《奉皇遗事》 第1章 《奉皇遗事》作者:金牌芋头糕【完结+番外】 简介︰ 萧恒x秦灼 单亲带娃推翻帝制帝王攻x总想离婚笑里藏刀诸侯受 ___ 这本是照明主线故事,时间线从照明初见到离婚,《奉皇遗事续编》接离后时间线,是阿玠主视角,奉皇的最后结局在那边写到。 这本完结后隔一段时间开,大家可以预收一下。 —— 奉皇元年,大梁太子萧玠出生,但他亲妈是谁,一片疑云。 正经记载里,他的阿耶南地诸侯秦灼,和他阿爹萧恒只有一次破裂的长期合作。 后来他才知道,他阿爹一直想领证,他阿耶一直想单飞,好容易结了婚,还是因为未婚先孕。 太子:我果然是婚姻的粘合剂,还差点过了期。 ___ 萧恒提灯的影子落在窗上,他的思念落在光明神的瞳孔里,被思念的不会知道。 太子叫了一声:“父亲。” 影子不动不说话。 他挣扎着立起来,双手捧着彤弓,再叫一声:“阿爹。” 他颤着嗓子问:“你还会想起他吗?” “你看到我的时候,至少是今天,你还会想起他吗?” 他浑身哆嗦着叫道,陛下啊。 许久后他听见影子叫他,阿玠。这名字来自他们情爱与政权的黄金时代。 萧恒说:“我和你阿耶,我们拜过天地。” “不是苟合,也不是联姻。” 【预警】 本文雷点密集,适合无雷点朋友阅读 非he;生子;群像;副cp包括bg、bl、; 攻受相识前受有非自愿杏关系,除攻外无其他感情线,相识后1v1;中部受方和他人有虚与委蛇情节,尺度最大到亲 其他因素由于剧情原因未预警 日更,更新时间为每天早上9:00 感谢阅读,并祝您阅读愉快 内容标签:强强 生子 朝堂 正剧 权谋 群像 主角:萧恒 秦灼 配角:很多 一句话简介:青龙星出肉里骨,白虎宿是生身人 立意:积极向上,发愤图强,建设美丽新大梁 第1章 序萧恒之死(一) 故事开始之前,我们先要侦破一桩凶案。 案发于我出生六个月前,我父亲萧恒被外界宣告死亡。 死亡时间不详。 死者下落不详。 死因不详。 我父亲死讯宣布不久,长安五月的晚天满溢虹光。所有人看见一束白色光箭射穿太阳。 大梁国有句俗话,“白虹射太阳,冷箭射君王”。这是人们在乱世总结出的生存智慧。这种天象上次出现,上一任梁君怀帝死于非命。上上次的故事也和我父亲有关,那时候死亡落在当时的梁天子肃帝头上。 现在,这种不祥天象降临在我们所有人面前。 降临在我父亲登基大典的前夜。 灵堂前,父亲的军师李寒快步走出,眼望天际,神情肃穆。 不一会,长安世族的代表夏雁浦也紧跟出来,犹豫道:“白虹贯日,只怕萧将军……” 他顿一顿,继续道:“怀帝崩后,帝位空悬。我等多番合议,奉迎镇西萧将军进京继承大宝,怎料登基之前……传来如此噩耗?” 李寒道:“死未见尸,未必是噩耗。” 夏雁浦叹一口气:“我也不愿相信,但消息是将军贴身的卫队长带回来的。这位梅统领和萧将军情同手足,岂会撒这等弥天大谎?” 这一年的李寒刚刚及冠,身着儒袍,眼神锐亮。他依旧不为所动,“萧将军的身手,想必相公有所耳闻。潮州保卫战,逼退西琼十万大军;西塞保卫战,将狼兵打回了雁线外去。他一人血战,能够从禁卫包围里杀出宫城,居然莫名其妙死在溪滩之上——夏相公,你相信吗?” “李郎的意思是?” “升堂,审案。”李寒冷静道,“这条死讯,颇多蹊跷。” “登基大典眼瞅着要到,新天子横死,又要生起多少乱子!”夏雁浦语气焦急,胡须颤抖,“李郎,国不可一日无君!” 李寒转头看他,“看来相公有主意了。” 夏雁浦道:“当务之急,是与世族三军商议,推选出新君人选。” 李寒双唇紧抿,不再置言。他一身青布儒衫当风而舞,残阳里,如同鬼影翩翩。 夏雁浦劝道:“将军尸首虽未找到,但衣冠已置入棺中。李郎,先给将军发丧,叫他入土为安吧。” 突然,李寒唇间不合时宜地溢出一缕哂笑。他掉头看向夏秋声,说:“夏相公,这不是你我能当家的事。秦大公不来,没人敢发这个丧。” 这位“秦大公”的名号叫夏雁浦沉默了。 不仅为他的兵强马壮,也不仅为他是当今首屈一指的诸侯王。 所有人都知道,南秦大公秦灼,和我父亲交情颇深。 五月天热,夏雁浦到底年过四十,只觉闷热难耐。汗滴豆大,结满额头,濡湿胡须。 他抬手擦汗,长出一口气:“秦大公还没有到?” “这也不是你我能当家的事了。”李寒提高声音,“来人!去后堂瞧瞧,梅统领吃饱喝足否,休息过来了吗?休息好了便请到灵堂来。萧将军之死,我有话问他。” *** 那根白虹从太阳里拔出来后,父亲的卫队长梅道然手提包袱跨入灵堂。 梅道然身穿宝蓝色缎面箭衣,行动之间,肌肉线条若隐若现。他身材高大,容貌俊美。鼻梁高挺,眼窝深邃。平日里,一双桃花眼风流来去,今日却如含霜雪,透出一股与他原本气质迥异的冰冷之气。 梅道然一双冷眼打量堂中:一口棺材黑漆漆,直挺挺躺在灵堂中央。棺前白花纸花团簇,棺后素幛挽联高悬。棺材两边,各摆两把太师椅,左边坐夏,右边坐李。 他冲李寒抱了抱拳,叫一声:“军师。” 李寒和他相熟,称呼他的字:“蓝衣,萧将军是在哪里遭遇伏击?” “据卑职调查,是在京郊白龙山附近。” “调查,也就是说,你没有眼见。” “是,卑职在白龙山发现激烈的打斗痕迹,还有不少杀手的尸体。” “但你没有发现萧将军的尸体。”李寒问,“你如何断定遇害者就是将军?” “我在山崖边找到了将军那匹白马。将军驯马有一段特殊的口哨,只有他的坐骑会对此感应。” 梅道然嘴唇一嘬,吹出一段几短几长的哨音。声音非常刁钻,仿真狐狸和夜枭的叫声。 李寒眉心出现皱痕。 无数次突击之前,他都见我父亲抚摸白马鬃毛,吹出这段哨声。这和我父亲鬼神莫测的身手一起,成为他的身份证明。 李寒呼吸发沉:“这顶多说明将军与人发生了激斗,无法证明将军身死。” 梅道然说:“在找到将军的坐骑之后,我顺流而下,从险滩找到了一件血衣和将军贴身的一样东西。” 他解开包袱,取出一件黑色外袍,□□涸的血迹染成更深之色。梅道然手指一抖,衣衫上大小割口毕露无疑。 梅道然说:“军师请看,左胸与背部左后方的破损是一剑而致,也就是说,将军极可能遭受了刺破心脏的贯通伤。除此之外,腹部另有贯通伤四处,脾脏和肝肺定然破裂。手部、腿部另有刀伤十数处。说明将军受到了一次惨烈的伏击。” 他每指一处,我父亲遇袭的影像就在李寒眼前播放一遍。李寒坐在那里,就像被我父亲的鲜血喷了满脸。 他调整一下呼吸,说:“梅统领,刺客的身份,你有没有头绪?” 梅道然说:“刺客共有十人,训练有素,行事阴毒,是出类拔萃的杀手组织。我能想到的,只有一支队伍。” 李寒深吸口气,说:“‘影子’。” 这似乎是个令人心悸的名字。 他搓捻一下手指,缓缓抚摸嘴唇。 我后来才知道,这是李寒思考时惯常的动作,说明这件事情带给他极大的压迫感。他并没有立刻开口,也没有追问“影子”之事,片刻后,对梅道然说:“影子虽穷凶极恶,但合十人之力便杀死将军……太过匪夷所思。” “影子”刺杀我父亲,似乎是一件合情合理的事。至此,我父亲之死才出现第一个疑点: 他的死亡,似乎不仅是一场伏杀所致。 李寒正要说话,却被门外喧哗声打断。 在所有人起身察看之前,他们先听到一股飞速破开空气的利飕风声,紧接着,门前三丈高的灵幡砰然折断,一头栽地,分尸两半。 一瞬间,梅道然眼中喷出一股金色火苗,身体先于其他人之前射出门外。这一连串动作之后,我们才听到远处传来的、狂奔的马蹄声。 在肉眼看不到人影的距离,能将小儿手臂粗细的旗杆一箭射断。 此人所引,必为强弓。 第2章 如今的长安城中,恐怕只有一人。 梅道然呼吸急促,神情蓦地紧张,和堂中的镇定自若判若两人。他这一愣神,灵堂外守卫的禁军已拉满弓箭,手指同时一放,无数利箭向不远处逐渐清晰的身影嗖嗖射去。 几乎在梅道然拔刀跃起、乒乒砰砰斩断箭杆的同时,李寒大步冲出灵堂,厉声喝道:“秦公驾到,统统住手!” 第2章 序萧恒之死(二) 狂奔而来的秦灼骤然勒紧缰绳,黑马高鸣着四蹄尥起,再度落地时,我也随之一簸。 如果在场有人是第一次见到秦灼,我想他很难立刻挪开目光。秦灼堪称艳如桃李又冷若冰霜的典范。他今日穿一件大红白虎圆领袍服,一张素面,却硬生生把那衣袍的颜色压得暗淡几分。因为一路狂飙,鬓发微乱,脸颊被乱箭擦破,溢出一缕鲜血,竟不及他嘴唇颜色。 这样一张脸,很难不引人心驰,叫人罪恶。 但今时今日,少有人敢付诸行动。 尤其是这张脸的主人,能空手拉开一张足有三石的朱红大弓。 在李寒高喝出口的同时,禁卫纷纷弃弓跪倒,众口叫道:“冒犯大公玉驾,还请大公降罪!” 而秦灼立在马头,居然笑了起来。 他没看其他人,一双眼睛,撒网般笼住梅道然,从头到脚地将他缓缓打量一遍。 最后,定在梅道然右手上。 那只手中,持一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环首长刀。 他眼梢一吊,笑里便带出几分煞气,对梅道然说:“梅统领神武雄才,怎么用上这种破烂玩意?” 梅道然眼光刮过他脸侧伤口,皱起眉头,只说:“原来那把丢了。” 秦灼鼻中嗤出股气,将弓按在马背,笑道:“可惜一口好刀。” 紧接着,他抡手将弓一打,地上半截灵幡嗖地射出,一支巨型弩箭般,砰然扎在梁柱之上。 秦灼语气骤然一凛:“——谁他妈把这东西挂上去的?” 禁卫不知他喜怒无常的脾气,再要请罪,秦灼已跳下马背,快步径登灵堂。 望见那口棺材的一瞬,他整个人像被方才的数箭穿身,僵直在地,两腿再拔不动。这时,他腹中隐隐传来一阵酸痛,不是胃部,是更隐秘、更深处的地方。不过他也无心料理。 在梅道然上前要搀扶他时,秦灼突然大步流星地走到棺前,砰地一手推开棺材。 夏雁浦皱眉叫道:“大公!” 话音刚落,却听到灵堂之中,回荡起一阵讥笑。 秦灼双手撑着棺材,深深吐出一口气,伸臂一抄,抄出一件半新的海龙皮大氅来。 他笑得有些瘆人:“这就是你们萧将军的遗体吗?” 旁人应对不了他这脾气,还是李寒上前,说:“尚未找到全尸。” “没有全尸,就要发丧。姓萧的一死便宜了谁,到手的天下送给了谁——好响亮的算盘!” 李寒不作声,看梅道然一眼。 梅道然把那只包袱递上。 秦灼拎起那件血衣,一瞬间双目圆睁。那件衣衫在半空中觳觫不止,在秦灼看清心口的破损时,更是颤栗得如同痉挛。他猛地把黑袍攥在掌心,大口喘息一会,又去拿另一件东西。 在看到另一物时,秦灼的反应出乎所有人意料。 他脸上愤怒的红色欻然褪去,化作惨白,两片睫毛上下乱奓,两片嘴唇剧烈哆嗦。在所有人以为他要说什么的时候,他突然一手撑住棺木,像在忍受什么痛苦,从齿关挤出一段气音:“叫陈子元,叫陈子元去煎药……他知道煎什么药,快,不想你们将军死不瞑目就赶快!” 直到秦灼瘫软在地,他右手也没有放开那只染血的、绣着长命百岁的四角香囊。 *** 秦灼再见我父亲时,哪怕置身梦里,依旧感到一股苦涩的幸福。 梦里一天一地,黑如墨汁浸透,不远处,拱出一座比天地更黑的山的轮廓。白龙山脊背巍峨,在他面前隆起,龙头一样的山口哼哧哼哧,冲他喷出大团雪气。 大雪如鹅毛,大雪如蒲席,下刀子一样锋利的大雪里,闯出我父亲一人一马的身影。 梦中的我父亲身材高瘦,眼神冷亮,五官轮廓依旧利得割手。他依旧骑那匹高头骏马,皮毛雪白,四蹄如飞。几乎是他从梦中出现的一瞬,秦灼就听到此起彼伏的狼嗥。 从一个山头开始,火炬一样接力到另一个山头,一层一层一圈一圈,顷刻间,满山遍野燃起绿幽幽的鬼火,和喷射鬼火的绿森森的眼睛。 这是秦灼对我父亲的初始印象。 肃帝朝元和纪年的第十四个年尾,秦灼逃脱政治迫害,从南方的酷暑逃进北国的隆冬。在长安城郊,白龙山外,遇到同样亡命天涯的我父亲。这里也就成为他们命运的交汇点和爱情的根据地。 元和十四年,我父亲年方十七,在他们初次见面,就创下了斩杀数狼的英勇战绩。秦灼记得我父亲杀死的第一头狼,是整个白龙山狼群部族的狼王,四脚着地就有半人高大,肌肉健硕有力,皮毛华丽油亮。它的尸体作为狼群包围的休止符,被我父亲撩刀甩到包围圈中,狼群如同浪花,向外炸开一圈乱窜黑点。 秦灼当时位于包围圈中心,他清晰看到,狼王从头至尾只有一道伤口,正中咽喉。刀口之深,足以砍下半个狼头。 在看清我父亲面孔前,秦灼先看清了他手中那把刀。 一把环首长刀。 …… 梦中,我父亲的马蹄即将奔到他面前时,山野之中,绿火冲天。野狼如得指令,从四面八方一跃而下,高昂嗥叫带着飕飕风声,织成一张从天而降的捕猎大网。 这时候,秦灼看到,我父亲手中空空如也。 他没有拿刀。 狼群将我父亲淹没时,秦灼感到一双手挤压他的心脏。那双手冷静相告:是梦。 是梦。 是梦是梦是梦……去他妈的梦! 秦灼跳下马背狂奔过去,在闻到野狼身上暖烘烘的臭气时,被一块飞来之物掼在心口。 一只四角香囊,刺绣长命百岁,面料破裂,鲜血浸透。 不要。 突然之间,狼群伏身。皮毛大块脱落,化作黑衣。獠牙变粗变长,长成钢刀。这是我父亲的遇伏现场。一时间,厮杀声、惨叫声、狞笑声不绝于耳,在山间回荡。 秦灼看到,狼群一样的杀手群中,伸出一只求救般的手。竭力向上抓索着,像溺水的人要攀住一根浮木。 这是我父亲从未做过的动作。 但秦灼确凿无疑,这就是拉过他千万遍、牵过他千万遍、和他十指交扣千万遍的,我父亲的手。 不要不要不要。 秦灼扑身上前,死死抓住那只手掌。几乎在同时,他听到骨头碎裂、碎肉飞溅之声。 他握住了我父亲的一条断肢。被狼啃咬般的裂口处,露出一块白森森的肩胛骨。 秦灼感到,腹部那块瘤子一样的血肉突然炸裂,迸出大股腥甜气味,冲击得他直欲呕吐。他抱着那只手跪在地上,发出一道撕心裂肺的嚎叫。他大声叫道:“萧重光!!!” 秦灼大叫着,身体从榻上一弹而起。 随着他动作,他感到手臂被猛然扯动。 他真的抓着一个人的手。 那只手指节修长,掌骨宽大,能包拢他大半手掌。但皮肤粗糙,疤痕遍布,每个指节都生着厚厚的茧层。 像农民的手,像军人的手…… 像我父亲的手。 秦灼顺着那只手找到手臂,顺着那条手臂,找到那个人的脸。 和我父亲截然不同的,梅道然的脸。 在秦灼松开手倚回枕边时,门砰地打开,被他指名道姓点来的那位陈子元端着药碗走进来。 他二十出头,面容俊朗,身穿全套光明铠甲,腰带连扣三只六脚貔貅,是南秦王军虎贲军高级将领的象征。在秦灼跟前,却完全不见震慑三军的勇武,倒像做惯了这些端茶递水的活计。 自打陈子元进了灵堂,就没给过屋中人一个好脸。他挤开坐在榻边的梅道然,把药碗递过去。秦灼看也不看,接过就喝。 我想各位也许困惑,秦灼对我父亲的人马忌惮至此,何以对他如此信任?介绍一下他的身份,就能明朗个中原因。 和这满屋心怀鬼胎的梁人不同,陈子元和秦灼一样,是地地道道的南秦种子。 除此之外,他还兼任秦灼的心腹、兄弟和未来妹夫三职。 药碗滚烫,白烟袅袅,乌黑药汁上,浮一层苔藓般诡异的青光。秦灼举碗在手,合口吞下,随着他喉头滚动,梅道然眉头越皱越紧。 随着李寒赶来,这狭小的灵堂侧厢房已经挤满了人。秦灼搁下碗,说:“守着我干什么,守灵往外头守去。” 李寒问:“胃药?” 对他,秦灼有些好颜色,“胃药。” 他难得和风细雨的一句,却被人直接打断:“不是胃药。” 第3章 梅道然盯着他,“你不吃这个方子。” 秦灼也盯回去,目光如箭,闪烁精光。他又发出了他那标志性的、皮笑肉不笑的声音:“梅统领日理万机,还管我吃什么药方,治什么病,我真是受宠若惊。” “蓝衣,你这么惦记我,你们将军知道吗?” 梅道然不理他,转头看陈子元,“子元,你和我来。” 秦灼冷笑一声:“陈子元是我妹夫,更是南秦的镇国将军。除了我,也就萧重光配使唤他两句——梅统领,你算个什么东西?” 梅道然凝视他,面色微沉。秦灼半抬下巴,脸若含霜。 我父亲刚死不久,灵堂上的香烛还没烧完一支,他身边的近亲就预备窝中内斗——看来李寒也是这样想法,迅速出言打断:“现在将军尸骨未寒,咱们这样变生肘腋,是不是不大尊重?” 梅道然不说话。这不太符合他平日的豁达个性。 秦灼嗤笑一声,也不再言语。 李寒缓和语气,看向秦灼,“大公,我的确有事要问。将军是在离京路上遇到伏击,但他被推为新君来到长安,绝没有在登基之前突然离开的道理。这段时间,你们一直住在一起——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不顾大局,突然离京?” 秦灼冷笑:“谁知道他。” “你不知道,那盖天底下就没人知道了。”李寒很无所谓,“既如此,将军之死只能做一桩悬案,等穿上嫁衣裳的下位新君,给他盖棺定论了。” 他顿了顿,“棺材板,你刚刚不都给他掀了嘛。” 他虽这样说,目光仍紧紧盯在秦灼脸上。秦灼上下眼翅一颤,如同涟漪,一触即分。 他气息鼓动着,半晌,道:“我和他吵了一架。” “只是吵架?” “我有骗你的必要吗?” “你们为什么吵架?” 秦灼不语。 李寒看向他左手,那只染血的长命百岁香囊仍嵌在他掌心,深刻地,像从他手中长出来一样。 李寒说:“大公,据我所知,这只香囊是将军亲手做的。送给你后,你一直佩戴,两年不曾离身。” “你退还给了他。” 秦灼脸上的表情突然波动一下,在所有人看清前,又恢复冷漠。 李寒缓缓道:“你和他割袍断义,或者说,破镜分钗。” 秦灼呼吸加紧了。 他右手重新按在腹部,像犯胃痛。 李寒却没有丝毫停止的意思。有些事得趁热打铁,不然这辈子别想撬动秦灼这张利嘴。 他继续逼问:“为什么?” 秦灼反问:“这和案情有关吗?” “有。凶手未明,所有人都有杀害将军的动机。” 秦灼像听了天大的笑话,“动机——我杀萧重光?” “古往今来多少夫妻,只能共苦,不能同甘。”李寒说,“你们多少年风风雨雨,如今你顺利继位,将军也将登大宝,烈火油烹之际,突然分道扬镳——这非常不合情理。” “他得娶老婆了。” 秦灼一字一句,“他要登基,就要立后,他、得、娶、老、婆、了——听清楚了吗?我还要脸,没有嫔妃们伏低做小争宠斗艳的本事!” 屋中安静下来。 只有秦灼吁吁的喘息声。 这时,梅道然的声音响起,非常不合时宜:“是他要娶老婆,还是你要他娶。” 第3章 序萧恒之死(三) 我父亲永远无法忘掉那个下午。奉皇纪年开启之前的最后一个小满。长安郊外,乳熟的小麦垂着绿油油的脑袋,散发出米浆的馨香气味。这气味不仅引诱了犁耙也引诱了野兽。我父亲便率兵前往,进行了一场名副其实的田猎活动。 农户们站在田间地头,手柄锄头,臂撑耧车,近距离观赏这场军事盛景: 两服两骖的战车一字排开,守卫辎重一样地守卫禾苗。紧接着,战鼓擂动,麻雀烫脚,只得满天嗡嗡飞腾。同时,象征冲锋的号角和象征退守的铜钲一起嗥叫,田野之中,响起乱箭飞射般嗖嗖之声。一条又一条红白黄花的身影蹿动,在浓绿麦海里撩开层层五彩波纹,它们腾出田地,显现真容。 在这群野兽山精转换阵地的同时,我父亲麾下的士兵正式出动。他们分工严明:步兵击鼓驱兽,车队守护田地,骑兵则伴随鼓声,挽弓进击。箭雨之中,闪现我父亲一马当先的身影。 他但凡下地就不穿甲胄,还是穿那件半旧黑袍。他平常少用弓箭,故未戴扳指,但他五根指头的茧子够厚,足以做开弓之用。几乎没人看清他是如何抽箭放箭,只听啪啪啪啪一串连响,树叶草叶耸动处,几头四脚兽已翻肚朝天,颈边羽箭魏巍颤动。 突然间,父亲大腿一拧,白马掉头,面向一丛灌木。金雀花群如同伞骨向这撑开,遮在苔石和不具名的灌木丛上。父亲在那青黑的草窝底,看到一双绿莹莹的眼睛。 他压低上身,抽箭认弦的速度慢了一倍,这是他必须一击即中的象征。在他射出那一箭时,金色的花丛肩膀一抖,响起一道短促的叫声。父亲本该像刚才一样继续行进,将猎物留给后备队收捡,但他却一反常态,策马从那草窝里拎出一头黑狐狸来。 这场田猎活动从清晨开始,下午结束。父亲率众满载而归时,留守的步兵还在替农户犁地推车。见他们回来,农户们也笑迎上前,端了米粥热食给他们。 父亲接过碗,笑问:“他们干活还行吗?” 农户们举着大拇指:“个顶个的利索!那几个小兄弟锄地,我家不争气的小子望破天也赶不上。不过——” “不过和将军比还是差得远啰!” “不是咱们拍马,将军要真是个种地的,那把式架势,咱们满城没几个比得上的!” “别胡咧咧,将军是来当皇帝的,是给你来种地的吗?”老汉挤上前,搓手问我父亲,“日子定了没有,啥时候登基啊?” 父亲答:“定了,五月底,庄稼也该收割了。” 老汉奓着胆子,问:“那将军,先头说的分地的事……” 父亲道:“约莫年底,郊外的荒地就能给大夥分完。到时候官府会到每家来统计人口,女孩也算。” “可……咱们的身契,他们不给咋办?” “我有法子,不过要迟一些。”我父亲说,“约莫两年,最晚三年,身契就是一张草纸,他们攥在手里——” 士兵笑着嚷道:“留着擦屁股去吧!” 人群大笑起来,麦田深绿的脑袋和天空浅蓝的脸蛋之间,炸开缤纷多彩的快活的空气。但实话讲,他们对我父亲描述的情景,并没有很大的信心。就像我父亲进京之前,他们对父亲麾下三大营那匪夷所思的传闻不抱希望一样:士兵夜宿街道,战马裹足进城;上至主帅下至小兵,丰收时节,帮忙收割,农忙时分,下地耕种;秋毫无犯,分文不取,遇到旱涝地区,先把军粮挪给百姓。但短短一个月,我父亲和他所率部队,就彻底夯实了这标签般的印象。 父亲吩咐军队将猎物全部分发百姓,但一反往常地,将那头黑狐狸留下来。带兵离开后,他没先回城,先去军营,找了一块石板,一把剔骨小刀。 梅道然往那一瞅,说:“剥皮呢。” 父亲没抬头,“城里有没有好的裁缝?北边天冷,做身大衣裳。” 梅道然揶揄,“哟,给谁啊?” 父亲不答。 “我说,今天怎么贪公财。”梅道然吹了声哨,“不过人家高门大户,不比咱们苦哈哈出身,什么没有,真缺你这个?” 我父亲的手停下来。 他这一停,梅道然不料他居然听进去,忙道:“缺的是什么?缺的是心意。将军这亲手打来的心意,哪是身外之物能比的。” 他说话时,父亲已经开始动作。为了避免皮毛受损过度,父亲在猎杀时就格外注意,一箭正穿咽喉。他拔掉箭矢,鲜血还没凝固,在小洞里咕嘟咕嘟外涌。父亲摩擦小刀,刀锋滑过石板,迸溅无数青色光芒。父亲将狐狸四脚朝天平放,一只大手探出,捉住狐狸左脚,小刀沿脚踝处切了个圈。狐狸鲜绿的血液涌出,把大片枯草染成青草。接着,刀锋上挑,梅道然听见哧啦一声,宛如帛裂,狐狸脚跟至后腿的皮毛翻绽,露出雪白腿肉和金黄脂肪。 自始至终,父亲神情严肃,动作利落,那把小刀在手宛如活蛇,翻转游荡间,一张完整的狐狸皮已经取在手中。父亲又找来木桶,取盐腌泡,又把肉筒般一条狐狸放上石板,开膛破肚,处理内脏,条条切割,再用盐巴腌制,做军中肉脯之用。做完这些,父亲便去梅道然的帐篷打水洗澡,更换衣裳。 父亲对吃穿并不讲究,行军打仗可以在泥塘里趴卧三天一动不动,但要见秦灼,他的谨慎几乎到了小心的地步。一刻钟后,父亲换洗完毕。他体型精瘦,梅道然的衣裳宽大一些,不太服帖。等走出帐子,艳阳当空,赶回城中,应当也不到黄昏。 第4章 父亲正准备上马,听到军营外传来哄闹之声。他快步赶去,发生了这无法忘记的一天里,让他无法忘记的第一幕。 营前跪一个女孩,二八年纪,梨花带雨。一见他来,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一把推开搀扶她的众人,扑上去搂抱住我父亲,放声大哭道:“萧将军,你为什么不娶我!” 所有人瞪大眼睛。 他们在我父亲脸上,看到前所未有的空白神情。 我父亲怕伤到她,费了很大功夫才将她从身上摘下来,扶着她手臂,安抚道:“姑娘,姑娘,你认仔细,你要找的人是我吗?潮州萧恒?” 他这话一出,姑娘直欲哭倒城墙。那高亢的哭声如同一枚铜丸,由她喉咙弹射,飞向云霄,那道高抛的弧线连鸟雀都要挓挲着翅膀避让。我父亲长城般屹立不倒的名声,在她哭声中摇摇欲坠。 所幸,她随之开口;不幸,她随之开口。 她说:“你为什么要退我的婚?” 我父亲愣了,“我们素未谋面,我更不曾娶亲,哪有退婚一说?” 姑娘不干,泣涕涟涟,“都说将军一言九鼎,眼瞧着就要君临天下,就是这样金口玉言吗?满长安城都传开了,将军托付秦公代理,替你挑选皇后。我爹是三朝元老,我也是书画精通,你连我的画像都不肯收下,这叫我以后怎么做人!还有汤家和杨家那两个,不过是父兄的官职比我家高些……将军,你怎可如此拜高踩低,只认门第不认人哪!” 梅道然冲上前时,看到我父亲死灰般的脸孔。 我父亲面无表情,将那女孩架到他身边,道:“送她回家,就说见她迷路送回来。别叫她家里人责备她。” 梅道然还未张口,便见我父亲嘬唇,发出一道狐狸失伴般凄厉的哨声。回神时,我父亲已翻上白马马背。艳阳依旧当空高照,冲他后背,射出万支血红箭芒。 说到这里,你可能对死者有了一定的了解。那我就可以正式作出他的身份介绍: 我父亲姓萧名恒,表字重光,大梁人氏。身高八尺,相貌英俊。鹤势螂形,蜂腰猿臂。户籍所在地难调查,大抵黄河以北太山以西;出生年月日不可考,估计二十二年前的春日冬季。他这一生,履历波澜壮阔,职业多有变动,生前同时兼任大梁镇西将军(已撤销)、反贼头子(官方认定)和皇位第一顺位继承人(民选)三职。他算已婚也算未婚。算圣人也算魔鬼。算长寿也算短命。算英雄好汉也算王八蛋。他算清教徒,极偶尔也算色情狂。他算皇帝,但同时也算刺客。他算带兵的、种地的、打铁的、盖房的、光脚走的、戴冕旒的、做一把手的、当敢死队的、叫大梁帝国回光返照的、撬君主专制千年地基的、血最冷的、心最热的。最深情的。最无情的。 当时,我尚且活生生的父亲快马入城,在秦灼驻京的大公府邸前跳下马背。陈子元先闻声出来,从我父亲脸上,看到一股前所未有的铁青之色。从他眼中喷发的绿色火焰里,陈子元了解到他的来因。 下一刻,他看到我父亲停下脚步,突然站定。 父亲深深呼吸几下,直至那愤怒的火苗从眼底熄灭,变回冷静的漆黑。他两颊的青色褪却,露出一脸苍白之色。 父亲平静问:“在屋里?” 陈子元愕然,点了点头。 父亲冲他颔首,快步进屋。果然在窗下,找到只穿一件薄罗袍子的秦灼。 他盯着秦灼右手,秦灼手捧药碗,碗中绿光幽幽,热汽腾腾。 父亲问:“怎么吃药?” 秦灼没察看他的脸色,嗔他一句:“你管我呢。” 他一碗药饮毕,我父亲再未置言。秦灼这才发觉古怪,去看我父亲的脸,自己先眉头皱起,冷声道:“一进家门,横眉立目地给谁瞧?” 父亲问:“你什么意思?” 秦灼恼道:“什么什么意思。” “受我托付,择选皇后。什么意思。” 秦灼嗤笑一声:“我还当你要谢我呢。这些天替你忙前忙后,累得我头昏脑涨。家世人品尚可的,画像和庚帖我都收下了。自然,只是替你把一道关,到底娶谁,还是要你自己……” 父亲打断:“我不娶妻。” 秦灼神色忽地变了,“你凭什么不娶。” 父亲迅速道:“凭我和你睡一张床。” 秦灼脸上,似乎出现一道闪电般的裂痕。一闪而逝,连我父亲这样的眼力都无法准确捕捉到。 下一刻,秦灼已笑吟吟道:“和我睡一张床的多了去了,都不娶老婆,还用我费心劳力,替他们断子绝孙吗?” 他此话一出,我父亲如遭霹雳,脸色彻底灰败下来。 秦灼沉痛的少年时代,总被他自己如此尖利地挑出来。他太明白这是对付我父亲最锋利的武器。而以此为武器,正因为他太明白,我父亲的爱。 父亲像一个跛子般,拖着腿迈动步子,从秦灼对面坐下。他去握秦灼的手,叹了口气,“少卿,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别这样,好吗?” 我父亲通过秦灼的手掌,感到秦灼浑身的颤抖。他甚至察觉得到,秦灼想要和他十指交扣的那股冲动。 秦灼抽回了手。 他别开脸,说:“不想过了。” 又肯定地重复一遍,“我不想和你过了,就这样。” 第4章 序萧恒之死(四) 单方面争吵是秦灼和我父亲的爱情常态。自从我父亲揭竿而起,秦灼就是他的绝对盟友。但作为情人,我父亲在他那里吃尽苦头。秦灼面若观音,口若蛇蝎。他好的时候像蜜罐子,坏的时候像毒刀子。他时而将我父亲千刀万剐,时而叫我父亲倍感甘甜。 当时当刻,父亲隔一张梨木小案,坐在秦灼对面。阳光入窗,把秦灼一层纱薄的影子斜斜射到我父亲手臂上。 他像刚睡起,大团乌黑的头发披在脑后,嘴唇肉红的线条紧抿,随着胸口起伏,鼻中喷出缕缕冷气。他右手食指不断捻动拇指上一枚青石扳指,虎头形状,那是南秦诸侯王世代相传的权力象征。无数次白天黑夜,床头野地,他们两个蛇一样身体交缠之时,那虎头在颤栗的十指交扣中,频频咬破我父亲的指缝。 我父亲通过秦灼转动扳指的速度,判断他在生气。 父亲放缓口气,问:“到底怎么了?” 秦灼说:“怎么了?我腻烦了,我想找个女人过日子,我想好好过日子——我不想和你这么混了。” 他看着我父亲眼睛,语速逐渐加快:“萧将军,从南秦到长安十万八千里,跑半个月的马才能见一面,现实吗?哦,要么我留在京城?那我是给你当妃妾,还是你封我个皇后当当?南秦还要脸,我还要脸呢!” 他舌头弹出淬毒刀锋,插了父亲第一刀。父亲深吸口气:“咱们在一块,这么叫你抬不起脸来吗?” 秦灼鼻中嗤地一响,那样看着我父亲。我父亲感到,在他眼中,自己变得无比可笑。 秦灼反问:“要是你像个女人样的给我睡,你能抬起脸来吗?” 不等我父亲表态,秦灼哗一声?起袍摆。 他脚蹬一双软缎面拖鞋,没有穿裤,露出腿部颀长优美的肌肉线条。这双腿肌肤白皙,筋骨刚硬,堪称贵族时潮所推效的圭璧。 如果没有那两条伤疤的话。 那是我父亲无数次抚摸过的伤疤。夜深人静,帐落灯熄,我父亲帮他将那条褪到脚腕的薄罗亵裤脱掉,手掌顺着他的踝骨,追寻那条伤疤一寸一寸向上抚摸。那疤痕缝合多年,有食指粗细,吸附在秦灼骨肉上,像一条粉红丑陋的蜈蚣。从脚踝往上,一直延伸到近大腿。根。部。他叫万千男女妒恨痴迷的肉。体,竟有这样白璧之瑕的破损。 随着我父亲手掌上行,秦灼抓紧他后脑头发,发出细细喘息之声。父亲沿着他的腿摸索两下,突然皱眉,问,你多久没按腿了? 秦灼倚着枕,说,你一走一个月,谁来帮我?子元吗?你也叫我这么敞着腿给他瞧吗?我妹妹还要跟他结婚呢。 父亲不理他这些口舌,说,药油你也不用。 秦灼嗤一声,我不爱那味道,一股泥腥味,敷完还要再洗澡。 父亲默了一会,忽然翻身坐起,穿裤子下床。 秦灼也腾地坐起来,问,你干什么去? 拿东西,给你揉腿。 秦灼不可思议,叫道,我他妈脱光了躺你底下,你他妈都立了,放着正事不干,你给我当郎中?你打仗打坏了部件,你不行了? 他叫嚷这一会,我父亲已经端了东西过来,擦火摺点了灯。一瞬间,秦灼鲜活的肉。体被一点而亮,芳香四溢,宛若一尊水月菩萨。 父亲似乎视若无睹。 他坐在床边,拧开一只瓷瓶,倒在掌心一汪棕黄透明的油状物。气味古怪,徐徐流动。父亲迅速搓动手掌,药油被他的冰凉掌心摩擦出生姜般辛辣刺鼻的香气。他手掌按在秦灼脚踝,也是一寸一寸往上,但跟方才的抚摸截然不同。 第5章 秦灼赤身坐着,一只手捏着鼻梁,一只手捏我父亲的后颈皮,说,萧将军,你真行啊。 我父亲说,这油要两天用一次,你多少天没有用?落下病根,以后吃大苦头。 好、好,晓得了,记住了,再不敢忘了。秦灼嘀咕,都道年纪大的好啰嗦。你比我还小两年,怎么这么能念呢? 父亲说,你好好的,我不念你。 秦灼倚在被间,眼中光芒闪动。他撩开我父亲头发,在父亲耳后摸到津津的薄汗。他一下一下捏着我父亲因燥热发红的耳朵,轻声叫,六郎,我嫌这味儿,这味儿冲。 这药效好的。那些太香的掺的香料太多,不顶用。 秦灼啧一声,你不问我,之前是怎么忍的这味儿的?你问问我。 父亲从善如流,好,之前怎么忍的? 秦灼俯身,脸凑在他耳边,手伸进我父亲裤腰里,用他甜蜜的、丝丝缕缕的气声说:之前么,都叫你的味儿盖过去了。 他笑得很得意:我还当你真是个柳下惠呢……六郎,你硌。死我了。 夜晚的秦灼总是糖舌蜜口,白天就能撕掉画皮,青面獠牙起来。他撩起袍摆,指着腿上伤疤,冲我父亲喊道:“萧重光,你看看,好好看看这两条疤。元和六年我才十岁,我阿耶没了,我的好叔父为了名正言顺地废掉我,害我断了一双腿成了残废。我从南秦的太子和少公,一夜之间变成苟延残喘的阶下囚!从十四岁那年到我十八岁接好腿,那四年里我是怎么过来的?我和人睡觉!” 我父亲心脏一阵阵抽搐,嘴唇也颤抖起来。 秦灼看在眼中,倒像十分痛快,对自己的光辉历史如数家珍:“我和男人睡觉,我和女人睡觉,我和江南江北的王公贵族睡了个遍!再过几年,萧将军,我和你睡觉。你觉得睡上几年就是情深似海了吗?对我来说,家常便饭!” 他声音像无数尖利的碎片,无一遗漏地在我父亲耳道里炸裂。同时,秦灼霍地起身,从腰间拽下什么,一把掼在地上。那轻轻巧巧的一下,把整间屋子砸静了。 我父亲也登时站起来,脸上罕见地露出受伤的神情。秦灼后面的千言万语,一下子梗在胸口,再也发不出了。 不多时,我父亲挪动脚步,蹲在地上,拾起那只香囊,把掉落出的、用红线扎系的两股结发重新塞回,扎好口。等他再站起来,已经比刚刚矮了一尺。 父亲说:“我走,我这就走,别摔东西。” 走了几步,又说:“我答应过你的事,不会变。” 当父亲将到门口时,听到秦灼在背后叫:“萧将军。” 父亲有些期待地转过头。 秦灼说:“不送了。” 这是我父亲出事前,秦灼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梅道然在院中找到我父亲。他看见父亲将那只香囊贴身收好,转到马厩,把白马牵出来。 他握住马缰,要认镫,梅道然也翻上马背,坐稳马上后,我父亲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梅道然有些不忍,叫道:“将军。” 父亲扭头,看了他一眼,说:“他要和我分。” 接着,父亲脸上肌肉颤动起来。他把脸埋在白马身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许久,马鞍上洇开一片湿痕。 梅道然听我父亲哽咽说:“他要和我分。” *** 当秦灼听到有关“萧恒娶妻”的逼问时,不出意料地恼羞成怒了。他冲梅道然连连冷笑:“我俩屋里事,你清楚得很哪。讲讲,你们哥俩好成什么样,是不是怎么和我上床也给你一五一十说清道明,天天叫你听活春宫啊?” 梅道然脸上闪过一缕痛色,说:“你一直是这么想的。” 在秦灼诘问脱口之前,李寒抢先叫道:“停!众位,逝者已逝,再谈儿女私情也没什么意思。还有一件事,我想大公应该更想知道——将军到底死于何人之手。” 秦灼住了口,目光冷冽,等他发话。 李寒舌尖弹出二字:“影子。” 秦灼呼吸紊乱起来。 众所周知,影子的历史和大梁皇位的迭代史血肉相连。 影子创建之时,我父亲刚出娘胎。其时,正值梁灵帝执政纪年,君主荒淫,吏治腐朽。虽如此,却少有人竖旗造反。当时,大梁仍有未来的盼望。名正言顺的盼望。 梁灵帝的长子,备受朝野拥护的太子,公子檀。 歹竹出好笋,奇迹又奇闻。朝野上下翘首以盼,却迎来了大梁帝国的至暗时刻。 灵帝信谗,废黜公子檀。 接下来的消息更是雪上加霜:公子离朝,其同母弟建安侯萧衡正在襁褓,公子恐为人害,携弟而去。二人在流放途中,音频全失。 公子一走,举朝皆反。公子檀的威望,在他离去后的造反狂潮里一望皆知。拥立公子檀成为所有人的口号,喊得最响的一位同姓藩王甚至推翻了灵帝,开启了肃帝王朝。 肃帝声称,但得公子兄弟,当即将皇位拱手相让。自然而然,公子檀再也没有出现在公众视野之中。 大夥渐渐接受,他已经死了。 但仍有少部分坚信,他依旧活着。 公子的近臣、亲信和追随者们自发组织,搜索公子兄弟踪迹,并训练暗卫,意图保护。这支忠诚狂热的队伍,也就成为“影子”的雏形。 你或许要问,这与我父亲有何相干?我相信你注意到,公子檀胞弟的高姓大名,与我父亲音近义同。 自从我父亲异军突起后,民众大多认为,他与建安侯同属一人。潮州保卫战时期,我父亲以建安侯的名义求援借粮,无疑将这猜测板上钉钉。 在影子眼中,他自然欺世盗名。 秦灼深深呼吸几下,“多少杀手?” 李寒道:“白龙山下,发现十具尸体。但这十人能把将军置于死地……有些不可思议。” 坐在一旁的陈子元眉头一动,像想起什么,倒吸口气,问秦灼:“会不会是余毒的问题?” 秦灼目如闪电,转头瞪视他。 李寒皱眉,“毒,什么毒?” 秦灼转动扳指,没有回答的打算。 厢房陡然安静下来。 这时,李寒的眼神完全冰冻。他审视秦灼,不带半点感情:“看来将军中过毒,看来大公也知道内情——这个‘余毒’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望大公赐教。” 秦灼淡淡道:“赐教不了。” 李寒道:“那在下就得想点法子,让大公开口了。” 秦灼不惧,反微笑道:“哦,想动手。渡白,你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在我手底,能走几招?” 李寒看向他,“那就要看大公一人,顶多加上陈将军二人,在禁卫手下能走几招了。” “怪道三催四请地叫我来,鸿门宴哪。”秦灼按住陈子元要拔刀的手臂,展颜一笑,淡水波纹,“那我也请问,李郎,萧重光的死讯是何时传达?” “今天傍晚,未出申时。” “棺材里放的是他的大衣裳——灵堂布置,看来也出自军师之手了。” “大公迟迟不到,只能越俎代庖。” “申时来信,到现在不过两个时辰。两个时辰里灵堂就布置完毕,香烛纸钱无一不缺——”秦灼依旧含笑,“军师,你对萧重光之死是未卜先知,还是早有预谋?” 灵堂厢房,闷如瓮缸。秦灼的冷言和李寒的利语如同鸟雀乱飞,撞在瓮中,嗡嗡作响。夏雁浦料理好堂前,匆忙赶来,问道:“李郎,你是最顾全大局的,自家人怎么吵开了?” 李寒冲门外喝道:“禁卫何在!” 一声之下,戍守门前的禁卫走入,甲胄俱全,冲李寒拱手。萧恒出事前,曾将禁卫调动之权下放给他。 李寒道:“请大公换个地方歇脚吧。” 秦灼双腿分跨,坐在榻边,目光如同两支淬毒小剑,“怎么,你想软禁我?” “是收押。”李寒说,“身负嫌疑,拒不配合,按大梁律,当扣留待审。将军入京后,托在下料理京都一应事务,在下审理此案,是权责之内。” 不说梅道然立即抓住他手臂,连夏雁浦都是大惊失色,“李郎,你冷静!秦大公诸侯之身,是国朝上宾,此番入京也是受邀观礼萧将军登基的大典!不说旁的,他妹妹正带领五千虎贲军于京畿相候,你动他岂不是天下大乱!” 李寒冷冷道:“某追随将军多年,最不怕的就是乱子。左右,请陈将军回去。打扫牢房,请秦公暂居。” 他竟要将秦灼下狱! 梅道然扼紧李寒手腕,寸步不让。 李寒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梅统领,你最好支持我。像将军一样,相信我的全部判断。” 梅道然仍持其手腕,但李寒一挣,便已脱开。 李寒拂袖,对禁卫道:“请陈将军回去。” 陈子元面含薄怒,正要按刀上前,却被秦灼握住手臂。 秦灼冷静道:“你回去。” 第6章 “大王!” “我支使不动他们,也支使不动你吗?” “那你这药……” “不吃了。”秦灼眼带笑意,目光徐徐刮过屋内众人,“死了,就死了。” 陈子元腮部收紧,气息起伏,迈步上前,一把揪住李寒衣领。 秦灼喝道:“子元!” 陈子元松开五指,连指李寒眉心。李寒冲他颔首,未退半步。 他哐地一声摔门跨出后,李寒整理衣衫,看向秦灼,“大公,你也请吧。” 秦灼徐徐站起,已然恢复从容。他手上,扳指也被缓缓捻动。 他一起身,禁卫立刻列队两旁。遵从李寒全部指令是萧恒的命令,但对秦灼的尊重,是萧恒生前的身体力行。 我听见秦灼说:“要是他活着,轮得着你和我这么说话?” 李寒冷漠说:“他死了。” 他上前一步,直视秦灼双眼,“与你争吵,他才会离京遇伏。若无中毒一事,也不会命丧黄泉。” “秦大公,你敢说将军出事,与你分毫无关吗?” 我感到秦灼一口井一样地颤抖起来。 于是我井中之水般开始嗡鸣。 秦灼被禁卫带下去。 梅道然脸色沉重,也跨步退场。 夏雁浦喃喃叫道:“乱了,全乱了……” 李寒站在原地,似乎站在舞台中央。 所有人感受得到,一块白色帷幕徐徐落下。但只有李寒看到,长安城的头顶之上,另一块朱红帷幕正被无数双手缓缓拉开。他注视着,不带惊讶地,似乎演练过千遍万遍。 现在,在帷幕正式拉开之前,我不得不再次强调第一幕戏剧的基本情况: 地点:京都长安。 时间:农历五月二十戌时。按原初计画,正是我父亲梁昭帝萧恒的登基前夜。 场景:我父亲的灵堂之上。 请注意,这间灵堂里的每个人都可能是凶手。 他们似乎无知其实不然。 他们都与我父亲息息相关。 他们当中有策划、导演、编剧、反串。 他们已经、即将、正在以如下次序上台: 第一位是卫队长梅道然,他带回了死讯。 第二位是军师李寒,他来充当审判。 第三位是诸侯秦灼,他的疑点斑斑。 第四位是世族代表夏雁浦,他正袖手旁观。 我知道你会对这个故事感到不可理喻,所以我提前声明。我对我父亲的灵位起誓,我是这桩案件的实录者。我只转述我所看见,我只记录我所听到。 你想的不错,整个案子审理之时我就在现场。 我,我父亲一枚种子大小的遗腹子就在现场。 现场只有成人没有婴儿,只有男人没有女人。 我知道你心中已经浮现两个匪夷所思的推断,不要轻易否定,因为这正是我接下来要讲述的真正故事,和我枝繁叶茂的家族情爱史。了解这里,你就能掌握整个故事的内核、整段历史的根。 孕育我的人就在现场。 孕育我的不是女人。 现如今,请让我们把目光转向灵堂,面向我父亲那没藏尸骨却藏满潘多拉魔盒式罪恶的棺材,一出闹剧式的挽歌即将奏响。 请听,请看,请做个哑巴。 乌鸦歌喉嘹喨。 鬼神粉墨登场。 惊堂木一声响。 升堂。 第5章 一 温吉 萧恒中毒那天,秦灼的妹妹秦温吉送来一篮新鲜荔枝。 竹篮澄黄,荔枝带露,闪射粉红光芒,滴滴如同水晶。秦灼多少年不吃这个,便剥给萧恒。 清晨,荔枝吃下。晌午,萧恒吐血。 第一口血从胃部上涌时,萧恒顷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怕吓到秦灼,吞咽一下,秦灼已皱起眉头,贴手摸他的脸,问:“怎么了,这么一头的汗。” 萧恒要讲话,血在口中存不住,还是吐出来一口。颜色发黑,显然是毒。他在自己破碎的葡萄汁液般的血迹里,看到秦灼惊惶的脸。 他握紧秦灼手掌,尽力稳住气息,迅速道:“没事,清水兑一碗香灰,快。” 秦灼手忙脚乱,跌跌撞撞,香灰水端到他跟前,自己身上已泼了大半。等萧恒饮下,急要喊人,却被萧恒紧紧扯住。 萧恒一条手臂,如剑之将断,枪之将折,颤颤巍巍,哆哆嗦嗦。这叫秦灼心中无比惊恐。 萧恒头上冷汗密布,说:“别叫人。” 秦灼带着哭腔,喊道:“你拧什么?我让人找郎中,你快躺倒!” 萧恒嘴唇已经发青,话几乎在牙关挤出来:“煎一碗土茯苓,还有……朱砂,朱砂、细辛、附子各半钱,犀角一钱,蜈蚣一条,全蝎一条,龙胆草、臼芷……各一两,研末,用……用半斤黄酒烧开……” 一瞬间,秦灼的精神如雷击顶,肉身却抢先行动,飞快冲出屋子,向外叫道:“解药!叫人快马去取‘美人腰’的解药,快!!” “美人腰”是南秦秘药,独皇室所有。旦服之,暮则死。 而萧恒所说的方子,正与“美人腰”的毒效对症。 美人腰无臭,但若放入饮食,会生一层淡红水光。颜色极浅,肉眼很难辨认。但萧恒是毒中老手,要他分辨,不过家常便饭。 秦灼剥给他时,疑虑只在萧恒心头一闪而过,并未多想。这次中招并非大意,而是措手不及。 南秦要杀他。 他压根没想过。 只是,他和秦灼相好已久,秦温吉虽诸多不满,到底不加干涉。 为什么……她突然横生杀心? 他不晓得,秦灼却心知肚明。 秦灼一嗓子喊完,只觉脊背冰凉,脊骨里像墩满一节一节的冰块。他下意识想逃,但身体已经冲向萧恒。 萧恒坐在榻边,将上身尽量往下摺叠,一只手捂在嘴上,黑血从指缝涌出,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积起小小一汪。 秦灼半跪在他面前,哽咽叫道:“你撑一撑……六郎,你撑一撑,解药马上就到、马上就到。” 萧恒重重呼吸,说:“是荔枝。” 秦灼颤声说:“我不知道,我没以为……” 萧恒抬起手臂,向他脸上挥去。 秦灼浑身一震,全力遏制着没有发抖。 他心凉半边,突突直跳。那一瞬间他忍不住想,他是怀疑我吗?他这么不信我吗?他挥手了——他要打我吗? 他要打我吗? 那只手落在脸上,指节颤栗着刮过,一下,又一下。 秦灼看到他染红的手背,才意识到,他在给自己擦血。 他吐出来的、溅在自己脸上的血。 秦灼怔愣间,萧恒竭力抓住他的手,叮嘱说:“剩下的荔枝……你立刻倒掉,别叫郎中,千、千万别叫渡白知道,别……” “别怕。” …… 一盏油灯闪烁,伸出黄油油的小手,把秦灼从回忆里拽离脱身。 风平浪静不是他妹妹的性格,秦温吉果然动手了。 直截地,狠辣地,光明正大的。 要杀萧恒,武力刺杀很难得手,萧恒本事太硬,又有秦灼偏心,不如下毒妥帖;熟知秦灼不吃荔枝,所以把毒下在荔枝里;所下之毒,还是只有秦氏才能取用的“美人腰”。 与其说她不怕暴露身份,不如说,她下毒的目的之一,就是要萧恒知道。 我要杀你,秦灼的妹妹秦温吉要杀你。 你待如何。 更何况,这对秦温吉来说,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萧恒若追究,就没有留他的必要。萧恒不追究,那就是一出志得意满的报复。而且报复之后,萧恒还要想方设法帮她隐瞒。 萧恒即将继位,这件事如果闹开,就是弑君之罪。如果叫李寒知道,这决计不是能善了的事。而她是秦灼的妹妹,更是南秦位高权重的政君,如果真要追究,秦灼和南秦都会被牵连其中。 这是萧恒最不愿见的。 至于秦灼,她心中清楚,秦灼会生气,但不会因为此事真的恨她。 没有什么是骨肉亲情无法弥合的裂隙,就算有,也不会是一段见不得光的偷情。 他的好妹妹,打得一手好算盘。 只是她没想到,萧恒真的死了。这件事没人兜着,真的捅了出来。 萧恒真的死了。 秦灼抬手擦了把脸,看向掌中水迹。像看一手心蛇卵碎掉的黏液。 这边说是牢房,被打扫得格外整洁,褥席一律换新,墙上还有剔刮污垢而留下的白痕。只是夏日炎热,仔细一闻,房中仍有一股暖烘烘的酸臭气,和萧恒的死讯交股缠绵,孕育出一股翻江倒海的气味。 秦灼素来要脸,宁负伤也不肯失了仪容,强忍许久,还是冲外叫道:“来人。” “大公有什么吩咐?”狱卒上前,立刻向他抱手,态度放得十分尊重。 “给个盆,倒胃。”秦灼冷静道。 第7章 狱卒不敢耽搁,忙找了铜盆给他。 秦灼一天没吃什么东西,吐不出什么,热辣辣的胆汁溢出喉管,像吐出一口透明的血液。隐隐约约,秦灼听见牢房外乱哄哄一团。奔走声。靴底摩擦地砖。钥匙对准锁眼。牢门打开铁链扯动。晃郎晃郎。低声焦急地。怎么不叫郎中?记忆里萧恒青绿着脸说,别叫郎中。秦灼哇地一声,像要呕一口血,但什么也没呕出。 一只手拍打他后背,不轻不重,很快就缓过来。秦灼从盆上抬起脸,那只手便递过一块干净手巾,等秦灼擦好脸,那手接过,又递一碗清水给他漱口。 秦灼捏住那只递水的手腕,看了半天,鲜红着眼圈,抬起头。 梅道然蹲在他面前,一动不动。 秦灼目光愤恨,脸部颤抖,鼻中气息一高一低,猛地将水碗挥翻在地。紧接着,抬手甩了梅道然一个耳光。 梅道然半张脸水波般颤动一下,没有动,秦灼又是一巴掌,拧着他衣襟把人从地上揪起来。 狱卒听见动静,在外叫道:“梅统领?” 梅道然喊:“没事。” 秦灼大口喘着气,刚张嘴,腹底像肉里一根弦被拽紧,疼得他浑身一抖,忙摸索桌子撑住身体。梅道然忙伸手扶他,还没开口,就被一阵哄闹声打断。 无数双脚迅速跑动,无数双手拔刀出鞘,一股脑向外涌动的黑影抽打在墙上,灯火如蛇舞动。梅道然卓越的耳力越过喧闹,听到甲胄摩擦和发号施令的声音。他将秦灼拦在身后,迈向门前问:“出了什么事?” 狱卒匆忙跑过来,气喘吁吁:“南秦政君带兵来了,喊话说……如果不放出秦公打开金光门,她就要列阵攻城了!” *** 黑夜之中,金光门亮如白昼。 火把团团,被数千手臂举过头顶。那些臂膀肌肉鼓动,覆满铁甲,绽放雪亮光芒。手臂之下,数千黑马磨蹄踏步,如同地动。鼻中喷出大团热汽,连成湿云。 骑队之前,并立两人两马。 陈子元披挂甲胄,手按一口貔貅纽宝刀。他身旁一匹枣红骏马,马上,一个火红衣裙的女人。 她手持马鞭,脸戴半副青铜面具。从同样的明亮眼仁和红润嘴唇可以确凿,这一定是秦灼的同胞。而她身边,居然立着一头高大白虎,金睛如电,毛发上竖,喉中发出闷雷般的呼噜声。 秦温吉盯着紧闭的金光门,向上一挥手臂。 她手掌举到最高处时,身后虎贲军一敲马镫,齐刷刷拔剑在手。数千宝剑,如降闪电。数千镫响,如同雷声。 秦温吉喝道:“我只数到三!一!” 金光门城头,弓箭装备完毕,但没人敢下命动手。把守城墙的金吾卫左右顾盼,压低声音:“这咋整啊?打还是不打?” “打个屁,这女人有多心狠手辣,她哥算阎王,她就是罗刹!你刚抬胳膊,她就能一箭把你脑袋射下来!你想想,原本只有秦公的兄弟能封政君,秦公继位后二话不说,把这位直接抬成了第一位女政君了,前无古人,开天辟地!再看看她手里的军权,你就知道秦公多看重她、她有多大的本事了。更别说人家秦公是来观礼的,结果稀里糊涂把人下了狱,咱也不占理啊!” “李郎那争神赛鬼的脑袋瓜子,这两天怎么稀烂了,净出昏招啊?对了,陛下……萧将军不是带了潮州营在外驻扎吗,怎么都不来支持,靠咱们顶什么用哪?” “可别提了,要不说李郎昏了头,萧将军一出事,他就把在京的潮州营队伍全派出去找人了,愣是一个看门的都没留下,我个旗手还知道以防万一呢——妈的别聊了,二了!” 秦温吉数到二时,金光门纹丝未动。 秦温吉冷笑一声。 她抽出腰刀,是一把和陈子元配对的公刀。同时,白虎脊背弓起,待令扑杀。虎贲军夹紧马腹,拴紧马缰,准备冲锋。 在她要高喝出口时,城头响起一把气喘吁吁的声音:“大理寺卿夏雁浦,拜见南秦政君!” 秦温吉双眼微眯,道:“叫秦灼和我讲话。” 夏雁浦抬袖拭汗,喊道:“大公一切平安,只是有些苦夏,已返宅中休息,政君安心就好!” “我要见人。”秦温吉冷声道,“我再说最后一遍,不开城门,我麾下五千虎贲将士,纵死,也会踏平长安城。萧重光死了,你们掂量掂量,谁有本事拦下我这把刀。开门!” 夏雁浦还要谈判,已被一只手按住肩膀。 梅道然登上城头,脸上火光闪动,表情却依旧冷峻。他吩咐道:“开门,放行。” 夏雁浦急声道:“这五千甲兵就这么放进城里,万一闹出什么乱子,你我如何跟百姓交待?如何跟萧将军在天之灵交待?” 梅道然说:“有秦灼在,不会出事。” “秦公刚叫李渡白下了狱!是,现在放出来了,可他千乘之尊受此屈待,心中岂无怀恨?” “夏相公,秦灼恨的是谁?”梅道然突然反问。 夏雁浦一愣。 梅道然说:“他恨李寒,和我们可没什么关系。别忘了,当务之急,推立新君。” 夏雁浦沉吟:“你的意思是……” 梅道然看着他,“五千虎贲,一把双刃。害之还是利之,夏相公,要看你怎么用。” 城上弓箭拉满,城下剑光涌动。 夏雁浦咬紧牙关,胡须鼓动几下,终于喝道:“开门,请政君入城!” 第6章 二出殡 秦灼回府后,先要上床卧一会。一走近,便见张架子床上两枕两被。 一床大红鸳鸯的缎面被子,是他阿娘甘夫人生前的绣工。一床青灰面的葛布被子,料子硬得很,有时候半夜闹起来,秦灼钻到这床被里,第二天,后背就能磨红一片。 他没什么精神,踢了鞋钻被躺倒。这么半梦半醒,模糊听得院中有人停马讲话,接着就是门帘打响,脚步声放得轻,却听有软垫子落在地上,突然腾地一股风声向床边扑来。 秦灼没睁眼,撂开手去挡,口中道:“昆刀,不能扑我。” “阿昆。”秦温吉喝止,那头白虎从床前蜷下,哼哼哧哧,蹭他的手心。 秦温吉站在床边,摘下那半块青铜面具。她半边脸美若仙姝,转过头,另半边脸竟是疤痕可怖。这也是她佩戴面具的一个原因。 秦灼少年时断了双腿,一日殿中大火,无人在侧,是秦温吉冲进火海,拚命把他拖了出来,半边脸颊也因此落下疤痕。 她瞧一眼秦灼形容,蹙眉道:“脸色这么差,大热天,怎么汤婆子都卧上了?” 秦灼眯着眼,不答,女侍阿双捧盏热茶给秦温吉,低声道:“疼了半宿,吃下药才缓和些。” “你想要?”秦温吉蹙眉看他。 “可能吗?”秦灼掀被子坐起来。一只鞋叫昆刀压着,他蹬蹬虎头,叫它闪开。 “不想要就趁势打了,再吃这药,只怕固本固得扎实,到时候打都不好掉。”秦温吉冷冷道。 秦灼踏好鞋,双手捏着白虎后颈皮,冷嗤一声:“眼下这个关头,我要是躺床上下不来,还不叫这满京城的人生吞活剥了。” 秦温吉瞧见他里侧的枕被,问:“萧重光真的死了?” “死了。”秦灼笑了笑,“妹妹,这不正好趁你的心了吗。” 秦温吉淡淡道:“倒便宜他。” 秦灼脸色发白,两颊却通红,好才开口道:“你怎么断定,他一定会吃那荔枝?” 秦温吉啜一口茶:“我送的东西,你不吃,也不会轻易赏给旁人。有他在,你能不剥一个给他?你剥了,他能不吃吗?” 秦灼睫毛闪动一下,又一下,反而哈哈笑起来:“你不得了,算计到我头上来了。借我的手杀他,妹妹,你是真不怕他迁怒我,真不怕他杀了我呀。” 秦温吉看着他,问:“他会吗?” 秦灼呼吸粗重起来。 “就算他会,”秦温吉冷冰冰道,“他也死了。” 她五指一拢,转陀螺似的转那只茶盏,“靠天靠地,不如自己。他既然死了,就得有旁的打算。世家那边叫姓夏的递了信,这两天,就要推出个新君人选。听那口气,是有把握了。” 秦灼默了一会,道:“到底是什么人,夏雁浦有透露吗?” 秦温吉摇头,“我还真想不出,现在能推出个什么人来。” 她缓缓道:“真说万众归心,放眼天下,也就萧重光勉勉强强。他手下潮州、西夔、松山三大营虽说虾兵蟹将,到底是实打实的军权,已经把大梁往西往南的半壁江山占牢了。更别说老百姓把他吹捧的跟什么似的,加上李渡白会造势,他不就未费一兵一卒,叫世家三催四请进京继位了吗?萧重光上位,实力和威望在那边摆着,没人敢跳脚叫一声不。他如今一死,随便捧什么人做皇帝,只世家内部就未必肯干。他辛辛苦苦平了天下,有人倒直接摘果子了,李渡白能答应?他手底下那些兵能答应?” 第8章 “你还挺瞧得起他。” “一码归一码。”秦温吉道,“我不像一些人,公私不分。” 秦灼不理她的夹枪带棒,“论实力,没人比得上萧重光,名分却未必。” 秦温吉皱眉,“肃帝没有活着的儿子,更遑论怀帝,他们大梁皇室的社稷早就断了根,拿什么论名分?” “肃帝一脉的根断了,之前的灵帝却不好讲。”秦灼说,“伏杀萧重光的是一批影子,而影子又是谁的人?” 秦温吉沉吟,“你是指……公子檀兄弟?” 秦灼长出口气:“希望我猜错了。” “先不说公子檀活没活着,萧重光不是打过他幼弟建安侯的名号吗?他真不是?” 秦灼揉了揉额角,正要讲话,陈子元已经快步赶到屋里,神情肃穆。 他冲秦灼拱手一抱,道:“大王,李寒被人举发,私自藏匿叛臣尸首,已经叫世族软禁了。” 秦灼眉头一跳,“叛臣,什么叛臣?” “是……他老师的棺椁。” “青不悔?”秦灼微吸冷气。 陈子元点头,“是。” 李寒师承青不悔,这和他弹劾过青不悔一样,人尽皆知。 青不悔为肃帝右相,亦为治学大家,门下人才济济,除广招寒士之外,更是另辟蹊径,在庶民之中选才,李寒正是其中之一。后因政见之异,李寒弹劾他弹劾得毫不留情,也因此遭同学排挤、除名青门。 再往后,怀帝登基,青不悔变法失败,被排挤出中枢。加上声望太盛,不容于世家,在今年夏初,被世族论以国贼,枭首城头。 这件事出了没多久,萧恒便被迎入京中。 “青公死后,尸首却不知去向。世族曾经在民间搜罗,但凡为其收尸者一律以反贼论处,但一直没有消息。”陈子元说,“当时不是没人怀疑李寒,但萧重光如日中天,李寒是他的左膀右臂,谁敢轻易动他?如今萧重光一死……” 秦灼幽幽道:“墙倒众人推啊。” 陈子元走上前,拾了秦温吉的残茶吃。秦温吉摸了摸下巴,“青不悔这事过了有几天,不偏不倚在如今发作……一日之内,先是你下狱,又是困住李寒,萧重光的亲信一一旁落,很难说不是冲皇位来的。” 秦灼面色凝重,“子元,是谁举发的李寒?” “这他妈才是最意想不到的。”陈子元沉声道,“大王,除了你们两个,萧重光的心腹还有谁?” 一张面孔从秦灼眼前闪过,本该眼含风流,却冷如寒冰。 他像震惊,又像瞭然,缓缓吐出三个字。 “梅道然。” *** 梅道然点亮烛台,也点亮了他一张脸。 然后,他靠桌坐下,抽出腰刀,拿一块干布,浸透茶油,从上至下,擦拭刀身。 梅道然刀擦到第二遍,屋外响起脚步声。夏雁浦走进来,带动风声一冲,桌上烛火一动。 夏雁浦道:“还要多谢统领仗义执言,才能叫不法受惩。” 梅道然仍在擦那把刀,极其认真,问:“你们要把他怎么样?” “替叛贼收尸,本为逆党。”夏雁浦一顿,“但李寒劳苦功高,又有统领为他求情,我与诸公商议,还是暂且将其禁足,等新君继位后再行处置。” “那青不悔的尸首呢?是曝尸荒野,还是再次示众辱尸?” “青不悔再有罪过,到底是生前之事。”夏雁浦说,“还是叫他下葬为好。” “这是夏公一人之意,还是诸公之意。” 夏雁浦沉默片刻,说道:“我会力争。” 梅道然说:“京中世族以八姓为首,杨、夏、郑、许,汤、王、邓、崔;这八姓之中,又以温国公杨韬为首,世代将相,位极人臣。非我轻断,相公夏氏一脉式微已久,并无爵禄,膝下郎君虽有才德,却也年少。相公以一争七,并不容易。” 夏雁浦道:“我愿尽力一试。” 梅道然未作表示,再取布蘸油,双手一拧,“我还有一事请教。” “统领请讲。” “李寒若被禁足,那萧将军之死,由谁查办?” 夏雁浦叹道:“只能暂作悬案。是时新天子登临大宝,一定会给将军一个公道。” 梅道然手中动作未停,“听相公的意思,新君人选定了。” 夏雁浦颔首,“是。” “不知何时拜迎?” “我与诸公商榷,十日之后,为萧将军出殡。”夏雁浦道,“新君愿意为将军扶灵。” 梅道然点点头,“如此胸襟,到底新君。” 夏雁浦看他动作,如同他往日行刀,干净利落。他踌躇片刻,到底问道:“梅统领,我还是不太明白。你和李渡白共同襄助镇西将军,从前也并未听说有什么龃龉。今日反戈,到底是何原因?” “我已经告知过了。” “就为秦公?” “就为秦公。” 夏雁浦有些难以启齿,“但我听说……秦公与萧将军情非泛泛。你这是……” “是以,我才要助相公一臂之力。”梅道然抬头,一双眼静如冻冰,“军师能许我富贵荣华,未必叫我入室登堂。我等相公投桃报李。” 他手中干布一擦,刀光一闪,如同素练,直直刺上房梁。 接着,梅道然面无表情,将那把环首刀插回鞘中。 “夏相公,我说得很清楚,直到新君登基那天,保好秦灼的人。我要他毫发无损。” *** 五月三十,阴天好日。帝位迎新,萧恒出殡。 萧恒的后事,他自己生前作过指示。哪天死了,也不要草席,埋在地里,给庄稼树木做肥。更不要哭丧,各去做事。这跟死者为大的殡葬观念太过相悖,被置之不理。 这件事到底怎么干,不得不请教秦灼的意见。 夏雁浦前来询问时,秦灼刚放下药碗,他听夏雁浦说完,才扭过身子。一件大红薄罗外衫松松系着,从胛骨开出花来。嘴唇沾染药汁,红得发乌,如沁人血。这一刻,夏雁浦直觉他是一条盘踞凳上的大蟒蛇,鳞片鲜红,闪烁动人。 秦灼笑起,嘶嘶吐信,说:“他的后事,和我有什么干系?夏相公,你把我当成什么人?” 像印证他所言非虚,萧恒出殡当日,秦灼缺席。 秦灼不管,李寒禁足,一切只能由朝中安排。因天气炎热,萧恒尸骨未得,一应礼节从简。追諡尚未商定,但论其功劳,仍同皇帝,出承天门,至太庙安葬。 萧恒生前没有礼服,那件海龙皮大氅便代替肉身,安置棺中。棺为楠木,椁为檀木,红紫交映,华光四射。棺材之后,摆放萧恒神主,百支香烛高烧,散发阵阵馨香。等棺材上方落下绣黼时,夏雁浦出列。 他扬声宣布:“自从公子檀失踪,臣等忧心如惔,不敢不尽力寻访。历时十数载,终于重寻建安侯殿下踪迹。镇西将军功高盖世,当为明君,然将军薨后,国祚无继。臣等故奉殿下入京,复登大宝,以慰将军在天之灵!请殿下入拜——” 所有人看到,下一位皇位继承人从旁间走出来。 他头戴乌巾,身穿素服,面容清秀,亦是少年。 建安侯从萧恒灵前跪下,三拜过后,上香三炷。 随他起身,金吾卫充当夫子,跨步进入。三十六只云靴分跨,十六个肩膀微低,将萧恒棺椁的漆红大杠扛在其上。 夏雁浦叫道:“起灵——” 棺椁微微晃动,被十六个金吾卫抬在肩上。 建安侯走在最前。随着他走下台阶的脚步,与丧人员下拜磕头。 萧恒棺椁停放车舆之上。 车舆缓缓驶动。 建安侯步行扶灵。 梅道然护卫建安侯身后,面色平静。 车驾从灵堂外出发,向北前往太庙。车轮每滚过一遭,街道两旁,都响起震天动地的痛哭之声。这声音比灵堂中华丽虚假的祭奠要震撼万分。千万人齐声叩头,长安如生地动。千万人齐声哀哭,苍天摇摇欲坠。千万人痛哭将军将军,无一人高呼殿下千岁。 夏雁浦跟在车舆之后,缓慢行进。 送葬队伍离承天门越来越近。 突然之间,哭声止息。 不只是哭声,还有队伍行进的脚步声,整齐有序的马蹄声,车舆往前的辘辘声。天地间一切声音被按下静止。 不多时,人们张大的嘴巴里,重新弹射出声音。不再是哭声,而是议论声、奇怪声。 所有人低语着,向前方翘首张望。 夏雁浦快步赶向前方时,终于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声响。 也是脚步声,马蹄声,车轮声。 但只有一人,一马,一车而已。 在承天门前,直抵太庙的那条路上,一辆木车载一只矮棺,和太阳一起,从地平线尽头爬行上来。 那个本不可能出现的人,手捧青不悔的灵位,在萧恒盛大的出殡仪仗前住步。 第9章 所有人都听到李寒掷地有声的声音:“新君人选,我有异议。” 第7章 三真凶 李寒出现在承天门下时,所有人看到,一轮金子样的太阳挂上高空。锯齿光芒,四射飕飕。 人群之中,啁啾不断,树梢之上,议论四起。百官犹疑不定,几个德高望重的世族元老到底挺身站出。在梅道然护卫建安侯退到队旁时,夏雁浦迈步上前,皱眉问道:“李郎,你有什么异议?” 李寒道:“敢问诸公,新君人选,是由谁凿定。” 夏雁浦道:“自然是集合多方意见,共同确定。” “有没有异议?” “众口一词。” “无一例外?” “无一例外,当时由八公推选,六部合议,众臣全部在场。”夏雁浦一抬手臂,“李郎,你若有不信,但管现场询问。” 李寒眼中,抛出一把弧形刀刃。他环视一圈,刀尖再度指向夏雁浦的脸,说:“那敢问相公,家师的外甥、左卫大将军郑素现在何处?” 夏雁浦眼光一闪。 李寒点头,说:“看来诸公是没有把他算进这个‘众口’里了。” 他拔高声音:“说不出?那我替诸公回答!今年五月初五,诸公迫死家师的当日,就软禁郑素,夺其军权,将他闭在家中!” 人群争鸣声响起,唾沫星子溅在萧恒华丽的紫檀椁材上,凹痕坑坑洼洼,响声乒乒砰砰。 李寒向前迈上一步,对世族作出的政治迫害进行介绍:“郑素一家满门忠烈,所率崤北军更是威名赫赫!请问诸公,他犯了什么罪,又是什么名目?五品大员、一军之将,让你们无故囚禁、视同罪犯!在下又犯了什么罪,让你们封闭家中,昼夜监视。你们滥杀贤良,拘禁功臣,如此目无王法,推选而出的新君,真能叫人信服吗?” 夏雁浦鼻孔舒张,胡须如同蟋蟀触须,一窸一窣。他沉声道:“小郑将军是悲痛过度,无法下榻,只得在府中静养。而李郎,你真当自己清白无罪吗?” 李寒说:“愿闻其详。” 夏雁浦音量拔高:“你第一桩大罪,为极罪收尸,因私害公。 “第二桩大罪,妖言蛊惑,蒙蔽百姓。 “第三桩大罪,偷天换日、混淆正统!” 夏雁浦看向建安侯清瘦模糊的面庞,痛心疾首道:“李郎,真正的建安侯殿下就在此处!镇西萧将军纵然功高望众,但到底是龙孙凤子还是欺世盗名,你敢认吗?” 李寒笑起来:“夏相公,终于把心底话说出来了。那我们就一条一条来分辩吧。” 他将手中青不悔的灵位安置车上,整理衣衫,走到夏雁浦对面。他问:“相公说我为极罪收尸。那我想请问,家师到底犯了什么罪状,叫你们如此穷追不舍?” 队伍中响起一道声音:“通敌叛国,法必诛之!按大梁律一卷六十三条,谋叛之罪罪在十恶,首犯绞刑,不得开赦!” 李寒看到,一名服素、戴孝的中年男子越步上前,面红脖粗,一高声说话,下垂的脸颊鱼鳃般搧动。 李寒拱手,“请问尊驾高姓大名。” 那人下巴微昂,说:“不敢,刑部尚书,王伦。” 李寒目光如电,问:“在下请教王尚书,家师叛国之罪,是由何人检举,何人审理?人证、物证何在,卷宗文书何在?他通的是哪个敌,是西北的齐国、东北的狄族还是西南东南的十数诸侯国?他出卖的又是什么,是朝政机密、军事部署还是长生丹药?” 王伦脸色涨红,正要开口,已被李寒截然打断:“按大梁律一卷二十条,需证罪状,方定罪名;需定罪名,方能动刑!诸公众口铄金,无凭无据,便将家师枭首示众。我问各位一句,家师,的确罪当至此吗?” 他声音冰冷:“家师一生治学,为国储才无数。门生杜筠,相才于朝堂;门生张霁,任侠于闾巷;门生郑素,救国于危难。在下不敢贪天之功,但指天道地,治西夔平齐患,没有缺了李渡白!家师何罪之有,罢黜流亡不够,枭首示众不够,还要挫骨扬灰,不得超生!敢问诸公,是谁乱臣贼子,是谁罔顾朝纲!” 李寒并没有把话语权交出的打算,他气口一收,转声问道:“要说私自收尸,我想请教诸位,我朝治国,是否以孝为先?” 众人不料他什么路数,不敢贸然开口。僵持片刻,威望最重的温国公杨韬清了清喉咙,“的确不错。” 李寒颔首,面向王伦,“再请教王尚书,大梁律十三卷一百零八条,是否录有'守匿'一条?” 王伦立刻明白他语中所指:“律法虽有亲亲相隐的规定,但青不悔罪犯谋叛,不在其列!” 李寒道:“第一,是不是罪犯谋叛,你们全无证据。第二,我并没有隐瞒他的叛逆,只是代为收尸。不知道为亲收尸,触犯了大梁律法的哪一条?” 李寒眼睛如煤炭,眼神如火光,他眼中火焰噼里啪啦,熊熊燃烧。他冷笑道:“当年家师名动天下,开学宫立学馆,诸公子弟皆从听训。家师无子承祧,李寒便是牵了这个头,请诸位公子披麻戴孝,不服心丧服齐衰,也没有什么不妥当!青公诲我一场,岂止吾师,更是吾父。父有志,我助之;父有过,我劝止。对子骂父,安为人!” 他看着众人脸色,说:“至于妖言蛊惑,难道在诸公眼里,主战是错,强军是错,耕者有其田是错,劳者得其食是错?这些统统是错,那天下黑白颠倒这些年,是谁之过!” 王伦叫道:“你这是诽谤先帝!” 李寒哂道:“浮云蔽白日,这不正是诸公起事的缘由,清君侧吗?” 世族哑口无言时,李寒气息平复,呼吸深长,如同山雨来前,满楼清风。 他缓声道:“最后一条,我只问一句——镇西将军若在,是否当为天子?” 杨峥吃惊。 王伦猜疑。 夏雁浦嘴唇紧闭。 李寒冲人群喊道:“乡亲们!萧将军如果活着,他做皇帝,大夥认吗!” 当即有人带头喊起来:“认!怎么能不认!” “满天下找不出将军这么好的人来!我家就在潮州,将军是咱们潮州的恩人啊!” “萧将军都不配做皇帝,天底下还有能做皇帝的人吗!” 数十手臂举起,数百手臂挥动,高呼声夹杂着哽咽声,在萧恒棺椁上铺开一层浓密厚重的阴云。百姓呼喊声中,李寒掉首望向棺前众人,众人脸色青红变幻,眼中灰光乱闪。 终于,杨韬当先开口:“萧将军的功劳名望,的确堪当大任。” 李寒颔首,说:“好,诸公问我三罪,我只问你们一罪。” “弑君之罪,九族当诛。” 所有人都听到太阳锯齿转动的声音,那似乎是传说中阿香宝车驶过天边的声音。真正的晴天霹雳。 李寒厉声喝道:“杀害将军的凶手,就在当场!” 一时之间,万众瞠目。所有人张开黑洞洞的嘴巴,口舌一弹,发射满天纷纷议论。 李寒面色平静,说:“当时迎立萧将军入京,诸公并不像今天这么‘众口一词’‘无一例外’,不是吗?” “有人提出异议,可在当日,只有萧将军的威望堪继大统。那位有异议者虽然不忿,但以一敌七,只得应允。但没过几天,这位建安侯出现了。 “那位对公子檀兄弟忠心耿耿的异议者一直认为,只有皇室正统的血,才能继承大宝。如今建安侯寻回,他的希望重生。但萧将军已经被迎入京中,要建安侯继位,只有一个法子—— “萧将军必须死。” 他语气一顿。艳阳之下,汗珠已布满众臣额头,洇湿巾帻。方才还天阴风冷,这一会,已是一身大汗。 李寒继续道:“但不说萧将军个人实力,只他入京之前,手下就有十万精兵。更别提后来的天子十二卫。” “怀帝崩后,十二卫群龙无首,由刚从崤北赶回、功绩最高的云麾将军郑素统调。你们将兵符托付郑素,加授他左卫大将军一职。确定迎立萧将军后,郑素便将禁卫兵符转献给他。如此一来,萧将军不仅手握三大营,还掌管了整个京城的兵防。 “硬碰无法取胜,只能刺杀。这位苦心孤诣的异议者和影子合作,对萧将军昼夜监视,终于,发现了他落单的时机。” 李寒的目光,确凿地射在一个人身上。他向前迈动脚步,声音越来越紧。 “五月十八,萧将军孤身离京。你便调令影子,对他发起截杀。第一波影子的杀手全部身亡,第二波赶到时,找到了萧将军的血衣。” “夏相公,萧将军那件血衣里,并非只有香囊一件东西,不是吗?” 杨韬大惊失色,问道:“李郎,你这是何意?” 李寒说:“将军在白龙山遇袭,除遗落血衣香囊之外,还有一物——” “正是禁卫兵符!” 他盯着夏雁浦,眼珠明亮,一动不动。 第10章 “夏相公,如果我猜的不错,它现在,正在你的怀里。” 众人大哗声里,夏雁浦的脸色大放异彩,五色缤纷,随他皱纹的抖动不断变换。 李寒说:“你没有动那件血衣,因为只有证明将军被人伏杀,你才能顺理成章推立新君。但禁卫兵符何其之重,夏相公,你要奉立建安侯却无兵无卒,能不心动?” 他叹息道:“你不该拿它。” 青天之下,夏雁浦整张脸剧烈颤动,五官似乎随这抖动挪位,让人不由猜测那是一张可以拆卸的假脸。在他变脸之前,他手臂一振,举出一块虎形铜符,在他指间红光闪烁。这块或许残留萧恒血气的虎符,这一刻,见证了夏雁浦前所未有的权威。 夏雁浦高喝一声:“禁卫听令!” 禁卫脚步踌躇,双手却拔出腰剑。 群臣出乎意料,又怒又惧,咬牙切齿,战战两股。 刀剑之下,杨韬面露惊愕,叫道:“夏兄,镇西将军真是你策划刺杀?你……何以至此,你这是何等重罪啊!” 夏雁浦不睬,叫道:“将李寒拿下!连同青不悔棺椁,一并扣押!在场诸位倘若擅动,别怪在下不讲情面!兵符再此,众将士是要违抗军令吗?” 铁甲一拥上前,在百官和百姓间筑起一道铜墙。杨韬声音颤抖,叫道:“夏兄,你到底意欲何为?” 夏雁浦呼吸粗重,抬起头,在太阳金色转动的晕轮里,重新看到灵帝时代的剪影。 那个糜烂欲坠但又有新希望的时代,帝王昏庸,嗣君英明。那是他们全部失望后的全部希望,是公子檀射中的杨柳,建安侯手中的风筝。 而后肃帝篡位,战乱不断。柳树成灰,风筝断线,越飞越远。 夏雁浦老泪纵横,“老哥哥们要做全瓦,我不能。” 一把钢刀横在李寒颈上,他血脉贲张,一根清晰的动脉在刀锋边缘一跳再跳。李寒看向那禁卫,禁卫含愧低头。李寒转看夏雁浦,冷笑一声:“夏相公,郑素是左卫的头领,你让他亲手带的兵、他出生入死的同僚来扣他舅父的棺材,真是仁义的典范,道德的标榜!” 夏雁浦擦干脸,说:“小郑将军深明大义,若在当场,也会先平动乱,再论私情。” 李寒笑了:“是吗?我再问一遍,郑素郑涪之,真的不是被私自囚禁吗?” “将军因青逆之事惊病,休养在府,无法下榻。” “好。”李寒后退几步,走到棺前,颔首道,“好。” 他拍了拍棺盖,一字一句道:“郑涪之,你说话!” 轰地一声。 棺盖从里面推开。 一个戴丧冠、穿麻衣的年轻人坐起来,从黑鞘里拔出长剑。 他提起它,就像拄着丧棍。 第8章 四复生 郑素好看,不像个将军。 郑素手毒,不像个将军。 话至此处,李寒问萧恒:将军知道为什么吗? 这是李寒第一次和萧恒谈起青门子弟。一年前,在西塞篝火旁,两人酒碗一撞,当一声磕破了口。 萧恒等他讲下去。 李寒又吃了口酒,但嗓子依旧干涩。他说:“因为郑涪之八岁那年,亲眼看着父亲在班师路上,被部下砍了头。” *** 这并不是郑素第一次穿丧服。 母亲去世时他还不知事,但父亲死时他就在当场。葡萄美酒,红旗画鼓。刀光剑影,血溅十步。父亲脸上的笑意还未褪去,扑哧哐啷,两声作响。父亲手中酒泼溅。父亲颈间血喷射。父亲的头颅,被一条手臂从肩膀上提起来。 这次叛乱,不算成功,不算失败。叛军立时伏诛,主将身首异处。 崤北军的副将拿手比划:“少将军那时候就这么高一点,叫我不要杀,留给他。将军那把麒麟刀足有三十斤,当铡刀都够使,他就拖着那把刀,一点一点磨断了那畜生的脖子,一声都没哭。” 郑素母死时不知事,父丧时如同被魇,没掉一滴泪。母亲青氏貌美,他随娘,从小俊俏。守孝时有纨裤子来,吹着口哨,要想俏,一身孝。 郑素没说话,就在父亲灵堂里活活打没了那人一口牙,边打边数。当他数到第十八时,青不悔到了。 青不悔说:“打得好。” 郑素看了他一眼,没叫人,继续挥拳下去。 青不悔站在一旁,不加阻止。 打毕,他领人登府,将事情原由告知其父母。 回家路上,夜色已深。青不悔当时正年少,拉着郑素的手,蹲下来,和声细语:“阿舅很想阿素,阿素男子汉,能不能陪阿舅住一段日子?” 一住就是十年。 丧父之后,郑素性情大变,暴戾异常。如果没有青不悔,郑素就废了。 他把郑素从鬼蜮边上拉回来,教以诗书,诫以礼数。生辰为他祝,建功为他贺,生病也衣不解带地照料,当然,惹了错也会动怒。 在青府养大的郑素没人敢认,少年人和那只发疯小兽截然不同。少年郑素明亮张扬又规矩知礼,会和士子斗诗斗酒,会打马长安交结朋友。他一个军中长起来的武将世家,在青不悔手底下,诗作竟被称为“清新明丽”。这么说他,还会笑着脸红。 青不悔成就不了他,但青不悔救了他。 然后,这个被拉回人间的年轻人,在一个艳阳天,看着他舅父的头颅被人从脖子上提起来。 再次。眼睁睁。 西塞篝火前,李寒手捧酒碗,轻声说:“郑涪之幼失怙恃,家师就是他半个父亲。元和十四年老师病重,郑素为请保佑,一步一叩上的白龙山,现在疤还在额头上。他对谁好就拼了命地好。” “恨也一样。” *** 一条手臂嗖地蹿出,捏住李寒颈前握刀的手。李寒感到,那把钢刀如同银蛇,被拿七寸,上下扑腾着,甩出满身泥点子般噼啪乱溅的刀光。一只手掌一拧,一只手掌一松,钢刀哐啷坠地,僵直得像根剥皮木棍。 郑素的出场是这出戏剧的第一个高亮。太阳如同聚光灯,这一刻把全部热量投射在他身上。郑素眉毛纠结,目光如电,遍扫当场,问:“是谁要押青不悔的棺材?” 他又叫一声:“兄弟们,你们要开我舅舅的棺吗?那干脆开我的瓢!” 禁卫叫道:“郑将军,咱们万死也不敢!” “都把家夥收起来!” “将军,军令如山!” “我的话不是军令?” 那禁卫官兵咬牙叫道:“郑将军,咱们禁军十二卫,要是哪一位的长官都这么发话,岂不是彻底乱套?将军,您是条真真正正的好汉,咱们佩服你,兄弟们也是没法子啊!” 又有士兵叫:“将军,青公的棺材咱们万不敢动,但李郎……李郎他当年弹劾青公,您已经和他割袍断义,何不送个人情。我们领了李郎,您领了棺椁,咱们两厢便宜!” 郑素的脸,被一股白色的愤怒的火焰点燃。他双腿一跨,站在李寒跟前,如同一匹高大战马,鼻中喷出丝丝冷气。禁卫面有难色,脚步退缩,手中刀剑却没有一刻放下。 一鼓作气,再三衰竭。夏雁浦叫道:“禁卫听令,请小郑将军下去歇息。李寒蛊惑人心,煽动民众,将其立刻收押!” 在禁卫浪潮般一拥而上时,人群之中,爆发一声响亮的尖叫。所有人追寻那声音的源头,看到一把刀标在建安侯颈前,那喉头上下滚动,如同弹珠,在刀面上跳跃不止。 那刀长约三尺,重仅一斤,是普通士兵经常配备、大梁武器库泛滥成灾的家夥。 一把环首刀。 梅道然擒住建安侯,高声喝道:“谁敢!” 夏雁浦怒目圆睁,叫道:“梅蓝衣,你……!” 李寒脸上,浮出微笑,“众位,小郑的话不是军令,你们可以不顾。但这位的话,最好还是要听一听的。” 他一袍摆,冲梅道然跪倒,高声叫道:“卑职李寒,恭迎镇西将军!” 所有人的目光,汇聚成比太阳更灼热磅礴的聚光灯束,轰地打在那蓝衣青年身上。他那只粗糙的、不属于梅道然的手举起,从脸上一拢,揭一张绿豆凉皮儿一样,把面皮从五官上撕下,露出一张线条更利、颧骨更高、眼窝更深、嘴唇更薄的,那位已死萧恒将军的尊容。 他真相一露,禁卫手中刀剑哗哗啦啦扔了满地,一个接一个跪倒,一声接一声叫起:“是萧将军!萧将军还活着!” “老天有眼,老天有眼!” 紧接着,围观百姓如同危墙,一片一片坍塌在地上,兴高采烈,喜极而泣,叫喊声磕头声不断,整条街道乃至整座长安都沸腾起来。越来越高的呼声里,跟从出殡的官吏们也软了膝盖,趴在地上。他们的倒戈,彻底中伤了夏雁浦。 夏雁浦冲到人前,竭力呼喊道:“各位同僚,各位乡亲!萧恒欺世盗名,谎称灵帝幼子建安侯,四处招兵买马骗取民心,而殿下旁落,备受屈辱!李寒更是罪大恶极,妄图以一匹夫而欺天下。真正的建安侯殿下就在这里!高祖太祖的大好河山,岂能拱手让贼!” 第11章 李寒从郑素背后走出来,说:“夏相公,我想请问,你为什么一定要推举建安侯为帝?” 夏雁浦怒道:“公子贤德,本当为明君。推选殿下,应当应分!” “公子贤德,和建安侯有什么关系?公子被贬之时,建安侯不过一襁褓小儿!他对朝政做过什么见解,为百姓做过什么贡献?”李寒掉首,看向萧恒松开的那个少年,“我想问问这位建安侯殿下,西琼兵围潮州时,你在哪里?狼兵奔袭西塞时,你又在哪里?只怕殿下对大梁社稷、对百姓的功劳,尚不如在场任何一位种地的农夫、守城的战士!要得天下供养,需为天下尽职,殿下,不管当时你是韬光养晦还是身不由己,百姓备受欺侮之时,你的确无动于衷了。那现在,你就不该要求百姓的拥戴。” 李寒说:“你越位了。” 这短短一句话像剪断了夏雁浦的神经,他喘动粗气,问:“什么叫越位?殿下是灵帝的血脉,天下的正统!我等世代蒙受皇恩,如今帝位悬空,自当举殿下承继大业!” 李寒反问:“如果论正统,灵帝岂不是更正,各位为什么要推翻他?肃帝登基更是篡逆,夏相公,你当时又在哪里?哦,因为他好歹是藩王上位,流着大梁皇家的血,对吗?” 他声音陡然淩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难道在诸公眼里,定潮州、收庸峡、开松山的功劳,都比不过尸位素餐的宗族之子?失地还没有完全收复,战乱还没有彻底平定,刀已经架在将军脖子上!乡亲们,战士们,如果不是萧将军机警、识破白龙山下的围捕圈套,他已经成了孤魂野鬼,尸首都叫河水泡烂了!飞鸟未尽便藏良弓,狡兔未死已烹走狗。如此行径,岂非视天下百姓等同草芥,徒令我捐躯将士泉下齿冷!” 夏雁浦浑身乱颤,气喘吁吁。李寒跨步上前,面冲百姓高声叫道:“乡亲们,李寒还是那句话!镇西将军就在这里,他做皇帝,大夥认吗!” 寂静中,不知谁先叫了一声:“陛下万岁!” 随即,排山倒海的高喊声呼啸而来,一片压倒一片,一阵逼过一阵。从百姓开始,每个人都面冲萧恒,额头抵在地上。山呼之声,借助太阳,射向大梁的每一寸地方。寰宇中震荡着:“陛下万岁!” “陛下万岁——” “陛下万岁!!” 铺天盖地的万岁声中,夏雁浦面如枯木。 李寒看向他,“夏相公,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建安侯销声匿迹二十年,你怎么确定,恰恰在这个关头登台亮相的这位殿下,不是贗品?” 夏雁浦胸口震动几下,这是他还存活的表征。他从袖中取出一物,道:“建安侯出生时,胞衣里自带一块紫玉,灵帝命人打造成五龙玉佩,绝无仅有,如何做假?” “不能做假吗?”李寒这么问。 他掉头冲萧恒,“将军。” 萧恒从怀里摸出一物抛给他。 李寒接在手中,给夏雁浦看。夏雁浦一瞬间两眼瞪圆。看看他手中,在看看自己颤抖的掌心。 两块玉佩,色泽和雕刻简直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李寒将那块玉佩放在他手中,说:“夏相公,什么都做得了假。血脉可以,玉佩可以。只有这个人,不能。” 李寒转头看向萧恒方向,突然瞳孔一缩。 那位建安侯看似羸弱的身体里,突然爆发出一股惊人之力。他那条苍白、死蛇一样的手腕一抄,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剑锋淬毒,青光闪动,直直刺向萧恒心口。 他离萧恒太近了。 在李寒的叫喊声飞出嘴巴之前,有一物更快,带着一股摧枯拉朽的巨大力量从后方奔射而来。李寒的脸颊感受到那飓风的冲力,豁开空气,像快刀破开一匹挺括的丝绸。他的眼睛还没追过去,耳朵已经听到建安侯仰面栽地的扑通之声。 他的左胸,被一支三尺长的羽箭洞穿。 紧接着,长安城的地面轰隆轰隆震动起来。数千穿戴铁甲、甲带血光的骑兵一拥上前,他们头顶,刮着连片的、绘满白虎图腾的赤色大旗。 几乎是旗阵还没出现、马蹄声刚刚响起,萧恒就跳下装载棺材的车舆,快步冲向对面。 当先的黑马上,有人一抛手中弓箭,跳下马背,向他撩袍跪倒。 这是他第一次向萧恒下跪,利落地,像做过无数次一样。 “臣南秦秦灼,护驾来迟!” 第9章 五 珠胎 出人意料,萧恒没有发落夏雁浦。 “夏雁浦并不是蠢。”议及此,李寒语气微有动容,“他是行至水穷,没法子了。” 萧恒不是光杆将军,只是麾下三大营因战事牵制、未能全部随行返京,暂时手上没人而已。仗一旦打完,单说潮州营三万之众□□都够了。而夏雁浦还是趁这个时机刺杀萧恒,又软禁郑素、威逼世家,桩桩件件,别说他一人之身,他是把满门性命都拼进去做豪赌。 “他做这么多,只是为了让建安侯继位。” 夏雁浦把自己逼得退无可退,就算成功,也只能成仁。 他从一开始就没给自己留活路。 萧恒说:“所以你想保他。” 李寒叹口气:“愚忠也是忠,这年头,忠臣不多了。而且经此一事,他再不会翻起任何风浪。” 萧恒首肯了。他和李寒意见一致,迎立公子的美梦破灭已经给了这个旧时代的遗民致命一击。他可能会活着,也可能会死去。但以他的力量,根本无法阻拦新的太阳升上天空。任何人都阻拦不了。 南秦猎猎的旗帜下,秦灼拿一块帕子擦脸。方才清扫影子残部时,一束鲜血溅在他脸畔。那腥气在暑热天中更加浓烈,令人欲呕。 他丢开帕子,翻上马背,见不远处萧恒双腿一打马腹,向这边过来。他看到萧恒的脸,立刻拨转马头,摔响缰绳,高喝道:“驾!” 萧恒随即抽响马鞭,白马刮过,四蹄快如疾风。 秦温吉胸脯鼓动,挽缰要前,身旁的陈子元按住她的手,摇了摇头。 城中街道到底不如野外宽阔,就算走了偏路,秦灼到底不能纵马狂奔。没过一会,便听身后马蹄声疾追而来。 他腹部坠得厉害,跑又跑不过,干脆勒缰立住,转过脸,冷冷瞧着萧恒。 禁卫和虎贲刚刚结束对叛军的清扫,如今家家闭户,街上竟有些僻静空旷。萧恒由他瞪视,垂下脸,要去拉手。 秦灼立刻甩开,“别碰我。” 他脸上那张忠心归服的面具彻底剥落,越看萧恒越气,有心要先走,腿部一用力,腹底就隐隐抽痛。秦灼暗骂这罪魁祸首十万八千遍,到底不再折腾自己,轻轻一振缰绳,黑马缓步而行。 萧恒见他态度软和,忙跟在身侧。 这一段聚少离多,两人这样静静并辔,竟似前生之事。再多怨气,也像前生的遗恨了。秦灼踩在马镫上,感到萧恒的腿挨着自己的,隔着两层布料,摩擦中他感觉到萧恒的肌肉线条。 坚硬的。热乎的。活的。 那旁的事情,还有什么紧要? 平常闹气,他不开口,萧恒决计不敢讲话。秦灼深深呼吸几下,问:“你什么时候知道是夏雁浦的?” 他肯说话,萧恒眼神亮了一下,“那十名影子截杀失败之后。” 萧恒继续道:“他们久久不归,第二波杀手一定会前来查探。我跟踪他们的返途,发现他们和夏雁浦接头。 “所以你是故意丢下血衣,让他们以为你死了。” “是。” “兵符也是你故意留下的。” “是。”萧恒说,“夏雁浦没有兵权,这对他来说是及时之雨。他一定会拿。” 那象征军权的铁块,就成为他刺杀萧恒的铁证。 秦灼鼻息沉重,问:“香囊呢,你留香囊干什么?捅我的心吗?” “我不想和你分。我想知道为什么。”萧恒气息加紧,“少卿,咱们不是好好的吗?” 秦灼勃然怒道:“别跟我扯这话,我在审你,你倒质问起我来了!” 话一落,身后就追来悠悠扬扬一道声音:“依在下看,大公若想跟将军两断,还是低调一些。来来往往,难免有人。” 秦灼扭头,眼梢一吊,笑一声:“我还道平日是怎么得罪了渡白,他刚死没一阵,你就急着下我的狱。看来你俩这一狼一狈,是早有盘算。” “不敢不敢,在下和将军清清白白,顶多是臭味相投。” 李寒眼珠子从两人中间滴溜溜一转,当即瞭然,直说正事:“将军跟踪影子,发现他们和夏雁浦的密谋,便折返回来,和我商定计策。我想,夏雁浦在这个关头要杀将军,一定关系皇位,那他手中一定有所谓的新继承人。为了找到这位‘建安侯’,我和将军议定,与其静观其变,不如顺水推舟。将军之死总要有人发现,不如我们自己拿这个主动权。” 秦灼说:“所以你叫他扮成梅道然,自个说自个死了。” 第12章 “是。可将军虽死,将军的拥趸还在,突然一个‘新君’横插一杠,他的部下和盟友会善罢甘休吗?这才是夏雁浦最担心的问题。所以,我就顺他的心意,挑起来这场内斗,帮他各个击破。”李寒徐徐道,“三大营统帅都在地方,不能造成即时的威胁。夏雁浦的燃眉之急,就是将军在京中的臂膀:大公、我和梅道然三人。我对大公下手,总比他来得要强。” 秦灼拿马鞭鞭柄敲着马鞍,淡淡道:“渡白,你只是为了护着我吗?” “的确不止。”李寒很坦然,“在下还看上了大公麾下那五千虎贲军。” “将军京外的驻兵暂时调离,万一事变,我们必须有绝对听命的军队守在长安城。虽说将军进京之后,禁卫就一直跟随,但时日尚浅,我信不过。只有虎贲军是上上之选。” 他语气一顿,“但大公也清楚,以温吉政君的个性,如果见京中两派相争,想必会作壁上观、待收渔利,绝对不会出手相助。只有干系大公安危,她才会不顾一切,率兵进城。那进城之后,虎贲自然由大公驱遣,而大公总不能叫将军被人生吞活剥了去。” 李寒说完,片刻寂静。 秦灼嗤笑一声,接着眼波一转,拊掌大笑起来:“了不起,军师神机妙算,把所有人玩于股掌之中!我看你俩一个没心一个没肝,天生一对地设一双,凑合过得了!再不奉陪,告辞!” 他脸上笑容刷地一掀,冷着面孔就要喝马,却听李寒开口:“将军一回来,就要告诉大公全部计画。被我劝阻了。” 秦灼掉头看他。 李寒道:“我也想问清楚,大公突然要和他恩断义绝的缘由。” 秦灼皮笑肉不笑:“渡白向来只作家翁不听不问,怎么突然对我俩被窝里事这么上心?” “今时不同往日。”李寒兵来将挡,“大公是一方诸侯,将军又即将登基,这干系社稷安危,是公事。” 秦灼仍带着笑:“他不行了,我想换个活儿更好的。怎么,有意见?” 李寒瞅一眼萧恒,决定明哲保身,“那的确不能。” 秦灼看萧恒:“你有意见?” “有。” “有就憋着。”秦灼没什么好气,“萧将军,你也是个好笑的。你一面瞒我,一面连刀都不换,是不想我认出来呢,还是盼着我认出来呢?” 一开始,连萧恒自己都想不明白。 直到灵堂之上,他看到秦灼那样撕心裂肺的痛苦。他就下定决心,只要这个人好好的,别的什么事都不重要。 萧恒道:“我一见面就想告诉你,还没找到时机,你就认出来了。” 秦灼冷笑道:“就算不认得刀,我还不认得爪子?大牢里,我能抽梅道然的巴掌?我抽得着人家吗?” 今天的正事估计就谈到这里打住,李寒当即抬马鞭指向一处巷子,清了清嗓:“我该拐了,二位走好,以后再聊——” 他拨马就走,马不停蹄。 自己杵着,这俩是骂骂不痛快,亲热亲热不了。 李寒素来很有眼力。 他一走,二人之间又冷下来。萧恒低头骑马,闷声不吭。秦灼最受不了他这样子,含糊道:“受没受伤?” 萧恒抬头看他。 秦灼没好气道:“影子截杀你的时候,受没受伤?” 萧恒道:“皮肉伤,都好了。” 那就是伤得不轻。 秦灼懒得骂他,有心快走,腹下又是一坠。他瞪视元凶,咬牙切齿:“磨蹭什么,回家!” *** 大公宅邸府门一开,一条长鞭如蛇,挟风迎面劈来。 萧恒身体反应更快,浑身肌肉一抖,却硬生生遏住一动不动,竟要生受那一鞭子。啪地一声鞭挨皮肉的脆响,在他之前,一只手持住鞭捎,劈手柄鞭子夺下来。 秦温吉恨铁不成钢,“他把你糟践成什么样,你还护着他!” 秦灼把鞭子一掼,也动了气,“我俩是合。奸不是逼。奸,我不乐意,他迫得了我?盼着我死,你们就尽管折腾!” 秦温吉目含冷焰,不准备了账,突然听秦灼叫道:“温吉。” 虎贲卫和一应随侍俱在门前,秦灼的声音似乎平静,但语速越来越快:“你去叫阿翁,子元去煎药。立即关门,除了政君和陈将军,任何人不得进出内院!要快!” 不知何故,秦温吉当即变了神色,拔腿就跑出门去。 满院人马迅速行动时,秦灼双腿又夹了一下马腹,这一下似乎耗费他很大力气。等黑马缓步走进内院,秦灼的表情才扭曲起来。 他倒抽冷气,忙抓萧恒胳膊,“六郎……我下不来马了,你抱我一把……” 萧恒早察觉他不对,忙将他抱下马背。在秦灼离开马鞍时,萧恒浑身一震。 一片不小的血迹,在马鞍上洇渍开。 第10章 六喜脉 五月中旬,秦灼频繁胸闷,进食减半,以为胃病复发,请医官郑永尚诊脉。 郑永尚的手指搭上秦灼脉时,神情惊恐,面色深紫。他看秦灼秦灼看他。郑永尚嘴唇颤抖,秦灼皱紧眉头。 郑永尚本是秦灼之父秦文公的贴身医官,文公薨后,一直照料秦灼兄妹,医术精湛,举世少见。他呼吸逐渐加重时,秦灼一颗心沉沉坠下去。 看郑永尚的反应,何止不好,简直噩耗。是瘤子、中毒,还是绝症?死期将近,无法转圜了吗? 秦灼问:“究竟怎么了?” 郑永尚嘴巴张开,又合上。 秦灼说:“阿翁,我相信你的医术,我也不惧生死。你直言就是。” 郑永尚再次替他把脉。结果如出一辙。秦灼原本强劲的脉搏,居然变成一排圆滑的走珠,在他指下骨碌碌来去,滴溜溜游走。调皮地,像一条鲜活的生命。 郑永尚胡须被气息吹成线条,在空中振动不止。他说:“寸、关、尺三部,按之流利,圆滑如滚珠。从脉象看……” 秦灼问:“如何?” 郑永尚深吸口气:“是喜脉。” 秦灼从椅中弹起来。 他不可置信,“喜脉?我?” 郑永尚道:“从脉象看,的确如此。” 秦灼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半晌,哈哈干笑一声:“阿翁,你是不是看错了?你一定看错了。” 郑永尚忙要扶他,“大王,若非是臣亲手诊断臣也决计不信,但……千真万确。从脉象看,不到一个月。” 秦灼捶打桌案,叫道:“我是个男人!这他妈怎么可能!” 桌案哐啷一响,案上茶盏被他手臂带下去,嘁哩喀喳,碎成一地骨头渣。院中把守的虎贲军以为出了什么事,刚要赶进来,秦灼浑身肌肉鼓动,暴怒般喝道:“全都退下,到院外守去!任何人不许进来!” 这一声似乎抽干秦灼全部力气,他大喘粗气,慢慢瘫软到椅中,脸埋进两只手心。 郑永尚看着他颤动的脊背,涩声道:“这些事,本不该臣过问。但干系重大,臣不得不问大王……上次和萧将军的房事,是在什么时候?” 秦灼的声音从指缝间挤出来:“……五月初五。” 这似乎是个不同寻常的日子。 因为郑永尚当即浑身一震,不可置信道:“五月初五?大王,你糊涂!” 秦灼艰涩道:“那天……他和我在南秦祭天,我领他去祠庙见了阿耶阿娘。算是拜过天地,又拜高堂,是正正经经的日子。新婚不洞房……不吉利啊!” 郑永尚缓和一会,问:“他……留了阳。精?” 秦灼喉咙里发出一道呻。吟似的低叫,他两手抱住脑袋,话从牙关里哆哆嗦嗦挤出来:“阿翁,阿翁我求你,别问我了,你别问我了……” 郑永尚叹口气,将秦灼抱在怀里。他在秦灼隐忍的呜咽声中抬头,看到重重帘幕之后,摆设一座紫檀神龛。 神龛之中,坐一尊紫铜大像。正面是一个男人,脸颊瘦削,身形高长,右手提刀,左手提灯。看不见的背面,是一个女人。她脸如满月,衣如水波。身无配饰,足无鞋履。 任何一个南秦人都知道,这是他们共同信奉的父母神的造像。 在秦地,昼夜是一双亲密的夫妻。身为父亲的光明神和身为母亲的暗神一起,创造了南秦的水土风物。据光明传说,父神在五月初五失去妻子,这一日也就成约定俗成的禁。欲之日。当天敦。伦,罪在渎神。 秦灼手指插进头发,鼻中喷出股股热气,缕缕颤。抖,像五月那个地标一样崛起的夜晚,他在萧恒身下发出的喘。息之声。那样一场如同白昼的金色狂欢。萧恒不辞劳苦。他情迷意乱。他对上神龛中那双巨大眼睛。那眼中射下万道金光将他贯穿的同时萧恒的万道银光也将他贯穿。他浑身一竦,声音戛然卡在喉咙,皈依一样感动的眼泪从眼角奔流而下。 他听到自己失去理智,如同祈祷: 如果…… 如果我能给你养个小孩…… 第13章 秦灼捂住脸。 怎么跟萧恒讲?我和你睡了两年,叫你干成个女人了?我他妈给你怀了个……这他妈怎么张嘴? 如果萧恒非要这个孩子怎么办,如果……萧恒不要,又怎么办? 苦苦挣扎间,大公府收到世家送来的庚帖画像。皆是二八青春,花容月貌。知书识礼,辉煌门第。这些都不打紧。她们都是女人。 都是请萧恒过目的,国母人选。 这一巴掌把秦灼彻底打醒了。 他一直一拖再拖地和萧恒好了这么久,但他们知道,尘埃落定后,迟早要分开。不说别的,他能为萧恒空置后宫吗?萧恒能这么为他吗?他俩真闹出什么事,朝廷才是真完了。 是时候和萧恒分开了。 至于这个孩子,就不跟他讲,没这个必要。 对,没这个必要。当务之急是赶紧了结这个孽障,赶紧有个了断。 这念头犹如钟声,从心中一阵响似一阵。秦灼瑟缩一下,两眼一睁,正对上萧恒一双眼睛。 萧恒的眼睛光明神的眼睛冥冥重合,突然叫他不知道身处何地。这样对视一会,他听到萧恒的叹气声。 萧恒问:“你就是因为这事想和我分吗?” 秦灼转过脸,不语。 萧恒再叫:“少卿。” 秦灼忍不住喊道:“我求求你了萧将军,我是个男人。我给你养个孩子,我成了什么东西?” 萧恒嘴唇翕动,像要讲话,被一阵脚步声打断。秦灼见了来人,更要些脸面,自己掀被翻坐起来,叫道:“阿翁。” 郑永尚蹙眉道:“大王看来是不疼了。” 秦灼忙堆笑:“现在不疼了。阿翁,我怎么样?” “不怎么样。”郑永尚从榻边坐下,再为他搭脉,问,“除了今日,大王之前是否常觉腹痛?” “没有。”秦灼脸还白着,睁眼瞎话。 “讳疾忌医,是病者大忌。”郑永尚沉声道,“大王小时候,臣就告诫过这个道理。” “……是有一些。”秦灼心虚道,“但这是头一回见血。” “一共不到一个月,大王还想见几回红?”郑永尚叹道,“敢问大王,近日是否食过凉物,且动了肝火?” 秦灼只好说:“阿翁知道我,最耐不了暑气,一入夏就离不了冰。他那边又闹成那样,我难免焦躁些。” 他见郑永尚去看萧恒,忙道:“是我不好,不该动脾气。” 自始至终,郑永尚晾着萧恒,没有问过、也不打算问他的意见。如今沉吟片刻,对秦灼说:“此子得来不易,个中因缘,臣也说不太清。如今时日尚短,且新见红,大王如想要弃,臣便趁热打铁,煎一副药来。” 秦灼一反常态地沉默了。 他倚枕坐着,微侧脸颊。身后一扇竹窗,窗上图案错综,照他一身竹报平安的浅红花纹。 突然之间,郑永尚有些恍惚。 秦灼生得像阿娘,眼睛嘴唇几乎是照着刻下来,但他的骨相拓了他阿耶的模子,有棱有角,又坚又硬。这样的线条和五官画在一块,竟生出一种奇异的美丽,一种超越男女、近乎天工的美。 他不是女相,却自得妩媚,但那截天成的风流含在眉心,反叫他做定了男人。 而他如今姿态,叫郑永尚想起二十余年前,秦地的一个夏天。梅树下,他的阿娘文公夫人甘氏坐在竹椅里摇着扇, 她着件碧罗衫子,耳上金叶坠,腕上白玉钏,穿了一身梅叶影子。郑永尚正随秦文公走来,甘夫人闻见履声,也抬头过来。 她手中团扇一停,双目如含水光,温柔一亮,对文公笑道:你儿子老不消停。 彼时秦灼犹在她腹中,正如这孩子在秦灼腹中。她将为人母的喜悦与他阴差阳错的苦涩重合,她如此恬静的喜悦,他如此挣扎的苦涩。当年当日,此时此刻。秦灼竟在这个瞬间与他早逝的母亲如此相肖。 只要生命尚在,悲喜都会动人。 见秦灼似有犹疑,郑永尚突然问:“萧将军以为如何?” 萧恒道:“我听他的。” 这句话听在耳里,未免有不担责任之意。郑永尚难免不满,正要开口,便被秦灼截断:“事到如此,确非所愿。既已如此,后果自负。这事和他无关,阿翁不要怨怪他。” 郑永尚问:“孩子是大王自己就能有的?” 秦灼耳根有些发热,低声叫他:“阿翁。” 郑永尚径直道:“如果要弃,现今是最好的时机。大王底子尚好,调养一两月就能恢复过来。如果要保……” 秦灼追问:“如何?” 郑永尚实话实说:“难。” 他看了眼秦灼神色,继续说:“此事虽从未有闻,但医理药理相通。男子殊于女子,阳盛气燥,本就不宜养胎,加上盆骨狭小,很难保到足月。大王这一段又是骑马又是打斗,这样不在意,如果要保,须得慎之又慎。这事可大可小,鬼门关前走一遭,个中凶险无异于上阵杀敌。大王要想好。” 秦灼拈动扳指,沉吟道:“他的大礼马上要到,各路诸侯也将聚长安,我不能这时候弃掉。麻烦阿翁看着,先给我保两个月。” 郑永尚提醒:“再保两个月,就快要显身了。” 秦灼脸色一下子变了。萧恒看到,一股红色的嫌恶从他纸白的脸上露出马脚。他调整呼吸,说:“我再想想。” 郑永尚知道他暂时无法接受,说:“既如此,药还是先吃着。入口的东西都要热的,浓茶不要吃,酒也不要饮了。膳食单子,臣会详细写好给庖厨送去。不管是留是弃,你折腾它,它就折腾你。” 他又叹口气:“臣直言,照大王这一段的折腾法,能保到现在,着实不易。” 郑永尚出去给他看药炉子,屋里又剩下他们两个。 和萧恒在一块,秦灼从未如此如坐针毡。 萧恒站起来,将他脱下的外袍挂好,那后心被冷汗溻湿的一片现在还没有干,展开来,像一片致命的血块。他又将铜盆连架子搬到榻边,再出门一趟,端了一木盆热水进来。只管忙活,一句话不说。 秦灼唤道:“六郎,我……” 萧恒挽起袖口,将热水兑进已有一半清水的盆里。他手势很稳,几乎没有溅出一滴水花。 秦灼瞧着那滚滚热汽,低声说:“对不住,那天不该和你吵架,说那些话,很伤你心。但我不那样讲,你……” 萧恒打断:“别说了。” “六郎。”秦灼叫他。 “别说了。” 萧恒掺好温水,拧好一块湿手巾,搭在架上。背过身去,拿手擦了把脸。 秦灼心里不是滋味,问:“你想要吗?” 萧恒说:“你不想要。” 秦灼哑口无言。 半晌,他应道:“是,我不想要。你会有别的小孩的。” 萧恒没出声,秦灼继续徐徐说道:“我想过了,咱们,不能这么混下去了,你马上要君临天下,也该安个家、踏实过日子了。汤家的娘子、温国公杨家的小女儿,画像八字都递到过我这里来。都是家世得宜,你有这样的国丈,才能稳定朝堂和旧臣的关系。这些并不紧要,女孩的品貌我也叫子元打听过。汤女国色,不必多说,杨女年纪虽小,却博学机敏,都是很好的姑娘。不管你娶哪个,今后,要好好待人家的。你是个贴心的,这些不消我嘱咐。从今往后,你就一心一意,和人家好好过日子吧。” “好好过日子。”萧恒低低笑一声,“少卿,你教教我,我现在,怎么才能和别的一个人好好过日子?” 秦灼垂着脸,“是我祸害了你。当初……这些年,是我糊涂了。好在你年纪还轻,亡羊补牢未为晚也。你不娶妻,我纵回去,也不安心。” 萧恒弯腰,把木桶搬离,又将他常穿的软履摆在榻底,不再说话。 秦灼哑声说:“求你了,你立后吧。” 萧恒说:“我不立后。” “萧重光!”秦灼肩膀颤抖起来,他脸埋在两手之间,呜咽道,“萧重光,你放过我吧。” 你不放过我,我没法放开你啊。 一会,他感觉一双手落在脸上,粗糙的,生满老茧的,一下一下给他擦泪。他睁眼,见萧恒蹲在面前,泪水沟壑一样从萧恒脸上推垦而下。 “我不立后。”萧恒还是这么说。 *** 陈子元耳朵贴在门上,大气不出地偷听,听了一会,奇怪道:“居然没打起来。” 他扭过头,问一旁端了新药罐的女侍:“阿双,你觉得大王像不像可劲给男人塞小妾的正头老婆?就话本里那些,有了身孕不能服侍,也不会吃醋的贤惠木头人?” 阿双疑惑道:“大王,不会吃醋?” 陈子元吃了死苍蝇般转过头,很不自在地接过药罐子察看。刚揭开盖子,见尽是党参、当归之类滋补妇人之物,霎时似吞了活苍蝇。 说话间,门缝里竟传出低低哭声,阿双拉住要闯进门去的陈子元,自己跑过去粘贴耳朵。 第14章 陈子元怒气冲冲:“里头说什么?” 阿双道:“萧将军说……不立后。” 陈子元冷笑出声。 阿双犹疑道:“这么多年,我看萧将军是对大王好的。” 陈子元撩袍坐在阶上,兜鍪一下一下在他手中跃着。像在抛绣球,又像在抛人头。 他忽然问:“阿双,你不记得大王的封号是怎么来的了吗?” 阿双叹气不说话。 “咱们南秦是大梁早年分封的诸侯王。当年他们梁高皇帝入主,赐咱们高公落日弓,划了大明山以南十五州作封地。从此以往,南秦君主称大公,嗣君称少公,闺女号郡君,兄弟号政君。就算梁庄帝废分封,改成州国平行,咱们还是该怎么样怎么样。” 他眼中寒光一闪,兜鍪稳稳落在手中,砰地一声。 “直到灵帝昏庸,肃帝篡位后开始侵削诸侯。” 阿双本依门听着,至此处,忍不住轻轻别过头。 “肃帝朝时,大王的阿耶文公入京,不明不白地死在长安……那几年,大王有多难过?他叔叔秦善篡位,温吉被送进长安为质,他自己也摔断了腿,为了……他都……”陈子元说不下去,双手攥得骨节发白,“大王不是没向梁肃帝求救过,那时候,天子在做什么?” 阿双垂首看脚尖,揉了揉眼,轻轻吸了吸鼻子。 “现在行了,他也要做天子了。”陈子元冷笑一声,“不立后。他们梁高皇帝泰山封禅时也信誓旦旦,说世世代代以秦公为股肱。” 他扭过头,声音异常冷漠:“天子金铸玉打的谎话,这些年,咱还没有听够吗?” 第11章 七西夔 自此,秦灼不再吃药,也不言语。一日三次的汤药,都由萧恒熬好,端来,一个时辰后再度倒掉。在他损人损己的逼迫下,萧恒到底没能捱到第三天。 第二天夜里,他在床边坐下,把药碗放在案上,看了会那热气腾腾的平面,又去看秦灼。秦灼背身躺着,仍不理人。萧恒就看他的背影,像透过后脑,就能看出他的脸来。 等那药碗上的白汽渐渐萎靡,萧恒终于开口:“我答应了。” 秦灼后背颤动一下。紧接着,他感到床边一轻。 萧恒站起来,说:“你想分,就分吧。别不吃药。” 秦灼这才肯扭头看他。这短短的一眼,他就从萧恒脸上感觉到自己的残忍。但又什么法子?长痛不如短痛。 秦灼维持体面地,宽宏地说:“那些画像……” 萧恒打断,说:“少卿,这些事,你讲不着了。” 在他闭上嘴巴后的两个呼吸间,他从秦灼脸上收回自己的眼光。那样冰冷、漠然、毫无感情的一眼。接着,他走到床边,突然俯身,手臂向秦灼伸来。 秦灼浑身一僵,有些外强中干:“你干什么?” 萧恒没有碰他。 他越过秦灼,卷起自己里侧的铺盖和枕头,转头就走。 没多久,厢房就响起女侍阿双的诧异声:“将军怎么要拿包袱,还有这枕头被子……”接着,秦灼听到大门一开,马蹄一响。大门关上,马蹄远去。萧恒走了。 而秦灼还没有回过神,没有理解这个走富含着多么沉重的人生意义。直到他往床内投了一眼。他好不容易才容许另一个人填满的床,突然又空了一半。 他坐起来,把那碗药吃完。冷的药据说有毒。秦灼服毒自尽一样,把那碗药灌进喉咙,一滴不剩。那药流进他的身体也没有。他感觉得到,有一张张开的小嘴,旱苗得雨般大口大口地接受毒药的灌溉。一颗生机勃勃的毒果正从他腹内结出来。 *** 三大营在京郊的营帐几近空荡,只留下十数卫兵看守。有一群新应征的小孩,和几个兵头围坐一块,叽叽喳喳: “这次夏雁浦谋反,俺娘就在街上,真是多少年没见过的阵仗!他居然真敢图谋不轨,刺杀将军!” “嗐,你是不知道咱们将军的手段和军师的脑瓜子。夏雁浦那点心思,了了的事儿。” “可当时京中,一个将军手下的兵也没有!哎,头儿,营里的兄弟们都往哪去了?俺当时听说,三大营的驻京军队足有数千,这几天来了,就只瞅见帐篷了。当时将军真有个闪失,谁能担待得起啊!” “将军的安排,是你能议论的吗?”兵头给他个脑瓢,压低声音,“这些驻京的军官压根不在长安。” “不在长安,还能在西塞不成?” “你小子怎么不去玩博戏呢?还真就去了西塞。”兵头道,“将军死讯发布之前,咱们这些兄弟就奉命赶去西塞了,听那意思,还是燃眉之急,星夜兼程呢!” 那群小子立刻叫起来:“头儿,俺们啥时候能去西塞啊!俺听说西夔营神威了得,一直想见识见识呢!” 兵头儿笑着敲他们脑瓜,“也就是你们这些小孩想去西塞。玉升二年之前,西塞全是什么人?百姓死绝了,剩下的不是马匪就是沙匪,好点肯打齐兵的‘义匪’,打家劫舍也从不手软。人头血淋淋挂在衙门口,当官的该收银子收银子,该玩女人玩女人。但凡讲起西塞,都是一个官不如匪!” 他摸索酒囊,刚拧开,就想起萧恒军中禁酒的规矩,重新挂回腰间,叹口气:“当时要守城门,没人;要征粮草,没人。更别说征兵了。你们羡慕西夔营,军师监军之前,西夔营什么样?全大梁数得上的兵混子!散兵游勇,欺压百姓!庸峡什么地方,天险天堑,兵家必争,让那群混账羔子拱手让了这么些年。让出去容易收回来难,别说军师,将军自己都几次差点死在那儿。人家看着咱们一战成名,多风光,风光都从刀头买,风光向来淹死人……唉,死了多少人哪!赶紧打完仗,过过太平日子吧。” “头儿,西塞还打着哪?” “打着哪。” “前一段不是说,捷报频传,快把齐军打回姥姥家了吗,怎么突然连在京的军队都调走了?” “保不齐去拉战利了,当然是人越多越好。” 夜色之中,突然传来马蹄马鸣。围坐的众人立时拔刀跳起,等白马近前,忙插刀回鞘,七嘴八舌叫道:“将军怎么大晚上过来了?” “今天咱们帮西头收了庄稼,麦子也打完了!” 萧恒跳下马背,道:“知道了,军师在吗?” “搁帐篷里写大字儿呢!”几个人说着,眼睛往马背上瞅。 萧恒的铺盖卷儿和一只包袱,由绳子捆好,担在马鞍上。 他们大胆问:“将军要回来住吗?” 萧恒笑道:“不乐意?” “哪能不乐意!”简直乐开了花。十多个大小夥子抢着把萧恒的行李搬下马背,叫道,“将军赶紧跟军师商量事去吧,咱们这就把军帐给您搭起来!” 萧恒还没制止,人已经一溜烟跑走了。他无奈笑了笑,冲李寒军帐走去。一掀帐,就见人趴在地上写字。 酒碗一只,破酒坛一口,花生米一碟,服丧人一个,铭一,诔一,诗稿不胜计。 他写得大汗淋漓。 萧恒没有打断,蹲在一旁给他研墨。 李寒依旧走笔如龙。 一豆灯火闪烁,二人脸上平添一些虚无的血气。过了好一会,李寒才抛笔躺在地上,长长出口气。他瞥一眼萧恒,道:“将军不必强笑了,脸色这样差,看来家事颇为棘手。” 萧恒道:“说正事。西塞那边有新的军报回来吗?” 萧恒的身份落定,李寒背靠大树,也能给青不悔光明正大地戴孝。他从地上坐起来,一身丧服,倒像个纸扎的假人。他摇摇头,“就算快马加鞭,也有一定的脚程,将军要沉得住气。” 萧恒脸色沉静,眼中,油灯的火苗跳动。 李寒看着他,像回到十数日前,萧恒得知秦灼为他物色皇后、发生争吵的那个祸不单行的一天。那夜,萧恒收到一封来自西塞的加急军报。 齐国东袭,西夔营战败。 萧恒进京前,西夔营连取两捷,士气正盛。主帅赵荔城守边多年,更是萧恒麾下一员悍将。 临行前萧恒犒军,赵荔城满饮酒,高声道:“不能收复失地,末将提头来见!” 这样的虎狼之将、虎狼之师,不仅败了,还丢了萧恒拿半条命夺回的庸峡。 军情如火,儿女情长当即被抛之脑后。萧恒立刻返回军营,正撞见摆好沙盘舆图、找人去大公府薅他的李寒。 “这件事有大蹊跷。”李寒沉吟片刻,“兵家多有胜负。但庸峡坚城利池、易守难攻,要一战而失,除非赵荔城不战而退、拱手相让。以西夔如今兵力,如此惨败,颇有难度。” 萧恒迅速翻看军报,道:“军报不对。” 李寒凑在他身边探头去看。 上写道:五月五夜,齐师袭帐,不敌,退守庸峡,亡四千五,伤三千三百余。六日,失庸峡,退至雁线,亡五千,伤四千六百余。 第15章 “齐师袭帐,用的什么方式?主帅是谁,所率军队是什么番号,又有多少人?西夔营足有三万,惨败至此,就算是天时地利,齐军至少要有一万人。一万人的规模,探哨和斥候没有半分察觉吗?”萧恒递给他,“这些统统没有交待。” 李寒接过军报,心里一哆嗦。 没有败因。 是主帅轻敌,还是对方兵强,最该写清楚的,偏偏一笔带过。 萧恒抽出环首刀,指在朱红标出的城池上,“从庸峡到雁线,日退二百里。按荔城脾气,却阵至此,不如杀他。渡白,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李寒摸着嘴唇思索一会,皱眉道:“日退二百,不是西夔的作风……赵荔城好打速战,就算遭遇突袭失掉庸峡,也不至于第二天就退到雁线。” “如果,不是突袭呢?” 李寒和他目光相对,“将军之意,是有内奸作祟?” 萧恒沉声道:“我得去一趟西塞,现在。” 这才是萧恒离京的真正原因。 萧恒快马先走,三大营驻京队伍整装后行。在路过白龙山时,萧恒遭遇了影子的伏击。 他发现夏雁浦、折返和李寒商议计画时,李寒当即道:“西塞兵败,必须有人前往。但京中生此大变,将军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开长安城。现在,必须派一个足够有能力和威望的人,做将军的眼睛,去一探究竟。” 一刻后,梅道然奉命,星夜赶往西塞。 萧恒粘上他的面具,以梅道然的身份,带回自己的死讯。 李寒凝视舆图,透过羊皮绘制的城池关塞,他看到一片连天的战火,和战火里哭喊奔跑的妇孺老弱。 不管是什么人,要搞什么动作,他都不会放过。 现在,李寒坐在地上,看着萧恒一张脸。他眉骨高,眼窝深,影子投在眼下,像一圈乌青。 李寒把写好的祭文拢到一处,说:“将军,之前咱们说定,梅蓝衣如果有新的军报送达,在下会第一时间呈到大公府上。所以——将军夤夜而来,到底所为何事?” 萧恒不说话。 李寒无奈:“好吧,公事,还是私事?” 萧恒依旧未语。 李寒点头,“看来是私事。大公又怎么了?” “我搬回来住。” “不至于吧。”李寒有些纳闷,嘴上仍不着调,“难道大公所言非虚,将军雄风有损?我听说京中有家药馆,颇擅此道,哪天我陪将军去瞧瞧。” “我俩分了。”萧恒终于说,“……是我害了他。” 李寒哦一声:“那的确是,但将军,大公何尝不会害了你?就说温吉政君那篮子带毒的荔枝,你连我瞒着都不敢说一个字。你万一真有个好歹,在下也想得出来:要么闭眼之前写封遗书,书上表明,哎,今日一死,命该如此;实我自愿,与人无干。要么给自己补上一刀,离奇自杀,做个悬案,丢我头上,等我每晚做梦骂你。若非力不能及,你估计还想把自己毁尸灭迹。一个死者帮凶手藏刀,在下活二十年,头一次见。情之一字,对你俩来说,既是良药,也是毒药。” 萧恒从地上蹲着,两条手臂耷拉膝盖上,苦笑道:“我说不过他,也说不过你。” 李寒笑道:“将军,你们二人一直以来,不就是互相亏欠、互相援手、互相抢救,再互相伤害?你害了他,他也害你,如此般配,堪称一段金玉良缘。而且这段关系的利害,恐怕没有比将军更清楚的人。在下好奇的是,将军这次是怎么害的他,叫你居然能痛下决心,答应和他一刀两断?” 他没能从萧恒这里要来回答。 这个话题成为萧恒接下来一段时间的软肋。李寒发觉,秦灼和他了断的原因甚至比了断这件事本身更深刻地刺痛他。就在今夜,此刻,萧恒蜷坐身边,像个犯下大错后手足无措的孩子。他看到萧恒捂住脸,永远挺直的脊背弯曲下来。以李寒卓越的智慧,或许在这一刻就看穿,那个前途未卜的原因,一定会成为萧恒更新的死xue。有一就有二,为了它的生命、健康和快乐,还会有无数的折腰等着萧恒,直到老,直到死。 他叹气,哥俩好地拍拍萧恒后背。萧恒的肩胛骨比想像中还要硌手一些。后背也比看起来要单薄许多。 天子无私事,即是公事,那就算自己分内事。 李寒向来是乐于挑战权威的人。 第二天,他挎着包袱,大摇大摆登了秦灼府门。 第12章 八说客 大公府上下的古怪,李寒在一踏进屋中就有所察觉。 早饭在桌,早已冷透。有一道秦灼最爱的鱼糕,愣是一块没动。反倒桌上剥了一堆橙子皮,还有几碟蜜煎,李寒只认出了磴沙团子和樱桃煎,是萧恒常买的几种。 阿双打帘进来,见他立着吓了一跳,“李郎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不在军中忙吗?” 李寒拱手,“来负荆请罪。” 他看到阿双手捧一碗汤药,绿光闪动,如同鱼鳞。他像垂涎这条绿鱼的一条大鱼,跟随着游曳而入。他在垂帘底,看见批摺子的秦灼。 诸侯不能用朱批,历代秦公便用金河里的一种矿石研墨,色泽如金。阳光照射下,纸面一片金波粼粼。秦灼听见响动,抬头瞧一眼,笑道:“渡白稍候,阿双,先请李郎吃茶。” 然后从阿双手中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那股药味涌动,溢出秦灼唇齿,钻进李寒鼻腔。是血液般的腥甜气味。那饱含生机的绿色汁液,更像一种以命换命的魔药。 李寒知道,秦灼有些旧疾。但瞧他盘膝坐着,不像腿疾;早晨又吃了不少橙子,也不像胃疾。 李寒做出判断:秦灼添了新病症。而这病,估计和他要分手相关。 约莫一盏茶,秦灼停笔,从案边端了一盘橙子,到李寒对面坐下。他一低手,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银锋一动,破入橙子肌肤,立时金血充溢,空气之中,橙子的肉香清新。 秦灼边分橙子,边道:“萧将军眼看着要登临大宝,渡白怎么都得是个丞相之尊。什么要紧事,能叫你专程跑这一趟?” 李寒道:“叫大公屈受牢狱之灾,很不过意,特来请罪。” 秦灼笑道:“各为其主罢了。你是萧重光的军师,一心一意替他打算,何罪之有?” 李寒心中明白几分。 在生气,但看上去并不是生这件事的气。 看来将军惹的事,还真不算小。 李寒道:“礼数还是要讲的。廉颇负荆的目的不是请罪,而是请谅。” 秦灼把橙子切完,拿帕子擦了擦匕首,道:“我是个睚眦必报之人。生你的气,还给你切果子吃?橘生城北为枳,长安的橙子比不得南边,但这一茬勉勉强强能吃得,尝尝。” 李寒吃橙子,秦灼道:“你大清早来,不只为这一件事吧。” 李寒说:“在下的确是有一物要托付。” 他解开包袱,露出里面的一只匣盒。 秦灼打开匣子,见是一方青铜大印,掀开一瞧,道:“龙武卫大将军印。” 他含笑:“渡白这是何意?” 李寒道:“京中兵属,禁军十二卫为最重,而十二卫中,龙武卫最为近身,关乎天子安危。将军登基前,为防京中再生动乱,请大公收下此印,暂领龙武卫大将军一职。” 这是要把军权交到秦灼手里。 秦灼拨了拨军印上的穗子,道:“这事,你做得了主?” 李寒笑道:“奉将军之令。” “求人办事,自己不来,叫你跑腿。”秦灼道,“渡白大才,是给他当智囊,不是当奴才。萧将军这样不惜才,你不若跟我干。” 李寒就知道,他俩这失火的城门绝对跑不了自己这条池鱼。他叹道:“将军本该亲自来,结果昨夜吃得大醉,一把鼻涕一把泪。在下怕他触景伤情,所以自告奋勇。” 秦灼冷哼:“景,哪来的景?” “物是人非,良辰美景。” “我说呢,给他当说客来了。” “不敢不敢,大公知道我,最公私分明。” 和萧恒的烂摊子,秦灼还不至于栽到李寒头上,只将那印推回去,道:“他麾下三大营人才济济,用得着我?不说别的,潮州营中许仲纪是主帅,他行军谨慎,堪当此任。” 李寒道:“西塞战事不断,西夔营左支右绌,仲纪已经率军驰援了,暂且脱不开身。他没工夫,更别说赵荔城,正打着仗,胳膊腿齐不齐全都不知道。” 秦灼继续点将:“那就松山营,狄皓关总没事情。” “戍守边防,重中之重。”李寒道,“这三位将领都是臂膀,但京畿重地,要的是腹心。” “论他萧重光的腹心,谁能比得过渡白你?” 李寒谦虚道:“腹和心还是有一定区别的,在下顶多是块肚皮。” 秦灼不接茬,拿一角橙子吃,慢悠悠道:“虽说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我到底不是中原人氏,非其族类,又是诸侯,有拥兵之嫌。我是为你们将军好,我拿着这东西,只怕他枕畔睡虎,从今往后睡不了一个安生觉。” 第16章 李寒心想这可是你提的,“大公和将军同床共枕两年之久,他安不安生,大公还不知道?” 秦灼丢开那角橙子皮,冷笑:“你果真不是来当说客?” “当说客,总得先知道内情。在下是来给当说客做准备的。”李寒说,“大公,将军尚未登基,一切未成定局。你俩就算要分,总得让我有个底,真出事,也能有个应急措施。” 秦灼又取一角橙子剥,“我听不得人念。渡白,你才智过人,但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吗?” 李寒摸了摸嘴唇,说:“将军大公之事,坊间的确有些传闻——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历朝历代,但凡能同食同寝的君臣知己,都少不得这一通编排。真叫朝中人听,反倒笑话一场,无人会信——江山前头无真心。” 秦灼未语。 李寒继续道:“上位者的风流韵事都是民间乐道的。我入京路上,也看了不少话本传奇,真要论,倒是我和将军的更多一些。诸如《西塞记》《松山记》《智将军三戏李渡白》《俏李郎情挑萧镇西》,大都用语俗。艳,情节粗陋,更有甚者,直接嫁接《长生》《牡丹》《西厢》诸本,当乐听尚可,如果有谁认真计较,多半是得了失心疯。” 秦灼还真有了点兴趣,问:“都讲的什么?” 李寒道:“约莫是在下与将军朝中军中事,推演到房中幕中,各自演义罢了。《三戏》情节最佳,但对白露骨,未免失了韵致。《西塞》倒是颇为雅丽,像是文人所作,但故事太木,食之无味,是以我都没有听到最后。只听完了《情挑》一本,除了人物有些失真,承转顺畅、裁剪细密,且没将我演得那样女态,依我看,可作诸本魁首。” 听他点评完毕,秦灼笑道:“倒可以淘来看看。” 李寒道:“在下之前也接触过传奇之作,大公想看,在下可以写一本来。以在下今日名声,广播天下不成问题,到时候绝对会夺尽大公风头。这个问题,可以解决。” 秦灼带着笑,又拿一角橙子,说:“你解决不了。” 李寒道:“但有困难,必有对策。在下相信人定胜天。” “你能给他生孩子吗?” 一瞬间,李寒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秦灼仍笑着,笑如冰冻:“他做的孽,是半个字没跟你提啊。” 李寒看看秦灼的脸,又把视线移到秦灼腹部,问:“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秦灼将橙子完整的果肉剥出来,问:“渡白,你还要做这个说客吗?” 李寒难得愣了。 他摸索嘴唇,眉头紧皱,陷入沉思。一旁,秦灼气定神闲,慢悠悠嚼橙子。 不多时,李寒站起身,整理衣袍,向秦灼郑重一揖,道:“这件私事,臣有数了。但龙武卫大印,还请大公收下。这是国事。” 秦灼撂开橙子,略作停顿,手指还是落在那方青铜大印之上。 “还请渡白转告,在下必定不负所托。” *** 李寒回到军营,在校场找到萧恒。他抖抖那张空包袱皮,抬步走远,萧恒交待几句,也跟上去,问:“收下了?” “收下了。”李寒道,“将军不打算问问旁的事?” “瞧着还好吗?” “有些憔悴,毕竟闹出了一条人命。” 萧恒默然。 李寒严肃道:“将军,你可没有告诉我这件事。” “这对他不好。”萧恒哑声说,“渡白不是外人,但……这件事,知道的越少越好。” 李寒叹口气:“将军瞒得了一时,但瓜熟蒂落,总要对外解释。” 萧恒察觉他话外之音:“渡白觉得……要留下?” 李寒点头,“不止如此,以寒愚见,最好立作太子。” 萧恒不再说话。 李寒继续道:“旁观者清。如果要舍此子,大公南还后,五年之内,将军能否再有子息?” 他看了眼萧恒神色,迅速道:“别迁怒啊。我绝没有说将军不行的意思。情之一字,的确当断则断,但看二位架势,不藕断丝连上三年五载,不太可能。我觉得将军也没法心里有着人,照样能娶妻生子。” 萧恒苦笑一声。 “如今天下方定,新君有嗣最能安定人心。”李寒话锋一转,“但我不并赞同当即立后。” 这倒出乎萧恒意料。 李寒解释:“今时今日,皇后必当出身世家。而世家思想顽固,很难变通。一旦立后,将军与外戚利益盘错,如果要行变法,他们非但不是助力还是掣肘。倘若新后诞下太子,变法推行,将军与外戚的矛盾愈演愈烈,焉知诸公不能再来一次,废将军而立太子。就算不至于此,到时候夫妻情裂,父子反目,尊者不安,天下必乱。” 他说:“而大公不同。” “大公是一地之主,利益在南不在北。将军荣辱与秦地关系并不大,但这孩子养下来,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说句见外话,就算不为将军,为这孩子,大公也会替大梁箝制其余诸侯。诸侯安定,将军就能肃清内政,整治门阀。哪怕事败再生动乱,大公为了孩子,也不会让将军孤立无援。” 李寒看他神色,继续描补道:“自然,这话很不好听。但天家无私事,大概齐就是这意思。” 李渡白就是李渡白。 别人会想方设法,把他二人私情断绝对利益的影响降到最低。李寒不一样,他就会另辟蹊径。 利益不一致?行,那就找办法把利益捆起来。 什么办法?生个孩子。 萧恒叹口气,问道:“渡白,你为什么觉得,少卿会留下这个孩子?” 李寒没想到他这么问,认真思索了一会后道:“感觉?” 萧恒问:“易地而处,你一个儿郎,你愿意生?” 李寒没有立刻答话。他想了半天后说:“有点障碍。” 萧恒道:“就算生下来,也该是秦太子。他拼上脸面和性命养出来的孩子,怎么都该跟他姓。再退一步说,就算归在我这里,如诞一女,我们依旧无子。” “将军既有志取消九等,有一步就是男女同权。册立皇太女一事,完全可以作变法号角。”李寒眼睛一亮,拊掌道:“是女孩正好啊。” 萧恒哑口无言。他倒有新思路了。 “这对我来说,的确有百利而无一害。”萧恒叹口气,“但渡白,这对他好吗?” 李寒却说了另一件事:“在下说实话,大公是个很难让感情影响决断的人。他对将军绝对有情,但下了狠心,也能分开。” “没有这个孩子,你们两个想再相好,难。” 萧恒久久无言。 如今天光已放,朱轮泛在天边,云层晕着浅金明红,如层层胭脂波。远处是人家屋檐、宫殿轮廓,再远是山形,山后望不到的地方,总有一处是他们的故乡。 故乡是淩驾情爱和权力之上的诱惑。他们为此一拍两散,也曾一拍即合。 萧恒知道,秦灼早在梦中听见大明山的呼唤。那里埋着他的祖祖辈辈,也将孕育他的子子孙孙。他的父母供奉于斯,臣民安居于此。等他在那儿长眠的时候,他会在光明神的祝福中得到永生。 那是萧恒无法抗衡的情敌,谁都阻挡不了秦灼奔向她的怀抱。 萧恒说:“他好,就成。” 第13章 九 动摇 二十年后,白龙山的娘娘庙里,坐了一个年轻人。他骨相像萧恒,皮囊像秦灼。他坐于蒲团,用口舌的利器,向和尚弘斋剖解自己家族史的肌肉组织。 他说:很少有人知道,我有一个妹妹。也很少有人知道,她和秦灼的关系,构成了我们家庭的雏形。他们这种神圣关系的创建远早于血缘关系的产生。在我出生十一年前,也就是他遇到我父亲四年之前,秦灼身为禁。脔,苟延残喘。每个夜晚,破裂绫罗,撕碎绸缎。秦灼男人的身体被刻下那个时代专属于妓女的錾记,这也成为他穷尽一生都没有彻底洗刷干净的耻辱。在第一次被人掀到身下时,他听到梦幻之中,我妹妹哀哀的哭泣。他睁开眼睛,在禽兽倒竖的毛发和青森的獠牙后,看到窗中的月亮。月亮面无血色,如同少女额颊。月亮洒下光辉,如同少女柔荑。月亮的手抚过秦灼遍体伤痕,如同药泉,凉凉清清。在那刀剑般的器具将他捅杀之时,秦灼看到月亮从窗中扑落,坠到他身上。那月亮般的少女将他紧紧搂抱。我妹妹梦幻的手臂,成为他凄风苦雨岁月最坚实的依靠。 直到四年之后,他和我父亲相遇,我妹妹才真正在他面前展现形象。在他梦中,我从月亮中降落的妹妹貌若天仙,形胜神女。她在半梦半醒间伏在秦灼膝头,秦灼感到一股神圣的血脉涌动。那个夜晚,他用月亮作为我妹妹的名字。哪怕他和我父亲相好之后,也没有怀疑过一刻,他会有一个女儿。这也成为他坚信自己和我父亲注定分手的铁证。 但在秦灼第一次怀孕初期,男身孕子的冲击和耻辱压倒一切,他像忘记能和我父亲有一个孩子的冀望一样,把我妹妹抛之脑后,全心拔除肚里的祸根。在他最意志坚定的夜晚,我妹妹再度出现了。 第17章 我妹妹第一次在梦中对他哭泣。秦灼看到,她脸色惨白,像把鲜血抽干。纱衣尽红,像被鲜血浸泡。她看到秦灼的那一刻,瑟瑟发抖,涟涟珠泪。她苦苦哀求:不要,阿耶,求求你,不要…… 一声阿耶,粉碎了秦灼的铁石心肠。他叫道,皎皎。他进一步,我妹妹退一步。他张臂把我妹妹抱在怀中,一瞬间,我妹妹身形烟然。 我相信这一刻,秦灼感受到一股撕裂的痛苦,从我妹妹施以重创的他的心脏和我竭力扎根的他的腹腔里同时传导而出。他四处奔跑,追寻月亮。随着他的脚步,黑暗渐渐明亮。他脚下,山崖起伏,山涧涛涛,他在白龙山巅,看到一个孩子的影子。月光中,那孩子身形模糊,似乎随时烟消云散。 他怕将它惊动,不敢靠近。那孩子转身,叫他,阿耶。 那是一声性别并不明显的、娇嫩的、孩童的声音。那一声第一次让秦灼对腹中的恶果产生实感。他第一次抚摸腹部,在梦中,感受到大得吓人的心跳般的颤动。这一刻,他为自己的罪行忏悔。他只想把这个孩子从悬崖边抱下来,只要能救下它,哪怕要付出更沉重的代价…… 他飞快冲上去,抱住那孩子小小软软的身体,像抱住自己的胳膊腿一样。他低头要看那孩子的脸,突然之间,白龙山脊背抖擞,地动山摇。秦灼站立不得,混乱之中,双臂一推,那孩子向后一栽,被他推下山崖。像一颗流星。像废血流出他的腹腔。 秦灼扑倒悬崖边,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他在自己痛苦的回声中,听到那孩子绝望的祈求。 她——他——它在坠落中哭喊,阿耶,阿耶,别不要我,别不要我。 秦灼惨叫一声弹坐起来,摆脱梦境,看到窗外的月亮。一瞬间,他眼泪淋淋,放声痛哭。 他伏在榻上,尽可能把自己蜷缩起来,他感觉腹部深处有什么突突跳着,跳得像一条生命、一颗心脏、一个崭新的他自己。 对面,光明神的紫铜眼珠盯着他。 这一刻,秦灼重新问自己,要杀吗? 他神思混沌,忽然叫了声:“阿耶。” 像找到指引,秦灼连声喊着,阿耶,阿耶,阿耶。 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怎么杀它?我怎么能杀它?我是个男人,怎么能忍受这种屈辱。可如果我都觉得它是屈辱,它真的能活着吗?阿耶,如果是你,你会杀死我吗? 光明王,父亲,是我的罪过,是我的业障,为什么要报应在孩子身上?您饶恕我吧。别叫我杀他,别叫我生他,叫这成一场梦。梦醒了。我在虔诚地等待梦醒。我的父亲,我的神王,我的君主我的供奉,我的光明,您饶恕我吧,您惩罚我吧。 别牵连孩子啊。 和尚弘斋打断:这个夜晚,是你能够存活的关键。 年轻人说,是,这是秦灼第一次产生动摇。我慈悲的妹妹为我打了一场配合。她让秦灼以为,他腹中孕育的是她的胚胎。他把我这棵罪恶的毒苗当成了我妹妹圣洁的种子。 他仰面看向庙外,一轮明月皎洁。 *** 那夜之后,秦灼没有再主动提及落胎之事,自然,这件事萧恒无从得知。这段时间,萧恒回报了秦灼所希望的冷酷,二人少有交集,私下没有再见过一面。因假死一事,登基大典未能如期举行,只能重新挑选吉时,司天台左挑右选,定到八月二十。 在此之前,先要过中秋。 这天是秦灼的生日。 八月十五,秦灼推脱疲惫,并不见客,由秦温吉弄来一院子的灯笼完事。 有之前在南秦的排场,陈子元总觉得寒酸,说:“当年大王出生,文公大喜,在仲秋燃灯满城,君民同乐。大王继位后更别提了,第一个千秋节,本该和年节一样热闹。现在冷冷清清,像什么样子?” 秦温吉指挥人挂灯笼,冷声道:“客居京中,当然得看人家眼色行事。这位新天子还没登基就立了规矩,每个节庆的用度一分一厘扣得精细。在这个节骨眼开罪他,不给人家送过脖子砍吗?” 陈子元咕哝:“哪是快登基才立的。” 秦温吉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说,他这抠门德性,哪是现在才有的。今年送的东西倒规规矩矩,但都是肃帝怀帝库房的老东西,这小子是一点闲钱不肯出。之前在潮州,他连中秋的灯会都禁了,咱们能说什么?” 秦灼打断:“那是刚打完仗,饭都吃不上,还点着灯玩?闹呢?” 秦温吉看他一眼,懒得出声。 那年萧恒禁止仲秋灯会,南秦部下怨言颇多。但击退西琼后,潮州重返赤贫阶段,纵使是秦灼生日,萧恒也咬死没有开一条口子。 秦灼并不生气,为私他体谅萧恒,为公他也认可萧恒的决定。以私害公,是为昏庸。他反倒有点欣慰,自己没有瞧错人。 当夜房门被敲响,萧恒走进来,脚步局促地,只站在门槛前。 他手里,提着一盏柚子皮做的灯。 秦灼问:“自己做的?” “是。”萧恒想要解释,“潮州今年艰难,实在不能办灯会,等明年好转……” 秦灼打断他,扭头向里扬声道:“阿双,再盛一碗寿面,还有留给将军的几样菜,热一热一并端过来。再添一副碗筷,我陪他再用一些。” 他从萧恒手中接过那盏柚子灯,笑道:“有劳费心,我很喜欢。” 秦灼腹中轻轻跳了一下。 他一下子回了神,喘了口气,抬头,正对上秦温吉的眼神。 她目光下移,像注视一块毒瘤一样,从秦灼腹部扫过,“你到底要拖到什么时候?” 秦灼道:“我说过,等他登基之后。” “他登基之后过不了几天就是秋狝,秋狝结束,就得四个月了。”秦温吉说,“你觉得到时候大了肚子,还遮掩得了吗?但凡有人传扬出去,秦公做了梁皇帝没名没分的外室,还成了个不男不女的怪物,南秦的脸还要吗?” 秦灼转过头,冰冷注视她。 陈子元忙拉她一把,“今天什么日子,你少讲几句。” 秦温吉冷笑道:“我这是直言进谏,趁他整两轮的大寿,叫他进进脑子。” 她跨步就走,去瞧阿双的寿糕做得怎么样。陈子元怕出点什么事,陪秦灼在屋檐下站着。他看到,秦灼手掌微抬,但在腹部前停住,在半空中捏成拳头,还是缩回袖中。 秦灼对他说:“你去准备东西,我要问神。” *** 光明神大像前,秦灼俯身拜倒。 门一响,陈子元走进来。在他面前香案上,放下一把匕首,一只浅口碟,碟中有一张红签,写道:臣灼谨拜大慈悲无量光明王。 南秦问神需以血为媒,陈子元看秦灼拔出匕首,划开手腕。 鲜血落在碟中,碟中红光闪动。滴答滴答,声如钟漏,光明神大像被此唤醒,铜眼睛里血光蒙蒙。 一碟鲜血放完,秦灼扎好伤口,双手作捧状,举过头顶再次磕头,口中道:“臣高公九世孙灼,今陈情,请父下听。因执第七礼忤父[1],以男子怀娠,降此业果。臣罪丘山,万死、万死,然此子何辜,不忍杀,亦不能活。今取币以验,阳则生,阴则死。望父恤臣,望父恤子。臣灼敬上,再拜、再拜。” 他拜罢跪好,对陈子元道:“借你光明钱一用。” 陈子元没有立即给他,反问道:“你的呢?” 秦灼不说话。 陈子元叹口气,从腰间摸出三枚铜钱递给他。 秦灼把它们合在掌心,哐啷哐啷摇起来。 陈子元明白,秦灼心软了。 秦灼原本决心要杀,一拖再拖到如今,竟要请光明神再断生死。这决定一做陈子元就知道,他想留这个小孩。 何苦来哉。 那三枚铜钱澄澄如金,不见半点铜绿痕迹。阳面刻有四簇火焰,阴面用秦篆铸道:光明通宝。[2] 光明通宝并非南秦货币,不用于买卖流通,而是祝神祈福的厌胜钱。早在梁惠帝时便有特旨,允准秦公自铸光明钱。每年年底,秦公主持开炉,钦点祭者与匠人,以青铜铸造,大年夜君王借光明钱币登台禳禬后,再按人数发布百姓。 秦灼把手扬起来,铜钱一跃而起。在神像谛视下,扬得像他的命运。 三枚金色光圈折翼般扑棱着掉下来。陈子元长刀一抽,当当当三声后,正浮在刀面上。 阳则生,阴则死。 陈子元冷声道:“三阴,无阳。” 第14章 十 生辰 陈子元把刀递到秦灼面前,说:“这是它的命数。” 片刻寂静。 秦灼沉默一会,抬手要拾,接下来的一幕,陈子元以为自己花了眼:他看到秦灼整个手掌突然毫无征兆地剧烈颤抖起来。随即,秦灼像掐住一条蛇的七寸一样,狠狠攥住手腕。 秦灼为了稳住手,动作放缓,成功将两枚铜钱拨在掌心,要取第三枚时,还是哆嗦了一下。 第18章 鲜血登时从手指溢出,而这点小伤像引起剧痛,疼得秦灼吮着手指,将上半身蜷缩起来。 他仍跪在地上,整个人都要倒不倒地发抖。衣袍上的白虎图腾气息奄奄,红罗衣摆铺地,像从身体里流出的血。 是这个小孩的血。 陈子元心里一片怆然,他知道,秦灼舍不得了。 不把它当“孽障”,当成个全头全尾的“孩子”,还专门对光明神问了一场。 这不是决心舍弃会做的事。 陈子元记得,自己曾和秦温吉争论过秦灼是否会成亲。秦温吉说:我哥喜欢小孩。 他当时接话道:你哥还喜欢萧恒。 一道惊雷。 那这个他和萧恒的小孩,秦灼并不是那么厌恶。如果生下来,他极可能爱它爱得要死。 秦灼流血的手指就在眼前。 陈子元想,已经有这个苗头了。 *** 问神结束后,秦灼在屋里关了一阵,便出来,坐在院里看灯。不多时,秦温吉把寿糕端来,一块一块切好,放到他面前。秦灼不语,她也不讲话,扭着脸站了会,拽了个胡床挨着秦灼坐下。 秦灼掰开一块糕,递给她一半,道:“温吉,你知道为什么我过生日,阿耶要燃灯满城吗?” 他没准备要秦温吉回答,自言自语:“阿娘怀我时年纪还小,生育辛苦,自己落了病根。我出生孱弱,险些没命,阿娘觉得是她连累的我,割血祝神竟至月余。阿耶便放灯祈福,为我俩祛除灾殃。” 讲到这里,秦灼花费了点时间回想了下,阿娘是什么样子。 甘夫人生育秦温吉时难产早逝,只在他心里留下一片模糊影子。罗衫乌鬓,金珰玉钏,夏日里给他轻轻打扇,叫他少郎,拉着他的手合在腹上,问想要个弟弟还是妹妹。 我想要你。 血色洇染的床榻旁,他伏在夫人面前痛哭流涕。 我不要弟弟,也不要妹妹。 我只要你。 秦灼顿了顿,说:“现在阿耶已经薨逝十载,而阿娘,我已经不记得她的样子了。办灯会,也没什么必要了。” 秦温吉看着他,突然问:“你恨我吗?如果不是为了生我,她不会死掉。” 秦灼问了另一个问题,“你这么痛恨这个小孩,除了觉得丢人,还怕我死掉,是不是?” 秦温吉扭过脸,一口咬在寿糕上,咬牙切齿。 秦灼看了会她发旋,揉了揉她的脑袋。 或许为此伤怀,秦灼今日兴致缺缺,前来贺寿的由陈子元在前堂接待,他一个人看着满院灯笼,在椅中坐到黄昏。半梦半醒,突然听人叫他:“大王,大王?” 阿双低声说:“您到角门瞧瞧。” 秦灼还带着睡意,微微一愣,往角门走去。 在长安,仲秋虽未有明灯之俗,但赏月、拜月之事不在少数。人潮虽还未涨,街市已搭起来。一片碧色未褪、渐染朱黄的暮天下,丝竹已扬,叫卖声也起了,卖螃蟹、石榴、田螺、藕夹的,卖瓜果、月团、芋头的,更有卖桂花酒、鲜菊花的。那呦喝跟清香一齐飘来,叫人一会恍如置身月宫,一会似在烟火人间。 秦灼正是在天上人间的夹缝里看见萧恒。 角门像个剑头,尖角的石门顶,门框是两条侧锋。垂柳的一头青丝斜斜拂在门边,门里立着匹白马,一个人影站在一旁,右手挎刀,左手提灯,似乎风尘仆仆。 秦灼推开门,站在原地,看了他一会,问:“来干什么?” 萧恒说:“我还有件礼,今日才备好。” 他从马背上取下一件大氅递给秦灼。 萧恒说:“皮毛是夏天打好的,我找了家裁缝铺子,今天才做出来。这一段天也见凉,注意保暖。” 秦灼道:“天再凉,也不到穿大衣裳的时候。” 萧恒说:“等再凉些穿。” 秦灼说:“再凉些,我就回家去了。我们那边腊月也穿不上。” 萧恒回过神,尴尬地哦哦两声,手臂往回一缩,被秦灼按住。 秦灼摩挲那狐狸皮,道:“我说不要了吗?” 萧恒一下子抬眼,笑了笑,把大氅递给他。 秦灼抱在怀中,问:“就这一件?” “还有一件东西,得你亲自来瞧瞧。” “吊着我。”秦灼眉梢一吊,“萧将军,你记不记得,咱们断了。” “我保证,就一个晚上。过了今晚,我绝不再找你。”萧恒说,“我想再给你过个生日。” 秦灼没开口,萧恒也不说话。片刻后,秦灼将大氅交给跟在身后的阿双,幽幽道:“怎么,你指望我现在自己翻马背上去吗?” 萧恒一下子回过神,将他抱上马背,只觉得人又瘦了。他马蹄催得慢,隐约之间,饭菜信香气味传来,亦有人声喁喁、叶声簌簌、捣衣声悠悠,和此马蹄声达达,恍如太平盛世。 太平是假象,祥和却真实。 萧恒策马至金光门,城门早接命令,訇然而开。此时夜色已浓,一轮明月下照,清辉广袤。 出城之后,秦灼瞧四周地形,忍不住身体一颤,“白龙山?” “是。”萧恒察觉他反应不对,“怎么了?” 秦灼努力挥去那噩梦残影,只对他笑笑:“怎么要来这儿?” 萧恒说:“这是咱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从哪里开始,也该在哪里了断。 秦灼会意,不再言语。再往上山势陡峭,萧恒便跳下马背,替他牵马。 山中松柏森森,如同青龙鳞片,迎风微微翕动。秦灼向远望去,见山间有火光闪动,辨认许久,道:“那边是娘娘庙?不是早就荒废了吗?” 萧恒道:“娘娘极为灵验,尤其保佑母子平安。近年不少百姓求子,便筹资重新修建,为娘娘再造金身。” 他问:“想去瞧瞧?” 秦灼反唇:“我去干什么?” 萧恒应一声,有一阵时间没说话。他的手柄着缰绳,也就握住秦灼半个手掌。肌肤相触间,秦灼感到一股一股的脉搏的跳动。他垂头去看萧恒,黑夜中,看不清萧恒的表情。 白马从一段城墙下止步,萧恒便将他抱下马背。秦灼抬头一看,有些讶然:“这深山老林,还有烽火台?” 石墙顶部,一座烽堠矗立,只是年深日久,有些破损。萧恒道:“听渡白说,大梁开国之初,各地烽燧体系便创建完备。但太平久了,军备松懈,内地的一些烽火台就渐渐荒废。长安的烽台损毁尤其严重,这一座刚刚发现,还算保存得好的。” 萧恒握住他的手,两人一步一步迈上去。萧恒手心要凉不少,但握在手中,总觉得无比牢靠。 等登到台上,萧恒折了一把树枝捆成一捆,擦亮火摺点燃,递给秦灼,说:“别靠近,投进去看看。” 秦灼笑问道:“如今诸侯齐聚,将军要效仿周幽王烽火相戏吗?” 他边说着,边将火把一抛,正落入墩台之内,荡开咕咚一声。 紧接着,夜间一声炮响。 一颗流星从台中跃起,窜上夜空,在月亮边上绽成五瓣。继而连珠竞跃,各作花形,如鸡冠,如牡丹,如并蒂莲,如蟹爪菊,如凤凰芝。各有嫣红、瑰紫、金黄色彩,满天灿烂,将夜色映得五彩斑斓。 是烟花。 秦灼抬着脸,轻声问:“也是自己做的?” 萧恒道:“这和炮仗相似,原料也好找。我想着政君一定把灯笼给你点了,就做了这个。” 他从怀里摸出一张文书递给秦灼。秦灼展开,见已加盖皇帝玺印。 萧恒道:“我已和渡白协定,重缮各地烽燧,于四境增设烽台。南秦共设十五座,从今往后,你燃起狼烟,我在长安就能看见。” 他难得开了个玩笑:“少卿,到时候你尽可以戏弄我。” “只要你想。” 大梁有成文的烽燧制度。梁境之内一旦燃起烽火,就近兵营必须立刻支持。但这并不包括诸侯国。 诸侯有自己的兵力,也的确有梁天子燃烽而诸侯勤王的例子,但那是很久之前。诸侯还算天子的臣属,他们拱卫梁廷,而非尾大不掉成如今的样子。 而现在,即将登基的梁天子反其道而行,在秦境增设烽堠。 萧恒给了他军事求助的权力。 这才是萧恒真正的礼物。 我永远站在你身后。 秦灼深吸口气,仍笑着:“给我祝寿,连句吉祥话都没有?” 萧恒看着他的眼睛,说:“伏愿郎君,万岁千秋。”[1] 秦灼一颗心揪紧了。 他不知道此时此刻,萧恒眼中的自己是什么表情,但他知道,绝不好看。 好一会,他低头,看向两人仍交握的手,问:“还有别的吗?” 萧恒说:“就这些了。” 秦灼点头,说:“那回去吧。” 他们沿着城墙而下,秦灼缓步在前,萧恒牵马跟在后。这一会,行人渐渐多起来。团圆佳节前来,只能是到娘娘庙为子女祈福。乘轿乘马,步行膝行。锦衣布衣,年长年少。 第19章 有的求告,扶墙合掌,一步一叩。有的还愿,舞龙舞狮,添香添油。 夜空之中,再度烟火喧腾。 秦灼听见有妇人扶墙哭道:“求娘娘保佑我儿,保佑我儿。” 还愿的欢声笑语中,她摸过的石墙之上,血迹斑斑。 二十余年前,甘夫人在光明神像前割血祝祷。她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和妇人的哭声叠在一起。 南腔北调合成同一句话: 儿啊。 不由自主地,秦灼将手合在腹上,真正的第一次。 他听到有孩子轻轻叫他:阿耶。 他忽然走不动了。 秦灼双腿如同铅注,手扶墙上,十指也沾了那母亲的血。他眼前浮现光明神的警告,抛在空中的三枚铜钱当当当掉在地上。 阳则生,阴则死。 但我们抛出铜钱的那一刻就做出了抉择,不是吗? 见他许久未动,萧恒担心他哪里不好,忙牵马向前。这时,他看着秦灼一手扶在腹上,缓缓转过身来。 他忽然喊了一声:“萧重光!” 萧恒静静等待他。 秦灼张开嘴唇。那句话被念出时,又一簇烟花腾空。萧恒没听清,但眼见五光十色的夜空,点亮了秦灼的脸。 那张脸看着他,笑着流了泪。 第15章 十一 叛贼 八月中旬的长安城只是微凉,西塞简直冷厉,有风就似铜锤铁鞭。 鲁二新替上斥候,寒风里跳着脚,对同值嘟囔:“两个人守三天,铁打的也扛不住!” 同值费了老大劲才撕开饼,递给他一半,道:“不看死了多少人,哪能跟先前似的一日一替?” 鲁二不说话,恶狠狠咬口饼才道:“你说,这回,咱会不会死在这里?” “放屁!咱们可是萧将军的人。将军一登基,咱们就是王军,出人头地!” “你个新入编的,上哪去见萧将军。”鲁二冷笑道,“跟着萧将军有前途混,跟着赵将军……鬼门关吧!” 同值变了神色,低声骂他:“你不要命了?!” “我不要命了,我要什么命?老家丢了,老娘没了,我兄弟……我兄弟那么大个活人,还叫赵大将军砍啦!怎么,他敢做,别人就不能说?” 同值知他心中痛极,也不好多说。 鲁二眼睛一动不动,全然似个死物,咯咯笑道:“哪有什么奸细,赵荔城赵大将军,就是最大的奸细!” 同值心中大震,刚要捂他的嘴,往前一瞭,跳起来高叫道:“来人了!” 不远处,一轮落日西斜。它一张血脸里,忽地钻出一人一马的黑影。 那人还未至面前,一声马啸当即传来。他们忽闻城中呜呜,叫得耳朵极疼。 同值一手堵耳朵一手要拔剑,骂道:“娘的,吹什么妖风!” 鲁二却反手按住他,双目有了光芒,颤声道:“不是风声,是马叫。” 同伴满头雾水,“满城的马一块哭丧吗?” 鲁二没有理他,死死看着前方。他双肩倏地一抖,整个人突然起尸般跳起来,发疯般狂奔而去。 同值以为他受什么刺激,忙紧跟其后,心里骂道:个孙子,吃饭都没这么积极。 他肚子里还没骂够,便见鲁二猛地张臂一拦。那马前身直立,就要从他身上踏过去! 一道飓风劈面而过,马蹄竟如同雕塑,直接从半空停下! 整匹马如石化般静在空中。马上人并不惊急,甚至有些从容有余,轻抖了一下缰绳。马身往后一拧,旋转一圈,落下前蹄。 同值这才看清,出了落日影子,那匹马并非黑马,毛色是罕见的苍青。 来人竟是一身蓝衣,腰间一管红竹,正摘了斗笠笑问:“怎么,老子回来,高兴疯了?” 鲁二直着眼望着他,五尺高的汉子,突然跪在地上,抱马放声哭道:“梅统领,你可算回来了……你他娘可算回来了!我大哥死了,我大哥死了!” *** 梅道然喝了口酒,把酒囊递给鲁二,鲁二也不客气,接在手灌起来。 梅道然反手呼噜着他脑袋瓜子,对他小心翼翼摸马鬃的同值道:“我听着,你们对赵大将军不大满意。” 同值觑鲁二一眼,只敢道:“哪里,哪里。” 鲁二冷哼一声:“败军之将,咱们都瞧不起!” 梅道然一手打他后脑勺上,“老子就战无不胜了?明天萧将军打个败仗,你小子还跳起来给他一刀?” 同值拦了一下,搓着手道:“梅统领,你别骂他了。他……心里不好受。” 梅道然叹口气,捏着鲁二后颈,一下一下地。好一会,鲁二哑着嗓子说:“庸峡失守当夜,赵……大将军正开酒摆宴。说是军师书信新至,萧将军不日即到长安。将军登基在即,大家夥高兴,吃口酒,权当给道贺了。我大哥鲁三春,做着五百人的小都统,当夜清扫完战场回来,带着伤兵残部,请守城的弟兄们开门……” 他又喝一口酒,手打着哆嗦道:“大家夥酒喝到一半,突然就乱起来了。自己人杀自己人,那个惨哪!城门不知道怎么破了,齐军眨眼就来了,我们虽有警戒,到底不是十分防备……就这么丢了庸峡,退到雁线,赵大将军说有内奸,先拿了我大哥,说他外通齐贼,放敌入城,不分是非地砍了头。紧接着连他的副将都杀了,眼都不眨!” 梅道然拍着他的背,问:“你刚刚说,自己人杀自己人,什么意思?” 鲁二眼中闪过惊惧。血似重新溅在脸上。热的、腥的、臭的血。他结结巴巴道:“就是自己人杀自己人,咱们西夔自己先打起来,头,胳臂,腿都撕下来了……” 梅道然缓声问:“你是怎么分辨他们是自己人?是称呼、穿戴,还是有你认识的声音和脸?” 鲁二道:“穿的,他们穿的牛皮甲子,和我们都一样。” 梅道然点点头,自己举酒喝一口,继续问道:“城门破开,你们半分动静不曾听到?” 鲁二正努力回想,他的同值道:“没有,统领。当时赵大将军领头向长安方向敬酒,底下在奏军乐,咱们什么都没听见。” 不是火药。梅道然默默在心里划去一项。火药动静大,远些还行,离得太近,军乐盖不住。 他又问道:“失庸峡之后,赵将军反应如何?” “他……一开始要迂回敌后,夹道再攻,不知怎么叫齐军识破,险些丧命。后撤两仗,也都这么蹊跷。赵将军因此咬定军中有内奸,要查个水落石出。头一个就砍了我大哥!”鲁二涕泪俱下,“统领,你知道我大哥那个人,齐贼杀了我爹,糟蹋我娘,我们兄弟和齐狗不共戴天!就是把我们倒吊着放干血,千刀万剐上三千遍,老鲁只能咬死他,没有投敌的份!姓赵的不听辩白,直接砍了我大哥的头!” 梅道然拍着他后背,缓慢问道:“他是如何定夺你大哥是内奸的?” 鲁二道:“众人都说,外头没有攻城痕迹,齐军明显是放入关的。当夜入城的只有我大哥他们……” 说到此,他抹把脸道:“统领,我就实话说了,我大哥,我大哥他……我大哥是齐人种子啊!” 鲁二说不下去,掩面大哭起来。梅道然不说话,一下一下捋着他后脊梁。 过了一阵,鲁二嘶声道:“我爹本来没有当兵,是跑茶丝买卖的。他往东去的那年,齐贼来了……他去了两年,回来……我娘大著肚子……我阿婆当时还活着,她不敢寻死……我爹回来,她生下我大哥,想掐死他,但没狠下心;又想一头碰死,是我爹劝她说,他们还没自己的孩子……后来要了我,我爹才参了军……” 鲁二泪流满面,跪下拉住梅道然,哭道:“统领,天地良心!我大哥从来不把自己当作齐人。他吃的是西塞粮,领的是大梁饷,根也是西夔的根!他戍边五年,斩杀齐狗无数,因为我爹娘,对他们更是恨之入骨!统领,他冤枉啊,他冤枉啊!赵大将军不听陈情,又拿不出确凿证据,草草杀人,我不服!要说开门,哪个有他自己资敌来得便宜!将军手令一下,谁敢不从!” 梅道然冷喝一声:“岂能胡言!” 他那同值张了张嘴,还是道:“统领,您别怨他,这话……不是他说的。” 梅道然看过来。 同值咬咬牙道:“他一开始也敢怒不敢言,可赵大将军越来越暴躁,杀了鲁三春不够,第二日竟要斩首他自己的副将邓玄通和主簿孙越英……” 他喃喃着,似乎又回到当日光景。 军帐里,副将邓玄通立在堂下,昂首挺胸,大义凛然。他问:将军何故杀我? 赵荔城身戴甲胄,坐于帐中,冷笑说:竖子无耻,有脸来问?你他妈猪狗不如,外通齐国,我没掘你的祖坟,就是顾了昔日同袍情谊! 邓玄通哈哈笑道:将军昨日拿贼,今日拿贼,明日若再战再败,哪个是贼? 赵荔城冷冷道:不劳挂怀。 第20章 邓玄通眼睛一眯,突然说:将军,你杀老鲁,说他开城资敌。但城门钥匙可是捏在你手里!赵贼,镇西将军待你如臂如膀,军师监军视你如兄如弟!你叛国叛主,就不亏心! 听到此处,梅道然皱眉道:“他是指,是赵荔城通敌叛国?” 同值看一眼鲁二神色,略点一点头,“大将军是立审立斩,叫我们都去观刑。邓副将此语一出,我们都惊在当场。他高呼道:‘兄弟们,我们这些年仗打得怎么样,大家夥心里有数。要不是主帅失误,哪会屡战屡败,失庸峡退雁线,把家乡拱手送给齐贼糟蹋!兄弟们,你们睁开眼!你们睁开眼!’大将军怒火冲天,只叫推下去。他受死前仍在大笑,说:‘老孙,你多多保重。咱们哥俩泉底下见!’大将军闻此怒不可遏,竟推开人,亲手砍了他的头。” 梅道然问:“军中主簿孙越英,也死了?” 鲁二这时道:“不曾。通敌之论一出,大将军多少顾着人言,把他下了狱严加审讯,活活打断了一条腿!但至今没有问出什么。” 梅道然听到这立起身,掸了掸袍子,风尘反扑上眉头。 他跃上马背,从腰间拔出一管朱红竹笛,将酒囊从鲁二手中挑回来,道:“牢房带路。” *** 梅道然在牢门口被拦下。 狱卒道:“想进牢房,要么是大将军亲来,要么有大将军手令。没有,就到将军跟前说道说道,什么人,来干什么?” 梅道然打量他,“新来的?” 狱卒一脸不吃这套,“你管我新来旧来,老实交待!” 梅道然解下腰刀给他看,“这里梅道然,奉镇西萧将军之名,审查西塞军务。” “小子,你诓爷爷?梅统领远在京都,千里迢迢再跑回这穷山僻壤来?再说,统领手中可是天下第二的玉龙宝刀,一把破铜烂铁就敢招摇撞骗,真当爷爷是吓大的?” 梅道然看看那把破铜烂铁,不由叹道:“要镶金戴玉,还能糊弄糊弄。” 闻他此言,狱卒上来拧他臂膀,口中喝道:“果然是骗开牢门的贼子!” 梅道然闻言一笑,刀往案上一拍,双手身后一背,上身一矮,两腿一剪一扫。这一串动作顷刻完成,两人两眼一花便倒在地上。 他从墙上摘了串钥匙,将刀抛给其中一个,笑道:“东边梅子熟了,叫姓赵的提酒等我。” *** 孙越英比梅道然想像中要再长些年纪。 他当年离开西塞时,压根不记得哪个主簿姓甚名谁。牢房开一口小窗,阳光阴惨,打在孙越英肿胀青紫的手指上。他看着梅道然,费力笑了笑,两条长须一吹,似断了的风筝线。 孙越英笑道:“是天使到了?” 梅道然想,这就是为什么这个能做主簿,那俩只能守门子。眼力。口中却道:“将军尚未登基,在下不敢称天使。主簿有话,但与我说。” 孙越英立起来,左腿微跛,哑声问:“战况……而今战况如何?” “萧将军临近登基,齐使来贺,暂时息战。齐占庸峡,我军驻扎雁线,随时可以再打一场。” 闻他此言,孙越英呆愣片刻,木然问道:“我如说我军之败,败在内鬼。天使信吗?” 梅道然盯着他眼睛,道:“不论我信与否,主簿所言,我俱会一字不漏转告将军。” 孙越英手戴枷锁,双目凝视他半晌,似雨注泥淖,顷刻便泪水浑浊,扑倒在地道:“赵贼卖国已久,恬为梁人!残害将士,罪大恶极!望陛下早锄奸凶,收我边关,以慰我一万将士在天之灵!” 梅道然蹲在他面前,伸手要扶,但没有做声。 身后投下光来,是狱门再次打开。同时一片人形阴影落在他背上。 梅道然回头,见赵荔城一手持刀,一手提酒,神色没有异样,用久别重逢的口吻道:“你他妈面子大,我亲自来请你。” 第16章 十二三春 塞上月如银露,梅道然抬手一比,如同拈一粒弹珠。 赵荔城帐中还是老样子,俩胡床全作太师椅,破毡皮一铺就是张床。只有一人高的羊皮舆图做的精细,西至齐境,东进大梁腹地,映射着圈点摆放沙盘。 他二人开着帐帘,背着沙盘坐下,积蜡又厚又脏的烛台搁在脚边。酒刚起出来,梅道然敲着封口黄泥,赵荔城就掏出匕首,慢慢割烤羊的肉。 梅道然倒了碗酒给他,问:“嫂子呢?” 赵荔城道:“这一仗打得惨,我送她回娘家了。” 梅道然自己满酒,望着酒碗道:“老赵,咱们这些年的兄弟,别叫我揭你的画皮。” 赵荔城切着羊后腿,一使劲,整条腿旋下来。 皮肉酥烂,香气腾腾。梅道然先自己喝口酒,道:“领子这么干净,胡子也刚修不久。你他妈转了娘们性子,还是从外头养了小嫂子,开始对镜捯饬尊容了?还娘家,你岳家早叫齐人占了,狗咬的都是梁人骨头。” 赵荔城匕首一扔,一拳锤他后心上,阵仗大,也没使劲,“你小子一来,嘴里就不放干净屁!” 梅道然又问一遍:“嫂子呢?” 赵荔城将匕首捡起来,把羊腿一劈为二,递了一半给他,“还没找着。庸峡丢了之后,家里叫人砸了。前一段隐约有了消息,我怕她哪天突然来了……我样子要是太狼狈,她要担心。” 梅道然叹口气,问:“嫂子来了,要怎么安置?” 赵荔城放下匕首,“随军。” 梅道然对他一端酒碗,“大将军,佩服。违抗军纪,私藏女人。” 赵荔城哈哈一笑:“老子刺史太守都砍过,军纪,怕个屁!” 梅道然问:“李渡白的军纪,你也敢犯?” 赵荔城终于把酒碗端起来。蜡烛使过半截,灯芯短,昏得快。梅道然看着他鬓角,突然想,他今年才三十五,还是三十七?上次见还意气风发,怎么转眼就白了头? 赵荔城一条汉子,酒碗却捧不太住,沉默半天才说:“……我对不住将军,对不住军师。” “荔城,咱们兄弟一场,没有不信你的。但你这儿,总得给个说法。”梅道然终于问,“庸峡之败,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荔城捏着酒碗,“老子也不知道!真他妈活见鬼!” 梅道然问:“我听说事发之时,你在摆宴。” 赵荔城点头,“当天打退齐军,又闻将军临近登基。我夜里煮酒宰牛,叫兄弟们一块高兴。” “相隔千里,将军登基之事,你是如何得知?” “军师来信。”赵荔城皱眉问,“难不成……信有假?将军没能登基?” 梅道然没答,只问:“信呢?” 赵荔城有些人气闷,“他娘的兵荒马乱,哪个收着这个!” 梅道然没揪着不放,问道:“是不是场面摆得太大,你掉以轻心了?” “咱带了七年的兵,哪能不知道这?”赵荔城咬牙切齿,“我还加倍留意,守城将士专门多加了五十。酒也是薄酒,能醉什么人?一共煮那一点,只够每人分两碗喝。就是防狗日的偷袭,但凡敢来,老子就叫他有去无回!可谁他妈知道出了这种事!” “当夜杀的是措手不及。兄弟们正互相敬酒,忽然有那么一拨疯了似的拔刀就捅。然后……城门就破了。我们连信号都没收到,城门就破了。庸峡你也知道,想要迅速攻破,除了火药别无他法!” 赵荔城牙咬得硌楞响,“有鬼的还在后头!老子岂是贪生怕死之人?佯败埋伏,叫人识破;迂回敌后,也被长蛇阵摆了一道。我无颜对将军,想自刎谢罪,是鲁三春拉住我,死也不能扔下弟兄们死。庸峡丢得不明不白,又连战连败,于是我怀疑,军中出了内鬼。” 梅道然还是道:“鲁三春我记得,是条汉子。说他通敌开门,我不很信。” “老子从没说过他是叛徒!”赵荔城把碗掼在地上,啪地碎成散尸,“但当夜除了他再没人进城。城上守卫死得毫无抵抗,明显是自己人动手。众军都在席间,只有他刚进来。” “就因为如此揣测?” “就因为这个就好了!”赵荔城双手发抖,“第二日退守时斥候来报,城中百姓尽遭屠戮,为首的还声称:‘如此卖命,哪有投靠齐人痛快!鲁统领有令,平一户人家,分两个女人!’满城百姓无人幸免,他兄弟鲁二回去收拾家用,竟活了下来。鲁三春就是有一万张嘴,他也说不清!” 梅道然一时无言,见赵荔城面露痛苦,“老梅,你不知道什么叫哗变。老子不宰他,谁他娘都不干!齐军就要打到眼前了,他娘的军心不聚,连雁线都不要了吗?!” 梅道然说:“所以你枉杀了。” 赵荔城不说话,直着眼睛,看向远天一滴明月。月光像从他眼中流出来。 过了一会,他吐出口气:“……是。” “老鲁当夜找我,说将军,请我吃顿酒吧。没有好酒,我就把你侄女的花雕起出来,陪他一块喝了。你知道我问了什么?我问他:‘为什么只有鲁二活着?’他看了我好一会,才答道:‘将军,他命贱,但他命大一回就是错?因为别人死了,我兄弟就该死?’我知道,我这么问,叫他伤心了。但我还是得说,我说‘老鲁,咱们弟兄这些年,你给我交个底。是你,我今晚一刀捅死,不叫你喂野狗去。’老鲁看了我好一会,说:‘将军,你要我怎么说?我说不是你会信?’我说:‘我会。’鲁三春大笑起来。他笑着喝了碗酒,说:‘将军,那你就当是我吧。就是我。’我知道不是他了。” 第21章 梅道然再要倒酒,酒坛已经空了。 赵荔城静了会,方道:“我们喝到天亮,天亮前,老鲁说:‘将军,你砍了我吧。我当夜晚归,罪无可赦。齐军咬在身后,雁线不能再丢了。’我没答应,我他娘怎么能答应?他又道:‘一万弟兄死得不明不白,将军还要剩下的一块陪葬吗?雁线如失,我们有何面目再见镇西将军?将军为帅为将,行事自当顾全大局!’我无言以对,只能问:‘你有没有什么托付?’他说:‘我爹娘死于齐狗之手,只剩一个兄弟。我希望将军能带着我兄弟,报了我家血海深仇。’他说将军啊,这颗头我给你,雁线,你要替我守住。庸峡,你替我们拿回来吧。” 赵荔城道:“我答应了。” 他看着月亮,似看见一轮红日,“酒吃完,太阳升了,天亮了。老鲁被捆起来,笑着对我说:‘将军,我从来不怨命。可我现在有点怨了。我他娘也想做个地地道道的梁人。’我没有看他。临出去他说:‘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 “我请你亲手砍下我的头,挂我于阵前。我睁着眼,看你守雁线。下辈子,鲁三春还给你打头阵。” 赵荔城仰头看月亮,突然笑了一下,“狗日的。” 梅道然把自己酒碗递给他。 等赵荔城喝空酒碗,梅道然语气有些悠远:“……鲁三春,真是齐人?” 碗底一层薄水光,沉一片金月亮。赵荔城盯着它,喃喃道:“他家在大梁,西夔是他的根。” “他就是梁人。” 梅道然深吸口气,问:“众军哗变……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赵荔城苦笑一声,没有回答,只是道:“他们要是藏了孬心,我拼着都砍了,也不会动鲁三春一个指头。可我的兵我清楚,他们是叫人撺掇了。” “雁线拚死守下,但我乘胜前攻,又像前几次一样——齐军像预判了我的计画。我就是这么意识到,内鬼绝对就在身边。知道详细军情的,只有一个副将邓玄通一个主簿孙越英。第二天我搜邓玄通屋子,找着一只信鸽笼子,把人擒到堂前问,结果他娘的,老子就没见过这么会演的人!” 赵荔城回忆道:“我问他密信,他叫我自己看。他妈的,这狗日的装成老子笔迹,写了一封通敌信!他又大叫鲁三春是被我灭口,倒打一耙。老梅,你知道百口莫辩是什么滋味?这种实打实的奸细,我不砍他,留着过年吗?!” 梅道然似想起什么,捏了捏他肩膀,道:“弟兄们知你为人,大都信你。只是有一些……的确颇有怨言。” 赵荔城摇头苦笑:“老梅,三人成虎!老赵是个只会打仗的,哪里管得住别人舌头?要搁以前,动摇军心,老子立马提刀砍了。可现在兵败,是我害的他们,我害的他们没了老娘死了老婆,家都埋进黄土里!他们恨我骂我,该!但说卖国通齐,你就是活剐了我,我也干不出这等事!” 梅道然说:“将军登基,齐军妄图与新君重修和约,暂时不会开战。时机稍纵即逝,我得快马回去。如何料理,得请将军和军师定夺。” “孙越英,我得带走。”梅道然喝口酒,“庸峡之事,你今夜重新修书,事无钜细一应奏报。兼听则明,荔城,将军从不听一家之言。冤者昭雪,清者自清。” 赵荔城无言片刻,道:“这狗东西花言巧语,我怕将军叫他糊弄过去。” 梅道然失笑道:“全天下除了姓秦的,就没人能骗得过他萧镇西。要说言语功夫,李渡白可是开山的鼻祖。在他跟前,哪个敢班门弄斧?”又问:“荔城,将军眼明,军师心亮,你不信我,连他们都信不过?” “我信你,”赵荔城抱起坛子,灌了一领子酒水,“妈的,你带去。老子还就不信,为他一条舌头,能受这等冤枉!” 梅道然对他举起酒碗,“孙越英身上没块好地方,腿也断了,向我陈情,希望回府整理文书,换身干净衣衫。毕竟要进京面圣。我代他找大将军请令。” 赵荔城站起身,冲帐外喊道:“来人!” 值守士兵随即赶来。赵荔城吩咐道:“开牢门,套车,送孙越英回去。” 他转脸看梅道然,目光沉沉,“老梅,兄弟可都依了你。” 梅道然点头,“谢大将军。” 他见梅道然欲起身,冷声道:“怎么,你还怕我杀了他,得亲自守着?” 梅道然叹口气:“荔城,你太疑神疑鬼了。” 赵荔城不说话。 “庸峡之耻,我西塞男儿必雪之。”梅道然握住他臂膀,“大将军,兄弟们在天上看着,等着你报仇雪恨。” 赵荔城眼皮一跳。 他听见另一道声音。那声音喊碎了他的心。 鲁三春被推去斩首时,高声叫道:“末将该死,不叫屈!大将军,一万兄弟的命!大将军!兄弟们等你报仇雪恨哪!” 众军前头,鲁二的嚎啕声里,那条汉子肉袒跪地,挺直脊梁高声唱道: “太阳起嘞,庄稼黄嘞,国破嘞,家亡嘞!爹娘哭嘞,饭汤凉嘞,大红灯笼挂起来嘞!” “提刀嘞,磨剑嘞,老少爷们站起来嘞!狼来嘞,狗叫嘞,打跑畜生守家园嘞!”[1] 刀挥起来。 “大将军!庸峡之耻!屠城之恨!你他妈记着,你他妈要报!” 你他妈要报啊。 帐外隐隐传歌声,有人吹叶子,调七拐八弯,比鬼哭都难听。梅道然眼潮了,赵荔城鼻酸了。月亮下,青马叫起来,满城战马对风嘶鸣。 西风里,鲁二哑着嗓子大声唱道:“太阳起嘞,庄稼黄嘞——” 国破嘞,家亡嘞。 *** 第二天一大早,梅道然便要启程。赵荔城不留他,偕他去孙府外候孙越英上车。 梅道然说:“以后收收脾气,别叫陛下难做。” 赵荔城道:“不是说还没登基吗?” 梅道然转着笛子,道:“回去就登完了,早晚得改。” 赵荔城沉默一会,“我……记得了。” 梅道然拍拍他肩,刚想说什么,便听府内传来一阵哭号。他心中一紧,忙闯进府去,赵荔城紧随其后。 二人循哭声跑入一处堂中,一抬头,正看见孙越英吊在房梁上的脸。嘴唇发青,面色苍白,显然断气多时。 梅道然沉默片刻,走到堂中,将倒地凳子立在他脚下。 他双脚依旧悬空,距离凳面足有一尺! 不是自缢! 案上翻着砚台,脏了一叠纸。地上泼了墨,倒着个炭盆…… 秋天就要烤火? 梅道然将炭盆一拨,果见几张纸页余烬。他深吸口气,看着滚落的笔墨,突然身形一动,背上快刀一出,孙越英尸身当即坠地。 女人嚎啕声里,他把孙越英衣衫摸了个里奇外外,终于从袖中捏出个纸团。 梅道然将纸展开,看见几乎狂舞的行草。 ——赵杀我。 他从地上蹲了许久,扶膝立起,回头盯向赵荔城。 赵荔城被他目光刺得心窝发寒,强作镇定道:“老梅,你以为是兄弟杀人灭口?” 梅道然叹了口气。他极少这样叹气,这样叹气的是李寒。而他如今与李寒的某部分重合,用近乎悲悯、近乎无情的口吻说:“我知道你。但荔城,帅印你暂时不适合掌了。”他又道:“为了大局。” 赵荔城颤声问道:“蓝衣,你看咱是这等人?” “我做不了主。你熟悉边防,还是在军中任职。”梅道然将纸叠好收进怀中,直视他道,“其余诸事,等候将军……等候陛下圣明决断。” 第17章 十三惊雷 史书记载,八月十九的夜晚,有九颗星星连成一线,宛如珠串,悬挂天空。所有人都坚信,这是新皇帝即将福泽天下的象征。 当天傍晚,大梁宫上方先绽开一道凝血般的虹光。戍守宫城的金吾卫啧啧称奇,耳朵一竖,又捏紧刀柄。他们听到本该阒寂的街道上载来辘辘之声,不一会,一辆油壁马车驶向前,一只手从车窗中探出。 那是一只保养得宜的男人的手,五指带薄茧,拇指上盘踞一只青石虎头。 那手的主人递出一只印信,道:“劳烦诸位将军通传,南秦大公秦灼拜见陛下。” 金吾卫检查过印信,忙奉还拱手,“陛下有令,大公觐见,无需请旨,立即放行。” 那只手在空中静止片刻,在宫城启扃的声音里收回。马车驶入宫中,左右为其避行。 秦灼打开帘子,正路过一座宫殿。形制恢弘,富丽堂皇。他仰头看了一会,问:“这是立政殿?” 一旁引路的内侍秋童笑道:“大公好眼力,正是立政殿,是历代皇后殿下的居处。眼瞧着陛下要登基,咱们赶紧把立政殿也打扫出来,顶上的琉璃瓦片都仔仔细细擦了三遍。” 秦灼笑了笑,没答话。秋童继续讲:“大公瞧,再往前就要到东宫。陛下今早从军营那边赶进宫准备明儿的典礼流程,路过东宫,还立马停了好一会。” 第22章 秦灼看了一会,没做表示,问:“陛下在哪儿?” 秋童道:“陛下在甘露殿试冠服呢。大公来得正合适,再过一个时辰,陛下就得起驾去太庙,赶在天亮前要到。” 秦灼点点头,把帘子落下来。 最后一缕阳光从天边收束时,秦灼踏上甘露殿的台阶。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拜见君王,也并不是第一次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查找萧恒,但今天这特殊的情景铸就的绝无仅有的一次,很可能要裁割开他的半生。 他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沉稳踏实,但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摇摇欲坠。那是一种兴奋,也是一种痛苦。为什么萧恒登基在望,他会觉得痛苦? 秦灼想不明白,就像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今夜非要再见一面,为什么一次次赌咒发誓地说分开,又一次次向萧恒走过来。秦灼不知道第多少次地在心里告诫自己,最后一次了。他看着我站到大明山顶,作为回报,我也该目送他去那最高的位置。这是我最后一次私下见他。最后一次。 他神思迷离间,萧恒的身影已经近在眼前。 秦灼没像之前一样先看他的脸,反而把目光落在他的脚上。一双红木厚底的舄履,装饰金饰,光芒闪动,和他从前被雨水沤烂的草鞋和沾满血泥的靴子截然不同。往上,是从腰间垂悬而下的白玉大佩和六彩绶带,刚刚那道晚虹颜色般的裳衣织绣藻、粉米、黼、黻四种纹章。这也和他日常穿衣习惯大相迳庭。他寻常一半的时间在马背,一半的时间在地里,从来只穿裤子,不穿裳衣。再往上,是线条流畅优美的玄衣,日、月、星、龙、山、华虫、火、宗彜这剩余八章各安其分地装饰在上,集齐最尊贵的皇帝十二章。 在此之前秦灼无法想像,萧恒的刺客气质怎么能装进这华丽沉重的枷锁里。这一刻,他透过十二道白玉珠帘,终于望向萧恒的眼睛。这和历代帝王画像中居高临下的目光大相迳庭。他早该知道,之前的千秋万岁竟是窃取高位的贗品,真正神授的君权,是这么沉重的悲天悯人。 对视间,萧恒已经屏退众人,他没有问秦灼为什么打破誓言出现在这里。他脸上浮现出罕见腼腆的笑容,说:“是不是很别扭?” 秦灼笑了笑,轻声说:“很好看。” 他走上前,帮萧恒整理腰间大带,一寸一寸向下捋平,身体也一寸一寸低下来。他的手在带子末端松开时,他已经跪在萧恒脚前,推开萧恒匆忙要搀扶他的双手,往后膝行两步,第一次向他五体投地地拜倒,第一次称呼他:“梁皇帝陛下。” 这是秦灼一阶段心愿的总结,也是一阶段痴愿的发端。他想,这孩子也算给他磕头了。他盼这一天盼了好久,这一天真的来了。这一天为什么要来? 他被萧恒扶起来时,两个人没有说一句话,几乎是目光一触,就紧紧抱成一团。干柴烈火一样,胶漆相融一样。秦灼脸压在他衣襟上,闻到那股属于皇帝不属于萧恒的贵重熏香的气味,叫:“六郎。” 他像最后一次这么叫他一样,反反覆覆叫道,六郎、六郎、六郎。 萧恒抱紧他,脸抵在他耳边,像之前无数个日日夜夜。但他的语气又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少卿,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他顿了顿,说:“我要废皇帝制。” *** 秦灼多年后仍记得听到那句话时的感觉,一瞬之间,如雷击顶。 他甚至没有推开萧恒的反应,问:“什么意思?” 萧恒注视他,“就是那个意思。” 秦灼这才推开他,往后退了两步,上上下下把萧恒打量一遍,像看一个怪物一样,“明天是你的登基大典,你跟我说你要废皇帝?” 萧恒说:“是。” 他还要开口,秦灼立即叫道:“别跟我讲话!你知道你在干什么……你知道你要害死多少人吗!国不可一日无君……没有皇帝的天下是什么景象,你想像不到吗?” 萧恒低声道:“就是因为我想得到!百姓祸福,系于一身。天下安危,在乎一人!如果昏君当政,只能盼望明君。灵帝的时候盼公子檀,肃帝的时候盼建安侯,怀帝的时候盼任何一个新君只要是男人就行,少卿,天下人的性命真的要交在这些虚无缥缈的期盼里吗?如果一百年里盼不来一个明君,这一百年间要枉死多少人?亿万人的生杀予夺在一人之手,这真的正确吗?” 秦灼剧烈喘息着:“现在有明君了,你可以做这个明君。他们盼到了,你非得把他们的盼望毁于一旦吗?” 萧恒目光沉静下来,问:“如果我变成昏君,怎么办?如果往下,我的儿子孙子变成昏君,怎么办?” 秦灼一时哑口,听萧恒几乎不带感情地说:“少卿,你知道的,只有推翻。推翻我们,再度拥立新君,但我作为昏君的这些年、他们推翻昏君的这些年,百姓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你有没有想过?” 秦灼握紧他的衣襟,低声喝道:“你这些不过杞人忧天、自寻烦恼!到时候的事到时候说,你现在尽职尽责地多干一天,天下就能太平一天,你折腾什么?” “明君在位或许太平,但真的公平吗?” 秦灼道:“如果不公,就会反抗。天下太平,就是没有反叛,如何不公?” “没有反抗,或许因为他们死了,或许他们正在忍受。”萧恒并没有疾言厉色,但他的眼中如有烈火,“少卿,我们说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但我登基之后,还不是我的儿子来做下一任皇帝,他做过什么贡献,又有什么资格?我的姻亲和羽翼垄断朝堂,不过是一批高门显贵换成另一批。庙堂之上,靠的是血缘裙带,不是能力。” “你可以广纳贤臣,可以不拘一格选拔人才。”秦灼试图安抚,“你可以做到。” 萧恒看了他一会,突然问了另一个问题:“少卿,荒年到底有没有米?” 秦灼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萧恒说:“元和大荒三年,大梁上下馁死不下十万,但这十万人里,有没有一个位列公卿?” 秦灼深深呼吸一下:“天灾惨重,公卿尚能转圜,但百姓贫苦,家中少有存粮……” “但种地的就是百姓。”萧恒说,“为什么公卿不事劳动依旧饱腹,而种地之人却无粮可食?为什么……百姓要比公卿贫苦?” “你这是不讲道理。”秦灼感觉喉咙发紧,只说得出这一句话。 “百姓会饿死,归根结底,因为他们没有土地。你想想,有道理吗?生在地里埋在地里的人,居然只是为别人收割口粮的劳力。而这些人,就占了天下的绝大部分。” 秦灼鼻中气息粗重,“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萧恒看着他,“少卿,天下的土地,究竟在谁手里?” 秦灼嘴唇颤抖。 接下来,萧恒一字一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万方有罪,只在一人。” 甘露殿中,一片死寂。 秦灼慢慢退后,看着眼前这个身穿帝王袍服却妄图弑君的人,后知后觉道:“我说你这么恨皇帝,怎么京中推举你,你答应得这么痛快……你是早有盘算啊。” “是。”萧恒说,“我哪怕带兵推翻一个皇帝,他背后的世家宗族也会拥立第二个皇帝。只有世族的势力被彻底削弱,他们创建的制度被完全打破,才能有可能实现公正。而这一切,必须由比他们更高的人——一个皇帝来做。” 秦灼喃喃:“你疯了。” “少卿,我这辈子,从没有这么清醒。”萧恒看着他,轻声道,“如果哪一天,我真的废了皇帝,我想去找你,行吗?” “你一辈子废不了呢?”秦灼反唇相讥,“萧重光,你想拿一句空话这么吊着我一辈子吗?我管你废不废皇帝,我是南秦的主君,我要娶老婆的。难道你要进我的后宫,等我写你的彤史,天天看我和别人同床共枕吗?” 萧恒的脸色苍白起来,不等他张嘴,秦灼下一句话赶来了:“你死了呢?” 他冷笑道:“之前的怀帝是怎么崩逝,你又是怎么当上这个天子的?还不是世族在背后的手脚!他们自开国至今屹立百年,盘系的裙带就能托起整个朝堂!他们能废了怀帝就能再起来废了你!你还想留这个孩子,怎么,我留下它,叫它给你做陪葬吗?” 秦灼大口喘息声中,萧恒陷入沉默。半天,他笑了笑:“还好。” “还好现在,我连累不着你了。” 秦灼扑上前,拧紧他的衣襟,近乎哀求地叫他:“萧重光……萧重光,你就不能消停吗,啊?就不能好好的吗?” 过了一会,萧恒扶住他手臂,拉开一段距离。 他柔声道:“少卿,我该走了,你,也该走了。” 这是萧恒第一次没有目送他的背影,而是自己先行离去。秦灼感到自己眼中涌出鲜血般的热流。一个君王试图弑君,那他的方式只有一个,就是自尽。他早该料到,这样沉重的神授的君权,只有以玉石俱焚的方式,才会碎为齑粉。 第23章 在迈出甘露殿时,秦灼看到夜空之中,九颗星星连成一线,闪烁着动人诡异的光芒。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更早地洞穿这九星连珠的真相。一个或许带来光明也或许带来炼狱的真相。一个注定鲜血淋漓不得善终的真相。一个借助胚胎和他血脉相连的真相。逃不了的真相。 *** 秦灼回府时夜已深沉,阿双看他神色,不敢多言。等郑永尚来替他瞧脉象,秦灼靠在案边,仍是一身冷汗。 郑永尚诊过脉,问:“大王还是动了肝火,是吵了架?” 秦灼不语,郑永尚心中有数,叹道:“梁皇帝到底是皇帝了。” 秦灼笑了笑:“到底是它爹。” 他看着郑永尚,自嘲道:“阿翁,你可能不相信,我对萧重光,的确动了真心。” 郑永尚一时哑然,叹息道:“那大王之前还劝他立后。” 秦灼愣了一会,笑了:“在京不比在野,朝堂风云诡谲,稍有不慎骨头不剩。民心所向又如何?万人之上又如何?肃帝、怀帝、公子檀兄弟甚至青不悔都是怎么死的?” 郑永尚一时结舌,听秦灼缓缓吐出口气:“他们虽然有名望权力,甚至手握军权,但整个世族联起手来,依旧能把一个皇帝推下龙椅。对于一个草野出身的皇帝,世族拥立他,一定有一个和他捆绑利益甚至同化的法子。他们会对他进行渗透。” “渗透?” “是,荣华富贵和生杀大权就是一种渗透,就算是乞丐登基的皇帝,最后也会变成站在天下乞丐尸骨上的人。更重要的是,他们要用姻亲和血缘把皇权和世族牢牢维系在一起。这就需要立后。世族要成为皇帝的丈人和亲家,皇帝要处置他们不啻于肉中剔骨。” 秦灼看向郑永尚,“阿翁,他若不娶妻,一个不立世家女为后的皇帝,生不出一个带有世家血脉的太子,京中诸公能容他到几时?他的确有能力,但万一呢?他从没受过权术浸淫,真的敌得过那些老狐狸的明枪暗箭吗?更何况……” 萧恒还要废皇帝制。 他太了解萧恒,这件事情他敢告知自己,就说明他已拿定注意,非做不可。但萧恒要废皇帝制的念头如果露出马脚…… 秦灼打了个冷战,平静、残酷地说:“他必须有一个世家皇后。一日夫妻百日恩,万一事败,这能保他的命。” 郑永尚心中一颤,“大王。” 秦灼面有疲色,只道:“有些疼。阿翁,帮我煎碗保的吧。” 第18章 十四秋狝 八月二十。宜嫁娶、宜订盟、宜入宅、宜祭祀。 黄道吉日。 梁天子出甘露,命有司设坛场于镐南,即皇帝位,燔燎告天,禋于六宗。天子乘大辂,驾白马六,公卿奉引,大将军参乘,太仆御。属车八十一乘,备千乘万骑,诸侯俱在卤簿。[1] 八月廿五,梁天子开上林苑,举行秋狝。 好秋日,青天吐艳阳。 上林佳木众多,丹枫翠柏叠映,层林青红交错,一望无际,壮丽非凡。 大梁的白龙玄旗照在前头,往左列坐朝中百官;往右有数面大旗,以白虎赤旗为首,后有黄雁赭旗、白鹿翠旗、黑鱼蓝旗,是各路诸侯。 阿双侍酒时,察觉秦灼有些不对劲。 他虽没有动作,但浑身绷紧,脸上欲笑不笑,眼中如含寒冰。 她顺着秦灼目光看去,见雁旗下坐着个人。 短须,蜂目,戴七珠,穿王服,左耳佩一只黄金玛瑙坠,体态魁梧,嘴角生红疮,约莫有四十左右。那人迎着秦灼举杯,笑得十分古怪。 秦灼静了很久,才勾了笑抬起酒杯。 他身边哐的一声。声不足以惊人。 秦温吉一旁侍坐,将腰刀拍在案上。 白虎昆刀卧在他二人中间,前爪趴在秦灼身上,只冒出个毛茸茸的虎头,一下子惊醒,迷迷瞪瞪地左右看他们。 秦灼两眼一弯,饮了一口,轻声道:“别急。” 他少年之事阿双多少知道一些。 秦灼的姑姑是肃帝的淑妃,元和六年秦淑妃暴毙,秦文公入京启妹灵柩,亦薨逝京中。南秦无主,少公秦灼年幼,文公弟秦善兴兵篡权。自此,秦灼兄妹屡受迫害。后来秦灼坠马断足,为了保全胞妹、暗敛兵马,没少和诸侯王公曲意逢迎。 阿双最早是秦温吉的女侍。她记得一个黄昏,秦温吉学做糕点,非说要秦灼试毒。二人走到庭间,却不见人伺候,房门紧闭,整座宫室叫夕阳的尸臭浸泡。 她小声问:“少公或许不在?” 秦温吉略显烦躁:“他腿成这样,能跑哪去?” 就在这时,门开了。 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边理衣襟边走出来,他襟上黄雁烂成团泥。手里还掂着一顶四珠冠,其上东珠明亮,是难得的蓝珠。 秦灼少小多病,传闻东海蓝珠是暗神眼泪,有祛病之效。文公天下求取,终得四颗为长子做冠。 这是他祭祀时常戴的。 阿双的手被秦温吉攥得生疼,不由得望向那门。那扇门开着,黑洞洞的,鬼怪血口般,用不男不女的含混腔调喊着:来呀。 她那时太小,并不清楚什么事。只觉得一颗心当空抛下,极缓极缓地坠下去。 她刚想说什么,却被秦温吉利落打断:“在外头守着,有人来,打死他,算我的。” 秦温吉一个人进了门。 死寂。 在一段诡异的窒息后,室内炸响了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她听见女孩发疯般放声痛哭:“我要宰了他!你放开我我要宰了他!我要宰了他!我要宰了他!” 她顾不得什么,投进那扇门里,叫鬼口将她吞下去。 那是阿双很长时间的噩梦。 轮椅破碎,帷幕坍圮,衣帛撕裂,烛台堆血。 她叫什么绊了一跤,低头一看,是秦文公留给儿子的白玉手串,玉珠粒粒有拇指大。如今油亮得异常,还沾着猩红。 她那时并不知秦灼遭受了什么,不明白秦温吉为何痛不欲生至此。很多年后,她通了人事,看着秦灼和萧恒谈笑自如,总要躲到门后,捂住嘴以免哽咽出声。 而当年,她懵懂而恐惧,呆立在那,看他兄妹二人抱成一团。 少年披头散发,脸都有些浮肿。他替妹妹抹泪,两腮肌肉抖动,咬着牙说:“你不要哭。” 他说温吉,我还活着,你不要哭。 这些年下来,折辱过秦灼的,要么被他亲手送了阎王,要么被秦温吉喂了野狗。再往后,萧恒当头一刀也没人能招架得住。但这位魏公不同。 秦、魏相为邻属,常有贸易往来,船舶、香料等商业互市至今不辍。且南魏据地十四州,仅比南秦短一州之数,兵力财力不容小觑。 他能忍,可有人忍不了。 秦温吉喝了口酒,将拴面具的鹿筋一抻,颈上青铜就这么被推上脸颊。她半副仙姝般的面靥旁,长出半副铁青的阎罗脸孔。 昆刀甩了甩脑袋,弓起背来。 她按住刀柄时,有人握住她的手。 秦灼一早告了腿疾,并不参与行猎。草场上已有臣官比试,四面画鼓架起,鼓后各一面彩旗。一面铜锣敲响后,胜者提着猎物策马奔向阵前。 又一声锣响。 秦温吉向他偏头,“萧重光什么意思,叫这杂种来膈应咱们?” 秦灼安抚地摩挲虎背,抓着昆刀领毛道:“魏公势力非同寻常,我没有和他说,他知道要出大事。这个人,现在动不得。” 他边说着,望向高台。 萧恒正坐台上。 他以后就要常常穿戴冕服了,十二旒,玄衣朱裳,龙章赤舄,两侧障仪仗扇。萧恒身材高瘦,肩骨却宽阔,如今坐在金阳底下,挺拔如高松。 见秦灼目光传来,萧恒和他遥遥相注,举起酒樽。 面子总要做的。 秦灼也冲他举了举杯,没给秦温吉表达愤怒的机会,口气平淡道:“看见他嘴角的疮了吗?那是牛角疽复发的征兆。魏君忌医,好饮烈酒,吃的蒸鹅也是发物,上马跑一圈出身汗,再叫哪个顶撞几句,气急攻心……英雄末路,威风不长了。” “不过军中一莽夫,怕是连死到临头都不知道。”秦灼端了酒杯饮一口,“想叫他死在封地之外,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南魏的水很浑哪。” 秦温吉夺下他酒杯,自己喝了干净,差点呛了一口。 甜的。 宴中酒由天子亲赐,皆是梁地的万山青。谁能想梁天子竟给秦公换成梅子清酿,玩起这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把戏来。 这叫分了?谁家跟分了的前情这样? 呸,真酸。 她听着秦灼道:“魏大公朱云基,一个不够,还有他兄弟、老婆、儿子。要做,就做个四喜临门。” 秦温吉听出点别的意思,声音有点哑:“他们……四个?” 秦灼叹口气,一只手挠着昆刀下颌,另一只手端起面前一碟生肉,语气轻柔得像哄小儿入睡:“谁叫咱们奇货可居呢。” 第24章 白虎低吼一声,露出森森白齿。舌苔上倒刺密布,皮肉给舔一口就能见骨。 他放肉在掌心,静静叫昆刀撕咬。 “不能斩草除根之前,先等着。” *** 臣子按例需列席台下,但李寒不同。 萧恒诏令未颁,李寒所从官职不得而知,众人虽仍以军师称呼,但无疑已成“国军师”。萧恒设席以世家为尊,但以李寒无职之故,特选登台侍坐,并不拘服制,竟由他如此布衣上场。 新君宽宏,并未开罪夏雁浦,他如今坐在席间,见李寒衣着,落下酒杯冷哼一声:“一身破烂流丢,今上放他如此出席,就不顾万国面前大梁的脸面?” 他身边侍坐个黄袍少年,刚从场上下来,两颊扑红,正摘下弓箭拿帕子擦汗,闻言吃了口酒道:“李渡白无秩升台、不衣礼服,闻所未闻,的确逾矩。但父亲,这是陛下首肯的。” 少年将杯放下,笑意灿烂,“天子钦许,就不是逾矩了。” 那是特权。 李寒有权侍天子酒,在国宴自择衣冠。萧恒给他的特权并不是座次衣着,而是“自由”。 攻伐未见,先起狼烟。这是一个征兆。 “如今他可自行礼数,他日入朝,未尝不能代天行事。”少年抬头望向台上,“天子之下,左右丞相,以右为尊,向来是尊长居之。但历朝历代,少年天子登基,要掣肘诸臣,便常任政见各异的两位重臣为左右相,右相也多代表皇帝态度。正如当年轰轰烈烈的青氏变法,最开始也得到过肃帝支持。我看新君之意,亦当如此。” 夏雁浦虽有猜想,到底难免忿忿,道:“黄口小儿,安能任此!” 那少年落下酒杯,举头望向高台,“我读过李渡白的文章。他那篇《论党锢》大骂世族蝇营狗苟、窃国者侯,大骂我等子弟纨裤不肖、好逸恶劳,但我通篇读罢,只有三个字:骂得好!” 夏雁浦欲言又止,长长叹气。 少年道:“父亲一心找寻公子檀兄弟下落,族中大小事务一应交给叔伯。从田庄、产业到选士、官职,儿多有了解,还是三个字:烂透了。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当今天子掌潮州、定西塞时曾试行变法,儿观其行事,眼里不容沙子。世家病入膏肓,不自己警醒、求药医治,等天子治疾,只能割肉剜疮,大难临头了。” 那少年仰头远望。高台近日,太阳如东君车轮,驭开一片金色雷霆。他目光之中,日光之中,李寒青布衣衫翻飞,挺立于此,青云衣兮白霓裳。 有人轻叹一声,不知对谁:“莫轻年少啊。” *** 萧恒叫李寒一声:“看什么?” 李寒收回酒盏,举起喝了一口:“夏秋声。” 萧恒也随着他看去,听李寒道:“夏雁浦谋逆案,我劝陛下略加宽待,一是陛下在京中根基未稳,对夏雁浦的宽容就是对世家的缓和,二来,多少有他儿子的缘故。夏郎有才,叫父辈连累,以后供职,在同僚跟前站不住脚。” 李寒叹道:“夏雁浦太轴,这辈子怕是转不过弯来,只是辛苦了儿子。夏雁浦当日可是连朝臣都一并扣押,和世族多少结了梁子,全靠夏秋声一人走动。多少冷言冷语,这小夥子,那叫一个有理有据、不卑不亢。” 他忽然道:“我瞧陛下今天不对劲啊。” “眼中有人,心不在焉,但一对视就立刻挪眼。依臣看,你俩真要一刀两断,除非不复相见,但凡见面,少不了藕断丝连。” 萧恒叹道:“行好,闭嘴吧。” 李寒便换了话头:“成,如今陛下登基,蓝衣如何也该赶到。迟迟未至,恐怕西塞事没有这么简单……他可有书信来?” 萧恒刚想开口,又闻一声锣鸣。场上多是少年子弟,比的也是猎物数量,赐的也是锦衣玉带,并无什么稀奇。 这时台下大笑声传来,魏公朱云基立起,向他道:“看这些娃娃们玩得高兴,咱们骨头也痒了。” 萧恒道:“魏公是想下场?” 朱云基拍了拍手,身侧女侍托着漆盘出来,上陈四颗明珠,粒粒蓝光柔和。 他笑得是旁人不解的暧昧:“这四颗蓝珠是臣多年前所得,至今仍贴身携带,视若珍宝。如夜间帐中把玩,更是熠熠生光。臣建议,择选四名骑士,胸前各佩一颗,策马互射明珠。落马者输,以及珠碎之后、绕场两圈仍未能取他人珠者,亦为输。鸣鼓之前,最后一粒蓝珠在谁手中,即为谁胜。臣自告奋勇,愿充一人。” 李寒皱眉问道:“魏公之意,除了保己珠、射他珠外,还可夺珠?” 这是把猎场变战场。 朱云基大笑道:“乱世为争。只懂自保难免会叫敌手吞吃,有力打江山而无力守江山,到头来还不是给别人做嫁衣裳。输赢不在一时,得看最后珠子落在谁手哪!” 他将四枚蓝珠一拂:“夺人所爱,岂不精彩。” 席间,秦灼含着笑,将秦温吉拔刀的手按下去。 “有备而来。听听。”秦灼说,“听听他想干什么。” 萧恒察觉不对,便道:“郑公爱物,如有损毁,太过可惜。” 朱云基笑道:“岂止是臣下爱物,更是陛下爱物呢。” 萧恒刚拧了眉头,便闻台下一声咆哮,继而众人惊呼。 一只大雁当空坠下,一箭贯穿双目,鲜血汩汩而流。白虎受血气刺激,加上秦温吉无意阻拦,竟越案扑去,半空咬断鸟颈,在台前撕吞入腹。 血气弥漫,虎咽作响,不少王公文官吓得脸色惨白。 秦灼斥道:“昆刀!” 白虎呜了一声,耷拉着脑袋叼雁回去,绕在他身边。因口齿皆是雁血,也不敢碰他,又不敢再食雁,只能伸舌舔舐掌爪。 秦灼从雁目中抽出羽箭。箭羽翠如孔雀翎。他抬头看向林场,诸子弟皆落座,场上一片空旷。 未见其人,未闻其声,其箭已至。所引必是强弓。 同时,朱云基也眯眼转身,望向苑门,像在等待什么。 他不久就等到了。 不远处有马蹄声动地,不是赛马,其声铿锵如雷,是训练有素的铁骑。 在禁卫弯弓前,女子笑声遥遥传来:“我等来迟,天子勿怪。西琼段映蓝,为梁皇帝贺!” 第19章 十五 落日 地尽头,林梢上,刮来一片灰蓝浓云。 云浪一卷,翻作旌旗。骑队所驾皆黑马。 为首女子不着甲胄,一身靛青箭衣,领口袖口镶青、蓝、白三色挑花花块,蹬长靴,着裤不着裙。圆轮耳环的银穗长可打肩,胸前佩一串银项圈,叮叮当当十数枚银太阳。 她放下弓箭,跃下马背,身后骑队当即止步,连成一线。 她就这样提弓走上台来。 朱云基转头看她,皮笑肉不笑道:“段宗主,御前失仪,可是重罪。” 场中雁血未干,段映蓝隔一泊鲜红站定,挑了丝笑:“魏大公别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您如此,我不是。” 她直言嘲讽,朱云基却不理会,拱手向萧恒,“宗主既是来贺,贺礼何在?” 段映蓝道:“自然是琼、梁缔交这份大礼!” 她此言一出,四座一动。 西琼位于梁境西南,北接魏东临秦,本是梁高皇帝分封的诸侯国。但梁庄帝年间琼君反叛,宣布独立,因西琼建城于险山绝壁,加上军队锋锐,大梁两朝七次征讨竟都未攻下。因常年战事,西琼渐不能支,双方各退一步,琼君交返诸侯印,不称王,作为一地族长,首领称宗主。梁亦不加干涉,返兵回朝,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势。 段映蓝要改势。 她笑道:“我本要射雁做贺仪以示诚意,谁知道魏公杵在这,惹得老虎发威,叫我好好的大礼入了虎口。” 秦灼闻言,捋着昆刀脊背,开口道:“小畜生野得很,调教不周,是孤之过,宗主勿怪。” “哪里。”段映蓝笑吟吟道,“我与秦公有缘。” 她这话有些暧昧。加上一男一女,又是大好年纪,比朱云基的“爱物”更叫人浮想联翩。 秦灼笑着举杯饮罢,段映蓝亦颔首。 台上突然当地响了一声。 一只青铜盏顺着台阶跳下,喝醉般跌在段映蓝脚前。 李寒略带歉意地微笑道:“抱歉,手没拿住。” 秦灼忽然意识到什么,抬首去看萧恒。只见一片白日,君王坐在里头,身形都有些模糊。 他忘记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怀帝年间,天下动乱,段映蓝趁势攻打大梁西南边陲,萧恒所在的潮州首当其冲。当时潮州正逢粮荒,兵马未足,在西琼大军强力进攻下几近绝户。 段映蓝和萧恒之间,隔着一段血海深仇。 她要结盟,却不知萧恒能否为数万冤魂忍气吞声。 秦灼忙岔开话:“陛下在此,臣等不敢擅专。不如先请魏公比猎,盟约之事,陛下再与宗主详细议来。” 第25章 萧恒注视段映蓝,片刻后声音传来,并没有什么不对:“说的是,那就依魏大公法子,先比猎吧。” 朱云基拈起一粒蓝珠揉搓,不知怎的,莫名叫人觉出些情色意味。段映蓝似笑非笑:“咱也没听说魏公有恋物的癖好啊。” 朱云基并不恼火,反而接茬过来:“这倒不必,孤只喜欢些好颜色的男孩女孩,明珠如此,睹物思人罢了。” 段映蓝呵一声,不再搭理他。 朱云基却偏要给她讲解:“宗主不知道,大家大族的男孩,比寻常姑娘要娇嫩多了。千尊万贵,别有风味。” 场上人虽不知内情,但流言左右听说过。听他语及大家子,多少是往秦灼心上戳窟窿。再进一步想,莫非朱云基当年和尚是少公的秦灼也有一腿? 说不准! 众人看去,见秦灼抚着虎背,恍若未闻。 这时,台上的君王开口:“我看魏大公醉得厉害,弓还拉得动吗?” 萧恒本不知情,但看朱云基情态,多多少少有了猜测。李寒一直在身边观他神色,见他脸沉下来,杯也停了,这句话一出还笑了一声,面上却积了霜般,心中警铃大作。 直到萧恒负手,按住雕弓。 萧恒想下场! 不。他看着萧恒的脸,那双眼眯一下,如有冷箭射出。 不、不。 萧恒……想杀人。 李寒头脑一冷。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朱云基三番两次辱及秦灼,是要拿萧恒。 朱云基常年征战,膂力惊人,壮年能双开五石弓,如今虽老,仍食饭啖肉如故场上如有意外,又能如何? 可他为什么要拿萧恒?只为赢一场下了新君颜面,还是意图弑君自己登天?朱云基所带亲兵不过百数,前者得不偿失,后者死无葬身,朱云基也算一代风云人物,没有后手,绝不至此。 局面错综,李寒脑子再快也不够转,为今只有四个字:不能硬碰! 他抢在萧恒提弓立起前站起,还撞到了膝盖,疼得倒吸冷气,声音却听不出来:“解酒汤早已备下,魏公稍候,顺便想想,还有什么要加的规矩。” 他藉着倒酒拍了拍萧恒的拳头,举杯笑道:“毕竟魏公所言,御前失仪,是重罪。” 朱云基笑道:“依臣之见,要用就用强弓。” 四座皆哗。 场上能开强弓者不过数人,何况强弓本用于远程进攻,力足以破城墙,要射碎一颗珠子而不至于伤人,对准确、力度、熟练、箭术的要求十分严苛。 朱云基像想起什么,又道:“臣闻陛下入主,不胜欣喜,来得匆忙,把弓箭忘了。上场所用,还请陛下恩赐。” 他单膝跪下,却直视君王。 “臣斗胆,求借陛下雕弓一用。” 来了。 礼有制:天子雕弓,诸侯彤弓,大夫黑弓。 朱云基求天子弓,跟楚王问鼎一样,狼子野心。 场上静默,独段映蓝一声笑起,尖利如箭:“魏大公,面子真大呀。” 朱云基才恍然一般,告罪道:“臣僭越,望陛下恕罪。不如这样,秦大公因腿疾不宜下场,所用'落日'亦是强弓。臣与秦公同列诸侯,亦无逾制一说。还请秦公念在交好一场,借宝弓一用。” 落日弓相传为神羿射日所用,弓力三石,梁高皇帝得此,赐予秦高公,并展开舆图,让秦高公弯弓来射,射中之处即为封地。高公射中大明山,但弓力过大,将舆图射了个大窟窿。梁高皇帝大笑道:“卿之功绩,一山岂能足?”便将破损处的十五州赐予秦公,这就是南秦十五州。 从此之后,落日弓世代相继,秦公祖辈十之有九能引强弓。 跟秦灼要落日,等同于借牌位,挑衅宗庙,是辱先。 秦温吉冷笑一声,看架势就要踢案拔剑,秦灼先开了口:“借不了。” 他微笑道:“孤要下场。” *** 此番比射之前,萧恒赐四人卮酒。阿双奉到秦灼跟前,是满满一斗汤药。 他回首望高台,天子坐在那,岿然不动。 秦灼除了臣属更是君王,在他那里,秦地与秦宗的尊严高于一切,他必须为之战斗。支持他的决策,这是萧恒给他的尊重,但送上药来,是告诉他:我希望你好好的。 秦灼捧起酒樽一饮而尽,对阿双低声道:“请阿翁先来候我。” 下场四人,除秦灼与朱云基外,段映蓝亦在其列,出人意料的是,还有夏秋声。 夏秋声并未代梁出场,而是以姓氏出战。他并非皇室,更不能张龙旗,萧恒便替他取了面黑色小旗,李寒又蘸白漆为他书,写了一个斗大的“夏”。 夏秋声接旗笑道:“赚了陛下一件御赐、李相公一幅墨宝,非常值当。” 夏雁浦斥他:“这些都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阎王,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娃,赢得了什么?” 夏秋声仰头把卮酒饮尽,绑紧束腕,笑道:“父亲,我没说要赢。” “三大诸侯上场,咱们大梁可是东道,哪能一个人不出?万国皆在,魏公咄咄逼人,陛下不能和他计较,就得换人计较。” 夏雁浦眉头仍未舒展,“虽说如此,武将堆里随便点一个都比你强!你去逞什么英雄!” 夏秋声哭笑不得:“父亲,各位将军各有所长,用剑用枪或能胜他一筹,但说实话,射术一事,魏公的确鲜有敌手。当朝威名赫赫的将军,要真输给他……” 他压低声音:“丢人事小,万一以后战场相逢,士气立马短了一半。不值。” 秦灼是打到脸上不得不去,段映蓝完全是针锋相对连带要看热闹。大梁众人,萧恒或可匹敌,但天子参赛,短了胸怀;梅道然弓箭不错,但他一善轻弓,二不在场。 “我不怕输。”夏秋声抚着马背,提弓上来。他那张弓足有一石,算是擦边的强弓。 “只要输得漂亮。” *** 一声鼓动。 场上四骑如飞珠奔出。台下白龙玄旗矗立,林前黑、红、赭、蓝四面旗帜,迎风如飞羽。 众人听闻段映蓝极擅弓马,如今才知她“极”到什么地步。 她所骑黑马健壮,马眼处有血红泪槽,四蹄溅有红色斑块,是纯种的“踏虹来”。此马性烈,极难降服,取铁锥、铁鞭、匕首来驯的不在少数。即使骑了多年仍易伤人,骑者必着盔甲,马具也须极好的铜铁皮革打造。 而段映蓝只着单衣,马鞍、马辔、马镫俱无,手中除了弓箭,只有一条金色马鞭。 她自己便是烈马。 秦灼多少顾忌腹中这小东西,没有争前,只徐徐策马。他那匹黑马叫作“元袍”,为他所驭多年,颇通人意,似知他不能颠簸,跑得极其平稳。 段映蓝与朱云基一前一后紧缠在先,和他隔着小半个猎场。此时,另有马蹄声赶上来。 那黄袍郎在他身侧控缰,问道:“大公慢行,可是腿上不好?” 夏秋声所骑不过寻常骏马,耐力和爆发力远输军马。他和这些人相较,唯一的优势就是年轻。 初生牛犊,敢斗猛虎。 秦灼笑道:“多谢夏郎记挂,并无大碍。只是到了时季,多少得留意。” 夏秋声一揖马鞭,道:“先行一步!” 少年鹅黄身影飞驰,似一束金阳下照。上林树木繁茂,他却擦破层层叶影,一柄金色长剑般直直刺去。 夏秋声并没有赶上他二人,许是马蹄太响,震得朱云基转回了头。他轻嗤一声,随手拨箭,回身拉开了弓。 朱云基沙场征伐多年,滥战好杀之名远扬。那把铁弓堪称半副强弩,足以洞穿十人铁甲。他弯弓对人,就像猎者走向猎物,下一刻就会割喉放血。 逃。 哪怕是当年的秦灼,他逼上来时,心底也有声音嘶叫着:快逃。 而那少年毫不躲闪,迎面挽起弓箭。 朱云基笑道:“胆气可嘉。” 一东一西,两箭齐发。 第20章 十六折桂 朱云基一箭力道非常,角度也十分刁钻。夏秋声胸前明珠被射碎后,巨大的冲力将他卷落马背,足在地上滚出一丈有余。但除了些许擦破外,竟内外皆无损伤。 落马即输。场上黑旗拔掉,一片尘土飞扬里,夏秋声从地上爬起来,倚着围栏放声大笑。 段映蓝看着朱云基胸前,马鞭一扬,“这娃娃,前途无量。” 朱云基低头,见襟前无物,只溅了星点珠光。 夏秋声输了,输得是名垂青史的漂亮。 朱云基抚掌大笑道:“自古英雄出少年。下了场,孤亲自教他!” “教的人不少吧。”段映蓝一挥马鞭,下句话就变了味,“我听说秦公年少那阵,魏公没少教他开过弓。那小身板一折腾,轮椅得废了多少?” 朱云基不以为忤,放声笑起来。 段映蓝一挥马鞭,将自己胸前珠子扯下,弹珠似的掂在掌心。 第26章 “有意思,真有意思。”她说着将它当空一抛,拉满金弓。 明珠应声而碎。 一片银辉里,她咯咯笑道: “好戏来了。” *** 秦灼听不清他二人说了什么,只见段映蓝自行射珠,竟调头向后奔来,与他擦肩而过时,娇笑一声:“双龙戏珠,玩得愉快。” 她这话意味不容深究,秦灼无暇多顾,终于驱驾上前。 段映蓝似是无意争胜,夏秋声已输,那如今场上,只有一颗明珠两个人。 早晚得了结。 风抽得比马鞭都快,在即将赶上朱云基的红马时,秦灼见他活动着指节向远处张弓,开口道:“都说梁皇帝武功赫赫,咱们也看看,是否担了虚名。” 他骤然把弓拉满,箭指天子方向。 秦灼心口突地一跳。 朱云基目力臂力绝佳,据说壮年对天放箭,言道:“此箭必中苍鹰。”前行半里,路旁果有坠鹰,领上正插着他的花箭。 妈的。 秦灼狠狠摔缰,从鞞靫里抽出羽箭,疾奔向前。[1] 二人相隔太近,射程不足,且落日沉重,这个距离再强的臂力也张不满弓。秦灼却一踢马镫,夹紧马腹,上身后仰,向朱云基放出箭去。 黑马全靠他腿力别着,左侧两蹄几乎腾空,右腿堪堪擦地,即将跌倒般斜刺出去! 弓只及半彀,箭却疾钉向他右臂。朱云基却在此时松弓探手。 是诈。 他一把夺得秦灼明珠,肩头也被撕了一口。 一转眼,秦灼毫不在意般,拨正马头,挥鞭向前。 “小畜生。”朱云基将明珠系在颈上,驱马追他,“知道孤刚才想什么吗?” “第一次干你那天,你咬的那一口,真他妈够劲!”朱云基盯着那袭火红,“当初你腿断了,又不肯叫唤,总像操个死的。现在两腿这么得力,什么时候往孤腰上缠一缠?” 他没有刻意压声。果不其然,秦灼马速慢下来。 想不被喊的满场都知道,就得乖乖入他的网。 朱云基有那么一瞬以为得逞了。 一别数年,秦灼变化不少。他赴宴时,依旧欲语还休地藏鞘,而在马背上,便红衣艳烈,生发出一种跋扈、灵动的美。 朱云基记忆里,只有秦灼官瓷般易碎的少年时代,他享受打碎瓷器的快感,那倾国倾城的声响叫他心头酥痒。而今天他意识到,秦灼也是君王。 没什么比拿捏君王更愉快的了。 秦灼回望他,双目平静,毫无怒意。 他直视秦灼双眼,毫不遮掩色欲,“那么嫩生水灵,你那小皇帝都没尝过吧。小秦郎,孤说过,有一口肉,必能叫你喝上碗汤。你今为了个姘头,反咬孤一口?” 秦灼有一搭没一搭摔着缰绳,微笑道:“哪敢呢。” 他出了层薄汗,面愈白,唇愈红。朱云基盯着他的嘴唇,小腹一团燥热,“孤瞄了一下梁皇帝,你就这么生气?亏得昼里夜里惦记你,你为了他,要跟孤撕破脸?” 秦灼瞳仁在太阳里闪着,两丸金丹似的。他卷了卷马鞭,再笑起来时,眼中金色尽敛,和萧恒一般双目黑沉。 “魏公抬举,这些年了,我对您可一点念想都没有。在他跟前,您那玩意,和萝卜缨子差不多。” 他可恶地笑着:“毕竟,你不行啊。” 又是一箭。 一声风响,朱云基侧脸被割破,有红色渗出来,比口角的疮要颜色新鲜。 秦灼提弓偏头,笑意明亮。 “啊,撕破了,怎么着?” *** 朱云基短促一笑,猛地调转弓箭,“嗖”地一声向秦灼射去。 明珠应声而碎,红衣人向下栽倒。 席间不知谁高叫一声:“秦大公落马了!” 秦温吉紧盯场上,见秦灼那匹黑马犹在疾驰。 马背空空。 她哐地提剑站起,一阵杯盘碎裂声里,白虎也蹿上案啸了起来。 陈子元吓得魂都没了,忙赶来按住这俩祖宗,连声道:“没有敲鼓!没有敲鼓!朱云基没胜!” 秦温吉反手拧住他衣领,两眼血红,“人呢?你他妈告诉我人呢!” 二人一时没察觉气氛不对,也没反应过来,秦温吉面前桌案完好,哪来的破碎之声。陈子元抚着她后背,想登高处去查看情况,一扭头时惊在当场。 高台上,萧恒撞案立起,拉满了天子弓。 *** 跟了萧恒这些年,李寒第一次冷汗直流。 萧恒目光锋锐,手端得极稳,但几乎听不见呼吸,箭头跟着那身黄雁王袍游动。李寒知道,他越起杀心越冷静。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李寒上前一步按住他大臂,高声道:“愣什么?快请太医上场!” 说罢转向萧恒低声道:“朱云基不敢伤人性命,政君虎贲都在场,就地杀他是眨眼的事!他多番挑衅大公为激怒你,陛下不要中计!” 萧恒依旧屏息,纹丝不动。 他很少有李寒都劝不下的时候。李寒只能拿陈子元刚才说辞来缓兵:“大公精于骑射,焉知不是用计!画鼓未鸣,输赢未定,等他下场见你这副样子,你叫他有多揪心!” 就在这时,一声鼓动。 李寒心想,妈的。 他破罐子破摔地攥住箭镞,心道你射死我也不能射死他,现在射死他就完了。 相持之时,礼官声音响彻云霄:“秦大公胜!” 秦大公胜。 李寒垮了一口气,握紧箭头喊他:“胜了!陛下醒神,大公胜了!” 萧恒终于开口。但他目光仍跟着弓箭瞄向场上,声音平静:“你松手。” 李寒看他眼中煞意渐褪,心道神智回转,三魂七魄又返了窍中,便小心翼翼松开了手,这才觉得掌心疼。 官还没封,差点殉职。伴君如伴虎,古人诚不欺我。 就在他低头擦血的空档,高台上一箭破空。 李寒没忍住,急喊一声:“哎——” *** 不同于李寒忙着按住萧恒,秦温吉对天子发疯毫不感兴趣。她只瞭着林场,低声喝道:“虎贲听令!” 身后,黑甲侍卫齐齐按剑。 陈子元虽拉她,拉的也不怎么诚心诚意。 秦灼有个三长两短,举南秦之力也得端了魏地,新仇旧恨,一起了账。 干他! 秦温吉拔剑之际,陈子元忽然瞪圆了眼,话都说不利索:“亲娘……” 那匹黑马仍在奔跑。在与朱云基还有两马距离时,黑马马腹处突然射出一箭,正中红马马蹄。 红马受惊,后腿一跌,前蹄高抬,朱云基险些被仰下马背,颈上明珠被颠起来。 就是这一瞬。 黑马突然冲刺上前,迅如投矢,顷刻便咬到红马身后。接着,又一箭仰射过来。 啪地一响。系珠缎带在空中断作两半。 带子挑珠子挂在箭尾,箭头仍向上跃着,竟射落了朱云基的七珠冠! 众人大气不敢出。 下一刻,秦灼猛地翻上马背。 他高抬手臂,那支箭串着王冠与明珠,和他的马蹄同步,正跃入他手里! 秦灼没有坠马! 陈子元一锤掌心。 倒挂! 画鼓咚地一声巨响。 时辰已到,礼官高声唱道:“秦大公胜!” 随即玉磬三鸣,虎鼓三动。人声鼎沸里,雁旗拔掉,白虎赤旗涌至阵前,与白龙玄旗并肩。一个卷得像海,一个流得像血,黑风与红光。万国之前,猎猎作响。 那匹黑马刺破秋风,马背上红衣鼓动,烧成烈火。 灼者为火。 就在胜者即将奔到终点时,空中一声箭响。秦灼驰在林边,头顶桂花射破,团团黄金当头而散。 嘭地一声。像八月十五的夜晚,开在月边的烟花。 黑马闯过花幕,金色烟火扑了他满头满脸。 *** 高台上,萧恒松弓落座。 他常用刀,素来不戴扳指,弓弦入肉,指节已被勒得血肉模糊。 李寒递了块帕子给他,他接过来,先擦了把脸。 见他半个身子仍僵,李寒要了盏热茶给他。萧恒一盏茶下肚才缓过神,哑声笑了一下:“我失态了。” 李寒心道,何止失态,天子观礼张弓、汗泪俱下,够加载史册了。嘴上却道:“折桂以赠胜者,也是个由头。” 萧恒虽松了口气,却仍关注着秦灼动作。 陈子元早就在场边候着,要去帮他挽缰,秦灼却先把手递给他,低语了句什么,也没有当即下马,反是让陈子元牵着往帐子走了。不一会,消失了片刻的阿双跟随子元回来,与秦温吉耳语几句,秦温吉便去席,换了阿双和陈子元在此。 见此,萧恒一颗心就一直吊着,待唤胜者时,陈子元也只是告以腿疾发作。 藉着代为谢恩受酒,萧恒召阿双登台,边倒酒入金杯边问:“有什么不好?” 第27章 阿双垂首捧酒,哽咽道:“大公……又见了红。” 第21章 十七姑姑 诸侯在京各有宿处,行帐也是草草搭就。秦灼事出突然,便取了冬日的皮毛毡被堆成软榻,叫人勉强躺在上头。 郑永尚一见他形容,又气又急。秦灼惨白着脸,有气无力道:“您别训我,能不能保。” 郑永尚忙给他摸脉施针,问道:“大王现在感觉如何?” 秦灼闭着眼,汗已出了一身,现在额头仍涔涔流着水迹。他深吸口气说:“疼。” 他脸上已褪尽血色,嘴唇咬破,红得扎眼。 这会陈子元也赶过来。他刚一打帐,便和女侍撞上,叫一铜盆的血水泼了半身。 他闻见铁锈味心里一揪,方欲询问,就听见秦灼带点哭腔说:“阿翁,你救救它。” 他从没听过秦灼用这种语气说话。 哪怕是跟秦温吉坦白那些事,他也是淡淡的,后来也不会流泪,甚至还会挂点笑。 陈子元没法把他和“哀求”这词对上号,在帐口愣住了。只这一会,帐内便响起堪称凄厉的一声:“站住!” 他听见秦灼断断续续道:“诸侯俱在,你叫他来……一旦有人探到……南秦的脸要不要了……” 女子声音大得盖过哽咽:“不要就不要!” 还是郑永尚略带疲惫地打断:“政君,依他吧,别叫大王费力了。” 陈子元这才回了神,正要提步,便被一道红色飓风撞了一肩膀。 他怕秦温吉真去找萧恒,忙跟出去。见她往林子里去了,才稍松口气。 帐前一声马鸣。陈子元分出点目光,见元袍温顺地低下头,缓慢地蹭他被血水濡湿的衣襟。他捋了把马鬃,看着那副灰狼皮鞍韂,左右一瞭,上手拆卸下来。 *** 林里日头淡,被树影冲得像雾,一种可湿肌肤的乳白。秦温吉的火红骑装把白雾搅浑了。 她走的要早,却在更深处看见陈子元。 这里算南秦营区,秦灼一下马就让虎贲围了。附近林木砍伐不少,他蹲在一片空地间,像个残留的树墩。 陈子元仍穿着宴上的赭色貔貅朝服,肩背、衣襟湿了,血窟窿一般,红得发黑。他面前支着个火盆,一片跳动的黄光里,剩下半个马鞍的残躯。 秦温吉走上前,丢了团布料进去。火星哗地一溅,陈子元叫炭灰迷了下眼,就这一揉眼的功夫,他听见“扑通”一声。 秦温吉满手是血地跪在地上。 陈子元跨上去搂住她。 她半张青铜的脸冷若冰霜,身体却抖得厉害,过了一会才开口:“你知道吗,我阿娘是生我才死的。” “秦灼生在中秋,我生在中元。他是天赐明君,我是天降灾星。都说是我害死了阿娘。这些话传到他耳朵里,他发了好大的脾气,我那时候五岁多吧,都把我吓哭了。” 秦温吉笑了一声:“他因为我的生辰,不给阿娘做死祭,只点两盏香灯完事。他眼睁睁看着阿娘没了,还要这天陪着我玩,和我一块笑。等我七岁,他陪着我许生辰愿望。我说,我以后不要过生辰了,你去看阿娘。” “他的笑脸一下子僵住了。” 秦温吉吞咽一下,双手摊在火盆上方,像在烤火。 “又过了几年,那些事你也知道了。他叫我去院里等,我等到日头都斜了。淮南侯从他寝殿出来……我捅了那杂种一刀,那狗娘养的要杀我,秦灼把他拦住了……他用整整三天来拦的他……淮南算个什么东西,前几年靠倒卖私盐买的爵位,给他提鞋都不配!” 她拽着陈子元衣领,牙咬得咯咯响:“陈子元,你知道我有多恨吗?那是我哥,那是我哥啊!” 陈子元紧紧抱住她。 “后来回了南秦,咱们过了聘,他夜里问我,想不想要小孩。” “想不想要小孩?” 今年年初,秦灼坐在架子床里,给她剥着芋头问道。 她不明所以:“我刚定亲,你们男的真当生孩子是上下嘴皮子一碰,说生就生?” 秦灼将芋头递给她,失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如果怕疼,我们可以从叔伯家收养一个。” 秦温吉反问:“你呢?” 秦灼眼望着窗外,口气捉摸不透:“我们在说你。女人生孩子,鬼门关前走一遭。温吉,这苦不是必须要吃。” 风从林间撞得头破血流,树影一动,都是密密匝匝的伤口。秦温吉手上的血开始干了,指头上的能搓拈成末,掌心出了汗,那猩红仍粘稠着。 “他知道阿娘生我是什么样,所以宁可断了香火,也不敢叫我受罪。现在呢?” 秦温吉恶狠狠地压低声音:“现在他铁了心要给萧恒养这个孽障!” “温吉!”陈子元扳着她肩膀,“大王的意思你也看出来了,他这么要脸,是真的割舍不了。你无论如何都算这孩子的姑姑,你再这样,让大王多难受啊!” 秦温吉甩开他,“他是我哥,他以后的孩子都是我侄子,我不缺这一个!” 秦温吉近日来略微松动的态度,因为这场意外重新变回去。 她怕秦灼死。 陈子元突然来这么一句:“我不要孩子。” 秦温吉有些愣。 他吐口气:“我不要孩子,我会把小殿下当亲儿子,咱们和大王一块养。” 秦温吉想冷笑,但唇角抬得仓促,倒像个苦笑:“你不是也不想叫他保吗?临阵倒戈了?” 那副马鞍彻底烧掉,炭灰扑上陈子元衣领,像吹了细雪般。他说:“我和你发过誓,无论如何,我都会追随大王。人在誓在,我不能叫他单着个。” 秦温吉只留了青铜侧脸给他。 陈子元叹道:“温吉,他俩是断头流血的感情,你看他们办的那些事,就知道爱成个什么样。我说句不中听的,要是中道折了一个还好,死别,天王老子也没办法。可到时候,是生离。” 死别是当头一刀,一了百了。生离是千刀万剐,剥皮抽筋。 “知道他活着,知道他娶妻生子,甚至逢年过节还能碰着面……死没法同xue,你总得给大王留点指望。” 秦温吉不说话,眼看那件染红的小衣化成灰烬。 她听着陈子元说: “和萧重光断了,这孩子,是个念想。” *** 他二人再回帐时,见虎贲军皆提剑肃立,帐门前又停了顶青帘轿子。阿双正在帐前张望,见他们归,忙赶上来道:“梁皇帝和李相公都到了。” 陈子元还不待说话,秦温吉已拔刀出来,快步闯进帐里。 李寒正与郑永尚交谈,竟戴冕旒、穿衮服,活似当庭谋反。而天子立在榻前,换了身寻常黑衣,正将秦灼抱起来。秦灼闭着眼睛,已然昏死过去。 陈子元方欲开口,便闻一阵割风之声,忙叫道:“温吉!” 那柄青铜长刃擦过萧恒侧脸,将帐子破了个窟窿,正斩在地上,刀锋嗡嗡作响。 惨白阳光里,一丝鲜血从萧恒颧上渗落。他面色如旧,仍稳稳抱着人,只道:“这边东西不齐全,我先带他回府。” 秦温吉冷笑一声:“他就是死在这里,和你也没关系!” 萧恒眼中锋芒一闪,迅速隐藏下去。李寒呼吸一紧,便听陈子元厉声道:“温吉!” 秦温吉将刀鞘一抛,双眼死死剜着萧恒,阴狠笑道:“怎么,我咒我自家阿兄,梁皇帝手伸得长,要将我立斩当场吗?” 李寒刚要回辩,就见萧恒轻轻侧首,只得闭口不言。如此僵持,还是郑永尚劝道:“梁皇帝陛下说得也有理,猎场药材不齐,先回去要紧。” 秦温吉盯着萧恒,嘴中对陈子元道:“你背他回去。” “南秦大公、政君、镇国将军皆离场,难免叫人心生刺探,”李寒终于道,“还是陛下去送最妥帖。” “天子离席,万一死在我王帐附近,南秦更没嘴说得清。”秦温吉隔着青铜面具看李寒,“我杀不了主子,打狗还是可以。” 李寒并不恼怒,上前捏了把秦灼衣袍,摊开手给她看。 五指鲜血。 萧恒眉毛一跳,直接抱人往外走,郑永尚挂心秦灼,也跟出去。 秦温吉愤恼至极,却也不再拦着,只将目光锻成钢刀,将萧恒剥皮挫骨了三万遍,恨声道:“他真死在这里,我叫你大梁陪葬。你听清楚了!” “好。” 这句是李寒代答。 “政君弑君如拔草,斩臣如宰狗,女中豪杰,臣佩服之至。当是时,黎庶拦阻,可杀之;走卒拦阻,可杀之;臣工拦阻,可杀之。倘若君兄拦阻……” 李寒目光一闪,“政君要做秦善吗?” 陈子元脑子里一声炸响,满心都是:其命休矣。 秦温吉面色阴沉,冷声道:“你找死。” 她反手拔下长刀,一阵青风呼啸,刀锋已停在李寒咽喉之上。 第28章 李寒眼都不眨一下。 他穿着天子冠冕,旒珠后却藏一双文人眼睛,清声道:“政君既不愿作秦善,那梁秦之间,还是要结百年之好。” 秦温吉嗤笑道:“怎么,秦灼为了一个姓萧的,还敢砍了我的脑袋?” “自然不会。不论何时,在大公心中,政君总是排在陛下前头,”李寒笑道,“但倘若兄妹陌路,政君真能忍受吗?” “陛下登基之前,政君意图毒杀之事,大公心中,真的没有嫌隙吗?” 李寒仔细观察她表情,少顷方道:“生死之间,陛下自然比不得政君。但人此一生,所爱岂止手足,所惧岂止生死?臣奉劝政君,万慎。” 你怕他不要你。 此谓诛心。 他言外之意昭昭,正是秦温吉痛处。陈子元心叫不好,一把按住秦温吉小臂。 秦温吉刀刃逼近,李寒寸步不让。 此时,帐外忽有虎贲军报:“大君已出猎场,政君是否启程?” 秦温吉刀风一收,在李寒颈上又添一道血红。她看着李寒,恶狠狠道:“好,好极了。李渡白,我记得你了。” 说罢也不管他,自己哨了一声,跃马而去了。 李寒便也告辞,在锦步障遮掩下,只露出脚上赤舄。其实仔细观察能看出端倪,萧恒比他要高,鞋他也不甚合脚。但李寒大逆不道惯了,丝毫不怯场,只诏曰返还,坐在步辇里,比天子还威仪赫赫。只有郑素遥望他身影,沉了眼睛。 回銮的鼓吹声中,李寒心沉下来。 秦温吉要杀萧恒的前提是秦灼有个万一。李寒却反设疑问,她要杀萧恒,秦灼必定阻拦。她真可以杀了萧恒,和秦灼反目成仇吗? 这是一个政治问题:如果梁秦冲突,但萧恒秦灼仍有旧情,秦温吉会不会反。 他出言不逊至此,秦温吉阎王手段,却强忍性子没有杀他。 李寒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秦温吉不是秦善。她太在乎秦灼,她怕秦灼恨她,一点也不行。下毒行刺,估计是她知道秦灼有娠一时意气。李寒如今出言,其意也是敲打:萧恒在秦灼心里,和她已能掎角。 那至少现在,秦灼不开口,她绝不会动。 按住秦灼,就是按住她的软肋。 南秦早有图强之志,如今归附多是秦灼的缘故。而秦温吉既是宗亲,又领重兵,是南秦朝中不可小觑的力量。只要她不起波浪,动荡暂时不会发生。 李寒松口气,他顶多能抢出个天时地利,这孩子能不能保住,到底要看人能不能和。 *** 秦灼醒转已至日暮。 窗前垂着竹帘,落上竹报平安的淡红影子。香炉放在榻边,浓郁的艾味熏着。他整个人像被拆了重捏起来,半点力使不上。 回来了。 他一转目光,见阿双在榻边守着,吸着鼻子看药炉,便要开口叫她。却是那丫头先察觉动静,见他醒了,扑簌簌掉起泪来。 秦灼顾不得安慰她,忙问道:“保住了吗?” 阿双连连颔首,哽咽道:“保住了。大王这一个多月见了两次红,郑翁说,再不上心,光明神都救不了……” 秦灼抚了抚小腹,忽然问道:“陛下呢?” 药正开了。阿双给他倒了药来,边道:“陛下陪着回来的。圣驾回銮时遮了锦步障,李相公代陛下坐着,陛下就上的咱们的轿子。守了您好一会,晚宴要开,李相公不能再拖着,这才走了。” 秦灼有些气急:“我说了不叫他。” 阿双道:“陛下自己来的。” 阿双见他不语,便奓着胆子道:“当时都以为魏公伤了您,陛下的形状,很是怕人。” 秦灼没接这话,只问:“温吉给他脸子瞧了?” 阿双也不敢隐瞒,“政君一开始……险些动了兵刃。后来回了府,和镇国将军一同拦了人,三个人在堂里待了好一会,我们都被撵出来了。” 秦温吉又同他说了什么? 秦灼好半天没说话,将药徐徐喝尽,方道:“陛下如果再来,我依旧不见。” 阿双连忙应是,将蜜煎奉过去。时常吃的果子,今日一吃却舌底发涩,秦灼便苦着口喝了盏温水,再问道:“政君在做什么?” 阿双闻着味道淡了,又往炉中添了艾片,“外头来了客,政君代您去料理了。” 秦灼再问是谁,阿双便答道:“西琼段宗主。” 他吃了一惊。 段映蓝善纵弓马,场上输得却快。但他夺珠时已开始腹痛,那声鼓响后更是头晕眼花、无暇他顾,段映蓝有什么其他举动,他现在半点回想不起来。 她来做什么?……还是她看出了什么? 月门外另有铜炉点着安息香,秦灼的确乏力,便嘱咐道:“等他们谈完了,你叫醒我。” 阿双答应下。秦灼便不多问,再度拥衾睡下,醒来已入夜里。 许是月光做祟,今夜黑得发蓝,室中只点了一盏灯,如同一团橙黄月亮。两个人影坐在月边,一左一右地剥栗子。 先是昆刀发觉,小声叫了一下。秦温吉便抬手打它脑袋,陈子元回头一看,大喜叫道:“祖宗!” 秦温吉站起来,还打翻了炭盆,栗子和炭火骨碌碌滚了一地。昆刀不敢往上扑,只从她腿边打着转。她张了张嘴,却定在那里,没说出话。 直到秦灼向她打开手臂,秦温吉才鞋底楔了钉子般地走过去,犹豫一下,只挨在榻边坐了,摊开掌心问道:“吃栗子吗?” 秦灼也就捏了栗仁在口,自顾自嚼起来。 秦温吉浑身不自在,吞吞吐吐地问:“你还……疼不疼?” 秦灼摇摇头,叹了口气,拉过她的手合在腹上。 她要跳起来似,浑身剧烈地一弹,却由秦灼拉着,没有撤开手。 “这是你侄子。”秦灼语气柔和,“温吉,你愿意和我一块养它吗?” 秦温吉手指一跳,反握了秦灼一下,岔开话头:“先说正事。” 秦灼叹口气,并没有强求她。 秦温吉往后抬了抬手,陈子元便从怀中掏出什么,递在她掌心。她转交秦灼,身子坐正,开口道:“这是段映蓝的见礼。段氏之意,昆哥儿吞了她一只大雁,要你还一只聘雁给她。” 秦灼打开一看,只见一份红帖之上,以楷书写作:坤造壬子年三月初三日设帨佳辰。 庚帖一封。 第22章 十八映蓝 段映蓝想联姻。 秦灼手里搅着汤药,沉吟片刻后道:“我不方便。” 两地诸侯成亲绝非小事,贺仪备齐就要月余,二人再赶返西南,一来一去将近两月,到时候,秦灼就得显身。 那叫个什么事。 秦温吉把栗子拾掇起来,坐在榻边继续剥,“你先好好修养,得宜了就见见。我听她有言外意。” 她顿了顿,“你和萧重光事,她像是略知一二。得当心。” 仲秋一过,夜便转凉,虽说只披件单衣也够,秦灼宿处仍笼了炭火。如今晚菊已放,秦温吉便倒来不少。秦公府中尽是白、绿二色,共二十盆,俱供在室内,三围素屏,于花间设座,夜则高烧翠蜡。[1]人影菊影,绰约如画,暖炉细熏,更动温香。 秦灼看一眼菊花,笑道:“只怕这位段宗主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秦温吉颔首,“我和子元商议了,段映蓝找你联姻,意不在秦,而在于魏。” “西琼说是个朝廷,不如说是个宗族,那一老套的规矩简直令人发指。段映蓝是庶女出身,手段狠毒,个性泼辣。但她爹为了给她嫡出大哥巩固地位,要嫁她给朱云基快死的爹做妾——对,她还差点给姓朱的当了娘。 “段映蓝不哭不闹,答应得痛痛快快。送嫁前夜,她喝倒了满桌的男人,和她孪生弟弟段藏青一起,割了老爹和大哥的头。第二日竟踢开元老,和段藏青互为加冕,这就是当时的'西琼双主'。那年她也就十七岁。” 秦灼影子映在屏上,和菊叶墨影染在一起。他语意幽凉道:“可惜,没有兵马。” 炭火响着,栗壳轻微爆了一声。秦温吉一枚栗子咬了一口,便丢给陈子元吃,继续道:“她只来得及编了亲卫,这哪能够?西琼女人地位低贱,大族的还有点脸面,平民女子猪狗不如。段映蓝情人无数的流言传的沸沸扬扬,第二年,她新的丑闻愈演愈烈。” “她和亲弟弟段藏青睡觉。” 秦灼那碗药终于搅凉了,端起来慢慢喝着。 秦温吉不吃栗子了,随手折了枝菊花玩,又把陈子元脑袋扳过来,比量着给他簪戴,边道:“其实这事我看也不冤枉,姐俩同住一个殿里,行迹亲昵,到这也都不娶亲。而且,段映蓝在继位后的开春生了个孩子,那孩子出生不久,就能看出有点问题。” “儿子是她生的,段藏青下的敕书里,却称自己做'王父'。段氏给长子摆满月酒,按西琼习俗,父母要去郊外射最高的柳枝。就是趁这空档,西琼老臣在朱云基协助下进宫篡位,把那小孩挑在枪尖,从悬崖上扔了下去。” 第29章 秦灼敏锐捕捉到问题,“朱云基?” 秦温吉正揪着陈子元脑袋给他戴花,“那头老彘听说到嘴的小媳妇跑了,一口痰卡着给活活气死。他那畜生儿子藉着孝顺名头,光明正大地征讨西琼——你别乱动!” 她打未婚夫跟打昆刀脑瓜似的,疼得陈子元龇牙咧嘴——但估计是装的。 她又拽了另一朵下来,往陈子元后脑簪,“段藏青为了救她身受重伤,她抢了匹马,把段藏青送出去,自己被活捉了。族人一不砍头二不活剐,拿惩治□□的法子,把她浸了猪笼。” 这是要她死前发疯。 秦灼问:“谁救的?” 秦温吉道:“她父亲的一名姬妾。” “她父亲风流成性,又生性残暴,但凡看上人家女儿,赐一双锦鞋便掠回宫中,娶了又不好好待人,折磨死了不少姑娘。段映蓝姐弟的生母就是这么早早没了的。按西琼族规,宗主死后,妾室无子嗣者皆要生殉。据说段映蓝杀了父兄,将二人头颅在宫前挂了三天三夜,最后一个夜晚召齐这些女人,每个人都敬了一碗酒,说:'小娘们,苦够了,脱了这破鞋,另闯天地去吧。' “相传第二日清早,街巷突然出现许多双足流血、却仍赤脚行走的美貌女子。王宫里,她和段藏青交杯对饮,锦履堆满了宫阶。” 秦温吉想了想:“好像还有个歌儿唱。” 秦灼道:“穿锦履,绣金缕,欲作玉碎有爷娘,欲效鸟飞恨无羽。脱锦履,裂金缕,不如长谢蓝娘娘,不如归作田妇去。” 陈子元伸了个大拇指,“哥,全才,拜服了。” 秦温吉拧他耳朵,“你叫他什么?” 陈子元连声道:“大王,大王。” 秦温吉手势停了一下,陈子元叫她按在膝上,正抬头看她。秦温吉就在他脸上拧了一把,声音放轻了:“以后好好说话。” 秦灼扭头看菊,不轻不重咳了一声。他越不自在秦温吉越乐,干脆把花一丢,就让陈子元这样从腿上躺着。 那朵翠绿打个旋落在榻脚,秦灼拾起来,从指间擦了擦。 秦温吉继续道:“都知道段映蓝以铁骑东出,但她第一支真正的军队,是娘子军。哪怕现在,西琼王军中女子之数也近三中之一,更别提高级将领中不乏女人。段映蓝隐姓埋名,教女人们带兵骑马、弯弓射箭。她先借一个男人名字夺了个庄子,日出买卖,日落演兵,并找到了东渡借兵的段藏青。地方豪强争斗常有,所以宫中也未留心。 “第三个年头,她率军卷土重来,血洗宫闱。段藏青因为眼睛拒绝登位,她便二称宗主,从此内外兵马,只认段氏姐弟。” 秦灼将那朵花举在脸边,细细地嗅,“段氏与朱氏有血仇。” 秦温吉道:“杀子之仇,不共戴天。” 秦灼拨弄花瓣,开口道:“西琼军队虽不庞大,但一应是坚兵厉马,如今诸侯来朝,更是天赐良机。你有没有想过,她自己寻机解决就是,为什么要拉南秦。” 秦温吉手叫陈子元拉着,思索片刻后道:“她要的,和咱们一样。” 秦灼微笑着抛花过去。 这才是段映蓝为什么找他。 敌人之敌皆可为友,这是其一;其二,杀子之仇,她太恨了。 她没了儿子,必须让朱云基断子绝孙。 “不。”秦灼摆弄着身边一盆冰轮白菊,那花足有手掌大小,形如绣球,却皎如团月,映得衣襟似能生辉,“我们自己单干,只是夷族。现在有了盟友,筹子不一样,秤要重新放。” 他手指一动,掐下一朵白菊。 灭魏! 一说打仗,这小两口都来了精神。秦温吉也不作弄他了,陈子元也铿地坐直起来,连脚边昆刀都吓得毛发竖起。 陈子元说:“无需动用虎贲,大王给我虎翼三万,我必取魏都下来,做小殿下的演武场!” 冰轮枝叶青翠,茎中汁液却发红,染了一手鲜血般,将他扳指的虎口都滴成血口。秦灼便换手拿着,笑道:“还是得问问段宗主,定个详细章程。” 秦温吉不料他如此痛快,试探道:“你这是答应了?” 秦灼将菊团放在膝上,“一本万利的事,怎么不答应?” 他这般拍板,秦温吉反倒踌躇起来,“段映蓝手段非常,是个笑里藏刀的,你现在骑马拉弓到底不方便……” 秦灼打断她:“联盟不是看蛮力。我和段宗主于潮州城头,曾有缘一战。” 指上黏着,他拾起一张白帕子,抹了血色在上头:“我守她攻,当时两军皆已疲惫。我与她一同挽弓,互射连珠。” “各发六箭,箭箭相中。” 陈子元似听到铁器相撞,“当”地一声。 他像又回到那个雨夜,秦灼立在城头,一转青石扳指,在雨中纹丝不动。 雨里灰蓝旗帜暗如乌云,云头似有闪电,将那女子打得浑身雪亮。他冒着雨睁眼去看,竟是她头上颈上腕上的白银,像戴了满身月光。 他听见开城门似一声巨响。 墙头马上,两人双双拉满了弓。 天骤然暗下去,黑得几乎难见五指,就是这时,他听见秦灼松弦的声音。 黑夜中迸出一束火光。 没有射空,也没有射中,两箭竟如磁石相吸一般,箭头当空击在一处! 秦灼没有停顿,连拈三羽,相继射去。 陈子元心从胸中一提。这女土匪,竟能逼得秦灼再发连珠! 意料中的坠马声并未发生,陈子元正是在玉升元年的一个夏夜,见证了被历史遗漏、却由诗词传奇经久传唱的一幕。 三枚金光迸溅,恰似火树银花。 同时,所有人都听见了打铁般清晰而有节奏的声音:当、当、当。 第四支箭离弦同时,秦灼再射二镞。 六发连珠,珠珠相撞,大珠小珠,共落玉盘。 忽地一道疾闪。 耳边一声惊雷炸响时,白光将黑雨一瞬照亮。陈子元借此看清所有人。 雨珠顺着秦灼睫毛断线般滴落,他仍挽着落日,食指已沾血痕。他身后箭囊空空。 城下,黑马群如精怪般,远望竟似生了犄角。阵前女子哨了一声,马队掉头,退潮般散回去。 陈子元呼出口气,听秦灼赞道:“好弓法!” 女子拨马前,放下一张金色大弓。 秦温吉沉默了。她有所权衡时总要静一会,再开口道:“是个厉害角色。” “不厉害,联姻何用?”秦灼反而打趣她,“要说厉害,哪个能比过我们政君去。你都有人收伏,我便没这个本事?” 陈子元脸皮厚实,便打个哈哈过去:“要我说,段映蓝就是看上了大王有主,以后各玩各的,也都快活。” 他要揭过去,秦温吉却没有。 这话换别人说她抡鞭子就要上,可说的是她哥,如今还是个磕不得碰不得的玻璃人,只能从别的话上找气势:“我还没说你!这次宴上,刚劝我别急,留待斩草除根,有人倒好,转眼就被朱云基激得下场。又是骑马又是拉弓,还倒挂!你那腰现在倒挂的了吗?我还以为你这孩子不要了!” 秦灼叫她拿住七寸,手盖着小腹,声音也软和了不少:“我本以为不妨事,哪想到它这么娇气。再说,朱云基在万国跟前借落日,我不迎战,丢的是南秦和阿耶的脸面。” 秦温吉冷笑道:“少拿阿耶当幌子。朱云基问天子弓,三言两语里夹枪带棒,冲的是谁别以为我听不出来。萧恒自己是死的?他手下的禁卫也是死的?用得着你给他出头!” 秦灼叹口气:“我真不是为他。” 秦温吉冷哼一声。 秦灼看着屏风,轻声道:“你真当是朱云基激我吗?是我要激他。” “朱云基的牛角疽要发作,占齐了饮酒、食鹅、好斗、发汗,只缺一样。”他像笑了一下,“怒火攻心。” 秦温吉想的和他完全不在一处,惊讶道:“所以,你为了萧重光,连来日都不等了,想这么堂而皇之地把他斗死当场?” 秦灼不接这话,只喟道:“可惜,他命太好了。” 菊影依着人影,人如生于花中。 他抬头问道:“你今日找了他,和他讲了什么?” 秦温吉听出这个“他”所指何人,忽然笑了一下,“和西琼联姻我本有疑虑,现在我一点也不犹豫了。” “你们两个,断得越快越好。” 第23章 十九 雨来 秦灼这次纵马已是大险,最险的还要数倒挂。整个人全靠单腿鈎在马鞍上,这就损了腰力,他又弯弓射珠、翻上马背,这更要腹部发力。接到珠子那一瞬,他下腹猛地剧痛,冷汗就出了一身,片刻也不敢停歇,回帐还是叫陈子元背下来的。灌下汤药后也无力说话,只觉得害死了这孩子,汗泪涔涔地落,完全顾不得狼狈了。 他隐约记得萧恒闯进来,却睁不开眼,也记不得时辰。眼前光影黑一块白一块,太阳似乎把世界炙烤成飞灰,萧恒抱着他,他俩一块魂飞魄散了。 第30章 那时念头竟是:这样也好。 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醒转过来,就要做该做的事。 如今这孩子死里逃生,算是他强求来的。他觉得亏欠,怕它生下来有什么损伤,再不敢不用心。近日萧恒又来,被秦灼拒之门外,只得把东西送进来。秦灼尽数搁在一旁,也不理会。 郑永尚前来诊脉,瞧见那些药匣子,一一验看过,道:“药材在好不在贵,这些都是上佳,却都有比例。” 他打开一只药匣子,大致翻淘了遍药材,“川芎、当归、芍药、阿胶、干地黄,还又添了几味,很像梁地胶艾汤的方子。这汤剂温和,常用来滋养妇人,对孩子效用却不算大。” 郑永尚笑道:“可见梁皇帝心疼大王,并不是为孩子的缘故。” 秦灼不语。 这日天色阴沉,如烧坏的釉底,稍一擦便能透出水青,却在窑里蒙尘。秦灼透过窗看,见云层压在屋脊上,一团积灰似,把窗弄脏了指甲大的一块。窗外风动,阴云便倏地落下去。 那块灰掉他手上,怎么都擦不干净。 他声音几乎没有起伏:“阿翁,我要成亲了。” 郑永尚点头,将匣子合上,“是,臣知道。” 秦灼不再说话。 *** 这桩婚事敲得极为顺利。一入九月,段映蓝便借探访之故,二人于后堂相见。 不过几日,堂中菊花已有败象。段映蓝形容简洁,头上插一副银梳,一身深蓝对襟褂,银围腰,穿裤踏靴,只多系了条白蜡花百褶裙。 她一落座便开门见山:“我这份礼,秦大公还满意?” 秦灼也不同她打机关,直接道:“我这个人,并不是宗主首选吧。” 段映蓝交握双手,仰倚着椅背,哈哈笑道:“南秦内乱初平,百废待兴,的确不是最好的打手。可计画赶不上变化,谁叫我和大公投缘,一眼相中了。” 秦灼撇盏喝水,里头是浸了枣子的菊花。他道:“宗主的眼缘,本当在甘露殿里。” “要不怎么叫缘分。”段映蓝望盏中瞭了一眼,是青汪汪的银毫,“我和梁天子本就又龃龉,如今给他射雁,偏叫秦君的老虎给吃了。这是老天垂询,我不得不听。” 她没搽胭脂,嘴唇却鲜如杨梅,滴红诱人。段映蓝说:“我中意的不是南秦,而是你这个人。够绝情,够烈性,也够能忍。我爱极了。” 秦灼笑道:“多谢段宗主赏识。” 他那盏吃了一半,浮着拇指大一片白菊蕾,易吃到嘴里,他便先放下,道:“咱们两个,要么痛痛快快做敌手,要么长长久久做朋友。当情人,我怕谁都提不起兴致。色字当头一把刀,命系在对方裤腰带上,值吗?” 他言下之意,是表面成亲。 段映蓝闻言,神秘地一勾唇角,不一会,她便爽爽朗朗地大笑起来。两耳银流苏哗啦啦打着,划得她满腮银白伤痕。这叫她生发出一点超越神性的鬼气。她像从西南神话里钻出来,磊磊山石与蔓蔓葛藤间,那生豹齿、披薜荔的山神一般。 秦灼一下一下揭着茶盏盖子,他心里随着数数,一、二、三…… 直到他数到七,段映蓝依旧没有停下笑声,她边笑边道:“值!怎么不值?中原有句老话,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秦君开得好,折花亡魂无数。多我一个不多。” 她比秦灼作花,言语似有轻视意。但秦灼明白,她在认真较量了。 秦灼看着她的眼睛,口吻暧昧道:“龙穿牡丹的恩泽太大,宗主再要来,我消受不起啊。” 他还是端盏子喝一口,道:“白虎隐于深山,黑马驰于平野,黄雁虽非猛禽,但只要一飞,离地就远了。要抓天中物,还是有龙王做援手的好。” 段映蓝眼珠一动。 秦灼竟敢把萧恒这张牌堂而皇之地打出来,还打的这么早。 他言语间似自曝其短,但段映蓝明白,他在加筹。 秦灼背后是天子,南秦背后是大梁,但他此刻说,明显不只是把萧恒当筹码。 他要给萧恒争一杯羹。 三家分魏。 太有意思了。 段映蓝回视他,忽地挑起抹笑:“秦大公,了不起,情种我见过,到这份上,稀罕!依我看,您对天子不仅有情,还有愧。而且,愧意不浅呢。” 秦灼颇有意味地和她目光相接。 段映蓝话锋一转:“但这件事,天高皇帝远,带不了他。咱们索性说破了,南秦西琼,那叫平分。加上天子,事了之后你们二对一,一双黄雀,岂不得活吃了我这只螳螂?再说,天中物如何,但凡喘着气,就得找枝依。树倒了,雁跑得了吗?” 她眼中精光一炽,“再不济,咱还有箭呢。您的弓强,我的箭快,咱俩可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她慢悠悠问道:“我的回礼,秦公想好了吗?” 秦灼叫了声:“阿双。” 堂中只他们二人,阿双在隔厢煎茶,听见他唤,便将他吩咐的那只乌木匣儿抱了来,向段映蓝启开。 一封鲜红帖子,上写道:干造甲寅年八月十五日悬弧令旦。 他的庚帖。 秦灼面上挂着笑:“报以琼瑶。” 这几日天一直不好,像一口青皮大缸倒扣着,瓮瓮地听不见雷。但天色蓝得发灰,似乎云外只要轰隆隆一声响,就能当头滚下一泼秋雨来。 晌午已动了好几声闷雷,雨怕要下来。谈得差不多,段映蓝便收了他的帖子,打马辞去。 秦灼送她出府,女子翻身上马,忽然道:“不过以后秦公想玩玩,我倒能陪着尝个鲜。但保险起见,你家里的,还是不要知道为好。毕竟,天子一怒啊。” 秦灼从马前笑道:“我胆小,不敢。毕竟做朋友还是做敌手,得先干完这一票。” 送走段映蓝,陈子元陪在他身边,欲言又止。 秦灼道:“有屁就放。” 陈子元咬咬牙,终于道:“大王,有句话我不得不说,你和段映蓝真结了亲……萧重光得怎么想?旁人也就罢,这娘们可是差点叫潮州绝了户,萧重光都险些断在她手上,你现在娶她,他心里能不膈应吗?” 秦灼冷笑道:“他是我什么人,膈应得着他?我娶老婆还要他的圣旨恩准吗?” 陈子元咕哝:“他不是你孩子爹吗?” 秦灼听见,抬脚要踹。陈子元怕他闪着,这次蹿也不敢蹿,结结实实挨了一脚后还得扶住他,说:“亲哥,你现在踹我一脚,你妹妹得砍了我!我不说了,什么也不说了,您娶,您娶啊。” 此地不宜久留,陈子元说走就走,秦灼便回了堂里。堂外晦暗,那些要谢不谢的菊团倒明亮许多,他一迈进去,就沾了半袖子花光。 这几日他多加了几副药,隔一段就要吃一碗。比之前的更苦,但或因天热,或因时间太长,萧恒在时买的蜜煎要么化了,要么坏了。阿双再吩咐人买,秦灼却不要了。 他又喝了一碗,便仰进竹椅里养神,双手盖在腹上,慢慢摩挲了会。 段映蓝说他对萧恒有愧,这就是他的愧。 这孩子要保。但不能叫萧恒知道。 这是秦温吉的一块心病。孩子一旦留下,就给了梁地插手南秦内政的机会。 “萧重光或许没这个心思,”秦温吉当时冷笑道,“李渡白可鬼得很,又爱坐享其成,不一定不打这个主意。” 南秦想要图强,最后总要壮士断腕,斩断和大梁间的那根线。而这孩子,显然是把二者越缠越紧。而且秦温吉知道,秦灼与萧恒之间的平等是情人的平等,但外事上,他并没有自认为的强硬。 秦灼最初追随萧恒时,李寒尚未收入麾下,谋士、军师、将军、甚至妻室该做的,他统统为萧恒做过。他替萧恒争利太久,时日一长,竟成了习惯。 秦灼用理智告诫自己,梁、秦分属两主,但心里,还是把二者当成一体。他绝不会为梁损秦,但保秦基础上,对梁有利的事,他多半会争一争。 这远远超出了诸侯本分。 这不对。 雨终于沙沙下来,如银丝出机杼,轻薄又绵密。阿双从堂后来收拾药碗,听见他似对人低语,便隔花站了,并不上前。静立一会,只觉得口中发苦,鼻中发酸。 她听见秦灼哄小孩般商量道:“阿耶如果说不要你,你不许生气啊——还想见见阿爹吗?” 片刻后,他口气轻快道: “想呀,那明天,阿耶带你去找他吧。” 第24章 二十 大君 九月初二,天子诏宴群臣。 秦灼于望仙门前却车,便见段映蓝跳下马背,将金鞭捋在手里,向他微微一笑。一双朱唇弯起,如同两痕血锈。 陈子元随侍在旁,挨着他手臂低声问道:“这事,你和那谁说了没?” 秦灼向段映蓝含笑颔首,目光望向缓缓开启的宫门,道:“昨日才定下,此事不好乱传口信。今日宴罢,我当面和他说。” 第31章 陈子元张了张嘴,又合上,还是道:“大王,你记不记得‘最后一次见他’这句话,你说了多少次?” 秦灼没理,一脸无动于衷。 群臣于含元殿落座后,近来最得萧恒青眼的内侍秋童上前,为秦灼侍酒。众臣俱在,秦灼不好与他推让,谢恩过后,接过酒水。他举杯一尝,只觉口中清甜,又被换成了桂花清酿。 秦灼轻轻呼吸几下,抬头看向萧恒。隔了一段距离和一道旒珠,看不清萧恒表情。 如今时近重阳,萧恒却拣了个非节非庆的时间开宴,必有动作。 秦灼在口中含了一会清酿,暖热了方咽下。 果不其然,宴近半时,萧恒便对杨韬举樽道:“温国公乃国家柱石,自元和之乱以来,开粥棚赈济,又散金银布施,德行贵重,劳苦功高。我欲加杨卿光禄大夫以谢,卿以为如何?“ 秦灼心中明了,论功行赏。 温国公杨韬并无雄才大略,只能算个中庸。但其父老国公杨崇德高望重,是以推为世族之首。光禄大夫作为从二品散官,加给杨韬,的确是恩泽浩荡。 先加封诸公,赏起自家人来,更名正言顺了。 听到萧恒的自称时,秦灼一缕思绪悠悠飘荡。 他果然不称“朕”。 一时之间,群臣相继起身谢恩,这场宴席俨然成为一场大型加封。一会功夫,文武官职封了个遍,而天子的心腹李寒尚未受封。 秦灼抬头,见李寒坐在对面首位,显然已居群臣之首。身上却仍穿一件青布儒衫,推测不出要封什么官职。 果然,萧恒放下酒盏,对李寒说:“朝政之事我还不太应手,诸卿的官职加封,都是渡白尽心操持。现在猜猜,要给你个什么官当?” 秦灼一耳朵就听出来,是他俩唱双簧的惯常口气。 李寒果然顺萧恒的意思“猜”起来:“如今左右二相依旧空悬,臣的职位,如何也出不了丞相之外去。敢问陛下,可是左相?” 萧恒摇头。 李寒道:“那就是右相。只是右相位高,臣还年轻……” 萧恒道:“就把右相授给你,你要如何?” 李寒拱了拱手,“那臣只好却之不恭了。” 萧恒摇头笑道:“可惜,错了。” 杨韬奇道:“除了左右二相,还有什么职位合得上李相公的功劳?” 秦灼多少看出些萧恒的意思,便顺水推舟道:“既然杨公都叫他做‘相公’,陛下多少要封他个相公当当。” 一旁侍坐的陈子元不轻不重清了清嗓子。 这的确是萧恒之意,却是大梁内政,诸侯本就不当开口。萧恒没问他,他却主动提这话。 他心中做好了断的打算,但他的人还没有。习惯这种事,并非一日就能改成。 但萧恒似乎不同。 此时,萧恒也回望秦灼,目光叫珠帘一挡,温度似乎也凉下来,话语很平和:“秦大公所言极是。” 秦灼一颗心像浸在海底,冷不丁叫一粒石子硌着,又酸又疼。但要说哪里不对,萧恒在人前如此称呼他,的确应当。 断舍情分,只论公事,这的确是他心中所求。 那还矫情什么? 秦灼在心中暗骂一声,已听萧恒含笑道:“既然秦公说话,李相公,接旨吧。” 李寒闻言,便扫膝下拜,众人也忙面天子垂首跪坐。秋童接过一卷玄色绸轴,高声诵道:“皇帝制诏——” 吾惟戡乱以武,治世以文,而公相实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西夔营监军李寒,器宇凝正,风度峻远,识度宏远,才略优赡。诚着草昧之辰,业预艰难之始,功侔十乱,声高三杰,譬兹梁栋,有若盐梅。元功懋德,宠秩未臻,宜处鼎司,庸兹重望。兹拜尔为大相,列居端揆。当统率百官,范率槐路。选材擢职,听任卿令。军机戎事,进谋参议。驳议有三,予旨不行。所司具礼,以时册命。* 大相! 众人皆道萧恒器重李寒,高则右相,次则左相,谁料萧恒竟为他变更相位,废左右相制,独设大相。 大梁向来文武分权,左、右相为文臣之首,不涉军事。但如今看来,李寒不仅可举荐人才、代天任罢地方官吏,还可参议军政,再往后,调令禁军也不是不可能。更有甚者,他还有权驳回天子令,大相驳反三次,天子诏不可颁。 自国朝建来,前所未有。 何止天要变了,是天要翻了! 李寒出列,向萧恒拜倒,“臣多谢隆恩。但请陛下,收回成命。” 秦灼心中一动。 按理说李寒现在该理所应当地接旨了,三请三辞不是他的路数。 众臣疑惑之际,萧恒开口问道:“你要我收回成命,总得有个原因。” 李寒俯首,“青不悔罪犯谋叛,祸及十族。臣乃罪臣门生,罪孽深重,岂敢列于朝堂,以污圣明。” 他话音一落,郑素陡然抬头。 李寒固然请辞,萧恒为之唱和,竟是打这个主意。 他要为青不悔请封。 抢在世家开口前,萧恒叹道:“青不悔变法虽有争议,但才名天下皆知,又为大梁培育贤才无数,当为之追封。传旨,追赠青不悔为太尉,谥文忠。” 秦灼持盏的手一顿。 经天纬地曰文,杀身报国曰忠。这谥号一出,是给世家一记响亮的耳光。 如果殿上只有朝臣,世族绝不会善罢甘休。但萧恒登基,不只诸侯来朝,还有外邦道贺。青不悔之死闹得沸沸扬扬,他们不是没有耳闻。更何况,世家领教过李寒的铁齿铜牙,他们敢驳,李寒就能从他们咽喉上撕下块肉。 万国跟前,他们就算不顾及大梁颜面,也得顾及自家的老脸。 李寒算准了他们不敢动。 青不悔由八公处死,至今仍被打作乱臣贼子,李寒先要为他正名。 在青氏如火如荼时弹劾他,在青氏身败名裂时维护他。青氏活着告别他,青氏死后,又毅然决然回到他身边。 盛极辞,衰极归。 这样一个被逐出师门的学生。 李寒再拜,声音在殿中久久回荡:“臣代青公,叩谢陛下恩典。” 萧恒笑道:“如此一来,能接旨了吧。” 李寒将圣旨接在手中,笑道:“那臣恭敬不如从命。但若要论功行赏,臣实不敢当首功。最初追随陛下,出长安,入潮州,祭皇天者,另有其人。” 在场众人皆知他语中所指。 李寒于殿中再拜:“臣请为秦大公加九锡。” 萧恒却笑道:“秦君厥功至伟,九锡安能足?” 秦灼心里多少有底,只是尚不知其意,正思忖间,便闻萧恒道:“高皇帝建国时,秦高公功勋卓著,故赐名弓落日,赐亲军虎贲,封南秦十五州。” 听他提这些旧事,秦灼只得答道:“陛下博闻强识,的确如此。” 萧恒道:“秦高公事高皇帝以诚,而秦公待我,更有恩情。元和十七年我逃离京师,九死一生,秦公救我于水火;再下潮州,我尚做叛军,秦公冒大不韪追随,更是助我于微末;再后西塞、松山,亦是秦公坐镇后方,定我腹心。功在社稷,恩在我身,非加封能报。” “我欲授秦君‘大君’一号,从今以后,旒十一,驾六,卤簿拟天子,入朝可行驰道,登殿不去剑履。” 好家夥。 陈子元心道,你直接封他个并肩王得了。他见秦灼微愣,忙拿胳臂撞了撞他。 秦灼却三魂七魄不在窍,笑得有些勉强:“天恩浩荡,臣无功无德,实不敢受。” 李寒便站出来打哈哈:“陛下正位,秦君是首功。您都不敢受,咱这些人的官职,领着亏心。” 秦灼欲再说什么,忽觉腹中一坠,只想赶紧坐下,也不再推托。入席便解了那只长命百岁香囊,取了一粒丸药生咽下,又对身边宫女道:“劳烦端一碗温水来。” 陈子元见他脸色不好,忙问道:“要不要找郑翁?” 秦灼摇了摇头,嘱咐他:“倒不疼,我略坐一坐便回去,你只说我腿疾复发,告个罪罢了。” 他二人正交头接耳,忽闻一阵银铃作响,叮叮当当,好不清脆。再抬头,见是段映蓝立到殿中。 如今天光正明,殿中却暗,是以灯蜡高照,将她浑身银饰映出些黄金光泽。她一身冷硬的苍蓝,隔灯望去,竟也柔如水中荇,明如绿罗裙。 段映蓝笑得很有计谋得逞的味道:“陛下看重秦君,臣有一喜,便趁今日奏上。” 秦灼心中一惊,还不待开口阻拦,已听她笑道:“臣已与秦君议婚,离京后便预备成亲。臣斗胆,向陛下讨一套婚仪。” 第25章 二十一 诛心 殿中沉寂如水。 秦踞南境,琼占西隘,相与联姻,显然是在西南抱成一团。但少有人知,天子的失态并不为这件事。 秦灼抬头望向萧恒,见萧恒一动不动,许久,方抬起酒樽吃了一口。只是那杯中若有鲠刺,他饮得很慢。 第32章 萧恒放下酒樽时,已能声音平和地问秦灼:“大君以为如何?” 口气如常,甚至语中含笑。 秦灼只觉心口被人重重一擂,一阵头晕眼花。他欲起身,却像被人掏空了脏腑又塞了一肚子烂棉絮,满的空空荡荡,勉强撑了把陈子元才站得稳。 下腹坠得越来越厉害,秦灼无暇他顾,只答道:“陛下如能亲赐,臣不胜荣幸。” 萧恒静了一瞬,隔着旒珠笑道:“大君开口,我还能推辞吗?” 你当然可以。 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跳出来。 做出这个决定,他一直拿捏不准自己会不会后悔。这一刻他的答案已经确凿。他居然答应了段映蓝,他怎么能答应段映蓝?那个让萧恒曾经生不如死的人,那个和萧恒隔着数万人命的人……自己为了搞倒朱云基报年少之仇,就这样和她联手,往萧恒心上插刀。萧恒怎么受得了? 秦灼整个胸腔被醋腌过般,酸软得挤不出一口气。有心辩解,却怕再拖下去,腹中这个要出事,只能道:“臣本当拜谢陛下圣恩,只是如今秋凉,腿疼得厉害。席间觉得不好,怕是旧疾复发。臣失仪……请陛下恩准臣先行拜辞。” 萧恒闻言,立即对秋童道:“去叫车驾,好好送大君回去。” 诸侯乘天子驾,的确僭越太过。秦灼忙阻拦:“臣坐马车来的。” “天子驾六,大君亦驾六。”萧恒却不顾在宴上,罕见的执拗,“我的话,大君已听不进去了吗?” 众人只道天子有苛责意,陈子元听在耳中,倒像生灌了一斤陈醋般。心道萧重光知心惯了,窝心起来,真是一句一个准。怪不得秦灼经历那些事后避男色如避猛虎,还是被他拿下了马,的确有两把刷子。 他边腹诽边跟着起身,二人甩下满殿丝竹和欲说还休,脱身往外去。 外头天还白着,秋日明亮,古铜镜般挂在天上,阳光也是难得的水波纹,温和得粼粼生光。 日头底下,天子金辂停着,六匹白马温顺低头。独有一匹见他下来,低低鸣了一声。 秦灼抱了下它脖颈,白马依在他怀里,缓缓蹭了蹭。 陈子元心道,看来没少骑啊,又左右打量,想着别在门口矫情了,又不难受了是吧? 要扶秦灼上车时,秦灼却反手拉住他,沉声道:“你留下,宴散后跟他说,我想见他一面。” 陈子元忙压低声音道:“别啊哥,现在京里鱼龙混杂,你秋狝那场能被兜住,是李渡白能糊弄。但再一不再二,他这么大一皇帝往咱那跑,真叫人抓住把柄——” “不就说我和他睡吗,又不是假话。”秦灼打断他,坐在华盖下盯着他双眼,“子元,我不能跟他这么糊里糊涂地完了。至少这事,我得和他说清楚。” 陈子元呼吸一紧,忍不住想问:你不是想跟他了断吗?这么完了,不正遂你意吗? 但话到嘴边打了个转,他还是咽下去:“你放心。” *** 到府后,郑永尚当即替他诊脉,道:“大王是一时肝气郁结,或大喜大悲,或急怒急痛,加上一日劳碌,身心疲倦所致。虽无大碍,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他见秦灼坐在竹椅里,眼只盯着院中,面上也郁郁的,便试探问道:“大王是遇着什么事?” 秦灼似没听见般出着神,许久,方开口叫了声:“阿翁。” 郑永尚静静等待他。 他将头转过来,也不撑笑脸,疲惫道:“他给我授了新的封号,也抬了秩,和渡白一唱一和的,没有什么错漏。” 郑永尚笑道:“这很好啊。” “我知道这很好。但阿翁,他之前从不跟我算这些。今日桩桩件件列出来,我总觉得……” 他想了账。 不,不止,萧恒想老死不往,恩断义绝。 这八个字秦灼如何也说不出口,他突发奇想,忽地心生一念:如果我告诉他,我要这个小孩,能不能把他留一留? 这念头一出,秦灼自己先一心惊,便听郑永尚沉吟道:“大王不是早想与他分道扬镳?梁皇帝终于下了这个决心,岂不正好?” 秦灼嘴唇张了张,说不出什么。 郑永尚看了他一会,良久方叹道:“大王,你慧眼如炬,识人断事未曾有错,什么时候能看清自己的心呢?” 秦灼愣愣看他。 我的心吗? 真正放不下的……竟然是我吗? 郑永尚瞧他神色,也没有再劝,一会便退下。秦灼自己从屋中坐到日落,月上天际时,院中响了一声。 他今夜耳力出奇的好,分辨出是角门锁开、马蹄踏落的声音。 还有脚步声。 那脚步声很难察觉,只有相处久了,才能听出细微的动静。声音越来越近,从外头一停,来人还是双手打开了门。 更深露重,萧恒涌出黑夜底,就像鲜血涌出他的心。 *** 萧恒从宴席上下来,只将外头衮服脱了,穿一身深红大袖衫,夜色里宛如血衣。萧恒抬步走进灯笼底,人也亮了,轻声问:“怎么在风口坐着?今天哪里不好?” 秦灼脱口就是:“你还知道问我。” 妈的,又开始矫情了。 秦灼心里暗骂一句,出语便有些失悔。萧恒闻言,脚步一僵,也就从门外立住。一道门槛楚河汉界似隔在当中。 萧恒道:“我没遇见郑翁,先往你这来……的确不太清楚。还难受吗?” 秦灼忆及郑永尚所言,萧恒每日都要问他的状况,又闻他如今语气颓唐,什么联琼事宜直接抛到九霄云外。一颗心更酸软下来,轻轻摇了摇头,软和了口气问:“夜里凉,来也不加件衣裳。” 萧恒笑了一下:“来的急。” 他袖上沾了灰土,秦灼便牵起来给他拈弹干净,拿鞋尖踢了踢门槛,说:“关门。” 这是叫他进来。 萧恒便将门扇一合,却不在他跟前停留,快步走向案前,背身倒了碗茶水吃。 秦灼叫他:“茶冷了。” 萧恒没有答话。 那一小碗冷茶他吃了好一会,漫长如一次蓄势。秦灼只道他还难受着议婚一事,方欲开口解释,萧恒便放下茶碗,从袖中取了封文书交给他,道: “咱们这么些年了,我到今日,十之有七要谢你的帮衬。虎贲西营驻扎在桐州,也不用挪动了。那里我是打定要给你的。桐州玉龙岩的盐矿也放给你,但不好过明路。盐务下放,就算渡白也不会轻易答应。这是我的手书,加了印,便不颁旨了,以免生事。这算是我给你的利息,他以后问你,你全做不知道。“ 秦灼心中一惊,已听萧恒深吸口气,继续道:“至于婚仪,这几日会叫礼部准备妥当。你二人皆是一地之主,不好照搬立后那一套,我叫渡白帮着看顾,左右能准备周全。” 秦灼不自觉颤了一下。 他这是什么意思? 秦灼从没告诉过他朱云基之事,更不敢直接言及灭魏盘算,忙解释道:“这件事昨日才议定,我本想今日告诉你。秦、琼离得又近,联姻后好帮扶,她自己也有相好,我们各过各的。这事草草议下,又没过礼数,成不成还两说。段氏今日向你开口,我的确没有料到。” 萧恒从案头拾起那封鲜红庚帖,冲他亮了亮。 这是合婚问卜,多是男方先下庚帖给女方,女方回之,如此定下。这便算不得“没过礼数”。 秦灼总不能说“她先给我下的”,显得太过推诿,但事实如此,一时无从辩解,帖子也没敢跟他夺。 夜渐渐深了,室内只点了两盏蜡烛。菊花虽败,却仍放在堂内,枯枝败叶相倚,像被打碎焚烧过的肋骨。秦灼立在一丛嶙峋花骨后,有些结舌:“联姻一事我另有计较,并不是想找老婆过活。至于段映蓝……” 萧恒打断:“少卿,你不用说这些。和她有血仇的是我,不是你……差点叫她弄死的是我,也不是你。” 他搓了把脸,哑声道:“你记得潮州那个晚上吗?我跟你说过,你不想,我们就散。你说得对,是我害的你……是我对不住你,我不该管你娶妻的事。你想娶她,就娶吧。按年齿,她比你要大,年纪大些,会疼人的。你们定好日子告诉我一声,我叫人送去东西。以后你们有了小孩……” “重光!”秦灼霍地起身,低手去牵他手指,合到腹上,哑声道,“我现在,还能和谁有孩子去?” 萧恒浑身剧烈一颤。 两人一时无言,空气如同凝固。阿双大著胆子上前,将新煎好的汤药放到案边。 秦灼没等来他讲话,自己端起药徐徐喝尽。喉结滚动时,萧恒破釜沉舟般地盯住他。 等他将碗放下,才听见萧恒声音颤抖:“真不想要,就不要了。” 第26章 二十二剖心 秦灼当下没反应过来,把这句话反覆嚼了几遍,才不可置信地将空碗端起来。 第33章 萧恒点点头。 他一个碗掼在地上。 自从有了这孩子,他镇日便如冰炭交煎,割不得保不得,前进后退都是错。好容易下了决心,忤逆人伦也要留下,没想到最后,萧恒不要了。 早知今日。 秦灼从屋里走了一圈,萧恒也站起来。残菊枝叶被风一震,簌簌响着。 他隔着半个房间的距离,吞咽了一下才说得出话:“一条命叫你弄出来,你又说不要了。” 他思索着往后踱,慢慢将脖颈后拗,恍悟似的轻声说:“我明白了。” 萧恒叫他:“少卿。” 秦灼仓促地抬了下嘴角:“你真想和我断。” …… 听了萧恒这话,他像被一棒抡在天灵盖,剧痛中透了点清明出来。 这些日萧恒的避而不见,只调理却不保胎的胶艾汤,加大君,赐桐州,治婚仪……这是在两清。 全对上了。 萧恒早就想断。 到头来,竟是他自作多情。 秦灼面无表情,快步走去,将门哐地推开,高声叫道:“阿双!” 阿双刚退到门外,听见他唤,忙急急跑来。只见秦灼浴着月光,目如浸血,面如白纸,显然动了真怒。 她心中一绞,只道陛下素日贴心得不行,如今大王身子还亏着,怎好这样吵?刚想来劝,便听秦灼冷冷开口:“去找阿翁,煎一副最快的落胎药来。” 他转头向萧恒,淡淡道:“你就在这,看着我喝。” 阿双闻言如遭霹雳,连忙跪在地上,急得泪要下来:“有什么事,大王千万别拿孩子置气。小殿下保下来着实不宜,大王不要它,自己的身子也不顾了吗?” 她顾不上看萧恒反应,转头朝他磕下来,泣道:“妾求陛下劝劝大王,千错万错孩子无错,现在落了,是要大王的命!大王对陛下一片真心,陛下怎能听那些莫须有的话,这样作践他!” 萧恒正扶住秦灼,闻言身形一僵,低声问道:“什么话?” 秦灼像不料话题转到此处,打断道:“你先下去。” 萧恒很少拂他的意,现在一手撑住门,咬肌紧绷着,却放缓了声音:“阿双,我们不吵。你告诉我,又有什么话?” 秦灼高声道:“南秦政事,与陛下相干吗?” 萧恒却转过弯来般,念起一个不愿再想的猜测,继续屏气问她:“朱云基?” 秦灼不叫阿双开口,齿如咬冰:“这是我的家事,无需陛下费心。” 他这话一出,萧恒脸色骤变。阿双看到,他脸上疼痛的红色褪去,月亮迎面,照成如同纸人的惨白之色。 萧恒快要把牙咬碎,沉声问:“他是你的家事?” 秦灼怒火正烧,反口问道:“不都是睡觉?” 一瞬间,萧恒像被劈头打了一记耳光,却不闪不避硬生生受下。他看了秦灼许久,嘴唇都有些哆嗦。 若是平常确定了此事,别说天子一怒,刺客一怒怕朱云基都消受不起。但秦灼这话说了,言里言外把他算成个外人。 之前那些人事,秦灼从未避过他,只有这位魏公,秦灼只字不提。 秦灼对自己有情不假,但……只对自己有情吗? 好半天,萧恒往下退了一步,方道:“你休息吧,我去牵马。孩子是我做的孽,你早就说了不要。一直没落,我只当你膈应着,又顾着我的脸,才一拖再拖到如今。要弃要保,我的确问不着。” 萧恒顿了一下,“但我是真的想要它。” 秦灼被他神色刺得心口发痛,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瞎想。” 萧恒却仿若未闻,绕开阿双,直直往门外走去。等他出了屋檐,叫月光兜头一浇,脚步一顿,再回身,脸上竟湿漉漉的。 他涩声开口:“这几年……果然是我逼迫你。你既心里膈应,直接说清就是。我并不是个不知好歹的人。” “何必叫我如今……和那些畜生一样。” 秦主总要南返,他从没想过强留秦灼,人走之后,多少还有思念在。宫深夜长,他可以指着这个过活。可事到如今,昔日种种竟作一场一厢情愿的荒唐梦,他的爱。欲。情。孽粉饰了秦灼的屈辱痛苦。潮州的日日夜夜、长安的时时刻刻……一切都碎成一场笑话。 到头来,连思念都脏,牵挂也不配了。 萧恒不看他,话一出口竟变了调子:“我怎么有脸再见你?” 不只秦灼,连阿双都懵在当场。 这哪里一样了?! 她忙从地上爬起来,看着萧恒脸色,心里只道:完了。 陛下向来是个遇事冷静的,大王今日却偏踩在他的痛处上。陛下素来爱重大王,看样又胡思乱想了好长时间,本来三言两语能说清的事,怎么这两人话赶话闹成这样! 秦灼像喘不上气来,死死扳着门叫他:“六郎!” 隔着一庭月亮血,萧恒抬脸看他。 秦灼本是急怒,来去都快,见他反应更料定有没说清的误会,也就不气了。却不想自己言语间给萧恒心上插了刀,也受不住他这目光,只能劝道:“你对我好,我都知道。我从没有那样看待你。” 萧恒那么镇定一个人,如今却似钻了死牛角,如何也听不出话,只打了个寒噤:“那你要留下它,为什么不和我说?是没顾得上,还是压根没想告诉我?” 这一声问得太过惨然,阿双不由得抬头,见秦灼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抵在门上,脸沉在阴影里,枯枝般依靠着。 他争辩不了什么。阿双也知道,的确如此。 萧恒并不往前,月光下,他青淋淋得像只孤鬼。 他颤声问道:“等它大了,你会叫它知道,它还有一个阿爹吗?” 腹中重重跳了一下。秦灼张了张嘴,突然掉下泪来。 他先前做计较,的确只衡量了自己。要弃是自己耻辱,要留是自己不舍,甚至想谎称它没有保住,就这么带回南秦去。他全然没有想过萧恒。没有想过,萧恒是它另一个父亲。 这也是他的孩子。 萧恒见他神色,心下瞭然,哈哈笑两声:“少卿,咱们一块过了这么久,就算没有情分,多少也有情谊。我今天要你一句实话。” “这些年了,在你心里,我算个什么?” 秦灼没听懂般,眼珠直愣愣地盯着他。缓了好一会,才背靠着门扇,喃喃道:“我连孩子都要给你保……你这么问我。” “可你怕我,少卿。你真的在怕我。”萧恒闭了闭眼,“你怕我丢开你,怕没有后路。就像你妹妹那篮荔枝,我朝你抬手的时候,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门扇被攥得微晃,秦灼扶门望他,叫他目光一触,似被软剑刺了一身窟窿。他流着血想狡辩:“我……” 但能说什么? 萧恒苦笑道:“少卿,你说实话,那一瞬间,我会不会跟你动手……” “这个念头,你当真没有动过?” 秦灼心里一块大石落下,痛苦又痛快。 他瞧见了。 萧恒神情有些惨然,“不论你信不信,我真的没想勉强过你。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舒坦就好。” “我不舒坦。”秦灼突然打断,“萧重光,你听清楚,我要走,要和你分开,我很难过。” 他从门影里直起身,斩钉截铁道:“所以我不想和你断,你听明白了吗?这孩子生下来,我永远和你断不了了。” 这句话出口,秦灼顿觉无比畅快。一种近乎痛哭、近乎狂笑的欲。望挤在胸间,是他心底的那口恶气。这些天的自欺欺人,叫他自暴自弃地撕了粉碎。 他往前踏了一步,一字一句道:“我和你睡,给你怀个小的,我他妈心甘情愿,没谁逼得了我!你现在问我把你当什么。” “萧重光,你没良心。” 一庭月色里,萧恒震惊地说不出话。 “阿双去炖副保的。”秦灼扶着门,声音很冷,“我肚子痛,不想站着和你费话。叫我自己走回去还是把我抱回去,你看着办。” *** 萧恒告醉,李寒临危受命,以大相之身主持宴席。 他能灿莲花的铁舌全用来劝酒,颇有些杀鸡使宰牛刀的风范。但李渡白就是李渡白,联诗、作对不必说,飞花、乐律等酒桌游戏也不输阵,一遭下来,竟只罚吃了几杯,还套了几句话出来,自觉收获颇丰。 待众臣告退,也不见萧恒回来——估计回不来了。 李寒松一口气,把诗稿卷进袖子,挑拣宴席上剩下的糕点,听闻秋童玩笑道:“大相如今这气派,倒很有主持中馈的风范。” 的确,当家的去偷情,只能由夫人操罗席面。李寒干的就是这活。 隐隐不太对劲。 自从萧恒入主禁中,秦灼只今日进宫一次,李寒却没少奉诏蹭饭。他年纪又小,相处起来另有一套,跟秋童等内侍也渐渐熟络,闻言笑道:“内官没少听《情挑》吧。” 第34章 秋童不料正主竟是同道中人,刚要告罪,就听李寒正色道:“君臣之道便如夫妻之道,以妾妃相譬,并无什么不妥。只是我无才无德,又无所出,全赖陛下赏识,顶多算个平妻。中馈一事,陛下早有托付,我正闲,聊作帮衬罢了。至于事成与否,还要内官相助。” 萧恒好男色的传闻亦不在少数,这是跟秋童打好商量,萧恒的风月事,尽管往他李渡白身上攀扯。 这远不是“臣为君死”的忠,自污名节,忒仗义。 秋童十分感佩。都道李相公不是凡人,谁成想竟“不凡”到这地步,忙连连答应。 众人皆散,李寒功成身退,打包了点心迈出殿门,一抬头,便见门口立着个人影。 李寒像没看见,快步就走,却被那人一声叫住:“李渡白。” 他便转身微笑道:“郑将军好。” 郑素身穿银麒麟图章的苍蓝官服,远看上去竟有些文士味道。他停了一会,才说:“你什么意思?” 李寒一顿,知道他讲今日为青不悔请谥之事。这人有谢意,但一张狗嘴就难吐象牙。 李寒笑容可掬,悠悠回击:“这是我分内之事,郑将军不必专程道谢。” 郑素双眼一眯,“分内?你早被逐出青门,他的事和你有什么相干?” “我早被逐出青门,但没人不把我当作他的学生。” 李寒笑着,看似挑衅,实则真诚:“不然我早就死了,不是吗?” 郑素上前一步。 他比李寒要高一个头,阴影落在李寒脸上。他是武人,一身杀伐气,这么逼上来,李寒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先逼迫的是郑素,先投降的还是他。 这个疙瘩,谁先出口谁先输。 他任由影子把李寒吞下去,冷声问:“你还当自己是他学生,当初为什么辜负他?” 李寒像有些意外。他愣了一下,先笑了一声,又不可思议地摇头笑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明白。附和非追随,弹劾非敌对,错当指,错当改。时至今日我依旧认为,老师最后的退让,大错特错。” 郑素声音拔高不少:“那是什么时候?所有人都等他这一点纰漏,你非要在当时捅他一刀!你怎么就不能等等!” 李寒冷声道:“我能等,三万士子不能等!当时什么局势,他们连天子都不怕!郑涪之,你也不是靠的荫封,你的路生生被人断了,你怎么想?事态一日不息,老师只会被他们当作靶子,天下士子,偕力操戈共击之!时机瞬息万变,你怎么还不明白!” 郑素反问:“事态平息了,他就没被当作靶子吗?” 他此语一出,忽似听见青不悔笑声。李寒发难后他闭门在府,与郑素赞道:渡白功在社稷。 如今,李寒捏着鼻梁叹口气:“是,我对老师,罪如丘山。” 李寒不再废话,对他一抱袖,提步就要离去。 郑素突然厉声问道:“李渡白,你当年打定要走,现在还怀念什么?” 李寒不作答,脚步没有停顿,头都不回,一径走进那轮硕大明月,像要去位列仙班,又像要魂飞魄散。 他边走着,衣袖一挥,诗稿也就远远抛来,哗地当空绽开。他这一抛像始于当年,书卷、酒壶、夸赞、攻讦,什么都抛过。郑素拢在手里,恨得咬牙切齿。 他展开纸页,看到四行诗句: 我登楼兮起长歌,乐极哀来无所和。 击鼓何必青夫子,后生亦能驾天车。 第27章 二十三阿玠 帐子落了下来。 萧恒从榻边住脚,顿一顿后问:“能上床吗?” 秦灼阖眼靠在枕上假寐,没好气道:“不上滚蛋。” 萧恒顿一顿,在床边坐下脱靴,小心靠在他身边揽住他,半天才挤出一句话:“这些日睡得好吗?” “不好。”秦灼垂着脸,反覆掰着他的手指,“陛下不来侍寝,孤枕难眠。” 他抬头笑道:“陛下,真不想听听你闺女吗?” 萧恒一下子变了神色,更加茫然无措起来。秦灼笑起来,起身靠在枕上,将他脑袋揽到腹部。萧恒呼吸都紧了,听了半天,自己也不知道听没听见,一颗心却变成一块湿沙滩,像有小孩踩在其上,软软塌下一块,留下一枚小小脚印。 他的孩子。他和秦灼的孩子。 他们的骨肉精血。 这时秦灼轻轻叫他:“它阿爹。” 萧恒不防他这样叫,猛地抬头,有些愣神。 秦灼捋他的鬓角,笑道:“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小孩呢。” 萧恒笑一声,眼眶有些发红,“还好,没有绝你的后。” 秦灼心里一酸,软声道:“六郎,你为了它,为了我,别折腾了,成吗?废皇帝制哪有那么容易,一家子好好的,成吗?” 萧恒默了一会,道:“少卿,我的意思是,孩子,算在你那里。是你吃苦受罪,本来就该算在你那里。” 秦灼叫他:“重光。” 萧恒握紧他的手,轻声道:“咱们不为这个吵了,好不好?我会好好惜我这条命,你为了自己,也别拿身子置气。咱们一家子,都好好的。” 秦灼一个指节一个指节捏他的手指,说:“我说了可不算,它说了算。早前听话,这次回去路上没少折腾。知道我要娶老婆,给你出气。” 萧恒坐得靠下,仰脸看秦灼,“三个月了?” “三个多月了。” 萧恒道:“三个多月,也有橙子那么大了。” 秦灼不由讶然:“这么小啊。” 萧恒脸贴在他腹上,喃喃道:“是啊,这么小。” 秦灼抚着他鬓角,声音柔和:“陛下,给你的小橙子取个名字吧。” 出乎所料,萧恒没有思索,抬头笑道:“我早就想好了。” *** 数日之前,李寒参拜入宫,议的不是别的,正是太子名讳。 他这锲而不舍的精神连萧恒都不可思议,闻言苦笑:“渡白,他已经成家立业,我们两个不会再有瓜葛了。” 李寒道:“大君为什么和段映蓝联姻,想必陛下心中有所猜测。既然两处无情,未必不会各觅有情。再者,就算二位真的一刀两断,孩子可不能。自然,陛下应当定不了学名,但乳名多少能来一个。” 萧恒道:“他不想要。” 李寒却打定主意般,义正言辞道:“便算追諡,也要名号。” 萧恒沉声道:“李渡白!” 李寒向后退两步,准备稽首而拜,却不料被萧恒拉住,便躬身立在他面前,“为臣不谤君,当父母不谤子女。臣死罪,但请陛下细想,大君如有弃意,何必拖延至今?” 萧恒叹口气:“你还是怕梁秦关系松动,想拿孩子拴一拴吧。” 李寒眨眨眼,“臣的确喜欢小孩子。” 李渡白喜欢小孩,太阳打西边出来。见他不说话,李寒继续加码:“待殿下出生,臣向陛下求一道恩旨。” “臣斗胆,请为殿下开蒙。” 如果非说李寒监军的成绩是瞎猫死耗子误打误撞,他文章政事的才能就是老天爷赏饭,直赏到不端皇帝饭碗。 如今这位不收学生的大才,自告奋勇为太子开蒙。 李寒继续劝道:“陛下,又不是让您今天就册立东宫,只取个名,早取晚不取。就算小殿下真的无缘面世,但陛下,真的能当它没有存在过吗?” 萧恒半晌不语,提笔写了一个字。 李寒探头去看,引经据典地掰扯:“玠者,大圭也。天子之镇圭,诸侯之命圭,皆为国之重器,掌上珍重。” 萧恒为天子,秦灼为诸侯,二人祭天所持,便是白玉玠圭。 萧恒摇头,哑声道:“我只希望……它能知道自己的身世。能知道,还有我。” *** 此夜之后,两人重新恢复同吃同住的习惯。萧恒日暮赶来,拂晓离去,来来回回跟偷情的似的。和段映蓝联姻在即,秦灼也即将启程南下,一个休沐日,两人重去白龙山。 白龙山山势险峻,山后却平野辽阔,草能没膝,无际的灰金色里,一条溪流横腰系着,银亮闪烁,宛如绸带。一块琉璃似的碧空下,人物便如泥土捏就,天地间找不到行踪。 秦灼懒得乘车,便由萧恒替他把缰徐行。一黑一白两马紧挨着,云追吃着花,元袍便去咬它的嘴。秦灼用鞭柄打它一下,被咬的反倒不乐意,蹭着黑马颈项低鸣一声。 “比人都腻歪。”秦灼哈哈一笑,由得它俩耳鬓厮磨去了。 秦灼只贴身带了把匕首,萧恒除刀之外还带了弓。不是雕弓,寻常营将的木弓一把,灰不溜秋毫不起眼。另在马腹处挂了箭囊,囊里却只有一支羽箭。 只是至今弓箭也没派上用场,秦灼也没有问。 萧恒本给他握着缰,过一会,手便盖在他腹上。秦灼心里突地一跳,难免有些浮躁。 原本二人行事,他对腰腹处的触碰就尤为敏感。如今和好,心思也旖旎起来,便屏着气叫了一声:“六郎。” 第35章 萧恒转头,见秦灼那眼睛望他,沉声说:“你别胡闹。” 秦灼和他靠得近,拉着他手从腹上往下,笑吟吟道:“你把这小东西弄出来,现在又怪我胡闹?” 白马黑马交颈缓行,秦灼靴子从花草上踢了一下,扬得它们分避一瞬,俱不满地叫起来。 他仰着脸笑道:“陛下,跟了你,我活得倒不如这两个吃素的。你这样,我找别人去。” 下一刻,萧恒骤然手掌一拢。 秦灼抓紧马鞍,双脚从镫上松脱,上身全靠腰来撑,卸了力般往后仰。 萧恒一言不发,一手替他握紧缰绳,一手在他袍下拨开衣带,如此毫无阻隔。 他手上有茧,又干又糙,磨中了地方,一会就潮了。秦灼嗯了一声,汗黏了一身。 元袍并不老实,开始啃白马的耳朵。萧恒也转脸过来,顺着耳廓往下咬。 他笑着问:“还找别人吗?” 秦灼断断续续道:“找……怎么不找?” 萧恒应一声,问:“找谁?” 秦灼抱着他脖颈,被冲得往他怀里倒,低低喊着:“……你呀。” 萧恒倒吸口气。 马背波浪般一颠一簸,萧恒一碾再碾,在白日照耀和秦灼细密的喘。息里,他抬指一阻,从耳边说:“不要忍着。” 秦灼整个人要栽过去,被他用肩膀牢牢挡住,神色分不清是快乐还是痛苦,腔调模糊道:“你松手。” 萧恒亲了亲他眼皮,说:“好。” 天幕下,他歇斯底里地大叫一声。 元袍和云追争吃一丛花,飞了一蓬紫色花尘。 他松脱一次,萧恒却没有。他叫萧恒在马背上抱了一会,便直身坐好,手也如法炮制,却被萧恒扣在腰上。 萧恒像隐忍着什么,哑声警告:“我忍不住。” 秦灼摸摸他的脸,吻在嘴唇上,用他的话说:“那就不要忍着。” 萧恒舌。头猛地搅进来。 自从有了这孩子,二人就没再亲热。秦灼叫他弄得心痒,好容易散下去的情。潮又涨了一身。四下无人,他也不爱忍,亲著亲著就磨蹭着叫了几声,意。乱之时,萧恒已将他领口纽子解开,抬手一兜给他脱下。 袍子上掀时天红了一阵,像突然刮了片火烧云。 萧恒跳下马背,将他那件红袍在草地上铺成喜床,紧接着,打横将他抱下马来。 秦灼被放倒时萧恒俯身上来,腿。跨在他身侧,目光又冷又热,却对他道:“一难受,就告诉我。” 秦灼亲了下他下颌,说:“知道了陛下,下把式吧。” 他们浅浅吻了一会,萧恒便沉着鼻息道:“帮我解开。” 他那条玉带冷得一块冰疙瘩般,秦灼给他抽开后,有什么重重打在手背上。他身体一绷,便听萧恒在耳边道:“不去里头,你别怕。” 秦灼搂紧了他。 秋风起来,草叶簌簌作响,翻来滚去,倒像洞房。 不远处,两马同食一丛蒲公英,溪影里,云追吃叶,元袍吃花。 一片压矮的草丛里,萧恒先赤膊翻坐起来,给秦灼一粒一粒地系纽子。他颈侧刻着几个牙印,像被人食肉寝皮般咬了许久。天光投上红罗,影在他伤疤交错的后背上,汗津津的,倒像冲淡的血。 秦灼仍躺在那泊血里,懒洋洋地不动弹。等萧恒穿好衣裳重新从身边倒下,他才开口:“今天怎么跟个毛头小子似的。” 萧恒抱住他,笑得也轻快:“想你了。” 秦灼这才把眼掀了一条缝,“陛下别储了嫔妃在宫里,油嘴滑舌了这么多。” “少卿。”萧恒认真叫他。他把脸转过来,叫二人眼中只有彼此。 他听萧恒说:“我很快活。” 萧恒不会说情话,他只会做。他把人放心里,是有实实在在的重量。 秦灼翻了个身压在他身上。萧恒手掌给他垫着小腹,由他摸着颧骨道:“我不要和你断的。” 萧恒抱着他,点头道:“我知道了。” 秦灼却咬了他嘴唇一口,问道:“你以为我要和你断,为什么都不挽留?” 萧恒愣了一愣。 为什么不挽留?因为留也没用。 “萧重光,你不是第一次了。”秦灼恶声恶气地问,“你实话说,是不是一直觉得,我能头也不回地抛下你?” 萧恒却答非所问般:“只要肯回来。” 这竟是萧恒对他的最大盼望。走没关系,肯定要走的。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秦灼看了他一会,垂首抵住他额头。萧恒叫他捧住脸颊,这么依靠一会,掐指哨了一声。 不远处白马啐掉花枝,放蹄奔来。黑马见状也紧随其后,怨怪似鸣了一声。 “段氏当场射雁,箭法精妙,却不好。”萧恒抬起头,天上已斜了一行人字。他眯起眼,对着日头,却似计量射日的箭程。 “聘雁得要活的。” 秦灼和他并肩倚坐着,也仰头去看,喟叹道:“雁要南去,我也要走了。” 萧恒再度吻住他,只动用了嘴唇。当白马从身边停下时,又捏着下巴分开。 他说:“不怕。” “只要肯回来。” …… 这是秦灼所见的最美的秋景。 蓝天,红山,黑雁,金野。 白马飞驰,花浪草浪里,飘作云彩一抹。 一声雁唳。 马背上,萧恒落下了弓。 *** 九月十日,使者返国,诸侯启程。 梅道然在这日赶回长安。 他一进甘露殿,就察觉萧恒精气神不佳。脸颊略微府中,眼下也是乌青。萧恒很少流露出这样明显的疲惫之色,但见梅道然来,还是快步迎上去,问:“路上怎么样?” 梅道然笑道:“一切都好。哎,你往后站站,给你磕个头。” 萧恒笑道:“少跟我来这出。中午留下,渡白叫着要吃羊肉锅子。” “你家那口子不是不吃羊肉吗。”梅道然左右瞧瞧,问,“大公呢?” 他刚问出口,就看到坐在后面的李寒边嗑瓜子边冲他摇头。 萧恒道:“回去成亲了。” 梅道然不可思议,“成亲?” 怎么他才走了几个月,回来就天翻地覆了? 见他愣神,萧恒便拉他过来,说:“先讲正事。西夔营兵败一事,你有什么发现吗?” 梅道然找了把胡床,撩袍坐下,说:“依臣所见,的确出了内奸。但是两方互相指认,臣不敢草草定夺。” “内奸?” “是。臣想先请教军师。”梅道然说着就忘了称呼,“军师可曾修书一封,告知赵荔城咱们陛下登基之事?” 李寒搁箸,缓慢摇头。 未定之事,轻言好落人口实。未登基而托信西塞,这不是李寒的作风。 “这就是了。赵荔城同我说,他收到军师的信,心中高兴,当夜摆酒犒军。军师的字,他如何也不该认错。” 李寒问:“信呢?” 梅道然把手一摊。 没有证据。 李寒脸沉下来,手摸上嘴唇。萧恒把他手拍下来,对梅道然道:“你接着说。” 梅道然继续说:“正是犒军之时,军中起了内讧自相残杀,齐军也有如神兵天降,突然入城。城门没有攻打痕迹,明显是从里面打开的。而当夜叫开城门的只有小统领鲁三春。” 李寒冷声问道:“赵荔城仅以此断定鲁三春即是内奸?” 梅道然摇头,“鲁三春跟随荔城多年,他自然不信。只是军中流言四起,认为鲁三春通敌叛国。等退守雁线,齐军将至,众军竟然哗变,说不斩奸细绝不出战。赵荔城别无他法,只能先杀之以平军心。” 他又叹口气:“鲁三春身上,有半边齐人的血。” 萧恒皱眉问道:“只因为这个?” “荔城第二日退守,得知屠城的并非齐兵,而是西夔营将士。还高喊鲁三春名号,正是铁板钉钉。全城罹难,只有其弟鲁二活了下来。” 萧恒剥瓜子仁,只剥,也不吃。他不爱这些零嘴,但剥给人吃却是他常年形成的习惯。他思索片刻,突然问:“蓝衣,如果你是鲁三春,放齐军攻破庸峡后再行屠城。这时候,你会叫兄弟回城吗?” 梅道然重重摇头。 “正是,如此只会多生枝节,落人口实。”李寒正襟危坐,手上偷偷顺他个瓜子仁,“试问,哪个内奸屠城会高喊自己名号,这有什么用处?只有坐实自己是叛徒的用处。万一有漏网,他不想活了吗?” 确实如此。 萧恒沉声道:“作为一个内奸,一个盗窃军政要务、使我军大败、杀戮百姓不可计数的内奸,他只有两条路:要么,他的任务已经结束,可以功成身退,他会伪作死亡,金蝉脱壳;要么,他还有更庞大的计画,那他会潜伏军中,用一干二净的身份静待时机。而鲁三春在做什么?” 第36章 “他在把自己竖成靶子,引西塞军民食肉寝皮。这绝不是一个谋夺庸峡的内奸会做的事。” 李寒点头,“鲁三春只是个替罪羊。” 梅道然从怀中取出一封文书。萧恒拆开,却是皱巴巴一页薄笺,其上仓皇飘着三字:赵杀我。 “这就是另一疑,”梅道然喝口酒,“鲁三春死后,荔城斩杀副将邓玄通,又将主簿孙越英下狱,认定二人叛国。但二人反言辞凿凿,断定是荔城通敌。” 李寒问:“各执一词?” “我不敢偏信,而荔城莽撞杀人,的确有失军心。第二日我欲引孙越英回京,却见他已吊死家中,而且他的双脚够不到凳子。”梅道然沉吟片刻,“……荔城的精神头的确不对劲,我就自做处置,停了他的印信。” 萧恒和李寒对视一眼。 荔城其人,性直且烈,刚肠嫉恶,不肯见冤。这是李寒任西夔营监军时对赵荔城的评价。 能让赵荔城冤杀以平乱,哗变究竟到了什么程度?赵荔城是西塞人,在西夔营摸爬滚打了十余年,是什么样的哗变,连他都镇不住? 李寒边撕嘴皮边道:“西夔营是臣和陛下从头整顿,一兵一卒地练出来的。对外铜墙铁壁难以撼动,要溃败至此,的确非内奸不能为。” 萧恒问:“渡白以为如何?” 李寒道:“以臣之见,请陛下立即下旨,停赵荔城主帅之职。另派人接管西塞边防。” 萧恒明白他的意思。 就算他们相信赵荔城,但失职就是失职,不得不加以惩处。且赵荔城身在局中,反而当局者迷,以他的性格,不一定还能干出什么事。 李寒拈着一枚瓜子,始终没有递到嘴里。他缓声说:“臣有一种直觉,停职赵荔城是背后之人所乐见的。我们不防顺水推舟。所以,接管西塞之人,必须在军中有足够的威望,而且在应对急变时,有足够的理智。只有如此,才不会让我们的一步险棋变成自掘坟墓。” 萧恒会意:“现在农闲,仲纪的枪只怕都要生锈。” 李寒笑道:“正是,潮州营是陛下第一支亲军。也只有出身武将世家的许仲纪,能把荔城压一头。” 萧恒站起来,李寒便道:“一道旨意的事,陛下这么着急?” 萧恒笑道:“我不端锅子,你吃什么?把瓜子皮拾掇干净,茶也少吃些,你叫着要吃的羊肉。” 萧恒到底做了皇帝,万事更不必事必躬亲。李寒奇道:“秋内官呢?哎呀,这种事情,怎好劳动陛下。” 嘴上说着,自己是一动没动。 萧恒将暖锅端来,只道:“他去帮我送一样东西。” *** 二十一日,秦灼、段映蓝抵达青衣江,结青庐、筑婚府、布喜柬,邀诸侯来赴。 秦灼一下马车,芦花便吹了满眼。 他在清晨抵达江边,眼前正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芦花扑在裘上,秦灼从黑狐狸大氅下探出只手,将那洁白拈在掌心。 他一住脚,阿双也从车中下来,捧了药给他喝,边道:“大王的喜袍已经改好,带鈎妾也整理了,一会用了朝食,不如去试试。” 秦灼将空碗递给她,点了点头。 这孩子已足四月,月中便略有显身。还是有日早起,阿双服侍他穿衣,正系腰间玉带,发觉后道:“大王衣裳紧了,妾替大王松一松吧。” 秦灼当时略一怔愣,再吩咐时声音已如旧。 阿双刚要退下,忽听他叹道:“现在倒真像个不男不女的了。” 还不待阿双反应,他已挥手让她退下。 他虽要保这孩子,到底觉得难堪,当日郑永尚来请脉,他便旁敲侧击:“过几日成婚,我如今这样,到底不便宜。闻古有生绢束腹,想问问阿翁,可不可行?” 郑永尚略一沉吟:“大王大喜之日,有没有圆房打算?” 秦灼迅速道:“没有。” 郑永尚松口气:“那便好。这段宗主太过泼辣,加上宽衣解带、肌肤相亲,多少都能察觉。” 秦灼咳了几下,轻声道:“我省得。” 郑永尚端药给他,叹了一声:“既如此,臣劝大王莫行此险事。束腹一节,尤为不可。” 秦灼正搅着药,郑永尚便闻“叮”地一声,见秦灼骨节发白的手一停,只得苦口婆心道: “大王已有两次见红,第二次……小殿下更是捡回的命。如今车马颠簸,也没有保养得宜,胎像并不稳妥。臣只能说,束腹两个时辰,大罗神仙也救不得。臣还要劝大王,去腰缚,少思虑,车马慢行。” 秦灼自从比猎之后便一直烧艾,郑永尚为求万全,又取艾灸。中脘xue位于脐上,灸此便要宽解上衣。行立时倒不明显,躺下便能看清腹部微微隆起个尖。 秦灼起初态度别扭,不问绝不开口,冷淡得倒像最初时候。还是郑永尚一日收了小艾柱,见他闭目,忍不住叹道:“大王既要保,何必如此嫌它?如今不过四月,往后月份见长,难道不过日子了?” 闻他此言,秦灼睁开眼,收拢衣襟道:“我并不是……” 郑永尚忽然问:“大王可还记得,甘夫人喜食荔枝?” 听他言及阿娘,秦灼便颔首,“我记得阿娘养着指甲,用剪子又慢,常支使阿耶去剥。阿娘陪我玩,阿耶得剥满满一盏。” 郑永尚道:“夫人年纪小,怀大王时不过十七岁。当时也不知道,还跟文公去郊外跑马。下马时跌了一跤,这才诊了出来。南秦热得早,四月就要穿夏衣。夫人贪凉,一开始也不当回事,文公管得她严,她便趁文公夏祭,吃了一盏冰镇荔枝膏。” 他看一眼秦灼,“跟大王前些日馋冰差不多。” 秦灼心虚,也无从争辩,听他继续道:“结果夫人当夜腹痛见红,吓得大哭。大王的确差点滑掉,臣连落胞衣的汤药都熬好了。夫人却割破手指,供灯于光明神像前,祝祷说:'如果你不怨恨我,请不要断了我们母子缘分。我也是第一次做阿娘,有些事,我的确不知道。但我和你阿耶,对你的到来,我们是诚心盼望。’” “结果如何,大王也知道了。天明后,夫人胎像竟已转稳。大王出生后,夫人长久不食荔枝。” 话至此处,郑永尚长叹一声:“小孩子最有灵性。大王是它的阿耶,您若如此嫌它,它觉着了,要伤心。臣实话讲,大王上次已伤了根本,能保下,是小殿下舍不得您。它若决意要去,臣就是扁鹊再世,也留不住了。” 秦灼一时沉默,半晌,轻轻笑道:“我早前虽那样说,但其实从一开始,我就没觉得它是孽障。” 他抬起头。马车挂着竹帘,将帘外万丈阳光织成金弦,细密地割了一脸。 “它是光明神给我的恩赐。” 当夜,阿双熬好汤药给他,便要退下,还未踏出车门,便听身后一声碗碎,吓得浑身汗毛一跳。 身后,汤药洒了一地,秦灼一手撑榻,一手扶在腹上,脸上神色古怪,低声叫她:“阿双。” “它像是……会动了。” 第28章 二十四藏青 秦灼坐在原处,保持着先前的姿势,一动不敢动。在他以为是错觉的时候,感觉腹中又轻轻蠕动一下。 很微弱,但很真实。 秦灼前所未有地产生一种实感,这不是一个瘤子或者怪病,这真的是一个孩子。一条生命。一颗果实。 不管他愿不愿意接不接受,它就在这里。他要用身体结出来,用血肉滋养出来。 用期盼迎接它的到来。 阿双站在不远处,不知做什么表情,终究笑一笑,两大颗泪珠啪嗒坠落。 秦灼本有些手足无措,见她一哭,忙要起身。阿双却抢到他跟前,用帕子包裹碎片,从他脚边半跪着,拿手背使劲揩脸。 秦灼摸了摸她头发,轻声叹道:“傻姑娘,哭什么呢。” 阿双吸了吸鼻子,嗓子沙沙地:“妾是高兴。旁人不知道,但妾知道。妾知道您是多盼着小殿下。” 秦灼像笑了一声,声音飘远道:“要是它爹知道……” 他两片嘴唇轻轻一掀,却自此住了话,不再说什么。 …… 思绪悠悠飘远,芦花一动,秦灼立马回神,见茫茫一片白里,沾了一团墨色。 两只黑色耳朵在苇丛中一翕,宛如白船队中一双黑帆,又向更远处游去了。只闻沙地一响,它竟从里头钻出来,两眼滴溜溜地望着秦灼。 一头黑狐狸。 秦灼披了张狐狸皮,勉强做个假狐狸。两头狐狸会晤,这么对视一会,秦灼便微微俯身,探手想要摸它,却从身后听一声帛裂。 一支羽箭破空而来,射至面前。 那狐狸扭身刺进芦花,不见踪影了。 陈子元正好赶来,见状猛地拔出宝刀,身后虎贲军警觉意外,也齐齐拔剑出鞘。 秦灼在秋风中直起身,双手合在腹上,遥遥望去,眼见无尽芦花里,涌入一支蓝色军队。 第37章 为首者提银弓,着青衣,跨黑马,马无鞍、无辔、无镫。虽是男子,却耳上颈前皆佩银饰,日光稀薄,他倒比太阳闪耀。 那一箭后他再未往这瞧,向西高呼一声:“阿姐!” 西边再西,太阳落山处,段映蓝抬起了头。 *** 段藏青将长弓一掷跃下马背,似惊了一片雪飞。 芦花与鸟阵间,他将姐姐高举在臂弯,仰头吻上来。 他们隔得远,东边看不真切,但西琼高高的旗子却能见到。 段映蓝低着脸,半个巴掌大的银轮耳饰沿腮打落,流苏溅得二人满脸星光。她跋扈的眉眼柔和了,黑红皮肤透出霞光,两片杨梅色的嘴唇被吞。吃得水亮。 鼻息相接时,他们四目相对,于是辽阔天地间,传来一阵快活的大笑。 秦灼熟识这笑声,他在与萧恒的久别重逢里听到过无数次。 那是两情相悦的声音。 陈子元立在东边,陪秦灼远远望着,忍不住咬牙切齿道:“不知廉耻……这他妈都要和你成亲了。” 秦灼折了支芦花在手,语气倒没什么波动:“真要论起来,我一个男人怀了孕,岂不是无耻至极?如此看来,我和段氏有缘,丧心病狂的一对。” 陈子元哑了一瞬,还是道:“多少要当心,姓段的心狠手辣,新婚夜怕要生变。还有她兄弟。” 远处又响了风声,竟是段氏姐弟共乘一骑,往芦花深处去了。 陈子元语带敬佩:“幕天席地,白日宣淫啊。”转而又问:“你俩假成亲这事,段藏青知道吗?” “应当知道。段藏青虽不称主,实际上却是他二人姐弟共掌西琼,段映蓝不会叫他们生了嫌隙。再者,我要真和他阿姐睡,刚才那一箭,射的就是别的地方。” 秦灼看向那支羽箭,“这是给我的下马威。” 芦花有穗,柔毛更是洁白,落在手背上,如同鸟羽披拂。 南秦军士皆在,当着秦君的面,君夫人便公然和别的男人厮混,可谓奇耻大辱。但如今伐魏在即,只得咽下这口恶气。 秦灼含了丝笑:“段映蓝精明,段藏青骁勇,不愧一个娘肚子出来的。” 他拇指一动,苇茎咔嗒一声,芦花腰斩般向下栽去,不久会在车辙马蹄下滚成团泥。 但他也刺破了手指。 秦灼无谓地拈了拈,笑道:“就是太狂。” 陈子元深知他说得对。 段氏姐弟骨子里是疯子,热爱自由,痴迷挑战,以颠覆权威为乐。从段映蓝比猎挑衅魏公、宴上挑衅萧恒就能看出,她只把联盟作手段,其个人并不屑于联盟。这不失为一种个性,但君主的个性就是一国之国格。一家独大之前,越狂的越辉煌,辉煌难长。 但陈子元忽然想起点别的什么,问道:“你要成亲,梁皇帝就没什么……表示?” 秦灼掉头,冷冷看他。 陈子元盯着巨大压力,还是道:“我素来知道萧重光能忍……我是说,把你往别人床上送,他一点都不吃味?” 秦灼明白过来,话里带点笑:“你想问什么吧。” 陈子元颇有点苦大仇深,“大王,你俩跟前我算个外人,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但我还是得说一句,姓萧的和段氏姐弟可是有深仇大恨,西琼当年叫潮州几乎死绝,萧重光也射瞎了段藏青一只眼。他哪怕知道你俩假结婚,能不点难受?这种大事,他要是一点表示没有,那他姓萧的一片真心,得掺了大半水分。” 话一出,他就预备秦灼会再次恶语相向,却等来片刻沉默。秦灼目光向北望去,远处琼旗飘荡,芦花上如同掠过一阵蓝色水鸟。 秦灼笑了笑:“别忘了,连这套婚仪都是他送的。” *** 青衣江为秦、琼两地界河,江阳为琼,江阴为秦,二人便于江阳结青庐,江阴建婚府。 秦温吉快马先行,与段藏青同商婚程。她日暮赶来,打帘进去时,秦灼正换下喜袍,再叫阿双裁改。她便正撞见秦灼只穿单衣,腹部像塞了一只小包袱。 秦温吉愣了愣,掉头想走,却被那人叫住:“温吉。” 秦灼沉默一会后问:“你嫌我难看?” 秦温吉跺脚道:“我没有!” 秦灼将喜袍递给阿双,苦笑道:“没想到竟有一日,我的亲妹妹都避我如洪水猛兽了。” 秦温吉本是怕他尴尬,没料到这人竟倒打一耙。不知进退间,一道白影撞了帘冲进来,她忙喝一声:“昆哥儿!” 白虎顿住步子,回头看来。 秦温吉训道:“不许扑。” 昆刀委委屈屈地嗷了一声,秦灼便向它打开手臂,轻声道:“好孩子,慢慢过来。” 白虎也不敢冲撞,慢腾腾挪着步子,秦灼便坐在榻上将它抱住。昆刀在他怀里拱了会,又缩了后肢坐下,从他腹上蹭来蹭去。 秦灼抓着它后颈,失笑道:“小畜生,没白养你。” 秦温吉脾气直来直去,叫他含沙射影得浑身不自在,往前迈了两步,又停下,气势不足地问:“你骂谁呢!” 秦灼抬头看她,声音平淡:“温吉,这才四个月,再往后,我衣裳遮不住了,你是不是还要当我是个怪物?我生下它来,你不高兴,是不是还要把它喂给昆刀?” 秦温吉一指白虎脑袋,“它敢?” 昆刀往秦灼怀里一缩,叫秦灼护着头,重新依在他腹上。 秦灼冷声道:“我不追究,你就当我聋了瞎了。萧重光态度为什么冷淡,你和他到底说了什么,你当我不知道?” 看萧恒后来的反应就猜得出来,秦温吉估计又拿自己的安危说事,勒令他了断。 秦温吉冷笑:“你别告诉我,你还要再回去。” 秦灼道:“再说吧。” “秦灼!”秦温吉喝道,“你别昏了头!南秦朝中并非万众归顺,你如果久不回来要生出多少事,你想没想过?” 秦灼沉默一会,道:“我有数。这边事情了了,也要五个月了,我也回不去了。” 见秦温吉不语,秦灼又叹口气:“我可以不回去,但温吉,有些事我们要一早说好。这孩子的身世对外可以搪塞,可自家人不能当它是个孽障。我不是逼迫你,你若厌恶它,要么我之后把它送给它爹去。要么……” 他直视秦温吉双眼,“少见面吧。” 他此语一出,一旁阿双手先一跌,那件喜服落到地上。阿双连忙告罪,抱了衣裳下去。 秦灼兄妹相依为命多年,能说出这话,是铁了心要保它。 秦温吉声音有点不对劲:“这么喜欢?” 秦灼温声问道:“阿耶不喜欢我们吗?” 一片寂静里,灯花爆了一声,白虎一个激灵,抖了抖脑袋。 秦温吉从他身边坐下,探出手触了触他小腹,神情十分古怪:“硬的啊。” 她还以为是软乎乎的。 秦灼双手挠着虎头,笑道:“是个小孩子,有胳膊有腿,又不是块肉。” 秦温吉又摸了摸,像摸出点好奇心,问道:“我也没摸着胳膊腿啊?” 秦灼握着她的手笑起来。 她静了一会,说:“你给我点时间。” 秦灼柔声说:“好。” 夜渐深沉,秦温吉便回自己帐子,秦灼也就更衣卧下。 离京之后他便睡不太好,这几日抱了那件黑狐狸氅衣,竟难得好眠。当夜阿双守在室内,替秦灼落帐后便坐在窗下,藉着月光改喜袍。窗外夜风如吹,芦花阵阵,彷佛群鸟越空,一片柔和广大的振羽之声。 这也是秦灼在青衣江畔的最后一个好觉。 第二日清晨,他尚未睡醒,阿双推开窗,远远望见黄雁赭旗铺成的浓云,和白虎赤旗远远对峙,不死不休。 魏地宗室受邀,终于到了。 第29章 二十五 玉鸦 秦灼搅着碗粥,推开窗,眼见一队人马从芦花深处钻出来。 旗下平行两骑,马匹装饰黄缎。马背上,朱云基穿鹅黄王服,头戴七珠,正横眉立目,对身旁人说着什么。 他身旁男子年轻不少,身形瘦弱,如同一根麻秸秆。头戴四珠,着一领赭黄袍子,左耳挂玉坠,正是魏地少公装扮。 秦灼慢吞吞吃了一口粥,沉吟片刻:“他兄弟和老婆没到?” 秦温吉立在他身侧,手里端着碟红糖糍粑,舔了舔指头的糖浆,“他老婆应当来了,他兄弟也是一同出发……” 她皱起眉,“我叫哨子去看。” 秦灼紧盯着那年轻人,“我看南魏少公也不是个长寿的。朱云基一群女儿,却只养下这一个儿子。大好江山,后继无人。” 秦温吉也说:“可别提,这小子成亲小十年,一个蛋也没贩下来。” “当然没有。”秦灼笑了一声,“他不行。” 秦温吉没问他怎么知道,也没敢碰他,只将碟往他那递了递。 秦灼见状,笑着握了握她手腕,“油太大,这两天吃不下。” 第38章 秦温吉道:“浇了糖桂花。”又说:“就咬一口,剩了我吃。” 她拈起一个递在嘴边,秦灼略想一会,也就咬了一口。秦温吉再递给他,他不再吃,秦温吉便将剩下半个丢在嘴中,边嚼边问:“好吃吗?” 秦灼点头笑道:“甜得很。” 秦温吉撇了撇嘴,像没有笑容。 “朱云基儿子不中用,又没一个孙子,他兄弟朱霆隆倒是儿孙满堂,打仗虽不比其兄,但也是一把好手。”秦灼眯了眯眼,“朱云基怕死后胞弟篡位,一直忙着瓦解兵权,架空其弟势力。再待几年,朱霆隆兵权旁落,两手空空,就能让侄子吃得骨头不剩。” “他想活,就要反。他想反,趁早不趁晚。” 秦温吉将碟子搁下,往架子上拿了手巾擦手,“你是说,姓朱的兄弟两个,想狗咬狗?” “我和朱云基撕破了脸,他这次肯受邀请,一定想暗中杀我一刀。但朱霆隆,说不好。” 秦灼想了想,“秋狝时我说,有人想叫他死在封地外头,这不是假话。当时这位少公和朱霆隆俱在魏地,朱云基一死,朱霆隆只要挟持新君,就能收服旧臣,过两年废君自立,军权尚在,谁能说什么。” 他将那碗粥喝尽,随手放在窗边,“我们当年,和这是一个道理。阿耶聪明一世……” 他不再说下去。 秦温吉挨着他手臂,微微偏头,靠在他肩上。 秦灼放眼望去,见那队马后引了两辆车子,朱红窗,锦绣帘,却仍不见朱霆隆身影。过了苇丛,朱云基父子从阶前停下,车轮也住了。 前后车中各下来一名妇人,前者体态丰腴,徐娘半老,满头插金戴翠。后头的却只穿了件杏色衫子,螺髻简洁,像只簪戴了一支玉鸦环。 秦温吉道:“魏少公夫人是朱霆隆的女儿。朱云基当初想要和缓手足关系,便将侄女配给儿子。堂兄妹一块长大,也算青梅竹马。”又道:“这位少公夫人倒很有贤名。” 秦灼叹道:“可惜了好女子。” 秦温吉也就明白他的意思,听他道:“叫子元警醒,一旦发觉朱霆隆踪迹,不论时辰,立即来报。再叫人送盘喜果子去对岸,跟段映蓝讲,有漏网。她知道怎么办。” *** 九月二十二日暮,宾客皆至,诸侯齐聚,西南部族亦前来祝贺。 夜间,秦灼最后一次试穿喜服。 阿双替他系好纽子,正正反反地检看腰身,满意笑道:“西琼的天蚕丝就是硬挺,便算风刮得贴在身上,也看不出来。” 阿双又瞧了他一会,忽然道:“大王面色还是不好,到时候妾用胭脂补一补?” 秦灼大骇,忙道:“我明日多吃两盏热药酒就是了。” 阿双便道:“郑先生就知道您要打这幌子,叫大王别多想了。药酒是前两日服玉胶粉才吃的,您这样,我找政君告状。” 秦灼扭头往铜镜里看,见自己的确一脸病容,心道腹中这个折腾,夜夜没个消停,的确没有好气色。刚欲开口,门外便有禀报:“大王。” 阿双前去开门,陈子元提刀进来,掩门抱拳:“大王料对了。朱云基明修栈道,参加婚仪的人马队伍,都是杀人千里的铁骑!” 秦灼解开领口纽子,声音上挑:“哦?” 陈子元从案上拿了碗茶,咕嘟咕嘟灌进肚里,“朱云基有支亲军,名称‘鸿雁’,‘雁喙’是个中精锐,以骑兵当先。马匹皆着铁甲,蹄铁亦有鈎状锯齿,据说朱云基曾用这支‘雁喙’,将五百人的军队踏成了泥。” 他看了眼秦灼神色,继续道:“臣以苇荡泥泞难行为藉口,带虎贲前去垦路,仔仔细细看了马蹄印。的确有鈎有齿,而且印子比轻骑足足深了三指。朱云基的马队又披了黄绸子,估计就是为了遮掩马身铁甲。臣看这狗东西,是想趁大王大婚作乱,以报……秋狝之恨。” 陈子元将空茶碗放下,沉声道:“而且,朱霆隆去了对岸。” 对岸是段映蓝的营地。 秦灼解纽子的手一停。 这时门被轻叩两声,门上影了两个女子身形。 一个绾双鬟,应当是个女侍;一个发髻如螺,螺壳边像探出一支触角,仔细瞧更像鸦头的剪影。 那女侍轻声道:“魏少公夫人请见秦大君。” 陈子元这要拔刀立起,秦灼单手朝他一按,自己系好纽子,吩咐阿双请人进来。 *** 朱氏只在八年前见过秦灼一面。 彼时秦灼已很有颜色,却是柔弱少年的样子,她也当是甘作雌伏,十分看不在眼里。如今一见,好英俊一个男儿,红服加身,眼角含笑含煞,淩厉得叫人不敢直视。南秦镇国将军也带刀侍坐一旁,郞舅两个正笑着说话。 秦灼见她,并不起身,只笑道:“夫人是魏地少主母,孤如今也即将娶妻,这样漏夜相见,不合礼数。” 朱氏咬着下唇,脸庞涨红。她身前女侍将一只食盒打开,俏生生道:“我们少公本要赶在仪礼前先行道贺,只是替大君高兴,吃的醉了。我家夫人擅作一道藕花甜糕,大公少公都赞口不绝,为贺秦大君花烛之喜,特请大君一尝。” 食盒里果然是白莹莹一层糕点,丫鬟将那一层卸下,底层却是满满的一层明珠。 秦灼眼中笑意有点变化,却说不好更浓还是更淡。他只是保持先前口吻,礼貌、生疏道:“夫人这是何意?” 朱氏这才开口:“妾听闻大君与家翁曾在秋狝比赛射珠,险些生了意外。妾妇道人家,家翁又是长辈,也不好前来探问。如今大君不计前嫌,邀请魏室参加昏礼,这是妾的一点心意,只当为新妇添一添妆奁。” 秦灼端详那食盒一会,眼中可笑可怜之意一闪,看向她道:“孤确有一物,要向夫人相求。” 朱氏忙道:“大君但请开口。” 秦灼直视她双目,“夫人头上玉鸦环,孤爱如至宝,还望夫人割爱。” 此语太过孟浪,那女侍将朱氏往身后一护,疾声斥道:“放肆!”反是朱氏拍一拍她手臂,强忍怒意,勉强道:“此物是外子所赠,恕妾不能奉送。” 秦灼开怀大笑。 他许久没能笑得这样痛快,连苍白脸色都染上红意。他每笑一声,都像耳光打在朱氏脸上。在朱氏要告辞之前,他终于道:“这的确是丈夫送给妻子的礼物,但不是尊夫。” “是我阿耶在二十五年前的新婚夜,亲手簪在我阿娘头上。” 朱氏睁圆双目,在她眼中,秦灼像一只画皮美丽的妖怪。那妖怪追忆般地开口:“他是什么时候送给你的?哦,大概是八年之前,夫人闯我内寝,将我二人捉奸在床后,尊夫为了哄你,送你的一件精致首饰。” 她不料秦灼如此大方说出来,一时无从应对。 “我记得你当时的话。”秦灼微笑道,“每一句,我都记得。” 朱氏沉默片刻,面色灰败地问:“大君如今想怎么惩治朱家,怎么惩治我?” 秦灼反问:“我为什么惩治你?” 他衣袍宽松,双臂搭着扶手,双手交握在腹前,整个人陷在红绸堆里,“怎么说,我跟夫人也同病相怜过一段时间。您是宗族之女,又是青梅之交,尊夫爱惜您,自己不中用,也舍不得将火出在您身上。个中花样,只能找别人上。我一个男人,打砸两下也伤不了筋骨。至于我的名声,您虽宣扬一通,不过烂泥里多一口唾沫,当不了什么。” 他敲了敲桌案,阿双便上前,将食盒装好,重新递还回去。 秦灼语气平淡:“但家母故物,请你还回来。” 朱氏丢掉魂魄般,将头上玉环一拔,青鸦鸦一堆好头发泻落肩头。 秦灼见状,便对阿双道:“借你的簪子给她。” 阿双将自己那支银搔头拔下来,正要与她簪戴,朱氏却将她一挣,从秦灼脚边跪倒,两行清泪落下,“我夫我父罪大恶极,我无脸求大君宽恕。大君若想惩处,妾……我愿偿还一二。” 她说着叩了个头,竟动手拉开自己胸前衣带,要将衣衫除下来。 陈子元吓得从一旁跳起来,她那女侍也大哭着叩头,秦灼却冷声道:“我不与夫人计较,夫人倒来害我?” 第30章 二十六新婚 朱氏一愣,脸上挂泪看他。 秦灼冷笑一声:“这个时候,南魏少公夫人从我这个门里哭哭啼啼、衣衫不整地出去,我老婆娶不娶了?到时候魏公以我侮辱少主母为由发兵征讨,我又跟谁说得清楚!三地开战,血流成河,夫人要做祸水,我当不了昏君!” 他面色漠然,扭头对陈子元道:“叫人护送她回去。阿双也去,要当面见着魏少公,说他夫人丢了钗子去江边查找,差点滑进芦花荡。我已睡下,不必来谢。” 秦灼让阿双将食盒交还给她,“我无意羞辱,有冒犯之处,向夫人赔罪。” 阿双再将搔头捧给她,朱氏道了声谢,叫女侍挡着,站起来背身整理衣衫、挽好乌云。阿双又捧铜盆服侍她净面,一切妥当后,她红着眼睛,一福后笑道:“是妾失仪,叫大君为难了。” 第39章 秦灼只颔首,“夜深路滑,夫人慢行。” 门已打开,她由女侍搀扶出门,跨出门槛时忽然回首,含泪道:“妾与外子生死与共,亦不敢奢望大君高抬贵手。但不知者无罪。” 她哀求道:“百姓无辜。” 门外夜色寂静,虎贲已受命前来,从阶前立住待她出来。 秦灼终于站起来,笑得有如春风:“我既邀魏公前来,便是想以和为贵,化干戈为玉帛。前尘往事,只要魏公不再以此挑衅,夫人,难道我想一直记着?” 朱氏双目流露华彩,颤声道:“大君所言当真?” 秦灼道:“君无戏言。” 她面含欣喜,将泪拭了,露出一对笑涡,“妾一定好好规劝外子,但望秦魏两地从此和睦。大君如有所需,魏地一定鼎力相助。” 秦灼不再多说什么。待阿双送她出去掩上门,陈子元赞叹一声:“姓朱的杂种竟能撞上这种老婆。” 他大舅子却道:“她是真心服软还是前来试探,且不好说。” 陈子元一想,也是。来赔礼,不送金银,偏送了一匣子明珠来。但秦灼那顶蓝珠冠连他也不过耳闻,只是暗自揣测出个差不多。这小女子如何也是大家出身,如其夫要她舍身试探,估计宁死不从。 她八成是自愿的。 但这话如何也不能对秦灼说。 秦灼道:“我如果恶毒,更不会动她。要脱衣裳,好啊。我就叫虎贲将她赤条条押回去,当面跟她的亲丈夫讲清楚,南魏的小国母红杏出墙还叫人退回来,那是多大的羞辱啊。南魏少公一旦处置她,就是朱云基的儿子处置了朱霆隆的女儿,咱们只需煽风点火,魏地即能不攻自破。” 陈子元身上寒毛倒竖,忽然听秦灼道:“只是我有母亲,也有妹妹。” 他拈着那枚玉鸦静了好一会,又叹了一声:“且我扪心自问,若易地而处……我可以和他共死,却不能做到如此地步,看看现下不就明了了吗?如此女子,堪称女中丈夫。” 秦灼不从这上头纠缠,重新解着喜袍,也言归正传:“你刚刚说,朱霆隆去了西琼那边?” 陈子元点头,“今早往对岸送喜果,去的是个机灵的,觉出那边不对劲。西琼军马皆无镫无辔,段氏兄妹更是连马鞍都没有,却多了几匹有家什的。他报来时,哨子正好也到,说有大批村民装扮的军官东进。我觉得不妙,便藉口有刺客入琼营,直接闯了进去。” 他顿了顿,“那两口子正跟朱霆隆喝茶。” 秦灼拇指一转,虎头扳指卡住纽子,他又慢慢旋过来。 陈子元掌着那只空茶碗,又道:“段映蓝并无什么异样,正将段藏青那只酒盏举给我,说:‘来早不如来巧,南魏政君投诚,也算天下三分。’那盏酒我不敢做主接,只推说箭伤发作。朱霆隆便向我表诚意,说了他大哥计画。” “朱云基叫他于三里外率兵埋伏,但见烟火,当即进发。他兄弟二人里应外合,灭了咱们两家,立刻西进南下,平分秦、琼。” 秦灼纽子解到胸口,转头看他,“子元,你没发现什么不对?” “朱云基兄弟阋墙,已到了你死我亡的地步。这种交托生死的事,朱云基再没脑子,就算托,也要托给他亲儿子。为什么他带着独子赴宴,却留下随时反咬的兄弟断后?” 他那件喜服暗扣直到小腿,阿双不在,他也不叫陈子元帮,自己一手扶在腹上,一手一粒一粒旋着。秦灼声音冷静:“朱霆隆这么说,是因为被你当场撞破。他在琼营,不是俘虏,而是座上宾。他没料到你会直接闯进来。那他和西琼勾结,本没想让我们知道。” 秦灼笑了一声:“他不糊涂,朱家四个我一个不会放过。处理了他哥哥,下一个就是他。他帮我,那叫资敌。” “但段映蓝不同。”秦灼背着他,将喜袍完全解开,“段映蓝的血仇是朱云基,跟他兄弟没有半分关系。她跟我联盟,一为复仇,二为分魏。但她如果明面通秦,暗里勾结朱霆隆,复仇之后当即倒戈,除了分魏,还能分秦。” 陈子元大惊。 段映蓝想与秦灼灭掉朱云基后,夥同朱霆隆,立刻反杀南秦! 明日大婚在即,不是喜宴,而是鸿门。 陈子元定了定神,试探道:“大王,明天这婚,咱还成吗?” 秦灼反问:“成,怎么不成?千里搭了凉棚,宴席都没摆起来,拿什么散呢?” …… 陈子元领命退下,一切就绪,秦灼临窗而坐,忽然前所未有地思念萧恒。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文书,叠得方方正正,贴在心口之上。上加梁皇帝私印,诏曰:敕造烽台。 我永远站在你身后。 他扭头向外,窗外月团如露,夜色辽如草野。同一片星天下,千里外的宫墙上,有人与他遥遥相望。 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 正日子在九月二十三,按照流程,秦灼需乘舟至江阳,于青庐成昏礼。礼毕,二人及众宾客返江阴,入婚府,开筵席。 新人入青庐后,四方帘帐放落。如今已至日暮,天光昏黄。四角青丝帐垂落时,秦灼神思有些恍惚。 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婚礼上,他没法不想到萧恒。不是如今,而是更年少的萧恒。 萧恒撑着衣袍,像在盖头下接吻。 萧恒接过一瓢酒,开口有点结舌,半天才说出句囫囵话:我一定对你好。 秦灼的目光落在另一瓢酒里,酒面明亮,如同铜镜,倒映他和段映蓝的脸孔。他听到礼官在耳边唱道:“夫妇同心,请以合卺。” 二人举起酒瓢,相对而饮。 酒方入腹,腹底便似有只皮球晃了晃,骨碌碌滚了一遭。他被蹬了一下,更不敢喝快了。等他抬脸离了瓢,才见段映蓝早就直起身,似笑非笑看着他。 礼官又道:“宝玺加盖,上告皇天。” 左右宫女便捧了托盘上前,陈玉挑子一件、银挑子一件,南秦王玺一方、西琼王玺一方。 礼官身边,侍者也手捧丝帛婚书上前。秦灼抬头瞧他,吃了一惊。 秋童弯腰笑道:“大君出京不过三日,陛下便叫奴婢领了婚书,又添了贺礼,紧赶慢赶还是到了。东西贵重,专拨了龙武卫前来护送,生怕路上有个闪失。” 他先揭开一物,竟是一只活雁。 秋童道:“婚仪准备得仓促,聘雁只用了木雁,陛下不过意,又射了一只活雁给大君送来。梁皇帝陛下谨为秦大君、段宗主贺。” 他将婚书奉上,秦灼二人展卷一看,见其上加盖梁皇帝玺印,以朱笔题曰: 从兹初成嘉礼,良缘永缔,双姓匹配,两地如亲。灼灼桃花,绵绵瓜瓞,鸳鸯之誓,付此鸿笺。昌子孙之茂,德后世之化。吾之欢欣也久,证此鱼水之盟。 这是萧恒的字迹。 秦灼嘴唇动了动,到底没说什么。他拾起玉挑子端起王玺,在婚书上烙下血痕般的朱砂印。 紧接着,青帐打起来,长长一段挑花织锦铺在地上,从青庐一直绵延到舟边。在天使和段藏青的注视下,秦灼和段映蓝双手交握。 就在此时,两侧女子提篮,抛掷五色同心花果。枣、栗、梨、李、丁香、栀子等,不可胜计。更依照两地风俗,再抛芭蕉囊、鲜茱萸、桐油香球,以及金织锦片、孔雀簪花、如意结、白马鬃结。 突然之间,江边响起一道乐声,是竹笙吹动的声音。 秦灼感到段映蓝手指微微一动,他抬头望去,见段藏青立在江边,持一只竹笙吹动。手指不断按松孔窍,一缕一缕的乐声钻出,有如云气,缠绵缱绻起来。 是琼地情歌。 大庭广众,他全然不怕人议论。秦灼有些好笑,但隐隐又生出一种更古怪的感觉。 真正的不畏人言,对两个人来说,未必全无好处。 西琼婚俗中,女子出嫁需由父兄牵彩绶,交到丈夫手中。段映蓝是一地之主,二人便执手同出,待至江边,由兄弟给绶,秦灼再牵段映蓝登舟。 他二人走近时,段藏青正将竹笙递给侍从,一手牵过彩绶,一手探到背后,摸住一把弓箭。 到一个对面的位置,秦灼先看到段藏青的左眼。 他当年被射瞎左目,段映蓝遍访神医巧匠,为他以白玉铸眼白、以黄金铸眼珠。 这只昂贵的金眼睛正逼视秦灼。 秦灼嘴角一抬,笑道:“阿弟。” 他松开段映蓝,向段藏青伸手,温和道:“你阿姐交给我,你放心。” 第31章 二十七双喜 陈子元闻言心中一悚。 虽知秦灼激他是要西琼露出马脚,但见段藏青一手扶弓,秦灼手边没有兵器,还揣着个小的,心还是快跳到嗓子眼。 下一刻,段藏青忽然一笑,将彩绶交到秦灼手上。 那根彩绶以五色丝帛结系,中央攒成个硕大花球。秦灼登上红舟,花球映在江中,像个鬼怪吐出的斑斓太阳,又像某人五彩淋漓的心脏。 第40章 *** 众人抵达婚府日已落山。 好气派一座白石宫室,门前竟是十口白铜大钟和十台礼炮,上束大红缎花,团团簇簇,鲜艳喜庆。 秋童随人上阶,在旁道:“陛下知秦室典乐为钟,特意命内府赶制。又加赐十台花炮,全为大君添喜。” 秦灼笑道:“多谢陛下圣意,臣不胜感激。” 众人入席后,段映蓝并未避入洞房,相反,她与秦灼各自敬酒宴客。 婚宴并不似寻常宴席,而是效仿西琼贵族风俗,并无固定桌席,随走即停。 昔日仇敌,明朝友朋,皆为今日坐上宾客。待秦灼到朱云基面前,那人腰别短刀,似乎斜着醉眼,问道:“听说秦大君想与孤一杯泯恩仇?” 秦灼笑道:“魏公抬举,孤与大公相交泛泛,哪里谈得上恩仇?但今天大喜,倒能做个朋友。” “容易,容易。”朱云基由两名女侍搀扶,向秦灼举杯,“交杯一走,这朋友要做,不就在酒里了。” 秦灼转了转酒樽,眼中飞光一闪,面上却无恼羞。他一抬杯子,似乎真要挽臂喝下去。 忽有女子唤了声:“父亲。” 秦灼转首,见魏少公夫人朱氏上前,略作一福。 朱云基见了儿媳,也收敛形容,宽和笑道:“什么事?” 朱氏命女侍捧了盖钟过来,柔声道:“这味茶您向来爱吃,母亲叫妾前来奉送,再谢过秦大君盛情款待。” 秦灼面上飞快掀过神色,心里暗叹一声。 这女子,竟把他话作了真,想着从此和睦,特地赶来解围。 他方欲说话,一只手掌住他杯口,指甲鲜红地按下来。 段映蓝端着酒碗,挡住秦灼半个身子,歪头笑道:“魏大公把我男人灌醉了,我和谁洞房去?”又高举手腕,银钏沙拉拉作响,大笑道:“他不中用,交个腕子,我不成吗?” 她舔了舔嘴唇,将两片殷红润成石榴色。拇指从朱云基杯沿擦了擦,眼浓得有如春泥。 她既如此情状,朱氏倒有些讪讪。朱云基却未理会儿媳尴尬,扬声大笑,果真和段映蓝交臂。两人双目如刀,互相剜割,走了个交杯。 段映蓝一亮碗底,随手掷在地上。一阵碎裂声里,秦灼双眼微眯。 摔杯。 人群依旧笑闹着,他听段映蓝高声笑道:“不痛快,取坛来!” 他端着那杯酒,也转头对阿双吩咐:“上菜。” *** 昨夜。 陈子元临去前,秦灼忽然叫住他:“如果朱云基拿下我,你觉得他会怎么处置?” 陈子元拧眉。朱云基野心勃勃,敢于万国前叫问天子弓,秦灼曾叫他拿捏多年,这次秋狝之恨,无论如何不能罢休。他想了半天,沉声道:“呈首级作贺礼,叫梁皇帝亲启。” “不。”秦灼说,“这是我的婚事,他得把我羞辱个够。我既和他睡过,按他的性子,得当着众人,把我活活弄死才解恨。” 秦灼手搭着小腹,声音平静:“你猜,得是什么时机?” 陈子元察觉自己牙关咬得发抖。 洞房。 “两方亲族来的不少,洞房怎么都得闹一闹。再晚点,到了中夜,又醉又累,又没人敢听我的墙角,起码门口守卫就松散得不成样。你想想,在我新婚妻子的床上,把我从人前弄了,痛不痛快?” 陈子元鼻息发沉,攥紧拳头。 “我婚府建得七弯八绕,又命人严加把守,就是叫他费功夫熟悉地方,没法早有举动。”秦灼笑容冰冷,“西琼那边知会好,人一齐,就动手。” *** 秋童也上前道贺时,秦灼叫人与他斟酒,问:“龙武卫的兄弟们可在?不如进来喝一杯。” 秋童忙弯腰捧酒,笑道:“谢大君赐酒,奴婢代众将军领恩了。不过龙武卫上属陛下,大君又身份贵重,贺礼一达,便由大将军调令回京。但陛下嘱咐了,必要等您昏礼后平平安安返秦,奴婢才回京复旨。” 秦灼举酒北向,“臣蒙陛下厚恩,感激涕零。” 秋童一番话听着并无不妥。秦灼分属诸侯,龙武卫是天子近卫,的确不好私下交授。 他们交谈之间,已有女侍再举托盘而上,上面却扣了一只沉香木匣子。 段映蓝好酒量,一坛下去只绯红了脸庞。如今见此上案,一碗酒举过头顶。段藏青也会意,拈一根筷子,投手射向门前。 一口白钟咚地一吭。 人群安静下来。 段映蓝笑着乜他一眼,抬碗道:“诸位!” 挑花袖子滚落,银钏子哗啦啦滑至肘间。她站在中央,朗声笑道:“今日远道而来,庆我与秦大君花烛之喜,不胜感激。我以此酒谢过了!” 秦灼闻言,侧身取酒,同时面向陈子元,将腰佩举起来掂了掂,随即对阿双道:“安排舞乐吧。” 伶人俱候在庑房,一经传唤即入堂中。乐者为秦官,皆着玄衣,腰朱縧,抱丹红乐器,坐于门前演乐。舞者为琼女,皮肤黧黑,但眉浓眼亮,身材健美,虽隆胸纤腰,却不似寻常女伶柔弱。众女效雍州壁画飞天女装扮,梳单髻,着水青缎,露脐赤足,腕踝皆饰金镯。腰间还垂挂两枚箭状金片,十分新奇。 舞者散入人群,却丝毫不受人群干扰。这也是西琼风俗,琼地不以舞为贱,上至宗主下至奴仆皆能舞。有朋则以舞邀,有喜则以舞庆,甚至篝火点燃时,地位低下的女奴也能与主人共舞。舞蹈和马蹄一样,是他们的生命和火。 美酒美色一浇,火势渐渐大了。 金铃沙沙响着,秦灼拇指敲着杯壁,一下一下。 段映蓝喝了口酒,带着笑意,声脆如铃:“诸位奔波不易,一喜怎么够。但请满饮此杯,我与秦君还有第二喜要贺!” 众人皆喝空了酒,舞者亦作饮酒状。 秦灼一口未饮的冷酒放回盘中,一滴也没有洒掉。 段映蓝见女侍捧开沉香匣子,眼盯着笑道:“就在此处!” 众人一看,盘中并非他物,皆是血淋淋的禽鸟内脏、肢体,每盘只有一件,翅、爪、腿、首、脖、胸,更有心、肺、肝、肾,丝毫没有烹煎痕迹,竟似活剜出来。 已有女眷失声惊呼,段映蓝看向魏少公夫人,问道:“少夫人可识得此物?” 朱氏依在丈夫身旁,保持着从小教养,轻轻摇首道:“妾孤陋寡闻,并不认得。” 段映蓝哈哈大笑:“少夫人有福,男人爱护得好,连自家旗上都不记得了。” 她仰头喝尽酒,眼中含冰,语中含笑,一字一句道:“这就是第二喜。” “全、雁、席。” 她话音未落,手已松开。 碗碎的瞬间,舞者猱身上前,双手从腰间一抹,持两枚金片,直接从魏人胸口开了一对窟窿! 那并非饰物,而是涂饰金粉的短刺。正如这些女人并非舞者,她们是段映蓝最利的刃。 曾攻破王城的娘子军。 突变同时,在场全部秦、琼官员皆从袖中腰间抽出兵刃。其余来客俱围入侧殿,堂间只闻厮杀之声。 大婚兵变! 秦灼霎时弯腰,从靴边抽出两把匕首,匕首拔出,又伸成长剑。陈子元一片刀光开血路,已横刀闯到他身旁。 秦灼厉声喝道:“活捉魏公,奖以百金!” 陈子元对军士大喊:“封侯拜相了!” 碗盏碎裂、刀剑入肉、哭泣、惨叫。 朱云基拔刀迎击,却被寻常琼兵震得双手发麻。 他被下了蒙头药。 朱云基当即怒喝道:“姓秦的,你他妈干这种腌臜勾当!” 秦灼置若罔闻,高声道:“给我捉活的!” 朱云基本打算趁秦灼洞房时出手,是故婚府周围早有伏兵,但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更无法向府外通报。 他隐约听得妻子媳妇凄厉地哭喊,却耳目不清,只能在左右侍卫掩护下勉强支撑,犹自怒骂:“恨老子没早点做掉你,由着燕雀啄眼,阴沟里翻了船!” 门外,有魏兵挣扎着放出一枚烟花,随即被斩下头颅。 陈子元刀口一翻,对秦灼道:“大王,狗叫了。” 秦灼道:“鸣炮。” 门前十台礼炮次第点燃,动静并不算大。但每炮之后,天上都绽开烟花。硕大无朋,各作花形,将那枚烟花信号屏蔽得毫无踪迹。 与不符时间的杀戮讯息相比,这更像是大婚的庆祝。 正在此刻,退出堂外的乐官转擂秦鼓,另有十人交弄琵琶、十人辅奏秦钟。声势浩大,铿锵如雷,使得府内府外,不闻厮杀,但闻婚乐大作、军乐昂扬之声。 婚成仇报,双喜临门。 万籁俱作间,秦灼像听见萧恒拊掌,李寒立在一旁,正按拍子吟道: “君不见牛女阻河汉,迢望如商参。 但羡商参苦,相思亦相亲。 高山千尺雪,贱妾寸许心。 第41章 君既爱颜色,何故诺甘霖! 铜雀歌舞犹传弄,柏梁清弦无遗音。 麝芬不及蓬艾好,错认孔方割龙鳞。 浮云密不开,白日今安在? 秦鬼吹箫片,空召鸾凤来! 天有道,水西流,骏马生角乌白头。 功名似酒坟中醉,富贵如月泥在沟。 君不见,花萼楼,龙泉蒙尘镜生垢。 青蝇蚊蚋争朝暮,徒令后人笑冢头!” 第32章 二十八洞房 堂前,魏少公已要夺门而去。 忽地一声箭响,门前人影一晃,右腿已中一箭,惨叫一声扑在地上。 不远处,段藏青银弓又张,再出一箭,嗖地刺穿魏少公左膝。 段映蓝将匕首往腰间一插,一抬手,一张金弓已接在掌中。 她舒张五指,向瘫在一旁的朱云基走去,嘴唇艳如食血,却柔声低语:“魏公,您贵人多忘事,还记得我的太子吗?那是个阳春三月出生的孩子。” 听她此言,陈子元心中一滞。秦灼的孩子,如能足月出生,也是个三月的生辰日。 他忙转头,见秦灼面色如旧,只是侧身避护小腹,抓剑抓得骨节发白。 段藏青再次松弦,正中魏少公右肩。他喘着粗气,涨红着脸,恨声叫道:“阿姐,废什么话!” “急什么!”段映蓝笑吟吟道,“给魏大公缓口气。” 琼女嫁时无用团扇、盖头,却戴半珠形银冠,段映蓝为一宗之主,更是极尽精巧。其冠高有一尺,银花成百,银羽近千。正中奔四匹银马,簇拥一轮硕大银日。她一低头,便闻钗声如颤,铃声清脆。 她从朱云基箭囊中抽出一支羽箭,转身瞄向魏少公背影,笑声痛快又恶毒。 “你他妈看清楚了!” 段映蓝手指一松,朱云基当即爆出一声大吼。正要撕扑上来,却被一只脚踩着后颈踏在地上。 陈子元面无表情,一脚踩实他,一脚往旁边一跨,将秦灼让出来。 两名秦兵将魏少公提到面前,四箭已废了他手脚,却还给他留着口气。 段映蓝挑眉笑道:“我倒忘了秦大君还有一茬,您要放血,我有快刀,慢点折磨,法子就多了。” 秦灼仔细端详魏少公的脸,探了探他鼻息,问陈子元道:“昆刀呢?” 陈子元便道:“跟着温吉去了。” “可惜。”秦灼叹惋,“剐了吧。” 朱云基闻言,双目血丝挤满,拚力欲提刀刺去。 陈子元踩着他手起刀落,一刀钉在他右手上。 他却未惨叫,反而压抑许久般痛痛快快大笑起来:“秦灼,成王败寇,老子认!可你让老朱家摆弄得像条狗一样,也他娘的改不了!淮南侯那小子说得好啊,你可惜没投了女胎,不然卖进窑子,可是冠绝当世的婊子货色!先为了爬出去,叫多少人干废了腿,现在和姓萧的滚到一块,又卖屁股又买命!老子今天输这一场,不为别的,就因为没能操服你!” 秦灼却彷佛毫无怒意,甚至理所应当地开口:“的确,谁叫你没他的本事。” 朱云基却失心疯般狂笑道:“他不嫌你脏?他知道我怎么弄你吗?知道你怎么哭着求我、连世子冠都送来吗?还有你爹……” 说到这里他放声大笑:“哈哈哈哈,秦文公也算一世英雄!知道他手上那串珠……” 手起刀落。 陈子元将刀插回鞘中,啪嗒一声,一条舌头断在地上。 他见朱云基模糊着字音,却仍张口说了八个字。直至此时,秦灼脸上才出现一丝裂痕。 那是文公对他的盼望。 因秦灼幼时多病,而玉能祛祟,文公便琢了十六粒白玉,将这盼望日日戴在手上。 二十年前,连角都没总的秦灼坐在文公膝盖上,扒着他腕上珠串问,阿耶阿耶,这念什么? 他阿娘倚在一旁吃荔枝,故意道:少郎不听话,丢开不要了。 秦灼做了真,扁嘴便含了泪。文公忙抱起他哄,轻声怪他阿娘:你又吓他做什么。 他阿娘不气也不怕,摇了会扇子,便取了荔枝去核喂他。 阿耶伸手给他擦泪,手臂给他搭成船晃来晃去,温声道:阿娘骗我们阿灼,我们这么喜欢阿灼,是不是?这些话呢,是要阿灼好好吃药,好好长大,不再生病,天天高高兴兴的。 秦灼掰着指头,软声软气地问:那到底念什么呀。 文公拈着手串笑起来。 白玉珠子滚动,被他的鲜血浸红。 阿耶说:“平安喜乐,顺遂无忧。” 秦灼急促地眨眼,只两下,接着毫无犹豫,提起剑锋。 “夫君,夫君!”一声女子哭号。 朱氏苏醒之后,见被射作血人的丈夫,抢地大哭道:“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魏少公正被人拖出去,她不管不顾,抢抱丈夫在怀中,被拖行了一地鲜血,终究再无气力,摔倒在地,失声痛哭起来。 秦灼转脸向段映蓝,“依宗主之见,该如何处置?” 段映蓝抱弓在怀,笑意幽深,“我和秦君结了连理枝,我青弟难免守了空房,还缺个老婆。” 她此言一出,便闻段藏青低声喝道:“阿姐!” 段映蓝也不看他,歪着脸瞧秦灼眼睛,“得个婆娘伺候你,还不乐意?” 秦灼双目微眯。 她想保朱氏。 朱氏虽是朱云基的儿媳,更是朱霆隆的女儿。西琼与朱霆隆有通,保全朱氏应当是条件之一。 朱氏一死,二者协约不攻自破。 他念头甫动,朱氏便从地上挣扎爬起。她发髻颓了两肩,双手紧扣阿双那支银搔头,竭声泣道:“秦君,我诚心对你,你何故骗我!” 秦灼却道:“夫人慎言,你我各有家室,私下更无交际,哪有诚心之说?” 朱氏羞恨交加,泪更是纷纷而落,竟提簪冲上前,扬臂向秦灼挥去,哭喊道:“秦贼,你赔我夫君命来!” 哧地一声。 朱氏应声倒地,洞开的大门一露,血阳也洇上台阶。 门前,秦温吉快步走来。白虎蹿入堂内,从朱氏后背上衔出长刀,叼回她展开的掌心。 秦灼面无波澜,低头看了一眼。 朱氏斜着美面,两眼圆睁,正是死不瞑目。她掌心松开,点蔻丹的指甲劈裂,被鲜血一染,更红一层。 那支银钗一头掉在地上,秦灼从她掌中拾起,在手心中蹭干血,叹了一声:“把人好好抬下去吧。” 段映蓝脸上饶有兴味,转身退开几步,对着朱云基脑袋,拉满了那张金色大弓。 *** 待一切就绪,夜已挂上,明月当空,如青丝帐前银香球。堂中毯子皆已更替,血迹也清洗干净,只留了两张案,秦氏兄妹、段氏姐弟对坐,阿双正侍立在侧,为秦温吉徐徐倒酒。 秦灼把盏道:“今日一役,全靠段宗主筹谋得当、青将军作战骁勇——”他见段藏青向外望着,又嘱咐侍从出门,一转话头:“这么晚了,青将军还有朋友?” 段藏青笑道:“扫尾的罢了。” 秦灼便道:“不如请进来,兄弟们一日辛苦,一起喝一杯。” 段藏青倚着凭几,双臂跨在其上,缓缓转一枚戒指,“叫他们喝酒,远不如杀人快活。” 秦灼也不坚持,将自己酒樽交给阿双,示意她捧到对面。这才笑道:“宴间段宗主替我交杯解围,我心下感激。这是宗主替我挡的那杯酒,我以此敬宗主。如果不弃,还请尽饮。” 那是只青铜酒觥,作凫鸟形,鸟腹中冷酒清澈。 段藏青闻言,忽地皱了眉头,撑臂要起。段映蓝按住他手臂,笑意盈盈:“大君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突然想起个故事。”秦灼拈着扳指,“梁肃帝曾灭燕国,燕国王公贵族皆为俘,昌平公主宋真亦充入梁宫,选作昭仪。梁肃帝爱她美貌,常命其侍奉饮食,但又生性多疑,食前必以银针为试。尽管如此,宋昌平仍将慢毒喂了进去。” 段映蓝端起那酒觥,哦了一声。 “昌平面圣前必修饰衣容,尽态极妍,且好亲自染蔻丹。”秦灼注视她,“我曾在京中,偶闻她将毒药藏在指甲里,并不尽信。今日段宗主叫我大开眼界。朱云基来此婚宴,对饮食极为谨慎,最后被你我反杀,却毫无还手之力。我想,正是段宗主借仗义之举,弹进了他的交杯酒里。” 他温和笑道:“我胆子小。您那只手,也帮我遮过杯口呢。” 二人对视间,段藏青突然抄弓拔身,秦灼身旁红影也倏然一动。几乎在同时,段映蓝喝了一声:“坐下!” 秦灼也笑着叫了句:“温吉。” 段藏青鼻息沉重,将弓反挎着重新坐下。对面,秦温吉也将刀回鞘,哐地拍在案上。 一名侍卫跑进来,脸带惊惶,附在段映蓝耳上说了什么。 秦灼端详着她神色,语带深意:“段宗主,买卖就要实在谈,既找准了同夥,就别想再踩两只船了。掉水里,不划算。” 第42章 段映蓝捏着下巴看他,一只手握着段藏青,红指甲在他手背上敲着。 她舌头从嘴里顶一圈,眼色很像滚了风月,秦灼却知道,她的杀念和色欲是一股拈成的线。他们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类人。 秦灼将阿双新满的梅子酿举起,向她一敬,“现在,咱们能真心诚意地谈生意了吗?” 她松开段藏青,将毒酒泼掉,向秦灼举起空觥。 “吉时已到,秦大君,咱们俩还是先入洞房。” *** 洞房内垂珠帘,挂朱帐。榻铺大红锦被,上悬一幅南秦灵妃图像,及一幅西琼马身人面神像。 秦灼一踏进便闻着肉香,见榻上支案,案上一份婚书、两只碟子,另摆一尊炭炉,正烤着一只大雁。段映蓝正坐在榻前,提匕首割肉。 她切下一片给秦灼,口气松快:“你男人给你打的,尝尝。” 秦灼也从她对面坐下,提箸咬了一口,“只是路上带的它久了,又关在笼子里,不如现打的肥美。” 段映蓝幽幽笑道:“怎么,秦大君这次不怕我下毒?” “洞房花烛,段宗主总不至于谋杀亲夫。”秦灼亦笑道,“何况您终于想起来,我背后还有靠山。” 段映蓝笑容发冷,嘴唇也冻成红冰,“怎么敢再忘了。取龙武卫全歼朱霆隆,好算计,太妙了。是我错料,只看出大君情深似海,没想到你们是情种成双。天子禁卫,秦大君一方诸侯,竟能私自调动得了。” 秦灼离京后,萧恒特遣龙武卫携婚书,再送十钟、十炮作贺礼。古有买椟还珠,而萧恒此举并非送珠,而是送椟。 京中禁卫整顿,秦灼的龙武卫大将军一职依旧保留,军印仍在,不是虚衔。 龙武卫前,秦灼令如天子令,他当然调动得了。 他将箸放下,“段宗主背盟害我,如今在我瓮中,不想想自己的下落吗?” “巧了,洞房花烛,我料秦大君也舍不得我。”段映蓝熟练地将雁胸剔成骨头,边切边啖,“杀了朱氏一族,魏地必然反扑。朱云基麾下铁骑称‘鸿雁’,如今你只拔了‘雁喙’,胳膊腿的还在家里扑棱。梁皇帝做天子,不好插手诸侯之争。秦大君,你怎么会杀盟友呢?独木难支,胜也是惨胜,你才复位不久,南秦本就没养好气候。你和我联手分魏,能得土地养生息,你自己打,难呀。” 她继续道:“再说,大君如杀我姐弟二人,你攻魏之时,我琼地军民一举东向,便是你腹背受敌之日。这也不划算。” 秦灼叹息般问:“宗主既如此通透,何必勾结朱霆隆,多此一举?” 段映蓝道:“大君,咱俩不是你和梁皇帝,讲的利益不是情义。你我分魏各得一半,反手杀你,那就是一整块秦地。” 秦灼哈哈笑道:“段宗主胃口倒大。” “你家里是吃皇粮的,我家里是混草莽的,天王老子管不着地头蛇,本就是各取所需。可你万一帮你男人剿了我,我怎么办?”段映蓝看他一会,也笑起来,“但我也改主意了。” 她笑得十分古怪,“秦大君应该听说过,我生过一个孩子。怀了孕要怎么藏,我比你知道。” 秦灼面色终于冷下来。 半晌后,他才吐出一个字:“哦?” 段映蓝袖子挽到肘上,露了两臂银蛇般的手钏,正灯下吐信生光。雁肉已经冷了,她也将匕首放下,“不要叫人近你的手,脉像这种事,一摸就够了。” 是昏礼。 出青庐握手时,段映蓝第一下似乎没抓中,握在他的手腕上。 段映蓝擦净两手,把匕首插还腰间。她走到秦灼面前,伸出掌心,“开春前,魏地王都,与君详议分魏事宜。” 秦灼笑着与她握掌成拳,“一言为定。” 段映蓝目光向他腹前一瞟,一语双关:“不入虎xue,焉得虎子。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秦大君如此品貌,只惜我身无长物,比不得梁皇帝天时地利。” 秦灼不以为忤,由她去了。 他的确有咬掉西琼的打算,但要徐徐图之。如今先要拔掉南魏,段映蓝仍是他不可缺少的盟友。何况,她还知道了别的事。 他眼一垂,将那堆雁骨头撇开,把婚书提起来。油迹斑斑下,萧恒字迹被污成一团。 他注视那两个灼字,却像在一面镜子中,看见自己的脸。 灼灼桃花,绵绵瓜瓞,鸳鸯之誓,付此鸿笺。 他无声念着,耳边却是萧恒的声音。 萧恒说,祝你们白头到老。 第33章 二十九 愚勇 雨夜,秦灼坐在炉火旁。 萧恒端着一瓢酒,眼睛黑沉着望他,讲了句从不会说的话: “你都不和我成亲。” 他忙去捉萧恒手腕,却见酒水变红,里头沉着一张血脸。 一道闪电劈落,打得萧恒笑容雪白。 他探手去摸秦灼小腹,将触到之时,忽地滑下两行血泪。 秦灼看着萧恒脸上,长出一副朱云基的面孔。 他急往后缩,却被人一把揪住衣襟。 狞笑声里,那人握拳锤下去。 *** 秦灼惊喘一声,身体往上一弹,便听阿双一叠声地叫他。 段映蓝夜返江阳后,秦灼便开始腹痛。他不敢挪动,直接在洞房卧下。如此惊醒,过一阵才恢复神智。 那丫头红着眼圈,正拾帕子给他拭汗,轻声道:“龙武卫已至,梁宫秋内官也来了,大王可有什么话?” 他们一生变故,秋童便偕其余宾客避去别间。秦灼回了下神,道:“你去试探几句,看他知不知道我的内情。不知便罢,知道……放下帘子,外头搬把椅子,叫他坐着回话。” 阿双离去须臾,便有两名侍卫到堂下,搬了把官帽椅来。不一会,秋童跟着阿双进堂,行了大礼,也不敢坐,只躬身立在椅子旁。 秦灼声音从里头传来:“全歼朱霆隆,使孤免入绝境,内官左右斡旋,实是首功。” 秋童抬首,见白珠如雨,雨后一片猩红天地,秦灼正卧在其中,叫龙凤花烛照得面目模糊。 他忙再跪倒,道:“大君折煞奴婢。您是陛下亲封的龙武卫大将军,此番调令也是按律行事。奴婢有幸侍奉陛下,您和小殿下俱是奴婢的主子。为大君赴汤蹈火,是奴婢的本分。” 他此话一出,秦灼反倒静了一会。秋童以为他耻于此事,正想如何补救,便听秦灼又说:“内官一片赤胆,孤十分感激。只是孤身体欠佳一事,莫要上奏陛下。” 秋童再磕一个头,忙道:“大君莫要为难奴婢。陛下要奴婢带您的脉案回去,若有隐瞒,便是欺君。” 他见秦灼又不说话,想起萧恒嘱咐,便道:“各地有新进的药材,陛下叫奴婢带来了。您从前的脉案,陛下也都细细看过,说您不宜奔波,还是回南秦好好安养。” 秦灼问道:“朱氏一族与京中哪些王公有往来,内官可有耳闻?” 秋童略作思索,“奴婢年纪轻,知道的不多。他造访过哪些府第,大君容奴婢回京细查。” “辛苦内官,若有消息,先要告知陛下。”秦灼腹底发酸,吸了口气,“孤走后,京中可有什么变故?” 秋童想了想:“倒没什么大事,前一段梅统领赶了回来,不要官职,陛下便给他加了个太子太保的衔。哦,陛下还从两仪殿打扫出一处别间,平常议事晚了,供大相暂住。” 秦灼笑道:“两仪殿可是在禁内,别是看上了李相公,要选他作后妃。” 秋童心道不好,秦大君如与陛下生了嫌隙,自己还有什么活头? *** 秋童被告知打扫两仪殿以候李寒时,那二人正攒了个锅子。李寒被撵去净手,萧恒先下了盘糟豆腐。 战事吃紧,政事繁冗,李寒常留到深夜回府,天不亮便又骑马觐见。一来一回只在路上摺腾,一夜睡不了两个时辰。萧恒这才生了念头。 秋童便问陈设,萧恒还未开口,就听李寒道:“后宫又是怎样布置?” 秋童不明其意,想了想道:“回大相,这也各有不同。从前太后太妃们上了年纪,进的多是楠木、翡翠,也有礼佛的东西。中宫是国母,立政殿一应要贵重大气。其余妃嫔便看位份和荣宠,肃帝秦淑妃的珊瑚台,宋昭仪的鸳鸯镜,再早的,宠冠后宫的妃子所居宫室,也有以椒和墙的恩旨。” “这个好,”李寒笑道,“请陛下赐臣以椒房。” 秋童险些跪在地上。 萧恒筷子从锅沿一搁,问道:“你这叫什么主意?” 李寒边擦手边说:“祸水东引。” 萧恒知他的意思,说:“我俩断了。” 李寒高深莫测,笑道:“了断是今日之事,明日未尝不会旧情复燃。万一复燃,大君若在宫外,陛下一日总要探看一次。若在宫中,更免不了流言纷纷。到时候再做这些准备为时晚矣,不若未雨绸缪,防患未然。既如此,臣愿做出头之鸟,为陛下开此先河。” 第43章 他不惜自污名声,想把秦灼直接安置在宫里。 如此荒谬,萧恒却未发笑。他知道李寒的眼界手段,这个提议下,必有他十足的政治考量。 *** 秋童只得了吩咐,哪里知道各中情由,忙打着战解释:“陛下和大相坦坦荡荡,准大相居内宫也是国事繁忙、免于奔波罢了。陛下一颗心里装着谁,大君是知道的呀!” “孤只是说笑。别说是渡白,陛下就是立后纳妃,和孤又有什么干系?”秦灼笑着叫他起来,转念问道,“陛下给了大相宫钥?” 秋童道:“只给了角门。陛下嘱咐,叫大相谨慎行事。” 角门。 秦灼隐约觉得哪里不对,还想再问,便听郑永尚在旁重重咳了一声。他到底也倦怠,便道:“孤有些累了,内官无事便请歇息。明日孤亲自犒劳龙武卫将士。” 秋童答应一声,便近前几步,躬身道:“还有一件物什,陛下嘱托,一定交到大君手上。” 他从袖中取出一只锦囊。 阿双打开,见是一截红绳,上串三枚光明通宝,毫无锈迹,秦篆棱角磨得平滑,似被人常年把玩。 与其他光明钱不同,这三枚铜钱通体紫红,极其纯净,是秦文公专门开炉打造。 这是秦灼的光明钱。 秋童道:“陛下说,他在宫中一切都好。护身的东西,大君这边更紧要。” 秦灼将红绳握在掌心,便觉腹中一动。 ……小东西。 秦灼哑声道:“他还有什么话?” 珠帘外,秋童再拜道:“陛下说,大君只管按性子来,不要有后顾之忧,万事有他。” 秦灼睁着眼,仰脸与画中灵妃对视。许久才说出一句:“你先下去吧。” *** 被茵都由香料熏过,椒兰香气馥郁,冲得秦灼脑仁疼。还是阿双找出萧恒那件旧袍子给他盖,才勉强合了会眼。 夜里,他又见着那女孩子,双蟠髻,烟蓝帛,披了一身月光,隔着雾水般一带银色,轻轻叫他:阿耶,阿耶。 “不要回去。” 秦灼冷汗湿透着醒过来。 太阳应当出来,投在红罗帐上,像亮了一盏珠灯。阿双打开帐帘时,秦灼目光聚焦,看到她簪回头上的银搔头,坠着三枚银叶,小巧可爱。 秦灼眼前拂过一个女子身形,还是道:“魏少公夫人……” 阿双垂脸道:“停在后堂。” 他点了点头,这便趿鞋起来,“魏地在南,望南葬了,一年里叫人勤打扫着。” 阿双又问魏少公,秦灼问还没剐?阿双显得有些瑟缩,只说:“政君不要喂昆刀,脏。” 秦灼察觉她神色,只道:“喂狗吧。”又嘱咐用饭,饭后请龙武卫将军、长史前来。 待阿双答应,他又道:“先叫正康来一趟。” *** 除陈子元外,南秦护国将军冯正康更是一员虎将,早年便追随秦灼左右,忠心耿耿。他昨夜亲自镇守侧殿,安抚宾客,盘查内应,后方没有分毫差错。 他进来回禀时,秦灼正在用饭。冯正康红脸豹眼一条汉子,对秦灼毕恭毕敬,死活不肯同席,只肯站着回话。 “内应的确没有,只是大王,臣说实话,这次行动太急,也忒得罪人。”冯正康犹疑,“大王莫非还有别的打算?” 从实际讲,大婚兵变算不得上策。南魏有备而来,段氏心怀鬼胎,若无龙武卫意外来援,多半是背水一战。还不论其余宾客多是诸侯使者,如此贸然受惊,虽不至于结仇,多少也有怨言。 秦灼掰开糕点,沉吟片刻,“你记不记得秋狝时,朱云基在问落日弓前,先问的天子弓。” 冯正康点头。 秦灼道:“正康不是外人,有话孤也不遮掩。朱云基宴上多次挑衅于孤,实是为了激怒陛下。要图陛下,他必有勾结在京。天子榻旁有隐患……” 秦灼叹口气:“归秦之前,不除掉他,我不安心。” 冯正康所料不及,话从嘴里转了几圈,只得道:“梁皇帝有大主意,李相公也是足智多谋……反正姓朱的早晚要打,早打早素净。” 秦灼咬了口糕慢慢嚼,端粥咽下才道:“朱氏在京中的联系,孤先前也有打探。只是他当时势头不错,金银开不了道。如今树倒猢狲散,要问就容易些。这件事,我交给你办。手段不怕狠,龙武回京前,替我把嘴撬开。” *** 龙武卫是天子近卫,直接干系萧恒性命。萧恒既封他为正三品龙武卫大将军,军印、官牒一应在手,所率兵士皆应听训。 秦灼早先用心整治过一番,仍是杀鸡儆猴,手段虽老,却胜在管用。加上他秋狝胜过朱云基,骑射之精,军中更是无不敬佩。此番龙武卫将军尉迟松觐见,开口就是:“大将军料事如神。” 这话秦灼近来没少听,失笑道:“兄弟们捧我。” 尉迟松道:“岂敢,这是实话!卑职领大将军军令埋伏山翼,果然见朱霆隆伏兵山坳。对岸烟火一放,我们就领命动手了。”说至此他有些懊恼,“只是大将军嘱咐要活的,那老小子要跑,混乱里不好近身,叫卑职一箭射死了。” 秦灼笑道:“全歼朱氏,尉迟将军厥功至伟。”又不经意般道:“我只道陛下要整治军中,如何也不得空闲。秋内官与君一到,还以为犯了什么事,劳动将军缉我归案。” 茶端上来,尉迟松手还没碰着,便忙抱拳道:“大将军说笑。陛下的确有改动之意,好几个军职都换了文职。不过也是,世家的公子哥们,带个巡防营都勉勉强强,哪守得了京城?前一段还加了范大将军一个子爵,下个月他老母寿辰,陛下早叫人备了礼,立冬当日还要请他携老夫人一块入宫,赴个小宴。卑职们都玩笑,从怀帝到咱们陛下,范大将军家里啥都缺,就是不缺皇粮。” 秦灼眉头一皱,“范大将军,金吾卫大将军范汝晖?” “正是。” “除范将军外,赴宴的还有谁?” 尉迟松想了一会,“应该只有大相了。陛下看重范将军,连大相都是侍宴。” 这不对。 这位范汝晖不同旁人,他甚至可以算萧恒登基的“功臣”。这就要论起一桩宫廷巨变——梁怀帝之死。 世族不满怀帝当政久矣,趁其暂居行宫,便逼宫将其推翻。说是怀帝退位,不久病逝,但时人推断,怀帝应该是被秘密处死。 而带头发动宫变、甚至处死怀帝之人,就是怀帝的心腹,金吾卫大将军范汝晖。 怀帝对范汝晖恩宠有加,甚至将禁卫交在他手上,却被范汝晖反戈一击、结局潦草。如此行径,实为背主。 背主之人不可用,萧恒却多番示好,赐金银、加爵禄,还要给他老母尊贵。如果是想暗中伏杀,给的诱饵太多,恩典太刻意,反容易叫人识破。 难道想杯酒释兵权? 念及此,秦灼问道:“金吾卫近来军务整顿如何?” 尉迟松放下茶盏,“也就那样。不瞒大将军说,范将军逼宫怀帝,算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自前朝之后便折了心气,还告了病,多少天不往军营跑一趟。” 范汝晖若的确心灰意冷,萧恒用富贵换他兵权,的确是最稳妥的法子。 有了这猜测,秦灼心却仍不上不下地吊着。尉迟松的确知无不言,但他总觉得隔了些什么。 次日,秦灼南渡,龙武卫亦当返程。他既是大将军,便于青衣江前登台,满酒宰牛犒军。 江边秋日萧条,又白又淡,芦花一吹,玉盘出飞雪般。秦灼在这秋雪中北望,举酒高声道:“陛下万寿无疆!” “陛下万寿无疆!” 众将士一同高呼,纷纷饮罢,也无人察觉秦灼没吃一口。 他拉了拉裘衣,便见冯正康登台上前,低声道:“问出来了。” 朱云基私通的朝臣名单。 冯正康一一细数,正说完一个名字,被秦灼猛地打断:“谁?” 他声音不太对劲。冯正康摸不着头脑,试探道:“金吾卫大将军,范汝晖。” 砰地一声。酒碗打落。 秦灼那颗心落了地,在地上砸了个大窟窿。 *** 《梁史·秦世家》记载:公忧以范祸,临青衣而不渡,犒龙武,偕归长安。 如此一笔带过,是故我们读史,常看轻这短短十八字的份量。但需要知道的是,秦灼做此决定,耗费了他一生中绝大部分的勇气。他早有预感,长安会成为家乡外他第二个坟墓。这里的坟墓是褒义的,南秦人的生死等一神圣。但他作为君王,注定只能在秦陵归葬。 我们可以在各种典籍中得知,秦灼一直在抗拒长安,萧恒一个人的埋骨地,他们两个人的情爱冢。他漠视、躲避、落荒而逃,但每当抉择时,又一次次往不归路上走。他也知道,青衣江边,是他最靠近正确的地方。 《秦史》中还保留了一点《梁史》无法触及的碎片:秦温吉和秦灼的争吵。要探知秦灼的勇气,须看他自己的回答: 第44章 公固还,子元、正康劝,弗听之。政君怒,瞋目叱公:“兄何愚!北投罗网,复作鱼肉,沦于人俎!”公对曰:“万乘相加,此国父待我;提携南北,此刎颈交也。国父所养,必当父虑;刎颈相交,即净颈熏衣以谢。向使君崩,曷不能陪耶?” “虽然,犹我未报也。” 第34章 三十 北还 暮秋过后,晴空无雁,反有一溜白云排成人字,簪在青山髻上。秦灼把马车竹帘打开寸许,眯眼看日头。 车外,陈子元策马随行,摘了盔顶,目视前方道:“还有五日。” 秦灼说:“不行,再快些。” 陈子元扭头看他,“臣早叫哨子先去报信了。” 秦灼默了会,忽然说:“却车。” 陈子元警惕道:“你想干什么?” 秦灼道:“给我备马。” 陈子元大惊道:“你不要命了!” 秦灼的手仍顶着帘子。马车里一片昏黑,只有他一双眼闪着光。 陈子元知道他在盘算什么,苦口婆心道:“五个月了,大王,臣求求你,自己有点数行不行?” 秦灼不说话。 陈子元好一会没看见他的脸,但车帘仍掀着一条缝,他几根手指仍拈在外头。 陈子元控着缰绳,抬头眺望,嘴里说:“你也明白,他这么痛快地许你成婚是为什么。” 萧恒再大度,也没法把枕边人推出去还鞍前马后地布置。从那只聘雁起秦灼就该知道,他不仅是向秦灼的坚持投降。 他在朝中,要有新的举动。 萧恒想整治军制不是一日两日,最急是边务,但开刀必须先从身边。 他要改,必须先改禁卫。 这才是他为什么没有刻意挽留。他必须保证秦灼的绝对安全。 秦灼必须走。 但谁都没料到,范汝晖这块硬骨头和朱云基有勾结。 当日犒军时,秦灼叫秋风一冲,冷汗凉了一身。 范汝晖和朱云基应当是利益之交,萧恒以名利爵禄诱之,范汝晖自然会更改抉择。 但他把朱云基灭了。 不仅朱云基,还有他的妻子兄弟,朱氏贵族,未有幸存。 而像萧恒整肃禁卫瞒着秦灼一样,秦灼灭魏,也没有告知萧恒。 秦灼和萧恒的同盟关系一直固若金汤,这时候他的行动就等同萧恒的行动。那范汝晖极有可能会错意,误认为萧恒不是要招安而是要清盘。萧恒温和的杯酒释兵权,碰上的却是范汝晖狗急跳墙、鱼死网破。 秦灼手脚冰冷。 他给萧恒的敌人递了刀,而萧恒不知道。 他要改道长安,南秦却不能无主。秦温吉虽生气,仍遵了旨意,自己率领虎贲军回去,由着秦灼带龙武卫北归。 她答应得并不痛快,还是郑永尚说:“大王多忧少眠,夜好盗汗,胃口又不好。依臣看,有梁皇帝陪着,倒是好事。” 秦温吉沉默半天,嘱咐陈子元随着北上。秦灼找她说话,也避而不见。 分道扬镳前,姑娘翻上马背,盯着登车的兄长,咬牙切齿道:“秦灼,你可真出息。” 秦灼并不恼,立在车辕后与她相望,“一路小心,我开春便回。” 青衣江畔,秦温吉愤愤甩响马鞭,随白虎赤旗头也不回地南下。白龙玄旗遮着秦君车盖,也如此辘辘北上了。 他早命秋童与尉迟松快马回京,自己车马后行。对陈子元说话也软和了几日,一是自己亏心,二是又棒打了小两口的鸳鸯,很不过意。 陈子元却安慰他:“你妹妹说话你也知道,她是心疼你。” 秦灼奇道:“你竟有会说人话的一日。” 不能打不能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天下无不是的大舅子。就算看着他大侄子份上。 陈子元从心里拜了好几次光明神,才把那口恶气咽下去。 *** 如此从深秋行至初冬,立冬当日方入京城。 萧恒钦准秦灼入宫可走承天门、行天子道,秦灼却跟随龙武卫,按规矩于望仙门外待诏。 依照梁制,开宫门需两道符契。监门官执左契,大内钥匙库掌右契,凡宫中通行皆来禀报。 长史前去通禀,秦灼就在车里等。越北天越冷,他更是穿着黑狐狸不离身。这个月愈发瘦,里头白袍宽大,倒把身形遮严实了。 阿双给他袖炉里加炭,边说:“大王不要心急,尉迟将军已经快马禀报,陛下定当心中有数。” 秦灼嗯了一声,合著眼道:“这回在京中要待一段时日,你们都记得怎么叫。” 当着萧恒只准叫他大君,这是秦灼的规矩。别说阿双,连冯正康都渐渐改了,只有陈子元嘴硬着。 这也没法,他有秦温吉做靠山。 有靠山的敲了敲车壁,阿双便打了帘,见陈子元从马背上弯腰,低声道:“不大对。” 他看了眼秦灼,“梁皇帝就算不能亲自来,怎么也得叫禁卫开道、李寒梅道然之流的来接。更别说龙武卫是禁军,禁军入宫,早有文牒通报,宫门前几日就当准备好接应的人。” 秦灼手里拈着截什么,陈子元一看,以为他破了手指。再一定睛,见是穿了铜钱的一截红绳。秦灼送出去的东西,如今又随身收在衣襟,刚拿出来在指间缠绵着。 陈子元平日看不得,看了就倒牙。今日一见,却有些心酸,再道:“这都半个时辰了。” 怎么都该到。 陈子元按刀问:“还这么等?” 秦灼往外一瞭,“市里有个茶铺子,叫人要碗茶水吃,看看范汝晖是否入宫。把守宫门的也该是十二卫的人,龙武去套套话,都是一个班的弟兄。”又说:“家夥都拿住了。” 陈子元吩咐下去,还是道:“大王,咱这是无诏入京,按律当诛。来日捅上朝堂,也全仗梁皇帝来兜……”剩下话他开不了口,总不能开口咒萧恒,只能含糊道:“真有事,你寻思清楚。” 秦灼稀奇道:“你竟也会说他的好话。” 陈子元急道:“舅子,我同你说正事!” 秦灼笑意敛了敛,说:“那劳烦将军,尽量保住我这颗脑袋。” 不一会,两边打探的人都回来。那名龙武卫一抱拳,“大将军,宫门把守是金吾卫的参将,叫王庆。您也知道城门、宫门守备都有班次,陛下入主后为防滋事,就是十二卫轮着班。” 他不解道:“但这几日应当是右威卫来守,卑职去问,只说临时调换,其他再不肯多说了。” 秦灼问:“为何不放行?” 龙武卫道:“说去请陛下旨意了。只是陛下今日在紫宸殿开宴,且有一段路程。” 不只秦灼,连陈子元都皱了眉头。 宫门被攥在金吾卫手里,也可以说,范汝晖围死了萧恒。 陈子元低骂一声,秦灼脸色冷着,来回搓拈那几枚光明钱。 这时另一人也从茶铺子回来,喘口气说:“大将军,范将军应当已经进了宫。” 陈子元道:“你怎么问的?” 那小兵顶多十七八岁,从巷子里换了衣裳,边扣胸盔边说:“卑职问,见没见一个骑马的将军领着顶轿,轿里下来个老夫人——近宫门前得除车马嘛。那茶博士说,早一个时辰,他们就进去了。” 晚了一步。 陈子元忙对秦灼道:“无妨,秋内官和尉迟松早几日就该到了,宫内多少有了防备。范汝晖带着他老娘,多少有顾忌,如何也不敢在这时候动手。” 一旁回禀完毕的龙武卫突然打岔:“将军,范大将军老娘早没了。” 秦灼神色突变,半个身子差点探出车来,唬得阿双忙给他护住腰腹。他却恍如未觉,抓着那龙武卫手腕,声色俱厉道:“你说什么?!” 他虽治军雷厉,待人却向来温和。那侍卫叫他骇了一跳,声音有些支吾:“范老夫人在肃帝朝就没了,但大将军没丁忧,知道的也不多……卑职从前在金吾卫待过一段时日,这才记得……” 里头缘由陈子元还不待细想,只觉整辆马车突然在眼前摇晃,同时帘子一掉,阿双失声叫一句大王。 陈子元骂了句娘,忙跳马冲上前,却见秦灼已从车中下来,手里提一把朱红大弓。 王庆站在城头,正与龙武卫长史磨嘴皮:“老曹,咱们多少年交情,你别难为兄弟。我等守宫门,便有盘查之职。” 他下巴往前一挑,“你们龙武卫还带了轿子回来,算怎么回事?藏着掖着,还给陛下民间选妃呢?” 不待长史开口,他提高声音:“查车!” 闻他此言,两名龙武卫立时将刀拔出一寸。 王庆冷笑一声:“哟,大架势,了不得!跟过秦君的就是不一样,背靠大树,不把咱们放眼里了!老曹,兄弟可是依律办事,你急吼吼要进宫,还带着不明不白的车驾,这叫意图不轨!别说是你,就是你主子来了,按律也得拿下!” 第45章 王庆高声道:“查!” 他话音未落,便见那马车帘子一打,有人落脚出来。 那人穿一身黑色氅衣,握住一马缰绳。他身旁立着的青年将军大惊失色,忙劈手去夺。两人静静对峙一会,那将军还是退后一步,搀他上马,自己也翻上马背,在他身侧拔出一口貔貅纽的宝刀。 王庆不料是秦灼,心中一惊,只能揖手道:“冲撞大君驾,卑职罪该万死。” “王参将辛苦,”秦灼按马行到前头,“听说金吾卫的弟兄们连轴转了好几日,孤替范大将军心疼。不如让龙武卫替下班值,孤请弟兄们吃酒去。” 王庆笑道:“镇守宫门、保卫陛下,乃我等职务,岂敢称辛苦?再者守门都有班次,龙武卫既然回京,过几日自要轮值。卑职替龙武的兄弟们讨个清闲,先请他们替我们消遣吧。” 秦灼笑道:“既然有班次,怎么不见右威卫,反见王参将?” 不待王庆再答,陈子元在一旁道:“大君有要事面奏梁皇帝陛下,误了军机,你的脑袋赔得起吗!” 王庆便道:“诸侯入京皆需诏令,据卑职所知,陛下近日并无诏发出长安。或大君有陛下亲笔,请示与卑职一见。” 秦灼本也没准备和他废话,见他油盐不进,更断定是在拖延时间,便抬起手来。 陈子元抽一支羽箭递给他。 王庆见他拿起弓箭,心叫不好,忙喝道:“秦大君,无诏入京,箭指辕门,只这两桩,依律极刑!卑职已派人入内通禀,望大君稍候,莫因一时之气,做个千古罪人!” 秦灼微笑道:“我若非要现在进去呢?” 王庆有些咬牙切齿:“那就勿怪卑职不客气了!” 秦灼本还笑着,遽然高喝道:“龙武卫听令!” 龙武卫得其号令,锋刃上指,拔出一片刀光。 王庆面色铁青,沉声问:“秦君是要造反吗?” 秦灼冷笑道:“金吾卫私替城防,意图逼宫。孤特来护驾,为天子除贼!” 王庆猛地抬臂。城墙上,密密麻麻的弓箭上弦。 秦灼食指一推扳指,冲着太阳方向,挽弓及彀。 战不可免。 正在此时,朱红宫门后,隐隐有马蹄传来,同时一人高声喊道:“陛下有旨——” 这声喝得惊人,城头一名侍卫手指一抖,一箭直冲秦灼刺来。 “大王!!” 第35章 三十一 入宫 梅道然紧赶慢赶,一来便听见陈子元这一声惊呼,忙将右契抛去,大声喝道:“开门!” 这一箭脱手,王庆本就慌了神,见了钥匙,梅道然又持萧恒手谕,只得叫道:“开门,快开门!” 梅道然久不见秦灼,一见还真吓了一跳。心道他成了趟亲,反像生了场病。又见他右手握着箭镞,鲜血滴滴答答,满心都是:完了。 他没来得及开口,秦灼一把将羽箭掷地,急声问道:“陛下一切安好?” 梅道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今儿个立冬,陛下紫宸殿摆宴,没什么……” 他话音未落,秦灼猛地将弓一扔,一甩马鞭,黑马如同流星,瞬间飞入宫门。 身后陈子元刚把弓捞来,眼一花人就没了影,忍不住高骂一声:“操!” 他来不及和梅道然解释,忙挥鞭往秦灼身后追,高声喊道:“你他妈不能骑马!” 梅道然哎了一声,话还没出口,只吹了个哨子,手中诏令向长史一丢,青马一跃,也追进去了。 宫门前,金吾卫和龙武卫面面相觑。 龙武卫长史冷声问:“王参将,我们大将军在京中秩同陛下,你暗箭相伤,是什么意思?” 王庆给了那脱手侍卫一个脑瓢,叫人捆他下去,“卑职失职,要杀要剐,待大君回来,任凭处置。” 他又笑着打哈哈:“老曹哇,回来这么急,都不给兄弟说一声——哎都把家夥收一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今天下值一块吃酒哇?” *** 秦灼第一次觉得宫道这样长。 他许久不骑马,心里又急,马鞭快速抽响,黑马几乎狂飙起来。宫中守卫应当都得了旨意,他这样快马闯宫,竟没一个人拦。 他得见萧恒。现在,立刻,他得马上见他。 心乱如麻间,秦灼忽听得对面高叫一声:“少卿!” 不远处的宫道上,一匹白马疾驰而来。上头人未去旒冕,是他的日思夜想。 他悬着的一口气一松,浑身都哆嗦起来,手脚都不知怎么放。见萧恒下马跑来,一时也不知道收缰,竟直接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萧恒目眦欲裂,喉间血气翻腾,只恨自己下马太早,扑身狂奔过去,张臂把人接在怀里。他叫秦灼扑得倒退几步,这一扑把他的心肝肺腑都撞得乒里乓啷。 他抱着秦灼秦灼抱着他。他们反反覆覆抱着,就差拆肉破骨地揉成一个。萧恒双手在秦灼脸侧不住哆嗦,难得的疾言厉色:“谁叫你回来的!陈子元呢,冯正康呢?金吾卫这群混账羔子,我他妈砍了他们!” 他一握秦灼的手,便觉掌心黏腻,一低头,就看见秦灼满手的血。 秦灼本就一身素衣,又没顾伤口,大氅一斜,就这么染了衣襟一片鲜红。 萧恒听见自己颅骨都咯楞咯楞响,血一下顶上脑子,连该抱秦灼还是放开都不知道,霍地拔刀出来,浑浑噩噩往外闯。 秦灼被他猛地一带不由得闷哼一声。这一声把萧恒叫回魂,他也不顾地方,连忙高喊:“太医,太医!”再开口都打哆嗦:“少卿,你别吓我!” 这一会,陈子元和梅道然也一前一后地赶到,马车叫阿双催着,也从后面驶来。 萧恒一见梅道然,厉声吩咐道:“调左右卫往紫宸殿,把范汝晖就地按住,其余臣属留在侧殿待查。叫渡白开角门,右骁卫抄金吾卫营房,左骁卫上宫门,人全给我拿下来!禁外暗哨全拔了,行刺的一个不留,尸首也得给我找回来,我弄不死他们!” 秦灼忙叫他:“重光,重光你看着我。没人行刺,我好好的,只伤了手。” 萧恒这才撤开一点距离打量他,见衣裳没有破损、只手心一条伤痕后,一口气垮下来,把秦灼重重抱在怀里。 秦灼急声道:“我不要紧,你赶紧拿范汝晖!” 他听萧恒叹一声,反将他拥得更紧,他挣动着道:“望仙门已叫金吾卫守住,范汝晖所携之人身份不明,他心存谋逆,你快去!” 萧恒忙安抚他:“我处理好了,我都处理好了,没事了,你不要怕。” 秦灼呆呆看他一会,叫道:“六郎。” 萧恒说:“我在呢。” 秦灼扎回他怀里,像攀援一根浮木一样,前所未有地、死死地抱着他。 萧恒把刀掼在地上,话几乎是咬碎了啐出来:“龙武干什么吃的,我叫他们看着人,就是这么给我看的?狗都咬到身边来了,好啊,得意,正好都在宫里,我他妈就关门打狗给他们看看!” 秦灼说:“它会动了。” 萧恒懵了一下,没反应过来,秦灼已拉过他的手,盖在自己腹上。 他说:“是阿玠。” 他没有束腰,小腹早隆起来,只是大衣裳遮掩,自己又瘦,看不出来。萧恒感到,从前是一片薄肌的地方突起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在他掌心下,似乎有脉搏似的跳动。他看着秦灼,张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秦灼脸埋在他衣襟里,夹着点鼻音道:“你别骂了,抱抱我吧。” 萧恒忙收拢手臂,红着眼眶抱紧他,尽量放缓口气:“一路平安吗?身上呢,有没有觉得什么不好?怎么腰带也不系,出事了?” 秦灼说:“先回去,我累得慌。” 萧恒也没做多想,直接把他抱起来往车里走。秦灼难得没有挣扎,把头埋进他颈窝里。 内侍把守俱垂首沉默,大气不敢出。 待马车缓行,梅道然才回神般问:“我怎么听不大懂呢?” 陈子元转头看他。 梅道然硌了牙般:“‘阿介’是什么东西,会动,还能摸出来?你们大王现在随身都揣着个兔子崽子吗?” 陈子元同情地拍了拍他肩膀,挥鞭跟在车旁,暂时对他不予摧残。 *** 马车里,秦灼一只手搂着袖炉,一只手由萧恒握着上药。 他小声叫了句:“六郎。” 那人理也不理,将药膏放下,接过阿双的手帕给他裹伤口。 萧恒那顶旒冕解在一旁,面容也露出来。眼下发乌,胡茬青着,脸上半分血色没有。虽不是十分憔悴,也算不上精神。他将帕子系了个结,却没松开秦灼的手,在膝盖上攥着手指,直攥出一层薄汗。 他生气便不爱说话,秦灼不敢叫他,只低着脸,后腰靠着软枕坐着。好一会,才听那人说:“你还敢跳。” 秦灼低声说:“想你了。” 萧恒看着他,半晌不说话。秦灼笑着捧他的脸,“怎么还哭了呢。” 第46章 萧恒鼻翼抽动一下,深深吐出口气,方道:“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本来不想回来的。”秦灼说,“但这小东西不听话,你不在,就闹我。我整治不了它,只能借陛下的威势,让我舒坦几天。” 萧恒问:“很难受?” 秦灼笑道:“也没有。” 他牵萧恒的手探进大氅,轻轻按在腹部,问道:“你想听听它吗?” 萧恒正想俯身,突然想起刚才在说什么事,又坐直身子,严肃道:“正说着你。自己什么状况,还敢再骑马?我万一没接住……” 他想都不敢想,“秦少卿,你要我的命。” 秦灼见他变脸,当即倒打一耙,“谁叫你把守着门?早叫人从门前接应,我心里有数,自然急不成这样。” 萧恒静了一下,说:“我以为你走承天门,得了秋童的报,昨日便着人去候着。” 秦灼道:“承天门大张旗鼓,我怕金吾卫知道了有动作。再说,到底是天子道,我不好走那个。” 他这一话出,萧恒就沉了眼色。秦灼忙软声求他:“看在孩子份上,你别凶了。我怕你发火的。” 萧恒叫他眼睛一望,声音淡着:“阿双出去。” 阿双往边上一闪,便钻出马车落下帘了。秦灼没抓着她,反被萧恒按住,捏着下巴吻上去。 袖炉滚落,幸亏银鼠皮子没摘,只洒了半炉银灰。 萧恒素来好忍,秦灼这一段却敏。感得不行,一别近两月,哪受得了这个。萧恒一摸就是一把汗,更别说含着舌。尖这样吮了。 萧恒缠得他说不出话,手也没闲,探进大氅再往里去。他从里衣下摩挲着肚皮时,秦灼差点咬了舌头。 太过了。 他浑身打着颤,萧恒手再往下时终于放他喘。秦灼眼尾泛着红,想要挣他,却喝醉般浑身没劲,只能黏着调说:“你压着我了。” 萧恒叫他两腿挂着,轻轻笑道:“你别缠我啊。” 秦灼还不待狡辩,就被人一把抱在身上坐起来。萧恒后背砸上车壁,软铺也咯吱一声巨响。 外头有人敲了敲车,梅道然清了清嗓:“陛下,快到紫宸殿了啊。” 秦灼吓了一跳,人还坐在上头,劲却霎时收了。 陈子元也咳嗽几声:“那什么,郑翁一会要请脉,你们,咳、你们收拾收拾。” 秦灼答应一声,靠在萧恒身上,见萧恒别开脸,又好笑又心疼。他手刚握下去,就被萧恒打开。 萧恒把他从身上抱下来,重新给他系衣裳,“……车里小,味道不好散。你身子又沉,不闹了。” 秦灼摸了摸他额上青筋,“你难受着。” 萧恒神色没大变化,给他穿好大氅,见一边案上停着只冷茶壶,他也就拎过来,对着灌了几口凉茶。 他坐远一些,鼻息忽轻忽重。过一阵才转过头,拇指慢慢擦干秦灼嘴唇水迹,额头抵住额头,连睫毛都在颤抖。 萧恒说:“别再叫我心里难受就行了。” *** 紫宸殿那边宴席还摆着。天子既去,仍是李寒坐镇。 李寒拖了会时辰,等萧恒回来,他估摸着宴也该散。毕竟人家都拖家带口,不比他好潇洒光棍一条。 两仪殿已给他打扫出来,萧恒本预备今夜留他和梅道然吃饺子,李寒连馅都挑好了,韭黄羊肉。可好,秦灼回来。 李寒想,是好,有了大君,夥□□细得翻番。只是不吃羊肉,大憾。 这会萧恒正从后殿进来,神色自若,全无离去时的焦急不能自持。李寒位子最近天子,隐约听见搬动香炉、软垫等物的声响,又闻见一股淡艾味,也就知道是谁到了。 他看热闹似的等着萧恒散宴,心里也明白:今天这兵权释不了了。 秦灼回京,先不论范汝晖之前是否得信,今日望仙门闹得沸沸扬扬,他聋了也能知道。魏公已灭,如今夺他的兵权,等同要他的命。 范汝晖按兵望仙门,与其说是意图谋反,不如说是试探。 他和萧恒都是聪明人,秦灼一回来,今日便不是起干戈的时候。一个是多了敌对,一个是生了软肋。 没人料到,秦灼居然会回来。 不多时,萧恒举杯立起,李寒会意,当即率众臣工同敬天子酒。此酒一过,萧恒便将宴席散了。 有家有口,归心似箭啊。 待众人出殿,秋童赶到李寒身边,低声道:“陛下说了,今儿家里人全,请大相留下来吃饺子。” 李寒问:“两仪殿?” 秋童笑道:“甘露殿。” 李寒往殿外一看,黄天连白云,斜阳边远山隐现,一簇琉璃峰。 他若有所思地摇摇手,“小别胜新婚,臣不敢讨嫌。” 第36章 三十二余波 秦灼一路奔波,虽不至于蓬头垢面,到底也风尘仆仆。进宫安顿后,便将靴子一踢,一伸懒腰喊道:“萧重光,我要洗澡。” 萧恒跟在其后,拿了自己一双软履给他趿上,“穿鞋,地上凉。” 他还没来得及问,阿双忙阻拦道:“郑翁专门交待了,这几日不叫沐浴的。” “连着跑了几天,这一身味儿。”秦灼正脱着外袍,闻言有些烦躁,“多少能洗头吧。” 阿双笑道:“妾这就烧水来。” 萧恒正将他靴子拾起来,摆在榻边,“姑娘去歇息吧,我来。” 秦灼双臂撑着坐在榻上,拿眼睛看萧恒,故意放柔声音:“岂敢劳烦陛下侍奉巾栉。” 萧恒将他外袍接在臂弯,在衣架上挂好,只道:“你先休息,我烧水去。” 阿双瞧瞧这个,瞧瞧那个,便蹑步退出去。 热水一会便烧进来。萧恒在一旁支了铜盆,挂好手巾,又摆开木槿叶、茶枯之类,试过水温后从榻边坐下,道:“别弯腰,躺着吧,躺我腿上。” 秦灼也不推脱,闭上眼仰在他怀里。 萧恒双手生着茧子,摸在脸上微微糙痛,但按在头皮上却正正好。水温热,手温热,他整个泥人般,几乎要化在这淙淙的温暖里,四肢百骸轻飘飘地,不由舒服地喟叹一声。 水声动着,萧恒的笑声从头顶低低响起:“这么得劲?” 秦灼掀开眼皮。 灯火淡黄着,一团温暖的金月般,将萧恒五官线条都柔和了。他静静瞧了一会,忽然抬手摸萧恒的脸,手指来回从嘴唇上摩挲,轻轻吐出口气,说:“和叫你做一场差不多。” 他一惬意就好嘴里调弄,萧恒定定注视他,手指仍插在他发间,俯身去吻他的嘴唇。只一触,秦灼一条舌。头便早有预谋般滑进去。鼻息交接时,秦灼胸口剧烈起伏着,双手搂紧他的后颈。 萧恒忽然放开他,从下唇不轻不重的咬了一口。他们额头抵着额头鼻子压着鼻子,秦灼睫毛都要扫到萧恒脸上,他也就这么看见,萧恒眼底突然点起两簇黑色火焰,唰地一亮,继而暗自无声燃烧。 秦灼仰头去够他嘴唇,用气声问:“弄吗?” 萧恒不说话,把腰直起来,取过手巾擦了擦手。 秦灼轻轻吸了口气。 带茧子的手滑。进衣里,秦灼脚趾已经绷。紧起来。他把脸扭过去,贴在萧恒衣襟上,整个人轻微打颤。等那双手再往下,秦灼低叫一声,再睁眼,目光已有些涣散。 萧恒却不再理他,将衣襟给他合好,取了茶枯粉泡在水里,照旧给他洗头。嘴里说:“别闹,一会水凉了。” 秦灼轻轻掴了他脸颊一下,重新把眼闭上。 二人相对静默片刻,他忽然说:“我杀了朱云基。” 萧恒声音没什么变化,“我知道。” “我还杀了他老婆、儿子和兄弟,我灭了他满门。” 萧恒点点头,“我知道。” 秦灼眼睛轻轻睁开,没有看他,从牙关间吸了口气,才张了张嘴,解释道:“他从前……作践过我,我要他死。” 萧恒道:“以直报怨,没有错处。” 秦灼抬起眼瞧他,说:“我给你惹麻烦了。” 萧恒将他头部轻轻托起,边拿手巾给他擦头发,轻声道:“在秋狝之后,我就有了一个计画。” “过不了多久,朱云基就会暴毙。”萧恒一字一句道,“我会亲手柄他千刀万剐。” *** 秦灼次日起身时,萧恒已去上朝。他的物件早在甘露殿归置好,鞋子和萧恒的摆在一块,衣裳也交颈挽臂般一起搭在架上。萧恒自己简朴,摆设玩意一概不取,如今却多生了两盆炭,又供了香炉熏笼出来。暖香郁郁,十分惬然。 阿双正端了早饭入殿,见他醒,便笑道:“看陛下的意思,是要和大王并居甘露,历朝历代,哪怕是中宫也无此殊荣。陛下这是爱重大王。” 秦灼系衣带的手一顿,没说话。 阿双这才醒神,发觉自己竟用御妻比喻秦灼,慌忙跪下,“妾说错了话,大王但管责罚,莫要生气伤身。” 第47章 秦灼只是一笑:“你是实话,虽然咱们名分不及婢妾,排场比正经老婆还强些。”又问:“吃什么?” 阿双道:“陛下吩咐厨房,做了大王爱吃的鱼粥。只是北方手艺,不一定像咱们家里妥帖,大王尝尝看。” 秦灼吃了几口粥,只觉入口鲜香,略有回甘,再吃下去却觉寡淡,胃口也不怎么好。一碗粥尚未吃尽,他突然问:“有橙子么?” “这也不是时季,南边都难下果子,更别说这里。要不妾去找些橙脯橙干,大王先吃着。”秦灼摆摆手。阿双瞧他神色有些郁郁,便道:“不若妾陪大王出去走走,太液池那边景致很不错。” “罢了,人多眼杂,谁知道惹出什么事端。”秦灼摸了摸小腹,“谁叫咱摊上了。” 他到底多日疲惫,只吃了碗粥,又去睡了一会。一觉起来已至午膳时分,萧恒却还没回来。 一会秋童来报:“大相今儿留下,陛下同他去两仪殿吃两盅,请大君不必等候。” 秦灼从案边落座,笑问道:“怎么不到这边来?” 秋童略作思索,道:“陛下与大相有要事相商。” 这言外之意,是他二人要避着秦灼。 秦灼倒没有探听朝政的意思,只是这样讲来,心里多少有些异样,便打趣道:“还有事要专门躲开我?” 秋童心怕他与萧恒起了龃龉,连忙解释:“是……唉,今儿朝上群臣拿大君诛杀魏公之事作伐,求陛下严惩不贷。还……还请陛下发兵相救。” 第37章 三十三魏事 秦灼拣了把松子剥,拈一支小钳在手,问:“陛下怎么说的?” 秋童恭顺道:“陛下讲了梁肃帝灭燕的故事。” 秦灼手指一动,果壳一响,一粒松仁脱出。 燕居中原腹地,北接梁南接秦,位于两地要塞。元和年间,梁肃帝发兵灭燕,燕举国为臣妾。 明眼人都知道,梁帝灭燕,是为图秦。 灭燕之后,秦文公为有防备,着手“将线人安插入梁廷。但初有根基,文公便暴死长安。 梁、秦从不是铁板一块。梁高皇帝加封秦高公,尚有股肱之谊,后南秦坐大,梁灵帝多番刺探,梁肃帝更是灭燕以试,虽然秦淑妃北嫁使局势略有缓和,但最终还是以淑妃玉殒、文公北逝走向崩盘。秦善篡权,秦灼兄妹不是没有向梁求告,却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得忍辱含垢,以待来日。 而萧恒与秦灼相好,完全是一出意外。 秦灼瞭然。 萧恒想让众臣以为,他无视秦灼灭魏是一种除之后快的放纵,赐大君号便是开始。从此累积罪名,以待来日一齐发作。赏无可赏,则灭之。 兔死狗烹是君王手段,以此为藉口,更容易取信朝臣。 秦灼默了一会,问:“那陛下又要同大相商议什么?” “陛下最后问了大相的意见,”秋童微微一顿,“大相道:‘陛下圣意明达,微臣无话可说。’” 李寒对此颇有微词。 秦灼又夹开一粒松子,手轻轻合拢,将果仁拨成一堆。 *** 两仪殿陈设拙朴,净几明台而已,笔墨纸砚又多,瞧着更像书房。但以椒和墙的尊贵却非常人可享,专为李寒设此,显得不伦不类。 但不得不说,李寒这手移花接木颇有效用。朝野议论今上野史,但凡有涉风月,统统栽到大相头上。就算说给萧恒揣了孩子的是他,只怕十个里也有两个信的。如此一来,秦灼倒被摘得干干净净,半点瓜葛没有落着了。 案上已置樽俎,二人相对落座。李寒瞧了瞧盘碟,看向萧恒,“饺子。” “许了你的,韭黄羊肉。”萧恒给他满酒,“酒是黄酒。尝尝对不对味儿。” 李寒也不客气,挟了一只饺子咬了一口,抬眼道:“陛下自己调的馅儿。” 萧恒将醋碟往他跟前一推,笑道:“舌头倒灵。” 人道君子远庖厨,萧恒下厨倒很有一手,尤其是北地面食,擀面条包饺子不在话下。至少潮州和西夔的老兵,十有八九吃过他贴的饼子。李寒身为军师,没少跟着蹭吃蹭喝。 李寒问:“大君不一块?” “他从前就吃不得羊肉,现在闻见味,恐怕更受不了。”萧恒自己吃了口酒,“咱俩包圆。” 李寒也不客气,折了折袖口开动,边道:“臣听闻玉升元年在潮州时,大君腿伤复发,陛下给他食补,包过一回羊肉饺子。为了去膻味,专门加了一堆艾草生姜,又取酒来酿,饶是这般,大君只赏脸吃了两个。” 萧恒笑道:“他打小不吃,也不是挑嘴。” 李寒心道,我也没说什么,这就护上了——看来局势稳定,殿下落地不成问题。 二人饺子伴酒吃得畅快,都默契地没有言及他事。待吃饱喝足,二人吃茶净手,萧恒从窗前站了,将手巾递给他,问:“下一盘?” 窗下仍留着一盘残局,连烛台堆蜡都没有清理。上回二人杀到一半便至深夜,只得丢开不管。 萧恒的棋艺是李寒教的,这个做师父的也不谦让,从黑棋盂那边落座,抬手请萧恒坐下。 二人执棋杀了一会,俱是凝神不语。萧恒落下一子,忽然问:“渡白觉得,我这次有失偏颇?” 终于来了。 都说吃人嘴短,但李寒从不管这些。青不悔是他的恩师,他尚且弹劾得毫不留情,何况只跟萧恒据理力争? 所以这次李寒的态度十分微妙。 他不同意,但没有当堂反对。 无他,事涉秦灼。 朱云基一家对秦灼做过什么,李寒单看萧恒态度,心里便明了七七八八,知道萧恒不曾出兵援秦就是尽了道义。他再冷心冷肝,也张不了这个嘴。 但从道理上看,天子行事的确不妥。 萧恒既要废皇帝制,便是要万民共治天下。那先需除门阀、罢诸侯、无偏爱、绝私仇。秦、琼、魏三地并非邻国,而是臣属。邻国不涉内政,但天子有调令诸侯之权、统率诸侯之责。诸侯国民更是天子子民,兴亡百姓苦。秦灼虽痛,百姓何辜? 李寒拈着黑子叹口气:“人之常情,无可厚非。但陛下坐明堂,持国器,受天下供养,便当为天下证道。至少在此时,大君也好,魏公也罢,与庶民百姓并无不同。” 他从不惮在萧恒面前讲话,又道:“臣与陛下初相识,曾问陛下,天子君王,如何观之?陛下道:不为天下主,当为天下仆;不为天下父,当为天下子。臣闻此言,如聆仙乐,遂效犬马以资陛下。陛下多年以来,战必身先,事必躬亲,与士同袍,与民同耕。世出陛下,当代之幸。” 萧恒道:“只是。” 李寒敲下黑子,拔了白子一城,“只是陛下私心里,把大君放得太重了。陛下卝身为天子,公私权衡应当慎重。陛下既以百姓为父母,何忍坐视三地交兵,而父母皆浮苦海,高堂俱作炭涂?” 萧恒不说话,手中白子如情人手指,叫他仔细地揉握。过了一会,他方道:“我对朱氏,恨不能食肉寝皮。” “但朱氏治下的百姓并无过错。” 萧恒道:“朱云基父子骄奢淫逸,并非贤明之主。留着他,才是遗害百姓。” 李寒看着他双眼,“臣请问陛下,您心底,是真的这么想的吗?战争和庸君哪个对百姓的伤害更大,陛下真的没有计量吗?” 萧恒沉默片刻,说:“但渡白,你并没有劝谏。” “是,因为朱云基里通外国,是为叛逆。陛下默许攻魏,从局势讲,也算不费兵卒除此隐患。”见萧恒落子,李寒加大攻势,又吃了他一城,“只是陛下,这只是臣的权衡之策,并不意味战争就是上上之举。至于大君……” 李寒叹道:“要废帝制,首拔门阀,次则诸侯。或许一世难成,但您心里要有数。” 萧恒新落白子,正触到阵眼。他静了一会,手指才从棋上离开,“我省得。” 萧恒瞧着棋盘,抓了一把白子在手,“少卿新拟了诏书,勒令秦军无伤百姓。凡奸杀淫掠者,上至政君下至士卒,罪在无赦。我信他,故不干涉。” “南魏百姓如背乡而逃,中原州郡开关,接纳入境。”萧恒落下最后一子,一字一顿。 “但是,不能进京。” *** 萧恒回来时,秦灼已用过午膳,正歪在竹椅里看册子。萧恒瞧炭灰满了,先拿钳子拨了拨,觉得有些呛鼻,又把炭盆踢远了些,问:“在瞧什么?” 秦灼扬了扬手,萧恒便看清封皮,《俏李郎情挑萧镇西》。 萧恒额角抽了一抽,端起他剩下的半盏枣水,吃了一口问:“瞧到哪了?” 秦灼笑吟吟道:“到你二人西塞帐暖度春宵,边关云雨会襄王。” 萧恒大声呛咳起来。 秦灼哈哈大笑。 萧恒见他正得意,伸手要去抢书,秦灼抬臂一躲,故意逗他:“渡白跟你去西塞才多大,十八还是十九?亏你下得了手。” 第48章 萧恒两指捏了捏他下巴,警告地叫道:“秦少卿。” 秦灼瞧着他眼底的危险,却丝毫不惧。今天日头好,炭火又旺,便不觉得冷。他后仰在竹椅里,缓慢将净袜蹬掉,抬腿将萧恒的腰压下来。萧恒双手撑在椅边,整个人的影子罩了他一身。 他一下一下抚摸着萧恒的脸,气息吹在他耳边,“我问了阿翁。你可以……慢一点。” “不行。”萧恒气息却明显沉下来。 “我坐上去。” 萧恒轻吸一口气,“太深。” 秦灼额头抵在他颧骨上,“腿撑着呢。” “少卿,不是我臊你,是你膝盖一直不好。”萧恒也学他在耳边压低声音,气息喷在颈边,“这样,你跪得住?” “你瞧不起谁?”秦灼叫他讲得头皮发麻,懒得跟他废话,手直接伸到他袍子底下。他嘴唇蹭过萧恒侧脸,埋头在他颈边吻起来。先是一下一下,然后密密地胶住,沿着脸找着嘴唇,顺势送进了舌。头。 萧恒呼吸粗。重着,猛地将他抱起来,瞬时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随竹椅微微摇晃,萧恒坐在椅里,秦灼跨。在他腿上,上头的大红衫子仍周正穿着。 他迎着萧恒目光,舔了舔嘴唇,抬身将亵。袴褪至膝盖。 第38章 三十四暗潮 阿双原本守在外殿,听到秦灼调笑便退出来,见秋童在殿外等候,便低声道:“妾先去做针线,劳烦内官估摸时辰,一会请人烧水过来。” 秋童点头答应,目送她往庑房去。这时,一名宫女抱着盆梅花上来,竟径直要入门。 秋童一抬拂尘拦下,斥道:“琼脂,你也是宫里的老人。陛下什么旨意,浑忘了?” “陛下圣意,殿中除了内官,不许宫人侍候,”琼脂忿忿向内看了一眼,“只是刚进去的那位,怎的生了例外?” 秋童眯眼打量她一番,笑道:“这也不是我们管得了的。” “妾听闻秦大君成亲,龙武卫相送仪礼为假,暗地接这位回来才是真。”琼脂低声道,“陛下若真明媒正娶她做娘娘,我们没什么话好说。这么些日,却连个采女都拾不上。可见……” 秋童故意问:“可见什么?” “可见陛下瞧上她,无非是为了秦君的势。妾听闻秦君有一姊妹,统领千军,很是厉害。怕是陛下看上的是这位南秦长主,先纳一婢子,投石问路罢了。” 秋童见她有几分颜色,便知她起了不该的心思。也不作色,只微笑道:“陛下常说呢,外殿几个伺候的都是体贴人,心细如发,又忠心耿耿,陛下总想着给你们什么恩典。” “咱们做奴婢的,最要紧的就是顺应上意。”他见琼脂红着脸、竖着耳地低头,心下冷笑,“那我就替你讨个恩典,下一批放出宫的名录,给你占个头位。” 琼脂闻言,脸上血色褪尽,忙揽着梅花跪下,哀求道:“求求总管,妾不想走呀,妾不想走!妾想继续伺候陛下!” 秋童唉声扶她起来,替她拍打衣衫,怜惜道:“陛下心疼你,说如花似玉的姑娘,怎好一直伺候人。这可是天大的福气,咱们蹭都蹭不上。还是得姑娘出了宫门,替咱们好好享享天伦之乐。”又笑道:“花给我,去吧。” 琼脂去后,秋童摇头转身,颇老成地叹息:“自作聪明。”这就要叩门进去,忽然想起什么,打了下脑袋,将梅花竖在脚边,便守在门前算烧水时辰了。 *** 永巷披了一带太阳光,惨惨淡淡。 琼脂一回屋便埋头哭起来。同住的瑞脑正敷粉,忙搁下盒子上前给她递帕子。琼脂一时忿忿,夺过来就要掼,还是握在掌心,哭道:“不过是个南蛮婢子,竟也要压我们一头了!” 瑞脑左右瞧了瞧,轻轻拍打她后背,“姐姐说什么胡话呢。” 琼脂抬头拭泪,道:“你不在御前,怕不知道,秦大君贴身的侍女进了甘露殿。” 瑞脑奇怪道:“可大君不是南下了么?姐姐不会瞧错了吧。” “我亲眼瞧见的,怎会有假?” “难不成还是特意接她回来的?”瑞脑蹙眉不解,“且除了大内官,陛下从不叫人进殿伺候。是不是……有了储她做后宫的意思?” “何止?连大内官见她都点头哈腰、不敢有半分轻慢,眼瞧着那款式架子,直奔着做娘娘去了!”琼脂说到此处,不免悲从中来,又断断续续流泪。 瑞脑呀了一声,“难道陛下不肯立后,竟是为了她?” 琼脂脸埋在手臂间,只是哭。 “听闻这位双姑娘是从潮州起便伺候的,恐怕是有旧情在。陛下那样的人品才干,唉,在我心里,只有姐姐可以作配的。”瑞脑挨着她坐下,将她手中湿成一团的帕子取下来,“娘娘是要高门做的,但以姐姐品貌,做个昭仪贵妃也是担得。只要陛下瞧见,姐姐还不怕有这一日吗?” 琼脂心灰意冷,“不成了。大内官已点了我的名,不日便要放出宫去了。” 瑞脑想了想,低声道:“若是陛下要留姐姐呢?” 琼脂惨然一笑:“可陛下连我的面都没见过。” “好姐姐,事在人为。凭什么他们秦人能受宠爱,难道还要等那位封了位份,叫姐姐去服侍她吗?”瑞脑苦口婆心道,“我瞧陛下是极仁厚的,若是宠幸了姐姐,如何也不会叫姐姐无名无分的。” 她见窗半开半掩,起身关好,方柔声道:“我有个法子,必能帮姐姐得偿所愿。只盼着姐姐功成,能对做妹子的多加提携。我还指着姐姐过日子呢。” *** 瞧着天要暗了,瑞脑便取了饭菜送去黄参处。 黄参是伺候肃帝、怀帝两朝的老人,萧恒怕前朝之人生事,入主之后,便对其渐渐疏远,宫中一众内侍,只起用了他的徒弟秋童。黄参虽不在御前,但的确颇受厚待,分了桩清闲差使,又有宫人专门照料。瑞脑正在其中。 门打开,黄参没有戴冠,正躺在榻上拿桃木锤捶腿。 瑞脑放轻脚步,拾裙上前,将饭菜置好,轻声道:“总管先起来用饭吧,一会要冷了。” “哪里还担得起这一声总管哟。”黄参长嘘一口气,“秋小子得了眼,咱们就从上头跌下来了。” 瑞脑将碗筷安置好,轻声道:“陛下专门拨了妾等照料总管,对总管还是极敬重的。” 黄参挥手说:“得了,给我倒碗茶来。” 瑞脑边捧了盏热茶上前。黄参接过,揩了揩盏边,有意无意道:“你这几天老往后宫跑?” 瑞脑仍笑得妥帖,“妾得了提携才到前头来,挂念原来的姊妹。” 黄参呷了口茶,慢悠悠道:“当今天子无立后宫,里头剩下的都是伺候肃帝的老人。还是泾渭分明些好。” 瑞脑将茶盏接过,指头又按了薄荷油,上前给他揉脑袋,笑道:“多谢总管提点,妾记得了。” *** 秦灼恢复神智时,自己已经瘫。软在床,仰面躺着。萧恒站在床边,离开他并。紧的双腿上。他到底没答应。 萧恒穿好裤子,给秦灼擦拭,轻声问:“难受吗?” 秦灼摇摇头,撂开他眼前因汗水打绺的头发,哑声笑道:“就这么擦枪走火,到底不如你的真刀实枪。” 萧恒道:“等它出生,都依你。” 秦灼扶着他颈项,轻轻吻了一会,便叫道:“我要洗澡。我自己洗不来。” 萧恒道:“我来。” 秦灼眼尾的红意还没褪尽,抬手,那只戴虎头的拇指抚摸着萧恒嘴唇。他轻声说:“陛下,那你得忍住了。” 萧恒握着他的手放下,正要起身,便听秋童在外叩了叩门,“陛下,大相有要事求见。” 萧恒一愣,先去瞧秦灼。秦灼仍带着淡淡笑意,说:“去吧,哪有为着后宫荒废前朝的道理。” 萧恒心中一酸,说:“你不是后宫。” 秦灼扶住腰坐起来,“可不是,你的后宫如果出去,就算是妃也有个彩仗,鸾轿鸾车风风光光地抬着。哪像咱们,做贼的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陛下玷。污了臣妻,家丑不可外扬呢。” 他瞧见萧恒神色,笑道:“成了,我说一句都不行?你俩赶紧去商量,商量完,回来帮我洗澡。” 萧恒握住他的手,什么话都说不出,只嘱咐:“困了就睡一会,换身干净衣裳,汗湿的睡不好。” 等萧恒出去,秦灼脸上的笑才雪融般化了。阿双走进来,替他找干净衣裳。秦灼自己解身上那件大红衫子,已经皱得厉害,下摆污了一块,正在那威风凛凛的白虎头上。 他越急,那纽子越解不开,秦灼突然腾起一股无名怒火,直接把领口两下撕开。阿双吓了一跳,扑到榻前捉住他手臂,连声叫道:“大王、大王!你这是干什么呀……” 秦灼低头,瞧见从衣衫缝隙里隆起的腹部,笑了两声:“是啊,我干什么?是我要保这个孩子,是我自己要回来,是我要跟个妾妃一样住进他宫里,是我上赶着给他做这个禁。脔……” 第49章 他有点不明白,问道:“阿双,我干什么呢?” 阿双泪落涟涟,听他平复了气息,语气跟平常并无不同:“无妨,你下去吧,我睡一会。等陛下回来……回来就回来,我醒了再说。” *** 秦灼在甘露殿,萧恒便同李寒去两仪殿议事。 李寒道:“陛下记不记得,上个月奏报的安州叛乱一事? 萧恒颔首。 “安州本是太平之地,向来拥护陛下。如今天下大定,造反说不大通。臣奉命暗中调查,如今有了答案。” 李寒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交给他。 纸张长可及地,上面按满血手印,抬眼一看便肉跳心惊。 “这是安州的万民书。”李寒语气沉重,“安州盛产烟火,安州刺史吴汉川便与民争利,巧立名目。自己私收“烟火税”,垄断烟火制造买卖,硝石、硫磺一应由官府承办。更以朝廷之名,另立“烟火司”,作为他一人的烟火作坊。今年八月十五,烟火司被明火引爆,死伤劳工三百五十余人,百姓二百六十余口。安州民众聚集州府门前讨要说法,反而被吴汉川论为暴民、派衙役打杀。百姓不得已,动用农具抵抗,当即被论为谋反,派折冲府军队强行镇压!” 他平复一下气息:“安州已经乱了,地方却没有一个字上报,流民上京喊冤,一概论为流匪追捕。陛下,全是老弱妇孺的流匪啊!而且依臣之见,这件事远没有那么简单。” “被赵荔城下狱的那位西夔营主簿孙越英,正是吴汉川是连襟。据孙越英的妻子所说,二人常有书信往来,但蓝衣搜检孙越英的文书,没有找到一封信。” 萧恒沉吟:“你的意思是……” 李寒道:“臣不敢妄下论断,但就算此事与西塞无干,安州之事,也只能派特使裁断。” 萧恒颔首,“渡白是想毛遂自荐了。” 李寒笑道:“臣手无缚鸡之力,还得向陛下讨一个人。” 萧恒看向那封万民书,满满当当的血指印压着最后一句话: “民生似火,冤深似海。烟花所照,白骨昏官!伏望陛下圣明决断!” 他握紧李寒手臂,说:“自己拟旨,一路小心。” *** 翌日,大相李寒上呈安州万民书,参奏安州刺史吴汉川。 天子怒,加李寒安州大都督,提安州事,予便宜行事之权。梅道然暂领左卫大将军,率左卫随大都督巡狩,彻查安州烟火案。 第39章 三十五 龙楼 十月底,李寒快马入安州。 昔时安州水明山净,远望如少女带怯。灯市、夜市、花市一绝,城中各色衣装、各地人士,往来络绎,堪称当代大都城。李寒如今抬头,却见街道萧条,家家闭户,难闻犬吠,路少行人。 梅道然蓝衣带刀,低声问:“你不先去府衙?” 李寒道:“吴汉川绝非善茬,容易打草惊蛇。我已命右卫把持四处城门,飞鸟难出,应当出不了大事。个中事由,还是先从地方上看看。” 梅道然还没来得及吹他,便听李寒道:“前面有个茶棚,先吃碗茶。” 得他号令,几人便在棚外停下。李寒未着官服,只一身青布衣袍,仍一副年轻士子模样。店家是上年纪的老两口,见他便道:“客人,今日没有茶水了。” 李寒笑道:“我们赶路口渴,无需饮茶,您如有井水,一人舀一碗便好。”又从荷包里倒出碎银,“多有劳烦。” “一口水罢了,哪值几个钱?”老头又问,“这些日进城的少了,都是往外逃,客人要往哪里去?” 李寒与梅道然对视一眼,笑道:“我等久闻安州烟火天下一绝,慕名而来,欲得一观。” 老头闻言,重重叹气,打着哆嗦说:“烟火,又是烟火。你们外地人,贪新鲜图热闹,哪知道我们叫这玩意害得家破人亡!” 他虽说着,还是给众人满了水。李寒道声谢,又问:“我听闻刺史好赏烟花,设立烟火司,又增收烟火税。可有此事?” “何止!为了这点不当饭吃的玩意,还专门征了劳力去开矿山,每家每户还要按月交炭!”老头摇头道,“冬天这么冷,每家那点炭火连炉子都不够烧,官府连这些东西都要刮,是把咱们往死路上逼哪!” 梅道然冷声道:“开矿需得天子诏令,吴汉川竟敢私开矿山。他是要谋反吗?” 李寒又问:“老人家,月炭每户要交多少?” “至少两斤。”老头从一旁站着,“不瞒您说,肃帝爷早先没打仗的时候,咱们这儿接过驾,也的确富裕过一阵。可这些年下来,征兵征粮就掏空了家底。到了冬天,每户两斤炭,是要咱们老百姓的命!” 李寒掐掐指头算着什么,又问道:“吴刺史每年的烟火节,约摸是多久一次,一次又要多长时间?” “前些年还好,不怎么瞎折腾,一年也就两回。这两年尤其厉害,去年就开了五次之多!一到这时候,使君还要大开城门,说什么独乐了不如众乐乐,各州人士都能参观。” 李寒思索片刻,“我听闻烟火节举办,百姓尚不得上街。其他地方来人,要从哪里观看?” “这就是怪的地方!”老头道,“咱们也说,烟火节举办前后,城中来人不少,但真举办起来,也没多到哪里去。” 他又添上水,问道:“客人,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李寒笑道:“我兄弟做劳力,也来安州制烟火,一年未曾还乡,我着急,故找了来。” 那老头便叹气:“老头子嘴臭,还是要说一句,你这兄弟,怕是凶多吉少。” 李寒道:“还请老人家指教。” “我儿子也是,被使君强征了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老头抹抹眼泪,“整整三年,一个消息没往家里传,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前一段又挨家挨户地强征人力,但有不从,论为暴民!客人哟,我们平头百姓,不是逼到份上,哪敢跟官府顶撞?” 梅道然捏紧拳头,“官逼民反。” 老头摇首道:“不敢这么说。” 一壶水尽,久久无言。老头望着城门,长叹一声道:“明晚刺史又要开烟火节,客人,你赶上了时候。” 李寒问道:“我听闻贵地冬日烟火节,大多办在腊月。” “你一个年轻人,倒是行家。”老头道,“本也该是腊月,使君前一段转了性子,说叫大家夥安心过年,这才提前了烟火会。他为了这会节会费了大心力,做了无数灯具杂戏,还有龙样的大灯。那排场,就是肃帝爷驾巡,也能比得上。” “咱们听说镇西将军爱民如子,没想到,还是老样子。”老头脸上沟壑纵横,“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 一行人找了间客栈草草下榻。梅道然提了酒上来,见李寒拈了盏油灯,正写着什么。 半晌后,李寒搁笔道:“玉升三年统计,安州百姓共计十四万八千余户,每户每月二斤炭石,就是月近三十万、年近三百六十万斤。我们姑且将烟火司全部炭石来源算作对百姓征收,按火药配比,一斤硝二两硫三两炭,那需要开硝石矿一千九百余万斤、硫磺二百四十万斤。折合下来,一年共产火药约一百二十万斤,烟火司设立至少三年,那三年以来,共产火药三百六十万斤。” “三百六十万斤的火药,要制成多少烟花?就算他日日都燃,又要放到哪年哪月?” 梅道然思索片刻,问道:“你是说,有大量剩存烟花没有处理?” 李寒沉声道:“不是烟花,是火药。” 梅道然眉毛一跳。 “烟火节所燃烟花数量不过皮毛,那剩余的有什么用武之地?我一度想,吴汉川垄断烟火制作或许是为了谋取暴利,但如今看来,并非如此。”李寒手边一只酒碗,便递给梅道然倒酒,“烟火多用于年节庆典,并非日常所需,哪怕外销各州府,牟利也只是一时。而吴汉川开矿征丁堪称连月不辍,耗费如此人力物力,只为制作烟花炮竹,未免得不偿失。” 梅道然问:“所以你觉得是火药?” 李寒摸着嘴唇。他冬日口干,一撕就要见血。他嘶了一声,把那点鲜红舔干净,拈着手指说:“火药能作烟火,更是军需。大量火药下落不明,我不得不想。” 李寒沉默片刻,忽然道:“蓝衣,你有没有发现,吴汉川行事十分不合常理?” “我人虽未至,但统揽安州诸事的诏令已下,右卫又替守城门。天使将到,吴汉川再嚣张,也会有所收敛。但他偏赶在这几日举办烟火节会,穷奢极糜,是怕我不法办他吗?” 梅道然喝一口酒,“到了明晚,一切自见分晓。” *** 第二夜,夜白如昼。 李寒仰头看烟火,眼中毫无赞叹之意,“蓝衣,你看这安州街中,像不像一座鬼市?” 梅道然道:“白日荒无人烟,夜间灯火通明。的确有大蹊跷。” 第50章 安州城虽萧条不少,但馆阁俱在,一夕之间,竟楼台俱明。如同荒冢孤坟间生起仙台,十分诡异。 李寒正立在客栈门前,远望见千灯悬挂,似扶桑枝上太阳群。朱窗飞甍之上,团团烟花闪烁。先作生肖,虎跃龙腾,又作群花,梅开莲放。外列两队提矛侍卫,看服制当为安州守备,队伍泱泱,不见首尾。只是街道之上,空无行人。 掌柜立在他身边,悄声道:“郎君,看够了就回去吧。” 李寒道:“贵府不叫上街,我可是在屋里看。” “您这是临街,和上街有什么分别?”掌柜忙道,“今夜使君提前宵禁,违者以反贼论处。保命要紧!” 梅道然在一旁道:“原来安州的反贼都是这么来的。” “可不敢说这话!”掌柜闻言,直唬得要捂他嘴,“你们外乡人,不知道本乡艰难。”说着叹道:“日子是越来越不好过了。” 梅道然只作一笑,李寒静静望着,并不说话。 一片锣鼓丝竹声里,李寒指了指前方,问道:“怎么用这么多孩子?” 掌柜一看,唉了一声:“别提了,咱们使君的独创,叫彩童捧春。选的都是七岁下的男女童子,烟火夜,穿绣衣,捧烛塔,率头走着……这蜡烛上雕的才是业障!” 街中走着十名孩童,手中烛有丈高,一条红龙般。龙身镂金错彩,隐约见男女图像。 梅道然目力甚好,屏息道:“是春宫。” 李寒深吸口气,攥紧了门。 掌柜不忍目睹,再叹气道:“这还是好的……前头有个彩童迎喜,是叫小孩手拿烟花燃完!咱们就算没儿女,也是做儿女的……炸的没个人形,父母喊冤,抓进州府打个半死……造孽啊!” 梅道然一拳捶在门上,“畜生!” 李寒只说了半句:“小不忍。” 梅道然循他目光去看,正见街道尽头浮出一座庞大身影。高比楼阁,有头有角,宛如怪兽。再往前到了亮处,竟是一座旱地楼船,全木雕刻,下驶木轮,作巨龙形状。目如灯笼,口如堂门,鳞甲毕现,须爪传神,只需点睛即上天宫。 掌柜道:“这就是咱们使君最得意的龙楼。” 龙楼两侧亦有小儿捧烛。有一个孩子身形一歪,连人带蜡烛扑在龙楼身上,当即磕破手脸,叫蜡烛烫在面上。 两旁侍卫高喝道:“混账东西,伤了这宝楼,你有几个命赔!”说罢竟抄矛起来,要将那孩子刺死当场! 李寒冷喝一声:“蓝衣!” 他话音未落,客栈门即被风吹开般。掌柜一阵眼花,再定睛,见那蓝袍人竟已跃至街中,一手抱起孩子,不见拔刀,那侍卫却已仰面栽倒。 刀竟已提在他手上。 变故突生,街上乱作一团。掌柜还没反应过来,身边那位年轻人已步出门去。待他走到街中,那蓝袍人已扫倒八人,提刀笑道:“你还知道出来!” 一阵马蹄疾响,一名军官骑马而来,高喝道:“怎么回事?” 侍卫勉强从地上爬起来,道:“这贱种撞了龙楼,属下正要处置……他们……他们便砍伤弟兄们,寻衅滋事!” 那军官闻言,见孩子被梅道然单手抱着,竟弯弓搭箭,径直向那孩子面门射去! 只见寒光一闪,小儿大哭声里,那箭竟鬼射出般,调头刺回来! 梅道然将刀落下,白芒微颤。 那军官堪堪躲过,当即喝道:“何处宵小,还不弃刀受死!” 梅道然冷笑一声,却被李寒拦住。李寒走到他身前,笑道:“你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 那军官亦冷笑道:“哦?愿闻其详。” 李寒上下打量他一番,道:“小绫裤褶,服碧色,带扣银銙,这是我朝六品下、九品上的军官服制。不着快靴着云靴,说明你非府衙守备,而是折冲府卫率。众人步行,应当遵吴汉川令,你却当街骑马,说明你与他关系极为亲近。你是安州折冲府的都尉郎,但同时,也是吴汉川的卫队长。” 那军官点头,“有点意思。” 李寒话锋一转,“我朝军制严令,折冲府只受天子卫调动,与州府平级,互不干涉。你身为折冲府军官却护卫一州刺史,说明军政混乱,尔等已然沆瀣一气。你已见我这位朋友功夫,如此距离,还敢托大下视,说明你酒囊饭袋,愚蠢无知。观你行事,大言不惭,颐指气使,受贼倚重,同为蛇鼠。必定横行地方,鱼肉百姓,人面兽心,形同匪寇。” 他厉声道:“天作证,日出前,我必取你项上头!” 那军官面色涨红,这就要拔剑挥下。李寒往后一退,刚将那孩子接住,那军官便觉浑身一松,马镫、马缰、马鞍俱被砍断,竟直接摔下马来! 一声冰响。梅道然刀回鞘中。 李寒笑道:“如果我所料不错,贵府要的是活口。” 那军官恨声道:“拿下!” 守备军见梅道然按刀,皆不敢上前。竟是李寒变了面孔般,温和道:“我这朋友脾气不好,最看不得别人动武。有什么话,还是同我说。” 见众人俱不敢动,他又道:“那就麻烦这位长官前面带路。” 那军官见他改换态度,以为他外强中干,便道:“觐见刺史,不得带刀!” 梅道然目中狠色一掠,笑道:“你搞清楚,是他要见我们,不是老子要见他。小兄弟,轮不到你谈条件。” “我这位朋友个性独特,你解他的刀,就是动他的老婆。”李寒道,“夺妻之恨,自己掂量。” 他虽口吻玩笑,却语气严肃。那军官一时不敢上前,只招手挥来两队守备军,挟带他二人去了。 街旁有座朱楼高矗,灯火通明。那军官在前,一众守备军在后,李、梅二人夹在中间,走上一道窄楼梯。 楼上视野开阔,正好可视街上全景。李寒一瞭,见烟花缤纷,灯火如龙,恐怕秦灼一地之主的千秋节都无此阵仗。 那军官抱拳道:“使君,这两名闹事贼子已带到。” 椅中正坐着个人,穿朱红官服,瘦长脸,八字胡,正将茶盏放下,做势问道:“下立何人?冲撞本府,打伤官兵,可知该当何罪?” 梅道然呵地笑道:“安州刺史,好大的官威!” 见吴汉川要发作,李寒便叫他:“蓝衣。” 梅道然名号传奇,朝野多有听闻。吴汉川心头一惊,还不及思量,就听那年轻人道: “在下姓李,名寒,字渡白,大梁幽州人。官二品,居大相,加安州大都督。代天巡牧,核查百官。此州境内,权同皇帝。” 第40章 三十六疑窦 或有不识梅蓝衣,但无人不知李渡白。 肃帝朝弹劾恩师、辕门矫诏,怀帝朝书生监军、指挥必胜,本朝天子更是为他改相制,设大相,实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吴汉川遽然变色,撑案立起,声音微有颤栗:“你……” 李寒从怀中取出鱼袋,“此乃在下官凭印信,贵府还要验看吗?” 不待吴汉川答覆,梅道然已冷声道:“大都督代天提事,所到之处如陛下躬亲。贵府目而不迎,见而不跪,好一个威风八面、不动如山!” 吴汉川闻言如梦初醒,忙就地跪倒,“下官不知大都督驾至,多有冒犯,还请大都督降罪!” 李寒也不搀扶他,迳自往他位子上坐了。吴汉川座位临窗,窗外烟花怒放,鼓作锣鸣,好似一片盛世夜色。 李寒声音毫无波澜:“天上烟火,地上龙楼,贵府好大的排场。” 吴汉川冷汗直流,叩首道:“都督恕罪!” “陛下入潮州,逢暴雨,舍屋与民,自宿堂下,一草席、一破被则足;后至西塞,血衣不弃,敝盔不补,甲胄新至,先与将士。待登基正位,取用俱是旧物,甘露殿中,未添一件新器。”李寒双手插袖,“天子尚如此,你一小小刺史,从四品官,安敢盘剥百姓,逞此恶行!” 吴汉川忙伏地道:“下官知罪!” 李寒盯着他,“吴刺史,私开矿山,自增税目,单这两项,其罪当诛!我问你,你垄断烟火作业,究竟是什么目的?我安州子民被官府无故强征,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们现在何处?” 吴汉川只道知罪,连连叩首。 “看来贵府是难开尊口了,”李寒指了指他身后军官,“这位军爷,贵府认识?” 那军官忙道:“卑职安州折冲府都尉薄老四,有眼无珠,冲撞大都督,请大都督海涵!” 李寒并不理会,指了指他,对吴汉川道:“我有言,日出之前,我要他的人头。贵府知道,我代天而行,天子无戏言。” 梅道然看了眼窗外,“天要亮了。” 吴汉川把身躬得更低,“不知这蠢材哪里冒犯了大都督。” 李寒没想到他有此一问,干笑一声:“我奉劝贵府,不要这么问。” 薄老四眼见不妙,忙高声道:“刺史,老爷!你救救卑职,卑职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你!” 第51章 吴汉川猝然回身,当面喝道:“你这恶贼,狗仗人势欺压百姓,被大都督当场擒获还欲强言开脱!就算大都督饶你,本府也绝不轻饶!来人!” “不劳贵府费心了,”李寒抬手拦下,“蓝衣。” 梅道然抽刀出来。 李寒道:“带下去。” 梅道然惊异道:“如此恶贼,你不杀他?” 李寒捏着那只茶盏,“带下去,我自有料理。” 梅道然知他有计较,便提人起来。此时李寒亦振衣而起,对吴汉川道:“贵府远望一夜,何不与我下楼近观?” *** 楼下,龙楼已停,烟火已歇,安州守备军皆收兵器,孩子们也列成两队。雕刻春宫的烛塔堆在地上,蜡融了一地,如男女相交的躯体。 再往外,两队军士皆骑马举火,将守备军、灯具木龙围在街中。双翅冠,龙头靴,服纹瑞马,正是右卫服制。 众人一见李寒,立时跳下马背,揖手道:“遵大都督钧令,一应人等均已扣押。” 李寒接过火把,走到龙楼跟前细细观看,叹道:“好大的工程!” 说罢神色一厉,高声道:“左右!” 右卫抱拳道:“在!” 李寒一挥袖,“烧了!” 右卫领命,即要举火把来投。吴汉川忙阻拦道:“不可,不可!这木龙表面皆涂饰桐油,如果要烧,只怕火势太盛,殃及两街房屋!” “贵府如今倒爱惜百姓了。”李寒睨他一眼,“那敢问贵府,有何见教?” 吴汉川抬袖擦汗,忙道:“城中不好停放,城外有座荒庙,可以暂行安置。” 李寒颔首,又问:“我观贵府年纪,约莫而立左右。敢问贵府可有子女?” 吴汉川捧袖道:“一男二女,俱在府中。” “也是为人父母的人。”李寒将火把往边上一照,孩子们脸被照亮,可见烫伤痕迹,还有血般的积蜡。他叹口气,问吴汉川:“倘若令郎令嫒在其中,举高烛,捧春宫!” 他语至此处骤然淩厉,半晌方缓和气息,继续道:“——任父母官淩辱亵玩,贵府该当如何?” 吴汉川觳觫不能立,扑地高呼道:“大都督恕罪!大都督恕罪!” 李寒不看他,喊道:“安州守备军何在?” 守备军刚与他持械相对,又闻他手段如铁,不由新生恐怖,只听李寒道:“事因未明,对尔等暂不追究。着尔等速查名册,将这些孩童悉数送回,明日一早,请父母到府衙来。须好生抚慰,不得口出恶言。再敢行凶,定斩不赦!” 守备军逃此大难,连连称是,忙将孩子抱起来,各自送还家去了。 夜已过半,满地烟火尸骸,残红如血。李寒将火把抛给梅道然,自己揽缰上马,喝道:“右卫!” “将吴汉川收押府衙,无我手令,任何人不得探视;卫队长持圣旨,收缴其官凭印信;蓝衣持节入府,立即查抄烟火司账目;副郎将领三十人,运龙楼至郊外,待我明日处置;其余将士辛苦,务必严守城门,不许放一人出城!” 众军齐呼道:“谨遵钧令!” *** 右卫于州府公门驻扎,李寒亦于此下榻。 李寒要了壶茶,说明他今夜不打算睡。 梅道然打帘进来,拧眉道:“说是烟火司一炸,账本一块被烧了。” 李寒也给他倒了碗茶,呵呵笑了两声:“蓝衣,我问你,烟火司是做什么的?” “炮制火药,”梅道然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炮制火药的作坊,人来人往的风险场,谁会把账本寄存在这里?” 梅道然捏着下巴,“你是说,账本还在?” “一定在,”李寒笑道,“而且一定在吴汉川手里。狡兔三窟,这种人行事定会给自己留条退路。但他绝不会给我,这是他的保命符。他一日不交,我一日不会杀他。” 梅道然一摊手,“那得了,拖着吧。” 李寒掌着茶杯,一下一下握着,扬声道:“带人上来。” 右卫押人上来。不是别人,正是安州折冲府都尉薄老四。 李寒用不惯惊堂木,猛地一敲倒把自己吓一跳。不过他装得好,面上半分看不出,只道:“我念上天有好生之德,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吴汉川私制烟火,究竟图谋什么?” 薄老四磕头道:“大都督,青天大老爷!卑职的确不知道,您就是把卑职打死,卑职也编不出来呀!” “你想好,你如招供,便是有功。将功补过,罪可减等。吴汉川罪大恶极,已是将死之人,你无需怕他。”李寒盯着他,“薄老四,现在只有你能救自己。” 薄老四闻言,面上扭曲着不知兴奋还是痛苦的表情,哀声道:“大都督,我……末将的确不知!您杀了我吧!您杀了我吧!” 李寒与梅道然对视一眼,便道:“推出去!” 薄老四见一死难逃,忍不住放声哭起来。右卫架他下去时,他仍在哭喊:“大都督,大都督饶命!卑职确实不知,大都督饶命!” 李寒观他神色举动,不免锁紧眉头,又道:“回来!” 待人被拖回来,他遣退右卫,单独留人待了一刻。就是这谈话内容无人知晓的一刻之后,李寒再叫人进来,已变得和颜悦色。 他对两名右卫道:“抬顶轿子,将人好好送回府去。你们领五人把守其内外宅门,食必验,出必随,务必保证薄老四安全。另领一队人护送其家眷回乡。”又道:“都辛苦一夜,稍事整顿,着人收拾行囊,三日后回京面圣。” 右卫奇道:“大都督,不查了?” 李寒笑道:“依令行事。” 等人被带下去,梅道然问:“你觉得,他会说?” “看来他指望不上了,”李寒笑了笑,“但会有人来告诉我们。” *** 府衙内厢房,一点烛光将尽,吴汉川剪了剪灯花,听见外面脚步声。 新来替值的右卫道:“辛苦兄弟们了,赶紧回去打个盹。” 门口侍卫道:“这是咱们本分。大都督那边如何了?” “咱们大都督威名赫赫,铁舌头铁手段,从没有撬不开的嘴。”右卫道,“那老小子是里头这个的狗腿子,什么没有插两脚。大都督正熬夜写结案摺子,已下了命令,明儿查账,三日之后,班师回京!” 吴汉川剪子响了一声。 门外侍卫道:“怪不得把师爷、主簿、账房先生都叫起来了,大都督就是大都督,人虽年轻,有两把刷子。” 右卫捶他一下,“行啦,收拾包袱去吧。谅里头这个也翻不出花来。” 外头一番说笑,便换了班值。过了许久,吴汉川将剪子放下,背手立起,在屋中踱起来。 府衙板凳硬,吴汉川却不曾阖眼,一夜坐到天明。 外头初有日光,房门便已打开。吴汉川尚未见人,便闻一声切切的“夫君”。 第41章 三十七变故 吴汉川大惊道:“夫人!” 夫人面容憔悴,却行止大方,先向门口侍卫道过辛苦,这才关门走来。 吴汉川忙抱住她双手,问道:“你怎么来的?家中如何?李渡白可曾难为你们?” 夫人这才掉了泪,“昨夜禁卫持圣旨,收了夫君官印,将我们也围在府中,却也未曾唐突。半夜大都督前来,问妾娘家何处,要遣车送妾回去。说案已收束,不日……不日将押解夫君回京!” 吴汉川问:“只说送你回娘家,没让你劝我什么?” 夫人摇头道:“没有。大都督态度也温和,问了问孩子们,没有谈及公务。”她忍不住泣道:“夫君,夫君!我早就劝你……如今……你想想办法,让我好歹救救你!” “没让你劝我,怎么可能……”吴汉川双手打颤,“薄老四呢?大都督可杀了他?” “妾专门遣丫鬟去问,说是薄郎将昨晚就被送回府中,专门有一拨右卫护送,如今还在府前把守呢!” 吴汉川急切问道:“你进来时,府衙里可有什么不妥?” “衙中倒无不妥,只是妾见一位穿蓝衣的将军领了师爷、主簿、账房先生们,正往内堂去。”夫人拉着他双手,“夫君,你想想主意,我怎么救你!” 李寒当真要审账。 他甚至不提审自己,便将自己妻儿遣返,一定给自己落了罪名。但怎么可能?账本存放只他一人清楚。 难道是薄老四? 吴汉川眉头锁紧。但账本在哪里,他并没有告知过第二人。莫不是薄老四早生了异心,想拿此要挟他,早早窥探到。如今祸到临头,转脸把他卖了? 念及此,吴汉川忙紧紧握住夫人双手,“夫人,为夫的身家性命,全交托在你身上了!” 他夫妇耳语时,一片屋瓦轻轻放下。有人一掠而过,像只不曾留栖的蓝鸟。 *** 刺史夫人探望结束后回到府中,只身走进家祠。 第52章 祠堂里供奉吴氏先祖牌位,祖宗注目中,夫人先燃了一炷香,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口中道:“妾身万死,多有冒犯。但事关夫君性命……请列祖列宗恕罪!” 她立起身,将先考牌位捧起,竟打开下面案面,取了厚厚一本蓝皮账簿出来! 夫人一颗心突突直跳。 她听闻李寒已命人审查账目,但她按夫君嘱托查看,账本竟还在府中! 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尚未回神,已听有人大步跨进祠堂。右卫如同马踏的跑步声里,梅蓝衣手扶刀柄,扬声道:“多谢夫人带路!” *** 正堂内明烛高烧,算珠声噼啪作响。 梅道然听得头疼,正解酒囊喝几口,便听李寒道:“这个数不对,再校。” 对方山羊胡一翘一翘,赔笑道:“大都督少年英才,不光治国理政,算术竟也一把好手。我等十分佩服。” 梅道然乐得接茬:“陛下尚未登基前,大到粮草军需,小到吃穿用度,但凡是银两支出,无一不经这位的手。区区一本账簿,安能难得倒他?” 众人一齐笑了。此时李寒笔下一顿,问道:“京中交易,也是走的明面?” 师爷道:“烟火司起于怀帝年,对外称作皇家特供,因而吸引了不少高门大户。究竟是何作业,别人应当也不清楚,只买了所需烟火便罢。是以走的明面。” 梅道然伸头去看,李寒便账本递给他。梅道然略微一翻,皱眉道:“这么些人,在朝的基本沾了个遍。” 李寒道:“吴汉川很聪明,法不责众。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少不了官官相护。” “温国公府所购烟火不少啊,怎么全做婚嫁所用?他家的郎君要娶妻?” “嫁女,”李寒重新将账簿拿来,“明年正月,郑涪之迎娶温国杨氏长女公子。这些应当算作陪嫁。”又对旁嘱咐:“杨府置银三百两,购烟花四十式,耗费火药三十斤。记下。” 梅道然问:“你还去吗?” “请就去。” “贺礼呢?”梅道然故意笑道,“要不这些烟花算你送的,别给他留底。新婚嘛。” “即是杨氏陪嫁,和他就没什么关系,更无留底一说。”李寒想了想,“公私不相妨,况且他早和我恩断义绝,井水河水分清道明。” 梅道然哦了一声,再道:“井水河水,哪怕雨水海水,还都是水。” 李寒看他一眼,将持笔的手一摊,无奈了一瞬,继续心算着誊账目了。 梅道然大笑,把笛子从腰间抽出,稍作摩挲便吹起来。 待他将白日吹下西山,满天橘红光辉里,账目才打理完毕。梅道然再入堂时,众人已经退下,独李寒蜷腿坐在榻上奋笔疾书,灯芯都快烧进油里。 还不待他问,李寒已经道:“账目有两处不合理的地方。吴汉川采用两种记账方式:一种记名姓,能追查到人;一种记运输途径,其中水路次数最多,但货物重量寥寥。” 梅道然略作思索,“火药易受潮,说不定是这层顾虑?” “但船只租赁费用高于火药买卖收入,这叫入不敷出。”李寒道,“人做事皆有目的,吴汉川谋利,这不对。” 梅道然静了一会,又问:“另一处呢?” “总数有问题。”李寒道,“账目加减没有错漏,但按他向民间征收的月炭来看,所作火药数量应远远高于账本记录。” 账本上,各种作料和火药总数都要少很多。 梅道然说:“说不定一应寄存在烟火司里,所以炸得这么厉害。” 李寒又开始撕嘴皮,这几天他揪得嘴上没一块好地,“火药不易存储,一般不会有大量存货。我又查了安州运输的簿子,的确没有多余的火药运出。目前唯一的解释,还真的是和烟火司一起夷为平地了。” 他叹口气:“希望薄老四能给我们一些新的灵感。” 梅道然摸着下巴道:“你打定能从薄老四这里找出端倪?” “我于焰火节发作时,吴汉川整夜都在告饶,只有面对薄老四,才露出主动的杀意。”李寒道,“这个人嘴里,一定有我们想要的东西。” 他披衣站起,问道:“蓝衣,依你之见,吴汉川是何等人耳?” “穷凶极恶,胆小如鼠。没有什么智慧,甚至称得上愚蠢。” 李寒问:“何以见得?” “做出这种事,实在非禽兽难为。但今晚一见,他只知告饶,连分辩开脱都无,可见是个怂货。如此伤天害理之事,竟不加掩饰,哪里是有智慧?钦差将至,还为贪一时之乐大办节庆,难道不是愚蠢?” “你有没有发觉什么矛盾之处?”李寒沉吟片刻,“一个穷凶极恶的人,很少会如此胆小。试问,胆小之人,谁敢草菅人命、虐杀百姓?谁敢僭越开矿,私收税目?” 梅道然说:“所以我说他愚蠢。” 李寒倒了碗茶,摇头道:“我对付过这种人。但凡有一丝生机,绝不肯轻易认罪。遇罪喊冤是人之常情,观龙楼当夜我数罪并举,他并不申辩,只一味求饶。这不符合人的本能反应。” “而且,薄老四貌似对他十分恐惧。”李寒又开始撕嘴皮,“薄老四敢如此横行,必受吴汉川纵容,那这就是亲信。既为亲信,自然知晓不少内情。我故意激吴汉川甩罪给薄老四,就是为了使他二人生隙。如此,薄老四便没有再保吴汉川的理由。仅确凿罪名,吴汉川十个脑袋都不够砍,已经算个死人。既是死人,薄老四又为何怕他?说回来,吴汉川若是胆小如鼠——谁会惧怕一个胆小如鼠的人呢?” 李寒摸着嘴踱步,自言自语道:“或许吴汉川捏着他的把柄?又或许,薄老四在怕别的什么……他怕什么呢?” 梅道然心道:陛下在就好了。 萧恒与李寒不只君臣更是知己,想法经常不谋而合。倘若萧恒在此,二人三言两语,说不定就能将事捋个大差不差。他在跟前,最大的帮助就是少说话,让李寒自己思考。 “而且我还是不想明白,”李寒仍喃喃道,“我任安州大都督的诏令已然颁发,正是风口浪尖,吴汉川因何铤而走险、再作烟火?再蠢也没有这个道理啊。” 李寒临榻坐下,陷入久久沉默。过了一会,梅道然说:“先合会眼吧,陛下要是在跟前,又要骂你了。” 李寒倒挺明白,“陛下只会和我一块通宵,骂我们的是大君。” 油灯将熄,天色已暗,李寒放下笔,拗了拗脖子道:“兵贵神速,迟则生变。今夜将账目备份呈递京中。明日出郊,咱们看看那座神龙楼阁,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 油灯又续,烧到丑时。李寒好容易整理清楚,刚沾枕没多久,门外便有人叩门道:“八百里加急,西塞急报呈送大都督!” 为了李寒安全,梅道然和他一屋睡。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见李寒猛地坐起来,赤脚往外走。 门口灯笼昏黄,将李寒侧脸照得像鬼面。他将信仔仔细细读了一遍,回房并没有立刻说话,反而坐在榻上,光脚踩着地砖,摸着嘴思考了一会。 梅道然不敢打扰他,所幸李寒思索时间并不长,不一会便抬眼看他,冷静道:“蓝衣,你留下,我有事托付。明日一早……不,现在。” 李寒的嘴唇流着血说:“现在,我率右卫启程,快马赶往西塞。移军摺子路上再补。” 梅道然皱眉问:“怎么回事?” “西夔乱了,”李寒深吸一口气,“赵荔城不听许仲纪调令,想要再夺帅印。” 第42章 三十八贤妻 一入冬,西塞风要割人骨。 帅帐外,身穿同色甲胄的士兵列成两队,剑拔弩张。 一个小兵叫道:“你们许大将军夺了帅印不够,还想押俺们将军进大牢!西夔的地盘上,他娘的掂量清楚,别那么张狂!” 对面怒道:“你们赵将军通敌叛国、连杀大将,我们大将军夺印挂帅,是陛下的圣旨!怎么,他赵荔城在西塞,放个屁比圣旨都管用?一个叛徒一窝叛徒,今天能兵围帅帐,明天是不是就能挥师东进,把长安城闯一闯了?!” “放你娘的狗屁!” 带头的两个揪打在一起,两队人也推搡起来。双方都挂了彩,竟有人斗红了眼,拔剑出来当胸要刺! 嗖的一声。 天外射来一箭,正中此人后心。 倒地的扑通声里,有人高声喝道:“大相至,凡私斗者,格杀勿论!” 李渡白! 众人还未回神,已被右卫骑兵包抄。此时上望,一轮血日,黄沙滚滚,如雷的马蹄声中,军队旗阵遮天而来。 白龙玄旗当中举出一面大旆,上题一个斗大的“李”字。旌旗阴影里,少年人着大红官袍,喝令右卫:“全部拿下!” 西夔营是李寒亲手带出来,潮州营上下亦是无人不识。路上萧恒已追下摺子,暂予其料理西塞之权。众人见了他,当即丢下兵器,全无方才气焰,跪地抱拳道:“参见大相!” 第53章 李寒只道:“赵荔城、许仲纪现在何处?” 他话音刚落,帅帐便被打起,匆匆走出两个人来。 赵荔城并不惧此阵仗,满脸胡茬青着,似是许久不曾修剪。一见李寒当即跪在地上,高声道:“请军师为末将做主!” 他叫的是旧时称呼。 另一名亦着甲胄,望之不到三十,看上去文里文气,有点书生面相。也跪在一旁,抱拳道:“末将许仲纪,恭迎大相。” “二位将军请起,”李寒口吻并不温和,“请问众位,军中私斗,该当何罪?”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答。 一片静默里,李寒声音淡漠:“我在问你们话。” 许仲纪道:“大相所拟军令:凡聚众赌博、斗殴、醉酒者,为首者斩,余者杖八十。” 李寒坐于马上,冷声道:“依律行事。” “军师!”为首者亦有赵荔城亲卫,他如何舍得,“末将备受许大将军欺压,弟兄们看不过,这才替末将出气。军师要砍,只砍末将!” 李寒冷笑道:“他头上是赵将军,赵将军是我举荐起用,我更是陛下亲手提拔。按这样讲,首罪元凶,岂非我与陛下?” 赵荔城头叩在地上,“末将不敢!” “我看赵将军带兵带糊涂了!”李寒骤然提高声音,“军令如山,别说是你麾下一将,换作是我,也是定斩不赦!无纪律则一盘散沙,元和年屡败屡战,百姓闻兵犹闻贼寇,早年教训,都没有记住吗!” 他语带痛惜地问:“荔城,我走前是怎样嘱咐你?” 赵荔城忙道:“军师息怒,末将知罪!” “右卫即时行刑,”李寒不再看他,“请二位将军入帐,我有话要问。” *** 李寒先喝了碗茶,是他常喝的桃叶。他虽去西塞日久,但西夔营仍备着。 他放下茶碗道:“仲纪代掌帅印,你先说。” “末将受命调查孙越英死因,需开棺验尸,”许仲纪道,“末将的帅令,赵将军不肯执行。今早末将欲强行开棺,赵将军率兵围帐。末将无法,只得再降他的职务,勒令其面壁思过。没想到今日傍晚,赵将军便聚集兵众,意欲再夺帅印。” 李寒打断道:“也就是说,你二人生此冲突,是这一两日的事?” 许仲纪道:“正是。” 但二人内斗的急报是十日前就传到。 李寒略一点头,又问:“荔城有什么要说的?” “末将就是不服!”赵荔城本就是粗犷脾气,连藉口都懒得找,“陛下疑我灭口孙越英,哪怕疑我通敌叛国,老赵也不多说一句!可许将军不讲道理,先抄了我的营房,拿了我的老婆!” 许仲纪上前拱手,“军中不得私藏妇女,这是军令。” “狗屁!”赵荔城怒道,“雁线以西全进了齐狗之手,我不叫她跟着,看她送死吗?” 许仲纪毫不动摇,“将军爱惜夫人,此乃人之常情。但西塞男儿谁无妻子?妇孺所在,军中已拨人看护。就是陛下在时,也是与众将士同食同寝。赵将军,何况尊夫人是在齐人手中救下,只是按例盘问,殊无冒犯!” “陛下他没老婆,他也不知道!男人和女人他妈的不一样!” 赵荔城似被点的炮仗,突然暴跳如雷,就要上前动手。李寒高喝一声:“拿住他!” 两名右卫立即将赵荔城按在地上。他咬着牙,浑身发抖。 李寒猛地立起,掌着茶碗,到底没有掼下去。他深吸口气:“赵荔城,你太放肆了。” 他想到什么,先没有问,缓和口气道:“西塞重地,陛下托你如托肝胆。你先失庸峡,后退百里,是无能;又肆意杀人,兵围帅帐,是无智。如今当着我的面,还这样不知轻重——荔城,你不要寒我的心。” 他最后几句放得极重。赵荔城浑身一震,忙去望他,急声道:“末将不敢!” 李寒叫人放开他,对此不再置辞,只问:“仲纪如今是西夔营主帅,麾下士卒俱听其令。他要开棺,你为什么阻拦?还是说军中传闻句句属实?” 赵荔城话从口中滚了几滚,终于道:“庸峡兵败,齐狗轻易闯入关中,杀我子民,辱我……妇女,正是这厮摆弄!我……” “你什么?” 赵荔城颓然跪在地上,“我在他死后,扒坟鞭尸。” “你糊涂!”李寒倏地又立起来,指了他半天,“你是一营之帅、一边之将,是西塞的城头、陛下的臂膀!刑罚乃国家公器,你竟私自动用!如此恣意行事、毫无章法,你叫我说你什么!” 赵荔城又磕一个头,“末将知罪,军师但管惩处。” “证据。”李寒重新坐下,“荔城,我不能听你一面之词。” 赵荔城嘴唇蠕动,“我……末将没有证据。” 李寒又问:“证人呢?你是从哪听来这些?” 赵荔城面部忽然剧烈抽动一下,他猛地一个头叩下,大声道:“此事但凭军师处置,但许将军为了私怨,处处打压、时时忌惮,我怎么放心把西夔交给他!” 听闻“私怨”二字,许仲纪眉毛轻轻一跳。李寒看在眼里,冷声道:“你如此不知轻重,我又怎么放心把西夔交给你?” 残阳打进帅帐,他一身红袍如笼金纱。李寒叹口气:“你违逆圣旨,不服管束,我很难法外开恩。但念你多年以来劳苦功高,暂时夺去所有职务,军中留看。孙越英所参奏你通敌一节,待我审查之后再行处置。” 赵荔城闻言如当头一棒,不由喊道:“军师,你看老赵是这等人?!” 李寒道:“荔城,你先下去歇息。” 赵荔城猛地起身,“末将不服!” 李寒厉声喝道:“不服憋着!‘如朕躬亲’这四字作何解,将军不知道吗?” “军师,陛下误信谗言罢免忠臣,和灵帝肃帝有什么两样?!” 此语一出,连赵荔城自己都是一惊。李寒是天子使,他说的怨怼言,这要命。 “将军,”李寒眯眼叫他,“慎言。” 赵荔城还要再辩,帐外右卫忽然走进,拱手道:“大都督,赵将军夫人求见。” 闻此言,赵荔城遽然回首,嘴唇剧烈颤抖着。李寒看他一眼,振衣起身道:“快请进来。” *** 李寒对谈夫人的第一印像是:种树。 西塞苦,最苦是风沙。戈壁大漠间,风是沙风,土是沙土,别说粮食,连野草都长不活。如今虽不是绿树如盖,但沙患减轻,旱作稻谷稍能种植,放眼雁线以西,但凡无人处,都是茫茫的红柳林。 当年萧恒重金寻觅治土者,而这第一人,便是西夔营主帅赵荔城的夫人。 沙土寸草不生,她偏偏培植新苗,种活红柳作防□□。迄今为止,又有棉花、小麦、茶树等近十种作物,无一不出其手。 “谈夫人”声名远播,并非为将军夫人的身份,而是她精于农事的本事。赵荔城引以为豪,还向李寒夸耀过:哪天不打仗了,咱也混个“谈夫君”当当。 人都言:赵帅有贤妻。 赵荔城今年三十八岁,夫人与他伉俪十载,亦比他年轻整整十岁。她着一身粗布衣衫,头发在脑后盘了圆髻,浑身首饰只发间一支木钗、耳上一双银坠而已。或许因常年辛苦,皮肤不比少妇娇嫩,但她双目一定,对方便似被海子凝望,彻头彻尾的清凉。 她正要行礼,李寒忙制止,道:“嫂夫人快起。近期战乱频仍,嫂夫人随军辛苦。” 谈夫人略作一福,“外子置妾于军中,的确有违军纪,大相处置,我夫妇毫无怨言。但妾身为人妻,相信他的清白;身为梁民,亦相信大相之力,绝不会叫有罪者开释,无罪者蒙冤。” 李寒道:“嫂夫人一番苦心,某与荔城定不辜负。” 赵荔城见她前来,面上竟全是伤痛不忍,喃喃道:“娘子……” “将军,你是如何答应我?陛下救西塞于危难,大相起用你于微末,你这样说,悖逆之外,岂不伤人?” 她轻声叹气:“将军啊,你叫我说你什么?” 他夫妇目光相触,赵荔城先垂下头来。这样铁打的汉子、西夔营的统率,众目睽睽下,竟掉落两行眼泪。 谈夫人不再开口,也不避人,上前抬手帮他拭泪,叫赵荔城牢牢握住。她不说话,只叹气。每口气都叹在赵荔城心坎里。 扑通一声。 赵荔城跪在地上,纳头便拜,大声道:“末将知罪,但凭军师处置!” 谈夫人亦在他身边跪倒,双手加额,端正下拜。 李寒闭了闭眼,伸手搀夫人起来,亦叹一声:“荔城留看,也请嫂夫人多多照顾。” 谈夫人笑了一下,目中光芒如春冰初开。 “妾夫妇听从安排,等候真相大白。” 第43章 三十九红衣 一夜过去,天色初明,一队人马便出了营帐,直奔孙氏墓地。 第54章 数年前,西塞人多是横死坝上,要么饱了狼腹,要么被风沙蚀成白骨。萧恒至后,花了小半个月将尸骸收殓,此后战死将士皆就地埋葬,沙丘头植红柳,西望失隘,以盼收复。如此以往,竟成了风俗。 萧恒植上最后一株红柳,说:“虽我亦如是。” 李寒还未回神,棺椁已然起开,一股尸臭扑面而来。 众人皆系白绫障面,但李寒到底是文人,许仲纪怕他不适,不由看去。却见李寒只微微蹙眉,直接翻下马背走至棺前。 他少穿红衣,多做文人装扮。如今着蟒袍,踏虎靴,缚白绫,远观竟如大漠中一轮孤日,生发一派不符年纪的威仪出来。 许仲纪正心中赞叹,便听李寒道:“仲纪,你也过来。” 孙越英身死不过三月,且西塞干旱,沙土疏松,尸身腐烂程度并不严重。虽已面目全非,骨殖倒还完好,只是身上衣料已有多处缺口,想是赵荔城鞭尸所致。 仵作这时道:“回禀大相,死者喉骨断裂,应当是被人扭断致死。” 李寒问:“不是缢死?” “的确有这种可能,倘若如此,也应是身体重量作用下导致颈骨折断,概率微乎其微。孙主簿身材瘦小,应当不至于此。” 李寒点点头,“蓝衣奏述中的确提到,孙越英并非自缢,而是他杀。” 如此一来,赵荔城嫌疑更大了。 许仲纪问:“还能看出什么?” “死者男,三十许人,身材约六尺,骨骼未有损毁或刀伤,脊骨后弓,的确像是文人形状。” “等等,”李寒忽然打断,“骨骼未有损毁?腿上也没有骨伤?” 仵作道:“的确,如有骨伤,腿骨必有痕迹。如果断裂再生,新骨与旧骨必有不同。而从这具尸体看,死者生前并无较大伤处。” 李寒又要摸嘴唇,许仲纪眼疾手快,一把给他按住。 刚翻过尸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抬回停尸房,务必妥善保存。”李寒不动声色地搓了搓手,声音从白绫下传来,“我要审问赵荔城,仲纪,你亲自把守帅帐。如有打探者,一律以奸细论处。” *** 赵荔城迁出帅帐有一段时日,但西夔营敬重他,仍给他专门留了帐子。赵荔城不肯住,还是谈夫人道:“如今留军察看,不宜与旧部结交,你便听话吧。” 西塞冬日风如刀,赵荔城穿得单,把唯一没有磨损的袄子给夫人披着。谈夫人拢了盆炭,正拿剪子修剪新苗。 “娘子,别剪了,再剪就秃噜了。”赵荔城倒了碗茶,自己不吃,端着走到夫人跟前,“先喝口茶润润嗓。” 谈夫人不理他,一双袖子挽着,一手举烛台,一手拈土壤,“叶子跟人一样,长岔了,就得修剪修剪,敲打敲打。” “我错了,”赵荔城忙从跟前蹲下,“我真错了。我改,我都改。” 谈夫人去拿镊子,赵荔城忙搁了茶,献宝似双手捧上,又要替夫人举蜡。 谈夫人道:“不敢劳动将军。妾只剩下这几株好的,将军再给妾燎了叶子,妾没地哭去。” 她不吃软,赵荔城又不敢硬,有点手足无措,猫着腰凑近了点,脑袋往她肩上搁,整个一小孩似的。 谈夫人叹了一声。 赵荔城一怕她落泪,二怕她叹气,胡子拉碴地挨着她肩膀,看着她一双皲裂生疮、染土发红的手。那手像农夫、铁匠,绝不该属于将军夫人。 谈夫人翻查叶底,好一会方道:“军师对你我有恩。他再厉害也是个小孩儿,难免镇不住人。你和他亲近,这样当众落他的脸面,让他回去不好做。”又问:“当年军师放你出来,你当着众人,说的什么?” 赵荔城哑声道:“我说……” “从今往后,监军就是我赵荔城的爹。就算出殡,我也给监军摔瓦罐!” 玉升元年,篝火前,赵荔城红着脸梗着脖子,一口闷了一碗酒。 他长李寒将近一半年岁,这话说出来未免好笑。李寒当年尚未及冠,只对萧恒笑道:“我当荔城做兄弟,可好,荔城却想给我养老送终了。” 萧恒也笑道:“你们各论各的。” 赵荔城心里把他当亲爹恭敬,谈夫人行动间却当他做儿子看顾。李寒居西塞时,衣食起居多受谈夫人照料。李寒曾对萧恒道:“我虽早失怙恃,却不是个孤命。在长安有老师,在潮州有将军,在西塞有夫人,父母缘分,我向来不缺。” 当时梅道然也在旁,闻言大笑:“恭喜将军得此贵子。军师,还不叫声爹来听听?” 李寒不动如山,“我不忍叫荔城落了辈分,也罢了。” 赵荔城回想当年,心中更是恼悔。谈夫人握住他的手,轻声道:“军师不是计较的人,但荔城,有的话不能说。说了忒伤人心。” “有嫂夫人这句话,我不伤心。” 帐门被打开,李寒脸孔被灯照亮,他一身红袍艳丽,五官却更清冷。 谈夫人见了笑道:“渡白穿红好看。” 李寒对她拱了拱手,也上前去看那盆新苗,问道:“这是红柳的新品?” “是白枣枝。”谈夫人道,“红柳不易成活,而且只能固沙。陛下又专用于立坟,用途不广。” 李寒又问几句,便道:“我有事要和荔城商议,还望嫂夫人暂避。” 谈夫人颔首立起,临行前踩了赵荔城一脚。赵荔城闹了个大红脸,咳嗽几声,方对李寒跪了,“老赵愧对军师托付,实在是……” 他掌心被按了按。赵荔城抬头,正见李寒对他眨眨眼。 “我知道你冤枉,”李寒轻声道,“孙越英没有死。” 赵荔城大惊失色道:“怎么可能?!” 他亲手刨开坟墓鞭尸一百,哪怕人没吊死,抽也能抽死。何况他眼见了孙越英尸身,那是个已经开始腐烂的死人! 李寒将地上的茶碗拿起,往他面前一递,“孙越英在狱中被你夹断左腿。但这具尸首腿骨完好,他被换了。” 赵荔城一时转不过来,“他图什么?” “金蝉脱壳,”炭火笼着枣枝,李寒盘膝坐地,伸出双手慢慢烤,“我终于明白了。” “蓝衣奏报时我就存了疑虑。孙越英死时,袖中藏了纸团,写三字:赵杀我。而蓝衣后来盘审其家人,都说夜间毫无动静。”李寒拈着手指,“试问,他有蘸墨写字的时间,就没有大声呼救的功夫?这合乎常理吗?” 赵荔城一拍膝盖,大声道:“当然不合常理!” 李寒竖手指在唇边,赵荔城一缩脖子,忙闭上嘴。 李寒道:“但我未至现场,不好轻下论断。后来陛下派仲纪到西夔,并非因为猜忌。西夔是塞上长城,不能轻易许人。蓝衣是个逍遥性子,做不来。能担此重任者,唯三大营主帅。如今琼、秦攻魏,狄皓关离得最近,他带兵镇在松山,无事不能擅动。当下,仲纪是唯一可堪托付之人。他是君子,好教养,有器量,孰重孰轻他心中有数。哪怕之前有崔将军的事,他也不会因私害公。” 说至此,李寒语重心长道:“荔城,你就算不信仲纪,还信不过陛下、信不过我吗?” 赵荔城臊得脖子通红,连叹气说:“末将……是我心窄了。” “再往后,我奉旨调查安州‘烟火案’,一开始并没有将这两桩事联系起来。但安州刺史私作大量烟火的目的让我怀疑,如此数目,他只卖烟花,定会赔个血本无亏。而火药除了烟花,便是用作军需。我又想,西塞战事紧急,吴汉川是否会高价向西塞售卖火药,藉机发国难之财?昨日我抵达西夔营,调看了物资簿子,发现西塞并未从安州内购任何火药。那他冒着杀身之险行此事,究竟所图什么?” “我百思不得其解之际,你和仲纪的冲突发生了。”火光在李寒指上跳跃,“至此,我才产生了真正的怀疑。” “我至安州尚未上奏天子,西塞山遥路远,又是如何得知?于是我得出了两点结论:其一,安州与西塞必有勾结,不然我的行迹不可能被西塞察觉;其二,有人不希望我在安州查下去。那我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 李寒情绪突然兴奋,手指舒张着,似能握住夜中星火。 他离开前进行到了哪一步? 查账结束,就是探寻吴汉川剩余火药所在,和再看龙楼。 关窍就在此处! 李寒似喝了热酒,声音虽压低,但眼神明亮如剑。他笑道:“我要感谢他们的欲盖弥彰。是他们把我引到了正确的思路上:庸峡之败,和安州烟火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断定,西塞必然策划了一出好戏。我在安州想不通的东西,或许在这里可以得到答案。于是我把蓝衣留下,率一队右卫赶了过来。” “如果他们足够聪明,就会在路上将我杀死。但我如遭刺杀,天子必定亲鞫,这是他们不想看到的。而且,他们正为自己的计画自鸣得意:希望逼反你,借你的手来杀我。” 第55章 赵荔城忙道:“军师,你就是杀了我,老赵也做不出这等事!” “荔城,你真以为他们要‘你’杀死我吗?”李寒眼神渐冷,“只要我一死,将罪名栽在你身上,就够了。正如鲁三春,他是否叛国真的重要吗?众军哗变,临危决策,为了安抚人心,他只能是。” 言及鲁三春,赵荔城手指一哆嗦。 李寒继续道:“他们心知肚明,鲁三春、邓玄通、孙越英之死并不足以让陛下对你失去信任。因为你是由陛下一手提拔,多年征战,颇为倚重。要离间君臣,有什么比大相之死更管用?我若一死,陛下不会再信任你,西塞既能不攻自破。他们要我们同室操戈,让陛下自折臂膀。荔城,一箭双雕。” 好狠毒的计策! 李寒拍拍他臂膀,撑膝立起,“既然推测,就要大胆:谁是最终的受益方?西夔营如毁于一旦,齐军东进,短期之内西塞再无抗衡之力。我国西北将门户大开,百姓坟茔为其马场,将士尸骨饱餐豺狼!” 赵荔城忍不住骂道:“这群狗娘养的!” 李寒深吸口气:“何止通敌叛国,这是要亡我大梁。” “安州、西塞、齐国,军方、百姓,朝堂,这已不是我能拿的主意了。”李寒望着帐门,“明日一早我便启程回京,仲纪会留守在此。你们面上还是交恶,不要露出马脚。但凡教唆你二人内斗者,心中有数,假意应承,不要发作。一切听我调令。” 炭火照不亮的地方,大红官袍如同浴血,李寒在此时成为无剑之将。 他一字一句道:“即日起,我会降你为百夫长。荔城,你必须对我心怀怨怼。直至陛下到来。” *** 帐外残月如鈎。 许仲纪在喝酒。他摘了盔,露出线条柔和的脸。不看茧子和伤疤,他半点不像武人,但也不像大族公子。他擦了擦下巴,随手递向一旁。 李寒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看了看说:“嘴裂了,上火,喝不了。” “原先没这么老实啊。”许仲纪不再让,撤回手腕。 李寒又假模假样地拽文,“要回朝了。陛下明鉴在上,小臣惶恐之至。” 许仲纪笑了一声,又道:“你穿红俊,多穿穿。” 李寒没想到他说这茬,摊手道:“文官着色都有规矩。状元赐红衣,我当年落了第;四品五品着绯,我如今一个二品大员,那叫自贬身价。只有做钦差,能姑且上一上身。” 许仲纪旁若无事道:“不成亲吗?” 李寒虚倚着帐子,抬脸似看星子,笑道:“没缘分。” 许仲纪嗤笑道:“你才多大年纪。” “世事不在年齿,要看能活多久。”李寒右臂微抬,两指捏着,似执月弦在手。他眯眼看了会,弹灰尘般抖了抖指头。他笑道:“家师终年三十有五,一生未娶。何况人贵有自知之明,我不是长寿百岁的命。” 许仲纪也抬头望月,开口道:“还记得你那年的状元是谁吗?” “杜筠,”李寒抄着手,睫毛似乎抖了抖,“才为天妒,早就疯了。” “是你,”许仲纪扭头看他,“那年放榜之前,肃帝钦点的状元是你。你是皇帝、考官、制题人共同称赞的惊世文章,也是国朝最年轻的魁首,那年才十六岁。” 他说:“李渡白,别装了。你都知道。” 李寒不置可否,面色毫无波动。月色洒在红袍上,他出尘似的发著光。他眼睛一眨不眨,毫不在乎道:“往事不可追,仲纪,你心中有执。” “你心中无执吗?”许仲纪只问了这一句。 李寒道:“我又不是神仙。倘若真有长生道,我还是想求一求的。” “我不一样。”许仲纪口气悠远。 李寒道:“你想求来世。” “不,我想求当年,”许仲纪笑了笑,又喝了口酒。 “……求自己,莫退缩,别错过。” 李寒看着他手中酒囊。鹿皮所制,已经磨得颜色发白。木塞上封铜皮,钦着小小一个圆印。许仲纪摩挲它,像摩挲一个人的面颊。 很久以前,李寒在另一个人手中见过它。那只手将酒囊一抛,再往上一抬,头顶将军盔被捧下来,露出一张女人的脸。她听见一个人的呼唤,在当时,在她死去的多年后。她隔着时空和生死回头,在那人心上刻下笑容。 武惠伯女孙,细柳营主帅,萧恒难逢的敌手,大梁百年方出的巾帼将领。 许仲纪的伤疤。 十一娘,崔清。 李寒看着月亮,语气平静:“怀帝玉升年间,陛下尚作叛贼,潮州营险些全军覆没,攻打者正是崔清。陛下赞道:得观崔娘风貌,羞杀天下儿郎。玉升三年,狄族攻打甘州,崔将军率百骑解围,但日久难敌,狄兵围城。同时,崔清投敌之讯息不胫而走,甘州军生内乱,再战,崔清于阵前自刎。” 许仲纪浑身剧烈一颤。 李寒继续道:“崔将军最后一战之前,曾向西夔求援。但赵荔城疑是齐军有诈,坚决不肯出兵。为这个,你恨着他。” 许仲纪似听了笑话,摇头大笑道:“李渡白啊李渡白。” “但你不是因小失大的人,”李寒转头看他,“你受的是许氏家学,听的是君子之教。你恨赵荔城,但你又理解他,因为易地而处,你也不会动。” 许仲纪笑声停止了,有什么在他眼底一闪而过。 李寒道:“可荔城不同,他刚肠嫉恶,但容易混淆公私。就像我救他为公,他却用私情报答。他以己度人——陛下用你来替他的职务,他虽相信陛下,却不免害怕。而且,他断定你会因崔将军一事加以报复。” 他顿了顿,又道:“你知道,他与谈夫人十年伉俪,爱若至宝。” 风声割着,李寒声音有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谈夫人……是我想的那样吗?” 许仲纪没说话,许久之后,轻轻点了下头。 李寒仰头闭目,颤声吐了口气。 许仲纪道:“夫人心志之坚,令我万分敬佩。我听闻,从齐军手中救下她时……她已经很没有个样子了。饶是如此,她还是先助我军解救人质,第二件事就是回其老宅,将仅存的苗本取回来。夫人说,倘能培植成功,五年之内,西塞口粮可以自给自足。而那时候,她刚被……” 一时死寂。 过了一会,李寒才道:“目睹孙越英引齐兵入城的是她,所以荔城宁死不言。也正因如此,荔城失去理智,做出开坟鞭尸的事。” 许仲纪再颔首,握紧酒囊,痛惜道:“赵将军见夫人形状便发了疯,竟要全军西出,毫不顾战局战况。且他昼夜不叫人近,连军医都不行。我那时赶到,只能将他暂押,又强行接夫人出去。赵将军因此与我起了龃龉。” “他以为你在迁怒,”李寒道,“毕竟当初,他的确没有救崔将军。” “我恨过他,但我不恨他了。十一娘比我明白,压根不会记在心上。我若因此苛待谈夫人,她如果活着,会一枪挑了我。”许仲纪笑了一下,露出点少年神色,“我从前怕许多事,怕礼教、怕高堂、怕背离忠义行差踏错,但现在,我好怕她失望。” 李寒道:“她以你为傲。” 许仲纪望着天际,重云淡月后,夜色如女子甲下乌衣。西风吹去,墨夜摇晃,是她打马而驰。 她永远不会为许仲纪停留,哪怕她的心至少有一刻,曾向着他走。 李寒随他远望星天,道:“我明日启程。西塞军事,只能托付给你。” 许仲纪伸出右掌,“定不负君。” 李寒干脆回握,二人手掌攥成一个拳头。 不远处,明月如蛾眉,静如将军容。 第44章 四十 戏说 仲冬天寒,风能吹进骨头缝。瑞脑重新拿明纸糊了窗户,又打开食匣,端到黄参面前,“这是秋内官特意嘱咐,给您带来的笋干四珍粥,说您一直爱吃这一口。” 黄参边拿桃木锤子捶腿,边道:“多谢他这位大内官,有一口肉,还记得给我喝口汤。” 瑞脑笑道:“秋内官是您的徒弟,就算得了陛下青眼,对您也是极敬重的。” 黄参冷笑:“敬重?十月初找他加道菜吃,还跟我推三阻四。抬出陛下用膳不过两菜一汤来糊弄我,还说膳房把野味和海味都断了,那这些是什么?全当我老糊涂,一个月前的话就不记得了?” 瑞脑忙道:“您别误会,秋内官所言句句属实。还不是这个月……那位南地的娘娘进了宫,陛下宝贝着,连口子都宽松了。” 黄参手中锤子一停,问:“陛下当真储了后妃?怎么没听说开后宫呢?” 瑞脑将碗递给他,自己接过锤子给他捶腿,“这才是这位娘娘独到之处,听闻跟陛下同居甘露殿呢。” 黄参心头一震。 大梁建国以来,就算是皇后,也是别居立政殿。皇帝和后妃并居甘露,竟似民间夫妻,简直闻所未闻。 第56章 黄参心中一动,问:“依你瞧,陛下待这位娘娘如何?” 瑞脑笑道:“那可真是如珠似宝了。咱们陛下可是最节俭不过,登基至今就没有置办什么新物件。这位南秦的娘娘一进宫,那些进补的药材、保暖的皮子,再有人送,陛下也没有一口回绝。大冬天的,还专门拿炭火养了一盆橙子苗,您知道,陛下可从来不好这些,为的是谁,咱们心里也都清楚。” 她笑意绵绵:“听闻陛下这阵子正搜罗传奇戏本,想是娘娘被金屋娇藏,只能借此解闷。总管若能投其所好,陛下枕头边有人软款几句,想要再见天颜,岂不容易?” 黄参倚着枕头,将那碗放温的粥端起,舀了一口吃。 *** 甘露殿内外少让人进出,秦灼怕叫人议论,也很少出门。除了批覆南秦的奏摺军报,闲来便翻话本子瞧。除了李寒之前提过的,他还搜罗了不少演他与萧恒故事的看,边看边问陈子元:“我当时真有这样?不至于吧。” 陈子元接来一翻,正翻到“苦镇西盼入凤凰港,痴秦公情暖鸳鸯帐”一回目,先被那首艳得不能再艳的入话诗吓了一跳,忙抬头去看秦灼,问道:“你这些都看过了?” 秦灼歪榻上,摊了摊手。 见秦灼要揭盏喝水,陈子元便道:“不是不叫喝茶吗?” 盏子一撩,蜂蜜兑梅花,里头浸两粒枣子。 陈子元扑一声笑出来:“还真和坐月子似的。” 说罢,他立即抄起书跳到一边。果不其然,一盏水泼了一椅子。 秦灼冷眼看他,将盏一合撂在一边,“你还敢躲。” 陈子元心想,不躲我傻吗我。 他再翻开那本册子,干着声音念道:“且瞧那帷帽一揭,将军定睛看去,一副雪样面容,朱唇似丹,蝉鬓堆云,马上遥顾,泪荧荧然。将军再望,乌驹四蹄如飞,遥遥绝尘,独闻彼疾呼曰:‘萧郎救我!’不觉丢弃魂魄,摧毁心肝。” 陈子元晃了晃本子问:“这是把你当女人吗?” 秦灼抛给他另一册,“你看这本。” 陈子元长吸口气,继续读道:“将军军中独寝,忽有人觉之。惊骇而起,则子……子元?” 秦灼向他招手,他如梦中般把书递去,听秦灼接着从容念道: “则子元敛衾携枕而至,抚将军曰:‘至矣!至矣!睡何为哉!’并枕重衾而去。将军拭目危坐久之,犹疑梦寐;然而修谨以俟。俄而子元捧灼而至。至,则娇羞融冶,力不能运支体,曩时端庄,不复同矣。有顷,角声鸣,天将晓,子元促去。灼娇啼宛转,子元又捧之而去,终夕无一言。”[1] 陈子元呆呆望着秦灼,秦灼点点头。 他仍愣在那里,“我他妈,红娘?你一拉强弓的‘力不能运支体’,还他妈娇啼宛转?” 秦灼自己再倒一盏水,拿盖揩去杯沿一点梅花瓣,再点头道:“确是。” 陈子元问:“大王,你能不能娇啼一个给臣开开眼?” 秦灼呷一口,反问道:“你是他萧重光吗?” 陈子元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我他妈就不该接这话。 秦灼重新搁盏,语气平淡:“其实也没什么新意,要说淫艳,也就那样。怎么都是由正经书号刊印,顶多到‘巫山云。雨,梦会高唐’就了了。个中情态花样要是一一赘述,全够再写一本。” 陈子元半天没回过神,喃喃问道:“你是我名儒授业、克己守礼的大王吗?” 秦灼装模作样地又翻几页,到底没忍住,捶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子元,我可算明白,我妹妹到底看上你什么了。” 他拿书指了指陈子元,“单纯。” 陈子元这会什么君臣礼数都扔到九霄之后,气得把书往案上一掼,高声道:“你俩的私房话呦喝得满天下都是,你还挺得意!” 秦灼道:“我们平常说不出这种话来。” 陈子元怒道:“事呢?孩子都鼓捣出来了,你别说少干过那事!” 秦灼慢悠悠道:“如按书中所言,转眼就到天明,有又何必,有不如无。” 这时,外头帘子一响,有人打帘进来。 秦灼瞭见那人,当即转头看窗外,像什么都没发生。 陈子元瞧他那心虚德性,心中颇为解气,一手扶着案,边咳边笑道:“大王,有不如无哈。” 秦灼这才分了点目光给来人,声音依旧平静:“你来了多久了。” 萧恒从榻边坐下,说:“有一会。你新找的这些本子全背着我看,我也好奇,跟着听了听。” 陈子元心知恶人自有恶人磨,眉开眼笑:“既然陛下来了,臣就不现眼了,告辞了哈。” 不等秦灼骂他,忙幸灾乐祸地背手出去了。 萧恒从榻边坐下,从怀中取出两个纸包,打开递给秦灼。秦灼一瞧,见里头是二色果子,红蜜煎,白团子,都还新鲜。 秦灼不抬手,拿下巴指一指,唔一声:“樱桃煎。” 萧恒拈给他,说:“这不是。” 秦灼说:“要嘉庆坊的。” 萧恒道:“你就认这家师傅。人家娘子病了,没来铺子。” 秦灼应一声,道:“还有磴砂团子。” 萧恒便拿团子给他,秦灼仍不接,便喂到他口中。秦灼咬在齿间,突然揪住萧恒衣领,嘴对嘴喂上去。 嘴唇相触时,秦灼吐舌要亲,萧恒怕团子噎着他,愣是将他顶回去。秦灼也不再折腾,将嘴里一半团子咽了,问:“怎么样?” 萧恒道:“我吃着甜。” 秦灼也笑:“我吃着还好。” 萧恒没再接话,秦灼便挨在他肩膀边,轻声地叫:“六郎,你听过《情挑》吗?” 萧恒声音没什么起伏:“你上次不都叫我瞧了吗?” 秦灼哦一声,又问:“那《三戏》呢?《智将军三戏李渡白》。” 萧恒失笑道:“我没生气,你想说什么直说。” 秦灼故意咬着字:“但我生气。” 萧恒笑道:“你编排我,你还生气?大王,多少讲讲道理。” 秦灼捏着蜜煎吃,半认真道:“我生气,你亲我,不如书里亲李渡白那样好。” 萧恒转头看他。 短暂的寂静后,秦灼下颌被一只手捏住,萧恒舌。头撬开他齿关,这样凶狠的吻上来。秦灼喉间溢出笑声,还没出口,就被萧恒吞吃入腹。 等袍摆被撂开时,秦灼彻底笑不出来了。 他抬腿去够萧恒。萧恒拍开他小腿,仍打着转抚弄,亲在他眉心,提醒道:“你身子见沉了。” 秦灼嗯了一声,也不知舒服还是难受,缩在他怀里,喘道:“那你别动手啊。” 萧恒果然撂开他,搓了搓微潮的手心,这竟掸衣要走。秦灼衣襟松散地躺在榻上,一时起不来身,忙用足尖将他袍角一踩一勾,语气发潮:“六郎。” 萧恒居高临下地立在榻前,只带了点笑问:“干什么?” 秦灼舔了舔。嘴唇,眼睛直勾勾盯着他,重新牵他手下来。 萧恒只虚虚搭着,和他还隔着段距离,观察着他脸色,又问一遍:“干什么?” 秦灼起了一身薄汗,顾不上别的,边把自己往他手里送,边搂上来,哑声说:“你……摸摸我。” 哐当一声。 案几被扫倒,床榻剧烈一响,萧恒已坐下将他抱在身上。额头相抵,呼吸相闻。秦灼嘴唇微张,探了舌要吻,萧恒却微微抬脸,就是不肯亲他。 下一刻,他迎着秦灼目光,毫无躲避地将手拿出来,哈了热气在手心。 这叫秦灼难受地哽了一声。 那人重新握上去,另一只手扣住他后脑,终于大发慈悲地吻过来。 这样一个金色隆冬,金色午后,哪怕殿中炭火正旺,肌肤一露出来,就生了一层栗。 一片眩目的金色光影里,萧恒咬着他喉结,听他在耳边好听地喘,夹了点笑问:“娇啼宛转,要不要叫子元来?” 秦灼叫他托着腰,大喘着气无声骂道:“你……你是不是有病!” 他气声还哆嗦着,就听门被砰地打开,陈子元去而复返,大步跨进来,高声叫道:“大王,温吉来了信,说……我去!” 秦灼当即精疲力竭地大叫一声,陈子元听在耳朵里,一下子满脸涨红。他忙把军报往里一丢,边跑出门边喊:“从魏地加急的军报,完事记得看啊!” 秦灼脸埋在袍子里,抬手从萧恒脸上轻轻掴了一下,声音仍微微颤抖:“你他妈……还真是个金口玉言啊……你不是卓绝的耳力,他那么大的步子,你都没听见?” 萧恒忙找帕子给他擦身上,低声说:“没顾得上。” 秦灼缓了一会,抬脚踢他,“军报,给我。” 萧恒便拾了军报递给他。秦灼靠在他身上看,不多时便笑起来:“大捷!温吉已经和段氏姐弟攻破南魏王都,斩杀其兵马元帅。王庭已破,南魏算是灭了。” 第57章 萧恒整个人静了一下,问:“百姓怎么安置的?” “灭其国而有其民。”秦灼抬头看他,“怎么,你还怕我做出那等屠城灭种的事?” 萧恒道:“我知道你不会。” “那就是信不过我妹妹。” “我信不过段映蓝。”萧恒说,“少卿,你没告诉我,这件事她会参与进来。” 第45章 端午番外 四岁的萧玠正面临一场家庭危机。 有关最好吃的是甜粽还是咸粽的争议。 一大清早,阖宫上下便挂了菖蒲、艾草,萧玠眼还没睁开,腕上便被系上五色丝带。阿双来替他穿衣帽,他便问:“姑姑姑姑,今日朝食吃什么?” 阿双道:“五毒饼刚做出来,热腾腾的,等殿下尝呢。” 萧玠闻言便往她怀里缩,忙道:“我没有做错事呀,为什么罚我吃虫子。” 老师讲过,五毒乃蛇、蝎子、蜈蚣、壁虎、蟾蜍,于端午孳生,故熏苍术以避之。岂料阿双听他讲,反而笑起来:“我的殿下,咱们是吃饼呀。翻毛酥皮,枣蓉、玫瑰、绿豆蓉、杏蓉、咸蛋卤肉、香油芝麻,妾还加了好一些瓜子果子,殿下若不吃,妾便拿去与秋内官分了。” 萧玠忙拉好袖子,“我吃的,我吃的,姑姑能不能给我留一角。” 阿双也不逗他,服侍他吃过饼,便带去甘露殿晨省。二人去时。萧恒已从外殿坐着,案上用清水泡一盆箬叶、苇叶,另泡一盆糯米,玻璃盏里盛着蜜煎果子,白瓷碟里是咸蛋黄,青瓷碟里是腌五花。萧恒挽着袖子,正咬了线头包粽子,见人来,先竖起手指嘘了一声,悄声道:“阿耶还在睡。” 萧玠便蹑手蹑脚地上前,端端正正跪下叩头,问:“臣请问圣躬安和否。” 萧恒笑道:“谁教你的?净摆虚架子。” 萧玠摇头晃脑道:“老师说,礼不可废。” 萧恒好笑道:“这倒稀奇。教你平日摆花架子,到事上还不是骑你爹的脖子。” 萧玠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上前抱住萧恒膝盖,小声道:“阿爹不愿意背臣了吗?” “小没良心。”萧恒腾不开手,只用手臂虚虚环过他,听他讲了早晨的饼、东宫的菖蒲,由着萧玠显摆腕上丝线,只含笑应是。萧玠缠了他一会,突然眼睛一亮,“臣去叫阿耶。” 萧恒还不待阻拦,萧玠已经从他怀里钻出来,蹭蹭往内殿跑去了。 萧玠一钻进帘子,便轻轻打了个喷嚏。好香。阿爹平素是不熏香的,阿耶虽爱香,却不曾燃这么多香料。那香有一味沉水,本当清静,却因焚得太多,浓得蒙头蒙脑。 萧玠一低头,见阿耶的履这儿一只,隔着老远又翻着一只。外袍丢在门槛边上,带鈎躺在案底下,腰带和中衣却落在榻脚。阿耶还老训他睡觉不老实,有其父必有其子,果然如此。 红罗帐低低拉着,萧玠小心翼翼钻进去,果然见阿耶仍背着身。他起了玩心,拉开被衾往里钻,骤然一惊,阿耶竟光溜溜一个躺着。又一想,这一段天热,怕是阿耶贪凉吧,热得蚊虫都出来将背后咬了。 他还未躺下,便听阿耶含混着声音叫一声:“别闹。”那嗓音和寻常很不同,又粘又薄,热化的麦芽糖般,甜得粘牙。萧玠不知怎么,突然有些害臊,蒙头便往被子里钻。他阿耶吓一跳般,人终于清醒一些,一把将萧玠拎出来,看清是自己生的之后才轻轻松了口气,问:“你爹呢?” 萧玠才不管他穿不穿衣服,整个人往他身上搂,嘴里道:“阿爹干了好一会活啦,阿耶大懒猫,只知道睡觉。” “好没有天理啊殿下,你爹欺负我,你倒偏帮他说话。”秦灼懒得理,抱着儿子又眯了一会。萧玠要挣扎,秦灼便把他压在怀里,不叫他说话。这么躺了一会,秦灼方从榻上挣扎起来,捡了一旁熏好香的干净衣裳穿,将儿子抱下来,趿着鞋往外去。 萧恒见他起来,便道:“一会渡白也来,你稍微收整一些。” 秦灼把萧玠放下,笑吟吟道:“怎么,怕他瞧见?”又挨着萧恒坐了,拾了个蜜枣吃,边嚼边道:“你是怕他瞧见说你昏君呢,还是怕他瞧了我呢?” 萧恒警告道:“当着儿子。” 秦灼哈哈大笑,吐了点碎枣核出来,藉着嘴里甜,往他唇上轻轻一吮,大方道:“还就当着你儿子了。”这才想起来:“……我还没嚼口檀。” 萧恒笑道:“有什么打紧,别的又不是没尝过。” 他盯着秦灼眼睛,缓慢将嘴唇润过去,正色道:“很甜。” 秦灼扶盏子的手指紧了一紧,哑声道:“当着儿子。” 这回换作萧恒大笑起来,“出息。” 他二人这边你来我往,萧玠听得一头雾水,便从秦灼跟前跪下,轻轻叩了个头,道:“阿耶,端午安康。” 秦灼颇觉得没白生一个儿子,便将萧玠抱到膝上。反正他不干活,活都是萧恒干。一大一小两人便抓果子吃,边吃边看萧恒包粽子,秦灼打趣道:“陛下若是个女子,得是全天下最贤惠最持家的女子。” 萧恒也顺着他道:“我是个男的,就不贤惠持家了?” 秦灼笑道:“贤惠,贤惠至极,你今日肯这样破费,我父子二人受宠若惊。” 萧玠不能多吃甜,秦灼便咬了一般的果子给他。他正小口小口吃着果子,点头道:“阿耶是说阿爹抠门。” “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秦灼道,“你爹现在这身衣裳,比你还要再长三岁。” 萧玠掰着指头支吾,“可是、可是臣都四岁了。” 最后还是阿双看不过去,自己也打了襻膊帮忙,便道:“有道吃人嘴软,大王午食还在人家陛下手里,口下就这般不留情面。” “可算有替你上前的了。”秦灼踢开鞋,光脚踩上他膝盖,“萧重光,你家的饭,我吃不吃得?” 萧恒还未答,已有人从殿外跨进来,重重清了清嗓子,道:“双亲恩爱是好事,但子弟在侧,不合适吧?” 秦灼清了清嗓子,重新将履踏上。萧恒笑道:“你少编排。” 李寒穿了身青布衣裳,双手持两串粽子,也从桌上放下。萧玠便离了秦灼跑去抱他,黏着他不撒手,道:“老师也会包粽子吗?” 李寒正色道:“臣会买。” 众人俱笑起来。好容易挨到中午,却又因为哪个粽子更胜一筹争辩起来。阿耶说咸肉粽当拔头筹,老师却坚定立场,说蜜枣是人间至味。二人相争不下,去问阿爹,老师便阻拦,“亲者不判,叫陛下仲裁,不公正。” 阿耶却说:“内举不避亲。六郎,你瞧呢?” 阿耶鲜少当着外人这样亲昵地称呼阿爹。萧玠察觉阿爹拆粽叶的手指一停,道:“都是我包的。” 阿耶道:“不行,选一个。” 老师便说:“这便如陛下从大君和殿下里选个心头好,岂非强人所难。” 阿爹闻言,反倒认真思索片刻,道:“咸肉的是很好,你喜欢,都吃了就好。你不爱甜,我正好吃甜。” 阿爹说的义正言辞,阿耶反倒不说话,清了清嗓子,问:“阿玠说,哪个更好吃些?” 萧玠不料突然转向自己,咬了口咸粽,又咬了口甜粽,皱着脸说:“分开吃都好吃,一块吃都不是很好吃了。” 阿耶便叹气道:“怪不得。当年生你便是吃了个甜粽,总觉得克化不动,便从口中吐出来,把粽子叶剥开一瞧,竟是个小孩子。我本觉得是个甜粽,要不要的,是你爹说,好歹是个粽子娃娃,咸粽我爱吃,只怕克化下去,连个娃娃都没有了。” 萧玠一时听闻自己竟是个粽子变的,大大张开嘴不说话。 甜粽咸粽之争究竟未决出胜负。以致萧玠当夜都在梦中较量。他梦见自己变作一个大大的甜粽,阿耶往他脸上咬了一口,痛得他泪花都出来,阿耶反倒皱眉嚼了两嚼,丢给阿爹不吃了。阿爹却也不吃,又还给阿耶,说:“这个要吃的。”阿耶只蹙眉看他。阿爹说:“吃了,能生。是甜粽,就叫阿玠。” 阿耶满脸勉强,皱眉把他往口中塞。 萧玠两腿一蹬,吓得从梦中坐起来。 端午安康,端午安康。 第46章 四十一 含沙 秦灼心中一跳,他知道萧恒想起了什么。 几年前,段氏军队如同天降,给潮州城带来了灭顶的灾难。 秦灼犹自强项,“我不告诉你,你的人就不会告诉你了?” 萧恒道:“我没有眼线。” 秦灼一愣,没说出话。 “少卿。”萧恒看着他的眼睛,又看向他手中军报,“‘坑杀俘虏三万’,你为什么跳了过去?” 秦灼强项道:“那是段氏姐弟的手笔,难道因为是我老婆,你就怪到我头上?信不过段映蓝,你早管着干什么去了?陛下,你隔岸观火我不说什么,开关接纳魏人也就罢了——南魏南秦,都是你的诸侯国,手心手背都是肉。但你拿这件事怪我——朱云基的妻儿兄弟怎么作践的我,需不需要我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跟你说清道明?我已经严禁伤害百姓了,你还要我怎么样?” 第58章 萧恒道:“我没有怪你,这件事怪我。” 秦灼冷笑一声:“怪你叫祸水蒙蔽,做了昏君是吗?” 萧恒看了他一会,说:“对不起。” 秦灼微微一怔,已经被萧恒抱在怀里。萧恒哑声说:“少卿,我知道你希望我怎么做。你希望我能全盘支持,希望我发兵助你攻打南魏,希望我下旨让你把王旗插到朱氏的王都去……” “但你不能。”秦灼脸颊贴在他手臂上,“你不是那种人。” 他没有听见萧恒的回答,只听到他忽短忽长的呼吸。这一刻他有些瞭然,“萧重光,如果朱云基没有作践我,如果攻打南魏的不是我,你会阻止,是不是?” “少卿。”萧恒叫他。 “你一开始没有反对,其实,你也没有赞成,不是吗?” 秦灼哈哈笑了一声:“我怎么忘了呢,我怎么会以为,你做了皇帝,就真成了皇帝呢?你痛恨战争,更痛恨这样为争权夺利和一己私欲发动的战争。你痛恨杀人,更痛恨血流漂杵……只是由于君主一怒。所以你要废皇帝。” 他深吸口气,“我怎么忘了……你痛恨的,是我这种人。” “我爱你。” 秦灼叫他的眼神一震,半天才找到舌头,说:“你别跟我岔话,我在说正事。” “我也在说正事。”萧恒紧紧抱住他,“我爱你。” 他无话可说,因为秦灼全说中了。 他痛恨战争、痛恨贵族、痛恨兴亡百姓苦,痛恨带来这一切的皇帝制度。 秦灼作为这制度的受益者,穿着鲜血染成的大红袍服,不带愧疚地坐在上位。 他恨这样理所应当毫无怜悯的上位。 但他还是爱他。 秦灼脸窝在他怀里,片刻后,闷闷道:“你以后别气我,哄着我说话。” 萧恒应道:“好。” 秦灼道:“哄啊。” 半天,萧恒还是道:“我的错,你别生气。” “不是这一句。” “……对不起。” “你要气死我了!” 萧恒明白过来,垂下头,脸埋在他颈窝,低声说:“我爱你。” 秦灼有阵子没说话,这么抱了好一会,才说:“我那些本子都看完了。” “我再给你找。” “我想看戏,我快闷死了,我要听动静!你他妈真当金屋藏娇呢!” “我找人请班子,好不好?” 秦灼不说好还是不好,扭过头,附在萧恒耳边说了句什么。他嘴唇还没离开,萧恒耳根就有些发红,只说:“我问问郑翁。” “你问他,他准不让!” “那就不行。” “不行——你不行了?” “是,我不行了。” “你不行,你刚刚怎么那么行,你前几天怎么行成那样子?” “刚刚用手,前几天用腿,能和……那样一样吗?” “我晓得了,你嫌我了。你现在不知道盘算着娶哪家娘子做皇后,册封多少个妃子给你生多少孩子了。你负心薄幸,你始乱终弃,你——” 剩下的话被萧恒堵回他嘴里,缠缠绵绵,牵牵绕绕。等两人微微分开,萧恒立即道:“——你想吃橙子了,少卿,我去瞧瞧有没有橙子做的蜜煎果脯来。” 把萧恒念走,秦灼又拿起手边那本话本,随意翻了几页,目光还是落在那封战报上,从脉脉流水变成冰棱。 *** 不多日,黄参向天子进戏,据说是怀帝朝流散的教坊所作,唱念做打俱为绝佳。天子便诏请秦公入宫,一起观赏。 秦灼一直住在宫里,更要把掩耳盗铃的路数做全套。好在那件大氅够厚,足够遮掩身形,这一处倒没引起什么流言。但对于他突然出现大梁宫中,仍有一些议论。 “秦君不是九月就回去了吗,怎么如今还在京城?” “那就不兴人家再回来了吗?” “我听闻陛下正着人修葺大君府,估计明年开春才能完工。这秦君回来,住在哪儿?” 两个宫女正窃窃私语,秋童已抱着拂尘,走上前打断:“贵人之事休要议论。放在前朝,你们脑袋都掉了多少回了?” 萧恒待人极为宽和,秋童年纪也和她们相仿,两个宫女也不惧,笑嘻嘻道:“咱们听说娘娘也要到场,心中好奇,想来瞧瞧。” 秋童仍笑着,“娘娘?你们瞧瞧,满座上宾,哪有一个是女儿家?” 当着外人,秦灼没有和萧恒同席。他没有酒水可吃,正无聊,问身边服侍的秋童:“这出戏叫什么名字?” 秋童笑道:“叫《龙虎谣》,是新编新作的曲子,请陛下和大君听个新鲜。” 秦灼有些兴致,“既是新曲,作者是谁?” 秋童道:“据说是怀帝朝教坊流散的老人,名叫郭雍容。奴婢在宫中,常听闻他的才气。怀帝出事后,教坊旧人跑得跑散得散,他也失了踪迹,还是奴婢的师傅将他寻来。听说他潜心作了部新传奇,便荐给陛下御览。” 这名字有些耳熟,秦灼想了想,到底没想起在哪里听过。 这一会,台上人员已齐,弦声拉响。彩衣入阵,好不热闹。秦灼侧耳听了片刻,道:“这调子,像是《西江月》。” 说话间,一名老生已然开嗓,所唱正是一阕《西江月》: “白虎流离平野,玉龙颠簸溪滩。神仙错结喜连环,海角天涯两半。 “杯外杯中明月,江南江北青山。团圆梦里也艰难,一觉从头都散。”* 秦灼心中有些古怪,到底没有多问。 台上并非演义男女风月,而是君臣恩义,讲一个许姓的黑衣将军,拥立一个李姓亲王登基。前段故事中规中矩,秦灼兴趣不大,只听着磨耳朵。 期间,萧恒递来一只隔水烫过的酪碗,秦灼把吃剩一半的金丝粥传给他。 他们借秋童做这些私相授受之事,坦坦荡荡,毫不脸红。反倒是陈子元在一旁酸得倒牙,也懒得说话。等再看台上,那亲王新系一条大红团龙披风,显然已经登基。 这位戏中皇帝坐在椅中,身后一扇锦屏。将军立在屏后,露出半个身形给众人。 一名大臣跪在皇帝面前,唱道: “天生日需求明月配,民无母望君成新婚。 抬得那龙凤合欢辇,请得那瑶台月下人。 老相国高门藏二女,姊芳名素素妹珍珍。 姊端方堪为天下母,妹贤淑亦能宜高门。 再者有许门少将军,凤生城救驾好忠心。 将军与万岁同年岁,二十已有四未成婚。” 皇帝将袖一抬,问:“依爱卿之意,该当如何?” 大臣捧袖,一拜再拜,继续唱道: “猎春筹并射兄弟柳,续香菸共折姐妹兰。 地有合同娶成佳话,天□□万岁赐姻缘。” 秋童也看了进去,同秦灼道:“这老大臣想做媒人,给君主和将军说亲呢。若一对姐妹分别作嫁,君臣兄弟也就成了连襟,倒是亲上加亲。” 秦灼也笑道:“千古保媒难。” 底下众人且他待如何接招,台上皇帝却未立刻首肯。只提蟒袍起来,随板节一踏两踏,做贴背介,说与台下人听: “朕与许郎至此,何患香菸。” 秦灼正在搅动酪碗的手指一停。 底下众人心生疑惑,窃窃私语起来。 台上,皇帝已遣退大臣,将军也从屏风后跨出来,拱手称万岁,请辞还宅。皇帝再留,将军仍是要走。 皇帝追问缘故,将军只得委婉道:“万岁至今无子,微臣为老父母独生,亦无香菸为续。上无颜对先皇帝,下又惭见列祖宗,故请还去,万岁恕罪。” 皇帝连唉两声:“爱卿香菸在此。” 将军大惊问:“在此?” 皇帝道:“在此。”双手又将玉带一提一放,道:“太子在此。” 将军做张望状,问:“也在此?” 皇帝颔首,“也在此。” 将军提袍跪地,抱拳道:“请万岁明示。” 皇帝唉一声,袖子一甩,问他:“宰相肚里能撑甚么?” 将军道:“宰相肚里能撑船。” 皇帝皂靴一提,面向台下道:“爱卿肚里处着甚么?” 将军道:“臣唯此拳拳赤心肝。” 皇帝折身,几步跨在他面前,问道:“朕肚里又藏着甚么?” 将军道:“万岁腹中含日月,乃是我王朝好河山。” 皇帝扶玉带在腹,指他道:“令郎与河山在一处哩!” 第47章 四十二情迷 萧恒不要人侍宴,宫女捧酒后便退到一旁,和一众宫人们等待旨意。她瞧着戏台,有些诧然,“这……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堂堂一个主君,还是个男人,竟给旁人养了个孩子?” 另一个女孩年纪小些,脸庞已经通红,“这样的戏……怎好在陛下跟前献的。” 她们立在堂下,偷眼去看萧恒反应,竟见向来和颜悦色的皇帝脸色铁青,目光阴冷,显然动了怒气。 第59章 萧恒松开酒杯,双眼紧盯台上,冷声道:“叫停。” 反倒不远处,有个声音说:“接着演。” 宫女心中惊异。萧恒再和气也是天子,一开口更是金口玉言,驳他的话,那是抗旨。 她垂着头,追着那声音挪动视线,发现天子竟也朝那望去。挨着天子最近的席位,大君秦灼拥氅而坐。 殿中炭火充足,并不寒冷,他却不肯将大衣裳解下。他一只手离开酪碗,缓缓拈动扳指,面上仍淡淡含笑,神态却有些异样。 萧恒对他低声道:“你回去略坐一坐,我就来。” 台上将军做跌跪状,高呼道:“臣罪大恶极,请万岁赐死!”便以口衔发,拔剑膝行至皇帝前。 鼓弦加紧。皇帝一退,将军便进。 皇帝叫他逼得退无可退,劈手夺下剑,指他道:“你、你、你,我与你情投意合,你今当我是哪个!” 秦灼转头瞧他,笑道:“人家专程做出这场好戏,不看到底,怎么知道他们的心意?” 萧恒话要出口时,秦灼已淡淡截断:“陛下,我又不是妾妃,没那么容易碎。” 那皇帝将剑抛掉,高呼一声:“许郎哪!” 萧恒叫来秋童,嘱咐道:“叫人看住黄参,一会提人到甘露殿……不,去两仪殿,我要审他。” 秦灼转头过去,像什么都没听到。 席间暗潮涌动,台上,那将军与皇帝各自唱道: “尝欢爱今宵成大祸,贪春光去岁结情缘。 罪丘山犯上投六甲,愧似海臣下赴九泉!” “本当是镜花鉴水月,谁料想真龙承虚鸾。 自作孽君臣全鱼水,天报应朕躬受话闲!” 侍奉的宫人不知内情,引颈翘首,看得热闹。席间却是剑拔弩张,气氛煎熬。好容易下一幕开场,先是那将军上台,一群小将手持团团军旗,作打斗场景。 一名小将唱道: “伐无道群臣走险,锄暴虐百姓揭竿。改天地诛杀妖孽,换日月澄清河山。” 他唱罢跪倒,双手捧弓给将军。将军一退,小将再进。如此再三,将军便接弓而挽,拉弦做射箭状。 那捧酒宫女吃了一惊,“这就要逼宫了?怎么没有缘由?” 她身旁的女孩掩口道:“哪没有缘由——诛杀妖孽!” “是要……逼杀太子?”她结舌道:“可这将军不是太子的……” 她的声音被台上舞闹声盖过。将军开罢弓,当即锣鼓震天,台上一众小将举旗帜高呼:“讨昏君哪——” 仿真的、戏剧的攻伐声里,萧恒一颗心往下坠着,在喧闹中,敏锐捕捉到咔嚓一声。 秦灼将一支断折的竹箸丢在桌上,脸色苍白,仍死死盯着台面。 这才是他二人的真正痛处。 不惧风花雪月,只怕兔死狗烹。 鼓声稍息,弦拉起来。皇帝提袍登台,另有一小旦妆作宫女,抱一只金花襁褓趋随。 老大臣拔步众军前,拜道:“万岁登基一年,天灾不歇、人祸又起,忠良罔顾、奸佞横行,更后宫空置、妖孽投生。请万岁顺应天意,处置孽子,立诏退位!” 皇帝只环顾众人,少顷,方徐声道:“许卿家,近前来。” 将军没有领阵,而是位列军士之末,如今让出条道,便迈步上前。 他头抬不起,在皇帝面前单膝跪倒,捧拳道:“万岁。” 皇帝问:“你要反朕?” 将军不答,高叫一声:“臣万死!” 皇帝大笑一阵,连声道:“好、好、好,好将军,我且问你,此子,你做何料理?” 将军作掩面状,仍跪在原处,支吾道:“臣、臣、臣……” 皇帝望天甩袖,拖腔长叹:“虎毒不食子哪!” 将军再叩首道:“万岁呀!” 皇帝后退两步,甩袖转身,抖擞二指唱道: “恨杀我效雌鞠汝子,恨杀我与卿许终身。 恨杀我以奸为忠勇,恨杀我认贼作良人!” 这一声含怒含悲,肝肠寸断。话音未落,皇帝竟抢过襁褓,作势要掼。 襁褓高举过头顶。 弦鼓越来越急。 只听得一阵杯盏倾碎声,竟是萧恒从宴上立起,声色俱厉,高喊道:“停住!” 锣鼓当即收了,台上人纷纷跪倒。 那只金花襁褓到底没能摔下去。 席间,秦灼面无表情,转头对萧恒道:“我不舒服。” 萧恒压低声音对阿双:“扶大君去歇息。” 等秦灼身影从门前消失,萧恒站起身,脸上一派冷厉之色,“献戏之人暂且扣押,作这部传奇的是谁,立刻提来见我!” *** 在见到教坊前任都知郭雍容的时候,萧恒花了一点功夫,才从回忆里搜捕到他的形象。 郭雍容年纪五十上下,花白两鬓,垂胸长须,神情倨傲。当年陪侍在怀帝身边,那神态与如今一般无二。 萧恒并未作色,道:“郭都知这出戏堪称前所未闻。我想请教,你为什么会作这样一部戏?” 郭雍容道:“不过道听途说,得知一桩奇人奇事。” 萧恒鼻息微沉,脸上却不见分毫,“说来听听。” 郭雍容盯着他的脸,“男身孕子的奇闻,陛下不该最为清楚吗?” 秋童忙觑萧恒脸色,出口截断:“郭都知,你在怀帝跟前也是这么回话吗!” 郭雍容冷哼一声,“圣驾之前,自然有回话的规矩。但鸠占鹊巢,岂能叫我等拜服?” 萧恒抬手,制止秋童继续追问,沉声说:“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郭雍容脸上闪现笑容,“哪件事?陛下,臣这出戏不过演义故事罢了。难道说此事陛下亲身见闻?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 “我没有心思跟你兜圈子。”萧恒盯着他的脸,“你最好直接告诉我。” 郭雍容嘴部一动,在这细微动作出现的一瞬,立即被萧恒捏住两腮。秋童这才反应过来,他想要咬舌自尽。 萧恒掐住他脸颊,手背青筋爆起,神情彻底冰冻。郭雍容鼻中气息粗重,试图再咬舌头,却被萧恒死死掐住,无法动弹。 二人相持之间,殿外响起一阵跑动声,竟是阿双狂奔进来,头上钗镮散乱,几乎是扑到萧恒面前,急声哭道:“陛下,大王出事了……郑翁已经赶过去了,您快去看看吧!” *** 秦灼回去只觉身心俱疲,便卧倒休息。阿双去给他煎药,点上香炉,合门退出去。 这一段天冷,秦灼半梦半醒间,却觉得热得厉害。帐子一放,更有一阵暖香拢着。他口干舌燥,想去拿水,突然觉得不对。 一股子邪。火从腹底烧着,似千百只手抚弄揉拈。他抓住床幌,头开始发沉。 日头暗着,萧恒吻着,水声响着,人影动着。 萧重光…… 他喘着气想,萧重光……不对…… 他眼中世界颠三倒四,浸满情。欲味道。帐顶鸳鸯交。股,枕上莲花合。欢,外头钟漏响着,似萧恒慢慢地夯。襄王神女缠。吻,肉白的云。雨翻滚,被底淋。漓地一片。 秦灼先前受过作践,知道这些腌臜东西,想要叫人,出口便难堪地不成调子。 着道了。 他心底骂娘,恨不能把人提来剁了,强撑着喊阿双。却不知何故,半天没有人应。 不行,要出事。 秦灼头皮发麻,看物都有重影。要下床,却被大股大股的情。潮冲着,如何也挪不动腿。 这时,锦被簌簌一动,一双手搂上来。 秦灼浑身起了一层栗,勉强屏息,哆嗦着右手提起劲。 那双手触到他小腹,身后便呀的一声大叫。 是个女人声音! 秦灼用尽浑身力气,回身狠狠往那人颈上一劈,厉声喊道:“来人!” 第48章 四十三死局 一片漆黑。 秦灼掀不开眼皮,意识却已回归,朦胧之中,听见有老者低声斥道:“敢问陛下,大王出事时,圣驾正在何处?所谓的献戏就是把私隐晾到台面上,陛下真是好大的心胸!” 是阿翁。 阿翁鲜如此疾言厉色,像在训人。那人也不争辩,只道:“郑翁说的是,是我的过失。” 郑永尚怒极反笑:“大王虽没了爷娘,也狠狠地熬了几年,但在臣跟前,从没受过这种糟践!南秦虽是蛮荒之地,但满朝文武,乡野百姓,绝难忍此奇耻大辱!梁皇帝陛下既有心无力,我们还是早日回去,了断干净!” 过了一会,方听那人低声道:“郑翁是打是骂,我绝无二话。只是他身子不能折腾,现在不能南下。” 郑永尚冷哼一声:“臣看着大王长大,更不会害他。宫中是贵人们的居处,大王消受不起,还是早日回府的好。” 那人沉默一会,方道:“大君府尚在修葺,暂且去不得。我已着人打扫劝春行宫,另拨龙武卫前来戍守,叫他安心住。” 第60章 郑永尚冷笑道:“内外教坊可是安在行宫里的,这教坊郭都知刚闹出这么大的乱子,陛下就要把大王往他们眼底下塞,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恨毒了他!” “我这就下旨,把教坊众人全部调回内宫接受盘查,新照顾的人,但管在南秦挑选。等把人手筛查干净,我立即接他回来。我每天都往行宫跑一趟,我不会……” 郑永尚截然打断:“陛下信誓旦旦,却常常辜负。叫人把手伸到身边,这就是陛下的本事。” 那人默了一会,郑永尚叹气道:“也罢,大王已有妻室,陛下也早日立后,两厢清静。” 那人断然道:“我做过承诺,绝不立后。” “那你就是要他死!”郑永尚急声道,“你不立后,他肯和你断、肯这么走?” 秦灼心中突地一跳,连带着身体一松,眼都睁开了。还不待说话,郑永尚已冲走到床前,颤声问:“大王醒了,还有没有哪里难受?” 他想摇头,却弯腰干呕起来。萧恒快步走上来,手虚握拳,缓缓给他敲打后背。 秦灼满心后怕,见了郑永尚哪里顾得旁下,忙扯住他问:“没事?” 他神色惊恐,眼圈血红。郑永尚满心酸涩,拍着他手背说:“没事,那药没有损伤,小殿下康健,大王安心。” 背上那只手不再敲打,改作缓慢地抚捋,手法熟悉又熨帖。那人不做声,也不敢抱他,只虚虚扶着,气息都不敢多漏一分。 秦灼不知怎么,看见他,竟一时说不出话。半晌,只道:“人不能留。”又吸口气,缓慢说:“她摸着我肚子了。” 他此话一出,萧恒手势一顿,放轻声音:“我知道,你难不难受?” “萧重光,”秦灼不答,半个身子撑起来,直直盯着他,“别叫我这么操心。” 萧恒低声道:“我的错。” 秦灼没接话,咬着嘴,两只眼一瞬不瞬地看了他许久,方抬手往他额上轻轻打了一下,又重新闭目躺倒。 他这番情态郑永尚看在眼里,心中长叹一声,语气仍不怎么好:“大王需要静养,梁皇帝陛下先处置祸首吧。” *** 隆冬,内闱出了一桩疑案:甘露白日闭户。 一盏茶内,龙武卫封永巷、闭宫门,锁系涉事宫女三名、内侍五名,皆按于两仪殿,由天子亲鞫。 据史记载,如此大动干戈,只因两仪殿失窃一只玉瓶。阖宫众人口径一致,内官秋童更是语气暧昧:“这哪是寻常玉瓶?这是大相的中秋贺礼!上头的并蒂莲花图,还是陛下亲研朱墨,才请动大相圣手留泽呢!” *** 秦灼在甘露殿休息,那只香炉便挪到两仪殿。萧恒衣裳没换,从香炉里捏了一指头,放在鼻前一拈,眉心重重一跳。 郑永尚坐在一旁,冷声道:“不用闻了,是房中香。哪怕陛下不中用了,点上一厘,也是绵延子嗣的好药。” 阶前,琼脂堵了嘴捆在地上。 天子背身立在她面前,并不生气,甚至有些谨小慎微:“对他没有妨碍?” 郑永尚冷笑一声:“要是寻常,他不肯幸你的宫女,半个时辰足以致死。如今小殿下在身,到底转了脉理,能撑到我们前去。归根结底,竟还是陛下救他一命。我们要多谢陛下留个龙种才是!” 琼脂听得心惊肉跳。 她在甘露外殿伺候,见天子殊遇李寒,本以为他二人有所暧昧。后来阿双进宫,不仅贴身服侍,天子还对她罕见地与她谈笑家常,她便以为这二人有情。没想到,正主早藏在宫中,还是一地诸侯。更有甚者,竟男身孕子,怀着皇嗣! 荒唐至极,闻所未闻! 而如今,这位郑先生当着她面公然说破,无非一个原因:她没有嘴去告密。 死之将至。 萧恒终于肯看她。 秋童拿掉她口中帕子,萧恒半蹲下,平视她双眼,沉声道:“你自己招。我多问一句,你少一根手指。” 他从靴边拔出匕首,在护腕上一蹭,声音毫无起伏:“开始。” 秋童吞咽一下。 这些日来,他明白萧恒并不是个喜好虐杀的人。甚至说,萧恒并不像个君王。 萧恒不习惯被伺候,面对卑躬屈膝者会局促又难受,之前还曾提出废除跪礼。这事把满宫人吓一跳,忙跪了一殿哭着磕头。面对此情此景,萧恒脸色落寞得难看。还是李寒上前劝解,说什么“根本未除,遑论枝节,徐徐图之”之类的话,萧恒这才作罢。 但寻常端茶递水,萧恒还是会同他们道谢,再问几句吃穿生活,用度拨放是否及时,平日劳动是否太过辛苦。 何止受宠若惊,他第一次这样说,秋童还以为自己命不久矣。 久而久之,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镇西将军的影子淡了,变成温厚寡言的君王形象。 直至今日。 他脱下一身君王皮,让人无比直观地认识到,他一直是那个刺客,从来没有变过。 秋童突然想起从前宫中议论:西塞本是民不聊生,如何成今日塞上长城?他倒了碗茶,听黄参呷了一口悠悠说:“人心似铁,官法如炉。一州之要,正是这‘刑讯’二字。李渡白管讯,萧镇西掌刑,他们一个铁舌头,一个铁手段,从没有撬不开的嘴。” 他的神思被琼脂的放声大哭打断。 刑讯为公器,天子居然以私刑恐吓。 那把匕首斩下,锋芒粘贴琼脂小指时,她声线扭曲着叫道:“香饵是瑞脑给妾的。妾从前侍奉怀帝,和她共事。黄老总管上了年纪,陛下拨了两个宫人看顾,中有一个就是她……” *** 黄参歪在罗汉榻上,瑞脑跪在他面前,握拳给他捶腿。 他闭眼道:“你手法细致,是个前途无量的。” 瑞脑笑了一下,“先帝从前也夸过妾。” 黄参睁开眼,掐了掐指头道:“你这点年纪,先帝在时,怕还在襁褓里嘞。” “怀帝少年在外,膝盖落下毛病,入冬常膝痛,用药也不见好。妾服侍在侧,早晚为之揉膝。先帝转圜后,便将妾带回宫中。”她低着脖颈,给他按揉腿侧,“妾的先帝,和您的不一样。” 黄参也不生气,只道:“你是个知恩图报的。怀帝在泉下,也会欣慰。” “知恩易,图报难,但总得报答,不然同牛羊猪狗什么区别?”瑞脑笑着抬头,“总管,您心里记挂肃帝,但深更半夜,有没有听过陛下的哭声?” 黄参脸色一变,沉声道:“瑞脑,你伤心糊涂了。” 瑞脑咯咯笑道:“糊涂?总管,普天之下,人人都装糊涂,可咱们不是没长眼睛!先帝究竟如何退位——” 黄参冷声打断:“怀帝得位不正,治理昏庸。世家甘冒大不韪,联合金吾卫范汝晖大将军入行宫劝谏,怀帝羞惭,自行退位让贤。” “好一个率兵逼宫的劝谏。”瑞脑目光灼灼,“有一个问题,妾等百思不得其解,范汝晖虽手握禁军,但破开行宫绝非易事,也绝不可能无声无息,让人措手不及。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有人打开宫门,将他们放入行宫。使其堂皇而入,如登自家门庭!”瑞脑厉声叫道,“黄总管,当时手握行宫锁钥的人,不是大内钥匙库,是你!” “陛下恐人加害,对外宣称钥匙交给库中掌管,实际是交在了德高望重的黄总管您的手上。谁成想,交给了一匹狼。”她声音凄厉,宛如怨鬼。黄参浑身发毛,接着,瑞脑轻声道:“不过恶人自有恶人磨,您的好日子呀,到头了。” 黄参冷汗直下,拧住她领子,颤声问道:“你什么意思?” 瑞脑哈哈笑道:“郭都知那出戏,您不是献上去了吗?您猜他叫人唱的什么?您再猜猜,咱们这位宽厚仁德的新君,叫人揭了逆鳞,会不会龙颜大怒?” 黄参手臂一软,歪在罗汉榻上。瑞脑跌倒在地,目中泪光盈盈,“还有太子殿下,他刚刚出生,尚在襁褓……陛下让妾抱过他,他那么小,那么软……他生在梨花盛开的时候,死也是那时候……您有没有见过,他被活活摔死的样子?” 黄参头皮一麻,手指颤抖,瑞脑已尖利笑道:“你如此记挂肃帝,可他们也是肃帝的骨血……陛下信你,大小宫门二十余把钥匙全付你手。总管,你放任范狗逼宫、众贼谋逆,你于心何忍!” 霍然之间,她把发钗拔下,钗头尖利如刺。瑞脑蓬头散发,犹如鬼魅,爬向榻前,笑容凄艳:“我知道您枕下一直藏着匕首,人不亏心,何至于此!您活得这样劳累,何不早早去向陛下赎罪?罪赎罢,做牛做马,早些超生!” 她这一句提醒了黄参,在她要挥钗下来时,黄参忙抽匕首出来。 扑哧一声。 瑞脑低头,望着自己胸前血花,忽然绽开极诡异的笑容。 钗子摔碎,她也睁眼倒在地上。 她上翻的眼白里,倒映出天子驾临、禁卫闯入的景象。她知道他们会看到什么。他们会看到满手鲜血的黄参、杀人灭口的黄参、窥伺天子隐秘并意图谋害天子嗣的黄参。这是新天子的底线,他绝对不会容忍。 第61章 她太知道天子们的作风啦。 陛下,您请好吧。 狗咬狗的好戏,终于开场啦。 第49章 四十四辞宫 这场风波之中,琼脂只有攀龙之心,而无加害之意,她的确有罪,但不至于死。萧恒放她出宫,用家小作为要挟,要她三缄其口。瑞脑之死使黄参嫌疑重重,且怀帝继位后,对他仍颇为礼待,他似乎更没有背叛怀帝的理由。那对秦灼腹中皇嗣的加害,也就成为为怀帝的复仇。 萧恒举棋未定之际,传来一则新的消息。暂押狱中的郭雍容,在午饭后突然暴毙。太医在饭菜中验出砒霜,而送饭之人正是曾经照料黄参的另一名宫女。在禁卫前去提人的路上,那宫女已服毒自尽。 所有证据指向黄参,黄参百口莫辩。 他是秋童的师父,有教养提拔之恩。秋童不忍,冒死求告萧恒,萧恒却道:“我知道,你师父大抵是借来的刀。重重矛头指向,太过确凿。” 他吸一口气:“他背叛了怀帝,怀帝旧部便设出这个圈套。借他的手来中伤我,再借我的手铲除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一箭双雕。” 秋童颤声说:“陛下既然明白……” 萧恒将他从地上扶起来,说:“但出了这件事,我能把这把刀继续放在身边吗?” 秋童哑口,看到萧恒坐回一种,脸上难得显现出一股疲倦之色。他手掌握了又松,沉声道:“怀帝尸骨尚未找到,我叫人先去皇陵为其修建墓xue,让你师父去做监工。墓建好,就在那边守陵吧。” 秋童连连磕头,想起一事,有些不忍,“只是大君那边,未必愿意……陛下又没有揪出元凶,会很难做。” “总不能为了我的家事就枉法杀人。”萧恒说,“国有国法。” “那陛下打算……” “封宫,你亲自挑选可信的人手,按照宫中名册一一盘问。但凡跟前朝相关,悉数向我回报。如果实在没有头绪……就把他们全放出宫。” 秋童讶然,“全部?” “全部,宫中就我自己,也用不着那么多人。” 萧恒站起来,突然向他抱拳一揖,吓得秋童慌忙要跪,却被萧恒紧紧握住手臂。 萧恒哑声说:“这件事,我只托付给你。我可以容一个黄参,但绝不会容第二个。” 秋童急得嗓子变了调子:“奴婢明白,陛下交给奴婢,但管放心。” 萧恒按了按他肩膀,问:“少卿一会就要离宫,行宫打点好了吗?” “一应新选的人手,绝不敢嚼一句舌头。” 萧恒点头,“我陪他一块走,今晚在那边住一夜。一会你受累,把摺子给我送来,还有……” 他尚未嘱咐完毕,便听门外响起一阵急切脚步声。一名负责通传的小内官见他讲话,忙停住步子,正要退下。 萧恒叫住他:“什么事?” “启奏陛下,大相已快马赶回,说西塞有紧急军务,要立即呈奏陛下。” 萧恒道:“先请他去两仪殿吃茶,我立刻就来。” 秋童问:“那大君那边……” 萧恒沉默片刻,道:“你带上龙武,就说我要请一尊娘娘像去行宫,亲自护送。叫大君好好歇息,我晚上就过去——不,你先看看,他想不想见我。不想见……我就不去了,让他以自己为重,为谁生气,都不值当。” *** 直至深夜,萧恒才和李寒商谈结束。 安州烟火案颇多疑点,又与西塞兵败藕断丝连,两大营主帅嫌隙已生,已经干系社稷安危。这件事,只能由萧恒亲自处理。 秋童回宫复旨时,二人正在商定旨意内容,听那意思,萧恒准备离京亲鞫。 那秦灼的安置,更是一桩重中之重。 李寒听完来龙去脉,正端一盏桃叶水吃,抬头便瞧见秋童,“内官想必是回来复旨了。” 萧恒闻声,从舆图上抽走目光,声音有些紧:“安置妥当了?他想见我吗?” 秋童垂首,委婉道:“更深露重的,陛下要赶去,只怕也惊扰大君休息。” 秦灼不想见他。 也是,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他没有找到罪魁,也不肯杀掉黄参和琼脂,还撇秦灼一个人出宫去,完全没有作陪。 好半天,萧恒才问出口:“他有话给我吗?” 秋童头埋得更低,道:“奴婢向大君回报宫人审查事宜,大君说……” “陛下家事,外臣不该置喙,内官也无需报我,还是留待皇后殿下处置。只是孤在京一日,秦世子必须万全。孤希望,这也是陛下的底线。” 帷帘拉得密不透风,马车中,秦灼抱着暖炉,脸色仍有些苍白。 秋童听他口气,心道不妙,却不敢争辩,只得应是。 “陛下。身为天子,圣驾所至自然万众瞩目。有一就有二,孤冒不起这个险。”秦灼连眼皮都没掀,将三枚铜钱握进掌心,“世子出生前,暂时不要见了。” 秋童听得此话,大气不敢出,一旁的郑永尚已开口:“夫妻尚能和离,更别说旁的。还请陛下心中有数。” 这句话太重,秋童只觉一身冷汗,思忖回话间,秦灼道:“禁中都能得手,焉知行宫有无眼线。这边人少,便请内官在此下车吧。” 他脸色太差,秋童不敢违抗,只得打帘下去,对护送的龙武卫抱袖长揖,道:“陛下要我代为相谢,说他的身家性命,便托付在众将军身上了!” 戍卫的尉迟松忙抱拳道:“卑职等职分所在,何须陛下吩咐。” 秋童再作一揖,刚要转身,便见车旁护卫跑来,道:“大将军嘱咐,要我们两个护送内官回宫,又说内官身为天使,他言语冒犯,请勿怪罪。” 秋童如何敢承他这一句,忙一谢再谢。待两名军士护他上马,他闻马车辚辚,转首见那青帷车子驶入斜阳,如同朱驾独行,心中一片凄凉。 *** 秋童下车后好一会,秦灼犹泥胎般望着车帘,忽然叫一声:“阿翁。” 他轻声说:“要他做这个皇帝,我很后悔。” 郑永尚道:“他有重兵,又非傀儡,称帝与否,不是大王能拿的主意。” 秦灼不与他争辩,静了一会,突然道:“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和他在一块吗?” 郑永尚撇了眼珠看他,正见他轻轻一笑,两靥却一双云朵,倏地吹散了。他道:“我太累了。我提心吊胆过了半辈子,时时谨慎,步步为营,没有一刻不在算计。哪怕斗赢了秦善,我除了快活,更多的是兔死狐悲。或许有一天,我为了权力野心,变得和他一样。” 这些话出口,如猛水决堤,多年不能道之语,如今也尽数涌出来:“我爷娘琴瑟和谐,可我旁观人事,知道夫妻如此是可遇难求。我早年做下的那些事,在父母跟前断尽了夫妻缘分。阿翁,我说实话,打那开始,我就死了娶妻的心。” 郑永尚闻言心酸,想要劝,秦灼却笑着摇手,“但我还存了妄念,想着苍天见怜,看我少年不易,叫我碰见个知冷知热的人。起码,是个不再骗我、出卖我、叫我心碎的人。是个让我敢把真心交出去的人。” 郑永尚叹口气:“大王是认准了他。” 秦灼捏着那段红绳,看铜钱一个个坠到底端,“萧重光不会叫我猜心思。他说不来好听话,但有什么都会同我讲。我受辱他会发怒,受伤他会流泪,我活着他和我同舟共济,我死了他为我报仇雪恨。我那时想,我下半辈子,想找的不就是这样一个人吗?哪怕他不是女人,又有什么妨碍呢?” 郑永尚闻他此语,心下怆然。秦灼也半晌无话,低着眼道:“但您知道,我不敢确定自己的心思。所以那年……我喝了点酒,藉着醉意,和他睡了一觉。” 他哑着嗓子说:“我一点也不恶心。” 郑永尚不料他直言此事,震惊之余更是心疼不已。 秦灼眼睛一亮一亮,整个人喝饱酒般,声音也酥麻麻地:“那是我头一次觉得这事竟能如此快活。我也就这么知道,我逃不掉了。” “如今他做了天子……天子身边虎狼环伺,而我已是心力交瘁。起码两个人之间,我只想过过安稳日子。但我心里又知道,坐上君位,不管我还是他,早晚都会变得面目可憎。一方天子,一地诸侯,我们俩再怎么情好,都会落个反目成仇的下场。但……怎么能怪他?” 秦灼有些出神,“其实最开始,他并没有必争天下的心。我对他早年那点助力,他报答也好私情也罢,只能强大兵力资我重返南秦。是我在诱导,用我已付出的代价挟持他,用情爱逼迫他往上走。我是他破釜沉舟的刀。他顺了我的意,到最后,竟是我怕他变了样。” 郑永尚无话可劝,只得说:“梁宫鱼龙混杂,他之前到底没有料理过这些,一时镇不住……岂怪大王。” 秦灼摇首,道:“阿翁,你不明白。他原本那么适合我,是我把他变成了不合适的人。他那么痛恨皇帝,也是叫我变成了他最痛恨的人。” 第62章 帘被风鼓着,露出半张太阳脸和余晖笼罩下的长安城。秦灼彷佛听见哞地一声。身后宫门重重,似无数鬼嘴大张,在他见不到的阴影里,一口吞掉了萧恒。 他打开帘子,兀自回望宫墙,咽下那句险些脱口、却不能为道的话: ——是我亲手推他到牢笼里去。 第50章 四十五 灵妃 秦灼抵达劝春行宫,入住西暖阁。当夜,他做了个梦。 梦中,南秦的大明泽如同新镜,水底,一粒月影如珠。 女孩提裙赤足走在水边,两条披帛长长拖在身后。她低头,露出一段纤细后颈,上头有一痕淡红月牙。 秦灼踩着她沙上脚印,不远不近地跟着,弯腰将裙带挽在手中。 她似有所感,回头甜甜笑道:阿耶。 秦灼一愣,喟叹般叫她:囡囡。 女孩穿着秦地的飞燕襦,却点着梁宫的真珠妆。她踮着脚,抬手够秦灼的脸。秦灼忙蹲下来,叫她摸到自己的眼睛,握着她的手指说:对不起,阿耶没有保护好你。 女孩笑着摇头,抱住秦灼的脖子,小声说:我其实想见阿爹的,但阿爹睡得晚,醒得早,又不好做梦。以前在阿耶这里,我还能瞧瞧他,现在他把自己藏起来,我都找不到了。 什么叫藏起来? 阿爹觉得你说的对。姑娘说,他在躲。 秦灼沉默一会,温声道:阿耶没有怪他。我明天去找阿爹,叫他来看囡囡,好不好? 你不要强迫自己。我和阿爹,还不到时候。她抬手帮秦灼擦脸,说,可是,可是你别不要他。 秦灼知道梦要醒了。 在此之前,姑娘在他耳边轻轻地说,阿耶。 你要快乐。 …… 这时节,劝春行宫的梅花正好,阿双守在窗边,披了一身枝叶影子。 行宫的确暖和,夜里连汤婆子都不必渥。阿双已做好一件巴掌大的兔皮衣裳,正收着针脚,窗外月色忽地点亮似一灿,哗地迎面晃她一下,又阴天般暗下去。她没捏住针,险些刺了手指,再要拈时,便听见急促一阵喘息,似是惊了噩梦。阿双忙赶上去,却在帐外止步,无论如何也打不起帐。 帐中影子向里蜷成一团,先咳嗽般低吼了几声,又被割了喉咙似,无声无息地痛哭起来。 一连五日,萧恒没有来过行宫。秋童却是日日都要来一趟,常送来炭火衣食之类,少言语,更少涉天子。秦灼自己更不提,还是郑永尚转告,说他如今胎像不稳,当年秦淑妃入宫时,有一幅《明华十二女鼓乐图》作陪嫁,绘有灵妃宝像,望请来镇殿。 第二日,劝春行宫便到来一位不速之客。 李寒将那幅下拉条挂好,看秦灼叫人设好香案香炉,摆放蒲团,自己跪下三拜。 李寒望向那幅丹青,很有年份,却保存极好。上有十二神女,尽态极妍,不一而足。正中青云汗漫,云端伏着头白虎,一名朱衣神女坐在虎背上。 头簪金冠,颈佩金圈,耳坠七叶黄金珰,正垂眉抚弄一座红色箜篌。 秦灼撑地起身,道:“这是大明山第十一峰的神女,呼为灵妃。她为了救虎子而牺牲了自己的孩子,她的儿子便托生在虎子身上,每当她鼓箜篌时都会哀泣。传说记载,灵妃为群美之冠,但她司战。你看她的首饰,图案有日月星辰,要知道光明神司日,暗神司月,东西信奉各座星斗。那是她的战利。” 李寒扶他一把,点头道:“神女犹有怜子泪,白虎岂无慈悲心。” 秦灼看他一眼,瞭然道:“你知道了。” 李寒握拳轻咳一声,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小殿下早受历练,是好事。” 秦灼道:“你倒难得当说客。” 李寒立即澄清:“清官难断家务事,二位家事,臣不敢置喙。若是陛下私自纳妃,或者幸了宫女,臣还能说道几句。只是这回,大君本就不是生他的气。” 秦灼嗤笑一声,反问:“我不生么?” 李寒从善如流道:“大君大才,自是生得。” 话里如与风月沾边,秦灼在陈子元跟前是八风不动,在秦温吉跟前是义正言辞,在萧恒跟前是拨雨撩云,在李寒跟前便是如坐针毡。 李寒其人,坏得正大光明,鬼得一本正经,和他讲这些,总像对孔圣人说野合。 秦灼耳根腾地热起来,要骂他,又不知说什么。却见李寒微微俯身看他小腹,目光亮一下,又亮一下。 好奇了。 秦灼难得在他面前大方一回,笑问道:“要摸摸吗?” 李寒却蹭地站起来,将一双袖口挽得四方四正,道:“臣先去净手。” 说罢,他还真往铜盆前去,洗手后整理衣冠,这才从秦灼跟前站定,将右手探出来。 天气渐冷,虽在室内,秦灼仍穿了件狐裘在身上。李寒隔着裘衣覆上手掌,只觉得皮毛厚实,并无什么异样。又拿左手摸了摸自己肚子,没比对出不同,眉头皱得更厉害。 秦灼叫他逗乐了,把狐裘掀开,露出底下的红锦袍子。李寒便见他小腹处似藏了个小灯笼,已隆得很明显了,但秦灼有怀许久,看上去还是小些。 李寒想着,便去掰指头。秦灼笑道:“还想算,你知道什么时候有的吗?” 李寒不理,斩钉截铁道:“五月中。” 秦灼有些吃惊,但也不好问他。李寒可是奇人,倘若真推演出他与萧恒如何敦伦敦出的天时地利人和,他还真没这个脸听。 李寒不变声色道:“臣看的脉案。” 秦灼把狐裘拢起来,李寒搓了搓被打开的手。 两人从椅中坐下,挨得近了,李寒便能闻到他身上的淡淡艾气。这本不是属于秦灼的味道,但打动了李寒的铁石心肠。他讶然发觉,秦灼此时前所未有地接近神明,他于灵妃色相、光明王相之外,新添了作为生身者的暗神化相。 集男女相于一身,李寒第一个想到的是观音。直到他瞥见秦灼耳垂。 秦灼耳上,有一双极浅的伤疤。 “渡白,我记得你先前问过我的耳朵。”秦灼察觉他目光,“要不要讲给你听?” 他耳上伤疤像要沁出红。李寒摸了摸嘴,又开始撕。 秦灼拍掉他的手,这动作很像萧恒。 李寒回过神,道:“臣那次要问,陛下可是生了老大的气。” 秦灼说:“他又不在。” 李寒叹道:“臣追随陛下,亦劳烦大君,南秦风俗,多少知道一些。以陛下之讳莫如深,臣揣测,大君为了替陛下请神,扮了女相。” 秦灼笑道:“不愧是李渡白,不像别人,知道这件事,以为我发了疯。” 两年前,潮州的一场争夺战里,萧恒身负重伤,药石无灵,连梅道然都叫人置办了棺材寿衣。秦灼却不叫下葬,要请南秦主战的灵妃。 南秦请神不同于祝神。祝神是向神明祝愿,而请神则是要神明降身。在南地信仰里,请神之人甚至可以代神施布神力。 请神有一个条件,必须要有神明之物为媒介。据说高公正是光明神长子,神明离秦前曾赐下众神衣冠。这也是为什么南秦主祭祭天时,常扮作诸神形状。作光明神则提王灯,作暗神则戴后冠。这是他们化身神明为人间赐福。 秦灼的阿娘甘夫人做过掌祭,有一身灵妃装束,其中有一副七叶黄金耳珰,秦灼一直带着做念想。 要请神,就要穿神明衣冠妆扮。 灵妃本为女者所扮,秦灼唯一有的就是那对耳珰。 山穷水尽,别无他法。 透过他的声音,李寒已经窥见那个黑夜: 暴雨倾盆,明烛高烧。窗外如下银刀,屋内如下金箭。萧恒嘴唇纸白,秦灼嘴唇朱红。蜡油滴答作响,鲜血滴答作响。雨声沙沙,耳珰沙沙。相思的红色沿耳洞流下,七叶黄金末,坠着一粒红珠子。 正是那夜的某个瞬间,秦灼成为灵妃的男相,并在萧恒的半生半死间动了凡心。李寒好歹写过传奇,多少了解些仙凡路数。动了凡心,就是应了劫数。 “你并不觉得穿耳无谓,这种‘做女人’的姿态,你还是引以为耻。”李寒看着他,“正如这个孩子,大君喜爱它,但亲身孕育,依旧叫你感到屈辱。” “但你愿意为了陛下忍受。” 秦灼不说话,呼吸有点急促。 李寒单刀直入惯了,但这回绕了这么一圈,才敢切入正题,道:“这就是为什么臣说,大君此番没有生气。你心知不是他的错处,但他没护住你,你怪他没用。” 严冬吃不着瓜果,劝春行宫有温泉,多少能养出几种。这会阿双切了瓜进来。秦灼将碟子放到李寒跟前,摇头道:“他不易,我体谅。换作我,也不能立时将后宫打理干净。但阿玠不会等他万事俱备再出生。渡白,我得先替孩子打算。” 李寒道:“大君所言极是,臣想陛下之意亦是如此,方开劝春行宫,以待殿下平安降生。但臣要说的,是另一件事。” 第63章 “据臣所知,自北上以来,大君足不出甘露殿。”李寒叹道,“大君为南地之主,不应困于北国宫墙。陛下初践祚,大君也正位不久,秦廷百废待兴,且与魏地之战如火如荼。而今客居长安,如虎入沧海,无异于抛家舍业。更别提深陷宫中,不伦不类。你为他回来一趟,他却让你一地君王,形同妾妃。” “大君,他叫你受了委屈。” 秦灼连眨两下眼,将气息调整平和。 这不是李寒会说的话。 李寒见他瞧自己,便道:“臣只是学舌。” 秦灼问:“他怎么不自己来?” 李寒摊手看他。 “萧重光最好钻牛角,我说过不准他来,他绝不会往我眼前晃,更不会找人说动我。”秦灼看着他眼睛,“出了什么事?” “大君慧眼如炬。”李寒想,果然是两口子,便开门见山,“陛下打算亲访安州,赴西塞,亲鞫烟火案、庸峡兵败案。” 秦灼蹙眉,“兵败案?” 李寒道:“烟火司一事,怕与庸峡兵败有关。” 秦灼捡了块瓜递给他,李寒接过,吐出口气:“大君知道,陛下手下三大营各驻三地,潮州、西塞、松山。潮州是万事开头,虽艰难,却水运便利、百姓尚能度日,松山是民心所向、锦上添花。只有西塞不同。时人说,阎罗西土,鸿雁不度。臣当年出为西夔营监军,至西塞先大哭一场,太苦了。兵如匪盗,官自投降,路边都是饿死、砍死、病死的尸骨。水是死水,别说庄稼,树都种不活。” “但那是臣和将军起死回生的地方。” 李寒没意识到称呼问题,只道:“臣当年万念俱灰,将军亦作反贼,都是穷途末路。是西塞治好了,给了臣一点盼头。能治一方阎罗西土,臣有信心,有朝一日,当能斩尽天下阎罗。正是在西塞,臣和陛下议定,非谋皇帝位,要废皇帝制。” 秦灼呼吸停了一下,“先自立,后自废。” 李寒颔首道:“是。” 可能是天冷缘故,秦灼有些颤栗,问道:“你有没有想过,自废之后,他如何自处?” 李寒将那块瓜掰开,咔地一声,秦灼听着像骨节断裂,突然有些膝痛。李寒道:“后来诸公逼死家师,臣突然明白一个道理,欲速则不达,废皇帝制非一世能成。但陛下不这么想。” 他看了眼秦灼,“陛下还说,只要大君不嫌弃,功成之后就去南秦,只守着大君,什么都不管了。” 秦灼笑道:“我可是有了妻房。” 李寒咳了一声:“臣觉得,做大君的后宫,陛下也不会介意。” 秦灼笑起来。他这些日消瘦得厉害,气血不足,脸色也不好,那身大红穿着,更衬得面如白纸,连笑意都很像乐景哀情,看上去异常揪心。他笑够了方道:“他还真爱做白日之梦。” 李寒警觉,没有随意接话,抱着瓜啃。 “你刚才说,我为了他甘愿忍辱效雌,其实不全是。”秦灼看着他,“你听过灵妃饲虎的故事吗?” 李寒摇头,示意他可以开始。 “灵妃之子是一位邪神,因恶念驱使咬死虎子,虎神震怒,降天谴于大明山。灵妃为了赎罪,献祭亲子来救虎子,造化圆满,可立时飞升。但她对天许了一个愿望,她愿意放弃神女之身,给儿子一个转世的机会。上天听见她的祷告,将她儿子的一缕善魂寄托在虎子身上。她为了唤醒儿子神智,把自己的骨头抽出来,打作一把白色箜篌,拂弦以唤,虎子只要听见,都要流涕。 “为了洗净神子之恶,她每次弹琴,都要割肉以饲。雷雨大作了三天三夜,箜篌也响了三天三夜。天放晴时,神子的罪孽终于洗清。他从虎子身上重生,却只看见一座红色箜篌,琴弦不抚而动,像母亲的歌声。 “灵妃以血肉重塑儿子善念,无他,父母之爱也。你所言不错,男身孕子,奇耻大辱。但如果这是让我拥有阿玠的代价,我心甘情愿。这与它的另一个父亲已经没有太大关系了。”秦灼并无愠色,“我不见他,只是为了孩子。这不是他的过失。” 秦灼不想追究,不是原谅,而是没必要。 李寒不知这对萧恒来说是好是坏,但好歹有个结果,便放下瓜皮,再次净手,“大君这番话,臣会转告陛下。” 他从招文袋里摸了半天,才取出一只草编兔子,捧到案上放下,道:“陛下说,见或不见,全依大君。明天下午圣驾西行,大君倘若答应,他想清早来一趟。” 秦灼淡淡一笑:“临走了,哪有不叫老子见儿子的道理。” 李寒使命已成,又从袋子里摸了一会,这次拿出一本册子。 秦灼一瞧封皮,“《元和玉升遗事》?” 李寒笑道:“市面上那些传奇本子想必大君已经看厌了,这本是臣自作,仅此一本。大君闲来可以翻着瞧瞧。” 秦灼亦笑道:“这可不是绝版孤本了,能传个千秋万代呢。” 李寒使命已成,便不再逗留,顺了两个甜瓜便打道回府。 冬里日头淡,天色如霜尘。秦灼坐了一会,等人走远了,方抱了那只兔子在臂间,像揽了个婴孩在怀里。 第51章 四十六四苦 一夜之间,突然砌了一天大雪。隔窗听着枝叶梭梭,如同骤雨。 阿双睡得轻,听着帐内响动,便知秦灼一夜未眠。到了天亮,一打帐,却没有见人。她忙去外殿,见门已打开,秦灼正往外头看。 他身上系了一件黑狐狸大氅。 到行宫后,和萧恒沾边的物件她全收到箱底。秦灼并不亲自打理衣物,她还以为他不知道。 雪仍下着,大如飞鸟,北风一起,惊了满天白鸟南归。秦灼拢紧大氅,呵气道:“山路要封了。” 萧恒来不了。 阿双偷眼看他,秦灼面上却无什么异样,只搓着手,捂到嘴边呵气。阿双便试探道:“大王有什么话,不如待雪开了,请龙武卫快马去传,多半也能赶上。” 秦灼却道:“没话。”说罢揽衣就走。 外头风大,阿双怕他受冻,刚要合门,殿中便遥遥喊了一声:“不许关。” 阿双抿了嘴笑,也依他开着门。风雪彭彭打在帘子上,似掸衣的手掌。 下了这场大雪,“大雪”节气也要到。南秦无雪,各家平日多收鲜花晒干,每逢此日,便取梨花、李花、桐花、白梅花、白牡丹花,筛为茶,称雪茶;揉为饼,称雪饼;缝为囊,称雪囊。至夜,孩子们便爬上屋顶,兜花以散。檐下悬玻璃灯以照,白花纷纷,恰似飞雪。 梁地没有贮花的习俗,劝春虽暖些,也没有春花能放。阿双只折了白梅,凑合做几只饼子尝尝。秦灼闲得难受,便拿筛子筛花。他也能干些精细活,今日却手头没准,筛去的残梗还没泼的花多。 阿双忙给他抢了来,“能用的就这么一丁点,大王再晃,雪饼都成油酥火烧了。” 秦灼放下筛子,搓着扳指,耷着眼翅子不说话。 阿双忍不埋怨道:“陛下也是,闹出这样的事,我们不怪他就罢了。大王月份大了,他也不陪着,只怕过年也赶不回来。” 秦灼看她一眼,道:“阿双。”阿双便撇嘴不再说。 他收回目光,轻轻一踢筛子。那竹编物什只打了个旋,梅花雪片般积着,没有洒出一点。 秦灼看了一会,挪回靴子,突然,门外一声马鸣。 雪帘被破开一个大洞,黑衣人纵马闯入,正是一把割雪的快刀。 秦灼立马把头缩回来。 阿双不肯轻易给来人好脸色,也没有打伞相迎,只立在门前道:“还道陛下又要爽约。” 萧恒只问道:“这么大的雪,怎么不去里头?” 阿双知他问的谁,自己往门旁一避,将身后人让出来。 屋里晦暗,笼得秦灼脸色灰败,手上还沾着些白花碎片。 萧恒立在雪里,呆呆望了他一会。待秦灼张了嘴唇,他才猛地醒转般道:“我先去系马。”便逃也似的牵马出去了。 秦灼眼看他被风雪冲远,好一会才开口:“煮些热姜汤吧。” *** 萧恒先从门前烤火,等身上冷气尽消才敢上前。案上搁一碗姜汤,秦灼也不理他,自己坐在榻上,抱起另一碗埋头喝着。 他对面空着位,萧恒搓了把衣摆,很不自在地坐下,也端了姜汤咕咚咕咚地喝。 这景象太过诡异,阿双自己抱了竹筐和竹筛去,只留他二人在殿里。两人静了好一会,萧恒才问道:“我瞧了这两日的脉案,看著有些不稳,是吃睡不适应,还是身子不舒服?” 秦灼将碗搁下,“气的。” 萧恒垂首说:“是我不好。” 秦灼看他一会,叹道:“我劳动陛下亲幸行宫,不是为了听道歉。”他往后靠了靠,倚着个腰枕问:“禁卫跟着你去?” 萧恒道:“龙武卫还是留给你,我领金吾卫和左卫去。” 第64章 左卫由郑素统领,金吾卫由范汝晖统领。念及此,秦灼问道:“是这两卫的大将军同去,还是只你自己带着人?” 萧恒道:“小郑开春成亲,正日子怕赶不回,便改领右卫留守京中。范汝晖随军同行,他的郎将王庆为母侍疾留守,我叫人日夜盯着,不会生乱。” 秦灼斟酌道:“庸峡那边到底凶险,只领二卫,不太安全。” “腾不出人手了。”萧恒看着殿外天色,“长安还好,再往北,各州已下了数日暴雪。赈济粮走得慢,我叫各地开仓,由折冲府骑兵发放。龙武卫不动,再留二卫留守京中,京畿二州和北边的冬粮,先由剩余七卫快马护送。”又道:“仲纪在那边,西夔营也能调动,你放心。” 秦灼以为他听不出意思,还是直言:“范汝晖有不臣之心。你带他在身边,何异于引狼入室?” 萧恒不料他担忧此事,恍惚笑了一下:“我盯着,能立时收拾。” 萧恒带走隐患,京中文有李寒,武有郑素,最牢靠的皆已留下。他为了谁,秦灼不是不明白。 “陛下决意如此,我也没什么异议。”秦灼拈着扳指,换了话题,“只是分粮一事,远水不救近火。禁卫再快,只能救周边之急。再远的,地方官贤良倒还成。真不是个东西,吃进去的粮,没法从嘴里吐出来。” 萧恒将两只碗叠套一块收拾在一边,道:“我下了手诏,划梁地四十三州为四方。禁卫占北角,潮州、松山、连同西夔,三大营各管南、东、西三方。主帅为各方监粮元帅,监督四方折冲府开仓放粮。” 秦灼静了一会。 萧恒登基以来,第一次全境军事调度,居然是为了放粮。 但这并不是得不偿失的事,甚至可以一箭双雕。 各州军政松散,大多各为掌权,而非拱卫天子。之所以没有纷纷自立为王,一是没有坐大之力,虽可统管一州,却不敌朝廷力量。一是萧恒的军事威慑,三大营各镇一方,秦灼还据南以望,如要独立,无异于出头之鸟,只待枪打。 虽非心腹之患,但要统揽各地军政,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可今日,萧恒有了一个不容抗拒的名头。 赈济。 天灾在前,民生为重。萧恒虽非刻意夺权,但三大营以筹粮之故代管各州,是他收揽各地兵力的绝佳时机。 祸兮福兮。 秦灼嘴角抬了一下,“那就祝陛下马到成功。” 萧恒点点头,又是无话。秦灼脚下拢着个炭盆,筛去的梅枝残花全丢在里头,暖香浮动,似雪中冷香的孪生。他脱了履蹬着盆沿,萧恒看了一会,还是道:“冷要穿鞋。虽然烤着火,但地上湿冷,好染寒气。” 秦灼叫他念叨惯了,这就拿脚去踩软履。肚子里揣着一个,弯腰到底不便。还不待他坐起,萧恒已从他身前半跪下,把鞋给他提好。 秦灼盯了会他的脸,忽然问:“你是不是病了?”见萧恒抬头看他,他便指了指自己颧骨,“怎么瘦得这么厉害?还有个人形?” 他这话虽夸张,却也是实情。萧恒本就不是魁梧身材,骨相又分明,脸上那点肉一消,两腮立刻凹下来。面上又少血气,怎么看都像大病一场。 萧恒直起身,重新从他对面坐下,“真病了,我就不来了。” 半月未见,秦灼心里早就没了怨怼,含笑道:“难怪咱们凑一块。我也没什么大事,只一脸病容。” 萧恒却说:“你怎么都好看。” 他鲜少称赞秦灼容貌。皮相罢了,再鲜艳也不值得夸耀。且秦灼少年苦楚多是这张脸的缘故,真生得丑上几分,便能免去多年作践。他心里有疤,萧恒也从不在形容上夸他。如今开口,莫名有点半百夫妻相濡以沫的滋味。 他们目光如两只手般,默默十指交握。这么看了一会,秦灼方问:“还回来过年吗?” 萧恒道:“怕是赶不回来。” 意料之中。秦灼点点头,见萧恒忽然立起来,往门前衣架子去。 他少穿大衣裳,今日大雪,好歹还是穿了那件海龙皮大氅。他只这么一件,还是几年前秦灼托阿双给缝的。 萧恒将大氅一掀,从里头拿出盏缠了两层厚油布的灯笼。他将油布拆了,现出那灯的原本形貌。 作宫灯形状,四角黑漆的灯底,细木为骨,雕漆为架,镶以玻璃,贴以剪纸。萧恒把灯罩抬起,露出里面的纸轮辐和蜡烛。他从怀里摸出个火摺子,点蜡落灯。灯罩放下的那一瞬,灯屏出现剪纸人物变换的景象。 是走马灯。 秦灼看着灯,笑道:“你居然拿这个给它做耍子。” 走马灯上演绎生老病死故事,各作白、红、青、黑四色,分属婴儿、妓女、臣属、君主四种身份。四味浮世相以四色纸裁,旋转着映在天子脸上。人生四苦经面而过,于是他在极短时间里就领受了爱憎会求不得。 四色光照得他面孔如涂油彩,油彩敷面的只有傩者和壁画,而傩祝鬼神、壁绘鬼神。鬼神司生死,而天子作为凡人,正掌握生死的一部分。 他将手合在秦灼小腹上,口中说:“生、老、病、死,” “谁都逃不过。” 秦灼握住他的手。 他手还像块冰疙瘩,拉着像牵一个死人。暗香浮动,灯行如马,谁都没有出声。 他们这样静坐许久,秦灼深吸一口气,轻声道:“陛下,我不能和你在一块了。” 萧恒道:“为了孩子。” 秦灼点头,“为了孩子。” “我现在不好动身,等它出生,我就回去了。段氏虽然另有情好,到底挂了名分。回去记在她名下,我不会叫它受委屈。”秦灼低眼看炭火,自言自语般道,“再往后……你的封后大典我就不来了,多少给彼此留点体面。” 萧恒并没有过分激动。他双肘抵膝,双手交握,上身前倾着苦笑道:“少卿,我要走了。你让我见你,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些?” “丑话说前头嘛。”秦灼语气松快,刚才像开了个轻佻的玩笑。下面,他一字一句认真道:“六郎,你是值得托付的人。你会是很好的君主、丈夫和父亲。未来的皇后殿下,会非常非常幸福。你给了我最美好的三年,和最宝贵的礼物,我铭感五内,此生不忘。” 他顿一顿,“但咱们不能再互相耽误啦。” “像这回,有人爬了床你都不知道。你有大抱负,但前朝凶险,后宫水深,你自顾不暇,没法把所有人护周全。”秦灼笑着扭头看他,“我不怪你,只是不合适。” 萧恒沉默一会,只能道:“对不起。” 秦灼摇头,“不是你的错。” “你永远都是它的父亲。等它长大了,知了事,我会叫它来找你。”秦灼喃喃道,“如果你还愿意认。” 萧恒说:“我明白了。” 他站起来,几乎听不到呼吸。 门已关上,外头雪片呼啸,如万千投林鸟影。萧恒无声地松口气,在阴影里拎起大氅,道:“这边还是冷,你不要坐久了。这边靠汤池近,但多少有点潮湿,药油我又配了些,放在外头了。记得每日敷腿。” 秦灼见他要走,忙问:“不留下吃饭吗?” “不了。雪下大了,一会真出不去。下午就要走,我怕有误。”萧恒将大氅挂在臂弯,转头看秦灼,往前踏一步,究竟没有再上前,“你身子要紧,万事先顾自己。但凡有事,立刻写信加急给我。我不在,好好保重。” 秦灼叫他一声:“重光。”过了一会,只是说:“你扎的兔子,阿玠收到了。它很喜欢。” 萧恒静静望了他一会,像要把他刻在眼底般。半晌后点了点头,转身出去。秦灼也从榻上下来,系紧大氅跟过去。 萧恒闻见动静,忙转身拦他,说:“外面雪大,别送了。” 秦灼牵他的手覆在腹上。萧恒拒绝不了了。 萧恒挡他在身后才动手开门。雪花大如巴掌,掴脸上就是耳光,打的他浑身都是白色淤痕。 秦灼使人来牵马,又撑伞下阶送了几步。萧恒便叫他回去,给他拢衣领的手一停,方道:“西塞不安定,这次只怕会有大动作,真听见什么不好的……就立即走吧。龙武卫会送你入境,也叫政君北上迎你。” 秦灼心里惴惴,忙道:“临走了,说点吉利话。” 萧恒笑了一下,重新摸了摸他小腹,轻声说:“不要闹阿耶。”过了会又叫了声:“阿玠。” “好孩子。” 秦灼腹中的小灯笼轻轻撞了一下,隔着肚皮,碰在他掌心。 萧恒手一哆嗦,突然滚了下喉结问:“它出生的那天,我能来吗?我自己来,先从附近住几天,绝对不叫旁人知道。” 秦灼本想答应,转念却道:“回来再说吧。” 萧恒点点头,只说:“我走了。” 但他没松手,谁都没松手。 这么立了会,秦灼推开他掌心,撑伞要转身。萧恒忽然叫了声:“少卿。” 第65章 他顿了顿,听萧恒道:“台阶。” 秦灼站住脚,像叫那黑狐狸附身,脚下生了根。阿双正从殿中拿了袖炉来迎,随侍也从厩里牵了白马出来。 萧恒立在雪里,局促地搓了搓手,说:“你好好的。我……我尽早回来。” 秦灼没回首,擦了把脸,点了点头。 第52章 四十七雪话 阿双雪饼做得多,放满了三个小笸箩。箩中一点点凹下去,秦灼小腹渐渐也鼓起来。待第一只笸箩空了,阿玠已结成一只小西瓜大,秦灼行动也的确有些吃力了。 萧恒每十日必有书信来,自然,是快马加鞭传至相府。上无称呼,信必问安。京中一时传曰:“马上书,千金诏,西风开帷与相郎。” 显而易见,李寒再次栽上个祸水名头,唱起个深情摺子了。 虽如此,这祸水却乐得给他俩当青鸟。又一回中午来蹭饭,正是京郊大雪初开。 灿烂日头下,李寒牵着他的小白马,裹着他的小棉袍,大摇大摆进了行宫门,将闻声赶来的阿双吓一大跳,“李相公来,怎么不事先打声招呼?相公身上干系多,万一叫哪个瞧见……” “天子家书新至,并手诏一封。陛下恤我劳苦功高,特赐劝春汤沐浴,往来自由,比同宫中。”李寒扬了扬手中物,正色道,“奉诏泡澡。” 阿双一瞧,见他正掌着钥匙,心里也就明白:萧恒是给李寒正当名头,要他勤来照看。口中却说:“梁皇帝陛下这样做,多少不顾相公名声。他不心疼,我们大王还心疼。” 李寒闻言方笑道:“我自请的旨意,大好享受,何乐不为。” 阿双便着人给他牵马,笑着说:“大王还歇着。相公先去泡一泡,等时辰差不多了,妾请相公用饭。” 李寒目的达成,面上依旧装着大尾巴狼,问道:“这个时辰了,大君还没起身?” 阿双引他进屋,打起两道厚实的毡皮棉帘子,边道:“近来身上懒怠,精神头也不好,晚上睡不着,白天便越来越嗜睡了。” 李寒从衣襟里摸出一封信,放在案上,道:“信已带到,臣遵旨去泡一会,等大君起身,我再来。” 说罢,便自己抄着手、迈着步子、走反方向地去找温泉池子了。 *** 半个时辰后,李寒泡出一身热气,收拾得人模狗样,双眼直勾勾盯着秦灼。 秦灼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问道:“怎么了?” 李寒不答,看着他小腹搓了搓手。 秦灼会意,扑哧笑出来,“你倒顾着我的面子,没有直接上手。”又道:“大相礼数周全,专门沐浴更衣,泡够了池子来的。” 这是答应。 李寒挽好袖口,将手落在他小腹上。秦灼叫他摸得发痒,笑着从案上拿起信封,重新递交给他,并不交待什么。 有来有回,是个好迹象。 李寒抽回双手,将信接来。一鼓作气,从袖中摸出另三封信,呈到他面前。 秦灼没料到这一出,皱眉问:“怎么这么多?” 李寒道:“十日一封,这是一个月的数。只是冬月雪大,西塞尤甚,驿马传递受阻,待西边雪化路开,方攒在一块送来。” 秦灼这才醒转,原来已进腊月,萧恒离京也有一个月了。 他捏了那一摞信在手,又撂在案上,道:“先吃饭。”又对阿双说:“他冬天好皲手,净手后给他找你的香膏子抹,临走再带给他一盒。” 李寒似被拿住七寸,虽神色如旧,但气焰明显不那么嚣张。秦灼又说他:“他不盯着,你就躲懒。等他回来又要骂你。” 给李寒治手的第一个大夫不是别人,正是萧恒。当时他在西塞生了一手冻疮,最后连笔都捉不得。他自己不记着这事,全靠萧恒耳提面命。后来萧恒一忙活顾不得,他更不抹药了,以至于如今都没有好。 闻秦灼此言,他边抹膏子边道:“待陛下回銮,外锄凶恶,内续国祚。如此双喜临门,哪好意思再骂先生。” 李寒欲争梁太子,欲作太子师。 秦灼听着他弦外音,也不搭话。反是阿双见他手上果有许多细碎伤口,翻看着道:“相公一个拿笔的后生,手怎么坏得这么厉害?” 李寒道:“西塞气候杀人,当年不适宜,也没放在心。”又道:“莫说我,连陛下一个武人,当年也是烂手烂脚。守雁线下来,浑身血水冻成了冰,更是有一箭射在心窝上,拔都拔不动。我们以为他要不行,连棺材衣裳都备好了。陛下当时尚有神智,说:‘如还有个人样,见一见也无妨。要是到时候烂了,拦着他,就不要看了。’” 见秦灼没有吭声,李寒清了清嗓子,继续道:“这种报丧差事,我和蓝衣自然都不愿做。他要划拳,我要斗诗,如何也争不出胜负,便定不下人选。” 阿双问:“最后呢?” 李寒瞥秦灼一眼,继续道:“我二人争了一天一夜,他要比刀枪棍棒,我要赛诗词歌赋。众将士团团围坐,因军中禁赌,不然早早摆桌押注。如此龙争虎斗、天昏地暗,将陛下耗得不耐烦,将头上尸布一揭,对我二人道:‘求人不如求己,指望你们,倒不如我自己去说。’因我二人太不靠谱,陛下再不敢死,哪怕几次身处险地,但怕自己尸骨无托,还是咬紧牙关、勉强活了下来。” 他语气一本正经,讲得玄之又玄,将阿双唬得一愣,还是秦灼冷笑道:“你听他吹。不愧是写过传奇,一套一套的。”又问:“箭捅心窝,又是哪一年的事?” 李寒料定此事萧恒不敢言及,便抛出饵来钓秦灼上鈎。又半真半假地笑谈,将其间惨烈抹个干净。如此煞费苦心,很难为他一个没心没肺的脾气。 秦灼但凡生气,就是上心;天长地久地上心,就不怕没萧恒的一席之地。 他十分上路,便擦着手道:“年份臣记不得了。但约莫当年,陛下与大君尚未交心。” 但萧恒去西塞前二人是睡了的。 此话一出,秦灼如何也没法不留心。他抬了抬眉毛,提壶给李寒倒酒,口中道:“哦?” 李寒见他上套,便从席间落座,语气严肃至极:“战前臣与陛下饮酒,陛下知此战凶险,欲与我托身后。臣便以百姓敲打,天下尚苦于君权盘剥,警告他彼时并非撒手的好时候。陛下应是,满饮酒,又问臣:若他遂了志气,废了皇帝,一文不名地去寻你。你还要他吗?” 他觑一眼秦灼神色,道:“臣答道:‘清官难断家务事。还是将军留命回来,亲口去问少公为好。’陛下又应是。此时战鼓响,狼兵至,不死不休之际,无暇再论。他是否问出结果,也没有再同臣说。臣揣测,如已交心,陛下虽患得患失,却不当有此一问了。” 秦灼一直不语,李寒再要开口,秦灼便将筷子拿起,平静道:“吃饭。” *** “先吃饭。” 篝火旁,萧恒和军士们坐在一块,拿筷子敲了敲碗。 梅道然正讲到兴至之处,叫他一打断,蛮不高兴。 萧恒是天子,士卒们本怕他,一个月同吃同住下来也渐长了胆子。尤其几个年轻入伍的,对镇西将军的名号是心向已久,正听得津津有味,却被正主叫停。 陛下开口即是圣谕,他们如何也不敢抗旨不遵。身边那位太子太保却不怕开罪,偏要道:“陛下,臣捧您,您还不乐意?” 火上吊着个瓦锅,萧恒搅了搅,道:“一共这点东西,再熬吃不到什么。雪且停不了,明日还要开道,都早些休息,留点精力。” 有个小兵大著胆子道:“陛下在跟前,咱们有的是力气。” 他一开口,话匣子又开了,士卒们都顶着冻成铁疙瘩的甲胄,七嘴八舌起来: “陛下登基前可是响当当的常胜将军,俺当年投军,就是奔着陛下的名头。俺立志就要当陛下的亲兵!” “少在这胡吹了,你怎么没混去三大营,反跟咱们蹲一块?当着陛下面,你这叫欺君!” “俺去潮州,陛下打了西塞;俺跑去西塞,陛下编好西夔营又开松山去了。亲娘,等俺好容易到了松山,那大将军说陛下挑了快马,早入京师了!俺盘缠也没了,马也饿病了,人也累瘫了,等到了京城,说是禁卫换血招新兵。俺想着,好歹天子脚下,怎么也算半个亲兵了。哪敢想有今天,和陛下住一个庙里,陛下还给俺煮饭吃……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梅道然笑道:“你小子最好多磕几个头,求老天让这场雪一直下,你好和陛下多热乎热乎。说不定他开了眼,收了你哪!” 那小兵龇牙咧嘴道:“梅将军,你这话古怪的很。听着跟……要娶老婆似的。” 梅道然吹声哨子,目光去追萧恒。萧恒素来不理玩笑,接他们的碗来舀粥。 早先军士们都不敢应,一个个嚷嚷,怎敢劳动陛下干这些?还是梅道然说:“陛下还要亲自吃饭睡觉、喝水出恭,劳动的事多了,不差这一桩。” 第66章 说着接了满满一碗稀饭,不谢恩,还道:“陛下,您自打有了管饭的,手艺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虽如此说,众军士还是诚惶诚恐。直到连日暴雪将他们盖在村中,这边穷山僻壤,百姓尚不得度日。萧恒便没有声张,收了旗帜,只道自己是附近军营将领,将随军粮草分与村民,又率军士抢险清道。 如何救秧苗、补屋顶,又如何凿河取水、防治冻疮,以及轻微的伤寒疾病,竟都不曾将他难倒。甚至干起活来,别人连手都搭不上。 村民感激,让屋给他住,没成想萧恒一个皇帝,连此都要推脱。每户驻留三个士兵,还剩下一百余人。他便带人往村中一座庙里住了,村民拼缝了棉被,又接了张厚毡布,全当门帘挡风雪了。 皇帝做到这个份上,也算是前无古人后鲜来者。第二日士卒们见了同袍便争相夸耀,陛下不仅与他们同榻抵足,还躬亲为他们做羹汤。同袍们不服,争相让屋与兄弟,轮流进破庙和陛下共患难。萧恒哭笑不得,也由他们去了。 只如今话涉夫妻,萧恒多少留了心,更不敢轻易开口。士兵们却捧着热碗,很感兴趣地问:“陛下登基也小半年了,啥时候给咱们娶娘娘?” “咱听说杨家小娘子知书达理的,父兄争气,生的肯定也差不了。陛下早立了娘娘,生十个八个太子公主,咱们都高兴哪!” “去去去,早先没听过吗?汤家女公子是命定做皇后的,国色!当年那么多王爷皇子抢破头去提亲,愣是从阁中候到今天。要我说,这是等着咱们陛下呢!” 梅道然兴致勃勃,叫萧恒一个眼神冻回去。 瓦锅已见了底,火苗依旧大盛,如一簇金黄烟火。萧恒给自己舀了一个碗底,便听几个上年纪的说:“咱们是觉得,陛下卝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大家夥都放心。” “可不,就说咱们过冬。穿着浑家缝的,破几个窟窿心里都暖和。” 梅道然转眼看萧恒。火光绚烂,一小把一小把地爆。他那身海龙皮大氅磨平了风毛,火色一映,如同金缕衣。 又有人叹道:“俺临走前,家里的有了身子。不知道能不能赶到孩子出生。” “这是老几啦?” “老三,”那人顿了顿,“前头的都没啦。今年冬天又这样……俺怕赶不及,都没抱一抱,又要埋进土了……” “呸!放你娘的屁!孩子们福大命大,哪有叫亲爹这么咒的!” “陛下,”梅道然忽然打断,举粥迎着萧恒,像端起酒碗,“您金口玉言,说两句吧。” 众人都望过来,一时都寂了。 萧恒定定看他一会,将勺撂下,也将碗捧起来。他望着那人说:“长命百岁。” 那人也举起碗,泪已浮起来,连连点头道:“长命百岁。” 萧恒不太会说吉利话。他自觉命硬,怕说多了要妨。如此静了一会,吃酒般扬碗将冷粥喝尽,方道:“咱们加紧脚程,速战速决。” 众人纷纷效仿,竟如犒军一般。 萧恒望着碗底,沉声道:“孩子长得快,赶在会叫爹前,回去抱抱它。” *** 篝火如娘娘天眼,它渐熄了,娘娘目中金泪便淡了。 庙外风雪呼啸,远望黑白混淆。萧恒背在柱子后抱刀打盹,身边窸窸窣窣一响,接著有人挨着肩膀坐下。 萧恒睁眼,低声道:“叫范汝晖带领一千左卫留下抢险,其余人等明早启程。时刻监视,如有异动随时来报。” 安州与西塞乃国之重事,范汝晖曾外通郑君朱云基,态度摇摆,赌不起。 “陛下还真跟李渡白学坏了。金吾大将军带左卫,多损哪。”梅道然转着笛子道,“这么费心防着,还不如留他在京,带出来平添麻烦。” 萧恒看他一眼,梅道然啧声道:“以身犯险,情深义重啊。” 话音未落,梅道然笛子倒了手,捏出一封信,斜头看他,“今早新到的,八百里加急。这么大的雪,难为那些傻小子当成军报,轮流护了一天才回来。” 他伸个懒腰,提笛又走,边说:“那什么,我去替个值。陛下今晚左右睡不着,一会替我。” 夜深雪重,千里相同。萧恒呼吸像被冻掉,将信封细细拆开,抽出薄薄一张纸笺。 还是他先前写给李寒的那一封,交待寥寥,收尾草草。他怕人窥得,不敢多说,最后只问了句:好眠否?康健否?平安否? 最底下,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笔迹。 一个又轻又小、似能被风吹走的“安”。 就这么一个字,足以从他心口再覆一层疤。信封里又抖出个小纸片,俨然是李寒行书: 精神、饮食尚可,好昼寝,或因孤枕耳。已代探腹,愈尖,若男。代告父安。阅后付炳。 他轻笑一声,将纸条团成银丸,丢入奄奄火丛。如香球掷入熏炉,幽幽吐作青烟。 信笺如同膏药,敷在左胸收了。萧恒隐隐听闻笛声,也提刀寻梅道然去了。二人静立一夜,无人有话。当着满天风雪,却灌了热酒般,再不觉得冷了。 第53章 四十八灯山 长安西南角有一处坊区,名叫永阳坊。永阳坊有一座烟花馆,名叫“小秦淮”。 小秦淮后门,是一座金漆篱门,大白天也挑着红纸灯笼。门外一条人工河,河上画舫朱船络绎,多是与雅妓泛舟的京都子弟。 小秦淮是风流人士的会所,但少有人知,这是南秦线人在长安的据点。 元和七年,秦文公北上长安前对秦灼说,少郎,你已经十岁,有些事我可以告诉你了。阿耶这次进京凶多吉少,你记住,秦君有自己的死士。北方不信奉光明,我们要在梁地点自己的灯。 而“灯山”,就是秦文公留给秦灼的最后一把刀。 他们是潜藏梁地的暗桩,或为妓女走卒,或为门客幕僚,网罗朝中消息,以为秦公所用。而“小秦淮”四通八达,又能捕捉高门秘闻,也就成为接头的绝佳场所。 譬如今天,冬日严寒的河面上,依旧有画舫悠悠。几人登舟后,一个翠衣女郎上前,青天白日,却从舟上挂了灯笼。 如果此时打帘进去,会听见琵琶声、骰子声、划拳声。但多待一刻就能发觉,曲儿来来回回只是那首,每个人跟前的银子压根没动。 再往里进,便是一幕屏风,屏后一张小案,一个赭衣人坐在对面。腰杆挺直,双手置膝,腰间佩刀。如果有人熟识秦温吉的刀鞘,那不难认出来,那是一对夫妻。 他对面,坐一个文士打扮的少年,眉目清秀,有些雌雄莫辨。他低声警告道:“长安突然多了不少魏人。陈将军,要当心。” 陈子元拈酒杯看他,他继续道:“形貌可以掩饰,但总有蛛丝马迹。南魏以首饰区分地位,耳环是尤为重要的特征。梁、秦、羌、燕四地,男子穿耳者,不是奴隶便是玩物,对寻常人是奇耻大辱;琼地男子不避戴耳饰,但也是双耳佩戴;只有魏地男子穿单耳,贵族戴左耳,奴隶穿右耳。以此作为身份依凭。” “但近几日,仅在小秦淮,穿单耳的男人数量突然增多。而且皆着梁服,讲梁音,不戴耳环,应当在刻意掩盖身份。现行身份也多是游侠和商人,流动性极大。”他将一张羊皮纸递过去,“我着人留意过他们的行动轨迹,主要是这几个地方。” 劝春行宫。 他眉头一跳,沉声道:“梁皇帝离京前下了严令,不许魏人入京。” “但梁皇帝也下了令旨,接纳魏人入境,”他声音平静,“将军,主君之事卑职不当议论。可梁皇帝所作所为,偏帮南魏无疑。他忘恩负义,岂把大王放在眼里?” 陈子元眼神陡转淩厉。很少有人能扛住他如此目光,但少年泰然自若,毫不退避。 陈子元笃定道:“你是温吉的人。” “卑职姓裴。”他——在他讲出下一句话后,陈子元觉得用“她”更合适——她不置可否,道: “文公曾以卑职之名题楼,其楼名摘星。” *** “今天接头的是你老婆。” 陈子元说完这句话,秦灼剧烈咳嗽起来。 阿双忙给他捶背,他摇摇手,百思不得其解道:“段映蓝在京城?” 段映蓝正于西南扫荡南魏,要出现在长安,除非她会缩地之术。 陈子元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忘了这一茬了。是小时候给你撮合的那位,你老师的女儿,裴家娘子裴摘星。你的书房就用的人家闺名呢!” 秦灼放下碗靠回软枕上,“是她。” 他开蒙之师是南秦名儒裴公海,后来文公薨,秦善登位,秦灼作傀儡。裴公海刺杀秦善不成,全家老少皆被发配。其女想必也是因缘际会,入了长安,做了“灯山”。 要说嫁娶,文公的确动过心思。只是秦灼当年不过六岁,裴摘星更是身在襁褓,不好下定。便用女孩名字给儿子题了书房名,明眼人都知道什么意思。谁知时移世易,文公作古,君臣两隔,秦灼偏偏没有女人缘,栽给了萧恒。 第67章 秦灼想了想,“她今年也该十五了,还是十六?” “你问我?”陈子元嘶声问,“差点成的你老婆,你问我?” 秦灼多少生了好奇,“裴娘子现在如何?怎么没跟老师在一块。” 陈子元回想她今日打扮。头戴素丝帻巾,白苎衣衫,灰鼠皮披风,素面朝天,毫无妆饰。又刻意修了剑眉,不曾穿耳,但眼明如星,形容干净,嗓音也是含混的沙哑,丝毫没有女儿的妩媚之态。以至于陈子元谈到一半都以为她是个阴柔些的郎君。 陈子元想了半天才给了个答案:“可以拜个把子。当年裴公行刺,全然未顾妻子,估计姑娘心里有怨气,不愿一块走。”又道:“这样还能碰上,就是命定缘分。左右萧重光不在,你不见见?” 秦灼没好气道:“我这么见吗?” 陈子元看他身形,心想也是。突然跃跃欲试问:“我能摸摸大侄子吗?” 秦灼就纳闷了。萧恒不算,是亲爹,亲爹摸孩子应该;但怎么从李寒到陈子元,一个两个都想摸他肚子。便直截了当道:“这么想摸自己怀一个去。以后你们的小孩,都是你来生。” “我倒是想,咱没这本事啊。”陈子元说着就跳开,“谁叫大王您天赋异禀,天降奇才,才能成此天作之合,享此天伦之乐。” 果不其然,一个盏子掼在他刚刚立过的地上。秦灼这就要掀毯子起来,阿双忙拉住他,他便指着陈子元怒道:“你给我站过去!” 陈子元问阿双:“我像个傻子吗?” 秦灼正襟危坐道:“你不站过去,我就肚子疼。” 阿双只抿嘴笑。 陈子元果然就义般站过去,秦灼新拿了盏热茶,又合上盖子,横腕一投,正好让陈子元稳稳接在手中,半滴都没有洒。 陈子元笑道:“谢大王的赏。” 待他吃完这盏暖了身子,秦灼方道:“魏人既入京,还常到行宫这边来,大抵想有所动作。知道我在长安,应当和朝中有勾结。你和灯山知会一声,摸摸他们行动时间。” 他想了想,又说:“这件事得叫渡白知道。等天黑了,你亲自去见他一趟。” “姓萧的一笔糊涂账,没算清就滚了。”陈子元捧着盏在底下坐了,略一沉吟,“大王,他接纳魏人一事,我心里还是不安稳。你俩要只是利益关系也就罢了……但他孩子都在你肚子里,他这么干,就他娘的不是事!” 秦灼像是不愿多说,只捏着眉心道:“各自体谅吧。” *** 没等陈子元来,李寒便赶到行宫送信,听闻此事,立即行动。刚出宫门,便遇见巡防营,他叮嘱道:“陛下曾经下诏,南魏流民入境,各州不得拦阻,妥善安置。但为防贼寇混入,巡逻军防当严之又严。” 李寒顿了顿,“京畿之地干系重大,暂时不予开放。行宫之中停放国宝,更是重中之重。将近年关,各位将军多多辛苦。” 巡逻队伍一走,李寒便转过身,冲不远处宫门笑道:“郑将军,好巧。” 宫门影子如山,很能藏住人形。郑素走出来,露出一身苍蓝袍子。他从怀中摸出一份大红喜帖,递到李寒面前,道:“正月十五。” 李寒接过,拱手道:“恭喜恭喜,届时一定到场。托人送来就好,将军何必专程跑这一趟。” 郑素无诏外候劝春行宫,只能是跟他来的。李寒却作无知,开口生分,又不曾道破,其中事显然不想让他掺和。 郑素目光沉沉,将他的马缰一并挽在手里。李寒难得犹豫,没上手跟他夺。 郑素有话要说。 两人这样沉默走着,路过城墙时,郑素望着女墙的高肩阔背,忽然问:“京中到底藏着什么?” 郑素是青不悔养大,嗅觉敏锐,甚至不需要确凿推断,便咬定长安必有异样。不过同窗多年、同僚数载,李寒早就摸出一套应对方法,老神在在道:“天子脚下,国之重器。” 话一出口,郑素霍地拎起他衣领,险些把他提溜起来,低声问:“宫中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李寒任他揪着,答道:“你如此问,已经有了答案。” “陛下在怕什么?” 李寒叹口气,往左右看了看,方半真半假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他们挨得近,郑素的鼻息快喷到他脸上。李寒胸口一松,郑素已将他放开,目光复杂地上下打量他,咬牙切齿道:“你怎么都是青门出来的。阿舅悉心教诲,你不光忘恩负义,还想做董贤、弥子之辈,辱我青氏门楣吗?!” 李寒回过神般哦了一声:“你说这事。” 他拍拍郑素肩头,神色十分无奈,“郑涪之,你也老大不小了,脑子是个好东西。守崤关九死一生,你怎么活到的今天?” 郑素拧眉看了他一会,突然道:“你劝天子开关放魏人,你说魏民也是梁民。李渡白,诸侯并起,尾大不掉。他们早就不是梁人了。” 李寒不料他语及此处,长叹一声,说:“你相信吗,最后会无魏、无琼、无秦,甚至无齐、无梁,没有南国北国,没有故乡他乡,甚至没有天子庶民之分。到时候,异姓他氏,俱是兄弟;别国另族,皆为亲朋。王子与屠户同起坐,皇女与寒士通嫁娶。优伶不作玩宠,乞丐可入学堂……人不再有高低贵贱之分,你我的位置,乃至陛下的位置……” “无由血统,能者居之。” 郑素听过类似的话,从另一个人口中。那人说出这话时李寒叩拜了他,那人试图践行这话时李寒背叛了他。李寒说:十年寒窗,不容试错。我为诸生鸣不公。 郑素回过神。他和李寒交锋太久,早早摸清他诡辩路数,揪着一点不放:“无秦,天子做得到吗?” 李寒反问:“‘生年逾百岁,黄粱亦何曾?坐饮桃花水,辞峦谢长生。’我虽这么写,但我真的能活百年吗?如长生道在我面前,我真的可以推辞吗?” 不等郑素回答,他便一牵嘴角,露出一双虎牙:“所以说,人要有远虑,但不要杞人忧天。有的事,早就有了答案;有的人,早就有了结局。还是先哲说的好:生年不满百,行乐需及时。” 他又拍了拍郑素肩膀,顺手柄缰牵过来,上马就跑了。大庭广众,郑素绝对不会追他。 他们心知肚明,李寒的话术绕不晕郑素,他总能单刀直入。而郑素没有再问,是因为他知道,如果李渡白不想说,他们这样无休止地耗上一天一夜,哪怕一生一世,他也撬不开李寒的尊口。 后世许多人评价,李寒像个可恶的预言家。但无秦一事,天子究竟能否做到,他到底没有回答。 第54章 四十九除夕 要过年了。 秦灼这念头第一次冒出来,是秦温吉的军报到时,马头多挂了只灯笼。 他翻开摺子瞧了一会,“又催我回去?” “南魏各州基本归顺,姓朱的宗庙也就倒了。段氏的军队也囤在那边,两家到底怎么分,还得你来拍板。”陈子元看着他身形,清了清喉咙,“自然,肯定得等我大侄儿出生。” 秦灼没说话。陈子元站了一会,突然一拍脑袋往外走。不一会又跨进门来,手里多了一盏大红灯笼。 “快过年了,温吉叫送的。路上昼夜添油,蜡烛没灭过火。”他捧到秦灼面前,珍而重之,咧嘴一笑,像个毛头小子。 “家里第一盏灯。哥,红红火火,岁岁平安。” *** 除夕夜又下了一场雪。 南秦大小节庆都要上灯。门前明纸灯笼积了雪,倒像一双玻璃灯。 李寒刚下马,便听见噼里啪啦的炮竹声响,红屑和白烟爆成云朵,望之便暖上心窝。他还不待捂耳朵,便闻嗖地一声,一支羽箭擦面飞来,刺在门板上。 门上挂着幅恶兽图,那支箭射得极准,正钉住它的血盆大口。 羽箭刺得深,李寒使些力气才拔下来,笑道:“犄角,利齿,形如虎,青鳞铁皮,这是凶兽‘夕’的画像。大年夜虽叫除夕,但还保存着‘射夕’风俗的,南北之间也只秦地。秦高公以武功得封十五州,至今九世,无一代有辍。” 说罢,他拱袖道:“大君好弓法。” 庭间灯火通明,群灯如日,一片金红的汪洋。除宫灯外,多做花鸟形状。秦灼正将弓放下,接了盏兔子灯在手,对他笑道:“别贫了,不冷吗?上来吃饭。” 二人落座,李寒这才仔细打量秦灼,心中暗暗吃惊,忙问道:“大君气色……何以至此?” 秦灼笑了笑:“这也是我要与你商议的事。” 这段时间以来,这孩子长得格外快,秦灼身上已经显得很了,人却瘦得厉害,脸也凹了,颧骨也突了、眼珠也灰了,面上没有半丝血气,活脱脱像一场大病,只精气神倒还行。 秦灼给他倒了点酒,说:“昨日结结实实闹了一场,倒没有血。但阿翁说,保不到足月。” 第68章 李寒心中咯噔一下,斟酌着问道:“能到开春?” 秦灼眉头微沉,低声道:“今早阿翁请脉,说怕是要早。” 李寒拈着杯喝不下去,盯在秦灼腹上问:“多早?” “八个半月。” 李寒这就要掰指头,秦灼疲惫地叫住他:“别算了,就在正月底。”他揉着眉头,虎头扳指正好咬在眉心,轻声说:“灯山那边传了消息,魏人有所行动,估计也是那几天。” 一时沉默,外头钟漏爆竹齐动,一片热闹。 李寒问:“不能提前剿灭?” 秦灼道:“他们行动极其谨慎,不到当日,很难倾巢而出。事前对他们下手,只会打草惊蛇。” 李寒不讲话了。秦灼不吃酒,只端了碗甜汤搅着,听得碗勺相碰,鞭炮和漏声都远了。叮、当。 他含了一勺在口,怕是有些凉,压在舌下好久才咽下。他说:“我已吩咐阿双炖了催的药,这副药性温和一些,只是每日都要吃。” 秦灼想抢在魏人行动前,先把孩子生下来。 李寒摸着嘴唇问:“大概多久?” “从明天开始吃,先吃半个月,第十六日吃猛药。到时候,我叫人从你门匾上射张红纸。”他说到此处一停,继续道,“你要进宫来。” 第十六日要生。 正月十六。 李寒算了算日子,点头答应,又听见秦灼道:“我有令旨,先保我。” 李寒道:“臣也这么想。” 秦灼眨了下眼睛,喃喃道:“要是都死了……” 李寒笑道:“那就给陛下借了东风。先以此为伐收拾了诸公,再打个巴掌给个枣,从世族中选淑女做皇后。今宵白骨黄土,明夜鸳鸯红帐。大君岂能如他的意,叫陛下娶了娘娘逍遥去?” 秦灼也笑了笑:“一尸两命,的确太凄惨了些。” 李寒又吃了口酒,问道:“既然日子近了,那臣就不得不问一句。到时候,大君准备怎么生?” “破腹,”秦灼将汤搅浑了,便搁在桌上,“先饮麻沸散,再破腹。届时子元守在外殿,应当出不了大事。” 李寒略一思索,“陛下那儿……” 秦灼一怔忡,方笑了笑:“他大概是赶不到了,我本也没怎么指望。这事不好写信,等孩子出生,叫他自己回来看吧。” 他笑容撑了会,还是道:“万一赶到了……你跟子元讲,是我的意思。别拦着,说话也别太过分。” 李寒颔首,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他们两个人,却拉了三个位子,另一处上放着方才那盏兔子灯。白绢所扎,点起来雪团一样。李寒看了会灯,喃喃道:“辛卯年了。” 秦灼知道他什么意思,摸了摸小腹说:“是,属兔。” 他这神态过分柔和,李寒看在眼里,心里突然不是个滋味,便道:“大君属虎,陛下属龙,如今殿下属兔,一家也算串起来了。” “女孩儿属兔倒好,月兔投怀,好意头。” 李寒疑问道:“大君觉得是个公主?” 秦灼继续道:“要是个男孩儿,就怕性子太软,做不下决断。” “殿下有两位父亲,也有臣。”李寒眼睛灿着,“臣在一日,必拚死护得殿下周全。” 秦灼笑着举碗,“承蒙大相看顾。等它出来,我叫它认你做干爹。” 李寒立马举杯,正色道:“君无戏言。” 二人大笑起来。一杯一碗叮地一撞,盛世一片炮竹响。 说到孩子,秦灼一开始便欲言又止,这才苦笑道:“不瞒你说,我心爱它不假。但生孩子这事,我心里……实在有些膈应。” 李寒表示,我懂我懂,要我我也膈应,谁叫咱不信什么神神鬼鬼,通不了灵,也没您如此天赋异禀。 秦灼像已经预料那一幕,面红得不知是恼是羞,“稳婆不能用,太医又没接过,只能阿翁亲自来。阿翁看着我长大,如今再……” 他将碗往桌上一丢,李寒也同情地拍拍他的肩,听着秦灼从牙关撕出个名字啐地上:“萧恒,我操他大爷。” 说到这李寒来了兴致,拈着杯子看他,“大君,其实我的确很好奇,有道天地有伦阴阳有常,你们怎么……” 秦灼要跺他,他难得没躲,想着,陛下不在,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代挨一脚就代挨一脚吧。没想到秦灼反倒将脚收回来,取箸敲盏道:“闭嘴,吃酒。” 不是李寒的杯子。是萧恒常用的那一只。 李寒眨了眨眼看他。 炮竹静了,细密雪声里,秦灼有些溃败地道:“它爹不在,你是干爹,代饮一杯吧。” *** 萧恒把酒壶挡回去。梅道然摇摇头,提壶喝了一口。 他们抵达安州正好赶在年夜。李寒走前禁了全城火药,是以也没有烟花爆竹放。满城静悄悄的,但万家灯火犹在,欢声笑语能闻,比烟火节要好不少。 李寒审完的账簿备了两份,一份移交吏部,另一份正在萧恒手中。 梅道然见他拧眉,便问道:“有什么不对?” “记账方式,”萧恒指给他看,“一般都是写清货物、买卖双方和抵押物件,往各州和京中运送的烟花即是采取此种记录方法。但账簿上还有一种。” “记录运输途径,不记买卖双方和时间地点,”梅道然瞭然,“李渡白之前也说过,但我们核对货物,并无什么不妥。” 萧恒道:“但正常交易绝不会这么记账。连卖家都分不清,万一对方抵赖,得不偿失。” 这交易不正常。 萧恒沉声说:“除非采取这种方法的买家只有一个。因此不用加以区分,只用记录运输方式和火药重量。” “但就算全加起来,这批火药数量也不大。”梅道然将酒壶递在桌上,“不对头啊。” 萧恒忽然问:“安州折冲府的人也替吴汉川办事?” “郎将薄老四。狗仗人势的东西,我本想立斩了他,但叫李渡白拦下了。如今正下在牢里,软硬不吃。” 萧恒点点头,掸掸大氅站起来,“立即提审。” 梅道然乐了,“得,就当守岁了。” 第55章 五十亲鞫 李寒走后,薄老四便被下了州狱。梅道然听李寒调令回京前,留了一队右卫在此把守,替掉原本狱卒,全天监视。 脚步声渐近,光线如箭,嗖嗖射入。薄老四不适应地挤了挤眼,抬起了头。 门砰地关上,牢内只点了一盏油灯。一名右卫端进一个铜盆,并一条手巾,放下之后,冲进来的两人抱了抱拳。 薄老四眯起眼,打量那两个人。 梅道然他认识,正带刀立着。他面前站着个青年,黑衣黑靴,面色冷白,整个人像一把利剑。和那青年一对视,薄老四不由打了个哆嗦。 那人气质很奇怪。薄老四行伍出身,一望便知其为军人,甚至是高级军官。但威压之外,他还透出一种死人般的阴鸷之气。与其说是上位者,不如说像无常索命。眼珠几乎不动,直勾勾黑漆漆,看不出丝毫人的情绪。 这是鹰狼吞食猎物的目光。 太可怕了。 梅道然问那青年:“是臣先打头阵,还是您亲自请?” 青年没有作答,自己解开大氅,仔细抖好。梅道然接过挂在臂弯,大喇喇地翘腿坐下,甚至连笛子都掏出来,扬声道:“先是大相专审,现在天子亲鞫,你们使君还没这待遇。小子,福气在后头呢。” 天子! 薄老四呼吸猛地一紧,随着面前人逐渐逼近,脖子往后不住蜷缩。 这是萧恒!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道:“卑职薄老四参见陛下,陛下万岁!卑职草芥之躯,怎敢劳动陛下年节亲审!” 萧恒却不管他,只对梅道然说:“别看戏了,把人吊起来。” 梅道然干脆答应一声,先擦了擦桌子,才将他大氅放上。自己从袖里抽出条麻绳,笑着走近薄老四,和声细语道:“放松啊,我是有手艺在的。不挣没事,越挣越疼。” 他笑得瘆人,薄老四不敢违抗,强笑道:“哪里,哪里。” 梅道然手上有活儿,只轻巧绕了几扣,薄老四便被牢牢捆死。这一通忙活时,萧恒立在桌前,从怀里掏出个毡皮套卷。 他抽开束线,皮套下拉条般骨碌滚开,直铺了三尺远。薄老四远远一看,只觉一片银光刺目。 梅道然顺他目光也眺一眼,笑道:“拿出去够吹一辈子了。叫陛下全套伺候的,这些年,满打满算凑不够一巴掌。” 他吹声口哨:“自然,先有命出去再说。” 薄老四定睛看去,顿时似被掐住脖子,浑身打战。 毡皮用来收纳各种刑具,剪、楔、刺、棍,钢签、短镊,桑皮线、三棱针、平刃刀、月刃刀,还有不少花花绿绿的小瓶,一眼触及便头皮发麻。 萧恒解开箭袖暗纽,翻折至腕上。两只袖口折毕,他不知从哪取出一条银索襻膊,绕过肩颈,将衣袖搂起来。过颈、绕臂、交背、穿腋、打结,他做得慢条斯理,一丝不苟。 第69章 他每进行一步,薄老四就出一身冷汗。 镇西萧将军之仁名天下皆知,刑名更是无人不晓。听闻他平素行事雷厉风行,但认真动刑,堪称一丝不苟。 这其实也是一种心理战术,很多奸恶之徒,尚挨不到动刑,已经被萧恒这套做派搞得发疯。 然后,薄老四听见了水声。 萧恒在洗手。 在特定地点,水会和其他东西联系起来。 譬如血。 片刻后,萧恒擦血般将手擦干,捡起一支鱼口剪。 梅道然抱臂立在薄老四身边,讲解道:“看见那对剪子嘴没有,往外边翻翘,就是为了能把头皮完整剥下来。只是有一点不好,会从你额头上留两个小孔。嗐,但也不妨事,等把你脸皮剥下来做人皮面具,这两个孔就是固定面具的关键。有的面具下水脱落,改良之后,需要先往脸上刷一层骨胶,这两个孔就是留着封胶用的。” 他半真半假地道:“咱们陛下的手艺天下一绝,多少人想享受都排不上号。” 他正说着,萧恒已走上来。他根本不审,看架势竟要直接上手。那短剪极其锋利,在薄老四眼前闪着寒光。萧恒压根不在乎他的反应,裁纸一半,先从他发根处落手。 薄老四似乎感觉自己头皮被开了个小口。 梅道然在一旁叹气道:“别皱眉,五官扭曲会导致皮肉粘连不易剥离,更受罪。” 薄老四像活吞了只癞蛤蟆,失声喊道:“陛、陛下……” 萧恒目光专注,左手拇指有节奏地按压他头皮,似要挤走血沫,右手徐徐沿头皮下划。如此还表示自己在听:“讲。” “卑职……卑职有言……” 萧恒并没有停手,口中道:“蓝衣不是说你一块硬骨头,软硬不吃,死活不招吗?” 梅道然纠正道:“臣仁义,从不细碎折磨人啊。” “陛、陛下!卑职不招,是卑职全家老小捏在人手中,卑职实在不敢啊!” “胡说八道!”梅道然故意叱道,“吴汉川而今自身难保,你要拿他当挡箭,也不动动脑子!” 薄老四连声道:“不是吴汉川,不是吴汉川!” 萧恒手势一停,目光示意他继续说。 薄老四深吸口气,声音颤栗:“是个……是群穿黑斗篷的男人。” 萧恒问道:“很多人?” “不……每次只来一个,一样打扮,身量也差不多,但都不是同一个人。” “长得不一样?” “是。” 萧恒和梅道然对视一眼,拿了块手巾擦了擦剪子,道:“继续说。” “约莫八尺左右的个头,块头不小。使君、使君先前是秘密见他,有一回我撞见,便把我留下了。”薄老四努力回想,“都是夜里来,天不亮就要走。卑职对他的马很有印象,每次也都更换,但都是日行千里的良种。只卑职记得的,便有蒲野马和白蹄汗血马两种。” 梅道然冷笑道:“难为你记不得人,坐骑倒记得清楚。” 薄老四颤抖道:“卑职……卑职从前圈了片马场……也管过马匹分调……” 他似想起什么,连忙叫道:“还有,还有!来的这些人都是左撇子!” 萧恒眯了眯眼,“还有吗?” “拿缰绳和茶杯都是右手——” 萧恒追问道:“单手拿缰?” 薄老四绞尽脑汁地想,看着剪子哀声道:“是!是单手拿缰,卑职记得是单手拿缰!” 萧恒点点头,将剪子递给梅道然,问道:“还记得他都是什么时候来吗?” “每月十三左右!也不一定是每月,但差不多都是十三,最迟十五。但凡要来,都是这几天!”薄老四颤声道,“陛下……陛下,卑职句句属实,不敢求陛下饶命……只是我老婆开春就要生了,叫人拿捏在手……她打小跟着我,是我不是人,是我连累了她!我求陛下救救她!卑职就是落入畜生道,也做牛做马报答陛下!” 梅道然眼见萧恒睫毛颤了一下。 薄老四咧了咧嘴,头上血迹流进眼里,结出大颗的血泪。 “我没什么话给她娘们留的,要是她能活下来……陛下,卑职求求您,叫她改嫁吧。” *** “还真把这小子吓住了。看来不知道咱们陛下是什么人哪。” 梅道然一出大牢就乐了。萧恒划的那条口子都不用缝,两天就能长好。还割人皮,萧重光还真不是玩那一手的料。 萧恒却没有丝毫轻松,边系大氅边道:“黑斗篷是范汝晖。” 梅道然步子一顿,左右扫了一眼,压低声音道:“真的?” “蒲野马和白蹄汗血马是北方军中供应,都是日行千里的好马。前者虽非稀有品种,但从两年前起,便专往禁卫供应。禁卫轮值,金吾卫休沐大抵是月中七日,快马来回,应该是在十三。” 梅道然问:“他是个左撇子?我怎么记得他右手使刀?” “他双手使刀,”萧恒道,“他左手有很厚的刀茧,甚至比右手都要老。我立冬赐酒,亲手摸出来的。身材厚实,身长八尺,全对得上。” 梅道然问:“都是一个人?” 萧恒笑了一下,“蓝衣,你想想看。黑斗篷前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和吴汉川商议火药一事。既如此,为何要特意挑选一批身量相仿的左撇子?这不符合逻辑。” “也是,脸可以换。”梅道然亮了亮剪子,也笑了。 “范汝晖既是影子,那吴汉川就是他发展的线人,而且吴汉川不知道范汝晖的真实身份。”萧恒道,“不然就用不上人皮面具来掩饰了。” 梅道然叹口气,“没想到,影子的手还敢伸这么长。” 萧恒掸了掸大氅,笑道:“起码现在,好撬动这位安州刺史的尊口了。” *** 后来梅道然对太子说:你阿爹让一个很厉害的坏人招供,只贴在他耳朵边,说了一句话。 太子丢开甜酪,亮着眼睛扒拉他膝盖问,什么什么? 你阿爹说—— 再也不让他吃糖。一只手伸过来,将太子的甜酪端走。 萧恒挽着冕服的大袖,面无表情地看着梅道然:你再给他偷吃这些东西,以后别想带他玩了。 为什么!小太子立马松开梅道然,抱着萧恒大腿跳着抗议。为什么阿耶可以吃好甜好甜的甜汤,阿玠连一小口都不能尝? 因为阿耶不咳嗽。萧恒将碗搁一边,将太子抱起来,被摘了旒冕也不恼。 因为人家是两口子啊。几乎是同时,梅道然搅着酪吃,幸灾乐祸地说。 讨厌阿爹!阿玠再也不要和阿爹好了! 萧恒温和看着太子,笑问道:真的吗? 太子叫他看了会,呜地一声扎在他颈窝,抱着他那么大一顶沉沉的冕戴,好委屈地说:想吃酪。 …… 审完吴汉川后,萧恒和梅道然分了碗甜酪。 这时的梅道然对大老爷们吃甜食的行径十分不齿,愁容满面道:“这不姑娘娃娃们才吃的吗?” 萧恒看了他一眼,梅道然哟嚯乐了,给他面子,嘴上往回找补:“成,大君不算,大君那叫童心未泯。大君吃就是我侄子吃。孩子想吃,就得吃。” 萧恒那只碗已经空了,他拿勺子刮着碗壁,但没有叮叮当当地响。 他手上的准头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梅道然这么想着,问:“吐干净了?” 萧恒点点头:“吴汉川如果是个普通人,还真捏不准他的软肋。但他和‘影子’有关,那就容易多了。” 这倒是。 “黑斗篷的指令,每月烟火节前三日,都要他去永安运河的渡口接人。再借用烟火节放松城防,将人偷运出去。”萧恒沉声道,“第二种记账方式,主要送的根本不是火药,而是人。吴汉川接到人后,只按令放到指定地点,目的地他一无所知。但按他描述,这些人军事素养极其高超,说话是齐地口音。” 梅道然放缓语气:“也就是说……他往外转运的,都是齐国的精英军士?” 萧恒道:“运了三年之久。” 妈的。 “永安运河上游流经齐国港口,咱这边是中游……操,他娘的直接把敌军运到家门口了!” 通敌叛国,板上钉钉。 “按他的招供,最近一批人是和龙楼一起走的。这次龙楼制作非同寻常,由范汝晖亲自监制,吴汉川只负责放在指定地点。”萧恒道,“也就是说,停放的那处破庙,是他们接头的地方。” 梅道然说:“李渡白去西塞前让我观察后续动作,但这么多日,一直没有异样。” 萧恒将碗放下,“去看龙楼。” 第56章 五十一破龙 龙楼停在郊外兰音寺。寺外松柏如盖,寺内阴湿,进门一望,黑压压一片巨大影子。 四壁皆饰青铜佛像,因锈迹斑驳多添了鬼魅之气。龙楼如同巨兽出海,血盆大口正冲着萧恒。萧恒立在其下,如同一粒芥子。 第70章 他深吸口气:“不要点火。” 梅道然将浸油棍子放下,近前问:“怎么?” 萧恒抽出环首刀,登上龙楼。 龙楼有二层,第二层顺着龙颈直至龙首。梅道然抬头,见萧恒一点影子投在硕大龙头上,像龙眉间一滴黑血。他双手往下按着,又屈指敲击,像在探寻什么。 大约到龙头后部的正中位置,敲击声似乎毫无变化。萧恒却直身站起,双手举刀,狠狠刺下去。 巨大的齿轮旋转声。 龙颈处向下塌陷,竟开出天窗似的一处入口! 里面中空! “表面涂了层桐油遮盖气味,”萧恒将刀拔出来,“火药味只露了一点,一般人闻不到。” 一般人闻不到,但梅道然不应该。 梅道然霍地抬头,见萧恒正沉沉注视他。他声音一抖:“陛下,你……知道了?” 萧恒叹口气。他很少这样叹气,他的悲悯从来只藏在心底。 梅道然拗着头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一开始,”萧恒看着他眼睛,“当年你给岑郎试药,废了鼻子。试到一半,舌头差点也保不住,那时候我把你调去西塞。”他静了一会又说:“是岑郎拜托的我。” 提到这位“岑郎”,梅道然浑身一颤,哈地笑了一声。他攥紧笛子,问道:“……他怎么说?” “他不希望你知道,他知道你为他失去嗅觉的事。” 这句话太拗口,但梅道然一耳朵就听出什么意思。他愣了一会,听见笑话似的放声大笑,笑得泪都出来了,扶着龙楼直不起腰。萧恒没有催他,听他喘平气后骂了一句:“狗日的。” 萧恒不太会劝人,没有轻易开口。梅道然没再多说,自己也拔刀登楼,将萧恒往后一挡,投井似的纵身跳进去。 没一会,里面便传来震荡的回音:“陛下,底座是空的,通了条地道!” *** 李渡白算无遗策,终有此一失。 他算到龙楼有蹊跷、后续有动作,故而留下梅道然这个老油子把守。但千算万算,没想到败在他鼻子上。而这件事,李寒还真不知道。 龙楼高达丈余,人在里面,就像被扣进一只巨大炉鼎中。萧恒探手摸了摸底子,在鼻前拈着一闻,肯定道:“是火药。” 这就是了。吴汉川多于账目的全部火药,都是藏在这座巨大的龙楼里。 要运火药的,是影子。 “怪不得李渡白要烧龙楼时吴汉川拚命阻拦。这大家夥如果到不了寺里,按影子的手段,绝对叫他生不如死。”梅道然喃喃道,“但右卫全部镇守寺外,要开启机关、多次搬运,动静之大,不可能毫无察觉。我鼻子废了,耳朵没废。” 萧恒叹口气:“刚刚卫兵在楼外找到了残存粉末,是‘春醉浓’,能暂时麻痹神经。初燃时会有松木香,寺外有松树,右卫应当没有察觉。” 本当察觉的梅道然,偏偏废了鼻子。 梅道然一拳擂在底上,铜皮震耳欲聋的巨响里,萧恒拍了拍他肩膀。 “为时未晚。”他这么说。 龙楼底子开了个容两人过的口子,寺庙地砖也起开,正是一条深不见底的暗道。入口不能出半点差池,不然人能被堵死在地下。梅道然留在外面,萧恒亲自带一队人下去。 地道运过火药,萧恒不叫举火。他目力非同寻常,将身后卫队甩了老远。待走到尽头,竟一丝光亮也无。 侍卫面面相觑,“这……这怎么没路了?” 萧恒摸着石壁,有的截面太过光滑,应当是多次踩踏导致。他沉声道:“退后。” 众人便向后闪开,萧恒将刀收回,伸出两指往前探着。敲到头顶时,突然发出“当当”两声。 是块铁板! 他再一摸索,竟有一只酒盅粗细的铁环! 但那铁环似有千钧重,萧恒用力一拉,没有撂动。 他在军中之名赫赫,侍卫见他没有打开,不免有些泄气。还没来得及自我安慰,便听“咔哒”一声。萧恒将铁环一拧,往上抬起来。 简易的机关术。 萧恒立即率人蹬石壁上去,外面正是一处小路,两侧柏树森森,好不清冷。侍卫往前一看,登时傻了眼,“岔路口,陛下,咱要往哪边追查?” 萧恒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蹲下卝身,仔细检查草旁辙印。可连月车马来往,又被大雪一盖,早就分辨不清了。他回头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回陛下,应当是郊外的洼子店村,咱们出了兰音寺,已向西三里地了。” 向西。 向西是火药转运的大致方向。 西边……西塞……西夔营……庸峡之败……白骨遍野…… 太阳起嘞……庄稼黄嘞……国破嘞……家亡嘞…… 无数冤魂的哀哭里,李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安州和西塞有瓜葛。” 萧恒眼中精光一亮,撑着膝盖站起来,问:“从这边往西出关,要走哪条道?” 侍卫往一个方向一指,“这边偏远,肯定不能走官道。但有一条丝路,咱们世代的地方官多少都掺和点丝绸买卖,是以算作半个明面生意。但听说是怕给朝廷纳税,没有上报。” 萧恒从腰带上扳下个黄铜龙头带鈎,这小玩意叫秦灼解了无数次,摩挲得都快包了浆。他抛给右卫一个军官,道:“去调丝路的交通簿子,大相进安州以后的,立即拿来见我。” *** 府衙里,萧恒整理马鞍,半点没有休息的意思。 梅道然哨了一声,他的那匹青马不知从哪窜出来,冲萧恒的白马呦喝了一嗓子。这群马里,萧恒这匹叫做“云追”的坐骑也就对着秦灼的元袍好脾气,任它啃耳朵咬嘴也不恼,但冲着别的半点不让,掉头冲青马打了个响鼻。 “齐军沿运河来,再取丝道,和火药一起往西塞走。”萧恒拾鞭打它一下,“估计庸峡一败,所谓的神兵天降,正是这群人。” 当夜引起内斗的人穿着同色甲胄,但不能证明他们就是梁人! 梅道然疑道:“既如此,为什么不直接杀了荔城?非要如此大费周章,要陛下夺他的职务、怀疑他、甚至逼反他?” “因为他们想要的不只是赵荔城死。他们要西夔营覆没,要折断西北这把最利的剑。仲纪赶去,他们甚至想要把潮州营赔上。西夔如存一人,必能卷土重来。但如果人心猜忌,自相残杀,五年之内难成气候。蓝衣,五年,西北门户大开五年,你想想意味什么?” 梅道然点点头,“齐国能走内部往西塞运人,却不直接运到长安,也是这个道理。” 萧恒颔首道:“长安和齐国相去甚远。哪怕杀了我,西夔营一样可以对外作战。而且刺杀皇帝并不容易,如果我没被杀死,一定能把他们的老巢连根拔起。而我如果一死,三大营也会倾力反扑,到时候哀兵如虎、两败俱伤,不值当。” 他继续道:“我一直在想,渡白任安州大都督,不日便要抵达。风口浪尖,吴汉川的上峰为什么非在这时候叫他制作龙楼来运输火药?就不怕因此暴露毁于一旦?今天查完丝路我才明白,龙楼的火药的确是往西运送。他的确是牟取暴利,但不是卖给西夔营,而是给齐国。” 梅道然瞪大眼睛。 萧恒沉声道:“齐国少产硝石,火药制作也不精良,只能从别国高价购买,安州烟火司正是其主要的采购管道之一。吴汉川制作龙楼、铤而走险,不只是要抢在渡白到达之前将火药送出。更重要的是,齐国很可能要再次开战,还是大战。他们必须拿到这批火药,越快越好。” 萧恒拂了把大氅,雪如乱梅,掸后又满。 “窃鈎者诛,窃国者侯,吴贼无耻,刮我境内民脂民膏,换我前线白骨如山。影子为牟暴利,替齐国运兵供火,使西塞百姓无辜受戮,大好河山沦于敌手!”萧恒很少这样形怒于色,他调整气息,方道,“这不是人做的事。” 梅道然啐道:“早知剩下的是这种畜生!” 他突然想起什么,忙问:“范汝晖这次跟出来,是不是有什么目的?” “所以要快,必须赶在范汝晖与我们合兵之前,把事办了。”萧恒认镫上马,将一封帕子递给他,“我立即赶赴西塞,你去办另一件事,四日之内务必抵达桐州。按龙楼停放时间,齐军已拿到火药,不日定会开战。蓝衣,时不我待。” 雪还在下着,萧恒没带斗笠,眉毛亦白了一层。这一会禁卫已集结完毕,皆候其号令,严阵以待。 梅道然跃上马背,抱拳道:“定不辱命!” 萧恒点了点头,没再看他,在雪中高声道:“开拔!” 第57章 五十二入瓮 赵荔城在马厩刷马,冰天雪地,刷子冻得像钢针。马受不住,拨着头打转。他火气却大,没有穿甲,上衣剥掉系在腰间,闷嗤闷嗤地收拾了会,大声骂道:“不中教的畜牲!” 第71章 侍卫冻得跳脚,给他提着灯笼,哈着气道:“将军,您消气,还有两匹,两匹咱就刷完了。” “谁他娘是你将军,狗日的姓许的才是你将军!老赵就是个打了败仗的罪卒,担不得一声称呼!” “您别说这话。咱们西夔营的弟兄,哪怕不认陛下,也不能不认将军啊!” 听他此语,赵荔城双手搭在膝上,头扭过来,两只眼黑洞洞盯着他。侍卫叫他看得心里毛,强笑道:“将军,您怎么这样看着我?” 赵荔城忽然问:“老刘,你跟我也有五年了。” “是,陛下来西塞之前,我就跟您混啦。” 赵荔城盯着他点头,露出笑容,“好兄弟,不枉我这些年待你。老赵记得你了。” 老刘擦了擦汗,吁口气笑道:“瞧将军这话。您千万别动气,许将军一个外人,兄弟们心里肯定向着您。大相厉害是厉害,可到底是个书生,书生点兵,不残就病!” 赵荔城拾起刷子,抓住马又要刷,冷笑道:“官大一级压死人,人家说话,全支棱着耳朵听!” 老刘不敢多说,只陪着他提灯照亮。等刷到最后一匹马时,不远处有小兵快跑过来,喘着气道:“陛下到了,要赵将军前去见驾!” 赵荔城手中一松,快步走出马棚,雪风里浑身热汗腾腾。他既惊且喜,面庞涨红,大声问道:“陛下可说了什么?” “陛下先见了许将军,许将军上奏您今日军前叫嚣,陛下动了老大的气……”小兵缩着脖子,不敢看他眼睛,“陛下说,先有庸峡之失,后又擅杀军官、私藏妇女,仍如此不知悔改……要拿了将军当场问罪!” 赵荔城似被大雪冻住,脸上半点表情没有。 小兵吓得跪在地上,忙道:“将军快点去吧,圣驾已到帅帐了!” 他喉咙里发出一阵“呵呵”的笑意,没说什么,快步走回马棚,继续刷马,扬声道:“许将军的令,要我刷完今日的马!违抗军令,是杀头的罪名!替我向陛下告罪,末将有要事在身,去不了了!” 那小兵吓得面如土色,忙跪到雪里求他:“好将军,这不是赌气的时候,陛下传召,不见是抗旨!何况、何况许将军还在……” 一声巨响。 赵荔城将木桶掼在地上,桶炸裂开,冷水溅了他一身。马受了惊,争相伸脖子嘶鸣。 小兵吓得快哭出来,连连磕头道:“将军赶紧去吧,陛下再怪罪,咱们担当不起啊!” 老刘也劝道:“陛下还是和将军近的,有什么话,当面说开也好了。” 赵荔城站起来,雪水从胸膛上流下,混入他结霜的汗水。他手掌从裤腿上擦了擦,继而将腰间衣袍套上穿了。老刘仍为他提灯,远远照见雪中禁卫,一个个提刀肃立,似一群铜头铁臂的兵马俑。 赵荔城抬起头,白龙玄旗的影子把他吞掉。他似乎能听到剑拔弩张的声音,在场人各怀鬼胎,紧绷得像欲断的弓弦。 直至进帐前,他没说一句话。 *** 据在场人和守帐人所说,正月初十当夜,赵荔城和皇帝发生了一场僭越的争吵,以一只茶杯的碎裂作结。 西夔营全部将士俱候帐外,眼见赵荔城被押下去,发疯般狂笑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陛下,陛下!齐贼还在虎视眈眈,您就等不及卸磨杀驴啦?!” 皇帝走出帅帐,仍穿着当年一件海龙皮大氅,将火把接在手里,照亮了他不形喜怒的脸。皇帝冷声道:“赵荔城戍边多年,屡有功业,故不赐死。革除军籍,明日一早并同其妻发回老家,终身不许参军。” 鲁二因鲁三春之死,一直偏信赵荔城谋反。如今他罪名确凿,鲁二反倒心中惴惴,大著胆子问道:“卑职斗胆,敢问陛下,赵将军到底犯了什么罪?” 许仲纪看了一眼萧恒,代答道:“赵荔城通敌叛国,证据确凿。” 鲁二大声道:“卑职等跟随赵将军数年,将军对西塞尽心竭力,斩杀齐贼不能万计。说赵将军通敌,卑职等不信!” 许仲纪冷声道:“前些日无凭无据,嚷着赵荔城通敌的是你;如今证据确凿,给他开脱辩白的还是你。陛下跟前,把军情作儿戏,这叫欺君罔上!” 鲁二跪地抱拳,颤声道:“将军,卑职和赵荔城有血仇,哪能不恨他?卑职……那是气话啊。” 萧恒认出他,问道:“你是鲁三春的兄弟?” 鲁二一个头磕在地上,“卑职鲁二,叩见陛下。” “当年收复庸峡,鲁三春做过我的先锋,”萧恒道,“他是好样的。” 他金口玉言,无疑是替鲁三春昭雪。鲁二双眼通红,伏在地上不住磕头,却听天子说:“立起来。” 鲁二知道他军中作风,便立起身。萧恒立于帐前,问道:“我当年来西塞,你已经投了军?” “卑职有幸,曾与亡兄效力陛下麾下。” “听这说话,就是叫渡白教过认字的。”萧恒对许仲纪笑道,“也算我的同窗。” 李寒当年任西夔营监军,一个要义就是开民智,军民不分家,先从军中开刀。西夔营军纪散乱,将士大多目不识丁,曾有齐军随意涂写谎称军报便骗开关门。萧恒虽识文章,但治经写策还差得远。李寒便单独拎他出来小课教学,又颁布军令,以识字多少换取上阵资格,上至主将,下至士卒,无一不争相习之。 萧恒从一旁托盘里拾起酒盂,道:“赵荔城一事已有定论,众位不必多言。但你不计前嫌,仗义执言,我帐下有此义士,实乃萧恒之幸!我赐鲁二金革带,提为守城都统,愿你继乃兄遗志,为我大梁守好家门。” 一名禁卫下阶,捧另一盂酒于鲁二面前。 是西塞的穗子酒,上层浮着白糠,如同积雪。 萧恒向他举起酒盂,“死者已矣,生者犹往。我以此酒敬鲁三春在天之灵,望都统不弃,代兄相饮。” 鲁二抹了把脸,高声道:“谢陛下!” 萧恒与他同时举盂,两人遥遥对饮。夜风卷雪,禁军火把肃穆,似凝固的血。 萧恒挥手,无数禁卫下帐,将酒碗端给西夔营众人。许仲纪亲自下去,给鲁二又倒了一碗,重重捏了捏他手腕。 风雪里,萧恒再满酒,向西高举,大声喊道:“兄弟们,萧恒回来了。大夥安息!往生去!来生再回家,我必争来太平天下!” 他一饮而尽,将酒碗掼在地上。帐下数万军士,齐齐饮酒摔碗,整齐的碎裂声如同火药。 他们面冲西方,朝着星宿、庸峡和西夔军旗,朝着英灵、爹娘和故乡方向,以萧恒为首,跪地叩了三个头。 *** 赵荔城已无帅帐可住,和士兵一块睡通铺。西夔营俱去帅帐接驾,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油灯昏得很,灯爆了一下,赵荔城听见脚步声。 他回头看去,舒缓了神色,苦笑道:“老刘,好兄弟,难为你记得我。” 老刘匆匆走到他面前,跪地抱住他手臂道:“将军,快走吧!陛下在军中放话,说你里通外国,罪在不赦,明日要斩你的头以祭弟兄们的在天之灵!” 赵荔城愣了一下,厉声道:“老子他娘的一辈子上不了战场了!皇帝非要把我赶尽杀绝吗!” 老刘不敢多言,见他如同抽掉筋骨,缓缓跌坐于地,捂脸喃喃叫道:“我守了一辈子西塞,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老刘连声催促道:“大将军,快走吧,赶早不赶晚。陛下今晚派了禁卫去关外收将士的尸骨,只怕不到明晚,就要拿你动刀了!” 赵荔城摇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要杀我,我能跑到哪里去!” 老刘扑通跪在地上,连连叩头道:“望将军恕我死罪!” 赵荔城忙搀扶他,“兄弟说哪里话,你来帮我,我感激不尽啊!” “今夜有齐人联系卑职……愿为将军提供庇身之所,卑职为救将军命,答应了……”老刘叩头道,“卑职愿与将军同去,实不愿见将军送死啊!” 赵荔城揪起他,呼吸粗重,将他掼在地上,原地踱了几步,厉声道:“老子就是千刀万剐,也绝不做齐贼门下走狗!你告诉他们,死了这条心!” 老刘往前爬行两步,死死抱住他大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将军一身不足惜,但请将军想想夫人!您死了,她尚在陛下手中,日子怎么过得下去!齐人承诺,必把夫人救出来与将军团聚!” “别跟我提夫人!”赵荔城踹开他,“你怎敢将夫人与齐狗相提并论!我他娘恨不得食肉寝皮,把齐贼祖坟扒尽,叫他们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权宜之计,权宜之计!将军不要命,难道不要夫人的平安吗?”老刘攥住他双手,哀声道,“将军!夫人现在只有您了!您别糊涂!将军不负陛下,陛下却负将军啊!他对将军都如此,能对夫人手下留情吗?!” 老刘往帐外一看,急声道:“他们快回来了。齐人只要您做一件事,您别犹豫了,走吧!” 第72章 赵荔城重重跌坐地上。 *** 正月初十,天子遣禁卫连夜出关,西往庸峡为将士修墓。 初十祭亡灵,正月十三夜,许仲纪为天子开宴洗尘。 众军同乐,除了守城和哨岗,无论军阶大小俱去吃酒。这夜雪停了,但化雪更冷,城头上士兵哈着白汽,三三两两地说话喝酒。 鲁二已围上金革带,鼻子手指冻得通红,跺着脚道:“别吃醉了,明日陛下跟前发酒疯,都逃不过军棍!” 他虽如此说,仍将酒囊递给身边人。 鲁二曾经的同值接过酒囊,也咕嘟咕嘟灌了一口,放下酒时指着不远处,拿胳膊肘捣他,“有人,来人了!” “你他娘的吃了多少,现在就发……” 一个“昏”字还没出口,鲁二扭过头,见城下有人举火,高声叫他:“鲁二兄弟!” 是赵荔城。 鲁二扶着城墙,冷声喊道:“赵将军不回老家,又有何贵干?” 赵荔城穿了身寻常棉袍,身形有些臃肿,大声道:“兄弟不计前嫌,替老赵说话,我记在心里,十分感激!如今我要走了,挖了坛老酒出来,想请兄弟尝尝!” 鲁二道:“不必了,我对陛下进言,只要个问心无愧,不是为了谁。将军自饮美酒,回去过日子吧!” “兄弟!你哥哥是我枉杀,你恨我骂我要杀我,老赵没有二话!”赵荔城高声叫道,“但我愧对鲁三春,他跟我这么久,我对不起他!临走了,我想跟他认罪道歉,求你给我这个脸,喝这一口酒吧!” 鲁二沉默了。 他紧紧扣着腰间革带,正如赵荔城举酒坛的手,上面都沾满了他大哥的血。 过了许久,他对同值说:“开门,让他上来。” 同值疑道:“可从没有这样的先例。” “打了一辈子仗,如今连狗都不如。”鲁二说,“罢了。” 同值看着他神色,不免叹了口气,便缴了铁链,放赵荔城入门上楼。 鲁二鲜少离赵荔城这么近。火光照亮下,他先看见这位往日主帅的鬓上白发。那双手微微颤抖,将酒捧给他。 他居然这么老了。 鲁二接过酒,看着他眼睛道:“谢将军。” 赵荔城似是羞愧,似是不忍,别着脸低下头。 鲁二不再管他,举起酒坛就喝。当他喝了一小半时,忽觉胸口一凉一热,像是被人掏了个窟窿。 他不可置信地看去,见赵荔城泪流满面,将匕首从他胸前拔出来。寒芒如雪,甚至连一滴血都没沾。 赵荔城喃喃道:“兄弟,老赵下辈子给你俩做牛做马,你别恨我……” 鲁二栽在地上。酒坛打碎,像颗脑浆迸裂的人头。 同值尖叫一声,把剑拔出来,哀声叫道:“赵荔城!你他妈狼心狗肺、恩将仇报,你不配为人!你——” 匕首一横,他已膝盖一软,向前扑在地上。 守城十数人这才反应过来,忙举剑要杀。但赵荔城征战沙场多年,他们岂是对手? 十数人的尸体铺在城头上,赵荔城抹了把脸,将棉袍脱下,露出一身铠甲。 他将火把抛下城头。不一会,城外一人高的草蒿簌簌而动,钻出一批穿齐军服色的战士,像一队深夜猎食的狼群。他们打开一只巨大木箱,从里面拿了西夔营的甲胄换上。 老刘站在其中,放出一枚烟花,露出堪称奸恶的笑容。 城墙上,赵荔城背靠西夔军旗,脸被空中金芒刺亮。 第58章 五十三奇兵 因战事惨烈,萧恒不许铺张。从前李寒的军令,军中禁用歌舞。是故众人只分了酒,奏了鼓乐,一起说笑罢了。 宴摆在帅帐前,攒了篝火,挑了数挂明纸灯笼。萧恒宰了头牛,亲自动手来烤,又切了分给士卒,自己倒没怎么吃。 许仲纪也分了碟肉,笑道:“从前听大相讲,镇守西夔时,陛下常与麾下分肉而炙,末将却在潮州,心中艳羡不已。如今能吃上这一口,是沾了西夔营众弟兄的光。由此可见,西塞是福地。” 萧恒正掌着匕首,短刃从骨隙间旋、游、挑、破,一整条牛腿便被斩断,肉味叫冷风一吹,香得人鼻子发疼。他边割肉边笑道:“仲纪是福将。” 禁卫出关收骨,身边的都是西夔营将士。里头老兵不少,吃了会酒便问:“军师怎么不多留一段时日?兄弟们都想得很!” 萧恒拈了片肉尝,笑问道:“怎么,还没挨够他的骂?” 那人呵呵笑道:“瞧陛下说的,军师骂人,那叫垂询!军师小小年纪,跟咱们一块吃苦受罪的,骂两声怎么了?” 他一旁喝酒的士兵说:“就知道拍马屁!军师骂你,你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还得叫声骂得好!” 那人立刻反驳:“怎么,当年想把妹子说给军师的是谁?就你,还想跟军师攀亲戚!” 萧恒任他们笑嚷,只对许仲纪说:“渡白把自己当老子,结果人家都把他当儿子看。怕磕着怕碰着,还得操心他的亲事。” 许仲纪问道:“说到亲事,陛下是否有意给大相指婚?” 萧恒将匕首一搁,拾了张帕子擦手,笑道:“随他吧。一个人一辈子逍遥也好,不系之舟,无拘无束。真要是哪天有意,我还指着他给我做亲家。” 许仲纪听出点别的话,问道:“陛下之意……末将斗胆,可是社稷将有大喜?” 说漏了。 萧恒不动声色,亦举酒笑道:“倘若做不得亲家,我便和他打一辈子光棍罢了。” 许仲纪统领潮州营,见过他和秦灼出入,他二情事多少有数。他不比李寒巧舌如簧,正斟酌言语,便见萧恒身上那件半旧大氅,心中叹息,也捧酒吃了一口,低声道:“秦大君已配了夫妻,陛下也该择立椒房,何必如此自苦?” 萧恒笑道:“仲纪,我不劝你,你也不要劝我了。” 许仲纪自悔失言,刚要谢罪,便见天上如同流星陨落,灿了一枚金光。萧恒也扬头吃尽酒,将碗倒扣下。 他亦倒扣酒碗,对身边侍卫道:“灯昏了,换盏大红灯笼挂上。新年也喜庆。” 红灯笼挑上后,众军吃得更加愉快。原来还绷着弦,现在叫美女面靥般的光辉一照,个个醉在温柔乡里。 不一会,便有侍卫匆匆来报:“巡逻队伍回来了,也想到驾前讨一碗酒吃。” 萧恒举杯道:“酒肉管够,快请上来。” 如此众人便奉萧恒之命,守帐军外撤,将新归的西夔队伍迎回来。 来者约有百人,皆着西夔服色,风尘仆仆,看不清脸。最后一道铁门打开时,他们齐齐拜下去,下一刻手便暗暗扶上兵器。等走近帐前,灯笼的血红目光里,照亮了一张熟悉的脸。 不知是谁嘶声大吼道:“赵荔城!叛将赵荔城!陛下小心——” 本当见驾的一群西夔士兵,突然抽出兵器,直往萧恒面前奔去,其中就有赵荔城! 如此变故,西夔营未得预料,立时如被狼袭击的羊群,竟四下奔逃,哪有护卫还手之力! 许仲纪忙拔剑支撑,怒喝道:“赵荔城!陛下饶你一条狗命,你反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我真是瞎了眼,看错了你!” “饶我一条狗命?你他妈有本事来拿!”赵荔城拔出刀来,向一旁高喝道,“老刘,你不是埋伏着人吗!还等什么?!” 老刘从怀中拽出个哨子,鼓腮吹着,哨声尖利割破长夜。 忽然有小股军队四下拥入,如冢中阴兵破土般,毫无征兆。无一例外,俱是齐人。 果然是内鬼! 老刘抢在前面,耳边厮杀全然听不到,望着萧恒身形两眼放光。 那可是梁皇帝,齐军明令悬赏,杀梁帝者封万户,即异姓王侯。那是以后的荣华富贵,万里功名!他眼里哪是萧恒,简直是一座人形金山! 杀此一人,得道升天! 萧恒似喝得大醉,仍把着酒碗。老刘放声狞笑着,这就挥刀砍下—— 扑哧。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胸口。 穿破胸膛的是一寸雪白刀刃,只在他身体里停留一瞬,下一刻毫不留情地抽了出去。 他五官扭曲着回头,血沫从口中涌出,不可置信地颤着指头道:“你……你……” “狗杂种。” 赵荔城把他蹬在地上,连眼神都没有留。 中计了! 赵荔城杀守城人骗开城门,已然得取他的信任,要他将打入梁营的齐军召出来,他丝毫没有怀疑,只想赶紧毕其功于一役斩杀萧恒。没想到,赵荔城竟是个假意投敌! 老刘捂着胸口,眼前阵阵发黑。 但赵荔城为了骗取他的信任,竟然敢叫数量不小的齐军假扮西夔营堂皇入城?他就不怕这些精锐趁着梁军反应不过来,真的刺杀梁天子成功? 老刘再往边上去看,却见和他一起入城的“齐人”变了嘴脸,挥剑来杀被他召出来的齐军! 第73章 是西出收骨的禁卫! 禁卫替掉本当与他接头齐军,换上西夔甲胄随他入城,就是为了如此一击,一击必中! 又是一刀。 他听见赵荔城说:“怎么,只有你们齐狗会使计策吗?” 赵荔城了结了老刘一条命,正往萧恒方向看去,突然瞳孔一缩,惊呼一声:“陛下小心!” 身后一名西夔守卫立在萧恒身后,就要提剑刺向他后背! 萧恒身形未动,只闻哐地一声,那人已重重扑倒在他身边。颈上正切着一只酒碗,入肉极深,鲜血咕嘟咕嘟地倒了半碗。 赵荔城伸了个拇指,“厉害。” 天外突然爆发一声巨响,将长夜震得摇摇欲坠。远处荡开晚霞似的光晕,几乎如同太阳炸裂。接着,又是轰隆一声。 赵荔城砍翻一个齐军,脚下一晃,对萧恒道:“陛下,如此阵仗,恐怕是齐国大军再次进犯!我们虽拿下内贼,但关外之兵难以招架,末将请战!愿立军令状,不胜取我项上头!” 萧恒手中环首刀一翻,面前齐兵喉管即被切开,“赵荔城听命!” 赵荔城剑锋一翻,抬肘打在齐兵头盔上,高声道:“末将在!” 萧恒掐指哨了一声,“检点士兵守护妇孺,城中百姓不得惊扰。清扫残寇,等我号令。” 赵荔城啊了一声,疑惑道:“啥令?” “找一块西夔军旗,要大,”白马奔到面前,萧恒翻上马背,“天亮时跟着我,把它插回庸峡的山顶上!” 收复庸峡! 赵荔城热泪盈眶。 玉升二年,李寒于军前厉声高喝:西塞郎当知耻,哪里输了,就从哪里赢回来! 西塞郎当知耻。 不雪耻,不得死。 “仲纪,”萧恒振动缰绳前对青年将军说,“梅子到了,咱们去接他。” *** 关外的寒夜滑过虹光,继而一声春雷炸响般,扑簌簌落下满天土石。 梅道然掸掸身上,问一旁将军:“再放一个?” “悠着点,到庸峡还得再轰一阵。”那将军擦着长刀,突然之间,耳朵一竖,还刀回鞘,“来了。” 梅道然也往后看去,抱拳道:“陛下,兵贵神速啊。” 萧恒冲他颔首,勒住白马,对那将军一揖,“褚将军劳苦功高,我在此谢过。” 那将军瞧着他身上大氅,双手递呈一物,又抱了抱拳,“梁皇帝陛下要谢,还是谢我们大王吧。” 褚乃南秦大姓,秦灼虎贲军西营的将领褚玉照,正是秦灼少年时的伴读。而此人黑犀甲,虎头靴,银盔枪,红盔缨,正是虎贲将领服制。 自从萧恒在去年年初拿下桐州,虎贲西营便一直镇守此处。桐州位于大明山以北、松山以东,虽以桐花如雪闻名于世,但引各路兵马争夺的,是它的交通和盐矿。 桐州为陆路商道枢纽,南临运河,东有兵道。萧恒当年借蜀道开松山,第一关就是治桐州。他整顿盐务,取缔私盐,更是将玉龙岩打造成梁地第二大盐矿。 虎贲驻扎在此,觊觎之意昭昭。后来萧恒登基,将桐州许给秦灼,虎贲留此,便成了名正言顺。 李寒曾道:“此乃养虎为患。” 两仪殿中,萧恒拨面给他吃,边问:“那少卿呢?” 李寒并未断言,反倒认真思索片刻,道:“陛下已入虎xue,探得虎子,猛虎甘与俯就。但握虎子在,一步一回头。” 萧恒并不生气,反笑道:“我所料不错。如果没这个孩子,渡白是绝不赞同我俩继续好的。” “于君王而言,舍性命易,舍城池难;舍情爱易,舍军权难。”李寒吸溜着面,“陛下心中明白,何须自欺欺人。” 但虎贲军来了。 许仲纪随在萧恒身侧,见他接过那封帕子,里面躺着一枚兔纽圆形铜印,印底以小篆錾曰:恒。 这是萧恒的私印。 正如秦灼能以诸侯之身号令龙武卫一样,萧恒只凭自己的私人印鉴,即可调动虎贲。 他们给予对方染指自己军队的权力。 许仲纪心惊肉跳。 齐军在西夔营中安插内鬼,熟知西塞兵力调度。所以他们才敢先引内乱,待老刘入城刺驾前放出烟花信号,当即趁势压境。要的就是西夔左支右绌,无力于关外迎战。 但齐军没想到,萧恒有一支并不隶属大梁的军队。 君王互与亲卫,无疑是授人以柄。如此信任,何止亲如一身。 太可怕了。 梅道然却不知他心中所思,只对萧恒道:“陛下神机妙算。臣提着吴汉川,装作朝中与齐国的接头人,骗知他们火药囤放地点,一股脑全栈了。” 他拍了拍身边铜炮,笑道:“二十门神威将军炮,一门不落。” 褚玉照说:“这趟来值了,前头一条大鱼。” “齐国护国将军孔滂,齐皇帝的表弟和股肱,”梅道然马鞭一下一下敲着鞍,“拿住他,就拿住齐国半壁江山。” 萧恒跳下马背,半跪在地上看辙印,又问道:“前方战况如何?” 褚玉照马头一揖,“大胜在望,一鼓作气!虎贲西营三万众,皆听梁天子调遣!” “好!”萧恒向他抱拳,“请虎贲先锋暂作休息,炮火稍息,留待庸峡。” 他跃上马背,高声喝道:“西夔营何在!” 众将士声可震云:“标下在!” “梅道然率三千为左翼,许仲纪率三千为右翼,中路跟我突破!”他拔出环首刀,“击鼓,上马!” 炮声暂止,鼓声大作。长夜未明,长夜将明。 阵前,萧恒摔响马缰,似一柄利剑的尖芒,狠狠刺向敌军心脏。 褚玉照列阵在后,和铜炮并肩,遥望西夔营冲锋的背影。他看着他们化成剑势,一把巨大、锋锐、足以斩断乱世的利剑。他预料得到,千秋万代之后,世人依旧可以透过史书,听见梁天子化作剑锋的长啸: “儿郎们!雪耻了!!” *** 庸峡失守后,百姓流离失所,西夔营便立起十顶大帐安置老弱妇孺,由无数军帐围护在中央。 赵荔城正巡到第十顶帐子。他把名册挂在臂弯,自己一手拿油灯,一手翻着纸页,喊道:“孙二狗!” 无人作答。 他又问了声:“孙二狗?娘的,让屎尿憋走了?” “是那个瘸腿的吧?外头打起来时,他腿疼得厉害,夫人正好在,领他去包扎了。”一个老妇唏嘘道,“哎哟,也是个可怜人,脸让滚锅烧了,看着怪吓人的。” 赵荔城心里嘀咕。从开战来算,现在也有两个时辰了,包扎伤腿也用不了这么久。 一旁副官一拍脑袋,“孙二狗媳妇在前面帐子,说不定去找老婆去了,卑职去问问。” “不对,”赵荔城一把拉住他,“他不和老婆住一块,单独缩这里干什么?” 副官答不上,见赵荔城忽然变了面色,将他往帐口一推,大声道:“你去问孙二狗媳妇,她男人到底在哪里,我去找夫人!” 赵荔城匆匆赶回自己帐子,见案上放一盏冷茶,案旁摆了几盆树苗,有一盆竟发了绿芽。 帐中空无一人。 他心里烦躁,一脚踢着什么,是个打翻的油灯台。 “将军!”副官气喘吁吁跑回来,“孙二狗媳妇说,她男人早死了,她亲手埋的!” 那这个“孙二狗”是谁? 赵荔城不待多想,便听帐外一阵喧哗,巡逻兵见他忙跑过来,急的跺脚:“将军,夫人被挟持了,正在城墙之上!” *** 城墙上一片漆黑。 城下士兵弯弓搭箭。赵荔城狂奔过去,将众人推开,抢刀就要上前。城头传来男人的高喊:“赵将军,我劝你止步的好!” 赵荔城目眦欲裂,撕咬皮肉般从牙中啐出三个字:“孙、越、英。” 孙越英哈哈大笑:“怎么样,大将军,没想到吧?李渡白机关算尽,你赵将军一世英名,布下天罗地网来搜捕下官,但我压根没有出城!” 赵荔城将头盔砸在地上,厉声骂道:“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畜牲!拿个女人算什么本事?!” “射人射马,擒贼擒王!拿住尊夫人就是拿住赵将军;拿住你赵荔城,就是拿住整个西夔营!”孙越英将谈夫人挟到身前,匕首抵在她咽喉上,笑得咬牙切齿,“怎么样?赵将军,能好好听我说话了吗?” 赵荔城登时停下脚步,喊道:“说!” “准备快马和银钱千两,我要银票,放在关外望烟亭里,我在那里交人!” 赵荔城不说话,脸沉得要吃人。副官忙叫一声:“我们答应!” 城上谈夫人大叫一声:“荔城!你是一军之帅,岂能因私情放走反贼!你如何对得起陛下!你……” 谈夫人声音一断,当即呼痛出声。城下赵荔城猝然暴怒,刀刃在手中震得哐啷乱响。他怒喝道:“你他娘再敢碰她!” 第74章 “下官怎么敢?”孙越英呵呵笑道,“给我准备通关文牒,我得顺利出梁境!” 副官喊道:“行!我们答应!你把夫人放了!” “最后!”孙越英狞笑起来,夜枭般瘆人,“赵将军,你夹断我一条腿。我要的不多,只要你的右手!不然我立刻宰了她!” 赵荔城死死盯着城头,把刀换到左手。 副将忙叫他:“将军!” “姓孙的,男子汉大丈夫,吐个唾沫就是钉!这三条我答应你!你敢伤她半根头发,就是到天涯海角,赵荔城也势必把你碎尸万段!” 突然,城墙上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喊声。 “荔城,赵荔城!你放箭!你救了我,我也从城上跳下去!我说到做到!” 城下,赵荔城双手打颤,红着眼哽咽道:“娘子啊……” 谈夫人大声喊道:“兄弟们,不要管我,就地诛贼!咱们爹娘兄弟都死在他手里,仇深似海,不共戴天!快放箭!” 孙越英目露凶光,将她头发狠狠揪起来。 谈夫人撕心裂肺地喊着:“赵荔城,谈春君不嫁孬种,别让我后悔瞧上你!” 赵荔城两腮肌肉剧烈抖动,骨头架子散了般,猛地弃刀于地,从副将手里夺过了弓。 夜黑不见五指,谈夫人却似能看清丈夫形状,快活地大笑起来。她像饱饮了美酒,又像听见进军的角声。她比谁都早地窥见了胜利。胜利前夕,这位奇女子放声唱道: “提刀嘞,磨剑嘞,老少爷们站起来嘞!狼来嘞,狗叫嘞,打跑畜生守家园嘞!” 她轻声道:“荔城。” 你是守大梁的兵啊。 一瞬之间,赵荔城似听见无数人的呼唤。父母、兄弟、妻子,熟识的、陌生的,战死的、苟活的。无数白骨在战火里哭着喊他,最后,是刀挥下前,鲁三春高歌无畏的脸。 他说——她说——他们说:庸峡之耻,屠城之恨。 你他妈要报。 赵荔城瞄准妻子,他的箭镞在抖。 嗖的一声破空。 谈夫人微笑着。 扑通一声。 孙越英双目圆睁,往前栽下城墙。 谈夫人扶着城垛向后转身。她身后,月亮底下,鲁二放下了弓。 血债血偿。 他脸上全是血和泥,胸口还破着赵荔城捅的大洞。但如举灯细看,压根没有伤及皮肉。 天成的妙棋。 萧恒犒军当夜,鲁二躲到帐外,从嘴里吐出个蜡丸。 那是他第二碗酒里喝到的,同时,许仲纪捏住他的手腕。 要取信老刘召出西夔奸细,赵荔城手上必须沾自己人的血。鲁二正是计画中的一员,他给城头守卫的酒里下了药,赵荔城只要轻轻击打众人云门xue,众人当即便能昏死过去。黑灯瞎火,又有任务在身,老刘根本不可能登楼细看。 而他救下谈夫人,完全是意料之外。 以德报怨。 赵荔城匆匆跑上城楼,见夫人鬓发散乱,颈上也添了血痕,将妻子抱在怀里,整个人小孩般哇地痛哭起来。倒是谈夫人擦了擦脸,拍着他脑袋柔声道:“多大人了,弟兄们跟前,也不怕笑话。” 赵荔城这才想起来,忙放开夫人,对鲁二低头道:“兄弟,我前后欠你两条命。等这一仗打完,老赵这条命随你拿去!” “大将军,我还是恨你,”鲁二往后退了一步,“就算你是条汉子。” 赵荔城刚想说话,便听下面有人疾呼道:“大将军,陛下有旨!” 城下传讯兵举着火把,“陛下问大将军旗子准备好了没有,没准备好,陛下就和许将军去插王旗了!” “奶奶的许仲纪,什么都得绊老子一脚。”赵荔城大笑起来,往城下高声喊道,“兄弟们,立即动身!庸峡必须从咱们手里收回来,不能让他潮州营出身的抢功劳!” 他转头看鲁二一眼,问:“兄弟,想跟我打头阵吗?” *** 正月十三夜,梁天子亲征,梁军过雁线,收庸峡,斩敌近万,重伤齐国护国将军孔滂,取得梁昭帝萧恒登基后的第一次军事大捷。 次日,齐使求和,天子班师,虎贲西营南返。 第59章 五十四寤生 去雁线往东百里,便是鹿背山。要观其形貌,须得雨后晴天。自西东望,能见崖岭如鹿角,山脉如鹿背,白云冉冉,便似鹿身花纹。 但正月十五下起密雪,众人是无缘得见此番美景了。 萧恒策马在先,梅道然跟在身边,拧开酒囊灌了一口,道:“齐国一求和,你就迫不及待地班师,连大雪天都不休息。这些小子们还以为陛下另有筹谋,半点不敢怠慢。可怜哟。” “范汝晖应该快到了,与他合兵后,大军休整。你和仲纪拿我的私印,带众将士缓行。”萧恒压了压竹笠,“我带二十人快马回京。” 梅道然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句:“是二月?” “三月中。”萧恒气息沉下来,“但看脉案的样子,怕是要早。” 梅道然拍拍他肩膀,“大君吉人天相。” “蓝衣,庸峡收复了,但我心里非常不踏实。”萧恒攥紧缰绳,气息压得很低。 不是有根有据的推断,更像一种预感。今日起东风,萧恒从长安方向刮来的暴雪里嗅到危险。 烟火案发、西塞异动、魏地将破、天子离京,桩桩件件,全堆到秦灼临产的时候。 凡事最怕巧合。 萧恒望着不远处,天色晦暗,飞雪如尘。群山耸动,似复苏的巨大雪鹿,垂颈下视,鹿角倒插入地,便迎面飚扬成一带白色飓风。 李寒过鹿背山时曾被风卷走斗笠,对他笑道:“抟羊角可上九万里,鹿角则何如?” 萧恒似隔着风声听见什么,在大氅下按住了刀。 斥候快马赶来,上气不接下气道:“陛下,前面有一批军队!风雪太大,看不清旗帜服制!” 萧恒沉声道:“整兵,再探!” 梅道然豁地抽出刀来,“齐兵夹抄?” 萧恒却说:“按金吾卫的脚程,也该到了。” 他话音刚落,斥候已驱马再返,拱手道:“回禀陛下,是范汝晖大将军率兵前来,拜迎圣驾!” 梅道然与萧恒对视一眼,两腿一踢喝马上前。 安州、西塞、南魏、长安,他是唯一一个将四地串联起来的人! 范汝晖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心难定,因祸根渐露。 梅道然十分相信皇帝陛下诡异的直觉。 *** 正月十五,天子并金吾卫大将军范汝晖会师鹿背山。天雨雪,天子固行。 鹿背山道并不狭窄,崖边还有扶木,山峰间还有数道吊桥,铁锁木板,望之骇人。 晌午雪停了,天仍阴着。他们正在密布松树的半山处休整,萧恒攒了丛火,熬了薄粥,又发肉干给将士,多少暖暖肠胃。 梅道然笑道:“跟陛下出来的兵,能不带刀剑,但不能不带锅碗。” 萧恒吃得很快,坐的离火远了些,这才抖开大氅来烤,道:“这边多石多树,山坡也不陡,且刚下过雪,冰雪疏松,不易发生雪崩。但如果天一放晴,山顶冰雪一裂,到底没那么保险。我们稍作休息,一会整军再发,尽量天黑前出山。” 禁卫们跟他出来数月,多少浑得熟,几个胆大的也敢直接搭话,问道:“陛下,这山里还有人住吗?咱看着外头架着桥。” “是,西塞比关中苦,吃用大多无法自给。山中多少有草植鸟兽,能饱口腹。但冬日太难捱,十室九冻死……” “十室九冻死,一作当衢卖儿人。”梅道然叹口气,“李渡白的诗,怪不得禁了,挺写实。” 又过了半个时辰,萧恒披上大氅,对众人道:“走吧。前面道狭,不要骑马。梅子点人。” 虽说是梅道然点人,但兵马庞杂,都是各级将领上报。卫队已整顿完全,外面仍乱哄哄一锅粥。萧恒便出了山洞,问道:“范将军何在?” 金吾卫营将抱拳道:“陛下下令休息,范将军说去开道,还没回来。卑职已派了一队人去找了。” 但前面道没有阻。 萧恒当即转头,对许仲纪说:“仲纪先整军前行,蓝衣和我带一队右卫,查找范将军。” 他话音刚落,便觉地面晃了一晃。天倏地黑下来,头顶像一只钜鹿飞腾而过,散开一阵又脏又浓的云团。 萧恒立即护了个小兵压在地上,高声喝道:“不要进洞,原地仆倒!有帐的躲帐!都不要动!” 附近的人还好,远点的压根听不清号令,纷纷夺路要逃,踩踏和不慎跌落都能死人。 梅道然揭了熬粥铜锅顶在他头上,也护着个人问:“不应该啊,这他娘是雪崩?” “没有声音,不清楚,”萧恒把锅扣到他头顶,撑刀爬起来,“这里交给你,我把前面的人叫回来。” 萧恒动作太快,梅道然还没起身,他已边走边撵人,赶到转弯处了。 第75章 突然,山顶传来炸裂的爆破声。震耳欲聋的隆隆声里,天空像被击裂的棉衣,爆了漫天棉花般的雪云! 几乎是同时,萧恒将身边禁卫推到一旁,整个人被白色吞没。 “陛下!!!” *** 秦灼惊坐起来。 他在软椅里盹了一会,睡着还皱眉头。阿双取了大氅给他盖上,这要去拈了灯,刚抬起玻璃盏儿,就听见身后一声惊呼。转头正见秦灼白着脸大口喘气,活脱脱像刚溺了水。 阿双忙给他擦汗,轻声问:“大王做噩梦了?” 秦灼没回过神般,直着眼睛问她:“是梦?” “是梦,妾和大王在行宫里呢。” “是梦。”他眼里终于泛出点光辉,将四周打量一遍,长出一口气道,“是梦就好。” 阿双笑道:“人都做反梦,梦见不好,反是大吉呢。” 秦灼点点头,又靠进软椅里。阿双看着他的脸,心紧紧揪起来。 很难想像这曾是一副堪媲潘郎的面孔,现在皮肉惨白,颧骨高凸,两靥浮着类似发热的病态红色,青黑眼眶里盛着一双流转不动的眼珠。秦灼正盖着一件黑狐狸大氅,在腹上微微显露出小山形。他问道:“药好了吗?” 阿双道:“妾守着炉子呢,大王再睡一会。时辰到了,妾叫大王吃药。” 秦灼喃喃道:“还有一日。” 阿双从他面前半蹲下,握住他一只手,冷得她手指一跳。她放柔声音:“东西都备好了,郑翁亲自来接生,陈将军守在外殿,大相明日也来陪着。还有妾,妾会寸步不离地守在大王身边。大王不要怕。” 秦灼笑道:“他赶不到了。” 在阿双眼中,他眼皮塌了一下,嘴角也垮了,只眉眼弯着,勉强算个笑容。 “还没到明天,说不准呢。”阿双强笑着,将一只碟子放到案上,“陛下在甘露殿养的橙子好了,昨日刚挪了来,大王尝尝。” 秦灼拍拍她的手,刚想说什么,便听门外叩了叩,一名虎贲军道:“大王,信到了。” 阿双奇怪道:“一般信件都是大相亲自来送,今日怎么闹的?”她虽疑惑,还是将信取了来。 秦灼打开信前,双手正剥着橙子。 北方这时季不下柑,前几个月他闹胃口,说想吃,就是想吃。当时和萧恒正好着,那人认真想了会,问道:你们那边柑橘好,岭南是不是现在也有下的? 他笑道:得了吧陛下,这已入了冬,霜打的柑树能结出什么果子?你要是真有心思,不若从殿里给我种一株,明年这个小的落了地,也能尝一尝。 他没想到,只为这一句笑话,萧恒便真的培了一棵,就在甘露殿耳房里拿炭盆拢着,半死不活,一点绿芽没有。如今竟结了果子下来,也是奇事。 种这盆苗时,阿玠在他腹里初有个头,约莫也就他掌中这枚橙子大。萧恒多少顾忌,不敢和他亲近,偶有的那么几次也不肯留在里头,又不肯举兵深入,只如隔靴搔痒,弄得秦灼不上不下,那人却不为所动。 上回是萧恒给他扶着前腹,才这么缓慢地做了一会。膏子抹多了,萧恒更是谨慎,秦灼难免不够尽兴,早早叫他撤了,自己上了手。 他当着萧恒的面,萧恒只听着他剧烈喘息,坐在一边不说话。一会了了,萧恒照例打水给他擦洗完,便自己去后头泡一会。 他脾气倒好。 秦灼这么想着,盯着榻前的八仙连屏出神,忽然拾了件袍子披上往后殿去。 盥洗俱在后头,因在中夜,新攒的炭盆也没多热。秦灼掌了盏玻璃风灯,风鼓进衣袖,只觉得手背起了一层栗。从前他们也爱泡一会,手臂缠着手臂脚趾踩着脚趾。他懒得动弹,便支使萧恒去焚安息香。萧恒不通香事,如今做来居然像点模样。 但现在香炉是熄的。 帷幔泻落,在半空中如同月光,在地则流成水银。萧恒头后仰着,双臂搭在桶沿上。 地上没有鞋。他就这么光着脚来了。 秦灼没出声,拿灯打开帘子,萧恒却立即睁开眼,问:“你怎么下来了?”看清他又道:“怎么不穿件厚衣裳。” 秦灼不说话,将灯挂在帘鈎上,从地上拾起萧恒解落的衣带当襻膊。 萧恒侧着头,看他搂起衣袖,露出手臂,和那根绸子交颈。 灯火昏昏,前半夜下了雨,后殿又傍草木,如此便生了层雾气,他们像共同溺在暗黄的潮水里。 秦灼在胁下挽了结。 萧恒盯着他。 潮上来了。 秦灼责怪他:“又洗冷水。” 萧恒只是笑:“最后一次。” 秦灼舀了水给他缓缓淋着,因旁下没有座位,只得弯腰站立。 萧恒握住他,合拢手指包在掌心,道:“我自己来,你回去休息。” 秦灼说:“你可没叫我自己来过。” 萧恒笑了一下,“那能一样吗。” 秦灼问:“怎么不一样?” 萧恒没有回答。就这么相对沉默一会,秦灼突然问:“你是不是觉得,我没有那么在意你?” 他这句话打着颤,牙关哆嗦,差点咬了舌头,说罢摩着萧恒肩头,也不敢看对方眼睛。接着,秦灼觉得面上一湿,是萧恒手抚上来,拇指一下一下蹭着他的脸,问:“想听实话?” 秦灼没料到他这么说,心里一紧,不知是该气还是该怕,浑身僵着不敢动弹,问:“你还真这么觉得?” 萧恒说:“是,最一开始,我是这么觉得。你老是要推开我,什么都不和我说,连来找我都要把自己灌醉,天不亮就要走。” 他话音沙哑起来:“我就怕呀,我一松手,你就要走。” 秦灼争辩不了什么。的确如此。他当初根本不想留下,一察觉自己趟进泥塘,就迫不及待要抽身回岸。但他要离去时回了头。 萧恒就沉在泥里,塘水已经没过鼻梁,只留一双眼睛望着他。 如果萧恒伸手要他救,他绝对扭头就走。他从不干舍己救人的事。 但萧恒没有。 那人目送他,无声地告诉他:你好好往岸上去。 于是秦灼走不动了。 萧恒伸出右臂,将手合在他腹上,笑道:“但我现在要再这么想,忒没良心。” 他掌心比肚皮要冷,隔着层绸缎不那么真实——太真实秦灼会浑身发抖了。他还不待说什么,就听萧恒问:“今日这回……” 秦灼笑道:“很舒服。” 这么过了一会,水已凉了,萧恒头发还湿着,颈边耳根津津得像汗。秦灼弯腰有些吃力,萧恒便要跨出来,不料秦灼按了按他,低头含住嘴唇。萧恒一顿,顺势和他纠缠起来。 他抱着秦灼的脊背,搅得舌根发木,吮到嘴唇微麻。秦灼一点一点往里带他,滑溜得像鱼,又仔细搜刮口腔,连方才咬出的一点伤口都探索到。秦灼刚吃过蜜煎,嘴里还是甜的。 他抵着秦灼额头,闭着眼抱着。 秦灼捧着他的脸,说:“你尝起来好苦。” “像个坏掉的橙子。” …… 橙子皮剥断了,蜷在膝上,像条金银交错的蛇蜕。 秦灼只着净袜,双脚蹬在铜盆边沿烤,炭火里残存着艾味。他将那封信看了好久,像不明白什么意思般,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炭火轻爆声里,很长时间都没有反应。 阿双连他的呼吸都没有听到,心缓缓往下坠着,试探问:“大王?” 许久后,秦灼终于抬起脸。 “阿双,”他只有眼皮微微翕了一下,连眉毛都不敢动,用即将绷断的声音说,“我觉得它不动了。” 阿双大惊失色,颤抖着双手去揭他那件大氅。黑狐狸一离身,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 他白衣下似埋了眼血泉,一点一点涌着红。 秦灼终于显现出崩溃的前兆。他呼吸急促,颤栗着颤声喊道:“找、去找阿翁,要快!” 第60章 五十五降世 正月十五,宜嫁娶,忌出行。 忠武公郑府与温国公杨府结亲,整个京城豪贵皆来道贺。郑素前去迎亲未归,他又无父母在室,前厅皆是其军中兄弟操罗。他的管家郑春便在后院清点礼品,对着礼单贴签子。 正贴到一半,便见园子里晃着个极其眼熟的人影。 郑春喊了一嗓子:“大相留步!” 李寒换了身绛色道袍,人五人六地走进来,见他便揖手:“郑伯好。” 自从李寒弹劾青不悔后,就再也没有登过门。一晃五六年过去,郑春今天见他,一半高兴,一半感慨,忙冲他拜一拜,问:“大相怎么不往前堂去吃酒?” 李寒乐了:“叫郑涪之给我敬酒?他大好的日子,这样扫兴,不太人道。下面的话,您帮我转告得了。” 他再冲郑春一拜,人五人六道:“将军结缡大喜,寒特来道贺。祝将军与夫人一生一世,二体同亲,缘定三生,家进四喜,花好月圆,相濡以沫,白头偕老,儿孙绕膝。好了,等他们喝过一圈,我去蹭席。明天有要紧事,我今天不能多吃酒。” 第76章 郑春也不再劝他,对着日头去找签子贴。他眼睛不好,找了好一会也没找到。李寒左右闲来无事,便自告奋勇帮他找签。 郑春翻着礼单道:“烟花是杨府送来的,听说还是安州烟花——十式喜鹊逢春,十式国色天香,十式莲花抱子,十式龙凤呈祥。” 李寒边找签边道:“我这出去几个月,都快浑成烟花堆里的行家。” 郑春笑道:“人家都是解梦解签,大相如今也解个烟花试试?” 先前在青不悔门下,同窗常作此等游戏。李寒博闻强识又是朝中闻名,是故众人好点他,锻炼得经验老到,堪称行家。如今便清清嗓子,盘点起来:“这四种烟花,每式需金箔四两、彩纸六两、铜饰计重八两,火药三两……” 火药三两。 四种各十式,四十式烟花,即需一百二十两,折合十二斤。 有一页账簿从李寒脑海里翻动。 “杨府置银三百两,购烟花四十式,耗费火药三十斤。” 少了整整十八斤! 烟火司账簿的确作假,不在总目,而在制作耗费上。而李寒当时被西塞纠结,没有一斤一两地按配方察看。 也就是说,只杨府一处采购,便多运了十八斤火药进京城! 李寒强行镇定下来,甚至未变神色,向郑春一揖,火速拔腿往外跑,回府取了一物,直接策马骑进禁卫大营。 众军皆认得他,但还是持枪相对,遥遥喊道:“大相,禁军扎营之地,无令不得擅闯!” 李寒将手中包袱一揭,赫然是一尊蓝田玉方印! 方圆四寸,上纽交五龙。他将印底抬起,上刻八篆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梁皇帝玺! 众军忙收枪拜倒,抱拳道:“听凭大相调遣!” “此事关系社稷安危,某只得行此下策,”李寒将玉玺收起,语速极快,“有大批安州火药借烟花买卖暗地输入,杨府即是一家,众位持我手令速去问询。冬日湿冷,又多大雪,火药保存必有条件,众位可以按这条思路探查。但凡可疑之物,当即扣押!” 一位营将问:“大相要多少人?” 李寒道:“有四卫在外、六卫空置,当前可调不过二卫。望全军出行。” 那营将沉吟道:“大相可知,我朝国玺代为朝政,无干军事。以玉玺调动全军,有谋反之嫌。” “敌暗我明,迫在眉睫。生为诸君功业,如死,我必死于诸君先!” 李寒马上长揖。 “满城百姓性命,仰仗众将军!” *** 揣着帝玺满街跑不是个事,李寒便先行回府。 李寒这处宅子正在扶桑巷,是青不悔的一间别宅。当年他在青不悔门下奉旨查案,青不悔便将此处拨给他住。郑素一直没来讨要钥匙,算是默许。为这个事,郑素再排揎他,李寒也得给他登门道喜。 结果刚望见府门,李寒就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 天子亲书的匾额上,一支羽箭钉了张红纸。 秦灼要生。 但今天正月十五,离约定的日子还有一天。 行宫那边出了什么事? 李寒心中一紧,当即拨马要走,却被人从身后喊住:“相公!等等!” 老管家钟叔匆匆跑出门,将一封信递给他,喘着气说:“刚刚一个穿白衣的郎君来,要我把信交给你。他说你一看就知道了。” 李寒赶忙打开,见一张素笺上留了一行行楷: 蛇鼠惊蛰,白日当天。秋声早作,鸣于春前。 后落款曰:明灯冉冉拜君前。 秋声是指南魏名曲《秋声歌》,白日当天…… 李寒抬头,见青天无云,艳阳高照,已至午时。 灯山传讯:南魏诸人提前行动,将围劝春行宫。 魏人为什么提前行动? 李寒深吸口气——最坏的打算,就是知道秦灼早产。 他们怎么知道的? 钟叔见他遽然变了面色,双手竟不可控地剧烈颤抖。 ……秦灼身边有魏人! 大冬天,李寒出了一身汗。 便算当年弹劾青不悔,他也从未做过如此形状。钟叔怕他出事,忙替他挽缰问道:“相公,你……” “灯笼,大红灯笼!还有纸墨!”李寒突然厉声喊道,红着眼,浑身都在发抖。钟叔忙给他取来,抬手举着砚台。 李寒根本来不及下马,铺纸马头,下笔飞快,将纸条一折塞在灯笼底,递给钟叔,疾声喊道:“立即送到郑素府上!来不及了!要快!” 他从未如此声色俱厉,钟叔连忙答应。李寒挥鞭如飞,还没跑出街巷,便听天边遥遥一声巨响。 西处,正是劝春方向。 他一颗心轰地掉下去。 *** 劝春行宫宫门长闭。 榻前,阿双将参片塞进秦灼嘴里,哀声哭道:“郑翁,能不能再等等,等麻沸散开了……” 郑永尚双手略有颤抖,正从火上烤着刀刃,急声道:“来不及了!胎心已停,不立即破腹,小殿下只能窒息而死!” 阿双跪回榻边,紧紧抱住秦灼双手,大哭道:“大王,咱们不要孩子了,行不行?妾求求你了,妾求求你了!你保重自己啊!” 秦灼已经疼昏过一遭,拿老参吊着才拽回神智。整个人像水里捞出来,五官痛得没了形状,却强撑着没吭一声。他撑着阿双,喘着气道:“保我。” 阿双扭头向郑永尚哭叫道:“郑翁!” “保我……但现在开刀。”他倒吸着气,满眼血丝地盯着郑永尚,像把命压在他身上般,声音完全变了调。他颤声叫道:“阿翁……” “我不怪你。” 几乎是他话音刚落,郑永尚立即喝道:“快把大王上衣解开,你要害死他吗!” 阿双不敢再劝,忙解开他的白罗袍。他高隆的小腹露出来时,阿双突然想到他曾这么说自己:不男不女。 郑永尚没有犹豫,将刀取下,端了碗热酒浇在他肚皮上。 *** 走马灯忽地亮了。 秦灼睁开眼时,感觉自己躺在大明山峰顶,成为山的一部分。风是他的呼吸,水是他的血流。他听着万籁,就像听着自己的心跳。 一片迷蒙间,耳边有人轻轻叫他。他答了一声:阿娘。 太阳走马灯般地转起来。 婴儿、妓女、臣子、君王。 白襁褓、红罗裙、青冠缨、黑王袍。 都是他自己的脸。 他听见有人继续叫他,用父母、爷娘、姊妹和臣民的声音,一遍遍问道:胡不遄归? 为什么留在长安?为什么不回来? 最后,是萧恒的脸孔。 萧恒流着泪问他:为什么不走? 秦灼凝望他好一会,终于张开口。只是耳边朦朦胧胧,说话只听见一点余声。 “北方的宫墙不是我的归属,白虎合该归山,我有我的战场。你们都说我忘了,其实不是,他永远不会驯服我。” “我留下是因为我想。” 又有人轻轻叫他,是一个孩子的声音。 渐渐地,那孩子不断长大,用少年、青年、壮年、老年的声音叫他: “阿耶。” 他张嘴要回覆,眼前突然一阵黑一阵白,浑身又凉又热,骨头像被人节节捏碎般。但当他真正说出话时,他才骤然醒悟,这种极度的痛苦,竟让他无比幸福。 他说:“是我。” 轰地一声阳光盛大。 *** 隔着一道屏风,陈子元跪在地上,对着灵妃图像和光明神龛连连磕头。香案上摆着三枚光明钱,红绳结系,紫红光芒闪动。 陈子元头磕得咚咚作响,连声道:“父母保佑,文公甘夫人保佑,虎神灵妃娘娘保佑,太上老君菩萨佛祖都保佑。” 终止他磕头的是一声嘶喊,一声撕心裂肺、又被强行吞咽下去的闷哼。像灌了一肚子碎刀片后,又被割了舌头。 紧接着,传来杯盘打碎的声音。 屏风里,郑永尚厉声喝道:“按住他!” 阿双几近悲泣地叫着:“大王,政君在家里等你呢,她在家里等你呢!” 她大声哭喊道:“陈将军,陈将军!麻沸散好了没有!” 陈子元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叫桌椅绊了一个踉跄,颤声往外吼道:“麻沸散!麻沸散熬好了吗?人哪?!” 如果他是个虔诚的礼神者,那他会生发一种灵感:继四色浮世相后,秦灼身上新生了光明神金色的父相。 但很可惜,陈子元并没有那么虔诚。他只顾得上推开宫人,也不管开没开,自己把药倒出来端进屏风。 一进去,陈子元先看见阿双满脸是泪、双手是血地抱着襁褓。但他一眼都没有瞧。 秦灼正开膛破肚地躺在榻上。 陈子元是将军,手下千万人命,目视各形惨状。划开肚皮、露出脏腑的他不是没见过,但他从来没想到,中有一个是秦灼。 第77章 他的君王,他的挚友,他的……大哥。 秦灼整个人躺在血泊里,一身白衣浸得猩红,头发叫汗泪糊了一脸。眼半睁着,一只手垂在榻边,下巴往下都是血。要不是嘴唇还翕动,陈子元都以为他断了气。 郑永尚出了满头大汗,高声道:“直接缝他受不住,先灌参汤!参汤熬好了吗?” 陈子元忙把另一只碗从屏风外端过来,手忙脚乱地泼了不少。秦灼根本咽不下,只顺着脖颈淌。阿双看不下去,只是哭。 陈子元掉头喝道:“人活着嚎什么丧!掰开他的嘴,我往里灌!” 阿双忙把襁褓递给郑永尚,托举秦灼头部,强行把他的嘴掰开。 陈子元抹把脸,端着碗边灌边说:“大王!哥!受这么大罪生的孩子,你不睁眼看看吗?你他妈叫他打小没爹,他就只能叫后娘养了!” 他想起什么,焦急道:“萧重光快回来了,我收着信了,他这就回来了!” 不知哪句话起了作用,参汤多少咽了下去。陈子元长出口气,刚想去端麻沸散,就被人拽住衣领。 那手沾满血,却没半点力气。似乎只要耷下去,就再也抬不起来了。 秦灼嘴皮动了动,他忙把耳朵贴下去,听那细微的气流吹了几下,努力辨别出几个粘连的字音。 “我死了,给温吉。” 陈子元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 他看着秦灼嘴唇一颤,喃喃叫了声什么,刚要再听,一声惊雷般的巨响铺天一震,连地面都晃了一晃。 陈子元头皮一麻,立刻捉刀喝道:“你们守着,我出去看看!” 那两个字他不用听,没有人会听不出。 阿娘。秦灼叫道。 也就是迈出这一步时,陈子元突然想起,那孩子没有哭。 第61章 五十六空城 天外一响,喜堂皆惊。 新人正拜高堂,郑素父母早逝,便尊了两座灵位在上。在先妣青氏左侧设了一张香案,另摆一座牌位,用红布罩着。 这一震之威非同寻常,郑素多年从军,自然知道是什么动静,霍地从堂中立起。新妇杨茗也微撤团扇,悄悄抬眼去看。 一旁的赞者大惊失色道:“少将军,这礼还没成哪!” 郑素不管他,刚叫过自己的副将要交待,便听外面喊道:“大相来贺——” 郑素眉头一拧,捏紧了拳头。 宾客们素闻他二人交恶,只道李寒行事古怪:要么不来,要么就按章程道喜吃酒。这样贸然打断婚仪,多少不是礼数。 众目睽睽下,跑到堂中的竟是个半百老头,手里捧着个大红灯笼,也不管众人目光,一径跑到堂中,气喘吁吁道:“相公叫我立刻……把、把这个给将军,说……说来不及了……” 郑素将灯笼接过,毫不犹豫地往灯笼底上摸,果然找出一张字条。他拿眼一扫,当即变了神色,向四周拱手道:“恕郑素不恭,今日不能完婚姻之礼。各位先在府中稍作休息,今日过后,必登府赔罪。” 他转过身,轻声叫道:“阿茗,对不住。” 杨茗缓缓起身,将团扇落下,轻轻点了点头。 郑素立正一揖,上前将那红布揭了,露出青不悔的牌位,没做停顿,当即提剑就走。 他步履生风,边走边道:“府兵把守府门,所到宾客请去后堂。老扈老于传令,叫左卫立刻赶往劝春行宫。其余人跟我走!” 他一声令下,许多宾客前一刻仍吃酒,这一刻当即起身,都将兵器解在手中。众人逆着喜堂汇成一路,整齐有素,俨然是一支军队。 郑素已认镫上马,刚要摔缰离去,便听身后有人叫道:“将军!” 杨茗捧了一张檀弓,匆匆赶到他马前,双手举给他,轻柔、坚定地说:“将军但守国门去,妾替将军守家门!” 这是郑府的聘礼之一,意为视妻如臂。郑素接弓在手,将剑按在她手中,高声道:“谢夫人!”口中便嚯地一声,白马如龙马,立即跃出府门去了。 杨茗望着他背影消失,款款提剑转身。腮上珍珠花子,耳上东珠坠子,皆不如她一双瞳子明亮。 她将剑往袖中一笼,向四周一福,笑得温和而得体:“咱们不管他,吃完宴,妾陪诸位去后园小花台看戏。” 宾客中或有变色者,略不快道:“夫人,这有所不妥吧?” 这时一个穿深红外袍的少年站起,正是温国公杨韬的长子杨峥。他身为杨茗长兄,自然在场,笑道:“客随主便,国事为重。郑将军一切安排,杨府毫无异议。”又转头问道:“父亲,您说呢?” 杨韬亦在首位,本是心疼女儿,脸色并不怎么好。如今儿子开口,只得道:“你说的是。” 杨茗向众人一笑,转头收敛了神色,道:“郑伯,关门。” *** 李寒喝马喝得急,嘴里都是血腥气,但磅礴的火药味还是满溢鼻腔。他抬头,见北方冬日的苍白天幕下,炸开一群烽烟般的乌云。 云后,行宫身影模糊,但朱墙破了一个巨大血洞。龙武卫泥土般糊在洞上,皆拔长枪相对。 但只有区区五十余人。 他们对面约有近百人。服色各异,长幼不同,以单耳戴环的男人为主,但也有几个穿裤扎腰的女人,皆提刀捉剑,两方成对峙之势。面前列着两门短炮,铜管约有二尺,口径约莫茶碗大小,炮口还冒着浓烟。 魏人真敢光明正大地攻打劝春。 但怎么停战了? 李寒不待多想,狠狠一摔马缰,高举玉玺,厉声喊道:“天子驾至,立即停兵!” 白马被他抽得发狂,天外飞矢般直直刺到两军之间。李寒把马缰从掌中缠绕数匝,勒破一层油皮才停住马蹄,高声叫道:“大梁律第一卷三十二条,国律为大法,诸侯皆需遵从。五卷二十八条录,凡持兵械闯宫门者,视同谋逆,夷九族!尔等如就地受缚,某替天子许诺,留尔全尸,父母妻子不予追究!” “荒唐!”为首的是个穿对襟胡服的男人,长剑一指,怒道,“我等亡国破家,岂顾惜一身!梁皇帝助纣为虐,坐视南秦军队挥师西进,屠我王师,破我城池!如此不仁不义之君,我们尊他何用!” 李寒冷笑道:“不仁不义?陛下放你们入关,命州府予以庇护,施口粮、给安置。要不是这些‘不仁不义’,尔等早已命丧战火之中了!” 那男人道:“魏地之民不是梁国之民吗?他不该庇护我们吗?他的百姓遭受屠戮,他反将元凶藏在京中,如何叫人信服!” 李寒哈哈笑了一声:“诸位怕是忘了,朱云基多久没有进贡纳税了。不记得?我说给你们听!肃帝年战乱更叠,元和八年起,魏大公朱云基以修筑边防为由,囤积粮草、磨砺甲兵,请免当年赋税。肃帝应。从此之后,魏地税收一直没进过长安的账。国法明令:三年不纳,下旨斥;五年不纳,夺其爵;十年不纳,视同谋反,可诛之!整整十二年,朱云基把自己当过大梁臣民吗!” 那男人剑尖指上李寒咽喉,道:“我们平头百姓,管不了你们恩恩怨怨,我们就要一个公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古往今来,天经地义!我管你大相二相,把姓秦的交出来,不然让你尝尝咱们这几口炮的厉害!” 李寒目光在剑尖和那人脸上逡巡,忽而笑道:“行,我和他们打个商量。” 他跳下马背,快步走到龙武卫将军尉迟松跟前,低声问:“人都去哪了?怎么就你们几个?” 尉迟松跺了跺脚道:“大将军说明后两天不能阖眼,今天给了假,叫轮值养养精神。兄弟们在郊外营里没过来哪!” 李寒看着炮口,示意道:“怎么停了?” 尉迟松低声道:“这些看起来没当过兵,有的还是自己老子儿子,看见自己人死,心里受不住。他们的炮药好像也出了问题,数没有够。有的火药受了潮,就是臭火,根本放不出来。估计在等。” 炮有问题,看来禁军二卫已经行动了。只是魏人火药存放分散,没来得及全部查抄。 李寒低声道:“等好,再而衰,让他们等。” 尉迟松犹豫道:“咱们跟着等什么?他们要是再弄来火药,根本守不住!” “等援兵,”李寒眼珠转了转,低声吩咐,“叫人搬水缸在墙里,真不行就拿水浇。” 尉迟松问:“火药又不是火,用水泼,这能行吗?” “术业有专攻,此非我之长,”李寒绷着脸,面朝魏人,侧头对他道,“但愿吧。” 对面高声喝道:“商量好没有!商量不出来,我们可要开炮了!” 他目光从魏人脸上一一刮过,突然绽开一个极其明亮的笑容,扬声道:“我们想好了,不拦诸位。” 李寒突然提高声音:“让道,放行!” 尉迟松整个人都傻了,忙喝一声:“大相!” 李寒笑意盈盈道:“不就是秦大君吗,一地诸侯而已,和我们有什么干系。交出去,少折损几个兄弟。” 第78章 他点了点头,一字一句道:“放行。” 尉迟松一咬牙,抬手高呼道:“列队,放行!” 龙武卫当即收枪退立,一瞬间让出一条四人宽的空道来。道路尽头,宫门大开,只李寒自己立在道路前方。他今日去为郑素道喜,穿了一身绛色衣袍,颜色暗沉,犹如凝血。 李寒向旁边退了一步,抬了抬手,“请。” 魏人反倒都不敢进了。 那为首男人啐了一口,骂道:“孬种!宫门都炸了,还怕这个?还不与我取秦贼项上头!” 魏人胆子这才壮了壮,纷纷跟着他往前走。就在他与李寒擦肩而过时,他听见少年丞相轻声笑道:“你怎么就确信,劝春宫里藏着秦大君呢?” 他止住脚步,歪头看李寒,冷声问道:“你什么意思?” “开个玩笑。”李寒展臂往宫门一抬,同时左手向尉迟松摆了一摆。 尉迟松重重颔首,心道:可以准备泼水了。 但他这动作并不隐秘,明显被魏人看到。那男人扭住他左臂往身后一拧,咔嚓一声,卸了他一条胳臂下来。 “大相!” 李寒倒吸口冷气,整条胳膊没了知觉,只肩头撕裂地疼。他心里松一口气:幸好是左手。 那男人薅住他衣领,显然以为里头埋着伏兵,恶声问:“你那个手势是什么意思?” 李寒挤出个笑:“给众位看座的意思。” 男人一把摔开他。 李寒往后踉跄几步,勉强站住,见尉迟松腰剑插着,便用右手唰地拔出来。银龙微颤,如三尺寒冰。 那男人正要捉他,李寒猛地刺剑在地,冷声道:“上天有好生之德,陛下有恤民之恩。我念尔等情有可原,只说两句:止步于此,是逼宫未遂,只斩首,不夷族;待陛下凯旋,改朝易号,当大赦天下,减为流刑,死罪可免矣!门就在这里,你们爱进不进!” 那男人冷笑道:“怎么,天子还会可怜叛贼?” 李寒微叹一声:“故园之思,谁人无有?众位,请吧!” 他这一波三折的做戏全套,如今又耷着手臂气定神闲,全似胜券在握,只等瓮中捉鼈。连那男人也生了犹疑,望着劝春行宫被炸塌的一面宫墙皱眉。 忽然远处马蹄声响起,一个放哨的魏人狂奔过来,嘶声喊道:“他在等救兵!” “他娘的杂种,敢骗你老子!” 男人叫他耍了一遭,这就提剑去刺。李寒伤了手臂躲闪不及,这就要挨他当胸一剑! 就在此时。 一把长刀从李寒背后掷来,当胸穿破男人心口。同时,一支羽箭刺破硝烟,如猛隼般钻入他后背当中! 男人身体搐动两下,扑地倒地,溅了满天灰土。 李寒望着那箭射来的方向。 那是一只骨节狰狞的手,不戴扳指,持一张檀木轻弓。弓弦轻轻颤抖,像奏响婚乐的弦声。 郑素连发两箭射倒点炮人,高喝道:“全部拿下!” 李寒无声地出了口气。 至少打仗这方面,他对郑素很放心。 他很有自知之明,深知自己此刻就是累赘。正要进行宫看秦灼,目光突然扫着那位倒地的魏人首领,整个人震了一震。 他胸口插着的刀柄,貔貅纽,虎头纹。 这是陈子元的佩刀! 他扭头查找,从刀剑里左闪右避,终于冲到陈子元可以听到的距离——也就是面前。他颤声喊道:“你怎么出来了?大君身边有魏人!!!” 第62章 五十七珍宝 阿双抱着襁褓,一颗心咚咚地跳。 郑永尚给秦灼缝好创口便赶去外殿拿药。外头厮杀震天,里头死寂如水,满殿都是血腥气,闻上去像屠了一屋的人。 榻被血洗一般,红得叫人作呕。秦灼合著眼躺在上头,手垂下去,胸膛毫无起伏,如同已死。 麻沸散终于起效用了。 阿双落下一串泪,这才想起看看怀中婴儿。 是个猫大的男孩。因是早产,胎里又受了大罪,是故生得格外小。五官皱巴巴的,眼闭成一线,手脚蜷着,额头上血沫都没有擦干,正侧脸安静地睡着。 阿双心悸般颤了一下。 ……他好像没有哭。 她呼吸急促,强忍住那个念头,抬起颤栗的左手来试孩子的鼻息—— 手指即将触到婴儿鼻尖时,她后颈猛地一疼。紧接着,一双手将襁褓抢了过去! 是行宫一个莳弄梅花的丫头,叫梅香。阿双给她分过糕点,她道谢也腼腆,年轻又羞涩。 阿双眼前一黑,重重跌在地上。 那双手将襁褓高举起来。 两眼发花间,她似看见不久前的梁宫之中、弦鼓声里,戏中皇帝要掼下襁褓的手。 最后一个鼓点落下。 突然,她耳朵被溅了血般,听见极其真实的“扑哧”一声。 梅香瞪圆了眼,眼看胸前长出一尺长的剑尖来! 是秦灼的剑! 她身后不远处,秦灼诈尸般从榻上爬起来。他整个人泡在血里,神情骇人得如同厉鬼。 就在刚才,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掷出靴边宝剑。 扑通。 见那具怀抱婴儿的尸体倒地,秦灼的回光返照也结束,直直从榻上栽下来。 阿双的最后意识是一道声音。 是襁褓坠在她身上时,惊出的一声啼哭。 *** 陈子元揭开襁褓看了眼,皱了皱眉头。 太小了。 他没忍住问了句:“能养活吗?” 郑永尚叹了口气,拧了帕子给秦灼擦脸,在水里一涮,又攥了一盆的血。他道:“小殿下脏器发育不好,得仔细养。最要紧的还是怕胎里落了病。” 他回头一看,一叠声道:“窗户开着缝,孩子不能受凉,快合上!” 陈子元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将襁褓裹好。正见郑永尚低下头,耳朵靠在秦灼嘴边。 他没见郑永尚再动作,便追问道:“他要什么?” 郑永尚唉了一声,眼睛连连眨动,落了一滴泪。 陈子元心里一紧,忙快步上前半跪在榻边,急声道:“大王,哥,你要什么?” 秦灼已换了身干净寝衣,被衾上盖着那件黑狐狸,又发了低烧,整个人昏昏沉沉的。见他过来,竟把眼扯开一条缝,一只手颤抖着握他小臂,拼尽全力地、轻声地叫:“萧、重、光。” 陈子元浑身一震,随即听秦灼变了调子,含混着哭腔,贴着他耳朵一字一句哽咽道:“萧重光……” “我……操你大爷……” 陈子元跪在他面前一声不吭,哐地一拳砸在榻上。一旁婴儿也惊地哭起来,但声音微弱,还不如猫叫。 陈子元擦了把脸,当即踹门出去,从外殿椅子里提溜起李寒就喊:“姓萧的呢?!操他妈的什么时候回来!” 郑素正准备给李寒正骨,手掌还在他肩头,立时双目一眯,将剑拔出一寸。见那人右臂背在身后连连摆手,郑素看他一眼,还是还剑回鞘。 李寒叫陈子元拎得脚跟离地,显然被扯痛了,嘶了一声道:“子元,现在当务之急是大君安危。不是约好的明天吗,怎么突然提前了?” “你他妈问我?”陈子元怒道,“你他妈当生孩子是上下嘴皮子一碰,说哪天哪天,定哪个时辰哪个时辰?!” 萧恒不在,李寒只得担了他该受的怒火。不过是为君分忧,顶多是为国捐躯,且得很假以辞色地赔笑道:“不敢,不敢。” “大王今早脉象本来不错……可看了西边来的一封信,直接见了血。” 众人闻声看去,见阿双脖颈青了一块,拿着一张拆开的信笺从里屋走来。 陈子元将李寒掼到一边,一把将信夺过来。李寒没叫郑素扶,自己就站稳了脚,也忙伸脖子去看。只瞥了一眼,立即将信抢在手中,不可置信地又看了一遍。 是梅道然的字迹。 “会暴雪,遇山坼,陛下崩。” *** 李寒口干舌燥,不由自主又去摸嘴。郑素眼疾手快,一巴掌给他拍掉。结果劲用巧了,直接拍得他撕了块皮下来。 同时,李寒嘶了一声,反覆搓着双手,用鲜血淋漓的嘴唇说:“假的。” 郑素看着他的小动作没说话。陈子元握着信,看了眼内殿,又扭头看他。 “陛下信件只送到我处,由我亲手转呈大君。这封信来的蹊跷,是其一;无时间,无地点,语焉不详,是其二;倘若社稷不幸,陛下罹难……梅道然却不是个没心肺的,大君临产在即,他不可能发到行宫来,是其三。”李寒问,“送信人可拿住了?” 陈子元摇摇头。 “为今之计,还是先找到送信人,将魏人清扫干净。这事闹得太大,必得三司会审,真把大君怀娠一事牵扯出来,恐怕太过棘手。”李寒略作思索,“我一定料理妥当,请大君莫要忧心。” 第79章 他突然想起一事,问道:“父子平安吗?” 陈子元冷笑道:“生剖的,你说呢?” 李寒一时没说出话,缓慢吞咽一下,问:“不是吃麻沸散吗?” 陈子元目光狠厉,往前踏了一步,手指顶了顶李寒心口,咬牙说:“活着最好。你记着,梁皇帝这里欠我们一刀。” 看样秦灼性命无虞。只要秦灼还活着,萧恒就不怕南秦寻仇。念及此,李寒才想起来问:“男孩女孩?” 陈子元冲萧恒有气,对李寒也不爱搭理,见阿双过来,便回内殿去守秦灼,头也不回地说:“他妈的自己看!” 阿双走上来,将襁褓护在背风处,轻轻递给他看,问道:“大相要抱抱他吗?” “胳膊不行,”李寒虽这样说,还是往前凑着,右手掖了掖被缛边,露出婴儿紫红的小脸,不可思议道,“这么小啊。” 郑素突然问:“想抱吗?” “啊?” 郑素不知从哪里拾了一根筷子,沾没沾土也不知道,往他面前一递,说:“咬着。” 这是要给他正骨。 李寒将襁褓合好,将左胳膊递给他,笑道:“忒小瞧我,我可是管过西夔的。” 郑素冷笑一声,捋了捋喜袍的大袖,一只手钳住他胛骨,一只手握住他左臂。李寒早先让他正过骨,有点心有余悸地说:“君子不乘人之危,你慢点。” 郑素突然没头没脑地问:“这就有了孩子?” 饶是李寒也不明所以,“啊?” 就在这时,他骨节突然咔地一响。郑素手上一使劲给他接上,居然没觉得疼。他凝视李寒双眼,问:“陛下和秦大君,是怎么回事?” 李寒活动了活动胳膊,准备卸磨杀驴,便开口搪塞:“就那回事呗。” 郑素问:“男孩?” 李寒点头道:“男孩。”又问阿双:“是男孩吧?”得到肯定后再度点头,“是男孩。” 郑素对阿双抱拳,道:“臣一身血气,不好惊殿下的驾。待肃清内乱,再来拜谒。”又看李寒一眼,对阿双道:“大相也是。” 李寒深吸口气,把欲揽襁褓的胳膊收回,从善如流道:“小郑将军说的极是,还请大君与殿下好好休息,外事有将军,内事一应有臣。殿下千金之躯,不好在风口受冻,还是请移驾内殿烤火吧。” 待支开阿双,李寒方问道:“有事?” 郑素审视般地盯着他,沉声道:“你撒了谎。” “圣驾是否安康,你拿不准。或者说,陛下的确可能出了事。” 李寒来回搓着的双手一停。这是他积年的习惯,果然没逃过郑素的眼睛。他重重吐出口气,哑声说:“是。陛下有信件送来不假,十日一寄,快马十日可达。但离上次收信已经过了一个月了。安州、西塞也没有音频,这些都非常不对劲。” “更重要的是,陛下。身边有隐患。是恶狗,能噬人。”他看向郑素,“君不闻狗急跳墙,困兽犹斗?” 郑素问:“你想怎么做?” “京中诸事超出了我的想像,得仔细较量。先从这封信件入手,顺藤摸瓜,找它的上家。至于陛下那边,只能等,”李寒眼中一明一灭,“等凯旋……或者等讣闻。最坏打算……至少殿下平安,社稷有托。你管着京中防守,近日辛苦些,宁可错拿,不要放过。” 郑素点头算是应下,突然皱紧眉头,抬起手来,拇指按在他嘴唇上。 李寒惊了。 他劲使的很大,泄愤似的。气氛太过诡异,李寒刚想说什么,郑素便撤下手,很嫌恶地弹了弹指头,将那点鲜红搓开,说:“想烂嘴就继续喝酒继续撕。” 李寒摸了摸嘴,道:“我又没喝你的酒。” 郑素问:“喜酒没喝?” 李寒坦然道:“没喝。” 郑素仍瞪视他。 李寒不再继续这个话题,长揖及地,说:“将军护驾之功,我代陛下谢过。天不早,别叫嫂夫人久等。”又躬身,向他再度拱手道:“弟贺将军新婚之喜。” 郑素的大红喜袍上都是血,染成李寒那身绛衣颜色。他临走前捏着李寒后颈,将上身压到一个平视李寒的高度,狠狠拍了拍他后背,咬牙切齿道:“李渡白,我他妈欠你的。” *** 正月十七这夜又下了大雪。秦灼昏睡了整整两日,再睁眼,像重回人间。 他刚想开口,呼吸便牵扯住腹部伤口,人动也不敢动,只能由着撕裂地疼。他小口小口地吐息,先闻见安神香气,也听见有人低声说话。 眼前似乎立着个女人,碧衫玉钏,抚着他的脸垂泪,说:“孩子,受罪了。” 他动弹不得,哑声叫道:“阿娘。” 女子不答不避,身形渐渐模糊。等他定了定眼,见是那幅《明华十二女鼓乐图》,红衣骑虎的灵妃神态端庄,正温柔睇过来。他和灵妃的目光之间,摆着一只红木摇床。 里面是空的。 他一颗心揪起来,也不顾疼不疼,大声叫道:“阿双,阿双!” 阿双怕吵他睡觉,正抱着孩子在外哄,闻言忙赶进来,连声道:“妾在这里,大王,妾在这里。” 秦灼先看见她怀中襁褓,整个人愣了一愣,反倒不确信般,颤声问道:“阿玠?” 阿双两串泪掉下来,从榻前跪下,往前递了递襁褓,连连点头,“是,是小殿下。是个男孩儿。” 秦灼猝然撑起半个身子,唬了阿双一跳。他屏住呼吸,将虚掩的襁褓打开,似拨开花瓣,望见那珍宝般的花心。 那么小的脸,还没拳头大,细胳膊细腿的。秦灼不敢抱,怕一抱就折了,只敢凭着阿双手臂摸他的额头。 他的儿子,他和萧恒的儿子。 他们两个的命。 秦灼呆呆看了一会,突然笑了一声,笑着笑着就把脸贴在襁褓上,整个人剧烈颤抖,哭得无声无息。 无形间,像有人摩他后脑,轻声叫道:儿啊。 郑永尚端了药立在屏风旁,静静地凝望。 他似看到很多年前,甘夫人从榻上坐起,摸着儿子的脸喜极而泣。她手上玉钏作响,秦灼手上扳指冰凉。他们在神明注视下死里逃生,儿子的父亲都生死未卜地在远方。 等秦灼靠回榻边,郑永尚才走上来。秦灼吃过药后,郑永尚道:“大王此番大伤元气,必须卧床休养,最近不要劳心费神。乳母是陈将军亲自去找的,守卫也重新编了班次,大王安心就是。” 秦灼静了一会,方问道:“他爹的事,阿翁知道了吗?” 郑永尚颔首道:“臣略有耳闻。李相公刚走没多久,嘱托臣告诉大王:信是假的,静候佳音。” 秦灼眼睛亮了亮,追问道:“还活着?” 郑永尚重重点了点头。 秦灼一瞬间软在榻上,仰着头大张嘴,颤栗着吐出一口气。 郑永尚看着他,耳边突然响起什么。是皇帝登基的前夜,秦灼举手投降的声音。 那声音说:我对萧重光,是动了真心。 第63章 五十八太子 秦灼直到正月二十五才等来李寒。不过期间他也没有心力,伤口没长好,郑永尚喂了他麻沸散,又重新缝合一遍,每日换药都要挤脓血。他倒是一声不吭,只是他儿子这时候多半要哭。声音细弱得像幼鸟,阿双总是不忍听。 郑永尚反倒宽慰说:“能哭出来就好,起码肺没有大毛病。” 前两天放了晴,这天雪又下起来。殿门一开,李寒正摘下风帽走进来,身后一扇夜幕,吹雪如鸿毛。他跟萧恒养成习惯,烤了会火才往里进。 阿双打帘时,李寒瞥见一盆矮橙,长得并不好,枝矮叶疏,但仍结了几个青黄果子,甸甸地坠着。 怪不得陛下前几个月又是倒土又是找苗,连谈夫人之前的书都找出来,就为种株橙子。 李寒收回目光,走了进去。 *** 榻上堆了几个软枕,秦灼靠在上头,一只手拿一封南秦战报,一只手搭在榻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推着摇床。 李寒对他拱手,刚要开口,秦灼便竖起手指,在嘴边嘘了一声,压着声音喊了句:“阿双。” 阿双便将孩子抱起来。结果一抱离了床,孩子便被惊醒,弱弱哭起来。 李寒听着哭声皱眉,从榻边坐下,问道:“怎么哭得这么低?” 一说到这秦灼就犯愁。他身子亏空得厉害,自己说话也有气无力:“怪我。头几个月我不用心,后来想用心了,身边又诸多事端。没好好养过一日,败了胎里的底子。也看着找了几个乳娘,连奶都吃不进去。” 李寒道:“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这是天降大任的前兆。小殿下吉人天相,大君安心就是。” 秦灼眉头仍沉着,将那封战报放下,问道:“陛下那边有消息了吗?” 李寒从袖底拈着手,壮了壮底气,一字一句道:“臣这次要与大君议的,正是这件事。” 第80章 “臣望大君保重自身,做好最坏打算。” 秦灼看了他好一会,披着那件黑狐狸大氅,缓缓撑起身来。他凝视李寒双眼,道:“渡白,向来你说什么我都信,这次也不例外。” “慎言。”他说。 李寒立起来,向他拱手长揖,再双手加额地跪下,沉沉叩下一个头。如此跪坐在他面前,与他目光相迎。 他郑重道:“臣不敢欺君。” 秦灼静了好一会,渐渐将战报攥成个团。李寒闻见膏药味下淡淡的血腥气,也没有出声。过了一会,秦灼将那张纸团捋开,手一抖,撕了个大口。纸页破裂声在雪夜里像把钝刀。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秦灼快速地吸了下鼻子,甚至眼都没来得及湿,指了指椅子,哑声道:“我有数了,你继续说。” 李寒坐回去,道:“魏人手中火药大多是借长安烟花采购运送入京。臣重新按账目消耗计算,发现这批暗地入京的火药共五百一十五斤。这些天禁卫已抄下魏人全部火药,加上已用的两炮,不过百余斤之数。有四百斤火药不翼而飞。” “臣这几日调阅城门出入记录,发现大雪那天,金吾卫有三次车辆出城,皆执范汝晖手令,运送器械和盔甲。”李寒说,“运送物品的总重量,约莫有四百斤。” 秦灼不说话。 李寒道:“范汝晖是串联魏地、安州、西塞、长安的关键。他曾与朱云基联系,又夥同安州刺史倒卖火药与齐国,所作所为即是叛国。臣怀疑他此番随驾,就是顺水推舟。” “西塞异动和长安生变的时间太近了,臣最近想,有没有这种可能:他有意引起梁、齐两国交兵,就是为了调虎离山、让陛下亲征庸峡,使大君在长安孤立无援,以便京中生事。甚至他压根没想让陛下回来……”李寒思索着道,“陛下崩,皇子死……” 另立新君! 秦灼气息很沉,问道:“哪还有别的新君?哪个新君值得让他背主卖国,豁上一切地去效忠?” 这是个大问题。 从他逼宫怀帝一事便能看出,范汝晖绝非忠臣。 李寒摇头道:“臣愚钝,还未捋清头绪。但陛下倘若晏驾,京中变天,举国震动,天下又要生乱了。” 秦灼许久不开口。他靠着窗,雪光投在脸上,残灯光一样。这短短几天,他已经瘦得脱了相,连虎头扳指都松了许多,已能从指头上滑下去。他略抬了抬指头,让扳指倒到指底,沉默了一会,说:“你已经有了主意,对吗?” “臣万死。”李寒再度跪下,俯身大拜,头抵在地上,高声道,“臣持天子印,代行天子事。臣梁大相李寒,请立太子!” *** 阿双被叫进殿时,秦灼正披衣坐着,李寒也坐在一旁,手里掰了个橙子吃。 秦灼叫她从榻边坐了,道:“阿双,我有事和你商量。” 阿双笑道:“大王吩咐就是。怎么这么大阵仗。” 秦灼说:“是我有事相求。” 他摇了摇手,阿双便不开口,见他从榻上坐直身子,道:“我已与大相议定,让阿玠承袭梁祚,分归萧氏。回去渡白会代天草诏,册立皇长子为太子。” 阿双大惊道:“这怎么行!大王拼了命才诞育殿下,怎能拱手让人?” “那也是他爹,”秦灼略带疲倦,对李寒道,“你说吧。” 李寒将吃剩的半个橙子放下,拍了拍手道:“陛下安危尚不得而知。我与大君商议,倘若天下不幸,总得有人定住社稷。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如果大梁易主,南秦必定生乱。先文公殷鉴犹在,只怕大君未出京城,便会横生祸事。推立太子,新君登基,也只会礼待南秦,从长远看,的确可行。” 阿双见秦灼没什么反应,知他就是赞同,便道:“妾知道了。” 李寒道:“但太子需要一个生母,这就是我与大君要求姑娘的事。” 阿双愣了愣,喃喃道:“可妾和陛下……井水不犯河水啊。” “但外人看来,陛下对姑娘还是十分不同的,”李寒这时开了口,“姑娘是陛下登基以来唯一能出入甘露内殿的女眷,这是殊遇;早在潮州时便顺带照顾陛下,这是旧情;大君乘马车二次入京与移驾劝春行宫,民间的确有风闻,但只知是南秦车驾,传言也是一位早有前缘的女子,这叫众口铄金、欲盖弥彰。据此看来,唯姑娘有做殿下之母的可能。” 他看了眼秦灼,又道:“当然,不必落实,语焉不详即可。太子玉牒只记生母秦氏,不落姑娘闺名。这样半真半假,反倒更为可信。” 阿双问道:“可陛下无立后宫,这样贸然推立,大家也未必相信。只说大相意图谋反,随便找了小儿要篡位呢。” 秦灼也看向他。 “如今太子能否践祚,不在殿下,而在臣下。”李寒对秦灼道,“文有微臣,武有郑素,内有三大营,外有大君,必能保得殿下登基。” 秦灼沉吟道:“一个庶长子。” “独子,”李寒道,“陛下只有这一个儿子。” “我还有最后一件事。”秦灼看着他,“你和陛下,志在废皇帝制。” 李寒目光坦荡,道:“是,陛下遗志如成,臣将护送殿下重返南秦,与大君乐享天伦。” 秦灼冷声说:“你的意思是,要让我儿做个傀儡皇帝。” 李寒深吸口气,重新跪地,与他目光相对,“是。” 阿双不敢说一句话。 秦灼死死盯着他,忽地咯咯笑了一声。他如今眼窝凹陷,颧骨高隆,脸皮又不见一丝血色,简直是个活死人。他只牵动了嘴唇,眼中明明是杀意,如此一笑十分骇人。 他点点头,“怪不得世人都说,你是天人降世,太上忘情。” 他这话十分伤人,李寒却像全不在意,道出他言外之意:“的确,臣全无心肝。” “想想,孤得想想,”秦灼重新躺下,望着帐顶喃喃道,“渡白,你说,孤是该杀了你,还是要好好谢谢你?” 后来李寒追忆,这是他离死很近的一个瞬间。秦灼开始对他称孤道寡了。他也就这么知道,秦灼一定会同意。 萧恒如崩,说明的确是有人加害,那秦灼育子一事将不是秘密。新君绝对会斩草除根,甚至以秦灼如今身体他都不一定能活着走出长安。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所以秦灼答应了,他就算不为孩子,也得为南秦考虑。其子登基,南秦将平安无虞,甚至可以坐大到前所未有的地步。但别人继位,南秦要面临的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君王一言九鼎,秦灼已做出抉择。只是他不愿受胁迫。 劝谏方式有问题。李寒事后有所反思,并由衷感叹,这么多年都没宰了自己,萧恒真是个明君。 但当时,李寒只是跪地再拜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秦灼没搭理他,只道:“我想睡一会。”又指了指案上他吃剩的半个橙子,说:“拿着吃完了。” *** 李寒没有回府,就坐在外头吃着橙子等。期间秦灼换了一次药,把孩子抱进去一次,陈子元也闻讯赶来,在里面大声争论著什么,没一会又气冲冲出来,看那势头像要冲上来揍他。李寒没有躲,李寒吃着橙子不说话。 又涩又苦,但有点橙子味。李寒大口嚼着它,像嚼碎一个人的心。 所幸秦灼并没让他等太久。 李寒喝了口冷茶,就着最后一口橙子咽下。这时殿外云板遥叩两声,陈子元再次从外头走进来。 他手里提一把未开锋的剑,身后两名侍卫抬一张香案,上陈一刀黄纸,一只锈迹斑驳的铜香炉。 内殿传来一阵箱笼翻动声,不一会秦灼竟由阿双搀扶着走出来,臂弯挂着一件半旧寝衣,看身材大小,估计是萧恒的。 秦灼先看见他,对他道:“我刚才说话不好听,你别……” 李寒没等他说完,立即道:“大君一片爱子之心。就是立斩了臣,臣也绝不怨怼。” 秦灼脚步有些虚浮,道:“太子的事依你,但我得先给他招魂。”他没有束发,脸垂在发影里看不清神情,过了一会才说:“他万一不来……我总得先死心。” 不来为生,应招为死。如应招而来,可劝还阳。 陈子元看了秦灼一会,突然道:“行,你折腾吧,折腾死自己,你妹妹见了再打死我,咱们俩黄泉路上做个伴,父母跟前见面去!” 李寒忙拦了一下,不解道:“是有什么不妥?” “我还当大相贯通古今、无事不知哪!”陈子元冷笑道,“南地升屋招魂,亲者被发跣足,持旧衣物上房顶,登屋面北,三呼其名。现在下着大雪,他这个身子,光脚上屋,跟要他的命有什么两样!” 李寒倒吸口气,转向陈子元道:“这样,我来。” 陈子元上下打量他,狐疑道:“你行吗?” 李寒说:“不行也得行。” 第81章 秦灼张了张嘴,还没说话,李寒便打断道:“太子尚在襁褓。” 他看着秦灼神色,故意玩笑道:“我和陛下虽没有同床共枕的情分,到底也是同生共死的君臣。君臣一体,臣子常以妾妇自喻,我代君行,也是正当名分。” 秦灼不说话,双眼直直看着他,当即撩袍跪倒。 李寒忙去扶他,听秦灼低哼一声,便知牵着他伤口,也不敢再动。 秦灼仰头看他,把住他双手,颤声道:“如使太子不孤,必令其以父事君。” 李寒无法,只得从他对面跪下,道:“总得叫他见见儿子。”又笑道:“再这么倒成了对拜,便是陛下有事,也能直接气活过来。” 李寒站起来,踩掉鞋履,解下发冠。众人从未见过他披头散发的模样。君子死而冠不免。 劝春行宫的长镜第一次照入李寒身形。黑夜之中,铜镜昏黄,将所有被映照者打成金色。灯火金红,青瓷金蓝,帷幔如金雾,窗上树影金碧,他金色的瞳仁错开一点,定在大氅金黑的秦灼身上,秦灼面如金纸。 一片金色世界,宛如圣光普照。 这个灿灿生辉的金夜里,李寒手持萧恒旧衣登上屋顶。大雪如同金羽,将他染成金发金眉后,为他再造金身。 殿内,秦灼面冲打开的门,耳边雪风呼啸,似“魂兮归来”的喊声。 他愣了一会,突然对阿双说:“我要祝神。” 第64章 五十九招魂 光明神龛前明烛高照。 阿双捧过蒲团放在地上,秦灼披着大氅,右手按住腹部伤口,撑着左臂歪身跪下。 陈子元立在他身后,见他身形一晃,刚要去扶,秦灼已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大袖滑至肘间,露出一双嶙峋的腕骨。 他说:“刀。” 陈子元没什么好脸色,从腰间拔出把短匕首,当地丢在他面前。 秦灼也不恼,将碟子拨到面前,划破手腕,滴满一碟血。接着,他纳头拜倒,在地上俯了好久,陈子元才听见一道轻弱的声音:“臣灼谨拜大慈悲无量光明王。” 光明神无悲无喜地谛视他。 秦灼撑地直起上身,仰脸与神像相对,颤声道:“臣忤逆,乱人伦,毁婚姻。以南君北配,亵渎父母,羞辱列宗。父仁慈,赐臣子玠。臣感恩涕零,纵赴汤镬而无憾。然子有北父,梁帝讳恒,已失踪迹,未卜生死。万方有罪,罪在臣躬。恒受臣惑,实无辜人!今取币问父,阳生阴死。望父怜恤,遣其生还!莫我儿襁褓失怙,既诞则孤!生必上号立庙,加褒父荣。死……恐臣不能独活矣。” 死不独活。 陈子元大惊失色,“大王,要挟父神,口出怨怼,如何使得!你这不是问生死,是挟命求生啊!” 一旁摇床里,婴儿细细地哭起来。阿双忙抱出去哄着。 秦灼重重叩头,一言不发。 *** 外面风如鼓声,更像房顶李寒的脚步。李寒于雪中烧纸,当风扬灰。 一旁的侍者提醒道:“大相,要持剑面北。” 李寒冻得手脚紫红,仍从善如流地站起,将未开锋的长剑提起来。 侍者又道:“奠以水酒。” 李寒便拿起碗来,从宫殿瓦甍上淋酒。积雪如被热汤浇灌,发出嘶啦的响声。 他又问:“然后呢?” 侍者道:“然后口诵祷词,三招其衣,三唤其名,呼曰‘魂兮归来’。” 李寒点点头,等着他说祷词。那侍者一愣,作难道:“大相,词是要自己写的。我们也不会啊。” 李寒叹道:“幸亏替你们大王的是我。” 他见碗底还有口酒,便扬手一饮而尽。那侍者唬得差点跌下屋顶,连连道:“大相,这使不得呀!这是祭酒,您这么喝,是冒犯上神,要受惩的!” 李寒却不管他,将碗一掼,把那件旧衣迎风一兜,高声呼道:“萧恒重光!” “魂兮归来!下视故土些!” *** 秦灼手淌着血,对陈子元说:“钱。” 陈子元从腰立掏出三枚铜钱,啪的拍在地上,不知是恼怒还是不忍,竟没在跟前待着,迳自去外殿守着了。 秦灼将铜钱拾起来。 阿双将孩子哄睡,刚要进来,隔着屏风见秦灼扬了手腕,便止了脚步,听见极其清脆的“当”的一声。 秦灼身影映上屏风,像一团污了的绣线。他没有停顿,又抛了一枚。抛完这一次后他停了好久,仰头看了会神像,又重重磕了个头。 阿双屏息凝神,口干舌燥,终于见他衣袖一动,孤注一掷般地伸出右手。 最后一枚铜钱从光明神的紫铜瞳孔中落下。 阿双睁大眼睛。 铜钱落地的一瞬间,秦灼轰然倒地。紧接着,阿双听见他的哭声。 先是极压抑的抽泣,后像被牵动伤口,低低啊了一声。随即断了线般,声嘶力竭地痛哭出来。像被千把刀捅着,又像看着爱人被千把刀捅。眼睁睁。 阿双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 她匆忙赶到殿中,见秦灼倒在地上蜷成一团。衣摆沾了血,伤口已然再度裂开。 他面前是三枚铜钱,命运般地,三阴,无阳。 秦灼强绷了这么久的最后一根弦,终于断了。 萧恒已死。 *** 李寒不信鬼神,他如此应下,只为安秦灼的心。虽受一番冻,但能让秦灼恢复理智也很值当。 他信口占了祝词,将衣袍往雪风中最后一抖,放声大喊道:“萧恒重光,魂兮归来!” 他双脚冻木了,似乎人也迷了神智,只盯着北方雪夜,像真能等来什么人。 自此北往,是宫阙重重、荒山莽莽,星星村落间,明明灭灭的是万家灯火。忽地一阵疾风袭来,那些光亮竟被扑扑吹灭。 李寒眼前一片漆黑。 黑夜尽头,走出一个人。 那人亦是被发跣足,看上去比现在苍老十数岁,面容憔悴,身态伶仃,鬓添白发。手里拿一件文士青袍,正深深凝望他。 李寒见把人招来,不由脱口而出:“不是吧陛下,您还真死了?” *** 关于李寒登屋招魂的记录,可见于《梁史》和部分志怪小说,但都不约而同地隐去了秦灼一节:上西征,绝音频,朝中惶惶,恐为人害。廿五夜,天雨大雪,寒登宫甍,持上衣以招魂。直呼上讳,高喝“魂兮归来”。各本之中,李寒祝词皆有录述: 归来!下视故土些!前圣踪迹,鸿泥不留些。后继世界,星火无存些。苍天盲瞽,生民多苦些。十日淩空,稼禾焦枯些。蛇鼠出洞,吞啄婴子些。虎豹当关,相与食人些。封豨掘肝,蛊雕吸髓些。梼杌翔玩,饕餮往乐些。猃狁兴兵,天狼芒耀些。白骨盈室,冤魂遍野些。爷娘馁死,妇子冻折些。兄为兽嬉,姊为妓些。天下地上,不容吾些。天上地下,君安在些?无君之土,九幽炼狱些。哀哀君父,何弃我些!无闻白虎哀哭,大圭啼些!魂兮归来,反故土些! 此节据说是李寒信口而成,仿屈子《招魂》而作,内容却截然相反。李寒尽陈人间恶象,发出呼号:故土哀苦,生民盼望,既为君父,何不归来?用众生之苦来感召天子之魂,古往今来,只其一人。但真正引人争论的是最后那句:白虎哀哭,大圭啼。 我们知道,梁昭帝的太子萧玠,正是在他征西之时出生的。玠者,大圭,后句是讲他儿子出生,以此挽留。那前半句呢? 白虎是梁诸侯国南秦的图腾。是故,学界多半认同,萧玠生母是一位南秦女人。这就涉及到另一个问题:她的儿子生即为太子,她为什么没有受到萧恒的册封。这个话题我们要今后谈论,故不详述。 而萧恒魂魄是否被召来一事,犹存疑惑。正史记载是“不来”,于是李寒断定:必是生人,则无恙,不日凯旋。志怪则充满神秘色彩,说是萧恒遇雪崩而死,众将士正哀之哭之,其魂魄消散之际,感李寒相招,冥冥飞奔长安。李寒得见鬼天子,以民生之苦感其神智,以未遂壮志热其脏腑。天子垂泪,固辞阎罗召唤,千里之外,于雪山还阳。这就是著名的“雪夜应召”。这一节又说成无数故事,最为著名的还是他自己那本《奉皇遗事》里:上青天孤臣招帝子,下碧落新君应故人。 于是,李寒到底招没招来天子魂魄,招来后又说了什么,我们都无从得知。只能在史书青简之余,略观传奇以补遗憾罢了。 *** 陈子元见不得秦灼那副样子,跟萧重光未亡人似的,全忘了自己是谁的君谁的王。他看了就来气,这才眼不见心不烦地出去守着。哪料刚去没多久,就听见秦灼的痛哭声。 他冲到跟前半跪下,将秦灼抱扶起来,对阿双喝道:“愣什么,叫郑翁啊!” 陈子元一低头,看见那三枚阴面的铜钱,大惊道:“死了?” 秦灼张了张嘴,泪淋淋落下。 第82章 陈子元忙道:“大王,你这么想,说不定萧重光活着,只是你手气差呢?上次也扔了仨阴面,说我大侄子不该生,这不也平平安……别管平不平安,好歹生出来了。大王你冷静啊!” 秦灼刚动了动嘴皮,陈子元突然抬手批自己一耳光,骂了句:“妈的。” 他一把抓起铜钱,摊到秦灼眼前,急声道:“我他妈把钱拿错了!就是仨铜板,不是光明钱!” 秦灼定睛去看,的确是三枚梁地铜板,连个烧饼都买不了。 陈子元又悔又恼,恨不得再给自己几个耳光。秦灼把钱抓过来,反反覆覆、仔仔细细看着,哈地笑了一声,哑声说:“大妹夫,你好、你好啊!” 他抬起手。陈子元不躲,就让他打。 他自己扇的那巴掌狠,一下子就指印红肿起来。秦灼看了他好一会,咬着牙,屏气轻轻拍了两拍。 陈子元低着头掉了泪。 这一会阿双也进来,领来的不是郑永尚,反是一张担架,里头躺着李寒。 阿双急道:“跟上去的人说,大相喊完之后就冻僵了,差点跌下屋顶去。现在还没醒呢!” 像是赶她这句话似,她话音一落,李寒便直挺挺坐起来。他头发淩乱,脸上结一层霜雪,嘴唇发紫,手脚也冻得通红,直着眼睛大喘着气,过了好久眼中才重新有了光辉。 陈子元忙道:“赶紧把炭盆撤了,拿雪给他捂捂手脚!” 李寒却摇摇手站起来,整个人显得有点神神叨叨。 秦灼便劝说:“不能嫌冷,直接烤火耳朵都要冻掉。” 李寒没说自己,直接道:“来了,但没全来。” 众人反应了一会才知道他说的招魂。李寒突然问:“陛下与大君初见,是在白龙山娘娘庙?” 秦灼不料他突然话及此事,缓缓点了点头。 李寒微微吸了口气,静了片刻后,道:“所见所闻到底是真是幻,臣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家国大事,大君真的要寄托鬼神?” 秦灼撑了把陈子元,叫他扶着起来。鲜血在腹部干成褐色,陈子元将大氅往他肩上一盖,便将那刺目遮住了。他声音没有气力,只道:“如果事败……” 李寒三指指天,朗声道:“如果事败,臣拚舍一身,也必定护得殿下周全。臣在此立誓,倘若食言,臣之志向永世难现。” 秦灼点点头,问:“你们定的什么时候?” 李寒道:“二月二,龙抬头。” “是个吉利日子,”秦灼终于颔首,对陈子元说,“只是立诏册立,当日阿玠不要去,登坛册封时再抱他。二月二那天,你亲自护送阿双过去。” 陈子元面露犹疑,还是问:“大王,你想好了?” 秦灼叹了一声,苦笑道:“死要人承祧,就当为他爹尽孝吧。” 第65章 六十储位 二月初二,月黑风高。 秦灼生萧玠伤了身,又一番心力交瘁,终于一病不起。这几日伤口化脓,胃病、腿伤一并发作,活活磨没半条命。那盆橙子这几日也病了,本就不是时季,如今黄了叶子、掉了果子,能不能捱到开春都难说。 陈子元给他掖好被子,沉声道:“姓萧的倒是有后了,大王有个万一……” 郑永尚正抟药丸,闻言喝道:“子元!” 陈子元立即闭口。 郑永尚手上一停,看药丸在手心滴溜溜地滚,叹道:“大王吉人天相,万事逢凶化吉。再不济,还有我这把老骨头在。” 陈子元转头看秦灼。他穿一件大红罗衣,脸色灰白,眉头紧紧蹙着,服了安神汤药,已睡了整整一天。 如今不过寅时,天色如同浓漆,把人染成一副黑心肝。李寒却已候在外头,对阿双点点头。 阿双便抱襁褓进去,对秦灼跪下,轻声道:“臣子玠问大君安。” 秦灼闭着眼,一动不动。 陈子元便将襁褓接过,看阿双对着床榻三叩首,道:“大王,妾先去了。” 外头,李寒也隔帘拜倒,口中道:“臣拼得一死,此生此世,必护殿下周全。望大君安心,善加珍重。” 陈子元摸了摸婴儿熟睡的脸,将襁褓合上,放在秦灼身边的摇床里,转头道:“不早了,走吧。” *** 二月一日是朔日,如常大朝,李寒还代天子分赐众臣刀尺,以示裁度。第二天又再度大朝,众臣皆议论纷纷。 温国公杨韬、礼部尚书汤住英站班在同一处。汤住英便问:“杨兄可知大相深意?” 杨韬皱眉道:“陛下出巡后大相监国,是上立一阶,不坐,与臣僚共商国事。如今登台设屏,恐怕是要代颁圣谕。” 李寒如今仍未露面,众人不知其意,却见四名内侍抬了一扇山水画屏上来,立在天子座后。不一会,只听珠帘打落、帷幕摇动,竟有一名女子身形映在上头。 夏雁浦做了个散官,也在朝上,见状不免道:“荒唐!自古以来哪有女子登殿的道理!” 郑素站在武臣首列,听了这话,冷笑连连:“前朝的帝王将相里没有女人?我看诸位的偏见也该丢一丢,未必女子不如男人。女人如果能入朝为官,我看这大殿之上,人头要换一半!” 夏雁浦不与他争,只去同一些老臣说话。 正在这时,忽闻殿外呼一声:“天子驾至,众臣退避——” 众臣听闻,忙呼啦啦退让开道,齐齐跪倒。汤住英低声问道:“没有陛下班师的消息啊?” 杨韬伏地瞄了一眼,惊了一身冷汗。 哪里是萧恒,鷩冕、八旒,青衣纁裳,绣有七章。此乃国朝大相服制。[1] 这是李寒! 几乎是同时,夏雁浦高喝一声:“大相呼天子驾,行天子道,是要造反吗?!” 刑部尚书王伦当即喝道:“所立何人,竟敢剑履上殿!还不速速拿下!” 杨韬闻言去看,见李寒身后还跟着两人。左边是萧恒的大内官秋童,右边那位,著明光铠,蹬虎头靴,披赭色貔貅披风,绝非梁军服制。腰间一把三尺长刀,貔貅纽,虎头纹,鲨皮刀鞘暗绣纹样,和南秦政君的正好合成一只白虎图腾。 夏雁浦立起身,拱手问道:“敢问南秦镇国将军来朝,所为何事?” 陈子元皮笑肉不笑道:“老爷子,您还是先听大相把话说完。” 李寒转过身,双手捧着国玺朗声道:“玉玺所至,如临天子。百官见此,安敢不跪?” 说罢也不管他,直接登阶走到天子位前,对秋童说:“宣诏。” 秋童一张圣旨,高声道:“皇帝制诏——” 夏雁浦只得跪下。 “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创建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皇长子玠,诞乎新朝,为吾之元子。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今授萧玠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钦哉。”[2] 立储! 群臣大哗。 夏雁浦哈哈大笑:“荒唐至极!陛下登基以来无立皇后,未选妃嫔,又何来皇子一说!既有皇子,为何不册封其母?” 李寒道:“无妻便必定无子吗?公子檀生母不详,一样仁名遍中原,天下英才共趋之!按夏公之意,这二位岂非都是得位不正,不伦不类?”接着话锋一转:“而且,谁说太子未有生母?” 屏风后的女人! 夏雁浦高声道:“既如此,请娘娘出屏垂见!” 众臣皆道:“请娘娘出屏垂见!” 李寒奇怪道:“诸位,自古以来,如无天子敕令,从没有私见后宫的道理。何况诸公对太子心怀质疑,是大不敬,不奉其子,焉能见其母!” 夏雁浦冷笑道:“无天子敕不得见后宫,那大相是怎么把人请来的?” 李寒将下拉条接过,道:“我有圣旨。” 夏雁浦追问道:“咱们怎么知道是真是假!” 李寒道:“某监国期间代颁数条国政,添加二十余条律令,夏公怎么不问是真是假?怎么,诸君能者多劳,连天子床帏之事都要管吗!” 夏雁浦叫他一句话哽住,怒道:“玩弄话术,巧言令色!” 李寒缓和神色,道:“太子玉牒记录:生母秦氏。某言尽于此,再有疑惑,不如待陛下回銮后进宫面圣。” 杨韬神思一动,问道:“敢问大相,太子生母可是南秦宗亲?” 李寒颔首,“的确。” 另有人问道:“可是南秦的温吉政君?” 秦大君与天子情谊深厚,除了利益之外,最有可能的就是联姻。且听说这位女政君行事利落,应当很对陛下脾气。陛下对其十分敬重,但她对陛下却颇有不恭,极有可能是一对怨侣! 锃的一声。 陈子元拔刀出鞘,冷声说:“你再说一遍?” 夏雁浦厉声道:“这就是南秦礼数,一南蛮将军,都敢拔刀恫吓上邦之臣吗?” 第83章 陈子元抬刀指他,冷笑道:“放你妈的屁。老子还站着,就替你们主子盘算老子的女人。上邦之臣,什么东西!” 李寒上前拍拍陈子元右臂,陈子元不理他。李寒只得对他一揖,道:“温吉政君早与镇国将军定亲,今年开春就要成礼。不知者不怪,我代同僚向将军赔礼。” 陈子元眯眼,刀锋定着夏雁浦咽喉。 李寒身躬得更低,道:“请将军收刀。” 陈子元冷哼一声,哐地一声抛刀回鞘。 众臣心道:李渡白不愧是李渡白,红脸白脸唱得真妙。他为夏雁浦求情,夏雁浦便不能在太子事上咄咄相逼。且他万人之上,对南秦一将军礼让至此,更能让人相信,太子生母确是南秦宗女! 果然,夏雁浦一时不好说话。反是杨韬问道:“册立太子乃社稷大事,大相勿怪我等疑惑。陛下既有诏令,何不等班师回朝亲自册封?” 李寒从袖中摸出一封摺子,递给他道:“陛下深意,我等不敢妄加揣测。前些日传此手书与我,我身为臣属,只得遵旨。” 杨韬打开一看,果然是萧恒笔迹。 夏雁浦一名门生道:“大相书法一绝,真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模仿了来,足够以假乱真。” “说得好,”李寒扭头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年轻人扫衣立起,拱手道:“臣左拾遗时凤鸣。” “无凭无据,诬告二品大员的罪名,你担得起吗?”李寒看向群臣,“倘若我假传圣旨,目的何在?陛下回朝之后,我又要如何同他交待?私自立储,诸位真以为我愚蠢至此,连命都不要了吗?” 时凤鸣突然问:“如果陛下回不来了呢?” 李寒倏地转身看他,问道:“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他撑着膝盖俯身,一字一句道:“安州不过虾兵蟹将,西塞又有两名大将坐镇,是什么让你觉得,陛下会回不来?” 时凤鸣仍跪着,却仰头与他对视。李寒缓缓从他面前蹲下,像要从他脸上找出什么端倪。他双目凝住,审视一件工艺品般,忽然道:“左拾遗,你敢不敢让我摸摸你的脸?” 时凤鸣目光中窜过蛇信般的光,他别过脸不看李寒。 杨韬问道:“大相这是何意?” 李寒本是猜测,如今心中更确定几分,对秋童道:“有劳内官,一盆温水,一张手巾。” *** 禁中角门被叫开。 一个黑斗篷跳下蒲野马,叩开金吾卫营房的门。 金吾卫营将王庆因侍奉母疾,未同出长安,如今刚刚返京,正在收整衣物。闻声开门,便见那人拿出一块军牌,道:“大将军军令,叫宫内宫外的人一起行动。改天换地,就在今日。” *** 李寒将手巾绞干,敷在时凤鸣脸上。一小会后揭下,手指从他发线边搓拈,竟揭开一张近乎透明的薄皮。 夏雁浦蹙眉问道:“这是什么?” 李寒不答,丢开手巾,双手顺着揭下来。那张皮沿着他脸部轮廓逐渐下脱,如蛇蜕一般。等揭到颧骨处,李寒抛手一拉,竟揭了一副假面下来! “时凤鸣”已然变了一副脸孔! 众臣大惊失色。杨韬失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李寒看着那副咬牙切齿的陌生面孔,微笑道:“影子。” 杨韬看向夏雁浦,却见他也一脸惊异,想来没料到时凤鸣被换掉。 “多完美的一张脸。要不是我跟随陛下有所见识,根本识不破其中玄妙。”李寒将那张面具摊开,赞叹道,“这就是历代‘影子’暗卫的独门技法,一副人皮面具。但发线下有两个用来封胶的小孔。” “时凤鸣已经被换了,”他对夏雁浦道,“夏公,陛下登机之前,您的那位‘建安侯’,是不是由范汝晖举荐?” 夏雁浦浑身一竦,还是点头。 “那就对了,”李寒道,“他和当时夏氏竭力推举的‘建安侯’,都是‘影子’。” 夏秋声疑问道:“果真是假的?” 李寒点头,“‘影子’本是为了帮助主子遮掩身份,做替死之用。这本就是极其不公的条律,难免使人心生怨怼。何况其中本就有野心勃勃之辈,想杀了主子,取而代之。”李寒看他一眼,叹息道:“他们应当成功了。” 建安侯已死。 夏雁浦颤声问道:“那公子何在?” 李寒目带悲悯地看他,“夏公,公子檀已得登仙道多年,是你自欺欺人。” 夏雁浦浑身颤抖着撑着地面,再说不出一句话。 李寒不再看他,重新蹲在“时凤鸣”面前,道:“安州、西塞,乃至前些日的劝春行宫,都是你们谋划。范汝晖已有一位新君在手了,是吗?” “时凤鸣”大笑两声:“李渡白,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如果不册立太子,还能多活几日。” 李寒不说话,他眼见“时凤鸣”两腮一收,极其尖利地哨了一声。殿中空旷,异常瘆人。 突然,沉默许久的郑素霍地从地上立起,从苍蓝官服下抽出一把长剑,径直跨出门去。 风声越来越紧,像忽远忽近的厮杀声。 李寒望着殿门,道:“陛下册立太子的诏书今日发布,你们就没有了转圜的余地。所以你们会在今日起事。如果我所料不错,人已经到宫墙之外了吧?” 他问:“你现在还觉得我糊涂吗?” 杀声越来越近,始终未能破入宫墙。 陈子元低声道:“你早料到了?所以不带孩子过来?你他妈自己来当饵?你他妈还带上我?” 李寒和他咬耳朵:“剩余禁卫部队足够相与颉颃。今天是册立太子最好的时机,他把话题一岔,乱臣贼子一暴露,咱们殿下就名正言顺了。” 陈子元道:“本来就是名正言顺!” 李寒连连点头,刚想说什么,忽然觉得地面轻颤。同时,马蹄声如雷而来,几乎是一瞬间,数道宫门便同时打开。 数量不小的铁骑。 陈子元道:“这两卫的战力这么厉害?顷刻之间就把逆贼全扫了?” 李寒紧皱眉头,“不对,怎么都得打一阵。” “时凤鸣”哈哈大笑:“大相不会真的以为,我们只有这么点人吧?” 李寒没有回答,目光紧紧盯着殿门之外。无数骑兵步兵奔涌至殿外,抬着旗子齐齐停下。一个穿黑斗篷的男人跳下马背,快步跑上台阶。 他手里提一只带血包袱,往大殿中狠狠一掼,将兜帽摘下来。 “时凤鸣”哈哈大笑,他认得,那是一张金吾卫将士的脸。但他听到那人说的什么,再也笑不出来了。 “范汝晖谋逆,已被就地正法,影子残党俱已伏诛!陛下有旨,册皇长子萧玠为太子,众臣无需多言,按大相手令行事。我率兵前来,众军皆是见证!” 他见李寒用极其诡异的眼神看自己,刚想起一茬,两指往头皮下一撮,撕拉揭下一张面具。 梅道然! 李寒松了一口气,听杨韬问:“敢问将军,陛下现在何处?” 梅道然看他一眼,笑道:“还不叫当爹的看看儿子吗?” 第66章 六十一 归来 陈子元赶回劝春行宫时,正有人立在内殿外,隔着帘子往里看。那盆病橙搂住他大氅一角,像临别时放不开的手。 郑永尚站在他身边,叹气道:“能不能挺过去就看今夜了。” 陈子元身形猝然一动,一股疾风立时向那人后背劈去。那人反应极为灵敏,顷刻间便侧身要挡,但看清来人面孔时又硬生生停住,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陈子元使了七分力,一拳下去非同小可。那人身形只晃了一晃,立即住脚站定,喉头往下一滚,一口血都没吐。 陈子元见状反而冷笑:“好啊,硬气!他差点叫人治死在宫里时,你的硬气在哪里?!” 那人垂着头,整个人剧烈颤抖着。他张了张嘴,一缕鲜血顺着嘴角流下,立马抬手背一蹭,将那口血完全吞咽下去,方道:“是我的错。” 陈子元恶向胆边生,大步上前又是一拳,大骂道:“你他妈什么东西!他为了你有家不回,为了你三番两次地连命不要,一个男的他妈的连孩子都给你生!开膛破肚,活活下刀,一地君王,好凄惨啊!他如果死在那时候,你他妈连个屁都不知道!” 饶是铜躯铁铸也捱不下陈子元盛怒下的两拳。那人往后一踉跄,花架撞倒,橙子粉身碎骨。 陈子元一把揪住他,厉声问道:“他哪里对不住你,啊?南秦哪里对不住你?你呢,天子,梁皇帝陛下!开梁境,放魏人,你他妈这么盼着他死吗?!” 他压根不想对方回答,直接抽出腰间长刀,当地顶上那人心口。 郑永尚见他双目俱红,显然动了杀意,忙道:“子元,你冷静点,放刀!” 陈子元吼道:“郑翁,你别向着他说话!都说李渡白没有心肝,我看这位胜他百倍!人这样了都不肯进去看一眼,怎么,是怕折了寿数,还是怕他死了带着你?” 第84章 “是我不叫他进去!”郑永尚重重叹了一声,“我心中有气,不肯叫他见。” 陈子元眯眼看着萧恒,忽然极其古怪地干笑一声:“我原来劝温吉,说你俩是断头流血的情分。他对你怎么样,你再没心也知道了。梁皇帝陛下,今天,你是不是也该拿出份诚意!” 他刀尖割破大氅,翻出皮毛里子,又往心脏处顶了顶,恶声道:“这一刀下去,你还活着,这账我们一笔勾销,你们两个爱怎么混怎么混,老子他妈的一句话不说!要是死了……” 他说:“梁皇帝,这是你的命。” 萧恒眉毛都没动一下,沉声道:“好。” 陈子元从不恫吓,他说到做到。 “将军!”阿双走得慢,见状大骇,忙冲上去抱住陈子元右臂,放声哭道,“陈将军,你杀他是要大王的命吗!你想想大王为了他把自己折磨成什么样?他若死了,大王真的受不住了!” 她滑倒在地上,死死抱着陈子元,哭得喘不上气:“妾求求你,妾求求你了!他要是因为大王死了,你叫大王怎么活啊!” 他们在外声音太大,摇床里的萧玠被惊醒,哀哀地哭起来。 阿双头抵在他腿侧,哽咽道:“他到底……是小殿下的阿爹啊……” 萧恒仍双唇紧闭,整张脸却剧烈搐动起来。 郑永尚也喝了一声:“子元!” 哐地一声。 陈子元将刀掼在地上,走上前,手指缓慢地点了他心口两下,咬牙切齿道:“要不是他看上你。” 说罢连刀也不捡,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阿双吸着鼻子,递了块手巾过去。萧恒没有接,转身看向郑永尚,哑声问:“我能……进去看看他吗?” 郑永尚唉了一声,也掉头走了。 在萧玠细弱的哭声里,萧恒张了张嘴,又有鲜红渗出来,把嘴唇染得像块烂肉。 阿双又将手巾递了递,轻声道:“陛下好歹擦一擦吧,等大王醒了,别吓着他。” 萧恒这才接过来,胡乱抹了一把,刚要拿开手时,忽然躬身将脸埋在手巾里。阿双看着他背驼起来,摇摇欲坠地,像一抹风中残烛的光辉。过了好一会,他才将脸抬起来,神色已然平静,把手巾搁下打帘进去。只在那方洁白之上,留了一张淡红色的哭泣脸孔。 *** 秦灼浑身都疼。 刀刺破肚皮的一瞬间,他唯一的念头是:让我死。 这一瞬间他对儿子的爱意和恨意同时到达极致。 为什么要我如此屈辱地活着。 郑永尚把手伸进去,忽然咯咯狞笑起来。再抬头,已经变成朱云基的脸。那张脸的主人把一个浑身鲜血的婴儿举出来,恶劣地大笑道:“看看你下的小杂种。” 秦灼双手像被死死捆住,怎么都举不起来。婴儿啼哭着,被活活掼在地上。 好疼啊。 那人将手重新伸入他腹腔,在他五脏六腑里搅了好一阵,摘下一枚荔枝般鲜红的心脏。 那人惊异般地叫道:“原来,你有心啊。” 一双手将心脏剥开,露出荔枝肉般莹白的肌理。那双手戴着玉钏,将荔枝喂给他,轻轻拍着他哄着:“阿灼听话,好好吃药,吃了药就好了。” 他依在女人怀里,把自己缩成一团。 有什么落在他脸上,一滴,两滴。温热的,又冰凉。 他睁开眼,女人的血泪将他的眼睛染红。她悲伤地微笑道:“孩子,你不要疼啊。” 他紧紧抱着女人的身体,连声道:“我不疼了,我不疼了,你不要走,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 女人吻了吻他的额头,轻声唤道:“阿灼。” “好孩子。” 他想摸摸她的脸,只摸了一手的血。 他跪在血泊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人从他身边跪下,牢牢抱住他。 那人说:“我在这里。” 他知道那人是谁了。 他大气不敢出,死死抱着那人脖颈,生怕一眨眼对方也要死掉。就在这时,那人将他猛地推开,身形被巨大的白色雪尘吞没。 不要。 *** 秦灼猛地睁开双眼。 他眼前蒙了层翳,看什么都模糊。只见榻边影影绰绰地背坐着个人,穿着件被血浸透的黑衣,海龙皮大氅搭在摇床上。那人怀里抱着个襁褓,正轻轻拍着。 秦灼这一瞬什么悲喜都没有,只恍惚地问:“我死了吗?阿玠也死了?” 那人浑身一颤,忙转过身,碰也不敢碰他,哑声说:“怎么这么问?” 秦灼抬了下嘴角,又立即垮了,“你不是死了。” 那人深深望着他,颤声道:“没见着你们,我怎么敢死。” 秦灼眼眨也不敢眨,静静看了他好一会,手指微微动了一下。萧恒会意,握着他的手摸自己的脸。 是活的,不是梦。 秦灼手合在他脸上,呆呆笑了声,一笑泪就顺着眼角滚下来。 他说:“你还知道回来啊。” 萧恒双眼乌青,面色惨白,嘴唇干裂,左脸肿得不像样子,浑身没有点生人气息。他将襁褓放回摇床,俯身抱住他,连声哽咽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秦灼张了张嘴,双眼看着帐顶,有气无力道,“别念叨了,我伤口疼,想睡一会。” 摇床里又传来哭声,小猫似的,一拍就能碎般。 他身心俱疲地合上眼,喃喃道:“你给他挑个乳母吧。先陪我躺一会,我好累啊。” *** 萧恒再出来已至中夜。 他那件大氅满是血腥气,秦灼却不肯放手,萧恒便盖住人搂着。气息交缠,肌肤相贴,血灰汗泪也不嫌。天将暮时他欲起身,秦灼却似要醒,气息急促着捉他的衣襟。萧恒便不敢再动,只轻轻拍着他后背哄道:“我在这里,少卿,我在这里。” 秦灼眼皮轻轻动了动,呼吸又平稳下去。 榻并不宽,萧恒侧躺在外,半个身子悬空。等秦灼完全睡沉,他才蹑手蹑脚下去。一打帘,正见阿双蹲在地上,将那株橙子立进个新盆里,双手轻轻理着根须。 萧恒说:“我来吧。” 阿双手一滞,但也没让。萧恒便从对面蹲下,将土慢慢培着。 叶子掉了不少,阿双边拾边说:“陛下走了没一阵,大王就把这盆橙子挪进行宫。陛下……噩耗传来后,大王见不得它,又叫挪了出去。前几天受了冻,黄了叶子,妾以为活不长,怕大王伤心,也没有告诉他。” 阿双顿了顿,“今天,它结了新果子了。” 萧恒闻言去看,见稀稀落落的枝叶下,冒出龙眼大的一枚果实,金黄得像爱人的心。 他愣了好一会,又低下头,一言不发地用手培土。只拨了几下,终于受不住般,双手撑在地上,无声无息地痛哭出来。 *** 行宫东阁子里,李寒看着萧恒一张脸欲言又止。 萧恒叹口气:“问吧。” “范汝晖一事,臣尚有疑惑。”李寒清了清嗓,“陛下知其为‘影子’已有多日,怎么在路上突然发作?” 萧恒道:“我率军东返,正月十五在鹿背山与其会师。当时天下大雪,山路难行,范汝晖藉口清道,点燃火药引发雪崩。我逃过一劫,但将士死伤近半,山上人家亦多蒙此无妄之灾。范汝晖罪在不赦,我在三军之前立斩了他。” 阿双给萧恒拿了冰帕子敷脸,萧恒却握在手里,一直没有处理。如今将帕子攥成一团,道:“范汝晖若只是要杀我,此举声势太大,他是怕我回到长安。我不敢细想,只想快点回来。但雪崩之后山路不通,拖延了整整三日。” 说到此,他沉默片刻,方道:“我没想到,阿玠出生的这么早。” 李寒忽然问:“陛下遭遇雪崩,是在正月十五?” 萧恒道:“有什么不妥吗?” 李寒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交给他,道:“正月十五当天,大君正是见了此物,惊痛之下提前生产。这封信中说,陛下遭遇了雪崩。” 而萧恒当天远在千里之外,送信人便是胡乱捏造,也难得这么巧合。 除非,雪崩刺杀萧恒是早早定下的计画。范汝晖刺驾不是临时起意,是预谋已久。 李寒道:“臣本欲顺藤摸瓜,从送信人下手去查。这人却泥牛入海般,痕迹被抹得一干二净。” 萧恒打开一看,目光冷下来,“是梅子的字迹。” 李寒颔首,又道:“这让臣想起,荔城早先收到的所谓陛下登基的喜报,也是臣的笔迹。” 他手里握着盏热茶,皱眉道:“臣好飞白书,蓝衣好行草,各成一体,极难模仿。且岑郎走后,蓝衣焚尽书信,寻常也极难落笔了。至于臣之字迹,就算盗取信件一个字一个字地来誊,恐怕也不能把这封信尽数凑齐。能以假乱真的,必定是书中国手。” 萧恒问道:“渡白心中可有怀疑之人?” 第85章 李寒缓缓摇头,“暂时想不出。或许‘影子’当中有人身怀绝技,也未可知。” 他立起身,从萧恒面前跪下大拜,道:“臣冒立太子,请陛下降罪。” 萧恒扶了他一把,道:“渡白是为了救他,我都明白。” “臣僭越,有一问,望陛下如实相告。”李寒反手握住他,“您当年所中观音手之毒,而今如何?” 萧恒眼睑肌肉一跳。 这是他少年所中的蛊毒,也早已消解,萧恒许多年没再提过。 萧恒笑问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李寒沉默片刻,坚定道:“如今大君卧病,殿下孱弱,您绝对不能再倒下。新朝伊始,天下人等着陛下再开新风。” 萧恒拉他起来,眼却往内殿看去,只道:“你放心。” 第67章 六十二奉皇 新朝改元,按李寒的意思是和皇太子册立放在一块,以示隆重。 他拟的几个年号送来时,郑永尚正给秦灼挤脓血。萧恒从一旁守着,在纱巾上抹好药膏,往前递到郑永尚手中,自己拿着血污浸透的纱团,低头静了好久。 秦灼趁着空隙道:“你先出去。” 郑永尚没好气道:“就让陛下在这里看着。” 秦灼脸冲向榻里,一声不吭。等郑永尚收拾好出去,他扭头见萧恒手足无措地立着,好笑道:“你站那么远干什么?” 萧恒这才回过神,放下换下的纱巾去端酥酪,碰到盏子时又想起自己没洗手,忙去涮了一把,这才端盏从他身边坐下,问道:“要吃吗?” 秦灼道:“要吃。” 萧恒便将他抱扶在怀里,自己端着盏喂他。秦灼被他如此服侍十分不习惯,便道:“我自己来。” 萧恒这才将盏递给他。秦灼慢慢吃了两口,皱眉道:“怎么是温的?” “我叫阿双隔水烫了烫,现在天冷,你不能吃冰。” 秦灼失笑道:“肚子里这个都出来了。” 萧恒道:“你好害胃疼。” 秦灼搅了两下,脸上看不出情绪,突然说:“我不想吃了。” 萧恒便将碗接过放下,又问:“要睡一会吗?我把窗关上。” 秦灼道:“刚睡醒。” 萧恒点点头,从身后抱着他,两臂所触只觉得瘦。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阿双找到一只甘夫人的旧香囊,也照着缝了一只,你要不要瞧瞧?” 秦灼看着他虚环在自己身前的手,轻声道:“重光,你不用这样。你……不欠我什么。” 萧恒许久没有说话,他脸靠在秦灼头发上,秦灼也看不见他神情。只觉得小股气流一下一下吹着发顶,忽快忽慢,过一会方听萧恒道:“你之前说,不要在一块了。” 秦灼又心酸又好笑:“我和你说了这么多话,你就记住这一句?” 萧恒不说话,抱他的手臂又紧了一紧。他戴扳指的手握住萧恒,缓缓与他十指相扣,轻声道:“那是之前说的,今天不作数了。” 他听见萧恒胸膛里忽然擂鼓般咚咚咚地响,接着,那人从他头顶吞咽一下。他抬头看着萧恒,笑道:“阿玠记在你这里,我就是不要你,也不能不要儿子啊。” 萧恒说不出话,将脸埋在他颈窝里,呼吸时深时浅,紧紧抱着他。 秦灼见他左颊仍高高肿着,便反手摸了摸,问道:“子元打的?” 萧恒笑道:“没有。” 秦灼不理他的谎,直接道:“你活该。” 萧恒忽然笑了一下,道:“是,我活该。” 秦灼用额头抵住他。 他们影子落在帘上,叠成鸿雁交颈的花纹。李寒已到了帘外,立即制止了要叫萧恒的阿双,自己往暖阁里吃茶去了。 太阳好得很,透过窗晒着,人陶陶如醉,暖如暮春。秦灼突然道:“你也上来。” 萧恒便将他往里抱了抱,自己脱靴上榻,挎过肩头搂着他。秦灼揭了被衾过来,将他一并盖住,就这样从被子下握住了他。 萧恒多日没碰着人,哪里受得住这个,忙捉他的手,警告道:“少卿,你有伤口。” 秦灼没有理他,手法细致又轻柔,低声叫他:“六郎。” “我好想你。” 他此话一出,萧恒在他手中突地一跳,呼吸立刻粗重起来。人也不再阻拦,一只手揽着他,靠在榻边将头仰过去。 气息破碎着,不知道是谁的。 萧恒在他耳边喘着气,秦灼合上眼,偏头咬他的喉结,脸来回蹭着他脖颈,颤声说:“我好想你啊。” 没有比这更动人的话了。 萧恒挟住他的脸,狠狠吻住他。 活着真好啊。 *** “因殿下尚未成年,册封典礼便是内册。陛下无立皇后,礼仪步骤便稍作删减,但大君如何出席,臣欲于陛下商榷。”李寒将文书递过去,“大君是诸侯,为臣;殿下是储副,为君。依礼制,大君需向殿下行跪拜大礼。但从人伦看,没有父拜子的规矩。” 他去端茶盏,烫了一下手,不动声色地松开,又道:“殿下册立当日,大君能否退避?” “儿子受封,少卿必须在场,”萧恒拿着文书没有打开,“我想让他一起登坛受礼。” 李寒沉吟片刻,道:“但古往今来,没有这个礼数。” “我登基前是先在南秦祭的天。南秦是第一个正式承认我的诸侯国,我若以此为报,倒也使得。”萧恒看着他,“册立皇太子需要有两名礼者,各为正、副之使,我的意思,少卿和你一起担任。阿玠还小,就叫少卿抱着他同受朝拜,这样说也挑不出错处。” 李寒点头道:“陛下思虑周全。” “我担心他的身体。”萧恒却摇头,“以车辇代步,渡白觉得可行吗?” 李寒却问:“臣如果说不可行,陛下会改变心意吗?” 萧恒笑起来:“李渡白啊李渡白。” 李寒重新拾起茶盏,“册立一事既有定论,陛下还是操心年号吧。” 萧恒这才打开那份文书,边看边道:“‘兴露’?” 李寒道:“甘霖之愿。” “‘永昌’是盛世之号,”萧恒看向另一个,“‘奉皇’?” “上承三皇,燧人、伏羲、神农。这三皇并非部落首领,更不是皇权承袭。燧人取火、伏羲治水、神农尝草,世人尊崇他们,是因为他们的德行功劳。”李寒看向他,“臣希望陛下不要忘掉最初志向,更希望有朝一日,陛下功成废帝之时,依旧是无冕之王。” *** 二月十五,天子下诏,改元“奉皇”,册皇长子萧玠为太子。谒太庙,会群臣,携皇太子受群臣贺。 属于奉皇年的故事,在这里正式开始了。 这场册封典礼,是南秦尾大不掉的见证之一。天子、百官俱候于祭坛,待五更鼓应,承天门开,大君秦灼乘大辂,行驰道,引皇太子登坛受礼。至坛下,转乘帝辇上阶,足不履地。 当日,秦灼头戴十一旒,服大红白虎章衮衣,腰玉带,踏乌舄,堂皇行于天子道,而天子正在尽头等候他。 众臣对他秋狝风貌皆有见闻,如今再看俱是大惊。不过半年时间,秦灼便似脱了层皮,皮囊不再丰盈,血肉如雪水融化般干瘪下去,幸亏骨相惊艳,犹有当时风采。 车盖一低,七仞龙虎旗帜的阴影里,诸侯却车登辇。 李寒作为副使从车中走下,高声道:“跪——” 百官下跪时,角声大作,正是歌颂天子武功的《破阵曲》。如果有乐律大家在场则会发现,其中一段旋律是南秦军乐的变奏。 李寒行在辇旁,再次喊道:“拜——” 群臣俯首。 这一刻起,秦灼成为梁王朝近六百年的寿命里,唯一一个接受百官朝拜的诸侯王。这也注定了,他在属于萧恒的《昭帝本纪》里,站到了连李寒都无法企及的地方。因他们早年经历多不可考,于是后世认为,萧恒对他的私爱在这一刻达到极致。他们不知道的是,这种私爱的余韵会横亘他们的一生,并在将近尾声的时候达到巅峰。 毕竟有一位名叫李寒的先哲说过:荣耀只是表象,远不及生死动人。 但此时此刻,先哲在半程停下。他目送帝辇上去,像目送了历史。也就是在这时,萧恒站在历史的最高处,手捧大圭,正大光明地迎接了他的爱人。 天子将手递过去,众目睽睽下,诸侯凭藉他的搀扶从辇中站起,立到和他并肩的位置。 萧恒道:“宣诏。” 李寒张开诏书,高声道:“维奉皇元年,岁次辛卯,二月十五日甲辰,皇帝若曰:于戏!自昔圣王,咸建储贰,盖将嗣守神器,虔奉宗禋。咨尔皇长子玠,诞乎新朝,兴于圣道,仁德赋授,颖慧天成。今万邦以贞,三善斯属,宜膺上嗣之典,俾践少阳之位。是用命尔为皇太子。尔其思王业之艰难,遵圣人之炯戒。非尊贤无以成德,非广孝无以承亲。兢兢业业,保于大猷,无忝祖宗,克宁邦家。往钦哉!”[1] 第86章 他诵读完毕,对萧恒拱手道:“授册宝。” 萧恒便放下大圭,取太子册宝。李寒快步上阶,躬身代领,又呼道:“皇太子祭天——” 秦灼身形终于动了。 他将怀中襁褓递交天子,转身走到香案前,举酒祝天,俯身下拜。 百官之中,杨韬问:“秦大君不是早归封地了吗,怎么如今还在京中?” 汤住英道:“据说陛下西收庸峡,正是秦君率虎贲军前去支持。陛下有意封赏,他便随圣驾一同返京了。” 杨韬静了一会,还是道:“只是让秦大君代皇太子祝天,从未有这样的先例。” 汤住英低声道:“从此便是先例了。” 台上,萧恒重新将太子递到秦灼怀里,双手捧大圭立着。 几年之后,秦灼将萧玠抱在膝上,轻声道:“玠者,天子之镇圭,诸侯之命圭。” “阿玠呢,是天子和诸侯的国之重器,阿爹和阿耶的掌上珍重。” 这时,李寒率先拜倒,高声道:“皇太子殿下千秋无期——” 于是山呼千岁,响彻寰宇。 在世人和史笔的注目下,萧恒转过头,隔着两扇旒珠,与秦灼长久对视。 这一刻被《梁史》记录下来,却是短短四字:互为目注。 《昭帝本纪》被萧玠修订过,以言简意深著称,却偏偏留下这句话。后世史学家意见不一,未有定论。 但其实,这只是萧玠身为人子的私心:他希望自己和双亲被温情脉脉地记录,哪怕只有一次。同时,这也是萧恒秦灼这段爱情为数不多的翔实笔墨,虽是惊鸿一瞥,却也完全足够。他们叫人看见,就能被人记得。 如果了解到这些,读史的大多数人也就会明白,诸侯深凹下去的眼窝中,为何饱含如此坚定又深情的目光。天子又为何心甘情愿让他僭越至此,并用同样的眼光回望。 但他们想深入探究之时,却只能因史料缺漏作罢。 第68章 六十三拈酸 因皇太子年幼,天子亲加鞠养。册封礼结束后,秦灼再次于甘露殿宿下。 这次是长住了。 萧恒意思明白,要秦灼在内宫中无所顾忌,而不是藏着掖着。当日清晨,他召齐阖宫众人,命秋童一一宣读其户籍册,道:“从今往后,望众位见秦大君如见我,所见所闻,守口如瓶。众位都有父母兄弟,而我当年治军是用过连坐的。瑞脑、琼脂的前鉴犹在,莫要重蹈覆辙。” 说罢,萧恒长揖及地,众人纷纷俯身叩头。 当夜,秦灼和他一同下辇,两旁宫人立即递上手炉。因他伤口未愈,萧恒直接将他抱下来。众宫人竟见怪不怪般,供好香炉、炭炉,又将日常衣物端来,便掩门离去。 秦灼被他抱到榻上,见自己那床大红鸳鸯锦被已经铺好。他动手解掉旒冕,由萧恒给自己脱靴,奇怪道:“你嘱咐过他们?” 萧恒笑了笑,握了握他足心,起身要去拿汤婆子,却被扯了一下。 秦灼的大红衮服解了一半,净袜也脱了,拿足趾夹住他袍摆,轻轻往里一勾。红烛高照,他面庞微醺般上了颜色,床帐阴影里一双眼深如春潭。 萧恒喉头一滚,刚想说话,秦灼低下眼,专心致志地用脚缠他的袍角。他自己的下摆一滑,将脚腕露出来。 他轻声问:“怎么嘱咐的,说我是你的妾妃?” 食色性也,秦灼忍不住本相毕露了。 他就是要撩拨。他想要萧恒。看见和亲吻远远不够,他想要萧恒的占有。他要这个人身心的一切,立刻,当下。哪怕他知道,在他伤好之前,萧恒只会坐怀不乱。 灯影摇晃里,萧恒半蹲下,握住他的脚腕。 萧恒手法别致,手指修长,掌心又磨出刀茧,揉到了地方,秦灼尾骨一麻,当即小声叫了一下。他两臂往后撑着,将被茵抓得发皱后,终于忍不住去捉床帐。银鈎一脱,帐子便迎面打来。 软红下,肌肤相贴。 萧恒目光暗了一暗,手心黏了一层汗。过了好半天,他貌似平静地立起,将帐子重新挂好,秦灼气息纷乱的脸就这样剥出来。紧接着,他将秦灼的衮服脱下来。 萧恒道:“躺好。” 秦灼心中一跳,呼吸急促着,见萧恒解开他的里衣,竟从床头拿了创药,将他腹上的纱巾拆下来。 这样都能忍住。 秦灼笑了一声,枕着双臂躺在被茵里由他伺候。萧恒这活做得小心翼翼,正洒着药粉,突然道:“不是。” 秦灼没转过来,问:“不是什么?” 萧恒将新纱布处理好,连同掌心一起敷在他伤口上,望着他说:“不是你,是我。” “我是你的妾妃。” 萧恒掌心太热,这句话更让他浑身发烫。秦灼倒吸口气,只觉下面一跳,打到萧恒手臂。他咬牙切齿道:“你以后没那意思,别说这种话。” 萧恒静了一下,侧耳听了一会,忽然道:“阿玠醒了。” 突然听到儿子,秦灼是半点火也没有了。 *** 秦灼生育大伤元气,直到太子的百日宴方能下地,对外只称腿伤发作,天子怜恤,因而留养长安。 四月二十五,天子开含元殿,宴群臣,为皇太子贺。 百官再见秦灼时,他气色已好转不少,未着大服,只穿件家常的朱红团领大袖衫。传言中极可能为太子生母的“秦氏”阿双仍服侍左右,将他酒樽撤掉,换了一只大卮上来。 那是天子饮过的。但无人察觉。 秦灼拿起来嗅了嗅,略吃了一口,道:“连个酒味没有。” 阿双低声道:“大王别忒使性子了。你不能吃酒,陛下也陪着不吃,还要怎样?难不成将百官酒水都撤了?这是太子殿下的长寿酒呢。” 秦灼道:“怕他儿子到了能吃酒的岁数,他还要管着我呢。” 阿双笑道:“到时候换作太子殿下管你,你才知道厉害了。” 秦灼一下一下转着杯子,抬眼去看萧恒,萧恒正无意般扫眼过来,将手中另一只酒杯放下。秦灼也不动声色地转过脸去,将大卮落在案上。 李寒坐在他对面,正瞧见这一幕,想了想,端起自己酒杯吃了一大口。 管得真严啊。 他摇摇头,又心生赞叹:好酒,好酒。 弦乐奏到一半,萧恒对郑素道:“将军新婚之喜,尚未道贺。今取锦缎十尺,算是我的心意。积年旧物,将军莫要嫌弃。” 萧恒继位后禁止上贡珍玩,日用市价不得超过三两,更是没有自己的私库。前代肃帝、怀帝的私库大多被他折了钱粮补给国库,以此减免百姓税务,偶尔取出些东西赏赐。这是极大的看重。 郑素便立身谢恩,道:“臣代妇叩谢天恩。” 萧恒也笑道:“等将军府添了儿啼,还望不要吝惜,与我儿做个伴读。” 如今气氛正好,众臣和乐,汤住英吃得有些薄醉,也笑道:“陛下再添几个皇子,还怕太子殿下没人陪着温书?” 秦灼正挟笋吃。春笋滑得像条鱼,他夹了两次没夹住,不由有些心烦,便搁下筷子,将大卮举起吃了个干净。 萧恒余光一直扫着他,面色却不变,只道:“养子不易,这个成器,比别的都要强。” 温国公杨韬也道:“殿下年幼,陛下岂忍太子无母抚养?还是早立中宫,使东宫有所依傍,万民有所归附。” 还是来了。 萧恒便道:“我只愿太子平安成年,恐后位生波,徒送我儿入虎口。” 杨韬拱手道:“陛下圣德昭昭,又正值壮年,无需有牝鸡司晨之虑。且天下之母,德、言、功、容俱不可缺,必能匡扶陛下、善待太子,陛下可以无忧。” 汤住英又道:“陛下暂时不立后也无妨,只是太子既立,陛下还是早早册封殿下生母最为妥当,莫因此使天家父子生隙啊。” 萧恒举杯吃了一口,转头问道:“大相怎么看?” 李寒心道:果然是我。便装腔作势道:“依臣之见,太子已立,社稷有继;且我朝百废待兴,外事内政繁冗,立后是天下大事,不能急于一时。不过众位同僚所言有理,可以慢慢着眼来看。” 等于没说。 汤住英藉着醉意,对秦灼道:“大君别只顾吃酒,您也说句话。” 秦灼正将大卮放下,闻言也笑道:“陛下爱立就立,岂是我们做臣下能置喙的。” 汤住英哈哈笑道:“您怎么跟我们相同,陛下视大君如臂膀,交情之深怕只有大相能较量。” 李寒半玩笑道:“岂敢,岂敢。我实不能当,大君随意,我自罚一杯。” 何止是臂膀,那叫心肝。什么交情,连孩子都生出来的交情吗? 李寒常在河边走,终于湿了鞋。将这两人风月趟久了,他自己也摸出门道。 不出所料,秦灼果然道:“殿下如有了娘娘,臣等是要为殿下贺。”李寒放酒杯的功夫,便听他又道:“臣到了敷腿的时辰,先行告退,请陛下恕罪。” 第87章 吃味了。 但秦灼先前不会露到外头。 李寒早有预料的抬头看萧恒,果然见天子身形一动。李寒便无意般敲了下杯盏,摇了摇头。 秦灼腿伤众人皆知,但天子要是这么跟出去,那就不是事了。 萧恒知他的意思,便轻声道:“大君善自珍重,我有了空,必定登府探望。” *** 宫道狭长,月下积霜般,走两步就要打滑。 阿双要扶秦灼,他捏了根马鞭,挥了挥袖自己走。偶有一行宫人走来,果然见他如见萧恒,齐齐退到墙根跪地。灯笼放在地上,似一溜澄澄的新橙。 他挥手叫众人走了,自己停住脚步,痴痴看了会宫墙。因是太子百日,宫中便挑了灯笼。形制并不繁复,只是普通明纸糊的,但远远望去,仍如一群团月下天,将宫殿照得如同玉瓦。 他看了一会,忽然说:“阿双,我原来是想叫他娶妻的。” 阿双有些心酸,便道:“大王和陛下是一家人。都有太子殿下了。” 秦灼张了张嘴,久久不说话,忽然将袖子抬起来。 阿双见他袖底竟笼了酒壶,忙上去夺,边道:“大王,你从哪里拿的酒?你现在不能吃酒呀!” 秦灼比她高不少,她想抢也抢不着。秦灼酒灌得急,等她拿到手只剩个空壶了。 秦灼酒量不错,可能今日顶风喝急酒的缘故,脸红得格外快。阿双在一旁跺脚,秦灼也不理她,一径往前去。背着甘露殿走,倒像要出宫。 阿双不知怎么劝,见他突然住脚扭头,也跟着去看。是马苑里一群内侍牵了马来,打头的骏马如同银子,正是萧恒的坐骑云追。 秦灼也不吱声,直接走了过去,把内侍们吓了一跳,忙跪地呼大君。 他却没听见般,慢慢捋着云追的鬃毛。白马认得他,闻得他一身酒气也不躲,由秦灼抱着它脖颈贴了会额头。 内侍吓了一声冷汗,一句话也不敢出,小心翼翼抬头去看,正见秦灼握住缰绳,翻上了马背。 那内侍大惊道:“大君,这是陛下的御……” 一个“马”字尚未出口,秦灼遽然变色,怒道:“他的马我不能骑吗?!” 他向来待人和善,内侍叫他一吼,忙跪下磕头。只听得一声鞭响,秦灼喝了一声,马蹄便达达远去了。 那内侍再抬头,忙爬起来大惊道:“那边是永巷北,大君往后宫去了!” 第69章 六十四立政 萧恒无设后宫,如今永巷北便住着肃帝嫔妃。这边少人走动,一入夜,更是极其寂静的所在,宫宫闭户,鲜有人声。 忽地,从南边宫道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随着白马飞驰,自南往北,各宫相继亮起了灯。更有大胆的宫人开门去看,却只见一抹红影掠过,丝毫看不出形容。 薰风殿门前立着两个人,一个皂衣内侍,正提灯外照,另一个女人披衣,正是肃帝昭仪宋氏。她姿态慵懒,拢着头发掉头就走,口中道:“不瞧了,睡觉去。” 她回到阁中,拾剪子拨了拨灯芯,烛光一跳,照亮了她年轻的脸。她发髻松挽,头脸首饰只耳上耳上两枚玉蜂,但这张脸连女人都要赞叹一句:粗服乱头,不掩国色。 那内侍走进来,抬起灯罩,扑地一声吹灭烛火,问道:“这是新君?” 宋氏冷笑一声:“新君?” 那内侍道:“不然宫禁中哪来的外男?” “你传奇故事听得也不老少,就不知道汉哀帝断袖、卫灵公分桃?”宋氏冷冷往外看,“我原以为是什么,只不过和前头那位一样的货色。女人爱女人,男人爱男人,阴阳颠倒,长久不了。” 那内侍走到她身后,将一只玉蜂摘下,替她揉了揉耳垂,道:“和我们有什么相干。” 宋氏歪着头,露出一截好脖颈,语意幽幽:“他是秦淑妃的侄子。” 那内侍听她言及淑妃,低声道:“又是那个忌讳?” 宋氏握另一只玉蜂在手,笑道:“那老王八早作了古,忌讳也不是忌讳了。你没瞧见他那张脸,我瞧见了。真好看,比女人都艳,偏偏又不沾一点女气,怪道新皇帝爱得什么样。” 她这话太逾矩,内侍不说话。烛火昏暗,宋氏将一双玉蜂轻轻一掷,两枚莹白骰子般转起来。 她轻声道:“他的马术和淑妃一样的好,连那老东西都比不上。当年淑妃盛宠的那一阵,肃帝要给她抬副后仪仗,她不要,只要了一匹马。她就是骑着这匹马赢了肃帝,赢了朝廷,替南秦夺了魁首,把大梁的脸面射在马蹄底下。” 宋氏转头道:“他们姑侄两个都入了梁宫……你猜,他什么时候才会把新天子的脸射下来?” 那内侍犹疑道:“夜闯后宫——今天晚上?” “这才到哪,当年淑妃也好恩爱了一阵呢。”宋氏呼了口气,她的面孔扑地熄灭了,“得了,不见了人,皇帝肯定得大张旗鼓去寻。你忘了淑妃不见那晚上,老东西就差把太液池倒过来。今晚又没得睡了。” *** 含元殿开着宴,阿双不敢去找萧恒,急得在甘露殿团团转,却不料宴席一会就散了。 她见萧恒快步走近,忙迎上去道:“大王吃醉了酒,骑马走了。” 萧恒听到“吃酒”一节当即沉了脸,问道:“出宫了?” 阿双有些瑟缩,低声道:“去了永巷北。” 秋童正提着灯笼,闻言大惊失色,“陛下,大君虽和您同居甘露,到底是外男,又吃了酒,这万一……” “没有万一。”萧恒连门槛还没跨,立马掉头往外走,“备马。阿双拿大氅。” 秋童连连应是,边问道:“陛下……要入后宫吗?” 另有内侍牵了匹黑马来,阿双也将他那件海龙皮大氅递来。萧恒微张了嘴,到底没说什么,也没穿,只将大氅搭在马头,翻上马背,道:“我先行,你带着十名内侍在后,各宫室都要询问,只说我吃醉了,把事按下。尤其是几处池子,千万看看有没有人。阿双。” 他接过马鞭,低头道:“我或许回来的晚,阿玠劳你照料。” *** 四月二十五夜,萧恒首入后宫,不为宠幸,而是找人。 他先跑到秦温吉为质时住的阁子,没人;又往秦淑妃曾经的宫殿去看,只有负责打扫的宫人住在耳房。萧恒面上未露,但整个人气势冷了,询问众人时几乎都听不见呼吸声。 将近一个时辰都无功而返,秋童跟他碰上头,连句话都不敢说。 萧恒捏着马鞭,手中咔地一声。秋童大气不敢出,上前道:“不如奴婢带人先把住宫门……” 他话音未落,便听一阵小跑声传来,一名小内侍跑丢了帽子,上气不接下气道:“找到了,大、大君在……在立政殿……” 立政殿,是大梁历代皇后居处。肃帝皇后早已仙逝,怀帝无立皇后,如今正空着。 秋童刚想说话,便听“嚯”地一声,一匹黑影如风驰过,哪里还有萧恒踪影? 小内侍喘了口气,将地上掰折手柄的马鞭拾起,断断续续问道:“大、大内官,咱们还跟去吗?” “跟个屁!”秋童轻轻打他脑瓜一下,“一点眼力劲没有。回去跟你阿双姐姐报信,人找到了,熬点热热的醒酒汤才是要紧!” *** 立政殿每日有宫人打扫,故未落锁。里头灯亮着,却一个侍奉的没有,想是秦灼将人喝退。但萧恒各室找了一圈,仍是没找着人,连气都喘不上,便提灯笼往外走。 他一出殿门,即听见风吹竹动,隐隐听见有人啧了一声。 萧恒心中一紧,将大氅摘下,放缓脚步,往殿西竹林去。 这边细竹并不茂密,月光下青黑着,似牢狱的栅栏。竹叶拢了一片,连成一抹薄云。 萧恒就是在云底找着了人。 秦灼正蹲在地上,手里削着什么。 萧恒不惊动他,也没有刻意放轻脚步,从他身旁蹲下,轻声问道:“做什么呢?” 秦灼浑身酒气,月下脸色烧红得不正常,道:“竹马。” 他手中果然拿着几截竹子。萧恒便问:“给谁做的?” 秦灼不答,萧恒又问:“给阿玠吗?” 秦灼手指一松,削到一半的竹竿跌落,就地断成两截。他撑着膝盖站起来,堪称温柔地笑了一下,说:“给你,陛下。我酒量很好,并没有那么醉。” 萧恒也不反驳他,只跟着站起来,用大氅裹住他,道:“我冷,我们进去,行吗?” 秦灼点点头,萧恒弯腰将那几根竹竿拾起来,提了灯笼,牵着他往里走。 殿内灯都燃了,萧恒担心他的伤口,便先握着他往内寝去。 一入内殿,隐隐有椒兰香气涌动,应当是取椒泥墙的缘故。秦灼胡乱将外袍脱了,由萧恒给他检查伤口。 他腹上的疤上个月就愈合了,只是萧恒不放心,仍处处管着,日日上药,马鞭不许摸,滴酒不许沾。如今见他没有大碍也松了口气,这才想起兴师问罪:“谁叫你吃的酒?” 第88章 秦灼看着他,说:“儿子百日,我高兴。不相干的都吃,我是他老子,老子吃一口怎么了?” 萧恒叹道:“你这是吃了多少。”他见这边没有水,便想带秦灼回去,刚要替他穿衣,秦灼便将鞋履蹬掉。 萧恒失笑道:“少卿,这边是后宫,咱们先回去。” 这句话不知怎么冲了秦灼的脾气,他突然赤脚站起来,大声道:“后宫怎么?你的后宫我不能进?我不是你的后宫吗?” “我没有后宫。”萧恒凝视他,“只有你。” 秦灼愣了愣,神色有些动容。他说:“我今天高兴。” 萧恒道:“我们都高兴。” 秦灼又道:“但阿玠哭了。” 他这句话说得有点难过,萧恒不敢轻易接话。秦灼后退几步,在床上坐下,轻声道:“我真的没醉。立政殿,历代梁后的宫室,也是你以后的妻子居住的地方。你们会从这上头……睡,然后……再生几个小孩。嫡长子。再然后,你会废掉阿玠,改立太子。” 萧恒走上前,从他身边坐下,道:“我不会。” 秦灼拿起他一只手,一根一根摸着指节,忽地绽开笑容,说:“我也是男人,陛下,男人说话都他妈靠不住。男人都想偷腥。” “所以,现在,你想和我偷情吗,在你妻子的床上?” 萧恒刚想说话,秦灼便和他十指交扣,另一只手拉着他的衣领往后栽倒,抬脸含住他嘴唇。 他舌头太灵巧,双眼又太醉人,双手却似清醒,比平时都快地解萧恒的衣裳。萧恒衮服太繁琐,秦灼索性只解开玉带,自己也褪到膝头。萧恒掀过大氅把他盖住,垫着他后脑缠在一起。 立政殿的床铺久无人居,重重吱呀一声。但日日有人打理,也没有灰尘味。 秦灼衣衫剥至臂上,将萧恒的头搂在颈边。那人逐渐向下,越来越轻。秦灼却更耐不住了。 那些吻似羽毛般轻轻地刮,他又许久未经事,率先淋漓起来,大口喘息着,目光也渐渐涣散了。 到小腹萧恒停了下来。 他目光和那道疤一起缝进秦灼肉里。疤足有一尺长,尚是肉粉色,秦灼又白,伤口便像吸足血的一条蜈蚣。 就是在这里,他们的儿子诞生,秦灼被活活破腹,直接摘走半条命。 他动作一停,秦灼也有所察觉,顺着他目光去看,眼皮颤了两下,好一会才哑声说:“要是嫌难看……” 萧恒把头埋下去,颤抖着把嘴唇粘贴,感到秦灼抓紧自己后领。 “很好看。”他说。 他没有停顿,头向更下处低去。秦灼大叫一声,萧恒一言不发,任脸颊被他打湿了。 呼吸声,钟漏声,不知道谁先哭了。泪水搅在舌底,又涩又苦。 水声渐渐黏起来。 秦灼由着他撞,萧恒由着他喊,耳边重光陛下颠三倒四灌了个遍,也不说话,只吻他。 窗外叶影簌簌地动,投在躯体上,似龙凤呈祥的图纹。龙凤能和鸣,他们却只能龙争虎斗。历代帝后剥去衮衣翟衣,变成他们交合的模样。皇帝痛苦地流泪,皇后快乐地尖叫。这一刻,他们一齐陷入同xue的皇陵,那陵墓像大婚的洞房。 过了好一会,萧恒喘着气,忽然听见秦灼哑声叫他:“六郎。” 萧恒撑起一点距离,听秦灼近似清醒的声音说:“我和段映蓝各自为政,你知道。” 他摸了摸萧恒的脸,哆嗦着说:“你不要立后了。咱们两个,就这么过吧。” 巨大的静默里,萧恒一声不吭,只目光凶恶地剜着他,重重呼吸着,突然一猛。 秦灼满脸泪水地叫出来。他筋疲力尽、声嘶力竭地连声大喊:“六郎、六郎、六郎!” “我不走了。” 第70章 六十五千岁 秦灼再睁眼只觉得浑身疼。 床前帐子放着,旖旎得似抹霞辉。这层朝霞外立着人,萧恒穿着大服,似刚从朝上下来,正低声和阿双说什么。 秦灼便叫了句:“阿玠。”一出声自己先是一惊,嗓子竟哑成这副样子。 床帐打开,阿双抱了萧玠过来,萧恒也端着碗立到面前,喂他慢慢地喝。 秦灼只吞了一口便皱眉,“什么味儿。” 萧恒拿拇指给他擦了擦嘴唇,道:“醒酒汤。” 他这话就是知道自己吃酒了。秦灼多少心虚,再不敢抗拒,忙夺过碗一口气喝干净,便要抱萧玠。 更奇的在这儿。萧玠已经认人,见了他格外地亲,总伸胳膊要抱。这回他刚要接过,他儿子反很不给脸地哭起来。秦灼又气又笑:“小兔崽子,没奶就不是娘。” 萧恒便接了萧玠在怀,从一旁坐下来哄。阿双湿了手巾递给秦灼,抱怨道:“大王还说呢,也不知是谁,昨晚一身酒气地回来,抱过儿子就要蹭。我们殿下睡得好好的,又哭了半宿。陛下今日还要上朝,哄完大的哄小的,眼都没合一会。”又啐了他一口:“全没个当爹的样子。” 秦灼擦了擦脸,揉着额角赔笑道:“我就记得昨日夺马跑了,今早一醒,骨头架子散了般,浑身上下都疼。” 他这话一出,阿双脸突然一红,忙接帕子过来摔帘子走了。 秦灼望着她背影,奇道:“这妮子。” 萧恒却不说话,目光暗了一暗,只轻轻拍着萧玠。 室内没人,秦灼便挨着他肩膀看儿子,轻声问:“怎么了?” 萧玠已被哄好,咯咯笑着去抓萧恒手指。饶是这般,萧恒脸上仍无一丝笑意。 秦灼心里多少有点怵,只道他气自己吃酒,便放软了声音,摸着他大臂道:“的确是我不对,但昨天是阿玠的好日子,我心里高兴,只沾了一点酒水。喜酒嘛,醉得快。” 他脸贴着萧恒后肩,歪头靠在颈边,声音轻得能叫风吹走:“再说,昨晚怎么也饱了你一顿,提裤子就变脸,哪有你这样的?” 萧恒胳膊一僵,气息压得很沉,问道:“你记得?” 秦灼眨了眨眼,“这事能忘吗?” 萧恒转过脸,目光深如枯井,仔仔细细看着他的脸,平静问道:“你记得在门柱上,我叫人背过去?” 秦灼一愣,好一会才明白过来,立时烫了耳根,脱口就是:“你是人吗!” 萧恒却深深望着他,叹得他五脏六腑都搐了一搐。他说:“你不记得。” 秦灼这才知道被他诈了,一时不知怎么答。萧玠不知事,眼睛滴溜溜地,一会看看萧恒,一会看看他。 过一会萧恒又问:“身上难受吗?” 秦灼摸了摸萧玠的脸,静了会说:“……有些疼。” 萧恒道:“上朝前给你搽了药。这药虽清凉,但几味药材都是大寒,不能常抹。我一会找找之前那瓶药膏。” 秦灼嗯了一声,不由抓了抓他衣袖,低声道:“你不要生气。” 萧恒笑了笑。他抚着秦灼后脑,搂过人抱了一会,脸贴着秦灼后颈,极轻地叹了一声:“我不生气。” *** 殿外鸟雀叫着,阿双丢了把谷子,像泼了把灿灿的阳光。几只灰雀刚啄了一会,一片人影一晃,便扑棱着翅子惊走了。 阿双一抬头,见是萧恒打帘出来,嘱咐宫人看着汤药,正下阶要走。不过两步,突然想起什么,脚步一顿,折身叫了声:“阿双。” 他问道:“在南秦,竹马有什么说法?” 阿双这才想起,他昨夜抱秦灼回来,手里的确有几根竹竿,便道:“和这边一样,给孩子做来玩的。” 她思索了一会,又道:“妾听说文公给夫人下聘时也送了竹马。他们从小长大,那支竹马貌似是夫人儿时遗落的,文公找到了,一直好好收着。如今还放在大王南秦的寝殿里呢。” 萧恒点点头,没多说便走了。当他要跨门槛时,日光将他背影一投,嗖地一闪即逝,似射出一支竹马。 *** 刚过晌午没多久,秦灼正批著南秦邸报,便听有人大步走来,很响亮地喊了一声:“大王!” 这嗓门堪比洪钟,未见其人,萧玠已被此一震之威吓哭了。 秦灼颇头疼地揉了揉额角,道:“大妹夫,你知道我费多大劲才把他哄睡了吗?全在你一嗓子里了。” 陈子元刚从他面前站定,听得此语,忙转身去抱他大侄子,连声道:“咱们小殿下就是厉害,哭都哭得和平常娃娃不一样。这叫一个响遏行云、豪气冲天,一看就是称霸天下的主。哎呀大王,你看这小脸儿,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以后不知道得迷死多少大小姑娘。哎这手啊,就是该拿玉玺的手,你看这手长的……” 秦灼听不下去,忙抬手制止,“行了,别捧了,有事说事。一个大男人的扭捏作态。” 陈子元腹诽道:我还扭捏得过你?瞧瞧你在萧重光跟前装的那样子。但他没胆说,只咽了口唾沫,把萧玠轻轻放下,抱拳刚要开口,又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封帖子递上,这才规规矩矩地作揖,朗声说:“哥,令妹叫我回去完婚。” 第89章 秦灼打开帖子,的确是秦温吉那一手狗爬字。先叙战况,大意是分魏在即,又问他身体状况,最后只草草提了一句:令镇国将军陈子元,速滚回来成亲。 秦灼抬眼看他,皮笑肉不笑道:“恭喜恭喜。” “同喜同喜。”陈子元呵呵笑起来,“你妹妹信里还说……” *** “叫我回去主持婚仪。” 第二日一大早,萧玠有些呛奶,萧恒便从乳母那边接来,自己抱着慢慢拍。他应当亲自讨教过,照顾孩子很有一套手法。秦灼这个爹只瞧了一眼,见没大碍便对镜整理衣衫。 他今日拾掇得仔细,朱衣乌裾,大袖束腰,还熏了香,走动便闻见若有若无的兰麝气息,风流得似要去幽会。 萧恒听了没有立即答覆,摇了会儿子才道:“带着阿玠?” “带着阿玠。温吉想见见侄子。” 萧恒没再说话。 那面长镜极阔,能将整个人形摄进去。秦灼双手理着腰间玉带,从镜中看见萧恒半个影子,转头笑道:“我又不是不回来。只是南秦政事积了一阵子,估计得多待一阵。入秋之前,臣必定带着太子殿下回京,行不行?” 萧恒不置可否,突然问:“你和段映蓝之前分属两地,如今是怎么个住法?” 在这儿等着呢。 秦灼整整衣襟走过来,边想边说:“这倒不打紧。我们在边境创建宫室,晚上洞房,清晨各回各乡。” 萧恒看他一眼,由得他胡说八道。秦灼便从他跟前立住,哈哈笑道:“想什么呢,我和她成亲的时候,你儿子都四个月了。” 他拉起萧恒一只手往小腹上贴,像萧玠之前还在这里一样。秦灼慢慢揉搓他的指节,衣底兰香袭人,连气息都热起来。他笑意极浓,呵了口气道:“陛下,你吃味啊。” 萧恒鼻息沉下来,深吸口气,握住他腰间玉带往身前一拉,低声道:“你别挑弄,要走就得骑马。” 秦灼拉着他的手往下拨,笑道:“我腿痛,坐车不行吗?” 萧恒眼一暗。 他只蹬了靴子,底下没穿。 秦灼挺了挺腰,往前递了递,气息开始紊乱,但犹能咬得清字,哈着气笑道:“为了你,我把今天的事都推了。” “你爱怎么弄怎么弄。”他轻声道,“一走小半年呢。” 话刚出口,秦灼便低低啊了一声。 萧恒不作声,只用指上茧子慢慢磨着。他左手仍抱着萧玠,萧玠这会不困,正抬眼看秦灼。秦灼冷不防和儿子对视,萧恒又蹭着地方,从尾椎往上俱是一麻。 萧恒突然松开手,秦灼两眼一花,险些没能站稳。同时听得门外叩了叩,阿双在外头道:“陛下,到时辰了。” 萧恒刚一张嘴,秦灼便扬声道:“告诉李渡白,陛下今日不上朝了。” 萧恒却将手拿出来,打断他道:“阿双。” 阿双便推门进来。秦灼正背身立着,萧恒右手也背在身后,将萧玠递给她,道:“抱太子出去。所有人,都出去。” 阿双看他们一眼,低头抱着孩子走了。接着,重重门扇闭合。 秦灼缓过劲来,咬了点嘴唇,面朝着萧恒,似笑非笑地倒退着往门边去。他把靴子蹬掉,走到门前,也将玉带鈎解开,抛手丢在地上,作势要开门般,问道:“都出去——那我也走?” 萧恒没说话,一步步走到他跟前,影子将秦灼整个人罩住。 秦灼张了张嘴,用气息无声地说: 吓、死、我、了。 萧恒盯了他一会,一把将人扛在肩上。 秦灼被他扔上了床,窗上叶影一碎,鸟影也惊飞了。萧恒压上来时秦灼大笑起来,计谋得逞般叫他,萧重光啊。 不一会,便听他哽咽着喊,萧重光啊。 *** 四月二十七,天子赐南秦政君婚仪,出皇太子为使,秦君奉而南下。 五月十六,仪仗过大明山。 五万里山色,三千顷湖光。 大明山如蛰龙,鳞甲青翠地伏成山势,龙首吐了漫天白云。秦灼在龙尾处勒马,他听见摩天处苍鹰的啸声。阳光所至之处,均是光明神的普照。 这才是属于他的地方。 面前是一条宽阔长河,与山同源,难望尽头。日光下河水如金,据说是暗神浣洗金衣之处,故名曰“金河”,转译过来,即是母亲赐福之处。南秦婴儿出生,都要取河水浇洒,意在洗去尘垢,质本洁来。 秦灼跳下马背,对左右道:“请皇太子鹤驾。” 阿双从车中走下,将萧玠递到他怀里。 萧玠已有四个月大,撤了襁褓,便穿着锦面的黑衣黑鞋,头戴一只小巧的虎头帽。见秦灼张臂,也挥舞胳膊要找他。他手上系着三枚铜钱,熠熠如龙鳞。 秦灼抱着萧玠缓步走至河边,面向南方跪下。同时,他身后众人齐齐拜倒。 他掬了捧河水,向萧玠额上洒了三洒,继而双手稳稳抱着儿子,托举过头顶。 这是会吓哭孩子的举动。一片静默里,萧玠没有哭,只是笑。 在他身后,不论梁臣秦臣,一起放声高呼道:“皇太子殿下千秋无期!” 于是五万里秦山秦水共同相和:皇太子殿下千秋无期。 秦灼抬头仰望萧玠,似仰望太阳。 儿子,千秋无期啊。 正在这时,金河对面的平原上,刮来一片连天的火烧云。 是旗帜。 南秦的白虎赤色王旗。 陈子元驱马过来,大笑道:“来了。” 秦灼抱着萧玠起身,目视前方。 大地隐隐震颤,河水也飚流起来。那片红云泱泱卷来,云下是一字排开的人马,足有千众。同时,两辆车驾趋行,载乐师奏秦鼓。鼓声摇荡,如同雷声。 他们在河对岸停下,当先一支马队却依旧向前。 一个红衣人为首,打马越河而来。 金河并不算浅,行至河心水已没至马腹,但没有人停住。那五十余人即将行至对面时,为首者跳下马背,踩着河水快步上来。 那人对他单膝跪倒,抱拳高声道:“臣秦温吉,恭迎大王还朝!” 第71章 六十六 天降 远处人群惊呼声里,一匹白马疾驰而来。 衙役顿觉不好,挥刀砍断身旁灯架。巨大的倒塌声中,一座高达楼头的龙灯轰然摔落,横截在阮道生与秦灼当中。灯中数百盏红烛燃起灯罩,雪化一般,顷刻之间便烧成一座披火的灯架! 阮道生被拦在外头了。 秦灼不及多想,旋身一滚躲过刘正英一击,厉声喝道:“你凑什么热闹!还不快走!” 话音未落,他似听见狂风过境的声音。 金红冲天的火光里,白马如宝剑,直直刺出火海! 阮道生跃马冲了进来! 他衣袖已被燎到,手背也有轻微烧伤,快得如同一支破空利箭。衙役齐齐刺刀向上的同时,阮道生双腿一打马腹,整个人腾空到一个不可思议的高度,跃马姿势如同猎杀的头狼。 他双脚落在秦灼面前时,已将环首刀拔在手中。 人群中已有人高呼:“阮道生!他是金吾卫武骑阮道生!” 秦灼心中大骇,这才意识到什么,猛然抬头去看他的脸。 阮道生居然没戴张新脸。 “你他妈疯了?!”秦灼破口大骂,撑剑要起身,被人手臂横在腰间提起来。 众人夹击之势已成,阮道生拖着他虽不算进退裕如,但到底能够招架。环首刀收旋纵横,一扇血花泼洒后,阮道生迅速道:“出去再骂。” 他耳朵一动,将秦灼一把推开,身还未返快刀已出,刀锋从背后斜刺,同时长腿往身前一扫,踢开面前数人的瞬间挡下刘正英背后一刀! 刘正英状如疯癫,虽失准头,但刀压得更重。阮道生却举重若轻,一膝屈一腿撑,稳稳把那把重刀架在半空。 刘正英虽未占上风,但他手中着实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宝刀。阮道生只欲速战速决,是故直取蛮力相扛。如此撞击下,两人两刀,都必有一伤。 刘正英后跌几步,呕了口血出来。 同时,咔地一声轻响,环首刀刃破开一条裂口。 刘正英像发觉什么,突然狞笑起来,不顾死活地再次重击而上! 秦灼已鏖战数个时辰,如今又被衙役围住,自保已是尽力。只能眼看刘正英刀锋之下,环首刀被弯折到一个即将断裂的弧度。 不要。 阮道生看准时机,猛抬一脚踢在刘正英腹上。这一脚用力极大,刘正英整个人几乎被踹飞出去。但同时,秦灼听见咔啷一声轻响。 是刀刃折断的声音。 半枚刀锋打个旋飞落在地。 火光前,阮道生十指舒张,缓缓握紧刀柄。 刘正英望见那截残刃,声嘶力竭地高叫道:“他的刀已经断了!一鼓作气,取此贼首级!” 但阮道生没有分毫慌乱。 第90章 他朝秦灼方向投过一个目光,也不管秦灼是否会意,猛地抬手将那柄断刀一掷,直直斩向刘正英咽喉。 断刃没柄而入后并没有停止,鲜血如箭喷射时,残刀已经击飞他的头颅! 转瞬之间,秦灼猱身从包围圈里滚身出来。阮道生口中哨一声,当即往他腰间一抓,将他单手携到飞奔过来的白马背上。 他的力气竟这样大。 这不是秦灼第一次有所领教,但是第一次心底有些毛毛的异样。 下一刻,阮道生已一手环在他臂旁把住马缰,纵身翻到他身后,在他耳边高声喝马,往城门方向飞驰而去。 秦灼现在还没回过神,才想起问:“你怎么来了?” “飞鸽。” 鸽子是陈子元在管,那小子不在,估计就是去放鸽子叫人了。只是他怎么叫了阮道生? 秦灼又问:“你的脸……?” “刚回城,来不及了。”阮道生突然说,“低头。” 秦灼低头的一瞬才意识到已近城门。门前流民蜂拥入城,已成暴乱,纷乱嘈杂里有人上城楼高声叫道:“叛贼要外逃,放箭、快放箭!!” 紧接着,秦灼眼前一黑,被一件外袍兜头罩住。 阮道生收回揭下外袍的手臂,一边催马,一边微微俯低身体,将秦灼护在身下。 他的胸膛紧抵住秦灼脊背,通过血肉传导,秦灼头一回知道心跳可以这样大得吓人,何止如雷如马蹄,却不知究竟是自己的还是阮道生的心跳。 他刚要开口,便听见利器破空、锋刃擦破衣袍的声音。 箭雨纷纷。 身侧两条手臂肌肉绷紧,极速振动缰绳。乒乒砰砰的兵器相击声和不住的惨叫声逐渐远去、弭于无形,阮道生的辖制也渐渐放松。秦灼得以直起身,眼前一片漆黑野地,乱林向身后飞速投过,显然已经出城。 他忍不住问:“你……” “别说话。”阮道生低声说,似乎忍耐着什么。 最容易发生质变的就是沉默。 等阮道生勒马收缰,秦灼才发觉到了什么地方。山林岑寂,明月当空,把庙宇照得亮亮堂堂。 白龙山,娘娘庙。一切的初始之地。 秦灼有些怔然,喃喃叫一句:“阮郎。” 无人应答。 他刚要扭头,已觉身后一动,阮道生紧贴他后背,力有不支般从马鞍上滑下。 他背上赫然钉着三支羽箭。 纵如此,阮道生双脚落地时仍抬起手臂,让秦灼撑着跳下来。 他在顾着自己左臂的刀伤。 秦灼一时竟有些气恼,翻身跃下马背,将他手臂挎到自己肩上,咬牙道:“你这种的,死了活该。”察觉人仍紧绷身体、运力支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低声说:“卸力,靠在我身上。” 阮道生一声不吭,的确松了几分力道。秦灼扶他进庙,和他从两个蒲团上相对坐下。阮道生从怀里摸出个药瓶递给他,说:“你先包扎。”又接着说:“不然你那条手臂要坏,别争了。” 他说的的确是实情,秦灼也不客气,赶紧解衣上药,干净利落地把左臂裹好,问道:“你要咬点什么吗?” 阮道生说:“你先把箭尾劈断吧。” 秦灼不料自己竟慌乱到如此地步,连拔箭步骤都搞乱了。但如今也绝非究根之时,赶紧从靴边拔出匕首。他左臂不好挪动,便微微抬起压住阮道生颈背,同时匕首一挥,最上面一支羽箭应声而断。 阮道生背部肌肉只轻微一动,连呼吸都没有乱。 秦灼观察他反应,手上毫不犹豫,将三枚长箭快速斩断,小心翼翼将他的衣裳脱下来。 七夕夜里微热,打斗更是出了一身汗,阮道生身上却冻得似冰,背部那些汗珠倒像冰块遇热凝结的森森冷汽。三枚伤处是三眼血洞,鲜血涔涔滚落,流至半腰已被汗水冲淡颜色。 秦灼一时无处下手,阮道生叹口气,从衣服堆里摸了个火摺递给他,说:“先烫匕首。” 秦灼擦了两下火摺才燃起火苗,四处找寻半天,才从香案上找着半截蜡烛点了,将匕首烫好。他从阮道生背后跪坐下,鬼使神差地又问一遍:“你拿衣裳咬着?” 阮道生居然笑了一下,听上去有点无奈。他居然会有这种情绪。阮道生说:“直接拔吧。” 秦灼深吸口气,勉强定了定心神,上手给他拔箭。利器在血肉中翻搅剥离的声音和触感通过箭柄传到他掌心,他背部彷佛也被洞穿般地剧痛起来。仅仅三枚箭头,他就拔了小半个时辰,彻底结束时他几乎是瘫坐在地上,一身大汗淋漓,似乎被拔箭的是他自己。 自始至终,阮道生无一声呼痛,这会竟拧开一只酒囊递给他。 这是什么?感谢他拔箭请他喝酒? 阮道生见秦灼神色,又笑了笑,讲:“喷一口。” 秦灼有些尴尬,忙接过喝一口,含在口腔就发觉是烈酒,但如今也无暇顾及,一口酒喷在阮道生背部。他眼见阮道生背部肌肉剧烈搐缩两下,一眨眼又放松如常。 他忙将衣衫撕开,胡乱洒药给阮道生缠伤,边缠边问:“你感觉怎么样?还行吗?” 阮道生看一眼缠得乱七八糟的衣带,说:“还好。” “幸亏还好。”秦灼苦笑两声,“不然我拿什么还。” “先欠着吧。”阮道生就那么坐着,也没回头,“等我死了,就不用还了。” 秦灼一时没说话,眼睛静静注视阮道生的脊背。他这一段似乎一直疲于奔命,这张属于“阮道生”的假脸没有勤于修饰,延伸到颈后的接缝处微微脱胶,像起了一层皲裂的死皮。背部伪装被磨挫得所剩无几,秦灼终于见到独属于“青泥”的那条伤疤。 旧伤早该变淡发白,但那条疤痕依旧鲜红,似乎一挣就能渗血,像缝合没多久的一道新伤。伤痕从颈部下端一直延伸到裤腰里,似乎能把人从中剖成两个。 这是影子为了训练百里挑一的刺客“青泥”,开背种下观音手的痕迹。 秦灼去羌地治腿的时候要种蛊,动刀的是个羌医。请人家医治,秦灼自然要客气一番,连说劳烦。羌医忙道,这哪算麻烦,麻烦的得数观音手。 “您以为怎么种?要在人清醒的时候,拿一把又窄又细的柳叶刀沿着脊柱那么一滑,划开皮,放条虫;再划筋脉、再划血肉,要划足十刀、下蛊十次,最后一刀,就要开骨。人不能疼昏过去,昏了就废了。就因为昏过去,白白折耗了不少人。最后缝合,但只缝第一刀的那一层皮肤。缝好的那层皮肤薄如蝉翼、白如玉脂,摸上去像灌水的鱼泡,这才是真正的吹弹可破。那蛊是活的,过上七七四十九天,内部骨肉肌理便能愈合如初了。 “我见过一个种观音手的,那手法真叫一个漂亮。两寸长的一把小刀,就像女人的眉毛,他拈在指头里,跟给老婆画眉似的。第一层皮割开,一滴血珠都不渗,娴熟哟。被下蛊的那个男孩子瘦瘦条条的,背上的伤还没好。他那张背,是我见过的最难开的背,几截骨头都歪了,看样早先被打断了还没长好。那个男孩子,也是我见过最硬气的男孩子。才十岁出头,自己咬着手臂,根本没吭一声!他从开背到合背足足花了三个时辰,三个时辰里竟没疼昏一个弹指,该他就此改了命。” 羌医竟把这叫做改命。当时秦灼只当听故事,一笑而过。 直至此刻。 阮道生坐在这里,把开背的伤疤暴露给他。他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而这人能活着,变成一个身手奇绝的影子,那他是被成功地活活开背的。他被牲口一样一层一层剖开,就差从中劈成两半,但他依旧没有死,甚至没有昏过去一刻。 那是多么强烈的求生意志,多么热切的渴望和怨望。当时的阮道生想活,只有复仇和恨。 他的确被打成一把利剑,但他依旧是活着的并州人。 月光如银,晃得人眼昏。阮道生捡起血衣重新披到身上,秦灼也被他这动作一惊,当即神思归位。再抬头,阮道生已经站起身活动肩膀,瞧着跟个没事人一样。秦灼甚至怀疑他压根用不上自己,一个人就能处理箭伤。 阮道生开口,却问的是他的事情:“你怎么办?” 秦灼盘膝换了个姿势坐,思索片刻说:“我找子元他们会合。” 阮道生没有直接阻拦,只是说:“京兆府一定在大力搜捕,军队也会追缉出城。现在贸然行动,你反而会让他们暴露行踪。” “他们会找我,找不到只怕会铤而走险再次入城。” “我有鸽子。”阮道生说,“你给的。” 秦灼还要说什么,阮道生已直接打断他,“我去传消息,你先睡觉。明日若能安稳度过,你后日再走。” 秦灼说:“我明早走。” 阮道生不知听没听到,出庙放鸽子去了。秦灼目光追着他背影出去,正撞见一轮明月,月亮皎如人面,是个女孩子。秦灼突然像被人窥破什么般,没由得心虚起来。 第91章 这么一会,阮道生已走回庙里,手里拿一只包袱。他把香案搬到蒲团前,又从包袱里窸窸窣窣翻找什么。 秦灼一看,他摆出一堆瓶罐,一些形制各异的奇怪工具,还有几支笔。 阮道生说:“明早要走,今晚得给你做张脸。” 第72章 六十七妾妃 秦灼跪在对面挽住裴公海,静静道:“老师,您是心疼我,我知道。可您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做‘妾妃’的吗?” 外面一声惊雷。 喜堂里宾客尽散,门窗俱开,风鼓得帷幔如女鬼。秦温吉刀丢在脚边,端一只空酒樽望向门外。 陈子元提酒壶走来,听她喃喃道:“下雨了。” *** 秦灼眼睛眨了一下,自己慢慢站起,背身立在灯火里,口气舒缓:“梁肃帝元和十年,我十四岁的生辰夜,没听老师临行前的劝告,准备敬秦善一杯毒酒一了百了。结果叫人卖了,来贺的淮南侯叫住我……您知道,我并非怕死之人。” 他眼望向窗外,像看见多年前的雨夜。他自甘落进浊淖里,沾了一身泥。 “但他拿温吉要挟我,带我去看我准备送温吉出秦的马车。”秦灼语含笑意,自己倒了杯酒,“老师,我怕呀,我怕得要死。我那时候伤了腿脚,行动不利索,这种事根本瞒不住人。那晚一场大雨下到天明,他天明从我的内寝出去,里面也得叫侍人收拾。在那之后,我烧了整整两日。我那时候就知道都怎么说我。” 他转头与裴公海对视,“可老师,温吉活下来了。” 裴公海泣不成声。 “再往后四年,我熬到把腿接好,淮南、魏君、羌君,他们的父子和兄弟,妻女和姐妹,都和我睡过。淮南还比我以南北名妓,我都清楚。但我有什么办法?我要招兵买马、筹资进账,我要瞒着秦善,只能靠这些人。” 他缓慢地喝了口酒,“老师,史笔会怎么书写我,死后会怎么追諡我,我早就知道。我是您的学生,也想成君子气节,学荆轲,效聂政,刺逆贼,报父仇,纵使身死,流芳百世。” 酒喝了一半,秦灼笑了一下。 “但我先得活。” 碎首易,忍辱难。赴死易,苟活难。 但还是有人会问,你为什么任人作践?你为什么不去死? 四年里日日夜夜,时时刻刻,他椎心泣血地质问自己,我为什么要活着? 我为什么,不去死? 秦灼是胜利者,但历史无法完全由胜利者书写。他的忍辱含垢是史笔无法粉饰的。暴雨从他十四岁就开始下,什么都洗不掉,该脏的还是脏。 秦灼说到这里僵了一下,“元和十四年,秦善决意清除我,我带着子元连夜北上,雪夜遇狼。” 他眼睛一亮,忽地笑道:“狼带我遇见了他。” 裴公海重重叩首,痛哭道:“殿下啊。” 秦灼一时无言。他望着暴雨倾盆,双眼干涩,但话至此处,忽然如同枯井冒泉,涌出两行眼泪。 他喃喃道:“我们不像您想的那样。君臣如文王周公、昭烈武侯,俦侣如生当夜奔、死能还魂,他们有的我们都有。他的儿子,温吉扣下的梁太子玠,身上流的是我的血。” “老师,他是我儿子的父亲。我们之间,现在跟阿耶阿娘一样了。” *** 白虎台东殿是秦温吉大婚的洞房,红烛已烧起来了。她摘了冠子坐在榻上,隔一只案几,秦灼坐在对面给她剥荔枝。 外头雨声如泼,但秦温吉还是听见他说:“阿双刚刚说,阿玠找到了,还是在我屋里睡着。” 秦温吉并没有送走他。 南地荔枝清甜,皮又薄又脆,一不小心就会伤到果肉。秦灼剥得仔细,指甲像沾了血,“梁皇帝赐婚仪,在场还有梁地使臣。故意在婚宴发作,就是给梁使看,你在给萧重光下马威。你要他亲自来一趟。” 秦温吉不说话。 秦灼将荔枝剥出来,放在她手边的金盏里,轻叹说:“温吉,这些你可以直接给我说。他是阿玠的父亲,但你是我妹妹。人这一辈子就成一次亲,你和子元这么多年,不容易。” 秦温吉只是吃荔枝。她缓慢又咬牙切齿地咀嚼,像猎食的白虎。 秦灼没再说什么,擦了擦双手站起身,临走前道:“你给阿玠挑的乳母奶水很好,他很喜欢。” 他走到门口,像在阴影里和人对视一眼。接着将自己关到殿外,和瓢泼大雨一起。 秦温吉讨厌下雨。 一阵不重的脚步声响起,蜡烛烧完前,新郎的虎头金翅靴从她面前停下。 秦温吉没抬头,扭头将荔枝核一吐,十分无谓地说:“安置吧。” 陈子元没有再上前。他将刀从腰间解下,搁在案上,在秦温吉面前撩袍跪下,只道:“臣罪丘山。” 哐地一声。 陈子元抬头,见她将自己腰刀拽下来,和陈子元的一块扔在榻角。她有些烦躁,直接将上衣扯开,衣袍袒至腰间。雪白肌肤上,两串缠臂金如蛇,胸间一串黄金项链似太阳。 秦温吉将两腿跨开,敞向陈子元说:“你爱干不干。” *** 梁太子遭扣押、秦政君谋逆一事,梁使臣紧赶慢赶,只用半月便快马传入京师。 李寒正坐在萧恒一旁吃笋汤,边与他商议土地事宜,道:“户部的册子递上来了,臣看了看,怀疑地方并没有按臣和陛下的条律再次分地。” 萧恒刚拧眉要开口,忽听殿外一声疾呼:“臣要面见陛下!” 秋童甚至来不及通禀,使臣便摇摇晃晃闯进殿中,扑在地上大哭道:“秦温吉借大婚谋逆,将太子与秦大君软禁了!” 萧恒当即投箸立起,唬得李寒泼了一小半的汤。正拿帕子擦拭间,便听萧恒问道:“大君和太子有没有事?” “秦温吉关闭白虎台,直接将臣等绑上马撵出秦境。里头情景,臣等并未得知。”使臣连连叩首,“殿下。身陷囹圄,臣本当以死谢罪!只怕陛下犹不知情,方回京上告。请陛下速速出兵援救太子!” 李寒打断道:“陛下知道了,贤使劳苦功高,请下去歇息。” 见人一走,他便将帕子放下,转头问:“陛下意欲如何?” 萧恒右手痉挛般颤抖一会,李寒看见了,他并非动怒掷掉筷子,而是他根本拿不住。 李寒心中一惊,忙问道:“陛下?” 萧恒用力握了握双手,沉声道:“我去一趟。” “婚宴扣押是为了把事闹大。秦温吉真想动少卿,最便宜的就是私下动手。不管毒酒还是刺杀,少卿完全不会提防。若真如此,今天回来的也不会是使臣一人。”萧恒声音中有一丝轻不可察的颤栗,“逆贼会献上礼物,是他们父子的人头。”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如今一番动作,是要我亲自相见,好秋后算账。” 李寒沉吟片刻:“秦温吉敬爱大君,更会迁怒陛下。毕竟大君生育太子殿下,受了很多苦楚。而她又不肯直言,反而以扣押太子来逼陛下南下……臣恶意揣测,陛下要赴的,怕是鸿门。” “我对不住少卿,是打是杀都认。”萧恒转头看他,“太子我会平安送回来。” 李寒心中一颤,哑声道:“陛下?” “没事最好。南下也顺路瑶州,我回来正好去走一趟。你这几日重新整理土地条律,看看各州各地还有什么纰漏。”萧恒见他神情,拍了拍他肩膀笑道,“到底少卿也在,应当不至于此。我只说万一,万一……他一个小孩儿,孤身在深宫,你陪他一块住吧。以后的路,劳你多多看顾。” 他说:“渡白,没有我,你就是他的相父。” *** 六月初,萧恒称病,李寒再度临朝监国。 同日,一支轻骑快马出长安,为首者黑衣黑袍,骑一匹毫无杂色的雪白骏马。他避行承天门,喝开正南向的明德门时,秦灼迈入光明台的脚停在半空。 他在萧玠撕心裂肺的哭声里,听见了隐约的歌声。 是个女人的声音。 不是秦语,调子轻柔,山鬼歌喉一般,似一眼银泉徐徐地流。 秦灼心沉下来,放轻脚步,打开帘子。 摇床置在他的榻前,如今已经空了,旁边却立着个背影。满头白银,两枚圆月耳坠打在肩上,穿一身藏青衣裙,正背身用锦被抱着孩子。她也不转身,咯咯笑道:“秦大君,咱们喜得贵子啊。” 阿双进来吓了一跳。陈子元在一旁,见状正要拔刀,秦灼按下他的手,声音依旧和煦:“青将军不同来?” 段映蓝转过身,一下一下拍着萧玠,笑得颇为温柔:“小别胜新婚,两口子久别重逢,小舅子来干什么?” 内寝寂静,萧玠哭得极其揪心。 秦灼面无表情,扭头道:“阿玠饿了。阿双,抱他下去。” 阿双便上前要接,段映蓝却将手臂一闪,歪过头睨秦灼。 第92章 铿地一声。陈子元拔刀出鞘。秦灼没有阻拦。 同时又有一道金石声响。榻边屏风一动,一个双耳戴银月的男人走出来,他擦着匕首,吹了一口气。 段藏青也在这里。那他二人来此,应当为了分魏事宜。 秦灼虽说有数,但一颗心仍悬着。萧玠怕生,哭声越来越大了。 段藏青没什么耐心地走到跟前,拿匕首拨了拨被子,刀尖蹭过萧玠的脸,皱眉道:“这就是梁皇帝的种?” “段宗主。”秦灼终于开口了。叫完这一声,他居然笑了一下,但双眼黑沉,这一瞬他和萧恒拔刀的影子冥冥重合起来。 他笑着说:“莫要欺人太甚。” 段映蓝鼻息吹了一下,段藏青的匕首便蛇头般蹿回袖口。她怀抱萧玠走上前,交到秦灼怀里,擦肩时轻笑一声:“我晚上再过来。” 段藏青瞥了秦灼一眼,揽着段映蓝肩膀走了出去。 门帘重新放下,一荡一荡地。 陈子元回望他二人背影,咬牙切齿道:“大王……” 秦灼却把萧玠抱起来,手势轻柔地拍着。萧玠撕心裂肺的哭声里,秦灼脸色铁青。 “阿耶在这里。”他贴着儿子的脸,沉声说道,“阿耶在这里。” 第73章 六十八 诛心 魏京已破,南魏太宰奉降书,请勿伤百姓。 这封降书是秦温吉一箭射在梁上,直接随她入了南秦。因此这次谈判,也定在了秦宫的重华台上。 段映蓝在舆图上勾了几下,将笔一投,道:“魏地十二州,北六归你,南六归我。西琼没有好马场,魏地这条马道,我也要。” 南魏地处东侧,西接琼,南临秦。如真像段映蓝所言,那秦灼新得的领土将无法与旧地接壤,西琼所得南六州正如一把横刺的匕首,将南秦拦腰斩断。 更何况,她还要马道。 魏地王军“鸿雁”以铁马著称,多次征伐都是走马道出关。马道为多重人工修筑的高坡,易于马阵冲锋,想要逆攻极其艰辛。此次讨魏,死伤最惨重的就是攻破“鸿雁”、拿下马道。 “不可能。”秦灼斩钉截铁道,“梁太子代天出使,钧令就是圣谕。” “陛下说,不可能。” 段藏青坐在段映蓝左手处,闻言哈哈笑道:“梁太子怕还在秦君屋里尿床呢!这么点的小子,连爹都不会叫,他能说什么?” “我的话就是他的话,”秦灼缓慢转着虎头扳指,“不管今时今日,还是百年之后。” “挟天子以令诸侯,好计策,”段映蓝眼中厉色一闪,“可秦君怎么断定梁太子能做天子呢?” 她双手交握抵在鼻下,“公子檀早逝,端惠太子短折,历代梁太子没有一个好下场。夺嫡之争,何其惨烈,何况还是个没有娘的。等今上有了嫡长,秦大君觉得这样身世不明的孤臣孽子,能在储位上坐多久?” 秦灼淡淡勾了点笑,眼中却殊无笑意,道:“太子为未来君父,四方诸侯俱有拱卫之责。太子如伤,南秦倾气力,必当让彼加倍奉偿。君无戏言,孤说到做到。” 他提腕取朱笔,在魏地舆图上重新一勾,反手转到段映蓝面前。秦灼笑着说:“段宗主,勿谓言之不预。”[1] 萧玠归梁并非无益,甚至会有更大的好处。只要他能顺利继位,南秦相当于诸侯外戚,新天子必对南秦万分礼待,南秦之辉煌甚至可以达到前无古人的地步。但同时,秦灼必须保卫他平安登基,否则一切俱作泡影。新太子如即位,南秦将岌岌可危。 更何况儿女并非筹码,秦灼可以离开萧恒,但永远无法割舍萧玠。 君王之软肋。 段映蓝并无不悦,看了他新勾的土地,哈哈笑起来。 她想要南北分魏,秦灼却将魏地分作东西十二州。 他要魏地西六州。 秦地疆域多顺大明山走向,横而狭。如取西六州,那原疆土如剑镡[2],新土地如向北直刺的剑刃,将西琼新地旧地自南向北劈作两半! 这就是段映蓝的其人之道,而秦灼打的也是这个算盘。 “我与秦君果真是心有灵犀,天造地设。”段映蓝连连啧声,“只是秦大君,你我最好不要交恶,这个你比谁都清楚。可为了梁太子,你什么都做得出。但自古以来天子薄情,就算梁太子顺利继位……” 段映蓝仍翘着膝盖,右手却将舆图拿起来,看也没看地搁在蜡烛上。 火烧起来。 此举无异于挑衅。在秦灼的冰冷目光里,她缠满银钏的手一扬,魏地便化作火蝴蝶的骨灰,纷纷坠在地上。 段映蓝弹了弹指头,恶劣地笑了。 “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 两地商谈不下,议程只能延迟。这二位都是人精,桌上剑拔弩张,桌下假意逢迎。段映蓝在秦境以君夫人自居,秦灼也默许,只好吃好喝地招待。双方气定神闲,叫人摸不清头绪。 如今到了六月中,秦灼怕萧玠不耐暑热,便挪去清凉台居住。 殿中供冰,宫扇隆隆转着,一时凉如初秋。现在正是午膳时候,秦温吉夫妇也在对面设案。 秦温吉吃了几口,便撂碗问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秦灼去年不得吃冰,如今满桌都是冰食。正一手抱着萧玠,一手搅一碗酪溉杨梅,说:“拖。” “西琼虽以马战闻名,但当地马种并不佳,多是采购良种后再严格训练。他们地处丘陵,多瘴气,马匹多矮小,但当地茶树极好,名茶足有百种之多。所以茶马互市,是西琼购买战马的主要途径。”秦灼舀了一粒杨梅,“灭魏一战,西琼战马折损不少,急需补全。而今年西南暴雨,山地排水不良,茶收得不好,茶马政自然受损。” “但现在魏地到手了。”他将勺子丢开,“魏地最不缺什么?” 陈子元击案道:“马!” 秦灼点头,说:“魏地平原辽阔,水草丰美,马种优良,其中以西六州最佳。这正好解西琼的燃眉之患,这么大的肥肉,你说她想不想要?” 陈子元道:“那你还指名道姓地要西边这片地。” 秦灼微笑道:“子元,是她先指名道姓,要的马道。” 马道才是秦灼的醉翁之意。 “谈判之事,必须得寸进尺。她狮子开口要马道,我只能还治其人之身,铁定要拿西六州。最后双方各退一步,虽不能最合心意,但也能皆大欢喜。”秦灼说,“西六州对段映蓝至关重要,她足智多谋,并没有直言索要,而是借马道来谈。因为她知道,我非马道不可。同样,我虽说要西六州,但对南秦最有利的,除了南六州外,便是东六州。” 陈子元瞥了秦温吉一眼,“的确,和咱们一条船上的,不是西琼。” 是大梁。 “东六州紧接大梁最富庶的几座边镇,与梁地丝茶道相通。最要紧的是,紧靠桐州。如此一来,玉龙岩的盐务将无需私下交易,直接入我囊中。”秦灼环着萧玠,又舀了一勺酪,“这才是我的心之所属——儿子,是不是?” 萧玠看得眼馋,也张嘴要喂,秦灼装模作样递到他嘴边,儿子刚张大嘴,他反而自己吃了。 萧玠眼巴巴看他吃完,又哭起来。他一哭,秦灼反倒哈哈大笑。 秦温吉坐在对面看不下去,拍案怒道:“他一个小孩,你惹他干什么?” 秦灼正嚼着杨梅,有一搭没一搭拍着萧玠说:“男孩子不能惯。他这么点,吃奶都要吐,吃什么冰。” 秦温吉扭头看陈子元,“我侄子怎么摊上他这么个爹?” 陈子元看着那爷俩,“你问我我问谁去……” 秦温吉吃够了,将酒杯放下,说:“你心里有数就行,拖就拖,怕什么。” 秦灼不再逗萧玠,将一勺酪含温了喂给他。他新理了胡茬,也不扎人,萧玠吃得心满意足,止了哭声乖乖叫他抱。秦灼一手揽着儿子,一手搅着冰,说:“她也在拖我。” 秦温吉问:“她拖你什么?” 秦灼只道:“他爹快来接他了。” 秦温吉恍然,冷笑道:“这也是为什么,你非要马道不可。” 秦灼慢慢拍着萧玠,缓缓抬眼与她对视,说:“我不会舍业,更不会弃子。鱼和熊掌,我要兼得。” *** 双方没有再拖多久。 段映蓝的军官来言:“《秦礼》记载:有不决,可问乎剑。分魏之事,我主愿与秦君比剑以决。” 西琼引的秦典,而且有过前例,秦灼不能说什么。且段映蓝虽骁勇善战,到底还是女子,体格上不如男人,怎么看都是南秦沾光。再次拒绝,只怕会被扣上轻视盟友的帽子。 秦温吉却道:“你现在能拿剑?” 秦灼说:“正经对战虽不行,比试还是能够。” 六月十五,天朗气清,秦灼于光明台前设场,与段映蓝比剑。 有一队人马自段映蓝居处前来,却未见女子身影。反是段藏青为首,在阶下勒住马蹄,抱拳道:“家姐身体不适,特遣敝臣前来代为比剑。我想秦君也不会欺家姐一介女流,非要与之相较吧。” 第93章 果然。 西琼行兵从不厌诈。秦灼若直言拒绝、强行候段映蓝比剑,那才不是个事。 他眯了眯眼,取了一条深红抹额,两指一抻系在头上。 南秦抹额用于军队仪仗。所谓军容之礼,戴绯红抹额,此制自秦高公起,至今未易。[3]秦灼如今束抹额,便是应战。 君王逢敌而不怯,要战,便战。 秦温吉侍坐一旁,见他缚抹额提剑下阶,心道不好,刚欲立起,身后便响起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一名守城备身小跑赶来,双手捧一封帕子,气喘吁吁道:“关外、关外来了队北人,他们领头的叫卑职把这个拿给您看……” 秦温吉眼盯着台下,只随意拨开瞥了一眼,下一刻立即攥在手心。 一枚兔纽铜印。 她问道:“过河了吗?” 备身摇头道:“没有。他们领头的说:‘不越雷池。’” “惺惺作态。”秦温吉嗤笑一声,侧身对陈子元道:“你在这里守着,段氏如有异动,当即格杀。秦灼生气,全推给我。” 陈子元不明所以,刚要问她,便见秦温吉捉刀立起,将阿双招来道:“把梁太子抱来。” 陈子元心有揣测,忙拉住她问:“干什么去?” 秦温吉将萧玠接在手里,颈上面具推上脸,青面獠牙地笑道:“杀人。” *** 郊外,千手的金阳拉满弓箭,萧恒却没出一滴汗。 云追前蹄刨地,隔着河水张嘴哈起气来。萧恒伸手抚摸它的脖颈,望着金河对岸的一线草野。 他五识异于众人,在看见旗帜前,先听到大地近乎喘息的震动。 “来了。”他说。 萧恒将头上兜帽一摘,披风解下,露出风尘仆仆、鬓毛微乱的脸。右手抓紧了缰,几乎听不见呼吸声。 梅道然骑到他身边,目视前方,说:“陛下,别紧张。” 他们说话功夫,对岸已沿河列开铁骑。江中仍有艄公打桨,如今渐到岸边,打开一方手帕道:“大政君有言,让老朽将此物奉还。” 萧恒将那枚私印接过,又问:“政君没说别的什么?” “政君说,请一位萧郎移驾,”艄公道,“只他自己一人。” 萧虽是大梁国姓,但姓萧者亦有平头百姓,还不在少数。秦温吉如此嘱咐,艄公并未起疑。反是梅道然握住他手臂,道:“陛……郎君,要么我陪你同去。” 萧恒拍拍他肩膀,将马鞭递给他,自己解刀下马,跨入舟中。 秦温吉要见他,只能是他一个人。 金河是梁、秦界河,但真正的界碑却立在大明山。那是秦高公受封、梁高皇帝和萧恒祭过天的地方。在那里,明暗神的见证下,天子执着诸侯的手,许下了永不背弃的誓言。界碑以南的土地上,白虎旗帜插得和龙旗一样高。 萧恒登岸,由虎贲军引上高台。秦温吉盘坐其上,敲了敲桌案说:“谈谈。” 萧恒点点头。 秦温吉道:“我杀了秦灼。” 萧恒直视她,沉声说:“政君莫要儿戏。” 秦温吉一挥手,一旁侍人托一只木匣上来,隐隐透着血腥气。她推到萧恒面前,说:“要么请梁皇帝打开看看?” 萧恒手掌合在匣盖上没有动作。片刻后他收回手,道:“气腥而无腐臭,木头微湿,应是一个时辰内所杀。按匣子大小……是中型兽的头颅。” 秦温吉目光阴恻,逼问道:“那你为什么不敢打开?” 萧恒手一停顿,深吸口气,将匣盖打开。一阵浓烈的气味扑面,萧恒连眉毛都不动。 秦温吉问:“梁皇帝看,这是什么?” 萧恒答道:“鹿头。” “这是龙头。龙生鹿角,我来的路上见了,心生厌烦,一刀结果了这畜牲性命。”秦温吉嫌恶地靠进凭几,搭上双臂道,“我说是龙头,梁皇帝仔细看看,这到底是什么?” 萧恒顿了顿,便答道:“是龙头。” 秦温吉哨了一声,帷幕后影子一动,一个黑影狂风般呼啸而来。她将匣子打下案去,白虎张开血盆大口,将那只鹿头啃得稀烂。 萧恒面无不豫,放足了姿态。 见他没什么反应,秦温吉吊儿郎当的态度消退,冷意攀上眉头。她敲了敲桌案,道:“我有几个问题请教,还望梁皇帝有问必答。” 萧恒点头道:“必知无不言。” 秦温吉问:“你先表的心意?” “是。” “他原本不答应?” “是。” “这么算来,你们两个,是你强求来的。” 萧恒沉默片刻,还是答道:“是。” “去年五月初五,他祝神的时候,是你和他睡的?” 萧恒略一停顿,“是。” “梁太子本该是秦太子,你知道?” “是。” “梁太子提早出生是因为你的死讯,你知道?” “是。” “他清醒的时候破的腹,你知道?” “……是。” 秦温吉攥着刀柄,“为了你,他生产不过十日,就要雪夜升屋为你招魂,你也知道?” 萧恒回答至此已有些艰难,说:“是。” “原来你都知道,”秦温吉点点头,“都知道,你怎么敢来找他,怎么敢来见我?” 萧恒不说话。 “梁皇帝陛下,他在秦善手中尚能进退有余。可遇上你,这么多次,他都一只脚迈进鬼门关了。”秦温吉用阎罗面孔盯着他,“你以为我这次在骗你吗?他继位不过一年,在南秦待的时间屈指可数。他被你套死在长安了。一个客居他乡的君王,长此以往,真的不会有人反他吗?他的大君之位,真的坐得那么牢稳吗?” 她摩挲着白虎的皮毛,一字一句问道:“你觉得这样下去,你不会害死他吗?” 本该直接提刀的秦温吉,居然先跟他讲道理。而且头头是道,字字诛心。 萧恒深吸一口气,掌心出了一层薄汗。 过了一会,秦温吉听见他试图开口:“我……” 她没有给萧恒辩解的机会,直截了当道:“你会害死他,是不是。” 萧恒张了张嘴,没说出一个字。 他脸上似乎裂开一条缝隙,有什么争先恐后地从后面涌出来。 秦温吉将刀往案上一丢,最后问道:“你还要和他继续下去吗?” 萧恒攥了攥手指。 “是。” 第74章 六十九 目成 光明台上,秦灼拔出了剑。 段藏青立在台对面,也将一口巨剑掣出来。 他是西琼山壑养出的男人,身材高大,皮肤黝黑发亮,两股辫子从头顶一拧,其余披散,都藏在耳上两轮银月锋芒后。 那柄剑身錾满奇怪图纹,线条被血喂得暗红。太阳下,段藏青那只黄金左目熠熠生光。 礼官走到秦灼面前,躬身道:“请问大王,文斗还是武斗?” 秦灼刚想开口,段藏青便打断:“文斗怎样,武斗怎样?” 礼官道:“文斗点到为止,武斗……” 段藏青哈哈一笑:“那就武斗!” 秦灼也颔首,“武斗吧。” 台上鼓声一动,段藏青没有谦让,先挥剑出手。 他剑势极猛,似抡刀而非拔剑。秦灼抬剑格挡,手臂被震得发麻。 段藏青以勇冠三军闻名。西琼崇尚武功,这也是他被推翻之后得以再度拥立的缘故。他娴于弓箭,近战更是一把好手。段映蓝再度登位的那一战,据说他仅率五十名死士,便攻克下三千重甲把守的西琼武库。 果然不是虚言。 秦灼后退两步,重新站定,将气沉下来。 他娶段映蓝,段藏青早是心存妒恨。如今有了正大光明的由头,如何都要报这个私仇。 秦灼腹上伤口虽已痊愈,但多少都是破绽。趁剑锋交错时,段藏青踢腿就踹,正冲他腰间! 高台上,陈子元把手抬起来。 光明台两侧的高楼上,隐隐有弓箭拉满。 正在这时,秦灼突然猱身一闪,整个人一条鱼般,竟擦着他那一脚的威势跃到他身后。剑锋相擦,迸出一束火花。 他居然借了重剑的击力,将自己整个人甩脱出去! 段藏青使剑是使刀的打法。剑在于刺,刀在于砍。他如果不是下重手劈,秦灼还真没法借势躲过去。 陈子元揉了揉鼻子,重新握上酒杯。 冯正康已登台坐到他身边,连声啧道:“大王这腰力是真强啊。” 陈子元喃喃道:“要不怎么说萧重光好福气呢。” 他们话音未落,段藏青已挥剑当头劈来。 秦灼打得太过被动,只得抵挡,难以还击。长剑撞在地上,擦出长长的划痕。 这一剑割破他右肩衣袖,秦灼从力道里察觉出,段藏青何止要公报私仇。 这是想要他的命。 第94章 武斗搏命。 秦灼压下腹中翻涌的血腥气,还没喘口气,更重的一剑又冲他右臂砍下! 段藏青打定主意先废他右手。甚至不用杀了他,一个写不了字、拿不了剑的君王,比双腿残废更失人心。 陈子元明显坐不住了,手举举落落好几回,急得满头大汗。 秦灼以弓箭闻名,本就不长于短兵。加上现在这个身体,已经左支右绌,而段藏青彷佛铁打,硬是半点破绽都没有! 砰地一声。 秦灼翻滚在地,单膝跪住,段藏青已挥剑劈来! *** 这一剑斩下的同时,大明山下有疾风闪过。秦温吉长刀出鞘,直向萧恒面门。 转瞬间,乌黑刀鞘轻颤,一条黑龙已蹿入萧恒手中,将刀光架在脸上。 他刀未出鞘。 秦温吉踢案下台,攻势凶猛。她手腕一翻,反劈为撩,其力道之大,连萧恒都手臂微麻。 这才是秦温吉,冠冕堂皇的说辞后,是猛虎被犯的杀心。 她那把长刀是文公所用。取精钢猛火,千锤百炼,才出两口宝刀。刀刃将鞘磕了个口,萧恒刀身一滑,出鞘三寸,两刃相撞,清脆一声响。 萧恒纹丝不动,将刀按回鞘中。 秦温吉提刀横砍,怒喝道:“拔刀!” 萧恒却说:“不敢冒犯。” 秦温吉冷笑两声,手上力又重两分,刀风斜扫,从他左臂上卷了一口。而萧恒只是格挡,不进不攻。他穿着黑衣,左肩便似被酒水打湿,汩汩流出血来。 他刀挡在咽喉前,将秦温吉长刀架住。秦温吉的阎罗面孔近在咫尺,恶狠狠问他:“你还想见他?” 萧恒气息终于开始紊乱,咬牙道:“是。” 秦温吉大怒道:“见你亲娘!” 她抬腿扫来,萧恒躲也不躲,生生受了一脚,不免踉跄后退几步,又当即站定,咽了口什么下去。他重新握稳刀鞘,沉声道:“政君,我和你阿兄可以断,让他亲自和我说!” 秦温吉不怒反笑:“那就看你有没有命了!” “我和尊兄饮过合卺,拜过天地,同结发,有子息。恕我失礼了!”萧恒一动不动,冷声道,“政君,我们两个的事,你做不了主。” 秦温吉掂了掂刀,哈哈笑道:“今天就让你看看,我做不做的了主!” 萧恒将刀抛在她脚下,立在原地。 猎猎风声中,她举起手中的刀。 *** 嗤的一声。 段藏青身形罩在上方,剑刃已割破秦灼右臂。 秦灼双膝抵地,腰几乎与双腿相贴,仰面向上看他,笑得像头狐狸。 他说:“段将军,你输了。” 就在他跪地的一瞬,剑柄已在背后抛入左手,直直上刺段藏青咽喉! 段藏青一剑下去,秦灼右胳膊的确保不住。但秦灼这一剑要的是他的命。 武斗搏命。 段藏青目色一暗,气息粗重着说:“你很快。” 秦灼剑锋仍停在他颈侧,笑容淡下去:“是将军谦让,明明用惯了刀,却还肯同孤比剑。是孤胜之不武。” 段藏青长于近战,但常用的是刀,所以他的攻势都是刀势。但剑以刺、抹为主,刀以劈、砍为用。就在秦灼跪地的一瞬,他习惯性地用了刀法,高举剑要挥下。 用惯剑的人都是直接下刺。而挥刀的动作,让他把剑举起来。 就是这转瞬之间,秦灼从背后一转手腕,将剑刺了出去。 段藏青拔剑出来,一丝血花溅在他脸上。秦灼硬是咬紧牙关,一点声音没有出。 段藏青还剑回鞘,冷冷看着他,说:“西琼说到做到。” 秦灼右手往身后一背,全凭脚踝用力站了起来,笑着将左手一抬,做了个请。 *** 光明台内室中,郑永尚替秦灼处理好伤口,后怕道:“幸亏大王出手及时,段氏这一剑再深几分,这条手臂怕是要坏。” 秦灼将外衫套好,由他检查腹部伤口和膝盖,失笑道:“阿翁,我真没事。阿玠出生半年,肚子上的疤早长好了。” 说到这里,他想起什么般问道:“阿玠呢,怎么这么老实,都没听见哭?” 陈子元张了张嘴,不知要怎么说,便听有人奔进殿里。 阿双跑得鬓发散乱,见了秦灼便急切道:“陛下接了殿下要走了,您赶快……呀,您手怎么了!” 秦灼哪还顾得上别的,也不管谁在身后喊,出去夺马要走。 阿双忙喊道:“在大明山界碑那里!” 陈子元快步出来,只听得一声马鞭的残响,气道:“手还没缠完哪!”又高喊一嗓子:“别拿右手甩鞭子!” *** 金河边,梅道然隔岸等着,面上不动如山,心里却已发躁。 秦温吉不是秦灼,她脾气上来是真敢弑君的主。可偏偏这事上,萧恒只有立正挨打的份。 一旁禁卫催促道:“将军,这都快一个时辰了,要不过去看看?” 梅道然沉吟道:“陛下要咱等着,就等着。” 他这话说完,猛地灌了口酒,道:“妈的,不等了。等一会老虎都把人吃完了,骨头都不剩!” 梅道然抬眼往后一扫,高声道:“家夥都收起来!” “听我号令!”他举起手臂,猛地砍下,“渡河!” *** 禁卫军马都是能泅水的战马,待渡至河心,梅道然往前一瞭,脱口道:“完了。” 一旁禁卫目力不及他,忙道:“是不是陛下出了事?” 梅道然喃喃道:“从对面站着呢。” 禁卫哈哈笑道:“这好事啊!” 梅道然心道:本来是家务事,禁卫掺和一脚,诚意就大打折扣。正在踌躇要不要原路返还,河中艄公边打桨近前,边吆喝道:“岸上发了话,请诸位上去吧!” 待禁卫登到金河对面,见虎贲列阵于界碑之后,而萧恒正走向岸边。 他脸上开了道血口,左手似不能动弹,只用右手牢牢托着萧玠,递到梅道然手里,道:“一会先带太子过去。” 梅道然往后一瞅,问道:“陛下,您不一起?” 萧恒也翻上马背。梅道然这才看清他左臂伤口,心中一惊,便听萧恒欲嘱咐道:“我……” 远处忽有人高叫一声:“萧重光!” 梅道然清了清嗓子,萧恒遽然回首。 大明山青色山丘上,出现了一人一马的身影。金轮高挂身后,他正如立于太阳。 秦灼仍穿着那身大红箭衣,白绫吊着右臂,左手挽着马缰。他大喘着气,四下阒然里,和萧恒遥遥相望。 他们静了一瞬,下一刻,秦灼一踢马镫,黑马直刺下山坡。萧恒也挥鞭打马狂驰过去。 万里碧色间,似有一黑一白的流星相撞。 萧恒在界碑边上勒马,秦灼的马蹄也在他面前止步。他还没有把气喘匀,朗声道:“臣灼恭迎陛下圣驾。” 他眼睛亮着,满头汗珠。萧恒却立即问道:“你的手?” 秦灼也含笑问道:“你的脸呢?” 他们对视片刻,一起放声大笑。这是他们这一年里最快活的声音,秦温吉听在耳中,面无表情地背过身去。 萧恒似要把他刻在眼底地望着,轻声说:“我和你妹妹说好了。从今以后,我们一年相见一次。明年你上长安找我,后年,我南下来找你。” 秦灼也放轻声音,被风一吹就跑到萧恒耳朵里:“一次待多久呢?” 萧恒笑道:“算上来回,一待半年。” 秦灼也笑道:“温吉心软了。” 萧恒说:“姑姑心疼侄子。” 云追许久不见元袍,小心翼翼地贴嘴过去讨好。元袍冲它甩鬃毛,云追却更高兴般,轻轻啃它的嘴。 秦灼低着眼安抚黑马,说:“魏地马道我已经收下来了。” 萧恒和他一块捋着马颈,点头道:“马道易守难攻,又南北贯通,周围枢纽极多,上达平野,下通商港。你做的很好。” 秦灼笑了一下,抬手拈住他指节,说:“并不全是为公。” 萧恒凝望他。 秦灼回望过去,声音坚定而轻柔:“马道收入囊中后,北上无须假三处山道,快马五日可入长安。” “六郎,这是我的私心。” 夏风和煦,金河河流绵密地交织,似有情人交握的手指。萧恒反覆掂着他的手,好半晌没说话,一开口嗓子沙沙的:“要看看阿玠吗?” 秦灼摇头道:“不了,我怕他一哭,自己舍不得。等年后再见,他应该会叫阿耶了。”又说:“我不在身边,你要教给他。” 萧恒说:“我先教他叫阿耶。” 他见秦灼笑起来,握紧了左手,仔仔细细看着他,说:“你好好的。” 秦灼没有接话,眼珠定在他脸上,突然喝了一声:“虎贲军全体将士,背身!” 萧恒会意,也一挥手臂。禁卫同时后转,呼啦啦地似狂风。 第95章 山川万里绝色,我独与君目成。 他们把嘴唇撞在一处,当即舌头交缠。 界碑边上,大明山前,秦山秦水的注视下,君王在马头接吻。 万籁俱寂间,天地万物皆从他们唇齿中重新诞生。呵气为野马,舌底为大块,上搅为峰峦,下吮为川河。唇珠上那一点咬破的血腥气,是青天中一粒太阳。 秦灼受伤的右臂挽着他颈项,萧恒用左脸的血口贴紧他。 黑马白马嘶鸣,身上都是彼此的味道。 他们额头相抵了好一会,秦灼抬手拍了拍他的脸,缓缓拨转马头,抽响马鞭的同时喊道:“走了!” 他走得头也不回。 虎贲军随秦灼往南行去。萧恒立马界碑边,目送他消失于山水之间。 梅道然咳了几声,驱马上前问道:“陛下,咱们现在回銮?” 车马这时也驶来,阿双抱了萧玠登车。萧恒打马过去,凭轩摸了摸儿子的额头,回头对梅道然说:“你们先走,务必保护太子安全。送他回宫后,来瑶州找我一趟。” 第75章 七十 分地 暴雨倾盆里,青马刺破郊野河面。 瑶州虽不是萧恒的本营,但与潮州分属同道。萧恒年前划军区为四方,潮州营所镇正有瑶州。 梅道然护送太子回京后再次南下,边赶路边纳闷,陛下这是又想搞什么动作? 他微抬斗笠,视线射到瑶州城头。子时本当难见五指,但城中北方的天空竟染了跳动的橙红,死夜里似藏了枚新太阳。 是火光。 烧透雨夜,那得是多少把火。 青马沉重的呼吸里,梅道然的耳朵微微一动。 雨声后还有什么。 脚步、锣鼓、呐喊……萧恒还在里面! 他急声喝马,抽出长刀。雨珠打上刀面,似自天而射的箭镞。他马至门前时陡然勒缰。 城门洞开。 呼喝声越来越大。 妈的,认了! 梅道然咬了咬牙,狠狠抽响马鞭,直奔瑶州境北,州府官署方向。 他一路狂飙,在进了府衙所在的坊市时减缓马速。他在路上看见了很多人。 几乎是家家户户全部上街,有的戴斗笠,有的披蓑衣,拿镰刀的拿镰刀,拿锄头的拿锄头。城中十之有八的百姓,全部深夜冒雨上街,不约而同地往北走去。 那是火光烧亮的方向。 雨水也没能冲淡烟味,梅道然心中一紧,忙跳下马背,拦了人道:“老翁,咱们这是往哪里去?” 老翁披着蓑衣,底下趿着双快要泡烂的藤鞋,扛着耒往前一挥,大声说:“分地去!” 萧恒登基后重新施行均田制。战乱多年,荒地甚多,他便将无主土地按人口数分给农户耕作,耕满三年即为耕者所有。但看如今情形,这些土地并没有分进农户手中。 梅道然提老翁提过耒,牵着马问:“我听说这是陛下登基就颁布的条令,官府这才分地吗?” 老翁叹气道:“指望官府要等到哪一年?开春前又没个收成,年都没过得下去!一半人都往潮州跑了,那边好歹是陛下先前的地方,还有口饭吃。是前些时日来了个有本事的官人,挨家挨户地问了人口田地,要带咱们的青壮劳力去官府要说法。” 他摇头道:“我们只当他是撺掇。跟官府叫板,那叫送死!嘿,没成想这位官人还真有两把刷子。这不,今晚去州府跟前说话,连地方的大将军都惊动了!” 梅道然笑道:“那各位人去就行了,怎么还带着家夥?” 老翁看了看那把生锈的耒,哈哈笑道:“咱们都商量了,这位官人是替我们说话。刺史真要动人家,我们就抄家夥!” 梅道然笑道:“怪道潮州一带是龙兴之地。民风淳朴,十分佩服。” 越往前走,道愈挤,人愈众,如不下雨也能挥汗如雨。梅道然抬眼望去,震惊于面前景象。 府衙匾额被雨冲淡,被火照红。府前搭建高台,人足有万众,皆围在台下,手举火把。因为火焰挨得极近,连如此瓢泼大雨都未能淋透。万把火炬照亮万张面孔,在黑夜烧成一条盘旋的火龙。 台上没人打伞,刺史官袍被淋得像血衣。一个人身着银甲撑刀立在一旁,梅道然一眼认出那是许仲纪的身形。 许仲纪身前立着个人,火光照亮了黑衣黑靴和他的面孔。 梅道然脱口而出:“好家夥。” 那黑衣人正高声问道:“乡亲们,大家知道,我们和达官显贵的分别吗?” 底下纷纷攘攘地喊起来: “烂命啊!” “老天不长眼嘞!” “没个当官的爹!” 许仲纪按了按手,人群平静了一会。在噼里啪啦的雨声里,那人沉声说:“是地。” “因为他们有封地,是肥地。我们和他们最大的区别,就是他们世袭罔替、强征暴敛的土地!” 他往前跨了一步,大雨中竟能听清声音:“我从前当过兵,也种过地,勉强算半个庄稼人。咱们种地的有句话:早比鸡,睡比狗;食如彘,累如牛。我们一年到头睡在田里,到手的有什么?丰年的税头一收,才勉强不被饿死。而世族坐在家里,吃香喝辣,就是升米斗米地进!为什么?因为他们有地!有地就有粮、有钱,就能供得起官职、养得起门生、博得了声望!种地的是我们,但地却不在我们手里! “不劳者不食。这里的不劳,并非不事耕种。我们的朝廷,有贤臣为我们弹劾奸佞、争取权益,这是他们的劳,所以他们领着朝廷的俸禄,当之无愧;我们的前线,有将士替我们抛头颅洒热血,替我们争来了合家团圆的太平!这是他们的劳,他们所到之处,我们箪食壶浆,心甘情愿!商人买卖给我们便利,车夫来往供我们交通。士农工商,渔猎林牧,他们各司其职,为我们建造房屋、提供衣着用住。他们来公平交易,就该吃我们的粮食!” 他话锋一转,“但有些人,仗着祖宗荫封尸位素餐,这是蠹虫。更有甚者,欺男霸女、卖国求荣。禽兽尚知反哺,这叫禽兽不如!我们一世为人,就是为了屈服于这些禽兽不如的东西吗!” 底下百姓群情激奋,高声振臂道:“不是!” “民以食为天,我们供养了士、卿大夫、诸侯、天子,我们是他们的衣食父母!乡亲们,我们无需感恩天子,天子受天下供养,就要为天下做事!天子不是上天的儿子,而是天下人的儿子!父母冤屈,兄弟饿死,为人子安能置身事外,作壁上观!而我们今日虽分得了土地,但我们远在他乡的兄妹子女,还要因无地苦苦经营。我们怎能自己享福,坐视他们受苦?” 一位老者喊道:“这位官人,您说怎么办!” 那人掷地有声道:“向天子上书!” 他转身将许仲纪让出来,道:“我今日愿托许将军向天子陈情,递交这份万民书。要求世族禁止圈地,要求按人按丁分得土地。大家莫怕,出了事,先砍我的头!” 许仲纪终于打起了伞,遮的却是桌案。那人在案上张开下拉条,大笔写上名字,啮指按上手印,大声道:“有意者,请来和我!” 百姓纷纷涌到台上。梅道然站在人群中发愣,喃喃道:“陛下何故谋反啊……” 人群散去直到天色熹微,雨也停了,萧恒和许仲纪说了句什么,正见梅道然招了招手。 见萧恒下台走来,梅道然也倒了一斗笠的水,打了个喷嚏道:“陪淋一晚上,够意思吧?” 萧恒掐指哨了一声,云追便从巷子里奔跑出来,见了萧恒就甩鬃毛,还祸及了梅道然这条池鱼。萧恒笑着安抚它,对梅道然说:“还歇脚吗?” “累倒不累,”梅道然擦着脸上水渍,“再往哪去?” 萧恒翻上马背,道:“三大营驻地都走一遍。咱们兵分两路,你去松山找英英,我向北走西塞。先跟他们讲好,到时候百姓聚众,不许伤人。你再挨家挨户地问,直接带人去州府要求分地,声势闹得越大越好。”又道:“不要暴露身份。” 梅道然说:“这可是咱们的老地盘,还有问题?” “自家没问题,周边不一定。”萧恒道,“年前我派兵发放冬粮,从递上来的摺子看,大多数的地都没有分到百姓手里,又被当地豪绅重新圈占。潮州、西塞、松山三地之所以执行无误,一是因为我的地方,他们不敢。二是因为这三地没有世族。” 早就收拾干净了。 梅道然远远望见许仲纪,也扬了扬手臂,边问道:“土地分配有问题,陛下直接下诏追责地方官不就完了。大张旗鼓来这么一套,还递万民书?” 萧恒笑道:“要唱戏,得自己搭个台阶出来。” 这是李渡白该操心的事,梅道然懒得管,只问道:“你这么煽动他们,就不怕真的反了?” “不会。瑶州临近潮州,潮州营数万重军就在当地,仲纪又在此镇守,颇有威望,没有人敢轻举妄动。而且分地之事解决,瑶州官民冲突淡化,还没到生死存亡的关头。”萧恒望着放晴的天空握紧缰绳,“蓝衣,兴亡百姓苦,最不想打仗的是他们。谁不想安稳过日子。” 第96章 梅道然也叹口气:“来个丰年吧。” *** 萧恒再度回京就到了入冬。连衣裳都来不及换,先回甘露殿看儿子。 他边走边解着大氅,也听见殿内有人声。帘子打起来,便见李寒正坐在榻边提笔写什么,任萧玠在他膝头爬来爬去。 李寒刚搁下将笔,手法有些生硬地揽起萧玠,抬头看见萧恒时神情没什么变化,指了指他道:“臣前几日教的殿下什么?对,这是爹,叫爹。” 萧玠眼珠骨碌碌一转,忽然叫了声:“耶。” “是爹,屠可切。[1]”李寒想了想,“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萧恒脚步停了一会,眼睛黑黢黢地看了会萧玠,脸上有些茫然,指着儿子问道:“会叫人了?” “殿下聪慧,尤胜寻常婴孩。”李寒手背上沾了滴墨,欲抱萧玠递给他,反把萧玠脸给蹭花了,“臣教了半个月的‘爹’,殿下无师自通,每次都把‘耶’叫得极其准确。” 萧恒笑着把儿子接过来,道:“这叫有良心,就该先叫‘耶’,对不对?” 李寒轻声啧了下舌,从盏里拿了个橙子慢慢切。 萧恒一去连月,萧玠本该认生了,如今叫他抱在怀里,对着一身泥味汗味居然高兴地叫了声:“爹。” 还是亲爹管用啊。 那橙子挺酸,李寒面无表情地吃完了。他把橙皮切得完好,摊在案上正是一片白心金瓣的花盏。他这才开口道:“臣还是得先跟陛下禀报君父之务,再放陛下去做人父。” 萧恒碰了碰儿子的额头,将他递给阿双。再转身,李寒已抱了一堆文书来,“陛下和蓝衣各行一道,共巡南北二十余州。前脚刚走,后脚农户就闹起来,万民书就递到了臣这里。” 他递给萧恒一看,“陛下,老奸巨猾啊。” 二十余份书件,打头的署名都是“阮道生”。 这是萧恒早年用过的化名。 萧恒从他对面坐下,问道:“朝中有什么动作吗?” “全赖陛下圣明,先从自家开刀。这些州道是陛下本家,世族乐得看热闹,一应推到臣这里。”李寒笑道,“好了,陛下可以‘迫不得已’、‘被逼无奈’重新分地了。” 萧恒拿起那朵橘子花,叫它泊在掌心,轻声道:“世族所倚重,一是土地,二是选士。前者是财产,后者是声望。青公变法前,世族便以九品中正制垄断选士百年之久。青公新开科举,二制同行,不过六载两届,第三次便土崩瓦解。” 李寒沉吟片刻,问:“陛下觉得,科举是错吗?” “不。”萧恒断然道,“正因为撼动了世族利益,才会被打压到直至废除。阻力越大,越能证明这是条正确的路。” 四目相对。 李寒将一份摺子转过去,把笔递给他,“陛下改元,太子即立,此国朝之大喜。臣奏请陛下开恩科。” 萧恒没有犹豫,提手走了个允。 *** 正是这个冬日,轰轰烈烈的“奉皇变法”揭开序幕。与其后续的雷厉风行相比,它的开端堪称润物无声。所谓的“农民起义”始于瑶州,是故当土地变革从萧恒的本营开始时,世族视其为新天子的恼羞成怒。而科举选士已有先例,也没有引起太大轰动。 正因如此,狡猾的狐狸们没有及时发现新天子呼之欲出的野心。等他们察觉并有所举动,哪怕改变了天子的人生轨迹,也只能看着变法的车轮呼啸而过,把他们轧进土里。 先贤浴血奋战至此,我辈唯有蹈火以继之。 就算见不到天亮,起码让后人踏着我们的肩头走上去。 第76章 七十一 天人 奉皇二年二月,开春闱,以大相李寒为主考官。 三月三日,天子赐新科宴席于上林苑。 天子上座,左侧以李寒为首,列坐文武百官。右侧以状元为首,列坐新科进士三十余人。 萧恒酒量很好,李寒却见他只吃了两钟便不再沾杯。正思索间,秋童也从萧恒那边过来,手捧托盘上前,先请李寒簪花。 李寒抬眼望去,见萧恒冠上簪了枝含苞的梅枝,跟没簪一个样,便问道:“大君今日回来?” 秋童低声道:“一会就该到了。” 李寒颔首,向对面一揖,笑道:“今日一宴,新科相公们最大,先请右席来吧。” 右席众人忙立起来,李寒便道:“凡谦让者,罚酒三杯。”又笑道:“我先自罚为敬。”说罢竟真连饮三杯,将酒杯一倾。 李寒在人前如此倒是罕见。萧恒便唤秋童近前,低声道:“一会把他的酒换了,纸钱略备一些,送到他府上去。” 秋童略一思索,目光触着郑素,突然想起今儿是前朝右相的生辰,便连连应是着退下,边走边想:大相当年本该是头个簪花的。 花盘如今正举到一人面前。他举一枝大红芍药簪在耳边,也依例起身揖道:“臣新科探花裴兰桥,谢陛下恩典。” 萧恒便向他遥遥举杯。 这个名字,放榜前李寒着意提过。 “状元是夏雁浦之子夏秋声,榜眼又是温国公家的杨峥。这位新科探花倒是出身平凡,今年不过二十一岁。”李寒将其姓名一圈,“倘若稍加锻炼,或许堪当大用。” 萧恒便留了几分意,听声音觉得这儿郎腼腆,仔细看去,只觉得身形瘦削。 裴兰桥五官有些柔气,但瘦得割出两道颧骨,线条便收得锋利,眼仁又极亮,气质便剔透又硬朗。他举杯饮尽,按礼献诗。席后便又钟鼓轻响,教坊众人缓缓唱来。 萧恒真的想过,或许这个年轻人能和他一起开创一个崭新的盛世。正如裴兰桥一度认为,“新科探花”四字能成为一个崭新的开始。 而如今,裴兰桥吃了一杯,便目送花盘转到对面,见李寒倒扣酒盅,捡了一支白牡丹来。 天子见他久久不语,笑问道:“渡白可是起了诗兴?” 李寒置花于案,捡起筷子敲了下杯沿。叮的一声如波荡漾,鼓乐俱息,众人亦寂,皆候他开口。 他似打节拍般敲着杯盏,面上兴奋,却不辨喜怒,高声道:“群不謇兮灵不知,请朱车兮问天。” 此言一出,众座大哗。郑素反应尤为激动,竟撑起半个身子去看他。 裴兰桥心下瞭然,便听杨峥不可思议道:“众人不明德而君王不知情……这是怨怼语啊。” 他们挨着坐,裴兰桥却只作没听见。 夏秋声望向李寒,攥了攥酒杯。 他说:“这彷佛是青文忠公生前所作的一首诗。” *** 李寒作《踵汤》一事,于《梁史》和时人小品笔记均有记述,大意如此:上林,天子分酒行令,百官献诗而歌。李寒酒酣,停杯击箸歌毕,众人或有悲色或有忐忑。天子问,渡白何作此凄凉语?李寒答,此臣梦入上境,止于驷赤虬而绯衣者,天人与我语,为我开天关,得闻仙曲,誊此数言,效神鲧故事,窃于人间。众人大笑。其诗如下: 群不謇兮灵不知,起朱车兮问天。光曜曜兮白日,青磊磊兮照余。出石骨兮水铮铮,不和余兮寡曲。芳离离兮不泽,冠岌岌兮难托。鸱鸣轭兮吉占,鸾集阙兮为祸。 叩帝阍兮谢君,除缧绁兮辞凤。方圆不周兮吾愿,清白不淄兮吾生。孰迷余兮前行,驷赤虬兮绯衣。无乃璧兮不契,回余车兮无期!纫兰蕙兮椒榝,焚香草兮萧艾。觅高阳兮无女,欲初服兮无衣。 临江表兮致舜,出河图兮访灵氛。群鸷鸟兮骂圣,何悔遁兮问君。龙伏渊兮穷困,蹇凤足兮风尘。既谇余兮以易志,取白刃兮剖心! 雷愀愀兮风飒,雨霪霪兮哀江。芳滚滚兮泽烂烂,昼昏昏兮无光。何所愿兮弦响,何所恨兮悲未央?起星雾兮连阁,突霞氛兮琐窗。开金石兮苦心,归白云兮瓢堂! 四海无留兮怅忘归,独采秀兮思夫君。穷石泉兮逢女,捐余佩兮礼魂。遽掩面兮障月,悄回睇兮芙蓉樽。竟悭缘兮薄分,求不得兮美人。 远寿宫兮既降,不成言兮何猋扬。犬狺狺兮山阿,猿啾啾兮木上。忽云散兮大梦,复抛身兮罗网。北游目兮寓心,苟情迷兮惮忘。惩天雷兮在哉,体解兮余乐尚! 忤前圣兮所谤,殊后继兮不能长。辕辘辘兮辙来,岂余身之所葬!* 此诗的史载作者是李寒,但很有争议。李寒歌其于奉皇二年,时任大相,风头之盛一时无两。时人歌“暖有冰,冷有火”,正以此喻李寒秦灼。但此篇多愀怆语、弃绝语、死志语,与李寒之境遇着实不符。更加上其门人手泽中“公为骚诗”相关记录,由此引发李寒咏青氏诗的争议,尚无定论,故不详述。 根据记载,这场宴会中新科进士俱献诗以祝,但所涉笔墨并不多。详细记述的反而是萧恒讲的另一个故事: 天子与大相酒,笑道:“如此游仙之梦,我去年倒也做了一场。不过引我的是位神女,美目姣服,红罗金珰,乘白虎而持玉笏,那真是我此生所见过最美好的人。” 第97章 众人问,然后呢?萧恒道:“然后我向她求问长生之道,她对我说:往北去,去找一个青色血脉、水晶心脏的人。于是我辞别神女,她为了送我下界与我相结衣裾,我就一路北上,找到了那个人。” 说到这里他喝了口酒,继续道:“我与此人修求长生,后悟长生不可得,但可修身养延寿。他为了延长我的寿命少年白头,临终前告诉我,九天不可求而不得不求,求九天才达到入世境界,不求九天则何如?告诉我没有仙境,没有神女,神女是巫山的云雾,是求天的迷障。” 这句后他像没了下文,久久无言,众人追问,他笑道:“再往后,他就死了。他死前把水晶心脏剖给我,炼成一把透明的匕首。我埋葬了他,正迷茫处,神女复来邀我偕游——我借其衣可上天,她借吾衣可入尘——我们同游七日,崦嵫、县圃、咸池、最后宿在高唐,夜里下了整晚的雨,第二天密云掩盖了太阳。” 众人笑起来,萧恒也笑了,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道:“七日里我沉溺美景声色,渐渐精神疲敝,一次昼寝后想起长生士的嘱托,念及求索之艰,如闻惊雷。于是趁神女熟睡,我割裂了与她绾结的衣带。” 众人唏嘘。此段注疏中引孟郊《古结爱》评曰:“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又云:“实割袍断义也。” 文人笔记亦有记载:或问曰:不复念乎?萧恒是这么回答的:“思念有什么用呢?如此天上人间,没有谁是离不开谁的。我按长生士的方法修养,活了七百余年。她离开一个辜负她的俗子,我希望她能过的很好。” 他停顿很久后才开口:“但她离开时的神情刺痛了我,那种余韵一直持续到我梦醒后很长一段时间。她离去时遗落了玉笏,而我也丢失了玉佩。也是这时候我才发现,她所持的并非笏板,而是近似于白圭的礼器。最后我生了疑惑:这真的是虚幻吗?如果是虚幻,吾佩往何去,此圭从何来?如果指引我寻求长生的正是虚幻,那长生岂非幻中之幻?如果虚幻对我的刺痛比现实尤甚,那我究竟是虚幻之人还是现实之人?” 众人也久久无言,再有人追问,萧恒便笑道:“然后我就醒了,也不过一梦而已。如果时时想念,可不就是梦中求仙的虚幻之人了?” 史载中有很有趣的一笔:关于李寒没有笑这件事。在文人笔记中,不止一次提到他的欲言又止。他想说什么?他听懂出了什么?没人作答。他尚未完全超脱神仙之境,如何诘问更新的美人呢? 但我们可以猜想,或许他真的通达天门面见仙人,在拜谒绯衣而驾龙者后,他旁观了这样一场天上人间的悲欢离合。甚至在青色血液的长生士身上,他找到了自己灵魂之外,属于尘世的水晶心肝。 *** 萧恒尚未回銮雨便滚下来,秋童正张罗着抬华盖,见萧恒将马牵来,忙道:“雨这么大了,陛下要不等等?” 萧恒连披风都不穿,马鞭和声音一齐响起来:“不了。” 他冒雨快马赶回,浑身淋了个湿透。阿双正守在殿门前,忙要上去替他擦拭。萧恒抬手一挡,直接往跨进殿中。 殿内暖香融融,多了几大口箱笼出来。 走马灯在榻边转着,将手指影子投在墙上。 那指影投作一只跳跃的兔子,又忽地一变,反作一只大张口的老虎。 萧玠伸手抓了抓,被逗得笑起来。 他面前坐着个红衣人,正抬手捏了捏他的脸。 榻边放着白日宴上的花盘,一只戴扳指的手落下,捡了枝桐花起来。大簇的洁白拂过手背,那一瞬,他在萧恒眼中变作持玉圭的天人。 天人执花枝扫着萧玠的额头,轻声问道:“殿下,还认得我吗?” 萧玠眼睛转了转,也不知听没听懂,突然高声叫道:“耶!” 那人大笑起来,将桐花往太子跟前比了比,往帽上插了。 那花团簇明亮,比小孩脸要大不少。萧玠叫花香呛得打了个喷嚏,又好奇,便拿嘴巴去咬花瓣吃。 那人便把花重新摘下来,抬头向殿门眺去,柔声道:“你教给他了。” 萧恒却没有上前,只点头道:“渡白教得好。” 那人将萧玠放下,快步往这边走来。 萧恒反而往后一退,笑道:“我来得急,身上都湿了,先去烤一烤。” 那人仍拈着花枝,从他面前站住,眼珠一动不动地,轻声道:“湿了,就脱了。” 他拇指蹭着萧恒的脸,渐渐挪到嘴唇上。手指和目光流连了许久,他忽地一抬手,将指间桐花往自己鬓上一插。接着背过双手,微微踮脚,猛地凑了上去。 萧恒没料到,忙叫他:“少卿。” 几乎同时,秦灼用口型无声地说:六郎。 他脸庞和嘴唇与萧恒擦面而过,脖颈蹭在萧恒鼻前时,张口将萧恒冠上的梅枝咬下来。 在萧恒注视里,秦灼后退一步,到一个灯火半明半灭的位置。 他伸手扯开大红团领的第一粒纽子。 他凝视着萧恒,滑出舌尖,卷了下花枝。 像舐过爱人的手指。 下一刻,雨声被哐地踹出门外。 殿中空旷,细微声响皆成倍放大。花枝掉落声,喘息声,剧烈的吞咽吮吻声。 猛地响起一声啼哭。 不远处的榻上,未知事的太子以为发生了某种搏斗,哭着张手立了起来。 秦灼仍叫他抱着,呼吸粗重着问:“他会站了吗?” 萧恒喘着气掉头,眼中光亮一闪,摇了摇首。 他们肌肤相贴地看着儿子,又四目相对,一起大笑起来。 第77章 七十二 新春 逝者如射,一箭钉在奉皇三年的大年三十。 薄暮里,秦灼望见宫门前一个小小身影,一面抽动马鞭,一面怕惊吓他般勒紧马缰。 那孩子也看见他,跳着挥了挥手,又想起什么般,拉了拉一旁阿双的裙角。阿双便半跪下来,听他附耳说些什么。 秦灼知道,他在问能不能找自己抱。 他心里一酸,快马一跃,元袍在小太子身前住脚,缓慢向后踏了几步,温驯垂首。 勒马时萧玠站在底下仰望秦灼。看见他黑狐皮大氅下的朱红秦服,殊于梁制的圆领,腰间九虎九螭的玉带。那是君王便衣,他是南秦的君王。 秦灼一却镫便将儿子抱在怀里。萧玠没意料到,喜出望外地拥着他脖颈,小声问:“阿耶能多抱臣一会吗?臣看过了,没有别人的。” 他这几日刚学会用“臣”做自称,尚在新奇,开口就用。秦灼觉得好玩,也不纠正。 内侍上前挽马缰,秦灼便将萧玠揽在臂弯,边走边道:“阿耶今天都抱着阿玠。”又掂了掂问:“怎么轻了,没有好好吃饭?” “有好好吃,”萧玠赶紧争辩道,“臣都胖了,衣裳都紧了。” 因入内宫,秦灼也没什么顾忌,便问道:“你爹呢?” 萧玠哼了一声:“阿耶不要说他!” 秦灼奇道:“你爹素来讨你的趣,我要罚你,十回有八回是他饶下的。怎么,他惹着你了,他竟也会惹着你?” 萧玠急得小脸通红,“不是呀,不是阿玠!” 秦灼笑问道:“那陛下是收了殿下的兔子还是拿了殿下的灯笼?” 萧玠望四下一看,趴在他耳边说:“是阿耶。” 秦灼莫名道:“我?” 他儿子的话堪称石破天惊:“陛下有了新欢,他不要咱们了!” 秦灼笑得前仰后合,好一会才问:“儿子,你打哪学的这个词?我倒要问问你爹,见天的都教给你什么?” 萧玠有点着急,抓着他衣襟说:“阿耶信我呀,他就是!” 秦灼便顺着他道:“好、好——那阿玠告诉阿耶,你爹看上了哪家娘子,封了什么号,住在哪个宫?宝林,昭仪,贵妃,还是直接立后?” 萧玠听不懂后宫阶品,直截了当道:“是个男的!” 秦灼虽不信,但有点好奇,含笑道:“宫里的男人——儿子,你莫要告诉我,他看上了哪个内侍吧?” 萧玠被抱到与他视线齐平处,一板一眼道:“陛下昨晚在两仪殿召见了一个大漂亮,也不叫我进去。说好要给我包小兔子饺子的,还骗人!秋翁说,那个人没有出来。今早也不让进,膳食端了两份,两份!那个萝卜小咸菜我可喜欢吃了,阿爹都不叫我多吃!” 秦灼一听到“两仪殿”便知了缘故,奇怪道:“那人你不认得?” 萧玠说:“他们走得太急啦,我是听宫女姐姐们讲的。” 秦灼扑哧笑出声:“儿子,跟你老子讲实话。不会是你不听话叫陛下罚了,你记恨上他,叫我专门来整治他吧?” “我没有呀,”萧玠急切道,“阿耶走得快一点,我们快去。晚点他们就跑啦!” 秦灼笑道:“捉皇帝的奸——真不愧是国朝的太子,有种。” 第98章 今儿是年三十,宫道里一早升了灯,这么走了一会,天上竟揉碎琼瑶,落了点雪。萧玠穿了身白兔皮袄子,活脱脱抱了只兔子在怀似。不一会便害了困,睫毛扇了一扇,迷迷糊糊地趴在秦灼怀里瞌睡起来。有雪片落在他脸上,旋即融得像泪痕。 秦灼用拇指轻轻给他揩了,扳指反把萧玠冰了一下,头往他颈窝里拱了拱。 一旁阿双轻声道:“这一段天天扳着指头算日子,算到今天大王回来,高兴得半宿都没睡着觉。” 秦灼用大氅裹紧他,问:“冬天有没有感染风寒?” 阿双轻轻点了点头,忙道:“不过今年症候要轻,咳得也没有之前厉害。陛下对殿下饮食十分上心,太医也说,要慢慢调养着。” 秦灼缓缓抚摸着萧玠后脑,静了一会才道:“小孩儿没灾病,不妨事。” 阿双知他对病很忌讳,便不多说什么。听闻他像萧玠这么大,正是害了场病,险些死掉。累的他阿娘整个月地割血祝神,才慢慢见了点神智。如今萧玠这样,秦灼嘴上是最不爱讲的。 等快到两仪殿前,秦灼先嘘了一声,两旁内侍宫人便没有通传。这一声反把萧玠叫醒了,他揉了揉眼才想起意图,由秦灼放在阶上,也竖着手指嘘了一声。 秦灼好笑,见他小心翼翼推开殿门,又蹑手蹑脚跨进去,自己也配合,脚步放得也轻。 不出所料,两仪殿内室榻上坐着两个人,奏摺书卷堆了一床,还有壶酒。 萧玠看清是谁,啊了一声。 萧恒正从那堆摺子里找着什么,边道:“外放的也快回来了,你拟个章程,开朝前让他们来见我一趟。” 那人道:“当年任世家子为京官,外放平民子弟去地方,世族还以为陛下妥协,白高兴两三年。” 萧恒拿起一封摺子看,又放下,道:“京中粉饰得好,要做事,总得先去下头看看——裴兰桥的摺子你见了没有?” 那人便帮他一起找,正抬头见了秦灼父子,一不行礼二不问安,只伸手拍了拍萧恒膝盖。 萧恒便转过身,见了那人仍未回神般,轻声道:“回来了——这么早?” 秦灼笑道:“还早呢,过年了。” 萧恒笑了一声,放下摺子站起来,又问道:“怎么不回去休息?先带着阿玠吃着,我们料理完这些就过去。” “先别急,”秦灼见萧玠往自己身后躲,只笑道,“今天这事,陛下打算怎么解释?” 萧恒有些疑惑,“今天这事?” 秦灼转口把小太子卖了:“儿子孝顺,领我来捉他爹的奸。” 萧恒一怔,指名道姓地叫太子:“萧玠!” 萧玠从秦灼身后露出一个脑袋,戴着兔皮帽子,又嗖地缩回去,小声说:“不怪我呀,我没有看清。”想了一会,又强词夺理道:“不管!陛下,你这个负心汉薄情郎!” 他这一声不只萧恒,连秦灼都愣了。殿中寂静片刻,忽地爆出一阵大笑。 秦灼笑着将他推出来,问道:“殿下,你哪里学来的唱词?” 萧玠也不理,只蹬蹬跑到他爹跟前,拽着萧恒手说:“陛下,你亲口跟臣说过,只和阿耶一个人睡觉!一言九鼎!” 秦灼不自在地咳了一声,那人也清了清嗓子,道:“臣什么都没听见。” 萧恒只能从他身上找补,便指了指身旁,正色道:“叫人。” 萧玠扁扁嘴。萧恒便加重语气道:“阿玠。” 萧玠只得磨磨唧唧向那人拱手,叫道:“老师。”又想起什么,理直气壮地对萧恒道:“老师教臣,君子一诺千金,人君一诺,价值连城。陛下今日可以哄骗阿耶,明天就能哄骗我们大梁百姓,莫以恶小而为之。” 李寒点头道:“秦大君一方诸侯,陛下哄骗他如同以烽火相戏,此恶不小了。” 萧玠被他奇怪的点绕进去。秦灼也不管,乐得看热闹。还是萧恒再打趣:“殿下,如是老师从你阿耶内寝里出来,你会不会讲给阿爹听?” 萧玠疑惑道:“为什么要讲给阿爹听?” 李寒大声咳嗽起来,笑得断断续续,道:“谁生的和谁亲啊。” 萧玠解释道:“我阿耶没有对阿爹许诺呀,从来都是阿爹拦着不叫我和阿耶睡,阿耶说晚上抱着臣连汤婆子都省了。” 居然很有道理。 李寒往旁边一瞅。没成想有人在外是个皇帝,在家连个汤婆子都不如。 萧玠再接再厉,拽了拽秦灼袍角道:“阿爹和老师一起睡,那、那今天晚上,阿耶和阿玠一起睡好不好?” 秦灼看了眼萧恒,大笑道:“殿下说的是,全依殿下。” 李寒安慰地拍拍萧恒后背,也站起来揖手道:“天色不早,臣先告退。世族圈地之事裴兰桥已写好奏疏,陛下慢慢看着。” 见他要走,萧玠忙跑到他跟前,一双眼睛滴溜溜望着他。李寒看向秦灼,便蹲下。身微张开双臂,“臣僭越。” 萧玠扭股糖似的钻进他怀里,和他咬耳朵:“老师也留下来好不好?” 李寒笑道:“留下来罚殿下抄书吗?” 萧玠往后缩了缩,还是道:“抄书也可以的,字少一点就可以。” “臣教殿下一句话:,需日后领会得——小别胜新婚。”李寒笑着和他咬耳朵回去,说罢便将他放开,从袖中取出一物递给秦灼,“臣的新春供奉。” 那是一部书稿,萧玠踮脚看封皮,一个字一个字念道:“《奉皇遗事》。” 秦灼笑道:“你那部《元和玉升》作得长,我去年才看完。这本倒薄了不少。” 李寒也笑道:“奉皇年才开了个头,剩下的臣正写着,大君想瞧,臣每年完稿就送一段过来。” “我可算知道你学生这些套话跟谁学的了。”见李寒告辞,秦灼向殿外嘱咐,“雪怕下大,给大相拿把伞。” 他回头,正见萧恒走上来。两人挨得极近,秦灼便往后一闪,正好挡住萧玠眼睛,轻声道:“你儿子在。” 萧恒将大氅给他解下来,只捏了捏他冻红的耳朵,柔声笑道:“新年快乐。” 萧玠闻言也挤到他们中间,仰着脸叫道:“新年快乐!” 外头烟花放了,夜空被照亮,连同秦灼如含波光的眼睛。他握住萧恒的手,轻声说: “新年快乐。” *** 自太子两岁移殿后,守岁皆在东宫。他们两个坐在屏风外,秦灼拨弄炭灰,萧恒就剥芋头给他吃。 殿门没开,夜里香鼎也是空的,只是梁楹皆结红绶,瓶内也新插上青松枝。细语喁喁,炭火轻响如爆灯花。 萧玠参与不了守岁的活动,不到亥时便从秦灼怀里打瞌睡。半梦半醒之际,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自己被挪到榻上,而屏风上皮影似的人形凑近,人头重叠在一起。 他听见一些奇怪的响动。 抵在屏风上的人似乎是阿耶。他背部的白虎纹样被灯火透出来一点,似丹红陶器的泛黄图腾。屏风像被一下一下缓慢地楔着,咯棱、咯棱、咯棱地响,阿耶被捂着嘴,极痛苦地喘气。 阿爹小声道:“莫叫唤,阿玠在里头。” 阿耶像含着什么东西,囫囵着道:“当着儿子,你……你什么东西……” 阿爹似笑了一声:“别不讲理,是谁撩拨?” 阿耶低低叫了一声。 萧玠撑开眼,勉强认出举在阿爹头顶的是阿耶的双脚,一只尖尖的,看来还穿着舄,另一只脚趾的影子反覆蜷缩。屏风每晃一次他都听见阿耶咽下一半的哽。咽,他断定阿耶在哭。 他就这么醒了过来。 萧玠心里很难过。阿爹和阿耶平日里和和气气,但大过年的,阿爹居然像审讯犯人一样审讯阿耶,这叫萧玠难以忍受。 他从榻上爬下来,光着脚跑出去揉着眼睛大哭:“你们不要打架好不好。” 如果萧玠没有把眼睛挡住,他一定会疑惑:阿耶的下裳为什么和阿爹的玉带一起扔在地上,阿耶为什么把腿架在阿爹脖子上,阿耶的脸为什么这么红,他满脸泪水,为什么依旧这么快乐?但他揉着眼,只听见阿爹和阿耶几乎同时发出的低吼。 阿爹当即拾起大氅把阿耶盖住,抱起他便往里走,道:“阿爹和阿耶闹着玩呢。阿爹怎么舍得打阿耶,是不是?” 萧玠咕哝道:“那,那阿耶为什么要亲嘴呢?他只亲阿玠的脸,阿爹也是。” 阿爹不料他这么问,眉头舒了几分,声音很柔和:“是喜欢。” 萧玠便追问:“你们不喜欢阿玠吗?为什么不这么亲阿玠?” 这时,阿耶隔着屏风喊了一声:“六郎。” 他的声音有些哑,说了一句萧玠听不懂的话:“留里面了。” 阿爹把他塞回被子团成团,自己擦了擦手再往屏风前去。阿爹好像半跪下给阿耶系衣裳,说:“先待一会,我看着他睡着。” 这成为萧玠被排除在外的神秘活动,但作为太子,他很有探索未知的勇气。他今夜睡得很晚,但装睡得很成功。这是他一生中最杰出的一次越狱:当阿爹以为他睡熟后,他蹬着鞋子,偷偷随他们溜进寝宫。 第99章 于是他得以在此夜撞见双亲的亲吻,在他还不知道亲吻是什么的时候。 甘露殿中,帐子全叫阿耶换成茜色纱罗,是入池的霞光、粼粼而澄透的胭脂或酒。他看见床帐撒落,映着阿耶披散头发的身形。阿爹仍束着髻,枕着右臂倚在被衾间,和阿耶低声说什么话。 阿爹问,继续?阿耶笑道:陛下,这么问——你是不行了吗? 阿爹定睛看他了一会,抬手抚上阿耶的眉骨,鼻梁,最后是嘴唇。阿耶头微一偏吮。住了,阿爹的动作便有些僵,像阿耶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他的拇指从阿耶双唇中滑出来,阿耶像仍仔细端详他,而阿爹却莫名受不住考较,慢慢坐起来。 红色的波浪与夜色,多年后的太子蓦地想起红尘二字。肯将红尘脚,着我白云屦。*阿耶也穿上洁白的鞋履,他和阿爹的皮肤在今夜变作红色。他们红色而脚趾光裸。 阿爹捧住阿耶半张脸,含住他的下唇,一点一点将它濡湿——像阿耶方才做的那样。阿耶仍坐在那里,直到阿爹的手指插进他头发,他才将闭上眼睛,将嘴唇契合到完全可以包纳二人口腔的空气。 他的手握住阿爹的后颈,将自己慢慢放倒,这样阿爹的身影就覆盖了他一身,一身一人重的红色影子,整个家国与山河的缩影。他将用自己的身躯承载这个,正如一直以来,正如现在。 三岁的太子退了出去,他并不觉得尴尬与羞耻,这也不是他这个年纪会有的反应。他将心中的异样封锁起来,等到奉皇七年他才找到了迟来的钥匙——神圣。这在他主持祭祀时呼之欲出。 这神圣非九旒、九龙、朱舄、衮衣所施加,非祷词与臣工跪拜所施加。是时,他着朱衣黑裳,割血于酒,持五谷过顶,三叩三拜。天光似绛似黤,太阳落在他身后,以一种仰望的角度将他照亮。照亮他时先照亮了谷稻。众生之依存,民与吾之本。 他像找到源泉似,起身时忽然重窥那个透明的红夜:红雾、红雪、红幔、红烛,红色的目光与呼吸,他红色的阿爹和阿耶。阿爹红色的掌纹,阿耶红色的嘴唇。一枚鲜红的果实。可生赤乌,可生朱雀,可生山川,可生日月。他正是由此而来。简狄吞燕卵而商诞,姜嫄步天迹而稷降。阿爹摘下红果,它滑入阿耶的腹腔。太阳泳于天地的羊水,他趟在其间,孤身赴虞渊,那传说中孕育太阳的子宫。眼前怪石经他一握,化作自雕梁坠落的燕泥,他的手指被洇成红色。他拈着那点红色坐到太阳的襁褓里,似坐进东宫的榻上。他正是那太阳。 太子立在祭台中央,将稻谷沾血酒,上香似的插入一只双耳香鼎中,鼎中所积非香灰而是泥土。臣子跪倒,山呼千岁,他捧衣袖登辇,两侧宫人放落珠帘,左右以羽扇障面。此时他似乎听闻辘辘远去的车声。太子正是在这时明白,一切都是由他染红。 这是他七年来较圆满的结业。他余下的很长一段时间需要参透另一个问题:什么是红色。 阿爹的红弓松脱了阿耶的朱弦,这是生离;老师红色的心血从剑范里铸成兵器,这是死别;男孩的红匕首将案席割裂,这是欲啖而不能;他红色的眼泪哭干在京都,这是苦思而不得。或生或死或悲或喜,红色究竟是什么? 这问题将纠缠他很久,或以新生结束,或以死亡作止。 而那将属于白色的故事。 第78章 七十三 女郎 奉皇四年,正月初一,一夜宿雪未化,李寒便从两仪殿外等候。 萧恒向来守时,今日却待他喝空第三盏桃叶才来人。一见他便有些歉意地笑道:“阿玠今早有些发热,我多待了一会。” 李寒便问道:“昨日还好好的?” “太医把了脉,说是风邪侵体,半夜着了凉。他阿耶守着,放我出来一趟。”萧恒勉强展颜,也端了盏茶吃,“今日有两桩事。第一件,我来给师傅奉束修。” 李寒笑道:“臣揠苗助长,可是早给殿下开蒙了。” 他是早定好的太子家师。萧玠出生不久,双亲俱不在宫中,竟是李寒带着他的时日长些。萧玠和他亲近,从小就叫他老师。年前李寒便教他认字,如今听萧恒口气,是要批个正经名头下来。 果不其然,萧恒放下茶盏道:“我欲请卿教他礼义,加太子太傅,官居从一品。不知渡白乐不乐意?” 这还得走流程。萧恒向来厌烦繁文缛节,除了对秦灼和萧玠。 李寒便笑道:“这可比臣这个从二品的大相值钱,臣不才,却之不恭。”又道:“东宫三师,太子太傅授文,太子太师教武,太子太保尽护卫之责。这二位人选,想必陛下已有定夺。” “太保给梅子,也是从前定下的,”萧恒手指揩着茶盏盖,“太子太师,我想着,还得是他阿耶。” “以后殿下大了,再要亲近诸侯,总得有个由头。大君往后北上,这也算个事由。”李寒颔首道,“这桩事了,下一桩呢?” 萧恒敲了敲桌子,道:“皇庄。” 李寒从椅子里坐直了。 萧恒道:“大梁开朝以来,设有皇帝、皇太后及皇太子庄田,逐朝增扩,至怀帝朝已分布十二州十九处,共计三万五千余顷之多。事务由管庄内侍直接支配,对附近百姓多有盘剥。百姓冤声震野,甚至暴起反抗州府。如能度日,何至于此?” 李寒沉吟道:“陛下是想……” 萧恒道:“皇庄素来是内侍管理,我如今命就近军营驻守,调外放官员任监军一职,协同主帅重新打理皇庄事务。最后簿子均要经三大营上报。” 如此一来,外放官员能够得以锻炼,熟悉各州土地事务。同时也便于核查军务,使文、武互为监察,一箭双雕。 李寒刮了刮茶沫子,道:“臣没什么异议。但为防止朝臣与边将勾结,这法子只能暂时推行。” 萧恒道:“不会太久。” 李寒似有所感,问:“陛下已经成竹在胸?” 萧恒只是笑道:“但有所动作之前,我要先扩皇庄。” 这有些出乎李寒意料。他也落盏正坐,道:“臣愿闻其详。” “各州土地,谁占的田亩最多?” 李寒立即会意,眼中精光一亮,道:“世族。” “阿玠身子弱,我准备为太子祈福,圈采各地良田作为皇庄。要问肥田,谁能比世家族田更好?” 李寒问:“陛下要如何采买?” 萧恒道:“历代国库积累至今,珍宝无数。” 世族虽占地无数,但到底养尊处优,土地对他们来说不如器物。何况国库之宝多为无价,同时还是天子亲赐的殊荣。 李寒想起他事,又道:“若世族以为有利可图,源源不断地圈占民田,以求下赐国宝呢?” 萧恒道:“如今严惩侵占民田,无论功勋,可杀之。他们如此,是自投罗网。” 李寒沉吟片刻,“土地为私产大宗,世族不会答应。” “那就强征。”萧恒说,“我到底还是个皇帝。” “臣会在开朝之前拟个章程出来。”李寒又端起盏子,挑着桃叶嚼,“外放官员的奏疏臣都看过,一去二载,的确有几个能做事的。依臣看,裴兰桥就很不错。” “年纪轻轻,却下得了田,吃得了苦,抗洪抢险也是一马当先。”李寒叹口气,“陛下知道,裴兰桥出任瓶州。那里是杨氏、许氏二族的祖籍。有道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两家子弟虽然清正,但地方族亲却不免专横。裴兰桥平民出身,新官上任,却敢与乡绅作对,问斩霸女、圈地者七人。当日杀罢,官衙便起了大火。” 萧恒合下杯盏,“怎么不见报?” “到底是自家子侄。温国杨氏门生遍朝,许家亦是根基深厚。这件事,还是臣从多份奏报里拼凑出来的。”李寒继续说,“幸而裴兰桥下访农舍,暂住农家,是以逃过一劫。” “虽如此,他依旧不惧□□、照常行事。面权贵如金刚怒目,见庶民如菩萨低眉。瓶州众口称赞,都呼他做‘裴观音’。裴兰桥任满回京之际,百姓拥道相送十余里。”李寒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地方志臣都带来了。” 萧恒接在手里,“很有些你当年的样子。” 李寒便道:“裴侍郎人人称颂,臣当年可是人人喊打的。” 萧恒还没翻看几页,便听秋童奏道:“陛下,裴侍郎到了。” 李寒笑道:“可不正是曹操。” 裴兰桥右迁回京,任户部侍郎,阶正四品下,便着一身绯红袍子。日头一亮,衣光照得他两靥红润,打眼一看,清秀得似个女郎模样。 他上前要拜,萧恒摇手阻止,指了指案上,道:“大相爱吃的一口,裴卿也尝尝。” 裴兰桥也没做那些三辞三拜的架势,要坐便坐。秋童捧一只五彩盖钟给他,他揭盏一尝,笑道:“臣少年周游,也爱吃桃叶。不稀罕,容易得,涩中香,苦中甘。” 第100章 “我便不同,”李寒也添了一水,抬了抬茶盏道,“便宜。” 裴兰桥笑道:“大相这才是实话。” 他只吃一盏便合盅立起,道:“新朝伊始,臣本不该越级上奏。但手中一物,臣昼夜观之心如滴血,不能白于陛下,臣寝食难安。” 他从袖中抽出一卷麻布,一滚及地,竟有七尺长短。布头笔墨寥寥,而布上却是斑斑猩红。 裴兰桥将麻布捧过头顶,一个头磕在地上,高声道:“臣为瓶州六万妇女鸣冤!” “奉皇元年新制,我朝土地按人数而分。既如此,女子亦应分得土地。但瓶州宗法森严,妻如妾,妾如婢,婢如牲畜。人是夫家私产,地更是夫家之地。瓶州女阮三娘,因不肯与夫地契,竟被活活打死。更有为父者怕将土地拨给女婿,威逼女儿上吊!如此二年,瓶州女子只因地死亡便有千数之多!”裴兰桥浑身颤抖,“瓶州重男轻女,自古成风。生男则留,生女则去,仅臣走访所知,新朝以来便溺死女婴不下五千。就算稍大也卖作童养,只为那几两银钱!” 裴兰桥面色通红,声音因激动而尖锐起来:“土地为民生之本,为什么给了女子土地,她们却依旧逃不脱如此噩运?臣思来想去,只有一句:行无路,告无门!上位者没有女子,不会体察女子之苦,故而法令很少为女人考虑;进谏者没有女子,无法感同女子之痛,故而言官很少为女人发声。依臣之见,天生阴阳,各有不同。女子体力本就不及男子,独自耕种难以维持生计。但科举、买卖、做工、运输,各行各业要各种人才,唯独不要女人!她们为了生存,只得依附父家夫家,哪怕被丈夫买卖也无法反抗。如果逃走——当今之天下,一个背井离乡的女人要活下去,要么嫁作他人妇,要么就入烟花柳巷卖笑为生了!” “臣有建言,伏请陛下一听:其一,杜绝买卖女子,婚姻嫁娶,可以自主;其二,地不世袭,人死当即收归官府;其三……” 他再拜叩首,扬声道:“臣斗胆,请陛下改科举,开女试!” *** 振聋发聩。 裴兰桥奏完事务便辞宫回去,李寒目光追着他背影,久久无言,错手摔了只茶盏才发出一声赞叹:“世间竟有如此良才!” 他与世族斗、与外邦斗,甚至也要与诸侯斗,是为了百姓。而裴兰桥要与男人斗,是为了女人。 为了姐妹,为了妻女,为了……母亲。 萧恒见他心神不定,也不便当下议事,只道:“去瞧瞧阿玠吧,闹着不吃药,他阿耶正头疼。” 等李寒晃晃悠悠进了东宫,已不见秦灼踪影。萧玠正裹着被子捂汗,只露出个脑袋。小脸红扑扑的,头上盖着条秦灼的兔毛抹额,连眼睛都遮了一半,只能看见半个人,却一见了就叫道:“老师老师,帮帮我呀,帮我把它摘掉,眼睛痒。” 李寒沿榻坐下,将抹额从他头上戴正。萧玠挣扎着把自己连同被子一块竖起来,抹额带子一松,直接挂到他脖子上。 他从被子沿边伸出两只手,李寒会意,便低头方便他抱。 吧唧一声。 萧玠从他嘴唇上亲了一口,心满意足地缩回去。 这谁教的? 反正不是我。 李寒本就在神游,这么一下更愣了。萧玠招了招手,他便附耳过去,听太子小声说:“我昨天看到阿爹和阿耶亲嘴了,边亲边打架,阿耶都哭了。但阿爹说,亲嘴是喜欢。我也喜欢老师,但我不想和老师打架。” 饶是李寒也没能忍住,失笑道:“殿下,这是只能和心爱人做的事。” 萧玠不解道:“我心爱老师啊。” 李寒道:“不,应是同床共枕的夫妻,相濡以沫的伉俪。等殿下大了,有了心仪的妻子,才可以这么做。” 萧玠问:“什么是妻子?阿耶先亲了阿爹,那阿爹是阿耶的妻子吗?” 李寒道:“陛下床笫事,臣子无从窥得。然殿下是大君所出,如果非要比喻,倒过来讲才应当。” 他怕萧玠再去追问“床笫”,便道:“妻者,妇与夫齐者也。一个男人可以有不少妾室,但只能有一个敌体的妻子。妾是半个婢,妻子是与丈夫平起平坐的主人。妻子可以决定妾室的来去,乃至生死。” 萧玠皱眉说:“那妾室为什么只能做妾室,不可以做别人的妻子呢?” 李寒沉声道:“因为女人被训导,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妾室的父亲将她们出卖,丈夫像物件一样地将她们买回来。她们只能听从父亲和丈夫,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 萧玠似懂非懂地啊了一声:“她们为什么要从这个从那个,就是不能从自己?” 李寒想了想,道:“因为如今之天下,女人只得依附男人。也就是说,殿下的阿姨们只能听阿叔的话。殿下请看,授道者称夫子,执宰者称相公,陛下称君父,又称天子。做人、做官的极致和地位的极致,为‘夫’、为‘公’、为‘父’、为‘子’,世人只用‘男人’来称呼他们。” 萧玠嘀咕道:“可这不对呀。我听过小姑姑的故事,阿耶说她打仗比阿叔们都厉害。阿爹说,之前,连陛下都是个阿姨做的。既然可以有这么厉害的阿姨,为什么做官只能要阿叔?当然是看谁有本事啦。” “是的,这不对。”李寒深深看着他,气息有些不稳,“殿下记住,这不对!” 萧玠点点头,小大人般道:“不对,要改。阿耶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阿玠不好好吃药就不对,已经在改了。” 李寒声音有些颤抖,说:“殿下聪慧,陛下的福气,大梁的造化。” 小太子眼睛一转,边往他身上蹭边打商量:“但今天的药太苦了,我以后慢慢改,好不好?” 李寒看着床头满满一碗药,端起来给他吹了吹,义正言辞道:“不好。” 萧玠发誓,再也不要喜欢老师了。 第79章 七十四 法理 正月是各家拜年的时候,温国杨府亦是如此。 郑素是姑爷,携了妻子来走岳家。吉祥话说够,话头无非是子嗣嫁娶。郑素去年又添了儿子,三绕两绕,便绕到妻妹杨观音身上。 屏风后,杨观音对姐姐皱皱鼻子,道:“又是这事。” 杨茗轻轻拍着儿子襁褓,坐在一旁笑道:“女大当嫁,你也别怨母亲多事。父兄虽仍在朝,但风光远不及祖父当年。我看陛下如今态度……” 话及此,她只轻轻摇首,笑道:“罢了。同你姐夫讲,无非多双眼睛相看,爹娘在家也放心。” 杨观音冷笑道:“我看是娘还没断了那痴心妄想。” 屏风外,母亲声音有些焦急:“姑爷不是外人,我便有话直说。当年陛下入主长安,潜邸又无女眷,我的确也动过心思。只是画像送去也无音频,后来娘娘人选的议论,你妹妹虽不是最多,但也占了三分。我想着姑爷如今颇得陛下倚重,圣心如何,多少也能告知一二。” 茶盏轻轻一落,便闻郑素温和道:“母亲何必如此客气。只是天家这条路……” 杨观音探头去看,隔着屏风,隐约见郑素摇了摇头。 “依小婿所见,皇后人选,陛下无意于世家。” 他此言一出,连杨峥都停了茶盏。 郑素道:“陛下手段果决,平生最恨掣肘。但朝中根基未足,倘若外戚势强,绝非天子所愿,这是其一。其二,东宫既立,陛下爱若至宝。但太子是庶出,来日皇后诞下嫡长,与其终有一争。” 母亲沉吟片刻:“姑爷说的是。只是陛下爱重殿下,怎么其母连个名分都没有?” 杨观音也好奇,正要仔细去听,忽闻一阵急促脚步声,是小厮到堂下拱手,“国公爷,户部裴侍郎前来拜谒。” 正月初五是杨府招待自家的日子,京中众人俱知。裴兰桥与杨氏无有私交,但总不能闭门不见,失了礼数。 杨韬便道:“请侍郎进来吧,士嵘,你去迎。” 士嵘是杨峥的字。杨观音便见兄长从座中立起,一揖后出门。不一会便带了个年轻人进来。 屏风有了年头,上头山水是祖父所绘。山峰金绿,流水青蓝,数十年岁不过吹了层淡黄,似一丛神女降世的霞光。熹微的光辉收敛了,一个身形隔着山水显露出来。 杨观音透过屏风瞧,却只见一个模糊轮廓。比兄长稍矮一点,身量有些单薄,朱袍晕成团红云,缀在山水之间。 他拜年居然穿官袍。 一旁杨茗轻声道:“是他。” 见杨观音不解,她低声道:“这位裴相公新官上任,以侵占民田为由,斩了咱们三位族兄。如此还敢登门,是个有胆魄的。” 杨观音问道:“祖父在世时不是严禁圈占民田吗?” 杨茗叹道:“不是本家,仗着父祖的关系霸道罢了。他们高堂俱在,父亲又不是族长,管也没有名头。” 杨观音冷笑道:“要我说,杀的好!” 第101章 杨茗轻轻蹙眉,嘘了一声。杨观音咬了下嘴唇,又去听堂中说什么。 “还不快与裴相公看茶。”是父亲的声音。 “不敢。下官前来,一贺国公新春康健,二是为了两桩公案。”那声音沙沙的,音色有些模棱两可。 父亲并无不豫,笑道:“裴相公鞠躬尽瘁,老夫岂有推脱之理?” 裴兰桥便不客套,也不落座,只道:“第一件算是喜事。” 他递交一张单子,父亲略一翻看便大惊道:“这是……” “这是陛下的意思,”裴兰桥道,“东宫体弱,陛下欲新建皇太子庄田为殿下祈福。愿捐出这几件宝物,与国公爷易地。” 父亲忙推脱道:“东宫平安是万民之幸,陛下所托俱是国宝,臣实不敢受。” 裴兰桥笑道:“陛下说,哪有搜刮臣子的道理。这些若是觉得不够,陛下还可以再加东西。只望那几处庄田,国公爷可以割爱。” 父亲道:“这是为臣的本分。” 裴兰桥道:“那开朝之后,陛下便下明旨了。” 这时,杨茗轻声道:“怪不得。”又轻轻摇着儿子,低声对杨观音道:“昨儿大相到了家里,也为这桩事。” 杨观音奇道:“不是说李相公和姐夫交恶,从不打交道吗?” “男人的事,我也不清楚。应该是在舅父的事上结了疙瘩,的确也不怎么交际。你外甥满月、百日,大相都送了东西来,人却不肯登门。你姐夫见了东西,脸就不大好看。”她这里舅父指的青不悔,“昨儿两个人见了,只各坐各的对面,也不说话。大相递了单子,你姐夫瞧了瞧便收下,又问:‘青府的地你不收?’大相便道:‘老师没有私田。’你姐夫说:‘你倒清楚。’大相便道:‘我管的簿子。’你姐夫冷笑几声,更不肯说话了。我正要打圆场,大相便告辞了。” 杨观音点点头,“由此可见,陛下是嫁不得的。” 她和姐姐咬耳朵,“陛下素来节俭,连千秋节都不肯操办。一年里大办的只有两日,一个仲秋,一个便是太子生辰。如今又四处增扩太子田产,这是放心尖上捧着。到时候谁想不开,偏给人家做后娘去?” 杨茗刮了刮她鼻子,“不知羞。” 杨观音神色却不见玩笑,“姐姐,我不是物件,说进献就能进献。送给君王,我不乐意。” 杨茗沉默片刻,道:“我和你姐夫是指腹为婚。你瞧,他待我也很好。” “那是姐夫人好,或许陛下也好,”杨观音说,“但我不乐意。” 杨茗正要说什么,便闻屏风外裴兰桥又开口:“第二桩,或许国公已有所耳闻。” “下官出任瓶州知州时,曾问斩三名杨氏族人。仍有一名藏匿在外,下官尚未禀奏陛下。愿国公爷修书一封,勒令交人。” 父亲疑惑道:“不知侍郎所谓何人,所系何事?” 裴兰桥道:“正是国公之侄,三房独子杨宝顺。” 杨氏姐妹对视一眼。 这是他们三叔的独子,嫡亲的堂弟,幼时从国公府寄养过一阵,全家心肝宝贝地疼。 外头裴兰桥声音又响起:“杨宝顺以花瓶打死发妻阮三娘,拒不受捕,殴打官差。下官亲自拿人,杨宝顺躲入杨氏祠堂。其父——也就是国公爷的三弟扬言,这是杨氏族中事,自有宗法处置,无需官家费心。” 父亲狠狠打了一下椅子把手,怒道:“这孽障!” 裴兰桥道:“下官没有破门而入,是为了温国府的体面。此事一旦闹大,依下官对陛下的了解,温国公的世袭封号怕要到头。但杨氏忠义,先公呕心沥血、积劳成疾,以致天不假年,这是为国捐躯。下官感佩至极,故而冒欺君大罪,先来告知国公。国法在上,望杨氏速速交人。” 父亲半晌没有声音,一会才道:“裴相公字字恳切,老夫十分感激。只是我这老弟弟膝下只有这一个不中用的……” 裴兰桥只说了一句:“敢问国公,岂非人父,岂无亲女?” 片刻之后,父亲起身一揖,兄长、姐夫也忙站起来,听父亲道:“多谢裴郎直言。老夫今日便修书回去,叫他们把这不成器的东西移交官府。只是愚弟已经年迈,万望宽延几日。” 裴兰桥似咽下什么,也躬身回礼,不卑不亢道:“国公之情,下官体察。只是殴杀发妻,令侄无情;依律量刑,国法无情。阮氏冤魂未告,下官虽是执法无情之辈,却是人间有义之人。” “此事下官书信递送过贵府,但国公至今未予答覆,许是山高路远,下官今日便登门相告,”裴兰桥直起身,“为了温国杨氏的名声,下官已经容忍罪人苟活多日了。最晚十日之后,下官收不到监斩杨宝顺的卷宗,只得金殿上告,请陛下主持公道。” 他说罢再行一揖,拂袖便走。父亲阻拦不及,兄长按了按手,忙起身追出去。 *** 杨府门前,杨峥拉住裴兰桥,忙道:“裴兄勿怪,我父并非不信道义。只是上了年纪,罪人又是他看着长大,多少于心不忍。” 裴兰桥看他一眼,叹息道:“杨兄,你我都是在朝为官。守的是国家公器,奉的是国家法道。为什么下官要依法处置一个杀妻罪人,还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他见杨峥无话,忽地笑了一下:“我还以为杨兄要追问,如果我与国公易地而处,该当如何。” 杨峥摇头道:“这岂不是胡搅蛮缠?” “不瞒杨兄说,在我登门缉拿杨宝顺前,尊叔父就问过我这句话,”裴兰桥笑起来。 “我说,我若生此混账子,自行打死,何劳官法。” *** “换作我,自己清理门户,何须麻烦官府来杀。” 杨韬正在头痛,见杨观音出了屏风道出此语,不免动怒,“一个闺中女子,满嘴打打杀杀,女《四书》你都是怎么读的?” 郑素便笑道:“小姨虽是闺阁女,却不因私废公,一片正义心肠。我十分佩服。” 杨韬想起什么,见杨峥走进来,便道:“裴兰桥说有书信寄过来,信呢?” 杨峥也正纳罕,忽听母亲顿足道:“行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信在我这里!” 杨韬只道老妻耳根软,虽溺爱子侄,却不想她竟私拿信件,顿时怒道:“你、你……妇人误事,妇人误事!” 杨夫人反道:“宝顺那孩子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只是娇纵一些,哪有什么大不了?弟妹信中已经说明了,侄媳妇那一阵子害病,只是轻轻推了一下,哪里用了什么花瓶子……可怜孩子,只是命不好罢了。” 杨韬气了个仰倒,“人已经没了,在这里怪命!当着姑爷,说什么不分黑白的昏话!” 郑素忙去搀扶岳父,又道:“岳母一时心疼,您不要动气。” 杨夫人忙对郑素道:“孩子,好孩子,我知道你心疼阿茗。那是她嫡亲般的弟弟。你想想办法,到底救救他。” 杨韬见她开口对女婿说这些,怒得说不出话。郑素搀住她,温声道:“岳母,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裴兰桥已经回京,面奏陛下更是容易。岳父与舅兄尚且在朝为官,您执意如此,岂不要连累他们?” “娘,我只问您一句,”杨观音上前拉住母亲的手,“若我以后被夫家打死,罪魁逍遥法外,您肯吗?” 杨夫人说不出话。 杨观音喃喃道:“裴相公说得对……岂非父母,岂无亲女?将心比心,娘,您可别糊涂!” 杨夫人浑身无力,瘫坐在椅子上。 *** 至元旦前,天子为替皇太子增地,共收购世家族地一万二千顷,其数额已达全部皇庄的三分之一。朝野颇有微词,但却没有太大的反对声音。 “从高皇帝起攒下的家当,陛下大笔一挥便败了一半,”秦灼批完南地摺子已至日暮,由萧恒帮他捏肩膀,“你又打的什么算盘?” 殿前,秋童领着一众内侍清点库藏,每勾一件都肉疼,有道皇帝不急太监急,倒很应景。萧玠从没见过搬家的场面,看内侍宫女来来往往,自己也往里钻,戴了一只大大的项圈跑出来,还抓了满手的戒指。 见萧恒不答,秦灼拍开他的手站起来,道:“诸侯不问内政,只一件事……” 萧恒笑道:“不会连累儿子。” 秦灼捏了捏天子的下巴,道:“以后少打我儿子的名头。” 萧恒顺从道:“记得了。” 第80章 七十五 相逼 正月十五,上元又逢皇太子诞辰,天子却不开宴席,只关上门自己过。 夜里热闹,却也安静。脚步声,门帘起落声,挂灯笼的咔咔声,油脂落入烛火的细微噼啪声。阿双唱着南秦小调,流得似一匹静夜的河水,秦灼靴尖一点一点,就是水落石出的节拍。 庭中,萧玠穿一身新的大红虎纹外衣,比起梁太子更似秦太子。萧恒握着他一只手点一只竹筒,火星一蹿,萧玠便丢开手,捂着耳朵跑回去了。 第102章 大把的烟火从空中灿起来。 秦灼仰着脸,单臂把儿子抱起来,笑道:“陛下是行行的状元,就算不做皇帝也不会饿死。” “到底得养家糊口,技多不压身。”萧恒也拍着手走上来,“阿玠今年有什么愿望?” 萧玠叫秦灼抱着,帽子耷拉着护耳,只露出一张脸,“臣今年都要和阿耶睡觉!” 萧恒还没说话,反是秦灼笑道:“不行。” “为什么?”萧玠闻言,直往秦灼怀里拱,“阿耶不能这么偏心,阿耶不是最喜欢阿玠吗?” 秦灼半真半假道:“你爹怕黑,没我在会哭。” 萧玠吃了一惊,转头去看萧恒。萧恒看了眼秦灼,含笑点了点头。 萧玠趴在阿耶肩头做思想斗争。秦灼一只手抱着他,一只手背在身后,将萧恒腰带勾了一勾,摩挲着他那只黄铜带鈎,啪嗒一声,解开一半。 萧恒轻咳一声,捏了捏他手指。 这时萧玠眼睛一亮,高声道:“想好了!” “阿爹阿耶和臣,每年只能一块待半年,”在双亲注视下,他把双手攥成一个拳头,闭上眼说,“阿玠希望和阿爹,和阿耶,永远永远在一起。” 又一枚烟花上天,砰地一声,似一枚巨大的心脏爆裂,铺开满天花团锦簇的血。 萧玠的脸沾了血光,睫毛轻轻抖动,此时他圣洁得如同再次降生,在生辰日,在即将洗尽的血污中,在父亲的怀抱。 隔着儿子,他们静静对望。 秦灼动了动嘴唇,声音却先从萧恒口中发出来。 “好。”他说。 秦灼笑起来。他浑身发热,血液沸上头脑,在天子的金口玉言后,诸侯做出了同样重如九鼎的承诺。 “好。” *** 元旦后开朝,世族地契正式移交,全部交接干净便到了二月底。 正是这个月底,萧恒做出了前无古人的一项举动。此举过后,他与前代天子之间楚河汉界已成。大梁上下,震动三分。 “兄长的意思是,陛下要分了皇庄的田地?” 虽已下朝一段时间,杨峥仍没回过神般,端盏吃茶,被烫了一口才丢开。 杨韬接过女儿奉的茶,沉沉点了点头,“陛下今日在朝上颁旨,添加皇太子庄田一万五千三百顷,连同皇帝、皇太后、原皇太子庄田共五万一千三百顷,全部分给农户耕种。” “全部?” “全部。” “不要了?”杨观音一时没明白。 杨韬苦笑道:“不要了。” “地还是要的,”杨峥终于开口,“皇庄土地仍归陛下所有,但付与农户使用。每年只需多交二斤粮食,作为州府备用粮。” 杨观音皱眉道:“但皇庄是天家私产,所有粒子、粒银都是给陛下和宫中的补贴。如今不但不收租税,连这二斤粮的零头都充作公用,岂不是损己利人?” 杨峥深吸口气:“就是损己利人。” 杨府空气沉下来,一时静悄悄的,只听得起此彼伏的呼吸声。 半晌,杨观音才从胸腔中挤出一口气:“陛下竟然……这样大的心胸!” “陛下变革分地之法时我就有所预料,以为只是分给百姓荒地,最多减免几年赋税而已。没成想……”杨韬握紧茶盏,“天子如此,幸是不幸啊……” 杨观音不解道:“依女儿看,损人利己易,损己利人难。陛下如此,当是万世难出之圣主,这是大梁之幸。爹爹何处此言?” 杨韬苦笑道:“你是女儿家,不明白。陛下想对世家下手不是一日两日。如果贸然出手,只怕群臣不忿。所以雷厉风行,先从自己开刀。天子以身作则,尚且舍身以济天下,再对世族如何,我们便不能说话了。” 无话可说。 杨峥沉默半天,这才道:“陛下出身草野,对百姓疾苦深为体察。虽居庙堂,然年年下访,岁岁亲巡,古往今来未曾有之。登基以来又陆续下放官员外任……儿揣测,天子早就生了为庶民争利之心。” 都说君臣如鱼水,萧恒眼中居然只有民。 杨峥想起什么,双手都有些颤抖,忽然问父亲:“爹爹是否记得,陛下登基之前曾出的传言?” 杨韬眉头猛地一跳,“你是指……” “废皇帝制。” 杨观音是闺阁女儿,从未听此言论,一时惊得无话可说。 杨韬正欲开口,忽听门外小厮上气不接下气地传报:“国公爷,咱们姑爷在路上,上柱国许老将军、礼部汤尚书、右补阙夏大郎君……哎唷,还有邓府、王府、崔府,各位相公都到前堂,要找您议事哪!” 杨观音胸中一跳。 京中八姓,齐聚一堂。 *** 朔望大朝,三月初一,秋童打开甘露内殿的帘子,先抬手给批了自己一下。 阿双被唬了一跳,笑道:“秋内官,这是什么习俗?” “嗨,哪里。许是这两天没睡好,眼皮一个劲地跳。”秋童笑着跟她进去,先被兰麝香气冲得蒙头蒙脑。 阿双登时红了脸。如今夜间寒冷,不好开窗,他二人闹完,秦灼便要焚香散气味。一般是点些安息,清淡又好闻,中夜燃了,等日头一露,空气便澄澄得似块玻璃。而今这香料又烈又浓,显然是为了遮掩味道,只怕二人胡闹到近天明。 怪不得秦灼昨夜遣她去陪太子,原来早有预谋。 入殿先见一面一人高的铜镜,上头雾蒙蒙的,依稀还有淡淡的指印。里头照着四片打起的帐子,收整的霞光般。床上被茵揉成一团,地上毯子也湿皱着。阿双低头一看,脚前翻着一只织金帛屐,另一只隔了老远地躺在床边,正被萧恒拾起来,给秦灼穿在脚上,口中道:“今日大朝,都知道你在京中,要么我知会渡白一声给你告假,你再睡一会。” 秦灼这次进京是受封太子太师,光明正大的由头,是故未曾掩饰。但总不能从甘露出来,与天子同辇上朝去。不是个事。 萧恒穿衣从不叫人服侍,如今已穿戴妥当,只差冕没有戴。秦灼却没什么精神,整个人恹恹的,由他半跪着套鞋,自己便将外袍胡乱脱了。阿双一见他前胸后背的印子更不敢瞧,忙低头将他朝服鞋子捧上来。 秦灼眼都没睁开,道:“知道今天有事,你还折腾。” 萧恒摇头失笑,到底当着阿双,没说他什么,只道:“那我再不折腾你,行不行?” 秦灼醒了几分神,自己立起来系腰带,半玩笑道:“不折腾我,陛下要折腾谁去?” 萧恒道:“镜子。” 秦灼脸腾地一烧,挥一只玉带鈎就掷他。吓得阿双忙拦道:“大王怎么冲脸砸呢?” 话音未落,便见萧恒掌心握着什么放下手臂,走到他跟前,将腰带给他扣了,笑道:“小孩子脾气。” “那是你儿子。”秦灼只草草搽了口,边往外走边从案上拿了马鞭,“牵马。” 萧恒忙吩咐秋童:“给大君备辇。” 秦灼却不听他,说话间已走到殿外,翻身跨上元袍,道:“我还得绕半个宫城——朝上见了!” 许是怕萧恒说他,只闻马鞭一响,角门一开,人便没了行踪。萧恒摇头笑了声,从秋童手中接过冕旒戴上,对阿双含糊其辞道:“东西早备下。” *** 自打萧恒登基以来,秦灼站班倒是头一次。李寒看热闹不嫌事大,老早就在殿里等着。好容易秦灼一路寒暄过来,他才插得上话,向萧恒空着的位子示意:“这么晚?” 秦灼模糊道:“有家有口的。” 李寒见他情态心下明了,便不多问。 秦灼既是诸侯之首,又是太子之师,自然得从前头站。萧恒故意和他错开时间,晚了一刻才入殿上朝,往秦灼处稍微分了点目光,随即若无其事般滑过眼去。 李寒只做没瞧见。 议事照例是他打头,果不其然,渐渐往世家身上去了,但并未对本宗动刀,只点了其中几个旁支说话。李寒还是懂得循序渐进。 今日除了多个秦灼,似乎没什么太大不同。待流程走到“有事起奏”,汤住英便从中出列,持笏版道:“臣有事启奏。” “臣闻凤州知州奏报祥瑞,有凤凰降世,此为大吉。臣以为,这是上天垂询,需行凤仪。”汤住英道,“陛下登基四载,虽立东朝,却无后宫。天下无母,臣子不安。温国公有次女及笄,京中远闻令名。臣再拜陛下,请立皇后。” 他话音一落,众臣纷纷出列,高声道:“臣附议!” “臣附议!” “臣也附议!” 李寒看秦灼一眼,见他仍持笏立着,脸上看不出情绪。萧恒也未露喜怒,又问杨韬:“既然语及温国公——杨卿,你以为呢?” 杨韬便出列下拜,“小女资质粗陋,岂敢受天错爱。然众位同僚立后之请,臣以为可行。陛下正值壮年,自当选取淑女立为国母,繁茂后嗣,以安社稷。” 第103章 秦灼垂着脸,还是不说话。 萧恒并没有问李寒怎么看。因为这件事,李寒也无话可说。 君王不得偏爱后宫,但君王更不能没有妻子。如此下去,天下不安,是件棘手的大事。 萧恒不肯立后,于理是不肯受外戚掣肘,于情则是秦灼。如今有了萧玠,儿子更是占了大头。来日中宫诞育嫡长,萧玠则以庶孽居尊,危如累卵。再有外戚加持,他一个生母不明的庶长,难有善终。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萧恒倒扣了茶盅,秋童见了,便上前道:“太子殿下起了高热,请陛下速速过去。” 如此便退了朝,萧恒从后殿等凉了两盏茶,李寒才走进来,道:“后面没人,大君回去看殿下了。” 见萧恒不说话,李寒便问:“陛下知道此番世族请求立后,所为何事?” “交易。”萧恒沉下气来,“我用分地来逼他们,他们就用立后来逼我。我猜世族心思,是想两厢折中。” “但如此一来,立后一事就成了陛下的软肋。以后世族但凡有事要挟,都要拿此开口。陛下岂非要一直妥协?” 此事要仔细计量。 李寒又道:“且臣以为,这只是其一。陛下侵削世族之意,诸公必然有所察觉。他们发现,陛下与他们并非利益一致,甚至立场相对。为了阻止陛下行动,最好的办法就是通过联姻进行利益捆绑。陛下如立世家女,所生亦算半个世家子,陛下就算为了妻儿,也要有所退让。” 他沉吟片刻,还是道:“便如陛下为了大君与太子,对诸侯的退让一样。” 萧恒抬起脸来。 “玉龙岩,五个汤沐邑,陛下奉皇元年南下与秦温吉谈判,又赐了自铸钱的特权,”李寒目光凝在他面上,“平世家易,削诸侯难。若是没有这层私情,陛下与大君,终有一战,终有一死。” 他在萧恒开口时深深一拜,“臣言尽于此。” 第81章 七十六 前尘 秦灼赶回东宫一瞧,底下又生了炭火。萧玠竟真窝在榻上,见他来眼珠一亮,叫了一声:“阿耶!” 阿双边铺被缛边道:“殿下跑了一身汗,嚷着热非要脱外袍,这一会就打了好几个喷嚏。妾去煮药,殿下热热地吃了,还是再睡一会好。” 秦灼探了探他额头,不热,这才松了口气:“他从小就好吃药,只怕将来做个药罐子。小孩儿哪有这些事,喝两口热茶就好了。” 阿双正给萧玠脱鞋,闻言争辩道:“哪有给孩子吃茶的?何况殿下这么小的人,最容易风寒侵体。大王做阿耶的,不说多看着,还瞎起哄。还没有陛下像样。” 秦灼闻言乐了,坐到床上把萧玠抱起来,问:“儿子,叫你爹给你做娘成不?” 他穿得厚,身上暖,萧玠便往他怀里钻。秦灼拿朝服把他兜住,只露出个小脑袋,叫萧玠手脚并用地缠在身上。 熏笼热着,暖香陶陶,萧玠眼渐渐睁不开,小声道:“可是,可是阿爹答应阿耶,不找娘娘的。” 秦灼眉头动了一动,慢慢拍着他,轻声说:“是,阿爹阿耶永远陪着阿玠,阿爹不找娘娘。” 阿双已退下去,外头太阳好,金洋洋一片,似一幅捕虎的天罗地网。萧玠呼吸平稳,小小的气流吹在颈上,发丝般挠着。整个人小猫似的,一个劲往他怀里拱。 秦灼抱着他,静坐了一会,便把他塞到被团里,把炭火拨了拨。 “阿耶。” 秦灼回头,见萧玠把眼睛张开,昏昏沉沉说:“臣错了,以后不乱脱衣裳了,你不要生气……” “好孩子,”秦灼温声道,“阿耶怎么会生你的气?” 他替萧玠掖好被角,将儿子额前髫发轻轻拨开。萧玠眼睛渐渐合上,睫毛颤动着,似一双溺水挣扎的小手。他咕哝道:“你别难受……” 秦灼眼皮剧烈一跳,气息竟有些不稳。 这孩子,什么都知道。 他心乱如麻,见榻边放了只汤婆子,便提了铜壶灌着。 如果萧恒立后……他和皇后同居立政,或许一年半载不会同床,但时日一久呢?等皇后有了孩子,萧恒有了嫡长呢?他还会把阿玠看在眼里吗?阿玠是自己的一块肉,但他的身世如被天下知道,那就是孽障。万一皇后得知,她会不会拿阿玠做文章?而他现在是梁太子,自己一个诸侯,怎么带他走?但他又是阿玠,自己怎能不带他走? 一个声音问,那萧恒呢? 秦灼早就有了答案。 天子立后,就是他们分别的时候了。 他打了个哆嗦,壶没提稳,直接将沸水浇到自己手上。 极度的炙痛叫他想立刻丢开手,却怕吓着儿子,强忍着没有掼。秦灼将东西轻轻放下,这才拔腿出殿。 宫里桑树结了葚子,萧玠爱吃得很。一下子吃不完,秦灼便弄了点冰在外殿给他湃着。如今刚想浸手进去,腕便被人扼住。那人急声道:“怎么烫的?烫了就要冰,手不想要了吗?!” 秦灼还不待说话,就被小股水流浇着,浑身一个激灵,焦疼感也缓和不少。他回过神,忙道:“阿玠睡了,你小声些。” 萧恒冕上珠帘纠结在一起,脸被阳光一割,颧骨像一条金色伤口。秦灼深吸口气,张了张嘴:“我……” 萧恒问:“什么?” 秦灼像吞下什么,只说:“我手疼。” 萧恒便压着声音往外叫人:“再端凉水来,还有烫伤膏药,要快。” 凉水淅淅沥沥,他们好一会都不说话。终于,萧恒边看着水流边开口:“今天他们的摺子,你全不要听。朝臣就是这样,私事而已,冷一段就过去了。你放心,我会找法子。” “对你,我从来放心。”秦灼只应了一句,也再无话。 他的烫伤没有大碍,便由萧恒执了手涂药。萧恒看了眼冰鉴,道:“吃了这么多——阿玠到底小,仔细肚子痛。” “哄他吃药。蜜煎不能吃,吃了就要咳。”秦灼不知哪里生的邪火,“冰是走的我的供奉,我儿子连点果子都吃不得了?” 萧恒手势一顿,还是将药抹匀,给他吹了吹伤处,道:“少卿,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当然知道。 秦灼抬眼看了他一会,忽然道:“我今天不知道怎么了。” 萧恒抱住他肩膀,刚要说话,忽见秋童急急赶进来,躬身道:“前些天下了大雨,皇陵坍塌,今日抢修的报上来,说……” 他觑了眼秦灼,将身压得更低,“肃帝秦淑妃的陵寝,是空的!” *** 肃帝元和六年秋,淑妃秦氏病逝。其兄秦文公北上启妹灵柩,亦暴毙长安。 京中曾有传言,淑妃未死,而是私奔。 秦灼由萧恒包扎伤口,拧眉道:“姑姑未嫁之前,似乎有过心爱之人。但确切是谁我也不清楚,已经这么多年过去,知道的只剩下老人了。” 萧恒便问秋童:“为故淑妃守陵的都是谁?” “只一个随媵,貌似是淑妃的陪嫁,”秋童想了想,“叫明香的。” “我入京时曾去拜见,明香姑姑生了肺病,没有见成。”秦灼又问,“肃帝宫中嫔妃,如今还剩下几位?” “不过七八位了,”秋童掰指头算了算,“位份高的在怀帝朝便殁了,见过淑妃的……约莫只有一位宋昭仪,还在后宫里。” 见他欲言又止,秦灼问道:“有什么不对?” 秋童略作思索,上前拱手道:“这位昭仪宋氏,是故燕国的昌平公主。当年肃帝灭燕,妃嫔宗女多充后宫,她正是其中之一。奴婢只听闻她是制香好手,肃帝十分喜爱,当年依稀还有的雅号,叫‘香夫人’。” 秦灼久久不语,萧恒见他神色不对,问道:“怎么?” “燕地位于秦之北,梁之南,当年肃帝灭燕,燕君曾向我父求救,”秦灼说,“阿耶多番考量,未曾援手。” 对燕人来说,大梁是灭国仇敌,南秦是隔岸观火。 国恨家仇。 萧恒问:“你怕她的话不能尽信?” “兼听则明吧,”秦灼挥手叫秋童退下,转头对萧恒道,“这位宋昭仪,我回来后亲自拜见,你替我安排吧。” 萧恒没有理由阻拦,“你放心去。” 秦灼欲言又止,只伸出没有烫伤的右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说:“我今天脾气不好。” 萧恒轻声道:“好着呢。” *** 天子葬阳陵,后妃、功臣可陪葬墓旁,秦淑妃正是其中之一。 秦灼赶至阳陵已经入夜。皇陵坍得厉害,陪葬器物也零落成泥,玉瓷的碎骨头摊了一地,散着死人腐烂的气味。秦灼往淑妃棺前去,里头果然是空的,连人都没躺过。 守陵内侍得了招呼,忙提灯给他引路,“明香姑姑在这边候着呢,还劳烦大君纡尊降贵亲自走一趟……哎呀,您仔细脚下。前几天下了暴雨,这路都是泥。” 第104章 外头搭了几间矮房,里面昏灯一盏,一名四十上下的宫人向他拜倒,“大王千岁。” 秦灼忙去搀她,道:“您是伺候姑姑的老人,是我半个长辈。” 明香凭他双臂站起来,仔细端详他眉眼,含泪笑道:“像,是像。大王眼睛嘴巴像夫人,模子像您阿耶。远远看着,跟淑妃也有三分像呢。”又抬手比划道:“妾随淑妃北上那年,大王才那么大一点,知道她要走,还拉着衣裳哭了好久。现在也成家立业了,她如果看见,不知欣慰成什么样。” 秦灼扶她坐下,握住她双手,轻声说:“我此番前来,是有事相求。” 明香长叹口气:“大王想知道什么,问就是了。” “您同先淑妃是闺中好友,”秦灼沉吟片刻,“她当年,可曾心有所属?” 明香闻他此语,骤然一惊,眼睛凝在他面上一瞬,终究重重颔首,颤声道:“是。” 秦灼攥了攥手指,“那人是谁?” “正是家兄。” 明香深潭般的双眼忽被搅浑,两行浊泪滑下脸庞,似冲落了脂粉。她说:“妾姓苏,兄长苏明尘,是文公驾前近侍,您阿耶兄妹的竹马交。” 苏氏为南秦大族,更是文公股肱。后来秦善篡权,苏氏不顺逆贼,备受秦善打击。秦灼哑声道:“敢问苏姑姑,淑妃可曾与令兄……许过婚姻?” “他们认识得早,那时候,妾尚在阁中,”苏明香语气追忆一般,“淑妃英姿飒爽,马术不让男儿。那年妾约莫十五六岁,金河边上,她穿一身大红骑装一马当先。经过阿兄马头时,她从怀里掏出一顶金冠。” 秦灼呼吸一紧。 苏明香苦笑道:“您也知道,我们南秦有抢婚的习俗。姑娘骑马戴金冠,在场儿郎均可求娶。她落在谁的马背上,就是谁的夫人。那天阿兄和她一骑同归,妾笑着叫她阿嫂,她也应了。大王,您的姑姑是妾见过最美的女人,而那天是妾所见过她最美的时候。衣裳红得像嫁衣,冠子金得像太阳。我们起哄,她一点也不臊,就在马头上接吻。文公也在场,携着您的阿娘在一边笑。妾以为,这就是成了。” “可第二年春天,梁肃帝求娶的诏书下来,文公便将她嫁到了长安。妾作为媵女,兄长作为护卫长,一齐北上。我……妾甚至对文公怀过怨望。妾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拆散他们?既然拆散,又为什么要阿兄作陪,将自己未婚的妻子拱手送给别人?”苏明香攥紧裙角,“淑妃入宫当夜,妾的兄长望着朱墙。他训斥了妾,他说:‘大王很难做,都是身不由己。三娘……她做天子的御妻,总比跟着我好。’妾以为他平复了,直到他问:‘阿香,多没用的男人,才会送嫁自己心爱的女人?’大王,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没有哭,眼泪却流了一晚上。” 秦灼给她倒了一碗茶,她接在手中,并没有喝,“您有没有听说过,淑妃玉殒的前一年有了身孕?” 秦灼颔首,道:“我依稀还有印象。姑姑书信传来,阿耶高兴了好久。” “淑妃和家兄都善琵琶。南北琵琶各具风骚,家兄便留在劝春行宫,做了乐师。当年肃帝驾幸劝春,淑妃随侍。他们……偷偷见过几面。” 秦灼试探道:“那个孩子?” 苏明香满面泪痕,重重点了点头。 秦淑妃北嫁天子,琵琶别抱。 怪道如此。 苏明香睁大眼睛,似能重回她描述的晚上,二十年前,那个细雨缠绵的春夜。她说:“阿兄出来前撞见了妾,他们没敢进殿,外头一大丛牡丹开得正好……妾赶过去,淑妃正系着裙子大汗淋漓……她将钗子拔下来抵在我脖子上,极冷静地看着我,说,要么死,要么闭嘴。那支凤钗是阿兄送她的,她一直戴着。我哭着问她,把阿兄当作什么。她坐在牡丹花里,眼望着夜色,语气十分坚定,说阿香,我一直当自己是你的阿嫂,到死都是。” 秦灼静了很久才再次开口:“他们私奔了?” 苏明香摇首,道:“他们被发现了。” “肃帝暴怒,亲手将淑妃缢死。但他并不知道那人是我阿兄。淑妃生产后,只来得及将孩子交给妾。” 秦灼尚未从震惊中走出来,“那孩子……还活着?” 苏明香目中含泪,“是个小娘子,今年已经十七岁了。” 第82章 七十七 梦魇 长安三月,多事之春。 裴兰桥依律归整四名杨氏族人的卷宗,出于尊敬,手抄一份交与杨韬过目。下马却见府门大开,里面嘈嘈杂杂,乱作一团。 一个小厮跌跌撞撞就跑出来,裴兰桥忙拦手问道:“这位小兄弟,敢问贵府国公……” 那小厮却撞开他往外跑,焦急道:“死人啦!我不同你扯,我们家娘子上吊了!” 群臣上奏立后之际,这位皇后人选竟自行缳首。 裴兰桥撩袍就进,果见院中乱哄哄一团。檐下灯笼撞得一荡一荡,婢女端水,小厮扶帽,还有女人痛哭的声音:“你个傻孩子,你做什么!送你进宫做娘娘,又不是送你下地狱,难不成爹娘是害你吗?” 他从院中立定,见东阁子门户大开,梁上投下一条白绫,一个十七上下的女孩正踩凳拉着绫子,将脖颈送进去。她面色涨红,高声道:“宫里是死人的地方,连着四代,没一个皇后有好下场。是我要嫁人,你们有没有问过我!” 杨韬叫杨峥扶着连连顿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礼数!” “礼数。”杨观音满面泪痕,“阮家嫂嫂嫁给堂兄,也是守的礼数,结果呢?活活打死!天子是君父,女儿如蝼蚁。他要么脾气暴戾,要么身有隐疾,不然何至于二十六岁都没老婆!” 杨韬听得此言,简直气个仰倒,只用手指着她,连声道:“不要管,都不要管!让她上吊,要么我活活勒死她!我从小把她当男孩儿养,叫她跟哥哥读诗书文章,全读到狗肚子里,半点礼义廉耻没有!” “你叫我读书,为什么要我认命?教我时当男孩儿看,到头来还是把我做物件!”杨观音苦笑道,“既然如此,不如不教!” 杨夫人闻言忙扑在他脚边,放声哭道:“你要杀她,我也不活了!” 杨韬见老妻胡搅蛮缠,恼得连捶膝盖,“是我要杀她?是她自己要死!” 这一锅粥沸了许久,裴兰桥才上前揖手,仿若无事发生般道:“下官见过温国公。”又向杨峥点头示意,“杨兄。” 杨韬见来了人,忙掩了掩面,勉强笑道:“小女不懂事,叫侍郎见笑了。” “下官有一个不情之请,”裴兰桥望向阁内,“可否让我同娘子单独说几句话?” 杨峥轻轻点头,对父亲道:“外人来劝,她或许还听几句。” 杨韬也是无计可施,长叹一声,向裴兰桥一抱手,道:“小女顽劣,叫裴侍郎见笑了。您若能劝她几句,老朽感激不尽。” “岂敢,”裴兰桥躬身还礼,“略尽绵薄之力。” 众人散去,裴兰桥便要上阶。杨观音却未出言阻止,只站在凳上拉着白绫,擦干眼泪看他。 裴兰桥立在她面前,定定打量一会,却也不劝,迳自往案边拾了只未碎的盏子,倒了盏茶,道:“依我所见,娘子是怕死的。” 杨观音倒也不怒,只道:“侍郎莫小瞧我。” “娘子的缎子,挽的是活扣。”裴兰桥从一旁站着,边呷茶边道,“如果真要‘就义’,我可以助娘子一臂之力,教娘子打个死结。” 杨观音一双眼睛上上下下地瞧他,不一会便扑哧笑了一声:“侍郎说得对,我的确不想死。为了一桩婚姻舍弃一条命,不划算。” 裴兰桥点头附和,“不划算得很。” 杨观音将白绫一摔,穿好鞋跳下凳。一身月白襦裙一扬,似天鹅欲振的双翅。她红肿着双眼笑道:“这是妾闹的家丑,让侍郎见笑了。” “我的确有疑问,想要请教娘子,”裴兰桥反客为主,倒了另一盏茶递给她,“娘子如此反对,可是已有心仪之人?” 杨观音接过盏捂在掌心,道:“没有。” 裴兰桥抚着盏沿,温声道:“娘子知我来劝,却不曾迁怒。由此可见,娘子是知礼义、识大体的女子。” 还不待他说完,杨观音便笑着打断:“谁家识大体的娘子一哭二闹三上吊呢?” “识大体的女子被逼到如此地步,只是一句话:别无他法。”裴兰桥又给她满上一盏,“我是外人,过耳便忘。有什么,娘子可以同我说。” 杨观音小口小口饮着茶水,“我与侍郎不过两面之缘,杨家与侍郎亦是仇敌,侍郎不必如此。” 裴兰桥疑问道:“两面?” “正月初五那日,我在屏风后面。” 裴兰桥点点头,他瞧着茶水,里头似泡着回忆,“我有个姊妹,与娘子很像。我见娘子,便如见了她一般。” 他目光落在杨观音脸上,却似透过她的面孔看向另一个人。挽双鬟,穿罗裙,是个女孩儿。 第105章 他遗忘她许久了。 那个女孩,笨拙地学不会刺绣,却对书卷过目不忘。父亲翻着她的窗课和女红叹气:“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些书,以后不要看了。” 他目含悲悯地说:“如果你是个男人。” 男人如何,女人又如何? 裴兰桥听见女孩大声诘问:“你不让我看书,是在怕什么?” 男人不让女人看书,在怕什么? 裴兰桥急促眨了眨眼,幻觉潮水般消退,冷汗已湿透他的后心。杨观音静静坐着,裴兰桥也一言不发。茶水沾在他指间,滑腻得似水蛇新蜕的皮。 那蛇生着女孩、女人、属于女性的脸,从指缝里溜掉了。 他微蜷了下手指,却见杨观音卷上袖管,露出藕臂上一点血红。 守宫砂。 杨观音眼睫一闪,似飞蛾扑火般轻轻一颤。她倒了一碗热茶,双指沾水,在臂上缓慢揉搓。 那粒红痣般的痕迹,融化了。 杨观音已非完璧。 裴兰桥猛地起身,快步过去将门合上。他转过头,杨观音正目光沉沉地注视他。 他迟疑道:“娘子既非心有所属,难道是被迫……” 杨观音摇首,将袖子捋下,笑容凄然:“如果妾说是因为骑马,侍郎会信?” 裴兰桥问:“只是骑马?” 杨观音道:“只是骑马。” 裴兰桥点了点头。 “其实究竟是怎么回事,妾自己也想不清楚,”杨观音垂着腕子,白绫向下滚落,似仙子披帛,“两年前妾回瓶州老家,跟哥哥们去打马球。那马发了狂,颠簸一路后将妾摔下来。妾当夜沐浴,便发现没了这个。但当时擦伤严重,旁人都不曾察觉。”她又道:“妾从未与外男私相授受,婢女可以作证。” 裴兰桥摇头道:“婢女身契在杨府,所说难作证供。这事如让有心人得知,稍作收买令其改口,娘子只会身败名裂。” 杨观音低低笑了一声:“真要进宫,妾只有死路一条了。” 裴兰桥问:“娘子不曾禀告夫人吗?” 杨观音苦笑道:“怎么说?我性子野,那一段又常同男孩子厮混,父母只会认定我失了操守。为了杨家名声,活活勒死也是有的。此事我问心无愧,却百口莫辩。而天子聘妇,首先要验明正身。” 白绫落在地上,她踢了一踢,道:“何止欺君,更是奇耻大辱。到时候莫说一条白绫,杨家满门抄斩都抵不过。” 但个中由头,没有人信。 裴兰桥久久不语,杨观音也没有抬头。她盯着自己鞋尖看,只见一只官靴迈近,连一条朱红袍边一块进了眼帘。那人从她面前蹲下,拾起那匹白绫。绸缎一角拂过绣鞋,似一个死人垂落的手指。 裴兰桥将白绫叠好放在案上,说:“兹事体大,娘子莫要轻言他人。陛下手段如铁,绝不会轻易被逼立后。既然娘子信我,我愿为娘子尽力一搏。” 杨观音望着他,问:“侍郎如此轻信我,就不怕我的确是不守妇道,编话来哄骗你?” 裴兰桥与她对望,反问道:“娘子如此轻信我,就不怕所托非人、毁了清誉吗?” 杨观音轻声道:“妾知道,侍郎是好官。” 裴兰桥一颗心轻轻颤了一下。 阳光底,新的梦魇从白日里生发出来。杨观音长出那张女孩的脸,她胳膊冒着血珠,大滴大滴落地,是世间女子的贞节碑,千千万万的守宫砂。 她凄切追问道:“为什么女人有'清誉',而男人没有?为什么男人能三妻四妾,女人得从一而终?” 为什么呢。 “娘子闺中私事,以后如有余地,千万不要轻易告人,”裴兰桥将手中盏子倒扣下,“人心难测,娘子要谨记。” *** 秦灼去阳陵未归,萧恒独守空房,用夜食时对儿子说:“殿下,想搬来和爹住吗?” 萧玠正坐在他的小凳子上小口小口地舀牛乳吃,闻言唰地抬起头,激动地问:“臣可以吗!上次臣要跟阿耶住,阿耶就不让,阿耶说阿爹怕黑,不能留你一个人。又说阿爹一个翻身会把我压扁了——啊,阿爹你是不是真的怕黑才来找阿玠的?” 萧玠一拍胸脯,语气格外自豪:“阿爹莫要害怕,阿玠已经是个男子汉了,可以保护阿爹和阿耶!” 萧恒笑得前仰后合,和儿子分食了一只饼,将他剩下的大半碗牛乳吃了。 萧玠其实吃不太惯这味道,吃多了要吐。但秦灼迫他吃,为长个头,也为补身体,只道男孩子不能惯,又说萧玠:“你爹像你这么大,吃糠咽菜都算好的。阿玠如今这样矮,仔细长大像个胖萝卜。” 萧恒和秦灼为此起过争执,面上依旧是萧恒让步,到底如何,只他爷俩自己清楚罢了。 当夜萧玠非常兴奋,扑到甘露殿的榻上打滚,嘴里直嚷嚷:“谁也不要拉阿玠走,阿玠以后都要睡在这里!” 萧恒揉着他的脑袋,问:“阿耶回来了呢?” 萧玠张了张嘴,心下较量半天,比划说:“能不能让阿耶留这么一小点给我啊,我可以缩起来,不叫阿爹压扁我。” 萧恒笑而不答,将炭盆拢热,从春袍中剥出个光溜溜的小太子,给他换上寝衣,又取过走马灯挂在床头,说:“殿下,这个留给你,阿爹还有摺子要批。有什么事喊我,知道吗?” 他指了指屏风,“我就在那后头。” *** 萧玠掉进雪里。 这是他成年后回忆起来,所能记清的第一个梦。 一个大雪夜,他两位父亲对坐下棋。阿爹身旁坐着个女人,面目模糊,却头戴凤冠、身着翟衣,披着阿爹那件海龙皮大氅,正搅一碗琥珀色的甜汤要吃。 那是阿耶常用的碗。 阿爹敲着棋子,用平日见阿耶吃冰的口气轻声责备她:“少吃甜食。” 阿耶不说话,坐在灯火照不到的地方,只虚虚拢出个影子。 萧玠在大雪中迷了半天的路,甫见了他们,蹭蹭蹭跑过去,依例就要爬上榻。但这次没有人抱他,阿耶略伸了伸手,不知怎的又缩回去。阿爹和那女人都极奇怪地打量他。 他有点委屈,好容易自己挪上去,就要往秦灼怀里扭。这时对面他阿爹叫了声:“嗳,哪来的孩子。” 那女人笑道:“莫非陛下新纳了娘娘?” 阿爹握了握她的手,“你又打趣我,除了皇后,我哪再有什么娘娘。” 阿耶闻言,也停了一枚棋子,一双黑眼睛看了他们好久。许是盯得眼疼,竟似浮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萧玠感觉他们有些不对,哪里不对又说不上,便细声细气地叫身边人:“阿耶。” 阿爹在对面笑道:“原来是大君留的情。你可仔细,这是禁中,言官参你一本,朕可不好保你。” 他从不称“朕”的。萧玠想,他也从不这样和阿耶说话。虽然亲热,却是像同老师的亲热,话里话外,这么……客气。 阿耶更有些躲他,他也就不再靠近,缩了缩占一个榻脚,听他阿耶温温润润的声音响起:“我么,确是更不可能。” 这是什么意思,萧玠有些茫然。是都不要他了吗。 他用手背抹了抹眼,又抹一下,泪水噼里啪啦地掉。对面他阿爹有些慌乱,忙道:“那孩子,到我这儿来。” 萧玠看出阿耶对他避之不及,慢吞吞从榻上滑下去。他手脚冰凉,脑袋发蒙,深一脚浅一脚走过去,从他阿爹面前站定,但不敢要抱。 阿爹问道:“你叫什么?” 他说:“我叫阿玠。” 阿爹沉吟一下,问:“你的大名呢?” 他说得连名带姓。这时他阿耶手里的棋子磕在案上。 “手滑。”他阿耶说。 阿爹身边的女人捏了个果子给他,问:“你父母现在何处?” 他将那粒金丝党梅捧在手心,阿耶欲言又止,终究没说什么。但阿爹没有阻拦。 萧恒从来不给他吃这个,他吃太甜的会咳。如果咳的厉害,阿爹会红着眼睛安抚阿耶,他阿耶会红着眼睛哄他吃药,双姑姑抱着他,眼睛里的冰凉一滴一滴落在他脸上。 萧玠咬了一小口,那种过度的甜意让他生津。 他说:“我没有母亲。” 阿爹看了他阿耶一眼,接过话问:“那你父亲呢?我领你去找他。” 是你。萧玠张了张嘴,却只是在心里这么回答。他说:“你们都不要我了。” 阿爹看上去十分困惑,问:“我们?” 在他身后,阿耶似乎打翻了棋盂。棋子噼里啪啦溅落,像一个人断线的泪珠。 萧玠小声地叫,阿爹,他小声地叫。这时萧恒抱他起来——他终于抱他起来,虽然手法并不娴熟,但还是他熟悉的臂膀、带着阿耶身上兰麝幽香的味道。 他对阿耶说:“今夜雪急,要么你宿在宫里,皇后着人安排。我带他出去问一声。” 第106章 阿爹这句话说罢,先望向那女人。阿耶的脸叫烛火映成暖黄,也随他看过去。女人颔首后,阿耶才缓慢地点了下头。 一子落下。 萧玠心里凉了一片。 阿爹那样看她,像平日看阿耶一样。而阿耶垂下的眼睛、缩回的双手、回答的模棱两可……分明在伤心。 阿爹忘了他们,娶了妻子,甚至还在和阿耶做君臣、做朋友。 可阿耶什么都记得。 什么都记得,却不敢认他。 都是……因为我吗? 萧玠叫阿爹抱着,离阿耶越来越远。待出门时他认出匾额,“立政殿”三个大字,有一院细竹,但先前从无人住。 他叫了一声:“陛下。” 阿爹将他挪开一寸,只打量他。 一点痒意从喉咙里生发,风雪吹在脸上发凉,萧玠说:“放臣下来吧。” 阿爹将他放下来。萧玠拉了拉衣袖,跪下,端端正正叩一个头,说:“臣知道错了,好不好,你们不要这样,好不好?” 他小声地哭着,边哭边呛:“我知道错了,你不要这么对阿耶……你们不要这样。” 他阿爹手足无措,要拉他起来,连声说:“你这孩子……” 他忽然大声道:“我叫阿玠!” “玠,天子诸侯所持之礼器。阿玠呢,是天子和诸侯的国之重器,阿爹和阿耶的掌上珍重。” 阿耶这么对他说过。那时候他坐在阿耶怀里,阿爹吹凉了药喂在他嘴边。 骗人。他想,都是骗人的。他光着脚,但他们都没有像平时那样,一个生气着责备他不穿履,一个笑着抱他起来,两只手给他捂暖脚心。 其实并没有那么珍重吧,说不要就可以不要。 他前所未有地恐惧着,脚步从退缩变得趋于逃离。 不该是这样。他胡乱抹着脸,而阿爹熟悉的面孔依旧茫然。 他让自己吃那么甜的果子。萧玠想,他还是没有叫自己穿鞋。 他在跑开前,还是小声道了一句: “对不起。” *** 摺子全是进谏立后,萧恒全给打了回去。灯有些昏,他刚要抬手去拈,颅内突然嗡嗡作响,手开始不可控制地颤抖。 如果有行家在此,大概能判断出,这是一种积年陈毒发作的征兆。 因萧玠住到这边,镇桑葚的冰鉴便挪到甘露殿。他快步走到外殿,将双手在冰中浸了好一会,又扳开一枚带鈎,倒出米粒大的两枚黑丸,和着两大捧冰水吞了。 阿双听得响动赶来,“陛下可是要什么?” “我怕冰化了坏了果子,”萧恒忙拢好袖子,“我泡一会冷水吧。别同少卿讲。” 阿双踌躇道:“可大王说……” 萧恒道:“头痛得厉害,下不为例。” 他搪塞过阿双便重回内殿,先听得窸窸窣窣的响动。一开始以为是幻听还没消退,后来抽噎声响起来。 是阿玠! 萧恒忙快步冲到床前,见萧玠缩成小小一团,就在他睡前自己比划的地方。 萧恒拍着他的背,轻声叫他:“阿玠,阿玠?” 锦被掀开一条缝,又立刻拽回去,塞在脑袋和褥间,有个很小很哑的声音哭着说:“对不起。” 萧恒心里一紧,将灯提下来,哄道:“阿玠,是我,我是阿爹,阿爹在这里。” 那团锦被还是一动不动,只是嘟囔着道歉。 萧恒把他连人带被抱起来,剥出额头,捂了一下,又和自己的抵了一会,并没有发热。他将儿子裹得严严实实,提高声音道:“阿双,帮他煎一点安神汤吧。”又低声问:“怕苦吗?” 萧玠小声说:“怕的。” 此时阿双赶进来,见萧恒抱着他,忙道:“殿下还小,怕是不能吃那些药。要么妾给殿下煮点酸枣仁汤。” “晚上吃得不少,吃了怕要腹胀,”萧恒想了想,“切些天麻给他冲水喝吧。” 阿双应声要走,又听萧恒嘱咐:“他阿耶那只镂藕花的箱子里新存了甜膏子,要荷叶包的,红线扎的是梨膏,青线扎的是芙蓉枇杷膏,各挑一簪头给他调碗水吧。” 萧恒边说边捂住萧玠足底,说:“脚怎么这么凉?”给他塞严实被角又道:“阿爹给阿玠暖个汤婆,好不好?” 萧玠抱着他脖子,终于大哭起来:“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你别不要我呀,你们别不要我呀。” 萧恒晓得他做了噩梦,便拍着背哄他:“阿玠是我们的宝贝,我们怎么会不要你?我们不要性命也不能不要你啊。” 萧玠慢慢平静下来,嗫嚅道:“性命还是要的。” 萧恒蹭蹭他的脸。他胡茬修得不比秦灼精细,刮得萧玠痒,一会就不要抱了。萧恒笑骂道:“还嫌弃你老子——梦到什么了?” “不能说,”萧玠重新钻回被子,“说了要应验的。” 萧恒从善如流道:“那就不说。” 他将灯笼摆在床头,还是那盏走马。又将摺子摞到榻边。萧恒记挂着天麻水,到底出去了片刻。萧玠便爬起来,拿起笔对奏摺做了点什么,听见门响又立刻缩回去,彷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第83章 七十八 逆鳞 三月多烟雨,蒙蒙如牛毛。 秦灼没戴笠,因马骑得快,衣裳也没怎么湿。他径直回宫,刚跨进甘露,萧玠便嗖地躲到他身后,连声叫道:“阿耶救我,阿爹要打我!” 秦灼不待说话,果见萧恒手拿奏摺大步出来,一见了他,眉间稍舒几分,问道:“回来了——那边怎么样?” “一会说。”秦灼穿的箭袖,没有大袖遮挡,萧玠便掀他袍子往腿边钻。他一把将太子拎出来,铁面无私道:“殿下,说说,怎么回事?” 萧恒反将摺子往袖中一笼,道:“没事,是我着急了。” 见他态度反常,秦灼倒不急着审问萧玠,将手往萧恒面前一摊。 萧恒看一眼萧玠,还是递了摺子过去。 秦灼打开一看,奏摺的朱笔批覆上,赫然画了只大乌龟。 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出息啊,我和你阿爹延请大相教你书道,又请院中国手教你丹青,你全用来做这些?”秦灼将摺子一合,一只手将萧玠带到自己身前,“摺子是用来做什么的?” 萧玠前是狼后是虎,夹在他二人中间低着头,抿着嘴巴不出声。 秦灼沉声道:“说话。” 萧玠嗫嚅道:“大臣们写了国家大事给陛下看,陛下批过,发还给他们办。” “都知道,都记得,”秦灼扬了扬摺子,“你叫你阿爹怎么发给他们?一国太子,游戏社稷。单单这一件,他们就能咬住你阿爹废了你。” 萧恒出言打断:“少卿,阿玠还小,他记住了。” “记住什么?他是太子,多少双眼睛盯着,半分差错不得!”秦灼突然怒道,“现在就污损奏章,以后便是无视法纪。莫以恶小而为之,你怎么教孩子?” 秦灼脾气来得莫名其妙,萧恒只得顺着他说:“我考虑不周。阿玠,还不向阿耶道歉。” 萧玠的鞋尖挪了挪,声音细若蚊呐:“臣没错。” 秦灼皱眉道:“你说什么?” “臣没错!”萧玠带着哭腔大声道,“他们要阿爹立皇后,臣不想阿爹立皇后!老师说,皇后是阿爹的妻子,那阿耶怎么办?阿耶虽然不说,但臣知道,阿耶在伤心。阿玠不要阿耶伤心。臣如果错了,就说明阿爹该娶妻子……” 他急得跺脚,“臣就是没错!” 秦灼半天说不出话,嘴唇颤抖着蹲下。身,摸着儿子的脸,轻声叫道:“阿玠……” 萧玠看着他,突然哭起来:“对不起,我错了,阿耶不要哭,我错了……” 他用小手胡乱地给秦灼擦脸,被秦灼紧紧抱在怀里。 萧恒忙抱扶秦灼起来,连萧玠一起拥着,柔声道:“阿爹不娶妻子,阿爹不会叫阿耶伤心。是阿爹错了,阿爹不该冲阿玠着急。” 细雨如造化,捏合万物为一。殿外青山拥一块,殿内三人成一个。 *** 趁着萧恒送萧玠回东宫,阿双便拧了块帕子给秦灼擦脸,道:“大王何必动这样大的气?小孩子淘,涂了几张摺子,也不是大事。” 秦灼仰在椅子里,将帕子盖在脸上,“……是不算大事,可哪天要废太子,桩桩件件的小事摞起来,压也能把他压死。” 阿双从没这样想过,只道:“殿下是陛下的独子,陛下又这样疼爱,怎会……” “万一,不是独子了呢?”秦灼长出一口气,将帕子吹动一个角,“现在喜欢,是稚子天真,以后讨厌了,就是自幼顽劣。阿双,我到时候不在他身边,总要多打算些。” 阿双犹疑道:“大王是说……陛下会立后?” 秦灼许久没说话,似睡过去了。 阿双知道中了他的心事,只煮上茶,不敢多说什么。茶咕嘟咕嘟沸着,顶得盖子轻响,似有人轻轻叩门。 第107章 她好一会方听秦灼开口:“我虽与段氏有名无实,却也是入宗庙、有史载的夫妻。何况他是天下之父?立了皇后只当菩萨供着,世家肯叫他逢场作戏吗?阿双,他不清楚夺嫡手段,我知道。就算阿玠清白无辜,外戚为了立一个世家太子,也有法子叫他罪不容诛。叫他立后,就是要阿玠的命。” 阿双闻言大惊,问道:“大王想怎么做?” 秦灼将帕子揭下来,露出一双微红的眼睛。他道:“我会同他说,天子立后之日,就是太子离朝之时。” “可自古以来,天子哪有不立后的呢?”阿双将茶水捧给他,“妾以为……大王早就料到了。” 秦灼接过茶不说话。 默了片刻,他手指拨着扳指,说:“但阿双,我凭什么?我名分上有老婆,叫他打一辈子光棍去?世家逼他娶妻,我逼他不要娶妻——我和那些人有什么两样?” 茶冷了,阿双将他吃剩的半盏子泼入炭盆,哑声道:“可大王……是陛下的枕边人啊。” “枕边人,我只是在他枕边睡一觉,又不是一辈子焊死在他枕头上。”秦灼淡淡道,“阿玠在名分上和我没有半点关系,我要护着,也不能动用南秦。阿双,就算我逼他,倚仗的无非是旧情。” 他轻笑一声:“没想到,我居然在赌一个君王的心。” *** 待萧恒回来,秦灼已经收整好神色,坐在摇椅里舀酪吃,见了人就道:“你儿子倒是奇,不爱饮牛乳,却爱吃酥酪。” 萧恒从他身边坐下,见案上他已吃空了一盏,便拾起来刮了刮碗壁,说:“随你。” 秦灼唔了一声,便扭过头,静静看他刮了一勺残酪,吃着自己剩下的。他睫子颤了颤,轻声道:“六郎。” 萧恒手顿了一下,没抬头,继续刮着碗。秦灼吃得本就干净,他方才刮得又仔细,这一匙根本没什么东西。他却像专心致志做着什么,只匆忙应了一声。 秦灼抬手摸了摸他的颧骨,从他鬓角亲了一下。他听见小匙撞碗,叮地一声脆响,像一颗心磕了条缝,听得似疼在他心上。他腹中千百说辞都堵在胸口,一句也道不出。 萧恒狠狠刮着碗,把空荡荡的匙子抿在嘴里,又不知疲倦地再做这活计。 他领上一暖。 秦灼捏着他后颈,沉默了一小会,只是道:“我姑姑,肃帝的淑妃,或许不是病死。” 萧恒没料到他说这茬,将碗搁在案上,转头等他继续说。 “据她的随媵所说,姑姑是因为私情暴露被肃帝所杀,并有一个私生的女儿。”秦灼握着他手臂,“叫苏合,被藏在劝春行宫做了琵琶伎,年十七。” 萧恒问:“你以为呢?” 秦灼略作思索,“我姑姑死前的确有了身孕,年齿对得上。至于别的事,我想亲自见见她,还有肃帝后宫的一些旧人。” “秋童已经点好名册了,当年的一些内侍宫人还在,都可以仔细盘问。宋昭仪那边我也派人禀告过,你尽管去。至于这位苏合娘子,过几日渡白和裴郎要去劝春丈量宫田,咱们也一块。”见秦灼微张嘴唇,萧恒立即道,“不要道谢。” 秦灼凝视着他,忽地没事人般笑道:“大恩不言谢,今晚舍身相报。” *** 这夜又下了场雨。 薰风殿里,宋氏从帐中坐起来,对帐外躬身的人道:“你干什么去?” 那人只道:“秦大君回来了,只怕这几日要来见你。” “夤夜冒雨而来,他是你吗?梁皇帝守了几天空房,他明天下不下得了床还不知道。”她冷声道,“打帐。” 那人一动不动,只道:“我先走了。” 宋氏怒道:“本宫命你打帐!” 那人静了一瞬,顺从地将罗帐分上鈎帘,他低眉顺目的面孔露在宋氏视线里。线条柔和,微添细纹,是一张属于薰风殿内侍福贵的脸。 宋氏一双怒目里忽地含泪般悲伤起来,她嘴唇微启,似要叫什么人,终究没有出声,只将自己的抹胸带子抽开。 福贵忙将头垂得更低,拔腿就要走,“奴婢先退下了。” “站住,”宋氏问,“你说什么?” 福贵这才想起自称,她不许自己这样说,便缓声道:“臣……我就在外殿,哪里都不去。” 宋氏哀声恳求道:“我从小就怕雷,你知道的。算我求你,今夜陪陪我。” 响雷紧随闪电炸响。 福贵终于抬起头直视她。宋氏发髻松颓,两枚玉蜂仍叮在耳上。她将齐胸襦裙完全解开,雪波间含一枚黄金小锁。 那锁似乎关住了福贵全部拒绝的勇气。他在原地静立许久,终于像无数个夜晚一样,坐在榻边将靴子脱下。 宋氏牵着他手覆上左胸,握着他缓慢地揉搓起来。 *** 次日早朝,秦灼未在列,天子视若无睹,底下也无人参奏。以汤住英为首,世家旧事重提,仍启奏立后。 此时忽闻人问:“众位相公推举,可是温国公膝下次女?” 众人去看,见那人着正四品红袍,持笏出列。汤住英便道:“正是。” 那人便高声道:“臣以为,杨氏女不当为后。” 一石激起千层浪。 汤住英问:“敢问裴侍郎,杨娘子出身名门,德才具备,花容月貌,贤名远播。如此佳人佳品,如何不能为后?” “温国杨氏出身瓶州,臣亦曾出任瓶州,料理过四名杨姓罪人,”裴兰桥将手中卷宗递上去,“杨勇圈占民田五十亩,判充军;杨蒿、杨蓬兄弟强抢民女罗红儿、孟贞儿、贾明月,判斩刑;杨宝顺为占妻田打死发妻,又逃入宗祠,拒不受捕,亦判斩刑。温国公深明大义,杨娘子佳人佳品,此乃为人蒙蔽,实无罪也。然皇后为国母,外戚当为天下舅氏,如此暴虐,岂堪此任!” 萧恒面不改色,对杨韬道:“温国公,可有此事?” 杨韬跪地道:“臣约束子弟不周,实罪丘山。” 汤住英又拜道:“陛下圣明,此非娘子之过。如为此而将杨娘子摒除皇后人选,恐不公正。” 裴兰桥声音发冷:“如是娘子不愿呢?” 他抱笏而揖,躬身道:“臣曾登临杨府,恰巧撞见杨娘子不愿入宫,意欲投缳。” 他此言一出,杨韬冷汗直流,忙叩首道:“小女无知,绝非怨怼!臣必当严加管教,望陛下宽恕!” 萧恒笑道:“男婚女嫁,首要心甘。我非良人,娘子何罪之有?国公回去也莫要责罚,娘子个性贞烈,我十分敬佩。特授彩缎三匹,以添娘子妆奁。国公还是按她的心意,好好地择选人家。”又笑道:“我若是有女儿,自然也不想她入后宫的。人之常情罢了。” 杨观音拒做皇后是不给天家颜面,萧恒不怪反赏,出乎众人意料。汤住英以为他态度软和,上前奏道:“陛下仁慈,天下之幸。虽如此,还是应早日立后,早安民心。” “不急,”萧恒将一道旨意递给秋童,“还是先用这个安民心吧。” 众臣听罢,比杨观音一事更要震惊。 萧恒下诏废除功臣田。 梁高皇帝立朝后,对功臣的封赏自然少不了土地一项。功臣田多是世袭,代有加赏,以示皇恩浩荡。而如今萧恒取消功臣田,此代之后不再世袭,重新丈量后收归国家。 这是打世族的耳光。 夏雁浦闻言大惊,失声道:“功臣田乃先祖旨意,陛下如今废除,置历代先皇于何地!” 萧恒也不恼,只道:“肃帝篡位而登基,对历代先皇是大忤逆。怎么诸位还肯跪他拜他,尊他做皇帝?” 汤住英道:“只是诸位相公行事未有过错,陛下下旨夺田,未免赏罚不明。” 萧恒不动如山,便问道:“众位卿家以为,我自入主以来,行事可有罪过?” 汤住英拜道:“陛下敬天地,恤人情,收复庸峡,分布冬粮,实乃万世难出之圣主。恩泽被覆天下,何言罪过?” “我既无罪,尚且废除皇田归为民用。”萧恒声音转冷,“众卿因何不可?” 众人一时哑然,萧恒趁势道:“大相起草诏令,下达州府,即日执行。” 他冷笑道:“众位操心我的家事前,还是先管好自己吧。” 李寒得令,这才回过味来。 立后一事萧恒并未与他商议,他就明白,萧恒已有了如意算盘。就算今日没有杨观音,还有张观音、王观音,裴兰桥虽解燃眉之急,却仍是治标不治本。而废除功臣田的旨意,就是萧恒的应对之策。 硬碰。 世族伤了他的筋骨,他就要动世族的心脏。之前的均田和分皇田并未直接针对世族,而如今,他向世家正式宣战。 萧恒并不是傀儡皇帝,他更是三大营的最高将领。手里有兵,说话就硬。粮食更不是问题,他为庶民争利,哪怕再战,天下百姓必将箪食壶浆以迎。更重要的是,经此一役,民心已经被他死死握在手里。 第108章 水已载舟。 所以他不惮告诉所有人,立后和太子就是他的逆鳞,想触犯的,必须承受天子之怒。 投我以剑戟,报之以刀枪。 李寒心知,逼迫立后只是导火索,要废帝制,他们与世族终有一战。转念一想,自己新做大相时,萧恒还划了两亩地给他种菜。菜没种出来,草倒长得挺茂,估计现在比太子都高。 那就捐了吧,留着也是糟蹋。 *** 下朝后裴兰桥慢悠悠走着,杨韬远远看见他,当即摔袖走了。不一会杨峥从身后叫住他,快步上前,道:“我父已按照当时商议,命族人遣送杨宝顺归案。裴兄今日因何毁约,向陛下当面奏对此事?” 裴兰桥道:“岂能因小善而成大恶。” 杨峥蹙眉道:“所以你一开始就是诓骗我父?你从没打算把事压下来?” “愚弟惭愧。”裴兰桥拱手道,“是。” “好、好,好一个金刚怒目裴兰桥,菩萨低眉裴观音!”杨峥沉默片刻,“裴侍郎,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我岂是那等黑白不分之人?你如直言,我必当竭力奉劝家父交出元凶。你是个好官,但君子重然诺。” 裴兰桥道:“弟要做官,就做不得君子。” 杨峥十分慨然,问道:“这事杨家不占理,我无话可说。只是裴兄,你为了逢迎天子,将家妹私事明于殿上。她只是闺阁女子,与你无冤无仇,你要她从今往后如何做人?” 裴兰桥道:“娘子通情达理,既贞且烈,弟十分佩服。只是杨兄,她不肯嫁入天家。” 杨峥冷笑道:“所以你这样帮她?” 裴兰桥叹道:“弟言尽于此,望杨兄有朝一日得知真相,务必相信令妹。” 他抬头,天幕霞光恰映入眼,似一带落红入水。他轻声道:“令妹佳人佳品,裙钗之首。” 杨峥将信将疑,也不再费口舌,只提步离去,“不劳裴侍郎费心了!” 裴兰桥面无不豫,又略走几步,忽听李寒在背后奇怪道:“裴玉清竟会关心天子家事。” 裴兰桥等他走过来,只笑道:“杨氏女有内情,下官只是尽力一试。” “你说了谎,”李寒望着他双眼,“杨氏四名罪人的卷宗,你的确想守约按下来。但为了不使杨娘子入宫,你才把这些旧案翻腾出来,就是为了置杨氏于议论中心。既如此,便不是立杨氏女为后的时机。” 裴兰桥歪了歪头,“怎么呢?” 李寒笑道:“按你的脾气,真不想守约早就捅到驾前了,还能憋到今日?” 裴兰桥亦笑道:“就没有人告诉大相,直接拆穿,会叫人下不来台吗?” 李寒叹道:“对于杨娘子,温国府尚不顾惜。你倒更像她的父兄。” “下官在瓶州颇有心得。”一阵飞鸟掠过,冲裴兰桥的脸孔射下一群镞状影子。他眼睛逐着鸟队,远远向南飞去,轻声道:“迫害女子最多的,往往是自家人。” 李寒陪着他沉默许久后方道:“驾前打杨氏的脸,怕是要结怨。” 他唤那人的字:“玉清,你要惜身。” “干大事而惜身,非英雄也。*”裴兰桥笑道,“大相当年弹劾青公,辕门矫诏,既不自惜,何以劝我?” 满天云霞下,重叠楼阙间,李寒与裴兰桥对视许久,一起大笑起来。 第84章 七十九 故人 秦灼在薰风殿见到了宋氏。 史书惜墨如金,梁史以“国色”二字记录的女人不过五人,而她正是其中之一。 秦灼是外男,殿中本该设屏风遮挡,宋氏却没有。她已三十余岁,望之却如二十许人。发髻如堕,蛾眉如山,一身葱白宫装,通身装饰只取白玉,头上十二环大钗,耳上玉蜂,臂上五连玉钏,却不如她肌肤皓白。颈上绕了一缕红丝,直坠到抹胸里去,不知戴了什么物什。 她五官明艳,只薄施粉黛便十分夺人眼目。见了秦灼不怯不羞,只含笑道:“秦大君好。” 秦灼便撩袍行礼,只道:“臣问太妃金安。” 宋氏掌着柄团扇,闻言以扇掩口,笑道:“一辈子没混上个妃位,哪当得起大君这声太妃。” “太妃当年盛宠优渥,衣食更是按四妃之例,”秦灼隔着一段距离往椅中座了,“贸然拜见,是臣冒犯。” “本宫若当得一个妃字,大君的姑母可是动用半副皇后仪仗请进的宫,岂非半个皇后?” 不料她直奔主题,秦灼便顺着说下去:“臣的来意,太妃应已知晓。” 宋氏道:“陛下打过招呼了,本宫姑妄言之,大君姑妄听之。” 秦灼颔首道:“请太妃教诲。” “那本宫先要请教大君,淑妃与卫队长苏明尘,是旧交?” “少年时有过数面之缘罢了。”秦灼答得模棱两可。 宋氏点头道:“那就是了,后来淑妃的传言沸沸扬扬,多是与这位苏队长有关。” “有一回围猎,天子王公俱在,每队要出两人,但南秦使臣伤了手臂,动不得弓箭。苏队长出列后,淑妃竟也请旨,愿代南秦出阵。”她指甲未染,根根水葱一般,轻轻拨了下臂钏,“大君知道,淑妃当时是天子妇,已不能算南秦的人。肃帝爷没说什么,也答应了。” 秦灼皱眉道:“只为这个?” “大君别心急,”宋氏柔声道,“淑妃骑术精绝,与苏队长配合得当,一举拔筹。但她的马受了惊,一路狂飙出去,苏队长为了淑妃玉体安泰,众目睽睽下,将她带到了自己马背上。您想想,肃帝爷脸上得多好看?” 秦灼说:“事出意外,也不能由此断定他二人有私。” 宋氏将团扇搭在臂上,“的确,当时肃帝虽不豫,终究要谢他的护驾之功。这位苏队长护卫淑妃北上,不知怎么,竟留在劝春行宫做了琵琶师。而淑妃当年,正是在劝春有的身孕。” 秦灼问:“那孩子生下来了吗?” 宋氏偏头思索,“本宫只知淑妃怀胎八月时得了急病,说会传染,肃帝便下旨关了她的宫门。过了几日,淑妃没能捱过去,就此香消玉殒。不过失了爱妃又没了孩子,肃帝爷倒不怎么伤心。男人嘛,喜新厌旧,薄情得很。” “太妃可知,淑妃葬在何处?” “这正是蹊跷的地方,”宋氏道,“下的旨意是陪葬阳陵,可运棺的内侍说,那棺材轻得很,不似有人。” 如果肃帝得知淑妃红杏出墙,断然不能容她活着。但又不好与南秦撕破脸面,只得谎称急病,说是陪葬,只怕私底下丢去了乱葬岗。 秦灼沉吟片刻,“敢问太妃,先淑妃的遗物,肃帝都是如何处置?” “淑妃的嫁妆单子应有存盘,找找还能见着。东西大半是锁进府库了,眼不见为净。”宋氏赞叹道,“郭雍容是北琵琶国手,怀帝的琵琶也十分漂亮。但先淑妃的南琵琶,恐怕只有这位苏队长可以颉颃。大弦一拨,玉珠子似的。” 她忽然想起什么,“淑妃有把凤颈琵琶,怀帝登基后要找,却没有找到。要是还在,倒是个不错的念想。” 他们正说着话,忽听殿外传来在橐橐的脚步声。萧玠不知怎么跟了过来,见了他便扑上来喊:“阿耶!” 秦灼吓了一身冷汗,忙从椅中站起,拂衣从他面前跪下,只道:“臣参见太子殿下。” 萧玠叫他一晾,往后缩了缩,不再要他抱。 原来噩梦没有说,也是会应验的。 阿耶不认他。 这么一会,宋氏也扶着福贵立起来,妙目一动,问道:“这是太子?” 秦灼心中一紧,面上却没露出半分,只微笑道:“正是殿下。臣任太子太师,与殿下玩笑惯了,少了规矩,太妃莫要见怪。” “哪里,太子生得玉雪可爱,就是本宫见了也心生喜欢,”宋氏从碟里拈了枚糖渍李子,弯腰递去,“这是本宫自己做的一点果子,殿下尝尝。” 秦灼见萧玠要伸手,便阻拦道:“太子春日好咳嗽,不能吃甜。” 萧玠右手一直攥着,闻言忙将左手缩回去,向她作了一揖,“多谢太妃,我不吃了。” 宋氏目光将他二人一撇,只含笑道:“太子这样听秦大君的话。” 萧玠听得她语气奇怪,更不敢说话,一个劲往秦灼身后藏。而阿耶一没有把他拎出来,二没有把他护后面,只立在原地,将一只盒子放在案上,“承蒙陛下看重,臣不敢不尽心竭力。今日叨扰太妃,以此聊表谢意。” 他如此草草告退,宋氏也只笑着点头。等人走远,她面容的艳色淀下来,随手将那盒子打开,见是一枚白玉坠子。 “天子作风节俭,秦君随手一点东西却是千金之数,可见十分宠爱。”她拈着坠子端详,忽地想起什么,好笑道:“阿耶。” 她将坠子挂在福贵腰间,举目望向殿门。外头沉一轮生雾的太阳,像块咬了一口后馊掉的酥饼。 “真有意思。” 第109章 *** 见秦灼出来,秋童额角渗了冷汗,忙跪地道:“奴婢没看住殿下,请大君恕罪!” “内官操劳宫务,小孩子乱跑,哪能天天盯着。”秦灼挥手叫他起来,又低声道,“尚未出后宫。” 秋童连声应是,见秦灼也不牵着萧玠,自己在前头走。萧玠小跑着跟在他身后,不愿被落下,也不敢靠得太近。 秦灼脚步一顿,忽然道:“臣忘了规矩,请殿下鹤驾向前。” 萧玠没听懂,回头求救般地看秋童。秋童便轻声道:“大君请殿下打头走呢。” 他口吻客气,萧玠不知自己错在何处,也不敢随意找他,只一步三回头地在前走着。待出了永巷北,入了甘露门,离后宫十万八千里了,秦灼方叫了一声:“阿玠。” 萧玠停住脚,慢慢转过身子,眼睛一眨一眨地,咬着嘴巴低下头。 秦灼从他面前蹲下,没有说话,先轻轻拥住他。 萧玠终于忍不住,抱着他脖子委屈地哭起来。 秦灼一下一下摩挲着他的后心,柔声道:“阿耶不是故意凶你,但阿耶和阿玠打个商量。以后当着外人,阿玠不能这样叫我了。要跟着老师和秋内官他们,一起叫我大君。” 萧玠问:“那阿爹呢?” 秦灼道:“还是叫阿爹。” 萧玠脑袋扎在他颈窝里,抽着鼻子说:“为什么呀,为什么不许阿玠叫阿耶……阿耶不要阿玠了吗,阿玠又惹阿耶生气了吗?” 秦灼三言两语解释不清,便编了话说:“在阿耶的老家,大君就是阿耶的意思。等阿玠叫习惯了,阿耶就带阿玠回家去玩。要是称呼都搞错了,会被小姑姑笑话。” 萧玠点点头,由秦灼拿帕子给他擤鼻子,顺从道:“臣记住了。” 秦灼软声问:“那阿玠这次来找阿耶,是有什么事?” “双姑姑给臣蒸桂花糕,臣给阿耶捏了个小老虎,”他小声说,“臣想给……大君看。” 秦灼听他这么叫,自己心先酸了,强笑道:“老虎呢?” 萧玠这才想起来,伸开一直没松的右拳给他看。 他掌心出了汗,那桂花糕已被捏变了形状,根本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萧玠眼泪啪嗒掉下来,抽抽搭搭地说:“对不起,弄坏了,本来不是这样的……” “哪里坏了,你看这是虎头,对不对?”秦灼忙安抚他,轻声哄道,“阿玠属兔,有没有捏个小兔子?” 萧玠眼睛湿漉漉的,喃喃道:“臣忘了。” 秦灼看着他,快速连眨了几下眼,哑声说:“我们回去捏兔子,好不好?” 萧玠抹了抹眼,由他抱着走,扒着他肩头说:“好。” *** 第二日是个大晴天,李寒同裴兰桥领旨丈量劝春宫田。秦灼没有声张,到底没让萧恒同去,只由冯正康跟着一同前往。 春光正好,庭院深深。 引路内侍弓腰笑道:“何劳大君亲自找她,奴婢唤苏合回来就是。” “正好也想走走。”秦灼一身素罗衣袍,人亦显得温和许多,“孤仰慕苏娘子乐技已久。” 那内侍笑道:“苏合娘子的南琵琶的确出神入化,怕是内外教坊无出其右。”他往前一瞭,喏了一声:“前头就是了。” 三四月桂子未结,却桂叶郁郁,连如青云。其下花枝浓浓,密如垂帘。这丛丛天工的帘子后,隐隐传来乐声。 秦灼微微抬手,那内侍十分识相,躬身退下。 大弦只响了一声便阒然无音。秦灼有些纳罕,便轻轻错步去看。 枝叶掩映间,琵琶横置于女子膝头。她从颈间解下条什么放在面前香案上。 三枚光明钱。 第85章 八十 苏合 秦灼屏气凝神,听女子再次拨响琵琶。 南琵琶素以爽利闻名,这女子如今弹来,徐徐如泣,切切如诉,嘈嘈如怨,哀哀如慕。 秦灼似听见淑妃的声音。北上入宫的前夜她停下琵琶,手中拨子换成果子,叫秦灼过来吃。 秦灼挨着她裙子坐,问道:“这首曲子很好听,姑姑为什么不经常弹呢?” 淑妃摸着他垂落的额发,温柔笑道:“这支曲子叫《昭君怨》,讲一个女孩子嫁到他乡的故事。你还小,大了就知道,这曲子不怎么好听。弹多了,会伤心。” 秦灼当时的确还小,所以问的出这话:“姑姑也是远嫁,那姑姑是昭君吗?” 他忘记了淑妃的回答。 而如今,淑妃的香魂似从这琴声里重生了。素手皓腕,当年的朱衣与眼前的素衣,渐渐合成一个人。 他脚步微挪,并未发出多大动静。许是乐工耳朵灵,那女子当即停了琵琶,将三枚铜钱往香案上一抓,低声问道:“谁?” 秦灼便道:“我路过,听闻娘子琵琶精妙,不觉驻足。惊扰娘子,切勿怪罪。” 花枝后静无人答。 秦灼道:“我闻娘子曲声伤心,故冒昧相问。” 片刻沉默后,他听那女子答道:“今日是故人生辰,妾无以面见,只得以此曲寄相思。” 今日是四月初四。秦淑妃的芳辰。 秦灼喉头一滚,迈了一步上前,轻声道:“可否请娘子移步相见?” 闻一阵花叶窸窣,不一会便走出个女子。身形瘦小,头挽双鬟。脸颊少肉,一双眼睛却又大又亮。她穿一件素纱襦裙,手持一双红牙拨子,怀抱琵琶轻轻一礼。 那是把凤颈琵琶。 记忆中,淑妃遍染蔻丹的十指与她清清白白的十指重叠。手中拨板朱红,手下乐声淙淙。 秦灼声音有些紧绷:“我看这把琵琶品相极好,敢问娘子如何买得?” “并非买得,”女子奇怪而警惕地打量他,“这是家父临终所授,其余妾一概不知。” 秦灼不答,却问道:“你……阿耶,是南秦苏明尘?” 女子连连摇头,忙道:“不、我不认得……你是什么人!” 秦灼见她如此惧怕,就此住脚,用秦语柔声问道:“你叫苏合,是吗?” 女子本是惊惧不已,正要掉头跑开。如今听他此语,竟生生站住了脚,双眉紧蹙,问:“你是秦人?” “我认得这把琵琶的原主。”秦灼轻声问,“你爷娘还有没有什么东西留给你?” 苏合依旧十分戒备,只是道:“郎君不表明身份,恕妾无法相告。” 秦灼抚摸那柄琵琶弧线优美的颈子,道:“苏明尘是我阿耶的旧交,它的旧主,是我的姑姑。” “不可能,”苏合打断道,“家父对妾说,这是家母故物。家母无依无靠,并无亲眷。” 看来苏明尘为了保护她,淑妃之事并没有同她讲。 秦灼问:“令堂现在何处?” 苏合垂下眼,低声说:“今日即是家母生忌。” “好妹妹,”秦灼将手合在琵琶上,“我是你阿兄。” *** 冯正康在堂中等着,见人回来便迎上去。秦灼跨进门,问:“都查清楚了?” “臣奉命问过行宫众人,这苏合娘子的确是苏明尘的女儿,一手南琵琶更是继承了苏氏绝技。臣虽听不出来,咱们南地的几个乐师却很知道门道,正在后堂等候大王召见。”冯正康低声道,“她打小由苏明尘抚养,是众所周知的事。苏明尘在她五岁的时候没了,她屋里便一直供着苏氏牌位。且四月初四,常作祭拜。” 这么一会,秋童竟也紧赶慢赶地到了,拿了册子给他,“奴婢调了肃帝元和年的册子,彤史记载,先淑妃是二月有孕,九月初三染了疫病,初八便殁了。” 他将积灰的彤史放下,又匆匆拿了另两册,“这是当年的车马出入,初十那天淑妃棺椁出宫,停葬阳陵。初七那天的午时,就是淑妃殁的前一日,她的随媵苏氏取其衣物焚毁。因淑妃染了疫病,一切衣物都运往宫外焚烧。” 孩子正是这样被送出去。 秦灼又见乐师,解释也基本一致:“南琵琶与北琵琶不同,画形易,画骨难。苏娘子技精至此,当为南琵琶国手以绝学相授,做不得伪。” 上上下下一番查证,全对得上。 秦灼心安下来,对秋童道:“麻烦内官转告陛下,我今日要接一位乐师入宫。” *** 劝春相见后,秦灼便携苏合入宫。恰逢秦温吉有孕,秦灼便遣阿双回去照料,又由萧恒做主,安排她去东宫居住,以陪伴太子。 苏合脾气柔顺,说话也细声细气,琵琶又好听,萧玠十分喜欢这位小小姑姑,便镇日嚷嚷道:“臣要跟阿合姑姑学琵琶。” 一晃眼便入了八月,他说这话时,萧恒正携他父子在庭中乘凉。甘露殿西的枣树结了果,秋童正张罗着拿竹竿打枣。一竿子扑棱棱下去,萧玠便在底下兜了袍子接,听苏合一曲弹毕,又丢开枣子去抱她。 秦灼叫司膳局弄了碗凉镇荔枝膏,并一碗酪浇樱桃,正慢慢吃着,闻言道:“李渡白也不教他,见人便自称‘臣’,放到朝上不贻笑大方?” 第110章 萧恒笑道:“他自己知道,在家胡乱叫罢了。” 秦灼便对萧玠道:“还是等你长大些,现在先跟你老师把字练好是正经。李渡白飞白书一绝,你爹字虽不算多好,倒还能入眼。阿玠以后批摺子,若是个臣子都认不出的狗爬,多丢你阿爹的脸。” “才没有!”萧玠不服气,“老师昨日还夸奖了臣,说臣孺子可教,再练三十年,就能得他的皮毛了。” 秦灼闻言大笑出声:“儿子,真厉害。好赖话听不出,以后怎么接你爹的担子?” 还是苏合笑道:“依妾看,殿下在乐理上倒有天赋。过几年多加练习,说不定能成一代国手呢。” “我就不通乐理,他爹更是五音不全,”秦灼含笑看着萧玠,“难说。” 见他继续舀冰吃,萧玠便跑过去,踮脚站他身边要够勺子。秦灼便抬高手臂,道:“干什么?” 萧玠扒不着他胳膊,便抱着他膝盖打商量:“臣拿大枣和阿耶换。” 秦灼故意逗他,摇头道:“我是你老子,我说不行就不行。” 萧玠委屈巴巴,连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臣这几天很听话,背了好多诗了,为什么啊?” 见秦灼不理,他就跑去萧恒怀里钻,小声抗议道:“为什么阿耶可以吃两个,我一个都不能吃。” 萧恒摸着从臂弯里钻出的小脑袋,对秦灼道:“你又来。” “我怀他时就下的决心,生了这个小东西绝对不会叫他吃冰。”秦灼故意道,“为了他我断了整整十个月的冰饮,你们爷俩还问我为什么?” 他分明怀了八个月,前三月冰食还是照吃不误。萧恒却不与他争辩,何况萧玠肠胃不好,本也不能多吃。 “那我不吃冰,”萧玠不知想到什么,忙跑回秦灼那边,抱着他的腿晃来晃去,“说阿耶阿耶,我不吃冰了,那阿耶能不能带我骑大马呀,我要阿耶带我骑!” 秦灼问:“你爹骑的不好吗?” “以前都是阿爹带我,可阿爹是阿爹,不是阿耶。”萧玠眼睛一亮,欢快地叫着,“臣能不能把明年的生辰愿望提前一下,臣想叫阿耶带着骑马!阿耶不要叫别人抱,臣要阿耶抱着上去。” 秦灼声音不太对,轻声道:“阿玠……” 萧玠忙说:“臣知道,臣不在外头喊阿耶。” 他说着装出另一种语气叫秦灼:“大君。”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叫秦灼大君,那种陌生又尊重的语气,君对臣的陌生,少对长的尊重。 萧恒并没有看向秦灼,他在秦灼没反应前先叫儿子:“阿玠,在家别这么叫。” 萧玠缩了缩,小声辩解道:“可是阿耶要阿玠这么叫的。” “好,”一双手将他抱起来,秦灼让他抱着脖子,轻轻拍着萧玠后背,“过几天就是秋狝,阿耶一定带阿玠骑马。” *** 今年秋狝在八月二十,之前先要过一个十五仲秋,也是秦灼的生辰。 秦灼此时人在长安,南秦便出使臣北上祝贺,按惯例他当与秦臣同返,秋狝之后便动身。这几日也在甘露殿收拾箱笼,萧玠只看着,也不敢说什么。 在正式开宴前,秦灼先见了人。 “小姑父!” 萧玠远远望见人影,提着袍子就往殿里跑。陈子元叫他撞了个满怀,大笑着抱他起来,仔仔细细打量,“半年多没见,殿下都长这么高了,就是瘦。殿下告诉小姑父,是不是你爹不给你肉吃?” 他们一大一小正咬着耳朵,秦灼便从外头走进来,“你少撺掇我儿子。” 陈子元便将萧玠放下,“阔别半载,大王风姿依旧啊。” “滚,”秦灼踹他一脚,“温吉有孕,你不在家陪着,跑来干什么?出使少你一个?” “你还不知道你妹妹,临走前给你祝神求签子,四个流年都是凶,不放心。我再从家里待着,她不砍了我也得休了我。”陈子元没刻意闪,让他结结实实踹了,方掸掸袍子,“我说大王,你别平常也这么踹孩子吧?” 萧玠忙拉他的衣角,替他老子正名:“阿耶不踹我的,只是不让吃糖。” “吃糖这事儿,小姑父也做不了主。但小姑父给殿下带了个礼物。”殿中放一只大笼,用一条大红缎子盖着,陈子元挥手一掀,“揭盖头喽!” 萧玠眼睛一亮,“阿昆!” 听得他唤,白虎温驯地低下头。萧玠扒着笼子探进手去,轻轻抚摸昆刀皮毛,转头问:“我们把它放出来好不好呀?里头很闷。” 秦灼道:“不行。昆刀虽听话,但来往人多,又不熟悉虎性,难免会伤到。” 萧玠争辩道:“可阿昆从来没伤过臣的,臣有次把手放到它嘴里,它都不咬。” “第一,因为我在旁边。第二,因为你是我生的。”秦灼伸手挠着昆刀脖子,问陈子元,“怎么把它带来了?” “这小畜生大王还不知道?见谁扑谁。温吉到底有了身子,再把我儿子扑没喽,大王肯把殿下赔给臣?”陈子元摸了摸萧玠扎两个揪的脑袋,“祝神的签子你妹妹比你还信。心宿前星微弱,怕小殿下有灾殃。这位说是煞神也好,说是吉利也罢,多少能给震一震、挡一挡。” “阿玠,”秦灼叫道,“谢谢你姑姑姑父。” 陈子元凑过来,低声说:“温吉这次也说了,他们大梁有了后,咱家里可是没着没落的。” 秦灼笑道:“这不是怀上了吗。你如肯叫它姓秦,也不用过到我名下,少君就是它。” “不是这个事,”陈子元扭扭捏捏半天才道,“你和萧重光这么多年了,对吧。太子也这么大了,对吧。你俩要想一直这么过,孩子……一个不够啊,怎么也得一边一个。” 秦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妹夫,你记得我是个男人吗?” “我记得啊,这怎么能忘,”陈子元拍了拍萧玠后脑勺,“但这么大个的儿子不也生了吗。依臣的意思,有一就有二,现在殿下也省心,不用昼夜看着。你和梁皇帝当年怎么鼓捣的这个,再如法炮制鼓捣下一个。臣觉得……” “你不觉得,”秦灼面不改色,“不行。” “不行?”陈子元摸了摸下巴,故意问,“你不行他不行?” 秦灼毫无愧意,斩钉截铁道:“他不行。” 这边话音刚落,萧恒便赶过来,看样刚下了朝,笑道:“子元来了。”见他们面色古怪,便问道:“在说什么?” “没什么,问你……” 秦灼尚未说完,萧玠便跑过去要萧恒抱,高声道:“在说阿爹坏话。阿耶说你不行!” 萧恒便含笑看来,问道:“是吗?” 秦灼也微笑看着他,安分道:“行得很。” 陈子元扶着虎笼憋了半天的笑。 第86章 八十一 无二 当夜萧恒吹了灯,秦灼仍在帐中坐着。他便脱履上榻,将帐子拢好,道:“快睡吧,明日你的寿辰,有的累呢。” 黑暗中,秦灼捏着发簪问:“白天的话,你听见多少?”怕他搪塞,又道:“我知道你的耳力。” 萧恒便坦白从宽:“全听着了。” “你怎么想?”秦灼拈着簪头,和扳指玉石相擦着。他指明语意:“孩子。” 萧恒一时没说话,只轻轻掂着他一只手腕。秦灼低声说:“自从有了阿玠,你再不肯留里面了。” 到底怎么有的萧玠,细细掰扯总是本糊涂账。萧恒为防万一,次次小心,直接不留了。 他和秦灼十指交握,哑声说:“我怕。” 秦灼笑道:“又不是你生。” “所以我怕。”萧恒吐息很长,连帐子都轻轻动了一下,露出外头青湛的夜色。红帐阴成烟紫,剪切萧恒一片恻恻的影子。 那人影的睫毛似一片檐角,屋瓦松动般颤了颤。他说:“奉皇元年,我赶回来见到你,先试的你的鼻息。” 萧恒好一会没有开口。秦灼听见他鼻子抽动一下,“你生阿玠的情形,阿双同我讲过。” 夜太浓了,但凡有点泪光,都像银珠一般的亮。秦灼听过泣珠之说,却从未将鲛人和萧恒联系过。二者太过悬殊,前者既柔且远,萧恒么,从生里来,往死里去。一身血地从战场下来一声不吭,更遑论落泪。 但今夜,秦灼看着一粒珠子从他下眼睫凝结,在手背上碎成银粉。 秦灼叹口气,轻轻抱住他,慢慢摩挲他的后背,说:“这是我愿意。” 萧恒握住他的手,许久,才道:“那这回我来。” 秦灼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孩子,”萧恒看他,“如果再要,那就我来。” 秦灼一下子笑出来:“陛下,你是要伏给我吗?” 萧恒说:“当初说好的,都依你。我都行。” 秦灼笑道:“算了吧,我懒,我可不伺候你。再说,换你你就成?你没听陈子元说我天赋异禀吗?” 第111章 萧恒还想再说,秦灼已岔开话。他靠着萧恒肩膀,怀念般道:“我怀阿玠的时候,一直以为是个女儿。因为我之前总梦见个女孩,叫我阿耶。” 萧恒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十四岁那年,模模糊糊见了一面。”秦灼说到此处话里有些含糊,“……开始的那一次,隐约看见有人扑在我身上。还以为是发癔症。” …… 暴雨倾盆,床帷垂落,他被从轮椅里翻过来。 淮南侯捏住他后颈,将下裳撕裂,问:“有东西吗?” 他脸埋在头发里,哑声说:“……案边,有盒膏脂。” “浪货。”那时候他腿废了跪不住,淮南侯随手将帐子扯下来垫在他腰下。 床帐撕落,露出一个女孩的身形。朦朦胧胧,似鬼似仙。 身后刮蹭乳膏的声音像剐着他的肉。 女孩扑过来,将自己盖到他身上。 那声音停了。他的胯骨被死死扳住,下一刻,整个人似从中间劈成两半。 女孩抱着他,哀哀哭起来。他反手想给她拭泪,只触到自己撩到肩上的下摆,和令人作呕的湿热吐息。 别哭啊。 女孩子,不要看这些。 他抬手要遮女孩的眼睛,却被狠狠折在背后,疼出一身冷汗。 女孩透明的手臂将他抱到天明。 眼泪灌了满嘴,他一声不吭。 …… 萧恒最听不得他之前事,将他箍得发疼。秦灼安抚地拍拍他手臂,道:“真看见脸,是遇见你的那晚上,大雪夜的破庙里。后来我不想要阿玠,也是她在梦中哭,我才心生恻隐。那时就想,如果这个孩子真的是她呢?” 萧恒眉头抵在他耳边,道:“或许阿玠本该是个女孩儿吧。” 秦灼叹道:“所以好哭鼻子。男孩子爱掉金豆不是什么好事。我们注定要走得比他早,百年之后,连个能扶持他的都没有。” 他靠在萧恒怀里,轻轻捏了捏他小臂,问:“你想再要一个吗?不然我们……试试?” “留下……就能有了?”萧恒犹疑道,“在阿玠之前也……那不也没有。” “要不怎么说试试。”秦灼手从枕下摸索,拿了个小钵旋开。那钵中膏子已用了大半,他拈了一指头搓开,是桂子清香。 他望着帐子,将小钵递给萧恒,“以后我们走了,总要有人帮衬他。就算在灵前哭,也有人搀一把。” *** 八月十五,天子开含元殿,众臣为秦大君寿。 陈子元咋舌道:“这规格,赶得上国宴了吧?都说这小子抠搜得要命,这下血本啊。” 含元殿为朝奏正殿,开此以示郑重。秦灼如在家乡,他的千秋当全境明灯,南秦在此日将做不夜之国。萧恒便亮了整个宫城,灯笼虽是寻常明纸,但此夜盏盏续烛至天明。重楼如昼,颇为壮观。 李寒心中暗叹:何异于竖作标靶?转念一想,人家一个被窝的两口子,连生辰都不让过,怕是说不过去。 他难得通了回情理,只喝酒吃菜。 天子携太子位居上首,萧玠在他身边支了案坐着,穿一身赤蛟玄袍,眼睛总往秦灼那边瞧。他见萧恒吃酒,便小声说:“臣也想尝尝陛下的甜水。” 萧恒拿筷子给他蘸了点尝,萧玠辣得连呛了几声,嘟囔道:“不好喝,臣再也不喝了。” 秋童再满了酒,萧恒随萧玠往秦灼那边瞧,突然道:“阿玠,把阿爹这盏捧去给大君吃。” 萧玠得此令旨,双眼一灿,也不要人扶,当即捧着酒杯往秦灼那边去。 秦灼不料萧恒竟无忌惮,忙起身推辞道:“君臣有分,安敢劳动殿下折节。” 萧恒笑道:“大君是他的太师,师父大如天。就算不论这个,你怎么也是他的长辈。” 老师,长辈。 两顶合情合理的大帽子。 萧玠邀功似的垫脚给他递上,眼巴巴等着,秦灼却只跪坐下说了句:“多谢太子殿下。” 他没有看自己。目光只洒在衣襟往下,也淡淡的。似不熟悉这个人,也不认得这件衣裳。 萧玠手突然被那盏冷酒烫了一下,燎皮地疼。所幸秦灼随即接过盏子,连他的指头都没碰。 萧玠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轻声说:“大君,你抱抱臣吧。” 秦灼没吱声。他穿一件大袖袍衫,正抖了抖袖子露出双手,这是个揖手说话的开头。萧玠却误以为他要抱自己,满心期待地上前搂住他脖子。 众目睽睽。 秦灼双手僵住,忙抬眼去看萧恒。萧恒身形微动,却只温和笑道:“太子和秦大君亲热。” 秦灼滞了一会,这才虚虚抱了下萧玠,又随即放开,将身躬得更低,拜道:“蒙殿下降阶之礼,臣不胜感激。鹤驾尊贵,臣伏请殿下入座。” 萧玠捏着衣角,有些手足无措。 前几日李寒讲礼,论到跪拜,对他说:“羊羔跪乳,此乃古今孝道。” 萧玠问:“如果父母跪拜自己呢?” 秦灼驾同天子,李寒并未联系到他身上,便道:“需知庶子跪生母,天子跪上皇。使父母跪拜,必是有事使父母求不得,又予折辱,此大不孝。” 此大不孝。 我大不孝。 萧玠脸色雪白,立在原地无法动弹。还是上首萧恒招手道:“阿玠,到阿爹这边来。” 他乌黑的眼睛动了动,有些惶惑地点了点头,一个木傀儡般,被线牵着转身回去。 待他入座,秋童便捧了一只小碟过来,道:“奴婢切了盘梨子,润喉润肺,殿下尝尝,可甜。” 萧玠便道:“谢谢秋翁。” 萧恒教得他好,秋童最早被他谢时,吓得只差磕头。如今也习惯了,只眯眼笑道:“殿下喜欢就好。” 萧玠捧着小口地吃,揉了揉眼,没吃几口又揉了揉。萧恒来问,只说有小虫儿迷眼。秋童见他吃得仍不方便,便又将梨子切成小块,低声道:“一会奴婢带殿下出去捉萤火虫,行不?” 苏合对外称东宫大女官,正侍坐在旁,闻言也柔声道:“捉完萤火虫,妾给殿下弹最喜欢的曲子。”又问道:“殿下眼痛吗?” 萧玠点头,“有一点。”又强调道:“是因为小虫子。” 苏合道:“是,殿下不要怕,如果眼睛痛,流泪是正常的。” 萧玠更用力地按眼睛,说:“今天是阿耶的生辰,哭不好。” 苏合将梨子递给他,他便捧着梨,故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想让人以为他害了困。他把眼泪擦干净,对萧恒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用口型说,梨子好吃。 *** 今夜秦灼不得脱身,本记挂着萧玠,奈何众人争相敬酒,连萧恒都没给他挡住,直吃了个醉倒。 宴散过后,萧恒搀扶秦灼进殿,当即被那醉鬼缠成一个。 宫人只低头看脚尖,听得内殿帘子一摔,秦灼咕哝道:“儿子。” 萧恒说:“阿玠回去了。” 秦灼道:“他吃得好少。” 萧恒便哄他:“东宫有厨子。我去烧水,你泡一泡再睡。” 秦灼却撂开这话,问:“你颈子上,谁的胭脂?” 萧恒道:“什么胭脂?”静了一会又道:“昨夜有猫抓的。” 秦灼犹说不止,一会嘴便被堵上。 又一阵衣衫窣窣,低吟浅浅,她越听脸越烧,便专心去数地毯上的绣球花瓣。正数完一簇,忽听外头有人叫:“阿耶。” 她骇了一跳,忙应道:“是太子殿下吗?” 孩子微微咳嗽一声,小心问道:“阿耶吃了好多酒,有没有头痛?” 里头动静仍断断续续地响,宫人便道:“应该没有的。” 他个子小,只一个礼冠影子投在窗上,似一只欲飞的鹤。那鹤轻轻振翅,萧玠便细声细气地问:“那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宫人只得道:“陛下和大君已歇下了,明早妾告诉大君,殿下来过了,好不好?” 窗外静了一会,如不是那顶冠子的影子还在,她就要疑心萧玠已经走了。或许已经走了,那只是盆兰花的影子吧。 宫人这么想着,正要开门去瞧,却听萧玠声音在这时响起:“那劳烦姐姐煮个汤水吧,阿耶吃过酒常要吃的那个。阿爹之前说要吃了它再睡,不然胃痛。”他又补充说:“我怕阿耶半夜醒了胃痛。” 宫人道:“妾今夜便给大君煮下解酒汤。” 他似有许多事要嘱咐,却偏偏欲言又止,一句话也说不出。宫人刚要询问,便听他道:“我没有事,只来瞧瞧,阿耶既然睡了,我就走了。” 那双鹤翅终于拍动,渐渐从天际般的窗棱上飞落,他还是要走了。 临走前太子说:“麻烦姐姐,不要说我来过了。” 窗外,萧玠抱着一碗坨了的面走下台阶。苏合在一旁帮他掌灯,轻声道:“殿下不如放在小厨房,大君明日醒了正好做朝食吃。” 第112章 “明天就不是阿耶的生辰了,”萧玠说,“明天,就只是一碗面了。” 苏合便道:“那妾帮殿下倒掉吧。” 萧玠摇摇头,说:“阿爹说的,不能浪费粮食。”他抬头道:“我吃不完,阿合姑姑能不能和我一块吃。吃完了,我想听姑姑弹曲子。” 苏合轻轻颔首。 东宫也明了一夜的灯。 苏合弹了首热闹的宴飨曲子,萧玠似乎渐渐开心起来,闹着要学琵琶。苏合便从背后拥了他,教他用拨板。萧玠转着几个玉轸玩,苏合再弹,分明是同样拨法,调子却呜呜咽咽地伤心起来。 萧玠拿一只红牙拨子遮在嘴前,小声说:“姑姑,我和你说个秘密。” 苏合附耳过来,听他慢慢说道:“我知道,阿耶想再要个小孩。” 苏合惊讶于他的早熟,低头正看见他认真的眼睛。 萧玠说:“那天他们和小姑父说的话,大部分我都听得懂的。我也知道自己不够好。好生病,也不好好吃药,但我在慢慢改了。” 他把拨子盖在眼皮上,过了一会才开口:“我其实想,阿耶能不能等等我,我会都改的……别……” 别对我失望。 别不要我。 苏合轻声道:“怎么会呢,殿下是大君和陛下最心爱的孩子,也是妾见过最懂事的孩子。殿下做得很好了。” 萧玠往苏合怀里缩了缩,为秦灼点亮的白夜似乎将他烧痛了。他喃喃道:“阿合姑姑,我原来问老师,什么是娘。老师说,生育我,乳养我,照料我吃饭睡觉,帮我盖被子,为我缝衣裳。那双姑姑就应该是我的娘,但她没有生我。生我的是阿耶,但阿耶……他不能当我的娘。现在你来了,那你和双姑姑能不能轮流当我的娘呀……我看书上讲,没娘的孩子是很可怜的,我不想那么可怜。” 第87章 八十二 狩猎 八月二十,青天如海。 天子携太子驾幸上林,先不登台,只入帐落座,与众人分吃新酿的谷酒。 萧玠头一次穿骑装,十分新奇,却记着在人前,不肯轻易显露神色。只坐在椅中,目光追着秋童倒酒。 见他伸头去瞧,萧恒便递碗让他浅尝一口。萧玠已学会不动声色,只点点头道:“好喝。” 萧恒笑道:“这酒可比你前几日尝的要辣不少。” 萧玠垂了点眼皮,笑起来已有点未来风度的影子,只道:“臣不敢欺君。” 他此话一出,萧恒似错过了他许多年,眼珠定在他脸上,认认真真地打量。萧玠到底耐不住他盯着,一会便低下头,双手去绞袍子角。 萧恒见他恢复这副小儿姿态,恍惚笑道:“总觉得短短数日,太子说话做事都稳重许多。” 许是在人前,萧玠连争辩都温和:“臣已经大了。” “太子急着长大,是催着当爹的老啊,”萧恒笑道,“一会殿下上来,替阿爹拔一拔白头发。” 如此说笑一阵,酒碗见空。杨韬放下盏子,笑道:“陛下节俭,上元未开宫宴,臣等为殿下筹措的贺礼也未能面献。今日准备一物,特来呈献殿下。” 侍人捧上一套马具,鞍鞯、辔头俱全,只是十分小巧,当是小儿所用。萧玠坐得更直一点,揖手道:“多谢相公。” 汤住英亦笑道:“我们倒也有准备,却不及杨公远矣。” 萧恒抬手,侍人便再满酒,他道:“他一个小孩儿,有劳诸位惦记着。” 众人见天子兴致正好,便一一献礼。秦灼在右手打头坐着,对一旁侍坐的陈子元道:“今日颇有储君的样子,换成之前,早撒手抱着去玩了。” 陈子元闻言去瞧,正见夏秋声献上套皮影,素屏上挂盏小玻璃灯,全做月亮。之后明烛微照,影出两人两马的身形。萧玠看戏演起来,虽亮了眼睛,却仍坐在椅子里,只问了一句:“这是演的什么呀?”夏秋声笑答道:“萧何月下追韩信。”萧玠只追问了典故,依礼道谢罢了。 陈子元喜忧参半地叹道:“殿下懂事是好,只是北地这深墙大院关得人紧,臣担心再过几年,殿下仍是稚龄,却不复天真。” 秦灼盯着萧玠看,语气听不出波动:“你这几天倒爱感慨。” “这不也要当爹了吗,”陈子元摸着刀柄,“只盼着它开开心心罢了。” “帝王家,天真要不起。”秦灼又吃了盏酒水,看着碗底一层薄光,“谁叫他老子是皇帝。” 这一会,屏后咻地一声,萧何和韩信策着一黑一红的马,一前一后地原路折回。 萧玠问:“怎么这样轻易就回去?”夏秋声道:“韩信只求个国士以报。不得重用,是以离开;汉王封他作大将,他便得偿所愿。”萧玠问:“如果不做大将,韩信便一定要走么?”夏秋声答道:“武人的军职便如文人的纸笔,抱负不能实现,他一定要走。”萧玠又问:“不走会怎么样?”夏秋声不料他这样问,想了一会方道:“他不走,就会死。”萧玠沉默一会,说:“我还不太明白,想过一会再请教。”夏秋声笑道:“殿下有什么不明白的,臣现在作答即可。”萧玠有些苦恼,“可是,可是我现在脑子不太够用。” 萧恒闻言笑道:“是个有自知之明的。” 夏秋声将皮影递给萧玠,萧玠摸了摸,想递给萧恒收着。他手里出了汗,那钉皮影的木签子又滑溜,就要跌下去。 他忙着急去抢,手上这样一扑,一支皮影便直直飞出去,只闻当啷一声,竟稳稳落入杨峥要献的双耳投壶里。 杨峥便提壶立起,笑道:“射为君子六艺之一,投壶,射之细也。[1]殿下第一矢便正中壶腹,看来有大天赋。” 萧恒笑道:“早闻杨郎投壶京中之冠,来教我儿,大材小用。” 杨峥揖手道:“愿请殿下折节下降。” 萧玠以为闯了祸,惴惴去看萧恒。萧恒拍了拍他的脑袋,只含笑道:“去学吧。” 他再偷偷瞧秦灼,见秦灼也微微颔首,才放心下了台阶,走到杨峥身边。先看了看到自己肩膀高的投壶,问:“里面好多红珠子呀。” 杨峥道:“是红豆。” 萧玠问:“是熬粥吃的小红豆吗?” 见杨峥点头,他的玩性这才露出一点,又深深吸了口气,赞叹道:“相公身上好香,比……我阿爹身上都香。” 他记不清官职,一律只喊相公,倒也没大错处。杨峥闻言道:“许是臣这只香囊。”便从腰间牵出枚湖缎缂丝香囊,由萧玠轻轻抚摸。 他犹奇怪道:“臣听闻陛下从不熏香的。” 萧玠怕圆不过去,便要再投壶,学了好一阵,只在左耳处中了一支。 不一会他投累了,剩下满地乱矢。宫人忙去捡,他也帮忙拾。众人道:“殿下千金之躯,岂能操此劳役?”萧恒笑道:“他这个年纪,猎户之子要入山,农户之子要种地,太子只弯个腰罢了,谈何劳役?” 秦灼一直不动如山,待众人献礼结束,他才笑道:“臣亦有一礼,愿献与殿下。” 萧玠听闻他说话,竭力想藏,开心之意仍溢于言表。秦灼微微躬身,将手送过去,道:“请殿下随臣移步一观。” 阿耶这是要……牵自己吗? 萧玠小心翼翼地递过手去,当即被秦灼握在掌心。 他的手比阿爹稍微小一点,但要比阿爹暖和许多。阿爹整个人一年到头就像个冰疙瘩,他最喜欢夏天找阿爹,凉快地似抱个大冰鉴。但阿耶更好,阿耶冬暖夏凉。 萧恒也从阶上走下,笑道:“众卿也一块看看吧。” 众人便随之出帐,正闻秦灼掐指哨了一声,草场尽头当即传来一声马鸣。马蹄达达声遥遥响起,不一会,便见一匹乌黑油亮的高大骏马奔腾而来。 秦灼装模作样地萧恒道:“陛下,臣僭越了。” 萧恒乐得跟他打配合,抬手做了个请。 秦灼便将萧玠抱上马背,又将披风一拨,黑绸坠地时他已拥萧玠在怀,双脚正踏入镫中,在儿子耳边道:“坐稳了。” 萧玠尚未从惊喜中醒神,便闻一声鞭响。在秦灼的喝马声里,元袍疾驰如飞,直直向林前刺去。 *** 帐前,李寒人模狗样地替萧玠清点礼物,对萧恒道:“不少啊,拾掇拾掇卖了,够陛下在西夔的一身家当。” 萧恒问:“你的呢?” 李寒坦然道:“臣今日不同殿下要窗课了。” 萧恒点头,“这礼物估计他最喜欢。”又想起什么,问:“玉清怎么没到?” “告了风寒,头痛得下不来床。怕过给殿下,也作罢了。”李寒正说着,恰从群臣中看见一个人,问,“这位是大君的恩师?” 萧恒顺他的目光望去,点头道:“南秦太宰裴公海,和子元一块到的。当年秦善篡位,裴公海刺杀未遂,全家流放。善制砚台,天下闻名,听说也是靠砚台重新找到的少卿。他字君砚,制的也称‘裴君砚’。裴君一砚,举世难求。” 第113章 李寒看了看萧玠收的那一堆礼,“一整套文房四宝——西夔营三年的粮草挣出来了。” 萧恒也笑道:“下次叫裴玉清见见,说不准三百年前还是本家。” 李寒颔首道:“裴氏出过两位公夫人,族谱是能赐宗牒的。莫说三百年,八百年前都能查。”又道:“听闻裴太宰膝下有一儿一女,皆在当年流放时失散。这位裴娘子和大君还是指腹的姻缘,听说连幼时的书房都用了人家的闺名。真抬了名分出来,连段氏都要礼让三分。” 萧恒面不改色,亦点头道:“原配。” 李寒语气悠长:“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两人望着草场,相对笑起来。 *** 萧玠紧紧抓着马鞍,阳光迅疾地拍打在脸上。他沉浸在头晕目眩的快乐里,都不敢大口呼吸。 秦灼左手拢着他握缰,右手抽动马鞭,呼喝声从萧玠头顶传来。他一身大红骑装,萧玠便似被拥入火的胸膛。那团烈火温柔问道:“害怕吗?” 萧玠狠狠摇头,小脸涨红,大声叫道:“要更快!” 秦灼放声大笑:“好,不愧是老子的种!” 话音未落,便闻马鞭一声脆响,直把秋风撕裂个口。元袍的鬃毛如黑色招旗,呼啦啦地拂在萧玠脸上。汗水和草木气息扑面而来,野性的味道。 他正要说话,元袍突然疾冲起来。萧玠只觉坐在一支飞箭上,嗖地一声射出去,忙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阿耶搂紧他,低声道:“不要怕。我在你身后。” 不要怕。 萧玠小心翼翼地睁开眼。 天空似个高居宝座的小孩,却惧怕马蹄的鼓点,不住地从座位上哧溜下滑。马背每颠簸一下都会骇一跳,青湛湛的脚丫便离他更近一寸。云彩也会跑,紧紧追着他们的马蹄,或快或缓,总不肯停下脚步。不远处的树林飞速后退,排山倒海般,撤得太快,以致变作一把巨大篦子,向后直冲冲地擦地投去,丛丛树尖便是青翠梳齿。 还有那太阳。金灿灿,明晃晃,似将甘露殿中的大铜镜悬上。 萧玠不由抬头,想看看太阳里能不能映出阿耶的脸。摇摇欲坠的青天下,他先见到了前所未有的阿耶。 秦灼鬓角濡湿,似晕了两朵剪纸的黑丝莲花。面庞喝足了酒般微微发红,眼神晶亮,衣衫被风向后鼓去,似一片赤红的云帆。 那是属于少年人的神气。 正是如此,萧玠微妙地触碰到秦灼不属于他的少年时代,这让他心生向往。此时的秦灼,似白日策马,烈火迎风,明亮的、意气风发的,光芒万丈的。 他打马的样子吸引过无数人,但他的马蹄只为一人驻过足。 萧玠往后扭头时秦灼同样回顾。帐前,天子黑衣被风吹拂,似响起了掌声。 马头突然调转,猛地向帐前冲去。 萧玠胸腔里咚咚直响。阿爹的脸近在咫尺,元袍却没有止步的意思。 萧玠只觉拥着自己的手臂猛地收紧,阿耶竟如拔河一般,将元袍的颈子生生拽起来。 元袍不会痛吗?他这样想着,黑马已半身直立,他叫也不敢叫,不受控地向下跌落,却直直撞入阿耶的胸膛。阿爹瞧着头顶马蹄,毫无怯意,甚至眼含笑意地摇摇头。 只听嚯地一声,阿耶已伏龙般地将元袍控住。马蹄向后踏了两踏,阿耶对阿爹笑道:“完璧归赵。” 陈子元立在一旁,只作不忍直视,心道这么多年老夫老妻,大庭广众下还跟个花孔雀开屏似的,至于吗。 萧玠却犹在梦中,由秦灼抱起递给萧恒。待他抱住萧恒脖颈,方如梦初醒,兴高采烈道:“臣也要学骑马!” 萧恒失笑道:“我还以为把你吓着了。” 秦灼翻下马背,也笑道:“臣还有一物,欲献与殿下。” 陈子元会意,吩咐了侍从几句。不一会,侍从便牵了一匹枣红马驹来。 那马已换上杨韬所赠的一副马具,见了人怯生生的,睫毛扇着微微闪躲,倒很像萧玠再小一些,见了生人便往秦灼身后钻的神态。 萧玠见了,呀的叫了一声,忙跑过去抚摸马背,“小马!” 秦灼双手搭着膝盖微微躬身,问:“殿下喜欢吗?” 萧玠用力点头,摸了摸马驹耳朵,那马便转头在他衣襟上蹭了蹭。萧玠问:“是个男孩子吗?”见秦灼颔首,又兴奋地问:“我能给他取名字吗?” 秦灼笑道:“请殿下赐名。” 萧玠认真思索片刻,看见那只投壶,忽然福至心灵,双手合十道:“小红豆!” 秦灼扑哧笑出来,问:“等他长大了,总不能再叫这个名吧?” 萧玠早想好答案:“长大就叫大红豆!” 众人俱笑起来。林间侍从望着天色,已将大旗举起,示意可以狩猎。 萧恒正教萧玠认马具,便笑道:“众卿先行,我陪儿子待一会。” 秦灼为南秦打头,自然不好留下,便上马行到白虎赤旗底下。临行前回首,见萧恒正将缰绳递给儿子,教他如何控制马头。 萧玠坐在小马背上,小声道:“可如果用力勒他,他会不会痛呀?” 阵前三声鼓动,场上百马皆蓄势待发。秦灼便转回头,振动缰绳,打马往山中去了。 *** 虽是白日,林中依旧雾霭氤氲。陈子元射了头猞猁狲,还未抄起来,当即听身边一声弦响,远处树丛一动,一头麋鹿应声仆地。 鹿颈上钉一支大礼随侍箭,长三尺一寸,杨杆,雕羽,朱漆,除天子外,普天下唯一人可用。[2]而此箭虽利,但射程远到难见射手,要贯穿鹿颈,所引定是强弓。 陈子元往前驱马几步才看见鹿角,对秦灼笑道:“自打殿下出生就停了你的狩猎,今年刚解禁,技痒许久吧?” 秦灼一转扳指,青石虎头咬紧弓弦,又是扑地一声。一株柏树折了一半,一头白狐狸蹿入草中,旋即不见。 陈子元嘘声道:“哟,没中。” 秦灼也不恼,只放下落日弓道:“阿玠长得快,寻思着再给他做件袄子。他黑红衣裳多,想要白的。” 言及太子,陈子元一箭射了一双白兔,边道:“刚跑了一圈就要他学骑马,小心揠苗助长啊。” 秦灼道:“南秦的儿郎也算马背上长大,四岁不算早了。” 陈子元只将那两只兔腿射伤,随手捡起丢进马头的小竹笼子,留给萧玠平常玩,“那是人家孩子,小殿下什么身子骨,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儿子身体好得很。” 陈子元知道犯了他的忌讳,只撇撇嘴,也不争辩。静了片刻,他忽然听身旁人道:“我能载他一时,能载他一世吗?” 秦灼又抽了支箭,语气无波无澜:“想骑马就得自己学,想病好就得自己吃药。爷娘都是走在前头的,没人能护他一辈子。” 昆刀被关在笼里许久,秦灼便带它入林,随意找点吃的。白虎一跃而去,草木一阵摇动便无踪迹。 秦灼叫一个侍从盯着,免得昆刀被当猎物射了去,又对陈子元道:“往前看看。” 陈子元笑道:“那么喜欢那头狐狸?” 秦灼不答,一径打马入林了。他又策马许久,前头山石横生,犬牙交错,底下裂出一条溪水,似一条水光油亮的银蛇。蛇头处生一片结红果的灌木,枝叶茂密后,隐约露出一点阴白的影子。 秦灼按住马蹄,双指捋箭,正要搭弓,忽闻远处一声虎啸,整个林子都震了一震。那畜生趁他分神,扭身窜掉了。 昆刀常与人相处,少作此等咆哮。虽如此,秦灼心中依旧惴惴,也顾不得那狐狸,忙拨马回赶。 远远能望见林子尽头时,听得有人口呼“大王”,他来不及勒马,见是方才那侍从半边袖管浸了血,急声道:“昆刀不知怎么发了性,直接往林子外冲出去了!属下无能……没有拦住……” 秦灼举目望去,见林外草场上一片空旷,只一个小儿操纵着小马原地转圈。白虎发疯一般,直冲那一人一马奔袭而去! 第88章 八十三 射虎 一刻前,萧恒抬首看了看日头,将缰绳递给儿子,道:“请这两位内侍看顾你一会,阿爹去给你端药。” 那两名内侍忙道:“奴婢们取药即可,岂敢劳烦陛下。” “太子换了服新药,他的女官怕也不清楚。”萧恒捏捏儿子的脸,问,“阿玠要下马吗?” 萧玠好容易学会控制方向,正玩得起劲,只握着马鞭摇头,“臣也要吃甜水。” 萧恒便放他自己骑马,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进了帐子,便启了一方匣子,取出几只药包,嘱咐了苏合煎药次序。又打开一只干荷叶,拿小匙挑了点梨膏,又兑了碗热水摇着。 那点膏子将要化尽,萧恒忽闻远远一声虎啸。几乎是同时,帐外响起纷杂的脚步声和叫喊声。 苏合闯进帐子,白着脸失声叫道:“大君的白虎发了性,冲太子殿下扑过去了!” 第114章 萧恒脑中一道惊雷劈落,当即抄刀立起,不管不顾地往帐外冲去。众人喊他也听不见,劈手夺了马就要走。 汤住英见他形状如狂,忙上前抱住马腿,高声道:“弓箭手已经赶去了,天子不涉险,陛下冷静!” 萧恒如今哪听得见这些,拨马向前冲去。这一拦一停间,场上景象叫他触目惊心。 萧玠小小一个,仍坐在马上,似被吓得不敢动弹。那白虎比成人仍高一头,大张血口,已直直飞扑上去。 白虎身后,一匹黑马疾驰如飞,马上红衣人拉满了弓。 猛虎一啸,众人只觉肢骸冰冷,腿脚俱麻。在场文官何曾见过这等场面,连杨韬都三魂丢了七魄,颤声高喝道:“这是刺驾!” 帐子设在林边,距场上有一段距离。萧恒一马在前,只恨不能插翼。身后射手忙拉开弓箭,萧恒当即喝道:“只射杀这畜生,不许向秦君开弓!” 箭雨纷纷而落,于白虎而言却不过银针下刺。它疾奔过去,忽然身形一定,爆发一声震地怒吼。 萧恒这才看清,它颈上已被长箭钉了两个血洞! 箭尾颤颤,雕羽朱漆,天子以下,大君用箭。 秦灼来不及落箭,只欲亲身将虎引开,便纵马狂飙上前。不料白虎杀性被激得厉害,竟不顾这两箭之痛,直接纵身一跃,将萧玠扑下马来! 帐前李寒厉声呼道:“全部禁卫上场,保卫太子和陛下!” 他话音未落,场上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连虎声都盖过去,直叫人浑身一震。 杨韬这才回过神,喘着气问:“大相,秦君在喊什么?” *** “闭眼!!!” 萧玠被昆刀扑倒时,听见了这句话。 后背狠狠撞在地上,胸前撕裂的痛楚犹甚,他整个人似被从当中劈成两半。白虎脑袋大如车轮,獠牙如柱,满嘴都是常年食生肉的腥气。 血盆大口正要冲他的头颅咬下来。 扑哧。 那张黑洞洞的虎嘴里,骤然射出一枚箭头。 不足一寸的距离间,白虎的血涎滴在他脸上。昆刀忽然浑身一僵,直接压倒在他身上。 像被死亡压住了。 我要死了。 这念头涌出的瞬间,萧玠意识模糊起来。忽然身上一轻,白虎从上方移开。 一片刺眼光芒里,露出秦灼沾血的脸。 *** 片刻之前,夏秋声瞠目问道:“这是……要射连珠?” 李寒目光凝重。 黑马四蹄如飞,背上似着了火。秦灼竟抛缰弃鞭,只凭双腿控制马蹄方向,拔出最后三箭对准虎头。 他离白虎不过一丈之遥。 “这三箭下去……此兽如凶性大发转奔大君,这般距离,如何逃脱?”夏秋声喃喃道,“秦君……竟肯为太子舍命至此!” 李寒屏息凝神。 生我死我,唯我父母。 一声弓响,脆如裂帛。 秦灼竟踩镫直立起来,三支长箭首尾相接,死死钉向白虎后脑! 昆刀哀吼,震耳欲聋。 他双手沾着血,丢掉断弦的弓。 *** 侍卫用马皆惧于虎威,两腿觳觫,只欲掉头奔走。只有一黑一白两匹骏马,不顾死活地向白虎冲去。 几乎是秦灼再射三箭的同时,萧恒用尽全力将刀掷出,直直刺向白虎背部。 正在此时,昆刀压着萧玠,轰隆一声重重倒下。 秦灼险些呕出口血,将落日弓一扔,近乎摔倒地滚下马背,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 蹬开昆刀时,他看见萧玠浑身是血地倒在草窠里。 不要。 秦灼十指被弓弦勒得鲜血淋漓,手臂也被乱箭射伤,只浑无知觉般跪在萧玠身边。伸手给他擦脸,却越擦越红。 不要。 他颤声叫道:“阿、阿玠。” 萧玠却睡熟了般,在他怀中一声不吭。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在萧恒飞奔过来时,他猛地抱起萧玠,崩溃地失声喊道:“太医!太医呢!快救太子!快救太子啊!!” *** 帐中满是血气和药味,太医坐在榻边施针,抬头觑着萧恒脸色,战战兢兢道:“陛下……” 秦灼失魂落魄地立在榻边,萧恒一只手搀着他,对太医道:“直言便是。” 太医将头压得更低,拱手道:“殿下性命无忧,后背与前胸也只是皮肉伤,并无大碍。”他偷眼看萧恒,“只是……” 萧恒低声道:“只是如何?” 太医问:“臣听闻殿下出生尚不足月。” 萧恒察觉身边人突然颤抖,便安抚地握住他,答道:“八个月。” 太医颔首道:“殿下应当在胎里养护不周,如此带下了病根,易喘易惊,肺器发育也不好。原本仔细调养应无大碍,只如今……” 萧恒急声问:“如今怎样?” “如今遭今日一骇,只怕胎中病症一应发作。”太医急忙跪地叩首,“臣万死,恐怕殿下难以终年了!” 他俯身在地,只听茶碗一碎,不料竟是这位南秦诸侯先失了态,骤然厉声喝道:“诅咒太子,依法族之!左右,还不将此贼拖下去!” “呼喝天子侍,斩杀天子从,大君好大的威风!”杨峥亦在当场,拱手道,“此虎是大君豢养长大,如今袭击太子,大君就没什么话要说吗?” 秦灼双目俱红,从牙关里挤出字:“你什么意思?” 杨峥不退不避,撩袍跪倒,“臣怀疑殿下遇袭,是为人谋划!” 秦灼冷笑两声,指着榻上萧玠,好笑道:“我杀他,你说孤杀太子?” “天家乱,边家幸。在场众人,此虎为何只袭太子殿下,”杨峥直视秦灼,厉声问道,“大君说得清吗!” 秦灼有口难言,如今更是百口莫辩,又痛又怒,当即红了眼圈,冲萧恒道:“你的臣子,你跟他说!” 杨峥不依不饶:“威逼天子,恫吓君王,这就是秦君该有的礼数吗?” “若无秦君,太子恐怕已葬身虎口了。”萧恒扶住秦灼,声音平直,“众卿先退下吧,太子需要静养。” 众臣虽有不忿,却仍遵旨退下。临出帐前,忽闻天子道:“渡白调令禁军,将上林苑围成铁桶,一只鸟都不能放过!” 李寒看了眼萧恒的脸色,利落道:“臣遵旨。” 帘子轻轻落下,将生气隔在外头。萧恒见秦灼面如死灰,便柔声劝道:“你别担心,郎中的话且听一半,当年多少人说我活不了呢。先包扎一下伤口,好不好?” 听他这话,秦灼眼泪霎时扑簌簌落下。他整个人站不住,扑通一声倒在榻边,跪地掩面痛哭道:“他才这么小,我叫他骑什么马……还有昆刀,明知是凶兽,我放它出来干什么……怪我,怪我啊!” 萧恒忙跪下抱住他,半搀半扶地将人搂在怀里,瞧见萧玠面无血色的脸,也落了两行泪下来。 如此相拥许久,秦灼才渐渐软在他怀里没了声息。萧恒只怕他昏了过去,刚要扶人起来,便听气息奄奄地一声:“六郎。” “我对不住你。” 萧恒低斥他:“说什么胡话!” “当年是我亵渎神灵,这是我的业障。”秦灼手脚无力,勉强靠他臂膀才支起身子,“可阿玠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要报应在孩子身上?” 萧恒见他目光涣散,用双手抱住他的头,自己也是满面泪痕,犹劝道:“阿玠这事古怪,不查清楚,咱们谁都不能倒,不然才是对不住他!你是他阿耶,儿子还不明不白地躺着,你得撑住。少卿,我们都得撑住了!” 秦灼点点头,由他紧紧抱在怀里。两人相互依靠着,萧玠仍呼吸微弱,连指头都没动一下。 *** 八月二十,皇太子遇袭,天子封上林,大相李寒盘查百官。 太医险遭灭门之祸,如今再进帐,头似提在脖子上。此番觐见,天子面上依旧如常,秦大君也已平静下来,手臂、十指也草草包扎,只红肿着眼睛,见了他先道:“孤一时情急,唐突了太医,还请阁下莫要见怪。” 方才那阵仗,比起天子,秦君倒更像太子之父。太医忙道:“微臣岂敢。大君是关心则乱,且臣技艺不精,的确是臣之罪过。” “孤便不与太医说场面话了,”秦灼坐在椅子里,深吸口气,“太子如今……究竟如何?” 太医抬头觑向萧恒,便道:“幸亏第一副汤药灌得急,护住了脏腑心脉,臣方才再诊,察觉殿下脉像已趋平和。如精心调护,虽不至于痊愈如初,总能享耳顺之福。” 刚说完太子早夭,如今改□□到六十无虞,本该惹人怀疑。但秦灼大喜过望,忙问道:“所言当真?” 太医瞥见萧恒微握两下的手掌,忙俯地大拜道:“千真万确!” 太子受伤,诸侯比天子都着急,天子还跟着瞒伤势。真是前所未闻。 第115章 他额头紧贴地毯,被糙毛刮得刺痛,却不敢动弹。半晌后才听秦灼和缓了声音:“我……陛下便将殿下托付与太医了。” 他高声道:“臣必当尽心竭力。” “孤还有一事要请教太医。”秦灼道,“这畜生是孤亲自豢养,已被驯得极其温良,无孤旨意绝不敢伤人。且太子与其相处日久,十分亲密,说它无故扑杀太子,孤不信。” 太医沉吟片刻,“臣当时也在场……看这白虎发威的确不似寻常,应当是受了刺激。” 萧恒坐在一旁,便问苏合:“昆刀近日都吃了什么?” 苏合道:“如同往常,新鲜生肉罢了。” 萧恒便嘱咐侍人去取它的食盆,又问:“这几日都有谁接近过它,又由何人喂养?” 苏合思索一会,答道:“东宫中人对它都十分畏惧,不敢轻易上前。一直是殿下和妾来喂养,从未假手于人。” 萧恒问:“你不怕虎?” 苏合道:“起初是怕的,只是陪着殿下喂了几日,渐渐就不怕了。” 说话这会,侍人已将食盆取了。脸盆大的一只铜盆,里头还有半块未食尽的牛腿肉。太医细细嗅了,又取针来试,摇头道:“陛下,此物并无药物。” 不是在饮食里。 苏合刚想起什么,忙道:“昆刀还有口气,太医要不要看看?” 萧恒转脸向秦灼,问道:“还救吗?” 那人左手拇指搭在青石虎口上,静了许久后才道,“救吧。” *** 不过一盏茶后,太医再度进帐,李寒也过来探看太子,正沉吟道:“问题或许出在殿下这里。” 秦灼便对苏合说:“将殿下的衣物取来给太医瞧瞧。” 苏合便将一件玄色白蛟的骑装捧来,衣襟已被鲜血浸透,胸口、衣摆亦撕成碎布,十分触目惊心。秦灼当即扭过头去,萧恒便紧紧握住他的手。 太医用镊子夹取衣物,一番察看后问道:“敢问陛下,太子平日起居可用香料?” “太子年幼,不敢轻易与他佩香。”萧恒眉头一皱,“可有什么古怪?” 太医道:“殿下衣衫上,隐约有抱香子的味道。” 他此语一出,萧恒已然变色。太医对秦灼解释道:“抱香子又称猛虎行,古时捕虎人为了引诱老虎,常以此物和生肉作为引子。此物以气诱,生肉以味诱。虎者见此,如见活食。但殿下衣上只有些许,不仔细辨别难以察觉,似乎是沾染所至。不然只靠这些,应当不至于令猛虎袭击。” 秦灼忽然想起什么,解下。身上香囊递给他看,“孤带太子骑过马,是不是这个的缘故?” 太医接过察看,摇头道:“大君这只香囊并未被动手脚。” “既有了头绪,一切就能入手了。”萧恒冷声道,“传我的令旨,依次盘查百官,尤其查看各位都熏了什么香。” 李寒当即领旨告退。萧恒冲太医打了个眼色,便立起身,轻轻按了按秦灼肩头,温声道:“我出去看一眼,你陪陪阿玠。” 秦灼没什么反应,只看着榻上点了点头。萧恒刚要出去,忽听秦灼说:“近了身,就该考虑里头人了。” 他怀疑萧玠身边有内鬼。 萧恒便道:“东宫那边,我找人去围。” 秦灼站起来,眼里有了一点光辉。 “我亲自去。”他说。 萧恒与他对视一会,颔首道:“你是龙武卫大将军,除龙武之外,太子六率全部由你调动。不放心别人,就带子元他们去。” 秦灼面无表情,撩袍跪倒,一个头叩在地上,“臣谢陛下!” 太医看看萧恒,又看看他,还真弄不明白了。 *** 既如此,秦灼便领天子卫队封闭宫禁、严查东宫。萧恒目送他出了上林,方问太医道:“太子的病情究竟如何?” 太医连忙跪地,叩首道:“请陛下恕臣欺君之罪!臣便是华佗再世,六十之寿,怕也……无望。” 萧恒道:“你直言便是。” “殿下原本便有喘疾,如今数症并发,需得悉心养护。诸多事项,臣会列一张单子给陛下。”太医躬身道,“臣才薄技粗,如按此调养,可保至成人无虞。” 成人。二十岁。 十六年。 太医许久没听见萧恒吩咐,大胆抬头看他,不由大惊。 萧恒额角青筋暴起,呼吸难闻。可怕的是,他双眼血丝渐作青黑,一双瞳仁竟略微发红。 这是心智淆乱或毒发的前兆。 太医忙去扣他的手腕,却被当即拂开。他眼见天子扳下一只黄铜带鈎,啪嗒擘作两半,倒了两粒黑丸合在口中生吞下去。 过了片刻,方听天子平复了气息:“我儿还要拜托太医多多照料。” “臣必倾尽所能医治殿下,”太医斟酌了一会,道,“陛下……还是要珍重圣躬,切莫讳疾忌医啊。” 萧恒突然转头看他。他甫一对视,双眼便似被鹰喙一鈎,忙要跪倒,“臣失言,陛下恕罪!” “太医直言,何罪之有。”萧恒搀他起来,平淡道,“但你什么都没看见,对吗?” 太医连连颔首,“陛下说的是,臣什么都没看见。” *** 李寒雷霆手段,不过申时,香料便查出眉目。 他奉上一只香囊,道:“这是左补阙杨峥贴身之物,其中正有一味抱香子。而且他曾佩戴这只香囊接近太子。” 温国杨氏。 萧恒握了那只香囊在手,问道:“渡白以为如何?” “温国公虽处事圆滑,倒不像动用这种下作法子的人,”李寒略微皱眉,“但前一段百官建言立后,推举的正是其女。以臣愚见,切不可草草定罪,但要先行看守杨韬父子,封闭杨府。臣会继续详查,同时,也要等候大君消息。” 萧恒点点头,摸了摸萧玠额头,道:“命左卫前去暂封杨府,但凡强力闯门者,以谋逆论处。一会看看玉清头痛好了没有,要是能下来地,叫他进宫去,帮他阿耶扶一把。” 第89章 八十四 夜奔 日暮时分,东宫闭门。 秦灼步子很快,被门槛绊一跤也没有踉跄,整个人撞破珠帘,提着朱弓跨进来。 外头响雷般的跑踏声越来越近。夕阳惊下天,跌了满地血。 宫人小柔正捧了铜盆请他净手,龙武卫已闯进来。两列立在朱墙根下,两列把守门前,再有二十人快步跟进殿内,皆拔剑出鞘,严阵以待。 陈子元为首,只穿了身苍青骑装,提刀将铜盆一挡,厉声道:“东府侍者一十九名,内宦押西阁,女侍押东阁,严禁交际,肃静待问。敢交头接耳哭天抹泪的,我拔了他的舌头!” 小柔大惊,也不敢求救,连忙抬头看秦灼,见他仍穿着赴猎那身大红白虎襕衫,却缠了十指,左胸洇着一片深色,脸上也干着血。那把朱红大弓的弦似乎断过,新换了根黑的。 红墙内鲜闻兵马声,小柔只知出了大事,却不知是何缘故。正要遵命下去,猝不及防见秦灼抹了把脸,便见陈子元一手搀住他,高声喝道:“带下去!” 内侍和宫娥分作两列,在刀光里各赴东西。 外头风声吹得梧桐响,连鸦也不敢叫。 秦灼坐到堂中,双腿分跨,两肘撑着弓立地,沉声道:“我查东府,蓝衣查甘露,鉴明围永巷,正康去搜内宦侍卫的耳房,但凡非常,立即报我。” 三名将军揭盔称是,各领人去。秦灼再开口,声音哑了几分:“子元。” 陈子元抱刀道:“臣在。” 秦灼左手拨了一下弦。 铿的一声。 堂中高悬那幅《明华十二女鼓乐图》,其上灵妃红衣低眉,正轻抚一座朱红箜篌。而他右手掌弓,正像个调弄箜篌的姿势。 但弓弦非丝管,声是杀伐声。 在短促的余音里,秦灼再次开口:“领我的手令取名册,查清奴婢身家,从东府开始,一宫一殿不许放过。” 他说:“你亲自去。” 陈子元刚想答应,便听见秦灼颤着嗓子道:“你是他小姑父。” 陈子元抱拳一躬,“首级哥来取,剩下的,我替他姑剁碎喂狗!” 秦灼握住他拳头站起身,两人用力交握一下,他便抄起弓往外走去。见他来,满庭龙武卫提兵躬身。 西阁门被打开,秦灼往上首坐了,对左右将军道:“审吧。” *** 城门落锁前,杨观音匆匆赶回城中。 丫鬟怀中抱一幅下拉条,轻声道:“说好的上完香就回,娘子又是喂金鱼又是看山景,来回还不坐车。若非陛下秋狝不叫女眷,您只怕得跟着国公凑热闹去。” 杨观音头戴幂篱,只露了一条松花色裙边,只道:“这不是赶回来了吗。” “赶是赶回来了,您不看看什么时辰,”丫鬟跺脚道,“夫人千叮万嘱,中午在寺里用了斋饭便回。您可好,这日头都掉下去了。” 第116章 杨观音正欲说话,忽闻远处一阵马蹄声动地。她打开幂篱掉头一看,见竟是一队骑兵,远望总不下百余人马。 丫鬟怯生生地拉她:“娘子……” “白蹄黑马……似乎是白蹄乌,甲片形状如山……锁山甲。”杨观音低声道,“这应当是禁卫。” 丫鬟呀了一声:“禁卫这时候来做什么?不应当在上林苑保卫陛下么?” 杨观音蹙眉道:“天子最忌扰民,未曾清道,禁卫闯市……应当是出了大事。” 丫鬟抚着心口“呵哟”一声:“街上不安全,娘子赶快回去吧。”又问道:“这些什么甲什么马的,也是咱们郎君教给娘子的吗?” 杨观音落下幂篱,笑道:“看书啊。” “书上还教这些?”丫鬟正疑问,忽地想起什么,忙道,“娘子,国公说了,这些杂书不叫你乱看!” “这边风大,我听不大清。咱们还是快些回家。”杨观音只作耳聋,只拉着她回去。 两人转过街角,却见方才的禁军人马驻守此处,十步一人,外有两层。而被围成铁桶的正是杨府! 杨观音一把捂住丫鬟的口,拖着她退回街上。 丫鬟大惊失色,颤抖道:“娘子,咱们怎么办?” 杨观音紧紧握住她,腕上缠臂金也豁朗豁朗地跳着。她深吸一口气:“你去问问周边的摊上,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丫鬟去了不过片刻,回来已急出哭腔:“听说是太子遇刺,怀疑跟咱们国公爷有关。陛下震怒,将人扣在猎场,带兵封了府门!” 她急得跺脚,连声道:“国公和郎君行事正派,哪能做出这等事!娘子,咱们赶紧同他们说清楚!” “不许去!”杨观音疾声喝道,“陛下要封杨府,我们现在回去只会一同关着。趁着在外面,得想想办法……” “可娘子一介女流,能想什么办法?” 杨观音重新放下幂篱,双手已经不再颤抖。她沉吟片刻道:“去李府。” 丫鬟忙道:“对,常听郎君说起,大相最是刚正不阿,说话顶半个陛下管用呢。” 二人不敢耽搁,急急赶路,到达李寒门前却被告知:大相随驾未归。 如今夕阳已没,圆月已上,丫鬟不敢叫她看见泪水,忙擦着脸问:“娘子,这可如何是好!” 杨观音终究是年轻女孩,在墙下急得踱来踱去。她踢了脚石子,低头看了会绣鞋,忽然道:“面圣。” 丫鬟急道:“可如今城门已落了钥,咱们也出不去啊!” 幂篱里沉默了。白色纱帘忽然低下,似被风鼓得微微颤抖。丫鬟知道,她在掩面流泪。杨观音可以流泪,但从不会哭。 忽然,女子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还有一个人。” *** 天刚擦黑,李寒便一骑白马叫开城门,先径直奔向户部侍郎府邸。 裴兰桥正蹬上靴子,便见一道旨意淩空抛来。 李寒大声道:“由不得你装病了。” “太子遇刺,陛下旨意,命你先去巡防营提人,查清京中抱香子的买卖情况。”李寒不待他问直接一气说完,“这些有了眉目,来东宫找我。” 裴兰桥只微微变了神色,当即冷静下来,问道:“可下官记得,抱香子并无毒性?” 李寒从他案上拿了碗水,也不管冷热直接灌了,方道:“大君的猛虎发性,扑伤太子殿下。随行官员中找到了含抱香子的香囊,陛下怀疑是以此诱发虎祸。” 裴兰桥忙将靴子提好,戴上官帽就往外走,边问:“巡防营本是小郑将军麾下,怎么叫下官一个书生带兵?” “事涉杨府,郑素娶的是杨氏女,难免会叫人怀疑徇私。”李寒和他并肩出门,“香囊是左补阙杨峥之物。” 裴兰桥皱眉道:“但依下官之见……” 李寒打断道:“重要的不是你我之见,而是杨氏能否自证清白。兹事体大,我先行一步。” 他便不再赘言,当即打马入宫。 天已完全沉了,李寒远远见东宫里火光涌动,便知不是灯火,是明火执仗。再登阶,隐隐听闻两处阁子传来哭喊,在夜中十分瘆人。他心道欠妥,却不好说什么。 进殿时尚未问礼,秦灼已踉跄上前,把住他手臂问:“阿玠怎么样了?” “臣正是为这件事,”李寒扶住他,“臣会代大君镇守东宫。殿下已苏醒,陛下请大君回去。” *** 今宵明月如银盘。 长安香药铺子有十余家,裴兰桥行动迅速,不过一个时辰便盘查清楚。也来不及再回府中,直接从巡防营手中接过火把充作蜡烛,将十数账本摊在地上,俯身细细查看。 众人见他无用纸笔,两手翻动数册账本,竟毫无停顿、无需复查。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方听他呼出一口气:“成了!” 裴兰桥竟将明细梳理清楚,直接默记心中。 他将一摞册子递过去,翻上马背,揖手道:“今夜劳动众位将军,还请将账簿存盘,以供陛下调阅。” 巡防营依令归队,裴兰桥不敢耽搁,当即打马往宫中去。 静夜无人,又非节庆,长安坊市已闭。重重铺子、屋檐如同松盖,高低错落。青石街道当着月色,如浇了一地酥油,明得晃眼。此时寂静,踏马声显得极其响亮。 裴兰桥正挥鞭疾驰,忽听身后有人遥遥唤道:“侍郎留步!” 他拨马回首,见空无一人的街道尽头,竟跑出一个人影。 幂篱飘拂,裙裾纷乱,想是鞋履已然跑丢,竟赤足奔来。 她上气不接下气,直接扑在他马前,双手将幂篱打开,急声道:“妾有冤情,望面圣上告。妾见侍郎领了诏令,才斗胆前来,求侍郎带我见陛下!” 裴兰桥见她满面泪痕,手脚紫红,只得道:“陛下圣明,绝不会错怪无辜。娘子还是安心回府,等候消息。” “妾可作人证!”她上前扣住裴兰桥马鞍,“妾远远见着侍郎从香药铺子里出来,想必问题出在用香上。家兄不懂这些,他所焚香料、所佩香饰大多由妾料理,陛下如有疑问,问妾才更便利。” 她见裴兰桥皱眉看着,只道他担心惹祸上身,忙道:“妾自知违抗圣意,扰乱法理。妾会禀告陛下,一切罪过,只在妾身。如洗清冤屈,侍郎为天子查证,是立功;还杨氏清白,是我全门恩人。如不幸含冤,侍郎只是仁人心肠,受妾蒙蔽而已!” 杨观音俯首大拜,叩首于地,“侍郎大恩,妾生必衔环,死必结草。求借侍郎马,送妾上天宫!” 夜沉如水,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不过须臾,她听得头顶传来声音,那人低声道:“请娘子上马。” 裴兰桥正勒住缰绳,将手递过来。 杨观音由他手臂带上马背,听身前人道:“非我轻薄,只是快马夜行,还请娘子……抱紧我。” 裴兰桥未闻答覆,一双玉臂却在身后轻轻环住他。他没有停留,当即策马狂奔,马鞭和马蹄声惊了一片人家,楼上窗户次第明起,又纷纷灭了。 行至望仙门前,守城侍卫照拦不误,只道:“未有陛下手令,一应不得出入!” 萧恒只遣他盘查城内,再入东宫与李寒商议,并未有旨意让他赶往猎场。 杨观音自知无果,难免心灰,便打开幂篱欲叫他回去。却闻面前人吞咽一下,腮部侧影微紧,似是在咬牙。 她正欲说话,却见裴兰桥从怀中掏出一支黑绸下拉条,举过头顶,高声道:“陛下有旨,命本官赶赴上林,参议太子遇袭一案——” “圣旨在此,还不开门!” 第90章 八十五 缇萦 秦灼闯进帐子前,先拿手巾擦了把脸,又微微整理衣袍,扮上了笑。 帐里明了蜡,浸着药味,昏得人头晕。帐中未有别人,只萧恒坐在榻边,手中端一碗药,轻声哄道:“再吃一口,好不好?阿耶就要回来了,见了阿玠不吃药,阿耶要生气的。” 秦灼快步走上去,萧恒听得脚步,便起身让给他。 萧玠面色苍白,换了身干净寝衣,胸口和脖颈已包扎着,眼窝里还积着泪,见了他便道:“阿耶,我咽不下去。你不要生气。” 秦灼伸手给他擦脸,柔声说:“阿耶不生气。” 萧玠说:“我没有哭的。” 秦灼点头道:“阿耶知道,我们阿玠是最坚强的男子汉。” 他包扎手指的粗布擦着萧玠的脸,萧玠还有些迷糊,喃喃问:“阿耶的手怎么了?” “刚刚阿耶去喂兔子,被兔子咬了一口。”他轻轻抚摸萧玠头顶,“小姑父给阿玠捉了两只小兔子呢,阿玠想不想和它们玩?” “想……”萧玠小脸皱起来,泪顺着眼角滑落,将头发洇在脸上。他小声说:“可阿耶,我疼。” 秦灼一串眼泪掉在他脸上,从萧恒那里接过碗,慢慢劝道:“那我们吃药,好不好?吃完药就能睡着,睡着就不疼了。” 第117章 萧玠衣领濡着褐色,想必是一直咽不下药去,却依旧轻轻点头,说:“我吃药。” 秦灼本想抱他起来,结果刚抱起他脖颈便连声喊痛,吓得秦灼再不敢动作,只舀了药汁递在他嘴边。 萧玠吞咽得极其艰难,吃进去的尽数吐出来。最后受不住,才小声哽咽道:“我没有想吐……就是疼……” 秦灼抹了把脸,对他温柔笑道:“那我们不吃药了。阿耶在这里守着阿玠,阿玠睡吧。” 萧玠靠着秦灼的胳膊,眼皮轻轻合上。 秦灼将他泪痕擦干,静静陪他坐了半个时辰。萧恒同他一起坐着,摸着药碗一点一点冰凉下去。 听萧玠气息似乎入睡,秦灼才缓缓抽动胳膊,和萧恒往帐边站住,问:“怎么吃不进去?” “从场上灌的那一副药性太烈,多少对胃不好。”萧恒转头望着儿子,“阿玠听话,吐多少都要吃。之前也不喊痛,也不肯哭。” 灯影昏昏,秦灼一只手遮住脸,半句话说不出。 萧恒搂住他肩膀,刚想说什么,便听帐外竟是裴公海说话:“有一位裴侍郎来了,还带来一名娘子,说了解内情,要面见梁皇帝陛下。” *** 太子宿于天子帐内,萧恒便在秦灼帐子里召见二人。 灯火微微,女子手臂如藕,摘掉白莲叶般的一顶幂篱,露出荷苞似的脸来。她跪在地上,俯身大拜:“妾温国公次女杨氏观音,拜见陛下,陛下万岁。” “杨娘子请起,”萧恒坐在椅中,“我听说,杨娘子要陈情。” “是,”杨观音仍跪在地上,“请陛下屏退众人。” 萧恒道:“玉清留下吧。” 裴兰桥便依言留在帐内。杨观音抬首,见秦灼仍与萧恒并坐上首,并无退避之意,便直言道:“太子遇袭,实因虎祸。如仔细追究,根源应在大君。” 秦灼并未作色,萧恒也语气平淡道:“杨娘子不惜舍命前来,就是为了劝我处置秦君吗?” “不,”杨观音摇首道,“这是嫁祸。” 萧恒眯了眯眼。 “白虎为大君豢养,以此扑杀太子太过明显。何况刺杀储君,从没有众目睽睽的道理。所以行刺之人绝非大君。”她轻轻吸气,“大君如此,家父亦如此。” “看来来龙去脉娘子已经清楚了,”秦灼掌着一直空茶盏,“那杨补阙的香囊作何解释?” 杨观音道:“家兄尚未婚娶,香囊多出自妾手,可否让妾一观。” 秦灼拇指慢慢推着盏盖,“按杨补阙方才所言,香囊是市面购置,并非他人相赠。” 杨观音再叩首,道:“请陛下体察人情,恕家兄欺君之罪。陛下爱子女,家兄爱手足。他既知香囊出了祸患,怎肯推在妾的身上?” 萧恒便问:“娘子缝制的什么香囊?” 杨观音答道:“今年江南的湖缎,缎底青灰色,花纹是竹枝明月。” 全都对上。 萧恒便从怀中取出那枚香囊递与她瞧。杨观音接过,道:“妾能否借一盏蜡烛。” 萧恒和秦灼对视一眼,微微颔首。裴兰桥便从案上端了烛台,半蹲下给她照亮。 杨观音拈着丝料,仔仔细细翻看一遍,又解开香囊,取出里面的青纱包,倒出香料来细细察看。不一会,她将香囊放在地上,直起腰背,道:“此香囊绝非家兄之物。” “妾做东西最怕麻烦,从来只做寻常刺绣,针线亦为普通蚕丝。而这只香囊所用是蚕丝与金线揉搓而成,工艺是缂丝。刺绣只做单面,缂丝却双面都是图案,技艺之高绝对在妾之上。陛下可以取妾之前的女红察看,以妾的水平,绝对做不出这只香囊。” 杨观音继续道:“妾配香料更怕麻烦,给家兄所用一律是现成香包,不过白芷、川芎两味。这只香囊乍闻起来味道的确相似,但所取香料足有七八味之多。大多妾不认识,但其中一味青杏,家兄误用便会背生红疹,严重会有性命之危,陛下不信可以验看。家兄如害太子,何必拼上性命!” 不待萧恒说话,秦灼先冷声道:“如是令尊令兄故作设计呢?杨峥受不了这种香料,因此坐实他是为人嫁祸。又请小娘子被发跣足,做来这场面圣喊冤的好戏。瞒天过海,金蝉脱壳。” 杨观音急声道:“刺杀太子,对杨氏一族并无好处!” 秦灼盯着她双眼,甚至带了点笑,轻声道:“说说看。” “陛下膝下只有太子,殿下如有万一,为了江山社稷,陛下不得不充实后宫、择立皇后。皇后人选,当为最大的得利之人。”杨观音俯身大拜,声音坚定,“妾大罪,为免入宫,曾以缳首相抗。陛下金口玉言,免妾作天家之妇。杨氏唯有家父一支入仕,赐爵国公,勉强堪与天家匹配。而家父膝下只有二女,除妾之外,长姐已为人妇。” 她大声道:“杨门不可能出皇后,我父我兄何必费尽心机,为他人作嫁衣裳!” 秦灼手中的盏子轻轻一响。 萧恒道:“继续说。” 杨观音粉面通红,微扬脖颈,道:“陛下夺权世族之意,天下皆知。但首当其冲者,绝非妾家。” “瓶州杨氏鱼龙混杂,或有败类,但温国公一脉,无侵民田,无欺百姓,开支进账都有簿子,不惧天子核查到底。旧日无罪孽,妾家不亏心。”她双手微微颤抖,却仍直视天子,“何况杨氏以读书为务,家兄在玉升元年也是进士及第。行得正坐得直,单凭本事,朝堂也有妾家一席之地!况且家姐归郑氏,姐夫郑素圣眷正隆……” “我杨氏文有士,武有将,上得天子礼遇,更有先祖教诲,放着阳关道不走,安作此蝇营狗苟、小人伎俩!” 萧恒依旧没有表态,只问裴兰桥:“你那边查的怎么样?” 裴兰桥揖手道:“臣已奉旨调查长安半年以来抱香子的买卖情况。此物专用作捕虎之用,买卖多是固定商户,长期供销,一应有记录。只从账目看,与杨氏的确未有瓜葛。再者,臣听闻杨补阙囊中之物,是抱香子中的极品。” 萧恒颔首道:“的确。色紫红,每粒拇指大小,搓拈如油脂。寻常不过赤红色,芸豆大小,拈如粉末。这等极品市面难求,只怕一厘千金。” 裴兰桥道:“臣仔细问过店家,十三所香药铺子,最顶尖的抱香子不过百金之价。一般香中极品鲜用作调制香料,多用来收藏。” 所以不可能是杨峥在长安自行购买的。 秦灼问:“有没有可能是杨府自己收藏,或由旁人赠与?” 裴兰桥略作思索,道:“是否赠与尚待查证,但说收藏,臣以为可能不大。”又解释道:“收藏香料应当是多年嗜好,温国公素不爱香,如突然收购,必然是个很大的话头,可派人询其亲友,一问便知。” 萧恒微微点头,道:“裴卿辛苦,还请送杨娘子回去。今日议论,当面转告渡白知晓。” 杨观音一听“回去”,目露绝望,凄声道:“陛下!” “娘子放心,此事我必彻查到底。”萧恒上前搀扶她起来,“太子是我的独子,我比任何人都想查明真相。” 他弯腰将那顶幂篱拾起,抬手递去。 杨观音接在手中,先抹了把脸,轻声道:“妾相信陛下,定能还清白者一个公道。” 一席话毕,二人如此退下。 秦灼望着落下的帐帘,问:“你信她?” 萧恒站起来,目中冷光如箭,道:“我只信证据。既有掉包一事,杨峥的近身都要再查。嗜好收藏香料的都有什么人,也得找出个名单来。” 但第二件事,禁卫不好做。 秦灼将那只空盏子倒扣在桌上,“交给我。”他说。 他见萧恒忽然拈起那枚香囊,一手轻轻搧动着,在鼻前嗅了嗅,忙问:“有什么不妥?” “这香囊里的份量,的确足够老虎发作,”萧恒皱眉道,“但阿玠只是沾染,并没有佩戴。” 秦灼慢慢站起来。 “阿玠只同杨峥靠近了一会,所沾份量本就不多。又跑了一阵马,怎么也该散了。”萧恒将香囊攥在掌心,“为什么袭击的不是佩戴香囊的杨峥,而是阿玠?” 除了衣物和配饰,还有什么会引虎袭击萧玠? 萧玠当时在做什么? 两人猛地对视,异口同声道:“马!” *** 萧恒已亲自去马厩检查马匹,秦灼也走至帐外,见裴公海正在等候,便道:“劳烦老师取我的灯笼去小秦淮,命灯山配合,全力调查遇刺一案。有哪些爱玩香藏香的,天亮之前,人名交给我。” 裴公海难免变色,道:“可如今官员禁卫皆已插手,灯山再动,无异于暴露在朝廷跟前。文公苦心经营,为大王所创基业,岂不毁于一旦?” 秦灼深深望着他,“老师,阿玠的确是梁太子,但首先是我的儿子。我希望您能记得。” 裴公海张了张嘴,只化作一声叹息,颔首道:“臣领旨。” 第118章 秦灼请他入帐,裴公海却道无事,秦灼奇怪道:“老师不是有事寻我?” 裴公海欲言又止,终于道:“方才那位裴侍郎,是哪里人氏?” “我不清楚,但可以一问。”秦灼一下明白过来,“老师认得?” 裴公海摇摇头,又点点头,只望着无际夜色,道:“臣流放关外时,兄长家里也走失了一位堂侄。臣远远望着,眉眼很是相似。” *** 既然面见天子,裴兰桥便要进东宫再找李寒交换线索,杨观音也要按旨回府。 裴兰桥正在解马,低头正见杨观音一双赤足,已然冻得紫红,又磨出鲜血。他放开马缰,弯腰将官靴脱下,道:“女子之足唯有夫婿可见,娘子已鸣冤,还是要珍重自身。” 他往前递了一递,“望娘子莫要嫌弃。” 杨观音笑了一下,双手接过。 她已戴上幂篱,白纱如雾,溶溶似水,此时人如其名,秋夜之中确如一尊月下观音。纱笼拨开一隙,露出皓腕上一串缠臂金,轻灵灵响着,如同梵音。 一片大慈大悲的空色境界里,她立住裴兰桥的官靴,将裙裾提起来。 裴兰桥收回目光,微微错步将她挡在身后,待她换上鞋子。 杨观音衣衫窸窸窣窣地响着,笑声很好听:“侍郎七尺男儿,鞋却不怎么大。” 裴兰桥没说什么,又听她轻声道:“侍郎与帐前那位老先生,是故人?” 裴兰桥声音毫无变化,“怎么这么问?” “他瞧侍郎的目光很不同,”杨观音整理好裙裾直起身,“现在还往这边看呢。” 隔着雾茫茫一片夜色,裴兰桥往那看了会,很快便收回目光,道:“不熟。” 他翻上马背,重新将手递给她。 杨观音静了一瞬,隔了幂篱,拿一双瞳子看他。 裴兰桥道:“夜已深沉,裴某护送娘子回府。” 片刻后,幂篱下伸出一只手搭在他臂上。裴兰桥手臂往她背后一拦,将人携到面前,扬鞭奔出这一带山色。惊得月亮一抖,似一颗心动。 秋夜微寒,两人虚虚靠着,隐约生了暖意。白纱如同迷障,迷障后忽隐忽现,亦真亦幻。裴兰桥似能看清她脑后松乱的髻发,上头别一支极薄的钗针,作一只翠蓝的凤,正翘首舒翅,用一双青眼与他对视。 那凤颈纤细得要断了。 而杨观音看着那一截红袖,心中却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但她什么都没说,他也什么都没说。月色正好,何必多言。 言也无用。 如此一路无话,到达杨府门前,裴兰桥勒马扶她下来,坐在马背上道:“清者自清,请娘子在府中静候佳音。” 杨观音轻轻一礼,目送他拨马离去,在马鞭落下前叫住他:“侍郎。”却只说了一句:“大恩大德,妾必倾身相报。” 裴兰桥笑道:“娘子如要谢我,裴某确有一事相求。” “娘子余生大好,还望谨记,我与我周旋久。”裴兰桥马头相揖手,“宁作我。”* 杨观音静立许久,向他背影默默一拜,方转身入府,由左卫振臂,将她关入门中。 裴兰桥送走她后,便一径策马奔往东宫。路过永安坊时,深秋之中,忽闻两声仓庚鸣叫。他勒马细听,的确是三声一节的“布谷”。四下无人,他便策马往西,墙上开了一处角门,门上挂一副牌子,写着落漆的“小秦淮”三字。 里头迎出来一个小厮,低声用秦语说:“有贵人要见你。” 第91章 八十六 私仇 夜间萧玠情况又不见好,出了两身虚汗,连褥子都溻透了。伤口叫汗一浸,梦中都在叫疼,反而醒了见秦灼守在边上,只说不痛,却问他:“阿耶手疼不疼?我给阿耶呼呼。” 他一喘气就要牵动伤口,说话更甚,小脸皱得看不出形状。秦灼忙叠声打断他:“阿耶不疼,好孩子,你不要说话,快些睡。” 见他痛得厉害,秦灼便破例找了饴糖给他吃。萧玠迷迷糊糊,却记得吃甜要咳,咳了又惹他担心,便只在舌底含一会,等表皮一层糖霜化了,变得又软又黏,他便又吐出来。直到最后耐不住困,才含着糖睡着了。 榻前一盏烛火明着,烛芯处烧得快,已浅浅凹下去,里头血泪潋潋,成一个元宝状的槽。灯芯烧出些热灰,掉进蜡油如灯花爆,嘶嘶响着,倒似一颗心被热油煎熬着。 那颗心被煎成灰时,天也大白了。帐外没人敢说话,只响过几次脚步,怕惊着他般放得极轻,最后都走掉了。 中途似有人进来,端了碗热粥请他吃,他只敷衍几句。倒是那人临走前秦灼多说了几句话:“煮点肉丝粥吧,太子爱吃的那个,醒了怕要饿肚子。” 这会帐子一动,劈了道白日光进来,正好照在萧玠脸上,白得似个纸扎的假人,有些不吉利。 萧恒进来,见秦灼地方都没换,边上一支枯蜡,一碗冷粥。他也没说话,从背后轻轻拢住秦灼。秦灼也不管,仍痴痴看着儿子,颇有点不管不顾的疯狂。 萧恒这才轻声说:“太医在外头了,先叫他瞧着,我们出去说事情。” 秦灼说:“好。” 萧恒有点担心地瞧他,又道:“先吃些东西,之后要费大精力。” 秦灼仍没什么反应,只是说:“好。” 陈子元昨夜边赶回来,只是未敢惊动他。萧玠不能离人,如今便换他进去守着。他和秦灼擦肩,倒吃了大惊。 秦灼昨日料理事情叫怒气恨气撑着,还有些精神头,不过一夜之间,竟耗出些衰败之象。 二人进了秦灼帐子,李寒已从里头候着,见他们进来略起身,也惊于秦灼形状,一时竟没施礼叫人。 案边已煮了一碗热腾腾的香粥,里头有薐菜、香干、干菇、鹿舌,正是秦灼从小就爱吃的。但如今舌头没味道,珍馐糟糠都一样。 他也不推拒,先从椅中坐下,将勺子撂开,端碗一气喝干净,又拿帕子擦擦嘴,神色平静道:“说吧。” 萧恒坐在他对面,仍有些担心地瞧着,还是道:“问题在马具上。” 马具是杨韬所奉。 这句话把秦灼眼底烧了。他猛地扭头,听萧恒道:“鞍鞯的绣垫里有个夹层,缝了一只平铺的香包。里头正是研成细粉的抱香子,看材质,也是极品。” 秦灼道:“那是尘埃落定了。” “那只绣垫也不是刺绣,而是缂丝,戗色是烟云戗。烟云戗是汤住英长女汤玉壶的擅场。” 汤氏。 秦灼问:“万一也是嫁祸呢?” 李寒道:“臣昨夜挪用玉玺代天下旨,太子受惊,需请各家娘子做一片绣布,合成一件百家衣。针法、布料哪怕更改,但最老道的绣娘仍能分辨出两幅刺绣是否出自一人之手。” 秦灼问:“你取了绣垫和汤氏女红来辨认?” 李寒颔首,从袖中取出一张绣面,道:“臣请了十位绣娘,每人对照鞍鞯绣垫,确认这两件是同一人所作。而且她们验看了鞍鞯绣垫内香包的针脚,不存在第二个人私自缝上的情况。” 这香包的确是汤氏女缝合。 李寒打量秦灼神色,道:“玉清将杨娘子所言转述与我,虽有开脱之意,但的确是实情。” “朝臣中不会有人轻动太子,倘若有,必定涉及储位之争。” 秦灼冷笑道:“没了阿玠,就不怕我们再养个一个?” 李寒反问道:“倘若殿下不幸殇于长安,大君还肯叫这个孩子姓萧吗?” 秦灼不说话。 “这就是为什么朝中有人得知殿下。身世,却常年按兵不动,”李寒叹道,“他们要杀的,并非陛下的儿子,而是当朝太子。陛下与谁情好也无关紧要,重要的是,立谁为皇后。等皇后一立,殿下不过一介孽子,到时候废立生死自然好说。且大君为一方诸侯,不可能屈居后宫,其实比女子威胁要小许多。” 他语意一转:“但四年以来,陛下一不立后,二不改储,打压世家之意昭昭,他们焉能不怕?汤住英推举杨氏女为后,并非真心,实则探查。他知道陛下的脾气,全朝举荐杨观音,那陛下绝不会立她为后。既打探了陛下态度,又消除了一个后位劲敌,老谋深算,一箭双雕。” 秦灼忽然笑了一下,对萧恒道:“你不娶老婆,天怒人怨啊。” 李寒忙道:“现在绝不是夫妻阋墙的时候。当务之急,还是查明真相。” 秦灼点点头,脸上带着淡淡倦意,只道:“那劳烦陛下查明白了。太子身边离不开人,臣先行告退。” 李寒望着他背影,低声问萧恒:“怎么了这是?” 萧恒拍拍他肩膀,叹了口气。 *** 八月二十二,天子回宫,杨韬父子移交御史台。 杨府已然解禁,杨茗这几日回娘家陪着,母亲只能哭天抹泪:“咱们家里,只你父亲和兄弟两个顶梁柱,他们如今下了狱,叫娘几个怎么活?你妹妹也是子夜才回,什么都不肯说,只成天从屋里做鞋……” 第119章 杨茗疑道:“做鞋?” 这可不是杨观音的性子。 杨夫人又要落泪,“这孩子大晚上才回来,手也冻了脚也破了,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只说没事……哪里像个没事的样子!” 杨茗闻言,便去阁子里探看妹妹。门一推开,屋里静悄悄的,杨观音正坐在几缕阳光中,手边一只小竹篮子,里头是各色针线。 她当真在做鞋。 杨观音头也没抬,只道:“姐姐来了。” 杨茗嗯了一声,从她身旁坐下,翻看她画的样子,问道:“给兄长做的?” 杨观音浑不在意地答应一声。 杨茗便道:“兄长的脚这样小?” 杨观音正在穿针,怎么都没穿进去。杨茗接过来,替她穿好后咬断线头,听她解释道:“女鞋。” 杨茗看着那黑缎鞋面,其余针线不过蓝、素、青三色,笑问道:“这种式样的女鞋吗?” 杨观音眼睛沉了沉,轻声问:“姐姐想问什么?” “观音,娘很担心你。”杨观音翻看那只鞋。缎子是上好的云锦,鞋底刚开始纳,看样是要纳两层,针脚十分细密。杨观音鲜少在女红上这样费力气。她轻声道:“父兄如今安危不明,按你的脾气,怕早就去擂登闻鼓了。” 杨观音理着丝线,道:“这倒不必,我已面见过天子了。” 杨茗大惊失色道:“你一个女儿家,怎么见的?” 杨观音将针纫到鞋底上,吮了吮被刺破的手指。 *** 李寒再进宫是五日后。老天愁眉不展,秋雨绵绵。 苏合已在东宫外候着,边引他往内殿去边道:“殿下已能下地了,正由大君正陪着喂昆刀。” 昆刀扑袭萧玠,未予斩杀已算仁慈。李寒闻此不由诧异:“还在东宫?” 苏合低声道:“昨儿大君要挪去百兽园,殿下不让。” 李寒纳罕道:“怪了,从不见大君对殿下这般百依百顺过。” 她突然竖指到唇边,李寒便噤声往里去瞧。 殿中昏暗,似古壁画生满了苔。梁椽影子蛛网般投在地上,墙上斑斑驳驳,掉漆似的。堂上挂着图,图中灵妃如着血衣,血色也生了锈。 一只巨大铜笼藏在阴影里,只闪着两盏鬼灯似的眼睛。一个小小身影正蹲在前面,从盘中托起一块带血的生肉。 里头的影子往后畏缩,并不敢上前。 秦灼带剑站在笼前,轻声说:“一会阿耶喂它,你去玩兔子吧。” 白虎往萧玠这边探了探头,秦灼便一手按住笼顶。昆刀又重新缩回去。 萧玠并不离开,将手伸进笼子,递到白虎嘴边,说:“阿耶,它不是故意的,不要凶它。” 秦灼问:“阿玠不怕它吗?” “……有一点。” 昆刀试探着伸出舌头,将肉缓缓舔到地上。 萧玠右手轻轻颤抖,却还是道:“但我觉得,我也会做错事。我原来说话……让阿耶难受过,但阿耶原谅我了。” 秦灼从他面前蹲下,左手滞了一下,才缓慢抚上他的后脑,轻声道:“你没有叫阿耶难受过。” “是阿耶原谅我了。”萧玠摇摇头,将手收回来,“所以我也想原谅阿昆。” 他眼睛像秦灼,似两只大大的杏核,睫毛轻微一闪,落在脸上,就像将一匹素锦刮出滑丝。 他轻声道:“之前老师给我讲《左传》,告诉我有句话,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阿昆只是有爪牙,所以才会被人利用,不是它想害我。它也是无辜,也是冤枉。我不能因为我的冤枉,去冤枉别的冤枉。” 他说出这句话时,李寒停住脚步。 白虎低头咬食生肉,露出颈上和脑后未愈合的伤口,连带着皮毛,鲜红盖褐红。 萧玠试探着伸手,轻轻抚摸虎头。昆刀本吃着肉,突然一仰颈子,发出一声呜呜的咆哮。 秦灼见状,忙拔剑往前,白虎显然十分怕他,直往笼角躲,撞得铜笼猛地一晃。萧玠忙嘘声安抚它,衣襟略微挣松,露出敷药的纱巾。 昆刀幽幽盯了他一会,没再吃那块肉,反而隔着笼子,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头。 它在萧玠那伤口处舔了一舔。 萧玠揉了揉眼,隔着笼子抱住它的脑袋。昆刀没有挣扎,只轻轻蹭了蹭他的脸。 萧玠侧脸一片潮湿。 白虎流了泪。 李寒静观至此处,终于忍不住叹道:“殿下有大慈悲。” 萧玠听见他声音,方扭头叫道:“老师。”又问:“什么是慈悲?” 李寒便从袖中抽出一封信递给秦灼,蹲下轻轻摸了摸萧玠的脑袋,说:“慈,爱也;悲,伤也。殿下亲近昆刀,这是慈;又原谅了它,这是悲。慈悲无上法,可渡天人,可胜天佛。” 萧玠努力想了想,还是摇摇头,说:“听不懂。” 李寒不再解释,只笑问道:“殿下伤口还痛吗?” 萧玠点点头,说:“痛的,脑袋也晕乎乎的。” 李寒问:“怎么不回去躺着?” 萧玠说:“阿合姑姑说,阿昆不吃东西,我想来喂它。” 他们正在说话,忽闻秦灼翻到下一页,极尖锐地笑了一声:“好得很,好极了。”又问李寒:“他爹呢?” 李寒便答道:“已收了消息,正在甘露等候。” 秦灼便不多言,重新从萧玠面前半跪下,认真凝视他一会,方亲了下儿子额头,说:“阿玠,阿耶有很重要的事情去找阿爹一趟。你自己把药吃掉,然后阿合姑姑再给你炖只小刺参吃,好吗?” 萧玠问:“那个是不是好贵呀?” 秦灼摸着他的脸,问:“谁和你说的?” 萧玠说:“之前吃的时候,阿爹把他的都夹给我吃了。后来再吃,他就不要自己那一份了。” 秦灼捏了捏他的耳朵,只道:“没有,是阿爹不爱吃。阿玠吃的起,就算只有阿耶,也供得起你。” 李寒耳朵动了动,敏锐地听出阴阳怪气。 *** 甘露殿殿门打开,秦灼甫跨进去就问:“这个你看了?” 萧恒迎着他目光,缓缓颔首。 秦灼也点点头,说:“杨府侍人业已招供,香囊为汤住英指使替换。灯山消息也到了,汤住英的姨表兄弟,他的妾室之兄正是江南有名的香药商人。而一个月前,曾高价转手了一块极品抱香子。” 他一字一句道:“汤氏不辜。敢问陛下,如何处置。” 李寒见他一上来便剑拔弩张,忙道:“汤氏族系繁杂,要么不动,动则需连根拔起,此事还当从长计议。” “哦,从长计议。”秦灼面无表情,转头问道,“萧重光,你说呢?” 他没等萧恒回答,含笑道:“劳烦你费心劳力地瞒我。不巧,今早我问了太医,都知道了。” 萧恒脸色一变,这就要抽身下来,却被秦灼抬手制止。他双手颤抖,齿如咬冰:“阿玠,我儿子,因此一祸,活不过二十岁。我替他要个公道,很困难吗?从长计议,计议到什么时候,梁皇帝陛下,等你废皇帝制吗?” 他将剑往地上一掼,冷笑道:“我话在这里放下了。此仇不报,我必马踏长安。到时候是杀是剐,你看着办。” 李寒心惊肉跳。 口不择言,往往是夫妻离心的重要原因。偏偏秦灼既占了情,又占了理,现在正逮谁咬谁。陛下不幸,身为困兽,却不想斗。 他正苦思冥想如何应答,萧恒沉默一会,已开了口:“汤氏有一宗四族。汤住英为首支,势力集中在京畿地带。次支以经营丝路商贸为务,主要在茶丝道沿路。三支、四支驻足江南,掌握大量丝织、茶叶,与次支连成一线。四族地跨八州,难以斩草除根,贸然下旨斩杀汤住英,只会逼反汤家。” 秦灼哈哈笑了一声:“我听明白了,为了不打草惊蛇,天子就不能依律法办。所以大逆之人必然会逍遥法外,太子平白受累也没法子,谁叫他没娘生养,投错了肚子!” “所以公理不能办,我办。天子不能杀,我杀。” 萧恒这么说。 秦灼皱眉道:“什么意思?” “我报私仇。”萧恒凝视他,“他动我儿子,我就要他的命。用最老的法子。” “荆轲的法子。”他说。 李寒一时没转过来,问:“陛下,你,天子,要躬亲行刺?” 萧恒颔首道:“歹人刺杀朝廷大员屡见不鲜。干净,利落。” 他说着看向秦灼。秦灼毫无异议,甚至道:“三日之内,静候佳音。” “等等,都等等!”李寒连忙打断,渐渐撕起嘴皮来,已然神游物外,“我再想想,我好好想想。” 第92章 八十七 对策 星夜初上,东宫灯火微明。 萧玠披着袍子,小口小口地捧碗吃完粥,等萧恒拿帕子给他擦嘴,便贴着脸和萧恒咬耳朵:“臣偷偷给阿爹留了个小参吃,没有跟阿耶说。阿爹一会快吃吧,要凉了。” 第120章 萧恒接过碗,见碗底果然有一只胖胖的刺参。他嘴唇动了动,秦灼便端了药走过来,往碗里一瞧,问萧玠:“怎么不吃掉呢?” 萧玠只说:“还要吃药,臣吃不动了。” 秦灼没说什么,只吹着汤药从榻边坐下。萧恒便站起来避到一边,听见萧玠吞咽的咕嘟声,不一会秦灼便问:“要吃糖吗?” 萧玠有些犹豫,还是摇了摇头,“会咳嗽。” 秦灼将药碗接过来,轻声道:“阿玠含一会就吐出来,阿耶给你接着,好不好?” 萧玠想了想,还是道:“想喝甜水。” 秦灼给他拢紧外袍,刚想叫苏合,便听萧恒道:“我去吧。”还不待秦灼说话,他已经转身往外殿去了。 秦灼将空药碗搁在一边,替萧玠掖了掖被角,道:“喝完甜水,听完故事,阿耶就陪阿玠睡觉,好不好?” 他自从回宫就在东宫住着,萧玠便问道:“阿耶不回去吗?” 秦灼替他将头发打散,用手指帮他按摩头皮,说:“阿玠不想和阿耶一起睡了吗?” 萧玠急忙摇头,过一会才低声说:“可是……可是阿爹怕黑呀。” 秦灼慢慢抚摸他的头发,只道:“他没事。” 小孩头发软,却容易黄。秦温吉小时候便是一把黄头发,把秦灼愁了好久。萧玠离了乳母之后,秦灼便磨芝麻黑豆之类给他吃,是以头发养得好,编小辫都够了。 秦灼当着儿子便出神至此,恍惚只听见一只碗端过来,轻轻放在案上,那人说:“你们早些休息,我先走了。” 秦灼将萧玠头发轻轻撩到背后,没有理会。 等那人走远,秦灼方将那只小青碗端起来。枇杷膏调水总有点颜色,像余晖里的池塘,融了点透明的橘红。萧玠吃了几口,嘴唇似乎都染上血色,不那么苍白了。 过了一会,他小声说:“你们和好好不好?你们不要吵架。” 案边烛心爆了枚小小的金花,秦灼一下子回神般,解释道:“我们没有吵架。” 萧玠咕哝道:“但阿耶这几天都不和阿爹说话了。” “阿耶没有怪阿爹,”秦灼沉默了一会,摸了摸萧玠瘦下去的脸颊,“阿耶是怪自己,生了阿玠,但没有保护好阿玠。” 萧玠咬了咬嘴唇,伸手去够秦灼脖子。他小脸埋在秦灼颈窝里,一个劲地说:“没有的,没有的。” *** 三日之后,杨韬、杨峥革职查办的旨意正式下达,其婿郑素也调兵出京,群臣人心惶惶。朝会还未散,含元殿外便响起击鼓之声。 那鼓声擂得极响,雷声低低炸裂般。众臣压低了头,只听萧恒问:“外面出了什么事?” 秋童忙躬身道:“是温国公家的杨娘子,在殿外击鼓鸣冤。” 萧恒又问:“是从前缳首相抗,不肯入宫的?” 秋童听其语气难辨喜怒,只得道:“正是这位小娘子。” 萧恒也未多言,只点点头道:“由她吧。” 夏秋声闻言,便持笏出列,道:“我朝法制,为防止刁民无端上诉,凡击登闻鼓者,先要廷杖三十。杨娘子甘愿承罪行事,恐怕杨公行刺一案,实有隐情。” 萧恒面孔隐在玉旒后,问:“夏卿此言,是要为罪人开脱?” 夏秋声忙跪地道:“臣不敢。” “杨韬父子一事已记录在案,众卿但有疑问,皆可去大理寺调看卷宗。”萧恒说,“杨娘子其情可悯,免去三十廷杖。她爱敲就敲,敲够了,送她回去。” 天子态度明白,众人亦不敢多言。直至下朝,鼓声未绝。 丹陛之下立一尊牛皮大鼓,擂鼓者年不过十八,一袭大红石榴裙,鬓发散乱,汗透罗衣,虽满面泪水,却形容坚毅。 她不住擂着鼓面,动作已然疲软,身形也摇摇欲坠。 李寒正和裴兰桥同道缓缓下阶,低声问:“你先前不是劝过她么。” 裴兰桥看着那一袭红衣,沉思片刻道:“父兄革职等于有了定论,难免会着急。” 突然间,李寒停下脚步。耳边风声静止,人声静止,他像跳进另一个世界。 鼓槌击打鼓面。 咚——咚——咚—— 礼官敲击乐鼓。在奏乐。 奏什么乐? 青庐、撒帐、花生桂圆如雨撒落……之子于归……共牢而食…… 奏婚乐。 他死死盯着女子的脸,捕捉到混沌神思中的一线光。 杨观音。立后人选。皇后。 有了! 他刚回过神,身边人却当即冲下阶去,在杨观音倒地前将她接在怀里。裴兰桥算不得强壮,甚至可称瘦弱,如今却将杨观音抱起来,吩咐一旁大哭的丫鬟准备车轿,对李寒道:“下官先送她回去。” 他朱红官袍映着石榴罗裙,如大片春花泼了血。 李寒也无心于此,挥挥手当道别,三步作两步地下阶解马,并未回府,直接往甘露殿方向去了。 *** 杨观音再醒来,只觉整个人摇摇晃晃。见自己正躺在轿中,身边坐着个人,正将个手炉往自己怀中递,发觉她睁眼,便笑道:“娘子醒了。” 杨观音哑声问道:“这轿子也是侍郎赁的?” “本不当与娘子同轿,但在下思来想去,还是有言相告,”裴兰桥靠着帘子坐着,轻声道,“请娘子放心,陛下不会令无辜者蒙冤。” 杨观音将手炉捧在掌中,笑道:“我知道。” 裴兰桥因此瞭然,“娘子是故意的。” “陛下醉翁之意,要杨氏做障眼。我如不结结实实闹这一场,只怕真正的谋逆之人,不信杨家已被扳倒。”那手炉作六角,没有套子,烧得温温的,却不烫手。杨观音抱紧它,轻声说:“蒙此大祸,家里总得有人撕心裂肺,而家母年事已高。” 裴兰桥点头说:“娘子深信陛下。” “妾深信侍郎。”杨观音抬头看他,目光明亮,“妾知道,倘若蒙此大祸,侍郎不会袖手旁观的。” 裴兰桥笑道:“娘子错看我了。官场中人明哲保身,我并不是个仗义直言的人。” 杨观音轻声问:“是吗?” 裴兰桥却说:“到了。” 轿子一歪一放,已稳稳落地。裴兰桥打开帘子,果然是杨府前一双石狮子。他手心似出了层汗,双手揉搓了一会,方道:“娘子装昏即可,我使人抬娘子下去。” 杨观音便从轿中躺倒。裴兰桥正打帘往外探看,逆着光,杨观音看见他的乌黑鬓角,喉结并不突出的优美颈线,和微微汗湿的朱红领口。她轻轻叫一声:“裴侍郎。” 裴兰桥转头看她。 “杨家倘若能渡过此劫……”她捧着手炉,似终于下定决心,“妾还有些话,想同侍郎说。” 裴兰桥凝视她许久,伸出手,替她拉了拉滑落的衣衫,点了点头。 *** “立后?” 秦灼还没说话,萧恒立刻斩钉截铁道:“不可能。” 李寒几乎是闯进甘露殿,先灌了一碗茶水,按一下手,说:“陛下,您先听臣梳理因由,捋清步骤,可以吗?要一锤定音,起码也得把锤子捏在手里吧。” 秦灼没理萧恒,直接道:“你说。” 李寒得令,从对面寻了把椅子坐下,正色道:“臣之前劝陛下从长计议,因为汤氏族系庞大,难以一网打尽。但这几日臣发觉,并不需要全部拔除。” “汤氏的根基是两点:商贾和宗田。陛下改土地制,宗田已废,便只剩下第一个。”李寒道,“汤氏财源主要在茶丝商务上,因其世代经营,江南织造基本成了汤家世袭,再连同输往塞外的丝路之业,形成了一个生产到贩卖、由商到官的完美闭合,在地方很有积威。为了巩固势力,他们姻亲多为当地官僚和军队长官。” 李寒笑道:“但同时也暴露了一点:在地方上,汤氏本家政权薄弱,没有兵权。” 他见二人不语,便问道:“陛下知道在京城世家中,汤氏处于什么位置?” 萧恒向他抬了抬手,示意他不用设问了。 李寒便道:“不尴不尬。” “杨、郑、夏、许诸多世家,居于长安远逾百年,根基深厚。在京都人脉广阔,牵一发而动全身。但汤住英不同。他是跟随肃帝进京的江南地方官,倘若是正经王爷,汤氏便有从龙之功。但肃帝是藩王篡位,他的附庸多为旧世族不耻。且汤氏一少人才,二无将领,只能靠姻亲来笼络势力。这也是为什么他把心思动到皇后的身上。” 依附裙带,一飞冲天。 李寒道:“世家早晚要动,如今既然有了由头,不如做个开端。” 秦灼明白了。李寒突然主张大张旗鼓,是要杀鸡儆猴。他并非完全为了太子,这是他打击世族的第一步。 他说:“陛下,该出手了。” “只杀汤住英一人,汤氏势力仍然盘根错节。哪怕人人自危一段,等他的姻亲偕力推举一个新的‘汤住英’上位,汤氏依旧有人坐镇,茶丝商贸仍捏在世族手中。到时候有了家仇,汤氏一使绊,新法推行的阻力更大。但如果拔除重要族系的主要势力,这就不同了。”李寒说,“茶丝商贸的血换一遍,汤氏两个根基便都断了。既如此,对世家来说便没了用处。都是聪明人,无用之物,保又何用?” 第121章 秦灼转了会扳指,突然用食指顶住,问道:“连根料理汤氏,打压世族的意图就太明显了。其他各族岂肯束手就擒?” “他们不敢。”李寒成竹在胸,“大君记得,陛下因为何故,师出何名?” 秦灼瞭然。 刺杀太子。 李寒笑道:“这是谋逆。” 世族的底线是独善其身。姻亲再近也是外家,不是一个姓,遇上事可能会有所帮扶,但绝不会任火烧到自己身上。 秦灼道:“说说计画吧。” 萧恒叫道:“少卿!” 秦灼扭头看他,“你要我儿子白白叫他们祸害吗?” 萧恒嘴唇颤抖起来。 李寒看看萧恒,叹口气,道:“臣如此建议,是因为强龙不压地头蛇,江南和茶丝路是汤氏的地盘,如果陛下直接派人革职,恐怕生变。依臣之见,不如设一诱饵,引万蛇出动,齐聚长安。” 秦灼颔首道:“后位。” “不只如此。”李寒正襟危坐,眸中雪亮,“天子立汤氏女,汤氏各族自然要进京拜贺,但人未必来得齐全。所以臣建议陛下,贬杨氏,将官职空出来,右迁汤氏地方官为京官。” 秦灼问道:“最后想怎么办?” 李寒说:“明君治国,不应连坐。臣建议罪魁斩首,无辜者只迁户,限制入朝,男者不充军,女者不充妓。暂不抄家,但要下派京官清点账目,最后将贪贿抄没,其余家产分还族人。” 秦灼声音落得很低:“我是问,皇后,怎么办。” 李寒沉吟道:“借婚姻设局总归不正义,但马具鞍鞯出于汤氏女之手,也算不得无辜了。臣以为……”他看了眼萧恒,还是没说出口。 秦灼似笑非笑:“一日夫妻白日恩,万一皇后到时候身怀六甲,下得去手?” “你觉得我会碰她?”萧恒盯着他。 秦灼和他对视一瞬便转开眼睛,只道:“我说说罢了。” 李寒忙道:“皇后去处,题字来议吧。” 他往案上取了笔墨,三人各题字在掌心。最后摊开一看,萧恒、李寒题隐,秦灼掌心空白。 萧恒握住秦灼那只手,秦灼有些漠然,只道:“你看着办。但有一件事,我不管你是真娶还是假娶,皇后入宫期间,我带阿玠回去。等你这边事妥了……”他停顿一会,道:“等妥了再说。” 李寒点头道:“汤住英恐怕知道陛下与大君的内情,只有你二人情裂,他才能完全放心。” 萧恒便道:“好,事成之后,我去接你们。” 秦灼不置可否。 第93章 八十八 假戏 既然定下章程,秦灼似乎不想在甘露殿多待,李寒和萧恒眼神交换,便也开口告退。 秋里太阳白,撑着副未搽胭脂的病容,照得万物都生了寒气。秦灼边下阶边同李寒说:“立政殿那边,你多看着。” 他脚步没有停顿,话却在口中滚了滚,方道:“我如要殁了那汤家娘子,难免显得小肚鸡肠。如要隐,我不放心。” 李寒叹道:“大君与陛下一体同心,方才直言就是。” “这位女公子国色无双,陛下真看上了,我倒不怕,只是有了阿玠……”秦灼看了眼日头,“我头先和他说过,要阿玠在梁,就不许选后宫。不然,我要么带着孩子南去,要么……” 他没有说下去,只笑道:“是她无福。” 秦灼从不爱在后宫上与萧恒做计较,至少是明面上。他虽和萧恒共枕多年,又有了萧玠,但多少仍有傲气在。他是一地诸侯,耻作妾妃之流,与妃嫔拈酸吃醋不是正道。如今他说这话,李寒明白,为了萧玠,他可以迈过这条线。 李寒便故意道:“这不公平啊,大君家里可储着位段夫人呢。” 秦灼却说:“你知道阿玠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李寒缓慢点头,却说了另一件事:“大君成婚之时,陛下不只赠送婚仪,还追送贺礼。往后大君回朝,与段氏如何,陛下何尝问过一句?” 他叹口气:“他信你至此,你用皇后有孕来敲打他,未免伤人。” 秦灼脚步一停,转头看他,道:“你倒难得仗义执言。” 李寒微微欠身,“臣僭越了。” 他们已行至丹墀下,回望见一片宫殿巍峨。秦灼像看着什么人,又像对自己说:“事关阿玠,我冒不起这个险。” *** 计画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执行起来了。杨氏被贬,父子二人俱出京为官,一时间温国公府门可罗雀。再过几日,萧恒竟下旨夺了杨氏一族外命妇的诰命,却典赐杨氏一间府宅,正在原籍瓶州。 杨韬逢此大难,似乎也探查明白天子态度,不再鸣冤,地方官也不做了,请乞骸骨还乡。萧恒甚至不耐烦走三辞三不允的路数,当即首肯了。 京中风云翻涌,众人望着杨氏车马,直感叹道:杨氏彻底垮了。 太子病情缠绵至深秋,萧恒镇日愁眉不展,宫中人心惶惶。一日钦天监进谏:代表皇后的天府星渐趋明亮,受此照耀,可使心宿前星重焕光芒。近日群臣再上奏立后,萧恒态度发生了明显变化。 如此到了九月底,众臣推举汤氏长女为后,萧恒竟答应了。不久,藉着补杨氏空缺的由头,汤氏一族升调为京官,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秋日肃杀,宫柳却抽了青枝。落锁已久的永巷北终于迎来天子车驾,要进新人了。 立政殿也装扮起来,萧恒破天荒地开府库选物件,并由大内官秋童亲自送去。从香炉、帷帐到插花、妆奁,琳琅满目,不啻万金。如此一看,东宫那边竟冷落下来。除了瞧儿子时偶尔遇上,二人再未碰过面。 一日,秋童新送器物到立政殿,正听洒扫宫人窃窃私语:“咱们陛下是最节俭不过的,便是对太子殿下,哪里取用过这么多的稀罕物件。听说这帐帘上一粒珠子就价值连城,更别说旁的。那位就算是并居甘露,也从没有过这样的荣宠呢。” 秋童咳了两声,口气严厉:“知道就行了,以后谁敢在娘娘跟前嚼舌头,仔细自己的皮。妄议东朝,你们有几个脑袋可掉!” 那宫人遭他训斥不免忿忿:“那位生得再好看,身份再贵重,到底一个男人,没名没分,不伦不类。若娘娘生了正经的嫡长,如今这位还能稳坐东宫吗?” 秋童心中大惊,还未及时喝止,忽听殿外响起一阵掌声,竟是秦灼边拊掌边走进来,笑着赞道:“说得好!” 宫中虽好拜高踩低,秦灼到底一方诸侯,又有淩厉手段,众人还是惧他,忙呼啦啦跪了一地。 他一身大红常服,背后负弓,径直从皇后宝榻上坐下,抽了支箭握在手里,问道:“我竟不知宫中是诸位指点天下,连太子废立都能自行做主了。” 那宫人头如捣蒜,连声乞求:“大君恕罪,大君恕罪!” 秦灼没什么表情,试了试弓弦力道,说:“拖下去,杖四十。” 宫人凄声叫道:“妾是在籍宫人,自有嬷嬷管束。大君乃外臣,无权处置妾身!” 秋童忙挥手叫人:“都是死人哪?还不将她拖下去!” “慢着,”秦灼抬手制止,微笑注视她,“让她走。” 秋童颤声道:“大君……” 秦灼仍含着笑,眼梢轻扬,“怎么,有了娘娘,孤的话便不管用了吗?” 秋童心道不好,却不敢阻拦,只得放那宫人出去。突然,秦灼靴尖将立地长弓一踢,弓跃入手中。 他搭箭引弦,瞬时满彀。 秋童失声叫道:“大君!” 几乎是在同时,只闻一声弦响,嗖地一声破空,紧接着便是重重的扑地声。 秦灼仍踞于凤榻之上,温声问道:“谁还有异议吗?” 众人俯身在地,大气不敢出,又闻秦灼依旧和声细语:“秋内官前来所为何事?” 秋童汗流浃背,强笑道:“陛下开了库房,新添了东西。” 秦灼点点头,道:“都起来吧。” 众人依旧不敢动,便听他带着笑开口,却陡然厉声喝道:“我叫你们起来!” 众人慌忙起身,捧物件的内侍险些没有站稳。 秦灼眼光从他们手中慢慢刮过,忽然定在一件上,笑意幽深,念道:“玉壶。” 秋童看看那件莹白如雪的器具,低声道:“大君,不敢直呼娘娘名讳。” 秦灼没说什么,点点头,将弓拉满,把玉壶射了个粉身碎骨。 这日宫中人人自危。临近入夜,秦灼才登了甘露殿的门。传言他和萧恒大吵了几架,连夜喝开宫门回了大君府,萧恒没有追究,亦没有挽留。 第二日,秦大君托病不朝,南秦镇国将军陈子元上奏,不日将启程南下。朝臣看得出来,萧恒应允得十分痛快。 萧恒虽面上淡淡,私下却一直找他,秦灼却仍避而不见。只苦了秋童两头跑,还没少吃闭门羹。 秦灼多少挂念儿子,还是往东宫跑了几趟。有一夜萧恒没有惊动众人,悄悄从角门进了东宫。夜已深沉,案边烛光浅浅,帐子没有放,秦灼已搂着萧玠背身睡了。 第122章 萧恒从榻边静立了一会,将地上一大一小两双踢得歪七扭八的鞋摆好,替他们掖好被子,吹了蜡烛,又悄无声地走了。 秦灼睁开眼,在黑暗中轻轻抚了抚萧玠的额头。 秦君携太子南下一事朝中并未听闻,但宫中人人皆知。临行前一夜,秦灼来东宫给萧玠收拾箱笼,萧玠吃过药,坐在榻上抱着白兔玩。到了睡觉时辰,秦灼便将兔子锁回笼子,正听萧玠问道:“我们还回来吗?” 秦灼替他解着纽扣,淡淡道:“再说。”又问:“阿玠不想跟阿耶回去吗?” 萧玠小声说:“想的。但是只剩阿爹自己孤零零的。” 秦灼摸摸他的脸,问:“如果阿爹娶了妻子,阿玠是想跟着阿耶,还是跟着阿爹?” 萧玠想了想,坚定道:“不会,阿爹不会娶妻子的。” 秦灼笑问道:“你怎么知道。” 萧玠咕哝道:“臣就是知道。阿爹答应的事,从没有食言过。阿爹对阿耶比对阿玠都好,他不会让阿耶伤心的。” 秦灼揉了揉儿子的脑袋,将他塞进被子里,轻声道:“睡吧。咱们明早就动身。” 萧玠问:“阿爹来送我们吗?” 秦灼说:“阿爹明天忙。” 萧玠闭上眼,又睁开说:“那我们带着阿昆。别人都不敢喂它。” 秦灼柔声道:“好。” *** 待萧玠睡熟,秦灼走去外殿。殿门正开着,月色空明,庭如积水,苏合怕搅扰萧玠,便坐在殿外梨树下拨琵琶。弦音幽幽,不绝如缕。笼中白虎仍没有睡,见他出来便缩进角落。 秦灼看了昆刀一会,拾起一块生肉投进笼里。昆刀却如被掷匕首,连忙把头蜷下去。 他静静立了一会,只觉了无意趣,便刻意避着人往外走。走到一处殿宇前,微微顿了脚步,还是迈了进去。 夜已深沉,从前灯火通明,如今只点了寥寥几支蜡烛。一盏烛台停在阶上,有人也在那儿坐着,借了微光打磨匕首。那匕首已经不用许多年了。 他心突然酸了一下,脚边踢着个木桶,探手一试,竟又是冰水。 秦灼一见了便窝火,脚步也放重了,提声质问道:“之前怎么说的?沐浴要用热水,看东西要点两盏灯。娶了老婆,我的话你全不听了是不是?” 那人早看见他,已将匕首丢下从阶上站起来,却没有说话。直到受了诘问,才解释道:“我换了支新蜡烛,光够亮。”又问:“明天就要走了,是忘了带什么东西?还是阿玠……?” 秦灼双眼扑进飞虫似的连眨了眨,没说话,快步走上去抱住他。 萧恒手臂微微一僵,也静静抱了他一会,方问道:“怎么了?” 秦灼哑声说:“……对不起。” 萧恒叹了口气,反反覆覆紧紧抱着他,轻轻拍着他后背,道:“说这些。” “我这一段……不太对。”秦灼脸贴在他衣襟上,“你是他阿爹,我知道对汤氏,你比谁都恨。让你娶汤住英的女儿,你是最不愿意的。” 他低声道:“我……不是成心晾着你。” “我知道。”萧恒低声说,“你当年和段氏联姻……” 他终究没说什么,只道:“我都明白。” 秦灼忙辩解:“我和段映蓝真没什么。” 萧恒笑道:“我知道。” “那你也不能和汤氏女有什么,”秦灼攥了攥他衣领,“不许让她住在甘露,不许睡那张床。就算你真想了,也得等我回来,你听见没有?” 萧恒点头道:“听见了。” 秦灼有些恍惚,反倒自己笑了一下:“是不是太霸道了?” 萧恒也笑道:“刚刚好。” 他握了会秦灼的手,语气微微茫然:“少卿,我适才想,如果当年我没有去西塞,没有遇到渡白,没有做这个皇帝,而是和你回了南秦……会不会都不一样。” 答案他们早就有了。 会的。 当年他若直接和秦灼走,就不会有段映蓝,不会有汤玉壶。在南秦,他们的顾忌要少很多。 萧玠身体会比现在强不少,从马背上长大,混成个野小子也说不定。性格也会变,可能不会像现在这样懂事,变得没心没肺一点,但能上树掏鸟下河摸鱼,也皮实,打顿板子第二天立刻活蹦乱跳。等哪天秦灼提着鞭子追不动了,他反而不跑了,就在蹲跟前老老实实让他阿耶打。 ……会平平安安长大,遇见个喜欢的姑娘,生一堆小孩子。一生美满,长命百岁。 至少不会只活二十年。 秦灼没有接这个话头,只问:“你愿意跟我回去吗?” 萧恒反问他:“到时候我不做皇帝了,去找你的时候,只带一把刀一匹马一个儿子,你收留吗?” 秦灼喃喃说:“到时候我和段氏和离,让你做秦公夫人。陵寝里给你留位置,咱们两个埋一起。” 宫灯没有照亮的地方,他们两个拥紧了。长夜尽头,二人异口同声道: “一路小心。” “等我回来。” 第94章 八十九 皇后 秦灼顾忌萧玠身体,南下未走马道,车马迟迟,入境已至十月。 北方孟冬肃杀,南境却气候正好。眼见过了大明山,萧玠坐在车驾里,远远望见一支队伍,为首人身形熟悉,身边竟跟着一头白象。 待到了跟前,方见那队首是阿耶的亲信褚玉照将军。他一手抱拳行过南礼,道:“请大王与殿下乘象登舆。” 萧玠小声问:“我们要骑大像吗?” 秦灼轻轻点头,道:“阿耶带着你。” 褚玉照便走到车前,将萧玠抱下来。秦灼也打帘下车,先登上象舆再接他。 那白象长鼻低垂,十分温驯,脸侧以金红颜料涂火焰形,前肢跪地让他上去。象背驼莲花座,有鞍縧、锦屉诸物,以供乘坐牵引。[1] 萧玠被褚玉照淩空抱起,心扑通扑通跳起来,被秦灼接入怀中仍旧为止。只觉白象如小山般耸动起来,他微微往下滑,秦灼便拦臂抓住他那边的扶手,将他牢牢挡住。 萧玠见褚玉照一行人马所带的旗队,便小声问:“阿耶,那是白虎旗子吗?” 秦灼笑道:“那是虎君旗。阿玠瞧,白旗子,赤火焰脚,上面画着一个神仙。白虎旗是只画老虎,不画神仙的。” 萧玠抬头,见旗上神人冠流精冠,服素罗绣衣,朱裙朱履,执剑引虎,便道:“长得好像阿耶呀。”[2] 褚玉照在一旁闻言笑道:“虎君形貌仿照高公,大王是高公子孙,自然像。” 萧玠问:“那等我长大了,会不会也像?” 褚玉照顿了顿,刚想开口,便听秦灼道:“只要你长得更像我,不是你爹。” “阿爹都说我长得像阿耶,”萧玠忽然想起什么,声音有些瑟缩,“……大君。” 秦灼心揪了一下,摸了摸他的额头,道:“好孩子,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秦灼回境的消息应早早传开。王城城门作高台状,正门和侧四门齐齐打开。萧玠盯着城头,念道:“温吉。”又说:“和小姑姑一个名字。” 白象穿门而过,入了街巷。 南秦风物与北地不同,房屋尖尖,多结彩绶,屋棚水青,行道洁白。道旁有两处尺状水池,与街衢同长,中植红白莲花,如今仍有巴掌大的荷叶,亭亭而立,十分可爱。 大梁百姓难以面见天子,但南秦不同。市民见他们驭象而来,也不跪拜,只将手中物什上抛,口呼大王千岁。抛什么的都有,香花、枝条、酥饼,乃至剑鞘、裹头,纷纷落落而下,一场五彩缤纷的雨般。 萧玠十分新奇,伸手去接,一个金黄的佛手投在他怀中,便似一把金雀羽扇障面。他到底害羞,便往秦灼怀里钻。 秦灼护住他的背,对众人笑道:“孩子还小,怕生。” 百姓并不畏惧君威,只笑嚷道:“大王什么时候养了这么大的小殿下来!” 秦灼便笑答道:“有几年了。” 更有人问:“咱也没听说段夫人有孕啊?” “他阿娘在大梁,舍不下家业,便带着他两边跑。”秦灼朗声道,“我儿初至南秦,首面父老。今日整街的生意便由殿下包了,给大家夥做个见面礼。初来乍到,望多关照。” 一时之间人声鼎沸,皆呼殿下千岁。萧玠被秦灼搂在怀里,又是忐忑又是兴奋。 阿耶这是……承认他吗? 萧玠不敢发问,只随秦灼一路行去。众人并没有先行回宫,反倒是在城南一座祠庙前停下。匾额上三字萧玠认得,便念道:“太子祠。” 白象跪地,秦灼下了象舆,向他展开双臂,道:“阿耶带你去看看。” *** 祠庙有两层,屋梁搭得高,斗拱上对盘白虎,格外肃穆庄重。萧玠由秦灼牵着,在一座金身前停下来。 那并不是座成人塑像。 是个男孩,着中原祭祀服饰,九旒,玄服,却加飘带,翩翩如神。左环白龙,右卧白虎。那男孩面目十分眼熟。 第123章 萧玠抬头看秦灼,秦灼笑问道:“和阿玠像不像?” 褚玉照也笑道:“大王年前下令,按照殿下形貌铸一座金身,敕造太子祠,为殿下积福。愿殿下免除灾病,一生和乐。” 萧玠摸了摸白虎的泥头,回头看了秦灼好几次,才低声说:“阿耶花了好多钱吧。” 秦灼失笑道:“好的不跟你爹学,学他这一身毛病。”又故意逗他:“阿玠不喜欢,阿耶就拆掉了。” 萧玠忙跑过去,抱着他的腿摇来晃去,急声道:“喜欢的,喜欢的!阿耶不要拆!” 秦灼将他抱在臂弯,笑道:“因为拆还要花钱吗?” 萧玠脸埋在他衣襟里,却说另一件事:“臣以后好好吃药,再也不生病了。臣不会再让阿耶担心的。” 他半天没听见秦灼说话,以为自己又说错什么,忙要起来看他的脸,却被秦灼紧紧抱住。他听见秦灼吐出极长的一口气,轻声道:“好。” *** 秦灼舍不得妹妹,是以陈子元便随秦温吉一块在祝融台居住。 二人返宫时已至深夜,褚玉照策马护送。他远远见着秦温吉,却不下马跪地,只抱一抱拳,礼数敷衍,拨马就走。 萧玠有些奇怪,问:“褚将军这么温和的人,为什么偏偏对小姑姑不周到?” 秦灼拍拍他肩膀,示意不要多言。 秦温吉不理,冷笑一声:“酸我是个女的,却管着他们的脑袋。也就是姓褚的累世军功,我治不了他,别的……” 她不再说下去。目光又轻又薄,飞刀般往夜色里一剐,便也不提这话,携了萧玠进屋了。 当晚用完夜食,一家子登台去看灯。秦温吉已有孕七月,萧玠便不缠着她抱,也不敢跑跳,只轻轻摸了摸她肚皮,问:“是个弟弟还是妹妹?” 秦温吉便笑问他:“阿玠喜欢什么?” 萧玠想了想,道:“还是弟弟吧。妹妹的话,以后要送她出嫁的,我舍不得。” 秦灼便对秦温吉笑道:“这倒像我。当年阿娘怀你,我也盼着是个男孩,女大不中留,全让混账爷们赚走了。” 混账爷们陈子元眉开眼笑,点头哈腰。反正老婆孩子是他的,混账就混账。 秦温吉笑吟吟道:“男孩好,女人本事万一大了,命就短了。墙倒众人推啊。” 见秦灼盯她瞧,她反问:“你看我什么?我说的不对?” 秦灼不理她。 萧玠眼珠一轮,忽然仰头问秦灼:“我小时候也这样待在阿耶肚子里吗?” 他伸手摸摸秦灼平坦的腹部,再摸摸秦温吉,奇怪道:“阿耶是怎么把我装进去的?” 秦灼避而不答:“回去问你爹。” 夜空灿起烟火,秦灼便将他抱起来。 萧玠紧紧抱住秦灼脖子,睁大眼睛感叹:“好想永远留在这里呀。” 秦温吉笑着摸摸他脑袋,“如果阿玠想,就可以。” 萧玠问:“阿爹也来吗?” 秦温吉看秦灼一眼,反问道:“如果梁皇帝不来呢?” 萧玠似乎有些苦恼,皱着小脸认真想了好一会,忽然瞳子一亮,高声道:“那我可以两头跑!” 他看着秦灼,认真说:“因为阿爹和阿耶现在就是两头跑的。等以后阿爹和阿耶老了,跑不动了,那阿玠就长大了。阿玠可以陪阿耶在南秦踏春,陪阿爹在长安过冬。等到过年的时候,我们一家人就在一块儿。” 秦灼嘴唇颤了颤,终究没说什么。 “挺孝顺。”秦温吉笑了笑,忽地不明不白地说一句,“十月初十,早就昭告了四海,今天是正日子。” 这句话似乎对阿耶说的。 他转头看阿耶。阿耶正远望天际。恰逢一枚烟花腾空,小尾巴曳出一道虹光,对阿耶的侧影撒了一小把金粉。阿耶被夜色染成紫红的睫毛上便烁了金辉,看上去漉漉的,像桑葚上新浇了蜜浆。那烟花并未立即消逝,反而竹节般一层一层向更高处跃着,阿耶的素衣被映作淡淡的明红。像同一片天空下,他阿爹此时此刻的喜袍。 但阿耶没有说话。 “洞房花烛,”小姑姑口吻十分冷静,继续追问,“万一他忍不住呢?” 萧玠正在好奇,这个“他”是谁,又“忍不住”什么。阿耶却拢了拢他,淡淡道:“阿玠困了,我带他睡觉。” 萧玠想继续看烟火,小声抗议:“臣不困的。” 秦灼看着眼睛,低声说:“你要回去吃药。” 萧玠听见小姑姑呵地一声轻笑,正不明所以,但想起自己今天的承诺,便不再争辩,由秦灼抱着下了城墙,远离了那片成亲似的热闹。 *** 萧玠今夜又做了那个奇怪的梦,不同的是,他看清了阿爹身旁女人的脸。 他无法形容那是怎样美丽的容貌。 一双眉毛不似阿耶的剑形,细细长长,弯如柳叶。眼睛轻垂,似一双青鱼的梭形,眼皮上各点两枚银片,是鱼嘴新吐的圆圆的水珠。鱼一翻跃,她的双眼也就抬起。眼珠如漆,眼白如冰,睫毛轻轻一闪,又齐刷刷扫下去。紧接着,她的面庞如阿耶吃醉了酒般,飞了两处霞光。但阿耶脸颊两侧有两道细细的骨头,红霞便断了层。而她脸孔圆润,又白嫩,如今沾了薄红,便如渐渐蒸熟的荔枝膏。 他本以为阿耶嘴唇已是最好看的。阿爹嘴唇薄,阿耶的便更丰满,也更艳一些,有时说了貌似不中听的话,阿爹便会抬手揉上去。如今见了这女人,他才知道书中所说“口如含丹”不是虚话。她双唇轻启,似一颗饱满欲滴的樱桃,咬一口或许也甜丝丝的。但有谁舍得咬这样完美的嘴唇呢? 萧玠站得远了点,方看清她一身装扮。深青色的大服,衣领是雀蓝,五色翟凤在她衣袖、裙裾上结队盘旋。她头戴一顶金灿灿的高冠,装饰有十二枚水滴状的贝壳贴片,又有前后十二株缀珠累翠的花枝,每株放着十二朵玻璃花心、黄金花瓣的小花。冠子两侧垂着嵌满珠宝的弧状饰件,随珠光和她的睫毛一起轻轻颤抖。萧玠后来才明白,这正是皇后的祎衣、十二花钿、十二树小花毦和两博鬓。而她端庄静坐,如同神女。[3] 有人走了进来。 萧玠屏住呼吸,睁大眼睛。 迈进来的是一双红色的重木底鞋,踩在绣毯上,发出“嗒嗒”的响声。 萧玠沿着他的蔽膝往上看。十二龙玄服、腰间玉佩、朱红内衽、两侧红绶……薄嘴唇、高鼻梁,深眼窝。 那是阿爹的脸。 萧玠喘不上气,大口大口呼吸着。阿爹坐到女人身侧,他们一起坐在甘露殿的床榻上。但阿爹答应过,那是只有阿耶可以和他睡觉的地方。 属于秦氏的血冲上眼眶,他流下了泪。 帐子轻轻落下来。 *** 立政殿,汤氏打开帐帘,轻声问道:“陛下是怎么了?” 秋童好容易将萧恒架到床侧,忙不叠帮她一起挂好被衣袖蹭落的床帐,赔笑道:“今儿是陛下和娘娘大喜的日子,陛下高兴,百官凡敬必饮。这不高兴过了头,喝得有点多。” 他瞧一瞧案上未动的合卺酒和结发丝縧,忙笑道:“陛下待人温和,定然是最体贴娘娘的。按礼制,大婚本当在甘露殿举行,可陛下挂着娘娘入宫,着人重新修缮。样样要精致,桩桩要仔细,这紧赶慢赶,愣是没赶完!这才委屈了娘娘,望娘娘莫要见怪。” 汤氏知他是萧恒身边得力的大内官,只柔声笑道:“内官哪里话?此乃陛下天恩,陛下这般用心,本宫感恩涕零。” 秋童轻轻躬身。 萧恒装醉躲洞房,善后自得他来做。如今他便刚想起般道:“还有一物。” 秋童从袖中抽出一只青缎盒子,双手奉上,“这是从前怀帝的凤头金钗,陛下亲自挑选,本当要亲手为娘娘簪戴。谁知……” 汤氏双手接过,嫣然笑道:“陛下心意才最要紧,本宫岂是争朝夕之人。” 秋童低眉顺眼地打了个千,“既如此,便使婢子们焚香,娘娘一日劳累,也早些歇息。” 汤氏便使人抓了金鱼给他,往镜前卸服净面。宫人不知焚了什么香,好闻又清新,一会便飘飘乎如坠云端。汤氏只觉面红耳热,想是吃了盏酒的缘故,便去履上榻,挨着萧恒睡了。 她呼吸渐趋绵长时,萧恒睁开眼睛。 第95章 九十 三日 汤氏这一觉睡得极沉,待睁眼时,天光已晓,身边早已空无一人。 待她梳妆完毕,出阁子一看,皇帝正立在殿中等候。 汤氏并说不好皇帝的气度,绝不是文士的儒雅,却也不似寻常武人魁梧。又高又瘦,似只拿骨架撑着衣服。眼光雪亮,笑容却温和。见了她便笑道:“皇后睡得好。” 汤氏微微赧然,轻轻一福,“妾失仪了。” 皇帝便向殿中抬手,道:“菜已布好了,皇后瞧瞧喜不喜欢。” 二人便一同落座。菜色并非十分珍稀,一品雪菜肉丝,一品冬笋口蘑,一品奶油卷子,并一品鸡皮清汤。 第124章 汤氏早闻皇帝节俭,果见两旁也没有侍人布菜,刚要唤宫人为他添汤,皇帝已自己盛了一碗,刚放下勺,似想起什么,也替她添了。 汤氏连忙道谢,正听秋童笑道:“陛下心疼娘娘,特意添了菜色。从前忙活起来,一碗白粥就口饼子完事。” 汤氏颊上飞了斜红,轻声道:“妾多谢陛下照拂。” 秋童便笑着接道:“娘娘与陛下夫妇一体,哪有这样多的谢字可讲。” 皇帝并不怎么说话,汤氏但凡开口,都叫秋童恰如其分地接过来,既不令人尴尬,也不太过生硬。汤氏听闻皇帝面冷寡言,并不以为意。 皇帝吃得快,停了箸方略带歉意道:“昨晚吃醉,冷落了皇后。” 汤氏忙道:“妾哪里担得陛下这句话。妾怕陛下头痛,叫厨房备了解酒汤,朝食过后,陛下还是热热喝一碗好。” 皇帝只应了一声,未有别的话,过了会,才略微生硬地接上之前的话头:“既向皇后赔罪,就该拿出个诚意。我欲晋汤住英为京兆府牧,加上柱国,你母亲也册为一品国夫人。你们一族里有几个在地方任职的,很做出了些成绩,我已调回京中。明日叫他们一起来拜见你吧,见完了,正式接旨任职。” 汤氏深知后宫不得干政,便道:“陛下选妾在傍,已是天恩浩荡。再加荣宠,妾实在惶恐。” 秋童便在一旁笑道:“这是陛下看重汤家,想替娘娘多留几个娘家人在京里呢。娘娘切勿推辞了。” 汤氏闻言,便再次谢恩。她瞧秋童手间正挂一件海龙皮大氅,那风毛已磨得粗砺,并不是很好了,便对皇帝道:“妾听闻陛下爱惜旧物,但这大衣裳磨损的厉害,不如留在这边,叫妾替陛下补一补吧。” 皇帝似念起什么,眼睛亮了亮,抬手摩挲了把那灰棕领毛,笑道:“不急。近日摺子多,无法多陪皇后。皇后若是无聊,便自己四处走走。” 他再坐了一会便起身回了甘露殿,只跟着一个秋童来,自也只带他一个人走。 替汤氏收拾桌面的是她家中陪嫁的采绫,嗫嚅道:“本以为娘娘是来享福的,没成想两个人朝食只两菜一汤一碟点心。娘娘原先在阁子里,份例还是四个菜样呢。” 汤氏便斥责她:“陛下勤俭,是万民之幸。我既为皇后,自当同心同德。” 采绫咕哝道:“妾原本听说陛下不近女色,还不信,今儿可瞧见了。昨夜送的钗子,今早娘娘特意戴上,却一句夸赞都没有。” 汤氏低喝一声:“采绫!” 她坐在桌边,抬手抚摸金钗,自言自语道:“陛下……是不是不喜欢我?” 采绫忙打了下嘴,劝道:“是妾说的浑话。陛下怎会不喜欢娘娘呢?娘娘是天下闻名的国色,哪有男人不喜欢漂亮老婆的?且妾瞧着,陛下只是人闷,不怎么爱说话,对娘娘是极好的。” 她还拆分得头头是道:“咱们府里,相公对夫人已是很好了。若是用膳不叫人伺候,定是夫人添汤布菜。这些差事,哪有男人亲自动手的?再者,昨日礼成,今日便封了娘娘满门,这是天大的恩宠呢。陛下若是不喜欢娘娘,哪会对娘娘这样上心?恐怕相敬如宾,便是说的陛下同娘娘了。” 汤氏垂首思索着什么,便听采绫笑道:“娘娘脸红了。” 汤氏啐她一口,轻轻用手背掩面,衣袖一滑,露出一串脂玉镯子。她本就丰盈,那镯子停在小臂上,一时不知是玉如脂还是脂如玉。她忽地想起什么,对采绫道:“外头开了什么花,闻着这样香。” “立政殿外的椒花新结了苞,快要开了,都说是好意头。”采绫道,“皇后居所又称椒房,四周多植椒树,现在这样冷,连子都该落了。如今娘娘入宫,竟在寒冬新生了花来。阖宫都说,是娘娘福泽深厚的缘故。” 汤氏由她说笑几句,便道:“做些点心,去东宫瞧瞧太子殿下吧。” 采绫道:“娘娘是母,东宫是子,怎么都该是殿下来拜见娘娘。” 汤氏轻轻摇头,道:“太子尚小,自幼没有母亲照料,我是心疼的。”又道:“陛下如今册我为后,太子生母却仍无名分,孩子已知事,多少会伤心。稚子无辜,我也想好好待他。” “是妾忘了,皇后殿下是最喜欢小孩的。”采绫抿嘴笑道,“娘娘这样喜欢,何时自己生一个?” 汤氏佯作打她,采绫一动不动,反是她又恼又羞,自己将身背过去了。 *** 东宫离这边并不远,汤氏未叫步辇,也没有惊动人。 方踏入宫门,汤氏便望见庭中一株梨树,枝叶虽不比夏天浓密,却仍苍翠。采绫轻声道:“妾听闻这还是怀帝朝所植,怀帝当年立的东宫,小名儿叫阿梨儿。” 汤氏便道:“以后还是伐去的好,多少不吉利。” 她又看院中,果然很有童趣生气。院中搭了秋千,铺着两层棉花垫子。秋千旁专有个架子,放小孩的木剑、木笏。另一些毽子、风车、香包、陀螺、竹蜻蜓,皆归置在架子底层。台阶西侧有一片大大的沙地,里头丢着几根树枝,还画着画,左右两个大人戴着冠,手中牵着一个小孩子。右边还四四方方写着大字:不许擦。 采绫见了扑哧笑出来,又奇怪道:“太子殿下的生母不是忌讳吗,怎么还一左一右两个人呢?” 汤氏微微思索,道:“你瞧,这两人戴着冠,一看便是男子。太子素来与大相亲和,想必有一位是他的老师。” 她二人正说着话,东宫一众侍人忙跑出来,口诵“皇后殿下金安”,又请她进去吃茶。 汤氏一打帘子进去,先瞧见一幅奇异的画像。上有十二名仕女,姿态不一,题跋不是大梁文本,她并不识得。 东宫装饰也并非全作中原风貌。殿中垂挂四幅红縧,以金粉书写符号,似赤色的经幡。灯台、案几多作虎形,连太子书桌上的镇纸和砚池都是卧虎形状。 汤氏没见着人,便问道:“殿下往哪里去了?” 宫女小柔捧来热茶,笑答道:“殿下前几天嚷着要学琵琶,陛下耗不过他,便送往教坊待了几日。” 汤氏呀了一声,道:“学琵琶可是要吃苦,十指全要磨破,新生出一层油皮来才能开始。殿下千金之躯,又小小年纪,如何受得了?” 小柔道:“陛下也是被磨得没法子,这才首肯的。” 一旁采绫将食盒放下,汤氏道:“本宫带了些点心来,本想叫太子尝尝。”又问:“殿下往教坊暂住,可带足了御寒衣裳?这几日北风一起,天要冷了。太子又是大病初愈,药物可备着了?” 小柔忙道:“娘娘放心,物件一应齐全了。” 汤氏再三询问过才安了心。一旁采绫却想起什么,清了清嗓子道:“娘娘心疼殿下,自然会好好抚养。如是那位娘子有什么难言之隐,来找我们娘娘商议就是。殿下也大了,名分上……也不好一直这样没着没落的。” 汤氏听说这是皇帝的忌讳,但采绫既如此说,她便也道:“这位娘子可是有什么内情?” 小柔只惶惑道:“妾不清楚,陛下从来也不叫人提的。” 汤氏便问:“殿下不会找着要娘吗?” 小柔不料她如此问,便含糊道:“殿下懂事的很,见陛下为难,便不问了。” 汤氏称赞几句,便不再说什么了。 直到暮色四合,她煲了汤粥送往甘露殿时,皇帝仍在批摺子。不料她来,夜食只一大碗白粥并一碟酱菜。 汤氏尚未惊动人,缓步打量,却觉得奇怪。 她本以为以皇帝之节俭,用度当一应从简。却不料从香炉到瓶盏仍是样样精细,只浣手的铜盆上便有四只香合,里头是各色膏脂,取用物件也不尽相同;皇帝穿衣喜深色,架子上却有一条大红腰带,坠有四枚环形白玉,正绕在皇帝一件玄色内衫上。架子底下还有双软履,显然是男子式样,却比皇帝脚上那双要小。 汤氏正细细看着,忽听身后一声:“在瞧什么?” 她虽受惊,却只轻轻颤了步摇,便转身向皇帝施礼,道:“妾没来过陛下这边,有些好奇。”又吩咐采绫将汤粥摆好,道:“雪蛤羹是妾最拿手的,请陛下尝尝。” 皇帝便自己盛了一碗,又吩咐给她添一双碗筷,仍是惜字如金:“皇后手艺精湛。” 秋童便笑道:“娘娘千万别见怪。陛下在口腹二字上最不在乎,今得这一句,看来是极喜欢了。” 皇帝瞧他一眼,并不否认,一会忽然问道:“皇后今日去了东宫?” 汤氏忙道:“妾既然嫁与陛下,自然就是殿下的母亲。妾宫中做了一些点心,很是香甜,想带给殿下尝尝。” 她轻轻覆上皇帝的手,骤然被冰了一下,忙问:“陛下手怎么这样凉?” “积年的老毛病,一入冬就冷手冷脚。”皇帝温和道,“他往行宫讨教琵琶去了。他一个小孩儿,多谢皇后记挂。” 第125章 汤氏握住皇帝,目光清澈,坚声道:“妾一定会将殿下视如己出,请陛下放心。” 皇帝似乎身形一僵,没有回握,只隔着衣衫轻轻拍了拍她手臂,将手抽出来,道:“汤要冷了。” 汤氏只道他当着人不好意思,也捏了捏耳垂,重新将箸提起来。 *** 昨夜未能同房,今夜竟也未能例外。秋童亲自前来,只道:“明日册封诸汤礼仪繁琐,陛下极其看重,亲力亲为,不肯假手礼部。”又上前轻声道:“合卺与结发的东西全叫重新准备了。先送来这件东西,以作慰藉。” 他将随身带来的托盘一揭,竟是一双龙凤花烛,刻金缕彩,似一双小儿通红的手臂。 秋童笑得谦卑又妥帖,道:“陛下道,明日当补偿娘娘花烛之喜。” 汤氏一颗心轻轻鼓荡起来,却不好当着他露出情态,只端庄微笑道:“本宫知道了,多谢陛下挂念。入夜批摺子伤眼睛,劳烦内官为陛下泡点石斛和枸杞。” 如此汤氏便自己歇下,帐子从四角撒落,罗网般将她笼起来。 她做了个梦。 估摸是今年年初,彼时她尚未出阁,傍晚给父亲送点心,听得屋内姨娘拨琴唱道:“日之落,向未央。傍木生,临水亡。” 父亲问:“从哪里学来的?” 姨娘笑吟吟答道:“前儿个去买花样子,听着调也好,便给你学了来。” 屋里茶盏子响了一下,姨娘霎时收了笑声。她跟随父亲时汤氏尚未出生,是积年的老人,父亲疼爱她,从不肯说一句重话。如今却冷笑道:“这是唱杨娘子成皇后,我们家竹篮打水一场空!” 姨娘呵呀一声,忙道:“妾不知道这些。再说不过短短十二个字,哪有这么玄乎呢。” “前代的未央宫就是如今的立政殿,是皇后居所。日——阳,哼哼。把汤字杨字拆开,右边都是个昜,那是指太阳!”父亲低声道,”太阳想要永无尽头,靠树能活,靠我们只有死路一条。” 姨娘忙道:“哪就轮得着他们杨家,咱们娘子可是天府星皇后命,真人算过,错不了的。” 父亲道:“群臣建议立后,首推温国公的姑娘。我也附议了。” 屋中沉默片刻。汤氏心中惴惴,忽然听父亲怒道:“可我偏不服!” “皇后必出汤家,错不了!” 汤氏惊醒了。 她眼前是立政殿幽幽的帐帘,像匹好夜色。外头明着盏灯,似将夜晚烫了个洞。她抱紧了孤枕,像抱紧入宫前的自己。 天明得很快,采绫为她梳妆时惊道:“娘娘眼下好一片乌青呢。” 汤氏看向铜镜,揉了揉脸,笑道:“昨夜没睡好。替我拿粉敷一敷吧。” 采绫便将胭脂放下,取出一套黄金头面,道:“今儿陛下说了,破例请咱们家郎君们齐赴家宴。等宴散了,再往功臣阁去登阁受封。功臣阁只为贤臣开,这是前所未有的殊荣呢,也是陛下疼爱娘娘的缘故。” 汤氏将一只大珰挂在耳上,轻声道:“采绫,我从未想过,陛下会如此待我。毕竟陛下……从前是不想立后的。” 采绫笑道:“人心是肉长,娘娘性情又和善,生得又漂亮,就算是陛下,也想要个知心知意的枕边人呀。” 她梳妆毕,皇帝为示郑重,竟亲自来迎,身边却没跟秋童。汤氏问了几句,只道开宴事冗,着秋童前去安排。 二人出了立政殿,皇帝便与她一同登辇。 皇帝坐在身边,她为了维持风度,并不敢偷眼去瞧,只藉着说话道:“妾瞧着今日宫道上人少了许多。” 皇帝便答道:“国丈一府入宫,自然得清道。” 他这样说,汤氏只觉得亲昵、便轻轻低头,不再说话。 二人同赴含元殿,汤氏果见父兄亲族俱在,看衣冠服色也都升了阶品。她心中高兴,自然也多吃了几盏热酒。不一会便听皇帝吩咐:“怕皇后吃醉头痛,换些薄酒罢了。” 秋童便与她新换了酒水,一盏浓琥珀般,吃在嘴中却有异香。 汤氏饮了几盏,更觉不胜酒力,头昏耳热间,只见皇帝把盏立起,向台下敬道:“这一盏先敬汤公,自登基以来,对我家多有照拂。” 父亲也赶忙起身,说的什么她着实听不清了。皇帝自饮一盏,见她已显醉态,便对秋童道:“皇后吃醉了,扶她回去休息。” 汤氏便先行告辞,登辇重返立政殿。将入永巷前,她似乎听见一声巨响,持续不断,却隔了层膜似总不真切。 宫人见她来,立即迎她进去,擦手解衣,落帐熏香,竟似早有预料。 她心中总有淡淡的异样,却头沉得厉害,阖眼睡去了。 这一睡就到了黄昏。汤氏再睁眼,只觉日头低沉,便唤道:“采绫,什么时辰了?” 叫了几声却无人应,汤氏便拢了拢头发,趿鞋下榻去找。 等到了正殿,却见仆婢尽遣,门户紧闭,外头似有禁卫把守。她心似条常年的衣裳边,被磨得毛毛的,强捺恐惧,勉强沉声问:“出了什么事?” 外头禁卫并不解释,只道:“请娘娘等候圣旨。” 汤氏又问:“陛下呢?” 禁卫道:“卑职不清楚。” 汤氏无法,只得回去坐了。阁中明了一盏灯,藉着灯火,她瞧见今早送来的物什。两只瓢,一把红线,还有一双龙凤花烛。 她心中一动,抬了灯罩端烛台,想将那双花烛点亮。忽听得宫门开而复合的声音。 一段脚步声后,殿门打开,秋童立在门槛后,笑得依旧恭敬谦和,道:“请皇后殿下接旨。” 汤氏不知怎么,双脚扎了根似,手中蜡烛快将花烛烛心燎着时,却剧烈颤抖起来。 秋童叹口气,道:“陛下口谕,汤住英刺杀太子,比同谋逆,判当街斩首。汤氏封府,在朝者革职查办。”又道:“还请娘娘将册宝交还。” 汤氏似被人当头劈了耳光,正头晕眼花,喃喃道:“陛下这是……要废后?” 秋童再叹口气,已有侍人入内,将皇后宝印、宝册捧了出来,他道:“陛下怜悯娘子,开京畿青云观为娘子带发修行之所,由天家供养,以保娘子终年。” 汤氏怔怔片刻,突然凄声叫道:“我要见陛下!我要面见陛下!” 秋童并没有劝她的意思,正准备告退,门外忽地快步跑进一名禁卫,与他附耳说了什么,秋童便道:“陛下仁慈,允准娘子去见汤逆一面。” 汤氏高声道:“陛下明察,家父为官谨慎,怎敢行刺殿下!我父冤枉,我家冤枉!” 秋童道:“哪个罪人不喊冤枉呢。娘子要想见一面就得赶早,明天的太阳一升,就要移交刑场了。” 汤氏失声痛哭,跌在地上,清泪将脂粉冲落。 那盏烛火仍跳着,她愣愣看了一会,猛地将灯打落在地。 汤氏女必为皇后的一场大梦,短短三日便做到了头。 第96章 九十一 玉壶 大理寺内灯火幽幽。 汤玉壶扶墙下阶,见牢中靠着个熟悉身影,粗麻囚服,手脚戴镣,只呼一声“父亲”,便跌跌撞撞奔过去。汤住英听闻人唤,见女儿形状,两行浊泪直直滚落。 汤玉壶捉住父亲双手,不住哭道:“爹爹,究竟是怎么回事,陛下为何赶尽杀绝至此?如有冤枉,儿就是拼了性命,去擂登闻鼓、闯含元殿,也给您讨一个公道!” 汤住英额头抵着栅栏,亦哭泣道:“傻孩子,傻孩子……是爹连累了你,是爹连累了你啊!” “太子上林苑遇袭,马具绣垫中缝有大量引虎的抱香子。这是娘子的绣工。此香料为令尊购置,杨峥香囊也是令尊授命替换以作嫁祸,案犯全部供认不讳。” 汤玉壶一心扑在父亲身上,这才注意到背后有人。转头见两名禁军分立一张桌案两旁,李寒坐在案后,正将卷宗收束,从椅中站起来。 汤玉壶忙辩解道:“我父的确让我缝制绣垫,但香包只是寻常香料,也并非进献殿下,怎会是招致殿下遇袭的东西!且家父与殿下无冤无仇,何必行此大逆之举!” 李寒目含痛色,问道:“汤娘子,某也百思不得其解。太子殿下不过四岁,生得聪慧伶俐,待人仁善有礼,殿下与你父无冤无仇,令尊为何下此毒手?” 汤玉壶支吾片刻,定定看看父亲,突然惨然一笑,大声道:“是我,是我觊觎后位,要毒害太子!全是我一人所为,与我父没有半点关系!” “好,”李寒颔首,从案上取下一只托盘,上陈十余种香料。他道:“那就请娘子稍作分辨,这里面哪一味是抱香子?” 汤玉壶指尖颤抖,强忍喉中哽咽,道:“灯火昏暗,妾看不清楚。” 李寒便吩咐道:“添火,为娘子照亮。” 汤住英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臣罪丘山,百死莫赎,但小女无辜!她毫不知情!一日夫妻百日恩,求陛下顾念这三日共枕,饶她一命!” 第126章 李寒面无表情,转头问他:“你要亲女缝制,是怕走漏风声。做了马具嫁祸杨韬,又做香囊嫁祸杨峥,因为你担心陛下会留杨峥一命,你怕杨氏东山再起,所以要斩草除根。但你就没有想过,万一事情败露,娘子会被你一同连累,成为上林一案的从犯?陛下雷霆之怒,娘子闺阁弱质,如何承担?” 汤住英恸哭不止,以头抢地。 李寒毫无动容,摇头叹道:“为了后位,你真是煞费苦心。” 汤玉壶如遭雷击。她突然想起那个夜晚,父亲信誓旦旦说,皇后必出汤家。 她冲上去,隔着栅栏紧紧抱住父亲肩膀,哑声问:“爹爹,他说的是真的吗?” 汤住英泪流满面,并不回答。 汤玉壶恍惚笑了一下,喃喃道:“我算什么,汤家往上爬的裙带?你封侯拜相的棋子?” 她上前死死攥住父亲双手,连声追问:“我算什么?我究竟算什么?” 汤住英不敢看她,只掩面流泪。 李寒早已审问清楚,在此只是候汤玉壶走一趟。既然他父女相见,他便要回宫复旨。正收好卷宗提步要走,却猛地被人抓住衣摆。 汤玉壶伏地抱住他衣袖,放声哭道:“我要见陛下,我要面见陛下!” “娘子以为,陛下此举,只是为了太子吗?”李寒轻轻掰开她的手,“陛下有旨,娘子伤心过度,还需入道观修行静养。” 他毫不顾惜,带禁卫登阶离去。外头车马已准备好,四名侍女上前扶她起身。 她失声痛哭道:“你既然恨汤家,为什么要娶我?你为什么要娶我?” 汤玉壶蜷在地上,鬓发松颓,衣衫散乱。 回音震荡,无人应答。 *** 甘露殿灯火通明,本已遣调出京的郑素带甲侍立一旁,抱拳道:“汤家已封,凡牵涉谋逆案者皆已拘捕,府库亦着人把守,听候陛下发落。” “明日三司会审,不只这一桩案子,从前的烂账,也都查明白了。”萧恒已换了常服,“我已下诏,复温国公父子官职。为免打草惊蛇,还没与温国公商议。他们一家受了委屈,我会亲自致歉。” 郑素忙道:“为陛下解忧,本就是臣子职责所在。陛下圣明,臣等何来冤屈?” 萧恒正要说话,便见李寒赶进来,半眼没瞧郑素,将卷宗呈上,道:“案情大体梳理分明。汤住英买通杨府侍人,替换杨韬献礼与杨峥香囊,就是为了使他父子二人全部卷入案中。但其女汤玉壶,应当是受了蒙蔽。” 萧恒手中一顿,“汤氏女冤枉?” “先前是臣推断有误,请陛下降罪。”李寒于阶下跪倒,“女子在家从父,父命不可不从。” 萧恒久久不语,郑素再唤他一声,方道:“两位爱卿劳苦功高,先回府休息吧。” “汤娘子想见您一面,”李寒又作一揖,看他神色,终于道,“臣告退。” *** 三日后是个微雨天,青云观的小堂里,汤玉壶开始煮茶。 她虽是罪臣之女、废后之身,却名为观中女冠,便拢一件素丝道袍,外披玄帔。头上却用那支金钗束髻,有些不伦不类。 水沸第一遍时,门也开了。她便将研碎的茶饼倾入水中,没有抬头,只说:“陛下请坐吧。” 萧恒仍站着。 汤玉壶轻轻微笑道:“陛下还肯见妾一面。妾以为再见便是三尺白绫了。” “你父业已伏法,汤氏荫封废止,子孙不限科举。家中无辜没有株连,已遣送原籍。” 他没有打伞,身上微微沾了雨气,汤玉壶觉得有些冷。又听他道:“明年我会叫观中上报玉牒,说你病逝了,车马币帛都会处置妥帖。你是想偕母还乡还是改头换面,都可以。天下之大,好好为自己活吧。” 汤后看着翻出汤面的茶沫,似牛乳煮沸的黑蚁。她淡淡道:“陛下这又是什么意思。” “借婚姻拔除汤氏,是我辜负你。”萧恒沉默片刻,方道,“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 汤后惨笑一声:“陛下杀我父亲,贬我族人,将汤氏在朝堂上连根拔起,何曾顾惜贱妾一身?既不顾惜,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萧恒并不争辩,只道:“随你怎么想吧。” “妾真的想不明白。”茶水渐沸,翻起细小茶花。汤玉壶抬脸看他,“陛下装醉,是不愿与我同房。既如此,又何必送首饰、送合卺结发之仪、送那双龙凤花烛!早早计画好要废弃我,又何必假作柔情蜜意、儿女情状!” 萧恒面带疑惑,蹙眉道:“我并没有送这些给你。” 秋童的笑容忽然浮现在眼前。 天子,他竟连逢场作戏都不愿。 汤玉壶心中明了,只觉这三日镜花不过一场笑话,哈哈笑道:“是妾自作多情。” 突然,她一瞬不瞬地盯着萧恒,似乎要窥破什么惊天之秘,尖刻地说:“你有心上人——太子生母,是不是?” 萧恒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汤玉壶跪直身子,昂首大声问道:“你为什么不敢光明正大册立她,她究竟是什么人?” 萧恒只说:“汤娘子,这不是你该问的。” 冬雨紧了,打得山林如蒙箭雨。 汤玉壶眼底一线寒意暗下去,她目光软和下来,轻轻落在萧恒面上,似情人惜别时相与拭泪的手。 她柔声说:“妾在很久之前,便见过陛下,爱慕陛下。” “陛下登基时,出宫城,至郊祭,妾遥遥望见过陛下一面。”汤玉壶轻声说,“妾本不信天命之言,也不想一生困于朱墙之中。肃帝朝时,传出妾当为皇后的流言,众皇子求娶,妾只是推拒。妾不想做皇后,不想被当作偶像,被冷冰冰地关一辈子。直到妾见到陛下。” 她恍惚笑了一下,“妾听过陛下的故事,心生向往。后得观陛下风貌,妾就想,如果是嫁给这样一个人,哪怕他曾有妻、已有子,哪怕会色衰爱弛、永闭深宫,妾也认了。” 茶已二沸多时,汤玉壶执起木勺,将将沫饽杓出,边道:“陛下四年未娶,妾抱守着皇后之命的空话,又是四年未嫁。后来,他们将杨娘子议给陛下,妾很难过。再后来,父亲告诉妾,陛下同意迎妾入宫,妾好欢喜。” 说到此处,她轻轻援手,衣袖轻蘸一下眼睫,玄色帔边上便开了两瓣细小墨梅。汤玉壶瞧着熟盂中的茶沫,无声地又碎了一粒。碎掉的像她自己。 她不知在问谁:“为什么要找上我呢。” 我本以为你不无辜。 萧恒立在茶炉后,只低声道:“是我对不住你。” 茶浪翻涌,此为三沸。 “父亲生养我,却利用我。你娶了我,却要废我。”汤玉壶再次将沫饽浇入,轻声问道,“陛下,你明白吗?没有娘家夫家的女人,就算到天涯海角,也活不成的。” 萧恒无话可说。 茶成了。 汤玉壶似乎并不在意他的答案,将茶汤分好,递了一碗向他,道:“陛下现在明白了,还肯在后宫为我留一席之地吗?” 萧恒却没有接,只道:“我与人有诺在先,不选后宫。” 汤后泪光盈盈,点了点头。她将茶盏放下,起身轻轻抱住他。 萧恒浑身一僵,正要将她推开,忽听她在耳边道:“立政殿外的椒花开了吧。” 萧恒没反应过来,有些不明所以,“什……” 他猛地颈侧一痛。 一支金钗刺入他的脖颈。 萧恒反手将那支金钗拔掉,一手捂紧脖子,一手按住刀柄,终究没有拔刀。 汤玉壶往后踉跄两步,满手满身鲜血,跪在地上凄凄笑问道:“太子无辜,我不无辜吗?汤住英罪该万死,我身为其女,就该被如此作践吗?” “冤有头,债有主!”她陡然厉声大笑,“陛下,你抬头——” 天在看啊。 那只金凤折了翼,正泣血旁观着。 汤玉壶没有犹豫,将那支金钗狠狠刺入胸膛。 萧恒顾不得脖子,冲上前打落她手中钗子,用力替她按压伤口,厉声喊道:“来人!” 山中寂静无人。 在他怀中,汤玉壶脸上的遗恨似乎消弭了。她重新神采奕奕起来。那副血色消退的面孔上,忽地生发出一种亘古绝今的美。她的面靥如染胭脂,眉梢如扫淡墨,唇如点丹,眸如点漆。那一瞬她成为世间万美的唯一意象。最美不过天人,他们的美从不为悦己者而生。 那金凤重生羽翼,振翅欲飞。 她终于要重登天阙了。 冷下的茶炉旁,汤玉壶似乎宽恕了,也似乎释怀了。她抬手摸着萧恒的脸,温柔笑道:“萧重光。” “我好恨你。” 一夜寒雨,落了立政殿前一地椒花。 *** 附录·《梁史·列传一·后妃》 昭帝恭让皇后汤氏,名玉壶,长安人。礼部侍郎汤住英长女也。以国色动天下,京闺佳秀皆闻名。时六岁,逢癞头卖卜者,卦曰:“必为后。”肃帝闻之,赐冠帔。及成人,诸王竞相求娶,皆不许。奉皇四年十月,选立皇后。期三日,以父逆废,乃退居青云观,赐号明净仙师。昭帝尝悯之,亲探视。后怨怼,擘钗而刺,中帝颈,乃自戕,年二十二。奉皇四年十一月,有司上谥,葬阳陵之北。 第127章 第97章 九十二 女人 夜食已热了两回,秋童正准备叫人上灯,忽闻殿外一声马鸣,忙迎出殿去。灯笼还没挂上,就见萧恒翻下马背走上来,正一手按在颈边,脚步也有些踉跄。 秋童忙撑伞下去,道:“哎唷,您怎么都不打把伞?大君的家书到了,等陛下去拆呢。” 他絮絮说这许多,萧恒却脸白得厉害,也不说一句话,还没跨过门槛,便一头栽进殿里。 秋童忙去扶他,却觉指间黏腻,往灯下一照,竟是满掌猩红。 血! 萧恒颈侧扎着带子,看样是随手撕下的袍边,被衣领遮着没有及时发现。鲜血已将领口、肩背浸透,因是黑衣,只以为湿了雨水。 秋童心胆俱裂,忙高声喊道:“来人哪!有人刺驾!不是、叫太医!叫太医啊!!” *** 萧恒大喘着气睁开眼。 红。 他穿一身大红喜袍,从浮满落红的溪流中坐起来。凡目所至,红色的山水寂静,红色的日月淩空。轰隆隆的雷声滚过,压压红云中便落起红雨。 他被红色浸泡着。 雨越下越密,坠成一道轻薄的红帐。他抬手去打,却握了满手红色水流。 帐后坐着人。 有人轻轻叫他。 少女叫阿兄,妇女叫阿弟,女童叫阿爹,所有人叫陛下。全部女人的声音织成一张罗网。 萧恒一颗心狂跳着,快步闯进去。 重重罗网中,坐一个穿翟衣的女人。 她有深青衣袖和黄金头面,猩红嘴唇和鸦青鬓发,正轻撩眼帘,往这儿柔柔睇过来。 那是一张属于汤玉壶的脸。 她含羞一笑,手中团扇一扬,又将面孔遮起来。 萧恒闻到了血腥气。 他赶忙上前要拉她起身,却不料抽走她手中团扇。 光线一暗。团扇之后,露出一副骷髅面孔。 说骷髅其实不确切,骨头上仍覆着一副人皮,薄如蝉翼,但皱巴得厉害,似贴加官的黄纸涂了油彩,水一喷,纸一湿,红色彩料便顺着眼眶流下来。 那眼窝下是黑漆漆的两个洞,却仍盛着她一双妙目,血流涌出时轻轻一转,骷髅便小孩般咯咯笑起来。衣袖滑落,萧恒见她洁白臂骨上缠满红丝,如千万蠕动的线虫般曳到地上。 啪嗒一声,那层皮囊掉下来。 她被吸干了血。 又一声惊雷大响,大地隐隐震颤。 红电劈落时,萧恒终于看清他们所在何处。 那是一座巨大的红色门楼,匾下写着一行小字:某地某人妻节妇某氏。匾上是两个血淋淋的大字。 贞节。 血漫上来了。淹过手足、口鼻、头顶。萧恒声嘶力竭地喊她。 快走。 女人岿然不动。 *** 李寒入宫已至深夜,甫至便将萧恒遇刺的消息按死在甘露殿中。 萧恒颈上伤口很深,但所幸没有伤及大脉,又及时包扎过,是以性命无虞。李寒坐在床边,点了盏蜡看卷宗,忽听萧恒呼吸骤然急促,忙转身去瞧,见他满头冷汗,额头青筋根根分明,面色也窒息般涨红。 李寒不通医理,刚想着人来瞧,萧恒便大喘着气弹坐起来,拿掌根抵住太阳xue,屏气拧紧眉头。 李寒叫他吓掉了卷宗,又不敢碰他,赶紧倒了碗热水等着,看萧恒似乎冷静后方递过去,听那人平复着气息说:“别跟少卿讲。” 李寒点了点头,过一会方问道:“陛下……发了梦魇?” 萧恒喝了口热水,颔首。 李寒便追问道:“是汤娘子?” 萧恒久久不语,李寒便已瞭然。他弯腰将跌地上的卷宗拾起来,问道:“陛下是觉得伤害了无辜?” 李寒与萧恒对视一会,将卷宗递过去,手都伸了一半,考虑他身体状况又折回来,自己念道:“汤氏一族有大逆罪一,欺罔罪二,贪婪罪七,侵蚀罪九,共计侵占民田六千五百余顷,白银二十万两,另婢妾僮仆一千二百余口。这些私产,无论男女老幼皆有享受。” 他问道:“汤后在上林一案中的确无辜,但放在世族来看呢?陛下要推倒门阀,打压世族,这样论起来,千千万万的世族子女都是无辜。那陛下还要不要这么做?岂不闻‘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1],‘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2]?岂不闻‘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3],‘今来县宰加朱绂,便是生灵血染成’[4]?” 他叹息道:“陛下,他们的供养,是盘剥来的百姓口粮。世族岂有无辜,他们的出身便是罪过。” 萧恒低低笑了一声,道:“如此看来,我身为皇帝,岂不是罪大恶极?” 李寒凝目看他,“如果陛下不废皇帝制。” 萧恒半晌没有说话,他颈侧伤口已经重新包扎,如今仍洇出血来。过了一会,他摇头道:“不,还是不对。” “渡白,你记不记得玉清说过,上位者没有女人,所以很少为女人考虑。就算在高门贵族,女子依旧不得自由。你说她的出身是原罪,但若想自己赎罪呢?男人可以做清官,做良将,为生民计量,为百姓谋利,他们可以自赎。但女人呢?女人没有路。” “她们不能科举,不能做工,甚至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像个物件一样嫁来嫁去,维系他们父兄的官位和荣耀。”萧恒问,“这样,我们还能说她们只有原罪吗?” 李寒半天说不出话,他手中卷宗再次掉在地上,啪地一声,击中的却似天灵盖般。他一个哆嗦,望着萧恒,沉声道:“是臣浅薄了。” 萧恒重新倚回去,眼光穿过帐顶,不知在看谁,喃喃道:“咱们得开女试。让女人能凭本事吃饭,能分田地、入宗谱、进庠序。自己也能活着,能够跟家里反抗,不要一辈子贴进去。” 她——她们是因我而死。 李寒叹口气,自知劝不动他,也不去劝。 过了一会,萧恒转头问道:“渡白,如无皇帝?” 李寒与他对望片刻,双手加额,俯身大拜,“臣永志不忘。” *** 萧恒这一病就是两个月。他以武功闻名天下,当年死守西塞,哪怕射成个刺猬,一日后依旧提刀打头阵。如今却因一小小刺伤一病不起,而病因又不清不楚,朝中众说纷纭,人心惶惶。直到十二月中,天子才下得来床走动,脸上方淡了病气。 汤玉壶的丧葬也草草了事,礼部多有顾忌,谥号议了又议,只择了没什么错漏的“恭让”。而立政殿的椒花被冬雨一夜打尽,似乎从没有开过。至临过年前,秦灼带萧玠回来时,汤后已经化成一抱香尘。 萧恒领子拉得高,伸臂将萧玠接在怀里,笑问道:“阿玠有没有听话?瞧着又长高了。” “有的,”萧玠给他掰指头,“家里可好玩了,可以骑大象、看灯会,还有好多穿奇怪衣服的人在台子上跳舞……” 秦灼解下大氅,在一旁解释道:“巫舞娱神。” 萧玠回头撇嘴:“阿耶别打岔。”被这么一截话头,当真想不起要说什么,苦思冥想了半天,才击掌道:“对了!阿耶家里有个好看的夫人,要我叫她阿娘。” 萧恒将他抱到与自己齐平的位置,看了眼秦灼,笑道:“阿耶怎么说?” “阿耶只把我挡住,没说什么。”萧玠又抱着萧恒脖子咬耳朵,“他们都说,阿爹娶了娘娘,就不要我和阿耶了。” 秦灼站在熏笼边烤着手,笑道:“你爹正是你阿娘,你去叫他,看他应不应?” 萧玠玩心起来,果真去叫。萧恒不说话,只是抱着太子面无表情地看着秦灼。 秦灼以为他动了气,心里咯噔一下。 当夜算是团圆饭,萧玠坐了一路的车,没吃完便累得睡过去。甘露殿红烛高烧,他二人便小酌一番。 杯盏叮当间,一应侍人也被遣出殿去,他们酌着酌着便去了内殿。一路丢盔卸甲,汗巾腰带到处都是。 秦灼搂着他栽进榻里,压在他胸膛上,摸着眉骨问:“怎么啦。” 萧恒笑了下,说:“没事,有点累。” “从没见这事上你累过。”秦灼眼中笑意闪了闪,在他唇上一下一下浅浅亲著,便去拉他的领子。手上觉得不对,立时大惊,这就要起身,萧恒却从底下牢牢抱紧他。 秦灼挣了他一挣,也不敢用力,问:“怎么回事?” 萧恒道:“真没事。” 秦灼用手肘按住他,轻轻将他颈上的纱巾揭开。 血和药粉糊在一起,黏成一片黑黄。 这么深的口子。 秦灼重重呼吸着,狠狠咬了他嘴唇一口,十分凶恶地问:“是不是等你死了,我连个消息都收不着?” 萧恒仔细瞧着他,忽然说:“我脖子疼。” 秦灼浑身发抖地抱紧他。 萧恒看了会帐子,反倒拍了拍秦灼后背,哑声说:“都过去了。” 第128章 *** 汤氏一案完全肃清直到次年开春。在此之后,杨氏并未立即调动回京,而是协助地方核查茶丝事务。这也表露了天子态度,有意将此务转交到杨氏之手。 众臣本以为天子转而扶植温国杨家,但在温国公只挂闲职来看,天子看好的只是杨峥。世族后起之秀,杨氏未来的掌舵。 因杨韬父子二人在地方奔波,携家眷重回长安宅子也到了五月中。杨观音将箱笼归置,正打帘回阁子,却见杨峥立在案旁。 案上是只竹篮子,里头放着双新做的黑缎面的长靴。 杨峥手里握着一只半旧官靴,正向杨观音看过来。 他点头示意众人下去,看着门前僵硬警惕的妹妹,平淡开口:“玉清个子小,脚也不大。” 杨观音抿着嘴唇不说话。 “明日下午观音寺,你约的他?” “是他叫开城门带我面见陛下陈情,才有的杨氏昭雪。”杨观音道,“我只想还他的恩。” 杨峥温和注视她,忽然问道:“喜欢他吗?” 泪水一霎涌满杨观音眼眶。 杨峥没继续追问,将鞋递给她,道:“去吧,酉时前回来,不然我上朝参他一本,拐带在室女,他这辈子别想回京城混了。” 见杨观音愣在原地,杨峥沉声道:“裴玉清可堪托付。” 杨观音恍惚笑一下,低下头,嘴唇蠕动着,到底说不出什么。 杨峥叹口气,上前给她擦泪,说:“别叫爹娘知道,回来先见我一趟。”又道:“礼不可废,不许私定终身,亲得他自己上门提。” 第98章 九十三 好逑 五月本该炎热,所幸昨夜下了雨,今日倒还得几分清凉。 观音寺在城外青龙山上,与白龙山娘娘庙对望。五月初五山脚有庙市,是以车轿行迟,杨观音到时,裴兰桥已在寺中等候了。 他今日穿了身碧青袍子,正背身向门,端详寺中的观音金像。杨观音便将幂篱落下,轻轻唤道:“侍郎。” 裴兰桥略带拘谨,抱拳都有些匆忙,忙道:“娘子好。” 杨观音将怀中包袱递与他,轻声道:“这是侍郎的官靴,今完璧归赵。妾另做了双鞋以为谢礼,针线粗陋,还望侍郎万勿嫌弃。” 裴兰桥忙道:“区区之劳,娘子何必这样客气。” 在寺中直接说话自然不好,二人便一同出门,离了这一片梵音袅袅。裴兰桥找话说:“娘子为何约见此处?” “妾每年都要供一卷大士宝像在寺中。家父为妾选这个名字,也是为了求菩萨保佑。”杨观音道,“妾家沉冤得雪后,妾便上誓,为大士再绘宝像。但这次画到容貌,却总下不了笔。是以约在这里,想来看看。” 裴兰桥问:“娘子那日不在府中,也是来了寺里?” 杨观音颔首,道:“当夜去拦侍郎的马,实在是走投无路。其实妾也没想到,侍郎真的会施以援手。” 裴兰桥声音悠远:“在下叔父家中有位堂姐,当年叔父受难,她赤足跑遍相与交好的人家,全都吃了闭门羹。在下当时无力,看在眼里,很心疼。” 杨观音沉默一会,问道:“令姐如今……” “叔父流放,儿女失散。”裴兰桥道,“多年没有音频了。” 杨观音不料引他难过,忙道:“妾并非有意……” 裴兰桥反而笑道:“都过去了。” 山下正开庙会,热闹非常。裴兰桥见她驻足,便知闺中女儿少出门户,也不着急走。前头有个彩棚,卖茶水也有酒水,裴兰桥买了两碗茶来解渴,二人边吃边往外瞧。 他们来时还未有人,如今张灯结彩,好不热闹。有吹糖人、卖面塑、套圈、摇彩的,还有蒸甑糕、挂面具、串糖葫芦的,忽地一声绳响,一物当即抖上高空。 杨观音仰面笑道:“抖空竹,我玩得可好了。这都不如我抖得高。”见裴兰桥不语,忙收敛神色,低声道:“从前家兄教过妾。” 裴兰桥只笑了一声:“在下从前也想学的。” 杨观音似寻着同道,忙问道:“侍郎也擅长此物吗?” 裴兰桥摇摇头,“自己偷偷做过一个,叫家父发现了。”又笑了笑:“陈年往事,不提也罢。” 杨观音怕他心中暗淡,忙道:“前头有卖签的。” 裴兰桥远远一看,竟是一个癞头和尚,圆脸庞,生得颇为年轻。一个出家人不在寺中,反在寺外混迹商贾之中,他实在不是很瞧得上。但杨观音问了,他便点头说:“去试试。” 见二人走来,那和尚先双手合十,诵一声佛。 杨观音微笑道:“我常往这边来,却没见过师父。” 和尚说:“和尚并非此地和尚。与施主相见,实乃因缘际会。” 杨观音问:“请教师父法号?” 和尚笑道:“鄙名弘斋。”又指签筒与她,“请施主摇签。” 杨观音便闭目摇起签筒,晃郎晃郎一阵,忽听一支签子跌出来。裴兰桥拾起递给她,她展眼一瞧,见上面画一枚破茧,另一只蝴蝶振翼而飞。签子背面题一首诗,诗曰: 春茧化孤羽,椒花照晓妆。宝髻既须挽,何必效宫样? 杨观音不明所以,便请裴兰桥来摇,裴兰桥便信手晃了几晃,掉出一支签子。 签上画数丛飞云,一弯蓝桥。再看签诗,诗云: 章台亦赋离骚句,蛾眉犹唱短歌行。神女岂从巫山老,应下瑶台诰帝星。 这几句更是云山雾罩,杨观音欲问那和尚,裴兰桥突然说:“唱戏的开场了。” 弘斋和尚对他们再次一礼,二人便往戏台走去,也涌进人海。 戏台子搭得不高,后头只张一幅红布了事。前头一个小生,一个扮文士的小旦,正在丝竹声中转了个圈。那小生问道:“英台不是女儿身,因何耳上有环痕?” 杨观音虽好看杂书,但多是从杨峥处淘来,自然没有戏本子。家中听戏,也是《四郎探母》《空城计》之类,更不牵涉风月。如今正好奇,问道:“这唱的什么?” 裴兰桥望着台上,道:“梁祝。”又道:“讲一男一女不得相守,死后化蝶的故事。” 其实他身为外男,如此讲述颇为冒犯。杨观音却不觉得,只踮脚往前看。 她将幂篱打开,长袖微滑,露出一双纤细手臂,两串缠臂金沙拉沙拉响着。裴兰桥立在她身后,凝视她袖口的鹅黄镶边。那里和肌肤相映成趣。他目光擦过雪白刮过来。 台上小旦正抖扇唱道:“梁兄做文章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 ” 小生便折身叹道:“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裴兰桥垂下眼。 杨观音再听了一会,想起什么,忙将幂篱落下,匆匆收整衣衫,道:“叫侍郎干等这一会。” 裴兰桥笑道:“不妨事,我也想听。”他抬头看看天色,道:“日头要下了,怕到城中就要天黑,在下送娘子回去。” 幂篱中,杨观音低低答应一声。 他们沿河而返,已至日暮,天际如烧,垂柳如金。水上草叶漂卷,偶尔一只鸟飞,便被搅碎般打个旋。 裴兰桥见她往那儿看,便一一指给她,道:“那是萍蓬、睡莲、菱角,它们的叶子全浮在水上。” 杨观音指了指远处,问:“那边是芦苇吗?” 裴兰桥摇头,说:“是蒲苇。蒲苇的茎更高大,花穗也更好看。深秋时连成一片,像白鸟过江。” 杨观音道:“蒲苇韧如丝,我读到过。” 裴兰桥点点头,不说什么。 杨观音弯腰挼了一片叶子,问:“这是什么?” 裴兰桥刚笑了笑,便听见一声水鸟叫,道:“荇菜在手,雎鸠就到。” 杨观音遥望过去,却只能瞧见王雎背身的黑影,喃喃道:“关关雎鸠。” 斜阳临水,人影成双。晚风徐徐,岸柳柔柔。裴兰桥有些手足无措,清了清嗓子,只道:“天要黑了,我送娘子回府。” 这时,杨观音将幂篱打开。她说:“侍郎,我忘了,《关雎》一篇,下面的话是什么?” 裴兰桥静了好久,只说了一句:“在河之洲。” 杨观音转头看向裴兰桥,微微昂首,道:“窈窕君子,淑女好逑。” *** “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秦灼翻著书册看向萧玠,“你老师可是从不扯谎的,成天夸你,打头第一篇就出错。” 萧玠正在甘露殿与他查功课,便问:“阿耶是君子,有那么多女子给阿耶抛花,可不就是淑女好逑了?” 萧恒将手中摺子放下来。 秦灼咳了一声:“你记岔了,哪有的事。”又摸他额头,严肃道:“小小年纪怎么好发梦。” “臣没有。”萧玠急忙争辩,怕他忘了,忙帮他回忆,“去年从南秦回来,那几个姐姐把满篮子的花都向阿耶身上投。阿耶瞧一枝好看,还别在襟上了呢。” 第129章 秦灼有些头痛,说:“儿子,你老子是南秦的头子。正好抛我手中,我若丢掉,那叫失礼。” 萧玠立时举一反三,奇怪道:“可阿爹是大梁的君王,阿爹给阿耶夹菜,阿耶也经常丢掉。” 这时萧恒啪地合上摺子,立起来道:“阿玠先回去睡吧。”说罢也不理秦灼,过去将萧玠书具整理好,又拿了外袍替他系上,唤秋童将他送去东宫。 秦灼好整以暇地看他送走儿子,关上殿门,自己并不起身,将一只脚搭在案上。 萧恒缓步走上来,低声问:“得逞了?” “早知道你儿子得告状。”他捏了捏萧恒下巴,偏过头,在萧恒耳边吹了口气,“臣是得逞了,但陛下就不生气么?” 呼吸可闻的距离,他们对视许久。 你不觉得汤氏死后,你就有些不对了吗? 秦灼看着他的眼睛,却没问出这句话。 萧恒低头吻住他。 夜深人静,明月当天。 红罗帐摇起来。 秦灼骑术精绝,如今换了地方,照样还是他夺魁的疆场。萧恒躺在下方,额角脖子上青筋暴起。他双手微抬,和秦灼紧紧地十指交握,拇指内侧被青石虎头咬破了皮。 秦灼大张着嘴,向后拗着脖子,表情似乎极度痛苦,喉间也呵呵响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他拉萧恒的手去摸小腹,缓了好一会才说得出话:“你瞧,像不像又给你怀了小孩。” 萧恒深吸口气,咬着牙道:“你别说话。” 秦灼笑起来,断断续续道:“你有本事……别叫我说话啊……” 萧恒目中一狠,护住他后脑,猛地翻身将人压下去。 夏夜短,也热闹,后宫却凄冷,瓦上也似积了秋霜。独甘露殿里是春宵。 华岩晚钟斗杓低,潮音应。菩提玉杵,金声。* 香炉中最后一枚香丸将燃尽时,方闻帐内有人哀声道:“差不多就……我明早还要走……” 他尾音猛地一扬,床榻也骤然一晃,忽然间,一双人影从床中抱坐起来。 秦灼跪不住,跪久了就喊膝痛,整个人自然沉到底,萧恒也就到了里。他越挣那人越不要命,干脆由他去。 萧恒很少这么疯过。 这是个拥抱的姿势,秦灼被萧恒紧紧拥住。他早就精疲力竭,如今整个人都酸麻得厉害,这一下到了关窍,那人却犹不肯放过。他脸埋在萧恒颈窝里,后。腰。顶在枕上,连枕头都一下一下地撞掉了。 “得骑马……”秦灼哽了一声,“你他妈……” “少卿。”萧恒突然停下叫他。 他没再说话,他们都没再说话。萧恒牙关打着战,他死死搂着秦灼,像攀上一根救命稻草。两个人出了一身汗,肌肤相贴地拥抱,像极了涸泉之中的相濡以沫。 秦灼像安抚小孩儿似的摩挲着他后背,手臂轻轻摇晃。 萧恒张了张嘴:“我……” 秦灼吻了他的脸。 他一下一下捏着萧恒的后颈,说:“不是你的错。” 但不得不承认,汤皇后的确成为了萧恒很长一段时间的梦魇,扮演的角色也不尽相同。有时是妻子,有时是姐妹,除此之外还做过女儿和母亲。萧恒意图剖解杀害她的真凶,结果发现,世道、纲常、汤家、自己,谁都逃不过。正是这时,萧恒终于看破了她神女般的死相,而她也在萧恒的帝王生涯中,烙下一块为数不多的错误伤疤。 *** 天还未明,殿中已将蜡烛燃上,君王将诸侯送至阶下。 到了秦灼南返的日子了。 一切物什早已收拾完毕,箱笼均运去大君府装车。秦灼如今换了一身大红骑装,摸了摸元袍鬃毛,对萧恒道:“最迟年前回来。阿玠还没醒,我不去了,再惊动他。”又道:“你别什么都依着他,女孩子捧着养,男孩子打着养。” 他虽这样说,对萧玠却是从没上过手。 萧恒将他的剑挂在马旁,点头道:“行,南地秋天湿冷,记得敷腿。一路小心。” 秦灼摸了摸他的脸,勾住脖子浅浅接了个吻。 萧恒扶他上马,他嫌丢人,但自己的确有些吃力,还是抓着萧恒肩头翻上马背。或许因为天还略暗,那赧色便更显眼一些。秦灼卷了马鞭佯作要打,却只抬了抬他下巴,说了句:“看摺子多点盏灯。” 萧恒还未答应,便闻马鞭一响,黑马已轻驰出去。马蹄踩着宫道,似清晨卖杏花的车声,也在深巷,来去也是哐啷哐啷。 萧恒目送他去,宫门叠开,那一人一马奔向初露的天光。 天亮了。 前面一番收拾,早朝前的时间就格外紧凑。萧恒便不去东宫,自己喝了碗粥啃了张饼,换好衣裳就要去含元殿。 他正浣手,忽听殿外有人火急火燎地跑过来。他出去一瞧,竟是秋童。 秋童跟随他四年,如今是宫中说一不二的大内官,早就历练出一番气度,鲜见如此自乱阵脚。 还不待他问,秋童也来不及请罪,忙扶着帽子道:“杨补阙把大相打了,正从大殿闹成一团,陛下快去瞧瞧吧!” 第99章 九十四 新法 李渡白从没这么冤过。 他夙兴夜寐,尽忠职守,熬夜看摺子直到天亮,一晚上就合衣在竹椅里眯了那么一会。不等院里鸡叫,叼着油饼就上了马背,例行进宫站班点卯。五年以来,一日不辍。 为大梁鞠躬尽瘁到这种地步,是天子下诏都能坐着受的程度——当然,他也这么干过。可就是今天,李寒刚进殿还没站稳,就遭此飞来横祸。 谁都知道,他和裴兰桥跟天子好得穿一条裤子。既然不是秘密,李寒更肆无忌惮了,上下朝有事没事就跟裴兰桥扎堆。 今儿一大早,李寒见了那身眼熟的红袍,照例上前打个招呼。刚说了没几句,忽听殿外嘈嘈杂杂,就有人大步流星地冲上来。 有道是:没做过挨打的,也见过挨打的。更何况李寒还被陈子元、郑素两员大将轮番提溜过,头脑来不及反应便将裴兰桥一把推出去。 然后就被一拳打翻在地上。 含元殿内,霎时一静。 行凶者身着绿袍,官阶当为六、七品;声音清亮、出拳有力,青壮年,加冠以上,不惑以下。腰间香囊应为湖缎,青灰色,绣竹枝明月…… 果然,一旁有人喊道:“杨补阙,当殿殴打上官,你成何体统!” 李寒虽做过监军,体格不至孱弱,但这当头一拳的确没能挨住。脑中正嗡嗡作响,便被人大力携起来。 那人将他往身后一拦,口中却道:“这好歹是御前,殴打大相,舅兄还是克制些。他狗嘴里从来吐不出象牙,舅兄别跟他一般见识,不值当。” 你说这话我可不困了。 出言之刻毒,用词之刁钻。如非远敌,便是近仇。 李寒踉跄着站稳,勉强看清身前人。果不其然,郑素郑涪之。 远敌近仇尚能远交近攻,碰上这位直接宿怨深重。 这扶还不如不扶,骂你都没法张嘴。 李寒眼前还一阵黑一阵白,便被人上前扯住。那人上了年纪,连声道:“犬子失礼无状,我定严加管教,大相勿怪,大相勿怪。” 温国公杨韬。 怎么说也是看他入仕的老前辈,面子还是要给的。 李寒回握过去,刚想说话,便又听一人尖叫道:“血!大相流血了!” 李寒低头一擦鼻子,还真有点红。他这个人感情就迟钝,没成想感官也是,先前只是晕,现在才渐渐疼起来。 一见大相挂彩,整个含元殿快乱成一锅粥。罪魁祸首找了半天帕子没找到,还是从他妹婿那儿薅来一块,连连拱手赔罪道:“下官冒犯,下朝必负荆请罪。还有急事,到时候定当登门致歉。” 说罢,杨峥把帕子往李寒手里一塞,向人后一指,喝道:“裴兰桥,你站住!我从前敬你是个君子,哪知你这般不识礼数!圣贤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杨韬丢不起这个脸,也大声怒道:“你这个孽障,御前作死吗?!” 李寒摸了摸嘴唇,嘶了一声,嘴皮蹭了一块,这回可不用撕了。他抬头一瞧,当即高喊一声:“拜见陛下!” 众臣闻声往前,果见萧恒已经到了,看样还在后殿门前站了好一会。这才抬手说:“没事,诸位继续。” 诸位哪敢继续,忙呼啦啦跪满一殿。 萧恒并不动怒,只转头吩咐秋童:“给大相拿个冰手巾。”又笑道:“如我记得不错,天下想杀他的不少,真正打过他的,一个是小郑将军,一个就是杨补阙了。这正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郑素、杨峥郞舅两个忙在阶前跪下,“臣惶恐。” 萧恒又问:“杨补阙大清早火气挺盛,总得事出有因吧。” 李寒拿冰手巾敷着脸,举了举手声明:“陛下,臣是被误伤。” 杨峥面上作难,此时却见裴兰桥出列,拱手长揖道:“启禀陛下,是臣今日与杨补阙起了龃龉。此事因臣而起,与杨补阙无关,大相更是无辜受累,请陛下降罪。” 第130章 杨韬也出列,忙道:“是犬子行止狂悖,冒犯同僚,冲撞圣驾,皆是臣教子不严,请陛下降罪!” 不管是杨氏还是裴兰桥,两方都不想说出由头。 真是奇了。 李寒以为是公事,便打岔道:“启禀陛下,臣以为当务之急是还臣公道,而非作壁上观。” 萧恒却道:“大相的公道自己来讨,予你全权,到时候我就听听结果,处理得好——” 李寒刚想听他能给点什么,便听萧恒说:“你自己也就舒坦了。” 好家夥,不光袖手旁观还要他汇报因果。 看来是私事。 李寒不由赞叹道:帝王心术啊。 *** 杨峥一介文臣,不打则已,一打惊人。家里早就收了消息,人心惶惶,连登门道歉的礼品果子都准备好了。 但杨韬回来的第一件事,是开祠堂。 “就让他跪着,日头下了再起来!谁都不许送饭!”杨韬将戒尺一掼,大步跨出去了。 众人当即作鸟兽散。杨峥抬头仰望满墙牌位,跪得笔直。 不一会,有人挨着他手臂一道跪下,哽咽道:“对不起。” 杨峥轻声道:“没有,是哥放你去的。哥也知道,打他没道理,但就打他瞎了眼!” 他握紧女子的手,胳膊有些发抖,咬牙说:“我妹妹这么好……” 杨观音扑过去抱住他,吸了吸鼻子。 杨峥抚摸她头发,恨声说:“他裴玉清不是扬言终身不娶吗,往后朝堂五十年,低头不见抬头见。他如果敢娶……” 杨观音忙叫道:“哥!” 杨峥笑了笑:“那哥就再打他一顿。” *** 夏日倏忽,转眼入了秋。裴兰桥就如此与杨家交恶,他也不争辩,见了便绕路,从不多说一句。个中由头,李寒却一句话都没撬出来,只道私事,与国事无干。 那就无所谓了。李寒就这么撂了挑子由他去。 八月初十休沐,裴兰桥被李寒喊了去,没去他那一亩三分地,叫他直接往两仪殿来。 裴兰桥人到时,李寒正席地而坐,身旁一堆或长或短的竹篾,杂草般长着。另有一些五颜六色的彩纸,各色颜料,被糊得歪七扭八的小轮子,并一小罐熬好的鱼胶。 他在做风筝。 裴兰桥问道:“给殿下的?” 李寒晾着一只被染得花花绿绿的手,将风筝一立,问:“还成吧。” 一名小内侍上前摆茶,边笑道:“废了十个了。陛下给殿下新做的风筝没飞起来,大相见了,当场夸下海口,要替殿下做出天下第一的风筝来。这不,殿下天天盼大相的风筝呢。” 裴兰桥上前一看,见翅骨上各垂两条青色纸条,果然写着“天下第一”四个大字。 李寒虽做得歪七扭八,自己倒挺满意,说:“一会放放试试。”又对裴兰桥道:“玉清吃茶,好茶。” 裴兰桥笑问道:“不是桃叶?” 李寒正色道:“御赐。” 裴兰桥便端起盏子,喝了一口便皱眉。 “陛下好海饮,单煮梨叶,败火。”李寒把风筝竹架子底下一沓书稿递给他,“你瞧瞧还有什么不妥之处。” 裴兰桥只看了第一条,登时抬头去瞧李寒。见李寒点了点头,他才匆匆翻了一遍,愣道:“新法之事非同小可,大相何时开始筹划的?” “约莫从御史台狱出来之后,”李寒诚恳道,“你再加点。” 裴兰桥犹问:“你想好了?陛下那边呢?” 李寒不接茬,直接道:“不加我直接上呈了啊。” 裴兰桥静静看他一会,将茶盏一撂,当即攘袖提笔,直接跪地写起来。 李寒笑了一声,将早备好的砚台纸笺给他抱来,道:“我替玉清研墨。” “罢了,”裴兰桥也不看他,“大相还是扎风筝吧。真按您这速度,估计新法都问世了,殿下的风筝还上不了天呢。” 李寒一想,还真是。二人便不再言语,各做各的活计。 直至日头西斜,裴兰桥才停笔收卷。李寒那边的新进程是糊坏了翅子,要重头做第十二个风筝。不过他有点好,什么事都不气馁。坏一个便做第二个,坏一百个便做第一百零一个。如今中场休息,便浣了手,看裴兰桥新加的条目。 裴兰桥也席地坐下,问:“能行吗?” “玉清,”李寒忽地叫他,“你知道家师当年变法十载,为什么还是以失败告终吗?” 他沉声道:“站在天上,顾忌太多。” “法令向下颁布,解释却在各层官吏手中。百姓不了解,等于旧法仍未被打破,改得再好,依旧没什么用。”李寒道,“还有一点,就是有很多百姓不识字。所以这次,我想在各个州县立碑石,将新法铭刻其上,派专门官吏诵读普及,逐条逐字地解释。第一块,就在长安承天门。” 裴兰桥沉默片刻,道:“下官听闻,大相当年是因选士一事,与青公起的龃龉。” “我能理解老师。”李寒眯了眯眼,“当年世族拥兵自重,西塞垂危,竟以发兵作为改革取士的筹码。拿西塞万万百姓的命换哪。” 他深吸一口气:“从前大梁只以九品中正制取士,家师变法,虽未废此制,但平行科举。世族的确受到了不小的冲击。为救西塞,家师不得已作了退让,废科举,只留九品中正一家独大。但玉清,士子们肯吗?寒窗苦读十载,一夕化作泡影。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从今往后,富贵的,子子孙孙青云直上;贫贱的,世世代代烂在泥里。” 李寒长叹一声:“我知道老师的苦衷,但选士不能退让。言官是百姓的口齿,士人是国家的良心。什么都可以当筹码,良心不可以。一个国家的良心烂了,百姓就会对它失去希望。农民不再种地,将士不再战斗,权贵轧着他们的尸骨过去,还会觉得硌了车轮,往他们血里唾一口。如此以往,何国不亡?” 他们正论到此处,门前帘子一打,萧恒快步近来,脸色不怎么好,却先问:“你们议到哪里了?” 裴兰桥对他一揖,道:“正到取士一节。” 萧恒也从他们跟前盘膝坐下,拿起李寒糊坏的一对轮轴,道:“说说吧。” 裴兰桥道:“取士再分三科,农科、商科、工科,应试者可口述,由两名誊记官整理为文稿;开女试,男女共同应策……” 萧恒打断道:“还是为女子专设一科吧。” 裴兰桥笑道:“陛下,谁说女子不如男。” 萧恒摇摇头,“非也。只是当今女子读书者太少,和男人的确有所差距。如果男女同策、同题竞争,这才是不公平。这样一来,女人难以出头,女试只成了一个堂皇藉口。” 李寒似有所思,接道:“那就不如先单开女试,替女子撕开一个口子。女人能读书做官,她们家中自然也会支持。等到女子读书成为天下大势,再男女同科也不迟。” 萧恒颔首,道:“天下本就不公,我们倘若一上来就强求公正,那才是真的不公正。” 李寒赞叹道:“陛下,真有你的。”又转脸看裴兰桥,说:“玉清怎么愣了。” 裴兰桥哦了一声,笑道:“臣是想,得逢陛下,三生有幸。” 萧恒这时本当说笑揭过,如今却只摇了摇手。李寒瞧他一进来便似有心事,当下这神情却像做了决定,便问道:“陛下前来……是有事商议?” 萧恒拈了拈手指沾的颜料,说:“渡白,京城和阿玠还是要托付你一段时间。” “齐帝亲征,集结五十万大军,已至我西塞边陲了。” 第100章 九十五 西征 李寒沉吟道:“国君亲征非同小可,齐帝此番师出何名?” “阿玠出生那一阵,我去西塞打的那一仗,齐军主帅护国将军孔滂重伤。”萧恒说,“孔滂不仅是齐帝的股肱,更是他的表弟。此番出师之名,就是为孔滂报一箭之仇。” 裴兰桥有些不可思议:“只为一个表弟?距之前一役已有五年之久,齐帝早想复仇,怎么会等到今日?” “想必是筹谋已久,”李寒冷笑道,“自古至今,西戎进犯何曾要过理由?” 他猛地抬头,直直盯着萧恒,说:“不对,陛下,还有什么事?” 萧恒沉沉看他,低声道:“荔城重伤,生死未卜。西塞临近几个州只能凑出三十万兵马。又没了能扛旗的,南边土地法推行到了要紧关头,荔城和英英不能动。” 他说:“我带郑素和禁卫走。” 那京中空虚,再无大将坐镇。 李寒刚皱了眉头,便听萧恒打断道:“我留左右二卫在京由你二人调动,等其他地方兵马调转,再遣禁卫回来。我去之后,太子监国,太子师代行权。京兆尹告老,玉清暂时代任,从旁协助渡白。先这样。” 天子征则太子代政,只是如今萧玠年幼,便托东宫之名,交付李寒与裴玉清。 第131章 裴玉清略作犹豫,“既如此,新法推行是否延迟?” “照常进行。”萧恒说。 他并没有待多久,到了太子用膳的时候,秦灼回去后总是萧恒陪着。 裴兰桥皱眉道:“陛下这次……有些操之过急。” 君王离京,两国交战,并非新法颁布的好时机。 李寒叹口气,继续涂一根做架子的竹骨,这次他涂成了蓝色,“汤后之死给陛下的刺激太大了。” 裴兰桥看着他吃过的那只盏子,喃喃道:“一将功成万骨枯。陛下登基多年,从前又久经沙场,下官还以为……” 以为他习惯了有人会死。 “不一样。”李寒拿起风筝的残躯,“陛下杀过不少人,但从他立志以来,没有一个是冤枉。替汤氏上谥、大葬远远不够,得等天底下再不会有第二个汤玉壶……” 他才能真正放下。 日已西沉,余晖照着李寒指头狠狠咬了一口,反嫁祸一根竹刺,把伤口涂得像血。李寒呢,只无所谓地弹弹指头,似乎哪怕此刻天塌地陷,给太子扎风筝也是天下第一要紧事。 他一直是这样一副可恶至极、金刚不坏的样子。 裴兰桥问:“会有那一天?” “如果这个能一直推行下去,至十年、百年,”李寒拿一根竹篾敲了敲那一堆书稿,“就会有。” *** 齐军进犯,大梁首战不利,人心惶惶。 八月十八,天子下诏,率禁卫亲征,云麾将军郑素随驾,调西两道军队,总二十万兵马驰援。太子监国,着大相李寒辅佐、户部侍郎裴兰桥辅佐。 十七日夜,萧恒将一副披挂起出来。压了几年的箱底,那箱子还叫萧玠踩着够过酥酪。 他弄了一只半大不小的油盆,又不知从哪儿寻了块鹿皮,这么一浸一绞,就着灯光擦起来。他这活儿干得仔细,灭了一盏灯也没来得及续,就着另一盏继续捯饬。 突然,眼前一亮。 “看东西要点两盏灯,”那人说,“擦东西也是。”又补充道:“不然臣要跟阿耶告状了。” 萧恒笑道:“阿爹记得了。” 萧玠将烛台放下,两只毛茸茸的白耳朵从他怀里冒出来,是陈子元打给他的那只兔子。 萧玠看着他擦甲胄,轻声问:“阿爹是不是要去打仗了?” 萧恒手上顿了顿,说:“是。” 萧玠半晌没说话,等萧恒将那双环臂擦好,他细微的声音才传进萧恒耳朵:“打仗会死的。” 萧恒丢开鹿皮,从案上拾了手巾擦净手,上去轻轻抱住他。 萧玠叫他拥着,个头只到他腰间,脸埋在他衣裳里,像白兔藏在他怀里般。他瓮声瓮气地问:“阿爹会死吗?” “说不好,阿玠。”萧恒蹲下,看着他的眼睛,“如果阿爹没有回来,老师会在宫里帮你。如果你想跟阿耶走……就跟阿耶走。要好好吃药,好好听阿耶和老师的话,知道吗?” 兔子从怀里跳下去。萧玠抬手柄眼睛盖起来。 萧恒紧紧抱住他。 窗开了条缝,烛火被风抽打着,东跳西晃的,像戏台子上的将军一弯臂膀时,背后一掀一掀的小旗。萧恒轻轻抱着萧玠后脑,感觉小脑袋轻轻耸动着,但记着秦灼不爱他哭,依旧不肯出声。 过了好一会,方听萧玠哑着嗓子说:“我其实不想阿爹去打仗。但我知道,阿爹不去,会死更多人。他们也是别人的阿爹……他们也有小孩在家里等他们回来。” 萧玠吸了吸鼻子,委屈道:“好讨厌打仗。” “阿玠,阿爹跟你保证,会尽量平安地回来。但如果阿爹回不来……”萧恒蹲下。身,和萧玠咬耳朵,“你同阿耶说……” 话刚说完,萧玠立刻后退好几步,带着哭腔大声说:“我不要,阿爹自己去说!凭什么要我说,凭什么啊……” 萧恒想抱他,他却一个劲躲。那副甲胄像具骷髅,支离破碎地躺着。 萧恒将手缩回来,轻声说:“那等阿耶回来,你替阿爹抱抱他,好吗?” 萧玠抹了把脸,狠狠摇头。 萧恒叹口气,走上前要揉他脑袋,却被萧玠后退避过了。 他手在半空停了一下,攥了攥收回来,只道:“这一段要听老师的话。” 萧玠不回答,但也不肯走。 萧恒叹口气,道:“阿爹明天一早要走,今晚要把它擦完,还有把东西归置好,没法陪阿玠很久。给你热一热药,在这里吃完,让秋翁送你回去,好吗?” 萧玠还是不说话,抱起白兔径直往床上坐了,把鞋子踢掉。一前一后的外八字,和秦灼踢鞋一模一样。 接着,他把兔子放在地上,用被子蒙住脑袋,像要赖在这儿这么睡了。 *** 翌日清晨,天子出征,太子及大相登城送行。 萧玠还从未穿过大服,人都不如衣裳高。他其实穿不惯舄,他步子又小,那又高又厚的木头底子一不留神就会绊住衣摆。但萧玠走得极其认真。白龙玄旗的影子将他拢起来,像极他父亲的衣袍。 城下,众军整装待发。 他从李寒手中接过酒壶,倒了满满一卮。 城头上,李寒扬声道:“满酒!” 城下侍人将酒碗送入众军手中。五万名将士,便有五万碗好酒。 萧玠双手将酒捧给萧恒,郑重道:“王旅啴啴,如飞如翰。如江如汉,如山之苞。如川之流,绵绵翼翼。不测不克,濯征齐国。”* 萧恒接过,高举酒卮,朗声道:“谢殿下!” 城下声如阵雷:“谢殿下!” 萧恒一饮而尽,众军一饮而尽。城头上鼓声大作,角声亦起,萧玠仰望着父亲,心脏跳动如雷。 这也是他从未见过的萧恒。如果非要找比喻,萧玠会说,像根旗杆。 那甲胄一看就很有些年头了,也有过大的伤残,但敲敲打打一直没换。阿爹原本瘦削,但穿上它就似佛祖的泥胎穿了金漆和宝衣,变得高大异常。阿爹颧骨很高,再瘦就有点吓人,银盔一挡,英俊得让人说不出话。对,还有那盔。 那顶盔戴一落下,阿爹的眼神也变了。不再温和、包容,变得又利又冷。 像有人将剑拔出鞘中。 同时,阿爹高喝一声:“大军准备!” 身旁战鼓加快节奏擂起来。 号角像它的追求者,歌声直上干云霄。 萧玠只觉整座城墙都隐隐颤动,他甚至担心是号角要将城头喊塌了。但他向下望去,看见了另一幅景象。 动地鼓声里,那些密密麻麻的小人小马齐齐转身。旗子高高举着,彷佛一抓就能抓到。 萧玠忽然想起,小时候听阿耶讲过,阿爹之前是个战无不胜的大将军。 战无不胜有多难? 阿耶说,所有的战役里,全部都要统筹得当。大到阵型布置,小到粮草辎重,不能有一丝纰漏。冲上战场的时候,他就是军队最高的旗帜,他绝不能比任何人先倒下。他站着不一定胜,但他倒下就一定会败。战无不胜,就是要做偶像、做阎罗、做神,不能做人。 萧玠那时说,好累呀。 阿耶点头道,是的,好累。如果没有像阿爹这样的人拚死拚活,就不会有这么多屋子盖起来,这么多饭菜做出来,也没有阿玠可以说不吃药。 想到这里,萧玠突然叫了声:“陛下!” 萧恒已要下城,闻言还没来得及转身,一个又小又软的身体就扑上来将他紧紧抱住。 “臣没和陛下和好。”小太子努力狡辩,“是昨晚阿耶在梦里说,要臣替他抱抱陛下。” 萧恒轻轻拍了拍他肩膀,萧玠向他一礼,目送这根高高的旗杆游下城墙。 *** 萧恒西征消息一到,秦灼当即就要重返长安。奈何天色已晚,当夜便收拾箱笼,只待明早启程。 就在这么个整装待发的夜晚,镇国将军陈子元却夜赴宫外,敲开了郑永尚的门。 如此中夜造访,又是深秋天气,郑永尚隐隐有了推测,忙问道:“可是大王腿疾复发?” 陈子元没蹬准马镫,又踩了一回才翻上马背,面色有些古怪,吞吞吐吐道:“大王……胃疼。” 郑永尚只道是急症,心急如焚道:“宫中御医呢?究竟是什么症状?大王今日饮食都有什么,可否检测出毒物?” “郑翁,您别急,”陈子元颠来倒去还是说不出来,只道,“您见了就知道了。” 郑永尚便不拉着他废话,忙往光明台赶去。 阿双自从秦温吉诞子后便未还梁,如今又回来服侍秦灼,正在殿门前等着,一见他们便将人迎进来。 殿中灯火通明,秦灼正倚在榻上,气色倒还好,小腹往下都由条黑狐裘盖着,见他便道:“这个时辰,搅扰阿翁再跑一趟。” “臣岂敢担当大王此语,”郑永尚也顾不得礼数周全,忙问,“大王是有什么症候?” 第132章 秦灼沉默片刻,反倒将袖子拉起来,道:“阿翁先把脉吧。” 郑永尚三指轻轻按在他脉上,霎时一惊。 他吞咽一下,方道:“大王这是……双脉之象。” 第101章 九十六 东窗 秦灼倒没非常惊奇,只点了点头,问道:“多久了?” 郑永尚道:“三个月。” 那就是临走前一夜。 秦灼一不惊喜,二不惊虑,眉头反而拧起来,问道:“我想这几日回去一趟,乘车轿不骑马,阿翁看看……” “万万不可!”郑永尚忙道,“大王先前生育破了元气,之后又连连奔波、屡费心力,亏空远比预料中厉害。如今必须静养,半点奔波不得。” 秦灼没有立即反对,沉思片刻后道:“但京中只有阿玠自个,我不放心。” “梁皇帝虽亲征,但有李渡白驻守京中。这小子打架数不上,脑子却很够溜,必能保咱们小殿下万全。”陈子元也劝道,“大王安心就是。好歹手心手背都是肉。” 秦灼虽缓缓松了眉头,却仍淡淡蹙着,犹疑道:“这回……反应不大,我都没感觉出来。” 还没等郑永尚说话,陈子元便上来打岔:“一回生二回熟嘛,有了咱们大侄子开场,往下都是瓜熟蒂落了。”又道:“大王,这个怎么都得姓秦,你别再让姓萧的赚了去了!” 郑永尚道:“陈将军话糙理不糙。就像政君有怀时,反应也不怎么大。但大王此番怀相并不算好,还是静养为上。” 听他此言,秦灼也不很坚持,想了想还是放心不下,又嘱咐陈子元:“叫灯山盯紧了,但有异动,立即来报。” 如此折腾一番已至中夜,他既又有孕,便不宜再焚香。阿双将帐子落下,月光便隔膜了一层,清幽幽的一张水帘般。 秦灼合了会眼,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 萧玠自去年遭遇虎祸,身体更是孱弱得厉害。秦灼日日悬心,本就分身乏术,更绝了再要个孩子的念头。 谁知……这样巧。 月色柔软,像条裙摆。秦灼只觉一阵窸窸窣窣,睁眼一瞧,竟是个女孩子靠在身边。 她伏在他手臂旁,秦灼低头一看,便见一头鸦鸦的好头发。头顶发髻像两条蟠结的乌龙,发间垂下两缕彩縧。烟蓝披帛覆在他的白袍上,似海水浸上滩来。 秦灼试探着揽住她,她往他怀里又缩了缩,抬起了头。 秦灼甚至不用问“这次是你吗”,他知道,就是。 他垂首正望见女孩发心,乌黑里一个小旋,真的是个心状,和萧玠的倒过来。萧玠的像枚桃核。 秦灼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叫了声:“囡囡。”又柔声说:“阿耶并没有不想要你。” 女孩拉起他另一只手,十指交握地抱住,就这么抚摸自己面颊。她轻声说:“我知道。阿耶只是担心阿兄。” “阿耶……很对不起你阿兄。”秦灼颤声说,“他的身子骨……是阿耶一开始不想要他。” “他不怪阿耶,也不怪阿爹。”女孩小小一个,让他抱在怀里,却似抱了片羽毛,“阿兄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他只会怪自己。” 在睡意将秦灼淹没前,他听见女孩轻轻道: “你要告诉他,不是他的错。” *** 新法既要铭刻,先要定稿,再要选定碑石。石头倒是好找,稿子却是增删再三,直至九月初一才最终敲定。 裴兰桥做主挑了石材,正看着李寒绕那块白石打转,笑道:“和高皇帝入关的功德碑一个材料。” 李寒忽然嘟囔一句:“这么大小,能从河里出来吗。” “河里?” “新法一出,世族必当大力阻挠,”李寒摸着下巴,“但祥瑞就不一样了。” 裴兰桥回过味来:“大相找好下家了?” “潮州、松山南北十余州,总能出条大河,把这石碑捞一捞。”李寒玩笑道,“你代京兆尹理事,是京城如今的当家。到时候殿上陈奏,可要帮着唱和。” 裴兰桥问:“什么时候?” “明天启奏祥瑞,九月初九在朝上揭碑,有司抄录刊印,该吵的架吵一吵。” 对世家宣战。 “九月十五就正式推行了,碑就立到承天门跟前,我去当场,为百姓讲述全部条律。”他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听说你手底下有桩大案子,许家老幺也在里头。” 裴兰桥冷笑道:“何止,给事中邓元、著作郎崔无稽,加上这位游骑将军许叔怀,强抢民妇共计一十三人,一同狎玩,事了卖作暗娼。” 李寒沉眉思索片刻,“你可找到了暗娼地点?” 裴兰桥道:“不曾。但下官把尸骨找出来了,京畿青龙山观音寺下。仵作已验尸,全都对得上。” 李寒觉得哪里不对,还是问道:“案中民妇一十三人,可有逃脱?” 裴兰桥道:“一十三具尸骨,皆在观音镇压之下。” “他们家中可曾报案?” “其父其夫只道她们与人私奔,生死不问。” “难不成是哪个世家子吃醉了酒,自己说出来的?” “虽然歹毒,却没有这般愚蠢。”裴兰桥定定看他,带了点疏远的口气,“大相究竟想问什么?” “地点未查封、无人走脱、无人投案。”李寒直直望回去,“玉清,你是怎么知道的。” 裴兰桥站在门后阴影里。门上盘花雕刻的圆形影子落在他鬓角,有点像女人堆好的圆髻。他轻轻笑了一下,道:“碰巧了。” 李寒也没说什么,只点点头道:“这样巧。” 不管裴兰桥根据什么门路,案情重点压根不在这儿。或许这就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裴兰桥想起什么,又道:“游骑将军许叔怀,是潮州营主帅许仲纪的亲弟弟。个中因由,大相要不要问问那边?” 李寒缓缓摇头,道:“仲纪已多年不回家了,他这位小兄弟,恐怕连面都没见过几次。” 裴兰桥道:“此案涉及三名年轻官员,又是世家子弟,兹事体大,结案怕是要难。所以下官做了上报,请三司会审。下官会一直跟到结案,也算是为新法开道。” “那就有劳。”李寒亦笑着对他一揖手,“功成身退,某也要为新法开道去了。” 说罢拂袖就走,裴兰桥在门中失笑,大声问道:“干什么去?” 李寒笑道:“扎风筝!” *** 李寒第一个能上天的风筝终于扎好了。这是他总共做的第四十六个。 他算了算日子,九月初八。 碑石凿刻完毕,正放在京兆尹府,蒙着红布、当块祥瑞供着,只待九月八日对朝臣揭碑、九月十五对百姓颁布。裴兰桥手头那桩案子今儿做了结,正好腾出手筹备新法。 这两桩事齐头并进,可巧他风筝也做好了。 九月初八,算个吉日,今天临出门,钟叔还非说是大凶日要拦着。 太迷信。 那风筝一入宫李寒便放了起来,声势浩大地往东宫去。 萧玠见了,瞧宝贝似的望着,像得了这个自己就能飞上天般,跳着要够轴线,问:“老师,这个样子是什么?不像鸟。” 李寒抬了抬胳膊不给他,笑道:“比目。” 萧玠转了转眼睛,抱住他不撒手,很骄傲地道:“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卢照邻的《长安古意》,我背过了。”又仰起小脑袋,拉着李寒衣袍摇来摇去,“我们去放风筝好不好?” “背过了,”李寒点点头,“会写吗?” 萧玠扁扁嘴,嘟哝道:“上次没说要写的。” 李寒很有原则,铁石心肠道:“会写了,再去放。”又道:“我先替殿下放一会。” 萧玠看看风筝,看看老师,还是撇嘴往屋里去了。 今日天不错,秋高气爽正是如此。萧玠身体不适宜跑动,秦灼看见定要说他,但成日在屋子里的确也不像个样子。 他跑着放了一会,那淡墨色的比目便游到云里去,尾巴拖出条长长的波痕。其实跟在水底也没什么两样,都是蓝的白的。不过一个蓝是天,一个蓝是海;一个白是云,一个白是浪。一个浪头打过来,那比目的一双灰鳍掀了个角,似招着两面小旗,又摇了摇白肚皮,真往下跌了跌。但萧玠将它的尾巴一挣,它便似瞧见龙门,狠狠往上一跃,反曳到更高处去了。 萧玠跑得有些累,苏合正追出来,端了碗果子饮给他吃。是萧恒嘱咐给他这么做的,用几种果子泡了药茶,又没有苦气,多少又能补几口东西。 小孩子玩性大,只吃了几口,瞧见西边高出院墙的树冠,便道:“那座宫殿前的柿子熟了,姑姑和我和老师一起去摘柿子好不好?姑姑说教我做柿饼的。” 苏合笑道:“叫几个人去打就好了,殿下在这边等着就是。” 萧玠便拿眼睛看李寒,说:“我想自己试试。” 第133章 苏合劝他:“大君不叫殿下爬树的。” “去吧。”李寒拍板做了主。 萧玠一高兴,云头风筝直直往下坠,险些落到他头上。李寒一伸胳膊接住,由他牵着去摘柿子。但李寒有根线,让萧玠帮忙扶梯子,但怎么说都不让上树,说他这一身衣裳太贵,刮坏了他爹要生气。 萧玠不服气,还要争辩,最后还是抬出秦灼,才把他勉勉强强镇下去。 一通收拾直到晌午,萧玠拿衣袍兜着柿子,也算满载而归。等到东宫跟前,远远看见秋童匆匆跑来,见了李寒急得要哭,连声道:“您怎么这才来,前朝出事了!” 他将李寒拉开两步,低声道:“今日三司会审,那许叔怀突然翻了口供,说是他捏住了裴侍郎的把柄,才被做下圈套,要杀人灭口!” 李寒冷笑一声:“难不成杀人也是裴兰桥逼他做的?” “不是这事!”秋童急得跺脚,“许叔怀状告裴侍郎欺君,说她是元和年名妓红珠之妹,也是个妓子!已当堂验明正身,裴侍郎……她确是个女子,也已非完璧了!” 李寒脑子嗡地一声,却似有另一个人在他心中算了算日子。九月初八。 新法揭碑的前一天。 第102章 九十七 蓝桥 京兆尹府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门口衙役操着水火棍,却也赶不动人。堂中大理寺卿崔省、刑部尚书王伦、御史中丞邓源城并坐,面面相觑。 李寒在门前下马,正听堂下有人哭道:“众位相公都听说过,那小秦淮是个什么地方?养小倌儿瘦马的地界。别看她裴兰桥如今万人之上,扒了这层皮,连最低贱的婢子都不如。婢子好歹是良家人,她是烟花柳巷的出身!” 他剧烈咳嗽了一阵,断断续续说:“卑职也沾过她几日芳泽,哪能不记得?谁料裴兰桥改头换面,怕罪官将她指认,便巧立名目、暗自栽赃!裴相公是陛下跟前的红人,官威比天都大,卑职冤枉,百口莫辩哪!” 衙役正过穿堂,把他的官印文牒端上来。李寒将马缰一摔,大步上阶,劈手抄起官印,挥袖就抡在地上。 许叔怀本是武将,惊怒之下便要发作,抬头看见人时,又被抽了骨头般软在地上。 官印“哐啷”砸落,把金边磕了个角。 三司正要拍案,看清来人忙拱了拱手,将主位让出来。李寒也不谦让,迳自往上坐了,沉声道:“许叔怀。” 许叔怀跪在地上,咽了口唾沫,勉强道:“卑职在。” 李寒并不恼怒,只问他:“你是哪年生人?” 许叔怀道:“劳烦大相记挂,卑职元和五年生人。” “那就是只有二十岁,”李寒从袖中抽出一份文书,“我刚着人从小秦淮来,上下皆能画押证明,‘蓝桥’的牌子只挂了元和十七年一个年头。” 他将文书往案前一推,冷声道:“许叔怀,你不要告诉我,你不满十二岁就去狎妓。” 许叔怀刚要张口,李寒便打断:“我提醒你,就算按肃帝元和年条律,官家子弟未满十五而狎妓,五十杖,贬白身。现在你就更清楚了,八十杖,流西北,终身不得入朝。” 许叔怀忙道:“卑职记错了,卑职是听说,听说!” “自己去没去过都能记错,”李寒冷冷瞧他,“那你再好好想想,她是不是还通敌叛国了?” 许叔怀冷汗湿透夹衫,不敢多说一个字。 堂中只响起李寒翻动卷宗的声音。 过了片刻,方听李寒问道:“你说观音寺下十三具尸骨与你无关?” 许叔怀道:“是裴兰桥想要除掉卑职、保守秘密,因此嫁祸!” 李寒问:“人是她自己杀的?” “应该……应该是。” “这十三具尸身,有五具被直接扼断咽喉。你是想说裴兰桥一介文士,如今还是一介女流,能有如此力气?” 许叔怀不料他如此问,忙道:“或许……或许是买凶杀人,狱里的死囚也说不准!” “朝廷大员,为了一个被人捏在手里的秘密,要买凶杀害十三名女子用来栽赃。”李寒问,“如果真是嫁祸,她为什么不将尸身埋在你的院子里,或者干脆选你身边人下手?非要如此曲折回环,多番查证才能把线牵到你身上。” 他冷声道:“至于调换死囚更是无稽之谈!按我朝律法,命案犯一律斩首,而这些尸身首级完好。便算是她将死囚调出、私自杀死,许叔怀,你以为衙役和司曹都是聋子瞎子吗?” 许叔怀百口莫辩,高声道:“但裴兰桥出身贱籍,蒙骗天子,罪证确凿!她身处贱流,就算要审卑职,也轮不到她来!” 李寒突然道:“你抬头看着我。” 他微微俯身,轻声道:“看我的脸,认仔细了,不是哪个地界的倌儿吧?” 许叔怀忙道:“卑职不敢!” 李寒凝视他,声音甚至有些温和:“她不配判,我配判吗?” 许叔怀结结巴巴,突然听他厉声喝道:“跪直了!” “□□妇女、杀人藏尸、强抢良民、藐视公堂,桩桩件件,裴侍郎已经审得很清楚了。人犯许叔怀、崔无稽、邓元三人按律问斩,明日午时,一块上路。”李寒将卷宗一合,低声问道,“谁有异议吗?” 许叔怀闻他此言,突然发狂般大声叫道:“我爹是上柱国,我二哥镇守潮州,随今上起兵,有从龙之功!你不能杀我!” 李寒冷笑一声:“换你二哥,我也杀得。” 衙役重新押他下去,尖利的哀嚎声消失,三司三公没人敢说话。 李寒一一打量他们,正要再问,京兆府的法曹参军小跑上前,低声道:“大相,裴……裴侍郎,她人不见了!” 他霍地站起来。 冷静。李寒想,一定要冷静。 世家是筹谋已久。 调查裴兰桥绝非一日之功,他们捏在手里,或许本想当作把柄。为什么非在这个关节揭破? 只有新法。 裴兰桥是新法的推行人之一,她正站在风口浪尖之上。只要她的信誉一垮,新法自然不攻自破。哪怕条律写得再好,世人只记得她是个妓女,妓女要搞的东西怎么会干净?怎么可以进行? 当务之急是裴兰桥的去处。她去了哪里?她一身傲气,遭逢今日羞辱……能不能活得下去? 法曹参军被他脸色吓了一跳,忙低声问:“要不要把事按下?” 李寒断然道:“不行,风声一露,这样只会显得做贼心虚。百姓一经煽动,对她的怨愤更大。天下妓女出身苦,得问清她的不得已,百姓觉得她可怜,才会向着她说话。” 他握紧参军手腕,几乎是咬着牙说:“发一队侍卫去找人,改换便衣,尽量不要惊动百姓。另派一队人再去小秦淮,怎么也要把根由找出来!” 他步履生风,突然从门前住脚,回身看了看,目光从正襟危坐的三人脸上刮过。 崔氏、王氏、邓氏。 李寒忽地笑了一下,道:“诸位技高一筹,真是漂亮。” *** 裴兰桥一时成为整个长安的谈资。不过短短一个时辰,街头巷尾皆已传遍,今上登基以来的第一位探花、天子红人裴侍郎,居然是妓女出身! 闻所未闻。 甚至是同时,她和李寒的流言也甚嚣尘上,他们两个被骂作一对奸夫□□。众人都道:女子怎么可能考取探花?肯定是主考官私自透题。而李寒作为当年科举的主考,和裴兰桥肯定有奸情。 一听鸡犬便道偷鸡摸狗,一见男女便想男盗女娼,积年旧习了。积年的东西怎会有错? 肯定是这样。 李寒被流言侵袭惯了,眉毛都没动一下。而在闾里传言中,裴兰桥被当场揭破、大受打击,已经疯了。 然而距此次事发,只过了一个时辰。 *** 杨府中,杨观音愣愣跌坐在椅子里。杨峥叹道:“怪不得她不肯娶你。她自己一个女人,拿什么娶你?” 杨观音喃喃问:“验明正身?” 杨峥忽然意识到什么,当即闭口。杨韬犹道:“其实此事不妨作个喘息之机。如今新法关头,出了这一茬,立碑之日注定要延后,我们也好……” “父亲!”杨观音突然大哭,连连跺地,“她是个女孩子,她是个女孩子啊!” 她似被人重重打在前胸,抱着胸膛从椅中滑落,猝然跪地痛哭起来。 杨峥知她误会了什么,忙握住她双肩,道:“给她验身的是女人,怎会让男人去呢?” 杨观音连连摇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们不是女人,你们不知道!你们都不知道!大庭广众,你们让她怎么活,你们这是逼死她!” 她突然往后跌坐,眼睛睁大,喃喃说:“你们要逼死她。” 杨韬忙劝道:“裴兰桥出身烟花,却改换头脸与朝臣同列。孩子,这是欺君罔上!她是咎由……” “是她自己愿意吗?”杨观音厉声问道,“做妓女你们骂她低贱,不做妓女去做官,你们又骂她不配!你们要她怎么样?一头撞死吗?” 第134章 杨峥不料她反应如此之大,忙去抱她。杨观音推开他的手,十分恐惧地往后瑟缩,将自己紧紧抱住。 她哑声问道:“如果今日,在那里脱衣验身的人是我。爹爹,哥哥,你们会难过吗?” 杨峥双手卡在半空,杨韬看着她,却说不出半个字。 杨观音瞧着他们,双手掩面,喉间发出一阵似哭似笑的声响。 “你不愿发生在自己女儿身上的事,怎么忍心施加在别人女儿身上?” 她的父兄没有回答,他们回答不出。 杨观音咬紧嘴唇,突然推开父兄,赤脚闯出了门。 *** 等裴兰桥被找到时,月已中天。 月亮大如石磨,在天上辘辘转着。青龙山里一片黑翠,都像是死的。 遥遥地,杨观音听见大笑的声音。 在当日吃茶的彩棚底下,她瞧见了裴兰桥。 她没脱官服,赤了右臂出来,绯袍在胁下挽了结。头发放下,一边别在耳后,将鬓角露出来。一只穿长靴的脚踩在桌上,是杨观音做给她的那双。 桌上只点了一盏油灯,火光一豆。她大笑着跟当日卜签的弘斋和尚划拳,输了便吃酒,端着酒碗唱道: “危竹不改节,阶兰不改臭。无惧风霜欺,难敌铄金口。 寄食忍辱淮阴恨,贩履织席玄德愁。 英雄不问出身处,催逼只缘是女流?” 弘斋和尚替她和节拍案,沙拉沙拉地哼调子唱和着。 杨观音立在山阶上,静静地流泪。 裴兰桥从前做文士装扮,只似一个俊秀少年郎。而今天,她重新变回了女人。那张脸做男人柔气,做女人英气,却全都不会违和。那是一种超越天工的美。 杨观音没叫她,也没说话,挨着弘斋从她对面站下。她将袖子挽起来,也仿照着和裴兰桥划拳。 裴兰桥像不认得她,也不拦。 掌风和着山风,烛火心火微动。 和尚坐在她二人中间,闭目念了声“阿弥陀佛”。 杨观音不会玩这些,输了便吃酒。裴兰桥搬了好几坛酒出来,杨观音认赌服输,凡输必饮。等她吃到第三盏时,裴兰桥抬手将她的杯盏打掉。 清脆的碎裂声里,杨观音含泪凝望她。 和尚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双手合十,转身往寺里走了。 杨观音盯着裴兰桥,裴兰桥扭头盯月亮。忽然,她笑了一下,将头转回来。 裴兰桥把腰带一抽,将官袍解掉。那层红色的血肉被剥下来,露出一层白色裹胸。 裴兰桥抬了抬酒碗,笑问道:“杨娘子,本官像个妓子吗?” “你不要这样。”杨观音喃喃说,“你不要这样。” “我在小秦淮,原本的名字是‘蓝桥’。古时男女一方失约,一方守约殉情,就叫作‘魂断蓝桥’。”裴兰桥终于肯看向她,轻轻笑道,“对不起,骗你一片真心。我入仕以来,行事自认磊落,只这一件,我问心有愧。” 她又满了一碗,说:“今夜之后,观音寺,我不会再去。个中事由,我并无冤屈,祝你早觅良缘,我也能安心归去。” 杨观音心中一颤,忙问:“你去哪?” “致仕,回乡。”裴兰桥笑道,“我但凡成了女人,和我走的近的都有了奸情。我但凡成了妓女,经手的所有事都不干净。陛下托我以监国事,是我辜负他。” 杨观音说:“你是好官。巾帼亦有大才,你是第二个孟沧州。” 前朝孟蘅,因才学充女官,肃帝朝破例擢礼部侍郎,怀帝朝权同中书令。 裴兰桥颔首,道:“我的确是她。我也凰求凰。” 灯火剧烈震颤着。 杨观音沉默了。 裴兰桥看着她神色,叹了口气:“杨娘子,你其实不必谢我,我对你也不算是恩情。我几番援手,其实都是为了我自己。” “那次你欲投缳,我肯替你上奏相争、免你入宫,是因为我从小被许给别人,我不愿意。肯带你去上林苑见陛下……”她笑了一下,“我没有堂姐。” 多年前,是她自己求告无门。 杨观音轻轻点头,“我知道。” “你不知道。”裴兰桥静静看着她,“我是南秦温吉人。南秦有一座摘星楼,是现在大君少时的书房。那是我原本的名字。” 杨观音并不讶然,只柔声道:“那我现在知道了。” 裴兰桥点点头,“你都知道了。” 她将杨观音的手拉过去,覆上心口,那里是心跳和女人的胸膛。 她颤声说:“这样,你还喜欢我吗?” 杨观音泪落涟涟,“你知道了。” 一灯之外,她们十指交握。 裴兰桥大笑道:“观音娘啊。” “我这辈子,没什么遗憾了。” 第103章 九十八 东风 九月初九,含元殿中,法碑真正问世。 李寒站在阶上,下望群臣班次。众臣交头接耳中,有一个位置仍然空着。 裴兰桥依旧未到。 秋童上前挪了两步,低声问:“大相,开始吗?” 李寒颔首示意开始。 世族是执意和新法对着干,礼部连挑秤都没有准备。李寒也不在这上头作色,一把揭开盖碑红绸,露出一尊高二丈、阔一丈、厚五尺的白石碑。 他挥手将绸子抛在地上,道:“人齐了,有什么意见,说吧。” 大理寺卿崔省先行出列,拱手道:“敢问大相,户部侍郎裴兰桥是否参与制定新法一事?” “是。” 崔省道:“恕下官直言,裴侍郎近来多受非议,其出身并不光明,如将她所参议的法条作为新律颁布,下官只怕难以服众。” 李寒面不改色,声音毫无波澜:“我想问问各位同僚,看的是人,还是法。” “自然是法,”刑部尚书王伦此时也捧着笏版站出来,“所以立法者必须持节中正、洁白无瑕。若以污秽之人掌国家公器、定国家法度,哪一天有了案情争议,我等如何取信百姓?请问诸位,哪个百姓肯信服一个妓子之言?” 御史中丞邓源城也随之出列,道:“下官提议,重申裴兰桥的乡试、会试、殿试三卷。裴氏出身烟花,同流下贱,如何写得道德文章!其中必有舞弊作假!” “下官附议!” “下官附议!” “下官也附议!” 附议之声此起彼伏,一时之间,天子明堂哄闹得有如菜市场。三司三公开头,好戏要开始唱了。 吵吵嚷嚷间,忽然有一人跨进殿内,众臣见了她,声音瞬时低了下去。那人扬声道:“下官户部侍郎裴兰桥因故来迟,请大相勿怪。” 出了这样的事,裴兰桥居然能置若罔闻、堂皇上朝! 她仍穿着昨日的大红官袍,形容整洁,不见一丝狼狈。等她从碑前立住,殿中已然雅雀无声。 “既然诸位相公有所疑虑,裴某人在这里,不如一起说了。”裴兰桥扬声道,“众位猜疑我科举舞弊,是收到了举报,还是有人证、物证?抑或是从我府中找到了题目原稿?” 众臣面面相觑。 她又问:“既然怀疑舞弊,那是谁替我舞弊?” 有人冷笑道:“自然是主考官。” 裴兰桥转头看去,见说话的正是人犯邓元从兄,一名邓氏左拾遗。她点头说:“好,那请问你,可有大相收受贿赂的凭证?可有我入朝之前便与大相往来的证据?” 左拾遗吹了吹胡子,瞪着眼说不出话。 裴兰桥道:“既然皆无凭据,即是污蔑。污蔑朝廷大员,杖五十,拘一年。” “天子殿上,判断同僚,裴侍郎好大的威风!”左拾遗甩袖指着她,“以权压人,裴侍郎这样就能堵住悠悠众口吗?就算新法颁布,以你的品行,真能让天下人信服吗?” 裴兰桥反问:“我什么品行?” 左拾遗捧笏冷笑道:“出身秦楼楚馆,还要再问?你以为百姓会信一个人尽可夫的妓子胡言乱语吗?” 李寒大喝一声:“放肆!” “你说得对。”裴兰桥却不以为意,只微笑道,“当年我名登一甲、上林游宴,你在哪里?连个妓子都不如,你又算什么东西!” 左拾遗面如土色。他是家里捐官,压根走不通科举这条路,自然无法相比。 百官之前,裴兰桥放声大笑。 “裴兰桥出身贱籍,那又怎么样!我是今上钦点的新科探花,在场诸位有几人胜我!当日我能胜你们一场,百年之后,青简之上,我必当再压诸君一头!” 她转头望向李寒,目光柔和起来,“今时今日,流言侵身。新法之清名,俱为裴兰桥一身污名。新法怎么才能推行下去,下官昨天想了整整一夜,终于想出了一个法子。” 裴兰桥双手举上头顶,将冠摘下来,微笑道:“大相,多保重。” 李寒瞳孔紧缩,紧忙奔下阶去,厉声喝道:“拦住她!” 第135章 杨峥率先冲上前去,伸臂一捞,衣袍却只擦过手指。 裴兰桥将冠一抛,投身撞到碑上。 咚的一声。 观音寺里一声钟鸣,惊起碧空下一阵飞鸟。 她睁大眼睛,眼底装不下任何人,穿过重重屋檐,望向那群飞鸟。飞鸟冲太阳去了。洁白的太阳,皎如明月,终于在这一刻,喷薄成鲜红。 希望啊。最炽热的希望总得用血染成。 君但振羽翼,我愿化东风。 她手落之前,冠落下来。 *** 杨观音心里咚地一跳。 她整个人没缘由地骇了一下,笔险些跌在纸上。忙探头望向窗外,见青天边扑簌簌一行鸟过。她心念一动,忽地想起少时读过的故事。 一个秀才得遇仙人云英,云英临别赠诗。可巧,那秀才也姓裴,那驿亭也叫蓝桥。 她低头瞧着手下的观音宝像,已作了许久,今日才点染五官。眉目很英气,像位有情人。 杨观音略作思忖,将仙人赠诗题于画上,之后便坐在椅中,静静等候她的裴郎归来。独那墨痕似泪痕,久久不向面上干。 其诗题曰: 一饮琼浆百感生,玄霜捣尽见云英。 蓝桥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岖上玉清。* *** 一日之间,长安戒严。 裴兰桥撞碑身亡,李寒怒不可遏,将殿上无端闹事者一十一人下狱问责。同日午时,前案犯给事中邓元、著作郎崔无稽、游骑将军许叔怀按律问斩。而法碑照旧运至承天门前,招来不少百姓围观。 官府张贴公文:九月十五日,大相至此碑前正式颁法。 李寒到底还是按捺下怒火。不能将人立即量刑,萧恒远在西塞,绝不能有后顾之忧。 他坐回京兆尹府的后堂,双手颤抖地端起茶碗就吃。盖子和盏子叮叮当当撞着,却没有洒出一滴茶水。 绝不能在愤怒下做任何决定。 李寒多次调整呼吸,端盏的手渐渐平稳下来。 裴兰桥碎首为的是什么,他最清楚不过。 永远没有清者自清,她在流言泥淖里一身狼藉,那新法将沦为一场笑话。唯一能还人清白的,一是真相,二是鲜血。真相来不及了,所以她只能以死证道。同时在舆情上,锋芒将直指世族,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政治时机。 世族以舆论杀她,她便以此为刀反击之。 拼一腔热血溅满石碑头。 新法必须推行,原来背的是希望,现在背的是命。她这条命李寒必须要担。所以他必须要一个相对安稳的局面,如今诸公逼杀裴兰桥,正是人心惶惶,这就是最好的时机。 裴兰桥用性命所换的时机,机不可失。 李寒坐在椅中微扬起头,眼圈干涩,并没有流泪。 天色已晚,他还要进宫陪伴太子。直到要挽马缰,才发觉手中茶盏没有撂下,丢下盏子又泼了半袖残茶,也没有擦拭,只上马走了。 李寒一进东宫,苏合便急急迎上来,手中打开一份纸包,里头裹着白粉。她压低声音道:“妾刚才从殿下寝居的角落发现了这个,妾自己燃了一点儿,发觉是能害殿下犯咳嗽的东西。” 东宫有内鬼。 裴兰桥一死,宫中就有人要对太子下手,二者之间有什么关联? 苏合低声道:“妾已禀告了秋内官,先对人手进行私下盘查。但东宫这一段到底不安全,又没有陛下和大君坐镇,妾想着,大相能否先携殿下去贵府住上几日,待妾等找到奸人,再回来不迟。” 李寒思索片刻,倒未说不合礼数之语,却问道:“你通药理?” 苏合微微一怔,答道:“妾燃了一点,自己便觉得喉咙不舒服,请太医一瞧,果然是些腌臜东西。” 李寒隐隐觉得不对,拈了一点一嗅,果然有些刺鼻。又念及新法事端他丢不开手,为了两全,便去询问太子,愿不愿随他出宫暂住一天。 萧玠十分兴奋,忙去收拾物件,不一会便包了个小包袱扛着,问道:“我们骑马回去吗?小红豆可厉害了。” 苏合给他系披风,李寒便将风帽扣到他头上,道:“坐轿。” 他们一大一小这么回了李府,直把钟叔吓了一跳,又是磕头又是作揖,如何搀扶都不肯起,反惊得萧玠一直躲在李寒身后。 钟叔责怪李寒:“这边简陋,怎好叫殿下屈居于此?” 李寒便道:“不妨事,将我的榻让出来。我今夜还有事要办。” 钟叔皱眉道:“相公那张榻比石头都硬,老奴还是再给殿下铺床棉被当褥子。” 萧玠一来,钟叔都“老奴”上了。李寒浑身难受,正听萧玠道:“不必的,老师可以和我一块睡。” 李寒道:“臣今夜有案宗要批,殿下自己先睡,药有没有带?” 萧玠拍了拍鼓囊囊的小包袱,仰头道:“带了。” 李寒替他接过来,好笑道:“东西还不少。” 萧玠有点不好意思,由他牵着进去,略作洗漱便躺下。榻前没有帐帘,怕光照得他睡不好,李寒便支了根晾衣竿,将自己一件大袖外袍遮在榻前。 睡意朦胧时,萧玠仍瞧见那一盏烛火,将李寒单薄身影投在墙上,影影绰绰间,像个可以只手补天的巨人。 彷佛没过一会,窗外夜色便被晨光烧透。钟叔念着太子在,出门去买点卷子和烧饼。李寒将萧玠今日要习的书排好,准备动身去京兆尹府料理裴兰桥手下事务。 他刚将外袍穿上,钟叔便急急忙忙跑回来,先将大门栓上,见了他面如土色,忙问道:“相公下命处斩那十一位大员了?” 李寒一愣,忙道:“何来此事?” “听说大狱里死了人,世家不干了!”钟叔紧紧握着他,急得直抹眼泪,“现在去承天门砸了那块白石碑,只怕一会要往这里来。相公,快走吧!” 第104章 九十九 师道 李寒一时大惊,忙问道:“狱中究竟死了多少人?还没到午时,又没有我的手令,如何问斩?” 钟叔哪分辨得这些,绞尽脑汁想着,道:“似乎死了几个年轻的,好像也没缘没故,关了一晚上人就不行了。” “不对。”李寒双手反覆攥着,“就算真出了事,他们人在狱中,本家怎么知道?” 有人通风报信。 ……还是此事便是有人暗中策划? 钟叔急得连连顿足,“哪顾得上这些,你们快走,一会来不及了!我去叫殿下!” 日头又大又白,李寒强迫自己沉下气来。 为什么恰好此时东宫生事,萧玠被带出宫来?东宫和裴兰桥案究竟又什么关联?世族所指,难道是太子? 宫中依旧有鬼。萧玠不能回宫。 钟叔正携了萧玠出来,急声道:“相公,人要是奔咱们这儿来,按脚程就要到了,您赶快!” 冷汗涔涔出了满身,李寒抬臂擦了把脸,正瞧见萧玠满面惊惶地看向他。他突然道:“走大路来不及了,钟叔,走暗道!” “您这是要……去郑将军府上?” 李寒来不及回答,步履如风,当即往后院走去。院中未植花草,任由杂木丛生,但又错落有致,应当也被着意修剪过。钟叔忙拉起萧玠跟随其后,见李寒从树荫下的石板路上蹲下,将一块石板抬起来。 钟叔往外瞧着,也搭手帮忙,问道:“上回走已经是奉皇元年……” “玉升三年,”李寒修正道,“他从这边出来,躺进的棺材。” 这院子本是青不悔别宅,李寒入住不久后,竟发现有条密道能通达郑府内部。青不悔死后,郑素被世族软禁家中,也是借助这条暗道,才逃出生天、到达为萧恒“出殡”的场面。 钟叔犹疑道:“都这么多年了,郑将军又不在京,他府上……” “府上夫人做主,杨氏一子二女,皆有其翁遗风。”李寒抬手接过萧玠,轻声道,“我必护殿下万全。” 萧玠不知是惊吓还是平静,只点了点头。 底下久不走人,尘土四起。又无光照,一片漆黑。李寒抬袖掩住萧玠口鼻,紧紧将他抱在怀中。 萧玠睁大眼睛,只觉脚下滑腻,似乎有什么窜过,却也不敢叫出声。李寒衣袖上有淡淡纸墨和皂角气味,他带茧的手也紧紧握住自己。 那一瞬,萧玠忽然觉得他的背影好像阿爹。 他们快步走了一会,似乎到了尽头。李寒抬手摸索着一只铁环,轻轻一推,却没有推动。 萧玠感觉他手突然攥紧起来,握得他有些疼。紧接着,他听见李寒急促的呼吸和咚咚击打的声音,像用手臂撞一块铁板。 这是他印象里李寒最失态的时刻。 郑素堵死了这条道。 死寂。 萧玠手上一松,当即听见一道极熟悉的响动。呵呵一声。 他浑身剧烈一颤。 当年昆刀扑在他身上,一箭破口而出时似乎清醒了片刻,双眼凶光顿敛,血口微微一合。也是这样对着他,不再咆哮,从喉间发出告别似的:呵呵。 第136章 他努力辨认着声音的来源,最后发现是身边人。 萧玠大著胆子,轻轻摇了摇他衣袖,试探着像阿爹安抚阿耶般去拍他的后背,发现他脊背依旧笔直。 这一切不过万瞬之一息,诸多变化仅在顷刻。在萧玠记忆里,李寒似乎是立即抱起他,以极快的速度往回奔跑。 萧玠被他紧紧箍着肋骨,腰间生疼。李寒衣袖鼓荡着,像翻飞的军旗,他逐渐粗重的呼吸就是高昂的马鸣。他似良骥负着少将军,不顾一切地奔跑、奔跑,跑向死地里的生机,放下萧玠,再掉头继续冲锋陷阵。 萧玠被从石板下递上来,钟叔再喊李寒,隔了一小会才听见他攀爬梯子的声音。 李寒再登梯出来,却似从井底爬出来似,浑身浸了一层汗,气喘吁吁道:“道堵了。” “怎么了?怎么……”钟叔惊于他们原路返回,却也知道事情缓急,忙说,“我替相公牵马,相公快送殿下去。” 李寒连连摇手,扶着膝盖起来,边拉萧玠出门边说:“走地道就是图快,真按坊市走还得半个时辰。我先送殿下去夏府,家什先不管,你也快走!” 钟叔连声答应:“我把相公的书稿拿上!” “不要了!” 李寒此语一出,连自己都是一震。他人虽一愣,脚步却没有。 角门打开的一瞬,他低声说:“不要了。” “先生从前是这样,郎君现在又是这样……”钟叔忽然失声痛哭起来,“先生啊,你在天有灵,怎么让他又往火坑里跳……” 郎君。先生。 一去经年了。 李寒飞快地擦了把脸。他握住萧玠,头也不回地离开他十年的居处、他老师留给他的屋舍,毫无留恋般,像个过客。 *** 下狱待审的世家大员出了命案,京中各姓议事,夏雁浦自然前往。 夏秋声在府中心中惴惴,勉强写了一幅字。刚搁笔,便见小厮匆匆跑来,将一只白玉带鈎交给他,道:“外头来了一个年轻人,带着个五六岁的孩子,说将这个交给郎君,郎君一瞧就明白了。” 龙纹。 夏秋声抓了那枚带鈎在手,忙喝道:“快开中门……不,开角门,开角门请他们进来!” 小厮忙将人迎进来,果然是李寒二人。夏秋声当即要拜,李寒上前将他一把搀住,轻轻摇头道:“愚兄还有匹缎子要卖,欲将小侄儿托付贤弟。望贤弟莫要推辞。” 萧玠由他牵着,也说:“这位相公我记得,是教我玩皮影的。” 夏秋声忙将他二人迎入室内,屏退众人,又关闭门户,方问道:“如今京中生变,大相有何打算?” “我往西、南都传了信,陛下那边要走禁卫的管道,时日也长,应当是大君先回京护驾。”李寒道,“大君如至长安剿逆,望夏郎能帮助一二,再将太子转托给他。” 夏秋声皱眉道:“可诸侯无诏入京是谋逆死罪,秦君会来吗?” 李寒坚定道:“一定会来。” 萧玠看了看李寒,自己坐在椅子里,不打搅他们说话。夏秋声抓了把果子给他吃,又问李寒:“大相没去温国公府上吗?” 李寒摇了摇头,道:“杨氏一子二女皆为龙凤,但杨韬圆滑,我不敢冒这个险托付殿下。独令尊刚烈,夏郎清正,绝不会出卖太子。” 夏秋声忙道:“不敢。家父与大相素有龃龉,旁人不会想到此处,还请大相放心。” 萧玠没有吃朝食,如今的确饿了,小声地咀嚼果子,轻轻的咯吱着。 李寒瞧着他侧脸,郑重道:“我仍有一事,要请求夏郎。” 夏秋声当即道:“大相放心,豁出性命,下官也定保殿下万全。” 李寒目光似张薄罗,那罗网一抖,终于从萧玠身上脱落下来。他叹道:“可否请夏郎移步室内?” 听他这样说,萧玠只怕看不到他,忙怯怯叫了声:“老师。” 夏秋声思忖了片刻,对萧玠道:“臣放一道垂帘下来,殿下隔着帘子也能瞧见大相,好吗?” 萧玠看着李寒,勉强点点头。 夏秋声便落了一层青纱帘,将二人隔入内室。隔着那层梦似的绿雾,萧玠正掰开果子,他不能吃花生的红衣,便轻轻搓了一小撮皮,不慎掉了一粒,忙下地去捡。 李寒望着那小小身影,说:“我命不久矣,想请夏郎做下一位太子太傅。” 夏秋声大惊失色,“大相何出此言?” 李寒坦然道:“明日清晨,我要按期去承天门前颁布新法。” “可如今石碑已然砸碎……”夏秋声紧忙劝道,“且他们知道相公性子,自然要在承天门前摆阵等候,相公何必自投罗网、赴此鸿门!” 李寒说:“正是因为法碑倒了。” “如我所料不错,鄙府不久将被夷为平地,我的论著来不及整理带走,也会被付之一炬。”李寒面容平静,语气毫无波动,“新法要想推行,只能靠我明日通过辩论口传。那是唯一的机会。如果我明天不去,裴兰桥会被重泼脏水,说她是羞愧难当、畏罪自尽,新法也会被肆意抹黑。一旦百姓失望,律书就会失去公信,哪怕以后再次颁布,也不会有人听服。我不去,新法就废了。” 所以我不得不去。 我不得不死。 夏秋声说不出话。 文人者,或治国理政,或著书立说,有什么比摧毁他的条律、焚烧他的心血更让他生不如死? 多年前对青不悔是这样,多年后对李寒还是这样。 为什么会是这样? 李寒无暇顾及他神色伤痛,道:“何况世族已然失去理智,如果找不到我,定然会挨家搜索。而储君身在贵府。” 他隔着帘子看向外面,轻声说:“我会累及殿下。” 帘外,萧玠往这边看来,李寒对他轻轻一笑。 “我终此一生只对不住两个人。一个是我的老师,一个,是我的学生。”李寒注目萧玠,柔声道,“殿下与我本为君臣,名为师生,但我其实将他看作我自己的子侄。圣人之德莫过于孝,殿下心思纯净,事父至孝,他加冠成人的那天,请夏郎替我看到。” 话至此处,他当即跪下,对夏秋声顿首,方直起身子再拱手道:“君清如冰壶,节如玉尺。我去后,望君教他,望君诲他。如殿下一日临危,望君能顾我将死之言,救护万一。大恩大德,李寒来世结草衔环,必当报偿。” 他一个头叩在地上。 夏秋声也相对跪下,拱手道:“皇天在上,厚土为证。但存一息,必不负君。” 他亦俯身磕下头来。 正是在对拜的这一瞬里,李寒完成了师道的托孤。誓死保护储君是夏秋声的承诺,君子死誓言,李寒用性命托付他,他必须捍卫太子至最后一刻。 是以李寒在为自己结局收笔的时候,也无可避免地圈点下多年后属于夏秋声的结局。萧玠坐在外头,一眼就能望到头。 *** 他们两个一出来,萧玠立刻撒开果子跳下椅子,仰头问道:“老师要走了吗?” 李寒点点头,微微倾身,说:“臣不在的这段日子,便由夏郎做殿下的老师,可以吗?” 萧玠问:“会回来吗?” 李寒顿了顿,还是说:“会回来的。” 萧玠静静瞧了他一会,眼翅闪了闪,才慢慢点点头。 见他首肯,李寒便将案上一盏残茶递到萧玠面前,道:“请殿下献敬师茶。” 萧玠喃喃道:“老师……” 李寒没有催促,只伸着手臂。过了一小会,萧玠双手接过茶盏,面向夏秋声跪下,双手举过头顶,说:“请夏先生吃茶。” 夏雁浦抹了把脸,接过盏子吃了口冷茶,连忙将萧玠扶起来。 李寒注视萧玠片刻,也不再拖沓,转头对夏秋声说:“那我告辞了。” “大相留步。” 李寒脚步一顿。 萧玠这么喊他。 他转过头,见萧玠整肃衣衫,端正站好,庄重道:“我代天子监国,罢免大相为一日白身,只此一日,请大相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勿以为念,早去早回。” 李寒缓缓吐出口气,对他正跪稽首。 “臣谨受命。” 这是李寒留给萧玠的最后一句话。 院外,西南天空一片通红,黑烟滚滚。那是李寒府邸的方向。 血色天空下,萧玠跑过去抱住他,脸埋在他衣襟里,轻声说:“老师,我等你的。” 夏秋声将脸别过去,不忍再看。 李寒紧紧拥住他,又轻轻推开他。他们的告别成熟而默契。萧玠不去追,李寒也不回头。 老师,我真不是个做老师的料。希望我的学生不要怨怪我。 *** 半个时辰前,世家暂整旗鼓,齐聚大理寺卿崔省府邸。 夏雁浦刚赶紧来,来不及见礼便问:“我来的时候见火烧了李府,是怎么回事?” 第137章 崔省道:“法碑虽倒,李寒手中必定还有底稿,我们既找不清,不如一把火烧了。” 刑部尚书王伦在一旁道:“新来的消息,李寒枉杀我等子弟,做下的这桩孽案不过是杀鸡儆猴。天子行事有分寸,处处不让他妄动。他想趁这次时机,把世族连根拔起,他是冲我们家破人亡来的!” 崔省大惊道:“黄口小儿,他岂敢!” “他怎么不敢?分皇田、收功臣田,再到立法碑和借刀杀人,这些他都做了,他就是个疯子!这种德行败坏之人,安能任天下之相,做太子之师!”王伦冷笑道,“与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如除李寒,清君侧!” 此言一出,一时寂静。如天子归来,砸毁法碑一事和李寒责任对半,只道是他枉杀逼急;但刺杀大相,罪同谋逆。世家各有打算,并未当即出声。 半晌后,杨韬方慢吞吞道:“杨家世代忠良。” 王伦斜瞥他一眼,冷笑道:“有人不敢做,我也不强求,那就请闭门谢客、安坐家中!但凡向外走漏风声,别怪愚弟不讲情面了。” “我不同意。” 众人皆看去,竟是夏雁浦站出来。 他沉声道:“碑石和他的府邸,你们砸也砸了、烧也烧了。且众人的确是因过下狱,而个中因由我们并不清楚,是否是李寒授意还是两说。如此一来,岂非谋逆!” “是夏大郎君还好好在家中安坐,夏哥哥没有疼在自己身上!”王伦咬牙切齿道,“您忘了当时您还叫嚣今上是谋逆吗?” “这是一码事吗?”夏雁浦急声追问,“太子敏明早慧,李寒又是他的老师。储君尚在京中,到时候天子班师、太子面圣,如何脱罪!” 王伦突然阴恻恻地说:“如果没有太子呢?” 他眼中忽然焕发出疯狂的神采,大声道:“如果太子一死,那就是李寒狼子野心、意图刺驾!我等剿平叛逆,是为殿下报仇!” 崔省犹豫道:“皇帝会信吗?” 王伦问:“信不信重要吗?西塞齐军未退,正等着京中生乱。要想边疆安定,里面就得安稳。就算是皇帝,也不得不咽下这口气。要的就是这个不得不!” 一片沉默里,夏雁浦颤声开口:“你们也知道,齐军等着京里乱哪?谋害储君,你们还有点人臣的样子吗!” “是,我瞧不上李寒扶立篡逆,也不认同裴兰桥牝鸡司晨。但皇帝死战边关,是为了国;李寒稳定京中,也是为了国!你们一个个为了保住头上簪缨、身上朱紫,全忘了自己是大梁人吗!连祖宗根本都忘了吗!”他厉声骂道,“窃鈎者诛,窃国者侯!你们也都是跟随过公子的人,连做人道理都抛之脑后了吗!” “公子早就死了。”王伦静静看着他,“夏公糊涂了,还不快送回去。这两日有大动静,还是在府待着最好。” 左右家丁听他吩咐,当即架他出门,又派另一队人送他前去,竟做势要将夏府兵围起来。 夏雁浦跌跌撞撞回到府中,也不要人搀扶,一入堂,正见桌上摊着一包柿饼,儿子正坐着和人说话。 而他对面椅中的不是别人,正是世家要刺杀的当朝太子! 第105章 一〇〇 天门 萧玠将柿饼摆开,上结白霜,似一群扁扁的乌红水晶灯笼。 他递一个给夏秋声,说:“老师给我扎了个风筝,这些是我做给老师的谢礼,但是刚才忘记让他带走了。也给相公吃,相公不要嫌弃。” 夏秋声接一个过来,手上便沾上柿霜。萧玠忙解释:“白白的不是发霉,可以吃的。” 夏秋声问:“殿下不是留给大相吃吗?” 萧玠抱了只柿饼在手,像抱一只小茶杯。他嗓子有点哑:“老师不会回来了。” 夏秋声不料他竟知道,轻声道:“殿下……是知道大相去做什么了。” 萧玠低头捏着柿饼,按下一个小小的酒窝,蹭了点白霜在指头上,露出醺红的脸蛋。他低头瞧着,终于掉了颗眼泪,小声说:“他去做和阿爹一样的事了。” 夏秋声忍不住问:“那殿下还放他走?” “阿爹说,夺人志向远超过夺人性命,我希望老师快乐。”萧玠拿手背抹了抹脸,“前几天老师带我读《孟子》,我学到了一句话:‘虽千万人吾往矣。’我觉得说得对。” 一片人影投入门内。 夏秋声看见来人,忙见萧玠掩在身后,揖手道:“父亲。” 夏雁浦却恍若未闻,跨入门中,只大笑道:“虽千万人吾往矣,说得好,说得好啊!” 萧玠自己从椅中跳下,对夏雁浦拱手道:“见过相公。” 夏雁浦闻他此唤,却不行礼,双手拄杖般扶着膝盖,微微佝身,仔仔细细端详萧玠。良久后才轻轻点头道:“天子将殿下教得很好。” 萧玠虽守礼数,却耐不住他一直如此打量,迟疑了一下,还是往夏秋声身后躲了。 *** 李寒毫无遮掩,大摇大摆地直入宫中。 左右卫二位大将军也闻讯赶到,先问道:“是否由卑职等带兵把控世家府邸?” 李寒神态镇定,但步子已踱起来,沉吟片刻道:“不行,我们人手太少。陛下虽在缓慢改革军制,但禁卫中的小统领仍多出身世族。皮毛之争或许从命,如今存亡之际,必当对立。只怕不待明日颁法,今晚就要生变。” 秋童急道:“谁说不是,世家直接拿着的兵不多,可若要鱼死网破——他们当年靠荫封,仍能管得了京畿左右的兵马调动!当兵的靠威望,真要反了,那几个老家夥一句话就是军令,比陛下圣旨都管用!” “还没有直接冲突,京畿兵马多半不剿贼也不反叛,观望着按兵不动。”李寒说,“谁赢帮谁,这是铁定。” 秋童唉声叹气:“这就束手就擒吗?” “不,”李寒目光闪亮,“我请二位将军调遣所有人手死守东宫,严加布防,务必护得殿下周全!” 左骁卫大将军试探问道:“全部人手?” 李寒点点头。 秋童犹有疑虑,刚想开口:“殿下不是……” 李寒陡然提高声音将他盖住,躬身一揖,“我与陛下,多谢诸君!” 二位将军不再多言,当即抱拳,快步退下。 李寒瞧着殿外天色,夜已上来,秋夜凄清,虫鸣叠起。他突然放松了口吻,道:“秋内官,我们说说话吧。” 秋童颔首,见李寒盘膝从地上坐下,又向他招招手,迟疑片刻,也从他对面坐了。 “你看,殿下出生,大君遇险,这时候齐国进犯。如今诸公乱京,又有齐帝亲征。为什么每次京中动乱都与齐军有关?” 秋童大惊道:“大相认为齐军是指使?” “推测。”李寒道,“如果齐军是背后推手,那他们的着眼就不是一战之得失。陛下那边是前阵,真正的战场在京城。齐国想得利,最希望我们内乱。内乱一起,必危太子。” 秋童张口结舌,“所以……他们想动的,其实是殿下?” “有可能。”李寒点点头,“秋内官,我明天是必定活不成的。陛下回銮之前,东宫还请你多多照拂。” “你想想,什么样的内乱能扰乱战局、波及太子?我猜测,裴玉清之死他们就是做的这个打算。是谁把玉清出身翻出来的?我们不知道。但他们看出来,我并没有立即处置世家的想法,玉清一死我与世家虽然生隙,却未生乱。他们箭在弦上,只能更加疯狂。” “如果明天世家不敢出手杀我,那杀我的另有其人。”李寒微笑道,“秋内官,非我不信你,殿下必须要绝对安全,他的所在,我也不能让你知道。” 秋童抬袖蹭了蹭脸,连声说:“奴婢知道,奴婢都知道。” “我还有点东西留给陛下,到时候,请秋内官代为转交。”李寒撑地站起来,哈哈大笑道,“劳烦替我烫壶酒,要好酒!” 秋童目送他往西殿去,在这里李寒送别了萧恒,今夜他要在此回顾一生。 碑石已然被砸碎,新法所在,天地间一人而矣。阴差阳错,也迫在眉睫。 于是在九月十一的清晨,李寒在废墟上进行了最后一场舌战,那将是他百战百胜的完美收官。 *** 承天门前,层云蔽日。 法碑的尸骸堆了一地,无人收殓。虽是清晨,却聚众甚多,摩肩擦踵,人头攒动,几乎半个长安城的百姓皆聚集于此。 今天是官府公示民间示法的日子,昨日碑石却被打成齑粉。而新法推行者一个不见踪迹,一个身死,还被挖出是个妓女。 这种热闹谁不想看! 王伦早已料到如此场面,在门前搭了高台,站在上头大肆宣扬:“何谓新法?正是李寒与裴兰桥欺上瞒下的障眼法!裴兰桥出身贱籍,是个烟花柳巷出身的妓子,这种人从良都不能够,反而列于朝堂,玩弄天子于股掌!她推行的东西,谁能信,谁敢信?” 第138章 台下人群议论纷纷,皆面有鄙夷,对碑石露出嫌恶之色。 王伦拈须点头,刚要继续开口,却听台下有人扬声道:“王尚书,戏唱早了吧。” 人群渐渐让出条道,一个戴儒冠、穿青衣的身影走出来。他面无不豫,自己从一侧登台。 王伦冷笑道:“哦,是大相到了。那请问大相,有关裴兰桥身世,下官岂有捏造?” 李寒却断然道:“的确,裴兰桥名在贱籍,做过妓女。” 谁都没料想他如此坦然承认。王伦愣了一愣,便被李寒抢占先机:“但我想问问王尚书,她为什么做妓女?” 连发二言,王伦接摸不着头脑,嗤笑道:“下官家风严谨,女子贤德,哪知道这种风尘中人的龌龊想法!” 李寒微微颔首,道:“好吧,那我换个问题。敢问王尚书,天下为什么会有妓女?” 他环视台下,数着昔日同僚,“大理寺卿、御史中丞……许老将军也到了。李寒请教众位,可有答案?” 王伦冷笑道:“好人家的女儿哪会做这些勾当?她们是自甘堕落、自作自受!大相今日所言,岂非与妓子同流合污?” 李寒大笑起来:“好一个自甘堕落,好一个自作自受!她们为什么做妓女?不清楚,我说给诸公听!” “一种是因父兄获罪而‘籍没’,大多充作官妓、营妓。她们做妓女,是因为男人不中用;一种是有人强取豪夺、霸人妻子,大多抢作家妓。这些人,有不少立在朝堂之上,我说的是谁,心里都亮堂。她们做妓女,是因为男人太狠毒;一种就是被父兄甚至丈夫卖作暗娼,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她们做妓女,是因为男人没心肠!” 他厉声喝道:“她们为什么做妓女?是因为男人做豺狼!做父亲的出卖女儿,做丈夫的割舍妻子。做兄弟的看她们沉浮苦海,全在岸上击节叫好!各位,你们哪怕没有妻女,也有姐妹;没有姐妹,总受了母亲十月怀胎的生养!那些女孩儿,也是别人的女儿和姐妹,本该是别人的妻子和母亲。她们已经代受了男人的罪责,还要承受男人的羞辱!” 台下百姓本多是看戏,听他此语,也渐渐严肃了面孔。 李寒转头问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我想问问诸公,你们谁敢保证几代之后,不会有树倒人散的那天?当是时,你们还能大言炎炎,说自己的妻女为奴为婢是正义,姐妹为倡为伎是正道?自甘堕落,自作自受——我如是诸公,闻此言语,不如撞死!天下但有一个妇女为妓,都是你我之耻!安敢立于明堂,吠于天子殿上!” 气势如虹,语出惊人。 李寒趁王伦措词的间隙,继续追问:“你们对裴兰桥的全部猜疑,一是因为她出身贱流,二是因为她是个女人。我想问问诸位,什么是贱流?因业而贱,对吗?” “疍户、乐户、丐户,娼妓、渔船、伴当。贱籍由官府造册,世代相传,不能科举,不能做官,不许置地置产,不许和良户通婚,必须世世代代操持贱业,永世不得翻身。这是旧有的法定。”他顿了一顿。 “但法全部正确吗?” 秋风起了。 风尘滚滚,污垢荡涤,随着落叶和李寒的声音直叩天门。 “一个法条凭什么规定,从事某项职业、从未犯过罪责的百姓,世世代代都是贱民?而高官显贵,他们碗中鱼脍是贱户捕捞,他们耳边丝竹是贱户所作,他们抄没过贱户的财产让其沦为乞丐,他们在贱户身上放纵声色却唾其做娼妓!他们在贱户身上吸血,却以其为耻,到底谁是贤良,谁是贱民!” 人声渐渐响亮起来,已经有人攘袖振臂,高呼道:“谁他妈生来下贱!” “我们不服!死也不服!” 但凡有一人响应,这种场合,便会有万人相和。 群情激奋,大势已成。东风直上,席卷青冥。 鼓动人心。 这才是李寒的最终擅场。 他大声喝道:“为什么要规定贱籍?因为他们怕。诸位,可笑吗?王侯怕贱流,男人怕女人!因为贱民一旦可作良民,那良民就可封侯拜相!这样他们世世代代的福荫将无法维系,他们怕别人成为新的权贵,将自己从高处挤下来,所以要把贱民和百姓永远踩在脚下!” “就是这时候,裴兰桥站出来了。她考取探花,出任瓶州,明断案情,百姓敬服。她居然胆敢替庶民争利,她居然胆敢为女人发声。她做的这一切,让她自己成为世族的肉中刺、眼中钉!”李寒目眦欲裂,厉声诘问,“裴兰桥为什么必须死?因为她身为贱民,胜过在朝所有将相;她身为女人,压倒了站着的所有男人!她优秀得让公侯和男人惧怕,这就是她的全部罪状!哪怕她不是女人,她也非死不可!” 李寒向前迈了一步,放缓声音:“众位,陛下为什么要颁布新法?因为先前有错。有错不要粉饰,而是改正。只有不断改正,国家才能继续前进,天下才能欣欣向荣。我们不惮于犯错,更不惧于认错!有错要改,有错必改!” 又一阵秋风掀过,天边阴云激荡,猛然撕开一道裂口。哗地一声金光四射,太阳跳了出来。盛大辉煌、无与伦比的艳阳。层云如群马,剧烈奔跑、翻卷,阳光洒溅到长安的各个角落的时候,阴霾开作万里云霞。 卷地秋风里,李寒衣袍鼓荡,岿然不动。 谪仙应犹在,一喝天门开。 这就是天人了。 他从袖中捉出什么,淩空一洒。纸页纷纷扬扬,如同云头飘落的万卷天书。 那是新法的唯一底稿。 百姓争相抢接,竞相传看,他大声喝道:“新法第一条,禁娼馆,废娼妓。同归良户,取缔贱籍。陛下圣意在上,法一颁布,立地生效!在场各位合令者,皆可上京兆尹府重新落户!从此以后,无娼,无妓,无贵,无贱!但凡努力,但凡上进,都可以为将、为相、为侯、为王!” “这是裴侍郎的遗志。而裴兰桥已死,我看着她死,所以今天我站在这里。其余的诸公,你们敢站出来吗!” 李寒向台下四望,金刚怒目的庄严法相展露无遗。那并不独属于裴兰桥,那是全部为国尽忠、为民尽分者的法相。 因道怒目,即是金刚。 “你们记住,已故户部侍郎裴兰桥,本是国朝良家子;百年之后,当为宗庙供奉人!她的名字,注定要上列传,入歌诗,从传唱里永生永世活下去!等你们烂做腐骨一具,她依旧青春永驻、流芳万古!万岁岂止天子,这才是真正的万寿无疆!而你们、我们——” 他放声大笑。 “我与诸公,泉路上见了!” 第106章 一〇一 讣闻 李寒死了。 萧玠听到这消息时已至晌午,一轮白太阳吊在天边,惨淡无光。 他的身份未曾暴露,只假托夏氏远房子侄。夏秋声便将书房让给他,人也不见了。 李寒将这几日的课业留好,仍习《孟子》。萧玠只看了几篇,窗外便有叽叽咕咕的说话声,小虫般地钻耳朵。这正是小厮们躲懒闲话的时辰。 “听说了吗,大相没了。大卸八块,尸骨无存!” “胡说八道什么,我二姨家的三表弟去看热闹,说大相骂完那群老小子,喝酒唱歌往闹市走,不知道哪里窜了一支箭出来,当胸射倒了!” “呀,也没人去救?” “乱哄哄的,谁敢哪。” “你们这才都是瞎说八道。我堂叔亲眼瞧见他往宫里跑了,罪名是什么来着……”那人似吐了个枣核出来,“对,挟持太子,闯入东宫!相公们都要去东宫护驾啦!咱们郎君大清早不就出去了么,估计也是!” “可大相不是殿下的老师么,哪有老师害学生的?” “嗐,这么多年争皇位的,不都是父子兄弟?天家不比寻常家。” 萧玠仍从案前静静坐着,这篇没看完,手动了动,又翻了一页。书却不怎么服帖,总弯成个厚山坡,他沿书脊压了压,又一手按住上端,要拿镇纸擀下来。一失手拿成砚台,反把书弄脏了。 他这才慌了手脚,拿帕子要蘸,墨却已将书页污透。萧玠慌了神,手足无措地用力擦拭,只听撕拉一声,连页撕成两半。 这一下像把耳朵撕掉了,他只觉头脑嗡隆嗡隆,眩晕得想吐,但什么动静都听不到。 一瞬死寂后,萧玠突然负气似的将纸揉成一团,犹不解恨,想要撕碎。双手捏着那皱巴巴的纸团,眼泪突然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少顷,他将那纸慢慢捋开,字迹却已经完全模糊了,变成一大朵一大朵的乌云。 这是李寒亲手抄给他的,抄了整整一个月。 他眼前再次浮现李寒的背影。毅然决然,不肯回头。 为什么不肯多看我一眼呢。 萧玠把自己埋进臂弯,紧紧咬住手臂。 太阳底下,世人仍絮絮传说着李寒之死。 第139章 太阳仍高高吊着。 *** 夏雁浦来书房时,萧玠正伏案写字。 他双眼红肿,脸上泪痕已擦干多时。夏雁浦走过去瞧,见他在纸条上方方正正地写道: ——投我以风筝,报之以柿饼。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萧玠手臂旁还放一只装柿饼的油纸包,一枚完整,一枚缺了个角。他见夏雁浦来,便将一只柿饼撕了个小边,把大的一块递给夏雁浦,解释道:“剩下的一个我想留给老师。老师说不定还会回来的。”又补充说:“这个我咬了一小口,已经掰干净了,相公不要嫌弃。” 夏雁浦双手接过,目光柔和地看他,道:“多谢殿下。” 萧玠喃喃说:“其实我该早给老师的。有一次跟随陛下去老师府上,老师给我吃橙子,很甜。我……有个长辈,他最喜欢吃橙子。我就想带几个回去,然后被抓到了。” 他吸了吸鼻子,又揉了揉眼睛,“老师没有责怪我,给我讲了陆郎怀橘的故事。但我后来觉得还是不对,一直想还点什么给老师。” 夏雁浦注视他片刻,说:“朝中常夸赞殿下,臣只当是谄媚天子。如今看来,所言非虚。殿下若能如此成人,定能成一代圣主。” 萧玠摇了摇头,说:“我不要。我想老师回来。” 夏雁浦将那柿饼又掰成两半,递一半给萧玠。萧玠小声道谢,用牙齿一点点咬着。 他呼吸声像把鹊羽扎的小扇子,羽毛短短的,扇起风也轻轻的,呵气热乎,往上一扇却凉得冰眼睛,这么一冷一热,眼外就像结了层水壳子,人还没反应,泪珠便滚下来。 他只抬臂蹭了一下,仍安静地吃柿饼。 夏雁浦走到他跟前,抽了块帕子给他擦脸。萧玠这才露出点哽咽,问道:“老师会回来吗?” 夏雁浦道:“会回来。” 萧玠吞咽了几下,才哽咽道:“他们说老师死了。我知道老师死了,他不会回来了。” 夏雁浦轻轻拍着他的后背,道:“他会回来。”又和声劝道:“臣老迈,待会得打个瞌睡,午觉起来,臣同殿下去找他。” 萧玠的小脑袋埋在他怀里,因为捏柿饼沾了霜,手指头还翘着。他没有漏出一声哭泣。 含饴弄孙。夏雁浦忽然想。 多好的日子。 *** 夏雁浦离开时竹帘放下,影子一条一条密密地落在地上,随着日头渐渐向屋里漂浮。等漂到萧玠脚底下时,他再也等不及,将桌下包袱抄起来,打开帘子便钻了出去。 萧玠小跑到庭中,正撞见外头回来的夏秋声。 只半日不见,那人却似避了趟难,神情憔悴许多,乌着眼白着脸,右臂拎着只包袱,一直背在身后。见了萧玠,脚步不会打转般,直愣愣冲上来拦他,问道:“殿下哪去?” 萧玠将包袱往背后藏了藏,直了直脖子,道:“我去找老师。” 夏秋声道:“大相已经死了。” “没有,没有,老师还活着。”萧玠存了点希望,连声解释道,“我听见他们说了,老师进了东宫,世家都去那儿找他呢!” 夏秋声俯身看着他,悲悯道:“大相当街身亡,世家都不知道是谁动的手。他们谁都想杀大相,但谁都不敢。彼此犹豫之际,大相突然死在路上,而殿下不知所踪。他们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绝不会让殿下活着面见陛下,这会让他们的罪状等同谋逆。” “几番试探,他们以为殿下还在宫中。所以世家假称大相挟太子入东宫,已发布讨贼檄文、全城戒严,不久即会调兵攻打。” 萧玠紧紧拉着他衣袖,“万一呢,万一老师没死,我不能留他自己在宫里呀!” 夏秋声鼻息加深,直起身子,沉声说:“他已经死了。” 他将右臂从背后伸出来。 萧玠这才看见他手里拿着什么。 一个外袍兜成的包袱,浸着血。看样是着意裹过,并没有滴在地上。 萧玠张大嘴巴,比起哭更像个扭曲的笑脸。夏秋声刚想说什么,忽然听丫鬟失声尖叫道:“相公上吊了!” 白太阳骨碌碌滚下天,像个脑袋,磕了一地血。 *** 杨峥在裴兰桥死后大受打击,闭门多日,今天似乎听见什么讯息,忽然蓬头垢面地闯出来,双目血红地逼视杨韬。 杨韬皱眉道:“你瞧瞧你现在,哪还有点世家子的样子?” 杨峥却置若罔闻,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十分怪异:“父亲,您知道李寒死了吗?” 杨韬坐在堂中抬了抬盏。 他声音陡然提了个调:“您知道世家兵围东宫了吗?” 见杨韬依旧沉默,杨峥点点头转身就走。 杨韬当即立起,将茶盏重重一顿,喝道:“你干什么去!” 杨峥大声喊道:“找驿马,放飞鸽,京中世族谋逆,我要上奏陛下!” “关门!给我关门!”杨韬厉声骂道,“你疯了!” 杨峥遽然回首,高声道:“你才疯了!你以为袖手旁观就能左右保全?这一样叫乱臣贼子!父亲,你以为陛下回来,可以放过我们杨府上下吗?!” 杨韬气得口不择言:“战前生死未卜,你怎么知道陛下一定能回来?” 杨峥喃喃问:“父亲,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他毫无征兆地跪下来,边以头抢地边痛哭道:“天亡我国,天亡我家!君王死社稷,陛下在外血战杀敌,父亲,我们在京中残杀他的股肱和儿子!这是人做的事吗?哪个人能做出这种事?这叫禽兽不如!逼死裴兰桥我们禽兽不如,杀了李寒更是堕入畜生道都不够!如今,你们竟胆敢谋逆、行刺太子!” “父亲,先有国,再有一姓、一族、一家!先做人,再姓杨!我们和通敌有什么区别?我们和禽兽有什么两样?”杨峥猛地跪起身,以手指天,泪流满面,“人在做天在看,你们不怕五雷轰顶、断子绝孙,我怕!” 杨韬冲到庭中,一个巴掌把他掴在地上,气得浑身发抖,对左右小厮吩咐:“疯了,疯了!把他捆去祠堂,没我的允许,谁都不准放他出来!” 他从未动过这样大的怒气,杨府上下俱不敢言语。杨韬狠狠灌了口茶,问道:“娘子今日肯出阁子了?” 一个小厮唯唯诺诺:“娘子今天说热,叫拉一车的冰。又说要做纸笺,亲自出门拉了一车草木灰回来。对,还一个劲地在熏香。” 杨韬唉声叹气。 得知裴兰桥死讯后,杨观音昏厥过好几次,中间不是痛哭就是大笑,折腾得自己全没个人形状,也不叫郎中看,见人就怕得要打。 杨韬揉着眉头,“现在去做什么?” 小厮道:“娘子又要了许多纸张,说要作画。” 杨韬转头一瞧,杨观音的阁门依旧紧紧闭着。 他又叹了口气:“由她吧。” *** 李寒死后第三日,南秦飞来只长安的鸽子,没有叫秦灼过目,先抱去了秦温吉的祝融台。她的小儿子已然熟睡,被他阿娘的一声拍案吓得哭起来。 阿双正往这边送新衣,走到内殿,恰听见渐止的儿啼声中,秦温吉低声道:“京里乱了。” 陈子元的声音当即响起:“小殿下呢?李渡白呢?” “李寒死了。当街刺杀,尸骨无存。”秦温吉冷声说,“世家兵围东宫……妈的,姓萧的那点城防撑不了几天。” 阿双一颗心紧揪起来,便听见一阵衣衫窸窣,秦温吉紧接着道:“你干什么去?” 陈子元道:“禀告大王,点兵救人啊!” “他今早刚见了血,你要他的命吗!”秦温吉低声喝他,“诸侯无诏入京,你知道是什么罪状!上次是萧重光在京,这次可没人救他!” 陈子元问:“小殿下呢?那可是大王的亲生骨肉!” 好一阵沉默后,秦温吉的声音才淡淡响起:“那是他的命数。谁告诉秦灼,我就杀谁。” 阿双不敢多听,一手捂紧嘴巴,将步子放得极轻,缓缓退到殿外,逃也似奔出祝融台。她跑得鬓发散乱,眼泪大股大股冲着脸,将托盘一丢,赶忙找了盆水泼脸,等冷静得差不多了,方稳住呼吸迈入光明台。 殿中灯火明亮,秦灼正倚在榻上,听见她进来,便将一只荷叶包递过去,“这个给阿玠放好。吃着又甜,还能止咳。”抬头见她面色,不觉大惊,忙问:“怎么了?” 阿双强笑道:“刚刚撞上个侍卫,妾没看清,吓了一跳。” 秦灼说:“阿双,我这几日好做噩梦。” 阿双道:“大王今早见红,郑翁说即是梦中惊痛,您不要劳神。” “我……梦见了阿玠。”秦灼吞咽了一下,“我梦见他自己走夜路……天上一轮血月亮。” 一片红辉下,幽黑的巷子里,萧玠穿着件血红衣裳,边拍手边走远,咯咯笑着叫他:“阿耶,阿耶。” 秦灼忙去抱他,萧玠抬起头,是一具小孩骷髅。 第140章 他说不下去,已听扑通一声。阿双双手掩面地跌在地上,泣不成声。 她双肩颤栗许久,似下了决心,伏地连连叩头,哀声哭道:“大王,你救救太子殿下,你救救他吧!” 第107章 一〇二 两难 蜡烛烧了一半,堆成层叠的宝塔状。秦灼两只脚撂在榻底,一下子没站起来。他喘着粗气,将力攒到膝盖上,支着上半身缓缓要起,只觉小腹下坠,也不敢再动。只瞧着赶来的郑永尚,说:“阿翁,我是一定要去的。” 郑永尚断然道:“不行,大王面晄白,脉芤空,显然是气血两亏。今早又胎气大动,万万不能有半分劳累了!” 秦灼一手扣住床架子,气息急促道:“可阿玠还在京里,他自己一个人在京里!渡白没了,他爹远在关外,我不救他,谁去救他!” 郑永尚沉声说:“那这个孩子就保不得了。” 秦灼问:“没有可能吗?” 郑永尚摇摇头。 世间安得双全法。 秦灼有些发抖,他那件白衣宽大,望过去鬼影般地簌簌颤动。 他将双手合在腹上。 四个月,能摸出点来了,比当年怀阿玠时要明显一些,阿玠……太小了。 那么小的小孩子,在他腹中受了那么多的罪,好容易养到四岁,却被一场人祸连累得活不到成人。明明自己痛得厉害,却白着小脸先问他疼不疼。 秦灼疼得浑身打战。 他听见有人轻声叫他,阿耶。 男孩和女孩一齐叫他。 他抬起头,目光尽头是一户漆黑窗子,一轮白月摇摇荡荡地升上来,轻轻扑簌,似一枚素面团扇。他望了许久,只觉有些头晕目眩,再定睛,那月亮已一动不动得如同画上,雾蒙蒙的月色里,走下来个人。 女孩子轻轻走过来,挨着他在身边坐下,用手臂环住他双肩。 秦灼由她抱着,隔着烟蓝披帛拢住她臂弯,大气都不敢出。他低头一瞧,仍能看见她漂亮的发心,和鸦鸦发髻下一段纤细的后颈。后颈上有弯月牙痕。 女孩轻轻偏头靠在他肩上,柔声说:“阿耶,回去吧。阿兄在等你。能陪阿耶这么久,我很开心。” 秦灼一串眼泪落下来,轻声叫了句:“囡囡。” 郑永尚见他突然失了魂魄般,忙问道:“大王说什么?” 月亮轻轻曳走,半个影子没落在窗里。秦灼抹了把脸站起来,沉声说:“备马。” 郑永尚略带痛心地看了他一会,长长叹了口气:“臣替大王准备一副落掉的药,约莫一刻后就能发作,不会很疼。” 秦灼垂脸立在榻前,一言不发。郑永尚不敢耽搁,转身就要出殿,突然,身后传来打落牙齿般颤抖吸气的声音。 “不要。阿翁。”他乞求般地说,“不要。” *** 京中动荡不安,夏雁浦的身后事也只草草安置。夏秋声闭门谢客,薄治丧仪,似要如此深居简出了。 灵堂前停了两副棺木,有一副只放了一个人的首级。 萧玠也陪着守灵,夏秋声本不肯叫他跪蒲团,最后拗不过他,给他找了个厚垫子点着。夏秋声披麻戴孝,萧玠在一旁静静地烧纸。 灰扬起来,呛得萧玠想流泪,他低声说:“对不起。” 夏秋声道:“与殿下无干。” “不是。”萧玠说,“因为我住在这儿。” 夏秋声仰头瞧他,抬手给他仔仔细细地擦脸,轻声道:“时局跟前,家父有自己的抉择。他心里记挂着一个人,他无法忍受自己作为那人的臣子却要眼看臣纲颠倒。不能达道,退求殉道。家父做了抉择,反而会更快乐。” 萧玠问:“死去会比活着要更快乐吗?” 夏秋声柔声道:“对有些人来说,是的。” 萧玠瞧着他的脸,问道:“那先生为什么要流泪?” 夏秋声低头笑了一下,拿手背蹭了把脸,笑道:“可能因为臣,是活着的人吧,” 萧玠慢吞吞地倾过身子,轻轻抱住他。 夜很深了,萧玠虽想陪着,却不免开始瞌睡。夏秋声刚想劝他回去,便听街外忽然吵嚷声大作。萧玠如今很容易受惊,一下子扎在他怀里,弓着背不住瑟缩。 小厮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急声道:“崔……王伦为首,攻入了东宫……说没找着太子,已经挨家挨户地来寻了!” *** 杨府明烛高烧,杨韬喊来郎中,慌慌张张地给杨观音包扎颈上伤口。女孩倒在地上,双眼空空地上望,颈侧鲜血汩汩地流。 方才崔省带兵进温国公府搜查,入祠堂不够,竟要入闺房。杨观音立在门前二话不说,直接抽剑自刎。来人也不敢紧逼,只得退了出去。 郎中颤声道:“幸亏郎君及时将剑打落,伤口不深。不然别说在下,菩萨在世都难救!” 夫人从后面双手轻托着女儿后脑,垂泪道:“傻孩子,你何苦,他们要进便进,你有什么万一,娘可怎么活啊!” 杨观音双唇紧闭,只眼睫轻轻闪动,近乎一个死人。 *** 夏府的门没经几下敲打就洞然打开。 王伦有些意外,转念想起夏雁浦已倒,这位夏大郎君虽有几分才气,到底年轻,脾气没有这样硬。 他挥手带人进门,却见夏府已然明火等候。所有仆役婢女聚在庭间,各个厢房皆门户洞开,独夏秋声自己跪在灵前,将一把黄纸洒进火盆。 王伦扬声道:“李逆逃奔,奉命缉贼,得罪了!” 满院下人都缩起脖子。谁不知道李寒已身死数日,以此为藉口搜捕太子,正是贼喊捉贼、无耻至极! 夏秋声不闻不问,表示默许。 夜沉如水,吞咽声都格外清晰。不过两刻之后,各队统领跑回院中,对王伦摇了摇头。 没有。 王伦盯着夏秋声背影,忽然道:“灵堂里查了吗?” 一个小统领咽口唾沫,试探道:“尚书,这不好吧,毕竟死者为大……” “等你死了,你也为大!”王伦迳自往堂上走去,见陈设简单,供奉也不过几样点心,的确藏不下什么人。 他突然锁紧眉头,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敢问夏大郎君,灵堂之中,怎么会有两副棺材?” 夏秋声终于有所反应。他转身立起,淡淡道:“因为家父死后,我便料到了今日。” “哦?”王伦将眼眯成条缝,“那就请夏郎配合开棺。” “我奉劝王尚书,不要欺人太甚。”夏秋声纹丝不动,“我父不惧死,我亦不惧死。开国至今,夏氏出帝师三人,丞相五人,门生不尽其数,京都地方俱有声望,而贵军日后还要人心。” 夏秋声的麻衣被风吹响,有些刺耳,他依旧不卑不亢道:“贵军如何,我不插手,但我父已作古,对子辱父,我不能忍。我既敢备两副棺椁,就敢与阁下玉石俱焚。事已至此,舍身何妨。” 王伦眉头跳了一跳。他太知道这些读书人,元和十七年的太学案中他们便吃过大教训。夏雁浦比起世族更像腐儒,瞧他儿子这样,竟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群朽木! 王伦退而求其次,“那就请夏郎将空的那副打开验看。” 夏秋声当即走向左侧棺椁,双臂用力一撞,轰地一声将棺打开。 里头空无一人。 夏秋声面无表情,对他躬身一揖,“恭送尚书。” 王伦心有不甘,总觉得夏府有些古怪,却不好一直咬着不放,只好带人去搜下一家。 他们出去一会,夏秋声便叫人把守府门,确定不会折返后忙打开另一副棺材,忙将萧玠抱出来,大声喝道:“快端绿豆汤来!” 棺椁一开,腐臭味立刻散发出来。萧恒怀里抱着那个血污黏腻的包袱,趴在地上止不住地呕。绿豆汤灌进多少便吐了多少,又牵动地剧烈咳嗽。 夏秋声忙给他拍抚后背,急声道:“殿下,殿下,你哭出来。” 萧玠只觉喉间铁锈气一阵接着一阵,眼圈反而涩得厉害。那只包袱从怀中跌落,人头落地般滚远了。他眼神痴愣地盯了一会,又能咳出心肺般地干呕起来。 *** 此夜长安无人能眠。 杨观音只叫杨峥作陪,换药也是杨峥亲手来,其他人但要进门她都要失声尖叫。杨韬便在屋外守着,等太阳上了,准备让人将饭菜放下,忽然感觉不对。 ……味道不对。 杨观音平常不喜燃香,更不会熏这样浓烈的劣质香料。如今从窗外都觉得呛鼻,反而像掩盖什么气味。 杨韬心中滑过万千念头,不及细思,只喊杨峥出来。趁着开门时机猛地闯进去。 他几欲昏厥。 甫一进去,整个人便被极浓的香气拱得脑仁发麻。定睛一看,床帐密密拉着,她的被缛却铺在地上。而杨观音正坐在案边抄录什么,见父亲进来,先是浑身剧烈一抖,又渐渐松了劲下来。 第141章 杨韬大步走到床前将帘一掀,胃中剧烈翻涌,怒极反笑道:“冰块、云母、石灰、草木灰,我说你用来干什么,你……你竟然!” 杨观音静静坐着,点头道:“是,我竟然。” 杨韬快步走过去,捺住脾气刚要再问,却见杨观音案上哪里是丹青,厚厚一沓纸,全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她誊抄了李寒的新法。 “怪道不叫人进你房里。”杨韬气得浑身哆嗦,转头指着杨峥,“她一个女孩家自己做不出来,你个逆子,你这么由着她,送她死吗?!” “不是兄长,是我自己。”杨观音从案后立起,“除了首级,我都找全了。” 杨韬沉声问道:“观音,你替他收尸、替他抄这些东西,如此舍命维护,难道你和他……?” 杨观音听他言语,放声笑起来:“裴兰桥你们说和他不干不净,到了我又觉得不清不楚。爹爹,你们可真行。” 杨韬断然喝道:“观音!” 杨观音微笑道,“爹爹,你们逼得她殿上碎首,还要再问吗?” 杨韬骇得说不出话。 杨观音哈哈一笑,端起一盏茶水泼上自己右臂。 一片洁白上,那点猩红融化,像血水被冲淡。 杨观音目含泪水,高声道:“我和裴兰桥前有山盟之誓,后有肌肤之亲。我生是她的人死是她的鬼。她要护的人,我要护到底!” 杨韬一个巴掌将她挥在地上,骂道:“你个不知廉耻的东西!” “我有心上人,闺中皓皓身!我心匪石,我心匪席,无转无卷,亦无可选!恕儿不孝了!”杨观音跪地磕了个头。她丝毫不惧,撕裂自己一条裙边,高举过头顶。 “想要交出大相,就先踏过儿的尸体。温国公,请吧!” *** 九月十七,阴风怒号。 京中人家搜索完毕,不仅没有萧玠踪迹,连李寒尸身都无处可寻。王伦一面派人出京去找,一面继续入宫搜索。 小统领心中忐忑,道:“他们会不会把太子藏进了后宫?” “后宫里有眼线,躲进去是自投罗网!”王伦心中焦躁,“李寒老奸巨猾,将东宫布防的像个铁桶,人能不在这里?把地砖都给我撬起来,掘地三尺也要把太子找出来!” 小统领刚要说话,外宫城放哨的队长便策马奔来,气喘吁吁道:“尚书,大事不好,救兵……有救兵到……” 王伦大惊失色,忙问道:“什么人?” 京畿兵马已被世家按住,胜负未明,谁敢轻易前来? “南……南……”那队长一语未毕,当即摔下马背,后背已钉了三寸来长的一支羽箭! 人未至,声未闻,其弓力之强,令人不寒而栗。 王伦猛地转头向外。不远处,天边阴成一片猩红,同时挟卷着隆隆雷声。 不是雷声……是马蹄! 他抽刀转身,正要夺马奔逃,忽然一股大力割破风声迅猛钻来,直直刺向他的胸膛。 一簇血花喷溅。箭镞没入前胸,竟刺破后背,将他直接射了个对穿! 天下弓者,鲜有敌手! 一阵高喝厉然传来:“剿灭逆贼,保护太子!” 顷刻之间,黑甲铁骑破门而入,院中兵勇无力招架,顿时响起一片鬼哭狼嚎的惨叫。 王伦将胸口长箭拔出来,当即被马上骑兵挥刀砍倒。他扑在地上,双眼圆睁,映出一人一马的影子。 那弓长有四尺,通身朱红,青石扳指咬死的黑弦后,露出持弓人的脸。 容貌浓艳,浑身煞气,红衣阎罗之相,令人闻风丧胆。 大君秦灼。 第108章 一〇三 内鬼 秦灼率虎贲军骑兵强行闯入时,东宫已被砸成一片废墟。 外头秋千肢解,小孩玩艺洒了一地。廊下灯笼被踩成红泥,再往里走,地上先跌了只断头的比目风筝,旁边撒着荷叶包,膏子已经化了,又脏又黏的血泊般,引了一团蚂蚁倾巢出动。 再往里,床架翻倒,帷帐撕裂,地上干着大片褐色。 血。 秦灼大口喘气,勉强扶墙支撑着身体,厉声道:“全体将士,立即查找太子!” 虎贲军将东宫翻了个底朝天,愣是没找到太子踪迹。陈子元搀着秦灼,发觉他右手发病似的颤抖,不由紧皱眉头。 纵使开了马道,进京也非一路坦途。秦灼硬是一路狂飙,跑死三匹马后,将五日的脚程缩到三日。入京又是一番鏖战,体力早已透支殆尽。 更别说……以他如今的身子。 “大王!”小队长慌忙跑进殿中,“西南角有口井,被石头填满了,里头……有不少死人。” 秦灼遽然掉头,疯狂般地扼住他手臂,急声问道:“有孩子吗?有孩子吗?” 小队长满面痛色,“人太多……已经分不清了。” 秦灼脸色一瞬褪作雪白。突然之间,他浑身搐动,扶着墙剧烈呕吐起来,却什么都吐不出,吐著吐著喉间发出类似野兽呜咽的声音。他身体不住地往下跌,冷汗涔涔地跪在地上,拿拳头狠狠砸地。 陈子元忙抱住他喊道:“大王!大王!殿下吉人天相,一定逢凶化吉!我们再找找,再找找,你保重身子啊!” 秦灼死死抱着他,整个人埋在陈子元臂弯,由他强行搀扶起来,哆哆嗦嗦地失声道:“找人,找人!” 他话音未落,便有声音远远喊道:“殿下无恙!臣求见秦君!” “放行!”秦灼近乎嘶吼地大叫起来,“放行!给他放行!” 宫道狭长,回声明显,遥遥听见人声和马蹄声。一会竟是夏秋声跳下马背,扑在他面前气喘吁吁:“殿下无恙,在臣的府上!” 秦灼当即推开陈子元,不由分说就要上马。抬脚第一下却失了力,连镫都没踩上。 陈子元忙扯住他缰绳喊道:“大王,不能再骑了!” 秦灼一把搡开他,强行翻上马背,猛地抽响马鞭,高喝一声:“驾!” *** 一瞭见夏府门匾,秦灼几乎是滚下马背,跌跌撞撞地往里跑。 夏秋声紧赶慢赶地咬在他身后下马,忙叫人开门。秦灼顾不得他,见院中空荡,并没有萧玠身影,声音中夹着一丝哽咽,焦急问道:“太子呢,太子呢?” 夏秋声吞咽一下,缓缓对他道:“殿下这一段受了刺激,只肯待在棺材里。” 棺材。 秦灼呼吸一滞,僵着颈子扭头看去。 夏雁浦已然下葬,堂中只剩一副棺木。秦灼快步走上去,见棺盖合上,只露着两指宽的一条缝隙。 他屏住呼吸,刚要抬手拉开,里面突然响起孩子竭力的嘶喊,那孩子肝胆俱裂地尖叫起来:“不要、不要、救我、不要!” “阿玠,阿玠,是阿耶。”秦灼心如刀割,连声喊道,“阿耶回来了,阿耶回来了!” 棺内的挣扎声低下去,压成窒息的低泣。秦灼一把推开棺盖,将棺中人紧紧搂在怀里。 萧玠像受了极大的惊吓,连眼泪都没有流,只喃喃道:“阿耶。” “是阿耶,”秦灼泪流满面,轻声哄他,“好孩子,是阿耶。” 萧玠愣愣瞧着他,下一刻,终于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陈子元紧随其后,如今也到了。他远远听见孩子叫喊,更道不好,忙迎上前要接萧玠。怎料萧玠稍被安抚下去,当即又大哭大叫起来,秦灼也不肯放开他,直待他渐渐在怀中睡去,才对夏秋声道:“请夏郎先带太子休息。” 夏秋声见他二人情状,一时也不便多言。萧玠将秦灼抱得紧,费了好大劲才将他手臂摘下来。 萧玠一离了他身,陈子元忙快步上前扶住他,急声问道:“哥,你怎么样?” 秦灼这才敢变了神色,将自己上半身折起来,腹部紧紧叠起,咬牙对陈子元说:“叫人,我肚子疼得厉害。” 陈子元将他后摆一撩,只见袍底鲜血淋漓,忙高声喝道:“叫太医!把太医找来,不想掉脑袋赶快!” *** 太医到来前,陈子元已将贴身带着的药给秦灼煎服了。 萧玠遇险时秦灼好一阵发作,太医心有余悸,硬着头皮进了夏府后堂,一见秦灼形容反而大惊。 秦大君最讲仪容,如今竟蓬头见人。再观其面貌,只见一双青黑眼圈,惨白面皮,嘴唇干裂毫无半点血色,竟是个大亏空的样子。 秦灼盖着他妹夫的披风倚在榻上,瞧了陈子元一眼。陈子元会意,便去堂口站着把风。 太医不敢多言,忙埋头上前给他诊脉,只觉寸脉沉、尺脉浮,大惊失色道:“臣才疏学浅。但……大君男儿之身,竟有妇人怀子之象。” “是龙种。”秦灼面色淡淡,“管好你的舌头。” 太医浑身一震,将身子压得更低,连声道:“是、是。” “保不住这个孩子,陛下班师后你提头见吧。”秦灼口气很和煦,“保得住吗?” 第142章 哪敢保不住! “胎气虽弱,却仍存一息,臣……臣定当尽心竭力!”太医心道命休,忙连连叩首,“但请大君切莫忧思伤神,臣先去开药。” “等等。” 太医被他叫住,吓得两股战战,只得静立等候。听秦灼道:“劳烦去看看太子,他……受了大惊吓。” 太医领命出去时,正有虎贲军快步走来,附耳对陈子元说了什么。陈子元略作犹豫,脚步渐渐踱起来,便听屋里人喊:“什么事?” 陈子元涎着脸笑道:“没事。” “我不知道你?”秦灼冷眼看他,一身红衣半身血灰,盖的披风也破了个大洞,好好一个成王憔悴得倒像败寇。 陈子元盯着他双眼,诚恳道:“苏合找到了。宫破之时,她往后宫里躲了。里头都是肃帝遗眷,世家多少要脸,没敢硬往里闯。我叫她去陪着小殿下了。” “不是这事。”秦灼说,“还有别的。” “大王,你先别操心,当务之急是好好保养。”陈子元急声道,“你身子吃得消吗?” “子元,”秦灼打断他,“不要让我问第二遍。” 陈子元叫他看了一会,气急败坏地搓着手,“行吧。”他说。“大内官也找着了,急着见你。” 秦灼略推了推发髻,抚整衣衫,道:“请他进来。” 陈子元嘴巴珠蚌般连番开合,气得不想理他,紧紧合成一线,连礼都不做,直接大步出去。不一会,秋童就被人用竹椅子抬进来。 他是从一道推倒的矮墙下找到的。脸上遍是淤痕,腿脚也受了伤,见了秦灼忙挣扎着行礼,却被秦灼拦下:“内官照拂太子,孤十分感激。” “是奴婢罪该万死。”秋童声音嘶哑,连声道,“宫门被破,并非只是外力。” 秦灼瞭然。 有内鬼。 萧恒虽带大支禁卫出关,但宫禁森严,临行前他也做过布防。而东宫、帝寝却在短短五日之内就被乱军攻破,实在蹊跷得令人难以置信。 秋童含着哭腔道:“宫门钥匙向来是陛下保管,临行前托付给大相,大相赴死前夜,将钥匙转托给奴婢。大相死讯传来,奴婢……有些慌神,叫底下人出去打探,正合了钥匙开门,正是这时候叫人打昏了……” 宫门是从里头打开的。 “奴婢认得那人的脸,是后宫伺候先帝妃嫔的,叫福贵。他的主子,正是薰风殿的宋昭仪。”秋童咳嗽起来,“当年肃帝爷死得蹊跷,有的说暴病,有的说是丹药,还有一说,就是这位的手笔……只是怀帝没有处决她,大家夥便都当是冤枉,不再说了。” 秦灼问:“这个福贵呢?” 秋童道:“应当是当作乱军杀了。奴婢从死人堆瞧见了他的脸。” 秦灼面沉如水,声如严霜:“把人软禁起来,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我亲自去审。” 秋童连声答应。秦灼谢他一番,又命人好好抬他出去,方向门外叫道:“滚进来。” 陈子元面色不善,从门外端了个铜盆迈进来。 “福贵这名字耳熟,你叫灯山去查,半个时辰内给我答覆。再把阿玠送大君府上,叫苏合陪着他。” “还有吗?”陈子元问。 “一个时辰后,陪我去趟后宫。”秦灼看着他,“我谁都不信。” 他这话一出,陈子元再有满腹埋怨只得咽下,将铜盆从他跟前放下,拿火钳拨出白烟。 这么早就开始熏艾。 秦灼也没多问,靠着榻合了会眼。 *** 薰风殿中暖香氤氲。 宋氏举照立在榻前,听见脚步渐近,也不回头。壁上垂挂一幅金绿山水,与她双目一齐被烛火照亮。 秦灼听她唱着调子:“流水和尘细细分。” 她只唱了一句,便落下烛台,秦灼也从她身后立定,道:“是你自己招,还是我来问?” 宋氏瞧他,又打量一眼他身边的陈子元,很顺从地点头笑道:“好。” 宋氏以作香著称,案上堆满大小香盒,有漆器、琉璃、象牙、竹木等多种质地。她端起一盒香料,纤手轻轻搧动,闭目深嗅说:“我知道你的事。你那个孽障。” 陈子元刚要上前,秦灼把马鞭一立挡在他前头,声音很平静:“子元,找出内侍福贵的尸首,鞭尸三千。” 宋氏遽然抬头,厉声道:“你敢!” 秦灼说:“现在,南燕昌平公主宋真,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吗?” 第109章 一〇四 荆轲 宋真今日妆扮奇异。素纱罗衣,簪戴素银。作啼眉,点泪妆,浅扫赭面,乌膏注唇如樱桃。 这是燕国将倾时的宫中风尚。 她一双剪水眸子轻轻流转,忽地笑道:“秦大君,不用跟我玩这一套。我会把所有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你。无知是一种幸福。我不会叫你这么舒坦的。” 她放下香盒,手中仍捏着那只莲花盖子,道:“那就从第一件事开始吧。” 宋真将盖子掉过来,照镜子般地对着底瞧,婉转唱道:“本当是镜花鉴水月,谁料想真龙承虚鸾。自作孽君臣全鱼水,天报应朕躬受话闲!” 多年前的戏台之上,皇帝高高举起金花襁褓。 秦灼深吸一口气。 他恍然道:“这出戏,是你搭的台子。” 宋真微笑道:“是我,郭雍容是被我送到黄参跟前。他想替怀帝出气,黄参想献媚讨好,这不是天赐良机,各得所愿吗?” 秦灼沉沉注视她,问:“还有呢?” “再想想。想想你身上出的事,想想你怎么都想不通的事。你以为劝春行宫是巧合吗?”宋真循循善诱。 “是我要你出宫去啊。” 秦灼眉头压下去,背部线条绷紧,食指开始一下一下地转动扳指。陈子元知道他杀心起了,却听他依旧淡淡道:“琼脂所下的房中香,你根本没想用到萧重光身上。” “聪明。”宋真连连拊掌,“虽然是事后诸葛亮,也算不得了了。不错,我就是冲着你来的。” 秦灼缓缓吐出口气:“你善制香,香料是由你交给瑞脑,让她蛊惑琼脂生了攀龙之心,骗她在我午睡的时候下到香炉里。又嫁祸黄参,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宋真反问道:“我为什么要嫁祸黄参呢?” 秦灼看着她,突然浑身发冷。 宋真盯紧他滚动的喉结,笑道:“你终于猜到了。” “太子出生当日,劝春行刺的人不是魏人,也不是怀帝遗党。”她嫣然笑道,“是我呀。” 宋真随手摆弄着香盒,臂上玉钏一个个滚到手腕。她说:“不嫁祸给黄参,皇帝怎么心生顾忌,把内宫彻底清扫,顺便把所有的宫人都放出去?我的人不出去,怎么去行宫杀你?就算杀了你,时机正好和魏人相符,追查下去,皇帝也只会怀疑是劝春余孽动手。毕竟我是先帝妃嫔,和你无冤无仇。” 秦灼问:“无冤无仇吗?” “这话我还要请教秦君,不过不是现在。”她眼睫轻轻闪动,“毕竟好戏才开场呢。” 秦灼忽然想起什么,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他说:“阿玠出生前,重光已死的那条消息,也是你送来的。” 但萧恒当时远在千里之外,虽因范汝晖遭遇雪崩,但怎么可能跟她伪造的信笺一模一样? 除非是他们早有预谋。 宋真含笑看着他,鼓励道:“大胆点儿,秦大君,说出来。你问我,我有问必答。” 秦灼加重了呼吸,说:“当年西塞兵败,有你插手。而如今,朝中已没有齐国内奸,因为内奸正在宫中。” 宋真得到满意答案,大笑起来:“可笑吗?李渡白聪明一世,萧重光一代英豪,还不是被妇人玩于股掌之中!五年前我险些要你一尸两命,五年后李渡白尸骨无存!还有你,秦大君,让你早产的信件,让赵荔城放松戒备、大摆宴席的信条,都是出自一个阉人之手!” 陈子元怒道:“大王,休听她妖言蛊惑!李渡白的飞白体或许传世,梅蓝衣没留过几个大字,拓也没处去拓!” 宋真说:“但他从前做过金吾卫,点卯的册子上有他的字迹。” 陈子元审视她,声音很冷:“根据不同的字拆出笔画,再凑出这个人所书的别的字来,有这般手艺,怎么也是当世大家,岂会是一个阉人!” “你怎么知道,他不曾是书道大家?”宋真冷声喝道,“北有傲节,南有芳樽!” 陈子元大惊道:“燕丞相长子,诸葛芳樽?” 宋真笑吟吟地瞧他,“诸葛芳樽书中国手,寥寥数字,岂能难得倒他?” 陈子元怒喝一声:“你这个毒妇!” “沉住气。”宋真揭开那顶博山炉的盖子,将一只釜状香盒捧起来,“世人谬赞我为香夫人,琼脂、瑞脑、行宫刺杀你的梅香,无一不出自我手。但我炮制的上上之品,是这个。” 第143章 她倾了勺香脂在炉里,浓如金丝,稠如蜂蜜。 苏合香。 秦灼肢骸俱冷,似生受下当头一棒,忙颤声对殿外喝道:“派人将苏合看管起来,押进西阁子里,不要审问,不要让她再接近太子!快!” 宋真斜斜依靠着桌案,欣赏着秦灼的神色,微笑道:“最精彩的故事,总是最长的一个。要讲,还要从你姑姑讲起。” 她提起那只铜匙,刻毒地说:“秦大君,你是个聪明人,须知聪明反被聪明误的道理。” “你姑姑秦氏淑妃,从来没有生过孩子。” *** 秦淑妃。 那个惊动天下、光照汗青的女人。 她永远不去学婉转低眉,仅凭红衣策马的身姿便使肃帝神魂颠倒。宋真现在还记得,秦淑妃初入梁宫的那一天。 不乘车,不登辇,为首打马,马上丹墀。 天子立在最高处,没有呵斥,也没有赞叹。屋是琉璃瓦,天是蟹壳青,淑妃拢髻,插掩鬓,赤金白珠耳坠打在脸畔,亦如黄金弯刀打在腰间。她着一袭大红白□□装跳下马背,抬起了脸。 她竟敢直视天子。 天子不以为忤,只静静与她对视。 淑妃眼神大胆而热烈,面上翻起红霞,朗声道:“妾南秦大公妹秦氏玉汝,恭祝吾皇万岁!” 皇后尚在座,天子便亲自下阶,执手将她迎上来。后宫嫔御失色,皇后只端庄微笑。 从那一刻起宋真便知,她是南秦最烈的野马,绝不可能为天子的鞭棰所驯服。 不驯之物,为何入宫? *** 宋真幽幽笑道:“你父亲的股肱、秦淑妃的竹马,护卫长苏明尘,的确是文公指定随行。淑妃也的确私会过他。” 她问:“你不会也以为,你姑姑入宫是作为礼物进献天子吧?” 文公意欲独立,肃帝集权严控,二者早已生隙。何必献妹笼络,笼络何用? 宋真立在灯下,衣衫拂动,姿态丰盈,被灯火磨如一尊陪葬玉器。 秦灼心中大动。 灯。 “没有男人会献上自己的妹妹或情人,除非他们三个都心甘情愿。”宋真虽在微笑,但黛眉如蹙,宛若啼哭,“淑妃入宫,是你父亲的一盘大棋。” 文公牺牲了一个妹妹一个心腹,换来如今的灯山扎根。 第一代的灯亮在宫里。而她自己玉手轻援,正是点灯人。 原猜作昭君出塞,谁料是荆轲刺秦。 “秦大君,你当年北上收揽灯山,想必也听说过。在长安,灯山的头领‘红烛’作为与光明神可堪匹敌的信仰而存在。你姑姑是个足够有手腕的女人。她这把刀够利,但可惜,也太薄。” “淑妃私会外男的流言盛传的时候,也是她发现肃帝要清理南秦的时候。肃帝的手段越来越紧迫,危局迫在眉睫。所以她选择了铤而走险。”宋氏拿指甲拨了拨炉上铜锈,“赛马时她故意惊马,趁与苏明尘同乘一骑的时机,把讯息传递给他。记不记得,苏明香跟你讲过,他们两个在劝春行宫偷情的故事?” 秦灼恍然,苏明香也是她的人。 宋真笑道:“那是肃帝要对你父出手,长安禁严。秦淑妃不惜出宫不返,为了将最后的消息发送出去。” 他们没有私情,至少相见不是为了私情。 “但很可惜,你姑姑南去的信件还是被截获了。肃帝大怒,将她幽闭起来。三日之后,淑妃自戕。奇怪的是,肃帝异常恐慌。所以我知道,这不是他动的手。淑妃的确是自杀。”宋真想不明白般,“但她为什么要自杀?” 这是独属于文公兄妹之间的秘密了。 多年前那个暮春,北飞的燕群下,淑妃挽缰立马,对文公道:“如果不幸败露,我将服毒自尽。阿兄请收我尸骨,以验一二。” 当你收到我死讯时不要难过。那是我最后一次保护你了。 玉汝,于成。 第109章 一〇五 燕燕 秦玉汝作为梁妃,却用性命捍卫了南秦。 这就是为什么陵墓中她棺椁空空。 “肃帝深恨淑妃,岂肯让她陪葬皇陵?”宋真哀悯道,“哪怕她死的时候,还怀着他们的孩子。” 同床且异梦,一双无情人。 秦灼沉沉注视她,“捏造苏合的身世,你真是处心积虑。” “你太聪明,又太多疑。要骗过你,不能临时训练,只能用积年之人,这才经得住考较。”宋真说,“所幸燕国覆灭已久,宗族子女,高门子弟,从不缺常年累月的筹划之人。她并非专为你设计的,秦大君,她是很多年前,我就为南秦准备好的。” “苏合自小被当作秦人训练,秦语地道得你都听不出差错。况且,她的确被苏明尘收作养女,淑妃的凤颈琵琶,苏明尘的确给了她。” “不可能,”秦灼斩钉截铁,“哪怕给了她琵琶,苏氏也不会外传技艺。” 宋真大笑起来,眼睑银光如泪水欲坠,“秦大君,好自负啊。南琵琶只你们南秦一家?” 她陡然拔高了调:“南地五弦琵琶源出燕国,燕地是生它养它的本宗!大燕遗民万千,最不缺的就是个中国手!我以蒙尘明珠谋局,这才叫大材小用!” 她因激动而细细喘息,忽地粲然一笑:“而淑妃的老师,燕国琵琶国手沈如纪,正是苏合——和范汝晖的,生父啊。” 范汝晖。 秦灼咬紧后牙,只听见颅内硌楞硌楞地响。 宋真的笑声似被他横七竖八的头骨割得稀碎,忽远忽近,远的溅在脸上,划开细小的血口,近的带着狠劲,直直往胸膛里捅。 她近乎癫狂地笑道:“苏合和范汝晖是一奶同胞的兄妹,地地道道的燕人!秦君,你记不记得,梁皇帝亲手斩杀了她相依为命的兄长,你说她恨不恨?猎场那么多人,那头畜牲不偏不倚就扑你的儿子,怎么就这么巧?” 秦灼像被凶煞附了身,猛地跨上前去,扼住她脖颈问:“你什么意思?” “你想想,老虎吃的东西,真的没有问题吗?”宋真面庞渐渐涨红,却睁大眼睛,从喉间挤压出尖利的咯咯笑声,“是谁在喂它?太子,你,还有谁啊?” 秦灼如遭雷击。 “抱香子、龙脑香、干芙蓉、蜂蜜调和,再加沉香、檀香、青杏、合欢,烧锤为末。这是马具里的香包。是我写了方子,让苏合亲自交给汤住英的妾室……那个跟了他二十余年的偏妻,也是燕人。咳咳、你就不怀疑,汤住英哪来的胆子刺杀太子?因为他的爱妾告诉他,这只是让太子体弱的香料。” 秦灼手不可控制地打颤,控不住她的脖子,便改提她的衣襟。 宋真大声呛咳着,眼中却闪烁着狂欢的精光,大声笑道:“自相残杀,同室操戈,这就是梁人;愚蠢至极、引狼入室,这就是你们秦人!秦大君,没想到吧,是你亲手柄刺杀你儿子的凶手带到他身边!是你要害死他!这才是顶顶好的父亲,顶顶好的阿耶!” 秦灼豁地将她掼在地上,把陈子元的腰刀嗤一声拔出来。那刀刃抖得银光乱溅。 这才是宋真最后、最精彩的计画。 把全部真相,一五一十告诉他。 害死儿子的凶手就是你自己。有什么比诛心更痛快淋漓呢? 宋真双手向后撑地,胸口剧烈起伏,一只红丝结系的黄金小锁掉在胸前。她仰面大笑道:“可惜,功败垂成了!要不是苏合临阵倒戈、李渡白巧作圈套,如今迎接你和梁皇帝的,就是你儿子的尸首!” 当日一支箭贯穿了李寒左胸,但他脸上始终洋溢笑容。那是胜券在握的笑容。 李渡白死了也能算计人。 他集中全部兵力对东宫严加布防,连宋真都骗过了。毕竟没人料到,他敢将五岁的太子孤身扔在宫外。 她机关算尽,没想到李渡白反唱空城。 他居然敢这么疯。 秦灼花费了很长时间才平复了呼吸,问:“苏合尚未暴露,为什么将她告诉我?” 宋真冷漠道:“因为她背叛了我。她拒绝二次刺杀太子,已经失掉了一个燕人的本分。这种人,我为什么要留?” 秦灼问:“你就不怕我因她一丝善念留她一命?” 宋真疯狂地看着他,呵呵笑道:“你敢吗?” 秦灼不答。 她拢好金锁站起来。 秦灼将刀递还陈子元,问道:“就因为梁肃帝灭燕,我父不曾援手?” “就因为?”宋真惨笑一声,“他为什么灭燕?因为我燕国地处梁、秦之间,妨碍了梁帝攻打南秦的计画!燕国替你们挡下无妄之灾,而南秦呢?隔岸观火,坐收渔利,这才是无耻至极!“ “我父上吊,我母吞金,我兄战死,我嫂投江,我的未婚夫,燕王朝最负盛名的公子芳樽……我们指腹为婚,青梅竹马,开春就要成亲了……如果把萧恒做成阉人,秦灼,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你恨不恨?” 第144章 她终于有泪水掉下来,将泪妆的银光冲灭,“他来服侍我,看着那个老东西和我上床……第二日我见到他,他开了我的妆奁,取出我和他做对的那只长命锁,要生吞。我哭着跪在他脚边,我求他不要死。我告诉他,我不能死,因为我要复仇;他如果死,会杀死我……故乡是我唯一的情人,而他是故乡仅存的部分。秦大君,国破家亡的疼痛,你不会懂。” 宋真干笑一声:“所以他不敢死啦,带着屈辱陪我活下来。你没有见过他当年的样子……” 秦灼说:“我见过。” “我很小的时候,随父受燕君邀请,在国宴上,遥遥见过他。” 那是怎样不世出的君子。 翠衣雪履,既高且清。面如冠玉,声如凤鸣。在当时,诸葛芳樽的美名甚至远逾青氏,直至今日,天下仍无堪与之齐名者。 宋真追忆般地说:“他真好,是吧。” 秦灼不置可否。 “他是我的丈夫。”宋真颤声说,“我最美好的十八年,是他陪着我。我最苦难的十八年,他从没有缺席过。” “我们熬啊,熬啊,熬到那老东西终于死了。萧伯如把后宫一关,我们俩终于能重新在一块……但秦大君,毁了的,就是毁了。” 宋真望着那幅丹青,画上仙人落山间,似看见少年步下宫阶的身影。 那少年越走越佝偻,逐渐戴矮冠、穿缮丝,变成个低眉顺眼的内侍样子。 他抬起一张属于福贵的脸。 那是个欣喜若狂的夜晚,芳樽的双手第一次伸到她抹胸下,将她的罗裙推高到腰间。她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叫,从小戴大的、刻着诸葛的长命锁摇晃着,似福贵额上晶亮的汗。 他们竭力拥抱、啃吻,想毫无缝隙地贴在一处。他们耗尽气力地贴在一处,但还是不成。 福贵缩到榻角,悲哀地呜咽起来。 宋真浑身赤裸着拥住他。光照不亮的地方,他们抱头痛哭。 她可以让全天下任何男人快乐,唯独不能是她的丈夫。 *** 秦灼问:“故事讲完了吗?” 宋真坐在地上,面色洁白如雪,一动不动。 无可争辩,她是个祸国的女人。齐国多次进犯,有她一份力。太子危如累卵,她占半壁功。但这与容色毫无瓜葛,只因为她是燕人。燕人有早已磨灭的家国,和永不磨灭的爱恨。 秦灼颔首,转头吩咐道:“子元,将福贵的尸首曝在城外……不,埋起来,和她隔道埋着。就这样。” 咫尺相隔,无法合葬。生生世世,不得重会。 秦灼恨毒了她。 陈子元问:“毒酒还是匕首?” “当即绞杀。” 秦灼似不想多看一眼,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 殿外虎贲军当即入内,将白绫套在她脖颈上。宋真望着他的背影,声音阴毒如嘶嘶作响的蛇信:“秦淑妃为什么死——等天子要侵削南秦的时候,你以为你和梁皇帝,不会有这一天吗?” 秦灼脚步毫无停顿,早已消失在夜幕之中。 她扬声笑道:“秦大君,我已经看到你的下场了!” *** 那白绫蛇一般绕上她颈项时,宋真忽然触着一个初春,一个遥远的、恍如隔世的春日。也在宫中,但在江南。颈上有什么轻轻拂动,是少年人结系披风的手指。 微风牵衣,她胸前小锁便露出一角。芳樽腼腆,叫她合进衣襟去,她不肯,便要说:“那我就摘了去,再不戴了。”又道:“你家有什么稀罕,我去戴别家的,还要天天和你在一个屋檐底下,叫你低头不见抬头见。” 她这样说,芳樽面皮便红起来,仓促闪退两步,但影子里两人却仍头碰头挨着。他低声叫:“公主。”又往前挪动一步半步,让影子中二人交颈依靠着,过了一会才肯叫一声:“三娘。” 她本要捉弄芳樽,她未来的小丈夫,自己却也闹了个大红脸。太阳底下,两人都没吃酒,却一块让春风吹醉了。 什么呀。她想,才不要嫁,芳樽太正经,连玩笑都开不得,嫁了他不知有多无趣。可不嫁给他,自己又想嫁给谁呢? 那要多生些小孩子。她托腮想了一会,问:“你喜欢小孩吗?” 芳樽忙道:“非礼勿言。” 他也在想这事儿。她似发现了什么乐趣,坐在殿前的大石狮上,前仰后合地笑了一会。芳樽怕她跌了,张开手臂虚虚环着,却连她一片裙角都没沾上。 她望着春日,似望见自己出降后的日子。宫柳影子外,圆满得似粒朱砂痣。好日子在后头呢。 她紧了紧披风带子,脖颈忽地被绞紧般剧痛一下。但瞧见少年的身影,痛意跑得比风都快,霎时消散了。 芳樽。她轻声道。 有人来了,公主别这样叫。 就要叫。她蛮横地说。我要叫一辈子。 芳樽没有斥她,轻轻低下头,只留给她发红的耳根和后颈瞧。她忽然想,正经点有什么要紧呢,他们的日子正像江南的初春,刚开始,刚刚好。 等他过一会抬头时,她反倒慌忙错开目光,仿若无事地绞着裙带,又要掩饰什么般,轻轻开口唱道:“流水和尘细细分,浮云头打个盹。” 挥消尽,好青春。 第111章 一〇六 自损 秦灼认镫下马时踉跄了一下,手扳着马鞍稍稍站了一会,这才迈得开步子,往大君府的西阁子去。门打开前,他将剑拔出来。 阁中只明了两盏灯,人影和屋梁影子融在一起,黢黢如荒庙鬼魅。 苏合穿一身素色襦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未搽胭脂,面色苍白,但两只眼睛亮得吓人。她既不狡辩也不认罪,只坐在阁中静静望着他。 秦灼抬步走去,夜极静,靴底嗒嗒响着。他从苏合面前站住,漠然问道:“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苏合轻轻摇头。 秦灼看她的眼神里不带喜恶,只说:“阿玠那么喜欢你。” 苏合的视死如归里终于起了一点波澜。她睫毛和嘴唇同时一颤,便低了睫、抿了唇,半晌后低声道:“是妾对不住殿下,妾的罪孽,此生此世,永生永世,都赎不清了。” “京乱之前,是你让渡白带走阿玠。”秦灼盯着她的双眼,“为什么要放他走?你们处心积虑,不就是为了要他的命吗?” “殿下是个好孩子。”苏合颤声道,“他是梁皇帝和你的独子,生来便能坐拥天下,但他既不骄纵,也不刁蛮。他懂事、敏感、早慧,大君,你知道吗?他还慈悲。” “明明受罪的是他,他却总要为罪魁开脱;明明他是最无辜的,却总要原谅有辜的那一个。妾想不明白……妾真的想不明白,两个杀人如麻的人,怎么能生出这么慈悲的儿子?”苏合声音飘渺,“任何人陪伴他,都像在供奉菩萨。妾,想皈依了。” 那条银龙在秦灼手中一抖。秦灼举起它,毫无怜悯地说:“那就先赎罪吧。” 苏合轻声道:“妾只有一个请求。不要告诉殿下,好吗?他知道,会伤心。” 秦灼的声音很冷漠:“我的儿子,我比你心疼。” 秦灼右臂轻轻一振。苏合端正跪坐,闭目仰起了脖颈。 长剑嗖地一声刺向她胸膛。 “不要!” 一个小小身影突然撞开帘子冲进来,他扑在秦灼跟前,双手死死握住剑刃,哀声叫道:“不要杀她!阿耶,不要杀她!” 长剑顷刻跌落。 在萧玠被疼哭前秦灼跪在地上,抱着儿子向外连声喊道:“伤药!拿伤药!太医!把太医叫来!” 萧玠从他怀里挣脱,死死挡在苏合面前,大哭着问:“阿耶,你干什么呀?你干什么呀?” 秦灼伸手要抱他,被萧玠忙不叠地躲开。他唇角刚刚牵动,脸色一瞬被打成纸白。膝盖往下一沉,当即单膝跪倒。鬓角微微汗湿,两腮也轻轻抖动着,沉眉说不出一句话。 萧玠经逢大劫后格外黏他,醒后见他不在,又怕他有事情办不敢嚷着找。等到天黑才见人回来,大著胆子跟进来,却见了如今情况。见秦灼不说话,只道他在生自己的气,手上再痛也不敢再喊,只强忍泪水,低声道:“求求你了……” 陈子元此时也赶到,一落脚便听见萧玠哭声,闯进来便见秦灼跪在地上,脸色十分不对。他脑子也来不及转,忙要去扶秦灼起来,却没有扶动,心道不好,忙急声道:“殿下,是她要你的命!去年昆刀扑你,就是她暗做手脚,她……” 秦灼断喝一声:“陈子元!” 陈子元连忙闭嘴。 萧玠神情呆滞,愣愣回头,乌黑眼珠定在苏合脸上,张嘴时忽然涌出眼泪。他问:“阿合姑姑,是吗?” 苏合双泪一落,对他俯身大拜,深深叩首道:“妾,愧对殿下。” “可是……”萧玠不知做什么表情,看看苏合,再看看秦灼,突然呆呆笑了一下。两行泪当即滑落,他笑得很难看。 第145章 他哽咽道:“可是,为什么呀。” 苏合俯在地上,身体轻轻颤抖。 秦灼深吸几口气,声音压得低,几乎听不出变了调子。他无情地说:“子元,带阿玠去包扎。” “不要!”萧玠突然尖叫,两手挥舞着,却仍由陈子元用双臂捆在怀里带走了。夜色里,他的哭喊声越来越远:“不要杀她!阿耶,她改了,不要杀她!” 秦灼一声不吭地从地上坐了好一会,再抬头被灯照亮时,已然泪流满面。 他身形有些摇晃,撑着剑才站得起来,颤声说:“这就是你要杀的,我的儿子。” 苏合静静跪坐在他面前,看着他手中染血的剑刃,猛地双手夺住,双肘一收,让那剑狠狠刺入胸膛。 血溅了她一脸。 她眼中滚下一滴泪,微笑道:“妾,来世必报。” 秦灼面无表情地拔剑出来。 他突然手脚一软,整个人差点扑在地上,剑脱手飞出去,离苏合隔了老远。他忙从荷包里倒出枚药丸,不由分说地吞下去。 之后一盏茶的时间里,秦灼没能从西阁子走出去,他咬紧嘴唇,气息从牙关里嘶嘶挤出来,像一个人竭力要咽下去的哽咽。额上青筋在涔涔冷汗下暴起,他一手撑剑,一手托腰站了好一会,才抬步离开了。 只在站过的地方,留了一朵小小血花。 *** 从那天之后,萧玠见秦灼就十分瑟缩,哪怕连夜噩梦缠身也不敢上前要抱,只隔着老远,或将半个身子躲在人后,怯怯地叫声“大君”。因为人多眼杂,他连阿耶都少叫了。秦灼心中难受,却因接连见红而自顾不暇。有一回他睡下了,醒来见帘外已摆好汤药,并一碟梨子做的蜜煎。一问陈子元,才知道萧玠来过,替他尝了药坐了好一会才走的。 秦灼便问:“阿玠有没有什么话?” 陈子元瞧着他神色,小心翼翼道:“殿下问,你是不是再要小孩儿了。” 秦灼心中一揪,忙问:“你怎样同他讲的?” 陈子元说:“我一时不知道怎么答,小殿下就接了话……” “很好啊。”萧玠已替秦灼尝完药,却不知为什么,又重新将碗捧起。他双手缠着厚厚的纱布,整个脸都挡在碗后,若无其事地说:“那有人陪我玩了。” 孩子哪怕会说违心话,却不会遮掩情绪。陈子元听见钟漏般滴落的声音,便温声道:“就算再有了小孩,阿玠也是你阿耶最心爱的孩子。” 萧玠忙解释道:“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 他将药碗搁下,轻轻吸了吸鼻子,跳下凳子时低声说了句:“我不吵阿耶了,阿耶见了我要生气。”便不再说什么,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陈子元眼睛眨了眨,掐头去尾道:“殿下说,有人陪他玩,很好。” 秦灼明显觉得不对,刚要再问,便觉腹中一阵酸痛,忙道:“你替我将药端过来吧。” 这一胎是他强求,若是别的就罢了,但这是囡囡,从他少时苦难就开始陪伴的小女儿。他不能舍弃,更何况如今胎虽养得危险,但始终还在他腹里。万一呢,他想,万一上天垂怜,真的叫这个孩子平安降生呢。 多少是个盼头罢了。 九月从宫城修复和处置逆党的人心惶惶里结束了,秦灼也开始有了“挟太子以令百官”的名声,他统揽朝政、诛杀朝臣、处死嫔妃,擅专之名内外皆闻,而他自己反倒深居简出,神龙见首不见尾。 朝中稳定,天子却生死未闻。齐军五十万对我军二十万,敌我悬殊,胜算渺茫。京中流言四起,府中众人却噤口不言。秦灼一日又问起:“有他爹的信吗?”陈子元装聋作哑,秦灼却平静得异常,只道:“有信就说,不要瞒着我。披麻戴孝,也得叫他儿子准备几日。”又道:“真这样,保不住也罢了。遗腹子,不好做。”他语出冷静,陈子元却知他多盼望这个孩子,便知他生了灰心之意,再要劝更是无从劝起,只得一天天熬日子。 大君府整日闭户,等中门再开,已到了十月上旬。有个穿黑斗篷的人叫开门,拉着跑得气息奄奄的马,露出一张布满血灰的脸。 陈子元本是气得要杀人,见了萧恒反倒说不出一句话。 胸甲从左肩裂成两半,留着个不知是否堵死的血洞。那人满头满脸满身的伤口,整个人像从死人堆里爬出来。 前线没有班师消息,天子回京更是无人知晓。陈子元瞧了眼跟在他身后的梅道然,脚跟一挪,让出了门。 *** 秦灼这次格外怕冷,炭盆攒得旺,萧恒一打帘就蒸得汗腾腾下来。他这才想起自己形貌,怕吓着秦灼,忙想退去厢房洗个澡换件衣裳。但打帘的那一瞬,秦灼已将眼睛抬起来了。 他这次显怀要明显,腹部已经高高隆起,白衣迤在地上,一手托着后腰要倒盏水吃。正低头时,门前一片人影被太阳剪落,巨人似落了他满身。 帘子落下来,晨光里,他见到了以为死去的那个冤家。 秦灼嘴唇一颤,不知做什么表情,只愣愣笑了一声。萧恒当即打开怀抱快步迎上去。 茶盏跌落,啪嗒一声。二人当即抱成一团。 秦灼整张脸埋在他肩上,叫他满身的血气和汗味淹没,说:“五个月了,是临走那夜。”又说:“不要道歉。” 萧恒低头埋在他颈窝里,紧紧实实地抱着他。 他们共同经历过无数生死,从没有一次让他们像此刻如此疲惫。累得连哭都不想,只想当即倒地抱着睡一觉。所幸冬日长,有什么事情可以留着慢慢讲。 两人耳鬓蹭来绕去,彼此气息染了一身。好一阵后,秦灼才开口问:“仗打完了?赢了吗?” “快了,快了。”萧恒说。他嗓子哑得像口破锣。 秦灼摸了摸他侧脸,只觉得割手,问:“怎么跑成这样?” 萧恒静了好一会,说:“对不起。” “六郎。”秦灼忽然受不太住,带了点哽咽,轻声问,“你扶我躺一会,好不好?我腰好疼。” 萧恒轻轻抱他起来,穿过水精帘子,往榻边走。他把秦灼放在榻上,刚想起身,秦灼却抱着他脖子不松手。他不敢动弹,便顺势抱住秦灼,只觉怀中人抖得厉害。又过了一会,方觉秦灼脸贴着他肩甲的裂口,断断续续地呜咽起来。 萧恒轻轻拍着他后背,柔声道:“哭吧,少卿,都哭出来。” 秦灼叫他牢牢抱在怀里,紧绷的最后一根神经终于断掉。扮了那么久的强臣、父亲和君王,他咽下去的太多了。那些情绪被强行吞咽却无法消化,像个胎儿一样地挤压他,从他腹底快速膨胀着,连五脏六腑都被顶得颠倒了个。他怀着这个畸胎却别无他法。 直至此刻。 此刻在萧恒怀抱。 压抑的所有情绪突然决堤,他血崩般毫无征兆地痛哭起来。 好累啊。 真的好累啊。 萧恒什么都不说,只用脸贴着他发顶,反反覆覆地抱着他。 两个人鬓发散乱,像刚经历了一场殊死搏斗。等秦灼气息渐渐平复,萧恒才将他缓缓放在榻上,和他十指交握,说:“你什么都不要管了。一切有我。睡吧,我守着你睡。” 秦灼顺从地合著眼,任他将床帐扯下来。兜头笼下的世界叫他感到无比安全。 萧恒摩挲着他的头发,过了一会,手轻轻放在他小腹上,鞋尖一动,将艾盆无声地挪远了些。 *** 庭间,陈子元听着那阵歇斯底里的痛哭,只叹了口气,转头问道:“仗打完了,这么快?” 梅道然道:“刚把庸峡再夺回来。” 陈子元向外瞧一眼,低声道:“我瞧梁皇帝……身体要垮。” “收着消息时……正要开战。”梅道然满面沉痛,“陛下没作色,只说是家书……我就知道,太子这么点,能写什么家书!冲锋时一个不对,直接叫人当胸捅了一刀。” 陈子元有些吃惊,“还自己冲锋?” 梅道然气不打一处来,“除了大君和……说他他听吗?那一仗和疯了似的,浑身伤口也不肯退。庸峡来来回回抢了三次,那晚驻军之后,陛下居然要杀俘。” 陈子元眼珠子快瞪出来。 萧恒行军雷厉,但治军以仁。萧重光哪怕会立后,也绝不会无故杀俘。 萧重光疯了。 梅道然见他神色,点头道:“吓得我不行,千拦万拦地挡下。他将信交给我,我才知道……太子失踪,李渡白也没了——李渡白、李渡白居然能没了!三天后他带着打了最后一次,这一仗打了整整半个月,第十六天便跑回来,就我们两个人。” “讣告瞒下了吗?” “没有,当天夜里,他把李渡白的死讯公之于众了。” 他看着陈子元,说:“我知道你怎么想,军心必乱。但西夔营是李渡白一手带出来的,哀兵如虎,全军缟素上阵。留了郑素在,又急调了许仲纪。陛下放不下太子,但前线战马紧缺,无马可替,拚死拚活,路上还是跑了七日。” 第146章 二人正说着话,便见萧恒合了门,迳自往萧玠那边去。 梅道然说:“陛下看着还成,但我觉得他……不太对。” 自此,他二人相对无话,隐隐听见小孩哭声,还有人轻轻拍打着哄。等太阳高挂中天,萧恒才又走出来,朝他们匆忙点了点头,便对闻讯赶来的秋童说:“渡白呢?” 秋童吞咽一下:“大相已经……” “我知道。”萧恒快速打断,生怕他说完似。却又直着眼睛追问一句,“渡白呢?” 第112章 一〇七 文正 萧恒在太阳高挂时登了杨氏府门,正是李寒死去的时辰。 自从京乱之后,杨家不再一起用三餐。杨韬正同老妻用饭,见萧恒骤然造访,只以为是秋后算账。二人匆忙迎出去,伏地叩见时瞧见天子的一双靴子。 普普通通的快靴,没有暗纹,唯一的好处就是够厚。但鞋面磨损得厉害,边也被染得脏红。 萧恒的鞋停在杨韬院中,但明显不想同他说话。 杨韬惴惴间,忽听有人道:“请陛下到妾阁中来吧。” 杨观音走到庭中,对萧恒微微一福。萧恒没有理会旁人,举步跟她去了。 杨韬喃喃道:“这丫头。” 夫人目光追过去,道:“这丫头!” 没成想到最后,竟是这丫头救全家一命。 夫人跪在一旁,攀着他一条臂膀,伏在他肩上哭起来。 *** 杨观音引萧恒到东阁子中去,轻轻将门推开。阁中绣帘四敛,异常寒冷,没有一点脂粉气,只闻见淡淡的烧灰气味。 一副乌黑棺椁躺在正中。 “大君平叛后,家兄便帮妾置办了棺材。妾又从夏郎处取得大相首级,将尸身缝合妥善了。”杨观音望着他,“妾想着,陛下定然要见大相一面,故而日以冰贮,也幸亏天气寒冷,便迟迟没有下葬。” 萧恒眼光直直刺在棺上,迈步就要上前。杨观音微微一拦,道:“陛下……已经很不成样子了。” 萧恒没有说话,一把推开了棺盖。 秋童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强行忍耐了片刻,还是捺不住出去呕了起来。杨观音含泪跪在地上,看着萧恒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一手扶着棺,脖颈和肩背微微前倾,说了句:“庸峡,我拿回来啦。” 或许见李寒没有反应,萧恒也不再做徒劳的事。他驻步看了一会,便抬臂将棺合上,拿袖子轻轻擦了擦棺盖,又将杨观音搀扶起来。 萧恒说:“杨娘子,大相是我儿的老师。师父半个爹,我代太子,多谢你的仗义之举。” 杨观音说:“妾家罪孽深重,妾但求赎罪。” “我想问问娘子,他……是怎么死的?”萧恒的嗓子忽然变了调,似里头爬着条蛇,他但凡开口,总要绞住他的心肺,顺着喉管向外蠕蠕蹿动。那蛇的歇斯底里也比人沉默,像另一个人极其平淡地说:“我总得知道。” 杨观音:“大相在承天门前颁布新法毕,不乘车不骑马,大摇大摆地提壶走闹市回去。边饮边唱,酒酣时分,中箭身亡。” 萧恒笑了一下。 也是,李渡白怎么肯窝囊地吓死,肯定要沽酒回去,走明月桥,过太平坊,最后回他的扶桑巷。 萧恒嘴巴紧紧闭着,那蛇头在他口中竭力碰撞,发出成人哭泣的瓮瓮声,但始终没有破开他的唇齿。紧接着,他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将整条蛇甩回腹腔,像吞了口血下去。那呼之欲出的痛苦,他不会呼出。 萧恒再开口,已经用常人的声音问:“他唱的什么,不知娘子能否默下来。” “一首《水调歌头》。”杨观音道,“妾愿尽力一试。” 乌墨蘸笔,素笺轻展。 萧恒静静注目,透过纸上寥寥数言,见到了李寒最后一面。 那人边行边唱,唱至动情处亦如酒酣处,伸个懒腰往后一栽,剩下腌臜留给旁人,自己独上青天。 天那头,李寒遥遥唱道: “二十载蜉命,九万里卝鹏风。庄周蝴蝶一梦,觉后岂虚空?追蹈接舆歌舞,挥斥书生意气,千籁袖襟中。夜半负舟去,敌手只天公。” “尘无名,地无录,册无封。千篇鸿笔,难觅公子谪仙容。江水何须葬我,还要青山谈笑,此寿与天同!” “且把少年事,留唱白头翁。”[1] *** 萧恒沉默许久,忽然问:“娘子与玉清,是故交?” 杨观音道:“妾是她的未亡人。” 萧恒点点头,说:“玉清的葬地,他给我留了信。我带你去看看。” 杨观音牵了匹马出去,杨府上下无人阻拦。她和萧恒不远不近地骑马西行,一路上没有交流。 二人出了城门,西上青龙山,在观音寺前落脚。 这是注定要回到的地方。 观音寺外松柏浓密,间有墓地,各立碑石。 他们从一座青石碑前住脚,上简单题曰:裴兰桥之墓。 加官名,追諡号,那人不喜欢。 “玉清的身世,他早就猜出来了。阿玠遇虎袭当日,玉清告病,是知道裴公海在,不愿与其打照面。太子出生时魏人作乱,曾有人传信告知渡白,字迹与玉清一般无二。”萧恒瞧着墓碑,“他知道玉清有难言之隐,一直守口如瓶。” 杨观音只是蹲下。身,轻轻抚摸碑石。 萧恒看着她背影,说:“杨娘子,你如不嫌此处荒凉,百年之后,太子会将你二人同xue而葬。只要你愿意。”又补充道:“自然,你若再遇良人,也是极好。” “不会了。”杨观音盈盈笑道,“再不会了。” 萧恒没有说话。 杨观音静静站起来。 她似看见裴兰桥复生过来,做一身女子妆扮。腕约金环,耳含双珠。她携住她的手,像拢了颗活心再回胸膛。裴兰桥的嘴唇粘贴来,她颤抖地回吻。生死是她们的礼赞,天子是她们的傧相。 于是她转过头,让笑容漂漂亮亮地流了满脸。 *** 奉皇五年十月,梁、齐和谈,天子班师。诏谥寒“文正”,追惠烈侯,附阳陵。辍朝三日,百官素服,太子亲扶灵。寒有遗墨,上览毕,哀不能已,呕血数升,泣曰:“非君负我,此我负君。” 附录一·《李寒·辞梁皇帝书》 陛下仲秋伐齐,以国事付臣代谋之。臣谨受命,欲效商、申,推治新律,削渐阀阅,选掇良才,廓清寰内以资陛下。迨军凯旋,臣新朝而候矣。陛下属托殷切,犹在耳也。十七日夜,圣躬祭毕,臣亦谒阙,是为酒诀。时有微雨,宫柳扶道,灯影初升,飞甍入宇,绣闼藏云。陛下被甲宴臣于西殿,属臣曰:“西殿好竹风。”时酒酣耳热,五感俱浊,不得体察,深以为憾。今值诸氏乱京,臣百死,僭居于此。臣诚非恶死,实言未尽,不敢不偷生上告。夜闻清风过竹,收如秋涛,发如镞雨。秉照而观,影着壁上,若藻荇幽明,龙蛇舞动,映叠成象,叹以为神。故悉陛下虽怀戏意,然非戏言。其时,仆从尽遣,酒胙两分,壶有玉醅,耳无丝竹。陛下亲为鼓,臣为陛下赋,乃作《鸿鹄》千言、《满庭芳》一阙。今臣独酌追昔,不能自已,而重援玉桴,自作鼓声。及力难逮,犹桴罢响腾。[2] 臣早失怙恃,忝列明堂,少仕肃帝,承业青公。后以殊道难谋,进言劾之,仇以报德,为同学不齿。且臣辞铦性躁,辄好犯人,以矫诏罪论死,后减等,出为西夔营监军事。臣既鄙陋,一介书生,故视死地,未虑得还。草芥之躯,诚非臣之所爱也。然知交断绝,茕形独吊,虽丈夫高志,耻儿女态,亦心有戚然。陛下重士礼贤,寝食比同,访臣于微时,交为至知,待以国士。臣无寸功,荷陛下殊遇,愧受相印,领监国事,此臣忠职分而报陛下也。臣虽不佞,明主既遇,当翼之辅之、仪之导之。初,元和侍御史杜筠尝与臣善,意气相逞,言必举当世,少狂而自知。臣尝偕筠游郊,于马上论古今成败。筠曰:“谏垣可乎?”臣对曰:“王宰可也。”后值倾覆,燕乱稍息,诸侯竞起,群雄争锋。盖日月明而禽兽伏,圣主立而微臣出。此臣所以韬光晦以待陛下也。 今尘埃鸿洞,乱象纷仍,厦之将倾,罪在臣躬。臣上怍天恩,下负新知,然陛下寄臣以大事,夙夜思怀,不敢有一时以忘。谨陈策如左: 臣闻帝王之治,攘外必先安内。[3]前朝以来,内病也久,首症有二:门阀之根固,诸侯之尊重。朝中八公八氏,可擘而析之:有四直,曰杨、夏、郑、许;有四贵,曰汤、王、邓、崔。而汤氏既罢,四则三余。四直少辈眼见广博,实才也;四贵子孙枭鸮膏粱,实贼也。凡贵才者,贵其能为之驭也。陛下可驭四直而攻四贵,取才讨贼,如以利刃齿枯蠹、良弓摧末弩,此破竹势,天人所与,不能左右。则腐朽必败、陛下必胜。四直者,骐骥也,声色可以动者,唯笙簧相发、灵修即至、佚女宓妃之沓来而已[4]。夏氏秋声,可买以恩义;温国子峥,可收以志气。至若郑素清疆、许长峭直,非千金市骨、草庐三顾不可揽之。陛下宜因势利导,并归同流。三贵虽重,以直、寒[5]相掖,可与颉颃,小鲜徐烹,终能收服。而四直高义,得一足成,囊其四者,进可拓土盛世、大同天下,退可善兵生民、抚慰诸侯。夫诸侯,痼疾也。远则兵固,近则无掣,唯厚味猛剂,强行治效。药不能,则剜之。昔贤有言:扬汤止沸,不如去薪;溃痈虽痛,胜于养毒[6]。而今之计,当举秦大君以盟九州,安诸侯以祓乱。期三年,四直已贮,社稷已立,则徐图门阀而速削诸侯。此臣为陛下谋也。 第147章 臣尝闻管、乐故事,欣然向往,然无以为容,故不施膏沐,以待贾者。及逢陛下,叹管乐生古,不生今也。盖以陛下为臣之钟期文王,臣为陛下之俞牙周公。陛下尝托臣以百年事,臣不惭,欣然领受。终以欺君,罪当受戮。今将背诺,非不为也,时命所致,其为大恨。周公之托,臣卒不得受。众贼名曰讨祸,实图臣首。臣窃以年限即已,故凭微命,成陛下之商公。诸公怒不可息,可裂臣尸抚之。斡旋之策,陛下因时而料。比及大君军至,臣之陋茔,可助陛下讨贼伐贵。是时,臣之绝地,实生新律之境也。然法不可废,理不可度,唯天子谋成,天下为公,言无所塞,可瞑臣目。 昔臣殓青公,筑冢桂野,南面以望楚州。忆公初时,好音容,性温淳,大才罕世,而遇臣厚甚,恩同再造。及臣却青门,虽殊调异曲,几难于公,未尝责愆。公之血泪,渐长渐识,中夜思顾,常涕下欷歔。伏望陛下怜恤,薄善其冢,使岁有香火,莫至荒芜。臣不胜受恩感激。公殷鉴如此,虽然,臣必赴汤而蹈矣。 酒尽灯残,日上露曦。盖臣之投笔将赴,祚业将初。望陛下爱重自身,勿贻军机,及见讣音,莫以臣悲。此臣私志,实非陛下之过。求仁而得仁,臣九死无恨。臣寒再拜顿首。 臣有负陛下。 附录二·《李寒·满庭芳》 对拜青山,相搀云水,玉屏迢递千重。醉迎松柏,邀我赴苍穹。揽月无须碧海,人间好、不上天宫。清霄后,鲲鹏老矣,鷃雀趁东风。 由衷。闲步访,庭间藻荇,壁上蛇龙。把甑边浮名,分付杯中。裁剪诗骚换酒,问宾客、此乐谁同?伤心处,鼓盆唱者,狂李与庄公。 第113章 李寒郑素番外补遗·盼乌头马角终相救 郑素整兵回朝,一切交接完毕后上马回府。 副将跟在身边,捧起一根素带子,犹豫道:“陛下下诏百官服素,将军多少也应付应付。” 他冷冷扫了一眼,双手一动,却是猛地抽响马鞭,厉声喝马,狂飙而去。 副将追在身后大喊:“将军,白日闹市纵马是大罪!将军快停下!” 街中一溜烟尘,哪里还有人影。 离太平坊越来越近,郑素只觉浑身鲜血沸腾,身体却一阵赛一阵地冷。他缰绳都忘了拉紧,白马却自己住了步子。 ……一片废墟。 从前屋舍庭院,而今夷为平地。 郑素静静坐在马背上,许久,双腿才轻轻一打马腹。白马却纹丝不动。他突然也懒得动弹了,一双眼环视过去。 这原本是他舅父的院子。当年李寒治书查案,朝廷不给公衙,青不悔便将自己这间小院子给他住。一住就是这些年。 其实不很久前,郑素也在这里借宿过。是时天子决意清理汤氏,假意贬杨氏出京,郑素娶了杨氏女,明面上也解除军权、调出长安。实则埋伏京中,与萧恒内外夹击。 这事极其隐秘,他只能从李寒这里住下。 青不悔在时,院中本植些兰草,李寒却是个养花便死的材料,便翻作一畦菜地。估摸也不是他自己下的手,除了他自己和太子,李渡白就没养活过什么。 他二人一路无话,到了地也都不说什么。李寒见架子上黄瓜结了,上前就掰下来,拿衣袖擦了擦就要啃。 里头钟叔闻声出来,急吼吼道:“现在吃不脆生,相公非得把好东西都糟蹋……” 他瞧见院中的郑素,嘴巴张着,一时说不出话。 郑素点头道:“钟叔。” 良久,钟叔方颤声试探:“少将军?” 郑素说:“我得在这里叨扰几日。” 钟叔连连点头。 李寒住行简朴,不说简陋是因为收拾得整洁。这么多年,青不悔的老家夥什照常使用,连摆放都没怎么变。郑素连一把椅子都能看很久。 李寒递了盏茶水给他,也没说话。 茶具是当年贺李寒乔迁,郑素自己送的礼。 郑素接过来,避开他的手指。 饭间钟叔找话说,二人也只附和。等入了夜,郑素有些无所事事,从院子台阶上坐着。 秋夜轻寒,星微虫鸣,郑素自己待了会,忽然有点想吹笛。 一支短笛递到他跟前。 他下意识接过,李寒已收手回袖,转身走了。 郑素腾地站起来,却强忍怒气,没有将那支笛子折断。 那是他初学笛时,青不悔拿毛竹给他削的。早年就找不着,他只当遗失,很是惋惜。 什么时候落在李寒这儿的? 郑素不愿细究,这总提醒他和李寒曾有很要好的一段时候。这支笛子他没少吹给李寒听。李寒问,吹笛到天明? 那时有人——张霁、杜筠还是谁来着——反正总有人吃个半醉,勾肩搭背地接话,啊,吹笛好,吹箫也成。 几个人太相熟,这些荤素不忌的玩笑也无人在意。反正郑素是不在意的。李寒呢?李寒那么没有心肝的人。 郑素回头看,像能瞧见什么人,格外入神。 室内灯火如豆,李寒披衣伏案查阅官署安排。突然,外头响起笛声。 悠悠袅袅,一如当年。 他手指一顿,继续走笔如龙。 深更半夜,郑素方走进室内,说了今日他对李寒的第一句话:“我睡哪?” 李寒抬头看他一眼,手往里头指了指。 他的书房卧房是一间,榻前甚至没个帐帘。 郑素抱臂一动不动。 察觉他没有过去,李寒才又看向他,“只有两张床,或者你跟钟叔挤一挤。” 郑素说:“我自己睡。” 李寒笑了一下,露出点少年时的影子。他拍了拍手边竹躺椅,说:“我睡这儿。你自便罢。” 郑素好气又好笑,差点跟他争论。他素以持重闻名,而李寒这种不咸不淡的态度总把他激得跳脚。他站了一会,冷笑一声,大步往榻边走去,鞋也不脱就倒在榻上。 李寒全神贯注地瞧卷宗,似乎一点也不在乎。 *** 郑素是武人,早晨雷打不动闻鸡而起。睁眼翻坐起来,便见竹椅里歪着个人。 盖着外袍和衣躺着,微蹙眉头,但睡得还算安稳。 看来经常这么睡。 郑素又想起青不悔。这念头一浮出脑海,他当即厌恶地把它甩掉。 他接受不了从李寒身上看到青不悔的影子。 接受不了……最像青不悔的居然是这个人。 郑素拧紧眉心,一掌拍在案上。 李寒浑身一震,从梦中惊醒时骇然喊道:“殿下!” 等他逐渐清醒,郑素已跨出门去。李寒有点分不清梦里梦外,差点脱口骂他郑涪之你有病吧,随即头脑一冷,又悻悻缩了回去。 等汤氏一案了结,李寒特意从宫中多磨蹭了一会,等更深露重才打道回府。 院里只坐着钟叔,见他来,有些期期艾艾。 李寒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说,如常料理案牍,到了时辰终于能上榻睡觉。连睡了一个月竹椅睡得他腰酸背痛。 还是榻上好。一枕黑甜,一觉天亮。 ……现在他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郑素为自己这个诡异的念头感到好笑。 当日郑素空着手来,带着笛子走。如今笛子还在怀里,此地徒留一片灰烬。 他阿舅的屋舍,他阿舅的学生。 郑素突然想起李寒为数不多的失态,竟是梦中一声殿下。那一声毕,他汗出如浆,许久缓不过神。 郑素觉得很不可思议。李寒冷心冷肺,竟对太子牵挂至此。他本以为是臣对君的忠心,但细细想来,却不全是。 有为君主手抄《孟子》的丞相,却没有为主上做了四十六只风筝的臣子。 郑素吐纳般长长呼吸。 他阿舅的关门弟子,如今也做了老师。 郑素从怀里握住那支笛子,但始终没有掏出来。他自从到了这里就毫无动容般,只抬首凝望一会,便拨马回去。其妻杨茗已知他凯旋,又闻战况凶险,抱着他喜极而泣,忙迎他入府。 郑素一只脚跨入门槛,却看见一个人的脸。 那人头发花白,身形佝偻,极压抑地掩面哽咽。 郑素走到他面前,搀扶他双臂,叫:“钟叔。” 钟叔抓紧他衣袖,泣不能语,良久方问:“少将军,你何以……何以恨他至此?” 郑素摸不着头脑,看向妻子。 杨茗垂泪道:“钟叔说大相府上有条暗道,能通到咱们这边来。大相本想带太子先来求援,再转运书稿,谁料……” 郑素持住钟叔手臂,急声问:“他当时来找过我?” 钟叔垂泪点头。 郑素半天说不出话,良久,方听自己喃喃问:“……他的手稿呢?” 钟叔叫他扶着,弯腰失声痛哭。 原来如此。 自从青不悔下葬后,郑素思考过他和李寒的关系。 第148章 李寒背叛青门,他恨他。如今为舅父治丧收尸,他要谢他。既然如此,便两不相欠。 李渡白太危险,和他相交,总会卷入漩涡中去。舅父不就是前车之鉴吗?他自己不打紧,但今年,他要跟阿茗成亲。 他要为人夫,也会做人父,无论如何,不能再将自己的家人置入险地。 镇西萧将军死而复生的那个夜晚,郑素一个人回到府中,堵死了那条暗道。 此时此刻,听到钟叔的痛哭,郑素突然想起另一个夜晚。天子入主之前,阿舅身死,他被世家围困。灯火幽暗里,墙壁被轻轻叩动,他不可置信地打开暗门,黑暗里,露出李寒平静如水的面孔。 他说:“我把老师带回来了。” 郑素一拳打在他脸上。 李寒一个趔趄歪在地上,擦了把嘴角,再度站起。郑素反倒被抽干了力气般瘫倒在地,无声痛哭起来。 李寒没有说话,默默站了一会,等他哭声止息,语气堪称漠然:“我们只有五个时辰。” …… 这个不断逼迫他、不断挑衅他、不断给他倒计时的人,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再去找他,又是怀着怎样的绝望去推这扇被堵死的暗门? 郑素不敢细想。他只觉耳中蒙蒙,哑声问:“他有什么话?” 钟叔说:“书稿不要了。” 郑素追问:“还有呢?” 钟叔道:“叫我走,他送殿下去……” 郑素急不可耐,不等他说完就出言打断道:“还有呢?” 钟叔摇头说:“没有了。” “没有了?”郑素似乎不可置信。 “没有了。”钟叔缓缓点头。 也是。郑素想。人都没了。 后来再回想此刻,郑素完全记不起自己有什么举动。但妻子言语闪烁,仆从闭口不提,瞧他的眼光都有些惊惧,似乎他当时做了什么极度骇人的事。他也不愿再讲,故而从不询问。 其实影影绰绰有些印象。 像有人在喊他。 那人用极轻快、极明亮、毫无隔阂的少年声音远远叫道:“郑涪之,就差你了,我已备酒,你的笛子呢?” 他抬头,只见一片白日当空。那人朝着那太阳走,怎么也不回头。 …… 好像有什么被他摔断了。 朦朦胧胧地,郑素听见妻子在旁抱着他大声哭道:“素郎,你别吓我,你别吓我!” 他扶着妻子的手臂,泪下之前,先笑出声来。 第114章 一〇八 月落 萧恒回朝后,秦灼便全都丢手不管了。前朝世家清算、新法推行,只不过从他耳边吹过阵风。萧恒面上也是如常,人却止不住地瘦下去。两个人病容相对,勉强挨过了这多事之秋。 天渐严寒,秦灼怀相不好,又是强行要保,每日连饭菜都带着药味。这早又没吃进什么,勉强用了些羹汤,不到一盏茶又吐了个干净。 萧恒轻轻替他拍打后背,问:“要么走动走动。现在入了冬,后面的丹桂却开了,都说是吉兆。你不是想要女孩吗?今晚我支个香案,代你拜拜月亮。” 秦灼取茶漱口,又干呕一会。萧恒替他捋着脊梁,手法很细致,等他坐起身,又给他拧了湿手巾擦手。 秦灼忽然问:“阿玠怎么样?” 萧恒笑道:“要么咱们去东宫。我昨夜去看阿玠,他还问我,阿耶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见他?” 秦灼沉默一会,还是说:“不了,不了。” 萧恒叹口气,握着他的肩头,叫他:“少卿。” “我这个样子,不知道怎么叫他见。”秦灼瞧了瞧隆起的小腹,苦笑道,“我怕吓着他。” 萧恒拥住他,轻声道:“他是你亲生亲养,会怕什么?” 秦灼靠在他怀里,眼望着殿门,喃喃道:“和你有小孩,我没什么怨言。但我这样……重光,你说实话,哪里能算正常?” 他深思有些飘远,不禁问出声来:“阿玠如今的身体……是不是报应?” 萧恒抱紧他,一下一下拍着他臂侧,道:“少卿,你不要多想。” 二人相依着坐了一会,便听阿双在门前道:“太子殿下来了。” 秦灼有些闪躲,仍是道:“你去吧,说我睡下了。” 门外,萧玠刚迈进一只脚,又顿在半空,悄悄缩回去。 他低下头,小声嘟哝道:“好,阿耶好好休息。”等阿双出来,他便能对答如流道,好、阿耶好好休息了。 *** 父子二人有意无意地相互躲避,就这么错过了沟通的最好时机。等入了腊月,甘露殿的被茵上又淅淅沥沥落了几天红。自此,秦灼一颗心都扑在保这个孩子上,连萧玠都顾不上了。 萧玠的太傅换作夏秋声,课业也忙,而秦灼越来越嗜睡,是故萧玠去的时候秦灼常在休息,他也不叫人告诉,常在帘后站一会就走了。 好容易有一次,他来时阿耶醒着,也不抱他,只叫阿双给他端果子吃,问了问最近身体和课业。 阿耶瘦了好多,但肚子却像吹起来似的,里头似缝了个鼓囊囊的小包袱。是个小孩子。他瞧阿耶,觉得阿耶在病中也漂亮。脸庞一削下去,眼睛便更黑沉了,眉毛睫毛都浓着,嘴唇仍有一撇淡红,气色不那么好了,更显得五官秾丽起来。但阿耶眉心常蹙着,别人觉得好看,他却只觉得辛苦。 他没有挨着秦灼坐,故意搬了杌子坐在榻前。这个年纪的孩子有一些小心机,他坐远了些,就是想秦灼抱他,拉到榻上来也好。前两年他去抱秦灼时,秦灼身体给了僵硬反应,他已不太敢主动索抱了。 秦灼正搅一碗汤药吃,忽然搁下碗,叫他一声:“阿玠。” 萧玠有点期待地站起来,往前站了一站。 秦灼便拉着他的手合在腹上,柔声道:“阿兄也盼着你来呢。” “是,”萧玠笑容有些涩,“阿兄也盼着你啊。” 他没有多待,一会便走了。秦灼没有发现他的异常,但阿双叫住他,道:“姑姑替殿下新做了帽子,殿下试一试,好不好?” 二人从阁中住脚,萧玠从一只竹筐里拾起一顶兔皮帽子,轻轻戴在头上。他抬着脸,那只帽子前沿渐渐往脸上滑,一会就把眼睛盖住了。他也不说话,只鼻翼轻轻搧动,一会吸了一吸,清了清喉咙说:“好暖和。” 这是阿双闲来做的活计,如今却说:“大王担心殿下帽子薄了,特意嘱咐妾做的呢。” 萧玠轻轻咬着嘴唇,帽子的护耳耷拉着,像两条垂下的兔子耳朵。 阿双道:“就算大王和陛下再有了孩子,殿下也是最要紧的。” 萧玠静了好一会,才说:“其实我挺想要个弟弟妹妹的。但是……从小阿耶就说,只有我一个小孩儿,我是他和阿爹唯一的孩子。可能突然做不了‘唯一’,有点失落吧。但我还是很高兴,一家人都好好的,我很高兴。” 他努力想要自己高兴起来,轻轻摘下帽子,露出眼睛问:“姑姑,阿耶当初,有没有像盼望这个小孩一样盼望过我?” 阿双嘴唇微启。她不能说实话,她说不出。 殿下,你要我如何告诉你,你生命的初始,被你的生身人视作一种耻辱? 她望着萧玠双眼,轻轻点了点头。 萧玠眼睛一弯,眼泪便流下来。他双手擦着脸笑道:“好啦,好啦。姑姑怎么哭了,胭脂都花了。” 他强笑着抱抱阿双,将帽子捧在掌心。 至少,我也曾被满心盼望,满心期待。 那我没有什么所求了。 *** 大年三十也异常寡淡,秦灼不好移动,守岁没去东宫,三人便在甘露殿中。 殿中只糊了窗花、挂了灯笼,秦灼为了这个孩子连爆竹都没有放,南地的说法,胎不稳,怕惊魂。萧玠本想放一小支的,去年萧恒答应了他,如今没人再问,便也不提了。 除夕夜静悄悄,又灯火通明着,萧玠只觉自己像只小虫,叫琥珀封住,连翅都没法振一下。他瞧一眼秦灼,轻轻把凳子往他那边挪了挪。 一顿饭吃下来,只听见杯盏轻动,叮叮当当,没有人交谈一句。萧恒给萧玠拣了几筷子菜,萧玠便低头道谢,静静吃起来。 萧恒注目儿子一会,忽然对秦灼说:“外头梅花开了,一会咱们带阿玠去逛逛园子吧。” “你去吧,我有些腰疼。”秦灼又对萧玠道,“阿爹领阿玠去,多加件厚衣裳,好吗?” 萧玠把碗放下,轻声道:“不用了,阿爹多陪陪阿耶吧,臣想回去温书。” 他今夜用的很少,平常爱吃的菜色也没怎么动。萧恒不免有些担心,问道:“不一块守岁吗?” 萧玠只说:“臣有些头痛,想回去早点睡。” 秦灼便吩咐阿双:“别是感了风寒,晚上替他烧些姜茶,热热地吃过再睡。” 他没想挽留。 萧玠慢吞吞站起来,从他们面前跪下,双手加额,道:“子玠祝阿爹阿耶新春吉祥,岁岁安康。” 第149章 他将脸挡在手掌后,俯身磕了个头。 萧恒忙扶他起来,从袖里摸出个红包给他,转头去看秦灼时,却见秦灼搓了搓手掌,一时有些讷讷。 萧玠的红包一直是他们各准备各的,萧恒是三张小额的银票,秦灼便是每年新铸的第一串光明钱。小时候给他系过手脖,他后来淘气,便爱扎在发揪上。 但秦灼忘了。 萧恒面不改色,说:“阿耶的红包在枕下压着,给阿玠积福气,一会阿爹给你送来。” “臣知道的,阿耶保重身子。”萧玠又对萧恒轻轻一揖,“谢谢阿爹。” 目送萧玠离去后秦灼沉吟许久:“阿玠……像个大人了。” 萧恒欲言又止,最后只叹了口气,说:“咱们也不要守太晚了。一会我替你揉揉肚子,我们就歇下,好不好?” 夜沉似水,红烛轻摇。他扶秦灼上床,替他宽衣去履,也抱人躺下。红帐一落,似笼下一幕软红的梦。 萧恒梦见了个女孩儿。 外殿里,女孩从桌上抱下一碟果子,左挑挑右捡捡,抱着一枚荔枝要咬。 萧恒从她身后立住,影子落下来,女孩吓了一跳,匆忙回头对他解释:“我不是贼。” 萧恒靠着她坐下,接过那枚没有去壳的荔枝,用指甲给她剥开递过去,柔声说:“我知道。” 女孩双手接过来,垂着眼睛小口小口地咬。她吃东西的神态很像萧玠,咯吱咯吱,也像个兔子。 萧恒取过盏,边剥荔枝边轻声问:“有没有去看阿耶?” “我从阿耶那里过来的。”女孩说到一半,轻轻“呀”了一声,抬头瞧他,“你知道我是谁?” “我知道。”萧恒点点头,哑声叫她,“囡囡。” 女孩眼睫闪了闪,轻轻叫道:“阿爹。” 萧恒抱住她。 女孩坐在他怀里,披帛似条吹皱的春水。她微仰起头看他。那双眼睛。 他怎么会认不出那双眼睛,杏眼含情,柳眉如山。秦灼是鲜有的目如杏核的男子。 女孩如同一面烟蓝的月亮,正从他怀中盈盈升起。她轻声道:“阿爹,我要走了。” 萧恒紧紧搂着她,下巴贴着她额头,连声打颤:“囡囡,阿爹求你,你看一看阿耶。你叫阿耶瞧一瞧,好不好?” “我已经同阿耶道过别了。但我还没找到过阿爹。”女孩脸埋在他怀里,小声说,“我每次找阿爹,都会迷路。阿爹睡的不长,我刚要碰到你你就醒了。” “阿爹……你多睡一会多好。” 萧恒哄道:“阿爹以后不批那么晚的摺子,一进亥时就睡,好不好?” 女孩没有回答。 他的小女儿,头发是柔软的,手臂是柔软的,整个人柔软得像月光。她发髻盘得像一双乌龙,将烙着月痕的脖颈垂下,蜷在他膝上,在他两条手臂里。这给他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像是抱秦灼、抱萧玠,又都不是。 这是他的骤得骤失。 “到时候,我想让阿兄抱抱我。”女孩有点疲倦,声音迷糊,“你们这样,他很难受。他一直觉得自己是拖累,你们要好好告诉他。” 日头渐渐上来,金子铺上阶,血色也洇上罗裙。女孩越来越困,渐渐不再说话。 萧恒□□,浑身哆嗦得像犯了急症。手臂一下子撞翻了盏子,荔枝骨碌碌倾洒,滚了一地血点子。 这时,他听见女孩叫了他一声:“阿爹。” “不是你的错。” *** 萧恒大口呼吸着坐起身,只觉帐中腥气涌动,像红月光生了锈。秦灼仍在一旁沉沉睡着。 萧恒刚要替他掖被子,却摸了满手湿黏。 血。 他慌忙将帐子打开,见血已染了半床,秦灼白衣尽红,已然没了意识。 除夕夜里,太医匆忙入宫,摸过脉后忙跪在地上,浑身颤抖道:“大君……已没了双脉之象。” 萧恒瞧着端出去的血水,一颗心一点点坠下去。他颤声问:“什么意思。” “陛下节哀……”太医重重叩首,“小殿下……胎死腹中了!” 萧恒似没听懂这句话,极其沉静地点了点头。红罗帐全然打开,被血洗过般。他瞧着秦灼苍白的脸,滚下了两行泪。 第115章 一〇九 皎皎 落胎要等到翌日秦灼苏醒,郑永尚按秦灼的意思,先喂他吃的催产药。一直没有动静,便煎了服落胎药骗他吃下,等他开始发作,才又吃了麻沸散。 全宫在死水般的寂静里,一起等待一场不可能的分娩与临盆。尚有意识之际,秦灼握着萧恒的手,做出预言:“是个女孩。要是女孩,就叫阿皎。” 萧恒看着秦灼的睡容,自己也油然生了一丝虚假的盼望——万一呢。万一真是诊错了,万一还活着,那她会好好长大,会叫阿爹和阿耶,会嫁人,会和心上人白头到老。孱弱些也没关系,有他们呢。如果真的活着,如果能好好的…… 秦灼彻底昏睡过去,郑永尚烧好了刀。 屏风里一片死寂,外面,阿双拥着萧玠,轻轻拍打他的后背。 萧玠瞧着桌案,案上铜镜用一块红布罩上,怕将孩子的魂照了去。底下放着块长命锁,是萧恒亲自打的,破天荒地找了块白玉。 萧玠闻见血气,突然想起昆刀。他晃了晃脑袋,李寒的头颅从包袱里骨碌碌滚出来。 他往阿双怀里瑟缩一下,阿双将他轻轻拢住时,萧玠将襁褓抱出来。 萧恒说:“是个女儿。” 她只有七个月的胎儿大小,很安静,没有啼哭。萧恒拨开襁褓,再次看向她的后颈,上面有一枚小小的月牙胎记。 他已经见过她长大的样子了。 萧恒摸了摸她的脸颊,将儿子叫过来,轻声道:“阿玠,这是你妹妹,你抱抱她吧,抱抱她。” 萧玠不敢哭出声,把脸埋在女孩身上。他相同的骨,相同的血。 萧恒托着萧玠手臂抱住襁褓的那一瞬眼泪突然下来。 就像那梦的结束,女孩如泥人入水,变软变轻。他骨头缝里发寒,日头又冰又冷。 他的姑娘被阳光晒化在他怀里。 她还是没能见到太阳。 *** 奉皇六年元月,秦君长女殁,讳皎,谥永怀,上哀之,追赐公主号。 这孩子就像片水中明月,从秦灼梦里照了个影,又惊鸿般掠水而去了。秦灼的遗梦就是她的巫山,她是神女,不需要襄王。 秦灼却出人意料的平静,五日后能坐起身,便开始做收殓所用的匣子。木头萧恒早就伐了,一段好桂木,秦灼不肯假手他人,从早做到晚,夜间笃笃声和着虫鸣,似月亮在外轻轻拍窗。隔一会他便抬眼看向窗外,眼睁得极大,黑白分明得像场月食。等这只匣子做完,他终于能够下了地。 阿皎已然下葬,秦灼又剪了自己和萧恒两缕头发,并萧玠的一束,拿红线扎好,和那把长命锁一块挨着葬了。 萧恒说:“给她放盏灯吧。” 秦灼掩了最后一把土,点了点头。 春夜清冷,秦灼披着海龙皮大氅,叫萧恒握着手慢慢走着。萧玠跟在他们身后,被月光照下的影子淹没。 他们在太液池边住了脚。 萧玠蹲在池边,没人叮嘱他别跌了跤。他沉默着,放了第一盏灯。 很多年后,萧玠对一位法号弘斋的禅师说:“我对所有的罪孽都问心无愧,但有一件事想要忏悔。” 他道:“我曾经生过嫉妒心。” 弘斋问:“所为何人?“ 萧玠答:“为我短折的妹妹。” 他跪坐在蒲团上,沉默了许久后才开口:“直到后来,我得知她是为我而死。她救过我无数次。我的出生是一个错误,我的生身人本想亲手结果这个错误,但在我降生前,他经常梦见一个女孩。那个女孩让他动了恻隐。或者说,那个女孩为了让我活下了,让他误以为她就是这个孩子……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能看月亮,总觉得月光像一双女孩的手,死死掐在我脖颈上,像要把救的我这条命索回去。但我又对此感到羞愧,我的妹妹美如神女,我却罪恶地对她妄加臆想。那段时间,我反覆做同一个梦,只有一次梦到了结局。那双洁白的月亮的手钳得我不能透气,渐渐地,月亮变作一个孩子的面孔。我在窒息的前一刻看清了那张脸。” 弘斋道:“月主阴,并非己过。” “不是女孩,是个男孩。”萧玠说。 “是我自己。” 他睁开眼睛,遥望天边残月,“我的嫉妒心憎恶过我的妹妹,所以我的良心要杀我。” 弘斋问:“最后嫉妒与良心如何存亡?” 萧玠说:“或许它们同生共死了。” 年长的萧玠举头望月,在他眼中,残月似一轮被打碎的满月,正轻轻泛着涟漪。那轮满月出现在奉皇六年的春池底,从童年萧玠的眼中重新圆润起来。是轮漂亮的水中月。当他将水灯推远时被波纹打破。 第150章 秦灼从不远处蹲下,大氅拖在地上。他将一只折成船形的河灯捧起,从掌心滑在水面,不肯漂远,只是搁浅。 萧恒在他身边半跪下,轻声道:“不是没有缘分,她会一直这么陪着我们。以后瞧见月亮,就是阿皎来看咱们了。” 他说着,伸手将河灯推远。 秦灼没有阻拦,双臂耷在膝盖上,望着池上光亮,问:“你想让我忘记她吗?” “少卿。”萧恒叫他,到底再无一言。 秦灼也没再说话,将大氅两襟攥在一只手里,撑地站起来,转头走掉了。 萧玠在一旁拾起一粒石子,还没投出去,便见太液池水泛了一丝涟漪。他抬起头,看到了月光底下彷佛白头的萧恒。他见父亲看着河灯,抬手想触,但灯已经泊远了,他亲手推远的。 他蜷了蜷手指低下头,萧玠在池中又看到了波纹。 *** 似乎女儿走后,有什么开始变得不一样了。萧恒和秦灼之间依稀隔了层什么,竟有些相敬如宾的味道。甚至在床榻上,秦灼也总是放空,眼睛直着望帐子,一句话不说。这么一来,倒显得像萧恒强迫他。如此一久,萧恒也不敢再动他,只静静抱着他躺倒。从前目光一触就要干柴烈火,如今肌肤相贴地相拥而眠,却淡如君子交了。 但有一夜,二人照旧落帐睡下。萧恒半夜感觉异样,倒吸一口气睁开眼。他夜视极强,便见枕边空无一人,身上被子鼓着,隆起个摇摇欲坠的山坡。秦灼正在下面埋首。 萧恒哑声叫道:“少卿。” 秦灼唇舌都占着地方,也不回答。不一会他就将被衾拨掉,没看萧恒一眼,自己解开袴带坐上去。 他不用膝盖支撑了,直接坐到底,垂着脸摇起来。他依旧面无表情,萧恒也面无表情地看他。没有哽咽和喊叫,两人只粗重呼吸着,长夜漫漫,长夜寂寂,四下无声,四下无人。他睫毛上结了汗珠,随着颠簸溅在萧恒嘴唇上,像落了滴泪。他没有给萧恒吻掉,萧恒也没有吞进去,由它自己干。 二人相对无言,但行为上依旧无声抗衡。萧恒不肯留,秦灼便绞得更紧,但如此一来竟是他自己先守不住,一声不吭地洒在萧恒小腹上,他耐力一向如此。他又静静坐了一会,便意兴阑珊地爬下来,自己捡起外袍趿上鞋,去后殿泡一会。 萧恒捡起他扔掉的下裳,狠狠套了几把,也丢在地上,赤足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他二人如此,萧玠亦是镇日闷闷不乐。一天夜里阿双做完针线去关窗,却见帐子里坐着人影。她拨开帐,见萧玠披头散发地坐着,月光在他眼下结了两行霜。他像没瞧见阿双,不动不说话,只静静流泪。 阿双急声道:“殿下,你哪里不舒服,告诉姑姑好不好?” 萧玠咬紧嘴巴,狠狠摇着脑袋,眼泪像汗水般涔涔地落。 阿双跪在他面前,把住他膝盖,带着哭腔道:“殿下,殿下你别吓姑姑,你哭出来。” 颤抖的寂静里,萧玠眼睛轻轻挪了一下,哑声说:“姑姑,我想说实话。” 阿双忙上前揉着他的后心,轻轻拥住他。 萧玠说:“我想逃。” “我知道自己很不对劲。不想吃饭,不想喝水,什么都不想。我也知道怎么才能好起来。我想去玩,去放风筝,去荡秋千,去画画去骑马。我想逃。”他一只手捂上额头,将脑袋垂下,头发流了满身。他近乎破碎地呜咽起来,“可我不能呀。我很难过,但我必须要一直难过。我不能休息,不能喘气,不能快乐。我妹妹没了,我怎么能快乐?我如果现在快乐了,那我就是罪大恶极。我知道怎么才能快乐,但我全都不能做。” “我真的不是狼心狗肺,”萧玠两只手托着脑袋,“但是姑姑,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 阿双轻抚他后背,哽咽道:“哭出来吧,殿下,你哭出来吧。” 萧玠将整张脸埋在头发阴影里,双肩剧烈颤抖着,终究不肯出声。 他一个小孩,又全憋在心里,终于挨不过病倒了。第二日清早便起了高热,神智昏迷得认不清人。丧女之痛后,秦灼再经受不住这个,不顾身子亏空,衣不解带地近身照料,萧恒劝不下,也陪着他熬。以致三月底,阿双匆匆赶来时,秦灼正坐在榻边给萧玠换冰额头的手巾。 “大王。”阿双叫他一声。 秦灼瞧着萧玠的脸,正入神。 阿双说:“褚将军陪同太宰北上,已经到了。” 裴公海和褚玉照一个太宰一个将军,来访长安必有要事。秦灼听了,却只点点头说:“知道了。” 第116章 一一〇 长生 裴公海再见秦灼是在萧玠的病榻前。 他脑筋死,秦灼再度有娠之事一直刻意瞒他,如今才知道内情,仍是不可思议。头一个是意外,可一而再再而三…… 他试探过陈子元的口风,问是否是天子仗势欺人,大王是否有难言之隐。陈子元欲言又止,终于道:“大王的脾气您不是不知道。梁皇帝要是逼了他,不等下床就能叫他一刀捅死,还能拼了命给他养孩子?” 话糙理不糙。 裴公海醒过神时,大梁东宫的罗帐层层打起,似红色漩涡张开口。帐子轻薄,却足有数十幅,每一幅都坠着一枚金铃。南秦习俗里,铃铛是镇魂所用。 秦灼把儿子藏在这样天罗地网的帷帐里,是怕鬼神偷走。 最后一层帐子打开。 在裴公海眼中,秦灼气色并不算很差,血色也有,只是蓄在不该蓄的地方。他两颊不健康的潮红,眼圈干涩的血红,嘴唇纹缝间河床裂痕般的猩红。一切红色在他脸上都雾蒙蒙的。裴公海知道,那抓不住,但凡萧玠死亡的钟声一响,那些红当即能雾散云消。长钟万里开云道。而秦灼白如太阳的脸上,正绽着一片盛大灿烂的余晖。太阳美丽的回光返照。而太阳筑立云中的南方帝国,也会随这钟声消散,宛如海市蜃楼。 裴公海哀悼般地叫一声:“大王。” 秦灼从榻边起身,低声道:“刚睡着,我同老师去外殿说话。” 裴公海往里一觑,见锦绣堆里裹着个小孩子,只露出个乌黑的后脑勺。他由秦灼引去外殿,先从袖中取出一只香囊交给秦灼,道:“这是夫人旧物,当年便从神龛下供奉祈福。请大王时时佩戴,莫要离身。” 秦灼依言戴上,整理衣衫时,裴公海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道:“梁皇帝对大王并不好。” “没有这回事,”秦灼扶他坐下,自己也从对面椅中坐了,“是我自己不好保养。” “他若顾忌大王身子,大王就不会再受诞育之苦了。” 听他此言,秦灼也不羞赧,笑得颇有些荒凉:“是我甘愿。” 裴公海观他神色,一颗心似一阶破楼梯,叫人反覆跺着,咚咚地往下作响。秦灼当年虽生育萧玠,但提及怀胎孕子,仍引以为耻。如今这一个“甘愿”出来,只怕是被梁皇帝吃死了。 “臣知道大王不爱听,但臣还是要说。”裴公海斟酌再三,终于道,“大王已至而立之年,却仍无后嗣,社稷无继,朝野惶恐。” 秦灼抚摸扳指的手一顿,说:“我有阿玠。” 裴公海说:“臣所言,是后嗣,而非子息。梁太子是大王的骨肉不假,但到底落不到名分上。且不论史笔书写,梁太子,他能堂堂正正地叫大王一声阿耶吗?百年之后,他做了一朝天子,能为大王一个诸侯守孝守陵吗?” 他语意凄然:“臣……怎忍看大王去后,无妻同xue,无子凭吊啊……” 秦灼温声道:“老师,父母爱子,不求回报的。何况我的身体……已经不适宜生育了。” 裴公海道:“大王不是没有夫人。” 秦灼打断道:“老师,我们不说这个好吗?” 阿双将茶奉上,裴公海捧起来,秦灼只刮了刮沫子,没有吃。裴公海吃了一口便将盏子放下,道:“臣远道而来,的确另有要事。” “政君在朝中摄政太久,已成羽翼。梁太子如今这样,臣知道大王抽不开身,可牝鸡司晨,终究不是正途。” 秦灼道:“老师,她是我的亲妹妹。” 裴公海道:“秦善也是文公的亲兄弟。” 秦灼看向他,裴公海叹道:“这件事还不是当务之急,最要紧的,是另一件事。” “天子拔除世家,推行新法,梁境娼馆已陆续取缔。小秦淮,已经继续不下去了。” 关闭小秦淮一事,萧恒并未着意提及。但他查封妓馆的旨意引起轩然大波,秦灼不是聋子瞎子,自然晓得。 生育阿皎后,秦灼元气大损,只勉强料理些南秦政务,对大梁之事早已不闻不问。那日萧恒陪他用膳,见炉里滚了鱼粥,便替他去盛。秦灼盖着大氅坐在一旁,形容仍旧憔悴,突然讲:“我听陛下的旨意,要彻底废除妓馆?” 萧恒斟酌道:“早该如此。” 第151章 秦灼又问:“无一例外?” 萧恒颔首,“无一例外。” 秦灼不说话,脸色依旧淡淡。萧恒握了握他的手,轻声道:“我不是防着你。” 秦灼有些无动于衷,“臣岂敢如此揣度。” 他话里话外颇显生分,萧恒不知如何来劝,便端给他粥,又挟了几样小菜,“你安排人早早走吧,还是回南秦。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 秦灼接过粥,却迟迟没有动。片刻后才缓缓笑了一下,“还说不是防着我呢。” 萧恒定定瞧着他,“少卿,这件事,没有余地。” 秦灼点点头,捡起勺子徐徐吃着。萧恒欲言又止,也动筷夹菜来吃,左手却反覆揉搓着,没再说什么。 那碗粥只下去半碗,秦灼便将勺子一丢,漠然道:“饱了。臣请五日之期,五日之后,如若小秦淮依旧作业,臣提头来见。”说罢便披上大氅,往内殿去了。 萧恒端起他那只碗,将剩下的粥吃净。鱼脍鲜甜,冷了便微微发腥。 萧恒没有再提这事,旨意如常进行。他对娼妓制度恨之入骨,早在潮州便可见一斑。娼馆必须要禁,没有斡旋之地。 秦灼理解他,也能配合他。但小秦淮是他父亲的遗物,亲手拔除,心里终究不舒服。 东宫床榻前,裴公海瞧秦灼,秦灼却冷漠得像尊神塑。神塑只由香火打动,只有萧玠能做那香火。裴公海甚至怀疑,只要萧玠能好起来,秦灼可以毫不犹豫地将他父亲的基业一扫而空。 这是南秦无法容忍的。 裴公海道:“文公建业多年,才守此方寸之地。有灯山的耳目在,大王哪怕稳坐王城,依旧能眼观四路、耳听八方。长安灯山扎根于小秦淮,梁皇帝此举,无异于将其连根拔起。而朝廷新法推行,有一条就是杜绝地方拥兵。目前虽没有牵涉诸侯,但不过是朝夕之别。” 他突然问:“臣听闻,天子意图自废?” 秦灼点头道:“是。” 裴公海长出一口气:“好大的野心。” 他手扶着茶盏,静了一会后道:“臣妄加揣测,天子废帝的目的是要大同,大同之前,他将南秦置于何地?将大王至于何地?到那时,难道要大王亲操贱役,同流仆婢?如此尊卑颠倒、礼崩乐坏,他就算不顾及祖宗法度,也不顾惜与大王多年的相守之情吗?” 他语气转而激烈,秦灼便劝道:“他有数,到底还有儿子。” 裴公海不料他竟作此言语,叹息道:“大王,这是帝王家。夫妻反目,父子相戕,自古至今岂有绝者?到时候,梁皇帝真的会顾惜太子,对大王抱存一念之仁吗?天子如此行径,真的不是有意削弱南秦吗?” 秦灼吞咽一下,说:“老师,你想多了。” 裴公海又叹了一口气,他今日一直在叹气,说:“但愿如此。臣说句不中听的,梁皇帝不信光明,还是个男人,大王与他结合,又育二子,实在忤逆父神。公主早折,梁太子体弱,焉知……不是报应?” 秦灼手指剧烈一抖。 裴公海看在眼里,道:“万事皆有因果,孽根深重,如何善终?大王,父神在上啊。” “老师。”秦灼佝下。身,“不要说了。”又哀求似的叫了一句,“不要说了。” *** 夜间下了雨,天发潮,月亮也漉漉的,似被墨湿透的纸叫人擦破了洞。月下人影森森,秋童伸着脖子瞧,那人将斗笠一摘,露出一身蓝衣衫。 秋童没忍住,打了个喷嚏。那人便笑道:“冷啊。” 秋童赔笑:“梅将军哪里话。” 梅道然恍然,抬臂嗅了嗅身上,说:“这不刚奉旨捣完烟花馆——味儿是大。多担待,鼻子坏了,闻不着。” 秋童忙道:“将军这是折煞奴婢了。” 他一身脂粉气,雨水一淋更发腻,活像鬼混回来。这活听着风流,却是顶头的不好干。贪官好说,老鸨难缠。一堆女人上来哭的哭搂的搂,把衣裳裙子一撕,但凡仕途中人都得退避三舍。 但来者是梅道然。 他将斗笠从檐下立住,问道:“陛下在吗?” “陛下往冰室去了,不叫人近前。”秋童没忍住,抬袖掩了掩鼻,“要不您先洗洗,一会在殿中等候。” “这么呛?”梅道然从袍摆上搓了把,忽然抬头,“这才三月,陛下那个抠搜样子就了开冰室?” 秋童忙道:“瞧您说的,宫中的冰四时不断,冰室更是常年开着。这是陛下的金口玉言。” 梅道然摸了摸下巴,又问:“大君知道吗?” 秋童啧了一声:“您别说,陛下还真打过招呼,千万千万要瞒着大君。”又道:“陛下还一直在洗冷水呢。” 很不对劲。 夏日供冰尚有理由,可如今天气仍寒,萧恒便耗费人力物力运转冰库,完全不是他一件大氅穿十年的做派。更何况,他还瞒着秦灼。 梅道然心道不好,面上却仍笑得轻佻,将笛子从衣摆上擦了擦,又重新束回腰间,说:“麻烦内官指个路吧,我自己晃悠过去,绝不给您添麻烦。” *** 冰室前,梅道然推了把门,铜门环都冰手。 反锁了。他后退两步,抬脚把门踹开。 冰室建于大梁开国,历代帝王取用,至今未曾废止。其中冷气森森,壁如积霜,立有重重冰鉴,每只需一人合抱。梅道然往前几步,萧恒已赶出来,解释道:“阿玠的药得用冰,我来瞧瞧。” 梅道然将他打量一遍,说:“这么瞧?” 萧恒不说话。 他袒着上身,只在肩上披了件单袍。鬓发眉毛全都湿漉,像刚被冰水浇透。 梅道然目光从他身上逡巡,视线往上,猛然定住。他直直盯着萧恒双眼,颤声说:“陛下,你的眼睛……” 眼仁发红,瞳孔如血。 萧恒别过头,梅道然匆忙扣他的手腕,脉象却与常人无异。 怎么回事? 萧恒瞧他神色,将手臂往一旁冰鉴上一划,登时拉开一道血口,翻给他瞧。 血是红的。 萧恒像哄萧玠似的:“真没事。” 梅道然盯着他伤口拧眉,突然抬手,点了他胸前两个大xue。 萧恒没料到他直接上手,到底没有撑住,被逼出一口血来。 梅道然瞧着那血颜色,一颗心沉到了底。 他脏腑里的血是黑血。 梅道然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萧恒回视着,点了点头。 片刻之后,梅道然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颤栗得像另一个人:“你的观音手不是解了吗?” 萧恒苦笑一下,只说:“解药是假的。” 梅道然问:“这么多年了?” 萧恒没有回答。 “观音手”得名,因为它毒性温和,并非立毙。但它还有个别名,叫“温柔刀”。 温柔刀刮人骨,从服下起,就是死亡的起点。它会让人感受到自己从哪个部位开始死去。 而萧恒的死亡,在很多年前就开始了。 见他还扣着自己手腕,萧恒笑了一下:“不用摸了,我也如实告诉你,我的脾脏已经碎了。” 一时死寂,只有冰在滴。 梅道然沉默半晌,问:“怎么诊脉都诊不出来?” “因为我身体里的,已经不算是观音手了。”萧恒安抚地拍拍他肩膀,“我在服用‘长生’。” 他说出这句话,像在讲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梅道然怔愣片刻,萧恒目光沉沉,望着他再次点头。 “长生”并非解药,而是更烈的蛊毒。蛊毒与其他毒药不同,它能与人体共生。或者说,人的血肉作为器皿,培育它在体内扎根。“长生”一旦种成,可以尽可能地延长寿命。就像对萧恒破碎的脏腑来说,“长生”融入血中会变成某种胶质,将它们重新粘合起来。 但这不并是什么长生不老的仙丹。 以毒攻毒并非毒性消解,而是在体内达成一种平衡。“长生”药如其名,的确是要人活着,但其实,是要人生不如死。 长生的代价,是时时刻刻,千刀万剐。 萧恒见他用那种目光瞧自己,只说:“梅子,我不能死。” “我的体质异于常人,没那么痛苦,也不是时时刻刻。但最近……观音手发作得越来越厉害。” 他这么轻描淡写过去,梅道然却没有放过,“那这次是怎么回事?” 过了半晌,萧恒才沉闷道:“我觉得……不太好。” “观音手近年发作频繁,已经影响到我的五感。现在是目力。”萧恒说,“蓝衣,我不敢说我能撑到什么时候。” 梅道然静了一会,哑声问:“……什么时候加剧的?” “奉皇五年阿玠遇刺,可能之前还有一两次,眼睛开始时好时坏。”萧恒补充道,“但大部分时间没有问题。” “所以你不顾一切地推行新法。”梅道然只说了半句,剩下的咽进肚子。 第152章 因为你怕自己看不到了。 梅道抹了把脸,说:“钻冰室,洗冷水,也是为了延缓毒性发作。” “有时候也是为了镇痛。”萧恒很坦诚。 梅道然攥着他的手腕,好久说不出话。再开口,只颤抖着叫他一声:“你啊。” 萧恒抬手捏了捏他肩膀,“我总不能死了一了百了吧。那么多兄弟只剩了我自己,我死了,他们都是白死。现在有了阿玠,他太小了。何况,还有少卿。” 梅道然迟疑:“这么大的事,你不告诉他?” 萧恒反问:“你觉得我告诉他,他会怎样?” 梅道然一愣。 萧恒道:“少卿知道了,绝对会四海之内替我求医,就算不会,也会让南秦让灯山暗中探查。他妹妹知道,会没有异动吗?段映蓝那边瞒得住吗?这么一来,朝中和天下瞒得住吗?世族知道我快死,能像现在这么安生吗?咱们的事还干得下去吗?李渡白和裴玉清的尸骨还没有冷啊!” 梅道然深吸一口气。 萧恒看着他,声音颤抖:“而且少卿现在身体这样……我怕他会发疯。变法的事他从前不管,但知道我快死了,你觉得他还会坐视吗?” 梅道然斟酌道:“你怕他反对你。” 萧恒摇头,“我怕他拥护我。” “他那边和我不一样。他但凡支持我,就是站到南秦那些大贵族的对立面,那是他的老师、兄弟和手足骨肉。他又这么长时间不在朝中……”萧恒说,“我怕他为了我,寡助之至,亲戚叛之。我真的怕。” 梅道然张了张口,说不出什么。 如今萧玠重病不醒,再知道萧恒不久人世,以秦灼如今的身体,还能不能经得起如此打击? 梅道然问:“你想怎么做?” 萧恒低头,将那口黑血吐在冰上,道:“他为了我做到这个地步,我怎么都要挨到把他送走。给他把路铺好前,阎王爷也拉不走我。” *** 等萧恒出了冰室,雨已停了。宫道积了一路水,他便趟着月亮往回走。远远地正见有人往这边奔跑过来,直接扑在他脚下。他扶人一瞧,竟是秋童。 秋童一见他,立时带着哭腔喊道:“太子殿下不好了,大君已经割了血,陛下快去看看吧!” 第117章 一一一 裂痕 萧恒赶回来时,听见闷闷的梆子声。众人都不敢说话,极压抑的低泣声里,“咚咚”地不绝响着。 是秦灼在神龛前磕头。 因秦灼信奉光明神,萧恒便专门辟了南暖阁出来,供他祝神之用。 秦灼正俯身于地,没有跪垫子,发髻因叩首撞得松散。手臂上的伤口没有包扎,把白罗袖子洇了一片。面前是一只海碗,红色要满溢出来。 萧恒意识到那是什么时,痛得要把心呕出来。 他赶忙上前,双手穿过秦灼腋下,要从背后架起他。秦灼直接用手臂将他撞开了。 萧恒从他身边蹲下,撕开袍边替他扎紧手臂,向外吩咐道:“拿伤药和手巾来!” 秦灼突然转头向他,问:“你看过阿玠了吗?” 萧恒说:“先起来。” 秦灼不理,堪称冷漠地问:“你干什么去了?” 萧恒没有说话。 剧痛从他的脊柱里啃食着,一会就能蛀空。长生的惩罚是无时无刻。 萧恒强行忍耐许久,等声音不会发抖才对他说:“先起来。先顾着孩子。” 他一手撑地,一手要扶秦灼,僵硬得似个偶人。忽地,极尖利的一声笑迸出来。那笑声的碎片溅向他,将操纵他动作的线割断了。 “没用的。”秦灼直着眼睛,“是报应。是我和你在一块的报应。夺走了女儿还不够,他要把我们的孩子统统夺走。” 萧恒说:“别说胡话。” “萧重光。”秦灼突然叫他。 他不明白似的问:“我为什么要和你好呢。” 这句话劈头一个耳光。萧恒想抱他的手停在半空,滞住了。 恍惚间,萧恒听见喀的一声,是在体内发出的,脊柱似乎被啃蚀着。 他的腰像快断掉了。 他蹲在对面,咬牙忍了一身汗。 巨大的沉默里,秦灼掩面跪在地上,瘦得像个鬼。不一会便撑地站起来,手臂流着血走掉了。他走后,萧恒终于楼塌般轰然跪下。 *** 天亮之前,萧玠开始痰中带血。秦灼脸沉得厉害,一个宫女哭了一声,当即就要拖出去打死。萧恒面色也阴着,佯装同意,赶忙叫人领她下去。 帐子密密垂着,血雾般要淹死人。萧玠的头叫秦灼托着,勉强才能呼吸。 萧恒端过药碗尝了口,仔细咂摸片刻,依旧没有头绪。太医也尝过药,望瞭望他二人脸色,道:“药中确实无毒,但殿下病情陡然转危,臣的确……” “没有别的法子?” 太医一咬牙,道:“臣请刺脉。”又补充道:“这个xue位会很疼。” 萧恒没有立即答应,先瞧向秦灼。秦灼坐在榻边,点了点头。 阿双上前将萧玠袖管卷起。小儿手臂一般都胖乎,像藕节,但萧玠却瘦得能摸着骨头。 太医取一枚银针下刺,那手腕便微微一弹。入肉时徐徐旋动,五指也轻轻颤了颤,等针尖离体,萧玠在昏厥中仍呻吟一声。 太医对光观察针尖,在鼻前嗅过,颤声道:“银针泛青,味腥臭……陛下,的确是中毒之状。” 萧恒当即立起来,声音发冷:“东宫众人,全部去外殿等候。” *** 三月二十六,东宫六率奉旨介入,三司受诏共审。二十七,无招认。 太医的手从萧玠腕上撤下,俯身大拜,颤声说:“殿下脉滞气浅……仍被下了毒。” 萧恒静得听不见呼吸,秦灼一言不发。 萧恒不准人哭,阖宫死寂,只老鸦在外头嘹喨地喊号子,孤苦伶仃地唱道,魂兮归来——魂兮归来——像在喊已经死去的人。 秦灼守着萧玠,整个人麻木而平静。鸦声越来越响,萧玠的脸色越来越灰。秦灼的□□死着,眼底的火苗却越蹿越旺。冰冷的黑色的火。等那火啪地一炸,他上下眼翅子一碰,当即摘了壁上那副弓,夺步出殿门,冲檐上当当当连放三箭。中一空二。 一只幼鸦的尸体当屋栽倒,还不会叫。 梦中,孩子从悬崖上坠落,哭喊着,别不要我、别不要我。 老鸦因失独大放哀声。秦灼将弓一掼,面无表情地回去了。 殿外乌鸦被网尽时,太子用住饮食器物终于查核完毕,依旧没有发现用毒痕迹。萧恒一以贯之的冷静里终于显露了点疯狂征兆。他在空茶盏里喝了一口,说,那都别活。 没有听错,萧恒萧重光,一字一句说:“那、都、别、活。” 尽管这话他只提过一次,之后也没有采取行动。但他放下盏的一瞬,满宫都听见人头落地的声音,骨骨碌碌,滚珠般洒了一地。 萧恒问:“还是没有招供吗?” 秋童低声道:“没有。” 萧恒站起身,把这些珠子一踢,说:“继续。”他的眉毛纵起一点,对秋童说:“从你开始。” *** 从这夜起,萧恒亲自下场,开始了长达五个昼夜不饮不食、不眠不休的审讯。他不吃饭,但吃药。 刑讯期间,腰间铜带鈎被掰开三次。宫人大气不敢喘,看着天子生吞下两粒黑丸,眼亮得吓人。 萧恒说:“继续。”这是他这五天说的最多的话。 同时他微微侧身,在肋下一按,当即一口血涌上来。萧恒面不改色,吞了下去。 果然,肝脏快要坏。 萧玠遇虎时就有了征兆,今年开春以来,安分许久的观音手作祟得厉害,体内两种毒物的平衡被彻底打破。他不得不服用更多的长生丹进行抗衡。 “长生”除了剧痛之外,还会干扰情绪。他心智再冷静,性子再坚韧,到底也是人。 寻常人急躁时,会暴怒、发泄。但萧恒不同,他会动用强大的自制力克服,以保证头脑的绝对冷静。但如此一来,意志消耗严重,身体会自动降低生理需求。 譬如吃饭睡觉。 秦灼不闻不问了五天,这天傍晚守在萧玠榻前,面前饭食彻底冷掉,另一个位子还是空着。 他站起身,转头对阿双说:“看好阿玠。” *** 西阁子没有点灯,更遑论炭火。门外宫人蹲成一排等候传召,门一开一关,每次只入一个人。 这对萧恒的身体是场车轮战,纵使强如磐石,也会水滴石穿。 宫人见他,更往墙根瑟缩,有气无力道:“大君。” 秦灼没有反应,抬手推开门。 阁中昏黑,开了扇窗,有点月光。一个宫女蜷在地上,汗透薄衣。萧恒坐在阴暗里,用手背擦着刀。 是把小刀,一指长,薄如蝉翼。萧恒手似乎不怎么稳,手背上伤口密布,织成血网。 第153章 这很不对。 秦灼盯着他左手好一会,面无表情地撕开袖边。嘶啦一声,地上宫女猛地瑟缩,像被揭开一层皮肉。 他挥手将布料掷到案上。 萧恒一动不动。 秦灼毫无起伏地说:“吃饭。” 萧恒耳朵动了动,似乎才认出来人,眼里有灰光滚了滚,撑着案站起来。 秦灼盯着他,萧恒垂着头,两人相持不下好一会,萧恒才把眼抬起来。秦灼用目光冰冷地逼视他。 萧恒妥协似的先迈开步子,秦灼抬脚在后面跟上。 刚刚眼睛又黑了一会,见到灯火还不太适应。萧恒闭了闭眼,又听见了脊柱被啃噬的声音。咯吱咯吱。他并不担心,有“长生”在断不了,只是有些痛。 ……痛得有些厉害了。 上次这种痛楚出现还是元和年坠崖。也跟现在似的,似千百把斧头哐啷哐啷地砍。那时疲于奔命,也足足养了一个月才直得起腰。 萧恒无声地吸口气,将力沉到膝盖上。 突然,一只手贴在他后背上,轻轻按揉着。 萧恒回头看了一眼,嘴唇动了动,但见秦灼脸色阴郁,还是没有说话。 东宫内殿,阿双已将饭重新热好,见两人落座才退到一旁。秦灼看着萧恒端碗才动筷。萧玠病榻前,萧恒吃得无声无息,秦灼却狼吞虎咽般。两人都没有再提报应的话。 秦灼吃完粥菜,搁下箸问:“查出来了吗?” 萧恒沉默着摇头,筷子刚错开步,他便猛地转过头盯着后头。 阿双正给萧玠掖被子,冷不丁叫他看得发毛,结结巴巴地叫他:“陛、陛下。” 萧恒点点头,说:“姑娘也走一趟吧。” 阿双不料他疑到自己身上,脸上血色唰地退去,却也看出萧恒的精神状态很不对,便不自辨,只立起身微微一福,道:“妾遵旨。” “阿双不去。”秦灼两指捏着筷子尾,打断道。 萧恒说:“她一直陪着阿玠。” “她是阿玠的姑姑。” “她一直陪着阿玠。”萧恒沉沉看他,“少卿,前车之鉴。” 秦灼手指一颤,把筷子撞掉了。 他说的是苏合。 萧恒只说了这一句,眼神突然变得可怖,黑洞洞地看着他。只这么一瞬,秦灼叫他冰得不能动弹。萧恒把头掉过去了。 ……你是,怨我吗? 秦灼心脏忽然抽痛一下,强捺住不肯大口喘气。 萧恒也不肯再看他。他瞧着那人的侧影,嘴唇反覆张合几下,被阿双的叩首声打断了。 她对秦灼俯身拜倒,轻声说:“妾,愿意去。” *** “前车之鉴”一语出时,萧恒只觉世界扑地一响,所有光亮都熄了。接着耳朵里嗡嗡乱叫,头疼得厉害。 他再次陷入短暂失明。 太频繁了。 萧恒怕秦灼看出不对,赶忙把头转过去,一直背身对着他。一面忍着头疼,一面提心吊胆秦灼是否看出异样,所幸秦灼没再开口。但他心中没底,到底不敢再有动作。 等眼睛能看见东西,也不再耳鸣,萧恒才回头,对秦灼温声说:“再吃点吧。” “谢陛下,不用了。”秦灼这么答。 萧恒只道因为阿双,也不敢碰他,只静静坐着,由残羹冷下去。 他们背对着窗。窗外上了月亮,像个女孩子无血色的脸,和帐中萧玠打了个照面。明月面色皎白,萧玠面色青白,相衬之间似一双同胞的兄妹。 钟漏声大得吓人,两人不知坐了多久,梅道然才重新进来,对萧恒抱拳道:“的确没有问题。” 阿双清白。 但萧恒没有致歉,反而眉头拧起,缓慢、认真地说:“裴太宰也来过。” 秦灼扭头看他,也麻木、冰冷地回覆:“哦,是老师。” 他若有所思地继续推断:“老师是南秦太宰,行动必奉君令,他又是受谁指使——是不是我?” “孤要刺杀太子,陛下要如何处置?” 梅道然挺有眼力,一揖之后退了出去,还带上了门。 萧恒要覆他的手,说:“少卿,这不是闹脾气的时候。” “谁他妈和你闹脾气!”秦灼猛地站起来,冷笑两声,“拿我的玉牒,传召裴太宰。梁皇帝陛下亲自刑讯,南秦举国上下与有荣焉!但如果没有问题——”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萧重光,你审的是我爹,我不受此辱。” 他用了“辱”。 萧恒眉头一跳,叫一声:“少卿。” 秦灼后退一步撩袍跪地,纳头大拜道:“恭送陛下!” 第118章 一一二 枕风 太子中毒的消息到底传了出去,裴公海在驿馆听闻,便着褚玉照前来探望,留下一些糕点,并文公的一件紫貂大氅,请他替换。 “保养如新,这风毛还水滑着。太宰多年奔波,想必极其珍视。”阿双说,“春夜寒,妾帮大王换上吧。” 秦灼抚了一把肩上的黑狐狸,便起身解下,换了那件紫貂上身。阿双立在他面前系带子,他瞧着女子瘦削的双肩,轻声说:“叫你受了委屈。” 阿双轻轻摇首,道:“梅统领没有给妾上刑,反请妾宽慰大王。殿下接二连三地出事,陛下承受不了,是关心则乱。” 她忍不住道:“大王,陛下乱了分寸,咱就不跟他斗气了,好不好?从来气话最伤人,你们到如今,不容易。” 秦灼叹了一声,只握了握她的肩。 如此一夜过去,萧玠依旧没什么好转。秦灼眼瞧月亮啪地掉下去,又涂成红脸挂上来。他正背身给萧玠绞手巾再换,忽听见极低的一声呻吟,梦呓一般。转头一瞧,竟是萧玠皱起眉头,嘴里含混嘟哝着什么。 他两行泪涔涔落下。 萧玠无需药石,竟奇迹般地好转起来,太医犹疑不定,只道或许之前的用药起了作用。第二日萧玠醒了一会,也能喂进些薄粥。再过三天,便能如常说话,双脚能沾地。秦灼大喜过望,萧恒也下令解了宫禁,阖宫惶惶之心这才稍作纾解。 萧恒重新理政已至四月初五。李寒死后,朝中世族论以谋逆,削爵处斩者不在少数,独夏、郑、杨三府无罪愆。 夏雁浦捍节而死,夏秋声保卫储君,故前者追封上柱国,天子亲祭之,后者拜为太子太傅,储君师事之。祸兮福兮,夏氏一飞冲天,门庭若市。郑素征战有功,自然也是再加封赏。李寒发丧后,他一个人往李府旧址去,待到半夜才回来,无人知晓他做什么。 天子态度微妙的,是杨氏。 萧恒眼里不容沙子,杨韬隔岸观火,屡有朝臣进谏问罪。杨韬两股战战,只敢连声告罪。天子沉默半晌,道:“温国公生得一双好儿好女。” 杨峥骂父是众所周知的事,而杨观音收殓李寒,更是上上之功。 杨韬伏在地上,已是老泪纵横。 李寒死后,秦灼、太子先后出事,萧恒左支右绌,仍虚大相之位,以夏秋声为正二品尚书令,以杨峥为正三品中书令,器重之意不言而喻。 一日下朝,杨峥前谒两仪殿,隔着帘子,见萧恒正背身坐着,抬头看一幅李寒画像,忽然问:“像吗?” 功臣图都是一个形貌。图中李寒着红衣,拥玉笏,头加素冠,神完气足。杨峥便答:“可追大相风神,服制却有疏漏。” 萧恒仰脸端详,轻声笑道:“他穿红好看。” 杨峥无言可对时,萧恒身形一动,扶着椅子站起来,抬了抬手说:“杨卿入内吧。” 他打帘而入,见萧恒脸色,心有不忍,劝道:“陛下千万保重圣躬。” “杨卿坐,吃茶。”萧恒点点头,指了指一旁椅子,将案上一碟茶盏给他端过去。杨峥未做过天子近身,忙要起身跪谢,却被萧恒按住肩膀,轻轻拍了拍。 他揭盏一瞧,是桃叶。 萧恒问:“杨卿前来,所为何事?” 杨峥端盏许久,还是撩袍跪地,俯身道:“臣万死,弹劾南秦大君秦灼夫妇,私植罂粟,倒卖阿芙蓉,罔顾王法,流毒边境!” 他叩在地上,半晌没有听见天子动静。 历代阿芙蓉屡禁不止,天子登基后以铁腕弹压,才稍见成果。但秦君颇得天子倚重,地位甚至超于李寒。杨峥并非不知天子之怒,只是事关民生,退无可退。 过了好一会,他才闻萧恒道:“阿芙蓉是何时的事?” “今年开春已有地方上奏,但朝中一无动静。秦君任太子太师,陛下颇为礼遇,朝中不乏党羽。臣近日查得,南五州地方官的上奏邸报,竟被不明不白全部扣押,以致如此大事,至今才得以呈告陛下!”杨峥叩头道,“烟火案如何瞒天过海,诸公如何败坏朝纲,陛下,前车之鉴哪!” 一只手扶在他臂弯,萧恒搀他起来,道:“我不瞒杨卿,秦君自去年九月入京护驾后,再未返还。他腿疾复发,十分不好,便将南秦政事全权托付政君温吉。这件事,他不知道。” 第154章 “陛下,罪魁是大君还是政君,真的重要吗?重要的是南秦态度,是诸侯与朝廷的向背。”杨峥颤声说,“政出秦温吉,那代表南秦的就不再是秦灼。大梁需要的是诸侯,而非诸侯何人。朝廷需要的不是秦灼,是南秦啊!” “杨卿。”天子叫他。天子的声音微微颤栗。 他在害怕。 杨峥意识到,天子害怕,因为他说得对。 秦灼一旦失去南秦话事权,那按理说,他也将成为大梁的弃子。天子不需要难揽权势的诸侯。抛弃秦君,或鼓动他兄妹阋墙,对大梁都是百利无害之事。 而萧恒现在,竟因秦灼之势旁落而恐惧。 在天子心中,秦君的份量竟到如此地步吗? “这件事我有数,秦君那里由我来说,我也知杨卿是心系社稷。”萧恒拍拍他的肩,“但我希望杨卿记得,秦君形制比同天子,太子事他……如师如父。” 这就是萧恒的立场。 “大梁礼待的,不是南秦。”萧恒收回目光。 体察他言外之意,杨峥不可谓不惊。 天子私心至此,太可怕了。 杨峥艰涩道:“臣相信陛下制衡之力,但请陛下斡旋之余,莫耽……私情。秦人重故土,大君可以不护卫陛下,但不可能不护卫南秦。” “我明白。”萧恒笑了笑,“我一直清楚。” 他拍了拍杨峥手臂,目光穿过殿门,落向苍穹。萧恒轻声说:“杨卿放心,我受百姓供养多年,无论如何,定当以他们为重。” 杨峥不再多说,只道:“裴侍郎所遗书卷臣已全部造册,新法二稿也刊印完毕。臣斗胆,有事相求。” 萧恒转头看他,“杨卿请讲。” 杨峥退后一步,行稽首大礼,叩首道:“臣乞外放。” “杨卿欲往何处?” 杨峥昂首直视,说:“崤北。” 萧恒定定看他,道:“崤北苦寒。” “有些事情,臣百思不得其解。”杨峥惨笑一声,“臣愿为生民立命,但从没有见过有人能为了百姓割让自己的利益。天子废皇田,死社稷,执宰为了削弱世族甘愿玉石俱焚……” 他身体止不住颤抖,问道:“臣斗胆,敢问陛下,真的要废皇帝?” 萧恒撑着案,眼中光辉晦暗,点了点头。 杨峥两行热泪滚下。他笑了一声,说:“臣想把陛下和文正公当年的路走一遍,想不通的,臣想自己找找答案。” 萧恒蹲下。身,双手搀住他两臂,道:“我失渡白如折两翼,但望杨卿再作臂膀。” 杨峥没有答允也没有拒绝,握着他双手,重重叩了个头。 案上一炉香尽。青烟消散后,李寒红衣含笑,面目如生。 *** 萧恒再回甘露殿时夜色已上。内殿帐子挂着,秦灼背身躺在榻上。榻边放一只药罐,还满着,他摸了摸罐身,倒了一碗放在案上。 他听着秦灼呼吸,知他在闭目假寐,便从榻边坐了会,轻声说:“少卿,我想和你谈点事情。” 秦灼仍躺在床上背对他。 萧恒攥了攥手指,说:“西琼借南秦马道内贩阿芙蓉,政君做的主,你知道吗?” “这知道了。”秦灼仍闭着眼睛,“我会说她。” 萧恒转头看了他一会,才说:“多谢。”又道:“得吃药。” 秦灼便从床边够起药碗,咕嘟咕嘟灌完,又一言不发地躺下。 萧恒有点手足无措,也合衣躺下。两人隔了段距离,只挨着衣角,气息你起我落,如潮进退。烛光浮动里,都有些恍惚。 萧恒正睁着眼看帐顶,忽听身边叫一声:“萧重光。” 秦灼仍背着身,声音似乎有些涩。他问:“你多久没抱我了。” 萧恒深吸口气,从背后抱住他,把头埋进他颈窝里,肋骨硌着他后背,打哆嗦似的喘气。 他一拥上来,秦灼整个人抖了一下,呼吸和眼睫毛交错地颤动,很像萧玠。他们气息胶着着,等到彼我不分时,秦灼终于反过身,把自己缩进他怀里,狠狠抱住他。 相互依靠,相互撕扯,不都这么多年了吗。 早就分不开了。 又何苦呢。 *** 长安今年春日惨淡,难得的艳阳天。大君府后的猎场上,褚玉照挼一羽在手,引弓而放。 几乎是同时,又是嗖地一箭破空,从身后射来,直直刺中靶心。 他瞧着那颤颤尾羽,笑道:“大王好弓法。” 秦灼扶着马鞍缓慢下来,边走近边说:“不比从前了。小时候比射,总输你一筹。记得一年仲秋,阿耶把我的如意带赐给你,我不服,和你打了一架。那时候满脑子都是:你竟敢和我动手。” 褚玉照笑道:“打架这事岂能吃亏。” 秦灼问:“家里不打你板子?” 褚玉照便糊弄:“陈年旧事,臣记性不好,记不清了。”又道:“打了也罢。当年和大王去金河边赛马,碰见的那个神嬷嬷不是说了吗,臣上辈子欠你一条命,这辈子得还。挨打受累,全做还债吧。” “你还像吃亏了。”秦灼笑道,“我阿娘也罚了我,因为胜负未分,我没打赢。罚我去穿针线,七色丝线满满一筐——又不是乞巧。我现在看见针就手抖,早知当日,多送你几根带子也是值得。” 褚玉照也笑道:“没叫大王绣荷包就是好的。” 秦灼玩笑道:“荷包好,荷包能赠有情人。” 褚玉照揶揄道:“那梁皇帝岂不得挂了满腰?” 春阳金辉里,秦灼只淡淡笑了下。 褚玉照将弓放在架子上,正色问:“他待大王不好吗?” 秦灼远望天边,喃喃说:“哪有比他还好的呢。” “比南秦的河山都好吗?” “这不一样。” 褚玉照说:“今年大明山新供了彩灯,有一座灯楼,足有十层,最顶层供奉的不是父母,而是一尊肖像。旒珠十一,红衣白虎。” 秦灼眉头沉,眼角却挑着瞧着他。 “大王离开太久了。南秦百姓日日夜夜,企盼君归。”褚玉照一动不动地回望。 秦灼挪开目光,淡淡道:“等阿玠病情稳定,我就回去。” “臣听闻梁太子病难根治。” 秦灼眯了眯眼,只说:“孤听闻,马道成了芙蓉道。” 褚玉照嚯了一声:“梁皇帝的枕头风。” “鉴明。”秦灼叫他的字,“玩过傀儡戏吗?” 他立弓在地,双手撑着,一只靴子慢慢敲地,悠悠道:“现在线都牵到我身上来了。” 褚玉照忙跪地抱拳道:“臣不敢。” 秦灼没有理,缓缓转着扳指,说:“家里不听话,你也不听话吗?” “臣誓死效忠大王。”褚玉照斟酌道,“西琼种植罂粟、生产阿芙蓉,是其内政,南秦无权干涉。但段氏是公夫人,她亲自开口,朝中很难……” “秦温吉怕她?”秦灼出言打断,“你从前见她不是连马都不下么?倒难得向着她说话。” 秦温吉为南秦政君,按秦律,秦臣遇她需执臣礼。但一些世族大家拘泥陈规,不满她女子主政,更是因此多番劝谏秦灼南返,以免阴阳颠倒、牝鸡司晨。褚玉照为大家子,向来捍卫宗法,自然是其中之一。 褚玉照道:“政君以女子干政,的确大为不妥。但这件事,政君没有做错。” 秦灼不置评价:“我有道旨意,你叫人捎回家。” *** 秦温吉半跪在地上,面无表情地完那道严禁阿芙蓉、勒令她闭门思过两个月的旨意,扶着膝盖问:“是天子的意思还是大王的意思?” 使官道:“政君知道,南秦政事,梁皇帝从来不敢越俎代庖。” 这话说得尊卑颠倒,但没有人觉得有丝毫不对。 秦温吉目光发冷。她替西琼提供市路是为什么,她不信秦灼不知道。 接着,她咯咯一笑,撩袍拜倒,高声道:“臣秦温吉领旨谢恩!” 第119章 一一三 杯酒 使官告辞后,秦温吉撑着膝盖站起来,瞧见儿子在地上捉木剑玩,便对陈子元道:“把你儿子带出去。” 陈子元叫人抱走孩子,走上前握了握她的手,说:“大王不是叫人拿捏的性子,为了几个利钱生间隙,不值当。” 秦温吉冷笑一声:“我他妈缺这二两破铜烂铁?” 陈子元瞧着门外落日,叹道:“西琼和大梁之间,大王早有了决断。” “他决断错了!”秦温吉摔开他的手,蛾眉紧蹙,“萧重光伐秦是迟早的事,他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陈子元,你也清醒点,自铸钱、养亲军,哪朝天子敢继续放任下去?南秦坐大到如今地步,是他梁皇帝自己养虎为患。他乐意枕畔睡虎,别怪到时候命丧虎口!” 她允许段氏借道,并非贪图阿芙蓉之利,只是以此为契机向西琼示结盟之意。琼、秦一旦成约,大梁西南便如生疮瘤。 第155章 投琼背梁,是独立的先兆。萧恒不会容忍。 陈子元忽地想起什么,倒吸口气:“当年梁皇帝南下谈判,你就用自铸钱和自招兵为筹码换大君半年北上……你一早就动了这个心思?” 秦温吉从椅中坐下,揭开茶盏慢慢刮着沫子。她脸孔掩在大红竖领的风毛后,只露出似乎姣好的侧影。 陈子元见她如此,心中便有答案,急声道:“温吉,你要把大王置于何地,太子是他的亲生儿子!” “我南秦百姓也是他们爷娘的儿子!”秦温吉陡然提高声音,陈子元不再说话。 茶盖茶盏叮叮相碰,那手势似在刮一片头骨。她咯咯一笑:“谈判——我本以为秦灼会了我意,大明山见面也是替我来唱白脸。谁他妈想到,他从头到尾就让萧重光迷得五迷三道,就差把南秦拱手让人了!真是阿耶阿娘的好儿子,咱们的好大王!” 陈子元艰涩道:“大王……他是真心想和梁皇帝过日子。” 秦温吉叹口气,将盏子一撂,走上前摸了摸陈子元的脸,语气悲悯地叫他:“他阿耶,过日子,谁离了谁都一样。” *** 长安天气转暖,观音手更欲作祟,萧恒只得多服长生。他虽好忍,疼痛到底难耐,秦灼看他连日脸色不好,太医把脉又未果,只得直言问他:“到底怎么了?” 萧恒自然还是笑道:“没事。” 静夜已浓,帐子还没放,秦灼靠着枕头倚在床上,盯着他道:“上衣脱了。” 萧恒笑着摇头,便将上衣解下,前前后后叫秦灼看了,只有旧伤疤。 秦灼沉沉瞧他,说:“裤子。” 萧恒笑道:“脱了这个,可不只是叫你看看的事了。” 秦灼不理,只静静看着他。萧恒无法,只得依言脱去,将鞋脱在榻边,弯腰把另一双踢乱的软履摆好,这才上榻挨着人躺下。 他皮肉上没有新伤,自然不怕查验。闻着兰麝浅浅,也慢慢合上眼,神思倦怠时,猛地感觉脸上一凉。睁眼见秦灼撑着头,一手抚摸他右臂,突然掉了串眼泪下来。 秦灼哑声问:“你到底怎么了呀……我前一段说话是不好听,可我也和你道过歉了。” 萧恒看不得他这般,忙替他擦了脸颊,展臂抱住他,柔声道:“少卿,和你没有关系,我……” 他张了张嘴,只说:“我好累。” 秦灼无声凝视他,片刻后,将被子拉过来将二人一并盖住。他紧紧拥抱萧恒,像抱一根被摘除的肋骨。萧恒这话半真半假,秦灼没有追究。萧恒不希望他追究。他不问了。 二人这样含糊着,一晃眼又过了小半年。秦温吉虽不忿,但至少明面上再没有经手西琼的事。如此又到八月十五,是秦灼整数的生辰。当年入京还是未及弱冠,如今儿子都大了。含元殿开宴,不为仲秋为贺寿,又是一夜千灯齐明。 即将开宴,秦灼已入座。萧恒正在后殿更换礼服,忽听人匆忙打帘,是秋童快步上前,低声道:“太子殿下的酒水有些不对。” 萧恒动作一顿,已有宫人将酒杯托来。秋童道:“奴婢照例点酒喂鱼,酒一入水,那鱼就翻了肚皮。奴婢不敢声张,先来回禀陛下。” 萧恒蘸了点酒水拈了拈,从鼻前一嗅,沉声说:“是鸩头。” “这不是秦地……”秋童察见萧恒脸色,连忙噤口。 鸩头是一种毒草,长于湿热山地,南秦即为盛产地之一。因其毒性甚于鸩毒,故得其名。 萧恒脸色难看至极,咬牙问:“太子还小,谁给他安排的酒水?” 秋童忙道:“今年是大君而立之寿,算是第一个大整数。裴太宰提议,请殿下为大君祝一杯酒。” 也就是说,萧玠敬酒后,自己要吃这一盏。 萧恒皱眉问道:“裴太宰动过这杯酒?” 秋童道点点头。 萧恒深吸口气。他向外探看,殿门外露着萧玠半个身子,没有探头探脑,穿着礼服拘谨坐着,努力做出个庄重样子。 秋童顺着他目光看去,低声道:“奴婢为殿下换杯酒吧。” “不必,”萧恒的脸隐在玉旒后,“照常进行。” 萧恒面无波动,如常步入殿中。众臣拜见,众臣落座。分馔,赐酒,奏乐,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他甚至没有余光分给裴公海。 裴公海要杀萧玠。 意识到这个,萧恒心底发沉。而开春让萧玠险些回天乏术的中毒一案,也是在裴公海探望之后。 只是,他要杀梁太子,那萧玠的毒为什么会纾解?换言之,是什么让他决定放弃那次的行刺?又是什么让他决定在半年后再度刺杀?为什么第一次下毒极尽精巧、如今手段都不得详查,这次却如此粗陋,轻易查到源头? 是嫁祸? 萧恒太阳xue突突跳着,萧玠已捧酒立起,抬到唇边要饮。萧恒忙叫道:“太子。” 萧玠停樽看他,萧恒便笑道:“太子年幼,无法饮酒,不如转敬大君。”又温声道:“阿玠,给大君捧过去。” 果不其然,裴公海猝然变色,揖手向他道:“大君积年胃疾,怕是不能多饮。” 秦灼案上也有酒水,近日更没有忌酒一说。他自己有些不明其意,见萧玠咬了咬嘴唇垂下眼,忙道:“老师,只吃一盏,不妨事。” “少卿。”萧恒突然打断道,“那就不饮了,给我吧。” 裴公海双眉一敛,终究没有说话。 一盏酒几番轮转,竟到了天子案上。萧恒端起那盏酒嗅了嗅,冷冷注视裴公海。裴公海似知其意,也正襟危坐地与他对视。 丝竹声里,萧恒一颗心彻底冷下去。 真的是他。 “陛下。”秦灼见他脸色不对,忙叫一声。 萧恒被这一声叫回了魂。 在盯向裴公海前,他先看见了秦灼。 身形单薄,面少血色,昔年弓马纵横,如今多病之身。大红白虎的衣冠簇拥,却已经撑不起衣裳来了。 他的枕边人啊。 那盏酒水被萧恒死死掐在指间,像血水,像一个女孩子淡去的脸。 他失去了李渡白,失去了裴玉清,他们一起失去了阿皎,阿玠虽然保下,不过秋叶于风,摇摇欲坠。如今,秦灼真的还能经受住失去裴公海吗? 那是他的老师。 长久肃穆后,终于,他吐出一口气,手腕一动。 ……再放一马吧。看在秦灼和他们死去的女儿的份上,看在阿玠是半个南秦人的份上,再放最后一马。 众目睽睽下,萧恒把那盏酒倒掉了。 他似要开口,却突然单手撑案,遽然起身离席了。满殿朝臣面面相觑,秦灼不免蹙眉,对阿双道:“你跟去看看。”又举樽对众人道:“恭祝各位中秋团圆。” 秦灼心悬着,一时味同嚼蜡。不一会阿双匆忙赶回,低声道:“陛下……不叫人近前。” 秦灼面色发沉,将筷子一拍,当即抽身就走。 阿双心中惴惴。自从永怀公主殁后,秦灼就性情大变,暴躁易怒,身边人动辄得咎。太医多番诊断,只说所受刺激太大,当年生育萧玠元气大伤,此番更是亏损了根底,只得慢慢将养。幸而萧恒从来都是让着他,尽管如此,秦灼脾气还是时好时坏。前几日因萧恒劝阻他吃酒突然动怒,一只酒杯冲面打出去,萧恒也没有躲,刮着脸掉在地上,碎了一地利片。 阿双当时大惊,忙要上前收拾,萧恒只摇摇手,自己半跪下把残片收好,又拧了块湿布,将地仔仔细细擦了一遍,只对秦灼说:“你一会上床,我再打扫一遍。这几日不要光脚了。” 他挽起袖子,蹲着身埋头打理着,颧上一块紫青,肿起个大包,血珠一滴滴地从伤口往下滚。秦灼坐了一会,突然从他身边跪下,抱着他颈项,脸埋在他肩上失声痛哭起来。 萧恒慢慢把湿布包好,远远丢在一边,这才腾出手轻轻拍他手臂,柔声道:“没事,不疼。” 连裴公海都不得不认:“梁皇帝是个好脾气的。” 再好脾气,秦灼也怕。他也察觉得到,自己状态差到无以复加。平常冷言冷语,已是在强忍一些莫名怒火。他怕这么下去,萧恒终会疲于应付,不要他了。 最让他担忧的是,萧恒近来绝对有什么隐瞒他。 萧恒在瞒他什么? 秦灼不敢想,也不敢问,怕一问就要吵。如今快步赶去,后殿紧闭,明显将他拒于门外。 一个可怕的念头钻出来。秦灼强行将它吞咽下去,挤出喉咙的像另一个人的声音:“臣求见陛下。” 半晌无人。 秦灼嗓音颤抖,提高声音道:“臣秦灼,求见陛下!” 这一声喊出来,他整个人都打着哆嗦。阿双忙伸手去扶,却被一把甩开。秦灼大口喘着气,撩袍跪在地上。不一会就一手扶地,脊背弓缩,像哪里在疼。 别……别这样。 我改了,我全都改的……我不发脾气了……你别这样。 第156章 阿双急得红了眼,忙上前叩门。片刻后门便推开一隙,秋童往外一瞧,当即大惊失色,跪上前搀扶秦灼。秦灼当即扒住他双手,急声问道:“陛下。身体不适?” 秋童和阿双偕力扶他起来,道:“圣躬安和。”见秦灼欲举步入内,忙挡在门前,道:“大君留步,陛下谕旨,谁也不见。” 秦灼像没听明白,问:“我呢?” 秋童将头埋得更低,重复道:“谁也不见。” 秦灼深吸口气,拔腿就要进。秋童忙膝行拦住他,头如捣蒜,边叩边道:“请大君可怜奴婢,饶奴婢一命吧!” 秦灼急促喘息着,高叫一声:“萧重光!” 秋童拚命磕头,砰砰声中,无人应答。 秦灼眼睛眨动两下,又两下,点着头后退两步,掉头就走了。 秋童见人回席,这才松了口气,转身将殿门关好,快步赶回去。正见萧恒将帕子从口中拿下合起来,紧紧捏在右掌心。铜带鈎打开撂在一边,和萧恒一起倒在地上。 秋童擦了擦泪,忙倒了盏温水,跪在一边等他缓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萧恒才喘得上气,将帕子往袖中一塞,哑声问:“没知道吧?” 秋童将水递过去,摇头道:“没有。” 萧恒笑了一下,撑着地站起来。将右手往衣摆上擦了擦,那濡湿的血红便干净了。 秋童没忍住,跪在地上泣道:“陛下千万保重。大梁百姓都指望着陛下,太子殿下还没成人呢……” 萧恒叹口气,伸手去挽他,只说:“阿玠小,和你也亲,以后……劳烦你多照顾他。” 秋童泣不成声。 他见萧恒一手捂着耳朵,使劲摇了摇头,忙问:“陛下感觉如何?” “成。”萧恒站了一会,将微佝的背直起来,举步往前殿去。 他一转出屏风,正见裴公海将一碗酥酪递给萧玠,捏了些什么进去。萧玠接过,小口小口地吃着。 第120章 一一四 杀心 萧恒只听脑中嗡地钻了一声,当即厉声喝道:“萧玠!” 他鲜少如此疾言厉色,萧玠吓得一个哆嗦,碗从手中跌落,酥酪浇了一地。 众臣亦是骇了一跳,眼看天子神色大变,从屏风后冲了出来。衣袖撞翻碗盏灯笼,火苗腾腾蹿动。 杯盘狼藉间,萧恒慌张地抱起萧玠,不管不顾地高声喊道:“太医!叫太医!” 有人行刺! 殿中顿时乱作一团。待太医小跑赶到,萧恒正怀抱萧玠跌坐在地,拿筷子按压他的舌根催吐。见他来,忙急声道:“快看太子!” 太医不敢耽误,忙来搭脉,摸了片刻后眉头紧皱,又取金针刺探,查验半晌后方犹豫道:“陛下,以臣拙见,殿下……贵体康健。” 萧恒问:“没有中毒?” 太医摇头道:“没有。” 萧恒指了指地上酥酪,问:“没加什么东西?” 太医得他吩咐,忙端起那只盛酥酪的碗盏。指头一撇,还未说话,便有人打断道:“糖。” “陛下,你儿子要吃糖。” 秦灼正由阿双搀扶起来,神色疲惫至极,漠然道:“臣累了,先回府了,向陛下告罪。” 他要出宫。 萧玠听出他语意凄凉,一时也顾不得场合,忙从地上爬起,上前牵他衣袖,张嘴叫他:“阿……” 秦灼猛然振袖,厉声道:“太子殿下!” 萧玠吓了一跳,整个人都呆在原地,死死咬着嘴巴,眼泪直在眼眶中打转。 ……他忘了,当着人,不能叫阿耶的。 萧恒见状忙把儿子掩在身后,口气未免也沉了几分:“大君,你别吓着孩子。” 灯影人影摇晃里,秦灼这才回过神,只见萧玠藏得严实,独一只小手紧紧攥着萧恒袍袖。他一时心酸愧疚不已,蹲下。身哑声叫道:“……殿下。” 此变不过瞬息之间,朝臣这才醒转过来。已有言官从席中立起,拱手道:“殿下为君,大君为臣,恫吓太子,以下犯上,实大不敬。请陛下务必严惩,以儆效尤!” 他此言一出,群臣似找着靶子,纷纷附和,同参秦君僭越之罪。 萧恒眼前一黑,只觉头痛欲裂,整个人晃了一晃,高喝一声:“行了!秦大君也是太子的长辈,爷伯吃醉了唬他一句,就罪该万死吗?” 他喉头一甜,强行吞咽一口,只怕今夜无法回转。唯恐秦灼看出破绽,不敢叫他多留,便顺水推舟道:“更深露重,大君先坐我的辇回府吧。出宫时叫龙武护卫,一切小心。” 这是要他出去。 秦灼仍蹲在原地,没有起身,定定看了萧恒一会,方改蹲为跪,木然道:“臣,告退。” *** 中秋寿宴以一场闹剧收场,天子对裴公海的怀疑自然被解读为对南秦的敌意。而萧恒已然自顾不暇,草草宣布宴散后,便低声嘱咐秋童:“把太子送回去,叫太医来。”还没走回后殿,就一头栽在地上。 他再睁眼,只见天光大亮。榻边影影绰绰坐着个人,小小一个,正抱着碗轻轻吹药。 萧恒坐起来,轻声叫道:“阿玠。” 萧玠肩膀一抖,啪嗒啪嗒地掉泪,忙抹了把脸,转头强笑道:“阿爹醒了。” 萧恒摸着儿子的脸,涩声说:“对不起阿玠,阿爹吓到你了。对不起。” “臣知错了。”萧玠吸了吸鼻子低下头,“臣以后真的不在人前叫阿耶了。臣今天一直忍住了,就是到最后,就是到最后……” “阿玠是好孩子,阿玠没有做错什么。是阿爹错了。”萧恒将他拥在怀中,喃喃说,“是阿爹错了。” 秦灼自此一去,再未返过宫门。萧恒出宫去过大君府几次,却都没见着人。再往后,他这一段毒性发作厉害,又怕秦灼回来不好瞒住,也没再去请人。他二人忽冷忽热,朝政却依旧风起云涌。 八月二十,西南部族发生了不大不小的动乱,松山营平叛,斩贼首。 八月底,天子趁势下诏,收拢地方马政、开矿权,恢复中央任免诸侯国丞相制度,改革地方军制,改封小部族十余处等等。各有章程,措施完备,史称“奉皇七条”。 自从秦、琼内贩阿芙蓉后,萧恒对诸侯的态度有了明显转变。他可以为了秦灼一再退让,但绝不可能践踏底线。 朝堂瞬息万变,连小太子都有察觉。大梁有太子少年辅政的前例,夏秋声在讲授课业时便有意引导,择了《汉书》中的《晁错传》读,问道:“殿下可知,晁错何人?” “是汉景帝的老师和御史大夫。他因为建议削藩得罪了诸侯,后来诸侯反叛,名义就是诛杀晁错。景帝听从了一个大臣的意见,默许了骗杀晁错的计画。他……” 萧玠突然沉默了。 错衣朝衣,斩东市。夏秋声知道他想到了谁。 萧玠问:“先生为什么要讲这一篇?”在这个时候。 自李寒下葬后,萧玠对他绝口不提,似乎师生情分尽断于此。但他只称夏秋声为“先生”,不是“老师”。 夏秋声叹道:“臣是殿下家臣,更是天下公臣。陛下行事大刀阔斧,恐有削藩之意。” 削藩是什么,萧玠还是知道。他问道:“先生觉得不好吗?” “陛下失之过急。”夏秋声道,“诸侯势强,兵权独立,需得刚柔并济、杯酒以释。与齐国一战后,大梁元气大伤,并不是打压诸侯的好时候。” 他犹豫片刻,还是道:“这不像是陛下会有的失误。” 萧恒如此迫不及待,像是怕来不及什么。 夏秋声见萧玠似懂非懂,道:“裴侍郎与文正公相继离世,内外之政,均出自陛下一人之手。景帝有晁错在,诸侯动乱,还可以斩杀晁错替罪。如无晁错,首罪为谁?” “但晁错并没有罪。” 萧玠眼睫颤动,抬头看他,“一国之君,为什么不惩治罪人,非要找人替罪?晁错死后诸侯依旧发起七国之乱,除掉一个晁错根本不能解决问题。杀了自己的老师,景帝会不会后悔?” 夏秋声哑然片刻,说:“殿下说的是。诸侯之患,如同毒瘤。陛下颁诏,意在溃痈。” 萧玠张了张嘴,脸上的红润欻地褪去,眼前也结了层水做的透明屏障。他突然变成一口被堵死的酒坛,瓮瓮的声音在坛中剧烈碰撞许久,才从坛口——他的嘴中挤出一点声响。全部的声嘶力竭,被人听到的,只有那一点溺水般的余音。 那余音问:“包括……秦大君吗?” 夏秋声如实说:“臣不知道。” “我不希望他们打仗。”萧玠口干舌燥,像哑巴意图说出惊天秘闻般,反覆张嘴,又反覆咽下。终于,他艰涩道:“先生,你明白吗?他是我的……他是我的……” 夏秋声注视着他,缓慢颔首,说:“哀哀父母,生我劳瘁。臣明白的。” 两行泪水从萧玠眼中滚落。 第157章 *** 直到九月,秦灼仍如避世,虽每日派人去东宫问候,但一直没有亲往。 秋风渐起,难得有个好太阳,褚玉照走进院中,正见他一身素衣,坐在梧桐下看摺子。 他憔悴了不少。 褚玉照这么想着,没惊动,只静静立住。秦灼却一直没翻页,褚玉照便知,他在出神。 他故意放重脚步,出言道:“返程的请奏摺子太宰已代大王写好,咱们在京中待这么久,不合适。” “过了今年冬天。”秦灼说,“冬天,阿玠病症没有发作,我就回去。” 今年开春也这么说。褚玉照看着他凹陷的双颊,到底没开口,只道:“如果发作了呢?” 风把摺子吹得一响,秦灼没说话。 褚玉照叹道:“梁皇帝近日的谕旨,收揽军权,各诸侯国丞相由朝廷下派。南秦也有人要到了。他真的对大王毫无保留、毫无欺瞒吗?” 欺瞒。 秦灼面无表情,合上了摺子。 *** 啪嗒一声。摺子从萧恒手中掉落在地。 他另一只手捏住剧烈颤抖的手腕,额上青筋暴起,汗珠凝上眉毛,大滴大滴地砸在案上。脊骨像被一把钢刀磨挫,血肉正被一点一点剔掉。 习以为常不假,但该疼还是疼。 秋童隔着帘子,久久没听见动静,一盏茶功夫后,方听那人将摺子拾起,刚欲开口,便听身边人道:“先让阿爹忙吧。” 秋童问:“殿下不是急着见陛下吗?” 萧玠袖中笼着什么,脸色不是很好,只摇头道:“我等一会。” 他在外殿坐下,秋童察觉萧恒不好,怕萧玠见了担心,也不再劝。直到帘内萧恒开口相问,秋童才道:“太子殿下求见。” 帘中有人哑声道:“阿玠进来。” 萧玠走到帘子前,忽然住脚回头,对秋童平静道:“请秋翁下去休息。” 他已颇具储君仪态,这种稳重浮现在小孩子身上却不可笑,只叫人隐隐心酸。秋童知他欲与萧恒单独说话,便依言将门带上。 萧恒已将自己打点完毕,除了精神恹恹,几乎看不出更多异样,正笑着向他展臂,“饿吗?一会阿爹给你包点馎饦,好不好?” 萧玠却问:“阿爹忙完了吗?” 萧恒点头,觉出有些不对,便道:“怎么了?” 萧玠从袖中拿出一封帕子,四角揭开,露出一只红彤彤的果子,小心问道:“阿爹,这是蛇头果吗?” 萧恒当即变了神色,挥手将东西丢在案上,将他拉到面前,急声道:“在哪里找到的?” “东宫的果碟子里。”萧玠静静瞧着他,“我之前读过……文正公的笔记,说蛇头果状如三角,核桃大小,黑蒂,果实下部有黄斑。今天吃果子前看见了,感觉很像。” 他追问道:“是吗?” 萧恒急促呼吸着,不说话。 萧玠也默了许久,眼睫颤了颤,问:“阿爹,为什么都要杀我呢。” 他眼眶干涩,并无泪水。萧恒摩挲着儿子的脸,将他紧紧搂在怀里。 当夜萧恒守在东宫,萧玠临睡前遭受了又一次刺杀。香炉中的炭火被动了手脚,换成了刺激他发病的千叶香。 萧恒异常平静,没有惊动有司,只替萧玠整好衣裳,对梅道然说:“你带阿玠去京郊柳记铺子,说是萧老六的兄弟儿子,在那边借宿几日。” 梅道然问:“连夜?” 萧恒把匕首拔出来,从袖口上揩了揩,说:“连夜。” 梅道然欲言又止,到底领着萧玠出去。东宫大门轰然合闭,抹掉了天子坐擦匕首的影子。半个时辰后殿门再开,几名宫人奄奄一息,被禁卫拖出门去。秋童听得人唤,忙躬身进来。 一盏昏灯前,他听见萧恒问:“裴公海何在。” 第121章 一一五 君砚 裴公海进宫时天蒙蒙亮。 房门打开,露出阴暗里秋童的脸,手提一盏灯笼,低眉顺眼道:“奴婢相信,太宰也不愿惊扰大君。” 裴公海脸上浮现出心知肚明的神色,微微颔首,道:“稍候。” 他环视室内,明几净台,案上残茶是秦灼亲手所奉。最后,他目光落上衣架,那里盘着条做成大氅的紫貂,老得成了精,没有双眼,却仍幽幽盯着他。 深秋凉,秦灼便把文公那件大衣裳再次转交给他。裴公海鼻息一舒,胡须微微一动,似做了个笑容。接着,他双臂一展,将那条皮毛抖下系好,任由紫貂借身还魂。瞧他欣慰的神情,似乎从他身上复生的是这衣裳的另一位主人。 秋童不说话,只引他上轿。 入宫路长,也静,轿中人只问过一句:“陛下所为何事。” 秋童说:“先叙旧,再送行。” 那人似得到满意答覆,便不再问。 落轿时分,天光初绽。裴公海抬首一看,含元殿门户大开,内外却无人守候。秋童跟在身后,并不进殿,在他入殿之后,在外将殿门关上。 殿中昏昏,只有两盏油灯。裴公海在两粒跳跃的光明后看见萧恒。 他依旧一身乌衣,侧影却似被劈了一半,单薄得不正常。闻他脚步,便展臂一邀,“请裴公入座。” 裴公海依言从对面坐下,开门见山道:“臣昏聩,不记得与陛下有何旧事。” “无旧事,有故人。”萧恒给他满了杯酒,“我的户部侍郎裴兰桥,是裴公的女儿,也是阿玠他阿耶的儿女婚姻。” 裴公海扶上酒杯的手指一颤。 “先文公属意裴公之女,虽无婚书,却有口盟。少卿书房正取自令嫒芳名,名为摘星。裴公当年刺杀秦善未果,全家流放,裴摘星在途中失散,流落长安,入了小秦淮,做了灯山。她这一做,就是八年。” 八年青春挥耗、艳科混迹,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她不甘心。 “她有大好才华,却只能委身烟花,做两地相争的工具。少卿即位后,她动过回乡的念头。但南秦以九品中正制选官,不是她的去处。所以她到了我这儿。”萧恒拈着酒杯注视,像凝望故人水中倒影,“但我还是辜负了她。” “去年今天,重阳,她为了捍卫新法在此碎首。整整一年了。” 萧恒收回目光,将酒浇了一地,说:“她是不世才,合该长命百岁啊。” 裴公海面色不见喜怒,道:“陛下究竟想问什么?” 萧恒把目光楔进他眼眶里,说:“我也身为人父,子女之痛甚于我身。我只是不明白,裴公,你知道她在长安受尽屈辱时,是怎么要求她继续潜伏下去的?” 裴公海似乎毫无波动,“她是裴家的女儿。裴氏世代受秦君之恩,护卫文公遗志,是裴氏的使命。” “做裴家女,是她自己的选择吗?” 萧恒放下酒壶,说:“就像你当年将她许给少卿,她乐意吗?” 灯火跳了一跳。 耳边似乎有女子在问:为什么要把我定给什么人?因为我是你裴公海的女儿,就要攀给秦君做老婆? 裴公海瞧着油灯光,灯花一爆,是一朵盛大的光辉。那火光谢后,油灯盏子似乎变得细细长长,变作小秦淮的红蜡。三声仓庚啼后,角门打开,他坐在堂中,迎来一身大红官袍的少年人。 那是太子遭遇虎袭的夜晚,他第一次见到身为朝臣的裴兰桥。 他的女儿,他的掌上明珠。 裴摘星有她母亲的眼睛。从小到大,她都在用亡妻的目光逼视他。长安一潭浑水,她却越涉越深。 不能这么下去了。 自然,与小时候一样,他们的交涉只有无休止的争吵。最后总要根结到儿时信口而成的姻缘上。 裴公海始终无法理解,“一地之母,怎么委屈了你?” “一地之母。”裴摘星、不,是裴兰桥。裴兰桥笑吟吟看他,忽然问:“太宰,文公夫人的芳讳,你知道吗?” “你放肆了。”裴公海皱眉,“夫人名讳,自然只有君王知晓。” “但君王之讳,天下皆知。高公讳隽,二世惠公讳允,三世讳奕、四世讳婴、五世讳珣、六世讳昕,七世廉公讳炆,八世文公讳淳,九世大君讳灼!但他们妻子留下的,只有父家与夫家的姓氏。她们一生含辛茹苦,上劝丈夫,下教子女,抚养南秦万万百姓。但千载之后,谁记得她们?” 她问,谁记得我? “一门三夫人,这是你的荣光,不是我的。”裴兰桥一字一句道,“我不是物品,不是赠礼,不是你维系家族的攀附。我先是人,再是裴家的女儿。为什么大王可以授予妹妹军权,你却不肯给我一条生路?” 他道:“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大王放任政君主权,朝中已是议论纷纷纷纷。许其军权,并非明智之举。” 裴兰桥好笑道:“当年北上为质的是政君,后来跟随征战的也是政君,她拿军权,有什么不对?” 第158章 裴公海蹙眉:“政君如何,当听大王处置。国事重大,安能随意置喙。” “好。她哈哈笑一笑,“那就不说政君,只说我。” 裴兰桥挺直脊背,大声问道:“阿耶,我的才能,不足以封侯拜相吗?我的功绩,不足以彪炳史册吗?诗赋文章,建言策论,多少男人不如我;恨民之恨,痛民之痛,我比他们都要强!你们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天生我为女儿身,我就要做凤头榜上第一人!” 裴公海半晌无言,灯火之间,裴兰桥一身官袍似在燃烧。 她选择了自焚,但凤凰总要涅盘。肉身死去,魂灵将从香木灰堆里得到永生。他女儿的结局在这个重逢的夜晚就毕露无遗。那是他的不舍、他的痛恨,同时,也是他的骄傲。 他为她的叛逆而痛恨,却永远为她的骄傲而骄傲。 他久久注视裴兰桥,想说,你会死。但这句话从嘴里滚了一滚,出口变作:“为了一己私名,你就要背弃故土、背弃大王,转投他主吗?” 裴兰桥失笑道:“阿耶,梁皇帝的志向,你真的没有看懂过。退一万步说,你不要忘了,大王是诸侯,不是皇帝。我们是南秦,不是齐国!梁、秦同为一脉,你们撺掇大王背离梁帝,何止谋逆,更是有违人伦。常言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梁太子的生母是何人,阿耶,你真的要我再问吗?” “大梁有我的志向,南秦是我的故乡。有关灯山,我不会说。但止步于此了。再多的,我也不会做。” “以沫相濡,未若江湖相忘。”她将背影留给他前,脚步停留一瞬。 她说:“裴太宰,各自保重吧。” 那是他们交谈的最后一句话。 *** 油灯灯火一闪,萧恒将它端远了些,道:“玉清是你的女儿,有句话却从没出过口。我与她相交一场,想问问裴公——你后悔过吗?” 后悔没能带她走、后悔没能早点找到她、后悔当年一时意气行刺不成,连累她亡命天涯。后悔什么都好。 你后悔过吗? 一灯前,裴公海平静道:“她求仁得仁。” 萧恒点点头。 他提起酒壶,当着裴公海的面,毫无遮掩的扳动了壶柄机关。 这是只阴阳壶。壶腹内有两层酒槽,常作深宫刺杀之用。 萧恒给他满了杯酒,道:“这是外邦传入的弥勒酒,不甚痛苦,一刻之内即可气绝,服后面目如生。” 裴公海端起酒盏,笑道:“这才是陛下的正题吧。” “蛇头果,千叶香,以及阿玠初春病重、中秋毒酒,皆出你手。” 裴公海颔首。 萧恒没有流露痛恨神色,只问:“就是为了让少卿回去?” 裴公海反问道:“梁皇帝觉得,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萧恒沉默片刻,问了另一件事:“我想请教裴公,阿玠开春那场大病不明不白,一切饮食衣物均已查验。你是如何将毒下进去的?” “毒并不在太子身上,而在大王。”裴公海说,“东西放在大王佩戴的香囊里。大王日夜照料太子,衣不解带,自然渐染。” 萧恒眉头一跳,道:“但少卿身体无碍。” “大王生育永怀公主元气大损,每日进补,解药正混在补药之中。” “然后你藉机教唆他,阿玠病重,是我二人的报应。你要他为了儿子自愿回秦。”萧恒深吸一口气,“裴太宰,少卿是你的学生,你何忍叫他骨肉分离?有道是爱屋及乌,你对你学生的儿子,就没有半分怜惜之情吗?” “大王先是南秦的君主,再是臣的学生。梁太子先是南秦的威胁,再是臣学生的儿子。”裴公海似乎叹了口气。 萧恒说:“后来也是你解的毒。” 裴公海只道:“解药是这件大氅的熏香。” 天快亮了,灯却仍跳着。案上有几碟子小菜,却无人动箸。殿中布满阴影,似人间布满尘埃,脏得很。为了有人不沾手,另一些人只能自己碰。 萧恒从影子里捉起酒壶,松开机关,给自己满了一杯。他沉沉注视裴公海,问:“既然得手,为何收手?又为什么接二连三地再次出手?” 裴公海看着他,平静道:“正如陛下猜想。” 萧恒两腮线条绷紧,咬紧后牙。 萧玠当时已然药石无灵,裴公海为什么突然停手? 因为他的最终目的是秦灼南返,而非太子之死。 秦灼与萧恒再生龃龉,导火索就是萧恒要提审裴公海。他因此发现,并非只有杀死太子才能让秦灼回来。还有一个方法,就是让二人离心。 什么可以离间他们? 他自己就是刃。 所以他拙劣地多番刺杀萧玠,故意露破绽给萧恒。刺杀萧玠不是目的,他的目的是让萧恒出手杀他。那萧恒秦灼的裂隙将无法弥合,关系破裂是迟早的事。 能在保全南秦的前提下,尽可能不伤害太子。 这是他最大的爱屋及乌了。 “大王……是我看着长大的,他仁善有礼,行事果断。就是有一点,心太软。”裴公海颤声道,“文公当年将他托付给我,我没有护好他,让他之后……受此奇耻大辱。” 听至此处,萧恒手臂剧烈一抖。裴公海发现了什么,似能将萧恒脸上盯破个洞,“梁皇帝陛下,他马上就要逃出生天了,你又来了;他马上就能离开你了,你的儿子又来了。纵浮仙舸越山高,岂料情天恨海总难逃。折在你爷俩手里,他认命了。” 他端起酒杯,笑了一声:“但我不能认。” 那是秦灼。他的使命、愧疚、责任……和学生。 二十余年前,秦灼从他面前跪下,双手奉茶。他但凡饮下,就是接了担子。作为臣子,作为师父。一半的师,一半的父。 秦灼是他无血缘的儿子,是他无血缘兄弟的血脉传承。 兄弟啊。 裴公海双目远望,笼向长安灰霾的天空。天一点点透亮。天之苍苍,其正色耶。亮透了,竟依稀像南地天光。 苍蓝天空下一声箭响,少年文公马蹄高跃,伸臂一抄,将一只紫貂倒提在手,拨转马头冲他笑道:“给你做件大衣裳。” 他那时在做什么? 他在马上揖手,温和道:“臣不敢僭越。”瞧那人眉头要拧,还是说:“大王快议亲了。” 文公没想通二者有什么关联,却也不同他争执,话题也渐渐转到自己未过门的妻子身上。 文公与甘娘子青梅竹马,心许许久。他看着文公笑颜,也笑道:“大王十分属意。” 文公便大大方方承认:“夫复何求。” 天宇寥廓,和风温煦。两马并立,草色如金。 他看了会文公侧脸,也嗖地放了一箭,不偏不倚,正好射歪了远处褚家老三的帽子。趁那人骂骂咧咧掉头的空隙,他们挥鞭就跑,在金河边上,一起放声大笑。 有些事,不奢求,不强求。不逾矩,不开口。 那些少年心事,和文公的其他秘密一起盖了棺、定了论。所有的不能言道,不过紫貂裘抖一抖,一身衣上尘。而那人活着北上前,将大氅从身上解下系给他,嘴皮一动刚想说什么,他便打断道:“臣一定护好少公,大王放心。” 文公一愣,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谁能护他一辈子。”只说:“君砚,你保重。” 他捧起酒碗。 南地冬风似飞刀。那人认镫上马,接过酒碗与他一撞,笑道:“等我回来。” 两人两道誓,一道没有成。 第122章 一一六 逼宫 云外遥遥一声巨响。萧恒举目望去,见太阳傍着鼓声,在窗上露出个头。 到时候了。 裴公海略整衣冠,将大氅重新系好,端起酒杯,问:“陛下知道,我如一死,大王定然会与你反目?” 萧恒点点头,说:“知道。” 这下换成裴公海惊讶了。 “裴公,你忘记一件事。”萧恒手指摸着酒壶,“少卿如知你屡次行刺太子,他可会对你网开一面?” 裴公海沉默片刻,摇头道:“臣不敢揣测。” 萧恒自己满一杯酒,说:“你在南秦威望太高,又是他的老师,他如杀你,南秦朝中就能顺势揭起反旗,征讨他昏庸不义。” 他顿了顿,“生死一念,少卿会不会动你,我不敢赌。但他和我一样,绝不会容忍阿玠朝不保夕的处境。” “为了他。”萧恒伸出二指,将酒杯挪到自己面前,“裴太宰,你的命,只能算在我手里。” 裴公海凝望他半晌,问:“哪怕你二人从此情断?” 萧恒笑了一下,“少卿清高,总要挣个宁为玉碎。我是俗人,有时候觉得,瓦全就挺好。” “这不正是你们想要的吗?” 裴公海久久无言。 晨光里,萧恒端起酒杯,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代少卿,送太宰一程。” 第159章 裴公海相对举酒,微微一笑。 片刻寂静。 一盏酒饮尽,一盏酒哗啦哗啦,倾地以酹。萧恒的酒杯放回案上时,另一只从裴公海指间滑落,当啷坠地。 一头紫貂扑落在地,像数十年前南秦的平野上,它被刺中了胸膛。 外头天亮了,殿内却依旧昏暗。萧恒静坐了会,撑地要起身,忽地膝盖一沉跪在地上。他脸上的血色一层薄面具般倏地掉落,露出白得发青的真实面孔。 他一只手紧紧堵住右耳,另一只手扳住案角,桌案簌簌摇动声里,攥得骨节狰狞。 在和裴公海交谈时,他就间歇地耳鸣,现在如有尖哨钻着耳道,外界声音便隔了一层。只觉有人扑到面前,剧烈摇晃他,不住地说些什么。 他眼前黑了一会,才看清来人是秋童,一张脸泫然欲泣,嘴也张张合合。 萧恒连蒙带猜,看着他嘴型,强撑着问:“少卿怎么?” 听到秦灼,秋童脸上竟露出极度惊恐的神色,尖声叫道:“大君集结人马,进宫来了!” 萧恒脑子还没清楚,“什么人马?” 虎贲军在长安只有一千近身,什么人马能无诏入宫? “是龙武!”秋童急声道,“三千龙武卫受大君调令,外封宫城,内逼含元,已经往殿上来了!陛下,咱们怎么办?” 萧恒似被劈头打了一棍,借由秋童搀扶站起来。 马蹄动地如雷,他却因耳鸣没有听到。 殿外,龙武卫破入宫门,快马开道。而后十人一队,一人三步,左右列队包抄,将含元殿团团围住。 兵刃林立里,领头红衣人翻下马背,疾步冲上阶来。 萧恒直直望向殿外,张了张嘴,干笑一声。 秦灼率天子卫,逼皇帝宫。 *** 昨天入夜,秦灼刚服药躺下,就听门扇一动,收了个人影进来。室内一无灯火,他乍以为是萧恒,一颗心和浑身汗毛都火舌般一跳。待人影再往前,他突然醒转:萧恒比这要瘦。 果不其然,那人一开口便是褚玉照的声音:“臣恐宫中生变,望大王速速解救太子。” 他头皮一麻,忙翻身坐起,捉住人手臂问道:“阿玠怎么了?” 褚玉照嗓音紧绷:“臣收到密报,太子已被梁皇帝迁出东宫。近日或拟诏令,再行废立。” 听到此,秦灼反倒松口气,笑道:“鉴明多心了,他爹只他一个儿子。你莫告诉我,皇帝还藏了别的相好。” 褚玉照从榻边找着个火摺子,点亮灯台时也点亮了自己的脸。他叹口气:“大王曾说,梁皇帝欲废帝制。既然如此,有没有太子重要吗?如今梁皇帝忌惮太子,恐怕……是有了剑指南秦之意。” 秦灼笑道:“多大的人,能叫他爹忌惮,也算长了本事。” 褚玉照看着他,“大王不信。” 秦灼瞧他一会,算是为他的面子,叫阿双取腰牌往东宫探看。 闻得府门一开一合,褚玉照从袖中取出信封,双手呈上,“大王请看。” 就着灯火,只听纸页轻擦。在第一页静了一会,突然快速翻动起来。 秦灼笑意渐敛,眉头蹙起,面色逐渐不好。褚玉照看在眼中,叹道:“何止大王不信,若非白纸黑字,臣如何肯信他动了这样的念头?要收玉龙岩矿脉,这是背信弃义。玉龙岩没有走明账,他当年说着是给大王方便,恐怕早就想好今日这一手!更何况……他还要夺大王太子太师之位。” 太子太师并非什么大名头,但这是秦灼与萧玠在明面上的唯一联系。 夺此职位,无疑是要他二人一刀两断。 “天子之意昭昭,还需要臣等说出来吗?”褚玉照道,“天子不肯立后,除了顾及大王,未必没有惧怕外戚的理由。但大王的儿子做太子,南秦就是有实无名的外戚之国。枕畔睡虎,他焉能不怕!” 秦灼将信捏在掌心,平复下呼吸,问:“可靠吗?” 褚玉照与他对视,“若非证据确凿,臣岂敢上呈大王。” 秦灼脊背明显一垮,沉默许久,还是摇头道:“不可能。鉴明,阿玠是他的独子。” “梁皇帝疼爱太子,本意定然不是害他。哪怕被废,太子也是皇帝的儿子,自然能保一生锦衣玉食。”褚玉照缓声道,“只是,不能做储君。” “太子身上有一半秦人的血。梁皇帝要求大同,先要削藩。让一个诸侯的儿子做储君,那他的宏图大业岂非化为泡影?太子一旦失爱君父,朝中人将他生吞活剥了都不够!夺嫡之争何其凶险,他不清楚,大王还不知道吗?” 他还要再说,秦灼却抬手制止,说:“先等消息。” 褚玉照有些急躁,但还是依言坐下。他瞧了瞧秦灼神色,叹口气,倒了盏热茶。秦灼却不吃,双眼只盯着门外瞧。 约莫半个时辰,终于又闻开门之声。秦灼当即起身,正迎上气喘吁吁的阿双。 她边匀气边道:“东宫守卫森严,对妾多番阻拦。妾将大王搬出来才闯进去,前前后后找过了,东宫的确没有殿下踪迹。” 秦灼终于变了神色,急声问道:“阿玠什么时候出去的?” 阿双脸色不算好看,说:“似乎是下午去甘露殿找陛下,再没有回来。” “甘露殿呢?陛下呢?” “甘露殿没人,陛下和殿下都不在,连秋内官都没影……宫人们一个个嘴硬得跟什么似的,妾再要问,便跪下叩头,只说陛下严命守口如瓶,如有泄露……” 她犹豫片刻,一咬嘴唇,还是道:“杀无赦!” 秦灼心底一凉。 萧恒从不说“杀无赦”的话。这样动辄生死,恐怕大变已生。 他将外袍往身上一套,边快步出门边对褚玉照说:“集结虎贲,出去找人。” 二人一路无言。秦灼脸色铁青,只飞快挥鞭喝马。虎贲军作为诸侯近卫,在京都人数不过数百,皆驻扎郊外。二人从京畿营地落脚,却见人马俱无,帐篷漆黑,辙印满地,辎重粮草不翼而飞。 军营空了。 肘腋之变,瞬息之间。 秦灼跳下马背,拦下一个哨子,鞭子顶着对方喉结,冷声问:“人呢?” 那哨子见是他,忙抱拳道:“一位将军出示私印,把六百虎贲军全调走了。” 秦灼怒道:“放屁,调兵从来以虎符为契,孤的私印何曾示人!” 哨子赶忙跪地,“卑职不敢欺君,来人所持……是……” 见他似有忌惮,秦灼反而沉下气,弯腰捏着他肩甲,低声问:“是什么?” “是梁皇帝的私印。” 秦灼脑中一片空白,都不知做什么表情。 持私印调动虎贲,他的确给了萧恒这样的特权。但今时今日,一藏太子,二削其职,萧恒又不打招呼,直接调离他手中全部兵马…… 真的想夺他的权吗? 那阿玠呢? 此念一动,秦灼如五雷轰顶,什么都顾不得,只欲夺马入宫。褚玉照见他忽忽如狂,急忙阻拦道:“兹事体大,还是先回府找太宰商议。” 秦灼却似未闻,黑马如冷,直往宫门方向刺去。 褚玉照驱马紧跟,疾呼一声:“大王!” 一声马鸣。 元袍遽然高跃,前蹄直立,被硬生生扳过方向。秦灼未置一言,掉头往大君府去了。而等他苍白着脸推开裴公海房门时,室中已空无一人。 褚玉照在榻上找到什么,神色肃穆地递给秦灼。 一条衣带血书。 ——梁皇帝阴囚太子,又诏臣入阙,恐东宫有难,储位生变。臣命在此夕,望南辞拜大王。 褚玉照只听哐啷一声,见秦灼跌坐在椅中,将衣带攥成一团,喃喃叫了声:“萧重光。”又哆哆嗦嗦地再叫一声:“萧重光。” 他见秦灼失魂落魄,忙道:“梁皇帝出尔反尔,弃信忘义,还望大王早做决断!” “怎么可能?”秦灼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他就算要杀老师,怎么敢这么堂皇地召人进宫?” “想安罪名,莫须有又何妨?梁皇帝怀疑太宰挑拨大王与他的关系,恐怕也是早早动了杀心,只是以此为藉口罢了。”褚玉照屏气问道,“他先前有所顾忌,是看在大王的情面上。如今臣只问大王一句话。” “梁皇帝待大王,真的一如往昔吗?” 秦灼嘴张了张,突然大口喘气,溃败地把脸掩住。 “太宰恐怕凶多吉少,太子也是生死未卜。”褚玉照急声催促,“大王,来不及了!” 夜沉如水,水沉如死。阴暗里,秦灼抹了把脸,低声道:“去我房里,拿我的大将军印。进宫。” 他站起来,咬牙啐道:“护驾。” 第123章 一一七 破镜 秦灼一举步,龙武卫便缩紧包围范围般,层层逼上殿来。圈子越收越小、越小越厚,等秦灼跨入殿门,他身后已是里外三层乌泱泱的人墙。墙皮像刺猬壳,每根刺都是出鞘刀剑,锋利枪矛。 第160章 殿门大开,天光已现,秦灼没有出声。 他直着眼睛,扑通跪在裴公海身边,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后,俯身在地,双手渐握成拳。 许久后,秦灼直起身,抬头看萧恒,鬓发微乱,神情木然,问:“我儿子呢?” 萧恒由秋童扶着立在一旁,余光扫到褚玉照,只说:“阿玠自有好去处。” 这句话似有另一层意思。 秦灼只觉脑内啪地一响,什么也管不了,当即扑上去揪住他衣襟,声嘶力竭地逼问:“我儿子呢?我儿子呢!虎毒不食子,那也是你儿子啊!” 他神色太过凄厉,萧恒一颗心被攥得生疼,忙搀住他,开口要劝:“少卿……” 秦灼一把挥开他,倒退两步,指着萧恒道:“萧重光,你好、你好……” 他一句话卡在喉咙里,脚步一晃,一头栽在地上。 一夕之间,地覆天翻。龙武卫受秦灼调令,任务是保卫太子,如今见秦灼责问天子,这才品出不对味来。正面面相觑,天子已半跪下来,托起秦灼后脑将人扶到怀中,吩咐道:“秦大君以为有人行刺,前来护驾。没事了,都去吧。” 他没抬头,脸皮青白,气微若无。待禁卫退散,才对秋童说:“叫阿玠回来吧。好好陪陪他阿耶。” 秋童看他脸色,到底没多话。萧恒把秦灼横抱起来,走到褚玉照面前。 褚玉照弯腰把秦灼背起来。 宫里的太阳红,沾在秦灼脸上,像一层血沫。萧恒抚平他的鬓角,到底没摸到脸上,眼神里说不清包含了什么。秦灼向着太阳去,萧恒背着太阳走,他身子越佝越厉害,突然一个踉跄。 秋童忙搀他一把,叫道:“陛下!” 萧恒摇摇手,不要人扶,自己步履摇晃地往后殿去了。 宫中变故朝野多有听闻,天子却只口不提,纷纷议论如落花,只得随水东流去。此后五日,萧恒罢朝,秦灼告病,个中蹊跷无人得知。 秦灼回到府中,睁眼先见萧玠,狂喜之后忽一阵后怕:萧恒没有废太子,那为什么诛杀裴公海? 裴公海究竟做了什么? 萧玠将蛇头果和千叶香包给他后,他立即提审下毒宫人。人证物证俱在,他再不能信也得信:他的老师,真的要杀萧玠。 也就是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兵围含元殿,他甚至要软禁天子。而萧恒当着龙武卫的面,并没有揭穿他。 第五日的黄昏,秋童奉命迎萧玠回宫,见到了形容枯槁的秦灼。秦灼正盖着黑狐狸大氅坐在院里,见他来,双眼亮了亮,似没见着什么人,又扑地一暗,哑声问:“陛下怎么样?” 秋童等萧玠入了轿子,才垂下两行泪道:“大君,陛下待您如何,你怎可……怎可如此疑他?” 秦灼只问:“陛下怎么样?” 秋童目含不忍,说:“大君自己去瞧瞧吧。” 回宫后,秋童对萧恒道:“大君要来。”萧恒坐了整整五天的冰室,仍不肯出去,只点点头,没作更多表示。等夜上了,秋童见甘露殿门前一盏灯火摇晃,忙迎出去,来人不是红衣,却是一身黑衣。 萧恒上阶,脚步一顿,问:“来了吗?” 秋童见他眼底那点光彩,不忍心摇头。沉默就是摇头。 半晌,他听得头顶笑了一声,萧恒提灯的手腕微微颤着,只说:“也好。” 午夜的月亮白,女孩子未搽胭脂的素净脸孔不过如此。太子和儿子分彼此,女儿和月亮却没有。青天之中,她容光焕发,乌云难蔽。她只要被那双人看见,就是劝和。她找出萧恒鬓边第一根白发时,也目送了大君府辘辘入宫的车轮。 深更半夜,秦灼步入殿中,点亮了甘露殿的一盏灯。 殿中人眼皮一掀,追着忽现的那点光,撞进他的眼眶。顿时,胶漆相投,水乳相融,等两人坐到一块,目光还在依依不舍。萧恒青着眼,秦灼白着脸。萧恒皮包骨头,秦灼行尸走肉,两个人都如同死了一样。 半晌,萧恒才回过神,张了张嘴,说:“来了。” 秦灼点点头,也道:“来了。” 又是一会无话。 萧恒目不转睛地看他许久,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好一会才止住,说:“对不住。但我的确没有骗你。玉龙岩和你的太子太师,没有人敢动。我的私印,前一段,还是交给你收着。我是真的……” 秦灼替他拍着后背,忙说:“我知道,我都知道了。” 萧恒喟了口气,抬手摸他的脸,说:“我知道,裴公海像你的父亲,没有人能比父亲更要紧。你怎么看我无所谓,但少卿,阿玠是我的儿子。哪怕是我的父亲,我也不允许他伤害我的儿子。” 秦灼张了张嘴,听见自己说:“在我这里,你也是最要紧的。” 萧恒摇头笑了一声,没有接话。过了一会,他握住秦灼的手,十根指头不分你我地绕在一处,叹道:“你不要害怕,龙武我给了你,就是让你用的。要不要紧的,你也不会杀我。毕竟咱们这些年了。” 他苦笑道:“咱们这些年了啊。” 这些年。他们的这些年像半个底悬空的大花瓶。美轮美奂,摇摇欲坠。花瓶里镇着鬼,萧恒现在把鬼名叫出来,那瓶子开始由内向外地剧烈颤抖了。从外头晃还好,挪挪地就够了。从里头作祟,不能救,没人救得了。 秦灼耳边突然炸响一声,那瓶子跌下地,碎得尸骨无存。他浑身打着哆嗦,萧恒抱住他,反反覆覆地、像说给自己般道:“你不要怕,我不怪你,我真的不怪你。我知道裴公海对你有多重要。你也不要担心我,我只是这一段有点累着,没有休息好。正好多睡几觉。” “搬回来吧。”他说,“阿玠很想你。” 逼宫闹剧似一场大梦,竟就此轻轻揭过,阖宫上下不敢再提,但瞧他的眼神分明躲闪起来。他一走近,嘁嘁喳喳的声音便收住,等他脚步一迈,又开始交头接耳。人心怕了,这是萧恒也治不了的东西。秦灼不在意,他在意的本就只有萧恒一个。而萧恒呢,依旧待他如常,体贴照料无一不周,但秦灼知道,有句老话:破镜难圆。 他们两个早拼成一面镜子了,你嵌着我,我镶着你。交股厮磨,生死相依。这次叫他哗地打翻在地,只滴溜溜打个转,依旧亮堂堂明晃晃,似乎光洁如新。但秦灼明白,不可能。打了就是打了,如新不是新。或许萧恒的那一半居然完好,先破损的竟是他。从前有人问他,什么心最容易碎?现在他知道了。良心。他良心的裂隙里被种下妖魔的种子,妖魔就透过他的瞳孔来看世界,久而久之,连萧恒都要变成阴恻恻的样子。 而且,萧恒终究不是没有变化。他先发现萧恒的异样,是回来后的第二个夜晚。 两人吹灯上床,萧恒背身躺着,他贴在身后,手臂跨过他肋骨抱在胸前。迷迷糊糊间,秦灼似乎听见有人低喊一声,他睁开眼,只觉身边人肌肉绷紧,浑身发颤。他心中一紧,忙抚萧恒后心,只觉寝衣都黏在背上,深秋时候,这人竟出了涔涔一身冷汗。 秦灼忙抱着他叫:“六郎、六郎。”如此喊了七八声,萧恒才动了动眼皮,两眼黑洞洞地照在秦灼脸上,好久才缓过神,问:“怎么了?” 秦灼问:“你怎么了?” 萧恒默了一会,还是道:“发了噩梦。” 秦灼又问:“梦到什么?” 萧恒反而不说话,静静从他腿上躺了一会,随手擦了把脸,便从他怀里撑起来,只说:“睡吧。” 好容易挨到天明,秦灼私下请了太医,将他形容道了一遍。 太医沉吟片刻,道:“似乎是惊悸忧怖所致,但陛下心性坚忍,如何也不至于此。”觑着秦灼脸色,又说:“臣先开一服安神汤药,陛下用着,当有好转。” 他这话一出,秦灼反倒有些失魂落魄,只应了一声,连太医告辞都没有理会。 萧恒……在怕他。 也是,萧恒这样的人,掏心掏肺地对他,将关乎性命的禁卫交在他手上,却被他背后捅刀,逼宫上堂。他扪心自问,换作自己能受得了吗?换作谁能受得了? 他终于成了萧恒的梦魇了。 破绽如谎言,一环套一环。秦灼发现另一件事时已经过了一个月。 清夜如水,罗帐低垂,他动了心念,抬手摩挲萧恒眉头,问:“你想吗?” 萧恒还没睁眼,就被他俯身吻住了。 睡时衣衫松散,轻易就肌肤相贴。两人呼吸粗重着手脚交缠,猛地,萧恒翻坐起来,将二人拉开空隙。 他避开秦灼的目光,说:“少卿,我有点累。” 秦灼定定看了他一会,说:“那睡吧。” 他先侧身躺下,萧恒在背后抱住他。夜沉如水,气息交叠,欲望尘泥般在水中静静下淀。他一颗心也一起沉下去,溺死了。两人贴耳交颈,就这样一夜无话,睁眼到天明。 第161章 天明之后,萧恒不提这话,替他穿衣打理,照常说笑,彷佛一如往昔。 只是不再碰他。 这般僵了几日,直到又一个黄昏。萧恒推开殿门,只觉暖香扑面,熏得肢骸陶陶。殿中四下无人,只听室内隐约传来喘息之声,朦朦胧胧,也不真切。他往内殿走,见层层叠叠的罗帷低垂,日光昏昏里宛如红潮。萧恒正要抬步,地上却骨碌碌滚下个东西。 龙眼大小的一只铜铃,花纹镂刻,凹凸不平,表面湿淋淋黏了层水。他拾在手里,只觉铃铛尚温,犹自转动,切切有声。 他虽不用这些东西,却也知道是什么。榻上细细吁。气声灌在耳中,萧恒忙夺步上前,慌张打开帘子。 他先瞧见秦灼的脸。 秦灼坐在榻上,鬓发湿透,脸颊晕红,一双眼半睁不睁,正意乱神迷着。他嘴唇本就饱满,如今无声大张着,只从喉间挤出几缕嘶嘶的喘息。一身衣裳仍周正穿着,独去了下裳。他嘴中含混叫了几声,方喘着气道:“还一个,你来……弄了……” 他二人从不用物什。秦灼少年不易,没少遭过作践。萧恒痛心,对此绝口不提,又素来顾惜秦灼,少见他如此神智混沌的模样。 他当即明白了秦灼的意图。 见他在榻前止步,秦灼便抬腿将他绊过来。萧恒由他拥着一探,当即听他在耳边一声尖叫。 萧恒深吸口气,缓声道:“少卿,你放松些。” 秦灼趴在他肩头,断断续续说:“你来罢,就这么……来。” 那人没有回答,手上却加了力,秦灼眼前白光一炸,也顾不得劝他。不知过了多久,方模模糊糊听得当地一声,另一枚铃铛被丢得老远,滚了一地的斑。斑水迹。 秦灼跨在他腿上好一会,才缓过劲来,软着手去解他腰带,却被当即扣住手腕。 萧恒低声说:“不行,少卿、不行。” 热浪浪的情潮退却,秦灼脸上不正常的潮红也淡了。他往萧恒袍子下一掂,问:“你就这样?” 萧恒却说:“一会就好。” 秦灼静了一会,哑声问:“我呢?” 萧恒张了张嘴,还没出声,秦灼就从他身上爬下来,只道:“我泡一会,你休息吧。” 说罢,他将衣袍胡乱系好,颤巍巍地踩履下榻。那只铜铃滚到跟前,叫秦灼一脚踢远,滴溜溜飞去角落,再听不见了。 “少卿。”萧恒叫住他。 默了片刻,萧恒的声音才轻轻响起:“是我的问题,不怪你,少卿,都不怪你。” 秦灼直着眼,瞧着窗上的太阳。彤彤的影子,落上白窗纸,红得像滴血。好苍凉。 他还要怎么要求萧恒呢。萧恒都做到这一步了,他还能怎么要求萧恒呢。 是他的报应罢了。 第124章 一一八 恶语 人为什么不要有软肋?腊月底,秦灼这么问褚玉照。那时他们坐在大君府落雪的院子里一起白头。 褚玉照想了想,说:“以免被人拿捏。” 秦灼掐条脖颈般掐着杯酒,呵呵笑道:“以免自己犯蠢。” 秦灼这辈子做的蠢事屈指可数,大部分集中在奉皇六、七这两年时间。逼宫勉强算情有可原,那第一蠢事的大名就要落到冬祭头上。冬至,十一月,天子携太子、率百官,于京郊祭天。夜宿劝春行宫,宴群臣。 阿双近身侍候,对二人内闱之事有所揣测。从前二人胡天胡地,香炉要燃一夜,常半夜叫人烧水洗沐,更别提翌日清晨枕被狼藉之状。如今却秋毫不犯,当真只同床睡觉了。这二人若即若离的态度萧玠都瞧得分明,她岂能毫无察觉?如今侍立在侧,见秦灼接二连三地饮酒,双颊红得似要掏空气血,暗叫不好。只得低声劝道:“太子殿下往这边瞧呢。” 秦灼蓦地抬头,果见左上方一个小小人影搁下筷子,静静冲他望着。 他这一段心中烦闷,好吃酒,吃得萧玠心中惶恐。有一次避开萧恒饮了个大醉,半夜迷迷瞪瞪睁眼,发觉给他拿帕子擦脸的竟是萧玠。那孩子忍着泪不肯落,只小声道:“阿耶以后要吃酒就喊臣,臣给阿耶端果子。”又哀切道:“阿耶不要吃酒了,我怕的。”他抬头一瞧,见地上杯盘粉碎,阿双也在一旁垂泪,便知醉态十分不好,满口答应道:“阿耶听阿玠的,再不吃了。” 他不及再饮,秋童已绕过来,照例将他的酒撤了。他却抢过来,咕咚灌了一口,这才丢开酒杯,抬头去看萧恒。 四目相对时,秦灼一颗心突突跳着,腔子里那股声音终于喊出来:“臣有本要奏。” 这句话一出口,他心口当即悔得发酸。但开弓没有回头箭,秦灼硬着头皮,振衣出席,走到阶下跪倒,口中道:“陛下元后崩逝已逾二载,天下无母,社稷不安,臣请陛下择立皇后。” 腾地一声。 萧恒竟直接拍案立起,双手紧握,胸膛也剧烈起伏。旒珠纠缠,砰砰作响。 天子当场变色谁都没有想到,四座阒寂,秦灼将头埋得更低。 半晌,方听萧恒淡淡道:“秦大君,这是我的家事。你是封疆之臣,不该多言。” 他此语一出,直接将内外亲疏划了条道。秦灼再说不出什么话,心中又酸又涩,浑浑噩噩地坐回去,连宴散都不知道,由阿双引着往宿处去了。 直到夜深,一根蜡烛烧了一半,也不见人回来。 阿双不知他吃了哪的迷魂药,急得直跺脚,“大王是昏了头,怎能说这样的话试探他?陛下和大王才和缓了些,今日恐怕真动了气。大王如此,岂非将他越推越远?” 秦灼干笑一声:“和缓了吗?” 阿双心下发胀,只柔声道:“陛下他……只要大王的。日子还长,慢慢来才是。”又道:“妾帮大王拧手巾擦把脸吧。” 秦灼不置可否,她便自行合门出去。这边是西暖阁,萧玠当年出生的地方。窗外半张月亮脸凄凄切切地笑着,容光鲜冷。冷光如箭,箭光阴森,阁子里被照得清清楚楚。什么都没变。一筛子干花,一篮子掏成絮状的雪饼,一挂带血气的床帷,一幅灵妃图像,一撇走马灯影,一盆病恹恹的橙子。那时候他和它半斤八两。萧玠出生前他剥了半个吃,等萧恒回来,剩下的半个已经干瘪如现在他的皮囊。 秦灼尚未回神,只觉面上一湿,抬眼见一名宫人形状的二八女子,眉眼含羞带怯,正挽袖替他净面。腰肢轻低,襟口半掩,一痕雪脯露出来。 拧手巾时水滴上了他的衣裳,女子娇呼一声,便上前替他擦拂,“大君衣裳湿了,妾替大君更换下来吧。” 秦灼看惯了这些事,心中冷笑不已。突然,他眉头一敛,擒着女子手腕霍地立起来,冲殿外高叫道:“阿双!” 听得动静,阿双急急跑进来,见此番情景也急道:“是妾失察,太子殿下睡前饮的药弄混了……叫这蹄子蒙混进来!” 那宫女忙哭喊道:“妾是一时昏了心肠,大君恕罪,妾再不敢了呀,再不敢了!” 秦灼静静瞧她一会,突然道:“留下侍候。” 阿双不解其意,心中隐约觉得不好,忙叫一声:“大王!” 秦灼将宫女掼在榻上,冷声喝道:“去找他,说我喝多了幸了他的宫女,就在他床上。叫他来,现在!” *** 不一会,萧恒果然到了。他断然不信什么秦灼召幸宫人的鬼话,这口信滑稽至极,同时又具有报复意味。他明白,这是敲给他的最后警钟:秦灼的精神状态已经非常不好了。 萧恒从门前站住,只胳膊动了一下,将门哗地打开。 他立在门外,里头当即闯出个女孩子,他眼神动都没动,直直凝向阁内。 秦灼坐在床上,手里端着酒碗,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突然来劲似的,仰脖子一口气吞了干净。 萧恒七魂六魄猛地被一棍子打回身,快步走进阁里,劈手夺过他的酒碗。秦灼也不说话,整个人断了气般,耷手垂脚地坐着。二人就这么一坐一立,壁垒分明地对峙起来。 屋里活是个大蒸屉,不说话,便烘得他们寒毛倒竖,上头一层毛毛汗。看谁靠得过谁。 萧恒耐性最好,这回却先干巴巴笑了一声:“立后。” 秦灼头皮一麻,听着他问:“少卿,你就这么想和我分吗?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呢?” 秦灼有些崩溃,双手掩面,喃喃道:“我不想和你分,但你不能、你不能这样,我求求你,你不要这样。” “只是因为这个?”萧恒看着他,“只是因为这几个月,我没法和你……?” 他说不下去。 秦灼垂着脸,“我那样你都不……你连碰我都不愿意了,我……实在没有办法了。” 萧恒不可置信般,问:“只是因为这个?我没法和你做,我他妈在你眼里就不是东西了,是吗?” 突然,他将酒碗往地上一掼,碎片炸裂时,萧恒厉声喊道:“这么多年了!” 第162章 这一声像抽干了他全身气力,他弯下腰,颤声说:“少卿,这么多年了啊。非要我把心掏出来吗?还是说,我在你这儿,和从前那些根本没什么两样?上床就使,掉头就蹬!” 倏然之间,秦灼脸上那点血色褪得一干二净,眼底露出罕见的屈辱,一时说不出话,只怔怔看他。 萧恒叫他这神色炸得脑内一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忙蹲下去抱住他,连声说:“对不起,是我混账,少卿,我说的混账话……你别、你别吓我……你别吓我……” 秦灼竭力挣扎着撞开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往后退了两步,不认识他般瞧着,说:“你一直这么想的,对吧。”又问:“你一直觉得我他妈和你只为了上床,只为了算计为了利益,对吧?” 他听见嚓地一响,胸腔里有什么裂了个口。疼得他要喊出来。他要喊。于是他当即不管不顾、歇斯底里地大声吼道:“萧重光,我到底对你怎么样,你他妈是聋子瞎子,听不出看不懂?我在意的是这个吗?我跟你十来年,你就这么看我,你他妈这么作践我?!孩子我给你养了两个,南秦这六年我回去过几趟?奉皇五年为了你儿子,我他妈三天就跑了回来,不然我老师还能活着,我女儿也不会死!” 忽然,阁子外撞倒了什么,一阵脚步声飞快地跑开。 外头阿双惊呼一声:“太子殿下!” 秦灼脑子里轰地一声,顾不上萧恒,浑身哆嗦着往外扑去,只见阁外空空,萧玠的身影早被夜色吃干抹净。 他一颗心被极大的恐惧攫住,哪怕当年也从未有过。他听见妖魔在自己喉咙里咯咯笑着,拼尽全力才挤出声音。不像活人,如果死人能哭,大抵如此。那妖魔猖狂地大声呐喊道:“找太子,把太子拦下!都他妈去找啊!!” *** 萧玠拚命地抽响马鞭。 跑、快跑。 他大口喘着气,空气干冷,呛得他开始咳嗽。风往脸上挥耳光,眼里有什么被争先恐后地打出来。 他如今懂了事,深夜很少去找双亲。这回宴散,由宫人领着往自己的宿处,想起萧恒秦灼的异样,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隐隐听见有人在门外呵气,道:“似乎东宫就是在这儿生的,当年好大的风险呢。” 另一个问:“那位双姑姑?听说是个姓秦的。” “却是个姓秦的,出身倒是头等尊贵。我捂死在心里不敢说话,说了也没人信。” “尊贵,南秦的政君?” “吓,政君算得什么,当着那位,不也得夹着尾巴做人?” 那人低声说了什么,另一个惊叫一声,旋即压低声音:“不可能罢,你净唬我。男人怎么……” “我也奇呢,不知是这位大君天赋异禀呢,还是咱们陛下本事过人。我当年在这侍候,亲眼见着。别说,秦君叫搞大了肚子,还真有点我见犹怜的韵致。我瞧了,心里都……” “可……他是个男人,怎么肯?” “堕不下来罢了。听闻秦君刚怀上太子,没少动了弄死他的念头。当年秋狝可是风头大盛,迷了多少闺阁小姐的眼。谁料想肚子里早揣了咱们陛下的种!”那人道,“你想想,他若是想要太子,怎会这般不管不顾马上逞能?到底是个男人,真生下来哪叫孩子,那是孽障!不掐死就是好的。你不瞧他对太子多疏远,只怕心里还恨着。” 萧玠心底惊惧,等二人走后才披衣出门,欲找秦灼求证。走到门口,正听见他二人剧烈争吵。 阿耶对阿爹说,如果没你儿子,我女儿也不会死。 他被一棍子迎面抽来般,剧痛中突然清明了。 怪不得。怪不得阿耶不要抱他,厌恶他哭。怪不得阿耶这样期盼那个女孩子。他全心全意地迎接她,彷佛从没有过孩子一样。 本来就没有,他不是阿耶的孩子,他是阿耶的孽障。 原来如此。 萧玠没头没脑地往前冲。天地之大,他没有去处。他的来处不要他,他又能往哪去呢?一个“死”字蹦进脑海,他一勒马缰,红豆高鸣一声,先将自己骇了一跳。 死亡。他那么近地触碰过死亡。死亡长着女孩的脸、苏合的脸、夏雁浦的脸、昆刀的脸。李寒的脸。 ……李寒。 他的老师。托付他、保护他、为他抄书做风筝、为他赴死的老师。他在收到李寒死讯时一闪而过的念头又浮现了,心底另一个声音循循善诱:是你害死了他。 于是他意识到自己有罪。 如果不是我,老师和妹妹不会死。如果我能死掉,阿耶最喜欢最想念的就是我。 我为什么没有死。 他抬起头,迎面青淋淋一片月亮。月下,扶桑巷,李寒的府邸曾矗立于此。 萧玠滚下马背,跌跌撞撞地跑进去。他想找的再不可能找到。断壁残垣,废墟荒草。房屋早被夷为平地,像那人一样,没有全尸。 他顿时被卸掉全身关节般,哗地瘫在地上,一年前濒死的那口气突然爆出来,他大叫一声:“老师!” 身后马蹄声响起,不待马停,那人便跳下马背冲上前,搂住他急切呼唤着。 他愣愣睁眼,眼看那张属于夏秋声的面孔,在这一瞬,和李寒合二为一。 萧玠一头扎在他怀中,终于放声痛哭。 第125章 一一九 悼贤 太子走失后,萧恒搜西城,秦灼搜东城,没料想夏秋声抢了先,将人送了回来。 萧玠已昏迷过去,脸红得异常,竟又发了高热。秦灼整个人绷得像根弦,只在榻前守着。萧恒也不劝,拧了块冰手巾给萧玠敷额头。二人不动不说话,对着儿子坐到天明。 冬天太阳干,像一把黄土撒下去,就这么活埋了人。那把阳光透过窗隙盖在萧玠脸上,堵着口鼻,秦灼从他平静的睡容里看到不祥。青眼圈,白脸皮,灰嘴唇。这是死人的脸色。但他说不出口。 他想起什么,突然慌张起身,拔出萧恒搁在案边的长刀。 萧恒眉头一跳,身形猝然一动,在他割破手腕前劈手将刀挥开。刀飞到阁子门上,哐当一声巨响。 萧恒立得有些不稳,两只眼紧紧盯着他,喘着粗气,不说一句话,一会自己又从榻边坐了。似乎料到秦灼犹不死心,冷声叫他:“坐下。” 秦灼站了一会,到底没去捡那把刀,也坐回去了。 案边搁着一碗热粥,拌了些干菇和肉脯。萧恒拿起来搅了搅,抬手递给他。秦灼接过来,端了一会,又放回去。萧恒也没逼他吃。 午时阳光大噪,将萧玠埋得更深,他手指反倒动了动,再过一盏茶,也睁开了眼。 秦灼大喜过望,忙上前去看,岂料萧玠一见到他,当即极其惊惧,蒙头失声哭喊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萧恒坐在一旁,忙隔着被子抱住他,连声道:“阿玠,好孩子,是阿爹,是阿爹和阿耶。” 听见他的声音,萧玠哭得更厉害,却不再躲闪,不管不顾地往他怀里钻,边尖叫道:“阿耶要杀我了,阿耶要杀我了!阿爹救我,阿爹救我啊!” 萧玠将自己团起来,避开秦灼的手,死命往萧恒手臂间躲。萧恒当即抬头,见秦灼脸色雪白,嘴唇死死咬着,面部肌肉剧烈颤抖。 萧恒张了张嘴,不知要怎么说,只用气声道:“他还小。” 好一会后,秦灼才将手收回去,往脸上抹一把,一步一晃地往门外走去。 门开着,阳光兜头泼下,灌得他喘不过气。原来被埋的是他。 秦灼知道,恶语伤人。他没想到有朝一日他和萧恒、甚至和萧玠会到如此地步。他突然好累。他突然想,要么分开吧。 *** 冬至一变之后,秦灼告病,退居大君府,不上朝,更别提入宫。他闭门谢客后,开始没日没夜地酗酒。 但萧恒截然不同。他似乎永远不会被打垮,有些东西越是压他下跪,他越要站得更直。翌日天子回銮,正式推行“奉皇七条”。同时,彻底废除食邑制度,功臣、皇室以及诸侯,不再受地方赋税供养。 大君府中,褚玉照言及此处,将酒杯一顿。秦灼却仿若未闻,只满盏吃着。 “朝臣功至赐汤沐邑的没有几个,但诸侯受食邑供养,自古皆然。”褚玉照出言警告,“天子旨意何在,不言而喻。这一段对大王又有所疏远,不得不防。”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秦灼双眼盯在酒杯里,“他爱怎么,由他去。” “由他去?”褚玉照见他岿然不动,也带了脾气,“大王是南秦的大王,为一个男人颓废至此,跟商纣周幽有什么两样?要等梁皇帝削藩旨意下来,梁廷铁骑大军压境,大王才肯和他一刀两断?” 秦灼摇酒杯的手腕一停,猛地凑到嘴边,仰头吃了干净。 “我上回逼宫,就是授人以柄。刀我递给他了,要不要断,我说了不算。”他哧地一笑,“断了也好,断了清静。” 第163章 这是一个事吗? 褚玉照定定瞧了他一会,突然说:“还有件事,臣有些好奇。梁皇帝和李渡白,从无私情?” 秦灼终于舍得分一点目光给他,满眼都是“你在讲什么鬼话”。 “李寒的遗物,这两年里朝廷的确一直搜索,但大多是手书遗稿之类。梁皇帝近日下了旨意,在民间大肆搜罗文正公贴身之物,什么旧衣手帕、簪戴鞋履,那架势,跟唐明皇买杨贵妃的袜子差不多。”褚玉照觑他一眼,“郑素给了他一件李寒的旧袍子,本以为会有所消停,结果直接罢了一天朝,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他看着秦灼,“大王,恐怕他待你,也到不了这个份上。” 秦灼叹口气,拍拍他肩膀,两眼似乎有些清明,语重心长道:“鉴明,萧重光就有一点好。” “哪怕我和李渡白滚一个被窝里,他也不会。” 褚玉照静了一会,问:“大王有话给他吗?” 秦灼灌了口酒,反手柄空酒坛扫下桌子。 *** 李寒府邸已成废墟,一片瓦砾中,一刀黄纸也作灰烬。萧恒诵罢一首祝辞,仍穿一身家常黑衣,却被发跣足,以酒酹地后,将一件文士青袍迎风招起。 四下寂静,他扬声喊道:“李寒渡白,魂兮归来!” 无人应答。 萧恒并不气馁,静静持衣等候。没过一会,他眼前忽地一炸,太阳闪了两闪,当即灭了。耳边也朦朦胧胧,风声闹如乱蜂,哄哄往耳中拥去。 观音手竟发作在这个时候。 萧恒心中一冷,当即原地立住,但预料中的剧痛并未袭来。疑虑时,他在黑暗尽头看见个人。 那人看着比最后要年轻,也是被发跣足,手持一件他的旧衣。见了他,露出难得的惊诧神色,失声问道:“不是吧陛下,您还真死了?” 萧恒再见得人,嘴唇却如同焊死,一句话说不出,只一瞬不瞬地凝望他。 李寒和他对视良久,才恍悟般说出第二句话:“是我死了。” 萧恒登时落下泪来。 李寒深吸口气,半晌无话。二人静静对望片刻,他方轻声一笑:“好吧,逝者已矣。死生之际,相会不易。我有疑问,望陛下解惑。” 他问:“我没有白死吧。” 萧恒道:“你为守护新法而死。天下千万人,往后千万代,都会记得你。” 李寒想了想,“我之前拟的那个草?” 萧恒点头,说:“已经刊印了。” 李寒点点头,“新法推行下去了?” 萧恒目光坚定,语气却略有颤抖:“我活着一日,就没有人推得倒它。” 李寒这才吁出口气道:“那就好,别端着了,过来说吧。” 他盘膝而坐,萧恒也从他对面坐下。李寒突然想什么,笑道:“陛下,喜得贵子。” 萧恒也笑道:“也恭喜你,收了学生。” 李寒倒很适应自己已死的身份,问:“老婆孩子热炕头,怎么突然想起我这把白骨来了?” “一年了。”萧恒怔怔看着他一张脸,“渡白,你终于肯给我托了梦。” 李寒不说话。萧恒也没求他有什么反应,自顾自道:“梦见你没有死,死的是我。阿玠出生那回,我死在鹿背山的雪崩没回来。” 他说到此处,李寒眼皮突然一跳,却没有打断,只听他继续道:“你辅佐阿玠,废了皇帝。等你老了,提了一壶酒,进太庙拍了拍我的棺材板。我从棺里坐起来。” 萧恒顿了顿,说:“我旁边空着个位子,明显是给人留的。但在梦里,想不起是谁。好像,没他阿耶这个人。你带我爬白龙山去,越走越快。是个黄昏,山血红,天乌黑,山坡就像把世界切成两半。我们走在坡上,身子在夜里,脚却趟着血一样。不一会,大雪下起来。” “在雪快把我们淹没时你站住,站在悬崖边,看着底下的娘娘庙。那是我和少卿初见的地方。在梦里它在悬崖底,我也不认识这儿。所以我问,这是什么地方?” 萧恒看着他,说:“这时候你转过头,变成了少卿的脸。” “你说:‘这是我的定军山。’” 萧恒呼吸变得艰涩,吞咽一下后才说得出话:“醒来后我按你教的法子开始占梦,占了三次,都是故人。” 他语气有些迫切:“我得见你一面。你到底什么意思,还有什么心愿,你得跟我说清楚。” 李寒笑问:“臣都死了,还得给你解梦?” 他们一齐笑起来。不一会,李寒渐渐收敛笑意,正色道:“我周易并不精通,姑妄言之,陛下姑妄听之。依我看,陛下出了问题。问题你早就知道,也早有答案。” “就在梦中的第三人身上。” 萧恒沉默片刻,拈了拈手指,道:“你说的对。我和少卿,终有一战,终有一死。” 李寒不免皱眉,又听他说道:“我停了他的汤邑供奉。” 李寒心中豁然开朗,沉吟道:“终有一战,终有一死。陛下,你先拔刀,却在授人以柄。” “以臣对陛下的了解,对诸侯动手,先拿南秦开刀。但也只这一刀。”李寒说,“陛下当年平定天下,大君厥功至伟。到时候削藩,就能抬出这个功劳做网开一面的藉口。毕竟,陛下不是没有打压过他,都停了几个汤沐邑了。对功臣赶尽杀绝,这叫不讲良心。陛下是有良心的人。” 萧恒笑了一声。 “而且玉龙岩那三个州,陛下是瞒着臣走的暗地的路子。之前是,以后也是。”见萧恒不置可否,李寒叹口气,“臣从前就提醒陛下,与大君终究殊途,陛下可是一律搪塞过去。” “这次,为什么?” 萧恒有些怅然,“你从前的话,我其实听进去了,但总觉得不急于一时。刚有阿玠,便要等阿玠出生;阿玠出生了,又想等他大一些再说。等他大了,就想,孩子都这么大了,折腾什么呢。他瞧着,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他突然话头一转,“但渡白,我快来找你了。” “观音手,我没有解。我虽顶多算个赤脚郎中,但这点还能看出来。也就是这几年了。阿玠这么小,还是得跟他阿耶走。新的人没有栽培起来,朝政叫人把持,难免又成老样子。”萧恒沉声说,“我得趁活着,都拾掇了。” 李寒没说别的,唔了一声,说:“早点享福,也不错。” 二人沉默片刻,李寒便找话说:“陛下,招魂是要祷辞的。您这学问,看摺子凑合,写词怕不太够。能把臣喊来,真是精诚所至。” 萧恒说:“是你写的。” 李寒双眼闪了闪。 这是属于奉皇年序曲的故事了。 那是个五月,五月榴花胜火。他暂分鸳鸯,李寒没了老师。他在军帐中找到李寒时,这人正趴在地上写字。酒碗一只,破酒坛一口,花生米一碟,服丧人一个,铭一,诔一。 诗稿不胜计。 “窃慕公之高义兮,蹈先圣之遗迹。候余葺此故居兮,迨吉时以归来。*”萧恒看着他,“渡白,圣人不只有你的老师。” 李寒却道:“圣人者,形如槁木,心如死灰。我形犹有喜怒,我心犹有青春。我不是圣人。” 萧恒颔首,“是,世间圣人大同小异,但李渡白独一无二。” 这时,李寒蹙眉捏了捏胳膊,又活动了活动手指,说:“时间快到了。”他忽然想起什么,又问:“有人替我收尸?”不然压根没法招魂相见。 萧恒点了点头。 李寒看了看自己,看样还挺满意,“有胳膊有腿,看来还是个全尸。” 萧恒道:“他们把你找齐了。” 星火已起,理想有继,求仁得仁,还有人记得。 如此完满。 李寒笑道:“那我没什么所求了。” 眼前黑暗透入光亮,李寒整个人镀了层光,圣如神光。同时也如泥人如水,眉毛鼻子模糊起来。他仔细瞧着萧恒,眼看面前人擦亮火摺,火舌将那件青衣舔作飞灰。 这是李寒最后一件衣物,那么从今往后,他们二人再不相逢。李寒是他的悲痛,但萧恒不是沉溺于过往悲痛的人。 李寒身形涣散之际,萧恒站起身,轻声说,渡白。 “我们青简再见。” 第126章 一二〇 芙蓉 萧恒回宫已入夜,刚脱下大氅,秋童便眉开眼笑地迎出来,接过衣裳,道:“陛下,大喜。” 他当了多年的掌事,也堪称喜怒不形于色。萧恒便问道:“哪来的喜事?” “大君府送来的香丸,说陛下严冬体寒,以此滋补最好。”秋童捧上一只匣子,忍不住道,“大君这是给陛下递台阶呢。陛下何不顺势下来,重修旧好。” 萧恒却眉头拧紧,毫无喜色。 这次闹得动静不小,先服软不是秦灼的性子。何况这次的事……不是谁先开口就能解决的。 他将匣子打开,将绸缎里托一枚红色丸子,一枚鹌鹑蛋大小。萧恒便问:“只一枚?” 第164章 秋童点点头。 萧恒将匣子合上,递给秋童,“给阿玠吧。” “一入冬,殿下的确也是手脚冰凉。”秋童还是踌躇道,“好歹是大君的心意……殿下也不爱吃苦丸子的。” “切成两半,再替他兑碗枇杷水喝。”萧恒吩咐了一句,又停了停,自己拿小匙舀了膏子,调了碗温水。又找了把削果子的小刀,将红丸对半切开。 手起刀落,丸子啪嗒裂开,滴溜溜停在案上。 秋童奇道:“这里头还有一层呢。” 他转脸看萧恒,却见萧恒皱起眉头,用刀尖刮取了一些夹心。外头的红皮子里裹一粒龙眼大的丸子,乌黑油亮,黏糊糊的,似乎是种膏体。 萧恒用指头拈开,还不待嗅,登时变了脸色,只问:“都有多少人经手?” 秋童心叫不好,忙道:“自呈送以来,便是由奴婢保管。但在大君府里……就不清楚了。” 这东西明显是些腌臜货色,秋童以为萧恒多少要动怒。结果,那人只接过帕子擦擦手,又啪地抛在榻上,说:“你拿一半,亲自送到他阿耶手上。再叫梅子来,我有事找他。” 秋童不敢耽搁,命人传召梅道然后,便出宫叩响大君府的角门。候了约莫一刻,秦灼方召他入内。又过了一刻左右,内室门帘一动,秋童躬身退出,对阿双道:“大君叫姐姐进去。”也不叫送,自己悄默声来、悄默声走了。 阿双一打帘,叫热烘烘的酒气熏得脑仁疼,忙从香合里舀沉水香来焚,又要推窗透气,便听榻上有人懒懒道:“你先来。” 她瞧壶里有滚水,只道:“就来。”烫了条手巾,挽好袖子拧罢,这才往榻前去,将手巾递给他擦脸。 秦灼接过来擦擦手。他倒提的酒壶丢在案上,一身酒气,脸也通红,但眼神清明。他语气稀松寻常,将扳指转下来,仔仔细细擦着,头往案上一撇,说:“我吃了一半,给你剩了一半,这吃吧,美容养颜的。” 他从前的糕点,也常分给阿双吃。阿双神态只微露疑惑,问道:“生嚼吗?” 秦灼略作思忖,将半盏残酒递给她。 阿双捧过杯子,又将那半个丸子拿起,抬手要合进嘴里。突然,秦灼扬手将东西打翻在地。杯子也没碎,滴溜溜打了个转,杯口朝下,一座五指山般,将那黑心东西牢牢压死了。 秦灼靠在榻上,鼻息沉沉,半天不说话。阿双惴惴坐了片刻,听得灯花一爆,秦灼也开口:“是阿芙蓉。是以我的名义送入宫中,请他阿爹吃的东西。” 烛心又噼地一响。秦灼双眼被照亮,轻笑一声:“真当我死了。” 阿双后背黏一层汗,知道秦灼方才是试探她,更不敢随意接话。 半晌,方闻秦灼又道:“他阿爹明令禁止这玩意,走的应当是暗处的路子。你偷偷叫人去问,谁能摸得着货,花重金请人来一趟。别到家里,另赁间屋子。” 他顿了顿,说:“避着点鉴明。” 阿双沉思道:“大王是怀疑……” 秦灼把另一只酒杯递给她,阿双便吃了一口。秦灼乜着灯,将扳指缓缓推上拇指,道:“拿我的灯笼,让灯山查一件事。” “重阳清晨,是谁调空的虎贲军大营。” *** 太医深夜入宫,却不料天子叫他辨认此物。先观其颜色,又以金针剔取少许,微微拈摩,于蜡上炙烤。白烟如缕,焦香浅浅。 太医思索片刻,道:“这阿芙蓉膏用料新鲜,制成不过半月。烟蓝白,粘如蜜胶,闻之有香木遗味,以臣所见,是西南地的罂粟种,应当是‘血英’一科。” 萧恒皱眉,“西南?” “是,‘血英’喜湿热,好丘陵,盛产于琼地。只是如何流入京中,臣不得而知。” “臣去查了,这玩意是市井货色,一抓一把。送的人也是泥牛入海,摸不着路子。”梅道然正侍坐在侧,“大梁禁绝阿芙蓉已久,但臣听闻,近期京中子弟以此为尚,少服些许,以振榻上雄风。” 那就说明流通广泛,且能批量生产。 太医忙道:“的确,肃帝元和年时,阿芙蓉膏曾作帷中秘药,只是没有揭到面上。” “当年在潮州清剿就大费力气。一些酒馆茶馆颇为流通,名为饮食,实为暗娼。”萧恒沉吟片刻,“梅子去打探吧。摸到上游,就能收网。” 殿中只燃灯一盏,烛火昏昏。太医察觉天子面色不善,便也告退。梅道然瞧着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陛下只问此物的老家,就不想知道是谁下手吗?” 萧恒脸隐在阴影里,道:“问来处,是我担心秦温吉对少卿阳奉阴违。” 还真是如此。 秦温吉为西琼提供马道,原本只是内输阿芙蓉至大梁边境。秦灼对她加以申斥,她明面遵从,背地却将手伸到长安来。至少西琼的阿芙蓉,若是没有这样的得力助手,很难在长安广泛流通。 梅道然正想着,便听萧恒又道:“至于别的,心知肚明罢了。” 梅道然听得一愣,忍不住道:“多番刺杀储君,如今又毒害天子,就算了?就完了?” 萧恒不说话。 昏灯前,梅道然目光从他脸上逡巡一会,嘴唇一张,吐出几个字:“陛下,你完了。” *** 于老九是长安城有名的香药贩子,消息灵通,货源广泛,除了低价香料的明面生意,暗地里也倒腾些明令禁止的玩意。眼看就到年关,正愁没什么充充家底,一笔大买卖就砸到了头上。 前来交涉的是个女子,头戴幂篱,一瞧就是大家丫头。前两回只要了些膏子回去抟丸子,第三回来,特意戴了帷帽,进到里间,说:“只吃丸子不过瘾。” 于老九接话道:“想来点别的?” 女子笑道:“妾说了不算,还请掌柜移步,我家郎君有请。”又解下荷包放在柜上,道:“这算是定金。” 囊中金子足够他三年吃用,于老九谄笑连连,叠声答应。 二人一起登了油壁车,窗都用木板钉死。约莫小半时辰,二人落脚,女子方引他入院。院中梅含粉苞,假山带水,松柏幽森,好不雅致。女子再推门,打开两片锦绣帘子,当即觉得暖香馥郁,肢体酥软。 女子笑道:“妾引贵客来了。” “请坐,看茶。”声音是从妃榻上载来的。 榻上倚着个素衣男人,外披黑裘,头发松挽,容貌艳丽却毫不女气。于老九眼直了直,屁股沾了个椅子边,问:“不知郎君想要点什么?” “你的东西我吃了两次,的确见好。但这几天不大够用。”男人拿把玉如意,有一下没一下敲着腿,“膝盖的老毛病,天一冷,发作得更厉害,连觉都睡不成。” 于老九故意问:“郎君想来点猛药?” 男人只笑而不答。 于老九会意,涎着脸笑道:“可巧,我给郎君带了一兜家夥,要不您先试试?” 他说着从随身布兜里掏出一只乌黑饼子。男人眼神闪了闪,那女子便啊呀一声,道:“这东西虽金贵,但多少有味道,娘子闻见怕要生气。” 男人似乎也作难,拧眉犹豫,“但不在家里,也没有别的去处。” 于老九忙道:“我知道地方,只是没有贵府这么高雅。一些背着玩的,总得搭夥不是?郎君若是爱清静,单间也是有。” “清不清静倒是其次,我只怕夫人知道。”男人笑道,“女人家闹脾气,为了这事,连手都不叫我沾了。” 于老九听出他言外之意,忙接茬说:“郎君要是想玩点别的……咱们也有。虽比不得从前的小秦淮,但也是十七八花朵般的姑娘,管够。” “不是说陛下封了娼馆吗?” “陛下还要禁这东西呢。天高皇帝远,哪能都管过来?” 男人玩笑道:“这可就在天子脚下。” 于老九也不怵,笑嘻嘻道:“郎君放心。别人弄不来的我都有,为什么?咱们上头有人罩着,查不着。就算查着了,朝廷也得睁只眼闭只眼。哪怕陛下,也得给点薄面。” 男人似是不信,“这么厉害?” 于老九端起茶盏灌了口茶,有些神秘莫测,“当今天下能和陛下称兄道弟的哪有几个?首屈一指的就是这位——” “南秦头子,大君秦灼。” 玉如意从半空一滞,又缓缓落下,继续在小腿上笃笃作响。男人似笑非笑,颔首说:“是这样。” 一盏茶毕,于老九便出了院门,由女子相送,仍一直戴着帷帽。两人一起登车回闹市,临别时,女子新解了一只荷包给他,道:“什么时候能到地儿瞧瞧,烦请来个信。” “只怕要到年节。皇帝这段查得厉害,宵禁也严起来。真要等官军休息,近期也就这个时候了。”于老九正说着,突然见窗上似有影子一闪,忙推门出去。见外间仍是那三三两两的散客,只道眼花。 待女子登车时,香药铺子对过的茶铺里,一个蓝衣男人将茶碗一空,把五枚铜钱一排,抽身走了。 第165章 第127章 一二一 黑玉 除夕夜好大一场雪。 家家灯火通明,雪花如席后,饭香浮动。长堤下,五十左卫带甲埋伏,身积薄雪,手脸通红。 “大过年都辛苦,端了这个窝子,我请弟兄们吃酒。”梅道然右手按刀,左手一压,示意众人矮身。 “成啊。不过卑职等这么多人,得把将军吃个倾家荡产!” 梅道然笑道:“咱找陛下掏钱。” 爆竹声沿街齐响,震达云霄。众人只交谈这几句,一动不动,直潜成堤下影子。 梅道然正掐算时辰,忽听有人急声叫道:“将军,东边有人来了!” 是个年轻兵将,扶着盔绷紧声音:“卑职瞧见脸,似乎……是秦君。” 梅道然心中一跳,忙抬头去看。他夜中目力好,瞧见一前一后穿斗篷的人影。后头个头的确和秦灼相仿。他问:“确定吗?” “总有七八分像。”那兵将犹疑,“或许卑职眼花……只是,秦君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一户屋门突然打开条缝,那二人左右一顾,相继入门。 “时辰快到了,”副将催问,“将军,还要不要突入?” 梅道然咬牙,拽下腰牌一投,“我带军留守,快持此令面见陛下!” *** 室中灯火昏昏,陈设简朴,不过是寻常人家。于老九推开靠墙柜子,露出地面,又轻轻搬挪,竟将地砖撬起来。 暗道! “难怪陛下多番查剿暗娼,也没有找到这个地方。”秦灼揭下斗篷,微笑,“贵主足智多谋,令人钦佩。” 良家正是最好的伪装。 “我为郎君照路。”于老九递给他烛台,自己举起油灯,先行下了暗道。秦灼一掸衣裳,也紧跟而下。 脂粉,烟雾,暗香。 秦灼刚下去半个身子,这些便如生指爪地黏上来。他转脸一瞧,当即眯起双眼。 地下空间足有一丈深,里面起楼阁,丝竹嬉笑不绝于耳。上下两层,朱檐画帘后白烟冉冉,如云生户。灯都红着,隔着门瞧,人都是一个个黢黢的影子。吞云吐雾,面目可憎。 秦灼不动声色地一掩口鼻,笑道:“人道天上宫阙,未知地下亦有瑶台。” “郎君谬赞,陛下登基后风声太紧,比起当年可是九匹马都追不上。” 于老九落了地,伸手要迎他,秦灼却换手举烛台,另一手扶梯,不动声色避开。 于老九毫不在意,笑嘻嘻道:“这下一层是通铺,穷酸的没法一掷千金,一块聚钱在这边玩玩。上一层是雅间,我引您去这儿。” 楼上与寻常酒楼无异,室中设屏风,挂书画。等秦灼坐定,另进两个丫鬟摆香炉添瓜果,举盆请他净手。 于老九搓着手谄笑道:“那我将人给您请来。” 秦灼取一锭金子,笑着交给他,“劳烦。” 没过多久,厢门又被轻轻推开。进来的是个女人,裙如彩云,颇有姿色。她从秦灼下首坐下,打开一只鎏金小匣。 里头是一块五寸见方的乌黑膏脂,镂刻花纹,好不精致。旁有未曾见过的器具,剪形、钳形、鈎形,共七八件。女子一一取用,姿态优雅,只如烹茶调香,自成气度。 秦灼却将眼睛定在她脸上。 女子似乎很适应这种目光,只得体微笑。 半晌,秦灼挪开眼,不动声色地深吸口气。 这是当年在小秦淮,引他上翠微阁的女人。 萧恒废妓馆,小秦淮只得关闭,之后却未有音频。自此,“灯山”中人出现在这种隐秘场合,只有一个解释。 此处,是第二个小秦淮。 碗盏轻挪声响起。秦灼回神,见她捧一只莲花盏在案上,里面是半盏黑色药汁。如此事毕,女子轻轻躬身,只道告退。 “娘子稍待。”秦灼叫住她。 他没有拿灯笼,便将案上一盏蜡烛递过去,含笑道:“灯火三两献罗汉,蜡纸五钱请佛王。” 女子微露讶然,抬眼与他对视。灯火下,秦灼眼珠明亮,有如金丸。 这句话是灯山暗语,大意是:我是握有重要信息的人,想请见你们最高级别的人。 女人接蜡在手,问:“什么佛王?” “黑玉佛王。” 指阿芙蓉膏贸易的顶头人。 女人将信将疑,只道:“灯油不够了。” 秦灼笑道:“我愿为贵地再捐三百朱蜡,此后另捐三百于阳陵祖师墓前。” 灯山的最高领头人称“红烛”,第一代红烛正是他的姑母秦淑妃。而世人认为淑妃葬于阳陵。 秦灼不仅是以此自证身份,又重新表明,只有和“红烛”同等地位的人,才能和他面谈。 果然,女子目光一闪,嫣然笑道:“郎君稍候。” 门扇重新关上。秦灼从袖中掏出扳指,缓缓推上拇指。 这里的东西秦灼一概不动,等人一走也将香泼灭。他静坐一会,听得门外脚步渐近。推门声响起时,他抬起头。 对方扶在门后的手突然一卡,一动不动停在半空。 片刻寂静后,秦灼嘴角一抬,咬牙切齿地啐出三个字: “陈、子、元。” *** 外头雪已止了,爆竹的硝烟和饭香也生了冻,成块的结块成片的连片,个个分明,撑得鼻腔疼。众人腰间有酒囊,也不敢解下来吃,一怕误事,二怕冷舌根碰热酒,整个要断到嗓子里。 萧恒走到堤下,马蹄放得轻,刚把黑斗篷丢开人便钻到阴影里。众人见他,齐齐让道。他靠到梅道然身边,问:“没看错?” “大抵差不了。” 萧恒点点头,“那等着。” 梅道然深深看他一眼,向后低喝道:“传令下去,等刚才的人走了,再按原计画行事!” *** 灯光昏沉里,陈子元立在门外,露出一口白牙,笑容有些生硬:“如果我说,我也是叫人带来的,你信吗?” “原来如此。”秦灼点点头,“那你是干什么来的?” 陈子元呵呵笑道:“家丑,家丑。” 虎头扳指由食指摩挲着,一下一下地伐。秦灼笑意如旧,陈子元却只觉室内发冷,连手背都起了层栗。左右张望一下,忙走进室内将门合上,斟酌半天,只好道:“你妹妹说,你和梁皇帝……不和睦,叫我来一趟,了了给她报信。” 秦灼点点头,“消息真灵通。不只这桩事吧?” 陈子元气急败坏,跨到他对面坐下,“亲哥,我能算计你吗?” 秦灼只盯着他。 陈子元败下阵来,“还有就是小秦淮倒了,灯山那些人没着没落,说新有了落脚,叫我来瞧瞧……” 秦灼打断道:“我不是叫他们都回南秦么?” 陈子元摸了摸鼻梁,纳罕道:“没听说啊。” 灯山已经不怎么听他的话了。 秦灼不语,从袖中捏出半个丸子,丢在他面前。 陈子元捡起来瞧,从手中又搓又拈,疑惑道:“黑膏?你怎么弄来的?” “借花献佛,差点进了他阿爹的肚子。”秦灼淡淡道。 “温吉?”陈子元骇得目眦欲裂。 秦灼盯着他,一言不发。 “我真不知道这事!我知道这事能由她乱来吗?”陈子元百口莫辩,一急就上手摸脑袋,突然灵光一现,“大王,听说你俩分房了?是不是萧重光力不从心,自己……找了个助力的?” 桌案哐地一声巨响。秦灼猛地一拍桌子,以手指他,浑身发抖。 陈子元常与他玩笑,亦多打趣萧恒,不料他反应如此之大,连忙伏地跪倒。半晌,方闻极轻的一缕叹。怒火如沸,撤薪乃止,火停后的余怒,只有这一丝轻烟。 “子元。”秦灼哑声叫他,“老师死了。今年重阳。” 陈子元大惊,一时说不出话,许久后才道:“没听见信儿啊……” 秦灼神色疲惫,伸手捏了捏鼻梁,“我的主意,秘不发丧。他要杀阿玠,重光忍不了。他削诸侯汤邑的圣旨刚下,再传来他赐死太宰的消息……” 他没有说下去。 外头弦歌浅浅,《妾薄命》仍唱着:“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 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莲花盏中药汁已冷,鲜香散去,隐有异味。秦灼似忍耐至极,压低身子,一只手按在他肩上,问:“子元,你我相交多年,你给我句实话。我到底要怎么样你们才能善罢甘休?阿玠这一年出了多少事,他阿爹那么一个人,已经快被折磨得发疯。阿芙蓉我明令禁止,也下旨申斥过她。秦温吉呢?得寸进尺,一手遮天,东西都倒到京城来了!真当我是聋子瞎子吗?” 他喘息一阵,沉声道:“我儿子要杀,我枕边的也不放。子元,我真的骄纵你们到如此地步吗?” 陈子元连忙叩首,“臣不敢,臣愿为大王肝脑涂地,二十年来未曾改变。温吉是大王一奶同胞的亲妹妹,只是性子暴烈些,她一颗心里只有大王,臣和儿子都在后头。她怎么会,又怎么敢!” 第166章 秦灼叹口气:“子元,我阿耶和秦善也是一奶同胞。” 陈子元头皮一麻,高声道:“大王!” “我的妹子我清楚。她的确一心为我,但耐性不够,觉得我偏向外人,未必做不出废立之事。阿芙蓉一事,也是逼我就范。她要我知道,我明令禁止的事,她大政君偏能瞒天过海。她想反,就能反。” 哐啷一声。一只青石扳指掷在地上,在陈子元面前骨碌碌打个转。 “叫秦温吉北上见我。要么来,要么,她自立吧。” *** 秦灼走时已近子时,陈子元立起来,随手撕了块衣角,将扳指四四方方包好。门上影着个人形,陈子元推门出去,那女子正在外等候。 陈子元点点头,叫她:“绿蜡。” 女子不卑不亢,微微一福。 陈子元将扳指揣进怀里,问:“买卖做了多久?” “去年底就开始了。” 陈子元心中一咯噔,秦温吉和西琼的明面交易在今年开春,灯山这里竟还要早。他隐隐觉得古怪,又问:“刚才那位,谁带来的?” 绿蜡说:“听线人于老九的信,这是个要高价收购黑膏的。本以为只是来玩,后来却道出灯山暗语,又要找黑膏的主事,妾才请您一见。” “我并不是黑膏的主事。”陈子元沉眉看她。 绿蜡略有疑惑,“但妾收到上头的信,说黑膏掌事今日来此审查情况。郎君又有上头的玉符信物……” “我是上头人,但审查的,是灯山。” 秦温吉是上线,陈子元代她来,自然也是上头的。但是上头派来审查什么的,却被人刻意模糊,偷换概念。 那秦灼这次要见的本不是他。 又该是谁? 陈子元心中警铃大作,问:“你平常管着什么?” “在外排演歌舞,对内……记账,传账。” “那就是管收放消息的了。”陈子元眉头一拧,“那你今日为何进屋伺候,还偏偏进了这间厢房?” 女子刚要回答,忽听一声巨响炸裂,楼阁一晃,整个地下庄子都隐隐震颤。紧接着,数十甲兵蜂拥而入,封死各处信道,一门一户持刃查抄。 底下有人高声喝道:“禁卫在此,凡敢逃逸者,以谋逆罪论处!” 陈子元扶栏探头,见一个蓝衣拔出长刀,厉声呼喝。他身边站着个黑衣人,似有所感,猛地抬头。 他静立在楼上,与那人对视许久,突然笑了一声:“梁皇帝陛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了!” 霎时一静。 陈子元面色不改,背手踏下楼梯。 此时,各室查抄也已完毕,楼中众人全被围在底层中央。不论男女,个个衣衫散乱,掩面伏地。家夥也集中堆放,花样俱全,有丸药、香料、点心、膏脂,拉拉杂杂堆积如山。更抬出十多口半人高的箱子,均用封条贴死。脂粉气混着异臭,浓得呛人。 陈子元从他对面站住,口气有些郎当:“买卖不成仁义在,就算一刀两断,连曾经枕边人的家都要抄?” 萧恒只沉沉看他,“他沾没沾?” 他俩这一段冷着的事陈子元知道个大概,闻言不由冷笑:“这知道急了,早管着干什么去了?一个多月不闻不问,能耐啊!晚了!再说,他沾了怎么样?有本事就按大梁律法办,叫梁太子观刑,当街斩了他!” 他在这儿横眉立目,梅道然从副将手中接过一只莲花盏,递给萧恒瞧,“这是大君那间厢房里的东西。” 萧恒神色突变,厉声喝道:“左卫听令!” “请陈将军回驿馆休息,保卫将军安全,务必寸步不离。此处人、物就地查封,一切从梅将军令,年后开朝回报。” 说罢,他没作停留,立即走了。 第128章 一二二 情火 大君府灯笼摇晃。萧恒踩着残雪快步闯入,面色如铁。 阿双拦不住,只得道:“大王已经歇下了,陛下若有话,不如明早……” 房内漆黑,一无灯火。萧恒双手一推,门果然反锁上。他后退一步,抬脚将门踹开。 “姑娘去休息吧,用不着人。”萧恒踏进去,反手合上门。 除夕夜浓,也冷。过年本该暖和,没人过就刺骨。月色只进来一户,狭窄,把屋里丝丝缕缕的红点起来。枝上红纸条,门上红窗花,碟里红果子,一人一颗的红心脏。心给冻得狠了,反生出滚烫的错觉,把喉咙烧坏了,再难说出话。 萧恒往前走,脚边哐啷一声,踢着个什么。他低头一瞧。 是一铜盆的黑膏子。万红毕露里,闪着艳艳的血光。 他深吸口气,见秦灼恹恹靠在桌边,神志不清的样子。月亮光洒在他脸上,白里泛青,没有活人气。 萧恒心中惊痛,原地冷了许久,才颤声开口:“你用了?” 秦灼像这才看清是他,冷笑两声:“用了如何,不用又如何?陛下贵足踏贱地,就是来问这个?” 萧恒当地将那铜盆踢翻,说不出一句话。 秦灼见他动怒,胳膊撑着身子站起来,厉声道:“你到我这儿耍什么!” 萧恒手指打着哆嗦,冲着他半天,狠狠点了点,才说:“你这么作践自己。” 秦灼瞧着他神色,忽然有些好笑,缓缓走到堂前,呵呵笑了两声:“我作践我自己,梁皇帝陛下,和你有什么干系?我之前什么行当,和妓子差不到哪里去!你管我——你之前我有那么多人,他妈的没一个敢管我!” “臣敬你是君,是梁太子的爹,大过年,给彼此留点脸。” 他一双眼剜着萧恒,食肉寝皮地剜着,像那么多个日夜,饱含情意又饱含热泪的不是他一样。那双眼中光越来越亮,越来越亮,像一对热血沸腾的太阳。 他忽然看够了似,厉声喊道:“阿双,送客!” 秦灼转头就走,萧恒直接快步跟上。突然,秦灼夺手抓起一个花瓶,冲他直直丢过去。 他手到底没狠,瓶子擦身而过,应地而裂。像炮竹,在他们大吉大利的团圆夜,就是为了庆祝重逢。 碎片划破了萧恒左颧,血滴滴答答淌下来。萧恒没说话,也没却步,只上前捏住他的脸,大力地,快要把颧骨压碎。他不张口,萧恒却前所未有的强硬,指节挤进他的双唇,连掰带撬地打开他的嘴。 秦灼寸步不让,两排牙咬得他鲜血淋漓。 萧恒却不知痛般,借月光瞧了他的舌苔,生生把手拔出来,全不怕豁开皮肉。他伸手要翻秦灼眼皮,秦灼一个耳光抽过去。 啪地一声巨响。 萧恒硬生生受了,依旧一言不发。趁秦灼一个愣神,立即将他双臂反剪按在案上,一只手将他牢牢钳住,一只手去摸他的脉象。 脉象平和,全无服用迹象。 萧恒大口喘气,说:“你骗我。” 秦灼哑声笑道:“谁作践谁啊?” 血珠顺着萧恒脸上的口子滴落,溅上秦灼耳垂,一粒耳珰般转了转,又滴溜滚他颈子里去了。他耳上那干枯的伤疤又活过来,一粒火星般,溅在他们自以为烧干的爱情炭灰上。多年前他们借死生而活的情意,近日里因死生而灭的情意,突然腾腾地余烬复燃了。 除夕一过,就是新年。奉皇七年正月初一,长安西南,地有异象。火光太阳光般地从秦君内室里蹿起来。冷的血色的火。这火从史书里来,千年万载,商纣妲己时焚毁了朝歌城,明皇杨妃时烧塌了马嵬坡。王朝致命的走水但凡发生,总是情爱的罪过。现在,大君府的火势越烧越旺,按史官看,绝不是好兆头;但他们自己讲,也算不上诅咒。至少骨灰在一块。情深多是各自死,古来同xue有几人。 萧恒咬着他后颈,猛地将他下裳撕裂,手指从印泥里刳了两刳,送进去时秦灼浑身一颤。他嘴唇咬破,滴下红,在萧恒把自己换进去时大张开,笑声比泪先出来。 萧恒无比痛苦地问:“就想这样?你就想这样?你就想这么逼我?” 秦灼扳紧案角,掉过头,忽地粲然笑道:“是啊,我就想你疼,谁都别好过。” 不知谁先受不住,率先抖若筛糠。反正你中有我,都一样。 小腹涨得厉害,眼前一片昏光,秦灼被按着后脑压在案上,汗泪涔涔,发不出声。 他终于明白了萧恒不肯碰他的缘故。这人好忍,一直没有个口子发泄,怕到了这儿收不住伤到他。哪怕如此,还是萧恒先投了降。 他伏在秦灼背上,在一下一下里声嘶力竭:“你为什么要逼我?渡白没了,皎皎也没了……我只想好好和你过,你为什么要逼我?” 秦灼沉默着抖动,许久后才听见自己道:“我想看着你。” 他哑声说:“六郎,让我看着你,好吗?” 他感觉萧恒停下一会,额头抵在他后背上,整个人剧烈颤抖着,似乎无声地呜咽起来。他一直没听见哭声,萧恒也一直没恢复平静,等喘息平复一会,对他的话置之不理,仍一下一下往里狠狠楔着。 第167章 少顷,秦灼根本叫不出了,整个人便绵软地伏在案上,双膝下沉地往下滑,更是到了最深。一片泥泞处,有什么随动作流了出来,朱朱白白,落花流水。 还没有结束。从前早结束了。从前是顾着他。现在不顾他了。 原来绝望是这样,再极乐,也会疼。 在秦灼即将滑倒在地时,一双手抱住他青紫的胯骨,将他转了过来。 这是一瞬伟大的静默。 他注视着,他也注视着。他汗湿的额头、无力的喘息。他带血的伤口、流泪的眼睛。 秦灼从萧恒颧上抹了一把,擦干血泪般,擦干了他被汗水冲淡的血水。他似乎要说什么,嘴唇对萧恒掀开条缝,像蚌对匕首露出软肋。这时,不知谁更快,两条舌头闪电般地缠在一起,一缠便不再分开,胶得像一双交颈缠绵的鸟,拧得像两条交颈厮杀的蛇。征伐着,鏖战着,势同水火着,你死我亡着。龙争虎斗,鱼烹水沸,情场上的国战旷日持久。梁土秦土,在这一刻,彻底灰飞烟灭。 *** 大君府的火烧了三天三夜,红光冲天,无人敢近。火焰熄灭前,萧恒和秦灼一直没有离开房间。阿双分别在辰时、巳时和未时于窗前放置饭菜,一个时辰后在原处收掉。有时无人去动,冷得梆硬;有时几乎吃尽,杯箸却没有放还。此三日,天雨雪,虎夜哭,十轮金乌逐一坠落于此,金红火焰有如添翼,烧干天河。 当天上还剩下最后一轮太阳时,秦灼屋里的火止了。阿双推门而入,先瞧见一只打翻的铜盆,乌黑膏子泼了一地,已然干涸。 秦灼吃酒头痛,她便买了药材熬成膏药,每夜睡前给他按头。 她来不及收拾,只见屋中桌翻案倾,满地狼藉。再往里,珠帘断裂,帷帐扯落,君王衣袍与诸侯衣袍四分五裂。四处水迹斑斑,乍一瞧很像血。 阿双心揪着,全没意识到已入内室。一抬头,先看见萧恒的脸。 脸上一道不浅的口子,已经结痂。还有五个指印,仍隐隐发红。他赤裸着上身怀抱秦灼,秦灼被锦被裹着,头发糊了一脸,也没有说话。 萧恒说——他嗓子完全嘶哑了:“收拾收拾回家吧。” 没有秦灼吩咐,阿双并不敢行动。秦灼许久无言,再开口,已彻底变了声音:“你去吧,先烧点热水,喝的洗的。” 这是默许。 阿双领命,正要退下,这时,她听见萧恒颤抖着叫道:“对不起。” 萧恒哭了。 阿双不敢抬头,余光扫到锦被中探出一只手摸了摸萧恒的脸。那只手没戴扳指。 *** 因秦灼腿脚不便,二人拖了一日才回宫,都记挂着儿子,车驾直接往东宫去。车帘拉得密,一点风透不进,萧恒拿大氅拥着秦灼,叫他半靠在怀里。 秦灼一路沉默,等能望见宫门影子,终于问:“你说,阿玠会不会恨着我?他脾气细,什么都往心里去。” “你好好哄他几句。”萧恒说,“他就是想你哄哄他。” 两人在东宫下车,却不见萧玠踪影。反是夏秋声走出来,参拜后道:“陛下恕罪,殿下除夕夤夜至臣府,至今尚未回銮。” 萧恒神色瞬间一变,满面愧色,“怪我,除夕夜饭吃到一半便撇下他走了。”又忙对夏秋声道:“这几日劳烦夏卿照料他。” “臣是东宫之臣,又是殿下之师。殿下驾到,臣荣幸之至,何谈劳烦?”夏秋声道,“臣此番入宫,是殿下有事托付。” “殿下希望离宫半载,去劝春行宫学习琵琶。” “行宫不安稳,从前也出过事。我和他……”萧恒瞧一眼秦灼,含糊过去,“都不放心。” 夏秋声微低着头,道:“臣可以在府中延请名师,臣授殿下经书,乐师授殿下技艺。如此一来,两厢便宜。” 这下谁都听出来了,萧玠不想回宫。 他听闻宫女交谈一事并未同萧恒提及过,萧恒便以为他畏惧秦灼只是当夜失言的缘由。是故,连他都未料及儿子心结如此之深。 夏秋声观他二人神色,微微叹气,将一张揉皱的纸递给萧恒,“陛下请看。” 萧恒接过,见是萧玠的笔迹,笔画潦草,墨被洇开。上书道: 罍之安矣,维瓶之耻。孽子之生,不如死之久矣。* 这句话改自《蓼莪》,以瓶喻父母,以罍喻子女。大意是:我现在活着,或许是您的耻辱。我这样活着,倒不如早早死去。 太过怨毒。恐怕萧玠自己也吓了一跳,写罢便匆匆团掉扔了。 秦灼双手颤抖,被萧恒紧紧握住。萧恒缓缓抚摸他指节,说:“那就劳烦夏卿了。” *** 阿芙蓉一事,由左卫提交有司,元旦后移交大理寺,三司介入,公审公判。如此下去,灯山将不是秘密。但萧恒并没有为了回护秦灼而插手,因为百姓是他的底线。但羁押人员中没有陈子元,这也说明了,他的目的是清除阿芙蓉,不是南秦,也不是灯山。 初春一场冷雨,倒春寒更厉害。秦灼生下秦皎后元气大损,尤其怕冷,甘露殿的炭火便镇日不断。萧恒登基后,宫中炭火一律取用寻常木炭。陈子元被按在大君府中,他知道秦灼畏寒的毛病,便从府中供进宫中许多炭石,白炭居多,更有一种银骨炭,燃则室暖如春,十分对症。 只是银骨炭采自西山窑,耗费颇多,萧恒早已下令禁用。陈子元此举,正是要他自打嘴巴。秋童尚且不忿,萧恒却一概收下,只道瞒住秦灼,少生事端。 生此变后,二人似乎如旧,却经常相对无话。从前目光相接便觉默契,如今却隔膜一层般的淡淡尴尬。连敦伦都开始沉默寡言,有些例行公事的味道。萧恒虽与他行事,但的确都是顺从秦灼的意思,没有自己开过头。 一夜吹灯上榻,二人各自宽衣,秦灼瞧着他身上,竟瘦得有些触目惊心,探手去摸,几乎快要皮包骨头。他心中愧对,更加开不了口,萧恒便去吻他嘴唇,两人厮磨一会双双倒下,样子也比从前规矩许多。 秦灼心中的异样却始终无法消散,萧恒这样,他本当是自己闹的,可往前细细推算,竟有一年多的光景了。他私下问太医,知道无妨,威逼利诱后仍是这等结果,便道自己太多疑。可这事骗不了人。 从前事中,萧恒好歹也大汗一场,这一年里汗出的不多,但到底有些毛毛汗。如今一摸他后背,竟冷如冰铁,一丝暖意也无。下头也似块冰楔进来,一冷一暖激得他浑身震颤,舒爽是舒爽,可这么长时间,竟暖不来似的。 一场事毕已至中夜,萧恒似疲惫至极,只拥着他躺着,没烧水洗沐,两人便搂抱着睡下。过了一会,秦灼总是口干,想下榻取水,萧恒却没有睡似,让他躺下,自己去取。 秦灼拥衾躺着,好一会人都没回来,他到底不放心,套上寝衣要起身,便听见趿鞋的声音渐近。接着,萧恒在立榻一尺处立住,忍耐不住般,断断续续地咳嗽起来。 秦灼忙来扶他,萧恒便赶到榻前,一手捂嘴,一手将碗递过去。他动作有些快,秦灼只觉手背一湿,只道他手不稳,将水溅出来。又见他身形不动,还是下榻点烛,想找些治风寒的药给他吃。 蜡烛一燃,方寸便明。秦灼抬手摸他额头,冰冷无汗,正对上他一双眼睛。 瞳孔血红,眼珠周围隐隐青黑。 秦灼大惊,正要举蜡喊人,手臂便被烛光照亮。 手背上,洒了满满的猩红点子。 他遽然看向萧恒,萧恒却似剧烈挣扎着,渗血的五指仍紧紧捂住嘴,脊背却渐渐塌下来。秦灼拿双臂箍紧他,浑身颤抖地叫:“太医。”声音却像被掐死脖子里,连他自己都听不到。不知叫了多少声,他方听见有个人撕心裂肺地高喊道:“太医!” 这一声出来,倒像他咯了萧恒一身血了。 第129章 一二三 冰炭 梅道然闻讯赶到时,太医跪满了甘露内殿。 夜正浓,天又冷,故不曾焚香开窗,一到门前便觉暖意咚咚。再望去,榻前衣衫铺地,帐帘只挂了一枚,秦灼披头散发地跪在榻上,将萧恒脑袋抱在怀里。 明眼人都看得出刚才干了什么。 梅道然从门外立下,也没贸然入内,听见秦灼声音沙哑,却仍平静:“真查不出什么吗?” 太医伏地道:“陛下脉象混乱,但又不像中毒迹象。臣与众位同僚商议……确实棘手,难以立即对症。” 秦灼静了一会,又问:“能治吗?” 一时死寂。漏声夜中敲,砸得人心慌。半晌,一个方大著胆子说:“东西……也该备下了。” 梅道然未料到竟至如此,不免大惊,正要抬步入门,里头秦灼淡淡哦了一声,说:“各位也回去打点身后吧。陛下有什么万一,你们也跟去照料。” 众人觳觫不能已,连连叩首告罪。 梅道然怕他关心则乱,忙高声道:“臣请见大君。” 第168章 秦灼双眼黑洞,微微一抬,这才略生了光彩,问:“是查出什么了吗?” 梅道然走到榻前,抬手抱拳,“请大君屏退左右。” 秦灼深吸口气,说:“都出去,再去察看陛下脉案。天明之前,把方子开出来。” 众人如蒙大赦,忙蹑步退出,轻轻掩上殿门。梅道然没急着说什么,反而先端了盏烛台,从榻前矮身,往萧恒脸上照。端详一会,又掀起眼皮一瞧。他眉头一沉,忙往萧恒胸口两点,却一口血都没吐出来。 梅道然转头,犹豫片刻,道:“陛下的确是中毒。” 秦灼不说话,沉沉注视他。 “是积年之毒。”梅道然不敢看他,“陛下的观音手,没有解。” 夜又静,梅道然耳又灵,蜡油溅在火里的动静噼啪作响,大得像两条烧火棍相互挥打。等搏斗稍息,秦灼方开口,微微喘息着道:“不可能,解药他早就吃了。” 梅道然低声道:“解药……是假的。” “不可能有假。”秦灼吐出口气,说话已有些勉强,“凡中观音手者活不过二十,他都活到二十八了,怎么可能有假!” 秦灼衣襟微敞,颈上汗意未消,红痕未退。梅道然错开目光,叹道:“陛下常年服用‘长生’中和毒性,以延寿命。二者本已经全然调和,切脉也无法完全诊断。但臣现在瞧着,‘观音手’却有突破辖制之势……”他自己也说不下去。 “长生。”秦灼喃喃道,“时时刻刻,千刀万剐?” 梅道然点了点头。 秦灼一只手捂住脸,垂着头默了好一会。梅道然没敢出言,见那人双肩只轻颤两下,旋即止住。那蜡烛又掉了两滴泪后,秦灼已平复气息,问:“这次有什么蹊跷?” “陛下常年用药,最近虽有发作,但不当如此强烈。”梅道然想了想,问,“陛下饮食起居可有不同?” 秦灼思索片刻,道:“他最近身上更冷,冰块似的。” 梅道然沉吟道:“臣甫进来时,觉得殿中有些太热。” “有了阿皎后……我就怕冷得厉害。”秦灼道,“是有什么不妥?” 梅道然没有立即作答,从炭箩里拿了长钳,揭开一只炭盆上的铜丝罩,翻动炭灰检查。 甘露殿有三盆炭火,他一一看过,皱眉道:“应当没什么问题。只是银骨炭烧起来最暖,一盆就管保满殿如春。怎么供了这么多?” 秦灼两道目光胶在他脸上,道:“叫太医把几个炭盆再瞧一遍。这件事我谁也不信,只能劳动你。” 阿双进来时,正跟要走的梅道然打个照面,擦肩时听见他低声道:“照顾好你们大王。” 她悄声入殿,见两边床帐皆打起来。烛火幽微间,秦灼正拧了手巾,一下一下擦拭萧恒下颌的血迹,听得她脚步声,也不转身,只道:“去书房取陛下的玺印,再把笔墨拿过来。” 阿双不敢耽搁,将东西收拾拿来,纸也在榻边铺好。秦灼正给萧恒敷好额头,随意擦了擦手,手起笔落,道:“吩咐秋童,要他亲自拿这封手书去,命夏秋声草诏。夏氏若追根究底,只道是我身子不好的缘故,陛下衣不解带,谁都不见。一切按正当章程来,不要让旁人察觉,也不要第二人插手。” 他是以萧恒口吻,写的休朝三日的诏书,借的春种艰难、皇帝求告苍天的由头。 阿双问:“这般波折,只请秋内官传口谕不好?” 秦灼拿起帝玺,在底下呵了会气,双手盖在纸上,道:“朝会不是小事,延迟必有诏令。下达诏令,要么有监国之权,要么有天子手书。” “可……大王字迹与陛下不同呀。” 秦灼只道:“夏秋声知道宫闱内情。” 那他很可能只以为是萧恒口述,秦灼代笔。此天子帷中之乐,虽稍稍逾矩却没有大僭越,他脑子灵通,不会计较这些。 阿双一堆藉口都已落空,终于忍不住道:“大王是外臣,又是分封诸侯。陛下现在又……没有陛下回护,要是叫人拿住话柄……” 秦灼把纸叠好,交到她手中,“我如今,还怕话柄?” 阿双吸了吸鼻子,双手接过,说:“那妾现在就去。” 秦灼顿了顿,反道:“等天明吧。中夜下旨,总非常事。”又叮嘱道:“这几日天寒,顺道给阿玠带身皮衣裳。这件事不要告诉他。” 阿双答应一声,静静站了一会,还是忍不住道:“大王要保重。生死有命……真不好了,也怪不得谁。” 秦灼抚摸着萧恒的脸,久别重逢般,目光冷静、热烈,波光粼粼,又一丝不苟。好一会,阿双才听见他说:“怪我。” “他这观音手原本没这么厉害,是元和十七年,是他替我上了白龙山,他是因为我才作得这一身病。”或许炭盆一撤,殿中发冷,秦灼倒吸口气,似乎冻得打了个哆嗦,“这么多年,他手冷脚冷我只以为是寒症,常年洗冰水……是他在疼。” “怪、怪我啊。” 他脊背微佝,调子一变就不肯再开口,脸也背向帐内,断断续续地呼出口气。阿双也不敢轻易劝说,默了片刻,便另拧了帕子,递去请他擦脸。 没一会,秦灼便转过身,双目通红,却面无泪痕。他将萧恒额上的手巾拿下,换了新帕子上去,拍了拍阿双手臂。 “没事。丫头,是我累的他,我得替他撑着。他越这样,我越不能垮。” 等晨钟响后,天蒙蒙放亮,梅道然这才又回来,正见阿双端着碗热粥,秦灼也不看,接过一口气喝干净。 梅道然又从案上端了碟子,将油饼递给他,“把饼吃完,我等着你。拿件大衣裳。” 他此言一出必有要事。秦灼也不犹豫,那只饼很快就进了肚子。他擦了把手,对阿双说:“除了你和秋童,殿中但凡再进第三个人,我唯你们是问。”又扭头瞧了萧恒一眼,这一眼比寻常时候的一眼要长,却又比生离死别的一眼要短。一眼过了,他便从架子上摘下萧恒那件海龙皮大氅穿了,随梅道然走了。 早晨寒冷,穿皮毛却嫌热。到了地方,秦灼才领悟梅道然的意思,“冰室?” 梅道然点点头,抬脚踹开。 里头冰气幽深,寒冷刺骨。数十口冰鉴足有半人高大,积冰如山。梅道然快人快语,这次却把笛子拽下来,在手中颠倒几回,才道:“臣记得大君说过,陛下好洗冷水,终年不辍。” 秦灼心中一跳。 “大君想必也猜到几分,”梅道然看着他,“寒冬腊月,谁不怕冷?但不冷,就疼。” “‘长生’虽能与‘观音手’协调,但到底是要将人一刀刀剐着的毒药。天越热,二者发作又越厉害,只有冷了才好延缓药性。所以陛下瞒着人,常来这边。臣问了秋童,之前是一个月来坐一阵,这几年,估计是十日来一次。而这大半年里……估计每天都要来。” 他好洗冷水,秦灼强行要给他改,说伤身。后来体谅他性子内敛,又好脾气不发作,或许是朝政不顺心,泡泡冷的降火。秦灼也心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谁曾想,底下竟有这个缘故。 “有一件事,臣其实不应该问。”梅道然略作犹疑,还是道,“陛下和大君……房事上,与从前相较,可有变化?” 秦灼心中一惊,忙问:“会有影响?” 梅道然缓缓点头,“‘观音手’与‘长生’在体内平衡,也要一个阴阳调和。元阳有损,‘长生’遏不住‘观音’,也会诱使发作。且陛下最近冷热交错频繁,这时候又有这事做催化……虽然直接激发毒性加剧的可能不大,但到底也是有。殿里东西的确没有问题,臣揣测,大概是这个由头。” 竟是为着这个。萧恒冷他那么一段,竟也是为着这个。 秦灼张了张嘴,除夕前后种种走马转篷般从眼前闪过,半天说不出话。终于,他哑声道:“我逼过他。” 梅道然说:“那就是了。陛下去年……脾脏就坏了,只怕他告诉臣的这句实情,也保留了七分。‘长生’是个什么玩意?也就是他,换作别人吃上两年,疼也得疼死了。他前几年装的那样,谁能看出来像忍着千刀万剐?之前是尚有精力,还能瞒住。这两年……但凡懂医的,瞧他那脸色,如何看不出?身如败絮,岂是皮肉能藏住的?” 秦灼浑身抖得厉害,一拳打在那冰鉴上,指节顷刻鲜血淋漓。 梅道然扶了一把,叹口气说:“你也别怨他。大君,我是局外人,说句掏心话。你俩最后该怎样,自己都门清。他留不下你,你抓不住他。他要是告诉你,他妈的这毒一直解不了,没法解!这么一条朝不保夕、亡命天涯的贱命,在当年,你还会和他好吗?” “咱们陛下,烂好人一个,什么都先想别人,自己他妈的排后头。他当初表心意,是赴死之前。他和你好,是你认下他之后。我估摸着,他也不是说有意骗你,自己心里知道长久不了,注定要分,也知道你当时……抽身就能走,陷得不深。想着临死了,尝点甜头。” 第169章 “去他妈的。”秦灼死死扳住冰鉴,大口喘着气,“我还活着,他妈的死一个,试试。” 梅道然瞧他背影瘦弱,跟初见时几乎判若两人,又念及萧恒如今生死未卜,心中酸涩,说:“我带你来,是彻底踩了陛下的底线了。但他和我兄弟一场,我不忍心。他是个做了从来不说的,但这么不行。我……和他,当年,就是败在个‘不说’上。” 提及那人,梅道然不免有些黯淡,苦笑一声:“大君,这是我兄弟一片心,我得叫你知道。” 秦灼嘴唇颤抖,喃喃说了句什么。梅道然没听清,下一刻,他已扶着冰鉴站直了身子。 “蓝衣。你说的对。我当年知道,的确会抽身就走。”秦灼转头看他。 “但现在不是当年了。” 第130章 一二四 同生 室外传来一阵急切足音,秋童赶进来,冻得哆嗦,说:“原来大君在这儿。夏相公已按大君的意思草诏宣旨、罢朝三日,没有什么纰漏。奴婢还见了太子殿下,殿下一切安好,大君放心就是。” 他瞧见秦灼右手,“啊哟”一声,忙道:“大君不若先回去,奴婢传太医上药。” 秦灼只道皮肉伤,稍微取冰一敷就好。手刚悬到冰鉴上,就听见嘶啦一响。 冰块堆栈间,火星般烁了一丝白光,只一瞬。接着,秦灼血淅淅沥沥滴下去,红白相撞,竟如滚油泼下,冰面滋滋作响。 “不对。”梅道然握碎个冰块,从手中细细攥了一会,看了看颜色,说,“要新鲜牲口的热乎血,越多越好。” 他神色严肃,秋童不敢耽误,立即照办,抬来两头活羊当即放血。羊血浇入冰鉴,竟闻“砰”地一声,染红的冰块霎时四溅,竟炸开一把血云! 待冰气消散,冰鉴口往外滚出无数红珠子,骨骨掉在地上,竟活物般蠕动起来。 梅道然拔刀挑起一只细看,倒吸口气。 “这东西叫‘相思子’,是南地的一种活蛊。冰中交尾,生一种白色膏子,时间一长会散到空中,跟熏香一样。但闻一星半点也不打紧,估计是陛下近日来得太勤,才中了招。” 梅道然刀尖一振,那东西一翻面,露出腹下一层油膏,“这香膏子没别的用处,化在人血里,多了能烧穿心肺管子。陛下体内血一热,流得快了,观音手自然就发作厉害。再者……他五脏都有毛病,心肺本就好不到哪里去。” 秋童有些摸不着头脑,“要害陛下,手段怎么这么拐弯?陛下万一不来,岂不就是做了空套子?奴婢是觉得……也忒麻烦。” “你陛下毒中老手,不拐弯他能着道?”梅道然说,“久坐冰中,五感均会麻痹,尤其是嗅、味。哪怕是陛下这种鼻子舌头,也难轻易察觉。” 秋童问出此话时,秦灼却倏然抬头看他。那眼神直直刺穿他后脑,像凿进另一人的眼窝里去了。秋童被盯得浑身发毛,慌忙跪下,“奴婢无知,说错了什么,还请大君恕罪。” “不,你说的对。”秦灼低声道,“将蛊毒下在冰中,前提是他得经常前来。他要是跟从前似的一月坐一段,毒还没下进去,虫子就冻死了。下这毒有什么用?” 那说明,凶犯知道萧恒坐冰室,还知道他来得越发频繁。 萧恒为什么最近来得这么勤快? 秦灼眼神一动,似想到什么,却神色不变,道:“把内侍省的司冰掌事叫来。太子不在,让他去东宫回话。” *** 司冰掌事到时,东宫尚无尊者。他立在门内,忽听得身后脚步,忙伏地跪倒,口中称:“太子殿下千岁。” 来人直接登座,开口却是个成人声音:“开门见山,我直接问了。今年开春以来,冰库纳冰都是怎么个章程?” 掌事抬头一瞧,见是秦君驾临,忙答道:“多是腊月底从御河起冰,运往宫中。也有一部分从太液池里起出来直接进库。还有一些是王公进贡,大多都是夏日。就像千岁宫中,冰鉴便是大君您府上供着的。” 秦灼问:“如今也没有停?” 掌事道:“未曾有辍。” 大君府有冰窖,秦灼用度精细,冰都是取鲜花积压。萧玠吃过一次,觉得香,一部分取用便拨给东宫。但太子离宫已近两月,东宫的冰鉴按理说应当已经停了。而萧玠这里,的确也没有看到供冰。 那运来的冰去了哪里? 秦灼问:“东宫置冰,是内侍省派人安置,还是运到这里,由东宫中人摆放?” “这冰又沉,一直是奴婢们归置好了请殿下直接用的。”掌事突然想起什么,说,“除夕后,似乎是东宫中一个姐姐说,敲碎了湃果子更好,没叫奴婢们动手。” 秦灼点点头,“好,秋童,把所有人召集起来,带这位内官去认人。” 人一出去,他的脸才沉下来。大君府的供冰。 又是南秦。 这就牵扯到秦灼内政,梅道然不便在场,说:“要不臣先去守着陛下。” 秦灼递了盏茶给他,“无妨,你帮我一块看着。” 梅道然接茶在手,故意道:“臣说话向来不大入耳。” “蓝衣。”秦灼望向殿外,喟叹似的叫他,“渡白走了,三大营主帅都在地方。真为他好的,只有你了。” 梅道然看了他一会,端茶吃了一口,说:“臣定不辱命。” 一盏茶后,一个十五六上下的宫女走进,脸上颇有怯意,轻轻跪倒。秦灼倒很和颜悦色,问:“叫什么名字。” “妾贱字小柔。” “哪里人氏?” “故籍大梁淮州。” 秦灼又问了一会,从入宫年份到宫务打理,大事小事,未有纰漏。既没有破绽,秦灼便端起茶,撇了撇沫子,道:“好了,你下去吧。” 闻他此言,小柔神色一松,叩首起身。还没有全然站起,便见秦灼两行目光直直刺向她。她膝盖一软,当即倒在地上。 秦灼最后一句,说的是秦语。 他将茶盏放下,沉声说:“南秦人。” 小柔面如死灰,点了点头。 “那我就全权处置了。你知道我的手段,犯到我手里的,是怎么个下场。”秦灼温声道,“既是南秦人,就想想你的爷娘兄弟。” 小柔挣扎许久,终于道:“妾只是听命行事,将大王府上供冰换去冰室。其他的,妾的确一概不知。” “听谁的命?” 小柔垂首道:“佛王。” 秦灼目光一凛。 灯火三两献罗汉,蜡纸五钱请佛王。 是灯山的上头人。 他便又问:“哪个佛王?” “妾没有面见,的确不知道。” 灯山由文公创制,本是留给秦灼的。当年秦温吉早一步拿到讯息,也有她一半的人在里面。秦灼那一半先前自己拿着,裴公海还朝后,他便交托给老师代管。而如今裴公海已死。 只有那个人。 “将她单独幽闭,别叫她死了。”秦灼摘下腰间玉带鈎,“蓝衣,你去我府中走一趟,把陈子元扣下。客客气气的,不要走漏风声,也不许任何人见他。” 反倒是秋童大著胆子道:“陈将军到底是大君的心腹,又是妹婿。一家人,没有九成把握,怕生了隔阂。” 秦灼笑了一下,“陛下平日就这么教你?” 秋童不知何意,不敢轻言。 秦灼不提这话,转头道:“蓝衣,我记得你说,太热了会催发毒性。你想想我屋里有几盆炭。” 炭是陈子元供的,毒却下在冰中。因为炭火秦灼也要用,用这么曲折的法子下毒,是投鼠忌器。二者,秦灼不知道冰室的事,毒在冰中,很有可能瞒天过海。三来,供炭人捏准了室内太暖,萧恒必得频繁坐冰室,冰中用毒就有了时机。 好缜密的心计。 梅道然倒吸口气,还是道:“臣和子元在潮州处过一段,他不是这般算计之人。” “他是有老婆的人。”秦灼抬头看他,“让他别急,我会见他。他若是觉得有冤,当面和我说。” 梅道然走后,秦灼有些无知无觉,静静从椅中又坐了会,刚要起身,便听殿外有人高声叫道:“大王!” 阿双闯进来,扑通跪倒在地上,“陛下醒了,陛下醒了!” 秦灼闻言霍地站起来,撞得椅子哐楞哐楞响。身子往后微微一倾,似没站稳,差点倒下。阿双大惊要扶他,秦灼却猛地被打醒般,快步冲出东宫去了。 他来时没有骑马,越走越快,越跑越快,宫道旁侍人齐齐跪下,只瞧见诸侯因风掀动的大氅边。秦灼挥开殿门,却在甘露内殿的帘子前生生住脚,喘了好一会,才将帘子打开,把自己放进来。 收起的两边床帷后,萧恒已披衣坐起来,靠在床头,也瞧着他。 两人隔着好远,静静凝望一会,没有人开口,目光就是绕指柔。不知看了多久,秦灼方找着手脚,抬手抹了把脸,走到榻前端起药碗,说:“趁热着,先吃药。” 第170章 萧恒也不说别的,端起药徐徐喝尽。 秦灼将空碗接过,不知内情般问:“这次怎么回事,一口血这么急,我都怕你醒不来了。” 萧恒便道:“不是大事,开春冷热相交,最近朝政又不顺手,气血倒置……” “就编吧。”秦灼抬头瞧他,“天子金口玉言,到你这里就破铜烂铁了,是吗?” 他拿勺子刮着药渣,突然潸然泪下,叫一声:“萧重光。” “你骗得我好苦啊。” 萧恒哑口无言,只顾着给他擦泪,半个字也说不出。秦灼愤愤打掉他手,却又拼尽全力般,在床边重新紧紧握住。十指插进他指头缝,像一块盘绕的树根。 他恨声道:“你他妈还剩几个年头,任着我前前后后这么折腾?一年里好话没说一句,我他妈脸子给你甩了那么久!你给我说啊,你说我改啊,你就这么干耗着吗?要是就这么合了眼,你、你他妈要我恨死啊……” 他越说越疼,像回到那天晚上,萧恒一口血喷出来,凝成一股血箭,正冲他心窝里钻。杀的是萧恒也是他。原来萧恒也是他的半条命。天下谁人不惜命。 他蜷在床头,哭得狼狈至极。 萧恒俯身抱住他,紧紧抱住,连声说:“我不对。少卿,是我不对。” 呼吸交错间,秦灼捧住萧恒的脑袋,额头碰额头地靠住,咬牙切齿道:“我不放你死。萧重光,你听好了,我儿子这么小,你要他吃这个苦,做你的春秋大梦。你敢两脚一蹬,我就敢后脚跟着,你他妈有胆子就试试!” 萧恒握了握他肩头,叹了一声:“少卿……” 秦灼狠狠抱住他,要把自己楔进他身体里似,“我偏不放你死。” 萧恒拍着他后背,轻声道:“好,这辈子都不放。” 第131章 一二五 马脚 梅道然酒碗举到对面,“子元,喝酒。” 陈子元冷哼一声掉过头。 梅道然敲了敲暖锅,“不喝,那吃肉。” 陈子元唰地站起来,背着手就往门外走。外头灯笼暗,侍卫带刀的影子投在门上。 “他说来见你,不会食言。”梅道然烫肉下锅,又看了眼窗外天色,“到现在都不来,要么陛下病情转危……嘶,现在这个程度再转人就没了——要么,陛下醒了。” “他爱醒不醒。”陈子元抓了抓脑袋,“我就不明白了。大君府上上下下那么多口怎么就怀疑我呢?我和萧重光远日无缘近日无仇,我杀他干嘛,让我大侄子丧父吗?” 梅道然夹了块肉,“炭是你送的。” 陈子元纳罕,“不是,我怕他冻着我还有错了?温吉比他身子还好呢,生了我们家大郎手脚都冰冷。月子病难好,他又没怎么养,我一不走公账二不走军款,自己掏俸禄给他供几盆炭还不行?” 梅道然连声道:“行行行,谁说不行?但多了点别的东西啊。” 陈子元问:“什么东西?” 梅道然摊手,“相思子啊。” 他这里下了个套。相思子是在冰鉴中发现,他却道是炭中之物,又是看陈子元怎么接话。 陈子元却一脸难以形容,“他有夫我有妇,我和萧重光相什么思?亲娘,怪膈应人。” 梅道然嚼着牛肉,拿筷子点了点他,“还有,证人说了,是受你们灯山的上头人指派。可巧,你正好在这时候来接管。除了你们两口子,总不能是你家大王自己去毒他自己男人吧?” 陈子元一时语塞,跳脚道:“说不准呢?” 梅道然吃口酒说:“子元,装傻充愣可不是你的做派。” 陈子元急得就差跳江,“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怎么装?行,冤死我吧。到时候也给我挂个丈二白练,我血绝对不往地上洒,一滴不漏全飞在白练上。咱也大旱三年六月飞雪,摺子名我都想好了:秦大君挥泪斩妹夫,陈子元含恨下九泉。” 梅道然哈哈笑起来,兀自喝酒吃肉,一会后唉了一声:“天色不早,大君估摸也要到,难不成他来了,你只同他讲旧情?” 陈子元冷声道:“要杀要剐,悉听尊命!” “气话。”梅道然又吃口酒,囫囵道,“大君的脾气你比我清楚,他真狠起来,可什么手都下得了。你若一死,他和政君这兄妹还做得成吗?总得替他俩考虑吧。” 陈子元背着身,却不再踱步。 见他不语,梅道然便乘胜追击,“既不是你做的,自然有破绽,你得把破绽找给他,说服他,把真正凶手揪出来。不管做兄弟还是做郞舅,你俩这么多年,难道要因为宵小挑拨就告吹了?你南秦父老知道不得笑掉大牙?你就说是不是这个理吧。” 陈子元点点头,又呸一声:“是个屁,他要砍老子,老子还得替他考虑?” 梅道然大笑起来,拍拍手站起身,“子元,大君有你这么个臂膀,好福气。”说罢,便推门走了。 “这句话当他面说啊。”陈子元喊给他,上前往暖锅里一看,骂道,“娘的,一块肉都没给留啊?” *** 秦灼迟迟未回的确事出有因。萧恒服用汤药后又睡下,秦灼握着他的手,只觉得瘦。这么静静待了一会,正欲退去,忽听秋童来报,说是夏秋声觐见,瞧着神色急切,恐怕搪塞不得。 萧恒睡得轻,听见动静也醒了,由秦灼扶起穿衣整理,边道:“估摸是阿芙蓉一案有了进展,你去屏风后一坐吧。到底是南秦事,一块听听。” 秦灼便避去屏风后,听见萧恒极压抑地轻声咳嗽。他心中揪紧,夏秋声已步入殿内,或许瞧见萧恒形容,大惊失色道:“陛下何以至此?” 萧恒这几日大病,堪称形销骨立,便清了清嗓子:“这几日略感风寒。” 夏秋声犹疑道:“可是秦君病况……” 萧恒道:“劳夏卿挂怀,一切都好。” 夏秋声点头,“臣此番觐见,是要言走私阿芙蓉一案。” “阿芙蓉皆已入库封存,只待结案后入海销毁。其牟利巨大,户部尚未计算完毕。但臣近日发现另一件事。”夏秋声道,“经有司查证,阿芙蓉经营男女二十三口,皆是秦人。” 秦灼手指一跳。 他发现了灯山。 “三司不敢敷衍了事,继续审查,方知天子脚下,竟有如此大患!详细情况,臣已录入奏摺,供陛下察看。”夏秋声将摺子递给秋童,“南秦细作在长安扎根已久,组织严密,牵涉广泛,开朝至今闻所未闻。其人员之广,小到曾经的秦楼楚馆、贩夫走卒,大到朝中官吏、宫中侍人,未有能免。且从最新线索来看,臣怀疑,之前的太子遇刺案,便与这些细作有关。” 萧恒缓缓道:“夏卿所言,我心中有数。” 夏秋声却昂首追问:“陛下欲如何处置?” 萧恒默了片刻,道:“还请夏卿告知有司,阿芙蓉一事务必追查到底。其他的,我知会他。” 夏秋声微有讶然,“陛下的意思,此事交返秦君,由他全权处置?” 萧恒道:“他能处理妥善。” 夏秋声面露滑稽之色,声音不由拔高:“陛下,秦君若能遵诏,岂有殿下屈居臣府一事?” 屏风后,秦灼呼吸骤紧。外头有片刻沉默,方听夏秋声叹道:“陛下可知,殿下好发梦魇?” 萧恒微微咳了一声,说:“我愿他去夏卿那儿,也是想着换个环境,能好些。” 夏秋声道:“殿下夜盗汗,好惊梦,常走动。臣请太医察看,说是惊悸过度,引起胎中病症。殿下常在梦中道:‘阿耶要杀我。’臣斗胆,试问秦君如无此心,殿下何梦此事?” 萧恒不说话,许久才道:“夏卿,这是我的家事。” “天子无家事。”夏秋声跪倒在地,坚声道,“臣前受文正公托付,后受陛下任职,既为太子师,当谋太子事。” 他双手一拱,连叩两次头,扬首直视萧恒,无惧色,无避色,“陛下,臣亦知陛下有所钟情,如今冒死伏阙,无异于离间陛下鹣鲽相爱。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不论陛下如何处置,臣必须如实上告。” “陛下待秦君不可谓不赤诚,而秦君宿于枕畔,却日渐骄狂、行事悖逆。下能放纵阿芙蓉流毒京都,上能以爪牙试探天子。且殿下何辜?他可是秦君的亲骨肉!垂髫年纪,要遭生父遗弃灭口之痛!陛下,虎毒不食子,我天朝太子千乘尊贵,安能被南蛮诸侯视作敝履!” 他一席话至此,秦灼冷汗已下了一身。 什么敝履,什么食子?阿玠是他的亲生儿子,自己怎会害他? 但……阿玠,会不会这么想? 殿中,夏秋声掷地有声,“陛下而今无立丞相,臣居尚书令,代执丞相事。陛下欲隐南秦之违逆,全因私爱,实害公正。臣不能苟从。” 他再拜叩首,“臣万死,驳奏此议。” 言罢,便伏身于地,久久不起。 僵持并没有持续很久。萧恒扶着椅子站起,下阶搀起他双臂,诚挚道:“得遇夏卿,我何德何能。” 第171章 夏秋声走后,秦灼方从屏风后绕出来,瞧着殿门,声音有些飘渺:“我刚刚瞧着夏郎君,像瞧着了渡白。” 他抚着萧恒后背,挨在他身边坐下,“很想他吧。” 萧恒叹口气,握紧他的手,不说话。 “夏郎这样对阿玠,我是感激的。他说的对,阿玠的灾祸因我而起,该查就查。灯山这边,你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久了。”秦灼捏了捏他手指,低头瞧着二人交握的双手,笑道,“我不能叫史书把你记成个偏宠佞臣的昏君啊。” 萧恒有些急切,微微咳嗽,握紧他手,问道:“你和我说这些吗?” 秦灼轻轻拍打他的脊柱,神色稍急。等萧恒平复,方眼睛眨了两下,深吸口气抱住他。 萧恒到底疲于久坐,便由秦灼扶着躺下,却不想歇息,叫秦灼给他念摺子听。 秦灼手掌粘贴他肩膀,问:“现在了,你还这么熬煎自己?” 萧恒不说话,但也闭了眼,握住他的手,像睡了。 秦灼添了把安息香,又守着他坐下,哄小孩似的拍着他后背,觉得胛骨硌人,只恨自己一年来蹉跎时光,平白互相折磨。他抚摸萧恒鬓角,惊觉他尚未而立,竟添了白发。 他曾因阿皎的离去无由怨恨他,却忘了,那也是他的女儿。 他接受了秦灼所有的怒火和伤痛,但他本也是最伤痛的人。 萧恒侧身躺着,秦灼缓缓俯身,脸依在他臂膀上,从背后搂着他。身体重量却由腰腿撑着,半分没落在萧恒身上。 许久后,阿双走到他身边,怕惊扰萧恒,轻声说:“褚将军到了,给大王送摺子呢。” 秦灼回头,见竹帘外站着人,脸被帘子挡着。他却似能瞧见那双眼睛。 目光尖锐,如在背之芒。 秦灼替萧恒掖好被子,放轻脚步出去。 帘子打起来,褚玉照正微垂着脸,神色恭顺,方才像是错觉。 第132章 一二六 出洞 秦灼将他手中摺子接过来,青皮黄笺,是南秦朝政。他却没有立即翻看,随手放在案边,引人往椅子里坐下,问:“吃茶还是吃酒?” 褚玉照和他相对坐着,“大王府中埋了不少好酒,吃酒不若回去吃。” 秦灼便吩咐煮一壶银毫,温和道:“鉴明难得入宫,我知道,是有要事。” 褚玉照微微叹息:“臣远远瞧了一眼,梁皇帝如此形状,大王……也要做打算了。” 阿双将茶端上来,秦灼接过盏子,轻轻一吹,“不到这个地步。” 褚玉照叫一声:“大王!”又缓和口气,劝道:“观音手岂是寻常毒药?五年即是大限。梁皇帝中毒十余年之久,只怕自己已作个毒物。便是父母下降,也救不得他。” 秦灼淡淡道:“解药我能找来一份,就能找来第二份。” 褚玉照连连摇头,“大王何须自欺欺人?解药……早就没有了。” “人定胜天。”秦灼茶盖一合,“‘观音手’既有存世,遍请天下名医,总有法子。” 褚玉照声音略有急切:“若论用毒,梁皇帝便是个中行家!他若有更优之选,何必服用‘长生’,时时痛苦地撑这十多年?” 秦灼定定瞧他一会,神色反倒平静下来,一盏茶饮尽,问:”鉴明有什么高见?” 褚玉照道:“梁皇帝此毒难愈,人事已尽,该听天命了。” 意外的是,秦灼没有当即否定,微微垂目,似在思索。 褚玉照趁热打铁,“梁皇帝如崩,太子当继位。只是陛下将世族门阀得罪个遍,黎庶又没有扶立起来,殿下年幼,只怕皇权路上步履艰难。” 秦灼缓缓颔首,算是默许。 “按常理,幼帝登基,当是太后听政。太子虽无生母,却有大王。到时候,还是要大王主持大局。” 秦灼道:“可我在名分上,和阿玠并无瓜葛。” “但大王是太子的太师。”褚玉照看着他,“太子三师,另有太子太傅夏秋声,太子太保梅道然,二者均知内情,必定不会反对。只要百官俱在,梁皇帝榻前托孤,大王听政,名正言顺。” 挟太子以令天下。 秦灼沉默片刻,放下茶盏,“鉴明,你知道他爹的抱负。这样一来,皇位继续传承,岂不是叫他心血东流?” 褚玉照攥了攥手指,“大王也要为南秦打算。大王亲梁,与段氏联盟并不稳固,周边诸侯又有哪个不恨?太子如不能继位,南秦将失去朝廷做保障,如果有变,岂能善了?” 他见秦灼仍有疑虑,继续道:“何况,朝廷已拿住灯山,探查底细是早晚的事。倘若旁人继位,或者废帝公立,南秦岌岌可危。您是太子的阿耶,但更是南秦的大王。” “我心中有数。”秦灼指了指他那盏,“茶凉了。” 他瞧着褚玉照吃茶,突然问:“你觉得是子元吗?” 褚玉照却不意外,叹口气道:“臣只说一件事。” “小秦淮封闭后,灯山转移的所在,没有人主动告知大王,政君远在秦地却率先知道。臣斗胆问一句,政君真的没有异心吗?” 秦灼将盏子捏在手中,一言不发,似乎听了进去。 褚玉照告退后,他仍靠着椅背,双臂搭在扶手上,一动不动地坐了会。忽然叫:“阿双。” 阿双闻声赶来,听他口气平和地问:“蓝衣见过鉴明吗?” 阿双思索片刻,摇头道:“梅将军软禁陈将军时,褚将军似乎不在府中。之后,梅将军便去陪陈将军说话,关着门,不叫别人进的。” 秦灼又追问:“你和秋童,也没有说什么?” 阿双忙道:“陛下。身系社稷,妾一根舌头就是烂在嗓子里,也不敢向旁人去嚼呀!” 秦灼点点头,面色沉静,眼神有一瞬跳动,火光般奇异地一煽,旋即熄了。 他振衣起身,口气轻松,“走,去瞧瞧他小姑父。” *** 陈子元终于等来了人,却爱答不理,只从锅里捞菜叶,也不拜见。 秦灼也不见怪,解了大氅,上前瞧了眼锅子,评价道:“吃得不错。” 陈子元啪地将箸拍在案上,背过身去。 秦灼啧了一声,从对面坐下,边笑道:“怎么跟个小媳妇似的。转过来,有话问你。” 陈子元掉过脸瞧他,语中含酸:“哟,醒了?” “托你的福。”秦灼替他将筷子摆好,“叫你想脱罪的说辞,想的怎么样?” 陈子元也没废话,直入正题,“灯山的上头,不只我一个。” 秦灼嗤笑一声:“哦,准备拉你的糟糠出来了?” 陈子元没说话,抬手指了指他。 秦灼神色一凛,微蹙眉头。 陈子元蘸了残酒,在案上写了个“裴”字。 秦灼沉目看着他,将手掌抬起,又翻手覆下来。 裴公海的确替他代管灯山,但裴公海已死。 陈子元道:“确实。”便将那个“裴”字抹去,写了个大大的“某”。 他拍了拍手,问:“在此之后,没了的那位,他的事务是谁接手,大王想过吗?” 秦灼神色有些古怪,终究扯开嘴角,大笑道:“有意思,他冲我告你,你向我告他。干脆给你们搭个擂台,看看谁能吵过谁。” “‘他’?”陈子元摊手,“臣并没有说可能有谁接管裴公职务。那大王是有怀疑的人了。” 秦灼不答,哈哈笑道:“谁说陈子元胸无城府?” 一茎灯芯将尽,手边没有剪子,陈子元抬手拈了拈,一不小心扑地掐灭。他再找火摺时,秦灼已经拾起大氅站起来。 看不清面容,秦灼的声音也有些不辨喜怒:“但他说的不是全无道理。温吉不老实,灯山现在多是听从她的命令,这些都不假。” 陈子元吃了口残酒,“但当务之急,是梁皇帝的事。” 他借一点窗外灯火,终于看清秦灼穿的,是一件海龙皮大氅。不由叹道:“大王,我是真没想到,你能陷成这个样子。早知今日,我当年拼着喂了狼,也不叫他救你那一场!” 秦灼微偏头,看一眼陈子元,只道:“你好好待着吧。” *** 待秦灼赶回甘露殿,夜已深沉。萧恒竟一睡至此,也是前所未有的事。 秦灼略有讶然,宽下大衣裳,目带询问地看向秋童。 秋童低声答话,措辞也很温和,“太医诊过脉,说是有些积劳成疾之象,大睡一觉,也是好事。” 秦灼换上软履,语气没有半分纰漏,“能治吗?” 秋童垂着脸,不敢作答。 出乎意料,秦灼倒没有什么大反应,从手巾上擦了擦手,又问:“中间没醒过,也没有吃东西?” 秋童仍是摇头。 秦灼不说话,只摆手示意他退下,自己往榻边坐了。借一支烛火,静静瞧萧恒一张瘦得脱相的脸。 大抵这人瞧自己刚生下阿玠时的样子,便是这种滋味。现在轮到他来尝。 第172章 说好的同甘共苦,差一点都不行。 秦灼心中突然好笑,还真计较。 这么想着,他便握住萧恒的手,手指挤出他指缝,轻轻扣住萧恒手背。那人没有反握。 帘子轻微一响,阿双蹑手蹑脚地钻进来,声音压得极低:“大王之前要查的消息,灯山来了信。”又附耳道:“裴太宰当时行刺太子,确有同谋。撤掉大王太子太师的书信,以及虎贲军的调动,是有人配合完成。” 秦灼问:“全部都是?” 阿双道:“人尚在偏殿,请大王查问。” 秦灼握着萧恒的手,举起来贴在自己脸颊。又这么静静地看了他一会,直到灯花一爆,阿双才听见他轻声说:“知道了。” *** 三日后,大理寺传来新报,狱中已有人犯招供,竟又审出贡给萧恒的阿芙蓉丸一事。却不肯详言,只肯面见。 秦灼不敢耽搁,当即派轿子接人入宫。又不欲大张旗鼓,便派遣五名虎贲军,走偏远小路进宫门。 要入宫,闹市是无论如何都避不开。 日头上来,轿夫背有汗湿,渐觉惫意。突然,耳边极轻极快的嗖地一响,整个轿子被凭空一推般,微微晃了晃。 竟是在同时,一道人影破帘而出,脚一踩轿梁助力,跃上街边屋顶,追踪那响声来源而去。 市中行人一片惊叫,顿时乱如蜂团。 轿夫一时忘记放轿,只愣愣瞧着面前。 一双脚落在地上。 方才的轿中人将斗篷一甩,露出一身蓝袍,手中掼下一条汉子。那汉子已被卸掉下颌,以防咬舌自尽。 蓝袍人嘴里啐下什么,当地落地,竟是一枚红缨飞刀。 他掸了掸衣,笑得居然有些轻佻,“回去领赏了。” 为免三司介入,人没有入宫,直接押进大君府。此事将了,秦灼反而气定神闲,连陈子元都得赦出了那一亩三分地,一众人聚在堂中吃茶。 陈子元关得久了,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丝毫不顾为臣下的礼数,对秦灼冷笑道:“怎么,大王不怕有人寻了间隙,把你好容易上鈎的肥鱼给做了?” 秦灼刮了刮茶沫子,眼不看他,宽和笑道:“梅蓝衣的刑讯不让陛下,一盏茶毕,水落石出。” 陈子元喝倒彩般嚯了一声:“成竹在胸了。” 茶没吃一会,秋童便匆匆来报:“陛下得知今日事,欲亲自提审人犯。还请大君携人入宫。” 秦灼没起身领旨,仍居高临下地坐在椅中,眯眼端详一会,突然喝道:“按下。” 他吩咐侍从:“先请梅将军来,瞧瞧是不是人皮面具的勾当。” 梅道然往堂前去后熄灯落锁。虽是白日,但窗被木条密密楔上,阴暗得难见五指。 那人仍未招供,衣衫已经血淋淋地溻湿。下颌已重新安上,梅道然怕他寻隙自尽,将嘴给他堵住。 正半昏半醒之际,突然听得门扇轻响。接着,传来刻意放缓的脚步声。 一条身形熟悉的人影走近,对他抬起手臂。那手中寒光一闪,倒提一把匕首。 人犯呜呜一声后狠狠闭目,竟毫无怨言,直似舍身求义一般。 那人挥刀而下。 忽然,门砰地一响,室内一亮,灯光随着脚步声传来。 昏暗处,那人仍背着身,手臂绷直,将匕首哐当一抛。 他转过身,听见秦灼毫不意外地喟叹道:“鉴明,咱们谈谈吧。” 第133章 一二七 玉照 天外点了雨。二月长安冷,梧桐却早开,密密缀了满枝。室内日色昏昏。 案上摆放酒肴,另两只盏子。 秦灼一身素衣,从案边坐下,道:“当年阿耶同我讲,他年少进京时,和老师、令尊一起,在这梧桐底下埋过酒。” 他提起酒壶,语气反而温和:“咱们替他们尝尝。” 秦灼没说别的,先给二人倒了酒。 褚玉照穿的也是白袍。他眼中情绪翻滚,对秦灼一敬,一饮而尽。 一杯既尽,秦灼再给他满上,“行事无惮上怒,眼里不容沙子。鉴明行事,一如当年。” 褚玉照瞧着注杯酒水,道:“但大王变了。” “大王从前杀伐决断,断不会信两不相疑的鬼话,也断不会容忍梁皇帝相逼至此。” 秦灼放下酒壶,“鉴明,我上了年纪。我也是个人,有了孩子,会心软。” 褚玉照不以为意,“君王安能有软肋。” 秦灼淡淡道:“所以你们就要把我的软肋拔掉,是吗?” 褚玉照不答,也不看他,又喝了一口酒。 秦灼见他如此,也不追问,自饮一口,暖了暖肺腑,才替他道:“阿芙蓉案,从那枚送进宫的阿芙蓉丸开始,一切就在你的掌控之中。但你在这时候的本意,并不是害他阿爹。” “你是要我知道,温吉的野心。” 褚玉照不料他竟全然明了,微露讶然。 “于老九是你的人,你让他引导我查到阿芙蓉已至长安,是警告我秦温吉阳奉阴违。去地下庄子,专门让绿蜡来接待,又将子元骗来接头,是为了让我知道,温吉在灯山的权力已经压倒了我。我的威信不牢固了,你想这么逼我回去。” 褚玉照沉默不语。 秦灼叹道:“如果没有这次的事,我本打算三月就走。鉴明,你步步紧逼,很不明智。” 褚玉照双目腾地一亮,又随一声苦笑暗下去,“但是臣别无他法了。臣没想到,梁皇帝动作这么快,除夕夜就抄了阿芙蓉,还把在场灯山中人全部扣押。三司正式介入,灯山将大白于天下,前人两代心血就要毁于一旦。” 他直直看着秦灼,似乎是怨毒,又似乎不是,“而大王却毫不招架。” 闻他此语,秦灼几乎当即发笑。他所有的臣子都在为南秦抱屈,却全然无视萧恒的退让。灯山之事他闭一只眼,刺杀一案他点到为止,权威屡受挑战却仍隐忍不发。直到这次,阿芙蓉祸及百姓,这是萧恒的底线。他稍作警告,得寸进尺的秦人秦臣便接受不了。 这不是天子会忍受的事。只有萧恒会忍受。 秦灼心底发冷,口气却不显半分:“所以你诱使重光毒发,是想告诉我,他活不长了。我为了利益最好抛弃他,拥立阿玠继位,挟太子以令天下。” 酒有些涩,秦灼在口中含了会,才任它滑下咽喉去。他静了静,说:“在此之前,我虽怀疑你,却没有确定。” “你早知道陛下的‘观音手’没有解,是不是。” 此次得知萧恒中毒的人,只有秦灼和梅道然,阿双、秋童堪堪听了个边。无人告知褚玉照,他却来找秦灼谈天子毒发之事。 这就是纰漏。 褚玉照笑了笑:“是臣失之过急了。的确,臣很早就知道。” 秦灼虽知如此,却难免失望,“连你也瞒着我。” 褚玉照放下酒杯,与他四目相对,“因为大王当年南返夺权,需要梁皇帝的助力。若知道他命不久矣,大王会立时一拍两散。” 秦灼心中一悸,手捉紧盏子,呼吸紧了紧。 这的确是他当初会做的事。 褚玉照似未察觉,“……之后臣想告知大王,却被太宰拦住,说,怕会适得其反。” 当时,他此念头一起,裴公海便断然否决:“不可。” “梁皇帝冷面皮,但是个热心肠。大王本是个冷肺腑,叫他暖了这么多年……我原本不信,但这几年瞧下来,大王竟是个痴情种子。此事无端挑破,怕会生变。但从梁太子下手,不会错。” 瞧他面带犹豫,裴公海又道:“夫妻再亲热,到底和父母爱子不同。大王对梁皇帝或有保留,但对梁太子却是能拚舍上的。再者,太子年幼,梁皇帝却见惯大风大浪,尸山血海里挣到如今,绝非常人本事。如非万不得已,不要动。” 这次就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了。 褚玉照看着空酒杯,似乎目光就能将它满上,半晌方道:“臣不是灯山的人,但太宰是。太宰给臣的遗命,一个就是替大王守住灯山。政君身为女流而居高位,已经是大王的无上恩典了。但她却贪心不足、得陇望蜀。大王念旧情,一些事不揭破,您不愿意信。” 秦灼冷漠问:“所以,你就要踩着他父子的性命告诉我,是吗?” 褚玉照没有回答。 须臾静默后,秦灼哑声说:“梁太子是我儿子。梁皇帝,是我儿子的父亲。” 褚玉照没料到他会说出这种话,诧异道:“天家无父子,更何况这样无册无立的露水姻缘。他若真心对待大王,就不会步步紧逼,前脚下派国丞相,后脚就削减诸侯汤邑。而大王若真的信他,岂会有重阳之变,岂会仅凭臣片言只语和一座空营就率兵逼宫?” 秦灼沉声说:“是你用我儿子拿捏我。” 褚玉照哈哈笑道:“太子也是皇帝之子。虎毒不食子,原来大王连这个都信不过他。” 第173章 秦灼脸色倏然一变,双唇紧闭,不再说话。 褚玉照瞧他神色,表情有些嘲讽,语气却略带悲悯:“大王和梁皇帝早有痼疾,只是自欺欺人、不愿戳破。君主掩耳盗铃,臣和太宰只好出此下策。” 裴公海之死是一道裂痕,秦灼率天子卫逼宫更是撕破脸皮。历朝历代,没有皇帝能容忍外臣相逼至此。 哪怕是枕边人。 此等心思不可谓不狠毒。秦灼头皮发麻,片刻后,方颤声叹道:“你和老师好大的抱负。就没有想过,我一逼宫,反倒授人以柄?他爹若有他心,捏着这个就能将我办了。” 褚玉照感慨道:“我也问过太宰。太宰却说,梁皇帝不会如此。” 裴公海不屑感情,却善用感情。他相信萧恒不会对秦灼不利,相反,他担心的是秦灼再不回去,秦温吉独大,一山二虎。 内政不稳,根在外患。他要的是萧恒秦灼完全了断。 褚玉照道:“太宰的意思是,这件事梁皇帝必然会安抚下来,但心里会是个坎。” “梁皇帝将龙武托付,与大王相托虎贲一样,无异于将护身兵刃交给对方。授人以柄而被反刺……信任没了,什么都完了。”褚玉照轻声一笑,“何况,梁皇帝就要死了。” 秦灼沉默片刻,手指转着酒杯,问:“如果我就是不走呢?” 他剩下的话没有出口。 如果,我要为了捍卫太子,留在大梁呢? 褚玉照自己倒了杯酒,仰头吃尽,哈哈笑道:“大王在大梁的根基不过皇帝父子二人。天子命不久矣,如果此时太子早折,大王不走也得走了。” 这就是他的回答。 ——那太子将受到新的刺杀,直至成功为止。 片雨吹花,簌簌而飞。一朵扑上秦灼手臂,他瞧都没瞧,抬手拂落。 过了一会,秦灼缓缓开口:“我知道,你是为南秦好,为我好。” 他又给褚玉照提壶倒酒,坦然道:“鉴明,我留不得你了。我永远不可能抛舍我的儿子,也绝不会背叛天子。你这是要我的命。” 褚玉照笑道:“大王知我。梁太子是大王的骨肉,却是南秦的祸患。臣如活命,必除此患。” 秦灼有他的忠爱,褚玉照也有。 他做不到背弃秦灼去拥立秦温吉,同样,也无法赞同君王因私爱而害公义。 进是不忠,退是不忠,进退两难,总要决断。 秦灼将酒壶放回去。 褚玉照没有吃酒,坚声道:“但大王也要清楚,在南秦,褚玉照有千千万万。” 秦灼不再说话,扬首吃空一盏后,举杯示意他。 等褚玉照吃罢这盏,秦灼又给他满酒,语气略带怅惘,“记得那个春天吗?你为我北上的那个春天。你父亲背叛了我父亲,但你不肯背叛我。” 褚玉照眼皮一颤,面上微微动容。 文公死讯传来后,南秦天翻地覆。秦善篡立,旧臣纷纷倒戈。褚玉照的父亲也不例外。秦灼就这样从文公嫡长,变作孤臣孽子。 褚玉照永远记得他当日的眼神。 灵堂里,隔着重重白幡,少年瞧着褚玉照,突然挑起眉,目光讥讽。 轮到他上前致哀时,秦灼掩了秦温吉在身后。他接受褚玉照的叩头,却刻薄道:“良禽择木而栖,你很好。” 一个耳光劈头抽来般,褚玉照霍地抬首,脸色忽青忽红。 秦灼见他这番神情,眼底终于生出一种恶劣的快感。点点头,不再看他。 那时的秦灼尚不明白,羞愧是良心的衍生。正如褚玉照也不清楚,他的少主和挚友,只能用判若两人的讥诮,维系最后一点少得可怜的自尊。 他当夜瞒着父亲,走之前的小路,翻墙去找秦灼。推开殿门,瞧见那人背身坐在窗下,身影轻轻颤抖。 我对你是忠诚的。我来代我阿耶请罪。一只脚迈进去,他却被一块大石堵在心口,默立许久后,千万剖白只化作一句:“……殿下。” 秦灼受惊般猛地起身,见他孤身一人,目光终于剥下层壳。不再无谓,食肉寝皮般狠狠剜着他。 褚玉照双膝跪倒,叩首,颤声再叫道:“殿下。” 突然,秦灼失掉白日的理智,扑上去和他厮打起来。褚玉照不相让,和他在地上扭成一团。 秦灼叫他滚,他不干。秦灼一脚踹在他肋下,将人踢出去老远,他还是不依不饶地抱上来。 案倾瓶碎,满地狼藉。 许久后,秦灼终于力竭般,仰面躺倒大口喘气。半天后,不知回神还是失神般地说:“我阿耶没了。” 他抬起一条胳臂,压住整张脸,身体不自觉地抖动。 褚玉照在一旁跪了会,上来紧紧抱住他。 那晚之后,秦灼与褚玉照决裂的消息不胫而走。再提及褚氏父子,秦灼只面露厌恶、咬牙切齿。而褚玉照也随同其父,成为秦善新臣。 南地气候暖,二月桐花连天。秦灼似乎终于醒神,捏着残存的权柄,对褚氏开展有气无力的报复。他奈何不了年长的,但褚玉照曾是他的伴读,又是府臣。任何错处,秦灼皆可全权发落。 文公薨逝的第二年春,褚玉照被旧主驱逐出境,永不得返。 城外,少年孤身牵马而去,累累如丧家之犬。 宫墙里春光明媚,桐花正好,团团影子吹到秦灼脸上。 他正在吃茶,听到回禀时皱眉,啪地丢开盏子,神情颇为嫌恶。 那是元和七年,他们十一岁。距二人在潮州重逢,还有又一个十一年。 自然,这是“决裂”时不会预知的事了。当夜,二人只是擦干泪痕,相对盘膝而坐,声音压得只有彼此听到。 “殿下忍辱含垢,在宫中培植势力,但宫外却无人。是时剿灭善逆,无兵无粮无钱,里应而无外合,大事难成。” 秦灼看他,“鉴明以为如何?” 褚玉照跪地叩首,“贬我出去。” “到来日,我就是殿下关外最利的刃。” 现在,到了他亲手断刃的时候了。 回忆如水淡去,秦灼只觉得徒劳。似乎什么都没变,两个人,两身白,甚至都是二月早发的桐花事。又似乎,什么都变了。 对不住,你父亲辜负了我父亲,今天,轮到我来辜负你。 他抬起酒杯,哑声叹道:“鉴明,跟着我,委屈了。” 褚玉照举杯与他相撞,爽朗笑道:“谁叫臣上辈子欠你呢。” …… 这点轻雨飘了一日,缠缠绵绵,颇有病态。秦灼酒吃得不少,便着单衣出来,立在檐下消酒气。 约莫半个时辰后,厢房有了响动。侍人垂首进出,俱是缄默。过一会,阿双匆匆来报:“褚将军伏剑自尽了。” 秦灼面无惊异,亦无伤痛,似乎意料之中,只点点头道:“追封护国将军褚玉照为秦开国郡公,恩荫妻子,世袭罔替。叫子元写摺子上呈陛下,为褚将军请谥。” 阿双应下,陪他立了一会,还是忍不住道:“褚将军全盘托出,就是要大王留不得他。可……他为什么求死呢?” 秦灼看着屋檐,平静道:“他对我失瞭望。” 阿双欲言,观他神色,终究又止。 春雨中,桐花积地,坠如残羽。 默了许久,秦灼方吁出口气:“套车,进宫看看他阿爹吧。” 第134章 一二八 孤注 自从得知萧恒状况后,甘露殿一点炭火不留,阴雨天,里头反比外头更冷。 秦灼回来时,萧恒正在草诏,似乎已心有定数,走笔无滞,并没有立即察觉他来。 他的耳朵已经不很灵敏了。 秦灼便故意放重脚步。萧恒抬头见他,匆忙唤秋童:“屋里冷,起盆炭来。” 秦灼打断道:“不必了。” 萧恒视线和他相碰,没有离开,只瞧着他说:“要的。” 秦灼心中一涩,脚跟和嘴唇都似黏住,挪不开步,也张不开口。 两人就这么深深望着。还是秋童蹑步退下,将门虚掩,二人方如梦初醒般,齐声道:“我有个事……” 如此异口同声,二人又相视一会,却连一笑的气力都没有。萧恒搁下笔墨,道:“你先吧。” 秦灼走到殿中,轻声说:“鉴明走了。” 萧恒未解其中意,只略微疑惑,“不和子元一块?虎贲给你留下了吗?” 秦灼静静瞧着他,一言不发。 萧恒察觉出不对,渐渐皱眉,缓慢问:“走了?” 秦灼点头,平静道:“棺椁已着人运回秦地,我这次来,替他向陛下讨个谥号,要美谥。” 萧恒愣了半晌,才慢慢站起来,仍有些不可置信,“少卿,他是你的股肱。” 秦灼再次颔首,声音竟有些冷漠:“是,我的股肱,要杀我儿子,和他的父亲。” 他一向胸有城府,萧恒不料他如此莽撞,捶了捶桌案,愤声道:“你糊涂!褚氏是南秦大族,说话颇有份量,他又一向以你为重。你处置他,秦地上下得怎么说你!” 第174章 秦灼厉声反问:你处置裴公海——他叫那人裴公海——想过我怎么说你吗? 他满面痛色,萧恒也许久无言,站了一会,看着他,突然将手臂打开。 秦灼快步走上去抱住他。 二人静静依靠许久,萧恒沉默片刻,还是轻声道:“你妹妹要来了。她来,你就跟她回去吧。” 秦灼却道:“我不走。” 萧恒柔声哄他,“我好着呢,以后天天给你写信。明年开春,我带阿玠南下去看你。” 秦灼依旧执拗,“我不走。” 萧恒叹口气,“少卿。” 秦灼抬起脸,死死盯着他,出言竟颇有怨毒之意,“除非你赐死我。就算你赐死我,我做了鬼也不放过你。” 他最瞧不上赌咒发誓之态,如今却魔怔一般,一字一个刺。萧恒心下大骇,话未出口,当即一阵剧烈咳嗽。 秦灼这才回神,慌忙扶他坐下,一下一下捋他的脊梁。 良久,萧恒手才从口上撤下,只捏成拳垂在腿边,不再打开。 ……雨似乎下大了。 秦灼只觉后背生寒,眼底光辉变了又变,抬手给他擦了嘴角,又倒了盏茶喂他吃。待萧恒喘匀了气,秦灼方轻轻打开他的掌心,牢牢握住。二人十指相扣,鲜红合了两手。 萧恒欲言又止。 一切毕,秦灼挨着他坐下,神态疲惫,脸埋在他肩上。 春雨未息又起,轻寒吹入殿中。秦灼这才冷起来,身体微微颤抖,近乎哀求地低声叫道:“你别赶我走……萧重光,你别赶我走。” *** 似是为了安他的心,萧恒没再提过此话。几日后,秦灼才了悟,他当时是已有预感。 萧恒苏醒后便撑着上了朝,众人只道他形容憔悴,却未有破绽。百官不知道,秦灼却知道。 萧恒从前勤勉,却绝非不顾惜自身之人。他如今身子已垮,连日来处理朝政竟至深夜,除了批阅奏摺,便是反覆修改诏令。还专门找出李寒存放于两仪殿的手稿,仔细对照修订。 之前从未见他对一道诏书如此紧张。 虽如此,有秦灼管着,他的病情好歹不上不下了一阵日子。直到一日入夜落帐,秦灼从背后拥着他躺下,到了半夜,却模模糊糊觉得不对。 床在抖。 他又清醒几分,察觉这震感是从手臂间传来,顿时吓得寒毛立起。 萧恒在发抖。 他牙关紧闭,硌楞硌楞地咬响,弓身蜷起,冷汗已经濡湿床褥。 秦灼不敢耽搁,忙唤阿双去叫太医。自己四处摸索他衣衫,终于在床边找到铜带鈎,强行掰开他嘴巴把药喂入。又饮一口冷水,低头给他哺进去。如此再三,那粒药方勉强服下。 再服长生无异于饮鸩止渴,但秦灼别无他法。 萧恒哆嗦了好一阵,颤抖才逐渐平复,眼睛渐渐睁开,颇为有气无力,“……少卿。” “我要是不行,诏令……你去颁,叫仲纪和英英回来,咳、阿玠、咳……要辛苦你一个人……我自己没有什么东西,这些年,亏欠带累你……跟着我,受了苦……印在老地方,南秦的分封,你自己、咳、自己写好,自己盖上……” 秦灼哪里听得下这些,抱着他骂道:“你他妈说什么昏话!” 萧恒说完这一段喘了好一会,“蓝衣……岑郎的去处,你告诉他吧……” 秦灼急得眼泪要下来,“先不说这个,太医!太医怎么还没到!” 萧恒却怕再没机会般,捉住他手臂,断断续续道:“梅子到今天,是我害的。别叫以后的事牵绊他了。让他去,让他全个念想……我知道,他们两个有怨恨。可这么多年了、再多的怨恨,也该消解了。好歹人还在,莫待空折枝啊……” 他一气说完几近力竭,秦灼抱着他,叠声说:“好、好,你闭住气,别说话。” 萧恒却握紧他手腕,咬牙道:“不要太医。” 秦灼又急又气,“怎么都得来瞧瞧!” 萧恒似乎已无力摇头,只边咳边说:“我现在……脉像已经能摸出来,太医瞧见,就是天下人瞧见了……还、不到时候……” 都什么时候了! 秦灼想骂他,却不舍,心肺似被人狠狠揉搓着,半口气都吐不出来。 外间忽响起脚步声,阿双匆匆推门而入,“大王,太医已经……” 萧恒听闻此语,正挣扎要起身,秦灼便拢紧他,疾声道:“下去,叫梅蓝衣来!” 阿双不敢多问,忙请太医去偏殿等候,传人去召梅道然。自己退下前,在殿中留了盏灯。 窗户开了条缝,吹得灯影奄奄一息。秦灼抱着萧恒,没法去关。 那灯火跳了没多久,便扑地灭了。 好风良夜,何薄于我。 黑暗里,秦灼低头和萧恒额头相触。他一闭目,萧恒脸上便有了凉意。 萧恒握着他的手,依旧眉头紧皱,似乎忍受着巨大的痛楚。 *** 梅道然并没有迟来许久。 他形容不整,看来也已睡下,顾不得礼数,快步走近天子榻前,见萧恒眉间已然发青,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上前再探脉象,脑中轰地一响。 竟已至此。 他心中不知是何滋味,蓦地生发出一片茫然,抬头和秦灼对视,眼神极为悲怆。 秦灼却很平静,眼中甚至疯狂地一炽精光,只道:“他有话同你讲。” 梅道然半跪下来,将耳朵俯在萧恒嘴边。 萧恒嘴皮轻轻蠕动几下,几乎听不见什么声响。 突然之间,梅道然神色遽变,惊痛、狂喜、悲苦、酸涩……百种情绪顷刻毕尽。最后,他沉声问:“陛下为什么现在说这个。” 萧恒只拿眼睛看他,嘴唇动了两下。 走、吧。 梅道然眼中跳着两簇火焰,与他对视良久。 终于,他后退一步,双臂仆地,正跪叩头。而后抽身立起,掉头就走。 秦灼望着他被夜色吞没的背影,不知是安慰还是失望。 萧恒朝不保夕,他竟真的说走就走。 只是,萧恒为什么现在要他走? 其下深意,秦灼已有猜测,却不愿多想,只当妄想。许是那药丸真起了效用,没过一会,萧恒竟肢体放松,如此沉沉睡去,天明醒来,又由秦灼喂着缓缓吃了碗热粥。这样瞧着,精神头竟还好些。 他仍要上朝,秦灼拗不过,便亲自服侍他盥洗更衣。 此事执于婢妾,秦灼从不肯做,倒多是萧恒来伺候他。如今心境改换,只觉得两人在一起便是好极,那些争强好胜之心,竟半分都没有了。 这么想着,秦灼半跪下替他整理佩带,竟无丝毫忍辱之意。那一瞬,他甚至心想,婢妾又如何,若能将这个人长长久久留下来,做婢妾又算得上什么? 这般奇异又可怕的心念一动,秦灼自己未免吓了一跳。尚未回神,萧恒已手忙脚乱地扶他起来,静静持他手臂,却不知如何开口。 在他相好措辞前,秦灼已捧起旒冕替他戴上,抬手垂下珠帘。 两人都没有立时说话。 沉默好变脸,长似乎永久,短又不过一瞬。萧恒先开口:“看得出来吗?” 秦灼轻声道:“陛下神武非凡,一如往昔。” 日光入户,将萧恒脸颊削得锋锐。但旒珠将他脸一遮,经光影润泽,形容的确不那么枯槁了。 萧恒抬手摸了摸他的脸。 如今临近上朝,这样温存便有些异常。秦灼还没有反应过来,接着,出乎意料地,萧恒低下头,隔着珠帘吻上他的嘴唇。 那人并不进攻,亦不深入,只闭上眼睛,静静依靠了一会。 这让秦灼感觉很不好。 这样举重若轻的一吻,反而把他整颗心都颠倒过来。萧恒吻他是那么寻常的事,但此地此刻,今时今日,一种无法言说的惶恐彻头彻尾地淹没了他。竟因为萧恒在吻他。 沉重的、孤注一掷的,宛如赴死。 他不由叹道:“……六郎?” 萧恒没有回应,但终于将舌头滑进去。 秦灼仰起脸,轻轻抱住他后背。 旒珠纠缠着,滴滴答答地响。 这一吻吻得进退两难,犹如死别。甚至没有情欲,只是想把彼我捏成一个。日光推着窗刻影子,一点一点从他们身上推移而去。 霍地,殿外响起钟声。 两人便亲得黏起来,直至钟鸣结束,萧恒才抬起头,手却仍捧着秦灼的脸。待秋童在外催了一声,他方用拇指揩了揩秦灼的嘴唇,轻轻一揉,没再说一句话,就这么走了。 秦灼心中惴惴,眼盯了会门窗,这才迈开步子,去外殿看南秦的摺子。 他身为诸侯,本就无须时时站班。褚玉照死后,陈子元又为他告了病,如今尚在期间。看了没几份,殿外便嘈嘈杂杂乱起来。他一早的不安心绪忽然落到实处,忙要出去察看。 秦灼正快步往外,一道人影突然闯入,猛地和他对面一撞,连忙跪倒在地。 第175章 是秋童满面泪痕,声音凄厉道:“陛下今日下旨,要废太子!夏相公以死相谏,朝上闹作一锅粥,陛下直接栽下去了!您、您快去瞧瞧吧!” 第135章 一二九 共死 秦灼急声问道:“去时还好好的,到底怎么回事?” 那内侍不敢言语,慌忙从袖中取出圣旨,双手高举过头顶。秦灼接在手中,一眼扫过,当即出了身冷汗。 萧恒诏令大意如下: 其一,如今取士仍是九品中正与科举平行,故废九品中正,独立科举。 其二,人命无贵贱。王子无故诛杀奴仆,按律亦诛。 其三,废除皇位世袭,此后以筹选推皇帝。 梁行政区划为“道——州——县”,百姓筹选出代表,按县划分,掌县筹;县筹者继续筹选,按州划分,掌州筹;州筹者继而为道筹,道筹者继续筹选,在五人中选出皇帝。掌筹人数,官吏不得过半。皇帝选人,不可掌筹。 皇帝选人从官吏中选拔,但必须从地方九品官逐步升迁。军权集权,全部只听皇帝统率。 秦灼第一反应是萧恒疯了。 接着,他从未如此灵犀相通地,明白了萧恒的心意。 萧恒仍不能贸然言及废皇帝制,所以将矛头转向“废除世袭”的制度上。倘若按他计画,“家天下”废止,固有的贵贱划分将会打破,“皇帝”将成为一个壳子,所谓“君父”将名存实亡。 或许再有两代、三代,十年、百年,等世族根除、盘剥扫清,内忧外患彻底平定,他继承的李渡白的这惊世骇俗的想法,有实现之日。 但绝不可能是现在。 现在只会引起一场新的暴动。 但萧恒还有别的选择吗?萧玠还小,朝中股肱尽折,而废皇帝制的企图其实尚未真正揭发过。就算他死后的皇位顺利传给萧玠,也不过传给一个新的皇帝。 一个崩坏的局面,和另一个崩坏的局面。 萧恒已经给出了答案。 秦灼回想他临去的神情,头皮一麻,将圣旨一掼,当即喝道:“取我印鉴,命龙武卫戴甲上殿、控制局面,叫陈子元率虎贲入宫见我!” *** 先是重臣触柱,再是天子昏厥,含元殿上乱作一团。 在外人看来,萧恒马背上得天下,一向身强体健,如今骤然昏倒,倒很有收拾不下局面、托病逃避的味道。大惊惶恐过后,又继续催逼。 萧恒尚未苏醒,秦灼又未到,秋童只得禀报:“陛下圣躬违和,暂且散朝。” 底下七嘴八舌,分不清谁叫道:“陛下抱恙,则太子代政!臣等请殿下上朝参议!” 萧玠不过七岁小儿,一旦上朝,便是被众臣推去叛逆君父的傀儡。夏秋声听闻此言,当即大声斥道:“岂有令子议父过之事!” 正在吵嚷间,忽闻一声巨响,含元殿殿门全部自外打开。 龙武卫快步破入,刀剑出鞘,将大殿团团围住。 不知谁高声喊道:“不听纳谏,威逼大夫,国家如此,我等有何面目立于殿上!” 这一声像点燃火线,众臣竟不顾禁卫阻拦,争相往柱上撞去。 一股破风声嗖地刺来。 一支三尺长箭钉入殿柱,微微发颤。 众臣大惊,不由停止动作,纷纷掉头望去。 殿外,有人放下长弓,跨入正门。 秦灼没戴扳指,拇指已被割破。他如今引弓已经无法满彀,但威力依旧不浅。他冷眼扫过,厉声喝道:“诸位好大的本事。先废了怀帝,如今又要聚众滋乱、再废陛下吗?” 杨韬终于醒过神般,以手指他,问道:“秦大君,你持弓上朝,是何体统!” “诸位以臣逼君,在这里跟我讲体统?不怕笑掉大牙吗!”秦灼再度看他,口气已经平淡,“温国公,陛下对你网开一面,你就是这么报答天恩的。” 杨韬闻此,不由冷汗涔涔。 奉皇五年的京乱里,杨韬保持中立,对太子危局视若罔闻。之后,萧恒看在其子女救助有功的份上,并没有处置他。 秦灼不再瞧他,迳自登殿,道:“左右,请回府中,杨公病重,暂且不必上朝了。” 龙武卫得令,上前扭架杨韬。杨韬面色铁青,不断挣扎,高声道:“一方蛮寇,安敢处置天子之臣!” “多谢提醒。”秦灼说,“圣旨很快会到贵府上。” 杨韬一愣,当即被人拖走,他大声叫道:“佞臣!天子偏听,奸佞当道,国将不国啊!” 他的声音消失在殿外后,一时寂静。 秦灼双手拄弓,立在阶上,“孤知道诸位铁骨铮铮,不畏强权,都是好样。陛下叫你们拿捏住,但我不吃这一套。你们死一人,我立即从南秦选一人替你们职务。若想中原朝廷站满秦臣,众位但管去死!” 当即有大臣喝道:“大言不惭,臣纲败坏!你有何权力任免大臣!” 秦灼盯着他,半晌,微微一笑,“太子监国,自有大权。” “你、你竟欲挟立太子、滥行权柄,秦大君,你是何居心!” 和这群文臣吵架头疼,秦灼不作厮缠,厉声喝道:“够了!” 他环视殿中,冷声道:“孤只问一句,陛下是不是君父?相逼君父至此,就是尔等的为臣之道吗?” 殿中无言,突然有人道:“臣有话问秦君。” 夏秋声扶好被撞掉的冠,丢开笏板,撑地立起。 秦灼有那么一瞬以为看到了李寒。但他不是李寒。 夏秋声对他一揖,“秦君可曾想过,陛下要废传承,太子要如何自处?” 秦灼心口突地一跳。 好一招蛇打七寸。 夏秋声见他神色微动,继续道:“陛下为黎庶争利,臣认可;甚至废九品中正、独立科举,臣以为也应当。只是大君,殿下何辜?殿下聪慧明敏、从无过错,又是正统之长,合该承袭宗庙。陛下既生其于帝王家,又为何无故废弃他?太子无恃,一旦被废,何异于置身炉釜之上?秦大君,你可是他……” 这句话从腹中滚了一滚,夏秋声直视秦灼,忍不住道:“殿下视你,如师如父啊……” 秦灼胸中酸涩,深吸口气,“夏相公以为,尧舜如何?” 夏秋声不明他突然转换话头,答道:“尧舜大治,圣主明君。” 秦灼道:“尧舜禅让,岂因血统?太子若贤明,照样能得推举;他若不贤,自然能者居之。” 夏秋声看着他,问:“大君所言,是真心话吗?” 秦灼双唇紧抿,没有答覆。 这时,陈子元着甲进殿,目不斜视,对他抱拳道:“请大王令。” 秦灼指上血迹未干,在弓上微微一蹭,便取过萧恒那道旨意递给他,说:“陛下诏令内容,即日起,在南秦推行。” 闻言,夏秋声骇然瞧他,似要从他面上看出破绽。 陈子元草草读过,倒吸口气,慌忙抬头看他。却见秦灼面色坚定,不似意气。 他竟要以此声援萧恒。 生为同室亲,死为同xue尘。他人尚相勉,而况我与君。* 秦灼待他……竟至于此。 但大梁有这些年的变法底子,朝中尚且如此,若在南秦贸然推行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陈子元脑中轰然一响,心道“完了”,当即叫道:“臣请大王三思!” “有不从者,立斩不赦。”秦灼却置若罔闻,“陛下有所令,南秦必趋之!” *** 萧恒在栽倒的那一刻,还保持了片刻的清晰意识。 突然,耳边忽远忽近地传来李寒的声音。 竟是登基之前,李寒对他立即废皇帝制的意图提出异议。 “臣以为不可贸然废帝制,其因有三。 “一则内政未揽,世族盘根错节,诸侯尾大不掉,此时废帝,群龙无首,只会天下大乱。 “二则有阋墙之患。将军麾下黎庶虽众,但世家不在少数,仲纪就是例子。废帝制先要打破世族垄断,若真如此,他未必肯。只怕会同室操戈,变生腋肘。 “三则……陛下细想,当今之百姓,真的想看到再无皇帝吗?” 那人叹息如落潮,渐渐推远:“他们渴盼的只是‘明君’,‘明’和‘君’缺一不可。皇帝不只是压迫他们的□□,还是真龙的化身、神明的偶像。若废君主,在百姓眼中,无异于天塌地陷。” “如今民智未开,制度未立,教育未通,废帝制一事,臣请将军缓缓图之。” 萧恒却只在心中苦笑。 他心知肚明,今日诏令不过空中楼阁、痴人说梦,毫无落地生根的配套措施。便如筹选皇帝,世族未能拔除,选筹必将由他们彻底垄断,如此一来,皇位继承很可能彻底捏在世家手里。 他何尝不知贸然颁诏是愚蠢之举。 但他时日无多了。 他必须把这个想法、这个火种留下。 笔墨不行,会被销毁;托人不行,会被灭口。无法磨灭的只有历史,不是榻前托孤,而是轰轰轰烈烈的争议。如此,就算被篡改,也能从蛛丝马迹中推敲答案。像裴玉清殿上撞碑,朝廷记住了女子为官。李渡白城门殉道,人们记住了新律新条。他计穷智竭,只能再用这种方式。 第176章 为了被记住。 就算无法引来天雷,至少让人知道,真的存在那么一道天雷,可以震碎世间桎梏。 至少,让后继人知道,皇帝可以废除,天下可以不用“继承”。 知道有这个可能。 其实,萧恒的确还抱存了一丝可怜的幻想。万一呢,万一老天见怜,真叫他做成呢?这个诏令真能推行一部分呢?为此他努力挣扎起来,却依旧昏迷。 说萧恒是昏迷也不确切,他只觉自己是块肉做的蚁xue,被从内到外千口万口地啃噬。他甚至清楚,这种密集的灼痛是从心肺开始,只是睁不开眼,说不得话。 但实话讲,萧恒还是略感欣慰的。疼痛尚有感知,总比昏死好些。最坏这次也能挺过去,最坏最坏,还能撑口气交待身后事。 朦胧间,有人切切叫着,有陛下,有六郎,似乎还有阿恒。他却脑子发锈,弄不清是在叫谁。但那念头香木堆般,被攒得越来越高:我要回去。 天降凤凰,争啄香木。烈火轰地从他脑中燃起来。 萧恒睁开眼睛。 他眼前一片昏黑,过了好一会才看得见东西。榻边有人坐着,却不是那人,而是阿双。见他醒了,也没有立即叫秦灼,忙道:“陛下喝口水吧。” 萧恒问:“少卿呢?” 阿双捧起茶盏,转身却已哽咽,“大王在外头草诏。”忍不住又道:“朝臣步步紧逼,大王为了拥护陛下,要在南秦变法,旨意已经发下去了。” 萧恒愣了一愣,“胡闹!” 阿双扑通跪倒,伏在榻前泣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不看僧面看佛面。大王有再多的不是,到底也是太子的阿耶。陛下就算是看在殿下的份上,劝劝他吧!” *** 秦灼知他醒了,丢开事务匆匆回来。 殿中昏暗,只一缕斜阳脉脉切下,正在萧恒颈侧,一道伤口似。萧恒却浑然未觉,坐在榻上端碗饮药。 秦灼仔仔细细瞧了他一遍,却比他前几次毒发时要冷静许多,站了一会,便拿了只蜜煎碟子走上前,仿若无事道:“嘉庆坊的果子,樱桃煎和磴砂团子,新叫人出宫捎的,你尝尝。” 萧恒看了他一会,也就接过来,吃了口团子,嚼了片刻,笑道:“我吃着甜。” 秦灼便从他身边坐下,低头就着他的手吃掉剩下的半个,说:“我吃着还好。” 二人都没有提及他的病情,手臂挨着手臂,渐渐十指交握。萧恒打着圈摩挲秦灼的手背,秦灼从下往上,一个指节一个指节抚过去。每两根手指都是一双互理羽毛的鸟,肌肤相贴处,是它们双喙相抵,厮磨耳鬓。 他们很久不这样牵手了。手指的吸引力在初尝□□后迅速消退,这种感觉只属于当年,欲语还休之时,发乎于情,行动上只稍稍逾矩。而现在,他们出乎意料地重新享受它,这种安静、广大、彷佛永恒的爱欲。在这一瞬,好似携手一生。 不知过了多久,萧恒仍瞧着他们的手,轻声问:“怎么突然想起变法来呢?” 秦灼笑道:“看你做得成效好,想偷师。” 萧恒咳了两声,笑容黯淡,说:“我做得并不好。” “已经很好了。”秦灼握紧他的手。 他们又静静坐了一会,萧恒才叫一声:“少卿。”他停了很久,似乎下定某种决心,才捏了捏他的手,说:“你该回去了。” 秦灼问:“你还是赶我走?” 萧恒瞧着他的双眼,“你去国日久,不回去会生乱。段氏拥兵自重,权贵也不安分。我知道你和温吉手足情深,但她……到底手握重权。” 秦灼断然道:“她不会。” 萧恒沉声道:“你年下就要她来,两个月了人还没到。她在观望。” 秦灼竟有些无谓,“就算她会,我也认。” 似乎有什么脱缰而行了。 萧恒头皮一紧,声音也绷起来,“我还是要削藩。我要削藩。” 秦灼认真道:“我知道。” 萧恒定定看着他,“我要死了。” 秦灼凝视他。 少顷,他抱着萧恒的膝盖跪下,俯身大拜,一字一句道: “臣南秦秦灼,愿为陛下粉身碎骨。” 第136章 一三〇 沸反 萧恒此番发作是气血逆流,看着吓人,吃过药后略微好些,第二日便再去上朝。临走前,秦灼正捧药给他吃,秋童便匆匆闯入,跪地叫一声:“陛下。” 见他神色惊惶,秦灼心中一紧,忙问:“什么事?” 秋童咚咚叩两个头,带着哭腔喊道:“百官……罢朝了!” 萧恒撑案要起,却突然弓身剧烈咳嗽起来。 *** 夏秋声这几日一直没出院子,萧玠仍跟着他住,也没有过问。 春夜月光淡,响虫鸣就更凄清。夏秋声将诏令一看再看,依旧心惊肉跳。 全部条令,本质上不过两个大字:公平。 彻底废除九品中正,是取士公平;百姓拥有法条决定权,是执法公平;人命无贵贱,是刑罚公平;废除皇位世袭,是有天下公平。 皇帝对“公平”的执着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他甚至不惜切割自己的权利,并压制上层世族权利,来换取平民百姓拥有“公平”的权利。而对于他近乎舍生取义的舍己为人,夏秋声震撼之余,更多的是无法理解。 萧恒白手起家,的确是从草莽里混出来,但那是很多年前了。他早年落魄,反叛也是属于底层人的反叛,可他一旦登基,就代表皇权站在与底层人对立的位置。 但萧恒现在正做什么? 灯花爆了一下,夏秋声从满纸荒唐言里看出萧恒试图共焚的疯狂。 他作为皇帝,竟试图将皇权打破。 而皇帝是皇权的肉身。那在他杀死皇权之前,首先要杀死自己。 萧恒登基这么多年,居然从没有“做过”皇帝。 夏秋声双手颤抖。 但……竟至于此吗?天子真的能因公义彻底废弃私爱吗?他前一段削藩,多少无法顾全秦灼。如今要废皇位世袭,又将萧玠置于何地?天子若厌弃太子倒也罢了,可他分明将萧玠视作掌中至宝啊。 夏秋声心如乱麻,忽然,门外响起浅浅乐音。他目光穿过烛火,静坐听了一会,终于拾起一件外袍走出门。 庭中清冷,夜色如水。萧玠执一双有些年头的红牙拨子,坐在阶上拨琵琶。 他弹的是南琵琶。 夏秋声延请乐师入府,为萧玠传授琵琶技艺。习乐苦,萧玠又有课业,便只得早晚勤加练习。夏秋声本以为太子是一时兴起,或是做藉口不愿回宫,没想到学得有模有样,乐师甚至与他道:“可惜殿下是殿下。不然如此天赋,来日必做一代国手。” 萧玠无论做什么,都有不符合年纪的专注。 夏秋声走到他身后,轻轻将外袍披在他肩上。那袍子大,他人又小,便似从袍子里钻出来。 萧玠抬头见是他,便道:“老师。”这些日他已渐渐改口了。 夏秋声从他身边坐下,沉默片刻后,道:“殿下不若回去瞧瞧陛下吧。” 萧玠手指颤了一下,拨板一动,弦响一声,嗫嚅道:“可陛下……要废储啊。” 夏秋声心中突地一跳,忙问:“殿下从哪里听来的?” 萧玠摇摇头,只抱着琵琶不语。 夏秋声并没有揽他。他是臣子,不该逾矩,只柔声道:“陛下……并不是对殿下不满,陛下之心,臣也能理解。” “那老师为什么要反对呢?”萧玠低声道,“现在都不去上朝了。” 夏秋声苦笑道:“天下亿万人是无辜,殿下一人也是无辜。”又觉得这话似乎有些冠冕堂皇,他还是道:“大相将殿下托付与臣。臣,是殿下的老师。” 萧玠对他轻轻笑了一下,夏秋声瞧他的脸,却知他在难过。 萧玠这个年纪,听不懂其中弯绕,只知道太子是皇帝的传承,现在萧恒要废此传承,便是要废他。 一双拨子搁在膝上,萧玠人静静地,手指一动,又将弦拨了一下,像将夏秋声心中那根紧弦弹了一声。许久后,萧玠终于开口:“阿爹要废我,阿耶要杀我,老师,我就这么叫他们引以为耻吗?我不敢去找他们,我怕和我想的一样。可他们、他们为什么也不来找我啊……” 春夜沉沉,春夜无声。 夏秋声叹口气,正欲相劝,萧玠却抬袖蘸蘸脸颊,将琵琶在膝上抱好,重新拨起调子。这时夏秋声才想起,这依稀是首秦地曲子。 白虎主,朱衣郎。大弓响,拜明王。大弓放,独还乡。子兮子兮何悲伤?居从爷,思从娘。 乐师不会教这首曲子,那便是萧玠自己扒的谱子。 弦声如诉,夏秋声忽然眼前一凉。这的确是孩子会听的童谣,但以乐观人,乐声里的伤心,不该属于孩子。 似乎就在这一瞬,夏秋声在萧玠指下,预先听到了他及他父亲的结局。而萧玠仍切切拨着。 第177章 *** 随着朝臣罢朝的旷日持久,士子间争论的声音也越来越大。萧恒要废九品中正,无疑为广大士子再开前路,他们对此极力支持,高呼圣明。但废皇位世袭一事,他们却竭力反对,声称颠倒了“君臣父子”之纲常,几日之后,竟聚众承天门前,要越级递状。 门前人头攒动,举袂成幕。商贩们也停了作业,倚着摊子看热闹。 学生们攘袖振臂,高呼道:“无君无臣,无国无家,太子岂能偏废,社稷岂能无续!” “太子无过而废,是为君不仁,为父不慈!陛下今日行径,岂非昏庸之兆!” “请陛下收回成命!” “请陛下收回成命!!” 群情激奋间,一辆马车辘辘驶过,车帘密闭,瞧不清人。一只刀鞘从帘隙里探出来,轻轻拨开一角,没一会,又哗地抖下去了。 车盖下,有女人声音响起,呵呵笑道:“梁皇帝说要挣民心,看起来这民心也不怎么样嘛。人云亦云,随风消散了。” 一旁有个男人低声叫她:“大街上,你慎言。” “热闹瞧完了,回府看看你舅哥。”女人冷笑道,“不是催着我来么。” 男人静了一会,才开口叫她:“温吉,大王在宫里。” 车帘底下,女人眯起眼,转过半张戴青铜面具的脸。 男人顿了顿,补充说:“自从梁皇帝出事,一直在宫里。大王的意思是叫你进宫见他。” 车外风声瑟瑟,极静的一瞬后,女人将手中佩刀一掼,抱臂向后倚去,冷笑道:“我如他的意。” *** 在南人眼中,北地的太阳多少有些病态,哭肿的眼泡子似,红得寡淡,无精打采。秦温吉叫这太阳光晒得浑身难受,若换到平时,准赶紧进屋。这回,她却从门槛外住了步。 门内框着两个人。萧恒瘦得几乎脱了人形,像拿骨架子扎的假人风筝。秦温吉甚至不大敢认他。但她瞧见了秦灼。 秦灼走时还在奉皇五年,当时李寒死,京城乱,他怀着一个去,第二年开春就递来消息,那个女孩没活成。两年多未见,连秦灼都大变了模样。早就没了先前的红润脸色,下巴削得尖,举动却不像他的婉顺。萧恒正服药,秦灼便替他抚背,又将药碗接下,递过手巾擦脸,连婢妾都难这么妥帖。 秦温吉脸色一沉,提步进来,扬声说:“大王在这边郎情妾意,怪道已经乐不思蜀了。” 秦灼抬眼瞧她,手仍扶着萧恒臂膀,冷声说:“跪下。” 秦温吉目光从他二人脸上逡巡一会,便撩袍跪倒,“臣秦温吉参见大王。” 秦灼道:“拜见陛下。” 秦温吉置若罔闻,改跪为坐,双手扶着膝盖瞧萧恒的脸,呵地一笑:“陛下从前风姿卓绝,怎么现在倒像行将就木了。而立之年,不应该啊。” 秦灼眉毛一拧,刚要开口,萧恒便握了握他的手,道:“你们先说话,我去两仪殿。” 秦灼也不阻拦,便叫秋童好生扶着他。 秦温吉翘着膝盖坐在地上,旁观他种种安排,嗤笑道:“早听闻观音手毒中极品,就算是战神转世也能熬成废人。我本以为是大话,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秦灼将门掩上,临榻坐下,淡淡道:“开门见山吧。他不好,我不走。” 秦温吉冷笑一声:“他要死,你也陪?” 秦灼冷冷瞧她,说:“你可以回去了。” 秦温吉当即恼火,腾地站起来,喝道:“你在他们地盘上出什么相?寻死觅活,把阿耶的脸都丢尽了!学姓萧的搞什么变法,知道家里都翻天了吗!要不是我摁着,你当那些大贵族真不敢起来废了你吗!” “我能从秦善手里拿回来一次,就能再拿第二次。”秦灼目光撇向她,“叫他们试试。” 秦温吉神色古怪,笑意颇为刻薄,“你从秦善手里拿回来用了整整十年!秦灼,你有几个十年,委身于人、朝不保夕,你还过得下那样的十年吗?” 秦灼神色遽变,猛地站起来,一时惊痛无法掩盖,呼吸略微发颤,只紧紧盯着她。半晌后,他方轻声笑道:“真是我的好妹妹。” “秦灼。”她静静看了他一会,也忽然绽开笑容,“别逼我反你啊。” *** 陈子元从殿外等着,听见他二人一番争论已是焦头烂额,见秦温吉大步流星地出来,忙迎上去,急道:“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即是君父又是长兄,你怎么这么和他说话?” 秦温吉也不理他,自顾自往前走,说:“回去等着。” “等什么?” “等他夺我兵权的旨意。”秦温吉定住脚步,一双眼两面乌铜镜般将他一照。 她剩下的话没有出口,但她的眼神毫不掩饰地告诉陈子元:秦灼一动作,她就会反。 何以至此。 陈子元心跳如雷,不由叫她:“温吉……” 秦温吉竖指嘘声,又认真瞧他一会,嘴唇一勾,抬手拍了拍他的脸,唏嘘道:“到那时,你我这场夫妻,也就做到头了。” 陈子元没有辩驳,因为她说得对。 大丈夫吐个唾沫是个钉,他当年说过,永远不会背叛秦灼,他说到做到。 哪怕对面站着的……是他的妻子。 秦温吉反倒很置之度外般,笑吟吟地换了话头:“听说长安的铜爨一绝,一会攒个锅子,收拾条鱼尝尝。” 宫道寂静,再无行人。二人临出宫门,忽听有人气喘吁吁赶来,急声叫道:“政君留步。” 陈子元还道秦灼那边有所转圜,一转身,却见秋童躬身道:“陛下有请。” 陈子元看到,秦温吉目中迸出一丝火花似的精光。她从袖中摸出个虎头扳指,缓缓戴上拇指。 第137章 一三一 黄雀 秦温吉由秋童引入两仪殿。她甫跨进殿门,就闻见淡淡的酒气,一抬眼,红衣的李寒正立在画像中,静着眼睛瞧她。秦温吉不怕死人。 她故意放重脚步,问:“梁皇帝陛下想同我说什么?” 萧恒并没有着急回答,指了指一旁的位子,抬手做了个请。 丹青下设案,已置樽俎,一碟梅干,一壶煮酒。萧恒如今行动已要微佝脊背,满一盏酒与她,道:“我与政君谈一笔交易。” “我让少卿回去,你安分守己,永不篡立。” 秦温吉瞧着盈盏酒水,笑道:“放眼南秦,有比我还忠诚的臣子吗?” 萧恒给自己也满了一盏,“曾有过,都死了。” 秦温吉那笑黏在脸上,像两指弯弯的鲜血痕,时间一长就会干。她眼神一凛,似笑非笑地瞧他。 萧恒似要看清她的神色,眼珠一错不错地定在她脸上,“裴公海暂且不论,褚玉照是因为对我出手,才与少卿彻底反目。但少卿当时只是猜忌他,并没有到决裂的程度。在他举棋不定之际,灯山突然来报,调空虎贲营、引诱他逼宫的是褚玉照。数罪之下,少卿这才对他起了杀心。政君,灯山现在的大部分势力是谁掌握?这件事早不报晚不报,怎么就在这个时候?” 他扶着酒盏,说:“我这一段心力不济,少卿没同我多说,我也没有细想。直到褚玉照前脚刚死,大理寺后脚便呈上奏报,说除夕夜带少卿去地下庄子的于老九,突然暴毙。” 秦温吉点点头,“继续。” “于老九是褚玉照的暗线。他在狱中暴毙更像一种灭口,但褚玉照已死,为什么还有人怕他泄密?他还有什么密可泄的?”萧恒像要压抑咳嗽般放缓气息,“我叫人去查他的底细,这才发现,他的兄弟,曾在你麾下待过。而他也被引荐,为你做过几年事,但因为是临时指派,注意到的人并不多。” “于老九明面上是香药贩子,暗地是褚玉照的人。但他还有第三层身份。他是你的人。” “阿芙蓉运输一事,是你透过于老九,故意告诉褚玉照的。” 秦温吉蛾眉一挑,“自露马脚,我闲的吗?” 萧恒攥了攥手指,说:“因为裴公海死后,褚玉照便按兵不动。你要除他,先要打草惊蛇。他动了,你才好下手。” 秦温吉吃了口酒,并不表态。 萧恒继续道:“褚玉照接管了裴公海手中的灯山,得知你将阿芙蓉运入长安,便把这桩事揽了过来。所以少卿当夜要见的‘黑玉佛王’,本当是他。但这时候,子元来了。” 所以陈子元成了背锅。 “褚玉照并不想掌管阿芙蓉之事,他‘嫁祸’陈子元,是为了让少卿知道,你已经无法无天到了什么地步。再往后,褚玉照操纵阿芙蓉一事暴露,陈子元冤屈被洗,如此获得的清白,那就是毫无疑问的清白。” 萧恒话锋一转,“但他的清白,就是你的清白吗?” 秦温吉把盏子放下。 因为他二人是夫妻,众人自然而然将他们视为一体。如此一来,很重要的一点就被模糊了: 陈子元的某些立场,和秦温吉不尽相同。 第178章 她居然把陈子元都算在局里了。 秦温吉一摊手,坦诚道:“我可什么都没做。” 萧恒微微颔首,看着她说:“只是顺水推舟。” 太阳光透过窗打进来,一触到她,便沿着一身红烧起来。虽全身点着,却只是薄薄的火光,连寒毛都燎不到。秦温吉这次笑得有些残忍的孩子气,问:“就算你说的都对,可我为什么要他们死?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萧恒道:“因为他们不满女人干政。” 秦温吉眯起眼。 萧恒捕捉到这一点,想开口,却觉肺部一阵灼痛,不动声色地匀了匀气,“你和这二人一直不睦,有他们在朝辖制,你的权力无法肆意使用。哪怕你为少卿即位和灯山巩固而做的付出至关重要,但南秦朝廷的大部分人,并不认可你现在无上的权力。他们说你是‘僭越’,但当年,这权力放在秦善身上时,没有很多人反对。整顿兵马都要看人脸色的日子,你过够了。” 他给秦温吉再倒上酒,咳了两声,落下酒壶,说:“况且,政君,你心中真的没有一丝不平?指天道地,你对少卿,没有起过半分怨怼吗?” 秦温吉抬起那盏酒。 她爱秦灼,但同样,她不可能做到心无芥蒂。 秦灼效忠天子到如斯地步,无异于是背叛南秦。可哪怕如此,朝中也没有拥立秦温吉的声音。就像秦灼给予她至高的权力,因为她是厥功至伟的妹妹,而不是厥功至伟的女人。 她永远以秦灼为重,但并不等于,她会毫无条件地支持秦灼身居高位。 秦温吉笑着吃口酒,口气轻俏,“你要谢我,并没有非常怨怼。” 萧恒沉声道:“他是你的亲哥哥。” “他也是你儿子的阿耶。”秦温吉面含微笑,“这不就是你来找我的原因吗?你想保他。” 她放下酒盏,神态略带嘲讽,“梁皇帝,找我谈条件,你不觉得可笑吗?” “我找你,因为你不想反他。”萧恒似乎气力不逮,但眼神依旧烁亮,“你弄权,要的不是‘至高’,而是‘恣意’。他是你掌权的最后一道屏障,咳咳、如果没有他,政君,你能长久吗?” 就算秦温吉反了秦灼、做了大君,秦臣会以她是女人而口诛笔伐。这是既定的结局。秦温吉是聪明人,她不会想要不得善终。 更何况……那是秦灼。 静了一会,足够一个人深吸口气,秦温吉方叹道:“幸亏你要死了。” 萧恒笑了一下,自己倒了杯酒,举盏说:“我让他回去,你保他无虞——政君,行吗?” 秦温吉面无松动,“回去,再不回来。” 萧恒定定看她。 他的沉默也没有秦温吉想像得那么长。不一会,萧恒便放下盏子,点头道:“再不回来。” 秦温吉从鼻中轻轻出了股气,她拔下虎头扳指,推到萧恒面前,说:“听闻陛下的大限是年底。今儿三月初十,我再给你七个月。最迟十月,我要见到他南返的车驾。” 萧恒把扳指拈起来,握在掌心,说:“好。” 秦温吉向他举起酒杯。 萧恒却没有举盏,一双眼仍角力般盯着她,缓慢道:“但回了南秦,少卿若有不测,或者因故退位,大梁铁骑势必踏平温吉城。哪怕我死,亦如此。” 秦温吉未料他说这番话,定睛瞧他片刻,接着哈哈大笑起来,半晌方道:“惜我错投做娘行,空把江山社稷,交在你们这群色令智昏的身上。” 她抬杯碰了碰萧恒酒盏,一饮而尽,痛快道:“应了。” *** 秦温吉人虽走了,坐过的椅子却仍似留着人影子。太阳打进来,连冷下的酒壶都烫温了,萧恒也被烧痛般,渐渐将背部蜷起来。他把残酒吃了,不出意料地呛咳,方才强行捺下的血腥气也涌上来,一张口,便如一把烟花般,溅了满地的火星子。他拿脚蹭了几下,终是无力,也丢开不管了。垂头静了一会,便呆呆抬起脸和李寒对视。 不过短短两年,他已老了许多,而李寒位列仙班,依旧青春年少。 他该当如此。 殿中一点点昏下去,太阳光也越来越红,他的影子被越拉越长时,也像被血腌泡。萧恒自己也是,他在被自己的血腌着,等这身血干了,他就吊在史书里,做一块风干的肉。后世会怎么评说他,时人会怎么追悼他,他全都管不着——也不想管了。 等太阳下去,那点伪装的血色也掉下脸,秋童才又匆匆赶来,伏地呜咽道:“陛下,士子因无人理状,要聚众闯宫门了!” 这一声把萧恒喊回魂。刚才那点自暴自弃的念头,顿时因震骇迅速退散。他疾声问道:“现在什么情况?” “学生们义愤填膺,禁卫也不敢轻易行动,陛下再无指示,恐怕、恐怕不好收场呀!” 萧恒转头瞧了瞧李寒。 当年肃帝废除科举,士子闯宫,京都大乱。 原来他这么做,竟和肃帝一样天怒人怨吗?有道是失道寡助,他和李寒,居然也是亲戚畔之的寡助之至吗? 青不悔的下场、李寒的下场,和自己即将到临的下场正在眼前。 他恍然大悟。 早就如此了。 萧恒撑着椅子,却没有站起。秋童上前欲扶,他摇了摇手,铆足了劲,才在克朗克朗的椅子摇晃声中直起双腿,勉强把自己撑起来。 他岂不知,如今废皇储制度是操之过急。可是别无他法。 李寒已死,萧玠尚未长成,夏秋声对废皇帝并不赞同,新法后继无人…… 这让萧恒前所未有地感到恐惧。 他若一死,改革还能继续下去吗?李寒的心血、裴兰桥的牺牲就如此付之东流吗?拥立他一路走来千千万万的士卒百姓,他们想要的光明,还能看得到吗? 真的,只有死路一条吗? 萧恒胸中一痛,咳嗽得更加剧烈,只觉五脏六腑浑然颠倒。喉头又是一腥,未逼上唇齿,便被生生吞下咽喉。 萧恒从不妥协。可寿数摆在这里,逼着他正视不得不妥协的现实。 不能这么下去了。变法激烈,世族、诸侯、甚至学生皆怨气沸腾,不加以安抚,等幼主继立,好容易安稳的江山又要腥风血雨。兴亡百姓苦,民生安乐,这是他的初衷。 人力已尽,天命难改。 还是不甘心。不甘心也没用。 他仰头看着李寒画像,许久,终于叫一声:“渡白。” 这句话后,秋童见他嘴唇微颤,又张了张。 他要说什么?对不住、我没用、辜负你、别恨我? 只有长久的沉默。 沉默之后,萧恒说:“草诏。” 秋童忙道:“奴婢唤夏相公来吧。” 萧恒却道:“不必,你代笔吧。” 秋童从前跟随黄参,在御前行走,也识得字,闻言忙再叩首,从案上取纸笔,伏地记录。 萧恒并没有立即开口,注目画像良久,才缓慢道:“余实狂悖,欲举此大不韪事。震撼宗庙,荒唐社稷。颠倒纲常,倒置君臣。万品失序,九庙震惊。上愧祖宗,下负蒸庶。痛心腼面,罪实在予。今追回前诏,望息天下之怒。余悔愧,自改过正身,永不言其事矣。”* 罪己诏。 秋童大惊失色,急声叫道:“陛下,万万使不得!” 死寂里,他听见了萧恒短促的笑声。太阳光完全下去,萧恒瞧着李寒的脸,雾终于在眼中浮上来。 *** 奉皇七年三月初十,天子罪己,追回变法旨意,废皇储继承一事永不再议。众人得此安抚,士子散去,百官上朝,而萧恒却一病不起。 有关那道先进到令人瞠目的变法诏书,史书多偏向是萧恒的病重胡言。但胡言如何能制定出如此条理清晰的诏令,而他身为皇帝,又为什么试图自废,依旧难有切实考证。我们能知道的是,天子因此备受打击,而这一年,天下似乎又重返乱世来临前,那人人自危的时候。 因为奉皇年间最沸腾的流言横空出世:天子命不久矣了。 第138章 一三二 后路 群臣上朝后,萧恒却罢了朝,大内官秋童每次口径一致:圣躬违和。 渐渐地,百官终于回过神来。萧恒之前的“托病不朝”,可能真的不是藉口。 天子一病就是数月,朝野上下人心惶惶。直到临近七月,一道旨意从宫中下达:诏许仲纪、赵荔城、狄皓关进宫面圣。 潮州营、西夔营、松山营主帅,共同赶赴长安。 这似乎是要托孤了。 三大营主帅相继赶到,一个一个进去,又一个一个出来。狄皓关没说话,只快步冲出去。一炷香后,许仲纪走出来,垂首坐在椅子里,已然泪流满面。不一会,屏风后便响起赵荔城的嚎啕大哭。 数他岁数大,却伏在榻前哭得像个孩子。半晌,萧恒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等一切事宜安排完毕,他才接回萧玠。前一段气息奄奄,如今要见儿子,萧恒却活活吊起口气,回光返照般,脚都能沾了地。 第179章 他们偕力把萧玠瞒得那样好,孩子眼中大人的异样,顶多是家长里短的争吵,如何也想不到生死上头去。哪怕是萧玠这样被生死揉搓过千百遍的孩子。 萧恒坐在榻上,苍白得过了头,但眼睛照见萧玠,立时便有了光辉,是活的。萧恒对他张开手臂,萧玠突然在这一瞬忘却前嫌,什么都不计较,什么都能宽恕。他从门槛外挪进来,跌跌撞撞地走上前,让两条胳膊将自己拢在怀里,密不透风地,严丝合缝地,像抱住一个失而复得。 萧恒轻轻拥着萧玠,眼睛抬了抬,和帐子后的秦灼对视。他无声催促着。一会,帷帐一动,秦灼沉着步子走出来。 他从萧玠身边半跪下,嘴唇微微翕动,终究没说出什么,只抬手轻轻摸了摸儿子的头发。 萧玠掉过脸,静静瞧着他,目光却剧烈颤抖,一潭搅动的水涡般。终于,他哽咽道:“对不起。”他一直在道歉。 秦灼猛地抱住儿子,脸埋在他小小的胸口前,双手紧紧捧住他后背。萧玠感觉襟前一片湿漉,竟像从自己身体里涌出来,血一般沾湿了秦灼的脸。因为秦灼始终没有发出声音。 他们无声相拥,直到一双臂膀从身后将他们一起围住。 所谓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就是这一刻了。 萧玠回宫后,萧恒忽然如大好般,甚至可以寻常走动。等到了中秋,连秦灼的千岁宴都能出席。群臣大喜过望,高呼陛下万岁。 萧恒却知道,回光返照,大限将至。 这次中秋宴最大的不同,就是秦灼公然与他同席。他僭居皇后的位置,而萧恒也占了公夫人的地方,两人无需开口,只目光一触,便知对方所需所求。萧恒将自己这边的葵菜挟给秦灼,而萧恒箸还没落,秦灼便知他要低咳,一手替他敲背,一手将帕子递过去。如此温情脉脉,倒像做了夫妻。 这般毫无顾忌,群臣反倒不知其意,更不敢随意开口。宴中只夏秋声提了一次:“秋祭在重阳,典礼重大,陛下圣躬违和,不若请殿下代礼。” 这虽是他自己的意思,却也得了萧恒的授意。 萧玠年幼,又是个无法成人的寿数。让他垂髫祭天,是萧恒替他铺路。 一切章程萧恒都安排妥当,秋祭之后,萧玠就是上天认可的新君。君权神授的正统观念下,他扑朔迷离的身世将无关紧要,他就是当之无愧的上天之子。 可怜天下父母心。 而萧恒没有吃酒,只远远瞧着萧玠。 萧玠穿着礼服像穿了身笼子。这几年下来,他已学会做持重有礼的样子。秦灼想要热闹,萧恒便请受邀朝臣携子弟入宫,大多比萧玠再小些。规矩也没有那么严谨,孩子们一个席面,却多少受过父母嘱咐,都畏手畏脚,不敢玩闹。 萧玠瞧了一会,便往孩子席上去了。大家夥一开始见了他,更是低头低脑地不敢说话。不知萧玠说了几句什么,将人都逗笑了。桌上有干苇叶垫着的果子蜜煎,萧玠便抽了叶子,编了几只玩艺,蚂蚱、兔子之类。他手小,却灵活,手法分明是学的萧恒。这么一会,满桌孩子便热络起来,等他们吃得差不多,萧玠便领他们去殿外看烟火。 萧恒本以为儿子一起去玩,却不料没一会,萧玠又自己回来,安安静静坐在席间,得体得像个成人了。 他这样懂事,萧恒心口却堵了个酸梅子般。 真的要让萧玠挑自己的担子吗?自己凭什么替他选呢?他的儿子,这么小就要做不了孩子了吗? 他已经亏欠萧玠太多太多了。 因萧恒身体欠佳,宴散得也早。众臣皆去,萧玠多留了一会,向双亲磕了头,也就退下了。临行前,萧恒问他要不要去瞧烟花,萧玠眼睛很平静,只说回去温习功课。夏秋声开始有意无意地教他策论了。 萧恒许久没有起身,说:“你还记得他小时候吗,爱笑爱闹的。” 秦灼捏了捏他的臂膀,“他现在,也不大。” 不知是谁先叹了气。 宴虽散了,中秋却没结束。明灯如昼,烟火蓄势,长夜之下,合家欢乐。 这样转瞬即逝的团圆时刻。 甘露殿烛火昏昏。 萧恒躺在榻上,手指摩过秦灼的颈侧,咽喉,下巴,嘴唇,鼻梁,眼睛,最后是半张脸庞。秦灼闭上眼,睫毛丝丝缕缕地颤动,用脸颊厮磨他的手掌。这样过了一会,二人气息便渐渐急促起来。秦灼耐不住,俯身去亲他,萧恒扣着他后脑,没有拒绝。 这一次温柔缠绵到极致。自始至终,唇舌没有片刻分离。秦灼缓慢骑着,两人连喘息都舍不得留,这个世界听不到,它不配,他们互相吞入咽喉,只有彼此的身体能听到回音。急剧的震颤到来前,窗外砰地一声,烟花腾空,火光冲天,一蓬乳白一蓬金黄,窜得越来越高。突地一响,像一声戛然而止的低叫。接着,四溅四散,余韵被夜色吃干抹净。 萧恒胸膛终于起了层薄汗,胸口微微发红,这叫秦灼异常兴奋。这个人终于有了活人的体温,他开始遏不住地幻想,那这个人是不是能一直这么活下去,像那么多誓言里一样,到偕老,到白头。哪怕他们一个誓言都没有立过。为了这个,这事他能做到死。他把自己看作一种灵丹妙药,毫无保留地哺给萧恒。 烟花从窗外散干净时,殿中已麝香腾腾,红帐雾蒙蒙地起落,印着无数个皱巴巴的手掌印。 秦灼终于离开他的嘴唇,却仍契合著他的身体。他慢吞吞地侧躺下来,头枕在萧恒臂上。二人却一动不动地对望着,呼吸急促,眼神明亮。他嘴唇烂熟般,萧恒的却仍冰冷而苍白。这叫秦灼有种前功尽弃的挫败。他暖过来他,却仍救不了他。救不了也得救。他不怕把命赔上。 萧恒鬓角微微濡湿,他的头发却已黏了一身,千万只黑手般湿漉漉地摸着后背。正到了洗沐时分,外头笃笃叩了两声门,秦灼却一反常态地叫了声:“把水抬进来。” 宫中床帷外有人伺候是常事,两人却不想叫人瞧,一直不许人进。只听得有人轻声踱步,先铺一张大毯,放置浴桶,再落下澡豆香膏等物什,又闻得香炉盖子一响,一阵清香焚来。最后,门扇轻合,侍人退去。 二人一直拥卧着。萧恒缓了缓气力,终于退出来,抬手摸了摸他的脸,又轻轻吻了吻他的嘴,一触即分。这么看了一会,就要撑手臂起来。秦灼却按住他胸膛,轻声道:“我来服侍你,好不好?” 萧恒苦笑道:“哪能叫你做这些。” 秦灼捏着他的指节,笑道:“我乐意。” 萧恒瞧了他一会,说:“你先洗吧,丢里头了。” “怕什么,”秦灼轻声说,“又不是头一次。” 他先披了外袍起身,只觉腿侧仍微微发酸,也不吱声,只扶萧恒进去,自己挽袖替他浇水。萧恒瞧起来疲惫至极,既劝不动他,便靠在桶边合上眼。 夜空本是既寂寥的,只有一处放烟火,窗户偏开在这里,叫他们以为夜晚就是五光十色。就像他们的故事,本当是极哀苦的,两个人的眼睛偏只望着彼此,看见的也只有爱情的波澜壮阔。 秦灼瞧着他侧脸,一无神气,一无光彩,半点当年的影子都瞧不见。他替萧恒打着胰子,手下是他枯瘦的肌肉,喃喃说:“咱们还得看阿玠主持秋祭呢,儿子第一次挑大梁,你不想瞧瞧吗?得好好的呀。” 窗外静了,人也散了,萧玠的笑声却在耳边响着。不是现在的,是几年之前、他们阔别以久的欢笑。说的好像萧玠已经长大成人似的。 萧玠替他守江山,不会好好的。他对儿子没有渴盼,只希望他能快乐。他快乐就好。 萧恒久久看着他,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像下定某种决心般,说:“是,都得好好的。” *** 萧恒的好精神持续了整整一个月,像有许多不得不做的事把他从病榻上撵起来。他是意志力极强的人,要紧关头都能和阎王刚一刚。秦灼只顾着大喜过望,却没细想,萧恒这一段并没有什么要紧政事料理,至少是明面上。 过了中秋,天便转冷,一到九月,冬衣竟都要预备上。秦灼顾着萧恒身体,依旧不许生炭。殿中又昏,秋童一进来便打了个寒噤。 萧恒汤药不许假手于人,秋童便亲自来奉,进殿一瞧,见竹帘低垂,秦灼身上盖了件大氅,正在竹椅子里阖眼。秋童打量一圈,未见萧恒影子,突然心有所悟,转往两仪殿去。 两仪殿的钥匙在萧恒手中。自李寒去后,除了萧恒来坐坐,便常常落锁。 秋童一瞧,见殿门紧闭,但锁已经打开,便知萧恒在里头,刚要叩门,便听里头有人恭谨道:“玉龙岩已查收,虎贲在境内的驻地也已查封。但此事干系重大,瞒不了太久,秦君耳目通达,恐怕这几日就会得知消息。望陛下兵贵神速。” 静了一会,萧恒的声音淡淡响起:“知道了。” 秋童不敢出声,只觉脑中一片混乱。 第180章 陛下要查封玉龙岩和虎贲军,摆明是要削掉秦灼在朝的实权。 怎么可能? 他兀自惊惶间,殿门一响,已陡然打开。秋童抬首一看,出者左卫服制,显然是天子禁卫。 这个把月以来,禁卫的确常常面见天子,十次有八次,都插着秦灼不在的空。 天子之意昭然若揭,却毫无理由。 秦灼有反心倒罢了,但他对陛下……赤心如此啊。 正怔懵时,萧恒已跨出门来,沉沉注视他。 知道自己触探着萧恒机密,秋童迎着他目光,忽地跪在地上,将药炉捧过头顶,声音尽量如常:“奴婢受大君的嘱咐,来给陛下送药。” 秦灼待人和善,秋童记他的恩,想以此劝萧恒顾及旧情。 他手中蓦地一轻。 萧恒将药炉接过,不知在想什么。 秋童便伏在地上,一动不敢动。片刻后,一只手扶住他臂弯,竟要搀他起来。 秋童大惊失色,忙从地上爬起,双手去扶萧恒。 萧恒拍了拍他肩膀,道:“好秋童,你的一片心,我知道。你也盼着他好,对吗?” 秋童缓缓点头。 萧恒握紧他的手,盯着他眼睛说:“那就什么也没听到。” 秋童连忙跪下,“奴婢是个聋子瞎子,看不见听不得,这些规矩,奴婢打进宫起就烂在心里,半点也不敢忘。何况陛下行事,自有道理,陛下……是最希望大君好的。” 许久,他方听见头顶叹了口气。 萧恒久站仍是不够气力,便扶住门,缓缓蹲下,将一道手诏递过去,道:“这个给夏秋声。然后你去见阿玠,剩下的话,单独同他讲。” 第139章 一三三 覆水 中秋过后,萧玠为了熟悉秋祭典礼,便由夏秋声陪同去劝春行宫演习,这一段一直在那儿住着。 夏秋声领了诏令,犹疑道:“陛下的意思,是让下官代替殿下主持秋祭?” 秋童点点头,“这旨意里明明白白写着呢。” “可后天就是重阳……”夏秋声道,“下官只是觉得,太突然了。” 秋童笑道:“事急从权,这也是陛下看重夏相公的缘故。上次代太子祭天的还是大君,且那时候殿下尚在襁褓。相公,这可是天大的恩典。” 话已至此,夏秋声将圣旨举过头顶,再拜道:“臣遵旨,陛下万岁。” 他将秋童送出行宫,心中却仍惴惴不安。 天子为何突然改变主意,宫中是否又有变故? 萧恒重病,萧玠年幼,主持祭礼无疑是太子继位的又一重保障。到底是什么,让天子权衡利弊下,把给儿子的这层保障亲手打破? 夏秋声往回走着,正百思不得其解,抬头时,遥遥望见一个人影从假山后快步掠过。 正是秋童! 他出行宫后重新折返,所去竟是太子宿处方向。 他在宣旨后不肯直接去见太子,反而装作离去,再偷偷溜回,明显是要避人。 事出反常。 夏秋声深吸口气,也跟在后面去了。 太子暂居西暖阁,他当年出生的地方。陈设竟也没大改换,那只红木摇床仍停在榻边,萧玠坐在榻上,轻轻一推,摇床便吱呀地晃。 帷幕密密拉着,人影也模糊。夏秋声立在外,听秋童轻声道:“大君要回南秦保养一段身体,陛下叫奴婢来问问,殿下能不能陪着一块去。” “善事父母,是为孝。我该去的。”萧玠略有踌躇,“但阿爹的身体……” “陛下说,这边请殿下放心。等到过年,陛下亲自去接殿下和大君回来。” 停顿片刻,萧玠似乎点了点头,说:“好。” 秋童道:“那重阳上午,会有车驾来接殿下。殿下不用收拾,只跟着阿耶去就好。” 萧玠疑惑道:“可重阳我要主持秋祭的。” “陛下已经请夏相公代为主持了。”秋童温声哄道,“但殿下跟随大君南下之事,千万不要让旁人知道。” “老师也不行吗?”萧玠问。 “尤其是夏相公。”秋童说。 屋内略微一静,秋童的声音再次响起:“夏相公紧着殿下课业,不叫殿下去的。” 萧玠便道:“那我不说给老师。” “殿下要怎么保证呢?”秋童似乎有意逗他。 萧玠想了想,终于有些符合年纪的稚气:“拉鈎。” “拉鈎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萧玠的笑声响起,秋童却没有说话。 半晌后,秋童忽然恳求似的,瓮瓮地问:“奴婢僭越了,奴婢……能抱抱殿下吗?” 帷幔上,小小的身影张开双臂,搂住跪地人的颈项。 殿外,夏秋声放轻脚步,匆匆离去。 天子沉疴已久,这个节骨眼上,为什么突然叫秦君南下,又为什么非让太子跟从? 一个可怕的猜测从脑中形成,夏秋声不敢去想,又不得不想。 天子驾崩,势必有大动荡。秦灼如果此时返乡,虽难达权力中枢,却至少可以独善其身。 那太子呢?天子竟想让太子离朝、帝位无继吗? 恐惧之余,夏秋声心中微微发酸。 太子是天子的继承,而萧玠是萧恒的儿子。 对于太子,天子为他未雨绸缪。但对于儿子,萧恒想让他自由,想放他走。 他是天子最后的私爱了。 *** 萧恒回来时,天已经很晚了,饭菜已热了两次。要按秦灼早年的脾气,不会急,但会笑吟吟地掉脸子,再说话像打趣,可多少有点阴阳怪气。如今心态却平和得异常,甚至连这种等待都是幸福。两个人一块的日子,得掰着指头数。 灯火明了几盏,酒也烫了一壶。殿中只他们两个,秦灼便上前替他解大氅。手指穿过衣带,再兜手替他脱下,像个拥抱。不知谁先动了心念,两人就这样静静拥住了,都没说话,只脸贴着脸,肩靠着肩,互相依凭了一会。 自从得知萧恒的病,秦灼一颗心就丢进寒冬腊月。却忽然在这么一瞬,腔子里冰冻许久的心又热了,泵满血,缓缓跳动起来。一口热气吁出来,沾得睫毛都有点湿。他从不知道,寂静竟有如此刚柔相济的力量。 这么拥了一会,秦灼才拍了拍他后背,道:“吃饭。” 萧恒跟他从桌边落座,瞧秦灼添酒,也道:“我还喝么?” 秦灼微笑道:“只点一点。” 说着,酒壶嘴从他那只小酒盏边上轻轻一斜,果然只点了一点。 秦灼自己满上一盏,边道:“这是我们老家的说法,叫‘福饮子’。一个人吃得深,一个人吃得浅。多出的酒,我代你喝掉。多出的福气,你代我喝掉。谁也不吃亏。” 他抬起盏瞧萧恒。萧恒低头默了一会,也举起杯。 二人轻轻一碰。 秦灼仰头吃尽,放下盏子,见萧恒的酒杯也空了。桌上,多了两只橙子。 秦灼问:“当年那盆?” 萧恒点头,“当年那盆。又养活了,今天发了果子,不知道酸不酸。” 那橙子初初结果,个头也一点,一半还泛青。秦灼便笑道:“陛下这么心急,怎么不叫它再长长,又不是吃不上。” “有花堪折直须折。”萧恒突然静了一下。这有些异常,但这点痕迹也被他两声轻咳掩饰过去。他旋即笑道:“尝尝吧,一人一个。” 两人便各拿一只橙子剥。果子摘得太早,皮肉紧密,不一会就染金了指甲。灿灿的,倒像灵妃的蔻丹。 秦灼突然想到什么,笑了一下,道:“记不记得,你儿子在他老师那里还有个典故。” 他指的是李寒。 萧恒愣了愣,也笑了:“若非有陆郎这个先贤在,‘萧郎怀橙’怕也能上二十四孝说段故事。李渡白一年到头那点供奉,好容易买点果子吃,倒叫他学生大包大揽地带走了。”边说着,他边吃了口橙子,又连忙吐出来,道:“别吃了,酸。” 秦灼把橙子皮丢下,小小一朵金花,“我这个还好。” 灯花爆了一下。 许是吃了些酒,身上也渐渐暖起来。两人对视着,目光如糖般,热得饧化了,丝丝缕缕地黏在一处。 突然,萧恒叫了一声:“少卿。” 他郑重道:“我想吻你。” 秦灼用唇舌回应了他。 渐渐地,衣裳在地上铺开,连同腰肢一起。酒肴又冷了,这回没人管了。 萧恒的手还是冷的,气却是热的。他冷的手抚摸过的地方,都像把秦灼点着了。一把一把的烟火烧在他身上,叫他躲躲不过、迎迎不了,他只能不管不顾了。 微风动幔,树影上窗。人还是当年的那个人。恍惚间,秦灼像回到最初,一抬头,潮州的雨在外头打着,是如今风摇叶动的声音。夜沉如水,月影过墙,一切正时宜,一切刚刚好。 十年了。 十年一瞬啊。 第181章 最后,萧恒终于伏下来。两人毫无缝隙地嵌成一个,喘息声都酣畅淋漓。萧恒含了含他的耳垂,脸埋在他颈窝里。秦灼抱着他的后背,慢慢拨开他汗湿的头发。 突然,他手下。身躯轻轻一颤,颈边当即湿了一片。 秦灼忙叫道:“六郎。” 那人不答。许久,秦灼感觉自己被狠狠搂住,气力之大,像要被揉成一个人。 他抱紧萧恒,轻声安抚道:“我在呢。” 蜡烛燃了一夜,还是没有烧完。 *** 萧恒这一段渴睡,第二日却醒得极早。秦灼睁开眼,那人已从榻边坐着了,见他醒,便笑道:“起吧,饺子下好了,吃完替我去朝上站站。” 秦灼尚有些迷蒙,又躺一会才坐起来,问:“有事?” 萧恒说:“今日大理寺的呈报上来,阿芙蓉那事彻底结案。多少和灯山有关,你也该去听。” 秦灼嗯了声,耷下腿找鞋,踩着软履,又踢开,找萧恒要,“靴子。” 萧恒笑了一下,从榻边将他靴子拿过来,叫他:“抬脚。” 秦灼顾着他身子,忙道:“我自己来。” 萧恒捉着靴子,将他的腿放在自己膝盖上,替他穿了一只。秦灼自己蹬上另一只,问:“你不一块去?” 这像把萧恒问住了。他握了握秦灼小腿,说:“我不了,骨头累,一会再躺一躺。” “叫你闹腾。”秦灼丢开他的手站起来,见自己朝服从架上挂着,正要叫阿双。萧恒已经快一步将衣裳摘下,站到他身后,“抬胳膊。” 他从前没少替秦灼穿衣,但病倒之后还是头一次。秦灼目光闪动,抬手摸了把他的脸,问:“萧重光,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萧恒眼神动了动,偏了偏头,嘴唇贴了贴他掌心,却仍拿眼睛盯着他,“日子不多了。” 他此话一出,秦灼立即骂道:“闭嘴。” 这么一打岔,秦灼也不再拂他的意,由他替自己穿戴整齐。桌上饺子已经摆好,热气腾腾。昨夜吃残的酒杯也还没撤。 二人坐下提箸用膳,静悄悄的。时间都慢了,一刻两刻,似有百年千年。他们的起居住所,恍然像个神仙洞天。 过一会,秦灼忽然笑道:“你们北方真是爱饺子,连重阳都逃不过。” 他想起什么,又道:“一会还要去观阿玠主持秋祭的礼,身体能不能行?” 萧恒也笑了,却淡淡的,“不然怎么要再躺一会呢。” 见他神色的确恹恹,秦灼也不耽搁,匆匆将饺子吃完,戴上冠冕就要走。临出门时,忽听身后人喊他:“少卿。” 他脚步从门前停住,转头等那人说话。 萧恒撑着桌子站起来,目光专注,似要记得他的样子。好一会才开口道:“台阶。” 异样若隐若无地撩上来。秦灼察觉到,却捉不住。这场景有些似曾相识,他也来不及细究,只笑一声:“还离着老远呢。” 萧恒亦笑道:“是,我不过提醒一句罢了。” 等他人已走远,萧恒仍定定瞧着宫门。秋童在外候了片刻,方踱入门中,手捧一道圣旨,哀声叫一句:“陛下。” 萧恒眼仍瞧着外边,像要挥赶什么般,无目的地抬了抬手,说:“去吧。” 第140章 一三四 萧郎 朝上有些异样。 萧恒不朝已成常事。从前他不在,还有李寒,如今没有一锤定音的人,常吵得不可开交。但今日却一反往常,一派寂静。 待众人站定,却瞧见秋童从后殿走来。 萧恒有事要布置。 秦灼正想着,大理寺卿已迈一步出列,向上拱手,道:“阿芙蓉案已作结,臣有本要奏,请大内官上达天听。” 秋童微微躬身,表示应允。 大理寺卿持笏道:“所收押人犯二十一名,俱认罪画押。斩十人,其余杖五十,流西北。但在此之外,臣等发现还有一桩大事。” “这二十一名人犯常年生长于长安,本籍却俱在南秦。臣等察觉古怪,不敢不再加审讯。人犯招认,其系秦君麾下细作,自肃帝朝时便扎根京都,名号‘灯山’。” 众臣大哗。 秦灼霍地抬头。 大理寺怎么敢不通过萧恒,直接将“灯山”之事挑明在朝上? 朝堂一时喧哗,大理寺卿不做理会,继续道:“臣等万分惊骇,故另行立案再审。其下桩桩件件触目惊心,甚至殿下遇刺、陛下抱恙,皆脱不开灯山之手。” “臣偕大理寺同僚三十一人,联名弹劾秦君!计有欺罔之罪一,僭越之罪一,大逆之罪二,狂悖之罪二,共六款。请陛下依法处置!” 大理寺少卿亦出列,拱手道:“秦灼吞魏贪功,屠戮百姓;豢养细作,刺探朝政;逗留京师,拒不之藩;贩膏牟利,流毒害民;私调龙武,围城逼宫;拥兵自重,恃强割据。桩桩件件,俱有罪证。秦君如不论罪,王法难以昭彰!请陛下依法处置!” “请陛下依法处置!” “臣等请陛下依法处置!!” 弹劾秦灼! 如此突然发难,应当早有准备。 群臣参奏间,秋童已上前一步,高呼道:“陛下有旨——” 秦灼隐约觉得不对,呼吸急促,还是同百官跪倒。 “诸卿所奏,余实体察。秦君骄矜,不惩之无以正纲纪。念其有功社稷,故赦死罪。褫夺其号,降为大公,放还回乡。并夺龙武卫大将军印,罢汤邑,复收桐州三地,查封虎贲军在梁驻地。自即日起,秦君无诏不得入朝,违者以谋逆论处。钦此。” 削爵,收地,夺军权,不相见。 众臣未料到萧恒如此决绝,一并愣在当场。 天子和大理寺一干人等一唱一和,是早有打算。 秋童说:“秦大公,接旨吧。” 秦灼只觉脑中发蒙,每个字都明白,但拼在一块就是听不懂。他把这番话反刍了无数遍,终于听出一点端倪,扶着膝盖站起来,问:“这是萧重光的意思?” 大理寺卿当即喝道:“南蛮罪臣,恃宠而骄,安敢直呼上讳!” 秋童并不理会,只道:“陛下御笔亲书,请大公领旨。” 秦灼一动不动。 怪不得。 怪不得那人今早诸多异样。目光眷眷,又不肯上朝。 他敢来吗?他敢亲自见秦灼,当面颁诏说,你我恩断义绝,就此两清吗?两清得了吗? 萧重光,你亏心啊。 秦灼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转瞬间,他面上浮现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一会看看圣旨,一会看看秋童,一会瞧着最高处空荡荡的位子。像想不通,又像都瞭然。 终于,秦灼身形一动。 众目睽睽下,他抬起手,摸索自己颌下的带子。 还是萧恒给他系的,系得不松不紧,但这一会死活解不开。 这点烦躁燎疼了他。秦灼突然暴怒般,用力把带子扯断,将那十一旒的冠冕狠狠掼在地上。这动作,像泼一盆收不起来的水,摔一面无法再圆的镜。剧烈的撞击声里,水覆了,镜破了,他们俩也到头了。 群臣大惊失色。 拒不奉诏,怨怼天子,藐视明堂,又是一笔天大的罪状。 弹劾声还没来得及响起,秦灼已快步冲出殿门。而宣旨的大内官却满面惊惧,匆匆跑向殿后,找近道走了。 *** 阿双正在甘露殿里做针线,听见殿外马蹄声,只以为秦灼是寻常下朝。正要去迎,秦灼已一阵风般跨入殿中,闯进内室,不一会又快步出来。 阿双被他的形容骇了一跳,不待开口,秦灼已沉声问道:“萧恒呢?” 他双目血红,面皮惨白,口气又冰冷至此,绝对有大事发生。 阿双一颗心捺了又捺,只道:“陛下去两仪殿了。” 秦灼没再说话,指节攥得咯咯作响。阿双待要再问,已听一声马嘶。他已疾步冲出去,挥鞭打马走了。 两仪殿殿门紧闭。 门前一左一右立着禁卫,见他来,立马前跨一步,以示抵御之意。 秦灼卷起马鞭,沉声道:“让开。” 两名禁卫抱拳,“请大君退后,陛下有旨,谁都不见。” 又是他妈的谁都不见。 秦灼冷笑一声,提臂曲肘要撞。二人明显受了吩咐,只得阻拦,并不出手。禁卫束手束脚,秦灼却毫无顾忌,一个闪身的空隙,一脚将门踹开。 他快步冲向内室大门。 正是此时,秋童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连滚带爬地抱住他的腿。他抡鞭要打,手臂抬了一会,到底没挥下去。 所谓再而衰三而竭,这么一滞一停,秦灼忽然被抽干气力般,再打不动了。他匀了会气,隔着内室的门,喝道:“萧六,你给我滚出来!” “你早就不想过了,是吗?计我的罪,怎么不桩桩件件算清楚?我和你睡是僭越,我打你儿子是大逆!不叫你立后是忌刻,发落叛臣是专擅!你现在给我来这一出,你他妈算什么,提裤子不认人吗!” 第182章 秋童仍死死抱住他,哀声道:“大君还是回去吧,陛下说得明白,从此……不必再见了。” “不敢!在下封号已废,担不起大内官一声大君!” 秦灼到气头上牙尖嘴利,但这一句出后,胸口便锥心地疼起来。他盯着殿门,声音渐渐低下去,“萧重光,当初是你先说的、你他妈的逼我和你好!你说你好好对我,你就是这么对我?说好是你好,说断是你断,你真行啊……” 他脊背突然断了般,整个人塌下来,颤声道:“我不怕你要死了,你要死了又怎么样,我、我……” 我敢和你一起死啊。 殿中寂静,仿若无人。 秦灼弯下腰,大口喘着气。阿双也匆匆赶来,扑通跪在他脚步,泣道:“大王,咱们回去吧,咱们回家去……” 秦灼不答。 不知过了多久,他抹了把脸,直起身,绷紧声音道:“好,萧恒,你听好。我这次走了,就再不回来了。我不会给你奔丧,不会给你戴孝,你下葬的那天我和我老婆入洞房!我要是再回长安,就让我立死不归!你听清楚了吗?” 殿门紧闭,无人应答。 秦灼点点头,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跨出门槛时阿双赶忙扶他一把,这时,他声音才露出一点异样:“找、找阿玠,我们走。” *** 巳时三刻。 秦灼下马时被绊了一跤。祭台近在眼前,只有一园之隔。 他快步冲去,同时,他听见了钟声。 秋祭开始。 祭台是一座露台,外有两层白石栏杆,再往下,是天子卫、东宫卫、着各色冠服的礼官。他们已经跪倒稽首,不远处,应有礼诰诵读,天边如有哞声。 台上,一个人影转过来。 秦灼直截截地钉在原地,睁大眼睛,似乎能看清他的身形。 着衮衣,踏朱舄,冕前珠帘垂落,那人持圭而立。 太子正在接受祝颂,倾听神旨,代理天子祭祀上苍的圣职。 那是萧玠第一次行使君权。第一次,不因降生和疾病,正式加载史册。 意识到这个,秦灼一颗心像被凿开窟窿。 他不能带他走了。 臣工俱在,他贸然闯入,只能让萧玠回到身世狼藉的尴尬处境。那传言和史载中,萧玠甚至会成为杂种和妖孽。他不能毁了他。 这么一会,陈子元已收到消息,带着轿辇追来,正见他立在当下,立在秋风中央,离太子只有一道宫墙。 他忙跃下马背去拉秦灼。秦灼一动不动,脸仍向着前方。 陈子元不知说什么,憋了半天,只叫出一句:“大王。” 好久,秦灼才回过神般,用疼得颤抖、倒吸冷气的声音说:“子元,他拿儿子算计我,他这么算计我。” 陈子元看出他崩溃的征兆,给他捋着脊背,缓慢道:“大王,你一声令下,我把人给你抢出来。” 秦灼却说:“不了,再站一会吧。” 陈子元默然片刻,“东西还收拾吗?” 秦灼摇摇头。 陈子元问:“弓呢?弓也不要了?” “给阿玠吧。”秦灼说,“我多少得给他留点什么。” 落日弓非秦君不得持。陈子元却没有反对,注视他一会,问:“那小殿下。身边呢?到底,得有个自己人。” 秦灼还是沉默。 这时传来一阵裙裾窸窣声。阿双从马后走上前,对秦灼跪下叩首,说:“妾愿意留下。” 陈子元道:“你想清楚,你留下,再不可能回去了。” 阿双早年跟随秦温吉出质长安,后来便同秦灼奔波流离。她的爷娘兄弟俱在南秦,常年聚少离多,回乡是她一直的渴望。 她静了一瞬,头埋在臂间,泣道:“殿下还小,妾愿意留下。” 扑通一声。 秦灼后退一步,撩袍对她跪下。 阿双大惊,忙要搀他。秦灼却死死按住她手臂,盯着她道:“丫头,你听我说。我有事相求。我求你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好好照顾他、爱护他。这份恩情,功名富贵没法换。我会赡养你的爷娘、安置你的兄弟,待他们如同亲人。阿玠没有阿娘,你就做他的阿娘,以后有什么难处,我求你,把他护好了。” 阿双哭道:“妾知道,妾守着殿下,大王放心就是。大王要好好保重,妾无法服侍左右了……” 秦灼拍拍她的手臂,不再说什么,由陈子元搀扶着,正要登车。一只脚却没踩稳般,剧烈晃了一晃。 突然,他掉头跳下,向祭台的方向狂奔而去。 陈子元大惊失色,正拔腿要追,秦灼却猛地双脚生根,定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陈子元急忙上前,涩声叫道:“哥。” 突然,秦灼抽出他的佩刀,从掌心一划。 陈子元又急喊一声:“大王!” 嘶啦。 秦灼撕裂自己一条袖边,将血从头到尾抹了一遍,双手一抻,高举过头顶。 又是一声钟鸣。 他朝萧玠的方向跪下。 同时,萧玠放下谷酒,和他遥遥对拜。 父焉能跪子。陈子元一瞬惊愕后,立即明白他跪的是谁。 许久后,他才听见秦灼低声叫道:“大慈悲无量光明王。” 钟声广大的余韵里,秦灼重重三拜。拜罢,他由陈子元搀扶着踉跄起身,掌心仍在涌血,将那条猩红衣带合到阿双手中,紧紧握了握,道:“带回东宫,请殿下贴身收好。就说……” 秦灼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哽了一下。 “就说,我一直陪着他。” 陈子元面露不忍,叫道:“哥。” 秦灼揩了把脸,摆了摆手,喃喃道:“走吧,走吧。他是梁太子,等我一去,他会有个追封皇后的生母。他和我还有什么关系呢?他和我能有什么关系呢?” 陈子元抱扶住他,免得叫他膝盖一软垮下去。就这么边抱边抬,把他挟到马车上。 可是,可是。 秦灼眼睛仍向外望着,车帘却从手中晃下来。 不远处,萧玠持圭俯身,向南大拜。 …… 大慈悲无量光明王。 我求您保佑梁太子。 阿玠。我的骨肉,我的性命,我的天赐,父亲啊他是您给我最大的恩典。我对不住他,我爱他,我爱他胜过任何人。他以后的伤痛,请让我代受。只求您可怜可怜我,不要把他收回去。 父亲啊。我有罪,我知罪了。我会离开梁皇帝,我不会再踏足梁土一步,我们此生不会再见。 但我请求您,保佑梁太子,我求您保佑我的儿子。您尽可能地惩罚我,我甘之如饴我心甘情愿。 我求求您保佑他。 *** 天已暗了,甘露殿里空无一人,除了阿双。 她将竹篮子翻了翻,找出一双没做完的鞋,倚着灯继续纫起来。 这是给萧玠做的鞋。给秦灼的儿子做的,不是给梁太子。梁太子是萧恒的儿子。 想到这里,她心底又不忿起来。灯下双眼已肿如核桃,泪干了,她也不想哭了。 秦灼虽是南秦的君王,但继位以来,呕心沥血的竟是萧恒的事业,掏心掏肺的也是萧恒的儿子。至于南秦,他虽有尽责之意,但真关系到萧恒父子的生死,竟然也是可以舍弃的。这么多年,他不一直是这么做的吗?抛家舍业,羁身北宫,生儿育女,甘效妾妃之流。秦灼为了梁皇帝不惜做个昏君,甚至不惜做个“女人”,而梁皇帝却舍弃他、辜负他、这样对不住他。秦灼本是那样冷心冷肺的人,可和梁皇帝的薄情薄幸相比,那点真心的冰冻,竟也算不得什么了。 阿双牙齿咬得硌楞硌楞响。似乎她留在梁地也是对秦灼的背叛,哪怕秦灼为此感激她。 她背叛了他,他没有一同走的儿子也背叛了他。他们都去背叛他。 她手一哆嗦,刺破了指头。 殿门轻轻一响。 萧恒走了进来。 他从两仪殿关了一日,听到秦灼离宫的信仍不肯出来。他知道是再见不着了,却如何也领悟不到“再见不着”的意义。甚至因为麻木,连病痛似乎都好了许多。 他今天把事做绝,是要断秦灼的后路。 他太了解秦灼了。脾气倔,做定主意,谁都动摇不了。他说定不走,就是抱存死志。 要他走,必须当众打他的耳光。 秦灼的名号和实权必须被全部剥夺。只有真正决裂,朝中才不会揪着一个毫无威胁的诸侯不放,而南秦那边,才能彻底安心。 如此一来,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又当着众人,把十年恩爱一齐撕裂。奇耻大辱,断不能忍。 秦灼哪怕知他的意图,但他身为秦君,代表南秦的尊严。为此,他也不得不走。 走吧,该走了。走了好啊。 萧恒走进门,见甘露殿什么都没带走,连阿双都在,似乎一切如常。再往里,那件黑狐狸大氅搭在架子上,和那条海龙皮手并手地挽着。香炉里余香未尽,兰麝气息淡淡。桌上,早晨的杯盘也没有收拾,还剩了几个饺子。 第183章 北方重阳不吃饺子,这是上马饺子。上马饺子下马面,是祝福,是送别。 他拾起秦灼使的那双箸,挟了一个在口。冷的,总觉得还有点发酸。咽下去,却又腥又甜。 咀嚼这个饺子累得萧恒精疲力竭,只想躺一躺。他便往榻前走去,一低头,却瞧见秦灼的软履停在榻边。 和他的一块儿。 一只安安分分,一只偏踩着他的一点后跟,似一个人总不老实的脚趾。 他从榻边坐下,将两双鞋摆成一对,又觉得歪了,左挪一点,右靠一点,总是不尽意。好在他有耐心,也有时间。今日摆不齐,总有明日;明日再不成,还有一辈子。 好在,他的一辈子就要完了。 殿外仍倚着阿双,还在做昨日没给萧玠做完的鞋。她隐约听见一阵嚓嚓的响动,似是活埋的人边敲打棺材板,边凄切地叫道:“不要走、不要走……”又仔细听了一会,才辨认出那是股笑声,喜极而泣,听上去像哭。 她无动于衷,只擦了把脸,咬断线头。 *** 奉皇七年九月,公南还,温吉北金河而迎之。十月,南秦诏告独立,改易年号“承明”。昭帝未复咎之。 ……公不称帝。 第141章 一三五 爱恨 萧恒一夜未眠。 秦灼的大君印和大将军印均已归还。其实也说不上还,一直在甘露殿中,没人收拾罢了。他们本就是无婚无盟,这两件东西和一个萧玠,勉强算个凭证。现在这三样清算完毕,似乎感情也能这么打点清楚。 两枚铜方印搁在榻边,萧恒看了一会,把它们放到膝盖上,摩挲人面似的,一个一个慢慢摸过去。两厢厮磨一会,他抬起大君印,往自己手背上牢牢压下去。又掀底一瞧,皮肉上便黥了几个淡红的篆字。 南秦大君玺。 萧恒看着手背,轻轻笑了一下。 他不知坐了多久,殿外突然响起脚步声。秋童匆匆跑来,说:“陛下,太子殿下没有跟着大君走,和夏相公一块回宫了!” 萧恒像被兜手扇了个耳光,腮颊砰地炸红起来,整张脸却白得吓人。他遽然站起,眼直直瞧着,不敢置信般,眼见萧玠走进来,对他叩首道:“臣拜见陛下。” 他身后,夏秋声也跟从拜倒。 萧恒捺住呼吸,从榻边走下,张开手臂,半跪着搂住萧玠,问:“阿玠,阿爹不是叫你陪阿耶回老家吗?秋翁没有告诉你?” “秋翁走后,老师又说,阿耶要过几天再走。还是要臣主持秋祭的。”萧玠拥住他的脖子,脸贴着他的脸,小声问,“阿爹,你和阿耶为什么不去观礼呀?臣想你们去的。” 萧恒没有回答,怀里抱着他,眼睛却看着夏秋声。 夏秋声竟然假传圣旨。 那他是知道自己的打算了。 萧恒轻轻拍了拍儿子后背,说:“阿玠累了吧,先回去收拾收拾,阿爹一会和你吃午饭,好不好?” 竹帘子打起了,把萧玠的背影放出去。随即,夏秋声再拜伏地,道:”臣罪该万死。” 萧恒狠狠用鼻子喘气,却是进的多,出的少。他沉沉看了一会,说:“何须万死。” 夏秋声伏地不语。 萧恒用力喘息着,厉声喝道:“来人!” 秋童在殿外等着,闻声进来,开口欲劝:“陛下……” 他只叫了一声,萧恒已双手交错撑在额前,双肘拄膝,脸深深埋下去。片刻后,他挥了挥手。秋童知他怒火平息,也就掩门退下。 沉默。 夏秋声俯身在地,一动不动。 “夏公梧,夏郎君,夏相公。”萧恒终于抬起脸,神态疲惫至极,“我不能处置你。你说的对,这是我的私事,我如果因为阴私滥杀大臣,那算什么?” 他静了静,说:“你走吧。” 夏秋声再次叩首,却道:“臣谢陛下不杀之恩,但臣仍有一问。” “陛下让殿下南去,是否准备称殿下病逝,叫他永远留在秦地?” 萧恒盯着他不说话。 夏秋声猜测得到证实,不由倒吸口气,声音也急迫几分,“国不可一日无主。臣大逆不道了——陛下一旦殡天,无子嗣继位,天下势必大乱。如果他人登基,不说别的,陛下手中的三大营真的听从新皇调遣吗?他们不会为太子叫屈而反吗?” “殿下现在能否担此大任并不重要,要紧的是,他是陛下的儿子。只有陛下的儿子,才是军方拥立的天子。殿下如果此时之秦,陛下一生心血、十数年收拾的河山,转眼又将毁于一旦!陛下,岂能因私心爱子,抛弃你万万子民啊?” 萧恒一双眼盯着夏秋声,突然喉间一响,像一座锈透的铁塔被人偕力撼动般,发出一串噶噶的苦笑。他笑声越来越大,似听了天大的笑话,如何都不痛快般,手攥着案角,整个人快瘫在上头。 居然拿天下人要挟他。 萧恒无与伦比地痛恨皇权,之前是因为天家滥权、毫无公正,而如今,竟是因为责任。 他有以身殉道的自觉,哪怕苟延残喘到现在他也毫无怨言。这是他自己选的,是有价值的,他有时甚至觉得,他现在所做的事业是极伟大的。但凡能让一个人活得更像人,他就没有白走这一遭。 只是,有他一个就够了。为什么要拉上他的儿子? 夏秋声直视他,道:“殿下受了百姓七年供养,就有恩被百姓的职责。” 萧恒却问:“我所做的一切,替他还这七年,还不够吗?” 如果萧玠是个健康孩子,萧恒无话可说,甚至会对他充满期望。但他的儿子活不到二十岁。叫他这么小就做皇帝,无异于把他活活累死。 做他的儿子,不是萧玠的选择。萧玠生来的原罪是他们强加给他的。 天下无辜,可萧玠又何辜。 萧恒一早就知道私爱和公义不能两全,却没想到对立到这种地步。 他甚至不知道,如果在最斗志昂扬的时候,他就能预知到如今的结局,他还会不会这么做。 他为废皇帝而做皇帝,这条路他走得义无反顾。没想到,到最后,会后悔。 我的兄弟为之死,我也将为之死,为什么,还要赔上我的儿子? 萧恒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抬手端了杯残茶压一压,茶水一入口,竟如刀片刮喉。他仍断断续续咳着,等杯子再搁下,已然成半盏红色。 夏秋声大惊失色,忙喊道:“太医!陛下咳血,请大内官速请太医!” 萧恒一时说不出话,只摇手制止他。 夏秋声被这样的目光震撼到了。 他叫萧恒两眼照着,像被一只巨大车轮当头碾过。这还没完。它没有停止,径直辘辘驶去,将萧恒劈成两半。血肉模糊,粉身碎骨。 夏秋声寒毛如针,心中怆然。 ……竟至于此。 他往后膝行两步,俯身大拜。 “臣是太子从,更是太子师。如有朝一日大厦将倾,夏氏满门,必以死捍卫太子。” *** 萧恒病情反覆,未能如期陪伴萧玠用膳,再见儿子已经入夜。 东宫静悄悄的,宫人均被遣退。灯下,萧玠翻了一页书,抬头瞧见他,也没行礼,轻轻叫道:“陛下。” 萧恒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露分毫,柔声问:“阿玠在做什么?” “臣在温书。”见萧恒从对面坐下,萧玠也看他。那眼神极其冷静,甚至有些冰冻。 萧恒瞭然。 他知道了。 萧玠说:“臣读史有疑惑,想请教陛下。” “汉武帝曾经给陈皇后金屋之宠,最后却废掉她,让她退居长门。卫灵公从前宠爱弥子瑕,弥子坐他的车子去探看母亲,他说是孝;弥子把吃过一半的桃子让他尝,他说是爱。最后却把这些作为罪状,说他是蔑视君王。” 萧玠轻微喘了一下,声音微微发抖:“陛下,臣请问,究竟是罪在陈后和弥子的色衰爱驰,还是君王的爱憎之变?一个人从前那么爱另一个人,每天都要见到他,怎么都要在一起,为什么可以把他赶得远远的,再也不肯相见?” 萧恒沉默一会,说:“阿玠,你愿意去找阿耶吗?” 萧玠露出个难看的笑脸,“可臣是梁太子,不久之后,臣要为陛下送终。” 萧恒浑身簌然一颤。 这句话太过怨毒。 萧玠也像被一棒子打回神,恍惚站起,椅子都撞翻,当即跪在地上,断断续续说:“臣失言,臣知罪。臣不是……我……臣希望陛下长命百岁。只是、只是……” 他终于受不住般,低声喊道:“为什么呀,你为什么呀……” 萧恒回答不了,俯身要抱他起来。萧玠却躲开他的手臂,自己爬远了,又磕一个头,“好晚了,陛下请回吧。臣会做一个称职的太子,臣……再也不会不吃药了。” 萧恒要说什么,气声刚从喉间挤出来,萧玠便将头埋在手臂间,不去看他。 第184章 灯火被他们的动作冲淡了。 最终,萧恒还是将他抱起来,扶到凳子上。他想摸他的头,手还没伸过去,萧玠便受惊般,侧过脸微微一躲。 萧恒握了握指头,不再碰他,又端了支蜡烛,凑上火,搁在萧玠手边,说:“夜间看书多点盏灯,伤眼睛。”没再交待什么,自己出门去了。 东宫廊下一串灯笼,把他手背照亮。那朱印像个怪物的脸,龇牙咧嘴地从肉里长出来。萧恒停了一会,开始慢慢地搓拈。手上红了一片,篆字大部分已经模糊,但那人的名字却仍若隐若现,像从他身体里住下了般。 风簌簌地,像有人哭。 萧恒转头一瞧,窗上,一个小小的人影渐渐伏在案上,身形抽动。 萧恒突然不知要做什么,也走不动。头顶灯笼没封好,底下有蜡滴下来,正溅在他手背上。那两个字终于化开看不清了。也就是这时,萧恒觉得身体里突然有什么碎掉了。 他第一次真实感觉到,自己快要死了。 *** 秦灼回秦五日后,萧恒病危。太医院倾力救治,如此吊了一月,终究回天乏术。三大营尚未赶到,榻前托孤甚至无人。百官得知天子不好,俱已在殿外等候。 萧恒已口不能言,喉中咯咯作响,只直着眼睛,看看夏秋声,又看向萧玠。 眼泪顺着萧恒眼角滑落,他手掌微微一动。 萧玠泪流满面,跪爬过去,把脸颊埋在他手心。 萧恒额角青筋暴起,喉中响了两声,终于力竭般,眼皮缓缓下合。 秋童大叫一声扑在地上,“陛下!” 殿外,百官闻声,亦伏地痛哭。 萧恒意识即将泯灭之际,忽听有人大声喝道:“嚎什么丧!取水来!” 周遭声音似埋在池塘里,带着咕嘟咕嘟的回音,听不真切。萧恒感觉被人大力抱扶起来,往口中塞了什么,叫人一口水强行送下去。 他拚劲全力,眼睛掀开一条缝,只瞧见一抹蓝色。一闪一烁,如同天光。 萧恒昏死过去。 再醒来是个黑夜。他知觉尚未恢复,眼前发黑,也听不到声音。等灯光渐渐透进眼底,他才听到秋童叫魂似的叫他,皮肤也如撕了一层,热辣辣地疼起来。 还在甘露殿,不像是死了。 还没回过神,太医已急忙赶进来,给他把脉施针,长吁口气说:“这就是挺过去了,陛下这几日不要下榻,下个月再行走,估计年后便能骑马。只是今后要好生保养,酒要少吃,情绪也要稳定。臣先开一服调和的药来。” 这番话,的确不像是对一个将死之人说的。 他无意识地看向秋童,秋童大喜道:“梅将军找了解药回来。只是陛下毒入骨髓,无法根除了。太医把脉,说怎么都能再撑十年。” 萧恒面上毫无惊喜,没听清似问:“什么?” 秋童只道他高兴昏了头,连声说:“解药!陛下,解药!” 萧恒闻言,却圆睁双目,往榻上栽倒,面庞涨红,几乎喘不上气。 秋童大惊失色,太医忙取金针刺在萧恒眉间,又摸了脉象,松口气道:“不妨事,只是一时怒急攻心,好好休养就是。” 太医退下,萧恒整个人陷在床帐阴影里,面色晦暗地坐着。 秋童大气不敢出。 静了片刻,萧恒吩咐道:“叫梅道然来见我。” 梅道然似料到他召见,早就在外殿等候。 他形容未整,风尘仆仆,下巴青着胡茬,两颊也凹陷下去,眼神却依旧雪亮。 萧恒瞧着他走进来,肯定地说:“你没有去找岑郎。” 梅道然也承认:“既知道下落,不急于一时。” 萧恒声音沉下去,“世上已经没有解药了,你是去找解药的方子。” 萧恒有已知的答案,也有期待的答案。梅道然只能给他一个。 梅道然说:“是。” 萧恒神色一僵,大喝一声:“梅道然!” 梅道然毫不变色,哐当撩袍跪地,仰头直视他,道:“陛下早就知道药方。” 萧恒指着他,哆哆嗦嗦说:“药引子是什么,你他妈能下手!” “活取婴儿脑。”梅道然坦然说,“臣已经下手了。” 这句话一出,殿中灯火霎时昏下去。 梅道然看着他,“陛下之前不用,是不肯滥杀无辜。如今是臣滥杀,十八层地狱臣替你下!你就把世道给我们治好了!” “我知道陛下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汉子,但岂能为了一己小义,妨害天下公义!你和李渡白废帝制搞变法,已经把世道搅乱了。大乱方能大治,还没来得及治哪,烂摊子不收拾就撒手吗?今日折损一个孩子,你一闭眼,死的就是千千万万!将军!没有解药就罢了,但解药臣已经配出来、您已经用了!他的命您背也是背不背也是背!何必再这般惺惺作态、矫情模样!” 萧恒没有说话。 梅道然解下腰间佩刀。他面色毫无动容,双手按住刀鞘,俯身磕了个响头。 他道:“道生,你保重。” 说罢,梅道然挺身立起,大步离去。没有交待去处。 萧恒望着他的背影,胸口突然搐痛。那袭蓝衣走进夜色,被擦得分毫不剩。 他知道,梅道然活不了了。 梅子是个善心人。他一把刀掉在泥淖里,却还能折断自己来救别人。这么多年,他一直在赎罪。对不再做刀的梅道然来说,残害无辜,他自己根本无法忍受。 那不知名的孩子死了,为他而死。梅子也要死了,还是为他而死。 灯火越来越暗,气息奄奄地跳了几下,便凝成豆大的一粒。秋童顾及太医叮嘱,刚要吹灯让他休息,便听萧恒道:“拿摺子来吧。” *** 萧恒这样福大命大是全天下都没想到的。他又将养了几个月,过了年已能正常处理政事。虽如此,却不意味着就此痊愈。毒已经腌入骨里,解药只能续命,却不能救命。秋童仍见他掰了铜带鈎吃药丸,只是频率低了许多。 皇帝转危为安,梁地争相庆贺。与之相反,南秦却陷入一场外交危机。 近日,南魏残裔卷土重来,与齐国结盟,率兵三十万,直逼秦地边陲。 几乎是同时,梁皇帝进行全国军事演习,以三大营为轴心,统兵松山。皇帝亲往,检阅军队。 那是一个春三月,距秦灼独子,即秦武公秦寄出生,还有短短半天。 距萧恒独子,即梁明帝萧玠南下,还有整整七年。 梁奉皇八年,南秦承明二年。 梁昭帝演兵松山南,秦萧将军对峙魏联军。 战事胶着,南魏残部与齐国联军,同南秦于金河谈判。使节是个年轻人,渡舟而去,却仍商榷不下。 大王亲自督战,必须一鼓作气。魏室流离失所,如今狮子大开口,一张嘴就要大明山以南五个州。而西琼苦于暴雨,战马受损;大王又与梁室决裂,如今毫无倚仗,注定不能顺遂。 魏使将舆图展开,问:“这个要求,贵使能不能照办?” 使节手持旄节,上挂秦地白虎旗。他厉声道:“绝无可能!” 齐使冷笑道:“既如此,贵使且回,请秦君洗净脖颈,战场相见吧。” 使节须发上指,劈手夺过议和书,正要撕碎。 这时,随侍突然叫道:“大人,你看!” 他猛地抬头,齐使与魏使亦望向对岸。一眼望去,两方瞬时变了颜色。 他们望见一支军队。 驻扎金河对岸,一字排开,浩浩荡荡,难望尽头。 而在此之前,他们先看到一面旗子。 阔五尺,长一丈,无旒无斾,却有两面黑旗拱卫,一面书“萧”,一面书“梁”。 玄旌白龙旗。 使节手中的白虎赤旗簌簌颤动。 压抑的沉默。 梁帝亲征的筹码太重,使原本相持的称杆骤然倾斜。日暮时分,齐魏联军不战而退。 使节乘舟覆命。金河边,他的君王正站在帐外,镇国将军也陪在身边。 他有种预感,这场会让人民举国欢庆的胜利,正让他的君王痛不欲生。 入夜,君王立于白虎旗下,举酒犒军。秦曲唱了一整晚,君王也不眠了一整晚。 原因为何,使节并不清楚。夜来得快,君王仍坐在旗影里,置身于白虎大张的血口。火光吹到君王脸上,君王闭上了双眼。 天蹙着黢黑的额头,珙桐的女儿白得像雪,月亮满得快溢出来。 镇国将军问:“他是专门来的?” 君王眼望出去,不答。 镇国将军自顾自道:“像他干的事。能这么折腾,看来暂时死不了了。” 君王的斗篷过分厚重,显得身形臃肿。他喘口气,气息分明像愤恨。 镇国将军又问:“要不要移船相见?” 忽然,君王身形一动。 他站了起来。 第185章 同时,使节听见一声轻响,像柳枝折断的声音,也像骨头不堪重负的声音。但君王没有异样,君王仍在微笑。 使节不会追问。君王的心思太深,君王的忧虑太长,他看不清君王,也读不懂君王。他不过一介臣属,持旌而来,明白的只有旗子。那他永远会记得这一天,这天白虎重逢了它的爱人。 白虎的爱人叹口气,说不管你信不信,我还爱着你。 …… 秦灼望着那片旗子,眼底没有情绪。陈子元观察他神色,小心问:“要不要移船相见?” 秦灼本会冷眼瞧他,此刻却没有收回目光。 萧恒想让他走,那就没什么再见的必要。 那旗子撑得老高。似乎之前,萧恒也做过这样的事。哪怕如今从烽火台燃起狼烟,远在长安的人也能看到。 ——我永远站在你身后。 但这句话,萧恒没有说。今时今日,他也说不出。 想到这里,秦灼就恨得牙痒痒。萧恒残忍地把他们劈成两个,甚至都不打算解释。尤其发现了另一件事后,他把萧恒千刀万剐的心都有。 但如果,他是说如果。如果萧恒现在站在面前,秦灼不知道自己是会杀了他,还是会抱住他。 他因萧恒的放弃而怨恨,但最后,还是爱。 夜已深沉,人也渐渐散去。虎旗影子下,秦灼抬起头,不远处,一带寒水脉脉。对岸的龙旗仍悠悠荡着,像一个人推他走,却又想挽留的手。 从前听人唱,相见争如不见。那时他只觉得愚蠢。 可现在。 他忽然想,就这么,就很好。 *** 奉皇九年暮春,萧恒身体逐渐好转。萧玠便再度起了南下之意,就在他行囊收拾完毕之际,收到了秦公新添子嗣的消息。 宫人小心翼翼道:“是个男孩,为段氏夫人所出,今年三月的生辰,取名为寄。来信说,因其嫡长,立为少公。故告四海,共相庆之。” 嫡,长。 萧玠手被烫了一下,打翻了茶盏。 宫人匆忙取了干手巾替他擦拭。萧玠有些茫然,却想起另一桩事。 秦灼是奉皇七年九月南下,如今已过二载。这个孩子,的的确确是段氏的孩子。 他也就这么想起,秦灼和段氏才是名正言顺的家庭,这个孩子,才是他名正言顺的子嗣。 宫人将茶盏放远,斟酌片刻,才道:“妾听消息说,南秦倒也有人问,大公曾经带过一位小殿下回来,说是长子……” 萧玠听见有人从他喉咙里讲话。那人问:“大公怎么说?” 宫人将头埋得愈低,道:“大公未作答覆。秦政君说,那不作数。” 萧玠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默了一会,他才有些迟钝地问:“陛下知道了吗?” 宫人道:“大内官已经禀报了。” 萧玠神色仍有些怔忡,又问:“陛下,在做什么?” 宫人略作思索,道:“陛下在园子里听戏。文正公当年写过一个本子,叫《元和玉升遗事》,演的是陛下微时故事。文正公生祭要到了,陛下特意叫人排来看看。” 萧玠点点头,扶案站起,行动这样缓慢,膝盖却仍撞到桌腿。他毫不在意地拍了一拍,跨出门去。 毕竟已至暮春,园子里芳菲将谢,随开随落,清扫不及。 红墙边,有几个涂抹脂粉的小旦,互相整理衣袖。一个正拾了一支桃花,给另一个轻轻簪在鬓角。 她们瞧见萧玠,匆忙行礼,按戏词叫道:“千岁。” 萧玠恍若未闻。 他迈进园门。一片残春中,萧恒正微微佝偻,背身坐着。 小旦伴着琵琶弦,正遥遥唱道: “天公偏妒缺月恨,人间团圆作离分。 你欲我早悟兰因脱苦海,又扫前尘领教训。 岂知我拼将玉碎覆巢xue,不愿瓦全独此身。 萧郎啊——” “从今相断春秋信,各自南北两地魂。 后世纷纷论仇寇,我与你,曾是切切枕边人。” 一架飞红如舞,把萧恒背影吹灭。 萧玠静立许久,再抬脸,泪珠已洒了满襟。 第142章 尾声 长相思 如果问太子最思念谁,奉皇七年他会抚摩秦灼的弓弦,十七年他会望着北方的天空沉默。但这是奉皇五年,五年深秋,自禁中至宫河、至京郊、至阳陵、至太庙,太子代天子行,率百官,左右卫、左右骁卫四骑开道。 太子手捧神主,桐木蓝漆金字,御笔亲书曰: 梁元和元年五月十三日戌时生奉皇五年九月十一日午时卒梁文正公惠烈侯李寒行凡主位享年二十有五葬于阳陵 天昏得一片灰云,但仍有红光晕出来,以致云层肉粉的肌理都清晰可见。太子仰起头,头顶的白巾尾巴似垂拂到脚跟。 他看着天空想起阿爹。他想,被遮挡严实的太阳是阿爹咳的那口血吗?这点天光是从阿耶指缝里淅淅沥沥漏出来的吗? 他当日问阿爹,老师死后要往哪里去?他虽知死亡,却不知死人的归宿与活人有什么不同。阿爹道,老师想家了,要回家去。他问,真的不回来了吗?阿爹道,会在梦里回来的。阿爹在他面前蹲下来,缓慢捋着他的眉毛,说,阿玠,老师也有自己的老师,你想念他,他也是。他们分别多年,得回去看看。他便说,那我也可以去,我是老师的学生,我也应该尊重老师的老师。阿爹看他一会,轻轻抱住他,说阿玠,好孩子。 身后内侍高喊道:“起灵——” 太子将麻衣披上。队伍的龙鳞洁白。 阿爹那口血吐得突然。 老师的棺椁移入昭华殿后,阿爹辍朝三日。三日后的清晨,老师下葬前的最后两个时辰,一个叫做赵荔城的将军未卸剑甲,直奔入殿,对棺木讷头拜倒,大叫一声:军师,老赵回来了! 七尺高的汉子,哭得像个孩子。 阿爹给他倒一碗酒,那将军双手捧过。他放声痛哭时,阿爹终于将一封信拿出来。 他需要有人陪着。他一个人也不敢读。 那封信阿爹读了好久好久。赵将军也哭了好久好久。 赵将军痛哭流涕时阿爹说,君不负我。 他喃喃道,是我负君。 灵幡刺进天幕,白色如神女衣縧,神女在吹箜篌。是初冬的鹤唳响了。紧接着灵车辘辘,唢呐声响彻云霄。他们出郊十里了。 一个时辰前,赵将军从灵前站起来,队伍缟素以待。阿爹仍在棺前跪着。昭华殿内,宝灯金黄,绸缎苍白,棺木漆黑。 阿耶步入昭华殿,他穿了件厚厚的黑狐狸大氅,直把身形遮掩住。他扶起阿爹,说,到时候了。 老师的神主被撤下,六名带甲将士扎着素衣,把棺抬起来。 阳陵前,队首的赵将军高举招旗。 殿中,阿爹嘴唇动了动,手要抓住什么似的抬起来。 赵将军高呼道:“噫兴——” 阿爹吐了口什么出来。于是殿中有了红色。 阿耶带着哭腔喊他,六郎,六郎。 他眼睛盯着远去的棺椁,嘴唇渗着血,喃喃叫道:渡白啊。 太子知道阿爹爱重丞相,这和他爱阿耶不同。很久以前,太子拿这事问过阿爹,起因是册立皇后的谣言。但这谣言有些不同寻常。 太子放下帐子要睡,听宫人边置香边嘁嘁喳喳道,陛下今夜要在两仪殿宿下,刚叫人收拾了碗碟,又要再添酒呢。 另一个问,同大相么? 那宫人笑道,不然还有谁?大君现下回了南边,能平分秋色的,不就只有这一位了。都道陛下不肯立后是为了大君,我瞧却不打准。两仪殿可是专门取了椒泥和墙,这是娘娘才有的荣宠。 另一个呀了一声,怕惊扰太子,又压低声音道,难道陛下对大相…… 那宫人道,你只想想,戏本子演的最多的,是陛下同谁?大相从前写过本子,记的正是他和陛下从前故事,专供在御前,旁人瞧都瞧不着。这不是有情是什么?啊呀呀,只看着大相那样个正人君子,竟有这么多心思。若是个女儿,皇后还能饶到别人身上去? 另一个便打趣说,男皇后也是说不准的。 那宫人笑道,你可仔细别漏了风声。秋内官听见背后编排,可要撕了咱们的嘴。 二人压低声音说笑几句,便也掩门退下。 太子一夜辗转反侧。阿爹真的移情别恋去宠爱老师了吗?阿耶走前阿爹还亲自送出宫门,阿耶亲他的嘴,他也不躲。阿耶这才走了几天,阿爹怎么能这样?他不要阿耶,可自己是阿耶生的,他是不是连自己也不要了? 念及此,太子心中难过之意一阵赛过一阵,侧过头,叫眼泪静静洇湿了枕巾。 天刚蒙蒙亮,太子便穿好衣裳,躲过众人,蹑手蹑脚往两仪殿去。殿中昏暗,一支红蜡燃烧殆尽。远远地,太子便瞭见阿爹和老师躺在榻上合衣睡着。阿爹毫无防备,将后背留给老师。老师一条腿搭在阿爹腰上,瞧着很是亲昵。 第186章 太子心中一痛。是真的,阿爹和老师睡觉了。天一亮,他是不是要立老师做皇后了?那阿耶怎么办,阿耶都没有做皇后呀! 前些日皇帝诏宴群臣,诰命官眷俱在,太子也跟着听了不少南戏,小脑袋瓜不知道装些什么,大声道,陛下,你这个见异思迁、乱棒打的无情郎! 他爹尚在梦中,吓得一个激灵。一睁眼,见太子泪汪汪立在面前,有些哭笑不得道:殿下,你从哪学来的唱词? 太子蹬蹬蹬跑上去,拽他爹的手,说陛下,你亲口跟臣说过,你一辈子只和阿耶一个人睡觉!一言九鼎! 对面,老师也坐起来提鞋,闻言笑了一声。阿爹一巴掌拍在他膝盖上。老师便清了清嗓子道,臣什么都没听见。 太子抽抽搭搭说,可你居然和老师、你和老师……你、你不是好人! 老师没憋住,嗤了一声,又掩饰地摸了摸鼻子,扭头问阿爹:殿下还不知道人事吧? 阿爹像不认得般瞧老师,缓慢说,你学生还不到四岁。 老师清了清嗓子,对太子道:殿下需知,睡觉也是一门学问。睡觉与睡觉之间,自然是有区别的。 太子狐疑道,什么区别? 老师正色道:臣和陛下睡觉,就是两眼一闭,别无他事。大君和陛下睡觉,是要敦伦的。 阿爹像听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剧烈咳嗽起来。 太子很奇怪,追问道:什么是敦伦? 老师刚张开嘴,阿爹便阴森森地叫他:李、渡、白。 老师全不顾阿爹在一旁,清了清嗓子,说,请殿下折节附耳。 太子没听懂,皱着眉头看他。 老师叹口气,说,殿下过来,臣同殿下咬耳朵。 太子已忘了生气这回事,赶紧凑上去,老师便俯在他耳边,一只手挡住嘴,低声道:等大君回来当夜,殿下去甘露殿外等着就知道了。但别叫旁人察觉。切记,切记。 待阿耶五月回京,他还惦记着这事,专门等就寝时分趿着鞋去跟阿耶讲,阿爹和老师睡觉啦,都说阿爹要立老师做皇后啦。 结果阿耶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阿爹,自顾自收拾香炉,边取香丸倾香灰边问,要不你真把渡白选进来?只是他不是我。你俩一对硬骨头,谁啃谁还不打准。他爹更是干脆利落,直接拎起他丢给双姑姑,哐地一声将门掩上。 太子勤学好问,记得老师说听墙角的嘱咐,走到一半便甩开姑姑,跑了回去。 太子经过窗边,正见他二人影子投在上头。阿耶像坐在案上,后背抵得窗扇吱呀作响,极痛苦般地断断续续地喘气。阿爹的影子是缓缓站起来的,只腾出一只手,像从窗边取了盅什么漱口,含糊不清道,啃他做什么,咬你就够费劲了。 太子听不明白,正踮脚要去推窗,阿爹这时像发现什么,低声道,别叫唤。又陡然提起声音,正叫他的名字:萧玠! 太子发现被察觉,忙蹭蹭拽着风帽从窗外跑开了。同时,他听见阿耶精疲力竭般地一声大叫。窗内阿爹拾起手帕给阿耶擦着,阿耶手指插他头发里,有气无力道,我还没拷问你,你来折腾我?阿爹仍握着他,笑问道,谁啃谁呢?阿耶道,你松开。阿爹亲了亲他眼皮,手上又快速活动起来。阿耶一只软履掉在地上,脚趾反覆蜷缩着。阿爹在阿耶即将滑落时停下,将他双腿扶在肩上,缓慢将自己的玉带解开,轻声道,少卿。他这么叫阿耶。 他说少卿,我很想你。 “我很想你。” 奉皇十一年,太子在长安张了张嘴唇,对着远在南秦的人。又是一个上元夜,火树连霄汉,银花绽宫楣,宫人皆作红衣妆扮,飞驿打马传恩诏,百官裁彩衣为太子贺。自宫墙至长安、至梁地,明灯万万盏。 这是皇帝唯一允许铺张的节庆,尤胜年夜及他的千秋节。十一年前太子于此日诞,而皇帝却错过他的出生,等他快马加鞭回来,李寒正以监国权问斩魏逆,秦灼已从鬼门关还阳半月有余。他们本当中途夭折的露水姻缘,因为太子的降生强行续命。 自然,太子不会知晓这些。他度过了七个团圆的上元和以后四十个流血的上元,这一年他开了吃酒的头。也就是这一年,他开始信奉光明神。 太子从宴席下来,遣退众人,在额头上缚一根枯血的红縧。那既是根红线,又是条脐带,三年前被一个人从身上齐根剪断,像剪断自己的半条命。那样近乎舍生取义的壮举。 太子让那半条命死死捆住,抱着一张弓一壶酒跪坐在神龛前。他正处身甘露殿的南暖阁,其间奉一座光明神紫铜大像,这是那人曾经的祝神之所。 他把脸在弓上贴了会,仰头喝了口酒,这才抽出匕首,在掌心割了一道口子。 太子将血滴进酒碗里,高举过头顶,说:“臣以此飨父,父神上聆此,询臣三愿无。” 随后,他在内心祷告了三个愿望,每个愿望都与一个人有关。 儿诞日,孰难日。 三年四十月一千一百多个日夜。 我无一日不在思念。 外头爆竹声响起来。各式灯笼的光辉落在窗上,一片一片鱼鳞似的,敷在脸上就像金箔。它们照进太子的眼睛,于是有金色的泪珠跳跃下来。 大欢闹在寂静中散了,传来一阵微乎其微的声音。有人形的影子从身后笼罩他,砸得窗扇咯棱咯棱叫。 他认为那是皇帝。不可能是皇帝。一定是皇帝。 皇帝提灯的影子落在窗上。皇帝的思念落在光明神的瞳孔里。被思念的不会知道。 太子叫了一声:“父亲。” 影子不动不说话。 他挣扎着立起来,再叫一声:“阿爹。” 影子仍在那里。 他颤着嗓子问:“你还会想起他吗?” 太子随手端一盏烛台走到窗前,他秉照而观,似乎能隔著明纸看清皇帝的脸。 皇帝未戴冠旒,太子并没有看到泛光的珠影,但他听到了皇帝的呼吸声。是鼻息,呼气时颤抖。他哪里在疼。 意识到这个叫太子无比痛苦又无比痛快。他眼前有金光闪现,金雨降落,这叫他回到那个金色的夜晚。南秦金色的光明神祠,金灯高举,金幔垂落,窗外金雨圈,窗内金雨圈,巫山的金云升上来了,高唐的金潮涨上去了。君王金色的山峰破开君王金色的河流,他们吐息交叠、嘴唇交叠、颈项交叠、躯干交叠,新的果实正在这无数的交叠里破土而生。 见证这一切又始自这一切的太子问:“你看到我的时候,至少是今天,你还会想起他吗?” 他浑身哆嗦着叫道,陛下啊。 许久后,他听见影子叫他,阿玠。这名字来自他们情爱与政权的黄金时代。 萧恒说:“我和你阿耶,我们拜过天地。” “不是苟合,也不是联姻。” 萧玠无声地大张开嘴,把脊梁慢慢压下去,光明神金色的血泪从他眼中滑落。这时他终于明白,究竟是谁放不下谁。 阿爹的思念是有实质的,他对老师的思念会具象成一口血、一块碑石、一座阳陵和史书中的一编;而对阿耶,他想得落了一身病痛,他想他想到骨头缝里都疼。而萧玠正是这无法止息的思念本身。思念可以活人也可以杀人,这思念撑着阿爹继续活着,也一点一滴地将他耗死。正是阿爹决心放弃爱情的那个夜晚,他就预见了自己必死的结局。而他们的爱情将铭刻在帝王本纪里,不会活着也不会死去,它将作为历史永远存在下去。 【卷一完】 元和玉升遗事新编 第143章 序 萧恒者,今上也。字重光,功过后世必有述,笔墨价贵,故不虚耗。独其早年故事,佚于卷帙。一日,东宫伏案习书,寝食俱废,事态反常而妖甚。余扫案清卷,果搜一课外书在手。课外书者,演今上任镇西将军事,作小儿图画也。事败露,而东宫神色不更,问余曰:吾父英雄好汉乎?王八蛋乎?余苦思良久,实不能答。故拾掇旧书,略作补遗,以为《元和玉升遗事新编》,其老子做派,交由他自己分辨去。陛下如观此卷,定无迁怒。余诚惶诚恐,再拜顿首。奉皇四年春日,李寒薰沐敬撰。 今上者,萧恒也,大名鼎鼎,如雷贯耳。然肃帝元和十四年,人不见经,职不在传,籍籍无名一逆贼而已。此入京都,实属生计所累,为冲年底绩效,雪夜奔走长安。因缘际会,于荒郊逢一卖卜者。卖卜者谁?癞头和尚者也。 他二人相见,实无旁证,全赖事主口述,原话是:“……遇见一个算命和尚,非拉着我扯东扯西。雪又大,又没个遮挡,追杀的还不知什么时候到,我赶紧给了他两个铜板走了。说的什么,也记不太清了。”故按当事人本义,敷衍文本,以为开篇。内容如下: 彼夜月黑风高,大雪如席。饶他英雄好汉王八蛋,全都冻成冰溜串。连萧恒此等盖天下之英雄汉,不世出之王八蛋,都举止狼狈,形容凄惨。各位看官以为如何?见他十六七一个毛头小子,大冬天只穿一身鸦青粗布箭衣,八成也絮不起棉花。右牵瘦马,左打火把,照明效果勉强能到马前蹄。走近细观:第一眼瞧脸,相貌平平,面黄肌瘦,显然营养不良,代谢系统也很紊乱;再往下打量,窄腰阔肩,身材精瘦,浑如削片下汤的面片投胎。腰佩一口环首刀,刀长一米,重一斤,乃破铜烂铁之边角料耳。 第187章 癞头和尚于不远处止步,赞曰:“好剑。” 萧恒一时分不清他是骂人,还是不认得兵器,信口胡吹。故不发作,顶雪就走。 和尚快步上前道:“我称施主为好剑。” 听他确切在骂,萧恒不怒反奇,正要听自己贱在何处。和尚反而阿弥陀佛,说:“天机不可泄露。”边说边将钵盂往前一托。 萧恒凝目看他。和尚嘿然一笑。 萧恒会意,从怀中捉出两枚铜板,当啷两声,交钱入账,等他说个子丑寅卯。 如此天寒地冻,那和尚只着又破又旧一口钟,光头赤足,却气热手暖,容光焕发,萧恒便知是异人。待那和尚念念有词毕,方道:“施主是双刃。当为天下之利器,定海之神针。施主欲大成,必先割己手。” 利器神针之语,而今常见于奏章赞诗。然彼时萧恒尚年少,未闻溜须拍马之辞,只听着古怪,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可算不得什么好剑。” 和尚便道:“今有《南歌子》一词,卜施主前景,极为妥切。” 萧恒道:“敢问词?” 和尚又说:“天机不可泄露。” 察觉他开口忽悠,萧恒冷笑道:“和尚卖卜,既不问八字,又不取巫筮,当是看面相。但若以假面示人,又该如何?” 和尚说:“施主错矣,皮相非相。” 萧恒问:“那什么是相?” 和尚道:“有四相。曰我相、曰人相、曰众生相、曰寿者相。施主有佛缘。” 萧恒小小年纪,却已杀人如麻,便单手按刀示意,笑道:“岂有杀生的佛?”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无杀生的佛,有救人的佛。”那和尚道,“我观施主四相,四相皆未能破。不破四相者,是俗人。” 萧恒笑道:“那我和你们应当一见如仇,谈何缘分?” 和尚道:“地藏菩萨曾发宏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萧恒沉默片刻,问:“佛相如何?” 和尚合掌说:“佛法无相。” 萧恒说:“我的确是个俗人,只想请你看看有相。” 和尚竟似长出一口气,“好说。” 且听他道:“有子而无妻,有缘而无分,有志而无时,有力而无翼。” 此语为当事人补叙,讲得臊眉耷眼,支支吾吾。余自觉其供述态度不够诚实,或因河东狮在旁,未敢尽言,十分体恤,故自行演义以下内容。与现实相悖处,须请教事主,余不承担任何责任。 还说当日,萧恒摩拳擦掌,恭敬道:“请问和尚,我娶的什么老婆?” 和尚念佛数声,叱道:“俗甚!本以为你是把好剑,还真是好贱!开口不问金银财帛、高官厚禄,先他妈的问女人。须知公元前七百余年*,周幽王边从牙缝里剔下块凤凰肉,边问和尚:'何女堪配?'和尚不答。不久褒姒入宫,周幽王要用烽火配美女,烧光了整个西周朝。褒姒者谁?龙唾沫所化之黑蜥蜴,触幼女而生产者也。何触能受孕?必是□□。□□而得之,是为淫;再至公元七百年,唐玄宗边从大腿上拔下根凤凰钗——估计是梅妃那娘儿们攮的,野物难驯,是故上床爱得真切切,下床恨得牙痒痒。他便问和尚:'何女堪配?'和尚不答。不久杨太真入宫,唐玄宗要用荔枝配美女,吃垮了整个盛世天宝。杨太真者谁?唐玄宗之子寿王之妻也。何妇能作夫之小妈?必是爬灰。爬灰而得之,是为乱。可知沉湎美女,非淫则乱,不光断你事业剑,难保不断你□□剑哩!” 有关美女□□的言论,萧恒很不以为然,怒而辩之。其言一针见血,针砭时弊,一正累朝累代骂美女祸国之歪风邪气。诸传奇俱有叙,此不赘述。萧恒辩时,为照应其前途无量之身份,本当出现一些异象:什么彗星袭月啦,白虹贯日啦,电闪雷鸣啦,陨石降世啦……但自古大贤虎变,愚夫难测,故当晚雪只下得更紧耳。 和尚一口咬死萧恒娶的美女能害死他,萧恒冻得跳脚,不愿恋战,便信口说道:“我何尝说要娶女人做老婆?” 和尚眼光一闪,拊掌道:“有门!” 他围着萧恒转了两圈,频频点头,“依和尚所见,施主今夜便要遇此命定之缘。” “再没有钱,告辞,保重!” 见他甩手要走,和尚力如蛮牛,三捉其手,往北指道:“北行数里,当遇一男子。南地人氏,正陷囹圄。美目姣服,望如天人。自古论美人,有两大定律:一曰英雄救美,此亘古不变之真理,施主若予援手,芳心即在覆掌之间;一曰越美的女人越狠毒,安知男人尤甚。只是祸兮福之所倚,他的狠辣在施主此处未必不是好事。” 以下数言近于淫佚,念及东宫尚未成年,故略去不提。萧恒面红耳赤,正要发作,和尚突然话锋一转:“只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自古以来,白头鸳鸯失伴飞,恩爱夫妻不到头。”和尚斜眼乜他,“你二人虽有缘无分,但瓜熟蒂落,岂不胜过其他分离夫妻百倍?” “什么瓜,又是什么蒂?” 和尚说:“你的骨做的果子,要借他的血肉结出来。” 萧恒傻眼了。我的骨你的肉,那岂不是生孩子吗?他自觉被好一番戏耍,当即怒喝一声:“扯淡!你是从你爹两腿间爬出来的?” 如此下去,二人必唧唧歪歪、骂骂咧咧、头破血流、你死我活,实与后续发展不符。另,一天下午,事主览毕初稿,恐有损其于东宫心中的伟岸形象,故以诽谤罪问余,仗势欺压,勒令改版。余孤苦无依,一介书生,只得山呼万岁,俯首听命。故删去上述章节,如东宫误见,余不承担任何责任。 且还说到:和尚为萧恒看有相,占曰四有四无。说罢将钵盂捧至萧恒面前,道:“请施主取一钱。” 萧恒定睛,见孔方兄竟满盈此钵,惊疑之际,双指夹一枚递与他。 那钱色如赤金,阳面镂火纹,阴面雕篆字,实非市面通行货币,拿去花恐怕还有造假嫌疑。 和尚见此,瞠目道:“此乃南秦光明钱。” 他忽而神色暗淡,庄重道:“我有一言,愿与施主掰扯。虽依我所见,是白费口舌。” 萧恒道:“你姑且讲一讲吧。” 和尚说:“按施主脚程,再北行三里,子夜当至白龙山。如在山下见人围困,别管男女老幼,就算天上掉下个七仙女,也不要搭救,此其一;如果雪势加大,千万不可入山,更不可至娘娘庙躲避,此其二;入京之后,安家落户,前尘尽忘,可保太平,此其三。” 萧恒思索一会,说:“这三桩事,我恐怕不能答应。能援手而不救,不仁,此其一;强行赶路必将冻毙风雪,不智,此其二;前尘已负人命,忘却则不义,此其三。不仁不智不义者,不配为人。不为人,与死何异?” 至此,东宫如复问英雄好汉王八蛋之辩,余当为之叹。当时当日,和尚亦为之叹。 萧恒向他行一佛礼,说:“多谢告诫,恕不能从。在此作别,请教法号。” 和尚道:“弘斋是也。”又注目他良久,道:“我与施主有缘。” 是时,年关将至,大雪纷飞,萧恒一人一刀一马独去。弘斋望其背影,双手合十。但闻风声呜呜,人声幽幽,不似诵经,却如小词歌声。 余惜其词不可考,故揣度今上平生事,倚调而填之。词曰: 我他妈想和你长长久久,你他妈只给我暮暮朝朝。 怕在水底瞅着相好的影子,在下怂包,不敢登桥。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咱们气吞万里如虎的少年时代也转瞬即逝。 你们走了,只剩我自个了。 但我还是怀念着,怀念着,为你们守着这个地方。 第144章 一 初见 北风如刀,雪大如席。 天地仿若未开,一片混沌中,群山宛如兽脊。一阵急雪稍缓,山隘口,隐隐奔出两片身影。 是两人两马。 一个穿一身暗红箭衣,头戴帷帽,纱笠遮到大臂,压根看不清形容。另一个顶多算个半大小子,毡笠叫风掀了一半,忙系紧带子,拿赭色袍袖胡乱擦了把脸上雪。 因为风声太响,他只得粗着嗓子大声问道:“眼瞧着雪大了,要不先找地方避避?你这腿接好还没半年,这么久冻怕要再疼。” 他语带担忧,红衣人却斩钉截铁,“趁还有路,先进城。” “这边没有人烟,更没村店歇脚,生不了火,怎么避都没用。雪再下一会迷了路,不说冻死,下来头狼也够咱们受的。” 那赭衣小子觉得有理,叫他一声:“殿下。” 红衣人微微侧首。 那小子忙抬手打自己一下,连声道:“哥、哥,我这不是不适应,还没改过来吗。” 红衣人只说:“管好舌头,没时间给你改了。” 他语气虽冷,那小子却不以为忤,反倒嘿然笑了两声,不一会又语气烦躁,骂道:“什么他妈的鬼天儿。要知道北边下雪这么个冷样,怎么也给你卷条皮子再跑。” 第188章 红衣人叹口气:“子元,咱们如今全须全尾的就是大幸。我怎么都行。” 这么不咸不淡一句话,陈子元却听得胸口堵。他一口气出不来,刚想张开嘴,一个雪浪头就冲脸拍上来,嘴巴才不得不闭住了。 正在此时,红衣人毫无征兆地勒马止步。陈子元猝不及防,刚要开口询问,那人已一把擒住他的缰绳,低声道:“不对劲。” 最直接的异样是从两匹马身上载达的。 前面就要出山,红衣人□□那匹黑马却突然止步,双眼圆睁,两耳高竖,鼻孔往外喷着大股大股的白汽。不一会急急低叫一声,竟没头没脑地往后踏步。他自己那匹马更是觳觫不能止,低头咬住他衣角往后拖拽,边喘气般发出一声哀鸣。 陈子元咽了口唾沫,瞪大双眼紧盯前方。 不远处似乎响起脚步声。跟人马足音不同,像有什么缓慢踩在毛毡上,轻捷又厚实。 黑夜尽头,隐约有“呼噜呼噜”的声音传来。 陈子元大气不敢出,手掌握上刀柄。 绿光。 远远浮来,如同萤火,绿幽幽得瘆人。 而一片昏暗中,黑黢黢的影子轮廓也逐渐清晰。不是一个两个,而是连成一线,围成一个疏而不漏的弧圈。 大冬天哪他妈来的萤火,那是一群野兽的眼睛! 是狼! 陈子元只觉耳边炸响一道尖锐的哨声,手脚冰凉,脑中一片空白,眼睁睁看那群眼睛越逼越近、越逼越近,而足爪的踏雪声,也越来越响。 他半天才找着自己的声音:“殿下……哥,跑吧。” “不成,”红衣人深吸一口气,“马根本跑不过。但凡往后一逃,狼群只会越追越兴奋,到时候更是无力招架,直接死路一条。” 陈子元几乎从牙关中挤出的话:“他妈的阴沟里翻船,栽这畜牲手里了!” “死也要一块见阎王,”红衣人压低身躯,声音从帷帽下沉沉传来,“拔刀。” 他吐字极轻,同时双手探到腿侧,撩开袍摆,从靴边缓缓拔出两口宝剑。一旁,陈子元屏气凝神,从腰间抽出长刀。 远处突然爆发一声狼嗥。 狼狗同宗,那声音乍听极像狗叫,但没有任何一条狗的吠声能如此高亢、悠长、经久不息、地动山摇,数里之外仍能听到施令进攻的号角。陈子元感到狼群的某种气焰被顷刻点燃,它们沸腾了。 闻讯而动,那应当是队伍的头狼。 狼对人没有轮番挑战的习俗。几乎是嗥叫响起的同时,腾腾的风声加剧,数条黑影屈肢弓背,直接向马头扑跃而来! 陈子元用尽全力横臂挥刀,狼牙与刀口在夜中撞出一道火花! 红衣人借狼的扑力翻下马背,高喝一声:“下马!” 陈子元闻声滚下马鞍,与他背贴背站住。方才受伤的狼压抑地低吼两声,再次冲他们压顶扑来! 二人并未立刻格挡,而是猱身一闪,瞬时交错步伐、再度贴背而立,避过最有力的一次进攻。但眨眼之间,狼群如同巨浪,再次竞跃而来! 狼口的腥臭裹挟着雪片冲到面前,夜间难见五指,在极近的距离里,陈子元终于看清巨狼的獠牙,和咽喉。 正是此时! 他怒吼一声,往一侧屈膝,双手握刀向上狠狠捅去,同时飞脚一踹,将狼尸砸向不远处,溅开一群狼影的浪花。 红衣人双腿分跨,重心沉得又低又稳。他的力气显然难比陈子元,是故打法也十分不同。狼口咬向他脖颈时,他左手抬剑刺狼面门,右手自下而上竖剑前挑。 他那两把剑小巧便携,可伸缩长短,最短可以用作匕首。如今抽作两条长剑,银光一闪,只听扑地一声,一道血扇迎面溅来,正泼在帷帽纱帘之上。 陈子元咬牙切齿道:“这么打不行啊!他妈的得到什么时候!” “能宰一个是一个!一个不亏,两个赚了!” 似乎感受到战况不佳,远处狼王再度发布行军指令。它在山间仰头怒吼,那声音如鼓、如箭、如角声、如长哨—— 蠢蠢欲动的狼群突然停住,掉头往北,喉间呜呜作响。 陈子元一身热汗接一身冷汗,喘着粗气问:“怎么了?” 红衣人说:“叫声好像停了。” 果然,那狼嗥声戛然而止,狼群立即停止动作,一头雄狼窜入黑夜,折返去作探哨。 这是如同死亡的战斗中止期。 天上下雪如下刀,白刀子雨里,陈子元已经冻得没了知觉,咬牙说:“咱们不是被咬死,也得活活冻死了!不知道这些畜牲在等什……” 他一句话没说完,不远处突然爆发一声极其凄惨欲绝的哀号。陈子元只觉两耳如割,疼得双眼发酸,同时红衣人低叫一声:“不好!” 狼群对刀剑本有忌惮,闻此信号,竟做出一番寻仇架势,不管不顾地上前奔袭! 陈子元那刀过重,右臂又被撕了一口,难免撑刀在地略作松快。谁料天寒至此,刀口已叫雪地冻住,乍一拔竟拔不出来。 瞬息之间,红衣人已屈肘将他撞开,两剑刺入狼腹时被一起掀翻在地。 他破绽大露,还不待反应,那狼已张开血口扑来! 陈子元奋力挥刀,嘶声喊道:“殿下!” 突然,一道更加尖锐淩厉的哨声从近处响起,蹿上天际,浑然震荡,如同巨大的打铁之声。 狼极惧铁器,闻此巨响,身形竟有片刻僵立。 红衣人趁势提剑跃起,帷帽裂成两半掉落在地。风雪里,露出一张属于少年秦灼的脸。 陈子元颤声问:“怎么回事?” “是响箭。”秦灼声音强抑着几乎颤栗的兴奋,“命不绝此!” 狼群瞬时分作两队,一队继续包围他们,另一队却掉头北奔。显然,第二队的狼个头更大、爪牙更利、战斗更凶悍。而它们奔驰的方向,那片黑夜尽头,渐渐日出般透出了亮。 狼群进攻复仇的咆哮声里,一人一马打火把而来。 那人纵手一抛,将火把和另外一物掼入狼群,直接把包围圈炸开一层黑浪! 一个影子重重跌在群狼之间。 正是远处观战的头狼! 这狼足有半人高大,毛色雪白发亮,身形健美壮硕。不可思议的是,它浑身只有咽喉一处伤痕,却几乎被削断半个头颈,血还是热的,在雪地上汩汩地流。 一个人,出一招,杀一狼。 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的刀。 那是一口普普通通的环首刀。长三尺,重一斤,寻常钢料,只是常用常磨,刀刃锋利。 可再锋利的刀,重量和材质也限制了兵器自身的杀伤力。能一刀至此,刀主的臂力与刀技不可估量。 狼群一时不敢妄动,那人非但不逃,反而飞身跃下马背。并不像秦灼二人屏息等待时机,他先做出一个出乎意料的举动——落地的瞬间,将那火把一脚踢飞。 秦灼似乎听见那人高喊一声:“接着!” 他尚未听清,身体率先做出反应,将左手剑抛给陈子元,抬臂接那根火把在手。雪仍密密下着,这火光摇摇晃晃,却未被打湿浇灭。 有火有刀,狼群更加忌惮,进攻也松泛了一些。陈子元在砍杀间隙里大声问道:“把火给了咱们,他怎么办?” 秦灼向那边分出一眼,高声道:“人家有技傍身,先操心自己吧!” 黑夜是狼群的最佳战场。野兽的夜视能力和听感优势发挥到最大化,撕碎一切的亢奋在夜晚彻底迸发。猎物在黑暗中根本无从反抗,这本该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和进食。 但这个普普通通的人,提着普普通通的刀,似乎也被狼群同化了。 他双目紧锁,沉颈抬背,双腿一前一后分跨开,上半身几乎压低到与狼同高,似乎在模仿野兽进攻的动作。这不是一个“人”应当有的出击姿势,就像狼王颈上,也不是这把刀应当造成的伤。 斩杀头狼给狼群带来极大的威慑,没有一匹狼敢轻举妄动。它们无声逼近,等这人露出破绽。而因头狼死去,这场战役也无可避免地成为夺嫡之争。 杀此人者,即为狼王。 危险的刺激与争胜之心煽动着狼群。终于,风声挟着低吼扑面袭来,一头硕大的灰狼一跃而起—— 但这人比它还要快。 他和灰狼几乎是同时跃起,没有助跑,却以匪夷所思的爆发力弹跳到比狼还要高的半空当中。他把自己作为一支响箭尽可能高地往天际射去。紧接着,没有多余的花招和躲避,他干净利落地抬臂、抡刀、双手下刺,以一股血流飞溅结束了这次人狼单挑。 灰狼重重仆地,颈后长刀没柄。 同时,他以一个微蹲的姿势双脚落地,拔刀在手,身形毫无动摇。 这不是一个“人”该有的速度,也不是一个“人”该有的力量。 狼群霎时陷入狂暴。它们毛发倒竖,微微后撤,开始转换主力方向,将提刀人包围在中心,以追击猎物的速度转圈奔跑。边跑边发出呜噜呜噜的叫声,像犬吠一样空咬前方。 第189章 陈子元这边攻击减弱,回头一看嚯了一声:“还排兵布阵呢。” 秦灼高举火把,皱紧眉头。 不知哪头狼先发起进攻,只听一声嘶吼响起,群狼奔腾而上。或扑、或冲、或快跑直击、或翻滚佯攻,如一阵巨浪当头,四面八方向那人淩空打来! 陈子元正犹疑如何相帮,身边人突然狠狠咬牙,身形猝然一动。 他心下大骇,五指欲抓秦灼手臂,厉声喊道:“殿下!不可!” 他捉了个空,秦灼已举火冲向狼群。风雪一霎紧似一霎,狼嗥一阵高过一阵,火光却一会暗过一会。陈子元来不及思量,忙拖刀往那边赶去。面前骤然一道黑影袭来,陈子元拔刀就砍,那狼却毫无攻击之力,浑身绵软,砰地摔在地上。 已经死了! 包围圈被撕开个口子,其间露出两条人影。 秦灼与那人背靠背站定,这时陈子元才看清,那人如何使刀。 所谓刀如猛虎,正是要一个凶。而刀势凶猛,则要重。重则钝,钝则滞。但重和凶所带来的杀力又可弥补“滞”的不足,更有用刀高手,以一快字破之。 但这个人都不是。 他用的根本不是重刀,甚至他刀法变化的轻快,决定了他出招无法为“重”。 刀不能重,则不能凶。不凶之刀,难以为刀。 可就是这样的刀刃刀法,竟能将狼王一击毙命。 一阵血肉纷飞后,这人手中刀光如织。刀刃横斜刺飞,手腕手臂翻转缭乱,又厚又密的雪幕竟似乎被截断一瞬。他的刀快到像没有握在手中,全凭意念出击;手脚灵活得像没有安在关节上,全凭心神操控。 一头狼迎面袭来,他甚至未改刀势,顺着竖砍的刀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横臂一抹,一泼热血当即从狼颈间喷出,火焰唰地烧旺。 陈子元恍然大悟。他把自己也使作刀。 自己的“力”加上刀刃的“轻”,形成一种独特的“快”。这种快不是刀法娴熟的灵活,而是一种合一的“势”。他在拔刀作战时,肉身也是攻击的一部分。因为用刀轻,所以劈砍削挑的变化迅捷如神;因为用己重,所以再轻的刀刃也能一击斩断半个狼头。 但正是因为用己太重,出刀对肌肉和筋脉的损伤无法逆转。除非生死关头使用,否则得不偿失。 这是一种不择手段的打法。但看此人用刀入化,绝非一时情急,而是积年训练所成。 一个猜测从陈子元心中油然而生。 他左右劈砍时,那人已落下最后一刀,将刀柄往腰间一掼,立在一地狼尸间问:“要进城?” 秦灼也将双剑插回靴边,微微颔首,“本有此意。” “天色太晚,城门已经关了。”那人将斗笠扣到头顶,“今晚只怕还有暴雪。此地没有遮挡,不宜久留,先找地方避去为上。” 陈子元忙说:“我们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人生地不熟,找不到落脚之处。” 那人便掐指一哨,只闻马蹄作响,一匹白马从雪中奔来。他也没多解释,将火把接在手中,翻身上马,“跟我走。” 第145章 二 明月 雪下了一整夜,愈往山上走势头愈大,简直如连片的白的暴雨。 陈子元以刀撑地,手压着毡笠低声问:“这人靠谱吗?真有个雪崩什么的,咱们可都完了。” 秦灼压低身子,侧脸不让雪片直击。雪密如帘,前头引路的火光也在一片暴烈的白中忽隐忽现。他掩着口鼻吁出口气:“但愿吧。”又道:“这是个有脚下功夫的。” 大雪难行,那人虽不能说是如履平地,但身形步伐极稳,脚步下去很少踉跄。速度又快,几乎与常人登山无异。 秦灼不再说下去,陈子元也没有问。不知冒雪前行多长时间,前面不远不近地传来一声:“到了。” 风雪中,竟真的立有一座荒庙。 那人却未立即进庙,先兜了雪块搓揉手脚,边说:“先料理一下,我一会再生火。” 秦灼这才发觉手脸已冻得发僵,也如法炮制。 庙虽破败,但所幸瓦檐俱全,能作屏蔽。庙宇结构也有些规制,起码有前后二殿和左右抱厦。前殿供奉一座庙主金身,虽蛛网灰尘密布,仍能识出是一尊女仙像,眉目祥和,似喜似忧。 前殿漏风,三人便从后殿落脚。那人又匆匆出去,不一会便抱了一堆枯树枝进来。 那人先撕裂一段衣衫,从怀中掏出两块火石火刀,手法娴熟地反方向擦打两下,火星起后将布条燃着,再丢进枝丛。 火焰腾腾烧起来。 秦灼终于看清了那张脸。 和他这把普普通通的刀一样,那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粗线条,无棱角,谈不上美丑,骨相也不突出,五官没有显著特点,见一面就能抛诸脑后。 陈子元看他生火,突然问道:“火石取火麻烦,郎君怎么不用火摺?” 那人只道:“火摺会受潮。” 陈子元干笑两声,刚想再说,就被秦灼打断:“趁着傍火,先看看伤。” 二人与狼群搏斗都挂了彩。秦灼伤在手脚,左肩也有道口子,但不妨碍活动。陈子元右臂却被结结实实咬了一口,不及时料理只怕手臂要废。秦灼自己略作包扎,便给陈子元上药裹伤。 这时,篝火对面,那人也动手解除衣衫。 秦灼见他杀狼之力,料他怎么也是个健壮身躯,却不想竟这样瘦。但又不是干瘦,而是常年习武的精瘦,很有猿臂蜂腰的形状。他个子拔高,但看骨架身量,也不过十七八岁一个少年人。 这少年将解下的鸦青箭衣抛开,袒出上身,露出大大小小的新旧伤痕,和肋下一个血淋淋的窟窿。 他一路面无表情,又行动敏捷,竟然伤重至此。 好能忍! 陈子元不由结舌,低声叹道:“这小小年纪,没少经受人间疾苦啊。” 而少年人只略皱了皱眉,看了看手上鲜血颜色,朝这边问:“有针线吗?” 他想要缝合伤口。 但秦灼二人两个男人,不比女子随身带着缝补之物。少年也不强求,手掌按住肋上站起来,从香案上的香炉里倒出一些香灰,看样是想作止血之用。 “郎君且住。”秦灼忙出声阻止,将手中小瓶递过去,“止血伤药。” 少年也不推拒,只道了声多谢。二人手指有一瞬触碰,秦灼心下便犯了嘀咕。 虽说雪夜大寒,多少依火烤了这么久。这少年人手掌却无丝毫温暖迹象,依旧冷得像冰。 秦灼虽疑惑,却没有半分露在面上,微笑道:“是我们要谢郎君仗义援手。” 少年正拿衣服边将伤口缠好,只摇了摇头,“没有。” 秦灼便问:“郎君可知此地是何处?” 那少年答道:“长安城外以西三里,有山名白龙。山上有座娘娘庙,应当就是此处。” 秦灼点点头,又问:“郎君是长安人氏?” 那少年淡淡瞧他一眼,道:“不是。” 这一眼多少有些戒备意味。陈子元龇牙咧嘴地活动肩膀,边给秦灼咬耳朵,“这小孩防范挺重。” 秦灼没继续追问,对陈子元伸手,“酒。” 陈子元拧开酒囊,往地上倒了倒,“没了。” 正说着,对面抛了个酒葫芦过来。秦灼抬头,那少年已抱臂倚在柱下闭目休息。 风雪在庙外交错鞭打,那黑白混沌的世界便聒噪紧了,反而庙内被火光照亮,眼前这个金色世界生出一些静默的温暖。秦灼连日奔命,这么突然懈怠,一时骨头也软了,也阖眼靠了一会。 过了约莫一刻,那少年便站起身,重新提刀在手,说:“我去前堂守夜,你们休息。” 秦灼疲惫至极,也没有推让。 到了中夜,雪渐渐止了,净夜如冰,明月上窗,一地皑皑。半梦半醒间,秦灼被一阵极细微的响声惊动,脑子霎时就清楚了一半。 似乎是衣裙曳地声。 他佯作沉睡,没有反应。来人屏住气息,小心翼翼地冲他靠近—— 刹那间,秦灼从靴边拔剑,捉住身前人,将剑锋横在颈上。 那人惊呼一声,拿一双眼睛怯怯看他。 是个女孩子。 秦灼手上并不放松,沉声问:“什么人?” 女孩认真瞧着他的脸,轻声叫他:“阿耶。” 秦灼心中一动。 他前些年备受作践,好几次昏厥之前,迷蒙中总觉有人扑到自己身上哀哀哭泣,细声细气叫阿耶。当时只道神志不清,他今年不过十九,哪来这么大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儿? 现在往身边一看,陈子元竟也不在。庙中朦朦胧胧,他身浴月光,如沐圣光。 是个梦。 南秦颇信鬼神,尤其以梦通灵。再加上先前诸般异样,他一颗戒心也放下三分,试探问道:“囡囡?” “是我,”女孩双目一亮,柔柔笑道,“阿耶。” 第190章 秦灼心中又酸又软,不由得丢开剑,臂膀也放松下来。女孩便抱住他一条手臂,柔顺地将脸伏在他肩头。 她头梳双蟠髻,穿一条素丝飞燕襦,烟蓝披帛围在身上,如碧天中一轮冰月亮。衣着的确是南秦风尚,脸上贴的珍珠花子却是梁地妆靥。秦灼心下奇道:难不成我往后娶了个梁女?便开口问:“你阿娘是北边人吗?” 闻他此言,女孩反倒眨了眨眼,面含狡黠,“我不能讲的,要你自己想。” 秦灼笑着问:“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想了想,反问道:“如果阿耶给我取,要叫什么。” 秦灼思索片刻,举头望见窗外夜色,柔声说:“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就叫阿皎,好不好?” 女孩抬首凝望他,缓缓曲颈枕在他膝上,喃喃道:“阿耶,阿皎等了你好久好久。你喜欢阿皎吗?好怕你不喜欢。” 秦灼抚摸她的头发,轻声叹道:“怎么会呢。恩爱不相猜,明月入我怀。皎皎在阿耶这里,是喜欢至极。” 中夜如水,月下如银,二人如此静坐许久,竟觉此夜温柔得有些令人动容。他一下一下轻轻拍打着女孩后背,低头瞧着她后颈,那里有一痕粉色的月牙胎记。这么看了一会,秦灼终于忍不住追问:“囡囡,那几次,是不是你?” 阿皎避而不答,只说:“阿耶,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你今天见到他了。”她小声道。 秦灼问:“你阿娘?” 女孩仰起脸,笑道:“秘密么,秘密只能说一半。” 月光哗地大盛,女孩身形有些模糊。意识清醒前秦灼听见她叫一声,阿耶,你别怕。 “你别……推开他。” *** 秦灼睁开眼时,庙外又疏疏飞起雪来。明月如烛,月光雪光辉映之下,夜色竟也分外明亮。 陈子元一条胳膊吊起来,正倚在一旁睡着。 秦灼脸朝着月亮,抿着嘴,轻轻出了股鼻息,正准备插剑回靴边,忽然手上一滞,竖起耳朵。 前殿有动静。 他拍了拍陈子元完好的左臂,在嘴边竖起手指。 陈子元本有些怔懵,见他猫腰拔剑,瞬时清醒起来。 山中无人,雪声又远,是故庙中极静。前殿传来的脚步声便更清晰,听上去约莫有四五人之众,先开口的年纪也不算大,嗓音略哑:“叫我们好找。” 没人答话,但响起一线极细的拔刀之声。 “上头有令,清叛逆,除乱党……”那人声音再起,同时一群刀剑森森出鞘。 “请受死!” 话音刚落,兵器相击声便震作一片。噼噼啪啪、铛铛锵锵,破风声、裂帛声、重物撞击声、案翻台裂声不绝,战况激烈,却无一人呼痛。 陈子元倒吸一口冷气,左手握住刀柄,刚要撑起身子,就听秦灼低喝一声:“干什么?” 陈子元没反应过来,“帮忙啊!” 秦灼目光扫过他的伤臂,陈子元不服,转了转左胳膊,“这不还有一条吗。” 秦灼冷冷问:“你使左手刀?” 陈子元沉默一会,到底心中不忍,说:“殿下,人家刚才可救了咱们一命!” “现在帮手也晚了。”秦灼不为所动,“下山。” 他按剑伏身,放轻脚步,出门前似乎瞥了一眼前殿,当即头也不回地走了。陈子元往回看了一眼,也咬牙跟着出了门。 跨出门时,前殿响起巨大的碎裂之声。 天虽未放亮,夜色却已淡了,加上月亮当空,山路竟亮堂许多。山阳积雪太深,山阴却有几处土路疏疏露出来,二人不敢耽搁,赶忙沿路下山。 陈子元挓挲着伤臂,侧身踩着碎石,颇为不解,“殿下……不是、哥,这么大的雪,你怎么肯定还有路下山的?” 秦灼一只手扶着他,一只手拔剑作竹杖使用,边小心探路边道:“要是没路,这些人怎么上的山。” 听见身后突然安静,秦灼突然问:“觉得我忘恩负义?” 陈子元只说:“属下不敢。” 秦灼淡淡道:“救我的人多了,我都得一一报答吗?” 这话说得没有心肝,陈子元却面露痛色,不再出言争辩。 过了一处陡崖,山路转而平坦。秦灼抬头回望,只见乌黑一座山影,剩下一半叫月光劈开,白得瘆人。走得远了,娘娘庙已经瞧不着了。 他收回目光,说:“这少年人一人可敌四五狼,杀他者却只有四五众,能是寻常蟊贼?他不说是长安人,但在大雪天却能找到山中一座破庙的位置。要么来过此地,要么有所隐瞒,要么,就是探路本事强悍至此。你不想想,山中无人,这种天气更无强盗,他为什么主动提出要去前殿守夜?” 秦灼顿了顿,“他的本事你也见了。” 陈子元也默了片刻,“以命搏命,是死士的打法。” 秦灼不再说话,倚着剑慢慢走,突然问:“今天初几?” 陈子元摸不着头脑,“冬月初六。” 秦灼点点头,一脚踩在雪里,有点滑。他蹭了蹭靴尖雪泥,反倒越蹭越脏。秦灼看了一会靴子,突然伸手用力把那点泥迹抹了。直起身时扶了下腿,陈子元才发觉他一直在忍疼。 秦灼语气没有一丝破绽,“有命就记着,再说……” “焉知不会黄泉下见呢?” 第146章 三 秦淮 二人下山,发现官道已被大雪封住,只得绕路前行,到长安金光门已是两天之后。有道是下雪不及化雪冷,虽已雪霁天晴,北风还是割得手脸生疼。 长安本该五更击鼓开城,如今天光大亮,却仍城门紧闭。 “天恁地冷,这要把人活活冻死在外头吗?”陈子元顿足搓手,“时辰也到了,怎么还不开城门?” 秦灼道:“你瞧这些人。” 陈子元四下打量,赶路的客商虽不在少数,但最多的还是另一批人。衣衫褴褛,面有菜色,大多挈妇将雏,凭一只破饭碗过活。 陈子元低声说:“是流民。” “今年春秋大旱,冬天又出奇冷,死了不少人。”秦灼说,“官府要么赈济安民,要么重新编户,怎么都得妥善安置……但你想想,一路见了多少尸骨?” 如此寒冷天气,早有人等得不满,大声喧叫起来。一时骂声四起,渐渐往城门推搡。 天边突然响起鼓声。 隆隆震荡中,铁链绞起,城门缓缓放落。 众人推推攘攘,争相拥挤入城。城门中却刺出一排长矛长戈,将所有人阻隔在外。一阵跑踏声轰然传来,百余身著明光甲的侍卫提剑而出。为首者厉声喝道:“众人凭文牒入城,拆解包裹,一个一个来!有浑水摸鱼意图蒙混的,别管在下不留情面!” “肩甲饰辟邪。”秦灼注视来人打扮,“是金吾卫。” 陈子元皱眉,压低声音说:“金吾卫掌管京城徼巡,但小城门不过动用二十余人。今日得有百人,还动用了兵刃,不大对头啊?” 二人说话这会,前头已响起争吵声。一个汉子将妻儿护在身后,怒声问道:“我们全家文牒都给你看了,凭什么不叫入城?” “并州人,”那卫士大声道,“并州人不准入城。不止并州,幽州、博州、楚州,闹灾的其余十二州一律不能入城!” 那人愤声争辩:“同是大梁百姓,凭什么不让我们进!” “凭你们是流民!”卫士喝道,“皇命在上,不敢违抗!上头特别交待,尤其是你们并州!前两天刚闹了反叛,谁知里头有没有夹藏蟊贼?退后,下一个!” 他此话一处,一众流民群情激奋,竟大有闯城的架势。那卫士见情况失控,拔剑大喝道:“再上前一步,等同谋反!天子脚下,安能容你们如此放肆!” 这么正大光明地拒民入城还是头一次见。陈子元咬牙切齿,却被人按住手臂。 秦灼轻轻摇了摇头。 倒是一旁有一个商贾打扮的行人递上文牒,边问道:“敢问官爷,今日怎么盘查得如此之严?咱们的意思是,这大冷天的,官爷们这么辛劳……” 那卫士接在手中,骂了一句:“真他妈的晦气。城西白龙山出了命案——四条人命,此贼出手又毒又狠,尚未缉拿归案,能不上心吗?都少抱怨着,说苦说累还有这些人哪!” 秦灼和陈子元交换眼神,在心照不宣里继续沉默。 这阵仗一闹开,轮到他二人已日上中天。那卫士已是口干舌燥,瞧了瞧他们,“你,文牒。” 陈子元将包袱打开,赔着笑递过两份关文。 卫士拿起来略作翻看,问:“甘棠?” 秦灼躬身揖手,开口道:“正是小弟。” 卫士上下打量他,又问:“哪里人,做什么营生?” “关南潮州人,奉家父之命,到京城拜会族叔。”见卫士盯着陈子元瞧,秦灼解释道,“这是我兄弟。没见过世面,愣头愣脑的,官爷见笑。” 第191章 “兄弟。”卫士皱眉说,“一个姓甘一个姓陈?” 秦灼叹一口气:“官爷有所不知。小弟生父早丧,家母二嫁陈父,有了我这兄弟。此次来京,正是奉了继父之命。不能按时拜谒,恐怕家去有苦头吃。” 卫士偏不依不饶,盯着陈子元腰间刀鞘,“走亲戚还带刀?” “这不是怕有劫匪拦道,不敢赤手上路。我这兄弟练过两天功夫,多少做个防身。”他边说边压一锭碎银入卫士掌心,温和笑道,“眼瞧时辰不早了,官爷辛苦,下值烫壶酒吃。” 卫士目光往周遭一扫,将银子揣入怀里,对同伴道:“放行。” 入城后走了足够远,陈子元才狠狠呸一声:“好个天子脚下。” 秦灼却面容沉肃,说:“只怕长安出了事。” “命案虽重,但重不过整个京都,京兆衙门循例立案就是;流民虽多,但一无兵械,二无口粮,想闹事也没力气,都不是大问题。这么骤然增加人手,又对进城者严加盘查,开门还晚了这么久……”秦灼道,“不是个好兆头。” 陈子元瞧他一眼,叹了口气,又低声问:“这么些时日,你的讣告也得到南秦了。秦善会信吗?” 秦灼摇头,说:“我只为个脱身之计,管他信与不信。”又问:“晁氏书信在?” 陈子元将一封书信并一封名帖递上,犹疑道:“哥,姓晁的虽受文公提拔,也教过你几日,现在可是在那老贼手下做官,信得过?” 秦灼不答,打开名帖,露出一纸俊逸行书。他目光所落处是最后三字:晁舜臣。 *** 所谓“北有渡白,南有圣卿”,正是时人评说元和年神童之语,只是一个名于末代,一个仕于初朝。渡白即指梁昭帝大相、文正公李寒,而圣卿正是晁舜臣的表字。 晁舜臣仅长秦灼六岁,垂髫时奏对文公,扬名天下。秦文公大喜,拜其为侍中。秦灼师从裴公海前,也是由晁舜臣授书开蒙。而元和六年文公薨后,其弟秦善篡立,晁舜臣却不鸣不拒,接受了加封太宰的任命。 从此,秦灼虽不至于恨其入骨,到底形同陌路。 而二人之间的转机,还要从秦灼身上的最大争议说起。 荐席。 自元和十年起,秦灼便于王公床笫间往来周旋,但有所给,无所不应。羌君正是其中之一。秦灼早年因落马断腿,元和十四年初,羌君便邀他前去疗养,也正是从羌地返秦的路上,秦灼伪作车毁人亡,偕陈子元金蝉脱壳。 但去羌之事,秦善一开始并不首肯。哪怕羌君亲自央求,秦善还是咬死不应。最后竟是晁舜臣出面谏言,秦善才将秦灼放去。 临行前夜,晁舜臣避开众人,将此物交付秦灼。秦灼坐在轮椅里,靠在窗下剪蜡烛,眼光又暗又冷,问:“太宰想用这封假文牒警醒我什么?” 晁舜臣又将拜帖给他,说:“这是我的私帖,少公如有危急处,可持此求助长安吕氏。长公吕择兰与我有尺素之交,定当为少公尽力转圜。” 秦灼将剪刀搁下,笑道:“太宰多虑,我如此残躯,只是受羌君所邀治疗腿伤,不日便回。长安迢迢千里,如何去得?” 晁舜臣不多言,只拜道:“山遥路远,望君珍重。” “山遥路远,望君珍重。”秦灼突然笑了一下,终于肯看向他,“当年家父北赴长安,太宰也是这番话。太宰既叛我父,今日又何故惺惺作态?安知不是你与吕氏里应外合,诈我有反心,好遂叔父之意,让我就地伏诛?” 晁舜臣未着朝服,一袭青衣如故。他声音坚定:“臣不会背叛文公,更不会加害殿下。” “秦善篡立后,裴公刺暴,苏公起兵,晁太宰,你在哪里?你早已改换门庭,去做秦善一人之下的秦地丞相了。”秦灼不为所动,他乌发披散,素衣单薄,傍着烛火盈盈含笑,“太宰琵琶别抱,今日却向我昭示贞操。果真是古有节妇,今有晁郎。” 晁舜臣深深望他一眼,伏地再拜道:“臣无可辩白。” …… 陈子元见他许久不语,试探问道:“真要拿着这个去拜会吕氏?” 秦灼还是把名帖递归去,“先去小秦淮。” *** 永安坊,小秦淮朱楼高立,吹彻丝竹声。 脂粉气和欢笑浮动,男男女女浓妆艳抹,容光相叠。陈子元受不得这般浓烈的香料,皱着鼻子挥了挥手,低声问道:“哥,真是这儿?” 秦灼视线微抬,点了点头。 陈子元随他看去,瞧见二楼立有一条长柜,满柜各色灯笼。 既然秦灼肯定,他便安下心来,又问:“再怎么办?”总不能干杵在这里。 “找个位子,”秦灼说,“吃饭。” 专门来妓馆吃饭是门本事。鸨母满面堆笑,殷勤问道:“郎君要点点儿什么?” 秦灼从案边坐定,也微笑问:“都有些什么?” “哟,那可多了,但凡您开口,咱们这里就没找不出来的小娘小子。”鸨母见如数家珍,“瞧郎君这通身气派,想必瞧不上庸脂俗粉。咱们有专工乐律诗书的小娘,箜篌琵琶无一不精,歌舞也是上乘。若您喜欢小倌,也尽管可着挑。” “这样,”秦灼点头,说,“两碗阳春面,两碗烧酒,再切三两牛肉。” 鸨母微微一愣,照常理本该发作,却不知怎的眼光一转,反而笑道:“就来。” 陈子元不解其意,秦灼也不多说。饭菜上来,两人还真当是下馆子,全都吃了精光。秦灼喝尽最后一口酒,问:“吃好了?” 陈子元还是摸不着头脑,点头应了一声。 “钱。”秦灼将碗放在案上。 陈子元满面疑惑,“不是一上来就付了么?” 秦灼屈起二指敲了敲桌案。 陈子元恍然大悟,从腰带内侧摸出一枚青铜钱,阳面朝上,镂刻四簇金色火焰。 南秦光明钱。 秦灼将钱合在空酒碗里,轻声道:“你坐着,我再添碗酒。” 柜前倚着个翠衣女人,颜色极好,见秦灼持碗向此处,便轻轻打扇,徐徐将眼波传递过来。 秦灼神色不变,脸上仍带着笑,说:“打一两太阳酒。” 他此话一出,女人手中扇子一停,笑意却改也未改,轻声问:“客从哪里来?” 秦灼笑道:“从扶桑巷来。我兄弟眼睛不好,劳烦添盏红蜡烛。” 扶桑乃日出之处,以此暗指南秦,“红烛”则是北地灯山头领的称呼。如此二三句,实是接头暗语。 女人也笑道:“可巧,红蜡烛断了货,我先给郎君添盏灯来。” “红烛”不在,次一等的灯山相见,可否? “也好,”秦灼问,“贵地现在有灯?” 女人道:“就在楼上,我引您上去。” *** 灯影重重,人影纷乱。 女人裙裾轻曳,步伐很轻,秦灼只瞧了一眼,旋即收回目光。他兵器隐在靴中,不好时时在手。陈子元紧跟在他身后,左手虎口隐约蹭着刀柄。 女人从一间雅舍前停步,欠身道:“正是此处。” 秦灼道声辛苦,轻轻推开房门。 正是推门的这一瞬,秦灼听见极轻的“刺啦”一声。 像有什么被竹刺射破了。 陈子元反手掩上门,握紧手中刀。 室中布置清雅,茶香幽幽,里头设一道屏风屏蔽,隐约见一人背身坐在其后。他二人脚步声响起,那人却一动不动。 秦灼按了按手,陈子元便拔刀出鞘。秦灼放轻脚步,提高声音道:“请见阁下。” 那人一声不吭。 秦灼猫下腰,缓缓拔出右手剑。 正是此时,刺啦一响裹挟快风,向二人方向迅疾投来。陈子元早有防备,转手提刀而斩。只闻啪嗒一声,一支飞刀坠在地上,断作两半。 他出刀同时,秦灼已夺步冲过屏风。 屏风后有一张桌案,摆着两只空茶盏,一旁茶已煮好。 案边,那人歪坐在凭几中。约莫有四十左右,方脸短须,圆睁双眼,嘴巴微张。 他颈上破一个血口。 地上,落着一支一模一样的飞刀。 “妈的,”秦灼遽然变色,“中计了!” 如此变故始料未及,二人不做停留,当即掩门就走。正下了一半楼梯,突然听一个声音高叫道:“来人啊,出人命了!” 第147章 四 互利 这声叫喊一起,楼中顿时乱作一团。那绿衣女见秦灼二人匆匆离去,本就心生疑窦,闻言当即高喝一声:“拦人!” 数条家仆打扮的大汉冲出内门,手提长棍,在楼梯间将人团团围住。 秦灼后退一步,与陈子元抵背站定,右手提剑背在身后,左手探向左靴,问:“这就是贵地的待客之道吗?” 那些汉子并不跟他多费口舌,抡棍便打。上下左右八方同攻,条条棍风迎面,交错成一幅巨网兜头罩下! 第192章 陈子元怒喝一声,刀风外削,当即挫断数条长棍。秦灼双剑齐出,两条银龙扫尾而击,他压低声音道:“别出人命,先走为上!” 绿衣女见二人被围困,也顾不上许多。她冲上二楼挥开门,匆匆赶到屏风后,见那男子形状,伸手摸了摸颈脉。 没有搏动,人已死了。 她咬牙切齿地出了口气,起身提裙就走,却在即将出门时停下脚步,将裙裾向后一撤。 ……绣鞋前,断着两截飞刀。 她心念一动,便听楼下响起一声大喝:“金吾卫在此,立即停手!” 这几日长安戍卫突然加紧,每日巡街便添加了一队两岗。恐怕是里头动静闹得太大,直接将街上循行的骑卒惊动,这么招了进来。 金吾卫带盔提刀,从窄小的篱门口一拥而入,筑成一堵兵刃林立的坚墙。两队卫士冲上楼去,缴下众人刀剑棍棒,将秦灼等人逼赶到楼下。 为首者高大魁梧,形容俊朗,佩双刀,盔上挂缨,是个有衔的武官,正厉声命令:“杜宇带人围抄二楼,梅道然抄底层后院……” 叫到此处,一旁有人忙道:“头儿,梅子去并州剿匪了,还没回来。” 为首者掉头看了看,往队末一指,“那就你。”又对身后说道:“老曹,这是你收的新徒弟?” 被叫做老曹的正是金吾卫司阶曹青檀。曹青檀四十出头,正值壮年,但从外瞧去,却花白双鬓,全无精神,不过垂垂老矣一衰翁。他右腿似乎有些跛,撑着刀鞘往外走了几步,淡淡道:“分的。” 他扭脸冲后面叫了个名字:“阮道生。” 队末那人闻声出列。又高又瘦一个年轻人,对二人抱拳,低头称:“将军。”又叫一声:“师父。” “我就说么,你不闻不问这十多年,怎么突然心热收徒弟了——梅道然阮道生,这名儿不进一家门都可惜。”那将军对阮道生说,“你师哥不在,那你替他顶上,新来的长着眼力,不会就看,不懂就问。” 吩咐完毕,他这才转过头,神色冷峻地对秦灼他们道:“说说,怎么回事?” 绿衣女忙叫一声:“范将军!” “望将军为妾身做主!” 那将军皱眉道:“你认得我?” 绿衣女道:“金吾卫中郎将范汝晖范将军,满长安城哪个不识得?” 众人注目中,她身姿袅娜,扶着栏杆款款而下,梨花带雨道:“将军,这两人忒不要脸!花言巧语将妾骗上了当,又要同妾身玩双龙。妾本不乐意,可这做哥哥的说,多给妾贴补妆奁,话里话外要许一套三进的宅院。妾想着能做个长线,这才依从。岂料这两个竟是吃白食的无赖泼皮,将妾好一通作弄,连半个铜钿都不肯留。妾虽轻贱,岂能受此等腌臜泼才羞辱!” 她骤然反口,陈子元尚摸不清头脑,秦灼已当即接口,恼羞成怒地吵起来:“你这小娘好不讲理,红口白牙枉说我二人欺辱你。请问,男女之事,你抵死不愿,我兄弟如何欺得?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若论银钱更是好笑,我们一开始进你的屋子,先交的票子是什么?答应你的首饰头面又是什么?只不过不肯替你赎身,你便打将出来,逼我二人动剑护身,反咬一口捏我兄弟的谎!当着官爷,我二人纵有不是,总罪不至此罢!” 他两人一个声音盖过一个,范汝晖大吼一声:“都给老子闭嘴!再有多言,直接擒下狱去!” 两人忙住了口。范汝晖冷笑道:“男女之事,用得上这般阵仗。啊?唬谁哪!” 鸨母也赶上来,忙帮着打圆场,“这妮子仗着几个钱的身价,任性拿乔惯了,平日喊打喊杀,客人们也只当闺房玩笑。将军勿怪,将军勿怪。” 范汝晖嘴唇刚掀开条缝,楼上便传来一声高喊:“头儿,犯了命案!二楼松风阁,您快来看看!” 他双眼微眯,眼中精光一现,冷笑几声:“有活儿,这下都别走了。听我号令,立即封门!” 一应恩客妓女、仆役僚属俱被赶在一楼堂间,忙着抱衣穿鞋,瑟瑟发抖。范汝晖一只脚已踩上楼梯,转身对众人道:“我上去瞧着,在场的一个不许走脱,全部搜身!先从这对双龙开始!” 秦灼心中一紧。他身上正有晁舜臣的私帖书信,晁舜臣何许人也,金吾卫岂能不警觉?而他的文牒身份又跟晁舜臣书中无法契合,单这么瞧便有奸细嫌疑,仔细追究下去,更是没法善了。 虽如此,他面上却仍带着浅笑,对上前的卫士说:“军爷,这大庭广众的,不好吧。” 那卫士嗤笑一声:“都来嫖了,装什么正人君子。要么自己动手,要么这些人来帮!” 秦灼正犹疑间,便听那人道:“道生,你来。” 一只军靴踏上前,往上,腰佩一把寻常环首刀。 十六卫中,铠甲矛戈等武器由朝廷配备,但近身的一具弓刀,却是自己的家夥。 秦灼瞧他那张脸,其貌不扬,但的确没有见过。 这时阮道生开口:“自己除衣。” 秦灼心下一动。 他盯着那人双眼瞧了一会,突然眼梢一勾,客客气气笑起来:“方才打斗伤了手臂,劳烦军爷帮衬一把。” 阮道生一动不动,眼睛黑沉,冷冷瞧向他。 那目光如有棱刺,秦灼反倒不退不惧,只含笑相对。 他要阮道生为之解衣,多少有点羞辱激怒之意,对方却全然不吃这一套。接着,阮道生上前一步,上手抽开他的衣带。 两人靠得近,彼此呼吸相闻。那人鼻息落在他脸上,居然也是凉的。 衣带丢在地上,衣料坠地的声音不知叫秦灼响起什么,那点约微的笑意凝住一瞬。他像着意忍耐,呼吸不着痕迹地平复下去。 但那点波动似乎被阮道生捕捉到了。 他两手分开秦灼衣襟,手背蹭着秦灼的脖颈,肌肤与肌肤一触即分时,当即有些诧异。 秦灼竟起了一层栗。 反应不像是兴奋或寒冷,而是屈辱,和恶心。 但他的下一个动作不是退却,反而略略倾身向前,轻声叫道:“恩公。” 阮道生眼珠微微一动。 秦灼似乎没有站稳,嘴唇擦过阮道生的耳朵,快速道:“各自保全。” 这句话无异于要挟,阮道生眼中却全无波动。秦灼从他的脸上根本看不出是被激怒还是准备应承,他甚至在心底产生了功亏一篑的恐惧。因为阮道生面无表情地揭过他那件素丝袍子,当空兜手抖了抖—— 没有东西掉落。 阮道生说:“干净。” 秦灼挂着一丝笑,轻轻出了口气。 他重新穿好衣衫,阮道生也继续往下搜身。二人诸多交锋,在外看来仅止于此,一个瞬间,相视一眼。独曹青檀撑着刀鞘从旁站着,好像刚从这边收回目光。 不多时,范汝晖也带人从楼上下来。他向楼下卫卒看过去,阮道生便上前抱拳,说:“没有问题。” 范汝晖目光有些阴郁,从秦灼二人面上刮过。 秦灼将头落得更低。 旅帅杜宇见状,上前低声耳语:“要不要押回去严加审讯?” 范汝晖不置可否,盯着秦灼沉沉看了片刻,又将他那两双宝剑掂在手里,夸赞道:“家夥不错。” 秦灼谦卑道:“将军谬赞。” 范汝晖扬手将剑抛还给他,说:“不是他们。拉回去白占地方,放了。” 杜宇道:“可这二人行迹鬼祟……” “凶手伺在窗外,用飞刀杀人,门窗上有破损。”范汝晖掉头道,“废什么话?通知京兆府接活。” *** 等与京兆府交接完毕,金吾卫便上马归队。雪停了大半日,这会竟又下起来,地上已积了半尺深。 杜宇取来斗篷递给范汝晖,边问:“咱们要不要去缉拿凶犯?” 范汝晖说:“按章程,得京兆尹正式立案,请下调令,我们才能依令而行。” 杜宇说:“可事急从权……” “捉到了是事急从权,溜了就是大罪一件,”范汝晖看着他,“想争功,先掂量掂量自己什么本事。” “将军说的是。”杜宇忍不住问,“但将军真信这二人只是寻常嫖客?卑职听上去的兄弟说,在场有两支飞刀,一支杀了人,一支断在门前。若真无人出入这间阁子,断掉的那根又作什么解释?” 范汝晖认镫上马,边挽辔边说:“我像个傻的吗?” 杜宇忙道:“卑职不敢。” “长安水深,鱼龙混杂,但凡没闹到面上,别上赶着找鞋湿。” 范汝晖不再多说,整队归岗,见曹青檀牵马出去,笑问:“怎么,还赶去打酒?” 曹青檀尚未应声,杜宇已冷声笑道:“在值饮酒——曹司阶,不合规矩吧?” 范汝晖坐在马上,靴子轻轻打了杜宇一下,没说什么,拨马回去了。杜宇也不好多说,也翻上马背跟着走了。 第193章 阮道生没有问,立在曹青檀身侧,只说:“雪大了,我陪师父吧。” 曹青檀目光近似打量,这才嗤笑一声:“瞧不起老跛子,怕我路上摔了?” 阮道生恭敬说:“哪里,天气忒冷,也想跟师父讨口酒吃。” 他说着把缰绳递过去。曹青檀看了他一会,也接在手里,不要人扶,一条好腿先踩上马镫,凭藉臂力翻上马背。这一会阮道生也翻身上马,他身材瞧着瘦弱,动作却轻盈灵活。 曹青檀从他站过的雪地处瞥过一眼,没再说话,一振缰绳喝马而行。阮道生并不忤于他的疏远态度,也不远不近跟在身后去了。 *** 金吾卫归队路上,杜宇道:“将军何必如此敬着曹青檀,他往年再风光,如今人老腿废,早不顶用了。” “杜儿,”范汝晖叫他,“公私不分,头等大忌。” 杜宇点头应是。 范汝晖倒无不豫,“他曹青檀当年只收梅道然不收你,掉了你的面子。梅子如今和你同为旅帅,你心底还是不服气。你觉得叫我带着,是委屈你?” 杜宇忙道:“卑职岂敢。” “量小非君子,无度不丈夫。梅道然是个有本事的,为友和为敌哪个值过,自己掂量。”范汝晖有些唏嘘,“曹青檀一世英名……” 一口气戛然而止。范汝晖再叹一声,振动缰绳,没再说下去。 *** 金吾卫一撤,客人忙揽衣拾履,争相出了小秦淮。趁着局面混乱,秦灼二人也跟随人群匆匆出门。 天色大变,刚才还日头高升,如今又灰沉下来,落雪纷纷。两人在小巷中走,秦灼将那封书信从怀中取出,说:“只怕小秦淮出了奸细,不能再明着露面了。先赁间屋子做落脚,我给你瞧瞧伤。安置好了,同我去拜会吕郎。” 陈子元这才发觉右臂伤口再度绽开,也顾不上,只说:“虽说小秦淮有蹊跷,但那女子还是替咱们遮掩过去了。” 秦灼道:“那是她听了死因、见了死状,知道不是你我出手。但我们前脚进去,接头人后脚就死了,还想把我们直接灭口,怎么都不是事出无由。” 陈子元也有些后怕,“今日也是万幸,叫金吾卫搜出这书信可是大麻烦。” “不是万幸,”秦灼眼神复杂,抬手摸了摸颈项,似乎那凉意犹在,“那位叫阮道生的,你也认识。” 他看向陈子元,“他有一口环首刀,三尺长。” 陈子元大惊失色,“可他的样貌……” “别说现在,只怕那夜也是戴了张假脸。出手毒辣,易容精妙,年纪虽轻,却是个人物。”秦灼目光暗了下去,“先是身负重伤,后又斗杀群狼,饶是这般,还能解决四条性命。下山比我们晚,安顿却比我们早;外头通缉着,正主已经由匪变官了……” 秦灼沉吟片刻,轻轻笑了一声,“他高抬贵手,也是给自己便宜。” 这位阮道生如隐下秦灼的所藏不提,作为交换,秦灼也不会披露他在白龙山的踪迹。 各有所求,各取所需。 陈子元默了一会,仍是心有余悸,“虽如此,可这种材料款式的环首刀普天之下得有千万,你就这么笃定是他?亏得是,不然就完了!” “完不了,”秦灼说,“我认得他的声音。” 第148章 五 底细 回去路上雪又下大了。 曹青檀从酒肆前下马,踩上雪地时阮道生扶了一把。他看了阮道生一眼,后者又规规矩矩收回了手。他这态度不冷不热,那小子仍泰然处之,既不尴尬,又不恼羞。 曹青檀也不管他,自顾自找了位子坐下,往里叫道:“二娘子,卤货不拘什么来上一斤,两碗猴儿酿,要热热的烫来!” 里间脆生生答应一声,听着极年轻。这一会,阮道生已系好马,迳自从曹青檀对面坐了。桌边有泥竈墩着水,阮道生便将碗筷烫了,先递给曹青檀。 曹青檀接过竹筷子,问:“今年多大?” 阮道生说:“过了年十八。” 曹青檀点点头,说:“家夥。” 阮道生会意,从腰间解下环首刀递给他。 曹青檀从柄到刃翻覆看过一遍,又屈指一弹,不由皱眉,说:“以后拿打杀做营生,刀是又一命。你使这种家什,头一刀就能卷刃。” 阮道生却说:“便宜。” “你倒实诚。”曹青檀看向他。 阮道生笑了笑,“不敢跟师父扯谎。” 这时后头的布帘打起,接着是清脆一声:“酒来了!” 端酒的是个年轻女子,不过十六七岁光景,头盘双螺,红衣短打,这么大冷天却挽着袖子,浑身热气,扑红两腮。她将托盘放下,将两碗酒并一盆热腾腾的卤肘子端出来,从腰间一块花布方巾上擦了擦手,笑着说:“大雪天的,谢曹爷来赏光。” 曹青檀一直冷着脸,见她却软和下来,温和笑道:“大雪天的,二娘子也受累。” 二娘子瞧着阮道生,哟了一声:“这么个青年才俊,是曹爷家里的子侄?” 曹青檀说:“徒弟。” 二娘子笑道:“那就是自家兄弟。瞧着比我大些,我便僭越叫声哥哥。当年我初入京城叫人欺辱,是曹爷救我一命。哥哥以后用得着我,千万不要客气。今日酒钱算我的,全当为哥哥接风。” 曹青檀推让不过,大笑道:“酒钱算你的,卤货算我的。再纠缠,我不带他来了。” 他说着,阮道生已端酒站起来,也没有多说,只向她一敬,一饮而尽。二娘子笑道:“怪道曹爷收下哥哥。”也捧了只新酒碗,满酒而饮。 三人一番说笑,却多是曹青檀与二娘子说,阮道生少言寡语,只管倒酒。二娘子生得好酒量,半坛猴儿酿下腹,却只红润两颊,两眼更是清得泉水一样。吃到尽兴时,她轻声道:“曹爷,我说话不好听。哪怕城中出了事,您也先躲着。您有德有能,可咱们从上头人眼里都是贱命。能躲还是躲远些……” 她这话说得蹊跷,曹青檀本当猜忌,闻言却只笑道:“你倒机灵,瞧出的什么?” “我看这巡逻的人多了,城禁严了,打酒的少了,西边七宝楼盖着盖着也停了……” 曹青檀蹙眉打断,“七宝楼停筑?” 二娘子说:“可不是,今儿整整一天都没动工!听说陛下有旨,要昼夜不辍地盖楼。这么大的阵仗停了一日,只怕出了大事……” “二娘子。”曹青檀抬了抬酒碗,看着她的眼睛说,“今天的酒好。” 这显然是不能多道。二娘子知情识趣,笑道:“得了,您二位先说话,我去后头瞧着火。” 二娘子一去,刚火热起来的气氛瞬间冷下来。曹青檀的脸色又冷回去,和刚才的慈眉善目判若两人。他端碗吃了口酒,突然问:“认识?” 他问得没头没脑,阮道生一愣,也垂眼吃了口酒,“不认识。” 曹青檀反问:“知道我说的谁?” 阮道生抬头与他对视,说:“我才入职一天,除了师父尽是生人。自然都不认识。” “那小子激你拔刀。”曹青檀说。 “所以师父要看我的刀,”阮道生也不生气,“敢问师父,看出了什么?” 曹青檀也没想到他直接问出口。他沉眉盯着阮道生的脸,说:“这把刀不配你。” “什么人用什么刀。”阮道生很谦逊。 曹青檀突然又问:“练家子?” 阮道生点头说:“练过几年,瞒不过师父的眼。” “靴底虽不厚,但过雪不留脚印,才这么个年纪,腿上功夫很了得了。”曹青檀话说得像试探,口气却真诚,“跟我这么个残废,委屈你。” 阮道生立即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这话,道生担不起。” 他摆得更诚挚,曹青檀却不接招,端起酒碗道:“话说在前头,我是个不爱麻烦的。事你自己掂量着办,只一条,别现到我眼跟前。” 阮道生并没有作惊惶之状,更没有赌咒发誓说什么忠贞之语。这年头的皇城根底,各人各有阴私盘算,心中没有半点脏,也做不了金吾卫这把天子刀。 阮道生亦端起酒,说:“谢师父提点。” 他一饮而尽,顿了一会才道:“这边路远,以后我给师父打酒吧。” 曹青檀吃干净碗中酒,不置可否。 *** 吕府的锦帘打起来,隆隆暖香透出些许。秦灼二人只献上拜帖,仍收著书信,不过稍候须臾功夫,便有小厮迎他们进来。 如今已入十一月,厅中却供有各色香花,皆拢以炭火,鲜妍馥郁如暖春时季。厅中青年邀他们入座,又吩咐安茶,笑道:“家兄受召入宫尚未还家,晁郎有什么事,郎君同我讲也是一样。”又说:“在下吕纫蕙,家中行二,叫我吕二郎就是。” 他言辞恳切,秦灼却仍婉辞道:“家主有言,书信只能由长公亲启,不敢假手第三人。请二郎君恕小可冒犯。” 第194章 吕纫蕙不以为忤,又命人端上果子点心招待。二人闲说几句,外头便响起开门跑动声,吕纫蕙叫他二人坐着,自己出厅去迎。 秦灼捏了个荷花酥,也不吃,只在指间端详。厅外说话声渐近,吕纫蕙问:“兄长深夜应召,所为何事?” 吕择兰边将披风解开,边说:“七宝楼监造今日身亡,工程一停,圣心不悦。” 陈子元目光一动,见秦灼将那酥放回盘中,指上沾了些胭脂颜色,轻轻拈了拈,便整理衣衫立起。吕择兰正走到厅中,问吕纫蕙道:“有客?” 秦灼揖手递上书信、文牒,道:“小可奉家主之命,呈送书信与公。” 吕纫蕙在一旁道:“晁郎。” 吕择兰神色一松,反而对秦灼抬手揖还,“道阻且长,小郎君辛苦。” 这样客气出乎陈子元意料。大梁抡才取九品中正制,当朝右相青不悔变法后才渐开科举。吕择兰正是以科举入仕的世家第一人。他少年及第,文名远播,又同今上长子永王亲厚,官及太常少卿,如今却对秦灼这一无阶品的白衣甚加礼遇。 对面吕择兰已读罢书信,又打开文牒察看,深深瞧着秦灼,只道:“郎君如有所需,但管开口。” 秦灼便开门见山,“我欲入长乐公主府,还请择兰公代为引荐。” 他这话一出,别说是吕氏兄弟,连陈子元都骇了一跳。 吕择兰双眉渐蹙,问:“郎君可知公主作风?” 秦灼笑道:“自是心中有数。” 长乐公主为今上长女,早年却不知是何缘故,皇帝对其不闻不问,一直养在劝春行宫,直至及笄才接入宫中。回宫后,皇帝却极尽疼爱,赐凤冠,扩府邸,食邑比同太子,甚至默许女儿广招面首。 吕择兰瞧他片刻,叹道:“圣卿信中讲郎君有志,却不想是如此志气。罢,我虽同永王爷亲厚,素日和公主却无交往,只能为君尽力一搏。” 他忍不住再看向秦灼,却没说别的,只道:“以郎君之相貌颜色,应能心想事成。” 二人只说了这寥寥数言,秦灼便领着陈子元辞去。吕择兰望着他背影,抬手将书信凑近蜡烛,最终还是折好放入怀中。 吕纫蕙坐在下首,自己捏了个果子吃,说:“兄长与晁圣卿虽未晤面,却已相交良久。晁郎从不予人私帖,如今专修书信,只为托付如此一人?况且元和六年之后,陛下便严禁南秦人氏出入长安。这位小郎君冒此禁令前来,就为了去公主府做个……?” 他静了静,又说:“我出言粗鄙,兄长莫怪。兄长若真牵了这根线,又同秦楼假母何异?万一传将出去……兄长治学为官向来严谨,一世名声,竟要断在此处吗?” “他文牒上的籍贯写在潮州,有没有内情,我也只作潮州人看了。至于旁的……”吕择兰端茶吃了一口,“圣卿有所托,我尽力就是。不能与言,自是难言。难言之隐,何须多问。” *** 陈子元赁了间马具铺子做落脚,二人只亮了一支蜡烛,秦灼叫他坐下,再给他搽伤药,边说:“只怕今天死在小秦淮的就是七宝楼监造。” 陈子元一时大惊失色,秦灼便道:“他虽没有穿官袍,但身上的银腰带只有六七品官才能佩用。他若不是,那一日之内横死两名官吏,当是震动朝野的大案,如今就该封坊封市了。” 陈子元大惊失色,问的却是另一件事,“七宝楼还真的重建了?” 灯火旁,秦灼神色晦暗,眉心针刺般蹙了一下。 元和六年,七宝楼台即将竣工之际,秦淑妃逝,秦文公赶赴长安。正是当年年末,肃帝于七宝楼宴请秦文公,却不知出于何种缘故,文公偕大梁将军提前登楼。 当夜,七宝楼失火,火势之大直上城楼,甚至不得不夜开城门内外扑火。饶是如此,一夕之间,人楼成灰。 直到元和十三年,也就是去年,肃帝才下令重建七宝楼台。 秦灼静了一会,把膏药给他敷上肩膀,说:“我阿耶当年事出蹊跷,如今又有这么一遭……有什么关联,我现在也说不好。这事你先暗地查着,我入府之后会再找你。” 陈子元忍不住问:“哥,你真要去?这长乐公主可是颇好男色,在府中广招面首,日日笙歌。驸马不闻不问也就罢了,连皇帝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要是真进去,可就不好全须全尾出来了。” 秦灼只道:“小秦淮那边暂时不能走通,当务之急就是联系温吉。温吉是女眷,入长安做质子,所处必在宫内。这位公主娘娘又颇受今上宠爱,伺候好她,出入宫禁多少便宜。况且阿耶还有人留在劝春行宫,而长乐公主从行宫寄居过一阵子,渊源颇深。” 一箭双雕。 陈子元揉着肩膀,一时不语。秦灼往他胸口擂了一下,口气轻松道:“别丧着脸了。时人皆称长乐国色天姿,真有什么,我又不吃亏。” 他越这样,陈子元越如剜心剖骨,更是说不出话。秦灼却说着说着笑起来:“她要是求贤求德我还真没把握,求个以色事人,正中下怀。” 第149章 六 长乐 第二日清晨,吕择兰从长乐府门前却车,秦灼已在此等候多时。见他来,秦灼揖手相迎。 饶是吕择兰,也忍不住定了定眼。 长乐公主颇具盛宠,一时青年才俊趋之若鹜,为得公主青眼,多着鲜衣,面敷粉,吟弄风月,做些风流姿态。秦灼却只收拾整齐,一身雪白窄臂大袖深衣,内衬朱红中衣,着朱履,腰间大带亦是朱红。见礼时彬彬若文士君子,再抬头,容光之艳,衣着之素,交相辉映,惊心动魄。 他太懂得利用自己的皮相。 吕择兰心底叹口气,想这一门心思放到正道上,也不怕无日出头。但顾着晁舜臣托付之意,也没有多说。他将自己的拜帖送入,当即有侍女引他们进府。一路雕梁画栋,假山流水,园林如画,恍如神仙府邸。 这样穿廊过壁地走了半天,一行人方从阁子外停下。侍女笑道:“公主午睡刚起,正梳理妆扮,先请吕郎进去说话。” 吕择兰便先行进去,不多时,侍女又送他出来,福了一福,“大冷天,劳动吕郎奔波一趟,人先留下看着。若合了心意,公主还要重谢吕郎的引荐之情。” 她又对秦灼一礼,“请郎君随我入内。” 秦灼闻言,便与吕择兰拜别,敛衽跟进去。 阁中点着沉香,更垂有重重纱帷、帘帘水精,清幽缥缈,不类人世。帘后有女人轻声笑道:“每日要进我门槛做内臣的,不说成百也有数十,隔着帘瞧岂不是盲人摸象?” 话音一落,帷幕叠开。 冬天太阳难得这样好,窗上软烟罗一影,春光般泻人一身縠纹。窗下女子背身坐着,发髻松挽,一身大红白鹤绛绡衣,正对镜戴耳坠。她一抬手,衣袖滑下时十只金镯也骨碌碌滚至肘部。指间金光阳光般一闪,一只累丝镶珠坠子便滴答答穿在耳上。她拾起另一只,边戴边转过身。 秦灼忙垂下首,女人却笑道:“做我的内臣,总不能成日价腼腆得似个女孩。等要你伺候了,连看都不敢看我,剩下的岂不要我一一教你么?” 一旁侍女便道:“郎君还不上前请安。” 从前的那些人总爱看个含羞带臊的扭捏劲,秦灼虽扮得疲乏,但常年假装也习惯了。本以为这回是投其所好,没想到这位公主娘娘竟喜欢大胆热烈的,便拾衣上前,从长乐椅边跪倒,再拜道:“拜请娘娘金安。” 两人对视时,眼中同时掠过惊艳之色。 长乐抬起他的脸,倒没急着开口。秦灼也顺从,放柔目光,坦然与她对视。 那只点了蔻丹的手滑过他脸颊,落到唇上。侍女见状,也扭过头去瞧帘子。 室内暖香如醉,直能酥倒半边身子。 不一会,气息便轻轻紧了起来。秦灼面皮白,从颈后渐生了红意,一双眼似含了潮,却仍欲迎还拒,朦朦胧胧地望着她。那两只戴满金镯的手腕拢在他脑后,沙拉沙拉,轰隆轰隆,渐渐远去,变成元和十年一个雨夜的雷声。 两条花白臂膀将他从轮椅里提起来掼在榻上。他没有挣扎,将脸伏在被缛间。抬眼时,光明神大像正垂目看向他。他听见有声音从自己喉间挤出来,沙哑的,屈辱的,似乎快意的,实则痛苦的。 那声音冷静地说:你答应我了。” 有人喘息着应了一声。分不清是男人还是女人的声音。这一声后,他全身放松下来,一动不动,像在满床狼藉里死去多年。 过了许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雷雨声远去了,长乐的金镯子不动了。光明神仍静静看着。 他似乎还是死的。 …… 秦灼平复气息,恭敬跪回去。 长乐抬起手臂,将镯子一个一个拨到腕上,似笑非笑地叫他:“甘棠。” 他声音有些陶陶,“是。” 一旁侍女也转过身笑道:“妾说句僭越的话,甘郎若托成女儿身,这颜色必不逊于公主去。” 第195章 “真托成女儿身,那还有什么趣。”长乐重新坐回去,从妆奁里拿出钗子对镜比照,“取一副腰牌给他,就从西厢住下。府中职务还有什么空缺?” 侍女道:“娘娘还缺个近身舍人。” 公主府官本不设阶品,但听这意思,长乐府中内臣竟比同太子属官。 世称长乐公主宠冠诸王,所言非虚。 秦灼听到此处,已拜下身去,“臣谢娘娘恩典。” 长乐不再瞧他,自顾自对镜理妆,道:“带甘郎下去,赐兰汤沐浴,今夜就侍寝吧。” 成了。 秦灼心中一块大石放下一半,便躬身退出门去。长乐用手指取胭脂点在唇上,静静瞧着镜中,抿出一个笑容。 *** 日渐西斜,灯火已上。 秦灼在水里泡够了,从侍女手中接过帛巾,直接跨出浴桶。 他随他阿娘甘夫人,生得肤白,热气一蒸又敷了层薄红,连眼角都晕开桃花色。他腰窄腿长,身形挺拔,骨肉匀称至极。侍女本是惯常做事,如今也不免红了脸,齐齐垂下头去。倒有年纪小的偷眼去瞧,正见他将帛巾一披,堪堪遮过膝盖。 膝盖下,各有两条极深的伤疤,与胫骨同长,极其可怖。 那小侍女心中大惊,慌忙埋下脸,大气也不敢喘。 秦灼腿伤又有发作之势,并不敢在水里多泡。他如今名义说是府臣,实则不过面首,这兰汤洗沐的规制竟比他在秦地做少公还要周全。他便诚惶诚恐说:“在下身无寸功,怎好如此僭越。” “公主得陛下宠爱,不过一汤水罢了,不算得什么。”侍女边替他穿衣边笑道,“甘郎伺候好公主,便是一件大功了。” 秦灼也报之一笑,收拾停当后,由人引着往阁中去了。 阁内红帐低垂,烛火昏昏。秦灼轻轻合上门,便听长乐在帐后叫他:“进来。” 他依言打帐而入。 长乐正支着后脑,倚在枕上吃酒。只穿一件大红抹胸裙子,雪波半掩,两鬓乌云披在肩头,首饰却不曾摘去。她似乎带了点醉意,问:“梳洗过了?” 秦灼颔首道:“是。” 她将金樽搁在榻边,往一旁案上一指,“不急,先焚香吧。” 案上各色香合便有十数,更有香丸、香炉、香箸、香匙诸物,样样精细。再看香料,沉水、乳香、檀香之属已是价值不菲,更有数枚瑞龙脑,足见皇帝宠爱之重。 秦灼一一察看,心道这位公主娘娘还真是讲究,睡个觉竟取用这样繁琐的香具工程,便请示道:“不知公主喜欢什么香。” 长乐只是笑,“甘郎亲手调制,不拘什么都好。” 秦灼便将香炉置于矮桌上,以云母片隔火,再取诸香料调和。他做这些倒是驾轻就熟,片刻功夫,融融暖香便氤氲开来。 长乐倚在枕上,手托着后脑瞧着,待他做完,指了指榻前一只铜盆,又说:“玫瑰花泡好了,一应物什俱在这边,来帮我搓搓手。” 秦灼低眉顺眼地上前,从榻边跪下,双手抬起她手腕,将镯子一个个取下。 长乐生得丰盈,镯子并不好摘,秦灼手法却极其细致,那十只细金镯除下时,一双雪臂上竟无半点红痕。 秦灼将盒子一一打开看了,先替她净手。不多时,又在水中加了个四角香包。这样浸了一会,从旁取丝帛给她擦干,这才再抹膏脂。 膏脂叫手心一暖便化,甜香气更深了。这样十指交错厮磨,便有些缱绻之态。 长乐由得他服侍,含笑道:“是香。” 秦灼垂目道:“娘娘的物件一应是上佳的。” “我是说卿。”长乐一只手拔下他簪子,将他头发撩到背后,手背缓慢摩挲他一段脖颈,“吕郎这人没送错,皮囊已是上乘,乖觉知趣却是最难得的。” 秦灼不躲不迎,柔声道:“臣卑贱之躯,得见凤驾已是三生有幸,岂敢再受娘娘如此抬爱。” 长乐笑意更深,“好儿郎,真抬爱你的在后头呢。” 她边说边携秦灼的手,秦灼心知肚明,也由她牵着靠榻边坐下。 他是沐浴后前来,公主府中又暖,只穿了件素丝袍子。如今灯火暧昧,他便着意做一些欲迎还拒的楚楚之态。 长乐很吃这一套,身形未动,右手已摸索着抽解他腰间带子。 正在这时,阁门突然从外打开,有人边往里走边大声问道:“公主今夜又要抬爱谁?” 来人身形高大,身披绢甲,腰挎金刀,脸上却不见半点笑意,阁外也无人阻拦。 秦灼从榻边起身退下,正瞧见那人的一侧肩甲。 甲胄上,饰有一只金豸。 这人贸然闯入,长乐却不怯不恼,撑着身子在枕上,笑吟吟道:“我道是谁。” 这人瞧也不瞧秦灼,迳自走上榻前,一把将长乐提拢在怀。长乐也不挣扎,反而环臂抱住他的颈项。二人目光一触,竟旁若无人吻了起来。 秦灼已退到阁间,等那边声响住了,他才跪下拜倒,叩首道:“臣公主府舍人甘棠,参见驸马都尉。” 驸马将长乐扶在枕上,跨坐在她身前,沉声问:“知道我?” 他所著绢甲是高级武将服制,左右又饰金吾对豸,而长乐公主所尚是金吾卫上将军虞山铭。再者,能深夜入公主寝居如无人之地,哪还有旁人? 秦灼只笑道:“都尉英姿卓绝,神武非凡,臣仰慕已久,岂敢不识。” 他再揖手,“夜已深沉,娘娘同都尉早些安寝。” “慢着,”虞山铭一只手和长乐十指交握,手上温柔,眼神却晦暗,“你留下,就在帐外捧夜香吧。” “捧”夜香不是“倒”夜香,一字之差,也不尽相同。若是倒,只需待二人睡下收拾即可,而捧夜香,只怕要像捧烛台奁匣一般,双手过头,请他解决完毕。 秦灼却仍恭顺道:“是。” “罢了。驸马回来一趟,外人在跟前不好说体己话。”还是长乐开口,“你下去吧。” 待秦灼掩门而出,虞山铭仍冷着脸色,拨了拨长乐的臂钏,问:“怎么,心疼他?” 长乐懒懒凭枕侧卧,在他手中伸出指尖,遥遥点了点香炉,“闻出来了吗,今夜点的什么香?” 虞山铭耸了耸鼻子,有些不耐,“老子是沙场征战的,哪跟这些人似,天天娘们唧唧钻营这劳什子玩意。” 长乐说:“是四和香。” 虞山铭虽不通香道,却多少有所耳闻,嗤笑道:“这小子宠爱优渥啊,这香值老鼻子的价。” “这香用料简单,只需四味;却也金贵,沉檀脑麝。”长乐看着自己与他绕指的手,“这四味他全部认得,不只认得,还知道怎么配用。越简单昂贵的香料调制越要功夫,这位甘郎手法地道,是大家的教养。但你瞧他服侍起人,低眉顺眼真跟个奴婢似的。” 虞山铭道:“这厮只怕暗怀鬼胎,要不我将他打发出去,省的你操心。” “有鬼胎的才有趣些。长日无聊,打发时光罢了。”长乐说,“这种人不要轻易折辱,记仇呢。” 虞山铭反问:“你叫他服侍枕席,还不折辱?” 长乐抽出手,十指丹蔻如血。她一下一下点着虞山铭嘴唇,轻声笑道:“我这叫抬举。” 虞山铭对上她眼色,也不吹灯,哗地扬起她裙摆,整个人压伏在她身上,一手解开自己带鈎,一手将她双腿岔开,粗重呼吸着说:“不若今夜抬举抬举我。” *** 秦灼由侍女引出阁子,仍得体笑道:“劳烦姐姐相送。更深露重,姐姐早些休息。” “娘娘并不是什么人都收的。”侍女意味深长道,“让娘娘觉得,你有用。” 秦灼再次谢过,心下已暗自计较。 大梁本是驸马不涉政事,虞山铭却是个特例。 今上并非正经子承父业,而是亲王篡立,义弟虞成柏便是最为得力之臂助,其子虞山铭更是跟随征战、屡立功绩。肃帝登基后,颇为依赖虞氏父子,不仅将金吾卫交给虞山铭,更是将长女嫁给了他。 以虞山铭之脾气秉性,如何也不该容忍长乐广纳面首才是。 京城水深,处处鱼龙。 边想着,秦灼边踱步往西厢方向去,走了一会,隐隐听见兵甲碰撞声。 如今夜深,园路幽曲,一旁已设灯烛高照。园门外,侍立两个带甲身影。 其中一个腰佩一把环首刀,听见脚步声也抬头看来,双眼浸在夜里,又沉又静。 秦灼立在小径上,身形也定住。 他敢肯定,在这一眼里,对方动了杀心。 念及此,秦灼眼梢一弯,对他微微一笑。 此人不能久留。 第150章 七 把柄 秦灼躺在榻上,一时睡不着。 长乐试探之意昭昭,要取她信任绝非易事,只怕过了今夜,在虞山铭手底下也不会好过。 那借她的门路去见温吉,不知要过上多少时日。 第196章 秦灼有些烦躁,往外翻了个身。他睡时不爱吹灯,桌上烛火幽幽亮着,却在极轻微的响动后,“扑”地一声灭了。 秦灼瞬间绷紧身体,手往枕下探去,无声握住剑柄。 他没有动作,也没有下去点灯。 光亮乍灭,秦灼双眼还没有适应黑暗,夜中已突现一道寒芒,直冲他咽喉而来! 而再此之前,他根本没有听到任何人声。 电光火石间,秦灼翻身向里一滚,当即一阵风声从耳边割破。他尚未喘息,那刀风已切面而来。他抽剑在手抬臂一挡,面前“当”地一声,一束金光擦亮。 那人气息平稳,依旧没有出声。 压迫。 秦灼双腿往他腰间一盘,欲将他掼到身下。这人显然察觉他意图,动作比他更快,瞬时用两膝压住他双腿,一只手肘抵在他左胸。哪怕秦灼全力相抗,他的刀锋依旧从容不迫地一寸寸压低,而他每发一分力,秦灼胸口便被压得生痛。 秦灼手臂发麻,刀背也即将贴到脸畔。他不作他想,发力踹向这人腰眼。 这人侧身一闪,刀柄也松了一分。秦灼寻到时机,双腿猝然发力,猱身翻坐在这人身上,大口喘息道:“用长刀近身搏杀,阁下真是古今第一人。” 他笑着说:“阮郎,别来无恙。” 这句话一出口,秦灼立刻反应过来。 阮道生杀他仍用这口刀,他不惮于叫人知道。 他有后手。 尚未来得及思索,阮道生已两股用力,双腿如钢筋铁骨,重新将他掀翻在身下。 二人打斗凶狠,床榻剧烈摇晃,人影在窗上忽隐忽现,交颈错股却似颠鸾倒凤。 秦灼再度被他死死钳在下头,微微喘了口气,“虽说月黑风高,可我到底是公主的人。这样拉扯,不好吧。” 阮道生不理会。 他看着瘦弱,筋骨却硬,秦灼虽暗习弓马,到底不比他出身练家,腿伤又有复发之势,一时挣动不过,却仍带着气势含笑问道:“当日放我一马,怎么今夜乍要了账?” 阮道生翻动手腕,刀光骤落,“忘恩负义,留而无用。” 秦灼自知臂力拗不过,突然屈膝踢向他□□。阮道生不料他这般路数,旋身一跃,双脚稳稳落地。 同时,长刀将他手中短剑一起打落,一缕乌发打旋而坠。 秦灼顺势滚下地,和他远远隔开距离。 “下作。”阮道生声音冷厉。 “承让,”秦灼跨开步子,“是阮郎见我留用公主身侧,恐怕要与你朝夕相对,如剑悬颈,夜不能寐吧。” “彼此。” 话音未落,阮道生拳风已迎面而来。 秦灼堪堪躲过,却被这人再度压在案上。两人胸膛相抵,手足相缠,身体几乎相嵌,这时秦灼才感到他的呼吸。 是活人。 活人都想活。 他勉强稳住话音,在阮道生耳边柔声问:“阮郎记不记得,当夜我有一同行之人?” “我死了,你猜他会不会击鼓状告、把你公之于众。白龙山四条人命,悬案未决啊。” 阮道生气息平和,这句话似乎对他没有起到任何撼动作用,秦灼甚至能想像到他面无表情的样子。没多久,他轻轻道:“你敢么?” 秦灼似乎笑起来,“鱼死网破,拿命赌啊。” “拿命赌。”阮道生说,“你也有把柄在我手上。” 秦灼腰背后仰,横臂挡在二人中间,“可惜,名帖书信我已经料理干净,口说无凭。” 他叹惋般道:“晚了。” 阮道生模仿他的语气,却说:“是么。” 他抬起手掌,指间夹着什么。一线月光飞快滑过,秦灼看清了那个圆影。 一枚光明钱。 当日在小秦淮,他去打酒的酒碗里。 秦灼胸腔里重重一跳,似乎隔着血肉震动到阮道生的手臂。 正在这时,门外不远不近,响起同值人的声音:“道生?道生我没见着啊。旅帅您慢着,这时辰路滑,人我去找。” “先前诸事我既往不咎。”那人低声说道。 “甘郎,各自保全。” 秦灼尚未回神,面前人影已投身而去。窗扇一开一合,似乎没有动过。 他把这句话原模原样地奉还回来了。 *** 长乐公主势盛,虞山铭又是金吾卫最高统领,公主府竟专门由一队金吾卫翊护。此事颇为僭越,但观皇帝态度,当为默许。今夜园门便由阮道生与同僚把守。 阮道生赶回去时,园门前已三三两两站着人。 曹青檀提着灯笼,他身后,杜宇一挑眉毛,冷笑道:“擅离职守,无纲无纪,这就是司阶新收的徒弟。” 阮道生在此处把守时,便有士卒找藉口引他离开。他心知是有人下绊,再拿他离职治罪,转念一想,不若趁此时机去西厢将甘棠做掉。是以未曾戳破,全当借一把东风。 如今情形,果真如此。 阮道生毫不申辩,撩袍跪倒,抱拳道:“属下知罪。” 杜宇还没开口,曹青檀已抬起跛腿将他踹倒,怒喝道:“竖子不知耻,摆脸给哪个瞧!公主府邸何等尊贵,岂由你随意闯荡?卸甲!” 曹青檀说着从腰间解下马鞭,阮道生只拆解甲胄,伏下肩背,双掌抵地由他打来。 “好啊,硬气!” 曹青檀手不留情,劈头盖脸一顿好打。他那根鞭子不同寻常,赶马多用皮鞭,他这根却是铜铸,专门用来驯服烈马,几乎与武用铁鞭无异,一鞭下去便能皮开肉绽。 夜中极静,鞭声格外清晰,挟着风声抽在背上,一鼓作气、毫无间断,单听着已是心惊肉跳。数十鞭下去,倒无一声呼痛。 好一把硬骨头。 连杜宇眼色都动了动,仍阴沉着脸不说话。 待到五十之数,曹青檀一掼马鞭,对杜宇道:“请旅帅带他去班前领罚,再打他五六十棍。这小子我管不了,也无甚师徒情分,又惹祸添乱,打死才好!” “曹司阶倒是大公无私,”杜宇似笑非笑,“还是怕惹火烧身?” 曹青檀面不改色,拄着刀后退一步,单膝跪倒,揖手道:“阮道生资质粗鄙,不堪为用,吃一顿打尚且不够。卑职建议,禁了他五日后的登台试斗,莫在公主驸马跟前丢金吾卫的脸!” 公主府后园建有演武场,金吾卫上至中郎将,下至弓弩手,必须登台试斗,一一对决胜负。试斗三年一次,届时虞山铭偕长乐观战,正是有能力者得获青眼的好时机。当年梅道然正是如此一步登天,也是杜宇心里的症结。 杜宇看向曹青檀,“司阶还真公道。” 曹青檀正色道:“纲纪森严,不敢徇私。” “那中郎将那边……” “竖子自讨苦吃,岂敢有污中郎将的耳朵。” 杜宇点点头,瞥一眼跪地的阮道生,说:“我给司阶一个面子,再有下次,不只吃一顿鞭子了事。” 等他带着几个守卫走远,阮道生才撑地站起来。 他这人也奇,冬日严寒却仍衣衫单薄,鞭得背上衣作碎片,血肉模糊。他自受鞭至此便一声不吭,站起时只轻轻皱眉,甚至还躬身对曹青檀揖了揖手,看样竟要这么走回去。 曹青檀喝道:“站下。” 阮道生便立住不动。 曹青檀看了他一会,突然轻轻叹了口气,走到他跟前俯下身,吩咐道:“上来。” 阮道生这才露出点神色,“我自己成。” “装就要像,哪个新兵蛋子过了老子的鞭子能竖着回去的?”曹青檀不理他,将背压低,双手撑膝盖,跛脚已微不可察地颤抖起来。 他冷声催促:“别带累我。上来。” *** 五日后演武场搭台,长乐竟带了一众面首观战,虞山铭竟大方应允。 这几日冷得紧,亭中便三围云母屏风,又起数盆银骨炭,一时竟暖如初春。 秦灼头一次见众多面首,心中暗暗纳罕。容色昳丽者并不居多,常常陪伴长乐身侧的反是几个形貌平庸者,更不做些造作姿态。虞山铭虽不能算和颜悦色,到底也不曾横眉立目。 不对劲。 亭里陈一张妃榻,长乐盖一件火红狐狸皮大氅,叫虞山铭揽在臂弯,正端了热酒吃,“从前试斗都是开春,你今年倒心急。” “这几天连犯了案子,都在金吾卫手里头,紧着用人。”虞山铭叫她枕着肩,手指缓慢撩拨她耳坠,“昨天回的晚,是你爹叫我进宫。” 长乐问:“老头儿没为难你?” 虞山铭笑道:“全仰赖公主的荫蔽。” 他手臂环着长乐,眼刮过一众男子,又道:“也不算是机密,府里说说也无妨。新得了线报,白龙山断下的那四条人命,只怕都是‘影子’的人。” 长乐奇道:“我还道‘影子’一说是以讹传讹。” “若是讹传,陛下能草木皆兵至此?”虞山铭道,“这么多年,公子檀和建安侯行踪不定,本就是心腹大患。‘影子’是二人卫护,如今横死京畿附近,必是有大变故。然十六卫能拿得出手的不过尔尔,陛下可不得着急上火。” 第197章 虞山铭说着往台上看去,“新进了一批人,瞧瞧本事。” 台上小旗三招,新一轮试斗开始。 二人相对而立,一人却解下长刀,向对方双手一托。 同时,判者在台前喊道:“金吾卫武骑阮道生,伤病未愈,挂刀认输。” 第151章 八 飞燕 阮道生并未多言,只再次揖手,脚步微微踉跄地走下高台。下台前他那把环首刀也被解下,搁在一只木托盘里。 那托盘中只有这一把刀。 秦灼正依在亭前远观,便闻身边喝了声倒彩。那少年穿件青丝锦袍,抄着手在袖中笼着暖炉,笑吟吟道:“这位便是甘棠贤弟吧?” 秦灼报以微笑,“正是,未请教郎君名号。” “好说,舍人祝蓬莱。”那人稍稍后仰身子,抱臂打量他,“久闻贤弟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神仙人物、上上品貌。” 秦灼便推辞道:“岂敢夸耀皮相。” 二人略作寒暄,再往台前看去。祝蓬莱见他似有不解,便道:“十六卫以武器为手足,不战认输即是挂刀,众人莫不以此为耻。据说从前一位老前辈挂了一回刀,叫人指着戳了一辈子脊梁骨,最后受不住,一索子吊死了事。这位挂得干脆,是个人才。” 秦灼无意般问:“不战而败,怕有隐衷吧。” “略有耳闻,”祝蓬莱说,“前几天他值夜时溜了号,叫杜旅帅逮到,他师父便将他一顿好打。再加上他师兄梅道然和杜宇同为旅帅,二人处处争强,难保没有些私人缘故。” 他有低声说:“梅道然本事厉害,连永王都对他多加提拔。金吾卫本是管京城事,这次并州剿匪,永王却指名要走的他。” 秦灼纳罕道:“永王是皇子,竟能染指禁卫?” “并州是永王的封邑,永王又颇受陛下宠爱,眼瞧着就是太子,请调禁卫也是陛下答应的。”祝蓬莱道,“受了以后东宫的提携,杜宇瞧在眼里,能无半分嫉恨?这位阮小兄弟这时候触霉头,也是背运。” 秦灼问:“杜宇?” 祝蓬莱倒手抱着手炉,“正是光禄大夫杜公璞的长孙。老杜相公治家严谨,这杜宇是老夫人带着,惯了一身嚣张气焰。多少也有些傲气,不爱习文爱从武,不肯托家里说项,这旅帅的位子也算他自己真刀实枪打拚下来的。本也是少年好风头,谁料想……” “什么?” 祝蓬莱唏嘘道:“既生瑜,何生亮。” 台上路数大致相似,新来的几个也中规中矩,没有太多可看。二人说着话,忽闻高台前响起一阵喝彩之声,见是杜宇连胜三场。 祝蓬莱来了点兴致,“三胜便能择人演练,瞧他这样,是早想好挑谁了。” 台上,杜宇立刀于地,颇有傲视之态。他目光环视台下,最后将眼睛定在曹青檀身上,抱拳道:“司阶,请吧。” “唷,有热闹看了。”祝蓬莱有些兴奋,“这杜宇从前仰慕曹青檀声名,想拜其为师,曹青檀却拒他而择梅道然,二人梁子就从此结下。范汝晖惜才,将他收归麾下,但到底是被当众打脸,如今好容易有时机,不得找补回来?” 秦灼听出点门道,“飞燕将军曹青檀,是这个曹青檀?” “想不到吧。”祝蓬莱叹道,“曹青檀轻功绝世,负重甲履冰如地,着铁鞋踏雪无痕,光着脚过刀丛油皮儿都不掉一层,身手快追疾燕,故称‘飞燕将军’。当年最盛时候,还做到过从三品的左卫将军,天下谁人不知英雄名。唉,十多年前职也贬了,腿也废了,心气儿也磨干净了,连这回收徒也是实在没了人手、强压着他收的。杜宇就是看准了他断不应战,这才着意羞辱。” 秦灼听他如数家珍,又见他兴致盎然,道:“祝兄看得得趣。” 祝蓬莱笑道:“瞧热闹嘛,打起来才好。” 台下众人屏气,曹青檀正推辞道:“在下昏聩无能,已十余年不能应战了。要试斗,还请旅帅再找旁人。” “司阶废的是腿又不是手,难不成司阶当年是用脚捉刀?”杜宇全不理会,“金吾卫纪律如铁,还望司阶不要坏了规矩。” 曹青檀道:“常年不拿刀,刀口早生了锈,怕也比试不动。” 杜宇反而放松口气:“司阶到底上了年纪,我也不仗力壮欺人。这样,我们换刀比试,请司阶易刀与我。”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祝蓬莱有些意外,“这小子还真有野心。” 秦灼知他所指,点头道:“玉龙刀。” 祝蓬莱望向曹青檀腰间,正系有灰不溜秋一把刀鞘,也徐徐颔首,“玉龙刀。” 天下第二名刀。 曹青檀青年试斗小露锋芒,皇帝赞其武功,特赐玉龙,称道: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玉龙一名本是指剑,但曹郎使刀,从今往后,天下玉龙皆为刀。 此言不过天子笑谈,但足见一时宠信。杜宇索刀,其意昭昭。 曹青檀再次抱拳,“旅帅见谅,玉龙为陛下所赐,不出二手。易刀一事,在下不能答应。” “好个不出二手。”杜宇冷笑道,“我按规矩办事,诚心相求,司阶却多番搪塞、左右推诿,是瞧不起在下,还是瞧不起驸马都尉的规矩?” 曹青檀姿态极低,“卑职岂敢。” “不敢就按章程来。”杜宇扬声道,“要么应战,要么挂刀!” 台下范汝晖终于坐不住,高声喝道:“杜宇!还不快滚下台来!” 他不叫还好,如此出言斥责杜宇更是下不来台,继续梗着脖子道:“事有法度,行有律令,违度违令,卑职不服!” 亭间,长乐又倒了杯酒吃,虞山铭慢慢拈动她食指上的戒指,只微眯了眼睛。 虞山铭默许杜宇闹这一场。 有点意思。 秦灼收回目光,拢了拢衣袖,继续凭栏往外瞧。 曹青檀沉默许久,伸手从腰间解下长刀。 范汝晖恨铁不成钢地盯着杜宇,骤然起身准备喝止。 但另一个人的声音更快。 剑拔弩张之际,有人疾声叫道:“稍候!” 这一声出,众人齐齐注目。那人方才从侧边下去,如今一瘸一拐,从正面再度登台。 事出意外,杜宇微微讶然,曹青檀也低声喝道:“下去!” 那人却不理睬,从木托盘里拿起唯一一把刀,“卑职金吾卫武骑阮道生,愿代司阶应战。” 他双手相揖。 “请旅帅赐教。” *** 如此变故一生,台下亭间皆瞩目而观。 杜宇已跃步而上,毫不拖泥带水地劈下一刀。阮道生微微却步,勉强横刀招架。 秦灼不是没见过阮道生的身手,重伤犹能斩狼突围,如今这左支右绌的劲,只怕是在做戏。做戏也有好坏之分,轻易输赢都是下乘,这般貌似竭力抗衡、胜负定在须臾之间,才是绝佳好戏。 只可惜这优势劣势太微乎其微,秦灼瞧不准他态度,自然也料不定他输赢。 秦灼问道:“依祝兄看,这位阮郎能否取胜?” 祝蓬莱蹙眉凝望,缓慢摇头道:“难。” 同时一道金铁相击声震入耳中,环首刀与精钢刀一抵即分,阮道生似乎力有不支,摇摇欲坠。 秦灼心忖,他若使上真正手段,不赢才是难。 于是点头附和:“我看也是。” 这一刀之后,杜宇也是暗自心惊。 阮道生出招古怪,瞧着毫无章法,但刀刀竟似迎着他的路数来。刀法不精、毫无赢头,但处在下风这么久,居然还没有输。 他这一刀劈得极其凶猛,看阮道生前招应对,无论如何也不该接下。 但他接下了。 说是接下,不如说是化过这一刀。 阮道生似乎用尽浑身气力般横振手臂,手腕彷佛也轻轻一动。那口环首刀迎他的刀刃上撇,竟巧合般将他的刀势削了出去。阮道生如此接过,只是后退几步、站立不稳而已。 杜宇心中奇怪,但瞧阮道生汗出如浆、面白如纸,全然不似作伪,突然叹了口气:“你认输吧。” “属下自己认过输了。”阮道生撑刀立住,“如今代师而战,虽死不认。” 闻他此言,杜宇竟生出几分敬佩,“好骨气!再来!” 阮道生手臂微微颤抖,重新握紧刀柄。 *** “这小兄弟武功不怎么样,缠功却挺了得。”祝蓬莱津津有味,“有道是烈女怕缠郎,以后拿这本事出去,还怕讨不到五六七八个老婆?” 秦灼笑道:“可怜,这手水磨工夫,只怕没几个娘子能消受得。” 他二人越说越不对味,台上却战至激烈。台下曹青檀本神色大变,看了一会,也安稳站回去。 阮道生这手蹩脚刀法能缠这么久,所有人都始料未及。他反手挡下杜宇一刀时,双耳轻轻一动,下一招似乎力不从心,环首刀脱手直直飞出场外,铮地一声刺在地上,震开一片沙尘。 第198章 这结果连秦灼都没料到。 他既然打定这场要输,又何必争胜替曹青檀比试? 秦灼没想明白,台前判者已招旗喊道:“旅帅杜宇胜——” 胜负即定,虞山铭却突然从妃榻上站起,眯眼查找什么。 秦灼追着他目光望去,见高台三丈外,刺地的环首刀被一只手拔出来。 那只手扣一枚铜护腕,往上是黛蓝劲装,肩挂褡裢。再往上,则面若斧凿,眼如桃花。 来人生着一副浪子风流面,两眼吊儿郎当地挂着笑。 他步子迈得轻快,落在沙石间却不留脚印。他一来,吵嚷声也渐渐止息,所有人皆举目看他。 他却径直走到曹青檀跟前,从腰间解下个酒葫芦,咬下塞子说:“头一碗猴儿酿,师父先吃着,吃完我做东,给道生接风洗尘。” 接着,他挎刀走上台,一把将阮道生搀起来,边将环首刀挂回他腰间,边说道:“听说有人欺负我师弟啊。” 杜宇说:“就等你了。” 判者见状,再度扬旗喊道:“金吾卫旅帅杜宇,再试金吾卫旅帅梅道然!” 梅道然笑了笑,右手松开阮道生,从腰间拔出刀。 第152章 九 良药 梅道然试斗结束时,曹青檀空了酒葫芦。 他也没多停留,拜见长乐夫妇后径直背阮道生回了值房,找着他的床铺,先皱眉问:“你就盖这点东西?” 床上只有一床薄被,他伸手一探,只觉冰冷如铁,话已出口便恍悟,“杜宇管着你们?” 阮道生勉强一笑,“屋里暖和,我还嫌热。” 梅道然面色铁青,没再提这话,轻轻将他扶在床上,摆开家什给他上药。 阮道生将上衣脱去,露出满背青紫淤痕,有些尚未结痂,仍洇出斑斑血迹。梅道然拈灯瞧了瞧,又虚握手掌按了几下,笑道:“只伤皮肉,未动筋骨,一瞧就是师父的板子。” 阮道生也笑道:“师兄明察秋毫。” 梅道然绞干帕子,边给他清创边叹了口气:“你别记恨师父,他是疼你。” 不料阮道生淡淡道:“我晓得,师父手底下有准儿。不抢先责罚,杜旅帅那边罚得更重。” “何止,杜宇和我向来不对眼,你若登台试斗,只怕要当场废了你。现在带了新伤,挂刀认输也不丢人。”梅道然听见开门声,头也不回,“是吧师父?” 曹青檀迈进门,放了酒肉在桌上,脸却沉着,“管他干什么?平常掂量得那么清,今天非要争这口闲气,活该。” 梅道然啧了一声,“话也不能这么说。道生刚挨了您好一顿抽,为了替您争这口‘闲气’差点把小命争掉,您不夸一句,净排揎。” 曹青檀怒道:“我瞧就是抽得忒轻,就该直接抽死,送也是送在我手里,没便宜别人!” 梅道然哈哈笑道:“您内外亲疏分得挺清楚吗。” 曹青檀唬道:“找鞭。”却连鞭子都没摸。 梅道然从手心搓开白药,没顾阮道生的外伤,直接上手推揉。冬天不化脓,淤伤也不严重,但梅道然一上手就摸出他筋骨的旧伤,不及时料理有大毛病,边给他捋背边说:“小小年纪,活到现在就是大幸。” 阮道生一声不吭,梅道然也不多问。曹青檀从桌边立了一会,还是走到床边来看。 梅道然瞅瞅这个,又瞧瞧那个,玩笑道:“你小子挺有气量,我要是挨这一顿揍,一个月不给他打酒。” “师父官在司阶,是个文职,我任职第一天去街上循行,师父其实本不必去。”阮道生闷闷道,“师父是为了照看我。” “别往自个脸上贴金。”曹青檀轻轻给他一个脑瓢,静了一会,还是说,“不管想做什么,要有命。” 阮道生应了一声。 曹青檀看着梅道然收束,忽然问:“没受伤?” 梅道然意识到他在问自己,笑着答:“哪能。” 曹青檀给他递了块帕子擦手,“并州那边如何?” “闹得厉害。”梅道然神色有点疲惫,“领头闹事的叫韩天理,手无缚鸡之力,并州酸秀才一个。地方上报说他巧言诡辩,煽动叛乱,牵扯的还是十几年前的一桩旧案。” “旧案?”曹青檀皱眉。 “是,元和七年齐国进犯,当年的并州刺史罗正泽里通外国,致使并州九郡惨遭屠城。我记得当年还是师父奉旨协案,诛杀罗正泽立了头功,因此擢升左卫将军。” 曹青檀没说话。 梅道然见阮道生伏枕小憩,便压低声音说:“似乎这旧案还有隐情,但并州暴民反抗激烈,对官差似乎很不信任,暂时没有问出口供。而且……” 他顿了顿:“韩天理跑了。” 曹青檀略作沉吟,“这几日上头有令,严禁一众流民、特别是并州人出入京城,只怕也跟这件事有关。” 正说到此处,门外突然笃笃响了两声。 梅道然和曹青檀交换目光,扬声道:“进来。” 一人跨进门槛,手捧漆盘盈盈笑道:“在下公主府舍人甘棠,特来传达娘娘谕旨。公主贺梅郎再夺魁首,特赐锦带一条,美酒一壶。” 梅道然忙跪下谢恩,秦灼拦道:“公主说,自己家里,跪来跪去好没意思,请众位站着说话。”又问:“阮郎在?” 梅道然往旁边一站让出榻来,“后头躺着。” 榻上阮道生已睁开眼,外衣披在肩上,沉沉看向他。 秦灼这时却不说话,从托盘里捧了碗药,径直往榻前走来。 他披着白狐裘,底下素色裾边几乎逶地,竟似妇人裙摆,也不知是长乐新好的什么风尚。但他面貌虽好,却非女相,也不学些扭捏做作之态,这一身装束竟诡异地妥帖起来,一身雪衣白裳倒衬得容色更艳丽几分。 瞧他往榻边坐下,竟将汤药搅了搅,作势要给阮道生喂到最里。梅道然忍不住,眼光瞥了瞥曹青檀。 曹青檀微微蹙眉,却没说话。 他不说梅道然也不说,正见阮道生将手一挡。他从这位甘郎一进门目光就没离开人半分,却不是如痴如醉,而是如冰如雪。 顶着他如此注视,秦灼仍神色泰然,语气近乎嘘寒问暖,“阮郎,公主敬佩你胆气义气,特地赐药为君医治。拒恩不受,是为大罪。” 他仍徐徐拨动玉匙,睫毛垂着,关切问道:“难不成还怕里头下了毒药?” 阮道生看了他一会,突然扯开嘴角,“尊驾说笑。毒药价贵,用在在下这条贱命上,不值当。” 他接过药,指腹擦过秦灼手指。看了眼药汤颜色,抬碗一饮而尽。 “这药极苦,阮郎甘之如饴,足见英雄气概。”秦灼缓缓拈动指节,笑意愈盛,“我专门同公主讨了二色果子,长安嘉庆坊的老手艺,阮郎尝尝?” 他故意膈应人,梅道然听着都头皮发麻,低头一瞧,托盘里果然还有一盏白碟子,码着樱桃煎和磴砂团子。 还真备着了。 阮道生却波澜不惊,只说:“不送。” 秦灼不恼不怒,裾边流下榻边,从桌边停了一停。他手端了端白碟子,笑道:“果子我放下了。”便不作停留,转身走了。 灯火摇曳里一室沉默。梅道然拾起个果子,清了清嗓问:“认识?” 阮道生静静看向他。 “不认识他能这么作弄你?”梅道然把碗拾起来,指头从碗底一抹,哈哈笑道,“师父,加了味黄连。好小子,跟小娘子闹脾气似的,造作得挺别致!” 不是真刀实枪的报复,这样阮道生也不好以牙还牙。但加黄连这一出便有些恶作剧的孩子气,两人又不像毫无瓜葛。 曹青檀没提小秦淮的那档事,只冷声道:“烟视媚行的货色。” 梅道然把果子丢进嘴里,“真不认识?不认识倒好。公主支使他来,恐怕是瞧上你……不是那个瞧上,好吧,约莫是要留你做公主府的近卫。这样一来值房就要常住,咱们这边和那群郎君们一块住在西厢,对面就是,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冤家宜解不宜结。” 他点头赞道:“这果子不错。” “不认识。”阮道生这才说,“眼熟。” *** 转眼便进了腊月,又下了场鹅毛大雪,天气愈发寒冷。皇帝专门赐下兽金炭,长乐府上又有食邑供奉,依旧暖如春深。 一个月来,秦灼颇得长乐青眼,常常陪侍左右,盥洗、用膳、说笑、起卧无有不需,但却再未提过召幸一词。他入府本就是凭藉皮相,如今长乐态度琢磨不定,他心中狐疑,每日仍如常应对。 “到年底了,这回进宫拜见帝后,你来侍驾。” 长乐贴着珍珠花钿,从镜中看向秦灼,“好日子,穿得鲜亮些。对人对事寻常说话,我带的人,就是我的脸面。” 秦灼从香炉底铺了白檀木,这才再燃兽炭,说:“臣必不辱公主之命。” “甘郎貌美,”长乐瞧他,“我俗人耳,就喜欢貌美的人。” 第199章 *** 冬至日卯时,长乐鸾驾入宫门,舍人甘棠为之驭。 清晨时分宫道少人,马蹄声更加清晰。銮铃摇晃里,秦灼再次振鞭。天边突然一声轻响,一个黑影直直坠下,正落在秦灼怀里。 他不免收紧缰绳,车中长乐问道:“怎么回事?” “娘娘见谅,”秦灼说,“墙头掉下只风筝。” 是只燕子风筝,做工并不精巧,也不牢固,只用纸草草糊了,还折了一半的翅膀。 墙后匆匆跑出个小丫头,瞧清车驾,忙跪倒叩首,“惊了公主的驾,贱妾罪该万死。” 长乐在车中问:“你是何人,大冬天的,怎么在这儿放纸鸢?” 那丫头瘦瘦小小,细声细气说:“妾是服侍南秦郡君的奴婢,贱名阿双。郡君在故乡时,常由……常由少公领着放风筝。年关将至,我家郡君思念兄长……” 她说不下去,只连连叩首,“是妾自作主张做了风筝。不想冲撞娘娘凤驾,妾罪该万死,望娘娘恕罪。” 秦灼不说话,愣愣望向不远处。 朱墙下,又走出一个人影。 那是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瘦瘦高高,冷冷清清,披着件半旧的大红斗篷,只冲车马侧了侧身。 阿双连连叩头道:“娘娘恕罪,我家郡君礼数不周,请娘娘念在她小小年纪背井离乡的份上,不要责怪她。” 秦温吉不睬她,冷声开口道:“请将风筝还给我。” 秦灼仍坐在车上没有动作,似乎在等待长乐的命令。 “大过年的,哪有这么多礼数。郡君孤苦,本宫也很心疼。”长乐说,“甘棠,将东西给人家,回去再从府上选十匹缎子,给郡君裁身新衣裳。” “是。”秦灼低眉答应,这才跳下车来,托着风筝向秦温吉走去。 第153章 十 兄妹 秦温吉后退一步,敌视似的打量他。 秦灼双手向前一举,微微躬身道:“完璧归赵。” 他们两个人对峙似的立住了。 秦温吉那件斗篷并不暖和,冻得她打了个颤。秦灼好像也很冷,那只折翼的燕子风筝也轻轻打着哆嗦。秦温吉蹙眉看了他一会,也就几息的功夫,她立即将那风筝抓在手里,也不告退,头也不回地走了。 秦灼也重新驾车,牵缰笑着说:“娘娘大人大量,依臣瞧,这妮子颇为顽劣,该好好规诫一番。” “她也可怜。自幼丧母,继而丧父,她兄长又是远近闻名的娇客,身残志丧,只从床笫间讨生活。她叔父篡位后忌惮她兄娣俩,这才将她送入长安做质子,这么一北一南两地拆开,便是自顾不暇,别的更不成了。前两日她兄长的讣闻也到了,只怕从此,她是难回故土了。” 长乐想了一会,又说:“这位南秦郡君出质那年才十岁出头,一个小孩儿,又没父兄依靠,谁都能踩一脚。能咬牙过下来,很不容易。” 秦灼说:“公主慈悲心肠,胜她那狠叔奸兄千倍万倍。” 长乐突然问:“知道外头都怎么讲你?” “说臣以色侍人,当为公主驾前第一佞臣。” “这也是夸赞,”长乐说,“佞臣么,巧言令色反是长处。譬如甘郎拍我的马,哪怕谄媚些,听着也是通体舒泰。” 秦灼笑道:“的确是夸赞。那么多人踏破门槛,连公主芳颜都未曾一睹,臣却能朝夕陪伴左右,可不就是沾了这佞臣的光?” 帘中传来长乐低笑声,秦灼也淡淡笑着,短暂回头瞧了眼远去的墙头,随即收回目光。 宫道尽头的拐角处,突然又驶出一辆车驾。 朱盖白马,六名从属,显然是亲王规制。而这个时辰从皇后宫中出来,只有身为嫡长子的永王合宜。 只是永王早已之藩,朝见应当在年后,怎么年关就匆匆赶了回来? 秦灼尚未想明白,两辆车已越行越近。是直行还是避让,长乐这时却不作声。 秦灼略作思忖,依旧振缰前行。 见他们毫不退让,对面驾车的内侍大声喝道:“大胆,王驾在此,谁敢冲撞!” 他还没趾高气扬完,身后车门就霍地打开。里头钻出个身形英伟的青年,紫貂大氅加身,脸色却很阴郁,竟将内侍一把推开,夺过马鞭,自己跳下车来。 贵人们大都自矜身份,这种纠纷不会亲自出面。永王竟自行下车,只怕从帝后跟前受了气,专门找人发泄。 车中长乐依然不作声。 她要以此试探自己是否堪用。 秦灼转过心肠,也松缰下车,快步迎上前去,拱手道:“拜见永王殿下。” 永王盯着车门,问:“什么人?” 秦灼道:“是长乐公主凤驾。” 啪的一声脆响。 永王突然振臂,扬手打过秦灼一马鞭,正抽在脸上,一缕鲜血登时流下。 秦灼仍不卑不亢,躬身微笑道:“多谢殿下屈尊教诲。” 他一身大红束腰锦衣,头上却是白狐狸昭君套,后者本是女式,秦灼戴着却显颜色,更无半分不伦不类。 永王见他皮相甚好,估摸也是面首之流,说话更不客气,“还轮不到你这么个不男不女的东西回话。可称凤驾,唯有中宫,况且本王姐妹十数,从未有什么长乐公主!车中到底是什么东西,还不快滚下来!” 反是他身边内侍听了,忙低声提醒:“殿下常年在外不清楚,两年前,陛下便从行宫接皇长女回来了。” 永王却并未讶然,只卷起马鞭。 秦灼心中瞭然。永王颇受帝后恩宠,京中又耳目通达,长乐回宫一事颇受瞩目,他岂能不知? 看起来是装作不知情,顺水推舟,给个下马威。 但长乐是女儿,又无夺嫡之患,姐弟仇恨怎么如此之深? 正想着,长乐已将车帘掀开,柔声问:“这是叔玉?” 永王定定瞧着她的脸,冰冷道:“长姊养在宫外,岂不知驰道只许天子行。” “啊呀,是吗,”长乐受惊般掩口,“那叔玉又如何驶得呢?” “自然是陛下恩典。” “巧了,”长乐含笑看他,“我也是陛下恩典。” 她凭窗现出半个身子,所著正是十二凤的正红裙袍。永王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冷声笑道:“想必是长姊多年不回家,不曾学习宫中礼数。十二凤唯皇后衣衫可采用,长姊僭用是小,损了陛下颜面是大。以女越母,不知道的还以为长姊有什么大悖逆的念头呢。” “多谢叔玉提醒,我一会就改换下来。”长乐并不恼怒,嫣然笑道,“甘棠,为永王殿下让路。” 秦灼顺从答应,调转车驾退到墙边。长乐手臂挑着帘子,远望永王行远,仍含一丝笑,“给我找身衣裳,越寡淡越好,一会先去瞧瞧皇后。”又瞧了瞧他,漠然问:“脸疼么?” 秦灼答:“不疼。” “那就别管了。”长乐说,“这样正好。” *** 皇后居于立政殿,这时辰应当正在用膳,秦灼二人去时却远远听见吵嚷之声。 一把细嗓音尖声叫道:“南蛮女子就是缺养少教,竟敢公然私相授受,要不是四喜逮她们个正着,还不得把宫中诸物都变卖了!” 殿中跪着个丫头,正是阿双,正凄声申辩:“郡君万万不敢行有违宫规之事,请娘娘明鉴!” 室内新焚沉水,初开帷帐。因是冬至节,皇后卞氏便起大服严妆,正襟危坐于宝榻之上,问道:“那这只风筝,和这些东西又是怎么回事?” 一些炭火金银诸物被抛在阶前。阿双泣道:“我家郡君自从入宫,衣食分例就备受克扣,夏日还好说,不过缺些冰饮薄衫,忍一忍就过去。可如今寒冬腊月冰天雪地,竟一箩炭火都不曾给!娘娘,天可怜见,我家郡君虽不比皇子公主金贵,到底也是南秦嫡裔,文公视若珍宝,少公爱若千金,如今却备受作践,活得不如一个奴婢!郡君自秋便大病一场,贱妾无用,半两的药材也求不来,致使郡君前病未愈,又添风寒,再没点炭火取暖,真要活活冻死了!妾去找管分例的三寿内官,内官却说,秦人体热,捱过去就好……” 这三寿本是卞皇后身边的近侍,后来拨去内侍监掌管各宫分例,闻言忙跪下叩头,“娘娘明察秋毫,莫被这贱婢言语糊弄。她们南暖阁的分例,奴婢半分也不敢克扣,反是这贱婢日日哭穷,今日要炭火,明日要脂粉。奴婢虽纳闷,却念她们离乡不易,尽数给了。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四喜今日路过南暖阁,正见南秦郡君大冬日里放风筝,事出反常必有妖,便多留了个心眼。从墙边悄悄等着,果然见这贱婢拿了炭火物什,来找五福这个小兔崽子倒卖。人赃并获,若非今日察觉,还不知这主仆俩背地变卖了多少东西!” 阿双哀声道:“娘娘,东西里的确有炭火,却是买不是卖!是郡君把自己的体己都卖成银钱,托五福内官购些无烟的炭石进来。妾还没拿到,四喜内官便冲过来拿人,三寿内官更是好一通发作,妾实在无法辩白!” 第200章 三寿正要说话,四喜已喝道:“贱婢胡说,如果只是炭火交易,五福送的胭脂水粉又怎么说?堂堂郡君找内侍对食,好不要脸!” 三寿似不料他扯到胭脂上,神色不太对。阿双身子颤抖,已叩头叫道:“娘娘,胭脂同炭火一样,也是一同购置的。” 四喜呵地笑道:“南秦郡君面容有损,从不涂脂抹粉,谁不知道?她买胭脂——只怕是相好的来送,这才肯收罢!” 三寿踩他一脚,低声道:“蠢材!五福和咱们一道从立政殿出来,倒卖东西就罢了,真咬出对食,没的是娘娘的脸面!” 四喜脸色一白,也闭了闭嘴。 “娘娘!”阿双重重再叩一个头,“胭脂是妾自己请五福小内官带的。郡君足不出户,又没有脂粉,妾却要和各位姐姐们打交道,生得粗陋,抬不起头。这才……” 三寿打断道:“无论如何,宫女内侍不得私相授受,犯了便是死罪!南秦郡君有错,你一介婢子不想着劝止,反而明知故犯,奴婢觉得,就该打死以正宫规!这郡君也不愧是当年淑妃的侄女儿,牙尖嘴利、目无尊上,也得好好教习才是!” 听他言及秦淑妃,卞皇后神色乍变,喝道:“住口!陛下的忌讳,尔等浑忘了不成!” 长乐看了这会热闹,方在门外徐徐开口:“陛下有什么忌讳,我倒是不知道。” 她从殿中微微一福,“皇后金安。” 卞皇后不料她此刻前来,收整容色,微笑道:“公主怎么现在来了?可曾用膳?”又吩咐道:“去将本宫新得的六安瓜片拿来。” “已经用过了,瞧皇后这里闹得厉害,没敢贸然进来。”长乐从下首坐下,左右一瞧,“怎么还缺了苦主?还不去将南秦郡君请来。” 第154章 十一 宫宴 宫中内侍闻言,又觑皇后神色,便匆匆出门。不一会,秦温吉便跨入门来,目不斜视,撩袍行了跪礼。 秦灼垂目立在长乐身后,一动不动。 卞皇后扶着靠枕,温和问道:“郡君,此事可有内情?如有冤屈,你但管说来,本宫为你做主。” 秦温吉抬起头,半张脸上的可怖伤疤露出来。她却不以为意,更未加掩饰,声淡如水:“我的确与五福买卖炭火,今年秋冬,也的确堪堪冻死。从三寿内官手上,南暖阁整整四年,只领过第一年的分例。” 长乐的茶盏空了,宫人前来添茶,秦灼躬身捧盏,手端得极稳。 三寿闻言,连连摇头说:“郡君,奴婢虽得罪了你,但你怎可胡乱攀扯,置奴婢于死地?奴婢想着你们远来是客,但凡有好东西,哪次不是先顾着你?郡君,人哪,不能丧良心!” “良心。”秦温吉冷冷瞧着他,“我竟不知内官得是如何无良之人,而今还能坦言良心。” 三寿一时气结,秦温吉已再次开口:“吃穿我没有动过宫中一分银子,每日三顿饭菜是我拿自己的钱买,所穿是我出质之前,我兄为我备好的从十到十八岁、整整八年的衣裳。就连这身斗篷,还是拿我阿娘一条旧皮子改的。我到长安置办的衣衫,不过今年冬日一身寿衣而已。四年来钱财出入,桩桩件件,我手上都有账簿核对,不知内官有没有胆量,请娘娘查一查内侍监的旧账?” 她小小年纪,却出言利落、针锋相对。长乐饶有兴趣地看她,底下四喜已煞白面孔。 秦温吉处的开支多是他来操办,克扣下来已去吃酒耍浑,见她竟要算账,难免狗急跳墙,“但这阿双夹带自己的私物,的确有违宫规,郡君以为,该如何处置?” 秦温吉从一堆东西里抓出一盒胭脂,五指死死合拢,转头看着阿双,“这是你叫人送的?” 阿双仰头看她一会,猛地俯身拜道:“是。” 秦温吉霍地站起来。 她手臂颤抖,往地上用力一掼,将胭脂盒摔得四分五裂。瞬时红粉滔滔,浓烈的芳香扑面荡开。 皇后身边的宫女怒喝一声:“大胆!” 卞皇后也蹙眉道:“郡君,你鲁莽了。” 秦温吉不再看阿双,重新跪倒再拜,冷声说:“有过当改,有错当罚。我托买炭火,愿受惩处。这婢子不经我授意,与内侍私相往来,当按宫规,打死为是。我主仆甘愿受惩,三寿四喜两位内官要如何处置,还请娘娘示下。” 她竟拼上阿双一条性命也要严惩两内侍,众人始料未及。 卞皇后肃声道:“三寿、四喜,当即革职,罚去清扫宫道,再罚俸半年。” 秦温吉追问:“只是如此?” “郡君还想如何?”卞皇后说,“他们对你有所苛待,而你也并非全无过错。” “我有过错,”秦温吉道,“错在没有病死冻死,好叫两位死无对证。” 卞皇后面含薄怒,一拍靠枕,斥道:“放肆!” 长乐放下茶盏,悠悠开口:“郡君被逼无奈,情有可原。这丫头虽有小过,却忠心护主、无伤大节,还是留在身边,将功抵过的好。” 秦温吉跪得笔直,却说:“我不比娘娘仁慈,眼里容不得沙子,犯罪的奴婢断不敢再用。请娘娘与公主做主,把她撵出宫去,我眼不见为净,以后是生是死,听凭她自己的造化。” 长乐不料她如此冷情,有些讶然,“她可是郡君身边最后一个贴心人了,郡君舍得?” “有错当罚,没什么舍不舍得。”秦温吉站起身,随意蹲了蹲,淡淡说,“我不扰娘娘的清静,便走了。” 说罢,竟旋然转身,真的一个人走了。 她为了撇清自己,竟然要将贴身婢女一同发落来堵皇后的嘴。用独善其身的手段来挣个鱼死网破。 长乐笑意愈深,叹道:“大材小用了。”又瞧卞皇后脸色,笑道:“娘娘是中宫之主,何必同一个黄毛丫头计较,反倒显得气量狭小,叫起子小人看笑话。” 卞皇后和缓神色,手扶凤钗,也说:“本宫岂会和她一个孩子置气。她也不易,本就在病中,前些日得了她阿兄的讣闻,险些过去。如今打发身边人,怕也有心灰意冷的意思。罢了,由她去吧。” *** 长乐在皇后处略作逗留,再往含元殿去。皇帝朝会未散,午膳已安排在含元殿举行家宴。 二人出门时,已经瞧不见秦温吉踪影。秦灼再度驱车,无意般问道:“皇后娘娘统御六宫,怎的底下奴婢如此霸道,连一地郡君都敢欺辱?” “旧怨。”长乐说,“这秦郡君的姑母正是陛下已故的淑妃,当年颇得圣宠,位同副后,锋芒直压皇后一头。自然,皇后贤淑,应当不会记恨。” 秦灼颔首道:“是。” 长乐在车中,声音有些幽深:“你倒鲜少主动问什么事。” 秦灼笑答道:“多少有些恻隐。” “宫中可恻隐的事多了,”长乐说,“你若死了,也会有人恻隐你。” 秦灼温顺应是,一双手再度振缰。四年前,也是这双手挽住秦温吉北上的缰绳。 他坐在轮椅里,行动都需要人来帮扶,连声说,等一等、再等一等。 秦温吉当年也穿着这件斗篷,很不合身,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子。她扒着车窗探出半个身子,像要把他印在脑中般,仔仔细细瞧着他的脸。 秦灼伸手替她擦脸,颤抖道:“不要哭,等我接你走。我们一起走。” 秦温吉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好,我等你接我走。” 她说我们一起走。 车轮转动,马鞭挥起,驭者的喝马声中,她的指尖脱开秦灼的手。 他坐在斜阳里,目追车辇,望断四年。 ……至此对面不相识。 秦灼深吸口气,宫道中,他双手无声牵紧缰绳。 *** 含元殿正午开宴,帝后并驾而至,侍坐妃嫔独昭仪宋氏。宋昭仪却是故燕国昌平公主,燕亡后归于梁皇帝,国色天香,又年轻灵动,如今最受皇帝宠爱。 帝后妃嫔坐于堂上,堂下皇子公主山呼之后分席而坐。秦灼随侍长乐,往对面瞧去。 永王坐在最前面,紧跟其后,是陶贵妃所出的皇三子岐王。大梁亲王及冠婚娶则之藩,岐王还不到年龄,是以仍养在京中。 两兄弟坐得近,永王英姿勃发,岐王则言笑晏晏,一文一武,相得益彰。 歌舞看了一阵,皇帝开口却先问长乐:“阿囡近日又得好曲否?” 口气极其亲昵,宛若民间父女。 长乐微微躬身,亦含笑道:“近日懒怠,只一曲《凤求凰》,翻作琵琶弦。” 皇帝闻言,竟微微失神,点了点头。 长乐便从秦灼处接来琵琶,竖抱在怀,凭指拨来。 劝春行宫正是内外教坊所属,长乐常年居于此处,一手北琵琶炉火纯青,堪称国手。众人听来,只觉愁肠百转,摧毁心肝,久久无人能语。 一曲毕,御座之上,皇帝已泪落潸然。 卞皇后见状忙道:“陛下怎么这般伤怀?” 第201章 皇帝连连叹气,满饮一杯酒,不能回答。 永王见状,不由蹙眉道:“一家子凑在一块,正是喜庆,长姊演奏此曲,未免太过凄切。再说,这曲子是司马相如撩拨卓文君所做,现在弹来,是否不太庄重?” 长乐放下琵琶,笑道:“二弟说的是。” 皇帝却道:“朕听来就很好。阿囡曲艺独绝,当得起教坊叫一声老师。” 这一番说笑,皇帝已开阔了胸怀,笑着对身旁内侍道:“春琴,取那顶十二凤攒珠的冠子来。阿囡颜色好,配她正合适。” 皇帝身边侍立一个年轻内侍,相貌清秀,彬彬若儒生,正是宫中极有头脸的内官娄春琴。娄春琴正要领旨下去,便听堂下长乐打断道: “请陛下听儿一言。” 长乐不谢恩,竟出席拜倒,叩首道:“儿请爹爹收回成命。” 秦灼会意,跟在她身后跪倒,将长乐换下的翟衣托举返还。 皇帝面有不豫,还未申斥,长乐已哀声泣道:“陛下天恩,儿才得以再见天颜,实不敢招惹言语,污损陛下圣名。这身裙袍实在僭越,儿愧不敢受。” 殿中一时无声。 皇帝沉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秦灼跟随长乐早晚要同永王结怨,躲也躲不开,便当即叩头答道:“回禀陛下,公主入宫时偶遇永王殿下,吩咐臣移车让路。殿下久不回京,恐怕不识得公主,直言凤驾只称皇后,又是哪里来的中宫,见公主所穿亦觉僭越。公主觉得有理,便改换衣裳,不敢再损陛下圣名。” 他额头紧贴地面,半晌未听见动静。好一会,皇帝方说:“阿囡,你起来。” 秦灼便扶长乐重新落座。长乐满面泪痕,身似不能胜风。秦灼正赞她好手段,已听皇帝大声呵斥道:“萧叔玉,你很好啊!” 永王冷汗直流,忙伏地道:“臣知罪。” 皇帝冷笑道:“知罪,朕瞧你无知得很!这是你的长姊,也是朕元妻嫡出的长嗣。这身冠服,本该由她母来穿。你非但不恭敬友爱,反倒出言侮辱。朕对你宠爱有加,你却叫朕如此心寒吗?” 长乐之母本为宫中禁忌,皇帝口不择言,怒气可想而知。卞皇后忙在旁跪倒,“这孽障出言不逊,妾定当重重责罚。但请陛下念在他久不在家,相必也不知道阿囡回宫一事,饶他这一回吧。” 皇帝仍阴沉着面孔,反倒是长乐伏地叩首,凄声道:“天家最贵,莫过于手足之亲。望爹爹顾念儿,宽恕叔玉。” 皇帝长长叹息,竟走下阶来,搀扶长乐起身,语气竟难得柔和:“好孩子,委屈你,你随朕来坐。” 他携长乐同坐堂上,众人再不敢多置一词。皇帝收敛神色,对永王沉声道:“看在你长姊的份上,朕便饶你这一次。到时候去慧仁太子跟前好好反省自身。” 皇帝从未立储,众人都有些摸不清头脑。皇后纳罕道:“慧仁太子?” “今天是冬至,是你们的好日子,朕却如何也不能展颜开怀。”皇帝冷声问,“都知道为什么吗?” 众人皆不能答,独长乐扶着他手臂,泪落涟涟。 皇帝道:“今日,是朕的嫡长子、你们长兄仲旭的生忌,朕最聪慧的孩子早早没了,朕要如何开怀?” 朝野俱以永王为嫡长,皇帝更是绝口不提其元妻之事,如今骤然追封,恐怕暗生变量。 秦灼突然心中一动。 永王今早似乎遭了训斥。 他自己千回思量,皇帝已再次开口:“过几日,便由长乐奉慧仁太子的故衣故物入东宫,百官撰文祭奠,赶在除夕前把事情办妥帖。” 长乐抬袖拭泪,再拜道:“儿代仲旭,领旨谢恩。” 堂下,岐王神色恭顺,永王面色阴郁,似要再言,却被皇后目光遏住。 这是皇帝的敲打。 *** 冬至日是不逊除夕的大节,长乐直至天黑才离宫回府。登车时她突然吩咐秦灼:“另叫个驭车的,你同我一块坐。” 今天得罪永王,是秦灼第一个真正的投名状。 秦灼垂首应是。 马蹄响起,车身微微摇晃。长乐吃得薄罪,双靥绯红,倚在车壁上揉脑仁,问:“追封太子一事,你怎么瞧?” 秦灼替她手炉加好炭火,捧到她膝上,含笑道:“娘娘想听真心话?” 长乐乜他一眼,“少耍嘴。” “依臣所见,陛下是以此事警醒永王。反而是爱之深责之切,尚不到厌弃的程度。”秦灼拈着手指,“陛下此番追封,明着瞧是哀悼慧仁太子,叹之惋之,实际在陛下心中,还是活着的为大。” 长乐睁开眼睛,面上看不出喜怒,“你倒是敢说话。” “娘娘细想,永王必是犯了不小的事端,陛下才会以储位敲打。但个中事由并未公之于众,甚至有意遮掩,这是关门教子,心里回护着。不然,陛下若早有追封之意,何必等到今日?从前冬至都能喜笑颜开,独今年不能展颜吗?” 长乐微眯双眼看向他,而秦灼仍低眉顺目,“娘娘心中定然也明白。陛下今日为娘娘主持公道,也是不希望娘娘相逼过甚。正如娘娘所言,天家最贵者,莫若手足。” 长乐含笑道:“的确,骨肉至亲哪。” 后半程车中静静。长乐阖眼假寐一会,便听秦灼打开车帘,关切道:“娘娘今日吃的酒多,臣知道有一家清酿,解酒暖胃最好,一会吩咐人送到府上。” 长乐的确有些头痛,也懒得言语,只点了点头。 *** 阮道生下值已到中夜,刚回房换了衣裳,梅道然便寻他去吃酒。阮道生本要推脱,梅道然便笑道:“师父从门外等着呢。” 阮道生本不信,叫他拉着出去,曹青檀果然站在阶下,只是脸还板着,骂道:“磨蹭什么,跟个大姑娘出绣楼似的,还要我背你下来?” 梅道然在旁揶揄道:“何须劳动师父,这活儿我来。” 这么一阵说笑,气氛也松动了。但凡有梅道然在,就没有能死沉到底的时候。夜里冷得紧,梅道然和曹青檀各披了大衣裳,独阮道生不再多穿。曹青檀瞥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 冬至的坊市时辰有宽限,如今仍有铺子开着。三人从酒坊前勒马,二娘子已在栏杆边等着,笑道:“就知道你们爷仨要来。” 梅道然抱拳上前,“叨扰,叨扰。” 猴儿酿滚烫辛辣,一下肚便驱了遍体寒意。曹青檀本要提壶给自己倒酒,见阮道生那碗吃了一半,也顺手给他满了,边说:“到底快至年关,再忙一段就能轻省些。现在两桩案子都还没结,人犯说不准就在京中,都别松神。” 梅道然正端起酒碗,闻言手腕一顿,说:“结了一桩。” 他拾起一边的褡裢,从里头掏出份公文递给曹青檀,“还是七宝楼监造小秦淮遇刺一案。上午京兆府刚下了函文,要我们去做帮手。天还没黑,结案书就下来了。” 阮道生问:“凶犯捉到了?” 梅道然碰了下他的酒碗,“没有凶犯。” 曹青檀将文书看完,神色依旧平静,抬手递给阮道生。阮道生瞧了没几行便皱起眉头。 酒醉病发而亡。 他沉默片刻后问:“不是有凶器?” “什么凶器?你瞧见了?”曹青檀反问他,“京兆尹接手之前,上楼查验的只有范将军和几个兄弟,他们都没说话,你多什么嘴?” “好好的怎么又急眼呢。”梅道然忙打圆场,“道生也不是想追究什么,就问问。” 曹青檀颇不顺气,阮道生也不犟,自己往下看公文。 底下是监造生平,他目光在籍贯处略作停顿,又继续读下去。 “师父说你,你就听。上头说他病死就是病死,没兵器就是没兵器。”梅道然出言解围,对阮道生说,“监造乃朝廷命官,这事不是小事,要结案肯定是陛下首肯。” 言尽于此。 阮道生点点头,将案卷交回去,“我省得。” 梅道然看看他俩脸色,忽然笑着举碗:“年前我就陪师父吃这一顿酒了,以后就多麻烦道生。” 曹青檀看向他,他便叹了口气:“并州韩天理逃逸尚且下落不明,我只怕这一段分身乏术,耽误师父的酒虫。” 曹青檀沉吟片刻,“听说永王今早入宫觐见受了陛下申斥,是因为这件事?” 梅道然说:“多少有些缘故。并州是永王的封地,元和年并州抵御齐国入侵是殿下的功劳;那现在并州出了乱子,怎么也不能独善其身。” “功劳。”曹青檀淡淡一哂,又问,“你那边呢?” 梅道然笑道:“师父不必担心,永王还要用我,必得保我。” 他这话听来有些托大。曹青檀脸上难得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良久方道:“永王那边,你不要走得太近。并州的事,能推则推,最好也不要插手。” 梅道然看了他一会,答应一声,“哎。” 第202章 阮道生也不多问,真像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了。 *** 夜沉如水,霜浓似雪。 三人吃罢酒后分道扬镳,曹青檀回家,梅道然也回京中营房,阮道生仍留值公主府。 此时已至中夜,园中月色昏昏。阮道生走了几步,身形突然一顿。 有人。 他微微调整姿势,浑身绷紧,缓步迈过去。 园门边倚着个白衣人,月亮映着好容色,浑身酒气淡淡。察觉他来,也站直身子,扶门转过脸来。 两人正打了个照面。 那人瞧见他怔了怔,却也不躲,轻轻抬了唇角,柔声说:“冬至吉祥。” 第155章 十二 慧仁 阮道生微微一愣,也点点头道:“吉祥。” 秦灼没料想他竟搭理自己,便接着话笑问道:“吃饺子去了?还是吃酒?” 这话问得亲昵,但他和阮道生远没有熟到这个地步。 阮道生叫他要挟过几回,很知道他凉薄狡诈的性子,难免带了些恶意揣测的心思。闻言微皱眉头,不欲理会。 他前行几步,秦灼似乎也不想多说,后背倚住园门让出路。两人即将擦肩时,阮道生正看清他脸上伤口,莫名其妙说了句:“酒是发物。” 秦灼抬臂闻闻自己衣袖,只道:“不如你吃得多。” 这人就是不能好好说话。 阮道生本也不想管他,收回目光,提步就走。 秦灼却突然叫他:“阮郎。” 阮道生停步转过头,那人正抬眼望向他,目光深得像两人有天大交情。 秦灼笑容真挚,恳切道:“咱们打个商量。你将钱还我,你我交个朋友,怎么样?” 闻他此言,阮道生目光没有变化,就这么淡淡看了他一会,当真往怀中去掏什么。 这倒挺意料之外。 秦灼还真抱了几分期待,又好奇,便见他掏出一只小瓶。 是白龙山娘娘庙里,他给阮道生敷伤的药。 阮道生说:“还是两清的好。” 他这么一说,秦灼便感觉脸上伤痕叫冷风一吹,也隐约作痛。他将那药瓶接过来,点点头说:“也是。” 等阮道生走远,林下阴影里才走出个人。那人压低毡帽,用陈子元的声音不轻不重地说:“公主府要的果子清酿,您检点检点。” 秦灼接过食盒,打开瞧了瞧。 陈子元趁他凑近,压低声音问:“他怎么也在这儿?”瞧见秦灼又大惊,“你脸怎么了?” “说来话长。”秦灼装作翻检食盒,嘴唇轻轻一动,“着急叫你来是查一件事。” “温吉有个近身侍女叫阿双,因私相授受被逐出宫来,我觉得有些蹊跷。你速速找到她,保证她的安全。还有,阿双和内侍交易的有炭火和脂粉,你都着意看着。” 秦灼将食盒合上,面上又是一副倨傲神态,“得了,领赏去吧。” 陈子元也躬身告退:“那小人就告辞了。” *** 冬至,追諡皇长子仲旭为太子,谥慧仁。 三日后,东宫启扃,奉慧仁太子灵位,长乐公主主祭。 至东宫行祭,长乐特免不跪,在灵前摆了把椅子坐着。她不施脂粉,只淡扫蛾眉,眼皮微微红肿,减了气势,却平添了我见犹怜的风致。 亲王及百官亦来致祭,皇帝不曾到场,反是娄春琴过来。 他跨入门槛时正听一内侍回禀,“礼部侍郎孟蘅告病,将祭文送来,万请公主恕罪。” 长乐眼都没抬,漠然道:“烧了吧。” 秦灼跪在一侧,双手将祭文捧起,置入鼎中。 火光映照下,长乐面洁如玉,目寒如冰。 等那内侍退下,娄春琴便走到灵前叩首,再向长乐见礼,“陛下本欲亲来,怎料昨夜悲痛难耐,今早起来便头痛欲裂,只得命奴婢前来致祭。望公主节哀,保重千金之躯。” 长乐微微颔首,“劳烦内官走这一趟。” 娄春琴叹息道:“奴婢自己也撰了祭文,请奉慧仁太子灵前,还望公主莫要嫌弃。” 娄春琴虽是内侍,却雅好诗文。因其出入御前,巴结奉承的不在少数,但不是送古玩奇珍,而是献诗。他自己也是因诗才得皇帝另眼相看,只是近年愈发少作。 “内官文才连陛下都赞不绝口,我何来嫌弃一说。”长乐道,“内官有心。” 娄春琴便叫道:“秋童。” 他身后跟着个小内侍,十二三岁年纪,行动十分拘谨,忙将祭文奉到秦灼手中。 一个面首侍奉太子灵前,想必十分得脸。娄春琴未免留意几分,稍稍多看一眼,等今日祭礼结束,也就重回甘露殿伺候。 刚登上台阶,便听殿中一声疾呼。 娄春琴忙叩门进去,见皇帝从榻上弾坐而起,满头冷汗。宋昭仪伴驾一旁,替他抚着后心,柔声道:“陛下近来又好发噩梦,妾替陛下把香燃上吧。” 皇帝缓了好一会神,才问道:“今儿是初几?” 宋昭仪道:“陛下累糊涂了,今日是腊月十三。” 皇帝却深吸口气,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他要来找朕……她、他……他们都要来找朕!” 娄春琴见皇帝目光涣散,忙低声叫道:“去端碗安神汤来。” 宋昭仪忙下榻点香,先将烧尽的香灰尽数倒了。等清甜香气氤氲开时,秋童已奉了安神汤进来。 宋昭仪接过来,皇帝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拧眉将碗打落,怒道:“这么烫,给谁喝!” 抢在皇帝发作之前,娄春琴反手给了秋童一个耳刮子,厉声骂道:“蠢货,怎么伺候的?还不快滚!” 秋童手忙脚乱地拾起碗退下去。娄春琴在抬头,见皇帝紧紧握住宋昭仪手腕,手臂剧烈颤抖,“他们为什么要来找朕,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是不肯罢休!” 宋昭仪道:“妾听说人有魂魄,或许是罪魂尚未超度,便留在人间作祟。” 皇帝眼中精光乍现,叫道:“春琴。” “你明日……不,今夜,现在!立即传朕口谕,要百官荐举新的监造,朕要重建七宝楼,要快!” *** 娄春琴合上殿门。 秋童手里抱着他一件羽毛缎斗篷,见他来,忙垂着脸跟在他身后。娄春琴走了几步便站住脚,秋童也忙止步。 娄春琴一双眼静静沉着,看了他一会,说:“抬脸。” 秋童怯怯半抬起头,右脸浮着指印,已高高肿起来。 片刻后,娄春琴收回目光,叹口气道:“回去拿鸡蛋滚一滚。” 秋童轻轻答应一声,眼看要下台阶,将斗篷给他披上。 娄春琴自己打着带子,说:“陛下这几日圣心不悦,伺候小心些,能不近跟前就不近。若生了事端,麻利来寻我。” 秋童忙道:“是,陛下慈父心肠,哀悼慧仁太子。” 夜色已深,娄春琴抬头一瞧,一天星子映了一脸碎光。 他微笑道:“何止呢。” *** 祭礼毕时宫门已落钥,长乐便宿在东宫。从灵帝至今上一直未立太子,数十年头一次住人,竟还是个女人。 长乐只留了秦灼在身边伺候,盥洗后,便由秦灼服侍她拆卸簪环。她往镜中一觑,正见秦灼微微泛红的眼尾,笑道:“你倒情真意切,没了老子也不过如此。” 秦灼只得体微笑:“臣欲娘娘同心,娘娘之痛,臣同感五内。” 长乐闭目应了一声,由他打散发髻。秦灼的手巧,似乎惯常做这些事,又取梳子为她篦头。 长乐却先一步递了支篦子。 是一只鸳鸯玉梳,顾名思义,这只是一半。 长乐贴身带一半梳子,怎么看怎么像定情信物。但秦灼这几日瞧下来,她对虞山铭恐怕还不到这样深到寄思于物的情分。 秦灼也不多言,只持梳为她篦头。两人身影相傍,映在镜中,倒像情投意合。 不一会,一个内侍叩开殿门,立在帘外道:“公主,刚才礼部孟侍郎来过了。” 镜中,长乐眉心轻轻一跳,旋即睁开眼睛。她胸口缓慢起伏一下,问道:“什么时候?” 内侍道:“刚走没一会。” 长乐握住秦灼的手,从他指间将梳子拿下来,有些纳罕,“她叫你禀报的?” 内侍忙道:“公主恕罪,孟侍郎不叫回报。是奴婢想着如今宫门已锁,孟侍郎虽因女身入宫更方便些,到底要求旨意花功夫。她白日推脱不来,入夜反倒拜谒;费了这么大力气进了宫,却只在门口站站就走,奴婢觉得蹊跷,所以自作主张。” 长乐轻轻笑了一声,手拈梳篦,眼仍望向镜中,竟有些自嘲之意,笑道:“我说呢。” 那内侍不知她喜怒,垂首暗恨自己自作聪明。少顷,方闻帘后轻飘飘道一句:“你退下吧,就作不知道。” 内侍连忙应是,将殿门轻轻合上。 垂帘是青纱,朦胧如林月,长乐静静坐了许久,望着镜子不说话。秦灼也不多问,焚香铺床毕,方道:“天色已晚,娘娘早些休息。” 第203章 他要迈出脚步时长乐突然转过头。 “甘郎。”她叫道。 秦灼停下脚步,眼看她微眯双目,忽地妩媚一笑。 “今夜留下,本宫幸你。” 秦灼闻言倒没有什么抗拒之态,反而走回榻前,笑得颇为婉然,“得侍殿下,臣自是喜不自胜。只是如今慧仁太子灵前,娘娘又是主祭,万一哪个传扬出去,只怕有损公主清名。” “怕什么,”长乐探手抚摸他一截侧腰,“只要你不出声。” 秦灼隐约听出她言外之意,仍和顺笑道:“臣耐力的确不怎么好。” 长乐瞧了他一会,从衣襟上掀下块帕子,递到他面前。 秦灼顿了片刻,神色却无波澜。他双手接过,将帕子咬在口中,由长乐拉起来,从背后压在榻上。 有只手撩开他背后头发,手指抚过颈侧,叹息般道:“你若是个女儿身……” 她住了声,手往后腰滑去。 秦灼微微收紧手指,抓皱一团锦绣。 突然,殿外响起一串笃笃的叩门之声。 独属内侍的尖锐嗓音划破黑夜:“陛下那边出了事,速请娘娘上甘露见驾!” 第156章 十三 虎符 长乐赶到甘露殿时,压压跪了一殿的人。宋昭仪侍立一侧,皇帝披衣坐在榻上,手中捧一只匣子,指了指底下的椅子,示意长乐坐下。 长乐问道:“爹爹,出了什么事?” 皇帝脸色阴郁,沉声说:“不急,等人全。” 门外由禁军把守,殿中也燃起了灯。不一会皇后赶来,永王岐王也连夜入宫面圣。见此如临大敌之势,都难免心惊肉跳。 皇帝手搭在膝盖上缓慢叩动,声音低沉:“今天夜里,又有人试图盗取虎符。” 众人当即变了神色,皇后忙问:“可曾捉住这奸细?” 皇帝不语,宋昭仪便上前一礼,道:“右骁卫已去围捕,尚未有结果。是妾今夜听见响动,陛下赶去一瞧,盒子都被挪动了。” “十年了,”皇帝喘着粗气,“还是在朕宫中,甚至还是这个时辰,好得很!” 殿中一片死寂,静得连针落声都能听清。 皇帝突然问:“宫中真的没有一个南秦人了吗?” 秦灼立在众人之后,手指无声抓紧衣角,面上看不出分毫异样。 这同南秦又有何干系? 娄春琴忙道:“按陛下的吩咐,每年都对宫人户籍严加核查。但为避免漏网之鱼,奴婢这就去传旨再看。” “不止!甘露殿中所有人严加审查,让三司介入,务必将此人捉拿归案!如此狼子野心之辈环伺朕周,叫朕如何安眠!” 天子一怒无人敢犯,皆连声应是。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皇帝平复了气息,方道:“虎符放在哪里朕都无法安心,连夜叫你们来,是朕想好了一个可信的托付,要你们做个见证。” 他冲长乐抬一抬手,“阿囡,你过来。” 秦灼已有预感,果见长乐走近榻前时,皇帝将那只匣子放在她手中。 托付虎符! 长乐忙跪地大惊道:“虎符乃节军之权,儿区区女流,万不敢担受此任。” 永王嘴皮轻轻一动,瞧见皇后目光,到底没有开口。 皇帝握住长乐一双手腕,郑重道:“你是朕的长女,更是朕食邑千户的公主,从前是朕的明珠,而今就是朕的臂膀。阿囡,不要推脱,更不要辜负朕的信任。” 长乐久久凝望皇帝的苍老面容,似备受感动,向后膝行两步,俯身大拜道:“儿定不辱命!” *** 立政殿中,皇后脱下大衣裳,接过一盏暖酥酪,边指了指永王,对宫女说:“他夜里不吃牛乳,端盏姜汤来吧。” 永王从一旁坐了,气闷道:“吃不下。” 皇后拿了小匙舀酪吃,缓声说:“吃不下就回府,我也累了一日,一会就歇了。” 永王忍不住道:“娘,您就不着急?” 皇后纳罕道:“我着急什么?” 永王忿忿道:“那妮子屡屡冲撞,分明不把中宫放在眼里,陛下竟如此偏信于她,甚至不惜为了她重提当年之事……” 皇后揉着脑仁,闻言皱眉道:“住口!你爹爹的忌讳,你都浑忘了吗?” 永王咕哝道:“一个秦淑妃是忌讳,一个贺氏还是忌讳,陛下这么多忌讳,何故要娶娘?她萧伯如一个皇女竟敢僭称娘娘,还公然把兔相公带到内闱里来,简直把天家脸面都丢尽了!如此无德无行之人,安能将虎符大权交在她手上!” 皇后静默片刻,道:“贺氏已作古多年,我又何须与死人计较。长乐如今受宠,不过是陛下有愧其母罢了。且她不是皇子,更不可能夺嫡,你何必事事与她争胜?陛下若将虎符托付你一个亲王,你自己倒要掂量掂量敢不敢接。” 说到此处,皇后微微一顿,“三郎,你同娘说实话,你为何处处与长乐相争?其中可有隐情?” 永王握住她的手,“娘,您又多想。她处处与娘作对,儿焉有和颜悦色之理?” 皇后拍拍他的手,叹道:“今日不怪你爹爹,就怪这桩事出得太巧。他早年养蛇被咬,如今再见井绳,焉能不怕?” 永王叫一声:“娘。” 她突然吩咐道:“你们都退下吧。” 侍人尽数退去,待殿门关好后,皇后才开口:“我与你父做了数十年夫妻,他的脾气我虽不敢说十分把握,却也有七成。你当他又多看重长乐,又多看重你我?当年淑妃秦氏圣宠优渥如此,陛下对付南秦手软过吗?” 永王道:“这次虎符险些被盗,陛下着意提了南秦,个中可有缘故?” 皇后叹道:“淑妃殁的那年,虎符被盗过一次。” 永王大惊失色。 “彼时梁秦关系剑拔弩张,瞬息之变即能点燃战火。就在这个时候,调令三军的虎符被人调换了。”皇后轻声说,“天子逆鳞不可犯,你爹爹一时之怒,可想而知。” 永王问:“可当年两地并未开战。” 皇后颔首,“军国之事,我一妇人也不敢置喙。其实究竟是不是淑妃做的,至今也没有确凿证据。但在此之后,陛下对淑妃的态度一落千丈,与她大吵一架后便下旨关了她的宫门。没过几天,秦淑妃就殁了。说虎符失窃一事与她没有半分关系,我实不能信。” 永王目光落在炭火上,“怪道这成了爹爹的心结。” “岂止。”皇后语气幽幽,“你可知七宝楼台为何重筑?” 永王眼神一变,低声说:“儿无知。” “陛下近年噩梦缠身,常言是厉鬼作祟。”皇后意味深长道,“而这七宝楼旧址便是秦文公的葬身之地。” “今日,更是秦文公的忌日。” 永王浑身一震,不由问:“难道文公之死果真与陛下……” 皇后陡然厉声喝道:“噤声!” 永王连忙闭口。 皇后注目他良久,方长长叹息道:“怪我,怪我当年对你宠爱太过,你爹爹又事事宽纵你,养成你这么个骄躁性子。” 她沉声叮嘱:“三郎,你记住,你父是皇帝。天家亲情他希望从你们身上看到,但他从不会施与!他不立储,你一直觉得委屈,但其实未必是坏事。” 永王仰首看她,半晌无言。 “夜深了,你回府吧。”皇后终于倚在绣枕上,面露疲惫,目中却像在伤心,“娘……有些累了。” *** 长乐夜返公主府时,虞山铭正匆匆带兵迎出来,话没有说一句,只快步走到车前,一脚踢开踏凳,伸臂将长乐抱下车。 他见长乐怀抱匣子,仍有些不可置信,“陛下当真托付给你?” 长乐面上却无喜色,平静道:“进去说。” 二人身后车帘一响,竟是秦灼矮身从车中钻出来,长乐一件白狐狸氅衣也正披在他的身上。 虞山铭拥着长乐,回首冷冷注视他。 秦灼却似分毫不察,只垂目恭敬道:“见过都尉。” 夜风冷冽,长乐微微掩唇咳嗽几声,虞山铭便不再管他,将身上斗篷解下,拢住长乐进了府去。 金吾卫收整回府,秦灼也慢悠悠走回去,他低头似在看路,过园门时仍踢到了脚。 那一下委实不轻,砰地重重一响。阮道生跟着众人一起掉头,却见秦灼如常跨过门来,向众人揖手笑道:“瞌睡着,晃神了。” “侍儿扶起娇无力,”有人笑着揶揄,“腿脚都不利索了,公主对甘郎宠爱得紧啊。” 秦灼只笑道:“蒲柳之质,岂敢称道。” 话头转到床笫上,异样便被情色掩盖了。当兵的看不起卖身的,素日只是敬着长乐面子,如今长乐不在,多瞧一眼都觉得糟污。阮道生走在最末,连眼光都没怎么往秦灼那边挪。 秦灼走回屋里,落好门窗,月亮脸窥在窗边,又寒又凉。他坐在榻边将鞋子脱下,脚踝处已高高红肿起来。 第204章 秦灼今夜反应有些迟钝,坐了好一会,才从榻边摸索出盒药膏,合在掌心缓慢揉搓开。 门外人还没散尽,嘈嘈杂杂,中间似乎夹混着一个男人的嗓音,笑骂道:少郎,以后还敢骑马吗? 隐约有一个孩子高声叫道:敢,我还要赢阿耶的马! 秦灼知道,那男人边笑着边给孩子搓伤药。秦灼看不到他在做、或者说做过什么,但秦灼就是知道。 他这么听了一会,药膏已被手掌暖得黏腻,这才合在脚上推揉,可能手法不对,越揉越痛。他呼吸也突然急促起来,但不一会就平复了,神色自若地,跟个没事人一样。 *** 次日一大早,长乐便传召秦灼过去。秦灼一入屋便觉不对劲。 虞山铭也在。 秦灼虽常近前伺候,但虞山铭在时,长乐是不会叫他来的。 势必有变。 二人刚用完朝食,长乐正取茶水漱口,拿帕子掩唇。虞山铭坐在一旁,正将茶盏搁下,“我常听公主夸赞甘郎聪慧,而今有惑,还请甘郎解答。” 秦灼温声道:“臣必知无不言。” 虞山铭瞧着他双眼,问:“陛下托付虎符给公主,是看重?” 秦灼略作斟酌,还是道:“虎符乃调兵凭信,天下兵马无不听从。陛下以此托付,是将公主倚如臂膀。” 虞山铭点点头,又问:“甘郎入府一月,我与公主待你如何?” 秦灼语气诚恳,“都尉待臣仁厚,公主礼臣如宾,臣草芥之躯,得侍公主都尉,实三生之幸。” 虞山铭似乎很满意,“那今日便抬举你,给你个十世有幸的恩典。” 他将那只匣子拿出来。 “即日起,就由舍人甘棠代公主掌管虎符,另府别居。” 第157章 十四 新春 秦灼太阳xue一跳,忙跪地推辞,“虎符重如泰山,若交托给臣这微末之辈,传扬出去只怕有损公主清名。” “传扬不出去,”虞山铭道,“你悄默声走,虎符所在,不会有第三人知道。” 秦灼正欲开口,虞山铭便直接打断:“陛下相托虎符,是视公主为臂膀;公主转托给你,是视你如腹心。甘郎,别叫我们失望。” 秦灼片刻默然,再开口仍声音恭顺,“敢问都尉,可有随行?” “会有人帮你驱车。” 那就是没有。 长乐放下帕子,对他柔声细语:“驸马会派人暗中保护你,你安心就是。” “臣蒙公主大恩,岂敢顾惜尺寸之身?只是臣舍不得公主。”秦灼目含怅惘,“臣何时能再侍奉左右?” 长乐仍微笑道:“我若想念甘郎,自能随时召你回来。” 那此番出去怕是长住了。 秦灼面无异样,撩袍跪倒,三拜道:“臣听从公主安排。但年节将至,臣孤苦无依,望求公主稍缓几日。除夕夜后,臣即刻动身。” 长乐目光从他身上粘了一会,方轻飘飘掀过,笑道:“准了。” *** 既然年后要搬去,一应东西都要拾掇。秦灼由祝蓬莱领去看宅子,是京畿一座小筑,已有人略作清扫,只是屋中还有些空落。 祝蓬莱端起一只香炉,瞧了瞧底下錾的印,“这宅子还是娘娘未入宫前的居住之所,拨这儿给你,是十分宠信。” 秦灼问:“我瞧陛下如今对娘娘很是宠爱,当年是有什么龃龉,竟将娘娘放养在宫外?” “宫闱旧事,我也不甚清楚。”祝蓬莱幽幽道,“隐约是陛下入主时册立中宫,公主对皇后出言不逊,惹得龙颜大怒。” 他又叮嘱道:“一些陈年往事,公主不爱人讲,你只作不知道。” 秦灼答应一声,两人内外转了一转,便登车离去。行到市集处,秦灼挑帘往外看了会,对祝蓬莱说:“我见屋里东西不齐,看着再置办些。天色不早,只怕娘娘身边要人服侍,祝兄先行回去就是。” 祝蓬莱点点头,也道:“以后若有需要,尽管找我。” 秦灼笑道:“少不了多麻烦的。” 他从前头下了车,慢慢沿街逛着。一路订了一些摆件字画,这么串了大半条街后,也到了夜食的时辰。秦灼便往一家食铺子里坐了,冲里问:“店家,还有清酿吃吗?” 门帘一扬,竟是陈子元从里头走出来,作难般皱眉道:“您这个时辰来,今日的果子酿都卖完了。” 秦灼便道:“走了一路手脚都冷,讨口热茶缓缓也好。” 陈子元犹豫片刻,还是道:“成,我炉上还热着酒,不过是自己吃的。您要是不嫌弃,一块进来暖暖身。” 秦灼微笑道:“多谢店家古道热肠。” 陈子元随口招呼了几声客人,便将秦灼迎入里间,随手拴上门。 炉上还真滚着酒,秦灼也的确手冷,先自己倒了一碗吃。陈子元却火急火燎地冲上前,按住他手问道:“长乐公主真把虎符交给你了?亲哥,这活接不得啊!” 秦灼瞬时蹙眉,“你从哪听说的?” “还用我听说?街头巷尾都传遍了!”陈子元连连顿足,“说是新入府的甘郎尤得长乐公主青眼,不光赐宅子赐车马,连陛下给的虎符都能转手托付。这事是不是真的?” 秦灼点点头。 陈子元欲言又止半天,突然问:“难不成有内情?” “这两口子拿我当饵。”秦灼端着酒碗,“没有护卫,出来独住,我这还没走,就宣扬得都知道了……摆明了是要把不轨之人钓出来。” “至于我这条命,一开始就没在人家眼里。” 陈子元从他对面坐下,静了一会后道:“要不我去陪你。” “然后叫他们知道你我认识,顺着把身份扒出来。”秦灼吃一口酒,“子元,别只长个子,动动脑子。” 陈子元难免有些焦躁,“也不能放你自己去住,这明摆着就是送死!” 秦灼不说话。烛光微微跳荡,照得他眼中似有波澜。他提壶重新满上酒,抬手递给陈子元,说:“船到桥头自然直。” 陈子元气息逐渐平复,问:“饿吗?我去切刀肉来。” 秦灼摇摇头,道:“说正事吧。阿双那边查得怎么样?” “不太对劲。”陈子元说,“这丫头被撵出来之后,就一直在永阳坊一家胭脂铺里做活。我按你说的,从炭火和脂粉交易上开始查。” “城中没有炭行,卖炭人都是拉着车满城叫卖,很难有固定的买主和卖家,但脂粉不一样。她十有八九买的都是一家铺子的胭脂,就是她帮活的这一家。” 秦灼问:“你怎么知道?” “这就是另一件事,”陈子元摸摸鼻子,“有一个好消息和坏消息。” 秦灼静静看着他。 陈子元清清嗓子,“好吧。我把账簿偷来,找到了这位阿双姑娘长期夹带胭脂的交易。但很不幸,让人家发现了。就是说现在要找他们的马脚,怕是不太容易。” 他忙抢着说了句,“还有好消息。” 秦灼摸了摸下巴,等他怎么说。 “好消息是,我发现小秦淮死的那位七宝楼监造,也隔三差五去那边买胭脂。但据我这一个月跟大郎君小娘子们聊闲篇所知,这位监造无妻无女无姐无妹,他买胭脂买得那么勤,总不可能是为了自己抹。” 秦灼目光微动,“继续。” 陈子元往前倾身,又满上了酒,把酒碗给他递归去,说:“我便对这位七宝楼监造上了心,所以,我又去了趟小秦淮。” “没亮身份吧。”秦灼说。 “哪能。”陈子元啧了一声,“因为上次出了事,那绿衣娘子不敢轻易说话,具体事宜还得你们面议。但她给了我一样东西。” 陈子元从怀中掏出个信封递过去。 秦灼拆开一看,竟是一张飞刀草图。 正是刺杀七宝楼监造的凶器。 “她对我们存疑,已掌握的消息应该不会同我们分享。”陈子元道,“估摸这东西的来处她也不清楚,想借我们的手查出来。” “聊胜于无,”秦灼将草图装好放到自己怀中,“勉强算个好消息。” “不止。”陈子元语气神秘,“你猜除了咱们,还有谁在查这件事?” 秦灼敲敲酒碗,示意他不必卖关子。 陈子元缓缓吐出口气,一字一句道:“环、首、刀。” 秦灼眯起双眼,手指拂过碗沿。 阮道生。 他目光一灿,微笑道:“桥头到了。” 屋里烧着炉子,热气腾腾,秦灼进来没一会便卸了大衣裳。如今事情说完,他便重新系好狐裘,将那副昭君套戴回头顶。 陈子元看着他龇牙咧嘴,秦灼淡淡瞧他,意思是有屁快放。 陈子元半天不知道怎么说,最后道:“好看是好看,就是怪。” 秦灼没想到他在意这里,好笑道:“妇人衣裳又不是没穿过。” 他这话一出,陈子元眼中光辉数次变幻,双手局促地捏成拳头,耷下了脑袋。 第205章 秦灼这才明白陈子元想起什么。 他的噩梦,折磨的绝不只是他一个人。 他轻叹口气,抬手往陈子元肩上捶了一下,说:“得了,过去多少年了。我还没怎么,你先矫情上了。” 陈子元默了一会,说:“殿下,你受苦了。” 秦灼说:“还没完了是吧?” 陈子元笑笑,也从案边站起,起身要送他。突然,秦灼往前跨了一步,陈子元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秦灼张臂紧紧抱住。 秦灼轻轻敲打他的后背,声音镇定道:“我已经逃出来,不会再任人宰割。” “子元,都会结束的。你相信我。” *** 长安城除夕繁华,长乐府上尤甚。外头孝敬了各式灯笼,团团簇簇高挂檐下,好一派灿烂辉煌之景。全府上下忙进忙出,秦灼也不好闲着,便给众人拿红纸包赏钱。 长乐刚从宫中祭祖回来,虞山铭替她脱下大氅,关切问道:“饿得紧吗?” “路上吃了个果子。”长乐笑意柔和,“先放爆竹。” 秦灼便支会外头点炮竹,霎时白烟如云,噼里啪啦的爆响声不绝。长乐今夜颇有些小女儿的娇憨之态,也高兴,双手捂着耳朵,对秦灼大声道:“一会把赏钱放下去。” 秦灼说什么她也听不清,便只颔了颔首。 长乐又道:“今儿也别守太晚了。” 秦灼再次点头,说:“是,娘娘明日好好补眠,臣就不去辞行了。” 也不知长乐是否听清,她也点了点头,抬脸去瞧烟花。 众人一块凑乐,都上前露了把式。一众面首多吟诗作对,酒桌上也是飞花令,金吾卫就不同,全都拿的看家本事,还一块上前演了剑舞。等轮到阮道生,那人却早已吃醉,醉态却好,既不发疯也不多话,只雷打不动地睡。 秦灼目光从他身上蹭过去,尚不如点水蜻蜓。 热闹散去如何也到了夜半。秦灼只道明日要走,便早早回去休息。他躺在榻上假寐一会,等外头人声渐散,燃彻夜的灯笼光也暗淡下来,秦灼方振衣起身,坐到案边,擦火摺点了盏灯。 约莫四更时分,灯芯灿了一朵金花。 灯花爆,喜事到。 秦灼拔下玉簪拨了拨灯灰,正这么想着,便听房门轻轻一响。 有人走进来,几乎与门后阴影融为一体,听不见脚步声。 简直像个影子。 秦灼腹诽着,仍聚精会神地摆弄那灯。这时油灯的光辉终于将来人面孔点亮。 秦灼很满意般,将簪子从灯盏边蹭了蹭。接着,他边并簪入髻,边转过脸来,语带温柔地叫道:“新年好啊,阮郎。” 阮道生抬起手,指间捏着个装赏钱的红纸包,声音毫无感情,“你找我。” 第158章 十五 同檐 秦灼抬手邀请他,“坐。” 阮道生一动不动。 秦灼也不勉强,便自己站起来,轻声道:“我要求你一件事。” 他少有的开门见山。阮道生对此没什么表示,意思是他可以说下去。 “内外皆知,公主托我以虎符,要我另府别居。”秦灼双臂在身后撑着桌案,身子微微后欹,敛着下颌,目光却缠绵般粘在阮道生脸上。寂夜时分一灯如豆,室中最明亮处竟是阴暗中他面容所射的艳光。 “我想邀阮郎同去。”他说。 “我为什么要去。”阮道生问。 “因为你需要一个正当出去的理由。”秦灼看向他,“每隔两日,你都要借替曹司阶打酒的名头出门,但一来一回的功夫顶多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不够用吧。” 阮道生并没有明显的反应,甚至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他将那封红包放在案上,双指压着推到秦灼手边,说:“好处。” 有门儿。 二人距离很近,几乎气息相闻。秦灼扭头看他的脸,笑意随鼻息呼出,从怀中掏出一只信封,抬手斜插在阮道生襟上。随即屏气凝神,不肯错过阮道生看见那张图纸的分毫反应。 那张飞刀图打开的一瞬,阮道生眉心一蹙。 秦灼捕捉到这点微妙的变化,笑问道:“认识?” 阮道生举着图纸,“从哪里得来的。” “这就是刺杀七宝楼监造的凶器。”秦灼看着他的眼睛,“据我所知,你一直没有机会上楼。等腾出空子能插手,现场和证物已被京兆府清理一空。” 阮道生气息渐渐沉下去,瞬息之间,手已抽刀出鞘。 “别误会,我不是来要挟你的,你为了什么我也不感兴趣。只是不忍心瞧你身在虎口,还得单打独斗。”秦灼握住他拔刀的手,“怎么样,你保我这一命,我帮你查这件事。各取所需。” 灯花又轻轻爆了一瓣金光。 秦灼试图再从他眼底看出任何情绪,却劳而无功。阮道生只微微俯身沉眼盯着他,这姿势像看情人,目光却如看死人。冷的余烬般的目光。 秦灼却似浑身血被烧起来。孤注一掷、非生即死。他听见骰子丢出去后骨骨转动的声音,就在阮道生眼睛里,尽管他什么都看不出。于是他像看出点什么似的挂上了笑。 阮道生眯了眯双眼。 秦灼有预感。骰子就要停了。 他仍抬着唇角,突然感觉手上较量的力道一松。 下一刻,自己已握着阮道生的手,将那把环首刀按回鞘中。 阮道生说:“时限。” 秦灼一下没回过神,便听阮道生道:“虎符如果在你这里放一辈子,我不可能护你一辈子。” 赌对了。 秦灼轻轻呼吸一下,说:“两月为期,过后我之生死,与君无关。” 阮道生又问:“何时动身?” “明早——年已经过了,确切说是今日清晨。”秦灼叹息般说,“我知道阮郎藏拙良久,不欲露锋。这样,还要请阮郎拜托令师兄上告驸马都尉,说我行事狡猾,不可尽信,要派人近身监视。既是监视,便不用什么上乘高手,中庸即可。” 秦灼笑道:“金吾卫人员编配由司阶掌管,而司阶曹青檀正是尊师。” 阮道生没多说,只点点头道:“筹谋良久。” 秦灼谦逊道:“只是急智。” 阮道生没多费口舌,说:“午时前,我必来。” 秦灼冲他微微颔首,算是应下。 阮道生走时天还没亮,秦灼抬指拈灭灯火,室内扑地一声重归黑暗。 *** 阮道生言出必行,人到城外小筑时正好巳时三刻。 门前垂着青布棉帘,里头又是一重竹帘,两层帘子一打,肉香暖意便热云般扑面而来。 秦灼攒了暖锅煮酒以候,正小火徐烹。他整个人颇为慵懒,脚边踩着一只软履斜倚桌案,案上摆着个匣子。 阮道生眼神往匣子上稍稍一蹭,说:“你既要保命,就将它放在明处。”略一停顿,又补充道:“放在一眼就能瞧见的地方。” 如一眼瞧见,窃者可以直接拿走,就没必要伤秦灼性命。 秦灼抬手邀他入座,“真给拿走了怎么好。” 阮道生说:“我和它一块住。” 秦灼倒默了一会,半晌说:“那你得和我一块住。” 阮道生等他的解释。他不想干说话,显得拘谨,刚想拿阮道生的盏子,却想起酒还没煮好,便重新倚回去,慢吞吞问:“你若是窃符者,首先会搜找什么地方?” 阮道生明白他的意思,“卧房。” “是。”秦灼点头,“你说的很有道理。这匣子摆在我卧房向门的架子上,就委屈阮郎屈尊和我住一间了。” 阮道生也颔首,这便站起来。他不像计较居处的人,显然是想先找好放置匣子之处。 行事不欲拖沓。秦灼心中瞭然,便引他前去。 阮道生踏入卧房,里外打量一番,又出了门,前后各转了一圈。秦灼再找着他是见不远处一株老松微微一耸,人已从树上跃下来,落地轻轻巧巧,敏捷如飞猱。 阮道生再进屋,便指了窗后斜方一处空地,说:“这边放架子。”说着就要立刻挪动。 那架子是毛竹所做,虽不比实木沉重,但一人高的大小也不好撼动。秦灼忙上前帮手,手一抬只觉得轻,阮道生竟担了大半的重量,也不见吃力,安置好后气息还很平稳。 他眼光轻轻一扫,突然问:“习惯和人一块睡么?” “什么?”秦灼微皱眉毛向他,没太明白这和匣子有什么关联。 “盲区。”阮道生说,“外面能进行监视的地点我大体都走了一遍,只有这一块,在哪里都看不见。” 他指了指那张唯一的榻。 阮道生不像趁火打劫之人,也不必要在这时候作弄他。秦灼虽明白,仍不免狐疑道:“只这里?没别的地方?” 阮道生又仔仔细细上下打量一遍,仰头看了一会,对他说:“我睡屋梁也行。” 秦灼还没回过神,阮道生已跳上梁架,粗略检查了一下,说:“是抬梁式,空隙大,能容一人。” 第206章 接着传来笃笃的叩声,阮道生声音响起:“这边瓜柱稍微蠹了,但脊瓜柱和梁都结实,一修就成。” 看样还很满意。 这以前都是住什么地方? 秦灼忍住了没脱口,静了一会,叫他:“哎。” 阮道生蹲踞在房梁上,垂眼看他。 秦灼叹道:“一块吧。” 阮道生倒很无所谓,拍拍手掌从梁上翻下,身形好看得像鹞鹰。他一下站得近,秦灼却有点不自在,手上想找点事做,便把匣子递给他摆放。 阮道生一上手,却突然拧紧眉头。 秦灼不明所以,见他在手中掂量几下,手指顺着匣子缝隙摸索一圈,又将六个面屈指叩过,沉声问道:“这匣子还有几人动过?” 秦灼心中一紧,说:“自公主交给我后,我日夜不敢离身。” 阮道生看着他的眼睛,“交给你之前呢?” 这的确把秦灼问住了。他正细细想着,阮道生又补充道:“你能确定公主给你的这只匣子,就是皇帝给她的那只么?” “不好讲。”秦灼问,“是哪里不对?” “这是只机关匣,而且是只空匣。”阮道生沉目看他。 卧房里开着窗,太阳影子冲进来,像一地淡淡的血泊。那血光沾在身上,总觉得寒浸浸的。 秦灼接过匣子掂了掂,蹙眉道:“掂着可不像空的。” 阮道生重新把匣子拿来,说:“这只匣子用手打不开。里头约莫是个微型榫卯结构,按匣子大小和声音来看,很可能是‘十步莲花’。以盒子中心为支点,上下左右形成伸缩结构,像一张网从内部把匣子鈎死。但这结构十分繁密,没有放东西的位置。” 秦灼疑惑道:“不放东西?” 阮道生点点头,“‘十步莲花’常用作诈杀他人。有人得到匣子却打不开,只能以蛮力破之,即会触发机关。” 他手指轻轻叩了叩匣面,“匣子应该有夹层,装的是银针之类,你听。” 秦灼乍听没感觉异样,只是寻常敲木材的声音。他又接在手中,自己反覆敲了多次,才隐约听见一点极轻极细的沙沙声,微不可察,他甚至都怀疑是不是错觉。 阮道生一语道破:“虎符并不在此处,叫你来就是平白做饵,送死而已。” 秦灼点点头,“除非我把鱼钓上来。” 阮道生不置可否,将匣子安置在架上,说:“锅子开了。” 既然知道是空匣,秦灼也没有时时紧护的必要。二人便键窗落锁,重新去了堂中。锅热酒沸,正是用饭的时候。 锅子里没煮牛羊卷,汤底是白鱼,汤色奶白,鲜气扑鼻。二人相对落座,秦灼拿铜捞勺先给他盛了,阮道生瞧着碗中鱼肉,若有所思。 秦灼说:“我不吃羊肉。” 阮道生多说一句:“公主府上没少吃羔羊。” 秦灼也给自己盛一碗,拿勺舀起鱼汤,说:“这不是有的选了么。” 阮道生点点头,判断般说:“南方人。” 秦灼补充道:“潮州人。” 阮道生不知是信了还是不再道破,只吃鱼。 白鱼鲜美,奈何多刺。秦灼吃得慢条斯理,却见对面阮道生连刺都不吐,恐怕是一同嚼了咽下去。 二人静静吃了一会,秦灼突然问:“没买干粮,吃面吗?” 阮道生点头,又拿了一旁的干净竹箸下菜。他按次序端的碟子,每碟都下一点,份量也差不多,看不出什么偏好。等最后那碟蕨菜放下,秦灼问他:“辣也能吃?” 阮道生说:“随意。” 秦灼便把手旁的虾油辣子下进去,瞬时白汤滚红,飘起薄薄一层金油。阮道生看他一眼,依旧捞菜照吃不误。 秦灼挟了些笋丝慢慢嚼着,北方冬笋再好,总不及南地鲜嫩。他全部咽下去时随口问道:“你这张画皮要多久描补一次?” 第159章 十六 同床 阮道生头都没抬,淡淡道:“我这是真脸。” “你不能吃辣。”秦灼拈起竹酒舀,先往阮道生盏子里满了酒,“耳朵红了,脸却没有。” 阮道生把箸搁下,但不像要摸刀。 秦灼自己也舀了酒,先吃一小口尝了尝,说:“在里头绷了那么久,出来就松快些。你我如今一根绳上的蚂蚱,不能说坦诚相待,多少也得给点信任。” 若是旁人,大多揪着这句话反问秦灼的阴私了。但阮道生不,没兴趣也好无所谓也罢,他只直截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秦灼好打言语机锋,如今兜了这么大个圈子叫人家六个字就戳破,却也不觉尴尬,反而接着他的话大大方方问道:“我欲请教阮郎,那支飞刀的原主。” 阮道生说:“影子。” 口气平淡,跟问晚上吃什么一样。 秦灼微微吸一口气。他虽非中原人氏,但“影子”之名多少有所耳闻,忍不住问:“是我想的那个‘影子’?” 阮道生正嚼一片吸满红汤的羊肚菜,点头首肯。 “从前听说,总以为是故事。原来真有这么支队伍。”秦灼猜想得到验证,不由叹了口气,他抬眼瞧阮道生,语气有些暧昧,“阮郎对‘影子’知之颇深啊。” 阮道生耳朵极红,因为假面的缘故脸上却不曾变色。想必是辣得厉害,却没有一声呛咳,他只说:“打过交道。” 他端酒要吃,秦灼突然叫住:“等等。” 说罢他起身往卧房去,不一会便回来,手里多了只一掌大的绿瓶。 秦灼新取了只碗,启瓶倒满了,轻轻放到阮道生面前,低声说:“酒是烈物,就不要再吃了,这清酿能润喉祛火,对嗓子好。” 阮道生没说话。秦灼重新从自己位子上坐下,轻声道:“实在抱歉,我没想到你这样吃不得辣。不是有意作弄你。” 阮道生瞧上去压根没在意,端起碗徐徐吃了两口,径直说:“到我了。” 秦灼还没反应过来,阮道生已开口问:“这张图你从哪里得来的?” 秦灼反问道:“这重要吗?” “一根绳上的蚂蚱,多少给点信任。”阮道生拿他的话堵回去。 秦灼用筷子缓慢剔一块鱼,肉不小心就碰碎了。他将大刺夹出来,边说:“小秦淮里有我的朋友。” 阮道生重复道:“朋友。” 秦灼对他举盏,微微一笑:“和阮郎一样的朋友。” 阮道生沉吟片刻,突然问:“当日七宝楼之事,你还能记起多少?” 秦灼尽力回想,缓慢道:“我推门进去,先听到一道轻微的破损声,很可能就是飞刀刺破窗纸的声音。我叫他,也没有人应。这时候第二支飞刀就向我射过来。等我去屏风后瞧,人已经断了气。” 阮道生点点头,又问:“七宝楼监造那时为何在小秦淮,你知不知道?” 秦灼想了想,说:“他应当在等人。” “他面前有两只盏子。” 阮道生没有打断,点头示意他继续。 秦灼说:“我进去时闻见茶香,壶中茶已泡好。但两只盏子都还没有倒茶,说明他等的人还没到。” 阮道生敏锐地察觉到什么,“他不是在专门等你。” 秦灼略作思忖,说:“不是,我找的人不在,这才临时决定找他碰面。” 阮道生缓缓颔首,“那就有两个问题。” “他真正等的人是谁。这个人跟他的死有何关系。” 这才是被一直忽略的、真正的关窍所在。 阮道生继续问:“行刺之人只攻击了你一次?” 秦灼首肯,“是。他用一支飞刀射杀那个监造,第二支飞刀就是冲着我们来的。” 阮道生眼中锋芒一闪,“我们。” 秦灼模糊道:“我一直有一个同行之人。” 阮道生想起陈子元,没有在这上头厮缠,又问:“你们离开小秦淮之后,也没有遭遇类似于灭口的举动?” 秦灼摇头。 阮道生又吃了口清酿,将碗放下,说:“大抵有两种可能。” “一种,监造等候之人就是凶手的同谋。他约监造到此处见面,凶手埋伏窗外,等监造入户,便飞刀杀之。在这个圈套里那位被等的人根本不需要出面,这就是他一直未到的原因。而后你与你的同伴前来,凶手见此事败露,当即除你们而后快。” 他顿了顿,“但有三个问题。” “其一,凶手若埋伏已久,大可以在他一进门就飞刀杀他,何必等他烧好茶水、坐了一段时辰,岂不浪费时间?其二,如果是你,行刺被人撞破,但你埋伏的位置还没有被人发现,你会怎么做?” 秦灼明白他的意思,轻轻吐出两个字:“逃跑。” 阮道生点头道:“第一反应绝不是出手伤人,因为这样会有暴露身份的风险。平白增添风险十分愚蠢,这不是影子会做的事。” “最后一点,就是你们二人没有再遇到任何灭口行动。如果影子一次刺杀失败,会立刻激活二次方案,直到你们死去为止。” 第207章 锅子还沸着,雾蒙蒙的,太阳光晒进来,也跟匹抽丝的旧缎子般,一触到热汽就沸得打了卷。秦灼将两根筷子摆地一样齐,说:“那就是第二种可能了。” “监造从进入小秦淮开始,甚至更早,就已经被凶手盯上。凶手的清除对象不只是他,还有他约见的那个人。” 阮道生静静听他说下去。 “他没有在监造一入门就痛下杀手,因为另一个人还没到。万一这段时间有什么变故,很可能导致计画崩盘。所以两人在场是最佳时机。那这样看,这个缺席之人绝非什么武中高手。” 不然一对二的风险太大了。 秦灼肃声道:“所以,他在听到开门声后飞刀杀死监造,同时再对我进行刺杀,是因为他把我们误判成他要杀的另一个人。但第二支飞刀被我们当即砍断。凶手立刻明白,我们不是他的目标。” 阮道生声音中难得听到一点激赏,“你们反应很快。” 秦灼看着他,似乎仍在解释自己上一句话,“我们有两个人。” 他说着把一枚铜钥匙推过去,一语双关地笑了,“现在也一样。” *** 天黑得快,夜里月亮倒好,映得窗纸薄如新冰,透了一地溶溶清光。卧房内光影昏昏,阮道生没有解衣,坐在榻边脱靴,听见动静抬起头。 秦灼锁了门,举着盏油灯跨进来。 他已经去了簪,头发披了一身,白锦袍子空空荡荡,瞧着人有些单薄。灯光随他脚步微微跳荡,照清五官时秦灼牵了下唇角,连烛火都似乎更艳了。 这场景着实有些暗昧,只是秦灼素来笑面示人,阮道生更是冷如冰霜,倒显得氛围诡异起来。秦灼将油灯沿榻放下,阮道生已站起来将榻让开,声音没什么情绪:“你睡里头。” 秦灼看向他,他又补充一句:“有什么动静,在外头好行动。” 秦灼应一声,便踢鞋爬上榻。他那袍子说短不短,一下子勾在阮道生膝盖上,把人都拽得往前一晃。 阮道生还是那副表情,抬手给他理过去。 秦灼倒是没少同男人睡过,但这么个睡法还是头一次,也不知说什么好,干脆就不说,自己抱着枕头往里翻了个身。刚躺下片刻,他突然想起什么,坐起来有些讪讪,“我忘了多买个枕头。” 阮道生瞧了一眼,说:“不碍事。” 他把枕头推给秦灼,就这么抱臂合衣而卧。 这张榻虽不窄小,但对两个男子来说多少有些逼仄。两人手臂相贴,秦灼只觉得他身上冰凉,但也没给他掖被。 半晌,阮道生竟开口问:“睡不惯?” 这有点出乎秦灼预料。他反覆思索,终于禁不住问:“阮郎,你的确不好男色吧?” 阮道生皱着眉毛睁眼,目中难得带了些疑惑,说:“我不好色。” 秦灼随口答应一声,也再度阖眼。不一会,感觉虚虚贴着的地方撤开距离,见阮道生往外挪了几寸,对他道:“先将就一夜,明天我修修屋梁。” 秦灼乍没领会,只道阮道生和一个面首同榻心生嫌恶。他倒也不觉得什么,只道人之常情,这么躺一会,心中突然又生一恶气:我管你怎么想,你又睡不到我。 如此便更无所谓,只懒懒答应一声,转身朝里了。 身边人静了几息,竟开口道:“我没那个意思。” 阮道生面孔冷硬,看着不像会解释的人,更不像能关切心事之人。秦灼有些好奇,仍背着身,却支起耳朵听着。 过了一会,那人又道:“你白日说,在里头绷紧了,出来就松快些。我怎么都行。” 秦灼有些讶然。 他竟是怕自己心中不舒服。 秦灼忍不住问:“你不觉得我如今做这生计是糟污?” 阮道生居然还会反问:“我怎么觉得重要吗?” 当然不重要。 秦灼自悔一时冲动多问一嘴,正阖眼要睡下,便听枕边那人说:“你有自己的道理,就继续去做。管旁人怎么说。” 秦灼睁开眼瞧了会帐顶,忽然问:“若道理不对呢。” 阮道生闭着眼,气息像睡了,声音听着却清醒:“做了才知道。” 说话清醒,人更清醒。大有前途。 秦灼搂着一边枕头躺了一会,突然说:“我睡得惯。”片刻后又补充道:“房梁就那么着吧。” 第160章 十七 疑窦 秦灼一早醒来,身边已没了人。他睡相不怎么老实,记得昨夜是抱了枕头向里,醒来却是蜷着冲外睡,衣裳也有些淩乱。 他坐起来醒了会神,一抬首,正被案头一面铜镜照进去。镜边还摆着只木匣,不大不小,落有铜锁。 估计就是阮道生做假面的家夥。 如此私人物件,秦灼也没有碰,梳洗更衣后,从枕中抽出匕首插回靴边。刚走到堂前要打帘,便隐隐闻到香气。 帘后,阮道生似乎更了件衣裳,还是乌衣箭袖,其实瞧不太出多少变化。他坐在桌边,桌上两碗热气腾腾的馎饦,阮道生正端着一碗不紧不慢地吃着。 秦灼从他对面坐下,见他又换了张假脸,便知今日要出门。心念甫动,阮道生已开口:“这边没什么集市,不如把东西买齐全,三顿饭自己做。” 秦灼拿勺搅动几下,坦然道:“我不会做。” 阮道生说:“我会。” 秦灼本以为是他买的,难免有些诧然,“这是你做的?” 阮道生看他一眼,算是默认。 怪道卖相不怎么好。 秦灼缓缓尝了一口,味道却有些出乎意料,笑着赞道:“阮郎有这手艺,倒免了弟妹以后洗手做羹汤。” 他语带调谑,阮道生仍不以为意,将自己那一碗吃完,便单刀直入:“什么时候动身。” 他是指监造一事。 秦灼仍一勺一勺慢慢地吃,半点声响不出,跟个猫似的。阮道生也不催促,不一会便听碗放下,秦灼取了张帕子合在唇边,微笑道:“现在。” 出门前阮道生去卧房拿刀,见秦灼正站在架子前,冲那只虎符匣子端详。 阮道生挂刀在腰,问道:“要藏吗?” 秦灼眼仍落在匣子上,“你说,这是个空的不假,但公主怎么可能把宝押在一个面首身上,全指望我这个饵把鱼钓上来。” 阮道生说:“疑兵而已。” 秦灼点头道:“不会有人把攸关性命之物托付在他人身上。” 这两口子必有后手。 阮道生又问一遍:“要藏吗?” 秦灼没有犹豫,当即将匣子抱下来递过去,铿然道:“藏。” *** 阮道生难得没骑马,一块上了秦灼的马车。秦灼往里给他让了让,他没动,手没打帘,却脸贴着车壁顺着帘缝瞭出去。 这样能瞧见什么。 但他真像能瞧着什么似的,屏气凝神了好一会,方转过头说:“有人跟。” 秦灼歪斜着身子倚在狐裘上,说话也轻声细语:“不是你师兄?” 哪怕是疑兵,虞山铭也不可能放任他们两个单独去守虎符匣子,暗中还是支派梅道然领人远距离监视。 但秦灼居然知道是梅道然来。 阮道生摇了摇头。 鱼上鈎了。 秦灼却不惊惶,轻悠悠一个眼波递过去,莞尔道:“幸好不是,不然哪天将你我捉奸在床,做不得人。” 自从得知阮道生没这方面的癖好,秦灼说话就拿上了腔。他很会拿捏,消遣得点到即止,阮道生这种人不会同他计较。 果然,阮道生听了并没什么反应,仍双手按膝坐着,问:“收网吗?” “不到时候。”秦灼掂起一顶帷帽,轻声商量道,“咱们甩了他,好不好?” *** 开春正是热闹,马车一头扎进闹市,便隔了山海的人。大面的酒招幌子连片拂过,眼花缭乱。马车好容易从一间铺子前停住,却没人下车。 此时城西永阳坊,小秦淮重重帘影里,有人打开帷帽,对一位绿衣女子笑道:“小生欲再试一次双龙,不知娘子肯不肯?” 他身后站着面孔陌生的阮道生。 绿衣女持扇凭栏坐着,瞧他他们一会,徐徐站起身,微笑道:“两位随妾来吧。” 三人步入一间精舍,十分干净雅致。绿衣女与他们对坐,轻轻摇扇道:“有缘再会,郎君还是不肯告知家世么?” 秦灼微笑道:“礼尚往来,我要的红蜡烛,娘子迄今也没有给我。” “非不为也,”绿衣女说,“红烛那边生了变故,且回不来。” 秦灼问:“公事私事?” 绿衣女道:“私事。” 秦灼却犹然笑道:“身为私剑,安有私事?” 绿衣女给二人倒茶,婉声道:“私剑只为专人所用。我肯再见郎君,已是十分逾矩。” 又兜回去了。 秦灼目光一动,敏锐道:“娘子逾矩见我,是出了事。” 第208章 绿衣女轻轻颔首,也给自己倒一盏茶,终于肯切入正题,“七宝楼监造死得蹊跷。” “据我们这些时日查探,应当与并州案有关。” 一旁阮道生正端茶盏,手势一停,突然说:“他所等的客人,也与并州案有关。” 他这句话说得太过肯定,乍听根本不像疑问。绿衣女有些警觉,审视他片刻,却如望深井,什么都试探不出。 良久,她沉沉叹口气:“是。” 阮道生目光一凛。 接着,他放下茶盏,斩钉截铁、一字一句道:“韩天理。” 绿衣女浑身猝然一动,他那目光又如铁鈎入肉,逼得一颗心狂跳起来。 她反应如此剧烈,阮道生说的必是真的。 ……竟是真的。 秦灼轻轻吸一口气,这个人远比自己的猜测要深。 绿衣女握紧面前盏子,使自己尽快平静,用颤抖已不明显的声音问:“你怎么知道?” 阮道生说:“韩天理是并州暴乱的首凶,本该亡命天涯。但他滋事的缘由是元和七年并州九郡被屠的惨案,口口声声称还有内情。暴乱如反叛,是诛九族的大罪,肯冒这样弥天之险,个中理由想必触目惊心。如果韩天理真有内情,他要伸冤,只能进京。” “这时候京城突然加大防卫,添加的都是严查并州人氏的岗哨。还有这位监造。”阮道生问,“他是哪里人?” 绿衣女模棱道:“南人。” 阮道生眯眼,说:“但他的户籍却在并州。” “也就是说,接触到他表面身份的大部分人,都以为他是并州人。” 日色冷淡,沾衣如霜。秦灼柔声道:“这么巧。” 绿衣女默了片刻,“就算如此,阁下也只是猜测。” “是猜测。”阮道生坦然说,“中了。” 他就是用诈。诈出来了。 茶水因许久未动,已经冷了。绿衣女端起盏子,攘袖泼在炭盆中,对秦灼道:“郎君好厉害的帮手。” “看来我这位朋友所言非虚,只怕这就是红烛的私事吧。”秦灼轻轻吐字,“并州,韩郎。” *** 窗前帘落了一半,日头也只晾进来一半。帘影将阮道生藏得严严实实,阳光把秦灼照得亮亮堂堂。两人一黑一白,一冷一笑地并肩而坐,绿衣女瞧着,只觉后背生寒。 秦灼温声道:“吾友是怜香惜玉之人,不会强人所难,娘子若有不便告知的,不必详言。” 灯山潜伏一事关系千百秦人,他虽与小秦淮试探,外人跟前总要兜着。 绿衣女领会得,点头应是。 秦灼问:“这位韩郎被四海通缉,怎么得了红烛救助?” “说来也可怜,这韩郎一介书生,又没什么财资傍身,当日在长安城外险些冻毙雨雪。红烛受邀去某府歌舞,回来遇着心有不忍,便藏他入轿带回小秦淮,又为他延医将养,这才保了一条命。红烛救他的命,他自然感恩戴德,来意也有所分说,道是为当年并州一案。”绿衣女说,“监造李四郎当年去过并州,多少知道内情,红烛便做主让他们私下见一面。” 秦灼点点头,缓声道:“怪道私情。” 红烛肯助他,与大局无关,只是心生恻怛,愿意帮上一把。 他手指敲着茶盏,又问:“这位韩郎能否请来一见?” “韩郎并不在此地。” 绿衣女说:“李四郎被刺杀之后,也有人暗中查探韩天理下落。但二人见面之事极其隐蔽,红烛怀疑小秦淮出了奸细,不敢将人安置此处,便同人一起外住出去。” 秦灼一时没有说话,反而是阮道生开口:“李四郎去过并州?” 绿衣女思索片刻,“都是这样说,但年岁太早,他行事也谨慎,具体行动我们也不知道。不过他有一处私宅,或许还有些积年旧物,你们可以去瞧瞧。” 秦灼抚着茶盏,沉声问道:“奸细一事,可有怀疑人选?” 绿衣女看了眼阮道生,秦灼却没有回避的意思。 他想借阮道生的力。若真是奸细所为,便与监造李四郎遇刺一事关系密切,一损俱损,他不帮也得帮。 阮道生目光微动,仍正襟危坐,没有离去。 绿衣女略作停顿,终于道:“前二等卫属,冯正康。” “他对安插人手的方式有所异议,和红烛也起了龃龉,后来便正式退出组织。而且他与李四郎交从甚密,想知道李四郎的行迹,应当不是难事。” 秦灼又问:“冯正康在哪里落脚?” 绿衣女道:“城西有家胭脂铺子,是他的产业。” 茶盏响了一声,秦灼手指竟微微发抖。 城西只有一家胭脂铺,阿双放风筝买入的胭脂正来自此处。但冯正康居然早已退出灯山。 秦灼声音绷紧,也顾不得阮道生在场,急声问道:“那郡君那里是谁在联系?” 绿衣女面露惊色,犹疑道:“我们并未联系上郡君。” 如雷击顶。 第161章 十八 阳光 这短短一句话中藏了多少可能,秦灼压根不敢细想。只觉脑中轰然一声,太阳xue突突狂跳,浑身血都冷。 他轻喘了一下,嘴唇微微颤抖,刚掀开一条缝,便猛地一个激灵。 阮道生握住了他的手。 他年纪虽小,手却生得大,能将秦灼整只手轻松拢住。掌心干燥,却异常冰冷。他五指收紧,捏了捏秦灼的手腕。 这是阮道生的无声提示。 秦灼飞快冷静下来,轻轻攥了下他的手指。 阮道生旋即松开手,秦灼已整理好神色,声音平静:“我需要李四郎的私宅住址。” *** 长安元日最为繁闹,鼎沸人声里,秦灼踩着炮竹燃尽的落红放下帽帘,将写有地址的字条递给阮道生,说:“兵分两路。” 他还是要立时去胭脂铺。 他尚未同阿双取得联系,冯正康处的情况也并不清晰,敌暗我明、毫无准备,这并不是一个理智的决定。 阮道生没有劝阻。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那此事必是不得不为之事。他携了顶竹笠在怀,点了点头。 就在阮道生转身没入人海前,忽然听秦灼轻叹一声:“韩天理的事,你只是在诈她,还是有所知悉啊,阮郎。” 含情脉脉得如唤情人。 阮道生看向他,帷帽纱帘下秦灼形容模糊,而他自己也从未露出庐山面目。他从那点幽微语气里探出异样,对望中,虎口静静叉上刀镡。 秦灼并不是一个很好的盟友,他的个人利益永远放在约定之上。仅仅是一次微露马脚的失态,竟已让他如临大敌,杀心复萌。 说明这件事对他十分重要,甚至可能是他的七寸。 继续结盟还是永绝后患,阮道生不得不再次衡量。他很少把一件事权衡两次,但他依旧习惯快速决定。 春节闹市里,一家妓馆角落里死一个人,被发现需要一段时间。 阮道生将竹笠夹在腋下,迈步向他走去。 帷帽下,那人从怀里掏出什么,温声叫他:“阮郎。” 秦灼手腕一动,手中物飞掷而出。只听啪地一响,阮道生已抬臂用双指夹住,那是个接挡暗器的姿势。 东西落在掌心,阮道生微微蹙眉。 一锭银子。 酒旗青油油的影子下,秦灼如立树荫,笑意柔和,说:“顺便买点红纸回来,写春联。” 阮道生站了一会,抬起按刀的手,将碎银揣进怀里后,把竹笠扣在头顶。 车马骈阗的喧闹声里,那人轻声叫道:“家里见。” 似乎一次同床共枕,从此便亲密无间。 阮道生没有应声也没有拔刀,身形当即被人潮淹没。秦灼袖手往反方向走,像陌路擦肩一样。 他们都还需要援手,至少在水落石出之前。 *** 监造李四郎有一座私宅,远在城外,但作为私下会客之处,并没有几个人知道。窗上已零落灰尘,可见自他死后便荒废至今。 阮道生压了压竹笠走到门前,目光突然一闪。 锁上没有落灰。 他摸了摸锁孔处,有几道浅浅的划痕。 有人近期来过,而且没有钥匙。 阮道生手上却没有犹豫,他拔出那柄环首刀,用并不轻薄的刀尖挑入锁孔,试探着轻点几下,突然抖动手腕。 咔嗒一声后,铜锁打开。 他还刀于鞘,缓步迈入门内。阳光甫入,室内灰尘便金粉般漫空飞舞。地板已经铺了薄薄一层灰,阮道生步子抬起,却没有留下脚印。 此处陈设简洁,也没有什么书信文稿。阮道生从壁上慢慢摩挲,没有发觉异常,还是将注意放在地砖上,一块一块挨个摸过去。 他触到案下一块砖时手指一顿,从案上拿下半盏浑水,顺砖缝浇下去。 水并没有洇开,而是沿着缝隙下渗。 有暗格。 第209章 阮道生抽刀将砖撬开,里头果然空着,放着薄薄一本簿子。阮道生将它抄进怀里,抬头时突然目光大震。 对面墙壁上,挂着一把刀。 是一把雁翎刀,火红刀镡,通身刻有鬼面图纹。 他眼睑轻轻颤抖,呼吸剧烈,握紧刀柄直起身,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失态。 就在这时,窗边响起刺啦一声。 他耳朵一动,骤然抬臂提刀,飞物叮在刀背上,迸出极清脆的金石碰撞声。 一支飞刀。 影子! 阮道生猱身跃出门去,借力翻上屋顶,正见屋后巷中有人飞奔而逃。他当即追去,走壁如猿猱飞度。正如雪夜似狼的攻击姿态,皆是长期训练后逼近野兽的蛮悍力量。 巷子拐角处,阮道生飞身跳下屋檐,提刀当头斩下。 那人蒙着脸,穿一件寻常黑衣短打,反应亦十分迅疾,当即抬兵抵挡。 他的兵器十分特殊,是一双卍形短刃。刃口快速抵过环首刀锋,摩擦出一串耀眼火光。 近身格斗时长刀并不占优势,阮道生不免向后撤步。蒙面人进攻凶悍,当即挥刃刺他双眼,阮道生转瞬劈刀格挡,脚下发力踢向他膝骨。 阮道生被割破衣襟,那人也挨了重重一击,远远跳开一段距离,并不恋战,当即拨乱巷中杂物飞快逃去。 阮道生似乎没有追上来,但蒙面人却没有半分放松,仍手持双匕,有节奏地呼吸和奔跃。 即将出巷时,他骤然刹住步子。 巷道尽头,一双脚轻巧落地。 二人并没有对峙很久。蒙面人当即压低身体,双手握紧刀柄。 阮道生迈动脚步。 街上嘈嘈杂杂隐约入耳。突然,巷中响起轻轻的跑步声,拨浪鼓摇晃的声音,和孩子的笑声。 阮道生心道不好,正欲疾奔过去,蒙面人却离巷口更近,当即将那孩子抓在身前,卍字锋刃正卡住幼嫩咽喉。 拨浪鼓坠地,那孩子放声大哭。 阮道生放缓脚步,蒙面人挟持着孩子步步后退。 按影子遭到围截的应对手段,下一步,应当刺伤人质,趁对方救人的空隙脱身。 这孩子是擒下蒙面人的障碍。 果不其然,蒙面人飞快割伤那孩子的颈侧,鲜血四溅而出。 其实在这个距离,如果阮道生不去救人而是继续追击,有很大的拿人胜算。这不是他第一次做这个抉择,第一次试图救人时带刺的钢鞭把他抽翻在地,阴暗处有人喊道:爬起来! 往前追! 那也是个小孩子,躺在沟里,颈上血水把泥水染红。他比那孩子大不了几岁,听见追击的旨令,却如何也拔不动腿。 又是一鞭挥下。 他眼前一片漆黑,再醒来,发觉自己口鼻流血,断掉了三根肋骨。接着他被扔进一只笼子,三天三夜后笼门打开,一个衣衫烂尽的血人爬出来。因为杰出的杀人异禀,他被破例留了一条命。 之后任务下达他再没有犹豫过。他保存着做过人的记忆,被驯化成做刀的野兽。整整九年,如同蛆虫在阴沟。 耳边仍有声音回响: 往前追。 血液涌出时蒙面人拔腿就跑,那孩子在惨白阳光里应声倒地。阮道生飞跃过去,一手按住那孩子脖颈,一手撕裂外衣,匆匆给他包扎伤口。 等他从医馆里出来,蒙面人已似泥牛入海。他低头瞧了一眼,阳光下,两手血迹如江花。 阮道生面无表情,从袍角上擦了擦手。 *** 这个时辰胭脂铺少客,香得空落落的。秦灼仍垂着帷帽,打帘走进铺子。 铺子里不见主人,一条长案上伏着个丫头,身材瘦瘦小小,皮肤苍白,头发由青绳挽作双鬟垂在耳边。她手里拿一只小碾,正细细研磨香粉。 秦灼唤道:“这位小娘子。” 女孩闻声抬头。 十数年后的众说纷纭里,她会以疑似太子生母的身份频频露面。如今她正值豆蔻之年。 阿双对这位太子玠的真正生身人开口,轻声问:“郎君要给娘子买脂粉吗?” 秦灼点头问道:“东家不在?” “东家去瞧货了。”阿双从腰间围裙上抹了把手,边站起身边问,“郎君想买点什么?” 冯正康不在,虽不能探查奸细一事,却便宜询问温吉。 秦灼说:“我有个从小认识的娘子,好买这家的胭脂。” 阿双恍悟般笑道:“青梅竹马。” 秦灼不置可否,含笑道:“她的竹马都是我做的。” 阿双只轻轻唔了一声。秦灼往前走近几步,闲话般继续说:“我们老家在南边,每年梅花下来磨胭脂的时候,她爱在墙头放风筝。” 阿双眼中惊疑,正要说话,门扇突然一响,进来的竟是被贬去采买的内官三寿。 三寿不料还有旁人,觑向阿双的神气便淡了几分,幽幽笑道:“双娘,狭路相逢了。” 阿双当即也变了神色,垂脸从案后立了。 三寿紧紧盯了她一会,又扫了眼秦灼,对阿双道:“借一步说话。” 阿双刚挪动了下裙角,秦灼便往前迈上一步。三寿打量他一眼,因头戴帷帽也瞧不清面容,只皱起眉毛说:“我劝这位郎君少管闲事。” 秦灼笑道:“可巧,在下就是个闲人,平生最爱料理闲事。” 三寿冷冷看他,从鼻中嗤了一声,“找死。” 秦灼有点好笑,倒想等等看他有什么动作。三寿刚卷了卷袖子,便听有人尖声叫道:“三哥,你叫我好找!” 一个穿缮丝的内侍匆匆跨入门槛,竟是一块罚去的四喜。三寿见他却没展开眉头,反问道:“你怎么找到的这里?” “还说呢,我在那边买香饵,一转头就瞧不见你了。”四喜说,“后宫脂粉都是御品特供,三哥,你怎么溜躂这边来了?” 三寿笑吟吟道:“有仇报仇哪。” 阿双往案后躲藏,四喜仗着他的势力,也恶声笑道:“这贱蹄子好歹落在我们手中,三哥,怎么处置?” “处置什么,我们是诚心做买卖的。”三寿从腰间解下只锦袋掷在案上,“咱们奉昭仪旨意,要现磨的神仙玉女粉。钱在这里,足足十两雪花银。一盏茶后交货,交不来,别怪咱们不讲情面!” 阿双急道:“玉女粉的方子早就失传,市面上更是未曾流通。妾实在交不出来。” 三寿正等着这里,当即高声道:“才出来几天,就不把贵人们放在眼里了。咱们今日便替昭仪管教管教你这不知尊卑忘根忘本的东西!” 他扬手要打,手腕却被牢牢把住。秦灼多少怕暴露底细,不欲动手,只将他掼到一旁,从怀里摸出个铜牌。 三寿从地上爬起,骂骂咧咧道:“狗东西,你是嫌命忒长阎王叫晚,敢打宫里的人!” 一旁四喜却瞧见那牌子,吓得跌在地上,连声道:“不知是公主娘娘的近人,多有得罪,贵人勿怪,贵人勿怪。” 秦灼掌中铜牌上錾着长乐的宝印。人人瞧不起男宠,却一样畏惧他们气焰,舍人也有秩,能做到这步必然很得长乐青眼。 秦灼倒不恼,只曼声笑道:“新开春,我来替公主采买水粉。二位砸了这铺子,叫我拿什么孝敬?” 三寿也忙叠声叫道:“奴婢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郎君的驾,还请郎君勿怪。” 秦灼也不愿再多计较,将那只锦袋往他们面前一掷,轻声说:“滚吧。” 四喜忙要抓锦袋告退,却被三寿一巴掌拍掉,又连叩两个头,说:“这点铜钿就当是奴婢们的赔礼,还请郎君宽宥,公主尊贵,不好因奴婢这点贱骨头劳神劳心。奴婢们这就滚,郎君仔细挑着。” 说罢抓着四喜肩膀,退出去不见人影了。 秦灼将那只锦袋拾起来递过去,阿双捧在手里,受了惊般,只垂首不语。 秦灼静静瞧了她一会,走去掩上了门。阿双有些瑟缩,往后退了两步。秦灼将帷帽摘下,露出一张阿双阔别数年的脸。 别时秦灼太年少,还没怎么长开,清雅气更重,瞧着像文公。如今却更肖甘夫人,容光艳而不妖,眉目秾而不浮,但依约仍透出些当年影子。 阿双看他一会,声音中似乎竭力压抑什么,问:“你是甘郎?公主府舍人甘棠?” 秦灼手里仍吊着铜牌穗子,往前递了递,“还瞧瞧牌儿么?” 阿双没有接,秦灼看了她一会,忽而说:“你不认得我了。” 阿双低声说:“我是个奴婢,认不认不能做主。” 秦灼只淡淡一笑。 他并没有贸然自陈身份。冯正康还没有见到,身上仍有奸细嫌疑,倘若确凿,那阿双和他混在一块,就有叛主的可能。他随手拿起个香粉盒子,怅惘道:“我瞧这胭脂,有些睹物思人,如今见了姑娘,想问问故人。” 阿双问:“可有故事,可有故物?” 第210章 “有。”秦灼说,“但我也要见故人的信物。” 阿双没有立即答应,手里握着那只锦袋,抓得生皱。秦灼也不催逼,只静静等她。好在她没有让秦灼等太久。 天还是寒,女孩子颈项低垂,那样柔婉的弧线都被冷日头磨利了,又坚又韧。片刻后她转过头,仍说:“我是个奴婢,总得请示主子的意思。” 情理之中。秦灼领会得,只问:“要等多久。” “三日。”阿双直视他,“不论可否,三日后在这里,妾必给郎君一个答覆。” 第162章 十九 夜对 从胭脂铺子出来,秦灼也没着急走。南地元日也要上灯,北方却没这风俗,但沿街炮竹一直没个停。他眼瞧一挂一挂的红穗谢了,突然想起点什么,买了几幅年红回去贴,又走走看看,抱了只新枕头。 这一路他丢了帷帽,那群人终于不远不近地重新跟上。秦灼似乎也没察觉,找着马车放下东西,又寻了间食铺垫肚子。 年节大都自家用饭,人也不多。夥计递了单子给他瞧,候着也不催。秦地元日吃汤圆,秦灼目光从水粉汤圆上滑过,将单子递归去,说:“一碗鳗面。”又瞧了瞧问:“有没有栗糕?” 夥计道:“我也不欺您,地道的栗糕没有,但栗子做的糕还有一样。” 秦灼笑道:“那再要这一样。面我现吃,糕包好,我带回家去。” 面一会就好,热气腾腾一碗,远远程来倒很像今早的馎饦。这面有些工序,要拆了大鳗和清鸡汤擀成面皮,切作小段,再入鸡汁、蘑菇汁、火腿汁中滚过。从前他阿娘会做几样菜,这面正是其中之一,但甘夫人嫌繁琐,又有庖厨,只有他闹得厉害才偶尔做一做。 秦灼慢条斯理地吃着,面虽鲜美,却不是那个味道。这么一想又有些遗憾,当年若跟着学了,温吉还能吃上一口阿娘的手艺。 面吃了一半,街上突然奔出一队人马。着铠甲,举卞字旗,马闯如飞,踏翻架子也不顾,只高声喊道:“将军入朝,闲杂人退避,速速让道!” 秦灼瞧了一会,口中叹道:“好大的阵仗。” 夥计附和说:“可不是!国舅爷入京,连皇子们都要退避三分。” 秦灼奇道:“虽是骨肉亲戚,在天家到底得先论君臣。殿下们后是外甥先是君,哪有请君退避一说?” “您还别不信。”夥计说,“当年今上起兵入主,没少依靠统领卞秀京卞大将军。这不还有传言,为了得他的助力,陛下不惜停妻再娶卞氏娘子,这才和卞将军成了郎舅。” 秦灼察觉了什么,“停妻,不是妻故?” 夥计道:“说不好。都说陛下头先有一位夫人,还养了子女,可别说封后,大夥连她姓甚名谁都不晓得。也是可怜人,要是娘家得力,这不就是国母?如今却是黄土坟里一把骨了。” 秦灼很配合地叹了一声,转头往外望去。 华盖如云,马蹄如雷。 亲卫皆着黑甲,挎红镡雁翎刀,骑兵蹄声竟也分毫不乱。服同色,兵同制,行止同步,威势可想而知。 千骑簇拥下,卞秀京策马行于街中。他已年过五十,却仍精神矍铄,近年仍能领兵作战,威名远震三军。 秦灼却有了别的计较。 大梁的确有正旦朝会,但武将返京要等十五元旦。卞秀京这样大张旗鼓地提前入京,必定另有图谋。 秦灼收回目光,吃了口热汤问道:“糕好了没有?” *** 有卞国舅进京清道这么一耽误,秦灼再回去已入了夜。他抱了东西进门,先瞧见桌案上铺着一沓红纸。 还真没忘。 卧房门虚掩着,隐隐漏出灯光。秦灼也没叫人,自己用脚尖轻轻踢开门,侧身避过帘子,这么跨了进来。 榻上有一只小案,阮道生正伏案执笔,聚精会神地写画什么。 他耳朵尖,没避开秦灼就是无妨。秦灼从对面坐下,将枕头放在另一个旁边,拍了拍说:“今晚有的睡了。” 阮道生点头答应一声。 秦灼又将食盒放在一旁,说:“谢你的朝食,我买了些点心。” 阮道生却问:“买菜了吗?” 秦灼这才想起他要承包庖厨之语,本以为是玩笑,如今转念一想,阮道生的确不像个会玩笑的人。正想怎么把这事狡辩过去,阮道生已经淡淡开口:“我买了。” 原来会玩笑,只是有些冷。 秦灼不太适应,仍有些怔然,阮道生也不管,自顾自继续提笔。秦灼这么看了他一会,忽地哧地笑出来。也没什么缘由,只觉一日积郁一扫而空,胸中畅快许多。 竟是对着这么一个人。 他自己都有点不可思议,摇头又笑了一声,将鞋踢成个大大的八字,上榻倚了枕头瞧他落笔。阮道生双眼似乎往地上扫了扫,到底没说什么。 夜里极静,整间卧房如沉在水下,连灯火都溶溶游曳,光辉一缕一缕,鲜血涌入水般。二人都很平和,彷佛白日里那点乍现的杀心才是错觉。 灯下,阮道生没有写字,他在作画。 他画了一把雁翎刀。 刀身平直,刀尖微微上翘。一旁又画着刀鞘,鞘上是一些扭曲的鬼面图纹。 秦灼静静瞧了一会,突然问:“是不是红镡?” 阮道生手指一滞,骤然抬首,双眼照在他脸上,说:“是。”又问:“你怎么知道?” “我今天瞧见了。”秦灼坦然道,“国舅爷入京亲军开道,士卒兵器同制,都是这种刀形。” 阮道生语速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念道:“一群佩这种刀的队伍。” 秦灼点了点头。 阮道生重复道:“国舅卞秀京。” 他素来语气平淡,如今咬得却字字发冷。秦灼也不多言,举起他那张草图看,问道:“你那边怎么样?” “使飞刀的凶手也在,我没抓着人。”阮道生从榻里拿出本簿子递过去,“但在李四郎宅子里找到了这个。” 秦灼接过翻看,是一本花行的账簿,清楚记着交易年月、品类、银两数目,便听阮道生说:“我查过了,的确有这么一处花行,但有太多东西对不上。” “这家花行叫太平,位于长安东市,规模不大不小,是元和十年才开起来的。但这簿子上的交易却早在元和元年就开始了。”阮道生说,“鲜花易腐,多是本市售卖,最远不出城。远地交易多是售卖花种。这上头的鲜花交易却遍布大梁,南达松山,北至崤关,西近雁线,东至东海,真要运到,早烂得一丝不剩。” 秦灼蹙眉道:“还有花品。” “一本绣球竟价至二两,而一本姚黄却只贵了它五钱。不说这个,种子定然比成花便宜,但这簿子上不少花种竟比鲜花价贵。” 有鬼。 “有的忙了。”秦灼瞧了瞧架上,虎符匣子已重新摆出来,“幸亏有这么个由头。” 这正是秦灼冷静下来之后,依旧没有推辞虎符的一个缘由。 可以藉故出府,并以此为遮掩开展行动。 如今线索繁杂,只得暗处查访,苦思也无益。秦灼凭案撑着头出神,突然听阮道生问:“有针线吗?” 这话在娘娘庙内他也问过。秦灼有些讶然,微微撑起身子问:“你受伤了?” 阮道生摇头道:“补衣服。” 他抖开外袍,衣襟上赫然破一个大口。 秦灼接在手瞧了瞧,说:“都这样了,不若置办身新的。” 阮道生说:“能穿。” 还挺节俭。 秦灼将衣服递还给他,笑问道:“我倒是买了针线,但你会女红?” 阮道生瞧他一眼,说:“缝补还可以。” 秦灼来了点兴致,将针线篮子递给他,自己也倒捏了根针,拿针鼻将灯火拨得更亮了些。亮得像他不小心刺破手指滴进了血。 烛光将秦灼指影投下,落在阮道生掌畔,如搭上一只手。就算阮道生撤走也无所谓,它仍静静候在那儿,等着牵下一个互利之人。什么人都行。但阮道生没有撤走。 毕竟他是无所谓的鼻祖。由那只阴影的手掌覆着,对光纫好针线。 秦灼当夜的确有些无所事事,竟然看一个男人缝衣服看了半个时辰。阮道生双手恐怕是他最难伪装之处,对一个武人来说,脸可以作假,但手不能。他十指修长,掌骨很大,但仔细看来,双手骨骼都微有错位,大抵是常断常接的缘故。虎口和掌中磨有一层厚茧,皮肤上疤痕淡淡。这双手老得很,不像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秦灼一会看他是男孩子一会看他像男人。 不得不说,阮道生这么一个人,针线竟做得差强人意。或许是那件袍子乌漆嘛黑,也瞧不出缝补痕迹是巧夺天工还是宛若蜈蚣。 秦灼话里半真半假,笑意却实打实,夸赞道:“阮郎好贤惠。” 阮道生看向他,双眸依旧平淡如水。 秦灼今夜只是有些新奇,对男人补衣习以为常还要很多年后。那时萧恒已登基有些年头,女红之类虽有阿双,但贴身的萧恒仍不愿假手他人。秦灼便笑他,自己手上有些准头,也不至于昨夜撕今朝补,年年岁岁机上工,不是蚕女是真龙。 第211章 但实话讲,那时萧恒针脚已收得很好,贴肌肤而平滑如新,秦灼穿着从来不磨。当然,也有过粗糙的一次,当时太子出生不足一年,秦灼身子尚未将养完全,吃酒叫萧恒捉了个现行,当夜连哄带骗狠狠做了一场想了事。翌日起来,萧恒脸色如常,秦灼只以为这事过了。初穿衣不觉得,行走久了却觉亵袴磨得厉害,这日偏要陪天子观礼,离不得席,只得半道回宫时溜上萧恒车驾。这日萧恒也奇,放着大道不走,偏走一些崎岖小路,马车剧烈摇晃,也没人觉得蹊跷。等一路颠簸回去,果如秦灼所言,今日撕明日补,却算错年限,只做了短短七年的机上工。 自然,这些都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了。现在二人近在咫尺,却没心思碰一个指头。 阮道生做完活,秦灼便请他吃糕,打开食匣两人都愣了愣。 阮道生依旧镇定,淡声说:“合欢饼。” 秦灼看着那小珙璧状的糕点,认真道:“我没有那个意思。” 阮道生点点头,“我知道。” 说着,他掰开一只糕,递给秦灼一半。 共享合欢。 他坦然得秦灼都有些奇,不由问道:“阮郎,你这个年纪,不知道男女?” 阮道生很奇怪地瞧他,张口问:“你想要我睡你?” 秦灼笑容一僵。 不晓温存,只懂皮毛,这毛头小子果然不知道。 秦灼心道就算你要睡我,怕还得我手柄手教你睡我。当即收拾神色,微笑道:“不敢,吃糕。” 夜深人静,两人谈完男女,便同榻相对吃糕。 秦灼问:“还成吗?” 阮道生惜字如金,“甜。” 秦灼又咬了一口细细嚼,说:“我吃着还好。” 吃完糕已入中夜,秦灼便草草盥洗睡下,阮道生仍合衣躺在一边,枕头挨着枕头,人却隔着人。第二日一早,阮道生下了些馉饳,秦灼吃完便贴年红写春联。 阮道生对节庆无所谓,秦灼却很有苦中作乐的精神,不然他这么多年压根过不来。不只他过,他还张罗着阮道生一块。幸而阮道生是一贯的态度无谓,瞧不出欣喜,也不会厌烦。他贴好春联后秦灼还放了支炮竹,很小,只短短响了片刻时辰。他们都久违地找到点活着的感觉,烟火喧嚣里,恍若已隔世。这感觉只留了一个弹指。 当时秦灼立在一片飞红里对他微笑:“新春安康。” 他看着眼前人,也说道:“安康。” 第163章 二十 折花 三日后秦灼起了个大早,但他再早也早不过阮道生。二人一掀帘便打了照面,秦灼有些冷,抬手掩了掩领口,问:“今早吃什么?” 阮道生说:“粥。” “这么个大小夥子,不吃点干的?” 正说着秦灼已走到桌边,一人一碗小米粥外,还摆着一盘炒肺。他嫌膻,只夹了几筷子,将粥刮干净,边玩笑道:“若得阮郎做妇,当作金屋贮之。” 他调笑贤惠快成了家常便饭,阮道生从来不接他话茬,只说:“我今日出门。” 秦灼放下碗,“巧了。” 这是分头行动的意思。 朝食草草吃完,秦灼拢上氅衣牵了马。阮道生也不管他,自己把炒肺扫空,收拾了碗盘,把那本花行账簿拿出来。 *** 城西胭脂铺外,秦灼翻身下马。 时辰已经不早,铺子竟仍落着锁。秦灼心中微起波澜,走到一旁卖甑糕的小棚前,先取出五文钱笑道:“包半块糕吃。” 卖糕的是个半大小子,将蒙的麻布一揭,热气腾腾一盆甑糕。他和秦灼搭话:“大清早的,郎君来瞧胭脂?” 秦灼口中应着:“是呢,几日前和帮活的双娘约好了时辰,现在还没开门。但胭脂我急着要,定金都付了。” “双娘么,昨儿晌午我就没瞅见她。”那小子动作麻利,三两下将糕切好,用油纸包了,“他们冯郎也几日没见了。” 秦灼将糕接过,面容焦虑,“我今日便要回老家,再等不得。不知冯郎家宅何处,我去问一声也好。” 卖糕少年想了想说:“那可远了,得出城。我往冯郎家送过一次糕,他家都快到青龙山观音寺底下,拐进拂春巷——您一进就瞧见了,那边原先是片死人坟,只那么一间竹屋,就是他家。” 拂春巷比秦灼想像中还要荒凉。 杂树丛生,巷路滑苔遍布,幸亏冬日干燥,若是雨后定要跌跤。哪里像有人烟,活像百年陈迹,只住过死人。 秦灼跳下马背,心中先紧了提防,上了竹屋欲敲门,门却没关,竟叫他这么轻轻推开。 屋里坐着个男人,年纪三十以下,身材魁梧,红脸豹眼。 他手中正擦拭一把钢刀。 男人不料有人来,手中刀刃铮然一动,冷冷抬眼问:“阁下是?” “我前几日同双娘定了脂粉,今日却不见人,冒昧登门一问。”秦灼温和笑道,“阁下可是胭脂铺冯郎?” 那人仔细端详他一会,点点头说:“你进来吧。” 秦灼听着不对,但不好垂手摸靴子,边带着笑跨进来。冯正康也放下刀,转身带他去找货。秦灼不远不近跟着,眼睛小幅度四下打量,问:“双娘同冯郎一块住?” 冯正康不答。 “我付了颗珠子做定金,现在也急着拿。”秦灼说,“她现下在哪里,不如冯郎告诉我,我去找她。” 冯正康正从案上大大小小的匣子里翻找着,闻声点头,“行。” 下一刻,他突然搬起只盒子,大力向身后掼去。秦灼当即闪身跳开几步,若不是早有防备,只怕这一下劈面砸中,便要折在此处。 冯正康见一击未中,当即跳去捉刀。他力巨势猛,一刀砍在秦灼身侧,竹木地板破开窟窿。秦灼已侧身踢在他臂上,同时从靴边掣出剑来。 秦灼迈开步,浑身血顶上脑子。 冯正康叛变,那阿双在何处?一直以来和温吉传递消息的又是谁? 必须生擒此人! 秦灼当即拔剑淩空刺去。剑刃一闪,银蛇般直蹿冯正康眉心。冯正康当即提臂挥刀,力气之大,震得秦灼手臂微麻。他转腕斜刺之际,冯正康竟发狠定要拿下他般,全然不顾这一剑,直直提刃撩向他后背。 是个硬茬! 秦灼微微咬牙,瞬间转身直面他,剑势似直实弯,径直刺向他肋下。 他竟走回马枪势,以剑行枪法。 冯正康双瞳一缩,突然收刀跳开,皱眉上下打量他,沉声问:“褚家枪——你是什么人?” 褚氏为南秦大族,褚玉照便是秦灼伴读,其父褚山青更是他的弓马老师。秦灼不答反问:“阿双在哪里?” 冯正康还要再问,秦灼已举剑再攻。二人臂膀相抵,剑锋刀刃相撞。冯正康却缓和攻势,低声问:“你是甘棠?公主府舍人甘棠?” 已经是第二个人问他这句话了。 秦灼转腕一挑,虽未将钢刀打开,但剑锋已逼近冯正康颈侧。他沉声又问一遍:“阿双在哪里?” 冯正康这里底细不明,他没敢贸然提起灯山。冯正康却开门见山,用秦语颤声问道:“南秦郡君是你什么人?” 秦灼浑身一震,像一层皮肉被陡然撕碎。这一声后,秦灼站住脚,目光冰冷地射在冯正康脸上。冯正康也在审视他。 要赌吗? 秦灼手心黏了一层汗。 但事关秦温吉,他实在不能迟疑太久。 半晌,秦灼冷声说:“信物。” 冯正康轻轻吞咽一下,“信物都是双娘自己贴身收着,我并未……” “这样。”秦灼有些讥讽。 冯正康声音略带焦急,“但她同我讲过,是一只七叶黄金耳珰,是甘夫人曾经做掌祭时妆扮灵妃用的。她若怀疑我,怎肯轻易告知?” 秦灼却问道: “为什么背叛南秦?” “我没有!”冯正康急声道,“文公对我家有大恩大德,南秦儿郎,安敢叛之?” “那为什么要脱离灯山?” 冯正康双唇剧烈颤抖,好一会才说:“我觉得灯山……走歪了路。” “众人皆醉君独醒,好自量。”秦灼冷笑一声。 冯正康揣测他身份后突然减了气焰,秦灼观其反应已有半分相信,但没有缓和口气,继续逼问道:“你和已故七宝楼监造李四郎交从甚密,他骤然暴死,你怎么说?” “此事与我无关!”冯正康面露急色。 “证据。”秦灼说,“灯山没有和郡君取得联系,你叛出灯山,却一直用脂粉和阿双传递消息,李四郎也常到你这边买胭脂。没有说法,谁能信你?” 冯正康艰难道:“我和李四……是另有其事。” 秦灼没有打断。 “小秦淮安插人手,一部分走的是太平花行的门路。” “账簿在李四郎私宅里。”秦灼点点头,“我已经拿到了。” 第212章 冯正康看向他,“那并不是花行买卖。” *** 阮道生没有带刀,换了张崭新的假脸,迈进太平花行。 如今天气寒冷,鲜花多是各色梅花,一抱一抱地摆在门口。花行屋梁矮,里头却宽阔,走进去是一群剪花插枝的女孩子。 劣质脂粉气浓得很,阮道生不免皱了皱眉。 瞧着像正经营生,但哪里都透着古怪。 他挑了几枝梅花,一路边挑边往里走。一个皂衣小厮跟上来,鬼头鬼脑地问:“郎君想挑什么色?” 不是问挑什么花。 听着像行话。阮道生只道:“我不太懂,有什么色?” 他这话一出,那小厮顿时不着痕迹般说:“您瞧这几枝,这时节的素心梅和虎蹄梅最好,都是从青龙山新折新插的。要香还是论磬口梅,朵也大瓣也圆,只是更娇嫩,得留心伺候着。” 还真一五一十讲起花来了。 这种迎客的阮道生见多了,当即已经心里有数:这花行还做别的买卖,方才那一句就是暗语。他对不上,迎客的便将他做寻常客人招待。 他面上不显山水,还真仔仔细细挑起花来。 瞧他往里走,小厮也跟着。后头有间院子,却没有门来连通,阮道生问:“后头也是花货?能去瞧瞧?” 小厮堆笑道:“哪里,后头是人家肉铺的屋子,和咱们不搭边。” 肉铺多是在闹市沿街买,这边却窝在巷子深处。 不正常。 阮道生点头没多说,买了几枝梅花走了。 他从街上绕了一会,将花枝随手插在人家屋檐上,便飞身翻入后墙,身形隐在排屋后。这地方很难藏人,他却极有经验般,隐蔽得看不出马脚。 门轻轻一响。 几个男人走出来,戴帽子整衣襟,面色餍足,正哈哈笑着。那门虽立即关闭,阮道生还是隐约闻到了气味、听到了动静。 那点疑影落到实处。 他想到那本奇怪的账簿,豁然开朗的同时,后心一阵发寒。 账上交易的根本不是花品。 是女人。 *** “太平花行是个暗娼,也是牙行,建了有些年头,消息四通八达,天南地北的生意都有。那本账簿上的交易……花种是雏儿,鲜花是年轻的,这里头的女孩不比青楼,还能说几句话有几分面子,叫人拐进去卖进去,就是被人作践的。” 这就是为什么花种比鲜花还要贵,为什么鲜花可以远送南北。 秦灼声音发紧:“为什么要走这种路子,出了什么事?” “自文公薨后,朝廷严禁秦人入京,年年都要派人清剿。小秦淮有一次差点露了,还是红烛出面,这才周旋过去。但也是那一回起,红烛不肯将主要人手全压在小秦淮了。”冯正康哑声道,“文公当年的灯山据地是在行宫,老人死的死散的散,这些年才有了小秦淮。也有做雅妓的,少,但怎么说全是自己人,不会吃太大的苦头。可小秦淮局限在京城,文公去后,少公和郡君在王城备受折辱而难脱囹圄。红烛便搭上了花行,要做一个四通八达的消息网。” “花行是外来的路子,做暗娼,他们那边不知道我们的底细,只当是红烛要赚钱卖女孩子。小秦淮再赚,多少也是在官府造册,都要交税。暗娼好啊,暗娼油水肥。”冯正康嗤笑一声,“但投身这种地方,谁能独善其身?” 他双目欲裂,眼睑鲜红,“我妹子……也进去啦,进去我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我装嫖客进去一次,啊,十六岁的女孩子,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好肉。她把消息交给我,要我务必递给红烛。我现在都记得是什么:郡君不日出质长安,途恐遇刺,望护之。是我去护的,我从过江之后护了一路。那天临走我妹子开门,鸨母在门外等,她忽然变成个我不认识的人,那么笑着跟我说,再来玩哟。再来玩哟。我前脚出门,一个男人后脚就进去了。” 冯正康发出古怪的呵呵笑声:“我死都想不到,那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就是郡君北上的那一年,我妹子死了。她生了疮接不了客,被活活被打死的。我去的时候,她、她底下都烂了……她是桃花盛开时的生日,三月,叫夭,白脸盘,大眼睛,会叫阿兄,那么漂亮。我阿耶咽气前最后一句话,要我照顾好她。我把她照顾死啦。” 冯正康额角青筋暴起,声音都在抖,“报答文公,可以,让我断胳膊断腿让我死,放过我妹子、放过那些女儿家。难道文公没有妹妹、没有女儿吗?!” 秦灼胸口剧烈震动,说不出一句话。 始作俑者。 他手脚冰凉地想,其无后乎。 “是,我脱了灯山,我跟小秦淮断了往来,我受够了!我不想这么下去了,我不想他们这么下去了!”冯正康嘶声喊道,“为了多年前文公一句话,'北立灯山,家安家还'——好,灯山我们立了,这么多年也守了,抛家舍业背井离乡,是为了以后的好日子,是为了能回家,不是为了一句空话!文公的恩德我全家上下无以为报,但他已经死了,他死了!” 这一句喊出口,冯正康力竭般跪在地上,双手掩面,从指缝里挤出这句话: “过日子,是为了活着的人啊!” 他八尺高的一条汉子,语毕已泪如雨下。 这样静了一会,冯正康突然感觉有人扶住他的臂膀。 秦灼蹲下身,双手搀起他。 冯正康回望着,嘴唇剧烈颤抖。 你是不是?你究竟是不是? 他正欲询问,气声却在喉间戛然而止。 目光尽头,秦灼抬起手,指间捏着一只黄金耳珰,七片金叶沙沙作响。 “你说得对,我来,就是为了活着的人。人君一诺千金,他答应带你们回去,却没有做到,你们没有负他,是他辜负你们。” 面前少年人声音沉重,一字一句道: “父债,子还。” 冯正康凝望他许久,骤然丢开刀,扑通跪地纳头拜倒,颤声喊道:“属下南秦冯正康,参见殿下!” 第164章 二十一 叛徒 冯正康将倒翻在地的长凳扶起,请秦灼坐下后又要去倒茶。秦灼摇手制止,“就算你脱离灯山,但和温吉通上消息,为什么不转告他们?” 冯正康深吸一口气:“属下若说,阿双姑娘出宫之前,属下从未联系到郡君,殿下信吗?” 秦灼皱眉道:“但你和宫里一直在传消息。” “这就是最蹊跷的地方。”冯正康说,“胭脂铺这条线,是属下从家父手里接过来的。您姑母秦淑妃在时,这是内外通达消息的方法之一。” 这条线早就成了,并不是专为秦温吉特设。 “郡君入京之后,属下的确经营这条路子,也打听着宫里的消息,但宫禁森严,皇帝又对郡君提防得紧,属下一直没能和她通上话。直到去年年底,阿双姑娘找到属下……”冯正康长长吐出口气,“说郡君已经和胭脂铺联系半年之久了。” 秦灼将那只耳珰攥在掌心,问:“这半年里,你这条路一直收着消息?” “是。”冯正康点头,“都是些不痛不痒的近况。” 秦灼又问:“阿双见你,是怎么同你说的?” “阿双姑娘前来表明身份,但属下因为从来没有收到郡君消息,怕是有诈,所以将信将疑。直到她取出光明钱作证,属下才信了几分。她请我追查一个人,长乐公主府舍人甘棠。” 冯正康看着秦灼,“她说此人很可能是少公,但少公的讣闻,我们都听说了。” 秦灼回想起马车倾翻、山石崩塌的险象,点点头说:“金蝉脱壳。” 冯正康坐在一旁,握紧双手,“殿下身份藏得很好,几番查证后属下也不敢确定,本想告知灯山,但前一段李四郎在小秦淮被刺,属下怕里头还有奸细,不敢轻举妄动。暗中去寻红烛,谁知红烛出了城,属下找不到她,实在无计可施。” “是故你二人不敢贸然寻我,以免打草惊蛇。”秦灼点点头,又问,“阿双呢,阿双在哪里?” “她不在铺子?”冯正康挠挠头,“我没找着红烛,这刚到家,还没来得及往那边去。” 秦灼皱紧眉头。 不对。 此次会面干系秦灼兄妹相见,兹事体大,阿双绝不会无故爽约。 出了什么事? 秦灼急声问道:“她没有留下什么书信字条?或者随身物件?” 见他神色乍变,冯正康察觉事态严重,开始四下翻找。 他这间竹舍原本没有隔间,后来阿双一个女孩子寄居在此,冯正康便扯了一块厚棉布做隔帘。秦灼打帘进去,里头收拾整齐,床边支着一张小案,案上有之木盒子做妆奁。秦灼打开一看,只是些珠花、竹梳篦等女儿之物,放下盒子抬眼时,瞧见帘子边倚着的一只风筝。 是只燕子风筝。 秦灼想到什么,突然浑身一颤。 第213章 秦温吉传递的消息,在送出宫时就被人换了。 她对外联系,是通过放风筝约见内侍五福,经过五福之手用胭脂传递消息。这是一条单线信道。 能从中偷换消息的,只有五福一个人。 秦灼声音里像绷了一根弦,“五福是你跟宫中通信的枢纽,消息被人替换,你就没有怀疑过他?” “他替我打过掩护。”冯正康声音有些艰难,“我……的确没那么想过。” 那是他刚张罗起胭脂铺子的时候,朝廷正对秦人进行新一轮搜捕。信筒盒子被搜出来,被一个年轻内侍众目睽睽下打开。冯正康手伸到柜子底下,刚按住刀柄,就听那内侍说:“没有问题。” 几日之后,冯正康正在打扫铺子,听身后帘子打起。那人说:“买点胭脂。”却自己带着胭脂盒子。 冯正康转身看他,看清他的脸和那身内侍装束后,心照不宣。 他们这种人,要创建信任很艰难。信任之后的怀疑也是。 秦灼不欲从这上头夹缠,直截说道:“这条线真出了问题,五福身上的嫌疑最大。”他拿眼睛指了指风筝,“它原来就放在这里?” 它原来挂在墙上。 冯正康呼吸急促,“我去找线人。” 秦灼没有阻止,就是默许。冯正康快步冲出门时秦灼正慢慢蹲下去,把腹部摺叠到和腿紧贴,大口大口地喘气。 胃痛是老毛病,每年秋冬发作得尤其厉害。那半块热糕就着冷风吃下,上蹿下跳打到一半就在腹中绞成一团。他端了这么一会,等人走了才松懈下来。 秦灼蜷在地上,还分神想着五福的事。五福若真是奸细,那他为什么没有揭发冯正康?他在等什么?他从秦温吉和冯正康手里收来的消息又送去了什么地方? 妈的。 胃里的抽搐松一阵紧一阵,搞得秦灼有点心烦意乱,这么忍耐一会,还真有点想念阮道生早晨的热粥了。 *** 这时节能开的花不多,花行生意也冷清。穿皂衣的小厮倚着门嗑瓜子,远远见有人来,便松松肩膀站正,笑道:“里头有请。” 五福做一身商贾打扮,面色有些焦灼。二人拐到后巷,他便开口问道:“银子什么时候能结给我?” “不是说好的吗,等主上收着了人,剩下的五十两一厘不少,一次成交。” 五福默了一会,突然问:“你们叫她接客了?” “谁?”小厮脸上浮现些揶揄神色,“花娘,还是你新送来的这丫头,叫什么……阿双?” 五福双眼静静盯在他脸上。 小厮乐了,扑哧笑道:“怎么,你还想吃了我?你肯听话送她过来,还计较有人来嫖?” “主上点名要见她,你们有点分寸。”五福似乎在提醒。 “哟,还敲打我呢。”小厮嗤笑一声,“主上要她嘴里的消息,又不是她干净的身子。年关查得严,我是放哨的不是屋里的,卖没卖出去的谁知道?你点她一回不就清楚了。” 他像刚想起什么似,笑带嘲讽,“我忘了,内官身被圣恩,哪里沾得了女人?也是,瞧瞧也能消遣,沾不得不一样往花娘阁子里一掷千金?” 五福任他奚落,并不作色。等小厮口舌卖弄完毕,他从袖中摸出一锭碎银子,丢到小厮掌心,自己轻车熟路往后院走去。 小厮眼带讥诮地瞧着他背影,吩咐一旁收拾花草的婢女,“这小娘们也没几两货,就把个阉鸡勾成这样——叫起花娘来,老主顾又到了。” *** 暗娼比不得青楼,一应物什皆是次等。铁锈红的棉帘子显旧,上头绣球花也是深褐的朵,被血污了一样。帘子边挂着只木牌,上头刻着“花娘”。 五福把牌子反过来,打开棉帘子,女人正从竹榻上坐起身,见他有些讶然,静了一会才问:“怎么现在来。” “今天不当值,来瞧瞧。”五福瞧着她,“起得这么晚,是身子有什么不好?” 女人含糊道:“昨儿睡得晚。” 五福神色看不出什么,只是没有接话。 说她是个女人,不如说是个妆扮成女人的女孩子。年龄不过及笄上下,身量窄小,却浓妆艳抹,衣襟开得极低,袒着大半胸脯。见他来,忙拾了件外衣匆匆披上,神色说是羞赧更像尴尬。 她一番收拾,五福便自己倒茶,茶壶却是空的。他便问:“早晨热水都喝不着?能吃上饭吗?” “估计在忙活,还没把水送过来。”花娘从矮橱里拿出个匣子,里外三层地打开,拿出一碟点心端给他,说,“白天不叫弹琵琶,怕招人过来。” 五福把糕掰开,递给她一半,另一半捏在手里,也不吃,点头说:“行,那就说说话。” 花娘小口小口地咬着糕,胭脂蹭在酥皮上,像咳血一样。五福只安静看着她。 花娘早上还没喝口热水,糕点又干,微微有些咳,又问:“你今日能待多久?” “一上午呢。”五福声音堪称温柔。 花娘涩声说:“三两银子呢。” “我挣钱不就是给你花吗。”五福眷眷看向她,“一早说好了。” 花娘问:“我们什么时候能走?” “快了。”五福安抚道,“快了。” 他这说辞颇像搪塞,花娘却没有追问,只催促他,“吃糕呀。” 五福便咬了一口糕,用舌尖一点点抿开。酥皮有些发潮,里头的蜜饵也油腻,堵得他喉咙里极难受,难受得眼都酸。 这时,花娘张了张口,好久才说出话:“你嫌弃我吗?” 五福嗓子叫糕黏得发哑,反问她:“你嫌弃我吗?” 花娘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一双眼映着他,泪水啪嗒地掉。 一见她落泪,五福瞬时慌了神,忙伸手要给她擦脸,贴近面颊时突然想起刚捏了糕点,拈了拈指头便要撤回来。花娘却抱住他的手,将脸缓慢贴在他掌心上。 不一会,两个人额头便抵在一起,一片静默里,他们眼观眼鼻贴鼻,只静静地望。 *** 冯正康赶回来时,秦灼已经神色如常。起码冯正康看不出端倪,收缰喘了口气说:“据线人回报,五福昨天晌午去了趟花行。” 秦灼问:“一个人?” “他叫了辆马车。”冯正康说,“一块下来个女人。” 倘若那女子真是阿双,后果不堪设想。秦灼当即出门上马,凛声道:“先找人。” 现在日头大盛,浸在风里却少有暖意。小厮裹了裹袍子,便听一阵马蹄声近,一前一后两个人跳下马背,径直走上门。 大白天的这么多生意。 小厮腹诽过后忙堆笑迎上去,“二位来看花,要挑什么色?” 为首者身材高大,对这一套轻车熟路,将手背在身后,低声说:“新开的一枝春,有种子吗?” 问的是有没有新来的雏妓。是个熟客。 小厮眼珠一转,连声说:“新下了一批花种,又嫩又机灵,郎君尝尝?” 为首的没作答,反倒是他身后跟进来的少年人说:“尝尝。” 这人穿着气派不像寻常人,不花钱往秦楼楚馆去,偏往这阴水沟里钻。小厮心生奇怪,这人却似知他心中所想,将一把碎银子交给他,温声笑道:“这不是刚赌完出来么,找找消遣。” 小厮应承一声,引他们往后院走去。排屋藏在深巷里,动静也闹不到外面,也是白天少客的缘故,欢笑声只隐隐约约,反而训斥责打的声音更重。 小厮瞧着他们脸色笑道:“一些蹄子骨头贱,怕服侍不好,得先调教。” 秦灼并无不豫,颔首附和道:“说得极是。” 话音未落,小厮已推开一扇屋门,浓浓脂粉气熏得人有些反胃。 虽是白日,屋里却仍点着蜡烛,光影和熏香的烟雾缭乱,有些狐鬼故事的气氛。里头拥坐着二十多个女孩,袒胸露背、衣衫不整,见门一开都极其瑟缩,也有几个强笑的,但干在脸上、冲淡脂粉的泪痕骗不了人。 秦灼似乎厌恶这气味,微微抬袖掩鼻,这样他皱起眉头就不显得违和。他从前到后转了一圈,扭头与冯正康对视。 没有。 难道人真的不在此处? 冯正康正纳罕,秦灼已走出门去,那小厮会意,忙跟在身后。冯正康以为秦灼要走,一只脚跨出门时听秦灼冷声道:“我要见双娘。” 他二人装作嫖客探查,就是为防打草惊蛇,如今秦灼直接道破,冯正康瞬间大骇,刚要开口,便见秦灼目光沉静地看过来,压根不是慌不择路的意思。 那小厮眉头一跳,皮笑肉不笑道:“我们这边儿没这位双娘,郎君怕是找错了地方。” 冯正康暗叫不好,却见秦灼不慌不忙,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递过去。 小厮接在手里,满面狐疑,便听便听他唇间吐出一句:“信物。” 小厮摸不着头脑,“什么?” 第214章 “我和内侍五福约定以玉佩为信,一人各执一块送人提人,这是我的信物。”秦灼一双眼看着他,没有情绪,毫无波澜。 他冷声说道:“现在,把他的给我。” 第165章 二十二 外合 那小厮一头雾水,嘟哝道:“没说有什么信物啊?” 秦灼眼神毫不放松,往前迈上一步,姿态有些上位者的威压,沉声问:“你确定人是五福送来的吗?” “的确是他。” “如何判断?” “我还能不认识他那张脸吗!” “脸可以易容,声音可以伪装,没有凭信相认,满大街上是个人都能说是五福来接头了!” 不等小厮解释,秦灼已攒紧眉头,一连串地急声逼问道:“是谁把人送来的?这块玉佩他没有给你?没有信物你们就敢收人,收的究竟是不是双娘?” 他厉声斥道:“回答!” 小厮一时被震慑住,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秦灼趁热打铁,继续问:“这位双娘现在何处?若是有半分差池,你这颗人头保得住吗!” 小厮连声喏喏,“是、是,小人只是管迎来送往,里头门道的确不清楚,您见谅、见谅……” 秦灼仍面含薄怒,双臂振衣,“前面带路。” 好一招反客为主! 冯正康心中暗暗赞叹,秦灼却按下脚步,低声对他说:“掂好家夥,准备抢人。” 诈局重在气势恫吓,这小厮一旦回过神,找五福对证就能暴露。秦灼就是要趁这点时间抢人出来,他走这招就没打算全身而退。 *** 厢房窗户用厚油布糊的,白日也透不出半点光。阿双头上破了个窟窿,血将头发糊了一额,衣裳倒还完好。她蜷坐在角落里,双手紧攥一支磨得锋利的钗子。 门外脚步声响起,门栓抽动,是开门的声音。 听那交谈声……是男人。 阿双大口呼吸着,指甲几乎扣进皮肉。这时她身上的淤伤突然活起来般,和头上的伤口一起火辣辣地疼起来。 一次可以撞柱挣扎,两次呢?这次还逃得掉吗? 是牺牲自己趁机隐藏,还是拚死一搏? 值得吗? 这问题她不敢细想,巨大的恐惧和畏缩扼住脖颈,下一刻就会变成撕碎她的男人的手。 门哗地打开。 日光铺天盖地地冲进来,阿双眼睛受不住,微微抬手遮挡。 指缝间茫茫一片洁白,来人身着白衣,似乎要融在太阳里。那人走近,身影将强光掩过,阿双这才睁开眼。 眼前是背光而立的秦灼。 秦灼却彷佛不认识她,眼光刀子似从她脸上轻轻一旋,语气也刀子般又凉又薄:“人我先提着。这件事来龙去脉有了消息,第一时间找我。” 那小厮连连称是,不敢阻拦。 淡淡金辉里,秦灼上前握住她双手,目光冰冷,手势却温柔。他将那支钗子从她指间绕出来,抬手簪在她发髻上,一只手穿过她腋下,将人抱携起来。 阿双眼前一热,刚要说什么,就听秦灼在耳畔压低声音:“先走。” 他半扶半抱着阿双,又不能露出慌乱之态,脚步快不了多少。三人出屋过了庭院,眼看就要出门,身后却突然响起一声尖利叫喊:“他们要劫走双娘,把人拦住了!” 秦灼回头一瞧,竟是个没有喉结的年轻男子。 千算万算,没算到五福竟在花行。 五福厉声一落,排屋中立时蹿出一群手提钢刀的汉子,将三人团团围在庭院中央。 冯正康隔着刀丛对五福厉声喊道:“五郎,你为什么?” “我要钱。”五福看向他,缓慢、清晰地吐字,“我要很多、很多的钱。” 冯正康还要再问,却被秦灼一声喝断:“正康!” 先不说如今剑拔弩张之势,现在还有外人在场。灯山之事不宜在当下追究。 秦灼与冯正康背对而立,微微矮身将阿双负在背上,从靴口拔剑的同时低声对她说:“搂紧了。” 那双胳膊圈抱住他颈项时,八方钢刀齐齐冲来,同时秦灼怒声喝道:“打!” 一时刀光剑影,火芒如星。 冯正康抄出腰后两把短刀,劈砍之间攻势凶猛,众人便专攻背着阿双的秦灼。 这些人不是寻常打手,绝对是武学练家。一个暗娼馆子藏这么多的高手,究竟有什么图谋? 刀风割面而过,与长剑抵肩相磨。秦灼反手抱紧阿双后背,剑锋斜刺时手肘与对方相撞,骨肉震动后撤开距离。冷汗大滴大滴凝在他额上,持剑的手微微发抖。 胃痛又犯了。 秦灼长长吐出口气。真他妈的虎落平阳。 他飞手打开一刀,冲冯正康低喝一声:“你先带阿双走!” 冯正康这就要从他背上接人,却被竖劈的一刀阻断,脱口叫道:“殿下!” 秦灼叫他这一声喊得毛骨悚然,挥剑后退时掉头看他,神色极其可怖。冯正康自悔失言,却被众人缠住,一时也脱不开身。 秦灼左支右绌之际,突然听得一声巨响,被栓死的大门被强力破开,一支穿明光甲、佩辟邪的军队奔涌进来。 为首者着蓝衣,策快马,高声喝道:“禁卫办案,缴械不杀!” 金吾卫里外三层将院子围住,破门而入,将屋中男女尽数驱赶出来。 秦灼将阿双放下地,眼睛越过梅道然,直直刺向他身后,那乌衣人脸上。 阮道生竟敢将官府搅和进来。如此一来,小秦淮和花行的合作不再是秘密,灯山很可能因此毁于一旦。 秦灼暗暗咬牙,原以为是个臂助,没成想是座瘟神。 阮道生无动于衷,迎着他的目光跳下马背。人手够多,他也不用出动,只立在原地,虎口卡住刀柄。 梅道然眼往他俩身上兜一圈,没说别的话,懒着笑意打招呼:“甘郎,忙啊。” 秦灼也客气笑道:“不比旅帅能者多劳。” “只听说甘郎别赐了宅子去逍遥快活,怎么纡尊降贵来这种地方?”梅道然眯眼看他,“公主爱干净,脚上沾了泥,房都不好进。” 秦灼便迎着他话意,笑道:“我如今和阮郎同甘共苦,一块快活了这么久,现在他非要下泥塘,我岂能不帮?” 这话里意思,他在此处是与阮道生里应外合。 梅道然看阮道生一眼,阮道生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秦灼有句话没说错,同甘共苦。彼此都捏着小辫子,尝就一起尝甜头,秦灼若因为他吃了苦头,也绝不会叫他好过。 他必须给秦灼圆这个场。 这么一会,金吾卫已将排屋查抄完毕,乌泱泱一群人拥在院中。五福面如死灰,也被推搡过来。 他二人究竟有什么事,梅道然看样也不想追究,环视一周后挥臂道:“全部收押。” 秦灼抬头正对上五福的目光。他一颗心骤然狂跳起来。 五福若落在禁卫手中,难保不会把灯山一口卖了。如此一来,非但兄妹再会化作泡影,只怕朝廷会再次进行清扫,长安隐藏的秦人在劫难逃。 五福从身边走过时,秦灼忽然温声叫道:“五郎。” 五福不料他这样称呼,脚步一滞,抬头时,秦灼忽然横臂一抹,一串血珠自五福咽喉间喷溅而出。 五福扑通伏地,双目圆睁。 秦灼笑意还没收回来,右手宝剑倒提。血沾在他脸上,他抬指头揩了揩嘴唇,像晕开一抹胭脂。 众人未料他立时发作,皆是大惊失色。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尖叫,花娘跌跌撞撞扑上去,抱住他的尸体失声痛哭。 秦灼却没事人一样,抬手对梅道然说:“我的事料理完毕,旅帅请便。” 梅道然皱眉问道:“当着金吾卫的面公然杀人,甘郎,纵是公主在场也护不了你。” “公主若在场,只怕要赏我。”秦灼毫无怯意,“旅帅就不奇怪,我奉旨护卫虎符,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不等梅道然接口,他便自顾自道:“自然是为了觊觎虎符之人。” 梅道然抱臂看他,“你是说,此人想偷盗虎符?” “不然我有杀他的理由吗?我公主府舍人做得好好的,虽不算大富大贵,到底是锦衣玉食,在诸位公差跟前杀人,跟自寻死路有什么两样。”他一个眼波睇向阮道生,柔声道,“阮郎。” “我还以为这事你同你师兄讲了。” 梅道然也转头看阮道生。阮道生面色不改,坦然说:“一时情急,忘了。” 梅道然看了他一会,伸手大力捏了捏阮道生肩膀,没再多说什么,率人整队收押。 秦灼走近梅道然,轻声说:“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 “我身后这一男一女,多半知道内情,还望旅帅将他们交给我,让我自行盘问。”秦灼道,“毕竟虎符内情极其隐秘,知道的人越少,对你我都好。” 梅道然仍带着笑,眼瞧着秦灼,口中却问:“道生,你觉得呢?” 第215章 阮道生说:“我替师兄看着。” 梅道然目光意味深长,点点头说:“成,最近手头忙活,还真没那么多功夫。” 他挥了挥手,金吾卫归队收整。临走时梅道然在秦灼身边顿住脚步,夸了一句:“甘郎,好剑法。” 秦灼低眉欠身,微笑道:“旅帅谬赞。” 破绽还是露了,但如此情景,实难两全。 金吾卫将一干人等锁系收押,乌泱泱地一撤,院中登时空落起来。 梅道然只点这一句,却丝毫没有为难之意。此事另有隐情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按理说,就算有阮道生开口相求,他也不该如此轻轻放下。 但这事总归是了了。个中弯绕秦灼懒得理,他们师兄弟自己掰扯去。 秦灼松一口气,便听阿双低低叫了声:“郎君,你的手。” 他这才察觉手臂疼痛。方才被一刀割在臂上,情况紧急,一时也忘了。冯正康正将阿双背起,秦灼却被这一声提醒,撩开她头发瞧了瞧额头,“得赶紧给你看伤才是。” 他撕下一条袍边,欲草草包扎一下伤口赶紧返程,面前陡然横出一只手将他握住。 阮道生眉心微皱,“这个位置像在筋上,你这么包扎手臂要坏。” 他边说边捏着秦灼那条伤臂,像按揉了几个xue道,秦灼嘶地轻轻吸了口冷气,阮道生却像找着地方,将那条衣带接过,先从伤口以上数寸处紧紧扎住,骤然低下身,从秦灼袍摆上又撕下一块布料。 帛裂声撕响时,秦灼身体毫无征兆地剧烈颤抖一下,也轻微加紧了呼吸。阮道生又给他松松裹住伤口,松手时蹭着秦灼露出的一截手臂。 竟又起了一层栗。 小秦淮那场搜身里,他反应也是如此强烈。虽然已经竭力掩饰,但身体的变化骗不了人。 阮道生似乎触到秦灼心底最恐惧的一角。但这种感觉如盲人摸一头灵活的小象,手指只探到一寸,那象便受惊奔掉,似乎转瞬的触感只是错觉。 而最具迷惑的错觉就是秦灼这张处变不惊的脸。他轻轻拨下衣袖,语气平淡,甚至含笑说道:“有些冷,还是早些回去,省得冻在外头吹风。” 无人不有阴私之事。阮道生也保持着事不关己的态度,点了点头。 第166章 二十三 龃龉 回到小筑时天已擦黑,阿双额头已上药包好,秦灼将她扶坐下,转身攒风炉来泡茶。 这是要长谈的意思。 阮道生没有多说,径直挎刀走出门去。 冯正康抬头望着他背影,皱眉问道:“殿下怎么跟朝廷的人搅和在一块?这小子靠得住吗?” “他的事另说。”秦灼语气淡淡,瞧不出对阮道生的态度。水已煮上,泥炉乍热,外头凝一层薄薄水汽。秦灼手从炉边撤下,探入怀中,将一方帕子拿出来。 帕子尚未打开,阿双目光一触,瞬时落下眼泪。 料子是秦地织造的软烟罗,上头绣一簇金黄火焰,是秦温吉为数不多拿得出手的女红。 这是秦温吉绣给兄长十四岁的生辰礼,刺得满手针眼密密。 阿双深吸一口气,颤抖着双手将帕子揭开。帕心,躺着一只赤金打造的七叶黄金耳珰。 她背过身,从贴身小衣里取出一只荷包,将另一枚耳珰倒出来捧在掌心。 时隔四年,甘夫人两地分离的一双坠子,终于再次相逢。 阿双双眼直愣愣瞧着秦灼,话未出口,眼泪已扑簌簌落下。她哑声叫道:“殿下,你还活着、你还活着啊。” 秦灼抬手替她拭泪,轻轻将她抱在怀里,温声说:”是我,我还活着。好妹妹,你受苦了。” 阿双脸依在他肩上,强行忍耐许久,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 秦灼轻轻拍打她后背,没有急着说话。等阿双哭声止息,他才将她松开,问道:“你还有没有别的伤,他们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阿双轻轻摇头,道:“他们要我……要妾的活口,不敢把妾逼死,后来只将妾关进偏房,饿了一日。” “我看到了那只风筝。”秦灼问,“你意识到五福有问题,是不是?” 阿双颔首,说:“殿下还记得元日见妾,在铺子里大闹的三寿吗?他临走前丢下了一只钱袋。” 秦灼想起当日三寿的狼狈模样,也点了点头。 阿双道:“咱们在宫里应当还有线人,将他的钱袋偷换掉了。里头有张字条,说五福不对劲,要妾务必谨慎。” 秦灼听出点什么,问:“你觉得这个线人不是三寿自己?” 阿双细细思索,缓缓摇头说:“殿下不知,入宫数年,郡君吃了他多少苦头。克扣饮食,寻衅羞辱,冬日更是连床棉被都要求三告四地讨要。若不是文公和夫人在天护佑,只怕您到长安,接走的……也是一副棺椁罢了……” “我记下了。”秦灼眼睛看着风炉,缓声说,“动过我妹妹的人,我要他们的命。” 又道:“所以你这次出宫,是和温吉里应外合,对吗?” 阿双点头道:“冬至日,殿下跟随长乐公主入宫,遇见郡君在放风筝。那日殿下离去后,妾瞧见四喜在附近张望,便劝郡君改日再联系。郡君心急不听,着急打探殿下的消息。因为我们收到讣告,说殿下从羌地返乡的途中车毁人亡,已经不在了。可当日……当日郡君竟在宫里看见了你……” “她认得我?”秦灼急声问,“她怎么认出的我?” “第一眼,”阿双含泪道,“她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秦灼神色微怔,登时双泪垂落。 你记得啊。 他笃定道:“所以当日你们身陷囹圄,也是为了我。” 阿双叫一声:“殿下。” 秦灼低头用一只手合上眼睛,手肘撑着膝盖,这么坐了一会。放下手时眼眶微红,面上沾湿,目中却无泪水,声音也恢复平静:“所以温吉当着皇后的面砸毁胭脂,是因为消息就在胭脂盒里。” 阿双轻轻点头,“通过五福转递胭脂的路子暴露,没法再通消息。但殿下安危不明,郡君寝食难安,我们才出此下策。她将妾发落出宫来寻冯郎,这一段时日,公主府甘郎的消息我们打探得七七八八,但殿下谨慎,没有露出半点痕迹。妾只是存疑,也不敢贸然去问。” “直到那日殿下来了铺子,要与妾取见信物。”阿双道,“妾当时已经信了八分,但此事干系重大,一旦有失便会累及郡君性命。冯郎又出门在外,妾便将约见时间定在三日之后,冯郎那天回来,能与妾做个商量。妾收拾铺子,从那只钱袋里发现消息,立刻就慌了神。五福若真有问题,那郡君处境险之又险。但过了两日,就是在与殿下约见的前一天,五福突然登门。” “他说郡君传来消息,要妾入花行做助力。” 秦灼握了握她手臂,说:“怎么会呢。” “妾知道不会,但老话说,不入虎xue焉得虎子,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阿双笑了一下,“妾不敢想他对郡君、对殿下有什么图谋,既然如此,不如顺遂他的意思,瞧瞧他究竟想做什么。妾若不应,只怕五福就知道在我们这里已然暴露,不知还要心生多少事端。一想到郡君孤身在宫中头悬利剑,妾就心惊肉跳、不寒而栗,妾不敢想五福一旦察觉会对郡君做什么事,妾……害怕了。” “所以你就铤而走险。”秦灼停顿片刻,“阿双,我得先问你一件事。” “我阿耶已经没了,你心里的君父,是秦善,还是我?” 阿双道:“妾此生此世,只认殿下一个主君。” “好,既然认我,就听我的。”秦灼看着她双眼,“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万事先找我商量,我一定会有法子。如果万不得已……” “先保全自己。” 他神色极为郑重,阿双泪光盈眶,轻轻应一声:“哎。” 炉中渐渐有响声,水已一沸。秦灼便摆开茶具,问道:“五福一路上同你说了什么,可有异常?” “他没说什么,他瞧上去……很熬煎。”阿双努力回想,“他给妾买了块糕点。” “糕点?” “是,他不多说话,只说请妾吃。妾本以为有毒,横下心肠吃完却没有半点事。但他瞧妾的眼光很古怪,像……瞧别的什么人。” 秦灼微微颔首,取一只竹在手。 阿双没有探听到什么,那五福这颗死棋就成了他那位主子彻底的弃子。对方难得露出点马脚,近在眼前却没能捉住,未免有些遗憾。秦灼仍对她安慰道:“人没事就好。” 阿双静了一会,像鼓足很大的勇气,说:“妾此番入花行,并非全无收获。” 她欲言又止,眼光看了看冯正康。秦灼便道:“我信正康,你直言就是。” 炉边连珠涌动,秦灼便转动手腕持击水,汤心渐成漩涡。 阿双将碾好的茶末递过去,说:“妾听见他们交易,说他们主子怀疑殿下未死,见妾孤身在外,要将妾带走审问,这才走的花行的路子。妾听了那么一会,像是要把妾送去淮南。” 第216章 秦灼手指剧烈一跳。 阿双觑他神色,斟酌道:“妾怕……要见妾的人,是淮南侯。” 淮南侯。 秦灼本以为对这个人毫无芥蒂了,如今听在耳中,竟还是浑身恶心。 冬日太阳苍白,映得秦灼脸上有些发灰的死气。他手势已停,竹打出的涡心轻轻旋着,终于碎在炉中,如同死水。 片刻后,秦灼拾起帕子擦拭手指,轻声笑道:“好啊,新仇旧恨,一起了账。” *** 一席话毕,仍留了丛丛疑影,而这些疑惑之处,泰半是相关五福的细枝末节。譬如五福是一上来就叛了变,还是受了诱惑威逼的不得已;又譬如五福说他要钱,但他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当时事出危急,没有人问,他也来不及说。庭院中人都散尽了,他口中喉间的血仍往外涌,黏在地上,一层覆一层。层层鲜红下是一个女孩子竭力挣扎的指印与抓痕。数年倏忽,那点痕迹早已清理干净,连同少年额头抵地时饮泣的那句:“妹啊。” 没有人知道,几年前女孩子被拐进花行时,少年正捱着拳脚、替她偷了块糕点。就像没有人知道,五福一个内侍进暗娼阁子里彻夜听琵琶,只为了不让别的男人碰她。 没有人在乎罢了。 秦灼到底身负虎符事宜,阿双便仍随冯正康同住。二人离去时夜已昏昏,那炉水已经煮过了时辰,不能再用做茶事,秦灼便将陈水一勺一勺舀到盂里。这活做得懒散,他视线低着,等阮道生走到面前才发觉多出一双脚。 阮道生等他将水慢慢舀完,才说:“还吃吗?” 秦灼本就神思飘忽,没明白过来,问道:“吃什么?” “吃茶。”阮道生说,“要吃,我再烧水。” 秦灼看着他,有点糊涂又有点清明。阮道生瞧着面冷,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但实际相处下来,会发现这人温和得很。与其说温和,不如说是某种舒服的圆融,行事不偏不倚,态度无好无恶,别人的意见和观点对他造不成丝毫影响。平日也会关切几句,但那种两人同住时为保公平的关切绝对不带什么情意。有些忙他帮,只是举手之劳。 但近日秦灼终于从他的好恶上发现了端倪。 他在刻意“过日子”。 阮道生这种人,背负巨大秘密,行动无法捉摸,从前十之八九是私剑刺客一流。那他过往的日子就不是作为“人”存在,而是“兵器”。凭他的资质,绝对是一把快刀利刃。 但这些时日下来,修屋檐、缝衣裳、做羹汤,桩桩件件他无一不精。这些都不是一把刀会做的事。 秦灼本以为他是伪装,但他做得太过细致入微,甚至有一种沉入的耐心,但这种沉入又很好地把控在沉浸之外,只在他的认真神色上偶掠踪迹。这是一种克制的享受。 他的确有所看重,但绝不是秦灼,而是两人阴差阳错凑一块,磨合出的“烟火气”。 能在做成一把极致的刀后,还强留下某些做人的痕迹,那他一定很想活。 寤寐生死都在想。 秦灼本以为将看透他一点,白日之事又叫他重新犯迷糊。阮道生这种老道之人,竟在不与秦灼协商之下公然使官府介入花行,一则可能暴露身份,二则会使秦灼与他的联盟再生裂隙。且查封花行对他没有半分益处,他竟然会走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一记昏招。 但这人怎么说都给自己解了围,二人是利益之交不是情分所系,更不能使脾气摆脸。秦灼便欲轻轻揭过,只道:“还要多谢你。”又补充说:“白天的事。” 阮道生却直截了当:“有什么便说。” 秦灼叫淮南侯搅得心浮气躁,觉得他存心找茬,给脸不要,有些好笑道:“真要我说?” 阮道生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说。” “成啊。”秦灼倚在案上带笑瞧他,“阮郎,带禁卫查封太平花行,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 “事急从权。” “你的确救了我的急,也差点权衡掉我的命。”秦灼眼帘微掀,目光定在他脸上,像烫下两粒火星,“我请你来是保命的,不是索命的。” “太平花行里还有你的人。”阮道生肯定道,“会牵连他们,所以你在生气。” 这种被看破的感觉把秦灼强抑的那点烦躁燎着了,但他仍牵着唇角,笑意却有些冷硬:“哦,你探的路,你找的人,最后论罪当诛了,全落到我一个人头上。阮郎,河还没过呢,小心拆了桥,先自身难保。” 阮道生看了他一会,开口道:“你不是个容易恼羞成怒的人。” “所以呢?” “我说对了。” 秦灼也静静看了他一会,乍地觉得了无意趣,叫阮道生同住才是最大的愚蠢。他淡淡道:“或许吧。”便趿鞋起身往卧房去,只说:“我累得很,先睡了,你随意。” 第167章 二十四 针锋 秦灼躺下不久,外头的灯也灭了。世界应声而熄,黑得有些瘆人。秦灼只觉后背冷飕飕的,衣料摩擦时像无数只男人女人的手,抚弄揉搓得令人作呕。 他本以为那些事早就过去、早就被战胜,顶多算块陈年旧伤疤,自从逃出来后就崭新地活过来了,却没想区区一个名字就叫他方寸大乱。像又回到那时候,满心的耻辱、疼痛……和恐惧。 他还是会恐惧。 一想到淮南侯还活着,这些人都还活着,见过他最不堪的样子,捏着他最要命的把柄。性命攸关时如果被再次要挟,他不能保证自己除了再做禁脔之外还有其他生路。 一想到此,他好容易重建的全部骄傲被顷刻打算,恨得几欲呕血。 这些人一日不死,他一日不能彻底解脱。 他一日不算真正活着。 秦灼侧躺在内,外头让了一半床铺,却一直不见人来。忽地听得上方轻声一响,以为是有人窥伺虎符,却见黑暗中阮道生翻上屋梁,看样今晚要这么睡了。 秦灼掀过被子兜身裹严。 爱睡不睡。 他中午夜里都没吃饭,临睡前口渴又吃了半盏冷水,半梦半醒间,胃里竟又刀绞般折腾起来。 秦灼大口喘气,缓缓抱着膝盖蜷成一团,只觉痛得指尖都发麻,连后脑勺都闷闷疼起来。 今夜发作的时间不短,自己以外的世界隐隐透出光亮和嘈杂,秦灼暂时也无暇他顾。混混沌沌间,突然有人拉过他手腕,三根手指从腕下大体一量,找着xue位后拿拇指按揉起来。 秦灼半个身子拧着,正要抽手,便听那人道:“别动,伤口裂了。” 边说着,空闲的一只手边从他颈下穿过,将人缓缓扶正躺好,继续替他按压xue道。 这气氛古怪得过头,但秦灼委实没什么余力,连嘴皮都掀不动。中间阮道生离开一会,领着他找着内关xue,只说了一句:“按着。”人便走开片刻,不一会又回来,像从案边放下什么东西,又问他:“能坐起来吗?” 没法坐岂不是要他扶着。 秦灼一想那场面就头皮发麻,强撑着完好的手臂倚在枕上。阮道生也没说什么,递了碗热水给他。 秦灼这会疼得脑子不打转,差点脱口问出,你不是嫌我吗,都躲天上去了。但话到嘴边硬生生停住,这算怎么一回事,两人交情压根到不了随口抱怨的地步。 他一时没有动作,阮道生端碗的手往前递了递,说:“你请我来是保命的。” 秦灼抬头看他。案边点了盏油灯,昏光中,阮道生眼沉如水。 既不是关怀也不是讽刺,语气平淡,只是复述事实。也不知是不计前嫌,还是不关心不在乎。 再犹豫倒显得自己小肚鸡肠。秦灼双手接过碗,有些烫手。他没有松开,轻轻说:“多谢。” 阮道生从椅子边坐下,等他徐徐喝尽,便抬手接过碗,这时听人叫一声:“阮郎。” 秦灼面无血色,伏在灯光边缘,活像从地狱爬出来半生不死的鬼。他疼痛舒缓了许多,似乎思索着什么,声音有些飘渺:“你说,耻辱能洗刷干净吗?” 阮道生反问:“你觉得呢?” “我不清楚。” 阮道生换了个说法:“你会怎么做?” 秦灼脸上沾了光,笑得有点艳。他还有些有气无力,抬手在颈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阮道生瞬间扼住他手腕。 秦灼叫他捏得一愣,恍然笑道:“想什么呢。我是说,得先,搞死他。” 阮道生毫不尴尬,只松开手。秦灼目光追着他撤开的手指,突然问:“你呢?” “死是最后的事。”阮道生背着灯坐着,被自己投落的影子罩得漆黑,他缓缓说,“死之前,先认罪。” 秦灼垂眼轻轻捏着手腕,提醒道:“你说得有点多了。” 他轻轻一笑,“阮郎,祸从口出。” 阮道生看着他,“同勉。” 他怎么想秦灼不清楚,但在对望的这一瞬,秦灼蓦地胆颤心惊。今晚他们都过了界,破绽微乎其微,但这种行动却极其可怖。他们有点互卸提防了,但不该是这样。 第217章 秦灼抬起眼,月亮照进窗来。那点若有若无的异样似乎和飞尘一般,在一片皎洁里烟消云散。 *** 初五皇帝诏开家宴,长乐夫妇奉旨入宫。帝后已经落座,左手边首位本是长乐的位子,如今却已坐上了人。 此人五十余岁,鬓染微霜,却身形挺拔,正持金盏饮酒。 长乐眼神从他腰间轻轻一定,他腰间仍佩一把金钮宝刀。 得以带兵面圣,如此殊荣,唯有国舅卞秀京。 长乐对一旁接大衣裳的内侍道:“来人为驸马解刀。”又轻轻微笑道:“是卞将军吧。” “不敢当此一问。”卞秀京仍持酒杯,微微颔首,向御座问道:“臣久不回京,不知是哪位御妻?” 此话一出,虞山铭便立时拧眉。 虞氏父子为皇帝本家,卞秀京是皇后外戚,本就关系微妙。自古兵权争斗鲜有和睦,更何况长乐与皇后又失和已久。这句话是对长乐礼制僭越的不满,也是对虞山铭的羞辱。 他也在敲打皇帝。 皇后陡然变色,正欲起身告罪,皇帝却已悠然开口,笑道:“她生得像她娘,你认错也应当。这是朕嫡生的长女,封号长乐。阿囡,你叫阿舅就是。” 好一个嫡长。 长乐也柔柔一笑,颔首道:“舅父安好。”又向皇帝娇声道:“爹爹,儿没了位子,腆颜带着家里这位,从您膝下讨个座。” 皇帝便吩咐左右:“春琴,为公主驸马重新设案,就在朕和皇后跟前。” 长乐握住虞山铭的手,与他对视一瞬,紧紧十指相扣。虞山铭那点隐约的怒气乍地消散,二人便携手落座。 宴饮过半,皇帝突然问:“阿铭,你父亲那边一切可好?” 虞山铭拱手道:“仰赖陛下天恩,崤关安定,臣父镇守于此,一切都好。” “节庆里能放的住果子点心朕叫人快马送去了,你父在外辛劳,过年也没法一家团聚,是朕亏欠他。” 虞山铭正要说惶恐,皇帝已提前阻止他,笑问长乐:“过节给你家舅写春帖子送去了么?到底是做人媳妇,莫端着皇家架子。” 长乐只道:“家舅的儿郎就在这里,儿做的如何,爹爹只问驸马。” 虞山铭也笑道:“公主贤良体贴,挂念家父身子骨,冬日的衣衫药材流水地往塞北去送。臣得此佳妇,实是陛下垂爱,三生有幸。” 他们这边言笑晏晏,真像天家亲和的样子。永王吃了口酒,也笑说:“爹爹看重长姊,连虎符都肯相托,可知爹爹疼爱女儿胜过小子。我和五弟瞧着,只怨自己没投成个女孩。” 岐王听见话中带上自己,仍笑意文雅:“三哥聪慧,只是我是个蠢笨的,就算生做女儿身,也不及阿姊半分颜色脾性。” 二人说笑之间,卞秀京已落箸举盏,眼瞧着杯中,语气不辨喜怒:“臣怎么听闻,如今虎符是握在一个面首手里。” 话音一落,席上一静。 长乐正挟了筷鱼脍吃,抬帕子掩唇慢条斯理咽下,方莞尔道:“我府上幕僚有几个,面首却是没有。舅父道听途说,恐怕听错了。” 卞秀京拈杯看她,“舍人甘棠,不在公主府中听用?” “似乎是有这么个人,只是许久不在我眼前了。”长乐笑吟吟道,“一个舍人罢了,舅父连我都不认得却记挂着他,怕要折他的寿。” 卞秀京道:“公主尊贵,手下人却如此懒怠,莫说是陛下,就是臣也要将这奴才提来狠狠惩处,替公主出一口恶气。” 长乐笑着对皇帝说:“爹爹,说起这一茬,儿突然想起一个故事。” 皇帝颔首,“讲。” “从前有个年轻郎君,背井离乡进城帮活,入了一门大户人家做帐房,却因缘际会,在主人府上遇着了昔年离散的青梅竹马。二人分离数年便找寻数年,其中故事闻者落泪。主人亦有所动容,念他们所居分隔,便拨了一处空闲屋子给他们住。”长乐问,“爹爹觉得,成全人姻缘美满,算不算功德一桩?” 皇帝道:“自然是好事。” “儿做的正是这件好事呢。”长乐盈盈笑道,“甘郎二人有情有义,人家新婚燕尔,儿既是媒人,哪能叫他像个无家无室的在府服侍?这不是狠心拆散吗。” 卞秀京沉沉注视,“臣怎么听说,随甘棠同住的是个男子。” “舅父真是细致入微。”长乐含笑与他对视,“我只说是青梅竹马,舅父怎么只以为是青梅,不会是竹马呢?” 卞秀京沉声说:“陛下面前,公主莫要戏言。” “舅父是打定要问我的过错了。”长乐对皇帝道,“既如此,多说无益。儿请召甘棠入宫,爹爹也好当面问他,儿是否不知轻重,将虎符托付在他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幕僚身上。” 一时剑拔弩张,长乐已提裙跪倒。皇后正要开口打圆场,皇帝已一只手虚扶长乐一把,笑斥她道:“你这孩子,你舅父不过打趣几句,你倒较真上了。” 长乐并未再作哀怜之态,只是顺势起来,没有不依不饶之意;而皇帝虽语出斥责,但态度分明是回护。卞秀京目光触及皇后,又从这父女二人身上流转,还是一咬牙,顺着这台阶,下了! 他端盏对长乐道:“臣醉酒无状,望公主恕罪。” 长乐笑意端庄,亦抬盏笑道:“舅父哪里话,都是一家人。” *** 宫宴散得不早,出宫时暮色已深。虞山铭将长乐抱上车去,自己本要策马,手却被长乐拉住。长乐也不说话,只用眼波柔柔睇过去,暗红织锦披风围着白狐狸风毛,衬得面容娇艳异常。 虞山铭半边身子都要酥倒,便由她拉上车去。长乐替他将领子风毛正好,轻声问道:“还生气呢。” “我倒无所谓,只是那老匹夫羞辱你,我一要发作你就拦着。”虞山铭将她揽在怀里,“只当为着你和陛下罢了。” “你还是没瞧明白。”长乐和他一只手反反覆覆地扣,“你觉得这一场,陛下是偏帮我,还是向着卞家?” 虞山铭道:“咱们和陛下是骨肉至亲,陛下哪有帮衬外人的道理。” “外人,不见得罢。”长乐问,“陛下若心里向着咱们,何故叫卞秀京这时候回京?家舅镇守崤关,换句话说就是拥兵在外,卞秀京要回来必定有事,但陛下肯叫他回来,是为了掣你虞氏的肘。” 虞山铭不说话。 长乐依在他肩上,柔声说:“一个国舅一个公主丈,正好两相抗衡。你以为陛下当真在乎我和永王、和皇后的争斗么?我又不是男人,闹得再厉害也不是夺嫡,在陛下眼中不过小儿胡闹,但虞氏与卞氏是军方相斗。帝王之道,首要制衡。家舅镇守在外,卞秀京就必须回京,但卞氏势大,陛下又不放心,这才要将虎符外托给我,正是个互相箝制的道理。” 虞山铭掂着她一只手,道:“是你为我受的委屈。” “夫妇一体,说什么外话。”长乐说,“只是卞秀京从甘棠开刀,却有些出乎意料。” 她想起什么,问道:“甘棠那边有什么异常?” 虞山铭道:“倒是一切正常。只是他出去这几日,竟没人去他那儿盗虎符,也是一桩怪事。” 长乐却心知肚明般说:“自然不会有。” 二人到府下车,一同回长乐阁中去。阁子里焚香打扫完毕,侍人也早已退出去。矮榻上悬挂一幅仕女图像,榻边却坐着个少年,侧脸瞧着倒跟画中女子有几分相似。他穿一身青锦袍子,正凭几夹核桃吃。 长乐尚未开口,反倒是虞山铭问道:“吃饭了么?只吃这个。” 那少年抬头,灯火光辉里露出祝蓬莱线条干净的脸。他笑道:“我又不饿,消磨时间罢了。” 他也不行礼,手里握着几个核桃仁往二人跟前走去,只说:“甘郎递了问候,说即开了春,这两天想回来给娘娘请安。” 虞山铭微微拧眉,长乐神色却没什么变化,从祝蓬莱掌心捏了果仁吃,含笑道:“成啊,许久未见,倒想念得很。” 第168章 二十五 假凤 初十是个正日子,秦灼回公主府拜谒,阮道生也去瞧他师父师兄,走得更早。辰时已至,长乐却还未开阁子,秦灼便知是虞山铭留宿,只去外间候着。 一打帘进去,便见祝蓬莱坐在案边吃酥。那酥做成荷花状,酥皮也染成胭脂色。他正托着碟子慢慢嚼,见秦灼进来,便招手笑道:“正热乎着,一块尝尝。” 秦灼便与他对坐,正捡一只酥起来,祝蓬莱恍然道:“还忘了恭喜贤弟。” 秦灼奇道:“不知祝兄所谓喜从何来?” “如胶似漆,蜜里调油,虽没有洞房花烛的正经名分,好歹是互为心许的情意。此人生一大业,岂不值得一喜?” 秦灼只道他打趣自己拜见长乐,便笑道:“若这样算,祝兄陪伴公主的时间比我只长不短,是我该为祝兄贺才是。” 第218章 祝蓬莱不恼,只哈哈笑道:“公主成全你们,你反倒打趣媒人。” “我们?” “可不是‘你们’。”祝蓬莱本想掰一半酥,却碎了一手,这样慢慢拈着吃,“公主初五面圣,在陛下跟前陈情,说拨了小筑与你们,是成全一对凤求凤。听说与贤弟同住的是金吾卫的一个武骑?名不见传,我只隐约瞧见过一次,相貌与贤弟也不甚匹配。但贤弟既然喜欢,想必有过人之处。” 秦灼倒不恼,这样听了一会,问道:“公主怎会在御前提及我一洒扫之人?可是有人问起虎符之事?” 祝蓬莱两眼一弯,说:“怪道娘娘称赞贤弟聪慧。国舅卞秀京应召返京,对贤弟关切得很。” 秦灼点点头,心里明白几分。 长乐要想彻底斗倒永王,只能让皇帝自己容不得这个儿子。但皇帝身为君父,对永王彻底失望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夺嫡,二是兵权。 永王为皇后所出的嫡长子,立嫡立长他是理所应当。夺嫡这条路无法施加打击,长乐便把心思动到了兵权身上。永王背后是手握重兵的外戚,后族强权,是皇室大忌。 所以长乐把秦灼公然竖作标靶,就是要以他诱敌。虎符一事关乎军权,最坐不住的便是以军功著名的卞氏外戚。卞氏但凡对他攻讦,长乐就有机会反咬一口,把小事做大,以皇帝忌刻,就不怕没有与卞氏离心的那天。就算此计不成,她也可以就势把秦灼推出去;或者卞氏不吃这一套,第一步就是杀鸡儆猴,死一个秦灼,长乐根本没什么损失。 这时祝蓬莱刚看见似的,“贤弟还真尽职尽责,出门也不忘带着虎符匣子。” 秦灼抚了抚放在膝边的木匣,笑道:“不敢有半分闪失。” 二人正说着话,便有侍女打帘进来,说公主已然晨起,甘郎既来了,还请进去服侍。秦灼便抱匣起身,祝蓬莱那碎掉的酥还有半个没吃,便倒进一只手里,空出右手向他轻轻一摆,算是道别。 秦灼往阁中去时,重重帷帐已经打起。虞山铭已不在阁内,香炉中沉水初焚,还残留着淡淡麝香气。阁中极其暖和,长乐正对镜梳头,听得动静,便开口唤道:“来替我梳髻。” 四下侍人无人动作,秦灼便蹑步上前,将匣子放在案边,从长乐手中接过梳子。 还是那半边鸳鸯玉梳。 秦灼接在手中,边替长乐梳头边说:“臣祝公主福寿安康。” 长乐颈间汗意微消,闭目轻轻嗯了声,问:“怎么今个来了?” “许久未谒公主芳容,如隔数秋。” “那边还住得惯么?”长乐问。 秦灼当年带着秦温吉,只会梳几种女孩子式样的发髻,便慢慢梳理头发地磨,说:“一切都好。”又道:“与臣同住的阮郎也十分得力,即是娘娘撮合,自然不会差的。” 阮道生明面上是监视之意,二人寻常又没有交集,长乐也没处多想,只道:“驸马到底不放心你的安危,专门拨人去看顾着。怎么,你觉得不便宜?” “娘娘与驸马对臣恩宠有加,臣不胜感激,哪有不便宜?”秦灼低声说,“只是突然要与阮郎两厢情好,臣的确有些措手不及。” “卞秀京发难,要你情好总比没命强。又不是叫你们真睡了去。” 秦灼手中一停,将玉梳搁在案上,突然跪倒在地,将虎符匣子托举过头顶,已然哽咽道:“请娘娘心疼臣罢。” 他磕了一个头,说:“卞国舅不满臣一介微贱染指社稷器,断然会再次发难。臣一死事小,虎符与娘娘的安危事大。臣如今一无娘娘谕旨,二无护卫傍身,卞国舅若强行取用,哪怕阮郎快马通报,只怕虎符已落他人之手。卞国舅定无不臣之心,但若以此在陛下面前诽谤娘娘,臣便是百死莫赎!望娘娘千万保重,莫要授人以柄!” 长乐许久没有说话,秦灼双臂高举虎符,垂首跪着,一动不动。 没过一会,一只手落在匣面上,却不拿起来,只缓缓摩挲着问:“打开瞧过么?” 秦灼道:“臣万死不敢有此念头。” “你就不好奇?” “臣草芥之身,既知虎符干系社稷安危,岂敢轻易惊动。” “这倒是实话。”长乐语意幽深,“既如此,本宫就心疼心疼你。” 她并不扶秦灼,自己执起那半边梳子,抚摸女子肌肤般一寸寸地盘弄一会,眼睛瞧着铜镜,自己梳起头,“那本宫就给你个恩典。即日起,本宫的车驾拨给你一辆,你至如本宫所至,犯你如同惊驾。” 她从镜中瞧见秦灼,垂手抚摸他一段脖颈,微笑道:“甘郎,面子里子都在这,若有半分差池,只可惜你生得如此好头颈了。” 秦灼正欲开口,长乐手指撇过他的鬓角,打断道:“或者说,你想拂逆本宫。” 秦灼片刻默然后低眉顺目,恭敬叩首道:“臣谢恩听命。” *** 秦灼这边完了事,便去西厢房寻阮道生回去。一路上众人瞧见他,大多浮现些暧昧的窥探神色,估计他和阮道生莫须有的风声在这边也宣扬了一概,他却仍夷然自若,到房外轻轻叩了叩门。 “进来。”是曹青檀的声音。 曹青檀是金吾卫司阶,宿处在自己家里,行动也有衙署。和阮道生相见,不叫徒弟就他,反自己来就徒弟,是对这小子用了心。 秦灼掩门入内,见曹青檀与梅道然一坐一立,却没有阮道生踪影。 梅道然一见他,嘴上打趣道:“哟,弟妹。” 秦灼也不恼,顺他的话微笑道:“师父和师兄来得早。道生呢?我寻他回去。” 他这么借坡下驴是二人都没想到的。曹青檀闻言轻轻蹙眉,说:“撺掇他和你一块住,是你拿的主意。” 曹青檀眼光毒辣,但没捅到虞山铭跟前就是有意回护。秦灼便坦然道:“师父慧眼如炬。” 曹青檀问:“太平花行的事,也是你煽动他去的?” “师父这可冤死我了。”秦灼和声说,“五福有涉虎符一事,我同道生追他到花行,察觉周围不对,一块定的计策。他去寻师兄借兵,我进去做内应,这些道生也交待过了,当日还同师兄打了交道。” “没有别的?”曹青檀沉声问。 “再无二事。”秦灼恭敬垂首。 梅道然瞧了一会,从中间打哈哈:“成了师父,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俩真也好假也罢,这位甘郎现在是和咱们道生纠缠一块了,旁人只盼他二人行差踏错,咱们自家人,过去就过去了。” 曹青檀盯着秦灼,“公主说你们搞到一块,我也全当你们一起混了。我不管你们私底下是什么勾当,不要给我翻腾到面上。他若叫你坑害了,我在金吾卫一日,你也囫囵不了个。” 秦灼含笑应是:“师父放心,一夜夫妻百日恩,我心里疼他,哪舍得害了他去。” 曹青檀到底老派,听他如此陈情难免不适。秦灼瞧他不准备再发难,便问道:“师父可知道生去了何处?” “可别提,这小子拱火就走。”梅道然截下话头,却似乎不欲多说,“你自己先走吧,他该回也就回了。” 秦灼心中异样,到底没有追问,抱了虎符匣子去领长乐的车驾。路上遇着几个金吾卫,正嘀咕道:“到手的功劳又没了。” “可不是,上回小秦淮李监造的案子就是交去了京兆府,这会的花行还是往那里送。咱们白做打手,半点好处捞不着。” “少说几句吧。这两桩都是上头的意思,直接下公文提走的人,你们还敢嘀咕?叫有心的听去,咱们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京中案子转交京兆府是俗约,但禁军自有牢狱,可以单独理事。上头的意思便是宫中的意思,宫中特意再审太平花行一案,是对南秦线人有所察觉吗? 秦灼心中惴惴,便欲去寻陈子元商议,径直往后院去领马车。公主府车驾多是四驱,也有三驱的,辕辙多饰金玉,车壁车盖雕绘如画。小厮显然也领了消息,一见他来,忙迎上前问:“郎君想驾哪辆车?” 秦灼站住脚步,问道:“哪辆都行?” “公主说了,可着郎君来挑。” “这样,”秦灼一辆一辆细细端详,一会便转回来,掂起车盖下一只手掌大的白玉牌,忽地笑道,“我只领个牌吧。” 公主车辇除大节庆奉仪仗外,寻常只挂一只钦造玉牌,以示车驾主人身份,便宜通行。小厮便遵从他的意思,领了只牌子给他。他也没挂,兜在衣袖里,登自己的车走了。 *** 白日多行人,四处也嘈杂,车马行过巷子时,突然有呼喝喧哗声远远传来。四周纷乱的脚步声里,马蹄声和跑踏声越来越近,有人大声喊道:“京兆府追查逃犯,如有包藏,就地处决!” 秦灼抬窗往外一瞧,却见京兆府护卫之外,另有一队同行搜查的人马。着黑甲,刀雁翎,刀镡鲜红。 卞秀京的亲卫也在此处。 第219章 秦灼瞧了眼膝上的虎符匣子。 长乐已经声明虎符不曾外托他人,卞秀京若捉到现行,便是一桩欺君大罪。哪怕扭送到长乐面前,长乐为了开脱自身,也会把他论为私盗虎符,就地处死! 突然之间,车顶轻轻响了一下。 秦灼一根弦绷起来,往外问:“有人过来?” 车夫答道:“街上都是躲避的,郎君离得远,还没人往这边来。” 秦灼将匣子放下,打开车帘出去,站在车辕边四下一望,的确无人靠近,只道心生错觉,便返身再回车中。 手指拂开车帘时,秦灼身形一顿。 车夫问:“郎君怎么了?” 秦灼背身对着他,只怔了一瞬,继而猫腰钻进车中,如常答道:“没事,继续走吧。” 车夫应声挥鞭,隐约听见合窗的声音。 车中,阮道生一只手落下轩窗,一只手虎口卡住刀柄,缓缓还刀回鞘。 秦灼了悟般瞧着他,“在找你。” 阮道生不答,抢先将那只虎符匣子拿在手里。 他与秦灼四目相对,“找到我,就该找你了。” 第169章 二十六 援手 “要挟我。”阴暗里,秦灼一双眼乌漆漆盯着阮道生。车中光影迷离,映得他皮肤苍白,嘴唇血红,说鬼气有些过,更像一个死掉的仙。他目光从匣子上滑过,打了个旋,重新停在阮道生脸上,嘴角也洇开一点笑意:“看来阮郎没听过鱼死网破,这时候,还敢要挟我。” “我不是网,你也不是鱼。”阮道生看着他,“大事未竟。” 秦灼微笑道:“多谢提醒。”说罢便扭头贴窗瞧路况,转脸就变了神色。 招惹上这种人,还真是开门揖盗,识人不明。 阮道生似知他所想,说:“这事了了,我们两清。” “现在你我是天家钦定的野鸳鸯,”秦灼从袖中摸出个白玉牌,启窗挂在车盖下。他转过脸一耸肩膀,遗憾道:“可惜啊,暂时清不了了。” *** 马车行到半程便撞上搜查队伍,来人厉声喝道:“车中何人?还不快下车受查!” 一名护卫看清牌子,忙低声劝道:“刘将军,这是长乐公主府车驾,咱们不好冲撞。” 那将军正是卞秀京副将刘正英,卞氏与虞氏素来不睦,哪肯放过此等时机,闻言更是扯开嗓门:“钦犯若不能擒,便是京都之危、陛下之危,别说是个公主,哪怕永王殿下驾到也要下车受查!若再不出来,莫怪卑职冒犯了!” 车帘忽地被打开,里头下来个白衣人,轻轻揖手道:“公主府舍人甘棠,见过众将军。” 他有意抬高在场兵勇,刘正英却不接茬,听得其名冷笑两声:“久仰甘郎大名。怎么如今给咱们当兵的暖了炕,还攀着公主不放。男女通吃两头占哪。” 秦灼面无不豫,只笑道:“将军过奖。承蒙公主怜惜,特赐车驾为驱,还望将军放行。” “放可以。”刘正英向一旁侍卫点头,“搜车。” “将军这是何意?” “奉命协查钦犯,过人搜身,过车搜车。今天就算天王老子都得听命,更别说你一区区奴婢。”刘正英提高声音,“来人,搜车!” 黑甲侍卫一拥而上,将马车团团围住。 观此情形,秦灼叹口气:“将军这是铁了心不把公主和陛下放在眼里了。” “一个以色侍人的东西,少给老子扣这种罪名!”刘正英踏上前一步,口气轻蔑,“再饶舌,我就拔了你的舌头,扒光了吊在承天门口,看看你这条公主的走狗会不会变成丧家之犬。” 秦灼显露出十分惊惶的神色,当即不再言语,在刘正英逼视下后退一步,将马车让出来。 刘正英讥笑一声,挥手叫人打开车帘。 车中空无一人。 秦灼歉意笑道:“的确只有我一个人,查也查了,别误了将军的事。” 刘正英目光阴鸷,猛地捏起他的脸,眯眼道:“不是挺狂么,不是公主府的人谁都动不得么?我今天要你一条贱命,你觉得公主会替你出头么?” 秦灼面庞涨红,双目已含泪意,哀求道:“在下公主跟前一条狗罢了,哪敢累将军脏了手。” 一旁侍卫也劝道:“将军,咱们找人要紧。” 刘正英轻轻张开手指,秦灼乍不受力,往后跌撞在车辕边,垂首瑟缩着,再不敢说半个字。 京兆府人马呼啦啦远去,秦灼仍红着眼眶,再抬头,神色却已淡然。他倚车眺向刘正英背影,抬手搓着脸颊。一声嗤笑后,脚跟轻轻踢了踢车辙。 *** 车到小筑后停下,车夫离去后,秦灼径直回了屋。不多时,车身轻轻一摇,阮道生从车底伏跃下地。 秦灼马车的车轴要矮,车底又高,的确有一处狭小空隙藏身,但要隐蔽这么个大小夥子几乎不可能,连刘正英也没往这边想。 但阮道生做到了。 他先卧在草丛里打量四周,这才翻出车底,却没有走门,而是借马车遮掩缘墙攀上窗,投身跃入窗内。 阮道生双脚落地时秦灼一惊,身子都支起一半,瞧是他又软绵绵倚回案边。 阮道生浑身衣袖束紧,这才松开绑,从怀里拿出那只虎符匣子放到案上。他望着秦灼的眼,头一次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秦灼没好气道:“看什么,我脸上有花?” 话刚落音,阮道生的手突然探上来。 他手指覆上秦灼的脸,手掌做一个捏掐的动作,落指却轻,是一个近乎抚摸的触碰。 秦灼头皮发麻,浑身难受地别开脸,身子也轻轻后撤。 阮道生眉心皱起,拈了拈指头说:“他弄伤你了。” 秦灼这才明白,他通过贴合脸上的指印来查找刘正英的力道,便安抚一笑:“我皮薄,一使劲就留印子,没什么事。” 阮道生说:“你不愿意叫人碰你。” 这没什么可瞒的。秦灼坦然道:“是。” “你还分给我一半床。” 他明明是在陈述,秦灼却被问住了。他若有所思,微微颦眉,终于道:“你睡觉老实,碰不着我。”又肯定般道:“除了肌肤相贴,一般接触都还行。” 阮道生似乎想追问,这神色在他脸上好神奇,让他像个“人”。但他还是没有问出口。这次的没有探究,显然不属于他事不关己的无谓态度。 秦灼注视这张脸,这张心照不宣的假脸,心底突然有些动容。所谓难能可贵,可贵之处,在乎“难能”。 像这样一个人。 秦灼轻轻叹口气,那颗死的心陡生出些活的恻隐,一时也不愿追究。反而阮道生从怀中取出一簿册子,用手指推到案上。 这是叫秦灼来看的意思。 秦灼翻开一瞧,里头记录姓名籍贯,看上去都是女人。 阮道生说:“太平花行案移交京兆府,这是暗娼的记名造册。” 秦灼问:“京兆府大动干戈,就是为了找这个东西?”不等阮道生回答,他有些好笑,又问:“你忙活这么多日,就为了这事?” 阮道生点了点头。 秦灼轻笑一声:“瞧不出来,杀人如麻,心倒正啊。” 阮道生看着那本簿子,沉默一会说:“我有一个姐姐。” 他没有再说下去。 秦灼持簿子的手指一滞,抬头看了看阮道生的脸。那脸和那人一样极尽克制,毫无波澜。半晌,秦灼声音有些哑,缓声问道:“在里头吗?” 阮道生摇头。 秦灼攥了攥手指,低声说:“对不住,我不知道。” 阮道生将簿子拿过来,说:“是我带累你。” 气氛有点不对劲。 秦灼清清嗓子,把话头刻意拉回来:“京兆府丢了东西,怎么卞家军来掺和?” “刘正英和府尹在京兆府后堂见面,叫我撞见了。”阮道生讲,“我只听见几句,约莫与花行案有关,大意是不要彻查。” 秦灼吸一口气,“这案子移交京兆府,是卞秀京的意思。” 难道花行里有卞秀京的人? 但卞秀京手握军权,又是国舅,地位尊崇如此,竟肯用如此下九流的路子?且花行与小秦淮对秦人来说至关重要,是因为秦人处境艰危,是一个不得不为之法;而以卞秀京的身份,显然没有这般不得不为之处。沾上暗娼,反倒有污他军中英名。 他到底有什么图谋? 自从到长安以来,诸事千头万绪,动辄行差踏错,秦灼也不敢贸然行动,只问道:“你想怎么办?” “再探。”阮道生说。 秦灼本就不是多话之人,更何况知道此事有涉其姐,更没有情理阻拦,只点头道:“万事小心。”这句话听上去有些关切味道,他又补充道:“两月之期,只开了个头。”原本没什么,反而此话一出,倒有些欲盖弥彰了。 茶壶空空,阮道生去烧水,边说:“你我的风闻,你知道了。” 第220章 秦灼从人前可以信口开河,两人认真说话却多少尴尬,便道:“是公主的意思。” 阮道生原本不会使这些繁琐茶具,也没有上过手,但只看秦灼做过两次,便能有条不紊地依此取用。他给风炉生了火,转头瞧秦灼,说:“总得有个由头。” 秦灼在这事上有些心虚,怎么说是自己牵连了他,年纪轻轻就遭此无妄之灾,跟个面首传做断袖,也挺不容易。他搓了搓手指,道:“卞秀京知虎符匣子在我这里,御前以此向公主发难。公主断然不能承认,不然就是有损皇家颜面。国舅问起我的去处,公主便点了鸳鸯谱,这是恩旨。” 阮道生探了探炉火,问:“如果你是卞秀京,这话会信吗?” 秦灼笑道:“公主只是敷衍了事罢了。” 阮道生追问道:“陛下呢?” 秦灼心中一跳。 长乐虽是搪塞,但这话无异于此地无银三百两,越是这样说,秦灼越跟虎符脱不开关系。而皇帝知她将社稷之重托给一个面首,非但不怒,还帮忙打圆场,只是因为军方制衡吗? 秦灼正犹疑不定,耳边突然响起得知匣子里没有虎符时,自己的一句话: “不会有人把攸关性命之物托付在他人身上。” 脑中如落惊雷。 他骤然看向阮道生,喃喃道:“我明白了。” *** 二人午食用得晚,秦灼这几天累的厉害,还是雷打不动上榻休息。阮道生从来没有午睡的习惯,一会便不见了人。 秦灼醒来暮色已深,起来坐了片刻,不见阮道生,倒等来另一个人。 “劳动贤弟随我回去一趟。”祝蓬莱跨进门,“驸马都尉要见你。” 虞山铭素来瞧不惯他,秦灼心中奇怪,又隐隐不安,却也推脱不得,便随祝蓬莱再回公主府。 到地方夜色已上,府中草木幽幽,格外凄冷。庭间却明火执仗,金吾卫列作两队,肃立以待。 院内众人围簇,虞山铭跨坐在一张太师椅里,正拿帕子擦刀,脸在昏暗中显得阴鸷。 他凉声说:“来了。” 秦灼尚未答话,突然被人反剪双手,按倒在地。 他心叫不好,勉强镇定下来,缓了缓声音,问:“不知臣身犯何罪,累得都尉如此动怒?” “何罪?”虞山铭居高临下地瞧他,“家奴僭用公主车驾是什么罪状,祝舍人,你说。” 祝蓬莱似乎打了个冷噤,只得拱手道:“此大忤逆,律当杖毙。” “既如此,”铿地一声。虞山铭立刀在地,声音冷漠。 “拖去打死。” 第170章 二十七 杖责 “僭用公主车马的确论罪当诛。”秦灼吐出一口气,“但臣只领了牌子,没有领车。本朝曾有家臣持公主令牌出行的先例,臣并未逾矩。” 长乐将车驾许给他时他便觉得不对,这岂是保障,分明将他架在火上来炙。她对秦灼的兴趣是看玩意的兴趣,感到威胁,自然不会惜他一条性命。 长乐早就做好了他不能久留的打算,故意给他挖陷阱,等来日秦灼触了她的威,她便能重提旧事,以此为藉口斩草除根。 秦灼领会得,便没有动用车驾,但不成想撞到了虞山铭手里。他到底是否僭越,虞山铭压根不在乎。 他只想要他的命。 刀光映在虞山铭手臂上,衣袖泛起一层金石光泽。他乜着眼瞧秦灼,“很会讲话么。” 接着,虞山铭冷冷吩咐:“拔了他的舌头。” 怎么一个两个都爱拔舌堵嘴。 秦灼腹诽不及,已被人从地上拎起来。金吾卫身材魁梧,一只手攥紧他下颌,一只手从腰间拔出长刀,正要往他口中撬。 秦灼竭力挣脱开,拜倒在地,高声道:“臣有要事禀告。事涉虎符,臣乞面见公主。” “虎符。”虞山铭冷笑一声,“原以为是个千年狐狸,没想到草包一个!社稷安危虞氏尚不能一肩承担,岂会交在你一个贱人身上!” 秦灼当下明了:处置他是虞山铭自作主张。长乐绝不会将假虎符之事在人前宣扬。 他头埋在臂间,再叩首道:“臣所禀告之事有关圣心向背。请都尉容臣一言,再杀不迟!” “你是觉得我做不了公主府的主了。”虞山铭声音冷戾,轻轻挥了挥手。金吾卫当即拧过秦灼臂膀将他制服在地,看样竟要当场处置。 秦灼嘶声喊道:“驸马,大将军!陛下相托虎符岂止怕人盗窃这么简单?永王岐王夺嫡之争、虞氏卞氏军方相斗,公主明明可以隔岸观火,却被一道旨意拉下浑水——陛下真的肯授人以柄吗?是信任还是猜忌,驸马当真细想过吗?虎符真真假假,天意如何,公主真的看不透吗!” “圣心天意,岂容你肆意窥测!”虞山铭只说,“我杀你,应当应分。” 竟是如此莽夫。 跟明白人能讲道理,跟没脑子的讲拳头,跟有权柄还手拿刀的没脑子,连拳头都讲不动。 难道就这么死吗? 大仇未报,奸佞未锄,温吉还没接出来,阿耶的死因尚未查清,就要这么无能为力、像断脊之犬一样被就地打死吗? 秦灼被两把长刀叉在地上,遏不住地浑身发抖。 他不甘心! 突然有人叫一声:“都尉。” 祝蓬莱快步走到跟前,低声耳语几句。虞山铭抬头看他一眼,眼色仍冷着,却没有继续动作。 祝蓬莱又低声说:“他若真能帮到公主,直接杀了多少可惜。你们自小的情谊,多年的夫妻,何须为他生些不必要的嫌隙。” 院中寒梅压枝,啪嗒一声脆响,一团猩红随风坠下,溅在虞山铭脚步。虞山铭有些嫌恶,蹭血迹一样将残花踢开,冷声说:“那就先杖五十。” 祝蓬莱道:“五十杖下去,人不死也要废了,都尉……” “蓬莱。”虞山铭打断,居然叫他的名字。 祝蓬莱欲言又止,看了秦灼一眼,还是闭口不言。 “先杖。”虞山铭道,“杖后,再说不迟。” *** 长乐行走会经过庭间,虞山铭不愿血污了路,便叫人从后院行刑。 秦灼被剥除外衣,只着中单。寒风如铁鹤,成群钻进袖管,拍着翅子将他全身上下割了个遍。那样切肤的冷意叫他清醒,虽过了年,但离春天还很远。 后面有人继续催促:“去衣。” 所谓去衣受杖,更要取淩辱之意,哪怕苟存一息,去衣之辱也叫人欲死不能。 秦灼手脚冰冷,没有动作。身后人便将他扠在凳上,膝盖压住他腿弯,就势去撕他的衣衫。 突然间,秦灼像受了什么刺激,砧上活鱼般拚命挣动起来,脖颈额角青筋尽数爆起,呼救声却哽在喉中,只漏出几道微微颤抖的喘息之声。 “就这么着吧。”是梅道然的声音。 “公主只是暂去行宫,明日就得回来。这位可是个巧舌如簧的角色,万一翻了身,是谁不落好。”梅道然又说,“这样,换个担待。” 笞杖易手声响起,正听梅道然话音落地,“道生,你来。” 秦灼心通通跳着,扭头向后看。身后,阮道生接杖在手,面无表情地将杖板压在他臀上。 不是脊杖,还好。 秦灼深吸口气,便听梅道然高喝一声:“打!” 紧接着,笞杖挟风而落,响如鞭声。不消几下,已然皮开肉绽、血流如注。 秦灼无物塞口,只咬紧下唇,一开始还刻意心中默数,默到二十余便开始神志涣散。头晕眼花之际,剧痛却仍燎在身后,每一杖似能揭起一层肉,昏昏不得、死死不能。渐渐地,声音也隔膜起来,杖击声传在耳中,亦似远在天边。 不知过了许久,隐约听见一声叫停,他一颗心才落了地,由着自己卸了力气,手脚也将死般耷垂下来。 眼皮即将碰着,忽然有人贴耳叫道:“别睡!” 那声音十分急迫,秦灼却睁不开眼,如何也看不清是谁。昏昏沉沉间,似被人撬开嘴灌进一副热汤。不一会,脸上又湿又热,似乎有人绞了帕子给他擦脸,稍待片刻,又有一只手探上来,摸索着给他解衣带。 秦灼浑身打颤,强撑着挥动手臂,那人不料他竟一番垂死挣扎的做派,忙低声安抚道:“是我,是我!” 秦灼一时间听不出是谁,但这两个字落在耳中,却莫名安下心来。他未曾去衣,血肉衣衫早已粘成一片,那人手法再细致,全然揭开时仍疼得他一身冷汗,终于撑不住昏死过去。昏昏默默之际,像有手指将他唇上血迹一下一下缓缓揩去,轻柔如此,暗昧如此,梦寐之间,仿若错觉。待他再次醒来,窗外已响起沙沙之声。 似乎下了雨。 夜色已浓,室中却留有一豆灯火。他身上换了干净衣衫,下衣除去,腿上盖着棉被,腰臀用一件外袍松松罩着。他嘴唇轻轻一翕,尚没有出声,榻前人影便突然一动,伏身问道:“要什么?” 第221章 秦灼嘴皮碰了碰,用气声说:“多谢。” 杖刑最有讲究,或有皮肉无损,内里筋骨尽断;或有血肉横飞,实则无伤根本。他敢在虞山铭眼下耍花样,是担了相当的风险。 那人却默了片刻,说:“我连累你。” 秦灼知他说挂上公主府牌子避行刘正英一事,心道也没有避过,却懒得说话,只道:“我不是为了你。” 那人似又说了句什么,秦灼没有听清,也无力追问。那副汤药有止痛安神的作用,不一会他又昏睡过去。 夜间风雨大作,秦灼不好盖被,只觉得冷。那人似乎想给他捂手,自己却比他还要冰凉几分。迷迷糊糊间,秦灼一只手被拢入什么温暖所在,依约的暖意下,有什么静静跳动,怦然有声。风雨都变得好安静。 *** 秦灼好容易睡下,却仍蹙着眉头,睡梦间有些孩子神气。阮道生将他的手掖入被中,静静看了他一会,这才起身往外走。尚未启门,便见两个影子投在门扇上,他脚步一顿,还是抬手推开。 梅道然立在门外,正给曹青檀解雨披。阮道生和二人对视一眼,道:“师父师兄进来说话吧。” 曹青檀道:“就走。” 梅道然瞧瞧他脸色,温声开口:“道生,你同我们说,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叫他拿捏着?” 阮道生问:“师兄何出此言。” “今儿是你头一次开口求人。”梅道然看他,“险我替你冒了,底总给我交一个。” 阮道生并不言语。梅道然看他半晌,迟疑道:“难不成……你真上了心?” 阮道生说:“师兄多虑,我对男女没什么兴趣。” “此人行事滑不留手,心思缜密,绝非良善之辈。”梅道然说,“你的私交我们本不该过问,只是若有难处,我们总能帮上忙。” 阮道生脸垂在屋檐阴影里,有些神色莫辨,他淡淡道:“多谢师兄牵挂。我一身系与禁卫,并无难处。” 曹青檀冷笑两声:“你要从太平花行里究查什么?” 阮道生说:“花行一事是因缘际会,因虎符一事追查三寿才无意撞破。后来转交京兆府,我更没有继续跟进的理由。师父这句话,实不敢受。” 曹青檀问:“今日京兆府和卞家军出动,半城闹得沸沸扬扬却没抓着人,和你也没有干系?” “没有。” “当时你去了哪里?” “家里。”阮道生说,“难道不在场的都有嫌疑么?” 曹青檀不怒反笑:“你好得很。我跟你们讲过多少次,天家相关不闻不问,永王那边更是少沾少惹。你以后闯了祸,别牵连了我!” 说罢雨披也不拿,直接闯入雨中走了。 梅道然忙要追他,转头对阮道生说:“师父是挂心你,不知道怎么说。有什么事,你尽管找我。” 曹青檀尚未走远,阮道生对他说:“的确有事相求。” 梅道然看向他,听他道:“我要一盆炭火。” *** 秦灼睁开眼时,晨光正映了一窗,新雨过后微有湿气,窗上便似嵌了琉璃。再低眼一瞧,榻前一盆炭火已烧成灰烬。他这才发现此处是原来居住的厢房,意识一清醒,身后便撕裂般疼起来。 他微微撑起身,听得门响一声,阮道生正拿一碗热面鱼走进来,见他醒了,只点点头说:“先吃点东西。”又从榻前凳子上坐下,问:“能自己吃吗?” 秦灼接在手里,双臂撑在枕头上,一口一个舀了吃。汤里还炖了些菜叶肉蓉,秦灼却有些食不下咽,只是生吞。待一碗用净,阮道生便道:“趴好。” 秦灼对这动作十分心悸,警惕问道:“做什么?” 阮道生说:“上药。” 昨日换衣上药估计也是他亲力亲为,再推阻便太扭捏。秦灼暗道,不过一个毛头小子罢了,再说自己这样,谁能起什么心思。 念至此,他便抱住枕头卧好,只说:“劳烦。” 阮道生将他身上盖的袍子揭去,秦灼便觉身后一凉。那人缓缓将伤处帕子揭起来,手势柔和,虽不免连带血肉,竟不是很痛。 他多时没有动作,秦灼不免回头,正见阮道生将膏药涂在他自己掌心,缓慢搓揉开,又重新用手指剐去,往他身后送去。 秦灼浑身一抖,忍不住又道:“你……做什么?” “这药得揉化了才好见效。”阮道生有些不明所以,“痛得厉害?” 这小子真的不懂。 秦灼心中有些异样,却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道:“好罢,十分劳烦你。”这么一会,这两句话他已经翻来覆去说了多遍,正想再说点什么,浑身突然剧烈一颤。 阮道生没有先动破损处,而是先上手给他料理淤痕。药膏被他搓得暖,他手指却冰冷,落在股边十分难耐。 秦灼熬煎般低低呻吟一声,却宁可全然是痛。阮道生不料他这么敏感,一时竟也没法下手。 秦灼长长吐出口气,叫道:“麻利些,算我求你。” 他如此一说,阮道生便直截许多。痛是痛了些,但那点不该有的、耻辱的异样便被痛意消磨干净。这伤留不下痕迹,那才是秦灼的真正伤疤。 秦灼汗出了一身,转脸一瞧,正见阮道生将换下的帕子浸在铜盆里,双手一拧,一盆清水便染了淡红。他端盆走出门去,秦灼便听到哗的泼水声,少顷,阮道生又重新进门,一手提一只热铜壶,一手仍端盆,盆中已舀上大半凉水。 他将铜盆重新归置在架上,提壶缓缓倒热水,中间三次试探水温,这才又取了块干净手巾投入盆中,拧得半干,向秦灼递过来。 秦灼接在手里,尚未明白,“什么?” 阮道生说:“一头汗。” 秦灼顿了一会,这才抬手擦拭额头。自己曾说过不喜触碰,这人是记在心里,除了必要之事能免则免。 他心下不知什么滋味,擦完脸后,将那方手巾整齐叠好,还未说什么,便听门外脚步声近,是长乐随侍的女官在外,肃声道:“娘娘还府,召舍人甘棠入阁回话。” 秦灼道:“请娘娘容臣整理衣冠。” 外头并无催促,想必是同意等候。秦灼轻轻一笑,道:“阮郎,我现在实无余力,劳你替我梳头穿衣吧。” 第171章 二十八 忠心 那女官在外静候一会,听得屋内响动,本备好屉子准备抬人出来,不料竟是这位甘郎自己扶门而出。她本暗自揣测,甘棠此番死里逃生,必要在公主面前哭诉一番,所谓梳洗也是做副弱柳扶风的楚楚病态,形容越是哀婉越好。却不料此人当真整理一新,外穿一件素丝直裰,发关玉簪,头梳得纹丝不乱,这样一瞧竟脱胎换骨一般,说是嬖宠倒无人敢信了。 他手里抱着只檀木盒,竟还是那只虎符匣子,微微欠身,言笑不卑不亢,却无昨夜当庭受杖的狼狈,只道:“我腿脚不便,怕要慢行,还望姐姐见谅。” 女官瞧他没有上屉子的意思,便陪他慢慢行走。这段路程不近不远,他昨日新伤,今日行动已是勉强至极,步履缓慢、走走停停,却无一声呼痛。好容易到了阁子门口,秦灼也不着急入内,在柱后凭靠一会,这才抱好匣子,由女官引入。 阁中寂静,珠帘低垂,长乐居坐其后便似被旒珠障面,不怒不笑间竟有些其父君威的形状。 秦灼将木匣放下,勉力三拜伏地,额头抵在砖上,听长乐悠悠道:“听说你昨夜要见本宫,还闹出好大的阵仗。” 秦灼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望娘娘听臣一言。” 长乐只道:“甘郎言重,何至于此。” 秦灼双臂支地片刻,已然浑身颤抖,徐徐说道:“臣今日所奏,当是对子议父、为臣谤君的大忤逆之言。但臣不忍见公主举步维艰,是以直言,是为死言。” “你为了本宫说话,本宫却要杀你,这是什么道理。”长乐隔帘瞧他,“本宫先问问你,你说本宫艰难,本宫身为帝女食邑三千,何艰之有?” 秦灼将匣子举起,道:“娘娘艰难,在此物上便可略窥一斑。” “哦?” “此物大家所造,机关精巧,只有一处不足。”秦灼抬头看向长乐,“这只虎符匣子里,没有虎符。” 长乐毫无恼色,只问:“所以你害怕了。” 秦灼道:“娘娘托付给臣,是作疑兵之用。此物与臣或存或亡,皆不值娘娘一哂。已为敝屣,何惧见弃?”顿了顿,又道:“只是臣念及娘娘身处险境,夜不能寐。娘娘托臣以空匣,实因娘娘自己所受即是空匣。臣之于娘娘,亦如娘娘之于陛下。” 长乐生了几分兴致,问道:“你为什么会认为,陛下给本宫的就是一只空匣子?或许是本宫有意耍你,也不一定。” “因为陛下托付虎符时,卞国舅带兵在外,尚未返京。国舅如率兵回京,陛下此时相托便是以虞氏与卞氏制衡,但当时国舅未归,京中军力最盛者莫若驸马都尉,陛下若托付虎符,岂不是将一身性命系交他人?” 第222章 “再者,卞国舅驾前对臣发难,娘娘回护之言戏谑,陛下却未追究。正是陛下知道,臣手中不可能有虎符。陛下也不能叫持虎符匣子者与国舅御前相对,否则空匣一事必当败露。陛下所思所量,或为社稷,或为圣躬,却无一处为娘娘。” 长乐一时不语,秦灼再次叩首,声音微微发颤:“臣于娘娘不过棋子,但娘娘于陛下却是血浓于水、骨肉之亲。君父为钓不轨,竟不惜以臣女为饵。臣为娘娘心痛,亦为娘娘心寒。” 长乐微笑道:“你倒真敢说话。” “臣之所以敢冒死进言,实因娘娘在公主胸怀之外,更有主公器量。” 秦灼一语出,阁中默然无声,仿若春冰。许久不闻长乐动静,秦灼微微咬牙,继续道:“臣入府数月,娘娘视臣不过侍寝暖席之物,但娘娘府中面首,却具经天纬地之能。驸马深爱娘娘,却肯容他人在侧,是知娘娘之意不在闺阁帷幄。” 长乐缓缓道:“你是说我意图弄权。”又笑道:“本宫圣宠优渥,驸马更有重兵,还要什么权柄?” 秦灼道:“娘娘如今所有恩宠,全系陛下所赐。但天子万寿,亦有尽时。” 他这话悖逆至极,长乐却没有呵责。秦灼继续道:“陛下立嗣,当以永王为首。但永王与娘娘不睦已久,娘娘所思所虑,是在今后。而娘娘不肯用臣,正是此处。臣为吕氏举荐,吕郎是永王臂膀,娘娘对臣心存疑虑,也是应当。冬至永王冲撞娘娘车驾,臣已公然于御前陈情;此番与刘正英当街相对,更是将卞将军得罪到底。臣孑然一身,除娘娘之外再无依靠,而娘娘要的,不就是永不叛主的孤臣吗?” 他一席话毕,重新抬臂揖拜,轻声道:“娘娘肉中刺,是臣眼中钉。臣愿为娘娘袖底刃,而非榻上竹夫人。” 秦灼未听见长乐回覆,却听珠帘淅淅沥沥,微微抬手,一条石榴红裙边已曳至面前。长乐居高看了他片刻,道:“甘郎冒天下之大不韪来提点本宫,倒是敢赌。” 秦灼伏地道:“臣不敢。” “本宫喜欢赌徒的胆气,但要为本宫做事,就不要再有好赌的积习。”长乐旋身返回座上,语气淡淡,“你的话,本宫听进去了。本宫也理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你既嫌这东西烫手,便搁这儿吧。”又道:“先养好伤,我同甘郎,还有地久天长。” 这是成了。 秦灼再次叩首,撑地起身,缓缓移步退下。待他去后,祝蓬莱步出长乐身后屏风,轻声问:“娘娘怎么想?” “此子倒是可堪为用,却也不得不防。”长乐道,“他的身世,查得怎么样?” 祝蓬莱道:“却同他所讲一样,未见纰漏。潮州人氏,因父旧交投奔吕择兰,有物证,也有人证。” 长乐沉吟片刻,也暂且搁下,只道:“你也去同驸马讲,最近不必向他发难,全看他如何效忠吧。” 祝蓬莱却念着另一桩事,“甘棠如今归还虎符,这棘手之物又回到娘娘手里,要如何处置?” “待不长了。”长乐道,“你当老头儿叫卞秀京提前回京是为了弹压我?我可没这么大的面子。” “齐军再度进犯,西塞又要开战了。无虎符不得调兵马,他自己就得把真东西拿出来。当初送到我手里来钓人,是他打错了盘算。”长乐面上笑容讥诮,看着自己蔻丹未淡的十指,突然道,“把琵琶抱来吧,我弹给你听。” *** 秦灼走在太阳底下,只觉一脚深一脚浅,日影也是忽短忽长。不知多久才回了西厢,挪步门槛前时,屋内坐着的那人闻声起身迎来,他浑身气力被顷刻抽干般,一步没迈稳,直挺挺往里一头栽去。 阮道生双臂穿过他腋下抱住背部,正见他素衣染红,想是伤口再度绽裂。秦灼仍有气无力地笑一声:“白费你早晨的功夫。” 阮道生不发一言,将他背回榻上,重新为他解衣上药,粘连之处拿剪子细细铰开,料理完毕时,见秦灼伏在榻上,面浮潮红,伸手往他额前一探,只觉烫得厉害,又冰了帕子给他覆额。一番忙活后才重新坐定,阮道生瞧着秦灼的脸,眉心拧起淡淡竖纹。 他知道自己是动了恻隐,但人之恻隐,竟至于斯么? 思索间,阮道生眼前浮现出一张女人的脸,她正将他抱起来,往屋里叫道:“阿囡,这孩子快饿死了,赶紧舀些热粥来。” 肺腑被热汤渥暖,他睁开眼,像看见了人间。 突然,一柄长刀斩在地上。暴雨越下越大,远处隐有雷声。 鲜血沿刀锋蜿蜒而下,比刀镡还红。 “阿恒!” 女人高声喊他。 她哭着叫道,快走、快走、阿恒。 …… 阮道生当即点住自己两个大xue,顿时吐出一口鲜血,那血色黑红。他在地上坐了一会,待神智恢复一些,方抬袖把血迹擦了。左手扼紧右腕,双手仍微微颤抖。 天色已然明亮,云边羲和驭车而过,投下万束金灿日光。光照耀人间,但远离地狱。屋内阴暗如沟渠。阮道生深知,那天的雷雨一直没有离他而去。 *** 朝臣不得与亲王私交,文臣尚如此,更遑论拥兵武将。但国舅卞秀京公然登门永王府邸,却无人敢多置一词。 永王正持刀刻梨,见卞秀京来,也起身笑道:“舅舅来得早,用过饭了么?” 卞秀京道:“臣刚进宫看望过娘娘,得陛下恩旨赐宴,用过了。”又道:“臣瞧娘娘脸色憔悴许多,可是凤体有恙?” 永王道:“娘这些年劳心太过,忍让颇多,胸中郁结,总不得好。” 卞秀京便从永王对面坐下,道:“臣听闻过年之前,长乐公主为王爷避行,陛下便追諡皇长子为太子,还当众斥责了王爷。” 永王将梨皮削断,卞秀京便接过梨刀,缓慢地转手剥梨子。永王瞧着他做这活,低声道:“是我一时莽撞,未料爹爹对她如此宠爱,连她手下的奴才都能欺压到我头上。娘娘只道她一个女子无碍储位,便事事容忍,我却咽不下这口恶气。” 卞秀京道:“娘娘叫王爷忍让,是觉得无关夺嫡,故而无妨大局。但臣不欲王爷忍让,亦是因为此事。” 他道:“虞氏父子气焰嚣张,军中处处与臣掣肘。长乐公主虽是女儿,但必定不愿见王爷荣登大宝,手有兵权,未必不会转而资人。” 永王沉吟片刻,“岐王。” 卞秀京将梨子递给他,“王爷要早做计量。” 永王咬了口梨,细细嚼了会,道:“舅舅多坐一会,我派人请君芳过来。” 永王听他要叫吕择兰,不由皱眉问道:“还有一事臣欲请教殿下,长乐公主府的舍人甘棠,臣听说正是吕君芳引荐的。” 永王点头应是。卞秀京道:“此人先是宫宴冲撞王爷,后敢纵车与臣的亲卫公然叫嚣。长乐公主又以虎符相托,想必是委以腹心。引贼资敌,王爷觉得吕君芳确无二心?” 永王笑道:“舅舅严重,甘棠是他受托引荐,也算仁至义尽。君芳伴我多年,他什么个性脾气,舅舅不知道么?” 卞秀京叹道:“非臣不信他,只是他胞弟吕纫蕙便是一介贰臣,自从灵帝朝时他卖了公子檀,时至今日,出仕不成,引多少人白眼唾弃。吕氏有如此劣迹,臣不得不忧心。” 永王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吕纫蕙背主忘恩不假,但若将君芳一概而论,未免冤枉。” 他既如此说,卞秀京也不好强劝,略坐一坐便走了。出门时刘正英在外等候,卞秀京由他服侍上马,叹气道:“王爷心软,不是好事。” 刘正英道:“王爷仁爱心肠,只是依卑职之见,祸根不得不除。” 卞秀京揽起缰绳,等他再说。 刘正英低声道:“臣当日搜查窃听之人时,在街上遇到了这位甘郎,与他一番纠缠后入车察看,车中的确无人。但事后臣检查辙印,发现车辙吃土要深。” 卞秀京冷斥一声:“无用!” 刘正英忙跪地道:“卑职知罪!” 卞秀京双眉紧皱,又问:“你们谈话被听去多少。” 刘正英低头抱拳,“卑职实在不清楚。” 卞秀京未置他言,轻描淡写道:“打扫干净吧。” 刘正英忙道:“卑职明白,必不会脏了王爷与将军的手。” “他既因枕席得幸一妇人,法子也要合宜身份。”卞秀京一夹马腹,“冲撞过王爷,别叫他太痛快。” 第172章 二十九 上巳 虎符之事虽了,但秦灼新伤在身,长乐仍拨小筑给他,全做养伤之用。虞山铭那边应当也会意,并未置词。 挪动那日正值上元,阖府合城灯明如昼,热闹非凡。院里欢笑攘攘,屋中寂静倒极不真实。秦灼这几日又发了热,行走不动,小厮便抬来藤屉子春凳,正要扶他上凳,一双手已将人搀过来。 小厮见是阮道生,便喏喏退下。 第223章 秦灼一时怔然,搞不清他是个什么意思。 二人虽叫长乐乱点鸳鸯,但明眼人都清楚,他俩中间实无事由。秦灼思索之际,阮道生已捉住他两臂,弯腰将人负在背上,低声道:“送你一程。” 这句话暗含分道扬镳之意,秦灼也不好挣扎,由人背出门时,院中正燃了鞭炮,噼里啪啦得竟有些鼓乐喧阗的影。白烟红屑满天满头,小厮把车帘打起,秦灼叫他背着,钻喜轿似进了马车。 一路上二人相对默然,阮道生只问了句:“要接那位娘子来照料你么?” 秦灼知他说的是阿双。阿双是个女孩,更衣换药多少不便,他本想回绝,转念还是道:“劳烦你走一趟。”又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给阮道生,说:“她见了这个便肯来了。” 秦灼安置下不久阿双便匆匆赶来,一见他便不住落泪。秦灼笑着安慰她,余光中已不见阮道生的人,独案上留下药膏药包诸物,并一枚铜铸钥匙。 他已经走了。 二人同住多日,这人不辞而别,秦灼心中乍有些空落,却也实无挽留之词,便如此作罢。反是阿双问道:“这些日是这位郎君照料殿下么?” 秦灼手里抱着碗汤圆,缓缓点头。 阿双替他虚虚盖了床棉被,失悔道:“是妾忘了早问一句。劳烦他多日,总该留人家吃碗圆子。” 秦灼提匙的手一顿,圆子又滑,便从匙边溜下去,只舀了一勺汤水,浮着点干桂花。桂花还是初一采买的。 阿双替他收拾箱笼,边问:“我瞧殿下这里只一张榻,阮郎当时是睡在外间吗?” 室内突然一静。 阿双自忖失言,正斟酌言辞,便听秦灼道:“他同我一块睡。” 语气断然,似乎在肯定什么。 阿双叫一声:“殿下。”却见秦灼神色平静,重新将那粒圆子盛起来。 阮道生手下留情,未伤筋骨,但到底也是五十板子,养了近两个月才能如常走动。三月之初,公主府女官到小筑给他递帖子,一瞧落款,竟是刘正英。 “刘将军登府拜见公主,说是当街冲撞万分抱歉,向公主告罪。又听闻甘郎如今伤愈,特择上巳佳节时候,共二三好友交游饮宴,请甘郎务必赏光。” 秦灼打开帖子草草看了,问道:“公主的意思是?” 那女官道:“公主知甘郎有气,说凭甘郎处置。妾却有一言,不知甘郎是否肯听。” 秦灼颔首道:“请姐姐赐教。” 女官道:“刘将军是永王一系,若无永王授意,想必不会上门求和。公主与永王不睦已久,如今刘将军延请甘郎,便是递了台阶。有道冤家宜解不宜结,甘郎若顺阶而下,也成全了公主骨肉亲情。毕竟如今看来,永王夺嫡的赢面最大。甘郎,你说呢?” 秦灼笑道:“姐姐说的是,那我便应下了。” 那女官去后,阿双方从内室走出,轻声问:“殿下当真要去?” “经了公主府的明路,我就不得不去。”秦灼掂着那本帖子,“鸿门宴么,瞧瞧也好。” *** 三月初三,京郊车马辚辚,游人如织。 刘正英宴饮时辰定在日暮,秦灼车至时已经黄昏。一带暧暧余晖里,青春男女结伴而游,眼波传递,笑语喁喁。 游人多是三两成行,河边却围起人墙。见秦灼向那边瞧去,迎客的小厮笑道:“今儿是有情人的好日子,不用顾着男女大防,是故今天最容易出事。听说是两个郎君为了争心上人,一时不慎双双落水。这不,连官差都惊动了。” 秦灼举目望去,先瞧见的不是兵卒肩上金豸。 而是机缘巧合撞见的一个人的脸。 那人应当没看见他,他也没有上前打招呼的意思,只由小厮引入酒楼。 此处位于青龙山阴,山间有一座观音寺,酒楼便叫做紫竹林。丝竹悦耳,布置雅致。秦灼一登楼便听人叫道:“来了。” 刘正英拱手迎出来,脸上全无当日桀骜之气,拱手笑道:“多谢甘郎不计前嫌,肯赏我这个光。” 秦灼也揖手笑道:“将军言重,是在下冲撞在先,还请将军勿怪。” 寒暄过后,二人便相扶入席。席间还有五六人,皆锦罗衣帽,见他们来也举酒笑对。 角落里,香炉中青烟幽幽。厢门一关,房中更是昏暗,众人被窗边残阳映一身血淋淋的颜色,大笑着,露出两排森白牙齿。 太过古怪。 刘正英大笑道:“这样,我先敬甘郎一杯。从此便是自家兄弟,但有吩咐,义不容辞!” 他拿起一只雕花酒壶,一手按住盖子,一手握紧柄身,给秦灼满酒。 秦灼并不举杯,只瞧着杯中酒水,仍含笑道:“在下有伤在身,恐怕不胜酒力,叫将军笑话。” 众人起哄道:“甘郎连杯酒都不肯吃,老刘,还不快折荆条来,与甘郎负荆请罪!” “只吃一杯罢了,醉倒又如何,今日便要一个不醉不归!我们这么多人,甘郎还怕没法家去?” 刘正英将酒杯举起,往他面前一递,“甘郎是不肯给我这个面子了。” 秦灼垂眼看向那酒盏。 盏中银光粼粼,被日头映成血水。 再抬眼,他已双手接过酒杯,在刘正英杯口下轻轻一碰。 “岂敢。”秦灼微笑道。 *** 河边,曹青檀扶膝站起身,问:“既说这二人是为情而死,那女子身在何处?” 打捞上来的两个青年面目模糊,身穿赤玄二色,已然溺毙,想是水中挣扎,衣带都纠结在一处。但赤衣男子袍摆割裂,纠缠的一片衣角只坠在黑衣男子身上。 短剑也紧握在黑衣男子手里。 梅道然蹲在一旁,像看见什么,突然叫道:“师父。” “没有女子。” 他从赤衣男子怀中掏出一块鸾佩,又掂起那把短剑的剑坠。 梅道然双手一并,两块玉佩合而为一。 “他们……是一对契兄弟。” 曹青檀不说话,阮道生低头瞧去,那剑坠刻的是凤纹。 梅道然说:“看来不是情杀,而是殉情。” 阮道生看向那黑衣手中短剑,皱眉问道:“既然相约结衣赴死,怎么到头又要裂衣逃生?” “死到临头嘛,后怕了,后悔了。”梅道然说,“要么是他想自己活,要么是他不想心上人跟自己死。” 阮道生说:“但他这心上人还是死了。” “想不开的多的是。”梅道然接自己刚才的话,“要么是真叫心上人撇下,游不上岸,淹死了。要么,还是殉情了。” 阮道生像想不通什么,却没有立即开口。梅道然又叹一句:“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啊。” 尸首一直无人认领,便由金吾卫送往城中殓房。待人群疏散,夜色已上,岸边空空的高架子上也相继挂灯。曹青檀反常地没有径直打道回府,而是沿河慢慢走,两个徒弟跟在身边,三人影子入河,在波中如同病柳。 曹青檀突然开口:“想问什么?” 阮道生沉默一会,道:“一双男子,也能有情?” 曹青檀不料他在想这事,反问道:“知道对食儿?” 梅道然看他一眼,清清嗓子。阮道生却不以为意,直截道:“宫女内侍相好,通财共寝,如同夫妇。” 曹青檀说:“对食儿么,俩人对着脸就口饭吃。早时候是指女人。汉武的陈皇后失宠,女巫楚服便着男人巾帻,两人一同寝居,好比做了夫妻。” 他这席话引经据典,却不切重点。阮道生静静听完,又问:“师父想说什么?” 曹青檀道:“还不是男人只见着男人,女人只见着女人,寂寞惯了,才生出这些非分来。对方再有几分颜色,哪还顾得上是男是女?” 阮道生说:“但这二人面目不清,说不定是相貌平平。且身在宫外,并非从不见女人。” 曹青檀看他一会,叫他:“道生。”他从没这样称呼过这个徒弟。 阮道生也应道:“师父。” 曹青檀看看他,又瞧瞧梅道然,还是把目光转回来,说:“你们也老大不小了。” 他没再说下去。 曹青檀往远处走去,背影隐入人群,隐入夜色。同行还有几名金吾卫,也都不远不近地逛着。 梅道然突然说:“甘棠今日受了刘正英的邀。” 阮道生点头道:“合府都知道。” “刘正英府上最多美婢,他要同人结好,泰半要往人家怀里塞美女。”梅道然意味深长,“对吧,今儿还是上巳。” 阮道生似乎在琢磨什么,只道:“看刘正英当日行事,不像是这样心胸开阔之人。” 梅道然耸耸眉毛,伸手拍了拍他肩头。 阮道生默了一会,道:“师父今日倒好说话。” 梅道然叹口气:“师父有个女儿,今年是十五岁了,还是十四?” 第224章 阮道生说:“从没听师父提过。” 梅道然看向远处,长河尽头,银月如鈎。他惋惜道:“也是在上巳走失的。师父伤心过头,再不同人讲她。” 阮道生眉心攒起,说:“那当年就是八九岁,莫不是被拐骗?” “不好说啊。但师父身在禁卫,若是姑娘被拐正好能借势搜找,何以两年不闻不问?若是年纪再大点还有跟心上人私奔的可能,可才那么大点。”梅道然有些唏嘘,“上巳节好走丢女孩,一个两个都说跟情郎跑了。谁知道呢。今日的案子总是关情,情字案宗,也是最不好断的。” 总归情死。不好断案。 梅道然感觉掌下身体突然一震。几乎是同时,阮道生陡然转身,毫无征兆地抽身就走,越走越疾,渐渐逆着人流灯火奔跑起来。 他身形消失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自己回,你们先走。” *** 刘正英带人退去,厢门合上后啪嗒一声脆响。 外头上了锁。 秦灼双靥酡红,整个人软在案上,双手隐在袖中,只有眼睛睁着。 室内留下三个人,边松解衣衫边将酒壶吃空。一个上前摸了摸他的侧脸,带有酒肉腥臭的气息喷在他脸上,秦灼登时起了一身栗。 那人低声笑道:“挺久没开张了吧,这感觉是不是似曾相识啊。” 他猛地把秦灼下颌扳起来,将他的脸扭向前方。 正前方,一面工笔屏风被二人拉开。 上绘一副仕女图像,着红绡衣,素罗裙,头戴芍药花冠,脚穿凤头锦履。形容风流,望若天人。 唯一怪异的是那张脸。 那是秦灼的脸。 是元和十年,淮南侯宿在他的寝宫,一番云收雨歇后为他更换妇人衣饰,命画师照他的形容所作。 那狞笑声在他耳边低低响起,和四年前的重叠为一。 “——南秦少公殿下。” 第173章 三十 斯情 秦灼被他捏住后领提起来,整个人烂泥般被拖过去。 那人将他曳到屏风前站定,手下反反覆覆揉捏他的后颈,哈哈笑道:“都说南秦少公一能当百,床上功夫连婊子都逊色,没成想哥们几个还有这种艳福!” 一个站在屏风对面,似乎有意羞辱他,极其下流地用手指勾摹那仕女肖像,脸几乎贴在屏风上,突然狠狠道:“大哥,我有个主意。” “把他按在这上头操!叫他看着自己这张女人的脸!” “再给他张罗身娘们衣裳!少公,殿下,这样的身份,可不能怠慢了!” 三人齐声笑起,面目扭曲,如同厉鬼。 室内浓香幽幽,灯火昏昏。秦灼面孔浸在帘子阴影里,突然轻启嘴唇:“好看吗?” 柔声细语,仿若呢喃。 他身后男人兴致大起,污言秽语尚未出口,突然听得嘶啦一声。 是帛裂的声音。 电光火石之间,秦灼猛然横臂振腕,仕女像被顷刻割裂。同时,鲜血扑地溅满屏风。 对面,面贴屏风之人应声倒地,喉管破开大口。 他莞尔笑道:“那就好好看看吧。” 身后那人毛骨悚然,往后踉跄几步。他眼看秦灼转过身,手中寒芒雪亮,指缝鲜血汩汩而流。 他早就用匕首割破了手。 “龙凤壶,醉骨酒,只这两样便能买下整座酒楼。”秦灼笑得温文尔雅,“只可惜,这两件东西是我幼时玩物,你主子据为己有之前,我已经摆布过成千上万遍。” “用我的东西对付我,你怎么敢?” 秦灼吟吟笑道。 “他,怎么敢?” 那人骇得说不出一句话,跌跌撞撞地往后退步。在他眼中,秦灼披上一身艳若厉鬼的腾腾的影子,从薄薄帘影里钻出来。 此地此时此刻,他与平常一样又不一样。他肤白如纸,唇红如血,眸黑如炭。他前迈的脚步不轻不重,打帘的姿势既柔且缓,那张亦如天人亦如鬼魅的脸上,突然浮出一抹笑容。那笑容慈悲又残忍。 那人以为秦灼会说话,但秦灼什么都没有说。 瞬息之间,他身影如同缭乱的灯影。匕首没柄钉入那人后颈时,昏灯轻轻打了个摆。 秦灼脚踩那人后背,嗤一声将匕首拔出来。 接着他抬头,对屏风后站着的最后一个人说:“想活么。” 那人扑通跪在地上,连连叩首。 秦灼点头,缓步走过去,“那就好好答话。” 如同捣蒜的叩头声里,他将匕首在白衣袖上擦了擦,问道:“淮南叫你们来的?” “是……是……” “淮南是怎么跟刘正英勾搭上的?” “是太——” 戛然而止。 秦灼心道不好,快步走到屏风后。那人双目圆睁,喉间插着一柄六棱长刺。 刺上缠着一片布条,上写道:少卿,我在看着你,哪怕你死。 秦灼深吸口气,将布条攥在掌心,刚踱到屏风边上,面前骤然爆发一声巨响。 门被从外面踹开。 一条人影快步闯入,看见他时瞬间定住。 他未曾想过、未曾期盼的,原以为一刀两断的那个人。 阮道生看着他双眼,轻轻喘了口气。 他说:“走。” 在阮道生目光尽头,秦灼回望过来,视线相触时轻轻颔首。接着,他扭头端详着那幅屏风,突然抬腕,手起锋落,将那屏上仕女从头到脚裂成两半。 *** 二人离开酒楼时夜色已浓。秦灼一身白衣,沾了血格外显眼,正要把外袍脱掉,阮道生已将披风解给他,说:“人多眼杂,回去处置。” 秦灼低着头,没有拒绝也没有看他,慢慢将带子系好。 春夜如酒,轻风如皱,冷月如鈎。坊间也有灯会,灯影人影相乱,好一派五彩人间。人潮并未退去,反而熙熙攘攘起来。不远处突然一声轻响,烟火从眼前窜起,散开,冲着脸洒了把十色光芒,芒心灿如早花。硕大无朋的烟花下,秦灼微微仰头,阮道生静静瞧他。 等秦灼低首,阮道生已经递了个纸包给他。 按秦灼行事本当推拒,这次手却先心念一步接过来,但接在手中又有些怔然,愣了片刻才道:“多谢。” 阮道生没说话。 秦灼拆开纸包,低头咬了口饼。那饼洒了胡麻,烙得并不怎么圆,乍一瞧倒很像人心形状。饼皮酥脆,秦灼慢吞吞将心上一层薄壳子嚼碎,低声道:“说正事。” 阮道生却打断道:“以后讲,先过节。” 他似乎并不清楚上巳是什么人过的。秦灼这样想着,抬头瞧他。 阮道生年纪应当比他小些,个头却高。他正站在悬挂龙灯的灯架下,脸未被灯光照亮反被架影遮盖,阴暗里看不清面容,那张脸无棱无角,似乎只有这一片影子。看清了也是假脸,这样模糊的脸孔竟是最接近他本来面目的样子。 秦灼第一次真正动了想瞧他脸的念头。 他心中重重一跳,旋即不露痕迹地收回目光。 这想法不太对劲,但秦灼苦思冥想,总觉得是可体谅的。这许多年里,他第一次感知到被触动,实因第一次有人站出来,在他这种处境的时候。 何况今夜正值上巳佳节。 自古之看灯者,看灯灯外;看烟火者,看烟火烟火外。独此一夜,天下人俱看灯灯中,看烟火烟火中。纵灯、烟、火、影闪烁不定。* 总是关情。 或许醉骨酒还是起了作用,秦灼头脑昏昏沉沉,竟没回小筑,直接跟阮道生回了公主府。待他发觉自己身处何地,他已将自己关进西厢房内,忽觉万事如麻,越想越头痛,早早蒙头睡了。 躺下没多久,他便听见窗外有吹叶子的声音。他不用推窗也知道那人是谁。 秦灼睁了会眼,气息起起伏伏如潮涨潮落。他往里翻了个身,刻意去想那面屏风。不一会,就刻意去想女人。 但在那若有若无的叶子歌喉里,他哪怕闭着眼都能看见另一个人。环首刀斩落,狼血纷飞下火光骤亮。那少年面目模糊,声音却清晰。漫天大雪里,他捏住他的手腕,简明扼要地说,走。 犹如轻雷。 秦灼一颗心哀声鸣叫起来。是一种不由自主的、可怖至极的震动。但他的心早就死了。 它一定是被鬼祟操控了。 一定是这样。 *** 阮道生放下叶子时,天边云后透出一线微光。他微微松动手腕,一抬头,正见曹青檀站在园门里。 阮道生迎上前几步,揖手叫道:“师父。” 曹青檀点点头,往他身后一瞭,问:“不进去?” 阮道生说:“没到那份上。” 曹青檀约莫听说了事情,叹口气道:“刘正英是永王的人。” “他私见刘正英是自己拿的主意,就算到了公主面前也无理可说,这事只能不了了之。我去时人也走了,沾不上身。师父放心就是。”阮道生说,“师父何以对永王忌惮至此?” 第225章 曹青檀眯眼瞧他,牵动了鼻侧两条斜纹,问:“你在审问我?” “不敢。”阮道生态度恭敬,“元和七年,师父时任,偕当时的金吾卫大将军入并州协同平乱。一年之后,大将军乞骸骨,师父意外伤腿,从此退居文职再不复出。” 他停顿一下,问:“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曹青檀语气淡淡:“你对并州倒上心。但我记得你是洛州人。” “师父慧眼错断。我上心的不是并州。”阮道生说,“是花行。” 这小子一向死鸭子嘴硬,如今竟不打自招,曹青檀乍不知他是什么路数,默许他继续说。 “卞国舅经手花行事,我才向师父问永王。”阮道生顿了顿,“我家中有位阿姊,大荒年被丈夫卖入长安,下落不明。我寻遍京城妓馆,没找着人。” 曹青檀瞧了他一会,问:“再无隐瞒?” 阮道生却说:“有。” 曹青檀不说话,等他交待。 阮道生看向他,“师父恕罪,我不能说。” 曹青檀倒不生气,问:“逼不得已?” 阮道生道:“人命关天。” 曹青檀抬手,似乎想拍他肩膀,但还是拈了拈指头垂在身边,说:“近来又新招了一批人,也没你什么事。”剩下应当还有话,但曹青檀没有说下去。 阮道生微微点头,两人再无话说,便穿了园子去校场。天只蒙蒙亮,场上已列开数十草靶,诸弓弩手引弓拉弦,箭落纷纷如雨。 群箭破空声中,似乎有一声雁唳滑过,极刚润的清响之后,曹青檀轻轻赞叹道:“好弓!” 阮道生知道他说的是谁。 他凝目眺去,不远处,一个红衣少年放出一箭。那箭飞跃半空,却如摇折之秋草,滴溜溜当空坠下。一片嘘声里,那少年腼腆一笑,轻轻活动手指,往后退了下去。 同时,场上高声喊道:“弩手张霁,评丙等——” 阮道生目光仍落在他握弓的手上。 少年袖口挽至肘上,引弓时肌肉绷紧,校弦准确,弓至满彀。那弓通身如锈,规制也不似寻常军弓,但瞧吃弦角度,必是强弓。 一个轻易能开强弓的人,却射出如此软绵无力的一箭。 曹青檀看了一会,说:“藏龙卧虎啊。” 阮道生任他的言外之意敲打,没有说话。 *** 秦灼辗转多时,近天明终于睡着一会。梦中光怪陆离,却不似往常一夜梦魇。那些指爪和肢体裹挟着他,突然被一场鹅毛大雪淹没。雪地尽头月色茫茫,有人疾驰而来,身影模糊。他心中隐约有猜测,但真瞧见人,竟是那个穿飞燕襦的女孩子,乘雪淩风,伸开双臂拥抱他。 他手臂一张,当即醒了。 秦灼出门时阮道生已不在院中。他心中另有事,匆匆赶回小筑,又叫阿双去请陈子元。 陈子元刚进门,秦灼便迎着门站起来,急声问:“和小秦淮联系上了吗?” 陈子元摇头叹气:“上回太平花行叫官府端了,灯山的人也扣了不少。这暗娼号子能尽早暴露,外头都传扬是公主府甘棠与禁卫里应外合。小秦淮那边已经不信咱了。” 阿双端了茶水给他,问道:“若是铤而走险,将身份直截告诉他们呢?” “这事把灯山坑苦了,不解释清楚,别说是少公,就是文公来了恐怕也不好商量。”陈子元愁道,“但怎么解释?全是阮道生自作主张,跟我们半点干系没有?灯山那边能信吗?” 念及此他便恶狠狠咬牙,“全是姓阮的搅和的!” 出乎意料,秦灼只淡淡道:“不说他。”然后单刀直入:“我的身份怕要暴露了。” 陈子元大惊失色,“长乐公主有所察觉了?” 秦灼摇头说:“刘正英想搞我,找的是淮南侯的人。淮南侯已经知道我是甘棠,但他有没有另告他人、告诉了几个人,我还不清楚。” “秦善万一知道……”陈子元话说了一半,看着秦灼脸色,也闭上了嘴。 秦灼端着盏茶,却没有吃,沉沉说道:“刘正英不能留。” 陈子元一拍大腿,急道:“这几天好像有仗要打,卞秀京领虎符带兵出京,刘正英是他的副将,恐怕一块走了。” 茶盏轻响一声。秦灼长长吐出一口气。 陈子元低声道:“殿下,咱们得做好最坏打算。长安绝非久留之地,若有不测,得及时抽身啊!” 秦灼沉默片刻,终于说:“鉴明已在潮州扎根多年,若事情败露,弃长安,就潮州。” 此话一出,一片死寂。打破寂静的是阿双颤栗的声音:“殿下,郡君呢,灯山呢?都不顾了吗?” 秦灼一言不发,面色平静,双手却微微颤抖。 陈子元急声打断道:“阿双!”又缓和声音道:“南秦百姓是殿下的子民,温吉……郡君她是殿下的亲妹妹。你要这么割殿下的心吗?” “子元,她问得对。”秦灼轻声说,“其实弃车保帅并不是最坏打算。” “我一旦身死,灯山和温吉要怎么安置,在长安的秦人要怎么保全……现在得仔细考虑起来了。” 第174章 三十一 细柳 秦灼提心吊胆数日,身边却全无有关他身份的风声,似乎刘正英毫不知情,或者守口如瓶。他随卞秀京出京,秦灼一时半会也构不着他,既灭不得口,只得做好全盘打算,甚至身后诸事也一一交待,仍在长乐府中靠日子。 自上巳之后,秦灼便有意无意避开阮道生。阮道生忙得脚不沾地,公主府也少回,但金吾卫新人一入,他们早一批的便该清闲些,实不知整日忙些什么。是以二人再见,已是罗衣换纱衣,竟过了一个季。 六月初六,天子上林狩猎,是为夏苗。亲王宗室在侧,百官及子弟均随侍。 上林苑芳草一望无际,密林一翠千里。四方已竖起大旗,只待皇帝下令,便可招旗宣布入山狩猎。 狩猎之前,按例百官先行赋诗。皇后微笑道:“不知今年先讨得哪位相公口彩。” 华盖下,长乐手掌团扇,笑吟吟道:“年年都是儿郎打头,这回不如请位娘子作首。” 皇帝会意,也笑着叫道:“孟卿。” 席间立起一道人影,身形清瘦,着绯色官袍,腰白玉带,未曾妆饰仍眉黛唇丹,却也是淡淡眉毛,浅浅嘴唇,面皮也白净,五官便如素扇面上点染的一幅小写意般。列席无数男子,只此一个女流。 因才学充女官,后与吕择兰当廷对策,胜负无分,时人誉为女状元。皇帝宴其于凤凰台,特擢其为礼部侍郎。 孟蘅,孟露先。 当即有内侍搬了条案,铺纸摆墨,请她当场赋诗。孟蘅领旨谢恩,跪坐案后正欲蘸笔,突然听人道:“且慢。” 竟是长乐忽而起身,扇面轻打帘下流苏,人从华盖下一步出来,瞬时丽影摄尽日色,只觉她艳若金阳。她将扇子一丢,走到案前,柔声笑道:“我与侍郎研墨。” 孟蘅面淡如水,轻声道:“不敢劳动公主屈尊。”便要伸手捉墨。 她的手指反被一只柔荑握住。 长乐将纹画鸳鸯的墨锭从她掌中绕出,低声说:“得侍侍郎左右,我欢喜得很。” 孟蘅不再说话。 日头下,长乐轻挽罗袖,玉钏一个个嵌在臂上,竟不及她肤色洁白。她今日系一条大红洒金罗裙,腰肢轻低,便见颈下襟前雪腻如脂。太阳又毒,长乐多少有些汗意,身上兰麝气愈浓,手腕摇动时钗镮轻响,孟蘅却眼也不抬,走笔如龙一气呵成,方将诗卷托举给长乐,仍垂首低眉。 长乐接卷时轻声问:“侍郎还是不肯看我么?” 孟蘅依旧不答。 “若真放下,我在侍郎眼中不过红颜枯骨,水月镜花。你避我二载,如今对面不肯见,不是放不下又是什么?”长乐向她轻轻欠身一礼,“侍郎,流汗了。” 孟蘅闻言抬袖拭额角,正对上长乐目光。似乎戏谑,似乎怨毒。但孟蘅依旧无动于衷。 长乐转身走向御座前嘴唇轻张,孟蘅晓得她说什么,但孟蘅认为自己不会在乎。同样的天罗地网,她不会深陷两次。纵使那情网的蜘蛛说的是实话:“你瞧,你还是看向我了。” *** 礼官宣读孟侍郎颂诗,是为夏苗之始。 长乐席后设小案,由随从侍坐。秦灼隔着华盖影子瞧,好奇道:“娘娘同这位孟侍郎有旧交?” 祝蓬莱看了看他,道:“从前孟露先做女官,曾为娘娘教授诗书,算是半个先生。当年她在凤凰台醉酒,还是娘娘扶她上了自己的辇,住了自己的寝宫。二人一直亲睦,娘娘出降之后似乎有些不快,便慢慢淡了。” 秦灼正欲再问,场上忽然急匆匆跑上一名内侍,向长乐附耳。待颂诗读罢,长乐向前揖道:“臣为陛下贺。” 皇帝问:“何事?” “游击将军崔清率细柳营大败齐军于塞北,连收赤、栾、铨、椴四郡,驱敌二百里,实乃我朝之幸!” 第226章 皇帝龙颜大悦,当即举酒为贺,群臣亦纷纷起身,同贺山河复收。 贺罢,长乐问道:“陛下要如何奖赏崔将军?” 皇帝闻言却收敛神色,沉吟片刻道:“加封崔清上骑都尉,虞成柏替细柳营去清扫。叫她带兵回来,好好休整休整。” 明升暗贬。 皇帝明显对崔清有所忌惮,长乐偏不解其意般,继续问道:“崔将军已在城外候旨,陛下可要召见?” 果不其然,皇帝眉心微蹙,只道:“不必了,大军奔波劳苦,先命她回府修整吧。” 长乐未再有话,正要回席,忽然听一道声音响起:“陛下。” 百官席列,一个乌衣少年揖手而起。他一字一句道:“这不公正。” 语如惊雷。 满座哗然间,早已交还兵权、退居府邸的老将军许淩云陡然喝道:“畜生,胡说什么!” 话音未落,许淩云已扑通跪倒,伏地拜道:“请陛下恕罪,这畜生被臣骄纵惯了,不知天高地厚。又蠢钝至极,陛下圣心天意,他没有那个脑子领会。如今出言无状,全是臣管教不严。臣必狠狠责罚,万勿扫了陛下巡猎的兴致。” 皇帝抬抬手,示意他平身,又看向那少年,问许淩云:“这是卿的孙子?” 许淩云伏在地上,只能瞧见花白双鬓,“陛下圣断,正是臣家中二郎仲纪。” “朕记下了。”皇帝点点头,也不惩处,对许仲纪说,“扶你阿翁就座吧。” *** 席间,祝蓬莱低声问:“怎么,没瞧明白?” 秦灼道:“这位崔氏女将军的故事我只略知一二,的确不知内情。” “这位崔清将军出身清河崔氏,世代将门,亦是满门忠烈。其祖镇北大将军崔誉,封爵武惠伯,殉国时五十有余;其父骠骑将军,殉国二十三岁;其长兄次兄追封云麾将军,殉国时尚未及冠。”祝蓬莱说,“细柳营是崔老将军一手拉拔起来的,是响当当的崔家军。我们这一辈都是听着细柳营的故事长大,崔氏在军中的威望便如青氏在文臣的威望。” 秦灼问:“正是因为尾大不掉,才令陛下忌惮至此么?” “尾大不掉?”祝蓬莱轻轻叹道,“你瞧如今在座百官,文臣武将当中,又有哪个姓崔?” 秦灼道:“愿闻其详。” 祝蓬莱压低声音道:“当年灵帝昏庸,陛下尚为一地亲王,起兵讨伐不义,这才有了如今。陛下兴兵时,崔家军并未归顺,是陛下声称拥立灵帝长子公子檀,崔氏这才没有与陛下敌对。后来公子檀下落不明,陛下便正位登基,但崔家军军中威望一时难以撼动,陛下也不敢贸然除之。” 秦灼不料他竟敢直接非议天子,难免吃惊。祝蓬莱仍自顾自道:“直到元和七年,齐国入侵,并州刺史罗正泽通敌,致使九郡被屠,万万百姓无一生还。如此惨状举国震惊,禁卫都下拨地方,国舅卞秀京也亲自迎战,这才堪堪收复失地。但所有人都明白,并州惨案大有蹊跷。” “这时候,当时的邺州长史,也就是如今的国子博士张彤衷上报天子,继罗正泽之后又查明一名内奸,并献上奸细首级。”祝蓬莱道,“正是崔家十三郎,崔如忌。” 秦灼往席间瞧去,正见张彤衷与同僚举杯,“似乎这位张相公与崔氏还是姻亲。” 祝蓬莱道:“谁说不是。张彤衷的发妻正是崔氏女,被他斩首的崔如忌,是他曾经的妻弟。这事出了之后,崔夫人便与他和离,自己带着儿子走了,竟也没回崔家,一去十年,生死不知。” 他吃了口酒,继续道:“陛下一直视崔氏为眼中钉,有了崔十三郎这桩事,终于能名正言顺打压崔氏。削了崔家武惠伯的爵位不够,从此崔氏带兵御敌,敌军皆倍于我军。” 他话意隐晦:“是故自此崔氏作战,次次惨胜。至今不过十载,崔氏直系已无男丁。” 秦灼不禁寒毛倒竖。 死去的忠骨才是能让天子高枕无忧的忠诚。所谓满门忠烈,竟是如此而来。 “就是这时候,有了崔清。” 祝蓬莱语气有些唏嘘:“她是崔家十一娘,其父早早战死,她便在祖父镇北将军膝下长大。后来老将军及她两个兄长相继殉国,她母亲杨氏夫人不肯将崔清轻嫁,与族中叔伯闹僵,竟被旁支赶出了门。杨夫人为温国公长女,也是一身铁骨铮铮,将她视作男儿教养。听说崔清从前有些纨袴做派,杨夫人雪夜领她上祠堂,亲手折断她的马鞭,教训道:‘你不能辱没了战场上马革裹尸的崔,我不能辱没了朝堂上血溅玉阶的杨!祖宗的脸面,绝不能断送在咱娘们身上!’崔清从此尽改积习,但也没说什么高远志气,只愿为母亲奉养终老。直到后来被人羞辱,说崔氏无人,细柳营在世,不过丧家之犬、树倒猢狲。她当日便有言,只要有崔清一口气在,细柳营的大旗就永不会倒。但众人不过一哂了之,只作玩笑。” “直到元和十三年,齐军再犯,边关告急,崔清割发投军。” 祝蓬莱追忆道:“临行前她摆了一席,男孩女孩,皆是一处长大的。她做一身儿郎打扮,举着碗,能不能吃酒都一一敬过去。吃罢她置碗长揖,说在座诸位,在我崔清眼里无一不是玉树琼枝,以前若有冒犯,今晚我以酒来谢;仍有气的,仗打完,我有命来,诸君尽管寻我,我回不来,还请兄弟姊妹,多多照管我娘!崔清谢过了!” 祝蓬莱默然片刻,吃了口酒,又道:“在座无一不垂泪答应的。她也朗声笑起来,说一醉难求,今日可能是最后一聚,莫等老了追忆,还没把我崔清灌趴下过!大笑叫道:吃酒!” 秦灼也哑然,感慨说:“实是当世之女丈夫。” 祝蓬莱长喟一声:“那位替她鸣不平的许家二郎便是和她一块长大的,算是青梅竹马。只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许家崔家,不会结亲。”祝蓬莱道,“大梁建朝时,许氏本是前朝旧臣,和细柳营多番血战,不敌方降。当时许家的男人快在细柳营手里死了干净,剩下的那位许少将军、也就是如今许氏的宗祖下了严令,不与崔氏师从、通婚。这是祖宗家训!虽然数代过去,许氏崔氏关系早已和缓,但也不敢打破这条铁律。之前许二郎狠狠闹过一场,只说悖逆祖先,被老将军亲手打个半死,虽咬死不说为了哪条祖先的规制,但明眼人有谁看不出?他还自绝水米,要死扛到底。最后是老将军病倒,许仲纪才认错低头。彼时崔清正待投军,等这一场闹过,崔字旗已经西出阳关了。” 祝蓬莱目光投向席间,许仲纪的位置已空无一人。 “二人这样一错再错,聚少离多,自相识至今已有十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 城外灞桥临渭水,垂柳边,崔字旗滔滔如云。 一位银甲将军单膝跪在马前,听娄春琴宣旨,双臂举过头顶,面无表情道:“臣崔清领旨谢恩。” 娄春琴笑道:“陛下并非不见将军,只是今儿夏苗,陛下还要主持赛前祭祀之仪,实在抽不开身。” 崔清亦笑道:“内官哪里话,陛下日理万机,无暇召见而已。不能面圣谢恩,未免礼数不周,还望陛下勿怪。” 娄春琴道:“将军若再立战功,哪能没有面圣的机会。”再次见礼,便领人回上林苑复旨。 送走一众内侍,崔清便收敛笑意,将那道圣旨卷起来握在手里。一众军士呼啦啦起身,副将咬牙切齿,啐道:“拿一个阉人就把咱们打发了。妈的,谁稀罕!” 崔清也不责备他,只拍拍他肩甲,扬声道:“陛下不犒我们细柳营,我们自己犒劳。今天都回家和亲人团聚,明儿我在万寿楼摆宴,大家夥痛痛快快吃通酒!” 她的声音本清亮,因长途奔波而微微沙哑,嘴唇也燎起白皮。皇帝既然不见,他们也没有在此长留的道理。崔清整军之际,忽而听得有声音从天边远远传来,其中迫切,像要把心肝五脏都要呕出来: “崔将军!崔清!十一娘!” 她嗓子干得发痛,正拧开酒囊喝酒,闻声把酒囊抛给副将,抬手将盔戴摘下回头。 灞桥边堤坝高,那人跃下马背,竟直接从高台上跳下来。落地反倒回过神,一步一步慢吞吞地走。等那人走到跟前,却不知说什么,只上上下下看她。 副将挥了挥手,带军先去旧址扎营。 清风徐徐,柳丝拂面,二人身影投入渭水,如盟誓所用的两块璧玉。渭水是古之盟誓之地。 崔清由他打量,爽朗笑道:“瞧什么,认不出了?许二郎,上元夜我打马闯闹市,还惊过你的驾呢。” 她故意拿儿时玩笑来缓和气氛,许仲纪静静看了她一会,却说:“你这些年,一定吃了不少苦。” 崔清一愣,哈哈笑道:“你多虑了,我出了长安天高地阔,又无那些远房叔伯掣肘,可是痛快至极。” 许仲纪仍仔细端详她,道:“你变样了。” 第227章 “丑了吗?我可是老长时间没照过镜子了。” “好看。”许仲纪说,“怎样都好看。” 一时静默。 崔清看了他一会,终于说:“二郎,你不必为我鸣不平。你又说的什么,不公正?别这么看我,我还不知道你?许老将军虽有威望,到底是灵帝旧臣,又曾受公子檀恩惠,陛下心中未必不忌惮。须知将门里,马革裹尸是幸事,功成身退更是不易,这是福气,你要惜。” 许仲纪点头,“多谢你的告诫,我记得了。” 崔清声音终于带出一丝怅惘,却依旧平和:“其实阳关那边,陛下不赏,我也要守。我不是为他守的。就像我这个将军,陛下再忌惮,他也得认。他不得不认。陛下或许能决定我的生死,但无法左右我的意志,那对我来说就没什么公不公平。我何必揪着这点不公不放给自己找堵?不只是我,我阿爹你阿爹,我阿翁你阿翁,我和你的祖祖辈辈,哪个不是这么过来的?” “二郎,你看,世道不公,自古皆然。我们逆不了世道,但能争自己的命数。”崔清转头笑道,“朝廷再打压,细柳营还是铁打的细柳营,细柳营的主帅,也还是我崔清。” 盛夏少寂,一寂如许。二人相隔而立,再无有话。崔清把住缰绳,沿河远眺,许仲纪追她目光望去,天尽头,一片白日高烧。 临别前,崔清欲重新戴盔,手势突然一顿。 下一刻,许仲纪听她轻声道:“但还是……多谢你。” 第175章 三十二 试弓 方才许仲纪一言不过插曲,君臣依旧言笑晏晏。秦灼抬酒杯与祝蓬莱轻轻一碰,笑道:“祝兄好口才,故事讲得如此生动,我还以为祝兄正在当场。” 祝蓬莱也微微一笑,说:“若在当场,还在这儿么?” 秦灼酒量不浅,但在人前只说易醉,杯中酒水只啜一口,便搁在案上在望向场外。他一抬眼时目中有些恍惚,眼光定了定,竟没能即刻挪开。 天子卫戍守上林,按时辰更易班次。左卫退去,换了一批肩饰金豸的上来。秦灼就是在这千百人里一眼看见了那张脸,分明是那样平平无奇的脸。 似感受到有目光相注,阮道生反应敏锐,当即回望过来。眼仁漆黑,见是秦灼似乎也没有波动。 一时之间,秦灼突然忘记要做什么,端起酒杯,又草草吃了一口酒。 如今白日当空,狩猎时辰已至。皇后瞧了瞧日头,对皇帝端庄笑道:“陛下要下旨开场么?” “不急。”皇帝说,“朕看在场不少年轻儿郎,先取一物,供他们活动活动身手。” 皇帝话音一落,专司库房的内侍黄参便走上前,将一只盖红绸的托盘捧出来。 皇帝将红绸一揭,盘中露出一把长弓。 龙筋,檀身,通体朱红,雕饰太阳火焰纹。 秦灼手指骤然握紧,气息急促,眼睛死死盯在那把弓上。 许淩云揖手问道:“敢问陛下,此物可是名弓落日?” “还是老将军慧眼识珠。”皇帝抚摸弓身,“这是南秦文公之物,朕视其如宝,珍藏许久。今日夏苗,亦是大典,便以此做个开场彩头。这把强弓弓力足有三石,你们这些少年郎里谁能拉开,朕便赏赐给谁。” 落日弓本为高皇帝赏赐,南秦君主代代相传,非大公不得持。以此为赏,是为重赏。 皇帝立在台上,拍拍托盘,问:“谁愿先试?” “我。” 这道声音一落,秦灼胸中剧烈一震。 猎场角落,一张仅供一人居坐的小案后,一个红衣女孩站起身。 皇帝眉头一皱,没有开口,皇后已然含笑说道:“这是男儿游戏,郡君一个女孩,又不参与猎场,还是旁观比试更适宜。” “适宜。”秦温吉凛声道,“敢问皇帝陛下,鸠占鹊巢,窃人家珍,这就是天朝的适宜?” 皇后蛾眉一蹙,警告道:“郡君,慎言。” “朕记得落日弓在南秦只做君王弓。”皇帝抬抬手,示意皇后不必多言,“郡君,若是你兄长秦灼在场,朕赐弓给他名正言顺,因为他是你父的嫡长。但你若持弓,未免坏了你们自家礼数。” “原来陛下不曾忘记我兄是我父嫡长啊。”秦温吉大不敬地直视皇帝,“我父逝后善逆篡立,我兄几番泣血上书,请陛下主持公道。当时当日,陛下可曾记得他是嫡长?如今用我亡父的遗物来落我亡兄的口实,臣听在耳中,真是心寒齿冷。天朝若真的正大光明,何必用死人的东西、拿死人说话!” “大胆!”永王坐在席间,厉声喝道,“南秦郡君,你竟敢出此悖逆之言!可知诽谤圣天子该当何罪?” “原来我直陈是非是诽谤,为人子女,讨要先父遗物是罪状。”秦温吉冷冷看他,“若这就是天朝的规矩和公道,秦温吉第一个不服!” 永王冷笑几声:“郡君好教养。按你的说法,尔叔父秦善正任当今大公,陛下把这弓赐给他才是合情合理。天家收容此物至今,已是体谅你至极。莫说是你,哪怕你哥哥活着——叫他一介流妓效雌之人持弓,只怕文公九泉下也难以瞑目!” 他这话说得难听至极,秦温吉尚未变色,皇帝已断喝一声:“住口!” 秦温吉再悖逆,到底是文公遗孤。永王对其辱兄,哪怕争得口舌上风,已失天家体统。 出人意料,秦温吉并没有失常暴怒。她杏眼圆睁,热泪满蓄,浑身轻轻颤抖着,但又似拼尽全力按捺什么。少顷,她突然扯开一个微笑,脸上伤疤狰狞,看得人毛骨悚然。 秦温吉抬手拂去面上水迹,双眼剜向永王,一字一句道:“王爷,慎言。” “这样罢——黄参。”皇帝唤道,“先请郡君试弓,若能挽至满彀,朕便将此弓赐予郡君。” 落日弓若还给秦温吉,便代表朝廷立场的微妙转移,秦善如今居于大公宝座,闻此难免有不臣之心、徒生事端。永王急声道:“陛下。” 秦温吉截然问道:“皇帝陛下此言当真?” “君无戏言。”皇帝看向她。 黄参快步下阶,将弓托至秦温吉面前。秦温吉抚摸弓身,手指微微发颤。众目睽睽下,她轻轻呼吸着,将那把大弓持起。 落日弓阔二尺,长五尺,粗细如小儿臂,只端在手里便遮去秦温吉半个个头。皇帝并未给她扳指,她深吸口气,咬牙赤手搭箭引弦。 重重华盖阴影后,秦灼无声攥紧酒杯。 落日弓弓力之巨,寻常男子都难以拉开,更别说温吉一个尚未及笄的女孩子。皇帝冠冕堂皇地以此为诺,实则是对她再度羞辱。 你连你阿耶的弓都拉不开,又怎配持它。 毕竟,机会已经给你了。 *** 场上,弓已半开,持弓的手剧烈摇晃,鲜血沿弦滴落。 秦温吉额上数条青筋分明,双目鲜红,两颊剧烈颤抖,强行屏气,不肯漏出一息。 如此勉力僵持一盏茶的功夫,秦温吉到底筋疲力尽,双手再握不住弓。只听吱呀一声哀吟,长箭松脱,落日弓已重重跌在地上,秦温吉后却几步,双臂微微颤抖。 黄参正要拾弓,秦温吉已抢先一步将弓抱起来。 “郡君。”永王开口问,“你要欺君不成。” 秦温吉身形挺直,冷冷睨向永王方向,那目光寒如冰锋、利如箭矢。她嘴唇微动,永王以为她会说“我父兄若在”之类的话,他连应对之语已咬在嘴边,但是她没有。 接下来,秦温吉横臂将弓拿起,重新放在托盘上。这姿势像是赏赐而非奉还。她手指离开弓身前,缓慢、郑重地沉声说道:“我秦温吉言出必行,今日认输。” *** 席间,祝蓬莱看向秦灼,有些诧异道:“贤弟这是怎么了?” 秦灼似乎有些难受,勉强挤出个微笑:“胃痛犯了,老毛病。” 祝蓬莱点头说:“那就不要吃酒了。御酒烈得很。” 秦灼也颔首,手指松开酒杯,指节因用力而泛的苍白尚未消退。 他们低声说话时,黄参已奉皇帝之命,请在场诸位世家子弟一一试弓。不可思议的是,竟无一人能挽至满彀。 皇帝面色有些难看,只沉眉不语。皇后觑其神色,温和笑道:“在场诸公子太过谦让,只怕不肯争胜。”又转头对皇帝道:“妾有一言,不知陛下可否一听。” 皇帝握一握她的手,“梓童直言便是。” 皇后温婉一笑,“我朝少年多英杰,又何须拘于门第。在场儿郎但凡能开此弓,无论出身何处,均能一试。一来是名弓配英雄,二来,也能作抡才之用。” “梓童所言甚是。”皇帝微微抬手,示意黄参去值守禁卫处,“诸君不必谦逊。”又叫道:“稍等。” 黄参走到皇帝面前,见皇帝从拇指上旋下一物,放在盘中。 正是皇帝常年佩戴的开弓玉戒。 皇帝道:“这算朕新添的彩头。” 第228章 宴席边缘,金吾卫一一来试,或有将将满彀者,却总惜一口气。秦灼目光追着那弓,见无数双手将它持起、试弦、挽而难满、再度放下,心里虽紧绷着,到底有些木然。 直到又一双手。 那双手持过刀、缝过衣,也扼过他咽喉、握过他的手。 阮道生戴上玉戒,将弓拿起来。 这一刻,秦灼却看不清自己的念头。 他在隐隐盼望,盼望什么?是望阮道生无法开弓,还是望他一举得胜?自己为什么盼望他胜,至少弓未落在外人手里么?……这人难道不是外人么? 秦灼后知后觉地感到恐惧,却不知是为这个人,还是自己的一颗心。他分神之际,阮道生已引箭在弦,将弓拉开寸许。 接着,他像力有不逮,把弓放回托盘,摘下玉戒,微微摇头。 秦灼多少松了口气,心底却有些异样的茫然,他又细究不清这心思,不知梳理了多久的头绪,已听人轻轻叫一声:“郎君。” 黄参已将弓托至他面前。华盖下,长乐对他微微颔首。 秦灼垂眼看向那把弓。 恍惚间,还是文公载他马上的那个夏天。文公五指一松,弦声一动,他便闻天边一声唳鸣,雁影从云边直直坠落。 文公含笑道:这是阿翁给阿耶的,早晚一天,阿耶会把它交到你手上。阿耶平日要你勤于骑射,便是在此。若连弓都拉不开,阿灼要拿什么去保护子民、保护你妹妹呢? ……妹妹。 秦灼面色平静,没有拿那只玉戒。他一手握紧弓臂,一手拈起羽箭,缓缓拉动弓弦。 *** 秦灼试弓情形,梁史秦书只一笔带过:“夏苗,帝狩于上林,试少年膂力,以落日弓遍问满彀者,俱不能。至公,尚未半弦。” 据此可知,秦灼当时亦是引弓不成,此中虚实,看他两年后轻松挽弓满彀便可见一斑。他与这张弓已经阔别十年,十年前文公音容尚在,十年后已是骨肉离散,朱弓易手。他拿起落日弓时是何心境,恐怕只有秦温吉能感同身受。 当时当日,阮道生隔着半个猎场静静注视他。见他垂首浅笑,任由弓箭托向下一个人。但在此之后,弓弦只沾了两个人的血,鲜红相覆,好似血脉相连。 *** 如此巡场过半,竟无一人能拉开落日弓。一些久离沙场的老将或许可以,但皇帝既有言在先,说要试“少年英杰”,便不能出尔反尔。这么半场下来,皇帝脸色已愈发铁青。 朱弓又转到世家末列,正是清河崔氏居坐处。几个旁支子弟畏畏缩缩,甚至连弓都不试,只是告罪称无能。 永王见皇帝十分不豫,便欲转移炮火,故拿崔氏作伐,只说:“清河崔氏好歹也是历代将门,更有一把家传铁弓,弓力之巨不输落日,虽不是人人能开,但也是代代相传。如今子弟竟龟缩至此,连个弓都拉不得了。” 他手柄金盏,突然矛头一转,看向列坐的张彤衷,问:“你说是不是,张相公?” 张彤衷乍被他叫起,陡然出了一身冷汗。他与发妻和离之后与崔氏相关是能远则远,忙连连应是:“当年崔如忌那竖子本有前程,却与叛逆勾结,将全族上下带累至今。后来勉勉强强有个崔清,还是个女子。王爷所言甚是,时至今日,崔氏再无好儿郎。” 他话音未甫,突然听得有人叫道:“谁说崔氏无好郎!” 场上霎时一肃。 众人循声望去,见金吾卫中步出一人。 是个少年人,身材挺拔,眉浓眼亮。一张生面孔,但五官轮廓竟带出些张彤衷的影子。 众目之下,他抱拳跪地,朗声道:“臣金吾卫弩手、武惠伯崔誉外孙张霁,冒犯天颜,愿请一试。” 第176章 三十三 射豹 张霁。 已故镇北大将军崔誉外孙,如今细柳营主帅崔清表弟,也是国子博士张彤衷的儿子。 这名号在京城本该当当作响,但张霁选入金吾卫时,一没改名换姓,二没改头换面,却没有一个人识得他,也没有一个人将他与“这个”张霁对上号。 他已经离去太久了。 三年已足以将一个人的痕迹在世间彻底抹煞,遑论整整十年。 张彤衷望向场中,不由双臂撑案,身体微微前倾。但自始至终,那少年人未向他这边分过一个目光。 御座之上,皇帝见四座哗然,便瞧向皇后。皇后倾身附耳说:“是国子张博士家中十三郎。陛下忘了,张博士与崔夫人和离后,夫人便携子出走。当年闹得满城风雨,妾也有所耳闻。” 皇帝颔首笑道:“原来是张卿的儿郎,是叫张霁?” 张彤衷刚要起身回奏,张霁已拱手道:“陛下圣听。臣在外祖家长大,跟外祖母姓。张者,改弦更张;霁者,云销雨霁,正是微臣之名。” 他对张彤衷似乎颇有怨怼,实在有悖父子纲常。但当今之际,绝非追究之时。皇帝便避而不谈,只道:“请张十三郎试弓。” 黄参走上前去,将托盘奉至张霁面前。 张霁没有拿那枚玉戒,也没有赤手。他探手入衣襟,从怀中掏出一枚铁扳指。 勒痕错综,花纹模糊,斑斑锈迹如血迹。 张霁戴上扳指,跨开步子,抬臂对日引弓。 场上肃静,响起一道极轻的吱呀声。 盛夏太阳大,一片茫茫白光中,张霁有节奏地呼吸,将那张朱红大弓缓缓拉开。 他左臂绷直,右臂肌肉鼓动,左膝微屈,将身体与弓弦一并打开。众人屏气凝神,只听天外“嗖”一声风响,隐约划破一声雁唳。再看场上,落日弓弦微颤,弦上已空。 不远处响起马蹄声。林边观者策马到场中,将一只大雁奉上。 雁背刺一支羽箭,正是张霁引弓所发。 众人尚未回神,皇帝已在高台上立起,拊掌大笑道:“好、好,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朕便将此弓赐予张郎,愿你勤勉武事,勿负朕望!” 张霁脸上既无骄矜,也无惊喜,只依礼叩首谢恩。 此箭一出挽回天家颜面,全场皆是洋洋喜气。独张彤衷脸色发白,全无自豪之意。 这时,张霁突然转头看他,目光冰冷,刺得张彤衷浑身一震。 在那一瞬,他久别重逢的儿子忽然变成另一个人。也是朱衣、持弓、长身而立,甚至也是在上林猎场、风头大盛之时。那个少年人最后出场,在同样的万众瞩目之下,拉满一把家传铁弓。 也是十三郎。戴的也是这枚扳指。 张彤衷陡然出了一身冷汗。 不是儿子在看他。 是崔如忌在看他。 他连忙眨眼,再看过去时,张霁已然重新列队,好像方才那一眼只是错觉。 *** 台下,秦灼放下杯盏。 落日弓落入此人之手,要拿回来恐怕困难。 他似想到什么,远远一望,秦温吉坐处已空无一人。 倘若温吉想要趁狩猎时争弓…… 秦灼深吸一口气,还未仔细思量,已听得三声鼓动。 时辰已到,林边大旗竖起,皇帝举觞宣布开场。 虞山铭已上马更衣,向长乐处望过来,长乐也掌着扇对他含笑颔首,一扭头,见秦灼已更换一身大红锦狐嵌箭衣,身负轻弓羽箭,不免奇道:“甘郎也要下场?” 秦灼笑道:“技艺不精,想跟着讨教。” 长乐似是信了他的话,徐徐摇扇道:“上进是好的。”又拿扇面打了下祝蓬莱的手,说:“比这个强。” 祝蓬莱正摆了只小碟剥松子,仍不以为意,松仁咬在齿间,咯吱咯吱地响。 *** 林中鸟兽奔走,人影纷乱。秦灼一时没寻到秦温吉,便不远不近地跟着张霁。他正按马徐行,突然听得身后有人叫一声:“张霁!” 一个青衣少年从他身边策马而过,微微收缰,喘着气说:“我大哥说金吾卫有一个同名同姓的张霁,竟真的是你。” 张霁隔着一段距离上下打量他,“敢问尊兄是?” “金吾卫旅帅杜宇。”青衣少年问,“你不记得我了?” 张霁面含戒备,轻轻摇头。 那青衣少年急声说:“杜筠,光禄大夫杜公璞公家的二郎,你我同年同月同日的生辰,一块办的抓周。小时候常在一处,给老师的敬师茶都是一起献的——你连这些都忘了?” 张霁似在思索,皱紧眉心,问道:“老师?” “右相青公。”杜筠瞧他满面茫然,心下大乱,“你连老师都不记得……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脑子竟也坏了。” 二人相对无言,杜筠有些无措,草草揖手后拨马要走。忽然听人叫他:“杜傲节。” 杜筠闻声回头,见张霁坐在马上含笑看他,这才晓得自己受了诓骗,马鞭指了人半天,两人相望着,一起放声大笑。 杜筠眼睛瞧着他,轻轻叹了口气,驱马上前,说:“你竟知道我的表字。” 第229章 “你的什么我不知道。”张霁看向他,“你今年就要科考,怎么有空来这边?” “幸亏我今日来。”杜筠见他没有持落日,而是握着一张铁弓,有些感叹:“你既不用,何不将弓还给她。” 张霁笑道:“我现在给她,是要她的命。” 秦灼听他语及秦温吉,驱马后退几步,隐在山石之后。 张霁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你觉得南秦郡君没有野心吗?她的野心全写在眼睛里。陛下不处置她,是她身困笼中,纵有爪牙也无法施展。何况在陛下眼中,她不过一介女流。我清姊征战四方尚受如此冷待,遑论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她这点野心,陛下压根看不到眼里,但她若锋芒太过,陛下难免不会想,有其父必有其女。” 他轻声叹道:“过刚易折,不是好事。” 山林间簌簌作响,秦灼也没有留意,正听杜筠揶揄道:“十三郎刚才大出风头,反说别人?” “不是好事,但做得对极。这弓要还,只是不到时候。” 忽而一阵鸟群飞过,二人交谈声有些模糊。秦灼稍放马缰,前行几步,骤然听得一声地动山摇的怒吼,同时张霁不知对谁急声大叫道:“矮身!” 一切不过瞬息,秦灼尚未回神已被人扑下马背。一道飓风摧树走石,几乎是与他擦身而过。天翻地转间,他被人搂着滚下坡去,中途撞折几截树木,这才堪堪从坡底停住。 那人压在他身上,一只膝盖顶在他腿间,停下来后没有看秦灼,也没有着急起身,一只手捂住他的嘴,抬头望向坡上。 气息是热的、举动是热的,言语是冷的、手是冷的。 阮道生。 秦灼见是他,也没有用劲挣动,顺着他的目光一起看去。 重重林木间,腾空跃出一头斑斓花豹。 杜筠闻声矮身的同时,张霁竟未勒马,铁弓擎三支羽箭,直向那豹子奔去。 杜筠厉声叫道:“你不要命了!” 但他从小作文人培养,只略通骑射,并不精通武艺,情急之下将平日所佩的礼剑拔出,咬牙向那花豹掷去,竟正中那畜生后颈。 张霁趁机纵身,一阵红风卷过,三箭已贯豹耳。 那豹怒声嘶吼,似要发狂,张霁却分毫不惧,仍策马迎上。 一人一豹相距不过丈余,花豹已大张血口淩空跃起,杜筠目眦欲裂,高声喊道:“张霁!!” 正是此时。 张霁骤然拉紧缰绳,□□白马前蹄腾空,贴近地面斜斜刺出! 待他重新挽缰拨马,那头花豹已撞在他身后乱石间,后颈上仍插着杜筠的剑,活活开了个瓢。 杜筠快步赶上来,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又问:“这好好的猎场,哪来的豹子?” 张霁站起身,蹬住豹皮拔剑出来,拿袖子一擦血递还杜筠,说:“等我的。进京前会它一遭,阎王跟前走一遍,射瞎它一只眼。” 他衣襟松散,露颈上几道狰狞旧伤疤。杜筠装没看见,往前一瞧,这豹子果然是个半瞎,又问道:“这豹子和你心有灵犀,专门今天等着来咬死你?” 张霁避而不答,踩着豹头直起身,语气有些阴森:“好畜生。” “张霁。”杜筠在身后叫他。 他转头,略带阴鸷的表情凝在脸上。 他已不是杜筠熟识的张霁了。 杜筠久久凝视他,对他抬起手。 那只手落在他肩上。 杜筠望着他双眼,颤声说:“这些年,你受苦了。” *** 那二人拖着豹子走远,山坡下,秦灼躺在地上,有些懒洋洋道:“人走了,能否劳烦尊驾从我身上起来?” 阮道生低头看他,眼睛依旧黑沉,看得秦灼呼吸一静。下一刻,他已左臂支在秦灼身侧,撑住身体缓缓移到一旁。 秦灼敏锐问道:“你受伤了?” 阮道生点点头,说:“右臂脱臼。” 他左手仍能自由活动,三两下将衣衫解开,将右臂连大半身子赤出来。秦灼一瞧,又岂是脱臼那么简单。 肋下青紫,手臂上破开几个口子,鲜血汩汩,十分骇人。 阮道生左手避开伤口,顺着右臂轻轻捏了几下,最后握住右肩,手腕一转一提,“咔嗒”一声后,手臂被重新接好。 秦灼这才看见他左手上的血口,突然想起滚下坡时,这人将手垫在自己脑后。 扑他下马躲避花豹,是救命。但手掩在自己脑后防止磕碰,是“保护”。 何至于此。 秦灼颇有些见鬼说鬼话的本事,从前还能轻易问候几句关切之语,如今却莫名张不开口。他看着阮道生活动左手,突然说:“你又救了我一次。” 他神色有些苦恼,语气也惘然:“阮郎,你说,我要怎么报答你?” 阮道生看他一眼,没有说话,将衣衫几下系好,撑膝站起身,向他伸出一只手。 秦灼有些怔然,也搭上他左手借力站起。二人手掌相握,秦灼手心沾了一层鲜红,他低头看着手指,不明所以地问:“你总是这样救人吗?不计前嫌,奋不顾身?” “我没怎么救过人。”阮道生淡淡看他,“你是第一个。” “挺后悔吧。”秦灼说。 阮道生微蹙眉头,仍没有回答。 秦灼不理会他的态度,摸了摸下巴,问:“你说,是谁想杀这张十三郎?知道他回了京,还专门搞了这畜生来等着。猎场遇袭,天时地利。” 阮道生说:“张彤衷不只这一个儿子。” 与崔夫人和离后,张彤衷又续娶聂氏,这位聂夫人还是永王侧妃的族妹。但张霁活着一日,长房长孙的位置只有一个人。 秦灼点点头,“你对张十三还挺上心。” 阮道生眉心褶皱淡淡,转头看他。 “你在这里等了一会。”秦灼抬头沿坡上望,见一匹黑马停在山坳隐蔽处,正与他骑的那匹蹭耳朵,“你在跟踪谁?张十三郎?杜二郎也在……总不会是我吧。” 阮道生看了他一眼,手按了会伤口,说:“你过界了。” 秦灼脸白了一下,他少有的恼羞成怒,冷笑一声正要开口,便听阮道生说:“和我走得近,会害死你。” 他这一语出,秦灼的怒气似乎泯灭。他歪着头打量阮道生,这么看了半晌,眼睫斩动一下,轻轻笑了起来。他搭上阮道生肩膀,阮道生并没有避开。 秦灼笑着说:“阮郎,你搞错了。” “初见是你先救我,当夜遇险我却见死不救;后来公主府中遇着,我还动了灭你口的念头;再往后,小筑同住,也是我怕死,拿捏着你和我一块。你入京以来的险境,十之有七都要拜我所赐,今日不管想见什么人,也是因为我搅乱了计画。和我走得近,才会害死你。但我阴魂不散啊。”秦灼笑得十分快意,“阮郎,有人叫我踩着,我才能活得更好。” “你是个好人,只可惜,救了我。” 秦灼直起身,将阮道生肩上碎叶拂开,惋惜道:“后悔吧。” “后悔也晚了。” 第177章 三十四 李寒 很多年后,秦灼回想元和十五年时,惊觉竟是从这一年起便埋下了全部结局的草蛇灰线。一切都是风雨欲来,却又雷大雨小地结束。虎符相托时攸关生死,最后却不了了之;花行查访时刀光剑影,此后联系南秦一事却再无进展;夏苗时张霁声名大噪,过后不久似乎再度匿迹销声。万事万端,最先发迹的竟是那点情意。那是他真正触碰、又真正无法捉摸的东西。他也是回溯到此时才发觉,第一个推开要走的竟是自己。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如是而已。 撇开这点情障不算,后半年堪称无波无澜,非说有点什么,就是年底又下暴雪。雪这东西,往天上看是万树梨花、琼瑶美玉,京中观雪竞作风尚,后来梁明帝萧玠敕命辑录诗文,发现元和十五年咏雪诗竟达两朝之冠。这些诗是美的,富丽辞藻、珠玑文本;观雪处是美的,亭台楼阁、舞榭歌台;赏雪人是美的,佳人才子、妆金饰玉;落雪时更是美的,烟火人间、琼楼玉宇。太平盛世的年景里,瑞雪只应兆丰年。没有人看见丑恶,京中人不会往京外瞧,天上人不会往地上看。就算他们见过因雪而毁的九州房屋,走过因雪而冷的十里冻骨,大抵仍会赞叹一句,撕碎的悲剧式的浪漫,岂不是美中极品! 这就是病态的元和文艺,这就是畸形的中梁美学,生死是美的泡影,连人命都能成为美的点缀。他们趋之若鹜地追逐一种属于宫闱、属于魂灵、属于死亡的美。就是在这连月暴雪里,有人隐约听见盛世摇摇欲坠的声音。有许多人听见,但许多人不敢为道。他们在一齐等待一个敢于重塑审美、制裁时代的人。 我们知道,这个人即将正式登场。 在百废待兴、百废未兴的新年里。 元和十六年。 大梁正旦日开始科考,二月初张榜,三月赐宴授官。为应付士子入京,金吾卫连年都没有过好,眼瞧着上元将至才有了闲暇。正月十五,曹青檀忙里偷闲,领了两个徒弟去打酒吃。 第230章 他们仍要老三样,猴儿酿、卤货、花生果子,年下人不多,二娘子便亲手与他们斟酒,盈盈笑道:“许久不见曹爷,今日带着两位哥哥过来,我先给三位拜个新年。” 她说着就要起身下拜,曹青檀忙搀她,说:“哪有这些虚礼。” 二娘子笑道:“若不是曹爷当日搭救,我早不知被卖到哪家窑子里去了。曹爷是我的再生父母,两位哥哥便是我的嫡亲的骨肉手足,我给曹爷和哥哥们做个揖,应分应当。这不,您还光顾我的生意,算给我的压岁钱。” 她一席话说得大方,揖拜之后,三人也还礼回去。梅道然说:“现下客少,妹妹不如同我们一块吃酒,多一个人也热闹。” 二娘子也不推让,便从梅道然身边落座。阮道生敬她一碗酒,感叹道:“竟不知二妹有如此波折。” 二娘子接过酒,爽朗笑道:“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地方在哪里也浑忘了,只记得曹爷那时候破门而入,神兵天降!”又想了想说:“约莫是个上巳,那时候游春的人不少。” 阮道生心中一动。 曹青檀的女儿正是在上巳失踪的。 看来他当时是去找寻女儿,顺手救下二娘子。他的确怀疑过女儿是不是被拐走了。 那他为什么又放弃追查,不闻不问? 阮道生心下计量,面上却依旧不显山水。 四人吃了会酒,大雪夜皆发了一身热汗,正说笑时,忽然有人冒雪跑来,正穿一身金吾卫甲胄,气喘吁吁道:“梅头儿,范将军叫您立马往金光门去,流民就要闹进城来,不好收场了!” 梅道然看向曹青檀,抱手说:“师父。” 曹青檀对他点点头。 梅道然立即起身,阮道生也跟着佩刀出去。梅道然快步往马前走着,边问:“从前也不是没有流民作乱,今日怎么这么厉害?” “明日上元,陛下设宴百官,这不从城外皇庄里新启了御米往京中运。半途破了木桶,沿途洒了一路,这些流民饿了数日,不管是雪还是泥,生着就往嘴里抓,赶都赶不走,这不护卫着急……失手打死了人。” “不占理。”梅道然皱眉,拂掉鞍上积雪,“我说急着找老子,烂活。” “何止,还有人撺掇。”那金吾卫哈着气说,“原本只是三三两两的闹,抓几个就能压下去。不知道从哪个旮旯蹿出个读书人,好像还是今年的举子,把这些流民全部组织起来,口号都喊得像模像样,指定要京兆尹出来给说法。” 阮道生翻身上马,听梅道然说:“把领头的按住不就了了?” “了不了了!”那金吾卫急道,“那领头的说,一日之内,流民若不得安置,他就去擂登闻鼓登廷告状。他若被按住,另有人去擂鼓,结果都一样。还说我们若抓他,就是违背大梁律法,一套一套的,弟兄们不好下手啊!” 梅道然不怒反笑:“有点意思。” 雪越下越大。 两人两马向金光门疾奔而去,遥遥听见人群呐喊之声。 不远处火光如龙,将雪夜拦腰烧破。金光门大开,金吾卫与京兆府卫兵持刀环立,门前人头攒动,怒声震天,但竟无一人拥搡争斗,哪怕城门大开,也无人闯门。 还真不像寻常流民闹事的架势。 二人在门前跳下马背,快步赶上前。京兆尹已在当场,由金吾卫护卫着与流民隔开。流民前面空出一块地,摆着十余张蒙着破布的草席,布上血迹斑斑,被寒风撩动一角,露出一只冻至紫青的手。 范汝晖也在当场,梅道然快步走到他跟前,低声叫道:“将军。”抬头一瞧,“府尹也到了。” 京兆尹是个出了名的笑面虎,官话连篇累牍,行事滑不留手,说打交道也容易,但和他对着干绝对为难。 范汝晖一抬下巴,“这不,遇上对手了。” *** 雪夜昏黑,连片火炬却将为首者照亮。 年纪极轻,着一袭文士青袍,身量未足,五官却很有棱角。薄唇,乌瞳,目光锐亮。他没有穿蓑打伞,大雪已积了一身。 京兆尹上下打量他,“我瞧郎君形容打扮,不像流民。” 那少年人答道:“草民姓李名寒,幽州人氏,此番赴京是为赶考。文牒在包袱里,这位将军已经查验过了。” “科考的学生,那可是青云万里。下个月放榜,说不定就要同殿为官。”京兆尹道,“何须为了些不相干的人事,耽误自己的大好前程。” “九州四海,一同骨肉。乡野庙堂,共顶苍天。”李寒道,“同为大梁人,就不是不相干。” 原来是个读书读傻的愣头青。 京兆尹有些好笑,却装模作样叹气道:“他们的难处,本官并非不能体谅。本官虽是父母官,所辖也是京师之事。这些百姓籍在四方,若一应事务都要本官料理,那地方官府岂非虚设?若有难处,还是先寻在籍官府为宜,还不能处置,按例逐级上状,朝廷自有安排。这样越级来问本官,实在不合条律。” 又把烫手山芋扔回去了。 李寒却不管这一套,“大梁律明文规定,凡逢灾乱,失籍之流民,官府需给之衣食。在籍官府不能,求告地方代为处置。府尹既称他们是流民,一不抚慰,二不开仓,难道不是视王法为无物,以律条为儿戏吗?” 京兆尹蹙眉,“不过几场大雪,算什么灾乱?开春天暖,万事都好了。” “只是大雪吗?”李寒直视他,“请问府尹,饥荒瘟疫,算不算天灾?匪祸暴乱,是不是人祸?民以食为天,国以民为本,这些都不是灾乱,那灾乱是什么?好,这些暂且不提,可这桩命案发生在金光门外,金光门址在长安,便是贵司所辖的地界。逝者尸骨未寒,府尹还能言之凿凿,此时此事与京府无关吗?” 他抬手指向草席,冷声问道:“我这里有死者、苦主、人证、物证,我也写好状纸,敢问府尹,为何不肯接状?” 雪块从京兆尹官帽上掉落,他掸了掸衣袖,拧眉说:“案情本官已然听明,车中乃是进贡御米,强抢御贡罪当处斩。再说,随行护卫也没有立即处置,是再三声明无果,这十数人甚至变本加厉、围袭官差,不得已才动手反抗。士卒只是自卫,难道要任由他们将御贡一抢而空吗?御车所行自当清道,他们围在这里又是做什么?如今年节庆典,真的没有奸细之疑?” 府尹重重叹道:“李郎,你怜惜流民,难道府衙之人的命就不是人命?朝廷发落下来,他们该如何自处?众百姓若徐徐上告,岂有今日惨案?” 李寒看向他,目中尽是不可思议,“徐徐上告——府尹,相公,尊驾!何不食肉糜啊!没有今日十数人命,能见着你府尹大人吗?” 他不待京兆尹张口,一气说道:“尊驾既有言,好,草民就一一来驳。” “第一,尊驾说官差是‘反抗’‘自卫’‘不得已’,此话一出,尊驾自己不心虚吗?百姓手无寸铁,数日未进粒米,贵司衙役自配弓刀,有朝廷粮俸为食。不论这些,难道纵马践踏百姓是反抗,驱鞭挞伐民众是自卫?尊驾不信,愿请仵作验尸。活人口无实言,死者自会说话!” 京兆尹已然变色,正要开口,却被李寒截然打断:“第二。” 他缓了口气,徐声说:“第二,尊驾请我怜惜衙役性命,但该怜惜他们的不是草民。草民何者?乡野一伧父陋夫而已。尊驾官威面前,这颗人头尚且朝不保夕,何德何能垂怜官府公差?他们的生杀予夺在尊驾、在陛下,不在草民。要怜惜他们,还请尊驾以身士卒,建言陛下,陈明衙役左右为难之苦,使他们不必因一时失职而坐大祸。” 他声音严肃,话意却极尽讥诮:“陛下若责难尊驾,尊驾可以徐徐上告嘛。” 京兆尹面色铁青,李寒却全然不理,自顾自道:“第三,他们在这里做什么。” 京兆尹颔首,“若是为谋口粮,青壮前来就是,这么挈妇将雏,岂不是有意作乱?这里是官道,来往车马最多,专门堵在此处,还不是别有居心?” “在卖孩子。”李寒看向他。 京兆尹没回过神,“什么?” “尊驾说他们别有居心,这就是他们的居心。”李寒说,“天寒无衣,腹馁无粮,只能鬻子换食。” 京兆尹微微一怔,目光从流民脸上滑过,个个槁项黄馘、皮包骨头。孩子们瑟缩着,又黄又稀的头发垂在脑门上,肚子鼓鼓的,胳膊腿却像青蛙一样细长。 “尊驾问我他们为什么聚在官道,因为官道来往者非富即贵,所给口粮也只多不少。哪怕只舍一个饼子,便是一家三日之食。就算什么都不给,卖进去为奴为仆,也是一条生路。”李寒轻轻吸一口气,“被官差纵马踏死的这位老汉,为了一家口粮卖掉了自己的女儿十娘,他的老妻一路追车,嚎啕三夜,哭瞎了一双眼睛。被活活打死的男孩子叫瑞官,他兄长是读书的,乡试已经过了,为了不让幼弟饿死,自己卖身去做僮仆。尊驾曾说我青云万里,岂知这些人没有自己的锦绣前途?可如今此身未死,面前只有黄泉路。而这黄泉之路,对他们来说已是生路。” 第231章 “敢问尊驾,是否肯为自己的子女谋这样一条生路?” 京兆尹无话可说之际,李寒再度开口:“最后,尊驾也说众人是疑似奸细。只是‘疑似’,便能直接处置?退一万步讲,他们当真是奸细,事关重大,需启奏朝廷、三司会审之后方可定夺,贵差如此当街殴杀,是要杀人灭口,还是另谋打算?” “放肆!”京兆尹终于怒声喝道,“诬谤府衙,你可知该当何罪?” 李寒坦然道:“诬告人者,各反坐。但在下诬告了什么?是府尹没有拒收流民,还是京卫没有杀人?府尹断案,一向是以大名恐吓、以塞众人之口吗?” 京兆尹冷笑道:“好厉害的口齿。就算你不是诬告,以白身告官,亦是僭越。” “以民告官,先要廷杖三十。我愿受此三十杖,请府尹依照律法,为我递状。所告之官不可亲审,则上级审之。” 李寒手捧状纸,直然而视,语出,掷地有声。 “请府尹按律递状御前,奏请陛下亲鞫。” 他声音不轻不重,语气不疾不徐。阮道生听在耳中,如雷贯耳。 世间竟有如此奇人。 京兆尹凝视他片刻,突然缓和脸色,笑道:“李郎所言,字字动人肺腑。这样,就请李郎同我回府衙待召,我立即上奏陛下,请派天使料理此案。” 李寒看着他,突然绽开笑容:“府尹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 京兆尹笑意像冻在脸上,纹丝不动。 李寒如今有流民所护,暂不能动。但他若随同入公堂,京兆尹完全可以将他当堂拿下,治一个咆哮公堂之罪。再拟新判书,称他煽动流民、搅扰秩序,甚至可以扣上叛乱帽子。京兆府无需上奏即可执行死刑,他就是杀了李寒也在职权之内。群龙无首,流民当即成一盘散沙,再翻不起什么波浪。 京兆尹看向范汝晖,范汝晖默了一会,还是抬手做了个手势。 意思是城内隐蔽,等待包抄。 阮道生心中一惊。 他是想收押李寒后大开城门,任由流民闯城,再让金吾卫突出羁押。要知道私闯城门,罪同谋反。 好狠毒的心计! 京兆尹笑看李寒,问:“李郎,敢吗?” 李寒说:“草民还有一句话。” 他转过身,对流民大声喊道:“大家若信我,便听我一言。公差去后城门若开,千万不要闯门!聚众门外,是诉冤,是上告;若执意闯门,可能就成了叛乱,成了逆贼!是落人口实,提头请人来杀!” 他顿一顿,说:“三日之后若无我消息,请按我所言,待科考张榜之日,求助新科举子。” 流民高声和道:“听李郎的!” “我们听李郎的,绝不进城!” “李郎,不能跟他们去,你不能跟他们去!他们是要害你啊!” 大雪纷飞里,李寒整肃衣冠,对流民一揖到底。 拜罢,他收敛神色,转头对京兆尹说:“请尊驾带路。” 第178章 三十五 贺诗 去年上元秦灼正得了发落,挪去小筑养伤,如今想来竟如昨日。今年长乐赶赴宫宴,便由他随侍。 雪仍没有停,但御街终日有人清扫,快马疾行也不滑,更别说四驾马车。长乐素来畏寒,车窗便不糊明纸,竟嵌了整块玻璃。街边灯笼映在车上,看不清形状,只是大大小小的各色光斑,忽远忽近,忽明忽灭。马车驶在灯火汪洋中,宛如行于银汉之上。 街市灯会如此,宫中灯宴更是炫目,妙绝人寰,巧夺天工,落座之时仍是眼花缭乱。皇帝居坐含元殿,今夜兴致极高,嫔妃皇子敬酒必饮。娄春琴随侍在旁,低声道:“陛下,百官的贺诗到了。” 皇帝笑道:“你先替朕看吧。” 娄春琴忙垂首,“奴婢岂敢。” 皇帝指着他,哈哈笑说:“你也不必谦虚。娄大内官的文名诗才,就是放在士子队伍里也是不输阵的。春琴若去科考,只怕还会榜上有名,咱们不做这朝下君臣,一样做得朝上君臣哪!” 娄春琴笑意得体,柔声说:“是陛下抬举,奴婢哪有那个福气。” 皇后在一旁举樽,也笑道:“说起科考,如今也封卷了。三年一试,不知今年是哪位大才拔得头筹。” 皇帝便叫一声:“右相。” 青不悔正任右相,既是制题又是主考,更是大梁科举首倡之人。此时尚未设置殿试,抡才之权仍掌握在考院之手,由众考官合议两榜人选,上交皇帝审核。直到奉皇年间,李寒改革科举,才增殿试一节,一甲人选方由皇帝钦点。 青不悔揖袖出列,听皇帝和声问:“依右相之见,今年文曲星当降在何处?” 此事两榜名单已经定夺,只是尚未呈递。皇帝问这一句,也是趁着年节增一增喜气。 皇后吃一口酒,抬袖掩唇,温声笑道:“老师都是偏心学生。要青公来论,怕要举杜公家的二郎。” “杜二郎的才学是有目共睹的。”皇帝说,“杜郎青年才俊,人品温文。朕也效一回古,留他为儿孙做宰相罢。” 所谓君无戏言,皇帝一语算是为杜筠铺好了直达中枢的青云路。且杜筠五岁撰诗、七龄赋文,十岁对答帝座的令名已远播京中,点他为魁首,的确无可厚非。 “臣深感陛下爱惜之意,代弟子谢恩。”青不悔起身再拜,话音一转。 “但臣与同僚协议,今年状元,当另有其人。” 在座俱是惊奇。杜筠之才学已是罕见,当今之世,竟有人能压他一头? 长乐也上了几分心,搁下箸说:“有道是内举不避亲。青公的外甥小郑郎君为了避嫌已经不走科举,莫为了旁人说道再误了自家孩子。” 青不悔道:“实非过谦。老杜相公同为考官,这位学子的考卷也亲自核过,举他为首,实在不屈。臣敢言道,若此子不改心志,来日不敢说擎天架海,但必能砥柱中流。” 青不悔极少许人,如此盛誉更是闻所未闻。皇帝既惊且喜,问道:“不知咱们这位状元郎姓甚名谁?” 青不悔说:“姓李名寒,幽州人氏。看他的考卷,文质还是其次,个中见解极其老道,又出奇制胜,磊落雷厉处,敢行常人不能行。臣读其文章,方知后生可畏绝非虚言。杜筠其余均不逊色,甚至端方涵养更有过处,只是胆量眼光不能及李。” “好啊。”皇帝再度举盏,“降此大才,实乃我朝之幸,是朕之幸!” 众人忙举杯同祝,高呼万岁。 长乐放下酒杯,嫣然一笑:“今儿是佳节,又赶上金榜将放,爹爹何不再下恩旨,请在京举子一齐献诗?咱们也好提前瞧瞧新科郎君的文采,瞻仰瞻仰。” “阿囡所言正合朕意。”皇帝说,“下诏,请学子各题诗一首,便以上元灯节为题。作好后快马呈送,朕与众卿共赏。” *** 狱门一开,李寒便被两名狱卒搡入狱中。三壁皆是石墙,门也是铁门,只在墙上开一扇小窗供投饭食。 京兆尹站在门外,冷声道:“外头雪冷,李郎还是在此处暖和暖和吧。” 果不其然。 李寒似乎不怨不怒,问:“府尹以为,困我一人便能解今日之局?” “自然不能。”京兆尹道,“但只要本官的奏章比李郎安排的击鼓人先到御前,便有转圜。” 李寒站在铁门后,又问:“府尹就不怕我榜上有名,来日参你一本吗?” 京兆尹叹道:“李郎需知,尚未放榜,一切皆有转圜。” 听其之意,竟能插手进士取用一事。 李寒冷笑道:“科考乃国家抡才之业,府尹区区京官,竟如此大言不惭!” “孺子天真。”京兆尹叹息道,“李郎,你不能上榜,未必不是好事。” 说罢,他再不理会,径直往府狱外走去。 狱中阴冷,京兆尹连连搓手,正准备叫人暖个手炉,卫官便匆匆赶来,说:“陛下下诏举子献诗,状……状元没了下落,天使已到门外,请您帮忙寻人!” 京兆尹加快脚步,边问:“状元?不是二月才放榜吗?” “听说是陛下同青公说起,在宴上金口钦点。”卫官想了想,“好像姓李,叫什么……” 京兆尹脚步一顿,抓住他手腕,急声问道:“叫什么?是不是李寒?” 卫官一拍脑袋,笑道:“府尹英明,就是李寒!” 他话音一落,却见京兆尹面如土色,喃喃叫道:“我命……休矣!” *** 狱中尽是浊气,十分腐臭难闻。屋内没有灯火,只一台矮案、一张硬床,李寒稍微一拂,一袖子灰。他打量自己一身形容,自觉没什么计较的必要,便枕着双臂躺下。 刚躺下不久,门外便一声响动。 牢门打开,京兆尹立在门外,扭头呵斥狱卒:“还不快将李郎请出来!” 狱卒要进来扶人,李寒往后一避,视线从京兆尹脸上扫过,审慎道:“府尹这是什么意思。” 第232章 京兆尹笑道:“今儿上元佳节,叫李郎屈就于此,全是在下的不是。陛下下旨请众学子作诗,天使已至,正等着李郎呢。” “作诗?” “陛下金口,点明颂上元灯节。”京兆尹说,“李郎,咱们前堂请吧。” 李寒有些不可思议,“灯节?今时今日,陛下要我作贺诗?” 京兆尹道:“今年众位新科相公在京,这不是巧了。” 狱中阴暗,李寒脸低垂片刻,再抬起,已然是云淡风轻的神色,说:“草民遵旨就是。” 京兆尹大喜过望,对左右道:“还不快布置宴席,待天子走后,我为李郎敬酒压惊!” “不必。”李寒说,“无需挪动,在这里就好。” 京兆尹以为他心存芥蒂,表情一僵,忙笑道:“这怎么能……” “府尹不知灵光一现的说法么?”李寒打断道,“此处风水极妙,是佳地,好赋诗。请府尹给我纸笔,另添一盏灯来。” 说罢竟从案前坐下,打定不出去了。 京兆尹只道他使气性,怎奈外头使者催逼,不好闹大,只好依他。 油灯端来时,李寒已在砚边舔墨,手腕微微一顿,随即于卷上落笔,洋洋洒洒,一挥而就。但灯火昏暗,京兆尹也瞧不清文本,只见他最后停笔在案,将纸卷递过去。 京兆尹本以为他要以此刁难,作态拿乔一番,岂料如此痛快,还以为他软和态度。忙遣人将诗送给使者,边恭维道:“李郎得陛下青眼,再见便是李相公了。是我有眼不识泰山,着实该打,还请相公大人不记小人过,以后同朝为官,用得着在下之处,尽管吩咐。” 李寒坐在原处,没有起身的意思。 京兆尹以为他仍有气,便对狱卒说:“还不快请相公出来。” “草民就在此处,免得来回颠倒。” 李寒抬头瞧他,忽然笑起来,不似得意也不是讥诮。他长长喟了一声:“府尹不必如此前倨后恭,草民名登鬼录,命不久矣。” *** 众学子诗已诵毕,只差李寒。含元殿上,君臣翘首以待。 殿外脚步声彭彭传来,内侍双手托举诗卷,一路小跑直到阶前,喘息着高声道:“李郎的贺诗到了!” 长乐手里剥一只石榴,含笑说:“俗语云好食不怕晚,正是如此。” 皇帝对一旁微微抬手,说:“春琴,你来念。” 娄春琴便走到阶下,打开诗卷。他的声音虽不至于不男不女,但到底阴柔,慢条斯理念来,总像一种粉饰后的雍容。 众人屏气凝神,听他款款诵道: “闻道上京春夜好,香尘暗动柳拂池。 珠玑盈户灯盈市,银花火树灿交织。 鳌山遥望盛世景,神仙递送太平诗。 海客仙姬同庆会,天宾玉座相捧卮。 云头抛得连城璧,千古万岁照情痴。 未见荒郊同此月……” 娄春琴话音戛然而止。 秦灼心道不对,抬头正见娄春琴面色发白,有些惊惶无措。 娄春琴御前随侍多年,什么风浪没有见过,岂会因区区一首贺诗失态至此? 皇帝也察觉反常,沉声说:“下一句是什么,你尽管念。” 娄春琴冷汗直流,声音颤栗,只说:“奴婢不敢。” “朕恕你无罪。”皇帝声音冰冷,“念下去。” “是。”娄春琴从阶下跪下,对皇帝大拜。接着,他双手打着战捧起诗卷,颤声念道: “未见荒郊同此月,活人野狗相争食!” 悲乎天子女,不得寄身尧舜时! 十室九冻死,一作当衢卖儿人! 大儿十又三,持身向圣儒。 三岁识百字,五载断诗书。 蹉跎大荒年,万亩无稻黍。 分明状元才,翻作世家仆。 小女豆蔻龄,袅袅且楚楚。 垄上能把犁,机上能织素。 长夜暖枕席,白日献歌舞。 不求帖儿钱,乞舍一口谷! 猛虎不食子,非我心肠毒胜虎。 不闻蓬户糠秕犹精脍,石宅黄金贱如土。 侯门粪秽柴门宝,富家涎唾贫家珠。 苟全性命在,安计为妾或为奴! 相诀泪涟涟,牵衣曳带拦道哭。 抚顶舐面千万遍,再抱儿身拥儿足。 此后笞挞如犬彘,本我心头掌上珠! 从来舍子如割肉,何如冰炭置肺腑? 父母为子长计量,弃汝他门更怜汝。 一别生死两不闻,会寻消息向泉路。 应知寒门人,不如朱门鼠。 鼠犹暖室啄酒肉,人独冻骨死路途,皮饱狼豺腑饱乌。 汝爷一躯尽可足! 道旁一号绝,万里相追哭。 行人为之泣,停者闻之诉: “嗟尔苍天乎,耳聋竟目瞽! 置我于烘炉,烹我于瓦釜。 覆我且不怜,何故地载吾! 罪我则已矣,儿女又何辜!” 含元殿上,一只金杯怒掷阶下,娄春琴伏地觳觫,高声称陛下息怒。 狱中,李寒面壁许久,终于再度提腕,在壁上走笔写道: 社鼓喧喧车攘攘,驽马迟迟夜昏昏。 入问金身香火下,不视疾苦安称神! 我为生民叫帝阍,阊阖长闭不开门。 怒捣日月辞银汉,誓清川河换乾坤。 瑶池何必九天上,耸立淩霄在凡尘! 无惜薄命二十载,复盗息壤效神鲧。 上天入地一个我,往古来今百亿身。 仍逢荒郊鬻儿者,惭作榜上簪花人! 他一气呵成,抛袖投笔,整衣南坐。 雪光映入狱中,彷佛天光大亮。 第179章 三十六 面孔 敢献诗詈骂今上,李寒还是开天辟地第一人。皇帝怒不可遏,命京卫擒其入狱,却不知人已在狱中。 长乐回府时夜色已浓,府中灯火如昼。虞山铭替她宽了大衣裳,又执她的手,皱眉道:“这样凉,吓得么?” 长乐先从盆里浸了把手,笑道:“这点场面。” 她顿了顿,又说:“老头倒鲜少这么生气了。” “大过年的,叫个小子指鼻子骂。”虞山铭说,“君威难测。” 秦灼也跟进屋中,将外头的薄裘解下。一年来长乐将他视作幕僚,虞山铭知此内情后对他态度转变不少,见他揖手,也点了点头。 “甘郎。”长乐摘下架上丝帕将手擦干,“你怎么看。” 秦灼略作思索,道:“臣建议娘娘上奏陛下,为李郎作保。” 长乐打开一合香脂,是拟芍药香,她纤指蘸取,轻轻在手上涂抹,“哦?” “众主考对李郎多加褒奖,许其为文人第一流,右相青公又颇有惜才之意,多半要出面保他。右相为群臣之首,天下学子无不师之,他若开口,多半能保住,娘娘何不顺水推舟,结这个善缘?”秦灼说,“老臣如夕阳,虽无限好,却近黄昏。将来之事,要看旭日东升。” 他想了想,又说:“何况李郎作诗的缘由尚未明了。他既然进京赶考,说明是有入仕的志向,在这个节骨眼上闹这种大乱子,只怕是有内情在。若内情查明,李郎的发落说不定能减轻。娘娘说这一句也无妨。” 长乐静静听了会,说:“再看吧。” 秦灼叫一声:“娘娘。” “陛下正在气头上,谁去说话都是不落好。”长乐从椅中坐下,“这李寒也是过了,到底君臣有分。非议天家,只这一条就能杀他百回。” 无论君臣还是父女,长乐终归身处皇室。她不想为无关之人触怒皇帝。 秦灼将剩下的话咽在腹中,垂首道:“是。” 虞山铭走到长乐身边,抬手握住她肩,拇指缓慢抚摸她脖颈肌肤。秦灼会意,便掩门退出阁子。 外头极冷,秦灼正要走人,在外头抱厦值夜的侍女却来寻他,嗫嚅半天,大意是兄长前几日摔了腿,夜间得靠人按摩换药,请他暂时替守一会。 瞧她面容身形,只怕比温吉还要小一些。秦灼心中微生恻隐,左右无事,便一口答应下来。 抱厦有炉子,倒不怎么冷。秦灼刚从杌子上坐下,便见窗内打落一片红云。长乐的帐帘是银红绡罗。他念头一闪,再抬头,窗上已波光潋滟了。 长乐床榻在内室,却有一张妃榻临窗,说话便一清二楚。宫中床笫事从不是秘闻,甚至有录事在侧,但秦灼对听活春宫还真不怎么习惯。 室内总比室外冷,窗上便蒙蒙有雾。帐边流苏打着晃,睫毛般在窗上剐蹭着,丝丝缕缕得像擦伤。不一会,一只女人的手便抵在里头,贴得极紧,几乎能看清丹蔻颜色,在窗上颤动着捉了几下,便闻室内一声低叫,那手也啪地落下去。手印凝成汽,五个指痕泪痕般滑下,指甲印在窗上,掐成五个小月牙。 床榻摇晃声和吟唤声不绝于耳,秦灼轻轻吐出口气,刻意去想事情。 第233章 这一年瞧下来,长乐心机颇深,对人态度看似任意妄为,实则滴水不漏,而虞山铭对她却是真心居多。一个男人,对政治联姻何以如此死心塌地? 长乐突然高声一叫,秦灼难免晃了下神。顷刻之间,虞山铭也强弩之末般低叫一声,在一下一下里低声喊着:“伯如、伯如,我的人,我的心肝!” 长乐好一阵说不出话,不知呻吟声断续了多久,方听她喘息着娇声唤道:“铭郎。” 她竟这样缱绻地叫驸马。 至亲夫妻,其实没什么不应当。但秦灼这些日冷眼旁观,她对驸马实则没有这样深的情分。 可现在,长乐确实用痴爱的声音道:“铭郎,我娘的棺椁,当年就是你护送的。这份恩情,我记着,一辈子不敢忘。” 她轻声道:“我一想到她被这样辜负,被这样休弃,你不晓得,我一颗心……” 言及旧事,秦灼突然清醒。 长乐生母之事是宫闱秘辛,依约是皇帝头一位妻子。长乐早年失爱于君父,似乎也有其中缘故。既然是亡妻,就该有谥号,但皇帝却只隐约其辞,不说追封皇后,连这个人都做宫闱密辛一般,没人敢提。 他正要再听,虞山铭似乎大受感动,连声说:“我晓得,我岂能不晓得?你放心,该你的,我统统给你赚回来。岐王若中用,到时候你就是摄政……卞氏的庶子……” 他话音低下去,再度动作起来。那云雨之声忽远忽近,钻得秦灼心烦意乱。他出去踱了几步,觉得身上冷了些才回去,也不坐杌子,只在阶上坐着,手里已折了一节梅枝,一段一段掰着。 炉火叫寒风鼓动,夹带暖意的冷风溜进他衣襟,像只手。那只手是男人还是女人? 这时,不远处突然响起脚步声。 一条穿黑衣的人影走上阶,看样竟要叩门。 秦灼将梅枝一投,正丢在那人腿边。那人瞬间手掌一擒,将那枝梅花拈在手中,他闻声抬头,秦灼便竖起手指。 夜间静,那人也听见里头动静,脸上倒没有尴尬神色,往后退了一步。身形一定,便往秦灼这边走来。 秦灼喉结轻轻滚动一下。 夜浓如许,灯火却沿天边敷了抹薄光。雪仍零星飘着,吹如落花。那人直截走过来,又在一段距离外站住,说:“你在这儿。” 他声音压得低,低得有点哑。 秦灼定了定神,说:“你不也在。” 那人说:“礼部孟侍郎夜访,正好遇着,代为通传。” 秦灼站起来,问:“没有侍人吗,要你跑一趟?” “约去看灯。巧了。”那人看着他,意思是你这里也没侍人。 秦灼微笑道:“回家去了,也巧了。” 两人一时默下来,那人再开口便像没话找话说,但他本不是这种人。他问:“今夜的事听说了?” 今夜的事只有一桩,却足以震动京师。秦灼说:“这位李郎到了明朝,怕就要仙寿恒昌。” 那人静了静,说:“他是被我们带回去的。” “官差踏死流民,李寒为人出头,被擒下京兆府狱。这个关头,皇帝叫他作贺诗。”他并没有尊称“陛下”,此大不敬。 “愚勇。”秦灼评价。 那人似乎附和,也点头说:“愚勇。” 但这件事彷佛对他有所触动。秦灼纳闷,他这种人,竟会被这事轻易触动? 莫名其妙的,秦灼说了句:“我劝了公主,救不动。” 这话一出他就觉得不对。太像解释,他对这个人压根没有解释的必要。秦灼头一回琢磨不透自己,一时没有开口。 或许看秦灼许久没有反应,那人抬起手,把手中梅枝往前递了递。已经碎了几瓣,但仍有一朵洁白,颤巍巍在他掌中吐蕊。 他指间有香气,又不全是梅花香。还有什么味道? 秦灼鼻翼微动,轻轻吸一口气,正对上那人一双黑不见底的眼仁,洞察般看向他。那双眼又冷又冽,落在他身上却觉得又烈又烫,秦灼强捺着没有跳脚,却忍不住轻轻打了个战。 他从来是这么看人吗? 秦灼突然叫一声:“阮郎。” 阮道生闻声定了定眼神。 秦灼走到他跟前,看着那张凡庸的脸,心中陡生一个念头。 突然,他倾身探手,五指去揭阮道生的侧脸。 阮道生当即扭住他手,秦灼被捉了现形不但不怕,反而再上手,不成不休一般。阮道生也不料他竟如此执着,将他双臂一别,两人当即轻轻撞在一处。隔着手臂,似乎能感到心脏跳动。 这是秦灼第二次想看他的脸了。头一次他压根不敢细想。他早已心死欲灰,却因为阮道生露了苗头,在不晓得他美丑的时候。而秦灼自诩是个极其肤浅、必须看脸的人。 这不是个好迹象。 后来二人好上,陈子元问,要是萧重光真长当年那副尊容,你还愿意跟他修成正果?秦灼想了想,说,我后来对他动心,的确是瞧上了脸。陈子元说,肤浅。秦灼笑道,爱美之心么。 那时他已在潮州安置下,也是个料峭春夜,夜间万树梅花,又映一天明月,此情此景恰似当年。秦灼披一件海龙皮大氅拨了拨炭,说,可对他上心,就是另一回事了。皮相——论皮相,世间谁及贺兰荪。可我这金屋,只藏他萧重光一个人。 彼时他二人已在情字关头生生死死,陈子元只能喟叹一声,突然抓住重点,问:后来动心,之前还有过?对他当年那张假脸? 秦灼清了清嗓子,只道,特殊情景,另当别论。 但当时,秦灼只是轻微扭动一下手腕。这是一个被弄痛的姿势。 他尚未开口,阮道生已松开手。他眼神莫测地看着秦灼,一句话没说,突然扭头走了。 秦灼低头一瞧,那枝梅花掉在地上,完好的仍是那一朵。该败的早败了,该开的还是开着。 他看了一会,忽地脚尖一动,非要把那花踢碎了。 *** 第二日清早,孟蘅再度登门造访。 传言她与长乐闹得不太痛快,一而再再而三登门,只怕也是为了同一件事。 孟蘅以才学而立朝堂,想来也是惜才之人。 秦灼出门时正巧遇见,想起昨夜阮道生通禀未成,恐怕也没有知会旁人,便上前揖手,说:“公主昨夜歇得早,叫侍郎空待。” 孟蘅未着官袍,穿了身家常大袖青袍,也对他还礼,“还请阁下代为通报。” 门前便有小厮往里通传,不一会便给了信,请孟蘅入内。秦灼便领她去阁子,孟蘅一路不语,似乎紧张,又像窘迫。 阁子门被轻轻推开。 重重帘幕收敛,沉水香气深深。 虞山铭已走了,长乐也已经起身。晨光映窗,佳人对镜,她还是没有整理形容,依旧是春睡未足的慵懒,头发松挽,系一条石榴红洒金抹胸裙子,肩上绡衣半褪,正往手腕上套缠臂金。她边套边转过头,瞧见孟蘅时,秦灼发现她眼中焕发出一种奇异的光辉。 接着,长乐像意料之外,客客气气地笑道:“侍郎请坐。” 第180章 三十七 状元 孟蘅仍站在原处,一动不动。 长乐本侧着肩膀,这时一条胳膊凭几,整个身子扭过来,柔声说:“坐吧,姐姐。” 孟蘅像被这称呼烫了一下,嘴唇微微蠕动,到底没有驳斥。秦灼本以为她要说什么不合礼制之类的话。 要知道,她曾是为长乐授书的老师。 秦灼去瞧长乐,先看见她白皙肌肤上的印子。长乐虽不大拘礼,但见外客总要周正衣衫,如今尚未整理便叫孟蘅进来,只有一个原因。 她要孟蘅看见。 这心思有点怪异,又有点暧昧。秦灼无缘无故想起阮道生,也没了往下揣想的意图。 一旁,孟蘅终于看向长乐,目光很深,长乐正夹着梳子敲案,手势也停了。 孟蘅袖手站着,肃声道:“臣清早叨扰,是有事相求。” “我知道。”长乐说,“若非有事,只怕侍郎这辈子不会私下见我。” 她说着抬了抬拿梳子的手,示意她继续说。孟蘅目光触到那梳篦时微微一滞。 是那半鸳鸯玉梳。 但孟蘅并没有停顿很久,她双手抱揖,跪倒在地,道:“臣请公主相求陛下,饶学子李寒一条性命。” 长乐没有立即叫她起来,颠倒梳子在另一只手中,说:“原来侍郎屈尊见我,是为了别的男人。” 她言外之意古怪,孟蘅没有理会,只说:“李寒刚肠嫉恶,人中龙凤,若因此杀之,只怕有损陛下圣誉。” “陛下都被当廷骂了,哪还顾什么誉不誉的。”长乐看向她,“别说是陛下,就算是个寻常座主,也有脾气。” 孟蘅想说什么,却被长乐打断。她想了想,道:“他诗中说什么,更换乾坤,重立瑶台?此等悖逆之言,就算说他要反,也不算冤屈。” 第234章 孟蘅声音微微急迫:“直陈主过,是人臣之本。” 长乐笑道:“侍郎是觉得陛下有过?” “臣不敢。” “陛下这么多臣子,怎么只有他一个人直陈主过,其余的都是聋子瞎子不成?”长乐将梳子握在掌心,“侍郎,木秀于林,你晓得这个道理。” 孟蘅沉默片刻,说:“臣明白了。” “你不明白。” 长乐撂下梳子,撑案看向她,眼中似乎哀怨,但怨恨无法如此动人。她轻声道:“姐姐,你何须费这些口舌。你有所求,我总会去做。” 孟蘅抬头看她,“公主应允了。” 长乐却问:“你还会来吗?” 孟蘅道:“若陛下有旨……” “如果我要你来,”长乐灼热地看着她,“你还会来吗?” 孟蘅回望过去,目光有些清冷。她声音很有女子的温柔,但听在耳中却有一种漠然的绝情。她说:“臣的答覆,当年已经给过了。” “当年。”长乐低下头,看自己揉搓玉梳的手指,想起什么事,突然笑起来,“是,我当年的话,也一直作数。” *** 长乐车驾出府时,街上一辆油壁马车驶过,车帘刚落下来。 车中,娄春琴抱一只灯笼形手炉,收回目光,“连公主都请动了。” 秋童侍坐一旁,说:“有公主出面,估计有门。” “不打准儿。” “陛下没直接砍头,先叫哥哥来问,这不是给李郎递个台阶么?” 娄春琴脸隐在阴影里,有一种病态的白净,幽幽笑道:“你小子揣测圣心,还差得远。” 车帘被风吹得一荡一荡,雪片也一块卷进来。秋童缩一缩脖子,“下了一个多月,还不停。” 雪一沾上手炉就化,落在娄春琴手上的仍凝着。娄春琴拇指一拂,感叹道:“雪下得真大啊。” 娄春琴是皇帝亲信,又是御使,表明身份后,京兆尹忙亲迎其入内,连连道:“如今雪还没停,怎敢劳动大内官亲自跑一趟。” “陛下昨夜休息,叫个软钉子硌了。”娄春琴说,“奴婢来,是看看这钉子能不能在板上钉好了。” 皇帝是担心李寒背后有人指使,这才叫娄春琴走一遭。李寒这事细究恐怕有内情,皇帝之意,是将罪名落实。 京兆尹会意,忙躬身为他引路。 府狱阴冷,娄春琴虽身披大氅,仍有些耐不住寒。京兆尹带他在一扇牢门前停下,说:“就是此处。” 娄春琴点头道:“开门吧。” “内官,这不合规制。”京兆尹有些犹疑。 “尚未三司会审,奴婢奉诏而来,也是不合规制。”娄春琴露出个柔和的笑意,“府尹讲规矩是好事,但做人,脑筋别太死。” 京兆尹喏喏称是,对狱卒挥手,“快将狱门打开。” 门一开,露出一个少年人的身形。 衣袍已玷污垢,但形容还算整洁。牢外走道里有油灯,灯光昏黄柔和,镀到他脸上却显得冷。 娄春琴轻轻吐字:“李郎。” 李寒看了他一会,从硬床边站起身,静静看向他,轻轻揖手说:“天使到了。” “府尹。”娄春琴叫一声,“我奉旨问话,还请暂避。” 京兆尹带人离去,狱中只对立两个人。奇怪的是,光从狱门外投进来,反而里头的李寒沐在光里,娄春琴背身立在门外,却被阴影罩了个从头到脚。 娄春琴开门见山,“李郎搅扰上元宴,是否有人授意?” “草民不认为这是搅扰。” “陛下命你献贺诗,诽谤君上,不是诗道。” 李寒坦然道:“诗可以怨,怨的是诗,不是草民;献诗不过美刺二端,众人贺诗皆美,草民此诗是刺。怨也刺也,此诗道也。诗者观风化,草民不认为自己有错。” 他直视娄春琴,问:“天使不打算问问我作诗由头吗?” 娄春琴点点头,“请讲。” “运送御贡的车驾和流民冲突,当街将十余人践踏致死。京兆尹不理此案,反而缉拿闹事者。所以草民身在此处。” 娄春琴问:“李郎进京赶考,和流民有什么关系?” “京中住宿太贵,草民欲出城找落脚。”李寒说,“一出城,草民被抢了钱袋。” 娄春琴问:“是流民?” 李寒点点头。 “流民抢你钱财,你却为其出头。”娄春琴眯眼看他,“李郎,我可不信什么以德报怨。” “劫人财物,自当法办。此人已被官府放马踏死,我与他恩怨已了。但他罪不至此。”李寒道,“天使,他并不是关外流民,他世世代代,都是京畿人氏。” “是连月暴雪,官府不加赈济,叫他一个良民连丧妻子,为了赡养老母,不得不犯罪行事。” 李寒继续说:“官府若及时赈济,他便做不成流民;他若不做流民,定不会抢我的钱。我为追回财物而行此事,应当应分。” 娄春琴不料他义正言辞地讲一套歪理,正觉好笑,便听李寒说:“他们想活着,亦是应当应分。” 娄春琴沉默片刻,道:“你既为冤情入狱,为何不趁献诗之际上递状子,陛下便能亲鞫此案,李郎亦能保全功名。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李寒反问道:“内官觉得,京兆尹会由我递状吗?” 娄春琴被他问住,换了个话说:“陛下留你至今是你的运气,若是龙颜大怒,直接问斩呢?”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李寒笑道,“毕竟草民作此诗,也是一时义愤。骨鲠在喉,朝吐之,夕可死矣。” 娄春琴久久凝视他,说:“为邀直名。” 李寒似乎懒得争辩,只道:“直名是美名,邀直名是污名。美名污名,身外名也。草民只做自己该做的事。” 娄春琴仍看着他,已然变换了目光,“多少等到放榜。” 他略作停顿,语带惋惜,说:“以你才名,必能得仕当朝,到时候向上进言,岂不更好?勾践尚且十年忍辱,你只忍一时义愤,就不能吗?” 李寒盯着他,目不转睛。 “草民能忍,百姓不能。草民宿有片瓦、炊有余米、体有新衣,隆冬之苦,不过苦此肌肤;天使宿有玉宇、食有珍馐、体有锦绣,隆冬之意,更是不沾毫厘。但百姓何如?春夏一场大旱,长江以北颗粒无收。本月暴雪毁屋,朝廷无钱无粮赈济,冻死馁死已逾千数!天使,一日之内、天子脚下,已逾千数啊!” 他声音陡然激动,声线也微微颤抖,“百姓曝荒郊、被寒雪、饮土浆,而你我居暖室、凭炉火、食酒肉,天子更是开灯宴、唱赞诗、如坐仙宫!敢问天使,岂无心肝,如有心肝,何能忍之!” 娄春琴注目他片刻,半真半假叹道:“我也不妨告诉你,陛下诏宴群臣,说起今年举子,赞你当朝大才,当拔头筹。头筹是什么意思——李郎,十年寒窗空抛掷,而今别说状元,你这辈子是跟功名无缘了。你呀!” 这个结果的确出乎李寒意料,也静默许久。 娄春琴以为他心中悔恨,刚要叹气,便听李寒轻声道:“若当朝官吏只顾惜一己之身,十年寒窗才是空抛掷了。” “李寒忍一时易,百姓忍一时难。我自读书起,立志为言官。言为天下言,身为天下先。言官之职,我无缘;言官之分,却已尽。大不韪者我先试,安问此身岂能全?” 他缓缓揖手,“多谢内官相告。但如此功名,李寒不齿,愿殉之。” 娄春琴静静站着,半晌方问道:“请教年齿。” “年十六。” 娄春琴点头,“可惜了。” *** 一席话毕,娄春琴便登车回宫,雪扑上大氅,他上车后才拍了拍。 秋童瞧着他神色,试探问:“哥哥,怎么了?” 娄春琴若有所思,突然问他:“你觉得他的诗好不好?” 秋童骇了一跳,连忙说:“哥哥别打趣我了。此人悖逆不道,陛下已将他的诗列作禁诗。再说,我又不懂这些。” 此话一出秋童便想起,他虽不懂诗,但有个人懂。 这时娄春琴悠悠叹道:“我为生民叫帝阍啊。” 秋童正欲开口,便闻一阵马蹄声在身边驶过,娄春琴将帘打起来,目光一动,轻声唤道:“右相。” 秋童望向窗外,见一辆单厢马车停下,车窗抬起,露出青不悔的脸。 青不悔不过三十出头,面貌英俊,性情也温和,对他微微颔首,道:“内官有公差。” “陛下的差使。”娄春琴问,“右相要进宫?” 青不悔点头。 “若是为李郎的事,我奉劝右相,还是打道回府。” 青不悔没有打断,示意请他讲下去。 娄春琴隐晦地说:“公主已经进宫面圣了。” 以皇帝的脾气,长乐不一定能劝下,皇帝思量再三,一定会找青不悔再议。若是赶在一块,反有逼迫之意。 第235章 只是如今在街上,不能为道。 二人都是聪明人,青不悔旋即明白他的意思,思索片刻后说:“风雨难测。” 娄春琴含笑道:“右相放心,虽没屋子避雨,还是有人能递把伞的。” 青不悔深深看他,抬手揖至面前,缓缓拜下来。 娄春琴对他一笑,放下帘子。 手炉已经冷了,秋童正往里头夹炭,娄春琴一伸手,忙放下隔片盖好递过去。话从他口中转了两转,还是问:“哥哥,这人能活么?” 娄春琴转头看他。 秋童说:“这么多贵人作保,想必有过人之处。” “这种人都有人保。”娄春琴微微仰头,指甲滑过手炉镂刻,“世道还没烂透啊。”他像百思不解,吟吟笑道:“怎么还没烂透呢。” 秋童不明白,还是没忍住问:“哥哥也要保他?” 娄春琴却只说:“他诗写得不错。” *** 李寒的案子震惊朝野。本以为以皇帝上元夜的雷霆之怒会当即斩首,没想到处决却一拖再拖。 娄春琴、长乐公主、温国公等纷纷为其作保,恐怕皇帝也不曾料到,最后问到青不悔,自己一手提拔的右相未发一言,先三叩三拜,皇帝就知道了他的心意。 二月春寒如旧,金榜已张。城门口人头攒动,摩肩擦踵着争相看榜。 “杜筠!” 人群中,张霁扭头高声叫道:“杜傲节!一甲第一,榜首、榜首!” 杜筠闻声抬头,循着张霁手指望向首列。其上端楷所书,正是自己的家世姓名。 “状元!”张霁将他的手高高举起,“我早就说过,新科状元舍你其谁!” 上元宴上有关状元的风波到底没有外传,杜筠也不知情。他由张霁抱着跳着,一起放声大笑。 十日后,天子诏宴进士,新科相公骑马游街。 为首的杜筠簪牡丹,披红袍,骑白马,风流倜傥,望如天人。所到之处,观者如堵,万人空巷。年轻女子争相投掷香囊、珠钗,儿童一路追跑,口呼“状元公、状元公”。 鼓吹之声响彻长安,京兆府狱中,李寒若有所感,抬起微蓬的头。 狱门一声轻响,娄春琴手捧圣旨立在门后。 “庶人李寒,以诗讪谤君父,当以大逆罪论死。然民瘼似火,朕亦哀之,念其情可悯,特赦死罪,杖五十,流崤北——” “终身不得科举。” 第181章 三十八 困鹤 五十杖毕后,狱卒收起法杖退下。娄春琴走到庭间,目中隐有波动。微微春雪里,他一身大红羽纱氅衣,比起内侍更像个新科举子。 娄春琴稍稍欠身,轻声叹道:“李郎,今日一别,山高路远。请纵你诗中之志,去看看民生多艰吧。” 李寒支撑刑凳艰难立起,扫整衣衫,缓慢对他一揖及地。 “内官,知我。” *** 李寒流徙千里,新科进士入朝,朝廷的下一桩大事便是七宝楼监造人选终于敲定。 去年尚未开春,皇帝便着人参议重建七宝楼一事,人选却屡屡更易。监造需精通建筑构造,又有统揽全局的眼界,更要对佛经有所深知。最后还是永王上奏,请岑知简出山。 这消息传开时,秦灼亦是一惊,“那位早已化入山中的小岑道君?” 祝蓬莱这回没有剥果子,他在吃酥酪。热腾腾蒸出来,取冰湃冷,又和以樱桃、荔枝诸物。二月天不是这两种果子的时季,长乐府邸虽有冰窖,但也是专供他夫妇二人取用。只这一碗酥酪,这时节便值十金。 长乐对祝蓬莱十分恩宠。 秦灼这念头只轻轻一转,祝蓬莱已开口:“确实。岑知简才名显扬,在山中修道多年,炼得一手好药。又擅乩仙,颇能通达天意。当然,这只是这么说。七宝楼么,不也是个修丹炼药的地方,找他正合适。” “陛下不是颇为忌惮岑家么。”秦灼说,“但华州岑氏似乎早就退出朝堂了。” 祝蓬莱捏着只小银匙,说:“三十年前,文臣队伍里名望最高的不是温国杨氏,更不是当今青门,而是华州岑氏一宗。当时岑知简的祖父在朝,既是帝师又是丞相,乞骸骨后不久灵帝又再度起用,延请他再作公子檀的老师。” 前朝储副的拥护者,当今陛下自然忌惮。 秦灼点头,“怪道陛下不肯再用岑氏。” 祝蓬莱舀了一勺酪,“不只为此。” “今上起兵后,公子檀不知所踪,连他的同母弟建安侯也下落不明。有传言说,建安侯萧衡是被狸猫换太子,被公子檀旧人救出宫去。”祝蓬莱说,“最有可能的狸猫,便是这位小岑郎君。” “岑知简与建安侯同年出生,年纪相差无几,生得也有几分相肖。陛下举兵入京,岑老相公便带着孙子隐居,说是岑知简身子不好,需要入道门调养。在此之后,陛下有意无意地排挤打压,岑氏渐渐远离朝堂,至今日,朝上已无岑氏子弟——同清河崔氏一样——都是旧朝旧人嘛。” 秦灼听出些不对,问:“岑知简的病……是藉口?” “应当不全是。”祝蓬莱想了想,“岑知简病重难愈,连宫中都惊动了。他那场病又急又凶,不像是病,倒像中毒。” 既然岑知简很可能就是换出来的建安侯,难保皇帝不会下手。 两人眼色交换,心照不明而已。秦灼想了想,又问:“怎么过了这么多年,陛下突然想请他过来?” “哦,岑知简通达玄道,尤擅占乩之术。陛下请他入京相占,以问国祚。” 秦灼道:“陛下可不是敬奉鬼神之人,召他入京,只怕另有深意。” 祝蓬莱笑道:“贤弟果然聪慧。李寒之前闹了一通,不光流民跟着乱了,各地文人也纷纷不满,岑氏虽不在朝中,但在文坛和地方还是颇有名望。李寒这事一出,华州岑氏便开了清谈会,推举李寒为文人第一,门人也相继以诗文暗讽时政——自然,不如李寒敢骂,但也够成声势了。”祝蓬莱顿了顿,“甚至民间又有了感念公子檀和建安侯的风气,动摇社稷,很不妙啊。” “陛下要以他为人质,拘在朝中挟持岑氏,让公子檀的拥趸不敢妄动。” 山中闲鹤,顿锁囚笼。 祝蓬莱有些玩味,“这还不是陛下一人的主意,多半要靠永王的举荐。你猜猜,是谁向永王推荐的岑知简?” “七宝楼一事事关重大,能议论者必定与永王关系亲近。”秦灼说,“只怕是择兰公吧。” 祝蓬莱笑道:“多半都这么想。” “是永王去吕府时,吕择兰的二弟吕纫蕙的建议。” “吕纫蕙。”秦灼奇道,“他不是从不言政事么?” “这还不是最奇的,最奇的是吕纫蕙此人。” 祝蓬莱慢条斯理道:“陛下还在潜邸时,吕纫蕙的长兄吕择兰南下做了永王的幕僚——永王当时还是个侯爷。而吕纫蕙留在长安,做了公子檀的府臣。后来公子檀被诬告进献丹丸以弑君,被贬出朝,这就是震动一时的玉丹案。而最后的人证,就是吕纫蕙。” 背主之人。 秦灼看向祝蓬莱,“一日背主一生忘恩。吕纫蕙若以为岑知简和建安侯有瓜葛,心怕建安侯兄弟起势报复,故将其引入长安,也说得过去。” “这就是第二奇的。”祝蓬莱舀起一枚樱桃,“岑知简的母亲也姓吕。” “这位吕氏夫人是吕氏兄弟的亲妹妹,也就是说,吕纫蕙是岑知简的亲娘舅。岑知简化入山中后身体一直不佳,还是吕纫蕙照顾的他。” 祝蓬莱将那粒樱桃送进嘴里,细细咀嚼起来。 “其中深意,说着玩罢。” *** 岑知简入京,永王奉旨亲迎,金吾卫肃清街道,亦在当场等候。 阮道生站在队伍里,抬头看向大开的承天门。 长安十二城门,承天门并非最高大辉煌的一座,但绝对是最昭彰身份的一座。 通达承天门的道路,正是铺向长安的唯一一条驰道。 驰道即为国道,建于梁高皇帝开国年,专为皇帝车驾所行。 梅道然叫阮道生跟在身后,低声对他说:“陛下开驰道迎接岑知简,是重视,也是试探。岑知简虽名承华州岑氏,到底未入朝堂,不过一乡野小儿,如今天子道如坦途,就看他敢不敢走。” 阮道生不是好问之人,只抬眼看梅道然。眼中意思,分明是敢又如何,不敢又如何? 梅道然摇头笑了下,说:“敢,多少有些大不敬的念头。若是不敢……” “打的是他华州岑氏的脸。” 梅道然侧了侧头,“驰道是岑氏奉旨修建,建成时高皇帝曾邀岑公共同登车巡览。据说高皇帝曾有言,岑氏当为驰道之父,除自己之外,只有岑氏堪行此道。岑氏曾是灵帝与公子檀之师,陛下登基后,岑老太公举家归隐,正是一个“忠”字。如今岑知简再度入朝已是有悖忠义,若连驰道都不敢走……” 第236章 梅道然没有说下去。 一片肃穆中,隐隐有车轮声作响。 淩空一道鞭声后,梅道然朝太阳的方向眯了眯眼。 城门巨大的阴影下,渐渐驶出一辆高盖轩车。洁白车盖,鲜红车身。永王远远望见,坐在马背上卷起马鞭。 而车中只立着一个人。 那人面庞洁白,眉目清朗,一见便知出身化外,不染俗尘。他头戴子午莲花冠,身着玄色白鹤衣,双手振缰驭车而来。白马高嘶,车行如风,衣袍鼓动似有云出,他坦然独行天子道,却宛如谪仙人。 这就是岑知简被梁史记录的首次亮相。 元和十六年春,缁衣赤轩车,独驭入帝门。 梅道然此刻便清楚,岑知简绝非世人口传的逍遥物外。当年不得已而出,如今不得已而入,岑氏因为固守恩义被新君视作大患,从此断尽仕途、不复起用,岑氏子弟不是不怨愤。 敢行驰道就是敢同天子争鸣,他是要告诉全天下,华州岑氏虽已式微,仍有后来人。 鹤鸣九臯,声闻于天。应作如是观。 岑知简揽紧缰绳,对永王揖手,手上结的也是道家子午印。他朗声说:“有劳王爷等候。” 永王脸上带笑,“本王带岑郎去七宝楼瞧瞧。” 他没有说面圣的事,岑知简自己也不去问。车马辘辘而行,永王策马在前,突然叫一声:“梅旅帅。” 众目睽睽。 曹青檀站在队中看向梅道然,梅道然也没有料到,给师父递了个安抚的眼神,自己快步走上前。 阮道生瞧着他背影,突然想起元和十四年底,永王请京卫支持捉拿并州闹事的韩天理,是指名要的梅道然。 梅道然走到永王马前,低声叫一句:“王爷。” 永王徐徐控马,低声道:“再建七宝楼的干系重大,陛下的意思,是要人随时看着。” 梅道然像没听出言外之意,说:“宫中内官为陛下腹心,若能作为天使督工,所见能立即上达天听。” “上达天听是容易,只是内外奔波太劳碌,内侍还是得先服侍好陛下。”永王目视前方,“本王的意思,是请旅帅代劳。” 梅道然道:“卑职才疏学浅,恐怕难担此任。” “岑郎一动牵系岑氏,岑氏一动牵系九州。通报动向还是其次,更重要的是,需要一个本事高强的人保证岑郎安全。本王想了想,此人非你梅道然莫属。” 梅道然还要推拒,已被永王打断。 “梅旅帅。”永王一语双关,“别忘了你的身份。” 梅道然垂首片刻,抱拳应是。 *** 岑知简入七宝楼的消息传回公主府时,长乐正抱着琵琶调弦,问虞山铭:“老三直接把梅道然要走了?” 虞山铭脸色不怎么好,从她身旁坐下,“今儿岑知简入京,永王先斩后奏,直接拿圣旨调的金吾卫,要人还是递的口信。” 琵琶弦轻响一声,长乐手指一抚,眉心微蹙。 这二人走得太近了。 永王与长乐不和,虞氏与卞氏不睦,永王却对梅道然频加青眼,太不正常。 “确定身边没有萧叔玉的奸细么?”虞山铭看她按在弦上的手指,十指蔻丹如血。 长乐看向他的眼睛,说:“这位梅旅帅我不怎么熟,只听说是曹青檀的徒弟。” 虞山铭沉沉道:“甘棠。” 长乐想了想,“他把永王得罪到底,也挨了顿打。” “要是苦肉计呢?”虞山铭说,“他和那个叫阮道生的走得近,那小子,也玄乎得很。” 长乐悠悠拨了下弦,轻声说:“打草易惊蛇,先这么着吧。三月三要到了。” 长乐早年长于劝春行宫,北琵琶技艺炉火纯青,如今也常去劝春教习琵琶。三月三日必举乐宴,称“劝春宴”。天下好乐之人俱可参加,不拘乐器,无论贵贱,均可互相斗乐。后来皇帝得知,下令魁首者朝见天子。 此为一时盛事,却少有人知道三月三是什么日子。 虞山铭叹口气,轻轻将她抱在怀里,柔声问道:“去上香么?我着人将香烛宝塔都准备好。” “没名没分的荒坟罢了,上香有什么用。”长乐抬手摸摸他下巴,“铭郎,劳你和我一块记挂。” 虞山铭拥紧她,手指像缠臂金一样嵌在长乐臂间,“那是大梁的大行皇后,是咱们的阿娘。有人不记得,但我不会忘。你们忍的痛受的苦遭的罪过,我也不能让他们忘。” 他低声说:“阿如,你放心。” 第182章 三十九 斗乐 开办劝春乐宴的消息一放,士族再度沸腾。皇帝也欣然应允,命内府协助,所用一律从御前拨给。 年初的文化环境被李寒闹得太过肃杀,哪怕进士游街的花团锦簇也盖不尽他诗中披露的遍野冻骨,加上岑氏于地方相和,民间对朝廷开始隐有怨言。自然,是不是此时此刻“开始”还两说。如今办一场文人的大型集会,若得名士竞相附庸,风雅自能掩盖风声。长乐对献奏者的身份又不加限制,王公庶民、三教九流均可与会,似乎这样的“尊卑不分”,便能使民怨消弭殆尽了。 与此同时,七宝楼的重建工作终于开张。虽只半工,却已可见宏大规制。 岑知简粗略看了看图纸,站在楼底,望着梁椽架子,叹道:“七宝者,黄金、白银、琉璃、颇梨、美玉、赤珠、琥珀,这楼若按此图建成,所费岂止万金。” 开工之时永王也在场,压根没放在心上,笑道:“万金而已,有国库出资,岑郎不必担忧。” 岑知简嘴唇微张,终究没有出口,只深深看他一眼,颔首说:“王爷所言极是。只是七宝者,佛家七宝也。如今我一个修道的来盖,只怕不伦不类。” 修建七宝楼,分明是皇帝将他软禁京中的藉口。岑知简心知肚明,只看他怎么说。 永王只笑道:“佛家还是道家都是其次,主要是岑郎这个人。岑郎好道行,在此坐镇,能镇住。” 镇住什么? 岑知简正纳罕,永王却不欲多说,告辞走了。 梅道然立在一旁,带着笑意说:“听闻岑郎颇为得道,陛下是想借岑郎的力来镇压厉鬼。” “厉鬼?” “岑郎或许听说过,元和六年,七宝楼焚,秦文公死。” 岑知简没有说话,听出了弦外之音。 文公之死与朝廷有关。 梅道然也收住话意,“我听说七宝是赐福长寿,这么个楼,叫这么个名。” 岑知简拿拂尘指了指,“你看那几根横梁。” “七宝楼有七层,上一层的底就是下一层的顶,只看这几层的梁架结构,像一个梵文的卍字。译过来是恶刹罗,即是不变的意思。”岑知简抬着头,“在构筑里这么用,便成了一个镇压符字。” 他转头看梅道然,“意思是不往生。” 不得超生。 梅道然心中一震。秦文公究竟做了什么,让肃帝深恨至此? 这话自然也是不能言道的,他不着痕迹地用笑意带过:“没想到岑郎一个道君,还颇通释氏之教。” 岑知简也笑了,有些月白风清之感,说:“我小时候好害病,祖父和几个舅舅怕我活不成,各路神仙都拜了个遍,也存下不少佛家书卷。山中枯坐无趣,我也好拿些佛典来读。” “道叫人融合,佛叫人看破。两个参悟一个,都能叫人放下。” 梅道然问:“那岑郎这次应召,岂不就成了‘放不下’?” 岑知简笑道:“若生来皆能放下,又何须修道呢?大隐隐于市,此番出山,未必不是好事。” 他一身缁衣怀抱拂尘,清风扑面,整个人如袖间白鹤般振翅欲飞。登于楼上,即可俯瞰整座长安。梅道然随他下望,见车马熙攘,人群围拥,若他再下一层,便能看清路央是一辆金壁马车。如机缘巧合,马车悬挂的珠帘会被一只素手打开,他会瞧见一位纤腰修眸、红裳明艳的丽人,在行人乞其一歌的欢呼声中,他将得知这就是名冠京华的名妓红珠。待马车驶去,他便能听到有关红珠离京一载后、重金聘请一位琴师以参加劝春乐宴的逸闻。 *** 小秦淮大门敞开,鸨母满面堆笑,高声呦喝道:“娘子回来了!” 红珠莲步轻移,含笑道:“是,琴师我也一并延请回来,就安置在我屋子里,在劝春乐宴开宴前,先吊了我的牌子。” 是不接客的意思。 若是寻常妓女,老鸨自然打骂过去,但红珠声名之盛连王公子弟都要给些薄面,老鸨只得由她的意思。 红珠又道:“这位先生身子未愈,不宜吹风,故戴着帷帽,依他就是。” 老鸨连连应是,红珠眼送车中人抱琴下来,由人引去楼上,便着人搬运箱笼。那绿衣女也从人群中出来,微微一福,笑道:“姐姐回来了。” 红珠也搀住她手臂,笑着见礼,“翠翘妹妹好。” 第237章 二人亲亲热热手挽手往后园走,翠翘打开帘子,低声问:“怎么去了这么久?” “有人追查他,临时换了地方。最后避出关外,消停了半年才敢回来。”红珠问,“你着人找我几次,是有什么要紧事?” 翠翘说:“有一个外头来的人,知道咱们的暗语,却把花行扯给了官府。到底是奸细还是自己人,妾也说不定。他藏得太好,也没有确切消息。” 红珠问:“叫什么?” 翠翘说:“公主府舍人甘棠。” 红珠点点头,“倒有所耳闻。”她瞧了瞧翠翘,又道:“有什么,说就是。” “他的身世没查出来,但瞧他对咱们的了解程度和这一年的行事作风……”翠翘压低声音,“可能是少公。” 红珠脚步一滞,顿然转过头。 “花行事发之后,他也遣人找过妾。只是朝廷对秦人的搜捕再度缩进,她又是公主府的人,妾怕有什么圈套,一直不敢回应,只等着姐姐回来。”翠翘问,“姐姐可要约见?” 红珠在廊下立住,院中花影投来,斑驳地披了一身。她静静思索片刻,方缓慢道:“等劝春宴后。”走了几步,又说:“一切都预备好了。” *** 红珠登楼时,正听屋中琴声一动。 她将门推开,见那人已将帷帽摘下,将清瘦面孔展露出来。他因过分销铄不能断言年龄,说不好是二十余还是三十余,穿一身儒生常着的月白衫子,膝盖上横一把琴,手指轻轻拨了一下。 他立起来,对红珠微微躬身,说:“我既已入京,不能再连累娘子,就此告辞。” 红珠问:“韩郎来的路上,可瞧见通缉画像?” “并州韩天理,悬赏百金。”红珠看向他,“我已送你到这里,韩郎如此离去,叫人看见才是连累。” 韩天理沉默良久,道:“我蒙娘子大恩,实在亏欠良多。” 红珠走上前,隔着一段距离,对他莞尔一笑:“已然亏欠,多言无益。便请韩郎夺魁,哪怕亏欠,也不要辜负罢。” 韩天理低头看向臂间,抱紧怀中琴。 *** 劝春乐宴于三月三日开场,举行十日,三月十三日,天子驾临行宫,魁首依礼拜见。 长乐车驾驶入行宫时,朱门叠开,门后春景烂漫。 行宫西植梨,东植桂,三月好花事,便得梨花满头,似雪如云。教坊迁在行宫,一应人等俱在殿外等候,见马车驶来,呼啦啦跪了一地,口呼“娘娘千岁”。 “娘娘”这个叫法其实僭越。“公主娘娘”是词曲演义中的戏称,因长乐长于行宫教坊,这么叫便有亲近之意,但也只是府中人称呼。因为“娘娘”二字在本分上独属于皇后。 教坊诸人称其为“娘娘”,是长乐腹心的意思。 果然,长乐亲自下车,将为首一个戴方山冠的乐人搀起,轻声道:“我早说过,郭公是我的半师,见我无需如此。” 能得长乐如此礼待,又是郭姓,想必只有春阶都知郭雍容。 郭雍容说:“自娘娘上次回来教习琵琶,已有一年未见。这一年风波不断,娘娘身处其中,着实辛苦。” 这话极其贴心,长乐亦有所动容,与他挽臂入殿,说:“有劳您老牵挂。” 秦灼跟随在后,穿了雕梁画栋,最终从水月堂间落座。 郭雍容问:“今年是否依例在对面镜花台献艺?” 长乐道:“就在堂前吧,听得真切。” 此番斗乐若比作考试,那长乐就是主考。主考既至,维护考场秩序的必不可少。虞山铭是金吾卫大将军,白日常在校府,未能亲至,便将府中金吾卫悉数拨来做护卫。 秦灼就是在登堂侍坐的时候看见了阮道生。 堂前,阮道生带刀而立,向长乐躬身抱拳。 他其实站不到这么靠前的位置,但梅道然被钦点去七宝楼督工,便荐了他暂顶上来。他目光滑过秦灼脸庞,不知是不是幻觉,秦灼总觉得他那一眼格外深。 或许他从来都是这么看人。 自那夜之后,秦灼便有意无意避开阮道生。他反覆琢磨过自己的念头,能动欲说明没有断了男女。但一设想对方是个男人,似乎已远离他的那片雷声便随阴云重新罩在他身上,云里埋着黏腻的呼吸和笑声,无数花白的手从里头伸出来,争先恐后地将他再次拉进泥潭。 那天不该有的心思,是因为来的恰巧是他,换做旁人就是旁人。阮道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斯情斯景,不够清醒。 阮道生的确很好,可惜是个男人,还身份不明。 秦灼这么想着,目光与阮道生擦过,像两枚极薄极利的刀刃交相错过一样。一缕火光碰撞而生,在青天白日下微若秋毫,它的生息,只有持刀的那两只手知道。 第一位斗乐者登场,二人收回视线,还刀于鞘。 斗乐规矩,一曲奏罢,在场与试者均可递牌子挑战。一日下来,丝竹杂陈,万籁齐鸣,乐声直彻云霄。 祝蓬莱对听曲子没什么兴趣,行宫的梨冻似乎更得他的欢心。他正抽一只小银刀将冻子分作四块,也不取勺,直接以刀挑起送入口中,以口来舐,却全不担心割舌之患。他看向秦灼,笑道:“我还以为贤弟有所藏技,也要在今日献艺呢。” 秦灼手指转了转酒杯,亦笑道:“我打小不通乐理,是个音痴。” “是么。”祝蓬莱点点头,继续吃冻。 秦灼含笑望向前方,一日下来似乎全无疲敝。 其实不是。 君子六艺,曰礼、乐、射、御、书、数。君子之乐,在中原为琴,在南秦为箫。 秦灼的老师裴公海精通秦箫,乐理便与书礼同授。秦灼对乐虽没有多高的天分,但日积月累地学来,到底中规中矩。何况他的阿娘甘夫人善箫,文公虽然嘴上不说,心底定然想再听亡妻遗音,秦灼便着意勤练起来。当年得知秦灼要学箫,文公还亲自磨了竹子,为他做了一把白虎箫。 场上突然响起一道箫声。 接着,长乐轻启朱唇,她明明坐在秦灼身前,声音却似远在天边。 “淮南侯远道而来,肯赏光斗乐,本宫不胜荣幸。” 淮南侯。 秦灼像被兜手打一个耳光,耳边嗡隆嗡隆,脸上血色霎时褪去。他木然挪动视线,终于在堂前看见那个戴珠冠、披华服的男人。 那人向长乐方向抬首,目光却落在自己身上,手指轻轻按压箫孔。那箫上白虎图纹栩栩如生。 他望着秦灼,突然,露出一个秦灼刻意忘记、但已深入骨髓的笑容。 暴雨、雷鸣、纷乱锦绣。 身躯交叠,箫管从他身后拔出来丢在地上。箫身油亮,一只指节颤抖的手要去抓它,反被骨碌碌推远了。 ……那个雨夜回来了。 秦灼以为自己已经克服了恐惧,原来不是。他坐在万里晴空下,只是见到这个人,依旧如五雷轰顶。 而罪魁祸首仍痴痴笑着。 秦灼面无表情,愣着眼睛死死盯向淮南侯。突然抓起酒杯,迫不及待般,将那盏酒一口吞下去。 第183章 四十 旧耻 秦灼不是在吃酒,他在灌。但他连灌酒的举动都被刻意修饰过的,行为得体,没有分毫醉酒的失态,借酒来麻痹头脑的意图被全然隐蔽起来,似乎是醉心乐声,一时忘情,陶陶然、悠悠然了。 不一会,秦灼便告以不胜酒力,请求离席。长乐看他的确有些醉态,也直接应允。 如今夜已深浓,今日斗乐却仍未结束,是以宫道上只有秦灼一人。他多少有些头昏,正缘墙慢慢走,忽听有人在身后叫道:“少卿。” 这个称呼。 秦灼吃酒吃得急,多少发了一身热汗,他今日穿一身白衣大袖,冷风便从襟袖间钻了一身,一冷一热间,整个人浑身起了层栗。 他在原地定了一瞬,再想拔腿离开,脚步声已经逼到身后。秦灼脸隐在宫墙影子里,再转身,已经淡淡笑着,打招呼说:“侯爷好。” 淮南侯上上下下打量他一边,也含着笑,说:“活着呢。” “托侯爷的福。” “气色养得不错,还是在公主府滋润啊。”淮南侯抬手摸他的脸,目光暗昧,像已经将他扒光一样,“腿也好了——从前坐轮椅,还没站着弄过,什么时候试试?” 他那只手抚上脸颊,气息也逼近。秦灼强捺住没有动弹,笑容纹丝不动,说:“只怕不得空。” “我可是专门为你进一趟京,一次都不肯陪,不是礼数吧。”淮南侯把字从牙关咬了咬,“少卿。” 秦灼说:“我哪里有这个面子,劳驾您奔波一场。是有人通报吧,侯爷。” 他轻声说:“刘正英。” “你还是这么聪明,又漂亮。”淮南侯抬手抚摸他的嘴唇,“刘正英一直没有把你揭发出去,你就不好奇?” 秦灼仍温柔笑道:“多谢侯爷高抬贵手。” 第238章 “想想怎么谢我吧。”淮南幽幽道。 他的手指缓缓抚过,像蠕虫,就爬在秦灼唇上,秦灼却不能弹开它,只是假笑,问道:“侯爷想要什么谢礼?” “行宫多的是锦床绣被,三月初六,咱俩小叙一番。不然……” 淮南侯略作停顿,似乎在思索什么。 “我记得你妹妹还在宫里。” 秦灼深吸口气,恨得几欲呕血。 还是拿温吉要挟他。 可怕的是,秦温吉的确是他最致命的软肋。秦灼再憎恨,也是被一捏一个准。 秦灼垂下眼睛,不让情绪外泄。淮南侯低头打量他,志得意满之感油然而生。 一地少公又如何,昔日天骄又如何?但凡拿住七寸,还不是像个妓女一样从他底下摇尾乞怜? 他突然扳起秦灼下巴,强行把他嘴唇撬开,将舌头塞进去。 酒肉酸气蹿入口中,像钻进条滑腻腥臭的泥鳅。秦灼浑身一颤,身体僵硬,却没有抗拒。 淮南侯搅弄了个够,但还是和从前一样,没得到丝毫回应。秦灼素日里顾盼风流,真做起事却一直像个死人,从前奇技淫巧轮番上阵,折腾到快死也只漏出几声。 这几声也够了。 敢从他手里跑出去,这次绝不能这么轻易放过。 想到能再作弄他,淮南侯出了口恶气,终于离开秦灼的嘴唇,贴着他侧脸,在耳畔用气声说:“三月初五,少卿,我扫榻以迎。” 他牙齿咬在秦灼耳垂上,秦灼依旧侧着脸,没有任何表示。直到人走远了,秦灼才剧烈呼吸着,一拳砸在墙上。手臂青筋鼓动,指节鲜血涔涔。缓了许久,他拿流血的手指用力搓了把嘴,扶着墙直起身体。 他抵墙的手臂打了个晃,紧接着,有一只手从身后搀了一把。 秦灼再遏不住,猛地要甩开手,转头间却愣在原地。 是阮道生。 阮道生稳稳扶住他,眼睛依旧深不见底。 看见他的这一瞬,秦灼突然红了眼圈,甚至有些神志不清,怔怔地,脱口想说一句,“你来了”。 但他到底还残存着神智,只哑声道一句:“多谢。” 阮道生点点头,松开了手。 胸中一股浊气难吐,秦灼只觉天旋地转,往前走了几步,脚步又有些踉跄。阮道生便再次扶了上来,这一扶便再没有放。 月下清路尘,脉脉如水银。秦灼闷头走路,却又心乱如麻。他不知阮道生瞧没瞧见、瞧见多少,一时恨得切齿,一时又羞辱难忍,总想开口,却欲言又止。 终于,他嘴唇掀开条缝,艰涩说:“你别问我。” 阮道生说:“我不问。” 世界再度安静了。 秦灼低头看向自己臂弯,阮道生仍在搀扶他。他自己其实走得动,却由这只手陪了这样久。 这只手,这个人,这口气。 ……如旱中雨,雪中炭,火中薪。 “阮郎。”秦灼抓紧他的手,竭尽全力地抓住,低低叫道,“阮郎。” 阮道生顿了顿,毅然反握。 半边朱墙下,一树梨花底,二人双手相抵,宛如十指交扣。秦灼握了一会,缓缓吐出口气,又道一声:“多谢你。” 他松开阮道生的手,将脊背挺直,振衣拂面,自己往宫门走去。未竟的话意,阮道生不会追问,他到底也没有说下去。 直到秦灼身影消失在宫门内,阮道生才收回目光。 淮南侯、刘正英、卞秀京。红镡、并州。 花行。 并州出现的队伍佩红镡雁翎刀、这支军队是卞家军、刘正英是卞秀京的亲卫。听甘棠二人谈话来看,刘正英也是淮南侯的细作。 阮道生被全城搜捕、躲入秦灼马车当日,卞秀京命京兆府接管花行案,派去接头的就是刘正英。 而且花行被剿,京兆府立案处置后被关押的妓女便被释放。阮道生这一年没干别的,暗地把所有人查了个遍,得知花行其他主顾里就有淮南侯。淮南侯手下的人,有不少是并州籍贯。 淮南很有可能跟并州、跟当年的事有关。 阮道生握紧刀柄。 还需要确认最后一次。 *** 天已漆黑,客也散得差不多,陈子元收拾完碗碟正准备打烊,突然有人敲响了门。 陈子元开门,一个斗篷人立在门外。他目光一闪,向外左右一望,当即将人迎入门中,自己转身擦亮火摺,燃上一盏灯。 灯光把秦灼的脸从斗篷里点亮。 秦灼摘下兜帽,从桌前坐下,单刀直入地说:“淮南侯找到了我。” 陈子元大惊失色,这才仔细打量秦灼形容。他身上微微沾些酒气,脸色苍白,眼皮浮肿,嘴唇也…… 他从前的样子陈子元不是没见过,当下骇起一身寒毛,又怒又痛,一拳锤在案上,浑身哆嗦着叫道:“他妈的王八羔子!” 秦灼嘘了一声,陈子元才压低声音,他难以启齿,但还是得问,反覆斟酌言辞,终于道:“殿下,他没把你……?” “没有。”秦灼快速回答,“但定了时辰,三月初五。” 就在后日。 陈子元断然道:“定什么?咱们好容易才有今日,殿下,你别糊涂!” 秦灼安抚道:“你不要激动,我什么都没应。我来找你,并不是为睡不睡觉的事。你记得去年我叫你查的刘正英吗?” 陈子元点头。 “他的确是淮南侯的人。”秦灼说,“淮南侯行事狡诈,但心浮气躁,一句就能诈出来。但刘正英是卞秀京的老部下,而且不是积功上位,一上来就是,明显是熟人加塞。卞秀京老练狠辣,绝不会轻易收编不知根底的人做亲卫。” “我怀疑,淮南侯和卞秀京有勾结。” 陈子元想了想,说:“我查过刘正英的底细,是在元和七年卞家军收编之后。” 秦灼自言自语:“元和七年。” “是,当年并州刺史罗正泽里通外国,并州是永王封地的一块,卞秀京是他舅舅,自然得身先士卒。就是在这一战之后,卞家军有所折损,一年招募新兵就有五千之数。” 陈子元一拍脑袋,“对了,这里有不对劲的地方。” 他见秦灼脸上仍泛薄红,便倒了碗暖茶给他解酒,边说:“卞家军元和七年在籍两万。据说卞秀京当年上奏,卞家军在此一役中死伤五千,剩下的就是一万五千人。之后招募新兵五千,这还是两万。但元和九年再次统计,卞家军在籍共有两万五千。而自从上次招募之后,举国休养生息,免了兵役,没有再收新兵。” 秦灼接过茶盏,道:“多出五千人。” 陈子元说:“所以属下一直觉得,是不是卞秀京当年招了一万,少往兵部报了五千。” 秦灼忖量片刻,摇头说:“应当不是,新征兵丁都要有官府造册,平白多出五千本册子,一查就能查出来。” 他话音顿了顿,“或者说,元和七年潮州平乱时,卞家军折损压根不到五千人。” 陈子元道:“属下也这么想过,但这样论起来,卞家军岂不是不费兵卒就收复并州?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这个以后再论。”秦灼缓慢吞咽茶水,让热茶能够暖到胃部,“刘正英是元和七年五月入伍,他若是淮南侯举荐,也就是说,在元和七年年中之前,淮南就和卞秀京勾搭上了。” 陈子元皱眉道:“但淮南侯的爵位不是元和七年中才封的吗?卞秀京这种武夫一看不起不会武的,二看不起德不配位的,淮南侯就是拍马拍到极致,半年也得不了卞秀京的青眼啊。” 秦灼沉吟片刻,问:“淮南的侯爵有其他说法吗?” “这个倒没打听。他家原来是一方豪强,都说是并州大乱,这老小子毁家纾难、捐钱捐粮,比窦娥都感天动地,朝廷就给了个爵位让他当。” “侯爵。”秦灼沉眉,“大梁开国分封,秦氏以武功得封大公;梁庄帝废分封,执行州国平行,再封的爵位就没有封地,为公、侯、伯、子、男五等。淮南捐钱捐粮,顶多封个荫官,给个男爵就是到顶,皇帝怎么会大张旗鼓封他个侯爵之位?” 这爵位有鬼。 陈子元道:“我去查。” “来不及了。”秦灼放下茶盏,“只有一日。” “殿下有什么打算?” 秦灼看向他,“再探小秦淮。” “不可!”陈子元断然道,“这一年属下不是没去探查过,但那绿衣娘子认准了咱们是奸细,招招杀手,次次行凶,要不是属下和正康腿脚快,一条命都要断在里头。殿下要见,属下再冒一次险,但殿下不能再涉险境了!” 秦灼说:“红烛可能回来了。” 陈子元有些犹疑,问:“可正康也不清楚红烛的真正身份,殿下是如何得知?” 秦灼道:“那绿衣娘子讲,红烛是为了护送韩天理而出城。韩天理干系并州一案,直奔长安恐怕是为了陈情,如今劝春乐宴一开,是千载难逢的面圣时机,成与不成,他都得一试。他回来,红烛也得回来。” 第239章 陈子元颇能结合时事,试探道:“殿下是怀疑,小秦淮的红珠就是红烛?” “有可能。”秦灼沉默一会,“但红珠女的名气太大,若做红烛,还揽这么大的风头,只怕树大招风。做细作就是自保为上,除非有什么别的目的,让她必须亲自拓宽门路、经营大小眼线。” 他吐出一口气,“不管如何,总得一见。” 没等陈子元说话,秦灼将空茶盏放下,“如与红烛联系顺利,长安的秦人名册就能摸个八九不离十。子元,我们要做好最坏打算。” 陈子元深吸一口气,听秦灼继续道:“淮南断然留了后手,我如果杀他,第二日刘正英就能将我举发给朝廷。我一死事小,朝廷定然会在长安开展针对秦人的再次清剿。到时候,还得红烛组织他们全部撤离。皇帝明令秦人不入京都,就算只我一个暴露身份,也能坐实奸细之罪,这样就给了大梁出兵伐秦的理由。” “我和秦善是家仇,但梁若伐秦,就是国难当头。梁皇帝早有削藩之意——这还是其次,但瞧当今陛下处置前朝旧人的手段,绝非灭其城而有其民的圣主明君。一朝事败,就是灭顶之灾。” 秦灼缓慢攥着手指,“我是文公的儿子,高公的子孙。南秦可以不在我手中光复,但绝不能毁在我手上。” 陈子元心中作痛,秦灼却没什么表情,继续有条不紊道:“我是吕择兰荐来的,而吕择兰是永王的人。刘正英若揭发我,我会咬死自己是永王的线人,和刘正英属于派系内斗。以皇帝之多疑,绝对会先行调查永王和卞氏,证据确凿之前他不敢擅动南秦。趁这段时间,你和正康负责联系红珠,组织全部秦人撤离长安。还有。” 他顿了一下,“我的身份若实在确凿……你就去找秦善,要快,把那只虎头扳指和我阿耶的私印全部交给他。让他以大公的身份抢先给我定罪,一定要赶在梁皇帝下旨伐秦前乞求朝廷宽恕。朝廷若取证,你就做人证,说看不惯我倒行逆施,反水举发。” 说到这里秦灼笑了笑,“我说这么多干什么,秦善知道怎么做。” 陈子元再忍不住,急声道:“殿下,你叫秦善给你定罪,他会给你定什么罪?大逆、谋反、叛国!到时候生死都是小事,后人要怎么唾你,史书要怎么写你?就算放到南秦,只怕百姓也会指着你的脊梁骨、把你踩到泥坑里!到时候谁给你收尸?公主府吗?我吗?!殿下,那得是个什么死状,千刀万剐还是腰斩曝尸?你叫温吉怎么办?她还一个人在京城,她还等你接她回去哪!” 秦灼再度换成劝慰的语气,温声说:“子元,你冷静。我们只是在说最坏打算,好吗?如果眼瞧要到这地步……” “我会留淮南一条狗命。” 陈子元如何听不出他言外之意,痛声叫道:“殿下!” “子元,睡一觉而已。”秦灼拇指缓缓揩过盏口,“四年上千夜,不差这一次。” 陈子元一时惊痛交加,说不出话,秦灼拍了拍他肩膀,笑道:“所以当务之急是联系小秦淮。说不定就能找着淮南的辫子,叫我捏在手里呢。” 第184章 四十一 误撞 秦灼告以醉酒伤风,没有再去劝春行宫。天蒙蒙亮,他便叫上陈子元,一道赶去小秦淮。 小秦淮终日开门,如今却篱门紧闭。外头临一条人工河,本当载客的画舫都停靠岸边,没人登船。 不太对劲。 陈子元刀带在腰间,低声问:“殿下,要敲门吗?” 秦灼脸隐在帷帽后,轻轻按了他手臂一下,说:“走侧门。” 话音刚落,突然震开一声巨响,门霍地自内打开。 是被一股重力冲撞而开的。 秦灼当即拔剑在手,却闻“乒砰”两声,两枚快刀从他面前打落,一个黑衣人跃到地上,环首刀熠熠有光。 他又换了一张脸。 阮道生为什么会在这里? 但如此情景,秦灼实在无暇多问。小秦淮楼下围着七八个短打提刀的汉子,招式并非蛮力劈杀,而是训练有素。一见秦灼入内,楼上忽地响起一道哨声,众人并不攻向秦灼二人,而是专心夹击阮道生。 刀光交错间,阮道生衣袂翻若飞鸟,长刀快而不乱,力道稳且迅猛,但他身形并不壮硕,能游刃有余至此,其实不怎么正常。 一声风响震荡帷帽,秦灼眼光微错,一柄钢刀已然向阮道生颈侧挥砍过去! 当! 阮道生瞬间拧身,眼神微微讶然。 在他避身而过之前,秦灼抬腕替他挡下一击。 这意味着秦灼主动加入战局。 刀剑声霎时一停,一片安静中,楼上的脚步声便显得格外清晰。 秦灼提剑动手的这一瞬就隐隐暗悔。看样阮道生是得罪了小秦淮,自己出手帮他,难免被视作同党。 他抬头上望,见二楼栏杆边已立着个红衣女子,观其容貌妆扮当是红珠。如今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便含笑说道:“朗朗乾坤,何至于此?” 红珠手持一只银哨,凭栏细细看他片刻,问道:“甘棠?” 秦灼握紧剑柄,答道:“正是在下。” 红珠柳眉微竖,问:“甘郎,他是你的同路?” “路见不平。” “一大清早,甘郎有何贵干?” “有要事相商。” “你要同我议事,就要知道同仇敌忾的道理。”红珠居高临下地瞧他,声音冷漠,“杀了他,我们上来说话。” 秦灼看了眼阮道生,转头上望,“我能问问原因吗?” “能。”红珠说,“但我要他的人头做投名状。” 不能在这种闹剧上白耗工夫。秦灼避过这一茬,断然道:“淮南侯已进京,京中不日会有大乱,你们要赶快撤离。” 现在状况未明,他不能直言刺杀淮南之事;阮道生又在当场,总披了一张朝廷禁卫的皮,秦灼也不敢将秦人在京的事抖落出来。这样掐头去尾地一讲,虽把原因目的都说了,但含糊其辞,像极一个现编的藉口,自然也无法取信。 红珠讲:“你有顾虑。” 秦灼否认,“没顾虑。” “那就赶紧杀了。”红珠微眯凤眼,“上来细说。” “我可没这本事。要不你们快些打,打完我同你讲。”秦灼后退一步,双臂一振,两把剑重新插回靴边,还真要置身事外了。 他转了转手腕,视线无意扫过阮道生,阮道生一双眼正黑洞洞地看着他。 秦灼一颗心砰砰狂跳。 这个人护过自己、帮过自己、无数次地救过自己。上林、小筑、上巳节,还有昨天的宫墙底,自己握着那只搀上来的手,说多谢,要支撑,一撑就是那么久。甚至初见就是从援手开始的,破庙里阮道生赤出身体,被狼撕咬的新伤鲜血淋漓。 素昧平生。 耳边,金铁相击声再度作响。眼花缭乱时,秦灼忽然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那夜娘娘庙里,阮道生被追杀夹击,他视若无睹,掉头就走。 对这么一个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之辈,哪怕后来是迫于威胁,阮道生还肯协作;再后来没有威胁了,他居然还愿出手相救。 这样一个人。 众人钢刀布若梅花,五个方向一齐刺出,又瞬间变幻劈扫,刀风密如巨网。 剑刃刀锋相撞,嚓然有声。 在秦灼心里下了决断之前,身体已然做出反应,他突然重新拔剑一挑,与阮道生背对而立,两头四臂,共面八方。 像在狼群中一样。 秦灼一上去陈子元便心叫一声:完了。 他们和小秦淮一直有间隙,这么来回试探一年半载隐约都知道了底细,红珠一回来更是即将破冰,临门一脚了,却叫阮道生这么一搅和,一夕打回原形。 不,只怕连原形都不如。若不及时说清,再见面恐怕就是仇敌! 这叫什么事! 楼上红珠朱唇轻启,又吹了两声银哨,众人出手再不顾及秦灼。陈子元别无他法,只得骂骂咧咧着缠斗起来,边高声叫道:“自己人,别打了都是自己人!” 小秦淮现在不再顾忌,他们却不能直走杀招,陈子元闷了一头汗,正想怎么解释,忽觉左臂被人拉了一把。还没回神,阮道生已刀光一振,同时秦灼左手剑插回靴边,右手长剑一挑,趁众人破绽之时,俩人突然毫无征兆、互相拽着往外奔去。 ……刚刚扯那一下是让我跑啊。 陈子元气结,掉头怒吼一声。 众人皆是一愣。 陈子元长刀一挥,转身拔腿跑了。 他不知跟着跑了多远,撑着膝盖大口喘气,才见秦灼松开阮道生手臂,双臂抵在桥上,也弯腰平复气息。再看阮道生,只是呼吸微乱,脸都不带红意,压根看不出有什么事。 也对,假脸。看着比上一张还丑。 秦灼缓了口气,转过头看向阮道生,道:“说吧,阮郎。” 第240章 阮道生看着他,竟还真开了口:“我来找我姐姐的下落。” 秦灼想起他之前提过,去京兆府盗取花行名单就是为了找他姐姐,便接着话问:“小秦淮?” “不是。”阮道生顿了顿,补充道,“花行的主顾不少,小秦淮只是其中之一,但小秦淮还有花行的人,我要找她确认消息。” 秦灼说:“看来你找到那个卖家了。” 阮道生没说话,算是默认。 他的确找到了要找的卖家,但看样不打算说。 秦灼背过身来,双臂在身后扶住桥栏,半带讥讽地看他,说:“花行线人无数,你一个一个问的?” 阮道生说:“用了一年。” 还真像这人能干出来的事。 小秦淮的确在花行掺和过一手,秦灼也没有起疑,只眯眼看他,“但瞧她要杀你的阵仗,不像因为这个事。” 阮道生像是思索了一会,还是说:“她认得我。” “认得你。”秦灼有些好笑,“从前的你?戴着这张假脸也认得?” “你不是也认得我吗?”阮道生这么问。 秦灼被他问住了。 烦躁感和某种不可名状的情绪再度冒头,从体内一小口一小口噬咬起来。秦灼不愿纠结,刻意忽视后径直道:“阮郎,你搅和了我的事。你救过我——是、很多次,但之前我也救过你,现下又救了你一回。我不欠你什么了。” 阮道生表现得很无所谓,只点点头。 这人似乎就没有在乎过什么欠不欠的,换个人他一样救。 秦灼只觉一拳打在棉花上,胸中气闷不消更甚,也不理他,当即掉头走了。陈子元跟在其后,眼看方向不对,急声道:“殿……郎君,咱现在回去是自投罗网啊,人家肯定抄家夥等着咱们呢!” 秦灼将帷帽戴好,着意避开人流,低声道:“明日就是初五,今日已经来不及了!” 陈子元知他心中悬挂何事,再不多劝,快步跟他再回小秦淮。 两人再到那座金漆篱门前,却见门上已然落锁。 陈子元看向秦灼,秦灼也和他对视一眼。陈子元会意,左右一瞭,拔刀劈锁,一脚踹开了门。 一进门秦灼便皱紧眉头。 人去楼空。 两人楼上楼下、前厅后屋全找了个遍,竟真的一个人没留下。 陈子元张口结舌:“这也太快了。” 秦灼倒很冷静,“是咱们跑得太远了。” 陈子元只觉丧失了思考能力,呆呆仰头站了一会,方问道:“殿下,怎么办?” “可能真把我们当成阮道生的同道,只怕有诈,先走为上。”秦灼沉默片刻,缓缓颔首说,“也好。” 陈子元陡然激动起来,连连顿足道:“好什么好?淮南侯的根底只靠我们压根查不清,这么多年都没把他查个干净,更别说他妈的还剩一天时间!这么一来你怎么办,没把柄制衡那个畜牲,你明天怎么办!” 没有人回答。陈子元扭过头,秦灼正又沉又静地看着他。 陈子元头皮一麻,巨大的惶骇把他从头到脚地包裹住,他哀声叫道:“殿下。” 秦灼拍了拍他肩膀。 像那四年里的无数次一样。 “操。”陈子元拂开他的手,焦躁地抓着脑袋踱了两步,突然爆发一声怒吼,“操!” 秦灼似乎说了什么,但陈子元什么都听不进去,他妈的他什么都不想听。他受不了这时候还要秦灼来安慰,他压根看不了秦灼的脸,那张脸要笑着说,没事。他妈的怎么可能没事?他时时刻刻看着,日日夜夜在场,四年上千日,秦灼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陈子元看着他被羞辱、被践踏、被打成碎片,但连把他一片一片粘起来都只能秦灼自己亲手来做。他是少公、是主君、是南秦的殿下啊!主忧臣辱,主辱臣死。陈子元不是没听过死节的话,但他不敢死,太他妈不负责任。秦温吉不在,秦灼身边只有他一个。秦灼这样都没说过一个死字,他怎么配去死? 好了,现在他们终于逃出生天,秦灼似乎重新活过来了,眼里有生机地、阔别数年般地好好活着,但因为这个人,他妈的罪魁祸首、始作俑者…… 陈子元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等他恢复神智,自己已经一棵死树般萎缩在地上,秦灼蹲在身旁,一只手环过他肩膀,另一只手缓慢有力地、一下一下捏着他的后颈。耳旁,秦灼低声说道:“子元,我会杀死他的。” “我会杀死他的。”他又重复一遍,像要说给自己听那样。 第185章 四十二 疑死 三月初六清晨,秦灼换了身红衣裳。 他入公主府后好穿素色,连长乐一见都不免定了定神,掌扇笑道:“只有甘郎这副颜色,配这身红才叫相得益彰。” 秦灼似乎熏过香,衣衫间兰麝气幽幽,闻言含笑:“娘娘谬赞。” 长乐问:“伤风好了?” “总不能因为丁点小事耽误娘娘乐宴的大事。”秦灼接过长乐手中团扇,服侍她落座。 斗乐仍在继续,音韵袅袅,声彻云霄。秦灼似乎有些陶醉,将团扇往面上一合,只露出一双瞳仁,徐徐一流转,眺向淮南侯席案,却只这若有似无的一眼,旋即波动回去。长乐已整理好衣裾,他也将扇拿下奉还,现出一抹似启未启、如朱如脂的嘴唇。 沉檀轻注,烂嚼红茸。 只这一眼,淮南侯已然如痴如醉,心猿意马地待了片刻,再待不住,不一会便告罪离席。 比约定的时间还要早上一刻钟。 秦灼也不着急,陪着听了一会,等到了辰时三刻才起身对长乐道:“臣去更衣。” 长乐正在听琴,便颔首让他出去。 金吾卫俱把守在水月堂附近,后头守卫便松散许多。行宫只圈了个角给内教坊,其他地方几乎无人居住,只宫人负责洒扫,平常也没人来往。又是浓春时节,梨花烂如香云,仔细隐蔽压根看不清行踪。 水阁就在不远处,秦灼顿了顿步子。 他微微倾身,从靴边拔出匕首,隐入袖中。 淮南已经在里头等着了。他即将迈上台阶时脚步又一滞。 是杀,还是…… 翻覆的白肉和温吉的泪水在眼前交错闪过。 箭在弦上。 秦灼轻轻吸一口气,再抬首已是一副温顺婉娩的笑脸。 他用没有握剑的手推开阁门。 对秦灼来说,这堪称整个元和十六年最戏剧的一幕。 他在门外驻足片刻,像没回过神,直到身后一枝梨花因风而折,他才自己骨头被打断般打了个哆嗦。没过一会他便坐回席间,席间一片安乐,乐声如沸人如月。直到中午宴上,淮南侯的随侍才开始查找缺席已久的主子。等天色昏暗,例行洒扫的侍女才在水阁发现了他,他背身坐在一把椅子里,睁着眼,身体已然凉透。 他脚下,一枚飞刀烁然有光。 金吾卫就在行宫,范汝晖宕机立断,派一队人护送长乐回府,再着人去请虞山铭,自己带着另一拨人封锁消息,留在现场察看。 范汝晖扳过淮南侯的脖子仔细察看,抬身说:“的确是飞刀留下的伤口。” 刀口大小、走向、形状是飞刀无疑。 梅道然在七宝楼督工,旅帅只来了杜宇一个。他将飞刀拾起,只觉得眼熟,像想起什么,突然变色看向范汝晖。 杜宇惊声道:“前年年底,死在小秦淮的李四郎。” 范汝晖皱眉,命人调来李四郎卷宗,察看李四郎的伤口形状深浅,竟与淮南侯一般无二。 两个相差无几的伤口,两枚一模一样的飞刀。 “淮南侯是朝廷侯爵,杀害李四郎的凶手也一直没有缉拿归案,如今竟出入行宫如无人之地……事关重大。”范汝晖沉声道,“须上奏天听。” *** 陈子元当天早早打烊,守在铺子里等消息,听得有人叩门,慌忙把门打开。秦灼披着斗篷钻进来,没有往桌边坐,眼睛定定瞧他,说:“淮南死了。” 陈子元正要再问,秦灼便接着说:“不是我杀的。” “当场只有一把飞刀,他脖子上也只有一道口子。”秦灼问,“子元,你记不记得李四郎的死状?” 陈子元点点头,“一刀毙命。” 他听出点意思,连忙问道:“殿下是觉得……凶手是杀害李四郎的人?” 秦灼没有立时回答,过了一会缓慢道:“不管是谁,对我们来说都是好事。” 淮南侯虽身死,但凶手指向他人,刘正英就没有了当即举发秦灼的理由,他不会给自己多找麻烦。那这样秦灼暂时安全,南秦也暂时解除威胁。 但把柄始终捏在别人手里,秦灼不确定淮南侯手下还有多少人知道。明日或许风平浪静,或许身首异处,他连自己的性命都把握不住。 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他过够了。 陈子元看他的脸色,忽然问:“殿下,你快活吗?” 第241章 秦灼沉默一会,抬眼看他,说:“要听真话?” 听秦灼这么答陈子元立马就后了悔,正要找补,便听秦灼笑了笑:“有点像做梦。” 陈子元张了张嘴唇,秦灼便拍了拍他手臂,继续道:“说不上快活,毕竟他的人手我们还没查清,离如释重负也太早。他死在别人手里是好事,但子元。” 他看向陈子元,一字一句道:“我很想亲手杀他。很想。” *** 淮南侯为朝廷敕封的侯爵,身死一事非同小可。出乎意料的是,此案并没有在朝堂上立刻引起轩然大波。皇帝的确震怒非常,也严令彻查,但雷霆之怒并未超出宫廷,旨意也是命令暗中调查。甚至斗乐都没有因此暂停,第二日长乐依旧出席劝春行宫。 直到这时,秦灼才后知后觉,今上在民间的威信已有飘摇之兆。这场大型文人集会如果就此终止,朝廷公信只会雪上加霜。等崤北战报发回公主府,这场斗乐更加势在必行起来。 虞山铭将战报合起,“狄族来势汹汹,我爹那边撑不了太久,但朝廷一时恐怕分不出这么多兵。” 长乐略作思索,说:“不是还有小郑。” 虞山铭哂道:“那么个半大小子,就算他老子活着也难说。” 秦灼对郑氏略有耳闻。 若论累世将门,一是清河崔氏,另一个就是崤北郑氏,在这两家跟前,许、虞、卞等都要往后再放。但郑氏也和崔氏一样,作为前朝旧臣被皇帝逐渐边缘化,尤其是冠军大将军郑浚被叛徒杀害之后,郑氏军权瓦解,只剩下大将军一个独子郑素留在军中。后来虞氏作为新君势力驻扎崤关,试图取代郑氏权威,小郑便咬死此处,多番泣血上书,尽陈为国守关之志,不能则愿殉祖宗。他舅父青不悔又是当朝右相,虞氏多少忌惮,也不敢断然将他除掉,只道他一个毛头娃娃难翻波浪,不想这后生在边关吃了四年风沙,还真就这么扎下了根。 “刚出了事,陛下还让你去行宫。”虞山铭握住长乐一只手。 长乐低头瞧着,摩挲着他手背,也缓缓回握,说:“一直不就这样么。” 他许久不语,长乐瞧他神色,问:“崤关那边,你要去么?” “全看陛下了。”虞山铭和她十指交扣,“陛下若紧着崤北战事,多半会叫我赶去。若还顾着辖制卞氏……” 他没有说下去,笑得有些古怪,“天意难测。” 劝春斗乐几日,宫中却迟迟没有派虞山铭北上的旨意。 一地生灵涂炭否,比不过天子心中的权柄制衡。 春日好,琼楼玉户生仙乐,车马如织花如雪。 君不见,人烟尽处狼烟后,荒草白骨相堆栈。 三月初七,虞山铭之父镇国大将军虞成柏上书,狄族退败,崤关险守,郑素重伤,送归京城疗养。 三月十日,劝春斗乐还剩最后三天。 世人称长乐为北琵琶国手,秦灼本以为阿谀的成分要占多数,但这短短七日下来,秦灼方知此言非虚。若说言语周旋是她的手段,那音乐便是她的最终擅场,此时此刻,她的尊贵并非本乎身份,哪怕不是皇女她也是管弦之中的无冕之王。 斗乐持续数日,长乐也微感疲倦,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听。正有一名士子擂鼓,鼓声豪壮震动天地。 祝蓬莱端着只琉璃碗,秦灼一瞧,是一碗沙糖冰雪冷元子。他正拿签子戳元子吃,边说:“这人挺会投机取巧。” 秦灼便侧身听他讲,祝蓬莱道:“鼓者,乐之壮也,很少有什么乐器压过下它的气势。斗乐么,最直观的也就是气势。乐是要品的,下一个一出场,估计就能被一鼓槌的动静盖下去。除非拿木鱼超度,再来几个和尚念经书。” 祝蓬莱从不演乐器,但听上去颇通乐理。但他身上的古怪之处太多,秦灼也没有细究。那擂鼓者在演军乐,哪怕一个吹角的上来也是和他而无法胜他,祝蓬莱结局已料,继续去戳元子吃。 他好吃甜,嘴里还有一颗龋齿,长乐屡次说他,他只打马虎眼。长乐也是,一面限他吃甜,一面还好叫小厨房做他爱吃的,来的路上听见街边卖元子,还特意停车给他买了一碗带着。祝蓬莱想不能辜负她一番好意,正拿签又戳元子,却耳朵轻轻一动,手一松扎偏地方,刺坍了一堆沙糖山。 面前,长乐睁开眼睛,微微直起身子。 有人鼓琴。 ……是有人在拍琴。 琴声仍被鼓声压着,但却在槌落的间隙里迸溅而出。若说鼓声是宏壮,琴声便是激越慷慨,萧萧肃杀之气如临古战场,彷佛全军战至最后一人,此人尸山血海间抚琴作绝唱。此时鼓声愈盛,反而愈像敌方擂鼓夹击而来,一动一响皆为琴声作陪一般。 长乐低声问:“是谁在弄琴?” 侍人道:“是个戴帷帽的郎君。” 长乐徐徐颔首,没有表态。 场上鼓声愈急,琴声反而愈缓,如此听来,若有若无,奄奄一息。擂鼓者渐渐力竭,一曲将尽,斗乐便即将结束。但就是在他即将收槌时,琴声昂然一划,凄厉之声割人耳膜,似乎那最后一人终于抱琴而死,以身相殉。 长乐沉默许久,缓缓叹道:“嵇叔夜广陵之绝,不过此矣。” 祝蓬莱看向秦灼,将最后一粒元子戳起来,笑道:“定了。” 长乐清声问道:“弄琴者谁?” 那弄琴者抱琴上前,躬身道:“草民韩诗理,幽州人氏。” 长乐瞧他头戴帷帽,又问:“不知本宫有没有这个荣幸,能一见郎君真容?” 韩诗理说:“草民家中曾失火,面目尽毁,丑陋至极,不敢冒犯公主。” 长乐也不强求,点了点头,说:“那就请郎君坐庄吧。” 韩诗理这一坐庄,连坐三天。 连秦灼都忍不住道:“魁首这不就有了。” 直到最后一日。 韩诗理斗罢群乐,抚琴如旧,满座寂寂之间,忽闻有抚弦之声。 其声清越如玉鸣,高亮如鹤唳,闻者心神摇荡,如坐仙境。 也是琴声。 长乐有些讶然,向左右问道:“谁在斗乐?” 侍人闻声退去,不一会又匆匆跑来,低声道:“回公主的话,是华州岑郎。” 第186章 四十三 魁首 岑知简以淡泊闻世,从不好与人争,更不欲沾惹是非,这次肯来行宫斗乐实在是出人意料。 秦灼压低声音问:“依祝兄之见,这二人谁能争胜?” “不好说。”祝蓬莱手里又换成了半个河阴石榴,“他俩的琴声不一样。” 韩诗理琴悲慨,那岑知简的琴便是超然。悲慨是一种极端情绪,用诗来比喻更像“怨刺”一流,属于“变声”;而超然之气则更像一种中和雅正,不怨不怒,物我两忘。岑知简哪怕心有怨愤,也是不愿用私情概染音乐的人。他斗乐之争,用的是“不争”。 一刻之内,一时之间,两琴相斗如火如荼。 韩天理急弦紧逼,岑知简缓步慢弹,一边如八万天马动地来,一边如一身鹤影淩霄举。坐者听之,便如置身于天风海雨,却举头见明月松风。二者相和相斗,如与颉颃,难分伯仲。 一声亢音落后,祝蓬莱剥石榴的手微微一顿,皱眉说:“他心急了。” 秦灼远远看去,见韩天理琴上一根琴弦已断,岑知简依旧优容有余,泰然自若。 祝蓬莱将石榴籽合在掌心,说:“韩郎求胜之心太切啊。” 时辰将至,却仍不见高下,侍者看着刻漏,敲响金钟。 钟鸣即止,这是规矩。 岑知简转弦横抹,余音收归指下。 几乎是同时,一道玉碎之声彻然裂响,在场众人皆头皮一麻。 曲罢,韩诗理琴弦尽断,十指俱红。 侍人将名册捧到长乐面前,并朱笔一支,请她勾选魁首。 长乐略作沉吟,抬腕勾下名字。 趁这个空当,祝蓬莱凑向秦灼,将掌中石榴籽摊给他,低声问道:“依甘郎所见,谁能夺这个魁首?” 秦灼捏了粒石榴在手,思忖片刻后道:“娘娘弹琵琶好作慷慨声,岑郎这一曲太恬淡了。” “岑知简恬淡,岑氏却不能恬淡下去。要不岑知简不会入京,也不会来此斗乐。”祝蓬莱含笑道,“打赌么?我岑你韩。” 他这一语点拨,秦灼即刻瞭然。 长乐意图收揽岑知简。 永王奏请岑知简出任七宝楼监造,是有胁迫之意,这在岑氏眼里是个不大不小的梁子。长乐若趁势卖岑知简的好,说不定能藉着岑氏在文臣里的这股东风。 这场斗乐的性质已经变了。 他心念一转,侍人已捧卷立于台上,嗓音尖利,高声道: “好春三月,闻此鹿鸣。我有嘉宾,德音孔昭。今公主玉判,夺魁首者——” “华州岑知简。” *** 岑知简抱琴出行宫时,一驾素盖朱车已停在门前。他看了车上那蓝衣人一眼,没作什么表示,自行弯腰登车。那蓝衣人抬手欲接他的琴,岑知简避过,那人便只扶了他一把。岑知简坐入车中,还是轻声道了句:“多谢。” 第242章 梅道然看他,笑道:“还当岑郎一路不会搭理我呢。” 岑知简冷冷道:“禁军是天子护卫,没想到永王竟能将旅帅驱遣如仆从。” “别捎带我啊。”梅道然也不生气,“是永王爷要你参加斗乐,也是他拿华州岑氏来挟持——提点,我就是个传话的。” 岑知简抬眼看他,静静道:“为虎作伥者,专为虎前呵道。” “呵道。”梅道然看了看手中缰绳,“我现在是为你呵道,岑郎,不至于连自己都骂吧。” 岑知简不愿作口舌之争,也不争辩。梅道然说:“禁卫是天家的奴才,永王爷也是天家人。做奴才的命贱。岑郎,你一门清流还是不得不出山入世,更别说做奴才的。” 岑知简瞧着他,“我不是这个意思。” 梅道然本就不生气,也冲他笑笑,意思是这事就过了。 岑知简静了一会,忽然问:“永王为什么要打压韩诗理?” 梅道然握缰的手紧了一下,眼里依旧吊儿郎当含着笑,眉峰抬了一下。 岑知简说:“斗乐之事永王本不在乎,是这位幽州韩郎声名显扬之后,他才请梅旅帅代为传话,再三请我来劝春宫一趟。见我最后一日仍不肯应,便拿岑氏做要挟。” 他顿一下,开口道:“我不愿卷入朝堂之争,但旅帅,我并不是傻子。” 梅道然深深看他,笑意像黑眼仁里的光,若隐若现地亮,他说:“我倒想往朝堂里头搅一搅,可岑郎,我就是个跑腿卖命的,够不上。您问我这个,倒不如问问我京城哪家酒坊最好。” 岑知简默了片刻,也道:“劳烦你跑一趟。” “哪里。”梅道然抬头一瞧,“要下雨了。” 他转头笑道:“岑郎,坐稳了。” 缰绳猛然一抖,白马高鸣一声,立时四蹄如飞。在飚飏扑面的狂风中,岑知简嗅到不同于山中夜雨的气息。不是混合苔藓草木味的淡淡泥土腥气,是铺天盖地的泥雨瓢泼。未有不染者,衣袖满京尘。 *** 雨下得大了。 京中雨水不干净,连衣裳都能染得脏。路上车马快行,伞如浮叶,没伞的要么去两旁避雨,要么抬袖遮面跑着回去。道旁,只有一个人慢慢行走,似无察觉。 他戴一顶流淌雨帘的帷帽,抱一把断弦的琴,整个人像个鬼。 坊间路是土路,雨一下便泥泞,又生了层厚苔,他又魂不守舍,一个踉跄摔倒在地,那把琴也被撞到地上,砰地裂作两半。 那是父亲的遗物。唯一留下的东西。 他慌忙将两截断琴抱到怀里,突然俯身在地,掩面无声痛哭起来。那张所谓幽州韩诗理的双手后,漏出属于并州韩天理的哭声。 乐宴夺魁是唯一的面圣时机,此次错失之后还要等多久?一年五年还是十年?他还等得起吗?那些冤魂等得起吗?他的踪迹已经被再度察觉,新的搜捕刺杀又开始了——他能活到那时候吗? 念及此,韩天理再次后悔起来。当时不该跑的,当时就该由禁卫缉拿归案,这样虽然很有可能中途死去,但总有那么一星半点儿的可能由皇帝亲鞫。只要能上达天听,冤案总有昭雪之日,总不至于像现在、像现在…… 大雨中,脚步声缓缓靠近,韩天理无知无觉。 一线寒芒骤然闪亮,距他不过尺寸,却被当地一声打落在地。 韩天理低头一看,是一支飞刀。 是刺杀前任七宝楼监造李四郎的飞刀,若不是红珠及时察觉,那飞刀早已插在自己咽喉上。 飞刀旁,一粒石子一同滚开。 韩天理拿下帷帽抬头,见不远处的屋舍顶跳下一个黑影,隐约是个黑衣人,但容貌压根瞧不清。 那似乎是石子投掷的方向。 这个人要救自己。 韩天理尚未回神,一辆马车已驶到面前。朱盖白马,六名从属,当是亲王规制。 车窗轻轻打开,露出一张微笑温文的脸,那人和声道:“再取一只手炉,将韩郎请上车来。” *** 大雨下了整夜,第二日天便放了晴,也没有耽误皇帝驾幸劝春的行程。皇帝对长乐的宠爱亦在此处昭彰,皇帝除了亲至,更携皇子、百官同往。 岑知简入京之后皇帝尚未召见,这是第一次拜谒天颜。民间盛传他可能是建安侯的真身,皇帝眯眼打量,似乎要从他脸上看出些灵帝的形状,一会越看越像,一会又觉得不像。 娄春琴在一旁低声提醒:“陛下,人已经到了。” 皇帝点头,说:“华州人杰地灵,今日一见岑郎,果然也是龙姿凤章。” 岑知简跪在下首,道:“草民山中野鹤,岂敢称龙道凤。” “七宝楼修建是国之大事,还要辛苦岑郎。” “承蒙陛下错爱,臣出身道门,不通佛理。”岑知简道,“只得尽力而为。” 皇帝句句递台阶,岑知简却不肯下,并非仗着皇帝逼迫理亏,而是因为华州岑氏声望犹存。皇帝面色已经不好,却不能有失气度,问娄春琴:“岑郎夺魁弹的什么曲子?” 娄春琴道:“是岑郎的自度曲,叫《濯缨》。” 皇帝便道:“岑郎既夺魁首,能否再奏一曲,朕与诸卿共赏。” “草民没有带琴,也用不惯旁人的琴。”岑知简说,“华州岑氏,不做伶人。” 放肆至极! 他一再如此顶撞天子,秦灼却品味出点里头的滋味。 华州岑氏是公子檀旧臣,被迫出仕已是耻辱,更不能奴颜婢膝、徒折傲骨。若只因言语冒犯,皇帝绝不可能大张旗鼓地牵连岑氏,所以岑知简便没有后顾之忧。 他的软肋只有族系,岑知简并不怕死。 由他再三回驳,皇帝已阴沉下脸,岐王便从宴席中立起身,举酒对皇帝道:“陛下,岑郎没有带琴就罢了,臣驱车回家,反从道旁遇着一位遗珠。依臣所见,今年的乐宴魁首当有双冠。” 他此话一出,永王当即变色,正要开口阻拦,皇帝却顺着岐王递的话头接下去,问:“五郎是有所举荐了。” “臣这位遗珠已在候旨了。”岐王笑道,“要紧的是,他带着琴来。” 皇帝点头,对娄春琴说:“请这位琴师进来。” 秋童随侍一旁,匆匆跑下去,一会便领进一位戴帷帽的抱琴人。永王手握酒杯,声音发寒:“如此面圣,不合规矩。” 长乐坐在最首,正用手指拨转镯子,闻言笑道:“在陛下跟前献艺,弹得好就是最大的规矩。” 皇帝也说:“演奏就是。” 抱琴人微微欠身,坐地抚琴。 弦被换过,琴面也有一道极深断痕。他露出十指,十指伤口仍新。 众人皆以为他又要发慷慨之音,却不料此曲哀婉欲绝,如泣如诉,闻者见泪,一时满座愀然。皇帝也不免拭泪,问道:“这曲子可有名字?” 那人放下琴,稽首道:“回陛下,曲名《并州哀》。” 皇帝还未回神,那人已直起身,将帷帽摘下,将头重重叩在地上,颤声叫道:“草民并州韩天理,在此状告国舅卞秀京杀良冒功、陷害栽赃,请陛下给元和七年并州枉死的九郡百姓一个公道!” 第187章 四十四 天理 一石惊起千层浪。 永王当即喝道:“还不将此叛贼拿下!”又转头看向岐王,“五弟,带此叛逆面见陛下,你安的什么心?” 岐王一脸惊惶,忙道:“三哥错怪我,我只知他是幽州韩诗理,感慕他的琴艺,想请陛下一听。他又不曾自报家门,我又未见韩天理真面目,哪有别的心思?” 闻及并州案,皇帝脸色一沉,怒声道:“先是煽动并州叛乱,现在又在朕跟前诬陷重臣——左右,将此贼拖出去。” 这里的“拖出去”,便有拖去格杀之意。 “陛下。”百官皆在,青不悔当即起身,“此案既有争议,又牵涉皇亲,若不审查清楚,只怕国舅和永王总要为流言所困。所谓清者自清,臣拜请陛下听他陈情。” “右相。”皇帝沉沉叫他。 青不悔拜倒在地,“请陛下准他陈情。” 皇帝一声不吭,神态像头蓄势的老兽。杜筠新授官侍御史,正在百官之列,也起身跪倒,叩首道:“臣附议。” 皇帝冷笑一声:“右相的好学生。” 这句话有指青不悔结党之意,杜筠俯身在地,说:“并州案惨烈之况世所罕见,为陛下圣名圣听,臣请陛下重审此案。” 大理寺卿夏雁浦也振衣出列,“臣附议。” “臣附议!” “臣等附议!” “好,好得很。”皇帝不怒反笑,指了指韩天理,“那你就说来听。” 韩天理再磕一个头,声音不卑不亢:“元和七年,齐国进犯,先入鄱阳,又到并州。卞秀京时任并州统帅,好大喜功,尚未开战便往京中呈送捷报……” 他尚未说完,永王便冷笑打断:“一派胡言!胜败乃兵家常事,陛下乃圣天子,岂会因一地得失重罚卞将军?卞将军颇得陛下倚重,何须为了抢一场战功谎报军情?” 第243章 “因为当时陛下有了立储之意。”韩天理抬头道,“草民听闻,元和七年夏,陛下曾问右相,膝下三五子,孰能坐春宫?手心手背都是肉,圣心难以决断,永王——或者说外戚急需一桩军功做最后的定心筹码。” 永王不过一哂,“笑话,本王乃中宫所出、陛下嫡长,何须卞将军为本王抢这么个功劳?” “立嫡立长,应当应分,但永王爷以嫡长之尊久处庶孽之位,不会怕吗?”不等永王反驳,韩天理当即道,“永王爷没想到,只怕卞秀京也没想到,齐军势同虎狼,我军接连退败。但此时捷报已经送上去,卞秀京别无他法,只能放弃并州。” “卞秀京一没告知外敌入侵,二没告知百姓撤离,就是怕齐军有所察觉,使他的计画一败涂地。就这样,齐军兵临城下,我并州百姓仍毫无察觉,酣睡梦中!” 皇帝攒眉问道:“若按你所言,卞秀京舍弃并州,可齐军的确被击退,并州也的确被守住,这是谁的功,又是谁在退敌镇守?” “并州刺史罗正泽。” 韩天理眼中蓄满热泪,“陛下,这就是草民要诉的第二桩冤案。罗正泽并非通敌叛乱者,他是全家老少皆兵保卫并州的父母官!罗正泽满门皆为护国而死,其父已年逾花甲,他最小的儿子罗鹤年颇有诗才,陛下还下旨称赞过,当年只有十四岁!” 永王忙道:“陛下万勿被此等妖言迷惑,罗正泽若保卫并州,此乃大功,卞将军自当为他上奏表彰,只为了抢这区区之功就要对他加以诬陷吗?” 岐王也说:“臣若记得不错,当年舅舅的奏章所述,是罗正泽里通外国,导致并州被屠,舅舅得了消息,这才率兵击退齐军。若罗正泽保下并州,那并州被屠的惨案又从何而来?” “因为屠城之人不是齐军……”韩天理泪流满面,以头抢地道,“正是卞秀京啊,陛下!” 满座皆惊。 皇帝厉声喝道:“大胆!你可知欺君罔上是什么罪名吗!” “欺君九死,但草民所言,句句属实。”韩天理跪直身子,声音颤抖,“卞秀京下令舍弃并州,罗正泽接到消息大军已撤离十里之外。罗正泽拒不受命,连夜整顿府军,并州上下全民皆兵,血战九个日夜,死伤百姓无数,方保下并州九郡不沦贼手;又埋葬死者、抚恤伤民,开仓放粮,功在社稷!陛下,就是齐军退败之后、并州修养之际,卞秀京、卞国舅、卞大将军卷土重来了。” “卞秀京上报奏章,斩首齐军十万,所获战利无数。以两万卞家军斩敌十万,如此不世之功,朝廷早已下旨表彰。这些人头和战利品若不能送到京中,卞秀京便有贪污之嫌,陛下圣明,自会下派黜置使进行调查,如此一来,他谎报军情、抢夺战功的罪状将无法遮掩,他又不愿自己割肉出钱。这时有人献策,并州多富绅大族,若查抄财产,多半能抵战利。” “就这样,卞秀京率兵入城,无故抄人家财。并州百姓死伤惨重,毫无还手之力,就在保卫家产的时候闹出人命。民怨越闹越大,事情已然失控。草民不知是又有人献策还卞秀京自行决断,正好这十万敌军的人头尚无着落——陛下,军中向来以首级算军功,此贼丧心病狂,下令屠城!妇孺头颅无用,便卖童为仆、卖妇为妓,所获钱财再作战利所用!” 他说到这里,浑身颤栗不能自已,痛哭流涕道:“一地官军,竟屠戮百姓、□□妇女,禽兽之行,尤胜匪寇!罗正泽和百姓拚死保卫的并州,一夜之间竟作死城!永王爷,你去并州看看吧,去当年的并州看看,暴雨下了三天三夜,都没有洗干净满城的血!卞秀京是你的娘舅,但人在做天在看,请王爷代草民问之,元和七年来九年三千日,他真的能高枕无忧吗?梦中真的没有十万冤魂向他索命吗?!” 韩天理声音凄厉,连永王都被一时震慑。他双手按琴,琴弦颤如呜咽声,韩天理眼泪纷纷洒落,“十万百姓一夕惨死,罗正泽更是被押送山南道黜置使官衙处,由金吾卫掌刀于闹市淩迟!陛下,死无全尸、千刀万剐!百姓骂之唾之,纷纷买肉生啖之,将他的尸骨分喂野狗!可怜罗刺史为民抗命、满门忠烈,竟落得香火尽断、凄凉惨死!元和七年一旱千里,山南道却骤然暴雨连月,酿成涝灾。永王爷,无人为他哭,自有并州十万冤魂为之哭!无人为他诉,草民今日拼得身死也要诉!” 永王这才插得上话,皱眉看他,“你说并州全城被屠,历数细节又如在目前。我想请教,你是如何独善其身的?” “草民家有地窖,家父用草垛遮挡,拚死留下草民一命。后来并州成为空城,朝廷组织其他州郡百姓来此迁户,草民混在流民之间,才再度安定下来。” “这么说,只是你一面之词。你完全可以是栽赃陷害卞将军,甚至要以此攀咬本王。”永王看了眼岐王,又冷冷转回目光,“你可是被人举荐到御前的,攀诬朝廷重臣,其心可诛!你究竟是受何人指使?” “指使?”韩天理好笑道,“王爷,并州是草民故土,并州百姓是草民的爷娘兄弟,报此血仇,还要人指使吗?” “若是草民一面之词,元和十四年底,草民向官府递状请朝廷重审此案,并州官衙为什么不是审理而是要诛杀草民灭口?并州是王爷的封地,现任并州刺史是卞秀京的门生,王爷可知瓜田李下,可知君子不立危墙吗?” 永王一挥袖,“笑话!你姓韩名天理字公道,本王派人去查过你的户籍,元和七年前的并州人口户籍册上,压根没有韩天理这个名字!你还敢在这里言辞凿凿说什么出身并州,陛下圣明决断,还看不清你们一干小人的鬼祟伎俩吗!” 韩天理突然哈哈大笑,抬首昂然直视他,大声道:“因为我名本非‘天理’,是‘诗理’;我字本非‘公道’,是‘温道’。诗教者,温柔敦厚,这才是我的名字。温厚不能,是故怨刺!” 他坦然与永王对视,慨然道:“在下并州韩诗理,灵帝七年生人,籍贯并州雁门郡白云村,父私塾先生韩尧时,母黄叶村佃户女王兰芝,祖父韩柳、曾祖韩薰、高祖韩尤永,世世代代并州人。王爷但管去看,若有一字错漏,我当即引颈受戮!” 他再次顿首,额上鲜血直流。 “陛下,千古奇冤、旷世惨剧!草民代并州十万冤魂伏乞陛下杀贼正法,重审此案!” *** 秦灼自诩冷情冷性,闻此也不免心惊肉跳。 当日他和陈子元盘算元和七年卞家军折损,竟是不费一兵一卒就抵御齐国、收复并州,还以为中间是出了差错。 原来是这样的不费兵卒。 韩天理所言之事过于惨烈,皇帝已不能用“一派胡言”叱责搪塞过去,听他一席话毕,又问:“你见过国舅?” 韩天理道:“不曾?” “那你是如何确定并州屠城者是国舅而非旁人?” “刀具。”韩天理看向皇帝,“军队持械各有规制,草民调查多年,方知用红镡鬼面纹雁翎刀者独国舅卞家军一门。陛下,草民可以记错任何事,只有这件事不可能有分毫差错。” 秦灼手指猛地一颤。 他突然想起拿着虎符匣子的一个夜晚,是去年元日,阮道生在昏灯下画了一把刀。 红镡,雁翎,鬼面纹。 他双眼如同死水,一字一顿道:国舅,卞、秀、京。 阮道生所查绝非他姐姐一事那么简单,他也在查卞秀京。与其这么说,不如说他在追查元和七年并州案的真相。 这就是为什么他在娘娘庙杀人被通缉后,还铤而走险、易容改面混入京城。 长安是最危险、也是最逼近真相的地方。 阮道生。秦灼把这名字从齿间咬了又咬。 你究竟是什么人? 皇帝神色莫测,声音已无怒意,问道:“你煽动并州民众叛乱,也是为此?” “草民并非煽动叛乱。”韩天理道,“草民上告衙门,衙门不理,又僭越去拦刺史,刺史非但不受状,还要打杀草民。并州老少偕力掩护,草民这才得以逃脱。” “那你离开并州是元和十四年,而今已至十六年春。”皇帝语中隐有讥诮之意,“韩郎腿脚不快啊。” “因为除官府搜捕以外,草民在赴京途中还遇到追杀。” 皇帝转着金杯,说:“要是国舅杀你,恐怕韩郎一介书生,活不到进京的时候。” “草民得以逃出生天,实赖一名义士相护。” 韩天理拜道,“凤阳柳英英。” 皇帝语气似乎散漫,“哦,一剑能挡百万兵?” “柳郎为不公而冒大险,当谓侠之大者。”韩天理话锋一转,“但除了官兵之外,草民还遭遇了一次不隶属朝廷的追杀。” 皇帝闻言眯起眼睛,问:“是怎样的队伍?” 韩天理道:“不是队伍,只有一个人。” 皇帝一哂:“一个人。” 第244章 “虽只一人,却比官兵都要凶悍百倍。” 韩天理微微吸气,眼前似乎又是那个可怖的雨夜。 黑暗,偶落电光,不见五指。 轰鸣的雷声中,一条人影被暴雨冲刷,又逐渐清晰。 超乎于人的速度和爆发力,气息平稳得听不见呼吸。 人绝不会有这样的压迫和力量。 撕碎一切、屠尽一切,不知伤痛、不知疲倦。 野兽原始的力量。 韩天理似乎要抹干雨水般攥了把脸,说:“应该是私剑之流,黑衣蒙面,戴斗笠,不怕伤,不怕冷。身形招数十分可怕,一刀下去能将石头劈个缝……那是草民第一次以为世上真的有鬼,草民……不相信世上有这种人。” 他这句话一出,皇帝立即变了脸色,短短一瞬后又强行按捺,沉声问:“他为什么要杀你?又是受谁的指使?” “草民的确不知。” 皇帝收整神情,又恢复了冰冷语气:“如你所说,这人要取你性命,还能由你活着到京城?” “他并没有杀草民。”韩天理微微发抖,说,“他……放了我。” 第188章 四十五 暗流 “韩天理,”永王嗤笑一声,“这人先是杀你,再又放你,你不觉得自相矛盾吗?” “因为他在砍断草民脖颈前,先挑断了草民佩戴的木雁。”韩天理顿了顿,“雁者,春迁秋徙,象离人者也,不是吉祥之意,很少有人佩戴,除了并州,确切说是元和七年前的并州。” “古并州是雁定之所,并州人以大雁为祖先,故取红线穿木雁佩戴,意在保佑。并州被屠后,后来迁居者并不知此风俗,也没人取用。”韩天理说,“那人挑断草民的木雁时草民只道大限已至,但没想到那人居然开了口。” “他问草民:‘并州人?’” 这刺客竟对他的身份感兴趣。 皇帝觉得离奇,岐王也不可思议,问道:“然后呢?” “然后他看着刀尖挑的木雁,沉默一会,对草民说:‘并州还有活着的人。’草民不知何意,他又问了第三句:‘并州人,去长安做什么?’” 岐王道:“你便将来意告诉了他。” “此事干系太大,草民并不敢贸然言论,只说并州当年九郡枉死。当年妇女变卖为妓,多卖往南北富庶地,当年富庶之处,无过于京城。草民多方打探,得知并州妇女的确多沦于长安烟花地,便说去京中查找母妹。” “并州案有冤情,妇女卖往京城。”永王语带嘲讽,“就这么两句,便让他留你一条性命,甚至都没有追问?” “没有追问。”韩天理昂然抬首,“所以草民以为,此人也是知情人。” 永王冷笑道:“看来韩郎不太了解私剑之用。此人要是奉命杀你,你若逃脱了他们都要以死谢罪,开释你无异于当即自裁!什么叫私剑?只是主人的武器和咬人的狗!只为这一面之缘,就成了舍生取义的活菩萨了?方才还说全州屠尽,怎么这里一个并州人,那里一个并州人?天大的笑话!” 他厉声道:“韩天理,你罪犯欺君,还有什么话好说!” 娄春琴见皇帝不顺气,唤秋童去端清火茶来,边劝说:“陛下别恼,永王爷说的也是,这韩天理口中颇多疑点。就像这罗正泽能以一人之力组织全州上下共抗齐军,怎么国舅爷两万卞家军一来,就无计可施、毫无还手之力了呢?” 他此语一出,永王本当顺着诘问韩天理,却不知为何突然哑火。还是岐王附和:“臣觉得大内官此言应当。”又转首问:“韩郎,我来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好了。”皇帝打断道,“既如此,先将韩天理押下台狱,静待三司会审。” 皇帝平复气息,又叫一声:“春琴。” “诏令国舅回京。” 永王看向皇帝,不可置信道:“爹爹。” “你舅舅的寿辰快到了。”皇帝语气平淡,“你做外甥的,好好给他贺个寿。” *** 韩天理重奏并州案一事震动京城,不过晌午全长安已人尽皆知。皇帝回銮时,皇后已在甘露殿等候,脂粉已被泪水冲淡,勉强支撑仪态,对皇帝一福,“陛下。” 皇帝抬手要扶她,皇后再忍不住,拜倒在地,泣声道:“求陛下救救哥哥吧。” 娄春琴见状退出殿去,皇帝甩袖走了两步,低声问:“你要朕怎么救他?” “韩天理今日当着百官皇亲的面告这个状,要的就是朕骑虎难下!右相是个最狷介刚正之人,朕敢把韩天理拖下去,他就敢碎首进谏你信不信?就算能封住百官的口,能封住这些文人士子的口吗?来斗乐的哪个不是自诩风雅之辈,出去一传十十传百,唾沫星子就能把他卞秀京淹死!更别说岑知简还在场,他后头站的是华州岑氏!青氏在朝岑氏在野,别说是你们,朕都要怵几分!” 皇后伏在地上,颤声问:“陛下,真的别无他法了吗?” “瞧瞧韩天理知道多少吧。”皇帝平复着气息,“他若适可而止,朕便能如此了事,国舅也有转圜;他若咬死不放……” 殿中片刻寂静,回荡着巨大的钟漏声。 皇帝低声道:“这件事的主审不好做,朕得好好挑个人选。你哥哥的那些人断不能用,脑筋太轴的也不能用,得要个瞧着不偏不倚、又不会无君无父之人……” 皇帝沉吟许久,突然扬声道:“春琴,宣旨。” 娄春琴候在门外,闻言轻轻推开门,恭顺低头,“陛下。” “拟诏,着吕择兰为主审,杜筠为陪审——三郎若想旁听也去,但别给朕闹出新的话柄来。有什么事,叫他回来当朕的面讲。” 永王是吕择兰的座主,吕择兰多少会替永王考虑一些。但他向来以中正和雅之名闻于朝野,选他做主审也没有偏颇。同时取青门杜筠做陪审,也有对青不悔代表的寒门势力求和之意。再者,皇帝的确对杜筠寄予厚望,想以此看看他能否顺应君心。 这是目前最好的安排。 娄春琴领诏下去,皇后仍伏地不起,皇帝叹一口气,伸出双手搀她,柔声道:“淑娘,一切尚未定局。凤城为国尽忠多年,是朕最得力的臂助,更是朕的舅兄。不为旁的,就为你、为三郎、为当年卞氏举家襄助朕的情谊,朕也不会弃他于不顾。只是舆情如此,朕得先叫他回来,回来过个生日。” 他沉声道:“淑娘,你要体谅朕。” 皇后明白,皇帝耐心将尽,她只能顺皇帝搀扶起身,凄声说:“妾多谢陛下。” 皇帝又草草宽慰几句,皇后便告退离去。下丹陛时步履摇晃,大宫女月华忙扶住她,问道:“娘娘怎么不为国舅多说几句,一日夫妻百日恩,娘娘说话,陛下多少给些情面。” “这件事是卞氏没办利索,叫旁人捏住话柄,陛下如今肯见我已是无限天恩。”皇后突然住了脚,站在上下茫茫的台阶中央,“还是叫那妮子看笑话了。” “她有什么笑话可看。”月华道,“当年那位是被陛下休弃之人,后头又有那桩事在,陛下只怕一想起便心下膈应。陛下若记挂那位,自然该追封皇后,怎么连个谥号都不给?长乐公主不过仗着父女不见多年卖乖讨巧,如今她是庶女,中宫只有娘娘。” 皇后凄然一笑,“本宫与陛下夫妻多年,最知道他的性子。当年萧伯如拿这事摘指他,他便一时恨极,萧伯如不在跟前,他又生出无数想念来。如今女儿转了性子、讨他的欢心,他想起那位,便只有万般好处,自是悔恨交加、追思难忘。活人哪里争得过死人。” “哥哥若倒了,只怕本宫最后尚且落不得她那个下场。” “娘娘又说胡话。”月华忙道,“那位可是娘家倒了,全族子弟发配的发配、流放的流放。再论子女,哪怕如今长乐公主再得眼,也不过一个丫头,翻不起事,儿子虽追封了慧仁太子,死人名号罢了,又有什么用。娘娘子侄皆得力,更有永王爷在,怕什么?” “是,本宫不是她。”皇后像在轻声呐喊,“本宫也绝不会变成她。” *** 这事闹腾得大,秦灼回府已至下午,便闻陈记铺子又送来酒酿。秦灼心知陈子元找他,从长乐跟前坐到黄昏便告辞出门。 陈子元估摸他要到了,一早打发了客人在铺子里等候。 秦灼闪身入门,问:“这么急,是什么事?” 陈子元将门栓好,快步走上来,说:“殿下,你记不记得死了的李四郎,他户籍籍贯写的是并州。” 秦灼目光一动,点了点头。 “我以为是随口诌上的经历,一开始没当回事。后来和正康说了几句,也只道是碰巧。”陈子元道,“李四郎是在大梁安下的老人,文公北上之前、估摸是您姑姑出嫁的时候就在了。元和六年底文公薨了,而咱们的记录里,李四郎七年初就到了并州。文公薨后在长安的秦人纷纷撤离,我以为他也一样。” 第245章 “但并州当时已有齐国入侵,绝不是个安身潜伏的好地方。而且李四郎的脚程,比其他人足足快了两倍不止。怪我、我原来也只以为是坐了快船,但这几日听正康说起,他当年入并州,骑的是一匹通体漆黑但鬃毛火红的高头骏马。”陈子元道,“文公入京前骑的那匹祝融马,不就是黑马红鬃、日行千里吗?” 秦灼呼吸一紧,低声说:“你的意思是,李四郎入并州,是我阿耶的意思。” “文公刚没了,李四郎就即刻南下并州;韩天理说并州无一生还,李四郎却活了下来——那时候并州战乱,他为什么去,又怎么掩藏偷生的?”陈子元低声说,“还有一件事属下一开始就没想明白,红烛为什么救韩天理?一见钟情?一时恻隐?天底下哪有这么多个阮道生?” 他话里指派些别的事情,秦灼没茬这个话头。屋里烧了炉子,他身上却一阵赛一阵地冷。 并州案跟文公之死到底有没有关联? 或者说,阿耶在临死之前,还给他留下了什么? 秦灼捉起陈子元早就准备好的酒瓶,站起身说:“我不能多待。并州的事我去打探,你盯着小秦淮,红珠但凡回来,立即报我。” *** 阮道生暂顶了梅道然的职务,忙活完韩天理这一闹已到天黑。梅道然从七宝楼那边住,他便住在梅道然旧时值房里,走到门前,见屋内已亮了灯。 阮道生放缓脚步,抬手推开门。屋内油灯如豆,灯前坐着个苍鬓灰须的曹青檀。 曹青檀从腰间解下鞭子,冷声道:“关门。” 阮道生将门掩好,转身见曹青檀从凳前立起,低喝一声:“跪下!” 阮道生也不争辩,双膝跪地,不等曹青檀命令,自己动手将甲胄拆卸下来。但这次没有伏地,依旧脊梁笔直。 曹青檀连连点头,也不说话,劈头盖脸抡鞭打来。鞭鞭带肉、次次见血。不过数下,阮道生后背已血肉模糊地一片。 曹青檀终于将铁鞭一掼,指着他道:“你进京来,受的是什么人指使?” 阮道生抬眼与他对视,面上已无忍痛之色,“无人指使。” “你究竟为了什么事?” “师父已经知道了。”阮道生说。 “并州案。”曹青檀压低身体,整个人因腿跛微微颤抖,“你不是洛州人,你是并州人。你也不是为了什么姐姐妹妹,你一开始就是为了并州来的。” “我的确是为了姐姐。”阮道生说,“我姐姐是并州人。” 曹青檀缓缓吐出口气:“韩天理,也是你的授意。” “师父高看我了,我若有这样的本事,真相大白何须今日。” 曹青檀看他一会,“我问你,今日之事,你参与多少?韩天理到御前,你又做了多少推手?” 阮道生坦然道:“我有插手,但不是主使。师父放心,韩郎甚至不认识我。” 他面色苍白,声音却毫不虚软:“我交待完了。师父问我是不是掺和其中,我却想问师父,元和七年并州惨案,您到底知道多少?” 曹青檀目光晦暗,问:“你什么意思?” 阮道生昂首看他,“自打我来,师父便多番教诲,要对并州避之又避,永王之事更不要轻易沾惹。是师父一早就知道并州九郡被屠是卞秀京所为,一怕我发现真相惹怒永王,二怕与永王走近、真相大白会牵连自身,是不是?” 曹青檀连笑两声,“你倒盘问起我来了。” “师父当年因俘获罗正泽立功,山南道淩迟罗正泽,师父正是操刀人。敢问师父,罗正泽被俘时有没有喊过冤枉?如果喊过,师父有没有想过,他可能是真的冤枉?如果想过,师父当年是怎么举起的刀?” 他轻轻喘了口气,终于有情绪流露出来。阮道生双手在膝上攥拳,拳头微微颤抖,“既然师父知道真相——我不敢问师父为什么不做韩天理,我只想问问师父,这么多年,您有没有后悔?” 曹青檀看着阮道生,这是他这个徒弟第一次在他面前出言无状。但阮道生的失态也是被控制过的,曹青檀听出他声嘶力竭的意图,但是他没有。他平静、冰冷地陈述,有余、尖锐地逼迫,进退裕如得像把活着的刀。但刀永不会有情,情只有人有。 曹青檀张了张嘴唇,突然发现这孩子狡猾的诡计——他把自己套进去了。下一刻,阮道生意料之中地点头,说:“您果然知道。” 曹青檀恼羞成怒般,右手持鞭,高高举起。阮道生强项抬首,毫不退让。 门轻轻响了一声,一片衣摆曳过门槛时,一道声音也悠悠传来。 “我的人,师父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总该让我领回去上药问个话。” 第189章 四十六 上药 曹青檀横眉看着面前人,冷笑道:“你有什么话要问的?” 那人柔声笑答:“枕边私房话,师父要听吗?” 曹青檀最看不上此等色侍男宠,当即也不管他是什么舍人贵人,破口骂道:“不要脸的东西,我那次就该叫梅子将你活活打死,白叫你勾搭坏了他!” “师父。”阮道生突然叫一声。 曹青檀怒极反笑,“好,好啊,这就护上了!” “和他不相干。”阮道生也不看那人,“这是咱们爷们的事,不要牵连旁人。” 他静了一瞬,再开口,声音已全无波动:“我知道师父是真心为我好。但师父,人活一世,总有不得不做的事。” 阮道生伏地磕了个头。 他额头抵在地上,没有起身,就这样维持一个叩首的姿势,徐徐说道:“师父若怕我带累,从即日起,阮道生自绝师门,师父与我不再是师徒。我生为师父养老送终,我死,无需师父殓尸收骨。” 曹青檀闻言,当即捉起个酒碗要劈头掷去。秦灼立在阮道生身后,忙往前一步,抬袖往他面前遮挡,却半晌没听着响。 曹青檀手臂垂落,颤抖得比他的跛腿厉害。 他握着那只碗,颓然坐在椅子里。油灯照着他,影子像条干瘦的狗,那狗看久了很像狼。 好一阵,秦灼才听见他轻声说道:“滚吧。” *** 秦灼弯腰要拾阮道生丢卸在地的薄甲,阮道生先行揽在臂弯,秦灼便要扶他,他已自己撑地站起来。秦灼抬起的手一时落了空,多少有些讪讪,正要收回去,阮道生却隔着袖子握住他的手腕。 他的手本该冰冷,但隔了一层春衫,倒有了些温暖的错觉。秦灼只觉袖底的肌肤又麻又烫,有些烧,但也没有挣。 阮道生为什么要牵他,秦灼跨出门槛也没想明白,但出门到了院子,阮道生便五指微松,将他手腕放开,背部也微微放松、佝下来一点。他在屋里一直绷着肌肉,越绷血越流。 秦灼说:“先给你上药。” 他做好了阮道生说“我自己来”的准备,但阮道生这回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这有些出乎秦灼意料。 其实以阮道生的体格,这点皮肉伤压根不算什么,但秦灼顾虑着礼数,还是虚虚扶了他一把。他察觉阮道生手臂一僵,以为下一刻就会被避开,但阮道生却不动声色地松懈了手臂的劲,像他主动把引弦的那只手放下,让秦灼握着自己这张弓。 秦灼什么都没说。 二人刚刚出的是阮道生如今的居处,要上药自然得回秦灼屋里。秦灼叫他坐在榻边,自己擦火摺点灯。蜡烛亮起后秦灼将纱灯罩子落下,一面明月便从他手中冉冉升起来。他转头,见阮道生正静静看着,目光叫灯光映得柔和,像看灯又像真在看月亮。 秦灼只将匣子打开,找了干净纱巾和伤药出来,叫他背身坐好,自己也在他身后坐下。 这鞭伤新,不能立即捂,秦灼便浣了手,拿手指给他往伤口上匀,也没问疼不疼,只说:“阮郎,并州案的细节你知道多少?” 他手下皮肤立即绷紧,血珠从伤口里冒出来,将药膏浸透了。 秦灼拿帕子给他蘸了蘸,听阮道生说:“你想问什么。” 秦灼单刀直入,“李四郎。” 阮道生似乎没想到是这个人,身子轻轻一侧,秦灼便按着他一片肩胛骨,只觉得割手。 这么瘦一个人,怎么会有这样强悍的身手和体格? 秦灼从前只觉得诧异,如今想来,却觉得里头古怪,正暗自思忖,便听阮道生答:“我不知道。”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我可以去查。” 这句话换个人说秦灼就要以为是剖白了,但放在阮道生身上不是,他只是单纯表述这件事。秦灼正想着,阮道生又开口问:“这跟你的事情有关?” 这人难道主动讲话,却白讲一句废话。 秦灼点头,想起他瞧不见,不置可否道:“我想知道元和七年李四郎在并州做了什么,又是为什么能活下来。” “你可以去问红珠,她大抵知道。” “托阮郎的福,人去楼空。”秦灼专心致志给他涂药,“但我想那时候,阮郎也在并州。” 第246章 “但我没法认识所有在并州的人。” 秦灼手势没有停顿,将药涂好给他晾着,说:“我不认识并州人,但我认识你。你不认识所有并州人,那就找么。阮郎,抽丝剥茧,顺藤摸瓜,不是你最擅长做的吗?” “我最擅长的不是这个。” “那你擅长什么?釜底抽薪、过河拆桥吗?” 阮道生问:“你真想知道吗?” 秦灼越听越觉得不对,阮道生本是最直截了当的人,做事最厌恶拖泥带水,今夜二人一问一答,已偏题十里。他刚要开口,却触到阮道生的目光。 他很难形容那是怎样的目光。 阮道生目光烫得吓人,但他自己又冷的要命,两束火炬灌在眼中,把冰做的皮肉融了一双做眼眶的黑洞。就是这么冷热交煎里,秦灼说不清自己是被烧伤还是被冻伤,他的知觉模棱起来,也不明白心跳是因为恐惧还是别的什么。但他熟知自己的恐惧,自己的恐惧不是这样。 秦灼会盘查计画,但绝不会剖析自己。自剖太痛苦,他是个绝对趋利避害的人。未知之事利害难辨,他宁肯不要那如饴之甘,也不愿受这烧手之患。 秦灼将阮道生后颈散落的发丝拂到他肩前,别开脸去拿纱巾给他缠伤,说:“还是讲讲你怎么认识的红珠吧。” 阮道生道:“我不认得她,但约莫知道是什么事。” “我去最后一次任务时,远远瞧见一辆马车。” 听他这意思,那马车里估计就是红珠。 秦灼问道:“什么任务,又是什么时候?” 阮道生不说话。 那就是不能说。 空耗一晚上,什么有用的消息都没问出来,秦灼却没意料中的烦躁,将纱巾打结,拿剪子剪断,说:“一日一敷,十日不要沾水。你这个身体,三日就差不多。” 秦灼拿给他拭血的帕子擦了擦手,阮道生将外衣披上,突然道:“你上回说,不欠我了。” “是不欠了,这次是买卖。我给你上药,你回答我的问题。”秦灼突然笑了一声,“阮郎,你同我说这些,又有几分真几分假呢?” 阮道生说:“既觉得是假话,又何必问。” 秦灼猛地站起来,一时气结,用力把另一块纱布拍在他一道裸露的淤伤上。 阮道生一声不吭。 秦灼拔腿就走,临到门前说:“药放这儿了,记得涂。” “……还有。”他脚步一顿,到底开了口,“你和师父……和曹爷好好说说吧。他知道你有私隐,还肯真心待你,不容易。阮郎,千金易得,真心难求。” 秦灼跨出门去,阮道生将衣衫穿好,自觉将丢在一边的甲胄抄起来。 果然,没一会秦灼便匆匆赶回来,正对着他手指门外,说:“这是我屋,你走。” *** 并州惊天一案轰轰烈烈,民怨沸腾之际,矛头也指向了斗乐夺魁的岑知简。倘若不是岐王援手将他送到御前,那并州一案永无再见天日之时。 以韩天理之曲声凄切,为什么会输给岑知简? 是岑知简贿赂公主府夺得魁首,还是他本就是永王的帮凶,才受其驱遣,专门阻挠韩天理上告御状? 一时之间,攻讦之声如同箭雨,向岑知简纷纷射去。岑知简依旧深居简出,整个人闭入七宝楼,不作应对。 一日日暮,工事稍息,岑知简坐在楼头,抚动琴声。这个时候,大夥要么驻足静立,要么自己做活,不敢上前打扰。 突然之间,响起一缕笛声。 笛声追着琴弦,一高一低,相和相缠。随着登楼而上的脚步声响起,笛声越来越近,岑知简手中未停,在楼梯口看到横笛的梅道然。 二人对视片刻,琴声转急,笛声转促,跃出窗外飞向云间,最后又跳回耳中。 一曲毕,梅道然放下笛子,坐在岑知简对面的窗台上,夕阳下,一身蓝衣染得发紫。 岑知简手停弦上,道:“这首曲子,我没有在人前弹过。” 梅道然指了指耳朵,“咱有耳力。” 他看向岑知简抚琴的手,“我头一次听你弹,就能追上你的曲子,算不算知音?” 岑知简看他一眼,“差得远。” “你这曲子忒复杂,那几个音撩的,就差跑天边去了。我这笛子兄弟腿脚不便,能追上就不错。”梅道然不生气,突然目中一动,叫,“岑郎,你来这边,给你瞧个东西。” 岑知简眉头微蹙,还是放下琴,举步走到窗前,问:“什么?” 梅道然再度横笛在唇。 他嘴唇一动时,岑知简感觉自己看到一只音乐的小鸟飞出笛孔,羽毛透明,如同水晶。笛声冲向天际,小鸟飞过白云。不一会,天边传来闷雷般的响动。 岑知简仔细一听,这不像雷声,更像群鸟振翅之声。 但七宝楼址在坊市,哪里能有这么多的鸟? 下一刻,岑知简看到,红紫蔓延的天际,像突然绽开一朵烟花一样,四散开无数飞鸟。它们如同觅食般追寻笛声,纷纷飞入楼中,在二人身边盘旋不断。 一只白鸟从岑知简袖边掠过,像白鹤图纹飞离道袍。岑知简眼中光彩闪烁,赞叹道:“百鸟来仪,竟非虚闻。” 梅道然放下笛子,笑道:“都说乐圣才能召来百鸟,你看我这道行,能够上人家的脚后跟?” 岑知简笑了笑,没有评价。 “但我若去斗乐,只凭这个场景,岂能有人与我相争?”梅道然看向他,“人言议论,从来最重噱头。竞赛中曲子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事,什么人。” 他吹了段哨子,飞鸟振翅,冲出窗外。岑知简远望天边,轻声道:“多谢。” 梅道然笑笑:“咱俩共处七宝,怎么也算个同僚,岑郎客气。” 岑知简扭头看他,突然道:“岑丹竹。” 这是他的字。 梅道然一愣,也笑了:“好说,梅蓝衣。” *** 皇帝的口谕三月十三就下了,圣旨却磨到二十才磨出来。旨是御前行走来拟,他们的意思就是皇帝的意思。皇帝要拖,尽量拖到卞秀京回京再审,这是给卞氏留插手的可能和后路。 显然易见,皇帝还是低估了民怨之威。韩天理劝春宫告状之后,民间请愿者众,强烈要求皇帝重审并州案。能拖二十日已是极限,皇帝不能将这桩案子置之不理。 也就是二十这天,从崤北伤退的郑素一路奔波,终于再回京城。 郑氏满门忠烈,郑素本家已无高堂长辈,独青不悔一个将他抚育成人的舅氏,郑素便不回自家,先行去了青府。 青府里少有仆役,只一个老仆钟叔、一个管庖厨的周伯,连个洒扫洗衣的都没有。突然人被抬进府里,这两个仆从又上了年纪,压根忙活不过来。 那担架上从头到脚蒙着白布,乍一看像极抬死人,唬得钟叔嗓子都变了调,却又不敢碰,只追着担架连声叫道:“少将军,少将军别吓我!相公,相公,少将军回来了!” 青不悔正写摺子,听见动静便匆匆赶出门,在门前听得钟叔这心胆俱裂的一声哀号,抬眼便是如盖尸布的担架,整个人都晃了晃,写策治书的那只手还没抬起便剧烈颤抖起来。他扶着门要跨门槛,刚迈过一只脚,不远处便有人叫一声:“阿舅!” 府门里,出现一个少年人身影。 那少年三步并两步快走上来,在他面前扑通跪倒,一句话没说先行叩首,低声说:“外甥不孝,叫阿舅担心了。” 青不悔忙将他搀扶起来,上上下下打量一遍。 人瘦了,脸也黑了,露出的只手脸上便添了大小伤痕,但面上仍带着笑。这孩子知事之后,不管多难过,总要对自己笑脸相迎。 郑素在他膝下长大,自从四年前自请镇守崤关,至今才见这一面。青不悔把他的鼻子眼睛抚摸一遍,这才确定人是真的,握紧郑素的手,一时说不出话。 半晌,青不悔才哑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钟叔也在一旁抹泪,低声埋怨:“少将军好好地回来,还做这一出,别说相公,就是老奴都吓得一口气没上来。” 郑素这才看向那担架,松开青不悔的手,再度从他面前跪下,又叩了个头,说:“请阿舅恕罪。” 青不悔还不待发问,郑素已直起身,忽地将白布掀开。 担架上躺着个少年人。 瘦得脱相,颧骨腕骨都嶙峋得扎楞。浑身滚烫,却手脚冰冷,但口鼻仍有活气。瞧他这模样,既像个囚犯,更像个书生。 青不悔没有说话。 钟叔并不认得他,犹疑问道:“这位是……” “詈骂陛下的幽州李郎。”郑素说,“我把他带回来了。” 第190章 四十七 李郑 有关李郑初见,李寒自作的《元和玉升遗事新编》一本中有所记述,大意是李寒进京赶考途中,与郑素两条行舟相逢,二人一见如故,作诗唱和、互换腰绶。后世史学家考证,不少援此典为力证,认为李郑是舟上初逢。 第247章 但李寒所作的传奇中说:“好月当映春波。”既写春水,当是春日。但大梁科考举行在正月,李寒若在考前进京,所泛当是“冬水”,而寒冬江面结冰,无法通船。且二人衣带赠诗一事,除此传奇之外再无佐证。而解衣带题诗交换,典出青不悔少时参与杜公璞集会,酒酣解带写诗十数联,老杜相公亦醉,亦解带题诗,二人互换衣带,结为忘年之交,被当时文士推为风雅之首。李寒颇为尊崇青不悔,或许出于追蹈老师的意图,在这里对青不悔的轶事加以化用。再则,李寒赴京当为元和十五年底,十六年二月即发配崤北,而郑素自元和十二年始赶赴崤关后直至十六年三月才重返长安,在此不久后,史书便出现李寒重现长安的记录。故笔者推测,二人真正相遇可能是在郑素抵御狄族南侵期间,甚至很有可能李寒是和郑素一起返程。 显然易见,这时候的初见是不怎么好看的。凄山苦水,连天烽火。李寒流放千里,郑素伤重狼狈。而《新编》一书成于梁昭帝奉皇四年,此时郑素已与他割席八年之久。 是故,李郑舟上初见一节很可能是李寒自己的艺术加工:春夜,舟上,他们出青山泛绿水,明月边互换衣绶。这就是李寒这个理想主义者的极致浪漫:或许还有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世界的李寒郑素相交是高山流水,知遇则美如诗文。而对于当今之世,对于这个世界的已逝之人,他仍寄追思,但永不回头。 *** 李寒是在南退时遇着的郑素。 当时正值午时,兵卒按例让李寒松枷吃饭,只一块干馍,也不给水囊,喝水便自己去汲水。李寒也懒得与他们争辩,自己往河边去。 “头儿,还派人盯着他吗?” “盯个屁,脚镣还戴着,还怕他跑了?要不你去?喝酒!” 如今虽至三月,但崤北苦寒,河水仍冰。李寒搬石砸了一会,河面方裂开一隙。他将浮冰打碎,露出冰底河水,冷波如镜,对可鉴人。 李寒在岸边坐了一会,看着自己在水中倒影,依旧面无表情。他掬起一捧水,却没有喝,而是打在脸上,将面上灰垢洗干净,又用湿手理好头发,重新拔簪束头。 水里的影子忽然被一支飞箭刺破了。 不,是一阵箭雨。 李寒陡然抬头,厮杀械斗之声突然响起,震彻山林。他远远瞧见赤旗如盖,叽里呱啦的欢嚎声大噪,心底一阵揪紧。 赤旗,白狼赤旗,是北方狄族进犯。 他猛地起身,脚上铁链当啷作响。 手上没有兵器,自己又没吃饱过,有兵器也没力气,拼上命也杀不了一个人;但若是投水,窝囊不说,只怕水不够深,还没淹死就让狄兵捞起来捅死,白遭一会罪。 李寒想不到什么体面死法,但脑中灵光一现。 山林。 他说干就干,开始找石子打火。但温度不够,又不是专用火石,更没有削好的木头来钻,但还是有能够引燃的枯枝。李寒有一个好处,临危不乱,等厮杀声逼近,他仍蹲在地上打石块。 郑素就是这么看见的李寒。 看见他的第一眼就觉得这小子脑子有病。 对岸的狄兵已经包抄到十丈之内,估计觉得他不足为惧,不愿浪费箭矢远远射杀。这小子还一动不动,专心致志打两块破石头。 直到金光乍现,忽地掀起火光。 那小子终于燎着树枝,高举手臂站起来。 他居然要引火烧山。 郑素当即明白他要做什么。他带人潜伏在对岸,当即引弓在手,高声喝道:“渡河!” 嗖地一声箭响,李寒手中树枝被射灭。 方向不是在身后,而是在河对岸。 对岸如滚惊雷。 马蹄动地声里,一支队伍从山林里突现,如风如电地疾驰过来。河足够阔,马群却冲锋如旧,踏碎坚冰,湍急河水没过马腹,哗啦水声激荡时箭雨纷纷而落。 为首者长弓拉满,战马长嘶,他正高声喊道,渡河。 后来李寒听过郑素对他的首印象,后来的后来,他一个人在追忆里回过神。郑涪之牙尖嘴利,睚眦必报,他不一样。 他一直承认,他看见郑素的第一眼,脑海里只有四个字。 铁马冰河。 *** “他见我们过来,投身就往水里跳了。我还当他是什么罪大恶极的死囚,怕我拿他回去寻死,把他捞上来才想过来,狄兵已经到他身后。”郑素说,“他想活。” 青不悔将李寒安置到自己房中,延请了郎中给他看脉,正坐在外堂,将热姜汤递给郑素,说:“那你还射灭他的火。” 郑素忙道:“他想同归于尽不是错,但林子里万一有人户呢?” 钟叔上来添茶,笑道:“咱们少将军是仁厚人。” 青不悔将自己的茶盏端起来,问:“李郎的下落,你给朝廷写摺子了吗?” 喝姜汤的郑素耷拉下眼皮。 青不悔揭盏子的手一顿,沉声叫道:“阿素。” “崤北一乱,流放路上没几个活下来的人。”郑素道,“李寒为民请命,是个有骨气的。有骨气的,不该死。” 青不悔并没有出言责备,点点头道:“你想叫他隐姓埋名,怎么还带他回京城?京里可是不少人认得他。” “他自己要回,要问流民的案子怎么处置的。走到一半捱不住,还是病倒了,我只怕耽误下去人要被磨死,这才快马赶回来。”郑素目光灼热地看向青不悔,“阿舅,救救他。” “你该向陛下上书的。”青不悔将盏子放下,“李寒并非逃犯,而是因战乱失所、遣返回京,他的罪责大小,全由陛下说了算。他当日在上元宴闹这一场,是打陛下的脸,陛下不管为了自己还是皇家颜面,都得下旨严惩。但惩过也就过了,若一直揪着不放,反而失了天家身份。现在流民又闹得厉害,陛下为了安稳民心,甚至会专门给他松个口子。” “但这样一来……”青不悔沉吟片刻,“陛下不是一直疑心,李寒作诗是有人指使吗?” 郑素闻言脊背发凉。 青不悔将盏子放下,缓声道:“我替他求过情,如今你擅自带他回来,我再去相求,以陛下之雄猜多忌,多半会疑心我是幕后主使,至少是结党营私。” 郑素只觉遍体冰冷,张口结舌半天,艰难叫一声:“阿舅。” 青不悔叹口气,走过去捏了捏他肩膀,“阿舅知道,阿素是君子,这不是你的错。我当年叫你出去,就是不希望你遭受这些事。” 郑素半晌说不出话,茫茫抬头望向内室,李寒躺那里像个死人。 青不悔随他看去,轻声道:“李郎也是君子。你放心,阿舅会救下他的。” *** 郑素回京的消息一到,皇帝便遣娄春琴带着太医来问候。娄春琴走时,青不悔的车驾也驶离府门。第二日,宫中便颁发旨意,大意是李寒既遭祸噩,便赦其罪责,仍为白身,但科举一途还是就此断了。以后青不悔留李寒在门下听学,皇帝也没有追责。 青不悔面圣说了什么,至今仍是未解之谜。后世揣测很可能与在野文人的尖锐言论有关,青不悔应当就是从这一点入手进行劝谏。既然文人推崇李寒义举而怨怪皇帝,那就赦免其罪,让天下人无话可说。若是这番话,皇帝的确可能照做。 同时,后人大多认同,这次力保李寒是青不悔与皇帝关系破裂的开始。之前皇帝对青不悔近乎言听计从,变法也是大力推举,但在此之后,皇帝开始态度暧昧。可如今言论这些为时尚早,因为元和年间有关李寒的真正争论还没到。 郑素返京五日后,韩天理的案子也终于开审,三月二十五,天朗气清。人犯被押上堂时,主审吕择兰、陪审杜筠已于堂上坐定。 其实以并州案之惨烈,皇帝召开三司会审才妥当,只命这两人作审,仍有包庇卞氏之嫌。 吕择兰正襟危坐,道:“你御前所供已有笔录,本官也一一看过。本官问你,你所供之事,可有实证?” “除草民一个人证,再无实证。” “没有其他人证物证,不足以支撑此案,你可明白?” 韩天理惨笑一声:“若有人证物证,草民伸冤,何须等到今日?” 吕择兰翻看卷宗,又问:“你为什么说,卞秀京屠城之举是有人献策?” “因为卞秀京态度骤变。”韩天理道,“卞秀京从前欲弃并州,大军已撤离十里之外,若早有杀良冒功之意,应当在城外埋伏,不该退得这么远。” 吕择兰道:“所以,只是揣测。” 他低声道:“韩天理,你要清楚,没有实证,这桩案子便是你一面之词,最终还是会反坐其罪,而且你的证词之中破绽颇多。” 他留了话头,意思是让杜筠来讲。杜筠初入朝廷,吕择兰此举便有提携之意。杜筠坐在侧方,闻言微微欠身,问道:“你证词中说,齐军兵临城下时,并州百姓仍不知觉。” 第248章 “是。” “一夜之间,罗正泽是如何召集百姓全民皆兵的,以及与齐军血战十日的细节,你还记得多少?” 韩天理叩首道:“其实身先保卫并州者,并非只有罗刺史一人。” 吕择兰皱眉道:“那你御前陈情,为什么不分说明白?” “因为百官面前,草民不能开口。草民若说,定会扫尽陛下颜面,陛下甚至会当廷动怒,以草民为诬告,杀草民而结此案。” 吕择兰有些不解,问:“你所说之人究竟是谁?” 韩天理正要回答,大理寺外忽然响起喝马震动之声。 有人大步走上堂前,衙役上前阻拦,称呼还没出口,已被当堂踹翻。 变故突生,杜筠尚未回神,那人已将韩天理衣襟揪捽,单臂将人提起来。 那是条披甲胄的手臂,手正钳在韩天理咽喉上。 韩天理面庞涨紫,额露青筋,却双目血红,瞠目而视。 杜筠霍地立起,强捺住气息,缓声道:“大将军,无令过堂,恫吓人犯,这是什么规矩?” “规矩。”卞秀京看他一眼,“叫你爷爷来和我讲。” 吕择兰也缓缓起身,对他一揖,“将军此举,何异于将王爷架在火上来烹?” 杜筠脑中突然一道惊雷,疾声问道:“和罗正泽一起保卫并州的到底是谁?卞将军,你在怕什么?” 卞秀京哈哈大笑,转头看向韩天理,手指猛地收缩,杜筠已经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 卞秀京似乎嘴带笑意,问韩天理:“你说,我怕什么?” 韩天理已喘不上气,仍怒目视他,嘴唇微张。 下一刻,他将一口鲜血唾到卞秀京面上。 他竟已嚼碎舌头。 恨意至此。 “住手!”杜筠一声厉喝刚出口,韩天理已被卞秀京掼在地上。 拳头紧握,双眼圆睁,气息已断。 死不瞑目。 卞秀京拿拇指擦了把脸,面不改色,转身往门外走去。 “大将军!”他身后,杜筠怒声喊道,“卞秀京!” “阻挠审讯、公然杀人!朝廷公堂非你卞秀京的私宅,国家法纪也非你卞家军的条律!” “我必上奏陛下,明日朝上,我必参你!” 卞秀京脚步毫无停顿,头也不回,说:“恭候。” 刘正英正候在大理寺外,面带踌躇。正见卞秀京走出来,神色不改,从他手中接过马鞭。 刘正英问:“将军回府吗?” 卞秀京翻上马背,“进宫。” “其实陛下定然会护着将军,将军今日何必……” “护着。”卞秀京回头,大理寺衙门森严如旧,明镜高悬的大字仍替在上头。 他嗤地一哂,抬手振缰。 “现在不想护也得护了。” 第191章 四十八 渡白 卞秀京闯公堂殴杀韩天理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进宫又出宫,皇帝却迟迟没问罪。 长乐新染了指甲,正将纱布拆下来,皱眉道:“卞秀京不是蠢人。” 韩天理状告之事的确是惊天巨案,但并无实证,耗下去很可能变成诬告。卞秀京这时杀他便是落下话柄,此地无银三百两。以卞秀京之老成狠辣,多半会按兵不动。杀一个韩天理反将自己搅入风波,不值。 秦灼坐在下首,沉吟道:“除非……只靠韩天理下面的口供,就能杀人。” 他顿了顿,又看向长乐,“但卞秀京如此行事,百官自然不会罢休。就算朝廷软骨头多,在野文人的唾沫可是管够。天高皇帝远,还不是想怎么骂怎么骂。文人最会折腾事,莽夫要反镇压就够了,文人要反……朝廷是真要反了。” “但韩天理已死,死无对证。”长乐端过案上一盏酥酪,拿银匙拨了拨,是祝蓬莱爱吃的那口。果然,她将酪递给一旁侍女,侍女便捧着出了阁子,另端了盏热茶上来。 她拿茶盖子徐徐揩着汤花,说:“再者,卞秀京这么一闹,吕择兰这个主审是彻底做不成了。” “并州是老三的封地,卞秀京又是他的娘舅,他虽没有牵涉其中,但也避不过去。吕择兰是老三亲信,多少也有瓜李之嫌,能让他做主审,是他向来持正不阿,人品摆在这里。”长乐吹了吹茶,“但如今卞秀京当着吕择兰的面杀了韩天理,难免不会叫人揣测,是不是吕择兰有意和他配合?三人成虎,人言可畏,吕择兰是个聪明人。” “死了人证,又没了主审,这案子查不下去。” 秦灼沉思片刻,却说:“不打准。” “卞秀京杀了韩天理,陛下必须给一个交待,哪怕装模作样、最后不了了之,现在也必须择人再审。如今审理并州案已成骑虎之势,只要能找出合适人选,此案就还有转圜。”秦灼说,“但审案容易,择人却难。这案子一头连着百姓,一头系着永王,如今陛下又态度暧昧,显然是个烫手山芋。想必卞秀京也是想到这一层——只要无人主审,这案子就能尽快了结。” “所以以臣之见,如今公主当务之急,不是进言严惩卞氏,而是为陛下找到新的主审。” 长乐放下茶盏,说:“看来甘郎有人选了。” “臣哪有这样的本事。”秦灼微笑道,“臣不认识朝中相公,但娘娘手下总有能识人的伯乐。宜早不宜迟。” 长乐徐徐吃完那盏热茶,便叫侍人进来,将剩下几个指甲拆完,说:“拿我的帖子,请孟侍郎来一趟。好好同她讲,她若不肯,我只得茅庐三顾、敲锣打鼓了。” *** 杜筠出了大理寺没回家,先往青府去。 青不悔院中植竹,三月底竹枝正好,节如笔管,叶如浓云。杜筠穿林而过,却见青阴阴的小径上立着个人。 是个少年人,身形单薄,略带病容,正抬头看竹。穿一身文士青布袍,似乎是青不悔从前一件旧衣。 栏杆上用砚池压着纸,写了几张草书,瞧著有些青不悔书道的形容。 杜筠道:“飞白体。” 那人闻声转头,听杜筠继续道:“后汉蔡邕所作,断代而失,至本朝右相已成绝学。” “兄台不去屋中,怎么在此地练书?” 那人笑道:“来偷师。” 杜筠上一句刚出口,便见屋门前已放下帘子,显然是有客。 这人想必是为了避嫌才到此处。 杜筠也不点破,接他的话说:“师父在屋里呢。” “据说右相少时习书,正是从竹林静悟方得飞白神韵。”那人说,“在下东施效颦,师父正在此地。” “画虎画皮难画骨,兄台写得很好。”杜筠拿起一张习草,见是《淇奥》的几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杜筠便拾笔在底下续道: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一手地地道道的飞白。 那人恍然,揖手笑道:“原来是右相高徒。” 杜筠便揖还回去,说:“长安杜筠。” 那人眼仁一亮,笑意更盛,“幽州李寒。” 就这样,元和十六年的新科状元和落第状元在此相逢。与郑素不同,《新编》一书中杜筠有关的记述寥寥。一些人倾向于李寒多少嫉杜,故不愿使其入书。最后还是他的学生梁明帝萧玠触碰到真相,就在被昭帝整理珍藏、李文正公传世不多的手稿里,他找到了那张数十年前的习草,墨痕已淡,纸张已黄。萧玠正是在诗句中找到了二人的心迹:高雅君子,安敢我忘。他也就明白,有些人没有留下痕迹,并非恨而不敢,而是痛而不忍。不思量者自难忘,如是而已。 萧玠想,两人合写的这张飞白若能传世,哪怕笔技尚生,也无印鉴落款,只因这份兰交,即能价值连城。 *** 杜筠进门前就听见说话声,打帘一看,果然是张霁到了,正坐着同青不悔舅甥两个说话。 他先拜了一拜,开口叫道:“老师。” 青不悔笑道:“你来得正好,我们正同阿霁讲他的本子。他要作本传奇,改塞外一支曲子,叫《冯蛮儿》的。” 《冯蛮儿》此曲杜筠隐约听过,讲一个女孩子被夫婿害死了兄弟,她便卖发买马、做了游侠,杀了负心汉报仇的故事。 杜筠想了想,说:“写出来自己找班子唱还好,只怕不叫座。” 张霁也笑道:“叫不叫座无所谓,我只请一个人听。” 青不悔沉默片刻,叹口气道:“太执着,则万般虚妄。你是好孩子,莫叫前尘困顿自己,这也是故人不愿看见的。” 张霁点头,说:“学生记下了。” 张霁家事在座皆知,杜筠便换了话头,道:“我来时遇见了李郎。” 众人意料之中般,郑素先行笑起来:“我说得怎么样?杜傲节见了李郎,定如名士遇好女,不把情意定下是不肯走的。” 杜筠从张霁旁边落座,钟叔也奉了热茶上来,他谢过后问道:“老师是想将李郎收在门下么?” 第249章 青不悔往外瞧去,目光落在幽幽竹林间,叹道:“李郎千里马,若因为民请命就此折损,我心有不忍。” 杜筠思索片刻,说:“李郎有忤上意,老师收他,只怕陛下会加以猜忌。” 众人却不料他如此说。杜筠将茶盏放下,继续道:“但凡做事,总有代价,全看值不值得罢了。” 话至此,他再度起身,向青不悔揖道:“李郎因直言而绝缘科场,自己却认为值得。得此贤才,筠为老师贺。” *** 杜筠告辞时天色已晚,正要出门,张霁已从身后叫住他:“小杜相公。” 张霁快步走上来,马鞭捏在手中,手臂搭上他肩膀,说:“顺路,一块走。” 杜府和张府一东一西,同金吾卫值房却顺路。杜筠便明了,叹道:“你还是不肯回去。” “我好心陪你,你反而扫我的兴。” 杜筠笑道:“左右我也无事,送你回去罢。” 二人一道回了金吾卫值房,大院里弓弩手在练夜射,没有点灯。张霁这时说:“杜傲节,你不对劲。” 杜筠听语气仍笑着:“有么?” “我都瞧出来了,你当老师不明白?老师没有问,就是不想你牵涉过深。”张霁说,“这事儿我们都听说了,不瞒你说,今日来老师府上,也是为了这件事。” “老师说什么?” “对冤魂不公,可对你来说,未必是坏事。尚有余地之时,及时退步抽身。”张霁的目光在昏暗中望向他,“但老师还说,有他一日,当为鬼鸣。” 青不悔想亲自介入。 他不想杜筠插手,是回护;想自己干涉,是公道。 “我不能一辈子在祖父和老师的羽翼之下。上头看到羽翼,就会想到党羽。这本就是我的差事。”杜筠目光如炬,“十三,我是想和你说另一桩事。” “并州案疑点颇多,罗正泽可能是冤枉,你阿舅未必不是冤枉。都说崔十三郎当年是齐国奸细,但板上钉钉的逆贼罗刺史而今又怎样?当年你阿舅不在并州,是在相邻的邺州,通敌为何跑那么远?如此隐秘之事,你父又是如何详查内情?” 他缓了口气,说:“我知道你一直在查这件事,现在便是时机。趁如今择兰公尚在、此案主审尚在,今夜我们写状子,你明日递状,我来审理。事不宜迟。” 他语气恳切,张霁看了他一会,抬手拍了拍他后颈。 “有你这句话。”张霁只说了一半,笑了笑,道,“不到时候。” 他们正说着话,不远处有人动作一顿。 一个武骑问:“道生,怎么了?” 阮道生正引弓搭箭,摇了摇头。一松指,箭中靶心。 *** 天色不早,张霁要去射靶,杜筠也没有多待,转头要走时,忽然听人在背后叫他:“阿筠。” 他回首一看,见杜宇带甲走来,便轻轻一笑,叫道:“大哥。” 二人一母同胞,自小便亲厚。杜宇远远一看,替他整了整衣领,问:“来送张十三郎?”又道:“你俩打小感情就好。” 两人又说一会话,杜筠总觉兄长有些古怪,便道:“有什么话,大哥直言便是。” “那我就直说了。”杜宇道,“并州案怎么下去,你想过没有?” 杜筠道:“参奏卞秀京,等陛下再选主审。” “你也觉得吕择兰这个主审做不成了?” 杜筠微微拧眉,“大哥到底想说什么?” 杜宇清清嗓子,问:“阿筠,你觉得李郎做这个主审如何?” “李郎?” “那位幽州李寒。”杜宇说,“卞秀京一手遮天,换做旁人多少有所忌惮。但李郎为人刚正不阿,连陛下都敢——劝谏,哪会怕一个武夫?查明真相,不是也是你的希望吗?” 见杜筠开始思索,杜宇趁热打铁道:“再者,李郎原本断了仕途之路,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这桩案子若审理好了,朝廷不想用也得用他。他现在投在青公门下,多个有本事的同学,也好帮衬你。” 杜筠抬头看他,“大哥是想让我劝说李郎做这个主审?” “正是!这一举多得,岂不便宜?” “但就算李郎答应了,老师也不会同意。老师不向陛下进言,我区区一个新上任的侍御史,只怕陛下不会听我的推选。” “这就不必你担心了。”杜宇说,“你但凡劝动李郎,御前自然有人说话。” 杜筠面仍含笑,直视他双眼问:“岐王爷?” 杜宇干笑两声,点了点头。 杜宇和梅道然同为旅帅,处处争锋,梅道然有了永王做靠山,杜宇便渐渐与岐王走动起来,竟有投入门下之势,杜筠劝过几次独善其身,后来也由得他去了。 “大哥,岐王为什么要李郎做主审,你不明白?”杜筠长长吐出口气。有些话不能说,但二人心知肚明。 为了扳倒卞秀京。 为了打压永王势力,为了夺嫡。 “历代……党争如何激烈,大哥与我生长在京,自幼便耳濡目染。想要推举李郎,是真想助他一臂之力、真想为并州问一个真相?是因为贵主知道,以李郎之刚肠嫉恶,哪怕再犯天威也要彻查到底。这件事当真另有隐情,就是打了国舅、打了中宫、打了永王和陛下的脸,非死不能报;若查不出来,又是公然一桩罪过,还会被当成附丽权贵,在野文人的唾沫就能把他淹死。贵主要一步登天,却要踩得他粉身碎骨啊。” “大哥,这个主审,你愿我去做吗?我尚有父母兄弟心疼,李郎却是早年遭遇兵祸,自幼无父无母了。”杜筠声音微微发抖。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 杜宇面有惭色,半晌才道:“岐王人温厚良善,是真没法子了才……” “老师要收李郎,我还是今日得知,贵主耳聪目明却先一步知晓,这不是无计可施之人做出的事。”杜筠道,“法子还是有的,臣道易居,王道难行。” 杜宇微微变色,便听杜筠轻声叫道:“大哥。” “我没求过你什么,只这一次。虎兕出柙非你我所愿,莫使龟玉再毁椟中。” 他缓缓躬身,长揖及地。 “但请高抬贵手,放过他吧。” *** 卞秀京殴杀韩天理一事引起全京轰动,文人口诛笔伐,百官全情激愤,这样风口浪尖上,卞秀京仍风光操办寿宴,全然视民愤如无物。 不只杜筠,群臣纷纷上表参奏卞秀京,皇帝却一直未予确切答覆,案情审理也一度暂停。这一段闲暇,杜筠这边却新到了一桩事:青不悔正式收李寒做弟子。 青不悔收徒不讲排场,关起门一盏粗茶,茶后一顿淡饭就了了。青不悔曾于学宫讲学数年,天下无论贵贱皆可入内听学,但正经收门内弟子不过几个,李寒就是那最后一个。 李寒尚未加冠,但正经入门,便由青不悔授了表字。他们这几个的字都是青不悔拟的。 杜筠是傲节,取竹君子之意;郑素是涪之,涪水出潇湘,郑氏历代镇守崤北,但本家却在湘南一带;张霁常年在外,便信中为他择字佚云,意在云销雨霁、彩彻区明。李寒取字,便称渡白。 个中意义青不悔没多讲,李寒却献茶跪下,道:“必不负老师所望。” 他叩下一个头。 像有什么一锤定音。 从这天起,青门众人开始了与李寒的诗歌唱和,哪怕只维持了短短一个年头。但不可预知的未来不值得忧虑,杜筠当时最火烧额头的还是并州案的何去何从。 他没想到转折来的这么快。 下一次大朝会,群臣再问并州一案,皇帝态度似乎有所松动,命百官重议主审。 “臣有一个人选。” 孟蘅持笏出列,却当廷跪倒,“请陛下恕罪。” 皇帝待她一直态度温和,笑道:“孟卿为朕解忧,何罪之有?” “臣要推举之人,曾犯死罪,亦是白身。戴罪之人又无官职,臣明知如此却仍要举荐,是忤逆之罪。”孟蘅拜道,“但臣思前想后,朝堂殿下,实无更合适的人选。” 皇帝有些好奇,问:“孟卿所言是?” “上元案涉事之人,幽州李寒。” 第192章 四十九 折节 皇帝诏命李寒进宫面圣,全京城都为之一动。 娄春琴亲至青府宣旨,待众人跪接旨意后,对李寒微微一笑:“数月未见,李郎一切安好?” “有劳内官记挂,一切都好。” “成了,那就随我进宫见驾吧。” “内官稍候。”青不悔出言打断,“首次面圣非同小可,还请内官容李生沐浴更衣。” 娄春琴看看这师生二人,眼里笑意明晦不定,点头答应,去外间坐等了。 李寒垂首侧身,问:“老师有什么要吩咐吗?” “渡白,我实不愿你卷进这场风波里。”青不悔捏了捏眉心,“陛下态度不明,并州案所涉之事绝非杀良冒功这么简单。你是士人,士人的态度就是国家的良心,一个国家的良心绝不能为阴谋所概染。” 第250章 “老师放心。玉可碎不可污,士可杀不可辱。”李寒道,“我晓得分寸。” “我是怕你太晓得分寸。”青不悔语带沉痛,“你知道为什么岐王和孟蘅联袂举荐你吗?” “请老师示下。” “陛下众皇子中,独永王和岐王才气出众,永王是嫡长,自然压了岐王一头。而孟蘅背后是长乐公主,公主与岐王联手,要的就是打压后族、让永王再难翻身。”青不悔看向他,“党争夺嫡便如泥潭,他们要你入局,就是要以你为棋拔除永王。到时候陛下雷霆之怒,只会发落在你一人身上。” 李寒却很坦然,“做棋子而已。若能使真相大白,李寒心甘情愿。” 青不悔长长叹一口气,道:“这个主审不好做。” 李寒沉默片刻,问道:“依老师之见,谁是主审的最佳人选?” 青不悔凝视他,目含痛色,许久才轻轻喟一声:“你这孩子啊。” “没有人了。” 李寒笑了一下。 “变法正在风头,老师绝不能贸然出面。朝堂诸公或许正直,但此事牵涉太广,两位亲王总要得罪一方,为顾及家门,也不能做这件事。只有我,无名无分,无家无亲,身在此世只一飘萍。”李寒道,“老师,我是罪人,原本没有资格管这件事。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只在人心的公道不叫公道。真正的公道,得有人来讨。” 青不悔默然片刻,方道:“以陛下之心性,并不会直接定你做主审。陛下诏你入宫,先要问的,应当是上元献诗之事。” “陛下不会叫一个忤逆之人审理此案,你明白吗?” 如果谋求公道的代价是要你折节而行,这样践踏尊严求来的公道,值得吗? 窗外竹叶沙沙。李寒不说话。 外头娄春琴催了一声:“时辰不早了,李郎,请吧。” 李寒垂首抱袖,对青不悔一揖到底,便整理衣衫,迈出门去。青不悔望向门外,轿子已抬出去,只剩一门竹影婆娑。 *** 这是李寒第一次站上含元殿。 虽白日亦燃灯,满殿蜡烛没有一百也有五十,更别论各色宫灯无数。帷幕料子李寒没见过,却曾在各国志传读到,雀影纱、龙纹缎,映日如水,一厘百金。只这一片帘帐,便是一郡百姓一年的口粮。 娄春琴清了清喉咙,提醒道:“李郎,见驾吧。” 李寒收回目光,跪在阶下。 遥遥地,殿上有人问道:“你就是李寒?” “正是草民。” 李寒微微抬头,见皇帝端踞殿上,面目模糊。殿上人形形色色,不像接见更像宫宴。皇帝左手边设案,正坐一位红衣女子,国色天香,姿态雍容,想必正是最得圣宠的长乐公主。公主身后却侍坐一名白衣人,弱冠上下,一张皮囊绝艳,哪怕李寒也有所听闻,公主府舍人甘棠之貌,京中公子未有伦比。 连公主的嬖宠都能出入含元,足见皇帝对此女宠爱。 李寒这念头一闪之间,皇帝已再次开口:“敢作诗骂朕,很有胆量。” 李寒只伏地道:“草民不敢。” 他只说不敢,却没有认罪。 这个答案皇帝显然不满,声音低沉,问道:“上元夜搅扰宫宴,恃一己之才哗众作乱,你可知罪?” 李寒俯首在地,没有当即回答。 殿中一片死寂。 长乐举起空酒樽,秦灼便与她斟满一杯。长乐徐徐饮酒,摇首低声道:“我还道孟卿的举荐是何方神圣,强项不低头,还是个迂人。” 秦灼说:“文人多迂腐,娘娘知道。如今全看他怎样说。” 皇帝再问上元一案,既是关卡也是台阶。这说明皇帝对李寒有所属意,如果李寒顺阶而下,未必做不了这个主审。 见他许久不语,娄春琴含笑道:“怕是李郎第一次面圣,得见陛下天威,心中诚惶诚恐。”又轻声催促:“李郎,陛下问你话呢。上元之事,你知不知罪?” 李寒一动不动,终于,头再次叩在地上。 “草民知罪。” 皇帝未料他认罪如此痛快,手指转了转金杯,问:“你罪在何处?” “忤逆君父,”他顿了顿。 “以邀直名。” 此语一出,长乐搁下酒樽的手微微一停。 对文人来说,性命轻如鸿毛,声名却重如泰山。文人可以不要命,但绝不能不要名。 而邀直名者,虚伪至极。强求声名,实则为得声名而不计手段,是文人最不齿者。 李寒一语,算是把自己打成了文人中的败类。 秦灼也就明白,李寒拼上了最大代价,要的就是皇帝完全满意。 这个主审,他志在必得。 皇帝对这答案算是认可,但也听出点别的意思,皱眉问道:“背后没有主使?” “草民是求名之人,所图不过一己私名。哪有什么主使。” 皇帝又问:“既然是求名,怎么承认得这么爽快,又突然不要名声了?” “因为草民后悔了。”李寒道,“陛下不准草民参加科举,草民有宏图之志,却不得报效之门。如今陛下天恩,草民感激涕零。” 自污其名。 秦灼有些出乎意料,又有点想不通。 以他对李寒的认知,就算为臣也是诤臣。但诤臣只会殿上碎首,不会说这样圆滑的漂亮话。李寒立场转换突然不说,还字字诚恳,半个字都不像溜须拍马。 是个奇人。 话到此处,皇帝似乎也不欲追究,只道:“念在你年纪尚小,也发配过崤北,便算惩戒过了。朕有意招揽天下志士,你说有宏图志,朕手下正有一桩差使,不知你愿不愿做?” “草民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并州案的因由,只怕你也有听闻。”皇帝道,“国舅牵涉太过,吕择兰是永王近臣,不宜再做主审。主审之位,朕想由你来做,不知李郎意下如何?” 李寒毫无犹豫,当即俯身叩首。 “草民李寒,领旨谢恩。” *** 李寒无官无爵却得以任并州案主审一职,也算是当朝传奇。李寒领旨离宫,长乐热闹看完了,也坐车马离去。 秦灼侍坐车中,只觉天家父女关系着实微妙。 孟蘅推举李寒显然是长乐授意,后宫不得干政,更别说一个外嫁公主。这次又是专程来看戏,皇帝居然没有半分恼火。 若说只是因为休弃其母而心怀愧疚,只怕这点愧早就消磨干净了。 而且皇帝愧对其母,却仍不予追封,让发妻无名无分地埋在荒坟。这样矛盾又不合常理的安排背后,必然有更深重的症结。 一定还有别的事。 秦灼正凝神细思,便听长乐轻声赞叹:“此子绝非池中物。到底是孟侍郎举荐的人。” 她正一手打开车帘,秦灼也随她目光望去,见李寒怀抱圣旨徒步行走。要回青府,路上便要途经闹市。 秦灼沉吟片刻,还是道:“依臣之见,李郎路上会遭逢危难。” “李郎正人君子,审案绝不留情。卞将军和永王爷定不想真相水落石出。若是李郎没了……” 他没有说下去。 长乐已解了个牌子给他,“带几个金吾卫过去,务必护送他安全回府。” 秦灼当即领命下车,带几名侍卫快步往闹市赶,正要追上李寒身影,却突然听见一物势如飞鹘,破风而来。 “不好!”秦灼大叫一声,从靴边拔剑在手,却已来不及打开,那物已冲向李寒后心—— 当! 一声脆响。 李寒遽然回首,低下视线。 一支飞刀坠在地上,旁边,一粒石子骨碌碌滚开。 一片行人疾呼声中,秦灼猛然抬头,见道旁屋顶上有两条黑影倏然逝去,掠如飞鸟。他顾不得什么,高声吩咐道:“务必将李郎安全护送回府,回禀公主,我去去就来!” *** 窄巷里筐倒篮翻。 快靴点地如飞,黑衣人跃地疾行,突然刹住脚步,带起一阵沙石。 一把环首刀拦在面前。 拿刀人长着一张陌生的脸。 黑衣人按紧面罩,从腰间拔出一双卍形短刃。几乎是拔刀的同时,他已经身如俯冲,豹子般向对方跃跑过来。 持刀人毫不犹豫,立时挥刀下劈。黑衣人抬右手短刃招架,左手径直向他颈侧刺来! 金光迸溅中,持刀人旋身避过,竟不顾刃口锋利,拼着伤手也要揭他的面罩。 这一动黑衣人显然乱了阵脚,慌忙抬刃后撤。趁此时机,持刀人横刀一抹,黑衣人右臂血光突绽,森然见骨。 正是此时! 持刀人刀风一卷,已然逼近那张面罩。 他甚至看清黑衣人的耳垂,耳上有环痕。 突然,刀锋一颤。 那一刀依旧挥下,却失了三分力道,堪堪划破黑衣人胸襟。持刀人拖刀要刺,却手臂陡然剧烈颤抖,浑身痉挛般跪在地上。 第251章 战况顷刻反转。 见他如此反应,黑衣人却恍悟一般,左手挥起短刃就要下刺。 一支长剑飞来,正击在卍形刃口上。 持刀人并不恋战,当即飞身奔出巷子。 脚步声迅速奔来,在持刀人身后止住。来人单膝跪倒将他抱在怀里,急声叫道:“阮郎,阮道生!” 眼前世界扭曲变幻里,一片洁白闯入阮道生视线。 他看不清那人的脸。他知道那人是谁。 阮道生张了张嘴,那人忙俯身要听他说话,却被阮道生推了一把。 但他到底力有不逮,没把人推开,还是一口黑血吐在那人身上。 白衣上,像被人血淋淋掏了心脏,像被花热腾腾开了满襟。 第193章 五十 主审 秦灼从没大白天登过陈子元的门,更别说还大招大摇拖着人。 他到底没彻底失掉分寸,还知道走角门。可巧阿双正在角门边做浆洗,见秦灼半挟半拖着人来,忙喊陈子元帮忙。 陈子元甫一见秦灼便大惊失色,刚要开口,便听秦灼道:“他的血,我没事。” 于是陈子元第一句话变成:“又换一张脸啊。” “废什么话!”秦灼低声喝道,“清场,救人!” 陈子元分得清轻重缓急,叫阿双去前头关门打烊,自己开了后厢房门和秦灼一块将人抬到榻上,把人卸下时吁口气:“娘的,看着瘦,还真有斤两。” “血色带黑,像是中毒。”秦灼沿榻坐下,迅速将阮道生上衣褪去,翻了个身也没见新伤。 陈子元也拧眉,“没有伤口……那是陈毒。” 他二人只懂粗略包扎,皆不通医术。秦灼听他气若游丝,身体更是冷如寒铁,忙道:“去请郎中。” “殿下你三思,现在不比初入长安,你这张脸大半京城都认识!现在还拖着个半死不活的,再暴露行踪……” “人命关天。”秦灼道,“先救人。” 陈子元急声叫他:“殿下!” 秦灼轻轻喘了口气,覆在阮道生额上的手指微微收紧,缓了一会,还是说:“……先煮甘草来,金银花绿豆汤有什么拿什么,快!” 陈子元急忙奔去厨房,阿双也赶紧拢了盆炭过来。阮道生体温太低,棉被盖着也毫无用处,秦灼便烤热手巾给他暖手脚。 刚揭开被子要给他敷背,秦灼手却微微一顿。 他一身冷汗,后背已然浸湿。从脊柱直到腰窝处,开胶般微微脱皮。 他不只戴了面具,背部也做了掩饰。 之前秦灼给他上药看过他的后背,瞧着并没有破绽。想必是一番打斗后体温升高,如今又发一身冷汗,一冷一热交激,这才露了马脚。 他到底要藏什么? 热手巾敷上背心时,一只手突然捉住秦灼手腕。 阮道生微微侧身避开,仍气息微弱,缓了好一会才道:“带扣。” 秦灼忙将解下的腰带拿起,取下铜带扣,双手轻轻一掰,里头掉出颗乌黑药丸。秦灼会意,将药丸合在他口中,接过水碗喂他咽下,一只手托在他颈侧,将他缓缓扶到枕上。 过了片刻,阮道生似乎缓过气,气息渐渐平稳,但脸色依旧难看得像死人。这时陈子元也煮了艾草汤进来,没忍住哟了一声:“活着呢。” 秦灼坐着没说话,阮道生哑声道:“多谢。” 阿双将甘草汤接过来放在桌上,推着陈子元一块出门了。 秦灼已换成一副审视姿态,看着阮道生的脸,根本不是疑问:“不想说。” 阮道生默了片刻,说:“你问吧。” “早中了毒。” “是。” “这个,”秦灼手指拨了下带扣,“不是解药。” “不是解药。”阮道生缓了缓,“自己配的,勉强能遏制毒发。” “你通药理?” “药毒是一家。” 那就是会用毒。 这么小的年纪,这样的身手,还能配毒,究竟是什么人? 秦灼遏住这个疑问。这问题阮道生绝不会回答,问要问有价值的,要循序渐进。他打定主意,再次开口:“多久发作一次?” “每月。”阮道生说,“今年频繁了,就是每旬。” 秦灼点点头,“挺能忍。” 阮道生没接话。 秦灼端起那碗甘草,突然醒转:我问他干什么,和我又没相干。便将碗往前递了递,问:“甘草能用吗?” 阮道生颔首,“能。” 秦灼看他恢复了些气力,也不再喂他,将碗交给他自己喝。一碗甘草汤将见底时,秦灼突然道:“是刺杀李四郎的那个人?” “是。” 秦灼若有所思,道:“淮南侯也是他杀的。” 阮道生将空碗放下,不置可否。 “要杀李寒——他是卞秀京的人?” “不清楚。”阮道生说,“但他是影子的人。” 秦灼已经许久没听见“影子”这个词。他突然想起一桩旧事,在去年金吾卫登台试炼时隐约听虞山铭夫妇提过,他问:“白龙山那夜追杀你的,确是影子?” 阮道生沉默了。沉默就是答案。 秦灼心中明了,准备再问,却听那人极低、极轻地说:“是。” 语气郑重,似乎剖开自己的一部分。 这一声叫得秦灼心中古怪。秦灼有些怔然,拿捏了半天语气,才开口问道:“影子,真的是效忠公子檀和建安侯的暗卫吗?他们还活着?” “名义上的确如此。”阮道生道,“下一个不清楚。” “你为什么救李寒?” 阮道生抬头看他,“只有他,能审并州案。” “并州案背后到底是什么?” “甘郎。”阮道生看着他眼睛,眼神沉静,认真道,“我比你更想知道。” 他真的是并州屠城的幸存者。 一种巨大的悲怆骤然没顶,秦灼有一瞬窒息。 也是,能变成这样的人、这样不像人不像鬼更像刀剑的人,多半都是从地狱缝隙里爬出来的。但如果没有那场灾厄,这个人会是什么样? 秦灼没发觉自己在悲悯,他只以为这种情绪是某类震撼。拒绝自省让他把对感情的解读推向自己“想要”的方向,这也叫他在知觉敏锐的同时感情迟钝,让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薄情人。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但当时,秦灼只半晌没有开口,再开口一时不知道问什么,便把问题丢还阮道生。 他轻声问:“你还有什么想告诉我吗?” “有。”阮道生说。 “这个影子,是个女人。” *** 阮道生又躺了半个时辰便起身告辞,行动如常,压根看不出鬼门关走一遭。 秦灼也没有出门相送,突然叫一声:“阿双。” 阿双忙迎上来,听秦灼吩咐道:“拿一只鸽子给他。” 角门口阮道生住足转身。 “阮郎所查之事我也有些兴趣,有什么进展的,拿它递个信。”秦灼声音从屋中传来,依旧没看见人。 阮道生接了鸽子在怀里,却对阿双道:“多谢。” 秦灼要他送信,他却在道谢。 等阮道生离去阿双才醒过神。有一层意思秦灼并没说出口:你有什么事,可以用信鸽找我。 陈子元一回院中便见笼中鸽子少了一只,他走进厢房,见秦灼已换了外衣,正盯着之前那件上的血迹出神。陈子元放重脚步走到他身边,支支吾吾半天,终于问:“殿下,你对他……” “放屁。”秦灼迅速打断,语气冰冷。 陈子元忙道:“属下失言。” “子元。”秦灼自觉失态,握了握他手臂,“我不喜欢……” 他措辞半天,终于道:“你知道,我膈应得很。” 陈子元自悔失言,低低叫一声:“殿下。” “并州案一潭浑水啊。”秦灼不愿多说,直接拉回正题,“永王、阿耶,现在影子也搅和进来,那就是前朝。方寸之地牵动全身,并州到底藏了什么?” 陈子元更不知道,没有轻易答话,又听秦灼问:“小秦淮那边有消息了吗?” 说到这里陈子元一脸挫败,道:“毫无踪迹,连根人毛都没剩。殿下,不会彻底跑路、再不回来了吧?” “不可能。”秦灼说,“小秦淮既然是灯山联系之处,便要扎根长安再探消息。再者,长安秦人不可能尽数撤离,灯山为了他们也必须回来。” “要是他们舍弃这些人呢?” “当年阿耶身死,那才是真正的生死攸关之时。那时候没有走,现在真相渐出水面,更不可能。” 陈子元焦急道:“那现在咱们怎么办?” “等。” “等红珠回来?”陈子元唉声叹气,“这么久了殿下,还等?” “等李寒,等并州案。”秦灼端起那只空碗,像端了一面铜镜,“有人比我们更想知道真相,沉住气。” 第252章 *** 秦灼回公主府覆命时,长乐正坐在榻边看曲谱,祝蓬莱坐在她对面杌子上,抱着她那把琵琶校音。 “去了这么久。”长乐瞧着谱子没看他。 一旁炉子上炖着神仙养颜膏,火候正到了,秦灼便执一只小玉盏,将白滑膏体舀出来凉着,边笑道:“追了一路。” “什么人?” “臣技不如人,没追着人。” 长乐将谱卷放下,目光刮鳞般将他徐徐剔了一遍,忽然展颜一笑,对他一抬手,款声说:“你过来。” 秦灼依言上前,长乐执他的手翻覆看着,赞叹道:“保养得这样好,不挨个摸茧子,还真看不出是个舞刀弄剑的。” 她笑吟吟问:“剑呢?” 秦灼后心凉了一片,强作镇定,从右靴边拔出匕首,双手呈送给她。好在此物虽贵重,却并非独一无二,不会直接暴露身份。秦灼垂首等候,听长乐赞道:“是好家夥。” “只是瞧甘郎品貌,绝不会想到还有功夫在身上。” “娘娘谬赞了。微末伎俩,不敢在娘娘驾前献丑。”秦灼回答得愈发恭敬。 长乐似乎也不懒得和他互相敷衍,道:“得了,你也辛苦,回去歇着吧。” 秦灼躬身退下,掌心捏了一层冷汗。 帘中珠帘轻轻摇动,长乐将谱子又翻一页,问:“记下了么?” 祝蓬莱看她,“大差不差。” “记下了,一会就画下来。” 长乐将白玉盏端起来,里头养颜膏已经冷好,她指甲长,便取玉杵蘸了些,在脸上轻轻滚动,闭目道:“叫驸马着人打探,好好看看这把剑,源头究竟是何方神圣。” *** 杜筠闻讯赶到时,青府依旧一片祥和。 书房中,李寒在临青不悔的帖子,正欲抬腕落笔,听见脚步声对他笑道:“傲节君来得巧,我新煮了酒,尝尝?” 杜筠瞧他神色便心中明了:街头遇刺一事,他没有告知青不悔。 不管杜筠答不答应,李寒自己撂下笔,拿了两只酒盏去斟酒。 杜筠目光追着他去,看他挽好袖口,露出一双腕骨突兀,手背俱是冻疮裂口,想必是发配途中留下的。杜筠涩声道:“你同陛下认罪的事,京里已经传遍了。” 李寒意料之中,倒酒的手依旧很稳,“那说明我很快就能走马上任了。不过如今情形,马是走不了了。” “李渡白。”杜筠声音有些焦急,“你知道如今在京士子都怎么骂你吗?” “前倨后恭,阿谀奉承,尽扫天下读书人之颜面,助长九州士大夫之奴气。”李寒想了想,补充道,“还有,不择手段,以邀直名。” 他递了杯酒给杜筠,杜筠接过,一时说不出话。 半晌,杜筠才道:“何苦折节至此。” “李寒的气节,从来不在这双膝盖窝里。”李寒自己倒很无所谓,对他一举酒杯,“世人怎么说,全去他令堂的。” 尊严并非不重,但青天在上,人命关天。 如果践踏尊严就能求公道,那太值过了。 杜筠沉默良久,还是问:“并州一案,你果真要查?” “要查。” “要查到什么地步?” “彻查到底。” 杜筠轻声说:“蚍蜉撼树,螳臂当车,何故自寻死路。” 李寒定定看他,说:“不,我要活。我死了,这件事就没人去做。” 如果黑夜要被照彻,我就是那火。 他长出一口气,捧酒笑道:“江不言清,河不言浊。安顾毁誉,我自做我。” “好。”杜筠下定决心般,亦对他举盏,“我陪你。” 酒盏相撞里,君子成诺,重如千金。 二人相对一饮而尽,李寒放下酒盏,从袖中摸出一枚飞刀。 杜筠皱眉问:“这是凶器?” 李寒颔首道:“既然韩天理已死、线索已断,那我们就得换个想法,跳出并州案。” “你想从这凶器下手。” “不止。”李寒目光锐利,缓声道,“既然国舅出手干涉,如何也脱不干净。” “暂放并州案,先查卞秀京。” 第194章 五十一暗手 李寒主审并州案的消息传出,哪怕京中近来对他颇具微词,但朝野并没有很大的异议。不久,青不悔便将自己的一座别宅拨给他住,供他治学和查案。 这是避嫌。 青不悔虽未插手案情,但主审陪审都是他的门下弟子,这是皇帝对他的器重,也是试探。 用如此惊天巨案投石问路,来看右相对夺嫡和党争的态度。 帝王之心。 李寒做主审的第一日,没有审理并州案卷宗,先把卞秀京从军以来全部邸报调来,又请旨查阅所有上奏摺子。事无钜细,一一查询。 这一手来的出乎意料。 针对卞秀京开展的梳理工作花费了整整十日。十日之内,李寒闭门不出,连带着杜筠一块在他这一亩三分地焚膏继晷。自从李寒遇刺,杜筠便搬来镇宅,他虽手无缚鸡之力,但多少是个新科状元,又是杜公孙子,身份贵重,没人再敢轻举妄动。 二人席地而坐,按年整理的卷子铺开足有丈余。李寒从年份由近及远倒着察看,说:“今年正月,京兆府遍街搜捕钦犯,卞秀京的副将刘正英也在。” 杜筠不料他连此等细枝末节都考察到,点了点头,“是,刘正英还同公主府的人起了龃龉——就是如今炙手可热的甘棠。他拼着得罪公主府也要搜人,的确可疑。” 李寒皱眉问道:“钦犯何人,下落如何?京兆府之事,卞氏因何插手?如今有交待吗?” 杜筠想了想,道:“没听说。” 大有蹊跷。 李寒问:“这个刘正英是什么来历,能查吗?” 杜筠道:“兵部应当有记录,我去问。”刚站起身,又犹疑起来,“你一个人在家行吗?” 李寒笑道:“生死有命,你还能守我一辈子?” 杜筠也只笑着摇摇头,上马出门去了。当街遇刺不久,他多少不够放心,在兵部借调了册子后便赶紧回来。刚进院门,便听见屋中响起啪嗒一声。 像什么击破窗纸、撞在地上的声音。 “渡白!” 杜筠心中一紧,急忙跑进门去,却见李寒仍坐在地上,在一旁拾起两本册子。 一本是账本,一本却是卷宗,里头密密麻麻的姓名、住址、籍贯,瞧名字都是女人。 杜筠抬头一瞧,见窗上破开个大洞,问道:“是有人投进来的?” 李寒点点头,摊开记名册子给他瞧。 有不少勾圈的女子姓名,再看籍贯都是并州。 杜筠眉头渐锁,见一旁账簿摊开,也拿起来察看。里头都是鲜花花种的交易数目,他把册子一合,封皮赫然写着四个字:太平花行。 他眉头一跳,李寒敏锐察觉不对,问道:“怎么?” “太平花行一事我听大哥讲起过。”杜筠看向他,“此地名为花行,实则暗娼。这簿子不是花草买卖,而是人口买卖。” “另一本很可能就是被交易的妇女。”李寒沉思片刻,“看看年限。” 杜筠取册子从头到尾看一遍,声音有些发抖:“并州户籍……大部分被卖入长安,都是元和七到八年,并州屠城后不久。” 韩天理供词中,卞秀京为充战利,变卖并州妇女为妓。 此言非虚。 杜筠长叹一声:“这算是铁证如山了。” “还不够。”李寒想了想,“我其实想不明白一件事。” “卞秀京为什么一定要屠城。” 杜筠听出他言外之意,问:“你是觉得,不只是杀良冒功?” “按韩天理所说,卞秀京杀良冒功的原因是战败之后战利无法上缴,怕今上追查他谎报军情一事。谎报军情确是大罪,但还不值得如此铤而走险。屠城一事但凡走露半点风声,何止株连九族,卞家历代都要遗臭万年。孰轻孰重,他能掂量不出?且卞秀京尚有家私,这些钱账虽不是小数目,但勒几年裤腰带就能省出来。就算战俘人头无处去寻,他完全可以称将敌军坑杀,或者天气所致已然腐烂,再打点一番,以卞氏在军中威望,未必走不通。他为什么一意孤行,要屠杀一州百姓?” 李寒继续道:“还有,我对照了当年军报和韩天理的供词,发现有一处疏漏。韩天理说卞秀京上报斩首齐军十万,很可能是他通过全州人死进行的推测。但其实并非如此。” “卞秀京上报的是十万齐军进犯,具体斩首多少,并没有详细数字。十万敌军,卞家军再勇猛根本不可能悉数杀死,所以卞秀京压根不需要十万颗人头。” “并非卞秀京要十万人头做军功,才杀害并州十万百姓。或许恰恰相反。”李寒指节缓缓握紧。 “卞秀京要杀光全并州的人,而并州男丁十万。所以,死者十万。” 第253章 杜筠骇得头皮发麻。 李寒也是手脚冰凉,勉强稳住气息道:“屠城一事,让我想起一句话。”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杜筠深吸一口气,问:“你觉得杀良冒功只是障眼,卞秀京其实是要杀什么人?杀男不杀女,是不是在找一个男人?” 李寒摇摇头,缓缓吐气:“我不知道,但并州案定有内情。屠城来抵战功——如此荒谬愚蠢,绝不是卞秀京一代老将会做的事。这位不知名者送这两本簿子过来,或许就是点拨。他可能知道真相,想借我之手公之于众。” “送簿子这人若知情,为何不出来作证?” “不欲暴露身份吧。”李寒将手中册子一合,“管他呢。” 杜筠却犹疑起来,“若是以此作伐害你……” “你也说‘若是’,只是一种可能。”李寒道,“不管如何,先查再说。何况这还做不成铁证,这是线索。” 李寒当即站起身,将册子抱在怀里,道:“傲节兄,你我兵分两路。我去大将军府索要刘正英……” “我去。”杜筠截然打断,“你无权无势,卞秀京敢杀韩天理,未必不敢杀你。他对我虽不客气,但我祖父在朝尚有威望,他不敢伤我性命。” “你去京兆府问花行案,我去找卞氏要人。” *** 京兆尹是绝对想不到李寒登门的,但圣旨下达,各司需配合李寒查案。他虽不伦不类、没有供职,但身边有个能直达天听的小杜相公,也不能轻易得罪。 有道伸手不打笑脸人,京兆尹便堆笑迎上去,拱手道:“数月未见,李郎依旧风采卓然。” 李寒却单刀直入,道:“请府尹调出元和十五年开春的花行案卷宗,以便查阅。再请衙役联系涉案妇女,我要借贵地问话。” 京兆尹只觉他颐指气使,呵呵笑道:“李相公好大的官威啊!” 李寒此生无缘科举,此言便是讽刺。李寒却眉毛都不抬,径直往堂上走去,道:“奉旨查案,请府尹配合。” 他从椅中坐下,京兆尹眯眼看他,二人对峙良久。 终于,京兆尹咬牙,带着点不甘不愿的笑意吩咐:“没听见吩咐吗?还不去抬卷宗、找人来!” *** 册上圈点的并州籍女子能带来的都带来了,李寒便清了场子,一个一个来问。 从日头高升到太阳西斜,依旧没有清点完毕。众女所述多是当年旧事,越讲李寒越觉触目惊心。他记录不断,低头叫下一个名字:“徐丽娘。” 徐丽娘款步入内,在堂下徐徐拜倒。 李寒照例问了几句,翻了翻案宗,又问:“你每月要去铺子买桂花油,一月几两?” “八两。” “八两,就是半斤。”李寒问,“你一个人用?” “是。” “一个月用半斤头油。”李寒看向她,“徐娘子,我劝你实话实说。你若执意不说,我只能动刑了。” 徐丽娘俯身在地,低声道:“妾说。” “妾是去铺子里传递消息。” 李寒不料她如此爽快,皱眉问道:“向谁传递?” “妾是淮南侯的线人,以每月为期,不论大小消息,都要通报。” “淮南侯?”李寒问,“三月里身死行宫的那位淮南侯?” “正是。” “淮南侯的线人只有你吗?他的暗线只有太平花行一家?” “不,淮南侯正是靠买卖消息起家,消息四通八达,暗桩无数。太平花行只是其中之一,只是妾不敢随意探问,故了解不多。” 李寒问:“既然暗桩无数,那淮南侯就不可能直接联系你们。你的直接上线是谁?” 徐丽娘道:“刘正英将军。” 李寒皱眉,“国舅卞秀京的副将刘正英?他是淮南侯的线人?” 徐丽娘缓缓点头。 但刘正英接触不到,没有办法直接审问。这条线索虽有用,中间却隔了一座大山。 李寒正想着,突然一个激灵。 不对。 审问得太顺利了。 李寒敏锐感觉到,有人引导。 他当即问道:“是谁叫你告诉我这些的?” “妾、妾实在不知。”徐丽娘低声嗫嚅,“他每次来,脸都不一样。” 戴着面具。 李寒低头记了一笔,又问:“男人女人?” “男人。又高又瘦,他说话刻意拿了腔调,妾听不出年纪。”徐丽娘道,“瞧着是个练武的,身手很好,半夜来一点动静没有。” 李寒再问:“习武——那他随身可携带兵器?” “有把刀。”徐丽娘回想,“很长,刀把头有个圈。” 环首刀。 李寒暗忖,太普通了,习刀之人不少都用,不算什么特点。便又问道:“他见过你几次?” “两次。一次是去年,我们被京兆府收押放回后不久,妾之后问了别的姐妹,都被他一一问过。第二次,就是昨夜。” 昨夜。但花行的两本簿子是今天才扔来的。 他料定自己今日要查问花行案。 那扔册子的就是这个人。 李寒太阳xue突突一跳,他搓了搓笔管,说:“他觉得我会轻信?” 徐丽娘答道:“他说,料到郎君会这样问,只叫我转告郎君:郎君明辨是非,追查下去便知真伪。” 李寒皱眉问:“此人面带伪装,却如此大费周章劳你们转达,何不直接戴假面见我,说完来龙去脉更好?” “那人说,郎君多智。他管不住妾的嘴,妾说几句只怕郎君心下就有较量,若见面只会被看破身份。找个传信的正正好。” 管不住她的嘴。 李寒听出不对,问:“他没拿性命要挟你?” “没有。”徐丽娘道,“他说不怕妾怎么讲,因为只凭妾也看不出他什么。” 这倒不像一般逼供串供的路数。李寒奇道:“他就不怕你不按他的意思来讲?” 徐丽娘摇头道:“他只要妾按实说话。他也讲了,淮南侯已死,妾无需后怕什么。至于并州,那是妾的家乡,枉死的也有妾的亲人。妾若想为全家讨一个公道,最好一五一十告诉郎君。” 揣摩人心至此,好深的城府。 “那就请娘子做一出戏。”李寒道,“我会张罗出去缉拿此人。还请娘子藏我于闺阁中,引他与我相见。” 徐丽娘怯怯看他一眼,道:“那人也说了,料到郎君心有不甘,必会设计相见。他说不会再来,郎君与其追究一些莫须有的身份,还不如早些判明案情本身。这些事郎君信也好不信也罢,只要妾一五一十说了,郎君知道会怎么做。若郎君还不放心,他要妾告诉郎君,他同妾一样。” “一样?” “一样。”徐丽娘俯身叩首,“并州人。” 李寒从椅中坐定,心下开始较量。 把花行提示给他,现在又把淮南侯推出来。据说淮南侯也死于飞刀…… 飞刀…… 李寒拈动袖中飞刀刀身。 背后那个人、那只手在诱导他的判断方向。 是试图将他带离案情本身吗?还是真的帮他查找真相呢? 要赌一把吗? 他手心出了一层汗,一个不留神,被刀刃割破了手。 下一刻,李寒没有停留,将案上记录一卷,快步走出公堂。 *** 李寒赶回宅中,杜筠已经明灯等候。 屋里只有他一个人。 看来吃了闭门羹。 见李寒走来,杜筠叹口气道:“卞秀京口称刘正英未跟随回京,将我堵了回来。我再要说,便叫我请旨抄他的将军府。” 李寒后退两步,对他长长一揖。杜筠忙上前扶他,道:“这些虚礼。” “傲节兄代我受了委屈。”李寒与他相扶手臂往屋里走去,杜筠便问:“你那边怎么样,花行可查出什么?” “这些并州女不少都是淮南侯的线人,招供说是淮南侯转手柄她们发卖的。” “刚没了的那位淮南侯?他也有涉并州案?” 李寒点头道:“听闻他也死于飞刀。” 他从袖中取出那柄刀子,杜筠接在手里,突然浑身一震,道:“我想起另一桩事。” “岑郎如今监造七宝楼,他的前任是一位李四郎,前年年底不明不白死在小秦淮。金吾卫在场查办的,我大哥曾讲给我听。” 杜筠语气郑重:“取他性命的,也是一把飞刀。” 李寒神色遽变,连忙问:“能取证吗?” “凶器应当都由官府收存,淮南侯的那把刀子应该也可以,但李四郎的恐怕不能。” “不能?” “这就是最蹊跷的,我大哥讲,李四郎身死的卷宗里清楚记载,他是病酒而亡。在场根本没有凶器。” 李寒不说话,指节抵上嘴边,他嘴唇干裂,渐渐撕起嘴皮来。杜筠看他一眼,道:“这案子本在金吾卫手里,不久便转交京兆府草草结案。监造之死不是小事,如此收束……” 第254章 他双手抱起,向天一拱。 是皇帝的意思。 李寒沉默了。 皇帝在包庇杀害李四郎的凶手。这凶手很可能就是想杀自己的这个人。如今有人想杀自己,一定是要阻挠并州案。 并州案的内情,皇帝很可能早就知道。 此念头一出,李寒如雷击顶。 陛下、天子、他是君父啊! 十万百姓冤魂泣血,在天子心里,竟抵不过一个外戚、一个舅兄吗? 杜筠见他突然浑身颤栗,大惊问道:“渡白,你怎么了?哪里难受?” 李寒深吸一口气,强制自己冷静下来。 不会,至少不止于此。皇帝若如此重视卞秀京,就不会轻易答应重审此案。答应重审此案,说明在皇帝心中卞秀京是有成为弃子的可能。枉杀十万子民,这样的罪过皇帝也不敢担。 他包庇卞秀京,绝对是因为别的事。 其他更切中天子利益、甚至能动摇天子地位的事。 并州案背后有隐情。 李寒勉强镇定下来,收拾思绪,重回到这把飞刀上。 天子既然要草率结了李四郎的案子,那李四郎会不会也与并州有关? 李寒目光一闪,当即起身,果断道:“傲节,我们去调刘正英和李四郎的官凭文表。” 杜筠没反应过来,“现在?” “现在。”李寒已把两匹马牵过来,“事不宜迟。” *** 调取文书还算顺利,李寒等不及到家,当街就借灯笼光翻看起来。杜筠替他把住缰绳,还是忍不住说一句:“仔细眼睛。” 李寒随口答应,快速翻看几页书卷,长出一口气:“找到了。” “李四郎籍贯并州。元和七年,他也曾在并州供职。” “供职?” 李寒看向杜筠,“他在这一年加了卞家军。” 这就是为什么屠城中他活了下来。 杜筠更想不明白,“卞家军……想杀你的肯定是阻挠查案,那很可能就是卞秀京的人。这李四郎又是卞家军出身,卞秀京为什么想杀自己人?杀人灭口吗?” 李寒也没想通,问:“李四郎当日在小秦淮做什么,你还记得吗?只是去喝花酒?” 杜筠的博闻强识在这里发挥了巨大作用,还真想起来,“我听大哥隐约提过,他正襟危坐的,也没有叫娘子作陪。” “不像寻欢。”李寒沉吟,“那很可能是等人。” 秦楼楚馆一向是私下见面的最佳场所。不招眼,能掩饰。 李四郎若真在等人,那一定不想让外人知道自己和此人联系。但无论如何,他还是被杀死在小秦淮里。 如果他要见人,那对方是谁? 李寒将书页一卷收在袖中,将杜筠手中的缰绳接过,说:“回家。” “想明白了?” “有点猜测。”李寒抽动马鞭,杜筠紧紧跟上,两人并肩策马回宅。 夜风轻响里,李寒沉声道:“我明天去趟小秦淮。” 第195章 五十二 素绡 天微微亮,秦灼刚浣手净面,正拿手巾擦脸,便听门外有侍人叫道:“甘郎,外头有人求见,说是你要的清酿。” 秦灼将手巾搁在架上,扬声说:“是我要的,请人进来吧。” 门轻响一声,进来的不是陈子元,却是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 这是阿双第一次登门来找秦灼。她在宫中待过一阵,公主府难保没人认得她,她冒险前来,恐怕出了事。 秦灼仍按捺住神色,关门让人进来,确保外头无人,才低声问道:“怎么是你来,子元呢?” “小秦淮回来了人,陈郎天不亮就去打探,到现在都没回来。妾怕出了什么意外……” *** 小秦淮重新经营,歌舞丝竹隐隐透出窗外。 阁子里密密拉着帷幕,红珠坐在案边,双手嚓一声拔出一把刀。 长三尺,貔貅纽,虎头纹,刀鞘鲨皮,纹样是半只白虎。 红珠认识这把刀。 这是秦文公曾经的佩刀,本有一对,这正是其中之一。 她骤然转头后瞧。 陈子元正被堵着嘴五花大绑捆在柱上,竭力挣扎着,口中含糊不清地嘶喊什么。 红珠冷声道:“搜身。” 两个彩衣女子当即上前,把陈子元里奇外外搜了个遍,从他怀里翻出一只香囊,奉到红珠面前。 香囊本是配饰,怎么也该挂在腰间,这人竟藏在怀中,想必珍藏许久。 红珠打开一瞧,里头别无二物,只有薄薄一张纸笺。 庚帖一封。 字迹稚嫩,生辰是中元…… 她一瞧名字,心中大震。 这是秦温吉的庚帖。 红珠快步走到陈子元面前,将陈子元口中布团拽出来,急声问道:“你真的是陈子元?少公的近侍陈子元?” 陈子元大声呛咳:“我早就说是,你非不信……” “甘棠是不是殿下?殿下的腿不是断了吗?”红珠面色焦急,“殿下怎么在影子身边?!” 陈子元正一头雾水,“什么影子,哪来的影子?” 红珠与他分说不清,忙叫人给他松绑,阁外便匆匆传来脚步声。翠翘打帘进来,气喘吁吁道:“姐姐,公主府甘棠来登门要人了!” 一霎间,红珠身体轻轻颤抖起来,她慌忙转身,一时却不知如何安放手脚,再开口声音已哑:“请甘郎去我的阁子,我马上去面见。不可冒犯,一定要礼待!” *** 红珠阁中仍残有焚香气味,也浮动着淡淡脂粉气。秦灼闻不太惯,但这些香料应是上乘,倒不刺鼻。 秦灼负手立着,听得身后门响,侧过半个身子。因为之前起过冲突,脸上也没带几分笑意,只深深看向来人,低声说:“我兄弟行事鲁莽,有所冲撞,我在此赔罪。红珠娘子,你将人带来,你想问的,我会一件一件说给你听。” 红珠不说话,静静凝视他。 陈子元从她身后冲入门中,在秦灼面前跪倒,口中叫道:“殿下!” 秦灼身体一僵,徐徐转头看向红珠。 红珠调整呼吸,缓步走入门内,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艰难。她隔一段距离从秦灼面前站定,仔仔细细将他打量一遍,再抬首,目中满含热泪。 秦灼心跳得很快,“你……” 红珠霍地双膝跪地。 她头上珠钗颤抖,一开口,泪珠已断线般纷纷落下。她颤声叫道:“殿下……你、你还记得我吗?” 秦灼认真辨认她面容,依稀觉得有些眼熟,似乎照过面,但如何都不会是如今浓妆艳抹的脸孔。 “我姓褚,我叫褚素绡。我是你阿娘的义女、你姑姑的随媵,殿下,我的阿弟褚玉照是你的伴读。你小时候束如意带,总要我给你打络子,当年还和玉照因为带子打过一架,夫人罚你乞巧节穿七彩线,你和夫人置气,晚饭都不肯吃……你、你那时才那么一点大……殿下、我的殿下,夫人若知你吃了这么多的苦……你阿耶、你姑姑若知道……” 她越说越语无伦次,又怕失态至此吓着秦灼,神色有些尴尬,抬袖掩了掩面笑了笑。接着,一双手扶上她的臂弯。 秦灼将她搀起来,轻声说:“姐姐,请起吧。” 红珠泪落涟涟。 秦灼扶她坐下,自己也坐在对面,替她倒了杯茶,道:“我记得的。阿娘当时怀着温吉,姐姐就进宫来照顾了。后来我阿娘没了,姐姐就被指去照顾我姑姑,当时约莫只有温吉现在这么大,十五六岁?” 他笑了笑:“还记得小时候生病,阿娘不叫我吃糖,我总要央姐姐找饴糖,叫你做了不少难。十多年过去了。” “姐姐,你守了灯山十数年,是我要多谢你。” 红珠一时说不出话,秦灼给自己倒了盏茶,放下壶时一响,他也再次问道:“姐姐是我姑姑的媵女,姑姑做了淑妃,你本该在梁宫里。怎么如今到了小秦淮这里?” 他吞咽一下,“我姑姑、我阿耶……究竟是怎么死的?” 红珠拿帕子拭干眼泪,道:“淑妃殁时,妾不在宫中,是故也不是十分清楚。但妾有所猜测。” “殿下记不记得元和十四年年底,宫中虎符失窃一事。” 何止记得,他还拿着空匣子,差点引来杀身之祸。秦灼缓缓点头,道:“皇帝下命时我也在场,总感觉有什么不太对劲。天子的反应……” 太激烈了。 “因为病竈在此。”红珠道,“元和六年,宫中曾有一次虎符失窃。窃虎符者,正是淑妃。” 秦灼心头一震,也有所瞭然,听红珠继续道:“元和六年齐兵压境,攻过西线,不久便要压兵并州。此时南秦改革推进,皇帝视如眼中钉,却想攘外必先安内,要发虎符给边将,不去抗齐反要攻秦。秦淑妃探知此事,便将虎符盗了出来。” 秦灼回想,当年大梁其实没有对南秦兴兵,说明这场灾祸已然消弭于无形。他仍有所疑惑,“姑姑哪怕盗走虎符,皇帝再换信物送给边将,虽周折时日,但依旧可以发兵。” 第255章 红珠道:“因为淑妃盗虎符的目的,是要把假的虎符送到边将手中。” “假虎符故意做的有所漏洞,送到边关,合契失败,边将认为攻打南秦的旨意有假,一直没有出兵,故而南秦之危解于一时。”红珠说,“也就是这时候,淑妃把真的虎符托付给我,送我出宫,要我交给你阿耶,叫南秦早做应对。” 她轻声说:“我当时很不解,问她:‘偷换虎符只能解一时危难,皇帝回过神来又该怎么办?去南秦千里迢迢,等我赶到,只怕两地已经开战了。’但当时情况危急,淑妃来不及交待,让我去劝春行宫找琵琶师苏明尘。但在我出宫的路上……” 红珠声音微微发颤:“我被人药倒,卖进了小秦淮。” 她说到此处,先是哽咽,最终掩面失声哭道:“我在这里蹉跎了大半年才逃出去,殿下,整整半年!我出去才知道,你姑姑已然自尽,你阿耶已经进京了……是我该死,该死的人是我,是我害死了你姑姑害死了你阿耶,殿下,是我害死了他们、是我害得你兄妹生不如死这么多年,罪人是我,是我对不住你殿下,是我对不住你啊!” 很多年后,秦灼才彻底明白她这番话的意思。 淑妃入宫前曾与文公约定,梁帝如有他意,若真到了山穷水尽、消息难通之境,淑妃会以服毒自尽作为示警。但梁帝绝不会将淑妃的真实死况公之于众,就请文公派人北上收敛她的尸骨、开棺验证。 但前提是消息难通。 淑妃派出褚素绡,就是要她去通传消息。但谁知褚素绡被拐卖青楼,消息一直没有到达南秦。淑妃窃虎符之事已然败露,被梁帝幽禁,已然到了绝境,只能服毒自裁,为秦文公示警。 但谁都没想到,文公竟会亲自北上收尸。 等褚素绡逃出生天,文公已然达到京城,天罗地网已布,他插翅难逃。 面见文公的当夜,不是在小秦淮,但也是在一处阁子里。文公就像秦灼一样负手立在案边,听见有人来,先侧过半个身子,因为审视也不带笑。他深深看向她,乍不敢认,只问:“你是……?” 褚素绡叫他:“大王。” 她是甘夫人的义女,文公便像她半个阿耶,一直对她多加照拂。文公见她这副样子大惊失色,忙掀一件外袍将她裹住,往外高声喊道,要姜汤、要热水、要干净衣裳,要请郎中,要把最好的郎中请来! 等褚素绡将虎符交给他,前后因果讲罢,文公明白自己已然如罗中黄雀,看着伏在脚边痛哭流涕的素绡,轻轻叹一口气,将她搀扶起来。 也是这样一双手。 文公道:“不怪你,素绡,是我们兄妹二人亏欠你良多。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代南秦百姓,谢你忠义之行。” 文公要谢她,文公的儿子也要谢她。 但大王——殿下,如果我把消息按时传达回去,淑妃不会自裁,文公不会进京,他们都好好活着,那秦善也不会篡立。殿下,你也不会父子死别兄妹生离,千金之躯叫人踏在泥里。 你们要谢我,可害你们天人永隔生不如死,罪魁祸首正是我。 该死的是我。是我该死。 秦灼叹口气,轻轻握住她手臂,说:“姐姐,不怪你。别人不清楚,但我知道,你这些年受了什么样的苦。我一个男人四年都受不了了,你这么一个女孩子……” 察觉说这些事会引得红珠更愧,秦灼轻轻揭过,又道:“姑姑没了,阿耶是定然要北上的。姐姐,我阿耶并不是那么适合做君王的人,他好重感情。当年姑姑和亲他便一直含愧,后来姑姑没了……他没去送活人,便一定要接回死人。他要亲眼看看姑姑身后是风光大葬还是以发敷面,他必须亲眼见到。姐姐,我是有妹妹的人,我阿耶北上是他不得不为的选择,不是你的错。” 红珠只是摇头,轻声说:“文公当年让妾给殿下带过话。” 秦灼大惊,声音微微沙哑:“我?阿耶要同我说什么?” “文公说,妾若能见到殿下,一定要告诉殿下:‘为君为父不能两全,阿耶给阿灼赔罪了。’” 秦灼急声道:“阿耶为什么要同我赔罪,他何故这样说?” 见红珠依旧摇首,想必也不知情,秦灼忍不住问:“然后呢?我阿耶的死究竟是怎么回事?” 褚素绡这才打起精神,道:“文公收下虎符,安排秦人不日出城,但当时长安已然戒严,秦人禁止出京。不久,文公进宫面见皇帝,我再也没见到他。没过几天,文公登七宝楼,就是那夜七宝楼失火了……火势一直蔓延到整座城门,金吾卫不得不开城抬水龙救火,不少秦人便趁此时机逃出长安。” “但你没有走。” 红珠点头,“我不能走。” 文公一死,梁帝必然对南秦发难,灯山是南秦在长安唯一的耳目。当时灯山流离失散、群龙无首,得知内情最多的只有褚素绡。她便留了下来,靠灯山助力和自己手腕收整小秦淮,将它作为据点,开展在京秦人新的潜伏计画。 她也就这么成为了灯山的头领“红烛”。 秦灼无声叹息,又问:“那虎符的下落,姐姐可知?” “文公没有交待给我,但据我所知,是交给了李四郎。”红珠道,“殿下记得他吗?就是被飞刀杀死在这里的前任七宝楼监造。” 秦灼颔首,问道:“他?” “是,他是早就安插在长安的人。” 秦灼问:“姐姐说虎符下落是推测,李四郎也没有告诉姐姐吗?” 红珠摇头,道:“李四郎说文公嘱咐过,虎符下落绝密,不可有第三个人知道。” 秦灼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讲。 “文公薨后,他骑到京来的那匹祝融马也没了踪迹,后来我探知李四郎日行千里到了并州。不久京中便传开消息,虎符实为文公所窃,被连夜送去并州。而齐军当时兵过西塞,已压兵并州。” 红珠道:“梁帝怀疑文公与齐国有所勾结,怕虎符送到齐军手里,只能调卞秀京前往并州与齐军斡旋。现在这位梁帝是声称拥护公子檀登基、发兵篡的位,连年征战,兵力不足,调兵去了并州,一时没有军队来攻打南秦,如此一来,南秦之危方解。” 通天之局。 没想到这竟是并州案的真相。 秦灼拈着那盏冷掉的茶,默了半晌,道:“所以卞秀京屠杀并州十万百姓,是为了查找虎符。” 并州惨案的源头,竟是他阿耶祸水东引。 红珠发觉他神色不对,忙叫道:“殿下。” 秦灼静了静神,没继续这话题,又问:“我还有一事不明。” “上次我与姐姐约见,叫姐姐生了误会一夕撤离。我想了想,当时虽与姐姐为敌,但似乎不至于此。” 红珠神色古怪,问道:“殿下不知道自己所救何人?” 那真相即将大白了。 秦灼一颗心砰砰急跳起来,他声音不自觉绷紧:“金吾卫武骑阮道生。” “他是金吾卫。”红珠看向他。 “也是个‘影子’。” 第196章 五十三影子 影子。 秦灼不止一次听到这名字。在传言中、在长乐夫妇交谈中、在杀害李四郎的飞刀中。 甚至在阮道生自己口中。 ……阮道生。 得知他这层身份,秦灼本以为自己会后怕、会疏远、会恼羞成怒,但都不是。 他只觉胸中一团酸涩,一口气出出不来、吞吞不下,心头似压着重如千斤一座冰山,底下却又烈火腾腾地烤。后来他才明白自己此刻心绪:痛愧无极,冰炭交煎。 但此时,他只是窒息般小口呼吸着,一时说不出话。陈子元常年跟随他,惊讶于他此刻反应,忙低声叫道:“殿下,你还好吧?” 秦灼摇摇手,对红珠道:“姐姐何以如此笃定?” “因为韩天理逃出并州时,截杀他和柳英英的刺客,就是阮道生。” 秦灼瞭然,“姐姐在场。” 红珠缓缓点头。 秦灼眼帘微垂,手指拂过茶盏,“阮道生的手段我领教过,此人精易容,擅伪装,姐姐是如何看出他的破绽?” “‘影子’杀人本不会与目标对话,无需开口,便无需修饰声音。” 秦灼说:“但他开口了。” 暴雨里,一把锋刃割破雨幕,将一只木雁挑在刀尖。 那是把环首刀。 斗笠下是千万张假面之一。 接着刀锋一振,那人脸戴面具,用阮道生的声音讲:“并州人。” 红珠道:“妾的人一直盯着并州的动静,得知韩天理逃走,妾便知他要入京鸣冤,一路查找,才在郊外找到他,却不料遇到这一幕。他既要重审并州案,妾想着在他身上能否得知文公当年计画,这才援手。妾本以为救他无望,却不料这影子竟放过了他。” 秦灼道:“看来姐姐对‘影子’有所了解。” 第256章 红珠缓声说:“身在京中,不得不多方探听。而且影子之事虽是禁忌,但说起来个中组织却并非密辛。” “影子是公子檀、建安侯兄弟的暗卫,有两批人,一批管暗杀、当护卫,这批人叫‘青泥’。青泥数量众多,无法统计,且下手狠辣,毫不留情。他们不叫人,叫鬼。厉鬼、恶鬼,以一当百都是少的。” 红珠微微一顿,说:“另一拨就是‘影卫’。人数有限,只有十人。妾也是从宫中线人那边探听得知,这十名影卫以天干排名,分别为阏逢、旃蒙、柔兆、强圉、着雍、屠维、上章、重光、玄黓、昭阳。” 秦灼点点头,这是代号。 “这十名影卫灵活机动,以潜伏扎根为主,消息四通八达,最后收成一网,全是建安侯的眼睛耳朵。但等事情暴露端倪的时候,他们就会被毫不留情地推出来,保证计画顺利进行。” 秦灼听出点门道,说:“这十人全是替死的。” “不如说是敢死的,”红珠说,“替死的另有其人。” “请问殿下,在哪里能看到跟自己长得最像的人?” 秦灼沉思片刻,目光落到她妆奁边的铜镜上,说:“镜子。” “是,镜子。”红珠气息微沉,“‘镜子’才是真正的替死鬼。他们要跟建安侯一样的年岁,形貌气质也要相当。‘镜子’要选拔,从影卫和青泥里仔细挑。一个完美的镜子千载难逢,据说影子这么多年,压根没养出来几个。” 青泥是刺客,人多;影卫执行潜伏任务,是耳朵眼睛;镜子是生死关头时被金蝉脱的壳。 红珠继续道:“而这位阮道生,依妾所见,是个青泥。” 秦灼皱眉问:“怎么讲?” “就像戏分文、武一样。影卫多执行‘文戏’,得和人打交道,真正任务是探听消息、洞察人心,功夫再好也没用。可青泥就是‘武戏’管打的,虽然有些也潜伏在朝野各处,但目的是为了方便随时调动,本事过硬就是法条。妾看这位阮郎功夫,放在青泥里也是上乘。” 秦灼道:“我这里的确有疑惑。我曾见过阮道生出手,绝非寻常人力可以达成。” “殿下说到了点子上。”红珠叹口气,“这就是训练青泥的阴毒之处。” “影子对青泥的要求是以一当百,所以会四海查找适龄少年,自幼训练,驱使其相杀,十人百人之中只留一人,留下的才能活。甚至还会把孩子关进笼子斗兽,连野兽都能杀死,自然是个中佼佼者。”红珠话音一停,“这只是其一。” 她问道:“不知殿下有没有听说过一种蛊毒,名叫‘观音手’。” 秦灼心中一紧,“有所耳闻。” 红珠道:“凡是最后活下来的孩子,在正式加入影子、成为青泥之前,都会被种下观音手。观音手称蛊中之王,药理不能医,会逆转血气、重塑经脉,使习武之人脱胎换骨、体格骤变,据说速度、爆发力和五感都会异于常人。” 陈子元笑道:“这蛊听上去跟仙丹似的。” “小陈郎说笑,蛊毒终究是害人之物,哪里是救命仙丹。”红珠道,“这蛊毒每月都会发作,必须每月定期服用解药才能舒缓,否则便如被人剥析肌骨、痛不欲生。影子也是以此牵制青泥,让他们不敢叛逃组织。这还好。” “要紧的是,被种观音手者,没有活过二十岁的人。” 非人之力,要用寿命来换。 一时静默。 红珠观察秦灼神色,将帕子递过去。 秦灼这才发觉自己已满头冷汗,将帕子攥在手心,听红珠道:“不说别的,据说种观音手的过程,对常人来说就是酷刑。” “开背。”秦灼道。 “从背部开刀,需开十刀,直至脊骨,每刀下一条蛊虫。十条蛊虫种下后,只缝阖第一层皮肤。”秦灼轻声说,“开背过程必须全程清醒,但凡昏迷,此蛊作废,被种蛊之人血肉溃烂而死。” 红珠有些讶然,“殿下怎么知道?” 秦灼低垂视线,望向膝盖。 “当年羌君贺兰荪邀我去羌地治疗断腿,说我这双腿药理不能医治,只能用蛊。”秦灼道,“羌地是万蛊之源,给我治腿的老羌医见识广博,同我讲过一次种观音手的情形。太过惊心,我便记到如今。” 陈子元这才转过来,“所以阮道生也……” 秦灼却直接打断,道:“我初遇阮道生是在白龙山,当夜有人追杀上娘娘庙,应当就是他私释韩天理后等同背叛,被影子下令清除。” 红珠点头,“是这样。” “按理说他不但不束手就擒、反而反杀数人,影子会坚定灭口、加大追杀力度。但阮道生进京之后,这些追杀却戛然而止了,像任务已经取消、不再派人杀他,或者任务已经完成,如同他已死一样。” 秦灼想了想,继续道:“而且他一个青泥,跟外界隔绝,根本不可能有人脉在京中。阮道生短短一夜之间便进了长安,还有一个完美的假身份,并且直接加入金吾卫安顿下来,这么顺利,像有人专门为他安排好的。” 这讲不通。 红珠轻轻皱眉,也陷入沉思。忽听门外叩了两叩,翠翘轻声道:“姐姐,主审并州案的李寒来了,似乎要问李四郎身死一事。姐姐要不要见?” 李寒太过敏锐,若配合他调查,难保不会节外生枝。红珠沉吟片刻,道:“找个藉口将他搪塞回去。” “见吧。” 红珠看向秦灼,微微讶然。 秦灼只道:“虎符一事尚有疑点,李四郎到并州的目的也未确凿,并州案水落石出,说不定有关阿耶的真相也能大白。” 红珠点点头,问:“韩天理是遭影子截杀、李四郎是被影子杀害,这也告诉他吗?” 秦灼思索片刻,说:“不必,姐姐处身小秦淮,知道这些反是破绽。姐姐只把凶手形状同他细细讲一遍,以李寒之多谋善断,自己就能找到答案。” 红珠又问:“阮道生的身份,给他提示吗?” 秦灼口气随意,“枝叶末节,不必同他讲。” 红珠盯着他看了一会,“殿下与阮道生很相熟。” 秦灼淡淡道:“过过命。” 红珠欲言又止,终究没说出口,只将案上铜镜转向他。 镜中,秦灼双目血红,面白如纸。 从听到阮道生是青泥起,他便变成这副样子。 秦灼沉声问:“姐姐是什么意思?” “殿下。”红珠犹豫片刻,斟酌道,“你对他动了心肠。” 秦灼瞧着镜中那张脸,像瞧一个从不认识的人。他没看多久,双眼一吊,右手一扳,已将铜镜调转回去。 他扶镜含笑说道:“姐姐,我这么个没心肠的人。” *** 李寒登阁去见红珠时,秦灼已带着陈子元从角门离开。 陈子元有些不解,“这并州案如今和咱们关系不大,殿下不如隔岸观火,何故往泥水里趟?” 如今大好春时,垂柳拂堤,秦灼从柳下解马,将陈子元的缰绳递过去,说:“并州案还有疑点。” 陈子元想了想,“殿下是觉得……卞秀京屠城,不只是搜索虎符这么简单?” 秦灼反问他:“子元,如果你是皇帝,知道虎符很可能被窃至并州,你会怎么做?” “我是皇帝?”陈子元大惊。 “你会怎么做。”秦灼强调。 陈子元想了想,说:“我会通缉这个携带虎符的人,然后在并州悬赏,能找到此人、或者发现过虎符踪迹的加以重赏。” “没错,虎符是死物,要找一件死物,知情人越多越好。”秦灼微微皱眉,“但卞秀京却反其道而行,将并州众人屠杀殆尽,知情人死绝,他更无处得知虎符下落,这是其一。” “其二,他所杀的,都是男人。” “卞秀京如果觉得并州人私藏虎符而进行屠杀,为什么只杀男人不杀女人?”秦灼握紧马缰看向他,“抛开这件事情,如果你进入一城,只杀男人不杀女人,为什么?” 陈子元绞尽脑汁,“男人会复仇?但女人也能啊;男人力气大能反抗?可这么多女人未必不会反杀……灭口?但灭口为什么不灭女人的口?” “灭口……”秦灼倒吸一口气,“他很可能在找人。” “找人?” “是,他要找到一个人、杀死这个人,这个人还是个男人。但这个男人混入并州难以分辨,卞秀京别无他法,只能把所有男人杀掉,来确保这个男人不会活着。”秦灼注视他,“如果他要杀一个男人,那就不需要杀女人。” 陈子元挠挠脑袋,“这也太玄乎了吧。为了杀一人宁可屠一州——这得是个什么人物?” 秦灼长叹一口气:“我不知道,所以这件事,必须有人来查。不然……” 他身形有些僵,陈子元不知是否眼花,总觉得他手臂微微颤抖。接下来他听见秦灼轻声说:“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第257章 陈子元心中酸涩,叫道:“殿下,就算并州案有文公干预,但罪魁是卞秀京、是那帮屠城的畜牲,不是文公,更不是你!你别钻牛角尖啊!” 秦灼刻意松了松缰绳,把自己姿态调得自然一些,说:“没那么矫情。” 陈子元看着他牵马走了两步,突然恍然,话涌到嘴边又强行咽下。他抬头,却见秦灼在不远处立住,正转头瞧他。 秦灼道:“说。” 陈子元犹豫再三,终于道:“殿下,你是因为阮……” 他到底说不下去,只含混道:“是吗?” 如果文公不将虎符送往并州,卞秀京可能就不会屠城,阮道生一个并州人也不会流离失所、不会落到影子手里,变得不像人不像鬼只像武器,甚至活不过二十岁。 你是对他有愧吗? 秦灼凝视他一会,淡淡收回目光,说:“不是。” 他掉头牵马往前走,陈子元只敢在后面跟着,走了没几步,突然听秦灼把马缰一摔,低声骂道:“为他?他算什么东西!” 如今还在街上,他二人一直低声说话,秦灼突然发作引得行人纷纷侧目。陈子元心叫不好,忙快步赶上去,却见秦灼后背微佝,抬手掩了会面,在掌心重重喘气。陈子元不说话,也不敢上手安抚他。 没过一会,秦灼把脸一搓,只是眼眶微红,神色却已如常,对他说:“对不住。” 陈子元心中酸涩,紧紧攥住他的手。 秦灼看着他握上来,却像在看另一个人的手。少顷,他拍了拍陈子元肩膀,哑声说:“走吧。” 第197章 五十四来风 李寒一从小秦淮回来,当即对杜筠道:“红珠女救过韩天理。” “韩天理在供词中所述,他与柳英英受到一次并不隶属官兵通缉的刺杀。” 杜筠点点头,“一个暴雨夜,追杀他的人发现他是并州人后又放过他。” 李寒从满地书卷里盘膝坐下,喘了口气:“此人离去后,柳英英身负重伤不得不原地休整,但官府追兵在后不能耽搁,韩天理便自行上路。他自己也伤得不轻,没走多久便在京畿病倒,将死之际,是出京歌舞的红珠救了他。我查过了,红珠那时的确受过士族延请,不是谎话。” 杜筠从他身边跪坐下,在一幅长下拉条前提起笔。下拉条上是并州案始末的案情脉络,时间从元和七年直至今日,方便细节增改故而空白很多。 杜筠找到“进京”一处勾画,问:“是哪一年?” 李寒道:“元和十四年初冬。” 杜筠落笔标注,沉吟片刻,“当时韩天理是钦犯,她这便是包藏之罪。” 只是“无关于己”的、并州案的真相,便能让她冒此风险吗? 李寒将一支蘸白粉的笔提起来,从上面落了一个点。 白粉表示尚有疑惑。 李寒道:“红珠说,还听韩天理讲过追杀者的细节。” “韩天理形容其武力,常用的有两个词:非人、野兽。” 杜筠微微皱眉,“太……不具体了。” “恰恰相反,具体得很。”李寒将白粉笔搁下,拾起另一支笔舔了舔墨,“非人,说明他的路数非常人想像,绝不会是正规军队出身。不是军人却武力如此之高,很可能是特殊训练的结果。” 杜筠道:“韩天理也说过,他们是私剑。” 李寒点头,“陛下登基之处暗杀不断,朝廷便明令禁止官员豢养私剑,违者视同谋反。但这人为了截杀韩天理,不惜暴露自己私剑之用。要么是并州案对他的影响比谋反还要严重,要么,这支私剑已经不怕暴露。” 杜筠疑问道:“不怕暴露?” “是,因为不是秘密。一支公之于众的私剑。” 杜筠已有猜测,“你是说……” “只是推测。”李寒提笔写下私剑二字,又紧随其后,添上“非秘辛或事主牵涉最深”。 牵涉最深的事主,只能是卞秀京。 杜筠看李寒紧跟着写了个“卞”,用白粉勾圈起来。 李寒已继续说道:“下一个,野兽。” “野兽也是‘非人’的一部分,但更强调攻击性。首先,野兽的五感都比人要敏锐。韩天理柳英英二人受到截杀是在暴雨夜,听红珠补述,是一场极大的雨夹雪,我去崇天台调取了那一个月的天象记载,记载显示,长安雨雪如盖、不能视人。但这样严峻的天气,刺客却能视如白昼。夜中人的一切判断都会受到影响,但刺客却没有。” “其次,野兽的爆发力和攻击程度都比人强很多倍。这说明同一把刀,威力在这个刺客手中能造成的伤害要翻个番。我不怎么通武学,什么内力外力的也不懂,但兵器对人造成的伤害不外乎归结于两点:兵器,和使用兵器的人。红珠的补述中,虽看不清是什么刀,但那刀绝不是什么盖世宝刀。症结不在刀上,只能在人上。” “我不操刀,但我拿笔,大概也有相通之处。一在使势,放在刀上就是力气;一在技巧,放在刀上就是刀法。野兽的力气比人要大,韩天理也说此人“力能斫石”。但力气若大,就不容易收放自如。可我听红珠补述,韩天理对她讲,那人挑断韩天理的木雁、发现他是并州人时,刀刃已经习惯性再度挥出、砍上他的脖颈,但千钧一发之际却能稳稳收住,这就是收放自如。对兵器的把控至此,太可怕了。” 杜筠沉思,“听上去的确不是人能做到的。” 李寒又提笔写下:五感敏锐、力巨大、刀人如一。 “能豢养如此拔尖的私剑,所耗费的人力物力绝非一般人能承担。” 李寒又写道:家底,势众,影响力。 杜筠将他的标注看在眼里。 公之于众的私剑,五感、力气、武艺精绝,有家底,人多,有一定的众人簇拥的影响力。 杜筠心中猜测已定,抬头正见李寒也在深深看他。 杜筠深吸一口气,提笔在卷上写下两个字。 影子。 *** 皇帝目光死死钉在李寒奏摺中“影子”二字上,砰地将摺子合上。 秋童正将茶盏递上,便听皇帝道:“去叫黄参来见朕。” 秋童喏喏称是,忙去库房寻黄参。远远见那人立在架子前清点瓷器,便上前叫道:“师父。” 黄参转过了头。 秋童道:“陛下要见师父呢。” 皇帝最可心的老人本不是娄春琴,而是黄参,那时候秋童还是黄参的徒弟。后来黄参不知犯了什么错处,皇帝将他迁去管库房钥匙,此间娄春琴得了圣心,便一跃而成如今的大内官。 黄参乍闻召见,倒是一副宠辱不惊的姿态,将手一擦,也就随他去了。 宫道长长,秋童跟在后头走路,忽闻黄参问道:“娄春琴待你如何?” 秋童忙道:“托师父的福,大内官待我极好。” “好啊。”黄参不经意道,“听说你认他做了哥哥。” 秋童又叫一声:“师父。” “嗳,”黄参打断他的话,“人往高处走嘛。” 二人一路无话,待黄参入了甘露殿,秋童便关门退下。 殿中,黄参双膝下跪,叩首道:“奴婢叩见陛下,陛下万岁。” 皇帝随意挥了挥手,道:“上前来吧。”又指着榻前一个杌子,“坐。” “奴婢怎敢。” “朕让你坐你就坐,哪来这么多废话。” 黄参坐下,皇帝便问道:“这些年都好?” “好,有陛下记挂,哪能不好呢。” 皇帝叹口气,语气略带惘然:“当年叫你调职,你也别怨朕。朕身边只有你一个知心的,这桩事不交给你,朕不放心。” 黄参忙道:“陛下将调查‘影子’的头等大事交给奴婢,是无上的天恩,奴婢感激涕零,愿为陛下肝脑涂地。在陛下跟前,这种阴私事做起来不便宜,奴婢都明白。” 皇帝问:“韩天理的案子你也听说了。” “是,陛下胸襟广大,起用李郎一罪人主审,上下无不叹服陛下英明。” “这李寒是有两把刷子。”皇帝指了指奏摺,“刚刚上奏,说韩天理遇到的截杀和‘影子’有关,这件事你尽快核实。” 黄参忙称是,又听皇帝问:“最近有什么新的消息?” “还真有一桩。”黄参道,“奴婢的线人传来消息,说是元和十四年底,影子有潜入长安的暗桩。” 皇帝有些不满,“怎么现在才来通报?” “陛下恕罪,影子组织严密,基本漏不出风声。这条消息还是线人拚死传来的。” 皇帝道:“继续讲。” “这个暗桩应当是‘影卫’之一,代号‘昭阳’。似乎是先带了几个人去清剿叛徒,事成之后才入京潜伏。” “叛徒?” “是。”黄参道,“听说元和十四年,有个影子叛逃。” 皇帝对狗咬狗不感兴趣,继续问:“入京之后,‘昭阳’有什么举动?” 第258章 黄参忙道:“陛下恕罪,此事尚不得而知。奴婢这个线人已经暴露行踪,被灭口了。” 线索断了。 皇帝鼻息一沉,低声道:“无用。” 黄参忙跪在地上,“陛下息怒!” “此人入京一年有余,说不定已经混到朕的身边来了。”皇帝从案边捧起茶盏呷一口,缓声说,“即日起加大防卫,务必格杀昭阳。” 黄参连忙应是,缓步退出殿外。一开门,露出一个穿大红氅衣的身形,看来已经等候多时。 黄参轻轻躬身,不咸不淡叫道:“大内官。” 娄春琴没有让路,微笑点头,说:“黄内官慢走。” *** 别宅内,杜筠苦恼道:“影子的事你已上奏,陛下却没有批示下来。” “陛下不想我们插手这件事。”李寒道。 影子是隶属公子檀兄弟的私剑,牵涉到皇位之争,自然涉及天家秘辛。这是皇帝的颜面。 杜筠叹气说:“我何尝不知道,但事到如今好容易有了眉目,总不能这样断了。” 如今夜已深沉,钟叔买了两个蒸饼来,李寒递给杜筠一个,自己拿另一个在手,眉心微皱,道:“我其实有一事不明。” “公子檀是灵帝长子,以仁善之名称闻,是故哪怕今上登基数载,仍将他视作心腹之患。”李寒说,“但这样仁善的人,为什么会豢养影子这种阴毒之器?” 杜筠沉吟片刻,道:“或许影子是建安侯组织的。” “建安侯?” “建安侯是公子檀的胞弟,当年公子檀流放、今上起兵之时他年纪尚小,说不定长大后是颇有城府之人。”杜筠想了想,“听祖父说,公子檀礼贤下士,丰神俊朗,常服好着蓝衣白裳,腰佩不是金玉而是竹节,头上日常所戴不同于王孙玉冠,而是一顶蓝巾儒冠,真是望如神仙人。当年以其声名之盛,只差一个储副的名头。但太史局观演天象,星象所示,真正能继承大宝的却是襁褓中的建安侯。” 李寒道:“星象岂能作数。” “正是。不过这位建安侯也是奇人。传说他出生便从胞衣中带出一块紫玉,灵帝大喜,命人雕琢五龙,结成一块五龙紫玉佩让建安侯佩戴。也正因这块玉,建安侯百日便封侯爵。” 门外突然传来一道声音:“五龙玉佩?” 杜筠讶然抬头,见张霁立在门外。他忙站起身,问:“出什么事了?” 张霁跨入门中,问道:“五龙紫玉佩,天下只此一块?” “龙为皇家专用,紫玉更是天下难求,除了建安侯,只怕无人佩戴。”杜筠问道,“十三,你是知道什么?” 张霁摇摇头,说:“耳熟罢了。” 杜筠便不强求他,看他脸色不对,问:“你有什么事,不要瞒我们。” “我阿翁不好了。”张霁看向他,“若非阿翁想见我,哪怕有老师在,我也不会再回长安。” 李寒拍拍他肩膀,“我上次听老师说,你的传奇快写好了,想去张府演给你阿翁听。” “已经写好了,这几天正着人排演着。” 杜筠对李寒笑道:“你不知道他,唱念做打、管弦丝竹都能自己拾掇起来,自己就能撑个戏班子的主事。这部传奇一成,只怕要名传千古了。” 李寒记得是改自一支曲子,问:“《冯蛮儿》?” 张霁笑着颔首,“渡白好记性。” 《冯蛮儿》此曲讲侠女故事。冯蛮儿被情郎背叛,情郎取得她的信任,杀死了她的兄弟。最后冯蛮儿做了游侠,杀了负心汉为兄弟报仇雪恨。 而张霁的父亲张彤衷在与其母崔氏和离后,便杀了妻弟崔如忌向上邀功。 李寒突然想起崔如忌之死的原因。 张彤衷上奏,说崔如忌外通齐国、出卖并州,是以大义灭亲,将其斩首。 但并州案真相惊天,那崔如忌之死是否另有隐情? 李寒正欲开口询问,却见杜筠轻轻摇头。 张霁曾说,不到时候。 杜筠知道,张霁性烈如火,并非不顾大局之人。他若知道个中内情,必然会替并州上诉。他说不到时候,是真的不到时候。 李寒看看张霁,终究没问出口。 杜筠也瞧着张霁,“到时候戏排好了,别忘了叫我们去瞧。” 张霁却说:“本子可以给你们,但这场戏不成。” 他顿了顿,又问:“我进来前听你们在说什么……‘影子’?” “是。”李寒问他,“佚云可有听闻?” 张霁思索片刻,道:“我现在任职金吾卫,倒是听说过一桩旧事。” “当年所谓‘驰援’并州的不只卞家军,还有一支金吾卫。而擒拿罗正泽、将他当街活剐的,正是如今金吾卫司阶曹青檀。曹青檀因此立功,还做到从三品的左卫将军,陛下亲赐名刀玉龙,可知一时风光。” 李寒在下拉条上写下“曹青檀”名字,问道:“但曹青檀如今官居司阶,不过六品,这么多年,他的官职怎么不升反降?” “因为曹青檀立功第二年,便意外断腿,自请贬职了。” “意外?” “公文中是这样讲。”张霁沉声道,“但当年前往并州的金吾卫官员共一十二人,除了曹青檀,其他的都死了,死期全在一年之内。也就是并州案结案的一年后,曹青檀断腿的同一年里,元和八年。” 杜筠问:“这和影子有什么关系?” 张霁看向他,“看来这事真的讳莫如深,你大哥都没同你讲过。” “大部分人死因各异,要么溺亡,要么暴病,但有一位是当街死去,浑身上下只有心口一处伤口。这事闹得挺大,京中一时起了流言,说他是被影子所杀。” 杜筠蹙眉道:“流言而已。” 张霁摊手,“空xue不来风。” 李寒用白粉把曹青檀的名字圈起来,道:“但至少能说明一件事,曹青檀与并州案关系紧密,甚至很可能知道真相。” “就是这个意思。”张霁一拍膝盖。 李寒当即起身,说动就动,“我去问。” *** 曹青檀一个人坐在屋里,屋里一盏昏灯。 桌上摆两副碗筷,两碗面,一盘牛肉,一壶冷酒。 曹青檀正转过脸,看向门外的不速之客,声音平淡:“李郎。” 李寒松开马缰,对他揖手一礼,“曹司阶好。” 李寒也不征求他同意,自己跨入门中,开门见山道:“晚生有事,想要请教司阶。” 曹青檀道:“李郎请问吧。” “并州案内情,司阶可知晓?” 曹青檀没想到他这么直,眼睛看了他一会,摇头说:“不知道。” 李寒道:“元和七年,卞秀京奏报并州刺史罗正泽叛国,陛下出调金吾卫十二人前往并州。一年后,这些金吾卫全部死于非命。” “除了司阶。” “人各有命。”曹青檀吃了口冷酒,“命数到了,由不得人。” “听司阶的意思,都是意外?” 曹青檀皱眉问:“怎么,李郎还觉得是有人动手?” 李寒反问道:“不是吗?” “不是。”曹青檀冷冷看他,仰头又吃了一盅酒。 李寒也不焦躁,平静道:“我曾闻将军飞燕之名,十分仰慕,如今见将军有心灰意冷之意,便知饱受人情冷暖。只是将军,罗正泽为你手刃,其族人子弟或杀或办皆经由你手,倘若真有冤屈,将军不想为他洗雪正名吗?如果真是枉杀,将军不想赎罪吗?” “赎罪顶个屁用。我赎罪,他能活吗?”曹青檀端着酒盏,眼看向灯火,“若是枉杀,已然枉杀,我下辈子给他做牛做马。” “将军活在今生,何须托言来世?”李寒看着他,“我听说将军曾有一个女儿。” 曹青檀手掌轻轻一颤,酒水泼溅些许。 李寒继续道:“听闻将军父女离散多年,就算为了她,也请将军积福积德吧。世上虽无鬼神却有冤魂,十万冤魂在上……” 都在看啊。 曹青檀将脸别向灯火,不说话。 李寒注目他许久,突然问:“将军……司阶可有难言之隐?” “没有。”曹青檀截然打断,伸臂往外一抬,“李郎,慢走,不送。” 李寒没有强求,还是对他一揖,转身上马走了。 等马蹄声远去,曹青檀一个人坐了一会,不吃面,继续饮酒。等酒壶见了底,他听见窗户一响,接着是双脚落地的声音。 曹青檀说:“出去。” 那人问:“师父在怕什么。” 曹青檀转过头,黑暗里,微弱灯光的余韵照亮阮道生的脸。 曹青檀定定看着他,冷声道:“滚。” 阮道生往前再走两步,曹青檀猛地把酒杯一掼,瞬间在他脚边炸做碎片。阮道生脚步没有停顿,继续往前走去。 曹青檀骂道:“怎么,还想逼我死吗!” 第259章 阮道生从他面前站定,从腰间解下酒囊,给他手边空盏上倒满酒。接着,他又拿起一旁没人动的那只酒杯,也满了整整一盏。 他双手举杯,对曹青檀一敬,说:“我给师父贺寿。” 曹青檀一动不动。 阮道生后退一步,双膝跪倒。 他端端正正磕了个头,朗声说:“弟子阮道生,祝师父福如东海水,寿似不老松。” 第198章 五十五前尘 酒肆里,曹青檀从桌前坐下,往怀里摸银子。阮道生却抢先走到酒柜前,将钱串推过去,“二妹,还是老三样,猴儿酿要滚烫的。再要一碗面。” “滚回来。”曹青檀叫他,“你那点俸禄,不够打一顿牙祭的。” 阮道生说:“还没孝敬过您。” 曹青檀要骂他,却被他看得开不了口。骂不出口,也拉不下脸说软话,瞧着阮道生走到对面坐着,曹青檀冷冷笑一声:“不是为一个面首要和我恩断义绝吗?怎么,现在老婆不要,把你始乱终弃了?” 阮道生提壶先给他倒茶,“我和您说过,我们没到那份上。” “是没想到那份上,还是没到得了?” 阮道生眼睑低垂,没出声。 曹青檀瞧他一眼,又看着茶碗,哂笑道:“我还道你俩早苟同一党了,敢情人家还没看上你哪。” 阮道生又给自己倒了碗茶,依旧不说话。 “不中用的。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早和阿苹她阿娘成亲了。”曹青檀看他那样,一时竟没忍心说他,突然问,“今年是十八?” “是十八。” 二娘子正奉了热酒上来,并一碟花生果子,又有热腾腾一碗汤面。她头上仍盘双螺髻,这次凑的近,阮道生才瞧出有些不同。 发髻不像纯用头发堆挽,而是标了什么模子缠绕出的形状。 阮道生不太懂这些,目光一掠而过,给曹青檀倒满一碗酒,又拿干净筷子给他把面拌好。 曹青檀眼睛落在他手上,说:“我十八那年,还不中用,秋娘却不嫌弃,就这么跟了我。我那时候就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让她过上好日子。我东奔西跑,好久才有了阿苹——元和元年出生的,她出生时苹花正好看,我们就管她叫阿苹。她右手臂还有个五瓣花的胎记,就跟苹花一样——那时候我还是个不起眼的旗手,俸禄太少了,糊口都成问题。我便铤而走险,去登台试斗。好在陛下瞧着了我,叫我一战成名。我争这些,都是为了她娘两个。若没她们,我还不知在哪里烂着,她们是我的亲人、恩人,也是贵人。” 这个“飞燕将军”,竟是他为妻女挣的。 从没听他提起过妻子,阮道生只听他讲,也不追问。 “阿苹出生那年,秋娘就病倒了,也不告诉我,我混账,也没有察觉。待察觉时,已入了膏肓。她便不肯吃药,不吃药也罢,我说那就陪你一块去。她才肯继续吃药。有一日突然能下地,容光焕发,宛如病愈,又是置酒又是擀面,我问她怎么,她说你忘了,你的生日。”曹青檀仰头灌了口酒,“……第二日,就没了。” 所以曹青檀从不过生辰。 阮道生沉默一会,说:“师父恕罪。” 曹青檀摇头,说:“我一个刀头舔血的粗人,只怕拖累阿苹,便送回锦州老家托老母照料,直到她八岁那年才重新接回来。八岁那年的三月,我和她相见没几天,正好是上巳,她坐车子出去玩……” 曹青檀没说下去,阮道生也一块沉默了。曹青檀看他一会,突然笑一声,说:“你小子刚来的时候,活生生一个石头人。现在越来越有人气儿了。” 阮道生道:“人非草木。” 他语气平淡,曹青檀却定定看他一会,叹口气,抬手拍了拍他肩膀。 打帘声一响,二娘子捧了一瓦罐的卤货出来,肩膀左高又低,身子也往左边偏了偏。阮道生眼神一闪,忙上前接手。 二娘子笑道:“哪里要麻烦哥哥。” 一番推让间,阮道生握住她右手腕,二娘子手背碰在瓦罐上,烫得手一个哆嗦。那瓦罐当即要倾。 阮道生快速松开她,将瓦罐两耳牢牢握住,放在桌上。 二娘子笑道:“还是哥哥眼疾手快。” 阮道生也只一笑,没有再说别的。 如今夜已深沉,二人草草吃过便罢,阮道生先送曹青檀回去,走到一半问:“我听师兄说,当年是师父搭救的二娘子。” 曹青檀叹口气:“有一回清剿暗娼时救下的。她是个苦命人,险叫人卖去窑子里。那么小的年纪,身上没有一块好肉。刀伤斧痕,背上还有好大的伤疤,就差将人竖劈做两段。她求我,我便帮她找了门路、落了户,又赁了这间酒肆,好在她也是争气要强的,生意做的也红火,算是重活一遭了。” 曹青檀今夜说得太多了。李寒一语,对他刺激很大。 阮道生点点头,没再说话。曹青檀身上微带酒气,语气却清醒,“你鲜少问旁人的私事。” 阮道生说:“一家兄妹,不算旁人。” 天边一轮霜月,二人便又一路无话。阮道生将曹青檀送回家中,自己便走了。室内一片昏黑,一炷香后,房门轻轻一响。 有人又走了出来,脚步微跛。 是曹青檀。 他四下一望,见街上无人,又解马出来,挥鞭离去了。 马至一爿成衣铺子,曹青檀认镫下马,上前叩门。 先三声,后两声,又三声。 笃笃敲门声过后,门自内打开一隙,见是曹青檀,便开门让他进来。门中依旧没有点灯。 曹青檀被带进后厢,厢房内正背对他站着个人。身穿黑斗篷,个头高大,风帽扣住半张脸,估计脸上也做了修饰,压根看不出形容。 曹青檀低声道:“今日李寒来了。” 那人声音十分古怪,很难辨认男女音色,只道:“主上知道了。” “我什么都没说。” 那人点了点头。 厢房内挂满裁好的成衣,森森夜色中如同鬼影。曹青檀往前迈了一步,哑声问道:“什么时候能见我女儿?” “曹司阶。”那人叫他,“不到时候。” “已经过去八年,我八年没有见她,我八年没有见我亲生女儿一面!你和我说不到时候!”曹青檀怒声喝道,“并州案内情我一直守口如瓶,你的主子我也一直避而远之!阿苹在哪里?我明天要见她!明日不能,你们的忌惮,我便公之于众!” 那人手中轻轻一动,将一物飞掷过去。 曹青檀抬手接过,掌心是一支青玉簪子。 是他亡妻遗物,曹苹失踪时正戴在头上。 “司阶认得这物件。”那人似乎带了笑意,“司阶若一意孤行,明日收到的,很可能就是令嫒的一根手指。” 曹青檀浑身颤抖,手已叉上腰刀,刀已出鞘半寸。那斗篷人与他相距不过数步,却浑然不惧。 半晌,曹青檀双臂颓然而落,刀光巍巍摔入鞘中。 他这反应在那人意料之中,风帽阴影底似乎有目光灼灼而射。 那人缓声开口:“这样吧,十日之后,我会叫你们父女见一面,但司阶功夫了得,得隔着帘子,遥遥相见。” 曹青檀快速说:“行。” “司阶还是好好想想。”那人向他走来,“我是有条件的。” 他附耳上去,这个距离和声音,就算屋外有高手窥探也听不出什么。他用气声道:“陛下已经开始调查影子了。而你也清楚,你的徒弟是什么人。” “孰保,孰舍。”那人将他五指合成拳,把玉簪握在掌心。 “还要司阶自己决断。” 屋顶上,一片砖瓦轻轻落下。 阮道生如同黑鸟,在曹青檀开门时身影一掠,投入夜色。 *** 深夜寂寂,别宅隐透虫鸣。 杜筠刚将元和八年的全部卷宗从大理寺调来,问:“怎么突然要查曹青檀的女儿?” “曹青檀应该知道真相,至少是真相的一部分。”李寒将已用书卷归置好,把新的卷宗接过来,“但他不肯直言,明显是有所顾忌。” “我看他的神色,对并州案像是有愧。多番出言试探,他都从容应对,直到我提及他的女儿。”李寒说,“我隐约听人讲过,曹青檀的女儿也是元和八年走失的。” 在十一名金吾卫全部身死的同一年。 杜筠问:“仅因为他的神态吗?” “不止。”李寒快速翻看卷宗,“傲节,去料理并州案的金吾卫共十二名,十一名身死,只留下一个曹青檀。如果灭口,为什么不灭他的口?很可能他手中握着什么把柄,也很可能,他也有把柄被人捏在手里。” “他的女儿。”杜筠手中一滞,“你是怀疑,曹青檀的女儿是被人挟持?” “他的女儿在谁手里,谁就是真正元凶。” 杜筠将卷宗一压,递给他看,“元和八年上巳,曹青檀之女曹苹走失,第二日曹青檀立案,第三日却撤诉了,没找着人,也没有交待。” 第260章 李寒道:“撤诉说明他知道了女儿的下落,但不准备动用公职之便。” 杜筠沉吟片刻,“只能是为阴私之事。” 李寒正欲开口,突然门外一阵脚步声急促,钟叔小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道:“郎、郎君,张老太公刚刚没了!相公送来帖子,叫你明日一早去吊唁……这个时辰了,赶紧歇下吧,十三郎明日还要仰仗你们呢!” 李寒与杜筠对视片刻。 张霁的祖父驾鹤西去。 他们隐隐感觉,张霁所说的“时候”就要到了。 *** 张府灵幡重重,遍户飘白。 张霁是老太公长孙,自然与其父一齐跪在首位。张彤衷似乎不适应和这个儿子如此近距离相处,面色尴尬。他的继妻立在一旁,也面有不忿。 青不悔前来吊唁,后头领了李寒和郑素。李寒上前上香祭拜,正见张霁起身,面色微微憔悴,眼眶通红,却一无泪水。 李寒轻声道:“佚云,节哀。” 张霁握了握他的手。 李寒道:“你照顾好自己,家中有事但凡找我。我虽帮不太上什么,到底能做些力气活。” “祖父遗言,一切从简,无需七七,子孙守过头七就好了。”张霁持他的手臂,嘴角轻轻一动,“头七之后,等我消息。” 李寒一时没转过来,“什么消息?” 张霁反而不再多说,拍拍他的肩膀一笑:“走吧。” 李寒只觉他有些古怪,却说不出哪里不对。这种异样如剑悬顶,竟叫他连日生了寝食难安的恐慌,直到张老太公头七过后——确切说是当晚,张府送来一张信笺。 是张霁的行书。 “明日酉时三刻,万寿楼厢房甲号静候弟至。案之所系、兄之故事,愿与弟雅谈。相期已定,勿早勿迟。兄佚云拜寄。” 第199章 五十六佚云 翌日,万寿楼,酉时一刻。 张彤衷一进门,见楼中已搭了戏台,众人已扮相候场。台前撑一挂白面招旗,上题“冯蛮儿”三字,另一边题著作者,正是张霁。 他瞧这一会,已有小厮领他去厢房。张彤衷打帘前抬头一看,正是甲号。 帘子一撩,里头坐一个少年人,一身火红,正斟一盏酒吃。 张彤衷一见便竖眉怒目,指着他道:“你祖父刚过了头七,你便穿红戴绿、吃酒看戏,你的良心叫狗吃了!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不孝的东西!” 他对张霁理亏,在儿子跟前总是灰头土脸。如今好容易捏住错处,正想发作一通,视线一低,剩下千篇说辞突然梗在喉中。 桌上,一张擦拭如新的铁弓。 张彤衷一顿训斥,张霁却不以为忤,甚至微微一笑,对他抬手道:“父亲入座吧。” 他已经不称自己“父亲”多年了。 张霁这一唤,难免牵动张彤衷寸许柔肠,便叹一口气从一旁坐下,道:“你祖父驾鹤不久,你便做这孟浪行头,要京中怎么说你?” “我的传奇作好了,祖父一直想听,却没能等到。”张霁往外望去,“这是我作的第一部戏,邀父亲前来,就是听这头一场。” 他这几句话说得软和,张彤衷道他见过生死转了性子、有修复父子亲情的意图,便顺着道:“我儿长大了。” 张霁轻轻一笑,吃了一盏酒。 厢房在一楼,围了三面屏风,留了一处看戏进人,外头不容易窥到里面。屏风上画寻常金绿山水,但张彤衷看在眼里,总觉得四周布置有些眼熟。 外头传奇已唱了半场,因是塞外故事,所取乐器多是胡琴胡笛。张彤衷正挟菜,忽听一道乐声响起,凄若雁唳,右手轻轻一颤。 张霁将菜挟给他,笑道:“父亲,手滑了。” 张彤衷答应一声,随口道:“这笛子吹得太凄切了。” “不是笛子。”张霁说,“是筚篥。” “这乐工已算百里挑一,但真论起来,还是我阿舅吹得最好。” 听他语及崔如忌,张彤衷浑身一震。 他突然意识到哪里眼熟。 这里的布景、格局、菜色、装饰、一草一木、一花一石,跟当年他诱杀崔如忌时一般无二! 也是甲号房,也是在听戏,也是这样一扇三围的金绿山水屏风。 小厮端上一只乳猪,便合上屏风快步退下。 这是他杀死崔如忌前上的最后一道菜。 张彤衷脑中轰然一声,他瞧着张霁,像瞧一只鬼。 不可能、不可能,张霁怎么知道,张霁不可能知道! 这不是他的儿子。张彤衷想,这绝不会是他的儿子。这是崔如忌、是崔十三郎,是崔家的那个混账来找他勾魂索命! 外头正唱到精彩处,一片鼓掌叫好声里,张霁抽出一把匕首。 他缓缓切割猪头,金黄汁液顺刀刃流下,像斩首的颈血。 ……那是张彤衷杀死崔如忌的匕首。 张彤衷只欲快走,却脚步发麻,浑身酸软。他几乎一瞬间就明白自己喝进的是什么。 软筋散。当年他设宴骗崔如忌饮下的东西。 他的儿子,要用同样的手段杀他。 苦心积虑,身临其境。 恨之入骨。 张彤衷瘫在座位上,几欲破口大骂,但声音却像被掐死在喉咙里,即将吊死般咯咯响着:“你这个畜牲、你这是弑父——” “想起来了。”张霁将猪头切断,将盘子转向张彤衷,“我还以为你第一眼就能想起来呢。” 他摇头笑道:“还是我太把你当个人了。” “你、你怎么可能……不可能,你不可能……” “人在做天在看,怎么不可能?”张霁擦了擦匕首,坐得离他近了些,“不信,我讲给你听。” “元和七年底,你做邺州长史,我阿舅——崔十三郎来投奔你,同时还带了一个人。”张霁不疾不徐道,“并州案发后,这个人被卞秀京全州通缉,我阿舅当年西塞做游侠,遇到了他、搭救了他。但当时卞家军搜捕的圈子越缩越紧,他们二人不好躲藏,阿舅便想到了你,与并州一州之隔的邺州长史,他的姐夫。” “当时我阿娘已与你恩断义绝分居两地,只是顾着阿翁大寿,没有立即同你和离。但阿舅久未归家,不知内情。他想将此人托付给你,你表面答应,设宴延请他,在邺州万康楼的甲字厢房,记得吗?”张霁吃了口酒,叹息道,“他记着你是他的姐夫,好信任你啊。” 张彤衷浑身颤抖,面色涨红,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只能用白眼看他。 张霁吃空酒盏,举着杯道:“他就是这么和你喝着酒,对你说,别和我阿姐吵啦,她只是脾气倔,心里是在意你。阿霁是个好苗子,等他再大些,我就把我那副铁弓送给他。” 说到这里,张霁站起身,给张彤衷满了一杯酒,又走到他身后,将他从椅中扶正。 “就这么说着,你起身给他倒酒,站在他身后,叫他一声,十三郎。” 嚓地一声。 张霁手中抽开一线寒芒,正横在张彤衷脖子前,轻声说:“他一回头,你就用这把匕首,割断了他的咽喉。” 说到此处,张霁话音一顿,笑道:“别这么看着我,父亲。你忘了吗?我那时跟着你住,听说阿舅来了,自己跑来找过。你杀死我阿舅之后,回府看我一眼。我睡熟了,对吧?如果我当时表现出一分慌乱,你会不会一刀结果了我的性命?——就像夏苗那日、就像进京之前,那头专门来咬我的花豹一样。” 张彤衷喉间咕咕作响,拚命挤出走调的声音:“不……不是我,阿霁,你是我的儿子,我怎么会害你?是你继母……是她、是她眼红你是我的嫡长子,你弟弟总要被你压一头,是她要害你……不干我事、不干我事!虎毒不食子!” “推罪他人、隐遁裙钗,张博士,好要脸啊!”张霁低声喝道,“你背弃我阿娘、害死我阿舅,又三番四次想杀我灭口,我留你苟活到今日,全是为了阿翁!阿翁待我恩重如山,我不愿他眼见你叫我手刃、痛彻心扉!张博士,明白了吗?” 张彤衷眼珠充血,口中连声叫道:“你……你……” 但他叫不出声。 “你记得我阿舅死时才几岁吗?十八岁,和我如今一般年纪。” 张霁笑着叹气:“他还那么小啊。” 匕首飞快一抽。 鲜血泼溅如滚玉,台上唱词流利如走珠。 张彤衷往前一栽,被张霁托住颈侧,将头缓缓按在桌上。接着,他抽出帕子擦干净手。 他不急着走,从自己位子里坐下,左手随鼓点轻轻敲打节拍,右手端盏一口一口地吃酒,似乎在等待什么。 屏风外,大弦铮然一响。 小旦双剑一掼,双膝跪地,向天高呼一声:“娘呀——” 大雪夜,冯蛮儿大仇得报,摘了竹笠扔了剑,朝天三拜谢爷娘。 厢房里,张霁阖眼点头,如聆天籁,也陶醉了、动容了。他轻轻扯开嘴角,却没有出声。 第261章 弦声越拨越急,鼓面越擂越紧,催逼到极处时骤然一寂,停顿两息后,忽地一声筚篥吹彻。 在场宾客天灵盖几欲击飞,浑身过电一般。一地之内,一时之间,无分男女,泪下纷纷。 ……是许多年前,崔如忌自作的曲子。 一轮满月下,红衣少年筚篥声响,一旁男孩睁大眼睛,静静倾听。 此传奇作后,天下人但论筚篥声,无人不道《冯蛮儿》曲终调。 有宾客忍不住问:“敢问娘子曲名?” 小旦爽朗道:“此乃崔十三郎如忌公自度曲也!” 自此羁人说芦管,只独骑鹤问崔郎。 筚篥声又起,一转再转,直上九霄。张霁终于称心如意,拊掌大笑。 满座宾客的掩泣声里,他笑得前仰后合,眼中却似含血泪。 他还那么小啊。 我已经长大了。 掌声停息时,厢门被人霍地拉开。 屏风外,露出李寒难得骇然的脸。 张霁对上他的视线,微微一笑。 酉时三刻,戏已收场。 *** 李寒要试张彤衷鼻息,张霁已端起酒杯,打断道:“死了。” 李寒不理他,仍伸指试探,身形片刻僵硬后,缓缓从空着的位子上坐下,轻声说:“张佚云,我要怎么救你?” “你别救我。”张霁掐着酒杯,像掐一个人的脖颈,“渡白,我活到今天,就是为了这桩事。整整八年,这桩事我按死在心上,一个人没有告诉,任我外祖母哭瞎双眼、我母亲大病一场,我什么都没有说。” 李寒点点头,“我明白。” 李寒并不赞同,但他理解张霁。 崔氏如知此事,定要倾力复仇。但张彤衷也是累世世家,一来一去很难当真斩首。张霁痛恨其父,却顾念祖父恩惠;但崔氏对他更是恩重如山,不管皇帝如何判决,都不会是他最想要的答案。 张霁隐瞒实情多年并非包庇。他不欲牵连任何一个他在乎的人。 他要自己复仇。 是故苦心孤诣,饮恨泣血,磨此一剑,整整八年。 张霁对他笑了笑,拿起一只干净酒杯给李寒倒酒,说:“渡白如今深陷案情、脱身不得,若只是我一家私事,我绝不会打扰你。” 厢房中有三个位置,三副碗筷。李寒本以为是张霁等候自己才安排的,但听他此话一出,显然不是。 李寒道:“当年张彤衷设鸿门宴诱杀崔如忌,还有第三个人在场。” “不愧是李渡白。”张霁点头笑道,“的确,有第三个人。” “五龙紫玉佩。” 李寒浑身一震,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不可置信道:“建安侯。” 张霁缓缓点头。 李寒听见自己声音紧绷起来,“张彤衷上奏说,崔如忌是并州奸细,那你阿舅应当是在并州赶来。建安侯若在场,难道也是在并州来的?” 张霁道:“是我阿舅将他从并州带来的。” 石破天惊。 难道当年并州一案,还与建安侯兄弟有关? “建安侯当年也只是个小孩子,我也不认得,只看见那块五龙紫玉佩,有很深的印象。”张霁说,“我当时跑到厢房外,只听了几句,意思也糊涂。阿舅大意叫张彤衷庇护这个孩子,自己要进京告状。我现在想想,很可能我阿舅已知并州案内情,要面圣状告卞秀京。” 但崔如忌没有想到,他信任的姐夫反而对他挥下屠刀。 李寒忙问:“建安侯呢?张彤衷把他怎么了?” 张霁将手在颈前一横。 死了。 李寒大惊失色,“是你眼见?” “我就在房外。”张霁面色冷漠,“我阿舅不曾对他设防,他杀我阿舅只是眨眼之间,接着把那孩子提起来……易如反掌。” 李寒把推断接下去:“接着,张彤衷带着这两颗人头去见卞秀京投诚,是以步步高升。卞秀京趁机给崔如忌罗织罪名,让他一代义士变成奸细罪人。” 张霁残忍一笑:“对吧,天衣无缝。” “那建安侯呢?”李寒越想越惊心,“建安侯为什么出现在并州?卞秀京拿到建安侯首级之后,为什么没有半点说法?” 还有,公子檀匿迹已久,现在通行说法里,“影子”直接护卫的是建安侯。 建安侯已死,那影子真正的主人是谁? 刺杀韩天理、逼迫曹青檀、屡次干扰计画的那只手究竟是谁? 面对疑问,张霁轻轻摇头,“这些我并不清楚,只觉得这些与并州案有关,有用没用的,先说给你听。” 李寒点点头,陪他静坐一会。外头传奇唱完了,一片喝彩掌声,不久宾客聚散,又换了戏唱。 李寒突然说:“你很恨张氏。” 张霁仰头吃酒,笑道:“明知故问。” “你恨张氏至此,但没有改姓。” 酒盏叮地放下。 张霁眼望向杯底,认真道:“我不会改姓。” “张氏的罪孽就要张氏自己了断。这是我给我阿娘、给我阿舅、给我母族崔氏的一个交代。张彤衷永远不会认罪,那这个罪我来认。我要张家活着的人在崔家牌位面前,世世代代抬不起头。” “现在我大仇得报。我终于敢说,自己是崔家的儿郎了。” 他眼含泪意,也眼含笑意,又吃一口酒,轻声叹道:“渡白,你要为我开心。” 李寒点头,“我为你开心。” 如果这能让你放过自己。 八年前,张彤衷设宴杀死的并不只是崔如忌和建安侯,也并不只是为他今后的死亡埋下伏笔。 他杀死的,还有门扇缝隙外那个做孩子的张霁。 崔如忌的惨死,变成了张霁一生的心魔。 李寒不知道要说什么,宽慰、奉劝、怒骂、挽留……在生死面前,说什么都如此无力。 而张霁连生死都看破了。 宾客喧哗声突然被打断,官差呼喝声从门外传来,紧接着直奔甲字厢房,砰地将门踢开。 李寒瞭然地看向张霁,张霁面带微笑。 他自己报了官。 锒铛作响时,李寒尚未回神。直到张霁铐上锁链走出去,背着身,放声大笑道: “李渡白,你要为我立传!记好了,不是张家十三子,我是崔氏十三郎!” 那笑声冷水般泼了李寒个彻头彻尾。他一个激灵,匆忙擦了把脸,飞快冲出门去。 第200章 五十七狸猫 杜筠这几日得了风寒,天擦黑便睡下,却一直不得踏实。刚浅眠一会,就被一阵大力擂门声惊醒。 李寒汗泪涔涔地闯进来。 他从未见过李寒如此狼狈模样,心中大骇,还没问出口,便听李寒冷静道:“张霁杀了张彤衷。” 《冯蛮儿》的终章,大仇得报。 杜筠心中隐隐有此揣测,却不料张霁真敢下手,忙问道:“怎么这么突然?他早就谋划好的?你怎么知道的?他人呢?” “人已经押去台狱,万寿楼甲号厢房,官兵已经把地方围了。”李寒气喘吁吁,冲到堂中遍找卷宗,“并州案与建安侯有关,卞秀京屠尽并州要搜找的很可能就是他!” “什么时候了!案子放一放,先商量张霁的事要紧!” “张佚云是弑父!”李寒断喝一声,“子弑父如臣弑君,这是大逆!有君臣父子的纲常在,当今天子会宽宥他吗?不论如何张佚云都难逃一死!但如果背后有隐情,说不定还有转圜。” “当务之急就是理清并州案,这样才有可能把张十三救出来。”李寒席地坐下,推手柄案卷滚开,平复气息说,“傲节,我们不能乱。” 杜筠抬袖遮了会脸,把袖子放下时神色已然镇定,问:“怎么说?” “崔如忌从并州救走建安侯,转而去邺州投奔张彤衷,张彤衷却杀了他二人向卞秀京邀功。就这样,崔如忌变成了出卖并州的奸细,崔氏因此被打压至今。” “建安侯?”杜筠皱眉,“并州案和建安侯有什么关系?” “你记不记得我之前猜想,卞秀京屠城很可能是在找什么人。” 杜筠倒吸口冷气,“你是说……” “只是推测。但建安侯公子檀干系天子登基一事,陛下又对卞秀京多番包庇……”李寒不再说下去,“知情人太少,我要去并州一趟。在我回来之前,京中拜托你与老师,无论如何要拖延时日,等我回来再审张霁一案!” 杜筠急声道:“时过境迁这么多年,就算去了并州,你能查出什么来?” “不查只能束手就擒,去了还有一线生机。我们在京中推导的再缜密,也只是猜测,要定案,必须有凿凿铁证。”李寒把案卷又过了一遍,卷起来交在杜筠手中,“兵贵神速,我去找老师拿令牌出城,今夜就动身。为免招致追杀,我的行踪不要外传。但凡事有万一,我若有不测……” 第262章 “渡白!” “我若有不测,一定要找到我的遗体。”李寒握紧他的手,“我会把知道的一切用尸身告诉你。” 杜筠还要再言,李寒出口打断:“并州案何去何从,张佚云是生是死,全寄托在你我二人身上。” 杜筠别过头抹了把脸,把卷宗卷好交给他,“无论如何,以自己为重。” 李寒刚要接过,杜筠手却往回一撤,“平安回来。活着。” 李寒深深望他一眼,伸手握住卷宗,沉声说:“定不辱命。” *** 张霁弑父案一出,在朝野上下引起轩然大波。 天地君亲师,此为五伦。以子弑父已犯大逆,无论其父如何,张霁身为人子都不应行此恶举。百官群情激昂,一致奏请将张霁斩首示众。而杜筠却逆流而上,奏陈此事背后或有隐情。 谁料皇帝听闻崔如忌之死或与并州案有关,竟大发雷霆,直接下令斩首。还是崔清当堂问道:“既然崔如忌有蒙冤之疑,陛下为何不下旨彻查?” 崔清身为细柳营主帅,在军中颇有威望,皇帝多少顾忌她几分,压抑怒意问道:“崔将军是要包庇张犯吗?” “不知陛下口中张犯,是国子博士张彤衷,还是崔家十三郎张霁。”崔清跪在阶下摘下官帽,“崔如忌污名而死,若有冤屈不能洗雪,臣上愧祖宗,下愧叔父,身为不孝,不敢立于朝堂。” “请陛下允臣解甲归田。” 拥兵要挟! 这是皇帝最忌惮的事,而崔清为了彻查崔如忌案、维护张霁,竟不惜批此逆鳞。 并州案一牵扯进来,张霁案便有了新的风向,至少不是那么众口一词地立即斩首了。皇帝怒不可遏之际,还是右相青不悔决定使天平真正倾斜。 青不悔道:“张霁弑父虽未伦常不容,但并州一案更是惨烈惊天。望陛下缓置小节,着重大局。” 皇帝看他片刻,冷笑道:“大局,朕怎么瞧右相的大局是包庇学生?” 青不悔默然良久,叩首道:“陛下若如此料想,臣无话可说。” 这是皇帝第一次与青不悔发生正面冲突,也是第一次直批青不悔结党营私。但朝堂之争后,张霁的案子还是延缓下来。 杜筠心有惴惴,只盼李寒能带着证据回来。但巨大的恐惧又将他包拢起来。 如果卞秀京背后是天子授意,要怎么办? 京中人心惶惶,朝上更是风雨欲来,连禁卫都受到波及。但曹青檀似乎什么都不关心、不在乎,只等候那十日之期,十日之后,他再度乘夜色进了那间成衣铺子。 迎接他的还是一室黑暗,一群带刀刺客簇拥下的斗篷人。 曹青檀拔出玉龙刀,问:“我女儿呢?” 斗篷人含笑道:“还要请司阶移步。” 他拍了拍手,便有一条黑布将曹青檀的眼睛蒙上。曹青檀握刀的手一紧,没有反抗。 一片漆黑里,他似乎被人领入轿子,世界摇晃起来。不知过了多久才落轿,布条解开,曹青檀被送去一座临水亭子。 亭中只点一盏昏灯,由一扇屏风横隔,女子身形被灯光投在屏风上,影影绰绰。 曹青檀腿本就跛,如今脚步更是踉跄起来,颤声叫一句:“阿苹。” 亭中穿来一声细细的哽咽:“爹爹。” 这一声似乎打断了曹青檀浑身骨头,他当即不管不顾、手脚并用地往亭里闯。斗篷人立在阶下,擦肩时提醒道:“你们只能隔着屏风见面。” 他顿了顿,说:“不然不会有下一次,这辈子不会有。” 曹青檀呼吸剧烈起伏,双目难得将恨意彻底赤裸出来。他撑刀掉头,斗篷人却对他欠了欠身,就这么走了。 曹青檀明白这些人的手段,也没有轻举妄动,在屏风外跪坐下,连声颤栗道:“阿苹,好孩子,你受苦了……是爹、是爹没用,是爹对不住你……” 曹苹当即痛哭起来,连声哀求道:“爹爹,你带我走,你救救我、你带我走!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他们每天都监视我,不叫我见人、不叫我吃饱,还要打我!” 曹青檀伏在地上痛哭流涕,断续道:“丫头,我的孩子……爹想办法,爹想办法!” 女孩哀声道:“爹爹,求求你了,求求你救救我。他们到底要你做什么事?你答应他们好不好,你答应他们,不然……不然他们就要剜掉我一只眼睛、切掉我一根手指……爹爹,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 曹青檀突然声嘶力竭,扑到栏杆边对斗篷人怒吼道:“有什么你们冲我来,全都冲我来!你们杀了我吧,杀了我再没人知道这件事了,你们放了我女儿,杀了我吧!” 斗篷人冷漠地瞧他,叹息道:“司阶,若放在从前,的确可以一命换一命。但现在不成了。” “我要你把他交出来。” 曹青檀死死扳住栏杆,目中怒火如同实质。 斗篷人看在眼中不由惊叹:“八年不立寸功,我以为司阶的心早就冷了。不过一个带了两年的毛头小子,听说你还不怎么待见他,而这位……” 他指了指亭中,“可是司阶的亲生骨肉。为了个外人,何必呢。” 曹青檀浑身颤抖,骤然身躯一弹,手中长刀一振、寒芒一闪,刀风已割过斗篷人衣襟。那人连后退两步,曹青檀虽腿脚不便,但身法依旧灵活,刀尖已直刺那人喉下。 “不愧是飞燕将军,这么多年,依旧宝刀未老。” 刀悬颈边,斗篷人依旧从容道:“司阶杀我无妨,但我一死,令嫒只怕要为我陪葬。” 他瞧了瞧亭中,补充道:“司阶也不必动挟持我来换令嫒的念头。我命贱,主上不会顾惜,但令嫒在司阶这里只怕重如千金吧。” 手指夹住刀尖,将刀锋轻轻移开。 “我劝司阶,慎重。” 曹青檀手臂剧烈颤动着,刀光照在他眼里,似乎有浊浪翻涌。 终于,他肩膀一松,刀刃刺在地上,支撑着身体微微摇晃。 斗篷人抬了抬手,黑布又遮住曹青檀的视线。有水迹从上面洇染,如同血迹。曹青檀像代女儿剜了眼睛。 *** 等轿子送了曹青檀回去,屏风后曹苹便轻轻起身。斗篷人扬了扬手,当即有两名黑衣人领她下去。 曹苹住处是一间偏阁,屋里十分整洁,甚至有些冰冷,压根没有妆奁、珠饰之类的女孩物什,案上只摆着一面干净铜镜。 她从镜前坐下,抬手将脸擦干,突然听见一阵风声,窗户忽地被吹开。 曹苹心下一惊,忙起身去瞧,见窗外无人,便关窗转过身。 她骇了一跳。 屋里竟然站了个人。 一身黑衣,又高又瘦,腰间挎一把环首长刀。 那人低声问:“曹苹?” 像怕她叫出声来,迅速补了一句:“我是你父亲的徒弟。” 谁知他不说还好,话一出口,曹苹当即要大声叫人。阮道生身形一动,在她叫出声前一手切在她颈后,将人缓缓放倒。 阮道生把她接在臂弯,微微蹙眉。 她的反应不对。 得知自己是曹青檀的徒弟,为什么不问缘由,先要叫人? 阮道生眉心皱了片刻,卷起她右臂袖子,目光一闪。 他突然将她扶坐起来,双手按在她额上,徐徐往下刮过,至双颧时一顿,又缓缓摩过她上下颌骨,不可置信般又摸了一遍。 摸骨来看,这女子的年龄应当在二十岁上下,误差不超过半岁。但曹苹是元和元年生人,今年应当只有十六岁。 这不是曹苹。 第201章 五十八卍相 阮道生将女子放倒在地,心跳骤然加快。 他一路跟随,但这一行人极其警觉,他没法跟的太近。曹青檀被领到亭中见面,说的话也听不真切,但瞧那斗篷人并没有要把曹苹交还的意思。他便自行潜伏来见曹苹,却不料人已经被换了。 真正的曹苹究竟在哪里? 突然,门在外叩了两叩。 阮道生抬头打量,目光一定,翻身跃上屋梁。 进来的是个侍女,见室内无灯,轻轻喊了声:“姐姐?” 没有得到应答,她将手中物什放下,小步踱入室内,不久便爆发一声尖叫,忙从地上将“曹苹”揽起,掐着人中把人晃醒。 “曹苹”醒转过来,喘息道:“计画暴露了,阮道生已知道曹苹不在我们手上,只怕今夜就要告知曹青檀!请示主上,对他当即截杀!曹青檀若是知道就完了!” 两人冲出门去,片刻后宅内便响起跑动声,人影纷纷从窗上滑过,和草木交叠,瞧着很像野兽奔跑。 阮道生弓身贴在梁后,呼吸发沉。 曹苹并不在他们手里。 但看样子,曹青檀以为女儿被他们挟持着。 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等外面的人渐渐远离了房间,阮道生便翻窗而出,攀到檐下借树木隐身。他听到不远处一阵踱步声,隔着半个园子,见是那斗篷人立在树下,对下属嘱咐道:“万不得已,除掉曹青檀。” 第263章 那下属犹疑道:“但曹青檀刀法一绝……” 这时,另一名黑衣人上前,声音有些模糊:“……递过信来,交其处置。” “曹青檀与其相熟,提防也会少些。”斗篷人沉吟片刻,“准许,当即行动。” 阮道生轻轻呼吸一下。 他先前的猜测再次浮现心头。 时至今夜,不死不休。 阮道生心中再紧,行动也没有乱了手脚,等人逐渐分散,当即翻出宅子,身形被夜色淹没。 *** 阮道生快马回京,直奔曹青檀京中宅第。马蹄如飞时,他突然拧手勒缰。 静夜里,酒肆灯火通明。 二娘子回来了。 他轻轻吁一口气,一振缰绳,调转方向,直奔酒肆而来。 酒肆由二娘子经营多年,布置格局十分整洁,一走近门前,便有扑鼻酒香迎面。阮道生放缓脚步,一手按刀,一手推开门。 门后没有食客,他们常坐的那张桌边,正背身坐着个红衣短打的女孩。 她像在打理头发,阮道生往前再走几步,发现她正在拆散双螺发髻。 二娘子头也没回,笑盈盈道:“我就知道,我与哥哥有缘。” 阮道生心中大石落地。 他留的伤口自己清楚,正伤在右腕,那天他帮二娘子接瓦罐,沿手臂一握就摸了出来。而曹青檀又言及她背上伤口,应当是开背所致。 她不只是影子,还是专门负责暗杀的“青泥”。 但这妮子应当也早发觉行事败露。当夜他跟踪曹青檀到成衣铺子,折返回去找二娘子,酒肆已经关门打烊。他怕打草惊蛇,也没有立即告知曹青檀。 直到今夜,酒肆再度开张。 阮道生并没有说“真的是你”之类的话,只淡淡讲道:“影子已经开始分崩了。” 二娘子手没有停,将发髻顶一枚银簪拔下,青丝如蛇般抽绕下来。她笑道:“哥哥好聪明。” “影子创建之初,意在拱卫公子檀建安侯兄弟。公子檀虽下落不明,但据说建安侯已经被上峰寻得。可李寒最近查明,元和八年建安侯已死。” 阮道生沉声问:“这么些年,我们护卫的到底是什么人?” “或者说,你的主子,是什么人。” “什么人,有区别吗?”二娘子从发髻里拆卸下什么,轻轻按在桌上,回首对阮道生嫣然笑道,“咱们的命可捏在人家手里呢。” 阮道生盯着她动作,目光一炽。 她从一边发髻里拆下一只卍字短刃。 这两年金吾卫对大小商铺都进行搜查,一直没找到可疑兵器。原来她把东西藏在这里。 二娘子一侧乌云披落,继续去拆另一边发髻,道:“我以为哥哥这样潇洒行事,敢一个人和整个影子叫板,是已经解了观音手之毒。谁料竟是有勇无谋的匹夫,朝生夕死的痴虫。” 那日刺杀李寒时阮道生追击她差点得手,却因毒发险被反杀。说到这里,二娘子有些不明白,“背离影子,别说彻底解毒,你连每月缓解的药丸都拿不到。宁受如此噬骨之痛,只是为了并州的陈年旧案?” “你不是并州人。”阮道生说,“你不明白。” “并州人都是疯子。”二娘子满头青丝泻了一身,另一只短刃也立在案上,她看向阮道生,“我的确不明白。” 她将两把短刃一抛,落在掌心握紧,站起身来,“影子的死令哥哥知道,不成功便成仁。我今日的任务是诛杀曹青檀,要么他死,要么我亡。” “哥哥可以放弃刺杀韩天理而叛逃,我没这么大的魄力。”她轻快一笑,声如银铃,“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我去杀人啦,请哥哥让道。” 阮道生身形不动,从腰间抽出了刀。 二娘子哈哈一笑,将两手短刃倒握,身形骤动,迅如鬼影。阮道生跃身一闪,兵刃未接,已闻“当”地一声。 一枚飞刀正割过他咽喉的残影,钉在身后柱上。 二娘子双唇噙刀,吐口要再掷,阮道生已快刀前逼,直向她胸口砍去。 两把短刃相抗,难以挣扎的臂力下压里,阮道生气息压抑,低声问:“曹苹在哪里?” 二娘子气息微乱,却仍微笑道:“哥哥对曹爷真是情深义重。” 阮道生定定看她,“你不也是吗。” 持短刃的手轻轻一抖。 “你把刺杀曹青檀的任务揽过来,就是想保他一命。”阮道生说,“你在这里等我而不是去找曹青檀,是你有话告诉我。” “你不敢去见曹青檀,说明你愧对他。但你还要见我,那这件事至关重要。” 阮道生手臂一压,环首刀口迸出“咔啷”响声。 “你知道曹苹的下落。这件事,你对曹青檀有愧。” 二娘子睁眼看他许久,喟叹道:“你太可怕了。” 阮道生问:“还打吗?” 二娘子喝道:“打!” 她当即下腰后撤,步滑如飞鱼,整个人一枚红梭般投掷出去。 几乎是同时,阮道生俯身前冲,他的奔跑姿势不像人而像狼,是一种撕咬扑杀的姿态。二娘子双刃如风,迎头要把他开膛破肚。 但阮道生的刀太快了。 它不够沉重,也不够锋利,更别说什么削铁如泥。 但它快得异乎寻常。 寒芒与寒芒相撞,巨大刺耳的划刻声里,二娘子左肩鲜血飞溅。她没有气馁,反而神气起来,眼里带了点亮,轻声说:“是,我本该知道她的下落。” “当年十二名金吾卫奉命援助卞秀京,诛杀罗正泽,曹青檀也在内。后来这些人被相继灭口,曹青檀心中生疑、多番调查,最后得知并州案真相,有了为并州洗雪之心。”二娘子说,“这时候,有人——我们叫他‘白龙’,‘白龙’找到影子的上峰,开始做了第一笔交易。” “他要我们想尽办法,让曹青檀永远闭嘴。” “白龙”想要并州案真相永远不见天日。那他应该就是并州案真正的操纵之人。 很有可能就是卞秀京。 阮道生心中有计较,只说:“所以你们要拿他的女儿。” “曹青檀武艺高强,诛杀他的代价太大,他的女儿曹苹是他唯一的软肋。上巳节人多混乱,曹苹很容易被我们找到,‘白龙’将她扣下,引曹青檀前去谈判。在这里,我做了一点手脚。” 二娘子微微侧过脸,“我初入影子时,被一个影卫搭救过,他对我恩重如山。他得知我们拿住曹青檀的女儿,对我做了一个请求。” “他希望我能把曹苹交给他。” 阮道生问:“你就这样把曹苹交给他,‘白龙’不会追究你吗?” “不会,曹苹已经交给‘白龙’,人走丢了是他自己的事。”二娘子说,“我趁人没有察觉,将曹苹窃出来,转交给了我这位恩人。” 阮道生看她,“你的恩人是谁?” 二娘子重新操刃起身,向他飞劈下来。 她不会说。 桌案应声而裂,阮道生横刀一抹,火花迸溅时二人又撤开一段距离。阮道生换了个问题:“他把曹苹怎么了?” “卖了。”二娘子冲他笑了笑,笑得很难看,“我后来才知道,他拿到曹苹的当天就把她卖了,卖到了南边,路子非常隐晦,没有半点消息。” 阮道生声音有一丝波动,“她当年才八岁。” 二娘子含笑道:“谁不是七八岁就被卖了呢。” 她调整呼吸,继续说道:“‘白龙’发现曹苹失踪,异常恐慌,这意味着他没有了制衡曹青檀的筹码。曹青檀甚至很有可能会恼羞成怒将他当即举发。他本以为曹苹跑回家去,但看曹青檀的表现,并不像发觉女儿已经不在‘白龙’手里。于是‘白龙’想了个主意。” “谎称曹苹在手,依然可以挟制曹青檀。” 二娘子声音似乎有些不忍,“事实证明的确如此,在‘白龙’拿女儿做要挟的境况下,曹青檀亲手打断了自己一条腿,从此转任文职,不再过问任何事。” 阮道生脑子嗡地一声。 居然是诈。 曹青檀多年来为了女儿守口如瓶、生不如死,而曹苹居然早就被卖了。甚至卖她的竟是另一个人、另一股势力。 二娘子的恩人、这个影卫。 第三方。 但这个第三方为什么要变卖曹苹?他和曹青檀又有什么深仇大恨? 阮道生后撤一步看向二娘子,二娘子身上已遍布伤口,鲜血淋漓。 她依旧不会说。 阮道生突然问:“那我师父呢?” “你拿走曹苹后躲避不及,乔装混在被变卖的女子里,是他捣了窝点把你捞出来。你让他没了女儿,他却救了你。”阮道生说,“你真能问心无愧?” “曹爷。”二娘子一愣,哈哈笑道,“曹爷待我是真的好,只可惜……太晚了。” 二娘子冲他微微一笑,“哥哥,不是谁都和你一样,敢回头的。” 第264章 鲜血溅在她唇上,被汗水洇开像点了胭脂。二娘子环视四周,桌倾案裂、满地狼藉,又瞧瞧自己,的确是一番殊死搏斗的样子,她这才满意般将一双短刃掼在地上,舒了口气:“差不多了,不打了。” “恩公救了我,我听他的差遣。曹爷待我好,我这条命报给他,就当给他姑娘抵命吧。” 二娘子将衣衫整理好,又抬手将头发拂到肩后,碎发也别到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秋水般明眸善睐的眼睛。那双眼里有光华轻焕,是她柔声道:“会有人帮我收尸,我想好看一些。” 阮道生点头,“好。” 二娘子也笑道:“哥哥,多谢。” 影子中还有她牵挂的人,那她只能“被杀”,而不能“自杀”。 被杀是为了完成任务,自杀无异于背叛组织。 和叛徒有牵连的人,死无全尸。 阮道生走到她面前,手臂轻轻一振,结束了他最轻、最快、最完美的一刀。 轻如一只蝴蝶振翼,快如一枚流星疾逝。 完美得让人赞叹、让人落泪,唯独不会让人怨恨。 鲜血喷溅出来,花骨朵般一瓣一瓣在她颈上绽开。长刀回鞘时,脚边响起身躯仆地的声音。 阮道生没有帮她合上眼睛,她在等待什么人,她的双眼要那人亲手来合。 他静静看了一会,从柱上拔下一枚飞刀,快步走出酒肆。 那一刀不是了结,是成全。 阮道生把成全给她时就明白,自己的末日要到了。 第202章 五十九示诚 夜已深重,路少行人。阮道生出了酒肆,当即往曹青檀住处赶去。室内漆黑一片,没有灯火。 阮道生开窗进屋,双脚落地便四周打量。 桌椅摆放整齐,一无打斗痕迹。 没人。 阮道生没做停留,当即出门上马,往金吾卫衙署赶去。这时辰值房里已有人歇下,他这样骤然推门将人吓了一跳,正骂骂咧咧起来,便听他问:“曹司阶呢?” 那人看清是他,转了口气道:“曹爷有几日没来了,道生,你个做徒弟的不知道?” 另一个便说:“要么去七宝楼问问你师兄,梅头儿和曹爷贴心。” 阮道生点点头,正要抬步出门,却见他们皆是合衣睡着,问道:“有事?” 两人顿了顿才明白他语中所指,嗐一声骂道:“还不是张霁那小子折腾的,他宰了老子一时痛快,累咱们前前后后的忙活。一波未平,李寒又一个人连夜跑去并州,鬼晓得什么时候回来……” “李寒。”阮道生突然打断,“一个人?” 那人被他问得一懵,点了点头。 “他一个人去并州的消息,你们怎么知道的?” “没人明说,但里头都传遍了,咱们也听了一耳朵。李寒为了替张霁脱罪孤身去并州查找线索,唉,这么多年还能查出什么……” 不待他说完,阮道生已经快步出门,喝马离去。 并州路途遥远,多有变量。李寒没有申调护卫,而是只身前往,说明他不欲人知。 但如今被闹得沸沸扬扬…… 有人要杀李寒。 并州案好容易有了头绪,李寒一死,真相大白将永无天日。 阮道生马鞭越抽越急,眼看要出金光门,他却突然勒马,调转马头前驱几步,在未竣工的高楼底跳下马背。 黑夜里,七宝楼矗立如一座无头佛像。 楼中灯火灿烂,恍若神仙之境。重重宝幡披拂,如同条条玉带,一派缭乱景象后,跪坐着个玄衣高冠的年轻人。 岑知简正对照两张图纸,一张纸卷泛黄,显然已经上了年头。或许他太过全神贯注,等阮道生影子覆上图纸一角,岑知简才抬起头,看着他道:“阁下好轻的步子。” 阮道生说:“我找梅旅帅。” 岑知简往楼上栏杆处叫道:“蓝衣。” 这似乎是梅道然又一个名号,阮道生却从未听他提起过。 果不其然,岑知简话音一落,便见一道人影从二楼跃下,落地却极轻。那人见他微微讶然,掸了掸衣角道:“道生?” “师兄。”阮道生走上前,“借一步说话。” 梅道然瞧一眼岑知简,后者仍凭灯对照图纸,他便跟阮道生几步避开,问:“怎么了?” “曹苹叫另一个人卖了,没有在‘白龙’手里。”阮道生说,“请师兄把这句话转达给师父,要快。” 梅道然皱眉看他,问:“你怎么知道?” 阮道生只说:“我现在要出城一趟,约莫两个月后回来。牌子我已经对好了,有人若问起,师兄但说我出去追缉凶犯。” 梅道然沉沉看他一会,突然上手替他振了振衣服褶皱,拍拍他肩膀说:“京中交给我,去吧。” 他目送阮道生冲入夜色,在门口立了片刻,解酒喝了一口,方转身走回楼中,对岑知简说:“当年的失火点不好找?” 皇帝对七宝楼重建尤为重视,岑知简自然不能出半点差错。元和六年底七宝楼失火,连城门都一同殃及,岑知简便把当年初建七宝楼的图纸找出来一一对照,皱眉道:“这么看来,只有一处。” 梅道然循他手指看去,点头说:“龙灯。” “这条龙灯长五丈,阔有一个成人合抱,龙腹内蜡烛便有数万支。若说大火源头,它是首选。” 梅道然指了指图纸,“但龙灯离城门有一段距离,如何也烧不到城头去。而且龙灯为了隔火,用了上万片白琉璃做龙身,最不可能成火源。” “我问过了,龙灯并没有按照图纸摆放。”岑知简看向他,“当年秦文公登楼,龙灯正好障目,不能一视夜景,秦文公便命人稍做腾挪,很可能就是这么一动,蜡烛跌翻,酿成火灾。” 梅道然沉吟片刻,“是意外?” “先有淑妃暴病而逝,后有文公登楼失火,哪有这么巧。”阮道生微微思索,“但你说得对,白琉璃隔火最好,除非撞碎才能把火烧起来……但龙灯若碎了,是不可能烧到城门去的。” 岑知简从窗外望去,金光门在夜色中静如石雕。他看向梅道然,“这么远。” 梅道然看了会图纸,说:“岑郎,陛下只叫你再建七宝楼,没叫你追究隐秘。” 岑知简不以为忤,平静道:“若要追究,也轮不上我。” “南秦郡君一介女流,翻不起什么波浪。” “她还有个哥哥。” 梅道然撤开目光,不知远眺什么,“秦灼么,多年受辱,一朝身死,也是个薄命的。” 岑知简将那张泛黄图纸压平,目光落在龙灯原本的位置上,口气似乎叹惋:“这位南秦少公自幼聪敏,当时常有人称他有乃父之风。当然,是文公还在世的时候。” “可惜,死得太早了。” *** 传言中死得太早的秦灼正在小秦淮里吃茶。 红珠坐在对面,正取盏分茶。茶汤碧翠,建盏乌浓,清香当即随热汽晕开。她先将盏子奉给秦灼,柔声笑道:“这是家里的茶饼,郎君尝尝是不是那个味道。” 秦灼双手接过一尝,正是地道的南秦银毫,甘夫人最爱这茶。他温和笑道:“姐姐费心了,正是家乡风味。” 座前悬了道绛色纱帘,从外往里瞧看不清面目。二人正吃茶,便听翠翘在外递了一声:“姐姐,七宝楼的人来了。” 李四郎曾任七宝楼监造,便在里头安插下人手。后来李四郎身死,暗桩仍探看消息、按兵不动。 不多时,一个皂衣小厮打扮的男孩子上前,隔帘躬身道:“红珠姐姐好。” 红珠将茶盏放下,问:“是阿南?” “是。” “劳你专门跑一趟,出了什么事?” 阿南道:“昨儿从岑郎那边听了消息,隐约和当年七宝楼失火有关。” 秦灼目光一凝,红珠已开口道:“讲。” 阿南道便将龙灯位置与白琉璃片一一讲了,正等红珠答覆,却听帘后那个男人开口:“龙灯是由谁制作,能查出来吗?” 他贸然来问,红珠却没有阻止,想必身份贵重也知根知底。阿南便答道:“时移世易,当年的老人大多已不在了,但贵人有命,在下定当尽力去办。” “好。”那男人一副反客为主的做派,“那就劳烦你全力调查此事,但有消息,速来回报。” 阿南连连答应,便听男人对红珠道:“姐姐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红珠沉吟片刻,问:“我们在七宝楼的人没露马脚? “没有。” “岑知简那边有什么异常?” 阿南想了想,说:“岑郎每天就那样。倒是今晚有人来找梅道然,走远了说的话。像是有要事商量,走得很匆忙。” 红珠微微蹙眉,“什么人?” 阿南抓抓脑袋,“一个瘦高个,也就十八九岁,瞧着像个军爷,长得不怎么样……” 第265章 秦灼打断道:“他拿的什么兵器?” 阿南想了半天,“肯定不是什么出名的家夥,没怎么记住。” 秦灼截然说:“环首刀。” 阿南一拍后脑勺,连忙道:“好像是,您这么一说我有点印象。” 红珠便叫他回去,门又轻轻掩上。她收回目光时,秦灼端起盏子吃了口冷掉的茶。 红珠轻声斥道:“殿下莫吃冷茶,伤肠胃。” 秦灼轻轻一笑,将盏子放下。 红珠替他将残茶倒掉,低声说:“李寒前脚刚走,阮道生后脚就跟上……只怕是为了并州。” 秦灼不语。红珠瞧他一眼,将盏子放回,继续道:“去了并州,也是凶多吉少。” 她话刚出口,秦灼已立起身来,脸上笑容仍无懈可击,“凶吉自有天定,我顾不了。是福是祸都是命,我不是天爷。” 红珠看了他一会,突然问:“殿下把信鸽给他了?” 秦灼承认得很痛快,“他能给我们并州案的消息。” “他那边的鸽子来了信,请我们查一处阁子的赁主。”红珠问,“要帮他吗?” 她把字咬在“帮”上。并州一案里,秦灼的付出已经比回报要多,这是一种失衡的前兆。 秦灼似乎没听出来,只说:“帮吧。” 他理好袍摆,将两枚剑柄重新别好,咬在靴边像一对装饰的虎头。秦灼仍温声笑道:“多谢姐姐今日的茶,公主府还有事,我便不多待了。七宝楼若有消息,还请姐姐及时相告。” 红珠便从座中起身,对他翩然一礼。待门再度打开,她才瞧着倒在盂中的残茶叹出口气。 可殿下,就算你是天爷,他的凶吉本就无需你顾。 倘若真的不动心肠的话。 *** 时至盛夏,夜间暑热沉闷。李寒从客栈前翻下马背,挥袖子搧动几下,还是难消汗意。 今夜会有大雨。 他行程要快,就不能绕偏僻小道,但不绕小道直来直往的路就那么几条,要拦杀的人应该早到了。 为什么迟迟没人出手? 李寒先没为自己还活着庆幸,第一反应居然是不对劲。 他这一路为了掩人耳目一直没有住店,今日反而大摇大摆要了间房,还来了一大碗臊子面,另加牛肉。 最有可能的就是饭菜下毒。李寒静待上面,等了半天也没见人,他正觉古怪,夥计才敲门而入,将热腾腾一碗面端上来。态度毕恭毕敬,又有些惊恐。 不太对劲。 李寒对他微笑道:“还请稍候。”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枚布包,竟拆一根银针出来,将面试过一瞧:没毒。 李寒纳罕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是指既然没有下毒,夥计何以惧怕成这副样子。夥计却吓得扑通跪下,连连磕头道:“您高抬贵手饶小的一命,我们穷苦人家,不叫人逼哪敢做谋财害命的事!您大人大量……” 李寒点点头,“你原本在面中下了毒。” 夥计带着哭腔,颤抖道:“小的一时猪油蒙了心……” 但他最后送来的是一碗没毒的面,现在更是被拆穿认罪的态度。 李寒回想这一路平坦,心中有所揣测,面上却已成竹在胸,断然道:“念在你尚有悔意,起来吧。” 夥计战战兢兢站起来。 李寒指了指,“坐。” 夥计诚惶诚恐地坐下。 李寒给他倒了碗茶,口气温和:“见过我那位朋友了。” 谈及他这位“朋友”,夥计面色当即一白,连声道:“是、是。贵友好身手,郎君有这样的朋友保驾,定然前路坦荡。” 李寒附和点头,将茶碗递过去,认真问:“为了你的性命考虑,请把我这位朋友的一言一行复述一遍,务必事无钜细、无所遗漏。” 见夥计摸不着头脑,李寒高深莫测地笑道:“你不知道,我这位朋友行事自有一套话术。他对你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便能知道接下来对付你的手段。但此事隐秘,天地所知只我二人而已。我看你良心未泯,给你提个醒。” 夥计哗地一声掉在凳子底下,连忙磕头。李寒也由他,等他平静后才将他扶起来,说:“讲吧。” “他……穿一身黑,过路的武人都这身装束,打扮挺不起眼的。我瞧家夥也普通,就寻常一把环首刀不值几个钱,也没在意。” “您要完面没多久,他就直接进了庖厨来。那碗面连闻都没闻,只对我说:‘吃。’我以为他有病,骂了两句,结果他就拔了刀……” 夥计打了个寒噤,“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快的刀!那一下子,我觉得脑袋都要掉下来了。他只问我:‘现在能吃了吗?’” “我求爷爷告奶奶地磕头,我们也不想干这事,实在是逼不得已。他一直不说话,等我求告完,他只说了一句:‘知道该怎么办了吗?’我就给您重做了面,保准没下什么东西!” 李寒皱眉道:“他一共只和你讲了三句话?” “还有一句。叫我别给任何人提他。”夥计回过神,喃喃说,“完了,我怎么就同你讲了……” 李寒宽慰地拍拍他肩,笑道:“他和我既是朋友,那我的话他还是听得进去的。你回去吧,今日之事守口如瓶,我便能保你的脑袋结结实实长在脖子上。” 夥计千恩万谢,下去前带上门。李寒坐在桌前沉思片刻,旋即埋头吃面。 *** 夜间大雨倾盆。 李寒房中灯火已熄,毫无动静。 突然之间,一道极轻微的开窗声响起,在大雨掩盖下听不出丝毫声音。 紧接着似乎有什么被重重撞倒,砰地一声沉响后,房中响起低低一声惊呼。 门被陡然踢开。 一片漆黑里,榻边衣架倾倒,李寒面朝下栽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生死。 一双脚迅速迈到榻前,靴上泥泞,随行动有水迹溅在地上。 他忙伸手去摸李寒的脉象,在探知搏动正常的瞬间,被人紧紧反扣。 隆隆雷声中,李寒握紧他手腕抬起头。 那人轻易摆脱他的桎梏,抽身要走,却听李寒在身后道:“你今夜守在此处,说明我的行迹已然败露,定然有人前来截杀。” 他的语气很有把握,“你不会走。” 脚步一停。那人侧身看他。 “我一直奇怪,为什么自从我涉入并州案后,一直有一只手在背后引导。我怀疑过是卞秀京从中作怪、企图让我误判,但看最后的发展,这个人是把已知的真相和证据告诉了我。” 李寒看向他,“我在京中遭遇刺杀,被无名之人搭救;我一路不受阻碍,也必然有人暗中相护。既不愿现身,在下只能如此相邀。” 李寒迈上前一步,“尊驾隐藏身份必有不得已之处,相逼至此实为不义。但我需要更多、更直接的线索。” “我来不及了。” 此话一出,李寒突然撩袍跪倒,定定看向他,“人命关天,请尊驾帮我一把。” 相对死寂,电闪雷鸣。 那人头戴斗笠,滴水帽檐遮住他的眼睛。但李寒知道,他一定在审视自己。他肯审视,就是要做某种决定。 这种人做了决定就不会反悔。 又一道闪电劈落。 一瞬雪光般的洁白里,李寒瞳孔放大,眼看那人摘下斗笠,五指往耳后一捉一掀,撕下一张陌生假面。 他抬起首,属于阮道生的脸被电光照亮,仍只一瞬之间。 李寒从地上站起来,目光徐徐移动,看清了他腰间的环首刀,又挪回他的脸上,肃声道:“你可以走了。” 阮道生瞭然道:“有条件。” 雷声轰鸣里,李寒点点头,“带我一块。” 第203章 六十真相 和李寒同行的感觉很新奇。 阮道生很少带累赘,从前他的同行者大多是影子中人,武力拔群;就算后来遇到秦灼,也被人坑了不少次,但不得不说,秦灼是个诡计多端但精明能干的盟友。至少秦灼善于自保,阮道生不用时时刻刻为他的安全提心吊胆。 但李寒不同。 手无缚鸡之力,怀有挽厦之心。 而且今时今日,这件事的确只有他能做到。 阮道生是个很少疑问的人。但一次夜宿时,篝火破晓般地旺,李寒正将并州案从头到尾默一遍,突然觉得有人在看他。一抬头,竟是阮道生目光深深,火光只染了他一片衣角,夜色里他的神态很像野兽。 不一会,阮道生破天荒开口:“你是并州人?” 李寒摇头说:“我是幽州人。” 他像有所困顿,“幽州人,为什么管并州事?” “我是大梁人,”李寒看向他,“并州是大梁的并州。” 阮道生微蹙眉头,目光仍钉在他身上,但似乎在想其他事情。 李寒观察他的神色,说:“你是并州人。” 第266章 阮道生没有表态,李寒就当他默认,突然又问道:“你的刀,可以给我看看吗?” 阮道生略作思索,还是从腰间解下环首刀抛给他。 刺客解刀如同交托性命,这是极重的信任。估计是他掂量李寒拿了刀在自己赤手底下也走不过一招,才这么放心把家夥给他。 李寒将刀拔出鞘,内里并未暗藏玄机。普通的环首刀,锻刀的铁料并不纯,刀刃也微有缝口,虽常用常磨,但并不锋锐。 意料之外,但冥冥中又合乎情理。 李寒将刀合入鞘中,正要还回去,阮道生突然抬起手臂。 一道白影拍翼而落,是一只信鸽停在他肘上。他候鸽的架势很像候鹰。 阮道生从鸽爪上拆下信筒,动作非常迅速,姿态仍从容不迫。但李寒莫名看出点迫不及待的感觉,甚至都怀疑是什么鸿雁相传的情书密语。 下一刻,阮道生把纸条递过来。 李寒指了指自己,意思是你确定? 阮道生没什么表示,手仍伸着。 李寒接过一瞧,见上头写着一处住址,是京外一座临水亭阁。底下跟着赁主名号。 李寒皱眉道:“永王?” 阮道生把纸条丢在火里,声音平静:“这里是影子的一处行动据点。” 是曹青檀与假曹苹的会面之地。当夜他跟踪到此处,识破假曹苹,听到二娘子请命解决曹青檀的消息。 永王是这座亭阁的赁主,说明他已直接介入。 影子的雇主之一、斗篷人口中的主上、意图挟制曹青檀的“白龙”,很可能就是永王。 阮道生略作权衡,对李寒说:“刺杀韩天理、又在京中截杀你的人,是一名影子。” 李寒问:“尊驾知道他的底细?” 阮道生思考一会,点头道:“京西酒肆的当垆女,二娘子。她已经死了。” 李寒又问:“尊驾在这座临水亭阁里找到了她的行踪?” “算是。” 这里头的水太浑了。 李寒看向阮道生,直觉告诉他此人涉事甚深,但他并没有继续追问。 这人肯表露至此,却仍有所隐瞒,说明隐瞒之事攸关性命,他不会开口。甚至很有可能,全部的真相他也不清楚。 如果他也是并州人,那这一路护送就不是单方面的援助。 他需要借自己的手查明真相。 越烧越亮的篝火边,李寒将那把长刀合回鞘中递还给他,站起身说:“走吧。” *** 李寒的确是个断案的料子,或者说除了武功,文治诸事他都能料理得像模像样。仅从几座荒败多年的破庙就推断出保卫并州的究竟是谁,这是阮道生前所未料的。 他远比自己想像中要敏锐得多。 庙中凄冷,台上奉一座泥胎像,但头颅已被凿去。并州无头庙主共计十余座,座座如此。 阮道生跃到台上,宝台位置高,无人打扫已积满灰尘。李寒注意到阮道生并没有留下脚印,只有一层薄灰轻扬,很均匀。 阮道生察看头颅处的泥胎切口,手指里外捏了两下,又沿边缘刮了一圈,说:“立像时间大概是八到九年前,头颅处切口不规则,是有人刻意凿毁,但切面破碎处微小,说明凿得很仔细,还是横凿。” 李寒不太明白筑像之事,问:“横凿更难吗?” “是。” 阮道生转到台后,一会便跳下台来,对李寒道:“塑像左臂被粘合过,看裂痕走向是凿断头颅时不小心割破的。” 李寒沉思一会,摇头道:“不应该啊。” 阮道生看向他。 “如果是为泄愤或其他恶劣目的,直接把整座塑像打碎岂不更容易?何须如此小心翼翼只割去头颅?不小心伤及其他部位,还要再度粘合……” 似乎十分珍而重之。 八九年前,也就是元和七到八年,并州屠城的那段时间。 按韩天理所述,齐国入侵,刺史罗正泽率全州百姓保卫并州,葬死者、慰伤民,之后卞秀京才卷土重来。 那在齐国退败和卞氏屠城之间,应当有一段时间间隙。 这些庙宇很可能就是此时建成的。 李寒退后几步,再次端详这座无头神像,突然眉心一拧。 不对,不是神像。 塑像脚下不是莲台,而是雕饰龙纹的石台。 李寒前前后后转了一遍,数得石台上共有五条四爪龙。 四爪五龙,为储君之制。 他心中一惊,忙上前吹灰察看泥塑衣着,却轻轻皱眉。 梁制皇太子衮冕,玄衣,纁裳,九章。泥塑衣裳花纹的确合乎衮冕规制,五章在衣,龙、山、华虫、火、宗彜;四章在裳,藻、粉米、黼、黻。 阮道生走到他身后问:“怎么?” “颜色不对。” “黑者为玄,黄而兼赤为纁。这泥像服色却是青衣黄裳。”李寒轻声说,“不是一名储君像。” 阮道生凑近泥像,用刀尖剐蹭下一层彩釉,在指间搓拈开,突然说:“不是青衣黄裳,是蓝衣白裳。” “日积月累,泥像颜料褪色。但涂衣的颜料是花青,涂裳的颜料是粉白,不会错。” 阮道生话音刚落,李寒当即神色大变,急声问道:“他腰间所佩是不是一枚竹节?” 阮道生跃上石台,仔细观察片刻,对李寒点了点头。 似乎有什么在脑中轰地一响。 …… 杜筠当日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公子檀礼贤下士,丰神俊朗,常服好着蓝衣白裳,腰佩不是金玉而是竹节,头上日常所戴不同于王孙玉冠,而是一顶蓝巾儒冠,真是望如神仙人。当年以其声名之盛,只差一个储副的名头。” “你觉得杀良冒功只是障眼,卞秀京其实是要杀什么人?杀男不杀女,是不是在找一个男人?” 张霁言及建安侯时这样说:“是我阿舅将他从并州带来的。” 韩天理被卞秀京殴杀前最后的供词说:“其实身先保卫并州者,并非只有罗刺史一人。” …… 李寒喃喃道:“我明白了。” 阮道生扣紧刀柄,眼神中难得显露几分急迫。 李寒深吸口气,颤声说:“为什么天子要如此包庇,为什么此等惊天巨案竟能死死压了八年之久……” “因为协助罗正泽保卫并州的,是公子檀。” *** 据史载,灵帝昏庸,远谪公子檀,公子檀恐胞弟建安侯遭阴害,携弟而走。今上以远宗亲王之身起兵,征讨灵帝、拥立公子檀,但公子檀下落不明,今上“不得已”践祚登基。 但明眼人都知道,拥护明君只是一个靶子而已。 一山不容二虎,一国不容二主,公子檀只会成为今上的眼中钉、肉中刺,如果他活着回来,那今上的皇位不再是替天代受,而是“篡立”。 齐国入侵,公子檀绝不会坐视不理,他同刺史罗正泽保卫并州成功,这就有了并州众人感恩为他立庙。公子檀不是储君,却已是众人心中的圣主,但已有天子,所以服章只是太子之制。 阮道生拈掉指间油彩,突然开口:“如果皇帝得知,公子檀的行迹再度出现在并州,他会怎么做?” 李寒看他一会,又转头瞧着那座无头主像。 “他会不计一切代价地将其除去。”李寒道。 屠城可能并非他授意,但催逼卞秀京搜找公子檀一定是真。卞秀京正兵败退守、瞒报军情,君王巨大的压力下,让他走了屠城的昏招。 “很可能一开始并没有屠城。”李寒道,“屠城的罪名太大,卞秀京想快速找到公子檀兄弟。但公子檀是并州的恩人,并州定然对他严加藏匿,这也就是为什么把这些泥像的头颅凿去。” 为了不让卞秀京辨认出这是祝颂公子檀的庙宇。 但公子檀对并州有大恩,并州百姓不忍毁庙,便只将戴有标志性蓝巾儒冠的头颅毁去。连伤及其他部位都要小心翼翼再度粘合起来。 “卞秀京屠城之际,公子檀将胞弟建安侯送走,总之因缘际会,建安侯被托付到崔如忌手上,此时并州屠杀已起,崔如忌便带着建安侯投奔姐夫张彤衷。没想到张彤衷已有二心,设宴款待时杀害建安侯二人,取其首级向卞秀京邀功。所以张彤衷备受永王提携,节节高升。” 李寒话到此处轻声一笑,“于是陛下想,崔家多一个叛徒,便能借此缘由打压崔氏,何乐而不为呢。” 是故崔氏连年征战,兵少粮寡,以致全族男丁战死,死无全尸。 并州案铲除的岂止公子檀兄弟、何止十万百姓,还有多多少少的政敌,世世代代的良臣。 李寒忽然问:“你知道韩天理为什么没有在献乐之时披露公子檀之事吗?” 阮道生说:“他仍对皇帝抱存希望。” 他认为皇帝是被卞氏欺瞒,并不知晓内情。但如果在百官之前揭明公子檀兄弟功绩,只会让皇帝摇摇欲坠的威信雪上加霜。皇帝为了维持尊严,很可能会将他当廷打死、再无伸冤之日。 第267章 于是韩天理想,等审案之时将此事徐徐上告。 但他尚未将公子檀之名道出口,便被卞秀京当堂打死。 这也是为什么卞秀京殴杀韩天理、进宫面圣之后,皇帝非但没有惩戒他,还由他大张旗鼓在京过了生日。 因为卞秀京把公子檀一事封在了死人嘴里。此事一旦揭发,皇帝居然为了诛杀前朝皇子而放任并州十万百姓冤死屠刀之下,是时民怨沸腾,很可能会牵动他的龙椅。 视百姓如草芥,视权位如秘宝。流血漂杵被粉饰,十万生民被践踏。 这就是歌舞升平的盛世,这就是众口称颂的明君! 阮道生沉默半晌,问:“你呢?” 李寒停顿一会,才明白阮道生在问他什么。 韩天理仍对皇帝抱存希望,那你呢? 我吗? 一片死寂里,李寒喉中咯咯一响,忽地哈哈笑道:“君父。” 他双手颤抖,跌坐在地上笑起来,终于遏不住放声大笑。 君父啊。 阮道生眼见他俯身在地,以袖掩面,如同野兽般爆发一声嘶吼,渐渐失声痛哭。 前后相交十余年,这是李寒在他面前最为失态的时刻,在此之后,他再未见李寒崩溃过。正是在窥知真相的这个午夜,李寒终于触摸到弑君之剑的剑柄,但离杀死君君臣臣的自己还远远不够。现在还不是他剔骨还父、自刎重生的时候。 但对并州案来说,已经够了。 阮道生没有叫他,由他自己平息。半晌后,李寒大喘着气把自己从地上撑起来,抬臂擦了两把脸,说:“我要回京。” 阮道生看向他,“这些只是推断,没有证据。” “不会有证据了。”李寒迎他的目光一笑。 “如果只是卞秀京杀良冒功,多少还有蛛丝马迹,但这是皇帝授意。”李寒说,“所有铁证如山,都会变成伪证。” 阮道生看他一会,“你已经有主意了。” 李寒望向庙中,无头主像衣袂蒙垢,却端庄若神明。 “我杀不了执刀人。” 他昂然抬首。 “但我要断他的刃。” *** 夏夜多雨,又一夜暴雨倾盆。 两马一前一后疾驰,在险滩头急急勒住,马蹄飞溅一片泥花。 夜色因雷电时明时暗,黑暗尽头,数条人影被暴雨冲刷。 他们头戴斗笠,身着黑衣,手提长刀。动作一致,似乎一群复刻的鬼魂。 阮道生一手挡住李寒,将环首刀从腰间拔出鞘。 “你果然活着。”为首者客客气气叫道,“重光。” 阮道生将一枚响箭丢给李寒,着意压低声音:“我拖住他们,你先回城。走官道,今夜进城后放掉响箭,城里会有人接应。告诉他们,你是阮道生放鸽子要送的人,他们会护你周全。” 李寒咬牙问道:“你怎么办?” 话刚出口,对面刺客已冲破雨幕、如箭般飞速刺来。 暴雨瓢泼里,刀锋相撞迸出火光。 阮道生不答,只举刀迎击。那是李寒第一次见识私剑的威力。 面前鏖战的不是人,而是一群夺食厮杀的野兽。阮道生身陷其中,如同被群豺围攻的一头孤狼。环首刀是他唯一的爪牙,在别人那里尚无法自卫,但在他手中却变成最利的武器、天降的神兵。 兵器发挥的威力已不由兵器本身决定。 四溅的不知是泥水还是血水,电光劈落时阮道生侧脸已经沾满鲜红。他却不知疼痛、不知疲倦般,突然双腿一蹬马镫,以惊人的爆发力腾到半空,横刀将两名刺客打落下马。 包围圈瞬时被撕开一个裂口。 于此同时,阮道生低声喝道:“走!” 他背对李寒调整呼吸,扬声道:“并州十万冤魂在上,叩谢李郎!” 李寒没有迟疑,咬紧牙关急抽马鞭,飞速从撕破的包围圈中疾奔而去。 暴雨如同疾鞭抽打在脸上,李寒听见身后叠叠翻涌的追杀声,不断迫近、不断被拦阻,他什么都来不及想,能做的只有跑、快跑、不回头地跑。 口中铁锈气越来越浓,心脏如雷搏动时,他望见不远处矗立的城门,用尽全身力气放出那枚响箭。 啪地一声,在半空炸裂,宛如烟花。 果然,冲入城门后,又人快马前来迎接,和他接头后急声追问:“阮郎呢?” 李寒张了张嘴,没有说出一句话。 雨终于停了,污垢冲刷殆尽,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他摸了把脸,手心一片被冲淡的鲜红,像流了满面血泪。 第204章 六十一阴谋 李独回,阮未归。 秦灼捏了会纸条,旋即团了丢进香炉里。红珠一招手,一旁的侍婢便将鸽子抱下去。 红珠觑他神色,将新打的茶汤递给他,“阮道生生死不明,咱们不能把并州案的消息来源全押在他身上。” “李寒回来了。”秦灼接过茶盏,浅浅啜饮一口,“他回来,说明案情有了突破。” “想必殿下也在公主府得了消息。”红珠拾了枚团扇慢慢摇,“梁皇帝得知李寒赶赴并州后,意图施恩,擢他入谏台。无需考核既做谏官,古往今来,独此一人。” 这是要拿恩宠堵他的嘴。 秦灼瞧着盏中汤花聚散,轻轻微笑道:“焉知不是太阿倒持,授人以柄?” 他将那盏茶饮尽,取帕子擦干净手指。 *** 李寒回京之日,皇帝正式下旨,任命李寒为门下左拾遗,官从八品。 李寒本是罪人之身,金口亲判不得科举。如今却跳过抡才之制超擢他入朝为官,如此殊荣前无古人。 含元殿上,李寒手捧笏板,着一身八品银青官袍,依礼受命谢恩,列队一侧。 近日没什么大事可议,大多是纳贡税收和七宝楼建筑的进程。皇帝一一听过后,语气平淡:“至于并州一案,尚没有证据证明韩天理所告属实。如今边关战事吃紧,没有什么切实进展,便命卞秀京回去带兵吧。” 竟连个样子都不做,要如此轻轻揭过。 李寒当即出列,“草民——臣有本要奏。” 皇帝眯眼看他,“哦,并州一案可有物证呈上?” “尚未。但臣前往并州颇有见闻,今已将并州案脉络梳理清楚,写成奏章,请陛下一览。” 李寒将奏摺呈上,皇帝从娄春琴手中接过,瞧了一眼后目光转而阴冷,“李卿,你要思量清楚。” 李寒抱笏躬身,“请陛下彻查此案。” “没有实证,只是你的臆测而已。若百官都是如此断案,那朝廷的法纪就不要讲了。”皇帝睨向他,“朕也派人去查访过并州,见到了韩天理的家人,说他得了失心疯,疯言疯语冲撞御前,做不得数。但你不在京中不知此事,不知者无罪,退下吧。” 皇帝摆了摆手,示意散朝。娄春琴知晓圣心,捧拂尘扬声道:“有事启奏——” “陛下。”李寒出言打断。 众目睽睽下,他走到殿央,捧圭、横圭、落圭、叩首圭上。 “请陛下彻查此案。” *** 朝议不罪谏官是传统,哪怕李寒闹得圣心不悦,皇帝还是没法对他下旨惩戒。 李寒下朝没找着杜筠,便一个人走了。百官多闻其名,如今领教了他的直言冲撞,不免纷纷侧目。李寒倒很无所谓,先去拜见了青不悔,便回了别宅。 天色已晚,屋中灯火已明,里头影绰立着个人影。钟叔替他开门,果然听见杜筠笑道:“特备薄酒,为你接风洗尘。” 并不为他入仕而贺。 桌上有一壶热酒,二三小菜,二人说着吃了一会,杜筠便替他满酒,自己举杯道:“从前渡白与我讲,曾立志做言官。做当朝的言官不是什么好事——但不管怎么说,总算尘埃落定。” “如今改了。”李寒仰头吃一口酒,“我要做宰相。” 闻他如此野心之语,杜筠却没有哂笑,反而认真思量片刻,缓缓摇头道:“今上并非雅量宽宏之人,你从前作诗詈骂,今日又当廷顶撞。要入凤阁做宰辅,难。” “我并没有说要做今上的宰相。” 杜筠略作停顿,说:“永王阴刻,岐王心深,皆非善与之辈。但我知道渡白,一定是要择明主的。” 杜筠从不肯言论夺嫡事,如今一句话出,李寒反倒一惊,一时不知要如何应答,已听杜筠再问:“如果没有明主,渡白愿意屈就吗?” 李寒没有当即回答。 杜筠继续道:“自污其名,是折小节;侍奉昏君,却是背大德。” 李寒道:“但越是昏君之治,越需要贤臣辅佐。如比干之于纣王,伍子之于夫差。” 杜筠为他满斟一杯,“可比干剖心,伍子伏剑。贤臣配庸主,难得善终。” “若无明主,我就自求明主。” 李寒沉思片刻,说:“古人曾言君臣之道,臣或为手足、或为犬马、或为草芥,就是没有做过人。我却以为,君当为剑器,臣当为铸者。频经打磨,终能使钝剑锋利、不材成器。” 第268章 杜筠说:“那很辛苦。” 李寒道:“千锤百炼始成兵。” 他看着盏子,突然有些自嘲:“这些都言之过早,如今并州案悬而未决,天子却丝毫没有彻查之意,只想文过饰非、草草结案。来日不可期,若到不得已之地,我这条性命是可以拚舍上的。” 杜筠问:“你要殉道?” 李寒哈哈笑道:“我还真不会殉道。殉道者为道而死,是玉石俱焚。道也一同死了,那是得不偿失。我若要死,必到不得不死之地,我的死地,必须是道生的新境。” 他又吃一口酒,语气认真许多,“但傲节,我若熬不过这桩案子……” 杜筠打断他,他并不是这么粗鲁的人。但他截然打断道:“你不会。” “你还有我。” 李寒从这句话里听出点什么。 “我今日已呈送奏摺,请陛下允准我继续做你的陪审。陛下若驳,我便再奏;驳若过三,我可以奏请门下共议此事。” 杜筠声音轻松,李寒却沉声叫他:“杜傲节。” 杜筠笑意温和:“李渡白,你别想自个儿逞英雄。并州案,我要分一杯羹。” “杜筠!” 李寒声音微微急切,“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不怕什么,你不一样。你有万里青云路。” 杜筠端起酒盏,对他一举,“我陪你。” 李寒凝视他许久,终于双手抬杯,与他重重一碰。 一盏昏灯前,两人相对一饮而尽。 杜筠放下酒杯,长眉微皱,“但如今以陛下的态度,并州案若没有实证再难重审了。” 李寒抬手指擦了擦嘴唇,说:“我有法子,定能让天子彻查此案。今日朝上奏请,只是为了死心。” 他似乎笑了,但声音冰冷:“我不会再对今上抱存冀望了。这样一来,一些事会好做许多。” *** 皇帝今夜谁都没有召幸,早早从甘露殿躺下,辗转反侧之际,掀被怒喝道:“夜里熏沉水不是龙脑,怎么做事的!” 帘外秋童扑通跪倒,连连叩首道:“陛下恕罪,奴婢这就去换。” 皇帝瞧他一眼,突然问:“你是黄参的徒弟。” “劳陛下记挂,奴婢是。” “朕又听你叫春琴哥哥。”皇帝揉着脑仁,“他俩一向不怎么对付,你倒左右逢源。” 秋童听他这样说,更加伏地不敢起身。 皇帝怒火平息,也就翻身坐起来,拿碗热茶吃,道:“春琴诗写得好,不知有没有教你识过字。” 秋童正要作答,便听殿门轻轻一响,娄春琴正捧了奏摺上来,轻声道:“陛下,李寒夜递的奏章。” 皇帝冷笑两声:“又是并州案。朕就是太给他脸面,助长他那些糟腐骨气。不愧是张霁的同门,都是无君无父的东西!” 他这几句说得极重,娄春琴没有立即接话,将皇帝吃残的热茶倒去,把枣泥酥碟子端过来。待皇帝气息缓和,娄春琴方柔声说:“李拾遗讲,个中内情,或许牵涉储副一事。” 皇帝捏一块酥,双眼微眯,“社稷所托,岂是他一个新上任的八品官能议论的?” “正是呢。”娄春琴说,“但瞧他言辞恳切,只怕的确为陛下着想,只是一个迂人,不得其法。奴婢不敢隐瞒,便替他递送上来。” “他若像你这般会说话。”皇帝没说什么,打开摺子。 娄春琴眼见他眉头皱紧、气息低沉下去。 不一会,皇帝已然开口:“叫黄参来。” 皇帝神态严肃,显然出了大事。秋童不敢耽搁,忙提灯去库房唤黄参。其余人皆退出去,二人说什么不得而知。等黄参领旨出门,秋童便听殿中叫:“春琴。” 娄春琴提步入内,见皇帝歪在榻上,沉声说:“给李寒口谕,他说的,朕应了。” *** “你同陛下说了什么?他怎么突然派金吾卫来听你调遣,还准许我们继续追查?” 范汝晖刚带着金吾卫撤出别宅,杜筠忙将李寒一把扯进门里。 李寒差点没站稳,看着杜筠关上门,说:“你记不记得我们之前的推断,韩天理进京途中,截杀他又放走他的那名私剑。” 杜筠点点头,“是影子。” 李寒把卷宗打开,找到当时做的标注,有一行小字:非秘辛或事主牵涉最深。 非秘辛的私剑正是影子。而“事主”二字上头紧紧跟了一个“卞”字,用白粉勾圈起来。 这是他们当时没有相通、以为推断错误的地方。 杜筠皱眉道:“但影子是公子檀的私剑,怎么会和卞秀京有关?” 李寒静静看着他。 杜筠心中一紧,试探问道:“你的意思是,影子和卞秀京有私下交易?” 李寒摇摇头,截然道:“是永王。” “京郊有一处临水阁子,是影子的接头之地,而阁子的赁主却是永王。” “你怎么知道的?” 杜筠追问后,李寒却沉默下来,他拈了拈手指,说:“我认识了一个朋友,他告诉的我。这件事可以查证,查出来就是铁证。我想陛下手下会有人去做。” 李寒继续说:“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李四郎之死事关重大,天子为什么会草草结案。我们知道,李四郎要见的人是韩天理,而韩天理知晓并州案的隐秘,那李四郎被刺杀就是一种灭口,杀他的人不想让并州案的真相大白天下。后来我调到出入簿子,发现这件事结案是在立冬日。而当天清早,永王从封地回京,不等开宫门便连夜进宫面圣。” 杜筠打断道:“你是指,杀害李四郎的刺客是永王的人?” 李寒问:“你记不记得刺杀李四郎的凶器?” “一枚飞刀。” “是,我奉旨主审后,当街行刺的刺客也是用的这枚飞刀。在七宝楼刺杀李四郎、又试图用飞刀杀我灭口的的确是同一个人,而且是个影子。”李寒说,“是京西酒肆卖酒的二娘子,她为永王做过事。” 杜筠点点头,“也是你那位朋友告诉你的。” 李寒默认,接着道:“二娘子不久前横死酒肆,很可能就是被影子灭口。这件事官府已经介入,她的影子身份不会再隐藏很久,和永王的瓜葛也能查出来。” “我们再说回李四郎遇刺案——李四郎被二娘子杀害后,永王进宫面圣,很可能告诉了天子韩天理已在京都。天子为了按下并州一案,便将李四郎遇刺案草草了结,而且我记得当年年底,京城戒严、严查流民,并且明令禁止并州人入城,只怕也是提防并州知情人进京告状。调动城防、只手结案,这不是永王能染指的事,势必得到天子首肯。” 李寒沉吟片刻,“同时,立冬日永王因与长乐公主车驾相争受到训斥,皇帝又追封慧仁太子加以弹压,并非因为天子爱女。天子是以长乐公主姐弟为幌子,对永王没有妥善解决并州案施加惩罚,也是对他的警告。但我相信,永王绝对没有把自己和影子有交易一事告知天子。” 当朝亲王与前朝皇子的私剑勾结,皇帝难保不会想到作乱谋逆。 杜筠瞭然,“所以你把这件事揭破了。” “是。” 李寒霍地站起身,“并州案的目的是捕杀公子檀,并且是在天子默许下进行的,那天子绝不会下旨彻查。但如果永王和影子勾结,这就牵涉到夺嫡党争甚至犯上谋逆,天子如此量狭多猜,不会容忍一个有野心又有异心的儿子。永王触犯了他的逆鳞,他绝不会再袒护永王和卞秀京。” 杜筠心惊肉跳。 离间天家,以此诛心。 李寒长长呼出一口气:“傲节,口说无凭,并州案要审判必须有铁证,但人证物证已荡然无存。真正可能残留的蛛丝马迹,只可能在卞秀京和永王内部、当年涉事之人当中。但以你我之力,想提审这些人根本不可能,我需要天子这道圣旨的助力。” 他竟要借天子之手拔除永王。 “这就是我的盘算和阴谋。”李寒笑了一下,“这不是君子的行径,你怎么说我都认,但这件事我必须要做。我可以不做君子,但我要做人。” “君子有三德:仁而无忧、智而不惑、勇而不惧。”杜筠只说了这一句。 他走上前,拍了拍李寒的肩膀。 日色过树,映入窗中一片幽绿。二人如立碧玉,两两静默片刻,杜筠便开口问:“下面要怎么做?” 李寒看向他,“记得那个卞秀京拒不肯交的人吗?” 杜筠点点头,“有了这道圣旨,就能提审刘正英了。” *** 刘正英人虽带到,却死不开口。 李寒瞧完他的供状,转手递给杜筠,说:“正常,天子如今没有对卞秀京出手,永王也还是当朝亲王。有这两棵大树在,他犯不上背叛担风险。” 杜筠过目不忘的好处在这时候显现出来,他沉思片刻,突然道:“渡白,你记不记得拿到花行那卷簿子时,你提审众人,当中徐丽娘的供词?” 第269章 …… 徐丽娘讲起自己频频去买桂花油:“妾是去铺子里传递消息。” “向谁传递?” “妾是淮南侯的线人,以每月为期,不论大小消息,都要通报。” “淮南侯的线人只有你吗?他的暗线只有太平花行一家?” “不,淮南侯正是靠买卖消息起家,消息四通八达,暗桩无数。太平花行只是其中之一,只是妾不敢随意探问,故了解不多。” “既然暗桩无数,那淮南侯就不可能直接联系你们。你的直接上线是谁?” “刘正英将军。” “国舅卞秀京的副将刘正英?他是淮南侯的线人?” 徐丽娘缓缓点头。 …… 杜筠看向他,“卞秀京手段狠厉,极其独断,淮南侯把刘正英插在他身边这件事,绝对不会让他知道。” 这是拿捏刘正英的把柄。 李寒和杜筠对视一眼,嘴角一扬。 “既如此,戏可以做起来了。” *** 刘正英没有被下牢狱,但被人专门看管起来。不出意料,卞秀京那里不久就会传来消息。自己牵涉的事太多,他不会由自己死。 刘正英这么想着,听着房门一开,走进个衙役装扮、身材瘦小的男人,将一只食盒放在桌上,低声叫:“国舅叫小人知会将军,一切安心。” 男人没有多说,从食盒中拿出几样小菜,都是荤的。但手一个不稳,跌了盘狮子头在地上,连连告罪。 刘正英没当回事,挥手让他下去。 男人走后,门再度锁上,刘正英在桌前坐下。 卞秀京势大不假,但皇帝为什么突然松口查办?难道真的露了破绽叫李寒抓住了? 他神思不定,突然听得脚边“吱”地一声。 一只老鼠啄食饭菜,突然乱叫起来,不多时四爪一蹬翻倒在地,已然气绝。 有毒! 这是卞秀京着人送来的饭菜,难道卞秀京要杀自己灭口? 他真的要自己死? 刘正英心中惴惴,那些菜再不敢动,从屋里踱步许久,便躺在榻上出神。香炉中气息幽幽,不多时他便迷迷糊糊睡下,朦胧之际,房门轻轻响了一声。 一双脚无声迈入,下一刻刀刃便直直向床上刺来。 刘正英到底多年征战,睡得也浅,当即惊醒躲避,但到底手无寸铁,那人又进攻迅猛、招招致命。刘正英正要发力以拳相击,突然感觉手臂酸麻无力。 香炉有问题! 他被一脚踹翻在地,吐了血出来,哑声道:“就算死也叫我做个明白鬼,将军为什么要杀我!” “淮南的奸细,还要再问什么?” 败露了。 刀刃当头斩下,刘正英躲避不及、抬起手臂,突然听见破门之声。 金吾卫带刀急冲进来,将那刺客擒在刀下,紧接着一阵脚步声响起,是李寒匆匆赶来,皱眉道:“怎么回事?” “大将军——卞秀京要杀我灭口!”刘正英手脚无力,只得爬过去紧紧抱住李寒,嘶声叫道,“我说,我全都说!” 第205章 六十二身份 杜筠作为陪审,坐在旁案前记录口供。李寒端坐堂上,没有响醒木,打开刘正英的官牒,说:“你是元和七年五月入的卞家军。” “是。” “正当卞秀京并州屠城的时候。” “……是。” “淮南侯在这个节骨眼安□□进去,因为并州一案他也牵涉其中。” 刘正英跪在地上,咬牙点了点头。 李寒将他的官牒一合,道:“淮南侯消息网四通八达,若我所料不错,公子檀身处并州一事就是由他举发的。” “不止。”刘正英问,“不知李郎可曾听说过元和六年虎符失窃一事?” 见李寒微微皱眉,刘正英略作哂笑:“也是,皇家秘辛,你自然没听过。那就长话短说吧,元和六年虎符失窃,皇帝大怒命令找寻,后来淮南侯探得消息,虎符似乎到了秦文公手中。” “秦文公?” “是,南秦上一任大公,现在当政的秦善是他弟弟。”刘正英道,“是篡位。” 李寒想了想,“但秦文公元和六年年底便死于七宝楼大火之中。” “人死了,东西没有。”刘正英看向他,“他死后,虎符被他的亲信快马送往了并州。” “为什么要送去并州?” “谁知道呢。但这消息被陛下得知,同时公子檀出现在并州一事不胫而走,陛下担心秦文公与公子檀勾结,将虎符窃走是为了帮公子檀起兵造反。兵权和政敌同时现身,陛下这才方寸大乱,急命卞秀京诛杀公子檀、找寻虎符。卞秀京抵御齐军败退,焦头烂额之际,淮南侯站了出来,为他献上屠城嫁祸之策。” 杜筠快笔而书,听李寒继续问:“你的意思是,趁并州军民修养之际大行屠戮,并嫁祸到刺杀罗正泽头上的点子,是淮南侯的主意?” “当时淮南侯家中虽富庶,但也就是一介地方商人。商者轻贱,怎么能一夜封爵?就算封爵,哪里就能拿到侯爵?从前崔氏累世军功、全族男丁战死沙场,也不过一个侯爵而已!是淮南侯帮了卞秀京大忙,卞秀京上奏亲自为他讨的爵位。” “也就是这时候,淮南侯趁机把你安插在卞秀京身边。” 刘正英低笑一声:“是,商人重利,淮南侯同卞秀京只是合作关系,并不信任。他留我在卞秀京身边,一则掌握朝廷动向,二则……能更好地监管他在京中的消息网。” “太平花行。”李寒语气肯定。 刘正英有些讶然,还是点头道:“是,太平花行。当年卞秀京变卖并州妇女,也是走的淮南侯的路子。这么多女人,可是暴富敛财的好机会。她们被卖入京中暗娼,一面谋利,一面为淮南侯收集消息……” 李寒断喝一声:“畜牲!” 刘正英苦笑两声:“谁说不是,等淮南侯一死,这条路子才算停了。” 但被卖的妇女不会因淮南侯之死就能抽身。 李寒深深呼吸,将气息平复下去,又问:“淮南侯和卞秀京的合作关系破裂了吗?” “没有,淮南侯很聪明,将这段利益关系维持得很好。” 李寒皱眉,“但淮南侯是被飞刀所杀,死状与李四郎如出一辙。如今已查证,杀害李四郎的正是永王舅甥的人。你的意思是,淮南侯并不是被永王灭口?” 刘正英想了很久,还是摇头,“不像,别说永王,就是卞秀京也没有杀淮南侯的理由。当时我的身份还没暴露,他们还得继续合作。” 用飞刀来杀淮南侯,显然是嫁祸给二娘子。 那刺杀淮南侯的凶手究竟是谁?他又是出于什么目的行凶? 云山雾罩之处,李寒也不去纠缠,拿起醒木,问道:“你的行藏已经败露,卞秀京既然灭你的口,下一步就能把并州案全部推到你头上,一箭双雕、独善其身。现在,能救你的只有自己。” “淮南侯谨慎,并州案这么大的买卖,他绝对保存着能直接证明卞秀京涉案的证据,以防哪天东窗事发,卞秀京拿他做替罪羊。” 李寒将醒木落下,啪地一响。 “举发首犯,可以从轻处置。”李寒看向他,“好好想想吧,是保卞秀京,还是保你自己的这条命。” 堂中一时沉默。 许久,刘正英脊背一垮,终于伏在地上,颤声说:“淮南侯在京别宅里,有一本账簿。” “买卖并州妇女、查抄并州富户财产折算的战利,谋成的私银,每一笔都有记录。账簿纸张和字迹的年份摆在那里,做不得假。” 李寒和杜筠不着痕迹地交换目光,淡声说:“不够。” 刘正英咬紧牙关,豆大的汗珠从额上凝结、滚落鼻尖。他深吸口气,俯首叫道:“卞秀京当年把所谓从齐军手中赢得的战利上缴国库,淮南侯在里面混进去一件东西。” “藏诗白玉扳指,扳指内由前朝书法大家刻了一整首百字诗,本有一对,但只找到一枚——那对扳指是刺史罗正泽的传家之宝!卞秀京如果没有屠戮并州,这件东西不会出现在他手上,这是铁证凿凿!” *** 娄春琴翻过一页诗稿。灯光投上拇指,皮肤白了一圈,像枚戒痕。 他是大内官,值房自然也阔大整洁,堆的不是金银锦绣,而是满箱满箧的书。 夏夜虫声浓,幽幽低鸣里,一个小内官立在下头给他回话:“……李寒将这些东西呈上去,陛下勃然大怒,当即封了国舅爷的门,将他的兵符也收了,在府上革职待办。连永王爷也被勒令闭门思过,不许入宫。皇后殿下去哭求,陛下连甘露殿的门都没开。大家夥都说,国舅这边只怕真的要倒了。” 娄春琴手指一动,书稿又轻轻揭过一页,他没抬头,只说:“得了,下去吧。最近当差仔细些。” 小内官连连应是,正要退出去,突然听娄春琴问:“秋童呢?” 第270章 “太阳落前还见秋哥在太液池那边呢。我去替春爷问问?” “不必了,你去忙吧。”娄春琴似乎想端茶,但没有吃,过了一会才翻了一页。 案上摆一盏灯,却不是琉璃珠宝的罩子,只是一只四角素丝灯罩,像文人书斋所用之物。娄春琴喜静,房外不许人守,更别说喧哗吵闹。这会却陡然嘈杂起来,脚步声桀桀赶近,有人急急叩门叫道:“春爷,秋哥回来了!” 房门打开,扑进个湿淋淋的人影。 秋童一只落汤鸡般跪在地上,娄春琴却没有看他,目光擦过他头皮,直直看向门口的人。 秋童身后,黄参微微一笑:“我替大内官送人回来了,这小子贪玩脚滑,掉进了池子里。现在既在内官手下,还是好好管教。” “我手下的人,就不烦黄爷来指教了。”娄春琴想起什么,含笑道,“哦,哪怕是黄爷先前的徒弟。” 黄参没说什么,合门自己走了。 娄春琴这才挪回目光,趿鞋下榻,从榻上揭了件外袍,将秋童严严实实裹住,又从案上倒了碗热茶喂给他吃。 秋童一气吃罢,娄春琴拿帕子给他慢慢擦额头,问:“干什么去了?” 秋童面露喜色,从怀中掏出一物,献宝般珍而重之打开掌心,喜滋滋道:“哥哥,我给你捡回来啦。” 娄春琴瞧见那东西,突然脸色煞白,兜手一个耳光将他打在地上,颤声说:“混账,你个混账东西,存心要我的命是不是!” 秋童不知哪里做错,忙上前抱他的腿,叫道:“我瞧你舍不得。哥哥,你擦它比擦陛下的案桌都仔细,今日不小心掉到太液池里,我见你心疼……” 娄春琴轻轻喘着气,问:“你为了捡这东西,自己跳了池子。” “我识水性的。” 娄春琴默了片刻,突然笑了一声:“你不认得它,本来有一对。”又喃喃道:“你不认得,黄参管库房,他定然认得。” 秋童见他神色可怕,忙叫一声:“哥哥。” “别,我担不起。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奈何桥,谁也别耽搁了谁奔前程。明儿你还是回黄内官那儿去,重新磕头拜他做师父。他才是你的好师父!” 娄春琴声音陡然尖利。他平素说话柔和,倒像个读书人,只有情绪激动时才显露点宦官的痕迹,叫人察觉是个没根的东西。这一声喝叫打碎的利片般,似乎把娄春琴自己也割得鲜血淋漓。 秋童不敢说话,许久后,风撩入窗,轻轻翻了一页书。 “扳指。”娄春琴面无表情,“给我。” *** 并州案审理进程停滞数月,终于因刘正英举发有了进展。实证面前,皇帝也无法装聋作哑,卞秀京革职、永王禁足之后,终于命三司介入、正式查办。 但刘正英并未被开释回府,反而被押下狱中。 他心中忐忑,又隔了数日,才有曾经的线人充当家眷前来探视。刘正英忙问:“可有消息,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出去?刘爷,你只怕要杀头!”线人低声道,“别说你参与并州案、隐瞒多日,只是淮南侯的细作这一条,皇帝岂会容你?” 刘正英急声叫道:“李寒向我保证,会保我的性命!” 线人面有疑云,“但李寒的确没什么别的举动。” “他没替我求情?” 线人摇摇头,“没有。” 刘正英跌坐在地,大口喘着粗气。 叫这个小子耍了! 李寒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保他的命,他想让自己给并州十万人赔命! 但凡有罪,全部伏诛。 狱卒催促几声,线人忙答应着,急声问:“刘爷还有什么吩咐?时间不等人!” 刘正英整个人埋在阴暗里,猛然抬头道:“你去公主府,务必要面见长乐公主,说我要举发她身边的细作,她的近身舍人甘棠是南秦细作!请公主务必听我陈情!要快!” 线人连连应是,冲狱卒赔着笑走出去。 刘正英喉咙如被扼紧,溺水般大喘着气,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困兽犹斗,疯狗临死也要乱咬一气。 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刘正英想,谁都别活了。 *** 刘正英的消息递来时,长乐正倚在榻上试琵琶。 祝蓬莱坐在对面,将一碗酥酪推过去。长乐摇摇头,祝蓬莱便将碗拉回来,自己搅了搅冰,说:“甘棠那把剑的下落查出来了。” “铸者叫冯阳子,是个南秦人。” 长乐拨弦的手指一停,“有所耳闻。” 她从不涉猎兵器武事,连她都有所耳闻,那此人绝对是内外名家。 果不其然,祝蓬莱颔首道:“这位冯阳子是南秦铸剑大师,所作都有定数。他与秦文公是至交,曾赠送文公一双对剑,内有机括,剑刃可以伸缩。长可作剑,短可作匕首。这双对剑的形制,和甘棠当日使用的兵器很像。” 长乐略作沉吟:“你的意思是,甘棠是文公亲信,或者后人?” 祝蓬莱舀了勺冰,“不打准。” “这两把剑到底能查到源头。他若与文公有关,怎会如此堂而皇之、不作掩饰?换个兵器,不就能彻底隐藏行踪?” 祝蓬莱道:“我也问了几名铸者,说这两把剑重量轻巧,携带方便,很适合不勤武事、或者身有旧伤的人上手练习。将这双佩剑随身携带,也说明甘棠对它极其珍视。” 长乐抱着琵琶,沉默片刻。阁中奉着冰瓮,极其清凉,沉水幽香里,只听见祝蓬莱小匙搅酪的叮当之声。 沉思之际,阁外有侍人回报道:“娘娘,罪臣刘正英的家眷前来拜见,托妾捎一句话。” “甘棠是秦人,个中内情望娘娘召见面谈。” 第206章 六十三危机 刘正英在牢中待了一身酸腐之气,在拜见长乐前,先由侍人领去沐浴更衣。整理完毕后,才带他去了阁子。 时已入秋,却仍炎热,阁中却如清凉洞府,毛孔都骤然一缩。阁中清香幽幽,纱帘低垂,依约可见一个红衣女子执扇坐在榻上,身边陪坐着个抱琵琶的白衣少年。 刘正英忙扶膝拜倒,“罪臣拜见娘娘千岁。” 女子声音悠悠传来,“开门见山吧,刘将军要举发甘棠什么?” “娘娘府中舍人甘棠并非中原人氏,也并非只是普通南秦细作那么简单。”刘正英叩头道,“他就是秦文公独子,那位车毁人亡的少公秦灼。” 长乐摇扇的手掌一滞,片刻后方轻轻道:“哦?” 态度不明,似信非信。 刘正英忙说:“去年上巳,臣曾派人延请甘棠,试探出他的确是秦灼。秦灼眼见事情败露,便杀人灭口。淮南侯曾按秦灼样貌作一台人物屏风,虽被秦灼损坏,但加以修补,仍可略见样貌。屏风中人正是甘棠!” 长乐似乎仍有不解,“但本宫听闻秦灼双腿早就断了,只能借轮椅代步。甘棠步履生风,相差悬殊啊。” “秦灼阴险,为了在叔父秦善手下苟且偷生,一直装得软弱无能,暗地里寻医问药、疗养双腿。这么多年,他的腿压根没有彻底断掉。他和羌君贺兰荪相好,贺兰氏邀请他入羌地医治。当年秦灼入羌的盛况娘娘应该也有所听闻,哪里是去拜访,简直是羌君纳妃的仪仗!他在羌地住了一年半载把腿接好,回程路上托言马车倾翻,正好毁尸灭迹、金蝉脱壳!” “断腿重接,天下果真有如此神医?” “羌地是万蛊之源,羌医多通鬼神,谁知用了什么旁门左道。”刘正英急声道,“淑妃文公相继身死京中,秦灼对天家岂能毫无恨意?他苦心积虑接近娘娘,能有什么意图?娘娘切莫为小人蒙蔽,任由枕边恶虎酣睡!” 芭蕉扇轻轻摇动,带着玉镯微响。长乐口气轻松,作恼道:“但刘将军,空口无凭。” “罪臣有人证。”刘正英说,“娘娘是否记得,秦灼曾与一名金吾卫里应外合,剿灭了太平花行的暗娼窝点。” 帘后,长乐点头说:“阮道生。” 刘正英声音急切,“是,在场有一名妓女花娘,可以证实甘棠就是秦灼。花娘已于府外等候娘娘垂询。” 帘后声音不轻不重:“见吧。” 不多时,阁门重新打开,一个身材干瘦、淡妆轻扫的少女盈盈拜倒。她抬起脸,皮肉如一层白绢绷在骨架上,两只眼黑黢黢的,简直一只行尸走肉。 花娘身上劣质香料的气息浓烈,祝蓬莱往香炉中多焚了一匙沉水。长乐将扇子合在胸前,问:“你能证实甘棠的身份?” “是,当日甘棠闯入太平花行,劫了一个新卖进来的女人。他行踪败露,与花行豢养的打手苦战,力不能支时,妾真真切切听见他的随从叫了一句‘殿下’。公主娘娘可以仔细盘问,不只是妾,在场众人有不少都听见了。” 刘正英接她的话,忙道:“娘娘若不信,可以去金吾卫召阮道生来盘问,一问便知真假。” 第271章 长乐似乎往下首瞧了一眼,祝蓬莱便起身出帘,递了枚牌子去门外。不一会便有侍人回来禀告:“阮道生出城追缉凶犯,尚未回城。” 暂时没有对证。 祝蓬莱重新把牌子交回来,长乐语气不起波澜,“只有这些么?” 刘正英急急叫一声:“娘娘!” “刘将军,你不诚恳。”祝蓬莱抱着琵琶,语气漠然,“公主从不同虚情假意之人做生意。” 刘正英双掌按在地上,咬牙思量片刻,终于俯下脊梁,沉声道:“罪臣是淮南侯的线人,淮南侯在太平花行的暗线全部由罪臣监管。罪臣的线人多番查证,发现太平花行中还有南秦的奸细,并且不在少数。” 弦声轻轻一动。祝蓬莱抬首,长乐正将芭蕉扇搭在臂上,声音终于有几分严肃:“但元和六年秦文公死后,大梁已严禁秦人入京。” “因为当年的秦人并没有全部撤离。有不少人潜伏下来,四处收拢长安消息,以备秦灼起事之用。罪臣相信沿着花行的线索,一定能将这些凶徒缉拿归案。” 刘正英叩头在地,“娘娘!秦灼假死入京,又收拢南秦奸细,不臣之心昭然若揭。罪臣只怕他除了心存怨怼之外,还心存反意!当年秦淑妃敢私窃虎符,秦文公敢与陛下相争,秦灼更是狼子野心,危害社稷!还请望娘娘上奏陛下,清秦人,杀秦灼,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阁中陷入死寂。 刘正英额头抵地,浑身微微发抖。 少顷,他才听见一声轻响,是长乐搁扇的声音。长乐声音带笑,对他和声道:“本宫心中有数,时辰也差不多了,刘将军先回去吧。” 她并没有贸然行动的意思。 自始至终,长乐压根没有显露出半分真实情绪,一层纱帘一层屏障,她把心中波澜完美掩藏在雍容姿态之下。喜怒不形于色,比之永王好勇、岐王青涩,她竟是最适合做储副的材料。 刘正英只是她刺探秦灼的棋子,休想牵着她的鼻子走。 刘正英再叩一个头,敛衽退出门去。等出了公主府门,一旁花娘已焦急问道:“公主不肯出手,要杀秦灼,再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刘正英脚步一停,目光在她脸上微微一驻,说:“你倒比我一个死人着急。” 花娘淡漠地别过脸,没有答话。她脂粉搽得厚,唇上胭脂像白墙皮上一块血。 “只可惜,五福没把他的路子告诉过你。”刘正英叹口气,“他把你保护得不错。” 花娘不说话。 刘正英回头看一眼公主府,似乎下定什么决心,对花娘说:“我们还有一条路走。” *** 刘正英出公主府时,离返回诏狱的死线还有两个时辰。最后两个时辰,他登了永王府的门。 他举发卞秀京,累得卞氏查办、永王禁足,无疑是将永王得罪到底。但他从永王府角门出来时,虽然被打了个鼻青脸肿,但嘴角还带着笑。 从长乐那里没办成的事,在永王这里成了。 花娘从府外等候他,不由问道:“永王爷这么爽快?” “他和长乐公主积怨颇深。并州案查到现在这个地步,他这位长姊没少落井下石。”刘正英说,“秦灼是长乐的亲信,如果说长乐包藏秦灼、纵容秦人作乱——这件事若捅到陛下那儿去,你觉得这个热闹,他想不想看?” “疯狗。”花娘声音冰冷,“你们都是疯的。” 刘正英有些好笑,“我们是疯狗——情愿做獠牙,那你是什么?” “我是死的。” 花娘这么说,黑眼睛一抬,射出血红、冷静的光。 *** 天色已昏,永王奋笔疾书,将写好的摺子一合。王妃正端燕窝进门,尚未开口便被永王把住手臂。 永王急声道:“门外还有把守的御使吗?” 皇帝虽责令永王闭门思过,但到底没把他完全封死,允许他通过禁卫传递奏摺。王妃忙点头,说:“禁卫一直在府外看着。” “萋萋,你快将摺子递出去,叫禁卫呈送陛下!为夫能否再谒天颜,全靠如此一书了!” 王妃见他神色不对,将燕窝放下,握他的手说:“王爷饿了吧,先用一些,妾命人去送。” 永王草草用过几口,暖汤入腹,神色也逐渐平和。他禁足之后府中大乱,姬妾整日哭泣,却只有妻子镇定自持,对他常常宽慰。王妃本是皇后为他择选,并不算属意,如今竟生了些患难真情,心里有了依靠一般。 永王回握妻子的手,诚挚道:“是我从前薄待了你。萋萋,我们若能挺过这一关……” 王妃与他双手交握,“一定能。” 夫妻坐了片刻,相对一笑。王妃察觉他情绪平复,方试探问道:“这样着急,王爷要同陛下讲什么?” 这些时日下来,永王对她已不提防,此时此地也没什么值得提防了。他坦言道:“你记不记得萧伯如身边那个面首,颜色极好,唤作甘棠。” 王妃细细一想,“似乎冲撞过王爷的车驾,还同舅父的人当街起过争执。” “这么好的胆色,原来是虎父无犬子。”永王说,“他就是南秦的少公、南秦郡君的胞兄,那位已死的秦灼。” 王妃吃了一惊,听永王继续道:“他叫萧伯如收留,伺机收拢南秦奸细意图谋反。他在萧伯如麾下,顶多叫人用作刀使,他的主子才是叛贼和主谋!我们落了井,他们也别想好过!” 王妃问道:“王爷是想举发甘棠,上告公主谋逆?” “李寒一开始可是孟蘅举荐的,孟蘅和谁不清不楚何须我来说。当日孟蘅推举李寒做主审,算他半个伯乐,说不定李寒就是得了长乐的授意才来嫁祸本王!只要长乐沾了脏,再有人从御前进言几句,陛下还会相信李寒的诽谤之言吗?” 永王咬牙切齿:“只要咬死甘棠、扳倒长乐,我们就有翻身之地!” 王妃沉思片刻,突然问:“王爷可记得,甘棠是谁荐入公主府的吗?” 永王猛地抬头。 是吕择兰。 “吕郎与王爷交从甚密,甘棠是他引荐,若确凿了南秦少公的身份,难道不会牵连王爷?若他不是秦灼,王爷便是欺君,陛下怒气只会更盛。”王妃劝道,“陛下对王爷已生嫌隙,万不能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了。” 永王沉重呼吸几下,语气渐渐焦躁,“难不成就此束手就擒?” 王妃略作沉吟:“王爷就算要告诉陛下,也要证据确凿,将人抓到现行。” “你说得对。”永王定一定神,“南秦人既然潜伏长安,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若能将秦人一锅端了,再生擒秦灼,也算戴罪立功。” 王妃道:“只是王爷困于府中,如何将消息递出去?” 永王握了握王妃的手,语气温柔,目光却略带阴鸷,说:“放心,我还有能用的人。” *** 几日过后已入七月,夜间溽热依旧,阁中却仍未开窗。 红珠向来沉着,如今却频频踱步,不住眺向门边。直到秦灼进了阁子,她才略松口气,匆匆迎上去,问:“殿下怎么现在才到?” “有人跟着,多绕了几条街。”秦灼只穿一件素罗衫子,却已生了薄汗,先去案边端茶吃了一口,道:“这几日突然盯得这样紧。姐姐着急叫我来,是出了什么事?” 红珠忙问:“殿下,公主府没有什么异常?长乐公主待你可有什么不同?” 秦灼仔细一想,缓缓摇头。 红珠见他热,便拿团扇替他搧风,秦灼自己接在手中,听红珠道:“最近有人摸着太平花行的线,查到我们头上来了。” 秦灼皱眉问:“小秦淮暴露了?” “暂时没有,不然我断不敢叫殿下过来。”红珠说,“但来人明显是有确切消息,事事针对,已经拿了我们几个据点,扣下十数之人。而且动用了京兆府的势力,以涉嫌阿芙蓉交易的名头进行扣押,我们压根没法援救。” “扣下的人都还活着?” “为了审问,应当都是活口。” 秦灼又问:“招了吗?” 红珠轻轻摇头。 秦灼深吸一口气。京兆尹此等所在,若是咬死不松口,只怕受的不只是皮肉之苦。 案边铜鹤香炉徐吐青烟,秦灼目光穿过它落在虚空,沉默片刻后道:“那就撤离。” 红珠颔首道:“妾这几日已经派人去核对名册,尽快安排百姓撤出长安。” “不只是百姓。”秦灼看向她,“灯山众人也不能留。” 红珠大惊失色:“但这个节骨眼,灯山若大型撤退正是此地无银,想要东山复起就难了。文公十数年心血,岂非毁于一旦!” “你们也是百姓。”秦灼说,“明日传我的话,灯山所有人清理文书,不要留下任何端倪。即日起,协同百姓分批撤离,碰头地点我们今夜敲定。” 红珠退让一步:“妾和几个心腹留下。” 第272章 秦灼说:“全部人,姐姐,包括你。” 红珠目光潮湿,叫他:“殿下。” “我的百姓流离失所、朝生暮死,甚至还为奴为妓、忍辱含垢,我罪如丘山,百死莫赎。” 秦灼转头看她,略带威仪,沉声说:“素绡,你若真将我视作君主,那就听命。” 红珠注视他片刻,目光动容得像在看另一个人。终于将泪光一敛,屈膝跪倒,低声道:“妾,遵旨。” 秦灼抬手扶她起身,轻轻叹息,刚要开口,便听翠翘叩响阁门,“姐姐,七宝楼的阿南来了,说有要事禀告。” 二人交换神色,对着案安坐下,叫阿南进来。 隔着屏风,阿南叩了个头,单刀直入道:“上回贵人叫在下查龙灯的事,已经有了眉目。” “引起七宝楼失火的那盏龙灯是民间匠人穆九郎所作,九郎已死,但在下找到了他儿子。他儿子说,九郎当年受了命令,将龙灯底面隔火的白琉璃片悉数换成不隔火的两层白绢,还全部浸泡了香油。” 阿南似乎有所不解,道:“但七宝楼失火后,这位穆九郎似乎大受刺激,痛哭了整整十日,最后大病而死。” 在听到穆九郎的名号时,秦灼浑身如同触电,轻轻一颤。 这个名号他熟悉的。 他出生那年,文公得子大喜,花费万金燃灯满城。 满城明灯的规划者,最著名的十盏宝灯的制作者,正是这位并不出名的南秦匠人,穆九郎。 秦文公的市井朋友和线人。 将龙灯做成易燃之物是文公的意思,把龙灯挪动位置、靠近城门也是文公的意思。 “姐姐。”秦灼轻声唤道,声音微微颤抖。 红珠眼看他目中渐浮水光,接着,秦灼笑了一下。 “我阿耶当年,是自尽。” 第207章 六十四覆辙 元和六年七宝楼焚毁,真正的纵火者并非皇帝,而是文公。 虎符失窃、秦淑妃殁后,皇帝极其恐慌,对南秦展开新的围攻计画,并对在京秦人严加排查,意图一网打尽。红珠与文公相见太晚,文公得知内情时,已然置身长安,投进皇帝圈套。 文公意欲反杀出逃,但京城城防严峻,他兵力微薄、难以攻坚。何况还有数千南秦百姓身在长安。 当务之急,是保证全部百姓安全撤离。 但此时此刻,皇帝邀请他赴宴七宝楼的旨意已经下达。七宝楼很可能就是他的鸿门,皇帝想在宴席上毒杀他。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文公彻夜推算,最终放弃了鱼死网破的计画。他若带领灯山强攻城门,当即会被皇帝扣上谋反作乱的帽子,大梁铁蹄可以名正言顺的踏入南秦境内。只凭人力,也无法让戒备森严的禁卫打开城门。 所以文公选择了烧楼。 而且除了文公之外,没有人得知他的完整计画。 灯山只是接到命令,带领全部百姓乔装打扮做商贾行人于金光门前等候,待城门打开,当即护送百姓撤离长安。但城门因何打开,文公并没有交待。 龙灯已然制作完毕,只更替琉璃片用不了多大功夫。文公登楼时命人挪动龙灯,又撞翻蜡烛,龙灯燃,七宝楼焚,火焰连着满楼彩绶一起烧上金光门。火势愈演愈烈,禁卫不得不打开城门疏散交通、从京畿抬水龙前来灭火。 就是这时,南秦百姓趁乱出城。 待大火熄灭,秦人已退,楼已成灰。 秦灼手掌打开,冷汗黏腻里,躺着他从未示之于人的青石虎头扳指。他抚摸它,像抚摸父亲的手指。 文公并非没有过挣扎。 秦灼兄妹年幼,秦善野心勃勃,自己死后一双儿女会落入何等境地,文公预料得到。但他在作为人父之前,先是君父。百姓供养他多年,他必须保护在京秦人平安返乡、南秦上下免于战火。 是责任,是使命。不得不为,也心甘情愿。 为此,他只能舍弃秦灼。 他的独子,他的骨肉,他妻子的血脉,他最珍贵的遗物与传承。 扳指硌在掌中,冷得像粒血。秦灼将它缓慢推上拇指,就这么跨过年月与生死,握住父亲早该冰冷、却仍温暖的手。 文公还是临别前的样子。他摸了摸秦灼的脸,像看一个孩子,又拍了拍秦灼的肩,像对一个男人。最后,他将扳指摘下,套在秦灼指上,像把权柄交给下一任君王。 秦灼没有说话,只静静看他。 半晌,文公松开牵他的手,轻轻笑道:“为君为父不能两全,阿耶向阿灼赔罪啦。” …… 秦灼有些瞭然,转头看向红珠,冷静地说:“姐姐,你并没有听他的话,对不对?就像你不准备听我的话一样。” 红珠泪下潸然。 那是她所度过最冷的冬天。文公也穿了件大衣裳,是甘夫人给他缝制的,已经穿得风毛微脱。他临窗坐着,将去七宝楼赴宴的礼服挂好,对她道:“城门一开,你们都跟着出去,不要留一个人。” 褚素绡问:“灯山呢?” 记忆里,文公沉默片刻,温和一笑:“到此为止吧。” 解散灯山。 这就是文公下达的最后命令。 灯山也是人,也是他的百姓。 但显而易见,灯山并没有遵从他的旨意,这也是灯山全体的第一次抗旨:他们继续潜伏长安,创建了以红珠为头领、小秦淮为本营的第二代灯山组织。 这也是为什么灯山誓死捍卫秦灼兄妹。 因为文公是为他们而死。 红珠看着秦灼的脸,目不转睛。许多人都说他生得像他阿娘,其实不是。至少此时此刻,他的神态与当年的文公如出一辙。 “朝廷敢如此贸然行动,想必对我的身份有所察觉,我们得做好万全打算。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我先按兵不动,鉴明一直替我在潮州安营,等秦人全部出城后,你拿我的手令和印鉴去潮州找他。” 秦灼从怀里取出一枚香囊递给她,说:“后面的事,姐姐随机应变。这几日但凡有其他动向,我都会叫子元给姐姐传信。” 红珠低声问:“殿下,你不一起走?” “温吉还在长安。”秦灼说,“我不能抛弃她两次。” 他看出红珠的欲言又止,温柔笑道:“姐姐,我并不是阿耶。如果你胆敢违逆我,我向你保证,我会死得很惨烈。君无戏言。” 红珠知道他说到做到。泪水从她眼眶中竞跃而出。 秦灼看她一会,叹了口气,伸手替她拭泪,又扶住红珠双肩,两人缓缓靠近,像个拥抱。 他贴在红珠耳边,轻声道:“活着出去,等我活着回来。” *** 秦灼回去一路想事情,离小秦淮远了也不怕人跟,便在街上慢慢走。 时辰晚了,行人稀落,商铺却有不少还没打烊。秦灼抬头一瞧,一抹淡淡月辉下,无数灯笼已经高挑起来,却仍灰暗着。他见了灯才想起明天是七夕。 秦灼头顶正是一盏龙灯的架子,他站在巨大影子里,文公和另一个人的脸在脑中交错滑过。但他这时实在没力气去动别的什么心思。 公主府一切如旧,西厢房寂静无人。秦灼点亮烛台走到桌前,脚步微微一顿。 桌上留着一张字条。 七七万寿楼明月阁,戌时一刻,静候秦郎。 落款是刘正英。 心中一块大石找着源头,秦灼深深吐息出来。 果然是他。 只是刘正英已在狱中,如何能脱身出狱?他虽得知自己身份却一直按兵不动,怎么突然举发自己? 这些以后在论,刘正英敢邀请他明日去赴鸿门,只怕明日就有人里应外合、歼灭城中秦人。 当务之急是把百姓送出去。 秦灼不敢耽搁,当即又出了门。陈子元铺子里没有亮灯,但秦灼知道他绝没有睡。 约定的叩门之数后,陈子元忙将他迎进来。铺子里坐着阿双,冯正康也守在里头。秦灼没有坐下,直截了当道:“去小秦淮。” *** 小秦淮,暗室里灯火昏昏。 虽说暗室,却是一座又深又阔的堂间。室内人头攒动,望去压压一片,约有几百之数。尽头摆着两把太师椅,红珠坐着其中一把,将左手的尊位空出来。 暗门打开时,所有人的目光一致投向门后。 门后灯光照亮了秦灼的脸。 四下阒寂,他抬起脚步。 红珠当即起身退到一旁。随着她这一站,所有人都哗啦啦避到两侧,让出一条空路。 众目睽睽下,秦灼戴着虎头扳指走过来。 他从空着的太师椅里坐下,陈子元和冯正康一左一右立在他身后。等他坐定,红珠才重新在一旁坐下,轻声说:“灯山线人俱在此处,一切听从殿下指示。” 秦灼点点头,问道:“百姓都通知到了吗?” 红珠答道:“全部通知到了,今夜整顿完毕,明日清早便能束装就道。” 第273章 “百姓共有多少人?” “两千九百余,不到三千。” “我们可以配合行动的共计多少人?” “灯山上下三百五十九人,听凭殿下调遣。” “好,刘正英明夜戌时三刻在万寿楼明月阁约我相见,应该同时会对秦人展开清扫。他要瓮中捉鼈,首先要把守的就是城门。京畿防守森严,他可能染指的只有负责徼巡的金吾卫和兼备查访之职的京兆府。金吾卫是长乐夫妇的势力范围,他动不了;而刘正英和京兆尹曾有私下往来,最有可能出动的只有京兆府。” 秦灼略作思索,叫道:“冯正康。” 冯正康走到堂前,抱拳道:“属下在。” “长安共计城门十二座,今夜以你为统领,带六十人兵分数路,务必走一遍城门,把城防布置摸清。这几个月涝得厉害,京畿流民不减反增,哪个城门流民聚众最多也要查清,明日最好能挑一场暴动起来,把局势搅乱。” “遵旨。”冯正康当即领命退下。 秦灼又道:“阿双。” 阿双出列拜倒,“请殿下吩咐。” “你带五十人检点所有消息文书,尤其是向宫中传递的路子,不能携带的全部销毁,保证不留下任何痕迹。”秦灼想了想,“向宫中传递最后一次消息,宫中线人全部静默,明日之事不论成败,不许有任何动作。” “妾遵旨。” 秦灼没有立刻叫人,每一步都需要深思熟虑,但他没有这么长的时间。片刻沉默后,他缓慢拈动扳指,终于再度开口:“陈子元。” 陈子元走到他面前,单膝跪倒。 “明日之事,我不能单独行动。我需要你和我一起留在长安完成计画,你接受吗?” 秦灼看向他,他的表情分明在问另一句话:你敢不敢陪我一起死。 陈子元朗声道:“属下荣幸之至。” 秦灼没说什么感动之语、慷慨之词,沉静道:“朝廷没有下达清扫秦人的公文,刘正英又选在七夕这种街市混乱的时候,说明他们并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甚至根本没有向梁皇帝上奏,这很可能是他急于脱罪的狗急跳墙之举。他需要拿到铁证,才能从皇帝跟前板上钉钉。这同样说明,我们有很多空子可钻。” “他和我相约在戌时一刻,我要你提前一个时辰就到场隐藏。到时候我会以摔杯为号,你便放一枚烟花,作为提示百姓准备出城的信号。” 陈子元是在场唯一一个提出疑问的人,他问:“刘正英怎么会开城门?” 秦灼说:“这不是你操心的事。” 他这句话说得淡漠,再热的心肠都难免冰一下。但陈子元不顾这些,他似乎心中有了个可怕的揣测,立刻撑起身子,在众人面前问了第二个问题:“殿下,事成之后,你怎么脱身?” 秦灼看他一眼。 那一眼压得他膝盖微屈。 秦灼说:“你想探听主君的私隐吗?” 陈子元明白,秦灼不容许任何人在此时动摇军心。如果继续追问,秦灼很可能禁止他参与明日行动,划到“被保护”的圈子里,让他苟且偷生。 陈子元咬紧牙,硬生生把话咽回肚子,“属下遵旨!” “姐姐。”秦灼转过头,口气柔和下来,“明日以姐姐为总领,分配兵器、做好掩护。姐姐聪慧,比我经事只多不少,具体行动,由姐姐全权安排。” 他又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我写了一封手书,姐姐务必同我的私印一起收好。众位效忠我父,秦善未必收留,姐姐还是先执此物去潮州与褚玉照会合,若有朝一日温吉出此囹圄,再谋他途。” 秦灼顿了顿,“京中认识姐姐的不在少数,明日出城千万当心。” 红珠起身拜道:“请殿下放心。” “我还要向姐姐要一样东西。” 秦灼与红珠耳语片刻后,红珠当即道:“妾一会便给殿下取来。” 秦灼颔首,又重新坐正,看向众人,“诸君都有。” “京中城门十二座,刘正英就算开也只会开一座。明日但见陈子元烟花,当即做好出城准备。之后哪座城门打开,也在哪处放一枚烟花,确保所有人知道位置。同时,要立刻鼓动暴民拖延时间,保证其他人赶来出城。待全部人员撤离之后,再放最后一支菸花,让我知道你们安全了。” 三枚烟花,一是预备,二是出城,三是报平安。 他把一切安排妥当,唯独没有商榷自己的退路。 蜡烛即将燃尽,那点残光淹在灯膏的凹槽里,只焕出淡淡金辉。秦灼振衣立起,灯光投在他身后,此时他成为照耀世间的唯一光亮。在南秦,散布这种光亮只有一位,父神大慈悲光明王。 秦灼沉声道:“明日之劫,皆因我而起。若生,我必生于诸君之后;若死,我必先诸君而死。我并非乞求诸君宽恕,但请诸君全力配合,信我一次!” “谨遵殿下旨意!” 一室之内,众人跪声如雨。 第208章 六十五鸿门 七七好夜,玉露金风。 街上男女络绎,人流如织。丝丝缕缕的管弦声里,秦灼走向万寿楼,往楼下卖花摊子瞧了一眼。 摊子后立着乔装的陈子元,正劝一个男客:“我也瞧娘子戴芍药更好看,郎君既喜欢牡丹,不若买上两枝?” 秦灼走进门,陈子元刚做完买卖,收了两枝花钱。 秦灼根本不着急,款步登楼,慢悠悠往明月阁里去。阁子正临街,窗也开着,刘正英倚在窗边,半条手臂挎在窗外,目光扫到秦灼时似乎比了个手势。 他准备收网了。 接着,刘正英笑吟吟起身,对他抱拳,“甘郎——不,少公殿下好。” 秦灼很坦然地受了他这一礼,点点头说:“刘将军好,坐吧。” 他很会来反客为主这一套。 刘正英忍不住打量他。秦灼伴随长乐好穿素色,常是宽幅大袖,姿态雍容。今日却穿了一身大红箭衣,有他这张脸在又毫不喧宾夺主,反倒从艳色里衬出几分淩厉。 无二皮相,少年君主。怪道江南江北无数王公,纷纷在他榻上摺腰。 刘正英目光滑过他的指节,骤然投向他的脸。秦灼仿若未觉,手掌打开做一个请。 青石虎头扳指,历代大公所持之物。他竟敢公然戴在手上。 秦灼也想了局。 刘正英带着笑,从他对面坐下。 阁子外丝竹声悠悠响起,乐人换了曲子唱。 刘正英给他满了杯酒,秦灼却连杯子都不抬。刘正英面带嘲色,说:“少公是怕我酒中下毒?” 秦灼手指拂过杯沿,将酒杯一转,伸臂打到刘正英面前,微笑道:“谨慎为上。” 刘正英扶住酒杯,“谨慎的人,不会单枪匹马赴鸿门。” “我还道将军邀我是为了叙旧,不成想还真的另有图谋。”秦灼摊手,“你看,我的谨慎是不无道理的。” 刘正英用他的杯子吃尽了酒,亮了亮杯底,脸上不无讥讽。秦灼却恍若未觉,问:“我与将军远日无冤近日无仇,我好容易另谋生计,将军这口井水怎么偏要犯我这条河水呢?” “是无冤无仇。”刘正英说,“但少公,我要死啦。你是我最后的一线生机。若能拿住你,我就是大功一件,你可是我的保命利器。” 他挥指把酒杯打回来,秦灼啪地捏在掌中,笑盈盈说:“损人利己,不好吧。” “人不为己,地灭天诛。”刘正英自己又斟了一盏酒,“彼此彼此。” “永王刻薄寡恩,你已经背叛了他。就算把我抖落出来,他这么个卸磨杀驴的主,会保你?”秦灼叹息道,“刘将军,你好天真。” 刘正英仰头吃酒,耸了耸肩,说:“无所谓,秦少公,为人走狗一辈子,时至今日我他妈还管这么多?就像淮南侯,爬到侯爵、风流快活又怎样,还不是死得像摊泥?就像你。” 秦灼转动扳指的手指一滞。 “你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对吧,为了今天叫多少人操过,卧薪尝胆、生不如死啊。但我只这么轻轻一抬手。” 刘正英一挥手,将自己的酒杯打翻。 “殿下,前功尽弃了。” 酒杯骨碌碌的滚动声里,秦灼微微一笑,目光低敛。 疯狗。 他字字句句说要活,但实际却在规划死亡。 他把自己举发出来,不是为了利益,甚至能否保命也不重要。能拖一个是一个,刘正英乐得多一个人陪葬。 驱使他揭发自己的甚至不是求生欲,是报复欲,是恶。 对付这种人不能跳得太远,只能回到计画本身。 这个人本身。 街上灯会已兴,人声鼎沸。阁门外,女子歌喉婉转,秦灼一颗心却出奇地安静。 刘正英现在的目的已经不是保命,而是让秦灼、让南秦跟着一块死。或者说,他的目的变成“杀死秦灼”的这个计画本身。完成这个计画,已经成为他临死前的唯一使命,或者说,价值。 第274章 下位者拿捏上位者、实现上下易位,似乎是一种“反败为胜”的英雄之举。刘正英正是要通过杀死秦灼来证明他“成为英雄”的价值。 他不能容忍这个计画有分毫疏漏。这是他最大的破绽。 秦灼似乎很感慨,拿过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叹道:“只是刘将军,你对我的了解似乎还不够。” 刘正英说:“愿闻其详。” 秦灼拈着酒杯,唇角含笑,“我同将军一样,是个鱼死网破之辈,亡命凶恶之徒。我敢今天只身赴约,将军就不怕我留有后手,杀你一马吗?” 刘正英看向他,哈哈笑道:“少公是讲你那些细作暗桩?整个京兆府的兵卫都在这儿,你那些虾兵蟹将就是插翅难逃。你还真指望他们能给你杀出一条生路?得,就算真有两分胜算,这件事闹大了,你们就是谋逆,陛下更能名正言顺出兵攻打南秦。” 秦灼脸色遽然一变,笑意一收,渐渐暗沉下来。刘正英看在眼里,志得意满,继续说:“秦少公,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赴约?不就是想要我一颗项上头吗?这有什么,我死了,你、你秦地百姓都要给我陪葬,如此风光,我也不算白活一场!” 秦灼静静听完,竟拊手为他鼓掌,赞叹道:“好精妙的盘算。” 他心悦诚服般站起,手举酒杯,声音终于柔和下来:“刘将军,我再敬你一盏酒。” 秦灼再次把自己的盏子递到他面前。 刘正英伸手,即将触到杯子时,秦灼手指一松。 酒杯碎裂声里,一枚烟花腾上夜空,将秦灼面孔映成宝像般的五色。他粲然一笑,声音和煦。 “还是去地下喝吧。” 话一落音,秦灼已拔匕首在手,骤然直劈刘正英面门。刘正英当即踢起桌案,秦灼一个闪身,巨大的破裂声擦着他的衣袂炸响。这一个停顿间,刘正英已拔出长刀,高挥而下向他当头砍来! 匕首抽作双剑,两条银龙横蹿出去,飞速架住刀刃,摩出两束金光。刘正英力能扛鼎,膂力惊人,秦灼绝对抗不过他。 那把刀更是卞秀京亲赐,精钢铸就,重三十斤,刘正英双臂猛然一压,秦灼一只膝盖已微微弯曲,两把剑刃斜打,整个人借力滑出刀下。 优势劣势太明显了。 刘正英占得上风,步步紧逼。秦灼便借阁子梁柱躲闪,刘正英刀风挥来,红影一旋而过,刀刃在柱上留下数寸刻痕。 秦灼似乎难以招架,不住退避,刘正英哈哈大笑:“秦文公一世英豪,没想到老子英雄儿混蛋,生了你这个蠢货!——想杀我?你这么个连妓女都不如的货色,一把刀都扛不下,杀得了我!” “我怎么舍得杀你?”秦灼手臂一振,整个人和剑势一起飞刺出去,足尖点地,衣袍鼓荡间宛如朱鸟收翼。他幽幽一笑,彷佛低语:“我要你杀我啊。” “你什么意思?” 刘正英刀刃一转,紧贴秦灼颈部挥来,却只差那么分毫之际。他怒火翻腾,大声喝道:“你他娘的什么意思?你有后手——秦人全作瓮中之鼈,能有什么后手!” “你仔细想想,是瓮中吗?”秦灼剑锋打在刀上,“是瓮外吧。” 刘正英脑中轰地一响。 难道秦灼在城外也有安插的杀手? 刘正英肌肉虬结,怒喝一声旋刀一击。秦灼双脚点地,刘正英所有的猛攻之力全被他借了,完全像踩着石头登高。刘正英刀柄一抬,秦灼已借力一跃,在他挥刀劈砍之际淩空翻到他身后。 他声音幽森,像心魔在刘正英身体深处笑着。那魔鬼在他背后说:“刚才的烟花好看吗?” “该进来的已经进来,该出去的也跟着出去了。” 他是以烟花为号! 刘正英出了一身冷汗,高声叫道:“不可能!京兆府业已戒严,今夜绝不可能有任何人出入城门!” “的确没有其他人出城,但京兆府有兵卒出城巡逻,当中会不会夹杂一些生人?你说,月黑风高,会不会瞧不清?”秦灼微笑道,“将军,我奉劝你,行动之前,要清查好自己人。” 刘正英方寸大乱,向外高声叫道:“来人,来人!” 两名侍卫快步跑来,听刘正英急声喝道:“追击,当即出城追击,一个人不要放过!统统不要放过!” 秦灼眸中精光一闪,剑刃因兴奋微微颤栗。 上套了。 刘正英征战多年,经验丰富,并不好骗。所以他从红珠那里借了点东西,那种毒无色无味,不会伤及性命,只会干扰思绪情绪、叫人暴躁易怒。他抹在拇指上,说话间抚在自己杯口。 这就是秦灼推给刘正英的第一杯酒。 他表现得怕酒中下毒,一副胆小之状。刘正英这种想把上位者踩在脚底的人,绝对会喝。 秦灼旋身躲避时,余光扫向天际,又一枚烟火自远处绽开。 第二枚,城门已开。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拖延时间。缠住刘正英,确保全部秦人能够安全出城。 还要再打一会。 但秦灼双臂已经微微颤抖了。 他比不过这些沙场血战过的将军,厮缠这许久已经力有不支,此时却仍带笑意,叹息道:“你拿命和我赌,想要我做陪葬。但我的生死,从一开始,就不在赌桌上。” “想赢我,”秦灼声若呢喃,“你配吗。” 刘正英只觉心火交煎,怒不可遏地伸臂斩刀。 他盛怒之下虽有破绽,但这一刀的威力非同寻常,秦灼未能完全躲开,刀刃割过左臂,一道红雨泼溅,登时血流如注。 秦灼脸侧沾了血,脸苍白得像鬼,眼漆黑得吓人。他将溅在唇上的血迹慢慢舔掉,伤臂拖剑一步步往楼边后退,循循善诱道:“杀了我吧。我死了,你还是输。手下败将,好可怜啊。” 来啊。杀了我吧。 刘正英暴喝一声,跃身当头一击。两人手臂相抵,贴得极紧。 秦灼剑锋将刀架在颈边,声音已经有细微喘息,眼中却迸发出决胜的光芒。 长时间打斗会促进血液流动、诱使毒发。刘正英的瞳孔已经涣散了。 正是此时! 秦灼陡然旋身,双腿盘在刘正英腰间,竟将人拧到身下。几乎是同时,他藉着两人相抵的力气,压在刘正英身上将他扑下楼来! 栏杆破裂,摊铺也被砸烂,骨肉撞击地面发出砰然重响。灯笼纷纷滚落,人群如鸟兽散,女人孩子的尖叫声大起。 秦灼从刘正英身上翻滚下来,虽叫人垫着,胸中仍血气翻涌,勉强撑剑起身。 谁他妈要跟刘正英同归于尽,这是他逃生的唯一时机。 他要活! 秦灼转头一看,楼下卖花摊子处空无一人,陈子元已不知踪迹。 难道又出了什么意外? 但他来不及思量,早就埋伏在周边的一支京兆府卫队已经将他团团围住,里外三层,如同一副捕兽圈套。 身边,刘正英也挣扎着爬起来,大声嘶吼道:“拿下,把他给我拿下!” 秦灼啐了口血在地上,拄着剑将身子撑起来。这时天际一亮,最后一枚烟花腾空绽放,银辉金光洒了他一身。秦灼抬起脸,渐渐笑出声来。 百姓已经全部撤离。 虽死无憾了。 秦灼攥紧剑柄,对刘正英勾起嘴角,对他缓慢、清晰地做了个嘴型:你、输、了。 刘正英瞳孔通红,暴怒之下的刀力非同小可,明显要废了秦灼。秦灼勉强招架一下,却被夹击众人一棍打在膝弯跪倒在地。 趁此时机,刘正英使了十分力气,双手举刀劈向他颈侧,要把他的头颅割下来! 但意料中血肉撕裂的剧痛并没有袭来。 刀风扫面之时,秦灼听到“当”地一声巨响。 是金石相撞的声音。 他睁开眼,见一道黑影嗡嗡斩在面前。从天而降,宛如神兵。 一柄环首长刀。 第209章 六十六天降 远处人群惊呼声里,一匹白马疾驰而来。 衙役顿觉不好,挥刀砍断身旁灯架。巨大的倒塌声中,一座高达楼头的龙灯轰然摔落,横截在阮道生与秦灼当中。灯中数百盏红烛燃起灯罩,雪化一般,顷刻之间便烧成一座披火的灯架! 阮道生被拦在外头了。 秦灼不及多想,旋身一滚躲过刘正英一击,厉声喝道:“你凑什么热闹!还不快走!” 话音未落,他似听见狂风过境的声音。 金红冲天的火光里,白马如宝剑,直直刺出火海! 阮道生跃马冲了进来! 他衣袖已被燎到,手背也有轻微烧伤,快得如同一支破空利箭。衙役齐齐刺刀向上的同时,阮道生双腿一打马腹,整个人腾空到一个不可思议的高度,跃马姿势如同猎杀的头狼。 他双脚落在秦灼面前时,已将环首刀拔在手中。 人群中已有人高呼:“阮道生!他是金吾卫武骑阮道生!” 第275章 秦灼心中大骇,这才意识到什么,猛然抬头去看他的脸。 阮道生居然没戴张新脸。 “你他妈疯了?!”秦灼破口大骂,撑剑要起身,被人手臂横在腰间提起来。 众人夹击之势已成,阮道生拖着他虽不算进退裕如,但到底能够招架。环首刀收旋纵横,一扇血花泼洒后,阮道生迅速道:“出去再骂。” 他耳朵一动,将秦灼一把推开,身还未返快刀已出,刀锋从背后斜刺,同时长腿往身前一扫,踢开面前数人的瞬间挡下刘正英背后一刀! 刘正英状如疯癫,虽失准头,但刀压得更重。阮道生却举重若轻,一膝屈一腿撑,稳稳把那把重刀架在半空。 刘正英虽未占上风,但他手中着实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宝刀。阮道生只欲速战速决,是故直取蛮力相扛。如此撞击下,两人两刀,都必有一伤。 刘正英后跌几步,呕了口血出来。 同时,咔地一声轻响,环首刀刃破开一条裂口。 刘正英像发觉什么,突然狞笑起来,不顾死活地再次重击而上! 秦灼已鏖战数个时辰,如今又被衙役围住,自保已是尽力。只能眼看刘正英刀锋之下,环首刀被弯折到一个即将断裂的弧度。 不要。 阮道生看准时机,猛抬一脚踢在刘正英腹上。这一脚用力极大,刘正英整个人几乎被踹飞出去。但同时,秦灼听见咔啷一声轻响。 是刀刃折断的声音。 半枚刀锋打个旋飞落在地。 火光前,阮道生十指舒张,缓缓握紧刀柄。 刘正英望见那截残刃,声嘶力竭地高叫道:“他的刀已经断了!一鼓作气,取此贼首级!” 但阮道生没有分毫慌乱。 他朝秦灼方向投过一个目光,也不管秦灼是否会意,猛地抬手将那柄断刀一掷,直直斩向刘正英咽喉。 断刃没柄而入后并没有停止,鲜血如箭喷射时,残刀已经击飞他的头颅! 转瞬之间,秦灼猱身从包围圈里滚身出来。阮道生口中哨一声,当即往他腰间一抓,将他单手携到飞奔过来的白马背上。 他的力气竟这样大。 这不是秦灼第一次有所领教,但是第一次心底有些毛毛的异样。 下一刻,阮道生已一手环在他臂旁把住马缰,纵身翻到他身后,在他耳边高声喝马,往城门方向飞驰而去。 秦灼现在还没回过神,才想起问:“你怎么来了?” “飞鸽。” 鸽子是陈子元在管,那小子不在,估计就是去放鸽子叫人了。只是他怎么叫了阮道生? 秦灼又问:“你的脸……?” “刚回城,来不及了。”阮道生突然说,“低头。” 秦灼低头的一瞬才意识到已近城门。门前流民蜂拥入城,已成暴乱,纷乱嘈杂里有人上城楼高声叫道:“叛贼要外逃,放箭、快放箭!!” 紧接着,秦灼眼前一黑,被一件外袍兜头罩住。 阮道生收回揭下外袍的手臂,一边催马,一边微微俯低身体,将秦灼护在身下。 他的胸膛紧抵住秦灼脊背,通过血肉传导,秦灼头一回知道心跳可以这样大得吓人,何止如雷如马蹄,却不知究竟是自己的还是阮道生的心跳。 他刚要开口,便听见利器破空、锋刃擦破衣袍的声音。 箭雨纷纷。 身侧两条手臂肌肉绷紧,极速振动缰绳。乒乒砰砰的兵器相击声和不住的惨叫声逐渐远去、弭于无形,阮道生的辖制也渐渐放松。秦灼得以直起身,眼前一片漆黑野地,乱林向身后飞速投过,显然已经出城。 他忍不住问:“你……” “别说话。”阮道生低声说,似乎忍耐着什么。 最容易发生质变的就是沉默。 等阮道生勒马收缰,秦灼才发觉到了什么地方。山林岑寂,明月当空,把庙宇照得亮亮堂堂。 白龙山,娘娘庙。一切的初始之地。 秦灼有些怔然,喃喃叫一句:“阮郎。” 无人应答。 他刚要扭头,已觉身后一动,阮道生紧贴他后背,力有不支般从马鞍上滑下。 他背上赫然钉着三支羽箭。 纵如此,阮道生双脚落地时仍抬起手臂,让秦灼撑着跳下来。 他在顾着自己左臂的刀伤。 秦灼一时竟有些气恼,翻身跃下马背,将他手臂挎到自己肩上,咬牙道:“你这种的,死了活该。”察觉人仍紧绷身体、运力支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低声说:“卸力,靠在我身上。” 阮道生一声不吭,的确松了几分力道。秦灼扶他进庙,和他从两个蒲团上相对坐下。阮道生从怀里摸出个药瓶递给他,说:“你先包扎。”又接着说:“不然你那条手臂要坏,别争了。” 他说的的确是实情,秦灼也不客气,赶紧解衣上药,干净利落地把左臂裹好,问道:“你要咬点什么吗?” 阮道生说:“你先把箭尾劈断吧。” 秦灼不料自己竟慌乱到如此地步,连拔箭步骤都搞乱了。但如今也绝非究根之时,赶紧从靴边拔出匕首。他左臂不好挪动,便微微抬起压住阮道生颈背,同时匕首一挥,最上面一支羽箭应声而断。 阮道生背部肌肉只轻微一动,连呼吸都没有乱。 秦灼观察他反应,手上毫不犹豫,将三枚长箭快速斩断,小心翼翼将他的衣裳脱下来。 七夕夜里微热,打斗更是出了一身汗,阮道生身上却冻得似冰,背部那些汗珠倒像冰块遇热凝结的森森冷汽。三枚伤处是三眼血洞,鲜血涔涔滚落,流至半腰已被汗水冲淡颜色。 秦灼一时无处下手,阮道生叹口气,从衣服堆里摸了个火摺递给他,说:“先烫匕首。” 秦灼擦了两下火摺才燃起火苗,四处找寻半天,才从香案上找着半截蜡烛点了,将匕首烫好。他从阮道生背后跪坐下,鬼使神差地又问一遍:“你拿衣裳咬着?” 阮道生居然笑了一下,听上去有点无奈。他居然会有这种情绪。阮道生说:“直接拔吧。” 秦灼深吸口气,勉强定了定心神,上手给他拔箭。利器在血肉中翻搅剥离的声音和触感通过箭柄传到他掌心,他背部彷佛也被洞穿般地剧痛起来。仅仅三枚箭头,他就拔了小半个时辰,彻底结束时他几乎是瘫坐在地上,一身大汗淋漓,似乎被拔箭的是他自己。 自始至终,阮道生无一声呼痛,这会竟拧开一只酒囊递给他。 这是什么?感谢他拔箭请他喝酒? 阮道生见秦灼神色,又笑了笑,讲:“喷一口。” 秦灼有些尴尬,忙接过喝一口,含在口腔就发觉是烈酒,但如今也无暇顾及,一口酒喷在阮道生背部。他眼见阮道生背部肌肉剧烈搐缩两下,一眨眼又放松如常。 他忙将衣衫撕开,胡乱洒药给阮道生缠伤,边缠边问:“你感觉怎么样?还行吗?” 阮道生看一眼缠得乱七八糟的衣带,说:“还好。” “幸亏还好。”秦灼苦笑两声,“不然我拿什么还。” “先欠着吧。”阮道生就那么坐着,也没回头,“等我死了,就不用还了。” 秦灼一时没说话,眼睛静静注视阮道生的脊背。他这一段似乎一直疲于奔命,这张属于“阮道生”的假脸没有勤于修饰,延伸到颈后的接缝处微微脱胶,像起了一层皲裂的死皮。背部伪装被磨挫得所剩无几,秦灼终于见到独属于“青泥”的那条伤疤。 旧伤早该变淡发白,但那条疤痕依旧鲜红,似乎一挣就能渗血,像缝合没多久的一道新伤。伤痕从颈部下端一直延伸到裤腰里,似乎能把人从中剖成两个。 这是影子为了训练百里挑一的刺客“青泥”,开背种下观音手的痕迹。 秦灼去羌地治腿的时候要种蛊,动刀的是个羌医。请人家医治,秦灼自然要客气一番,连说劳烦。羌医忙道,这哪算麻烦,麻烦的得数观音手。 “您以为怎么种?要在人清醒的时候,拿一把又窄又细的柳叶刀沿着脊柱那么一滑,划开皮,放条虫;再划筋脉、再划血肉,要划足十刀、下蛊十次,最后一刀,就要开骨。人不能疼昏过去,昏了就废了。就因为昏过去,白白折耗了不少人。最后缝合,但只缝第一刀的那一层皮肤。缝好的那层皮肤薄如蝉翼、白如玉脂,摸上去像灌水的鱼泡,这才是真正的吹弹可破。那蛊是活的,过上七七四十九天,内部骨肉肌理便能愈合如初了。 “我见过一个种观音手的,那手法真叫一个漂亮。两寸长的一把小刀,就像女人的眉毛,他拈在指头里,跟给老婆画眉似的。第一层皮割开,一滴血珠都不渗,娴熟哟。被下蛊的那个男孩子瘦瘦条条的,背上的伤还没好。他那张背,是我见过的最难开的背,几截骨头都歪了,看样早先被打断了还没长好。那个男孩子,也是我见过最硬气的男孩子。才十岁出头,自己咬着手臂,根本没吭一声!他从开背到合背足足花了三个时辰,三个时辰里竟没疼昏一个弹指,该他就此改了命。” 第276章 羌医竟把这叫做改命。当时秦灼只当听故事,一笑而过。 直至此刻。 阮道生坐在这里,把开背的伤疤暴露给他。他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而这人能活着,变成一个身手奇绝的影子,那他是被成功地活活开背的。他被牲口一样一层一层剖开,就差从中劈成两半,但他依旧没有死,甚至没有昏过去一刻。 那是多么强烈的求生意志,多么热切的渴望和怨望。当时的阮道生想活,只有复仇和恨。 他的确被打成一把利剑,但他依旧是活着的并州人。 月光如银,晃得人眼昏。阮道生捡起血衣重新披到身上,秦灼也被他这动作一惊,当即神思归位。再抬头,阮道生已经站起身活动肩膀,瞧着跟个没事人一样。秦灼甚至怀疑他压根用不上自己,一个人就能处理箭伤。 阮道生开口,却问的是他的事情:“你怎么办?” 秦灼盘膝换了个姿势坐,思索片刻说:“我找子元他们会合。” 阮道生没有直接阻拦,只是说:“京兆府一定在大力搜捕,军队也会追缉出城。现在贸然行动,你反而会让他们暴露行踪。” “他们会找我,找不到只怕会铤而走险再次入城。” “我有鸽子。”阮道生说,“你给的。” 秦灼还要说什么,阮道生已直接打断他,“我去传消息,你先睡觉。明日若能安稳度过,你后日再走。” 秦灼说:“我明早走。” 阮道生不知听没听到,出庙放鸽子去了。秦灼目光追着他背影出去,正撞见一轮明月,月亮皎如人面,是个女孩子。秦灼突然像被人窥破什么般,没由得心虚起来。 这么一会,阮道生已走回庙里,手里拿一只包袱。他把香案搬到蒲团前,又从包袱里窸窸窣窣翻找什么。 秦灼一看,他摆出一堆瓶罐,一些形制各异的奇怪工具,还有几支笔。 阮道生说:“明早要走,今晚得给你做张脸。” 第210章 六十七摸骨 阮道生端起烛台,静静迫近秦灼。他在用目光检查秦灼的脸,专注地像常人看一件器物,但秦灼心里并没有不舒服的感觉。 因为阮道生不是常人。他对目标事物总是一种全神贯注的审视,但这种目光是秦灼第一次见他流露。 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端倪,因为无人识破,阮道生也不怕公之于众。 他端详秦灼的同时,秦灼也在凝视他。 阮道生的面具做得很精妙,白日里望之毫无破绽,如今秦灼才明白,是不够近。 呼吸相闻的距离里,烛火在他指间跳跃,自下而上投在脸上一层柔和金辉。影子全往上方刮去,秦灼这才发现,他有很深的眼窝和很长的睫毛。眼睛的细节是无法伪饰的,眼尾略翘,眼黑如漆,眼白如冰,全神贯注视人时只叫人遍体生寒。 但如今,秦灼浑身都是热的。 阮道生微微抬起身,问道:“你要怎么弄?” 秦灼好奇道:“这有什么讲究吗?” “可以画好再贴,也可以贴好再画。”阮道生顿了顿,“画好贴,要先摸骨,但保存的时间更长一点。” 秦灼带了点笑意,“面具不是画的吧。” 阮道生静了片刻,说:“要修。” 秦灼点点头,道:“那就来个时间长的。” 阮道生将烛台放下,平静看着他说:“闭眼。” 秦灼依言阖眼,下一刻,阮道生抬起了他的下巴。 他先触上来的不是指腹,而是整个手掌。不知是他手太大还是秦灼脸太小,阮道生一只手就快把秦灼的脸包拢过来。他这么虚虚笼罩几下,大致有了数,便将手指重新覆上。 他的拇指按在秦灼头发缝下,像抚摸瓷器,又像挤压气泡,顺着额头两侧摩下来。用力不轻不重,秦灼可以感觉到,他摸的不是皮肉而是骨头。额骨、顶骨、眉骨、鼻骨、颧骨…… 嘴唇。 嘴唇似乎没有骨头,但阮道生的手的确实实在在摸了好久。 他手指冰凉,摸骨头时压得重些,感觉还好。但落到皮肉便收了力道,又轻又缓地拂过,有痕迹般,或许太冷了,总有些发烫的错觉。秦灼心底有些异样,忍不住开口要问:“你……” 阮道生拇指正落在他唇珠上,他微微启唇,指头一下子滑到嘴唇内侧,被濡湿了。 秦灼猛地睁开眼睛,见阮道生缓缓搓拈手指,面色平静,说:“闭眼。” 这让他想起点别的事。 等阮道生手指再覆上来,秦灼突然打了个颤。阮道生松开他的那一瞬秦灼低声说:“别了。”他像竭尽全力地嘶喊,出口却只是轻轻一句,别了。 阮道生目光像手指一样收回去,点头道:“也差不多了。” “我……”秦灼不能为道,也就是这一瞬他突然想起,今夜这样大的阵仗,阮道生应当也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那半截蜡烛余光将尽,阮道生似乎倒了点蜡油出来。他手中本就有些鱼胶类的东西,蜡油非但没有凝固,反倒鲜血般流了一手。他娴熟地清理好手指,把液体倾倒在摊开的一张干净软巾上,又捏起一柄蝶状小刀,缓缓刮去一层浮沫。 灯火映在他脸侧,脸颊处有些不像肌肉的透亮。秦灼就这么领悟到,他真正面孔的颧骨应该很高。 阮道生活做得很严谨,将近收尾时从包袱里掏出一只小盒,递给他说:“上脸前先搽这个。” 秦灼问:“能保持的时间更久吗?” 阮道生顿了顿,说:“不会疼。” 秦灼哑然片刻,突然问:“送佛送到西——你总是这么救人?” 出口后他总觉得这问题曾经问过,同时又有些失悔。 太过了。 接着,阮道生给了他那个似曾相识的回答:“我只救过你一个。” 秦灼轻轻呼吸着,眼睛瞥过阮道生被月色浸白的伤口,定在那张尚未凝固的面具上,下定决心般,说:“你知道我是谁。” “是。” “那你还敢救我。” “身为君主,能为百姓赴死。”阮道生看了他一眼,“你该长命百岁。” “我该长命百岁,你就该死吗”秦灼抬头看他的脸,“你藏了那么久的拙,今日叫人识破,你的真实身份也保不住了。” 阮道生只说:“你也知道我是谁。” 秦灼没说话。阮道生有点无所谓,似乎在陈述无关于己的一件事,“你既知道我是谁,也应该知道,我原本就活不长。” “你不是活不长。去年夏苗时我就说过,离我太近,你会叫我害死。”秦灼笑了一声,唏嘘道,“瞧吧,你就要被我害死了。” 天外银汉迢迢,鹊桥初成。娘娘宝像的谛视下,阮道生整理工具的双手一停,转过头,很专注地看他,目光和刚才又不尽相同。他平静道:“你当时说,救了你,我会后悔。” “不是吗?” “秦灼。”阮道生这么叫他。 “我不后悔。” *** 一夜难眠。 秦灼左臂伤了,没法辗转反侧,便坐在蒲团上倚香案来假寐。阮道生没挨着他,不一会就自己睡房梁去了。 山中寂静,却有虫鸣,秦灼被吵得心中烦躁,没一会就睁开眼。 什么叫不后悔,他为什么不后悔?怎么可能不后悔? 秦灼很想把阮道生揪下来,拎着领子问清楚他妈的到底什么意思。但同时,他又有些惧怕结果。不管是不是那个结果。 任重如山,命薄如纸。承担不起,也试探不起。 秦灼抬头瞧一眼,娘娘庙屋梁架得高,但到底年头久了,不知有没有蠹。那人抱臂斜靠着,也不知会不会压得箭伤疼。他腰间仍垂着刀鞘,鞘中却已空空。 武器是刺客的第二条命。 但他今夜连刀都断了。 秦灼手指一动,摸到靴边,拔出一把剑。 他沉思片刻,将靴子外侧的夹层拆开,把藏在里面的剑鞘也取出来。 一片寂静里,拆卸包袱的窸窣之声作响,没一会,秦灼又把包袱匆匆系好,重新靠回案边。房梁上,阮道生眼皮一动不动,似乎睡得挺熟。 直到天色微明时秦灼才睁开眼,房梁上已没了人,包袱也不见了,但有件外袍盖在他身上。 秦灼将外袍收好搭在臂弯,见香案上留了一只小盒,并一张做好的面具。 那是一张绝不出挑的脸。 秦灼拿起那张脸端详许久,还是没有戴上,反倒掏出一张干净手帕,仔细包好贴身收了。 现在不是纠缠心绪的时候,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 天光大亮,查找秦灼的最后一支小队也回来,红珠忙迎上去问:“殿下呢?” 领队的陈子元灰头土脸,咬牙摇头。 红珠转过身,她的脸色没有让任何人看清,待她再回身时已面色镇定,声音也极其冷静:“全部灯山,当即护送百姓往潮州与褚玉照会合。” 第277章 陈子元失声问:“那殿下怎么办?不找了?殿下要是有什么好歹,我们这些人苟活有什么用!” “苟活?殿下拚舍性命送我们出来,我们配苟活吗!”红珠厉声喝道,“文公后有殿下,殿下后有郡君,就算郡君将来有什么不测,但凡我们里头有人能喘一口气,都不怕没有东山再起的那一日!殿下父子二代牺牲至此,为的只是一个君位、一个大公名号吗?唯有完成殿下遗志,才能让他瞑目!” “瞑什么目!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殿下万一没死呢!我放了鸽子叫了人,他若能到,殿下还有一线生机!”陈子元出奇执拗,“我知道娘子得为所有人考虑,我他妈不说什么。你们走你们的,我留我的!” 红珠轻轻叹息:“子元……天罗地网,当年连文公都没能逃脱得了。” “殿下不是文公,青出于蓝,文公做不到的事他未必不能做到。”陈子元把刀插回鞘中,“我命贱,身上也没什么机密,一家老小死绝更没什么顾虑。我若活,必和殿下一块活着回来。殿下若没了……” 陈子元抹了把脸,又抹一把,哈哈笑道:“他不记路,黄泉路上,我得替他看着道。” 红珠叹口气,目中也微动水光,刚要开口,已听不远处有人叫道:“陈子元,诽谤座主,你该当何罪?” 同时,探哨急声喊道:“殿下回来了,殿下回来了!” 秦灼刚跨进门,陈子元已扑上去抱住他,跪在地上哇一声大哭起来。秦灼对红珠点点头,轻轻拍打陈子元后背,嘴中却道:“好好一个大小夥子,成什么样子。” 陈子元还没起来,众人已齐齐跪倒,俯身叫道:“殿下!” “大家起来。”秦灼轻轻踢了陈子元腿侧一脚,“你也放开。” 陈子元一骨碌爬起来,盯着他的脸傻乐。秦灼捏了捏他肩膀,没多说,转头问红珠:“人都安置好了?” “正康率百姓在京畿安顿,当即就能动身。” 秦灼点点头,“姐姐,你持我的信物,和正康一起护送百姓去潮州。陈子元留下。” 红珠疑惑道:“殿下,你不一起走?” “我不能走。”秦灼说,“我骗开城门、送走百姓是事实,刘正英被当街击杀也是事实,永王若上报皇帝,皇帝定然大怒,难保他不会动温吉。” 陈子元急声道:“那你留下岂不更是自投罗网?” “不一定。”秦灼眸光一沉,“如果我们能扳倒永王。” 红珠微微蹙眉,“永王如今虽被勒令闭门,但他如何也是皇帝嫡长子,皇帝轻易不会动他。” “皇帝对永王本有回护之意,这次下旨清查卞氏、正式开罪永王,就是因为永王暴露了和影子勾结的端倪。如果拿到更确凿的证据,皇帝未必会继续保他。”秦灼笑道,“何况最想他倒的哪里是我呢。” 第211章 六十八地网 长安城外,落日耀成一线金鞭。 秦灼将虎头扳指摘下,包好放进怀里。这么一掏一放,一封帕子啪嗒落在地上。 秦灼还没弯腰,陈子元已把帕子拾起来。帕子松松,里头的东西也就露出来,陈子元一见先是一惊,再看秦灼脸色,问道:“他给的?” 秦灼却说:“他来救我,是你叫的。” 陈子元摸摸鼻梁,“我当时真找不着别人,心想赌一把。反正他有鸽子,咱们也帮了他不少,总不能见死不……” “子元。”秦灼打断他,“阮道生的身份暴露了。” 陈子元啊了一声,“不应该啊,他这个身手难有人能逮住他。” “他来得匆忙,没有戴别的面具。” 众目睽睽。 陈子元一时不知说什么,目光不自在地挪了挪,正落在秦灼左边靴子口。 似乎是装饰的虎头纽不见了。 他定睛一看,靴子夹层被拆,一把匕首不翼而飞。 秦文公的兵器只有两对,一对貔貅纽双刀,一对白虎纹双剑。刀留给秦温吉,剑便给了秦灼,这两把剑又好伪装,秦灼从未有一日离身。 陈子元只道在打斗中遗弃,正有些惋惜,便见秦灼将靴子折好,说:“他的刀断了。” 陈子元乍没听出味,见秦灼快速挪开目光,一个念头才从心底钻出来。他咽了口唾沫,试探道:“殿下,你把剑给他了?” 秦灼只说:“他是为救我断的刀。” 虽有料想,陈子元依旧不可置信,“殿下!” 秦灼抬手打断他,不再纠缠此事,整理衣衫,往春明门走去。 陈子元心下惴惴,遥遥望去,看清了春明门巡守肩饰双豸的服色。为首者转过身,正是金吾卫旅帅杜宇。 秦灼一上前,杜宇先是讶然,金吾卫上前将他团团包围时秦灼依旧镇定自若。杜宇习惯了他从前婉娈柔顺的样子,对他的锋芒和威仪还不太适应,皱眉叫他:“甘郎——不,秦少公,你知道我们是来缉拿你的吧?” 秦灼微笑道:“与其这么讲,不如说旅帅前来,是以免先行一步拿下我的是永王。” “聪明人。”杜宇微微眯眼,“聪明人不会做这等罗网自投之事。” “是我要借旅帅的东风。”秦灼仍和颜悦色,大红衣衫在夕阳里腾腾燃烧。 “我要面见公主,请旅帅带路。” *** 阮道生直至深夜才潜返城中。他换了张崭新的脸,这次连身材也做了伪装。城墙上遍贴着追缉榜文,“阮道生”的姓名、面容赫然在上。 他是影子这件事已经被查出来了。 查出人是一回事,抓住人是一回事。 如今朝廷倾力搜捕他,并不是回京的好时机,却是发举永王的绝佳机会。他离京去护送李寒,没来得及和曹青檀面谈,但有梅道然托信,想必曹青檀已知被永王借女儿一事骗耍多年。现下朝中倒卞之风大盛,永王在皇帝那里又失去信任,若曹青檀能在此时出来作证,说不定能折掉这个并州案的刽子手。 但阮道生并没有找到曹青檀。 他家中一片漆黑,衙中也无其踪影。金吾卫大部分人手都去城门清查和城中徼巡,以阮道生的本事出入并不是大问题,他思索片刻,往自己先前的值房去了。 值房中空无一人。 窗户轻轻一响,阮道生已飘然落地。观音手会强化人的五感,他的夜视能力非同寻常,虽没点灯,已看清桌上压了一封信。 若七月初八夜返还,京西老三样旧处见面。 没有落款,但是曹青檀的笔迹。 他料定自己会回来。 阮道生将信丢进怀里,重新走窗出去。 他赶到二娘子从前的酒肆处,里头一派灯火通明,更有往来食客,说笑饮酒如常。 二娘子死后,她的身份随即暴露,酒肆也被查封。就算之后铺子易主、再度有人租赁,官府也不应该这么快准许开市。 阮道生沉下呼吸,右手轻轻按在左腕袖口。他把秦灼那把匕首藏在这里。 门轻轻从外推开,但并没什么人注意到他,甚至包括曹青檀。 直到他从曹青檀对面坐下。 曹青檀抬头看他一张假脸,讶异从眼中飞速闪过,转而醒悟,给他摆开一只酒碗,倒了热腾腾一碗猴儿酿推过去。他没开口,阮道生也沉默着,接过来吃干净。 曹青檀瞧着他,笑意不知是苦涩还是嘲讽:“你倒敢来。” 阮道生将空碗放下,“师父不会害我。” 曹青檀嗤了一声。 “我没娘,但有养母。也没爹,但有师父。让师父受牵连,是我的罪过。”阮道生抬头看他,“长安我待不长了,无论如何,都得再见师父一面。” 曹青檀不说话,又给他满了一碗,歔声说:“吃酒吧。” 阮道生一饮而尽,曹青檀看他一会,也自己仰头吃了一碗。 二人面前捧上热气腾腾一盆卤货,香气如故,但吃在口中已没有二娘子当日所制风味。曹青檀夹了块蹄髈给他,说:“你给的她成全。” 他没说“杀”。 阮道生说:“影子暴露身份,要么逃,要么死。” “但你回来了。” 阮道生静了,曹青檀叹口气,不提并州案,捡起另一个茬口说:“你救的什么人,自己心里有数。” “是。” “我从前问你怎么想,你不清楚。到没到那个份上,你又说自己有数。舍了一身剐,也没问人家究竟怎么想?” “这是我自己的事。”阮道生顿了顿,“与他无关。” 曹青檀抬起酒杯,“这位南秦少公的事我也有所听闻,他从前可是叫不少人做禁脔玩的,糟践了几年,也不知有没有染上病。这些还是次的,但这种人都是冷情冷性冷肺腑,你……” “师父。”阮道生重复一遍,“与他无关。” “与他无关。”曹青檀把这四个字咬了一咬,“你若死了,也不知他会不会为你掉一滴眼泪。” 第278章 阮道生低头咬那块冷掉的蹄髈,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他进食很快,此刻却缓慢咀嚼了好一会,咽下之后像发了片刻的愣,突然问:“师父,怎么才算喜欢?” 曹青檀筷子一颤,抬头瞧他神色。 阮道生没有躲闪,目光极其郑重。 曹青檀将筷子搁下,叹息道:“能问出这句话,就是喜欢了。” 阮道生陷入沉思。 曹青檀继续道:“喜欢一个人,时时想见他,去哪都想在一起。这些也不一定——但他若高兴,你一定快活;他若受了委屈,你一定恼怒。只要他舒坦,你怎么都无所谓。喜欢了,再不怕死的人也会怕死。但只能活一个人,你断然叫他活,那时候,一块儿死就是天大的福气。” 阮道生转头看他,问:“会怕死?” 曹青檀道:“你怕死了。” 阮道生不言,倒了碗酒,一口吃尽。 曹青檀偏头瞧他,脸上不忍更甚,目中情绪剧烈翻滚,最后闪作即逝水光。自从认出阮道生后,他似乎一直在挣扎。 猛然,曹青檀将酒碗劈手夺下,低声喝道:“你走、快走!” 心中异样有了着落。 阮道生跃身而起的同时,大门砰地封死。数十条黑影齐齐跃下,将屋中众人团团围住。 圈套! 阮道生不可思议地转身,角落里,曹青檀扳紧那只酒碗,抬手攥了把脸。 曹青檀卖了他。 曹青檀,要他死。 他眼光四下一扫,当即有些吃惊。 被围攻的并不只是他一个,在场食客都被围住。而看他们的身手动作,当是影子中的青泥无疑! 清扫! 阮道生从袖中抽剑而出,正要运力劈刺,突然脊背一垮。 似乎背部的伤疤裂开,自骨到皮层层翻绽般,整个人像从里到外被活活砍成两半。 他抓剑的手指一颤,将剑镡的虎头死死攥在掌心。 其他食客也前前后后七倒八歪,明显无力招架。 是催动观音手的秘蛊,应当下在香炉里。此物虽有味,但头一个麻痹的就是嗅觉,专门针对青泥异于常人的五感。 这是一场针对青泥的屠杀。 是谁要动手?永王、岐王、长乐,还是皇帝? 三条人影齐齐跃起,三把长刀当头斩下。阮道生勉强抬臂一挡,在三人落地前滚身而出。他冷汗出了一身,紧紧皱眉,将喉头咸腥吞下。 曹青檀忍不住往前迈一步。阮道生视线已经开始泛红,通过那条跛腿认出他,勉强问道:“你有什么苦衷?” 曹青檀大张开嘴,喉中粗气直喘,顿时老泪纵横。 斩落在地的刀锋打断了他。长刀一拔,掀起一串地板。 酒肆共有两层,上头有人负责把守瞭望,高声叫道:“徼巡一会要往这边来,速战速决,放箭!” 话音一落,排排强弩架上栏杆。分不清哪一支弦先被拉动,顷刻之间,万箭齐发。 强弩之力非同寻常,直接将人身躯洞穿钉死在地上,射成刺猬。鲜血四溅,惨叫盈耳,阮道生被箭雨射中后背,箭头径直穿透右胸。 他一个踉跄倒在地上。 紧接着……并没有万箭攒心的痛楚。 胸前射伤的剧痛让他最初的五感更加敏锐,阮道生伏在地上,似乎听见一阵清越之声,铮然如龙吟。 有什么噼噼啪啪纷纷落地,是被斩作两截的十数支断箭。 曹青檀跛腿撑在地上,手中三尺寒刃,腰间刀鞘已空。 封刀八年之久的宝刀玉龙,今日出鞘。 楼上有人大声怒喝道:“曹青檀!你还要不要你女儿的命了!” 曹青檀浑身一震,手中刀微微颤抖。 为了曹苹,他的确出卖阮道生;但临了临了,还是要救阮道生。 人非草木啊。 另有人急声叫道:“来不及了,继续放箭!” 曹青檀大叫一声,手中刀光翻卷,迅速幻成一张光网。 那是阮道生所见最快的刀。 他的刀法已然算快刀一流,但是对特定目标而言。曹青檀则不同。 玉龙刀被他持在手中,将四面八方飞箭齐齐斩落,甚至箭未至而刀先动,飞出的断箭将下几支箭镞向外打落。 曹青檀并没有异于常人的耳力和爆发力,而且他已封刀多年。以今日之战,可见当年之威。 但人力终有尽时。 楼上的箭太密了。 曹青檀到底上了年纪,又颓废病酒多年,无法速决,渐渐喘起粗气。刀网有了纰漏,当即被乱箭射破。 头顶高悬的油灯被射落,火光一昏,砰一声落在地上。 倒在地上的还有别的什么。 再难招架的同时,曹青檀突然将刀一抛,向下一倒,罩在阮道生上方。 阮道生大惊,挣扎着要推开他,却被曹青檀一口血喷在脸上。 曹青檀浑身抽搐着死死压着他,低声叫了个名字: “阿……苹……” 找她,救救她。 阮道生张大嘴,无声痛哭起来。只有一瞬。下一瞬,脚步声逼近,他把脸埋在曹青檀臂膀下,屏息合上眼睛。 利刃破过上面的身体,钉穿他左肩,又嗤地拔出来。 血溅面颊,他一动不动,恍如已死。 那人俯身来探他的颈脉。 阮道生无声抓紧剑柄。 但下一刻,响起的却是兵器回鞘的声音。 尸体似乎已被一一检验完毕,有人高声叫道:“得了,丢去乱葬岗,手脚都麻利些!” 阮道生感觉自己被抬起来,丢在堆积尸体的车斗里,不一会,他便听到匆匆脚步,以及车轮驶在土路上颠簸摇晃的声音。 月亮红了,一张血脸往这边望。一十三个死人间,他血在流,伤口在痛。 他要活。他必须活。 第212章 六十九天罗 长乐常与秦灼相见,但从没有凑成过现在的局势。 她并没有立即召见秦灼,反而先晾了他一日。直至第二日晌午,才在阁中正式接见。 众人退出门外,阁中清香幽幽。长乐与祝蓬莱一左一右坐在榻边,下首椅子里,秦灼正襟危坐。 她没有叫虞山铭,却由祝蓬莱陪着。 说明在长乐心里,祝蓬莱要可靠得多,也重要得多。 长乐抬眼打量他,“听闻少公有交易与我详谈。” “是,”秦灼颔首,“我与娘娘本非势不两立的死敌,许多事可以坐下慢慢商量。” 长乐点点头,“譬如?” 秦灼道:“娘娘可以通达宫闱,我想请娘娘援手将舍妹营救出来。” 长乐含笑看他,“秦少公,你现在置身我的府中,无异于罗中鸟、网中鱼,不怕我将你向天举发,反倒跟我谈条件?” 语罢,长乐抬首,见秦灼正在直视她,这是两年来他第一次正对长乐的目光。 长乐习惯了他婉转低眉做面首,温润文雅做幕僚,头一回接触到他的锋芒。她心弦突然被微微一触,想到很多年前她尚在行宫,隔着垂柳在华盖下见到的那个女人。 女人红衣如火,环佩叮当,侍坐她父亲身边。场上比射,众人观赏鼓掌,她在剥荔枝。十根指甲宛如水葱,一场射艺看完,她面前碟中荔枝肉已满,但她一枚都没有动。 长乐直觉,她想动的是那张弓。 察觉她的目光,那女人调转过头,对她绽开一个妍丽笑容。 柳荫里,长乐心中一动,问一旁的郭雍容:“这是皇帝的嫔御?” 郭雍容道:“是秦文公的妹妹,颇得盛宠,册为淑妃。” 时隔多年,秦淑妃的笑容再度浮现在秦灼脸上。 他们的锋芒和爪牙都经过伪饰,叫人分不清是虚张声势还是诱敌深入。他们的画皮姿态各异,但一定是雍容的、优游的、进退从容的。那是自小训养而成的贵族气质,被折损的尊严已经够多了,他们不会容许自己在礼仪上摺损最后一线尊严。 此时此地,秦灼嘴唇轻轻一动。和他姑姑一样,他有一张特属南人的饱满嘴唇。他含笑问道:“娘娘会举发我吗?” “我是娘娘的幕僚,之前所做一切皆是娘娘授意。倘若我是秦灼的事情被揭发出去,陛下会不会猜疑娘娘早就勾结南秦、意图不轨?只怕永王这次倾力夹击秦人,打的也是这个主意。”秦灼说,“我猜刘正英在面见永王之前,已经拜访过娘娘了。娘娘拒绝了他,不正是想丢开我这个烫手山芋,不欲落入两难之境吗?” 长乐眯眼看他,“我不会举发你,但也没说要帮你。” “秦少公,你要我救你妹妹,那你能给我什么?” “扳倒永王。” 长乐有些好笑,“并州案重审,永王要倒已成定势,何劳少公多此一举。” “并州案的确重审,但真的会有结果吗?”秦灼看向她,“并州案真正的主谋何在,我与娘娘心知肚明。陛下与永王若统一阵线、同仇敌忾,娘娘真的能高枕无忧吗?更何况,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啊。” 第279章 长乐仍带微笑,歪头思索片刻,说:“但少公已将满京秦人放出去,你一个孤家寡人再无助力,如何帮我铲除老三这条虫的手脚?” 秦灼亦含笑道:“在下的人,不只在宫外。” 长乐没有立即应声。这是一桩风险和收益都不小的买卖。 秦灼也不着急,端起茶盏呷一口,静静等待。 打破寂静的是笃笃叩门声。祝蓬莱应声而起,从门外置了一只信筒递给长乐。长乐打开纸笺端详片刻,唇边突然挑起笑意,“少公不是讲要帮我扳倒永王?如今示诚的时候到了。” “原来的金吾卫武骑阮道生,和少公是熟人。” “点头之交。” “敢单枪匹马救下你,点头的刎颈之交吧。”长乐说,“也是托少公的福,他救你出去,自己的身份暴露了。陛下听闻有影子安插在禁卫里,当即大怒,把他查了个底掉,最后才确定,他正是安插入长安的影卫‘昭阳’。” 以阮道生的身手,居然不是青泥? 秦灼有些纳闷,长乐已继续开口:“‘昭阳’身份是通过买卖军籍伪造的,这件事非同小可。陛下龙颜大怒,下令务必查到他的上家。你猜怎么着?昨天夜里,阮道生被引到京西一座酒肆,包括他在内,在场一十三人全部被射杀。” 阮道生死了。 秦灼只听脑中啪地一响,紧接着耳中叫起尖锐哨声,短暂失聪了片刻,方听祝蓬莱叫道:“秦郎?” 秦灼再抬头,已收整容色,得体笑道:“娘娘见谅,刚才刀伤发作,只顾着忍痛,未能尽听。” “无妨。本宫想托一件差事给少公。” 长乐盯紧他的脸,似乎不想错过他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朱唇微启,缓慢道:“阮道生没有死。” 她眼见秦灼的睫毛轻轻颤抖一下。 长乐更快意了,声音和煦:“我得消息时已经晚了,他们十三人已被抛去乱葬岗。我手下还有些人,一具一具尸身翻检过去,发现正少了阮道生。只怕当场没有咽气,也不知道那批杀手是怎么验的尸,竟这么囫囵个将他丢了。” 秦灼道:“不知阮道生的生死,和永王有什么关系。” “自然大有关系。”长乐看着他,“在场其他死者都是那位二娘子的线人,二娘子为谁效力李寒已经查了个七七八八。如今陛下力查影子,如此行径岂非灭口?而且当年刘正英如何混到卞秀京手下,不也是买卖军籍参的军吗?” 秦灼沉吟道:“娘娘的意思是,阮道生的上峰是永王。” 他微微皱眉,“但阮道生所作所为都在彻查并州案,如何会为永王效力?” “说不定叛逃了,说不定还有别的什么交易。但这就不是你我该考虑的了。”长乐说,“他是昭阳,昭阳又是永王安插进禁卫的影子,这就够了。永王要将所有暴露的线人灭口,但阮道生恰巧活着……” “秦郎,你能领会本宫的意思么?” “娘娘是想生擒阮道生,要他向陛下招供,作为永王勾结影子的铁证。” 秦灼话锋一转,“但在下并不熟悉影子,与阮郎也一别两宽,恐怕爱莫能助。” “虽是一别,两宽却是未必。”长乐目光一闪,“今日陛下搜捕影子的禁令签下来,城防之严密绝非前两日可比,京畿外更是加了多层岗哨,务必要找到阮道生为止。他没有落脚,又重伤未愈,你说,他会不会来找你。” 秦灼胸中轻轻一跳。 还真不打准。 长乐交了支牌子给祝蓬莱,道:“我会着人散布消息,舍人甘棠业已回府——不,回了我京畿的那座小筑,你代掌虎符匣子时,阮道生同你一起住过。就请少公尽责,为我钓一钓这条大鱼。” 秦灼面无愠色,“娘娘以我为饵,只是人家未必上鈎。” “不打紧,我只是一试,又没有什么损失。” “我在娘娘这里的消息放出去,永王岂不会前来寻衅?” “少公既要助我扳倒他,难不成要做我一辈子的入幕之宾?”长乐笑道,“早晚要见的。” 话已至此,她绝不会更改主意。 秦灼不动神色,颔首离开,门外侍人领他再回京畿小筑去。 祝蓬莱望着他背影,沉思片刻后说:“他二人这两年里桩桩件件缠脱不清,加上秦灼方才形容,只怕对阮道生用情颇深。娘娘放心将这件事交给他做?” 长乐浅笑一声:“你也瞧见他七夕夜里的手段了,连自己都敢舍弃,还会顾惜一个露水姻缘吗?” 秋日太阳好,洒入窗如蜜糖。长乐的玛瑙耳环结了层油润的金黄壳子,糖渍的鲜樱桃般,她的声音也轻盈,“秦灼极肖其父,瞧着还青出于蓝,如此手腕气魄,秦善箝制不住他。他但凡能回南秦,未来的大公谁做还是两说。” “我何不广结善缘,抬了这个贵手,看他日后如何报我。” *** 秦灼从小筑里坐下,天没暗,就把烛台点起来。 屋外毫无人影,但他能听见兵甲暗动的声音。长乐的伏兵已经埋下了。 只待收网。 火苗从他指间一跃而起,像把出鞘的快刀。秦灼由它跳了一会,蓦地心烦意燥,抬手将蜡烛扑地掐灭,又像把那刀刃打断了。 他就这么一个人坐到了黑。 长乐想用阮道生打垮永王。但扳倒永王之后呢?阮道生成为长乐的弃子,会有什么下场?如果被皇帝拿在手里,只怕千刀万剐都不够。 外头秋风起,树叶簌簌乱响,隐有兵器出鞘的摩擦声和箭在弦上的拉引声。时辰越晚,四下越静,这动静就越清晰。秦灼甚至怀疑听见有人开窗翻入的声音,转头一看,依旧没有人影。 他究竟会不会来? 他万一真的来了,今时今日,自己真的还能像在娘娘庙里那般,毅然决然地抛弃他吗? 秦灼没向自己要出答案,只能等待。他等了整整三天。 三天后,阮道生依旧没有来,但长乐派人送来了新的消息。 已察觉阮道生踪迹,正在京畿白龙山里。 秦灼听了口信,依旧面无表情。 侍人继续道:“白龙山山势险峻,山南又有急流险滩,阮贼择选此处恐怕就有巧做陷阱的心思。公主的意思是,还请郎君入山引他出来,到了宽阔地带,由我们生擒。” 秦灼淡淡道:“娘娘太过高看我。” “娘娘说,郎君若不肯一试,合作的真心只怕打了折扣。那这桩交易要不要做,娘娘只怕要重新掂量。” 秦灼抬头,黑夜中双瞳烁然有光。侍人骤然一骇,低头退了半步。 片刻沉寂后,秦灼轻声一笑,眼中寒气尽驱,温声说:“请娘娘候我佳音。” *** 娘娘庙房梁尚结实,阮道生没落地,踞坐在梁上换药。 他把窗户掩了一半,自己隐在梁下,从外头望只是一片漆黑,但自内而外却能看到庙前数丈。若有不测,能提前应对。 胸前纱巾拆卸,鲜血仍向外洇染。强弩之伤非同小可,但他暂时找不到针线缝合,又不敢妄动火种,连烫刀清创都是问题,也只能将就着。 阮道生压低气息,将脓血挤压出来,直到血液鲜红才作罢。他正要洒上药粉,忽闻庙外远远传来脚步声。 外头月亮大,将山路照得一片亮堂。不一会,一人头戴帷帽,径直向庙中走来。 阮道生来不及系衣,缓缓拔剑出鞘。 庙门一响,一只脚踏入门槛。 顷刻之间,阮道生已从梁上飞跃而下,自天而降一只猛隼般,双足落地时寒芒已抵在那人喉间。他立在那人身后,是一个利落的辖制姿势。同时,他听见对方低低叹了口气。 “是我。” 秦灼摘下帷帽,前所未有地柔声唤道:“阮郎。” 第213章 七十分别 阮道生收剑回鞘。 他一动作,胸前箭伤便汩汩流出血来。他皮肤苍白,那猩红一沾刺眼得要命。秦灼刻意挪开视线,稳声道:“公主要我来擒你。” 开门见山。 阮道生将秦灼那把剑插回腰间,“要我的人头。” “活捉。她想用你来扳倒永王。”秦灼深吸口气,直视他的眼睛问,“你是不是昭阳?” 阮道生没有回答。 不料他此时态度模棱起来,秦灼又气又急,连连冷笑两声:“事到如今,你提防我?” 阮道生说:“不是。” 他匆匆说完这一句,静了一瞬,道: “我顶替了他。” 秦灼有些意外,没有追问。他知道阮道生但凡开了口就会解释,哪怕阮道生像个从来不解释的人。 “影卫共有十人,以天干为号排名。我不是昭阳,我是重光。元和十四年,我收到上峰指示,务必在京畿格杀韩天理。” “但你放了他。” “我叛逃了。” 阮道生看向他,“记得你我初见的那一夜吗?” 第280章 暴雪和狼群在眼前一闪而过,秦灼知他所指,颔首道:“娘娘庙里追杀你的那些人,都是影子的杀手。” 阮道生说:“是我引他们来的。” 秦灼有些讶然。 “救你之前,我放了一支响箭,并不只是驱狼之用。我在给他们指路,让他们能够成功找到我。那晚我要去前殿守夜,也是要等他们。” 他顿了顿,“四具尸体,三个青泥一个影卫,那个影卫是昭阳。” “韩天理讲,并州妇女多数卖进长安,我要找我姐姐,就需要一个光明正大潜入长安的身份。昭阳在带人清扫我之后,接下来的任务就是潜入京城。‘阮道生’是专门做给他的假身份,经多人打点,已经完善,我就取而代之、坐享其成。” 今夜月光利,一沾就能割破皮。阮道生浑身旧伤疤像被重新破开,淋淋淌了满身银白血液。他鲜红的血也在流。 这么个血人转过头,对秦灼道:“你不用愧疚,当夜你没有舍弃我。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他这话一出,秦灼并没有如释重负,胸口反而压了块大石般,再难喘出口气。 他清楚,阮道生想给他开脱,想让他好过。 但抛弃就是抛弃,当日交情浅薄他不会后悔,但今时今日。 秦灼深吸口气,勉强让头脑冷静下来。 他记得红珠讲过,青泥是刺客,需要非人训练、开背种蛊,但影卫负责埋伏,做的是“文活”,不需要多强的武艺本事。 于是他问了下一个问题:“重光也是影卫之一。既是影卫,怎会有如此身手?” “因为我这个影卫,是从青泥提拔上来的。” 阮道生答道:“影卫曾大量折损过一次,但任务还要做,再度从头培养已经来不及。上头不得已,打破了影卫、青泥选拔两不干涉的制度,开始从青泥里选拔影卫。再往后,给建安侯做替身的‘镜子’也出了问题,再度从影卫中进行选拔。” 阮道生说:“他们再次选中了我。” 秦灼心中一紧,听他继续道:“在正式提拔我为镜子前,截杀韩天理的任务下达。青泥在当地没有能够调动的人手,所以派我前去。就有了之后的事。” 秦灼仍有些震惊,“青泥、影卫,到镜子,你都做过?” 这些苦,你都吃过? 阮道生道:“越往上,离外面越近。” 秦灼盯着他,“你一直想做回人。” 阮道生不说话。 秦灼深深望着他,突然转身背对,低声喝道:“你走吧,趁我没改主意,快走!” 这声呼喝耗尽了他全部力气。他脊背轻轻颤抖,月光下仿若抽泣。 阮道生轻轻叹口气,叫他:“秦灼。” “我有一个两全的法子。” *** 白龙山断崖两侧,金吾卫重重埋伏,远远望去,与黑黢黢的山石融为一体。 梅道然是“阮道生”曾经的师兄,此番猎阮行动便不叫他参与,由另一名旅帅杜宇带兵擒拿。如今已至中夜,断崖下河水响腾,山中却毫无动静,底下难免心浮气躁,问道:“杜头儿,不会一块跑了吧?” 杜宇压低身体,道:“再等。” “这位和阮道生的交情咱也不用多说,可是改口叫过曹青檀师父的。妈的,现在还不出来,要么私奔做亡命鸳鸯,要么就荒郊野地里胡搞八搞了,我瞧戏里都是这么唱的……” 杜宇皱眉,“你多大年纪,都杂七杂八乱看什么?” 那小兵正要争辩,忽见杜宇将手一按,低声道:“来了!” 山中一无灯火,唯有弦月繁星,光辉从云层间疏疏落下,隐约织补出山脉轮廓。高峻险拔的断崖尽头,渐渐走出两个人影。 秦灼跟在其后,前面那人黑衣瘦削,月光投在他脸上,正是阮道生无疑! 杜宇屏住呼吸,缓缓抬手,众人轻轻拔出兵器。 阮道生前迈的脚步突然一顿。 他像竖耳辨认什么,一手按在腰间,猛然看向秦灼,目光锐利,似乎动了杀心。 “你耍我。”他沉声说。 暴露了。 杜宇心叫不好,尚未发动围攻指令,秦灼已快剑出手,直取阮道生咽喉。 山夜寂静,利器相击“当”一声清响。 阮道生竖提一把虎头匕首,将一线寒锋格在喉前。同出一脉的一双对剑,今夜骨肉相残。 阮道生快步后撤,一手擒住秦灼手臂,欲将他摔下断崖。秦灼反倒借力一跃,御风朱雀般红衣一振,整个人翻到他身后,反将阮道生逼往崖口。 崖下波涛咆哮,烈风嘶吼。 杜宇一挥手臂,潜伏士卒齐齐冲上崖头,要依约将他生擒而下。 阮道生眼中精光一炽,竟作困兽之态,挥匕首直刺秦灼颈侧,拼着要与他同归于尽! 嗤—— 刀剑入肉之声划破夜空。 阮道生落剑的同时,秦灼比他更快,猱身一拧,反手斜剑刺入他左胸。 昏暗夜色里,阮道生后背上破骨而出一尺寒光。 长剑没柄而入,虎头死死咬在他胸前。阮道生双眉紧皱,再抓不住他,身形向后一晃。 众人包抄而上时,阮道生一个踉跄坠下断崖。黑暗尽头似乎扑通一响,杜宇冲上前拨开乱草,俯身一看,急波怒水东去,彷佛吃掉什么人,又彷佛什么都没发生。 杜宇眼见那柄剑穿胸而出,没有生还可能。他撑膝起身,转头说:“公主要活捉,你却杀了他。” 月色暗淡里,秦灼神色冷漠,“他要杀我。” 他面上溅了血,夜间倍加凄艳,脸更白得吓人。秦灼抬手柄血迹擦干,将猩红攥紧掌心,眉头轻皱,似乎有些厌恶。 杜宇叹道:“你若断他一条臂膀,留下活口……” 话音戛然而止。 秦灼冲他抬起头。 那个瞬间,杜宇只觉对上一双猛虎的眼睛。 或许是深夜缘故,秦灼黑眼仁大得发骇,形容幽森,神情冰冷。他看着杜宇,像看一个死人。 他用脸色告诉杜宇:不行。 *** 半个时辰前,秦灼立在娘娘蒙尘的宝座下,断然说:“不行。” 阮道生道:“这个位置看上去临近心脏,但利器角度如果合适,死不了人。” 秦灼口气坚决:“我找不准。” “我不怕。” “我怕。” “生死有命,”阮道生注视他,“就算失手,我不怨你。” “我怨!”秦灼突然爆发一声怒吼,“你他妈真不知道我什么意思?你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我手上你明不明白?” 他从未在人前如此声嘶力竭过,这一声后,他透支般浑身打颤,大口喘气,险些一软膝盖跪在蒲团上。前头是娘娘,后头是月亮,一前一后两只天眼在上。他所有的怯懦忽然无所遁形,他本就是个极度怯懦的人。 秦灼低低叫道:“阮道生,我真的还不起你了。你要是死在我手里……” 他没说下去,惨笑一声:“非要我给你抵命吗?” “把刀交给你,我才不会死。” 阮道生迈上一步,站在他面前。 他说: “秦灼,你救救我。” 秦灼抬头对上他的眼睛。 又沉又静,又黑又亮。冷如霜雪,但这时却像两支冰刃相撞,迸出两枚烧手的火星。 秦灼在他注视下提前预知了逆风执炬的痛楚,但此时此刻,他尚没有捕捉火种的勇气。 秦灼和他对视片刻,“临了了,还不叫我看看脸吗?” 阮道生愣了一下,下一刻抬起双手摸到自己耳后,是一个撕揭的动作。 这时候,秦灼突然握住他的手。 “再见吧,”秦灼喃喃道,“再见时,你亲手摘给我看。” “好,到时候,我亲手摘给你看。”阮道生低头注视他。 距离与杜宇相约时间还有半个时辰,事不宜迟。 阮道生将外衣脱掉,赤出上身。月光照亮他流畅的肌肉线条和劲瘦的躯干,敷上大小伤口,像女儿的手指,涂满自广寒窃取的灵药。 月辉将他映衬得宛如神像,这是秦灼第一次在一个男人身上察觉体格的美感。他产生了想要触碰——抚摸的冲动。 阮道生的手指代他行动了。 他在胸前摸骨,指了一个地方,“你这把剑是菱形口,这两根骨头之间,剑刃上挑斜刺,哪怕刺破后背,也动不了心脏。” 他见秦灼僵立在那里,忽然说:“你自己找找。” 秦灼轻轻呼吸,覆上了手。 他在找到那两根肋骨之间的位置前,先找到了阮道生的心跳。 不轻不重、不疾不徐,同脉搏一起跳动,在他们肌肤相触时,怦然有声。 彼此呼吸相闻,阮道生的气息就在耳边,贴着脸颊而出,是热的。 热的气、热的心,有苦痛,也有执念。 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 第281章 秦灼抓紧他双臂,垂下头,额头几乎抵上他胸膛,隔着那么一线空隙,拼尽全身气力般低声叫道:“阮郎啊。” 片刻之后,阮道生也握住他的肩膀。 这是一个近乎拥抱的动作,两个人甚至都涌动了拥抱的欲望,但他们不敢拥抱。 胶若投漆,断不能离。 他们还有各自要做的事。 …… 月光漫过脸,淹得要死人。长河从此东流去,金吾卫结队而回,秦灼掺在人群里,没有回头看一眼。 他现在无暇回顾,但很多年后他会思索,到长安有那么多条路,他偏走了这一条;京都里有那么多人,他偏又只遇见这一个;他们目光明明只短暂交汇了一瞬,对方就领会他的意,放手让剑刃擦离心门。秦灼想,这不是你强求我,是命运迫着我们到一处去。 不管再见与否,他的记忆将永远保有那夜晚,娘娘庙中的止乎于礼,胜过一切肌肤之亲。但他透过映入那人眼底的明月,依旧洞见了未来:零次后无数次的被翻红浪,手指插进头发里,连门都来不及关。他将永远记得那人的颧骨和嘴唇,一个硌脸上很疼,一个吻上去很干。他有预感,这种疼痛和干涩将不会属于另一个人。他们终会再见。 那现在要先分别。 第214章 七十一祝融 “死了?” “死了。”秦灼看向长乐,面色颇为静穆,“娘娘若不信,可以问问杜旅帅和各位金吾卫的兄弟,都在。” 杜宇闻声上前,对长乐抱拳道:“属下眼见阮贼左胸刺穿,跌落悬崖。白龙山下河水正急,下游又险滩密布,阮贼就算没被刺死也会被打作齑粉。” 长乐手边有一局棋,和祝蓬莱正下到一半,小厨房的牛乳糕出来,那人便溜去吃了。他听见糕要好了便心急,最后几个子下得不好,长乐不肯让他,人走后却重新替他摆了。 她如今刚放下白子,拈起自己的黑子,似乎在瞧棋局,说:“我记得同少公讲,要活口。” 秦灼道:“他识破瓮中捉鼈之计,反要杀我。捉鼈不成,总不能叫鼈咬了手。” 长乐敲着棋子,“少公,他死无对证,我拿什么棋去吃老三?拿你吗?” 秦灼微笑道:“未必不能。” 棋子一停,长乐抬头看他,笑得有些意味:“愿闻其详。” “那我得先见我妹妹一面。”秦灼眉目含笑,“见到她后,我与公主详谈。” “可以。”长乐答应得爽快。她略作思忖,道:“过几日我要去劝春行宫教习琵琶,会下帖请几位宫眷。到时候,少公可以一块。” 秦灼颔首,就此告辞。屏风后有人道:“他倒判若两人了。” “苟活久了,奴颜婢膝还是天潢贵胄都能扮一扮。”长乐问,“听多久了?” 祝蓬莱从屏风后走出来,手里端着一碟热腾腾的牛乳方糕,也微笑道:“从娘娘帮我摆棋开始。” 他从对面坐下,将糕先推给长乐,得了便宜卖乖,“娘娘疼我。” “知道就好。”长乐不以为忤,将糕递还给他,“你吃吧,我不饿呢。” 祝蓬莱也不客气,真自己吃起来,奶香热气从齿间溢出,他嚼了一会,咽下后道:“阮道生未能生擒,秦灼的差事便不算做成。要请人出来,宫中总要经过卞氏,难免不会下绊子。娘娘真叫他兄妹见面?” 长乐说:“我去下帖子,应不应、如何应,这就是中宫和他妹妹的事了。瞧他们的缘分吧。” 祝蓬莱瞧棋局,“都尉不想娘娘掺和此事。” 长乐看他,“你倒给他做说客。” “他的确是一心为你。”祝蓬莱叹道,“吃人嘴短,糕是他叫人做给我的。” “他不想担风险。” “他恨不得所有的风险都替你担了。”祝蓬莱讲,“我知道你对他不甚钟爱,但有的话我得讲个公道。不其以,彼后也悔。*” 他轻声道:“姐姐,后悔何及。” “我活至今日,只后悔一件事。” 长乐臂膀倚在案上,轻轻落下一子。她抬眼瞧祝蓬莱,在他悲悯的眼睛里望见自己一双悲悯的眼睛。 她叹了口气,握住祝蓬莱的手,不像情人,反像牵小孩子一样。祝蓬莱由她挈起,走到她面前坐下,将头伏在她膝盖上。长乐就这样叫他靠在腿上,拿手指给他梳理头发。炉中香雾涓涓,窗下日色潺潺,阁中静悄悄地一片。 长乐说:“虞氏终究是老头儿的亲信。我和他走不到最后去。” 她在讲虞山铭。祝蓬莱知道她说得对,口气中有些惋意:“好可惜。” 长乐又叹了口气。她很少叹气。 “没什么可惜的。”她说,“缘浅罢了。” *** 陈子元的铺子没有露马脚,两个人还是在那边碰头。一进门,秦灼先问一句:“找着人了吗?” 陈子元点点头。 秦灼声音有些急迫,“活着吗?” “福大命大。” 话音一落,陈子元眼见秦灼整个人松弛下来,像头悬的利剑撤去、足下的薄冰变成实地。他攥了攥手指,突然口干舌燥,猛地夺起案上一只碗,不管是冷茶冷酒一气灌下肚。 为一个无关于己的人至此,这不是个好兆头。 胃里热辣辣地烧起来,秦灼才知那是碗酒水,却也顾不上,忙问:“他人呢?” “走了。” “走了?” 陈子元看了他一会,说:“殿下,幸亏那夜我来得及时——当然也幸亏你叫得及时——才从险滩上头捞到他。再往下游冲一会,他不叫乱石戳死也得叫浪头打死了。就算捞上来也是有出气没进气,啊呀殿下,你没见他这一身伤!背上的像箭疮,右胸有个洞穿的伤口,瞧着像强弩;左肩也有个穿口,瞧着是刀伤,还有你那一剑。” 他缓了口气,还带着点赞叹:“你那一剑是真巧!要是错那么一厘,直接刺破心肝,大罗神仙都救不了,我捞他上来顶多就是收尸!哎,他那面具是真防水,都这样还严丝合缝的,一点都不皱巴……” 秦灼面色却没有好转,问:“他就这么走了?一身伤能走多远?” “你的九香回阳丹抢了他一命,我又给他上了药,出了一趟门再回来,就不见了人。他现在还被通缉着,怕是不想带累咱们,走了也好。”陈子元递了个纸片给他,“还留了个字条。” 秦灼接在手里,展开来瞧。 来日必报。 陈子元小心翼翼觑他,秦灼却没说话,将字条团在掌中,像抓着一张假脸。转瞬间,秦灼已淡淡道:“走就走吧,我来找你本就为别的事。” 他这才从桌边坐下,道:“过几日我去劝春行宫一趟,长乐允我在那里见温吉一面。” 陈子元眼睛一亮,便听秦灼说:“还是要做两手准备。” “殿下的意思是,可能是圈套?” “长乐心机颇深,虞山铭又态度模棱,难保没有别的盘算。”秦灼道,“阿南又来见过我一次。” 陈子元隐约听他提起过一次,这位阿南是七宝楼中的线人,因为置身朝廷官务,无法跟随脱身。 “阿南说,七宝楼底层地基失修,他奉命清理,在底下发现了火药,全部没有动用拆封。他追查数日,最后找着了源头。”秦灼声音一沉,“这批火药是批给金吾卫的城防辎重,换言之,是从公主府里流出来的。” 陈子元大吃一惊,问道:“她这是要烧楼?但没由头啊。” 秦灼不语,陈子元抓了抓头,说:“当时的七宝楼监造还是李四郎,难不成她是发现了我们的踪迹……” “应该不会,不然她应当抓住李四郎询问,而非准备烧楼灭口。” 陈子元左右想不明白,道:“若不是长乐公主的意思,说不定就是虞山铭的主意,也保不齐是哪个狐假虎威……宰相还有三门穷亲戚。” 秦灼看他,“长乐是皇女,皇家哪来的穷亲戚。” “皇家没有,她母族总有啊。” 陈子元此话一出,见秦灼眼皮一跳,抬头直勾勾看向他,忙问:“我说错话了?” “母族。”秦灼皱眉思索,“她的生母是皇帝的发妻,被皇帝休弃后死因蹊跷,但皇帝追封了她的长子、又如此厚待她的长女,却没有给她上谥。对她的娘家也……” 长乐的母族后来如何了? 朝中谈论外戚皆以卞氏为尊,从未提及过长乐的舅氏。而长乐再获宠爱,也没有提携自己的母家。 这不合常理。 陈子元道:“我去查。有眉目之前,殿下还是不要妄动。” “我得去这一趟。”秦灼说,“劝春行宫有我们的人。” “灯山不是全部撤离了吗?” “灯山撤离,但在籍的没法走脱。就像阿南,在七宝楼有在册的记录。而行宫众人都有宫籍,贸然离开反倒暴露。”秦灼将酒碗倒扣,“长乐的母族也要查,其他的……我去一趟,再说以后。” 第282章 *** 行宫秋叶萧瑟。 乐人已怀抱琵琶立于阶下,待长乐车辇至,皆口呼“娘娘千岁”。人群浩浩荡荡往殿中拥去,一顶帷帽从树影后一闪而过。 阁门轻轻一响,秦灼摘下帷帽,将门掩上。 阁中坐着一个女子,听闻人来,也旋然起身。 秦灼看见她的脸时,止住脚步,蹙眉问:“阁下是?” 那女子做宫人打扮,年纪约在三十上下,对他微微一福,道:“郎君所候之人无法前来,托妾代为面见。” 秦灼微笑道:“姐姐怕是认错了人,我是公主随从,走错了阁子。” 他正要走,那女子突然问:“不知郎君记不记得,元和九年重阳,桐木生油、祝融降火一事?” 脚步一顿。 秦灼陡然转身。 元和九年重阳,他居住的祝融台失火。 那年他不过十三,已坠马断了双腿,熊熊烈火里根本无法走脱。轮椅倒翻在地,濒死之际,却见有个小小的身影冲进火海。 那双小手扒住他后背,连拖带拽地将他往外拉。 他知道那是谁。不会有别人。 于是他拚命从喉间挤出声音,若有似无地叫道:别管我,你快走。 那人没听他的话。她一直不听话。 意识泯灭之际,他像听见轰隆轰隆的声音,像有什么崩塌,又像又什么砸落。等再睁开眼,他已被救出生天,九岁的秦温吉裹着湿衣缩在榻脚,半张脸血肉模糊。 ……像被重锤擂在心口,秦灼两眼发花,几乎能呕出血。 祝融台失火是被做的手脚,但秦善只是轻轻揭过。后来陈子元查得,秦灼寝宫的桐木屋梁被刷足了油,他回禀这件事时,只有秦温吉在一旁。 这件事只他们三个人知道。 面前那女子用秦语叫他:“殿下。” 双手加额,翻覆两次,最后手心向上,缓缓叩头。 这是初次觐见之时,秦人叩见少主的礼节。 秦灼受过这一礼,便算是承认。等她三拜之后,秦灼轻声说:“请起吧。” 女子应声起身,秦灼问:“如何称呼?” “妾贱命秀云,是淑妃的线人,后来又见到了郡君。” 秦灼忙问:“郡君境况还好吗?衣食如何?还有没有人苛待她?” 秀云答道:“一切安好,殿下放心。” “温吉未能受邀前来,是有什么情况?” “中宫驳了公主的帖子,说郡君身子不爽。妾是混在其他宫眷的随侍里出来的。” 刘正英清扫秦人,正是得了永王的助力。只怕永王已知秦灼与长乐合作,这才知会皇后,阻拦他们兄妹相会。 刘正英已死,估计永王下一步会对他正式发难。 秦灼思忖片刻,道:“宫中有我们多少人?” “具体妾也不甚清楚,但二三十数总是有的。”秀云道,“淑妃殁后,陛下遣送淑妃宫人,在宫内也多番清扫,我们不敢贸然互通消息,等郡君入宫才渐渐联系起来。” 秦灼听出弦外之音,问:“是温吉在做这件事?” 秀云轻轻颔首,“宫中众人,悉听二位殿下调遣。” 秦灼沉吟片刻,“我本想偷天换日,请长乐公主将温吉偷换出来。但以公主个性,不会做这种把柄确凿之事,太容易在皇帝那边露出马脚。现如今,只能造一场乱子出来。” 秀云叹道:“只是宫规森严,若要生乱谈何容易?何况还有数道宫门,层层有重兵把守,古往今来闯宫之人,哪有逃出生天之辈?” 秦灼沉默了。这的确不像个切实可行的计画。 阁外琵琶声悠悠传来,群弦拨动嘈嘈杂杂,热闹之外,阁子里却静得发冷。 秦灼嘴皮轻轻一动,终于开了口:“你什么时候回宫?” “约莫卯时。” “还有三个时辰。”秦灼看向她,“这样,宫中有什么端倪,事无钜细,统统讲给我听。” 第215章 七十二对质 秀云讲起一桩旧事,好巧不巧,也是元和十四年。 “元和十四年底,梁皇帝好发噩梦,太医都束手无策。那一段梁皇帝正宠爱宋昭仪。” 秦灼问道:“姓宋?” “燕国宋氏,她是前燕的昌平公主。梁皇帝灭燕之后,将她收入了后宫。”秀云点了一句,“宋昭仪尤擅制香。” 秦灼皱眉,“皇帝除了噩梦之外,身体是否受损?” 秀云轻轻摇头。 宋昭仪若香中下毒,不要皇帝的性命,只叫他做个噩梦? 这算什么事。 “皇帝所发噩梦妾不得而知,但当时正临文公忌日,皇帝又急匆匆托付虎符,而虎符从前又曾为淑妃所窃……以妾揣测,应当与南秦有关。” 秦灼听见“虎符”一词,顿如叩中灵机,眼中突然一亮。 每个人做事必有自己的目的,尤其是宋氏这种身负国仇家恨、必须忍辱负重之人。要么不动,动必是大动作。她费一番功夫,绝非只是叫皇帝不痛不痒地睡不好几觉,肯定为了实现什么计画。 皇帝数发噩梦之后做出什么举动? 秦灼轻轻吸一口气。 他将虎符托入长乐之手。 秦灼拈了拈拇指,这是个转动扳指的动作,但他手上却空了。那是他的东西,但现在还不是他可以光明正大佩戴的时候。 “长乐公主和宋昭仪的交往,还请云娘替我查清。”秦灼轻声说,“还是那句话,事无钜细。” 送走云娘后,秦灼捡起帷帽重新戴好。 长乐帮他通了路子,反被秦灼查到自己头上。若知道这件事,估计会想把他弄死。 想弄死自己的人那么多,也不差她一个。 秦灼系好帷帽,抬手垂下纱帘。 *** 秦灼自打回来,一直住在长乐京畿那座小筑里,平日少有人来往。这么过了几天,竟有人抬轿叩开了门。 敲门的是长乐贴身的侍婢,后面却站着一个生面孔,瞧着是个内侍。 秦灼面上不起波澜,只笑道:“姐姐好。” 那侍婢上前道:“今日陛下于宫中设宴,看守松散,甘郎或许能伺机见郡君一面。” 秦灼一根弦骤然绷紧。 自从挑明身份后,长乐府上下便称呼他秦郎。如今突然改回旧称,只有一种可能。 她需要隐瞒秦灼的身份,或者说隐瞒“秦灼已在长乐跟前摊牌”这件事。 也就是说,这个内侍绝不是长乐的人。 他心中千回百转,面上却犹作不解:“郡君……那位南秦郡君么?” 不待侍婢开口,那内侍已快速接过话:“郎君不想见她?” 秦灼有些不明所以,“我与南秦郡君素未谋面,为何要见?再者宫规森严、男女有别,郡君也不是在下能够拜谒的,尊驾可别同我玩笑了。” 听他如此答覆,内侍仍笑模笑样,“那便不管这些,宫宴要开了,甘郎还是拾掇拾掇跟去侍宴吧。” 秦灼眼中仍带着笑影,从善如流地打帘入轿。轻轻摇摆里,他透过帘子缝隙看到两侧景象。 并没有去公主府,而是直接入宫。 多双眼睛盯着,根本不给他传达消息的机会,这是有所察觉。 秦灼袖中双手紧握。 要做好最坏打算。 轿子停下,已至含元殿外。钟鸣弦动声传来,内侍却并没有将他引向正殿。 秦灼由人领入偏殿。 皇帝危坐上首,长乐仍坐在下方,瞧着并无分毫惊惶,永王也在场,锦袍玉带地立在堂下。 今日有场硬仗要打,那更不能失掉丝毫分寸。秦灼撩袍拜倒,恭敬道:“陛下万岁,娘娘千岁。”又对永王道:“王爷安好。” 皇帝的声音带着压迫:“抬起头。” 秦灼应声抬头。 皇帝又说:“看着朕。” “臣冒犯圣躬。”秦灼并没有推拒,说过这一句,抬首直视皇帝。 皇帝身体微微前倾,似乎要在他脸上找出另一个人。他观察秦灼的五官和皮相时,秦灼在反观他的表情。 秦灼知道自己哪里生得像爷娘,但皇帝与文公夫妇并非朝夕相处,要据面相推断有些难度。尽管他这张脸充满南人表征,但秦灼看皇帝的反应,他并没有断然确认。 直到皇帝抬手指了指他。 秦灼这才发觉,皇帝座下还坐着个人。那人从永王身后走出,缓慢迈向秦灼。 秦灼与他视线一触,呼吸受冷般颤了一下。 他知道永王要对付他,却没料到永王虽被禁足,手脚却这么快,去南秦找了人过来。 那人身穿一领赭色袍子,纹样是象征南秦武将的貔貅,双鬓微斑,脸上沟壑纵横。 他阿耶曾经的挚友,他伴读褚玉照的父亲,如今秦善的得力臂助。 握有南秦近半兵权的将领,褚山青。 慌乱仅在一瞬,秦灼轻轻眨眼,已恍若未觉般问道:“敢问陛下,这是何意?” 第283章 皇帝问:“你不认得他?” “臣与这位相公素未谋面。” 永王闻言冷笑两声:“秦少公,圣驾面前,你还要装傻充愣到什么时候?” “王爷是在唤我?”秦灼一脸讶然,“秦少公……南秦那位被废的少主秦灼?” 他瞧着永王面色,语气斟酌,甚至有些匪夷所思,“王爷莫不是以为,我就是这位南秦少公?” “难道本王冤了你不成?” “恐怕确是如此。”秦灼诚恳道,“臣若是秦灼,虽被废黜,却仍是锦衣玉食、金装玉裹,何必跑这么大老远,为公主做一随从面首。” 永王哂笑道:“区别大吗?就算在南秦,少公这面首也没少做吧?” 他二人所说逐渐不堪,皇帝皱眉打断,问褚山青:“褚将军,你来认认,这可是秦灼?” 褚山青看过来,秦灼也转过头,与他坦然对视。 像秦文公少年的脸望向他。 褚山青不可能不认得他,但秦灼眼见他眉头皱起个川字,胡须也微微颤抖。他眼中情绪不断翻涌,忐忑、恐惧、犹豫、甚至痛苦。 秦灼只觉好笑。 他不是没有求过褚山青。 褚山青转投新主,他虽怨恨,却也知道褚山青要为褚氏全族考虑。他没有求褚山青起兵、为文公报仇雪恨,他只是求褚山青把温吉送走。 甚至不是秦温吉即将出质之时,比那还要早,早在元和十年,那个狼藉的雨夜之后。 他意图送走温吉再刺杀秦善的计画被淮南侯发觉,不得已与恶鬼开始了无休止的交易。外头雨声大作,不知昼夜,他赤身在撕碎的锦绣堆里醒来,勉强梳洗干净,对为他医治的郑永尚说了第一句话:“请褚将军来一趟。” 他之所以要找褚山青,是因为秦温吉出生后,文公曾向褚山青许过婚约。文公想让秦灼娶裴公海的女儿,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褚山青的儿子,曾经的兄弟结为姻亲。 如果一切按部就班,秦温吉本该是褚玉照的妻子。若将秦温吉托付给褚氏,有这段父母说定的旧约在,多少能护她周全。 秦灼写好了秦温吉的庚帖,坐在殿中等了褚山青两个时辰,褚山青依旧没有来。 他突然笑了,不知在笑谁,对郑永尚说:“请阿翁再转告一句话:他不来,鉴明会死。” 于是褚山青来了,跪在他面前,毕恭毕敬。 他想开口,嗓子却哑痛异常,勉强说道:“我想求叔父一件事。” 褚山青叩首说:“臣必竭尽全力。” 秦灼抓紧袍袖,轻声道:“求叔父带温吉出宫,对她加以照拂。等我事成……” 褚山青打断他,“敢问殿下,要成何事?” 秦灼没有回答。 “宫中尽是大公耳目,殿下今日召臣,方才又……见过什么人,只怕大公早已一清二楚。殿下可知,刺杀大公当为死罪?” 他早就称呼秦善为大公了。 秦灼不愿细想,又听褚山青道:“犬子开罪殿下,已驱逐出关、生死不知。郡君金枝玉叶,还要请殿下为其另择良配。” 这是要退婚。 被淮南侯作践都不能比拟的耻痛感翻涌上来,秦灼声音干涩,只问:“我求叔父的事,叔父肯帮我吗?” 褚山青一个头叩在地上。 他先说竭尽全力,又说恕难从命。 殿外,雨仍淅淅沥沥地下,像把人倒吊了来放血。秦灼睁眼听了会雨声,喃喃说:“我明白了。褚将军,舍妹与令郎的婚事,到此为止吧。” 褚山青走后,他将新写好的庚帖烧掉,终于再难强撑,昏迷三天三夜。在他清醒之后,比秦温吉被退婚更加沸沸扬扬的,是文公的儿子做了婊子的流言。褚山青一言不发,褚山青置若罔闻。 褚山青有自己的妻儿族人,秦灼也不想苛求他什么,尤其是褚玉照为他毅然决然远走中原之后。他只是想,救救我妹妹,救救我阿耶的女儿,救救本会成为你儿媳的女孩子,行不行? 这在褚山青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但褚山青不敢援手。 秦灼不再失望,只是难过,为他父亲难过。 人情冷暖,不过如此。 …… 现在褚山青又站在他面前了。 秦灼却像瞧一个陌路之人,目光无谓又奇怪地看他。 皇帝再次发问:“褚将军,是不是?” 褚山青收回目光,向皇帝拱手,含糊道:“很像。” 永王急声道:“褚将军,你再仔细认认。” “约莫、约莫是。” 秦灼呵呵笑道:“约莫是。” 褚山青不再看他,他却要逼褚山青正视他。秦灼睁大眼睛,神情无辜又肃穆,缓声问道:“褚将军,你看清楚,我真的是秦灼吗?是文公的独子,你曾经的少主吗?听闻你看着他从小长大,他的相貌,将军不该化成灰都认得吗?” 褚山青支吾其辞,道:“脸面生得像,但少公少时坠马断了双腿,如今应当只能在轮椅上度日。” “腿断了还能再续,秦灼去羌地治腿的消息哪个不知!”永王突然眼露狠意,“他的腿,陛下!他腿上若有伤疤,定是秦灼无疑!” 皇帝冷声说:“验。” 宫人上前为他脱靴,卷起裤腿,自膝盖至脚腕的两条狰狞伤疤暴露出来。 皇帝面色铁青,刚要开口,却闻秦灼哂笑一声:“原来王爷打的是这个主意。” 他当即跪倒在地,对皇帝拜道:“敢问陛下,向永王爷举发臣者,可是卞国舅亲卫刘正英。” 皇帝点头,问:“其中可有内情?” “元和十五年初,臣当街冲撞过刘将军。刘将军因此怀恨在心,当年上巳,便邀臣去青龙山紫竹林酒楼赴宴,将臣灌醉,要废臣的双腿。若非是臣还残留几分神智,只怕已不能走进殿中面见陛下了。”秦灼说,“这两件事皆有人证,陛下不信,可以着人调查。” 刘正英找人羞辱他的事做的隐秘,那几人也被灭口,具体安排无法查明。能查出的痕迹只会是他聚集数人、拿得醉骨酒,说是报复也能讲通。 倒打一耙。 坐了许久的长乐终于开口:“这件事我知道,不只是我,我府上的医官也可以请来作证。爹爹若不信,一问便知。” 长乐府中尽是她的心腹,便算当廷扯谎,也不怕查问。 秦灼奇怪道:“退一万步说,就算我是秦灼,那又如何?” “敢问王爷,秦灼身上可有人命官司,或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顶多就是违背了秦人不得入京这一条律,按陛下旨意,当杖五十,驱逐出境,但瞧王爷的意思,是非要置我于死地。” 永王突然结舌。 皇帝虽有驱逐秦人的旨意,但明令的确只是杖刑和遣返,具体的清扫活动是不能为道的,自然不能公开来说。 更何况秦灼是秦文公的遗孤和嫡长,本该是南秦新的大公。 朝廷对秦灼兄妹,只有亏欠,根本没有惩责的立场。他们这些年所受的对待,全是冠冕堂皇藉口下的不公。之前是秦灼无法面圣、更没有人当面指出,他们也就如此揭过。 但现在被指出来了。 永王怒道:“诸侯无诏入京,等同谋反!” “他是诸侯吗?”秦灼语气仍旧温和,“如今的诸侯是大公秦善,往后的大公也是秦善的儿子。我听闻秦灼死后,秦大公已经奏请除去秦灼的少公名号、改立其子,朝廷也应允了。秦灼就算活着……” 他盈盈一笑:“一介庶子啊。” 永王冷笑道:“淑妃文公皆暴死长安,你敢说他对朝廷没有半分怨怼吗!” 秦灼更加不明所以,“淑妃病逝,文公更是死于意外,秦灼为什么要怨恨朝廷?难道王爷是指,淑妃文公之死另有隐情?” 此语一出,永王几近暴怒,又浑身一刺,忙转头看向皇帝。 他在皇帝冰冷的面色里气焰尽散。 淑妃文公之死的真相不能为道,这是皇帝仁君良主的脸面。他要驳倒秦灼,除非打皇帝的脸。 好一个巧言令色! 永王双眼剜着秦灼,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目光一动,脸上绽开一抹古怪笑容。 他转头向皇帝拱手,“臣还有一个法子。” “请甘棠自称秦灼,去面见南秦郡君。秦温吉若认下他,那就是板上钉钉!” 第216章 七十三反戈 秦温吉阁中清冷,也没人送香炉,屋里便摆一些自折的新鲜花草。从前都是阿双做这活,阿双走了,她就更随意了。 她这里偏僻,却临近太液池,这时节荷花开得正好。是以秦灼一推门,先见案上白瓷瓶里斜簪着一抱红荷,绰绰约约,冷冷艳艳。花边坐着个女孩子,穿红衣,闻声倏然回身,人面花面相映时,一道冷光抢先打在她颊上。 秦灼目光下移,见她手中拔出一把小刀。 他温声道:“温吉,是我,阿兄。” 第284章 秦灼身后,娄春琴远远站于院中,在秦温吉看不到的位置。 他在等待秦温吉的反应。 片刻之后,屋中终于有了动静,“嚓”的一声细微响动。紧接着,他听见刀风割破帛料的响声,夹着女孩一声冷笑:“放屁。” 窗上树影压人影,秦温吉持刀的那只手飞速挥下,秦灼那片影子旋然跳开时,杯盘碎裂声砰然炸响。 阁内,瓷瓶粉身碎骨,红莲零落一地。秦灼被压在桌案上,秦温吉左腿跨在他身侧,双手被紧紧扼住,手中刀锋越压越低,正指向秦灼眉心。 这么个殊死搏斗的姿势里,二人上下四目相对。秦灼呼吸一滞,近乎贪婪地看她。 分离两地,阔别五年,而今一见,咫尺之间。 秦温吉似乎也和他僵持住了,眉眼和伤疤浸在阴影里,看不清细微神情。在这一瞬间静止后,她飞快地做了个嘴型。 打。 秦灼唇角一勾,猱身将她从身上掀下,将手掌往刀上一划。 银锋沾了鲜血,刺得人眼疼。秦温吉一脚踢向他腰侧,腿风却只擦着衣摆而过。她重新恶狠狠道:“我阿兄已死,拿这个耍我的,别想活。” 秦灼故意大声问:“妹妹,你真的不认得我?一丁点也不觉得眼熟吗?” 秦温吉不答,再度挥刀劈面而下。秦灼投在窗上的影子一旋,下一刻一声裂响,娄春琴眼见一寸刀尖刺出,窗纸被应声划破。 阁中仍传来秦灼循循善诱的声音:“你我五年未见,面貌有所变化也是常事。” “别说五年,就算他化成灰我也认得。你是什么混账杂碎,敢在我跟前冒充秦灼!” 巨大的桌案砸落声响起,娄春琴心中已有揣度。秦温吉虽然冷情冷性,但从未闹过如此阵仗,想必是真被激得怒火滔天了。 门被一只绣墩子砸开,秦灼也当即跳出门来。秦温吉紧随其后提裙追出去,瞧见娄春琴时收住身形,冷冷叫一声:“哦,大内官。” 娄春琴对她一礼,和声道:“这是长乐公主的随侍,近日好发癔症,特地入宫请太医诊治。不料跑到此处,惊扰郡君,我替他致歉。” 秦温吉声音冰冷:“我瞧他说的话,没有半分癔症的样子。” 娄春琴道:“郡君何必同一个病人计较。” 秦温吉目光从秦灼脸上剐过,毫不留情地像刀子。她扬了扬手中刀刃,警告道:“还请大内官转告梁皇帝,不管病人贵人,这是最后一次。再有下次——不管是谁,我会叫人抬他的尸体出去。” 娄春琴眉心轻皱,说:“郡君慎言。” 秦温吉看向他。 庭间清风微动,娄春琴似乎闻到细细荷香,等他们二人走后,秦温吉会在那碎瓶的血泊前蹲一会,将红荷一枝一枝捡起来,重新找了只新瓶插,似乎在拼一个极洁净的人。 但现在,她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娄春琴,半个眼神没有分给秦灼。这么过了一会,她忽然绽开笑容,脸上伤疤如花盛放。 秦温吉说:“你们可以滚了。” *** “她当真这样说?” “回王爷的话,千真万确。奴婢瞧她的言辞形容不像作伪,恐怕这位甘郎的确不是秦灼。” 皇帝眼珠轻轻一动,永王立马跪倒在地,高声叫道:“陛下、爹爹!他兄妹二人狼狈为奸,秦温吉定是为他着意掩饰、意图瞒天过海,爹爹若不铲除,终成朝廷大患!” 长乐轻声一笑:“三郎,你自己献策叫南秦郡君指认甘郎,没认出来,又说人家互相包庇——你觉得陛下还会听信你一面之词吗?” “还、还有……秦灼入公主府是君芳引荐,君芳当时定然被他蒙蔽,但如今再看,绝对能发现蛛丝马迹!”永王方寸大乱,一个头碰在地上,“臣请陛下召见君芳,与他当面对质!” 鱼死网破。 他已被逼得连出昏招了。 但秦灼心中没有一丝轻松。吕择兰是永王亲信,他为人又向来端方,他的指证很有力量,若再靠摇唇鼓舌很难逃过。 他再惴惴不安,面上依旧不露分毫。山穷水尽之地,态度是最后的武装。秦灼依旧面含笑意,对永王轻轻颔首,说:“王爷请便。” 皇帝目光从二人身上兜了一圈,挥了挥手,娄春琴当即叫人去吕府走一趟。 有皇帝的旨意,吕择兰来得很快。 皇帝对他很客气,语气温煦,丝毫看不出方才阴郁,“这位郎君,吕卿应该不陌生。” 吕择兰看了眼秦灼,面无异色,揖手道:“是,公主的舍人甘棠,元和十四年底由臣举荐入府。” 皇帝问:“吕卿社稷之器,何故举荐这一介草民?” “故人所托,臣不忍他蒙难奔波,是以援手。” “故人。”皇帝若有所思,“什么故人?” 吕择兰答道:“陛下知道,臣少时曾四方游历,经过潮州,结识一位晁姓的教书先生。后来潮州大荒、百姓外逃,故人便将收养的一名学生托付给臣,正是这位甘郎。” 说到此处,他撩袍跪倒,叩首道:“臣知晓私自收容流民是大罪,臣无可辩驳,请陛下处罚。” 皇帝面色阴晴不定,“吕卿,朕直接问你,甘棠是不是南秦秦灼?” 还不待吕择兰作答,皇帝已沉声说:“这回是三郎向朕举发的他,你要想清楚再回话。” 殿中针落都能听清的死寂里,所有人都在等待吕择兰回答。 七月流火,入秋渐凉,秦灼后心衣衫却被冷汗溻湿。 于情,吕择兰是永王多年好友,二人情谊深厚。而于理,吕择兰更是永王的幕僚,二人荣辱与共、一损俱损。 于情于理,他只有回护永王的份。更何况,秦灼的真实身份曾经向他披露,晁舜臣的书信甚至还被他留在手里。 这一瞬秦灼已在考虑死亡的尊严。他逃了这些年,连祖宗都不敢认。文公的儿子可以做婊子、做竖子,唯独不能做懦夫。这么多年的懦夫他做够了。 人终有一死。 只是对不住阿耶,也对不住温吉。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时,吕择兰叩首于地。 “他不是秦灼。” 秦灼眼睑细微颤抖着,连长乐都忍不住抬头看向他。永王笑容凝固,表情扭曲得可怖,他扑上去握住吕择兰手腕,哆哆嗦嗦地急声叫道:“君芳,你再想想,你好好想想!你不要怕,陛下在此,什么人你都不要怕!” “王爷……”吕择兰头捶在阴影里,持住永王双手,浑身微抖着颤声叫他,往后膝行两步,对他叩了个头。 “他就是潮州甘棠,不是旁人。” 不是旁人…… “怎么可能!”永王紧紧抓住吕择兰双肩,迫使他与自己对视,厉声叫道,“君芳,你看着我、你看着我的眼睛!你要为了他背弃我吗?连你都要背弃我吗?你知不知道你为他遮掩我会落个什么罪名?吕君芳,你明不明白!” 皇帝厉声喝道:“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长乐在旁轻声道:“三郎,吕郎和你可是情谊甚笃,他总不会为一个流落在外的南秦少公诬告你吧。” 她压根没给永王申辩的机会,盈盈拜倒在地,哽咽道:“儿自从回宫以来,一直对三郎礼让有加,不知是哪里得罪了三郎,竟要以通秦之罪来诬陷儿臣!儿与三郎虽非一母所出,但都是陛下血脉,从来只闻骨肉相残,不成想竟落到自己头上!” 她说落泪,当即哭得梨花带雨、不能自已,一副哀婉形容,当真是我见犹怜。皇帝目光柔和许多,叹口气:“春琴,去扶公主起来。” 娄春琴即代表圣心向背,皇帝态度已明。 永王失声叫道:“爹爹!” 皇帝也不瞧他,皱眉吩咐道:“宣旨。” 他旨意尚未出口,却被人突然打断。 “陛下。” 秦灼再度撩袍跪倒,稽首大拜。 “臣万死,举发永王谋逆事。” 第217章 七十四巧舌 变故横生。 连长乐都微微讶然,目光往秦灼跟前晃去。 他又要玩什么把戏? 秦灼道:“陛下圣明,臣的确不是甘棠。” 长乐蛾眉微动,正要开口制止,已听秦灼叩首道:“臣的真实身份,是永王爷麾下的线人。臣入公主府之事,正是受永王爷指派。” 皇帝蹙额看向他,沉声问:“你既是永王的人,他又何故举发你?又何必多出这些弯绕,叫吕择兰为你假造身份?” “因为臣窥破了永王私密,改邪归正,转投公主门下。”秦灼语气不疾不徐,“臣的文牒在入吕府拜谒前就由永王爷做好,永王爷提点臣,莫要择兰公知晓臣的真正身份。择兰公为人正直,定不许他行此险招。陛下试想,若非与择兰公极其亲密之人,又如何得知他与晁氏旧友相交之事,并又知晓此事定能打动择兰公为臣说项?若非吕公出面,公主会收下臣这样一个与永王府关系不清之人吗?” 第285章 见皇帝面露思索之意,秦灼继续道:“臣由择兰公引荐入公主府,公主遇臣甚厚,臣便从公主身边安插下来。” 永王急声叫道:“扯谎!爹爹,元和十四年他随长乐入宫,冲撞了臣的车马,臣还为此责骂了他。他若是臣的线人,臣又因何如此待他!” “因为公主对臣起疑了。”秦灼说,“永王为安公主的心,才与臣商定,做下周瑜打黄盖的好戏。果不其然,公主疑虑尽散。不久之后,臣收到潜伏之后永王爷传达的第一个命令。” “陛下将虎符托付公主,王爷命臣监守自盗,偷换虎符。” 他此语一出,永王浑身一竦,当即扑在地上,哀声叫道:“爹爹,臣不敢、臣万死不敢有此念头!” 秦灼径直说道:“臣心知窃取虎符等同谋逆,胆小畏死,不敢轻举妄动。王爷一直没有得到臣的消息,心中焦虑,故而驱遣了第二个人。” “陛下圣鉴,定然记得不久前通缉的影卫‘昭阳’,化名阮道生。”秦灼说,“他的军籍为永王买卖,籍贯同臣一样,也确系永王所作,他正是王爷安插在禁卫中的线人。” 皇帝目色越发阴沉,秦灼声音却更加坦荡,“永王派阮道生来监视臣,确保虎符偷换得逞,但陛下所制匣子精巧,臣二人用尽心思也无法打开。阮道生便要向永王覆命,结果却窥破王爷派遣刘正英与京兆尹串谋、要待事成之后以虎符统兵造反的真相。阮道生慌忙逃走,被刘正英发觉,这便有了刘正英声称逃犯走脱、在街大肆搜捕,并与臣当街冲突。” 永王浑身颤栗,“欺君诽谤,当诛九族!你说本王要与京兆尹谋同造反,有什么证据!” 秦灼转头看他,“刘正英与京兆尹往来密切,有迹可循,难道也是臣能随意污蔑的吗?” 永王的确有意笼络大小京官,这事藏得不算严实,能查出来。 秦灼要做的就是偷换概念,用他私交京兆尹之事咬死他们合谋谋逆。永王谋逆之事自然没有证据,但只要能查出他二人私下来往,以皇帝之疑心,永王将无可辩驳。 秦灼望向皇帝,“永王心存大逆、意图危害社稷,正因此,臣与阮道生双双背离永王、向公主陈情。公主仁爱,体谅我二人为永王拿捏,宽宥前罪,又恐姐弟阋墙,对永王好意奉劝。永王假意奉承,公主便信以为真,以为永王迷途知返,为了天家亲情,没有向陛下举发他。臣揣测上意,陛下也定然奇怪,公主身为女儿,无法牵涉夺嫡之事,永王为何屡次对公主针锋相对?正是因为他意图窃取虎符之事为公主所知,公主虽不欲追究,但永王却已授人以柄,谋逆之事九死莫赎,他焉能不怕?” “公主颇得陛下疼爱,又有驸马可依仗,永王不敢轻易对公主下手,便意图先除去臣与阮道生。臣为永王效力时,与刘正英颇有龃龉,永王便试图借刘正英之手将臣铲除。后来刘正英为淮南侯线人的消息暴露——陛下知道,淮南侯与那位南秦少公关系匪浅——永王当时被陛下禁足府中,再等不得,便欲施此一石二鸟之计,以臣为秦灼,以公主为私通南秦之人,奏请陛下,将公主与臣一力除去!” 永王不料他如此诡辩,怒目道:“七夕夜你由刘正英围困打斗,人尽皆知!” “臣的确被刘正英兵围,但这就能证明臣是秦灼吗?此番不是恰巧能证明,王爷要灭臣的口吗?”秦灼寸步不让,“刘正英一介狱中罪臣,是如何被私放出来,又如何能调动京兆府府卫?王爷当时禁足府中,是如何得知消息,又是如何驱遣京兆尹配合刘正英、于七夕街市当街杀人?” “当街杀人,那也是天罗地网——若无秦人搭救,你是如何走脱!” “臣的确为人搭救。”秦灼看向永王,“但搭救臣的不是秦人,是王爷的弃子,阮道生。” “阮道生因为救臣而暴露,陛下圣明,识破他的影卫身份,追溯源头之际,阮道生骤然横死。”秦灼说,“陛下知道,在李寒陈奏中,京西酒肆的当垆女二娘子正是一名影子,并在永王麾下效命。” 皇帝语气不明,“这与阮道生有何干系?” “七月初八夜,阮道生殒命京西酒肆,一同身亡的还有其他十二名影子。”秦灼说,“陛下只要活捉阮道生,就能查出与影子勾结的到底是何人。但就是在这个当口,包括阮道生在内十三人皆被灭口。指向何人,岂非显而易见?” “你这是诬陷!”永王连连叩头,“臣断不敢有此谋逆之心啊,爹爹!” “格杀阮道生之后,王爷毁尸灭迹,念及臣仍苟活于世便后怕不已,这才不远万里请来褚将军,又做下重重圈套,要将臣钉死在秦灼的身份上。这样一来,臣之所言都是为了活命而狡辩,公主更是有意包庇、百口莫赎!”秦灼伏身在地,大声道,“请陛下明察!” 皇帝没有立时说话,殿中气氛压压迫人。永王如芒在背时,似乎听皇帝低低叹了口气,唤道:“春琴。” 娄春琴低眉顺目地站到皇帝跟前。 “你拿朕的佩剑,去卞国舅府收缴兵符,还有这个孽障。”皇帝垂下眼,目中似乎冰冷又似乎怒其不争,“他闭入府中,待甘棠所奏之事有了结果再行处置。期间但凡与外人再通有无,以谋逆论处。” 娄春琴应是,对皇帝说:“皇后殿下在殿外等候多时了。” 殿外隐隐传来妇人啼哭之声,皇帝微露疲惫,道:“叫她回去,这几天不要出来走动了。” “陛下……”吕择兰忍不住出声。 皇帝漠然打断:“吕卿,你也闭门谢客的好。” 吕择兰对永王与影子、与秦灼的纠纷从未听闻,更不知道秦灼所说几分真几分假,也无法为永王辩白,当今之际,只能叩首遵旨。 永王的嘶喊挣扎声响起,渐渐远去,秦灼仍俯身在地,一动不动。殿中安静下来,秦灼听到皇帝从高位上走下,脚步声越来越近。 真正的危机要来了。 他身上仍有南秦秦灼的嫌疑,以皇帝之猜忌,宁可错杀一百绝不放过一个。就算他不是秦灼,在秦灼话中,自己便是永王安插、又复背主的线人,这样一个人,皇帝更不会放过他。 今日要么束手待毙,要么玉石俱焚,他没有别的路。 皇帝的脚步逐渐接近。 秦灼额头紧抵地面,似乎已经听见皇帝的气声。 “爹爹。”一旁的长乐突然开口,“今日闹这一出,想必爹爹也累了,儿先领甘棠回去,爹爹早些休息。” 她款步上前,微微持住皇帝手臂,柔声道:“儿看爹爹眼里有血丝,这几日多喝些决明子,里头兑些蜂蜜,也能润喉的。” 她轻声细语,皇帝也很吃这一套,揽过她的手拍了拍,说:“今日受了委屈,是为父的不是。” 长乐仍笑意温婉,“哪里能怪爹爹,小人从中作梗罢了。” 父女二人闲话几句,就此散了。秦灼正是这么发觉,皇帝对长乐的愧疚远比自己想像的要多。 他与长乐同乘一轿,二人相对而坐,日头透过绛纱帘子,映在长乐脸畔如同胭脂。她微微侧头,含笑道:“若我所料不错,吕择兰知道少公的真实身份。” 秦灼坦然颔首,“是。” “少公是有福之人。”长乐说,“永王与你之间他竟会保你,的确在我意料之外。” 秦灼说:“全凭故人薄面。” 他终于明白吕择兰否认他身份的关窍所在。 就是晁舜臣。 吕择兰与晁舜臣的书信之交是私事,二人甚至未曾谋面,虽只以文会友,却的确神交以久。吕择兰并不知殿上出了什么事,若替秦灼掩饰,他以为以皇帝对永王之疼爱,顶多是加以申斥,而秦灼不同。 秦灼身份若经暴露,定要被皇帝斩草除根。追查下去,晁舜臣私放秦灼、瞒天过海之事将无法隐瞒,倘若秦善知晓此事,断然也留不得他。 两害相权取其轻,吕择兰保下秦灼就是保下晁舜臣。 只是他没想到,秦灼会反咬一口。 长乐似笑非笑地看他,“我素来知道少公口齿,如此雄辩的本事,倒是今日才领教。” “娘娘谬赞。”秦灼笑道,“饶舌而已。” 公主府落轿后,秦灼先行下来,没有像从前一样抬臂请长乐来扶。 他抬起头,与院中的人对视。 长乐由侍女搀扶下轿,目光看向虞山铭,脸上仍带着笑,“今儿回来的早。” 秦灼便对她说:“我先走了。” 长乐点点头,走向虞山铭。虞山铭目光在秦灼后背上黏了一会,等长乐双手扶在臂弯,也就垂下视线。他不想长乐掺和南秦之事,却只温声问:“事情怎么样?” “这位有本事,巧舌如簧,黑的都能颠倒成白的。”长乐微微蹙眉,“只是我瞧老头对老三还有不舍之意,确切旨意尚未下达,怕会生变。我与老三到今日,已是不死不休。” 第286章 她想了想,“我若斗不过老三……” “不怕。”虞山铭手臂收紧,将她护在怀抱中,“万事有我。” 长乐闻声抬首,一瞬之间眼底闪过的情绪缤纷,最后定格成近乎依靠的感慕。这是所有男人乐见的东西。她丹蔻鲜红的双手捧住虞山铭的脸,踮脚吻了他的唇。 虞山铭身体一绷,气息逐渐粗重,将她拦腰一抱,裙袂飞扬时他大步跨入内室,一脚带上了门。 *** 残阳闭于门外。 阁中重重帘幕后,鲜红的指甲劈折了两枚,从虚空中猛抓了几下,突然痉挛一般,软软垂在榻边,腕上金镯随玉臂一下一下摇颤着。 门被骤然叩响时,长乐双腿正从虞山铭腰间滑落。二人同时低叫一声,虞山铭仍伏在她身上,喘着粗气喝道:“什么事!” 门外小厮低声禀报:“老将军来的消息,八百里加急,属下不敢耽搁,还请都尉恕罪!” 虞山铭咬牙撞了几下,猛地翻身坐起。长乐剧烈一抖,轻轻吁气。虞山铭摸了摸她的脸,语带歉意:“我去去就来。” 长乐柔声道:“你先忙。” 虞山铭便不耽搁,套了衣衫走出去。长乐在榻上赤身躺了一会,也没等着虞山铭,那条抹胸裙子已然狼藉不堪,她便自行洗沐,换了新衣。待到夜深,虞山铭才重新回来,一脸凝重。 长乐从榻上坐起身,问:“怎么了?” 虞山铭沉声说:“北狄兴兵二十万,再次南下攻打崤关。” “你要去?” 虞山铭没有立即回答。 军方平衡巧妙的局面被打破了。 虞山铭若也随父拥兵,皇帝很可能要重新考虑京中制衡。卞秀京那里的口子,说不定会松一松。 “这一战艰险,就算是同陛下,虞氏也不会做只赔不赚的买卖。我父亲与文臣有笔交易要谈,我么……” 虞山铭替她拨正臂钏,叮铃铃的脆响。他惯好这些亲昵动作。 昏暗烛光里,他握住长乐的手,轻声说:“我看看。” 第218章 七十五决裂 就这样,秦灼从长乐的幕僚变成暂时的盟友。幕僚只能听命,盟友却能讨价还价。他将自己的居处从京外小筑换到劝春行宫,说自己多少能弹几首秦筝应卯,长乐在种种考虑后还是应允了。 朝堂的变动就是和丝弦声一块传进秦灼耳中的。 皇帝彻查永王的钦命已下,具体情形还没有回报,此时迫在眉睫的是另一桩事。 北狄兴兵二十万再临崤关,而在此关头,戍守崤关的虞成柏做了一个震惊朝野的决定:屯兵不出。同时,虞山铭也迟迟没有带兵请战,一直托病不朝。 虞氏是在提醒天子,他们对卞氏军方势盛的现状并不满意。 皇帝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正式剥夺卞秀京的兵权,在此之后,虞成柏提出第二个条件:废除科举。 大梁选士本依循九品中正制度,以品第论人物,主要依据有家世、品行两类。但经多年推行,世族门阀并起,血统门第已成为人才选拔的唯一依据,所谓“下品无寒门,上品无士族”正是如此。 青不悔不满时弊已久,当政后大兴变法,抡才制度又开科举一类,为寒门甚至贫家子弟径开出路。也有一些不愿受祖辈荫蔽的世家子不从九品中正,而走科举入仕,譬如从前之吕择兰、如今之杜筠。科举制成效显著,废除九品中正制的呼声渐趋高涨,百姓愈发不满膏粱子弟身居高位,世族对朝政和人才的把控开始受到动摇。 将矛盾推到高峰的是年前的一桩事:官职候选已满,青不悔均取科举士子,数名世族子弟落选,在其中便有五名虞氏子侄。 在头一个条件里,虞氏作为将领和公主夫家,而这一个条件,虞氏成为全部世家的领头代表。世族和寒门之争已久,在青不悔变法后更是愈演愈烈,皇帝支持变法之心渐趋摇摆,尤其是青不悔门下子弟卷入并州案之后。 面对这个烫手山芋,皇帝说:“全凭右相定夺。” 这便有了震惊朝野的第二桩事。 青不悔同意废除科举。 国难当头,他不得不牺牲寒门子弟利益来做退让。心照不宣的是,科举制若废,新法也会被逐渐叫停,这是早晚的事。 崤关雪片般的邸报和每日叠增的人命里,向前向后都是错,青不悔进退维谷、无可奈何。他亲手为寒门垦开的路又被他自己亲手堵死,那他在痛苦之余必将要承担被文人力量反噬的代价,这是他低头的代价。 但总有人不会低头。 废止科举的条律签发后的第一个大朝会,李寒做出了他长达十年的政治生命里最具争议的一件事:怒批虞氏为国贼后,公然弹劾青不悔。 再次孤身一人。 朝堂的轩然大波,远离龙庭的秦灼和远离当代的后人只能从众说纷纭里窥豹一斑。皇帝的回答从当廷发作的雷霆之怒中坠地,郑素的回答被割袍断义的拳头挥落,多年后史书的回答是轻描淡写的一句“青门子弟争相唾之,渐而恶寒”。而李寒,李寒对此只字不提。 李寒为审理并州案认下了“以邀直名”的污水,如今又被世家栽上“忘恩负义”的名头,何止是自绝于朝堂、自绝于师门,简直是自绝于天下人。文人骂他狼心狗肺,世家恨他挡道拦路,皇帝几欲杀之而后快。他什么好落不着,反沾一身脏。甚至萧玠登基后,有臣子议论昭帝为他追諡的文正之号,仍然以此攻讦:“李公选择保卫科举之途而抛舍崤关百姓,难道不是他出身贫家、意图交结寒门为党以谋私利?道德博闻曰文,清白守洁曰正,文正二字为文臣之首,如此美谥,李公只怕受之有愧。” 萧玠反问道:“不怪罪拥兵不前的虞氏、昏庸不明的当政,反而怪罪他。抛舍崤关百姓——他若有这么大的能耐,会落得不得好死的下场吗?” 臣子无言以对。萧玠抬头看一幅肖像。 那幅丹青从两仪殿挪去了甘露殿,文正公身着红衣、傲然而立,他目光尽头,是数十年前左拾遗李寒长跪阶前,一叩一声,“请陛下收回成命。” 娄春琴提灯笼出来,开口想唤秋童,却想起秋童已被自己撵走,只问:“还磕着呢。” 一个脸生的小内侍道:“是,再这么磕下去,脑瓜子只怕不能用了。” “痴子。”娄春琴叹口气,“一会小杜相公出宫,秋夜凉,给他找件厚实斗篷。” 青不悔自请废止科举显然也合了皇帝的意,皇帝为显安抚,便召杜筠入宫评点书法,又留着用膳。能称“相公”者唯权比宰辅者,娄春琴是皇帝的心腹,这声“相公”便是皇帝的意思。同时也是皇帝的警告:为了日后青云路,不要管不该管的事。 对李寒不予理睬,也是杀鸡儆猴。 殿门轻响一声,杜筠举步出来。小内侍捧上斗篷,却见杜筠自己早已穿了一件在身上。 小内侍去迎杜筠出门时,娄春琴正走到阶下,对李寒道:“李拾遗,莫批逆鳞,仔细适得其反。” 李寒身体微微一僵,木然抬头,额上血流如注,沿鼻梁从脸颊滴落,宛如泣血。 娄春琴低声道:“尚未颁布明旨。” 李寒嘴唇轻轻蠕动一下。 皇帝不敢过早下旨废除科举,不然各地学子定要大乱。三年一考,离元和十八年科举还有将近两年,这两年还有转圜。 娄春琴没多说,侧身一让,杜筠从他身后的宫阶上步步而下。他的朱红官袍被夜色染成血色,臂弯搭一件斗篷,就这么注视李寒,目中哀伤淡淡。 杜筠袍袖一振。 李寒笑了一下,等他拳头挥落。 他向李寒伸出了手。 李寒表情似乎出现细微裂痕,但除了他二人无人发觉。他停滞一瞬,握住杜筠的手,借他的支撑站起来。 他站起来后,杜筠便将手收回去,要将斗篷递给他。 李寒摇了摇头。 他抬袖抹了把脸,擦得血痕满面,一只手扶着膝盖,缓缓挪步走下台阶。杜筠从小内侍手里接过灯笼,轻声道谢,没有去追李寒,而是放缓脚步,隔着不远不近一段距离在他身后慢慢走。他手中灯笼的光辉刚好能照亮李寒脚下的路。 李寒没法骑马,杜筠牵了马不骑,他们一路没有交谈。等李寒回了宅子,钟叔匆匆迎上来,见他这副鬼样子大惊失色,杜筠只将熄灭的灯笼交给他,正要离开,却听身后有人快步冲来,大喝一声:“李渡白!” 一阵拳风迎面击来。 杜筠回过神时,郑素已经一拳将李寒打翻在地,紧紧揪住他的衣领,怒声叫道:“我打死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郑素盛怒之下的一拳非同小可,李寒一口血啐在地上,但不肯还手。郑素冷声笑道:“行啊,有骨气,今日朝上你的骨气去哪里了?被狗吃了!我就算养条狗也强过你,狗还知道看家护院,你他妈这么反咬一口!” 第287章 杜筠连忙拽他,硬是把自己塞到二人中间。郑素两眼发红,厉声叫道:“你还护他!妈的我就后悔当初瞎了眼把他救回来,我就该由他被狄兵射死死在崤关!” 杜筠也喝道:“现在什么时候,你还胡闹!张霁生死难料,老师这边又起风波,你再生事,正是授人以柄!回家去,家里等我!” 他少动颜色,青门之中又最为持重,说话自然有些份量。郑素再不情愿,到底松开手,目光恶狠狠将李寒剔了一遍,一字一句说:“没完。” 李寒对他拱了拱手。 郑素走后,李寒拿手来接鼻血,杜筠蹲了一会,还是递了张帕子给他。李寒接过道了声谢,杜筠就这么看了他一会,又叹了口气。 李寒对上他双眼。 温温润润,如有泪意。 那双眼睛的主人说:“何至于此。” 李寒无言以对。 杜筠这回没有扶他,自己骑马离去了。等马蹄声渐远,李寒叫月亮照了一会,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进屋关上了门。 钟叔对今日朝堂之事有所听闻,对李寒有怨气,但见他这样又心疼,打了热水又下了碗汤面进去,见李寒正立在案前写大字。 李寒屏气提笔,面色平静如昔,钟叔忍不住道:“郎君今日千不该万不该……相公对郎君到底恩重如山。” 李寒只道:“是。” 钟叔叹道:“相公他很难做,郎君若是相公,又该当如何?” “我会请调崔清,起用郑素。” “陛下不会同意。” “那我会越权。”李寒说,“手握重兵的只顾弄权,一心为民的反被打压,想要派兵出战先要向国贼妥协,这就是我们的世道和官场。我知道老师说不动皇帝,他别无他法。老师虽是天下之臣,但还是把自己摆在天子之臣的位置上,他忠国又忠君。我不是。” 钟叔大骇,忙要掩他的口,李寒反而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物,是别宅的钥匙和一只钱袋。 “我在此刻背弃老师,无异于落井下石。郑涪之说得对,他的宅子我不配再住,这是我这些日的俸禄,全做赁资。” “郎君……你这是要与相公两清?”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不能再连累老师。”李寒想了想,“老师座下甚众,但亲手带起来的就那么几个。郑涪之性子直,但带兵有一套,多加磨砺必成大器。张佚云赤子心肠,等他出来,江湖之大,我和他总有重逢之日。傲节……他会是个好官。” 钟叔道:“杜郎是知道郎君的。” “他知道我,也没有怪我,”李寒笑了笑,“只是他不能和我一块走下去了。” 钟叔小心翼翼问:“可杜郎和郎君……不是同道吗?” “是同道。”李寒将笔搁下,“但同行的缘分尽了。” 他将灯吹灭,翻找包袱皮去收拾行李。钟叔看向书案,月色照亮了那两幅大字,是一手正正堂堂的飞白。 一张“重道”,一张“尊师”。 *** 李寒的弹劾虽惹起纷纷物议,但到底势单力孤。在皇帝没有下发明旨废除科举的情况下,虞氏仍然出兵,是以李寒知道,他们必然在私下达成交易。 同时,虞山铭也出京赶赴崤关,一同出征的还有郑素。崤关是郑素的故土,如此危急关头,他不得不去。 如此一去就入了冬日,崤关战况依旧不容乐观,而在卞秀京再次叩请面见皇帝后,对永王一党的审判又因战事吃紧为由头拖延下来。虽则大夥都不明白二者有什么关联,但似乎有风声透露,掌管辎重粮草的是卞氏门下。 利益交换后仍以战事作儿戏,青不悔只得上书进言,没过几日就有太医派去府上,说是病重,皇帝命右相在府修养。这也是青不悔退出权力中枢的开始。 今年气候反常,尚在十月,雪已一场一场地下,流民冻骨仍铺满荒野,连土都膏不肥。官府甚至需要开山作尸坑,一举两得地猎杀了不少走兽进贡。毛皮流水价地送进宫里,皇帝又下令给后宫妃嫔各赏两条皮子,只取狐肷,所弃堆积如山。寒冬公主府仍暖如春日,侍女只着罗衣,热得还供冰碗吃。而劝春行宫昼夜不息的丝竹声里,秦灼已将行宫秦人收拢了七七八八,也与宫中通上消息。他将藏在琴板里的字条烧为灰烬时,镜花台上正飞起一声筚篥,小旦一抛水袖仰面跪倒,朝天三拜谢爷娘。 传奇《冯蛮儿》轰动一时,无数观者泪落纷纷中,张霁弑父一案的结局也要到了。 第219章 七十六绝弦 哪怕是骨肉手足,长乐也很少和皇子们结交。这回岐王登门,她却没有出乎意料。她瞧了对面坐着的祝蓬莱一眼,祝蓬莱便会意起身,往后头屏风去坐着。 祝蓬莱临抬脚,长乐把案上他吃了一半的玫瑰金丝乳糕递给他。 祝蓬莱接了碟子在手,刚从后头坐定,岐王便进了门,和和气气笑道:“长姊府中好暖和。” 长乐请他坐,又名侍女上前为他接下大衣裳,也笑道:“身子骨不好,受不得冻,炭烧得热些。” “姊夫那边一切都顺利?能赶回来过年么?” “谁知道呢,带兵打仗是男人家的事,我一个女人,不好过问这些。年在哪里不是过,他平安就成了。”长乐叫人添茶,“爹爹新分了些祁红下来,用热牛乳冲泡别有风味,五弟尝尝。” 岐王依言品茶,笑着赞叹:“爹爹心疼长姊,好东西一应先送来。我给长姊带了些银骨炭,如今一瞧,倒是卖弄。” “多谢五弟记着。”长乐也端起茶盏,仿若无意般问,“不知三弟那边如何了?他封着府,这个冬怕是不好过。” 岐王道:“也不好说,听闻皇后殿下日日在爹爹面前哭求,爹爹又素来心疼三哥。今年除夕夜宴,三哥的位子还安排着。” 长乐缓缓吃了口茶,道:“这样。” “并州案本来要结了,卞国舅见了爹爹一回,又拖了下来。”岐王道,“长姊知道么?张霁的案子开始审理了。” 长乐点点头,“有所耳闻。张十三郎弑父,根本上是为了崔如忌谋逆的那桩旧案。我听风声,似乎跟前面那位建安侯有关。” 岐王又吃一口茶,说:“李寒查案时便有谣言,说并州案是陛下为了清剿公子檀兄弟所创。张霁就算有招供,三司也不敢呈送他的供词,敢出此诳言、污蔑陛下,断然活不长。” 长乐一时不语,岐王又问:“长姊可想保他一命?” “张霁的供词声张不出来,就算拿出来,指摘的也是爹爹,不是那位。但知道并州案原本的还有能说话的。” 岐王问:“李郎?他这一段却消停了。” “右相被他累得闭门,他现在再蹿跳,无疑把他老师架在火上——似乎郑素同他决了裂,不认他作青门子弟了。”长乐抚着盏子看他,“李渡白一身愚勇,行事惊世骇俗。三弟那边如何,还要看他肯不肯说话。” 岐王笑道:“长姊是有叫李郎开口的主意了。” 长乐亦微笑道:“张霁的案子一审,主意自然来了。” 二人言所未尽之意,尽付一盏茶中。 *** 到了年底,饥寒交迫之际,百姓夥同流民再次聚众闹事。这么个烂摊子无人肯接,岐王向上举荐李寒,皇帝答应,李寒也欣然应允。 只是这时间有些巧妙,正在张霁案即将开审前夕。 李寒动身前先去了趟台狱。半年不见,张霁消瘦不少,精神倒好,阴郁之气尽散,反而更洒脱爽朗起来,见了他先要酒吃。 李寒果真带了酒,二人一个酒囊各自吃了几口,李寒便同他讲了弹劾青不悔之事。 张霁沉默片刻,只道:“不能怪你。我知道,这决定你做得很不容易。” 李寒不料他如此豁达,没再提这话,只说:“你的案子要开审了,我早去早回。虽说弑父是大罪,但张彤衷害死崔如忌是真,你放宽心。” 张霁笑了笑,问:“叫你为我作传,写好了吗?” “回来就写。” “我还有一件事要托你。”张霁说,“别叫我娘来。” 李寒心中隐约不安,“佚云,你……” “算了,她要来,你也拦不住。”张霁轻轻一笑,“不难为你,那我换件事。你或许也听说过,去年夏苗,我赢了秦文公的那张落日弓。” “那弓就挂在我书房墙壁上,你一进去就能瞧见。等你回来,你就替我拿着吧,若时机合适,帮我还给南秦郡君。那是她父亲的东西。” 李寒定定看着他,“等你出来,你自己还。” 张霁不理他,“我就当你答应了啊。” 李寒突然有些气短,急声叫他:“张佚云!” 张霁安静了,神色淡然地瞧他。眼中一无执着,像个孩子。 李寒看着他的脸,哑声叫道:“……崔十三。” 张霁眼皮剧烈一跳,由李寒隔着栅栏握住他的手臂,重重攥了一下,似乎是个承诺。接着,他拆开张霁五指,把酒囊拢入他掌心。 第288章 李寒说:“还有一半的酒,你慢慢吃,我回来得把酒囊还给我。” 张霁摇头笑一声:“渡白啊。” 李寒等他说下去,张霁却不再开口,只抬手拍了拍李寒肩膀。牢外衙役催促,昏灯冷房里探监的时辰已到。李寒松开手,走时没有回头。张霁目送他离去,笑着擦了擦眼角。 ……求道的路上,你只能不断失去、不断接受失去。 这一定会让你成功,也或许会让你痛苦。 你一定会痛苦。 那就请你,努力新生一副铁石的心肠吧。 *** 年节将至,家家户户备货贴红,热热闹闹的新春气氛里,张霁案迎来三司会审。消息迟迟未下,杜筠只道有转圜,心中暗松一口气,估摸过几天人就能放出来。张霁之母崔夫人女中豪杰、纵马江湖,她若年下不回来,张霁倒可以和自己一块过年。 小时候俩人还真一块守过岁,那时候张霁父母婚姻已有裂隙,家中不睦。张霁当年还不怎么会翻墙,摔了个大趔趄。 杜筠正写春联,还不会飞白,只是板板正正的方块。听见动静以为进了贼,墨都洒了一袖子,结果这小孩笑得张牙舞爪,脸上一点难过没有,扑上来问:小杜小杜,我撇下爹娘来找你,你高不高兴? 小杜抱着他,说高兴。 又到了写春联的时候了。 杜筠收拾神思,提腕舔墨落笔。 字没写两个,寒风就吹起来。杜筠定性最好,如今却有些手抖,他拿镇纸将帖子压实,最后一捺正要落成,突然听外头有人叫道:“郎君!小杜郎君!” 钟叔跌跌撞撞跑进来,急声叫道:“张十三郎的判书下来了,罪在不赦,午时斩首!” 笔从指间跌落,杜筠从朝上下来还未易服,官袍当即溅满墨色。他急声问道:“张霁事出有因,就算是大罪,也总有议论转圜的余地。再如何,总不能立判立斩,没有这个规矩!” “什么有因,判书公开发放,对当年崔十三郎的事只字未提!陛下又派太医去了右相府上,还带着守卫,就是怕右相出去……要当即杀头,只怕也是这个道理……” 杜筠问:“判书呢?判书在吗?” 张霁案是大案,更有威慑民间的价值。判书多加印刷,当街发放。钟叔忙从袖里掏出来交给他。 杜筠接过一看,双手发抖。 《梁律》列重罪十条,其犯此十者,不在八议论赎之限。张霁弑父,罪在恶逆。故判十月初十,午时斩首。 杜筠突然冲出门去,径直打马跃出府门。 天色阴冷,寒风砭人肌骨。杜筠催马如狂,只想快些、再快些,在刑场之前,他遥遥望见侍卫押送的囚车,囚车里站着的那个人。 杜筠不知怎么喊的他,只记得自己拼尽全身力气,所有的呼吸攒成一声大叫:“张霁!” 张霁一定听得到,但张霁不肯回头瞧。 他早就料到了自己的死亡。 杜筠跳下马背,跌跌撞撞往前跑。他强闯卫队有劫囚之嫌,又穿着官袍太过扎眼,闹的动静不小。侍卫已经上前拔刀阻拦,再三示警后,杜筠已经准备用胸膛去撞刀刃。 他突然颈间一痛,眼前一黑。 昏倒之前,他看见了兄长杜宇的脸。 杜筠再睁开眼,人已躺在一张窄榻上。杜宇立在一旁,见他睁眼忙迈上一步。 屋中还立着另一个人。 冠嵌五珠,玉带锦衣,面目温和。 五皇子岐王。 杜筠撑起身双脚落地时,正有一个侍卫匆匆跑进,在岐王前躬身,双手递上个什么。 一支溅血的亡命牌。 张霁的姓名写在上头,被红叉批去。 杜筠身形一晃,被杜宇一把扶住,低声叫道:“阿筠,你别再犯糊涂!你这次干扰行刑,罪名可大可小,是王爷惜才,叫人按下不提。还不快谢过王爷!” 杜筠抽出手臂,直起后背正视岐王。 岐王面上仍是温文笑意,问:“杜二郎何以这样看我?” “刚好拦下我,刚好叫他死。王爷来得好巧。” 岐王并不恼怒,“二郎错怪我,只是张霁一事舆论甚众,陛下不放心,叫我来瞧瞧。” “前有崔如忌冤案在上,后有张霁草率而死。陛下真不怕逼反崔氏吗?” 杜宇断喝一声:“阿筠!” 岐王不以为忤,轻轻摆了摆手,说:“崔清将军忠心耿耿,岂会为竖子所误。至于崔如忌,陈年旧案而已。” 朝廷要杀张霁,根本没问崔如忌的案情。 杜筠颤声道:“你们是枉杀!” “张霁弑父证据确凿,他自己也认罪,谈何枉杀?”岐王神色莫名,“难不成其中还有冤情?” 岐王似乎醒转过来,忙道:“若有冤情,自当伸冤。本王听说张霁弑父当夜约见了左拾遗李寒,说不定他知道个中情由。” 杜筠愣了一会,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王爷……是想用张佚云之死,激李渡白彻底揭露并州案情,好斗倒永王。” 杜宇闻他此言肝胆俱裂,厉声喝道:“你放肆!”又忙向岐王跪倒,“王爷恕罪,舍弟和张霁自小情厚,闻其噩耗受了刺激……” 岐王扶他起来,“我哪会有怪罪他的意思。只是二郎,朝廷若给不了张霁公道,你们又能如何?” 杜筠往后踉跄几步,猛然厉声嘶吼:“你可以选我,为什么不选我!并州案我从头到尾知情,李渡白要揭露的我一样可以做到!为什么不和我做交易,为什么不拿张霁的命和我做交易?我可以为王爷鞍前马后助王爷荣登大宝,为什么不选我……” 他瘫倒在地,无声地张大嘴巴。 为什么……不留他一条命…… 面前,岐王轻轻叹息一声:“二郎,你是谢庭兰玉,不当如此。” 杜筠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他背后是整个杜门,岐王惹不起。 而李寒孑然一身,草芥蝼蚁。没人撑腰,不怕牺牲。 张霁是可牺牲的,李寒是可牺牲的,并州十万百姓是可牺牲的。因为他们利用价值只有一次。 牺牲者,祭品也。杜筠家世显赫、前途坦荡,做只用一次的祭品太可惜。 他可以做反覆使用的兵器。 看啊,以臣子为草芥、为奴役、为物品。 就是不为人。 这就是他的当朝,他的君王。 可能成为他未来君王的岐王向前一步,丢掉那支沾血的亡命牌,向他伸出手,温声说:“陛下器重你,曾亲口言道,留你与子孙做宰相。小杜相公,你要想好。” 杜筠放声大笑。 他笑着笑着呛得大声咳嗽,抹了把脸,又抹一把,像听了极大的笑话。少顷,整个人已趴在地上哭得出不了声。 许久之后,杜筠肩膀不再颤抖,慢慢站了起来。 他面对岐王,将腰间锦带拽下。 岐王圆睁双目,看一领朱红官袍坠落在地,继而是官靴、继而是簪缨。 不过片刻,杜筠已披发跣足站他面前,面色平静,再无哀痛。 岐王颤声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杜筠对他一揖及地,“祝王爷得偿所愿。” 说罢,他弯腰将那支亡命牌拾起来,不再看岐王一眼,赤足走出门去。 冬风卷地,冯蛮儿的哀声从楼阁窗中徐徐飘落。紧接着,宾客们一面鼓掌一面掩泣,戏外的故事向来无人问津。 等李寒安抚好流民回城,听闻的头一桩大事就是张霁已死,第二桩也是大事,更是怪事。 张霁问斩次日,杜筠神智已失,俨然癫狂。杜公璞遍访名医医治无果,只得奉还他的官服印绶,替他向上辞官。 杜筠疯了。 李寒觉得是自己疯了。 他匆忙赶去杜府,畅通无阻地到了后院。杜筠的房门大开,他正坐在门内,一身素衣靠着火盆,把新作好的一篇诔文烧成灰。 火光映着他一张沉静的脸,杜筠声音平缓,对李寒道:“劳你仿我笔迹,去书崤关,跟郑涪之说一切都好,明年开春,等我找他吃酒。” 李寒握住他的手。 杜筠没有回握,哑声笑道:“渡白,这就是我们寒窗十年求的世道。” 一片死寂里,杜筠洒了一杯水酒于地,火盆溅了酒星,焰舌轰地一蹿,像一个人灼起来的红衣。 他说:“不做官了。” 第220章 七十七啼血 “杜筠当真疯了?” “宫中延请了太医去诊脉,说是心智淆乱,得好好静养。但也说不准。”岐王将热茶放下,“长姊想派人去问?” 长乐抱着手炉靠在椅里,“杜傲节是个不堪为用的,他若没疯,那就是有意致仕。下面的事,还是要看李寒。” 岐王想了想,“说来也怪,要按李郎上元献诗的骨气,这厢早该进谏碎首了。事发这些时日,他却没什么动静。” 第289章 长乐问:“如常上朝?” “如常上朝,也只交待了安抚流民一事,请朝廷快点拨发钱粮。” “有意思。”长乐抚摸手炉套子,“叫人盯着他。” 二人正吃着茶,祝蓬莱便从外头进来。岐王是悄悄来的,祝蓬莱也没有料到,如此碰了个照面,也只好笑着向他行礼,“岐王爷好。” “郎君请起。”岐王笑意温文,“从前只闻长姊府中甘棠好颜色,却不想这位郎君也不遑多让。” 长乐只笑道:“一个粗笨的罢了,担不起五弟一声夸赞。” 她分了个眼色,祝蓬莱已退出门去。长乐的手炉有些冷了,却也没叫人加炭,只对岐王笑吟吟说:“等老三尘埃落定,往后诸事,还要依靠五弟。” 岐王起身对她一揖,“定当唯长姊马首是瞻。” *** 李寒下朝后没有骑马,自己慢慢走回去。从前杜筠常和他一块,现在他又是一个人了。 他搬出别宅后赁了间客房,如今却没往那去,先去了张霁住处。 张霁书房里纸张堆栈,都是《冯蛮儿》的手稿和曲谱。张霁不学飞白学行草,一手字写得潇潇洒洒。李寒将他的手稿整理好,卷了卷抄入袖中,抬头看向墙壁。 壁上有一张木架,瞧着是放置落日弓之处。 架上空空无物。 李寒微微皱眉。张霁所托不当有误,难道弓已经被人先行一步取走了? 又是什么人? 他无暇思索,当即快步离去。 自从下朝之后便有线人暗中跟着他,见他出了张霁住所,直接往闹市去了。这一会街上行人熙攘,李寒一身官袍扎在人堆里,依旧有些显眼。 《冯蛮儿》并非什么阳春白雪,除了酒楼阁子里演唱,还有瓦子里搭台演唱,只收几个钱便能听一曲,不少百姓也来听个热闹。 瓦子里正唱完一场,众人稀稀落落地要散,突然听台上有人高声叫道:“ 此乃张佚云《冯蛮儿》后续,恭请诸君共听之!” 这一声出来,客人当即来了精神,见台上立一个银青官袍的少年人,便起哄道:“要作戏,总得报上名头来!” “张霁旧友,姓李名寒。” “作什么戏?” 李寒从袖中摸出一沓书稿,“崔十三郎传。” “讲什么?” “讲戏外故事,”他顿了顿,“讲案子。” “讲张十三郎弑父案么?” “讲一桩积年旧案。” 李寒向台下乐工一揖,“但请奏乐。” 乐工摸不着头脑,见这人横插一脚更是好笑,问:“郎君要咱们演奏什么?” “劝春斗乐韩天理所作。”李寒声音冷冽。 “曲名,《并州哀》。” *** 李寒没作过传奇,但他可以学,从他之后的《元和玉升遗事》和《新编》两部书就能瞧出他除了政治敏感外,还有高超的文学造诣。但为文一事不能速成,更要一个百炼成金,传奇的结构、音律、宾白、科诨需得面面俱到,是故李寒此番只是伴着《并州哀》的琴曲将并州案从头到尾讲述一遍。 但他以张霁身世为主线,用词有趣,引人入胜,众人听得津津有味。至卞氏凶残处,皆怒气冲霄;闻并州被屠时,又泪下如雨;到张霁复仇时,更是骇目惊心,等李寒最后暗示并州主使实为天宫时,众人久不能言,最后痛哭失声。 距离皇帝得知此事还有整整三个时辰,李寒便在这三个时辰里将并州案讲述了整整十七遍。第一遍只有十数人围观,往后便是数十、数百,直到夜深月上,他才在这数百人中往见一个穿大红羽纱斗篷的年轻人。 李寒声音已然沙哑,与那人对视片刻,拱手说:“今日先到这里。” 这些人正听到一半,哪里肯依,李寒便将《崔十三郎传》的手稿交给他们。他一交稿,那红斗篷便提灯离去,他这一走,李寒反倒跟上。 二人兜兜转转,进了一处临水阁子,李寒没来过这边,但对地理位置有些熟悉。 “眼熟?这就是李郎检举永王豢养影子的处所。”那人声音有种被阉割的柔和,听上去并不瘆人,甚至有些悦耳。 李寒叫他:“大内官夤夜前来,想必是陛下的差事。” 阁内炭火丰足,十分暖和,娄春琴并不解斗篷,而是推开窗户,隔水亭中正有戏在唱,唱的正是《冯蛮儿》。 娄春琴凭窗听了一会,叹息道:“世之真能文者,其胸中有如许无状可怪之事,其喉间有如许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头又时时有许多欲语而莫可所以告语之处*。张十三郎是个有大才德的,会做文章。” 他转头瞧李寒,“李拾遗,你就不成。” 李寒道:“下官的确不成。” “文人心中不可名状之事,你统统能讲;喉间不敢吐之物,你不光要吐,还要所有人瞧你吐得多痛快。你但凡想说话,有无处告语的情况吗?” 娄春琴捏起一只空盏放到他面前,桌上只有这一只酒杯。 “去年底,京中争作咏雪诗,你偏瞧见流民冻死,还偏要写在给陛下的赞诗上;这回的并州案,谁也不敢多句嘴,你不光查个底儿掉,还要公然扎到人堆里讲。文人不敢做的你都做完了,你自个讲,要拿什么做文章?” 李寒道:“那就不做文章。” “不做文章,你拿什么穿这身文人衣冠呢?” “下官不是非得做文人。” 他这话说得出乎意料。娄春琴来了点兴致,“愿闻其详。” “下官做文人,是为了能做官。下官要做官,是因为天下需要好官。” 娄春琴微微啧声,略带讽刺:“这天下还要吃饭、还要穿衣,李郎不做农民、织工,偏要做官,这不是舍近求远吗?” “农民种出足够的粮食,但依旧饿殍遍野;织工织了足够的布匹,如今仍十里冻骨。内官如此问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 娄春琴一时不答。 “不过内官说的对。下官不会写诗,只会写时政,也不会作文,只会骂人。下官文章写不好,但下官自信,自己会做官。”李寒笑道,“文人好写杜鹃啼血,杜鹃是没工夫做文人的。百年之后,自有后人写我,我又何须写人?” 娄春琴点头,“今日,陛下就恩赐你一个叫人写你的机会。” 他提起酒壶为李寒满斟一杯。 李寒道:“陛下耳聪目明。” 他持起酒杯,面色倒很坦荡,“那陛下也该知道,何谓壮士断腕。” 娄春琴看他一会,“你想叫陛下断腕,也要仔细,别叫另一只手拿你当枪。” “下官知道。张霁一案不问情由草草而断是岐王授意,他想用张霁之死刺激下官,让下官不顾一切公告并州案情。陛下受到牵连,自然会找人替罪,他就能借势搞倒永王,自己稳坐储位。” 娄春琴没料到,“你都知道,还甘愿做枪?” “下官有别的选择吗?”李寒看向那盏酒,嗤笑一声,“其实真正要下官毛骨悚然的,还不是岐王。对岐王下官只是迷茫,永王恶贯满盈不堪为储,他倒了之后还有岐王——好吧,岐王或许只是用了手段心机,或许他能做个明君。但将天下百姓的姓名都托付在一人善恶之上,这是赌啊。” 他想不明白,像问娄春琴,又像问自己:“古往今来,我们为什么非要这么赌?” 娄春琴无法回答。 李寒收回目光,“并州案的元凶是谁,内官与我心知肚明。但元凶若是真正的主审,真相怎会有大白之日,沉冤怎会有昭雪之时?今时今日,我要帮凶伏诛,不是靠大梁律法,居然是靠元凶推罪,靠有人前仆后继地搞倒帮凶、争做帮凶!我想要公道,却要用权术算计,但我从头至尾只想要这个公道!是非对错这么难吗,恶有恶报不应该吗?上位者元恶大憝,下位者为虎作伥,这样黑白颠倒、是非不分的朝廷,是我要效忠的吗?” 娄春琴没有呵斥他的大逆不道,问:“那你还要做官吗?” 一时静默。 烛焰点亮的方寸光明里,李寒说:“要做。” “越是乱世,越要良臣。”他一字一句道,“李寒要做的臣子,绝对忠国,绝不忠君。” 娄春琴深深望他一会,叹息道:“陛下还有旨意,你走后,所作列为禁诗,所献列为禁条,并喝命史官,不许将你入史,佞幸都不行。” 皇帝不是要他死,而是要李寒从未活过。 他是皇帝全部罪证的目击者,皇帝要了结这桩事,必须将知情人全部灭口。 那就说明,皇帝很可能要放弃永王。 这一刻,娄春琴眼见李寒眉头放松,眉心那道竖纹也淡淡消退,他眼神清亮,唇角微弯,无声舒了口气。 赐死之际,李寒居然在笑。 娄春琴看了他一会,从斗篷里取出一本册子放在桌上,说:“我还有一物,全做纸钱给李郎烧吧。” 第290章 李寒将那本册子拿起,打开一瞧,竟是自己入京以来全部诗文的辑录。不可思议的是,每一首下头都有娄春琴的和诗。 簪花小楷,如美女登台。 戏曲声隔水而来,朦朦胧胧,灯下的寂静里,只有书页翻动的轻响。李寒慢慢瞧着,娄春琴问:“李郎还有什么话?” 李寒立起身,退后一步,对他一揖及地。 “多谢内官相和之恩。” “多谢内官相送之恩。” 他最后一拜,躬身未起。 “多谢内官相知之恩。” 娄春琴笑道:“和了几首宫廷艳诗,就叫相知?那李郎找个书院进去,知己两只手都攥不过来。” 李寒说:“我写灯会靡费、斗乐成风,内官便和杨妃荔枝、安乐百鸟裙;我写阿房豪奢、挥金如土,内官便和三千宫女无幸到白头。诗教要人温柔敦厚,因为诗教要护卫的是君父,君父不会遭受不公,只会制造不公。内官服侍君父,作诗却极尽怨刺,是见过不公、遇过不公,这对内官来说不是身外之物,而是切肤之痛。” “写怨夫思妇之怀,寓孽子孤臣之感*。此乃文人之道,更是文臣之道。内官真正想做的,是士人。” 天地忽然静了。 窗外池水无波,明月无光,隔着一张桌案一壶毒酒,有人呵呵两声。 娄春琴怆然笑道:“我这把断琴,今日竟得遇了知音。” 窗外,亭中正悠悠唱道:“何其可悲!” 灯火因风而动,影子被撕成条状。李寒持酒起身,“并州案若有昭雪之日,望内官焚书相告。” 他嘴唇覆上杯沿,就要一饮而尽。 突然,娄春琴厉声喝道:“且住!” 灯下,大红斗篷簌簌轻动,颤抖得像个血人。娄春琴双肩一垮,用尽全力般轻声说道:“你走罢。” 李寒没反应过来,“走?” “离开京都,隐姓埋名,只当自己死了。” 李寒问:“我若走,内官要如何覆命?” “我自有我的法子。”娄春琴拿过酒杯,手指一动,将那盏毒酒泼掉,“李郎,别装腔了,你不怕死,但你更想活,你想活着干更多的事儿。再不走,我真的反悔了。” 李寒注目他片刻,再躬身一揖。在他跨出阁门前,娄春琴突然高叫一声:“记住!” “我只放这最后一马。” 一出阁,冬风迎面,遍体生寒。 冯蛮儿被追杀了,被人搭救了,命悬一线了,又逃出生天了。 李寒脚步一顿,当即头也不回地走了。 明月不照寒门照朱门,阁子的窗也是玉户雕窗,娄春琴镶在里头,一幅画一样。 *** 娄春琴回宫覆命,又服侍皇帝睡下,自己提灯回庑房时,迎面逢上黄参带着秋童。秋童见着他,想叫人,又有些瑟缩,只往黄参身后站了。 黄参笑道:“大内官回来了。” 娄春琴便道:“刚回来没一会。” 黄参往前走一步,到了一个擦肩的位置,说:“听说这桩差事本是叫奴婢来办,还得多谢大内官替奴婢跑一趟。” 娄春琴淡淡道:“都是为陛下效劳。” 说罢没有留步,自己提灯走了。光映在身上,他自己倒像盏红灯笼。黄参也收回目光,见秋童仍回头瞧,抬手打了他后脑一下,也没用劲。 秋童忙缩了缩脖子,小声叫:“师父。” 黄参叹道:“他对你不错。” 秋童不敢回答。 “一入宫门深似海。”黄参瞧了眼夜色,“都是朝不保夕,谁也别顾谁了。” 第221章 七十八重逢 张霁之死牵动甚广,先是杜筠致仕,后有李寒公然披露并州案情。民怨沸腾下,皇帝只能推罪外戚,声称并州案全然受到卞秀京蒙蔽,永王此后党同伐异之举,自己全被蒙在鼓里。 皇帝为并州十万百姓大设水陆道场,同时惩治元凶,下令赐死卞秀京,废黜永王,甚至命人收回皇后册宝,俨然已有废后之意。 娄春琴亲自将毒酒送去卞秀京面前,仍穿那件大红斗篷,而当日威风凛凛的将军如今花白两鬓,宛如老狗。 谁又不是皇帝的狗呢。 卞秀京挥手打翻酒杯,连声叫道:“叫陛下来见我,老子死也绝不死在阉竖手里!我要见陛下!” 娄春琴一挥手,当即有两名禁卫上前将卞秀京按在地上。娄春琴居高临下地瞧着他,和声微笑道:“国舅爷还是这么威风……奴婢失言,或许不是国舅了。” 卞秀京肉颤心惊,大声问道:“皇后怎么了?你们把皇后怎么了!” “奴婢只管伺候将军上路,皇后那边儿,有长乐公主的人关照。”娄春琴柔声细语,“将军记不记得,命金吾卫活剐罗正泽之前,他对你说了什么?” 卞秀京浑身一震。 他匆忙别过头,似乎要把娄春琴盯出两个血窟窿,想看出这张脸下又藏着哪张故人面孔。娄春琴大方给他看,俯身蹲在他面前,贴耳轻声道:“我死之后,愿为厉鬼……” 元和九年,山南道黜置使官衙之前,罗正泽被吊在台上。千刀万剐之前,他放声大笑:“我死之后,愿为厉鬼,并州今日之痛,定叫卞氏全军全族血债血偿!” 鲜血滚下刑架,淋淋如一场血雨。山南道百姓骂之唾之,争相买肉以啖。 最后两刀,剜下罗正泽不瞑的双目。 眼珠抛在台上,骨碌碌滚落,被野狗抢在齿中。 血债血偿。 卞秀京浑身颤栗,嘶声喊道:“你是什么人……你究竟是什么人!” 娄春琴看了他一会,脸上绽开一个无辜诚恳的笑容。他轻声说:“我不是人。” “我、是、鬼、魂。” 卞秀京正要开口,已被禁卫掐住下巴,无法合嘴。娄春琴将酒灌入他口中,声音轻柔如哄劝:“喝吧,将军,慢慢儿喝。这毒酒入腹发作,疼够三个时辰才会叫人断气,三个时辰,千刀万剐还不到一半儿。” 一杯酒灌下,娄春琴起身后退几步,瞧卞秀京从地上蜷缩挣扎,神情冷漠如瞧一条死狗。他拿一张帕子擦了擦手指,尸布般掷在卞秀京身上,口气轻快道:“得了,抄家。” *** 卞皇后严妆华服坐在立政殿中,眼见有人推门而入。 那是个她从未见过的年轻人,但瞧那人的姿态,似乎卞氏认识他理所应当。 卞氏沉声道:“陛下尚未废后,由不得尔等宵小前来羞辱。” “娘娘不认得我。”那人说,“我是长乐公主的近身侍奉,姓祝。” 卞氏绞尽脑汁都想不到哪个旧人同祝氏有瓜葛,便听祝蓬莱说:“当年马嵬驿兵变,唐明皇为了保全自身缢杀杨妃。娘娘入主中宫前,总要打听打听,陛下是怎么对待的上一位。” 长乐生母,她不是被皇帝休弃后抑郁而终了吗?难道此事还有隐情? 卞氏强作镇定,冷声道:“不劳郎君学舌,替公主说项。公主既恨毒了本宫,要落井下石,本宫也悉听尊便。” “娘娘还是不明白。”祝蓬莱似含悲悯,“公主的确恨你,但若论恨毒的,娘娘只怕还不配。” 他从袖中取出一幅下拉条,迳自挂到立政殿中,卞氏抬头,见那是一幅仕女图像。祝蓬莱转过脸来,眉目间竟与画中女子冥冥偶合。 祝蓬莱道:“公主希望娘娘被废之后,能够每日沐浴焚香,对这幅画像祝祷。礼像所用的香烛香灯,全由公主府来送。” 卞氏似乎明白画中是谁,冷笑两声:“本宫是陛下亲封的皇后,焉能跪拜庶人!还请转告公主,本宫宁死不受此辱。” “娘娘之死轻若鸿毛,只可惜永王……不,庶人叔玉。”祝蓬莱道,“娘娘也知道,杀一个庶人,便如碾死蝼蚁一般。” 卞氏浑身颤抖,说不出一句话。祝蓬莱也不再逗留,转身离去。 宫门长闭后,两行玉筯自卞氏脸畔滑落,她缓缓抬首,与壁上那靓妆仕女对视。 那女子立于画中,眉心如喜如蹙,似乎含笑,又似忧愁。 *** 张霁死后,秦灼多少记挂着文公那张落日弓,暗中派人搜索,却毫无踪迹,只道张霁或转托他人,或被人趁乱窃去,难免心中失落。只是如今他住在行宫,也担了个乐官的虚职,不好时时亲身在外,只能嘱托陈子元留心找寻。 到了年关,教坊司也进了新人。据说此番招人是为了明年开春上元宫宴,长乐突发奇想般排演舞乐,为夜宴做准备。秦灼不知她打的什么盘算,也知依言照做。 形形色色的少男少女鱼贯而入,各自领牌子从行宫住下,秦灼所在的周边厢房里也陆续添了人。白日演练乐器歌舞,夜晚有些闲暇,便三三两两坐在庭中,嘁嘁喳喳地小声说话。 秦灼每每听见都心中好笑,心道这些小孩真不怕人将秘密窃听了去。有时还能听见乐伎提及自己,譬如今夜。 第291章 “咱们这边住着的好像就是公主府的甘郎。我常听姐姐说,甘郎之色冠绝京中公子,有一回遥遥见了一面……” “见了一面,然后呢?” “然后他冲我笑了笑,我整个人手脚都不知怎么放了,就傻傻愣在那里,跟个梅花桩子似的,出了好大的丑。” 女孩子们轻声揶揄哄笑起来,过一会,才听那姑娘轻声说:“他生得真好看。” 又有人问:“有萧六郎好看么?” “怎能这样比较。萧六郎冷冰冰的,又不同人打交道,更别说笑了。他生得再俊俏,我们也是不敢和他讲话的。甘郎就不同了,甘郎总是温温和和的……你别笑,若是这样一个温和有礼又生得好看的郎君也同你笑,你定然也觉得他好。” “若哪天萧六郎也同你笑,你岂不是移情别恋,拿青眼去瞧他啦?” 那女孩子沉默片刻,“……实话讲,我还真想像不出这萧六郎笑起来是什么样子。他那样一个人,也不知这辈子会对谁露个笑模样。” 女孩子们纷纷笑起来:“当然是同娘子、浑家、心上人啦。” 秦灼对这些女儿家的私话不当回事,听见这位萧六郎的姓氏反而心中一动。 听上去萧六郎也是新入行宫的乐人,萧是大梁的国姓,他难不成是哪位皇亲贵胄? 前代的确也有王孙公子前来玩乐,但绝不可能吃住习乐都在一处。要知行宫偏远,教坊司也绝非好去处,只有像长乐公主当年那般背离圣心之人才会发落至此。 若有皇室在此,还是这样个大隐隐于市的皇室,往后行动要倍加当心。 他留了个神,正听到有女孩子问:“他若姓萧,怎会谋这样一个营生?” “这你就不知道了,全天底下,不只大梁的陛下王爷姓萧。”有一个女孩老神在在道,“从前的燕国,他们的贱户便有姓萧的。贱户不能同寻常百姓通婚,燕国的萧氏便世世代代都是贱民。后来咱们大梁灭了燕国,燕国人也进了大梁来。要我瞧,这位萧六郎正是燕国人出身。不然怎么和咱们一块做这等营生。” 有人想起来,“说的正是,那日我走错萧六郎的屋子……” 女孩们便笑:“啊呀,白天有日,夜里有灯,你怎会走错屋子?” 那姑娘害羞,便不要讲,只问你们还要不要听了,众女忙央告她,她这才开口:“总之,我就是走错了屋子,一进去正撞见萧六郎脱了上衣……” 众女笑她:“恭喜恭喜,如愿以偿。” “你们少乱想。他脱衣一不是要换洗,二不是为旁的什么,是要上药。”那姑娘道,“他一听我进来,立即披衣站起来,也不说话,只冷冰冰地瞧着我,我心里发憷,连忙走了。但我瞧得真真切切,他满胸膛都是伤疤。” “伤?” “是呢。他肋下有个旧伤,约莫是叫狼掌的。我阿叔被狼咬坏了腿,他身上被狼爪剐的伤就是这样。这还不是最吓人的。” 那姑娘卖了个关子,轻声说:“最吓人的是他心口,有那么大一个伤疤,瞧着还是个刚结痂的新伤。苍天,他居然还活着!” 秦灼听到此处,心中忽然轻轻一动,又有些自嘲,过一会也吹灯躺下。第二日起来,心里只浅浅留了个影。 无关于己的事他从来不怎么计较,便去演练乐舞的水月堂点个卯。出门正撞见几个乐工,齐齐抱乐器叫道:“甘郎。” 但有一人没有开口。 秦灼也不在意,正要举步离去,便听同行人低声提醒:“六郎,甘舍人算是咱们的上官。” 萧六郎。 他心中一动,这才抬头打量那人。 那些女孩子说得不错,萧六郎虽则冰冷,但着实英俊。身量高瘦,瞧着又不是弱不禁风。他五官犹如刀刻,眉骨和鼻梁又高,眼睛潜在阴影里,锋锐冷静得过头,像头狼又像把刀。那种饱含野性的攻击性叫人觉得阴鸷,但他嘴唇却薄薄地抿成一线,分明是克制的样子。 秦灼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萧六郎的目光一会让他觉得这人认识自己,一会又觉得这只是错觉。 等他们走后,秦灼才发觉萧六郎是从自己对面厢房走出来的。也就是说他跟自己面对面一个院子住着。 秦灼心中的疑影是从这次见面后落定的,他还专门去水月堂去了一趟,心中疑窦更甚。 萧六郎的确不怎么同众人习乐,古怪的是,掌事乐官竟视若无睹。他偶尔也来几次,乐器是一把箫,但看他的架势,并不是会吹箫的样子。 不通乐理,又是如何进的行宫? 秦灼只怕此人会对付自己,便暗中叫秦人探听他的踪迹。最后报上来,竟完美得毫无破绽,真的是层层选拔入的教坊。 如此滴水不漏,只怕背后之人非同寻常。 秦灼心中思忖,面上依旧不显,再回屋时夕阳已斜。他正要举步上阶,突觉胃中一痛,顷刻间刀绞火烫一般,顿时眼冒金星,再迈不出一步,忙扶住廊柱徐徐跪倒。 寒冬腊月,行宫炭火没公主府那么足,热水一放就冷。秦灼有时思虑事情,也就就着冷水吃了。没成想牵动了旧疾,这才生出些后悔之意。 他这样抵着柱子蜷了一会,只觉眼前发黑,耳边还是隆隆有声。等一双手穿到腋下要搀扶时,他虚汗之后冷汗又出了一身,当即要从靴边拔剑,却被人轻轻一拧,将他手臂反剪过去。 那人下手极有分寸,倒是不疼。秦灼还没再挣扎,已感觉对方身形一矮。 下一刻,那人已弯腰将他背起来。 他被放在榻上,先给喂了一碗热水,接着手被人牵在掌中,有拇指在关内xue用力按揉起来。 秦灼尚有一分神智,想问他,你是不是?此时却全无说话的气力。那人将他用被子拥住,后面又来来去去做什么,秦灼便没了意识。 等他再睁眼,窗外夜色已深,月色已浓,屋里早就没了另一个人的踪影。秦灼却察觉室内有股香气热气,抬头一瞧,眼前桌案上正放着一副筷子,一碗馎饦。 放了有些时候,碗里仍热着,却已不烫口。馎饦的面也粘了,但秦灼却吃了精光,一点汤没有留。 此后他便着意去找这位萧六郎,萧六郎也开始默契神会地躲他。反而他越躲,秦灼心中越笃定。他总能找到一个避无可避的时候。 这个时候几乎是命中注定撞上来的。 就是除夕。 行宫里过年,乐人们都能得一天清闲,却也不能回家,只得聚在一处热闹。镇日的歌舞奏乐,今日便不玩这些,要么结对子、猜谜,要么贴红点爆竹,或者什么都不做,只是守岁谈天。 冬天日落快,余晖的一撇淡影子还晕在天边,夜色已经一股脑铺展开,每个角落都铺到,那抹太阳的红影愈发像静夜回忆里心上人的残影。自然,这位心上人得穿过红衣。年轻的男孩女孩们挤在一处,嬉笑吵嚷着,隔着衣衫触碰,都是新鲜青春的□□,满怀希望,有的是生命力。 秦灼不远不近地站在一旁,在另一边瞧着个穿乌衣的身影,也旁观般若即若离着。 他本不该会来,但他今夜来了,他非得今夜来。 有些事越瞧得仔细越心生疑窦,偏是这样影影绰绰的一眼,反倒将什么迷雾都拨开、什么假象都看破了。那人似乎感受到秦灼看他,也转过头。 目光相触时烟花腾空,秦灼听见轰隆一声轻响,一种水落石出的声音。 他们离得不远,满庭人群拥攘,挤着躲着就这么越靠越近。等两人肩膀只隔着一线距离,秦灼再抬头看烟花时,先瞧见萧六郎的脸。 这是一张他从未见过、任谁见过都不会忘记的脸,但秦灼却全无印象。 一个人怎会认识另一个全无印象的人? 这是秦灼在确认之前,问自己的最后一个问题。 紧接着,又有数朵烟火在天际怒放,华光四射时宛如灯火。这位素昧平生的萧六郎,突然跟上巳龙灯下阮道生的身影冥冥重合。 萧六郎要挪开脚步时,秦灼忽地低低叫一声:“阮郎。” 身边手臂一瞬绷紧了。 于是他轻声道:“新春安康。” 片刻后,萧六郎气息一沉,退步出了人群。 秦灼没去瞧他的背影。他双手背在身后,自己抬头看烟火。 过了子时热闹渐消,酒阑人散,庭中只剩几个乐伎吃醉了吊嗓开腔。秦灼把行宫里的秦人见了一圈,也回了屋子。屋中没有明灯,月色却正好,将桌案照得亮亮堂堂。 他一进屋便停住脚步。 案上,横陈一张朱红长弓。 秦灼还没回神,身后的黑暗处,已轻轻响起脚步声。 他身形一僵,有些不可思议地转头,眼看那人走出阴影,站到一个被月光照亮、被自己看清的位置。 萧六郎开口,是阮道生的声音。 他轻声道:“新春安康。” 第222章 七十九情动 第292章 秦灼一时不知说什么,静静瞧了他一会,方问:“这是真的脸吗?” 萧六郎说:“你可以摸摸看。” 他在故意说笑话,但太严肃,反倒像在认真讲。 秦灼眼睛照着他,也带了点玩笑问:“萧郎陌路阮郎归,我是该叫你阮郎好呢,还是该叫你萧郎好呢?” 萧六郎讲:“都好。” “都好,”秦灼想不通,低声问道,“你为什么要回来?并州案收束,‘昭阳’已死,你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去活了。能活着,为什么还要回来?” “影子。”萧六郎看着他,“有人知道我还没死。” 秦灼领会过来,问:“你‘重光’的身份?” 萧六郎点点头。 他本是“重光”,将“昭阳”取而代之潜入长安的事被影子发觉了。那影子绝对会对他进行二次清剿。 他没有多说的意思,秦灼也按下不提,只道:“我瞧瞧你的伤。” “已经好了。”萧六郎说。 他这推拒一下,秦灼本该不会再管,但此番却反常地僵持住,用不退让的眼光看他。 萧六郎叹口气,将外衣脱下,又解开里衣,将胸膛赤出来。 窗户关着,仍朦朦胧胧透进些月色,那块菱形的伤口尚未脱痂,一块不大不小的血疤,大喇喇地钉在心口上。 秦灼凑近仔仔细细地瞧了一会,叹道:“幸亏天冷了,泡在水里也没有烂。” 萧六郎嗯了一声。 秦灼抬头,喃喃说:“你还活着。” 萧六郎低头看他的眼睛,“是。” 近在咫尺。 二人气息越贴越近,秦灼不知是自己仰了头还是他把脸低垂下来,那样一个气息交接的距离,鼻尖挨着鼻尖睫毛蹭着睫毛。他身体里有人尖声叫道,快跑、快跑,但他却心醉神迷般,由得自己双臂在背后撑住桌案,任萧六郎微俯下身,却一躲不躲。 他的唇就要挨上自己的了。 秦灼有些不可思议。这样冷一个人,嘴唇竟也是软的,气息竟也是热的,热得烧人,烧得他耳根脸上发烫,浑身煮沸般绵软下来。他突然有些气力不支,也有些喘不上气,只得微微分开嘴唇,靠在萧六郎唇边轻声喘息。一室之内,只有他逐渐加快的呼吸和萧六郎骤然发沉的鼻息声。 他感觉萧六郎握住他双臂,似乎没想明白要再怎么做,只得戛然而止,请教指令般地看他。他却自顾不暇地被压得后倒,只得微分开膝盖,萧六郎要护着他,也带的自己往前立在他腿间。 这样一个几近嵌合的姿势,隔着衣料仍能隐约察觉彼此的轮廓线条。萧六郎坚实的腿侧肌肉摩过他紧绷的大腿内侧,他身上有火,那冰淩淩的火就顺着这点算不上肌肤之亲的挨蹭烧了秦灼一身,如火如荼,秦灼想挣脱又舍不得。他这么个冰天雪地孤身一人的人。他们两个都是。 好冷啊。 秦灼冻得打哆嗦。他揪紧萧六郎手臂衣料,混沌间有些不管不顾。 暖暖我吧。 他把膝盖打开后,就这么一腔孤勇地将舌头探出来。 门外突然响起剧烈的敲击声,吓得秦灼几乎是跳起来,萧六郎也匆忙撤开步子。 那人在外头醉醺醺地大叫道:“甘郎,甘郎!一块儿吃酒啊!”接着又响起同伴哄劝搀扶的声音,一会便晃晃悠悠去找别人。 室内的火熄了,两人的理智也在余烬里重拾起来。秦灼在口腔里顶了圈舌,清了清喉咙,想尽量表现得得体些。 久别重逢嘛,死而复生嘛,毕竟也没亲上,没什么大不了。 他给自己鼓足了劲,这才有勇气去瞧萧六郎。萧六郎却远远站着,在他开口前抢先说:“我先走了。” 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秦灼那些纠结霎时有些可笑,也就点点头,客客气气说:“慢走。” 萧六郎走路没声,等去了一会,秦灼才定下神,见案上的落日弓刚刚被撞歪了,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向他道一声谢。 只是这弓怎么会到他手里?是有人托付他,还是他自己窃的?……他为什么要窃这张弓? 秦灼不敢再想,起身往窗边走去。庭中仍有无眠人,夜阑人静处,有人又引了丝竹来,竟也没人怪罪生气。毕竟乐师眼中,音乐是如此动人。 小伎也开腔了。她唱着古往今来的故事,张倩娘又还魂啦,红拂女又夜奔啦,历朝历代,千年万载,字字都在说相思。秦灼推开窗,灰月亮当空当头,它脸上的脂粉扑扑抖落,就飞成了雪。居然下雪了。 他没有动,眼看对面未合的窗里站出个人。 那人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也向这边望过来。两人隔着院子,都没有说话的意思。除夕热热闹闹,他们却寂静得很。不多时,鼓弦铮地一紧,飞箭般往天中射去,歌伎正唱道:有情还似无情。 秦灼腔子里有团热气砰地一跳,下一刻,他便要抬手关窗。还没来得及动作,对面窗户已扑地黑了,似乎就没亮过,刚才只是眼花。 他又站了一会,等觉得后背发冷,才发觉外头雪已积了一尺厚,曲子也唱到尾声。多少有些意兴阑珊,也这么走了。 *** 大年初一宫中下来赏赐,秀云便混在宫人堆里又见了秦灼一回。她匆忙见过礼,就带来个让秦灼立起来的消息: “今年上元,南秦遣了使者,应当是秦善的妻弟,叫徐启峰的那位将军。” 南秦但逢年节的确都要出使问候,但都由礼官担任,这次叫个职位不低的武将,事出古怪。 秦灼沉吟片刻,“只怕是褚山青回去覆命,秦善多少起了疑心,要再派人来,眼见我到底是不是还活着。” 秀云有些不解,“他若真生疑,怎么不自己前来,倒放心支使旁人?” “有我阿耶的前鉴在,他怎么敢自己入京?”秦灼冷笑两声,“他一边怕我活着,一边又怕是皇帝故作圈套,散布我在长安的消息诱他入京,再瓮中捉鼈、一网打尽。” 秀云面有急色,“妾瞧褚山青虽已叛主,但多少存了几分羞耻之心,没有披露殿下一事。只是这徐启峰是秦善的近亲,听闻当年又与少公不睦,只怕……” “兵来将挡,”秦灼说,“行宫这边,咱们的人我找了十之八九,宫中也要尽快收拢,我这几日再去见长乐一趟,看看能不能早日收网。” “说起长乐公主,妾倒想起之前殿下嘱托的事。”秀云道,“燕国出身的那位宋昭仪和长乐公主的确有交往,二人不常见面,总是随着赏赐叫宫人传话。殿下上次问及元和十四年底皇帝托付虎符,妾着意去查了,二人明面虽无往来,但这一段各宫赏赐赠送频繁,昭仪和公主都是叫自己贴身的人去办的。且妾的线人盘查出来,宋昭仪那一段给皇帝作的香料似乎有问题。” 秦灼皱眉问:“怎么讲?” “依照宋昭仪的旧习,但凡调香,都要留下一盒香饵以作备用,十四年底所作竟一点东西都不留,瞧著有些毁尸灭迹的样子。” 秦灼点点头,又问:“上次托你去查长乐母家之事,可有进展?” 秀云道:“宫中对长乐公主生命一事讳莫如深,妾本没查到什么,可最近永王倒了,皇后……废后卞氏那边怨言颇深,倒隐约漏出些风声。” “公主生母姓贺,与梁皇帝算是青梅竹马。皇帝当年做郡王,贺氏胞弟贺南山是郡王伴读,其父是郡王师父,是自小订下的姻亲。就是梁皇帝升亲王之后,贺氏生下长乐公主,皇帝甚为钟爱,当即取名作伯如。” 秦灼想了想,“伯仲叔季,向来都是男子取字。皇帝从她一个女儿排起,当年是视为掌上明珠。” 秀云道:“的确如此。没过几年,贺王妃再次怀胎,得了一位嫡长子,就是十四年底皇帝追封的慧仁太子。一子一女傍身,她又是结发妻子,如何都是屹然不倒。但后来朝野震荡,灵帝暴虐无道,皇帝便以护拥公子檀的名义发兵北上,中间有一段打得极其艰险。这时候,卞秀京率军加以援手,但有一个条件。” 秦灼会意,“他要让自己的妹妹做皇后。” “皇帝当年左支右绌,哪里管的上其他。当即二话不说,将王妃休弃、遣返回乡。贺氏世代书香,无人从军,但不肯受此侮辱。王妃回乡的第二年病死,贺南山便反了今上。殿下知道,定然是成不了的。贺氏全族论以谋逆,不论男女,斩草除根。自此贺氏上下,再无一人。” 怪道长乐的母族一无消息。 秦灼默然片刻,总觉得有些不对,“你是说,贺氏谋逆是因为贺王妃无故被休?” 秀云道:“妾听来的消息是这样。” “但贺王妃所出一子一女皆在世,当年慧仁太子也尚未早折。贺氏能做皇帝伴读自然不是痴人,为何不扶植慧仁太子以待来日,非要拼这个鱼死网破?” 秀云问:“殿下的意思是,这件事还有内情?” 第293章 “但也大差不差了。”秦灼道,“我只道长乐因生母之事对皇帝生了龃龉,如今一瞧,竟是血仇血债。” 他轻轻叹一声:“难怪。” 行宫这一阵人多眼杂,秀云不敢多留,立马走了。初一傍晚,长安灯火烁烁然,年节安乐的宁静里,一桩消息撼天动地,将全大梁打了个措手不及。 崤关失守。 虞成柏、虞山铭父子相继殉国,郑素重伤不醒。 大梁败了。 *** 没有人觉得大梁会败。 大梁有万国朝拜,诸侯咸来宾从,北狄不过区区蛮夷之军,何能破此天朝神兵? 但事实如此,大梁惨败,一连折损数员大将后,朝廷求和之声更盛。 京中局势瞬息万变,秦灼拿不准下面的棋要怎么走,便遣人拿了帖子去公主府问候。意料之外,公主闭府不出,谁也不见,门外还有金吾卫把守。 秦灼这倒有些意外。 一来虞山铭父子一死,长乐便失掉军权,此时应当极力笼络他做臂膀。二来金吾卫分属禁卫,说到底还是皇帝的亲军。皇帝叫虞山铭做这个上将军是心中信任,长乐一个女儿又不涉夺嫡,哪个比女婿拿兵更放心? 是以金吾卫小事依从虞山铭,但论到根子上并非虞氏私人军队,而是虞山铭代掌的皇帝守卫。 如今虞山铭一死,金吾卫统率当另有其人。金吾卫还这样护卫公主府,说不过去。 但消息递不进去,秦灼也只好按兵不动。他这几日心思有点乱,正是时候理一理头绪。 他想见人,人便不见他。如今想静一静,却偏有人来寻他。 夜色已深,门外轻轻叩了两声,秦灼心中略有烦闷,并不起身去迎,只叫一声:“进来。” 待那人走到跟前,他才抬起眼,暗暗吃了一惊。 面前,萧六郎持一管竹箫,静静看着他。 第223章 八十求凰 秦灼只道那天尴尬,萧六郎必会避着他几日,却不想这么快就主动上门。他没想到这一茬,一时也不知说什么,轻轻呼吸一下,问:“这么晚了,有事?” 萧六郎道:“的确有事相求。” 秦灼微微点头,示意他讲。 “我不会吹箫。” 这在秦灼意料之外,只是没想到他专门来提这事,便道:“阮郎——萧郎的意思是,想来拜师?” “请你指教。” 他不提那日之事,秦灼自然也就此揭过。灯火有些昏,他又燃了盏蜡烛,将萧六郎手中洞箫接过来,来回检查一番,问:“是自己挑的还是教坊派的?” “自己挑。” “你怎么就看中这个?” “便宜。” 秦灼笑了一声,说:“果真是个门外汉,连家夥都不会找。竹花均不均匀还外说,你瞧,中间略窄,这蜂腰是选竹的大忌讳。音孔的孔壁也不够圆滑,保养得也不怎么样,底下怎么还断了一截,这是拿鱼胶粘上……” 他絮絮说了一会,只觉对方沉默,也渐渐止了音,抬头瞧萧六郎,说:“我不是那意思……只是卖你家夥的,他们糊弄你。” 萧六郎低低嗯一声,没有别的表示。 “你这箫不怎么好吹。”秦灼想了想,“我这里有一支,你先吹我的。” 他既挂了个乐官的名,自然有家夥送来。秦灼返身去找,走到一半突然发觉这话有大歧义,但瞧萧恒冷冷淡淡的样子,那日也是束手束脚的模样,男女事想必通不到哪里去,更别说这些粗鄙浑话了。 这样一来,倒闹得他自己有些难堪,萧六郎的鼻梁和嘴唇细节又放大般从眼前一闪而逝,他忙开了箱子,拿出箫后砰地一声重重关上。 萧六郎仍在身后静静看着他。 秦灼走到他跟前,将自己那支紫竹箫递过去,问:“指法会吗?” 不待萧六郎摇头,他已叹口气,重新将箫拿过来,说:“我先吹一段,你先瞧着。”又问:“演习你总去过几次——也不知你是怎么混进来的——上次你去时,师傅在教什么曲子?” “《凤求凰》。” 秦灼愣了。 “上元宫宴要演这首曲子?” “皇帝爱听,”萧六郎说,“投其所好。” 秦灼忽然忆起元和十四年底,长乐于宫宴演奏《凤求凰》琵琶曲,皇帝潸然泪下之景。 只怕里头有故事。 秦灼虽清楚,心里却有一层麻麻的异样,见阮道生站得近,神情专注地瞧自己吹箫,总觉得分外诡异,忍不住嘀咕:“这么想做凰吗。” 萧六郎耳力极佳,问道:“做凰?” 秦灼手指一滞,清了清嗓子道:“坐下,别晃我的光。” 萧六郎便依言落座,正襟危坐地看他吹箫。 第一个音飞出箫管时,秦灼便察觉萧六郎的眼神变得不一样。他瞧人从来似瞧器物,目光淡漠,少有情绪。如今却暗沉下来,刀锋般将秦灼生吞活剥了个遍,最后一眼,死死钉在他双目之上。 这像野兽猎捕的目光。 秦灼自问没怎么得罪他,陡然和他两眼一撞,浑身一个激灵。 ……是欲望。 这眼神他太过熟悉,四年里那么多人这样看过他,下一刻就要扒光他的衣裳。 萧六郎对他动了欲。 可怕的是,自己竟没有半点恶心的迹象。 箫声不知何时停了,他直视萧六郎,萧六郎却没有分毫动作的意思,只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面色无改,气息未变,甚至眉心微动,似乎疑惑他怎么突然停下来。 再明显的……秦灼不敢往下边去瞟。 他太平静,秦灼有些拿捏不准。这人从头至尾只盯着自己眼睛瞧。看眼睛,怎么会有欲望? 一室寂寂里,心跳声鼓动如雷。秦灼攥紧那支箫,喉头一滚,叫他:“萧郎。” “你当真不知道《凤求凰》是什么曲子吗?” 萧六郎嘴唇微动。 话未出口,已响起一阵急急叩门声。 秦灼没有多说,将箫搁在案上,起身前去开门。 门后人将帷帽撩开,露出一张神色急切的脸。秦灼从未在他脸上瞧见这般神情,疑声问:“祝兄夤夜来此,可是公主有什么差事?” “劳烦同我去一趟。”祝蓬莱话音刚落,便见屋里仍坐着个人,语气装饰了几分,“甘郎还有客。” 秦灼回头一瞧,见萧六郎正背身坐着,看不见脸,便轻声道:“就要走了,你我路上说。” 外头候了辆油壁马车,二人登车后,祝蓬莱面色才恢复了几分镇静,低声说:“公主被陛下软禁了。” 他缓了口气,说:“从去年腊月起,已经将近一月,只是消息封锁,我也是近日才能出来走动。” 秦灼吃了一惊,问:“公主颇得陛下宠爱,何以至此?” 祝蓬莱轻轻嗤了一声:“秦郎不知道,十数年前,公主母家贺氏一族被论作叛逆,无论男女老幼全部处死。” 秦灼只作不知,眼中流露惶然之色,祝蓬莱继续道:“永王倒后,岐王羽翼渐丰,也不再收敛锋芒,但公主拿捏得他紧,驸马都尉又拿着兵权,他不敢轻举妄动。现在都尉一死……” 秦灼问:“都尉的讣告不是初一才到么,岐王动作这样快?” “都尉在去年冬月已经战死,讣告早就发到朝廷来了,陛下和公主却毫不知情,那封书信是落在了岐王手里!他自知公主没了依仗,早就决意过墙拆梯,咱们都被蒙在鼓里了!” 如此看来,岐王夺嫡之心绝非近日新生。 秦灼蹙眉问道:“只是公主到底是女子,又不会涉及皇位,岐王又何必如此迫不及待地赶尽杀绝?” 祝蓬莱目光闪烁,言语有些搪塞:“想是岐王怕今后公主摄政、大权独揽,便欲除之后快。” 秦灼也不追究,只问:“但岐王要扳倒公主,总要铁证如山。” “岐王年底向陛下进谏,公主心怀怨怼,包藏贺氏余孽。” 秦灼有些不可思议,“贺氏确有幸存?” “有。”祝蓬莱说。 *** 二人从公主府角门下车,都头戴帷帽。秦灼这才明白,外头戍守的金吾卫并非护卫,而是奉皇帝之意来看守长乐。 但若谨遵皇命,祝蓬莱如何出入,又怎会允许自己进去? 可如今绝非深究之时。 公主府不似平常灯火辉煌,园中漆黑阴森,十分冷清。秦灼入了阁子,见陈设未改,但府中却寒冷许多。长乐将外穿的大衣裳盖在身上,底下却仍系一条大红裙子,她形容微微憔悴,但穿着鲜艳,瞧着并没有为虞山铭守孝的打算。 秦灼上前一礼,“娘娘万福。” 长乐淡淡一笑:“秦郎坐吧,没人烧水,便不请你吃茶了。” 秦灼叹道:“今时今日,娘娘想作何打算?” “我也不怕与秦郎讲,此番邀你前来,是定一个背水一战的计策。”长乐说,“上元宫宴在即,这是最好的时机。” 第294章 秦灼略作沉吟:“娘娘……是要逼宫?” 长乐道:“老头有意在上元册封老五,也打算那时候遣我出京去给虞山铭守孝。这一去不回,总不能坐以待毙。” “娘娘若逼宫,纵然废掉岐王,之后又当如何?” “我的皇十弟可堪大用,他若立为储副,我当尽心辅佐。” 十皇子今年不过五岁。 挟立傀儡,以为摄政。 秦灼静了片刻,问:“娘娘要我做什么?” “南秦在宫中应当有不少人吧。”长乐倚枕看他,“少公的人配合我的计画在宴上行事,趁着当夜混乱,我会送南秦郡君出宫与少公团聚。还有。” 她轻声说:“待我掌政后,会助少公回乡正位。” 这条件不可谓不诱人,但秦灼没有一口答应。 他缓缓抚摸拇指,沉思片刻后,再度看向长乐双眼,问:“非我冒犯,只是娘娘如今一无兵力,二在囹圄,所作承诺不过空诺。南秦不做无利之交易。” “娘娘,您要盘算盘,如今能给我什么。” 阁中两盏灯昏昏亮着,一盏正在榻边傍着长乐的脸。她轻轻眯眼,目光更暗了些,话音却仍优容,说:“皇帝的后宫有我的人。” 开始摊牌了。 秦灼点点头,看着她说:“宋氏,燕人。” 长乐看他的眼神有点危险,含笑说:“消息灵通啊。” “不够。”秦灼说,“后宫无法开宫门。” 他要秦温吉出来,自己全身而退。宫门所在是重中之重。 “后宫不管宫禁,但禁卫可以。” 秦灼不吃这一套,“恕我直言,都尉殉国后,只怕禁卫再无人听公主驱遣。” “我若无人驱遣,少公是怎么进的门?” 长乐点到为止,拢了拢身上大氅,由他思索片刻,问道:“少公意下如何?” 秦灼立起身,垂着眼,半分情绪没有外露,“兹事体大,我需要回去商议。最晚明夜,定会给公主答覆。” “秦大公的妻弟徐启峰已入长安,给少公权衡的时间不多了。”长乐毫无愠色,含笑对他点头,“慢走。” 祝蓬莱便送秦灼出去,长乐倚在榻上,她披的大氅是男人所穿,也正像个男人身躯般覆盖她。风毛极硬,跟虞山铭胡茬似的在她脸畔厮磨。她将那件大氅抱了又抱,似乎能汲取力量。 等祝蓬莱再进门,长乐低声说:“请范将军来,过一个时辰,烧了热水等我。” 虞山铭死后,金吾卫上将军的职衔空缺,皇帝也没有立即安人,而是由原本的中郎将范汝晖暂作金吾卫新的统率。 如今软禁长乐,也是他带人看管。 长乐此话一出,祝蓬莱面部突然剧烈搐动一下,颤声叫道:“姐姐。” 长乐看向他,目光极尽冷静,又极尽疯狂,“抓紧请他过来,等范汝晖一会走了,你再去找孟蘅。” 她顿了顿,问:“老五为了斗倒老三,枉死张霁、利用并州案的事,叫人透露给她了吧。” 祝蓬莱缓缓点头。 长乐微微一笑:“那就好,这样一来,她就会对老五彻底失望了。你拿上我那半支玉梳子去找她,告诉她我被软禁的消息——不,我不仅被软禁,而且即将被废,你找她之前,我刚被人刺杀未遂。” 她抓紧大氅,喃喃说:“这样她一定会来了。” *** 秦灼赶回行宫时已至中夜,萧六郎还没走,坐在原处等他。 他和萧六郎彼此底掉得差不多,萧六郎和他又没什么利益牵扯,秦灼正想听个局外人怎么讲,便也没有讳言。 萧六郎听罢沉思片刻,问道:“一定要这时候做?” “长乐在上元后会被遣送出京,她必定在上元生事,不管事成与否,宫中必有大乱。何况秦善的妻弟也在当场。”秦灼说,“我得接我妹妹出来。” 萧六郎不置可否,又道:“的确有些问题。” “要逼宫成功,不仅要控制皇帝,更要制住岐王。长乐公主的盟友一个是昭仪宋氏及其麾下燕人,一个就是你这边的秦人。但昭仪是后宫,对付皇帝的法子或有,但有宫规隔阂,很难近到岐王跟前。你这里若暴露,也是得不偿失。” “你们需要一个能控制住岐王的人。” “这就是一个大问题。”秦灼微微蹙眉,“岐王有一定的护卫,我们却没有兵力。” “没有兵力,就用刺客。”萧六郎道。 秦灼骇然抬首。 昏灯下,萧六郎没有多说一句话,但他的神情分明给出了答案: 我。 第224章 八十一蓬莱 秦灼从这寂静里咂摸出味来,看着萧六郎眼睛,缓声说:“你要进宫。” 萧六郎没有直接回答:“你们缺一个能对付岐王的人,我进去,是两厢便宜的事。” 秦灼嗤笑一声:“说得轻巧。你一个男人,难道要净身不成?” 萧六郎说:“可以。” 神色认真,不像玩笑。 秦灼被震了一下,骇得说不出话。 他越发捉摸不透这个人,或者说他从没将萧六郎看透过。那日云情雨意得快要起势,今天学什么不好,偏要来找自己学箫,到头突然来这么一句。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秦灼眼珠微动,尽量保持一个戏谑的口气:“哦,也成。看萧郎年轻俊俏,不料想对自己能这么狠下心肠。只是老大不小了,就没个上心的姑娘?” 萧六郎截然道:“没有。” 秦灼被他一堵,当即脱口而出:“你混蛋!” 萧六郎被他当头骂得一愣,却也没有争辩。 他这股怒气冲得莫名其妙,密密匝匝一团乱蜂般,从心里没头没脑地闯。他也自知这火气发得无理,甚至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倒显得自己一厢情愿地上赶着。萧六郎——阮道生他自己的事,何必要同自己讲?他对谁有什么意思,自己又问不着。他没这意思最好,自己正不喜欢男的。 这样失控又尴尬的心绪迫着他,秦灼急需一个藉口将自己解救出来。他头脑飞速转着,终于捕到一线灵光:隐瞒。 对,是这样,因为萧六郎对自己有所隐瞒。 秦灼平复气息说:“你来劝春教坊,就是为了上元进宫。” “是。” 秦灼得了肯定,乍一想竟有些心寒。要不是为了进宫,他怎会无端来找自己?自嘲之下,那点情真意切便越发好笑,没想到他一生算计,有一日竟平白给人做枪。 秦灼也不知是得理不饶还是无理取闹,大声问道:“那你招惹我干什么?” “我没想招惹你。”萧六郎顿了顿,“我只想……来瞧一眼。” 他静一会,说:“你把我认出来了。” 秦灼一颗心轻轻颤栗一下,却不敢细究他的语气和目光,只揪着说:“行吧。我自己贱,认不出阿猫阿狗,偏认得你。这份上也不求你开诚布公,你倒编个假身份来骗我,我说过一句?” “我没骗你。” 秦灼笑了一声:“没骗我——六郎,姓萧,那你是娘娘生的还是婊子养的?” 这话难听至极,萧恒眉毛剧烈一抖,虽然神情未变,脸色到底不好看了。 秦灼自知失言,但又嘴硬不肯道歉,强笑道:“我欠你那么多回,合该还这一次,还了这回,咱们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彻底两清了。” 他背过身去,只道:“明日我会带你去面见公主。箫我不教了,你请吧。” 萧恒从屋里站了一会,没说什么,关门走了。 他一走,秦灼反覆捏了捏手指,也如常临案坐下,拿了只盏子提壶倒茶。那壶里的茶满着,却是滚烫,他也就知道是谁烧的。不小心壶嘴一晃,溅了茶水在手背上。 这点烫意像粒火星,一下子点着了秦灼炮仗般的怒意。他猛地将茶壶掼在地上,竭尽全力地像要杀人。瓷器粉碎的炸裂声里他怒声骂道:“妈的!” 这一声后,他又默默坐回去,有些颓然。等蜡烛燃到了头,秦灼才搓了把脸,深呼吸着,俯身把碎瓷片捡起来。 *** 祝蓬莱候足了时辰,这才往长乐阁子中去,正要登阶,刚好跟出门的范汝晖打个照面。 寒风凛冽,范汝晖却一身热气,边走边戴肩甲,正和祝蓬莱打了照面,脸上略带尴尬。 祝蓬莱没说什么,垂首避到一侧。等范汝晖走后,他赶忙快步进了阁子。 屋里落幕低垂,麝香气腾腾。地上一件一件的衣裙散落,长乐尚未穿衣,赤条条地蜷身躺在榻里,身上盖着虞山铭的那件半旧大氅。 她听见足声,也就拨了拨满脸乱发,掉头看向祝蓬莱,哑声问:“孟露先那边放出风去了吗?” 祝蓬莱不答。 长乐心中一惊,将大氅拥在胸前支起身子,忙问:“是消息传不出去,还是那边有老五的人盯着?……还是她不肯来见?” 第295章 祝蓬莱嘴唇轻轻颤抖,扑通从榻前跪倒,颤着嗓子叫道:“姐姐,叫我去吧。” 长乐胸膛剧烈起伏,兜手给了他一个耳光。 祝蓬莱也不躲,由她抬臂再打,下一刻,却被长乐紧紧抱住了。 长乐两条臂膀死死搂住他,反反覆覆地搂着,在他耳边低声叫道:“三郎,我死都不会交出你。” 三郎。 祝蓬莱有些恍惚。她许久不这样叫自己。 许久没有人这样叫自己了。 很多年前倒是常有人唤,他的父母、姑姑,还有和他父亲同窗多年、总爱将他抱在臂弯的姑父——今上。 今上笑对他父亲道:“生得不像你,叫我说,倒更像他姑姑些。是不是,贺三郎?” 是了,世上没有祝三郎,他是贺三郎。祝氏是他的母亲,而他原本的姓氏是贺,今上誓不辜负的妻族,和下令铲除的叛徒。 贺王妃出事时贺蓬莱还小,只晓得父亲那几日脸色很难看,母亲告诉他:“是姑姑要回来了,三郎不是最喜欢同姑姑、同伯如姐姐玩吗?” 贺蓬莱有些疑惑,“姑姑回来,父亲为什么不高兴?” 母亲无法回答,只扭过头垂泪。贺蓬莱便不再问,上前牵母亲衣角,问:“那姑姑这次省亲要住多久?从前都是匆匆就走的。” 母亲柔声笑道:“姑姑不走了,就在家里陪三郎,好不好?” 贺蓬莱小小欢呼一声,开心起来,想了想又问:“那姑父呢,姑父也一起来吗?” “不要提他。”母亲声音一冷,见他有些惊吓,忙低声哄道,“三郎,在姑姑面前再不要提他,记住了吗?” 贺蓬莱不明白里头因由,只点了点头。 贺王妃回贺府的那天暴雨倾盆。 听母亲的意思,姑姑的车马十日前就该到,如今却迟迟没有动静。父亲再耐不住,前几日便亲自带人去找寻。直到这个大雨夜,府门被重重擂响。 小厮忙去开门,母亲匆匆撑伞去迎。父亲浑身湿透,将姑姑抱进家门。姑姑身上盖一件父亲的外衣,底下衣裙沾血,被撕得很是不堪。 父亲没有请郎中,也不去更衣,反而拜托母亲和几位侍女进去照看,自己守在外面等候。 贺蓬莱躲在门后,很是心惊,直到雨声渐息,母亲才从内室走出来,低声痛哭道:“那起子杀千刀的畜牲……娘娘就算被休弃,那也是县主和郡王的生母,焉能受此奇耻大辱!” 父亲浑身颤抖,猛地一拳打在门上。 贺蓬莱吓了一跳,他从未见过父亲如此失控的模样。紧接着,母亲低声问:“要不要报官?” “报官?说王妃返乡路上被山匪劫道,叫他们给……”父亲说不下去,扶着母亲手臂,咬牙道,“娘娘走的是官道,青天白日,哪里来的匪徒!” “难道就这么算了?” “算了?我要找那个负心的要个说法!”父亲怒声道,“娶她的时候向我起誓,一辈子都要对我阿姐好。如今休弃她还不够,竟纵着卞氏这么作践她!” 父亲当夜离家,要去找姑父——今上要说法。父亲叮嘱母亲,“这件事万不能叫旁人知道,娘娘……阿姐她自小心高气傲,你看紧她些,多叫三郎去陪陪她。” 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或者说,始作俑者总会把消息散布出去。贺王妃被贼人污辱的风声越传越盛,连当时的贺蓬莱都有所耳闻,姑姑也就此一病不起。 父亲没有回来,今上却送了只锦匣来。若是母亲拿到,多半会就此丢掉,不会叫姑姑瞧一眼。 但那天是他跑到门外去等父亲,接到这只匣子,以为今上要同姑姑和好,便溜去姑姑阁中,将匣子交给她。 他永远记得那个下午。 那是个三月初三。 斜阳正好,入窗映在姑姑脸上便似涂了胭脂。姑姑很美,美得有气度,如今虽缠绵病榻,依旧不肯蓬头示人,每日定要梳洗换衣。她不哭,也不许旁人替她哭。如今见贺蓬莱到,便含笑向他招手,口中道:“三郎来。” 贺蓬莱钻到她怀里,将匣子献宝似的就给她。 姑姑不知何物,打开匣子,立时愣住。 里头是一块碎成两半的白玉,玉上生了瑕疵。 姑姑颤声问:“这是哪里来的?” “是姑父……”贺蓬莱怯生生道,“是王爷给姑姑送的。” 姑姑执那两半白玉看了半天,泪珠子突然断线似的掉。她轻易不肯流泪,如今形容吓了贺蓬莱一跳,贺蓬莱正要劝,便听姑姑大笑起来。 她倚枕笑了一会,渐渐力有不支,伏在榻上不住咳嗽。贺蓬莱忙来给她拍背,姑姑断断续续道:“他是嫌我脏了他的门楣,留不得我了……三郎,这个人很好,他很好!” 贺蓬莱不明白一块有瑕的碎玉和门楣有什么关系,只抱着她脖子哭。 姑姑将气喘匀,抬手擦干净脸,对他温声说:“三郎,我想梳妆。” 久病的姑姑下榻,更换一件大红襦裙,临窗对镜梳头。贺蓬莱立在她身后,第一次被她镜中的颜色撼动。夕阳斜照如佛光普照,贺蓬莱瞧她,像在礼拜一座菩萨宝像,她双目微弯,一无苦痛,一无怨恨,眼底大彻大悟得动人。 姑姑望向他镜中的身影,柔声道:“三郎。” 她讲:“我不担心你仲旭哥哥,他是嫡长,从小又懂事,他父亲再恼恨我,总是宠爱他的。我只担心你伯如姐姐。她是个烈性子,脾气又急,我如今是背着她回来,她若知道我有什么事,定要同她父亲争吵。若被她父亲冷落,三郎,姑姑请你多多照顾她。” 贺蓬莱点头,说:“姑姑放心,伯如姐姐待我很好,我也会待她好的。” 姑姑温柔一笑,轻轻抚摸他的额发,温声说:“三郎和姑姑生得真像。” 贺蓬莱说:“姑姑好看,那我也好看。” 姑姑轻轻抱住他,缓缓拍着他后心,说:“好三郎,姑姑有些累了,想休息一会,你自己去顽吧。” 贺蓬莱无时无刻不在痛恨那天的自己。 为什么要把匣子给她。为什么留她自己一个人在阁子里。 等母亲去瞧姑姑时,姑姑已静静躺在榻上,气息已断,身体已凉。妆奁底下只压了一封信,贺蓬莱后来才知道那叫遗笔。 等父亲闻讯回来,跪在姑姑灵前放声痛哭。当夜一直习文的父亲拔出宝剑,跨马狂飙出门。几日后,便传来父亲反叛、贺氏一族谋逆斩首的消息。 那些曾陪他玩耍的姑父的亲兵,来抄了他的家。 母亲将他托付到婢女手中,要他去寻萧伯如,不要再姓贺,不要提及自己是贺家人。 蓬莱宫阙对南山,不管是贺蓬莱还是祝蓬莱,他都是贺南山的儿子。只能是。 彼时各地战火,口粮不易,祝蓬莱几乎饿死,亏待了口腹,对饮食落下了心病。后来进过酒肆,也去过瓦子。再后来今上登基,册立皇后卞氏,长女因怨怼皇后被贬入劝春行宫。祝蓬莱得到消息,匆忙去行宫与萧伯如相聚。 也是这样一个夜晚,春寒料峭,明月如水。 二人无需言语,从池子对面越走越近。他们都从彼此脸上看到贺氏的倒影。 萧伯如已经长成个大姑娘了,也和姑姑一样爱穿红衣,她气势淩厉,又无限哀婉。她轻声唤道:“三郎。” 两人紧紧抱在一处,像现在这样。 公主府里长夜未明。长乐受冻般打着颤在他耳边说,我死也不会交出你。 但你的母亲已经因我而死,我怎能看你步她的后尘。 像知道他要说什么,长乐抢先开口:“范汝晖如今已入我掌中,他是个影子,我又给了他身子,他只能听我的……三郎,现在我们远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祝蓬莱哀声道:“姐姐,打住吧。金吾卫曾在都尉帐下,有他的旧情在,不靠范汝晖咱们也成。” 长乐冷笑道:“禁卫都吃活人粮,虞山铭死了,谁做将军谁最大。我算什么?皇帝厌弃的庶女,还是虞山铭留下的寡妇?只有范汝晖。” “只有范汝晖肯援手,金吾卫才是我们的人。” 祝蓬莱急声叫道:“姐姐,你信我,你交我出去,咱们里应外合,搏最后一次!我还活着,我不能叫你去做秦灼!” “三郎,”长乐轻声唤他,“秦温吉也还活着。” 祝蓬莱无话可说。 “我拿的主意,你劝不了我。”长乐将大氅裹严,“我去沐浴,你现在去找孟蘅。不要把我和范汝晖的事讲给她——快去,除非你想我现在就死!” 第225章 八十二旧情 崤关惨败之后,孟蘅连日睡不好觉。 文臣本以右相青不悔为首,但青氏改革停滞,右相去朝,张霁死、杜筠疯、郑素重伤、李寒无踪,青门的中坚力量凋敝殆尽,如今寒门新秀无所依仗,只能以孟蘅一介女流马首是瞻。因她是女子,不好尊称“相公”,众人便按其籍贯,呼其为“孟沧州”。 第296章 也正因青不悔式微,朝中可用之人寥寥,孟蘅才得以接近权力中枢,方如此胆颤心惊。 大梁瞧着蒸蒸日上,但已是外强中干。全境上下,兵力最雄厚的就是虞家军。如今崤关一败,再无兵力可以与北狄相扛。 如此内忧外患之际,皇帝仍放纵歌舞,大力安排上元宫宴,新上位的岐王也是一味迎合,毫无规劝之意。而皇帝的意思,似乎是要在上元册其入主东宫。 永王十恶不赦,但岐王真的可以做圣主明君吗?为了拿下这顶太子冠带,张霁和崔如忌的血还没有洗掉,冤案人命全做利益。如今君父失职,但岐王就能做一位称职的君父吗? 可今上膝下子嗣单薄,皇子众多早折,除了岐王,只剩下皇十子一个垂髫小儿。若推他当政,岐王必会与其相争,是时又是一场宫廷血变。就算皇十子登基,只会被群臣拥作傀儡,如今大梁风雨飘摇,还能经受住又一场朋党之争吗? 孟蘅苦思不得,夜不能寐。 深夜沉沉,孟府中依旧明烛高烧。孟蘅披衣翻看邸报,没瞧几页,门外便响起急急脚步声。 侍女挑灯而入,双手奉上一物,道:“外头有一位郎君,要妾将此物交给侍郎。” 孟蘅一瞧,当即一惊。 半副鸳鸯玉梳。 她将梳子捏在掌心,道:“请人进来。” 不多时,进来一个戴帷帽的人。那人将帽帘一掀,孟蘅当即问道:“祝舍人?可是公主有什么事?” 祝蓬莱当即跪倒,泣声道:“求侍郎救我们公主一命吧!” *** 公主府中总是灯火彻夜,如今阁里却黑压压的,只昏昏燃了两盏灯,一无侍人,分外寒冷。孟蘅匆匆进门,见长乐未戴钗镮,形容也有些憔悴,正怏怏倚在案边,见她眸子一烁,轻轻笑道:“侍郎来了。” 孟蘅急声问:“公主安好?” “安好。”长乐看上去没什么气力,“我这几日胃口不好,那碗毒粥并没有吃。” “是……” “是我的好五弟,一朝得势,便容不得我了。”长乐笑了笑,“天家亲情向来如此,我本不该有什么指望。” 孟蘅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住脚,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遍,轻声问:“公主何以至此?” “我同老头闹掰了。”长乐笑道,“侍郎恐怕对我舅氏一事有所耳闻。我也不怕告诉你,祝舍人就是贺氏余孽,我表弟。我娘的画像还是侍郎替我作的,记得吗?你觉不觉得他们生得很像?” 孟蘅柳眉微蹙,“公主,你糊涂。” 长乐摇头,“我糊涂了一辈子,从来没像如今这么清醒过。血海深仇,不能亲报,是我毕生之恨。” 孟蘅一时无言,只得道:“陛下是公主的君父。” “公主?只怕在他眼里,我也是一个贺氏余孽。” 说到这里,长乐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孟蘅环视阁内,见只燃了两盏孤灯,连个炭盆都没有拢,她忍不住问:“公主千金之躯,府中怎么连炭火都没有?” “没了圣宠,蒲柳而已。”长乐从手边提起酒壶,“还有点酒,能暖暖身子。侍郎、姐姐,你陪我吃一杯吧。” 见孟蘅不动,长乐先自己吃净一盏,将酒杯给她看,“姐姐放心,没有什么东西。我如今这样,也做不出当年的事。” 话已至此,孟蘅更不好推拒,也从她对面坐下。二人相对饮酒,竟恍如隔世,灯火朦胧下梦境似的不真实。酒入喉中,齿颊生香,孟蘅听见长乐低声问道:“姐姐,你记不记得我们初见那天?” 孟蘅默了片刻,颔首道:“元和十三年三月初三,臣入行宫观乐谱,公主在池边弹琵琶。” “那年梨花开得好。” “是,风落梨花雪满庭。” 长乐垂目一笑:“我没同姐姐讲过,当日遥遥一见,我便对姐姐生了妄念。此后种种并非巧遇,都是我着意强求。” 孟蘅看着她,“臣知道。” 长乐和她对视片刻,问:“那我延请姐姐做我的老师,为什么不拒绝?” 孟蘅不答。 长乐又吃一杯,眼中已含泪意,叹道:“姐姐,是我对不住你,你好好一个人,无故失身给我,又叫我这么辜负。我早就知道,姐姐是女中君子、言出必行,我出降虞氏前你说割袍断义,是真的恩断义绝了。这些年若非我威逼利诱,你绝不会再看我一眼。今夜你肯来,我再没心也明白,你待我已然仁至义尽。我不敢奢求什么,只想临死前,好好瞧瞧你。” 孟蘅只说:“公主福泽深厚。” “福泽深厚,连你也要这样搪塞我。”长乐静静看她,声音凄凉,“你还在怨我,是不是?你怨我当年嫁给虞山铭,没有告诉你一句。怨我在你凤凰台醉倒后,骗你登了我的轿辇,哄你做了那些个荒唐事。” 她边笑边抬手拂面,泪珠纷纷而落,却如何都拭不干净。长乐歪在案边轻声道:“我知道,你这辈子是恨毒我了。今日肯来看我,实在因为从前那点师生之谊。人都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我炙手可热之时,你不愿理我,如今我落魄了,却只有你一个……你这份恩情,我来世当牛做马……” 说至此,她自嘲般一笑:“罢,只愿来世,你别再遇见我吧。” 长乐再要倒酒,孟蘅却按住她的手,说:“府中既没有炭火,想必也煮不了解酒汤,醉去伤身。” “心伤透了,还怕伤身?”长乐轻轻掰开她手指,将酒壶抱在怀里,“姐姐,我从小就不是个安分的人。当日除了诗书,你也教给我策论,我当年也同你讲过,我若是男儿,大梁绝非今日之大梁。” 孟蘅眉心微动,抬头瞧她。 长乐仿若未觉,自顾自道:“老三倒行逆施,如今罪有应得,也够了。但老五何尝是个光明磊落之徒?张霁案尘埃落定是大理寺卿夏雁浦主审,夏公恪守儒教,必不严审严判,而夏公是老五向陛下推举的,又只口不提崔如忌旧案,岂非存心拿张霁之死作伐,逼得李寒别无他路,只能向民间举发此案。如此叵测算计,哪里是为君的样子?他明明在步他爹的后尘!叫这样的人做储副,我怎么能放心?只恨我不是男儿,平白将百姓安危交托贼手。” 烛火一闪,孟蘅眼中也似有火花毕剥一跳,她注视长乐面孔,忽然问:“若是公主,该当如何?” 长乐把盏看她,脸上已隐浮酡红,浅笑道:“当年我同姐姐讲过。” “公主如今还是当日的答案吗” 两人挨得近,长乐气息如同兰麝,带着薄薄酒香,总有一种如梦似幻的错觉。她注视孟蘅双眼,缓声道:“我若有那一日,当治效尧舜,功从禹汤。洗雪不白之冤,重审不明之案。并州十万百姓冤魂在上,我定叫他们亲眼看着,有罪伏诛,血债血偿。” 她神色激动,眼神明亮,声音越来越快,“姐姐,我要为公子檀兄弟重新立庙,为他们的子孙封地授爵。陛下的罪孽,我替他赎;未竟的恩情,我替他报。陛下要废科举,我就重置科举,天下寒门之路不可不开,举朝有能之臣不可不用。何论门第,安视男女!崔清是女子又如何,姐姐是女子又如何,我也只是一个女子!我要天下英才皆入彀,闺阁亦为淩云手!若要因牝鸡之论绝我朝女子立志之道,我当自为利剑,破一破这天罗地网!” 昏灯下,长乐美目含泪,眼光如寒芒出鞘。孟蘅坐在对面,虽无一言,眼底分明是震撼。 她突然回忆起自己第一次的心动时刻。 行宫池水清如许,满天白云落青蕖。她步履匆匆,突然被一阵乐声牵住脚步,隔一池春水,看见那个穿大红襦裙的女孩子。 她手指纤如葱根又累累伤痕,一拨一拢间,弦声如珠溅落满院,哪里都溅到,跳进池心,又这样欲语还休又欲擒故纵地跳到孟蘅心上。她尚未回神,已听一声帛裂,那只手当心一划,那女孩子也向她抬起头。 四目相交,如同有声。 那样一个梨花满地的初春。 后来发生了那样多的事,那女孩子重复圣宠,她也擢为女官。孟蘅凤凰台醉后醒来,发觉自己正躺在公主阁中,昨夜种种浮上脑海,她虽羞愧,却无半分恼恨。一抬首,正见长乐背身梳妆,从镜中瞧见她支起身,局促转过身,怯生生叫道:姐姐。 她是君,自己是臣。她是徒,自己是师。君之乱,臣之罪也;徒之错,师之过也。孟蘅的确生过气,但从未真正怨恨过她。她不过是个没人疼爱的女孩子罢了。 那女孩子伏过自己的膝,握过自己的手,趁自己小憩时钻进自己衣襟,小兽般讨好地索要些肌肤之亲。她只得依从,久而久之,也把自己的心意全当作依从。直到一个上元灯节,那女孩子在公主仪仗的簇拥下登楼,双手打开幂篱,一身大红白鹤绛绡衣,灯火璀璨处她却比灯火闪耀。 她立在楼下,突然意识到,长乐的美是如此淩厉又饱含攻击。她也就是这么发觉,她的女孩子已经长成女人。 第297章 长乐在楼头对她笑,人群拥攘里,她也没瞧见骑马驻足的虞少将军。第二日虞山铭便向上求娶,出乎意料,长乐果断答应,含羞带怯,喜不自胜。 长乐说:“姐姐,皇命难违。” 她却陡然醒悟,“公主上元登楼,就是为了叫他看到。” 长乐默认许久,说:“我有我的难处。姐姐,我总要为自己搏个前程。” 她一时无言,三叩三拜,祝长乐前程万里,相思与君绝。 但长乐从来不是按任何人心意活的人,她要所有人依从她而活。她轻而易举俘获了虞山铭,又开始调头操纵孟蘅死去的心。长乐很有耐心,也有时间,她的声色音容都是起死回生的良药。这些效果甚微之后,她开始为孟蘅编织一个巨大清明的理想。她从前逼迫孟蘅是用为师为臣的责任和那一点爱恋,现在则是她勃勃的野心和展望的王朝。 孟蘅束手无策,孟蘅别无选择。 她不知道自己这颗心是如何死灰复燃的,之前早就活过来了,可这是这些年来,她第一次重新听见自己心动的重量,和长乐的言论一样,振聋发聩,铿然有声。 她又一次被蛊惑,清醒地,现在这世道想活得不那么痛苦,只能醉着活。 长乐已经恢复平静,对她说:“多谢姐姐还肯见我一面,我此生无憾。更深露重,我替姐姐找盏灯。” 她点了一支红蜡,将灯罩落下时,孟蘅眼皮一跳。 当年皇帝在凤凰台摆宴,给百官都赐了入宫照明的灯笼。 这是她的那一盏。 长乐将灯笼交在她手中,突然跪在地上,“我还要拜托姐姐一件事。” 她哀求道:“请姐姐看在往日情分,将我弟弟带走。他能吃苦,也能做活,姐姐但管使唤他,只求看在你我师生一场的份上,给他一口热饭吃。” 孟蘅松开她的手,平静说:“臣不会带他走。” 下一刻,她后退一步,向长乐撩袍跪倒。 “还请公主珍重自身,以待转圜。” 长乐凄声笑道:“今时今日,谁还能为我转圜。” “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臣昔日为公主容,今日为公主死。此臣私志,九死无恨。” 长乐浑身一竦,定定看着她,突然绽开笑容,说:“孟露先,你还爱我。” 孟蘅只道:“公主但管放手一搏,文臣之议,臣力保公主稳妥。” 长乐说:“你还爱我啊。” 孟蘅不说话,许久后才道:“君为鲲鹏,我为长风,这是臣的誓言。君子死誓言。公主说过,臣是女中君子。公主,金口玉言。” 她一个头叩在地上。 长乐双手搀起她,指尖颤抖地抚摸她的脸颊,轻声说:“姐姐,就算败,有你给我收尸,我也不怕了。” 孟蘅没有久留,一会便走了。长乐从地上立起来,打湿绢子来擦脸。外头帘子一动,祝蓬莱走到她面前,递了盒香膏给她,问:“姐姐就这样料定孟蘅会全力支持?” “她是个女官,自然盼著有女子入仕的那一天。那就只能有一个新的女君。”长乐取了香膏搽脸,含笑道,“你瞧她沉稳规矩,其实最是个离经叛道的。不然也不会举荐李寒、不会做官,不会和我好一场了。只是叫君君臣臣那些劳什子枷着,不好打破罢了。如今她自己想挣脱,那才叫好风送我上青冥呢。” 祝蓬莱轻轻叹口气,长乐只当没有察觉。她一夜没睡,天亮又补了一觉,想吃碗蹄花,厨中却只有些素蔬,便煮了碗菜羹吃。吃到一半,祝蓬莱便进来禀报:“秦灼来了。” 他顿了顿,“还带来一个人。” 长乐抬头看他,祝蓬莱道:“劝春行宫萧六郎。” “请他们进来吧。”长乐双眼微眯,笑意愈浓,仿若叹息。 “真有意思。” 第226章 八十三追悔 祝蓬莱给两人端了热茶,秦灼吃了一口,萧六郎一动不动。 长乐眼下乌青,精气神还成,目光从他二人身上刮过一圈,莞尔道:“少公这是拿定注意了。” 秦灼放下茶盏,含笑道:“愿凭娘娘驱策。” “具体行动计画,不久会与少公详谈。”长乐瞧向萧六郎,“只是今日带这位郎君来,又是什么意思?” 秦灼道:“娘娘若要揽权,陛下那边有我们的人看顾,岐王处更要先发制敌。” 长乐问:“这是少公的意思?” “是在下的意思。”萧六郎突然打断,“如何安排,还望与公主单独商议。” 他话音在“单独”上重重一咬,这是要避开秦灼。 秦灼坐在对面,一手抚着杯盏,眼睛一瞬不瞬,似笑非笑地瞧他,片刻后,方微笑道:“那我先告辞了。” 长乐目光望着秦灼背影出去,萧六郎仍没什么表示。他临窗而坐,窗上梅影压面而来,却被他五官线条几下割碎。 长乐注视他,笑得有些意味,“你告诉他潜入行宫是帮我做事了?” 萧六郎道:“没有。” “没有,他倒肯贸然来替你说项。”长乐刮了刮自己的茶盏,“萧郎,果然情谊匪浅啊。” “公主府被禁,我要进来只能走他的门路。”萧六郎看向她,“在下白龙山侥幸未死后,向公主毛遂自荐时就说过,此后行事,无干他人。” 长乐轻声一笑:“若真是无干他人,萧郎,能进宫的路我帮你找了不少,你一不会弹琴二不会唱曲儿,怎么偏要去劝春行宫做个乐工呢?” 她双眼盯紧萧六郎,嘴唇轻启:“你想见他。” 萧六郎目光毫不退避,“这与计画无关。” “那我们说点有关的——既然计画已定,萧郎今日前来,又是为了什么?” 萧六郎说:“他要公主放秦温吉出宫,公主答应了。” 长乐颔首,“是。” “但公主没有打算履行承诺。” 长乐笑容一冰,旋即豁朗朗消融,困惑道:“萧郎何出此言?” 萧六郎迎着她目光,一字一句道:“上元知情之人,我、燕人还有秦灼,公主都不想留。” 长乐蛾眉微蹙,流露出些不解的笑意,“萧郎聪慧,但这不是一早说好的条件么?你做我的刀,不求身退。” “可以死。”萧恒说,“只有我。” 阁中陡然一寂。 长乐指甲缓慢拨着茶盅,细细剐蹭声里,她皮笑肉不笑道:“什么意思。” 萧六郎声音毫无情绪:“我可以让公主的计画毁于一旦。” 长乐微微眯眼,“你想威胁我。” “我可以杀了范汝晖。新的统率下来,金吾卫将不再听从公主号令。” 萧恒顿了顿,“我也可以杀了你。” 如今只有十步距离。 阁子如沉冰底,静默得有些肃杀。新年白飒飒的太阳底下,萧六郎微微压低上身,从梅枝影子的指爪间埋伏下来。 他坐时双腿微跨,如今肘部抵在双膝,这是个准备起势的动作。但凡长乐变口,他立马会把自己拔出鞘中,甚至无需任何兵器,空拳赤手,就能掰断她的脖颈。 他的确是个刺客,刺客都是亡命之徒。 长乐的谋算再精巧,也要有执行的命。如今剑在颈上,她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长久的对峙后,长乐轻轻呼出口气,问:“你要什么。” 萧六郎道:“秦灼兄妹要如约出宫,毫发无损。” 长乐笑道:“你就不怕我今儿答应你,事成了再反悔,把你们这对苦命鸳鸯嚼得骨头渣子不剩?” 萧六郎道:“秦灼出宫之前,你的命都在我手里。公主知道我的能力。” 长乐不置可否,只说:“你要明白,威胁我的人,我不会留他的命。” 萧六郎点头,“我本就不会活着出去。” 长乐定定看了他片刻,唇角一抬,嘲讽道:“不得了,影子那种糟污地方,竟能养出这么个情种。能得萧郎如此钟爱,是秦少公的福气。” 萧六郎却问:“公主意下如何?” “到时候宫门会开,也希望萧郎不要误我的事。”长乐微笑道,“事成之后,我定会为萧郎做一个热热闹闹的水陆道场。” 萧六郎立起身,错综梅影将他头脚上下切了个遍。他抱了抱拳,也就这么走了。 *** 秦灼谁也没等,自己先回了行宫。一推门便见有人背身坐着,他忙闪身进来将门掩上,低声问:“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陈子元转过身,问:“上元的具体计画,长乐公主那边有说法吗?” “有个大概,还没完全妥帖。”秦灼道,“劝春行宫除了献乐之外,还要献舞。这次要跳的《破阵曲》需要男女舞伎,都带面具,我会混在其中进去。” 陈子元神色微变,问:“殿下,你要亲自去?” 秦灼道:“长乐心机颇深,全然把温吉交给她我不放心。” 第298章 “那我也去。” “你在宫门接应。” 陈子元看他一会,突然从凳边站起,对他跪倒,说:“属下愿随殿下一同前往,请殿下恩准。” 秦灼眉心微蹙,叫他:“子元。” “去年七夕那回我就听你的。殿下,你要真拿我当兄弟,就别扔下我第二次。” 秦灼定定看他片刻,终于点头。 陈子元轻轻呼出口气,突然又想起一事,道:“殿下,你上次说阮道生也在这边,是真的?” 秦灼没说话,也没抬头,只微微掀起点眼皮,目光冰冷。陈子元太阳xue一跳,心道又出了什么事,还没斟酌好如何开口,便听秦灼问:“他这回的上家是谁,有着落了?” 陈子元忙道:“还没,还没。” “还没。”秦灼冷笑一声,“那你同我讲什么,他室中有妻膝下有子吗?” 陈子元只觉不太对味,这话怎么这么酸呢。但秦灼心意如何他到底不敢贸然开口,只道:“他七七救了你回来,不是被永王清剿了一次吗?在二娘子那个酒肆里头,死了十二个青泥,还有一个曹青檀。” 秦灼颔首,示意他继续说。 “我最近得的消息,不敢说一定准。”陈子元道,“包括阮道生在内,这十三人都是永王手底下有暴露痕迹的影子,永王当时怕皇帝顺藤摸瓜,所以咬咬牙进行清扫。但他手中还有一小部分隐藏很好、没有暴露风险的影子,这部分影子就是当日的清扫者,他们去杀的这即将暴露的十三人。” 秦灼点点头,“只求自保,同室操戈。” “当日清扫者的领头,似乎是个熟人。”陈子元看他一眼,从碗中蘸了茶水,从桌上写了三个字。 梅道然。 秦灼眉头猛地一跳,当即问:“他知道吗?” “我怎么知道他知不知道,你都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我更不知道了。”秦灼压根没解释这个“他”是谁,陈子元已经毫无障碍地连上了话,“殿下……要不要给他提个醒?” “人家自家事,用得着我一个外人置喙。” 秦灼一只手无节奏敲着桌面,陈子元晓得他心烦,再看他事不关己的神色,一颗心直直往下坠:完了。 他最知道秦灼性子,若真的无关于己反倒会多问几句,这是真的上了心,而且瞧着,最近和阮道生——萧六郎处得不怎么愉快。 秦灼有一会没说话,缓慢拈动指节,才道:“他不是个傻的,我们都查出来的事,他岂会不知?” 陈子元纳闷,“他若知道,怎么一直没找梅道然寻仇?” “都是刀。”秦灼看他,“哪有不杀刽子手反赖兵器的道理。” “但曹青檀死了。”陈子元说,“曹青檀对他是真不错……也是梅道然的师父。” 秦灼瞧着桌上渐渐干透的水痕,说:“确实,但你我怎知他没去寻仇?” “人家的事,何必同我们交待呢。” *** 七宝楼即将竣工,一切工序也在收尾。如今日头西沉,顶层正见一派辉煌落日,梅道然背身而立,手里拿一只酒葫芦,一身蓝衣映如夜紫。身后毫无响动,他却像同人讲话:“来了。” 一双脚缓缓近前,萧六郎浴血般从楼梯阴影里走出来。 梅道然掉头看他,吃了口酒,笑道:“这张脸俊俏不少嘛。” 萧六郎往他周身一瞧,说:“你没有拿到他的刀。” “我没拿到。”梅道然很坦然,“如果我不用曹青檀的刀来钓你,你会上鈎?” 萧六郎没有提兵的意思,断然道:“你有话跟我说。” 梅道然向后倚靠窗户,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叩着刀柄,他带着笑,还是那个倜傥模样,“这么肯定——就不怕我为了杀你灭口?” “这里人太多。” 梅道然静静瞧他一会,突然说:“早知道了。” “我出城去追李寒时,先去七宝楼见你,让你转告曹青檀,曹苹不在永王手里。但后来他骗我去酒肆,是因为永王再度拿他女儿来拿捏。”萧六郎看着他,“你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曹青檀,因为你怕他知道真相后直接把永王抖落出来。你为永王效命。” “灭口那天,我也听见了你说话。” 梅道然点点头,“知道了,不来杀我?” 萧六郎说:“没必要。青泥活不过二十岁,你要死了。” 梅道然笑容一僵,旋即吊儿郎当道:“说不准,万一我命好,能拿到解药呢。” “一年只做一丸,一丸只够一人。”萧六郎说,“你很自信。” 梅道然终于沉下神色,虽仍笑着,但那点笑意却如罗刹。萧六郎眼见他起了杀心,依旧没有防范的姿势,只说:“你要见我,到底要说什么?” “提醒你。你和长乐公主的交易影子上头多少知道,你干完这一票再要跑,不会那么容易。”梅道然说,“前有狼后有虎,自己掂量吧。” 萧六郎问:“没别的事?” 见梅道然不再说话,他便转身要走。身后梅道然叫一声:“阮道生。” 他挥手抛去,萧六郎振臂一接,将酒葫芦接在手中。 是曹青檀常用的那个。 他回头看了梅道然一眼,眼神莫测,也不说一句话,旋身跃下楼梯。梅道然瞧着他站的那块空地,又面无表情地转过了头。 *** 深夜时分,岑知简抚平琴声,望向七宝楼的甄官阿南,“这位是?” 阿南身后,一名头戴帷帽的女子抱琴上前,楚楚下拜,“贱妾红珠,见过岑郎。” 红珠之名无人不识,哪怕岑知简身在山中也有耳闻。他站起身,“娘子请起,不知娘子漏液前来,所为何事?” “故人遗物,妾不知如何处置。思来想去,只得托付岑郎。” 她将怀中五弦琴托至岑知简面前,岑知简讶然,“这是……韩郎的琴?” 红珠声带哽咽,“是,妾陪伴韩郎左右,独听他称赞郎君琴艺,只道如能合奏一曲,当为知音。只可惜他为卞贼所杀,没有与岑郎深交的福气。妾不忍见此物蒙尘,只得携它来见郎君。” 他们交谈中,阿南已悄悄退下,端了解酒汤,往梅道然休憩的别间去。 日暮之后,梅道然便独自饮酒,岑知简也不劝,放任他去。阿南推门而入,见梅道然倚在窗边,脸色不似平日如拂春风,异常冰冷。目光扫过,宛如利剑。 阿南笑道:“岑郎嘱咐我送解酒汤来,还有一些清心香,能治头痛。旅帅吃汤,我将香炉点上。” 听到岑知简,梅道然脸色缓和几分,依旧没什么表情,却将汤吃了,又一个人坐到窗边。阿南叹口气,便拾掇香炉与他点香。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楼上发出一阵惊呼:“岑郎,梅旅帅醉得厉害,您快些来瞧瞧!” 岑知简便请红珠稍待,自己赶上楼去。阿南见他进屋,合上门扇,匆匆下楼。 红珠本要去潮州,但长安灯山后续仍有尾巴,便再次请求留下来。七宝楼暗线便是诸多事务之一。 她迎上阿南,低声问:“够量吗?” 阿南道:“他吃了酒,嗅不出那香。岑郎进去待不到一刻,也决计要倒。姐姐,火药的引线已经导好,我带你去瞧瞧。” *** 距离上元越来越近,长乐再强撑,这几日也难以入眠。 金吾卫尚未全然收揽,到时候能不能听从自己号令还是两说。而永王倒台之后,皇帝给岐王增添的府卫已近东宫之数。到时候若真要硬碰硬,只怕是以卵击石。 赌的成分太大,但又别无他法。 红烛高烧下,长乐正盖着大氅思索,突然听得轻轻叩门。祝蓬莱走进来说:“姐姐,都尉的副将彭苍璧将军求见。” 这位彭苍璧长乐有所耳闻,与虞山铭一同长大,常年征战。虞山铭进京后,他便随虞成柏戍守崤关,确是一员虎将。 只是崤关战败不久,他怎么突然回京? 祝蓬莱瞧她神色,斟酌言辞:“陛下着人议和了。虞氏和郑氏帐下不肯,陛下恩威并施,以犒劳为由,勒令大军回京受赏。” 长乐拥着大氅的手指一颤,脸斜在帐影里,瞧不出神色变化。 祝蓬莱轻声催促:“彭将军不能多待。” 长乐深吸口气,再抬头已然整理好神情,“我去更衣,一会请将军进来。” 彭苍璧是外男,依礼本当隔帘参见,如今阁中帘子却悉数打开。他不敢冒犯抬头,当即跪倒在地,道:“末将彭苍璧参见娘娘。末将未能保卫将军万全,还请娘娘治罪!” 说罢,彭苍璧一个响头叩在地上。没有听到长乐开口,双臂却被人搀扶起。 竟是长乐亲自下来将他扶起,颤声道:“刀剑无眼,岂是将军的过错?” 彭苍璧抬头一看,见长乐一身素服,身披虞山铭那件半旧大氅,不施粉黛,形容憔悴,他又痛又恨,咬牙道:“娘娘就算有错,也是将军的遗眷。将军为国捐躯、尸骨未寒,陛下怎可如此对待娘娘?” 第299章 长乐勉强笑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如今他没了,我更是任人欺淩到头上。等过了上元,陛下就要将我废掉。将军若要北还,千万不要嫌我是女子累赘,带我一块去崤关,我总要去他埋骨的地方瞧一瞧,等过了百年,我还要和他埋一块呢……” 她话至此处,已然哽咽不能语。彭苍璧也连连垂泪,道:“娘娘安心,虞氏但有一人,绝不使娘娘落入如此境地。” “陛下旨意,有什么法子。”长乐轻轻摇头,从一旁取了一只匣子打开,满匣珠宝琳琅,“这是我这些年的一点积蓄,还请将军换作银钱补贴军中。家中妻儿,但请交个册子给我,我必赡养至终年。大夥随他拚命一场,他没命将人平平安安地带回来,就当我一个未亡人替他赎的罪孽,将军万勿推辞。我无法出府,不能向军中兄弟谢罪,还请将军受我一拜。” 长乐泪落涟涟,起身要拜,彭苍璧大惊失色,忙扶她起来,连声道:“娘娘折煞末将!末将与将军自幼一起长大,情同兄弟,这些年娘娘给军中多少贴补,我们都看在眼里。” 长乐凄凄切切:“今后虽不能够,但我愿同将军去崤关,与军眷一起,为大军布置晨炊,略作浆洗。不然离了京都,又没了他,我实不知能去哪里安身……” 彭苍璧低声问:“今时今日,末将僭越问一句,娘娘可有旁的打算?” “打算?” 彭苍璧后退一步跪在地上,从怀中取出一只盒子,双手捧过头顶。 “将军战前,叫末将把此物交托娘娘。” 长乐打开盒子,一时愣住。 里头是一只金臂钏,静静躺在一方大印旁。 镇国大将军虞成柏之印。 “老将军战死后,大印便由将军代掌。”彭苍璧叩头道,“将军说,娘娘若再失圣宠,到了破釜沉舟之地,虞氏帐下三万人,必为娘娘马前卒!” …… 彭苍璧趁夜色出门,祝蓬莱再进来后,见长乐正坐在榻边发愣。 祝蓬莱轻声叫:“姐姐。” 长乐将军印放回盒子里,说:“都说人背运,喝凉水都塞牙。如今时来运转,便是盼什么来什么了。” 祝蓬莱说:“只是这三万虞氏军队只能在京外驻守,如何也进不去皇城。” 长乐沉思片刻,突然问:“废除科举的条令没有下达?” “朝廷怕学生闹事,没敢提前颁布。” 长乐招招手,祝蓬莱便附耳上前,听她讲完后大惊失色,“姐姐……此事干系重大,若有不慎,只怕要做千古罪人!” “做罪人也要有命在。”长乐说,“你但管去。” 祝蓬莱咬牙应下,正要出去,忽闻长乐轻笑一声:“他早就知道。” 祝蓬莱知道她说的是谁。 从得知贺氏一族被屠的内情起,虞山铭就心知肚明,这对父女早晚会有不死不休的一天。而祝蓬莱被长乐藏入府中,他默认接纳,也等于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他在皇帝和长乐当中选择了后者。 但这话太大逆不道,他没有轻易开口,长乐也没敢这么想。毕竟从虞成柏起,虞氏便追随皇帝直至今日,利益情义绝非几年夫妻可比。 只是没想到。 长乐突然问:“……没有全尸吗?” 祝蓬莱哑声道:“马战的冲锋太凶悍了。” 长乐点点头,将那只臂钏拾起套在手腕上。 那是虞山铭新婚之夜送给她的,出征之前说要留个念想,长乐便脱了叫他带去。当时隐隐觉得不祥,可虞山铭素来征战勇武,她也没往心上放。 帐帘因风而动,锦绣合欢垂香囊,大婚就挂上。当日合卺后,虞山铭替她戴上臂钏,亮着眼睛,不知道说什么话,只探头粗笨地吻她,情动时连声叫道,伯如,从今往后我命就是你的。 这种誓言皇帝也同她母亲说过,长乐嗤之以鼻,却含羞轻声答应:好。 誓言轻如鸿毛,情分贱如蒲柳。皇帝宠爱她,却因她忤逆皇后便将她弃入行宫,多年不闻不问;孟蘅待她好,也是恪守规矩,一旦知道她画皮下的丑恶心肠当即会转身离去。 只有虞山铭。 那些利用、欺瞒、阴谋算计、虚与委蛇,他都知道。 但他仍全心全意对她好。 后悔何及。 长乐抬臂瞧着那只金钏,眼神像瞧情人,突然抬指轻轻一拨。 叮玲玲的脆响里,她静静对祝蓬莱说:“你出去吧,我想自己坐一会。” 第227章 八十四动地 正月十四夜,灯笼便早早挂上,舞乐排演结束也疏星满天,秦灼赶回屋中时,祝蓬莱果然已坐在案边等候。 秦灼援手点一盏红烛,噌地将面孔在黑暗中燃起来。他举烛慢慢走近,两人便如夜间游曳的鬼魅。等那圈烛光映上祝蓬莱的脸时,秦灼才发现桌上放一只托盘,里头叠一件大红圆领窄袖袍,上扣一只铜面具。 祝蓬莱道:“明日宫宴演《破阵曲》,这是舞者装束,是时请少公乔装打扮,以便混入宫中。” 秦灼想起一事,突然问:“只演《破阵曲》,不是演《凤求凰》么?” 祝蓬莱有些诧然,半晌道:“《凤求凰》为公主生母少时所爱。陛下从前爱听,是公主炙手可热之时。如今公主偏废,此曲自然弃去不用。” 秦灼只觉胸中被大力一攥,立时寒毛倒竖,发了一身冷汗。 他果真是这个意思。 秦灼想起萧六郎对入宫的执着,一颗心冷冷往下坠着。只怕那夜他从自己这里瞧出端倪,故意用这种欲露不露的手段挑逗自己,待自己中了招数,他便能水到渠成,吹什么携他一同进宫的耳边风。 秦灼念及此,浑身一阵接一阵地发冷。他把自己当什么?供人过墙的梯子,还是暮去朝来的娼妓?自己自问无负于他,何以招致如此羞辱践踏? 那夜萧六郎的温度和呼吸还在脸畔,自己那几分情动不知在人眼中是如何丑态百出。秦灼羞愧难当,胸腔间隐隐抽搐。 是他自取其辱。 祝蓬莱见秦灼脸色发白,问道:“有什么问题?” 秦灼笑了笑:“我多问一句罢了。” 祝蓬莱也不追问,只道:“《破阵曲》本是秦地军乐,舞曲也是南秦服制,可见与少公有缘。” 秦灼也笑道:“祝兄何须如此客气。” 祝蓬莱郑重了颜色,上前一步,低声道:“御苑马群在内宫月华门附近,到时候情形混乱,少公可以抢马出宫。明日戌时三刻,宫外会放一盏孔明大灯,是时承天门开,为免岐王府兵来援,只开一刻,请少公与郡君务必在这一刻之内离开宫禁。” 秦灼含笑道:“娘娘大恩大德,在下来日必报。” 祝蓬莱掩门告辞后,秦灼笑容倏然消散。他自己站了一会,便将身上的素锦衣衫出去,把那件大红衣衫穿在身上。腰带尚未系,他瞧着镜中自己一身南秦服制,一时恍如隔世。 一切就要结束了。 他这样肃然瞧着,余光忽地瞥见窗上映出个人影,也没听见脚步声,心中那口气猛地翻涌,扑地把灯吹了。 屋中一黑的瞬间,那人已敲了敲门。秦灼口中一快,道:“睡了。” 外头萧六郎的声音响起:“我能看见你的影子。” 秦灼才想起这人过分的目力,不再讲话,门外那人也静默片刻,突然下定决心般叫一声:“少卿。” 秦灼浑身剧烈一抖。 南秦贵族入学便取字,他倒把自己打听得仔细。秦灼胸中又酸又涩,轻轻喘了口气,听萧六郎道:“我有话同你讲。” “公事私事?” 那人又默了一会,道:“私事。” 秦灼几乎冷笑出声,此时此刻,他竟还想拿这点私情拿捏自己。他断然开口道:“那就免谈了。我同萧郎,本就没有到无话不说的交情。还有,贱字恐污尊口,萧郎也不必这样称呼。” 那人在门外静了一瞬,说:“是我冒犯。切记明日宫门一开,不管有什么变故,都不要回头。” 秦灼心中纳罕,没想好要不要开口询问,已听他说:“早些休息。” 萧六郎不刻意放重步子,秦灼很难听见他的脚步声,如今却直觉他已经走了。他忽然心底烦躁,又不知心中烦躁什么,便抓起那条腰带来束,静静看向镜子。 镜中人的带鈎如何也扣不上,机括相撞的嗒嗒声里,那双手在颤抖。 *** 第二日日头正好时,教坊舞乐便一应入宫。秦灼穿着那身大红袍衫,隔着泱泱人群和森立乐器,瞧见侧首抱箫的萧六郎。 他同其他乐工一般,一应穿鸦青对襟窄袖衫,却不知学没学会箫曲。不过匕首何须解琴声,他的所用本就不在此处。 队尾,陈子元低头顺目,做着查点乐器的活一同随行。 金吾卫查守宫门,验过对牌后下达了开门的指令。秦灼抬头,见身前戍卫一抬手臂,城头当即有一面黑旗翻覆挥舞三下,接着便是铁链绞动、一道震人肺腑的隆隆之声。 第300章 厚达数寻的宫门缓缓开启,后面跳出一片昏天。春日已至,白日当头,竟已飘起了雪。 秦灼低垂下脸,随人群步入宫门。 天尚未黑,含元殿中已高烧明烛。皇帝这几日感染风寒,略微咳嗽,他座下首位已不见那位煊赫一时的长乐公主,而是春风得意的岐王。 秦灼混在舞乐里,如今在殿外候旨,一时不能走脱。 殿内岐王向皇帝举盏笑道:“听闻这七宝楼业已竣工,爹爹何不请岑郎前来,犒劳一番功臣?” 皇帝依他,便着人去请,又道:“若非有从前李四郎横死一日,这楼元和十四年底就该修好了。” 岐王道:“是,臣听闻爹爹本欲在十五年元宵登楼的。彼夜未成,今夜尚好,不若宫宴散了,臣陪爹爹走走?” 徐启峰闻言笑道:“殿下孝心,当是万民表率。” 诸皇子中唯太子可称殿下,皇帝非但不纠正,还含笑道:“五郎有心了。” 这一番言论秦灼听得清晰,七宝楼一事拂过心头,带过一丝异样,秦灼凝神细思,却终究如隔膜一层,探究不清。 殿内宫中歌舞已上,教坊因长乐失宠缘故,也在外头冷到如今。金乌西斜,天色已晚,不知过了多时,一个小内侍匆匆出来,在门边低声喏了句:“快进!” 教坊众人便纷纷而入,秦灼也趁势同几个替补退去庑房,忽然,听得不远处传来小跑声。 一个禁军打扮的侍卫匆匆而入,紧接着殿内一静,秦灼听见娄春琴紧绷的声音响起:“陛下,京中学子聚众闹事,几番请旨不成,如今要强闯承天门了!” 殿中一片死寂。 哐啷一声,一只金杯掼下阶去。皇帝声音饱含怒意:“放肆!” 殿中众人忙道:“陛下息怒!” 岐王也急声问道:“学生是因何闹事,可曾调查清楚?” 方才入内的侍卫道:“学生听说陛下要废科举,一时大哗,向京兆府求见不得,纷纷要拜天向陛下要一个说法!” 听至此处,秦灼暗暗心惊。他也是从长乐那边耳闻,青不悔当日为换取虞氏出兵,同意废除科举的条律。只是如今法令未颁,学生均不在朝,又是如何得知此事? 不待他再度思量,已听皇帝在殿内怒声喝道:“乱臣贼子,这些乱臣贼子!朕当年听右相之言开设科举真是大错特错!传旨,命禁卫缉捕罪魁,若众人再不退散,论以谋逆,当即格杀,无需请旨问朕!” *** 承天门外大雪纷飞。 街衢十分宽阔,如今却摩肩擦踵地拥满了人。宫门外学生足有数千之多,人头攒动,挨山塞海,冒着大雪振臂高呼道:“请陛下下诏解释!” “九品中正只为给世族添官做,如今再废科举,分明绝我等今后之路!” “陛下不明,小人当道,学术荒废,国将不国!” “陛下不见,我等只能不惜此身,为本朝三万士子求一个公道!” “开门!我等要面见陛下,开门!” 学生群情激昂,禁卫皆拔刀相向,到底不敢轻易伤人,竟被逼得不断后退。大声呼喝里热气蒸腾,雪片积了他们满头满肩,但触面即融。 他们愈逼,禁卫愈退,学生势愈盛。两厢僵持间,忽听有内侍登上城楼匆匆叫道:“传陛下圣谕!” “命禁卫缉捕罪魁,遣散众人。学生若再不肯退,罪同谋逆,格杀勿论!” 如此圣旨下达,学生不但不退,反而群情激奋。有人大声喝道:“众位,你我怎可顾惜一人之身,眼看天下学生前路断绝!当以我之鲜血,向天证道!今时今日,当为死谏!” “愿为死谏!” “我等愿为死谏!” 学生越逼越前,禁卫领了旨意,也不比之前束手束脚,统领咬一咬牙挥刀而落,一股鲜血洒溅雪地。 一个年轻学子仆在地上,双目圆睁,喉间热血染红白雪。 学生怒气汹涌,禁卫难以抵挡,如今开弓没有回头箭,反正有天子之意在上,他们也没了忌惮,竟纷纷刀剑劈砍。 鲜血四溅,惨叫四起,上元佳节、天子脚下,竟做屠场。 承天门下,响起撕心裂肺一声哭号。一名学子以头抢地,大声痛哭道:“老天爷,你睁开眼吧!陛下有过不改,反要诏杀学子,这是怎样的朝廷、怎样的君上!我等何其不幸,竟生于当代、立于当朝!” 他尚未起身,已被长刀刺在地上。 仰面倒下的那一瞬,他手臂依旧上指苍天。苍天倒映眼中,无日无月,茫茫白雪如红雪。他最后所见,是他的同窗喉间喷涌的鲜血。 苍天在上啊。 一滴热泪从他眼角滚落,却未能融化分毫冰雪。 承天门前,学生仍在前进、刀剑仍在落下。 屠杀仍在继续。 一片惨烈怒吼痛呼声中,突然响起一道平地惊雷:“陛下有旨,统统住手!” 一阵马蹄驰骤之声。 刀剑林立里,学生循声望去,见不远处的街道尽头,一人一马疾驰而来。 一身银青官袍,一张少年面孔。 大雪之中,失踪多时的李寒在承天门前挽紧马缰,怒声喝道:“今日陛下传宴,说明小人堵塞圣听,要我当即前来制止。圣意如此,谁敢不听!” 第228章 八十五宫倾 皇帝的确曾赐死李寒,却是派娄春琴私命阴诛,未有公示于众,当时情形,更不能直言李寒已死,便称派他出京。 李寒那件官袍此时穿在身上,踏过大片血地,厉声喝道:“天子脚下屠戮学生,你们好大的本事!” 统率面露疑云,沉声问:“陛下若有旨意,也该是从禁中传诏,李拾遗为何从宫外赶来?” “本官结束案情,今日才赶回都城。陛下诏本官入宫献诗,还要请教将军吗?” “承天门并无传旨之人出入,李拾遗所谓奉诏,如何而来?” “我家在扶桑巷,西处通明门更为便宜。”李寒冷笑两声,“难道我大梁宫阙只有承天门一道宫门吗?将军好大的气魄,皇城东南西北十道宫门,只能走将军管辖的这一座!” 统率道:“既如此,请陛下圣旨。” 李寒袖手立于雪中,“口谕。” 统率微微眯眼,上前一步,“那别怪末将揣测,拾遗有假传圣旨之嫌。” “将军但管揣测。”李寒也跨上前一步,视线与他齐平,彼此热气相闻,“我只问将军一句,陛下可曾下令让你无缘无故□□?” 他随手一指,沉声道:“你,请把陛下的旨意复述一遍。” 被指到的侍卫一个激灵,清了清喉咙道:“陛下有旨,命禁卫缉捕罪魁、遣散众人,众人不肯退,则杀无赦……” “很好。”李寒环视四周,“请问将军,罪魁在何处?” 统率咽了咽唾沫:“罪魁已被就地正法!” “你驱散过他们?” 统率冷笑一声:“在下若不曾驱散,如今已是遍地横尸了!” 李寒沉沉喘息,猛地振动手臂,冬风中当空撕裂一声厉响。 他手持马鞭,一鞭劈面而落,统率脸上当即破开一道血痕。他不可置信的眼光里,李寒怒声喝道:“其人言乎!” 统率盯紧李寒双眼,厉声叫道:“来人!” 禁卫一拥而上,刀尖寒光森然,仍挂满斑斑血痕。 “向宫内请旨问候,李拾遗是否领了圣命,要我放走学生!” 李寒全然不惧,哈哈笑了两声:“将军快请!陛下遣散之令你全然不顾,只闻屠杀之声。到时候民怨沸腾,你当陛下会为你伸张正义,还是借你项上人头!” 统率浑身一震,咬牙道:“你什么意思?” 李寒面容冰冷,“我说过,将军还是可以请旨向陛下求证。但请退后一步,我有口谕要宣。” 他从风雪中转身,面向满地血泊和学生未冷的尸身,尚未成言,目中已有两行热泪滚落。 学生互相撑拄前,李寒哑声道:“请诸位暂回家去。” 学生义愤难平,痛哭道:“陛下无故废除科举,又于门前纵虎杀人,我们要么求请公道,要么一头碰死,再无他途!” “我请诸位回家,并非要诸位退缩!”李寒高声叫道,“陛下既废科举,诸君则无缘入仕。未入仕,则未能供奉臣职。诸君无食君禄,而寒食之。则诸君不当死谏,唯寒当谏之!” 李寒将头上官帽摘下,挥袖抛却,人头般骨碌碌滚满血。下一刻,他面向学生撩袍跪倒,双手撑地,一个头磕在地上。 “文当死谏,事从青门而起,自当由青门作结!我若不能一改此局,当身殉今之惨案,此事天人共证,不成则天诛地灭!世道晦暗如此,唯诸君是我朝之希望,还请诸君为长远计,吞小恨而从大业,周全自身,以待来日,无使今日之努力,徒作平白之牺牲!” 大雪纷飞里,他三拜三叩,起身额头红流如注,只是满地鲜血成河,竟不知是谁的血。 第301章 学生的呼喝一时淡了,只闻低低掩泣之声。 不知是谁起头,学生相扶着纷纷跪倒,数千之众,也向李寒还礼叩首。 统率双目圆睁,一时惊撼地说不出话。方才摧身碎首,如今却是一副恭而有礼的样子。面对天子之令他们都昂首怒斥,却肯屈膝跪拜李寒。 一人言,则千万人言、天下人言。 这代表天下读书人的数千声音齐声说道:“我们听从李郎教训。” …… 学生退去,宫门重新落钥。 李寒只身坐在血泊里,宛若已死。 统率轻叹一声:“你果真假传圣旨。” 李寒抬起眼皮,咧嘴一笑:“将军不也由着我假传圣旨了么。” 他握了一把地上雪,在指间搓拈,猩红雪泥从他指缝流下,彷佛他掌中已有伤痕。 禁卫刀剑下,他整理衣衫,敛衽危坐,毫无逃脱之意。 李寒抬起头时,统率眼见他目中有一痕鲜红滚落,竟是血泪。常闻望帝化鹃啼血,不想人间亦有如此。 他定睛再看,李寒面上泪已成冰。 *** 不远处,街边停靠的油壁车帘子落下。 祝蓬莱坐在车中,将手炉递给身边人,微蹙眉心道:“学生没能把宫门闯破,守门禁卫是一半金吾一半左卫,范汝晖也不敢贸然行动。如今宫门未开,虞氏帐下三万将士无法突入,只怕……” “不怕。”女子接过手炉,冷声道,“皇帝不会放过李寒,立马就会派人追来格杀。等着瞧吧。” 祝蓬莱透过帘隙一瞧,车外雪大如席,“今年反常,开春了竟下这么大的雪。” 女子微笑道:“瑞雪兆丰年呢。” 二人坐在车中静静等待,哪怕绣幕热炭,冰天雪地里仍异常严寒。两双手紧紧交握,像汲取温暖般汲取气力。外头飞雪呼啸,祝蓬莱却有些出神:李寒一直这样从雪地坐着?皇帝杀他之前他果真不会活活冻死吗?虽说禁卫眼皮下他无路可逃,但他怎么就如此束手就擒? 也不知冥冥想了多久,不远处开天般隆隆一响,握住自己的那只柔荑也骤然一紧。祝蓬莱将车帘拂开一线,见承天门再度彻然打开,李寒仍坐在雪中,压根没有起身接旨的意思。 “左拾遗李寒,假传圣谕,罪当处死。着押入台狱,节后明正典刑!” 领头内侍将圣旨一合,身后一队禁卫立即上前,将李寒从这片雪地血地里叉起来。那内侍不明白般叹道:“科举到底还是得废,您这死也是白死,何苦呢。” 久没听见李寒答覆,已响起禁卫押人离去的脚步声。 这段足音逐渐远去,长乐的手也越握越紧。 风雪中,统率呵着气喝令一声:“关门!” 铁链升旋声渐响,祝蓬莱呼吸加紧,在几近耳聋的万籁俱寂里,突然响起快马冲锋与刀剑出鞘的响声。 拉绞宫门的侍卫被齐齐射倒,一片箭雨里,宫门轰然大敞。 统率尚未回神,已被当头一把快刀砍在地上。 电光火石间,无数带甲士兵从街边屋舍中齐齐冲出。他们是虞氏父子所恩所养,将至死为虞氏效忠,不远处的香车罗帷下,大印正在这位虞氏遗妇的股掌间徐徐转动。 她目中流光溢彩,北风鼓动车帘,使她得以眼见一盏硕大辉煌的孔明灯飞向天际。同一片天幕下的内宫之中,每隔一哨,都会有一盏明灯从燕人或秦人手中升起。或许身边有人问,怎么要放灯?那双手的主人将语带笑意道:祝祷太平。 祝蓬莱思绪回转,突破宫闱的战斗已然结束。这些训练有素的士兵没有沙场杀敌时的大声呼喝,将这一场迅捷的宫变之始孕于无声。但速战速决的突入声中,祝蓬莱仍听到那大音希声、激动人心的万众叫喊:“进宫!!!” *** 内宫宫门十三重,重重皆有守卫驻看,但如此佳节好夜,又经受寒风冷雪,总有些心猿意马。 此时此刻,有内侍宫女登上十三重内宫门,从食盒屉子里拿出热气腾腾的酥肉和香气微醺的美酒,用素日交情巧言劝道:“守夜辛苦,吃一盏暖暖身。知道你恪尽职守,这酒是葡萄酒,不醉人。” 这些少年男女凭楼远眺,见不远处的天边,一盏又一盏孔明灯冉冉升上天际。他们似乎有些冷,将手抄入袖中,边往后头躲了躲,含笑道:“时辰到了。” 守卫有些不明所以,想问是什么时辰。刚张开口,便觉喉间一热,无法说出话,手指一松酒壶倾倒,满地血香如酒香。 十三道宫门人影,刀光转瞬出入袖。 明灯满天,戌时三刻。 时辰已至。 …… 秦温吉手背身后快步跳出门槛,又缓步退入门内。 西暖阁外,三寿立在后头,四喜戴着风帽立在门前,尖声道:“我盯了郡君数日,果然今日有动作。这大晚上的,郡君要往哪里去!” 秦温吉唇上胭脂如血,她嫣然一笑,手从背后拔出刀锋。 手起刀落前已扑哧一声响,一柄匕首抢先一步刺入四喜颈侧。 他不可置信地瘫软在地,让出墙根下三寿的脸。 与她唱和许久的内官鞋尖一动,将四喜犹温的身体踢开。在隐隐传来的马蹄声中,三寿迅速用秦语说道:“殿下快走。” …… 一盏明灯从含元殿门前冉冉而升。 红衣纷乱的旋转舞步里,乐工也纷纷变换队形,在席间缓缓走动。 萧六郎半个人仍浸在影子里,从岐王案边起身举步。 皇帝因李寒而生的怒意渐渐消散,有些酒酣耳热。岐王正举箸击盏为皇帝唱诗,金玉相敲的清脆震荡里,他正缓声唱到:“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满殿灯影一晃。 他戛然而止的歌声里,四座尖叫声起。 没人看清萧六郎的身形是如何腾挪变幻,他快似一卷风,又骤如一枚电。这道黑色闪电裹挟死亡降落殿中的前一刻,无人料知了局如何。 他手中长箫断裂,末端一截利如匕首,直直刺入一人心口。 皇帝四目圆睁。 他眼看鲜血从自己胸中喷涌而出。 四下惊叫的护驾声中,萧六郎双眼沉静,直视皇帝不可置信的目光,低声叫道:“太原、上党、西河、云中……” 他在说什么? 萧六郎眸光一烁,陡然厉声喝道:“定襄、雁门、朔方、五原、上郡!并州九郡十万百姓在天有灵,要在下替他们讨一个公道!” 皇帝收拢五指,想要抓住他鬼魅般的残影,他已经无力分辨这年轻人同归于尽的怨恨源自何端,只能竭尽全力地呐喊:“你……究竟是什么人……” 最后一寸竹刃没入胸膛。 层层刀剑铁壁下,萧六郎居高俯视,一字一句地冷声说道: “活着的,并州人。” …… 群马出苑,月华门前乱作一团。 陈子元将一把古琴擘开,抬手柄一张朱红大弓抛给秦灼,也翻身跃上马背,大声叫道:“殿下休急,秀云刚到的消息,温吉出门时有变,临时变更计画自己往承天门去了,咱们得赶快!” 秦灼微舒一口气,双腿猛地一打马腹,两人两马矢箭般向宫门方向飞速刺去。 忽远忽近的厮杀声里,盏盏宫灯有如逆行,光芒飞速在秦灼脸上穿梭而过。他满面都是即将功成与久别重逢的激动神气,扑面大雪都难以驱散颊上醉酒般的红润,响亮的鞭声中,洞开的承天门近在眼前。 陈子元神经放松一些,“这么算来竟还白进宫一趟。” 秦灼道:“好事,起码全身而退,没有什么意外。” 陈子元叹道:“长乐公主倒是没坑咱们,那萧六郎可叫她坑苦了。能这么顺利出来,也赖他突然变卦去刺杀皇帝……” 黑马昂然高啸一声。 他身旁,秦灼突然手腕一翻勒紧马缰,变色大惊道:“萧六郎弑君?!” 陈子元不明白他因何止步,也减缓马速,低声道:“确实如此。快走吧殿下,一刻钟快到了,再晚就来不及了!” 雪片兜面而来如同掌掴,清脆的耳光声里,秦灼一颗心大声鼓噪。 他耳边忽然响起殿内岐王对皇帝的答话:“臣听闻爹爹本欲在十五年元宵登楼的。” 元和十五年皇帝本欲在元夕登楼,而元和十四年,长乐往七宝楼底埋藏火药。 长乐从没有打算摄政,她从一开始就打算弑君! 那萧六郎呢?萧六郎和她的计画究竟有什么关系? 心跳声震耳欲聋,秦灼胸腹间突如痉挛,一阵连一阵的抽痛里窒息得意图呕吐。眼前黑夜白雪的尽头,突然浮现行宫当中,萧六郎缓缓抬起的、未经修饰的面孔。 一个不戴假脸的刺客,说明他一开始就没想活。 他回来不是为了影子,就是为了弑君。 自己还冥思苦想他的上家是谁,劝春行宫是长乐的地盘,能将一个不通曲艺之人插入乐工当中还无人察觉,这个上家还能是谁? 第302章 秦灼倒吸一口冷气。 原来早在遇见自己之前,萧六郎就同长乐一拍即合。他入劝春行宫,就是为了上元宴行刺天子。 那既然一切都约好,他为什么又要通过自己的门路见长乐? 见秦灼突然灵魂出窍般原地愣住,陈子元急得满头大汗,急声催促道:“殿下,宫门就要关了!宫中既然有弑君一案,从乱的但凡被拿住都活不成!有什么事咱们出去商议,快走啊!” 平地惊雷。 长乐弑君,不会让任何一个参与计画的为利之辈逃脱生天,但有一个活口露出话柄,她随时就会万劫不复。 那她原本打算灭自己的口。 但今天长乐还是开了宫门。 有什么让她改变了决定。 朦胧中,似是萧六郎对长乐说:“如何安排,还望与公主单独商议。” 昨夜隔着门窗,他叮嘱般沉声说道:“切记明日宫门一开,不管有什么变故,都不要回头。” 不要回头。 他全都知道。 那萧六郎面见长乐,是为了再次谈判。 面前雪片糊上视线,因呼吸消融时宛若泪意。萧六郎自白龙山假死、从陈子元处离开后,留下的那张字条再度从秦灼眼前展开。 这就是他的“来日必报”。 大雪扑面,冻得秦灼一个激灵。他浑身颤栗着睁大眼睛,依稀望见不远处的宫门外,有一个红衣立马的绰约身影。 耳畔隐隐传来铁链绞动之声。 陈子元催他数声无果,已经准备挽缰将他硬拖出去,却不料秦灼猛然动作。他左手手指轻舒,压低身躯的同时握紧缰绳。 陈子元吁出口气,正准备扬鞭策马,突然听得哧啦一响。 秦灼俯身从靴边拔出宝剑,狠狠挥刃砍在他马臀上! 御马因剧痛激发狂性,四蹄如飞地驰往宫门。陈子元不明所以地转头,被眼前景象震得肝胆俱裂。 宫门咫尺间,秦灼猛然拨转马头,不管不顾地往宫中奔去! 陈子元也顾不得他是不是疯了,控缰不得忙欲跳马,突然听见秦灼厉声高喝一句:“护好我妹妹!” 这么一犹豫,受伤的御马已刺出宫门,陈子元滚落马背的瞬间,眼见宫门重重砸落。 他撕心裂肺地大声叫道:“殿下!!!” 回应他的,只有大雪里骏马长嘶,和宫门轰然闭合之声。 第229章 八十六背水 逼仄宫道里雪满刀锋。 天昏地暗间,乌压压的人头攒动,禁卫骇于此人方才如鬼似兽的身手,没敢贸然出动。 宫灯打了个晃,在照亮一身血淋淋的鸦青衣袍后,刮过萧六郎苍白的脸。 秦灼那双佩剑之一正握在他手里,萧六郎在越缩越紧的包围圈子里缓慢举步,跨过一地横七竖八的尸体。 他越进,禁卫圈子收得越紧,宛如一副捕兽巨枷,剑丛枪林如枷上利齿,静伺时机将他拦腰咬断。 统领使了个眼色,八方长枪当即向他腹部刺去。比他们更快,萧六郎飞腿蹬上宫墙,借助巨大的跃力弹过枪尖,靴底踢上枪杆时剑光一闪,一圈血花泼红雪片,长枪纷纷摔落时数具尸首应声仆地。 萧六郎双脚落地,身形微微一晃。 顷刻之间,四面八把长刀向他当头挥落。但有一柄剑刃更快。萧六郎手臂一振,收剑快如闪电,雪水混合血水沿他颧骨缓慢滴落时,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众人一时被他震慑住,不敢再次行动。 统领压低声音咬牙叫道:“上!耗也得把他耗死!谁敢退缩,罪同释贼!” 这话一出,众人只能硬着头皮再上。刀剑乱如暴雨,那一柄长剑却化作光雾。没人看清他是如何砍、刺、撩、劈,只有一扇接一扇血光泼洒,此起彼伏的呼喝呐喊声终于由萧六郎将人撕做两半的凶悍一剑作结。 包围被撕开个口子,又被密密补上。层层刀尖之下,萧六郎浑身血口,勉力立起长剑支撑身体,将满口咸腥吞咽下去。 他明显滞涩的脚步和明显粗重的呼吸露出破绽,统领眼中精光一闪,大喝一声:“他已是强弩之末,给我一起上,杀了这个弑君犯上的逆贼!” 鲜血模糊视野,萧六郎死死盯紧前方,强力举剑继续厮杀。一把钢刀从他头顶劈落时,他已经左支右绌无暇再顾。但下一刻,在他本该落地的人头仍在颈上。 他因麻木而有些迟钝的听力,在这名侍卫倒地之时,才听到那撕破雪幕的“嗖”的一声利响。 一支羽箭赫然洞穿那人左胸。 变故突生,禁卫所料不及,尚未回神已经又是数支长箭射落,发引毫无间隙,纷纷如同连珠。 而不远处的黑暗尽头,似乎毫无人影。只有冷静下来的萧六郎在挥剑喘息的瞬间听到那逐渐迫近的马蹄声。 这个距离之外,所发竟能洞穿人胸腹,弓力之强可以想见。 黑暗尽头马蹄渐响,同时有人大喝一声:“萧六!” 最后一支羽箭射落时那人将弓负在身后,紧接着是一片剑光闪烁,黑马奔腾如风,将雪幕瞬时撕破一个大口! 萧六郎反应过来之前,那人已冲入包围,夜中红衣如同鬼火,他向自己伸出了手。 被带上马背的一瞬,萧六郎听见自己厉声叫道:“你来干什么!” “来杀人!” 心脏在胸中重重砸动,黑马如箭般飞刺而出。 萧六郎此时无暇再论其他,勉强凭耳力分辨夜中响动,猛然低声叫道:“前面拉了绊马索,弃马!” 话音落时,黑马突然受惊般前蹄一跌,嘶鸣一声抢倒在地。骏马栽地的一瞬,萧六郎已握紧秦灼手臂,两人齐身跃下马背。 被突破的禁卫再度奔涌而来,密密麻麻地结成人墙。暴雪如麻里,萧六郎和秦灼后背紧贴,拔剑在手。 一如初见时候。 秦灼眼睛死死盯着四周刀枪,喘着气咧嘴笑道:“只怕你我今日要葬身此地了。” 萧六郎冷声说:“也算合葬。” 冰天雪地里秦灼打了个哆嗦,热血沸腾地厉声叫道:“好!” 宫道间人影灯影纷乱,雪花挥得灯笼摇摇欲坠,一束血箭疾飞,将灯打了一个扑棱。 萧六郎鏖战良久,早已精疲力竭,身旁秦灼也渐渐力有不支,手中剑刃已微微发抖。禁卫寻到时机,挥枪向他当胸刺去,萧六郎拚力掷出一剑砍断枪头,只听扑哧一声,一刀已从身后刺穿自己肩胛骨。 秦灼当即长剑一刺,那名禁卫向后栽倒,刀锋无意识拔出,血溅了秦灼一脸。 秦灼忙搀了萧六郎一把,那人□□,低声说:“我恐怕真的不能把你送出去了。” “不都说了吗,埋这儿,一块儿!” 萧六郎咬牙撑起身体,冲刺向秦灼的刀尖挥出一击,想要质问,却只能断断续续地低声道:“你来、干什么?” “我他妈的犯蠢!”秦灼声音颤抖,“你不是求死吗?我来了,你还敢死吗?” 秦灼没有听见回答。 他身边,本已油尽灯枯的萧六郎,突然低吼一声,熬煎气力般奋力厮杀起来。 天地如烘炉,下雪如下刀。在听力即将殆尽时,萧六郎不可置信地动了动耳朵,低声对秦灼说:“这群蠢货……叫了骑兵。” 马! “到时候我掩护你、你抢马快走,我、自己能应付……” 听他又是这套舍生取义的说辞,秦灼没有气急败坏,在挥剑的空隙转头看他。灯光从他眼底照了个影,像红鸟在黑夜里翩然而逝,但萧六郎面前的红鸟却敛翅驻足,在生死间隙里平静注视他、平静陈述道:“一块儿走。” 他被这瞬息的平静震撼到了。 萧六郎颤声说:“一块儿走。” 骑队受到求援信号匆忙赶来,听闻只有两个人,不免放松警惕。领头见那黑衣人摇摇欲坠,只道生杀既在覆手之间,没做多想,直接提枪下刺—— 枪头被持住了。 他尚未反应,萧六郎一手握住枪杆借力腾空跃起,挥剑将他劈落下马。他跨上马背的同时长剑一卷,身旁一名骑兵也应声落地。 秦灼霍然上马,马头拨转时两马高鸣,剑光雪光血光灯光叠映缭乱里,二人二马已如两柄快□□破重围,直直向宫门奔去! 秦灼喘了口气,他杀得浑身滚烫,一边萧六郎却已积了一身份毫不化的厚雪。他心中一紧,有意同那人讲话:“宫门已经落了,我先杀上城楼重新再开宫门,我的人应当在外置应,你出去后在底下等我……如果来不及,我就跳下去,你得接着我。” 身边没有回应。 秦灼急声叫:“六郎,你得活着出去,你得接着我,听到没有?” 迟了片刻,那人才低低叫一声:“好。” 秦灼眼中一酸,厉声喝马。大雪一阵紧似一阵,宫门轮廓若隐若现,在秦灼急冲向前时,萧六郎突然伸手勒紧他的马缰。 第303章 两人两马猛然止步,马蹄下冲起一阵雪尘飞荡。 城门下,十数人持刀而立。 领头人面貌英俊,一袭蓝衣。 若是寻常禁卫还能勉力搏杀,而梅道然带来的,应当是青泥。 “重光”的行踪因萧六郎宴上弑君彻底暴露,影子专门在此等候,待他力竭坐收渔利。 梅道然站在雪中,面无表情。 萧六郎松开秦灼的缰绳,凝神屏息,缓缓抬起剑刃。 梅道然直视他的眼睛,拔刀出鞘。 片刻僵持。 终于,梅道然嘴唇一动,下达指令: “开门。” *** 陈子元听得铁链转动声时,难以置信地调转过头,他勒缰驱马后退几步,眼见宫门重重坠落,两道身影直直刺出。 陈子元大叫一声:“殿下!” 秦灼红衣上血迹斑斑,瞧着气力不迨,但精神头还行。他一手柄着萧六郎马缰,边向陈子元叫道:“九香回阳丹!” 陈子元忙从腰间解了药丸递给他,却见他自己不吃,反而一手合进萧恒嘴中。 陈子元目眦欲裂,心疼道:“殿下,这九香回阳丹只此两丸,是文公留给你保命的药!你自己一粒没吃,都给这小子糟蹋……” 秦灼截然打断:“我妹妹呢?” “趁着城门也开,我劝她先往潮州方向去了,先走!”陈子元忙劝他催马。九香回阳丹见效极快,这一会萧六郎也清醒了神智,自己将马缰接过来。 三人忙催马向城外奔去,陈子元急声道:“殿下,你真是糊涂一时!徐启峰那个王八孙子还在宫里,你这么贸然杀回去他早就收了消息,就等着堵你!你当你从里头杀得这么难是为什么?要不是虞氏军队和岐王府兵混战把他们冲散了,你妹妹恐怕连你的囫囵模样都见不着了!这狗东西贼精贼精,宫中太乱,估计已经封了城门准备瓮中捉鼈了!” 秦灼默然无声,陈子元仍忍不住道:“出了宫门还有城门,出了长安还有追兵,殿下,你聪明一世,怎么今天就为这么一个……” 他在秦灼冷利的目光中戛然止声。 陈子元咽了咽唾沫,问:“东南西北这么多门,咱们走哪一座?” “徐启峰既知我要出长安,未必不知道我想去潮州,直接往潮州方向的路不能走,我……” 秦灼话到一半,突然被西边一声震天炸响阻断。 他慌忙掉头西望,只见西方夜幕被一片天炽地的烈火点亮,绚丽如万丈霞光。在如同千万鞭炮齐鸣的炸裂声后,整座长安城都被隆隆的轰塌之声惊醒。雕梁画栋如同元和之治的骨头,在烈焰焚烧里纷纷坠落,盛世华光璀璨的画皮也随宝器、香花、符篆、经书一起灰飞烟灭。 时隔十年,那座从文公骨灰上重新垒起的七宝楼阁,在金身重塑不久后再度涅盘。 陈子元连声叫道:“金光门!七宝楼的火烧上了金光门,金光门开了!” 秦灼无意识地催动缰绳,一旁阮道生也略略恢复力气,低声道:“看这阵势,得是火药。” 眼前,是红珠莞尔一笑的粉面,阿南稚嫩坚定的脸。 秦灼张了张嘴,热泪已然盈眶。 昔日秦文公为送百姓出城,不惜焚楼葬身。而如今,他拚命救下的南秦子民,用同样的方式报答了他的儿子。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 如是而已。 …… 禁卫押送下,李寒负枷戴镣去往台狱,被西天火光震撼抬头。 那冲天烈火映入他眼中,一如智慧火上无□□天,骤然焕发出圣光般奇异的华彩。他凡人的五感突然通达神识,他在沦为阶下囚的同时聆听到万籁: 鼓声、角声、兵器相击声、万马跑踏声,焚屋毁舍声、呼天抢地声、黄钟大吕声、香车辘辘声。 笑声,一二人之大笑声。 哭声,亿万人之痛哭声。 他听到这些就听到所有,一如他在长安所见即见到所有: 遍野的饿殍、饥寒的流民,灿若仙宫的含元殿、暖如春日的大梁宫。 韩天理断琴、刘正英反咬、并州无名祠庙里的无头像、娄春琴鲜血颜色的大红斗篷。 怒目的皇帝、色厉内荏的永藩、岐王温文的礼贤下士、长乐信手拨动的琵琶声。 张霁带血的斩首签、杜筠卖疯的辞官书、还有此夜门前,数千学子的万里哀哭。 所谓君民、所谓冤案、所谓天家、所谓书生。 好一个千秋万代,太平盛世。 台狱已在眼前,禁卫突然听李寒长叹一声,声音喃喃若醉语: “……不若腐如泥,不若痴如蠹。 噩噩徒一世,昏昏此身无。 何生我眼目,遍识疮痍苦。 愧临羊公碑,泪洒舜陵墓。” 他语气悲凉,禁卫也有所触动,却闻话至此处,李寒陡然放声大笑: “苍天苍天岂无目,我绝消息断音路! 儒冠簪珥无可投,抛上青天起玉筑! 筑高几尺许,登之可小泰山府! 下视鱼龙混,喟叹贤愚如。 降此智慧火,一荡凡尘俗!” 狱门缓缓推动,李寒短暂驻足,像看见无数人锒铛入狱的背影,韩天理、张霁、往古来今的冤狱与直臣,和一年前的他自己。 他大笑歌道:“当焚兰艾,易鱼俎,朝如狸,暮成虎!醉中亦醒,大梦独吾——” “天下不白,要人来渡!” 远处,七宝楼最后一根椽柱坍塌,在万丈光焰里轰然而落。 金光门訇然中开,三人三马疾驰出城。 雪越下越大。 第230章 八十七情钟 秦灼一出城门便被徐启峰的一支分队紧紧咬住。若在平时,三人还能合力一战,但如今萧六郎重伤,秦灼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只能先走为上。 满天大雪纷纷扬扬,陈子元喝马喝得满口血腥气,扭头一瞧,破口大骂道:“这群王八孙子咬得真他妈紧!殿下,咱们往哪里去?” 秦灼蹙眉回望,反倒是萧六郎接口:“白龙山。” 白龙山山势险峻,又多僻路,二人又没少来过。为今之计只得如此。 秦灼冲陈子元点了点头。 如今到底立春,却降此鹅毛大雪,天气反常得怪异。白龙山难行,但幸亏萧六郎认路,三人苦行许久才到了娘娘庙。 陈子元回头再瞧,那批人马已不见踪影,忙问:“趁现在甩脱他们,要不要加紧赶路?” 秦灼看了眼萧六郎,“歇一晚吧。” 陈子元欲言又止,见秦灼也伤得不轻,到底没再阻拦,把他们安置去庙里,自己守着前门去放哨。 到底怕引来追兵,他们也没敢生火。娘娘庙多年失修,门窗俱破,北风卷雪,砭人肌骨。二人也顾不得什么,相对宽解衣裳借月光包扎伤口。 萧六郎这副身躯秦灼见过许多次,可轮到自己宽衣解带倒是头一回。背部血迹粘连在衣裳上,秦灼咬牙将那件圆领袍子并中衣一齐剥落,将上身完全袒露出来。 他身上伤口不少,但所幸皮肉伤居多,自己横七竖八得裹了几道,余光瞥见萧六郎一直看向这里。 他在看自己。 秦灼咬咬牙,抬头迎上他的视线。而萧六郎却毫无躲闪,坦然与他对视。 秦灼心中剧烈一跳,在萧六郎那近似无情的目光里,一时竟杂念全空,只这么呆呆看他。他们只是双目交接,便传递出一种静水深流的涌动,无关人欲,却能有薲草一般食以忘忧的博大力量。 月浓如浆,雪光辉映,庙中方寸世界无比澄明。两人目光相交,静静望了片刻,却不知什么意思。直到秦灼冷得打了个哆嗦,这才回过神,忙将衣裳穿好,见萧六郎浑身血口,忙说:“你坐好,我帮你料理。” 萧六郎也收回目光,“我自己来。” “别逞强。”秦灼看着他。 萧六郎没有再拒绝。 此情此景太过熟稔,秦灼坐在他背后,双手穿过他腋下来系结,像个拥抱。萧六郎身上没有汗气,是铁锈和血腥冻裂的气味,他整个人冻得就像块冰。 秦灼忍不住问:“冷吗?” 萧六郎摇摇头。 秦灼敷好疮药,药粉却被大股血液不断冲落。他深吸口气,又撕了块衣角将那伤口按实,只觉萧六郎背肌瞬间绷紧,忙又问:“疼?” 萧六郎只道:“不疼。” 秦灼满手鲜血,在腿边擦了一把,说:“还糊弄我呢。” 萧六郎顿了顿,终于说:“一点。” 秦灼原本一条腿撑着,给他包扎完伤口,力竭般瘫坐在地上。他静静看着萧六郎的鲜血洇透布条,只觉胸中一窒,轻轻呼吸片刻,终于问:“为什么不跟我说?” 萧六郎没有回头,语气也淡漠如常:“弑君是死罪,和你没关系。” “和我没关系——那我问你,你是不是拿这个做条件找长乐保我?”秦灼没听到他回覆,苦笑一声,“现在你还说与我无关吗?” 第304章 萧六郎默然片刻,“我是短命之人,不该连累你。这回……若不是宫门能开,你已经叫我害死了。” 一时静默,萧六郎似乎听见牙关打战的声音,在他背后,秦灼低声叫道:“是我害死你啊。” 萧六郎嘴唇微动,没能说出什么。 少顷,秦灼呢喃般追问一句:“事到如今,还不能告诉我你真的名字吗?” 那人静了一瞬,说:“姓萧,行六,叫恒。”又补了一句:“长久的那个恒。” 秦灼深深呼吸,柔声叫道:“萧恒。” 面前,萧恒点头答道:“是。” 这一声后,又是片刻无话。萧恒从一旁拾起外衣套上,正要打衣带时,忽然听秦灼在身后叫道:“我有一件事要问你。” 他这样孤注一掷的口吻,下一刻却立即换了一副佻然轻快的语气,似乎是一时兴起,问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你要我教你吹《凤求凰》,到底是宫宴所用,还是要学了去求姑娘?” 萧恒说:“都不是。” 秦灼戏谑道:“都不是,那你借这事来找我,难不成是冲我来的?难不成,你是别有用心?” 萧恒抬首看他,目光又沉又静。 他说:“我是别有用心。” …… 月光明镜般哗地大亮,那些不能为道的心意,在这一瞬骤然纤毫毕现起来。秦灼脑中嗡地一响,不敢确定他言中之意,刚想张口说什么,萧恒猛地挥臂劈在他颈边,伸手将他接在怀里。 那只手僵硬许久,终于与秦灼十指交扣。 这不是萧恒距离他最近的时刻,但很可能是萧恒最后一次触碰。 人活一世,各有使命。重光有重光的使命,阮道生有阮道生的使命,萧恒也有他自己的使命。 天底下,最尊最贵的人姓萧,最低最贱的人姓萧。 最尊最贵的是大梁的国姓。 最低最贱的是燕地的贱流。 这是一个悖论,萧恒是姓萧的梁人,那他本该是最尊最贵的人。但天底下一度找不出比他更低更贱的人。 因为萧恒原本不姓萧。 萧恒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在遇到养母之前,他只是元和大荒年流落并州的众多乞儿之一,穿百家衣、吃百家饭过活。是岁人食人,的确有人想拆了他吃肉,也的确有人喂他一口冷粥。草根树皮已被挖尽,他吃了一肚子土,一头栽倒在一家人户跟前。迷蒙中,两个女子将他抬进屋子。 女人成了他的养母,女孩成了他的阿姊。 他的养母给了他姓氏,他的阿姊给了他名字。 养母是贩入大梁低贱的萧氏燕妓,那他就成为大梁妓女的儿子。萧氏在梁人里是高贵的,但再高贵的姓氏都拔不高他。 可那些貌似低贱的日子,却是他活到现在最快活的日子。 好梦从来易散。 元和七年,铁蹄在雷雨里动地而来。 他从并州屠杀的血海里幸存,那身人皮就被他自己亲手扒扯下来。影子捡回了他,驯兽一样地驯养他、锻剑一样地打磨他,他开始学习如何成为一把趁手的兵器,为了活。为了复仇,他必须活。 为此,他开始学习杀人,精于杀人,无休无止、孜孜不倦地杀人。如同最上好的武器,暗杀、刑杀乃至虐杀他统统做得得心应手。卓越的杀人技能,这是他从影子里活下去的保命本事。 但记忆深处,暴雨夜里的舔血长刀,他越看越像自己的形状。 十三岁那年,他曾去佛庙行刺,得手后刀不沾血,事了拂衣。那夜林木寂静,晚钟悠远,有一名癞头和尚念一道偈子,念罢双手合十,诵道:“万法皆空,因果不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他身形微顿,看向手中刀光。明月当空,他影投壁上,如刃出鞘。 他不想成佛,但如果可以,他还想做回人。 并没有佛偈故事里的大彻大悟。那夜他没有皈依,却被唤醒了凡心。 而他重新做人的愿望,也在佛光普照下新生了一线契机,在他自己的刀锋之上。 元和十六年,京畿雨雪纷纷,他挑断韩天理的木雁,从那年轻人大无畏的目光尽头,看到了自己内心最深处从未遗落的复仇的欲望。 这么多年,他一直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可在这一瞬他陡然醒悟,或许时机一直把握在他自己手里。 杀生还是放生,做人还是兵器。 一念之间而已。 那和尚从他耳边诵道:回头是岸。 他没再犹豫,放下了长达八年的屠刀。 但当他想要做人起,他做刀的一切都成了罪孽。他重新做人的意义,除了洗雪血仇之外还有赎罪。 他不是大慈大悲的人,但他早年却因无数百姓的大慈大悲活下来。而入影子以来,他一直做着和屠城者一样的业障。 其罪何赎。 就是抱着赎罪的念头,他才会不知死活地救了第一个人。那个大雪夜,穿红衣的少年人被狼群围攻,萧恒手举火把奔来时并没有什么大义凛然,他只是希望,这会是他自救的开头。 谁料自此泥足深陷,不死不休。 其实一开始,他对秦灼并没有抱存什么别样的感情。顺手搭救,一般来说从此别后难逢。但冥冥之中,命运也好缘分也罢,总有一张无形的天罗地网缠织着他们,越缚越紧,似乎他们只是各站各的,就有无数双手拥着挤着推他们到一处去。 一时善意被秦灼捏做把柄,萧恒不是没想过斩草除根。但真正以刀锋同秦灼的言辞斡旋时,他才发现这人的确是拿捏人心的惯家老手。为利而来,因利而散,他和秦灼从搭救、背刺、试图灭口到结为各取所需的短暂盟友。 这段时日里,他领教过这人的巧言令色,见识过这人的翻脸无情,也旁观过这人的睚眦必报。这人千人千面如他戴的层层假脸,他一以贯之的微笑和他一以贯之的冷漠殊无不同。 萧恒也就这么意识到,他们其实是一样的人。 所以这样一个人,替自己挡过刘正英、被虞山铭险些当庭杖杀时仍不肯松口,萧恒不是不震撼。 因虎符一事,他被秦灼胁迫谈判、不得不与之同住,中间或有关切,但萧恒更多抱一种息事宁人之心。他给秦灼包下庖厨一方面是想解决问题,不欲他因胃病耽误正事,一方面,是他想重新体会怎么“做人”。那时候的秦灼在他眼中只是帮他体味烟火的工具。 就是这次杖责,有什么开始变了。 后来上巳节秦灼遭人算计,他赶到现场、踹开门的那一瞬撞进秦灼的目光。那是他第一次得知,一个人仅凭双眼就能将人心撼动至此。 那是怎样一双眼睛? 他面上薄红未褪,目如秋水,遥遥一注,无限哀感。灯火曈曚处,那转瞬的怨慕之意宛如幻觉。萧恒只觉天灵盖被轻轻一撬,叫那一睇之力极快极柔地飞震出去。 他在那人不可置信的震惊神色中快速说:走。 平心而论,当夜换作旁人,萧恒也会立时搭救。但不会有另一个人报以他这样的目光。 不会有另一个人,巧饰多年的面具破裂,只为一个“走”。 在那之后萧恒发觉,自己对秦灼的态度似有不同。 他可以杀一个人、放一个人,但他不会毫无目的地保护一个人。 秦灼开始成为那个例外。 有关秦灼的真实身份他早有揣测,确定下来的时间也比秦灼自以为的要早很多。秦灼少年受辱之时,他也多有耳闻,但得知此后,他意外发现自己竟无分毫厌弃憎恶,反而生发一种全新的心绪:伤其所伤,痛其所痛。 萧恒无法分辨这种怜惜发自何处,但他敏锐发觉,他对秦灼的付出已经远逾本分。而这种越界非但没让他感觉自损其利,甚至有些幸福。 萧恒想不通,又好像都瞭然。 人共通的是感情。他像刀像剑像兵器,到底也是人。 他请教过曹青檀什么是喜欢,但他总感觉不全然是。曹青檀并未点拨给他情与欲的关窍,是故当他察觉到那几分欲望时,几度将情意一概否之。 从前他为了杀人曾潜入妓阁。浓烈的脂粉香气里响起几道帛裂,小竹矮榻不断摇晃,他冰冷地旁观床上男女,两具花白胴体缠绕,女人痛苦地高叫哭泣,男人则异常兴奋,越来越快地摇撼身躯。 那是一种泯灭理智的欲卝望,人贵能自制,萧恒认为这是兽卝性。而男女的举势嵌合,分明是长剑入肉的双生异形,持剑者因施卝暴而快乐,那这行径与虐杀殊无不同。兽卝性与虐杀是与做人相悖的成分,萧恒一贯决意剔除。 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对秦灼产生了这种近乎兽卝性的欲卝望。 秦灼常作一种婉娩柔顺的姿态,但极偶时也会在他跟前露出点本性的苗头。秦灼徐徐流转的眼波,如同浅醉的脸颊,兰麝鼓动的气息,润泽饱满的嘴唇,还有从大红衣衫里剥离出的洁白躯体,宛如一枝文殊兰的嫩蕊生葩自锦绣地狱里悄然而绽。圣洁生于邪恶,那就成了诱惑。灯火摇曳里,他拂过自己身体的手指、急促湿热的喘息、搔蹭面颊的睫毛,还有那一夜,他不断后倾,向自己打开膝卝盖。 第305章 萧恒几乎是本能地嵌入他双腿当中俯身,宛如猎杀的敌退我追。他了解自己杀人的暴烈,虽然他不清楚具体步骤,但他确信,下一刻他会以另一种方式将秦灼撕碎。 于是他悬崖勒马了。 如此残暴、凶戾、有悖人性,怎么能施加在秦灼身上? 既然欲望如此痛苦,自己却仍肖想于他,这又是什么喜欢? 这念头时时刻刻折磨他,他理不清又剪不断。但如今血仇未报,大事未竟,实在不是纠缠之际。他和秦灼最好的结局,或许就是宫变之后生死两隔、一别两宽。 但秦灼回来了。 不计代价、同生共死,也要回来。 有个声音在心底大声问道:你真的能够放手吗? 他一时犹豫不决。而枪林箭雨里,秦灼先向他伸出了手。 他回答不了了。 于是娘娘庙的这个夜晚,当下,此刻,他作为一个刺客道出身份,是彻底把自己剖露给秦灼。这样视死如归的勇气,与剖心、啮臂、刎颈、殉情等等盟誓与赌咒一无不同。 心中那个声音又问:是喜欢吗? 说出来才知道。 于是他问自己,我是别有用心吗? …… 是。 窗外北风嘶吼,宛如追兵衔尾而至。曹青檀一句话蓦地从耳边响起:一块儿死也是福气。 萧恒看向秦灼,像再不会看见他那样。 要是能一块儿死。 他松开目光,也松开了牵着秦灼的手指。 第231章 八十八白龙 陈子元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白龙山的确山路崎岖,可一旦上山便等同将自己的退路封死。徐启峰的包围圈会逐渐缩上山顶,到时候他们插翅难逃。 这不像萧六郎一个经验老到的私剑会出的主意。 陈子元从外头踱了半天,终于耐不住走去殿中,一进去就骇得睁大眼睛。 秦灼不知因何昏倒在地上,而萧六郎已脱掉上衣,正去解秦灼的腰带。 陈子元又惊又怒,心道你不仅趁人之危,还在这么个关头做这些龌龊手段,正拔刀在手当面要砍,萧恒已将自己手中那件鸦青外袍掷到他怀里,低声道:“一会给他换上,等我把人引开,你们当即下山南去,越快越好。” 陈子元一时怔愣,萧恒已快速将秦灼衣袍脱掉,草草穿在自己身上。 这件圆领袍服若由秦灼来穿,多少有些骄人艳烈之意,而如今阮道生撑着膝盖站起,却像一柄浸血长刀立地,漆灰骨末丹水沙,凄凄古血生铜花*。 陈子元久久不语,却也没有矫情,从怀里掏了一块牌子给他,说:“我们要去潮州,到时候你执令来找,有人接应。” 萧恒没有接,看着他眼睛说:“我要是死了,此物落在他们手中倒是麻烦。” 陈子元心头一颤,递牌子的手缓缓收回去,说:“那你报上名号,我亲自接你。” 萧恒没多说什么,拍了拍他肩膀,道:“保重。” “等你呢。”陈子元眼神若有所指地落在地上。 萧恒身体一僵,还是循他目光回头,深深望了秦灼一眼,随即快步闯入大雪当中。 *** 雪仍密密下着,北风呼啸里磅礴飘荡。 这支小队足有百人,百夫长抹了把脸,骂道:“妈的,中原这是什么鬼天!”又扭头喝道:“都他妈找到了吗?没找着人,血迹、脚印、马蹄痕,但凡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 手下有人轻声嘀咕:“这么大的雪,有痕迹也早盖住了。” 百夫长一脚踹过去,低声叫道:“磨叽什么,但凡能抓住秦灼,那就是加官进爵的大功一件!临行前大公不是开了金口么,活捉秦灼者,封国将军,赏以万金!就算带回去尸首,一辈子荣华富贵也不成问题!” “可老大,咱们又不熟悉这地界,刚才已经有几个兄弟失足跌下山去了。要不咱们等雪小一阵?” “等雪小了人就跑了!废什么话,你是老大我是老大?”百夫长喝道,“继续搜山!” 天寒地冻里,百夫长耐心已至极限,正要借此发作一通,忽然听斥候大叫一声:“老大,人在那儿!” 百夫长闻声抬头,见不远处的半山腰,烁起一把火光。 那火焰迎风而举,如彀中一支跃动的箭靶,那人在不远处策马上逃,百夫长似乎能听见黑马夹在风中的长嘶。无数声音从他耳边大叫:快追、快追! 蠢蠢欲动的骑兵队伍就地整装,眼见天地皑皑间,红衣人上雪中山。 百夫长迎风抽响马鞭,大声喝道:“红衣黑马,那是秦灼!弟兄们跟我上,封侯拜相了!” 大叫声冲破雪雾,全似兽群猎食前的放肆咆哮。紧接着,百数骑兵轰然催动马蹄,齐齐追上山来。 军马越驰越快,似乎震得山体摇动,但那点火光近在眼前,谁都顾不得这一丁点异样。红衣映在雪上鲜艳无比,在功名利禄的煽动下闪烁着万丈华光。那是财帛、权力、美色等众多贪念的集大成之体,是今夜无与伦比的众矢之的。那火光是他们心中焚天毁地的贪欲之火。 已经有心急之人弯弓来射,第一支羽箭落,接续千万支羽箭落。纷纷箭雨里,那红衣人却翩然不沾身。在与众军若即若离的距离间,他骤然一打马腹,黑马飞箭般狂飙起来,一支鸣镝般直直刺上山巅。 百夫长放声大笑:“他已经无路可逃了!给我抓活的!” 山路越行越陡,黑马越驰越快,骑队越咬越紧。山崖近在眼前,红衣人已然穷途末路,但他仍没有束手就擒的意思,甚至更快地催动马蹄。 百夫长只道他困兽犹斗,厉然抽响马鞭。 他距离那支火把只有一步之遥。 突然之间,山体隐隐震颤,大片大片的雪雾炸裂,地动山摇。 斥候大叫道:“是雪崩!老大,山要塌了!” 轰隆一声巨响。 天边厚云积压,雪石滚滚如数道白色雷火炸落。骑兵皆着重甲,马匹亦是铁蹄,这一处山坡极陡,根本无法承受百余骑兵的极速践踏,兵马跟随乱石纷纷滚下山去。 他将自己引上山,竟是为了玉石俱焚! 好狠毒的计策! 百夫长怒不可遏,直欲破口大骂,突然又一阵巨石滚来,将他迎面击落。 他似乎看见火把高抛,不远处的天摇地动里,一人一马跃下山崖。 …… 大雪满天如白羽纷纷,萧恒一袭红衣仰面坠下去。 下落之时,他似乎看见娘娘庙的黑色檐宇,像一簇黑色火焰,像他燃烧殆尽的命运。燃烧,燃烧,他会经久不息地燃烧。而在将要熄灭的夜晚,他碰见了秦灼。 灼者为火。 …… 火把扑灭,白龙山顶轰然塌落。 *** 秦灼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辆马车里,打帘一瞧,早已远离长安,所行正是潮州方向。 他身边空无一人。 秦灼连忙掀开车帘,见只有陈子元一人驱马。一种巨大的恐惧指爪一样攥紧他的心脏,他轻轻吞咽一下,哑声问:“萧恒……萧六郎呢?” 天雨雪,陈子元头也不回地挥鞭,说:“不知道。他换了你的衣裳,把追兵引开了。” 他叹口气,道:“殿下,你好好记着他吧。” 秦灼愣了片刻,突然说:“掉头。” 陈子元扭头叫道:“殿下!” 秦灼声色俱厉,“掉头!” 陈子元当头棒喝:“殿下,你救他出宫,他替你这一回,就算两清了!你现在回去除了送死没有别的用处,你想想文公,想想郡君,南秦百姓日夜盼着你回去呢!” 秦灼看着他,嘴唇剧烈颤抖起来。 他回头远望,天昏地暗,大雪纷飞,有如初见时候。秦灼没说什么,重新钻进车中。陈子元搓了把脸,耳边,一片大雪呜咽之声。 *** 元和十四年底,京畿,秦灼陈子元扬鞭策马,忽见雪夜尽头步出一人。 秦灼勒马而立,隔着纱笠看去,见是个癞头和尚。容貌年轻,脸庞红润,虽置身严寒却如行于春日之中。 陈子元低声嘀咕:“这么大的雪,他就穿这一件僧衣、光着头脚,瞧着还浑身热气。殿下,只怕有鬼。” 秦灼不语,双腿一打马腹,按剑缓缓而行。两方打了照面,那癞头和尚先上前一步,合手施礼道:“施主要往长安去?” 秦灼也抬手还礼,笑道:“正是。大师是从长安来?” 和尚笑而不答,道:“施主既要往长安去,我有一言相告。” 见这和尚疯疯癫癫,秦灼又瞧见他手中钵盂,只以为他来化钱,笑道:“我们行程匆忙,实在无暇听大师教诲,子元,拿一吊钱来,捐给大师做鞋帽。” 癞头和尚却道:“施主将见光明火。” 秦灼双眸一眯,轻声说:“哦?敢问大师,何时?” 和尚道:“此夜。” 第306章 “何处?” “此地。” 陈子元哈哈笑道:“大师这锃光瓦亮的头顶,用来照亮的确光明!” 秦灼虽狐疑,但瞧和尚浑身上下无一兵器,到底不至于剑拔弩张,便不动声色顺着他讲:“我赶赴长安,的确为燃光明火种,不知大师有何教诲?” 和尚道:“依我之见,施主还是打道回府的好。” 秦灼哈哈一笑:“这又是何意?” “施主欲取光明火,必将逆风而执,是时何止烧手之痛,当有焚身之患。” 秦灼只当他说承继父业一事,目色渐深,道:“大师,焉不知盖天底下,总有一二不得不为之事?” 和尚似知他会如此作答,并不意外,只道:“既如此,在下仍有一言。” 秦灼点头,“大师请讲。” “施主可以今夜止步,明日整装北上。” 秦灼沉思片刻,“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若就此止步,只怕冻毙风雪。多谢大师一片好意,在下感怀于心,但恕不能从。子元。” 陈子元取出一串铜钱,秦灼接过,交给癞头和尚,道:“辛苦大师垂询,以此略表心意。” 夜黑风高,陈子元错摸成一串光明钱,秦灼也没有看清。那和尚却安然接过放在钵中,笑道:“我与施主有缘。” “有缘自会再见。”秦灼客气一句,问,“请教大师法号?” “弘斋是也。” 弘斋双手合十再行一礼,转身而去。秦灼也拨马挥鞭,不再回头。 陈子元听见动静,嘀咕道:“这和尚在唱什么?” 纱笠下秦灼不发一语。 陈子元自顾自道:“眼瞧着雪大了,要不先找地方避避?你这腿接好还没半年,这么久冻怕要再疼。” 天地仿若未开,一片混沌中,群山宛如兽脊。一阵急雪稍缓,两人两马的身影奔出山隘。再回首,已是白茫茫一片大雪,但闻风声呜呜,人声幽幽,不似诵经,却如小词歌声。 词曰: 抱守长长久,徒留暮暮朝。多情不上赤栏桥,怕见月中鸿影水中招。 好宴终须散,青春一袖抛。人间何处不萧条?独我归来坐看故人潮。* 【卷二完】 第232章 序 《父亲的潮州生活》《章一·父亲》 我头一次动出京游访的念头时请教过父亲的意见。当时正在用饭,吃的是父亲自己种的谷子。父亲没有立刻作答。我知道他在考虑我的身体情况,我以为他会否决。 临近饭毕,父亲说,你可以去潮州看看。潮州是个好地方。 我在无数叔伯的追忆里听到过潮州。而潮州作为所谓的龙兴之地,总与我父亲密切相关。 几乎在所有人眼中,我潮州的父亲无所不能,甚至他那把环首刀一度成为一种先锋式的象征。他们提及青年父亲时眼中火光闪烁,我知道那是他们青春岁月的剪影。在那波澜壮阔的戎马生涯里,父亲无疑扮演了旗帜和剑锋的角色。他们对父亲的描述无外乎崇拜,说他是最睿智的领袖和最英勇的将领。我这才意识到,没有人真正认识我父亲,尤其是他的潮州时期。 父亲一辈子没能在我阿耶那边抬起过脸,哪怕他登基称帝,面对南秦部下言语式的羞辱也只有忍受。这是在潮州就结下的病根。父亲初到潮州是投奔我阿耶,寄人篱下,身份尴尬。在最初的坊间传言里,父亲作为榻上宾客频繁出入南秦少公的罗帷。这时他接近明示的暗恋更成为我阿耶耻辱柱的钢钉。他一度不敢去爱我阿耶,连望过去的目光都觉得是冷箭,他多看我阿耶一眼,眼前就是阿耶赤身裸体躺在红床上被万箭穿心的画面。 那一段时间,我南秦的长辈没给过他一次好脸。我阿耶尚恐惧这潭爱情泥淖,生怕惹火烧身,很少出言阻止。父亲就沉默不语,照单全收。后来他从随从变成我阿耶平起平坐的盟友,这种感情困境没有打破反而每况愈下。我那些南秦的长辈在道理上站不住脚,就要从生活泄他们的私愤。这些恶劣行为无外乎一个原因:父亲配不上我阿耶。 我潮州的父亲是个彻彻底底面朝红土背朝天的农民。皮肤晒得黢黑粗糙,眼角在那时候就添了很长的深纹,手指甲缝的泥垢从没有洗干净。以我姑父为代表的南秦军官无数次夸大他油垢的衣领和身上的味道,他们说我父亲一进屋像突然泼进一盆雨水沤烂的酱菜和咸鱼汤。当然,他们没有当面说过,但我父亲极会察言观色,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必要的事情他不再踏足我阿耶的房间。但凡要见面,他都要留出一个时辰把自己从头到尾清洗三遍。以至于出于事务原因日日都要碰头的时候,他浑身的皮肤因为过度清洁已经脱皮生疹。但说实话,我父亲并不是主观意义的邋遢汉,他是当时全部潮州人的缩影。他们比起原住民更像流浪汉,这样出过三位宰辅十数码状元的文明之乡,乡人不像读书人更像原始人。哪怕他们和正常人一样洗漱沐浴,仍散发出一股饿殍般腐烂的味道。他们不是没有爱美之心,只是没有修整边幅的条件,大暑里一件衣服都要连穿三天。在之前的潮州守卫战里,所有人的余衣都被当作粮食充饥,这件事直到两个月后才被我阿耶发觉。 我阿耶采取尽量委婉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那时候他无视部下的微词,如同无视我父亲尴尬的爱情境地,他坚持和我父亲同桌吃饭,并不许众人早早退席。我姑父当时痛苦得如同上刑。一次饭后阿耶叫住我父亲,询问他的生日。 父亲微微一愣,说:“我不清楚。” 阿耶说:“再不清楚总有个日子,不管早晚,都要给你送份寿礼。这样,我给你量体裁几身衣裳吧,贴身穿的,要贴心。” 那时候他们的爱情不进不退,阿耶语气暧昧,不惜以此来掩饰真正目的。我父亲没多说什么,顺从得似乎没有被刺痛自尊。直到我阿耶上前替他量身,触碰到他的衣角,父亲本能退后一步,说:“你刚洗了手。” 我阿耶的脸骤失血色,被伤害的反倒是他一样。他嘴唇蠕动几下,缓缓从桌边坐下。我父亲站在十七步之外——不是十六步不是十八步,就是十七步。十七步之内那件旧衣的气味会钻进我阿耶的鼻腔。许久,我阿耶才低低说一声:“我就是想给你做身衣裳。” 父亲说:“我知道,我会把尺数给你的。” 他沉默一会,说:“我以后不来吃饭了。” 这句话一出,阿耶才醒悟这一段日子带给眼前人怎样的伤害。而他视若无睹,一直做着冷漠的帮凶。 在潮州经济有所恢复之前,我父亲在心里开起爱情的倒车。父亲只向我提起过一次,那时候他和阿耶很不般配。阿耶青春靓丽,衣冠楚楚,父亲站在他身边,像到朱门口乞讨的流浪汉。面对这如同鸿沟的差距,父亲无能为力。他的发泄方式就是去种地,农民是他的兄弟,土地是他的母亲,和兄弟母亲在一起,他能找到脱离爱情的个人价值和活着的一部分。那时候父亲的笑容全部寄存在土地里,在我阿耶跟前,他只是遥遥一见,然后沉默地走远。爱的生长有可能是幸福,但爱要分娩出来必须经历痛苦。那时候我父亲的单相思没有分毫幸福可言。 这样的艰苦生活到半年后有所缓解。潮州柳州贸易打通,经济在冬日迎来回温。我父亲制定了一套严格的饷银制度,他每个月也和所有将领一样排队去领死工钱。以往他大部分饷银都会投到运河修建和种子购买中去,这次一反往常,他的开支是两个大头:除了新衣之外,他还买了香料。第二天他清晨去见我阿耶,当时我姑父和军官褚玉照正陪阿耶用饭,父亲站在门口,脸上流露出我阿耶到死都不会忘记的神情。他有些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一块儿吗?” 据阿双姑姑说,阿耶几乎是瞬间红了眼睛,他匆忙站起身,声音有些发抖,连声催促:“再备一副碗筷,给将军贴个饼子,要大豆面的。还有没有馎饦?” 父亲从我阿耶身边坐下,显出外人都能看出的拘谨。我姑父震惊于此,许久没能回神。直到一股气味钻进他的鼻子——不是污糟气味,是过分浓烈的香料,他忍不住连打两个喷嚏,连看了三眼我父亲凸出的颧骨,到底没说出一个字。 他不说,军官褚玉照发了话。他和我父亲之间一直存在一种古怪的气氛,在我阿耶离席去给父亲端糕点时,这种古怪成为一种心照不宣。褚玉照问:“萧将军今天熏了香?” 父亲没有答话。 褚玉照不以为意,搅动自己的粥碗,说:“殿下用香必取名品,最次等的白麝香尚一厘百金。且香料是熏衣裳的,不是泡衣裳的。” 他对我父亲笑一笑:“萧将军若有空,可以学学香道。” 他们在阿耶回来时匆匆结束了这段似乎自问自答的对话。 我父亲没有立刻离席,但也没有阿耶想像中坐得那么久。他用一种不符合他平常饮食习惯的方式,堪称斯文地吃完那碗馎饦,然后告辞,依旧不让我阿耶看出真正原因。之后褚玉照不住冷笑,“殿下钟鸣鼎食里养出来的,他这样的,配得上殿下?” 第307章 我姑父坐在对面,罕见地没有附和。 父亲是个绝佳的学习者,但他没有学习大贵族这些繁文缛节的意向,如果没有我阿耶,他对这些民脂民膏堆出来的东西可以说深恶痛绝。更何况在当时,解决潮州吃饭的问题才是他的重中之重。在那之后,他自己再未熏过香料。 父亲是一个不会失掉自己的人。 在他的潮州生活里,他为了爱情可以算出尽洋相。取笑萧重光也成为南秦军官的乐子之一。我阿耶去而复返,在潮州已经由主为客,他的部下大多不满,打定要出一口恶气。这些带着恶意但没有损害的玩笑正是最有效的途径之一。这时候我姑父敏锐地察觉这一行为的性质从同袍游戏转为政治斗争,十分及时地退出战局。姑父向来是大智若愚的人。 潮州经济复苏后,他们再难从外形和智慧上寻乐我父亲。那时潮州城终于脱掉乞丐般酸臭的外衣,重新恢复她在一百余州里首屈一指的谦谦君子形象,我父亲也随之重现真容:他的肤色不再像从前那种近鬼的苍白,像把新结的稻谷,有了人的温度,但他的眼睛依旧亮如寒星;他身材干练却不魁梧,举动沉稳,偶尔却流露出少年之气;他总是面容冷峻,眼神却常常温和;经常紧抿嘴唇,而非滔滔不绝地进行政治宣讲。我父亲这把蒙尘宝剑终于被擦拭干净,绽放出刺破云霄的万丈光芒,那是与我阿耶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男性之美和将领风采。也就是这时候,阿耶终于缴械投降,放纵自己陷入与我父亲共同编织的情卝欲之网。而当父亲身为领袖的魅力有所展露时,阿耶终于对他产生出痴迷的倾向。 最令南秦担忧的事情发生了。 他们无法继续取笑我父亲的外表,便将矛头转向他的内里。他们开始玩一些艰深晦涩的文本游戏,在谈论军事时故意援引经典,要我父亲一次一次询问意思,再高高在上地做出解释。父亲的确略通文本,但那是做暗卫时的生存技巧,而非世族之家的诗书之教。他和老师说过:“那一段时间,我基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我其实不太想当着他的面叫他们看乐子,但这件事我也没有法子。” 有一次两军吃酒,气氛正融,南秦提议玩飞花令,阿耶吃得半醉,尚没来得及转脑子,底下已经兴趣盎然地开始。据父亲回忆,那次他们联的是“火”。在座都是现场自作,你一言我一语讲起格律。玩到差不多,话头自然递到我父亲头上。 父亲举起酒杯,说:“我自罚一杯。” 褚玉照笑道:“难道萧将军打仗也这样自行认输吗?别是瞧不上咱们,连一句诗都不屑来联了。再说,这可是合了殿下的名字,将军总不至于连殿下都看不上吧。” 阿耶正坐在父亲右手边,隐约觉得不对,正要变色,便听我父亲说:“我不会。” 军官冯正康看不下去,打圆场说:“萧将军随便背一句就得了。” 我父亲沉默片刻,还是说:“我不会。” 一顿酒结束,他没再抬起过头。 正是在爱情风波里,父亲意识到文化的重要。他带兵打仗多是依靠经验观察和部分天赋,但无可否认,绝大多数的前人智慧凝聚在万卷兵书。而他治理一州,更要从圣贤教训里汲取养分。这次的玩笑实质意义地刺痛了他。过低的文化水平是他的先天不足。 我相信阿耶对这一夜会有很深刻的印象,这一夜后很多个夜晚,父亲都婉拒了他同床的暗示。阿耶是个患得患失的钓鱼者,一个夜晚,他支使婢女阿双以送汤的藉口去探查我父亲行踪,阿双回来说:“将军在看书。” 看书成为和种地一样的习惯,贯彻了我父亲的余生生活。直到我出生甚至成年之后,父亲依旧保持睡前阅读的习惯,那时候他的学问已经堪称广博。不得不说,父亲是个绝对意义的大天赋者。在当时,这样揠苗助长的填鸭式学习竟让他取得了不小的进步,他说至少后来几个月,他们讲的那些典故他能弄懂一半。 父亲兴致勃勃地去找卫队长梅道然——确切来说是我的伯父——分享他的学习成果,他可能会和老师讲读书对打仗的重要,但对我伯父,他只会讲读书对他自己的重要。伯父看着他眼神发亮,脸上有些罕见的红晕,他说师兄,你知道吗,我觉得他离我没有那么远了。 伯父目睹了父亲对我阿耶的谨小慎微,但没想到他在爱情里的常态是自卑。在所有人眼里,父亲是当代独一无二的英雄乃至伟人,但他在我阿耶面前就会被打回原形,变成那个姓名父母皆不详的乞儿、杀手和草根。配不上,是内外力合击下他对自己的爱情定位。以至于他对我阿耶的感情,也被他自己认定是痴心妄想。 但他还是开始学习读书和礼仪,试图在阿耶身边没那么格格不入。 当这一切取得长足进展、阿耶的态度有所松动时,从南方来了辆香车宝马,下来个神仙公子贺兰荪。 贺兰荪的贵足踏上潮州的贱地,宣布我父亲彻底从爱情的牢笼掉进爱情的炼狱。 父亲和贺兰荪初见在马背,但真正面对面却在我阿耶的院落。我想任何一个人都无法体会华服锦衣的贺兰荪站在我阿耶身边对父亲造成怎样的打击。在当时,我父亲注意到贺兰荪的容貌前,先注意到的是他的鞋。 那是一双锦缎裁制的翘头履,上面缠绘着父亲不认识的花卉鸟兽。那匹绸子被制作成鞋前,被香料熏泡了十数天。而当时,父亲匆匆从军营赶回,进军营前刚下地插完秧,穿的是一双自己编织的稻草鞋。由于多日遭受雨水沤泡,鞋头已经破了个洞,正好露出他没有穿袜的脚趾。 现在父亲的穿着比之前要得体许多,但在疲软的经济跟前依旧捉襟见肘。他只有两双靴子,俱是潮州之前配备的军靴,为了减少损耗只在战时使用。他有一双农民的脚,整个脚掌和后跟都包裹着厚厚的趼层。 这时贺兰荪牵住我阿耶,层层丝绸袖口从手背滚落,露出一双白皙修长、保养得宜的手,贺兰妆点手部的是几个玉石戒指,而我父亲是老茧和皲裂的伤口。 贺兰荪让他真正认识到他和我阿耶之间相隔的鸿沟。 父亲依旧没有在面上表露出任何情绪,但可以看出,他对我阿耶的追求不像之前那么热切。他更多的时间留宿军营,把自己没日没夜地抛进耕地、军事和政务处理里。这段时间,他走访了十之有八的潮州人户,重新统计人口和存粮,帮助修补了他们的屋顶和墙皮。也是这时候,父亲正式废除治下的土地私有,在潮州掀起一场史无前例的分地狂热。这一运动被我老师称为大梁国土地制度史上的一大创举,并认为为粮道的打通疏浚了最后的淤土。我父亲也展现出所有人希望的生机勃勃与昂扬斗志,让每个人以为他当时当刻的心境是由衷的幸福。他们的证据之一是我父亲打破了自己滴酒不沾的规矩,但能窥探的真相碎片的只有我的伯父梅道然。 有那么几个夜晚,梅道然见到我独自饮酒的父亲,第一次出言制止,之后都陪他吃酒到天明。但父亲在酒水上依旧克制,伯父回忆,他一碗酒要分十余口吃完,吃一碗就要半个时辰。吃到第三碗,父亲就会封存酒坛,说,下一次。下次打胜仗,咱们当庆功。 伯父向客卿岑知简模仿过父亲的语气,模仿到一半他嘴唇开始颤抖。他把脸埋进手掌,像当时把手掌按在我父亲肩头。我伯父是个性格爽朗但心思细腻的人,他在这些夜晚察觉,我连吃酒都不会痛快的父亲心中积压的大石竟没有挪动半分。这一时期,父亲躲得阿耶越来越远,即使碰面话也难说上半句。但哪怕遇到贺兰荪椒兰陶陶的车驾,父亲也没有换下他脚上的草鞋。他的倔强有比沉默更深的根。 在情感关系里,父亲总是退步的一个,可一旦他坚守不出,阿耶就成了彻底的被动者。一个夜晚,阿耶故技重施,再度把自己献上我父亲的床铺。和他们第一次结合的献祭式的孤勇不同,这是一次彻头彻尾的引诱。数次同床共枕让他轻易摸索到我父亲的软肋,他付出了接吻的代价,却不敢交出半点真心。 我父亲到底没有失掉自己。那个秋天,他撑起军旗,打响北上西塞的马鞭,为这段合卝奸关系刻下终止点。 半年后,脱了一层皮的父亲重回潮州,在隆冬拉回九千口棺木。死亡的阴霾因父亲的回归再度笼罩潮州城。 父亲终于迎来崩溃。给所有棺材落钉子的那夜,他在野地里失声痛哭。如果当时气竭而死他一点也不会奇怪,甚至他给自己也准备了一口棺材。他在那时候的确有以死赎罪的打算。毕竟死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 于是我父亲活了下来。 之后的叙述里,父亲没有提到过那个夜晚。但听我伯父讲,父亲在那一夜后开始重拾打铁的习惯。这习惯和种地读书一样,一直维持到他生命的最后时段。第二天他紧急返回西塞,潮州城在白色的大殡前为他挂上十里红彩。在这里,史书第一次记录下我父亲的眼泪。他对潮州犯下过难以饶恕的罪过,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以刽子手自居。而潮州人民用热切不舍的眼神,给出了他们的真正答案。 第308章 我父亲在这里,治愈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所有人目送我父亲再度北上,他们发现,父亲的背影开始变得像潮州的大山。 我经常想,潮州带给我父亲的究竟是什么。 爱情的萌芽?可他的确在我阿耶那里受到前所未有的重创,那种创伤甚至在数十年后仍有余痕。 名望和势力?他的确拥有了一支钢铁般忠诚的军队,可这些人过早逝去的生命一直压在我父亲背上。这让他永远无法“享受”权力。他穷尽一生都在做抬棺人。 命运的苦果吗?这几乎是他所有亲信的一致回答。可父亲无数次表明,那是他生命的福地。 或许我应该亲自去一趟潮州。 第233章 一潮州 潮州二月细雨如丝,打遍杏花,微香浮动,入室宛如美酒。 折冲府公廨里,褚玉照刚清点完所剩粮饷,皱眉问道:“去年已经够少了,弟兄们扎紧裤腰带才捱过去,怎么今年就这么一丁点?” 长史站在一旁抓抓脑袋,道:“都尉,去年旱的厉害,咱这边就下了一场雨,根本没打上什么粮食,大家夥都没得吃,更别说粮饷了。这不还是靠都尉和那位郎君大恩大德,往周边高价收了粮食才解潮州上下燃眉之急。现在才年头,还在吃去年的旧粮,等今年的粮食打下来就好了——您瞧,今年可是不缺雨水,春雨贵如油啊。” 褚玉照也望窗外看去,叹道:“只望别下得太大了。” 折冲府为地方兵力,与潮州州府独立。按理说仓粮一事,长史本无需同他一个军队长官商量。最奇怪的是,潮州刺史也没什么异议。 褚玉照将本子丢下时,外头匆匆传来一阵脚步声。 他手底下的校尉是个年轻小子,名叫石侯,正抹了把脸上雨水,快步赶到褚玉照面前,低声道:“都尉,外头来了奸细,我已经叫人拿下了。” “这两人也没有签署的文牒,只说从京城来,口口声声要求见折冲都尉您老人家。”石侯一拍脑袋,“我还从那个穿红衣裳的身上搜出了这个,瞧着古怪,您来验验。” 石侯递上方手帕,褚玉照接过打开,只看了一眼就立马攥在掌心,问道:“他们两个什么名姓?” “说是兄弟两个,穿红的姓甘,另一个倒报了名,叫陈子元。”石侯道,“都尉您瞧,两兄弟两个姓,当咱们是傻子呢!” “这几日我怎么交待的!” 褚玉照鲜少疾言厉色,石侯吓了个激灵,不敢说话。褚玉照见状叹口气,拍拍他肩膀道:“罢了,他也不会同你个傻子计较——愣着干什么,人在哪儿?” *** 褚玉照匆匆赶去,见那二人背身立在庭中,陈子元嘀咕道:“这杏花开得不行啊,花又小蕊还白,酿酒肯定没啥滋味,酿蜜也不成。” 另一人笑道:“你在长安开食铺子还开出心得来了。” 陈子元刚要回嘴,抬头便瞧见褚玉照的脸,微微一愣。 褚玉照并不认识陈子元。他入宫做伴读时陈子元还在给秦灼养马,他们这些达官显贵眼里是看不见人,但陈子元认得他。当时秦宫里谁能不识褚玉照呢?那么个炙手可热、锦衣华服的少年郎君,是以他如今抬起脸,陈子元还是能依稀分辨出他昔时模样。 陈子元没说话,抬肘往秦灼臂上轻轻撞了撞。 秦灼转过头来的那一瞬,褚玉照感觉雨下紧了。 他视线陡然蒙了一层雨雾,却仍目不转睛,异常镇定地搓了把脸。直到秦灼叫他:“褚鉴明。” 褚玉照快步走到庭中,当着满院侍卫的面向他跪倒,哑声道:“……卑职无能,叫郎君受辱了。” 石侯只道二人真是旧识,无故被羁押可不是受辱吗?但言外之意,除这三人外无人能知。 春雨如酥,秦灼身上也只微微沾湿,雾蒙蒙里反而乌处愈乌、白处愈白,嘴唇更如点血,一树杏花底,恍然一座光泽莹润的碾玉观音。他的声音褚玉照听在耳中亦如佛旨:“辛苦你多年奔走,方有我之今日。鉴明,是我要拜谢你。” 他将褚玉照扶起,仔仔细细打量他一遍,捶了捶他肩膀笑道:“小时候为一条带子还打破过我的头,现在倒懂礼数,这么客气?” 二人一齐大笑起来,褚玉照道:“请郎君随我去宅中安置。众人,给甘郎开道!” 石侯想起他姓甘,又瞧褚玉照态度,这才陡然醒转,只怕这位甘郎恐怕就是一直接济潮州的那位甘郎。他一时吓得腿软,怯声叫道:“郎、郎君恕罪……” 褚玉照便道:“这是石猴儿,一直在我帐下跟着。我定好好捶他一顿长他个教训,他年纪小,郎君别同他计较。” 秦灼听他口气,便知是褚玉照信任之人,只轻轻一笑:“不知者不怪,我还要谢这位兄弟引路。怎么,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睚眦必报的人?” 褚玉照亦笑道:“当年因为一条带子,打完架还要去人前告状的,我却不知道是谁。” 他在前引路,秦灼低声道:“别劳动军府,也别太招摇,我有事同你讲。” 褚玉照便将卫队遣散,亲自替他执镫请他上马,自己也翻上马背在前引路。 三人行至一处院落,远离街市,是上好的幽静所在。褚玉照推门请他先进,“自从得知殿下逃出羌地,卑职便从殿下的资费里拨出一点置了这处院子,常年叫人打扫着,就盼着这一天。” 院中已备酒菜,三人便落座用饭。夜间雨倒紧密一阵,窗外一片枝叶沙沙里,秦灼先开口问道:“怎么没瞧见温吉?” “郡君在半路上听见有您老师裴公的消息,先去追查了,说晚些再来潮州会合。”褚玉照替他满上酒盏,“殿下的真正身份,不知要瞒多久?” “徐启峰追兵在即,先这么着。”秦灼顿了顿,“我传信要找的人有没有下落?” 褚玉照摇头道:“没有。只是他这个身份……殿下可曾觉察有什么蹊跷?” 秦灼筷子一滞,抬眼瞧他,“什么意思。” “姓萧,行六,叫恒。”褚玉照说,“灵帝的幼子建安侯,也是行六,名讳也是个‘衡’字。他和建安侯是否有关,这位萧六郎没有对殿下交待过吗?” 秦灼没提这话,褚玉照觑他神色,又试探问道:“他是殿下的朋友?” “他对我有恩。救命之恩。”秦灼静眼看着杯中一盏涟涟银光,双手端起酒杯,对褚玉照一抬,“他的下落,我希望你能帮我倾全力查找。” 这些年他但有命令,褚玉照无不遵从,秦灼也从不在“尽不尽力”上多加叮嘱。现在着重提这一句,他身为主君居然还敬酒示意,褚玉照颇为意外。 看来这位“萧恒”在他殿下这边是个极紧要的人。 褚玉照举起酒杯饮尽。 秦灼没在这件事上纠缠,又问:“现在潮州是怎么个情况?” “老样子,旱了这几年,朝廷那点不够吃,全靠殿下拨资供养。今年瞧著有雨,只要别涝,估计粮饷上问题不大。”褚玉照懊恼道,“当时同殿下商定扎营潮州,就是图它交通便利、还算个鱼米之乡,谁成想这连年天灾,连鱼米乡都熬成盐巴地了。” “天灾之事谁能预料。”秦灼挟了一筷菜,问,“兵力蓄养得如何?” “有虎贲军精兵四千,全凭殿下差遣。” 秦灼点点头,“潮州刺史那边有什么话吗?” 褚玉照道:“我是数年前剿匪做出了成绩,得了他的提拔,知道他的一些底细。这吴月曙做官不错,但人又倔又拧。元和十年之后潮州也有了粮荒,但全天下都在旱,朝廷压根管不过来。若不是走投无路,他也不会接受咱们的钱粮。” “他不知道我的根底吧。” “卑职不敢在人前提起,听殿下的意思托名甘氏,这些年也一直是以甘氏之名救养潮州。卑职也同他说好了,这些钱粮无需利息,等潮州什么时候得以转圜,再慢慢偿还不迟。”褚玉照看向秦灼,“只要潮州上下记住,谁是援手之人,他们是受了谁的恩德。” 秦灼自己斟了一杯,微笑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银子砸给他,他倒敢接。” 褚玉照道:“他起先是不敢,后来潮州百姓一日便能饿死千数,他也顾不上了。就算他为了乌纱有所忌惮,人命关天哪。” 一旁陈子元越听越不对劲,打断道:“等等,殿下,我听褚都尉这意思,你是从潮州粮荒起就做这个冤大头了?那得至少五年啊殿下,你就算在南秦也就那些俸禄,更别说后面一点进项也没有,又送钱又送粮,还养了四千人规模的虎贲军——你哪有这么多钱?” 秦灼碰了碰他的盏子,“你知道淮南给我的那尊白玉佛像值多少银子吗?” 褚玉照目光一暗,陈子元闭紧嘴巴。 反倒秦灼似乎满不在乎,举杯一口饮尽,笑道:“我从这张床那方榻之间摸爬滚打这些年,能是白折腾么?娼姐儿还要二两贴妆钱呢!” 第309章 他见这两人都肃穆下来,又倒了一杯酒,说:“成了,别愁眉苦脸了。有句话说得对,我这种膏梁纨裤手指头缝里稍微露点,都够穷苦人家吃上十年。身外物我多的是,又不是女人,算不上血汗。” 褚玉照离秦早,没能眼见他那些年,陈子元却是陪他一块熬过来的,只埋头吃酒。 秦灼这杯酒没有立刻吃,面向陈子元,一只手安抚地按了按他手臂,另一只手对他举杯,缓声说:“子元,以利买恩,用身外物换我穷途末路的立身之处,值当。我当年同鉴明通信就说过,他既在潮州扎营,我就要十年之后潮州上下,成为我秦灼一个人的自卫军。” 他面庞微红,眼神清亮,陈子元和他对视一会,咬牙和他碰杯把酒吃了。 *** 到底事务繁冗,三人也不敢吃得大醉,秦灼回卧房时只有些微醺,见里头亮着灯,一推门,一个女孩子闻声转头,雀跃叫道:“殿下!” 她正在擦拭花瓶,闻言忙丢开小跑上前,秦灼笑道:“好阿双,半年不见出落得这么漂亮,你不叫我我是断不敢认你了。” 阿双抹了抹脸,破涕为笑:“殿下惯会拿我们取笑。” 屋内起了炭,南方也不若北方寒冷,秦灼便将外袍除去,边问:“是鉴明吩咐你来的吗?” “是,褚将军叫妾来伺候殿下。”阿双在他背后犹疑片刻,声音轻若蚊喃,“褚将军……似乎错会了妾同殿下的关系。妾还没同他解释清楚,他得了军务忙走了。” 秦灼递给她袍子的手臂一顿,接着和声说:“瞧着褚鉴明正经,也叫中原的官场习气给养左了。我明日就同他讲,你别多心。” 阿双将袍子接过来,轻轻答应一声,又道:“妾还听褚将军说,殿下前两年就同刺史的妹子换了庚帖,如今从潮州安顿下来,不知是否要成亲?” 当时他同褚玉照商定结姻之计也是一时权宜,若秦灼与吴月曙成了郞舅,那潮州于他来说就成了“家天下”,到时候蓄兵乃至回南秦起事都是最牢靠的粮仓和后备营。 褚玉照同吴月曙似露不露地点拨过这意思,吴月曙也没有明确推拒过,但因为不清楚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甘郎的真正底细,也没敢贸然答应。 秦灼似乎想起什么人,只道:“没换过帖子。”又说:“这事儿还早,如今大事未竟,我也没有成家的意思。明日去刺史府上拜会一趟,赔礼回绝就是。” 奔波多日,秦灼只觉浑身疲乏,一觉睡到第二天晌午,梳洗过后想去找褚玉照引路拜会吴月曙,刚穿上外袍,便听阿双掩门进来,说:“郎君,使君在外头候着了。” 她用了“候”。 秦灼心头一动,整理好衣衫便推门而出。 院中立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长须方脸,形容清癯,未着官袍只穿常服,见他出来,拱手一揖到底。 “在下潮州刺史吴月曙,略备薄酒,为尊驾接风洗尘。” 第234章 二接风 吴月曙摆宴没有去酒楼,而是在州府公廨的后堂。窗临梧桐,嫩叶新生,倒也雅致清新。 桌上菜色并不算丰盛,只有二荤四素,并一壶黄酒,一人一碗的面片儿。众人落座后,吴月曙起身捧酒,惭愧道:“想必郎君也知道,这几年大旱,一直米粟艰难。宴席简陋,还请郎君见谅。” 秦灼也站起来,双手举盏与他一对,道:“潮州不易我向来知道,所幸这几日春雨润物,今年定有个好收成。” 二人饮尽一杯,吴月曙便落座请他们用菜,不料秦灼仍立在原地,又斟满一盏,和声笑道:“我再敬使君一杯。这么多年,还要多谢使君对鉴明的照拂。” 吴月曙忙起身,说:“鉴明骁勇善战,实是可以拓土立业的一员虎将,常年屈居潮州,是大材小用。能得此良才,是吴某之幸。” 秦灼笑道:“也就是使君夸他。” 见秦灼又兜手饮尽,吴月曙咬一咬牙,也举袖吃了。这一杯酒下肚,秦灼却没有半分就座之意,又稳稳斟满一盏,说:“这第二杯酒,要感谢使君,让我有方寸蔽身之处。” 吴月曙忙道:“郎君折煞我了。郎君远来是客,对潮州又有大恩,这一杯得我敬郎君才是。” 秦灼笑而不语,一盏酒干脆吃净。 尚未动筷便三杯酒下肚,吴月曙已然满脸通红。这自酿的黄酒不比宫中酒烈,秦灼酒量本就不错,如今面色依旧如常,他见吴月曙这就微有醉态,便不动声色朝褚玉照分了个眼色,褚玉照点了点头。 吴月曙平常不吃酒。 他二人落座,一旁立着的陈子元和褚玉照才在下方坐下。众人吃了片刻,说的都是风土人情,倒是一派和睦之景。吴月曙又替秦灼满上一杯,向后厢叫道:“薰娘。” 秦灼眼中微光一炽,不动声色地抬头。 来了。 屏风后款步走出个青衣女子,身形单薄,面貌清秀,皮肤并不算白皙。她上前微微一福,没有半分倨傲,面见外男亦没有丝毫羞赧局促。她不做添酒侍宴的举动,见过礼后便静静立在一旁。 在这种场合引见女人,总会有人淫者见淫,但哪怕最庸俗鄙陋之辈见她,也不会生出半分亵渎之感。宛如一枝冷竹斜生,无色无味,不可攀折,折也无用。她并非不美,她的美不带色相。 吴月曙道:“这是我嫡亲的妹子,小字阿薰,尚未许人。郎君曾经致书问候,当时舍妹年纪尚小,不能言定。如今她也及笄成人,郎君若是不弃,在下愿与郎君约为秦晋,小妹也定当尽心侍奉。” 秦灼指间酒杯旋了个个,反问道:“娘子愿意?” 有道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吴氏兄妹已无高堂在上,长兄如父,由吴月曙议定,按礼没有吴薰置喙的份。吴薰也未料他竟问及自己,再屈膝一福,低声道:“甘郎既是潮州上下的恩人,便是妾的恩人。妾若能侍奉左右、报效万一,自然欢喜万分。” 秦灼闻言便笑:“若真要结姻,我与娘子是做夫妻,不是做上下级。姻缘要的是情意,也不是报恩。” 吴月曙听出些言外之意,问:“郎君这是不愿?” 秦灼正色道:“不瞒使君讲,我已置妻房。” 他这一语出,别说吴月曙,连陈子元二人都立时一愣。 他推说别的也就罢了,如今去哪里给他找个现成的老婆来?为了避亲而成亲,天底下也没有这个理。 陈子元苦思冥想之际,已听吴月曙歉然道:“是我冒犯。怎么不见夫人一同前往?” 秦灼微微一怔,说:“我如今新鳏不久。内子与我情深意切,他如今骨肉未寒,我不能如此辜负。” 陈子元瞧他说得情真意切,心中暗暗叹服。 殿下他祸祸起自己来是真下得去口,这大好年华连个姑娘的手都没拉过,就把自己整成鳏夫了。这要是宣扬出去,哪家娘子愿意嫁他? 他只管为他殿下的终身心中愁苦,吴月曙也有些过意不去,再起身持酒道:“郎君如此重情重义,实在叫人感佩。徒惹郎君伤怀,我自罚一杯。” 吴薰神色微变,似乎要劝阻,但瞧着秦灼众人在座,到底没有说话。 秦灼看在眼里,却仍旁观吴月曙吃完那一盏。空樽摇摇晃晃地放在桌上,秦灼眼睛看着这位当哥哥的,那含笑的话却是对吴薰讲:“娘子先行休息吧,尊兄与我有话要说。” 吴薰看着吴月曙涨红的脸,犹豫片刻,到底提步走了。 室中陡然安静下来。 吴月曙酒吃得又急又快,脸色已不太好,秦灼静静等候,瞧他舒缓过来,方落箸开口:“鉴明不是外人,陈郎也是我的心腹,如此一室之内,只要使君守口如瓶,任何言论都不会传到第五个人的耳朵里。使君有话,但请直言。” 吴月曙喘息带着酒气,说话倒还清醒,“甘郎快人快语,我也不多饶舌了。在下的确有一事不明。” 秦灼道:“使君请讲。” 吴月曙双眼尚未混沌,直直看向秦灼,沉声说:“大梁共计三百余州,受灾之地更是有五十余处,郎君为什么选择潮州?” 秦灼轻轻巧巧笑一声:“瞧使君这话说的,潮州钟灵毓秀、人杰地灵,上有使君贤德,下有百姓和乐。我有旧疾在身,而潮州水土养人,如此宝地,我为什么不选潮州?” 吴月曙刚要开口,陈子元突然打断,似笑非笑道:“我等远道而来,使君第一面便如此盘问,不是待客之道吧。” 吴月曙道:“陈郎恕罪,事涉潮州安危,在下不得不问。” “也成。”陈子元捉起他的酒杯斟满,“问一回,使君便喝一盅。不拿点诚意,我家郎君也不好托底。” 吴月曙立起来,双手接过酒杯,沉默片刻,猛地仰头灌了。 秦灼淡淡瞧着他,视线一暗,默然不语。 吴月曙剧烈呛咳两声,把掩唇的袖子拿下来,一手撑案,硬声问道:“敢问郎君,此番驾临潮州,是否另有他图?” 第310章 秦灼手指转着空盏,语中含笑,口气却很疏淡:“使君太瞧得起我了,我就这点儿家底,两三个不中用的兄弟。鉴明是最有出息的,供着朝廷的公职,还做着使君的左膀右臂。剩下我们几个读书不成、习武不能,走南闯北地做买卖才有一口饭吃。如今累了一身病,只想投奔鉴明安生安生,我尚自顾不暇,还能有什么图谋呢。” 吴月曙定定看着他。 他脸上通红,身形也有些不稳,众人以为他要丢掉酒杯时,吴月曙又倒了一杯酒。他手指已经颤抖,大半酒水泼溅,但他全然不顾。 吴月曙将杯斟满,直视秦灼的眼睛,举杯问:“去年八月起,有一批移民陆续迁入潮州,共计两千九百余人,皆出自京畿地带、由鉴明安排造户接纳。郎君敢说,这些人同郎君没有半分干系?” “有关。”秦灼道。 “我与他们同为桑梓。家父从前做着乡长,听说北方商运利润巨大,便带了父老乡亲一块去闯荡。家父罹难中道而逝,京畿流民为患,也混不了饭吃。我有几个闲钱,也心有不忍,便安排他们来潮州投奔。他们都是能吃苦受罪的,也没有惹是生非之辈,一应用度想必也没有叫官府拨给。若真给使君添了麻烦,我再次致歉。” 秦灼举了举杯,也吞了一盏酒。 吴月曙颔首,正要再给自己倒酒,秦灼终于说:“使君既然不胜酒力,就罢了吧。使君今日设宴不就是想问我,潮州白吃白用了我这么多年,如今要付什么代价吗?” 吴月曙微微喘息,“请郎君示下。” 秦灼莞尔道:“使君言重了。我这些年走南闯北,结了不少冤仇,实在想寻一处庇身之所。今年不管朝廷的粮款能不能如期拨下,钱我会继续出,折冲府的兵械粮草我也会继续供应。但若有一日仇家上门,我希望贵府的兵马能够鼎力相助。” 他要用潮州的军队。 吴月曙将空杯子放下,袖手道:“恕在下不能苟从。” 秦灼没有意外,亦无愤怒,唇边仍衔着笑意点点头,“哦。” “郎君大恩大德潮州上下铭记在心,但军队是国家之公器,不能做一人之府兵。” 秦灼目光没有波动,依旧冷静淡漠地瞧他,“既然是国家公器,为什么要受我私人的恩惠?潮州百姓也是大梁的小民,为什么不等候朝廷赈灾,反倒受我的接济?有道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您的确吃的是朝廷俸禄,但潮州军马和百姓是谁在供养,是先帝吗?是新君吗?朝廷的钱需要感恩戴德,我的钱就可以视如粪土吗?” 话音一落,他兜手将酒杯抛在席上,后背往椅间一仰,抬指敲了敲酒壶。 “吴刺史,只怕这一壶酒里就有我半壶的份量,您不觉得有点儿过了吗?” 吴月曙袍袖微微颤抖,却一言不发。 他在忍怒。 秦灼却似乎恍若未闻,自己提壶满了杯酒,对他举起酒盏,轻声说:“我并非挟恩求报之辈,我相信使君定然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吴月曙不举杯。 “使君,潮州之困未解,你还需要我的援手。”秦灼也不恼,自己碰了碰他的盏子,一饮而尽,微笑道: “恐怕还不到你同我谈条件的时候。” *** 宴席草草散了,吴月曙终于忍不住,抱着盆呕起来。 吴薰忙煮了解酒汤,又烧了热水拧帕子,半跪在后头替他缓慢揉着后心,心疼道:“他们压根没有真心商谈的意思,徒要灌阿兄酒,阿兄怎就这么听话?” 吴月曙脸色惨白,苦笑道:“我哪里不知道,要我一杯酒换答一句话,就是要给我一个下马威。他们要在潮州安营扎寨了。但但凡他能多答几句,总能、总能套出点什么话……” 他中午本就没吃下什么,如今快将脏腑呕出来。吴薰绞了帕子给他擦脸,含泪道:“他们也太嚣张了些!阿兄怎么都是一州刺史,朝廷册封的四品大员,正正经经的封疆大吏。草民庶子,怎敢对阿兄欺辱至此?” “草民……倒未必。”吴月曙道,“你瞧那位甘郎通身气派,哪有半点市井小民的样子?那些新迁来的人户,举止讲话就能瞧出,十有八九都是南方人。就是他身旁那位陈郎,说话都带着南方话的口音。他即是这些人的班头,定然也是南方人。但你听他讲话,一口地地道道的中原官话,定是有师傅着意教习……富者不能,出身必贵……” 吴薰端过解酒汤,问:“阿兄打算怎么办?” 吴月曙倚在胡床上,干笑两声:“还能怎么办?只要他没什么叛逆之举,都由他去吧。” 吴薰不忍道:“他的底细不清,如何忍得?阿兄若上报朝廷……” 她声音渐渐低下去,窗外轻风鼓入,吹散一片酒气。吴月曙坐了一会,笑道:“朝廷管咱们么。” 吴薰吸了吸鼻子,轻声道:“如今新帝登基,说不定就好了。” “新帝是个女人,雷霆手段全使到自家去了。这一段正忙着清扫岐王旧部、斩草除根哪。改天换日,血流成河啊。京中杀人如同刀斩草,哪里瞧得见满地饿殍……”吴月曙抹了把脸,“今年的收成说不准,朝廷的款项也迟迟不下,说不定还要仰仗这位甘郎。再者……阿薰,不管是何目的,他总归对潮州有大恩,但凡不到那一步,我能报答、就报答吧。” 吴薰轻轻答应一声,抬手擦了把脸,将他从地上搀起来缓缓扶到床上。 吴月曙刚从床边坐定,就听门外轻轻叩了两声,叫道:“使君,卑职折冲府校尉石侯。” 吴月曙正色道:“进来。” 石侯走到跟前,手捧一只食盒,对他抱拳一礼,道:“褚都尉受甘郎托付,给您送了醒酒石和葛花蜂蜜。说瞧着使君不是海量,这几日饮食务必清淡,少食辛辣,以免胃上落下毛病。” 吴薰上前接过食盒,吴月曙点头,“替我向甘郎致谢。” 他将食盒打开,果然见有所述诸物,还有一支下拉条。 吴月曙打开一瞧,竟是一幅年轻男子的画像。 “甘郎还有个不情之请。”石侯犹豫道,“他想拜托使君帮他找一个人。” 第235章 三虎贲 阿双给秦灼端去蜂蜜水,发觉他仍含着醒酒石出神。 她将碗盏放下,轻声退出去,问站在门外向里瞭的陈子元:“陈郎,殿下这是怎么了?” “今天我不是灌了吴月曙那老小子的酒吗,当时吃得上头浑忘了,回来一吹风才记得,殿下当年求人,不也是叫人这么灌。一桌七八个还他妈全是这侯那爵,我不够溜,就得他自己陪着伺候……胃病就这么落下了。”陈子元懊恼地抓了抓头,“我他妈怎么忘了这一茬!” 褚玉照拍了拍他肩膀,说:“但殿下没有阻拦你,说明殿下心里清楚,若是一直客居就罢了,有礼有节最好。但咱们若要在潮州做主,必得能把使君弹压住。他同意你这么干。” “就是因为他没说我。”陈子元叹口气,却只轻轻落了两个字,“当年……” 屋里突然响起秦灼的声音:“别从外头嘁嘁喳喳了,都进来说话。” 今日饮的黄酒并不烈,但多少有些后劲,或许是秦灼面色太白,叫灯火一映便衬得双靥薄红。他正徐徐喝那碗蜂蜜水,将碗放下,说:“我们出来之后,京都有什么新的消息?” 褚玉照道:“想必殿下已经听闻,新帝是牝鸡司晨。” 秦灼点了点头。 “向来都是在先帝驾崩的第二年改元,这位陛下倒好,登基之后立即改元‘玉升’,一点也不怕指摘。还给先帝议了谥号,曰‘肃’。刚德克就曰肃,何其讽刺。”褚玉照轻轻一哂,“肃帝之死,长乐公主——新帝也安排明白,岐王在上元宫宴安插刺客,并着府兵于宫外埋伏。新帝英明神武,调令虞家军护驾,但肃帝因伤势过重,还是崩殂了。” 秦灼道:“一个女人登基,朝中也愿意。” “当然不愿意。”褚玉照道,“哪怕孟蘅鼎力支持她,朝中上下依旧对她非议不断。肃帝的确没几个儿子,还剩下个小萝卜头的十皇子,这群老大臣起哄,就要推这个小萝卜头上位,叫新帝摄政。新帝倒是答应了,没过几日,这差点当上儿皇帝的小萝卜头就栽到太液池里淹死了。” 这手段倒挺熟悉。 陈子元想起秦灼的腿,倏地抬头去瞧他的脸色,褚玉照也顿了顿,缓声道:“群臣本想从宗室里挑选王公子弟继位,但北狄逼迫愈盛,皇位之争还不知要引发什么腥风血雨,她手中又有金吾卫和虞家军,只得作罢。这位女皇帝即位后的第一件事,殿下绝对想不到。” “起用崔清。” 秦灼抬头看向褚玉照。 褚玉照继续道:“她拜崔清为怀化大将军,官正三品,并根据李寒从前的卷宗重新审判,为崔如忌雪冤。但张霁弑父案争议过大,她没有提及。据说崤关那边郑素也醒转了,新帝便着郑素接大将军印统率全军。敢力排众议起用一个女人一个毛头小子,的确有些魄力。” 第311章 秦灼手指抚着碗壁,突然问:“弑君的刺客,新君有什么说法吗?” 褚玉照道:“似乎是岐王安插的一个乐师,现在朝中悬赏黄金百两买他的人头,名字不清楚,听说是萧六……” 褚玉照微微一怔,圆睁双眼看向秦灼,“是他?” 秦灼缓缓点头。 褚玉照眉头锁起,沉声道:“殿下……” “鉴明,他救过我的命,很多次。”秦灼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平和,“我既然敢把画像递到州府那里去,就做好了最坏打算。” 他此言一出,褚玉照有些不可置信,转头瞧陈子元,却见陈子元连管都不想管。褚玉照急道:“纵然他救过殿下,可殿下好容易逃出生天,总不能就此引火烧身。我们在潮州扎营,好听点是借居,往大了说就是割据!朝廷若是以此藉口兴兵,我们又当如何?” 秦灼道:“潮州上下还要靠着我吃饭,吴月曙不敢。外头若走露风声——朝廷不是赏金百两么,那我就是奔着赏钱去的。人为财死,有何不可?” 褚玉照一时不说话,也不领命,只扎在原地定定瞧着他。秦灼将那块醒酒石握在手里,道:“你有功夫磨我这些,不若盯紧吴月曙,万一他狗急跳墙有所举动,我们也得早做打算。” 褚玉照还是不说话,一旁陈子元清了清喉咙,冲他打了个眼色。 褚玉照长吸口气,道:“属下明白。” 秦灼点点头,这篇就算揭过了,又道:“我看他肯受我接济多年,又对你我联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本以为他不是个有主见的。今日一见,倒还真有几分文人骨气。” 褚玉照叹道:“殿下,你不知道他。他新官上任那年没干别的,先查的烂账,把五品以下大小官员都撸了个遍。查抄出大箱大箱的私款雪花银,一厘不留,给每家添了两斤炭三斤米。后来潮州大旱颗粒无收,百姓哭告到他门前,吴月曙算得上毁家纾难,可全州上下那么多人,他砸锅卖铁也没办法。最后他家五口连一斗米都凑不出来,妻子和儿子竟活活饿死,就算如此,他也未贪分文。” 秦灼一时默然。 “吴月曙的确不是好丈夫、好父亲,但是个好的父母官。”褚玉照叹道,“殿下,你以为他要把妹妹许配给你,是要借此依附裙带吗?他是怕你不管潮州,跑了。” 秦灼缓缓点头,“而今潮州上下的口粮还在我手里。吴刺史如此爱民如子,将此事交托给他,我能安心。” 褚玉照不料他又回旋到此事上,正欲开口,陈子元便说:“我瞧殿下也累了,再喝碗蜂蜜就早些歇息,阿双,好好照顾着。” 他边说边朝褚玉照挤眉弄眼,褚玉照到底没再说话,跟他出了门。 二人走得稍远了些,褚玉照忍不住问道:“殿下同这位萧六郎是个什么关系?” 陈子元道:“殿下说了,救命之恩。” 褚玉照思忖片刻,徐徐摇头,“不对,只说救命之恩,到不了这个地步。殿下这样大张旗鼓地找他,是把自己都拚舍上了。” 陈子元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从原地踱了半天,试探道:“都尉,你觉得殿下有没有可能……喜欢男人?” 褚玉照骇了一跳,大惊问:“他们两个?” 陈子元抓耳挠腮半天,说:“他俩不太对,妈的是太不对了!殿下为他挨过板子,冒着天大的风险救他的命,临出宫门听说他刺杀肃帝后被困在宫里,掉头回去连眼都不眨。你当我们怎么在路上磨挫了一个多月?出京时萧六郎换了衣裳引开追兵,殿下在路上就生了场大病。你说说,这得是什么样的交情?” 褚玉照默了片刻,问:“你问过吗?” “这才此地无银三百两,我但凡想旁敲侧击,他就真动怒气。但从前那些作践……”陈子元言辞模糊,“……殿下总不会喜欢上男的。” 褚玉照回头瞧去,见秦灼屋中灯火已熄,叹道:“殿下是南秦的少主,等正位之后就是南秦的大公。就算他不娶吴氏娘子,最后总要成亲。若是这位萧六郎肯无名无分地屈就……” 陈子元心道,你是没见过他,那小子猛的,谁屈就谁还不打准。 他正暗自腹诽,便听褚玉照冷笑一声:“谁知道现在还活没活着。” *** 一通恩威并施下,吴月曙到底派人拿画像去查找,问秦灼名姓,秦灼只说不知道。但官府的管道到底不如灯山发达迅捷,又一个春夜,细雨绵绵,秦灼正瞧钱粮簿子,陈子元披一件蓑衣冒雨而来,身上还沾了几瓣打湿的白杏花。 他迎着秦灼问询的目光,喉头滚动一下,说:“殿下,白龙山在正月十六那天——就是咱们离京那天发生雪崩,直接塌了大半个山头。山上无人居住,本当没什么伤亡,却找到百余骑兵的尸首……是徐启峰手底下的一支分队,没有一个活口,只怕萧六郎也……殿下,殿下?殿下你别吓我你说话!” 秦灼攥紧书册,静了一会才问:“尸骨呢,尸骨也没有找到吗?” 陈子元犹豫道:“白龙山常有野狼出没,这时候又没什么野物猎食,只怕是……” 秦灼沉默了。 陈子元瞧他脸色一时没敢说话,半晌才问:“还继续找吗?” 秦灼说:“继续。” 陈子元冲阿双分了个眼神,自己便放轻脚步掩门退下。 蜡烛烧了一半,灯火渐昏,秦灼仍拿那本簿子看,但许久也没有翻动一页。 阿双悄声上前给他添茶,偷眼瞧他,秦灼面色倒仍如常。但阿双却觉心口酸涩,忍不住说:“殿下,你别难过。” 秦灼没有看她,只说:“我不难过。” 阿双有些讷讷,低声道:“是。” 秦灼不再说话。 阿双便知他不欲人打扰,正要蹑步退下,突然听见一声轻响。 秦灼放下那册簿子,扭头看向灯火。 “死要见尸,我不难过。”他说。 *** 秦灼没有刻意隐瞒行踪,不过两月潮州百姓也就知道,这些年一直救济上下的甘郎来了。一时感恩戴德,只欲当面道谢,秦灼却避开这个风头,只叫陈子元一一去见,自己反而随褚玉照策马往深山丘陵间去了。 如今天气暖和,山色翠微,秦灼抬头远望,对行在身边的褚玉照说:“能找着这么个所在,辛苦你。” 褚玉照笑道:“前几年折冲府遵命垦山,我便发现这边走势极好。前头有两座断崖做屏障,后头又有崇山峻岭,撤退可以及时。还有一个好处,这边从前多有豺狼,方圆数十里都无人居住。” 秦灼颔首道:“进退得宜,练兵佳地。” 他认镫下马,褚玉照也跳下马背,先一步攀过陡坡,伸手拉他上来。 一道削峰遮挡后,山腹间陡现一片阔大平野。 平野上,浩浩荡荡的士卒列队如麻,着黑甲,提刀负箭,足有三千之数,兵器落地时只觉山间一震。 骁勇善战者,精通数技者,忠君明义者,效死捐生者。 历代秦君之臂膀,卫队虎贲。 褚玉照站到众人面前,转身向秦灼抱拳跪下,“卑职褚玉照,率麾下虎贲军参见殿下!” 他身后众军同时跪倒,动作整齐划一,齐声叫道:“参见殿下!” 秦灼上前一步,高声道:“诸君请起!” “承蒙诸君临危不弃,大恩大德,我必当厚报。今日诸君因我离乡背井,来日我定叫诸君衣锦荣归!” *** 二人日暮回城,刚进院子,石侯便匆匆迎上来,面色十分焦灼,说:“您二位去哪里了?使君都急疯了!说出了大事,请甘郎赶紧去一趟!” 秦灼与褚玉照对视一眼,再度跨马出门。 公廨里,吴月曙正急得团团转,一见二人前来,忙喝退衙役,将一份名帖递到秦灼手里。 秦灼打开一瞧,眼皮轻轻一跳,口中却只淡淡道:“徐启峰,这位不是南秦的将军么,这么大老远的,拜访使君所谓何事?” “何来拜访,这是叫弓箭手射到城墙上的。”吴月曙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徐启峰率兵七千威逼城下,递上这份帖子,要我交出南秦的少公秦灼。” 秦灼将帖子递归去,笑道:“使君莫不是托我找人?只是不知这秦灼身长几尺,面目如何?” 吴月曙把一幅画像递给他,不说话。 秦灼打开一瞧,轻笑一声,“原来是我。” 他将画像啪地合上,抬手递给褚玉照,笑吟吟道:“使君,徐启峰一个南蛮将领带兵而来,到底是什么图谋你不明白?使君若要听他离间,我也没有法子。” 吴月曙咬牙道:“不能交出秦灼,徐启峰就要率兵攻打了。” “他要打,你就同他打么。”秦灼仍面含笑意,“南秦的将军来打大梁的州府,这叫谋逆作乱。朝廷能不管这万里饥民,但一旦危及龙椅,陛下就不会置之不理。万代陛下一个样。为今之计,使君最好是坚壁清野、拒不出城,徐启峰讨不到好处,捱几日就走了。” 第312章 吴月曙见他神安气定,分毫不见慌乱之态,一时也拿不准他的真实身份。而褚玉照也勘合了折冲府的兵契,严加布防,全体将士严阵以待。 如此颉颃十日,又有一封书信射上城头。 当夜暴雨如注。 窗外雷鸣隆隆,褚玉照立在堂下,拆开信封时双手一顿。他抬眼一瞧,秦灼正与吴月曙对坐堂中,对他点了点头。 这封信只有一句话。 褚玉照语气生硬地念道:“告诉秦灼——我拿着他想要的人。” 第236章 四兵临 城外大雨倾盆。 乌鸦落上盔枪,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照亮如林的戈矛刀锋。 黑鸟低叫一声振翅而飞,七千铁甲岿然不动。 副将低低骂一声,叫道:“将军,这招能行吗?信送去一个时辰,屁大的动静都没有!” 黑压压的旌旗影子底,传来一道极沉的声音:“等。” 如此又过了将近半个时辰,众军依稀听见巨大的机括啮合声,潮州城门徐徐打开。 副将攥紧刀柄,眼见一支黑甲军队宛如浪潮,在马蹄声中逼出城门。高头骏马沿城墙一字排开,蜿蜒之势如同长蛇。 为首者红衣黑马,双腿一打马腹,控缰走到阵前,问:“人呢?” 副将也驱马上前,有些莫名其妙,隔着雨幕大声喊道:“人,什么人?咱们还道少公多么英明神武,原倒是挥之即来,丢个饵就上鈎!” 他放声大笑,身后徐字旗下的士兵也一齐喧然哗笑起来。 就在他们的大笑声中,副将耳边滑过极其锋锐的一道利响,还没反应过来,身后高旗大旆轰然而落。 半支旗杆折断,一支羽箭一同坠入泥水。 副将咬牙切齿,抬头看秦灼松开弓弦,冷声再问一遍:“人呢?” 没有立刻得到回答,秦灼又挼一支羽箭在手,搭弦瞄准他项上人头。 副将没得到指示,咬牙不敢妄动。大雨似乎也遮盖不住落日弓满彀的声音,秦灼即将松弦之际,忽然听见对面一声大喊: “秦少公,你看这是谁!” 人马骤然分成两列,让出一条窄道。 脚步声溅起雨水走到阵前,那人手臂一挥,一条人影被掼在泥里。 秦灼双眼骤然圆睁。 陈子元大气不敢出,轻声提醒道:“殿下,你稳住,小心有诈。” 扳指一松,羽箭似折翼一般,啪嗒掉回掌心。秦灼掂箭落下弓,眯眼问道:“徐将军,您这是什么意思?” 徐启峰一脚踹在那人后背上,朗声笑道:“我来与少公谈一桩生意。” 秦灼声音冷漠:“我不是市侩,将军找错了人。” “没得谈?” 秦灼只冷眼看他,褚玉照见势不对,大声喝道:“你想谈什么?” “好说。”徐启峰半蹲下身,揪起那人的头对着秦灼,呵呵笑道,“那就看这逆贼的性命,在您这里值几个钱了!” 一道闪电劈落,将那人面孔打亮。 是萧恒的脸。 胸前破了两个大洞,额头嘴角都是血迹,是叫人拖过来的……他像被打断了腿。 陈子元忙去瞧秦灼,秦灼依旧脸色镇定,嘴唇却已轻微颤抖。 那人呜呜两声,却说不出话。徐启峰掌着那人后领,得意道:“再犹豫,剪的不只是舌子了!” 陈子元神色大变,霍地拔刀出鞘,那刀光唰地打上秦灼的脸。秦灼抬手压下陈子元手臂,沉声问:“你要如何?” 徐启峰见他上套,靴子踩在那人背上,接过油纸伞站起身。 “第一,奉上秦公权戒,你和你的人退出潮州境。” 潮州地形险峻、易守难攻,二人兵力并未十分悬殊,若有一战,徐启峰并没有稳胜的把握。潮州境外多平野,徐启峰若突然进攻,胜算会大大提高。这也就罢了,他还要秦灼的虎头扳指。 秦灼点头道:“可以。” 不料他如此爽快,徐启峰面上惊喜一闪,又道:“第二,听闻少公财大气粗,以一己之力就能供养整座潮州——我要二十万两雪花白银,一律充作我军需用。” 那些钱是怎么来的陈子元已然清楚,当即高声叫道:“不行!” 秦灼却说:“可以。” 陈子元怒道:“殿下!你脑子放明白,大不了潮州不要,我们再谋他途!姓萧的死就死了!” 秦灼不理他,问道:“第三呢?” 隔着雨幕,徐启峰隐约觑见他一身红衣,口气轻佻道:“淮南侯昔时有言,'艳比红珠,清类小云。吴娃越妓,难望此君'。咱们心向久矣,今夜再见少公,方知人间尤物哪限男女!” 陈子元哪听得下这些,抢弓便要射去。秦灼却一把将他按下,身形纹丝不动。 “还想要你这姘头的命吗?!” 徐启峰将萧恒提到身前。他眼中邪光一现,大声喝道: “我要你秦灼交钱当晚,一个人来陪我睡上一觉!” 陈子元怒吼一声:“狗娘养的畜牲!” 他几欲夺刀上前,却被人死死按着,不由跳脚,急道:“殿下!” 秦灼将他的衣襟往后一捽,掷地有声道:“好!” 一声惊雷。 隆隆声中,褚玉照不可思议地抬头,陈子元闻言,咬牙颤栗着看他。 对面,徐启峰将萧恒缓缓放下。 夜如阴沟,雨如注泥,污水将秦灼冲得似穿了身血衣。他睫毛似搭了个小屋檐,雨水成股坠落,他抹了把脸,身体微微前倾,所面正是萧恒方向。 徐启峰见他如此形状,不由大笑道:“我还道什么,原来是张倩娘离魂,红拂女夜奔!好一个郎情妾意!好一个情深似海!” 又一道雷声炸响。 天公震怒里,秦灼立于闪电,如同红衣厉鬼。他身后,虎贲军森森一片,是丧葬要烧的纸人纸马。 待徐启峰笑声结束,秦灼面无恼怒,亦无羞辱。他看向徐启峰,一字一句道:“三桩事了之后,我要带萧六郎走。他如果再伤一根指头……” “徐将军,我要你一只手。” *** 大雨依旧没个停,将院中灯影晃得如同鬼火。 阿双煮了热姜茶,正要捧进屋,突然听褚玉照急声叫道:“殿下,你为了他,把虎贲军一夕揭露我不说什么,要送钱过去我也答应,但潮州不能舍,你更不能去!你好容易从那里出来,怎么能再入虎口?” 阿双忙止住步子,不敢贸然进门。 屋中,秦灼坐在一把太师椅里,手掌半握成拳,食指缓慢拨转那枚虎头扳指,低声说:“鉴明,我心中有数。” “殿下!” 褚玉照睁大眼睛注视他,嘴唇蠕动一会,艰涩道:“殿下,你跟我说实话。你和他……到什么地步了?” 秦灼霍地站起来,脸上血色褪尽,胸膛剧烈起伏着。见褚玉照丝毫没有退步之意,陈子元忙跳起来拦在二人中间,急声叫道:“人家都打到城墙根下来,你俩倒窝里斗起来了!都站回去,闹呢!” 秦灼缓了口气,声音微微发抖:“鉴明,你就这么想我?他非得是我的姘头我他妈才救他?你问问子元,姓萧的救了我多少次,我他妈十条命报给他都不够!我不能担他的情又担他的命,我不能为了大业连一点人性都没了,要是那样,我和秦善有什么区别?你真的想报效一个这样的主君吗?” 最后一句话出,褚玉照胸中那团闷气突然酸软下来,垂下眼再难说话。 陈子元面有犹疑,还是忍不住道:“殿下,退兵也好给钱也罢,行、都行,咱们可以再谈条件,但第三条我们……” “子元。”秦灼直直看他,“如果今天被拿住的是你,我也换你。” 陈子元喉头一哽,再难说出什么。 秦灼疲惫地看着他两个,轻声问:“吵完了吗?吵完了,能听我的安排了吗?” 两人不吱声,秦灼重新从椅中坐下,说:“徐启峰要的东西无非三样:作战优势、粮草军饷和羞辱。他要引我出潮州,一是为了提高胜率,二是他清楚,潮州是大梁重地,就算是剿贼也轮不到他一个诸侯国的将军动手,这是毋庸置疑的叛逆。既然如此,他断不会在潮州城下扎营。潮州有一条与柳州相隔的界河,而柳州曾经是历代秦公的汤邑供奉,我估计他会引我们至此处,在这里开战还算名正言顺。但徐启峰的这队人马是进京朝贺时的礼队,换言之并不是作战的精锐部队,他没料到京中生变,更没料到我会在这里,所以他带兵前来之前并没有开战打算,也就是说,他不会有足够的粮草。这也是他为什么着急引我出城的原因,他耗不起。” “开城门时,我已经派哨子去摸索他的营地,不久就会有答覆。明夜我在他手里,他会以为你们不敢妄动,所以第一仗就要打在这个时候。这种人我最清楚不过,他把利益的东西拿完后,要的就是我摇尾乞怜之态。到时候我会拖延时间,尽量替你们争取进攻时机。但你们记住,速战速决,也无需救我,只要杀他的锐气,拿住震慑和谈判的资本。” 第313章 秦灼缓了口气,继续道:“这一战之后,徐启峰很可能会慌了手脚,也可能会勃然大怒,不管怎样,他一定会就此反攻。这时候,我要你们坚守不出,把他的粮草耗尽,到时候他人马疲敝,我们就算硬碰,也会有很大的胜算。” 褚玉照颔首,“属下会按照殿下的意思,同子元一起排兵布置。” 秦灼点点头,手指仍徐徐拈动扳指,“徐启峰其人阴险歹毒至极,我在南秦便与他有颇多龃龉,如今他拿萧恒要挟我成功、尝到了甜头,未必不会拿我来要挟你们。你们记住,他从头到尾要的只有我的活口。” 他话音一顿,“我有后手,你们不必太过担心。但如有万一,不管他阵前对我如何羞辱,我都要你们拒不出战。能做到吗?” 二人一时无语,秦灼也不催促。半晌,褚玉照叹了口气,陈子元咬牙点了点头。 秦灼突然想起什么,又叮嘱道:“还有,鉴明,着人盯紧吴月曙的府衙和家宅。我的身份一夕揭露,他未必不会上报朝廷,你和他更相熟,他这边的事,交由你全权处置。” 话至此处,秦灼眉心的乏意才又泄出几分,双手仍搭在椅子把手上,说:“行了,折腾到后半夜,大夥都辛苦了。散了吧。” 待两人相继出门,阿双才敢捧茶进去。秦灼仍坐在椅里,没有更换衣裳,一身红衣似血衣。乌黑的头发黏在他那张雪白面孔边,灯影落在唇上,像蹭了枚珠箔花子,竟横生出几分冷艳之意。 阿双给他倒了碗姜茶,茶水已温,没了腾腾的热气。她忍不住问:“殿下果真下了决心吗?” “我还不了他的情,只能还他的命。阿双,这两样东西我只能欠他一样。” 秦灼笑了笑,竟有几分释然,唏嘘道:“从前总说要两清,结果我还他一次,又要他救我一次。这一回,差不多是真两清了。就算他再救我,我也真没有什么东西能报偿他了。” 第237章 五罗裙 次日雨停,但一直没出太阳,又一日傍晚时分,北边山头后便上了浓云,灰黑沉甸地坠着天,潮热得黏人身上一层汗。 “夜里有场大雨。”柳州地界的将士都这么讲。 凡是来往外出的人都戴了雨披蓑衣,至少拿着把伞。营地不远处,哨兵也从轮值的手里接过斗笠,正要换岗,却听见平野尽头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那人胯下骏马皮毛黑亮,是百里挑一的白蹄乌。一身红袍迎风而烁,若在白日,那颜色尤胜女子腰间的大红石榴罗裙,如今天气阴暗,竟似披了一身血光。 他没有带伞。 营地已近在眼前,那人却仍没有收缰之意。哨兵一时惊惶,正要拔刀示警,黑马突然腾空高跃,越过人头直直冲向营中。 哨兵正要喊人,却见不远处又有三二人至,卸下一口大箱,转身又离开了。 那人转脸看他们,笑容如同春风,“劳烦诸位通禀,款子到了,请徐将军开门清点吧。” *** 大帐之内灯火如昼。 将士设案而坐,正痛快吃肉喝酒,架势形同犒军。风撩起帐帘,映着条条影子,是鬼影,群鬼欢宴等他的生血肉作血食。秦灼冷眼旁观着。 徐启峰大马金刀地坐在矮榻上,手里拿刀切着炙牛肉,肉间还带着血丝。他笑道:“少公言而有信,是条汉子。” 秦灼面带微笑,说:“我已应约而来,徐将军,能将人带上来了吗?” 徐启峰把肉分下去,拾一张帕子擦刀,他切肉用的是佩刀。长刀兜回鞘中,他擦拭着手指说:“不急,少公一个人来,答应我的东西呢?” 一口大箱抬了上来,落在秦灼身后。 徐启峰眯眼,说:“这么点儿,不够吧。” “潮州的境况将军恐怕有所耳闻,旱了这么多年,有钱也没处花去,更别提二十万两现银。”秦灼语气一顿,“但我给将军带了别的东西。” 他将箱子打开,露出里面的东西,徐启峰双眼微微一动。 他这点神情变化秦灼看在眼底,将箱盖霍然掀开,含笑说:“这两座父母神大像,将军不陌生吧。” “昔年高公受赐落日弓,于大明山试箭,一箭崩裂半座崖头,裸出里头的血翡翠。高公便凿落两整块翡翠石,命能工巧匠雕琢神像,一件便值一城。” 秦灼将箱子一合。 “今取两座,愿抵做将军资俸。” 徐启峰撑着案,手背一挥,示意收下。 箱子由人抬下去,秦灼眼瞧着他,又道:“想必将军的人也探听到了,三千虎贲军已然出城。我的人也到了,约法三章、三章已成,将军一世英豪,想必不会言而无信。” “还有一件事。”徐启峰看他,“少公,你的扳指呢?” “只一件事么?”秦灼面上笑意不更,“依我之见,此物还是同最后一件东西一起奉上更得趣些。” 徐启峰哈哈笑道:“都道秦少公好家教,我今日才晓得,原来六艺都学到床榻去了,人之大欲,返璞归真嘛!” 满帐一同开怀大笑,都是秦善的膀臂,不吝于在此羞辱秦灼。论羞辱还早呢。 秦灼只静静立着,等他们笑够了才开口:“我同将军谈的是生意,并不想找罪受。将军若能软款一些,我何乐不为?” 他语气诚挚,“希望今夜之后,我与将军若有缘再会,还能平心静气地喝一上杯。” 徐启峰大笑一声:“少公好大的气量!满酒!” 一名军妓上前斟酒,纤腰微低,□□半露。徐启峰从她手中接酒,两眼乜着秦灼,“请少公落座!” 来了! 秦灼暗暗咬牙,面上仍不动声色,抬步走上来。 他脸穿过灯火,斑斓得像女人的额黄胭脂乱涂一气。徐启峰来了点兴头,似乎要从他步态中看出些柔媚模样。 很可惜,秦灼跨步走到他身边,一撩袍,男人式的坐下,问:“如今三物我悉数奉上,将军能把人领来,叫我见上一面了吗。” “早晚要见的。”徐启峰勾勾手指,秦灼停顿片刻,还是附耳过去。 徐启峰攀住他肩膀,耳语道:“到时候,我会当着他的面□□,叫你们这对苦命鸳鸯好好团聚团聚。” 他松开手,拍了拍秦灼肩头,议定计策般地大笑。 “将军好雅兴啊。”秦灼垂着眼,“做人做事,何必这么不留退路呢。” 徐启峰纠正他:“哎,退路都是穷寇才要的,我就是给了少公退路,你这点虾兵蟹将又能翻起什么风浪?” 他忽然一计上心,又道:“但少公好歹是文公的儿子,我给文公面子,给你找了条退路。” “这样,你若不想当他的面叫我操,就换身女人衣裳。” 秦灼眼底投过一梭暗色,没有言语,斜眸看他。 徐启峰再挥挥手,侍卫端上一件齐胸石榴裙,并一只妆奁,珠光满溢,眩得人眼花脑乱。 秦灼一动不动。 徐启峰从首饰堆里捡起一只金钏,问:“还是要我再打断他一条手臂,要他叫给你听?” 秦灼眼帘静静垂着,像落着两枚燕尾。不多时,那柳叶儿尾轻轻一掀,他伸出手,那只白皙的手腕蛇一样往金套子里一钻,被啮住了,灵活得像做惯这事的女人。但那只手掌在灯火下骨节分明着,又是男人的模样。 徐启峰本为折辱,但突然被一股魔力击中头xue,鬼使神差地要去摸那只手。 秦灼收回来,自己慢吞吞拾了另一只戴。 徐启峰有点扫兴,又有点得意,敲了敲妆奁,说:“耳坠。” 秦地男人唯娼家穿耳。 秦灼看他,似乎有些委屈,只说:“我怕疼。” “一会有更疼的。” 秦灼头略歪着,看他那一眼就像斜飞出去,他明明滴酒未沾,却似含了醉态。但如果细究起来,他只是正正常常说道: “这是个快活事儿,我相信将军是个会疼人的人。 徐启峰骨头一酥,说:“不穿耳也罢,那就更衣吧。” 他手掌按在那条罗裙上。 “就在这边儿。” 秦灼只转着金钏玩,不理。 他做什么在徐启峰眼里都带了别样的媚态,淫者见淫,不管他本意是否如此。徐启峰也不生气,道:“从前高纬都舍得冯小怜赤身裸体叫朝臣一观,我这些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想必少公也不会吝惜一人之身,定愿让大夥饱个眼福。都是男人,看一眼也不会少块肉。” “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秦灼叹息道,“这种兵临城下之语,将军信口而来,只怕不吉。” “打仗若是靠忌讳,脑袋早掉了八百回了。”徐启峰失去耐心,敲了敲刀柄,“别饶舌了,脱吧。” 秦灼淡淡道:“堂间风大,我也怕冷。” 徐启峰哈哈大笑:“怕冷无妨啊——来人!倒一碗暖情的酒来,给少公热热身子!” 第314章 这是要在人前用药,叫他丑态百出。 徐启峰就是要羞辱他,故意召了这么多人在帐里,只怕不只要看,还要轮番上一遍。 他要把他当军妓作践。 虎头扳指在手,被缓慢拈动着。面前,一双手捧上一盏深腹酒樽。 修长粗粝的指节,和伤痕错综的虎口。 秦灼的眼睛瞧进酒底,眼仁微微一动。 杯底沉一枚青铜钱,阳面向上,跳跃四枚金黄火焰。 不只是南秦光明钱。 是他的钱。 那人将酒献上,只躬身蹑步退下去。步子很轻,轻得听不见声。 秦灼唇角一绽,也举手端起酒樽,似乎想起什么快意之事,摇头低笑起来。 徐启峰不明所以,皱眉问:“你笑什么?” 秦灼放下酒樽,柔声道:“我在笑,徐将军,你什么时候清楚。” “我坐在这个位置,取你人头,如探囊取物。” 徐启峰拍案暴怒,正要破口大骂,突然发觉自己说不了话了。 他骤觉咽喉一热,捂住喉咙、仰面栽倒的同时,眼中还是秦灼欲迎还拒的笑意。 他还在笑。 濒死之际,一切声色都开始放慢。瞬息之事,在徐启峰最后一口气里漫长得有一个刻钟。 满帐的军士被定格,他们大哗的声音也被切断。一派五光十色里,秦灼踢开他站起来。 徐启峰用魔幻扭曲的视线观察他,他唇如渥丹,像胭脂又像人血。瞳如点漆,像秋水又像日食。他风姿绰约又青面獠牙,像美女像鬼祟又像罗刹。 最后一眼,是秦灼红袍飞掠。袍摆泼了血,像裙摆沾了酒。 血色罗裙翻酒污。 …… 徐启峰咽了气,时间一刹那飞速旋转。 秦灼一跃而起,剑锋尚未再落,帐中突然爆发声声惨叫。 血肉飞溅、人影扑倒,欺身上前的一层人墙陡然四分五裂、变成尸首落在地上! 中央剑光闪烁。 那把剑,和秦灼手中的同出一源。 喘息间隙里,那人面孔陌生,声音熟悉,冲他大声叫道:“走!” 如雷击顶。 三魂七魄未归窍,身体已率先一动,疾鹞般向那人俯冲过去。两条剑影如同银蛇,双蛇飚舞时血花四溅,他们默契得甚至无需眼神。没有一个人恋战,在杀出生路的瞬间那人抓紧他的手,两人极速奔跑出去,心脏和步子砸得一样快。 秦灼掐指一哨,黑马从不远处奔腾而来时,那人砍翻一个骑兵,跃身跳上白马。 秦灼摔缰高喝一声:“走!” 追兵追出帐时,两匹骏马如同丹丸,急速飞射出去。 黑云积压,沉雷在耳,江水咆哮,灰波汹涌。 铁蹄人声在耳,身后飞箭从脸侧擦过。两人两马驰向江岸,没有一个人做出收缰之势。 “绕道来不及了,”秦灼大声喝道,“过江!” 心领神会地,那人猛然振动缰绳。骏马一跃而下,义无反顾地投入江中! 身后乱箭纷纷,还有厉声呼喝道:“渡江,都他妈的渡江!” 无数马蹄入水,追赶、被冲走。 “拿他的人头!回去给大王一个交待!” 刀风似乎挥在耳边。 那人骤然翻身,剑锋快速一振。 世界重归寂静。 只有激流声、马蹄声、交错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一个弹指,或许一个春秋。两人快马跃上岸头时一个雷霆炸响,将秦灼两手的金钏打得像太阳。 追兵毫无踪影,被埋伏的虎贲军缠住了。 他们终于收住缰绳,劫后余生地大口喘气,大自然的云雨间他们气息交叠,像刚经历一场酣畅淋漓的情事。 那人胸口起伏着,抬手撕下面具,露出萧恒的脸。 萧恒扭头对上秦灼目光。 秦灼也正吁着气看他,目不转睛地看了许久,猛地手臂一抡,一拳打在萧恒脸上。 手钏的金光哗地一闪,将他脸刮了一道血口。萧恒没有抵挡,就这么滚鞍跌在草地上。 压压密云下,黑色骏马冲他打了个响鼻。马背上,秦灼稳踏铁镫,神情冷漠。 他转了转手腕,居高临下地说:“你他妈敢打我。” 第238章 六雨云 他在算在白龙山被打晕的旧账。 萧恒叫一声:“少卿。” 这一声把秦灼燎着了。 他猝然跳下马背,快步上前抬臂再给萧恒一拳,欺身而上时狠狠扭住他衣领,破口骂道:“你他妈还敢回来?你他妈还知道回来!你他妈……我以为你……” 攥住衣襟的手剧烈颤抖着。萧恒握住他的手。 天边叫一声,是雷,瓮瓮地,像上吊时踢翻的脚凳响,又被大绝望地关在门后。秦灼像被那双悬空的脚打在脊背上,浑身一软,扑通跪倒在地。 他明明是理直气壮的问罪者,头却低得快埋在萧恒胸口,痛哭流涕得反像个认罪的人。 萧恒不挣扎,听他在胸前哽咽道: “萧恒,萧六郎!……你骗得我好苦啊!” 雨快落下来了。 一道疾闪打落,整个世界轰地一亮。秦灼脱力地往后跌坐,萧恒看着他,像第一次看清他一样。 他的眼光利得像刀,秦灼就义般攥了把脸。 下一刻,惊雷追着闪电尾巴。 轰! 萧恒捧住他脸孔,陡然吻下来。 秦灼没有推搡,趁势和他撕咬在一处。电闪雷鸣里,两人被光影捏成一个鬼胎。 萧恒不会亲,只会吮噬,本能地,就像野狼扑翻垂涎已久的花鹿。秦灼虽会亲,却泄愤,口中叼的不像萧恒双唇却像喉管,拚命撕扯啃咬里血腥气充溢。两人搂抱着在草地上翻来滚去,谁都不肯束手,谁都不肯在下,这又像亲热又像打仗的角力里,萧恒睁开眼,见秦灼目眦欲裂地瞪视他,眼底通红的恨欲尤肖爱欲。 爱欲吗? 阴差阳错间,有什么又软又滑的东西抵过萧恒的齿龈。 他浑身一个颤栗,为那电流般一扫而过的震撼。 在那人醒神后退时,他猛地伸出舌头,一通百通地卷进秦灼的口腔。 秦灼的身体在他怀中颤抖了,挣扎了,但唇舌却难舍难分地被他缠着,也正不依不饶地缠着他。萧恒攻势缓和起来,只在他舌尖轻轻一吮,他整个身躯就骤然麻软下来。膝盖微微屈起,不自觉摩蹉着草叶,喘息也因窒息而难耐起来。 萧恒呼吸粗重着,猛地将他压在身下。 秦灼突然噩梦惊醒般,竭尽全力地将他从身上撕下来。 两人翻身坐起,额头却仍抵着,嘴唇也水色淋漓。秦灼一只手狠狠扳着他脸,说:“……没有以后。” 雨水开始砸落,豆大,像汗,不算稠密,但越来越急。 萧恒慢慢挪开额头,将自己和秦灼拉开一线距离。 他低声道:“对不住。” 一枚闪电坠落,将两人之间的罅隙填满时也把萧恒脸上的血迹和乌青照亮。他眼珠在雨中近乎透明,那样一瞬不瞬地盯着秦灼。 秦灼一颗心揪紧了。 江对岸,急雨噼啪里,骤然吹彻一道角声。 萧恒撑膝起身,递一只手给他,意料之中地说:“赢了。” 秦灼微有讶异,借他的力站起来。 他立起身后,萧恒仍握着他的手,将那只金钏从他腕上褪下,兜手抛在江里。 咕咚一声,金光一闪而逝,没入灰浪。 萧恒冷声道:“去他妈的。” 秦灼转脸瞧他一会,也摘下另一只手钏,奋力往江中一投,高喊一声:“去他妈的吧!” 两人对视一眼,一起放声大笑。 *** 陈子元手里支棱着伞立在屋檐下,眼瞧天外暴雨瓢泼,不住踱来踱去。 滚雷疾电一个接一个轮番炸响,突然有人高声叫道:“回来了!” 陈子元顾不得旁的,忙撑伞快步去迎。院门打开,一团一团的白雨炸裂,两条策马的影子横冲直撞进来。 秦灼浑身湿透,神气却好,他跳下马背,向后低声说:“到了。” 萧恒答应一声,也要踩镫下马,身形一晃,豁楞歪在地上。 “找郎中!”比谁都快,秦灼抢先扑在水里将他捞在怀中,搂着肩背将人担起来。他肝胆俱裂地大声吼道:“快找郎中!快!” 秦灼没往别处安置萧恒,把他扶到了自己榻上。 陈子元找了郎中回来,褚玉照立在一旁,神色莫辨。 郎中搭脉许久,不语。又掀眼皮,又瞧舌苔,还是不说话。秦灼急声问:“成吗?” 郎中啧啧道:“奇啊!” 秦灼问:“怎么说?” 郎中叹道:“肋骨折了两根,有一根看似新长好不久。手臂腿脚的关节也都有重伤,尤其是后颈子这一下,瞧着是剧烈撞击所至——奇就奇在这里。” 第315章 “以如此碰撞力度,早就该粉身碎骨,这位郎君虽躺倒了,但多半是劳累过度的缘故,还全胳膊全腿地囫囵着。老夫行医多年,还从未见过如此怪状——您知道他是怎么伤的吗?” 秦灼眼睫毛一闪,“约莫是雪崩之际,跌落山崖。” “唉哟,碰见雪崩非死即残,这位郎君只有一点轻伤,的确福大命大。” 郎中开了方子,阿双便把药煮上,小药炉咕嘟咕嘟地鼓着热汽,室内重归寂静。 秦灼临榻搬了张椅子坐,脸被灯影浸了一半。他没什么感情地说:“就是他。” 他判若两人的态度褚玉照看在眼里,打定了无视,说:“知道。” 秦灼抬眼瞧他。 陈子元解释:“他先找到的这边儿来。你那时候已经走了。” 几个时辰前。 陈子元坐不住,直守着门口往外眺。这么团团转着,一个小哨骑马赶来,将一只包袱给他。 “陈郎,有人要我将这东西给你,说你一看便知。” 陈子元一拆包袱,又惊又诧,忙问道:“人在哪里?快请过来!” 不多时,他抱着大红圆领袍,秦灼解给萧恒的那件,圆张着嘴看着眼前人。 萧恒更瘦了,脸颊深凹下去,身上的黑衣也有余裕,但双眼依旧烁亮。 陈子元围着他前转三圈,后转三圈,甚至想上手捏脸,没敢。 陈子元问:“第一回见面,娘娘庙,半夜,咱们三个干了什么?” 萧恒说:“我被追杀,你们跑了。” 陈子元确定,是个真货。 徐启峰垂钓,秦灼上鈎,饵却出现在这里。 这是怎么回事? 褚玉照也匆匆赶来,目光将萧恒从头到脚刮了个遍,和陈子元用眼光交流:是他? 是他。 他怎么在这里? 我怎么知道! 陈子元清了清嗓子问:“你不是叫徐启峰擒住了吗?” 萧恒的回答是另一个疑问:“徐启峰是谁?” 这么上下一对供,陈子元双肩一垮:上套了。 徐启峰约莫听见秦灼寻人的消息,上上下下和萧六郎对上,打定钻这个空子,弄个假货空手套白狼。只怕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秦灼会这么顺利地乖乖入套。 萧恒有一张不通人情的冷面孔,却生了一副旁观世情的心肠。他听完来龙去脉,截然道:“徐启峰是秦善的人,和你们的矛盾在根本上。他要的不是退兵,而是要借此拿住秦灼。和他不能谈判,只能鱼死网破。” 他们没有说话。 那萧恒继续说:“对方七千,你们三千,不一定不能取胜。虽无人和,但天时地利可谋。他的一个条件就是叫你们出城,正好可以作为伏兵的掩护。徐启峰是暂时扎营,并不熟悉两州地形。潮州丘陵环抱,正从界河边形成出口、易于进退;他以为柳州没有山地、无法埋伏,却没有注意两侧洼地,除非高建哨塔,不然看不清人。尤其是这种天气。” 陈子元抬头,天上雨云密积。他还是不放心,“你对这一带这么熟悉?” 萧恒隐晦道:“从前做过营生。” 来杀过人。 陈子元听了个大概,郁郁道:“你说的方案我们不是没想过,只是殿下在他手里……” “我带他出来。” 褚玉照没听明白似,皱眉看向萧恒。 萧恒口气冷肃,“我带他出来,到时候追兵会很紧,我们来不及原路返回,很有可能直接渡江。等他们半数追入江中,你们就从两翼拦腰包抄。不至于真的将我们咬掉,也不会叫他们有撤退的机会。” 半渡击之! 陈子元眼神一亮。这小子还真他妈有两下子。 褚玉照却仍有疑虑,“徐启峰帐下足有七千之数,凭你一人之力,怎么将殿下带出来?” 陈子元碰碰他手臂,认真道:“你信他,他真能。” 褚玉照不理,认真看萧恒的脸,说:“你若食言……” 萧恒道:“绝不独活。” …… 秦灼浑身绷紧了。 真没那种心思,怎么说得出口? 他胸中怀了一团烈火般的恐惧,那乱糟糟的心情,活像小人怀恨、少女怀春、妇人怀孕。心口里鼓囊囊地跳跃时,竟似一个见鬼的胎动。 眼前灯火昏迷起来。 娘娘庙里雪光呼啸,萧恒定眼向他,说:我是别有用心。 褚玉照目光从他脸上逡巡一遍,从他唇边伤痕上一滞,又瞧向陈子元。陈子元谁也不管,只看天。 许久,秦灼目光从萧恒脸上收回来,淡淡说:“这话我就当没听过。” 陈子元见他此番如此拚舍,本以为要好上,不想秦灼竟微露两断之意,说高兴一时却高兴不起来。褚玉照也微有诧然,但不好多说什么。 秦灼靠进椅子里,不睁眼,也知道他们在瞧自己。他一根手指动弹的气力都没有,倦怠道:“我守一会,你们去吧。” 两人一走,灯火安静地一拢,把剩下的一双含在一张嘴里。 影子里,他们两块糖似的化在一处了。 秦灼就这么坐着,一动不动,像睁着眼睡着了。坐疲了,也就把眼合上。雨水水漫金山般地喧哗声里,秦灼突然灵光感发般地一抖。 萧恒坐起身,正够了那件大红外袍搭在他肩上。 近在咫尺。 秦灼没有退缩,似乎没反应过来,在这个距离对萧恒说:“醒了。” 萧恒看着他的眼睛,说:“醒了。” 第239章 七撑腰 秦灼往后退了退,比他更快,萧恒已经坐回去,闹得不知道是谁想避嫌。灯光把他的脸全部笼罩,不带一点影子地,棱角都柔和得像玉的线条。他那么冷硬一个人。 秦灼看他脸上那个血痕,被手钏剐得深极,再厉害些怕要见骨。当时恨得牙痒,如今却蓦地亏心,道:“对不住……我不该动手。” 萧恒笑了笑,“你打得好。” “口子可深。” “该的。” 这句话有愧意,可他有什么好愧对自己的? 秦灼愣了愣,琢磨不清,便不去琢磨,问:“身上呢?身上感觉怎么样?还有肋骨,今天是怎么断的?” 萧恒眼神一闪,这是从未在他脸上揭发过的表情。他有点隐约其辞,“在草地上。” 草地上,天边的雨云刮下地,从黑衣红袍的翻滚里掀起云雨。 天边的雨下了,地上的雨就没下下来。 秦灼耳根唰地一沸,沸到脸上。 萧恒见他脸色,道: “都是皮肉伤。” 秦灼静了片刻,肯定道:“你坠下了山去。” 萧恒只说:“命大,叫一棵树拦了一下,也没什么大事。” “树?” “是,一棵松树。” 秦灼只应一声。 默了一会,萧恒才问:“你还好吧。” 秦灼微笑道:“你不是在场么,我都好。” 萧恒点点头,客客气气,开口却一道平地雷声: “你本就是去杀徐启峰的。” 秦灼一惊,定定瞧他,瞧他的嘴唇,讶异这样锋利的线条竟也是软的。而这样软和的嘴唇,竟能说出这样无情的话。这无情却正中下怀。正是自己这个无情人的心思。 秦灼哈哈一笑,“他们那几个人,竟还不如你知道我。是,徐启峰身边有我的人。今日原本安排等我和徐启峰睡下之后由他救你出去。他在酒里下点东西,把这些人都放倒,我再反杀脱身。也算一个天降的时机,秦善这条臂膀本不容易折,但他瞧我虎落平阳,轻了敌。如今算净赚他的人头,我回去的胜算也大了几分。” 又有些惆怅,“我这个人么,怎么会单为了另一个什么人把自己投进网里去?” 萧恒叹口气。 他不说话,但眼神不像怨怪,反像悲悯。是悲悯么?还是怜惜?他在怜惜自己? 秦灼瞧不准他态度,只觉胸中咚咚响跳,突然想解释点什么。 不能解释、解释就输了。 他兀自思潮汹涌,萧恒又叹口气,“我都明白。” “是我要感谢你,你不要说这些。” 四目相对。 一如坚冰映秋水。 萧恒瞧他的脸色,要看出破绽似、一丝不苟地盯着他。秦灼耐不住,正要问,萧恒突然轻声叫:“少卿。” 秦灼笑容霎地一闪。 萧恒解释道:“我听说叫人不能直接叫名,不尊重。” 秦灼笑道:“你很尊重我呢。” 话一出,两人不约而同,都想起今日的呷唇错齿,一起陷入沉默。 秦灼受不住这样静,几乎要把他熬干了,他要找个口子喘息、要讲话。他讲话了:“你叫我,要说什么。” 萧恒道:“我们两清了。” 竟是这句话。 这一刻,秦灼拿捏不准自己的心思,眼眨了眨,匆匆笑起来:“是,是这样。我给你准备盘缠,就当贴给你治伤的医药钱。” 第316章 还是忍不住问:“想好了往哪里去?” 萧恒定定看了他一会,问:“你的麾下,缺不缺人手?” 秦灼也瞧他,略有怔然,两人目光无声交融,灯光下,却似情钟已久。 拒绝掉。 有人在心底小声地叫。 止损、打住、不要越陷越深,你输不起—— 但秦灼先笑了。 秦灼爱笑,笑意从来不进眼底。冷笑、哂笑、微笑、皮笑肉不笑,千般笑意如同面具,但凡笑起来,他总是最无懈可击。 但此刻。 他瞧着萧恒,眼梢蓦地一弯,眼底光亮一闪,分明是一截笑意。 清泠泠豁朗朗,如破冰乍现的两脉春光。 虽如此,秦灼口气却依旧冷静:“不是两清么。” “是两清。”萧恒说,“我是雇给你。” 秦灼想了想,“我的确缺一个武艺绝佳的近卫。这还是其次,知根知底最要紧。” 萧恒看着他,“你答应了。” 秦灼将那件大红外袍抱在怀里,展颜笑道:“身契都在我手里了。” *** 一夜之后,萧恒便收到秦灼手下,和陈子元等做了同僚。秦灼瞧他使刀顺手,本意给他打件新兵器,萧恒却道不必麻烦,仍捡了把现成的环首刀使,这家夥折冲府里多的是。 “还成么?”秦灼瞧他挽刀来试。 萧恒不耍刀花,只当空劈刺几下,闻得嗖嗖风声鸣震,他便插回鞘中,惜字如金道:“成。” “若不成,我好好给你挑块料子,叫人打把新的。” “兵器会丢失,不能过度依赖。” 他这句话陈子元听出点门道。上好的兵器对上阵杀伐绝对有加持作用,磨合久了更是有所谓的“顺手”,顺手久了,但凡换兵器就会“不适应”,对阵威力更会大打折扣。 他在提前适应这种“不适应”。果然是把自己当兵器使的料子。 秦灼道:“你说成就成。” 萧恒没答话,但点了点头。 他俩一来二去,陈子元总听着像调情。难道昨夜这孤男寡男共处一室,还真吹成了枕头风?但再瞧这二人神情,临门那一脚似乎没有踹成。 究竟到什么程度了? 陈子元自己在那边挠头不解,褚玉照已走进院中,循他的目光看向两人,有些不明所以,“怎么了?” 陈子元苦大仇深地摇摇头。 褚玉照目光远远落在萧恒身上,话却对陈子元说:“酒席我安排好了,夜里叫了正康来作陪。” 他们几个吃酒半斤八两,冯正康却是海量。就算萧恒是解酒汤转世,也耐不住他们三个轮番来灌。 夜间灯火通明,众人落座,秦灼还没发话,褚玉照已举杯立起来,“今日咱们聚一块,一是为了贺殿下脱险,二是为迎接萧郎。殿下有胃疾,以茶代酒,萧郎总得同咱们吃一个吧。” 萧恒也满酒站起来,仰头吃干净,只说:“承蒙关照。” 秦灼眼珠轻轻一滚,也没说话。 他这似是而非的态度陈子元全做默许,褚玉照一坐下,陈子元也斟了杯酒站起来,笑道:“我同萧郎也算是老相识,吃了褚都尉的酒,总不能厚此薄彼吧。” 萧恒双手举杯,也与他碰过吃了。 两盅酒空腹下肚,萧恒依旧不变色,冯正康也举杯道:“萧郎的本事我是钦佩已久,无论如何也得吃了我这一盅,日后有功夫,还想多多讨教讨教。” 他话说到这里,萧恒便道:“承让。”又是一饮而尽。 秦灼坐在一旁,神色不更,只静静看着。一连三杯酒下去,他寻了空隙提箸敲了敲自己的杯口,“吃饭。” 因这几年潮州粮荒的缘故,菜色并不算丰盛,褚玉照挟菜吃了会,突然道:“萧郎只同我们说有法子救出殿下,却不想本事通天,短短几个时辰,便能混到徐启峰近身中去。我们是佩服之至。” 萧恒说:“敲了他一个近卫,拓了张面具。” “萧郎本事卓绝。”褚玉照说,“面具做起来不容易,事出紧急,有这样仔细的功夫?” “手熟而已。”萧恒淡淡答。 秦灼突然心中一动。拓面具不是要摸骨吗,他的时间竟然这么空闲? 他疑窦一滚,也没打算开口,已听陈子元放下酒杯,问:“我也好奇,你去寻殿下,帐中众目睽睽,是怎么接上的头?” 萧恒说:“我往酒杯里放了枚光明钱。” 陈子元奇道:“这钱你从哪找来的?” “我的。” 秦灼放下筷子接过话,“初入小秦淮,我拿了一枚光明钱约见红珠。恰逢李四郎之死,金吾卫搜楼,被他拦在了手中。” 陈子元讪笑道:“哦,这样。” “初入小秦淮——那约莫是两年之前。”褚玉照笑道,“两年前的一面缘,这么个东西,难为萧郎留着。” 萧恒坦然说:“拿着做要挟。” “要挟?” “当时见了底细,且只是一面缘。” 褚玉照意有所指, “当时是一面缘,我信。只是后来还贴身留着,总不会还拿它做把柄吧。” 秦灼双眼微眯,陈子元察觉他神色变化,已端酒再起,将褚玉照话头一截:“看我把这事忘了——当初能够脱困,还是萧郎高抬贵手。我再敬一杯,别怪我这谢道得太迟。” 萧恒看了秦灼一眼,又要拿盏。 他的酒杯被两根手指夹住了。 秦灼指节一动,将他的杯子往前一打,“既然要道谢,子元,你自己替他喝。” 陈子元笑意一僵。 秦灼说:“好,我替他喝。” 褚玉照阻止不及,他已端起萧恒的杯子,一口吃了干净。 秦灼兜手将杯子丢到桌上。 满座安静下来。 他没用劲,杯子没有碎,滴溜溜打了个转。但众人都眼瞧他冷淡了神色,薄红淀在眼尾,浮动着些微的艳。 他在生气。 秦灼目光将众人徐徐扫过,问:“可以了吗?” 陈子元揉了揉鼻子,冯正康头也低下去,褚玉照拈着酒杯,神色莫辨。 “又是灌酒又是套话,这就是咱们的待客之道。”秦灼稳声说,“他是我请过来的,你们下他的面子就是打我的脸。从今往后大夥都是一块做事,没什么藏着掖着,有什么话,今晚一并问了。这是最后一次,再有一次,别怪我不留面子。” “成。”褚玉照抬头直视他,“殿下,卑职斗胆问一句,你同萧恒,有没有私?” 秦灼眉头微皱,“这件事我们争论过了。” 褚玉照看着他的眼睛,“是争论过了,卑职原本也信了。但殿下,你昨晚回来是那身形容。” 这句话出口他就失悔了。 对面,秦灼脸上的血色陡然消退。他唇上的伤口还没有好全,齿痕依稀可见,下一刻,他的脸色又缓慢涨红起来,但神情却有些伤痛,分明是羞怒交加的样子。 褚玉照缓缓拧眉。 他当真喜欢萧恒?倘若真的情难自抑,怎么会是这种反应,如此敏感,如此……屈辱? 难道那天是萧恒强迫? 但要是强迫,秦灼没阉了他就是好的,怎么可能留在身边,还替他撑腰说话? 这两人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一派不肯相让的对峙里,终于有人开口了。 “不会有私。” 萧恒两指够过那只躺在桌上的酒杯。 “我活不过二十岁,迄今还剩最后一个年头。天命已定,褚都尉不必忧虑。” 酒杯一个筋斗立起来。 他收回了手指。 烛影轻轻一晃,墙上人影也微微变幻。褚玉照姿态软和下来,而秦灼却蓦地转头,目光锋芒一样射向他。萧恒仍一动不动,铜筋铁骨一样。 逼得萧恒自揭短命,褚玉照多少有些过意不去,开口问道:“可是有什么旧伤痼疾?若有我们能使上力的,萧郎但管吩咐。” 萧恒刚要道谢,便听外头有人大力敲门。门是虚掩,那人又没轻重,整个人扑倒进来。 褚玉照低声喝道:“这么火急火燎的,什么事?” 石侯忙从地上爬起来,急声叫道:“使君要上报朝廷,说南秦少公就在此处,咱们听了消息,来向将军贵人们问个法子!” 第240章 八举发 吴月曙背身立在公廨里,听得身后门一响,将手中笔墨放下,道:“送出去了?我新写了一封乞身摺子,你再追上驿马,把这一封一块递去吧。” “送出去了。” 吴月曙身形一僵,缓慢转过头,眼见一袭红衣从夜色里钻出来。 秦灼缓步而入,却带了疾风,晃得灯火飘忽跳跃。他手中拿着吴月曙举发南秦少公的奏摺,依旧言笑晏晏,“只是不巧,雨路泥泞,驿马摔伤了腿跑不得路。我这儿还有几匹千里好马,使君若还有摺子,我替使君一并转交。” 第317章 他迳自往一把太师椅里坐了,手中摺子啪地往桌上一丢,双手交握地翘起腿,往椅中一仰,含笑道:“在此之前,劳烦使君同我解释解释,这件事。” 他一坐下,跟随而来的两人便一左一右立在他身后。右边的吴月曙认识,宴席上陪坐的陈子元,左边青年身材高瘦,面貌冷峻,分明是他从那幅寻人肖像上拓下来的。 这就是叫秦灼自乱阵脚的萧六郎。 事到临头,吴月曙反而镇定下来,道:“正如少公所见。潮州可以作为甘郎的暂居之所,但绝不能是南秦秦灼的屯兵之地。” “没得商量?” “没得商量。” 秦灼面带困惑,“若我就是不走呢?” 吴月曙说:“少公拦得住在下一封摺子,拦不下十封。拦得下十封,拦不住在下一条命。” “要挟我。”秦灼微笑道,“使君,你要明白一件事情,朝廷距我百里之外,而我距使君家宅,不过一步之遥。” 吴月曙浑然不惧,“一身而已,安敢顾惜?” “使君不顾惜一人之身,连令妹安危也不放在心上吗?” 秦灼眼光锐利地审视他,眼见吴月曙上下眼皮灼然一搐。他仍柔声细语:“我听闻使君独有吴娘子这一个小妹,长兄如父,爱惜异常。嫂夫人和小侄儿不幸之后,便只有吴娘子相依为命,娘子是使君在世的最后一个亲人。使君曾想与我做成郞舅,不就是想为她找个可堪托付之人吗?” 他轻叹一声:“我也是有妹妹的人,为了我妹妹,我可以做最大的让步。我相信使君拳拳爱妹之心与我并无不同。” 吴月曙急促呼吸着,片刻后缓和气息,胡须微微一动,说:“可以让步,但绝不会让至底线之后。” “敢问底线?” “潮州安危在先。” “潮州安危。”秦灼好笑般看他,“使君真的以为,拔除了我,潮州就能独善其身吗?” 吴月曙紧紧盯着他,“在下只知道,少公多留一日,潮州便一日陷入通敌之境。少公恩德在下来世必结草衔环,但今生,在下先是潮州的父母官。” 他陡然高喝一声:“来人!” 公廨正门砰地撞开,灯影摇晃,树影纷乱。数十条全副武装的身影闯入堂中,唰地拔出腰间军刀,满室森森寒芒。 秦灼不慌不乱,半个眼神都没分到边上,仍笑吟吟瞧着吴月曙,道:“使君,万事留一线。” 吴月曙面含愧色,咬紧牙道:“是我有负少公深恩,来世必服牛乘马以为报答。” 他轻轻挥了挥袖子,形容十分疲怠,“将人带下去,不得怠慢。明日一早同我这两道奏疏一起……转送京师吧。” 满堂寒芒相对下,秦灼又叹一口气,手指拂了拂奏摺表面沾的尘泥,“吴刺史,您真以为我麾下所用只有区区三千之数吗?” 他口气一转,低声叫道:“拔刀!” 瞬息之间,堂中一半护卫突然调转方向,猛地前跨一步收成一个对峙圈子,将刀锋对准自己的同僚! 吴月曙睁大双眼,满脸不可思议。 秦灼不止在山中豢养私兵,竟将人手直接插进了官府军队里! 四千虎贲军,三千豢养深山,一千插入折冲府,就是以防今日之患。 “其实调用贵府军队的事,我本就无需同使君商榷。使君忙于民生,难免疏于军政,军队收编一事,这些年一应由鉴明全权处置。折冲府有没有我的人、有多少人,恐怕使君至今也不清楚。”秦灼缓声笑道,“潮州军队究竟是国家公器,还是我一人的府兵——还真不打准儿。” 吴月曙胸口剧烈起伏,沉声道:“你这是谋逆!” “谋逆而已。不怕使君见笑,染指你的军队,在我一众作为里微不足道。”刀光之下,秦灼笑容愈发明艳,“关上门,我与使君还是同气连枝的朋友,同室操戈,何必呢。” 这是有话要谈。 吴月曙眼睛钉在他身上,终于开口道:“收刀吧。” 齐齐的刀锋回鞘声。 秦灼轻轻颔首,相对的兵刃也收回鞘中。 一室寒光收敛,屋里瞬间昏暗下来。护卫仍戍卫在侧,而屋中四人似乎还是刚进门的位置。 吴月曙紧紧盯着他,“少公究竟如何才肯离开潮州?” 秦灼将翘着的腿放下,落成一个双腿分跨的姿势,抬手将扳指旋稳,语带笑意:“要我离开潮州,成啊。我也不要利息,使君但凡把我这些年投在潮州的本钱还了,我当即就走。子元,给使君报账。” 陈子元一本正经,“殿下是从元和十三年起开始给潮州拨银,只算粮食和军用开支两个大项,每年约出支一百万两。还有抢险、救护、军械维修、帮忙开的粥铺商铺、打点应付的红白喜事……” “零头抹了,替使君凑个整。” 陈子元道:“迄今五年余——那就按五年算,两个大头每年一百万两,五年就是五百万两。” 秦灼点点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想使君深明大义,如何也不会拖欠我这区区五百万两雪花银吧。” 吴月曙面如白纸,闭了闭眼,哑声说:“我……愿偿少公一条命。” 秦灼好笑道:“我要你的命做什么?能花么?我让潮州上下衣食无忧地过了五年,使君一条性命就能还清么?既然还不清,还要撵我走,满天下问问,知恩图报是这么报的么?” 寒风破门而入,将灯火撞得摇摇欲坠。吴月曙袍袖轻轻颤抖起来,他声音绷紧,低声道:“少公的大恩大德,我拚舍一身也无以为报,我可以为少公肝脑涂地粉骨捐躯,但潮州不行!退一万步讲,少公奔走潮州,我接纳,可他呢?” 吴月曙猛然抬头,目光灼灼,直直钉向秦灼身后,“敢问少公,这位萧郎究竟是不是那位弑君逆贼!” 一灯之下,对现锋芒。 片刻之后,秦灼缓声开口:“是又如何。” “若是,请少公大义灭亲,向上举发。” 秦灼缓缓抬眼,“我若说不呢。” 吴月曙对他抬袖一揖。 “在下只能与二位同燃兰艾,玉石俱焚了。” 灯火下,秦灼彷佛一座红蜡凝固。他姿态优雅依旧,分明是一把含芒在鞘的利刃,轻声说:“使君的意思我听明白了,我亦有一言。” 他屈起手指,青石虎头叩了叩桌面。 “要我弃掉萧郎,不可能。” 斩钉截铁。 陈子元有些吃惊,他手臂边萧恒目光一动,旋即沉静下去。 秦灼好整以暇地看着吴月曙,说:“或许我换句话讲,使君更能听得进去:一旦萧郎行踪暴露,朝廷要他人头落地之前,我会先叫整个潮州做他的陪葬。我言出必行,使君不信,尽管一试。” 他笑意烛火般霎地熄灭,他冷冷吐道:“告辞。” 他身后,吴月曙忽地大叫一声:“少公!” 他一撩衣袍,轰然跪倒。 “少公有生民之恩,我不能不报,但萧六郎身负弑君之罪,我若容他在此,就是为潮州招致灭顶之灾!少公神通广大进退有路,但百姓何辜?难道要让数年前的并州惨案重演一次吗?我恩将仇报背信弃义,是无德无能无耻小人,少公想泄愤,但请将我碎尸万段,吴月曙无尤无怨、九泉含笑,我只求少公高抬贵手,放潮州百姓一条生路!” 秦灼转过头,冷冷看着他,“你觉得举发了我,潮州就可以独善其身?受了我这么久的供养,只怕在朝廷眼中,潮州上下早就和我苟同一党了。使君与其苦恼如何保住潮州、除掉萧郎,不如想想天使下访时该如何搪塞才好。” 风声鼓动,烛火摇摇欲坠,竟有些刀光剑影之气。秦灼口气惋惜,“使君,我是你的衣食父母。做儿子,就要有做儿子的样子。” 他突然喝道:“让道!” 室中护卫向两侧一闪,让出一条一人宽的窄道。秦灼没有回头,大步离开了。 吴月曙望着他的背影,像捕捉一道霞光的余韵。无尽长夜,再绚丽的晚霞也不会将潮州照亮。潮州的黑夜彻底到来了。 他迟钝许久,伸手将那封奏摺抓在掌中,颤抖着蜷身伏在地上。 *** 对于吴月曙和萧恒的复杂关系,后世众说纷纭。但无论如何,二人绝不是全然憎恨。萧玠在晚年的一部篆书手记对此有所记录。此书由今人翻译出版,名为《父亲的潮州生活》。今摘录第二章 《土地》篇中相关文本如下: “说到怒目的金刚和低眉的菩萨,我们这代人熟知的是十几年后声名鹊起的裴兰桥,但我的父辈率先想起的却是吴月曙,这位曾经的潮州掌舵人。吴月曙是个很地道的儒学者,十分清瘦,留一把山羊胡,除官服之外穿着没有丝织物。他宴请我阿耶是在州府,但我父亲却去他家里做过客。我父亲曾对都尉石侯说:‘使君(吴月曙)是个很清贫的人。’ 第318章 吴月曙家里不是府苑,而是瓦房。几间屋都空着,但从家具摆放来看,之前多少住过人。设施也极其简朴,除了必备用具外,所余只有几箱书。父亲离开书房前对那口书箱多看了几眼,临别时他收到了吴月曙的一份礼物,一部《孟子正义》。这也是我父亲所有的第一套书。父亲在这里第一次见到吴月曙的妹妹薰娘。他当时绝不会想到,眼前这个瘦小可怜的女孩,身体里蕴藏着多么巨大的力量。 这一顿饭预料之外的宾主尽欢,他们相谈彻夜,直到天亮父亲才告辞出门。父亲在这次交流里发现,吴月曙的确恪守拱卫君王的纲常伦理,但又对以民为本的儒学理想大为推崇。吴月曙认为这在当时的朝廷是可以实现的。很长一段时间,他和大部分忠心的地方官一样,对当政持有一种盲目的相信。他最常说的一句话是:‘我给陛下上了书。’ 吴月曙和近五万口人一起,死在潮州之后的浩劫里。” 第241章 九苦涝 重回院子时夜已深沉,秦灼端着烛台打开一间厢房,对身旁的萧恒说:“你先在这里住下,有什么缺的,但管同我讲。我就住在对面儿。” 萧恒道:“我给你添了麻烦。” 秦灼缓声道:“你我不必说这些。” 他立在原地,没有想走的意思。萧恒看着他,问:“还有事?” 秦灼轻轻呼吸一下,面前烛光微微一跃,“你开背所种的蛊毒……有的解吗? 他在问自己“观音手”。 萧恒静了片刻,说:“难。” 秦灼依旧不死心,沉声说:“总要一试。” 萧恒却避而不谈,突然提了另一茬:“我跟着你,确实有私。” 秦灼的目光终于闪躲了,他低头去护了护烛火,下一刻抬起眼睛,平静、温和地说:“我们不说这个,好吗?” 萧恒顿了顿,说:“我死后,想请你替我收尸。若叫野狗分食,到底凄惨了点。” 这就是你所谓的有私吗?我还得出钱给你买块风水宝地?是不是连谁披麻戴孝都想好了? 秦灼忍了几忍,到底没有脱口而出,吞咽了一下才问:“你半句好听话都不会说吗?” 萧恒想了想,道:“除了你,我不知道能托付给别的什么人。” 秦灼开口之前手臂先碰到烛台,那要倾不倾的火光像要顺衣袖燎他一身。秦灼匆忙去够灯盏,比他更快,一只手将那盏子稳稳扶住,又迅速撤回,在秦灼握住灯盏的时候。他擦过萧恒的掌心抓住灯,像死死抓着一个人的臂膀。 秦灼低头看那烛火。萧恒的影子被削在桌上,细长伶仃得像只孤鬼。 “你不会死的。”他说。 紧接着,又低低叫一声:“我不会叫你死的。” 用力地,像要铭记一样。 *** 这一个月里连日暴雨,半点晴天没有。秦灼听着窗外雨声,叹道:“久旱逢甘霖,今年能好过些。”萧恒却眉头未舒,沉默半晌,道:“难说。” 这句话要应验没过很久。 暴雨连月不歇,甚至冲毁堤坝,虽未造成严重人员伤亡,但抽穗期的谷稻尽数沤死,数年大旱后盼来的一场好雨,最后竟成为又一年颗粒无收的罪魁祸首。 百姓呼天抢地的声音隔着街都能传进耳朵里,虽已三更,院中却依旧灯火通明。褚玉照戴着蓑衣冲进堂中,抹了把脸说:“官道淹了,栈桥也尽数冲毁,想要出去购粮只能走山路,但这种雨天——” 秦灼问:“要多久。” 褚玉照道:“怎么也得四十来天。” “来回?” “单程,四十天。” 那就是将近三个月。 秦灼面色凝重,又问:“连夜抢修栈桥、疏浚官道,通路又要多久?” 褚玉照瞧着他的脸,摇了摇头。 以如今的雨况,只怕还是无用功。 秦灼沉默片刻,将手中茶盏慢慢放下,“粮仓能撑到什么时候?” “只够全州上下一个月的口粮。” “我们自己的粮呢?” “就算把我们的积粮全算上,顶破天再撑半个月。”褚玉照声音发紧,“这是我们最后的家底,卑职有句话不得不讲了。殿下是南秦的殿下不是潮州的殿下,我们虽在此地苦心经营多年,但不过是一个据地和落脚点。殿下若要为此破釜沉舟,不值。” 秦灼静了一会,声音依旧平静,“这是你自己的念头?” “南秦上下并力同心。” “我知道了。”秦灼推了推扳指,“先叫人去买粮吧。” 褚玉照欲言又止,紧紧盯了他一会,咬牙应是。 雨帘夹着电光,照在脸上像一泼透明的血光。秦灼手臂一动,似乎想用双手抵住前额,但到底没有动作。他习惯去隐藏任何情绪状态,包括疲惫。 没一会陈子元快步走进来,嘴里叫道:“殿下,私库里的现银这就要搬空了,是、咱们珠宝玩意是多,可这种时候你就算有座玉山也没地儿卖啊……” 秦灼抬头瞧他,目光突然转到一旁,问:“州府那边怎么样?” 陈子元回头,见萧恒正带刀走进来,听秦灼问话停住脚步,说:“粮仓被淹,已经派人去抢险了。刺史还得找你商量对策,要怎么答覆?” 秦灼嘴唇一动正要说话,石侯已从大雨里闯进来,失声叫道:“大户邹五郎不肯放粮,百姓不干了,直接动手要抄姓邹的家,连使君都拦不下!现在乱成一团,少公赶紧去看看吧!” 秦灼霍地站起身,却被萧恒按住手臂,“他们敢抄邹家,下一个未必不敢抄你。你坐在这里,叫近卫严守院子,没有你的命令严禁任何人出入。” 一个惊雷降落,电光瞬息而灭,萧恒迅速看他一眼。 “我去看看。” *** 暴雨如同疾鞭,夹在风中砰然抽响。邹府府门已被打破,七零八落地散在雨泥里,叫嚷连天混合著哭声尖叫,众人成群结夥,一股脑蜂拥而入。 满府鸡飞狗跳,玉器古玩破碎一地,桌椅撞翻碎裂声里,女人被揪着发髻掼到地上。 “平日给他做工,一贯总少半贯的钱,现在他家有余粮,却要叫我们平白饿死!” “没有粮?没有粮就抄他的家!都不活了,一块死吧!” “卖了他的家产换粮!他这么多老婆孩子,也一并发卖了换钱!平日欺男霸女祸害了多少良家女孩,咱们把他几个小娘闺女卖到窑子里去,叫他知道知道是什么滋味!” 说着竟真要去擒他的妻子女儿。女眷疯狂嘶叫着,被扯乱钗镮、撕裂衣衫,一时哭声闹声震天而响。 吴月曙带领的卫队被百姓冲得东倒西歪,又不敢轻易拔刀,前后夹击间左支右绌。 吴月曙高声叫道:“乡亲们,乡亲们!都冷静冷静,我们现在还有余粮,同邹五郎有什么诉求,放下东西好好讲,他若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我定为大家做主!我也定会劝他放粮接济!大夥冷静!” 场面乱成一团,有哪个肯听?邹五郎已被打得头破血流,拚命去捉一个妾室的手,那女人已被扯得衣衫半褪,叫人挟在臂下扛着,竟真要捉去变卖。她撕心裂肺地哭叫道:“求求你们……求求你们高抬贵手!阿郎、阿郎救我,阿郎救我啊!” 一片喧闹声中,突然一道疾风刺面而来! 刀光乍出乍现,映着雨光电光落成闪电,数声呼痛之后,一双脚从天落到人群中央。 吴月曙眼见那人从远处飞驰而来的马背上高高弹起,出刀扫刀毫不留情,忙大叫一声:“刀下留人!” 闪电滑过天际,把竹笠下萧恒的面孔照亮。众人揉着胸口从地上爬起来,吴月曙才发现他用的是刀背刀柄击打,并没有动用刀刃。 “谁的命都是命。”雨珠顺环首刀锋纷纷滚落,卫队反应过来,相继拔刀结在萧恒身后。 众人气焰正盛,被他当头一拦,又见他身形瘦削,更是横冲直撞地扑上去,下一刻已经挨了当胸一脚,地上连滚带爬地翻倒一圈。 萧恒往前踏上一步,冷声说:“要么退,要么死。” 他并不像官府卫队一样有所顾惜,又出手狠辣,众人一时被震慑住,不敢再上前厮打。邹五郎将妾室搂在怀里,相对抱头痛哭。 吴月曙忙挤到前面,握住萧恒手臂低声道:“邹氏平素的确骄横,不肯开仓惹了众怒,我在劝他了。这些都是灾民,也算情有可原……萧郎千万手下留情!” “灾情面前若不开仓,你的错。不施救济,他的错。但有人想借开仓施救的由头趁火打劫,就是他们的错。”雨水顺着斗笠结成帘幕,萧恒的脸模糊在后,“错就是错,不能因为势弱势众,就不认。” 被他打翻的几条汉子从地上爬起来,大声叫道:“势众,你说谁势众?潮州已经旱了四年,从前年至今颗粒无收!好容易今年有雨,却是他妈的涝死庄稼的大雨!我们家里已经没米下锅,他却在这里大鱼大肉吃香喝辣!平素横行霸道我们忍了,如今好说歹说请他布施,还是这样一副鼻孔朝天的嘴脸!我们不抄他的家,抄你的家?” 第319章 “你们可以抄他的钱粮,但不能抄他的孩子和女人!”萧恒声音冰冷,“是谁要把他的女人卖到窑子里去的?” 喧嚣的人群安静下去,几个男人嘴皮蠕动几下,神情依旧不忿。 暴雨炸裂声里,萧恒的声音穿透雨幕,他缓慢地一字一句说道:“我再问最后一遍,自己站出来。不然我保证,在场的众位一粒米都分不到——是谁,要把他的女人卖到窑子里去的。” 沉默半晌,一个汉子耷着头脸站出来,叫道:“你想把老子怎么样!” 萧恒转头看吴月曙,抱了抱刀,“请教使君,倒卖妇女,罪当如何?” 吴月曙心中隐有猜测,“杖七十,流千里。” 萧恒点点头,“时间紧急,不能全刑。我要他一根手指,使君觉得可行吗?” 吴月曙刚要开口,“萧郎……” 手起刀落。 一声惨嚎惊破大雨,鲜血染红泥浆,男人抱住断指伤口蜷缩在地上时,环首刀铿然还鞘。 “无规矩不成方圆。”萧恒说,“我是个粗人,不会说道理。使君,这些你比我明白。” 又一道闪电一亮,萧恒漠然的脸在片刻光亮里一闪而逝。 吴月曙心跳如雷。 家无秩序则乱,国无秩序则亡。他是百姓的父母官,不是父母,要讲的是律法不是道理。再情有可原,也不能为情矫法。今日暴乱横生,焉能没有他对下优柔放纵之过? 刚柔并济,恩威并施,才是治乱之道。 吴月曙尚未回神,已听萧恒转头对邹五郎说:“毁家纾难,救的也是自己。” 邹五郎搂着妾室站起来,瞧着满室狼藉,又抬头环视。雨夜中众人森立,如同环伺兽群。 今日官府能将他勉强护住,明日呢?这些人没有粮食成了亡命之徒,一把火就能让他们全家尸骨无存,到时候再多的锦衣玉食,他都成了泉下亡魂! 他还不想死! 萧恒静静看他神色变化,又问一句:“同意放粮吗?” 邹五郎面色颓然,喃喃道:“放……放……” 这场大乱一出,邹五郎不得不放出存粮一平众怒,又是搭棚又是登记,一忙活就到了后半夜。等卫队将人群疏散,萧恒瞧着没了大事,也提了盏灯笼一个人往回走了。 雨夜昏黑,满天雨水射如乱箭。马蹄疾驰而过,溅碎一水洼的白月亮。 白马似乎察觉什么,低低鸣叫一声。 路边隐隐约约横蜷着一团瘦小黑影,像只病猫。 灯笼当空打了个晃,萧恒猛地勒紧马缰。 *** 后半夜雨越下越大。 电闪雷鸣里房门一响,秦灼猝然抬头,看向匆忙赶回的陈子元,“问了吗?人去哪了?” 陈子元将雨披揭掉,“刺史那边说事了了萧恒就回来了……说不定叫雨耽搁在路上,我已经叫人去找了。他那么大个人还那么厉害的本事,殿下,你别着急。” 秦灼点点头,没什么表示,仍坐在椅中听雨。 陈子元暗骂一声。 自打说起萧恒那该死的观音手之后,秦灼心里就装了事。这东西不但损耗寿数,还每月发作,萧恒素来好忍,但此毒专门用来牵制青泥,一发作便痛入骨髓,不久前萧恒一口血吐在秦灼身上,秦灼心上便落了病。 更何况那夜延请郎中,郎中先问:“这位郎君年初是不是受过大寒症?” 秦灼便知,说的是萧恒坠下白龙山。 “若无寒症催逼,还能多熬几日。可如今……”郎中瞧瞧撤下搭脉的手,对秦灼摇了摇头。 陈子元抬头看秦灼的脸,如同听闻这消息之时,不说不动,失魂落魄,被判了死期的反而像他自己。 陈子元甚至想,萧恒在白龙山侥幸未死,到底好还是不好。 一室沉寂,烛火幽幽,窗外暴雨如注,响声恍若另一个世界。 在室内和窗外之间,廊下,突然阿双惊声叫道:“萧郎回来了!殿下,是萧郎回来了!” 秦灼一句话不说,撑伞快步走出门去。 陈子元急忙跟上去,一出门槛就止住步子。 萧恒怀里抱着个女孩子。 又瘦又小,鬓发纷乱,身上裹一匹碎裂灰败的红绫罗,手臂软软垂在萧恒身侧。 电光飞逝之际,陈子元看得清楚,那女孩右臂上开着一朵血红的五瓣花痕。 第242章 十果报 秦灼没有多问,只打伞迎上去,问道:“是什么伤?” 萧恒全身湿透,灯笼挂在臂弯,要灭不灭地打着晃。秦灼将灯笼接过来,听他说:“找床干净毯子,热酒,剪子,刀,菖蒲末,白梁粉,甘草粉以蜜煎,再生盆炭。” 陈子元跟在一旁,又气又笑,心想你吩咐谁做事? 女孩子红裙一荡,露出脚踝和小腿,微弱灯火下,脓疮翻着紫红血肉成片绽在她的苍白皮肤上。 秦灼目光一触,当即脸色骤变,低声斥道:“快去!” 陈子元见他神色惊骇,不敢怠慢,忙小跑离开了。 萧恒又说:“要一间没人住的屋子。” 秦灼道:“同我来。” 阿双见他们忙碌,忙要跟过来帮忙,秦灼却沉声嘱咐:“你回屋,这边不要过来。找些烧灰和胰子,勤洗着手。” 阿双心口有些惴惴,忙连声答应。萧恒没有耽搁,已经快步走进屋去,秦灼也紧跟而入,接着灯火一亮,两人影子投在窗上。陈子元的东西一会也送进去,没过多久,秦灼便一个人出来。 暴雨倾盆里,似乎有女孩子微弱的呻吟声。秦灼靠着门瞧雨,过了许久,轻微眨了下眼睛。 直到雨声渐小,雨流从疾鞭变做轻帘,门才轻响一声。 萧恒悄声走出来,一旁支了铜盆和胰子水,他便用备好的菖蒲和堿水洗手,那盆水顷刻染成血红。秦灼倚在窗边瞧他,说:“这身衣裳一会烧掉。” 萧恒嗯了一声,“你别碰着我。”又说:“你回去也弄一弄。” 秦灼也答应一声,轻声道:“我去请郎中。” 萧恒道:“郎中不治花柳,染了病的窑子不要,都扔出去等死。我回来,她正躺在路上。” 秦灼沉吟一会,只说:“你心善,是好事。” 萧恒说:“她的口粮我自己出。” 秦灼说:“不是那个意思。” “她身上有个胎记。”萧恒顿了顿,说,“像是曹青檀的女儿。” 秦灼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抬手握了握萧恒肩膀。 萧恒没来得及躲开,忙道:“我身上……” 秦灼说:“我回去好好洗。” 二人默了一会,秦灼将手巾递给他,看他缓慢地擦拭手指。萧恒做什么都迅速,很少放下速度干什么事。他没打算即刻就走,问:“饿了吗?叫厨房给你下点面条。” “天快亮了,早晨一块吃吧。” 秦灼点点头,又道:“一切顺利吗?听说动手了?” 萧恒只说:“邹五郎放粮了。” 他静静瞧着秦灼,突然说:“他盘剥过百姓,被逼放粮是应当。你不是。你对潮州有恩。” 秦灼抬首望他,整个人仍倚在门上,姿态有些慵懒,淡淡道:“天下不乏恩将仇报之人。” 尤其是这个时候。 萧恒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雨声斜打阶前,将苔花荡了个圈,一小朵浮萍零落一样。萧恒瞧他,天色晦暝里,秦灼的发丝睫毛却如勾画,根根分明起来。寒鸦羽翼般的光泽,少年绿鬓,他还有大好时候,没有义务拼上这样大的风险把自己半个人埋在这里。 萧恒张了张口。 突然,门内响起女孩子低低的呼痛声。 秦灼和他对视一眼,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进去。 室内烛火被拨明了,秦灼扭头,见男人的影子临榻坐下,投到窗上。耳边雨仍淅淅沥沥地没停,他开始考虑是去是留。 潮州一涝至此,朝廷如何也该派按察使调查救济,到时候想走也走不掉了。若朝廷不管不顾,自己还要留下来补这个窟窿吗? 但若是走,难道要数千南秦百姓再同自己流离奔波?再过那种朝不保夕的日子?十年方在潮州立下如此基业,真的就这样前功尽弃? 他没想出答案。 天边透出一线曙色,像清油入砚池,墨上薄薄透亮的一层。萧恒再次推门而出,秦灼仍半靠在窗边,问:“是吗?” 萧恒走过来,缓慢点头,“我问过她,对小时候的事有点模糊印象,记得去看灯会,在春天的河边,有很多年轻漂亮的男人女人。她说话也有点长安口音,但这些年一直在南边,应当是小时候从京都生长起来的。除了那个胎记,我又摸了她的头骨,的确是十七岁的女孩子,和曹苹的生年也一样。” 秦灼问:“她对曹青檀还有印像吗?” 萧恒说:“想不起来了,但意识模糊的时候会叫阿爹。” 第320章 “她这些年……” “被转卖了多次。”萧恒微微一滞,“先卖到江南做瘦马,后来旱了,收入也不如前,就发卖去了暗娼,病也是从里头染上的。从前叫什么也不记得,现在的花名叫阿霓。” 他语气依旧平直,秦灼却莫名心酸,问:“她原本的身世,准备告诉她吗?” 萧恒摇摇头,“人已经死了。” 秦灼像要去拉他的手指,到底只是倚在原处,轻声说:“但你把他的女儿找回来了。” 萧恒抬头,深深看着他,突然道:“回去休息吧,你很累了。” 秦灼怔了怔,愣愣瞧他一会,哑声说:“好。” “再累也要擦洗。” 秦灼又点头,“好。” 这边还在屋檐下,萧恒已将伞撑给他,自己没有离开的意思,只目送他往院子另一头去了,直到秦灼将门关上才收回目光。那不是他目力的极限,但视线已经被房门阻断。 雨声喁喁,萧恒转头看向室内,女孩子抱膝垂发的影子映上窗。他眼神一暗,右手从刀柄上放下来。 *** 阿霓的病并不好治,也不能见水。萧恒便亲力亲为,一应由自己照料。他一个男人,做这些多有不便,但这病会染人,他也不肯叫阿双。但好在事事注意,阿霓也渐渐好转起来。只是神情瑟缩,仍有些怕人。 出乎意料,秦灼却对这女孩子十分爱怜。一是因为恻隐,更多的却落在她的面容上。阿霓生了一张同他梦中月里的女孩子极其相肖的脸孔。他早年便冥冥感知,那会是他未来的女儿,如今瞧见阿霓,便像瞧见水中倒影真正的主人。 秦灼素来是这个性子,环环相扣的计画只信人力,但一些心证缘分之事,一股脑全丢给光明神信仰。说到底,玄虚之事,不过图个慰藉罢了。人活着够苦了,若慰藉还要真凭实据,何必给自己找这个不痛快呢。 经过邹五郎一事,吴月曙又登门造访一次,道谢之际更有和缓之意。伸手不打笑脸人,秦灼便将上次奏摺一事揭去不提,也一副笑容同他周旋,俨然是捐弃前嫌的模样。 秦灼叫人给他奉茶,“使君可曾向朝廷请赐赈济粮?” 吴月曙叹道:“早就递了,不瞒少公讲,潮州已经五年没有收到过赈济了。” 秦灼皱眉问:“户部不管么?” “在下上书问询过,户部却讲赈济粮年年发放,虽是陈米,但总够全州百姓一季之用,但这些陈米在下却没有收到分毫。朝廷也曾遣使调查,最后竟说在下监守自盗,高价将赈济粮兜售牟利,好发此国难之财。”吴月曙苦笑道,“少公问问百姓,应当都有印象,在下一度被停职查办,还是百姓闯去按察使衙门据理力争才替在下讨回的公道。” 秦灼思索片刻,“俗话说空xue不来风。我断没有使君中饱私囊之意,只是监守自盗的说法总要有个起因。” 吴月曙说:“这也是在下百思不解之处。在下亲自去找过督粮官,说是粮车被劫了。” “既然有因,为何不曾立案?” 吴月曙涩声道:“这就是此案的荒唐之处。前前后后这么多次,督粮官却招供,劫粮的只有一个人。要知道运粮走的都是官道,更有官兵护送——一个人,还是在潮州境内,何其可笑!这样如同捏造的证词,朝廷怎么肯信?在下被开释之后,四处寻访售粮商人,这些人有的泥牛入海,有的堂而皇之什么都不怕,在下要跨州缉人,却经其他州府多次推搪。在下只能自行走访推演,发现私商兜售的陈米也远远不足朝廷下拨之数,剩下大半都失之踪迹。在下无法,向京中递折奏请面圣,五年了,却是毫无答覆。这桩悬案多年不决,在下实在想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门外突然有人问:“粮车被劫,是在潮州境内?” 吴月曙闻声抬头,见萧恒带刀走进来,点头说:“正是。” “送粮的人里留了活口?” “有活口,活口不少。” “死者都是一击毙命?” “一击毙命,在咽喉处,是刀伤。” 萧恒默了一会,说:“是皇三子。” 吴月曙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皇三子?” “从前的永王。”秦灼接口,“肃帝的皇三子,废后卞氏所出。” 吴月曙摸不清头脑,“这、这和永王有哪门子关系?” 秦灼也望向萧恒。萧恒从堂间立住,说:“潮州与柳州毗邻,柳州是永王的封地之一。中原数年大旱,永王治下各地却没有粮荒,很受肃帝表彰。” 吴月曙大惊失色,“你的意思是,永王劫粮做自己所用,向肃帝来表政绩?但……这些粮食也绝对不够啊!” “所以他派人高价兜售。所得银两再低价多买些高粱糟糠,代为赈济,人勉强不被饿死。剩下的钱,中饱私囊。” 秦灼会意,低声道:“留下活口就是为了供出这奇之又奇的口供,要么咬定使君主守自盗,要么就顺势做成疑案。” 萧恒点了点头。 吴月曙喃喃道:“一个人去劫官道……可这样通天的本事,哪是常人能行?” 萧恒说:“总有人行。” 吴月曙急声问:“萧郎门通路广,又这样清楚内情,可是听到过什么风声?” 萧恒看他一会,嘴唇动了动,秦灼却突然开口:“使君,萧庶人已式微,这些事多说也无益。横竖朝廷的粮现在也拨不下来,你我不若合计合计眼前的打算。” 他端了端茶盏,不着痕迹地瞧了萧恒一眼。萧恒虎口卡紧刀柄,一会就掀帘出去了。 吴月曙却没有吃茶,声音略带焦急,问:“听少公的意思,是肯再次援手?” “我的人已经出去买粮了,但时日要长,能购得多少也不好说。”秦灼看着他,“这不是我第一次援手,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可城中存粮能不能拖到买粮回来,就要看使君的调度本事。” “少公要多长时间。” “最短三个月。” 吴月曙咬咬牙,“成!若蒙少公一言九鼎、不弃潮州,我愿与少公立下字据,散粮之日,就是在下相托军印之时!” 民情紧急,吴月曙无暇多待,一会便走了。 陈子元从旁听了半天窝了一肚子无名火,冲他的背影啐了一口:“从前怕咱们带累潮州,恨不得一封摺子举发干净。现在粮荒起了,怕殿下丢手不管,又上赶着赔笑脸充孙子,真他妈的势利!” 秦灼瞧着手边墨迹未干的据状,摇头嗤笑一声:“文人迂腐,立据——只怕他也清楚,我如今也不是余力绰然了,但凡力有不逮,就会毅然决然地弃掉潮州。他这是把底儿押上,要拴我呢。” 陈子元问:“殿下要入这个套?” “我说了不算,粮说了算。能买着粮都不叫荒,真正的荒,是有钱,无粮。”秦灼将冷掉的茶盏放下,“萧郎往哪边去了?” “八成瞧他妹子去了。丫头这两天认字呢。” 秦灼点点头,起身说:“我去瞧瞧。” 近来阴雨连绵,虽是白天却没个日头。室中昏暗,或许为了看书缘故,窗边灯台仍点了小指长的半截红烛。萧恒半个影子被削在窗上,像挂着身新剥下的人皮。 秦灼在外止住步子。 阿霓素来郁郁,也不想同阿双学女红,倒愿意识字。这时节又不好买书,秦灼便不拘什么都给她拿来一些,竟还是积灰的佛经居多。 乱雨敲屋,百千瓦鸣,如百千鬼哭声。女孩声音清淩淩念道:“假使百千劫,所作业不亡。因缘会遇时……” 她像不认得字,话音一顿。萧恒已经接过来,平静、严酷地说:“果报还自受。” 如同宣判。 秦灼静立许久。 帘外雨潺潺。 第243章 十一临危 潮州存粮日渐紧缺,而秦灼派去采购的新粮依旧没有动静,城中人心惶惶。但到底哄抄邹氏时萧恒的余威尚在,一直没再闹起什么暴乱。秦灼院中也是外松内紧,潮州究竟是保是弃,他始终没有做出任何明示。 这次能买回多少粮食,是他决定取舍的关键。 雷隆隆响了几声,雨却没下来。阿霓刚洗完澡,身上淡淡皂角香。她穿一件阿双的旧衣,由萧恒替她将头发擦干。 萧恒又拿篦子梳了几下,手指便穿过她头发,将几绺头发往后束,似乎想给她挽起来。 秦灼坐在竹椅里,在背后静静看了一会,道:“我来吧。” 萧恒回头看他,秦灼上前,他便站到一边,看秦灼先将一小面铜镜支起来。 天光晦暗,镜光朦胧,明明阿霓坐得更靠前,头一个映入萧恒眼中的却是秦灼的脸。 秦灼面孔在镜中血色更少,眼睛一低凭空生了些缠绵的病态。萧恒循他的目光看去,落在他苍白指节上。 秦灼手指掠过阿霓鬓边,乌发从指隙间涓涓流动,他拿起篦子,手势轻柔地给她梳头,口中道:“从前到后,顺着经络方向。别使太大力,不然伤了头皮;也别一点儿力气不使,不然养不好头发,记得吗?” 第321章 阿霓小声答应一句,秦灼微笑道:“我嘱咐你阿哥的。” 他没有回头,笑意却在镜中一览无遗。萧恒瞧着镜子,说:“记得了。” 秦灼仔仔细细给她梳好,先从两处鬓角各捋几股头发,五指灵活一拧,便在脑后挽成了结。他手上忙活,口中笑叹道:“阿霓头发好,我家里有个妹妹,和你差不多大。我从小就给她梳头,她小时候头发黄,为了给她养头发,费了我不少力气。” 阿霓问:“阿兄的妹妹,我一直没有见过。”她唤萧恒做阿哥,唤秦灼做阿兄。 秦灼拣了支木钗子,将她后脑长发盘绕起来,说:“串亲戚去了。我等她回家呢。” 阿霓轻轻道:“做阿兄的妹妹真好。” “你就是阿兄的妹妹呀。”秦灼柔声说,“我同你阿哥都在呢。” 阿霓眼光一动,探向镜中的黑衣人影,说:“我有些困了。” 秦灼便将篦子放下,转头对萧恒道:“你看她睡吧。” 萧恒站起身,说:“我送你。” 秦灼没有推拒,转身也往外走。 阿霓屋里帘子束得低,帘外新挂了鸟笼,他不怎么习惯,额角险些撞在笼上。一只手已先行打开笼子,笼中翠鸟受惊,啾鸣着扑棱翅膀。 半片帘子挂在萧恒臂上,他低眼看秦灼,秦灼半垂下脸,钻出帘去。 两人这几日常常相见,却都是焦头烂额、无暇言他,独在阿霓这处遇到,会不约而同地不去提那些公务冗事,似乎拿阿霓做了掩护的西厢月,偷情似的来偷这浮生半日闲。 秦灼形容也不似素日骄人,只穿一件素色大袖单衣,虽梳了髻,脑后头发却披着,脚下踩一双木屐,走动时微有轻响。二人臂膀若即若离,就在廊下慢慢走,许久都没有说话。 良久,还是萧恒先道:“她新养了鸟。” “鸟是她自己救的,托我捎了个笼子。阿霓素来闷,难得张次口。”秦灼奇道,“她先前没同你讲?” 萧恒摇摇头,“她以后要什么,你先和我说。” “小玩意儿。” “少卿。”萧恒叫他,“不能这么搅扰你。” 他这句话将亲疏判下来了。 秦灼眼一低,旋即笑道:“你妹子,听你的。” 萧恒没多解释,将他送回了屋,自己又出了院子往吴月曙那边去了。他这几日一直两头奔波,瞧着到比许多官兵还要上心。 秦灼吃了碗薄粥,便点灯看账。他手底的账越出越烂了。秦灼看了半天,只觉心乱如麻,吹了灯掀被睡下。 外头一夜鼓噪,雷声大作后,又是一场瓢泼大雨。雷雨声震天动地,宛如千万兵戈齐鸣,反而将细微的异样冲淡了。 如此睡到半夜,一道闪电将他晃醒,秦灼隐约睁眼,却见一个黑影径直走向床来。 那人腰间带刀。 秦灼身形一动,当即抽出手边长剑,翻身横剑在那人颈边。 那人似乎没料到他惊醒过来,也没有抵挡,只说:“西琼攻城,刺史已经到了。” *** 吴月曙在堂间坐立不安,一见秦灼和萧恒进来,忙匆匆迎上去,还没说话,秦灼便开口问道:“敌军多少?” “夜雨太大,哨子看不清楚,但至少有三万骑兵。” 而潮州城中军备不足两万。 秦灼和萧恒对视一眼,继续问:“什么方向?” “现在聚在西城之外。” “主帅何人?” “西琼继位不久的女宗主,名叫段映蓝。她虽是个女人,却是凶名远扬,听说她刀法彪悍,又能开强弓,一个能挑十个男人。西琼好产野马,她的骑兵更是异常骁勇,冲锋起来足能将人踏成肉泥!”吴月曙苦思冥想,“潮州虽与西琼挨得不远,但并非毗邻,向来又井水不犯河水,她就算要打怎么也该从边境打来,怎么绕道山路专取潮州?” “只怕为了粮。”秦灼沉吟片刻,“天灾不只落在中原,西琼肯定也受了暴雨殃及。西琼多丘陵少平原,本就少种庄稼,如今难以糊口,肯定要挥兵东向。” “可潮州哪还有粮?” 萧恒看向秦灼,“你的行踪暴露了。” 秦灼沉思片刻,只得点头,“有这个可能。” 这些年他一直在给潮州供粮,他如今又身在潮州,段映蓝难免不会将潮州视作他囤积粮草的后备之城。她拿潮州,势在必得。 吴月曙一时情急,“若坦言相告,潮州的确无粮呢?” 秦灼看他一眼,“内无补给,外无强援。她更会速战速决,拿下潮州。” “段氏拿不到粮草,也绝不会白来一趟。如果占住潮州,她就能剑指中原。不管进攻还是谈判,潮州都非取不可。”萧恒神色凝重,“而且西琼作战有屠城的旧习。” “此战不可免,只能赢。” 吴月曙深吸一口气,“但如今城中粮食只能勉强度日,一旦开战,粮草无法供给……胜算太低。” 秦灼看着壁上舆图,蹙眉问道:“向邻州和朝廷求援了吗?” “已经百里加急送出去了。但官道路毁,栈桥也被冲垮,援兵何时能到实在不能预料。” 秦灼缓缓吐气,“那就只能速战了。” 萧恒沉默许久,突然说:“不能速战。” “西琼这次进犯主要是为了拿粮,说明他们的粮草并不充裕,他们更想速战。但如果没能立刻拿下潮州,她只能陪着耗。”萧恒说,“因为她以为潮州是一个大型粮仓,持久战虽然有代价,但诱惑太大。而如果战况胶着,她必须要补足军粮,长期的粮草没有,短期的她凑也要凑出来。” 他话音一顿,“而我们现在,正缺粮。” 秦灼听出他弦外之音,“你要劫粮?” 萧恒点头,“用潮州为饵拖住段映蓝,另取快兵,袭她的粮草。” 秦灼没有立刻肯定,思索片刻后道:“那就需要迂回敌后。但如今道路不通,出去只能和她硬碰。” “可以走山路。”萧恒说,“西边山多势险,她防不住。” 吴月曙愁道:“可西处多峭壁,这时节又多发山洪,不送命就是好的,更别说劫粮了!” “我去。” 雷声隆隆里,吴月曙讶然看向萧恒。 秦灼静静注目他片刻,只问:“需要多久?” “十日便回。”萧恒说,“我愿立军令状。” “十日。”秦灼看向舆图,沉默许久。 萧恒并不催促,只扶刀等候。 窗外一片白光炸响,秦灼终于道:“请使君再择十名健儿,二十匹快马,外出一切行动听从萧将军指令。我带西坐北,使君带东坐南,各率两千人镇守两座城门。其余侍卫严守城中,一是替补,二是严防百姓生乱。无论如何,也要拖这十日下来!” 吴月曙一个激灵,突然听秦灼口气放缓,对萧恒说:“周全自身。” 二人目光相交处,一枚电光炸亮。 一个眨眼,萧恒已迅速抱拳,利落道:“谨遵钧命!” *** 城头雨脚如麻。 攻城的阵势已经开始了,火把烧透雨夜,暴雨纷纷里箭雨纷纷。 所有百姓都从梦中惊醒,推门开窗时,折冲府步兵正拔刀小跑往四方城门,脚下泥水溅落声如同渡河。另有徼巡队伍高声喊道:“外有山匪,各回家去,且勿惊慌!使君及南秦少公坐镇城头,定保潮州无恙!” 秦灼院里也静悄悄的,阿霓半夜起了高热,一直昏迷未醒,阿双便搬去她处贴身照料。笼中翠鸟也恹恹,只偶时扑腾一下。鸟笼摇晃时,城外角门已开,一支骑队迅速投入黑夜,在暴雨里直直刺向重山深处。 攻城云梯搭上城头,琼兵如同群蚁上树,相继衔刀爬上城墙。城头架满热锅滚油,巨石也推上城垛,陈子元扭头问道:“放吗?” 秦灼屏气凝神,“再等等。” 冲锋的琼兵吐刀在手的瞬间,秦灼高喝一声:“推石!” 顷刻之间,巨石纷纷滚落城头,尸体同碎石一起溅落暴雨炸开水花。如此再三,琼兵已多有折损,却颇有视死如归之气,前仆后继再度爬上城头。 又听一声令下,热油混同暴雨当头泼落,当即烧掉一层皮肉,一时鬼哭狼嚎的惨叫之声响彻雨中。 褚玉照拔刀在手,凭藉火光向外远眺,叫道:“殿下,段映蓝在前方!” 秦灼循声望去,见不远处高挑的灰蓝旗帜下立出一人一马。闪电划破天际时,依约照亮女子身形,她掐指哨了一声,身后琼兵跳下马背爬城冲锋。 箭雨呼啸声里,秦灼抬起右手,“弓。” 陈子元把落日大弓递给他。 褚玉照没有见过秦灼开弓,心底有些打鼓,见秦灼转动扳指,青石虎口咬住弓弦,缓慢抬臂—— 瞬时满彀。 他五指猛地一放,一道极尖锐的箭声刺破雨幕。褚玉照睁大眼睛,见那马上女子身形一晃,栽下马背。 第322章 如同惊雷击中蚁xue,翻开层层黑色蚁浪,城下旌旗摇动,众军瞬时乱作一团。 陈子元大喜过望,急声道:“殿下,段映蓝中箭,琼兵已然阵脚大乱!卑职愿为先锋,誓必荡平琼军!” 秦灼转头问:“斥候所报如何?” 褚玉照与麾下耳语几句,道:“琼兵已成溃败之势,如今城下所存,最多不过一千!殿下,可以打!” “不到一千……”秦灼皱眉道,“不对,少得太多了。” 陈子元道:“前一波打得凶猛,折了他们不少人呢!” “他们都是骑兵,死的是人,那马呢?”秦灼叫道,“鉴明,叫人看看底下有多少无主的马!” 斥候当即领命,褚玉照也低举火把下照城下,张望片刻,便听斥候上气不接下气:“回禀殿下,没有余马!” 是诈! 段映蓝久经沙场,岂会轻敌至此? 弄一个假的做障眼,是为了牵制秦灼兵力!战况胶着时逐渐撤退,是因为段映蓝要攻的压根就不是西城! 秦灼遽然变色,大声叫道:“褚玉照率三千人镇守西城,其余人,立即跟我支持使君!” 第244章 十二雨夜 山路因连日暴雨泥泞不堪,后方的琼兵为了与前线联系,不得不加紧清道。 小兵丢开碎石,气喘吁吁道:“头儿,能不能缓缓,真不成了……” “青将军铁律在上,你有命就缓缓。”小队长也是满手鲜血,抬臂掩了把面上雨水,叫道,“弟兄们抓紧,将军给的时限要到了,别他妈出了力回去还得挨鞭子!” 小兵咬咬牙,只能埋头继续搬石,实在脱力,暴雨声在耳边忽远忽近。隐隐听见马蹄声响起,队长拔刀在手,高喝道:“什么人!” 有人用琼语讲道:“前线来的。” 小兵抬头,见那是个戴斗笠的黑衣人,身形瘦削,因浑身湿透现出坚实的手臂线条。他跳下马背的同时身后十人相继下马,那人全然不惧队长刀锋,直接上前俯身搬动山石,一挥手叫道:“帮忙!” 话音一落,那十人快步赶上前,大力低喝一声,一齐将拦路巨石推下山崖。 黑衣人转头对队长道:“兄弟们开道辛苦,先去休息,我们几个来。”又叫道:“包袱里有肉干和干粮,兄弟们先垫两口!” 他们几个当仁不让,快速清起道来,又分口粮,队长戒心放下几分,也上前帮忙,问:“前线战事怎么样了?” “潮州是块硬骨头,没法一口啃下。宗主叫我们来催军粮——哥哥这几日也该收到消息了?” 段映蓝这几日的确要加派军粮。队长不疑有他,长呼口气道:“本以为秦灼就是个婊子货色,还真他妈的够硬!” 黑衣人没接这话,仍弯腰撬动山石。队长以为他要保存力气,也不同他多讲话。 他看着瘦,力气却大,用劲也巧,不多时,还真合力将道清好了。黑衣人笑道:“还请哥哥带路,事不宜迟。这边太黑,到了地方我给哥哥勘合令牌。” 队长笑道:“成,多谢兄弟搭手,军令如山,咱们先走!” 他转头向前带路,在下一个闪电到来前,暴雨喧哗却又极度沉默的黑暗里,黑衣人右手牵过马缰,号令般地轻轻一勒。 他身后,十人按住刀柄,似乎不约而同。 萧恒有不得不战的计画,但最顺利的预期就是骗取信任,由人将自己带去粮仓,在勘合时迅速袭杀。 像现在这样。 雨夜里灯笼被打成一个个模糊的光团,将萧恒竹笠下的脸照得惨白不堪。在走上前时,他目光迅速将粮仓外的徼巡队伍一扫。 三十人,能解决。 队长正上前交涉,“宗主的调令来了,要咱们赶紧出粮。” 萧恒料定了段映蓝的催粮安排,这次前来正中时机,不至于在路上就让琼兵起疑。守卫也没有异议,正要勘合令牌,突然听远处大叫一声:“宗主飞鸽来信,索粮者系为大梁奸细,当即斩杀,不得有误!” 队长大惊失色,高叫一声拔刀转头,便见刀光一闪,横溅的血面割破雨幕。 环首刀似乎刚被那人拔在手中,队长便觉嘴中一痛,有什么随鲜血大口喷出。 萧恒割掉了他的舌头。 这不是萧恒战时一刀毙命的作风,但也相差无几。 在队长双膝落地之前,刀锋已经割断他的喉管,鲜血溅在那只皮肤苍白的手上,旋即被雨水冲刷无痕。 琼兵收到消息,当即包抄而上,乱箭纷纷里萧恒所率的十人已折损殆尽。雨夜中马蹄声隆隆如雷,肌肉健硕的骏马包围成圈,毛色油亮乌黑,不戴任何马具,里外三层的野马之阵,犹如幽灵鬼魂。 马蹄驱踏声里,为首男人一踢马腹缓步上前。 他身形魁梧挺拔,长发在脑后编成散辫,耳上戴两枚弯月银坠,大笑出声时拔刀出鞘。段藏青声音低沉:“这就是南秦少公新姘上的夥夫。” 马阵里,萧恒揭掉斗笠,抛手丢在地上,扑通一声血泥飞溅。 他一言不发,左手从腰间拔出虎头宝剑,右手手腕一拧,五指缠上剑柄。 *** 阿双伏在桌边打盹,闪电将她照醒的瞬间,她从面前铜镜里瞧见一个女孩子披发赤足的身影。 雨夜阴暗,室中又冷又静,显得有些阴森。阿双不由吓了一跳,心有余悸后醒转过来,笑道:“怎么还光着脚出去?才醒了这几日,别冻着。” 阿霓答应一声,便从帘边钻过来,抱着被子窝在榻上,低声问:“阿双姐姐,阿哥走了多久了?” 阿双拾起外衣将她后背盖住,道:“十天了。” 阿霓拥紧被子,抬头望向门外。帘子遮住她大半的视线,笼中寂无一声。 *** “有他的消息吗?” “没,”陈子元深吸口气,“来回十日——殿下,只怕是这小子夸下海口,结果牛皮吹破,把咱们坑苦了!这么死扛十日,城中粮草已经用尽,别说打仗,只怕再过几天百姓就要生乱,吴刺史又中了箭,简直他妈的雪上加霜!姓段的要是现在再打,可真撑不过去了!” 秦灼立在城头,面色沉郁,缄默下去。 陈子元觉得不对,悄声问:“殿下,你是觉得……他出了意外?” 秦灼突然眼神一凛,低声说:“来了。” 陈子元向下望去,灰蓝大旗突然涌上阵前,骑队分作两列,一人一马的身影驱向前方。 “她也没粮了。”秦灼说,“最后一战。” 天边雷火如抛灯。 城下陡然被照得一片雪亮。暴雨倾盆里黑马昂然而立,马背上女子不穿甲胄,一袭靛青衣裙,襟口袖口花块挑染,满头满颈白银闪亮。她掐起两指,鼓腮猛地一吹。 陈子元只觉一支尖锐的哨箭擦破耳膜。 城下马队轰然分列,合成一面巨大扇形。齐刷刷的拔剑声里,秦灼微微抬手,城头弓箭拉满。 段映蓝放下手臂,捉起一把黄金大弓。同时秦灼执起落日,再度搭箭上弓。 两张强弓齐齐拉动,如同城门开启的吱呀声划破雨幕。 秦灼立在雨中,红衣湿如血衣,衣袖下若隐若现的肌肉线条堪称优美。雨水混合汗水湿透他的乌黑额发,他眼神锐利,一动不动。 修长手指倏然一松,弓弦强力一震,一支飞箭如同猛隼,向段映蓝淩空射去! 刹那间,陈子元听见“当”地一道金石相撞声。 火光迸溅,将雨夜擦破一道血口。 两支飞箭如同神会,磁吸般射在一处! 陈子元呼吸一沉,秦灼却毫不犹豫,当即探手拔出三箭。间不容发之际,只听他手指飞快拨松,弓弦震颤时已连射三箭。 他要射连珠! 陈子元一个好尚未叫出,已听城下当空响起: 当、当、当! 他没有反应过来,秦灼又捉两箭再手,段映蓝也拉满大弓,连放两次。 箭镞飞袭、碰撞、坠落之声响彻雨夜,黑暗中如同火石擦亮,可称灿烂的火花频频闪烁,又顷刻燃尽。秦灼接连不断的拔箭松弦声就在耳边,陈子元绷紧呼吸,大气不敢出。 六发连珠,箭箭相撞。 好厉害的女人! 一片漆黑里,骤然一道闪电将天地照亮。 城头上,秦灼仍紧握落日,食指指节已被箭羽割得鲜血淋漓。他屏气敛息,雨珠顺睫毛纷纷坠落,整个人宛如无根水都无法浇熄的罗刹鬼火。他背后箭囊已空,却依旧岿然不动。 他低叫一声:“全体将士!” 众人高声道:“标下在!” “谁能与我死战!” “愿与少公血战到底!” 秦灼深吸一口气,再度举起手臂。 陈子元却皱紧眉头,叫道:“殿下,再等等!好像有变!” 雷电降落时,一个骑兵策马上前,俯在段映蓝耳边低语几句。段映蓝抬首而望,迟迟没有发布号令。 第323章 短短数息的僵持。 长达数息的,死一样的僵持。 突然,段映蓝马鞭一响,又是一道尖利哨声。 城下旌旗一挥,千马齐鸣,诡异凄厉之声震透雨夜,陈子元拔刀的手登时起一层栗。他压低呼吸,眼见压压骑兵拨转马头,黑马骑队如同精魅隐入黑夜,竟这样毫无征兆地缓缓撤退了。 秦灼不敢大意,“雨夜容易设伏,不要出城。哨子再探再报,看段氏又想玩什么花样。” 约莫一个时辰,斥候传来消息:“琼兵的确撤退,在五里之外重新扎营。” 秦灼皱眉道:“有什么变故?” 斥候禀报:“似乎他们的粮草有什么纰漏没能运来,哦,他们坐镇后方的大将军也受伤了!” 陈子元大喜过望,“能叫段映蓝乱了阵脚,想必伤的是她家那位青将军。殿下,萧恒得手了!” 秦灼眉头未舒,忙问道:“我们的人呢?有没有消息?” 斥候摇了摇头。 秦灼神色依旧平静,抬手叫他下去,坐在椅子里没有说话。陈子元劝道:“殿下,他的本事你还不知道吗?狼群里能闯阵,在宫中都能杀出来,区区几个琼兵不在话下!你想想,他若有个好歹那粮草显然没有劫成。可如今段映蓝退了,说明萧恒得手了殿下,好事啊!” 秦灼看了看手指,指节上血痕犹新。他拿拇指蘸了蘸血迹,说:“子元,十天了。” 萧恒没有回来。 *** 段映蓝兵临城下的危机暂解,但萧恒未归,出去采购的粮食也迟迟未到。守城一战后,城中口粮短缺,百姓渐起躁动,吴月曙左支右绌,数次向各州借粮,却如石沉大海、再无回音。 一转眼中秋将至,但众人心力交瘁,秦灼也没有张罗的意思。阿双却一直记得,当天一早便蒸了寿包,由阿霓捧去同他祝寿。 多年后秦灼回想起来,心中仍微微怅然。当时他见阿双便如见温吉,而阿霓,那个和皎皎生着相近面孔的女孩子,穿一件素色衣裙款款上前,他便如见他月亮般的小女儿盈盈下拜,影绰之间,竟全了他终生未满的夙愿和遗憾。 面前,阿霓拜道:“阿兄福如东海。” 那女孩子在梦中诵道:“阿耶万岁千秋。” 秦灼忙将她扶起来,对阿双笑道:“多谢你们这份心。” 阿双道:“去年是殿下加冠成人的生日,但京中人多眼杂,没能给殿下办成。今年又这个年景……但这寿包是妾教阿霓揉的面,妾自己包的。殿下趁热尝尝,可得一气吃干净。” 秦灼瞧着她,柔声道:“这是我几年来最好的生辰礼。” 阿霓见阿双要拭泪,忙道:“阿兄快吃,这就要冷了。” 秦灼不多说,将寿包吃干净。不一会褚玉照同冯正康也赶来祝寿,众人热热闹闹聚成一团。说笑半天,陈子元才姗姗来迟,脸色却不怎么好看。 秦灼同他对视一眼,含笑说了几句,便径直走到他跟前,低声问:“什么事?” 陈子元含糊道:“没、没什么事。下马绊了一下,把脚给扭了。” 秦灼不讲话,只定定注视他。 陈子元受不住他这般目光,终究败下阵来,吞吞吐吐道:“清风楼那边有唱艳曲的。” 这事在酒楼里司空见惯,秦灼便等他下一句。 “指名道姓……唱的是你。” 秦灼目光一闪,手指拈着扳指,缓声说:“是么。” “殿下……” 秦灼打断他,“你没同人争执——没动手吧?” “操。”陈子元咬牙切齿,“忍住了,太他妈的怂了。” 秦灼拍拍他肩膀,唇边竟含一缕笑,平静说:“那去瞧瞧。” 第245章 十三艳曲 秦灼揭下幂篱从帘后落座。天又白又昏,水沉沉的,他临窗坐着,整个人血阴阴得像个鬼影。 陈子元从对面坐下,低声道:“这时节粮食短缺,酒楼食铺子都开不下去了,据说这清风楼也是最后一天开张,今儿的曲儿不要钱,算是答谢乡亲父老。” 丝竹声飞动竹帘,帘外歌女抱琴而坐,落下一片倩影。秦灼凝眸注视片刻,问:“她是这边的老人?” “不清楚,但瞧宾客的反应,不像。” 秦灼点点头,斟了一杯茶。 歌女缓拨琴弦,殷殷开口: “公子本乎光明裔,月夕初降千乘家。 信节葳蕤成天妒,福祸颠倒为世嗟。 山崩殿覆繁华灭,白虎在囹凤在笯。 可怜玉树生旃厦,一夕逐水作杨花!” 陈子元倏然变色,尚未开口,便听邻座低语:“这真是唱的南秦少公?也没听出来呀。” “这还有假?南秦人都信光明神,他们祖宗都说自己是光明神的后嗣。听说这位秦少公是仲秋出生的,可不就是月夕节么。到底唱的谁,这不明摆的事儿。” “这事我还真有所耳闻。秦灼他爹死得不明不白,本当是他继位,结果摔断了腿,残疾做不了大公,让他叔父白捡了便宜。” “是不是便宜还说不准。帝王家的事——嗐。” “要我说,秦灼也是个不争气的货色。换作我,拼一口气也得把名头挣回来,他倒好,拾掇得油头粉面给人当兔子去了,这不摆明丢他们南秦的脸吗?我要是南秦人,有这么个太子我都嫌寒碜。” 陈子元霍地按刀起身,秦灼冷冷叫道:“坐下。” “殿下!” “我叫你坐下。”秦灼递了杯茶给他,“才刚开头,善始善终。” 陈子元深吸口气,突然想抽自己个嘴巴。今儿是他的生日,自己同他讲这事做什么?专门给他添堵吗?但他无法违抗秦灼的眼神,慢吞吞从原处坐下。 秦灼缓缓拈动扳指,听帘外婉转唱道: “摧松折柏效萝茑,去冠易弁改裙钗。 群鲫过江排闼入,不呼君子呼倡徘。 翡翠金笼鲜合欢,登床径向绮丛摘。 汗光点点湿绿云,兰麝微微分罗带。 忍醉吞声辞不得,露滴蕊颤枕边开。 芙蓉帐底双丝线,不悬香囊悬玉踝。 十里消息九地遍,一室歌哭五衢闻。 笑言楼头新桃叶,本自深宫旧王孙。 王孙岂非云中物?奈何明月照泥沦! 揾面掠鬓束楚腰,转向人前献金樽。 夜半杜鹃啼血印,妆作伤春红泪痕。” 秦灼瞧向窗外,天很低,却没有下雨。但他耳边分明响起一道惊雷,闪电撕裂夜空像撕裂锦帛。一双手剥掉他的衣裳,像活剥了他一层皮。剥肤椎髓的痛楚里,那人——无数人狞笑着压在他背上。 像有把匕首捅进去。 那场雨又下下来了。 歌声靡靡,一场杀人的飞花一样,每一瓣都轻柔,每一瓣都片起一块血淋淋的皮肉。陈子元疼得浑身发抖,而秦灼依旧无动于衷。他右手在桌上轻轻敲击,甚至在和节拍。 “白衣须臾幻苍狗,金乌玉兔相傍走。 翠幄紫帷常欢笑,银觞玉斗周旋久。 巧笑横波传杯时,虎视鹰瞵人静后。 独见璎珞满罗袖,未识袖底翻云手。 风动帐开出宝剑,龙蛇伏影藏玉簟。 惊梦飞血溅枕屏,分尸离首一夕间。 锦衾尚暖歌未歇,明眸秋水犹滟滟。 勾践得此绮罗貌,吞吴何须甲三千!” 丝弦声飞往天外,琵琶也当心一划,戛然而止的短暂寂静后,歌女腔调哀婉,徐徐吟道: “最难消受美人恩,未及秦郎一度春。 美人尚念云雨意,郎也无情断残魂! 黄泉遍访花下鬼,分断阴阳何曾悔? 咸言安惧风流死,再尝朱唇一万回!” 众人当即大叫一声:“好!” 掌声如雷。 陈子元目眦欲裂,两眼通红,他看向对面,咬牙扭过头。 满堂喝彩里,秦灼面无表情,跟着一齐拊掌。掌声渐歇时他盯了会自己的手。 很好,没有痉挛,很好。 秦灼抛了锭银子在桌上,“唱得不错,请她过来,单独给我唱一曲。” 帘外又换了曲子唱,那歌女缓步而入,抱琵琶向秦灼微微一福,“不知客人想听什么?” “还是刚才那曲吧,听着新奇。”秦灼抬眼看她,“我瞧娘子也是生人。” 歌女道:“妾家乡蒙难,近日才赶到潮州,无技傍身,只得献丑。” 秦灼语带笑意,眼中精光一闪。 “西琼的确蒙难,但无技傍身之人,怎么敢只身前来杀我?” 话音未落,琵琶在柔荑中旋然一轮,当头向秦灼劈下! 秦灼指间杯盏一打,当即翻身闪过,陈子元心叫不好,忙拔刀去挑那歌女,却听当地一声,那女子一跃而起,绣鞋踩在刀上。 借了陈子元的力,她竟如飞箭离弦,铮然向秦灼飞刺而去! 第324章 秦灼走得匆忙,没有佩剑,正要踢案掩护,突然被人扑倒在地。歌女手中短锋如同蛇信,挟着快风削发而过。 宾客惊呼奔逃声大起,秦灼将人抱住就地滚开。一抬头,陈子元已打掉女子手中匕首,将人反剪双手拧在地上。 秦灼上下打量怀中女孩,“没事?” 阿霓摇头,“阿兄没事就好。” 秦灼将她扶起坐好,自己走上前去,从歌女面前蹲下,盯着她双眼,“段映蓝在城中安插人手,说明她对潮州仍有图谋。她还会卷土重来,对不对?” 歌女眼神一闪,秦灼心中已然有数。她低声喃喃,秦灼微微皱眉,凑得更近一些。 她含笑低声说:“这是我们宗主送给少公的寿礼。” 话音落,歌女双腮猛然一动,口中寒芒一闪。 她嘴里藏了兵器! 电光火石间,秦灼瞬时侧面,一只手捏住她脖颈一掰,咔嗒一声脆响后,女子身体瘫软,陡然坠落在地。 一支金色短箭当啷钉在柱上。 秦灼收回手,陈子元也卸了劲,蹙眉道:“这小娘还真有本事,嘴里藏着这么个玩意,歌还能唱得清楚。殿下怎么料定她就是西琼人?” “来时没想这么多,见了人就确定了几分。”秦灼道,“她咬字有问题,不是中原人。琵琶弹得还行,但也不是行当。还有她的身形,哪个他乡飘零沦落的弱女子,会有这么坚实有力的膂腱?而段映蓝手底下攻城拔池的先锋,正是一队娘子军。” “就这么灭她的口?” “该散布的已经散布出去,她已经没用了。” 秦灼站起身,见阿霓在揉手臂,便过去给她检查胳膊,问:“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阿霓皱着脸,小声道:“我偷偷跟来的。我瞧阿兄脸色不好,还以为是阿哥……” 秦灼手指一滞,陈子元见状干笑两声:“哈哈,我们走得快,难为你还能跟上。” 阿霓再忍不住,抓住秦灼手臂,颤声问:“还是没有阿哥的消息吗?” “还没有。”秦灼说,“会有的。” “阿哥……会不会死?” “他有本事,我也相信他的本事。”秦灼替她放下衣袖,“但也要做好这个打算。” “段藏青,比阿哥还要厉害?” 秦灼微微诧然,不料这事竟传回院子,蹲在原地思索片刻,只得道:“他们不是一个路数。段藏青骁勇,据说双臂能撕裂活人,你阿哥却也能从狼群里杀出来。我只是担心……” 秦灼顿了顿,“阿霓,他的身体不是很好了。” 阿霓怔怔看他片刻,大颗泪珠从眼中滚落。 *** 刺客虽死,流言却在这天悄然四起了。 秦灼当年之事并非秘辛,可也绝不算家喻户晓,但经这曲子一唱,起码潮州上下已无人不知。此时口粮紧缺,朝不保夕,人的窥探欲和□□最容易煽动,那歌女虽魂断香消,她的歌声却没有,那腔调经久不息地缠绵在整座潮州城的街头巷陌。在那唱词里,秦灼已经被所有人嫖了个遍,数万双眼睛看光了他,数万双手撕扯过他,他的床上姿态早就在余音袅袅里一览无遗,只怕当下妓中头牌也无此殊荣。所有人把他亵玩毕,还要往他身上唾一口:他一个男人,当年就不敢反抗?若是反抗不成,为什么没有一头撞死?啊呀,若是我哪有脸再活着,平白玷污祖宗门楣。嗳,说不准人家正享受呢。我家离他院子住得近,夜夜都能听见动静,不知道的还以为哪家的猫在叫春呢。 这件事给消沉已久的潮州城掀起狂欢般的高。潮。若说妓。女,我们姑且论她为餐为饱,囫囵算个情有可原。但秦灼可是个男人,有手有脚,没伤没病,爹娘多生给他一根东西,不是叫他撅屁股叫人捅! 人言合力拧成股绳,他们抵御外敌怯懦,杀起自家人来反倒众志成城。秦灼掉在水里,这绳子淩空一抛,不是施以援手而是痛打落水狗。他若是个女人,这绳索够他上吊一百回、鞭笞三千次。而这些人刚被他从水里救上来,甚至用的还是这条绳子。 但秦灼对此事没有采取任何积极措施,只是严令手下不许争执,自己闭门不出。他能怎么做?他总不能拔掉所有人的舌头。也就是在铺天盖地的流言里,他彻底领悟到段映蓝恶毒又玲珑的心思。 暂退绝不是西琼作战的终点,对潮州她志在必得。而秦灼是潮州最后的庇护者。她要逼他离开潮州。 有什么比借刀杀人更有意思呢? 夜间,他执篦给阿霓梳头,半句不提此事,只道:“最近有点掉头发?一会去你阿双姐姐那边要点桂花油,好好养养,这几日都早些睡觉。” 阿霓转回身,瞧着他一张苍白平静的脸,抱着他放声大哭。 无数破碎画面在秦灼脑中一闪而过。 那个雷雨夜,淮南侯将他掼倒的一瞬,那女孩子透明的身体扑到他身上。 同样滚烫的眼泪,同样柔软的手臂。 秦灼搂着阿霓,神思有些游离。如果他以后会有孩子,那孩子若知道他当年的事,会不会怨恨,会不会嫌弃?他孩子的母亲定然会知道这些,如果以后两人争吵,她会不会口不择言?他能经受住这种口不择言吗?他真的要成家、要孩子吗? 萧恒的脸浮现在眼前,秦灼陡然一个颤栗。 要孩子……那萧恒呢? 萧恒定然知道全部的事,他就没有嫌弃过自己?没有一点点? 自己为什么要思量他呢? 蜡烛低烧,明月西沉。女孩子哭累了,未梳洗便睡下。秦灼替阿霓拢好被子,轻声掩门出去,远远便听见嘈杂哄闹声。 阿双迎面匆匆赶来,急声叫道:“殿下别往门前去,不知哪里传出消息,说殿下手头有余粮,只留给虎贲军吃用。折冲府的人不干,带着人闹上门来要说法,褚将军已经赶过去了,殿下往后头避避吧!” 第246章 十四相剖 门前乌泱泱攘成一团,喧嚷叫嚣的声音震破黑夜。来的都是折冲府的军士,平常呼喝吓不住他们,褚玉照铮然拔刀,大声叫道:“再上前别怪咱们不客气了!” 他在潮州做了多年的折冲都尉,头一次刀锋冲着自己人。果毅都尉唐东游当即拔刀出鞘,厉声喝道:“头儿,咱们跟你出生入死这些年,你不认兄弟,反要做姓秦的门下一条狗!” 相对拔刀声哗啦啦响起,排排银刃在夜中闪动冷光。刀剑相向间,褚玉照低声叫道:“秦少公救济潮州多年,咱们就是这么报答人家的?难道潮州将士要叫人家戳脊梁骨,一辈子做忘恩负义的东西?老唐,你再不带人退下,别怪我不顾念多年的同僚情谊!” “他救济咱们多年不假,可如今是什么时候,人都要饿死了!你们有粮藏着掖着,又做向外买粮的障眼法——粮呢?秦灼手里钵满瓢满,咱们州府的粮仓怎么空的那么快?” 褚玉照沉声道:“老唐,你他妈说话要讲凭证!” 唐东游浑然不惧,挺胸往前一站,“凭证?使君中箭之后,粮仓调度就交给姓秦的管了,这就是凭证!他中饱私囊,搜刮潮州的粮食充作你们自己的需用,别以为能瞒过我们的眼!我们上阵杀敌,拚死拚活保卫潮州,你们虎贲军在韬光养晦、大鱼大肉!秦少公不给一个说法,我死也不服!今日若不把粮分出来,别怪咱们要见血了!” 他这么一上前,折冲府将士的气焰更加助长,纷纷举刀逼上台阶,高声叫道:“叫姓秦的滚出来!要么留粮要么留命,叫他自己选!” 若此时伤人,只怕折冲府真敢打进院子抄了秦灼的家,褚玉照不敢轻易动刀,只得缓步退后。两厢僵持之际,身后院门轰然打开,陈子元从门中跨出来,大声叫道:“少公叫我带了话!” 他按刀走到人前,看向褚玉照,“褚都尉,少公让我问你,擅动军械、私闯民宅、抄人私产,若按军法处置,罪当如何?” 褚玉照尚未答话,唐东游已高声叫道:“罪当斩!秦少公要杀我的头,直言就是!” 陈子元点头,“是条汉子,既然认罪,左右,将他拿下!” 折冲府众人当即操刃上前,陈子元没有拔刀,高声道:“别跟我来法不责众这一套!大夥也知道,少公协助使君筹措粮草,拿着你们家家户户的户籍!都是有家有口的,做事要掂量!” 还不待众人愤怒或退缩,陈子元已迅速叫道:“丁别将,你家老母上个月几近病死,是少公替你找的郎中。史兵曹,你家千金出生连块襁褓都没有,还是少公给了你布料和银子给闺女做衣裳。我若记得不错,琼兵退去时大夥都是感恩戴德,才过了几天,这就翻脸不认账了!” 众人一时进退不得,陈子元终于拔刀出鞘,“我话放在这里,今日谁敢迈过院门一步,明日虎贲军必踏破他的家门!我们没家没口浑然不怕,各位自有老小,要多掂量!” 第325章 唐东游向后喊道:“兄弟们且住!一个婊子不如的货色,老子怯他?带路!” 他这话一出,陈子元脸色大变,一挥手臂,“把他绑了!” 虎贲军当即将他五花大绑押进院去。院中多植梅树,夜间枝叶影动宛如乌云,廊下挂着数盏灯笼,光辉柔和,便如无数的小月亮。 远远地,唐东游便见一个白衣人立在阶上,姿态越优容,他心中便越憎恶。 陈子元将他带到庭间,喝道:“跪下!” 唐东游昂首道:“老子跪天跪地跪爹娘,从来不跪这么个的东西!” “不必。”秦灼声音平和,“听说唐将军要见我,我在这儿了,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唐东游瞪视他,“明人不说暗话,在下就问少公,手里是不是还有余粮?” 秦灼很坦然,“有。” 唐东游横眉看他,“你倒敢认!” 秦灼道:“没什么不敢认。我也不妨直言相告,这就是我留给自家的备用粮,从一开始我就没准备分给你们。” 他垂眼看向唐东游,有些唏嘘:“唐将军,我不是潮州的父母官,你也不是我南秦百姓。若有余力我自然会施以援手,如今我自顾不暇,要我倾家荡产损己肥人,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唐东游喘着粗气,“老子就知道,你到潮州就是有所图谋!你别忘了,没有潮州收留你,你不过一条人人喊打的丧家之犬!就算你现在前呼后拥风光无限,我们潮州人照样瞧不起你!” “瞧不起我。”秦灼笑吟吟道,“你以为军法处置是凭空唬你?一个死到临头的人,拿什么瞧不起我,命吗?” 唐东游冷声笑道:“老子死到临头,也没让男人操过屁股!” 秦灼目光霎地一暗,还不及动作,院外突然响起一阵呼喝,阿双桀桀小跑的脚步传来,带着喜极而泣的高叫:“回来了!殿下,回来了!” 来不及反应,已有人从院门边快步闯来,眨眼间,唐东游已经被哐当踹翻在地,这一脚没有收力,隐隐响起骨头碎裂的声音。那股强力冲撞的风声扑向檐下,连灯笼都打了个晃。 秦灼身形一僵,浑身动弹不得,怔怔看向那人。 更瘦了,蓬头垢面的,也新生了胡茬。衣裳没有更换,前后都破着口子,叫血浸透了。沾满血泥的靴底踩在唐东游后颈上,他抬起眼,定定望着自己。 秦灼一张口,牙齿便忒楞楞磕在嘴唇上,许久,他才哑声说:“回来了。” 萧恒点点头,说:“你进去。” 唐东游吃痛,怒声喝道:“姓秦的,有种你就亲手宰了老子!叫个姘头上前算什么本事!” 萧恒一脚将他踢开,对秦灼说了第二句话:“我把粮带回来了。” 褚玉照也从门前小跑过来,喘口气道:“殿下,人已经退了。” 刚才聚众生乱,要杀唐东游是擒贼擒王、杀鸡儆猴,如今粮食一到,就没了这个必要。 秦灼目光从萧恒脸上收回来,那片刻的失态也奄忽消退,他又变作一副刀枪不入的笑模样,对褚玉照道:“那就将唐将军带回去吧,他既如此不耻与我为伍,口粮也不必分给他了。” 唐东游被带下去,院中稀稀落落站着他们几个人。 秦灼深吸口气,再次与萧恒对视,想大笑,一开口声音却骤然颤抖,到底没挤出一个字。 萧恒一言不发,走上阶去,抬手给他擦了把脸。 秦灼微微错愕,萧恒已然走到他面前,他的视线也从俯视换到仰望。灯笼朦胧如月,他只知道,自己再受不住萧恒这样的目光。 下一刻,他突然抬臂抱住萧恒,紧紧抱住,脸埋在他颈边,浑身抖若筛糠。 萧恒也默然环抱他,片刻后,轻声在他耳边道:“我回来了。” 他的气息吹在耳边,又烫又冷,秦灼顿时一个激灵,手忙脚乱地将他推开,深吸口气,攥把脸高声道:“摆宴,吃酒,给萧将军庆功!” *** 闭门已久的秦灼府邸终于再度热闹起来,阿霓闻声赶来,见了萧恒便扑上去。萧恒被她冲得往后一退,一手扶住她后颈,一手按在刀柄上还没撤下来,低声问:“烧了几日?” 阿双道:“烧了三日,睡了四日,刚好了些便光脚出去,萧郎回来了,可算有人管她了。” 秦灼笑着打圆场,“阿霓可不得了,前几日有人要刺杀我,她还救了我一命呢。只是也太冒险了。” 萧恒目光一动,低头去看阿霓。阿霓正触到他臂上伤口,抬手仍见血迹,抱住他大哭道:“我改了、我改了……” 秦灼笑道:“别冷脸了,她晓得错了,以后慢慢来吗。” 萧恒叹口气,手离开刀柄,轻轻拍了拍阿霓肩膀。 阿双一会便领阿霓回去,剩他们一桌男人不醉不归。陈子元和萧恒碰了一杯,问:“怎么这才回来?” “叫段藏青抓了现形,十个人都折了进去。”萧恒说,“这次是不死不休了。” 秦灼听他这么一提,心里有些不对劲,“怎么?” 萧恒说:“我刺瞎了他的左眼。” 陈子元倒抽一声冷吸,叫秦灼在桌下踢了一脚。秦灼道:“刀剑无眼是兵家常事。你呢,有没有受伤,路上怎么耽搁这么久?” 萧恒静了一下,道:“我发作了。” 秦灼没说话,自己吃了一杯。陈子元忧心忡忡地瞧他一眼,又转头问萧恒,“不应该啊,你去劫粮是绝密,只院子里我们几个知道,段藏青怎么会得了消息?” 他沉吟片刻,“难道有奸细?” 萧恒思索一会,缓慢摇头,“我扮作琼兵入营,很可能在路上就被识破了。” “眼下要紧的还有件事。”褚玉照倒满杯酒,看向秦灼,“我叫人出去打探,各州都没什么存粮,只怕粮食买不回来。所幸萧郎平安归来,多少从段映蓝那边劫了粮草,但只够短时需用。今日的哨子新报来消息,琼兵东进柳州夺城搜粮,只怕不日就要卷土重来。” 他低声道:“殿下,壮士断腕,当在今日。” 陈子元当即叫道:“潮州就是条喂不熟的狗,殿下,不要就不要了!” 秦灼看向萧恒,萧恒沉默片刻,道:“他们说的对,你保潮州,得不偿失。” 秦灼举了举杯,颔首道:“我有数了。” 酒阑人散,杯盘狼藉,陈子元二人相继离去,萧恒却没有走。屋里红烛烧了一半,秦灼脸上微浮酡红,眼神却仍清楚,抬头问道:“还有话要对我说?” “是。”萧恒直直望向他,郑重道,“我刚到潮州那天冲撞了你。但我对你,不是儿戏。” 秦灼胸口砰地一响,淡淡道:“这事都过去了。” 萧恒目光投来,像两束冰冻的火。他低声说:“少卿,我在路上观音手发作,差点死掉。那时候我才明白,要不来你一句话,我死不瞑目。” 这句话的份量有多重,秦灼是个聋子也听得出。他一时无言,手指拨着杯盏,有一下没一下转了一会,终于停指将它倒扣在桌上,说:“你今日回来,想必也听了那支曲子。先前那个上巳节,你去酒楼里找到我,也见了那面屏风。屏风上那个穿女人衣冠的是谁,你眼神这么好,定然也瞧得一清二楚。” 萧恒只说:“又怎么样。” “我从元和十年就开始做这行当,咱们见面那年才逃出来,整整四年,四年里我见的人只怕比寻常妓子见的还要多。”秦灼微笑道,“我不是什么好人。现在我告诉了你,以后你和我在一块,可以毫无芥蒂、不觉得脏?这句话说给你听,你自己信吗?” 秦灼含一丝笑,想表现得更游刃有余一些。但话未毕,他浑身已微微颤栗,又急又快地灌了烈酒般,血都有点沸。他知道那不是羞耻而是兴奋。他前所未有的兴奋起来,似乎终于扼住萧恒的死xue:把这些事公然揭给他,是个人都会退了。但以后回过味来,那兴奋又让秦灼毛骨悚然——他既想推萧恒赶紧离开,又迫不及待地要他的答案。 于是萧恒开口了。 萧恒迎着他目光,平静说道:“我杀过三千六百余人,九年时间,平均下来每天杀一个。我杀第一个人时十一岁,一刀要了他的命。去年我虐杀了一个人,从肩胛开始,一寸一寸捏碎了他两条手臂的骨头。” 他说少卿,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第247章 十五分道 秦灼静了片刻,看着萧恒的脸说:“可是我没有力气了。” 他坐在烛火底,嘴唇那么浓,一抹没搽匀的杏黄胭脂般,牙齿露出一点,再松开已咬出一圈白印子,叫灯光染得像血痕。 秦灼明明带着笑,望向他时,眼中神气分明在伤心,轻轻怅惘道:“我这个人掉过烂泥沟,也穿过万花丛。同你有缘相见,闲时闹个耍子、寻个消遣,但也缘尽于此了。你想想,咱们两个真正算来,连肌肤之亲的边儿都没沾上。你觉得你对我来说,会有什么不同?” 第326章 萧恒仍一动不动站在那里,脸上不起波澜。秦灼认真瞧他,柔声道:“别同我较真儿。六郎,我就是这么个性子。从前那些,都做不得数。” 话已至此。 萧恒默了一会,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他看向秦灼,目光和方才殊无不同,叫秦灼闹不清到底是冷情还是深情。萧恒往后退一步,秦灼身形也搐然一动,听萧恒说:“你早些休息,我走了。” 秦灼不敢去送,只说:“慢走。” 萧恒不会玩那些欲擒故纵的把戏,他认准了不放手,但答应走也是真的走。门轻轻一响,人影便从窗上缓缓远去,秦灼甚至疑心自己听见了他的脚步声。那支蜡烛仍低低烧着,灯花都坠到烛心的凹槽里,反倒回光返照般越开越艳。蜡仍没有烧干。 秦灼静静坐了一会,拾起萧恒那只酒盏,将杯底一点残酒吃净,也算嘴对嘴,像哺了个交杯。 *** 吴月曙再见秦灼是在分粮结束的第二日。 有了粮食,百姓再次被安抚下去,对秦灼又重新感戴起来,但他却迟迟没有露面。吴月曙递了帖子登门拜访,也依言将军印送去,陈子元却中规中矩道:“刺史请回,明日我们殿下会去府衙拜会。” 再聚公廨仍是那几个人,只多了一个萧恒作陪。距离上次宴席不过短短数月光景,情形已大不相同。吴月曙定眼看秦灼,仍一身大红鲜衣,精气神尚可,形容却明显憔悴。 吴月曙心下叹气,捧了酒樽立起,道:“第一杯酒,在下先谢少公守城放粮之恩。” 秦灼淡淡笑道:“罢了,我最近胃痛,吃不得酒。” 吴月曙面色讪讪,褚玉照便执起酒杯,站起来道:“这样,我代殿下吃这一杯。” 一盏饮尽后,吴月曙再次满酒,面有愧色,“第二杯,我要向少公赔罪。” 陈子元冷笑一声:“不敢,我们蛮夷人氏,岂能叫刺史此等中原长吏屈尊认罪?” 吴月曙叫他一嘲,面色发白,沉声道:“在下是潮州的父母官,百姓议论乃是我一州刺史约束不力,叫少公平白受辱,在下心中悔愧无极。不敢求少公饶恕,只愿少公宽心。” 秦灼将酒杯拾起来,只道:“使君当时中箭不醒,生死一线之际,如何理会得这些事。” 他吃了这杯酒,算是将此事揭过了。 吴月曙心中一松,正准备再满一杯,秦灼却抢先一步持杯站起来,“这一杯,我敬使君。我等借居潮州多日,多谢使君包容照拂。” 吴月曙连声道:“岂敢,岂敢。” 他尚未放下盏子,秦灼又满了一杯,举盏向他,道:“第二杯,我也要向使君赔罪。” 褚玉照闻言起身,将一个四四方方的包袱双手捧到吴月曙面前。吴月曙打开一瞧,竟是他昨日送去的那方军印,并当日立下的字据。 秦灼含笑道:“愧受托付,难当大任,今将此物退还。” 当日有言在先,秦灼散粮之日,即是吴月曙兵权交割之时。如今难关暂渡,秦灼却不要了。 吴月曙有所揣测,心中惴惴难安之际,秦灼提起酒壶,缓缓又满一盏,“使君敬我两杯酒,我还使君两杯酒,算是就此两清。这第三杯,是辞行。” 他温和笑道:“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潮州非吾乡,客自有归处。还请使君善自珍重,愿咱们从今往后,无缘再会吧。” 他也不管吴月曙,自顾自饮完这一盏,仍眉眼带笑,“行程匆忙,我就告辞了。” 一语毕,众人纷纷立起身。褚玉照上前一步向吴月曙跪倒,抱拳道:“多谢使君十年来提携爱护之恩。” 他磕了个头,不待吴月曙搀扶已自己站起走到秦灼身后。 去意已决。 吴月曙忙起身拦道:“是潮州愧对少公,我愿将一州军政托付,只求少公宽宥,再留驻几日。” 秦灼叹口气,问:“使君知我当初为何投奔潮州?” “少公逃离京都,寻一个养精蓄锐之处。” “使君也知我如今为何要走。” “潮州叫少公……心灰意冷。” “这倒是其次。”秦灼语气漠然,“使君以为我不知你为何拦我?潮州无援无助,我一走就是一座空城,你怕西琼卷土重来不能抵挡,所以宁可自堕颜面向我请罪,也要把我留住。只是使君,我和段映蓝姐弟本就无冤无仇,何必为了潮州惹这一身腥?冤家宜解不宜结么。” 他顿了顿,说:“至于贵地,这些年就当我肉骨头打狗。既喂不熟,我就不若及时止损了。” 吴月曙无话可说。 秦灼放下酒盏,将指头沾的酒水拈干,“使君,你是个极好的父母官,在下敬佩之至,才肯吃这两盏酒。从今往后,我同潮州的恩怨一笔勾销,你我因利而聚,如今为利而去,也算善始善终。” 吴月曙满面惭色,还欲开口,被人突然打断:“阿兄。” 吴薰提裙跨入门中,仍穿一袭青布衣裙,她看向兄长,“叫人家走吧。恶语伤人六月寒,岂是杯酒之热能暖?阿兄将心比心,如此物议,情何以堪。” 语毕,她后退几步让出门,对秦灼俯身跪倒,三拜叩首,声音清朗,道:“妾代潮州百姓,叩谢少公救命之恩。愿少公前路坦荡,无往不利。” 秦灼默然片刻,将吴薰扶起,轻声道:“多谢娘子体恤。” 吴月曙往前一步,到底没有追上去,眼瞧他们几人背影走入夕阳,被茫茫红雾淹没。 *** 落日秋风里,辚辚车马驶离潮州。 陈子元按马徐行,在一旁问:“殿下接下来如何打算?” 秦灼说:“我同鉴明商议过了,先南下去柳州。” “柳州?不就是徐启峰那龟孙子借道的地界吗?” 秦灼道:“我们在潮州的行迹泄露,新君未必不会以叛逆为由斩草除根。但柳州到底是南秦的汤邑,也算名正言顺。和潮州挨得也近,真敌不过,还能就势避回山中。” 陈子元犹疑道:“但柳州也是秦善的地界,只怕……” 秦灼缓慢控缰,双眸微眯,“早晚要交锋。” “殿下。”陈子元突然叫一声,向前使了个眼色。 秦灼远远望去,双目微眯。 夕阳尽头,一队蓝灰旌旗如同鹄群。被日光映紫的羽翼下,黑马骑兵浩浩荡荡按步驰来。这次的队伍比攻城还要壮大,动地的震颤感令秦灼□□黑马不住踏步低鸣。 队首,段映蓝姐弟并肩策马,看样也瞧见他们,但显然没有退让之意。 狭路相逢。 虎贲军齐齐按刀,在段映蓝行近时,秦灼双腿一打马腹,也迎上去,“段宗主别来无恙。” “少公风姿依旧啊。”段映蓝啧声笑道,“那几天隔得太远,还下着大雨,都瞧不清面容。今日一见,少公果然容光鲜艳,尤胜好女,倒是曲中唱得保守了些。” 秦灼也笑道:“宗主送我这份大礼,在下喜不自胜,来日必当报还。” 段映蓝莞尔:“随时恭候。” “听闻青将军身负重伤,实是我的人不懂事,动手忒重了。”秦灼一抬马鞭,“我代萧将军向宗主赔罪。” “萧将军。”段映蓝双目往萧恒身上一照,哈哈笑道,“还是跟着少公有出路啊,但凡姘上,阿猫阿狗都能谋个一官半职来当。以后若有偷工使懒的,还不纷纷向少公荐席,那才叫青云直上呢。” 秦灼面无不豫,仍笑看她,“我这点微末伎俩,哪比得上段宗主神通广大,亲生兄弟都能共赴巫山,伦理纲常都往脑后抛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宗主是做英雄的人。” 既然做这些口舌之争,那这一仗是打不起来了。两方心知肚明,如今都不是生事交手的时机。 秦灼也倦于和她阴阳怪气,最后颔首致意,“人生何处不相逢,段宗主,先行一步了。” 段映蓝也抱拳,“后会有期。” 两队人马擦肩向背而行,如同冤家路窄的虎队豺群,谁都没有必胜的把握,打个寒暄就此远去。萧恒又黑又瘦的影子扎在虎贲军里,像头格格不入的伤狼。 落日红得生烟的影子里,他勒马立在坡上,突然一动不动了,乍一瞧,宛如折戟沉沙的一把断刀。 秦灼知道他有话对自己说。 他示意褚玉照率队先行,驱马和萧恒立在一处,明知故问道:“怎么了?” 萧恒说:“少卿,我想将阿霓托付给你。你不要一直带着她,给她些口粮,帮她找个正经人家做活,你就去忙自己的事吧。” 秦灼的预感得到验证,却仍不死心,只作听不懂,问:“你不一块儿走吗?” “不了。”萧恒说,“你多保重。” 秦灼无声扣紧缰绳。 他真的打算死守潮州。一定会死。他叫自己走,却要一个人留。 数息沉默里,秦灼定定盯着他,眼中射出孤注一掷的精光。他突然问:“如果我答应呢?” 第327章 你不是想和我好吗。 如果我答应呢? …… 良久,萧恒终于叫道:“少卿。” 他顿了顿,还是说:“保重。” 秦灼脸色一白,像叫人兜手抽了个耳光,秋风里热辣辣地又臊又疼。是他自以为是、自作多情,活该他最后自取其辱。 秦灼这辈子只会开这一次口,就让仅剩的那点尊严被萧恒踩到脚下,可秦灼又没法恨他。他懂得这个用拒绝羞辱他的人为什么要去赴死。这人信誓旦旦的情意,还是敌不过心里的业障。他为了赎这业障,宁肯斩断情根。而他明知秦灼是多么自尊的人,却只能叫这人的颜面荡然无存。 那这情意也不过如此。 秦灼把笑容拾掇到脸上,点头道:“保重。” 紧接着,黑马一声高嘶,快得像落荒而逃。 目送他挥鞭而去后,萧恒立马片刻,猛地拨转马头。 火烧云的阴翳里,夕阳奄然坠落,世界恍若已死。 虎贲军拥拥簇簇地向东远走。 地尽头,萧恒一人一马奔回潮州。 *** 众所周知,萧恒为守卫潮州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其中之一就是斩断和秦灼发展的所有可能(至少在当时看来)。萧恒打响潮州保卫战的动机,学界至今探究无果。大多人将原因归结为他超乎常人的道德感,连身为儿子的萧玠也难以揣测。 潮州人这样毁谤、伤害秦灼,萧恒反而拼尽全力救助他们,这似乎更是他刻薄寡恩的有力罪证。哪怕萧玠彻悟之后,在其手记当中,仅认为这是出于父亲对潮州人民的深情厚谊。但我们知道,这不是正确答案,至少不是全部。 潮州人堪称当时大众的代表,看似截然不同的矛盾两面在他们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他们愚昧不堪,贪得无厌,忘恩负义,自私自利。他们白吃秦灼的粮食却又用最锋利的言语中伤秦灼,终将自食恶果。但同时,他们也古道热肠,齐心协力,义薄云天,众志成城。他们有良心也没良心,功德无量也罪大恶极。这一切或许要追溯到他们脚下,大灾难里的那片土地,就这么移栽了萧恒半死的根。人有罪土地无罪。罪恶之城只配得上罪恶之人。她枯瘦的血肉把他养活,萧恒就算凋零,也要用全部落叶将她肥沃。 “大梁玉升年间的潮州是一快瘠瘦、没落、前途未卜的土地。但很多年前她并非如此。她像一个即将街头乞讨的没落贵族,由于生存问题,出卖了最后一件蔽体的褒衣。 潮州像一块馊肉,摆放在一众玉馔珍馐里。这也致使朝廷的筷子一直没有伸向她的碗沿,而我父亲却展现出对她可怕的痴迷。 我父亲是一个饿殍的幽灵。 父亲在西塞的战役九死一生,他跟我提过,他那时候无数次梦到他的潮州生活。我父亲在潮州扎根,先做了潮州的农民。潮州以水田居多,也有一些旱地,我父亲耕种旱田得心应手,水田却不是个把式。当然,这也仅限于开始,也是他和潮州人民创建情感链接的开端。 那时父亲正做我阿耶的麾下,在潮州州府处在一个尴尬位置,最大的效用的确是陪我阿耶奔走,甚至是相陪吃饭。很长一段时间,父亲都没能找到自己的个人价值。据他说,潮州人起初对他抱有一定的疑虑,甚至有一些不屑的情感成分。但这一切在他一天下午帮忙拔秧苗时逐渐打消。拔秧手上要有寸劲,保证苗根完整,才能作插秧之用。父亲对水田的事不熟悉,一开始甚至在帮倒忙。大夥倚在田埂哈哈笑了一阵,反倒把距离拉近不少。一名姓柳的老汉手柄手教了一阵,很快就见了成效。柳老汉问:‘从前下地呢?上手这么快啰。’ 父亲用新学的潮州话回应:‘家在北边,种麦子的。’ 柳老汉讲:‘少见你们高门大户的自己种地嘞。’ 父亲笑笑,想擦汗,碍于两手的泥便抬手臂。 ‘我家屋顶不见瓦的。’他说。 父亲的贫苦出身让他没有一般军官的骄娇之气,他沉稳得体的性格也很惹乡人好感。父亲当时没有家口,每次午饭时候,各家送饭总会多捎给他一份。他在并州常吃搀了糠皮的小米和谷子,潮州干瘪的大米让他重拾起部分的童年记忆。肃帝年间一场由兵祸与干旱引起的罕见粮荒让我年幼的父亲变成乞儿,他正是从百家施舍里幸存下来。当时没有人预料到,自己的一口粮食会喂养起大梁国新的命脉。 历史的火花总是偶然。 神奇的是,南秦的大多数军官都认为我父亲寡言沉默,但潮州农民众口一词,说他是个爽朗健谈的人。他们常常见到父亲头戴草帽站在水田里,两手扶着耧车,熟练地用潮州话和众人交谈。如果没有急事,他会待到日落西山。他显然并不太想过早地回到我阿耶那边去。 这件事让很多人不可思议,但连我也不得不承认,在潮州时期,阿耶带给父亲的感情里痛苦居多。他在南秦面前常感压抑,而田野却是他精神的世外桃源。他在和人交流里缝补自己十数年前做人的残骸。那时候段映蓝的兵马还远在深山,口粮虽然急需,却也不到生死存亡的关头,他还有这样偷闲的时间。 但他的立场,自始至终没有改变。 哪怕在那场浩劫面前,死神之前。” 第248章 十六攻城 明月西沉时,西琼骤然生变攻城。段映蓝明显有备而来,除了攻城云梯之外,可供投石的炮车、用于半空作战的楼车也一并运来,潮州城口腹暂包的美梦被箭林石雨轰然震散。 吴月曙对琼兵的卷土重来有所预料,卫守已久的潮州军士当即相援保卫。但潮州自上一战起便大伤元气,军械未能补足,口粮虽解一时之急,到底不能作长久之用。至少他们必须冲破琼兵包围,再向四面州府求粮求援。 纷纷箭雨乱石里,潮州暗门轰然打开,果毅都尉唐东游一马当先,率百数精兵出兵突击。 潮州兵叫道:“将军,琼兵像要包抄,咱们闯不闯?” 唐东游马速不减,大声叫道:“弟兄们,身后就是咱们的爹娘老小,怕死吗!” “不怕!” “都是好样!那就他妈的上前闯!要死,老唐陪你们死一块了!” 潮州军齐齐拔刀,高声吼道:“杀!” 唐东游快刀如斩乱麻,一片血肉四溅里刀光闪烁。顷刻之间,潮州军如锐剑出鞘,以排山倒海之势冲入琼军队伍,一时敌军四散惨叫之声不绝。 杀声震天里,段映蓝叫一声:“青弟。” 身旁,段藏青高大的身躯轻轻一耸,在弯腰拔剑时已大声喝马,如同箭矢般飞刺出去。他双脚一踢,黑马疾驰时高挥宝刀,向唐东游迎面砍去! 唐东游抬臂一挡,两口刀刃碰撞,巨大的嗡鸣声里,唐东游手臂隐隐发麻。 段藏青所用一口长杖大刀,据说重达七十斤,这一刀之威少有人扛。唐东游到底是一员悍将,竟能硬生生接下他这一刀,双臂一挥将刀锋打开,提刀拨马再冲上来。 段藏青有些意外,大笑道:“不错,是个好手!” “不错你姥姥!”唐东游大喝一声,一抽马鞭,再度挥刀刺去。 段藏青笑意未褪,双手骤然一拧,宝刀抡圆如火轮四溅,拦腰向唐东游劈来! 段藏青沙场威名不假,但在其姐弟□□的风闻下到底略逊一筹,唐东游更是不屑,只道他是借段映蓝上位的庸碌之辈,却不料他一口重刀使得出神入化,暗悔轻敌。那刀风眼看要将他斩作两段,唐东游别无他法,只得跃下马背。 正如了段藏青的意。 段藏青当即挥刀一砍,眼见就要将唐东游头颅砍下! 就要这么死了。 就要这么死吗? 唐东游双目圆睁,下一刻,那刀光就能让他鲜血四溅。 但抢在所有人的预料之前,一把更快、更薄的军刀破风击来! 一闪而逝的火光如同流星,刀锋与刀锋磨割之际,那把飞来之刀竟将段藏青的杖刀直接打开。刀风切面而过,打落了唐东游的头盔。 唐东游脑仁嗡嗡发疼,转头去看刺在地上的那把军刀。 那是一把形制普通的环首刀。 重约一斤,用料寻常,是折冲府军械库里一抓一大把的材料。 而就是这样普通的一把军刀,竟能将重数十倍于它的长杖大刀霎时撞落! 唐东游尚未回神,已听一声骏马高嘶,面前那把环首刀已被人抓在手中,他也被人一抓后襟,抬手提到马背上。 身材劲瘦,鹤势螂形,白马黑衣。 不是萧恒又是谁! 唐东游大惊失色,“你不是走了吗!” 萧恒未作答覆,低声喝道:“撤退!” 唐东游咬牙道:“不行!我们得冲出去向周围求援!” “硬碰只是羊入虎口,不想大夥一起死,就带人撤退!” 一句之后萧恒再未理会,因为段藏青已经策马挥刀直冲过来。他脸上的玩笑戏谑之意消退得一干二净,独目之中燃起熊熊复仇烈焰——就是这个混账射瞎了他的左眼! 第328章 段藏青大叫一声,宝刀如同白鹰俯冲,鸣叫着向萧恒劈身砍落! 这是无论如何都不能避开的一刀。 瞬息之间,唐东游只见萧恒双腿用力一打,双脚竟脱离马镫,直直从马背上腾空跃起,直接跳到比刀风还要再高几尺的半空。而他手中刀比他的身形还快,抢在段藏青抡刀再劈的同时猛然劈向他的颈侧! 刀刃即将砍入段藏青肩胛之际,一支飞箭淩空射来,砰地将环首刀击斜几分。一束血流飞溅,段藏青堪堪划破手臂时,白马突然俯冲,将萧恒接在背上。 萧恒毫不恋战,当即拨马高叫道:“撤!” 唐东游咬紧牙关,也对身后士卒大声叫道:“撤!快撤!” 不远处,段映蓝放下大弓,高喝一声:“在后包抄,一个不留!” 唐东游飞快打马,出乎意料,萧恒并没有抢在前方,而是在队尾断后。纷纷箭雨里,唐东游不断挥刀,只听得身后乒乒砰砰的兵戈交击声、哀嚎惨叫声。他快马奔去,临近城门时大声叫道:“开门!萧将军回来了!传告使君,快开城门!” 在萧恒的白马冲入门后,城门将乱箭投矢阻断在外,轰然闭合。 *** 萧恒刚走上城楼吴月曙就快步迎来,当即对他跪倒,“请将军受我一拜!” 萧恒忙去扶他,“使君请起。” 吴月曙忍不住道:“将军神威天降,实乃潮州之幸。不知将军是做少公先锋,还是孤身而返?” “我自己。”萧恒说,“他有更紧要事,使君要体谅。” 吴月曙也不敢奢求秦灼回来,如今已是大喜过望,“将军哪里话,能得将军已是天助,是在下之幸,潮州之幸。如今在下仍有一个不情之请。” 他转身捧出军印,向萧恒再度跪倒,将印举过头顶,“在下一介书生,治理民生尚可,若论征战不过纸上谈兵!此战损兵折将,实在无颜面对全体将士。望将军体恤潮州百姓,代为受印,在下必当退治辎重,协助将军!” 吴月曙一上来就拱手相让军政大权,众人始料未及。唐东游忍不住叫道:“使君,咱们没有怨怪你!” 吴月曙叹道:“我有自知之明,今时今日只有萧将军能保潮州。” 萧恒平静看他,却道:“使君何必故技重施。” 吴月曙与他对视片刻,苦笑一声:“我是小人之心,怕将军再弃潮州于不顾,但除了这个,在下再没有任何筹码,和诚意。” 他双臂高举军印,坚声道:“在下的确要以此为缚,把将军拴在潮州。只问将军一句,此印,要不要接?” 楼外杀声不断。 几近窒息的沉默里,吴月曙手中一轻。他浑身如同过电,骨头架子一松瘫坐在地。 面前,萧恒双手牢牢接过军印,向后退了一步,在吴月曙对面陡然跪下。 他语气郑重:“必不负使君所托。” 语罢,萧恒放下军印,重重叩头。 吴月曙全身颤栗起来,往后膝行两步,五体投地、俯首大拜道:“在下潮州刺史吴月曙,参见将军!” 在他身后,满室将领齐齐跪倒,在血火厮杀前高声喝道:“参见将军!!” *** 李寒后来评价,萧恒在潮州保卫战中由将到帅的转变,意义尤胜于现实战绩。萧恒开始成为潮州的实际军事领袖,并为他后来的正式揭竿积攒了原始的储备力量,他除了一定的兵力和城池本营外,得到了朝廷和其他割据势力最难俘获的人心。而这并非否认在此一役中萧恒所崭露出的卓越军事才能,这样天时地利全无的战场,居然成为萧恒大放异彩之地。他若无敢弑昏君的刺客身份在前、敢废帝制的君王身份再后,也必将以梁中期最杰出的将领身份垂名青史。 西琼兵围潮州足有两月,攻城器械层出不穷。段映蓝曾命人打造一种近似轒轀的攻城战车,声称以铜铁所铸,能载十余人,上蒙生牛皮以抵御矢石投击。众人一筹莫展,萧恒当即下令火攻。 唐东游略有犹疑,“他全是铁车子,用火也烧不透啊!” “不可能是铁车。”萧恒立在眺望台上,手臂指过去,“铁车攻城虽则有效,但太过耗费,有这些材料,完全不如打造刀剑合算。而且十人载的铁车不会有这样快的行进速度,段氏虚张声势,名为铁车实为木车,火攻最适宜。” 唐东游听其号令,结缚茅草为火炬,投掷铁车,果然焚尽。 西琼又筑土山,意图再运楼车攻城,萧恒便听任其便,夜间命人向土山倾倒松脂油蜡等易燃之物,待西琼土山修筑完毕,率人登山攻城之际,萧恒便再度火攻,变土山作火山,琼兵死伤无数。 段映蓝又出鹅车、云梯、火车等攻城之具,萧恒皆能随机应变。两月之内,西琼大军未能进潮州一步。 草木凋零,眨眼入冬,士兵身上的单衣也换成皮胄。一日深夜,萧恒正同将领围看地图,外头攻城之声却悄然收束。 不一会,探哨匆匆来报,满面喜色:“将军,琼兵退了!” 众将皆大喜,萧恒却面沉如水,道:“只怕段氏要围城。” 萧恒向来料事如神。 翌日白日高升,琼军果然在城外扎营,层层重兵包围如同铁壁,将城墙围了个水泄不通。萧恒立在城头远眺,冬风落叶,割面如刀。他的鼻息在寒风中凝成白汽,霜花般结满眉毛睫毛。 潮州城正式步入最艰难的凛冬。 弹尽粮绝。 夜间无星无月,数十健儿趁夜色突袭出城。吴月曙呼吸加紧,坐立难安,骤然划破寂静的厮杀声和乱箭声里,萧恒站在舆图前端起油灯。 不多时,斥候小跑上城楼,大喘着气站在门外。 吴月曙急声问:“如何?” 斥候张了张嘴,抹脸摇了摇头。 吴月曙身形一晃,胡须微微颤抖,抬手示意他下去。他双臂扶案支撑身体,转头看向萧恒,颤声道:“而今城中粮草殆尽,咱们的人无法突出求援,如何是好?” 油灯光辉在寒风中微微摇曳,似乎烧到了萧恒的手指。萧恒却浑然不觉,收回端详舆图的目光,转头道:“两月之前使君曾向各地和朝廷求援,还是没有援兵。” 吴月曙不敢细想,“山遥路远,如今各州府自顾不暇,消息延误也是有的。要么就是求救信函被西琼截获了,我们再派人……” “援兵不会来了。”萧恒截然说道。 吴月曙张大嘴巴,只是哑然。 “早在今年初春,潮州已经开始缺粮了,使君向朝廷请求赈济,户部是怎么答覆的?” 吴月曙叹息道:“岁收艰难,京都也没有多余的米粮,但已经通告各州,从仓中拨米支持。” “各州支持了将近一年,潮州却粒米不曾收到。朝廷无粮……”萧恒看向吴月曙,“使君真觉得京都的达官贵人,会没有米吃?” 吴月曙默然片刻,双臂微微颤抖,声音也受冷般颤栗:“潮州是大梁国土,百姓也是大梁子民,朝廷怎会……陛下为何要舍弃潮州?” 萧恒道:“只怕是秦少公曾经驻守潮州的消息传回长安,皇帝已经认定潮州外通南秦,生了异心。” 吴月曙急声道:“潮州万不敢有背叛之心啊!” “但秦灼这么多年的救济,使君接受了。”萧恒看着他的眼睛,“若非私通,南秦如何留驻,秦灼何以割肉?使君的话我信,皇帝会信吗?如非皇帝授意,各地州府敢不支持吗?” 这就是潮州接受秦灼赈济的代价。 如果秦灼在此还能最后一搏,可如今,他已经因潮州心灰远走了。 不是不报。 冷风之中,灯火灼灼跳荡,通红的光影溅在吴月曙沟壑纵横的脸上,像滴血泪。唐东游气喘吁吁地跨进门,见门中二人的肃穆情形,没敢出声。 还是萧恒先开口:“东游,大夥有没有投降之意?” 唐东游愣了愣,断然道:“可能因为粮食不够有所怨言,但绝对不会投敌!琼人这阵仗瞎子都能看出来,势必要杀人屠城,怎么都是个死,当兵的宁可战死也绝不伸脖子请人来砍!” 萧恒点点头,“有士气,就还有活路。” 吴月曙神色怃然,“就算能突击出去,各地认定潮州是秦少公羽翼,也不会借兵借粮,我们又当如何?” “说不准哪!”唐东游急声道,“公子檀兄弟也不是皇帝,当年所到之处不也是夹道相迎吗?老百姓见了他比见爹娘都亲,那时候刚闹完荒,还不是从嘴里扒拉粮食也得给他押上,临走还能送出去五里地,那个热闹劲我到今天还记着呢。” 吴月曙苦笑道:“东游,我们如何同贤君相比?” 唐东游抓抓脑袋,急躁道:“难不成就他妈的等死吗!” 吴月曙疲然坐在椅中,夜风撩起了他一手背的寒毛。他转头去看萧恒,萧恒握紧刀柄,攥得骨节发白,却不发一言。 第329章 比沉默更可怕的是恐惧。 对前景的恐惧、对战败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 吴月曙有一种直觉,萧恒似乎也在恐惧什么。但他敢回潮州,那他不怕战败,甚至不怕死。 他到底在恐惧什么? 相对无言间,萧恒忽然身形一动。他转过身,影子投在舆图上,像一把终于出鞘的刀。他看向面前二人,终于发布指令:“东游,派人清点城中粮草,召集全部将士,我一会有话要说。再选敢死者五十人,听我号令,预备突击出城。” 唐东游没有异议,当即抱拳道:“卑职遵命!” 他快步离去后,吴月曙缓缓从椅中站起来,“将军有了法子?” 萧恒将那盏油灯放下,灯火上投,将他一张脸削得冷酷非常。 “我要撒一个弥天大谎。” 第249章 十七分粮 吴月曙张口结舌:“将军的意思,要自称是公子檀的胞弟建安侯?” 萧恒默然片刻,点了点头。 吴月曙在骇然中尚未回神,喃喃道:“可行吗?” “这是最后一个法子。”萧恒道,“众人对我的姓名早就有所揣测,我和建安侯又年岁相当,他这些年所谓的事迹,大到部下行踪,小到陈年旧事,我全部瞭如指掌。如果要打一个旗号,用他最适当。” 吴月曙仍有迟疑,“但只靠人言,如何取信?” 萧恒从怀中掏出一物,轻轻丢在案上。 油灯被震得光芒一荡。吴月曙微微前倾身体,蓦地睁大眼睛。 是一块玉佩。 质地莹润,色泽晶紫,五条蟠龙鳞爪张扬,是不可多得的稀世珍品。 吴月曙不可置信地瞧着萧恒,“曾闻建安侯胞衣里带一块紫玉,雕作一块五龙玉佩,自小佩戴,无一日离身……” 萧恒静静看他,没有点头,也没有否认。 吴月曙如在梦中,看看玉佩,又看看萧恒,吞吐半天,方问道:“敢问将军,果真和建安侯有所渊源?” 萧恒不答,目光近乎审视,半晌后轻轻在鼻中出了股气,竟然是个笑意:“连使君都将信将疑,此计定然可成。” 直到数月之后,吴月曙凝望萧恒孤身出城的身影,才恍悟他当日的自嘲之意。但此时他仍有些懵懂,只听萧恒说:“使君是读书出身,比我懂得文墨之事,这件事要怎么宣扬,还要靠使君润色几句。” 吴月曙松口气:“请将军放心。世人若信了建安侯的旗号,不管是借粮还是借兵,想必都有余地。” “这就是我要说的另一件事。” “建安侯的声望和身份到底会威胁皇位,各州或将惧于新皇之威不敢援助,而皇帝也想坐观虎斗,要我和段映蓝两败俱伤,所以不会发兵支持。到时候潮州不仅成为众矢之的,还会孤立无援,就此陷入绝境。”萧恒抬眼看他,“如果要行此计,使君要做好这个打算。” 兵行险着。 吴月曙瞧着那块五龙玉佩,目光要钉进蟠龙突出的眼珠里。烛火闪烁,他凄然一笑:“我们如今不就是绝境吗。” 萧恒五指一拢,将玉佩重新合在掌中,冷声道:“好。” 吴月曙匆匆离去,萧恒却没有立即动身,他冷冷瞧着掌心那块玉佩,似乎下一刻要将它砸得粉碎。灯火哀艳般跳荡几下,又不动了。萧恒手指一收,把玉佩挂在腰上。 他无需适应建安侯的身份,扮演这个角色会比他杀人还要娴熟。 这是萧恒真正的看家本事。 和毕生阴影。 十名影卫确定后,镜子的选拔就格外重要,因条件严苛,十余年没能成功培植一人。无法,只得从组织控制的影卫中进行选拔。而萧恒似乎正是十名影卫中的天定之人。 同样的年纪,同样都行六,同样都叫“萧衡”。 可他不是萧衡,他是萧恒。 建安侯萧衡再皇室贵胄,他不稀罕,他只想做那个并州的流浪儿。他的萧不是金尊玉贵的大梁国姓,是燕地妓女的末席贱流。 卑贱到泥里,他也不做那云。 一记铁鞭迎面抽来。 黑暗里有人沉声问:“你是什么人?” 一个男孩子从地上爬起来,左臂皮开肉绽,“我是萧恒……并州萧恒。” 这一鞭打在左腿,像被狼活活咬掉一块肉。 “你是什么人?” “我是、替身。” 又是一道铁鞭。冰冷的鞭棱獠牙般抵在他后脑,足以让他脑浆迸裂。 “最后一次机会,你是什么人?” “什么人都不是。”男孩跪在地上吞了口血,“我是建安侯的一条狗。” 我是建安侯的狗。 我不是萧恒。 …… 灯火下,五条紫龙身形庞然,它们影子盘在壁上,将萧恒一口吞掉。 从今往后,建安侯“萧衡”将彻底把他取而代之。他所有的荣辱功业情仇爱恨将栽到他人身上。他会被抹去,像过去九年一样;百年之后,像没活过一样。 他眺往窗外,暮色四合下,城中人家灯火星点,恍若个世外桃源。外头是烽火,里头是炊烟,总给人一种太平盛世近在眼前的错觉。 门外,几个哨兵苦中作乐地划拳,讲一家人轮穿的一条旧裤子,讲三天没啃完的半个糠萝卜,讲西村那小娘子,讲活下来一定要还的几文酒钱。城头瞭望所用的火炬映在他们年轻或年老的脸上,是勃勃跳动的生的力量,那么鲜活,那么美。 潮州城风雨飘摇。 萧恒对死而复生的自己,提起了放下不久的屠刀。 *** 夜半更深,城楼之下众军林立。 连月征战,潮州军折损过半,如今已不足万数,虽不至于军心涣散,到底有些人不自安,纷纷交头接耳。 萧恒高举火把登台,吴月曙紧随其后,高声叫道:“众位!” 众将士当即肃然,等他训话。 “天明之前将依从萧将军之计,再次派人突出求援借粮。东南西北四方九个州府,务必都要赶到。” 底下稀稀落落嘀咕起来,萧恒面色不变,道:“大家有话直说。” “那卑职就直说了。”石侯犹疑片刻,“将军,咱们就算能突击出去,也不会有人借粮了。平白折损这些兄弟,何必呢!” 众人纷纷相和,吴月曙面露难色,连声道:“大家安静,大家安静!” “我们再借这最后一次。”萧恒说,“用灵帝遗孤建安侯的名义。” 石侯小声问向身旁:“建安侯,就是那个公子檀的兄弟吗?” “公子檀十年前还到过潮州哪!那场面我记得,家里有什么拿什么全出去送了,我娘那么精细,还掏了一篮子鸡蛋呢!” “可这几年没怎么听说公子檀的下落了。” 窃窃私语里,石侯高声叫道:“敢问将军,咱们哪来这位现成的建安侯?” 吴月曙与萧恒对视一言,往前迈上一步,“大家都听说过,建安侯带玉出生,是天下祥瑞。灵帝雕成一块五龙紫玉佩,世间绝无仅有,给建安侯随身佩戴。” 他话音一顿,后退一步,对萧恒长揖,“请将军解玉一观。” 一片哗然里,萧恒从腰间解下玉佩。 火炬映照下,紫玉莹然,五龙飞舞,鳞爪张扬。 众人沿着玉佩,看向执它的那个人。 和建安侯年纪相仿,面孔冷峻,更是一种人不敢犯的威仪……是了,若非建安侯仁心圣德,哪个陌路之人会这样不顾死活地守卫潮州? 唐东游也瞪大眼睛,难以置信道:“将军,你果然是建安侯,公子檀的胞弟建安侯?” 萧恒停顿片刻,还是吐出一个字:“是。” “建安侯姓萧讳衡,元和元年生人,和萧恒将军同年同名同姓。将军上有天家信物,下有仁德神威,大夥何须疑问?”吴月曙趁势向他撩袍跪倒,大声喊道,“天佑将军,天佑潮州!” 众军怎疑有他,热血沸腾间纷纷在台下拜做一片,“天佑将军,天佑潮州!!” 萧恒抓紧玉佩,“大家请起,请再听我一言!” “我已遴选五十名兄弟出城借粮,在他们回来之前,我会收缴全城全部粮食,按照户籍和人头严格分配。以后每人每日只有定量的口粮,都要登记造册,吃完拉倒,一天之内不能再领!” 他这是要统一筹备拨粮。 一听要收缴粮食,众军当即有所犹疑。萧恒往前迈一步,高声道:“我知道大家心中有不满,有怨气,但大敌当前,潮州上下必须保重大局、共渡难关!我当以身作则,将我手头所有粮食充公,定与各位共进退!东游,牵我的马!” 白马牵上高台,亲昵地上前以额蹭他。萧恒闭目抱住马颈,和它静静贴面依靠,轻叹道:“好妹妹。” 他后退一步,铮然拔出长刀。 “自从我到潮州的第一日起,这马就是我的坐骑,同我出生入死,与我有救命之恩、手足之亲!今日我愿杀此马以飨众将士,还望众位齐心协力,共守潮州!” 第330章 萧恒手起刀落。 撕心裂肺的一道哀鸣,响彻夜空。 一股热血喷溅,迸在萧恒脸上。他目中似含水光,脸上却无痛色。他在尸身份离的白马前半跪下,抚摸马毛,像抚摸一匹珍藏多年的丝绸。 下一刻,萧恒利落旋刀,将马皮迅速剥落。 四下阒然,万籁俱寂。只有快刀切砍、骨肉擘裂分离的声音。 解马毕,萧恒丢开刀,满手鲜血地立起,高声叫道:“架锅,分肉!” 一刻之后,城中锣鼓震天,琼兵惊动包围,却未见半个人影。如此再三,至晨光乍现依旧毫无动静。琼军疲敝之际,五十健儿吊索下城,终于在四面包围中撕开裂口,突奔出去。 太阳一出天下大白,随之昭然的还有萧恒的崭新身份,似乎是一个天降的圣君和希望。百姓热泪盈眶,纷纷将粮食捐到一口锅里。一勺混合著发霉黄豆、带皮秕谷、糠稻碎粒的陈米,和米皮、碎纸煮成的一碗薄粥,就是一人一天的口粮。 在这场必须勠力同心的战役里,潮州上下无论男女老幼共赴战场。男人们自发替换将士巡逻放哨,女人则在使君之妹吴氏薰娘的带领下为军队缝补衣物、准备饭食。 吴薰就是这样发现了萧恒的秘密。 一日傍晚,她拿了一块窝头并一碗糠皮薄粥走入萧恒的军帐。萧恒日日忙得脚不沾地,吴薰来了很多次,找到他这一次。 萧恒没有一件冬衣,影子被闪入帐中的落日拉长,显得形销骨立。他手离开沙盘,转向吴薰问:“吴娘子,有什么事?” 吴薰将饭食放下,一双眼看着他。 萧恒道:“都是登记领口粮,我吃过了。” 吴薰说:“今日妾同军中几个嬷嬷整理领粮册子,发现册上没有将军的名字。” 萧恒沉默片刻,说:“想必是漏写了,我一会补上。” 吴薰问:“将军今日是何时领的口粮?” 萧恒道:“中午。” “妾并没有见到将军。” “我中午去的时候你们在倒手忙活,暂时空了人,我就自己领了回来。” “妾中午一直都在。”吴薰上前一步,“妾没有见到将军。” 帐中陡然沉寂下来。 俄顷,萧恒抬眼看她,“吴娘子,你究竟想说什么?” “你没有去领粮食。”吴薰直视他,“你从一开始,就没有规划自己的分例。” 萧恒手指拈了拈沙盘上标识兵营的小旗,只说:“你想多了。” 吴薰瞧了他一会,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家兄教导过妾,相信自己的眼睛。将军,妾一家饿死,妾知道长时间断粮的人是什么样子。” 良久,萧恒像轻轻叹一口气:“吴娘子,我并不是愚蠢寻死之人。潮州现在还要靠我,这条命我要用到刀刃上。我或许有一天战死,但绝不会叫自己饿死。” 吴薰说:“妾没有见过不吃饭还不会饿死的人。” “树上有飞禽,地上有野菜。” “将军莫哄妾了,现在树上只有枯皮,地上只有草根。” 这话一出,吴薰突然怔怔看他,她不再问了。 何须再问。 她头垂得低,这么埋首片刻,眼前有一只手递了块帕子过来。 萧恒轻声说:“我和你们不大一样。我早年吃过一种药,身体有些变化,现在所需不多,可以当在冬眠,没必要多吃多占。”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有数,要上战场定然会好好吃饭。娘子无须挂怀。” 吴薰接过那块帕子,却没有拭泪,竭尽全力地攥在手心,突然说:“将军,你不是建安侯,是不是?你能自个攒下这么多粮食,是早早做好了储备。只有饿过的人才会这么吃一口存两口。建安侯不会是挨过饿的人。” 面前那双脚仍扎在原地,一动不动。半晌后,她才听见萧恒开口:“为了稳固军心,这件事还望吴娘子莫要告诉他人。” 吴薰不说话,抬起手臂,将窝头和粥碗递给他。 这是交换。 萧恒凝滞片刻,伸手接过来。他从吴薰对面坐下,终于开始啜饮薄粥。已然青白的脸皮上也渐渐有了血色,那是粮食才能喂养出的活人的气息。 他丝毫没有久饿之人的狼吞虎咽,他做什么都迅速,但这次进食却非常缓慢。等那碗粥喝掉一半,他才咬了一口窝头,突然说:“元和初年百里大旱,我差点被丢进锅里炖了。” 这是交换之后的交待。 吴薰没有打断,静静听他讲:“隐约记得是在乱军堆里,我跑掉了,后来一路向北,是吃百家饭过活。后来到了并州,养母和阿姐捡回了我。依旧没有饭吃,养父为了果腹,把我卖给了过路人。养母又将我带回来,被养父打得半死。他们家五个小孩全都饿死,只活下了阿姐一个。养父受不了,要一块死。” 他顿了顿,“那天卞家军来了。剩下的事,天底下都知道了。” 萧恒看向吴薰的泪眼,语气没有什么波动:“吴娘子,我同你讲这些,并不是要你可怜。我只希望你相信,我不会害潮州。我是挨过饿的人。” 吴薰心知他是自剖示诚,轻轻点头。萧恒便继续吃那碗稀粥。 吴薰瞧了一会,忽然问:“将军若是不来潮州,不这么临危受命,会做什么呢?” 萧恒想了想,道:“一开始想做一个种地的。种出的庄稼,让所有人都不再挨饿。但后来我进了京城,越来越不明白,为什么城外每天有那么多人饿死,城内还可以□□米细脍?我才意识到,问题不在这里。” 吴薰问:“那问题在哪里?” 萧恒没有回答。 太阳落下,一天内最后的余温退去,那碗冷粥终于见了底。吴薰上前收拾碗筷,粥碗吃得很干净,碗底光洁没有一点粮食。她从萧恒手里接过碗,发觉他的手依旧有力。而他已经足足十日粒米未进。 她终于忍不住问:“你不会饿吗?” “会饿。”萧恒说,“但可以忍受。” *** “所以胃病最厉害的不是阿耶。” 很多年后,萧玠搅着药汤,坐在萧恒榻边。 “……是你。”他哑声说。 也是,一个自幼挨饿、常年挨饿的人,胃里怎么可能没有半点毛病? 萧恒的胃病直到奉皇十六年再难强力支撑后才被表现出来,反应之剧烈,萧玠差点以为是饭中有毒。直到太医诊脉,说是陈年旧疾,没有得到及时医治,这才拖成病根。 萧恒已经鬓添白发,他凝视着萧玠那张既像秦灼又像自己的脸,动了动嘴唇。 “陛下。”萧玠抢先叫道,“你的儿子没有挨过饿。” 他微笑着,两行眼泪滑落。 “你的百姓,也很久没有挨过饿了。” 萧恒一时默然,萧玠也没再说话。他放下父亲喝空的药盏,端起一碗满满当当的白米粥。 第250章 十八柳州 甘露殿红烛艳影里,十数道膳盘热香四溢。萧伯如只用了几口仙人脔便搁开汤匙。 贺蓬莱不愿领官职,只从御前做个行走。他捏了个贵妃红在手,咬了口酥皮,道:“陛下胃口不好。” 萧伯如道:“蛤蜊有些腥。你吃着,吃不了便撤掉,我去瞧会摺子。” 她往内殿去,贺蓬莱从不亏待嘴,便端了盘金银夹花平截跟进去。 萧伯如登基后并不刻意做男装,如今自个在殿中,外头拢一件狐狸皮裘衣,里头系大红衣裙。拧眉瞧了会摺子,又丢手撂开。 贺蓬莱问:“陛下有心事?” 萧伯如道:“西琼再度发兵攻打潮州的事你知道。” 贺蓬莱颔首,“秦灼一走,他们竟还能扛这么久。” “秦灼走了,弑君的那位萧六郎留下。”萧伯如敲了敲摺子,“地方传回消息,他向外打着建安侯的名号招兵求粮呢。” 贺蓬莱一惊,“建安侯不是早死了么?” 萧伯如道:“李寒在并州案结案文书里的确写明,张彤衷骗杀崔如忌及建安侯一事。可这位萧六郎神通广大,串的故事神乎其神,细节又环环入扣,还不知在哪又弄了块五龙玉佩做凭证。现在人人只当建安侯是九死一生逃脱了,正万众归心呢。” 她轻轻嗤笑一声:“我瞧他拼得一死也要杀了老头,本以为是莽夫一个,没成想是个有野心的,大志向啊。” 贺蓬莱细细嚼着卷子,冬日的蟹子并不肥美,这点心也失了些风味,他低声问:“姐姐是想叫他们鹬蚌相争,还是准备发兵?” “内乱不平,安以攘外。”萧伯如冷冷道,“萧恒已空乏粮草,能撑的时日不多了。” 贺蓬莱问:“若他力不能支,果真失了潮州呢?” 萧伯如道:“潮州先跟从秦灼,如今又听萧恒的驱遣,想来已有反意。” 贺蓬莱听出言外之意,“陛下是想隔岸观火?” 萧伯如没有立即回答。 第331章 她虽有此心,但潮州正位于南关隘口,得之可向四方挺进,西琼若一举攻克,只怕挥师北上将如破竹之势。 烛火晃动下,萧伯如终于提笔,旨意尚未写完,便听门外有内侍通报:“陛下,孟侍郎求见。” 贺蓬莱端着碟子下去。那点心冷透了,蟹肉便有些腥,他也不吃了,叫人一并拿掉。 孟蘅入殿时长乐拢衣裳站起来,不待她下拜便叫道:“侍郎免礼。侍郎用过饭了么?” 孟蘅道:“回禀陛下,臣已用过了。夤夜拜见,是要奉送最新邸报。” 长乐便从榻边坐下,“我有些头痛,侍郎念给我听吧。” 孟蘅只好领命,从头瞧了一遍,道:“秦灼已率麾下部曲抵达柳州,不知陛下要如何处置?” 萧伯如搓开薄荷油按脑仁,没有立刻回答。 她当初与秦灼做交易,没想到秦灼竟有蓄兵之举,那这盟友就变成了肉中钉。可同样,秦灼既然在宫倾之日救走萧恒,想必已经知道是她助萧恒入宫弑君。 这是萧伯如最要命的把柄。 她对秦灼欲除之后快,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秦灼若将此事抖落出去,必然惹得纷纷物议。她一个女人登基,皇位尚不稳固,秦灼若狗急跳墙揭发此事,只怕又是一场动荡。柳州是秦公汤沐邑,秦灼前往虽不算叛逆,秦善却也容不得他。 何如坐观虎斗,等着狗咬狗呢。 萧伯如睁开眼,瞧着铜镜中自己的脸,嫣然笑道:“这样,侍郎替我下一道密旨给秦大公,他自己的家务事,自个料理去吧。” 孟蘅依言领命,正要告退,却听萧伯如轻轻叫一声:“姐姐,如今更深露重,路少行人,一个人回去到底不安全。不若留下。” 孟蘅一颗心轻轻一颤,抬眼看她。 甘露殿烛火摇曳,红帐低垂,萧伯如打开一盒香膏抹手,女人体香融混在兰草香气里,随香炉中的沉水气息幽幽拂面。她像有些热,微微松了领口,露出大片雪白的胸部肌肤。接着拿一枚梳子梳头。 那半副鸳鸯玉梳。 榻前,萧伯如罗裳半解,现在不是皇帝而是独守空闺的女人。 孟蘅立在原地,默然片刻,终于拜道:“臣尚有公务料理,先行告退。” 梳齿磨过长发,细微、尖锐地叫了一声,萧伯如脸上笑意依旧,颔首道:“侍郎好走,叫人给侍郎提盏灯。” 孟蘅再拜离去,殿门也轻轻闭合。萧伯如看向镜中,突然有些理解帝王的三宫六院。帝王握不住故人也握不住心,只能沉湎在肉卝欲里找情意。孟蘅虽再度追随她,却只肯与她做君臣不肯与她做情人。 她的确有些冷了。 帐外蜡炬成灰,萧伯如陷在床上,手腕低垂下去,成亲日戴上的那只金臂钏叮铃响了一声。她突然叫道:“宣金吾卫大将军范汝晖觐见。” 一声令下后,会有全副武装的范汝晖在她榻前跪倒,萧伯如会含笑看着他,将自己赤条条地从衣裙见解放出来,用那只戴着金臂钏的手捏起他的下巴。 范汝晖的毕恭毕敬比不上虞山铭的野性,但长夜漫漫,倒也够了。 *** 秦灼马入柳州天色已黑。 街上别说行人,连个打更的都没有。一派幽冷里,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檐前却亮着白惨惨的纸灯笼,夜风冷飕飕一吹,满街白灯摇晃,百鬼穿梭一般。 骑队马蹄都绑了蓖麻,踏在路上动静轻,可到底数千之众,听着便像闷闷擂鼓,但无一家开门探看。 陈子元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殿下,我瞅着怎么这么瘆得慌呢?” 褚玉照道:“有句老话叫辰州的跳尸柳州的鬼,柳州是打棺材的老地,只怕南北丧事都要从这儿买寿材。白事沾久了,自然阴气重。” “也不能这么重吧,家家户户都做棺材生意吗。”陈子元嘟囔道,“殿下,前面就到了柳州公廨,一根人毛都没有,只怕是宗戴这小老儿得了消息,故意躲着咱呢。” 褚玉照道:“柳州刺史宗戴圆滑,同文公和秦善都有些交情。看样两边都不愿得罪,更不想从中间站队。” 秦灼笑道:“当初徐启峰约见我,在柳州驻扎军队,这位刺史未置一词。我杀了徐启峰灭他的残部,宗戴也没有半分表示,是打定了不想趟南秦内斗的浑水。” 陈子元低声道:“那就由不得他了。” 月色幽寒,隐约有乌鸟啼鸣。秦灼轻轻勒马,黑马冲州府府门打了个响鼻。森森人马驻步,他从手指上旋下虎头扳指。 陈子元跳下马背,从他手里接过扳指,上前叩响门环。 一番通禀后,一个长须白面的中年男子匆匆戴冠出来,揖手叫道:“在下柳州刺史宗戴拜迎少公虎驾。” 秦灼认镫下马,抱拳微笑道:“夤夜打扰,使君勿怪。” 宗戴整了整帽子,“少公哪里话,柳州本就是南秦食邑,少公要来岂不是天经地义?在下已着人去备温泉热汤,少公舟车劳顿,早些安顿休息。” 这是不想谈论筹粮借兵的事情。 “那就劳烦使君。”秦灼将扳指戴好,突然叫道,“全体虎贲军!” 黑夜中,响起齐齐抱刀的铿然之声。 秦灼抬眸看向宗戴,倏然绽开笑容,“扎营。” 虎贲军得其号令,当即齐声下马,白灯映照下,乌压压如数千阴兵。 宗戴不由打了个寒噤,忙笑道:“弟兄们远道而来,岂能在外头挨饿受冻?长史,还不快安排厢房院子,供虎贲军下榻扎营?” 秦灼也无意逼迫,对他颔首,“既如此,就劳烦使君了。” *** 众人安顿后,秦灼住进温泉别苑。 宗戴早已命人打点妥当,一进门便觉和暖如春。秦灼便除掉衣袍走进汤池,靠着池壁闭上眼睛。 冬日湿冷,秦灼又连日骑马,腿伤早已发作,只是行程匆忙,他一路忍痛不说。如今有一汤温泉滋养,只觉浑身陶陶,膝盖往下的疼痛也纾解不少。 他长呼口气,突然闻得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不多时,便听见衣料窸窣摩挲,有人取水缓缓淋在他肩头。 秦灼身体一绷,面上却未显露半分,侧首一瞧,笑道:“有劳娘子。” 池边已跪坐个穿素衣打襻膊的女孩子,低头对上他目光,顿时微红两颊。 秦灼双臂搭在池边,是个极其悠闲慵懒的姿态。黑发半湿,丝丝缕缕曳在水中,披拂在身上。他皮肤又极白,因暖意透出薄红,正以仰视的角度上望过来。那双眼仁琉璃珠子似的一闪,便开了一朵笑容在脸上。 宛如琼花重重照人来。 女孩子一时低头,不敢答话,秦灼问道:“娘子如何称呼?” “妾贱命阿妩。” “娘子一直打理这院子么?” “妾本在使君府中伺候,如今少公驾到,使君特地拨了妾来服侍。” “使君盛情如此,我真不知要如何还报才好。”秦灼从池边端了杯酒,却没有吃,“今夜一入贵地,便见满路白灯,又没个行人,的确骇了一跳。这是娘子家乡的风俗吗?” 阿妩声音一滞,悄声道:“快到飨神的时候了。” “飨神?” “是,柳州有一座五通神庙,每月十五使君都会做一场法事前去祝祷。” 秦灼奇道:“飨神怎么也该喜庆一些,如今家家挂白,是有什么说法?” “是避讳。”阿妩声音微微发抖,“五通神本是庇护柳州的神明,可前些年起,就开始作祟。五通神夜里驾到,清早再看,就丢了不少女人,三日后便弃在神庙后堂,都被……都被……” 秦灼心中一惊,问道:“中间发生了什么,她们不记得?” 阿妩低泣道:“但凡回来的人都疯了。就这样邪神作祟,家家户户不得安生。可这邪神像生了耳目,谁家又适龄娘子全部知悉,非奸即掳。使君连设法坛也不见作用,后来一位仙师驾临,说每月十五选十名女子做人牲,便能止此灾厄。” “用了这个法子,五通神当真不再搅扰柳州了?” “的确不像从前那般猖獗,只是……只是每月都要献人,压根不知道会不会轮到自己头上,妾是怕极了。五通神收纳妇女是为了喜事,如今家家挂白、人人穿素,就是为了用白事冲撞,希望他嫌恶不要这家的女子。” 阿妩突然伏在池边,连连叩头泣道:“求少公救救妾吧,求少公收下妾,妾愿为少公做牛做马,日后绝不会冲撞夫人半分。只求少公怜恤,妾实在不想做那个人飨啊!” 秦灼并未着急扶她,反而静静问道:“难道娘子跟我,就不会被掳吗?” 阿妩掩面道:“使君管着献女的名单。今夜使君要妾来伺候少公,若是不成……使君过几日就要把妾献给五通神了。” 秦灼思索片刻,问:“从前邪神作祟,每家每户的女人都被掳掠过吗?” 第332章 阿妩含泪点头。 “使君的妻妾女儿,也不例外?” 阿妩微微一怔,“尚且不曾。使君到底是一地长吏,老人说都有神明看顾的。” “这邪神还够见人下菜碟的。”秦灼轻轻一嗤,将酒杯丢开。 见阿妩仍伏在地上,秦灼柔声安抚道,“娘子勿怕,使君有神明看顾,我也有星宿傍身。白虎之宿,专治邪神。” 第251章 十九鬼神 翌日,宗戴摆宴为秦灼接风洗尘,陈子元也一道作陪。一打帘,阿妩也垂首跟在身后。 宗戴心下一转,斟了一杯酒,问:“少公来得早,这丫头服侍得还好么?” 秦灼从他手中接过那盏酒水,抱歉笑道:“多谢使君割爱,只可惜我已置妻房,新婚燕尔,总归不好。” 宗戴忙起身持盏道:“是在下冒犯,只是这样大的事,却也没听说消息。” 秦灼笑道:“在潮州入的青庐,一切从简,他也不欲铺张。” 陈子元坐在一旁,一听又是这套说辞,眉毛抖了两抖。 接下来肯定得问:怎么没瞧见夫人。秦灼若再说是丧妻那可完了。殿下啊殿下,南秦还没回,你克妻的名声可是远扬内外了。 一想到往后的名门淑女都得对他家殿下退避三舍,陈子元不免心中哀苦,愁眉吃了杯酒。 果然,宗戴接着问:“怎么不见夫人同行?” “女儿家不比男人,身体弱,经不起奔波。我们快马先来,叫他车马慢行在后。”秦灼举杯道,“到时候更要叨扰使君。” 陈子元心下腹诽,萧恒生死不知时说是新鳏,两人碰头就说是新婚,敢情他家殿下嘴上不说,心里已经将人家做老婆看了。还车马慢行在后,你这老婆可是宁肯在潮州作死也不愿跟咱们走呢。 他自己在这儿犯嘀咕,秦灼却神色自若,同宗戴侃侃而谈,一会讲人情风物,一会讲民生见闻,只口不提兵粮之事。这样谈笑宴饮过半,秦灼又倒一杯酒,问:“我来时见有人收拾香案牲畜,瞧着要祭祀。” 宗戴目光一动,叹道:“是祭祀。咱们柳州当地有座五通神庙,常有神明显灵作祟,在下受一位仙师点化,每月十五献十名女子,这才安生。” “竟有这等事。”秦灼唏嘘道,“只是神明之事,向来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自个也信奉光明神,里头的道理也懂。只怕使君为了行此办法,招致了不少非议吧。” 宗戴叹道:“百姓起初不愿,可五通神愈演愈烈,这才答应。在下是柳州的父母官,每个女子都如同自己的亲生女儿,若非别无他法,如何肯行此下策?” 秦灼好言劝慰几句,问道:“十五快到了,一切都打点好了么?” 宗戴道:“差不多已停当,用过饭,在下带少公去瞧瞧。” 秦灼笑颜依旧,从底下踢了陈子元一脚。陈子元麻溜夹了一块麻油鸡咽下去,拿酒冲了一口。 在潮州是真给饿惨了。 宴后,宗戴也没多言,替秦灼领路去了五通神庙。柳州少山地,好容易有一座丘陵,这神庙就立在山丘深处。清晨霜重,树影婆娑,日光下澈,晶晶然也。山路两旁皆束了彩縧,直通往庙前。 庙里已张灯结彩,罗堆了如山的香灯香花。柱子似乎也新漆过,散着淡淡松香气。 秦灼在五通神像前站住脚。 据说五通神是五名兄弟,上面便有五座大像,却共座一个莲台。和一般神像的慈眉善目不同,五通神像青面獠牙,油漆彩绘,每座高有丈余,在幽森庙宇里十分骇人。 宗戴从蒲团上跪下,毕恭毕敬地磕了个头,瞧秦灼无动于衷,小声道:“少公,神明香火底下最为灵验,若有所求,可以拜一拜。” 陈子元在一旁一板一眼,“殿下信光明宗,不能跪旁的神。” 秦灼道:“上柱香吧。” 陈子元便点了三炷香,袅袅青烟里秦灼接在手中,瞧了宗戴一眼,插到香炉里头。 陈子元往一旁逛,指一个供盘问:“怎么还有女人衣饰?” 一张矮脚香案上堆放着数件女子衣裙,颜色如雪,另有十顶幂篱,并一些赤金首饰。 宗戴说:“这是供奉当日十名献女的衣物。” 秦灼瞧了一眼,转头说:“这是干系民生的大事,使君还有的忙。我们两个闲人,等这一阵子过了再同使君商议落脚的事。” 宗戴还要在庙中查问供奉安排,便送秦灼到庙门口。柳州百姓多避讳这日子,山路上也没什么人。两人缓步下山,秦灼问:“你怎么瞧?” 陈子元嗤声道:“我瞧这姓宗的不是什么好人。” 秦灼笑问:“都说吃人嘴短,今儿这顿饭可够你在潮州两个月的油水。” “就是这顿饭的事儿。”陈子元道,“这天下粮荒,柳州不比潮州好上多少。同样是百姓挨饿受冻,人家吴月曙就能吃糠咽菜,这位在这里大鱼大肉。姓吴的做人虽不地道,但当官却是数一数二的。这位宗刺史倒会为人,又是温泉又是美女,一边饱你的口腹一边爬你的床铺,不就是现成的温柔乡英雄冢,等着给你下绊子吗!” 秦灼乐了,“长进啊子元,都会见微知著了。” 陈子元瞅他,“成了殿下,您别捧我。柳州有鬼,你还把那姑娘送回来,不摆明叫她喂鬼吗?” 他瞧秦灼神色,故意道:“殿下,你这岁数也到了,虽没娶妻,也该收个房里人。我看那姑娘生得不错,性情也好,你这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乐不为呢?” 秦灼不接这茬,拿他方才的话堵回去:“温柔乡是英雄冢啊。” 陈子元眼前立刻浮现出萧恒一张脸。秦灼几次三番为他发疯,床还没上就快睡到冢离去了,这小子好手段,够厉害。 他正神游物外,秦灼拈了拈方才溅上手背的香灰,微笑道:“成了,既然此地有鬼,咱们就捉个鬼瞧瞧。” *** 十五,夜祭,家家闭户,府兵戍守中,十女牵彩上山。 月亮惨白无光,像一个纸月盘糊在天上。阿妩走在队中,幂篱低垂,只能瞧见脚下山路和方寸衣袖。前后献女们手牵同一条彩縧,那带子正簌簌抖动着。 夜间寂静,阿妩只听众人低低抽噎,在空荡山间如同鬼哭。梢头黑影倏地掠过,响起极尖锐一声枭叫。阿妩吓了一跳,脚步一乱,就要从山上跌下去。 身后,一只手轻轻扶她一把。 阿妩顿时尖叫一声,转头见是后头的一位献女,忙颤声道谢:“多谢姐姐。” 那献女不答,只将手撤回,袖间叮铃轻响,是缠臂金的摇声。 五通神庙近在眼前。 终于有女人遏不住低叫一声,将彩縧一扔,大哭着要往山下跑。两旁士兵立即拔刀,将众女团团围住。 那女人瘫软在地,断断续续哀求道:“军爷,军爷行行好,放我们一条生路吧……谁家里没有老婆姑娘,谁能见自己的妻女叫人糟蹋……我已经许了人家,我已经许了人家了……求军爷开恩,求军爷开开恩吧!” 众女哭作一团,呜呜咽咽之声回荡山间十分瘆人。那士兵面有不忍,还是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神座收了你们,好歹能救全州百姓的平安。” “他们平安,我们呢,我们合该死吗?” 一旁军头面有不耐,喝道:“嚎什么丧?服侍神座是多大的荣耀。使君有命,若不想干也不必下山,当即拖到里头埋了,也是一样!再哭惹恼了神座,休怪咱割了你们的舌头!” 众女被驱赶家畜似的撵到庙中,紧接着庙门轰然一合,外头落上了锁。 头顶神像如同厉鬼,女人们挤在一块,忍不住低低哭泣起来。阿妩抱紧身体,癫痫似的浑身发抖。扶她的那女人坐在一旁,哑巴一样一声不吭。 阿妩怕极了,死死咬住手腕。身边轻轻一动,那女人安抚性的握住她的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十指修长,只是比寻常柔荑要大一些,也不娇嫩,指腹掌心磨出薄茧。 这几乎像只男人的手。 腕上缠臂金斜斜滚下,落在手背上。那只手戴首饰也并不吊诡,甚至十分得宜,这么瞧又不是很像男人。 窒息般的死寂里,庙中钟漏滴答作响,像血滴落的声音。 似乎窗纸轻轻破了一声。 阿妩似乎闻到一股像肉香又像木香的奇怪味道,不一会便头脑昏沉,身体一歪沉沉睡去。 阿妩再度醒来,发现自己被装在一辆门窗用木板密封的马车中。她浑身没有伤痕,却也没什么力气,竭力用身体撞击车壁,却只如蚍蜉撼树。 她眼泪糊了一眼,想要嘶声大喊,却只有丝丝缕缕的气声挤出喉咙:“救命……救命!” 一轮山月下,十辆马车辘辘前行。半夜已疏疏下起冬雨,寒凉异常。一队黑衣人马驱车缓慢而行,首领笑道:“中了软筋散还有气力,这小娘够劲!” 第333章 一旁有人道:“上峰只要我们带去人,瞧那意思,也不是用来睡的。不如……” 首领喝道:“愚蠢!这些女人但凡破了身子就毁了效力,我们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那人笑嘻嘻道:“人吃五谷总会生病,中途病死一个,上峰也会体谅。” 首领和他目光一对,哈哈大笑:“好小子,有你的!下马,开车门,将她擒出来,我与兄弟们一同享用!但这件事若走漏半点风声……” 那人忙笑道:“您这是哪里话,咱们爽快爽快,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这小娘——等事一了,绝对给您料理得干干净净。” 荒山野岭最能激起兽卝欲,更何况有人只是徒披一张人皮。黑衣人纷纷下马,三两下将车壁钉好的木条拆卸,将阿妩从车中连拉带拽地挟抱出来。 阿妩尽力扭打,在一群武人手下却不过猫般的抓挠。她咬在一只生满汗毛的手背上,那人吃痛,兜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怒声道:“泼婆娘,老子不弄死你!” 就在首领挤进她□□时,马群突然一声惊鸣,一个黑衣人高声叫道:“头儿!前头有人!” “有人弄死,废什么话!” 那人颤声道:“弄……弄不死啊……” 首领给败了兴致,拾掇了把衣裳起身,循那人的指向望去。 深山里,雨刚过,影子像一地血。 山路前站着条人影。 首领腰带还半挂着,从一旁拔了把钢刀抡臂掷过去,厉声喊道:“敢挡老子的道!你他娘的不要命了!” 那刀破风而去,又快又冲,人影轻轻一晃,仍缓步走来。 嗡的一声。钢刀插在地上。 没有砍中。 如此幽森之景,首领也不免后脑一凉,抽出自己的腰刀,为壮胆气大声叫道:“什么人敢装神弄鬼!” 无人回答。 脚步声越来越近,不远不近的鸟兽鸣叫里,头顶树叶也飒飒作响。突然队里爆发一声惊叫:“头儿,这、这……” 首领赶忙一瞧,最后一辆马车的车窗打开,已然空了。 首领大惊失色,忙转首看去。不远处,那人已站在月下,隐约能够看清形容。 白衣,白靴,白幂篱。双手轻轻一抬,幂篱摘落,露出一张白脸颊。那脸上晕着薄红,被凉雨冲淡了。脉脉月辉下,竟有些男女莫辨。 黑衣人颤声叫道:“头儿,是鬼、是鬼啊!” 刀剑出鞘的碰撞声里,那人微微俯身。手腕从衣袖间垂落,缠臂金丁丁零零滚向手面,空谷之中如同梵音。 随即,一把足有三尺的虎头长剑从靴边拔在手里。 他微微一笑,柔声说:“啊,是鬼。” 第252章 二十献女 温泉雾汽蒸上铜镜,镜前,秦灼正要脱一只缠臂金下来,不知想起什么,手微微一顿。 这么一瞬凝滞,房门已被打开,陈子元抱拳道:“黑衣者十三人,全部羁押在牢,属下叫人看严了,不会叫他们自尽。” 秦灼问:“宗戴那边呢?” 陈子元道:“鉴明亲自去请了。” 秦灼点点头,先援手去摘颊上花子,道:“收拾几间厢房,请那几名娘子歇息,天明我有话要问。” 陈子元应是,抬头看他。秦灼尚未除女衣,细腰窄臂大袖,洁白衣袂流动,宛如一尊月下观音。观音亦有男相。是以秦灼做这些装饰,非但没有男扮女装的违和,反而有些奇异天成的美。糟污的是亵美的眼睛而不是美。 他一直以效女为耻,此番穿这身衣裙也是不得已。虽然面上淡淡,只怕心里正膈应。 这么杵着不是个事,陈子元便找话道:“殿下今日这招到底太险。幸亏只是迷香,殿下又会闭气,到底不如叫我们直接跟从更安全。” “山路窄滑,跟得太远会丢,太近又容易被察觉。还是我混进去,给你们留标记的好。再者路上若有什么变故,我也能及时应变。”秦灼转头瞧他,“你之前想在庙里埋伏,我驳你,你还不乐意。按他今日手段,进去了人也是一个倒。那庙又不大,还没有死角,最隐蔽的所在就是那房梁。我若是有个那样身手的人物,也懒得装这个裙钗了。” 话音落,秦灼突然脸色一僵,陈子元也察觉他的脱口失言。那样身手的人物,除了萧恒还有谁? 他觑了眼秦灼神色,忙欲岔开话,嘴还没张开,褚玉照已经快步冲进门里,对秦灼抱拳道:“殿下,宗戴跑了。” 秦灼促然回首,“跑了?” 褚玉照面色阴沉,“妻儿老小都丢下,官印却打了包。听他夫人讲,自打咱们到了之后,他这几日就匆忙变卖产业,全部换作银票,还购了不少快马。今儿清早就不见了人,估计这时候已经出关了。” 陈子元咬牙啐道:“妈的,我就知道这祸害人的把戏是姓宗的主使!眼看咱们要将他戳穿,这就脚底抹油走为上计了!” 秦灼蹙眉道:“不对,柳州是宗戴的地界,我们到此处是客居,还要仰仗他的包容。若只是此事暴露,他完全可以拿着我们的行踪来奏报朝廷做把柄。而且他的官职是朝廷所封,贸然离职无异于叛逆,若只是□□妇女一事,他完全不至于争都不争立即开溜。” 褚玉照道:“殿下以为,借五通神装神弄鬼,宗戴是另有花招?” 那枚花子黏在秦灼掌心,他轻轻一搓,掸落尘粒般弹在案上,说:“把宗戴的亲信全部带来,我请他们泡水吃茶。鉴明去问那几个畜牲,可以动刑。” *** 温泉池子边,柳州几个府官面面相觑。还是长史壮着胆子叫了声:“将军,这不必吧。” 陈子元咧嘴一笑,一排白牙跟獠牙似的,“哪里,这还是很必的。众位帮忙操办祭祀五通神的事儿劳苦功高,我们殿下很感佩,这不,请众位大人泡泡池子解乏。” 长史讪笑道:“少公不是有话要问吗?” “先泡吧,泡完再问。” 陈子元抱臂站着,瞧这几位一动不动,脸上仍带着笑:“都是男人,不就那二两货的事儿,各位大人也不用害臊。要是自己不方便宽衣解带,我手下有的是弟兄,可以前来伺候。” 他说着叫一声:“来人!” 当即有数名虎贲军闻声入门,这几位都是地方文官,哪见得如此阵仗,吓得草容失色,忙道:“不敢劳烦各位将军,我们自己来、自己来。” 陈子元挥挥手,士兵转身退下,关上了门。 陈子元很不客气,“脱吧。要不,我帮帮各位大人?” 长史喏喏道:“脱、脱……” 有道是士可杀不可辱,又有言君子死而冠不免。秦灼此令虽说犒劳,但君子重衣冠,公然赶鸭子下锅地叫他们扒光泡澡,多少带着羞辱之意。这些人却没一个敢愤然拒绝,甚至不敢争辩几句。 陈子元再次感叹,潮州那姓吴的虽然连跪加拜,还真是个有骨头的。 众人面含羞恼,却不敢言论,只得将官袍脱去,一个个僵在水里,谁也抬不起头看谁。陈子元目光从水面刮一圈,颇为不忍地摇头啧了一声,说:“我给各位大人端点儿葵菜来,补补。” 长史面色一变,正要说话,便听门轻轻一响,有人呵道:“陈子元,这就是我教你待客的规矩?” 外头寒风一闪,秦灼衣袖鼓荡,仍穿那件女衣,沉声道:“还不快向众位大人赔礼。” 陈子元十分配合,“殿下说的是,卑职一见各位大人又亲又切,礼数都浑忘了。卑职是个粗人,全身又不值半个钱,这样,卑职愿为各位大人舞剑……不,舞刀,舞刀赔罪。” 还不待长史出口推拒,只闻“呛啷”一声,陈子元刀出身动,已猱然跃身振刃。也不往后退,直接从众人头顶舞起刀来。 他那口貔貅纽宝刀是文公佩刀,精钢锻炼,抖擞空中飒飒有声。刀风擦面而过,凉飕飕得像破了肌肤。长史忍不住摸了摸颈子,正对上面前秦灼含笑的眼睛。 长史后背一凉,不知是为陈子元的刀锋还是秦灼的目光。 秦灼从池边凭几里坐下,极其坦然地整理衣裙,请教道:“听闻祭祀五通神是一位仙师的主意,正好,我也有求仙问道的诚心,不知各位大人,谁能替我引荐一二?” 众人目光一接,忙道:“如此要事,下官等怎么会知道呢,” 秦灼也不恼,笑道:“不知道?好啊,子元,来招仙人指路,给众位提提神!” 陈子元刀风骤变,当即贴着众人头顶刮去,长史尚未回神,一缕头发已轻飘飘坠在水面。刀刃却如同活物,翻飞掠舞间竟生出一股轻盈羽化之意,最后一刀从两人耳边刺出,宛如神仙长袖一掷,直蹿向对面二人面门,又轻轻巧巧收住,距离眉眼不足两寸。 温泉再热,众人也不免发了一身冷汗。胆颤心惊里,秦灼的声音适时响起:“各位,想起来了吗?” 长史忙道:“有些印象、有些印象。” 第334章 “想起来就好。”秦灼笑道,“不着急,先擦把汗。” 长史便从池边取了帕子抹了把额头,战战兢兢道:“使君见他多避着人,我们也只隐约瞧见几次。那仙师穿件寻常赶路的斗篷,瞧着也不像什么求仙问道的。这位仙师来了一回,就定下了这个进献十女的法子,别的下官真的不知道了。” 秦灼问:“这位仙师可曾障面?” “不曾障面。” “哦?那生得什么样貌?” 长史思索片刻,“就……寻常样貌,没什么很打眼的地方。” 不障面,就是不怕叫人瞧见。要么是微末人物,要么做了易容。 秦灼看他,“这么说,借五通神作祟来变卖良家妇女之事,各位竟毫不知情?” 长史苦着脸,“下官等确实不知道啊!” “那就从头讲讲吧,五通神是怎么闹起来的,使君又是怎么应对的。” 长史张口结舌,不敢言语。秦灼分了个眼色给陈子元,道:“蛟龙出水。” 刀头向下一撩,竟往水中探去,几乎蹭着大腿弹出,抖起纷纷水浪水花。刀脊如同龙背,陡然向上一跃,从半空甩尾进退,水珠乱溅时宛如银蛟腾舞。 秦灼道:“各位,我没那么大的耐性,陈将军征战沙场,也不是给大夥做耍子的。宗戴已然弃逃,各位都有同党之嫌。我救了数码娘子,破了他这迷障,手里还拿着兵,大夥寻思寻思,一州无主之际,我若强行要当这个家,百姓会不会答应?” 长史意图质问,但陈子元刀光在侧,底气明显不足,“少公再尊贵,到底是封疆之臣,如何敢做中原地方的主!” 秦灼看他,“我还叫诸位开口,是给诸位示诚投明的台阶下。诸位大人都是贤才,别非吃这个罚酒。我若开口再叫陈将军,便叫这温泉做血泉了。” 陈子元刀尖歘地一收,长史浑身一抖。 秦灼重新坐回凭几,“五通神作乱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吧。” 长史倒吸口凉气,终于道:“一开始五通神入户掠女,下官等生过疑心。百姓说那些人青面獠牙,衣着古怪,连坐骑都装饰怪异。百姓也曾聚众捉拿,竟不敌那支人马,便到州府投状。那些女人都是在五通神庙找到的,百姓都以为是五通神显灵。” 秦灼冷笑一声:“入户掳掠,强盗行径,哪来的神明显灵?百姓拿不住,说明那队人马训练有素,说不定还是各位的熟人。” 长史颤声道:“少公的意思是……掠女的五通神是官军?” 秦灼不答他,又问:“献女名单是宗戴指定的?” “的确是使君亲自筛选,选的女子都是未嫁之人,说这样最能消解灾厄。哦,还专门验过守宫砂。” “已婚女子不曾当选?” 长史想了想,摇了摇头。 专门挑选处子。难不成是专门卖给公侯人家做婢妾? 门外叩了两下,褚玉照这时进来,瞧着刚审完人,衣上溅了鲜血。他俯到秦灼耳边低声道:“已经招认了,他们和宗戴有个共同的上峰,宗戴负责献女,他们负责提人。” 秦灼神色一动,从凭几中起身,“子元,照顾各位大人沐浴更衣。”当即跟褚玉照出了门去。 等出了这门,秦灼才问:“怎么说?” 褚玉照道:“这些人只是喽啰,领钱办事。同级之间也互不见面,只通过任务传讯。他们听来的消息,说是要采药,就这么一次次地来运女人。” 秦灼皱眉道:“采药?这些女人是药?” “他们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对了,在运送献女之前,他们去过一趟京城,拿一个写‘白龙’的牌子和人接头,干过一次抛尸的活。” “抛尸?” “据说是京城西边一个酒肆,场面十分惨烈,动用的都是强弩,所有人都给射成筛子。他们还从中顺了不少家夥,叫人鉴了鉴,有一把,是曹青檀那柄天下第二名刀。” 秦灼身体一僵,“玉龙刀。” 褚玉照点点头。 秦灼倒吸一口凉气。这应当就是永王要灭手下影子的口,叫曹青檀骗杀阮道生的那一回,约见在二娘子的酒肆,“白龙”应当就是永王和影子交易所用的代号。 那这些人——和宗戴一起,是为影子办事。 影子为什么要这么多女人?“采药”究竟是个什么意思?而影子渗入柳州,到底又有什么图谋? ……柳州与潮州相距不远,他们会不会对萧恒出手? 秦灼心里翻江倒海,话却淡淡:“玉龙刀还找得到么?” 褚玉照没想到他问这刀,愣了愣,说:“属下去问。” 秦灼嗯了一声,回了自己房里。 屋里烛火要明不明地烧,秦灼从案边坐了一会,这才要更衣休息。手正又落到那只缠臂金上,便听窗户轻微一动,一阵脚步声不轻不重地响起,秦灼猝然回头。 他看到了那个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萧恒立在灯火阑珊处,静静望他。 秦灼一只手支在案上,有些不可思议,“你怎么来了?” 萧恒不说话,快步走到他跟前,将他提抱起来时骤然吻上他的嘴。 第253章 二十一薰娘 秦灼抡手要打,萧恒猱身一闪,退步站在帐子底下。 几步外,秦灼喘着气揩了把嘴,眸光几经变换,突然扑身上去。 他揪住萧恒衣襟吻住他。 烛火扑地一闪,力竭般往上一蹿,又被动作带出的风压暗了。 帐子被扯乱,两条人影双双滚在榻上。 秦灼被压在底下,散乱鬓发间现出一段苍白纤细的脖颈。 颈上,一条青蓝血管勃勃跳动,鲜红的血在暗涌。 萧恒不再吻他的嘴,低头去咬他的颈项。 秦灼往旁边一退,皮肉避开他牙齿,眼中闪着幽光。萧恒眼中像杀意又像欲念,他渴血般盯着秦灼的脸,手摸往自己腰间。 倏然,秦灼挥手将帐子一打,他把萧恒手腕捉住时,忽地翻身而起。 他骑在萧恒之上。 那条女裙如同芙蓉出水,落英堆积地敷在膝上。他一手扼住萧恒右腕,一手抚摸萧恒脸颊,手上缠臂金冰凉如蛇,在萧恒耳边嘶嘶沙沙地响。那镯子如同秦灼笑靥,像佛音又像唇舌,有一下没一下地舐在脸畔,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萧恒似乎要挣,秦灼却骤然俯身封他的口。 气息炽热,烈火焚身,难分彼我。 猛地,萧恒浑身一冷。 一柄虎头匕首抵住他咽喉。 秦灼直起身,一脚把“萧恒”拔出的腰刀踢下床,提臂将他脸皮一撕—— 萧恒的“脸”被秦灼揭在手中。 底下那人,生着一张全然陌生的面孔。 秦灼含笑叫他的名字:“影子。” 那个“影子”喘着气,凶恶地瞪视他,“你早发现了。” 一进来就露了破绽。萧恒落脚没有动静。更要紧的,秦灼打他,他绝不会躲。 萧恒也不会那样饱含攻击地吻他。毕竟两个人都断了。 两个人都断了。 秦灼一眯眼,笑容绽在脸上像点血。 “赤手白刃我都打不过你,但榻上杀人,你不如我。” 他冷冷道:“要戴姓萧的这张脸,你也配。” 匕首一翻。 如白鸟投山花,银光迸射一片红光。热血向上喷溅、向下洒落,滚了满衣珊瑚珠。 剑光被血扑灭了。 秦灼的脸色也灰冷了。 他赤脚下床,伸出拇指,缓慢、冷漠地碾过嘴唇。 陈子元出了温泉苑来找他,推门大惊。 床上横一具尸体,枕席纷乱,一张属于萧恒的脸坠在地上。镜边,秦灼抛掉那只缠臂金,金辉投射,在他脸上闪现一种哀艳的光。 陈子元张口结舌,“这是?” “哦,影子。”秦灼瞧了一眼,“宗戴白日出逃,杀手这就赶到。我原本不太确信,如今瞧来,他和影子有天大的勾当。” “宗戴这么个一州刺史,竟也是影子的人?” “无孔不入啊。”秦灼看向陈子元,“他敢这么弃官而逃,定然已经有了应对朝廷、应对我的后手。明日公告宗戴之事,趁着民心在此,尽早接下柳州——起码要把军队捏在手里。” 陈子元抱拳答应,又用下巴指了指那具尸体,“殿下就这么把他灭口了?” 秦灼说:“影子任务失败,就是个死了的哑巴。刚才鉴明通报,宗戴选女是为了给影子‘采药’。里头有什么勾当,传令灯山抓紧探查。” 他顿了顿,“若顺路,往潮州那边递个信。” 陈子元欲言又止,但瞧秦灼这模样,也知道他怎么杀的这人。秦灼掀开个小盒,取片口檀在手,衣袖滚落。 陈子元见他手臂寒毛竖起,肌肤起了层栗,哑声叫:“殿下。” 秦灼面无血色,嚼着口檀,像嚼一片人肉。 第335章 “我去洗个澡,这身衣裳,一会烧掉。” *** 宗戴外逃,是捏准了秦灼一个乱臣贼子不会上奏朝廷,保命要紧,两厢便宜。翌日秦灼聚众五通神庙,由柳州一众文官作证,揭露刺史宗戴掳掠民女一事。百姓怒不可遏,随秦灼一同烧毁庙宇。大火从黎明焚起,直到入夜才止息。 十名献女平安归家,百姓自然对秦灼感恩戴德,这样一来,他代掌柳州便是顺应了民意。这次他变了策略,秦人秦兵不再藏匿,直接同柳州百姓吃住一处。秦善找来是迟早的事,那收拢住民心做助力才最为要紧。 而他到底也没有送走阿霓,阿霓似乎也领会到萧恒成为他新的忌讳,也不敢轻易提及。反倒秦灼直接对她讲:“过两日松开手,子元阿兄去替你问个消息。” 阿霓点点头,不多说话。她仍带着秦灼买给她的笼子,但早就不见了翠鸟。那翠鸟似乎在离开潮州前就冻死了。 一夜,秦灼在屋里瞧明细册子,阿双傍着灯火做针线,阿霓凑在阿双身边,手里还是萧恒教她认字的那卷佛经。静夜幽幽,一派安详。 这安详很快就被脚步惊动了。 褚玉照快步走进来,低低喘了口气:“殿下,宗戴献女的因由有眉目了。” 阿双阿霓都是女孩,秦灼不欲在她们跟前讲这些,便举步往内室里去。褚玉照掩门跟上,低声说:“殿下知道,影子中的青泥都要开背种一种蛊毒,名唤观音手。” 秦灼心中一根弦轻轻一颤,颔首示意他继续讲。 “据说观音手每月发作,每次发作便痛如活剥,正是为了牵制青泥,需要每个月领取专门的药丸缓解。但也只是缓解,不能根除蛊毒。而且种过观音手的人活不过二十岁,这也是怕他们各自坐大。” 褚玉照道:“但能成为青泥的统统本事了得,影子的顶头人怕他们狗急跳墙,所以每年会炼制一丸解药,赏给功劳最高之人。而宗戴献女,又专门选的处子……似乎就是药引之一。” 秦灼心下大骇,“用活人做引?” “似乎是取血。” 默然片刻,秦灼又问:“查清过去柳州的献女都是运往哪里了吗?” 褚玉照看他,“一路北上,像是去京畿一带。” 影子的头目在京城。 秦灼呼吸一紧,半晌没有说话,把眼帘一低盖住眼仁,淡淡道:“给他那边也说一声吧。” 褚玉照欲言又止,终于道:“潮州那边送不了信。” “段映蓝还在围城,潮州已经断粮三月有余了。” *** 三个月。 天寒地冻,饿殍遍野。 继段藏青押粮到来后,段映蓝又派后方琼兵劫掠西南诸夷,粮草早已补足。如今兵围潮州,更是为报多日损兵折将之辱和射瞎段藏青左眼的一箭之仇。相比之下,潮州境地格外困窘,朝廷迟迟没有拨粮,突出求援的先锋十有七死,剩下的三之有二没有借到粮食,最后那一分凭所谓建安侯的声望求得一点口粮,也是华州岑氏咬紧牙关从族粮里分拨出来的,只够潮州上下苦撑十日。 战马只余下二十匹,剩下的由萧恒下令宰杀分给百姓作食,满地零落马骨,而后鸟骨,再后人骨。 开始有人饿死,潮州的大敌才真正到来。 时入腊月,一场冬雨过后,饥寒更加熬人。飞禽走兽已被打尽,但凡在地面上的,别论草根树皮竈螽蚂蚁,统统被掘捕一空。自此,百姓开始拆吃冬衣,将士开始炖煮皮甲。如此又过十日,终于开始拆吃饿死的尸体。 道旁大锅滚水,血沫翻卷,死人肉香四溢,痛杀活人。 如此绝地,北风不渡的江南地界,竟又史无前例地下了暴雪。 前所未有的寒冬。 大雪纷飞,却有一轮夕阳在天。滚滚雪块飞沙里,唐东游和几个士兵互相撑拄着遍街敲锣,举着火把大声叫道:“乡亲们,大夥起来活动活动,和我一块去州府领粥吃去。粥就要熬开了,知道大夥多久不吃白米,使君和将军叫我来喊人哪!站起来别躺下,躺下人就真的不成啦……” 他们的脚步一深一浅,把潮州的大街小巷串了个遍,却没有一个回声。房屋的茅草木材已经被拆煮殆尽,每走一步都能瞧见横七竖八躺倒的人。他们似乎陷入沉眠,脸皮紫青,嘴唇紫红,笑容酣然,如醉如生。 冷风冻坏了唐东游的鼻子,也冻住了遍野尸臭,原本腥膻腐烂的味道充盈鼻腔,他却只觉香气扑鼻。 如同佛经玉女口含的檀香、身散的优钵罗香,馨香满世,满空飞雪如满空天花,是佛的大慈悲大普渡到了。 去吧。不知哪门子的狗屁佛祖在天颂道。若在饿鬼天上世人普获安隐。一切众生无淫怒痴。 去吧。洗净尘劳,解脱业障,三千大千世界,皆诣佛所欲听经法。诸来会者皆遍充满。皆从我闻上西天。 皆从我闻上西天。 残阳如血,唐东游仍苦口婆心地一遍遍劝告:“乡亲们哪,活动活动,粥就要熬好了,粥就要熬好了!” 而西天佛祖的感召下,百姓不约而同地背弃他。 锣鼓震了最后一下。 身边士兵踣倒在地。 火把熄灭了。 …… 萧恒擦亮火摺,再度点燃炬火。 他终于表露出点久饿之人的痕迹,手指轻微颤抖。他将火把递给哨兵烤手,打帘走入帐内。 帐中,吴薰兄妹围一口热锅而坐,锅中,一块浸了盐巴的半旧袄子翻腾鼓舞,是吴月曙发妻亲手为他缝制的最后一件旧衣。 本该着此衣的吴月曙鸟面鹄形,正端起酒杯,手掌不住颤栗,酒水泼溅大半。 吴薰也相继捧酒,忍不住低泣落泪。 这情形有些古怪,萧恒在帐门边叫一声:“使君。” 吴月曙手指一抖,哑声笑道:“将军来了,有事。” 萧恒说:“我来和使君商议口粮的事。” “罗雀掘鼠,方圆百里已绝寸草,哪还有什么口粮。”吴月曙苦笑一声,由吴薰搀扶着持酒站起,“将军本是局外人,受潮州拖累陷此绝境,是我愧对将军。时至今日,在下也说不出当牛做马的空话,这杯酒,给将军赔罪了。” 他举杯要饮。 一只手飞快钳住他的手腕。 吴月曙愕然,面前这个久饿之人,竟能迅疾有力如故。 萧恒牢牢注视他,他的眼光仍旧锐利。 “你想带着她死。”萧恒做出判断。 酒壶中砒霜之气如同兰草,浓香阵阵,麻人神经。 吴月曙热泪滚落,整个人像在萧恒手中化作脓血。他向下流去,女子掩泣声里,萧恒冰冷地松开手指。 酒水泼在地上,激起白烟。 吴月曙持住吴薰的手,“一旦城破,吴氏于沦敌手,下场何止一死?阿薰……她更是个女孩子。” 他哀求道:“将军,请给我们这个成全。” 萧恒看着他,“城还没有破,使君此举,是成全对面去了!” “朝廷已弃潮州,各州府衙已弃潮州,我们没有援兵、没有粮草,时至今日,连死人的尸体都吃了干净!我等龟缩后方倒也无妨,可将军,你是坐镇前线的先锋,莫说其他将士,你自己一日能吃上一口东西?将士们连弓都拉不开了!” 吴月曙剧烈咳嗽两声,缓了口气,“我身为刺史,愧对潮州,苟活多日,已是无颜至极。如今只能以死谢罪……” “人弃我,我不自弃。不自弃,就还有生路。”萧恒冷冷打断,“段映蓝要的是屠城,使君一撒手,潮州才是真的完了。我尚且活着,论死,还轮不到使君。” 吴月曙问:“将军有了决断?” 萧恒目光移向热锅。 锅中,皮袄久煮,片片翻上汤面,鲜艳如生肉。 他难得迟疑了。 吴薰看向萧恒,突然问:“将军要再次突围?” “不是。” “潜出借粮?” 萧恒摇头。 “总不能再次偷袭西琼粮草。” “将士已作不得战。” 吴薰瞭然,“将军的决断,就在城中。” 萧恒深深看向她。 吴薰道:“这个决断,很艰难。” 萧恒说:“只是别无选择。” 她久久注视他,忽地粲然一笑:“妾明白了。” 萧恒油然而生一种古怪预感,吴薰未问一句,却已洞悉他的残酷计画。未卜先知,仙人神力。仙人向来慈悲,她却袖手不加阻拦。 此时此刻,她向他微微一福,体态轻盈,宛如青鸟。她青草般的衣裙低垂,是遍生仙卉的羽翼微振。 她正举翅欲飞。 吴薰说:“将军也入座吧。” 吴月曙叫一声:“阿薰。” 吴薰笑道:“阿兄,将军说得对,我们不到绝路。” 她探手去捉那酒壶,下一刻,被吴月曙按住手掌。 第336章 两兄妹角力般地相望。 终于,那只男人的手退回去,任由女人将砒霜毒酒倾绝在地。 萧恒从桌前落座,也分得了一碗兽皮棉絮的浑汤。 吴薰抱来最后一坛酒,重新取碗给他们倒满。 萧恒抬头,见臂上悬挂一把宝剑,不由奇道:“使君是文士,竟也会用剑。” 吴月曙道:“我是由温国杨公察举而上的,当年出任潮州,恩师曾授我此剑,对我讲,天下已然疮痍遍布,潮州也不再是鱼米之乡。他劝不住我,只能将此剑赠给我,若我有身败名裂的一日,留给我做不受锻炼之辱的退路。” “使君当年赴任,求的是什么?” “大展宏图,澄清吏治,让治下百姓活得更好。” “到今日,不曾更改?” “改了。”吴月曙说,“今日,我只求他们活着。” 尽是求不得。 一片死寂里,吴薰起身步到壁下,回眸莞尔道:“二位但请饮酒,妾与二位舞剑助兴。” 她哗地掣出壁上宝剑。 剑光如秋水,眸光如秋波。 吴薰身如游龙,衣裙飞舞,青虹斜出。剑锋挑、刺、翻、卷,银花火树重叠怒放。陡然间,壁上剑影刺入人影,像破腹,像天裂。下一刻,吴薰旋然托剑而起,手中是新生儿也是五彩石,她在分娩,也在补天。 萧恒持酒不饮,静静注目。吴月曙泪流满面,击节歌道:“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父艰。侧身东望涕沾翰!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路远莫致倚逍遥,何为怀忧心烦劳!”* 歌罢,涕满衣襟。又复歌、复舞、复击节而起。 …… 萧恒难得睡了一个好觉。 他酒量向来不错,或许是饥饿劳乏的缘故,昨夜竟酩酊大醉。醒来正伏在桌边,对面吴月曙抱酒碗仰面倒地,脸上泪痕未干。 一旁,吴薰不见人影,壁上剑鞘空空。 她大慈大悲的笑容从脑中一闪而过。 不祥之兆。 萧恒腿跪得发麻,撑案起身时哨兵闯进帐中,失声叫道:“将军,使君,快去城头瞧瞧吧,吴娘子她……” 这一声如同霹雳,吴月曙惊醒过来,颤声问:“吴娘子怎么了?” “吴娘子昨天叫人把祭祀稷神的大鼎搬到了城下,这烧热了鼎,拿剑站在城头呢!” 第254章 二十二食人 天光晦暗不明,大雪依旧未止。 城下士卒百姓团团围住,纷纷高声劝告。 萧恒抓刀冲向城墙,还没挤过人群,突然之间,一物从天而降,兜头障面。 一件衣裙。 吴薰所穿的青色衣裙。 他瞠目抬头,见飞雪之间,吴薰赤裎身体,提剑站在女墙之上。 那不是女人的肉卝体。 那是一块引人垂涎的肉。 萧恒猛然掉头拨开人群,一路狂奔登城。 天寒地冻里,吴薰浑身热气蒸腾。她的肌肤散发出混合著兰蕙鲜花或者八角肉桂的香料气息,先于视觉猎捕了所有人的嗅觉。她正大光明地赤身裸体,一如出生,一如死去。她饱满如面馕的脸颊,丰沃如酥酪的胸膛,柔软如羊膀的肢体,比任何的活佛菩萨的宝相都要庄严万分。在这一刻,她飞升成为哺养子女的母亲、普渡众生的神女、润泽万物的大地。所有人仰视她,那目光却是膜拜而非亵渎。 而这具无比圣洁的母亲的身体、无比高尚的神女的身体、无比芳香的大地的身体,要做一场近在眼前的献祭与赈济。 萧恒发疯一般狂飙冲向城头。 快、快、再快! 遥遥地,他听见吴薰高声叫道:“请诸君听我一言!” “如今粮草殆尽,将士不能果腹,潮州岌岌可危。妾生于吴氏,长于潮州,大敌当前,岂能顾惜一身?无物充饥,当从妾始!今当杀身报效,烹妾以飨将士!愿众将士啮妾骨、食妾肉,坚拒琼寇,戍我潮州!” 就要到了! 即将触到她时,吴薰抬起手腕,横剑在颈。 萧恒目眦欲裂,扑上去捞她的手臂—— 一股热血扑面。 她已投身跃入鼎中。 城下,众人哭叫四起,狂奔赶到的吴月曙身形一晃,轰地倒地昏厥。 *** 吴月曙醒来时天色已黑。 他躺在自己榻上,麾下将领官吏围在帐内。萧恒坐在榻边,手里捧着一只热气腾腾的汤碗。 他张了张嘴,问:“众将士用饭否?” 萧恒道:“不肯分食。” 吴月曙撑起身体,接过那只碗。 众将不忍,失声叫道:“使君!” 吴月曙木然抬头,目光之处,宝剑已重新悬挂壁上。 众目睽睽下,他抱起碗,吞下第一口汤。 *** 三日后,琼兵再度攻城。 十日后,琼兵再度被坚拒城外。 段映蓝如何也没能想到,断粮三月有余的潮州、存兵不过千数的潮州,竟还拥有如此可怕的军事力量。 第十日,琼兵收整旗鼓,再度围城。 有道是下雪不冷化雪冷,大雪初霁,夜中更是冻得怕人。萧恒打火把往军帐走去,众军士瞧见他,像瞧见什么洪水猛兽,纷纷低头避让。 吴薰就死当日,这个人从一片混乱中走下城头。从沸水中持出那具蜷缩焦烂的身体,拔出长刀,动作利落地清理内脏、分解、割肉,最后将骨架放入锅中。 面无表情,用刀娴熟,像个宰杀牲畜的刽子手。 萧恒走到帐前,照例将火把递给哨兵。 哨兵瑟缩一下,没有去接。 萧恒说:“暖手。” 那火把却似能蛰手,哨兵喏喏,终于接过。 萧恒管不住人心,也没工夫去理会,快步打帐入内。 喝下那口肉汤不久,吴月曙就呕出了血,又是一场大病,如今依旧卧床难起。他眼下两团乌青是两撮死灰,直愣愣看着萧恒,说:“将军坐吧。” 萧恒仍站着。 吴月曙低声道:“我虽未到外头去,却也听了消息,琼兵丢了耐性,又有攻城之势。我想问问将军,潮州还能支撑多久?” 萧恒道:“没有口粮,琼兵再度攻城之日,就是城破之时。” 吴月曙一愣,哈哈笑了两声:“还是如此,还是如此啊!” 他的替换衣裳已经烹煮一空,只得穿官服卧病在床。他衣上刺一只雀子,萧恒不认识,但知道是禽鸟。吴月曙这样的官,竟还是披了一张禽兽的皮在身上。 萧恒说:“若有口粮,就还能守。” 吴月曙两眼空空,“今时今日,哪里还有口粮?” “这就是我当日的计画。”萧恒看着他,“使君遭过饥荒,见过人食人。” 吴月曙说:“现在连尸体都烹完了。” 萧恒道:“我说的不是尸体。” 吴月曙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而萧恒仍沉沉看他,那目光前所未有。 吴月曙听见自己问:“你要杀吃活人?” 萧恒点了头。 腾地一声,烛火大噪,满帐闪动着诡异的血红色的光。一片血海般的火海里,萧恒的影子黑烟滚滚,里头跳出一只狼头狈身的妖魔。原来他的英姿焕发下是恶煞厉鬼,他的战无不胜是邪力作祟。恐惧火一般烧得吴月曙体无完肤,他眼看萧恒撕掉画皮,放出一只足以把潮州倾覆为人间炼狱的禽兽。 吴月曙喃喃道:“你疯了。” “当今之际守城最重,士卒先不能动。尸体已然食尽,我会安排,先死囚,再余犯,再不治,再将死,再老弱,最后是将士。” 吴月曙爆发一声大叫:“不行!” 他汗如雨下,伏在榻上气喘吁吁:“吃人之行,禽兽之举!阿薰已然不幸,她是大义相报,求仁得仁,我可以不算!但我身为一地长官,岂能再逼死百姓、分食百姓?你用能不能守城作为标准来列吃人名单,你这是把人命当草芥,只从利用价值来看!天下人命无分贵贱,如今尚在王治之下,我绝不会任你行此泯灭人性之举!” 萧恒道:“是王治,王治之下即将绝户的潮州,没人管。” 吴月曙一时凝噎。 萧恒冰冷道:“人命无分贵贱——使君,今时今日,你骗得过自己吗?” 吴月曙喘一口气,大声叫道:“那就吃我,那就先吃我!我是父母官,百姓有难我先身代,你叫他们烧锅磨刀先分吃了我!” “使君,你是潮州的大旗,活着比死了更有用。”萧恒说,“城破之前,你撑也得撑到最后一个。” 吴月曙颤声问:“有用……什么是有用?我能镇守潮州是有用,那些女人孩子、那些病倒饿坏的人,他们就没用,他们就该死?” “没有人该死。”萧恒打断他,“我们的目的是守下潮州,守下潮州的目的是什么——使君,你比谁都清楚。” 第337章 吴月曙浑身哆嗦起来。一旁,萧恒毫无感情的声音继续响起:“潮州一旦失守,大梁西南门户立即洞开,段氏铁蹄即能长驱直入践踏中原。潮州军备还算齐整尚且惨痛如此,再往北,鹿州、艨州、庄州、垂州等兵疲将弱之地,谁能抵抗?到时候潮州一地悲剧,当成大梁九州惨案!退一万步讲,段氏是屠城之师,守住潮州,才有不使满城无人生还的可能。有没有用只能往守不守得住潮州来看,该不该死……” 萧恒道:“使君,你考虑不了。” 吴月曙连连摇首,热泪已然滚落,“驱人相食,道德败坏、文明沦丧殆尽矣!你把他们做盘中血食不够,还要制定一套规矩,这么秩序井然地吃人!天底下没有计画吃人的道理!” “天底下也没有饿死臣民的道理。” 萧恒声音终于产生一丝波动,“公子檀讲道理,如今生死未卜。罗正泽讲道理,最后千刀万剐。” “讲道理的,都死了。” 满帐血光被忽地扑灭了。 吴月曙睁大眼睛,那一茎灯焰在他眼底跳动两下,像这个时代,像命。要燃尽了,他竭尽全力还是抓不住。他痛声说:“君子死而冠不免,圣人死而礼不废哪……” “仓廪足才能知礼节。”萧恒叹道,“使君,我想让他们活,你想让他们做人。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吴月曙说,“你让他们这么活下来,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他们能够重新做人吗?” 萧恒没有回答。 吴月曙看着他,脑中突然大白。 他残忍的杀人计画是为了死守潮州。 他杀人,居然是为了救人。 蓦地,吴月曙似乎拿住他的七寸,一股巨大力量在他体内冲撞,叫他遏不住失声问道:“萧郎、萧将军,你有没有想过,这么重新做人之后,大夥会怎么对待让他们吃人——逼他们吃人的人?你以为你会是英雄豪杰,人人称颂?到时候你是丧尽天良、人人得诛!谁想做吃人的人?啊?他们受不了这样的罪愆,会把责任统统推到你头上!他们不会感激你援手相救,他们会痛恨你逼迫他们、害了他们!你让他们做不了人了!人若食人,安配为人?驱人食人,不得好死!” 萧恒说:“那就不得好死。” 吴月曙不可置信地看他。 萧恒平静依旧,重新讲回他丧尽天良的计画,“死囚之后,要食其他活人必将引发动乱。到时候请使君做主,从我开始。” 吴月曙说不出话。 萧恒继续道:“其他人可以私下处决,但我是用来立规矩的,还请使君召集百姓,公然处置。务必公然剥杀、公然零割、公然分食。” 他讲自己,冷漠地像讲宰杀畜牲。 吴月曙骇然问道:“你就能这么冷言他人生死?这么冷言自己生死?” 萧恒只说:“我们没有时间了。” “但你还有时间!”吴月曙终于忍不住叫道,“你不是潮州人,你对潮州没有责任,你本可以像秦灼一样离开,但你非要回来。你本可以现在弃城而逃甚至献城投降,但你却要和潮州共存亡……” 他百思不解,浑身颤栗地问:“萧郎,你何至于此啊……” 何至于此。 一个黑夜在萧恒眼前陡然炸亮。 运往潮州的粮车,纷纷求告的衙役,白米沿破口处流了一地。 劫车的那只手提一把刀—— 一把环首刀。 癞头和尚的声音响在耳边,万法皆空,因果不空。 萧恒看向他。 “是果报。” *** 这残暴不仁的食人名单究竟是功是过,在萧恒盖棺之后仍无定论。但在当时的潮州,无人异议,无人反对,默然遵守,不约而同。 多年后,萧玠辗转找到昭帝亲笔的名单草稿,眼见一人名登榜首。那是他必须避讳的名字。那字迹赫然如血鲜红。萧玠试图借此窥探当年的萧恒,玉升元年,潮州深冬,他少年的父亲立在人群之外,那样无动于衷。 严冬已至,潮州死犯牢狱逐渐清空,充当刑场的土坡每天都被染红,城前大锅煮沸,肉香翻腾。 最后一个死囚只剩碎骨。 时辰已至。 这一夜,吴月曙支起病骨,和萧恒吃了最后一次酒。 杯酒将尽时,萧恒递过一只四方包袱,“到底辜负使君,不算善始,也未能善终。” 吴月曙双手颤抖地接过军印,说:“是我愧对将军。” 萧恒吃了口酒,默然片刻,将一把虎头长剑解下放在案头,说:“这剑是南秦少公所赠。等潮州守下来,使君若有缘再见他,还请代我将此物归还,和他讲……” 见他戛然而止,吴月曙问:“什么?” 萧恒默然,笑了一下:“算了。” 他仰头吃空酒水放下盏。 吴月曙心头一颤,抬头去看萧恒。一灯之下,萧恒面色平和,神态自若,一无怨恨,一无怖惧。 世间竟有如此视死如归之人吗? 良久,吴月曙终于问:“你还有什么愿想吗?” 他以为萧恒会说死守潮州之类的话。 萧恒说:“愿天下再无食人之日。” 天色未晓,天色将明。帐外吹彻一道角声。 萧恒说:“架锅吧。” 吴月曙抹了把脸,叫来守候已久的传令兵。 萧恒站起身,将束腕松开。为了方便今日赴汤镬,他没有穿甲胄,仅衣单衣,不像将军只像个普通少年人。吴月曙看着他,忽地想,自己的儿子若能活到现在,如今也该这么大了。 萧恒张了张嘴唇,像要和他拜别,话未出口,帐外便骤然响起地动山摇的隆隆之声。萧恒神色骤变,快步捉剑冲出帐去。 他刚撞开帐帘,唐东游已大喘着气飞奔而来,直接跪倒在萧恒跟前,抱住他哇的一声哭喊出来:“是援军!将军,援军到了,操他亲娘的援军终于到了!!将军啊,将军啊!!” 第255章 二十三凉薄 城外厮杀声大作,帐内众将领齐聚,等萧恒发话。 唐东游按捺不住,起身抱拳道:“将军,卑职愿率兵出城,定杀那娘们个片甲不留!” 萧恒却道:“援军已至,先不要动。” “将军!” 萧恒道:“斥候说援军从山里来。” 吴月曙答道:“潮州西北的山麓地带。” 萧恒颔首,“大家都是潮州人,我问一句,大军从长安出发,是往西北山麓进发更便宜,还是直接南下更便宜?” 唐东游还没摸清他想说什么,“当然是直接南下,往西北走不光要绕道,路上还耽误时辰,入山出山又都不方便,唯一一个好处就是长时间掩护隐蔽。但如果真要打仗,咱们关外就有一座坡,那边也够用。” 说到这里他一愣。 为什么援军不走更快更迅捷、并有一定遮掩的大道,非要往西北的深山老林里钻? “他们在等。”萧恒说。 唐东游更纳闷了,“等啥?等段映蓝自己退兵吗?” “等我们鹬蚌相争。”萧恒看着他,“这么看来,朝廷既想平息外患又想铲除内乱,就要坐等我们两厢疲敝。潮州拖垮了琼兵,琼兵也围死了我们,这时候挥兵而下,便是坐收渔利。” 萧恒声音冷静:“看今天这个阵仗,援军应该早到了,只是引而不发,想把潮州和西琼都耗到最后一刻。今日出击,可能是听到了烹食我的消息,觉得贼寇已除,潮州又岌岌可危,这才发兵而出,赢潮州的感恩戴德。” 那口烧沸的大锅如今还在城下。唐东游两腮颤栗许久,破口骂道:“操他娘的!” 萧恒又和缓了语气:“援军不会顾惜潮州,潮州军但凡杀出去,就会被他们当作钓琼兵的饵。我们人又这么多天没吃饱饭,弓都拉不动了。” 别说普通士兵,连这些高级将领都是面有菜色,个个脸黄肌瘦。他们瞧瞧彼此,叹气垂下了头。 吴月曙道:“那就原地休养,等待消息。” 萧恒点点头,“斥候再探,再报。” 三天三夜的血战。 三天三夜的等待。 帐外太阳落了又升,帐中灯火灭了又续。第三日,夜色已深,灯茎即将被灯油淹没时,斥候冲入进来跪地哭叫道:“西琼退了将军,西琼退了!!咱们赢了、咱们赢了!!!” 话音未落,四下沸腾。从帐中到帐外,那么多中箭受伤眉都不皱的大老爷们,抱作一团相对嚎啕,肃夜之中,哭声便是传讯的角声。 许久,萧恒把脸从手掌中抬起来,清了清嗓子,问:“援军那边是什么情况?” 斥候擦了把脸,“说是陛下下旨,敕命彭苍璧将军为主帅,崔清将军为副帅,前来击退琼兵援助潮州!将军,咱们快开关迎两位将军进城吧!” 众将大喜过望,吴月曙神色也有些激动,萧恒却道:“不行。” 第338章 “外患已除,现在就到了平息内乱的时候。放援军入关,只怕他们不是犒军,而是就地扫逆。” 萧恒沉默片刻,撑案站起来,“这样,东游走一趟,先向二位将军求粮。” *** “粮食有啊。”彭苍璧正擦着剑上的血,“你们使君不开门,我们拿什么运?” 唐东游歉意道:“大帅救潮州于危难之中,我们使君说按礼数本当亲自出城来迎。但大帅也知道,人都饿得不行了,使君连床都下不来。唉,死的人又多,城里早就起了瘟疫,大帅救我们一场,我们怎好叫大帅涉……那话怎么说来着……什么涉足险境!对,潮州不能恩将仇报啊!” “瘟疫。”彭苍璧似笑非笑,“就是不让进城呗。” 唐东游躬身抱拳,“大帅见谅,实在是城内太危险。瘟疫啊!死人的。” “不叫进城也行啊。”歘一声长剑回鞘。 彭苍璧挥挥手,身后让开条道,士兵把连车的米袋推到阵前。车车相连,几乎是一座拔地而起的米山。 唐东游眼都直了。 真的有粮! 彭苍璧敲敲袋子,响起窸窸窣窣的粮食摩擦声。 “这是五千石粮食,全供潮州取用。” “多谢大帅,多谢陛下,多谢支持潮州的兄弟们!大帅大恩大德,在下……潮州上下没齿难忘!”唐东游千恩万谢,就差跪地磕几个响头,正要去援车,却被剑柄挡住了手。 彭苍璧神色悠然,“这些粮拿来支持贵地不假,但有个条件。” *** 日暮,唐东游走回帐中,两手空空。 吴月曙往他身后一瞭,的确没有半点米面影子,问道:“粮呢?” “没粮。”唐东游挥手道,“嗐,他们这些人,能运多少粮?那点粮食都不够自己个吃的,放出这么个消息,就是拿来唬咱们的。” 吴月曙皱眉道:“胡说,城头的驻守都瞧着呢,彭大帅拉了数十辆粮车出来,现下城里都传遍了,怎么会没有粮食?” 唐东游垂着脸,双手握拳,拳头剧烈颤抖着,突然叫道:“使君,咱们不要这粮了,成不成?反正西琼已经退了,我再出去,我去借粮,我他妈一定把粮食带回来不然就拿锅炖了我!” 他反应如此激烈,吴月曙连咳两声,撑起身子攥住他手臂,连声道:“东游、东游!你这是怎么了?” 一只手按住唐东游肩头。 唐东游愣愣抬头,萧恒安抚地捏着他肩背,低声问:“出了什么事?” 唐东游怔然看他片刻,突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叫:“操他妈的天杀的杂种,我操他妈的,我操他妈的!他们要咱拿萧将军去换粮!他们要拿咱们萧将军啊使君!” 唐东游浑身颤抖,抱着脑袋缓缓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吴月曙一时愕然,萧恒已搀起唐东游,沉声说:“东游,别哭,这件事我会和使君商议。现在西琼退兵,大家夥正在兴头上,你辛苦,这几日盯紧城防,以免段映蓝杀回头枪。” “将军……” “去。”萧恒截然打断。 唐东游一走,帐中只剩他们两个。吴月曙瘫坐在一种,萧恒递给他一旁的旧袍子,问:“使君以为如何?” 吴月曙接过袍子,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萧恒只说:“那就请大夥来议吧。” 吴月曙请诸将入帐议事的消息一下达,萧恒便一个人出了帐子。 一众人聚齐天色已黑,那碗热水也已经放冷了。吴月曙已经没有冬衣,寒症更加厉害,现在披着一件薄袍,强行压抑下咳嗽,道:“外头彭将军的意思大家也都知道了,三日之内,若不交出萧将军,他们就带着粮走。到底该如何应对,我想听听大夥的意思。” 片刻寂静,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没一个人说话。半晌,一个叫程忠的别将嗫嚅道:“现在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了。” 唐东游当即不干,“老程,你他娘的什么意思?” 程忠丧着脸,半天才道:“我就是说说,没什么意思。” 唐东游霍地站起来,往中间跨上一步,高声说:“老唐不会讲什么道理,但也知道,爹娘生咱一场,不是叫咱们恩将仇报!没有萧将军,潮州早他娘的完蛋了!反正卑职就是一句话,哪怕饿死也不能交出萧将军!老程,做人可不能学畜生,连畜生都他妈的有良心!” 程忠也猛地立起,浑身哆嗦着问:“唐东游,你他妈指着鼻子骂谁?你没家没口饿死就死了,我呢?我一家老小上下十余口,现在就剩下了三个!我老婆怀着孕,两个月前已经一尸两命!你们吃死人,把她抬出去的时候我他妈有没有二话!那是我的老婆孩子!” 他剧烈喘着气,热泪滚滚而落,“我一家就剩了一个老娘一个姑娘,你叫我眼睁睁再看她们死、再拉去给炖成肉汤吗?老子这畜生做就做了,我他妈就是畜生了,我愿意?我他妈有什么办法?!” 吴月曙一声喝断:“吵什么!” 他因积病久饿提不起中气,终于支撑不住,伏在案上大口喘气,唐东游和程忠一前一后快步上前扶他,“使君!” 吴月曙缓了一会,勉强道:“这样,宁死也要保萧将军的,站出来。” 唐东游当仁不让,跨步站在帐中。 帐内只站了他一个人。 唐东游不可置信,大声喝道:“都他妈的怎么了?这时候哑巴了?老盛,老吕,平常一个个的不都对萧将军感恩戴德吗?现在全草鸡啦?都他妈的站起来!” 许久,潮州长史吕归凤才低声道:“老唐,潮州不能变死城啊!百姓……何辜啊……” 唐东游像没听明白,“那萧将军就该死吗?人家替咱们守下了家,现在没用了,咱就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了是吗?” 吕归凤满面惭色,道:“东游,拿萧将军能换粮的事满城都传遍了。由不得咱们选了。” 参将盛昂也道:“老唐,潮州这个境地,其实多少也有他的缘故。朝廷是把咱当成建安侯的附逆了!当初萧将军若不打出这个名头……” “那潮州就完了,你他妈早死了,大夥还能坐在这里商量处置萧将军哪!”唐东游跳起来就要抡拳,被众人死死拉住,“他为什么打建安侯的名号?我问问你们萧将军为什么要打建安侯的名号!他为了谁,他为了给谁借粮!” 场面乱作一团,吴月曙急声叫道:“停住,全部停住!” 好容易被拉在两处,吴月曙调整呼吸:“除了东游,都是这个意思了?” 唐东游死死盯着他,“使君,你?” 吴月曙脸低着,像被肩上披的单袍压垮了。 唐东游挣开众人,后退一步,神情极其骇人,“使君,你不会是从萧将军逼你吃第一口的时候……不,在他操刀分了吴娘子的时候,你就恨上他了吧?” 吴月曙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竟如此揣测,气得面色涨红,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唐东游目光从帐中众人脸上缓缓剐过,说:“你们要做畜生,老子不当孬种!以萧将军的本事,大夥全上都不中用!你们要拿他,靠什么拿!” 说罢,他不再看众人一眼,愤然冲出帐子。 帐中一片死寂。 吕归凤嘴皮动了动,“东游说的不无道理,萧将军的本事咱们都是有目共睹的,若是不肯就义……我们要不要提前布置?” 过了一会,参将盛昂说:“真不行……我弄点倒人的药。” “其实……”又有声音响起,“外头要拿他,也没说死的活的。” 吴月曙一直没有抬脸,说:“最后期限之前,胆敢妄动,我军法处置。” 程忠问:“要是第三天到了,萧将军还是不愿意呢?” 吴月曙陷入沉默。 盛昂低声咕哝:“要我说,之前杀吃活人的事就是不大地道。总归是人命,逼着人吃人,这不是禽兽干的事吗?我有时候想想萧将军的手段,又是佩服,也真有点后背发凉。” “也是,要不是他逼着,谁愿意干这丧尽天良的事啊……” “是啊,死囚也是人!从那起我整宿整宿睡不好觉。都是他亲手剥皮拆骨亲手熬汤……” “吴娘子自尽前和他在一块,说不定就是叫他逼的呢?不然她那么个柔弱人……” “唉,萧将军是有点太不人道了……” “其实按他自己排的名单,他不就是打头的吗。要没援军,他早就进锅里了。” 议论声越来越大。 吴月曙用尽全力敲了敲桌案,半晌才说:“该预备的,预备下吧。” 他这话一出便是尘埃落定,众人欲言又止,还是相继走了。 帐中灯火将熄,吴月曙一个人坐着,突然想起那个夜晚,他对萧恒说,驱人食人,不得好死。 你以为重新做人之后,大夥会怎么对待让他们吃人——逼他们吃人的人? 那时候连吴月曙自己都没有确切答案。 第339章 现在,一个声音在心底说:吃了他。 吴月曙突然有些喘不上气。 那口沸锅没有成为萧恒的葬场,他本以为是老天不忍,结果没想到,真正的汤镬在这里等着了。 果然还是不得好死啊。 口中翻起一层咸腥,吴月曙用尽全力吞咽下去。他默了一会,掐灭那盏灯。 萧恒是不是货真价实的禽兽他不清楚,但吴月曙知道,自己绝对是如假包换的畜生。 第256章 二十四断腕 唐东游当夜没有找到萧恒。 三日之内,潮州州府公廨上下没有一个人找到萧恒。 都说萧恒畏死而逃。 折冲府全部出动,在整个潮州境暗中搜索。挨家挨户问了许久,才打听出点苗头:萧将军三天前出现在西边的山坡。 吴月曙不敢耽搁,亲自带人往山坡去。如今寒冬腊月,严霜满地,因前一段掘植而食,坡上已无寸草。白太阳孤零零挂着,底下立剑般刺着一根矮矮的坟桩。 土堆前立着一块充当碑石的木头,被削得平整干净。 上面用炭石反反覆覆描着几个大字,笔痕力道之大,似乎要将炭条撅断。 吴月曙脑子一响,扑地一声跌跪在地上。 ——吴氏薰娘之墓。 数日前,萧恒拎起她的躯干,解肉烹煮得毫不留情,却又在釜尽锅空后收殓她的尸骨,不声不响地替她立碑筑坟。 吴月曙伏地颤栗许久,突然听吕归凤叫一声:“什么人?” 他抬头,山坡后,露出一个圆圆的小脑袋,头顶扎两个揪。 吴月曙摸了把脸,向他招手道:“孩子,来。” 小孩犹豫片刻,方慢腾腾挪步走过来,手里还拿着一根枯裂的树枝。吴月曙柔声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孩子嗫嚅:“我一直在这儿。” 吴月曙问,“哦,那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人?穿黑衣服,又高又瘦,很英俊,看着也有点吓人。” 那小孩问:“萧将军吗?可萧将军不吓人的。还有饭吃的时候,萧将军还给我们家送过米呢,他可好了。” 吴月曙目光一动,握住他胳膊,急声问:“萧将军往哪去了?他同你讲了什么?” 小孩想了想,说:“阿爹说,这边有树枝,带我来捡过,煮了吃。阿爹没了,阿娘走不动,我就自己来。那天早上我看见萧将军,我说你是萧将军吗,萧将军蹲下来看我,说他是。我就分了他一根树枝,告诉他可以回家煮汤。萧将军问我是不是日日都来,然后说,想拜托我一件事。” “萧将军说,这里有一位姐姐,叫薰娘,以后有粮食吃了,要记得她。每年腊月初九,告诉大家来看看她。我问萧将军,我们真的会有粮食吃吗?萧将军说,这位姐姐是神灵,会在天上保佑我们不饿肚子的。我又问,将军拜托我,自己去哪里呢?” 吴月曙颤声问:“将军如何说?” “将军说,他要离开了,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我问,不回来了吗?将军说,不回来了。” 吕归凤低声道:“他真的要走。” 吴月曙不吭声,仍问那孩子,“还有吗?” 小孩有点不好意思,“我说,将军走了,我就做将军一样的大英雄。将军不说话。我就问,难道做英雄不好吗?” 他掰着树枝嘟囔:“将军说好,但我听上去,总觉得不是很好。” 吴月曙沉默一会,问:“将军往哪边走了?” 小孩指了指西方。 吴月曙继续带人往西,问过卖唱的乞讨的,访过老妇幼童,发现短短三日内,萧恒竟将潮州境走过大半。这种浓烈的告别意味让众人心下惴惴,这说明萧恒的确做好了离开潮州的打算,但他早已杳无踪影。 第三日夜,彭苍璧率兵再至城下,天外开始落雨。 唐东游万念俱灰,整个人跌坐下来,像一堆盔甲摊了一地。石侯上前搀他,唐东游却似有千斤重,如何也扶不起。他撑住石侯手臂,喃喃道:“石猴儿,好人不长命是真有点道理哈。” 石侯鼻子一酸,叫:“将军,萧将军能长命百岁的。他走了,他能的。” 唐东游愣愣看他,说:“好兄弟,咱们都知道,萧将军不会走的。” 石侯埋头不语。 唐东游笑道:“你也知道,我打上秦少公的门要粮,连萧将军一块骂了,他那时候还……” 唐东游突然不说话了。 石侯见他从地上爬起来,神色慌张,都不知道先迈哪个脚,冲石侯急声叫道:“秦少公的院子,那个院子!马、石猴儿,牵我的马!” 这场雨虽密,却下得不怎么大。唐东游从院前跃马而下,跨进院门,远远望见窗中晕着一星灯火,脚步一个踉跄。 他抬臂把脸一扫,大步冲上去。 萧恒背身坐在秦灼屋里,一动不动,像块石头。榻前罗帐低垂,似乎有人迟睡未起。萧恒在透过帐子看那个人。 唐东游听过京中有养相公娈童的风习,一直鄙夷不屑,因此也不怎么瞧得上秦灼,早前连萧恒都一并羞辱了。私底下将士也议论过,说那词叫什么,龙阳还是分桃?唐东游大骂道,那他妈的叫狼狈为奸断子绝孙!两个男人胡搞乱搞,休论脸面,他妈的祖宗老子都不要了! 直到现在。 现在,他在萧恒眼眶中看到一股幽深的光芒,那光芒的含义远逾亵玩之轻薄、□□之浪荡。一个男人往床上看不是邪念淫思而是生生死死,唐东游不得不为之震撼。他就这么陡然想起,很多年前他爹把最后一个饼子让给他娘,眼中也是这样的目光。 他爹为了他娘而死。 萧恒仍静静坐着,像没发觉他一样。 雨密密地打瓦当,就像打在天灵盖上。唐东游灵魂出窍,三魂六魄沉浸在这无上神圣的肃穆里,直到萧恒开口:“来了。” 唐东游不说话,快步上去抓住萧恒手臂就走。萧恒也不抵挡,由他拉出院门。 门外,石侯一人两马地等候。 唐东游连挟带抱地推他上马,边替他抬脚认镫,边大声叫道:“使君带人从西边找,一会也该到这边来了。姓彭的守在正门外头,我给将军开东门,将军快走!去找秦少公,走得越远越好!石猴儿,到时候我上城楼,你配合我给将军开路!” 他把缰绳递给萧恒,萧恒接在手中,突然叫道:“东游。” 他笑了一声:“这辈子,值了。” 唐东游一愣,抬头时眼前突然一花。 萧恒挥手砍在他后颈。 石侯忙抱住瘫倒在地的唐东游,萧恒捉紧马缰,低声说:“带他走,好好看住他,这几日别叫他出城。” 雨夜里骏马长嘶。萧恒猛地一摔马缰,喝马向城门方向直直奔去。 是正门。 身后,明火执仗的动静越来越近,隐约有人声叫喊:“有没有看到萧将军?今日是最后期限,谁能提供萧将军行踪,明日能多领一斗粮食!” 石侯轰然跪倒在地,冲萧恒背影嘶声大声叫道:“将军!将军啊!这就是你出生入死的兄弟!这就是你拚死捍卫的潮州!” 萧恒没有回头。 *** 大片油布遮盖粮车,人马伫立夜雨之中。 彭苍璧拍拍肩甲,呼气如同白烟,“冬雨冷啊。崔将军一个女人家,还是进去避避吧。啊?” 崔清衣银甲,淡淡道:“末将职责所在,无须大帅忧虑。” 雨幕后蓦然响起轰隆一声,彭苍璧收敛神色,眼看面前城门缓缓打开,一人一马的身影驰向阵前。 副将高喝一声:“来者何人?” 那人叫道:“并州萧恒。” 彭苍璧双腿一打马腹前往阵前,却不想令人闻风丧胆的叛军头子竟是这么一个少年人。他微收缰绳,颔首道:“萧恒,萧将军,久仰大名了。” 萧恒冷冷看他,“我已应约而来,不知彭将军何时放粮?” “容易。”彭苍璧道,“不过萧将军的身手我有所耳闻,你弑杀先帝时,一把剑能孤身闯出十数道宫门。有这样的神通在身,在下不得不思虑周全。” “你要怎样?” 彭苍璧声音一凛:“我要你废了使刀的那只手!” 萧恒双目微眯,一动不动。 彭苍璧啧声道:“萧将军,咱们是做买卖,总得拿出点诚意。你不想潮州百姓因为你活活饿死吧?已经死了那么多人了。” 萧恒一松马缰,跳下马背。 见他突然行动,大军齐齐搭箭拔刀。彭苍璧握拳示意不要妄动。 萧恒舒张右手,用左手拔出环首刀。 他做什么都干净利落,刀锋横在腕下,骤然抽刀一划—— 雨哗啦啦下,血哗啦啦下。萧恒手起刀落,眉毛没皱一下。 彭苍璧眼中烁起一丝激赏,大声叫道:“好,是个爷们,仗义!扔刀!” 萧恒抬手柄刀抛在地上。 第340章 彭苍璧手臂一挥,当即有数名士兵上去捆缚萧恒。萧恒凶名远扬,他们也不敢怠慢,专门挑了猎捕野兽所用的绳子,铜筋铁骨也挣断不了。 “带下去,好吃好喝地招待。传我的令,谁敢对萧恒不敬,我亲手断他的狗头!”彭苍璧高声叫道,“贼首伏法,潮州归顺,在下承陛下之圣德,奉诏,放粮!” *** 西琼攻城之际,潮州在册兵丁两万余人,百姓五万余口。至彭苍璧放粮,全州上下活口不过三千人。满地饿殍,遍野白骨。五步一冢,十步一坟。 饥荒得以暂缓,短暂的狂喜之后却是无穷沉默。吴薰烹身以饲开了潮州杀吃活人的先例,而执行这套制度的罪魁又自投罗网舍身换粮。所谓升米恩斗米仇,如今斗米在眼,才想起每一口粥都是萧恒的血。 州府开始商议给吴薰设祠立庙,但没人敢提及萧恒。除了唐东游,处置萧恒的决议他们众口一词。对吴薰他们大声歌颂:她竟让我们吃她的血肉,我们必须对她感恩戴德!而面对萧恒他们又换了嘴脸:我们现在的处境都是叫他害的,不吃他又要吃谁? 吴薰是舍身取义,要赞美。萧恒是被逼而死,是忌讳。 州府因胆虚闭口不言,百姓因痛苦泣不成声。 从前闾里传闻的好汉、戏中演义的神仙是公子檀、是关公、是如来佛祖十八星宿,如今他们统统排到萧恒之后。那些是虚妄的香火,萧恒是亲手柄他们托起来的英雄。最初的粮食是萧恒带来分发的,最危难关头的潮州是萧恒身先守卫的,最饥馑时刻他们那丁点口粮是萧恒从嘴里省下的,而如今的温饱也是萧恒拿命换来的。他不是远在天边的偶像,他是替人补过屋看过病、守过城门也守过家门、为人抱薪而即将冻毙风雪、也会饿也会痛的,人。 在报复性地进食三天后,潮州百姓不约而同地捐出一半口粮,在西堤山坡给萧恒做了一个无比盛大的水陆道场。不是祭祀是祈求,对神明绝望的潮州人跪拜潮州新生的神明吴氏薰娘,祈求她保佑萧恒逃过一劫。 这场法事被地方志和史书记录在册,州府公员也全部到场,被眼前景象震惊得难发一言。无分男女老幼,不论士农娼丐,三叩三拜后伏在地上,齐声祝颂道: “各殿阎罗抬贵手,诸天神佛恳听闻。” “不愿自此饱口腹,但求全我萧将军。” *** 有关萧恒对这场抛弃的态度,历代没有明确记载,萧玠手记中也没有过多记述,他只在《土地》篇结尾处这样写道: “父亲和潮州的战线并非无坚不摧,他们的血肉关系经历了一次严酷考验。怀帝的大将军彭苍璧率军队和粮车降临,在粮食救济的巨大诱惑之前,父亲被这座城市抛弃,像腿伤痊愈的人再也不想看到的一辆轮椅。 父亲不记得生身父母,一生都在扮演一个弑君的暴徒。但对这片他辜负过又被哺养过的土地,他献上了最大的孝心和忠诚。 离开之前,我父亲走向最西,最后一次把双脚扎进潮州的土地。此时雨过天晴,积水随沟渠排去,像废血跟随代谢排出身体。父亲俯身,像之前无数次一样,再度察看田埂的秧苗。但当时的潮州已无寸草。干瘦的红土裸露在外,像母亲乳卝房贫瘠的胸膛。 残月在天,看着我父亲从田间跪下,把脸颊贴在红色土地上。夜色里他一身黑像一身红。天幕下,父亲婴儿般蜷缩,像大地新娩出的一团血肉。 一定程度来说,潮州生活为父亲的身份下了定义,他终其一生都是个农民。父亲在这里经历了他生命农场的最长雨季,救了他快渴死的命但也差点把他涝死。但潮州的红土却给了他黑土地一样的踏实。他一生都要在这贫瘠酸涩的泥土里锲而不舍地种粮食。” 第257章 二十五英英 萧恒挑断手筋后单独收押,彭苍璧算是皇差已卸,走得也缓慢。几日后亲手宰牛分肉,在帐中开宴犒军。 酒已半酣,他手下的兵曹上前抱拳,道:“属下搜了恒逆的身,发现了这么一件东西。” 他双手呈上一块五龙紫玉佩。玉质莹润,绝非凡品。 崔清放下酒碗,目光一动,“他是建安侯?” 彭苍璧笑道:“嗐,副帅,你堂兄崔如忌因何而死?不就是因为带着建安侯,叫张彤衷给害了吗。建安侯那时候就被那老畜生弄死了,活得到今日?” 崔清掂起那块玉佩细观,蹙眉道:“但这东西货真价实。” 彭苍璧道:“我也不瞒你讲,听说这小子是个影子,要不能把建安侯装得这么像?听说并州案他就没少掺和。一开始韩天理进京告状被永王截杀,结果叫那刺客放了一马。我听陛下的意思,那刺客就是这小子。他自己不也说了吗?并州萧恒。只怕是个并州人,记着事呢。” 帐中末席处,一个名叫柳英英的将官陡然抬头。 军中以勇武健儿为“番头”,作为轮班的头目,柳英英投军数年,如今正是其中之一。 灯火辉煌处,崔清也点头道:“我倒是听过韩天理的陈奏,说这刺客用的是环首刀,和萧恒也对得上。其实也莫说兵器,单论他这身本事,若非影子出身,如何骇人至此?” “影子里竟还有这么个热心肠,不得了啊。”彭苍璧叹道,“若是旁的罪状,我定向天求情,给他一个自我了断的颜面,再给他买块风水宝地好好埋了。可他现在顶着叛逆作乱的罪名,陛下拿他回去,是要当众枭首做榜样的。” 他像有些慨然,又像有些后怕,“全赖他没生对人家,不然只怕比咱们的官衔都大。” 彭苍璧再次举酒,“拿下萧恒是大功一件,这几天暂作休整,不日凯旋!” 众将士纷纷捧碗相和,柳英英亦在其中,饮酒时把脸扣在酒碗的影子里,看不见表情。 *** 唐东游被捆住手脚关在屋里,每天由石侯给他送饭。一连三日,饭菜热了又冷,唐东游粒米未进。 这天傍晚,石侯端来一碟小菜并一碗热粥,粥里竟零星有些肉脯,瞧着也不是人肉。他低声劝道:“都尉,吃一口吧,过年了。” 唐东游终于有了反应,那张满生胡茬的脸孔轻轻一抖,嘴唇蠕动:“过年了。” 石侯以为劝动了他,忙说:“是,过年了,今儿年三十,我给都尉要点酒来。” 唐东游还是问:“萧将军呢?” 石侯垂下头,颤声说:“都尉,姓彭的已经把咱们将军拿走了,听说过完年就要启程回京了。” 唐东游半晌没说话,问:“有肉吗?” 石侯大喜过望,连声道:“有,有,朝廷给了赈济,说明没把咱们往逆贼上放。旁边的州府也松了口子,还牵来几头牛羊呢!我去找他们给都尉切肉!” “石猴儿。”唐东游叫道,“我不闹了,我累了,也饿了。他妈的当卒子捆了这两天,我也都想通了。给我松绑,我要吃肉!” 唐东游扔掉割断的绳子,活动着肩膀往军帐走去。众人见了他,脸上皆是讪讪。唯一誓死维护萧恒的高级将领到场,其余人多少昧了良心,再吃便味同嚼蜡,再坐也如坐针毡。 唐东游却浑然不觉,边幅未修,只顾大口吃肉喝酒。 外敌一退,扎下的军帐今夜也要拆除。这时候众人才发现,萧恒居然没有帐子,他们在帐中相见,也是在吴月曙的帐中。萧恒一直自己睡在城楼,腊月只一床薄被,等需要煮衣而食,他夜里连床被子都没有。 唐东游瞧了眼拆得七七八八的帐子,端起酒碗说:“使君,我敬你一杯,我一直不是个明事理的,给你添了不少麻烦,过了今夜再不会了。” 不等吴月曙说话,唐东游已经仰头吃尽,又满酒转向另一方,“老程,老盛,老吕,各位兄弟们,咱们一块生在潮州、守下潮州,担着情过过命,就是一个娘胎爬出来的兄弟!我从前有什么冒犯,大夥别跟我计较,要计较也赶紧的,咱把这些事都他妈留在今年了了!” 三人先后举酒立起,脸色惭愧,“是我们有错在先。” 唐东游酒量极好,从前吃了烈酒一样打仗,如今敬了两遍,又拍拍石侯,“这一碗,我单独和石猴儿喝一个。谢你啊,谢你顶着那么大风险,肯和我放萧将军。萧将军救了我的命就是我的再生父母,石猴儿,你救我爹,这个情唐东游记你一辈子,干了!” 石侯抹了把脸,和他一碰仰头饮尽。 唐东游拍拍他的肩,叹道:“过年啦,也不知道秦少公过得怎么样。听说往柳州去了,柳州那地界好啊,起码他们的使君滚蛋了,秦少公能拿着大权,不会再叫我这种混账撵跑了。” 他最不屑秦灼这种行如男妓之流,如今却改了口,石侯有些奇怪,“您不是……从前最瞧不上他吗?” “我的确瞧不上,但他是萧将军放心上的人,我唐东游就认!”唐东游看向石侯,“褚都尉在这里的时候,待你多好,跟自己的亲兄弟似的。咱们问问良心,褚都尉这十多年为了潮州生里死里,在老唐心里就是潮州人了。但没办法,他是秦人,秦少公才是他真正的本家,他们要走,是咱们叫人家寒了心。他们要是留下,潮州不一定这么难,萧将军一定不会死。是老唐我作的孽,这里朝秦少公,也和兄弟们赔罪了。” 第341章 吕归凤忙道:“老唐,说这些话。” 唐东游笑道:“我使了那回倔,后来也明白了。人家秦少公没有救潮州的本分,潮州该咱们潮州人自己救。秦少公走咱们都怨怪不着,又凭什么去怪萧将军。怪他什么,怪他没变出粮山给咱们吃,怪他为什么没为了守潮州死了?怪援军怎么这么及时,稍微晚来一刻,萧将军就下锅给烹了?这样咱们既保下潮州又不用做叛军,反正人也死了,可劲往他身上泼脏水把自己摘干净就行了,是吧!” 众人不说话,唐东游又满一碗酒,咕嘟咕嘟灌干净。这边离粥铺不远,动静闹得不小,又提起了萧恒,百姓也渐渐围了过来。 唐东游猛地将酒碗一掼,大声喝道:“老唐是个粗人,但也知道做人的规矩!我对萧将军羞辱在先,人家不计前嫌冒死救我回来,我无以为报,这条命就是他的!人家以德报怨,咱们哪?咱们送人家去死,这就是以怨报德!那天一个个叫唤着把他卖了,要脸吗!得意了吗!骂萧将军杀吃活人的,你们再去瞅瞅,炖他自己的那口热锅还在城边没撤下来哪!我还要谢谢你们,不是你们大发慈悲把他卖了,当天就是老唐我亲手割他的肉分给你们熬骨头喝汤!吃人的是禽兽,他愿意?他明明能跟人家南秦少公一块走,不做他妈的这个禽兽!就算要做禽兽,他先叫咱们吃他自己!别以为我不知道,前几天大夥都计算好换着孩子吃了!那在座的谁也别落,他妈的都是畜牲走狗!畜牲还知道有恩报恩,人反倒这么丧良心吗!” 那天他没骂痛快,今日算是酣畅淋漓,但也为时已晚。唐东游将碗筷一丢,提刀起身就要走。 程忠忙叫道:“老唐,你往哪里去?” 唐东游头也不回,“出卖萧将军赚的酒肉粮食,我吃了,我活下来了。萧将军拿命救了咱们,老唐能当缩头乌龟,眼瞧他就这么死吗?” 人群已围了个水泄不通,大年夜没有欢笑,全是低垂掉泪的头颅。唐东游泪流满面,在里外三层的人群里大声叫道:“乡亲们,弟兄们!大梁潮州,不出孬种!萧将军替咱们击退琼军守下家乡,是咱们天大的恩人!如今将军有难,各位,谁敢随我报效一次!” 他身后,有人霍然站起,高声道:“都尉!” 石侯抱拳叫道:“潮州折冲府校尉石侯,愿为萧将军死战!” 唐东游扭头瞧他,双唇颤抖着要说什么,突然听对面长刀一掼,程忠腾地起身,俯首大叫道:“潮州折冲府别将程忠,愿为萧将军死战!” 一时之内群情激昂,众人纷纷相和。 “潮州折冲府参将盛昂,愿为萧将军死战!” “潮州主簿吕归凤,愿为萧将军死战! “潮州弩手王小伍,愿为萧将军死战!” “潮州商户邹五郎,愿为萧将军死战!” “潮州佃户丁三盟,愿为萧将军死战!” “潮州张记灯笼张曾年,愿为萧将军死战!” “潮州在册三千口,愿为萧将军死战!!!” *** 彭苍璧到底忌惮萧恒武力不敢松绑,也不许有人治伤止血。虽说吃喝上不亏待,但萧恒到底有些难以下咽。 他右腕伤口极深,血足足淌了半夜,加上饥馁数月,铁打的人也受不住。雪上加霜的是,观音手在此时再度发作。 所幸耳目仍清明,不至于就此死去。萧恒听见自己的血流,听见外头下雨,听见守卫高声叫道:“瞧着犯了癫痫,掰开他的嘴别咬了舌头!妈的这小子捆死了还这么大劲,我撬嘴,英英你上来摁住他!” “大帅呢,问大帅该怎么办?还留他吗?” “呸、呸!操他娘的喷老子这一脸血,妈的他不会死在半路上吧?!” 萧恒预感这次极其难捱,自己被捆缚严实,又没法救急去摁xue道。五感与痛感撞击下,只能去想养母,想曹青檀,再受不住便去想秦灼。 秦灼的脸从面前模模糊糊一照,像有花从骨头缝里开出来,轻轻柔柔地敷了一身。耳边远远有人叫一声:“足足一个时辰,是个硬骨头!观音手这种下作东西竟能靠自己撑过来,要不是朝廷拿他,老子就和他磕头拜把子了!” 是彭苍璧。 彭苍璧似乎擦了擦手,“留一个人看着就行了,今儿三十,都跟去吃酒吧!” 一个女人道:“萧恒本事通天,将军还是谨慎为上。” “这小子现在这样,给他匹马他都骑不动。崔将军到底是女人家,谨慎过头。” 萧恒太知道观音手发作的大忌,但凡昏迷就一只脚迈进了鬼门关,他便一直在心中默数,默到万余终于恢复了对肢体的控制,神智才算彻底清醒了。 先前那条绳子竟被生生挣断,如今新换了一条。外头似乎有歌舞喧嚣,有肉香酒香,脚步声…… 有人往这里来了。 萧恒没有装睡,事到如今他也没什么装睡的必要。 一个青年男子闪身入帐,颇为英伟,从他面前半跪下抽出匕首,边给他割绳索边说:“趁着没人戒备,将军快同我走。” 萧恒问:“阁下是?” “柳英英。”柳英英自知不说清来由萧恒决计不信,匆忙道,“元和十四年,我护送韩天理进京告状,你放了我们一条生路。” 萧恒原本生了疑心,当他用诈,但自己如何都是一个死,彭苍璧没必要贼喊捉贼这一出。这会仔细瞧他的脸,终于和雨雪纷纷中的一张脸孔对上。 萧恒咳了两声,低低问:“放了我,你怎么办?” 柳英英低声说:“我藉口解手跑出来的,一会回去吃酒装醉,没人查得着我。” 萧恒也不是拖泥带水之人,见他态度坚决,便由他扶起出帐。 今夜虽有哨子,但巡逻松散不少,远远闻舞乐欢笑声,火光缭乱确如新年。萧恒走不太成路,柳英英又是挟又是抱才将他抬上马背,替他踏好马镫递上马鞭。 突然,萧恒往他肩上一按。 柳英英转头一瞧,如坠冰窟。 城头一把炬火高烧,火光闪烁处,立出一个持弓带甲的人影。 崔清。 她将火把搁在墙头,火焰在她眼底跳动。崔清没有犹豫,冲城下拉满长弓。 嗖一声箭响破空时,萧恒用尽气力,将马头拨转,挡在柳英英之前—— 箭风擦面而过。 萧恒有些讶然,但崔清似乎没有补箭的打算。她甚至没有多留一个眼神,提弓走下城墙。 柳英英搀了萧恒一把,急声说:“崔将军这是一念之仁,一会巡逻就要到,将军快走!” 萧恒没有力气讲话,只拿眼睛看他。 柳英英知他之意,道:“将军对我有救命之恩,大帅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得报将军一命,那我这条命得报给大帅。将军是利落人,只管自己去。这是我求仁得仁!” 萧恒久久注目他,想开口,却剧烈咳嗽起来。他向柳英英抱拳揖到马头,喘息道:“难报君恩。” 柳英英松开他的马缰,也一笑抱拳,“将军珍重。” 萧恒几乎伏在马背上,看不清表情,终于,马鞭挥落,骏马飞驰而去。 夜间野外少人,更别提是除夕,这么快马疾奔小半个时辰,萧恒不得不按马喘息。 不能回潮州,自己一旦走失,彭苍璧定会卷土重来。潮州百废待兴,如何再经得住一番战火? 萧恒而今精疲力竭,正要驱马转头,突然听不远处传来动静。静夜之中浩浩荡荡,听上去不在少数。 他身上没有兵器,正要咬牙拨马,忽然听见有人高声喊道:“是萧将军吗?” 萧恒身形一僵,竟有几分不可置信。 那人往前疾走几步,紧接着,石侯的声音往后大声叫道:“都尉,是萧将军,是萧将军!” 一匹快马飞驰而来,唐东游连盔都没带,一见萧恒正要失声,萧恒已轻轻张了张嘴唇,用气声说:“先走。” 他身后人马隐现,但实在说不好是什么队伍。有带甲拔剑的,有拿锄头铁锹的,夜中也瞧不清多少人,乌泱泱一股脑全围上来。 唐东游接过萧恒手中缰绳,低声叫道:“走,咱们快走!来个人快马回去通报使君,热好饭食,找几个靠谱的郎中!” *** 萧恒强自忍耐许久,半路终于撑不住昏过去。唐东游手脚大乱,忙带着他一马当先回了营地。 帐外,吴月曙和百姓翘首等候,一见人来忙叫道:“快进帐,军医在里头候着,剩下的人出去接应,今夜务必盯紧岗哨!” 萧恒由唐东游背下马,他这样钢筋铁骨,落在背上却出奇的轻,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胸骨。唐东游心中一酸,也不敢耽搁,将他在榻上安置好,忙叫军医上前诊脉。 军医一卷他右腕袖子,便见那尚未凝固的一道血口,灯火之下,黑红狰狞得极其可怖。 石侯惊叫一声,唐东游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吴月曙勉强镇定下来,问:“将军伤势如何?” 第342章 “在下才疏学浅,将军脉理十分古怪,瞧着是多年枯败之象。但将军作战又如此骁勇……在下也不清楚怎么回事啊!” 石侯忙问:“手呢?将军的手是怎么回事?” 军医颤声道:“将军的手筋……被挑断了。” 吴月曙倒吸口气,“能接好吗?” 军医忍不住掩面,摇了摇头。 石侯忍不住小声哭起来,唐东游拍着他肩膀,也是忍不住打哆嗦,吴月曙瞧着萧恒那张死灰面孔,眼泪潸然而落。 士卒百姓守候在外,听见哭声一起,还道萧恒有什么万一,纷纷跪在地上,捶胸顿足地痛哭起来。吴月曙骇了一跳,忙打帐出去,急声道:“乡亲们,乡亲们快快起来,将军性命无虞,大夥快快起来!” 邹五郎站在一旁,上次他家里被抄,妻女险些被拉去卖掉,还是萧恒出手打断,他一直感念在心。如今第一个上前,忙问:“将军现在是怎么个情形?” 吴月曙犹豫片刻,还是道:“将军劳累许久,如今睡下也当休息,只是将军的右手坏了,很可能……再无法提刀了。” 他此话一出,邹五郎反而松一口气:“不能提刀怕什么,我家有些薄产,能供养将军一辈子!” 众人纷纷叫道:“只要将军人好好的,我们就算再饿死,也不会短将军一口粮吃!” “薰娘显灵了!将军保全性命,薰娘在天有灵啊!” 百姓哭作一团,吴月曙只好劝道:“大夥都回去吧,将军得好好休息,不能再受惊扰。” 如此百姓才肯散去,士卒们也轮值戍守。第二天太阳初升,萧恒尚未醒转,哨兵已急匆匆闯进帐内,失声喊道:“彭苍璧重新折回来,说萧将军逃走,要来潮州搜人!值守的兄弟在拖时辰,使君快想想,能把将军藏哪里去吧!” 第258章 二十六月曙 彭苍璧高头大马在前,吴月曙匆匆迎上去,抱袖揖道:“不知大帅去而复返所谓何事?” “刺史就别和我打马虎眼了。”彭苍璧擦了擦马鞭,“萧恒叫你藏在了哪里?” 吴月曙惊道:“萧恒?那逆贼不是已经被大帅捉拿归案了吗?难道他又用计走脱了?” 彭苍璧目色一暗,俯身拎起吴月曙衣领。众将领怒目圆睁,当即就要拔刀,吴月曙忙按了按手,向唐东游问道:“马上去查问斥候,这几日可曾见过萧恒踪迹,可曾有身份不明之人入境?” 彭苍璧手臂一挥,吴月曙往后踉跄几步,被程忠扶住臂弯。不一会斥候便报回消息:“自从萧恒叫彭大帅绑走之后,卑职等再没见过他半个影子。” 吴月曙整整衣襟,再次躬身揖手,“还望大帅明察。” 彭苍璧跨在马头冷笑两声:“明不明察,吴刺史待会再说不迟。” 他声音一凛,高声叫道:“全体将士,列队,搜城!” 此番搜城的阵仗足足持续十日之久,鸡飞狗跳、翻箱倒柜,官军之势更像土匪进城。彭苍璧麾下从府衙抄到茅屋,愣是没有见萧恒一根头发。潮州上下众口如一,咬死萧恒不在潮州。孩子们更是被严加盘问,竟也没漏出一丝口风。 十日殊无收获,彭苍璧面色铁青。吴月曙正给他满上茶水,彭氏帐下探子突然来报:“大帅,西面坡上起了座公事,瞧着是座庙,百姓不叫查抄,和弟兄们动了家夥。” 彭苍璧眼中冷光一闪,“不叫查?” 吴月曙忙接过话,“启禀大帅,那是舍妹的庙宇。前些日琼寇围城,潮州绝粮,舍妹舍身相烹以饱将士口腹,如今潮州转危为安,百姓感念她的恩德,故而立庙祭祀。” “令妹舍身能叫上下感戴如此,那萧恒守城岂不是潮州的天王老子了!”彭苍璧松开手指,茶盏底子咚地落在案上,“劳烦刺史带路。” *** 薰娘庙架子只搭了一半,如今全部停工。百姓得了吴月曙的令,也不再反抗,抓着锄头被人马团团围住。 强行进庙的几个士兵脸上都挂了彩,正转着胳膊推搡百姓,见彭苍璧来,纷纷上前告状叫苦。 彭苍璧叩了叩马鞍,“吴刺史,暴民袭军,该当何罪?” 吴月曙脸色一变,忙道:“将军息怒,是下官治下无方。潮州穷苦,百姓没有开化,无知大帅威严,还请大帅恕罪!” “无知?我瞧他们有知得很!”一个军头大声叫道,“袭击官军等同谋反!大帅一声令下,卑职等即将这些乱臣贼子就地正法!” “大帅。”崔清在一旁打断,“查找恒逆要紧。” 彭苍璧看她一眼,“我就给崔将军这个面子——下马,进庙!” 马蹄勒住,骑兵纷纷下马,激起大片飞扬土尘。 薰娘庙半个顶还没搭全,已设了香案摆放供奉,但如今案翻炉倾,香灰也洒了一地,便知是士兵闯庙所致。彭苍璧狠狠剜了手下一眼,抬头看去。 案后设一座一人高的女子泥像,青衣青裙,朱唇含笑,眉目却清淩淩得发冷,哪怕近观也陡生一层不可亵玩之感。 果然是立地升仙的材料。 士卒来来往往,一砖一瓦都不曾放过,只差将庙拆了来找。百姓悉数围在庙外,无一离去,吴月曙双手藏在袖子里,似乎惶急,又似乎只是胆颤。 约莫一个时辰,最后一个军头率人集结,对彭苍璧摇了摇头。 没有。 彭苍璧攥紧刀柄,双眉拧皱。 萧恒还能藏到哪里去? 一片焦灼的沉默里,突然有哨兵从庙外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大帅!城门的弟兄们回报,有个穿黑斗篷的刀客一人一马闯东门出去了,估计就是这逆贼!” 彭苍璧目如喷火,掉头去看吴月曙,吴月曙身躬得更低,轻轻拜道:“既然已有逆贼踪迹,下官就不强留大帅了。” 彭苍璧跨上一步,崔清在一旁开口:“萧恒本事过人,大帅,机不可失。” 彭苍璧目光狠厉,连笑两声:“潮州作为,我代陛下铭记在心。都有,立即向东进军,务必拿下萧恒!恨老子一念之仁,这次只留他一口气,砍下他两脚两手!” 吴月曙浑身一震,沉默不语。 大军长蛇出谷般浩荡东去,夕阳下,吴月曙满脸冷汗,全像头破血流。 唐东游上前搀扶他,只觉他浑身颤抖。吴月曙紧紧握住他手臂低声叫道:“传令城头巡逻看好门户,叫程忠清点全部在册人口,不要有留下来的奸细!东游,一个时辰之内料理妥当,妥当了再动手!” 这一个时辰度日如年。 程忠跨进庙门时吴月曙起身迎上来,听对方道:“姓彭的已经撤了,人口没有错处,方圆十里属下也带着弟兄们扫了一遍,没有留下奸细!使君,咱们赶快!” 吴月曙长出口气,一挥袍袖,急声叫道:“破像,快些破像!下手仔细,莫伤到将军!把郎中请来,有什么万一及时处理!” 唐东游当即拔刀上前,从薰娘像前止步,高举手臂,将刀锋往泥像头顶一挥—— 泥像破开一条缝。 唐东游马上收刀,换成刀柄敲落泥块,边叫道:“快!别拿带刃的,用刀柄刀鞘来敲!” 数名军官快步拥上去,砰砰通通地打碎神像。 薰娘金身纷纷剥落,莲台上,站着个黑衣少年人。 如神明更生,如婴儿初诞,在薰娘怀抱。 下一刻,萧恒从台上直直栽倒。 无数双手一拥而上将他抬起。 死而复生的潮州,没有叫他再次落地。 吴月曙将州府公廨收拾出来供萧恒居住,百姓日日围簇在府衙外,问候萧将军今日可曾苏醒、可有好转、饮食睡眠睡眠如何。直到三天后萧恒得以下床走动,起身出门见过,百姓才喜极而泣地安下心来,却没有就此离去,反倒再接再厉,天天带了口粮要看望。 对于他的右手,萧恒自己没有再提。但唐东游有几次进门前听见轻微的金铁之声,萧恒正坐在桌前,屏气凝神,用右手拔刀。 他的右臂肌肉绷紧,呼吸沉重有力,手臂已微微颤抖。 那刀纹丝不动。 唐东游止住脚步,却没有听到饱含怒火的掼刀之声。萧恒只是轻轻将长刀放回架上,左手倒了盏冷茶吃,无法拔刀像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当天夜里,吴月曙来陪萧恒吃饭,萧恒亦未作色,态度如常温和。他学什么都很快,肢体控制更是超乎常人,左手拿筷子虽不便宜,却也勉强凑合。 一饭无话,萧恒将碗中饭粒拨干净,落箸说:“我打算向使君辞行。” 吴月曙愕然看他,萧恒静静道:“潮州之危已解,我也该走了。” 吴月曙忙道:“可将军出逃在外,皇帝一定会下诏通缉。将军一旦离开潮州便有杀身之祸,贸然而去,如何使得!” 萧恒道:“我在这里,才是潮州上下的杀身之祸。” 吴月曙叫一声:“将军!” 第343章 “当日公子檀行踪一露,肃帝便放任卞秀京血洗并州。今上知道我以建安侯的名义在此招兵收粮,未必不动清扫潮州之心。”萧恒看向他,“使君英明,莫使今日之潮州,再作当日之并州。” 吴月曙无言,一会才问:“将军不听听在下要说的话吗?” “从秦少公的行迹被朝廷知晓起,潮州百姓已然成了附逆之辈,潮州更是叛逆之土。将军若如此离去,潮州失去庇护,才是真正的杀身之祸。”吴月曙微微垂首,襟上雀鸟振翅。 “在下无才无德,欲退位让贤,将潮州全权托付将军。” 萧恒没有矢口否决,他默然片刻,给吴月曙看自己的手腕,“使君,我的右手已经坏了,左手刀可以练,但需要很长一段时日。我对潮州已经全无用处,更别谈庇护。管理一方不是带兵打仗,我不能做这个主。” “治下和治军并无不同!”吴月曙急声道,“将军心存百姓,可以做仁主;心有谋算,可以做英主;如今民心所向,更可以做雄主!此天命以授将军,将军何必退避三舍?” 仁主,英主,雄主。 萧恒道:“朝廷叫使君心灰意冷。” 烛火跳了一下,吴月曙不说话。 “使君美意我心领了,但这不是我该拿的东西,我僭越做这个将军,也不过欺世盗名。”萧恒冷静道,“使君真的不明白这所谓的民心是从何而来?我若不是建安侯,还能聚兵求粮,还能得到这万众归一的民心吗?” 吴月曙坚声道:“能。” 萧恒眼皮一跳。 “城是将军守的,敌是将军退的,粮是将军换的,潮州上下能活命者,无一不仰仗将军恩泽。”吴月曙颤声道,“将军,这些民心都是你挣来的,和建安侯没有半分瓜葛。我们为的不是你的名头而是你这个人!就算建安侯活着站出来,在下敢说,若二者择一,潮州必举境以助将军!” 吴月曙盯着他,萧恒嘴唇紧紧抿成一线,似乎还有话要说,但他没有出口。他展开右手,五指不受控地微微颤抖,很难想像这曾是一只杀人如麻、运刀如神的手。 半晌,萧恒还是道:“使君就当我功成身退吧。” 朝不保夕、九死一生的功成身退吗? 吴月曙没有问,他问不出口。 萧恒放轻口气:“包袱我收拾好了,还要劳烦使君,帮我择一匹快马。” 吴月曙心中一动,问:“将军……要去找秦少公吗?” 萧恒笑了一下,眼中辉光一亮。只有提及秦灼,他的笑意才会如此温柔。 他说:“不了。” “将军有落脚?” “有了落脚,我会写信,叫大夥安心。”萧恒笑道,“我明日一早动身,别惊扰旁人。” 话已至此。 春寒料峭,沁透肌骨。吴月曙出了门,听萧恒在身后叫一句:“使君。” “潮州不欠我什么,是我要多谢潮州。” 吴月曙回首,萧恒身影已在眼中模糊,那人对他躬身抱拳,他也深深一拜,像是永诀。 *** 翌日清早萧恒赶去州府公廨,衙役见他便笑道:“将军可算来了,使君一大早就等着了。” 萧恒四下一瞧,并没有准备的马匹,心下生疑,径直走向堂里。 他推门叫一声:“使君。” 吴月曙垂首正坐堂中,一动不动。 他面前一张长案,案上文书对牌整理完毕,官印军印各自陈放。 萧恒跨过门槛的瞬间瞳孔一缩。 一把宝剑落在吴月曙脚边,剑刃沾血。 吴月曙胡须被风吹动,之后,颈上鲜血汩汩而流。 萧恒如今数罪加身,除了割据而立再无他途。他在潮州已然民心所向,现在必须成为说一不二的一州领袖。一山二虎终有异心,只有军政出于一手,潮州上下才能铁板一块,山穷水尽之地,萧恒才能有本钱向朝廷殊死一搏。 萧恒不肯受托,吴月曙只能以死相让。 是挽留,是强求。 也是悔疚。 吴月曙和萧恒都是绝对为公之人,但又人各不同。萧恒性冷,吴月曙心慈。所以萧恒执行杀人计画时的铁面无情,被唾作残忍;吴月曙牺牲萧恒时的进退两难,被骂为虚伪。但归根结底,他们行事并无不同。 舍弃萧恒,作为地方长官的吴月曙不会后悔,但他也是一个人。 知礼义,懂廉耻,也有良心。 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萧恒对潮州有大恩,拿他的性命换粮何止恩将仇报,是将吴月曙数十年秉奉的文人骨节和圣贤道理践踏脚底。此事他不得不为,但难关度过后,他永远也无法自囿。 唯有以死谢罪,杀身成仁。 …… 萧恒大口喘着气走近,见吴月曙仍正襟危坐,衣四品官袍,血迹斑斑处,鸟雀如同浴火涅盘。 他这身禽兽衣冠未肯沾半点生灵血,只能由自己的鲜血染红。 血光映剑,犹如碧光。 *** 吴月曙死后,萧恒亲服齐衰一月,全境军民亦为缟素。潮州为他立祠设庙,庙对薰娘,二人并称兄妹神,至梁灭而香火不绝。 萧玠从李寒那里听得这个故事,有些闹不明白,“他出卖了阿爹,阿爹为什么要为他戴孝发丧,还要接他的担子呢?” 李寒道:“若大梁官吏皆如吴公,二十万百姓不当馁死。大公无私不易,大公害私更难,我国朝之兴盛,正在此辈当中。” 萧玠似懂非懂,李寒又问了他一个问题:“陛下是皇帝,殿下是皇太子,世人皆称陛下万岁、殿下千岁,是不是真话?” 萧玠想了想,“阿耶说,人活七十古来稀,更不要说千岁万岁了。当然不是真话,只是好听话。” 李寒又问:“殿下以为,我们大梁的基业可以千秋万岁吗?” 萧玠对这个很有自信,一挺小胸脯,骄傲道:“可以!因为阿爹做得好,如果要阿玠做,阿玠也会做好。” 李寒笑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陛下做得好,殿下或许也能做好,但三代四代五代之后,后来人很可能不会做得这样好。做不好,就要倒。” 萧玠小小啊一声:“那怎么才能让他们也做好?” 李寒摸摸他的脑袋,“这是殿下管不了的事。” “大梁会倒”让萧玠郁闷好久。 记忆中,老师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既然陛下和大梁都无法千秋万岁,那殿下以为,能够千秋万岁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萧玠想了多年。 多年后的萧玠抽高了个子,孤身策马入潮州。是时吴氏兄妹业已合祠,香客络绎不绝,灯烛燃透昼夜。他提着萧恒的刀跨入庙内,一双酷肖秦灼的眼睛抬起,透过两尊神像泥胎,瞧见他们数十年前活生生的肉身。 那是萧恒秦灼所见,通过土地、血脉或灵感注入他的眼眶。眼中,是吴月曙抱袖托印的双手,吴薰盈盈下拜的身形。 泥塑何须栩栩,万寿自然如生。 他也就是这么领悟到,普天之下,没有千秋万岁的人物与国朝。但吴公祠与薰娘庙,必将万岁千秋。 第259章 二十七解药 萧恒在吴月曙死后的第二天开始练刀。 他没先叫唐东游陪练,而是选了石侯。萧恒武力如何众人有目共睹,石侯战战兢兢,只怕被一招卸了手脚,萧恒却道:“没事,只当寻常较量。” 萧恒说着,左手拔刀出鞘。 石侯咬一咬牙,硬着头皮抡刀而上—— 当地一声。 一道弧线抛远时寒光一闪,一招之内,长刀被打落在地。 那是萧恒的刀。 石侯目瞪口呆,一时结舌,劝慰也不是玩笑也不是。萧恒已踢刀接在手中,温声对他道:“无妨,再来。” 石侯抬臂飞快掩了把脸,深吸口气再度握刀。 于是再试、再败,复试、覆败,五日之内,百不能胜一。 五日之后,萧恒连胜石侯十次,再试唐东游。 之后十日,无一胜绩。 天色已晚,墙外也上了灯,如今春夜犹寒,唐东游却发了一身热汗。对面,萧恒压低重心分跨双腿,再次握紧刀柄,说:“再来。” 唐东游顺着环首刀刃看向他的手,他持刀的左手微微颤抖。 唐东游劝道:“将军,缓一缓吧。” “还成。”萧恒轻轻出一口气,“再来。” 不待唐东游再劝,他已一跃而上,刀光劈面而落。唐东游别无他法,只得提刀招架。 萧恒根骨已被锻炼,又常年杀伐,就算右手被废,爆发力和敏锐度应该也不会受任何影响。但唐东游在他的进攻中明显察觉,萧恒的本事大不如前了。 他猛如野兽的力量和迅如疾风的速度大幅度削减,从前他赤手能捏碎人的臂骨,如今一拳下去的力道,竟不足以让唐东游后退三步。 但萧恒明明只有近二十岁,正是武人体力全胜时期。 第344章 唐东游不能着意相让,那不是体谅而是羞辱。他双臂肌肉大块鼓起,用了五分力一抬一挑,又是“哐啷”一声震耳巨响,那把环首刀脱手飞出,直直刺在冻硬的地上。 萧恒可以轻而易举躲过他的进攻,但萧恒再难胜他。 萧恒没什么表示,只是走回去拔刀。 唐东游只道他元气大损没有恢复,耐心劝道:“将军,铁打的人也不能这么练啊!这么一会我都饿了,咱们先回去,我听石猴儿说煮了汤饼,浇头是新鲜的小黄牛肉。哎将军,咱多久没吃肉了?不吃肉哪有劲哪?” 萧恒有的是韧性不是犟性,他分得清好赖,也听得进话。自己将刀掼入鞘中,但手掌却神经性颤抖,不慎叫锋刃割伤虎口。 他神情平静地垂下视线,似乎在想要不要擦。 在唐东游动作前,萧恒已经伸出一截舌尖,抬手舐去血迹。 他开始通过模仿野兽习性来查找野兽状态。 像很多年前,第一次训练一样。 二人进屋坐下,汤饼热腾腾地端上来,鲜香扑鼻。萧恒左手用筷子已经熟练许多,抄了抄面皮大口吃起来。 力气衰退,肌肉有萎缩迹象,味觉也钝了一些。 凡种观音手者,少有活过二十。 他的大限将至。 萧恒抬眼远望,窗外一轮孤月皎洁,月下潮州城百废待兴。 他没言语,低头咬了口汤饼。 *** 月色洒入甘露殿,萧伯如坐在镜前摘下花子。她不爱素,靥钿少珍珠多珊瑚,接在掌心像滴血。 隔一道纱幔,范汝晖跪在地上,许久不听萧伯如问询,便主动报道:“听闻陛下宣臣觐见是要问柳州事宜。臣知秦灼盘踞在此是朝廷之患,只是臣率领禁卫,地方之事……” 啪地一声。 一封摺子冲破纱帐抛到地上,萧伯如声音响起:“柳州刺史宗戴和影子勾结的事,你知道多少。” 范汝晖忙道:“陛下容禀,影子组织极其复杂,各级各人不相通属。臣当年只是帐下青泥,并不知晓上层诸事。” “一个青泥,如今都爬上金吾卫大将军的位置。”萧伯如似乎含笑,“朕着实不敢想,你们的上头人是何方神圣。” 范汝晖道:“臣惶恐,臣有今日,全蒙陛下抬爱。” “起来回话吧。”萧伯如将指头上的花子一弹,一双素手又干净得像从不沾血,“从前听爱卿讲起,青泥是影子中本事强干的一批暗卫,都要种一门叫做‘观音手’的蛊毒。” 范汝晖躬身道:“陛下明鉴,正是。此毒极其凶悍,解药每年只制一丸,只给一人服用。青泥一年来拚死效命,就是为了争得这丸解药。如今快到了授药之期。” 萧伯如语含笑意:“何止,朕还知道,影子这次的授药集会,地点就定在京中。” 范汝晖话到这里,抬头看见萧伯如帐幔后的模糊面孔,心中一惊。 肃帝在时,黄参为其多年奔走,只为调查影子事宜,却依旧不得其果。而皇帝甫一登基,竟知晓如此机密之事。 她在影子中的眼睛,绝非自己一人。 依照皇帝的性子,她谁都不会全信,甚至不会告诉彼此各自的身份,而是要借一方的消息试探另一方,从中探知虚实,进一步将整个影子连根拔起。 帝王心术。 萧伯如道:“这次集会的时间地点,朕已经叫人传播出去。你说,萧恒会不会来?” 范汝晖忙抱拳,“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说起萧恒,朕还有一桩事问你。他的师兄,金吾卫旅帅梅道然,究竟是什么人?” 范汝晖心中一震,想起梅道然平日种种好处,一时未忍开口。萧伯如的声音已经在头顶响起:“看来是清楚了。” 范汝晖忙扑通跪地,“臣虽有计较,却无实证,恐怕欺君,一时不敢回答。” “梅道然是青泥千真万确。”萧伯如喜怒不辨,“你们金吾卫都是好样的,一个两个都快成影子窝了。” “陛下恕罪!”范汝晖叩首,“臣得陛下恩遇弃邪从正,自此只有陛下一个主君。既然叛逆在侧,臣愿为陛下锄贼!” 萧伯如反倒咯咯笑起来,“看你吓得,起来吧。旁边有手巾,擦擦汗。” 范汝晖谢恩起身,从一盘檀木手架上摘下丝帕,匆匆拭汗。 萧伯如的柔声细语再度传来:“你的观音手解了么?” “谢陛下垂爱下问。臣早年已博得此药,已经解了。” “那就好。”萧伯如道,“其实集会也好梅道然也罢,都不是要紧之事。眼下萧恒逃窜在外,萧叔玉虽废为庶人仍蠢蠢欲动,这才是朕的心头之患。如今梅道然已为弃子,解药朕也没什么用处,不如以此为饵,来个一箭双雕。” 不待范汝晖再表忠心,萧伯如已经道:“此事有人去办,你就负责把宗戴的底细给朕查干净喽。能浸染地方大吏为其所用,好了不起的手段。” 萧伯如语气突然一转:“大将军,你再想想,还有没有什么应该禀报的事?” 范汝晖冷汗直下,差点把自己的燕人身份吐露出来。幸而多年的影子本事让他强行清醒下来——萧伯如未必没有用诈的可能。他搜肠刮肚奉上其余有用信息:“臣听过一些消息,影卫‘柔兆’亦在宫中。陛下若要清除,臣愿……” “这件事朕自有计较。”萧伯如睨他一眼,“本想召大将军今夜侍寝,但见卿战战兢兢,只怕坏了兴致,便罢了。只是上柱国薨后朕孤枕难眠,这件事要你帮朕留意。旁的倒是其次,要忠心。” 萧伯如道:“毕竟朕也怕梦寐之中,被人掐死在床帷里。” 女帝登基后,追封虞山铭为上柱国。然其盛年独居,不少世家子弟欲博功名,皆拜倒龙袍之下。世家少年风度翩翩,原本更对萧伯如脾气。只是虞山铭战死之后,她更青睐刚健精悍的武官。 范汝晖领旨退下,帷帐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贺蓬莱打帐而出,犹疑道:“姐姐倘若有孕,又该如何解释?” 萧伯如重新坐到镜前,摘卸耳上珠串,“我日夜思念上柱国,与其精魂相感,孕育后嗣。我们夫妻多年,膝下一直无子,若能香火有继,也是一桩幸事。” 萧伯如社稷并不安稳,只有一个名正言顺的死人为皇子之父,才是最佳之选。 贺蓬莱正思忖,萧伯如已转首看他,柔声问:“你年纪也到了,要不要姐姐帮你说门亲事?” 贺蓬莱摇摇头,上前从她身边半跪下,头依在她膝上,轻轻道:“陛下一个人在宫中,臣不放心。我想多陪姐姐一段时间。” 萧伯如抚摸他鬓角,叹道:“也只有你在身边我才能放心。我要你去库房找的东西带来了么?” 贺蓬莱从袖中抽出一只小盒打开。 萧伯如拈起盒中一枚白玉扳指在手,露出一抹隐晦的笑容:“一会你把这个送给那位,算是他处事得力的赏赐。还有一件事,要他继续替我去办。” *** 长安改天换日,二娘子那酒肆仍开着。说是近日打烊,门外也落了锁,可门内照旧坐满了人。 黑压压一片,形容各异,但年龄相近的年轻人。 如果摸他们的颅骨会发现,几乎都没到二十岁。 角落里,戴了面具的萧恒摘下竹笠,也叫了壶酒坐一块等。 满屋约莫百人,却未出一声,落根针都能听见。 他们就这么坐到了天黑。 酉时一刻,那壶酒早冷去,萧恒一口没碰。终于有人忍不住问:“还不上酒?” 是问解药。 酒肆有两层,第二层正冲门的厢房落着帘,人影被烛光投在帘上。那人似乎在烹茶,响起击拂轻响声,说:“御酒在窖,且放一阵呢。” 萧恒眉毛一动,沉下呼吸。 御酒。有朝廷的人。 虽知道朝廷线人在此,但也没有一个人退席离去。 这是今年拿得解药唯一的机会。 影子的规矩,功劳最高者得解药。为免内斗,从来都是私下授予,等服用之后再公开张榜。这回却堂皇授药,那给了解药能不能吃进肚里,还要看他自己的本事和造化。 众人虎视眈眈,解药一出,当即会引起一场屠戮般的厮杀。 此举无异于内部自残,是谁安排的这件事? 萧恒正暗自思忖,那人又道:“不好叫大夥干等,先叫姐几个唱吧。约莫一曲唱罢,酒也就好了。” 他抬手敲了敲瓶盏,两旁房门便步出歌女,四下也响了笛声。歌声靡靡,众人虽无陶醉之意,但也渐渐说起了话。 萧恒却在想那人的声音。 是个男子,音调却太阴柔。不像拿腔作势,却像被去了势。 应该是个内侍。 宫中之人。 他神思尚未收束,已听那人扬声说道:“如今仔细行事,实属情非得已。各位也知道,梅道然前鉴犹在。” 第345章 萧恒心中一惊,脸上却仍镇定。对面那青泥瞧着更年轻,忍不住低声嘀咕:“他?他生了什么事?” 同伴道:“永王和咱们有交情,梅道然虽不像二娘子等专为他做事,到底也得听几声吩咐。这不,上头的批文说永王谋逆,先帝驾崩当日七宝楼焚毁一事,正是他指使梅道然所为,意图攻破城门入宫篡位。” “七宝楼当真是永王烧的?” “操什么心。”同伴说,“皇帝眼中不容沙子,永王已因故下狱,梅道然也没有留的必要。我来前得的消息,宫中已经出了力士,酉时二刻,去值房将他就地绞杀。不到一刻钟了。” 那人还要再问,同伴却叫一声:“来了!” 一曲即将尾声,底下一间厢房房门打开,一个做小厮打扮的人捧只盒子出来。 近在眼前。 眼前,却是大雪纷飞里,梅道然立马在前,麻木冷漠地说:“开门。” 萧恒捉刀站起来,所有人冲他投来目光。 他那张假脸笑了笑,“去解个手。” 当下退出等同少了争夺解药的对手,自然没人阻拦。 二楼,那人瞧他离去的背影,端起茶盏呷一口,轻轻扬了扬手。 楼下小厮会意,打开那只匣子。 *** 值房房门反锁,梅道然探手提刀,手臂却剧烈颤抖起来。他额角颈边青筋暴起,却没能将刀挪动半分。 身后几个禁卫找出一把长弓,“别挣扎了,咱们奉旨办事,专门带了催你们毒发的药。就这么一点,够长安三套宅子。” 梅道然未发一言,双目血红,终于握住刀柄,脊背一撑,又顷刻垮下去。 禁卫叹道:“梅旅帅,咱们敬佩你平日为人。别叫兄弟们难做,束手就擒吧。” 梅道然低喘口气,铿然拔刀出鞘,身体却摇摇欲坠。 禁卫见他困兽犹斗,也纷纷拔刀。梅道然体内观音手已被催发,肢骸如被蚁噬,抬手遮挡几下,已然头晕眼花,昔日武艺哪能使出半分? 长刀被打飞在地,弓弦套住咽喉,大力地,足要将颈项勒断。 梅道然拚命扣住弓弦,双腿不住踢踹,不一会,双手失力松开,身体渐渐瘫软下去。 窗户突然响起破裂之声! 一道黑影投窗而入,瞬息之间,一把快刀破风袭来! 刀锋贯胸,引弓的禁卫应声而倒,弓弦一松,梅道然歪在一旁大口喘气。尚未回神,眼前环首刀已被人提在手里。 用的是左手。 梅道然张了张嘴。 “道、生……” 萧恒无暇应答,一腿踹开横扑上前的禁卫,挥刀砍在他胸前。 一刀未能毙命。 梅道然心中一紧,察觉萧恒呼吸逐渐紊乱,立刀要起,猛地眼前一黑,瘫在地上难以动弹。 萧恒解决这四五个寻常禁卫便耗费了大半体力,微微气喘,将梅道然手臂捞在自己肩上,一手抱住他的腰就要出门。 门从外头打开。 萧恒握紧刀柄,低声道:“大内官。” 娄春琴立在门外,一袭大红羽纱大氅像个血人。 他注目萧恒,柔声笑道:“重光,你好。” 第260章 二十八焚琴 萧恒双腿微分,浑身绷紧,警备姿态未放松半分。 娄春琴却不睬,迳自往案边站了,擦亮火摺点了烛台,道:“别拿这三尺长的破铁吓唬我。你虽不济了,耳朵总能听得见,这里里外外围了多少人。有被乱剑分尸的胆气,还不如过来,咱们好好说说话。” 萧恒耳朵微动,透过静夜听闻数道兵刃摩擦声,更有数十人呼吸沉沉,便知四下天罗地网。 他如今大不如前,调整两下呼吸,从对面站定,断然道:“你是柔兆。” “我是柔兆。”娄春琴抬头瞧他,微笑道,“我没瞧错人,你是个绝顶聪明的。” “刚刚在酒肆里主事的是你。影卫之中,排名前二的阏逢、旃蒙已死,能代为掌管解药,除了柔兆,没别人。” 娄春琴点点头,“是,还有呢?” 萧恒缓声道:“梅道然要被皇帝私下处决的消息,是你故意透给我的。你要我来救他。” 娄春琴摇头一笑。 萧恒忍不住咳嗽一声,问:“你为什么要救他?” “我没有想要救他。”娄春琴手掌挡在烛火上,瞧手投在壁上的影子,像只鬼怪。他温声说:“相反,梅道然落到这个地步,是我的安排。” “他的身份隐藏得很好,你不奇怪,皇帝为什么突然对他起了疑心?”娄春琴转眸看他,像说吃饭喝水般极寻常之事。 “是我把他卖了。” 他目光突然凝成两粒钉子,猝然打入萧恒皮肉,声音仍不徐不疾:“想问我为什么?重光,这要问问你。上元夜,你本来就要死在宫里,梅道然领命前去截杀,却私开宫门放走了你。你说,这种行径,和你当时放走韩天理有什么区别?同为叛逆!” 萧恒深吸口气:“所以影子对他展开清剿。” 娄春琴道:“细细算来,他放了你两次。二娘子酒肆里的那场伏杀,你真当只有曹青檀挡刀?若非梅道然补刀糊弄、验尸放水,你早喝孟婆汤转世轮回去了。影子里只有活着的走狗没有活着的人,想做人的狗,不能留。” 萧恒突然道:“影子已经被皇帝捉到马脚了,是不是?” 娄春琴掀火的手指一顿,“哦?” “你们没有派人将他暗中击杀,反而把他的行踪报给皇帝借刀杀人。是影子的行踪被朝廷察觉,你们怕因此留下痕迹,干脆把他和永王的关系捅给皇帝。永王现在蠢蠢欲动,皇帝正愁没把柄将他处置,现在得知梅道然是他的线人,还做过七宝楼的监工,七宝楼不偏不倚还在上元夜炸了……这是她清除政敌的天赐良机。欲加上罪,何患无辞!” 娄春琴默然片刻,叹道:“你是个有慧根的。” 萧恒问:“既如此,你的任务是清剿梅道然,为什么要我来救他?” “因为你啊。”娄春琴幽幽笑道,“影子要我诛杀叛徒,皇帝却要我来拿你。你就不好奇,私通永王、焚毁七宝楼是重罪一条,皇帝为什么不把他下狱,反而要在守卫疏松的值房里动手?朝廷连个囫囵的影卫还没捉着,从哪弄来的刺激观音手发作的香料?” “以他为饵,愿者上鈎。重光,我要的是你。” 他看向萧恒,“你不是个傻子,但你一定会来。” 说到这里,又有些不可思议,“你居然真的会来。” 猝然之间,萧恒持住娄春琴的手腕,娄春琴不惊不避,由他将自己手掌举起。 烛火旁,白玉扳指熠熠生辉,诗句刻痕隐约可见。 萧恒直直看着他。 “你和并州,和罗刺史,有什么关系?” 娄春琴静默一会,突然说一件毫无关联之事:“你早早杀了‘昭阳’顶替,一招瞒天过海,所有人都以为‘重光’已死。我把你认出来,比那些蠢货都要早。” “记不记得二娘子?”娄春琴神情有瞬息柔和,“她是个青泥,又拨给永王做事,但很久之前,她本事不济丢了任务,被扔到笼子里喂狼。不是谁都有你那样赤手柄狼打死的本事。我救了她,她记我的情,暗中在报我的恩。” “想想你做的事,想想你的嫁祸。”娄春琴狡猾一笑,“淮南侯是你杀的。” 萧恒沉下呼吸。 娄春琴道:“你做的很精巧,留了把飞刀,伤口又同前任七宝楼监造李四郎的致命伤一模一样,叫所有人都往灭口李四郎的那个刺客身上想。但不是她做的就不是她做的,她将这件事报给了我,我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你。” “你用刀的绝技,除了杀招还有伪装。随便一把刀,留下的口子可以像剑伤、戟伤、任何你想伪造的兵器痕迹,这么高超的手法,放眼整个影子,只有已死的‘重光’。” “我便假意奉旨,私下去瞧了淮南侯的尸首。”娄春琴看他,“就这么,我发现了你第二个马脚。” “你捏碎了他两臂的臂骨,但从外头看不出分毫。”娄春琴叹道,“淮南侯是一地贵胄,尸首自然不能交给仵作随意剖解,你就是瞧准了这一点,才肆无忌惮地虐杀了他。” 他有些想不明白,“是什么叫你如此失态?只是因为他夥同卞秀京买卖并州妇女的事?” 萧恒没有回答。 元和十六年,行宫,春日,淮南侯瘫软椅中,却没有力气挣扎叫喊。萧恒一手握住他肩胛,手腕一动,响起清脆的碎裂声。 “最后一个问题。”萧恒手掌钳住他手臂。 “公主府舍人甘棠,就是秦灼。” 淮南侯五官扭曲,呜呜点头。 萧恒说: “你糟践过他。” 他没有要淮南的回答。 下一刻,萧恒干脆利落,捏碎两条尺骨。 团团梨花影下,萧恒盯向淮南侯的脸,目不转睛,漠然拔刀出鞘。 第346章 …… 娄春琴轻叹一声:“那时候我虽知‘重光’生还,到底不清楚是谁。直到你追杀二娘子时观音手发作,我才对你起疑。后来么,黄参查出你是‘昭阳’,我当即就明白,是你顶替了他。昭阳怎么会有这样的神通?你的身手是青泥,但潜伏行事都是影卫做派,唯一一个从青泥提拔的影卫就是‘重光’!” 娄春琴咯咯笑道:“好个重光,把所有人都玩在股掌中了!我没有看错,你果然是个成器的材料!” 萧恒听到这里,突然想起什么,后背一冷,“你就是二娘子的恩人。” 娄春琴冁然不语。 萧恒一字一顿,“转卖掉曹苹的人,是你。” 娄春琴放声大笑。 他垂首抚摸扳指,玉辉如同他苍白肤光,“你还要问我,同并州什么干系,是罗家的什么人吗?” 萧恒盯着他双眼,一瞬之间,那眼睛竟同暴雨中罗正泽的双目欻然重合。 元和九年,山南道刑台血流如注。 罗正泽凄声惨叫如同狂笑:“我死之后,愿为厉鬼!并州今日之痛,定叫卞氏全军全族血债血偿!” 他的眼珠被快刀剜下,骨碌碌滚下高台,和人群中一个少年人两两对望。 少年用肖似罗正泽的双眼上望,万众欢呼里,刽子手着金吾卫服色,从罗正泽残骨上剐下一刀。刀锋不带一丝血迹,赫然是刀中名器。 天下第二,玉龙宝刀。 …… 血债血偿。 冤冤相报。 萧恒深深呼吸,低声喝道:“先不论曹青檀被卞氏蒙蔽,这是他自己的事,祸不及子女!曹苹何罪之有,她那年只有八岁!” “蒙蔽?后来曹青檀知道内情,不还是守口如瓶,视并州十万冤魂如粪土!重光,这滋味怕只有你我知道,生不如死,夜夜鬼哭!哈哈,他叫永王挟制做了半生走狗,临到头女儿压根不在人家手上,多蠢,多痛快,多可笑!” 娄春琴双袖一振,厉声喝道:“更休论什么祸不及子女,只因天家一念,罗氏满门一无生还,并州十万百姓血染神州!谁还不是爹生娘养为人子女,他们——你我!” 他声嘶力竭地叫道:“我们做错了什么?!” 见他终于展露癫狂之状,萧恒攥紧刀柄,骨节发抖,“你卖掉曹苹,叫曹青檀痛苦余生,你真的快活吗?” “我如何不快活!我恨不能食肉寝皮,也将他千刀万剐一次!我要他在底下向我父磕头认罪,眼睁睁看他女儿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但你放了李寒。” 娄春琴冷冷瞧他,目光堪称怨毒。 萧恒说:“你还有良心。” 娄春琴唇角一弯,想做个讥讽的表情,最终未果,笑得难看:“韩天理冒死告状,你我为并州奔走,只缘身在局中。但李郎,他为一桩无关于己的旧案能拚舍到这个地步……这世上竟有如此痴傻之人!” 他力竭般倚靠在案边,轻轻道:“况且,我很爱他的诗。” 突然,金铁声连响两下,像刀刃在击打什么。 禁卫在催促娄春琴尽快收网。 刀兵声迫在耳边,萧恒隐约察觉,禁卫并非堂皇在门外包抄,而是埋伏在类似于暗道暗室之内,在屋中。 濒死的静默里,梅道然突然呕一口黑血,手脚一搐,面部也涨得紫红。 娄春琴瞟一眼,又看看萧恒,道:“他这是毒发,你也快了。” 萧恒撑刀去扣梅道然的腕脉,不说话。 娄春琴看他动作,语带嘲弄:“你真当青泥的解药会给功劳最高者吗?” “影子的任务不会外露,所以没人知道究竟是谁的功劳最高。譬如你,重光,你从青泥跻身影卫,你的本事放在影子里都是佼佼,怎么混了小十年,一回解药都没拿着?” 娄春琴支起身子,披风衬着脸,像敷了层血。他缓声道:“你的名字,一开始就不在能拿解药的名单上。” 萧恒没有意外,神情却很瞭然。 娄春琴有些悲悯,“解药给的是最听话的狗,不是装成狗的人。重光,你太想做人啦。” 萧恒不置可否。 娄春琴揭开披风,从袖中掏出一只药瓶,抛手递给他。 萧恒拧开一闻,浑身一骇。 这才是真正的解药。 娄春琴迎着他目光笑道:“皇帝不是想拿影子么。这次的解药只是一个靶子,那匣子里根本没有任何东西。这时候他们也该杀得血流成河了。” 萧恒道:“你叫禁卫在那里坐收渔利。” 娄春琴颔首,“和这边儿一样。” 萧恒更不明白,看了看那瓶解药,“那你现在给我这个。” 娄春琴笑意愈深,轻声道:“我突然有一个更好的主意。人死了多没趣儿。” “我再放你一条生路,你给我看个选择。” 他此话一落,无疑是要开释萧恒,暗室埋伏的禁卫当即要突出将三人格杀在场。但暗门却纹丝不动。 早在禁卫埋伏值房起,娄春琴就封死了道。 桌台地板早打了新油,娄春琴端起烛台,手指触在火焰上,感受了一会烧手之痛,便百无聊赖地将手一翻,烛台坠地。 哗地燎起大火。 室内顷刻作火海,一片滚滚浓烟。娄春琴神态安静,眼中却闪露疯狂的精光,对萧恒道:“这是最后一丸解药。但你有两个人。” “救他还是自救,自个儿选吧。” 萧恒起初不明白,娄春琴究竟听命于谁。 影子叫他灭口梅道然,他做了,但最后关头他偏要让萧恒来救。 皇帝想弄死萧恒,他也遵旨,可眉睫之际他偏要放了萧恒。 萧恒和梅道然都需要解药,他又偏偏只留下最后一丸。 组织、朝廷、自己,全如猫追之鼠,被他团团玩弄于股掌之中。他没有求生的乐趣,这个死去多年的鬼魂只能以戏耍他人为乐。 娄春琴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也是个可恶至极的阴谋家。 萧恒背起梅道然,还是对他说:“多谢。” 娄春琴眉睫一动,垂首,擦了擦扳指。玉面如镜,映出他一张脸。 一张越来越像罗正泽的脸。 他做了内侍,成为连心都被阉割的娄春琴。娄春琴必须从报复里汲取快感,但罗家的那只藏诗白玉扳指又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如今所作所为,与卞秀京肃帝等罪魁祸首又有何异? 他还有文名,也爱诗,甚至还和李寒惺惺相惜,但他早不是那个温文知礼的世家公子了,哪怕他还跳动着半颗血淋淋的良心。 尤其是见着萧恒。 同样的并州幸存,同样的影子出身。萧恒半身一样对面而立,娄春琴静静凝视他,兴奋又痛恨。 那个叛逆,那个鬼魂,那个变子。 那个,人。 值房开始坍塌,火焰裹挟瓦砾砸落。萧恒掩住口鼻,快步背负梅道然冲出门去。 火舌燎上娄春琴衣袖,一室火海中,他一身大红羽纱大氅仍艳如血光。禁卫乒乒砰砰的撞击声和咒骂嘶喊里,他望着萧恒背影,突然高声叫道:“记住,我不是柔兆,也不是娄春琴,我是罗鹤年,并州罗鹤年!” 萧恒似乎身形一僵。 “走吧……”罗鹤年喃喃道,“重光,走吧!黄泉路趟多了,都他妈不知道阳关道有多宽敞。一样爹生娘养的命,凭什么咱们要走奈何桥!走吧,替并州的男女老少尝尝,做人是他妈什么滋味……” 他放声大笑:“做人好啊——” 火光轰然冲天,将值房一口吞没。 第261章 二十九蓝衣 数日前,贺蓬莱领旨至七宝楼擒拿梅道然,对人道:“着锁。” 梅道然被结结实实捆在地上,喘口气道:“卑职和萧庶人毫无瓜葛,更遑论同谋叛逆。这种罪名,卑职绝不敢认。” “先帝元和十四年底,韩天理逃离并州上京告状,萧庶人特请旨意,点名要你缉捕韩氏归案。元和十六年,你又由萧庶人举荐督工七宝楼。以后桩桩件件,莫不是永王代君铺路。萧庶人向来与陛下不睦,你二人若无交情,他会举荐一个驸马手底的金吾卫担此重任么?” 贺蓬莱皮笑肉不笑,“旅帅,莫把人当作傻子。” 梅道然抿唇片刻,抬眼道:“我要面见天子。” 贺蓬莱道:“陛下无需你鸣冤,认罪就是。就算旅帅不认,大理寺也有的是叫你开口的本事。” 皇帝要他的白纸黑字,必须将梅道然钉死成叛逆一条。若非如此,不足以论罪永王。 梅道然冷笑一声:“刑狱锻炼,屈打成招。阁下要觉得管用,不妨试试。” 正说话,一名内侍匆匆跑来,附耳对贺蓬莱说几句什么。贺蓬莱闻之一笑:“梅旅帅铁骨铮铮不肯开口,不若去听听你们的监造岑郎说了什么?” 梅道然眉心一跳。 贺蓬莱堵了他的嘴,将他带到公堂屏风后。 第347章 大理寺卿夏雁浦端坐,严声问道:“梅道然督工七宝楼,是否有受永王之命监视之意?” 底下立着个缁衣人,似在忖度。 夏雁浦道:“那我这样问,元和十六年劝春行宫斗乐,韩天理临近夺魁时监造突然横插一脚,是不是永王授意?” “是。” “是梅道然传的消息?” 岑知简默然片刻,还是答:“是。” “督工七宝楼后,梅道然依然接受过永王的调令。” “是。” “梅道然很熟悉七宝楼的格局布置,火药安放处,他也常去。” 梅道然的确负责楼内巡察,岑知简点头,“是。” 夏雁浦再问:“七宝楼失火当日,应当是梅道然的值守。但他并没有在楼中,是不是?” “……是。” 屏风后,梅道然呼吸逐渐急促。 贺蓬莱看他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走出屏风去。 他代天听审,夏雁浦也不敢怠慢,起身揖手。贺蓬莱也还礼,转头问道:“岑监造,梅道然是不是永王的同谋?” “我不清楚。” “你只需要说是,或者不是。”贺蓬莱声音压得极低,像提点了句什么。 数息沉默。 岑知简说:“是。” …… 一片漆黑。 深夜,酒肆,他长刀出鞘,将曹青檀钉在地上。曹青檀双手撑地,身下罩着萧恒。梅道然听见咯吱一声。 曹青檀颈骨咔咔作响,陡然一转,和他直愣愣地眼对眼相盯。随即,双手也骨折般诡异一拧,将贯穿后背的长刀拔出提在手中。 梅道然悚然一退。 曹青檀血淋淋站在他面前,圆睁两只眼。 梅道然以为他会杀了自己,但他没有。 那双眼望着他,流下两行血泪。 ……那股钻心之痛又袭来了。 意识模糊里,梅道然被喂下个什么,半刻之后,便觉五内如焚,肢骸俱裂。这种苦楚让他想起植入观音手的开背之痛,与此刻把人打碎又再度捏合的力量异曲同工。 有人要救他活。 还要活吗? 朦胧中,梅道然听见急切的喝马之声,冷风割面,像在赶路。一双手紧紧握住他,那人在耳边低声说: “活下去师兄,活着来报答我。岑郎还在,活着,要个究竟。” *** 梅道然睁开眼睛。 眼前是个短须虎目的汉子,见他醒来,扯着嗓门大声喊道:“醒了啊将军,可算醒了!哎,啥时候喝汤药啊?兄弟,你自己成吗?” 他边说边往梅道然嘴里灌,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给憋死。那汉子手脚大乱,旁边一只手接过药碗,道:“我来。” 萧恒从榻边坐下,将他扶起,边给他捋背边喂药。 那汉子在一旁叹道:“兄弟,你说你年纪轻轻,有啥想不开的。我和石猴儿迎上京城时将军刚带你闯出来,郎中说你是半点求生之志都没有,吃了解药也拉倒。要不是我们将军喊哑了嗓子叫了你一路,只怕救回来的也是个死人了!” 他嗓门大,萧恒咳了两声都没听见,等萧恒抬眼看他,他已经嘴一秃噜抱怨完了。 那汉子隐约觉得说错了话,忙收拾了药碗撤下。萧恒又扶梅道然躺下,说:“这里是潮州,暂时安全。你的观音手已经解了,不要多思,好好修养。” 梅道然咳嗽起来,从嗓子里挤出字:“你呢?” 萧恒道:“集会那边还有一枚药,我弄了来,已经吃了。” 梅道然这才安下心,阖眼睡过去。 观音手根除,筋骨血肉也缓慢恢复,梅道然直到近月底才下床行走。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他没说,萧恒也不提。 一日清晨,萧恒练完刀,回头正见梅道然站在窗里瞧。他打着赤膊,一身淋漓大汗,抬手撩开浸湿额发,边问:“不吃饭去?” 梅道然扬了扬吃空的粥碗,碗底还黏在几枚糠皮。他忍不住问:“我听说潮州粮荒了好一阵,镇日就吃这些东西?” 萧恒铿然收刀,也往屋里走,说:“吃不上。” 梅道然哑然片刻,又问:“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萧恒默了一息,将右腕向上一翻。 只消一眼梅道然就看个明白,胸中一堵,不知是气结还是心酸,千言万语只作一句:“你受苦了。” 萧恒反倒笑道:“比以前要快活。” 梅道然瞧着他,也笑了,从他对面转身,靠窗抱臂站着,叫道:“道生。” 又顿一顿,“你想要我怎么称呼。” 萧恒道:“都好。” “曹青檀死了,他救了你,我杀了他,咱们师兄弟的缘分也断了。”梅道然一笑,“将军——就这么叫吧。” 梅道然说:“多谢将军救命之恩,姓梅的欠你一条命,来日必报。” 萧恒看着他,“你要走。” 梅道然点点头。 “去哪里?” 梅道然耸肩。 他没有地方去,没有事情做,但也不想留在潮州。 见萧恒目带询问,梅道然哈哈一笑:“皇帝要用我来杀永王,又用我来钓你上鈎。我这条贱命一文不值,但这么算来,又挺值钱似。凭良心说,岑知简也没有冤屈了我,影子也绝不会放过我,我也没什么想做的事、未了的愿、记挂的人,留在这里,也没意思。” 萧恒静一会,突然道:“如果我要你现在报答我呢?” “我的右手已废,左手刀还没练成,如果再有外患,我守不住潮州。”萧恒盯着他双眼,“你要帮我。” 沉默良久。 梅道然捏着那只空碗,将沾上手的糠皮拈碎,再抬眼说:“潮州地界好,北边依山傍水,这样,你先从江北给我买块风水宝地,叫我百年后有个地方躺。我再考虑考虑。” 萧恒说干就干,不过三日,便带他骑马去了潮州江北。 这地界清静无人,林木幽森,下有江水滔滔。梅道然转了几圈,拧开酒葫芦喝了一口,还挺满意,“枕山面水,是个投胎的好地方。” 又问:“你没自己挑个地儿?” 萧恒却道:“我死不到炕上。” 梅道然没说话,半晌,开口问:“我背后杀过你,你真敢用我?” “用人不疑。” “好。”梅道然颔首,对萧恒说,“磕头。” 萧恒撩袍跪下,连叩三声。 梅道然把葫芦中酒一浇而尽,对自己的坟头喊道:“老梅,听见了,刀为他断,人为他亡!” 说着,从萧恒身边跪倒,对他磕了第一个头。 “将军买我坟头土,我做将军手中刀。” *** 两人原路下山时日已西沉,梅道然忽然道:“有个事我一直没问。” 他连清了清嗓子:“秦灼。” 萧恒持缰的左手略收,梅道然看在眼里,再接再厉:“我听说他早前也在潮州,后来撤了——你们这是散了?” “没成。” 梅道然有点意外,“他为了你闯宫,你为了他更是命送了多少回,这还没成?” 萧恒道:“现在这样,已经算我强求。” 强求来的一拍两散?梅道然觑他神色,硬是闭嘴没说。话从口中转了几转,终于道:“就算当初时局艰危,现在潮州之困已解,大不了再去递个信。你未娶他未……总不至于就这么断了。” “是我非要留在潮州,他走前问过我这话。” 萧恒看向梅道然,“我拒绝了。” *** “他居然敢拒绝,妈的他居然敢拒绝!殿下你怎么不早说!鉴明,鉴明别喝了,抄家夥干啊!” 秦灼一把摁住他,“陈子元,还能不能和你说点事了!” 陈子元酒吃得两眼朦胧,一手按刀,一手攥紧秦灼手腕,声泪俱下道:“殿下,我混账,我不该劝你再回潮州去。咱们往潮州白砸了那么多银子,我肉疼,我还以为你俩的交情,咱当不了老大总能平起平坐,我真不知道你和他……和他……” 秦灼瞧着东倒西歪的陈子元,又看一眼一旁不省人事的褚玉照,揉了揉额角,哄道:“子元,我他妈没和他怎么样,好吗?” 陈子元猛地拍案,怒声喝道:“怎么他妈的没怎么样!他刚回潮州的那天,我又不是没长眼!他是不是亲你了,你就说他是不是亲你了!他把你弄成那个样,他还敢拒绝!” 他这一嗓子喊得二丈之外都能听见,秦灼还没来得及堵他的嘴,陈子元已极其灵敏地跳起来,叉腰就指着门骂:“姓萧的,你这个忘恩负义水性杨花始乱终弃男盗女娼的东西,别再栽到老子手里!不然老子一定把你抽筋扒皮,给我们殿下当结婚的大礼!” 秦灼忍无可忍,终于一掌劈晕他,喝道:“来人!” 两名虎贲亲卫入门,想必也听了个一清二楚,面上有些尴尬。 秦灼淡淡道:“陈将军吃醉了,扶他回去。”又道:“管好舌头。” 第348章 陈子元被抬下去,褚玉照伏在一旁睡了。长夜安静,秦灼拔出虎头匕首,多少会想到它的半身。同一片明月下它正被另一人握在掌中。 至于萧恒,秦灼偶时会想起他,但不愿再想念他。潮州围城之际秦灼没有援手,未曾雪中送炭,锦上添花又有什么用。 只怕这人已看透自己薄情冷性,后悔救自己许多遭。 秦灼手腕一动,将匕首插回靴边。 翌日陈子元醒来,昨晚的情形早忘了精光,头昏脑涨去找秦灼,见秦灼正同褚玉照对账。 褚玉照粗粗比了手势,“采购粮草就花了这个数,从柳州新编的守军也要练,战马器械又得翻一番。殿下手里到底不比以往富裕,有些花销也得往柳州的公账上摊。” 秦灼道:“除了咱们的开销,柳州的事我都在州府合了数目。百姓也都在柳州做工糊口,省了不少。” “多少也得再赚些进项。”褚玉照道,“属下听说柳州南边有五百亩罂粟田。” 秦灼蹙眉,褚玉照继续道:“若论大梁地界的罂粟,还是西南丘陵居多。但柳州气候好,土壤虽不算上乘,但罂粟能种好几茬。最早的现在就发了芽,等花开不过一月时间。这时候其他地界罂粟未熟,天南海北的多半都要到这里采买。” 秦灼手上拿着盏茶水,沉吟片刻,“鉴明,这也是我一直在想的一件事。柳州的罂粟田要不要焚。” 褚玉照叫一声:“殿下。” “这东西我见得不少,郑地的少公就一直在吃。”秦灼扬了扬下巴示意陈子元,“子元见过他那样子,皮包骨头,十多年没一个子嗣。这还是金尊玉贵的一地少主。若靠这个挣钱,太损阴德,只怕没个善终。更何况……” 他虽没继续说下去,但有前面这几句,褚玉照便知此事行不通,便道:“此事可以暂且搁置,但焚田一事殿下不要做主。现在天下粮荒,钱更是稀罕东西,我听那几个府官说,以前柳州的进项罂粟交易就占了大头,油水虽进了州府,但到底有不少百姓以此糊口。若贸然烧罂粟田只怕会引起民变,到时候得不偿失。” 秦灼默然片刻,问:“子元呢?” 陈子元想了想,“实话说,属下觉得这些倒还是其次。柳州种罂粟,说不定也有倒卖阿芙蓉的路子。要紧的是别叫咱们的人染上,这玩意沾了身……” 他呼吸一滞,“并不是什么人都有根断的本事。属下说真心话,这祸害早晚得给端了。但鉴明说的也对,现在不是时候。” 褚玉照说:“殿下,咱们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何以渡人?” 秦灼扣下手边茶盏,“这样,子元去州府那边追一条律令。罂粟田暂不查办,但柳州境内禁食阿芙蓉,若有违者,以走私罪论处。再叫长史带前些年的簿子来见我,但凡涉及罂粟交易,务必重新盘查干净,以便虎贲军日后清扫之用。” 秦灼如今在柳州颇有威望,他一番吩咐,州府上下当即效命,专门拨出眼睛盯着罂粟交易。不过十数日,便有了风吹草动。 陈子元得到消息时秦灼尚在院中,他快步赶去,见秦灼正帮阿霓梳头。 他止住步子,秦灼看他一眼,示意有话就讲。 陈子元道:“州府那边来了消息,新来了个大生意。五百亩罂粟田,不要罂粟果,只要罂粟芽。” 阿芙蓉皆由罂粟蒴果提炼而成,用罂粟芽倒是头一回听说。 陈子元走近几步,低声道:“长史乔装亲自去见过,说瞧这人的身形,极有可能是撺掇宗戴献女的那位‘仙师’。” 秦灼手势一顿,阿霓发丝从梳齿滑落。 他丢开梳子,轻声笑道:“这样。” 第262章 三十蒙八 柳州这几日阴天,院里草木多,更是雾蒙蒙地发冷。两人出了门走一会,秦灼才问道:“这人叫什么?” 陈子元道:“只说姓蒙,都叫他蒙八郎。” 秦灼又问:“之前那位‘仙师’可是假面示人,如今只见身形,长史便确定是他?” “长史听他声音耳熟,他手上有块疤,约莫认不岔。” 秦灼点头,“宗戴选女是为了炼制‘观音手’解药,只怕这位蒙八郎也是为此而来。” 陈子元道:“殿下说的正是,灯山那边递过来消息,说前一段京中出了事。” “影子每年都有一次集会,专门为了发那一粒解药。这回朝廷做了埋伏,将一批青泥一锅端了。似乎他们内部有了龃龉——也是,一年就给一个人解药,这不耍猴玩吗。要是大批的青泥不干了,要造反,为了平息众怒还不得加紧多弄些解药来?” “只怕他采买这么多罂粟芽,也是炼制解药所用。”秦灼缓慢拈动扳指,“观音手的解药。” 陈子元知道他想起谁,没吭声。 秦灼道:“去瞧瞧。” 陈子元突然打退堂鼓,“殿下,他们影子的事,其实和咱们没啥干系。” 秦灼只说:“事涉罂粟买卖,阿芙蓉一旦流毒境内,遭殃的还是我们。” 陈子元欲言又止,秦灼却不给他吞吐的机会,当即道:“你和我走一趟,叫虎贲就地埋伏。蒙八郎管着解药,在影子里的阶位不会太低,想必会有青泥护卫。知会众人,务必谨慎行事,最好能拿下活口。” 陈子元知道秦灼的性子,劝也无益,总归要陪他去一趟,还是领命下去叫人。秦灼回了趟屋,从匣子底拿出一封干净帕子打开,里头是一张陌生面孔的面具。 他先拿了只小盒,拧开是一方晶莹膏体,正准备搽在脸上,忽然听门外轻轻叫一声:“殿下。” 阿双轻轻推门进来,问:“殿下要出门?” 秦灼笑道:“是,出去谈生意。” “殿下还是坐车吧,别骑马了,昨夜膝盖疼了半宿呢。” 秦灼道:“药油也一直抹着,早就见好了。这几天太湿冷才有些发作,别担心。” 阿双仍微蹙双眉,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荷包,“先前缝给殿下祛寒的荷包有些脱线了,还是阿霓瞧见的。妾方才补了几针,殿下出门就戴着吧。” 秦灼接过来挂在腰间,道:“你同阿霓有什么要捎的物件?头油胭脂,春衣缺吗?” 阿双笑道:“哪有这些麻烦事,去年殿下给裁的春衣才穿了几穿。” 秦灼道:“那我就自个给你们看着买了。顺路有家点心铺子,蟹粉酥做得不错,你素不爱吃很甜的,这个倒可以尝一尝。” 阿霓应是,又悄声下去,临出门时又回头,终于道:“殿下,腿上的毛病不是小事,你一定仔细。” 秦灼微笑着向她颔首,待阿双出去,他目中笑意淡去,对镜拿起面具。 *** 蒙八郎从雅间落座,沉眉打量面前二人。 一个面貌俊朗,却是个毛头小子。另一个和他相仿年纪,相貌普通,气度却不凡,声音也温和:“八郎远道而来,着实辛苦。” 蒙八郎笑道:“没想到甘郎年纪轻轻,竟是五百亩良田的当家人。” 秦灼亦谦让:“不过祖上有几亩薄田,庄稼又没什么利头,不如种点旁的东西。生意能走动,也全赖八郎慧眼相识。” 话音又一转:“只是八郎一茬便要掐了我满地的罂粟芽,我今年剩下的生意便打了水漂,这生意到底怎么做,咱们还要再商量。” 蒙八郎道:“甘郎是怕我躲账?” 秦灼笑道:“哪里,既然诚心相谈,不若开诚布公。这五百亩芽苗,八郎能给我多少款项?” 蒙八郎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个数目。 陈子元肉跳心惊,差点越过秦灼一口答应。 秦灼瞧那水渍渐渐干透,方含笑道:“八郎是急用了。” “银子我已带来,随时可以交付。”蒙八郎道,“但在下图快,罂粟芽放老了不值钱,十日之内,还要劳烦甘郎替我采摘完毕。劳工的钱,我也可以垫付。” 陈子元想,是他妈真不差钱。 一旁,秦灼欣然答允,又拿出契书,二人签字画押。 生意谈得顺利,酒菜又添置上来,秦灼亲自给他满酒,笑道:“合作愉快。” 蒙八郎接过酒,突然沉默下来。 陈子元心提到嗓子眼。 片刻后,蒙八郎掐着酒杯抬起眼,笑道:“甘郎,从我面前用毒,是否班门弄斧?” 陈子元心中一骇,这毒是灯山专门制来的,无色无味,蒙八郎只瞧一眼竟能明辨。 话音落时银光一闪,陈子元长刀出鞘,直袭向蒙八郎颈侧。 蒙八郎稳坐不动。 一只鈎锁飞跃而下,鹰爪般擒住陈子元刀口。几乎是顷刻之间,两条黑影腾挪闪动,手中兵器晃如银雾,快得看不清形制。陈子元迅速振臂一绕,锁链绞上板凳,木块四分五裂时长刀终于挣脱鈎锁。 同时,秦灼猱身向外一滚,一枚飞刀钉在他坐过的位置,入木三寸。 第349章 他当即喝道:“拿下!” 四面八方伪装食客的虎贲军当即一拥而上。十数健儿,竟不及那二人更快。 陈子元压根不用细看身法,只那诡异的速度和惊人的力量便将身份昭然揭露:这是两个青泥无疑! 陈子元咬牙挥刀,震得手臂发麻。 他前所未有地想念萧恒,前所未有。 如果萧恒从天而降,给他们殿下招赘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鈎锁灵活如刺客的一只手,直射如箭,弯转如蛇,在他屈身招架之际直直奔向他的胸口。 陈子元提刀遮挡的前一刻被秦灼扑身撞开,二人滚翻在地,秦灼喘口气喝道:“二位端的是忠心耿耿,却不知是平白替人卖命。青泥俱受观音手之苦,贵主每年却只发一枚解药,这不是摆明叫你们自相残杀互与阋墙吗?你们一年到头刀头舔血,贵主却连二十岁都不叫你们活过,自己想想,不心寒吗!” 蒙八郎立时大喊:“休听他胡言乱语,还不拿他性命!” 飞刀又袭,密如雪片。秦灼剑花激荡之际,掉落地上的鈎锁瞬时一弹,锋利的铁刃大张,当头向秦灼颅骨抓来! 秦灼躲避不及,抬臂一遮。 铁齿并未入肉。 鈎锁锁链猝然一抖,半空失力般当啷一声砸在地上。 两名青泥骤然倒地,手脚僵直,浑身颤抖,像突发了什么急症。 秦灼瞳孔猛地一缩。 萧恒观音手毒发之时,正是这种反应。 怎么会这么巧? 顷刻之间局势扭转,蒙八郎也始料未及,还不待反应,虎贲军已一拥而上,将三人就地绑缚。 蒙八郎死死盯着秦灼的脸,说:“你戴了面具。” 秦灼不答。 蒙八郎眯眼细看,“是重光的手笔。” 他眼中光芒一现,呵呵笑道:“你是秦灼。” 秦灼说:“你认识他。” 蒙八郎道:“但凡在名在册的影子,就没有一个不经我手的。” “大人物。”秦灼语意含笑,“屈尊亲自下降柳州,说明影子内部出了极大的问题。” 蒙八郎不说话。 秦灼从他面前半跪下,面对面静静看他,执起他一只胳膊,猛地往外一拧。蒙八郎吃痛,当即惨叫一声。 “你并不通武艺。”秦灼直起身,扭了扭手腕俯视他,“我会亲自审讯你,想想,在我手下能活多久。” 秦灼有些事模棱两可,但这件事一定说到做到。后来陈子元见过萧恒的刑讯,只觉他们一样又不一样。 萧恒的方式简单有效,一把匕首足够,甚至可以赤手捏碎人骨。他虽有一套工具,但基本作恐吓之用,从来不动。但秦灼审问人,有的是细碎功夫,但总能吊人一口气,才是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蒙八郎在狱中吊了一下午,秦灼依旧没有出牢门,连饭都没吃一口。 陈子元心道不妙,匆匆赶去瞧情况,一脚跨进牢门,便听见秦灼冷声道:“我的耐心有限。解药在哪里,我不想说第二遍。” 蒙八郎不答,秦灼也没有立刻再问。陈子元只听扑哧一声,狱中当即响起一阵哀嚎。 陈子元头皮发麻,快步走进去。狱里只燃一点火光,秦灼本面白如雪,映照下面红如血。他手执一柄三寸长的柳叶小刀,冷然睨向蒙八郎,道:“我不介意这把刀再钝一点。” “没有……解药。”蒙八郎大喘口气,“解药……一年一丸,今年已经……” “但你会制药。” 蒙八郎低垂着头,却抬眼看他,眼白看上去十分骇人,“你……想救他。” 秦灼不答,只说:“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蒙八郎低低笑起来,“你敢让我配药……那成啊!只要你敢,我怕什么!” 秦灼用刀面粘贴他侧脸,手指一动,鲜血渗落。他声音依旧毫无波动:“别和我耍花样,有任何错处,我会让你筋骨寸断而死。” “你不会。”蒙八郎咯咯笑道,“我死了,他就活不了了……一命,抵一命啊。” 刀锋压上他嘴唇,秦灼嘘了一声,“千万,别拿他的命威胁我。” 蒙八郎死死注视他,哈哈笑道:“都说人间自是有情痴,我今日才算见识了,自己……咳、自己都死到临头,满心里还是旁人的旧账……你们两个……谁也甭离了谁,一块儿地底下见吧!” 陈子元敲了敲栅栏,叫道:“殿下。” 秦灼闻声转头,目中寒光一敛,拿张帕子擦干净手,走出来关上了门。 陈子元问:“怎么样?” 秦灼道:“是他。” 陈子元吸一口气:“今儿倒是撞了大运,要不是这一对青泥观音手发作,还真不好办。” 秦灼道:“不是碰巧,是被人下了药。” “药?” “萧恒同我讲过,他在二娘子酒肆中险些丧命,正是中了一种催发观音手蛊毒的药。据他所说,大抵是一种香料,尚未出味已麻木嗅觉,是以青泥自己也无法察觉。” 陈子元皱眉道:“不对啊,蒙八郎又不是青泥,他专门和这玩意打交道,还能没有半点提防?” 秦灼道:“这是个用毒的老手,少不了拿自己试药。我刚刚试过,只怕他的鼻子已经坏了。” 五感对炼毒之人至关重要,蒙八郎嗅觉已毁,居然还能继续制药。其本事之高超可以相见。 陈子元啧声道:“那咱们给他下毒,他怎么识破的?” 秦灼道:“估计是靠眼看。” “看?”陈子元一愣,“那么一杯没颜色的酒水,他看一眼就知道有问题?” 秦灼点头,“术业有专攻。” 陈子元震惊一会,又问:“只是这俩影子怎么倒的?谁见义勇为给他俩下的药?催动观音手的蛊毒咱也没有啊。” 他顿了顿,然后试探问:“能药倒影子,那肯定对他们极为熟悉。殿下觉得,会不会是……潮州那位?” 秦灼没说话,只道:“叫人看牢蒙八郎,不用善待,但也别弄残了。” 陈子元听出不对,“你要留他?” “先留着。” “但柳州上下听闻咱们拿着了撺掇献女的罪魁,就等着官府把他绳之以法千刀万剐!你若留他,难免叫人觉得你在护他!” “留他,还有那五百亩罂粟,也去掐芽,钱我们自己出。” 陈子元大惊失色,“殿下你清醒一点,你还真指望他炼解药?解药炼出来姓萧的活没活着都两说呢!再说你前脚颁布了禁止罂粟买卖的律令,后脚自己就把地全收下来,你叫旁人怎么想?他们不得觉得你是两面三刀以公谋私牟取暴利啊!” “这一茬的芽没了,果子结不成,阿芙蓉也制不了了。”秦灼说,“这是一举两得之事。” 陈子元心中一紧。若与南秦利益冲突,秦灼绝对会头也不转地抛弃萧恒。但秦人若无涉其中,秦灼必定要做拉他的那只手。 陈子元恨得牙痒,叫道:“你管这叫一举两得?钱不是你的,干系不是你担着?你得什么了?殿下,是姓萧的说要断,咱不欠他什么了!” 秦灼目光沉沉地看他。少顷,终于道:“他观音手如此发作,是在白龙山冻出的寒症所致。这是我欠他的,我素来不爱欠人情。” 陈子元吞咽一下。果然,这事成了秦灼心里的疙瘩。 他后退一步,秦灼转身离去。 还没出狱门,一阵急促的跑踏声传来,褚玉照还没喘匀气,神色十分焦灼,“哨卫来报,南关发现大批人马,看形制是南秦军队。” 秦善的人来了。 怎么正在今日? 陈子元在身后道:“他刚刚不还说我们死到临头吗?只怕这蒙八郎听闻我们驻扎柳州,早就有所忌惮。写密信也好有线人也罢,就岔了秦善出兵的时机,等着趁乱割这茬罂粟苗哪!” 秦灼眉头一沉,问:“多少人?” “咱们的两倍不止。” “谁是主帅?” 褚玉照沉默一会,说:“褚山青。” 第263章 三十一横江 城中已然引起骚乱,长史参军勉强维持住局势。将士拔剑登城的跑踏声里,秦灼匆匆着甲,登上城楼瞭望,“有冲车和云梯,褚山青要强势破城。” 陈子元道:“柳州久不逢兵乱,守城器械也不够用,他如果强攻……” 秦灼道:“那就出战。” 陈子元忙说:“殿下,休要意气用事!” “褚山青摆阵两翼宽厚,想必有围城打算。潮州上下勠力同心,西琼围城后尚且境地如此,我们别说援兵,朝廷不落井下石就是好的。不若趁他尚未设防,杀一条生路出去。” 陈子元想了想,“如果咱们再弃柳州……” “柳州不能弃。”秦灼断然道,“从前弃城,因为西琼的目的就是潮州,只要离开就能脱离危机。但如今褚山青要的是我,据守柳州还能托城而战,弃城无异于失去臂助,只有死路一条。” 第350章 秦灼深吸口气,又道:“我阿耶讲过褚山青行兵之道,多智斗,好设伏……” 他突然叫道:“鉴明,你叔父褚石慧没有跟从?” 褚玉照一直没说话,如今俯身远望,片刻后方确定道:“不在这边,想必在途中埋伏。” 秦灼问:“可有另一队人马入境?” 褚玉照摇头,“但绝对不远了。” “打虎亲兄弟,褚家二人都是赫赫有名的虎将,咱如果硬碰,只怕胜算不大啊。”陈子元想起什么,“有道是虎毒不食子,咱们要是拿鉴明做苦肉计,说不退兵就砍他的儿子——肯定不是真砍,再把鉴明往阵前绑上几绑、喊上几声……” “那他会毫不犹豫地放箭将我射死。”褚玉照冷冷道,“他知道我在这里,肯领命前来,就做足了我会一死的打算。” “城中老少众多,当今之际,是保全百姓。”秦灼沉吟片刻,“兵分三路,我正面迎战褚山青,鉴明绕道出城,快马缠住褚石慧。是时我将褚山青拖往南,鉴明把你叔父拖往北,子元去找正康,偕同灯山护卫百姓往东西方撤离,见机行事!” 褚玉照道:“我去会褚山青。” 秦灼按住他手臂,“鉴明。” “我知道殿下心慈,不忍叫我和他血脉相残。”褚玉照冷笑一声,“但我到底是他的种,他对殿下可以毫不留情,对我却不一定。我去战他,能多拖延一分时机。” 秦灼也不是纠缠之人,当即道:“好,各领二千兵,务必小心。” 陈子元又问:“殿下,那蒙八郎要不要立即斩杀?” “带着他。”秦灼嘱咐完这句,疾步走下城墙。 长史张罗着百姓收拾结队,人群里瞧见秦灼一身甲胄,迎上去刚要开口,斥候已冲撞过来,喘着气向秦灼抱拳,“少公所料不错,确有一支军队于西界埋伏,是水军!” 长史骇然道:“这是想等我们往回奔走时突然出击,将全军一网打尽!” 秦灼突然问:“西界有江?” 长史道:“是,西界是一条界河,界河上游正是赤衣江。” “州府可有船只?” “有是有,但不过民用渔船。”长史道,“柳州军士也未习水战,又没有水上兵械,这也没法打啊!” 秦灼只道:“当即征调全部船只,以铁索联系,每条船上布满油桶。再选百数熟于水性的将士,各备锣鼓,一切听我号令!” *** 褚山青擦拭宝剑,剑面已能照人,突闻一阵杀声震天。他马尚未驱到阵前,探子已匆匆来报:“将军,是柳州军杀出来了!” 褚山青有些意外,“以攻为守,不愧是文公之后。”又问:“主将是谁?” 探子支吾道:“是……郎君!” 宝剑轻轻一震,褚山青轻叹一声:“果然。” 副将低声道:“末将请战,先去会会郎君。” “十一年了,儿子总要见老子的。”褚山青一摔缰绳,大声喝道,“全体将士!” “列队,出阵!” 副将心中一紧,竟是这样速战速决、片甲不留的打法。 褚山青的骑兵皆是沙场血战的老手,骏马齐奔震起满天尘土,动地马蹄声里,士兵跟随旗队指使,同时伏身、拔刀、加紧马速飞奔而上。 对面,褚玉照双眼通红,大吼一声:“驾!” 两支军队如快剑相撞,当即杀作一团。 褚山青盔顶近在眼前,褚玉照奋力挥出长剑,当一声巨响里,被褚山青格挡面前。褚玉照不做停留,大声喝马,剑刃磨出两束火光,他冲到褚山青身后,又一剑当头劈来! 褚山青掉马招架,哈哈笑道:“好小子,力气见长!手上功夫没有丢松,是褚家的儿郎!” 褚玉照恨声喝道:“休要多言!” 又一剑当心刺来,褚山青侧身一闪,剑刃破甲而过,竟穿透甲胄割伤手臂。 褚山青目光一暗,“阿照,你当真要杀我。” 褚玉照咬牙切齿,“背主之人,人人得而诛之!我特意苦求殿下将你留给我,就是为了了断你我之间的旧账!” 褚山青点头,“好,再来!” 他终于不再退守,抡剑劈头一击。褚山青已非全盛之年,但绝对是一员征战沙场的老将,如今全力一剑威力非同小可。褚玉照抬臂招架,手臂肌肉鼓起,却未退后半分。 褚山青额角也爆起青筋,目中神色复杂。二人皆竭尽全力,苦战至日昏时分,两军依旧夹缠,两人也未分胜负。 褚玉照一剑又向他颈边劈去,褚山青却未遮挡,剑背一挥狠狠横打在他腰间。 一股鲜血从褚山青肩甲边飞溅而出时,褚玉照被打落马背。 他少时学马受过腰伤,腰间是最不能伤动之处。旁人不知,褚山青当然知道。甚至把褚玉照背回府中,为他延医伤药的人就是他。 褚山青捂住脖颈,血流从指间涔涔而淌,叫道:“来人,绑了!” 众军当即上前,将褚玉照反剪双手五花大绑,被拖拽下去时,褚山青突然在马上道:“……叫个军医给他看看腰伤。” 褚玉照冷笑一声,看也不看他一眼。 柳州这边主帅被擒,却没有分毫慌乱,当即鸣金收兵。副将请问:“要不要往前追击?” 褚山青拿沾了疮药的帕子捂严伤口,道:“瞧着样子,是想引我们入城咬死。就地驻扎,问二郎那边的消息。” 二郎是指褚山青的二弟褚石慧。未待多时,探子已奔马而回,报道:“秦灼已率军西行,瞧那架势,已经准备迎战。” “动作倒快。” “是,铁索连江。” *** 赤衣江边,褚石慧听得铁索连江之语,蹙眉往舟头站去。远望过去,的确是一片茫茫船队,船只形制各异,在锣鼓声中急速前来。 一旁卫队长笑道:“不想文公一世英杰,儿子竟如此草包。二将军,咱们当即火攻,定能一战得胜!” 褚石慧沉眉观望,说:“秦灼心思缜密,绝不会做此愚蠢之举。” “他是个什么德性,卑职说出来只怕污了将军的耳朵!不过男宠之流,哪有什么心胸气魄?将军要怕他船上有什么东西——这离咱们还有一段距离,就算全是火药,也炸不到咱们这里。” 此时探哨来报:“将军已拿下大郎君,问二将军战况如何?” 褚石慧问:“见了鉴明,他父子怎样?” 探哨道:“郎君牵动了腰伤,不肯理人,将军……也伤在脖颈上。” 褚石慧倒吸口气:“这小兔崽子,真敢下手!” 卫队长催促道:“二将军,咱们速战速决拿下秦灼,回去劝得郎君回心转意要紧!” 对面船队上飞箭纷纷袭来,褚石慧也不欲再拖,当即下令:“换火矢!放箭!” 满天火光飞如流星,一落船上,当即燃起熊熊大火。一船燃众船燃,火舌沿铁索腾地蹿起,横江船队霎时燃成一条火龙! 火光燎天映水,将天际染得一片云如火烧,血肉翻卷般的辉光映照下,大军如同身浸鲜血。 卫队长哈哈笑道:“将军且看,秦灼这蠢货困兽犹斗,火烧成这样了,还想再驱船来攻哪!” 褚石慧望着滚滚浓烟,只见大火断江,难以出入,突然喝道:“不好!” 对岸,秦灼双眼倒映冲天火光,沉声叫道:“斥候。” “卑职在!” “通传长史,迅速掩护百姓出城!” 天色已昏,残阳已西。秦灼隔火而望,褚氏水军船只模糊。 褚石慧心思缜密,定然已知是计。但他又不容有失,也一定会放火烧船。而秦灼连船之用,正是为了招致火攻。 火势断江,阻隔褚氏大军强渡,为柳州军民撤退多拼一线生机。 褚石慧一定会顷刻勘破。 勘破也晚了。 秦灼从靴边抽出长剑,拨马转向西边隘口,冷声叫道:“不出两个时辰,褚石慧便能绕道突击,唯一的出路只有此处山隘。全体将士,务必同我死守隘口,保卫百姓平安撤离!” “听从殿下号令!” “好!”秦灼喝道,“提刀,上马!” 满天火色下,虎贲军森然肃穆以待。江对面,似乎响起隆隆的马蹄转奔之声。 *** 一个时辰后。 □□黑马若有所感,不断踏步低鸣。大火仍未熄灭,向天际燃烧舞动。火光旁,山隘如扇口,隐隐传来动地震感。 秦灼屏气凝神,徐徐抬起手臂。 身后弓弩拉满。 隘口树林幽立,骤然被强风冲得大动。随即,褚氏铁骑宛如黑蟒出山,直直飞刺出来! 秦灼手臂一挥,身后万箭齐发。 对面骑队马匹皆着铁甲,箭雨只稍稍减缓行军速度,秦灼当即驱马提剑,虎贲军紧紧跟随其后,齐声大叫道:“杀!” 褚石慧一马当先,宝刀一闪迎面砍落。秦灼双腿一打马腹,两兵相击时响起清脆的碰撞之声。 第351章 褚石慧低笑一声:“殿下的腿好了。” 秦灼也笑道:“多谢将军记挂,策马杀你,足够了。” 褚石慧不以为忤,仍道:“文公于褚氏有恩,殿下是文公遗孤,若就此缴械,臣必将向大王陈情,力保殿下一命。” “生死有命。”秦灼道,“言之过早!” 褚石慧宝刀如同疾鹰,铿然与秦灼相撞,“殿下少年英杰,但也要知寡不敌众,你手下这点兵马还能再撑几时!何不就此受降,反叫他们白白送死!” 秦灼冷笑一声,不答,剑光翻如银蛇,与褚石慧的长刀缠斗起来。 江中火光如炬,夜色已深。 秦灼微有脱力,迅速活络手指,重新握紧剑柄。他无暇去看损伤如何,但不绝的厮杀声里,虎贲军的冲锋越慢越弱,渐而退守,渐而有不敌之势。 强弩之末。 局势将明之际,褚石慧却突然调转攻势,策马往后方奔袭而去。秦灼听得有人大叫道:“援军!殿下,是援军!” 他分神之际,身后一名骑兵飞快持□□来。秦灼招架不及,只得翻身滚下马背。枪刃逐他身形下刺,将腰间盔甲一击震碎。 又一枪直冲他心口刺来。 秦灼咬牙捉起长剑要挡,忽然听得喀嚓一声巨响。 不是简单的利器入肉声。那骑兵胸前血肉飞溅,竟是被从背后斩作两半! 两截断尸从马背上栽倒在地,露出后面那把血淋淋的环首长刀,和一只持刀的左手。 秦灼一时反应不及,愣然与那人对视。 天降神兵。 第264章 三十二上药 褚玉照手脚捆缚,闭目坐在军帐中,一动不动。 帐子被打开时褚玉照扭头向里。一阵脚步声后,一个小孩子细声细气叫他:“吃粥。” 褚玉照睁目看他。 是个男孩子,头总两角,身着锦衣,大眼睛怯怯盯着他瞧。碗里盛着浓粥,煮了些猪肝酱肉,褚玉照小时候爱吃这口。 褚玉照没再看他,双眼望向男孩身后,冷声道:“什么人?” 褚山青颈侧已然包扎,纱巾上仍渗出血迹,将那只碗从男孩手中接过,道:“是你兄弟,今年五岁。叫镜思。” 褚玉照面无表情。 褚山青道:“我一直告诉他,有个阿兄在外面。” 褚玉照冷冷睨他,“我只有殿下一个兄弟。” 褚山青默然片刻,道:“你阿娘,一直很惦记你。” 褚玉照脸色一僵,也垂下首,半晌方问:“她还好吗?” “你十来年生死不知,她日思夜想以泪洗面,如何能好?”褚山青从他面前蹲下,语气有些哀恳,“阿照,你同我一块家去,好吗?” “我只和殿下一块家去。”褚玉照定定看他,“等他回秦继位的时候。” 褚山青不说话。 褚镜思有些怕这位面色阴鸷的阿兄,往他身后躲了躲。 褚山青揉揉男孩脑袋,话却是对褚玉照说的:“你还是写封信去,劝殿下休要纠缠此事,他一个孩子这点兵马,如何能敌大王的心计手段?” 褚玉照冷笑道:“徐启峰是秦善内弟,荣也重也,不一样死于殿下之手。” 褚山青深深看他一眼,叹道:“罢,同你讲也无妨。徐启峰居功自大,颇以外戚自重,大王早就有了清除之心。只是顾念与夫人多年伉俪之情,不好下手。这次命他前来缉拿少公,如此坐观虎斗,不管借谁的手杀了谁,对他来说都是有利无害。” 褚玉照反问:“如此胸怀狭窄之人,你还敢为他卖命?你就不怕他这次派你出军,也是心存试探于你?” 褚山青深深看他一眼,褚玉照冷笑一声:“果然。想必你们早知道我在殿下麾下,秦善心里就得犯嘀咕,这四千虎贲军是怎么养出来的呢,是不是你褚大将军阳奉阴违暗度陈仓?你们这一场君臣真是好笑。” 褚山青道:“元和十六年底,宫中已有殿下行踪,从前的永王给大王通信,派我前去指认。我没有一口咬死,大王在那时候就起了疑心。” 褚玉照呵呵笑道:“你也忒瞧得起自己!你是文公旧臣,前后摇摆不定,我就这么讲吧,他就从没有信过你!” 褚山青不语。 褚玉照激动道:“我真的想不明白,当年文公待你、待褚氏不是不看重,你们是打小的兄弟,我吃奶的年纪就定了和郡君的亲事,他想和你做真正的一家人。文公哪里对不住你,你怎么就跟着秦善、跟着谋害他、糟践他子女的凶手做一条狗!还有殿下!殿下可曾视你为臣属,可曾驱遣你一次?他是把你当自家长辈来看!你又是怎么对他?裴公一介文臣尚敢拚死一搏,你手握重兵就做个哑巴?文公待你手足之情,殿下对你亲长之敬,你是怎么回报他们?啊?” “鉴明!” 褚玉照喝道:“住口!冰心赤胆为鉴,行端坐正则明!我的字是文公取的,你也配叫我!” 褚山青胸口剧烈起伏,“你这样耿耿忠心,莫非当年他贬你出关,你到我跟前咬牙切齿痛哭一场,全是做的好戏?” 褚玉照大声道:“是!你助纣为虐一乱臣贼子,还来问我?” 褚山青也忍不住道:“当年殿下落马断了双腿,残疾不能继承君位,我能有什么选择?文公骤薨,举朝军政握于秦善一手,裴公海奋起兵变,最后如何?还不是举家流放为人奴婢?鉴明,我儿!当时你不过无辜稚子,你母亲更是体弱多病,我岂能不顾惜你们母子二人?” 他气息用力,颈上鲜血又洇开一片。褚玉照点点头,道:“好,你行事窝囊我当你情有可原。但之后呢?” 他骤然嘶声喊道:“殿下叫人怎样作践,你看在眼里不闻不问!就算没有君臣之义他总是故人之子,他是你情同手足的兄弟的儿子!若非殿下心性坚韧,早就一索子吊了脖子!你们唾他骂他却没一个人敢救他,我们一家何辜,殿下又何辜啊!褚帅,褚将军!你抬头看看,文公在天上睁眼看着你哪!” 他二人言辞激烈,褚镜思受了吓,拽着褚山青的甲胄细细哭起来。 褚玉照神色一绷,默然看了会那孩子,表情再没什么波动。 副将突然快步走进帐内,形容十分惊惶,抱拳对褚山青道:“二将军……败退了。” 褚山青眉头一紧,问:“怎么可能?” “秦灼这厮狡诈,反用铁索连船计,骗二将军放火烧江阻断攻路,误了进攻的最佳时机。二将军绕道再战,本要得手,谁料这时候杀出了援军!他们领头的十分凶悍,来者不过千余人马,竟杀得我们节节败退!二将军也受了伤,赢面不大,只得暂退。” “援军?” “是,有人听见阵上喊‘潮州萧将军’。” 褚玉照放声大笑:“天不在你,天佑殿下!” 褚山青一身铁甲微微颤动,听见褚玉照道:“我知道你要怎么做了。两倍之人都没能拿住殿下,在秦善跟前你就彻底失了信任。为今之计,唯有大义灭亲,显得你大公无私一片赤诚!” 褚山青猝然转身,一巴掌掴在他脸上。清脆的耳光声落,褚青山自己都愣了愣,一旁褚镜思大哭起来。 褚玉照倚在地上,仍乜着眼看他,道:“你现在也有了儿子,我如今一死,也没叫你褚家断了香火。动手吧,不动手,我若再得时机,必取你项上人头!手不都攥在剑上了吗?拔剑,杀了我啊!” 褚山青凝视他许久,铿然拔剑。 褚镜思抱住父亲大腿,放声哭道:“不要杀阿兄,阿娘说,要见阿兄回家的!” 褚玉照目光一动,轻声道:“那小孩,一边儿去。” 他微微仰头,目中已无恨意,平静道:“今日之死,全当我剔骨还父。用我这身血肉,去赎褚家背主忘恩的罪孽。你若还有心肝,就不要告诉阿娘。同她讲,我四海云游去了。” 他闭上眼睛。 剑锋飕然一落。 绳索嗤地一裂,断作两截。 褚山青不再看他,道:“走吧。” 褚玉照先是不可置信,眼中情绪翻滚,目光一暗,终于站起身活动了活动手脚。下一刻,他突然把褚镜思抓到身前,手指扼住他咽喉。 褚镜思大哭声里,褚山青厉声骂道:“你这个孽障!” 褚玉照神色冷漠,说:“给我一匹快马。” 不待褚山青开口,又道:“敲锣打鼓,叫全军来做见证!叫人!” 褚山青顷刻明白他的意图,双唇剧烈颤抖,低声叫道:“儿啊……” 这一声叫得褚玉照目眦欲裂,他双指用力,失态喝道:“他妈别这么叫我!牵马!叫人!” 夜色沉沉,烽火满举,刀剑包围里,褚玉照挟持幼弟翻身上马。待他行了一段,褚山青也翻上马背,一挥马鞭急追而去。 剩下众人面面相觑,副将高声骂道:“愣什么,还不快跟上!” 平原上,褚玉照越驰越快,身后马蹄声的的作响。潮州界河近在眼前,汹涌涛声中他霍然勒马,转头与褚山青对峙。 第352章 数丈距离外,褚玉照将褚镜思推下马背,厉声喊道:“褚山青,我还一个儿子给你!从今往后,你我两不相欠,恩断义绝!待殿下正位承业,我还是会认祖归宗,但你的牌位,绝不会出现在褚氏宗祠里!” 褚镜思滚在地上,又不敢哭,小声叫道:“阿兄……” “谁是你阿兄?还不快走!”褚玉照欻然甩响马鞭,鞭子直直顶在他额头上,“走啊!” 褚镜思吓得大哭,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往褚山青的方向跑去。 褚玉照头也不回,急速抽响马鞭。 十数人的骑队这时也赶来,见他要逃,忙要引弓搭箭。褚山青大喝一声:“谁敢放箭!” 他跳下马背,快步冲上前去,将奔跑过来的褚镜思抱在怀里,遥遥远望,目送褚玉照身影消失在黑夜之中。 秦灼多半叫萧恒救走,褚玉照没回柳州城,掉头直奔潮州。潮州军民多半认得他,不认得的也领了吩咐,忙引他入城。 褚玉照在秦灼那座小院前跳下马背,一声不吭,快步进门。 时至中夜,院中明了灯笼。秦灼已脱了甲,得信匆匆赶出来,尚未开口,褚玉照已扑通从他面前跪下,颤声道:“殿下,我没用,我没能杀了他……但我保证,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他,我一定替你亲手杀了他……” 秦灼搀他起来,将他抱在怀里,轻轻拍着他后背,嘘声道:“鉴明,鉴明你听我说。不是你的错,好吗?不是你的错。” “多谢你回来,多谢你……这么待我。” 褚玉照死死抱住他,终于失声痛哭。 *** 秦灼回到房中时,萧恒正从榻边坐着,手边放着一些纱巾膏药。 秦灼在战时牵动了腿伤,一直不吭声,萧恒也未在人前开口,如今才起身迎上来,不抱他也不背他,把手臂伸给他支撑,道:“我先给你揉腿。” 秦灼也不推拒,借他的力从榻边坐下,瞧他将药油倒在掌心,说:“今日多谢你。” “应该的。”萧恒道,“你对潮州有恩。” “我只怕要多叨扰几日。”秦灼看着他手掌动作,“褚山青不会一战即退,今日开释鉴明大抵是一时心软,如今怕已在柳州驻扎。但他到底是诸侯之兵,不会停留太久,得不了手只能退还。我这边折损不少,正面再战,胜算不大。我想……” 萧恒没让他说完,又道:“应该的。” 秦灼不再说话。 萧恒将药油搓热,对他道:“解掉裤子。” 秦灼一愣,呼吸一紧。 萧恒看他这神色,忙解释:“我没别的意思,枕头那边有块蔽膝,你先系上。” 人家要帮自己,自己却想入非非起来。秦灼发觉脸上的戒备之意有些伤人,还是站起身,先将靴子脱掉,把蔽膝束在腰间,才慢吞吞解掉裤带。 衣裤落地,叫他蹬开赤足站出来,上衣衣摆微低,露出两条雪腴脂腻的大腿,膝盖往下却是伤疤狰狞,极其骇人。 秦灼理好蔽膝,从他对面坐下,眼只去看几上烛火。就那一点药油,萧恒却在掌心搓了好一会,许久不语,终于道:“你……稍微再分开一些。” 秦灼低低答应一声,依言朝他张开腿。 萧恒左手按上来时秦灼头皮一麻,心叫不好,忙道:“你把药留下吧,一会我叫阿双帮我。” 萧恒手上却没停,转掌一挪,去找另一个xue位,道:“腿部瘀血不通,需要按揉开,她一个女孩,又不懂医,多少不方便。” 秦灼抓紧床褥,呼吸急促着疾声叫道:“行了!” 萧恒停下来,垂首片刻,还是看着他的眼睛说:“你腿本就有旧伤,不把淤血揉开,这么待一宿会落病根。”又道:“我没别的意思。” 他不再多说,从榻前站起来,道:“我把手法教给子元,以后叫他来帮你。” 他也没有擦手,满手药油合手一搓,就要走。秦灼心中一酸,忙叫一声:“……六郎。” 萧恒身形一僵,静静转头看他。 那点烛火微微一跳,光影落在脸畔像滴血泪。秦灼垂首瞧自己脱在地上的靴子,一只靴边空空,另一只嵌着虎头。他动了动脚趾,却始终没去踢那靴子,也没有答萧恒这话,只轻声说:“陈子元毛躁,还是麻烦你。” 萧恒看了他一会,重新从榻边坐下。 他先从膝盖处开始,手法柔中带劲,右手扶着他膝盖,左手手指向上按揉。再揉就到了腿根,秦灼双腿开始止不住轻颤,带着他整个身体微微发抖。 几乎是萧恒手一上前,蔽膝就已经撑起来。萧恒微微一滞,依旧如常。秦灼双臂往后撑住,将床褥抓作一团。脸掉向一边,嘴唇死死咬着,不肯露出半分气息。 萧恒似乎殊无反应,再去替他揉左腿。手背蹭了一下,当即听得他一身闷哼,那块黑色蔽膝微微隆起。秦灼腿根止不住打战,呼吸终于开始淩乱,颤声说:“你行行好!” 萧恒也不说话,加快了速度,也多少失了力道。 这样行军打仗般给他揉完腿,萧恒立即起身要去洗手,却突然被拉住衣角。 烛火下,秦灼脸上微浮胭色,眼中雾蒙蒙一片,轻声吁气道:“将军,你……帮帮我。” 第265章 三十三订盟 帐子轻轻鼓动,床榻也依约响了一会。蔽膝被揉成一团抓在手里,秦灼后腰绷紧,高高仰头,喉中断断续续挤出声音。 不多时,他大叫一声浑身一软,喘着粗气倚在枕上。萧恒仍坐在榻边,将左手撤回来,就要这么起身。 秦灼虚虚握他手臂一下,问:“你呢?” 萧恒道:“我一会弄。” 一旁有盆热水,如今已放温,萧恒绞了条手巾给他擦拭干净,拉了床被子给秦灼盖上,却不知怎么想的,也把他的脚搭在自己膝盖上,拾起净袜给他穿好。 他像有些手足无措,语气却仍沉静,嘱咐道:“三日之内不要沐浴,顶多擦一擦身。不方便叫子元帮忙,找我也可以。” 秦灼脚掌微动,不经意蹭到,一下子感觉到他的迅速变化。 萧恒将他的脚搬开放在被中,似乎依旧镇定,替他放下床帐就要走,帐子却只顾得放了一半。 他刚迈开一步,便听帐后那人哑声说:“我留你一次,就当扯平,行不行?” 萧恒浑身一震,转头盯着他,终于露出点痛苦神色。 他问:“你要这么羞辱我吗?” 秦灼溃败地问:“你想怎么样呢?” 萧恒却问他:“你想怎么样呢。” 我想怎么样呢。 *** 萧恒这几个月清晨练刀不辍,刚提刀出门,就见梅道然等在院中,上前低声问:“成了?” 萧恒看他。 梅道然嘶了一声,有些糊涂,“没成?那昨晚一嗓子叫得……” 他骤然噤声。 萧恒转头,顺着梅道然目光看向背后,褚玉照从廊下走出来,神情有些晦暗。 梅道然揉揉鼻子,“那什么,柳州军伤员不少,我去瞅瞅。” 他快步离去,褚玉照仍定定瞧着萧恒。但危机得解的确多亏萧恒援手,他脸色也不好太难看,便上前抱了抱拳。 还未开口,萧恒已单刀直入:“听说殿下擒着了蒙八郎。” “这厮曾张罗前任柳州刺史选女,祸害了不少姑娘。百姓恨不得食肉寝皮。”褚玉照盯着他,“殿下偏留他一条狗命,将军知道为什么?” 萧恒不答,道:“不若把他交给我。” 褚玉照双眼微眯,停顿一刻,抬手做了个请。 *** 房门一响,蒙八郎抬头,皱眉适应了会阳光,等那领头人走到面前,他眼神一亮,咯咯笑道:“好孩子,别来无恙。” 萧恒不发一言,看了他一会,左手抽刀出鞘。 蒙八郎和秦灼能讨价还价,那是秦灼打鼠忌玉瓶顾着萧恒。但萧恒自己似乎根本不把命当回事。他眼中快刀般的杀机一烁,直接提刀上前。 蒙八郎神色猝变,扭动身体往后蜷缩,连声道:“你还没有解毒,重光,你蒙得了外人蒙不了我!看看你的脸色,你这就快成个活死人了!只有我,现在只有我能救你的命,你敢杀我?你敢杀我!杀了我你只有死路一条!” 萧恒擒住他衣领,弯腰横刀在他颈侧,一字一句道: “命有定数,不必劳烦。” 褚玉照站在他身后,阻拦之声尚未脱口,便见他左手飞快一抽,一束鲜血飞溅时蒙八郎喉中咯然一响,当即瘫软在地一动不动。 萧恒直身放手,还刀入鞘。 褚玉照本欲叫他接走这烫手山芋,却不料他一问不问断然杀人,诧然道:“他说的是真的?” 萧恒不答。 褚玉照急声问:“你怎么不等他炼个解药出来,到底在我们手中,是时候再杀也不迟!” 萧恒道:“这解药没法炼。” “是没法炼,还是你不愿炼?”褚玉照心中有个揣想,出口之时微微颤栗,“你知道解药方子,是不是?” 第353章 “不完全。”萧恒顿了顿,“至少罂粟和处子血是真的。” 褚玉照倒吸口气,“……怪道不愿。”静默一会,又问:“你怎么办?” 萧恒反倒一笑:“过一日是一日吧,也得替他们的明天打算打算。” “他们?”褚玉照问出口立刻瞭然,“也是,你现在是潮州的领头。” 萧恒看着他,“我有个主意。” *** 秦灼一夜未眠,临近清晨才睡了半刻,醒来也是头昏脑涨。他昨夜箭在弦上不觉得什么,今早见得衣衫狼藉,气味犹在,像萧恒的手又覆上来。忙趿鞋找冷水泼了把脸,换了身干净衣裳。 收拾停当后,他想起那块蔽膝,怕叫阿双瞧见只欲藏一藏,却左翻右找也不见踪影。胸中尴尬便化作烦躁,兜手柄帐子一挥,空中砰然轻响一声。 房门也在这时打开,那人迈进来一只靴子,又缩回去敲了敲门,清嗓叫道:“殿下,能进来吗?” 陈子元进他房门从没有这些顾忌,只怕也猜着昨夜有什么事。秦灼突然生起一股恼羞成怒之意,深吸口气,闷声道:“进。” 屋里尚未开窗,气息还未散尽,陈子元一大小夥子一进来脸竟红了,眼也不看他,只往半空飘,有些张口结舌:“不是,你俩真……” 秦灼冷声喝道:“没事就滚。” “有事,妈的大事!”陈子元急道,“姓萧的把蒙八郎给宰了!我他妈赶过去的时候人都凉透了!妈的他是真敢动手啊!” 秦灼一愣,当即快步冲出门去。 遥遥已听唐东游在院中喝道:“萧将军说了,秦少公下令诛杀这畜生,吊到城头,给柳州的父老乡亲一个交待!” 蒙八郎已被拖出门去,萧恒也跨了门槛出来。 秦灼和他目光相撞,脚步一定,下一刻扭身就走。萧恒忙快步赶上来,低声说:“我的毒已经解了,你别担心。” 秦灼冷笑一声:“我担心你?” 他背身撤开一段距离,萧恒也不敢动作,只立在原地。 秦灼没能再挪开步子,缓了口气,方抬眼瞧他一会,问:“怎么解的?” “进京去找梅子的时候,一块弄的解药。” 秦灼涩声问:“怎么不和我说?” 萧恒道:“昨天……没顾上。” 言及昨天,秦灼脸上有些挂不住,匆匆应一声,又道:“我只是想还你的情。” 萧恒点头,“我明白。” 那股气急一消散,两人对面站着便有些别扭。秦灼正要找话逃走,便听萧恒说:“我有正事同你商议。” 秦灼看向他。 萧恒道:“去屋里谈。” 二人往屋中落座,萧恒攥了攥指节,开口道:“我如今拿着潮州军政之权,也是将潮州陷入危境。皇帝视我为眼中钉,不日定会卷土重来,但潮州元气大损,孤军必败。” 秦灼听出点意思,“你想让我帮你。” “结盟。”萧恒看着他,“远说你要回秦,近看褚山青尚未撤兵。若有所需,潮州定当鼎力相助。” 秦灼食指抵住扳指,不答。 “潮州叫你寒过心,你有顾忌也应当。所以我想,不只合兵,我们可以把两州合并,军事政事商贸交易,统起来一块论。两州可以减少限制,关隘税款免掉,两州出入无需文牒,但有需要,潮州会给出最大的方便。两州互利,百姓再一块生活,有了交情,往后事就好说。” 萧恒顿了顿,又道:“你先前花给潮州的银子,我也找人算清了。利息你提,今日我们就签字画据,就算我离开了,潮州也一定把账还清。” 秦灼道:“我不是吝惜银子。” “我知道。”萧恒说,“但这是该的。” “合兵是怎么个演算法?” “算是联军。各掌各的军权,但军饷同发,战利同分。一方有难,一方支持。”萧恒补充道,“自然,若再到了潮州上次的境地,我不会强求你。” 秦灼思索片刻,道:“既如此,我不妨开诚布公。将军知道,我并非中原之人,想要凭助的也只是兵力财力,早晚要回秦,料理一州政务也不过给后人做嫁衣。柳州政务都摊给你,接吗?” “你放心?” “我有什么不放心。”秦灼笑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柳州如今从我敬我,也不过一时之事。更何况我的确有异心,人家也不是聋子瞎子,对我能有多少诚意?等朝廷派下新的柳州刺史,他们还真敢跟着我?已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和往后那任刺史相比,我不如栽给你。” 萧恒沉吟片刻,“若有一天,我死了呢?” 他见秦灼要变色,当即道:“上阵杀敌九死一生,这也是要考量的事。” “这辈子总有一死,难道为这一死,今日就要抹脖子?”秦灼蹙眉看他,“你小小年纪,怎么忧心这么多事?” 萧恒呼吸微沉,定定看着他,“你答应了。” 话到此处,秦灼反笑道:“那可不打准儿。我还得寻思寻思,同萧将军合夥,是真有天大的好处?” 萧恒道:“你答应,我就是你的人。” 秦灼心里咯噔一下,嘴边只敢玩笑:“别介,说得跟我占了便宜,自己就没卖给你似的。” 萧恒眼珠微微一动,秦灼便有些怯下面的话,却听萧恒问:“立状吗?” 秦灼点头,“立状。” 萧恒便叫道:“东游,纸笔。” “哎,私下立据可不成。”秦灼眸子一闪,阻拦道,“我得要个广而告之,庄而重之。” 后来萧恒登基,再谈起这件事,李寒便笑道:“大君说得极在理,自古立盟如同联姻,陛下私下立了婚书,总是有聘无媒,不合规矩。非得从众人跟前做了见证,这才是天人共鉴的结发夫妻。” 那是个难得的艳阳天。 两州军民肃穆,二地风物静候。唐东游同陈子元共捧契书如捧婚书,萧恒秦灼共同登台,歃血为盟。 萧恒捧起水酒,众目之下扬声道:“日月可鉴。” 秦灼亦相对举酒,跟随道:“日月可鉴。” “天地为证。” “天地为证。” “白首同归。” “……白首同归。” 萧恒望向秦灼双眼,“至死不负。” 陈子元拐了拐褚玉照,低声嘀咕:“不是‘同舟共济勠力同心’吗,怎么还临时改词儿啊?” 褚玉照不说话,埋着头看不清表情。 台上,秦灼同样也在凝视萧恒。他唇上牲血未干,像一个雷雨之夜,草茵之上,他们如同泄愤的撕咬啃吻后,那双鲜血淋漓的嘴唇。 秦灼深吸口气,颤声道:“至死,不负。” 他像许诺了什么,又什么都没许诺。 皇天后土间,万众欢呼中,二人举酒对饮,如饮合卺。 第266章 三十四重光 两州正式结盟,当夜多少也吃了些酒。萧恒同秦灼并席坐在一处,唐东游也举杯上前,面有愧色,道:“卑职从前顶撞少公,特来给少公赔罪。本来叫石猴儿去找荆条的,找了半天只有柴火,背个柴火来也不像个事。” 他见萧恒在一旁,更加抬不起头,“卑职认打认罚,只盼着少公别和咱们将军生了嫌隙。” “什么事?我已浑忘了。”秦灼也举酒笑道,“东游快人快语,正对我的脾气。听将军说若无东游,潮州恐怕也难戍守,如此骁勇义气,我十分敬佩。” 一盏酒罢,唐东游还要再敬,萧恒打断道:“一盅就成了。” 唐东游只道他俩早是相好,频频啧声。石侯正从后头排号等着敬酒,立马道:“这怎么成?今儿潮州和柳州、将军和少公大喜的日子,哪能连口喜酒都吃不到嘴里?将军,护也不是这么个护法!” 萧恒忙去瞧秦灼脸色,秦灼却仍带笑意,举杯要吃,酒杯却被萧恒拿去,也不管人起哄,站起身一口饮尽。 一片喝彩声里,萧恒却仍淡淡,“少闹腾,外头还要值守,早回去吧。” 他将酒盏放还,秦灼正抬头瞧他。萧恒便道:“你胃不好。” 秦灼也不欲多说什么,突然笑道:“这盏酒却是要吃的。” 阿霓已捧酒上前,微微一福,还没说话泪已盈眶。萧恒叹口气,接过盏子吃了,轻轻将她抱过来。 阿霓埋在他怀里抽泣一会,方擦脸离开他怀抱,埋怨道:“阿哥怎么这样瘦了?” “是阿霓长高了。”萧恒笑道,“这一段跟着阿兄一切都好?有没有听话?” “阿霓最乖巧不过,我前一段腿疾复发,还多亏她照顾我呢。”秦灼转首对阿霓道,“这边一会散不了,我同你阿哥还有事情要讲。天也晚了,阿霓不若先去歇息。” 阿霓红着眼睛瞧萧恒,又有大颗大颗泪珠掉下来,只点点头,便同阿双一块走了。 萧恒追着她背影看过去,道:“你没有放下她。” 第354章 “好歹叫我一声阿兄。”秦灼说,“她很懂事。” 萧恒问:“现在还爱养雀子吗?” 秦灼道:“小孩子图个新鲜,从前养的那只在潮州就死掉了,她也丢了兴致,没再养了。给她买的笼子却一直带着。” 萧恒点点头,尚未开口,秦灼已含笑叫道:“师兄。” 梅道然已举酒走过来,听得他一声唤,面上有些讪讪。秦灼不知他师徒三人的生死之事,但见他这神情便知说错了话,笑道:“怪我,吃得醉了,一时没想好怎样称呼。” “就叫蓝衣吧。从前的事记不清,只记得家住蓝衣江边上。”梅道然看向萧恒,意有所指,“是阿苹?” 萧恒默然一息,点了点头。 秦灼目光从二人中间一旋,微笑道:“若非蓝衣再讲名号,我倒忘了件事。中原加冠取字,将军也到了年纪,字号也该想一想了。” 萧恒手指掂着酒杯,道:“就叫重光。” 秦灼有些讶然,但和他目光相对时又骤然恍悟。 萧恒重光本为一人。萧恒是更生,重光是罪孽。 他还在赎罪的路上。 秦灼颔首,“好,就叫重光。” 边说他边向萧恒举了举杯。这盏酒萧恒没有阻拦,二人轻轻一碰,相对饮尽。 若说起哄,还是潮州这边的人居多,秦灼手底下的大多一声不吭,吃了就走。这场酒吃到半夜,秦灼的酒虽叫萧恒拦下不少,但也吃得微醺。萧恒凡敬必饮,脸色却如旧,月光下仍一张冷白脸孔。 秦灼仍回从前的院子,萧恒送他回去,正要走,秦灼突然问:“你一直住公廨吗?” 萧恒不料他知道这些,点了点头。 “就算先前的吴刺史宵衣旰食,也是回自家住的。”秦灼顿了顿,“将军若不嫌弃,还是从老地方将就将就吧。谈事情也便宜。” 萧恒没推拒,思索片刻后道:“那就打扰你。” 他这话一出,秦灼心中竟松了口气,“何来这些话。公廨都有些什么东西?明日我叫人去搭把手。” 萧恒道:“不必,一床被,两件衣。” 秦灼一垂脸的默然,旋即抬头笑道:“那就一同进来吧,反正还有事商讨,今夜就住下。” 二人一同回房,阿双见了微微惊异,马上掩饰神色,张罗了醒酒石和解酒汤。铜盆里投了手帕,秦灼摘了扳指,浸过手后拧帕擦脸,放下帕子时萧恒正落下解酒汤盏,脸上瞧不出半点饮酒样子。 萧恒也拿张帕子擦了擦手,道:“褚山青据柳州而望,你怎么想?” 秦灼重新将扳指戴上,“终有一战,宜早不宜晚。” 萧恒问:“想怎样打?” “这才是最为棘手之处。”秦灼靠在椅背里,“合潮州柳州兵力不过三万,褚山青与我们人数相当,若是以硬打硬或许能胜,但怕就怕朝廷等着坐收渔利。到时候我们大军疲敝,得不偿失。” 萧恒道:“还有一件事。褚将军熟知其父用兵之策,若再战褚山青,他的确是第一人选。但褚将军爱深责切,与其父并非毫无感情。他挟持幼弟大张旗鼓闹一场,也是怕秦善开罪褚山青私自放人。若再叫他父子对阵,不是好事。” 秦灼道:“我也是这个意思。鉴明性子沉稳,褚山青是他难得的痛脚。” 萧恒问:“依你之见,褚山青对褚将军如何?” “鉴明的幼弟名唤镜思。玉照者,镜也。” 不言则明。 萧恒手握醒酒石,却没有含,“褚山青夫妻感情如何?” “鸿案相庄。” “母子分离多年,褚夫人想必十分挂怀儿子。” 秦灼微微皱眉,“若只叫鉴明给他阿娘写信,不足以扭转局势。” 萧恒问:“褚山青与秦善关系如何?” 秦灼与他目光相对,心下瞭然,“只怕秦善对他早有猜忌,想要试探,不然第一仗也不会派他前来。” “但第一仗,褚山青输了。而且是以多败少。” 嫌猜已生。 秦灼手合上汤盏,沉眉道:“褚山青敢这样大张旗鼓北上,想必得到朝廷首肯,皇帝是想坐收渔利。柳州之战动用了水军,规模虽不算大,但南秦水军要北上必须经过多重隘口,只有朝廷批准他们才能畅通无阻……” “但如果,皇帝也不再信任他呢?” 萧恒看着他,将醒酒石推到前方,又将汤盏拉到手中,“对阵在阵前,决胜却在阵后。” 秦灼与他对视片刻,粲然笑道:“我得将军,如鱼得水。” 两人对案而坐,中间一点烛火。约莫是灯辉缘故,萧恒苍白面颊上匀开一缕血色,竟有些薄醉之意。他不说话,只静静望向秦灼,秦灼心中一紧,忙仓促挪开眼睛。 他这一避,萧恒便起身,“夜深了,你早些歇息。今日站得久,睡前记得拿药油冷敷。明早我来替你揉腿。” 秦灼忙说:“不必了,你又不是我的差役,传出去叫人觉得我轻贱你,再惹诸多口舌出来。” 萧恒顿了顿,道:“也好。以后叫子元来帮你。” 秦灼这样一个舌灿莲花之人,一时竟不知如何答话,正想着措辞,萧恒已经走了。 *** 褚山青据柳州而望潮州,半月,秦灼坚守不出。 褚镜思上次被挟后便受了惊吓,连日高热不退,近来才略有好转。褚山青带甲坐在儿子床头,伸手试他的额头,对打帐进来的褚石慧竖起手指嘘一声。 褚石慧放轻脚步,从怀里掏出信封递去,“嫂子的信。” 褚山青接过拆看,将信捏在膝上,只叹气。 褚石慧问:“怎么?阿思生病的事嫂子知道了?” 褚山青凝视幼子的脸,冷声说:“还不是为了那个逆子。” 褚石慧也不由叹道:“自从少公把阿照发落出去,嫂子终日就以泪洗面,阿思出生后身子就更差了。她知道阿照和你对上,心里能是个什么滋味?” “我何尝想如此?”褚山青道,“真到那一步,也只有他杀我的份。我如何能下得了手。” 他颈侧新拆了绷带,如今横亘一条狰狞血痂。褚石慧心中一酸,骂道:“这混小子真敢下死手!” 褚山青反笑一声:“倒使得一手好剑,出去十年,没荒废了功夫。你瞧他小时候那混账脾气,大了顶多是个纨袴,历练历练倒成了好事。” 又叹道:“这小子说得也不错,文公待我不薄。忘恩负义,该当如此。” 褚石慧哑声道:“阿兄是有苦衷。若非大王当年拿阿照的性命要挟……阿兄当夜连兵都点好了。” 褚山青道:“不提也罢。” 他看向褚镜思,褚镜思脸庞红彤彤的,仍在熟睡。他睡着的神态有些像幼时的褚玉照。 褚石慧道:“我瞧殿下那日一战,绝非手脚畏缩之辈。而今同萧恒合兵,反倒一直坚守不出了。” “他在等。” “等?” 褚山青目光微沉,道:“石慧,你和我一块统兵,再度攻城。” 白日高照,褚氏大旗再临城下,褚山青抬头眺去,微有讶然,转念又在情理之中。 秦灼早已在城头等候。 他一袭红衣极其醒目,身旁立着的不是褚玉照,而是一个身量高瘦的黑衣人。 褚石慧道:“登城墙对垒都陪着——看来流言不是空xue来风,殿下和他真有些不清楚。” 褚山青面色凝重,挽弓在手,砰一声松弦射箭。 箭尾微微颤动,在秦灼面前一尺之处,被人啪地握在手中。 萧恒左手丢掉箭镞,秦灼目光微低,见他掌心鲜血丝丝缕缕溢出,眉心微蹙。 萧恒往袖口一抹,道:“他在激你,不要出兵。” 秦灼呵然笑道:“岂如他意。” 语落,他陡然喝道:“弓来!” 城下,褚石慧微眯双眼,略有诧色,“阿兄,那是不是落日大弓?” “落日弓弓力之剧常人难开,殿下竟能引至满彀。”褚山青没说下去,再度拉满弓弦。 箭指萧恒。 褚石慧骤然明白他的意思。 第一箭射岔了,要激秦灼,最该指向的反是萧恒! 城头,梅道然低笑一声:“连对面都知道咱们软肋在哪了。” 一切不过瞬息之事,秦灼敛眉扣弦,正要放箭,却被萧恒握住手臂。 萧恒道:“来了。” 二人一齐下望,见褚山青队后策出一人一马,将一封诏令高举过头顶。褚山青只得落弓下马,许久,大军殊无动静。 秦灼手臂紧绷,萧恒手掌仍按在他臂上,轻轻捏了捏他手腕。 骤然,城下荡开一声当然巨响。 唐东游激动叫道:“是钲声!鸣金收兵,他们要退了!” 果然,褚山青拨转马头,大军收旗转向,竟这样无功而返了。 萧恒叫道:“斥候,探路!” 第355章 陈子元微松口气:“看来秦善喝令回秦的诏书到了。” “不止。”秦灼松开落日弓,拨正扳指,“还有梁皇帝勒令遣返的旨意。” 陈子元看向他,秦灼继续道:“梁皇帝虽肯借道,但一定也有期限,而且褚山青如何都是诸侯之兵,皇帝不可能不忌惮。但凡朝中有人撺掇几句,褚氏醉翁之意不在酒,借清剿我的名头挥师北上、勾结地方,她还能容得下?” 陈子元问:“你在朝中还有人哪?” “哪有这么麻烦。”秦灼笑道,“咱们的人打着褚山青的名号,把周遭的州府串了个遍,再做出些意图结交的姿态,这些刺史不得纷纷上报?” 陈子元比了个拇指,正要开口,秦灼已侧首向萧恒,低声道:“你手怎么样?” 萧恒道:“无妨。” 斥候已报来,褚山青确已退兵,城头当即爆发一阵欢呼鸣鼓之声。 一片喧哗里,秦灼目光仍落在萧恒掌心,轻声说:“上次没敢醉痛快,今日终于能好好吃顿酒了。” 萧恒挨着他臂膀,低低应了一声。 第267章 三十五今夕 褚山青退后,秦灼便彻底丢开柳州政务,只将兵权拿住。柳州政事便由萧恒全权代理,新任刺史也由他遴选考核,只是他要求过于严苛,一个月过去竟还没有落定人选。 潮州自从上次西琼围城,所剩人口不过三千,此劫过后,在册男丁全部投兵,也不过千数之军。上次能击退褚石慧救了秦灼,全赖萧恒出其不意用兵如神。而柳州兵力虽众,但宗戴多年惰政,尽是些散兵游勇。 不多日,便由萧恒拍板,两州联军一同吃住练兵。同时,潮州城空落,也为柳州百姓提供惠利,打通两州边界,鼓励迁居潮州。 日子竟这样过了下去。 潮州连月阴天,三月三竟放了晴,趁着这好天气,家家户户忙晒书晒衣。阿双在院子里支起竹竿,将秦灼的衣衫抖开。秦灼穿衣大抵二色,外衣多朱,中衣多素,日光下闪烁淡淡华泽。 一大清早,萧恒练刀回来,从井里舀了凉水浇身,刚擦干换衣,见阿双忙活,便上前帮忙。 他个子高,搭衣服只用抬手。阿双却要踮脚,便不推拒,道过谢,弯腰将衣摆褶皱拂开。 萧恒晾上一件汗衫,问:“还晒夏衣?” 阿双笑道:“这潮州还真是地如其名,连月下雨,难得天晴,便什么都晒一晒。不然再有这样好的日头,还指不定要等几个月呢。” 萧恒应是,放眼一瞧,还真是各式衣物都有。夏衣冬衣,被缛枕席,大袖衫,汗巾……亵衣裤。 阿双没作他想,抬手给他递过去。萧恒接过那团柔软衣料,免不得回到一个夜晚。 帷帐微晃里,秦灼踢掉衣裤坐在榻上,向他打开双腿。眸如含泪语如哽咽,在他掌下不住挺动。终于,灯火扑地一响,月光漏在他腿间,抹了一层湿冷的白。 秦灼随手捞过亵裤,匆忙擦了把身。 …… 萧恒面不改色地铺开那件衣物,手指捋开的像秦灼的肌肤。手指刮过裆部时似蛰到一枚芒刺,他神情如旧,身体却骤然产生变化。 萧恒深吸口气,退步要走。正在这时,他在檐下看到秦灼的脸。 秦灼清晨初醒,穿一身雪白中衣,随意趿了双蜡屐立着,静静与他对视。 不能多待了。 萧恒挪开视线,匆忙得有些慌乱。他又一次将秦灼羞辱了,这样光天化日,就在秦灼眼皮子底下。 他没同秦灼招呼,含糊着点点头,转身就走了。 秦灼走下台阶,目光一直追着萧恒。出乎意料,他没有半点愤怒,相反,在看清萧恒眼底渎神般的罪大恶极和无地自容时,他居然感到一种病态的幸福。 这人竟这样看重我,连想一想都觉得是罪。 阿双见他出来,问:“殿下朝食想用些什么?” “都好。”秦灼随口答应一声,又道,“等将军一块吧。” 他立在竹竿前,抬手抚摸那件小衣。像那夜被萧恒握住时,自己覆上他的手。 *** 萧恒再进来已换了衣裳,身上还有淡淡湿气和皂角味,看样是刚洗沐过。 秦灼见他,微笑点了点头,萧恒也若无其事,从他身边落座。 潮州地界偏南,朝食多是米点蒸糕之类,但只要萧恒在,总有胡饼油炸鬼儿并馎饦。萧恒给秦灼盛了碗粥,又推了推自己那碗馎饦,示意他要不要吃,秦灼便舀了两个尝,又将碗推回去。 陈子元坐在一旁掰了个茶饼,瞧他俩那黏糊劲,忍不住清了清嗓子:“那什么,殿下,锅里还有,人萧将军这么大个头,你再分就不够。” 秦灼剜他一眼,低头将馎饦吃了。 陈子元见他那神色,揶揄之前心中一惊。 不是吧,这是……脸红了? 陈子元跟随秦灼数年,何曾见过他如此情态,心中骂娘不断。 这是好上了?妈的也没见他俩睡一个屋啊,堂屋后?公廨里?难不成……野战? 他越推测越歪,看萧恒的眼神便愈发凶恶,狠狠咬了口茶饼,还未再说,身边褚玉照已凉凉道:“殿下如今加冠两载,在柳州也立住脚跟,身边多少该有个照顾的人。” 秦灼搅勺的手一顿,不着痕迹瞧一眼萧恒。 萧恒左手夹了只油炸鬼儿,没说话。 秦灼道:“如今尚在亡命,不是娶妻的时候。” “没说娶妻。”褚玉照道,“卑职是说,有个能嘘寒问暖、煲汤做羹、慰藉长夜的体贴人。” 秦灼淡淡道:“嘘寒问暖有你们,煲汤做羹有阿双,慰藉长夜么……我自己觉都不够睡,还要旁人来慰藉什么?” 褚玉照颔首,“也是,卑职忘了,殿下是有家室的人。” 别人也就罢了,褚玉照竟这样公然讲出来,陈子元不知他吃错什么药,忙拿胳膊拐了他一把。 上首,秦灼将勺子砰地一丢,直直瞧他。 褚玉照面不改色,说:“裴公家的女儿,不是从小就许给殿下做夫人么?裴娘子虽遗落江湖,但定有回归之日,属下全等着吃殿下这杯喜酒了。” 萧恒突然开口:“裴娘子。” 褚玉照笑道:“这事私下定的,外人不知道。是殿下老师的独女,小字摘星。与殿下算是指腹为婚,殿下从前的书房正是取自她的闺名。” 他掰开只米糕,递一半给陈子元,道:“这是父母之命。” 萧恒点点头,不再说话。 秦灼动了动箸,却什么都没夹,忽然道:“你与我妹妹,也曾是父母之命。” 褚玉照脸色一白,陈子元这位和秦温吉互换庚帖的后来人也有些讪讪。 褚山青悔婚一事并非秘闻,只是他为了维护萧恒,竟肯拿这事来打在场两个人的脸。陈子元被连坐之余,更是心惊肉跳。 妈的,最好是睡了。要是没睡就到这地步,太他妈吓人了。 萧恒虽沉稳,但绝非忍气吞声之人。褚玉照这阴阳怪气一通排揎,陈子元本以为他不会多待,找个藉口离场就是了。却不料这人将一顿饭吃到最后,等阿双收拾碗筷才走。 陈子元瞧了瞧秦灼脸色,突然醒悟:他这是不要秦灼难做。 好家夥。我直接给你俩扯个帐子拜天地得了。 还是阿双问:“今儿不是上巳么,殿下同将军干什么去?” 陈子元还没回神,随口道:“拜天地……不、不是,但我真的不是很想知道他俩去干什么事。” *** 二人一前一后出门,萧恒问:“难得好天,出去走走?” 今日的确有艳阳,秦灼本想答应,但念及上巳节男女相会,外头只怕都是情人结伴。若坦荡倒也无妨,如今多少心里有鬼,更不敢去。他只道:“今早起来膝盖痛,走不远路。” 他这样说,萧恒也不勉强,便道:“有两件事,那就进屋商量吧。” 二人回了秦灼房中相对坐下,萧恒却先问:“夜间膝盖还会痛?” 秦灼如实道:“阴雨天会发作,这一段用你给的药油热敷,已经好多了。” 萧恒道:“要么叫子元来给你按着,我这样同你说。” 秦灼险些脱口问“你不帮我”,到底咽下去,只道:“我自己就成。” 萧恒也不勉强,答应一声,将一旁屏风搬到榻前,自己从堂间坐下。屏风后衣衫窸窣一动,下裳委顿在地,秦灼双腿的白影子便映在纱幕上,两条红伤疤倒像鞭痕。 萧恒目光从有些晦暗,从屏风上落了片刻,倏然挪开,倒了盏冷茶吃。 屏风后瓷瓶清脆一响,秦灼已将药油合在掌中,道:“你说吧。” 萧恒道:“头一件事,还是粮食。” “西琼撤退后粮荒暂时缓解,但并未根除。早稻才播种下,要收怎么也要入夏,这一段时日粮食还是要靠周边采买。但现在有两个问题。”萧恒说,“一是米商哄抬米价,二是大梁总体上粮食就不丰裕,我们就算要买,各地也没有多余的来卖。江河下游那几个州的稻谷倒是丰收,只是山险水急,运输耗费远高于米价,不是长久之计。” 第356章 秦灼缓慢捋着腿部,道:“第一件倒不是难事,我手头还有些东西,你若有路子,但管买去。” 萧恒说:“不能总用你的钱。” 秦灼笑道:“不愧是做了一州之主的人,亲兄弟明算账,这样客气。” 萧恒片刻默然,又道:“如此只是扬汤止沸,早晚把两个州都套进去。咱们两个,至少得保全一个。” 秦灼也半晌无言,问:“你有主意?” “是。”萧恒道,“但很冒险。” “说说看。” 萧恒停顿一会,“首先,我还是得借你的钱。” 不待秦灼开口,他便补充道:“算借,今日就能立字据,利息全听你的意思。” 秦灼笑道:“将军还没讲是什么工程。” “开粮道。” 秦灼手下一顿,“这事可不好做。” “是,而且五年之内,很难做成。” “五年。”秦灼搓了搓手指,“五年之后,你说不定早已一把枯骨了。五年时间,你倒敢等。” 萧恒说:“但粮道建起来,就能作五十年之用。五十年没有粮荒。” 他没有说下去,秦灼却心头一颤。萧恒如何守下潮州他早有听闻,那口准备烹煮他的大锅秦灼甚至还去看过。在那套令人发指的计画后,萧恒竟肯让众人分食自己也要保全潮州,这样锥心刺骨的执着秦灼无法感同身受却了然于胸。 他深吸口气,问:“你想怎么做?” “在官用粮道外,再通山道、水道,山路架溜索,水路开漕运。” “漕运?” “是,潮州柳州有永安运河的旧河段,虽然荒废依旧,但还能用。我打算先带人疏浚河道,再开凿几段新河段,能够连接各路粮仓。水运不能过处,再配合溜索和陆路。这样一来,不只方便了交通,也能给百姓提供做工之处,叫他们不至于流浪乞讨。” 秦灼沉吟片刻,道:“要架溜索,多少要往深山老林里钻,山路险峻先不说,首当其冲就是剿匪。” “这件事早晚要做。”萧恒说,“以后若能联通其他州府,就可以在永安运河基础上南北凿通,沟通大梁三大运河,建成贯通四方的漕运系统。交通便宜,物资闭塞之苦便消解大半。” 他语气虽仍沉稳,但语速明显加快,已然兴奋。萧恒其人冷若冰霜,他这点火种般的兴奋初现,秦灼无法不感到意外。 萧恒已说道:“如今暂时没有外敌,两州兵士也尚无用武之地,我的意思是,我先带他们去剿匪开路,一拨分去固堤种地。与其操心之后,不如看好眼下。” 秦灼的确有些意外。 萧恒如今已算割据一方,他对其他州府的野心居然是要建设一个全大梁通达的水路网,而他拥有了一定兵力,第一件事不是扩大地盘竟是开路种地。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听他半晌无话,萧恒在屏风后试探问道:“你觉得如何?” 秦灼道:“若真能从根子上解决粮荒,也算一份功德。将军但管去报账,不过利息怎样算,我还得想一想。” “从根子上解决不了。”萧恒道,“交通再便利,种不出庄稼,都是白搭。” 秦灼笑道:“这么说,我们最缺的倒是种地的人才了。” 萧恒又是无言,显然在考虑这件事了。 但此人显然可遇不可求,秦灼便岔开话:“这才一件,第二件呢?” 萧恒道:“柳州的罂粟,我预备全烧了。” “什么时候?” “就这几天,花已经开了,再不烧就要结果。” 秦灼沉吟:“罂粟买卖是柳州的一个大项,你贸然烧它,只怕百姓不会答应。” 萧恒断然道:“百姓那里我会另想办法,但这件事,不容商量。” 秦灼故意道:“既然不容商量,你又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柳州到底从你手里接过来的,但凡有事,总得叫你知道。” 秦灼未再答话,萧恒从屏风前静静坐着。屏后那人身形模糊,双手从腿间滑动,隔了屏上的巫山洛浦,像一场被人窥觑的自渎。 萧恒手指从膝上攥了攥,撑膝要走,忽听那人叫:“重光。” 秦灼说:“你很是个做将军——做君主的料。” *** 据考察可知,萧恒有关粮道的设想或许并非一时灵感,而是深思熟虑。但因年代久远,唯有萧玠手记《父亲的潮州生活》《章二·土地》篇勉强可以算作书证: “等到粮食危机真正开始,父亲下田的目的从心理喘息变成生存问题。两年干旱后潮州终于等来湿润的雨季,但极端的暴雨又让春天的努力化为泡影,带来第三年颗粒无收的残局。潮州倾天盖地的大雨里,我父亲穿戴竹笠只身上马。他走遍潮州境内的每处耕地,检查所有土壤和排水沟渠。父亲得出结论,就算没有这连绵数月的异常雨季,潮州也很难捱过这次全国性的大粮荒。 潮州虽被称作鱼米之乡,但所赖是耕地面积而非土壤质量。农田以红土居多,并不适合水稻种植,而且潮州雨季绵长,但本土却没有抗涝性好的种子。在任的地方长官吴月曙修筑了一些水利工程,但面对这样史无前例的暴雨不过九牛一毛。最要命的是,潮州这样的经济要津,居然没有一条真正贯通的粮道。这是父亲第一次以政治性的粮食问题看待土地。和这座城市的历任长官不同,他不再一味追求本地产量,转而把问题解决的关键放在交通上。这对生死攸关的潮州来说是极其大胆的举动,也是在这时期,父亲第一次对吴月曙提出自己的粮道设想。 吴月曙默许了。 从这种态度看来,吴月曙很早就做好了让渡政治权力的打算。而我向来谨慎的父亲却空手撄剑一样,过早地接过了这锋刃般的权力,等他打算将它传递给我时,他的身体已经成为不可分割的剑柄。” *** 秦灼一闲下来便浑身犯懒,用过午食便回屋去躺,隐约听见远处有歌舞声,便知是男女们踏青对唱,更没个意趣。这样一睡便到了天黑。 暮春晚风也和煦,吹得人通体舒泰。他起身捡了块糕吃,抬头见窗户半掩,便看见院中坐着的几个人。 阿双拿过一只小笸箩一瞧,笑道:“我的好将军,三月三虽也叫女儿节,却不是七夕节。对月穿彩线是七夕乞巧的活计,不是今个。” 萧恒站在一旁,道:“我记岔了。” 阿霓挨着阿双坐在台阶上,嗫嚅道:“是我记岔了,托阿兄买的。总以为三三和七夕差不多的。” 阿双笑道:“多谢将军一番心意,也多谢阿霓,咱们可以过两个乞巧,别家的娘子只有羡慕的份。” 萧恒道:“姑娘莫见怪,我不大过节。” 阿双也听闻他的出身,忍不住问:“之前过年过节,那边也不给将军你们松快松快吗?” 萧恒想了想,“过节会给个带胡麻的饼子吃,年要怎么过,小时候还有点印象,但真过起来,还是同殿下学的。” 讲到胡麻饼,秦灼突然想起元和十六年的上巳,又冷不丁听他唤自己作“殿下”,心中不知什么滋味,手中半块糕点也搁在碟里没有再吃。 院中两个丫头对月穿针,阿双常作女红,自然难不倒她,阿霓却如何也纫不好。萧恒本要走,见她气馁便在一旁坐下,从她手中接过彩线。 他往月下一照,手指一动,一穿而过。何止阿霓惊叹,连阿双都不禁赞叹:“只道将军是上阵杀敌的好手,不成想针线功夫也这样了得。” 萧恒道:“寻常缝补还是能做的。” 阿双便歪头笑看他,“将军这样持家,不知谁有福气,能觅得将军做良人呢?” 萧恒笑一笑,不答。 七夕多用凤仙花做蔻丹,现在凤仙未放,两个姑娘便折了些碧桃花染指甲,颜色倒也清丽。萧恒目光落在其上,却像凝视一个人异于女子的檀口朱唇。 阿霓见他走神,调皮笑道:“良人先不论,却不知阿兄有没有心上人?” 萧恒嘴唇一动,她忙道:“月下问姻缘,可不许打诳语的。” 萧恒便含笑说:“有。” 窗中,秦灼一颗心怦然一响,他们的问答虽在耳里,脑子却转不动了。只听得阿霓再问是谁。萧恒呢?萧恒不说近在眼前,他说远在天边。 阿霓笑道:“天边的岂不是天人。” 萧恒便颔首,语气却格外庄重:“是天人。” 秦灼静静立了一会,掉头走回桌边。他以为自己会浑身颤抖,但是没有。两年前的同月同日,他第一次察觉心动的重量,那声音随萧恒踢门的巨响炸落,如同惊雷。今时今日,却轻巧巧静悄悄,像渡过来的一口呼吸。 当年裴公海教他读《诗》,讲到《绸缪》一篇,“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他总难知解。直到此夜,他方知先人无上智慧,只言片语,已将后世万千情愫说尽。 第357章 今夜究竟是何等美好的夜晚,竟叫我遇到了你。 秦灼从屋里坐了一会,再出门已经夜深人静。庭中无人,马厩却亮着灯。 他走过去,见灯笼挂在一旁,萧恒正蹲身检查元袍的马蹄铁,又抬手捋黑马的鬃毛。元袍性子挺烈,在他手下倒温驯至极。 秦灼看了好一会,却不知如何开口唤他,远远、轻轻地叫了句:“哎。” 萧恒闻声抬头。 秦灼问:“去走走吗?” 第268章 三十六美景 两人牵了马,却不骑,只穿了巷子慢慢走。他们没赶上看灯,街市也陆续收摊,没了灯火照映,摊头的傀儡面具也色彩浓艳起来。 秦灼拿了只兔子面具瞧,萧恒问:“喜欢?” 秦灼道:“给她们捎点什么回去。” “前面有家糕点铺子,从柳州迁来的,不知道打没打烊。” 秦灼笑道:“只买零嘴,你还当她们是小孩子呢。” 秦灼便往脂粉摊前去,一一打开闻了。这些胭脂水粉虽不名贵,但是由时新花卉磨成,胜在新鲜干净。秦灼问:“能挑一点看么?” 那摊主笑道:“外头这些都是叫客人试的,您尽管瞧。” 秦灼拔下头顶玉簪,挑一个簪头匀在手背上,用指腹轻轻揉开,看了看颜色,道:“没兑铅粉吧?” 摊主忙道:“哪能,都是拿最新的杏花种子磨的,上脸保证又香又润,一点不涩。” 秦灼道:“我瞧这色不够白。” 摊主笑道:“这是郎君生得白,粉都盖不住呢。” 这话像是夸女人,秦灼便没接,道:“包两盒粉,再两盒玫瑰花汁子的胭脂。” 摊主道:“瞧郎君是个行家,只怕没少给娘子买胭脂吧。” 还不待秦灼答话,摊主见后头白马旁立着个俊俏少年人,便笑道:“这位是郎君的兄弟吧,也替心上人捎一件呗。你哥哥都给嫂子挑了,一家人可不能厚此薄彼唷。” 秦灼只笑道:“哪有什么嫂子。家里只有两个妹子,替她们捯饬罢了。” 萧恒也不说话,从秦灼手中拿过那只小包袱,搭在鞍鞯上。 秦灼见他牵过缰绳,低声道:“不知者不怪。” “我没有生气。” 萧恒半垂着脸,只说了这一句。 秦灼没再提这话,只道阿霓只穿着阿双的旧衣,便给她买了条新裙子,石榴红,这么大的女孩子正是爱颜色的年纪。 话到阿霓,秦灼想起一事,道:“阿霓也该相看人家了,只是她从前……我们不会觉得什么,但外人知道,怕她不好嫁人。” 萧恒道:“我能养得起她。” 他想了想,继续道:“她年纪还小,若真没有良人……她如今也识了字,以后自己打理田地,或做点生意,也能养活自己。” 秦灼笑道:“那你要娶个贤惠娘子,好好待我们小姑子。” 萧恒沉默一会,道:“我不娶妻,我自个带着她,我们两个这么过。” 秦灼问:“你不怕人说闲话?到时候姑娘大了……” 萧恒再度缄默,说:“我总不能丢下她。” 秦灼叹道:“你若为阿霓打光棍,丫头知道了,只怕心底也不是滋味。” 萧恒定定看着他,说:“我不是为她。” 秦灼不敢接他这话。 两人半挨不挨地走,手臂相贴,手指偶时相蹭,却没一个人有牵手的胆气。 街边虽已下灯,却有二三疏星,一天明月,光辉淡淡,落身脉脉。二人一路无话,却谁也不愿早归,竟这样一路出了城。 河水银波粼粼,两人一马的影子映在水底,像双沉璧。 秦灼慢慢踢着石砾,萧恒低头瞧他行走,突然问:“进石子了吗?” 秦灼一愣,道:“不妨事。” 萧恒却住了步,对他说:“别把脚磨坏了,先弄一下,你扶着我吧。” 秦灼要弯腰,但不敢很动膝盖,只能抬脚。萧恒便蹲下身替他脱鞋,说:“你撑着我的背,别倒了。” 秦灼竟也没有推拒,一手扶在他背部,隔着衣料,清晰摸出脊梁骨和骨上伤疤,那么硌,和他鞋中石子一样。他低头瞧萧恒的发心,突然像瞧一个小孩子,心底一软,差点伸手抚摸上去。 萧恒似乎握了握他脚踝,秦灼只觉半边身子一麻,萧恒已将鞋帮他提上。他提鞋用的也是左手。 秦灼瞧他腰间,环首刀也是挂在左侧。 他这些时日左手提刀,左手拿箸,连牵马都是用左手。秦灼再忍不住,问:“你的右手怎么了?” 萧恒一顿,说:“前一段扭伤了左肩,虽然无碍,但不敢轻易活动。” “的确无碍?” 萧恒笑道:“我骗过你吗?” 他说了这句话,秦灼反而更加惴惴,还是道:“回去让我瞧瞧。” 萧恒道:“你想好,你若要瞧,从今往后,只给你一个人管了。” 秦灼便笑道:“我岂能越俎代庖?你既有数,我自然放心。” 萧恒颔首,抬手捋了捋马鬃。 白马轻轻喷了个响鼻,秦灼瞧萧恒安抚它,忽然想起萧恒从前那匹马,听说戍守潮州时由他亲自操刀宰杀分食了。而萧恒虽说无妨,那个严冬到底叫他发生了变化。这个男孩子,更像个男人了。 秦灼心中莫名酸胀起来,这么低头看一会,忽然问:“你没有话和我说吗?” 萧恒抬头瞧他,说:“你不愿意。” 秦灼无话可说。 时至中夜,二人不再行走,上马打道回府。萧恒左臂环过他振动马缰,却在身后同他隔开一线距离,没叫他的后背贴住胸膛。马蹄声催动时,秦灼无意识地想:他果然还是用左手。 院中阒寂,萧恒跳下马背,秦灼也跃到地上。今夜两人似乎迈出了一步,回来又退到原来的位置。一夜美景如同梦幻泡影。 萧恒对他说:“明天见。” 秦灼也点头道:“明天见。” *** 明天秦灼并没见着萧恒,听唐东游讲,阿芙蓉的路子有了动静,萧恒亲自去瞧了。 他上巳节夜里和萧恒出去,身边几个近人都知道,但见了他上次的态度,这次也没人再问。吃完早饭,秦灼直接道:“有事要议,和我进屋。” 陈子元褚玉照跟在他身后,一进门,便见案上摆着一张舆图。 秦灼临案坐下,道:“褚山青虽然暂退,但秦善绝不会善罢甘休。我们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陈子元皱眉道:“但咱们的人手……” “这件事不急,但得有个打算。”秦灼道,“既有萧将军做盟友,从前不敢想的事,如今也该想一想了。” 褚玉照摸了摸下巴,“倘若直接南下,势必正面大明山。大明山是南秦天堑,这么多年都是易守难攻,咱们只怕得用十倍之军,才能有三分胜算。这条道不能走。” 陈子元想了想,“萧重光不是要挖运河办漕运吗,走水路?” 褚玉照冷笑一声:“等他那漕运建起来,只怕殿下的儿子都能上阵父子兵了。指望他不如指望自己。” 秦灼瞧他一眼,却也没说什么,只道:“如今之计,需要取道西南。” 褚玉照缓慢点头,陈子元瞧那舆图,问:“西琼?” 秦灼道:“是羌。” 陈子元霍然抬头,神情极度惊悚,断喝一声:“不成!” 秦灼道:“只是谈生意。” 陈子元反应太激烈,褚玉照不免看去,见他手背竟寒毛倒竖。陈子元叫道:“殿下,他待你虽仁义一些,到底还是有那些龌龊心思!当年若不是为了治你的双腿,我说什么都不会叫你跟他走!你若借道羌地,他得找你要什么报偿你能想不出?” “那就不借。”秦灼冷笑道,“这是最佳选择,并非唯一打算。他若不得寸进尺,我也愿和他做个友邻。若他贪得无厌,我也不是非他不可。” 陈子元默然片刻,问:“殿下,这事儿,你不打算告诉萧重光吗?” 秦灼道:“我和他是联军,按理,该同他讲。” 陈子元说:“但他不会答应。” 秦灼捏了捏鼻梁。 褚玉照皱眉,“我们自家事,还用他同意?” 陈子元拐了他一胳膊,接过话道:“那什么,殿下,您打算啥时候找羌君说这件事?” 秦灼道:“贺兰荪是个精明之辈,我们若无七分胜算,他决计不会开口相帮。当务之急还是厉兵秣马,先把潮州和柳州攥紧了。” 二人便不多待,一块出了门去。走远了些,褚玉照方开口:“我瞧殿下对羌君并无斩草除根之意,难不成……” “想什么呢,咱殿下连萧重光都不答应,能看得上他?”陈子元声音低下来,“有点于心不忍吧。” “不忍?” “是,从前那些……都是强迫,只有这个羌君贺兰荪,是殿下自己算计来的。” 第358章 陈子元顿了顿,“殿下当年陷在秦善掌中难以脱身,恰恰这位小羌君对他有些心思,殿下就自个搭上了他。贺兰夙愿得偿,对殿下魂牵梦萦,自然说什么都言听计从。殿下稍微落了点泪,羌君就自己去求秦善,接殿下去羌地修养。其实治腿只是个抽身的藉口,但羌地是用蛊的老家,还真把殿下的双腿给接好了。” 褚玉照说:“听着他对殿下倒还算尊重。” “尊重?”陈子元嗤笑一声,“你知道他把殿下安置在何处?” “何处?” “他的后宫。” 褚玉照轻轻吸一口气。 陈子元目含痛色,哑声说:“他还修了彤史,公然……召幸殿下。你知道当时人都怎么说?说南秦少公若是个女人,早他妈揣上贺兰的种了!他也是个好玩花的……那些药他也不是没用过……我跟殿下去的羌地,我他妈就在外头听着!殿下现在不想杀他,估计觉得是自己选的路,没必要罢了。” 他又叹口气:“你明白殿下为什么不肯叫姓萧的知道了吧。碰过殿下的,除非殿下自己喜欢,其他的,萧重光不得一刀一刀剐干净喽!这还是没名没分呢。” 褚玉照冷声道:“那他也是越俎代庖。” “殿下不肯答应他,却又肯叫他这么越俎代庖。”陈子元颇为惆怅,“虽然我也不愿意承认,但我瞧着,殿下只怕也坚守不久了。你也别成天和萧六横眉立目的,到时候他俩真好了,你就里外不是人。这苦我在长安可吃够了。” 陈子元望天叹道:“克死红鸾星只招男桃花,你说咱殿下是个什么命啊?” 褚玉照握紧剑柄,长久不语。 *** 秦灼今日没干别的,一直在算账。他推了柳州政务,萧恒便将两州财务托给他管,这一托便有托底的架势,非绝对信任而不能。 转眼到了天黑,堪堪把粮仓出入勘合好。阿双来催用晚饭,秦灼便问:“将军回来了么?” 阿双摇摇头,“不若殿下先用饭,妾给将军留下一些。” 就算阿芙蓉买卖有了线索,今日也不会打草惊蛇,至多套个话热络热络,如何也该回来了。 秦灼看了眼天色,道:“给我盛碗粥吧。” 账簿一瞧就到中夜,秦灼合衣从内室罗汉床上睡下,不知过了多久,朦朦胧胧间,便觉得有人进了屋。 外头已是晨光熹微,内室垂一道纱帘分隔,萧恒果然坐在帘外,从阿双手里接过碗粥。他行走素无脚步声,秦灼也不知怎么发觉了他,便揭了盖身的外袍坐起,叫道:“将军。” 萧恒不料惊醒他,忙道:“你接着睡,我这就走。” 秦灼已披衣打帘走出来,道:“已然醒了,说会话。” 他如今人刚清醒,说话还带点鼻音,那枕头是绣花缎面,从脸上留了印子,倒像女子的淡淡妆靥,又没束髻,鸦青头发披了一身。萧恒没见过他的睡态,甫一见忙别开视线,只管吃粥。 秦灼从他对面坐下,道:“阿双再贴个饼子来。” 阿双掩门下去,秦灼瞧他,“怎么才回来。” 这句话的嗔怪之意有些过了,萧恒却未察觉般,只答:“混进去瞧了瞧。” “听说是笔大买卖。” 萧恒道:“是,他们领头的叫卓凤雄,人人称一声阿郎。是个重要人物,我们是生脸,没给引见。卓凤雄手下常年做阿芙蓉买卖,算是柳州的老主顾,这次暗中潜入潮州,只怕是要打探我们的动向,再决定怎么下手。” 秦灼问:“你想怎么办?” “一网打尽。”萧恒顿了顿,“这位卓阿郎,只怕也是影子的人。” 第269章 三十七调虎 秦灼先去洗漱,萧恒也坐着等他,阿双便再去添置早点,叫他俩一块吃了。秦灼刚梳好头,陈子元已经匆匆来报:“殿下,外头有递帖子的。” 秦灼打帘出来丢开梳子,问:“什么人?” 陈子元揭帖一瞧,“卓凤雄。” 秦灼与萧恒对视一眼。昨日萧恒未得见他的庐山面目,今天他却登门来找秦灼。 萧恒道:“柳州政务虽交给我,对外仍是你在料理,如今他来,估计是那几百亩罂粟田的事。” 秦灼问:“只怕他手下有见过你的人,你要不要避一避?” “无妨,我昨天做了伪装。”萧恒略一沉吟,“把梅子叫进来。” 卓凤雄若是影子,手下人多半是青泥,梅道然在场,若有变故也能控住局面。 卓凤雄进屋时秦灼仍坐在桌边,桌上膳点热气腾腾,萧恒已吃完饼,正端碗喝胡辣汤。他不用勺,竟也没出半分动静。 秦灼那边是一碗醪糟圆子,见人进来,笑道:“请卓郎坐,不知有没有用过朝食,不如一块?” 吃着饭见客,摆明不把人放在眼里,卓凤雄却不以为忤,从堂间椅子里坐下,道:“在下吃过了,初来乍到,按着规矩,先来拜会少公。” 众人称卓凤雄为“阿郎”,秦灼本以为是个高大男人,却见一个阴柔少年,穿一件石青镶金的对襟胡服,手持一柄象牙摺扇,两眼笑盈盈,同他实际身份大相迳庭。 他往萧恒那边一瞧,笑道:“哟,这位便是萧将军吧。在下本想孝敬少公几个服侍洒扫的,如今萧将军在,我那几个丫头更是搬不上台面的粗笨东西。待我寻罗几个美貌少年,再献给少公不迟。” 他话里话外意有所指,秦灼舀了粒圆子,笑对卓凤雄道:“难道卓郎清晨拜访,只为探看我屋里事吗?” 卓凤雄笑道:“哪里,在下前来,是为示诚。” “我却没瞧出来。” 卓凤雄敲了敲象牙扇,几个小厮便抬了几口箱子上来,卓凤雄道:“都是些家乡土货,望请少公笑纳。还有些分给府内哥哥姐姐们的东西,也都在外头了。” 又有小厮捧上一只宝盒,卓凤雄放在案头,道:“这可是专门孝敬少公的好东西,虽比不上仙丹金贵,却也差不多了。” 秦灼含笑道:“卓郎客气,如此破费,不知所为何事?” 卓凤雄道:“自然还是那五百亩罂粟田的事。听闻少公前几个月下了禁令,要断了我们吃饭的路子,今日登门造访,就是给少公看个诚意,望乞宽限几日。” “若是宽限不了呢?” 卓凤雄笑吟吟道:“少公何必言之过早。这些东西又不是少公的产业,卖给我也没什么损失,和气生财嘛。” 秦灼点点头,“卓郎也说到了,这并不是我的产业,你来求我,是求错了人。” 卓凤雄笑道:“少公如今是柳州的当家,只需高抬贵手。具体怎么来,那就全看在下的本事。” 一席话毕,秦灼也没应承下什么,卓凤雄留了大几口箱子,显然也不觉得空投了钱财。 待卓凤雄远出门去,秦灼才对萧恒道:“挺会做样。只怕早就知道是你拿着柳州,所以来拜会我,实际来刺探你。” 他想了想又问:“他的确是影子的人?” 萧恒道:“跟他进来的那几个小厮,身形步法,应当是青泥。” 他看了眼梅道然,梅道然也点点头。 秦灼蹙眉,“既如此,卓凤雄也该知道你是影子出身,这样公然带人过来,就不怕叫你瞧出马脚?” 萧恒没说话,显然也没有想通。 梅道然问:“他这些东西,咱们怎么处置?” 秦灼道:“收下。” “收下?” 秦灼微笑道:“不只要收下,还要大张旗鼓地收下。叫众人都知道,卓凤雄来走我的门路,走通了。” 他将卓凤雄放下的那只宝盒转到手边,拨开锁扣,只见里头是一枚乌黑丸药。 秦灼脸色一变,还未开口,萧恒已手臂一挥,将那盒子砰地盖上。他习惯性使用右臂,多少失了力道,抬手竟将那盒子掼在地上。 一声巨响里,宝盒四分五裂,那丸药也骨碌碌滚远了。 秦灼未料萧恒当即发作,再看他,他正面色阴沉,气息也微微不稳。 千言万语在胸,最终秦灼只叹得一口气,捏了捏他手臂,自己拿了块手巾将那药丸包起来。 阿双听得动静,忙收拾了裙子要帮忙,秦灼叫住她:“你别碰。” 阿双哪见过他们这等阵仗,问:“这是什么东西?” 秦灼一时未答,阿双便知不是善物,正要含糊过去。秦灼已起身,连手巾带丸药的丢在盂里,道:“西南有种秘药,以阿芙蓉做引,哪怕性冷如冰,用之亦能□□,常作榻上催情之用。” 阿双大吃一惊,不敢说话。 萧恒和梅道然精于用毒,得知此物也是常理,但秦灼又如何知晓? 秦灼道:“阿双下去吧,蓝衣也一块。” 梅道然瞧瞧他俩,给阿双打了眼色关门下去。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萧恒仍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秦灼也从原处坐下,轻轻道:“我没用过。” 第359章 萧恒深深呼吸,握住他的手,“我知道。” 秦灼浑身一震,一时也没有挣脱他。 萧恒紧紧握着他,打断他接下来自剖伤疤来自证清白的话,只说:“你不用讲,我都知道。” 秦灼手指打了个颤,叫萧恒扣住,十指严丝合缝。 他低声叫道:“过去了少卿,都过去了。” 秦灼一愣,突然被这一声抽干力气,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一侧倾倒,默默靠在他手臂上。 萧恒没有搂抱,似乎只是借他个肩膀。这样静静坐了一会,秦灼瞧着两人交握的手,满心荒唐,问:“接下来,想怎么做?” 萧恒道:“卓凤雄的打算,我明白了。” 秦灼说:“他想激怒你。” 只怕卓凤雄昨日就猜出萧恒身份,却不知萧恒会不会再度约见。他激萧恒相见,恐怕已设鸿门。 “不入虎xue焉得虎子。”萧恒道,“那就如他所愿。” *** 数日后,赤衣江上。 十数艘画舫停靠,管弦声悠悠,舟上客人衣着各异,一派觥筹交错。 卓凤雄今日舟中摆宴,实际要议阿芙蓉的价钱。萧恒要入虎xue,唐东游不放心,极力要求跟从。 萧恒本不答应,还是梅道然说:“多个人多条路嘛。不过唐将军,你可得低着嗓门,这一船人的耳朵比兔子都尖,谨防祸从口出。登船之后,务必听从将军号令。” 唐东游无有不应,萧恒也找了个现成的面具给他戴,虽不精细,但勉强够用。 唐东游惊道:“将军还有这等手艺。” 梅道然便笑:“你将军的手艺多着呢,就算以后归田养老,也饿不死你们。” 萧恒已将一张假面戴好,“时辰到了,登舟。” 梅道然瞬间收敛神色,手掌覆上刀柄。 舟中人头攒动,酒香四溢。舱中有一条极其阔大的八仙桌,坐满了人,一个穿胡服拿牙扇的年轻人坐在领头,不是卓凤雄又是谁? 他们甫一进来,卓凤雄眸光一闪,扬声叫道:“各位,恭迎萧将军大驾光临!” 阿芙蓉买卖见不得光,更别说潮州现在是萧恒的地界。众人大惊之际,侍卫纷纷按到上前,舱门也被数名力士堵住。 未料卓凤雄一开场就要撕破脸,萧恒却依旧镇定,从卓凤雄对面的太师椅里坐下,说:“我也是来谈生意。” 卓凤雄微眯双眼,“哦,我们是走黑膏的,将军是打黑膏的,不知这你死我亡之间,有什么生意好做?” 萧恒道:“想必罂粟的地主也在场。” 卓凤雄一横眼,底下一个富态穿锦的中年乡绅忙抱袖起来,喏喏道:“回将军,咱们柳州的地主太多,不能到齐,就推举了小人前来做这个交易。” 萧恒问:“如何称呼?” 乡绅抹了把汗,“小人姓聂。” 萧恒颔首,问:“聂员外,卓阿郎要多少?” “五百亩罂粟,全包。” “现在已经收不成芽了,这回要什么?” 聂员外忙道:“果儿,这回要果。” 萧恒和卓凤雄对视,当即明白他的意图。 罂粟芽为炼“观音手”解药所用,如今采芽不成,只能用蒴果替代。但用果所制的解药毒性更强、效用减半。 哪怕罂粟芽短缺也要加紧炮制解药,蒙八郎在此被擒,影子还敢再闯潮州。 看来解药之事已然迫在眉睫。 影子因解药而起的内乱,想必愈演愈烈。 萧恒又问:“他出多少?” 卓凤雄答道:“黄金十万两。” 萧恒点点头,“这样,我出二十万两。” 他直视卓凤雄,抬了抬手,“卓郎,慢走,不送。” 众人大惊,卓凤雄手中象牙扇掉了个,冷冷说:“萧将军,你耍我。” 萧恒看向他,“我谈我的生意,卓郎与我同为买家,还要做卖家的主吗?” 卓凤雄笑吟吟道:“潮州穷乡僻壤,将军一文不名,能拿得出二十万黄金?” 萧恒竟挂了丝笑,“不劳费心。” 梅道然在一旁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心道待得久了,还真把秦灼那皮笑肉不笑的本事学了七分。 “素来买卖,价高者得。”卓凤雄道,“我出二十五。” “私盐价高,贩者流刑。私铁价高,售者绞死。有命挣钱,也要有命花去。”萧恒笑道,“聂员外,你卖给他吗?” 他坐在此处,哪里敢卖! 卓凤雄连笑两声:“敢情萧将军是来拆台的。” 萧恒目光冰冷,“你进了潮州的地界,就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 卓凤雄呵呵笑道:“重光,我也不同你兜圈子。你叛逃出去,咱们可以当你死了不闻不问。但你要烧罂粟,就是要断弟兄们的命!” 他仍坐在椅中,嘴部却倏然一动。咻然一道风响,一枚寒芒已迎面刺来。萧恒当即抽刀一振,一枚蒺藜刺钉入船梁。他们这边一开动,二层数条人影齐齐跃下,动作没有丝毫停滞,当即一片刀光缭乱。其他船客岂见过这等阵仗,当即抱头蜷在地上。 卓凤雄跃上八仙桌,从腰间抄出一双弯刀劈头就砍,环首刀与之相撞,震开一声惊天巨响。卓凤雄有些不可思议,这么普通的一口破刀,竟能拦下精钢宝铁之击,而萧恒用练刀数月的左手招架,竟能发挥出接近右手的力量。 右手。 卓凤雄想起他的右手,哈哈大笑道:“当年你扔进狼笼里,仅用一只右拳就能将那畜生打死爬出来,哪怕在青泥里都是传奇!如今竟为了一群蝼蚁自废右手——战士永远不会弃刀!断腕不过是废人之举!重光,你当年如何本事神通,如今也不过一介废人!” 萧恒右臂使不上力气,以左手接他双刀之力到底有些勉强,骤然挑刀斜刺,迅速后退几步停住,冷声说:“公子檀无踪,建安侯已死!影子行事冠冕堂皇,不过夺嫡党争的一枚棋子!我们是谁的武器,又是谁的战士!” 卓凤雄面色阴鸷,双刀一错,再度跃身袭来,“主上之令,岂容你来窥探!” 金铁当空相撞,如同相击双鹰。 萧恒厉声喝道:“你们若毫无疑心,何故催逼解药,又何故生此内乱!” 他旋身避过一击,弯刀砍在甲板上轰然一响,萧恒沉声说:“公子檀以仁德名天下,影子却尽行杀戮之事!仁德之君,岂会组织残暴之兵!影子从头到尾就是一场巨大骗局,如今回头未晚,莫要自欺欺人!” 卓凤雄狞笑道:“我管主子是谁!老子顾不着,只要这条命!谁拦我拿得罂粟来炼解药,我就杀了谁!” “罂粟只是其中一味,收了这五百亩罂粟,然后呢!然后你再去杀孩子,再去杀女人?” “你他妈少在这里说教!柔兆叫你解了毒,你自然能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若二十濒死,还能这么义正言辞!”卓凤雄怒喝一声,“弟兄们,纵要死,也要把这个垫背拉下!” 看来影子已然分崩离析,他们这一行人很可能是单独行动,而非上方指派。 萧恒话套了差不多,不再恋战,左手骤然加力,一瞬之间劈、刺、挑、闪四招已过,直接将卓凤雄右手弯刀打落。 萧恒当即叫道:“蓝衣,收网!” 梅道然长刀翻飞时哨了一声,水面传来排波挞浪的巨响,江尽头柳州水军列队攻来时,萧恒三人纵身一跃,落在早已备好的小舟上。 带火箭镞如雨射落,画舫顷刻燃起大火,船上众人纷纷投江,顷刻被环伺已久的潮州军网罗活捉。 唐东游从未和如此剽悍之辈厮杀过,刚才多险象环生如今就有多意犹未尽,船身微微摇晃里他大笑一声:“将军,痛快啊!” 萧恒还刀于鞘,听石侯叫道:“将军,卓凤雄的尸体捞上来了!” 甲板上,卓凤雄浑身湿淋,面庞极度浮肿,胸口被血水洇染,已然断了气息。 萧恒蹲身看他的脸,猛地皱紧眉头。 几乎是同时,梅道然叫道:“不对,他刚死不久,脸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萧恒手指从尸体脸上一揭,嘶啦拽下一张泡得发白的面具。 他不是卓凤雄! 梅道然头皮发麻,大声叫道:“中计了!家里没留把守,只有少公一个人!” 第270章 三十八阿霓 狂飙而来的马蹄里,响起萧恒极速振鞭喝马之声。 赤衣江边揭下那张“卓凤雄”的假面时,萧恒整个人如遭雷击,一个命令没下当即抢马就走。梅道然何曾见过他这模样,忙吩咐几句,也上马跟在其后。 院子近在眼前,白马尚在飞奔,萧恒已纵身跃下马背,跌跌撞撞就往里跑。 阿双端了些豆干去院中晒,见状大惊,忙叫:“将军,你……” 萧恒理也不理,拨开她就往里冲,没跑多远,骤然刹住脚步。 秦灼仍穿一身居家的素衣袍,闻声跨出门,问:“怎么了?” 第360章 萧恒不说话,站在原地,力竭般喘着粗气,双眼几乎痛恨地剜着他。 秦灼从未见过他如此情绪外露,心中震了一震,踩屐走上前,轻轻将他抱在怀里,手势柔和地抚他的后脑,柔声说:“我在呢。” 萧恒脸埋在他颈窝,浑身打着哆嗦,狠狠抱紧他。 梅道然正赶在这时候,强行把笑憋住,过了好一会见那两人仍没放手的趋势,才揉了揉鼻子开腔:“那什么,没事哈,没事咱就得说正事儿了。” 秦灼忙把萧恒放开,自己背身理了理衣衫,萧恒已镇静下来,只是声音有些沙哑:“什么?” 梅道然笑道:“将军,你别跑马跑得连脑子都跑没了——卓凤雄啊!那么大个人凭空哪去了?” “调虎离山。”萧恒沉眉,“他把我们支在赤衣江,又没往家里来……” 他猛地抬头,和秦灼对视时脑中一响。 “快!叫人去罂粟田,潮州营和虎贲都带上!” *** 萧恒坐在堂中,从秦灼手里接过热茶,点点头。 陈子元闻讯赶来,过程听了个大差不差,见他俩那样就来气,忍不住叹道:“丢人哪——怎么也是沙场征战的老手,叫人家一招就耍得团团转,一路跑得个灰头土脸,丢人哪!” 秦灼横他一眼,陈子元也不惧,但还是闭上嘴。 萧恒低头吃茶,神情静得有些依顺,道:“是我的过失。” 秦灼便看陈子元,“出去问问,柳州那边有消息了吗?” 陈子元也他妈不想多待,赶紧领命走了。萧恒那盏茶吃完,秦灼问他要不要再添,他摇头,秦灼便又问:“吃不吃糕点?早晨连垫都没垫。”又道:“阿双新蒸的黄豆糕,可甜。” 萧恒并不怎么吃甜食,却点头道:“好。” 那碟糕点端来,萧恒一个掰作两半,一半递给秦灼,他接了自己才吃。 秦灼看他片刻,不知想什么,也低头咬了一口,这么嚼了一会,突然想起故事,道:“记得那年吗?我拿着虎符,要挟你同我一块住,是初一还是初二?我那天回来,你在画卞秀京的雁翎刀。画完了,咱们也是这么对坐着吃糕。” “初一。”萧恒说,“吃的合欢饼。” 秦灼只记得吃糕,却忘了吃的什么糕,闻言答应一声,不再多说。 萧恒又说:“元和十五年。” “三年了。” 秦灼指尖沾了些黄豆粉,抬指吮了吮。他感到萧恒在瞧他,却不知是瞧他的手指还是嘴唇。 太他妈的操了。 秦灼想打断,却不知怎么开口,一会,萧恒已把视线扭走,像他是尊菩萨,这么看能把他看脏了。这一来,秦灼又觉得不如叫他一直看了。 幸亏陈子元不在,不然瘆得他起一身鸡皮;不幸陈子元很快赶回来,瞧着还是一路跑回院子,气都没喘匀:“真他妈的……那姓卓的还真带人去了那块地,五百亩罂粟田,带着人直接围了。那边百姓群居,咱们打鼠忌瓶不敢再动……我说萧将军,你还真是响当当的马后炮啊!” 秦灼神色一冷,“罂粟落果没几天了。只怕卓凤雄就是这么打算,先虚晃一枪引开你,再拿百姓作挟持,等蒴果下了就溜之大吉。” 陈子元想不明白,“你就让他买这一波能怎么?起码还没做成黑膏祸害人。” 萧恒道:“解药药引许多,但药材中罂粟必不可少。拿不到罂粟,就制不成解药。既制不成解药,也就不会为了药引去杀人害人。” 陈子元没想到这一茬,也闭了嘴,“那如今怎么办?” 萧恒站起身,“拿舆图,排兵。” 三人往厅中去,秦灼又叫人去喊唐东游褚玉照,舆图刚铺开,唐东游已急冲冲跑过来,叫道:“将军,不好了,阿霓姑娘、阿霓姑娘叫那杂碎挟持走了!” 萧恒遽然变色,问道:“你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就在罂粟地前!说咱们再耍花样,就叫将军前来收尸!” 萧恒胸口起伏两下,“她今日怎会出门?” 阿双忙道:“阿霓说出门挑块料子,我本要陪她去,她只让我在家照顾殿下。” 萧恒急声问:“卓凤雄登门那日,有没有见过阿霓?阿霓有没有什么异样?” 阿双想了想,“那日……卓凤雄给她送了只匣子,说给将军妹子捎的小玩意。阿霓见了那匣子,脸色就不怎么好,魂不守舍了好几日,这些天才渐渐好些。” 萧恒点点头,强行平复呼吸。 唐东游见他平静下来,试探道:“将军,怎么说?” 萧恒双手撑案,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告诉他,我一早就知道阿霓是什么人。拿她要挟我,让卓凤雄死了这条心。” *** 夜风吹动花浪,像吹一片冷火。阿霓双脚埋在花底,静静听完答覆,拂泪般拂开满面发丝。 黑夜里,无数黑衣伫立花中,如同鸦群。卓凤雄挥手叫报信人退下,别过脸对她说:“你没用。” 阿霓不说话。 卓凤雄嗤笑道:“他若早将你识破,岂会留你到今日?不过是被我摆了一道,强留颜面罢了。” 见阿霓依旧无言,卓凤雄道:“你从前就捅过他的刀,今日跟我来,更是背叛他彻底,别再动别的念头。你体内的毒,重光祭刀之后,我自会给你解药。” 她所服之毒不同于观音手,从脉息看不出分毫,哪怕萧恒也未能察觉半分。 阿霓抱膝蜷坐,小声说:“我知道。” 卓凤雄不再理她,自己转身要走。阿霓垂下手腕,抚摸罂粟花朵,花色比她石榴色的新裙子还要红。 她嗫嚅什么,卓凤雄止住脚步,转头看她。 阿霓指了指他腰间酒葫芦,低声重复一遍:“酒,我也想尝。” *** 夜深,天边一轮血月高悬。 潮州营数十健儿未着甲胄,潜身山隘,下望整片罂粟花田。石侯蹲得腰酸膝痛,用气声问:“将军,咱啥时候开动?” 萧恒藏身最前首,按刀在侧,低声道:“再等。” 石侯低声嘟囔:“妈的,这些一站一夜跟站桩似的,只怕这一宿也不到头!” 唐东游忍不住道:“将军,不如咱们弄点油来,直接往下放箭烧了。” 梅道然叹道:“凭这群人的本事,你这边火光还没擦亮就身首异处了,不仅丢了性命还露了行踪,这一群人直接玩完。” 唐东游惊道:“不至于吧,这么远!” 梅道然拍拍他肩,“很至于,晚上在这些兄弟眼里跟大白天似的。这就是为什么叫你埋伏这么远,再往前,就是给人家当靶子射着玩。” 唐东游刚想回嘴,突然眼睛一直,失声叫道:“火!” 梅道然面冲他揶揄道:“等火等疯了一个。” 唐东游急声叫道:“是火!是罂粟田,罂粟田起火了!哎将军,将军你干嘛去?咱们现在冲锋吗!” 火从花田深处燃起,冲天花香化作焦臭,火光下,一个人影模糊。 阿霓因风鼓动的红裙如同火舌,赤足立在火海花海里,双目微抬,像舍利,沉静地映照十色火光。 “贱人!” 不远处,卓凤雄咬牙切齿地破口大骂,紧接着一支羽箭破风袭来,直直贯穿她的左胸。 她感觉心脏剧烈一搐,不动了,在一片天旋地转里仰头栽倒。耳边似乎传来震天杀声,乒乒乓乓的击打与惨叫,她什么也听不到。她头发在花根弥漫,身体在花底冷却,鲜血从胸前一点一点涌出,像花苞绽放。原来花开竟是如同脉搏的力量。 这是她第一次体验死亡,她所恐惧、所却步、又最终拥抱的死亡,对这死亡她畏缩许久。却没想到面对之时,竟然如此平和与幸福。 在她被死亡抱住之前,先被一双手抱住。那双手托起她后脑,小心翼翼将她护在怀里,焦急又略带颤抖地喊她:“阿霓!” 阿霓看向他,想笑,泪却先落下来,“你还是来了。” 萧恒温声说:“你是我妹妹,我怎么能不来?是阿哥的不是,阿哥讲那话,叫你伤了心。” “不是呀……”阿霓艰难道,“我不是你妹妹,我不是曹苹……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这个身份,是我偷来的。这次,是我主动跟他走的,我想帮你……” 她哽咽道:“是我叫你伤了心,你别生气……” 萧恒轻声哄道:“阿哥怎么会生你的气?别说话阿霓,别说话,咱们回家。” 阿霓拉住他,眼睁得大大的,生怕不说就再讲不出了:“对不起,我真的、害过你,西琼围城的那次,你去偷袭粮草,他们让我把你的踪迹卖给段藏青……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后,我再没有……” 萧恒连声道:“我知道,阿霓、好阿霓,阿哥都知道。阿哥没有怪过你。” 阿霓说:“长安话真的好难学,我学了好久好久……” 第361章 萧恒说:“你讲得很好。” 阿霓笑了笑,那点狡黠也虚弱,“我知道,你的毒没有解,你不想让阿兄担心……” 她断断续续咳起来:“我、我一直在吃一味药,应该已经腌入骨头里了。我死了,你把、把我的骨头烧成灰,和那十味香药做成药丸……你知道那个方子……虽然不能解毒,但能叫你好过些……一定要把皮肉剔掉,我得过脏病……皮肉不干净。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了。” 遥遥一声勒马响起,秦灼也赶过来,跳下马背,冲上来抱住阿霓。轻轻抚摸她的额发,不落泪,只笑。 阿霓双眼望向他,眨了眨,轻轻叫:“阿兄。” 秦灼答:“哎。” 阿霓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秦灼便垂下颈,由她低声耳语。待她讲完,秦灼柔声说:“我知道。” 阿霓抓紧他衣袖,连声问:“你呢、你呢?你都能为他……你们别、别互相折磨……别蹉跎……” 她呼吸越来越急,鲜血大股大股打湿衣襟。秦灼大叫道:“阿霓,别睡!看着我,你看着我!” 阿霓仰起脸,笑了:“阿兄,我想做你的女儿。下辈子……我想做你的女儿……” 她手垂落下去。 秦灼喃喃叫一声:“阿霓。” 阿霓仿若熟睡,面含微笑。 *** 阿霓仍穿那条石榴红的新裙子,由萧恒抱在怀里,秦灼坐在对面,梳完头给她盘髻。 两人似乎都很平静,秦灼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一开始。”萧恒说,“我一开始就知道,她是假的。” 秦灼点点头,听他继续道:“她说话有点长安腔调。曹青檀同我讲过,他因妻子早逝,把襁褓中的女儿送去锦州老家,直到八岁才接回来,这件事没几个人知道。也就是八岁那年,曹苹在京中走失。按她所说,这些年一直在江南流落,她不可能带着长安口音。” “但她又有一个和曹苹一样的胎记,生年也一样,显然是冲着曹苹伪造,我就知道了她的意图。但那时候,并没弄清楚她究竟是什么人。” 秦灼道:“你救她回来后,从窗外跟我讲相信她是曹苹,就是让她以为骗过了你。” 萧恒点点头。 秦灼说:“你什么时候确定,她就是影子?” 萧恒道:“西琼初次兵围,我带人去劫后方的粮草。这件事外人不会知道,段藏青发现只会是有人通报。在我离去前,给她服用了昏睡十日的药,但听阿双讲她半途醒来了。” “她养了一只翠鸟,影子里有通过训练鸟雀传讯的手段,那时候我就基本断定,她是影子。” 秦灼说:“但你没有杀她。” 萧恒看向他,“她救了你。” “西琼……编了曲子,那个卖唱的琵琶女要刺杀你,你同我说,她扑过去要救你。她有向善的心。” 秦灼突然想起,俘获蒙八郎时,那些突然被催动蛊毒的青泥。那日他重新佩戴阿双绣的荷包,阿双说,多亏阿霓提醒松了针脚…… 萧恒又道:“劫粮暴露之后,她再没养过鸟了。” 秦灼瞧着女孩的脸,叹口气:“你怎么不同我说?” 萧恒道:“你知道了,不会留她。” 秦灼哑口无言。 的确如此。 就算阿霓活着,他也决不会再留她在身边。萧恒是泥淖里爬出来的,同病相怜会给她机会,但秦灼不是。 背叛之人他绝不再用,哪怕再亲再好,也务必斩草除根。 阿霓,阿泥,她是污泥里一枝白桃花,甚至还没有做青泥的资格。她是影子专门为萧恒设计的,利用曹苹身份,埋在身边伏杀他的一把小刀。 她尚未开背种蛊,似乎不留痕迹,新喂的毒也无法从脉息上探出半分,足以瞒天过海。他们为着她这身世,专门将她卖入妓院,那匹红绫罗裹着她扔在大街上,就是为了等待萧恒夜归的马蹄。自然,萧恒也如鹄落彀,哪怕看破,依然投入影子精心编织的圈套。 只是谁都不曾料到,萧恒并非为她的身份恻隐,而是为她的生命恻隐。他近乎慈悲的怜惜甚至无需喜爱,仅仅因为她是个人。 论乎喜爱,竟是秦灼给的更多一些,溯其初始,还是她那一张和秦灼梦中阿皎极为相肖的脸庞。 阿皎在秦灼腹中死去,阿霓在萧恒怀里死去。阿皎白得像月亮,阿霓红得像月亮。梦见月亮不吉祥。 *** 萧恒没听她的话取她的骨头,他给阿霓选了块好地方。女孩脸色苍白,梳洗一新,由萧恒背上山去,亲手给她掘好了坟。 入棺之前,萧恒用手掌抚摸她的脸,一寸一寸,仔仔细细。 褚玉照不明所以,“这是做什么?” 梅道然说:“记住她。” “在影子里,面容可以伪装,声音可以伪装,所以我们都是用骨头记一个人。用骨头记住的人,这辈子都不会忘。” 秦灼声音有些异样,问:“那做面具摸骨,岂不是要这么记住多少人?” 梅道然笑道:“面具就是一层皮相,哪里用得着摸骨?” 秦灼似被轰然一记重锤,骤然恍悟。 居然那么早。 他盯着萧恒的背影,耳边突然响起阿霓当夜耳语。那女孩说:“他喜欢你的。” 他怎么答的?他说,我知道。 阿霓犹追问:你呢? 我吗? 他喜欢我不假,但我真的喜欢他吗? 他对萧恒定然有好感,但到底能否到“喜欢”的程度,秦灼不打准。他和萧恒的纠葛太多,共同经历的生死太多,那些心动的瞬间,是因为这个人,还是因为那些冒险、感激、愧疚、羁绊,他说不清。 天色已晚,暮云已深,一行人再下山去。山路陡折,萧恒向他递过了手。 秦灼顿了顿,由他握着跳下去。站定后,他从萧恒的葫芦里喝了口酒,眼中闪动疯狂的光。 还有一个法子。 众人回去已至天黑,萧恒早早回屋,秦灼灌了一路急酒,已经吃得快醉。 他撵走陈子元和褚玉照,自己在院中站了好一会,像是要想事,又像在吹风。 梅道然打着灯笼,有点担心地瞧他,问:“成吗?” 秦灼点头,“还成。” 他步态微晃,梅道然目送他登阶而上,轻轻推开房门。 萧恒的房门。 好月色被关在门外。 梅道然先是惊诧,缓过了神,又低低一笑,哼着曲和着虫声走了。他人虽远去,那歌声却仍活着。秦灼缓慢打开床帐时,梅道然一脚踢石子进池塘,正唱到“我本青天座上宾,何故无根无由在凡尘”。 走到院外他拍刀大笑。 “把一腔真心真意真肝胆嘞——” 梆子响了一声。 换得他多情多恨多病身。 第271章 三十九朝露 萧恒听到声响时浑身一绷,旋即认出是秦灼履声,也就放松下来。 秦灼这时辰来做什么? 脚步止在床前,不动了,萧恒候了一会,没听见动静,片刻后响起窸窣之声,但秦灼依旧不发一言。 萧恒正要下床,一只手却从外头将帐打开。 萧恒就这么看见秦灼,赤裸的,月光下,宛若一座观音玉像。 秦灼将鞋踢开,和衣衫一起踢远些,面含醉意,却神情漠然。他瞧着萧恒,一膝撑上床边,揭被就要往里钻。 萧恒浑身如同过电,忙擒住他双手,叫道:“少卿,别闹!” 秦灼身体贴着他,隔着一层衣料,敏锐察觉他的变化。他伸手去解萧恒裤带,立即被萧恒擒拿般地缚住。他不明所以,唇贴在萧恒脸边,认真问道:“你不愿意吗?” 萧恒呼吸急促着,涩声道:“少卿,你吃醉了。” 趁秦灼愣然,他慌忙跳下床,低声说:“我送你回去。” 秦灼许久没有动作。 他呆呆看了会萧恒,又瞧瞧自己。萧恒衣衫周正地拒绝,自己赤身裸体地求欢。个中缘故如此瞭然。 他深深呼吸几下,抬脚去够地上的软履。 那鞋叫他踢远了,在萧恒脚边,萧恒一双赤脚。他为了躲自己,连鞋都来不及穿。 秦灼陡然动弹不得,半晌,萧恒拾起那只鞋,从他面前蹲下。 在萧恒即将碰到他之前,秦灼低低说一句:“我没得过病。” 他突然浑身颤抖,有些语无伦次:“我虽然……但我没得过病……你别撵我,我真的没得过病……” 秦灼没有发觉,萧恒目中闪动着痛苦的光芒。许久,他像下定什么决心,丢开那只鞋,抬起手,双掌与秦灼十指交扣。他感觉秦灼当即将手指紧紧嵌入他指缝,生怕他反悔一样。 萧恒终于撑臂,握着秦灼双手,缓慢从地上立起。 秦灼没有紧张,反倒如愿以偿地松了口气,他再去解萧恒的衣带,萧恒任他所为。 第362章 中衣被秦灼抛在地上,面前,是萧恒劲瘦干练又伤痕遍布的躯体。他伸手抚摸萧恒的脸,嘴唇肩颈直至胸膛。秦灼膝盖微分,叫他严丝合缝地站在自己面前。他搂在萧恒腰侧,问:“你能看清我,对吗?” 萧恒低低嗯一声。 “点盏灯,我也要看清你。” 萧恒依言照做。 灯火把彼此点亮。寸肌缕肤,纤毫毕现。萧恒目光滑过他洁白的身体,哪一处都看到,低声问:“我要怎么做?” 秦灼说:“摸。我。” 萧恒将他大力挟抱起来。 他双手满布刀茧,一寸一寸抚摸过去,刮过胸口时秦灼浑身一个哆嗦,像要退,手臂却将萧恒抱得更紧。萧恒会意,秦灼开始仰颈喘息。 他熬不了多久,拉着萧恒的手一齐来握,在动作里搂住他脖子,挂着哽咽。萧恒让他叫了一身大汗,当即低头去堵他的嘴。缠缠绵绵,呜呜咽咽,声音尽数消弭在唇齿间。 秦灼似乎不怎么想叫他吻,竭力从他唇下逃开。两两纠缠的间隙,秦灼喘息问:“你有东西吗?药膏,或者油?” 萧恒一愣,摇了摇头。 秦灼咬牙撑住他,四下打量,瞧向桌边,问:“碗里是什么?” “早晨送了碗鲜酪,没瞧见,怕已坏了。你想吃,明日再送。” 秦灼哑着嗓子,“我的确想吃。” 他将碗端在手中,说:“端着,抱我上榻。” 萧恒凝望他一会,左臂抱起他走到床前。 秦灼仰面倒在床上,手臂抱住萧恒后颈,拉他撑在自己上面。他将那碗酪递过去,含糊道:“抹在我……后头,多抹一些,我怕疼。” 萧恒依旧顺从。 秦灼捉紧他手臂,双手几乎扣进肉里,大口喘息着问:“还有酒吗,喂我点酒吧,我想醉一点。” 萧恒忽地一滞。他明白了。 秦灼想这么偿还他,却不想爱他。他当即生出一股掉头要走的冲动,但他不能走。这时候走对秦灼而言是奇耻大辱。而他明白,有了今晚,他和秦灼就再无可能。 秦灼要醉不要醒,只当买了场荒唐梦。秦灼其实想断。 萧恒的梦醒了。 片刻后,他抬头,答应一句:“好。” 萧恒挨上来的那一瞬,秦灼忽然觉得对不住他。 他的爱这样赤诚热烈,他的爱这样精刮毒辣。这个人为自己掏心掏肺舍身忘命,自己却只肯用肉卝欲来敷衍他。 他引诱他。 也强迫他。 秦灼抓着萧恒小臂,手在颤抖。 他在毁掉萧恒。 他要把萧恒彻底毁了。 箭在弦上,秦灼心底蓦地生发一种愧意,手脚并用地想跑,下一刻,萧恒已将他钉在床上。 红帐被手掌抓成一团,秦灼浑身一个哆嗦,张大了嘴。 萧恒没有动,满头大汗,仍静静看他。 对视片刻,秦灼猛地迎身,受不住般颤声叫道:“来,你来!” 萧恒低吼一声咬在他颈侧,秦灼大叫着啮住他的肩头。 矮榻轻轻晃动,世间千万床笫如此。气息吁吁交缠,床上千万夫妻如此。 秦灼汗泪满面,在有节奏的晃动里茫然挪动视线。帐顶鸳鸯相配。屏上龙蛇交尾。由灯影投在窗上,越看越像他们相媾的影子。鸳鸯搅浑春水的尾羽,龙蛇交缠如麻的身形,他摇晃模糊的躯体。世界一片淫卝秽。 面前,是萧恒一双只倒映自己的眼睛。 干干净净。 他眼神发亮,脸色通红,赧然里又有些束手无措,这样少年人的神气竟会浮现在萧恒脸上。 秦灼叫他一望,不由喃喃问道:“你怎么了……怎么不继续?” 萧恒瞧上去有些情动,又有些惘然,垂下首就要吻他。秦灼心里一紧,忙侧脸躲开了。萧恒没说话,在他默许后,继续动作起来。 红帐扯落,天地颠倒。 剧烈簸动里,秦灼手脚终于从萧恒背上软软垂下。 不要陷进去。 失去神智前他最后一次警告自己。 千万、千万、千万不要。 *** 如果说天赋,那萧恒的天赋就是学习。学习一切,万事万物。他一直在观察秦灼的表情,那像狩猎路上指示的旗队,陶陶如醉则行,蹙眉忍痛则止,双目失神的时候需要斟酌,此时秦灼会足趾摩股,浑身颤抖着无意识地晃动。他在秦灼身体里行进时正是靠这些表征来标记位置。能短暂地掌握秦灼的部分喜怒,萧恒感觉很满足。也是这时,他第一次体验到成人的肉卝欲,或者说,他此生第一次最彻底的人卝欲卝体验。他第一次觉得活着可以拥有这样迅疾如电的快乐。 这时,秦灼的肉卝体卝迎来一次剧烈的震颤,他线条柔韧的背部高高弹起,像被拉至满彀的弓弦。他的神色杂糅着极痛和极乐,但他的嘴唇却紧紧闭合。于是萧恒得知,他不愿在这时出声。他既不愿,萧恒也没有催逼的理由。他缓慢下来,秦灼也渐渐放松,按在他后背的手指从抓变作抱。反倒这时候,秦灼愿意张开嘴,欲迎还拒地漏给他几声。 啪地一声,他体内类似于暴卝虐的冲动被燃成火簇,点燃引线的火苗居然是秦灼的声音。他从不知一个人的声音能如此美妙。但他惊人的自制力叫他迅速平静下来,顺从,他想,顺从之后才能驯服。几乎是同时,他被“驯服”的念头吓了一跳。他居然对秦灼拥有这样可怖的占有欲,这样罪恶这样不齿这样卑劣。他一直以为自己视秦灼如天人不可亵渎,而此刻亵渎天人却叫他如临仙境、如焕新生。萧恒突然惊觉,或许他和那些畜牲没有什么不同。他们屈从于禽兽的本能,并醉倒于秦灼绝世的骨肉。居然一直如此。 他脑中空了一会,直到秦灼哑声问,你怎么了?你怎么……不继续? 他有些无措,低头去看秦灼。此刻秦灼美得空前绝后,他像一块被润透的玉,也像一枚被吮破的果。他蒙蒙的眼睛与萧恒目光接洽,产生了一些前所未有的情愫。萧恒想说,对不起。但秦灼明显没有把这次跟与他人的合卝奸相联系,所以他的愧疚也无法出口。 萧恒没有说话,他到底是二十岁一个毛头小子,心头一热,低头想吻他,秦灼却扭脸避过了。就这么一个动作,萧恒胸口就酸胀起来,他终于把对不起说出来,却没有感到如释重负。他们都没有。 秦灼回避他的嘴唇,却抱下他的颈项,脸埋在他怀里。他的胸骨很硬,硌得秦灼面颊通红。第一次几乎立马就到了,他没抑住一声闷哼,反而秦灼往后一摸,不可置信般道,你长这么大,是头一回? 他瞬间有种被耻笑的孩子气,只沉沉瞧着秦灼。秦灼却没有讥笑,眼底是他不明白的动容。秦灼盘坐起来,轻轻说,对不住。 他吃醉了,萧恒想。 接着,秦灼双手捧起他,异常熟练,没两下就成,秦灼面对面抱着他卧倒,说没有关系,再来。 他不明白秦灼的执着,但他依旧照做。这一次要久得多,萧恒是一个绝佳的学习者,终于要到头时他想退出去,秦灼神智已然涣散,却身体一颤紧紧夹住。萧恒忍耐道,脏。秦灼说,没有。 秦灼濒死般扒在他身上,像扒紧一棵救命稻草。他流着眼泪说,没有,没有。 *** 萧恒醒时天还没亮。 秦灼侧身枕着他手臂,脸色微红,呼吸均匀。 萧恒想拨开他粘在颊边的湿发,刚欲抬手,秦灼已轻轻一动。片刻后,无声坐起来。 他许久没有动作,像低头凝视萧恒。没有抚摸也没有吻,他坐了一会,床边吱呀一响,衣衫摩擦声作动。萧恒便知他起床穿衣,接着履声远去,房门轻响一声。 昨日种种,譬如朝露。 所以他趁夜走了。 萧恒静静躺了一会,换了被缛,也穿衣提靴,如常抄刀出门。 第272章 四十夜火 天色已明,秦灼房门依旧紧闭。阿双蹑步而出,对门外两人说:“殿下正在沐浴,二位将军稍候。” 褚玉照微微皱眉,“沐浴,这个时辰?” 陈子元一清喉咙:“那什么,昨晚没回来。” “没回来?” 陈子元使了个眼色,褚玉照转头瞧向萧恒房门,忍不住道:“殿下怎么想的,还真同他……?难道以后就这么了了?” 陈子元竖指在嘴边嘘了一声,褚玉照也闭嘴,脸色却阴沉下去。 稍待一刻左右,阿双请二人进屋,秦灼已盥洗完毕从堂间坐了。长发微湿,面色略带潮红,他没刻意遮掩,素衣襟上露一截白颈子。他不叫萧恒吻,颈上落的反倒是指印,不像云收雨歇反似身经搏杀。 秦灼姿态太大方,压根不吝给人瞧。见二人来,便笑道:“一块吃吧,阿双再添碗筷。” 桌上尽是汤粥之类,阿双又端了糕饼炸了糍粑。秦灼像没什么胃口,动也不动,只搅他那碗薄粥。陈子元一句话不敢问,反倒褚玉照夹了只糍粑,道:“萧将军不一块么?” 第363章 秦灼瞧他一眼,笑道:“也是,阿双,瞧瞧萧将军起了吗。” 阿双不敢多说,低头出门。 陈子元没明白他俩怎么如此剑拔弩张,跨臂过去拿了奶酥,大声道:“那什么,鉴明,咱不是有正事吗?” 秦灼拿眼瞧褚玉照,褚玉照气焰微敛,道:“虎贲和潮州营那边有些是非。” 秦灼蹙眉,听褚玉照继续道:“萧将军要开粮道,免不得率兵进山剿匪。他做的头,战利自然由潮州营分配,分着分着,底下就闹起了事。” 陈子元嚼着奶酥,囫囵说:“殿下也知道,山里能有什么好家夥事,那些兵器咱们都瞧不上眼,但他们上身的皮甲锁子甲都是好东西——材料还成。可最后咱们分给的都是破铜烂铁,甲胄都跑到潮州营去了。弟兄们又不是不识货的,这就要不干,萧重光和梅道然都没摸着影,就去找他们别将程忠。您知道这程忠说什么?——萧将军辛苦挣下的一番家当,匀你们一半已经看了少公的面子,还是叫你们来回挑拣的?” 他拿腔拿调地学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殿下你听听,说得跟咱欠他们似的!说到底这粮道也是姓萧的要开,和咱们有半文钱干系?咱们满能在家躲清闲,现在折了兄弟陪着力气,反倒是吃他们排揎的?” 秦灼道:“这件事萧将军怎么说?” 陈子元耸肩,“这两天出了这些事,他又是远近闻名的凶神恶煞,哪有人敢去找他?” 此时阿双也回来,对秦灼道:“萧将军像有要紧事,一早出门往柳州去了。说您若有功夫,过两天去一趟。” 又细声补了一句:“说是不急着这几日,等殿下……膝盖见好了,坐马车来就成。特地嘱咐了,不叫您骑马的。” 这话没什么毛病,但知道内情的都听出其中指向。秦灼不言语,将粥啜完,拿帕子往嘴边一合,道:“备马,和我去柳州走一趟。” *** 陈子元不怎么清楚男人和男人的那档子事,但他了解秦灼,目睹甚至熟知秦灼事后的状态。秦灼今日前所未有的精气神叫陈子元一愣。要么萧重光活儿不成,要么萧重光活儿不赖。瞧这水样目光和红润脸色,估计是后者。 虽如此,他见秦灼解缰上马毫无停滞,心中还是有些发堵。昨夜所去不过个把时辰,立即叫他策马狂飙便有些残忍。而秦灼近乎自残也要以这种速度或这种方式去见萧恒,陈子元想不明白,这究竟是如隔三秋的思念还是强行维持的自尊。 中途陈子元藉口饿肚子,软磨硬泡拖秦灼在饭铺歇脚。一路颠簸,秦灼落座便缓了动作,陈子元看在眼里,自己也没有要酒,先给他倒了热茶水,菜也全要的清淡炖煮,专门嘱咐一句:“丁点辣子都不要。” 小厮答应,正要下去,秦灼叫一声:“有馎饦吗?” 小厮作难,“还真没有。” 秦灼又问:“卤货都有哪些?” 小厮忙道:“荤的有兔头、肋排、黄鱼、鸡签、鹿脯,素的不多,只有笋干豆干。只是多少都辣。” 秦灼道:“黄鱼鹿脯各来一盘,笋干豆干混炒,不必忌口。” 陈子元当即要喝止,“殿下!” 秦灼笑道:“雨下频了,祛祛湿气。” 待小厮下去,陈子元终于忍不住道:“你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 秦灼放下茶碗,坦然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我想这事了,就同他试试。怎么,我的床帷之事,得先和你报备过?” 陈子元急道:“你爱和姓萧的怎么就怎么,我不拦也拦不着,只要你痛快!但你痛快吗?你要是痛快能这么折腾自己?啊?” 秦灼瞧着茶碗底,道:“我好受些。” 陈子元心里一紧,“他……” 秦灼打断:“他没怎么我,你情我愿的事,好吗?” “殿下,我是得和萧重光打交道的,你得给我句准话。”陈子元深吸口气,“我往后把他当什么处?” 秦灼从他眼里看到另一句话:这决定于你要把他当什么处。 秦灼看他许久,挪开目光,淡淡道:“子元,这大太阳底下,还有早晨的露水吗?” *** 二人马至柳州是个深夜,月下露白如霜浓。 萧恒没料他来得这么早,故而无人迎接。陈子元路上打听,只道萧将军在罂粟地。 陈子元惊道:“这事不都了了吗?” “哪里,当夜火起只烧了一半。这不,萧将军今夜把父老乡亲都叫来,要当众烧完立下规矩。听说这罂粟地一烧,就要去打黑膏贩子了,好一个下马威!下得好!” 陈子元面色微变,忙去看秦灼。在他瞧清秦灼神情前,秦灼已然一甩马鞭飞奔而去。 夜色深浓,罂粟地里人头乌泱,远远瞧见数把火炬明亮。 已有哨兵快马来报,高声叫道:“将军,秦少公来了!让道,大夥让道!” 人群最前,萧恒遽然回头。 百姓将士自觉让出条道,道路尽头,秦灼默然跳下马背。 这是那晚之后,秦灼第一次再见萧恒。短短一夜,他完全像换了个人,或者说他像一个死去的人,不似得偿所愿反似遭受了致命一击。入了暮春,春罂粟烂漫如血,萧恒穿一件鸦青色粗布箭衣,腰背挺直,右臂脱弓之弦般地搭在腰侧,腰间没有挂刀。 秦灼一身素白地走上前,萧恒仍盯着他的脸,一时默然。 梅道然瞧瞧他二人,将火把递过来,催一声:“将军。” 萧恒回过神,接在手中走上前,将第一把火投进去,夜色里罂粟暗红色的血液沸腾起来。 紧随其后,他列队的将士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纷纷把火投进去。这种点燃一切的仪式感像极原始部族的太阳崇拜,哗地一声,罂粟涅盘,罂粟怒放,罂粟在炼狱里不得超生。而太阳犹在旁观。 每个人都闻到鲜活的死亡气息,但死亡不好吗?酒是死亡的五谷,人们无比热衷将它的尸体喝下去。金银是死亡的矿石,却连骨灰都能叫人魂牵梦萦。女人是死亡的少女,有人享受她们死亡的一刻,有人在她们死后一直享受着。胜利更是由无数的死亡的白骨堆砌而成。而阿芙蓉是罂粟的死亡。它太美了,美到极致就招来罪恶。 这句话在今日的节点上看,很多年前被耳闻灭燕的秦灼说过一次,很多年后他的声音经梁昭帝萧恒的嘴唇释放出来。奉皇年底古战场已成耕田,萧玠陪伴父亲立在垄上,问,谁?你说谁?很多年前的秦灼说,土地。很多年后的萧恒说,一切。 这把罂粟火夷平黑夜,烧进黎明。夜风起来,火葬的气息吹进鼻腔,是一种血肉的焦臭和像酒像药像女人的芳香。火光的汁液顺着田垄流淌下来,将士甲胄映得发白,百姓衣衫熏成灰色,他们披麻戴孝,他们银装素裹。只有这时,才能窥见萧恒秦灼之间的丁点默契,或者说异样:所有人都往后退着,只有他们一动不动。所有人都变成白色,只有他们一个发黑一个发红。死去的火跟重生的火。 野火殆尽时所有人都期待萧恒说些什么,但他什么都没说。现在还不到说的时候,这不是结束只是开始。萧恒从不废话,只做不说。就像现在,秦灼站在他身边,他依旧无言以对。这种默然甚至不是尴尬而是尊重,他主动说什么都是对秦灼的侮辱。至少他以为是。 于是秦灼先开口:“不早了,先回去歇息。” 萧恒漆黑的眼珠粼粼一转,他应了声。百姓士兵得令散去,萧恒摸了摸黑马脸颊,说:“上马吧,我替你牵马。” 秦灼看他一会,翻身上马,双脚踏上马镫的瞬间,骤然挥鞭大喝一声:“驾!” 他耐不住这气氛,一刻也待不下去。他本以为自己大方得体地来,两人便能暂且揭过,穿上裤子冠冕堂皇讲该讲的事。那四年里一直如此。但见了萧恒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这全他妈是屁话。 萧恒想开口又低下头,想触碰又缩回手,明明只他妈睡了一觉,萧恒那小心翼翼的愧疚却像辜负了他或□□了他。他真是疯了才会来找萧恒,在这一夜余温未褪的时候。 真是疯了。 夜风呼啸里马蹄声紧追其后,秦灼疯狂抽动马鞭,马蹄越催越快。白马一声高鸣,萧恒已纵身跃到秦灼马背上抢过缰绳。 萧恒左掌几乎将绳缠到肉里,黑马吃痛抬蹄仰身,秦灼不免撞到他怀中。那人炙热急促的呼吸喷在脸边,秦灼浑身一颤,劈手去夺缰绳。 两人呼吸粗重地纠缠搏斗,激烈得像场前戏。秦灼被他束在臂弯,萧恒不用右手,左手力气却也非常,他把秦灼勒向怀里时勒紧马缰。黑马急速的奔跑减缓,终于在长长吁声中止步不前。 萧恒松开缰绳,秦灼扬手就是一个耳光。 太响了,震得秦灼掌心发痛,萧恒却一动不动。他撤回手臂,低声问:“能好好的吗?” 秦灼胸中一涩,手指颤了颤,萧恒已跳下马背,转头向自己的白马走去。 第364章 *** 秦灼仍住在温泉别苑,一应物什已收拾妥当。秦灼问一句:“萧将军宿在何处?” 侍卫道:“将军原本住在对面厢房,说这几日忙活,刚叫人把衣裳拾掇走了。” 陈子元瞧秦灼,秦灼面色不改,陈子元不敢去问。榻前遮一道屏风,秦灼往榻边坐下,便见枕畔放一只小钵,拧开一瞧,里头是清凉消肿的药膏。 陈子元正走到屏风边,探头瞧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心中一时惴惴,只怕他挥臂就要掼那只药瓶。 秦灼纹丝不动,许久方道:“你出去。” 陈子元顿时松一口气。心道还是萧重光有法子,见了面就不拗了,果然还是见面好。这么瞧,殿下真收他在房里也不是全无益处。 等了约莫一刻,里头仍没动静。陈子元隔屏风去瞧,秦灼已合衣躺在榻上睡了,但陈子元听他的呼吸,便知他没睡着。 陈子元进去掐了灯,一时也没走,反倒从榻底坐下,和从前那么多个日夜一样。秦灼不避讳他,过去什么样子都叫他瞧见过。那时候身边除了陈子元和郑永尚再没一个人。 念及此,陈子元却有些窝心。 现在竟有个人会关照他了。 第一次给秦灼守宫门时陈子元听着动静胆颤心惊,那些人一走,他怕秦灼有个万一也顾不得什么,匆忙赶进殿里。殿中气息浓郁,锦绣淩乱,一派淫靡景象。秦灼□□地仰脸躺在案上,不知有没有气。他吓得大哭,连声叫殿下,叫了半天,秦灼眼皮动了动,许久才认出他是谁,张了张嘴唇,干涩道:“水。” 秦灼声音从耳边回荡,宛如魔音。陈子元浑身剧烈一颤。他像看见另一个黄昏,自己打帐挂鈎,床帷底秦灼蜷作一团,每寸肌肤都透出异样的薄红。淮南已去许久,秦灼呻吟声却毫无停息。他浑身一层湿淋淋的水光,紧紧抓住陈子元臂膀,喉中“啊啊”作响。陈子元大惊失色,见榻边放着一只空匣,里头异香残存,似乎放过什么药物。 陈子元扶起他,“……殿下?” 秦灼伏在他膝上,攥紧被缛,突然爆发声嘶力竭一道大叫,渐渐恸哭起来。 淮南好用奇技淫巧,秦灼却从未如此情绪失控过。陈子元心乱如麻,忙用被子拥住他。 秦灼脸埋在乱发里,仍有气无力,恨声说:“他把我毁了。” 他失声痛哭道:“陈子元,陈子元,他把我毁了啊!” …… 秦灼突然开口,陈子元吓了一跳。 秦灼仍向里侧卧,背身道:“你觉不觉得,他右手有些不对劲?” 陈子元心领神会,偏故意问:“他,他是谁啊?” 秦灼气息一动,似乎要叱,尚未开口便被外头动静打断。 门外侍卫叫了句什么,当即脚步声、跑马声响起,满院作动起来。陈子元忙出门去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那侍卫跑了一半被拉回来,忙扒拉开陈子元的手,急声道:“萧将军去剿黑膏,叫那群王八羔子攮了!哎陈将军咱们回来再说,卑职得先走了!” 陈子元没抓住他,正想说辞搪塞秦灼。一转身,秦灼正立在他身后,面白如纸。 第273章 四十一鹤踪 这次黑膏买卖的窝点在香红楼,也就是一家妓馆。瞧这架势萧恒是想双管齐下,黑膏和妓院一并打了。 秦灼匆匆赶去,萧恒正赤出左臂,肩头叫梅道然拿帕子按住,手里环首刀还挂着血。他正吩咐话:“……叫各家来认人,不许把人带走。一并押到军营里去,把黑膏给他们戒了。” 说着,梅道然突然叫一声:“少公。” 萧恒话音一停,转头就要站,却叫梅道然按得死死的。 秦灼快步走上来,也不敢碰他,急声道:“你坐着,我瞧瞧口子。” 梅道然把帕子一抬,鲜血当即咕嘟外涌。秦灼慌忙压住帕子,皱眉问:“疮药呢?怎么不叫人包扎?” 梅道然苦笑一声:“没叫军医跟着,摸不着家夥什啊。” 秦灼当即掉头,对陈子元道:“快马回去拿疮药来,赶紧!” “少卿,少卿。”萧恒忙安抚他,“皮肉伤,连筋都没伤着,别急。” 秦灼一时也顾不得那点扭捏,缓了口气瞧他,问:“他们怎么近得了你的身?” 梅道然没叫萧恒说话:“卖膏的都是亡命徒,别说是将军,天王老子来了都敢捅。妈的,有个混到唱曲儿的里头,将军刚要扶,当胸就是一刀!” 秦灼冷声问:“人呢?” 梅道然瞥了眼地上血迹,秦灼便瞭然。 黑膏贩子已被潮州营缉拿下去,堂间缚着的都是聚众服用者,又称“膏客”。阿芙蓉能制作情药,选了妓馆作窝点好处也在便宜。不少男女神智尚未清醒,袒露胸膛,神色迷惘,哪怕推推搡搡,也没什么气力。 拥攘间,竟有人冲破守卫,爬到萧恒跟前抱住他的靴子,支棱双眼连声叫道:“膏……军爷,给口膏吃吧……” 萧恒尚未作色,秦灼已抬脚将人踹倒,厉声喝道:“将人都拉到后头去,别在这儿脏了将军的眼!” 梅道然也说:“这边我一人就够,将军先回去包扎。”又叫一声:“劳烦少公了。” 他也不等萧恒答应,便同秦灼一块架人出门,叫了辆马车撵人走了。 那一刀没有毒,扎得也不算深,上了疮药便止住了血,只是萧恒脸上仍没什么血色。陈子元在旁一块帮忙,萧恒褪掉外衣袒出上身,露出背部尚未痊愈的抓痕。 陈子元面色微讪,秦灼却没什么反应,替萧恒披上外袍,问:“那些膏客,你想怎么处置?” 萧恒静了静,道:“我是有打杀的心。” 秦灼微吸一口气:“……罪不至此。” “所以我明白,不能。” 秦灼默了一会,道:“你很瞧不上——很恨他们。” 萧恒为免牵动伤口,驼背跨坐在椅中,瞧着像有些佝偻。他双臂耷在膝盖上,片刻后开口:“我阿姐并没有死在卞氏屠城里,她是被她的丈夫卖了,为了一口膏吃。她刚生完孩子。” 秦灼轻轻握他的右臂。他左臂线条紧绷,右臂却绵软无力。秦灼心中微诧,萧恒已继续道:“他把她卖到并州的窑子里,卞氏屠城后我去找过,只说并州女人都被掳走。我进京城,也是因为韩天理告诉我,并州女都被卖去长安城,直到今天,我都没有找到她。” “后来我去找过那个男人,才得知他因为吃膏卖尽家财,流落街头早已冻毙。他死了,我也没能报仇。这个仇我一辈子报不了。” 秦灼瞧着他,静静道:“你心里最恨的不是倒卖阿芙蓉者,是服用阿芙蓉的人。” 萧恒承认:“是。” “这玩意沾一次,一辈子就废了。若有断干净的气魄,当初何必沾在身上?有老婆的卖老婆有孩子的卖孩子,自己自甘堕落也罢,拖得全家一块不得好死。走私阿芙蓉者该死,食膏的更该千刀万剐!他们害的是自己最亲的人!” 萧恒鲜少如此情绪激动,强行平复气息,冷声道:“何异畜生,全无心肝。” 陈子元浑身一凛,抬头瞧秦灼脸色。秦灼面上却淡淡,手仍虚虚搭在萧恒臂上,忽然问:“若服用阿芙蓉……非他自愿呢?” 萧恒道:“少卿,我以前杀人也非自愿,但我就是杀了。” 秦灼点点头,“明白。” “我不杀膏客,是为了他们的家里人。但他们家里人若因此将其打杀,我不会定罪。”萧恒沉声道,“但倒卖黑膏者,有一人,我杀一人。” 陈子元接口道:“别打打杀杀的了,就你这胳膊还能打杀得了谁?殿下累了一路,你们也忙活了半天,吃口饭再说往后的事。” 外头菜肴已摆好,陈子元不愿意在跟前现眼,赶紧走了。两人桌前落座,萧恒左手捉了筷子,顿了顿要夹菜,秦灼皱眉道:“还动左边。” 萧恒笑了一下,便换右手去拿箸。 不知是不是自己多思,秦灼总觉得他右手甚至还不若左手便宜。萧恒夹了一筷菜,便放下筷子吃饼。秦灼瞧了一会,道:“你从前不是个左撇子。” 萧恒看他,“这一刀刺在左肩,他挣腾得厉害,我擒他反而扭了右臂的关节。蓝衣已经替我正了骨,无碍了。” 萧恒见他要变色,笑道:“我刀口都叫你包了,若右边真有什么不妥,何必再躲着你?” 秦灼一听,也是,便拾起他的碗,各色菜式都挟了些,命令道:“张嘴。” 萧恒略作犹豫,还是张口吃了。秦灼却面无表情得像公事公办,低头正冲着萧恒半张脸。 他昨夜那一巴掌用了全力,萧恒脸虽没肿,到底还有淡淡指痕,只是他素有积威,没人敢问。他右手执箸还好,拿粥碗便有些费力,秦灼看在眼里,几欲开口,到底未发一言。 两人囫囵吃完饭,对伤口的急切下去,便又相对无话。萧恒见他不自在,也就起身出门,刚跨出门槛,便听石侯气喘吁吁跑来叫道:“将军,去瞧瞧吧,梅统领从香红楼找着了一把琴,这就疯了!” 第365章 *** 萧恒匆忙赶回时,梅道然俯身拎着鸨母领子,一字一句问:“这把琴的主人在哪?” 秦灼紧随其后,先看见横陈地上的一把五弦琴。 岑知简的琴。 鸨母拚命扒着他的手,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叫、叫人带走了……” 梅道然手不松劲,“什么人?” “妾、妾身不清楚……” 梅道然眼中冷光一闪,微微抬身,另一只手往腰间摸刀。 鸨母挣不开他,连连失声叫道:“军爷饶命、军爷饶命,妾身实在不知道,实在不知道呀!” 一只手按住他刀柄,梅道然抬眼一瞧,没有僵持许久,舒张五指,松开了揪她衣襟的手。 鸨母未料萧恒去而复返,有如见了救星,但畏于秦灼之前踹翻膏客那一脚,也不敢上前抱他的腿,只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妾实不敢隐瞒,实在什么都不知道!” 萧恒一不安慰二不恐吓,只说:“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鸨母喏喏颔首。 “琴主是谁?” “是我们楼里新来的伶人,叫阿篁。” “是个男人?” “是,是个男人。” “什么形容?” “挺……挺年轻,也就二十上下,秀气,白净,像是落难的大户人家。”鸨母想了想,“对了,他不会讲话,是个哑巴。” “哑巴。”萧恒想了想,“如何同你们交流?” “简单打几个手势,也会写字。那手字是真漂亮,比咱们柳州最好的私塾先生都强。” 萧恒道:“想必也有他的笔迹。” 鸨母忙道:“有、有,他算账也是一把好手,近来的账簿都是他写的。” 石侯将账簿搜来递给萧恒,萧恒打开,一旁梅道然轻轻吸一口气。 萧恒从椅中坐下,继续问:“这个阿篁是什么时候到的香红楼?” “两个月前,一个大雨夜。”鸨母道,“像是逃跑躲来的。” 萧恒点头,“说下去。” “那天是泛了画舫,姑娘们去江边伺候客人,大半夜的他躲到船上,将咱们都吓了一跳。妾本要撵人,但瞧他有些姿色,还背着把琴,就把他收容了。” “他来时狼狈得很,头破血流,背上一条大疤,手指也差点折了,好在养了过来,但嗓子是万万不能了。问他哪里人,只写华州人,叫阿篁。” “他是个有才情的,琴声跟仙乐似的,听得人比吃膏都轻飘,后来多少人一掷千金就为听他一曲,也有想同他春风一度的……” 鸨母瞟见梅道然神色,连声叫道:“没成、没成!他虽不会讲话,但极有盘算,那客人要他的头夜,他便同妾算了笔账。大意是他一日能演十曲,一曲一金,那就是一日十金、一月三百金,千金只消三月便能赚满,更能如此长长久久地赚下去。但若敢侮辱于他,他便一头碰死,如何都是我们吃亏!妾还指望着他来招财,哪里敢去逼他!” 萧恒搭住梅道然手臂,又问:“那他如今身在何处?” 鸨母道:“那位将军也认识,正是卓凤雄卓阿郎。” 萧恒眉心重重一跳。 鸨母瞧他神色,谨慎道:“卓阿郎似乎早得了他的消息,问罂粟生意的时候也在找他的下落,没费多大功夫就到了这儿。妾瞧着,阿篁像是从他们手底下逃出来的。” “卓阿郎一来,便要见他。阿篁当时神色很惶惑,但见人时反倒气定神闲了。卓阿郎见了他,先道一句:‘岑郎山中野鹤,为了活命竟肯做这乡间野鸡。’妾听在耳中,始知他是岑姓。阿篁倒也不挣扎,不要人押,竟自己跟着走了。” 卓凤雄要找岑知简。 影子同岑知简又有什么干系? 萧恒暂时理不清个中头绪,拍了拍梅道然手臂,道:“当夜卓凤雄败逃,只怕连带岑郎一块挟走,咱们要寻岑郎踪迹,先得找到卓凤雄。” 萧恒的安抚像有极大的镇定效用,梅道然也并非冲动之人,神色平静下去。 一旁,秦灼将那把五弦琴抱在怀里,抬袖拂去灰尘。 *** 一连数月潮州柳州都是分身乏术,京城发生什么动荡萧恒并不很清楚。秦灼吩咐底下打探,灯山管道畅通,消息传回没用几天。陈子元快步跑进来时,秦灼正坐一旁,瞧梅道然给萧恒换药。 他本以为萧恒体质非常,伤口恢复也该更快,却不料愈合得极其缓慢。观音手反像一只妖魔之手,给了你本事就要拿别的来换,礼物是威灵,代价是寿命。 秦灼不敢掉以轻心,换药不叫他动手,但自己决计不肯帮忙。他倒不怎么避萧恒,却对他的肌肤气息十分抵触,似乎那具初尝滋味的肉卝体是一根毒蝎蛰来的刺。萧恒坐在那儿,就像天寒地冻里唯一一把火,秦灼却是极其明敏谨慎之人,尝到一点烧手之痛决计不肯再前。他不敢捉,又由不得他去躲。 陈子元瞧瞧这架势,道:“有消息了,就是前几个月,长安出了大变故。岑知简被剥夺官职远黜出京了。” 秦灼皱眉问:“什么缘故?” 陈子元道:“明旨说是追究七宝楼焚毁一案,他身为七宝楼监造难辞其咎。” 秦灼沉眉未语,坐在一旁的萧恒已然摇头,“不对。” “当时皇帝惩治蓝衣的罪名,一个就是为永王授意焚毁七宝楼,这件事还是叫岑知简做的证。她不会叫永王翻身,此案只能尘埃落定,怎会再度追查岑知简之罪?就算岑知简作为监造有失职之过,但也不至于拿此事做藉口下此重惩。” 萧恒回想片刻,瞧向梅道然,“七宝楼焚的那一晚,你领命去截杀我,岑知简又在何处?” 梅道然哑声说:“我不清楚,但他不会去那边。他那一段都不会去那边。” 萧恒观察他神色,缓声道:“他是监造,却擅离职守……不是因病,因病你会知道他在家中。也不是因事,他要接受天家监视来确保岑氏平安,这对他来说就是天大的事。不是病假和事故,岑知简又不是懒怠矜贵之人……那七宝楼里,有他不能见的人。” 萧恒盯着梅道然双眼,断然道:“他在躲你。” 梅道然哑口无言。 萧恒道:“岑知简绝非折节怕死之辈,却协同朝廷坐实了你的罪名,你和他又有私交,按理讲他如何也不该作这个证。只是因为受人胁迫?只是为了岑氏一族考虑?” 他缓一口气,轻声道:“蓝衣,我不得不问一句,你和岑郎,发生了什么事?” 梅道然久久看着他,又叫了次那名字:“道生……将军。” “我……犯了弥天大错。” 第274章 番外大梁未解之谜:太子殿下的压岁钱 春联一直是秦灼写,今年萧玠习了字,非要自己上手。秦灼乐得看热闹,大手一挥,行,儿子长本事了,自己拾掇去吧。 萧玠卷好袖子,伏案写大字。秦灼看一会,心道李渡白还靠谱,要是一上手就让太子学飞白当爹的就得去找他。萧玠和这年纪的小孩一样,写字弄的满胳膊墨迹,鼻子上也蹭一块,活像个小花猫。秦灼便笑:“儿子,你写回字跟打回仗似的,像你爹。” 萧玠忙说:“臣没有弄到身上的。” 秦灼笑道:“去瞧瞧你的脸。” 萧玠说:“还有一点,还有一点就写完了。” 秦灼叫他自己写,捏了个果子去外殿。萧恒自己支了家什包饺子,切了白菜韭菜,一点胡萝卜,精膘臊子,正细细地切虾仁。秦灼便从后头搂他腰,脸贴着他脸,慢慢地蹭。 萧恒笑道:“别闹。” 秦灼道:“不闹。”手臂仍抱着他,从颈边轻轻亲起来。 萧恒手臂轻轻撞他一下,说:“别找弄。” 秦灼一听,反倒轻笑,手往他襟口钻,“吓死我了。” 他仗着萧恒决计不会这时候动他,胡作非为了好一会。萧恒绝不会浪费粮食,耐性又好,把手上的面拍干净,又把包好的饺子端远了,猛地起身单臂把秦灼抱起来。秦灼本就不想躲,笑吟吟道:“大清早的。” 萧恒还没说话,他就俯首吻下来,这么气息交缠一会,萧恒把他抱远一些,说:“行了,干活。” 秦灼还意犹未尽,萧恒便放下他,扬声喊:“阿玠!” 秦灼剜了他一眼,便整了整衣襟,扭脸擦了把嘴唇,转过身萧玠正小跑过来,双手提着春联,笑道:“阿耶阿耶,看臣写的字!” 秦灼瞧了半天,也没看明白那团鬼画符是什么。还是萧恒笑道:“吃团圆果,吃欢喜饼,横批天天都吃。殿下,请问你小脑袋里是咱们大梁的粮仓吗?” 萧玠纠正道:“错了错了,是团圆果果和欢喜饼饼。” 秦灼笑道:“你爹不识数。” 萧恒看他一眼,淡淡道:“确实,三回和五回差不多。” 他这话一出,秦灼背着萧玠踹他一脚,萧玠小声叫道:“阿耶热吗?怎么脸这么红呀?” 第366章 昨夜秦灼非要对着镜子,这事上萧恒从不强求,秦灼但凡受得住,他也从不推拒。秦灼一下一下吻他,说,这几天阿玠多半都跟着,你倒是喂我一顿饱的。萧恒问,三次?秦灼笑道,你是不成了吗陛下,怎么也得五回起步吧?萧恒不理会他的言语,将他抱上案去裂开一带。半夜月色淡淡,铜镜雾气腾腾,秦灼后背严丝合缝贴在其上,砰地将铜镜压倒。秦灼断断续续说,够了……五回够了……萧恒仍小幅度动作,说,才三回。秦灼叫一声,断断续续说,我不成了。萧恒俯身亲他的脸说,我还成。 秦灼是个记吃不记打的性子,天一亮如何挣扎告饶浑忘了,见了他那张脸就忍不住撩拨。他笑道:“你若跟我回南秦,多半做个妖妃,我天天叫你缠着,也要从此君王不早朝了。” 萧恒道:“我就做个妃。” 秦灼道:“我有老婆呢。” 萧恒点头,“是,不敢忘的。” 秦灼笑道:“饺子还没包好呢,这就吃醋了陛下。” 萧恒也笑一下,不说话。 萧玠也问:“为什么阿耶有老婆,阿爹没老婆呢?” “你爹哪没老婆。”秦灼抱起萧玠,眼却瞧萧恒,“我是他老婆。” 萧恒有些意外,秦灼最怕自己比作他的妻妾。他去看秦灼,秦灼又扭头看萧玠,“阿玠同阿耶评评理,你是谁给他生的,他还要从言语上和我生气。” 萧恒去拉他,“我不是那个意思。一家过年,不想听你讲旁人。” 秦灼问:“你是吃醋吗?” 萧恒说:“当着孩子。” 秦灼肯定道:“那就是。” 萧恒笑道:“算是。” 秦灼刚要说话,萧玠便挤到中间仰头叫:“什么醋呀,臣要吃那个香香的玫瑰醋,小姑姑送的那个!” 秦灼捏他的脸,萧玠便吱吱呀呀往萧恒手臂底下钻,“不要拧阿玠,不要拧阿玠,阿玠还要见人呢!” 他越躲秦灼要逮他,萧恒夹在中间,还要瞧着饺子别被撞翻。秦灼是个万事不做的,一会就夹着萧玠出去玩了,他俩在庭中闹着,萧恒那张包饺子的矮案正冲门摆放,就这么瞧着将饺子包完了。 中午李寒来蹭饭,一家三口吃就到了夜晚。秦灼生下萧玠后大伤元气,萧恒便常给他煲鱼汤,萧玠跟着喝汤喝得快吐,求秦灼提议不要吃鱼汤,吃糖醋鱼。萧恒却没吃过,更别说做。秦灼凭记忆指挥他做,险些废了一条鱼,还是阿双看不下去,终于把这两大一小撵出庖厨,一个姑娘家挥动大铲一碗烈酒浇下去,锅里立刻白烟一蹿,萧玠小小地哇了一声。 糖醋鱼居然被阿双抢救成功,如此功绩,堪比秦灼诛杀秦善、萧恒守下潮州,自此萧恒从萧玠心中第一位伟岸人的位置上不幸落败,阿双独占鳌头。 这饭吃了一半,秦灼开始给萧玠灌酒。萧恒拦着,秦灼就给他打眼色,萧恒心下瞭然,还是道:“一会叫阿双领他去睡觉就是,小孩子别给他吃酒。” 秦灼道:“你儿子你不知道,今晚肯消停去睡?” 萧玠脸红扑扑的,一会就倒到秦灼怀里,小声咕哝几句。秦灼叫了他两声,见他睡熟,便叫阿双抱他下去,仍坐在原处,伸手去牵萧恒。萧恒笑了一下,握他的手站起来,问:“进去?” 秦灼不答,只拉他。萧恒摇头笑笑,也依从他。一出门,连片的烟花从天边灿了,金粉交织的辉光底,两人四目相对。 萧恒静静瞧着他,突然说:“多谢你。” 秦灼不回答,捧住他的脸去吻。气息交缠的间隙他说:“我把宫人都遣散了,只要你愿意,在哪里,都可以。” 萧恒还是将他抱回殿内。 红帐纷乱,人影交织,两人再无一句话,无功夫、不必要、也没力气了。 直到萧恒翻下来,二人严丝合缝地抱在一处大口喘气,秦灼反反覆覆握他的手,瞧着自己的虎头扳指咬萧恒的虎口。他轻声说:“新春安康。” 萧恒搂紧他,笑道:“一辈子都安康。” 第二天一大早,两人正相拥睡着,殿门便被扑地撞开。 二人惊醒,秦灼刚要拔剑,萧玠已趿着鞋带着哭腔跑进来:“阿爹阿耶大坏蛋!你们都不要阿玠!你们睡觉也不带阿玠!” 他踢掉鞋要往被子里钻,吓得萧恒忙将他提溜出来。萧玠吸着鼻子问:“睡觉不穿衣服,阿爹和阿耶不会冷吗?” 秦灼还躺在里侧,干笑两声,从被底踢了萧恒一脚,低声说:“快点,压岁钱。” 昨晚色迷心窍俩人都忘了。 但压岁钱总不能光着身子给吧。 总不能萧玠从底下磕头,他俩裹在被子里把红包扔下去。 萧恒到底是萧恒,那张脸毫无波澜,八风不动道:“阿玠先出去吃果子,阿爹和阿耶更衣起身,就给你发压岁钱。” 终于要领钱,萧玠小小欢呼一声,连这点异样都不算什么,听话出了门。 秦灼忙拾掇衣服穿,突然叫:“萧重光。” 萧恒转头,见秦灼拎起裂成两半的下裳问:“你叫我怎么办?” 直到萧玠吃完早饭,阿爹阿耶还没有从内殿出来。 直到萧玠吃完早饭被老师捉去念书,阿爹阿耶还没有从内殿出来。 直到萧玠逃脱老师魔掌、回来吃午饭,直接被阿双领走,双姑姑说,阿耶要同阿爹算帐,但后面是谁同谁算帐,她也说不准了。 所以今年太子殿下到底有没有领到压岁钱,依旧是一个未解之谜。 第275章 四十二阋墙 早在七宝楼焚之前,岑知简和梅道然已然决裂。 但个中缘由,梅道然不肯说。 萧恒没有强迫,把话头重新放回岑知简身上,“岑知简怎么会和影子扯上关系?你和他在京中时,他有没有什么异常?” 梅道然苦思冥想,摇了摇头。 秦灼突然道:“疤。” “那鸨母讲到,岑知简背上有道伤疤。” 萧恒轻轻吸一口气,秦灼看向他,继续道:“都说岑知简幼时得了一场重病,险些不成,那病症听起来还不像是病,倒像中毒。当时御医为他把脉问诊,说他很难活到成人。” “还有那桩传闻。”萧恒道,“建安侯下落不明时,曾有传言是被狸猫换太子。岑知简和建安侯年纪相仿,他祖父又是建安侯和公子檀的师父,民间一度流传,他是被岑老太公效仿程婴救孤、拿孙子偷换保全下的建安侯。” 秦灼拧眉,“难不成岑知简也是影子的人?” “不太可能啊。”梅道然说,“影子中只有青泥才会开背种观音手,要的就是更易体质、培养成万里挑一的杀手,但岑丹竹绝不是会武的材料,而且他的体质的确不好。” 萧恒沉吟片刻,“他的确不会是青泥影卫之流,但往上呢?” 梅道然对上萧恒目光,心中一跳。 岑知简会不会是影子的领事人? 种种疑问,因岑知简的突然出现而生发,又因他的突然失踪而中断。 只有找到岑知简,才能得到真正的答案。 柳州黑膏被全面清剿,萧恒又专门拨出一支卫兵设立了戒膏堂。他烧尽罂粟蓓蕾后,对它的子孙根骨进行类似报复的清算,数十数百数千年来被害者对加害者的清算。从新颁布的法令来瞧,贩膏者死,食膏者在大梁律法虽不受惩处,但在萧恒的地界绝对受不到公民应有的保护。深受流毒之害的柳州人民发觉,这位雷厉风行的将军同样有着切肤之痛的血泪。 萧恒的部队在柳州驻扎半月有余,后续事宜也按部就班运行下去,他的伤口也渐渐好转。梅道然最后一次给他换药,说:“幸亏好了,这几日这个天气,再不见好怕要捂坏了。” 萧恒抬头看向窗外,天空阴沉,低压的云层里藏了雷。 大雨落在当夜,当夜倏然转寒。这时节没有存炭,萧恒叫人给秦灼那边多送了两床被并一瓶药油,又嘱咐说:“同殿下讲:之前那瓶先不用了,换这瓶冷敷膝盖,还是夜里一次。他知道什么意思。” 秦灼将东西收下,却连声谢都没回。 梅道然隔着雨幕瞧对面的窗,试探道:“是得手了吧?” 萧恒抬头看他。 梅道然忙道:“好好好,是周公之礼,是敦伦,敦伦成了吗?” 萧恒收回目光,瞧自己的右手。 梅道然见他不断搓拈指节,心下有数,又道:“这事都成了,你俩还没成?” 萧恒说:“他闹着玩的。” 梅道然想宽慰几句,但几次三番也没开口。 也是,世间多的是无情却和合的露水夫妻,往秦楼楚馆里一抓一大把是,但他二人明显脱离这污泥潭之外。萧恒虽有城府,但心肝一望就能望明白,秦灼却是难拆难解的九曲肚肠,究竟怎么想,别说萧恒,连他最近的陈子元都打鼓。 陈子元合了一手药油替秦灼揉腿,旁的话也不敢问。裤腿叫秦灼挽到膝盖上,他手搭在两边,瞧着窗外大雨出神。 第367章 似乎有侍卫闯进院,往萧恒那边去了。陈子元也没管,道:“羌君那边联系上了。” 秦灼答应一声,不说话。陈子元又道:“叫人问你的安,过几日天好了,他可能亲自来一趟。” 秦灼道:“原话。” 陈子元从袖中取出一物递给他。 是一条月白汗巾,为秦灼少年旧物,底下缀着红麝珠,结了一封锦函。秦灼拆函一瞧,笺上是贺兰荪的一手楷书: 闻卿安定,不胜欣喜。愿待良辰,以叙旧情。 秦灼接在手里瞧了会,笑了,从头上拔下支玉簪递给他,说:“同他讲,我扫榻以迎。” 陈子元捧着那支簪子,咬咬牙,正要说什么,窗外忽地电光一烁,屋中乍亮时一片人影投到室内。陈子元心惊抬头,见萧恒正站在外头,跟个鬼一样全无动静。 秦灼眼底一动,冰底流水般颤了颤。萧恒避嫌,从不肯晚上来找他,如今带着一身雨汽进来,刚才的话压根没听见般,开口直奔主题:“潮州营和虎贲生了乱子,咱们得回去一趟。等雨停。” *** 三人快马赶回时,军营已乱作一团。 两拨人各持刀剑在手,骂骂咧咧推推搡搡,不知谁没忍住,先冲对方挥了拳头。当即一阵骂娘,纷纷撸袖子劈头盖脸地打起来。 混乱之际,有人高叫一声:“住手!” 众人尚在厮打,萧恒带去柳州的亲军已冲入营地,将两夥人强行拉开缴械围住,几个带头闹事的也被捆了带上来。 萧恒本以为是底下滋众闹事,下马一瞧,竟是程忠盛昂几个统领撂挑子不干。唐东游虽没跟着闹,却也没有要拦的心。 秦灼跳下马背,狠狠剜了跪在地上的褚玉照一眼。 萧恒虚扶秦灼一把,立马把手撤开,“都有,先领二十军棍,领完进来回话。” 他这道令一视同仁,两边都是高级将领,一块拉下去公然打了一顿。在场的都是手下士兵,只用眼看也能杀他们的气焰。当着属下的面扒了裤子公然杖责,这是打他们的脸。 萧恒不好折辱人,这次的责罚却近乎淩辱。个中缘由秦灼心知肚明,没有求情。 萧恒给秦灼倒了盏热茶,自己却没吃,干坐着。外头棍棒声响起,扑扑通通,却无一人呼痛。约莫过了一盏茶时间,梅道然打帘进帐,抱拳道:“禀报将军、少公,已处罚完毕。” 萧恒道:“叫他们进来。” 萧恒手下的程忠、盛昂,秦灼手下的褚玉照、冯正康,四员大将没一个人叫抬,全都自己支撑走进来。 程忠满面羞愧,扑通跪在地上,叫一声:“将军!” 盛昂也相继跪倒,冯正康出口粗气,向秦灼叩了个头。只有褚玉照一动不动。 秦灼看向他,冷声道:“褚鉴明。” 褚玉照和他对视片刻,又瞧一眼萧恒,唇角突然挑起一丝古怪笑容。秦灼心中一怒,正要呵斥,褚玉照已慢悠悠撩袍跪倒,不像认罪,倒像钟鸣鼎食的公子郎君席地而坐,姿态矜贵,行动却克尽礼数。 他朗声开口:“卑职拜见殿下,殿下舟车劳顿,着实辛苦了。” 秦灼笑道:“比起褚将军劳师动众,这点辛苦哪里敢道?” 他语带敲打,萧恒打断:“到底为什么事由,都来说说。褚将军,你先请吧。” 褚玉照道:“好,卑职先问萧将军一句话,当日将军与我们殿下歃血为盟,对天称道至死不负,作不作数?” 萧恒道:“作数。” “哪怕是将军率兵,对虎贲军和潮州营是不是该一视同仁?” “自然。” 褚玉照冷笑一声:“那就恕卑职无礼了!卑职这一双眼珠真没看出将军哪里将两碗水端得一般平来!同样是跟随将军进山剿匪,将军的战利分配全拨到自家碗里了!坚兵利甲给潮州,我们剩下的都是破铜烂铁,也罢,卑职要讲理,将军日理万机找不着人,帐下管事的统领竟嫌我们肆意闹事,要按军法处置!萧将军,你的人要按军法处置同级,算不算僭越行事?” 萧恒却先问:“老程,战利分配是归你管的。褚将军的话你也听到了,你有什么想说的?” 程忠有旧伤,杖刑后只得伏地,深吸口气道:“将军,卑职分资是按军需分的,咱们的人头多,他们的人头少,所以咱们分得多。难不成虎贲出三百人,也要当咱们三千人的功劳吗?还有,卑职的确把兵器都分给了虎贲,将甲胄都留下,他们外人不知道缘由,将军还能不知道吗?” 话至此处,程忠突然泪下纷纷,撑地叫道:“将军,潮州哪里还有一身皮甲?段映蓝那娘们围城的时候,弟兄们把能吃的皮子都吃了!咱们能上身的就那几百身铁甲,潮州好下雨,还都生了锈。一身皮甲对虎贲军来说不算什么,对咱们来说却是命一样金贵的东西,从前没有是弟兄们拿血肉去堵,现在有了,还能看弟兄们因为缺一身皮子送死吗?” 冯正康不知内情,听了这事也面有惭色。褚玉照沉默片刻,又问:“但贵军颐指气使,张口将军闭口将军,三番五次辱及少公,也是友军应尽之礼?” 盛昂从地上撑起身,瞪视褚玉照,“贵军,友军——姓褚的,老子和你称兄道弟了十年,今日可算瞧出来,你这副南人心肝是怎么长得!” 褚玉照道:“各为其主,各谋其事。我身在潮州是真心将各位当手足兄弟,当年和各位并肩作战同生共死也绝不是装腔作势!天地在上,问心无愧!” 盛昂哈哈笑道:“兄弟,共死,老子还没和你算这笔账!你要是敢和我们共死,段映蓝围城之际,你怎么就跟着秦少公跑了?潮州没用了,你们把我们兜手扔掉,哦,叫自己人打得抱头鼠窜,他妈的又跑回潮州叫我们重新收容了!来了还充什么主人家的架势,褚玉照褚大将军,看清楚了!现在的潮州姓萧不姓秦,统管潮州事务的是我们将军不是你们殿下!” 他还要再说,萧恒已断喝一声:“闭嘴!” 盛昂叫一声:“将军!咱知道你和秦少公相好,您的屋里事咱们做属下的半个屁也不会放,但您不能听了枕头风就胳膊肘往外拐连道理都不顾了!明明是他姓褚的欺人太甚——” 梅道然太知道秦灼在萧恒这里的份量,暗骂这莽夫要断送脑袋,正要出手制住他,突闻飕一声风响,一把环首刀铿然刺在盛昂面前,距他的手指不过分毫。 褚玉照瞧着萧恒左腰空掉的刀鞘,呵呵一笑:“辱及上官,不友同盟,这就是潮州营的规矩,萧将军的规矩!” 萧恒不顾他,看向程忠,“老程,我将这件事交给你,是因为你是最公正的人。” 程忠一个头叩在地上,“卑职治下不严,甘愿领罪。” 盛昂失声叫道:“老程!” 萧恒静了静,道:“你做得很好。” 梅道然一愣,褚玉照也不料他竟如此公然表态,正要说话,秦灼已冷声喝道:“你住口。” 萧恒道:“同样一身甲,于一人不过替换之物,于一人却是救命之物,没有舍了后者的命给前者做替补的说法。不管是我的人还是殿下的人,都是这个道理。” “山中兵械粗制滥造,能上手的的确不多,这件事程忠没有考虑到。身为统管,必须周全筹谋。老程,你一没有应对解决,二仗着我的势力对盟军加以挑衅,这一点我必须罚你。” 程忠本以为他为安抚秦灼要放低姿态、重罚帐下,却不料是这番说法,半晌说不出话,叩首道:“末将心服口服,甘愿认罚。” 萧恒看向盛昂,盛昂也知出口不逊,有些胆虚。 萧恒道:“聚众闹事,是你起的头?” 盛昂急道:“是他们——” 萧恒说:“我在说我们。” 盛昂一时结舌,低下头。 萧恒看着他,“如何赔罪?” 盛昂咬牙道:“请少公亲手杖我出这口恶气!”又对外喊道:“拿荆条来!” 萧恒道:“老盛,你聪明,别在这上面耍聪明。” 盛昂低叫一句:“将军。” “殿下不可能亲自打你,多半还要替你求情。我若要打,殿下更不好苛责,还是会逃你这顿罚。所以我不打你。” 萧恒说:“脱了你这身甲,以后,别上阵了。” 盛昂未料如此,颤声叫道:“将军,你要逐卑职,卑职又能往哪里去?” “我不会逐你,你罪不至此。还是从军营里做事,喂马、炊事、看顾粮草保养兵器,那么多事能做。只是不能上阵。”萧恒俯身注视他,“好好磨磨你的脾气,你不是一人生死的夥头兵,你是管理队伍的将军。我死了是梅子东游老程他们,他们死了,还得靠你。我的将军需得是勇士,不能是莽夫!” 萧恒直身坐正,问道:“盛昂,你身为统领,寻衅滋事,辱及盟友,不思后果,不得不罚。我罚你在军营劳役,再不上阵,你认吗?” 第368章 盛昂浑身颤抖,咬紧嘴唇看向萧恒。这样一个不过自己一半年纪的少年人——男孩子,竟有一种介于长者与上位者之间的威压,他既不独断也不委蛇,他讲理。那一瞬盛昂甚至觉得他像“父亲”。 盛昂一个头叩在地上,低声道:“卑职,认。” 萧恒久久没叫他起来,盛昂只道他动怒,却不料听见他一声叹息。 “我若和殿下光明磊落,你如此揣度,不过叫我们二人徒生嫌隙。我若同他真有情意,又是盟友,只能同心一体。” 他轻声说:“那这样,老盛,辱他如辱我,你明白吗?” 萧恒先父亲般地立给他规矩,又剖给他一颗男孩子的心。 盛昂悔愧无极。 萧恒看了眼梅道然,梅道然一挥手,一旁戍卫将程忠盛昂带下去。 萧恒没去瞧秦灼的脸,他去瞧秦灼的手,秦灼手边茶盏已冷。萧恒站起身,道:“叫你白受屈辱,是我的过失。以后分得好的,我先奉上。的确是空口白牙,但现在,我也的确拿不出什么东西。” 褚玉照似要再讲,陈子元从后头踢他一脚摇摇头。这一会,萧恒从地上拔刀还鞘,对秦灼客客气气一颔首,就这么转身走了。 梅道然叹口气,对秦灼一抱拳,忙跟出去了。 秦灼没发话,陈子元已上手去扶那两人,“行啦,他到底没敢开罪你们,把脸子收一收,给殿下瞧呢?” 秦灼道:“我叫他们起来了么?” 陈子元无奈道:“咱们一共这几个兄弟,都别置气。” 秦灼没再说话。褚玉照拍了拍膝盖,冷笑一声:“不开罪,他倒会做人。” 陈子元捅他一肘子,褚玉照见秦灼不语,更没个忌惮:“滴水不漏的说辞,既占了理又占了情。若偏帮咱们他手下寒心,若偏帮他自己人,他也挂不住脸。结果来了好一手欲扬先抑,倒成了咱们不占理。罚了潮州的又不罚我们,给殿下卖了天大的面子,我们还要对他感恩戴德呢!” “鉴明。”秦灼叫他,“你在潮州待了十年,你若知道内情,还会同潮州争皮甲吗?” 褚玉照神色一僵。 秦灼道:“这件事本就是人家占理,有什么可说?” 褚玉照不言,秦灼又问:“子元,你觉得萧重光做得如何?” 陈子元见他若有所思,没敢打趣,认真想了想,道:“鉴明一句话说得对,滴水不漏,谁都照顾到。反正换成卑职,估计没法把怨气消解这么彻底。” 秦灼看看他,又瞧瞧褚玉照,“怨气消解?你们现在对他没有怨言吗?我压着你们,你们就能心服口服吗?程忠盛昂心服口服的是他萧重光不是咱们。干戈是最难化玉帛的东西,要和解,还早呢。” 陈子元试探道:“殿下……怨他?” 秦灼摇头,许久方道:“我只是……” 到底说不出那词,他换言道:“我只是佩服他的魄力。这么个十全十美的法子,他为难的只是自己。” 秦灼没坐多久,一会就走了。褚玉照不要人扶,也往另一处去。陈子元搀着冯正康,还没想明白,“你瞧殿下对姓萧的,有没有怨气?” 冯正康想了想,摇头道:“说是怨气,我瞧着倒很窝心。” “窝心?” “嘶疼死我了……他仨怎么一个个铜筋铁骨似的叭叭的讲这么多话。哎子元,你有没有注意,萧将军讲咱们殿下,不称‘少公’,却称‘殿下’。” 陈子元一愣,还真是这回事。 冯正康面色凝重,“你要是瞧见他叫殿下时咱们殿下的神情,估计就不会问这话了。” 陈子元仔细回想,愣是没想起来,但他很认同地拍了拍冯正康后背,叹息道:“没想到正康,你竟是这么个心思细腻的人。” 冯正康龇牙咧嘴,“妈的你下手轻点,老子新添的伤血还没干哪!” *** 这事一闹开,或者说两人从柳州回来,萧恒再没往秦灼那边去吃饭。他不去,却有人来送。 夜间阿双带来餐盒,给他打开放在桌上,道:“庖厨里送了条大鲑鱼,这时节正鲜嫩,妾便煲了些汤。殿下讲将军爱吃烙饼,饼子也是妾新烙的,正好泡汤吃。” 听到秦灼,萧恒神色有些局促,但也没有推拒之理,便应声道:“劳烦姑娘。” 萧恒像怕耽误她功夫,吃得比往常快许多。阿双收拾好杯盘,正要出门,突然听萧恒在身后问:“羌君待殿下很好?” 阿双一愣,萧恒已道:“没什么,姑娘回去吧。我浑说的。……浑话,别同他讲了。” 第276章 四十三醉诱 上次变故横生,潮州和虎贲多少有了间隙,究其根本,还是各自的领头没有拧成一股绳。他们若当真坦荡,公事公办还好说;若当真好上,那彼我不分更好。现在一个退避三舍,一个做贼心虚,两人一生分,底下的如何不会瞧眼色? 两军交际如旧,但为免纠纷,渐渐成了各带各的兵马。萧恒行动基本都是带潮州营,剿匪开路的确艰险又少油水,是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虎贲军也没有再参与。 入夏时分,打通东西的一小段粮道初初修好。永安运河转接陆路,入山再转溜索,将运程缩减大半,更将原本无路可通之处勾连,可以直接横跨西部丘陵从丹州购粮。丹州虽少水稻,却是粟米之乡,这段粮道堪称雪中送炭,使暴雨之下夏稻难收的潮州暂躲一劫。 却不包括虎贲军。 萧恒秦灼仍维系着表面尊重,潮州虎贲却有面北眉南的势头。如今萧恒根基逐渐稳固,手上事务也逐渐冗杂,他忙着带人剿匪,便把粮道之事交给程忠代为料理。 连和他最不对付的褚玉照都得认,萧恒的确很会识人。程忠虽有意气,但颇具管理之才,上次一番敲打后萧恒又委以重任,他意料之余更是尽心竭力。但程忠主事,变成了虎贲借粮的一个坎。 在萧恒那里,粮道为便捷联军百姓粮食取用的说法从没变过,但他连日在外,摸不着半个人影。这件事到底怎么做,目前是程忠说了算。褚玉照抹不开面去负荆请罪,程忠多少还有怨气,只口不提借虎贲行走一事。 甚至秦灼来问,程忠只客客气气道:“只怕再闹出上次的事端,让少公同我们将军再生嫌隙,卑职实在不敢做这个主。” 秦灼便道:“他们若再敢生事,我便持了人来请将军处置。” 程忠笑道:“少公在将军心中重有千斤,将军怎敢处置少公的人。更深露重的,少公请回。兹事体大,卑职同各位同僚议过之后,定给少公一个答覆。” 秦灼把话听得明白,道了辛苦便打道回府。 石侯在旁听得胆颤心惊,低声劝道:“程哥,南秦少公是咱们将军心尖上的人,咱们这么不给情面……” 程忠冷笑一声:“就因为他是将军心尖上的人!将军待他如何大夥不是没长眼睛,对他言听计从,毕恭毕敬多少尊重,是个石头都该焐热了!他怎么待咱们将军的?褚玉照一个手下都敢对咱们将军横眉立目冷嘲热讽!要是真没那个意思,就别吊着将军耽误他一辈子。他们虎贲不乐意,我还嫌他们殿下一不是良家二不能生养,配不上咱们将军哪!” 石侯还想再劝,程忠拍拍他肩膀,道:“他被我拒了,你想想,还能去找谁?” 石侯欲言又止,“他是个心高气傲的,倘若硬是咬死不松口,就是不肯去找咱们将军呢?” 程忠没想到这一层,一愣,又缓声道:“秦少公如何也是做主君的,一人脸面同将士的性命相比算得了什么?要是他紧着脸皮也不肯同咱们将军服软,那只能怨他的兵瞎眼投错了主上,活该这么饿死。” 程忠若只是自己有怨气还好,他不是全然无智之人,还能捺住脾气公事公办。但他打定替萧恒出气,简直油盐不进。他要把秦灼推到萧恒那里去,他要打破这冰炭交煎的僵局,若是把局搅散了,他也不后悔。萧将军总不缺更好的人。 虎贲的日子越发难捱,终于,萧恒的马蹄踩着一场夜雨回来。 从前他远行回院,总得先来站站,但现在刻意守礼,绝不肯在夜间和秦灼私下见面。秦灼这边的窗开着,瞧见景色前先吹进雨风。这雨好,透明得像清油,打落在墨夜上,润了它却湿不透。 丝丝蒙蒙的雨帘后,对面的窗里点了烛火,那窗也被腾地擦亮了,一个人影被勾勒出来。秦灼只瞧了一眼,淡淡收回目光,只吃茶。 陈子元仍皱眉往外看,问:“你今晚就去找他?” 秦灼说:“夜长梦多。” 陈子元却不乐观,问:“萧重光若是也不答应呢?后头的进程咱们的确袖了手,上次的事,这边也没给他说法。他是个能藏心思的,说不定对咱们也有怨气……” 阿双侍立一旁,忍不住道:“我瞧萧将军不是如此心胸狭隘之人。” 陈子元却苦大仇深,“万一,万一叫他一口否决,殿下还能拉下脸皮再去求他?要么不去,要么就得一击必胜啊!” 第369章 褚玉照冷声道:“那这盟不联也罢。” 陈子元忙抬胳膊拐他。 秦灼手指刮过杯沿,说:“他一定会答应。” *** 萧恒连日未解甲,一卸下便露出颈边一圈紫红压痕。他洗了把脸,正想吹灯睡下,便听门外叩了两叩。 他有些不可置信,片刻迟疑,直到门上又响两声,他忙快步上前开门。 门外,秦灼抱着酒壶瞧他,有些微醺,眼神清亮,脸庞却透着些红润的光。他身上沾了些雨汽,呼吸有些潮,还有熏香之后淡淡的兰麝气息,混合酒气一起扑在萧恒脸上。 萧恒脚像生根,心中却一紧,问:“怎么了?” 秦灼认真瞧他一会,笑了,柔声叫他:“阿恒。” 萧恒脑中一空时秦灼已经拥过来。 他隔着门槛,从木屐里踮起脚。萧恒木然许久,沉默地抬臂抱住他。 酒壶落地成碎片,门也被秦灼一脚带上。他将萧恒推倒在竹椅里,自己跨坐着解衣袍。 屋外下着雨,屋内也潮热起来。烛火在案边昏昏跳着,像秦灼上下跃。动的身体。秦灼仰起颈,汗意抹了他满身水光。他要叫嚷般大张开口,却喊不出一声,那寸鲜红。舌。尖往外探着,脸边分不清是汗是泪还是津。液。萧恒牢牢把住他,由着天地摇晃,竹椅吱呀响。 秦灼失了力,跌在他身上,浑身打战。萧恒抱起他,左臂将他拦腰搂住,两人双双倒在床上。秦灼的白衣裳挂在腰间,最后便如雨打桐花。那盏蜡早烧尽了,萧恒气息尚未平复,左手虚虚拢着他。 缓了一会,秦灼撩开额上乱发,俯身亲了亲萧恒鼻梁,喘着气问:“舒服吗?” 萧恒抬眼看他,眼神晶亮里仍有些赧意。他这时候总像个束手束脚的毛头小子。他本来就是。他不说话,只抬手将秦灼抱在胸前。 这是高兴了。 秦灼俯在他左胸膛,黏着汗。萧恒的胸骨有点硌人,他却没有挪动,将手指嵌入萧恒指缝,缓慢与他十指交扣。 这是个近乎婉娩柔顺的姿态,秦灼信手拈来,故意软软和和地讲话:“有件事想同你商量。” 萧恒从他头顶嗯一声,秦灼瞧着两人交握的手,轻声道:“西边运粮的那条路,我想藉着走一走。” 话一落,他便听萧恒胸中咚地一震,整个人身体也猛地紧绷。 秦灼不料他反应这样大,心中惴惴,抬头要看他神色,萧恒已握了握他肩,说:“这是应该的。没有虎贲军,就没有潮州营。没有你,也没有我。” “这是应该的。”他低低说。 秦灼唔了一声,静静抱了他一会。那条白衣袍坠在地上,他浑身精光了,却仍戴着扳指。那只虎头正咬着萧恒的虎口,在剧烈时的十指交扣里把萧恒咬出血迹。 萧恒由他抱着,默然许久,终于叹出口气:“少卿,我的五斗米不要你折腰的。你什么都可以和我讲。” 秦灼抬头瞧他,萧恒眼中已经没了辉光,笑了笑,和他对视一息,轻轻垂眼避开了。 秦灼就这么发觉,萧恒在伤心。他伤心仍抱着他。 秦灼定定瞧他的嘴唇,撑起身,凝滞片刻,还是吻在他侧脸上。萧恒睫毛刮着他的脸,像扑火后粉身碎骨的蛾翅。 他这么一个人,居然会因为亲一下脸突然发抖。 秦灼依在他身边躺了一会,萧恒连日奔波似乎累极,须臾后便呼吸悠长起来。秦灼轻轻抬起他搂着自己的手臂,赤脚下榻,将那件湿皱白衣草草裹在身上。 身后,萧恒睁眼,注视他提鞋离去的身影。许久之后,双目才斩动一下。 *** 秦灼趁夜回去,却不料陈子元和褚玉照都在。他这一身形容是个人都瞧明白,秦灼也不解释,将手中木屐往地上一丢,赤脚走进内室。他去时阿双便得了吩咐,这时候水已烧好了。 陈子元瞧他一脸郁郁,有点拿捏不准,“你说成了吗?” 褚玉照神色莫测,不说话。 陈子元也不管,一手搭在他肩膀上,道:“其实按萧重光对咱们殿下这言听计从的劲,殿下只消同他说一声,借道这事铁定就能成。但殿下非要……这么同他……呃,对吧,你觉得是个什么道理?” 褚玉照道:“不想相欠罢了。” 陈子元看他一会,拍拍他肩,“鉴明,你果然是一条好光棍。” 褚玉照转头看他,陈子元长叹一声,余韵有点哀怨,老神在在地背手跨出门去。 □□情搅乱的似乎只有秦灼而无关萧恒,秦灼补眠到日上三竿,萧恒却依旧天不亮出来练刀。 他知秦灼起不早,就没为遮掩右手伤疤束袖穿衣,打赤膊。他不像寻常武人肌肉壮硕,却紧实好看,如果不论那一身伤疤。单瞧沿脊梁骨而下的血红疤痕,已几乎将他从当中劈作两半。 萧恒练完刀,舀了井水兜头浇身,擦了擦穿衣吃饭,径直出门去,这一去临天黑都没回来。秦灼心中有数,萧恒那边却没透出消息,他也不急,叫虎贲如常练兵。 阿双瞧了瞧天色,问:“殿下夜里想吃点什么?昨日做的鱼糕剩了不少,还有些野菜能做汤。” 秦灼想了想,正要答话,院中已有人匆匆赶来,到了灯下,才见是一身蓝衣。 梅道然向他抱了抱拳,道:“将军请少公去军营一趟。” 秦灼心中明白,就要去马厩解马,梅道然已道:“少公别去瞧了,元袍早叫将军解走了。外头备了车,我和少公一块坐。” 赶在秦灼开口前又道:“就当可怜我,天天骑马,好容易坐回车。” 梅道然不和萧恒再论师兄弟,是中间隔了曹青檀一条命。但二人关系纠葛,到头来萧恒仍旧视他作兄,梅道然还是当他为弟。秦灼不好拂他的意,便一块坐车去了。 秦灼问:“将军要如何议事?” 梅道然却不明所以般,笑道:“议事?议什么事,将军请大夥吃酒去。” 第277章 四十四折腰 二人下车时营地已燃起篝火,众将士围坐在一处,正大声说笑。夜色深浓,甲胄攒动,秦灼一眼就瞧见被火点亮的一张脸。 那张脸叫光影柔和了,被染成橘红,是太阳光。太阳就落在这片长夜笼罩的土地上。那人眼珠一动,如同玉珠,在和他目光相接时微微焕光。众人也随他望去,忙要起身叫人:“少公。” 秦灼笑着摇手,唐东游已往旁边凑了凑,将萧恒身边的位置让给秦灼。萧恒没有当众扶他,更没说拿软垫之类,但等他坐定才收回目光。 萧恒没什么架子,上到统率下到士卒全都围坐一处,一圈坐不开,团团围了好多圈。秦灼从一旁瞧见褚玉照陈子元诸人,这才看清士兵服色,不仅是潮州营,更有虎贲军。 萧恒举起酒碗,笑道:“今年粮食虽未打下来,但所幸开了粮道,也运了高粱。这是我自己酿的高粱酒,才埋了这几日,味薄,弟兄们给我个脸面,凑合尝尝。” 秦灼举碗一尝,粮食香气清甜浓郁。众人不好干吃酒,萧恒便下令宰了头牛,亲自操刀炙牛分肉。 酒酣耳热,梅道然大笑道:“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只是咱们穷,弄不来军乐,但将军吹叶子是把好手,来一个听听。” 萧恒笑道:“我哪会这些,胡吹罢了。” 众人私底下都不怕他,仗着酒意和法不责众纷纷起哄。萧恒推搪时,外头已将叶子折好,一圈人一圈人、一只手一只手地递过来。最后递到秦灼手中,秦灼一伸手,歪头笑看他。 萧恒摇头笑笑,只得接过,刚要往唇边举,唐东游已领头大喝一声:“好!” 当即响起一片鼓掌喝彩声。 掌声久久不绝,萧恒下不了口,秦灼瞧他进退不是,没忍住,扑哧笑出声。 众人笑作一团,好容易安静下来,萧恒道:“不听就算了。” 梅道然笑道:“听,哪有不听之理?大夥不知道,萧将军原来还从劝春行宫学过把式,正正经经的教坊功夫!怎么说来着,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 萧恒禁不住他取笑,当即抬胳膊拐他,梅道然自己滚到地上,捂着胸口叫痛。 秦灼瞧着他们,突然感觉有些神奇,谁都想不到有朝一日,萧恒这么一个煞神竟也会叫人当众揶揄。揶揄之后,他非但不会恼羞成怒,还会腼腆得耳朵红。 梅道然是萧恒臂膀,众人乐得瞧他俩内斗,不但不拉架,反而鼓掌叫好,甚至还要两边下注。唐东游高叫着将军上啊砸他鼻梁诶呦偏了,陈子元一拍酒碗喊道,我替我们殿下押梅蓝衣,梅蓝衣必胜! 结果话音刚落,那二人齐齐松手,胜负难分,只得算打平。萧恒笑着拍拍衣衫,“都在这儿耍心眼呢?” 梅道然也大笑道:“都是谁押输了?再灌他三碗酒!” 石侯从不远处叫道:“我都给将军记着了!但别灌酒啊,灌酒是奖赏,哪里是罚!” 第370章 一场笑闹过,大夥也消停了。那片叶子已经叫秦灼捏热了,萧恒接过来吹,唇边就是他手指的余温。他停了停,低头吹响叶子。 乐声流动时,秦灼一颗心突然酥酥麻麻地一软。 他听过这曲子。 那个上巳节,他从厢房歇下,萧恒守了他一夜,一夜叶曲吹彻。 他定定望着萧恒,半晌没能回神。等萧恒将叶子放下,梅道然反倒不满意,“就这?” 萧恒叫他:“你来!” 梅道然道:“我才不上你的套!这曲子也忒腻歪,将军给咱们一群大老爷们吹情歌呢!” 萧恒道:“一片叶子,还叫我给你演军乐吗?” 听到这,陈子元目光一动,但不愿起秦灼的哄。他这一犹豫,结果秦灼自己开口:“若论教坊学艺,我还是将军半个师父。” 他这样愿者上鈎陈子元没料到,也就会意,找了他那根白虎箫出来。秦灼接在手中,看向萧恒,“《破阵曲》,记得吗?” 萧恒朝他颔首,二人对视一瞬,同时举器在唇。 两人传闻全军皆知,此刻却无一人闹哄打趣。他们静静注目,像敬一对神像,又像瞧一双父母,不敢唐突,不敢亵渎。 箫声缠绵,叶声哀婉,火中木声毕剥,林中风声飕冷。秦灼手指猝然一动,萧恒叶声陡然转高,再而急、再而促、再而庄重,一箫一叶紧追不舍。 曲调激烈处,陈子元浑身颤抖,褚玉照目含水光,虎贲军士泪流满面,齐齐击节歌道:“日出东方,耀我明光。日降南桑,佑我明王。白虎惕惕,胡不还乡?白虎昂昂,誓当还乡!” 一人歌而千人歌,程忠被这慷慨悲壮之意激得头皮发麻,忍不住问:“这是什么曲子?” 唐东游低声道:“我听老梅说过一句,像是他们的军乐。” 虎贲军多是少小离乡,更有不少是听从文公安排潜入中原的旧人。一个老兵哽咽难歌,潸然泪下:“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啊!” 他这一哭,又有酒意催发,不少虎贲士卒也抱头痛哭起来。萧恒放下叶子去看秦灼,秦灼扣紧箫管,静静瞧着他们,一言不吭,额角已露青筋。他眼中晶莹闪烁,却像倒映火光。 默然片刻,秦灼举酒站起。众人收了哭声,抬头看他。 秦灼道:“这一碗酒,我向大夥赔罪。我阿耶将你们领出来,十数年、数十年过去了,我还没把大夥带回去。这是我父子无能,秦灼对不住你们!” 众人齐声叫他:“殿下!” 陈子元忙道:“殿下,你别把什么事都往身上揽,这不是你的错!” 秦灼仰头一饮而尽,又满了一碗酒,高声道:“这一碗酒,是我向大夥承诺。但凡秦灼有一口气在,一定带你们回家!活的,我为他加官进爵,不幸死的,我替他披麻戴孝!没有子孙给你们磕头,我、我的子子孙孙给你们万代香火立祠堂!就算我死了,也一定会把你们一个不落地送回家去!” “承蒙诸君多年不弃,秦灼在这里谢过了!” 他举酒饮尽,放下酒碗时泪满衣襟。虎贲军众人大声叫道:“我们誓死追随殿下!” “誓死追随殿下!” 萧恒倒满一碗酒,也站起来,不着痕迹地扶了秦灼一把,道:“大夥都知道,我管着潮州营,但不是潮州人。我自己是哪里人都不知道,但既然在潮州落脚,潮州就是我的根。而我在潮州立足不过短短一年。虎贲的兄弟在潮州驻守的时间比我只多不少,我相信,虎贲兄弟对潮州不是没有感情,潮州对兄弟们也不是无情无义。前一段咱们两边生了误会,这是常事,亲兄弟哪有不打架的,牙齿和嘴唇捱久了还磕碰呢,难道咱们因为一时不慎咬了嘴,就要把满口的牙全拔了?” 众人一时不语,萧恒道:“我知道,虎贲对我们有怨气。论到根子上,是我做统帅的料理不当,先给大家赔礼道歉。前一段的事,我本想罚过就当揭过,但大夥心里过不去,我便直言来说。大夥有什么觉得不公正、有疑惑的,都可以直接问我。不只今夜,以后但有疑惑,我都盼望大夥都能直接来质问我。大夥能指出我的错处,咱们就能更好,对吗?” 他道:“之前程忠将军主管战利分配一事,皮甲给了潮州,兵械给了虎贲,因此有些争议。他这件事的确有不妥之处,我已罚过。但大夥不是没同潮州营并肩作战过,他们已经没有甲能穿了。大夥都是一处吃住的兄弟,我知道,并不是为这事闹意气。论这件事之前,我先论一桩恩情。” 萧恒转向潮州众人,“元和粮荒以来,朝廷不闻不问,整整五年里,是谁在供养潮州?” 潮州营默不作声。 萧恒又问:“去年这时候,西琼围城,朝廷依旧隔岸观火,吴公更是左支右绌,是谁率领自己的亲军镇守城门,六发连珠逼得段映蓝当夜退兵?” 程忠别开脸,盛昂也低下头。 萧恒继续道:“大夥怨怪他,不外乎怨他舍弃潮州。但咱们想想,有这个道理吗?少公不是咱们潮州人,他还带着这么一大家子。设身处地,如果邻州有难,我会带兵支持,但如果要为了解邻州之危把潮州全都搭上,我第一个不答应!因为我是潮州的主帅,我要为潮州负责。少公是南秦的少主,他第一个考虑的只能是南秦。我自己做不到的事,凭什么要求他去做?” “再者,少公为什么走,这件事,你们要我来论吗?” 唐东游忆起艳曲一事,悔愧交加,当即跪地喊道:“将军,你别说了!” 萧恒稳稳举着酒碗,道:“这是公事,再论私情。我在京城数次遇险,是南秦父老施以援手,我才得以保全性命。后来迎战徐启峰,脱困段藏青,也要靠虎贲弟兄们相帮。萧恒无以为报,先以此酒,谢各位救命之恩!” 萧恒将桩桩件件摊开说明,潮州营已然不好意思,虎贲得他当众致谢,那点不忿之意已平,纷纷举酒道:“将军哪里话。” 萧恒饮尽,又满酒,道:“这碗酒,我敬少公。” 秦灼从陈子元处接过酒碗,缓缓立起来。 萧恒直视他双目,只说:“恩比天高。” 秦灼轻声道:“将军过誉了。” 萧恒左手掌住酒碗,声音不大,但四下极静,每一个字不漏一个人的耳朵。 “当日我起誓,至死不负。”他说,“不是虚言。” 这句话何其郑重,连褚玉照都不免一震。秦灼没说话,双手捧酒一饮而尽。 萧恒吃了不少酒,却仍有条不紊,他握住空碗,向众人道:“知恩不报,如同禽兽。今年春种艰难,少公没能收起新粮,虎贲的弟兄又背井离乡,家中更是无法接济。如此一来,吃饭就是问题。我愿代潮州的弟兄们做这个主,与虎贲同享粮道,并暂拨一半粮草相助。少公曾为潮州供了五年粮食,如今当为潮州报恩之时。” “近来暂无战事,潮州虽有暴雨,但雨季渐去,又到农时,我愿与将士百姓同躬耕。我委屈了潮州营的兄弟,从此以后,补给军需,我统统排到最后。这是我的私情,也是潮州的报答,我们潮州将士,上上下下百千男儿,都有血气,不是孬种!知恩图报,天经地义!” 唐东游当即叫道:“少公大恩大德,我们愿意报答!” “我们愿意报答!” 秦灼也举酒面向众人,“前些日争端乍起,是我治下无方,在此向潮州众位兄弟赔罪。从今往后,虎贲但有军需,当与各位半分之。将军但有命,我等上下同受调遣。还望众位冰释前嫌,同心协力,振我军威!” 程忠满面惭色,和盛昂一起上前就拜,“卑职多有不敬,冒犯少公,还和两位统领闹的不痛快,全是卑职之错,还望少公恕罪!” 冯正康忙道:“哪里哪里,是我们两个太过莽撞,不知道内情就胡言乱语。后来听殿下说了,我他妈真是……” 褚玉照也捧酒走来,叫道:“老盛,老程。” 他一举酒碗,单膝跪倒,“当兄弟的对不住你们!” 他素来高傲,程忠哪见他出过这个样子,吓得忙来扶他。盛昂没扶住人,见他要跪自己也跟着跪下。 陈子元笑道:“成了,知道你们感情好,搁这儿夫妻对拜呢!” 冯正康也问:“我一直想说,是不是萧将军偏心,那二十棍下去你们三个活蹦乱跳的,我足足躺了五天哪!” 程忠指着盛昂笑道:“你问他,打完耀武扬威的出去,晚上疼得哭爹喊娘的是谁!” 众人哈哈大笑,萧恒放下空酒碗,也摇头笑起来。 篝火将尽,秦灼久久凝望他,目中却生起新的火光。 第278章 四十五照料 酒阑夜半,众人也渐渐散了。萧恒也有些薄醉,但面上瞧不出半分,他左臂撑地正要起身,手腕却叫人轻轻抓了一下。 一旁,秦灼胳臂倚地,软声说:“陪我坐车。” 第371章 萧恒答应一声。 秦灼仗着醉意,浑然不管不顾,察觉萧恒从身后抱扶他,干脆整个人卸了力气倒在他身上。醉了嘛,醉后之事,谁都不会同他计较。他自己都用不着。也只有这时候,他才敢仰仗醉意释放半点情意,这时候萧恒在他这边才有一隅之地。 混混沌沌间,他叫萧恒抱上车去,那人怕他摇晃难受,便用臂膀将他圈在怀里。他睁眼去看萧恒,却先瞧见一片明月,月下花树郁郁,满枝透明的白玉瓣,刹那的,开得像命运。马车辘辘前行,他的命运从眼前倏而一现,扭头跑掉了。他探手出车帷,却一枝都留不住。 突然,一只手递到他跟前,一整枝花正在指间。 萧恒以为他想要花,便折给他。秦灼静静瞧他的手指,又抬头瞧萧恒。 月光一把好褶扇,从萧恒脸边徐徐展开,掩了他半张面。剩下的半张叫辉光一映,淡了眉目,柔了轮廓,秦灼竟越看越像自己的脸。 这人把命运折给自己了。 秦灼接过那枝子,突然叫:“萧重光。” 萧恒答应一声。 秦灼却没有表示,伏在他肩上,半晌又叫一句:“萧恒。” 萧恒道:“我在呢。” 一路秦灼再无一话。 到了院子,萧恒抱他下车,正要送他回屋。秦灼突然极其抗拒,要推他,没推动就要倒,萧恒忙去扶他,秦灼由他拉着,说:“我想去你屋。” 萧恒只得答应,半搀半扶将人带回去,扶上了榻,这才点灯。灯下,秦灼双靥红得异常,将鞋子踢了,顺势钻进他被中,轻轻打着哆嗦。 萧恒忙去探他的额头,只觉滚烫,想必是一身酒热又冲了冷风所致。他忙要起身找药,却被秦灼拉住。 萧恒柔声劝道:“少卿,你发热了,我去给你找点药吃,好吗?” “发热。”秦灼仍不放他,喃喃说,“你不知道,我发热浑身都软……里面也热,很舒服……你可以试试。” 萧恒许久没有动作,半晌,才从榻前半跪下,将头发给他拂开,轻声说:“少卿,你糊涂了。” 秦灼像是认同,也应了一声。萧恒轻轻挣开他的手,快步出了门。 秦灼蜷在他床上,一阵冷赛一阵,最终模糊了神智,压根分不清今夕何夕。隐隐听见响动,突然有些胆颤。 谁要来?他们要来了吗? 他们要来了! 脚步声往床前逼近。 秦灼浑身打着哆嗦,自以为一扫而空的恐惧突然被一场发热放大。他经历过这夜晚,浑身滚烫着被人从床上拖起来,掼在地上裂开衣裳。 那双手摸上来了。 不要、不行,停下! 秦灼竭力挣扎,却被那只手牢牢钳住,惊怖交加至极,他不做多想,死死咬在那人虎口上。顷刻,咸腥满溢口腔。 那人没有打他,更没有操他,由他不松口,另一只手缓缓捋他的后脊梁,轻声说:“没事了,少卿,没事了。” 他咬着的那只手没有握拳,反而松开手掌,一动不动。秦灼朦胧觉得自己认识这个人,突然松了口,愣了愣,缓缓将脸贴在他掌心,许久,竟抱着那条手臂呜呜哭起来。 那人浑身一僵,仍轻轻拍打他后背,俯身抱了他一会,道:“我们吃药,好吗?药要冷了。” 秦灼说:“我不吃药,我不吃那种药。” 那人道:“我们不吃那种药,我们吃糖。” 那人往他嘴边递了个什么,他伸舌舔了舔,果然是甜的。小心翼翼衔在口中,像个蜜煎。 有了这点甜头,那人再哄他吃药,他没有太抗拒。那人给他加了被子,再探他的额头,像又出去一趟,端进个铜盆,床边响起绞手巾时水珠溅落的声音。 那人劝道:“将衣服脱了,我给你擦身。” 秦灼听见前五个字,蒙着头缩到榻最里。那人握住被子边,却不强硬地拉开,轻声说:“少卿,我是萧恒,叫我给你擦一擦,好吗?我用酒泡了艾叶,这样你能舒服些。” 被底,秦灼低低叫一声:“萧恒。” 萧恒道:“是我。” 少顷,扯被的那只手松了力。萧恒将被子拉下,他自己的呼吸似乎也打着颤,他捧住秦灼的脸,轻轻将额头贴在秦灼额上。这样静静依靠一会,萧恒轻声问:“好吗?” 秦灼应一声。 萧恒伸手拉开他的衣带。 他没有用手指触碰秦灼,只用浸了艾叶酒的手巾。温热柔软的质地拂过,不一会便生发清凉。那块软巾自上而下,拭过他腰窝、股沟、双腿,全然不带一丝情卝欲。 秦灼多年未被这般照顾过,从床上向任何人赤裸身体对他来说都是耻辱。被如此衣不解带地照料,只有很小的时候,那时阿耶还在,阿娘也还在。 阿娘替他擦过身,坐在榻前绞帕子,双臂金镯轻轻响。她用被子包裹他,将他抱在怀里,脸贴着他的脸,柔声唤他少郎。 像现在这样。 但怀抱他的是一双男人臂膀。 替他擦身的那双手不比甘夫人柔荑细腻,满是刀茧,遍布疤痕。贴在他脸畔的面颊也不比甘夫人柔软,那颧骨又高又硬,硌得他脸疼。 但他在这人怀中,如在母亲怀中。既像摇篮,又似城墙,无比安心,无须设防。 他居然赤身在一个男人怀抱里沉沉睡去了。 萧恒又给他擦了遍身,从床边搬了把太师椅,合衣坐到天明。 …… 秦灼一夜未归,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就算同萧恒的那两回,不论多晚,他都得夤夜回来。阿双只怕他出了什么万一,踌躇再三,还是往萧恒房中去了。 晨光随门开洒了一室,阿双先瞧见秦灼挂在一旁的外袍亵衣,心中一紧,快步往里走。 榻上,秦灼自己盖了两床被闭目卧着,榻前放把椅,椅中空无一人。 榻旁支着铜盆,盆中是浸艾叶的冷酒,盆边搭了两条未干的手巾。靠窗的案上放一只药罐,一只吃空的药碗,还有一碟新腌的梅脯蜜煎。 阿双瞧明白生了什么事,上前试秦灼的额头,已经凉下来。她松了口气,一转身,被无声出现的萧恒吓了一跳。 萧恒端一碗热姜汤,竖了竖手指,压低声音道:“他胃不好,吃过饭再用药,饭前先把这个喝了。今日若有反覆,便烧点热酒,请陈将军给他再擦擦身。我在军营,若有需要立刻找我。” 说罢,他将碗放在案上,自己提刀出了门。 阿双心中复杂,瞧着他背影,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叹。她转头,见秦灼仍闭目躺在枕上,枕面一片洇然。 *** 秦灼早晨退了热,没有再反覆。当天下午下了地,便吩咐阿双找一件东西。 “有只从潮州带来的樟木箱子,锁是虎头铜锁,最底下有条海龙皮。”秦灼从陈子元手中接过药,“照萧将军的身量,替他做身大衣裳。帮我一个忙。” 陈子元一惊,“海龙皮何其金贵?文公当年也只得了这一条,自己都没舍得穿。他皮糙肉厚的,不是糟蹋料子吗?” 秦灼只对阿双说:“这活儿不着急,你慢慢做。” 陈子元瞧着他端碗喝药的侧脸,渐渐品出不对味来。 秦灼给萧恒送金送银甚至送自己,都是一种两不相欠的报偿。他知道秦灼对萧恒不可能全无意思,可应该也到不了情根深种的地步。但做衣裳这事儿只存乎夫妻帷幄,太私密,也太窝心。 陈子元胆颤心惊,却不敢多言。 萧恒对秦灼是真心。而秦灼和他在一块,也在慢慢好起来。 他居然能让秦灼好起来。 既如此,那他是个男人是个女人、是个叛徒是个将军,还他妈有什么天大的干系? 在秦灼缴械投降之前,陈子元先破罐破摔,对他俩的破事甩手不管了。 这二人感情上一直胶着,行兵事宜却势如破竹,建安侯旗号多少管用,周边各州虽不敢明目支持,却也未曾公然讨逆。但纸总是包不住火,能瞒这些时日已是勉力至极,灯山新的信函传来消息:朝廷再次派兵征讨。 萧恒以潮州柳州为本营,上下严密备战,同时也没有放下粮道建设和查找岑知简的下落。而论起岑知简,梅道然仍只口不提,他拿酒葫芦立在窗边,看向那把五弦琴的目光绝非痛恨。他饮酒时一身淡淡银辉,是月光。而同一片明月下,岑知简坐在舟头,身后火把高烧。 卓凤雄往前迈步,问岑知简:“岑郎,你何时能配解药?” 岑知简抬头看他,苍白消瘦的脸被火把照亮。他瘦得几乎脱相,眼窝凹陷,眼仁却亮得吓人。他险些被折断的手指关节好容易痊愈,抬起来,缓慢做了个手势:等你拿下柳州城。 卓凤雄上前揪他衣领,却在发怒前勾了笑意,俯下身,轻轻笑道:“柳州罂粟已经被重光一把火烧了干净,耍我——岑郎,你不过一条断脊之犬,就算我现在一块一块捏碎你的骨头,或者再把你卖进个馆儿里唱曲,你能奈我何?” 第372章 说到这,他面含憾意,这种表情在年少阴柔的脸上浮现,总有种天真残忍之感。卓凤雄叹道:“可惜,你坏了嗓子,卖也只能卖窑子了。” 岑知简面无波动,又打一遍手势:等你拿下柳州城。 卓凤雄并非不会攻心,但岑知简心墙之坚堪称刀枪不入。他不因残疾而耻辱,不因落溷而含恨,只要他自己还是那心中闲鹤山中人,那他依旧是白云来去自由身。 卓凤雄无法杀他,他们似乎拿捏岑知简,但实则身家性命都在这人身上。解药被娄春琴偷换,蒙八郎已死,唯一的线索只在此人。 岑知简是唯一一个被种过观音手却活过二十岁的人。 卓凤雄久久凝视他,忽然笑道:“很好,那我们就隔岸观火,坐收渔利吧。” 他从船舷边盘膝坐下,“皇帝虽势必要重光的命,一开始没却把他放在眼里,谁料想竟让他挣下这偌大家当。这不,新的钦差和将军腿脚麻利,已经到了剿逆的路上。” “主帅是崔家那女郎,却给她配了个协理一方的黜置使,岑郎的大熟人。”卓凤雄扭头看岑知简,“你舅父,吕择兰。” 岑知简眼皮一跳。 卓凤雄欣然从他面上瞧出变化,扶住他肩膀,笑道:“说起来还要托你的福。你把永王的罪名钉到实处,他自然少不了牵连。虽然经查无辜,朝中老臣又纷纷求情,到底失于规劝。皇帝虽不好治他的罪,但打发出京叫他们两虎相争,还是顺手的事儿。” 岑知简脸上终于出现表情,卓凤雄似乎很满意,叹道:“你母亲两个兄弟,吕择兰追随永王落败,吕纫蕙背叛公子檀遭人唾骂,一家不成器,好容易得了你这么个儿子,如今却落毛凤凰不如鸡。是鸡是凤凰,都不如做黄雀,咱们就好好等这双螳螂知了斗一斗吧。” 第279章 四十六致师 萧恒这几日很少回院子,似乎吩咐唐东游忙活什么,梅道然问,唐东游也支支吾吾,不敢细说。 唐东游虽然性子直率,但当真谨慎行事却绝无马脚。他将东西送进公廨后堂时,萧恒正拿湿布擦身,背后伤疤如同裂痕,红得骇人,似乎下一刻便能破肤沥血。 唐东游轻轻敲了敲门,叫:“将军。” 萧恒回头,唐东游掩门进屋,将包袱放在桌上打开。 里头装一只小铜笼,盘一条赤练蛇。更有蜈蚣、蜘蛛等毒物,一些植物根茎花叶,萧恒还叫他刮了一瓶铁锈,乱七八糟一堆,不知他派什么用场。 萧恒将手中湿布丢下,坐在桌边瞧笼中那条蛇,道:“你从门外守着,谁都不许进来。一个时辰后我若还没有动静,进来瞧瞧。” 唐东游应了一声,不敢多问,只提刀出去守门。萧恒先拔出虎头匕首,从右臂上划一道,鲜血涌出时已然黑红。 这时他打开笼锁,啪嗒一声,那蛇已蜿蜒游出,绕在他臂上,像血丝也像红线。毒牙刺入他伤口时萧恒浑身一抖,片刻后,吻鳞竟已渐渐发黑。 种观音手者活不过二十岁,萧恒大限将至。他不能弄解药,只能寻求以毒攻毒之法来延寿数。 饮鸩止渴,终难长久。 萧恒左手骤然而出,准确捏住七寸将蛇捉在手中,而此时,他右臂伤口竟已凝血。 他将死蛇丢进笼子,又把活蜈蚣拿出来。 唐东游寸步不离,从门外守足了一个时辰。期间门内没有发出半分响动,似乎压根没人。 日影西移,唐东游那颗心也随太阳缓缓往山下落去,影子一定到日晷的相应位置,他立马推门进屋。 屋内,萧恒正穿衣起身,将匕首插回鞘中。 桌上一摊黑红血迹,一只空碗,碗底只有些残滓,包袱中诸物只剩下一条瘫软蛇尸、零星叶子。 唐东游急忙去瞧萧恒,萧恒脸色苍白,精神还好,对唐东游道:“记得我的话。” 他一张口满嘴血腥味,唐东游咬牙点头,“属下决计不叫任何人知道,不管是少公还是梅子。” 萧恒也颔首,说:“我想睡一会,你去忙吧。这些日辛苦了。” 唐东游答应一声,转身退下,走到门口又忍不住问:“将军……你身子还好吗?” 萧恒笑道:“还能和你打个头阵。” 唐东游不再多问,掩门退下。 萧恒一觉睡到半夜才提刀回院,夜色已深,院中却灯火通明。石侯守在大门口,一见他来,忙扯嗓子叫道:“萧将军回来了!少公找您半天了,有急事要商议呢!” 萧恒进屋时秦灼已听见动静,正要下榻趿鞋,萧恒忙快步上前拦他一把,自己也从对面坐下,问:“怎么了?” 秦灼道:“吕择兰和崔清大兵已至,按规矩,先代天下了檄文。” 陈子元从一旁守着,这就去拿文书。趁着空档,秦灼借灯火瞧他脸色,不免皱眉,“面色这么差,是哪里难受吗?还是旧伤又发作了?” 萧恒笑道:“这两天有点累,随便找地方睡了一会,还没醒过神。” 秦灼目光仍未挪动,道:“一会给你煮点柏子仁,安神的。” 这会陈子元已取了檄文来,清了清嗓,放到案上。秦灼递给萧恒瞧,说:“吕长公当世君子,领兵也按章程来,如今还规规矩矩写檄文讨逆的不多了。” 说到此处,他笑叹一声:“吕长公栋梁材,只叹投效永王,牵涉夺嫡之中,先肃帝不敢用他;今时今日皇帝猜忌,更将他远遣在外。可惜了。” 陈子元不明白他怎么想,“还可惜呢?可惜着人家就和咱们对上,兵临城下打上来了!” 秦灼看一眼萧恒,对陈子元道:“皇帝若重用他,压根等不到西琼围城,我和萧将军就该魂归离恨天了。” 萧恒突然问:“吕择兰的老师是谁?” 秦灼道:“温国公杨崇,怎么了?” 萧恒看向他,“先使君吴月曙,也是杨公门下。” 秦灼点头,“同窗。” 陈子元急道:“他都能率兵打过来,还能顾忌这点同窗之情?” 秦灼明白萧恒的意思,“杨公古正,吴公清直,至少可以说明,吕择兰哪怕追随过前永王,也绝非奸恶之辈。更何况,他还因一念之仁对我高抬贵手。” 萧恒道:“奸恶之人还好说。” 秦灼笑道:“这些先不论,人家把檄文都送到家里来了,咱们也得有来有往嘛。” *** 晴日下一声雁唳似的叫喊,崔清抬头,冲钉在战车上的羽箭指了指,说:“拔下来。” 那一箭刺得极深,哨兵拔下它时一个后仰,忙赶到马前交给崔清。 吕择兰坐在车中,面无怒色,叹道:“好强的弓力。” 崔清将战书从箭头拆下来,边道:“萧恒之能,不可小觑。” 哨兵支吾道:“不是萧恒,是南秦少公。” 吕择兰闻言抬首,影绰望见对面阵前一个红衣身影立马落弓,崔清折了战书在手,远眺道:“瞧这一手好文辞——又是代笔又是开弓,秦少公是助定他了。听闻在京中,吕公与秦灼有几分交情?” “故人之托。”吕择兰道,“我已全诺,如今当凭将军驱遣。” 崔清道:“那就摆阵吧。” 对面,唐东游按马在侧,奇怪道:“将军,他们怎么只出了一辆车,车上还就三个人。” 秦灼微微眯眼,“这是致师。” “致师者,致其必战之志。古时两军对垒,为了鼓动士气、震慑敌军,一方常会先声夺人,要的就是一个勇字。致师者必须安全回营,否则算作失败。我们也只能在他们回营之前追击,他们的战车一旦回归,这场战斗就此结束。这是老时候的路数,甚至都能算战场礼数。”秦灼看向萧恒,“吕择兰先下檄文,崔清又对以致师之仪,是把将军看作值得尊重的对手。” 萧恒道:“我不懂,听你的。” 秦灼也不推让,挥手道:“众将士都有!人家来就是挫我们的气焰,先要撞我们的大旗!拿好手中旗帜兵器,但凡脱手,我定斩不饶!这战车中人但凡在阵前被擒被杀,就是输了!要胜首战,谁愿做先锋!” 唐东游忙抱拳高喝:“卑职愿往!” “好。”秦灼道,“但见此车调转,东游当即带队出击,或斩或杀,都要拿一个回来!但切记,对战最忌一个怒字,千万不要孤军独追!” 对面战车疾驰而来,黄土飞扬里寒芒乍破,已有利箭飞射而来。潮州营当即举盾遮挡,对这种战场礼数的嘲讽之意也渐渐消弭——他们首战要的不是别的,就是士气! 紧接着战车旌旗横扫而过,几乎压着潮州的脸和兵器伏碾过去。萧恒一动不动,见车上长□□面一挑,当即提刀一迎。 赤旗红缨搅动里,枪如银蛇倏然蹿回,只此一枪,不再恋战。萧恒目光紧追,看见一张坚毅冷厉的面孔。那面孔属于女人。 崔清奔他的命去,虽未得手,却不恋战。当即战车一转,御者从容不迫,振辔就要悠然离去。 第373章 秦灼叫道:“东游!” 唐东游一马当先疾驰而出,大刀抡圆便要伐断车辙。车中风声一动,突然两箭射出打在刀面之上,唐东游刀势未断但到底失了力道,只堪堪扫过车帷。 这一愣神,车中又是数箭飞落,唐东游驱马躲避,身后纷纷响起落马呼痛之声。眼前战车扬长而去,那射者镇定自若,御者气定神闲,崔清抱枪在怀,正冷冷睨着他。 唐东游怒发冲冠,秦灼最后的叮嘱直接抛到九霄云外,当即策马狂飙,高叫一声:“且住!吃我一刀!” 秦灼眼看不好,大喝一声:“东游回来!” 唐东游哪里肯听,大刀破帷砍入车中。疾风一掠车帷四开,一杆长枪将刀锋稳稳架在喉前。 他看不清崔清手腕如何振动,只觉那长枪竟如长蛇,格挡之际将他刀头旋然缠住,陡然向他面上一刺,险些将刀震脱其手! 这样硬的一把铁枪,竟在她手中驯如活物。 这样硬的力气,竟是一个女人。 唐东游说不清是震撼还是恐惧,但崔清绝不会留给他喘息之机,她身未出帷帐,长枪已如蛇脱手,直直弹向唐东游喉间。唐东游抬刀不及,为了躲避只能扑身滚下马来。 正是此时! 崔清提枪下刺,枪尖正冲唐东游人头! 一声兵器相撞的巨响。 白马急速的蹄声和嘶鸣里,环首刀撞断长枪攻势,战车调转时,崔清对上萧恒的眼睛。 同样的无波无澜。 射者连发数箭,萧恒挥刀打落时唐东游滚身躲避。崔清近在身侧,萧恒空着右手不去拿刀,竟直接插刀回鞘,拿左手去捞唐东游。 这种愚蠢的错误谁都没有料到,恍悟之色却在崔清脸上一闪而过,她眼中神色复杂,手中长枪却已快如疾电,正挑萧恒后心。 后方爆发一声疾呼:“萧重光!” 同时一道疾风破空刺来,当然钻在枪尖之上。一束火花在萧恒面前擦亮时他已将唐东游捞上马背,反手重新拔刀将枪一撩,当即驱马疾奔回营。 崔清也不夹缠,落其大将、险胜萧恒,致师的目的达到,头阵已经赢了。战车凯旋,营中响起一阵欢呼。崔清跳下马车摘下头盔,解下腰间鹿皮酒囊吃了一口。 吕择兰瞧她片刻,道:“将军虽胜,却不高兴。” 崔清拇指一擦嘴角,“萧恒右手已废,不过数月,左手刀已精进至此。此人是个大才。” 吕择兰凭车远望,叹道:“可惜了。” 萧恒马蹄一停,众人当即一拥而上,唐东游更是灰头土脸,不敢多说一句。萧恒拍拍他后颈,说:“给唐将军倒酒压惊。” 秦灼丢开弓也快步走上来,萧恒问:“要不要摆阵?” 秦灼摇头,“崔清回营时没有鸣鼓出击,按致师之礼,不会突击再打。叫大夥收兵休整。” 他方才情急,那一箭射出时扳指还没戴好,弓弦直接勒破拇指。萧恒目光从他指上血迹滑过,神色有些难看。 褚玉照察觉他视线,皱眉没说话。 萧恒带人回营,秦灼留在最后,没有立即动身。褚玉照站在一旁,低声问:“殿下也觉得有问题?” “萧重光不会出这样的纰漏,他的右手有大毛病。”秦灼转头看他,“叫梅道然私下来一趟,我有话问他。” 第280章 四十七佯醉 梅道然去见秦灼时天色已黑。秦灼自个在帐里,撑膝坐在把胡床上,指了指对面,说:“坐。” 梅道然仍站着。 他这是听命的姿态,说明来的是萧恒的下属而不是梅道然。秦灼也就明白了他的立场:他不会说。 秦灼并没有气馁,另一只拇指擦了擦扳指,提壶倒了碗酒,说:“连和我吃碗酒都不乐意?” 梅道然只好坐下。 秦灼拿过另一只空碗,一歪酒壶嘴,清酒徐徐而出,“元和末年在公主府,很多谢你的照拂。还没真正道一句谢,是我的疏漏,今日以酒相待,敬你一碗。” 梅道然笑道:“哪里,少公言重。” 秦灼看他,“元和十五开春,查封太平花行时,多谢统领高抬贵手。后来虞山铭要杖我,更要谢统领全衣恩情,让我大庭广众下免受侮辱。……还把他换了来。最后要出宫门,也是你放我俩一条生路,还累得自己引火烧身。” 梅道然没想他论及旧事,一时摸不清他用意,道:“何须说这些。” 秦灼放下酒壶,“我虽非聪明之辈,人情世故还是懂些。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肯多次偏帮,不过是爱屋及乌,为着他的缘故。” 他双手捧起酒碗,轻轻叫道:“师兄。” “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叫我安个心,成吗?” 梅道然望向他双眼,默然许久,双手接过,仰头将酒一气吃尽。饮罢,他将酒碗落下,片刻后说:“你想问他的右手。” “是。” “他先前怎么和你说的?” “我问他几次,他只说扭伤。他又从不讲谎,我也就信了。我前一段……有些避着他,也没同他验看,瞧他右手也能做些寻常事,便没再逼问。”秦灼顿一顿,“直到今日。” 梅道然点点头,说:“你应该听过他从彭苍璧手底下保潮州的事。” 秦灼颔首。 梅道然问:“你不好奇他的代价吗?” 秦灼喉间一紧,“什么代价?” “他的本事大夥有目共睹,哪怕五花大绑彭苍璧也不敢叫他全手全脚地囫囵着。”梅道然顿了顿,终于开口。 “彭苍璧以潮州为挟,叫他亲手挑断了自己的手筋。” 梅道然神色黯然,抬首见秦灼一张脸,顿时有些骇然,试探叫他:“少公?” 秦灼抬手示意他继续。 梅道然深吸口气,继续道:“手筋断了本就不容易好,那一段他左手刀还使不顺,大大小小的战事下来,只能强用右手……潮州安定了,他的右手也坏了。” 秦灼问:“不能治了?” 梅道然只叹气,又自己倒了碗酒,吃罢,道:“他不同你讲,一是于事无补,一是怕你担心,我估摸着,还有些怕你再也瞧不上他。这事不能瞒一辈子,你想问他,就去问,好好同他讲吧。右手长在他身上,这事他最难受。” 他瞧秦灼面色,想出口安慰,又吞下肚里。有些事得叫他自己想,不然萧恒这辈子都出不了头。梅道然旁观者清,不多说,替他落帐出去。 案上灯火静静烧了会,灯花凝结,轻轻一爆,秦灼也烧手般指尖一跳。他睫毛扇了两扇,突然捉起酒壶一气吃尽。 这一壶底子的酒吃不醉,秦灼脸上却晕了红,他是个吃酒上脸的人。灯火下,他冷静的眼神忽然听见他的心弦,在那一撩一拨声后悄然滟滟起来。秦灼站起身,扯了扯襟口衣袖,再抬首已是一副薄醉之态。但一个薄醉之人是如何悄无声息摸进萧恒帐子又没叫任何人瞧见,没人想过由头。他们都没有。 帐帘打开时萧恒正要解衣,闻声扭头,忙整好衣衫。 他帐前有人守卫,秦灼来却没听见通报。他正纳闷,起身迎上去,秦灼已一个趔趄向他歪过来,萧恒忙伸手将他接在怀里,闻见酒气,低声问:“怎么了?” 秦灼脸埋在他怀里,双臂也挂在他身上,软得没骨头似。这样抱了一会,他才缓缓抬头,瞧萧恒的眼睛,轻轻道:“想和你吃酒了。” 萧恒摸了摸他的脸,这动作只有秦灼不清醒时他才敢做。又觉得秦灼面热,说:“少卿,你吃了不少了。” 秦灼看他一会,重新把头埋下去,就赖着。 萧恒无法,只得道:“好,好,我同你吃,你先坐下,我拿酒去。” 秦灼说吃酒,却把鞋踢了,往他榻边坐下,抱着膝盖等。他从没在萧恒跟前露出这种神态,萧恒有些束手无措,隔一段距离站着,不敢上前了。 秦灼转过头,静静瞧他一会,向他伸出手。白袖子滑落,露出干净漂亮的手臂线条。萧恒身形一僵,还是伸手由他握住牵过来。 帐中只明一盏灯,光影昏昏,落身如波纹。秦灼早年常在觥筹间周旋,早练就一身劝酒本事,却不料今日全无用武之地。他倒酒给萧恒,萧恒凡倒必饮。 他多半也明白秦灼要灌他的意图,但他依然照做。秦灼发觉他今夜格外沉默,像在怕。他在怕什么? 一坛酒吃空,萧恒也搁下酒碗。两人当中摆了小几,秦灼半个身子伏在几上,支颐看萧恒,笑问道:“是不是醉了?” 萧恒摇摇头。 秦灼要验证般,伸出左手,问:“这是左还是右?” 萧恒配合他,说:“左。” 秦灼伸右手,萧恒便说右。秦灼看样挺满意,又哄小孩似的问:“你的左手呢?” 萧恒把左手伸过去。 秦灼轻轻握住,又问:“你的右手呢?” 那只左手一颤,萧恒一动不动。 第374章 秦灼同他四目相注,柔声叫:“六郎,我想牵你的右手。” 萧恒默然片刻,终于把右手交给他。 秦灼深吸口气,抬手解开他的箭袖。萧恒这半年一直在束袖口。层叠束缚解脱,衣袖一挽,那道伤疤便露出来。 秦灼仔细看着,伸手轻轻摩挲,又垂首吻了吻,嘴唇贴了好一会才抬起头,双眼望着萧恒不说话,下一刻还是笑。 萧恒笑了笑,替他抹了把脸,轻轻将手抽走,突然走上前,左手抄在他膝窝将他抱在臂弯。 他仰头看秦灼,轻声道:“我一只手也可以抱起你。” 秦灼双臂圈在他颈项,垂首下望他,缓缓闭目贴在萧恒额头上。萧恒感觉有雨珠溅落,或许是酒水,谁知道呢。 猝然之间,秦灼搂住他脖子往后一栽,一脚将小几踢下榻,二人双双倒在床上时秦灼拧身骑在萧恒身上。 他呼吸粗重着,萧恒也再忍不住,翻身压过来吻他。舌头搅进来时秦灼有些动情,手脚并用地搂抱着交缠,正热火朝天之时,秦灼突然奋力挣扎起来,一时被萧恒制住,一口狠狠咬在他嘴唇上。他又把萧恒咬破了。 他们分开一段距离,萧恒双臂双腿撑在他身侧,右手已微微发抖,整个影子罩在他身上。底下,秦灼衣衫鬓发淩乱,警告道:“你听话。” 萧恒垂下头,睫毛发颤,像个犯过失的孩子。 他不说话,就要翻身下来。秦灼却陡然拉住他。 他揉揉萧恒的脑袋,手按住他胸膛,撑身抬颈,一下一下亲他的侧脸,就这么把萧恒推倒在下方。 萧恒瞧他慢条斯理地解衣带,又由他解自己裤带,衣衫落地时秦灼不知从哪处摸了只小盒。 秦灼脸色仍是薄醉的酡红,因忍耐和快意被交煎成更深的艳色,完全落底时他将萧恒的头抱在颈侧,狂风巨浪里两人交颈啮臂,只浅浅露出几息。 帐外巡逻的炬火流动,透过帐隙打在秦灼后背上,像那红痕。原来所谓偷。欢是这样悄无声息又欲罢不能的快乐,这种快乐只有清醒才能体会,连薄醉都是种浪费。这具贪。欲的身体尝到了食髓知味的甜头,再也不愿去醉。 但他不会叫萧恒吻他,绝不。他在萧恒的吻里尝到了更恐怖的东西。所谓刀头舐蜜,其蜜不过如此。所谓逆风执炬,其炬不过如此。那甜蜜那光热太诱惑,那割舌之患烧手之痛便太残忍。他知道如果再尝一次,他这辈子再逃不掉。 这时,萧恒察觉他没了力道,轻声问:“我来吗?” 秦灼看着他嘴唇,唇上未干的血迹像鸩毒,而秦灼是这样濒临渴死之人。 他轻轻唔了一声,抬手揩去那点鲜红,从他指头晕染开反而像灵芝草的汁液。恍惚之际,萧恒已将他从身上缓缓放倒,把他两腿架到自己腰上。 *** 中夜时分巡逻换岗,新的炬火燃起,行军榻才渐渐止了声息,又过了一会,一只戴扳指的手往榻下一伸,捞了件白袍起来。 萧恒赤身倚在榻头,帐外火光吹入,他肩颈上的牙印一明一灭,整张脸隐在暗处,却眼仁幽亮。 面前,秦灼正背身穿衣,后背袒在萧恒眼中。衣衫正挂在腰间,腰窝指痕殷红。 秦灼将衣带扎好,弯腰提鞋。萧恒看他动作,突然问:“要走吗?” 秦灼背影一滞,没回头,也不知鞋跟有没有提好,撑了把膝盖直起身,柔声说:“我再来。” 这话没过脑子,他到底回头瞧一眼,正撞见萧恒眼神明亮地望他。 秦灼油然生出想要亲吻他的冲动。这一晚的第一千次。 于是他落荒而逃。 *** 秦灼一回帐子,又瞧见陈子元那两兄弟一左一右杵得像门神。 陈子元心道点背,次次都能撞见,只得无视他一身暧昧形容,清嗓问:“打听出来了吗?他那右手……?” 秦灼从桌前坐下,说:“坏了。” 陈子元皱眉,“坏了?” 秦灼竖起左掌,从右手腕上轻轻一划,神色异常冷酷。 褚玉照倒吸口气:“手筋?” 秦灼点点头。 褚玉照道:“怪不得!” 这次换作陈子元狠狠倒吸冷气,低声道:“那他岂不是废了!” 他见秦灼眼色,急声说:“你别光顾着瞪我,瞪我也不顶用啊!殿下,沙场作战非生即死,今日什么情形你也见了,要不是你那一箭,他萧重光就命丧黄泉了!崔清还讲礼数没出阴招,但以后如何,咱们总不能把命押到他身上啊!” 秦灼严声问:“我把命押给他了吗?” 陈子元迅速咕哝句什么,秦灼攒眉敲敲桌面,道:“再说一遍。” “子元所言并非全无道理。”褚玉照打断道,“萧重光一旦身死,潮州众人无人能再挑大梁,朝廷攻伐便如碾死蝼蚁。到时候咱们讨伐秦善不成,还成了附逆。” 秦灼低垂面孔,一绺额发仍黏在脸侧。虎头扳指叫汗润头了,虎睛炯炯有光,秦灼轻轻拈动扳指,声音没有起伏,“你的意思是,我该蹬了萧恒,另谋他途。” 褚玉照道:“今时今日,得有这个打算。” 秦灼点点头,叫他:“褚鉴明。” “如今大敌当前,兵临城下之际,你在这边动摇军心。”秦灼直视他,“再有下次,我斩你。听清楚了吗?” 褚玉照沉沉与他对视,片刻后抱拳道:“卑职,遵命。” 秦灼把头发拨开,想倒盏茶润喉,桌上却只有个空酒壶,只得道:“叫人烧些水,吃的洗的。再问灯山,有没有什么能接骨续筋的法子——好好问。” 陈子元拉了把褚玉照,俩人这么出了帐子。陈子元抬头望天,“鉴明,你这名取得真好,头上真有啥照着亮,要不怎么这么会挑时候,回回都赶着他从萧六那边回来?” 褚玉照盯着炬火不说话。 陈子元叹气:“断筋再续,除非华佗再世!郑翁如今尚没个下落,殿下身边更没个可靠的郎中。真给萧重光接手筋,还不如叫我去摘秦善的人头呢!” 褚玉照许久不语,终于道:“殿下对他是真上了心。” 陈子元拍拍他肩膀,欣慰道:“我讲给你这么多回,你不听,自己可算悟出来了。要是不上心,能找他睡那么多回,能回来这么满面春色的吗?鉴明啊,涨点眼力见吧,兄弟只能帮你到这一步了。” 第281章 四十八结盟 梁昭帝奉皇时,李寒论玉升人物,武将之属首举崔清。 当时萧玠不过点大,叫萧恒抱在膝头,萧恒已在甘露殿住了几年,正取了小碟给秦灼剥果子吃。萧玠见老师伸出手,从碟中顺了个果仁,对阿爹笑道:“当年陛下能坚守下来,也是好运气。崔清举世难得之帅才,更有吕公这一栋梁材作臂助,陛下身边除了少公,勉勉强强有个梅蓝衣,真论起计策,连个能商量的都没有。” 阿爹笑道:“想夸你自己直说就是。” 老师再去拿果子,“臣还用自吹自擂么。” 阿爹淡了笑容,叹道:“亏得这一双擎天的好木材,叫怀帝拾掇着当柴火去了。否则别论甘露殿,我有没有这条命在,都是两说。” 这话绝非萧恒自谦,事实的确如此,崔清与吕择兰的联袂围剿几乎将萧恒逼得山穷水尽。吕择兰用兵之神,全然不像纸上谈兵的一介书生,而崔清率兵之力,已少有沙场老将能比。除此之外,朝廷武械兵器俱为精良,潮州根本难以抗衡,萧恒只得重新设计兵器。其中借鉴影子所用,像弓弩机括、锋刃曲直,甚至还有暗器一类,俱从萧恒亲身经验中得来。按理说,如何也能在实战中发挥效用,结果上阵不过两日,这些兵器竟像对面亲自设计一般,破绽弱点全被抓住,再加上崔字旗之骁勇善战,如此一来,更是步履维艰。 萧恒百思不得其解,几日来将图纸校看多遍,秦灼也彻夜相陪。秦灼从没有见过萧恒如此挫败无力的时刻,对照兵器实物来回翻检,始终不发一言。 秦灼劝道:“先睡吧,我把床铺好了。” 萧恒还是摇头,喃喃说:“我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影子虽然阴险,但兵器设计很有一套。不该败成这样。” 他欻地把环首刀拔出来,和桌上另一把刀按在一处,“你看这两把刀有什么不同?” 秦灼看了一会,缓缓摇头。 “这里。”萧恒左手按住刀面中心偏右处,“这里打得要薄。因为刃口夹了钢,劈砍力度更强,也就使得灵活度降低。略微打薄这三个点,能提高转速,而且不会对锋刃有很大影响。” 秦灼点头,“除非能准确找到这三个薄点的位置。” “还有鈎形。”萧恒拿起一把长鈎。“鈎首再开两刃,攻击度会提高,但鈎首过重容易折断,所以我把重量加在中部,两侧近把手处打薄。” 秦灼看向长鈎断裂的手部位置。这也不该是明眼看出的纰漏。 第375章 秦灼深吸口气,“你的意思是……有内奸。” 萧恒思索片刻,还是缓缓摇头,“这一段进出限制加紧,很难有什么动作。图纸在我手里,没有旁人碰过。而且,如果真有这样隐秘的报信管道……崔清已经把潮州城踏平了。” 秦灼说:“那可能是铜料的问题。” 萧恒抚摸那些兵器,说:“有,但不是全部。” 秦灼心中滑过一个揣测,“有没有可能……对面有影子中人助阵?” 萧恒浑身僵硬一下。他沉默许久,还是摇头,“不像。如果有影子,不该是现在这种战术和打法。” 秦灼叹口气,听见萧恒齿关发出一段颤抖的吐息声。萧恒脊背微微垮下去,支撑身体的右臂颤抖地厉害。他对秦灼说:“或许崔清两眼如炬,或许细柳营中有锻造兵器的大家。是我自大。” 秦灼握住他的肩膀。 许久,萧恒抬起头,脸上已经恢复指挥作战的镇定,“兵器也敌不过……只能靠地势和战术了。” 幸而这两点是萧恒的擅场,拒城而战也有优势,时日一久,双方各有胜负,战事愈加胶着。虽则兵临城下,萧恒也不肯耽误农时,潮州营仍有一拨将士负责协助农务,双方停火之际,萧恒还会一同躬耕。 这似乎成为他调节自身和思考战局的方式之一。他不是不会焦躁,也并非不需要喘息,但他作为萧恒之前先是潮州的大旗。他左手除了挥刀,现在拿锄头也可以。 潮州的黄昏堪称壮丽,火烧云一望无际,天光之下,暮山阴阴,如一群幽幽跳动的黛紫火焰。红泥红土在天际下平铺开,延伸开,鲜血一样地弥漫开,一个黑红影子伫立其上,像刚从泥里钻出来。 他打着赤膊,上衣系在腰间,大汗淋漓里不断挥锄、播种、堆土。这活他小时候常做,像他的根茎一样深植大地,尽管他因九年私剑生涯几近萎死,但稍逢雨露,脱一层皮也能重新复苏。他感谢这根,这是他的救命稻草,每次贴近大地都像贴近母亲。 坝上黑马驻步,秦灼从马背上凝望许久。陈子元陪同一旁,不解道:“现在局势成了这样,他还有心情管这些庄稼苗。” “民以食为天。”秦灼低声道,“咱们抢了崔清的粮草,崔清也占了咱们的粮道。” 陈子元叹道:“粮道一断,大军供给可就难了!若非战事,这几个月勉强自给自足,但如今……” 秦灼挥手打断他,跳下马背。因为萧恒向他走来了。 两人从坝头相遇,在一轮残阳底下。萧恒身上又添了新伤疤,斜阳里一身血淋淋。秦灼递给他块手巾,等他擦完汗接过,又拧开水囊给他。 萧恒喝了个痛快,擦把脸问:“有新情况?” 秦灼摇头笑道:“叫你回去吃饭。” 萧恒不多说,冲百姓们招招手,也就一同回去。帐中早备好饭食,萧恒没有换衣,坐下就吃。 他头发叫汗湿透了,一绺两绺地垂在眼前,秦灼瞧一会,抬手给他捋到耳后。 萧恒打战似的往后一避,还是解释道:“都是土。” 秦灼拈拈手指,也端了碗粥吃,笑说:“哪有。” 萧恒快速吃完那只饼,几乎狼吞虎咽,大口咀嚼了好一会,把所有粮食咽下喉后,才垂着头说:“崔清把粮道占了。” 秦灼没忍住,抬手揉他的后颈,只觉还是汗,轻声道:“不怪你,你嘱咐了好几遍,是盛昂他们没上心。你也杖了他们,他们也领罪知错。丢了,咱们再拿回来就是。” 萧恒道:“难了。” 秦灼察觉他的沮丧,叫他:“将军,你别这样讲。” 萧恒去拿水碗,右手仍剧烈颤抖着,他偏犯了倔性,不肯用左手。这样哆哆嗦嗦一碗吃尽,方道:“崔清不是彭苍璧,她精明缜密,又敢打敢撞。粮道陷在她手上,就靠潮州现在的兵力,是再拿不回来了。盛昂犯了大过失,我本该斩了他,但潮州没有几个人了。” 他抬眼看秦灼,声音哑了:“我该自己去看看的。” 秦灼一只手揽过他肩膀,柔声道:“六郎,你要做统帅,就没法事必躬亲。当时崔清缠在阵前,前头刚败了一仗,正是需要鼓舞士气之时,你不去谁去?再说,咱们还把崔清的粮草给烧了呢,你又把她逼退,这不也是功劳吗?” 萧恒不说话,秦灼握住他的右手,道:“别着急,好吗?” 萧恒看着那只水碗,点了点头。 秦灼轻轻松口气,把手臂松开,仍挨着他坐,问:“你有没有想过,扩大一下圈子?” 萧恒看向他,秦灼继续道:“潮州柳州多傍山林,如果只出去几个人,还是能走山路摸出去。若能借外州之兵来攻崔清,咱们就能成内外夹攻之势,这样逼退她,并非不可行。” 萧恒默然一会,道:“外州。” 秦灼道:“当今天子是个女人,天下不满她牝鸡司晨,不少人都生有异心。单咱们瞧,潮州柳州附近匪患频仍,不少占山为王之辈,往北的英州,其长吏也是勃勃野心之徒。你建安侯的名头已经打出去,这些人应当也有笼络之心。” 萧恒道:“你是讲,我同他们结盟,来共同抵御崔清。” 秦灼点头,“可以一试。” 他想了想,又道:“不过咱们有求于人,人家肯定要给下马威。真要是结盟,我们也不一定执牛耳。” “但凡能解潮州之困。”萧恒说,“那就试试。” 秦灼看他一会,问:“冷静了吗?” 萧恒避开他目光,攥了攥手指。秦灼瞧在眼里,笑意更盛。 还不好意思了。 除了偶尔在床上,秦灼从没见过他这样,两人贴得近,萧恒汗意和呼吸就吹在肌肤上,秦灼鬼使神差就想抓着人肩膀亲上去。 但他忍住了。 妈的。 秦灼匆匆站起来,整理一把下摆,模棱道:“我有点事,你回你帐子去。” 萧恒看他一会,仍坐着,问:“用帮忙吗?” 口气认真得像问帮忙端碗牵马之类的事。 秦灼想骂他滚,但瞧他一会,一句话突然跑出嘴里:“我没酒了。” 萧恒嘴唇颤动一下,点点头,从一旁抓起环首刀,佝身出了帐子。 他这一段走路渐渐有了脚步声,秦灼知他走远了,终于骂一声娘,拾起萧恒擦汗的那条手巾,解开腰带倚在榻上。呼吸粗重,矮榻摇响。到最后,他终于忍不住叫起“萧重光”。 秦灼从不是贪欲之人,不恶心就是好的,可和萧恒睡过之后,一切都开始不一样。 不够了。 肉卝欲不够,他想要的呼之欲出。 秦灼猛地把那手巾掼在地上。 *** 一入夜又密密下了雨,崔清正坐在帐中擦枪。她严令战时不许饮酒,案上只有清茶一碗。 吕择兰从沙盘前起身,沉眉道:“我本以为一月定能拿下潮州,不料拖到今日,竟仍无寸功。是我轻敌。” 崔清手上没住,道:“能从我眼皮子底下劫了粮草,实在是个有本事的。” 她顿了顿,说:“虽说切断粮道就是切断萧恒大半的军资来源,到底还有百姓。我打听过了,萧恒所购粮草,一半充作军用,一半拨给百姓用作赈济。吕公,你瞧没瞧过粮道的路线?” 吕择兰徐徐颔首,“西通溜索,东接运河,他想做个沟通东西、甚至能打通南北的水路陆路网道。” 崔清说:“这是惠民之事。萧恒占得一隅之地,不先招兵买马,先要整治粮荒。当初他为了给潮州换取粮草,竟能罗网自投,亲自断腕送入彭苍璧军中。” 吕择兰长叹一口气:“将军惜才了。” 崔清用力绞了绞那块浸油的硬布,横枪一抹,冷光大放。她只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陛下洗雪崔如忌案,又起用细柳营,家门之恩、赏识之情,我必取恒逆人头相报。” 她看向吕择兰,说:“带累吕公同我蹚这趟浑水了。” 正说着,她的副将崔百斗走入帐中,瞧见吕择兰笑了笑:“吕公也在。” 崔清道:“直言就是。” 崔百斗身上雨汽森森,取出护在怀里的一封书信,他双手呈上,低声道:“是许二郎的信。” 崔清仍擦那把枪,动作毫无停滞,“听闻他出京远游去了。” 崔百斗迟疑道:“许老将军又给他相看了一门亲事,门当户对,说他这个年纪,早该成亲尽孝。” 崔清嗯一声:“应该。” 崔百斗道:“他不愿意。” 崔清说:“哦。” 崔百斗道:“许老将军又打了他一顿,许二郎就跑了。都不知道他跑去了哪里。” 崔清道:“你却知道是他的信。” 崔百斗摸摸鼻子,“从阳关寄过来的。” 阳关是细柳营扎根之处,崔清首战立威之地。 崔清终于舍得分一眼过去,见其上书道:故人拜寄崔清将军足下。 第376章 崔清放下铁枪,说:“搁这儿吧。” 崔百斗瞟见枪上红缨,那缨子还是崔清首次出征前许仲纪送的。这么多年,脏了就洗破了就补,怎么都没有换。 他将书信放下,抱拳退出帐子。吕择兰也知道崔清和许仲纪的故事,轻叹一声,也出了帐去。 崔清一个人将那长枪擦得抛光,油却没有沾红缨半分。她放下枪,捡了块帕子将手擦干净,这才去拆那封信。信笺拿出前,先掉出来一枝红柳。 纸上只有短短一行字。 崔清看了一会,面无波澜,将柳枝插回,信函重新折好,收到自己甲里。 *** 吕择兰出帐时捡了顶草帽戴,还没系好带子,已隐隐听闻远处吵嚷呼喝之声,快步赶去时细柳营已擒拿下数人,看上去都是周遭百姓。 崔清虽占断粮道,却没有驱散百姓。为首闹事的是个老头,叫侍卫捆住按在地上,嘴中仍叫嚷不断。 吕择兰忙问:“这是怎么回事?” 统领急声道:“咱们占了粮道,他们全不干了。卑职按将军吩咐,给他们分了粮食,也保证不会断掉百姓供给。他们依旧闹事不说,卑职派人打听,这些人竟把将军分赠的粮食都运到贼头子那里去了!” 听到辱及萧恒,那老者高声叫道:“咱们任你们打杀,不许污蔑我们萧将军!” 一旁百姓也叫道:“萧将军是灵帝之后,是公子檀的胞弟建安侯!将军天潢贵胄,岂是你们能说的!” 一看争论要起,吕择兰忙上前阻拦:“勿伤百姓!勿伤百姓!乡亲们,你们所说的萧将军萧恒号称是建安侯,但建安侯早在元和八年便已然身死!他这是欺世盗名,有意哄骗大夥,莫对他言听计从了!” 百姓纷纷叫喊:“我们管他建安侯长安侯,我们认的是萧将军,不管萧将军他爹是天王老子还是地痞流氓,我们就是认!” 那老者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吴刺史多好的官哪,死了!我们就剩下一个萧将军,求求你们,把萧将军留给我们吧!用我的命换他的命,你们杀了我一把老骨头,用我的命换他的命吧!” 吴月曙名号一出,吕择兰浑身剧烈一震。 吴月曙其清其正堪称当世第一流,更是将君君臣臣信奉到底。但他竟包庇萧恒、袒护萧恒,到最后,甚至还以死将潮州托付给萧恒。而萧恒的底细百姓或许不清楚,但吴月曙身为一州长吏,绝对心知肚明。 他虽未奉萧恒为主,但死殉之举,无疑将萧恒视作心中圣明。 夜雨越下越大,打在草帽檐上震耳欲聋,吕择兰耳边嗡嗡作响,是四下放声哭号: “我愿给萧将军抵命!我们一家都愿给萧将军抵命!” “官爷,求求你们放过萧将军吧!” “求求你们了!” 百姓求告声哭泣声满溢黑夜,吕择兰见惯场面,竟一时不知所措。 能得民心至此,萧恒真的是罪大恶极的弑君叛逆之辈吗?而他们代天讨逆,竟是尽失人心之举吗? 入山粮道前哄然大乱,崔清也抄枪快步赶来。就在此刻,重重雨幕后,四人四马飞度栈道,隐入山色之中。 第282章 四十九拜山 四人飙行两天一夜,日暮方至英州界内。没往州府公廨赶,先去了白鹤山。 森森松柏,鸟啸不绝,林间淀一轮落日,在紫雾里滚红烟。陈子元拴紧缰绳刚要开口:“殿下,咱们不先……” 秦灼嘴部一掣:“人家的地界,悄声。” 陈子元会意,压低声音道:“咱们不先寻官先来拜匪,这成吗?” 秦灼双目惕视四周,轻声说:“白鹤山的首领人称鹤老,往来商贾但要在英州做买卖,首要就是登山孝敬。雁过拔毛,十中取四。白鹤山猖狂至此,英州刺史却不闻不问,你以为是什么缘故?” 陈子元心中一惊。 官匪勾结! 他欲再问,萧恒双耳一动,突然抬臂挥手。林间竦然一动,草叶风声飒飒里,数十条人影如同鸟兽,倏然跳跃而出,环绕四面八方。陈子元当即拔刀,梅道然也按刀在鞘,成对峙备战之势。 秦灼按住萧恒手臂,将环首刀推回鞘中,含笑道:“劳烦众位兄弟通传,潮州萧恒将军欲谒鹤老,前来拜山!” 消息传回时落日已沉,林中一片黢黑,突然数把火炬高举,走出几个着青衣腰金刀的青年人。他们从崖头站定,下视萧恒众人,道:“鹤老有命,请萧将军入山。” 萧恒跳下马背,正要上前,周遭侍卫当即横刀一拦,道:“去刀。” 萧恒一动不动,秦灼从靴边拔出虎头剑,微笑递上前。 萧恒看他一眼,也卸下环首刀。 四人俱解兵器,又由人搜身,这才由侍卫带领上了山去。炬火下照,崎岖山势略见一斑,越往上去草木愈盛,足有一人高矮。行到尽头,终于悬下一座吊桥来。众人登桥一望,不远处一座宝宅矗立,火把映照间竟如仙宫下降。 陈子元见此不由叹道:“好气派!” 萧恒目光一暗,由人带引,往那宅子走去。 一进宅中,迎面是密密匝匝的织锦垂帘,帘开后又是团团玻璃灯球悬吊,一派灯火通明里,宴席已设,歌舞已举。主位铺一整张白虎皮毛,坐着个穿锦襜、鬓如霜的老头,笑容可掬,瞧着没什么架子。 侍卫对他躬身一鞠,“鹤老,人带到了。” 鹤老放下手中鶒玉卮,笑道:“未能远迎,但望海涵。” 秦灼向他抱拳,轻轻一揖,“得见鹤老,不胜荣幸。” 鹤老忙吩咐侍女,“快请入席。” 众人就此落座,一夜好肉美酒、悠歌曼舞。他们这边酒壶一空,当即有侍女捧酒满上,软语相劝,只得连饮。 陈子元低声道:“殿下,瞧人家这架势,是非要把我们统统灌醉了。只说酒肉游戏,对英州局势只字不提,这不是白白消耗一晚上吗?” 秦灼抬樽,浅浅吃一口,道:“人家就是要磨我们的耐心,把架子摆高了,等我们精诚所至呢。” 说着,秦灼笑吟吟叫一声:“鹤老。” 鹤老转头瞧来,见他举樽相对,眼中若有华光,钦佩道:“海量。” 鹤老与他对视片刻,也带着醉意浮现笑容,对他举杯回敬。 陈子元见鹤老酒意微起,多少有些着急,举酒笑道:“我们萧将军早就仰慕鹤老风采,为了今日得见,略备一些薄礼,不知您老能否赏脸瞧瞧?” 鹤老唔一声:“将军客气,既是将军备的礼,自然要瞧。” 几名匪众得令,出宅担了几口大箱进来,打开一看,皆是金银皮毛诸物。萧恒素来节俭,这些东西都是前一段剿匪所获。陪坐的几个鹤老心腹见了,当即嗤笑一声:“要论珠玉锦帛,咱们要多少有多少,将军何必拿这些山中粗物来搪塞我们?真要有诚心,将潮州舆图取来嘛!” 他们如此出言羞辱,鹤老却一副醉态歪在座上,打定不理。 萧恒面无不豫,放下酒樽,不接舆图相关的话,只道:“薄礼粗鄙,入不了鹤老的眼也是应当。只是潮州艰苦,如此种种,已是竭力为之。” 梅道然也笑道:“老话说得好,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嘛。鹤老一世豪杰,想必也瞧不上这些身外俗物,更看重的是将军一番心意。” 鹤老微微睁眼,哈哈笑道:“一把老骨头,岂敢称什么豪杰。咱们这江南江北,谁不知道萧将军守潮州退西琼的威名,这才是真正的英雄豪杰!哪怕到了英州,也能有一番好作为啊!来,我与将军再吃一杯!” 秦灼笑道:“鹤老折煞他,我们年轻人,哪敢在鹤老面前称霸道雄。英州即是鹤老的地界,我们要有什么作为,还是要求您的薄面。” 鹤老笑着摆手:“不过大夥讲礼,瞎奉承几句罢了,我也老了,就算有心也无力再管,这不,这几口酒就要醉了。众位吃好喝好,我先回去躺躺。小四儿,将鞋给我拾过来。” 被呼做小四儿的竟是个膀大腰圆的健将,吃口酒,用一副玩笑口气道:“您老的鞋正在南秦少公席面边呢,这酒吃得我眼晕腿软,要不还是麻烦少公了。” 陈子元闻言一瞧,果然从秦灼座后瞧见一只织金软缎的鞋子,听他这口气,竟是要秦灼去给鹤老提鞋。 他这是把秦灼看作奴婢还是姬妾? 陈子元心头火起,就要拍案起身,却叫一旁梅道然死死按住,目光示意下微微摇头。 丝竹缭乱底,陈子元低声喝道:“松手,我们殿下和你们将军盟友一场,不是为了叫人如此羞辱!” 他怒气未消,却叫人从案下踢了一脚。陈子元扭头看去,见秦灼波澜不兴,将樽落在案上,已拾掇好笑脸就要起身。 他肩上被按了一把。 萧恒身形一动,先一步拾起那只织金软履,往鹤老座前走去。 鹤老似醉非醉,垂眼睨他。萧恒面色如常,从他面前半跪下,将他脚掌搁在自己膝头,把鞋给他提上去。 第377章 鹤老看他片刻,笑道:“萧将军很会爱重人。” 萧恒和他对视,认真道:“我是爱重您。” 鹤老将腿放下去,萧恒也直身站起。陈子元本去瞧他二人,却先一步看见秦灼神情。 他眼中讶然消退,睫毛微微一颤,当即将眼仁埋在丝丝缕缕的阴影里。在他斩眸回神前,陈子元却抢先瞧见他眼中异光,光尽头倒映的是萧恒的影子。 陈子元想说些什么,但如此情形,说什么都不合宜。下一刻,秦灼已经满酒起身,双手将那盏酒水捧到鹤老跟前,略躬身,客客气气地笑道:“鹤老,请您吃酒。” 鹤老目光微动,笑着将酒接过。 萧恒突然道:“听闻鹤老有一只描金宝盒,是英州刺史所赠,执此一物,可当万马千军。” 鹤老醉眼乜斜,呵呵笑着摇手,“哪里,一点小玩意,叫底下这些人胡传八传,还真传出个百万雄兵!” 萧恒问:“不知明日是否有缘,请鹤老示之一观。” 鹤老吞掉秦灼所奉酒水,“好说,好说。”饮后不久,便倚座打起了鼾。 主人既醉,侍女便领萧恒众人出去安置。这宝宅极其阔大,更有曲径回廊,映在山间,一派幽深密丽。陈子元声音压在脚步声下:“今夜算是白折腾进去了。” 秦灼道:“本也没指望今夜办成什么事。他要下车作威,就得让人家使尽威风,从咱们这边赚了面子,底下的事才好谈。” 他转头问萧恒,“据说那金盒里是英州刺史的一枚私印,白鹤山常为官府做事,这就是英州刺史替他们扫平麻烦的便利。你做什么提那只盒子?” 陈子元心下一转,做了个口型:“抢?” 萧恒摇头。 金盒内虽是刺史私印,但官府帮忙扫尾自然得看鹤老的颜面。萧恒这张生脸,得来也是没用。 但他乍然提了,定有旁的打算。 四人分得两间房,萧恒秦灼自然合住一间。屋中已设香炉、熏笼诸物,垂帘亦密密拉好。房门甫闭,秦灼便蹲下身,替萧恒掸去膝盖上的灰土,将每一条衣褶都给他抚平。 萧恒吓了一跳,忙弯腰搀他,却没有将人拉动。他也面对面地蹲下,要握秦灼的臂膀,秦灼低垂的手指一动,已握住他的手,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轻轻捏过去,不说话。 萧恒问:“怎么了?” 秦灼仍蹲着垂着脸,突然倾过上身探臂要抱他。 萧恒一膝支住地面,伸手搂住他的腰,轻轻捋他的脊梁骨,察觉秦灼脸贴在自己颈侧,呼吸也渐渐平复。萧恒才轻声开口:“我们起来,好吗?” 秦灼答应一声,这样搂抱着站起身,等立定才分开距离。他脸上殊无异色,只是眼圈微红。 萧恒问:“吃得酒不少,难受吗?” 秦灼摇摇头。 萧恒摸了摸茶壶,倒了盏热茶给他吃,说:“累你受了委屈。” 秦灼道:“两家话。” “潮州柳州事态紧急,咱们只等他这一晚上。今夜先礼,明日后兵。”萧恒顿了顿,“以后有我,别这么吃酒。” 他这话嘱咐得逾矩,秦灼听在耳中,只轻轻答应一声,低头去啜那盏热茶。一盏茶吃尽,萧恒已绞了手巾递给他,秦灼擦脸之际,萧恒已抱了一床褥子下来,从地上铺展开。 秦灼瞧明白他的意思,心中不知什么滋味,叫一声:“将军。” 萧恒抬头看他。 秦灼说:“一块儿吧。” 这话一出,他也不看萧恒,将靴子一踢,合衣卷被翻到榻里。许久,方觉身边床铺一沉,那人蹑手蹑脚地上来,将另一床被一拉,背身躺了下来。 *** 太阳甫露了脸,秦灼便睁开眼,和坐在榻边的萧恒目光一撞,心中感觉十分奇异。他一时也懒得起身,头侧一侧靠在枕上,开口带着点鼻音:“你总起这么早?” 萧恒替他拢了把被子,从怀中取出个东西递来。 铁青色的一只锦盒,描金缕彩,图纹繁复。 秦灼不明其意,萧恒抬了抬手腕,示意他打开。 秦灼将锁扣一扳,一见盒中那物倏然抬首,定定瞧着萧恒。 他想说你疯了,但他清醒地知道,萧恒不会疯。 萧恒从不意气用事,做事一定有他的理由。 秦灼缓缓撑起身,倚在枕上,问:“你有什么打算?” 萧恒未语,脸向门外一侧,秦灼起身细听,只闻一片喧闹嘈杂之声,脚步声与翻箱倒柜声大作,还有人大声叫嚷:“宝盒叫谁藏了去?现在交出来,鹤老还能饶你们不死!万一等咱们从身上房里搜出来,就别想保住脑袋!” 房内日光微微,一枚方角私印被润得光泽熠熠。萧恒将宝盒合上,重新放回怀里,声音冷如含冰: “昨晚下的威风,是时候还回去了。” 第283章 五十 亲事 萧恒一行人再去宅间时,鹤老正由人簇拥坐在虎皮椅上,神色显然不那么好看,更没有宿醉之疲惫。 十数条青衣短打的汉子本侍立鹤老身后,萧恒一进来,众人当即快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 萧恒无知无觉,问:“昨夜在下欲一观宝盒,鹤老应承了,今日特来应约。” 看得好一场热闹! 鹤老手上戒指磕着扶手,沉着眼问旁下:“东西找到了吗?” 手下缩着脖子摇了摇头。 那位小四儿显然是鹤老亲信,立在一侧怒喝道:“不中用的东西,养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他一手抓住刀柄,盯着萧恒眼睛,咬牙切齿道:“但凡抓住贼人,甭论他什么身份,儿子一定卸了他一手一脚,叫他知道知道白鹤山的规矩!” 鹤老面色微沉,说:“何止一手一脚,须得碎尸万段,方能一解此恨!” “鹤老说的是。”萧恒云淡风轻道,“出来这一会,各位兄弟应当把我们那两间房都搜过了。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东西。” 小四儿盯紧他,“房里没有,身上可防不住。” 萧恒面不改色,“听这位兄弟的意思,要搜身?” 小四儿上前一步,“就看萧将军敢不敢了。” 萧恒嘴唇一动,身边秦灼已开口,话音疏疏淡淡:“这就是贵地贵主的待客之道。” 他唇边犹带笑意,偏头问道:“蓝衣,你说咱们将军虽年纪轻些,到底也是两州之主。叫人这样无故羞辱,潮州柳州会不会答应?” 梅道然抿嘴认真想了一会,说:“我觉得不能。” “英雄所见,”秦灼转过头,眼睛照向鹤老,勾起一笑,“略同。” 却是萧恒叫他:“少卿。” 他肩膀一侧,将秦灼虚掩身后,捏了捏他手心,对鹤老说:“请便。” 秦灼心中一紧。 那盒子万一真给人搜出来,就是授人以柄,只怕他们连门都出不去! 萧恒却仍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跨上一步,抬起双臂。 鹤老目光一暗,四只戴戒指的手指一扬,小四儿会意起来,上手给萧恒搜身。 秦灼一颗心提到嗓子眼,面上却未曾显露半分,目光逐那双搜身的手而去。小四儿将萧恒从头到脚翻了一遍,目中惊诧愤怒之意俱现,事了,只得缩回双手,转脸向鹤老摇了摇头。 没有。 宝石戒指随手指捏动,在扶手上嗒嗒作响。鹤老说:“剩下三位也请吧。” 小四儿得令,转身要搜秦灼,他一只手刚伸到半空,便闻嗖一声轻响。 环首刀出鞘一尺,刀刃格在小四儿手腕之下,他若再近一寸,只怕要断腕流血。 鹤老蹙眉道:“萧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可以搜身,但请礼数周全。”萧恒手持刀柄,直视小四儿双眼,“我说一句,统领跟一句。” 他道:“请殿下屈尊折节。” 小四儿是鹤老义子,惯来跋扈嚣张,正破口要骂,对上萧恒目光时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萧恒杀吃活人、以三千人死守潮州的事迹天下皆闻,那积威是尸山血海堆起的积威。刀锋寒意逼近手腕,他若不照做,萧恒真的会断掉他一只手。 片刻僵持后,小四儿收回手,恨恨切齿道:“请殿下屈尊折节。” 萧恒转头看向秦灼,说:“望殿下示下。” 秦灼颔首,也抬起双臂,道:“统领请便。” 小四儿上前搜身,萧恒立在一旁按刀看他。三人搜检完毕,依旧空无一物。 鹤老鼻中出了股气,看样也是不得其解。 秦灼整理衣襟,手尚未放下,已含笑说道:“哦,我等诚心拜访,却被鹤老疑作贼子,如此搜身羞辱,看来是真不把潮柳两州放在眼里了。” 小四儿最看不惯人这副刁钻口气,当即冷笑道:“潮州柳州叫崔清围得水泄不通,眼看就要开城投降,你们这些丧家之犬,也敢在鹤老面前狂吠!” “放肆!” 第378章 虎皮椅上,鹤老手掌一拍,戒指声叩若弹珠四落。他怒喝一声:“还不快站回来!” 小四儿僵持数息,忿忿走回去。 萧恒这才还刀于鞘,声音淡淡:“见鹤老如此心急,我突然想起一事,或许能帮鹤老提个醒。” 鹤老眉头微动,“哦?” 萧恒道:“昨夜做梦,梦中有神人下降,袖中一枚青色描金宝盒坠下云端。我跟随去看,见落在池子旁的假山洞里,那假山形如虎状,盒子正落在虎口之中。不知贵地是否有与这梦中假山相似的地方,鹤老派人去找找,说不定有意外之喜。” 小四儿低声道:“义父,池子旁老虎形,这不就是您园子的猛虎石吗?” 鹤老声音发冷:“叫人去瞧。” 少顷,果然有属下送来宝盒,正在园中猛虎石的虎口内,与萧恒描述分毫不差。 小四儿将那只铁青宝盒奉上,纳闷道:“这姓萧的真有通神之能?” 鹤老目光落在萧恒脸上,不说话。 这只宝盒他珍而重之,不放心交给任何人保管,便放在自己枕函之中,夜夜枕着它安睡。他房中有两名侍女值夜,房外又有五名力士把守,而萧恒这样一个大男人,竟进出他的房门如入无人之境。 他将宝盒取走,今日又做这一出神人感梦的好戏,不过就是为了告诉鹤老:睡梦之中我取你人头,如取我囊中之物。 他昨夜施给萧恒的提鞋之辱,萧恒今早就用失盒之乱报回来了。 两地之主,不是没有脾气。 二人目光在空中相触,如两支快箭相击,如两股暗流陡撞,众人都在期待较量的下场。 终于,戒指一磕,鹤老绷紧的后背微微一驼,问道:“你想要什么?” 萧恒的刀回鞘了,他自己却没有。他手掌扶在刀上,冷静、缓慢地说:“上到官府,下到草莽,英州各界豪杰俊秀,还望您老引荐一二。” *** 萧恒一番敲打后,鹤老也不再卖弄花样,第二日邀人相见,便在江中一艘楼船之上。 楼船高有一丈,长有二十丈,分三层,望之雄壮巍峨。登船之前秦灼低声嘱咐:“楼船本就是战船之用,白鹤山又在江中设宴,要的就是我们插翅难逃。他们还有贰心。” 萧恒道:“战船只有官府才能驱使,至少说明,我们想见的人到了。” 虽如此,他还是提醒一句:“都绷着。” 秦灼拨了拨扳指,踩着萧恒脚步迈上了船。 船上张灯结彩,繁灯高照,梅道然抬头看了会,趁众人寒暄之际打趣道:“喜庆得很啊,瞧着不像谈朋友,倒像要办亲事。” 鹤老亲自迎出来,态度与昨日判若两人:“将军是贵客,接待自然得隆重。众位,咱们别从外头吹风了,都里头请吧。” 众人并登二层飞庐,船中已设歌舞筵席,奢靡豪华不需提。乐人不在里头奏乐,而是在三面放下的垂帘后鼓吹。 一进去,秦灼便见首位已坐了人。 约莫四十余岁,绫罗锦袍,颇有威仪,见了萧恒也不起身,只略略点头。 鹤老从他一旁落座,抬手道:“萧将军,这位是我州的父母官柴刺史。使君,这位是潮州柳州的当家人,萧恒将军。” 秦灼早听闻英州刺史柴有让之名。他数年盘踞一方,肃帝朝已有不听宣调之势,如今萧伯如登基继位,他更是瞧不上女流僭越,离割据只差一层窗户纸。近年粮荒之剧世所罕见,英州百姓亦是不堪其苦,百姓饥馑之际,柴有让依旧朱门酒肉臭,挥霍起来毫不吝惜。 而英州百姓之所以反不动他,正是有白鹤山为他做驾前走狗,官匪勾结,横行一时。 萧恒抱拳,“柴刺史。” 柴有让只微微点头,态度很是倨傲。 萧恒不以为忤。 众人落座后,对面仍空着席位。柴有让转头问鹤老:“阿凤他们来了么?” 鹤老笑道:“您不是惦记那一耳朵曲子么,他去安排了。就来,就来。” 话不多时,舱中果然响起琴声,清清淩淩,有如仙籁。弦声乍响,梅道然耳朵一动,突然偏头看向垂帘之后,十分不可置信。 萧恒低声问:“怎么?” 梅道然面有异色,停顿片刻,涩声说:“是岑郎。” 秦灼闻此心头一震。 岑知简不是叫卓凤雄掳去了么,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正疑惑间,舱外打帘声、脚步声陆续响起,秦灼在楼船门口看见他从未想过的两个人的脸。 鹤老一抬手,蔼然笑着介绍:“这两位是萧将军秦少公的老熟人了。前任柳州刺史宗戴,是咱们使君的连襟。这位卓凤雄卓阿郎,也拜了在下做干爹,替白鹤山做江上行走,劳苦功高。” 这两位不速之客一到,气氛立即变得剑拔弩张。 卓凤雄既然和英州搅和在一块,那必然把萧恒的老底揭发干净,再拿建安侯的大旗来打很难糊弄。如果今夜生变,卓凤雄手下的影子在场,会很棘手。 鹤老笑道:“萧将军既然想谈朋友,还是先把干戈化做玉帛。你们和阿凤他们再闹下去不过两败俱伤,不如卖给小老儿一个薄面,你们从前的旧账,他不追究你,你也高抬贵手,放这小子一马。” 言外之意,是影子残部不管如何行动,萧恒都不得插手。 萧恒并没有犹豫很久,手掌在酒杯上,不一会就举杯,对卓凤雄一抬,“卓郎。” 卓凤雄没说话,将酒杯一举,也吃了。 柴有让见状也笑道:“这才好,家和万事兴嘛。”又话头一转,“秦少公,我这妹婿叫你撵出柳州后一直抬不起脸,今夜也是我三请四请,才肯一赴宴席。有萧将军开头,不若你们二位也吃杯和解酒交个朋友,也好给他谋个出路。” “好说。”秦灼笑吟吟道,“我们可以将柳州归还宗氏使君。但凡使君愿意,我与将军立即退去,绝不越雷池一步。” 宗戴坐在一旁面如土色,还没说话,鹤老已打断道:“哎,他回去,岂不是要柳州百姓将他生吞活剥了?” 秦灼无奈道:“这在下就管不了了,手脚长在自己身上,若是真有不懂事的冲撞了宗刺史,又跑了,我总不能把全州百姓的手脚砍下来吧。” 柴有让问:“我这妹婿一家老小,都还好?” 秦灼笑道:“服侍仔细,一切安好。” 柴有让吃一口酒,道:“既然少公大方,总不介意再添双筷子吧。” 秦灼含笑说:“这几个闲钱,在下还是出得起的。” 柴有让看向他,“万一他一进柳州叫人给打死,再泼天的富贵也享不了喽。我替秦少公考虑,不若隐去他的行踪,两边都太太平平的,岂不更好?” 这不仅要秦灼养着宗戴,更是要宗戴去做他的眼线,柳州上下一应事务,都能经宗戴的眼目通传到柴有让这里。 野心之巨。 秦灼指腹推了推扳指,说:“可以。” 柴有让和鹤老对视一眼,自矜之意不言则明。秦灼看了眼酒水,和自己沉在杯底的影子相顾,听鹤老笑道:“将军与少公如此爽快,果然是性情中人。使君也备下一份礼物,还望将军笑纳。” 话音一落,已有侍女翩然而入,手捧一只漆盘,弯腰举到萧恒面前。 盘中是一枚五彩绣球。 萧恒眯眼,手指停在杯旁,抬眼去瞧柴有让。 柴有让和声笑道:“我敬佩萧将军少年英雄,今日一见果然不凡。我膝下唯有一女,愿许配将军,咱们亲上加亲。” 萧恒目光一冷,上下嘴唇乍分,秦灼已将那绣球拿在手中,干脆利落道:“可以。” 第284章 五十一 绣球 萧恒浑身一震,不由转头看他。 秦灼人前的姿态永远这么漂亮,说话时眉峰微挑,哪怕谈判也从容有余,话落了唇边仍带着微笑。 他那张嘴唇太好看,饱满柔润。萧恒却头一次知道,如此甜蜜的嘴唇里竟能吐出这么利的刀子。 他看向萧恒,眼里却完全没有萧恒这个人。好漂亮的姿态,薄情又残忍。 秦灼还像个没事人般,将绣球递给萧恒,萧恒看他一眼,没有接。 那一眼只短短一瞬,秦灼却看得一清二楚,萧恒目中寒光一闪即逝,分明是怨恨。 秦灼那只手在半空中一僵,眼帘一垂,将绣球搁在桌上。 鹤老看他二人神情,脸上浮现一抹古怪笑意,说:“婚姻大事,哪能叫少公代为答应。还是得萧将军点头。” 萧恒依旧不语。 柴有让皱眉,语带愠怒:“怎么,萧将军是觉得小女蒲柳之姿,配不上你?” 萧恒目光冰冷,正要说话,却被人在桌下轻轻踩了一脚。他看看秦灼,又看看那只绣球,眼中神色说是怨恨,竟还是沉痛更多几分。 他抬手落在那只绣球上,冷声说:“好。” 秦灼视线也落在他手上。 第379章 萧恒五指微拢,像个抚摸,像抚摸女人的脸颊;又像捏攥,像捏攥一个人的心脏。 秦灼也不说话了。 先是与卓凤雄和谈,再是为宗戴打点,如今连媒妁都定下,一连三件件件皆允,柴有让神情满意,哈哈笑道:“将军既做我的女婿,往后就是一家人,我也定把将军视若亲子。但有所求尽管开口,我必当倾囊相助。得此贤婿,柴家家门荣光!” 萧恒笑一笑:“过誉。” 柴有让说:“亲事定下来,我也算贤婿的自家长辈。还有件事,我便腆着老脸,来和贤婿议一议。” 他目光刮过卓、宗二人,对萧恒道:“阿凤如同我自家子侄,宗戴更是我的连襟,算起来也都是贤婿的叔伯兄弟。从前大水冲了龙王庙,那些话就不论了。他们和贤婿闹得不痛快,多半还是为了阿芙蓉的事。” 柴有让道:“我听闻贤婿下了命令,彻底禁止阿芙蓉交易。” 萧恒看着他,“食者除籍,贩者处死。” 柴有让点点头,“我了解贤婿的心,少年人有壮志,是好事。但这桩买卖牵涉多少人,贤婿恐怕没有思量。” 萧恒并不想同他弯弯绕绕,直接道:“我是个迂人,不会打机关,您直言便是。” 柴有让微微一笑:“好,贤婿快人快语,我便直说了。你这位鹤叔能挣下白鹤山的偌大家当,就是靠阿芙蓉起的家,如今柳州罂粟尽焚,他能入的膏子便少了大半。潮州柳州事务我也不过问,不过自家里事,贤婿倒可以松松指头,露出一星半点,也够你鹤叔养此残年。” 萧恒听了一会,抬头看他,问:“英州阿芙蓉生意的大头,究竟是白鹤山,还是在州府里?” 鹤老是柴有让的臂膀,一些官府不好直接出手的脏活,全由白鹤山代为料理。各地阿芙蓉买卖虽不是都像萧恒一样当即判死,但到底也是大梁律法明令禁止之事,白鹤山敢公然沾手,背后断然有官府撑腰。而这样的暴利,柴有让决计要分一杯羹。 民间流毒,竟自官府。 听他们言论,秦灼心中已有计量,却不料萧恒敢当面问出来。 对面,柴有让面色微沉,怫然道:“英州内务,就不是贤婿该过问的事了。潮州柳州艰苦,我也不要你的赙仪,只此一件,算作聘礼。贤婿以为如何?” 萧恒定定看他,吐出两个字:“不行。” 柴有让未料他当即驳斥,不悦道:“你说什么?” 萧恒按了按桌,一字一句道: “我说,这事,不行。” 场子一下冷到极点,柴有让攥了攥酒杯,萧恒仍直视他。 “萧将军。”在众人发作前秦灼抢先叫他,“你吃醉了。” 萧恒视线移向他,目光沉沉。 秦灼歉意笑道:“将军不胜酒力,醉后胡言,还望使君勿怪。我带将军去更衣,望鹤老备一汤解酒茶。” 他站起身,萧恒仍坐着,秦灼便立定等他。到底没相持多久,萧恒还是站起来跟他出去了。 舱中温暖得有些闷热,吃酒又起了薄汗,出去叫江风一冲,只觉遍身毛孔一紧。秦灼走在前头,从船舷边立定,看了几眼江水,转身向跟上来的萧恒,“你闹什么?” 夜黑得生蓝,夜空底,萧恒眼睛更加黑沉,“你管这叫闹。” 秦灼恼他不懂转圜,道:“我们此行的目的就是结盟来解潮柳之困。前头诸多条件一一应承,就是要看最后一桩。先叫你答应下来,又不是叫你从此照做。你当场下柴有让的面子,别说盟友,连朋友都谈不成。” “我可以和强盗山匪谈朋友、和贪官污吏谈朋友,只要他们讲规矩。”萧恒说,“可他们不讲规矩。” 秦灼嗤笑一声:“你初来乍到,凭什么要人家讲你的规矩?” “可以不讲。”萧恒淡淡道,“也可以散夥。” 他一拗,秦灼也真有点生气,“你置什么气?” 萧恒寸步不让,“什么条件都能谈,这个不行。阿芙蓉禁令好容易有了成效,我不能叫百姓刚挣腾出来再跳火坑。” 他沉痛道:“少卿,你没尝过阿芙蓉之苦,这是能毁家灭室的东西,沾上了这辈子就废了!” “也有戒掉了好好活着的。”秦灼看向江面,半张脸隐在夜里,看不清神情,“怎么,这些人在将军眼里,照样不是个东西?” 萧恒冷笑一声,话音如冰。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这话居然像一道闪电,刹那间,秦灼浑身一震,眼仁都打着颤。他转头深吸口气,再扭过脸,已声音沉静:“我若是要做这个主呢?” 萧恒默了一息,说:“少卿,那咱们没法一块了。” 秦灼愣了。 他怔怔看萧恒一会,手往外一指,说:“滚。” 萧恒不说话,转身要走。 他走过船桅时秦灼突然又叫:“站下。” 萧恒脚步一停,秦灼仍站在原处,垂着头,目光不知落在哪儿,却像在看影子。他地上的影子正靠在萧恒的肩上。 片刻,秦灼挪动脚步,在离萧恒还有几步外站住,却探手出袖,牵住萧恒的手指。没有用掌心,只是手指挨着勾连着,像两股结发。 萧恒捏了捏他手指,终于伸手,将他握在掌心,说:“我再想办法。” 秦灼没做声,只说:“回去。” 萧恒答应一声,从前头走,临近舱门时突然步子一滞,飞快抬眼扫量上下,低声说:“当心。” 秦灼抬头一瞧,见未有人登的三层爵室隐有火光,楼船女墙上的箭眼也撤走遮挡。心道柴有让见结盟不成,便大动杀心。 萧恒如死,崔清吕择兰之师自然不日返还。大军一退,柴有让当即能率兵南下,吞并潮柳两州。 秦灼轻轻持住他小臂,迅速道:“擒贼擒王。” 二人同回舱中,正听得舱内琴声婉转,一片拊掌声起,柴有让正问道:“这伶人叫什么?” 卓凤雄笑答:“唤作阿篁。” “哪个凰,凤凰的凰么?” “篁竹。” 柴有让点头,“乐伎里难得有这么干净的琴声,名也干净。” 正说着,见萧恒秦灼回来,柴有让笑容停了一瞬,旋即举杯吃了口酒。秦灼落座时不着痕迹地瞧向陈子元和梅道然,二人当即会意,蓄势待起。 柴有让问:“萧将军考虑得怎么样?” 萧恒看向秦灼,秦灼仍带着笑容:“我们二人商议过了。” 他顿一顿,说:“很遗憾。” 柴有让目光彻底暗沉下来,说:“看来萧将军也不愿结这门亲事了。” 萧恒道:“无缘,也无分。” “好!”柴有让骤然喝道,“当场拒亲就是打我的耳光,生意可以再谈,但我女儿不能受这种奇耻大辱!众人!” 他厉喝声起时舱门轰然关闭,机括活动与奔跑声大作。舫外火光乍现,映照无数缭乱人影。 话音未毕,卓凤雄已猱身抬臂揭开衣袖,一支飞箭从他臂上弩机射出,直刺萧恒面门。 梅道然当即一跃而起,抬脚将桌上彩球一踢。只听砰然一响,那绣球已被箭矢刺穿,淩空冲破竹帘,砸到一张五弦琴上。 一双手将那绣球捧起,那人坐在帘后,静静看向外头。 帘外酒席已乱作一团。卓凤雄一动,埋伏于三面竹帘后的青泥瞬时冲出,其势直如猛虎下山。 秦灼拔剑在掌,心道棘手。怪不得柴有让要请卓凤雄来,是打定要对付萧恒! 甚至更早,他们两厢结识,只怕就是为了杀萧恒谋潮柳。 萧恒作战再骁勇,他们到底只有四人。英州楼船装备精良,听动静半个折冲府的守卫估计都在场,更要命的是还有这么多青泥夹击,就算能杀出生天,只怕也要磨掉半条命! 厮杀混乱之际,一面竹帘微动,走出来一个人影。 虽改换素衣,仍仙风道骨。立如鹤形,淡眉星目,不是岑知简又是谁? 秦灼心头一动,将脚边椅子一踢撞开数人,下一刻已将岑知简抓在身前,横剑在他颈边,高叫一声:“都住手!” 鹤老见此不免好笑:“秦少公,抓一个伶人就想要挟我们,太过儿戏了吧!” 秦灼微笑道:“究竟是否儿戏,还要卓郎说了算。” 鹤老转头一瞧,不由大惊。 在场青泥竟齐齐停手,卓凤雄手持两柄弯刀,满目恨意,却也不敢妄动。 “卓郎的命在这位阿篁手里,而阿篁的命在我手里。” 秦灼剑锋一动,岑知简颈上当即溢出一缕血丝。 “不知卓郎有没有气魄,拿性命做这场儿戏。” 第285章 五十二 回营 卓凤雄已是亡命之徒,所求不过得解药以全命。而搜罗罂粟之际,他还不忘遍访岑知简踪迹,甚至将两桩事看得同等重要。 那么很有可能,岑知简是配制解药的关键。 第380章 如果岑知简配得解药,卓凤雄绝对会杀其灭口,但如今仍留他一条命。 说明解药还没有到手。 秦灼将岑知简挟在身前,剑锋紧逼,呼吸微微发沉。 不远处,卓凤雄目光如同毒芒,却停臂住刀。四周青泥也纷纷住手,等候他的指示。 赌对了。 鹤老不料生此变故,在小四儿掩护下大声叫道:“休听他言说诡辩!秦灼狡诈之人,为了脱身什么事做不出来?但凡给他一条生路,他当即就能把阿篁就地处死!今日已是不死不休之地,阿凤,你要眼睁睁放他二人走掉?” 卓凤雄咬牙切齿,命令尚未出口,鹤老已大声喝道:“英州将士听命,将这四人当即格杀,敢退者斩!” 众人尚未动作,舱内灯火一晃,只觉一道快风闪过,萧恒已腾身跃起,将另一人挟在身前。 环首刀刀锋雪亮,正横在柴有让脖颈之上。 萧恒将他掩在身前,一步步向舱门退去,“现在,我们能走了吗?” 柴有让不知是怒是惧,浑身颤抖,低声叫道:“你这个贼胆包天的叛逆,你敢杀朝廷大员!” 萧恒双眼紧紧盯住卓凤雄等人动向,捉住柴有让缓步后退,沉声说:“看来我弑杀肃帝的罪名,使君还没听过。” 他嘴唇贴在柴有让耳边,没有故意压低声音:“你这样一介大员,算什么。” 刀锋骤然一逼,正切在柴有让颈脉之上,下一刻就能割破皮肤,宰杀牲口般地放血。柴有让像只被掐紧脖子的活鸡,声音骤然尖利:“住手,统统给我住手!” 他喘息几下,尽量冷静地问萧恒:“你想如何?” “开门,置船,备马。”萧恒说,“我们要毫发无损地离开英州。” 柴有让瞋目切齿,“有了今夜,你休想再借到英州上下半分兵马!” 萧恒不语,右手捏住他后颈,左手收紧刀刃。 一旁士卒见他们两相僵持,正欲从背后射箭偷袭萧恒,却见寒光一闪,梅道然指间一动,一支飞刀已插在那士兵喉间。 尸体“扑通”仆地声里,萧恒快刀一抹,鲜血从柴有让喉间溢出。柴有让尖声大叫,身体向下瘫软,却并没有咽气死去。 萧恒只划破他的皮肉。 这一刀割断了柴有让紧绷的最后一根弦,那把冷锋仍嵌在喉间,他浑身颤栗地大声喊道:“听他的,开门,给他弄船备马,送他们离开!谁他妈敢再放暗箭,老子回来就宰了谁!” 铁链绞动声响起,舱门轰然大开。 萧恒望秦灼方向一睇,秦灼便挟起岑知简,快步往门外退去。等他们撤去舱外,萧恒面对层层刀兵,才提着柴有让缓步出门。 舱外,江夜被团团炬火照亮。楼船上下皆是坚兵利甲,箭矢林立,刀丛剑海紧紧相逼,萧恒一行人便如兽群围堵下的一块血肉。萧恒整个人隐在柴有让身后,步子按着呼吸后撤,低声说:“船。” 柴有让道:“叫人备船了,一会就到,一会就到!” 萧恒退到和秦灼后背相靠的方向,对柴有让说:“我们是亡命之徒,不怕鱼死网破。使君,你性命金贵,不要耍花样。” 柴有让嘶声喊道:“给他弄船,快!” 柴有让的命就是十二金牌,未几,小艇已安排妥当,萧恒等人乘舟登岸,再换快马,连夜疾驰往两地边界。英州人马紧随其后,直至入山之前,萧恒才拨马调头。 梅道然冲对面高呼一声:“各位兄弟,就送到这里吧!” 萧恒掌中一松,将柴有让掷下马背。数日狂飙,柴有让已是蓬头垢面,哪还有一州刺史的半分气派,从地上爬起,恨声道:“萧恒,萧将军,我记得你了!他日再见,某必取你项上人头!” 萧恒并不恼怒,立马下视他,道:“他日再见,定叫英州入我囊中。” 梅道然马鞭往空中一抽,响亮的鞭声落下,柴有让当即向对面奔去。黄昏里梅道然举目一望,沉声道:“将军,只怕这老小子一归,英州人马就要杀将过来——卓凤雄也在。” 不放岑知简,只怕卓凤雄手下一众青泥不肯罢休。 萧恒唰地拔出长刀,低笑一声:“那就别怪咱们借力打力了。” 他猛地拨转马头,高喝一声:“走!” 马蹄急响如鼓,五人四马如同飞梭投入山中。 见只有柴有让一人独归,卓凤雄恨声大骂,正要率人紧追入山。忽然听得山中一声急响,一束火光在天边爆亮,不多时,又是一阵马蹄声响起,轰轰如雷,足有数百之众。 卓凤雄怒声叫道:“是鸣镝!妈的,这小子把崔清招来了!” 崔清奉诏剿逆,是名正言顺的正规军。她手下的细柳营俱是精兵强将,更不是英州兵马足以相较。柴有让私动兵马跨州而行,论起来是堪称谋逆的大罪,要是在这里和她对上,只怕顷刻又是灭顶之灾! 好一手借刀杀人! 崔字旗已杀出山隘,柴有让见卓凤雄仍不甘心,连声喝道:“看什么?还不快撤!快撤!” 柴有让率兵逃窜、西北山口混乱之际,萧恒已快马赶回营帐。唐东游听见动静,忙率人上前迎去。 秦灼正将岑知简持在身前,勒马收缰叫道:“快叫军医,全力给他医治!蓝衣接人!” 梅道然胯下骏马未停,闻声直接跃下马背,赶到秦灼跟前将人抱下马来。 岑知简浑身滚烫,闭目歪斜,已然昏迷。梅道然快步将他抱入帐内,军医也赶到,拉上屏风,众人俱去外头等候。 唐东游没闹清什么事,低声问萧恒:“成了吗?” 萧恒摇摇头。 唐东游见他们行色匆匆已有揣测,听到借兵失败,还是不免叹口气。萧恒又问:“这几日战事如何?崔清那边有什么动作?” 唐东游道:“将军的主意好,咱们听将军的意思数次突击,每次都是小胜即走,他们不熟悉地形,也没啥办法。看样也没瞧出将军出去一趟,要我说,这么几个人快去快回的法子十分可行!” 萧恒像要叹气,但硬生生忍住,说:“咱们这么一大家子。” 也是,只能出去一个两个也不顶什么用。 二人悄声低语,屏风后忽然响起一声闷哼,萧恒当即收声,分眼去瞧梅道然,见梅道然双目发紧,神情分明是紧张之色。但岑知简害得他叫皇帝捉拿处置,如何也不该是这副样子。 只那一声,屏风后再度安静下去。约莫过了一刻,军医从屏后步出,擦了擦头上大汗,道:“这位郎君的指骨被打断过,如今虽已接好,但有几处接得歪了,不知将军……是否给他断骨重接?” 萧恒说:“他什么意思?” 军医道:“还昏睡着。” 萧恒便说:“等他醒了,听他的主意吧。” 秦灼突然问:“指骨好接?” 军医说:“不甚好接,但有法子。” 秦灼眼中光芒一闪,问:“那手腕呢?” 这句话指向太明显,萧恒面上不由一动。军医瞧瞧萧恒,又看向秦灼,只得垂首道:“断骨能接,但断了筋脉……实在不是属下医术能及的。” 秦灼点点头,面色倒无甚变化。萧恒视线从他脸上定了一瞬,当着人不好说什么,又问军医:“这位郎君的嗓子呢?” 军医只是摇头。 萧恒轻轻叹口气,去看梅道然。梅道然侧身站着,整个人遮在帐影底,只有一息两息的呼吸是活的。 萧恒转过头,又问:“他的身体还有什么异常?脉象上,有没有什么用毒的痕迹?” 军医道:“这倒没有,只是大损了元气,得好好将养。” 萧恒和秦灼对视一眼,目中尽是疑惑。 岑知简和影子关系匪浅,又有开背的痕迹,很可能早年被植过观音手。但观音手毒入骨髓,后期绝对在脉象上有所表征。 一切疑惑,待他醒后自能解答。 一股巨大的疲惫之意忽然从后心将秦灼贯穿,他不去瞧萧恒的脸,眼光却凝向萧恒的手。萧恒不曾低头望,却像被烫到,指尖微微一动。 秦灼没去牵他,语气却是一种想要依靠的倦意,“蓝衣在这边守着,将军,你先去我那边坐坐吧。” *** 秦灼帐中已由人收拾妥帖,热水暖食不算,还供了一只小铜香炉。 秦灼余光瞧了瞧萧恒,对守卫一指那香炉,“撤了。” 他的守卫都是虎贲军下属,忙道:“褚将军特意吩咐,殿下连日奔波,叫焚点安息解解乏……” 秦灼断然道:“我说撤了。” 守卫面色讪讪,忙要将香炉端下去,手将碰到炉身,忽听另一人说:“留着吧。” 萧恒看向秦灼,“我也有点累了。” 他二人目光相触,短暂地未置一语,不知因何缘故,守卫竟有些脸热耳红,慌慌张张地赶紧退下。 大帐一落,几缕夜风涌入,炉中香菸一斜,手指般牵上衣角。萧恒这才察觉方才一句话多少有些别样意味,又担心越描越黑,没有再多解释。 第381章 秦灼倒了一盖钟热茶,双手捧给他。萧恒轻轻地啜,没出半点动静。他自个吃肉喝酒少拘礼数,从秦灼跟前总有些拘谨。秦灼似乎也明白这拘谨的缘故,也不催,静静看他一会,道:“若不渴也不用吃完,仔细一会精神。” 萧恒答应一声,把盖钟放下。 秦灼从他对面拉了个胡床坐下,仍去瞧他手指。萧恒指腹干燥,沾了点茶水,像出了一手汗。他来回拈动几下,听秦灼问:“之后,想怎么办?” 萧恒说:“这回至少证明,少数人里外行走是可行的。但凡能出去,就有内外包抄的可能。只要今年的稻子能打下来,这一季能挺过去,我们就能再撑。” 秦灼喃喃说:“打不下来呢?” 萧恒手指不动了,笑了笑:“尽人事,听天命吧。” 他解了箭袖,左臂线条像弓弦拉满,右手却软软垂着,伤疤隐在手腕下。他活动一下右手,像一个颤抖。 这点异样对萧恒来说不过波纹之于江河,秦灼却敏锐察觉出一种无力,一个以此为生的刺客再也无法掌控身体的失控感。他再去看萧恒的脸,那张伪装良好的脸却没露出半分马脚。他不像在伤心,但就是在伤心。秦灼就是知道。 少顷,萧恒目光转向秦灼双眼,认真道:“少卿,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天命不顾,我要拜托你一件事。你答应我,好吗?” 秦灼熟知这种话术,“你先说。” 萧恒沉默片刻,道:“我希望你能割下我的首级,交给崔清。” 秦灼看他一会,腾地将那盏盖钟挥下桌去。 碎裂声在夜中格外刺耳,秦灼胸口剧烈起伏,双眼一错不错地死死剜着他。 萧恒解释道:“你和我同为一党是人尽皆知的事。不如此示诚,皇帝还是要以谋逆之罪继续拿你。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至少这样,我不算白死。” 秦灼说:“你要我杀了你,割了你的脑袋,去邀功买命。” 萧恒叫他:“少卿。” 秦灼没有暴怒,甚至带了点笑意,说:“做你妈的春秋大梦。” 萧恒耐心道:“你不是一个人,你是南秦的殿下,你有你的使命。你得活,你不活他们就得死。” 秦灼撑案起身,笑道:“我也可以让他们割了我的脑袋,去找秦善请赏。多了不敢说,总能封个勋爵当当。到时候咱俩比比瞧,是谁的脑袋更值钱啊?” 萧恒急声道:“少卿!” 秦灼脸色骤沉,只觉指间东西像硌在心里,随手脱下一挥。 砰然一声。 那只青石扳指飞在萧恒额角,一缕鲜血顿时涌出,顺着眉毛睫毛流入眼睛,从目中滑落时如同血泪。 秦灼心头一骇,忙迈上一步,萧恒已蹲下身,将扳指拾起放在桌上,又把地上碎瓷一片片捡在掌心,搁在一旁,随手擦了把脸。 秦灼站了一会,慢吞吞从他对面蹲下,叫:“萧重光。” 萧恒看向他。 他望着萧恒双眼,笑了。 “咱俩这么一场,你这么捅我啊。” 萧恒嘴唇动了动,秦灼已双手扳住他面孔,叫他只能看向自己,一字一句道:“这种混账话你他妈再说一遍,我立马和你散夥,你听见没有!” 萧恒哑声说:“听见了。” 秦灼点点头,手掌按上他额角。没过一会,萧恒却将他的手摘下来,把他掌心沾的鲜血一下一下搓干净,又够过那只扳指,徐徐给他推上拇指。 二人呼吸相缠,秦灼看着他,目光炯炯。 萧恒却像受不了他这眼神,忙撑地站起来,又慌忙来扶他,说:“不早了,我先回去,你早些休息。” 秦灼看向帐外,说:“岑郎在你那边,方便?” 萧恒道:“我出去转转。” 秦灼说:“你不是累了吗?” 萧恒一时哑然,短暂静默后,突然听秦灼低声道:“安息都点上了。” 萧恒乍没有明白,醒转过来有些不可置信,去瞧秦灼。秦灼却不肯触碰他的目光,自己走到榻边脱鞋解衣,钻到被子里背身躺下。 他蜷在里侧,外头让出一个人的位置。 萧恒从原地立了一会,终于走向榻边,将靴子脱了,又把秦灼的一双鞋摆好。这么坐了片刻,下定决心般,拈灯从他身边合衣躺倒。 第286章 五十三 虚情 岑知简醒得比所有人预料都快。 秦灼得了消息,没用早饭就匆匆赶去。屏风拉开一半,萧恒已经赶到,梅道然远远坐着,看样像是一夜没睡。 行军榻上,岑知简已撑起身子坐起来。因为吃药而挽上大袖,露出伶仃的手腕和伤痕累累、骨节扭曲的十指。见他来,也微微欠身,不因落魄而有丝毫失礼。 秦灼问梅道然:“用过朝食了吗?” 梅道然指了指粥碗,说:“吃了一半吐了一半,那副药伤脾胃,也没法子。” 秦灼点点头,说:“那请岑郎好好静养,我们先出去。” 岑知简闻言躬身一揖,抬手做了个请,又指了指口唇。 梅道然解释说:“少公有话,但问无妨。” 闻言,岑知简眼中辉光一闪,却仍垂首。他似乎尚未找到正面梅道然的方式,而梅道然虽语气坦然,目光却不曾分给他半分,看来也一样。 这两人太古怪了。 秦灼和萧恒略一对视,又问道:“岑郎的身体支撑得住?” 岑知简点头,提腕做了个写字的手势。秦灼会意,往帐外叫道:“纸笔。” 侍卫捧上笔墨砚台,梅道然又从榻上给他支了张小几。 秦灼从一旁椅中坐下,看了眼萧恒,萧恒也从他身旁坐。秦灼交插双手,静静看向岑知简,“世海茫茫,卓凤雄如何找到你的踪迹,岑郎清楚吗?” 岑知简提笔写道:宗戴本系岑氏门下,曾探问行踪,未多设防。 本以为找到一棵救命浮木,结果是又一张催命符。 宗戴既然把岑知简行踪转手卖给卓凤雄,说明二人早有勾结。卓凤雄之前来柳州做罂粟生意,大摇大摆毫不避讳,未必不是官府袒护的缘故。极有可能柳州种植罂粟的大宗,就是为了影子所用。只是卓凤雄抵达前未知柳州易主,在这里坐镇的已然是萧恒。 秦灼思转,继续问:“这次宴会何等凶险,你却手无缚鸡之力——岑郎,卓凤雄为什么带着你?” 岑知简指了指案旁的那张五弦琴。 “只因为柴有让想听曲子,而你恰巧弹得一手好琴?”秦灼说,“岑郎,你在一旁奏乐也就罢了,我们在外面打斗开来,你怎么不但退避反倒出来?以你的才智,难道不会想到我会挟持你作为人质?” 岑知简和他对视片刻,轻轻笑了一下。他形容虽已蒙尘,但那一笑之间仍能窥得当年独驭入帝门的风发意气。 他提笔写道:借尔作东风。 秦灼毫不意外,道:“你是想借我们之手逃出生天。那这次宴席之乱,一早就在你的预料之中。” 岑知简颔首,又写三字。 阿芙蓉。 秦灼瞧了,歪头对萧恒笑道:“你的痛脚倒天下皆知了。” 他这话的语气不太对,萧恒却全然没想出由头。秦灼已转了转扳指,又问岑知简:“你为什么选择萧将军,就不怕我们轻你践你,再入虎口?” 岑知简提腕,却许久未能落笔。 他蛮可以写点奉承萧恒的好听话,但很显然,他另有答案。 这答案呼之欲出,却无法出口。 梅道然立在一旁,影子投在他笔尖下,像个回答。 最终,岑知简落笔写道:潮危无粮,华州援手。 西琼兵围潮州之际,萧恒派人四处借粮,只有华州岑氏鼎力相助。岑氏素来支持公子檀,现在又无异于声援萧恒,岑知简此番落难未必没有其中原因。这是一个天大的人情。 萧恒欠岑家。 无论如何,萧恒都会收留他、援助他,甚至以命报答他。 萧恒一行人挟持他才能死里逃生,却没想到这一招都是岑知简反制萧恒的一枚棋。而以萧恒的脾气,说不定还心甘情愿。 这是秦灼绝对不愿看到的。 晨光出鞘,利如匕首,从秦灼身后刺向岑知简面庞,岑知简一动不动。 秦灼慢慢拈动那枚扳指,萧恒突然开口:“我单独同他讲。梅子,你带殿下去吃早饭。” 秦灼视线转向萧恒,那日头一样的匕首光便割向他。萧恒抬手覆上他手背,不动声色地捏了捏他小指。 秦灼定定瞧他一眼,一把掼掉他的手,将椅子一踢,但没踢翻,撩袍快步出帐。 秦灼素来讲究风度,梅道然没料到他和萧恒耍性子已然熟练到如此地步,轻轻一嘶,瞥见萧恒将那把椅子扶稳,不知嫌他窝囊还是心疼他憋屈,又忍不住啧声。等秦灼没了影,萧恒抬头再次拿眼色示意他,梅道然才摇摇头,赶紧跟出了帐。 第382章 二人脚步声渐远,萧恒才转过头,扶着秦灼坐的那把椅子的靠手,说:“我知岑郎要向华州去信报平安,驿马已经备好。还请告诉诸位恩公,当日借粮之恩,萧恒愿拚死以报。” 岑知简抬眸,仔细辨别萧恒神色。 岑知简向来自诩看破人心,但他注视萧恒的眼睛,只瞧见自己的倒影。萧恒双眼干净得像镜子,但他却杀人如麻罪大恶极。 世上竟有这样的人。 少顷,岑知简点了点头。 萧恒松了口气,又问:“我还能为你做什么?” 岑知简写道:一间书房。另即时战报、朝中消息,悉数告知我。 萧恒点头说:“好。” 岑知简将纸笔搁下,萧恒却没离去,那么站着看岑知简。岑知简抬头,发现萧恒的眼睛不再像镜子,开始像死人,像幽灵。 像个影子,各种意义。 萧恒上前一步,道一声:“冒犯。” 他按住岑知简后领,手指似捏似摩,隔着衣料从他颈后一路按到腰间,这才又开口,断然道:“你种过观音手,也没有解。解过观音手的人疤痕会再裂一次,但你背部没有二次缝合的痕迹。” 岑知简抬眼看他,点了点头。 萧恒说:“观音手到了后期一定在脉象上有所表征,但军医却没看出分毫痕迹。种观音手的人活不过二十岁,但你做到了。” “你用的什么法子?” 岑知简看他一会,又铺开纸张,写道:你未解毒。 “是。” 你取过解药。 “只有一粒。” 岑知简复写:梅已解毒。 萧恒不说话。 岑知简突然察觉萧恒高超的语言之术。他对梅道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带”秦灼去吃饭。梅道然哪怕再敏锐,也无法从这样目的性直指秦灼的障眼法中看出破绽。 萧恒支开的不只秦灼,还有梅道然。 梅道然并不知道,萧恒将唯一生还的机会“让”给自己。 那只手悬笔许久,墨水溅落纸页,啪嗒一声。 晨光里,萧恒后退一步,到一个岑知简看来身形模糊的位置。接着,他躬身抱拳,一揖到底。 “我想活,望岑郎救我。” *** 秦灼还真听了萧恒的话,和梅道然一块去吃早饭。饼子他素来爱泡粥吃,这次却撕了撕直接塞入口。梅道然看着胆颤心惊,觉得他不像吃饼,恨得像咬萧恒的肉。 梅道然不掺和,也不劝,劝的事得萧恒来,又不是他老婆。粥饼吃了一半,突然听见外头喧哗,唐东游打帐进来,瞭了一圈,“将……将军呢?” 秦灼掸掉饼渣,声音倒很平静,问:“什么事?” 唐东游忙抱一抱拳,说:“兵器有点问题。” 秦灼擦了把手站起来,“去瞧瞧,边走边说。” 唐东游忙打起帐子请他出来,往辎重队前去,愁眉苦脸道:“咱们进来新募了不少兵,家夥什就不够用。剿匪缴来的又都是些破铜烂铁,比划两下子还成,真上阵杀敌哪里拿得出手?前一段下雨,不少手柄都锈坏了,咱们的战士上阵杀敌却没有家夥,士气再壮也不顶用啊!” 秦灼拿了把剑瞧,又挑了把刀,眉头皱得更紧,问:“谁负责采办辎重?” 盛昂低头抱拳,说:“由卑职负责。” 上次虎贲军和潮州营冲突,盛昂带头闹事,被萧恒罚去料理后方。军令如山,说不叫他上阵就不让他上阵。盛昂虽不愿,但萧恒已然对他网开一面,他无可争辩,只得认罚。 秦灼先说:“大梁律明文规定,严禁民间锻造兵器。要你料理此务,着实辛苦。” 盛昂忙说:“少公言重。” 秦灼放下手中兵刀,“民间购刀艰难,你都是走什么管道?” 盛昂道:“还能有什么办法,只能咱们自己开炉打铁,反正现在潮州柳州的地界是将军说了算。但难就难在,咱们这边既没有铜矿又没有铁矿,要大规模锻炼兵器,实在难啊!从前剿匪拿来的东西也不顶用,但有总比没有强,凑合过吧。” “兵器是将士的性命,这事没法凑合。”秦灼说,“将军一向重视军械,虽说大部分武器是咱们自己来打,但一直从外头购置精铜精铁。材料上好,怎么会出这么差的兵器?” 盛昂挠挠头,“这事卑职就不清楚了,卑职只管看着家夥。” 秦灼思忖片刻,“蓝衣,把账调来我看。” 梅道然给他找来军营账簿,秦灼没翻两页就攒起眉头,问:“这账都是谁在管?” 盛昂说:“咱们也不认字,是从前柳州州府的几个师爷。” “柳州州府。”秦灼将簿子一合,冷笑一声,“是我疏忽,只顾着前线,里头是该拾掇拾掇了。” 他拾起马鞭快步走出,冷声叫道:“蓝衣,带一支虎贲,陪我走一趟。” 三日之内,秦灼快马赶回州府、动用私刑审讯柳州故吏的消息两州皆闻。州府狱中惨叫声昼夜不绝,直到翌日天亮秦灼才走出来,从梅道然手中接过湿手巾,擦了满条血手印。当日晌午,柳州府五名属官贪污军款、采买劣铜充作精铜之事便出了布告,连带五人头颅挂在军营前一起示众。 奇怪的是,出了这样大事,却一直没看到萧恒身影。 秦灼叫人找他,又和梅蓝衣算这笔烂账:这五名柳州官贪款是真,但难以谋取精铜也是真。 梅蓝衣叹了口气:“我刚才也问过,前一段还有从外州采办材料的路子,现在崔清大军压境,敢和潮州柳州交涉都是叛逆,更别说输送铜铁兵器了!好的料子,咱们的确没有门路。” 他话音一落,便掠见秦灼不断推转扳指的手指。秦灼面色凝重,不发一言,等他手指一停,才开口说:“我有法子。” 梅道然隐隐觉得这法子会有不小的代价,秦灼已经开口打断:“这几天一直不见萧重光,你去找找他。” 陈子元一直守在旁边,等梅道然出帐走远,他立马从秦灼对面坐下,急声问:“殿下,你难不成想……” 秦灼说:“叫人联系羌君,请他这几日来一趟。崔清围得严,你亲自去接应。” 陈子元急声道:“殿下,你何异于与虎谋皮啊!” “从前虎贲的兵器一直走的是他的路子,他价抬得高,但质量的确说得过去。更要紧的是,羌地有铜山,还是私矿。这条路子皇帝发觉不了。”秦灼冷嗤一声,“贺兰荪虽不愚蠢,但很重利,天子威严在边陲诸侯这里算不上什么,他也不很惧怕皇帝之命。我们所需甚众,如此暴利,他能坐视不理?” 陈子元挣扎片刻,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字来:“但他对你仍抱着妄想。” “他对我怎么是他的事,我么,要的就是这买卖要成。我如今不同往日,他也是因利而来,不敢对我耍什么花样。”秦灼顿了顿,又道,“这事,瞒着点萧重光。” 陈子元欲言又止,到底作罢:“成,哪天他带兵出战,我请羌君来一趟。” 秦灼默不作声。 陈子元有点不是滋味,打帐要走,走到帐前又止步转身,还是道:“殿下,萧重光是个有气量的,但醋劲怎么样,你得掂量。” 他手撑开半面帐,一隙阳光滑入帐内,将虎头扳指打如赤金。秦灼推了推,将扳指戴牢,漠然说:“我的醋,他吃得着么?” 陈子元看他一眼,唉声叹气地出了帐,留秦灼再度掉进阴影里,从头到尾,只扳指残存着艳艳的金光。 *** 再见萧恒人影又到了细柳营叫阵之时,众人见他心中俱是一惊。 数日不露面,萧恒似乎哪里不太一样了,但又说不上来,像山上笼了层古怪朦胧的薄雾,真面目更加捉摸不透了。萧恒只是脸色微白,精神却好,其余一切如旧,只是唐东游递给他马鞭时碰到他手指,冰得一个哆嗦。 阵前战鼓已擂,萧恒迅速问了几句,听得秦灼近日手段,回头往他帐子方向瞭了一眼。却见帐子拉严,没有半个守卫。 唐东游忙道:“少公不放心旁人管账,叫我跟将军说一声,他还是先回院子住,在那边料理账簿也便宜。还有两州的政务,因为打仗搁置了忒久,但老百姓还是得过日子,也不能积着不动了。” 如今战事迫在眉睫,实不是问讯之事。萧恒点点头,翻身上马拔刀。 潮州院中,秦灼凭几歪坐榻上,握一条月白汗巾,指尖有一下没一下拨着底下所缀的红麝珠串,问陈子元:“走了?” 陈子元说:“走了。” 秦灼点点头,说:“你也去吧。” 陈子元不再多言,抱拳一躬,快步退下。 这天日头好,阳光落上人身,从他白罗衣上绣了层粼粼金纹。秦灼握着那珠串,轻轻松手,珠子便血珠般从指尖落下,滴滴答答。一炉香焚尽,日光也从头顶推到鞋尖,院中又复生了响动,马蹄声、交谈声、渐近脚步声。 第383章 陈子元再度站在跟前,鬓毛微乱,低声道:“羌君到了。” 秦灼颔首,“请他进来。” 打帘声响起,一股兰麝幽香细细扑来。秦灼冲那方向掀起眼帘,目中忽然满含哀慕,望着来人,施展出对萧恒从未有过的千种柔情。 他眷眷唤道:“香旌。” 第287章 五十四羌君 羌地在西南,雨缠绵个没头,又软骨头般没劲。元和十四年初,少年秦灼入羌已逾二月,陪同的只有一个陈子元。他的居处在羌君的后宫,殿前一树杨花开得好,据说此处是羌君夫人特地为他挑选。 侍女道:“夫人说,少公琼枝玉叶,唯有此殿合衬少公身份。” 杨花素来被视作娼妓一流,秦灼闻此,反而含笑应道:“多谢夫人美意,我至此如归,十分欢喜。” 他应对得体,陈子元脸色却不好看,后来得知羌君为他重修彤史,陈子元简直要破口大骂。秦灼却面色淡淡,只抬头看向窗外,杨花缀满一个边角,四方的窗框一片四方的天。 他冷静道:“小不忍。” 陈子元低声答应,推动他的轮椅。 治腿并非只是金蝉脱壳的托词。羌地用蛊一绝,秦灼的确在这里医好了双腿,羌君更占了天大的恩情。他予取予求,秦灼自然应允。如此一来,他为了秦灼冷落整座后宫,那半年羌宫彤史盈篇缀满秦灼之名,连页殷红。 每到夜晚,陈子元总是略有尴尬,秦灼却波澜不惊般,早早沐浴熏香、摆好棋局等候。一只白猫蜷在他膝上,病弱无害得像他自己。 羌君晓得秦灼爱香,专门为他寻了珍稀香丸和古董香具,却全然不知香料只是秦灼故作浮靡以安秦善之心的障眼。自然,秦灼见此受宠若惊,忙要道谢。羌君挽住他双臂,道:“少卿,你我何须说这些。” 羌君是陈子元见过最漂亮的男人,连秦灼都无可否认,他有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和一张美轮美奂皮相。他们四目相对,秦灼恭顺地扬起脸,那样含羞带怯地叫:“香旌。” 他那样的眼神和口吻,是个人都以为是深爱至极。甚至当年的陈子元都有片刻迷糊,但多年后的陈子元一口断定:不。 如果你见过秦灼望向萧恒的目光,就知道他此时此刻是何其虚伪。秦灼爱人的眼神和很多人截然不同,他用一种审视的、怨恨的、堪称痛苦的目光凝望,直至今日,他依然无法相信自己还有爱人的本领,他可能爱得连自己都毫无察觉。当他看向你时痛极了,那他大抵爱你爱到要死了。 可当时,陈子元只能低眉顺目,替他们将门合上。那白猫受了惊,跳下他膝盖,从轮椅边蹿到桌底。 屋里渐渐有了声响,隔着帷幔和窗户,羌君喘着气说:“叫出来,少卿,我想听。” 秦灼自然如他的意。 陈子元走远了,走到庭中,满天杨花飞如雪。他擦了擦眼,握紧一只香囊。 …… 现在,新君玉升二年,贺兰荪依旧阴魂不散。确切说,是秦灼再度将他招惹上身。 陈子元不说话,历史重演般,退出为他们合上门。 羌地贵族常常以纱覆面,贺兰荪将面纱揭下,露出一张堪称艳丽的脸。他眼底十分动容,轻声问:“少卿,数年不见,你一切都好?” 秦灼撑起身,邀他从对面坐下,说:“有你一直挂念,我哪能不好?” 贺兰荪握他的手,他没动,也没有反握,只由贺兰抚摸他的手指。 这动作萧恒也常做,小心翼翼,甚至有些诚惶诚恐。贺兰却更像把玩,似乎他更像什么瓷玉之属,再价值连城,到底还是器物。 贺兰荪同他执手半晌,从袖中取出秦灼转交他的一枚玉簪,笑道:“你不知道,我收到这个,心里有多高兴。” 秦灼只垂眼,将那条汗巾撂在一旁,道:“我如何不知道?我同你是一样的。” 他这样柔声细语,贺兰荪一时不知说什么,同他十指交扣,半晌方道:“听说你这里有麻烦,我什么都顾不得,恨不能飞身前来。你有什么难处,但管和我说。” 秦灼看着他握自己的那只手,说:“的确有桩棘手之事。” “你来一趟不容易,定然也见了,崔清将我这里围成什么样子。虎贲的家夥不顶用,要拚杀只能白白送死。萧重光……唉,他也不是什么成器的材料,镇日拮据得跟个什么似,我叫他弄兵器,尽给我些破铜烂铁,压根没把我的恩情放在眼里。我只盼着崔清快些退兵,一出囹圄便同他散夥。往后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靠着这支虎贲,总不至于饿死。” 他这样控诉,听上去很亲昵,又软声道:“我靠不住他,思来想去,真正能托付的只有你。” 贺兰荪没有一口答应,仍和他比臂执手,问:“你想要多少?” 秦灼轻轻捏了几下他的指头。 贺兰荪道:“这可是个大数目。” 秦灼笑道:“这样大一笔买卖,但瞧你接不接罢。咱们这些年的情分,你还怕我坑害你?” 贺兰荪哈哈笑道:“少卿,是我猜忌你,还是你要这样试探我呢?” 秦灼转眸看他,四目相注片刻,缓缓笑了:“我自然得试探你。都说人心易变,这些年过去,我只怕君心如流水。” 贺兰荪道:“我就算是流水,也要逐着你这杨花去。” 可怜玉树生旃厦,一夕逐水作杨花。这是传唱秦灼的艳曲,贺兰荪以此调情,并未半分不妥之意。秦灼听在耳中,却只低低一笑,问:“那就算成了?” 贺兰荪道:“自然成,不过得先见一半的定钱。羌地不富裕,你也知道。” 秦灼扇了扇袖子,他新熏了香,阵阵幽香从衣间浮动。他故意打趣道:“你不富裕,那我们岂不都是伸手讨食的光脚汉?家里那么大一座玉矿,底下的铜矿上头又不知道,香旌,你好大的福气。” 贺兰荪笑道:“这百般福气,能抵得上你么?” 秦灼笑而不语,只含波看他。二人久别重逢,贺兰荪有些按捺不住,正要抱他,秦灼却往后一歪,正歪在榻上,道:“你尊重些,青天白日,外头有人在呢。” 他虽是推拒,语中却别有一股嗔怪之意。贺兰荪也不恼,笑道:“从前又不是没青天白日过。” 秦灼站起来整理衣裾,说:“从前那么多人。” 他侧脸垂首,便有一番楚楚风韵。贺兰荪也知自己说错话,忙笑道:“是我失言,少卿,你别同我计较。来,你站过来我瞧瞧,这几年腿脚怎么样,有没有再发作?” 秦灼方露了笑意,道:“再没有过。” 他走到贺兰荪跟前,轻声说:“我没有生气。香旌,我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你对我有大恩。” 贺兰荪道:“你我哪里论得着这些?当年你也是十分不易,腿骨断了还好说,你常年拖着不治,筋脉也坏了。倒不是我夸口,华佗再世也不成,还得看我们那边的复生蛊。” 秦灼眼珠微微一动,说:“那蛊可金贵,我记得当年也不常养的。” 贺兰荪笑道:“何止金贵?接筋续骨,这可是羌地圣物。当年也只是为你,听说我父亲的宠妃跌坏了右脚,撒娇撒痴地要治,父亲也不过给她打了一辆檀木轮椅。” 秦灼笑道:“你这样看重我。” 贺兰荪抚摸一下他的脸颊,说:“你今日才知道?” 秦灼浅笑,却不看他。这态度有些暧昧,贺兰荪看得出他暂时不想更进一步,至少是今天——毕竟秦灼已经是独立出来的真正主君了。但同时又留了些余地,似乎他再努把力,其他的也可以。 贺兰荪清楚,不能是今日。秦灼显然没有干柴烈火的意思,今日太快。 贺兰荪说:“我一切等你。但你总要给我点东西,聊慰相思。” 秦灼问:“香旌想要什么呢?” 贺兰荪笑道:“如今咱们也是正经买卖家,不若解带写诚。” 直到日头西斜,秦灼才亲自开门送贺兰荪出来。陈子元一直在庭中等候,闻声忙快步迎上。一抬头,见秦灼松松披着衣衫,心中大骇,但瞧二人形容,又不像发生点什么的样子。 他自己心中忐忑,秦灼已然吩咐:“你好好送羌君回去,有什么错处,我唯你是问。” 贺兰荪仍持着他的手,笑道:“十日之内,东西我定然送来。” 秦灼温声道:“雪中送炭,香旌是古之君子。” 陈子元有点牙酸,送什么炭,那铜是他贺兰荪白送的吗?不还是咱们自己拿钱买的。但秦灼这句话听在耳中,的确和煦如风,闻之泰然舒畅。陈子元又有点纳闷,说软话这么管用,他家殿下怎么天天和萧重光横眉立目,不吹吹枕头风? 他正魂出天外,又听秦灼叫他一声:“你去给君上牵马来。” 叫他一个虎贲军的高级将领牵马,是有意往高处捧贺兰荪。陈子元会意,也不恼,只叹秦灼为了军械还要牺牲色相,感慨之余更是心酸。 第384章 他将鞍鞯马镫理好,请羌君上马时秦灼忽然从背后唤一声:“香旌。” 秦灼下了台阶,道:“昆刀一直从你那儿养着。” 贺兰荪勾起一笑,将面纱重新挂好,说:“下次再来,我带它一块儿。” 秦灼目光睠睠,亲自送他出了院子,晚风中袍摆微动,竟和送君出宫的妾妃隐隐相似。待那几人几马灭了踪影,他那点婉娩之态顿时烟消云散。秦灼眼神一暗,转身回了院子。 阿双候在一旁,心中有些惴惴,也不敢多问。要进屋时,突然听秦灼吩咐:“帮我打盆温水,我要洗手。” *** 城外一轮盛大落日,一派好黄昏。赤金堆积的暮云下,潮州营得胜而归。 数月以来,萧恒与崔清常成相持之势,小胜小负已然不论。不过萧恒渐渐摸索出应对法子,充分借助潮柳山势伏击,见好就收,这边山岭崎岖,崔家军想追也不熟悉地形。而今日士气之盛,在于萧恒。 萧恒作战向来迅捷,但因观音手发作愈演愈烈,身手力量也大不如前。今日与崔清一战,刀刃枪尖相撞之际,竟重新再现他早年如同野兽的影子。 他的右手虽无法转圜,但今日之威力杀气,足以在军中掀起一阵狂潮。全军上下大喜过望,高呼将军神威天成。萧恒依旧不肯恋战,追击出山便收兵回城。 大军策过平野,远远望见潮州城门。这是崔清围城后潮州营第一回从城门回营,众人都有些扬眉吐气之感。 唐东游一马当先,正要上前喝开城门,突然听萧恒低声叫道:“住步,有人。” 唐东游心中一紧,唰地拔刀在手,按住声音问:“有埋伏?” 萧恒拧眉不语。 梅道然闻声看去,片刻之后,见山坳中驰出一支人马,定睛再瞧,替他们保驾护航的竟是陈子元! 梅道然有些纳罕,等看清领头人的形容时心中一惊,对萧恒道:“是羌君贺兰荪。” 微风拂乱白马鬃毛,萧恒气息微沉。 唐东游没想通,“梅子,你看得准吗?这兵荒马乱的,他一个一地之主往咱这里跑干啥?” 梅道然说:“我从前行动时见过羌君的面,应该错不了。羌地不大,不过十城,但地处玉矿,天下美玉多出于此。更要紧的是,玉矿只是幌子,玉矿下更有一座未曾公开的铜矿,是羌地皇室的私产。将军知道,大梁境内铜铁矿一律由朝廷承办,私铜的风险高,但牟利也巨大。历代羌君靠这铜矿挣下了不少家底。” 他绕了半天没说到点上,沉吟片刻,终于隐晦道:“少公曾经……换过他的助力。” 萧恒这才凝神去看为首者的脸。 那是个蒙面的白衣男人,正立在残阳底。骑白马,戴面纱,纱下坠十八枚珊瑚子。隔着一带苍茫原野,他也遥遥回顾,一双凤眼微眯。 萧恒握上刀柄。 忽然,贺兰荪拨转马头,摘了一把宝饰精美的长弓在手。一芒寒光骤烁,所冲正是萧恒方向。 唐东游未料生变,倒吸口冷气,当即听得咔啷一声。 萧恒刀未见出鞘,已然回鞘,他伸手一接,两截断箭赫然在手。 箭头还挂着一物。 萧恒目光一触,神色遽变,十分骇人。 那是他解过数次、系过数次、纠缠过数次的,秦灼贴身的亵衣带子。 梅道然少见他当场作色,又听他呼吸粗重,心叫不好,抬头往射箭方向望去。 贺兰荪脸隐在面纱下,而且隔了段距离,看不清神色,只能听见朗朗笑声:“但以此物,多谢将军暂退崔清为我清道。只是我送谢礼,将军何必这样大的气性,不回礼也就罢了,还要断我弓箭?” 萧恒没说话,将那条衣带摘下缠上右掌。 他向来是老成持重之人,梅道然瞧这情形,估计这样下乘的激将他断然不会着道,刚要松口气,萧恒左手拿住半截断箭,猛地挥手一投。 嗖然一声破空裂响。 远处,贺兰荪发冠应声而落。 梅道然有点意外,又有点解气,大笑喊道:“狭路相逢,何止要断尔弓箭。我们潮州不欢迎阁下,此处再见,请献项上头了!——将军,是这个意思吧。” 萧恒自始至终没说话,目视羌君将冠戴上。 斜阳里,贺兰荪重新理鬓,连连冷笑道:“好,很好。萧将军,我记得你了。” 萧恒掌着马缰,冷冷道:“送客,开门。” 身后潮州营得令,当即变阵,齐齐拔刀冲向贺兰荪方向。 刀光在黄昏里闪成一道银线,只听贺兰荪又叫一声:“但到底能不能再见,只怕将军也做不了主。少卿帖子已下,我改日再来。” 萧恒一言不发,大军仍冷锋相对。直到贺兰荪消失踪迹,萧恒才带人进了潮州城关。 城门合闭的隆隆声里,梅道然冲萧恒喊道:“天色也晚了,大夥都高兴着,先回营里一块吃点?也算犒军。” 萧恒说:“不了,我回家去。” 第288章 五十五卧膝 萧恒赶回去时秦灼仍在洗手。 天气热了,为了防虫挂了碧纱帘,透进屋里人身上,绿阴阴的像树影。天尚未完全黑下去,案上已攒了烛火,秦灼傍烛坐着,挽着两只大袖口,双手浸在架子的白铜脸盆里。盆中浸了鲜合欢,还有几味萧恒不认得的香药。 萧恒没有刻意收着动静,秦灼大概早知道他来,那么大个影子都在地上呢。但他就是不作声。那萧恒就在外头等。 那盆水估计已然凉了,秦灼才将手提出来,摘掉浮在手面的瓣蕊,终于肯看向帘外,声音没有情绪:“你还舍得回来。” 萧恒没出声,影子蜷了蜷,像有些局促。 秦灼拿帕子擦手,说:“怎么,还要我亲自请将军进门?” 萧恒这才打帘进来。 他刚脱了甲胄不久,额头脖颈都压出一圈红痕,天光昏暗,也看不出脸色好坏,但嘴唇着实没什么血色,有些大病初愈的样子。秦灼也听闻他今日之捷,问:“这一阵子士气不振,好容易得一场胜,怎么不去吃酒庆功?” 萧恒说:“想来瞧瞧你。” 秦灼笑道:“我有什么好瞧的。找了你几天不见半个人影,我还道将军气我落你的面子,再也不想见我了呢。” 萧恒道:“胡话。” 秦灼将手中帕子丢开,说:“萧重光,你那天要防着我,我还在生气。” 萧恒忙说:“我没防你。” 秦灼道:“那你支开我,要同岑知简讲什么?” 萧恒还是不说话。 秦灼冷笑一声,将卷起的袖口放下。 萧恒不远不近地坐在一旁,膝盖微分,双手从膝间交插着,瞧着很拘谨。他从秦灼身上闻到一股异香,不是潮州的草木香花,更名贵也更工巧,是从宝器金炉里炮制而成的香料。那人走了几个时辰,这味道仍沾在秦灼衣裳上。 他忽然想起,在公主府中秦灼似乎就很通香事。但有关香料,他却说不上一句。 可羌君很知道。 萧恒目光落在铜盆里,浮沉各异的花瓣底,沉着他半张扭曲的脸。他看了一会,忽然问:“有什么人来么?” 秦灼目光一闪,只答:“没有。” 萧恒沉默了。数息后,他说:“回来的路上,我碰见了羌君。” 秦灼神色不更,淡淡道:“哦,他借道路过,知道我在这儿,讨了口茶吃。” 崔清大兵在此,贺兰荪再怎么借道也借不进潮州,显然是专程的约会。这样明白的瞎话,萧恒却点点头,应了一声,只说:“我也想吃茶。” 秦灼格外尖锐,总觉得他在一语双关地骂什么,当即转脸拧眉,“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 “我真的就是想吃口茶。”萧恒一句话毕,又补充道,“不是茶水也行,冷水也行。” 秦灼定定看他一会,烛火因他气息起伏而微微跳荡。秦灼扬声道:“阿双,给萧将军煎盏茶来。热热的,多给他放点柏子仁。” 秦灼见他嘴唇干裂,问:“很渴吗?” 萧恒默然片刻,点了点头。 秦灼心下突然有些酸涩,去揭案上各个盏子瞧,最后拿起一只黑釉盏,说:“我的还剩一口,你要是不嫌脏,先润润喉咙。” 萧恒两手接过茶盏,把残茶吃掉,没将盏子搁下,双手捧在膝上不说话。 秦灼静静看他片刻,问:“有没有受伤?” 萧恒道:“破了点皮。” 他今日有些反常,若放在以往,更重的伤也只说没有。 秦灼便冲他一招手,道:“过来。” 萧恒将盏子放下,慢吞吞走到他面前。 秦灼抬脸瞧他,问:“伤在哪里?” 萧恒捂了捂后颈,“后脖子。” “我看看。” 萧恒蹲下身,迟疑片刻,缓慢将头靠在他膝上。 第385章 秦灼想撩开他颈后乱发,却发现头发和伤口已黏成一片,就着灯火,看清一条血淋淋的伤疤,再下几分力只怕他脖子就要断掉一半。秦灼心里突突跳着,半是后怕半是气愤,恨声说:“我还真当你只破了点皮。” 萧恒由他看,说:“戴着盔,没注意,要包扎就要解甲,不如回来料理。” 秦灼冷笑:“等着我给你弄呢。” 萧恒微微扭头,看着他眼睛问:“行吗?” 秦灼和他对视片刻,重新将他脑袋按在膝盖上,向外喊道:“阿双,先别忙活茶水了,把我那只药匣子拿过来,赶快!” 阿双去拿匣子的空档,秦灼撵萧恒解了上衣,灯下一瞧,只觉他背部伤疤红得厉害,像条蜈蚣喝足了血。 来了潮州这两年,秦灼很少见到萧恒的伤口,今日虽是皮肉伤也够肉跳心惊。他拿湿手巾一点一点给萧恒擦干血块,要洒金疮药前碰到他的皮肤,只觉膝上的是个冰人,忍不住皱眉问:“怎么身上这么冷?” 萧恒只说:“吹了风。” 秦灼坐榻,萧恒坐氍毹,坐得矮,这样头好靠在秦灼腿上。他双臂原本半垂着,这一会也松松去拢秦灼双腿,却不敢抱实,只这么缥缈地依靠着。 他这样略带试探的动作将秦灼的心攥了一把,他那副铁石心肠骤然软了。秦灼抚了抚他脑后头发,轻声说:“我同他谈生意呢。” 半晌,萧恒闷声道:“少卿,我们不和他谈,行不行。” 秦灼说:“不行。” 萧恒身体一绷,不说话了,脸伏在他膝盖上,像个小孩子。秦灼更不忍心再说他什么,再想前两天的不痛快也不过芝麻小事,心里就这么草草揭过。 蜡烛燃到一半,秦灼给他包扎完伤口,阿双的茶水也已经煎好。秦灼递给他热茶吃,又问:“用过饭了吗?” 萧恒啜着茶摇摇头。 待他一盏茶饮尽,秦灼又道:“阿双,把饭送到萧将军屋里,再把陈子元给我叫过来。” 这也是要支开他。 萧恒没多说,放下盏子,从地上爬起来,缓慢穿好衣裳,跟在阿双身后出了门。 他今日像有些委屈。 秦灼靠着小几,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瞧见脸盆里手巾拧出的血水,这才回过神,重新搓了把手。等再擦干手,陈子元双脚已站到面前。 秦灼重新戴上扳指,说:“萧重光知道了。” 陈子元忙道:“不是我说的啊。也是点儿背,贺兰荪出去正好和他打了照面,还冲他放了支箭,又说受了你的邀以后还要来——” 他突然想起什么,“殿下,贺兰没找你要什么东西吧?” 秦灼神色一动,“怎么这么问?” “他从箭头上挂了什么东西,说要给萧重光做谢礼,我估摸着是想刺他。要想刺姓萧的,东西只能出自你这里。” “衣带。”秦灼静了一会,说,“他要我给他留点念想,我把衣带解给了他。” 陈子元不知要做什么表情,只得含混道:“哦,嗯,其实也成,不就是根带子吗,又没什么多大的……” 秦灼打断他,“里衣带子。” 陈子元一下子哑巴了,嘴张开又闭上,突然想到另一件事,忙问:“妈的,殿下,萧重光回来没把你怎么样吧?他敢动你一指头,我废了他!” 秦灼神色有些惘然,摇了摇头。 陈子元诧然道:“没发作?没问这事?一句重话没有?” “没有。” 陈子元悻悻道:“那萧重光挺好脾气啊?要换成旁人,早醋得不行大闹一场了。” 秦灼眉心一跳,静了一会,又自嘲般笑起来:“我从前什么德性他也知道,只作耍子,也是好事。万一他真动了心思,我还不好脱身。” 陈子元听着不对劲,敢情他殿下以为萧恒是压根没把他往心上放,不在乎,这才不在意。 什么跟什么? 陈子元忍不住道:“殿下,你还真觉得萧重光……” “不提这话。”秦灼截然岔开,“羌君与我约定,十日之内会将铜运来,你执我的手令前去接应,必须校检完毕、确保铜质没有问题再放他们离开。还有,不要让任何羌君的人进潮州境,你派人送他们出去,盯着他们别做记号。以后羌君来时都要像这次一样,他走的那条路这几日都要严加把守,以防他生了异心想要突袭。每次要来,都换路给他走,防止他记路。” 陈子元听了半天,心里不确定,问:“殿下,今日这话我还没问。你要他给你送昆刀,这么一来一往……你是有意和他联系下去?” 秦灼很坦然,“是。” “你和他谈借道羌地回秦的事了?” “还没有。”秦灼说,“但有另一件事。” “萧重光的右手,我有了新的法子。” 语落,本已殆尽的烛火,突然跳出一朵起死回生的金光。 *** 萧恒自己回了屋,打开唯一一只衣箱,将怀里那根衣带拿出,缠到一块洗干净的蔽膝上,这样握了许久,才重新放回箱子底落锁。 阿双正来问萧恒想吃点什么,却撞见他提刀跨出来,忙问:“将军哪去?” 萧恒说:“我去军营,还有些事要做。” 阿双劝他:“多少吃过饭再走吧。” 萧恒笑道:“不劳烦了,那边应当也在烧饭,我去蹭一口就成。” 他面无愠色,音容如常,阿双瞧也不像有什么怨气,请他体谅的话更无从开口。踌躇时分,萧恒已跨上马背,双腿一踢驾出了门。 到了军营已近中夜,大夥酒足饭饱,该休息的休息该放哨的放哨,自然也没留下什么饭食,萧恒也没提这话。他一下马,散去的众人又哗地围簇起来,高呼将军神武英明,萧恒呢,萧恒只是笑着客气,承让承让,哪里哪里。 军营炬火彻夜不熄,像一团永不死亡的太阳鸟。那鸟翼在萧恒脸侧拍打,却不肯停留在他肩上。唐东游心中有点古怪,却无法细究根底,只对梅道然说:“你觉不觉得,将军今夜有些强撑着?” 梅道然凝视萧恒的脸,目光发沉。 营中有事并非只是萧恒的托词,下了战场,等着他的是千头万绪的繁冗军务。秦灼之前帮他管一部分,如今扑在账目和政务的大头上,只能由萧恒一个人担。而梅道然能做好一个刺客和副手,却不是统事的材料。 说到此,梅道然极度佩服萧恒的慧根。他是一点即通、举一反三的人,他影子生涯里全无接触之事,不到两年就能做得井井有条甚至出类拔萃,这样的意志和能力,梅道然不得不心悦诚服。但这些事务全部堆积在萧恒一人身上时,梅道然隐隐觉得喘不动气。 他太需要一个军师。 梅道然叹口气,叫炊事贴了两个饼子,又熬一碗菜粥,亲自端去萧恒帐中。 夜幕沉沉,萧恒帐中昏黑,行军榻上并没有人。 梅道然将碗放下,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之处。真相似乎藏在夜里,他只在闪电劈落时窥见一眼,仅此一眼,但他能断定有什么问题。 一瞬间,梅道然冷气倒吸。 他转瞬打帐而出,快步走向岑知简的帐子。 第289章 五十六战机 梅道然闯入帐中时,萧恒正随岑知简盘膝坐在地上,见他神色惊惶,忙问:“出了什么事?” 梅道然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长出口气,道:“没事,给你捯饬了点东西垫肚子,没见着人。” 萧恒姿态放松些,一条腿支一条腿放,有点像歪斜的箕踞,笑道:“我来找岑郎讨教讨教学问。” 岑知简衣裾铺展,依旧闭目静坐,不为所动。他跟前放一只小铜香炉,里头香料殆尽,味道有些古怪,但残存的星点气息却不足以让梅道然说出个所以然来。 香炉旁陈放几只杯盏,每只都有用过的痕迹,残留着各色汁液或粉末。 地上一团揉皱的帕子,似乎有血迹。 梅道然再看萧恒,萧恒同他对视,似乎有些不明所以。 梅道然问:“你们在做什么?” 萧恒说:“吐纳。” “吐纳?你学吐纳干什么?” “养生。” 梅道然觉得自己听错了,指了指眼前杯盏,“你上战场命都不要,回来在这儿学养生?再说,吐纳用得着这些东西?里头都是什么?” “这些不是吐纳之用。岑郎讲,夏日暑热,军中易生疾病。他试了几种方子,给大夥祛暑驱毒。”萧恒笑了笑,“战场刀剑无眼,这不,我才想学学养生术,好苟活几年。” “将军。”梅道然叫他一声,许久无言。 萧恒坦然与他对视。 半晌,梅道然只说:“粥要凉了。” 萧恒点点头,撑身而起,对岑知简微微抱拳。岑知简也跪转向他,抱袖还礼。 萧恒打帐走远,梅道然才重新落好帐子,缓慢转过身。 第386章 油灯下,岑知简正抬头看他,眼中一无波澜,像没过从前。 自从岑知简到潮州之后,梅道然虽看顾他,但一直无言以对。他要面对的不像岑知简反像鬼祟,过去种种,他一直逃避、畏缩、不去面对。直到今夜。 今夜他迈出了第一步。 为了萧恒。 灯光稀微,盛在黑灯盏,像灰堆里一粒练废的金丹。梅道然终于敢于正视岑知简,尽管岑知简依旧无动于衷。他从岑知简对面席地坐下,问:“你想对他做什么?” 岑知简只看他。 梅道然自觉自己在他眼中是个跳梁小丑,但他也管不了这么多了。他声音里有根弦绷紧,继续问道:“那天你和他说了什么?你到底告诉他了什么?你为什么要找上他?这些日你也看到了,他已经是自顾不暇了!” 岑知简已经没有回应,眼中尽是漠然。他像有些厌倦,抬手要去够那把五弦琴。 这是个拒绝交谈的姿势,梅道然深吸口气,抬手去拽他手腕。 这动作却似燎到岑知简哪根神经。他前一刻还冷如死水,突然炸雷般剧烈挣扎起来,看上去梅道然不像在拉他反像要杀他。 扭动撕扯间,衣袖打翻满地碗盏。碎裂声叫梅道然乍然松手,当即一个耳光落在他颊边。 岑知简歪在一旁,衣衫淩乱,面白如纸,眼中却半含水意,目光之冷,恨不能将他食肉寝皮。 这一巴掌制住了梅道然全部动作,他双臂撑在地上,头低垂着,浑身剧烈颤抖起来,似乎要哽咽。片刻,他突然身形一动,咚地一个头叩在地上。 岑知简有些愕然,眼瞧这个七尺高的汉子跪在地上,低声喊道:“你恨我、辱我、要杀我,还是借皇帝的手惩治我,我绝无半句怨言。是我对不住你,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杀要剐你冲我来!别动我兄弟……我求你了!” 灯火恹恹跳两下,一隙夜风从帐外鼓入,青烟一斜,灯就熄了。岑知简脸上的怒意失态也这么吹灭了。但他两盏眼睛仍亮着,那仿若泪意的光芒就是灯。那灯光烁烁然,像好笑,又像伤心。 终于,黑暗中,响起幽幽琴声。 平和,宁静,一无怨恨。 梅道然僵然片刻,撑身从地上爬起,行动有些滞缓。他没再瞧岑知简,打帐而出,夜风扑面,只觉脸上湿冷。 身后,一夜琴声未歇,似乎差道笛声。 *** 萧恒回帐没有立即用饭,而是按照岑知简教给的吐纳之法,将全身气息走了一遍。 岑知简的确教给他抗衡观音手的法子,不过以毒攻毒,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之术。但兵临城下,萧恒别无他法。他是潮州柳州的首领,他若倒下,两州军民当即会被视为叛逆屠杀,并州昔年惨剧,他绝不能坐视再次重演。 萧恒从前不求死,但也不是一定得活。除却做统帅的责任,真论到他自己身上,那点求生之志,竟本乎秦灼。 ……他想和秦灼好好过。 但看起来,秦灼并不这么想。 此念一生,喉间又是一阵咸腥。岑知简今夜拨灰所写的告诫又浮现眼前: 众生漂流六道,造无量无边业,受无量无边死,皆妄想执着驱之。持清净心,莫生妄执。 他一口血吐在地上,弯身歇了一会,抬脚踢了炉灰去掩,接过岑知简所递帕子擦了擦嘴,问:“有了妄执,要如何?” 岑知简写道:放下。 秦灼音容从眼前一闪而过,灿若花放。 萧恒苦笑道:“人生在世,谁无妄执?” 他知道自己已经泥足深陷了。但这点妄执让他感觉自己活着,真真正正、有七情六欲地活着,虽然疼,但很好。 岑知简无法开口,目光分明在说:你放不下。 萧恒报之一笑。 要放下,总得要他一句话。 夜月皎然,洁如少女面,虽清冷,却冥冥有一种亲近之感。他一颗尘念驳杂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又一番吐息结束,脏器肌骨之痛也纾解大半。 萧恒身体重新恢复,脉象还要岑知简看顾调养,故而常去他帐中。但瞧今夜梅道然的反应,倒像怕岑知简加害自己。 他为什么会这么想? 萧恒只觉不对,岑知简坐定梅道然的罪名,害得梅道然险些一死。但瞧梅道然对他,说是怨恨不如说是失望,仔细看来,竟还有些亏心。 他在京中,究竟和岑知简发生了什么? 但岑知简避而不谈,梅道然讳莫如深,二人态度如此,萧恒也不好多问。 如此一夜坐到天明,他便去练兵演阵,又瞧了田地农务,这些做完,再赶回帐中处理军务,数日下来忙得脚不沾地。虽则忙碌,却多是庶务,连日里竟没生一场战事。 连唐东游都忍不住纳闷,“这姓崔的这些天挺消停啊。” 萧恒从一堆卷宗里抬头,沉吟片刻:“反常必妖。叫哨子前去探查,有任何异动立即报我。” 约莫半个时辰,石侯快步赶入帐中,上气不接下气道:“将军,他们撤了!” 萧恒眉头一跳,当即从椅中立起来,“什么方向,有没有诈?” 石侯匀了口气:“咱们西北的厉州有齐军入侵,他们刺史是个不顶用的,眼看城就要破了。崔清便丢开咱这边,去支持厉州了。” 唐东游大喜过望,“将军,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啊!” 萧恒敛眉问:“梅子,你怎么看?” “齐军进犯事出突然,崔清撤离潮州,想必来不及跟皇帝请旨。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顾此失彼,是大过一件。我冷眼瞧咱们这位女帝陛下,是个赏罚分明、功不抵过的主,崔清下这个决断,恐怕做足了十年不能领兵统帅的打算。”梅道然按刀在侧,“她肯如此取舍,说明厉州之危迫在眉睫。” 程忠拊掌道:“正好!咱们也做一回彭苍璧,看着他们两边斗!等细柳营精疲力竭,咱们就能反手将他们一举歼灭!当初彭苍璧坐视西琼围城,还要拿将军换粮,不就是这么干的吗?崔清正是他的副手,这叫报应不爽!” 萧恒未接这话,又问石侯:“齐军多少人?” “至少四万众。” “厉州军有多少?” “和咱们差不多。前两日柳州折冲府的兄弟尽数并入潮州营,加上咱原本的千余人,造册的就有了一万余,厉州估计也是这些人数。从前吴公没有松懈武事,兄弟们才没把本事放下,厉州那长官饭桶一个,只怕只是群散兵游勇。” 梅道然在一旁提醒:“如今合崔清全军之力,不过两万。” 程忠也道:“齐军凶残咱们都有听闻,这些年在西塞折腾,所到之处尽是屠城!焚人屋室淫人妻女,把一家子的头割下来从马蹄底下踢着玩!崔清要和他们干,那得拼上全部家底,就算胜,也是十分惨烈。” 萧恒看向梅道然,“你什么想法?” 梅道然说:“可以做黄雀。” 唐东游忙道:“将军,机不可失,我等俱在帐下听令,望将军早做决断!” 萧恒重新坐进椅子里,甲胄压得他直不起身。他抚摸案上军印,像擦拭吴月曙当日横剑自刭的鲜血。 帐下肃然,全部等他号令。 许久,萧恒掌住大印,冷声道:“盛昂。” 盛昂被罚再不得上阵,此时闻萧恒叫他,一愣时更是喜出望外,忙跨步而出,“末将在!” “率一千人留守大营,守好岗哨,若有异动快马报我,火速请少公主持大局。” 虽听还是叫他留守,但到底许他再管军事。盛昂忙叫道:“末将遵命!” 萧恒又叫:“程忠。” “你领三千人,当即进发,戍守潮柳西北边界,以防齐兵借道突入。同时安抚百姓,不得生乱。” “末将遵命!” 他深吸口气,沉声道:“除他二人之外,所有中等以上的将领都有,整点人马,各率五千部众——” “随我支持崔清。” *** 这是朝廷权贵无法理解、嗤为愚蠢的一场战役。崔清违抗皇命弃潮救厉,身为逆贼的潮州营几乎全军而出,居然为了援助前一日还在全力剿杀他们的死敌。这种愚蠢的勇气只有百姓和草芥能理解。身经百战的细柳营理解、几度濒死的潮州理解、十万枯骨的并州理解、世世代代的英灵冤魂统统理解。 愚蠢吗? 愚蠢至极。 值得吗? 大军策马狂飙,没有一个人回头。 一轮血日下,潮州营如猛虎出林,马蹄声惊天动地。 厉州城近在眼前,城中细柳营杀声震天。崔清砍倒齐军大旗,提枪跃马高声喝道: “士赴国难,何以退耶!吾侪蒙君恩,何不报耶!” “今可效身,孰与我战?” “今可效身,孰与我战!” 第290章 五十七毒刺 崔清是个切切实实的女孩子。她并不粗厉,面貌清秀,认真拾掇还十分亮眼。除了不通女红,她换身衣裳,看上去与寻常闺阁千金也没什么不同。 第387章 但真上了战场,没人敢把她看作“女人”,无论是她的同袍还是敌人。 血肉横飞,战马高嘶,一杆十尺银枪迎面而刺、破喉而出,敌将栽倒马下时大股鲜血噗声四溅,染脏红缨。 只见她双臂一轮一挥,那簇枪缨旋然一转,长枪灵活如蛇,瞬息之间已从背后刺出。身后齐军双目圆睁,手中钢刀坠地。 崔清没有分出一个眼神,下一刻银枪已蹿回其手,她胯下战马跃立而起,枪风一扫,如同一面带刃搧风。面前数名齐军大声惨叫,鲜血纷飞时断肢裂肤。 这把十尺铁枪重四十斤,为崔氏代代相传。到崔清这一代,镇北大将军崔誉一脉男丁断绝,铁枪也被族中叔伯霸占。崔清参军前夕闹上宗祠,叔伯无法,只得道:“你若能将这把枪抬起来,咱们就还你。若连拿都拿不起,没得辱没老将军声名。” 当夜,崔清单手提枪,跨步出门。 崔清父兄死后,细柳营被朝廷解散。崔家还有一支娘子军,她不肯去。娘子军常年被军中打压,她要一改局面,只能从男人手中争抢权力。没有人因她是崔氏遗孤而网开一面,要么知难而退,要么能者居之,这是军队的铁律。崔清从最低阶的步兵做起,不如她的男人因一场胜仗就做了千夫长,而她屡立战功,升做百夫长用了整整三年。 母亲杨氏深明大义,到底心疼,劝她回来。崔清却带母亲去祠堂,跪在祖宗父兄灵位前,说:“娘,五年前您在这里折断我的马鞭,告诉我,祖宗脸面绝不能断送在我们娘们身上。今日我在此立誓,崔清毕此一生,定要重建细柳营。列祖列宗在上,此誓不成,天诛地灭!” 一个女人身登统帅,一个崔氏在新朝重整军队,不论叫谁来看,都是全然不能之事。 但崔清做到了。 又一个齐军人头落地,死前最后一个念头是:天底下怎会有这样的女人? 而她就是。 齐军越杀攻势越猛,狼群般层出不穷。齐国以武立国,军队之彪悍连细柳营都难以招架,更别说是这样的敌多我寡。 副将崔百斗勉强架开一刀,叫道:“将军,弟兄们撑不住了!撤兵吧!” 回答他的是烈烈枪风。 崔百斗见她嘴唇发白,心知她鏖战许久体力殆尽,忙道:“咱们撤兵来救厉州已是抗旨,还不知皇帝要怎么发落。细柳营是崔氏历代的心血,将军岂能毁于一旦?咱们尽了力就成,无愧于心啊!” 崔清喝道:“鼠目寸光!现在若退,齐军就能顺势东进,占厉州、据潮州、霸柳州,再沿运河东行,北越长江直抵京师!厉州守不住,是亡国之患灭族之种!大梁都没了,安论一个崔家!” 崔百斗道:“潮州柳州是萧恒在守,齐军若攻过厉州下一个要占得就是潮州。他不是愚人,定要派兵来救,咱们何不退回去,到时候两厢便利!” 枪风横扫时崔清横目看他,崔百斗只觉浑身一凛。厮杀声里,崔清冷冷道:“二十杖,自己记下。” 她大声叫道:“将士们,大夥天南海北地来投我崔清,就因为我们同为大梁人!既是大梁人,背后寸土寸地是咱们的家乡,男女老少是咱们的兄弟爷娘!今日一战是为守家之战,谁愿与我血战到底!” 细柳营怒声喊道:“誓死不退!” 又是杀气震云,殷天动地。 血日将沉,暮色四合,齐军精锐削去大半,但细柳营已然是强弩之末。崔清看上去殊无变化,但崔百斗知道,她已经将近力竭。 这时,一匹快马冲入齐军阵营,哨子滚下马背,对将领说了句什么。那将领当即勒马东望,崔百斗不明所以,也向东方望去。 夜色将上之际,太阳升起的方向,扬起一片滚滚烟尘。 阵前步兵撑刀大喘着气:“是援兵吗?是援兵吗!” 崔百斗凄声道:“今时今日,哪会有什么援兵!” 刀戈碰撞声中,崔清在挥枪间隙见抬头,一言不发。 在最后一缕日光收束之时,一竿大旗撑出天际。 那彤彤之色像片崭新红日,即将降临的夜色似乎被骤然驱散,在天边荡然无存。细柳营中爆发一阵惊呼:“萧字旗,是萧字旗!” 崔百斗不可置信,在清楚望见那旗帜时瞪大双眼。 方圆百里,哪里还有第二个姓萧的军队! 浩荡马蹄冲出那旗影之下,宛如利剑出鞘,瞬时斩破重重包围。为首者左手持刀,环首刀势如长虹,不是萧恒又是谁! 萧恒并未从细柳营前驻留,白马从崔清马头一越而过,当啷脆响里长刀已斩断刺向崔清的一条手臂。 他身后,潮州营势同猛虎,狂风骤雨般成群闯去,马蹄踏过时兵器已将齐军斩下马来。一时之间,只闻隆隆冲锋声、叫喊声、刀剑入肉声、金铁相击声。 血肉四溅里,环首刀快如飓风,八方四面皆可敌,简直如生三头六臂。从前两军对阵,双方多少抱存鄙夷不服之心,直到今日萧恒杀在细柳营之前,众军才头一次从心底感发这种震动。 这刀法、速度、力量皆举世罕见,而萧恒用的是左手。 他取用左手刀不过半年。 齐军调转攻势,开始全力围杀萧恒。四把精钢弯刀迎头挥砍,却被一把环首刀横转拦下。萧恒弯腰蓄力之际,一道银光骤闪,四名齐兵喉间鲜血喷溅时,一条长蛇猱然蹿回一只手中。 红缨烈如夏花,萧恒和那持枪女子对视一眼,双腿一打马腹,再度出刀时已腾身坐稳马背。 残阳里,崔字旗和萧字旗比肩而立。旗下,细柳营潮州营并肩作战,短暂化敌为友的奇异局势里,所有人热血沸腾,在致胜的冲陷之中高声叫道:“杀!!!” *** 齐军并没有拚死攻城的打算,一见局势不妙便迅速退去。萧恒率兵追出五里,再斩敌将两员,便收兵重回厉州战场。 烽火已熄,野地新燃了篝火。厉州百姓感恩戴德,士兵忙开城门,请崔清萧恒入关。萧恒却道:“不好扰民。” 崔清也同样坚持,百姓只得作罢,家家户户杀牛宰羊以谢两军。萧恒固辞不得,又见众军已饥肠辘辘,便道谢收下。 酒肉香气四溢,昨日还针锋相对的两军突然一同围坐,多少有些别扭。但到底过了命,又互相包伤吃酒,一会僵局松动,也渐渐热络起来。 萧恒后颈的伤口未愈,臂上又添了两处新伤。他将肩甲卸下,撕了块衣料草草包扎,牙齿咬住一角低头一束,显得侧脸骨骼如同刀削。 崔清清点完伤患,自己也简单裹了伤口,偏头看了会萧恒,从副将那里要了只碗,满上了酒。 一双军靴停在面前,萧恒抬头,见崔清手捧酒碗,也端了酒立起来。四周肃穆下来,待他二人发话。 崔清举酒对他一敬,“崔清代细柳营全体将士,谢萧将军不记前仇,舍身相报。再替厉州百姓,谢将军活人生民之恩。” 她摘了盔戴,火光映在脸侧,柔和的红黄光辉里更有些女儿的清秀模样。双手举酒,一气饮空酒碗。 众军叫好声中,萧恒也相对饮尽,却没有放下碗,而是接过酒坛再度满上。 他两手捧酒,对崔清道:“这一碗酒,我谢崔将军。” “谢我?” “谢将军心恤百姓,仁慈生民之恩。” 崔清看着他,“这我却不明白。” 萧恒道:“年前西琼围城,腊月之后飞鸟不得出。如今王军数倍于琼,虽兵临城下,但并未禁绝药物运输,少数粮食入城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军也知道,我前些日甚至还跑去英州一趟。潮州进出如此,难道是因为将军昏聩无知才让我们有可乘之机吗?” 崔清神态暗昧不明,“说不定。” “那便谢一桩私事。”萧恒仍举酒碗,“谢在下逃出彭营当夜,将军一射未中之恩。” 崔清看他一会,朗然笑了:“我也谢我自己。萧将军,你问问这些,个个夸我百发百中。但我自己知道,那射偏的一箭,是我这辈子最好的一箭。干了!” 二人饮罢,崔清认真端详他片刻,郑重道:“萧将军,你是崔清此生最佩服之人。细柳潮州共聚于此,有一夜握手言和的缘分。只此一夜,我们不谈对阵谈朋友。此夜过后,崔清与你战场相遇,当退避十里,以谢将军今日之恩。十里再战,你我定要分个输赢!” 萧恒也看向她,“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崔清朗声笑道,“都别丧着脸了,如此良辰挥霍不得,吃肉,喝酒!” 众军齐声大笑,纷纷勾肩搭背、碰碗举盏,把立场抛之脑后,共赴这一夕狂欢。醉卧沙场,如是而已。 唐东游和崔百斗互相依靠着,又吃空了一坛酒。唐东游打了个酒嗝,竖着拇指咕哝道:“崔将军……厉害,是这个,能耍枪……还能喝酒,一个顶十个大老爷们儿!” 崔百斗醺醺然道:“可不,我们将军,打小就要好,样样必须拿头筹……不然,这么多汉子……能听她的调令,就为了个崔姓?” 第388章 唐东游点头嗟叹许久,又说:“我夸了你们将军,到你了,你看我们萧将军咋样?” “萧将军……”崔百斗喃喃道,“萧将军,是个好人。” 唐东游醉里气性也大,骂道:“用你放这屁!” 崔百斗却突然抱着他大哭:“你们萧将军,是好人哪,他是好人哪!要杀他,我们将军……不忍心,我们全军上下哪有一个愿意干的,可不杀他,皇帝又要把细柳营散了!细柳营不能再散了!老天……不长眼啊!” 唐东游听了,蓦地悲从中来,也和他抱头痛哭。两人哭声高一阵第一阵,滑稽非常,但没一个人能笑出声。 就算没有细柳营作要挟,皇帝重审崔如忌冤案、为崔氏正名,又重用崔清,这是天大的君恩,崔清报也得报不报也得报。那她和萧恒永远没有兵戈消解、化作玉帛之日。永远没有。 惺惺相惜,却做不了朋友,只能做敌手。 崔清拍拍膝盖起身,一脚踹在崔百斗屁股上,将两个人都蹬得翻了个个。她大笑道:“我和你们将军都活着呢,要嚎丧,我俩再打一场之后不迟。” 天边,两面大旗迎面相招,宛如联袂。萧恒收回视线,重新看向火光。 天色将曙时,崔清请萧恒先行,是表明不会沿路设伏的诚意。萧恒同她马头揖刀,抱拳道:“崔将军,咱们战场再见。” 崔清笑道:“战场再见。” 萧恒颔首,列队整兵,一声令下,潮州营步兵立正、骑兵上马,向着东升旭日,重新消失在平野尽头。 如此往来狂奔,自离开潮州已有十日。大军归营休整,萧恒也风尘仆仆,从营中卸了甲胄,想了想,又从头到脚洗了个澡、换了干净衣裳,料理好伤口不至于太过骇人,这才翻身上马,往院子赶去。 他牵马入院,先从庭间瞧见几匹骏马。 品种名贵,鞍鞯精美,连马具都染上淡淡香气。 院中新置一只宽阔铁笼,一头白虎盘卧其中,见他来,一背的雪毛倒竖,全然是攻击之态。 虽是白日,秦灼屋前却帘幕低垂。 萧恒从那笼前立了会,那虎错以为他是个桩子,又重新卧倒。 许久,萧恒提步上阶,尚未走到门口,便听一陌生男子笑问:“你家里还储着位萧将军,我怎么敢?” 有人低低笑起来,很好听。是秦灼的声音。 秦灼影子落在窗纱上,萧恒一眼就认出来。他倚着枕,另一人便隔几同坐榻上。秦灼一只手在动,是在抚扳指,还是在抚那人的手? 萧恒尚未看分明,已听秦灼柔声笑道:“露水而已,香旌,你怎能同他比。” 接着,案翻声响,一人覆到一人之上。 传来亲吻吮响之声。 萧恒钉在原地,没作声,终于退下步子,转头看见梅道然的脸。 见他神色,梅道然心中一痛,欲言又止。 萧恒掉头就走。 第291章 五十八委蛇 陈子元打帘而入,见案上开着一合青盐荷叶的牙粉,秦灼坐在榻上,正取一只兔毫小盏漱口。 他直漱了三盏茶,又从一旁小盒里掀了片口檀嚼,抬头见陈子元支棱在帘前,用目光示意他有什么事。 陈子元回过神,“哦,天儿不早了,想吃点啥?” 秦灼不料是这样无关痛痒的话,挥挥手说:“不了,恶心。” 贺兰荪刚走,两人又垂帘密谈,陈子元没法不多想些。但瞧着床铺整洁,一无异味,秦灼神态也不像刚从巫山云雨里脱身出来,这才略略定心。又听秦灼问道:“运来的精铜都叫人查验过了么?数目和质量都对得上?” 陈子元道:“鉴明亲自去看的,一车一车验过,没有问题。”顿了顿,又说:“买铜的钱,也往萧重光那边报了。” 秦灼刚要说话,陈子元已道:“殿下,这不是笔小数目,咱不能为了潮州把家底掏空吧。” 秦灼没争论,算是默许。他一只胳膊抵案支颐,白衣袖铺满膝。自从逃出长安,他很少穿这样寡淡颜色,除了对着萧恒。 秦灼敲了敲案,道:“灯山探查了他这些年的交易,和秦善走得不算近,借道羌地的事应当可行。但这事不能提早说,贺兰荪是个极会精打细算之人,我们现在势力微薄,借道就成了眉睫之事,他不会放过这时机,定要狠狠敲咱们一竹杠。若等到联军壮大起来,咱们回秦也水到渠成,他为了结这个善缘,白给我们走也说不定。” “但咱们真能和秦善抗衡怎么也得等个三年五载,再说还有姓萧的这个拖油瓶……”陈子元突然醒神,“殿下,你不是准备钓他的长线吧?” 秦灼道:“我是有这个打算。” 案上仍搁着那挂红麝珠,幽香淡淡,秦灼瞧它的眼神却像瞧泊血,只嫌脏了衣裳。他淡淡道:“更何况,我准备再从他那里弄一次复生蛊来,给萧重光把手筋接上。” 陈子元倒吸口冷气:“复生蛊是他们羌地的宝贝疙瘩,十年才出一蛊,他当年还没这么深城府,你为了弄一蛊从他跟前就受了多少罪!现在他这么精明算计一个人,你再要弄这玩意,这何异于与虎谋皮!” 陈子元想起贺兰荪出门情态,骤然头皮一麻,对二人到底有没有事又不确定了,忍不住问:“殿下,你和他……” “没有。”秦灼迅速打断,“他虽有此意,到底怕我同他翻脸,他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不敢逼紧我。” 他顿了顿,隐晦道:“但此人见利而动,总得给他尝点甜头。” 陈子元急声道:“殿下,贺兰荪对你报了什么龌龊心思你不是不知道,他要是以此为要挟让你再和他……” 秦灼目光从红麝珠上挪开,淡淡道:“能弄到复生蛊,也不是不行。” 陈子元一时哑然,问:“萧重光知道吗?” 秦灼看向他,“我有必要同他交待吗?” 敢情你压根没敢跟他讲。 陈子元又急又愁,叫道:“殿下!” 秦灼将微微松脱的扳指戴好,平静道:“你知道他那性子,若知道我为了他那只手,只怕会直接把右手砍下来彻底断了这条路子。我又不是为他自己,还有南秦,要借道就得跟贺兰荪处好关系。万事俱备,就因为他萧重光一个人前功尽弃?” 陈子元腹诽:倘若只为了南秦,他一条手断就断了,如何要挟住你?思来想去,到底忍住,只说:“我刚从外头来,远远瞧见他从门口站了会,又走了,脸色……十分难看。” “大门口?” “你的卧房门口。” 秦灼拨扳指的手一住,不动了。他愔然片刻,轻轻问:“他没说什么?” 陈子元摇摇头。 又是片时沉默。 秦灼半垂着脸,整个人像凝固了。再开口,声音很是漠然:“他若因为这事想断,就断了。都是皮肉生意,谁管的着谁。” 陈子元心中一揪,哑声说:“殿下,事到如今,你真以为他把你俩当皮肉买卖吗?你自己有当皮肉买卖过吗?” 秦灼别开脸,似乎马上就要浑身发抖。但他只拂开那串红珠,冷静说道:“子元,有些事非我不愿,实我不能,你行行好吧。” *** 应付了一日贺兰荪,秦灼只觉身心俱疲,胸口一团闷气难出,天色微暗便卧了床。混混沌沌睡到一半,只听昆刀在庭间嘶吼碰撞起来。虽有笼子关着,秦灼到底怕它伤人,披衣起身去瞧。 他脚要跨出门槛,突然停住。 萧恒立在笼前,手中还剩半块生肉。笼里丢着另半块,昆刀不吃,只冲他咬。萧恒似乎有些无措,伸手想安抚它,白虎反倒咆哮得更厉害。 秦灼趿鞋出门,叫一声:“昆哥儿!” 反倒是萧恒浑身一震,扎煞着双手站起来,说:“还没睡。” 秦灼走下阶,抬手打了下铁笼。昆刀认得他,敌意消退许多,只在笼中反覆踱步,喉间呼噜作响。 秦灼等它消停,转头去瞧萧恒。萧恒在月下像尊积霜的佛像,是一种白日少见的性灵的美。他垂着眼,那么像菩萨低眉。萧恒从来不避忌他的目光,此时却不敢看他。 秦灼从他手里拿过那半块肉,投进笼子里。昆刀舔一下,抬舌卷入口中。 萧恒那只手沾了血水,像刚杀过人。秦灼看了一会,突然去拉他的手。瞬间,他感觉萧恒整条手臂竦然一动。 萧恒说:“我手脏。” 秦灼不说话,拿帕子给他一下一下擦干净。 两人挨得极近,萧恒低头看他,呼吸渐渐急促起来,秦灼捏着他的手,感觉腕脉突然跳得厉害。 下一刻,萧恒的脸突然靠近,像要吻。秦灼吓了一跳,下意识退步躲开,心中有点恼,抬头去瞧萧恒。 但从萧恒面上捕捉到那一闪即逝的神情,顿时像被当胸重重擂了一拳。 我只退了半步,他怎么像被捅了一剑? 第389章 他心口一窒,伸手要去拉萧恒,萧恒已经往后退开,匆忙说:“对不住,我……我先走了。” 秦灼来不及喊他,萧恒已快步离去,简直算落荒而走。 梅道然从院外等了好一会,脚步声传来时还没反应过来,抬头见萧恒冲出门,忙叫他:“将军。” 萧恒点点头,从他手中接过马缰。 梅道然翻身上马,正要挥鞭,不料萧恒却从马前双脚扎根,捏着缰绳一动不动了。 梅道然不知他二人是什么情形,也不催,见萧恒抬手,缓慢捋过白马鬃毛。一下,两下,直至气息彻底平静。 片刻后,萧恒仰头看他,叫一声:“师兄。” 梅道然呼吸一紧。 “帮我办件事,一件私事。”萧恒说,“我只信你。” 他那样看着梅道然。 梅道然叹口气,低手想拍他肩,手一滞,还是揉在他后脑上。 *** 解围厉州后,细柳营仍围堵潮州,却迟迟没有动作。众人帐下议事,都没想明白根由。唐东游寻思了半天,“难不成是她记着将军支持的情义,想报咱们的恩?” 梅道然摇头道:“崔清最是公私分明,说了退避十里,就是有沙场再战的打算,绝不会无故停兵。” 萧恒道:“派人打探,看看京中有什么动向。” 梅道然咳了一声:“将军,这事还得麻烦少公手下的兄弟。” 他看一眼萧恒,说:“我去找子元吧。” 萧恒道:“我同他讲。” 梅道然只觉得不忍。 近日来崔清围堵松懈,贺兰荪来往得更为频繁,出入秦灼房室堪称旁若无人。萧恒爱重秦灼上下皆知,潮州营多少为他不平,到底生了风言风语,把秦灼故事重新翻腾出来。 谁料羌君之事萧恒视若无睹,这场流言反倒招了他好大一场怒火,凡议论者,都被他按动摇军心之罪严加惩处。萧恒这样的两地之主、三军统率,竟做绿毛龟做得心甘情愿,他手下部众一半怒其不争,一半还是愤慨不平。 反观秦灼,依旧事不关己,笑迎入门,笑送出去,流言蜚语若风尘,彷佛半点不沾身。他在羌君跟前柔顺得过了头,一敛从前不怒自威,像妾妃像密友就是不像君主。连梅道然都觉得他对贺兰荪一腔蜜意,他不敢想萧恒日日看在眼里,心中是何滋味。 自从贺兰荪来过后,萧恒只推说军务繁忙,很少再回院子。今日有事相求,正撞见秦灼送贺兰荪出门。 庭中梅叶郁郁,影如茵席。秦灼素服木屐,与贺兰荪并肩下阶。陈子元正将那宝饰香笼的骏马牵到跟前,请他认镫。 陈子元是秦灼的得力臂膀,更是情同兄弟,要他做此差役,是尊重贺兰至极。 萧恒一时不知进退,正听见秦灼轻声唤香旌。他脑中一空,脚却已飞快缩回去。 香旌,他那样称呼,语气与叫他“重光”时并无二致,甚至还要温情脉脉。 萧恒总能克服恐惧,哪怕面对死亡,他也没有恐惧到临阵脱逃。 他绝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他竟会如此恐惧面对秦灼。 “萧将军,又见面了。” 贺兰荪先瞧见他,言笑晏晏。秦灼立在一旁,脸上讶然之色有瞬息僵硬。 如梦初醒。 先前遥遥一见,面容并不真切。如今近在咫尺,萧恒才彻底看清贺兰荪的脸。 那面庞如玉、瞳子如星、眉头如黛、嘴唇如丹,是萧恒一千张面具也做不出的完美皮相。他和秦灼并立,果然更像一对璧人。 贺兰荪执着秦灼的手,笑道:“我与萧将军初见时,将军还同我言道,再见必了我性命。今日不会专程前来取我这颗项上人头吧?” 秦灼没看萧恒,只同贺兰荪笑道:“你听他说笑。” 贺兰荪说:“没成想萧将军这样冷心冷面,还是这么风趣的人。” 秦灼似乎不欲引起争端,从陈子元手中接过缰绳,亲手递到贺兰荪手中,一语未发,一双眼却如含波光地柔柔睇向他。 贺兰荪与他对视片刻,缓缓生了笑意,上马才松开与他交握的手,俯首在他耳边道:“过几日我再来。” 耳语之声,又恰巧让萧恒听清。 秦灼只是含笑不答。 待目送贺兰荪人马远去,秦灼才转头看向萧恒。他脸上的巧笑之色倏然消解,眉间倦意淡淡,无言片刻,上前要牵萧恒的手。 萧恒往后退了一步。 秦灼那只手僵在半空,掸了掸,重新收回袖中。 他脸上还带着笑,但瞧上去与对贺兰的有些不同。他似乎乏得很,连平日的软款态度都懒得扮,只掀一掀眼角,问:“有事?” 萧恒道:“方便进去讲吗?” 秦灼低头,看向自己挽过羌君、又想牵萧恒的手,不多时,抬臂做了个请。 第292章 五十九清平 秦灼似乎要证明什么,特意领萧恒往内室去坐。两片帘子收束,床帐也挂在鈎上,床榻整洁,只一只软枕横斜,留着淡淡的肘窝倚靠的痕迹。屋里没有异味,但那股异香之气仍幽幽未散。 萧恒没坐榻,自己从下首一把椅子里坐了。案上茶水仍热着,秦灼端过一只油滴盏,倒了茶递过去,解释道:“这是我的盏子,没有旁人用过。” 他把音咬在“旁人”二字上。 萧恒没有立刻动,似乎在思索什么。秦灼笑一声:“你现在连我的一口茶都不肯吃了。” “没有。”萧恒低声道一句,抬起盏子一气吃干净。 秦灼凝视他侧脸,十分疲惫地起身,慢慢踱过去,从他面前蹲下。他持起萧恒的右手,抚摸了会那伤疤,便将自己嵌入他指缝中,缓缓合成一只拳头。 秦灼垂着脸,反覆握他的手,轻声说:“六郎,我哄他的。我须得同他做生意。你别这样。” 萧恒低头看他,“我可以帮你。” “不成。”秦灼笑了笑,“这件事,只有他能帮我。” “你对他好,因为他能帮你。”萧恒默了片刻。 “你对我好呢?” 秦灼一愣,呆呆抬头看他,眼仁粼粼生光。他脸上的难以置信之色近乎茫然,松指将萧恒的手丢开。他蹲了一会,撑着膝盖缓慢站起身,平静道:“我不想和你吵。我也不管你怎么想我,这件事,我必须做。” “你的事,我从来也管不着。但……”萧恒顿了顿,“你要好好的。” 秦灼飞速说:“我好得很。” 二人相对无言,秦灼沉默一会,说:“你避了我这么久,今日来,不会是专程请安问好的吧?” 萧恒道:“我的确有事相求。” “无事不登三宝殿。”秦灼冷嗤一声,还是道,“讲吧。” *** 灯山消息回来得快。 “齐军进犯厉州并非兴起之事,挥兵南下入厉当日,另有大军向东北进发再取西塞。”陈子元道,“大梁多年重文轻武,边塞之兵多是冗兵,而齐国崇尚武功,压着咱们打也不是一日两日。先帝朝倒还有卞氏虞氏两支军队扛事,可卞秀京倒台、虞山铭父子战死,也没再出个能统率三军的大将。倒有个郑素,但手头没兵,又常年被狄兵牵制在崤关。眼前,就剩这么一个顶事的崔清,这不,叫皇帝搁这儿来打咱们吗。” 梅道然沉吟片刻,“但瞧崔清行事,颇有些不受君命的架势。” 陈子元说:“这是他们细柳营的老传统了,从她爷爷……不是,得从太公太祖起,每次行军在外,都是先顾百姓再论君命,这哪个皇帝受得了?不然细柳营怎么如此战功赫赫,又叫历代梁皇帝视作眼中钉?” 梅道然想了想,“这么说,她很可能动了放弃潮州、转去抵御齐军的心。” “抵御齐军差不多,但放弃潮州还不至于。”陈子元努努嘴,“这还从门口堵着呢,只是没围得像之前那么严了。再说,她再不把皇帝当回事,皇帝到底拿着生杀大权,她断然放弃围攻咱们就算抗旨。她就算不顾自己的性命,手底下这些人的人头还是要考量。” 围而不打,这是个什么意思? 众人摸不着头脑,没过几日,齐军挥师东进的消息无需打探而天下皆闻。也就是这几日,崔清终于有了新的动作。 梅道然从箭头拔下信函,呈递萧恒,“细柳营射过来的。” 萧恒打开察看,帐中肃穆无声。 他放下信笺,道:“吕择兰邀我去清平亭一叙,一个人。” 清平亭恰巧位于两军营地之交,吕择兰选在此处,有开诚布公之意。 唐东游当即反对,“不成!虽说那亭子不算隐蔽,但他们真要玩什么花样,咱们赶过去就晚了!” “崔清吕择兰都是君子之辈,不至于耍阴招。他们要见我,说明现在要的不是开战而是谈判。连月下来,百姓已经不堪重负,兄弟们也伤亡不少。”萧恒叹口气,没再说下去。 能不打就不打吧。 第390章 梅道然思索片刻,“也成,以将军的能耐,他们也得有本事能拿住。要么这样,将军去赴约,咱们也整军对垒,但凡有变也能及时反应。” 唐东游也说:“输人不输阵嘛!” 程忠怎么听怎么不对,“这是什么好话吗?” “蓝衣。”萧恒转头叫道,“帮我回一趟院子,去我那间厢房拿一样东西。” *** 细柳营列阵在前,旗子挂得高,叫风掀得像块火烧云。崔百斗在旗下张望,转头冲崔清道:“他要是不来怎么办?” 旗影落在崔清脸上,像跳了一层火光。她双目远眺,说:“不来,就说明我和吕公看错了人。” 她又说一句:“他一定会来。” 崔百斗跟着说:“是,将军慧眼识珠。” 没过多时,对面传来隆隆马蹄声,却不是冲锋的声音。潮州营全军而出,蹄声稳健。最前头,萧恒没有骑马,大步走向细柳营方向。 他手臂一挥,细柳营不知其意,纷纷搭弓在弦。却见潮州营突然驻步,不再上前。 崔百斗低叹一声:“他真敢来!” 崔清将缰绳一松,跳下马背,也快步迎上去。 两军相会平野,夕阳下一片苍茫赤色。萧恒背身站在太阳底,对她抱拳道:“不知崔将军邀我前来,有何贵干?” 崔清笑道:“我来接萧将军,事还要吕公和你谈。” 她回头瞧去,萧恒循她目光远望,远山重叠前,一座古亭矗立残阳之中。 萧恒没有多问,一个人走向清平亭。 亭中,吕择兰煮酒以候。他穿一件黛青大袖衫,手执漆斗,正往对面耳杯中倾酒,对萧恒说:“请萧将军入座。” 萧恒从他对面撩袍坐下。 吕择兰搁下漆斗,“多谢将军赏光,肯跑这一趟。” 萧恒不同他虚与委蛇,问道:“吕公想同我讲什么?” 吕择兰笑道:“你我两方争斗良久,一直难分胜负。在下感佩将军治军之能,特邀将军于此,论一论潮州的局势。” 萧恒道:"请讲。” "将军虽募兵招揽,但如今潮州柳州共计兵丁最多不过两万,如今与崔将军相持不下,是双方都顾及百姓的缘故。朝廷若再增兵来战,将军能再扛多久?若是再换统帅,以屠城之势攻打潮州,又能再扛多久?" 萧恒直视他,"朝廷现在还拿得出人吗?” 吕择兰笑道:"看来将军已听闻齐军东进的消息了。” 他看向杯中潋潋酒光,"但将军似乎并不清楚帝王之心。在陛下眼里,攘外必先安内,你才是头一块心病。” 萧恒不为所动,端起耳杯吃了口酒。 吕择兰继续道:"潮州险些折在西琼手中,至今没有非常大的起色。柳州虽好些,却被阿芙蓉交易弄得大伤元气。除却士兵,两州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便有七万之众。一旦将军落败,这七万百姓就是附逆之徒,下场如何……并州殷鉴犹在啊。” 萧恒持杯的手轻轻一颤。 吕择兰看在眼中,又道:“我们再论一论萧将军你。” “你亡走潮州是为了投奔南秦少公,那你应当是秦少公的幕僚。但在西琼兵围之际,你却同他分道扬镳也要保卫潮州,可萧将军,你并不是潮州人。所以说哪怕潮州危若累卵,也与你毫不相干。你为了毫不相干的一群人赔上性命抵御西琼,这才是你成为领袖的开端。” 吕择兰看向他,“但你成为一州领袖之后,并没有挑战天子权威。一般人割据称霸,第一件事就是扩大地盘。而萧将军,你在做什么?你在剿匪、治河、务农、开粮道、禁阿芙蓉,完全没有兼并扩大的意图,你像是来做地方官了。你做的这些事,十年都难见七分成效,对你的兵权巩固没有半分益处,但你还是在做。” 吕择兰笑了笑:“说实话,一开始我压根看不明白。你所做的桩桩件件,对你自己全无益处。你把‘治理’当事业,‘兵力’当自保,这样愚蠢的错误哪怕造反的山匪都不会犯。直到和你真正交手,直到那一日,你不计前嫌,支持细柳营保卫厉州。” 他轻叹一声:“我再不敢相信也只得相信,你并不想反。陛下为了社稷稳固对你多次围剿,但你对皇位没有半点兴趣。” 萧恒缓慢吃了口酒,说:“是。” “这就是我不明白的地方。”吕择兰道,“你在‘治理’潮柳两州,但治理是天子之职。你不想做皇帝,却在僭行皇帝的权力。” 萧恒说:“我也不想要她的权力。” 吕择兰笑了:“权力是个好东西。” 萧恒皱眉,不同他辩。 吕择兰又给他舀了一斗酒,道:“我大概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高居广厦、身穿绫罗、饱食珍馐、刮尽民脂民膏是权力?萧将军,那只是权力的附属品。天子最直观的权力只有四个字,生杀予夺。” 萧恒道:“生杀予夺握在一人之手,并不好。” “要看握在什么人手里。”吕择兰说,“暴君揽权,的确是流血漂杵。但如果一个贤明之人拥有至高之权,他的‘生’是来救济百姓,他的‘杀’是来惩处奸恶,予者夺者更是赏罚分明。更要紧的是,他能够将自己的志向抱负发挥到最大。一个农夫想要天下太平,穷尽一生只能种好一亩三分地,但一个皇帝想要天下太平,天下就能太平。” “权者,利器也。可以守家守国,也可以行凶杀人。兵器不会有罪,有罪的是拿它的人。” 吕择兰笑道:“你不想做皇帝,因为你没有看明白,皇帝的权力究竟能做什么。” 萧恒看他片刻,道:“吕公不来劝我投降,反来劝我谋逆?” 吕择兰道:“我是想告诉你,或许潮州上下都不明白,你明明做的都是好事,为什么陛下放着那么多匪盗不剿,偏偏要拔你这根钉子?因为萧将军,你染指了皇帝的权力。” 萧恒不说话。 吕择兰叹道:“我敢同你谈这些,还有一个原因。你痛恨先帝对并州的行径,复仇的最好方式是隐身夺嫡之后功成身退,但你不是,你大庭广众之下公然弑君。再看你退西琼、守潮州的桩桩件件,玩的哪怕有战术,但都不是权术。你搞不来这些弯弯绕绕,更嗤之以鼻。行事干脆利落,万事争取毕其功于一役——你骨子里是个刺客,一个刺客想做皇帝,除非先杀死自己。皇权是天下最大的一把锁啊,萧将军,你却是最想自由的人。” “但你为什么不自由?” 萧恒默了一会,说:“我有了道德。” 再看从前种种丧失道德之事,自觉是有罪之人。 罪人在赎罪之前不配谈自由,这是公理。 暮风萧萧,夕阳西下,酒浆微冷,吕择兰为萧恒添上最后一斗酒,道:“你不想做皇帝,你不是做皇帝的料,但你还想做皇帝能做的事。如何行之,我有一个法子,不知将军可愿一听?” “愿闻其详。” “将军是否听说过‘代天巡狩’一语?” 萧恒点点头,“御史。” 吕择兰道:“皇帝要治理天下,但不能万事躬亲,便将治理之权析分,用至高的皇权统揽。其实何止御史,刺史治理一州,县令治理一县,天下百官,所行皆是皇帝分授的‘治理’之职。” 萧恒敏锐察觉他的言外之意,“你想招安。” “是请求。”吕择兰说,“将军在治理潮州之前,先行在西琼手底守卫潮州,是因为将军有仁德之心。如今齐军东进,大梁武事微弱,正是用人之际。将军若愿与我们化敌为友、一致抗齐,潮州之危亦可解矣。” 萧恒持住那杯酒,问:“这是吕公的意思,还是皇帝的意思?” 吕择兰说:“我和崔将军会向陛下谏言,力保将军万全。” 并非皇帝之意。 萧恒道:“皇帝要你们杀我,你们却要同我联手,就不怕皇帝猜忌论罪吗?” 吕择兰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萧恒静了一会,道:“吕公为什么这么做?” “齐军之危迫在眉睫。”吕择兰说,“临近各州困于齐祸,纷纷向细柳营求援,崔将军不得不分散兵力援助,已然左支右绌。外敌当前,天大的内乱也要放靠。在下的确是陛下的臣子,但所食所用皆是百姓所供。百姓是为官者的衣食父母,父母有难,安能不救?” 萧恒手指抚摸耳杯,“我染指皇帝的治理之权,皇帝已然将我视作贼寇。吕公,你越过皇帝来‘任命’我,僭越至此,皇帝又该怎么看待你?更何况,你还是前永王的旧人。” 吕择兰望向杯底,缓缓一笑:“人生在世,总要决断。两害相权,我与将军只是取其轻者。再者,陛下并非不明事理之人。” 萧恒默然片刻,说:“吕公是温国公门下。” 吕择兰不料他提起这事,点头道:“是。” “那吕公与前任潮州刺史吴月曙公,是同窗。” 第391章 “师出同门。” 萧恒颔首,从腰间解下一把长剑,双手递到吕择兰面前。 “据说这把剑,是吴公赴任前温国公亲手所赠。吴公已去,我将此物代为奉还。” 吕择兰接剑在手,眼前突然浮现一个青年人揖手下拜的身影。 身形消瘦,还没有蓄须。眼中锐气尚未消磨,胸中热血应犹沸腾。 老师杨崇叫那人的字,问,清宵志在何方?吴月曙没有说高官厚禄之语,只道,澄清吏治。 吕择兰侍立在旁,见杨崇握紧那双书生的手,神色说是欣慰又堪称痛苦。师生执手相对,唯有凝噎之声。 许久,杨崇方颤声叫他:“君芳,将我壁上那把剑取下来。” 就是这把剑。 数十年风霜过后,锋利如初。 记忆中还是吴月曙躬身拜别的样子。车马遥迢,那竟是最后一面。后来二人偶有书信交往,吕择兰知他娶妻生子,还送了一对玉斗作礼物。再往后,永王意在夺嫡,潮州连年大旱,二人自顾不暇,从此断了尺素。吴月曙毁家纾难妻子饿死的消息还是夹在粮荒奏报里传来的,而后萧恒至、西琼围,再到吴月曙死,吕择兰收到的,只有口耳相传的冰冷文本。 怎么死的?他记得自己这么问。 小厮说,拿一把剑抹了脖子。 他跌坐在椅,小厮犹不明白,问:“相公,吴郎这么一死,岂不是将潮州拱手让给了逆贼?” 吴月曙是最忠君正直之人,死讯又滞后了足足半年才被朝廷察觉,说个中没有蹊跷,吕择兰如何也不信。 直到他见到萧恒。萧恒竟是这样的人。 是怎样的大绝望,才会叫吴月曙这样一个人彻底背弃君臣之理?又是怎样的大希望,才会叫他在大绝望后,毅然决然地选择萧恒? 萧恒今日坐在这里,就是回答。 残阳已尽,杯酒已冷,萧恒站起身,对他躬身抱拳,转身走出亭去。 吕择兰在亭中坐了许久,终于拔出那把长剑。清越剑鸣声里,他拂过剑身,双泪垂落。 第293章 补遗茶花,粮食和婚姻 众所周知,潮州局势近期出现一些微妙的变化。 相当一段时间,崔清不曾撤兵,但也没有进攻,她有意无意留出的喘息之机让生活的价值重返潮州城。萧恒得以腾手处理除战争之外其他重要事宜,譬如经济,譬如土地,譬如小规模的新条施行(由于萧恒现在的反贼身份,我们称这些试验律法为“条例”更合适)。 守城之战后,原住民死亡殆尽,大量土地荒废无耕。同时,随着潮柳并居条例的推行,不少柳州人迁入潮州定居,却没有土地耕种。面对诸多问题,萧恒开展了一次试验性的分地运动:由郡县官府公人丈量土地、统计现有人口,按乡衡量,进行均分。出于战局之下的内部团结需要,萧恒暂时没有征没缙绅地主的私人土地,但要求其缴纳更高的赋税(在免去农民赋税的背景下)。 久涝的潮州大地雨过天晴,急需犁耙和人力耕种出新的芽苗。分得土地后,男女老少热情高涨,家家下地,户户耕种。同时,对黑膏产业和妓馆的打击力度继续加强。潮州境内妓馆全部封停,卖身文契尽数烧毁,妓女外迁,集体居住,鼓励其进行耕种和纺织经营。 总体来说,萧恒的新条试验取得良性的长效进展,为奉皇年一系列改革提供扎实基础。但多管齐下,总有微末之处难以顾及。众所周知,青萍之末和时代的飓风总有关系,至少影响了萧恒的个人命运。 如果要看清这朵青萍,还要回到当时的潮州城,推开秦灼时常为贺兰荪打开的院落角门。这扇门响之时秦灼听到贺兰荪香车辘辘声也听到萧恒离开的马蹄声。那段时间,秦灼对待萧恒,采取了俗称“打一巴掌给一甜枣”的策略。不然他有什么办法?当着贺兰荪的面不打巴掌,复生蛊难以入手,而萧恒真正的甜枣究竟是什么他却不敢应承。为此他心力交瘁,罪有应得。 这次贺兰荪离去后,萧恒再次躲避他。早上秦灼请他用饭,房间已经无人。中午请他商看军需,他要梅道然主办。晚上亲自去军营堵人,人却和一群将领围看沙盘道子夜时分。好容易夜静人散,秦灼刚要开口,他就藉口潮州的第一茬庄稼终于要种出来,快步出帐大半夜去看水渠了。 等秦灼重回院子,一个人在卧房坐了半天,半天之后打断陈子元和老婆的梦中约会,残忍地把他从暖被窝安到冷板凳上来。 陈子元满腹怨念,敢怒不敢言,希望这位殿下千万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宣布。接着,秦灼庄而重之道:“马上就到六月十六了。” 陈子元点头,“所以?” “你不记得十六是秦地的花贶节吗?” 啥节? 由于秦灼微含怨怪的严肃语气,陈子元才在脑袋的犄角旮旯里扫到这个节日。 的确,花贶节是南秦地方节日之一,但南秦节庆大多因神而设,供奉的神灵大小就有数百位,自然不可能把所有神的相关节日全部铺排一遍。而花贶节,就是不太起眼的一位神侍(注意,只是神侍)聆训登天的日子,因受花神点化,故名花贶。 自然,这个节日和主人一样不甚起眼,只有和这位神侍八字相合的人才会按照书籍记载,在六月十六熏香沐浴,客人们奉馔簪花,图个吉庆。 “所以,”陈子元问,“是花贶节,然后呢?” “我要做这个节庆。”秦灼正色道,“潮州温暖,正是开花时季,兄弟们离家多年,又劳累多日,正好松快松快。” 陈子元以一种狐疑的眼神打量他。 顾左右而言他,他殿下肚子里绝对憋着大事。 果然,秦灼以极其正直自然的神色继续说:“萧将军是潮州之主,一会你亲自送帖,拜请他赏脸参加。” 陈子元忍不住指着月亮叫起来:“一会?” 秦灼咳了一声,更改道:“明早,明早他出操之前。” 陈子元干笑两声:“殿下,萧重光常常半夜出操。你不比谁都知道。” 秦灼大声问:“我知道吗?你管我知不知道。这是令旨,你还跟我讨价还价?” 很好,虚张声势,还令旨。陈子元心想,别哪天他的花轿你都要上了你妹妹拦门你再来句这——是——令——旨—— 第二天他就青着眼圈胡茬闯去校场,在众目睽睽下以极其诡异的力气把刚认镫的萧恒薅下马背,将那封请帖拍进他怀里,极其响亮地吆喝一气:“六月十六我们殿下有请帖子我送到了来不来你看着办吧不来我们殿下绝不觉得你看不上他绝不啊——” 这封请帖十分见效,送出去不到半日,秦灼就在自己卧房里见到萧恒。萧恒的背影和他铺设鸳鸯锦被的床榻一起,构成一幅情景温馨色彩和谐的画面。秦灼轻悄悄地,立在门边看了他一会,才轻轻叫:“将军。” 萧恒肉眼可见地一个哆嗦,一下子叉着手站起来,脸上难得地不自在。 秦灼问:“吃茶吗,还是用些点心?” 说到“点心”,似乎鼓动了萧恒开口的勇气。 他说:“少卿,花贶节的事,我不能答应。” 秦灼浑身一僵,想尽量保持得体的语气,脸部肌肉却控制不住微微颤抖,“哦,这点小事,还要劳烦将军亲自登门回绝,真是不好意思。” “我算了潮州的账面。”萧恒脑袋微垂,“现在支不出这笔钱。” 这句话后,房屋陷入神秘的安静。萧恒发现秦灼脸上的恼羞忽然神奇地弥散殆尽。秦灼笑了一下,声音温和:“你放心,我用我自己的积蓄。” 萧恒却没被说动。他盯着秦灼的眼睛问:“少卿,你还记得潮州最初缺粮而虎贲有存粮的时候,你遭受了什么?” 秦灼在他注视下放下嘴角。 萧恒道:“不患寡而患不均。就算是好人,恶念一出,也胜虎百倍。” 为了发展经济,也为了安抚灾难后的百姓情绪,萧恒从未禁止甚至鼓励一些民间节日举办,像之前的上巳和之后的七夕,但无一例外,这些节日无分阶级,全在公开场所开设,农夫走卒俱可进出,而且最重要的是没有铺张奢靡,反而通过灯市庙会推动商业恢复。 这种情况和花贶节完全不同。 花贶节是南秦上层的欢庆活动,这次的参与人员也是南秦中级以上军官,普通百姓被隔绝在外。再者,花贶节对装饰宴饮的规格有相当要求,所花费的银钱不在少数。潮州尚在饥苦,秦灼若骤然铺张,会再生多少怨愤? 何况南秦和潮州彼此并非没有隔阂。 秦灼静静听完,说:“这是战时,我没有铺张的打算。流程只保留簪花一节,折点时令鲜花就得了。” 他语气放得很软:“就是一块吃个饭。” 他说到这个份上,萧恒不能推拒。陈子元眼看花贶节变成个插着花的吃饭节,老大不高兴。但他一方面知道潮州艰难,一方面也是秦灼乐意,识趣不多嘴,只是问秦灼:“按最简最简的规矩,也得簪花和献馔。花还好说,只是殿下,您这位贵客去哪里弄饭?” 第392章 秦灼说:“他有手艺。” 陈子元想,你又知道了,这节直接你俩单过多好。 并且他很合理地怀疑,他殿下甚至有在床上单过的打算。 不过花贶节之前,的确有一个值得上下欢庆的日子。潮州战后粮草一直靠周边商贸,而六月十二,终于收获了涝灾后第一茬本土水稻。当天一早,太阳未出,天光初亮,百姓从四方出发,崔清包围潮州一样地包围眼前的金绿海洋。他们一到田坝,立刻被一种甜蜜疯狂的稻香没顶。萧恒站在东方最首,和大夥一样背负竹筐手持镰刀,简直是当代农民的典型形象。 程忠叫道:“将军,咱们东队等您一声令下,直接把他们西队都撵回姥姥家!” 东边姥姥家姥姥家地喊起来,其余各方哎哎地答应。 一会西边就喊过来:“我们梅将军说了,庄稼跟前不分上下,只论兄弟!按辈分你们东边还要叫我们梅字牌哥哥——好弟弟!” 满田热热闹闹喊成一团。萧恒没有喊,但也毫不掩饰地开怀大笑。等众人叫嚣够了,他才掐指哨了一声,田野归于一片团结的安静。萧恒高举手臂,往下挥动时高声宣布:“东南西北四队领命,列阵,收割!” 如今虽是战时,实际却是短暂宝贵的和平。潮州营全体将士实行轮班倒休,三天一换,一半负责巡逻和岗哨,一半帮助农民下地刈稻。第一天收割后,妇女儿童立刻进行晾晒和脱粒工作。第一茬粮食晾晒三天后顺利进入粮仓和各家的粥碗。这一天是六月十六。 据说南秦这位神侍在黄昏受化,花贶节宴会便在傍晚举行。这天萧恒和梅道然换了一日岗,大清早赶到校场,帮忙一起翻晒稻谷,再脱壳筛壳。路过巷口,萧恒闻到阵阵幽香,在马头瞭到矮墙内划出的一块花圃,开满各色花朵。花朵倩影在眼前缭乱,白马已经冲到目的地,眼前取而代之的是金灿灿的晒谷场景。 妇女们头戴各色头巾,扬动簸箕挥动爬犁,阳光在溅有谷壳碎屑的棕红脸庞上绽放光芒。拿笤帚的孩子们把散落的谷粒扫成一堆,抬头正看到萧恒,兴高采烈地高叫:“萧将军,萧将军回来啦!” 萧恒下马没走几步,怀里腿上已经挂了好几个孩子,母亲们忙斥责:“皮猴们赶快下来,哪能这么冒犯将军呢?” 萧恒右手叫一群孩子牵着,左手抱着个女孩走过来笑道:“大嫂别这么说,我喜欢孩子。” 他把孩子放下,帮忙翻晒谷子,翻了一会道:“我看巷西有家在种花。” 一个戴蓝头巾的妇女面含嫌恶,“粮食还不够种呢,妖妖调调地种什么花。” 萧恒显然听到这句话,蓝头巾妇女忙解释:“将军慈悲,叫那些妓女从良,不用再从火坑里受苦。人家倒好,又粘贴军官要做夫人。争相献媚卖弄风骚,和咱们住在一块都觉得脏了地方!” 萧恒听出不对,“有军官和妇女通奸?” 另一个戴碎花头巾的妇女忙道:“通奸绝不至于,但……常有军爷往她们那边去。那个叫苏小云的,听说从前是南妓里的头牌,如今连盛昂将军都招去三天两头照看她的‘生意’。怎么说盛将军也是您跟前的人,她怕人们闲话,又不愿耕作辛苦,种了一堆山茶当街卖……” 蓝头巾叫道:“卖花?谁知道当街卖什么东西呢!妓馆虽毁,却有暗娼,将军,您说这和从前有什么两样?” 萧恒笑着安抚她:“大嫂说得不无道理,有些事情是我考虑不周。你们先忙,我出去一趟。一会蒸干粮麻烦留给我几个,我付钱。” 萧恒没有骑马,步行往向西走去。如今天光暗沉,夕阳的病容闪烁紫红色光芒,摊贩们也蚂蚁出巢般活动起来。萧恒走在街上,闻到售卖的甜浆香气和福包里的香草气味。然后他在人声车声里听到他的目标,一个女人沙哑地叫卖:“茶花,新鲜的茶花,卖茶花喽。” 他在五丈之外,隔着各色招旗锁定了那个女人。 和他想像的完全不同,这是个干瘪沧桑的女人。脸颊凹陷,身量干瘪,只有一头堆栈的发髻和身上那件淡青色织金褙子看出些过往经历的痕迹。她转过脸乞求过路行客,萧恒得以看到她搽胭脂的鲜红嘴唇和一双大而空洞的眼睛。浓妆艳抹下,其实是一张温柔面善的面孔。她喃喃道:“茶花,新鲜的茶花……卖茶花。” 萧恒走上前,问:“大姐,这花怎么卖?” 苏小云眼睛一亮,“一篮五个铜板。” 萧恒从她的反应里料定她没有认出自己,作难道:“五个铜板够买两个火烧了,一篮花,有些贵吧?” 苏小云忙道:“这花不好养的,费的精力不比伺候粮食布匹要少。” “既如此,怎么不纺织赚钱呢?”萧恒道,“我听说州府有发放机杼和织架,柳州那边也有新运来的蚕茧。一匹布总比一篮花好卖吧?” 竹篮里的茶花一群鲜红的嘴唇一样吮吻着苏小云手臂,她麻木地任其啃咬,道:“郎君不知道,我从前不是良家人,也不是潮州地界的。我和几个姐们是前些日关口松散从西南跑来的。我们听说潮州没有妓馆,姑娘们还都有官府贴补能自己纺织种地……” 萧恒问:“官府不给发东西吗?” 苏小云道:“发的,只是布卖不出去。我们织的布不干净,大夥怕染脏病。我女儿还要治病,我没法子了。” “什么病?” “肺痨。”苏小云呜咽起来,“她那么小的人,跑出来的路上得了肺痨。是我害了她,我得挣钱,我得挣钱给她买药!” 她抓紧萧恒手臂,颤声问:“郎君,你买不买花?不买花你买我吧!我没得过病,我身上现在也干净,你就买我一晚上,给我半吊钱……给我十个铜板就好!我会弹琴唱曲,我很会伺候男人,我管保伺候得你舒舒坦坦的,我……” 萧恒搀住她,“你女儿呢?我去瞧瞧孩子。” 苏小云连连摇头,“路上摺腾不动,托付给赎身的姐妹照顾了。我都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病死了。” “大姐,你别哭,这篮花我买,你院子里的花我都买了。盛昂常来找你,是不是?” 苏小云也顾不得街上,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好郎君,你千万别声张出去。盛将军是个好人,我看了这么多男人我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喜欢我真心对待我……我不能连累他……” 萧恒道:“大姐,潮州不认你从前的行当,你就是堂堂正正的人。他想和你好,得过正当的礼数。更何况他还是个军官。” 萧恒搀扶住她,却没有触碰她一寸肌肤,“大姐,我出门匆忙忘记带钱,回去取一趟。你先回家吧,回家帮我把花收好。我所有的花都要。” 萧恒折回去骑走白马,飞快赶往军营,找到正在检查兵库的盛昂,两骑直奔小巷。一路上盛昂欲言又止,他吞下去吐出来的询问声淹没在风声里,萧恒充耳不闻。 马蹄在山茶香气弥漫的门口止步时,盛昂滚鞍下马,跪在萧恒马前叩首,“是末将有罪,请将军宽恕云娘!不干她的事!” 萧恒立马问:“什么时候的事?” 盛昂俯在地上,“是……是将军不叫末将再上前线之后。” “所以你心存怨怼,欺辱妇女。” “不是!”盛昂忙道,“将军已经把道理说得明白,末将羞愧无比,哪敢有分毫怨怼之意!但末将心中苦闷,末将恨自己不中用啊!末将吃了闷酒回家,碰见云娘站在路口向人卖花,遭了多少白眼,好可怜。末将……不忍心。” 盛昂咚咚磕头,“是末将糟践了她,末将知错,末将这些日一直想禀报将军向她提亲,但……” “但她从前是个妓女。” 盛昂忙叫:“不、不!她是个苦命人!她从前有夫有子,是叫那负心人卖进的窑子!是末将有错,是末将怕将军知道此等大错,要革了末将的职。末将已经不能上阵了,丢了军职是要末将的命!是末将辜负她,将军但杀但剐,末将绝无怨言!” 盛昂告饶磕头声大响,连院门都震开,苏小云匆匆跑出来,见状已晓得萧恒身份,忙扑在马前抱住他靴子,哀哀哭道:“求将军饶盛郎一命!他不嫌弃妾残花败柳年老珠黄,实在是重情重义之人。妾愿代其受罚,求将军高抬贵手!” “此事一人做不得,二人都要罚。”萧恒凭马道,“苏小云,罚你带全体从良人一起,为潮州营上下缝制征衣。潮州营供给你们棉花和尺数,但从织布到裁衣全由你们亲自动手,成衣价格按市价交付。你服不服?” 苏小云怔然,萧恒已经继续道:“盛昂。” 盛昂忙道:“末将在!” “罚你明媒正娶苏小云,带她去州府造册,我等你们的喜酒。” 盛昂喜出望外,高声叫道:“末将遵命!” 萧恒跳下马背,将两人搀起来,握紧盛昂手臂,“有情人终成眷属,是天大的福气。照顾好她娘俩。” 第393章 说罢,萧恒当即上马要走。苏小云忙道:“天色不早,将军留下来用顿便饭吧。我们的锅碗瓢盆都干净的。” 她再次申辩的“干净”把萧恒刺痛了。其实在她一开始拉住萧恒说自己没得过病的时候,第一夜秦灼泫然欲泪的脸就在眼前再度烁然。萧恒没有罚,除了公理外还有这个隐秘的私人原因。他和秦灼这段欲盖弥彰的关系已经成为众所周知的新闻。别人会不会像摘指苏小云一样摘指秦灼?秦灼听在耳中会作何感想? 一直以来,秦灼用情迷意乱作为上床的藉口。但萧恒知道,这就是通卝奸。 他能体会到相卝奸时秦灼的快乐,一如体会到他的痛苦。秦灼让他操他却不让他吻他。这让他弄不清自己和秦灼的关系,弄不清自己是秦灼的眼前利益,还是泄卝欲卝工具。 他甚至一度以为这是喜欢。 直到贺兰荪的出现。 这样酸痛的念头只在萧恒脑中一闪而过,他的身体已经将那篮山茶挂到臂弯拨转马头。他还要赶回校场去取新蒸的干粮,然后去赴秦灼的花贶之宴。天色已经晚了,他答应了秦灼自己会赶到,他不能食言。 萧恒马蹄声消失在巷口时,无垠的紫黑暮色一铺到底。 盛昂抱紧苏小云,抹掉脸上喜极而泣的泪水,“我九死也难报萧将军的大恩大德。” “萧将军?”她声音有些迷惘,“这是萧将军?这么年轻?” 盛昂叹道:“你或许还没听闻,萧将军正是公子檀的兄弟,那位失踪已久的建安侯萧衡!” “萧衡,衡量的衡吗?” 盛昂不通文墨,根本分不清两个“衡”有什么区别,便按照有关建安侯的记忆说:“约莫是,听老人说建安侯是个什么星宿,名字里带杆秤。” “是衡量的衡。”苏小云似乎凄然,又似乎轻轻叹气,“他真是个好人。” 萧恒赶回院子时南秦人物早已齐聚,面前饮馔已冷,如同各人脸色。最上首坐着秦灼。秦灼冷清的脸在萧恒出现的一瞬间突然点亮,当即从座中站起来。 秦灼今日并非素日装扮,一件深红里衣外加一件素罗袍,腰部以大带束起,动作时袍摆飘飏,竟有些淩波之意。萧恒脚步一滞,接着不动声色地往前走去,“诸位见谅,我来迟了。” 秦灼道:“不迟,将军入席吧。” 席间只有秦灼并肩处孤零零空着,萧恒心中滋味杂陈。落座后,褚玉照看向萧恒带来的盖着帕子的两只竹篮,笑道:“萧将军想必颇费力气来寻觅鲜花玉馔,才耽误了这些功夫,可否叫咱们开开眼?” 萧恒揭开一只篮子,见秦灼探头,将篮挪到他面前,解释道:“我们种的第一茬水稻下来了。以此蒸了米饭、捶了米糕。家常之物,你见笑。” 秦灼笑道:“受此贵重之物,我不胜欢喜。谢过将军。” 萧恒将碗碟取出,问:“尝尝吗?只是有些冷,我去热过。” 秦灼察觉他有些紧张,按住他手臂,含笑道:“不妨事,我尝尝。” 他挟了块米糕来嚼,细细品味道:“米香清新,不黏不涩,的确是上品。劳你费心。” 萧恒揭开另一只篮子,满满一篮大红山茶拥攘进视线。萧恒道:“我不太懂花,但闻见这花极香,颜色又好,想着也衬你。” 他说着看秦灼,秦灼脸上却产生一种古怪神色。似乎要笑,脸颊肌肉却有些颤抖。萧恒往下看,见众人神色不对,心知送错了东西,正要开口,秦灼已经择一朵茶花在指间,笑道:“我很喜欢,劳你替我簪上,我看不见。” 客人献花后,主人将选第一品簪头。抬萧恒的面子是意料之中的事,就算他折根野花回来秦灼簪上也不奇怪。但这朵茶花一出,整个席面都被一股平静的漩涡裹挟其中。置身涡心的秦灼却恍若未觉,侧首对他道:“你快些,我脖子酸了。” 萧恒回过神,匆忙簪在他发髻上。秦灼坐回去,仍笑盈盈地,宣布宴席开始。 饭菜已冷,只得撤下派人再热。席间秦灼着意劝他酒,或许有其他暗昧意味,萧恒不敢确定。那朵茶花放在他头上,在他靥光之下略显暗淡。萧恒看了一会,凑到一个耳语的位置对他轻轻道:“这花很衬你。” 秦灼抬眼瞧他,又笑一笑,带点温柔,又带点苦涩。他把自己的酒杯放下,轻声说:“我去更衣,你们先吃着。” 秦灼翩然离去,衣袂像女鬼的手一样从萧恒颈侧摸了摸,诱惑的,凉冰冰的。他一去本就不热络的场面立刻冰冻。所有人都打量萧恒,而萧恒也不是搜肠刮肚热场子的人,便自坐吃那碟米糕。 的确有些冷了。萧恒想,他是不是吃那一块胃里不舒服? 他的思绪被褚玉照的声音打断。褚玉照态度有些生硬,“趁着殿下离席,我有句话不得不问萧将军。萧将军是贵人忘事,还是刻意羞辱?” 陈子元当即拦道:“鉴明,那些事他去哪里知道?“ “但我听说那块屏风他见过。”褚玉照重新把视线投到萧恒脸上,“淮南侯叫人画的那幅屏风。” 这一句话叫萧恒的记忆平地起风,无数碎片纷纷扑面,萧恒看到一片五光十色的上巳之夜。他为之怦然心动时遗漏了秦灼苍白耻辱的脸。秦灼的脸转过来前面对一幅屏风。屏风上少年身穿衣裙姿态婉娈,髻边破个血洞般斜插一朵嫣红欲滴鲜艳夺目的—— “怎么都住筷子不说话?” 秦灼的话语和脚步声一起传来,他重新从萧恒身边坐下。那朵茶花缺失水分,饱经风霜的妓女一样蜷缩在秦灼髻边。秦灼颜色鲜艳,但用鲜艳来形容他更像一种猥亵。 萧恒那只残废的右手开始痉挛。 他忍不住要把那朵花摘下来。 他手指凑近时秦灼吓了一跳。萧恒从没在人前做出如此亲昵之态,秦灼难免有些僵硬,抬手一挡,问:“怎么了,歪了吗?” “嗯,有些歪了。” “那你替我正一正吧。” 秦灼向他垂首,露出一截脂白颈项。 这样耳鬓厮磨的情态放到部下跟前似乎是一种证明,你看我真的在意你,我同别人是逢场作戏,你不要想动想西。可萧恒又要怎么确定自己不是秦灼的另一个逢场作戏呢,怎么确定自己带给秦灼的不是耻辱而是幸福呢?如果秦灼真的幸福,为什么还会有贺兰荪呢? 秦灼递到嘴边的酒打断了萧恒的思考。 秦灼在讨好他。不是盟友之间,是公然在宴席之上、带有性卝暗示的讨好。他知道这是秦灼最痛恨恶心的行为。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个晚上萧恒没有想出答案。他只能谨慎再谨慎。 双手接过酒盏时他小心避开秦灼的手指。 这一夜所有人食难下咽,宴席将尽,萧恒和其他人一起起身告别。这出乎秦灼意料。他暗示床笫的细节不信萧恒没有察觉。他一开始甚至以为萧恒的告辞是一种掩人耳目,直到萧恒真的哨来白马认镫而上。 秦灼快步走到跟前,看似抚摸鬃毛实则询问:“今晚有急事?” “嗯,有些。” 话题一般到这里就止了,这次秦灼却反常地追问一句:“什么事?” 萧恒道:“这几日收庄稼,都要轮值。” “哦,难为你抽空来一趟。” “答应你的,下刀子也来。” 秦灼似乎有些震动,默然片刻,问:“是有人和你说什么吗?” “没有。”萧恒说,“都是兄弟,都很热情。” 秦灼扣住他马鞍的手指十条死虫一样滑落下去。但你知道了是不是?你嫌我吗?这话他问不出口。他晓得萧恒知道他从前的事,但不代表萧恒能接受个中细节。他也知道萧恒做卝爱的时候喜欢看着他。他神智但存时撞见过萧恒的眼睛,完全不是沉湎情欲的样子,好痛苦,好冷静。 他是喜欢看自己迎合他的模样,还是审视自己在别人床上是什么样子? 他好怕萧恒在床上问你在贺兰身子底下也这么叫吗。之前那么多人这么问过。但萧恒没有,一次没有。这让秦灼几乎误以为他真的不在乎。 直到贺兰荪到来后他对自己避如猛虎。 夜色深重,夜露侵身。萧恒没有下马,秦灼立在他马前,衣袍被风鼓动,像一个人的颤抖。 好久,秦灼说:“酒吃得不少,回去小心。” 萧恒点点头,说:“你回去吃些蜂蜜水,再吃点热汤,提防胃痛。” 两句不短不长的话后,喝马声响起。萧恒还是习惯用右手抽马鞭。第一鞭软绳一样滞重地响了一下,萧恒就换了左手。第二鞭后才响起白马鸣叫和马蹄达达声。 他的右手。当务之急是他的右手。 秦灼反覆告诫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那颗被萧恒气息冲得躁动的心终于静下去,感觉酒气消散后有些冷。但他还是忍不住站在门前一望再望,望到萧恒消失得像没有来过,才挪动脚步转向屋内的孤枕冷衾中。 第394章 第294章 六十深情 萧恒回院时天已漆黑,院中没有点灯。 夏天刚过,草木枝叶蓊郁,仍生蚊虫,秦灼夜间便烧一点艾草雄黄,虽闭着门,门外仍浮动着淡淡烟熏气。 估计已睡下了。 萧恒没有上阶,从庭间立了会,便要走。一转身,竟见秦灼正在对面廊下,素衣趿屐,立发垂地,看样已经站了好久。 秦灼衣袖被风鼓动,地上那撇淡影子宛如落入池水,粼粼而动。他问:“谈完了?” “谈完了。”萧恒说,“你怕蚊子,进屋吧。” 秦灼脸孔隐在房梁阴影下,面色冷白,双眼湛湛,像个刚落水的人。他不动,萧恒也不动,片刻后,方见秦灼一低眼,轻声问:“来坐坐?” 萧恒答应一声。 秦灼点了亮,也不招呼他,先往榻边凭几坐了,瞧著有些倦。榻底摆了盆七里香,洁白地团簇错落,香气浓郁,专门供着驱蚊。 秦灼将纱帐边卷了卷,露出手臂,有好几处红肿。 他将鞋一踢,刚要上手,便听萧恒道:“别挠。” 秦灼有点不耐,“我痒。” 萧恒说:“稍等。” 他出了趟门,不久又回来,手里多了只小盒。萧恒从秦灼对面坐下,将他袖口卷起,打开盒给他搽药膏。 他这一段避嫌,走路都躲秦灼,更别说这样肌肤相触。秦灼也反常,平素早受不了这气氛要自己弄,如今却由得他伺候,说:“挺凉。” 萧恒仍低着头,说:“这是治溃烂的药,里头有藿香和薄荷,但到底不好止痒,这两天我给你配一点。” 秦灼没有推拒,只说:“劳烦你。” 萧恒将他两条胳膊转了转,这才抬头问:“还有别处吗?” “先不讲它。”秦灼瞧他持自己臂膀的双手,“崔清那边如何说?” 萧恒收回手坐正,手肘也撤开案边,“她想联合我一块去打齐军。” 秦灼也坐直身体,眉心褶皱淡淡,一会才问:“你如何答覆?” “我没答覆她。”萧恒说,“这是大事,回来和你商量。” 秦灼问:“这是崔清自己的意思,还是皇帝的意思?” “尚未陈奏皇帝。” 秦灼点点头,“越俎代庖。” 他指头撇一点药膏,慢慢搓拈开,“崔清若是以此下套,到时候你大举兴兵,以此伐你更是名正言顺。她若是真心相邀,但这件事还是要皇帝做主,若触怒皇帝,她自身难保,又何以保全你?” 萧恒说:“你不支持。” 秦灼默了一会,道:“但这的确是个千载难逢的时机。你最怕潮柳两州受你带累算作叛逆,一旦接受招安,就没了这个顾虑。更何况咱们在南边蜷缩太久了,这几次朝廷围攻能挺下来,怎么说也有一半的运气。若能扩大地盘,不管东西还是南北,总能成个夹击之势,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束手束脚。” “再说皇帝视你为眼中钉,横竖都要拔除,只是早晚的事。既如此,不如先借这个便利,存点本钱在手上。”他抬头看萧恒,“你呢?你自己怎么想?” 萧恒想了一会,道:“还没想好。” 这件事风险大,好处也不少,但萧恒向来不是畏缩守成之人。秦灼有些讶然,问:“你不打算受她的招安?” 萧恒看着他,“你怎么办?” 秦灼一愣,灯火轻轻一跳。 一旦接受招安,萧恒就成为朝廷命官,潮州营将彻底纳入正规军编制,不可能再公然支持秦灼回秦正位。秦灼潮州柳州经营数年,最后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 秦灼不是没想过这一层,只是还不到点破的时机。但他没想到,竟是萧恒自己说出口。 秦灼不知怎么接,只垂头轻轻拈动手指,那层膏药已经干了,被他碾成一层薄薄碎屑。他过一会,说:“我再想想。” 萧恒说:“我先等她去请旨。旨意到了,再说。” 秦灼点点头,视线搭在萧恒手上,他那只右手。灯火微摇,七里香香气馥郁,捧得人有些陶陶。二人无话之际,秦灼突然问:“想吃酒吗?” 萧恒对上他目光,沉默片刻后说:“好。” 夜间吃酒已经成为他二人之间心照不宣的密语。秦灼从不献无事之殷勤,今日却破了例;中间夹着贺兰荪,萧恒本不会答应,此番竟也应了约。一个破罐破摔,一个自暴自弃,既然算不清情意,就先逞一逞欲。管他情卝欲肉卝欲还是爱欲,妈的,管他呢。 醉意微醺之际,秦灼依在灯火下,两腮生了缬纹,再次打开那只小盒,“你不是要给我涂药吗?” 他轻声讲:“还有别的地方。” 他执起萧恒两只手指,缓慢裹满药膏,掠开层叠下摆。他热得厉害,哪里都是,而萧恒仅指头就那样凉。他渐渐再耐不住,往后软倒榻上,萧恒沉沉注目片刻,抬手柄案掀倒。 二人从来没在秦灼这边过,秦灼这边是青帐,打落时像青天颠倒。青天白日,幕天席地,不一会这天这帐就开始摇摇欲坠。一只脚踝从帐隙蹬出来,脚趾死命蜷缩着,没一会就滑落了。 秦灼头抵着床幌,撞出去,又抓回来。并不痛,却有泪涌。萧恒俯身,记得他的忌讳不敢去吻,只将他抱起来,又凶又紧。 这次他比从前兴卝奋许多。是因为刚谈完事情,还是在自己的卧房? 秦灼想不明白,也没有这个功夫,他脸埋在萧恒颈窝里,不想叫,便拚命咬他肩膀,咬到满嘴铁锈味。萧恒像被激到哪里,突然左手将他腾空一抱,下一刻已将他面朝下按在榻上。 脸刚陷在枕上的瞬间秦灼就被再度楔住,他突然剧烈一弹,极度痛苦地惊叫一声,濒死般拚命挣扎起来。但萧恒压得他好死,那些人压得他好死。他逃不掉,这么多年他还是逃不掉。还是这种禽兽卝交卝媾的姿势,那些人操他像操一头畜生。要他跪着,要他低头,把他当牲畜不把他当人,把他当玩意不把他当人。他们这么作践他,都这么作践他。 “别、别从后头……别!”秦灼近乎哽咽地喊道,“求你,算我求你,别……别……” 那股力倏然消失了。 那人退出来,像很慌乱,匆匆把他抱起来,面对面抱着,把他的脸从乱发间剥出来,轻声说:“是我少卿,是我。” 秦灼茫然看着他,喃喃说:“是你。” 萧恒气息尚未稳,一身汗气,哄小孩似的轻轻拍打他,说:“是我。” 秦灼被他抱在胸前,脸贴在他肩上。那些结痂的伤疤硌的他脸疼。是萧恒没错。 他紧紧抱着萧恒,像绝境里终于找着一把武器,拿着了不肯再撒手。两人这样静静相拥片刻,萧恒轻声哄道:“这样,你上来,好吗?你想怎样就怎样。” 秦灼仍伏在他肩上,说:“我不想弄了。” 萧恒柔声道:“好。我叫人烧水,你先洗,好吗?” 秦灼不答,问:“你呢?” 萧恒说:“我一会就好了。” 秦灼松开他,慢慢从他身上爬下来,赤脚站在床前。帐外灯火幽微,给萧恒镀了层辉光。他颜色很干净,和秦灼从前见的那些都不一样。哪怕狰狞至此,情事里还能体贴自己状态,温吞成那样。 突然,秦灼从床前跪下埋了头。萧恒忙去拉他,却拉不动。他不知秦灼这活竟做得如此灵巧,呼吸渐渐粗重,手指插进他头发里,只觉秦灼也是一脑袋的汗。 少顷,秦灼别过头,取了盏残茶平静地漱口,又拿帕子擦了擦脸。 萧恒有些局促,又有些欲言又止,伸手想扶他,他已把衣服从地上抱起来,一件件穿好,蹬上鞋子说:“我先走了。” 萧恒愣了愣,忙叫声:“少卿。” 秦灼回头看他,见萧恒已迅速将衣裳裹好,说:“我走。” 他这才回过神,这次是在自己房中。他竟留萧恒在自己房中。算不上追悔,但秦灼隐隐察觉有什么再度失控。 可木已成舟。 秦灼坐在榻边,并没有掀掉被缛。萧恒的气味还残存在嘴里,有些咽了下去,但一点也不恶心。 月光照进来,他那颗蒙尘的心又亮堂几分,他却始终没有彻底擦干净它的胆气。他一动不动,像思索什么,又像什么都没思索,摊着手脚坐了会,直到有人推开门。 阿双的侧厢紧挨着秦灼,听见动静赶来,掩了门道:“殿下回来了,沐浴过了吗?还是……” 见秦灼殊无反应,又蓬头松衣,阿双心中一紧,忙问:“殿下,你怎么了?是萧将军……我去找他!” 她提裙就要转身,突然听秦灼叫道:“阿双!” 帐旁,灯火燃到茎底,倏然熄灭,秦灼的脸就此褪成本来颜色,苍白如雪。他嘴唇微微颤动,还是不发一声。 阿双有些手足无措,上前又住步,连声说:“我不去,殿下我不去,你、你别哭呀……” 第395章 *** 萧恒再同帐下商议,敲定先候崔清消息。但崔清既要和他联手抗齐,潮柳两州围困便解,细柳营虽仍驻兵在外,但也松了口子,出入州界之外,甚至两军还有些来往走动。 萧恒虽未答应接受招安,但同意和崔清一块抵御齐国。两人一个乱臣贼子,一个抗旨不遵,你围我打、你攻我扰,配合起来竟十分默契。大小几场战役下来,细柳潮州一同犒军,一块饮酒吃肉,细柳营演军乐,潮州营拊掌而歌,上上下下混得熟,说是敌手竟像战友。 敌军双方能处成这样,也真是古今奇事。 悬顶之剑暂撤,萧恒松快不少,也有了功夫调理身体,常往岑知简那边跑,却有几次从岑知简那边撞到梅道然。 梅道然也不进帐,从外头立了会便走。萧恒只作没瞧着,走进帐中,见岑知简正抚平琴声。 他最近新接了指骨,重新打断再续,全程未吭一声。那琴声淙淙如故,似乎仍在天外,未曾染纤尘。 真能有这般超脱物外、荣辱不惊之人吗? 岑知简看向他,将琴挪下膝头,抬手请他从对面落座。 萧恒很尊敬他,抱一抱拳方撩袍坐定,解开腕扣,将右臂赤出来。岑知简搬来只匣子,取出三炷线香,点燃后逼近他手臂肌肉。 青烟缭绕,萧恒皮肤下骤然突出一块,小指个头,像粒圆珠。 香头缓缓下移,那圆珠似乎被吸引,也跟随香菸在萧恒筋脉中向下滚动。至脉搏处,岑知简一手举香,一手递去一把小匕首。 萧恒左手接过,往自己右腕一划。 那粒圆珠乍破,从伤口涌出大股黑血。 岑知简放一只茶盏在他腕下,直接到第二盏,黑中才渐渐泛红。第三盏终于成了鲜血,萧恒才草草一裹,束紧手腕。 岑知简又替他摸了会脉象,提笔写道:疼痛如何? 这是以毒攻毒的一个代价。萧恒深知不能讳疾忌医,坦言说:“一直疼,会疼醒。” 岑知简问:止痛药方不起效? 萧恒道:“那几个方子我看过,吃了多少会乏力犯困,等完全安定下来我再用。” 岑知简问:既不服药,如何缓痛? 萧恒说:“忍。” 岑知简手腕一滞,提笔又问:睡眠如何? 萧恒道:“一日至多两个时辰,最近事情少些,有时能到三个时辰。” 岑知简顿了顿,还是写道:房事如何? 萧恒默一会,道:“还好。” 岑知简深深看他一眼,写:气血有逆,阴阳少和。关头强忍,尚不如纵欲伤身。 萧恒笑一笑:“这不是一个人的事。” 岑知简看他一会,将纸张撕碎丢进香炉,继续做他的哑巴。他又给萧恒写了几味药,没有上次的活蜈蚣生蝎子,都是常见草药。 萧恒接在手里道了声谢,却没有走。 岑知简看向他。 萧恒难得有点欲言又止,终于道:“我有个不情之请。” 他顿了顿,道:“不知岑郎可否教我调香。” 岑知简敲了敲香炉,看他。 萧恒摇头,说:“香囊。” “安神的,能驱蚊的。”他笑了笑,“我这两天能学来的。” 岑知简并不多问,只应求教他。萧恒对香事一窍不通,但好在他学什么都快,抟香丸也十分利索,个个大小都不差分毫。他那双手捉惯刀剑,做这些精细活计竟也不算笨拙。 他束紧装香丸的青纱袋,又从怀中取出一只长命百岁的香囊。 岑知简想了半天,也没想起近来是谁的生日。秦灼生在仲秋,还早得很。思来想去,只想起如今临近七夕。 可七夕只有求白头偕老,哪有送长命百岁的? 七夕那日阿双要接露水,故而起得更早些,却见院中石磨上早放好一篮彩线,一捆一捆用棉线缠好。另一些新鲜的凤仙花,女孩子好在这天染指甲。 阿双往后退步,一掀裙摆,见磨盘底摆一只小炭盆,里头有三捆没烧完的彩线和几根银针,还有些花瓣焦香。阿双也就明白,买这些东西的是谁,除自己外他还要买给什么人。 萧恒这天本没有安排事情,一大早却又探子来报,说西北山陵处出现齐军踪迹,萧恒快马来去,赶回来已经日暮,却先着急回营帐一趟。 唐东游见他神色匆匆,以为出了什么要紧事,忙跟随进了帐子,却见萧恒开了衣箱,从箱底拿出一支渍血羽箭。 唐东游定睛一看,“这不是重夺厉州城时射倒齐军大旗的那支箭吗,将军,你留这玩意干啥?” 萧恒说:“送礼。” 语罢又快步出帐,唐东游听得一声喝马,见他来去如风,摸不着头脑。 天虽黑了,却叫灯光火光映得紫堂堂,更像一场漫长日落。天底下热闹得像庙会,左右楼阁间拿裹头香搭了新桥,淩空而跨,鹊桥便往檐头落了。无数香桥下是无数花灯,远远织往天际去,将满楼设案乞巧的姑娘脸庞都照亮。 地上也起了灯,一串一串,一提一提,映着面具、彩线、香合诸物,还有男男女女的往来身影。摩肩擦踵,纷纷拥拥,巾帻挨团扇,都是有情人。 人潮密密,萧恒只得按马徐行,直到出了街市才策马狂飙起来。他从院中落马,跳下马背时阿双已候在院中,往前迎了迎,忙叫:“将军。” 萧恒松开马缰,问:“殿下在吗?” 阿双神色有些古怪,言辞也有些吞吐,道:“殿下会客呢,将军累了一日,先回屋去休息吧。殿下吩咐妾给将军蒸了糕点,正在屉里,热热地吃才好。” 萧恒并不是迂人,已听出她的推搪之意。方才有些急,这才仔细瞧向院中,宝马雕鞍俱在。 贺兰荪已经到了。 他抬头,见秦灼房门紧闭,灯光映窗,只是昏昏。门前落一座白玉像,足有半人高,莹润如脂,所刻正是秦灼样貌。 贺兰荪鞍马上兰麝之气犹存,自己狂奔一日,灰头垢面,连甲都没有换。 阿双面露不忍,轻声道:“妾去催一催,将军先回房吃糕吧。” 萧恒却说:“军营还有些事,我先走了。姑娘不必告诉殿下我来过。” 他说走就走,这就去挽白马缰绳。阿双忙追上跟前,急声说:“殿下在等将军的,殿下特意将今夜空出来……他的心意虽不讲,妾却最清楚不过,他对将军是一片深情,将军别因此误会他!” 萧恒看向羌君车马,室内隐隐传来笑声。 这样的一片深情吗? 他再看阿双,却笑了笑:“殿下是个多情人,我一向知道。” 是他愿挨。 只是挨了这么久,石头都会有鞭痕。萧恒到底是个人。 阿双再拦不住他,见他翻身上马,手中似乎还持着一物,忙问:“将军若有什么物件,妾可以代为转交。” 屋檐下,玉像映灯辉,身泛淡淡光。萧恒收回视线,说:“不必了。姑娘前几天做了七夕香合,我回来时瞧见了,也瞧见了阿霓的名字。” 他说:“多谢你念着她。” 阿双心中一涩,正要说些什么,萧恒已一拨马头,策马转身出院。马蹄掀得枝叶一摇,惊起好一阵玉露金风。阿双突然觉得身上有些冷。 她慢慢踱步近阶,听闻一派觥筹交错之声,傍着秦灼强打精神的柔顺笑意。那笑意和对萧恒的截然不同。她搓了搓臂膀,眼前突然过电似的一闪,乍然意识到萧恒手里拿的是什么,这才后知后觉想起,南秦似乎有个传闻: 攻城第一箭,要送心头人。 第295章 六十一上鈎 七夕是个情好夜,晚天的穹窿也泛着辉光。天上好光景,瞧地上,街市灯火和营地炬火是人造的银汉,有情人来往行走,足迹就搭起了鹊桥。而萧恒这只鹊不飞院落飞军帐,是众人都没有想到的。 他脸色着实不算好看,无人敢轻易问候。唐东游强笑着上前,问:“将军吃过饭了吗?一块?新酿下好一些桂花酒哪。” 萧恒笑一笑:“我吃过了,你们热闹吧。排好班值,别懈怠。” 他一走过去,身后便窃窃私语:“怎么回事,莫不是秦少公……?” “可不是!我刚从西边过来,听哨岗那边的兄弟说,羌地的那位又来了,只怕还要过个夜。专挑这个时候,明摆着捅将军的心吗!” “嘶,我就是不明白,这南秦少公怎么想的?咱们将军这么好本事的人,为了他连姑娘都不瞧一眼,这样貌能耐哪里比不过那个涂脂抹粉的了?” “王八看绿豆呗,他们从前早有一腿,咱们将军这新欢再好,还是难敌旧爱啊。” 萧恒脚步一住,转头扫了一眼。众人浑身一震,连忙噤声,肃立在旁不敢言语。 萧恒说:“去替岗。” 这几个兵头不敢异议,连声称是,将酒碗一丢小跑着走了。 萧恒进帐不点灯,在黑里卸甲。今日锁扣系得不好,解起来十分费力,他右手又不很灵便,使了好大功夫,胸甲的暗纽反而越缠越紧。 第396章 萧恒左手加了力道,准备将这层铜皮直接撬开,突然听身后说:“干嘛和东西置气。” 那人叹了口气,走到他面前,双手往他甲前一绕一转,啪嗒一声,锁扣应声而松。 萧恒忙要接过来,那人却敲掉他的手,说:“你站着,我给你卸吧。省得糟蹋东西,不都是铜子吗。” 萧恒便不动,任他帮自己解下胸甲,那高大身影又猝然一矮,半蹲下给他卸绑腿。萧恒看了一会,叫一声:“师兄。” 梅道然双臂搭在膝盖上,抬头对上他双眼。 萧恒目光平静,梅道然却叹口气,将绑腿丢开,撑膝站起身,抬手揉了揉他后脑,道:“要不,咱们就和他算了。” 萧恒垂着眼,不讲话。 片刻沉默后,梅道然听他沉声说:“那军心要散。” 梅道然听得这藉口,心中更是难受,却也不忍心戳穿他,只说:“总得你好。” 萧恒抬眼,对他笑了笑:“我还成。” 二人夜视能力都不错,无需点灯,萧恒神情便分毫不差地落在梅道然眼中。他突然心生狠意,当即想把秦灼拖来瞧瞧,瞧瞧这么个铁打铜铸刀枪不摧的人叫他糟践成了什么样子。但秦灼不一定会在乎,他有贺兰荪呢,铁定不在乎。那到头来,被捅的还是萧恒一个人。 夜深得像片海,萧恒溺在其中,死人一样的黑蓝眼睛和灰蓝皮肤,浑身上下没有半点活气,停尸三天都没他这么冷。 梅道然深吸口气,到底没有点灯,低声说:“这件事我本想明天和你讲,但你这样子……罢,你叫我查的那件事,有了眉目。” 萧恒眼珠一滚,像活过来。 “贺兰荪的确有问题。”梅道然说,“我跟了他一段时间,见他弄了点香药丸子。我觉得不对,撬盒子包了一点过来。” 他从怀中掏出一封帕子打开,露出一点半凝固的乌黑膏体。 萧恒甚至还没有闻,手指一拈便变了神色。 阿芙蓉。 萧恒凛声问:“他从哪儿弄的?” “这才是最要紧的。”梅道然沉沉看他,“潮州。” 萧恒捏了捏手指,骨节咯吱咯吱响。 梅道然继续说:“是在潮州英州交界处的一座酒楼,靠着锦水,就叫锦水鸳。我后来叫人暗中查了,八成是白鹤山的堂口。” 萧恒贩膏必杀的禁令之下,英州竟敢把阿芙蓉生意引到潮州。 萧恒不作声,数息后又问:“羌君弄这东西做什么?” 梅道然短暂沉默,还是道:“阿芙蓉调和数种香料,可作榻上催情之用。他找这东西的时候,正和少公来往频繁。” 他去觑萧恒神色,萧恒脸上却没有半点表情。他缓慢收拢五指,用的是右手,那只手腕蓄不起力,不一会便微微颤抖。 梅道然握住萧恒左肩,察觉他紧绷的肌肉线条。好一会,才听见他平静、冰冷地道:“好。” *** 贺兰荪今夜殊无返程之意,秦灼却也没有和他春宵一度的打算。这是他临近最后的一张牌,不能早早打出来。秦灼施出浑身解数,才将贺兰荪灌得沉醉。他将酒壶放下,轻声唤道:“香旌,香旌?” 贺兰荪伏在几上,呓语几句,已然熟睡。 秦灼这才敛了眸光,收拾衣襟从榻边起身,轻轻踩了鞋子,缓步出门。 阿双正坐在门前阶上,抱着手臂歪着脑袋出神。乍然听见响动,忙回头去瞧,见秦灼整衣向对面张望。她也循秦灼目光望去,尽头是萧恒漆黑无灯的厢房。 秦灼酒吃得不少,嗓子也有些紧:“将军没回来么?” 阿双垂下脸,还是说:“没有。” 她没听见秦灼回覆,抬首看去,见一阵夜风钻进秦灼袍子里,活像钻了一只手进去,衣袍鼓荡处将他上上下下摸了个遍,秦灼便打了个寒颤,像一个瑟缩。 阿双蓦地觉得有些难过,又不知如何开口,只能道:“听说西边生了乱,将军带兵跑去,赶不回来也是有的。” 秦灼答一句:“是。” 阿双试探道:“要不要妾去请将军……” “估计还忙。”秦灼打断道,“不搅扰他。” 阿双答应一声,又问:“那羌君……?” “别搬动他,弄醒了还得伺候着。”秦灼说,“叫他在这边睡吧。我去你那边,天亮再过来。” 阿双道:“殿下干吃的酒,只怕夜里又要胃痛。给将军做的彩果糕饼没人动,妾去热一热,殿下吃了,好用些解酒汤。” 秦灼垂了眼,只一瞬,下一瞬他已将目光远投,淡淡道:“你吃了吧。” *** 翌日清晨,贺兰荪从案前抬起头,见秦灼正坐在榻边,新更一身白罗衣,身上熏香淡淡,对他温柔一笑:“醒了。” 贺兰荪揉揉脖颈坐起身,笑道:“许久没吃得这样尽兴。” 榻边支着手巾架,秦灼从温水里绞了块帕子,这是贺兰荪阖宫妃妾常做的事。他递过手帕,温声道:“先擦把脸,我叫人烧了解酒汤。” 贺兰荪去接帕子,反倒捏住秦灼的手,这样摩挲一会手背,又顺着手臂往袖里摸。 秦灼一甩袖,啐他一口:“大清早的,别没正形。” 贺兰荪哈哈笑了,拿帕子擦手脸,又将那织物展开,叠得四四方方,“少卿,吊了我这么久,何时能全一全我这宿愿呢?我可是抛下满宫的娘娘,专程来陪你过的节。” 秦灼嗔道:“我就是这性子,你不爱,回去找什么美人娘娘去。君上慢走,不送。” 秦灼故意做起态来很有一副风味,他如今也不是当年仰人鼻息之辈,贺兰荪也迫不得他,便顺着笑道:“我不爱,给你又送铜又送银,还送这么座玉像当礼物么?这座脂玉品相好,我那夫人几次央求,我还是特地要留给你的。” 秦灼仿若叹息,柔柔看他,“你的心意,我总是知道。” 二人相视一笑,也不去戳穿对方的鬼胎。买卖么,要的就是和气生财。 解酒汤一会端进来,贺兰荪接在手,揭盏低眉来尝。日光斜照入窗,映得他眉宇一片丽色,他的确生了副如锦似绣的好皮囊。他搁下盏,想起一事,道:“过几日有场香会,正在北边那条锦水上,景色好人物好,要紧的是香料都是上乘。我知你喜欢,特来邀卿共赴约。” 秦灼单手支颐,想了想,“听上去是好,不知到时得不得空。” 贺兰荪道:“你前一段不是讲膝有些痛,想请当年那位羌医看看么?复生蛊虽是我宫中秘闻,到底要他亲手来种,到时候他也一块去,正好给你瞧瞧。” 他在下饵了。 秦灼抬首看向贺兰荪,贺兰荪笑意如旧,美若玉人。 自古应钓,愿者上鈎而已。 秦灼拈了拈扳指,抬眸笑道:“好啊。” *** 数日后,暮色苍茫。 锦水鸳曼舞轻歌,秦灼和贺兰荪的车驾在近卫簇拥下姗姗抵达。 虎贲驻守在外,陈子元陪同秦灼一块入内。甫进屋,便闻异香阵阵,满阁香器香料皆是稀品。 众人见贺兰荪来,纷纷拱手笑道:“多谢羌君赏光,百忙之中肯赴约而来,小楼上下真是蓬荜生辉啊。” 贺兰荪笑道:“哪里,倒是我今日请来一位稀客。” 众人亦知秦灼,也相继拜见。秦灼笑看贺兰荪,“羌君这是照顾我,要捧我的面子呢。” 贺兰荪道:“你太过谦,当年少卿制香之名莫说南秦,就是在天底下都有耳闻。你从前照古方调和给我的那一味香,我可是日日都佩戴身上。” 众人都知道二人之事,笑道:“红袖添香,还是羌君的福气好。不知今日能否沾一沾君上的光,劳动少公再制一次香?” 秦灼不以为忤,微笑道:“那我就献丑了。” 他看一眼陈子元,“你也别杵在跟前,下去吃酒吧。” 陈子元和他目光一对,抱拳领命退下,真去倒酒聊天了。 秦灼挽袖净手,取诸香器,照记忆去调一方香料。阁中灯火下照,投了满案满地幢幢光影,人影灯影摇晃后,更像有一张铺天巨网的密密影子。 阁子里怎会有网? 秦灼捺住一颗心,炮完一炉香。待袅袅青烟随陶陶幽香生起,便已功成。众人喝彩声中,他揖手而笑,目光不着痕迹地刮过阁顶。 他没看一会,便听有人叫一声:“少卿。” 贺兰荪笑道:“瞧什么呢?这样入神。” 秦灼亦笑道:“有梁灰落下来,险些坏了我一炉好香。” 他搪塞过去,心中却惴惴起来。 果然是一张大网,四角钢鈎正死死扒在梁椽之上。掩在灯笼之后,若不仔细分辨,决计看不出异样。 秦灼见过这规制,他少年随文公出猎,当时捕兽所用正是这种罗网。网中搀了钢丝,四头猛虎都无法撕碎一角。 锦水鸳举办香宴,果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第397章 但如果以此对付自己,多少有些大材小用。 他们到底想猎捕什么? 一场香事毕,阁中便正式开了酒席,众人纷纷登上二楼,又是一派觥筹交错。约莫半个时辰,秦灼便推说不胜酒力,出门凭栏倚靠。 陈子元远远望着,见他出来,便端了碗热茶走上前,递过去时低声道:“这楼里有影子。” 秦灼接碗的手指一颤,眼帘仍垂着,将茶举在唇边慢慢呷。 陈子元目光四扫,做一个帮他抚背的姿势,声音压得愈低,“卓凤雄手底下有个小子,轻功一流,但腿脚有毛病,走起路来很特别。我前几次都和他交过手,认得大差不差。我找了几个脸生的兄弟和他搭话,他说是英州人,但带着北地口音。又说是干香料买卖的——殿下,光靠他一手的茧子就能认出来了。” “只他一个?” “确切几个我说不准,但弟兄们摸索过去,如何也有十数。” 十数影子鸠合于此。 秦灼将茶碗捏在手里,目光冷沉,“他走的什么路子,打听出来了吗?” 陈子元说:“羌君。” 似是应他这一声,话一落,身后一笑应声而起:“子元叫我?” 秦灼眸光一转,已倚栏转身,斜斜靠着看向他,“可不是,我兄弟心疼我,说你同我在一块,怎么不给我挡挡酒?” 灯影落面,像从他两鬓插下一挂赤金抹额,金光乱溅在他眼里,他眼中溅射出笑意。酡红的,妩然的,水盈盈的。 秦灼的微醺之态最动人,贺兰荪探手摸了摸他半边脸颊,责怪般道:“这么热。” 陈子元别开脸,秦灼却一动不动,眼不见底,浓得要吃人。他笑道:“是你手冷。” 贺兰荪见陈子元不自在,温和道:“子元莫怨怪我,这不,我也记挂着他,特意送了解酒丸来。” 他捏了个乌黑丸子,往前递了递。 秦灼看在眼里,心中却在想另一桩事。 贺兰荪勾结卓凤雄,拿影子来备天罗地网,明显要对付萧恒。 可萧恒何止没有前来,压根不知此情。他苦心筹谋,岂不是一场空? 秦灼眼往那丸药上定了定,正要出口推拒,乍觉一股快风破面、紧随其来的寒芒一闪,伴着陈子元惊呼一声“殿下”,那粒丸药已碎作两半,啪嗒掉落在地。 他与贺兰荪之间的阁柱上,钉着一把颤动未止的环首长刀。 秦灼倏然掉首,在楼头栏边,和萧恒遥遥相望。 第296章 六十二锦水 萧恒听闻锦水鸳的黑膏买卖时,下的第一个命令是按兵不动。 梅道然知他的意思。英州阿芙蓉流毒已久,贩者精明,多是狡兔三窟,这次清剿一旦失败,想再捏住把柄就难上加难。若不能一网打尽,绝不可轻举妄动。 锦水鸳香会一事传入耳,萧恒也只是吩咐人严加探查,一日三报。他这几日多从军营住,便和梅道然一块回院拿一身换洗衣裳。 两人还没到门口,便见有几个华服锦帽的仆从搬箱而出,这穿着做派绝不是秦灼手底人。 萧恒从篱笆外勒马,听小厮絮絮说道:“这样大的香会,君上怎的非要带着秦少公去?” “啊呀,君上心思玲珑,醉翁之意罢了。秦少公素来忸怩,趁着这好香好酒,方能助君上重温鸳梦呢。” “咱们君上有情,只怕他又不肯。” “哪由得他肯不肯,那么指头大小一丸药下去,纵是他天山雪也要烂成身下泥。再说,秦少公还能是什么三贞九烈的货色?当年他受咱们君上独宠,可没今日这些排场。有了些身价,就开始拿乔。” 众人低声叽咕,将几口大箱搬上牛车,也跳上车走了。 槿花簌簌响着,夏过了,花也稀了。白花绿叶错落后,竹篱笆架成一面罗网,网孔间隙里,萧恒一张脸又白又冷。 梅道然见他一动不动,正打着腹稿,萧恒却猛地拨转马头,挥鞭就走,所冲正是奔达英州的山道。 梅道然心下发毛,忙追在他马侧,低声劝道:“他们动作太拖延,这几句讲得太明显,还正巧叫你听见,只怕有圈套!” 萧恒道:“来不及了。” 梅道然拽住他马缰,急声说:“好容易抓到锦水鸳这样一个大把柄,就这么打草惊蛇功亏一篑吗!” 萧恒不说话,静静看向他。 “妈的。”梅道然骂一句,将缰绳掼给他,“把柄丢了就再抓,陪你闯一趟,走吧!” 秦灼车马早出发了一日,萧恒一路快马狂飙,中夜才赶到锦江边上。一闯进门,就瞧见贺兰荪递了个黑丸给秦灼。 他平日诸多冷静镇定全然抛到九霄云外,身比心快,已快刀一掷,将那丸子击成两半。 刀声一响,宾客惊叫声起,顿时如石投沸水,乱作一团。 楼下,萧恒却充耳不闻,胸膛仍剧烈起伏着,抬头望向秦灼,眼中尽是惊惧后怕之色。 秦灼何曾见过他如此失态,嘴唇微微颤抖,正要开口,余光便扫到楼下人群之中,数名影子悄然挪步,渐成夹围之势。 他忙叫一声:“香旌。” “别动气。”秦灼唇边迅速衔了笑意,牵住他一只手,“叫他上来,我同他说。” 十指摩挲,仿若蜜意柔情。指腹下,贺兰荪腕脉勃勃跳动。 贺兰荪深深望他一眼,亦含笑道:“请萧将军上楼。” 他一出言,楼下影子的确不再妄动。秦灼稍松口气,心跳尚未平息,已听得蹬蹬快步上楼之声。 萧恒寻常走路从没有脚步声。 如此危急关头,这心念仅瞬息一闪,秦灼再抬眼,萧恒已经冲了上来。那张脸穿过重重灯笼影,从百里之外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 鬓角毛躁,嘴唇微干,仆仆风尘。 贺兰荪目光从秦灼脸上掠过,最后定在萧恒面上,仍得体微笑道:“不知萧将军不请自来,所为何事?” 萧恒不看他,也不答话,俯身将半枚丸子捏在指间。 贺兰荪瞧他神色,哈哈笑道:“萧将军放心,没有毒。我对少卿一片痴情,就是有毒药也自己吃了,哪里舍得伤他一星半点儿。” 说罢,他竟自己捡了剩下一半,丢在口中嚼了。 萧恒举在鼻前一嗅,的确是寻常解酒丸药。 果然圈套。 他顾不上旁的,忙问秦灼:“今晚还有什么入口的东西?有没有觉得哪里难受?” 秦灼有一瞬愣然。 他胸臆里有一股欲卝望横冲直撞,叫他突然想给萧恒一耳光又想歇斯底里地给他一个拥抱。不是肉卝欲也不是情卝欲,是逼近于恨欲的另一种欲卝望。 余光里,贺兰荪微微却步;楼下,影子逐渐逼近楼梯。 秦灼转瞬麻木的大脑陡然醒转。那张捕兽大网正向萧恒摇摇欲坠,哪怕他再钢筋铁骨,恐怕也只能落得个粉身碎骨。 怎么办? 藉口脱逃?卓凤雄好容易得此良机,怎么会让他们出这个门? 鱼死网破?楼中加上陈子元梅道然,他们只有四个人,就算虎贲卫冲杀进来,只怕贺兰荪还有后手。 劫持贺兰荪?那就是彻底撕破脸了。 贺兰荪是精明之辈,如果只是两厢威胁,在利益交互下还能继续来往。可一旦当众挟他在刀剑下,复生蛊决计无法弄到手,萧恒这只右腕恐怕要彻底废掉。 当务之急,是稳住贺兰荪,阻止他动手之念。 萧恒得马上离开。 心念一动,秦灼已持住贺兰荪手腕,仍捏住他腕脉,却转过首,对萧恒淡淡道:“潮州军务繁忙,将军还是快些赶回去才好。” 萧恒道:“一块走。” 秦灼含笑看他,“将军没瞧出来,我正在这边做客吗?” 萧恒视线从他手上刮过,过了半晌,才开口道:“你如果厌烦了,可以直接和我讲。但少卿,他真的不行。” 秦灼没有分毫心力来论此事,怎么能撵他走怎么说,“我想同谁好是我自己的事,成吗?” “成。但他真的不行。”萧恒顿了许久,“……他去买了药,那种药。” 秦灼说:“我知道。” 萧恒彻底沉默。 他居然知道。自己待他如何,贺兰荪待他如何,他都知道。 那他愿意。 萧恒不是没想过为什么,他想不通,如今看着二人相持的手,突然顿悟。 或许真的只是情钟。只有喜欢才会这么蛮不讲理。 秦灼真的喜欢他。 萧恒去看秦灼,秦灼却掉过头,不再看他。 他喜欢羌君,自己却这样恶语摘指他的心上人,若是有丁点情分,那点情分也该断尽了。 萧恒往后退一步,道:“我出言不逊,你见谅。但……那些事,你别太由着他。” 语罢,他没等秦灼反应,自己快步下楼。 秦灼仍紧持贺兰荪手腕,当即吩咐陈子元:“萧将军吃醉了,你护送将军回去,把虎贲都带上,以免将军闹起酒来没人制得住。” 第398章 他将扳指脱下,丢给陈子元,说:“别骑马了,坐船。” 陈子元领命,当即要走,却被秦灼叫住。 他将钉在柱上的环首刀拔出来,握的不像刀柄却像一个人的手。秦灼抬手抛刀给陈子元,目中深色陈子元不懂也得懂。 楼下影子欲追,秦灼立即打了只茶碗下去,他向下而望,笑着扬了扬自己与贺兰荪相持的手。 待萧恒背影消失在门外夜色,秦灼才放开贺兰荪,重新从栏杆边坐下,浑身都有些脱力。 贺兰荪捏了捏手腕,看他一会,也微微一笑,和他隔着不远不近一段距离坐下,怅惘般叹道:“这么兴师动众地送他走,又不肯趁夜走山路。少卿,你是多防着我,多怕我暗中加害他。” 秦灼一只手撑在栏上按了按头xue,双眼半合,笑一声:“这可不好说。争风吃醋自古有之,香旌这样心爱我,万一妒火中烧,引一场情杀来呢。” 贺兰荪叹道:“你这样想我,我好伤心。” “今夜没有羌医,却有英州的兵马。我原以为自己是座上宾,没成想是钓上饵。”秦灼支着脑袋转眸看他,“香旌,你这样待我,我也伤心得很呢。” 贺兰荪对他笑道:“咱们心有灵犀罢了。” 灯影摇撞,两人在五彩陆离的乱光中对坐,像一双精魅。贺兰荪抬袖扫了扫膝,起身要回屋,突然在秦灼跟前顿步,叫:“少卿。” “你用过阿芙蓉的事儿,萧将军知道吗?” 秦灼手指落在栏杆上,抬起首,对上贺兰荪一双可恶至极的笑眼,忽地绽然一笑。 他说香旌。 “干卿底事。” *** 秦灼坐到酒阑人散,也就自个回了车中。阿双坐在油壁车等他,也听说了今夜之事,见他神色倦倦,便帮他打散头发,问:“殿下同羌君谈妥了。” 秦灼道:“还留着脸,往后的事就能继续讲。” 阿双答应一声,轻声问:“咱们是歇息一夜,还是赶回去?” “回去吧。”秦灼靠在车壁上,“萧重光已经走了,我回去瞧瞧他。” 阿双默然片刻,终于忍不住道:“殿下,你为什么同将军吵呢?将军他不是铁打的,他也是个人。七夕那天他骑了半夜的马回来,见羌君在,一口热水没吃,站了站就立刻骑马走了。他给你备好了礼,是他拔城射旗的第一支箭,但撞见了羌君的白玉像,也没送出去……殿下,将军对你的心意比真金还真,别这么折磨他了。” 秦灼干笑一声,“阿双,我没有聋,也没有瞎,他的心意我怎会不知道,谁能比我更知道?全天底下人的心加起来,哪能顶上他一个?” 阿双说:“但殿下不能把心给他。” 秦灼垂着眼不说话。 阿双丢开梳子,提裙从他面前跪倒,颤声叫道:“殿下,你若不能叫他求仁得仁,就叫他断了念想,别这么吊着他了。你熬煎他就是熬煎自个,看他这个样你自己能好受到哪里去?妾求求你了,算妾求求你了!你就算为了自己,别再这么两厢折磨了!” 她伏在地上,许久,方听秦灼如释重负般轻轻叹道:“好,等我替他做了最后这件事……不欠他了,我和谁都能断干净了。” 车帘因风拂动,一隙月色入照,秦灼面白如霜。马车辘辘而行,他忽然想起什么,问:“那支箭呢?” 阿双摇摇头,说:“萧将军拿着走了,或许留着,或许丢了。” 出乎意料,秦灼没有分毫惋惜之意,反而一笑,说:“也好。” 他打开车帘,转头远眺。夜色尽头,一片锦水汤汤。 他想,终于到了与君长诀的时候了。 *** 长诀之地,行舟渐远。 虎贲卫另乘他船,不远不近地相随。小舟上,陈子元远远站在船头,留萧恒和梅道然坐在舱中,相对无言。 梅道然解了酒囊递给萧恒。萧恒接在手,还是吃了一口。 夜间渔火零星,也有晚归的渔船,不远处,采莲女正轻轻唱曲。萧恒握着酒囊,突然开口:“这是什么歌?” 梅道然听了一阵,“耳熟,听调子,像《巫山一段云》。” 萧恒唔了一声,不再说话。 梅道然看他许久,抬掌想按他后颈,又落下,突然没头没尾道:“我陪你再去问清楚。” 萧恒脸冲着江面,“何必自取其辱。” 舟头,陈子元捏紧那枚虎头戒,眼望江水。一轮皎月沉于江心,被乌浓涟漪打碎。 夜色尽头,那采莲女犹凄凄唱道: “海誓樽前重,山盟枕畔轻。尘清泥浊两分明,有事唤卿卿。” “我似蛾身火,君如百丈冰。休将此恨报无情!” 欲去马还停。 第297章 六十三情休 秦灼赶回院中已至日暮。 连日车马劳顿,阿双要去给他打水洗沐,刚要出门却被秦灼叫住:“这时辰也来不及做热食,有没有现成的糕点?给萧将军送去。” 他连灯还没拈衣还没宽,先吩咐这事。阿双替他点了盏蜡烛,轻轻哎声应了,找了路上包好的梅花糕拼好碟,举步出便门。 秦灼突然又叫一声:“同将军讲,我热了些酒请他来吃。等他吃完糕,慢慢和他说。” 阿双答应一声,脚步远去了。 秦灼这才从榻边坐下,傍着那盏烛火,心也随那焰心颤颤跳动,没的紧张起来。 两人还是盟友,不能彻底闹没脸。这次一番话说得狠,得好好哄哄他。萧恒会讲什么?他那样的人,心中纵有千般怨恨也是难出口的。估计只是沉着眼睛,低低、默默地叫他:少卿。 一念起,似乎萧恒的声音就在耳边,秦灼一颗心像粒渍透的盐梅,又酸又涩。 萧恒再稳重,想必也伤了心,会不会不肯来? 他轻轻呼吸一下,迫自己打消这念头。 萧恒不会晾着自己,他舍不得。他但凡来了,便勤软款几句,今晚便留下他,叫他一块过个夜。但凡他能消气,晚上想怎么都成。上次断在后头,大不了就让他压着背干一次。他若真想要亲——那就给他亲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或者自己先亲他。 对,只要他能消气,怎么着都成。 想到此处,他便去瞧案头铜镜,镜中他脸色苍白。幸亏眼中还有些水意,不至于招人厌烦。从前那些人倒很中意他这憔悴模样,不知萧恒会不会喜欢?他隐约感觉萧恒更爱他笑,只是如今这副形容,笑起来只怕很难看。 念及此,秦灼便对镜重插了簪子,匆匆合掌掠了掠鬓,又将衣袖衣摆好好铺在榻上,每条衣褶都垂得好看。这作态太像女为悦己者容,但秦灼也分不出心神来管了。 阿双还没回来,秦灼一个人坐着,短短半刻便十分难熬。朝贺兰荪他有千般技巧,可面对萧恒他却施展不出半点花招。他这样巧舌如簧一个人,在萧恒跟前,却要么反唇相讥,要么笨口拙舌。 一会萧恒进来,自己先同他讲什么?今儿月亮好?路上劳累了?还是单刀直入,哄他别生气?按萧恒的脾气,不若直接哄了。只是怎样叫他,是叫六郎好些,还是阿恒更好些? 秦灼尚未思量定,便听脚步声上阶进门。他没由得心中惴惴,一抬头,却见阿双自己一个人回来。 手上端着糕点,一块没有动。 秦灼缓缓起身,有点找不到自己的声音,问:“他有事在忙?还是用过饭了?还是……他不肯来?” 阿双吞吞吐吐,终于道:“将军搬走了。一回来就搬了,我问往哪里住,他们只讲不知道。” 秦灼立了一会,一把银月辉沿窗洒落,他影子翩翩,宛如孤鬼。 许久,阿双才闻他低低笑一声:“哪里是我厌烦他,是他厌烦我啦。眼不见,心不烦哪。” 阿双刚想劝,秦灼已摆了摆手,重新坐回榻边,半个身子倚靠在枕上,却像陷在泥里。 他轻声道:“帮我带上门吧,我有些累了。” *** 萧恒没再找宅子住,他无家无室的一个,直接住军营。也没什么东西拾掇,只一口箱子了事。 他疾奔锦水鸳却无功而返,加上梅道然冷若冰霜一张脸,谁都不敢多嘴来问。萧恒却是个不会因私妨公之人,平日说笑如旧,压根瞧不出半点异样。 但他开始避着秦灼。 萧恒真心想躲,秦灼只有堵在帐里才能找得着他。但秦灼干不出这事,他要身段,还要脸。而萧恒就是拿准了这一点。 他或许对自己有那么丁点感情,但他更爱尊严。 七夕过后,溽热渐消,运河疏浚的活就更好做。没了崔清掣肘,南北沟渠也全然打通,漕运一便利,潮州又有点当年鱼米之乡的味道。周边各州跃跃欲试想分一杯羹,可但凡要走运河段,就无异于承认萧恒身为两州之主的权威。皇帝到底还压在上头,没人敢直接触她的逆鳞。 萧伯如虽是女人,却有的是雷霆手腕。她先在宫变夺嫡中拔除岐王,又以梅道然为索,以谋逆罪将永王残部清扫殆尽。她驱逐吕择兰,冷淡青不悔,将根系深重的一宰一辅放出权力中枢,反而重用孟蘅一介女流。又起用崔清,扶植虞氏大将彭苍璧,内宫更是由范汝晖翼护。她培养崭新帝党的野心勃勃,但风雨飘摇的时局和根深蒂固的陈规却是一把巨大枷锁。 第399章 她想培植羽翼,却无可用之人。有才之辈,俱是先帝二王故旧;科举难开,更无后起之秀。或许偶有凤毛麟角却不愿效忠,只因她是个女人。 女人。 她本以为登基复仇便有坦荡前路,却没想到帝位之上,却依旧步履维艰至此。 萧伯如恨透了世道,这世道逼死她母亲又来逼迫她。但世道是千百年来的人心固化,不是一介帝王能撼动得了。 萧恒拿着她的篡位把柄,秦灼更将她底细知个底掉,按道理,萧伯如绝不会给这二人分毫喘息之机。但多事之秋,她已然自顾不暇。 崔清联恒抗齐的奏疏上达时,萧伯如并非不怒,但常年韬光而成的个性让她迅速冷静下来:此路并非不能行通。 奏疏传上案头时,萧伯如正斜抱琵琶在怀,面对孟蘅拨弦。如滚珠溅玉的嘈切之声里,孟蘅坐在下首望她,宛如初见,又和初见不尽相同。 二载之久,她同孟蘅关系缓和不少,孟蘅终于肯夜入宫门,有时晚了,也肯在偏殿小住。当年身为公主的萧伯如敢仗她的心软来诓骗她的清白身,如今身为皇帝,她反倒不敢轻举妄动。孟蘅不再是她的依靠和老师,而是她的重臣和股肱,她为数不多的托付,她不能自断臂膀。 这曲子萧伯如拨过许多遍,行宫里,私邸中,甚至曾在红帐中,她丹蔻上斑斑水痕未干,扫弦如扫孟蘅肌肤。许多年前,甚至还曾出现在先帝远在江南的王府里,贺王妃音容犹在,在弦上对这负心人眷眷说情意。 孟蘅默然而听,似乎不为所动。 黄参叩了叩殿门,琵琶声才止息。他弯腰低首地进殿,不敢窥探一眼,双手将奏摺呈上,恭敬道:“陛下,怀化大将军加急军报。” 萧伯如撂下琵琶,伸手将摺子接过来。 半晌,黄参方听她清淩淩一道笑意:“很好,好得很!朕养兵千里,竟为贼养了个说客出来!” 那封摺子被她握在手里,并没有掷地,缠臂金叮铃铃一响,那只手腕一转,递到孟蘅跟前。 孟蘅起身接过,从头到尾细看一遍。 见她久久不语,萧伯如问:“孟卿怎样看?” “崔清吕择兰的确僭越,但招安萧恒,并非无稽之举。”孟蘅道,“平心而论,萧恒守卫潮州,的确心存百姓。屡战屡胜,亦是难得的用兵之才。更要紧的是,他在潮柳二地已有根基,陛下若要拔除,只怕也要耗费气力,而如今齐兵之患迫在眉睫。” 孟蘅语速很慢,但很坚定:“此人为敌,不如为兵。” “孟卿。”萧伯如语气莫辨,“这可是弑君逆贼。” “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人。”孟蘅双手加额,俯身拜道,“臣望陛下三思后行。” 黄参身躬得极低,垂首看地面,织锦软毯上一片花团锦簇,看得他头晕目眩。 不知过了多久,黄参腰酸背痛之际,方听萧伯如轻笑一声:“朕本以为提拔崔清,又给吕择兰一条生路,这二人必感恩戴德,竭力效忠。真是没想到。” 孟蘅听出她言外意,失声叫道:“陛下!” 萧伯如抚着琵琶颈,粲然而笑:“姐姐何须这样紧张,我同你说笑话玩呢。罢了,还要姐姐替我拟道恩旨,给他个衔,叫他去那个好去处吧。” *** 梅道然问:“西塞?” 萧恒点点头,“西塞。” 他对众人道:“皇帝的旨意还在崔清那里,我同她讲明白,先和大夥回来商议。” 唐东游当即瞪眼,连声嚷道:“不去!这不摆明了叫咱们将军送死吗?管他什么镇西将军镇东将军,就算封个天王老子,咱们也不蹚这趟浑水!” 萧恒转头看梅道然,议事时他总呼其字:“蓝衣,你什么意思?” 梅道然搓了搓下巴,片刻后说:“其实这事儿,可行。” “可什么行?老梅,你和将军哥俩好得穿一条裤子,可别从大事上害他!那西塞什么地方,鸟不拉屎的地儿!甭说稻子,连他妈的蒺藜刺都种不出来。咱们去别说军粮能不能凑出来,只怕还要拿自己的粮填补人家呢!马匪土匪打家劫舍是家常便饭,官府的头子跑的跑死的死,听说还起了暴乱,底下人杀了地方官。这些先不论,现在齐军的主力全囤在那边,个顶个的精锐,别说兵器,光靠马蹄就能把咱们踩死!皇帝这是想借刀杀人,这娘们别的不会总来这招,咱们还赶着上套!” 唐东游越说越急:“再说,将军去了西塞,咱们潮州柳州怎么办?将军九死一生才挣下这偌大地盘,不要了,拱手让人了?将军前脚一走,皇帝后脚就派人来接管潮州柳州,到时候怎么整?” 梅道然哈哈笑道:“谁再说唐将军有勇无谋,我头一个和他急,这算盘打得很清楚嘛!” 他拍拍唐东游肩膀,叹道:“这些道理,将军怎会不明白?” 唐东游跺脚,“将军,都明白还犹豫啥啊?就是不接,皇帝要打就干啊!” “干个屁。”梅道然给他一拳,“皇帝这是被齐军牵掣抽不开身,真有一天大军压境,就咱们这万把人,干,拿什么干?” 萧恒说:“招安是条后路,我若一死,你们总能周全。” 听他这话一出像拿了主意,众人忙叫道:“将军!” 萧恒笑道:“急什么,我又不是寻死之人。此事干系重大,得好好想两天。但有了这道旨意,至少细柳营不会再难为我们。大夥提心吊胆了这些日,如今也能松快松快,今晚好好吃一通酒,破个例,许吃醉!” 落日西沉群山,篝火烈如朝阳。 这两年时局板荡,众军从未痛快吃醉一次,如今得令,终于全然松快下来。不多时,酒肉飘香里,柴火毕剥声响,紧接着划拳声、大笑声、拊掌声、起哄声、传唱民调声,彼伏此起,经久不息。 萧恒虽开了口子,自己却没有吃醉的习惯。他酒量好,还好自制,脑袋微沉便再不肯吃。此时众人多已酩酊,更没有力气灌他。 石侯歪在他腿边,盔落在地上,嘴里还咕哝着什么。萧恒将盔顶给他放在身边,也就撑膝起身,自己回了营帐。 他到底有些乏,手松了松领口,打开帐子。 一只酒坛骨碌碌滚到脚边。 帐内一片漆黑,萧恒却看得清晰。行军榻前,是他日思夜想、却避而不见的那张脸。 萧恒手仍撑着帐,僵立片刻,哑声叫道:“少卿。” 第298章 六十四拉扯 黑暗中,秦灼默默立起来,像个素白的孤魂。 他望着萧恒的眼睛藏着好多感情,一只破裂的茧皮般,里头那感情的翅膀振翼欲飞,却始终被他的上下眼帘包裹着,扑扑楞楞在他眼眶里冲撞。那感情的黑色的蝴蝶的翅膀。 对望许久,没有一个人动,秦灼像突然想起自己该是个沉醉的人而非清醒的人,又缓缓从榻边坐下,那点收放自如的微醺之意再度染上他的脸颊。 他那夜说了那样绝情的话,本该自此一别两宽了。萧恒今日见他,压根弄不清因由。 他又要见自己做什么?不不,他决计不会后悔。秦灼堪称风月场里的浪子,哪里会朝一只蹬掉不久的敝履回头呢?是又有什么事情?还是虎贲有什么不便利,他想自己援只手?自己对他来讲,还是“有用”——只是“有用”的吗? 再或者,他果真吃醉了。醉后,把这里错当成什么地,把自己错当成什么人。 萧恒强打精神,又轻轻叫他一句:“少卿?” 秦灼低着头瞧鞋尖,手指交插,互相轻轻捏着,低低答应一声。 说不定是真吃醉了。 萧恒没再思量,他一个住在院子的人,是怎么醉着跑到自个的帐子里。秦灼的心思好难看透,如今他再没这个心力。 萧恒把领口重新掩好,走到桌前提茶壶,空的。他突然有些尴尬,手上想做点什么,点了盏油灯,又慢慢走到秦灼跟前。 秦灼垂着头,他这么站着总感觉像审讯,便半蹲下身,抬头瞧秦灼的眼睛,说:“我送你回去。” 秦灼睫毛一颤,低声说:“不要,我不要。” 他小声嘀咕什么,连萧恒的耳力都没听清。他靠近一些,问:“你要什么?” 秦灼的气息吹拂上脸,没有半丝酒气。 他说:“我要你。” 这句话一出,萧恒反像被劈脸打了个耳光,眼底那点光彻底灰掉。他抬眼看秦灼,哑声说:“少卿,你醉了。你看着我,我是谁?” 秦灼没料到他这样讲,愣愣看了他一会,慢吞吞从榻边站起来,扭头就要走。 他走到案边,灯光跳进他眼角,像沁了泪意。背后,萧恒仍蹲在原处,一动不动,像块树的根瘤。 秦灼身形一滞,突然把灯吹了。 萧恒听见咚咚的脚步声,每一声都带着他的心一块跳,热气从鼻前一扫,嘴唇陡然被狠狠咬了一口。 秦灼捧紧他脸颊,恶声恶气道:“萧重光,我看你用不上眼睛。” 第400章 萧恒浑身一颤,一时不敢动作。他以为自己心灰意冷了,结果他没有。原来他想要的就是秦灼这一句话。 你在我这里,和其他人不同。 萧恒试探道:“我能……抱你吗?” 秦灼定定注视他,视死如归般揪下他脑袋,堵住他双唇。 *** 这一夜秦灼没有走。 他终于肯叫萧恒吻,接吻就占了夜晚的一大部分。萧恒从没见过秦灼如此炙热清醒的眼神,而秦灼浑身滚烫着,又像个沉醉的人。他们也从没有一次像这样柔情缱绻,一无叫喊和撕扯,两人额抵着额舌缠着舌,像在微风乍起的平湖上摇晃。气息交缠时,他甚至看得清一粒汗珠从自己额际滴落,被秦灼睫毛承接住。而秦灼只是吻他。他吻着来迎他。 萧恒醒得早,早得像压根没睡着。一只手抱着秦灼,心里还有些恍惚。 秦灼头发长,铺了自己一身也铺了萧恒一胸口。他俯在萧恒身上沉沉睡着,手搂在他臂弯,狭窄的行军榻载着两个人的重量。 一缕晨晖从帐隙滑入,秦灼不着寸缕,也因此纤毫毕现。他乌鬓的汗光,白肤的红痕,戴在拇指硌在萧恒颈侧的青石虎头扳指,还有因整夜吮吻而微肿的嘴唇。 汗意渐退,秦灼身上也有些凉,萧恒便从榻里掀床被来。他一动,秦灼就醒了,却往他颈边埋了会,等那点迷糊下去,才抬头瞧他一眼。 萧恒问:“睡得好吗?” 秦灼笑了笑,抬手柄萧恒额发撩好。没说话,又靠回他肩膀。 萧恒觉得如在梦中,缓了好一会神,才又开口:“你昨夜……” “皇帝的赦令到了,天大的喜事,来找你讨杯酒吃。”秦灼瞧着他左胸的伤疤,是在京中萧恒诈死跌下白龙山崖时自己刺的那一剑。 他静静笑了:“喜酒嘛,容易吃醉。” 他察觉萧恒臆中重重一跳,抱着他的臂膀也松了几分。秦灼忙搂紧他,这么毫无缝隙地紧贴着,发觉了点什么,便有意无意磨了几下,低声问:“要来吗?” 萧恒说:“大清早,还有事忙。” 他态度陡然冷淡,秦灼有些慌,和他十指扣在一处,柔声叫:“六郎。” 萧恒应一声。 秦灼斟酌一会,放缓语气道:“我那日是同他做戏。他有害你的心,我得叫你快些走了。” 萧恒默了一会,问:“为什么不和我一块走?” “我还有生意要同他做。”秦灼小声补充,“这生意,我还得和他做一阵。” 萧恒不说话了,抬头看了会军帐顶,说:“他要害我,你还要同他做生意。” 秦灼忙道:“这两码事。” 萧恒嗯一声,别开了脸。 两人仍互相拥抱着,却有些貌合神离了。秦灼不敢轻易动作,这么躺了一会,这次反倒是萧恒先起身,下床蹬靴穿衣,背向他说:“你原也不必向我解释许多,你高兴就成。” 他站下地,将秦灼满地衣袍一件一件拾起,叠好放在榻头,却没有回头看他,说起不愿更像不敢。 萧恒低低道:“再过半刻他们要去出操,人少,那时候再走吧。这边烧水阵仗大,也回去洗吧。” 话毕,萧恒迅速打帐,快步走了。 那帐帘落下,一晃一晃地。秦灼盘膝坐在榻边,有些愣。 萧恒吩咐他避着人。萧恒觉得他俩见不得人。 萧恒也开始嫌弃他。这样嫌弃他。 秦灼一低头,身体在眼中展露无遗。 苍白得像不健康的皮肤,膝盖打开,手脚耷拉着,软得没骨头。双腿垂在榻边,那两条猩红血疤从脚背慢慢爬上膝盖。但还是有很多人赞美他的肌体,说他白得像脂玉软得像女人。一身皑皑的雪颜色,好漂亮,好干净。 只有秦灼自己知道,他烂得太彻底了,从头到脚。他想学君子不辱节,可他必须苟活。自从淮南视他以娼,他已经辱先辱身辱理色辱辞令全都辱了个遍,然后他把这些耻辱当作风尘一掸,视若无睹,苟且偷生。 再然后,他遇见了萧恒。 秦灼坐了好一会,终于把表情收拾得满不在乎起来。他将衣衫穿好,衣冠楚楚,人模人样。但他当然不会听萧恒的话,萧恒管得着他? 一大清早,众目睽睽,秦灼从潮州营主帅的军帐里大摇大摆走出去,顶着满颈的暧昧红痕。他却恍若不觉,边走边把簪子关好,几步后,又弯腰将鞋后跟提起来。 他俩相好的传闻众人皆知,但没有见过现行。秦灼这样一出帐,无疑将床上那点事公然揭破:我就是和他睡了,怎么着? 萧恒回来听闻,不可思议后更是摸不着头脑。秦灼肯吻他,他以为终于有所转圜,没成想秦灼还要和羌君交往。 他似乎有点在意自己,可一个人一颗心里怎么能同时装下两个人? 如此就罢了,而今日一早,秦灼竟宁愿叫人指点也要把和萧恒的关系坐实。认真算来秦灼的确是雌伏的那一个,人言揣度他只会往淫艳上靠,秦灼不是不知道。 秦灼心有七窍,萧恒不敢去猜测。他已经有那么多次的自以为是了。 这样若即若离了没几天,羌地的车驾又往秦灼院中辚辚驶去。在锦水鸳闹得那样僵,二人却轻飘飘揭过,仿若无事发生。秦灼笑相迎,贺兰荪仍言笑晏晏地唤少卿。帘后秋波频递,却是刀光剑影。 有道是各有所求,秦灼要治萧恒的手借羌地的道,而贺兰荪又有什么所图? 秦灼心中惕惕,贺兰荪却八风不动,宛如一个痴情种。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论做戏,秦灼还是个中祖宗。 但贺兰再度入潮后,萧恒再没回过院子一次。秦灼似乎又来找过他,他刻意躲避,如此几番,也就消停了。再者,西塞岌岌可危,崔清那边又多番催促,萧恒左支右绌,的确也没有心力消耗在男女事上。 如此又过了半个月,便到了八月十五。秦灼不叫人张罗,只大夥聚一块吃了顿便饭。 给萧恒的帖子早三天就下了去,可从白日坐到天黑,也没见半个人影子。只有梅道然代他将贺礼送来,中规中矩的礼物,一对寿烛,一块寿糕。 秦灼面无波澜,吩咐人收下,起身道谢,说辛苦,亲自敬一杯酒吃。客气周到,无从挑剔。 众人不敢多发一言,还是阿双看不过,上前轻声问:“给萧将军预备的杯箸,要不要现在撤掉?” 秦灼看向自己左手边,和他比肩的位置,杯盘洁净,椅中空空。 他收回目光,说:“先这么着吧。” 阿双不敢多嘴,直至酒阑人散,秦灼仍一个人静静坐着抬着头。阿双随他望去,碧海无云,万里清辉处,一片好婵娟。 院中,一派吉祥的余韵未褪,灯彩下他孤零零坐着,红得有些扎眼。阿双有些受不住,轻声劝:“好晚了,殿下去睡吧。” 秦灼道:“再坐一会。” 阿双说:“或许将军叫事情绊住了,或许……他觉得羌君要来,怕来了尴尬,不是故意要冷落殿下。” 秦灼眼帘轻轻一扇,倏然抬起瞧阿双。许久,他才带着点不确定,问:“有可能?” 阿双道:“妾旁观者清,将军的心意,妾看得分明的。” 秦灼轻轻出了口气,肢体也放松,后背靠在椅中,整个人像在衣裳里滑落下去。他拨了拨指上虎头,轻声说:“谁知道呢。” 萧恒还是没有来。 秦灼毫无异样,也不计较。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十六夜的金风一刮,却吹得突如其来一场暴雨。雨势如此,无法练兵也无法务农,众军早早回营,萧恒刚坐定不久,帐子就被匆匆打起。 陈子元身穿蓑衣,衣上雨流如注,他喘着粗气急声说:“我们殿下腿疼得要死,仨郎中都没个法子,劳烦萧将军亲自去看一眼,救人一命啊!” 萧恒神色遽变,连把伞都没带便冲出帐子。陈子元紧跟着赶出来,暴雨大作声将喝马声淹没,哪里还有萧恒半个影子? 他也不着急走,瞧着大雨如泼,苦大仇深地抱臂摇头。 阿双正从门口守着药炉,只听“哗”地一响,寒风怒雨随推门声冲进来。她吓了一跳,仰头见萧恒疾步闯入,浑身淋淋雨水,径直往榻前走去。 秦灼背身蜷在榻上,脸埋在枕里,浑身止不住地抖。闻声,他掉头望向萧恒,却在笑,说:“还肯来啊。” 一瞬间萧恒面如死灰。 他不多话,坐在榻边撩起被子,露出秦灼赤着的双腿。他手一按上膝盖xue位,秦灼当即一个哆嗦。 萧恒忙问:“冷?” 秦灼摇摇头,撑臂要起身。萧恒一手够了药瓶,忙要扶他,一俯身,已被秦灼圈颈抱住了。 他浑身雨水,忙要推,秦灼却搂得死紧,菟丝附萝般扎根似的箍住他。 一声惊雷炸落,药瓶当啷坠地,滴溜溜滚远了。 阿双熄了药炉,无声带上门。 第401章 一夜暴雨无停。 在此之后,萧恒终于不再着意躲避他,但秦灼说话仍模棱两可,萧恒也不去问。他现在对秦灼,倒有点像灰心之后自暴自弃了。 仔细论起来,秦灼的腿痛倒不完全是装样,潮州阴湿多雨,入秋转寒,腿伤的确有所反覆。所幸一场雨过,倒放了几日晴,秦灼便和萧恒提了一句:想萧恒陪他出城去骑马。 萧恒正埋头挑面吃,闻言看他,说:“你这几日膝伤正发作。” 秦灼笑道:“所以才要劳动将军大驾,帮我看着点马。” 萧恒仍不大赞同,“不急在这几日,你先养伤,有劳动腿脚的事我帮你走。真要出门,还是坐车。” 秦灼道:“真有什么急事,还是不如骑马便利。” 萧恒十分警醒,抬头问他:“有事?” 秦灼眼中光芒一闪,温柔笑道:“哪里,在屋里窝了这么久,想和你去吹吹风。难得营中松快些,不带旁人,就你和我,两个人。” 明知他的温情脉脉是手段,萧恒还会被蛊惑,心知肚明地。 天虽住了雨,仍有些阴沉。秋风过境,无际草叶簌簌而响,秦灼大红衣袍野火般猎猎而烧。 萧恒按马行在他身侧,左手帮他掌马缰。秦灼由他牵着缓缓跑了几圈,停下抚摩萧恒那白马的鬃毛,问:“人家无名无姓跟你这样久,想好了没?给这兄弟取个什么名字?” 萧恒笑道:“还真忘了。你帮忙想吧。” 秦灼思索片刻,道:“蹑云追电寻常事,看取鸣鸾曲水滨。现成的一句,就叫云追,好不好?” 萧恒笑说:“很好。” 秦灼将马鞭从手里掉了个个,含笑瞧白马,又从萧恒脸上旋过一眼,重复道:“很好。” 忽地,马鞭一响,秦灼猛然一拨黑马,高声喝道:“驾!” 黑马如箭飞射,萧恒慌忙挥鞭追上。 秋草茫茫,疾风鼓舞下是一片灰金色的海浪翻涌,飞花飞叶如泡沫。一黑一白两马紧追不舍,耳边呼啸的不像风声反像鞭声。 在萧恒的马蹄即将踩到黑马蹄后时,秦灼一丢马鞭,纵身跃下马背。 萧恒大骇,连忙跳下去伸臂接他,秦灼便计谋得逞地落入他怀里了。两人缠抱着滚下草坡,满身碎叶野花,停下时身体紧贴,目光相注。 萧恒右手垫在秦灼脑后,另一条手臂撑在他身侧。秦灼叫他压在身下,嘴唇微张着轻轻喘气,脸上居然泛着薄红。一双眼如泉水下的卵石,波光粼粼地睇着他。 萧恒心脏鼓动如雷。 下一刻,秦灼靴子轻轻绊住萧恒小腿,自己也蹭了一下。 他舔了舔嘴唇,轻声说:操。我。 第299章 六十五绝爱 野火被啪地点燃了。 萧恒顿时低下头,狠狠噬咬他的双唇。秦灼早就等着,舌头瞬间溜进他口腔,狂风骤雨地搅弄到一处。 那火烧了他们满身,只觉体热情热。不知是谁先动的手,秦灼将萧恒腰带一把扯断,萧恒双臂一挣,大红衣袍裂作两半。衣帛撕裂声乍响乍停,没几下,两人已嵌在一块,幕天席地,交如桑林。 秦灼双腿一缠,猛地将萧恒一掼。他盯着萧恒,笑着大口喘息,脚跟压在萧恒胸膛上,身体和脚掌同时缓缓落下。 他来之前就自己弄好了。 萧恒眼色阴沉下来,看上去没有变化,变化只有秦灼知道。 秦灼足弓绷紧,脚踝轻轻一抖,笑得却更快意。萧恒屏住呼吸,眼见秦灼颈侧暴起一条青筋,喉结也剧烈一滚。 他没有着急动作,反而轻轻抬脚,用脚趾踩了踩萧恒的下巴。 萧恒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这样。”秦灼将他双臂抬起,扶到自己腰上,自己跨在他身侧,这是个近乎骑马的动作。 “我帮你。” 话音刚落,秦灼突然开始,认真地、迅疾地、近乎卝驰卝荡地,如同策马狂飙。他身线柔韧,绷若弓弦,箭在弦上。越来越紊卝乱的呼吸声里,萧恒紧紧扶住他,仍一声不吭。 天暗沉下来,秦灼神智在日光尽敛时消磨殆尽。他被润透了,哪里都是。无声张口时,萧恒盯住他轻抬的舌尖。 骤然,萧恒左臂一圈,把他拦腰放下。 秦灼眼看他将自己双腿扛到肩上。 萧恒的主导正式开始,却不是意料中的暴虐。他可怖的忍耐力在这里发挥到极致,当秦灼急需一场酣畅淋漓的快意时,萧恒开始做水磨工夫。 秦灼冰炭交煎,刚想唤他,萧恒便低下头,缠住他的舌吮。一面轻缓,一面却极为激烈。 天边灰压压一片雨云,似乎有闷雷声。 四下潮热起来,身上黏了层薄汗。秦灼寻了间隙,嘴唇粘贴萧恒左胸伤疤,轻轻一舐。 他听见萧恒倒吸口气。 云层低低压下来,压到萧恒后背,秦灼脚趾一伸就能够到,但他够不到了。 双腿不受控地掉落下来时,萧恒替他擦了把脸。秦灼模糊想,我哭了?还没想清楚,萧恒已将他轻轻翻下去,俯在他背上,再一次。 秦灼哑声说:“快下雨了。” 萧恒不作答,正如他先前要求的,只卝操卝他。 不太对劲。萧恒有些疯。 但秦灼实在无暇思量了。 草茎叶尖细细密密地扎人,不断摩擦着。秦灼手指抓紧草叶,浑身湿透,鬓发被汗泪湿在脸上,粘成一绺一绺。 秦灼一直抗拒萧恒从后头,这让他想起以前,那些腌臜和糟污。萧恒一直配合,今天却突然这么做了。但不像一时兴起,而是举棋良久。 更可怕的是,他被萧恒这样干了这么久,非但不觉得耻辱,反而快活得近乎幸福。 太不对劲了。 突然,萧恒脸埋在他颈窝里,探出手,极其温柔地帮他撩开头发。 秦灼在这时看见他的目光。 他真的在受色卝欲控制吗?为什么他看向自己,会如此挣扎,又如此痛苦? 萧恒垂下脸,静静吻了他。只贴合了嘴唇。 在情事尽头,居然是这样一个毫无肉卝欲的吻。 秦灼心中重重一跳,竟被这样一个吻激到了头。接着一个哆嗦。萧恒没像之前一样走,就在里头。 秦灼觉得意外,反手摸到他的脸,撑起一点身子,扭头看他。 阴沉的天幕下,萧恒仍用这样彷佛孤注一掷的目光绞着他。 秦灼心如铅注,是一种巨大而沉闷的力量,不是悲哀也不是快乐,更接近绝望。萧恒的绝望。萧恒为什么绝望? 而他愚蠢的勇气却被萧恒的绝望激发出来。他嘴唇颤了颤,突然想问:你真想同我好吗? 萧恒却望着他双眼,抢先一步说道: “你没有吃酒。” 秦灼愣愣望他,脑中一根弦啪嗒断掉。他一瞬间浑身冰冷,手脚并用地将萧恒从身上扒下来,匆忙提裤系腰,一瘸一拐地认镫上马狂飙而去。 *** 萧恒许多日没有再见秦灼。 秦灼开始了这辈子的首次酗酒。 萧恒把他戳穿了,那么堕落又那么虚伪。他贪恋萧恒带给他的肉卝欲,却不敢把情卝欲施舍出一分。这也把被羌君障眼后的真正问题彻底揭破:经历了那么多,秦灼真的能跟一个男人过活吗? 多事之秋,情事能躲,局势不行。秦灼避而不见之际,崔清却亲自造访,为示诚意,不持枪不戴甲,孤身一人。 萧恒亲迎她入帐,一见面便瞧见崔清手中的圣旨。两人刚坐定,崔清便单刀直入:“将军考虑好了吗?” 麾下部众俱在,萧恒沉吟片刻,道:“我有些不解之处,望崔将军解惑。” 萧恒问:“我去西塞后,潮州柳州要如何处置?” 崔清说:“陛下没有明旨,但我揣度天心,估计要派新的长吏下来。毕竟萧将军,你若归顺,剩下的都得按朝廷章程来。” 萧恒道:“如果我有所托呢?” “萧将军驻军良久,想必更能识人。若有贤才,在下当向上保举。”崔清顿了顿,“但若要秦少公来任命治理,他一介诸侯乱离之身,恐怕不成。” 没想到萧恒并不反驳,给了另一个答案:“岑知简。” 崔清有些意外,“岑郎身在潮州?” 萧恒说:“要管治两州,我只信他。” 崔清思索片刻,颔首说:“我当尽力一试。” 萧恒点点头,又问:“秦少公和他的私人部曲,朝廷又要如何处置?” 崔清尚未开口,萧恒已替她答道:“未有明旨。” 崔清也不遮掩,坦然道:“待人以诚,我也不欺瞒将军。我观陛下行事,绝不会继续收容秦少公。秦少公心深谋雄,虽不是陛下心腹大患,也是眼中钉肉中刺。” 萧恒说:“那我一走,他就会出事。” 崔清默然片刻,说:“秦灼是南秦文公血脉,可以回秦正位。” 第402章 “他麾下虎贲不足万数,公然叫阵秦善,岂非以卵击石?”萧恒看向崔清,“如果皇帝有明旨下达,叫秦少公翼辅岑郎暂驻潮州,要我去打西塞,不是不能继续谈。” 他又补充道:“皇帝为什么要我去那里,各自心中有数。” 崔清再度陷入沉默。 皇帝摆明要他做先锋送命,萧恒正是拿住这一点再次谈判。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崔清没想到,他提出的两个条件,一个是保潮柳,一个是保秦灼。 他心存死志。 古往今来,哪里有这样的反贼? 崔清看他倒来的那碗热茶,蒸腾白汽里,她终于开口:“将军的条件,我会上奏陛下。” “加急信报抵达京师不过一日,一来一回,我再宽限一天。三日。”萧恒看向她,“三日之后,请将军给我答覆。” *** 萧恒轻易不许诺,这次态度一亮,八成要就此应下。他若要远征西塞,那一年半载难回来一趟,而秦灼那边依旧没有半分消息,萧恒也没有去探问的意思。 他俩都沉得住气,先着急的反倒是梅道然。 崔清去后,他在萧恒帐中待了一会,瞧着他整理衣箱,突然打帐而出喝马走了。马蹄在院落里停下,青马昂然一声长鸣,却没有惊动屋中人半分。 梅道然快步入门,门中阴沉,透进来的暮色昏昏。 秦灼坐在桌边,形容倒还算整洁,手头握一只吃了一半的酒碗,闻声抬头,见是他,笑着招招手,“蓝衣来了,稀客,一块吃碗酒。” 梅道然站到他跟前,沉默一会,说:“他要走了。” 秦灼哦一声,很无所谓,自顾自又吃一口酒。 梅道然说:“去西塞。” 秦灼抬袖掩口,有些迟钝,掰着那只酒碗,想了一会才说:“西塞?” “是,去打仗,那边齐戎子闹得凶。”他顿了顿,“去了,可能就不回来了。” 秦灼笑道:“安个家,也成。” 梅道然说:“埋在那儿,也成。” 一时沉默。 半晌,秦灼才开口问:“不去不成?” “不成。” 秦灼点点头,冷笑一声:“既然主意做定,何必再同我说?哦,后事。蓝衣放心,将军若光荣到那里,我必披麻戴孝,替他上屋招魂,亲自把他的棺椁迎回来。” “战前不咒死。”梅道然说,“你是真的没有心。” 秦灼笑了笑,对他耸耸肩,意思是你这才知道。 梅道然懒得同醉鬼计较,提刀就要转身,瞧见大门口却生生住步,回过头问:“秦少公,你见过活死人吗?” “那日他撞见你和羌君,我头一次从他脸上见到那种神情。他那神情我这辈子忘不了。从此以往,但凡那个人出现在眼前,他就会被捅死一遍两遍无数遍。” 梅道然声音哀恳,“少公,你不要他,就放过他。他只是喜欢你,罪不至此啊。” 秦灼看着吃空的碗底,光洁地照着自己的脸。那么道貌岸然,又面目可憎。他默然片刻,终于说:“我们俩散啦。这回是真的。师兄,你可以安心了。” 梅道然一时无言,半晌,对他揖手抱刀,说:“谢少公大恩大德。” 他掉头离去,好久,那句话似乎才传进秦灼耳里。他乍然一个瑟缩,像被活剐了一刀。 外头一片秋色,暮色四合,是送别的好时候。 *** 萧恒还没进帐就听见响动,他隐隐知道是谁,并没有非常意外。 秦灼是个多情人也是薄情人,却不是彻底的绝情人。两人哪怕不论露水之缘,总有同盟之谊,临走了,送送在情理之中。 萧恒打开帐子,秦灼应声抬头。 他席地坐着,半个身子倚着萧恒常坐的一把太师椅,抱着酒坛,笑得很孩子气:“回来了,一块吃吧,刚起出来,埋了小半年呢。” 萧恒要去扶他,秦灼却挣扎地挥袖,皱着脸不愿意挪。萧恒便要从他面前蹲下,秦灼却扯住他,把他往椅中按,说:“你就坐这儿。” 萧恒握住他手臂,“少卿。” 秦灼仰脸看他,说:“坐这儿,让我靠会。” 萧恒和他僵持片刻,依言往椅中坐了。他一坐下,秦灼整个人便软下来,身子全靠椅子来支,一只手搭在萧恒膝上,另一只手递酒坛给他。 萧恒接过,咕咚咕咚吃了一气。 他吃酒,秦灼便歪头靠在他手臂上,轻声说:“我知道,你中意我。” 他顿了顿,想不明白,“但你中意我什么?这张脸?可你这么个人,什么好看的男男女女没见过,能为一张脸色令智昏到这种地步?要说旁的,我这么阴险狡诈蛇蝎心肠,又不是清清白白干净出身,更没什么能讲。” 他抬头看萧恒,“不是,你到底瞧上我什么呢?” 萧恒想了一会,还是摇摇头。 秦灼侧着头,伸手朝他要酒坛。萧恒递过去,看他又缓缓吞了一口。秦灼似乎很好奇,问:“你什么时候瞧上我的,是我找你睡觉的第一个晚上?” 萧恒说:“不是。” “或者是你弑君闯宫,我回去找你的那次。” “也不是。” “要么就是七夕你给我摸骨,在那时候?” “还要早。”萧恒说,“元和十五年,咱们一块待的那个上巳。那天夜里,我就对你生了妄心。 秦灼默了一会,“你知道我的名声。” 萧恒说:“我不在乎。” “我在乎。”秦灼盯着他,忽地绽开一笑,“我在公主府时作风如何你有所领教,我和羌君,你也亲眼见过。传言里那些人,恐怕只少不多。还有一件事……我骗了你。” 说到这里他卡了一卡,终于吐出口气:“我用过阿芙蓉。” 萧恒没有出声,秦灼便继续,他双腿瘫软,像还是腿断的那些时日。他断断续续道:“淮南……你知道他。不是口服的。塞进去时我就觉得不妙,但我挣不开他……就那一次,我戒了一年。我就是你说的那些,没有心肝畜生不如的东西。” 他看向萧恒,盈盈笑道:“我的确这般不堪,将军,还愿相守一生?” 萧恒说:“矢志不渝。” 秦灼仰头,认认真真看了他好久,柔声说:“可我不愿意啦。” 他持着萧恒的手臂,哈哈笑道:“将军,好将军啊,你该找个人好好过。找个好姑娘,能给你生儿育女,陪你过一辈子,你们生同寝死同xue,来世再续前缘。一辈子不够,你们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不能耽误你。” 萧恒声音有些哑:“你这个不耽误,是你怕碍着我,还是……一点也不喜欢?” 秦灼笑得很颓然,“我若说没有一点点心动,只怕连我自己都不能信。我喜欢同你说话,喜欢同你吃酒、骑马,喜欢同你在一块儿不论干什么,我也喜欢和你睡觉。” 他顿了顿,方再度开口:“但将军,有些喜欢不过一时,能叫我长久喜欢、长久陪伴,能和我相守一生的,只有我的妻子,你明白吗?” 萧恒默然片刻,说:“我明白了。” 他摸了摸秦灼的头发,“你不想,我们就散。想和你好,是我自己的事。是我过了界,叫你作了难。” “这是我的错处,以后再不会了。” 最后四字重重锤在秦灼心上。他突地眼冒金星,一阵头晕眼花,胸中竟隐隐翻涌呕血的痛意。 他知道,萧恒不是死缠烂打之人。这话一出,是真要丢开手了。 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吗? 他头靠在萧恒手臂上垂着脸,静静瞧着两人十指交握的手,蓦地生发一点痴想。 如果,他是说如果,如果他当年能早早遇上萧恒。大雪夜太晚,再早一点,元和十年之前,那个雨夜之前,他十四岁之前。 如果啊。 秦灼抬起脸,像第一次见面和最后一次见面般,仔仔细细地端详萧恒。这么看了一会,又抬手抚摸他的脸。从额骨开始,眉骨鼻骨颧骨一一摩挲过去,专心致志地像准备也给他做张面具。面具不用摸骨,那这是准备记他一辈子。 最后,他手指滑到萧恒嘴唇上。 萧恒双眼黑沉地望着他。 他目光落在指下,突然从地上跪直,挽颈吻住萧恒的嘴唇。 齿关一触即松,舌尖一遇即合。像两兽犄角,像两山倾轧,像暴风骤雨里鱼龙紧缠,直要把对方生吞活剥、拆吃入腹,这压根不像个吻了。 萧恒捧着他的脸,一丝不苟地吸吮他,每个角落都扫荡过,像再不会有这样。秦灼搂紧他的后背,头一次攀附般地接纳。他们鼻梁挤压鼻梁嘴唇推覆嘴唇,连呼吸都没空隙。萧恒的颧骨严丝合缝地嵌在他面颊上,硌得脸生疼。 萧恒的脸好湿,但萧恒的眼睛却干涩。那是谁哭了? 神思混沌之际,秦灼大口喘着气,缓缓将他放开。昏灯之下,一个臃肿的人影劈成两半。 第403章 长痛不如短痛。秦灼想,当断则断。 萧恒说:“起来吧,你膝盖要痛。” 秦灼点点头。 他的心放开萧恒了,手却没有。他伏跪在萧恒身侧,全凭二人双手交握的力气支撑,如此忍耐许久,萧恒一只手乍地穿过他腋下,要将他搀扶起来。那只手利得像剑,欻然刺穿了他。 秦灼一口气突然溃了,歪斜在他膝上,终于放声大哭。 秋夜湿冷,秦灼酒又吃得多,膝盖便开始肿痛。他撑着起身,萧恒却一眼看出不妥,从他面前蹲身,态度沉默又强硬。 秦灼揩了把脸,双手圈住他脖颈。 营地炬火远照,风声肃穆。萧恒背着秦灼出了帐,是背不是抱,或许有人瞧见,也只知趣地走远。 萧恒看着结实,其实那么瘦。这段路不算太近,他一步一步走去,秦灼手中灯笼随着低低地晃。他听见萧恒有节奏的呼吸,和那么多个夜晚一样,这是他最后一次如此贴近这气息。最后一次。 秦灼脸贴着萧恒脖颈,谁都没说一句话。 院中一片漆黑,阿双留了门却没留灯。萧恒轻轻踢开门,把秦灼放在竹椅里,绞了块湿手巾给他擦脸。秦灼一动不动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到底没说什么。 没一会,萧恒把那块手巾晾在架上,从怀里掏出什么,长长条条,像把短兵。 萧恒将那把虎头匕首按在桌上,对他说:“我走了。” 秦灼点头,说:“保重。” 萧恒没再出声,掩门离去。 秦灼视线追着他背影,直到被门扇阻断,他眼中那点光也嘶啦熄掉。他坐在椅中,像个死不瞑目的人。长夜渐晓,天色微明,一缕晨光射入秦灼眼中,他一双伤疤般的眼睛像冒了血珠。 随即,天边远远吹来一道角声,似乎还有旌旗鼓动、马蹄疾驰的声音。秦灼眼睑才轻轻一动,啪嗒一声,那滴血泪终于从眼中掉了出来。 第300章 六十六 监军 萧恒破晓起程,角声吹彻云霄。鼓停角息后,潮州营半数部众快马奔往西塞,只留滚滚沙尘。 如此狂奔三日,众军才扎营休整。唐东游掏出肉干给萧恒,萧恒摇摇手,继续啃自己那块饼。 唐东游挨着他坐下,撕着肉干塞给他,讲:“将军,咱们是先去州府,还是直奔雁线?” “先去雁线。”萧恒折了根树枝拨弄篝火,“前一段齐军已经打过庸峡,守城要紧。州府那边就算下达了旨意,也没人接。” 唐东游奇道:“虽说咱们潮州出身不大正当,但受了皇帝招安,怎么都是正牌军。他们西塞都护府就算再不懂事,也得犒劳犒劳。” 萧恒看向他,“半个月前,西塞都护被西夔营一个统领刺杀,叫赵荔城。据说赵荔城白日闯帐,直接割下了他的脑袋。没过几日,齐军大举进犯,全城险些被屠。” 唐东游听出点不对:“‘险些’被屠?” “这就是第二件事。除了我们,朝廷还往西塞派了一个人。” 萧恒拿树枝在地上写了两个字。 唐东游讶然,“娘哎他还活着哪!他不是早下了死狱,竟没有被处斩?” “皇帝登基大赦,将他从御史台狱发落到京兆府狱。他当初维护科举,又重审并州案,将世族得罪个底掉。京中诸公想要他死,便寻了这么个正大光明的法子。” 萧恒看向篝火,眸光闪烁。 “故令一介书生,远赴西塞监军。” *** 李寒滚鞍下马时被风沙呛得一阵咳嗽。 晌午太阳最盛时,李寒却直到城墙根才看得清城楼牌匾。漫天黄沙滚滚,青天白日也像黄昏。他刚下马站定,袍角便被人扯住。 一个骨瘦如柴的女孩子。 肋骨一条条地高凸,面庞浮肿,李寒甚至疑心牵住自己的是一根枯枝。 那孩子有气无力地叫:“郎君,给口饭吃吧。” 李寒忙解包袱找干粮,将吃剩的馕饼全都交给她。女孩跪下给他连连磕头,他将人搀扶起来,温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四儿。” “你的大名叫什么?” “没有大名,就叫四儿。” “叫四儿,想必上面还有哥哥姐姐?”李寒道,“你的兄姐在哪里,我陪你去找他们。” 四儿说:“死了。阿爹阿娘,阿翁阿婆,哥哥姐姐,都死了。” 李寒一时默然,四儿已抱起馕饼狼吞虎咽地啃。李寒将水囊拧给她,待她吃了一会,问:“你想跟我进城吗?” 四儿被噎住,咳了一会,忙说:“别进城,别进城,城里都是死人。” 李寒问:“在哪里?哪里在死人?” “饿死了好多,都说齐戎子要打来,又跑了好多。前一段,大衙门也在杀人,杀了好多人。” 李寒隐约听出她所讲的衙门正是都护府,问:“衙门要怎么走,四儿能不能同我指一指?” 四儿想了想,点了点头。 李寒将她抱上马背,说:“你同我指完,我就先送你回家。你看看家里还有没有什么衣裳粮食,好好藏起来。” 四儿第一次坐马,小心翼翼抓着马鞍,问:“你是大官儿吗?” 李寒笑道:“怎么这么问?” “只有大官儿才骑大马,才去衙门。” “我不是大官儿。”李寒挽过缰绳,“我家也在这边,咱们是一个老家的人。” 四儿给他遥遥指了路,李寒便送她家去,到地一瞧,何止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土屋已经坍塌半壁,屋顶茅草也被撩去大半。西塞连野草都少长,门前沙土能淹过脚面。一推门,李寒忙掩住四儿口鼻,被灰尘冲得再度咳嗽前先闻到一股剧烈异味。 他为四儿掩鼻的袖子盖住她的眼睛。 榻上,蝇群如云,蜷缩脓烂的血肉散发阵阵恶臭,白蛆爬了满床满地。 已经分辨不出男女,但死在屋里,想必是四儿的家人。 李寒将孩子搂在怀里,背身遮挡住,推着她慢慢走出门。 两人走到院中,李寒擦了块石头给她坐,从包袱里找了件干净衣衫交给她,蹲身对她道:“我有点事做,约莫天黑前能回来,如果天凉了你就披上它。别进屋子,干粮和水我给你留下,也别吃得太急。” 四儿正在吃他先前给的馕饼,顾不及说话,只点头。 李寒留她在院中,自己上马往都护府赶去。 都护府门大开,竟没有一个值守戍卫之人。堂顶那块“守国卫民”的红漆大匾擦得明净生光,李寒抬头瞧了一眼,抬步往后堂走去。 一绕过影壁,便传来哄嚷嬉闹之声。 廊下,卫兵服色的一群人围成一窝,吃酒划拳,几个筛盅滚在阶上,吃剩的猪骨头撒了一地。李寒看不见他们赌什么,只听众人高声叫道:“大!大!开大!” 接着就是欢呼声和倒气声,开盅子的那人骂骂咧咧起身,冷不丁撞见李寒目光吓一跳,当即骂道:“□□老娘!都护府是什么杂毛流狗都能擅闯的?” 李寒道:“我要见你们长官。” “听见没?要见咱们长官。”那人哈哈大笑,众人也夥同笑起来,“咱们都护去阴曹了,你往那旮旯见去吧!” “我要见你们长官。”李寒将袖中文书一举,“在下李寒,受皇命,出为西夔营监军。这是我的官凭文书,现在,带我去见你们长官。” *** 锦屏后,副都护高青云闻声转头,蹙额道:“李寒?” “是叫这名。”卫兵疑道,“都护,不会有假吧?向来监军的都是宦官,可弟兄们冷眼瞧着,这小子瘦虽瘦弱些,总不像个阉鸡。” 一声“都护”叫得高青云眉开眼笑。他正在用饭,桌上肥鸡肥鸭吃了一半,他拿帕子擦手,那帕子也是滑如肌肤的好绸缎。 高青云道:“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到这儿,有意思,恐怕是上头有人‘关照’。” 卫兵会意,问:“那都护就帮忙‘关照关照’?” 高青云呵然一笑,将帕子掷掉,“自然,自然。他一个人来的?” “一个人,说来也笑话,芝麻大的官也敢摆架子。兄弟们顺他讲几句,他就蹬鼻子上脸,要查咱们的账,还要去咱们军营瞧——监军嘛!” 高青云目光一暗,“去军营,成啊,叫底下都演练起来,给监军好好看看咱们西夔营的军威!” *** 西夔营所离不远,李寒几乎是一到就皱紧眉头,“齐军大举西进,已然横跨庸峡。西夔营作为西塞守备军,不迎不御也罢,战时状态竟没有几个营寨,统统躲进城楼里吗?” 高青云笑容可掬,“监军这就有所不知,西塞风沙大,人要是天天在外头扎营,那得吹成傻子喽!” 李寒冷声道:“高皇帝征辟西塞时正值暑天,昼暴晒酷热,夜风割严寒,听从文忠公建议,众军沙中埋伏十日,方一举歼灭蛮寇奠定基业。副都护的意思是,高皇帝痴傻,文忠公愚蠢?” 第404章 高青云面色一僵,转而笑道:“李监军果真伶牙俐齿。只是西塞气候恶劣,十日五日还成,若叫将士日日这般,铁打的人也受不住。风沙都是天降,这样也勉强算个天意。” “在下相信人定胜天。” 这句之后,李寒再不理会他,快步往瞭望楼后走去。 如今齐军将近,瞭望却空无一人。楼后喧哗喝彩声大起,一众西夔营将士围在楼前,赤膊摔斗,周围士兵高叫大笑,纷纷赌注押输赢。 高青云斜眼去瞧李寒,李寒面色铁青。他胸口剧烈起伏,平息片刻后方转头看向高青云,“副都护,这就是你治下的西夔营?” 高青云一摊手,“李郎错怪我,从前都是都护寇眺管理军事。这不,寇都护尸骨未寒,在下也是新官上任,要管,也无从管起啊!” 李寒冷笑道:“寇眺一死,朝廷没有新任都护指派,你就是西塞的父母官。副都护,你治军不严、言辞推诿,万一齐军攻入城中,你如何对得起朝廷,如何对得起百姓!” 高青云愁眉苦脸,“监军说的是,可在下才浅德薄,无法服众,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卫兵忙道:“都护,李监军身受皇命,又好大才学,定能将这担子挑好。” 高青云亦点头,“如此,只能劳烦监军了。” 李寒冷冷睨他。 西夔营是出了名的散兵游勇,高低不听、软硬不吃。高青云干脆将最烫手的山芋丢给他,以此立个下马威。 众军嬉闹之声在耳,残阳低垂,映他满青衫斑斑血迹。李寒直视高青云,坚声道:“那却之不恭。” *** 李寒在天黑之前赶了回去。 他跳下马背,见四儿躺在石头上,像睡着了。她双腿软软耷拉着,肚子胀得老高,没吃完的饼撒了一地。 李寒看见她还睁着眼睛。 李寒快步跑过去,将她抱在怀里试鼻息,下一刻,他两腮剧烈抖动起来,深深呼吸了几下。 自己留给她御寒的外袍,居然变成了寿衣。 李寒托着她的身体,双手微微颤栗。 是冤狱他可以重审,被杀害他可以报仇。但她不是被冤死也不是被打死。 她死于进食。 她是被撑死的,也是被饿死。 李寒想救她,却变成推她走向死亡的那只手。而这样的死亡,凭他一人本就无法去救。 原来人力,真的有无法企及之处。 李寒帮她合上眼睛,将她抱起来,出门往野地去。西塞的路不好走,一步一个沙坑,他这样踉踉跄跄走到夜色渐上,才来到一片乱葬岗。 李寒没拿灯笼,凭着月色摸黑往前走,没几步就被树枝绊了一跤。 他一低头,脚下一条干枯的断肢。 李寒双眼终于适应了黑暗,这才看清,宛如大坑的野地里,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人。但因为风沙吹晒,悉数干萎,并没有散发出恶臭。他们身上的衣服都被扒光,想必是住户无衣可穿,这才来偷死人衣。 饿死的、病死的、胸口插着刀剑的。 儿童、妇女、青壮、老迈。 老鸦喊了一嗓,冷得瘆人,扑腾腾从附近尸身上落下脚。不远处,渐渐有萤火围近,绿得像兽眼。油光水滑的野狗迈出黑夜,畜生们等待李寒离去来享用新鲜的肉食。 李寒将四儿放在身边,双手拨开沙土,去挖下面的土壤。 野狗乌鸦环伺下,他双手流血地挖出一块骨头。 是人的盆骨。 他停滞片刻,继续刨挖。层层沙土下,继而肋骨、继而尺骨、继而桡骨。多多少少支离破碎,来自不同人的不同部位。 李寒的双手在挖出一枚颅骨时停住。 光滑小巧,应该是个孩子。 他抬手去捧那孩子的颅骨,突然,一条蠕虫从眼眶里爬出来,黏糊糊地钻走了。 李寒浑身剧烈颤抖起来。 他被流放杖责时没有哭,认罪折节时没有哭,叛离青不悔后郑素迎面挥来那一拳他也没有哭。 但现在。 野地之上,骤然爆发一阵号啕痛哭之声。一旁野狗目光闪烁,天边,残月灿如獠牙。 第301章 六十七破釜 赵荔城在牢狱里编了第七只草蚂蚱,说明他活到了第七天。 他脸上乌青未消,额头上的伤疤还湿着血。手指粗短,一动作手上镣铐当啷当啷响,脚步的蚂蚱大小胖瘦不一,一个叠一个地摞成塔状。摇摇欲坠的啃噬粮食的宝塔。 隔壁牢房喊:“哟,赵头儿,庆幸庆幸,又一天哪!” “夫人没来瞧你?断头饭没吃上?哦,和离了,对嘛。但怎么说,到底一日夫妻百日恩嘛!” “听说上头派来个新官爷,副都护将你推给了他。新官上任杀鸡儆猴,咱们一会掉脑袋喽!” 他曾经逮捕的土匪死囚放声大笑,赵荔城依旧充耳不闻。 这次他没有编蚂蚱,抽了稻草编小人儿。先扎身子,像个无头尸身。 赵荔城开始编脑袋时牢门打开,走进来一个穿青布文士袍的年轻人。 赵荔城觑他一眼,继续折稻草。 那年轻人不打搅他,蹲身看了一会,也抽了几根稻草,观察他的动作来学。忙活了好一阵都没成个形,年轻人看赵荔城一穿一挼,草人脑袋上的女人发髻就妆成了,不由赞叹道:“我一个用笔的,不若阁下这双用刀手巧。” 又是来探口风的。 赵荔城依旧不说话。 李寒看着那个女人草人,突然说:“尊夫人还在等你回去。” 赵荔城双手一滞,双目欻然刺向李寒。片刻后,他冷声道:“我们已经和离了。” 李寒看向他,“看来赵统领并不清楚大梁律法,你们这是罪中和离,做不得数。” 话至此,李寒反倒住口,专心致志去编稻草去了。 铁链咔啷一响,赵荔城直起半个身子,将草人握紧手中,低声问:“你什么意思?” “你当众杀害都护寇眺,用一把生锈的长刀割下了他的脑袋。如此穷凶极恶之罪,夫人只得共担之。你淩迟处死的下场恐怕自己早已清楚,只叹夫人无辜,要因你流放千里,贩为奴婢。”李寒淡淡道,“公堂三审,你无一言分辩,属实罪证确凿。今日晌午明正典刑,衙役已去宅中锁系夫人去了。你夫妻二人还有一面之缘,赵统领,到时候好好话别吧。” 他话音一落,将手中编废的草人一丢,作势要走。赵荔城却如伤虎受袭,猛然腾身而上去擒他。武力差距过于悬殊,李寒当即被他钳住喉咙撞在石墙上,一瞬间只听见晃啷铁链声大作和后背狠狠撞击的声音。 下一刻,赵荔城已攥紧他的衣襟,目眦欲裂地大声吼道:“我已经按你们说的做了,为什么还不放过她!你们为什么还不放过她!” 果然有隐情。 李寒想,诈对了。 他一大清早去翻看赵荔城参军以来的记录,军功无数,为人耿直,在军中一直有口皆碑。这样一人,却突然狂性大发殴杀上官,过后不发一言,军中竟也无一人替他辩解。 赵荔城刺杀都护寇眺的原因无从知晓。 这就是关键。 以赵荔城这种粗直个性,绝不会平白叫人冤枉。除非叫人拿住软肋。 他无父无母,无兄无弟,平生所系,发妻谈氏一人而已。 李寒深深呼吸几下,问:“他们是怎么应承你的,或者是怎么威胁你的?只要你对个中缘由加以讳言,就会放过你的妻子?还是你如胆敢出言申辩,要的就是尊夫人的性命?赵统领,你拿脑袋好好想想,你是什么脾气秉性尊夫人最为清楚,你若含冤而死,她能不上诉伸冤?到时候谁能护得了她?高青山吗,不敢为你发一言的兄弟吗?” “她唯一可以仪仗的只有你,只有你把她的性命当回事。你若活着还能夫妻团聚,你若一死,尊夫人只有被灭口的份!”李寒被他提着衣襟抵在墙上,喘了口气,“尊夫人的性命就在你一念之间,赵统领,你要仔细思量。” 牢狱里仅在顶部开一户小窗,尘土在惨白阳光里纷纷扬扬,被赵荔城逐渐粗重的呼吸搅成乱涡。二人僵持许久,李寒只觉提起自己的力道一松,整个人不自觉往下一落,袍袖荡过七只高高的草蚂蚱,那塔状的蝗虫应声塌落,纷纷砸在草人身上。 赵荔城拖着镣铐坐下,说:“我就是有冤,也无处诉啊。” 李寒道:“左右闲来无事,你姑且讲一讲吧。” 赵荔城看他一会,“你不就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宰寇眺这个畜生么?” “是。” “因为在我砍下他脑袋的前夜,听到他要弃城而逃的计画。”赵荔城倚在墙上,仰头去瞧那束光芒,“齐狗要打来了,前一阵有消息,说庸峡已经丢啦。庸峡易守难攻,居然也能丢了……齐军如狼似虎,西夔营这点虾兵蟹将,压根不够人家填牙缝的。寇眺就和几个亲信一合计,天高皇帝远,不如跑了。百姓?有些人生来命贱哪!” 第405章 当夜赵荔城隐身廊下,寇眺影子投在窗上,似乎在徐徐吹一盏茶。他抬盏呷一口,口气淡漠得像泼掉一碗残茶叶。 “有些人生来命贱,死就死了。” 赵荔城拧了把脸,哑声说:“我当夜去找高青山,他只闭门不见。我又去喊营里的兄弟,他们也支支吾吾。还是鲁三春同我讲,都护没有调令,我们如果乍然要反就是谋逆,不等齐军攻来,寇眺一声令下,全家老小当即人头落地!谁敢冲,谁都不敢。寇眺说的也对,有些人就是生来命贱,刀架到脖子上了还不敢拚一把。第二天再去,寇眺连车马都备好了,临跑要给帐下训话。” 赵荔城嘿然一笑,“他刚说到一半,什么来着——‘迂回敌后’,老子就冲进去当面一刀,去他妈的敌后!痛快,真他妈的痛快!想跑,先去阎王爷那里给西塞的老少爷们探个路吧!” 李寒坐在稻草边,若有所思道:“是高青云接手都护府后,拿尊夫人为要挟,勒令你三缄其口。” 赵荔城点点头,“没想到姓寇的死了,还有这样忠心的一条狗!” “不对。”李寒皱眉,“寇眺已死,高青云就成了西塞名正言顺的掌权人,为什么要替他掩饰?他完全可以踩着寇眺来博军心,为什么要藉机发落你……” 赵荔城想不出来了,去瞧李寒,见那年轻人盘膝坐地,嘴唇干裂,手指慢慢撕着嘴皮。没一会,李寒双目一亮,恍然道:“我明白了。” “高青云其人精明圆滑,但凡行事皆为利己。他这样为寇眺掩饰,要么寇眺弃城是他献策,要么,他也有弃城而逃的打算。但此事决计不能闹大,你未能鼓动起军士,但万一向朝廷上告,他只有人头落地一条路。所以要拿尊夫人为要挟,来封你的口。到时候齐军大举进攻,高青云已逃之夭夭,到底是弃城不战还是不敌败北,谁又能说的好?” 赵荔城愣了,“他就不怕朝廷调查吗?” “百姓不清楚官府事,只要西夔营无一生还……” 李寒突然一顿,喃喃道:“他竟然打的这个主意。不对……很不对!” 有弃城而逃的官吏,但绝不会有杀戮部下的长官! 高青云有这个意图,很难讲他有没有别的心思。 牢外隐隐传来响动,李寒却顾不得,身体轻轻发抖,颤声问:“庸峡易守难攻,齐军如何火速攻破?正该整兵抗敌之际,他却怂恿寇眺弃城……” 有鬼! 李寒双目一烁,目中如有利剑光。他转头看向赵荔城,刚要开口,牢狱外的跑踏叫喊之声已大作起来。 混乱之中,李寒听人喊道:“西边哨子来报,齐军距离都城不过十里,天黑之前就要赶到!高都护已经跑了,大夥有命逃命啊!” 高青云已然叛逃! 若他真是奸细,那此时招来齐军,是要李寒一块死在乱军之中。 李寒霍然起身,揪住一旁狱卒,喝道:“他的镣铐钥匙!” 狱卒忙要挣他,“监军老爷,你自个性命难保还管这么个要死的,你想死别耽误咱们奔命啊!” “钥匙!”李寒死死拽住他,“给我!” *** 粮仓前,乱马嘶鸣着冲出马厩,士兵们一个个扑上要跑,不少摔下马背踏于马下。不少人甲没有戴缠头没束,提鞋跟抱包袱地往外闯,如同蝇阵般冲向粮仓,抢挟粮草准备逃窜。 栅门从外打开,为首的几个忙要外冲,却在门开的一瞬霎时止步。 一道刀风劈面而落,鲜血四溅喷射时将士尸体仆地,尘土飞扬后,露出赵荔城凶神恶煞的脸孔。 他手中提的,甚至还是砍杀寇眺的那把刀。 虽说将士百战死,但西夔营常年懈怠武事,连刀枪都懒得磨练,更别说杀人的阵仗。众人见此都大为骇然,不敢再前行一步。 他身后,李寒拿衣衫兜了一怀文书走来。如今天色未黑,他右手已高举火把。 李寒从赵荔城身前止步,声音冰冷:“要么退,要么死。” 众人骇于赵荔城之威,纷纷哀恳道:“监军,高都护都逃了,咱们这些人拿什么打?求您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李寒看向众人,“我只问一句,你们逃了,你们的父母妻子怎么办?如今已经日暮,齐军离城中不过数里,双腿难敌马蹄,就此而逃,不过早死一刻晚死一刻的区别而已!” 他顿了顿,“我也知道,有早就打算带着全家一块奔逃,从此弃城不守的。” 李寒将文书一撂,拿了一本递给赵荔城。赵荔城看他一眼,打开念道: “一户柳卯儿,六口。西塞曲州蓬县民,元和四年入籍。男子二口,成丁二口。妇女四口,大二口,小二口……” “一户方准,五口。西塞钦州墨县民,元和八年入籍。……” “一户郑有成,……” “一户苏丑儿,……” 这是西夔营所有人的户籍! 李寒先去都护府内,将各人家里几口人人均几亩地地里几头牛查了个清清楚楚。 被点名的柳卯儿当即大恼,“监军,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些俱是备份,原件我已派人快马加鞭,向朝廷上送。估计明日,陛下就能收到。有道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到时候四海通缉天下搜捕的排场,诸位一颗头颅能不能当?” 赵荔城一愣,这事出突然,哪有时间誊抄备份?却见李寒神色未变,继续道:“朝廷派我监军,如今一府无主,我就是诸位的长官,怪我没同诸位讲清我治军之则。” 李寒凛声道:“诸位且听好!我治军,行连坐,此城不得弃,此战务必胜!这仗打不赢,想想爷娘妻小——我知道有想将我就地手刃再就此叛逃的,可以,也想想爷娘妻小!诸君逃得出西塞一隅之地,逃得出朝廷各州缉捕、逃得出天下法网恢恢吗!” 众人户帖被他拿在手中,等于全家性命握在他掌中。有几个目露凶光想要鱼死网破的,几番挣扎,还是没能拔出兵器。 天色将暮,斜日低垂,李寒高声道:“炊事,有肉分肉,有酒烧酒,叫大夥痛痛快快吃饱喝足了!” 西夔营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竟叫他一时之威唬住,真听他安排围坐下来。篝火高烧,酒肉飘香,夜色将染,狼兵将至。李寒高举酒碗站起身,大声道:“如今齐军将至,非生即死,我们要保卫的不是这一座死城,是我们的家人朋友手足兄弟!我瞧了,大夥不少有家有口,充军是为了给家里混一口粮。也有不少是家里唯一的苗子,上头还有老父母要养。还有不少,是上次齐军进犯时留下的遗孤,头顶的是血仇脚踏的是深恨!想想吧,兄弟们,经历过、目睹过、听说过上次齐贼屠城的兄弟,你们都想想,我们此番若退,今日之雁线当成当日之西关!西关浩浩百里,生还不足百口!我们的父母叫人剁成肉泥,我们的妻女叫人肆意□□,我们的孩子被割下脑袋叫齐贼丢在马前当球踢!我们明明可以救他们,但我们要逃!我们逃得毫不犹豫!父母之恩、夫妻之爱、子女之慕、手足之谊统统不要,好本事、好气概!四万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好胆量,好气魄啊!” 他此言一出,众军多少羞愧,纷纷低下脑袋。 先锋鲁三春低声道:“监军,不是咱们不想打,实在是没本事,不过白白送死!从前西夔营还要强些,却在元和年西关一战叫齐戎子打得丢盔卸甲,咱们不是没有一雪前耻的心气!可奈何上头连个屁都不放,都护府那些看门的府兵赌一个盅子都顶咱们三日的口粮!咱们怎么能不心灰意冷啊!” “现在寇眺死了,高青云逃了,西夔营和都护府,是我李渡白说了算了!” 灰蒙夜空下,李寒高举火把走到粮仓前,昂然喝道:“西塞郎当知耻,哪里输了,就从哪里赢回来!此战若胜,我当上报朝廷再借府粮开仓犒军,此战若败,我陪诸位九幽见阎王!” 他将火把一抛,腾地一声,烈火点燃粮仓,当即烧成一条火龙。金红火舌舔上天幕,像满腔热血在烧。 破釜沉舟。 冲天红光直奔夜空,将全部将士面孔映如霞光。李寒仰头吃尽残酒,猛地将酒碗掼在地上。 一阵不约而和的碎裂声里,西夔营齐齐摔碗,一去不回头。 烈火烧尽时黑夜终于到来。 李寒下令打开城门,向敌人袒露出都城的胸膛的心脏。没有鼓点和号角,一片死寂中,潜伏暗处的西夔营听见逐渐逼近的如雷铁蹄,和身后万家捣衣之声。 城下,齐军拔出屠刀。 赵荔城缓缓抬臂,城墙上拉满长弓。 第302章 六十八神人 元和十四年至玉升二年,整整五年时间,西夔营未有一战得胜。 这是第一次。 豹旗盖上断肢残尸,其上满是纷乱脚印蹄印。齐军败退的鸣金声中,赵荔城从血肉模糊的盔甲缝隙里拔出钢刀,大喝一声:“弟兄们,和老赵一块追击杀敌!” 第406章 他一嗓之威尚未罢,城墙角已匆忙跑出个人影。李寒抹了把脸上风沙,低声告诫:“佯追五里,立刻退回!” 赵荔城道:“李监军,咱们局势大好啊!” “赵统领没听过穷寇莫追之理吗?我们侥幸得胜,是因为西夔常年不御而退,此次伏击出乎齐军意料之中。齐贼狡诈,五里之外定露破绽,再追就是杀身之祸!” 李寒拍了拍他肩甲,语气恳切:“依我所见,齐军探知城中虚实,近日定会再度来战,我需要和统领尽快确定守城事宜。赵统领,满城百姓性命,俱扛在你之肩上!速追,速回!” 赵荔城当即抱拳,喝一声遵命,便带五十人大声呼喝、宣扬声势,快马疾弓追着齐军残部去了。 李寒扬手,士兵会意,当即关好城门。沉重的轰隆之声里,李寒浑身一软,后背紧紧贴靠在城墙之上,手指止不住发抖。 鲁三春尚未回过神,喃喃问:“我们……胜了?” 李寒哈哈大笑:“胜了!首战告捷!” 众人相顾,都想放声大笑,却纷纷湿了眼眶。李寒从墙下支起身,缓了口气说:“大夥拾掇战利,该补刀的补刀,别让齐贼从阎王手底下挣腾出来!检点伤兵,埋下咱们战死的兄弟,等赵统领回来,开仓犒军!” 长夜未尽,黎明未至,西夔营点起炬火打扫战场,等赵荔城清晨而返,已然一轮白日高照。 赵荔城摘下盔抱在手,一走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一战能胜,一半是靠李寒激的,一半是靠李寒逼的。他把全西夔营的户帖人口查了个底掉,拿人家全家老小的命来胁迫,谁敢不提头上前,谁又能不心存暗恨? 赵荔城一颗心提在嗓子眼,就怕自己还没赶回来李寒就叫乱刀砍作数段。结果一回来,见这人正人五人六地捧酒说话,昨晚打仗前还咬牙切齿得给他点颜色瞧的西夔营众人,竟老老实实围坐了一圈听他讲,眼中神色还很佩服。 远远看见赵荔城来,鲁三春招手喊道:“老赵,来哪!就差你啦!” 大夥捧着酒碗哈哈笑起,你挨我挤地给赵荔城让出块空地。赵荔城挨着鲁三春坐,手里塞了只酒碗,还有点不明所以,“咋回事啊?” 鲁三春低声道:“咱这位监军了不得啊!” 赵荔城寻思,还用你同我讲,敢直接捞老子一个砍杀上司的死刑犯,这他妈就不是寻常人的胆量。 “你瞧他年纪虽小,却是个极其知道人心的。这一回来,先烧酒宰牛地赔罪,把西夔营上上下下夸了一通,说昨夜无奈之举,望请海涵,这不就明显给递台阶吗?又话头一转,说这一战立了大功,报上去都有封赏,但他死了就不打准了。这不又拿前程来敲打吗?临了临了才亮了真招——这李监军上头有人!” 赵荔城傻了,“啊?他上头啥人啊?” 鲁三春摸摸下巴也很费解,“我也不知道啊!监军就来了句,说是背靠大树好乘凉。我知道众位因为我德薄言微,又手无缚鸡之力不能心服,但也请众位想想,我若没有树荫可站,一介书生如何敢到西塞的地界做监军?” 赵荔城一想,有点道理啊。又抬头见李寒老神在在,似乎背后的大神不是皇帝就是王爷,李寒俨然变成巡抚钦差之类上达天听的朝中重臣,不由得更加敬佩。 鲁三春正絮絮说:“我想也是。不然邻州哪里这么好说话,说开仓犒军就开仓犒军?” 赵荔城一头雾水,“邻州?开仓?” “可不,这些酒肉粮食都是监军借来的!瞧这脚程,得咱们还没打仗就叫人通知放粮了。还没开打就知道一战能胜,连怎么犒劳都打点好了,监军这是神人哪!” 赵荔城瞧瞧粮食,瞧瞧赵荔城,瞧瞧满脸钦佩之色的西夔营,再瞧瞧八风不动的李寒,心里转了个弯。 战前,李寒把他拉住,迅速嘱咐一句:“把粮仓搬空,藏去都护府中。叫几个可信的,别让其他人瞧见。” 赵荔城当时还摸不清头脑,直到李寒放火烧粮仓才恍然大悟。 他再大字不识,也听说过楚霸王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故事。但西塞干旱,树都难生,更别说粮食,把粮仓一把火烧尽,赵荔城不是不肉痛。 他瞧瞧如今一顿饭食,所谓羊毛出在羊身上,不得不赞叹李寒计谋之高。大夥叫他卖了还给数钱,瞧着数得还十分心甘情愿。 是个神人。 西塞的粮食不精纯,酿的酒也不怎么醉人。众军一顿饭后,已经被李寒一套玄之又玄的话术忽悠得七七八八,加上他恩威并施地一个人唱完红白脸,那些不服怨愤也尽数消散了。 昨夜真打起来李寒帮不上忙,便趁这时候将西夔营值守班次重新安排。众人军中所任何职、所知何事,他一一记在心间,今日分派任务竟如多年熟识一般,众人更是心中暗叹,不敢不服。 新退齐军,大夥士气正高。李寒默然片刻,对赵荔城道:“荔城,我辛苦你几日,一切布防你必得一一看过,哨岗早晚各查一遍,不得有误。” 赵荔城一口答应,却也疑惑:“监军,咱们势头正好,你也忒谨慎了些。” 李寒看看众人,叹道:“大夥都在,难听话我就当面说了。西夔营俱是冗兵,不精武事。这次能战胜齐军,一靠出其不意,二靠一时血勇,也就是热血上头。但行兵作战哪能只靠血勇?咱们的兵器材质和武事素养样样比不上人家,若不虚心谨慎,一时骄傲起来,齐军卷土重来,西夔就全完了!” 众人本有些不忿,但听到最后,大多垂下脑袋,没脸去争辩。 李寒喃喃道:“若我是后世刀笔吏,必会说如今的西夔该败一次,败一次挫挫骄娇二气,是好事。” 他顿一顿,厉声说:“但我现在站在这里!多败一场,死的是满城无数的人命!西夔不能败,不是李渡白贪功,是百姓只有一条命,我们败不起!” 众人热血沸腾,当即攘袖叫道:“妈的,齐狗再来,全跟他们拼了!” 李寒问:“齐军若要再攻,咱们能不能守得住?” “守不住城,但请监军摘我们的脑袋!” 李寒点点头,“诸位可敢信我?” 鲁三春喊道:“我们信!监军说得对!寇都护死了,高都护逃了!现在的西塞都护府监军就是顶天的老大,监军说啥咱们是啥!” “好!”李寒高声道,“承蒙诸位信我,我定同诸位死守西塞,共退齐军!自此之后,西夔上下高低将领,俱按我手令行事。即日起,早晚轮值有次,昼夜武事不歇。新的军令我会尽早编纂,当众宣读,胆敢违令者,定斩不赦!” 众人齐声叫道:“听从监军调遣!!” *** 李寒是鼓动情绪的老手,血勇虽不稳定,但他要整顿西夔营,众人的热血上头最管用。血气上来,故有行动力,但行动后必有惰懒懈怠种种毛病,而李寒便是趁血勇之时立下规矩,军法被众人认可,就必须视作铁律执行。这样的公信力是无可置疑的公信力。 齐军退后不过三日,军中聚赌,李寒斩为首三人,包括一名高级军官。余下二十人俱杖六十,衔降一等。 三人被绑上刑场,其妻子父母跪地哭号,高叫冤枉,军中众人俱是不忍。李寒只问了被斩者三个问题: “军令颁布时你在场吗?” “在场。” “你当时有任何异议吗?” “……没有。” “你冤枉吗?” 只闻悔愧抽泣之声。 李寒点点头,说:“庸峡收复,我必坟前相告。” 下一刻,他叫人将哭告者拉下去,抬手掷下斩首令牌。 太阳下血溅钢刀。 他这样铁面无情,众人却不敢出一言怨怼。李寒用三条性命告诉他们什么是纪律,同时告诉他们,西夔营沉疴已久,要克敌制胜,必须扒皮抽筋。 李寒的铁手铁腕彻底打出了名声,之后再无人敢违逆其令。赵荔城负责训练武事,这么一支杂牌不如的散兵游勇,竟渐渐有模有样起来。而李寒不光包揽军务,还统管了政务,寇准高青云手中的刑狱他全都筛查一遍,竟查出来不少冤案。趁着齐军尚未反攻的空隙,李寒紧锣密鼓一一料理,更将军心民心握在一处。 赵荔城暗自感叹,自己天天统筹操练就累得够呛,李监军他白日视察军务,夜晚批阅文书,三日必将大小岗哨亲自巡察一遍,如此,还嘱咐他将寇高二人五年经手的所有事务存盘全部找来、供他重新筛查。 赵荔城操练时他看文书,赵荔城吃饭时他去查岗,赵荔城睡觉前李寒的帐子还灯火通明,赵荔城天不亮一醒,李寒已经抱着新一摞账本回帐了。 赵荔城忍不住感叹:他不睡觉吗? 两天没睡的李寒打了个喷嚏,捏了捏鼻梁,将看到的那一页账折了一折,准备伏案打个盹。近来天气转寒,他又拽了件旧衣袍蒙在头上,正要睡,便听帐子被哗地打开。 第407章 西哨轮值的小兵气喘吁吁:“监军,齐军从南边打过来了!” 李寒将盖着的外衣一揭哐地坐起来,“齐军?南边?” “绝对不是咱们回城的队伍,咱们的人啥本事您又不是不知道。那人数那气派,只有齐军有这等阵仗!” 李寒思索片刻,“什么旗帜?领头何人?” 小兵愁道:“您还没出帐吧?西塞这鬼天,一阵黄沙一阵风,今早连大太阳都瞧不清,哪能瞧得着旗子?就瞧见人家直奔咱城门来了,监军,您给个吩咐,咱们怎么打!” 李寒沉吟道:“不可能是援兵?” 小兵哈哈一笑:“监军,您问这句话,就暴露是个外乡人啦。” 李寒深吸一口气,站起身道:“拿我的手令,吩咐赵荔城,当即点兵,出城迎敌!” 上次一战得胜,正是士气鼓舞之时,西夔营上下俱不服气,非要再赢一仗。李寒登城瞭望,果然茫茫一片黄沙,只隐约瞧见乌泱一支人马队伍破风而来。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受视力所限,也不敢轻易下令。只听极迟重的一道开门巨响,紧接着是赵荔城极其响亮的一声叫喝,喧嚷声、骂娘声、刀兵声乍然乱作一团。李寒侧耳细听,乍然千万响动戛然而止。 出了什么事? 当即,城下传来西夔营一阵大喊:“赵统领,赵统领!” 李寒心中一紧,揪住身旁岗哨,“前方战况如何,叫人出城去探,速速来报!” *** 赵荔城冲出城时心中暗骂:妈的什么破天。 人家都杀到眼前了,别说鼻子眼睛,连衣裳形制都看不清。不过打仗主要靠一把子力气,提的动刀杀的动人就成。 赵荔城大喝一声,手中钢刀圆抡,向阵前打头那人那马飞驰而去,高叫道:“狗贼,纳命来!” 那人像是一愣,身体却已迅速反应过来,双腿一打马腹,也向赵荔城直直刺去。 常人遇袭第一反应是躲闪,这人却是以攻为守的打法。赵荔城热血沸腾,听对方阵中大叫一声“将军”,心中更是快意,原来还是个贼头! 他策马如飞,挥刀要砍,那人从他身边飞速擦过,赵荔城刀风破开黄沙时对方一振手腕—— 咔啷一声。 一把长刀击飞于手,颤巍巍刺在地上。 赵荔城的刀。 西夔营上下俱是大哗。赵荔城军衔虽然不高,却泰半是被寇高二人相与弹压的缘故,按他积年之功,早该混上个总军之将。李寒敢托其以全军操练之事,说明他的武力在西夔营中数一数二。 西夔营数一数二的人,手中兵器被对方一击而出。 要命的是,这还是个使左手刀的人。 赵荔城目光一狠,正要策马撞去叫人放箭,忽然听那人问:“是西夔营?” 赵荔城傻了。 赵荔城问:“你大梁话说得挺好?” 那人说:“我是梁人。” 接着,那人将刀插回鞘中,抱拳道:“潮州萧恒,特来支持西塞。冒犯将军,还请见谅。” 第303章 六十九口舌 萧恒临进城这阵黄沙还是没散,赵荔城把眼睁了又睁,才勉勉强强把旗上斗大的“萧”字认了个半边,抓了抓脑袋道:“这他妈谁看得清啊?” 萧恒笑道:“将军行事谨慎,是好事。” “萧将军可别臊我了,我这点皮毛本事,在将军跟前压根不够看。”赵荔城转头大声喊,“监军——开门哪——接救兵啦——” 城上哨兵放声喊:“监军说——先叫他把圣旨递上来——” 不多时,城墙上摇摇晃晃放下一只吊篮。 这显然是怀疑他的身份真伪。赵荔城怕他恼,正想描补两句,萧恒已干脆利落地掏出旨意放进篮,笑道:“原来有更谨慎的。” 李寒冒着风沙将圣旨几番验看,这位的确是皇帝亲封的镇西将军无误,这才嘱咐人开正门,迎萧恒进西塞都护府。 天太暗,屋里只得点灯,火摺子还没擦起来,萧恒便听李寒问:“我与将军可曾有过面缘?” 萧恒没有即刻回答。 灯焰燃起,室内黑暗驱散殆尽。李寒终于看清萧恒的脸,是一张过目难忘的面相。但李寒却全无印象。 萧恒问:“李监军何出此言?” 声音。李寒想。声音和整个人的感觉,与元和十五年陪他赶赴并州调查旧案的人很像。 于是,李寒不答反问:“将军是否认得阮道生?” 萧恒想了想,说:“熟。” “将军籍贯何处?” “居无定所。”萧恒说,“现在安家潮州。” “将军没见过我,却知道我官任监军,姓李。” “听赵将军讲的。”萧恒淡淡道。 李寒不动声色地试探,萧恒就风轻云淡地接招,这种微妙之感甚至算不上棋逢对手,李寒却早有预料般地兴奋起来。 这是个能谈得来的人。 风沙散尽已然入夜,接风洗尘来不及,正正经经吃顿饭还是得有。李寒这一阵将都护府管得熟门熟路,意思是可以便饭,但场合要正经。第一顿嘛,双方皆是耳闻,多少得客气客气。 没想到萧恒却全不讲究这些,直接道:“不知西夔营能否多添一双筷子?” 他是要和大夥一块吃。 这的确出乎李寒预料。他正要开口,唐东游已哈哈笑道:“怎么能是一双?将军,咱们小万把人呢!” 夜色已浓,幸亏退了风,便能在外头一块围火。都是军中打拚的汉子,半顿饭功夫潮州西夔两营已然热络,不一会说笑声便起,潮州营拊掌,西夔营开了嗓,唱的是西塞当地的一支小调:“太阳起嘞——庄稼黄嘞——” 李寒战时禁酒,便捧碗吃稀粥,同萧恒讲:“听闻潮州之前荒了一阵。” “天底下一个样。”萧恒道,“潮州是急涝,雨过了也好了。西塞却是久旱,不好做。” “粮荒哪分轻重缓急。”李寒看向他,“在下不才,想同将军讨教讨教法子。” 萧恒道:“我通了几截河道。” 语毕,李寒两眼乍亮,萧恒见他有兴趣,便折了树枝从地上随意画了画,将水陆溜索三路运输同他大略讲了讲,问:“不知监军有没有见教?” 李寒捏着粥碗,俯身将路线看了数遍,声音微微颤栗:“这是极其利民便民之举,数代未成之事,竟能全于一手!” 萧恒笑道:“过誉,才开了个头。” “将军有所不知,灵帝朝时,岑老太公就曾谏言复修永安河道,但灵帝正大修宫室,国库有限,不肯答应。后来到了肃帝,家师也曾上谏极陈水利之便,肃帝将此事交给国舅卞秀京去办,卞秀京搜尽油水,兴修河道、整顿漕运一事从此不了了之。百姓数十年苦于闭塞,直至将军入潮,不过两年。”李寒道,“万事开头难,但将军开了这个头。” 萧恒摇头,说:“治标不治本。” 李寒没有反对,思索片刻后道:“种子多,良种少;土地多,良土少;务农多,良农少。” 他沉思半晌,还是不得其法,一抬头,撞见萧恒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那眼中燃烧着两簇黑色火焰,完全因李寒而点亮。 这个少年人,竟将自己治荒难成的窘境一语道破。 萧恒没说话,对他抬了抬粥碗。 李寒也捧碗向他一举,喝粥却像吃了口酒。 碗落下,李寒突然想起另一桩事,“将军远赴西塞,潮州那边如何料理?” 萧恒道:“我有托付。” “可靠之人?” 李寒虽这样问,却已预料到萧恒要说什么。股肱、腹心,不外如是。 萧恒说:“堪托生死。” *** 萧恒北上那天潮州难得放了个晴,马一出境就阴了天,淅淅沥沥、哗哗啦啦下起了雨。等后半夜滴滴答答收了声,秦灼的房门才从里头打开。 冷风一冲,门扇两条卸掉的手臂般,哐地向两侧一摔。阿双闻声跑过来,见秦灼站在门槛里头,像一动没动。 天上月亮冷冷睨着,怨怪他心口不一、自食其果。月下,他神情冷淡,面色冷白,眼下青了两片,下巴也是,阿双讶异他胡茬生得这样快。他一身皮每个角落都在满不在乎,但凑成一整个人,竟憔悴得不成样子。 阿双嘴唇动了动,便听秦灼说:“我想吃馎饦。” 阿双眼泪掉下来,轻轻答应:“哎。” 庖厨里有点面,还有点臊子,阿双又切了点菌子,匆匆给他做了一碗。秦灼就从屋里等,热食来了不讲话,捋了捋头发埋首就吃。 他比阿双高不少,刚才夜又昏,也就是他低头阿双才看见,秦灼头已经蓬垢了。秦灼一个沦为禁脔都要熏香浴汤的人。 阿双坐在一旁,这才瞧见桌上还冷着一把虎头匕首,想起秦灼曾经的赠剑故事,眼鼻俱是一酸。 萧恒此举,何异于割袍断义? 第408章 吃了将近一半,门外脚步声起,陈子元已匆匆赶过来,见秦灼形容也微微一怔,缓声说:“殿下,前头出事了。” 秦灼置若罔闻,将馎饦吃完,一点汤都没剩,这才捡帕子合了合嘴角,俨然又是一副优容得体的样子。他按下帕子,将那把虎头匕首抓在手中,举步跨出门去。 秦灼径直下阶,陈子元忙跟上,听他讲:“说。” “萧重光临行前把吴月曙那块官印托给了岑知简,意思是要岑知简替他当这个家。谁知道底下不服气他一个哑巴管家,纷纷闹起来了!” 秦灼问:“谁起的头?” 陈子元突然哑巴了。 秦灼步子一顿,定定看他片刻,陡然尖笑一声:“你们都反去吧!” 见他动了真怒,陈子元急忙解释:“我真没掺和,你偏他的心眼都偏到光明神跟前去了我敢触他从霉头吗?是,一开始的确是咱们的人吵吵,但也是心里屈。从前他讲的好,他拿军务你管政务,可现在兵全听他的,政务又交到岑知简手里——你别瞪我,我是你肚里的蛔虫我知道他没有架空你的意思,全虎贲都是你的虫?你肚子就算装得下个孩子也装不下这么多人哪!” 秦灼不耐听他贫,一脚踹过去。陈子元疼地抱腿,心想你真是练出来了踹人还能走这么快脚这么稳,嘶了一声,忙又道:“咱们的人是一心为你不平,潮州营不干了,觉得咱们质疑他萧将军的权威。这不话赶话赶上,你站一站就成,好歹让咱们的人消停了——可别急啊!” *** 营帐前炬火高举,褚玉照带甲立着,姿态倒从容,神情却冰冷,“老程,你也别忙着回护。萧将军到底什么心思,大夥心里门清。他统军权我们殿下管政务,是不是他的金口玉言?现在人一走,叫岑郎一个哑巴主事也要夺我们的权柄,你倒是言说言说,贵将军是个什么心意!” 程忠冷笑一声:“哑巴主事又如何?将军的嘱咐,我们就认!总好过另些人上来,乍一传说出去,咱们潮州是婊子当家!” 褚玉照神色遽变,虎贲众人又如何听得秦灼受辱,提拳要上,突然听人远远道:“哦,我是婊子,你们萧将军是什么,婊子姘上的奸夫吗?” 夜色里秦灼神色冰冷,但怒意明显不是为程忠这一句话。他一上前,虎贲瞬时涨了气焰,不料秦灼掉过头,对褚玉照说:“道歉。” 褚玉照怒道:“殿下!” 秦灼冷冷看他,“不是你起的头?” 褚玉照转首不答。 “鉴明,不是第一次了。我同你讲过,我和萧将军是盟友,他的处置我但凡没发话,就是认同。潮州柳州的政务全交给我,我管得过来?我就算管了,人家心里能记我多少恩情?今日尚且指着脸骂我,焉知来日不是为人做嫁衣?” 他虽骂褚玉照,却显然敲打潮州营。程忠冷笑一声:“秦少公也不必如此夹枪带棒,话既讲到这里,不如统统说开了!弟兄们就是没办法心服你!确实,你当年救济潮州对咱们有恩,但潮州没给你容身、没替你避敌吗?你后来弃城而走,我们将军说你是不得已,我们的确也行事有错,这件事潮州营认!但我们将军如此回护于你,你是怎么对待他的?我们听从将军教训对你毕恭毕敬,而你手底下呢?陈子元褚玉照这两大臂膀素日对我们将军不是横眉就是立目,干的孙子事摆的老子款,咱们为将军忍着,你就真当咱们眼瞎吗!” 秦灼轻轻鼓掌,“说的好,还有什么?一并讲吧。” 他好作这副嘲讽之态,程忠心头火起,怒声道:“少公既然这样讲,咱们就说了!潮州是萧将军的本家,少公要当这个家也成,和那位君上断了,咱们兄弟从此把你当将军夫人来供!你说一,咱们不说二!” “将军夫人。”秦灼将这四字在齿间磨了又磨,“也不是不成。” 别说褚玉照,连陈子元都傻了,忙叫道:“殿下!” “但我是个眼不容沙之人,我若做他的夫人,他这辈子别想有半个女人挨上身。”秦灼悠悠道,“程统领这样着急将我配给他,是多盼着你们将军断子绝孙。” 前一刻他还温声细语,后一刻乍然声音一凛:“诸位既把我做婊子瞧,就不该指望我对他生什么从良的情意;诸位若把我做夫人看待,照旧张口闭口如此羞辱,真是对萧将军敬重至极!” “我当日同萧恒歃血为盟,是皇天后□□鉴共证的盟友,他不在,我的话你们就得认。”秦灼忽地深深一笑,冷艳横生,“至于别的——我秦灼宁当这个婊子少公,也不屑做你们萧将军金屋藏娇的夫人。我和萧重光桥归桥路归路,这句话我说最后一遍——听清楚了吗?” “你……” “程忠!” 一声断喝。 不远处,梅道然提刀跳下马背,大跨步走来。 他走到跟前,先对秦灼抱刀一鞠,态度如何已然分明。程忠急声说:“梅统领,将军可是把你当亲哥哥看,你岂能帮护外人来打将军的脸?” 梅道然转身看他,“老程,我瞧是将军上回罚得太轻,叫你好了伤疤忘了疼。” 程忠脸色一白,叫一声:“统领!” 梅道然问:“你们和自己婆娘睡觉,将军问过一句?人家分分合合将军自己都没话说,你们倒来管将军被窝里事,能耐啊!” 程忠急道:“统领,老程是有过家口的,里头事看得明明白白!朝廷招安的旨意早就下了,将军怎么偏这时候北上去打西塞?明明是叫他南秦少公伤透了心,这才抛下家业远走了!将军待他如何,咱们上上下下看在眼里。平日嘘寒问暖,行事多少尊重!褚山青率军围他,将军当即率人去救;他去锦水鸳赴宴,将军顾不得圈套也要去找他!将军对他赤赤诚诚一片真心,他呢?他对咱将军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这么作践将军一片心啊!他秦灼能在潮州站脚,不就是仗着将军中意他吗?” “是,这也是萧重光自找的。”梅道然看秦灼一眼,转过头,声音冰冷,“萧将军就是一片真心踏成泥,也舍不得给人家一句重话,这就是周瑜打黄盖。人家皇帝不急,咱们别忙活着做太监。” 梅道然话音一转,“但岑郎这件事,还是要虎贲军给一句话。” “你们认不认。” 秦灼冷声叫道:“褚玉照。” 褚玉照上前抱了抱拳,仍不说话。 见他依旧不服,梅道然反倒哧地一笑:“两处争纷不只一次,今日索性全部说分明。虎贲营看不上萧将军,潮州营也看不上秦少公。你们觉得秦少公多番折节,这边觉得萧将军备受屈辱,论到根子上,是因为两边只是盟友而不是一股绳——永远不可能是。秦少公将南秦放在第一,萧将军心里潮州柳州才是大头,咱们各有各的奔头。这没有法子,我也就这么讲,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不管是他们两个,还是咱们双方,互利共赢的朋友而已。做买卖,两口子才会讲情意,朋友只能讲规矩。萧将军定了规矩,秦少公也默许,诸位,就别他妈拿着男女的鸡毛蒜皮在这里叫,平白丢了自己的脸!” 他冷声道:“在场潮州营都有!列队,回营!谁再拿将军的屋里事议论,我揪了他脑袋当球踢!” 他这句话同时敲打了虎贲,秦灼看向褚玉照,说:“你回去,听我的处置。” 陈子元拐了褚玉照一胳膊,褚玉照不言语,抱拳带人离去。 夜间起了风,秦灼一个大男人,却像下一刻就能被风吹去。这么衣袍鼓动了一会,秦灼说:“梅统领,多谢你。” 梅道然说:“听从将军吩咐而已。” 梅道然没做停留,冲他一抱拳,举步就走。没多远又突然立住,说:“将军为什么把政务托给岑郎,别人不明白,秦少公,你是聪明人。” 他像要故意折磨秦灼,只留下这一句话,掉头走了。 萧恒不能公然把潮州托给秦灼,秦灼是诸侯潮州是叛逆,这是批皇帝的逆鳞,倘若如此,潮州和秦灼会作为头等威胁被朝廷指向。但他又不能全然叫秦灼失掉权柄,所以他以出征西塞为条件与皇帝谈判,换得皇帝承认秦灼可以暂驻潮州。并且,全军账务,他仍留在秦灼之手。 萧恒没给秦灼留刀留私印,却留下梅道然这个人。萧恒唯一一个当亲人的故人。他有一身本事,在潮州营颇有威望,萧恒不在,梅道然的一句话重如千钧。 夜风拂开秦灼衣袖,露出他捏紧虎头匕首、微微颤抖的那只手。 陈子元轻轻叫:“殿下。” 秦灼缓缓弯下腰,将匕首插回空荡荡的右靴边,筋疲力尽般,双手撑着膝盖俯身站了一会,说:“叫褚玉照去灯山那里。” 陈子元忙道:“殿下,虎贲是鉴明一手拉拔起来的,你这何止是打他的脸,是要他的命!” “我现在再不管他,才是要他的命!”秦灼声音一冷,“不许去看他,好好磨一磨他的性子。等他想清楚,自己来找我。” 第409章 陈子元答应一声,说:“……那些人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秦灼笑道:“这么多年,别的不成,总练成了装聋作哑的本事。不过幸亏今日来了,还真看出点苗头。” “岑郎主事的命令不是头一天下达,却在他走后闹起来。虎贲和潮州营上次争端已经吃了教训,绝不会无缘无故平白闹事。还有,我去锦水鸳究竟遇上了什么事,除了在场,没人知道。” 陈子元心中一跳,“殿下怀疑,是有人挑唆?” “今日这场乱子别藏着,传出去,传得越大越好。”秦灼目光一暗。 “抛完这块肉,坐等打狗。” 第304章 七十骨刀 梅道然脚刚抬过公廨后堂的门槛,便听见一缕琴声。他下意识要退步,这么一进一出,带得手中笼鸟鼓翼叫起来。 琴声止息,梅道然知道那人见了,也就打帘进去。 案头文书堆积,另一炉残香、一张续过的断琴。岑知简坐在后头,抬首看他。 “秦少公来了,外头的事也料理了。你甭往心上放。”梅道然说,“萧将军既然托付给你,就是劳你担大任,反倒带累你受委屈,我替他赔个不是。” 他压根不瞧岑知简的眼睛,像有人赶着要紧忙说完,突然想起什么,道:“你如今代管潮州,施布号令多少不方便,我找了这东西来,已经驯好了,多少能代个话。你瞧瞧趁不趁手?不趁手我再换了。” 岑知简一看,他手里提一只竹笼子,笼中一只洁白鹦鹉,正垂头理羽毛。 但鹦鹉顶多学舌,如何替人传话? 梅道然说:“影子有一套方法。” 他见岑知简无动于衷,又道:“太详细的指令虽不成,但简单的是否、或者请人还是送客,这小东西都能做个嘴巴。还有你的嗓子。” 梅道然道:“我找了几种药,应当有些效果。你要不要试试?” 岑知简依旧没有表示。 梅道然有些尴尬,正搜肠刮肚找些别的话,那鹦鹉突然叫道:“郎君,郎君。应他,应他。” 岑知简轻轻一笑。 如冰雪涣然,春光初绽。 梅道然微愣,旋即别开脸,拈了拈手指去摸鼻梁。突然听桌案响了两声,抬头,岑知简正做了手势问:驯了许久? 梅道然说:“嗐,岔着平时的功夫。” 岑知简默了,口里心里都是,倒显得缁衣上的白鹤更活泼。梅道然看不出他想什么。 这样僵持许久,梅道然自觉到了该走的时候,便搓了搓手,要开口。 忽然,案上又叩两声。 岑知简两手一动,像一对并蒂白莲微欹,或一双比翼白鸟轻翻。 怎样用它,劳你教我。还有那药。 岑知简说,辛苦你了。 *** 褚玉照问:“殿下没有别的话。”他这个问句像肯定。 陈子元放下酒碗,说:“没有。” 褚玉照点点头,吃尽碗中残酒。 陈子元道:“殿下也是为你考虑。虎贲是你一手带出来的,你纵然离营,哪天回来,大夥还能不认你?只是灯山那边……自打你阿姊没了,一直群龙无首,殿下顶多提纲挈领,千头万绪哪能亲力亲为?殿下指派你去,也是倚重你。” “子元,无需劳费口舌。”褚玉照淡淡道,“别说只是离营,就是哪天殿下要我的命,褚鉴明也定无二话。” 陈子元急道:“我当你是个明白人,你怎么也在这里赌气?” 见褚玉照只低头吃酒,陈子元也说不出什么,和他一碰,将自己碗中酒吃尽,“殿下也不是怪罪你。今日事出突然,殿下要我来,就是要查问背后是谁挑唆。” 褚玉照道:“殿下自己心中清楚。” 陈子元试探道:“贺兰?英州?” 褚玉照看他一眼,“英州。” 陈子元急道:“娘的,你这不也心里清楚吗?人家把你当枪,你还真上?” 褚玉照道:“蛇不见饵,如何出洞?” 陈子元哑巴了。 敢情你俩做局,把我自己晾外头。 褚玉照见他神色,道:“没通过气。” 陈子元回过味来。秦灼撵他出来,一半是为下饵,一半是真的恼他。 这么一来,陈子元还真有点替褚玉照委屈,一时不知如何开口,道:“你这番心意,我定然转告殿下。” 褚玉照冷笑一声:“殿下一心照沟渠,哪还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看来他公然驳岑知简来打萧恒的脸,多少也夹了一半的私恨。 怎么这么乱呢。 帐中灯火幽微,映在碗底,像秦灼红衣飘渺的倒影。陈子元看了一会,蓦地觉得像白衣。他低声问:“我不明白,你怎么这么看不上萧重光?” 褚玉照措辞尚未开口,陈子元已说:“还是鉴明,你只是瞧不上殿下喜欢的人?” 褚玉照定定看他一会,“他在误殿下的终身。” “殿下回秦正位,就是新的大公,必须有一位体敌而尊的公夫人。萧恒一无家世,二不能出子息,三则不能容人,他是要殿下断子绝孙。” 陈子元有点迷糊,“他连羌君都能一只眼睁一只眼闭,这还叫不能容人?” 褚玉照冷笑一声,不答。 陈子元道:“你倒比殿下想得要长久。” 他又吃口酒,叹道:“断子绝孙,鉴明,你挺狠。” 褚玉照看着他,“若萧重光真不愿,你觉得殿下会娶妻生子吗?” “会。”陈子元斩钉截铁。 他太知道秦灼这个人,可以心甘情愿,绝不能被要挟逼迫。他愿意从萧恒这棵歪脖子树上吊死是他自己的事,但萧恒若提要求,秦灼这个老婆决计要娶。娶完他定又自觉愧对人家姑娘,只能左右备受熬煎。不过以陈子元看,萧重光其人,还真张不开这个嘴。 啥锅配啥盖啊。 脑中一道电光一闪而过,陈子元一个激灵。 “鉴明。”陈子元突然叫道,“若你和萧重光易地而处,你会怎么做?” 褚玉照陷入沉默。 陈子元看在眼里,冷气微吸。 他真在思考。 灯下,褚玉照神情凝重,一时肃穆,立了人一身寒毛。 许久,陈子元方轻轻喟道:“我可算明白了。” “什么?” “你和温吉之前到底有姻亲。为什么我俩结亲,你半点不生气。” 褚玉照抬眼看他,眼底一无情绪,又似万千情绪毕尽。 “鉴明,你不知道殿下那些年被作践成什么样,如今他为了萧重光的一只右手就能再去笼络贺兰……”陈子元没说下去,“咱们殿下惯来嘴硬,实则藕断丝连婆婆妈妈。不过我冷眼瞧着,萧重光却是个干净利落的。那话怎么讲来着?——你若无情我便休。殿下前夜找他,他第二天大清早就头也不回跑去西塞——他要断,才是真的断了。” *** 陈子元一大清早去见秦灼,却扑了个空。见桌上糕点还热乎,又没被动过,寻思秦灼一会便回,就坐着等。谁料这一等就过了两顿饭功夫,陈子元捏了块冷糕正要咬,院中忽然响起马蹄声。 秦灼从余晖里走进屋,陈子元忙迎上去,道:“挑唆闹事的人已经查出来了。” 秦灼拿了碗冷茶吃,陈子元虽没拦,也忙叫人烧水。秦灼放下碗,问:“在虎贲还是潮州营?” “咱们这边。”陈子元说了个名字,“要不要……” 他比了个割喉的手势。 “留着他,”秦灼放下茶碗,“我有用处。” 陈子元应一声,将糕点碟子摆到秦灼跟前,“一整天一口饭都没吃?亲哥你这胃是真不想要了啊?” 秦灼捏了块桂花糕,“潮州境流进来一批黑膏。” 陈子元冷气微吸。 萧恒才走了没几天,虎视眈眈者就忍不住下手。 秦灼正气定神闲嚼那块糕,陈子元一忍再忍,等他拿茶水送下去才问:“啥路子?” “锦水鸳。”秦灼微笑,“里头的暗娼。” 他拿帕拭手指,“他们本想借妓女流动把阿芙蓉传进潮州妓馆,再经由嫖客染遍全境。只是料不到,萧重光早把妓馆打了个一干二净。” 这倒叫无心插柳了。 陈子元皱眉问:“锦水鸳有黑膏——羌君也沾手了这买卖?” “未必。”秦灼道,“虽然上次他邀我去那边,但显然是冲着萧重光去的。要论最恨萧重光,他还排不上。别忘了上次做局的还有谁?” “你的意思是,卓凤雄和英州?” 秦灼笑了笑:“上次谈崩的买卖,不就是在这事儿上头么?只怕是瞧潮州群龙无首,盼着出事呢。” 陈子元思索片刻,问:“暗娼里的人,你想怎么处置?” “虎贲已经将人收押,尽数转交到潮州营那边去,一切听从岑郎安排。” 听秦灼这意思,是打算置身事外。 第410章 陈子元转念一想,也是,昨日刚出了那一档子事,他殿下再不清醒也不至于这时候去蹚浑水。他端详秦灼面容,秦灼显然今日洗沐过,衣衫鲜洁,精气神也好,眼下只有些淡淡乌青。马鞭和吃剩的杯盏搁在一处,似乎也沾染了桂花糕的淡淡香气。 陈子元不好多讲,也找不出话,双手从膝盖上一擦,道:“我瞧瞧茶水煎好没有。” 他刚起身,冯正康已快步走进门来,抱一抱拳,“殿下,英州有使者前来送礼,贺萧将军接受招安之喜。” 若来贺萧恒受封镇西将军还讲得过去,贺他接受招安,不就是变着法骂他没骨头吗。 陈子元扭头,却见秦灼似乎来了兴致,问:“来了多少人?” 冯正康道:“来了一窝,但按您之前的吩咐,但凡外头的来访,咱们只放一个进来。” “岑郎到了么?” “到了,带着鸟在前头周旋呢。梅蓝衣说还是要请您过去主持大局。” 刚出了一场纷争梅道然便抛下这话,是代表萧恒抬他的权威。 秦灼将帕子掷在案头,含笑道:“成,那就过去看看。” *** 秦灼跨进门时正听鹦鹉叫道:“不准,不准。” 岑知简坐在太师椅里,拿舀酒用的漆斗给鸟添水。梅道然抱刀立在一旁,沉沉注视堂中人,余光见秦灼来,遥遥抱拳,“少公到了。” 岑知简也颔首致意,却没有让位的意思。 秦灼从下首随便坐了,一抖衣摆将腿叠起来,这是个无论怎么看都傲慢至极的姿态。他后背往椅中一靠,没分半个眼色给堂下,只问梅道然:“讲到哪里?” 梅道然说:“这位英州使者的意思,要问咱们个私自扣押之罪。” “新鲜。”秦灼这才掉头,“敢问贵使,私自从何讲,扣押从何来?” 那使者脸色很不好看,冷笑一声:“潮州毫无交涉就扣押我英州人口,无权而行,还不是私?少公收了一批妓女进军营,到底打的什么盘算,在下可是一清二楚!” “贵使一清二楚,我却不知情。”秦灼很诚恳,“还请贵使知会一声,我究竟要打什么盘算?” 使者脸皮涨红,“秦少公不愧是被金屋娇藏过的人,私德败坏竟至于斯!” 秦灼不恼不怒,徐徐拨转虎头扳指,“我私德败坏,原来贵使是藉着送礼的筏子要人来了。岑郎以礼相待贵使却别有居心,是不诚。萧将军明令禁止阿芙蓉入潮,锦水鸳所作所为是把萧将军的脸往地上踩!” 他语气陡然转厉,使者骇然之意尚未褪去,秦灼已和声笑道:“真当将军走了,潮州就没有管事的人了?” 他拨正扳指,道:“自然,我说话也做不得数,一切的意思要看岑郎。” 梅道然立即道:“岑郎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使者竟也没有纠缠,拱拱手道:“既如此,在下也没有多留的必要,这件贺礼请少公——岑郎代为收下。” 侍人将一把长刀捧上来。 一瞬间,梅道然双目圆睁。 那刀的鞘,分明属于曹青檀的玉龙刀。 秦灼见他脸色微变,转头看去,“贵使这是什么意思?” “天下第二玉龙宝刀,谁能未闻如此威名?我家使君四海遍访,却只寻着刀鞘,便做了个仿品献给萧将军当摆件看。”使者拱手,“岑郎收下,在下便告退了。” 岑知简看了梅道然一眼,点了点头。 待使者退出门去,梅道然横刀在手,拔刀出鞘。 的确是一把仿刀。 刀刃没有用铁,反而用的骨料。骨色并不洁白,已经微微泛黄,看骨质纹理,似乎很有年岁。 梅道然手滑过刀背,手突然剧烈一抖。 这个裂口。 秦灼察觉他神色不对,问:“怎么了?” 梅道然没有出声,深吸口气,手指缓缓捏上刀刃。 “这是人骨。” 岑知简撑身立起,秦灼也缓缓坐正。堂中一片肃穆。 梅道然有些不可置信,语速越来越快:“男人,年纪四十到五十上下,骨型外突,磨损过多,应当是武人。但骨质不如武人坚实,约莫已经弃武多年。裂口纹路细密,没有劈砍痕迹——这人的腿早就……” 他突然住口。 手中,骨刀抖如筛糠。 梅道然有些茫然,抬头看向秦灼,又看看岑知简。低头又抬首,突然红了眼眶。 这是曹青檀的胫骨。 第305章 七十一狼兵 曹青檀一辈子只有两个徒弟,一个叫梅道然,一个叫阮道生。 他为了女儿踪迹不得不给阮道生设下死局,但他又为了救阮道生而死;梅道然在那时候杀了他,却又放了阮道生一马。 若说怨恨,阮道生其实从没有真正怨恨过他。若说愧对,梅道然却是最愧对他的一个人。 算不清的恩恩怨怨,捋不尽的千情万恨。 刀鞘微斜,有什么从鞘中滚落,骨碌碌撞到梅道然靴尖。 是个纸团。 梅道然要弯腰,秦灼已快步走上去,展开纸团来看。其上写道: 夜至三更,城外相告曹苹所在。过期不候。 阿霓死后,萧恒一直在查找真正的曹苹下落,却无半点蛛丝马迹。如今英州——或者说卓凤雄为代表的影子——拱手献上,无可奈何之际,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 秦灼曾听萧恒讲起,转卖曹苹的是娄春琴,而娄春琴正是影卫之中的“柔兆”。那卓凤雄等影子中人的确有可能得知消息。 只是英州到潮州有一定的路程,秦灼早上收押暗娼中人,下午英州刺史柴有让的使者后脚踩着前脚地造访,很难说不是早有预谋。 他们要梅道然出城,不若说是想进城。 再退一步,一旦拿住梅道然,如今萧恒不在城中,潮州众人对秦灼亦不甚心服,若有事件突发,必然乱成一锅粥。有人想坐收渔利,便是垂手可得。那潮州很可能面临有一次重大危机,而萧恒舍命奠定的基业将荡然无存。 秦灼一目瞭然,梅道然想必更是洞若观火。 但唯一线索近在眼前,他真的能忍痛而割吗? 岑知简从椅中缓缓站起,秦灼低声叫道:“蓝衣。” 骨刀欻然回鞘。 纸笺被梅道然捏回掌心,他另一只手抓着刀鞘,刀鞘依旧微微颤抖。 他说:“不去。” 语落,他像被抽掉一根筋骨,僵硬地扭头看向岑知简,哑声道:“三更天前我若出城,你拦着我。” *** 三更天。 潮州城门紧闭,堂后传来琴声。 秦灼从堂中坐了一会,拔刀出鞘,像替另一个人去端详曹青檀的骨头。他抬头,青天上糊一片纸月亮,冷冷清清,冰冰凉凉。如泣如诉的琴声里,忽然响起一个人拍刀而歌的声音。 同一片天幕下,萧恒若有所感地抬首,头顶西塞的明月雪亮。 赵荔城匆匆跑来,低声道:“将军,老唐拿人回来了。” 萧恒点点头,抓刀下城墙。 梅道然仍饮酒拍刀鞘,大声唱道: “我是个撞仙宫妖魔魁首,倒江海混账风流。漫青天神仙应不羞?吸髓酌血,乐贫笑愁。杀人携壶,放火停舟,泼富贵掩他诡丑,孰宝刀断我此头? “恨杀我出西崦西射日捽西母翻他西阙,恨杀我撅南星劈南岳率南冠齐上南楼,恨杀我辞东洛号江东罢东帝一碎东瓯。推说北海忙,谁休! “待荣华功名粪土后,把泉路朝天走。我是个浪里死火刀头锈——为谁写春秋!” *** 李寒半夜就听说萧恒拿着了人,确切说,他是听闻萧恒开了刑狱。但到底拿的什么人、要怎么审,李寒没有过问一句。他手头一堆陈年烂账没摆平,点灯看文书直到天亮,鲁三春来送了个饼子,顺带捎了句话:“将军请监军过去一趟。” 这是有结果了。 李寒归置好文书,咬着饼子往帐里去。萧恒仍穿着昨日黑衣,拿衣摆擦了擦手,看样也是一宿没睡。 萧恒见他来,向外叫道:“东游。” 一会功夫,唐东游拎麻袋似的跨入门内,将手中人影掼在地上。 没穿官服,却着锦衣,鼻眼青肿,但到底能认出样貌。 不是副都护高青云又是谁! 李寒看向萧恒,萧恒往前一步,地上的高青云却似受到什么惊吓,往后一个瑟缩。 萧恒没再上前,道:“昨日东游出城设伏,这位正好撞在手里。想必是连日打仗,他不敢轻易逃窜,等战乱稍息才敢行动——该问的不该问的,基本都吐了干净。” 李寒皱眉,“往西南逃?” 萧恒点头,“他是齐国奸细。”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文书,递给李寒,“这是他的供状。” 李寒看到一半,便头皮发麻,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果然,庸峡何故失守,元和年又因何数战皆败……撺掇寇眺弃城而逃是你,为齐军指路厉州的还是你!天地无辜,竟覆尔载尔,白白浪费了一张人皮!” 第411章 他剧烈呼吸几下,头脑迅速冷静下来,“不对……不对!” 李寒遽然回头,蹲在地上直视高青云,“你没想到西夔营会守下城门,那按你当时的想法,为齐军大开城关的任务已经完成。你完全可以留在城中等齐军攻打进来,但你没有,你逃掉了……你为什么要逃掉?你是有别的什么图谋,还是在怕什么?” 高青云面如土色。萧恒不作声,退后一步,拔出腰间长刀。 顷刻间高青云抖若筛糠,他死死抱住萧恒靴子,哀嚎般大叫道:“我说!我全都说!” 他嘴唇剧烈颤抖,声音像一节一节接起来:“……是狼兵。” 唐东游没反应过来,“啥意思?” 萧恒道:“字面意思。” 一支用狼冲锋、以狼组建的军队。 李寒冷气微吸:“古时的确有野兽之军,但也在狄族等未开化之流。何况训练狼群耗时太长、风险太大,绝非一代能成之事。” “要么是诈,”萧恒说,“要么数代之前,齐国就早有挥师东进——甚至是吞并大梁之意。” “是诈的可能性很小。”李寒摸摸嘴唇,“齐军每次作战都是奔着屠城来的,我们不能退只能战。他做出狼兵的声势,我们只能更加严阵以待,这对齐军来说不是好事。” 他问高青云:“你见过狼兵?” 高青云吞咽一下:“没……没见过,听过声。齐军有专门驯狼的营帐,半夜一去全是狼嗥,那声音能传出去二里地……是真瘆人。” 李寒又问:“狼兵什么时候出动?现在到了哪里?” “什么时候出动不清楚……他们一开始大意,只派了骑兵,没想到叫西夔营伏击成功,便要再派狼兵一击取胜。按脚程,应该这几日就到了……” 高青云被重新关回牢中,帐中短暂寂静,萧恒把李寒没吃完的半张饼重新递给他,“当务之急有两件事。” 李寒接道:“叫百姓撤离。” 萧恒点点头,说:“求援。” “西塞路远,距临近州府有一定距离,现在快马赶去只怕来不及。我们也没有这么多的人手了。”李寒沉思片刻,“西边有座烽火台,应当还可以使用。” 萧恒当即叫道:“东游,传我号令,命赵荔城清点城中户口,保护百姓往东南方向撤离。再叫石侯带一队轻骑,火速赶往西关烽火台点火求援。你去找城中铁匠木匠,狼兵绝非人力能抗,我们得做退敌器械。” 他话音未落,李寒已将文书搬走,把悬挂背后的舆图铺在案上。等萧恒吩咐完毕,李寒才凝视舆图问道:“将军想怎么打?” “不能只守。”萧恒道,“第一战还是得攻。” 他看向李寒,“我赌狼兵只是用狼冲锋,而不是全狼之军。” 李寒没有表露态度,只道:“说说看。” “按高青云所说,狼兵所在是营帐,说明数量有限。若是全狼之兵,至少需要划一片山地来训练,这是第一。”萧恒说,“第二,还是经验问题。野兽之军虽然凶悍,但也是把双刃,齐军不能保证狼兵不会暴乱反咬。野兽嗜杀,训练束缚它们是一种控制,等狼群杀性上来很可能把束缚它们的人撕成碎片。古时北狄王的确训练狼兵,但也以失败告终。狄族世代居住草原以狼为伴,仍无法组建规模壮大的全狼军团,更遑论齐国。” 李寒仍低沉眉头,“但带兵冲锋,不是上策。” “只要能造出器械,多少能撑一时。”萧恒道,“撑一时,百姓就多一时撤退之机。” 李寒看向他,问句截然得像个陈述:“你要带兵。” 萧恒点头,“是。” 李寒没多说什么,突然伸手拔出萧恒腰间长刀,仔细端详片刻,说:“环首刀。” “是。” “你的右手怎么了?” 萧恒只说:“左手也一样。” 李寒握紧刀柄,“战前不言死,但一切要说好。如有万一,将军是想棺返潮州,还是魂归并州?” 萧恒和他对视片刻,笑道:“只怕得饱狼口腹了。” 李寒静静注视他,手指微微松动。 萧恒从他手中攥过刀柄,收臂还刀于鞘。 *** 这几日风沙磅礴难见天日,一片昏黄里西塞数郡如同死城,火红的萧字旗泡在沙暴里比落日还像太阳。萧恒下令百姓往潮州方向撤离,人群纷纷涌往这太阳初升的方向。在太阳准备陷落在这里的时候。 李寒和萧恒反覆推演沙盘,穷尽各种计画仍无法发现致胜之机。人与兽的悬殊太大,萧恒的确有杀狼的本事,但那是自保为上,并且双手完好。西塞少木材,为制造强弩吊车不得不拆屋砍梁,榫卯接合、牵引铁箭发动的试射箭声里,一支小队快马奔往更西处的烽火台。 石侯带兵狂飙一日,终于在次日日落前抵达关外。 沙暴仍未退去,众人一揭罩面立刻灌了满鼻子的沙。石侯跳下马背,找出木棍,叫道:“油!” 手下抬过油桶,石侯把裹布料的棍头浸在油中。 狂风骤紧,天空如蒙黄布,霎时阴暗得难见五指。西风呼啸中,战马突然引颈而啸,连踏步子乱作一团,似乎想要挣脱马缰。 石侯咬牙叫道:“妈的,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他就反应过来。 是一种先于声音和视觉的震感,在即将刮人而去的狂风中隆隆而来,敏捷又沉重,像一种包围的战术,又彷佛是捕杀的本能。 石侯擦亮火摺,点明炬火。 火光在小范围里穿透黄沙,石侯看见远处一片浮动的、带盔铁甲般的山脉,和荧荧的绿光。 黢黑矫健的身影迈入光中,众人寒毛倒竖,身体和战马一起觳觫不止。 烽火台下,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狼嗥。 第306章 七十二 血战 李寒登上瞭望远眺,淡去的风沙里,西天狼烟滚滚。萧恒立在他身边戴上盔,对他道:“后方一应事务,全部托付监军。” 李寒点点头,“必不辱命。” 萧恒不再多说,快步走下城墙。城门紧闭,阻断最后一点天光,投落灰压压一片阴影。阴影给所有人的甲上又披了一层铁皮似的戎装。 城下,由西夔营和潮州营共同组成的三千前锋肃穆以候,唐东游立在阵前,将云追牵给他。 萧恒接过缰绳翻身上马,铿然抽刀在手。 身后响起齐刷刷一阵拔刀出鞘之声。 萧恒说:“开门。” 铁链缓慢绞响,迟重的落门声如从天而降的巨大脚掌,将李寒踩得浑身发麻。他听见城下传来一声大喊,继而群声应和,三千人喝声如雷,八千马蹄动地如鼓,利剑般刺破黄沙向西刺去。 西天最西,狼群奔如石流。 东南方,是赵荔城护卫全城百姓撤离时,挈妇将雏的纷乱脚步声。 李寒深吸口气,落臂挥袖,铁链再度响动,城门重新闭合。 *** 沙暴虽然淡了,西风却依旧呼啸。烽火台所在寸草不生,白日烧成夕阳后,戈壁也从沙沙的黄变成彤彤的红,萧恒所率的三千前锋尚未战斗便化作血人,这从某种角度来看似乎已对结局作出征兆。他们对这结局心知肚明。他们所有人。 恶劣天气下,萧恒目力显然比斥候还要强上几分,众军尚在行进,已听他突然叫道:“止步。” 唐东游勉强望去,不远处沙浪卷了又卷,底下似乎躺着人。 身上穿的是甲胄,不知是死是活,看服色,很像石侯的分队。 唐东游正要下马察看,萧恒却一把将他拉住。唐东游瞬间明白,萧恒怕有圈套。 一路西进至此,尚未看见半个狼兵,齐军竟如泥牛入海销声匿迹。而数日以来,石侯一直没有往回传信。 绝对有问题。 萧恒松开唐东游臂膀,低声吩咐:“做好准备,向后向外列队。” 他拔刀在手,跳下马背走上前去,将伏地的那人一翻。 甲胄七零八落地从手里跌掉,穿甲的哪里是人,分明是一具被野兽啃食干净的白骨! 萧恒浑身一震,另一种知觉先于仇恨在大脑炸响。那一瞬他并未从周遭环境察觉出任何异样,但已死的战士用尸骸唤起他一丝救命的灵光。 萧恒回头大喊:“后退!” 几乎是他出声的同时,四周黄沙下如有一条巨蟒一蹿,磅礴飞舞的沙雾里,萧恒四面八方骤然奔突出八条蛰伏沙下的灰狼! 狼群洪水般将他淹没,唐东游吓得手脚一冷,高声叫道:“射箭,投石!” 冲阵所用的石车弩箭齐齐发射,突然一条黑影一闪,一头灰狼如被刮鳞的狗头鱼般重重抛落在地,砸起土灰阵阵,颈间皮毛翻卷,狼血汩汩渗入黄沙。 环首刀雪亮光锋激起腥臭血雨,唐东游还没看清萧恒身影,已听他喊道:“烽火台有埋伏,全体都有,铁车冲锋,铁马断后!” 第412章 砂砾在烈风中舞如蜂阵,一时间天色骤暗,一轮阴红血日下,平地飞射出乱如箭杆的野兽之兵。如麻的黑色兽影间绿光闪烁,狼眼涌如萤群。狼群的嘶吼声掺杂在奔跑声、牙齿咬合声里,唐东游落下铁面罩,拔出钢刀向前一指,厉声叫道:“杀!” “杀!!!” 战车和狼群迎面飞撞,铁器撕扯利牙,双方在血肉模糊和开膛破肚的惨叫声里继续冲锋。烽火台那缕微乎其微的光亮后,举起新的火束,将齐国豹旗照得血红。 唐东游左臂的铁甲被狼牙咬得变形,他奋力砍断一头灰狼的脖颈,手臂颤抖得不知是脱力还是恐惧。此时此刻他才真正明白,出发前萧恒对众人的一席话: “我知道大夥都不怕死,此战也都报了必死的决心。但面对被狼群活活撕碎的恐惧,和我们与人厮杀的恐惧截然不同。待到阵时,我能体谅大夥会动摇,对着狼群我也会怕!但我们这三千人绝不能退,退者立斩不赦!这里,萧恒先给大夥磕头赔罪了!” 他跪地给众人叩了三个响头。 他知道自己把这三千人推进一个怎样的炼狱,但他别无选择。 钢刀被狼牙夺住,腥臭血涎溅在掌上,狼头大张血口就要咬断唐东游一条臂膀。在他抬腿踢踹之前灰狼已被重重一击,叫一把长刀刺穿甩在地上。 唐东游要去扶那人,却被那人搀在身边。 萧恒的铁面罩已被咬碎一半,浑身不知是人血还是狼血。唐东游支住他左臂,发觉他整条臂膀也在轻微颤抖。 混乱中,远处突然传来一道哨声。 尖利,悠久,像一类鸷鸟的长啸。一瞬之间,狼群竟止息动作,低声呼噜着伏身退步。 萧恒望向烽火台,台上士卒耸立,围簇一个带甲人影。 那人扬声叫道:“镇西萧将军,久仰大名!” 萧恒示意士兵扶好唐东游,声音发冷:“哪有镇国公孙将军声名之盛!” 唐东游心中一凛,齐国镇国将军公孙子茀,齐帝最为倚重的一员虎将,元和年二攻西塞,夺十城亦屠十城,所至之处未有活口,故有西阎罗之称。 公孙子茀言笑温和:“萧将军过誉。我主本意灭人夺城,但天有好生之德,在下亦有惜才之意,将军既为叛逆出身,如今何必苦做妇人马前走狗?这样,将军若肯就此投诚,在下愿在我主面前为将军作保,定许将军厚禄高官。” 萧恒冷笑一声:“能废话,不如下台走一招。” “在下有自知之明,萧将军凶名远扬,绝非我辈能敌。传闻将军身手如兽,我便以狼兵以待将军,这才叫旗鼓相当。”公孙子茀笑道,“在下再问最后一遍,将军不肯降?” 唐东游咬牙切齿,突然听萧恒迅速说道:“西面是头狼,我去杀它,等狼群围攻我,你带人突围。” 唐东游刚要说话,萧恒已看向公孙子茀,高声道:“恕难从命!” 公孙子茀倒在意料之中,叹息道:“可惜一条好苗子。也可惜你手下战士勇猛,那小先锋拚死丢火把进烽燧,恐怕也没想过,是否真的有援兵来救?” “年纪轻轻就被狼群撕成碎片。”他看向萧恒,“萧将军,你的前车之鉴。” 萧恒却没有再看他一眼。 公孙子茀尚未举哨,便见萧恒一摔马缰,疯一般像西边狼群冲去! 他跃下马背时长刀劈落,金灰皮毛血光迸溅,头狼后腰血肉翻绽,愤恨地引吭高叫。狼王的肌腱力量非同小可,萧恒一刀腰斩它的计画并未奏效,灰风一旋时四方狼群应声而动,齐齐向萧恒奔来! 有那么一个弹指,初入长安的那个雪夜从萧恒脑中一闪而过,同样逐风而去的还有火光下,那血红衣影和雪白面孔。这转瞬根本不足以让萧恒分神,甚至算不上“想”,但它就是如乱坠天花般从萧恒眼前一眩,飞去,吹远。那是一种近乎返照回光的错觉。 头狼一声怒号,旁下四条雄狼顷刻跃起,獠牙如同利剑,当即要将萧恒撕成碎片。他右手使不出半分力道,只得借环首刀势遮掩翻滚躲过。扑腾如棒打的群狼围堵里,乍然又一道哨响,狼群瞬时热血沸腾,更加猛烈地向萧恒奔咬而来! 萧恒身躯压得极低,是一个近乎野兽蓄势攻击的姿态,他身体里影子的鬼魂又腾腾地死灰复燃。那一瞬间他似乎是野狼之一而不是人,环首刀不再是兵器而是他的爪牙,但他一匹孤狼只有单爪。 他迅速调整呼吸,竟滚身在地飞刺向头狼身下,借头狼身躯遮掩的瞬间长刀上竖,扑哧一声后,头狼重重歪倒在地。 狼群短暂的混乱里,萧恒迅速翻身抽刀,大声叫道:“突击!!” 天彻底黑下来,残月高挂,戈壁惨白如练,萧恒眼前却是一层红染一层红。血流从眼眶里流下,沿半副铁面罩滴答坠落,他身形依旧紧绷,不敢有分毫摇摇欲坠的迹象,野兽要比人敏感得多。 唐东游往东撕开口子,大声喝人冲出包围,扭头叫道:“老盛,带人走啊!” 盛昂自从上次因军械纠纷一事被萧恒罚下阵去,一直未上战场,今日终于得战,一腔血勇胜平时百倍。他刚想回话,烽火台又一道哨向,狼群如同浪头般将萧恒淹没。 “哨声!”盛昂大叫道,“他妈的哨声,弄碎了哨子,齐军就拿狼群没法子了!” 唐东游骂道:“我他妈也知道,这么远又这么多狼,怎么弄!” 盛昂咬牙四顾,突然脱离冲锋方向,一个人往烽火台所在的西北奔去。唐东游来不及喊他,已见他跳上乱石滩抛掉钢刀,从背上摘下弓箭。残月下他挽弓如满月。 甚至听不到羽箭破空之声,更看不清是否射中。但随即,尖锐的哨声像被掐断,狼群的攻击霎时缓慢下来。 失去头狼又没有指令的狼群开始遵从本能行事,无论敌我一气乱咬,血肉纷飞如雨里既有梁兵的碎甲也有齐军的骨头。盛昂落了单,只一副弓箭在手,被狼群逼入包围。 唐东游叫他:“老盛……” 盛昂大声道:“跟将军说,帮我照顾好云娘!盛昂真的改错了!” 唐东游嘶声大喊:“老盛!” 盛昂回头看他,笑了一下。 狼群奔涌而上,撕碎了血肉和铠甲。 唐东游来不及擦脸,大叫着奋力拚杀,被狼一口咬在大腿上生生叼去肉。队伍终于往东突进而出,唐东游也终于挤到萧恒跟前。萧恒刀即将拖到地面,来不及骂他不听调令,二人背冲背刀贴刀,靠最后的余力杀出重围。 他两人近于力竭,又失了马匹,尚未赶上残部脚程。一场鏖战已至半夜,月亮一张白面也染成血脸,血雾般的月光里,萧恒半挟半拖着唐东游,跌坐在背风沙丘后,喘了口气,撕裂绑腿给唐东游包扎伤口。 唐东游看着他不住颤抖的双手,哑声叫:“将军。” 萧恒说:“歇一口就得走,狼兵训练绝不可能只靠哨子,刚才是一时混乱,他们控不住场面。杀了这么久,狼兵还剩下三二,再说还有人组的军马。” 唐东游伤口已然见骨,方才行动大半借了萧恒的力,如今整条腿使不上力气。他刚要说话,萧恒已一挥手,远处传来响动。 萧恒侧耳细听,“没有狼。” 但所来齐兵也不在少数。 萧恒架了他一条臂膀在脖子上,这就要走。 唐东游却摁住他手臂,压低声音:“将军,你先走。” 萧恒转过头。 唐东游有些急,压着气声喊道:“我他妈走不了了!一个人走是活两个人就是死,将军,你不能死啊!我们对狼兵都没办法,你是咱们的头儿,只有你能和李监军商量出主意来!你得把咱们兄弟带回去,你得给潮州的老少爷们一个交待!你走!快走!妈的一会都死这里了!” 萧恒定定看着他,只一瞬,这一瞬好漫长。他攥紧唐东游的手像许下承诺,下一刻他松开唐东游,决绝得像抛弃了他。的确如此。 齐军越来越近的蹄声和脚步声里,萧恒贴近戈壁的凹陷与阴影,一个人转向东方。 唐东游搓了把脸,又搓一把,终于咧开嘴角。他抬头看月亮,朦胧的淡胭色,柔如早梅。 这时候潮州的早梅也该放了。 天南地北共此婵娟,唐东游窝在故乡的明月光里,突然放声大笑。 马背上,公孙子茀手掌一挥,脚步与刀刃逐渐逼近。 唐东游腿上血流如注,却毫不在乎,在笑声尽头,他扬声唱起新学不久的西塞小调。 “太阳起嘞——庄稼黄嘞——国破嘞——家亡嘞——爹娘哭嘞——饭汤凉嘞——大红灯笼挂起来嘞—— “提刀嘞——磨剑嘞——老少爷们站起来嘞——狼来嘞——狗叫嘞—— “打跑畜生——守家园嘞!!” 第307章 七十三 火海 城门乍开乍合,前锋狼狈而归。三千活人西进,近三千作了大漠野鬼。天边挂一鈎惨淡生烟的白月,把侥幸生还的五十余人冻得面如雪土。 第413章 李寒匆忙赶来时,他们残肢断臂的身躯里迸发出哭天喊地的震动,拼了命往李寒这根拐杖上拄。李寒忙叫人熬药裹伤、烧锅煮粮,人群里找了一遍,大声问:“萧将军呢?” 五十人用夹杂痛哭的巨大沉默回答了他。 李寒从原地站了会,和月亮打着照面,张嘴稳住自己的声音。带回来的铁车已经肢解成铁皮,铁衣覆身的战马也被撕成铁片卷裹的鲜美肉块,抵御器械几近于无。西风尖锐的哨声劈入城中,把家家户户门窗敲戛一遍,满城呜咽的撞击声像被拨弄的是一块破碎风铃。满城黑瞎子一样不见半点灯火,空城的事实印证着将作死城的未来。想到这里,李寒心中松了口气,幸亏城空了。幸亏是空城。 有人开口,是一个十多岁的毛头小子,一个狼口逃生的前锋队员,一个命不久矣的重伤患者。他被狼衔去半边脸颊,赤裸鲜红的面骨咯咯作动,李寒听见他问:“监军……这城……咱们还守吗……” 李寒默然片刻,突然问:“烽火点起来了?” “点……点起来了。” “是在烽燧台里?” “就在台里。” 李寒点点头,肯定道:“援兵没有来。” 在这伤员印象中,李寒慢慢跪在地上,像一株萎缩的竹笋疙瘩,冷月光芒如同飞箭乱射,钉了他满身满背透明的血窟窿。但后来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他濒死的臆想,他们说李监军站得又挺又直,像把新开刃的砍竹刀。 又有人问:“这城,咱还守吗?” 李寒嘴唇动了动。 他做出抉择的声音被一道叫喊割断,远处城门隆隆重启,守城人大声喊道:“萧将军回来了!监军,萧将军回来了!!” 满地行尸走肉的伤兵瞬时如鬼附身,争相撑拄着要往前赶去,萧恒却比他们的动作要快。他活像被血腌泡过,全身上下看不出一点皮肉颜色,他将那半块铁面罩摘下丢在地上,露出半张癣癍般的惨白脸孔,眼珠一动不动,像个凝结不久的漆黑血洞。 李寒扶住他双臂,问:“还能行?” “能行。” “狼兵还有多少?” “三之有二。”萧恒说,“他们驱狼的哨子碎了。” 李寒点头,“那齐军还有没有控狼的法子?” 萧恒说:“应该有。” 李寒沉默片刻,把疑问交给他,“还守城吗?” 萧恒看向李寒,有冷光射出他眼眶。 萧恒说:“我还有一个办法。” *** 数日之后,沙静风止,残阳生烟。 灰狼开道,齐军战车战马压上戈壁,黢黑影子投上死人骸骨,庞然如一只异形巨兽。公孙子茀马立西坝,隔着一轮血红落日,萧恒马立东头。 护送百姓的赵荔城一行人已然归队,上一战损失惨重,萧恒如今所率也不过五千人。公孙子茀眼中光芒一溜,鼻中嗤出股气,笑道:“都说萧将军作战英勇,怎么还能做出丢弃下属独自窜逃之事?” 萧恒不答,左手拔刀出鞘。 公孙子茀大笑:“儿郎们,饱此血食!” 灰狼阵后一排武士低语,音调古怪像祝颂又像诅咒。催眠般的语声中,狼群压低脊背,毛发倒竖,绿火在眼中烁然跳动,骤然如箭离弦,嗖嗖向对面奔扑而去! 瞬时杀声震天,无人收尸的骸骨被马蹄和狼爪践踏零落。上次一战中,全部器械报废,如今西夔营单靠人力抵御,狼入人群如入肉林。血肉飞溅的血光如同夕阳光,扑扑筛筛又是一场血色飞花,马背上的公孙子茀端详这一盛景,似乎看到齐国新生的太阳在大漠上照亮。 战况过于惨烈,狼群中萧恒高叫一声:“撤退!” 他一声令下,西夔营众人顿时丢旗弃车,纷纷调转马头往回逃去。 公孙子茀的副将再沉不住气,急声催促道:“将军,视其辙乱,望其旗靡,可逐!” 公孙子茀皱紧眉头,“梁军此战全无战术,萧恒不像这么鲁莽之人。” “西塞已然无人,车马早已不剩,哪还有什么战术,背水一战罢了!”副将激动道,“他本就是大梁叛军,平头百姓有哪个听叛军的话?梁朝廷就是拿他作伐,这么多日了半个援军的毛都没见着!将军,拔取西塞就在今日!明天咱们就能回去跟陛下交差了!” 公孙子茀终于拿定主意,高声喝道:“他们要入城!全部将士,咬紧梁军身后,让他们送咱进城!” 一场绝境追逐就此展开。不断有人掉队、被箭雨射落马背、陷入狼口、踏下铁蹄,灰狼脚掌落地的震感和呜呜的呼吸声近在身后,而黄沙满天里,城门轮廓近在眼前。 公孙子茀策马紧追,眼中一凛。 萧恒落在了队后! 白马一瘸一拐,后蹄鲜血横流。 公孙子茀咬牙振臂:“活捉萧重光!” 铁骑抽响马鞭,紧逐灰狼之后呼啸前冲,齐兵一个个狞笑起来:“叫这小子伤了咱们不少弟兄,今天非得剥了他的皮做衣裳!” “他坐骑的腿伤了!他娘的跑不到前头!” “西塞娘们可是出名的风骚,弟兄们,拿下城楼,大家夥一起快活快活!” “南秦少公是他相好,听说玩起来比女人都爽!说不定也跟着随军来了,不能辜负啊!” “杀啊!” “杀!!” 狼吼声马蹄声死死咬在身后,赵荔城跑得满嘴血腥气,嘶声道:“将军,就要到了!” 萧恒仍落在队后,喊道:“开城门!” 众人高声叫道:“将军回城!开城门,快开城门!” 见他们如此形状,公孙子茀也放松神情,大声道:“他们要请咱们进去了!先锋给我咬住,追紧萧恒,跟他们进城!” 轰的一声。 铁链绞转声里,西塞城门徐徐放落。 前方轻骑拧成一股,疾电般狂飙入城。赵荔城守在后方,忽听风声一闪,一人一马快得像一支破空利箭。萧恒高声对赵荔城喝道:“跟上来了,向前!” 赵荔城咬牙打马,紧紧跟在他身侧。 余晖已然收束,夜幕悄然而至。城中一片阒寂,狼啸铁蹄如落死水潭。街道不比马道宽阔,只容两骑平行。阵型无法摆开,公孙子茀为了冲刺,也削了两翼合成一队速行。 过了街道就是城道,两侧垒建高墙,专供军队出行之用。公孙子茀两眼如烧。如今已驱入城腹之中了! 梁军拚命疾驰,萧恒仍掉在最后,像把尖刀的柄。城道狭窄空旷,城墙皆是铜壁,身后践踏声震动,和着群狼怒吼,随时能咬断西夔营的头。 萧恒厉声道:“云追伤了腿,你往前!” 赵荔城心中一颤,忙叫道:“我换马给你!” 萧恒不和他论,一鞭抽在他马上。战马高叫一声,四蹄如飞往前去了。 身后一片崩塌陷落声。 狼群铁骑紧紧咬在白马之后,突然之间,地上陷落一片大坑,中后部人马跌下去,皆被坑底利刃捅了对穿! 这是萧恒和李寒早设好的陷阱。轻骑胜在轻快,单人单马而行不至踩塌。但这层中空的陷阱绝对无法承担大批铁骑和狼群的重量。 公孙子茀心知中计,回头往后,远见城门竟已重新关上。 娘的。 他恨得要把萧恒撕成碎片,高声叫道:“往前!杀了姓萧的!撕碎他喂狼!” 正在此时,萧恒放声高喝道:“放箭!” 公孙子茀不待反应,城头箭落如雨。 而萧恒也在下面! 他听着萧恒在前方不远处高呼:“放箭!!!” 疯子。 他敢跟萧恒进城,因为他清楚,狭道是斩杀单骑的上乘场所,更是狼群猎食的绝佳之处。但他没有想到的,萧恒要的是玉石俱焚。 他压根没想过自己的死活。 公孙子茀怒吼道:“疯子,你这个疯子!” 副将惊呼道:“火!天上在下火!” 箭矢头带火焰,冲上铁甲。城上突然旌旗翻卷,一半是潮州营一半是西夔营,黑色红色的旗帜在火光映照下如同素幡,为牺牲者招魂也为施虐者送死。 旗下,李寒面无表情地挥落手臂,又是一场箭雨火雨纷飞。 萧恒的马已经跑不动了,但他仍在高喊:“泼酒!” 城头上,鲁三春叫道:“监军,萧将军还在下面!” 城上旌旗涌动,李寒在这时听见风啸。是从城门尽头吹来的风,带着铁蹄和雷鸣,碾过来像无可阻挡的巨大车轮。胜利转瞬即逝,这一刻李寒像面临历史。他凝望玉升年盘龙般的骨架,像七宝楼坍塌之夜目睹元和年雄伟身躯的倾塌。此夜天狼星烁烁,西北一隅地燃大火,萧恒一人一骑杀出黑夜。狼群疾逐时他厉声喝马,白马飞奔如剑,像刺破一座龙骨的腹腔。 李寒两腮肌肉剧烈颤抖,失声怒吼道:“泼酒!!” 上百桶好酒从城头泼下,接着上万支箭镞带火,流星般下满城墙。满墙结着的葛藤网、密布十丈的麻绳锁在一瞬火光窜天,烟和火浪一瞬间卷成巨龙腾飞,轰地一声烧成白夜。 第414章 萧恒觉得自己有片刻失明。 燧人氏钻木而取,介子推抱木于绵,后羿的强弓射落十日,凤凰在山顶交颈而歌,堆香木为婚床与墓xue。 南地神只提灯而来,他眼中有万万人。 他听见神明问,情为何物? 他答道,生可与死,死可以生。 神明说,你知道天狗吞日的故事。 美酒当头浇下,飞如瀑布。皮肉焦绽的腐臭味里,群狼扭曲如鬼影,遍城凄厉哀嚎。 萧恒放声大笑。 我烧不死它。 第308章 七十四 万棺 时入腊月,潮州早梅尽谢,寒梅又放。一夜冬雨悄然来,霏霏轻丝里梅花瓣斜飞下枝,扑扑簌簌得像白雨点子。秦灼过潮州去见羌君已有些时日,如今便该返程。 二人仍约见在锦水鸳,一间雅室,贺兰荪挽袖调香,笑道:“少卿果然有做生意的诚意,咱们中间横生了这些波折,还能坐下来慢慢聊。” 秦灼斜眼看青烟袅袅,亦含笑道:“就事论事。” “只是复生蛊非等闲之物,我不好轻易请出来。”贺兰荪放下香匙,“我一直没问,少卿再要这东西作什么用?我瞧腿脚行动并无不妥之处。” “私事,不劳君上垂询。” 贺兰荪叹口气:“能得少卿钟情至此,萧将军真是好福气。” 他一语道破,秦灼也默认。他似乎不欲隐瞒来意,竟直接将底牌打出来,“君上吊了我这大半年又一直不松口,不是为商之道。不若打开天窗说亮话,开出价来,咱们成则好聚,不成好散。” 贺兰荪笑了笑:“都说老成练达,你年纪渐长,竟修成了副急性子。先不论此蛊金贵,你就算拿着它,也要有会本事的医师来种。” 秦灼道:“香旌,你直说要价几何。” 贺兰荪笑容微动,面纱下珊瑚子轻轻摇晃。他手指敲了敲桌案,示意秦灼上前。 秦灼附耳听了片刻,坐回去时神色不更,笑道:“这是做梦。” 贺兰荪也不恼,仍是一双笑眼。香菸阵阵里,他轻声叹息:“那这件事难成了。” 秦灼说:“做不成买卖,照旧能做朋友。” 贺兰荪并不作色,似乎很认同。双方周旋半载,今日竟一拍即合般断了个干脆利落,太过出人意料。 临行前贺兰荪送秦灼出去,看他认镫上马,突然悠悠来一句:“也不知萧将军在西塞是否平安?齐国素称虎狼之师,我便遥祝萧将军无往不胜了。” 秦灼持住马缰看他一会,深深笑道:“那就多谢君上。” 雨脚斜飞,冬泥微湿,马蹄抬起后,月牙形凹痕里落蕊已残。陈子元打马跟在一旁,问:“他说的也是,萧重光一去这么长时间,都没发回来一封信?” 秦灼不答,陈子元也识趣不再多说,转而问道:“殿下,咱们和羌君周旋这么久,真这么前功尽弃了?他开的什么条件?” 秦灼道:“淮南用过的那东西。” 陈子元试探问:“阿芙蓉?” 秦灼颔首,“情药。” 陈子元瞬间气得要跳脚,但瞧着秦灼平静的脸,渐渐又回过味来。 以秦灼脾气,大抵还是会虚与委蛇应承下来,到时候再做打算,绝不会像如今这般矢口否决。而贺兰荪若真有这个意思,就不如先把秦灼搞到手,到时候再做花样,秦灼还真能招架得住?可他如今拿这样羞辱的条件作码,竟似乎有意让谈判崩盘,和秦灼桥归桥路归路。 他蓄谋已久,为什么突然要和秦灼中断关系呢? 陈子元百思不得其解,听秦灼沉沉道:“叫人盯紧了。” 二人怕雨下大,一路疾行,终于在夜间赶回潮州。秦灼叫人把马牵去厩里,自己往院中走去。 一只脚跨过院门时,秦灼身形一顿。 他想问问陈子元是不是自己眼花,但陈子元已经走了。 庭间落梅如雪,又映一天明月。一派琉璃世界里,秦灼看见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月下,萧恒住了脚,静静望向他。 再见面,秦灼本以为会无言以对。现在见了人,却突然有千言万语涌到嘴边。都顺利吗?什么时候回去?受没受伤?怎么现在回来了? 他动了动嘴唇,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半晌,他才开口:“回来了。” 萧恒答:“回来了。” “来做什么?” 萧恒听出他是问自己来院子做什么,默了许久,才说:“来看看,看一眼,我就走。” 秦灼不说话。 萧恒问:“你都好?” 秦灼说:“不好。” 萧恒神色终于有了变化,追问:“怎么不好?” 秦灼呛道:“不是就看一眼么?” 萧恒不说话,他方才微微往前迈了一步,听秦灼此言把脚缩回去,只点点头,这就要走。 他真要走。 秦灼突然忍不住叫一声:“将军。” 隔着院子,两人四目相注。 月色微寒,显得萧恒有些病容。他瘦了许多,似乎又高了,脸颊微陷,眼神却更烁亮,照过来时秦灼一颗心骤然舂快。 或许因为没有冠礼,秦灼总觉得他还是个十八九岁的男孩子,直到他风尘仆仆地带甲立在这里,秦灼才后知后觉,这男孩子早已长成男人。是这男人一次次地说爱他。不用嘴说。 ……似乎风有些紧了。 秦灼深吸口气,终于开口说:“我一切都好的。你,也好吗?” 萧恒点点头,声音居然有些变了:“好,我都好。” 阿双听见动静,也匆匆跑出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忙说:“天冷了,殿下不如请将军进来吃盏热茶。” 秦灼刚要说话,萧恒已脱口道:“不了,那边还有事,我回军营一趟。”竟再不留一句话,匆匆掉头走了。 他人走远了,秦灼仍有些如在梦中,渐渐才觉得不对劲。 萧恒神色很古怪……现在不是年下又没有节庆,萧恒怎么在这时候回来? 一旁阿双急得要跺脚,“殿下怎能叫将军一个人这么回去呀?将军这几日熬得像个死人,只在军营公廨里两头忙活,出门也避着,半个人不敢见……” 秦灼听见自己声音紧绷起来:“出了什么事,何至于此?” 阿双眼中已有泪意,“西塞打得好惨,带出去的一万潮州营阵亡便有九千之数……现在齐兵暂退,将军带着九千口棺材回来,一声也不哭……只怕人快受不住了……” *** 萧恒走路没声,鬼一样晃回公廨时,正撞见急着找人的梅道然。梅道然脸色通红,萧恒脸色青白,一生一死的两张脸陡然照面,终于把萧恒拉回了阳。 梅道然急声道:“吓死我了,深更半夜的往哪里去了?” 萧恒说:“他回来了。” 梅道然哑了一下,说:“哦,瞧瞧,这么久不见瞧瞧也好。” 萧恒说:“我没以为他回来。” 梅道然应是,上前揽住他臂膀,道:“今晚又没吃什么东西,饿了吗?我下了面片儿,还有点卤货,你多少陪我吃点。我一个人干吃饭多没意思。” 萧恒说:“我先干活。” 梅道然知道他说的活是什么。 他不逼萧恒,去马厩替他牵了马。云追也是瘦骨嶙峋,哪还有些风驰电掣的样子。萧恒上马后梅道然也认镫,提了灯笼跟在一旁。萧恒没有喝止他。 月亮好一块光洁的头骨,将天幕映作一片湛青尸布。潮州的蓝山银水静如长眠,天地山水间,似乎那两人两马才是仅存的活物。这里的泥土不同于西塞,在雨后软汪汪如春水,一个马蹄印一个涟漪。 野地群鸦惊飞,萧恒跳下马背。 他面前,九千余口棺椁漫山遍野。 梅道然勒紧缰绳,眼看萧恒脊背一节一节矮陷下去,等他到一个能触碰棺材的高度时,他已经跪在一口棺前。那口棺钉了一半,萧恒拔出刀,手握刀镡,用刀柄敲击钉头。 一下一下的夯声里,梅道然脑仁隐隐发痛,眼中一黑,梆梆楔声便敲得他满眼雪花点。他想起萧恒回来的那一天。那一天雨雪霏霏。 城门大开,万众瞩目,门后是一身缟素的萧恒,和他身已就木的九千阴兵。 很多人都不理解潮州营的概念,但这并不是什么令人费解的公式。西琼围城后,全城活人不过三千。萧恒在潮州扎根后,这三千人里全部男丁尽投其军,这就有了潮州营一千余人的种子力量。再后来柳州军马并入潮州,又有外州人口迁移入伍,林林总总才得不到二万人。萧恒北上带走一万,意味着带走了半数家庭的丈夫、儿子和父亲,他又带回九千口棺材,对整个潮州来说是濒临崩溃的打击。 没有人抡拳动手,但他们的目光神色已经把萧恒捅得三刀六洞。梅道然赶到时哭号声响彻云霄,哭爹的喊儿的,念乳名的叫冤家的,跪地嚎啕的伏棺痛哭的,老的少的女的,没有男的。男的尽数躺在棺材里头烂尽了皮肉。大放悲声的人群里,萧恒的沉默格格不入,他垂头夹在中间,像一条待人痛打的落水狗。 第415章 一个老妇同时战死了儿子孙子,歪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萧恒跪下搀扶她时,她仰起皱纹满布的脸,目光堪称怨毒。 她问:“萧将军,他们都死了,你为什么没有死?” 梅道然不敢去看萧恒的脸,忙从人群中挤过,双手穿过萧恒腋下将他拖抱起来。他讶然萧恒居然这么轻,像一株蛀空的断木,但萧恒双腿又有千斤重,梅道然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他从原地挪开一步。他把萧恒护在臂弯护了一路,他做主回州府,彷佛死去多时的萧恒终于开了口。 他说:“回军营。” 军营迎接他的会是又一场暴风骤雨。 萧恒不让梅道然陪他,让梅道然去安置棺材。九千口棺材铺满北山。半夜两人在州府相遇,萧恒浑身全无伤痕,却像是无数零割的尸块拼合而成。梅道然看向他身后,一车铁钉堆积如山。按潮州的风俗,停灵东北葬西南,棺材归根落钉板。 这个神号鬼哭的不眠之夜,萧恒楔下第一枚钉子。 梅道然夺住他手臂,用一种近乎乞求的目光相持,说:“哭吧将军,你想哭就哭出来。” 萧恒握住他手掌,说:“无济于事。” 然后掰开了他的手指。 这件事萧恒没有假手于人,开棺查验,写碑木,将木头压上棺材板钉钉子。咚咚咚的敲击声箭镞般在山间溅得七零八落,梅道然察觉他在把自己活活钉死在棺材里。梅道然无法阻拦,无可阻拦。他眼看萧恒写好每一块碑木的名字,那些素未谋面的、点头之交的、亲如兄弟的,从赵甲钱乙孙丙到石侯盛昂唐东游。萧恒是他们的领路人,也是他们的送葬者和刽子手。 他看着萧恒再推开一副棺。那一瞬梅道然似乎看见一张面孔,一个年轻的男孩子,有青春的脸庞和红润的嘴唇,是更年轻的萧恒。 梅道然毛骨悚然,棺中散发出百花盛放的阵阵异香,让他如坠梦中又头昏脑胀。月光将棺椁点燃,倏然间,异香化成腐臭,金身烂做腐肉,令人作呕的气味里,森森阴冷的白火苗在棺中越蹿越高。鬼火炙烤死肉的气息引诱来群鸦阵阵,它们挈妇将雏、呼朋引伴,扑打羽翅停满棺材,挺起英雄般肥胖的身躯,开始一场庆功宴的啄食。领头者红喙白眼,黑羽蓝翅,甲胄华美,盔缨艳丽,俨然是君王款待之相。 猝然之间,鸦王被一只左手捏在掌中,五根手指狠狠一攥,鸦王在扑哧一声的爆裂里软成烂泥。它四脚朝天,坠落在地,圆眼睛倒映那只迅如疾电的鬼手。一只、两只、三只,那手干脆利落地擒鸟,暴虐地捏碎丢弃。群鸦惨叫,群尸哭号。那一刻萧恒不再是人而是禽兽。 这场无休止的虐杀里,突然有人抱住他大喊:“将军!道生!阮道生!” 这一声像把萧恒叫回魂。他无意识地看向棺中,棺中没有少年也没有腐尸,棺中一具枯骨,早已风干。 萧恒渐渐滑落在地,瘫软在梅道然怀里,脸埋进手掌,合了满脸斑斑血迹。他浑身震颤许久,终于爆发出一声哀鸣。 梅道然抱紧他,缓慢拍打他后背,轻声说:“没事了、没事了。” 月光湿冷,银色花纹漾满世界,宛如佛前白莲,九千棺椁皆开遍。棺前,悲痛之声久久未息,狼鸣般一山传一山。 不远处,黑马一个瑟缩,秦灼伫立许久,一动不动。 陈子元震得浑身发麻,默默叫一声:“殿下。” 秦灼攥了把脸,无声拨转马头。 第309章 七十五 北还 萧恒本要在出殡后再动身,西塞却追来三封急信。三封信插三根令箭,全是李寒潇洒的飞白。 萧恒要走的消息传来时,天乌咕隆咚地晦暗下来,密云羊水一般涨满天空,太阳泡在其后,隐约透出一团胎儿般的灰红光辉。不一会,就有雪片从梅树枝杈间落下,抖擞得像阵落花。秦灼坐在椅里,抱了盏热茶暖手,听见院外传来一声吹打,是凶肆在试吹唢呐。 阿双捧一条海龙皮大氅进门,轻声问:“给萧将军缝的氅衣赶好了,如今西塞寒冷,殿下不叫将军带着?” 秦灼说:“你一直在做这活儿。”他语气很肯定。 阿双有些纳罕,问:“您不是知道么?” 秦灼手指动了动,眼也垂下来,看着自己手掌抚过大氅,近乎厮磨,像抚一个人的鬓角。 他指尖轻轻一蜷,收手抄进袖子里,平静道:“下回吧,等他下回再回来。” 天边素幡扬起来,满城人的低泣声震耳欲聋,闷雷般哄哄往南行进。阿双难得气势汹汹,问:“殿下,你去不去?” 秦灼默然。 阿双要急,最后还是叹气,说:“走了一万口,只剩下不到一千……殿下,将军这回走了,怎知……还能不能再见下一面?” *** 萧恒没带什么,只带上了梅道然。马蹄一出军营,二人便霍地拴紧缰绳。 灰天之下,两根大红缎子从街道两旁高高挂起,从这户屋顶系到那户楼头,一家续一家,两束虹光般横跨天际,不见尽头。 红绸底,引魂幡垂头而立,白纸扎成的雪松雪柳向前涌动,后面是本该送殡发丧的满城百姓。他们一言不发,渐渐围在马前,眼含热泪,眼含哀痛,对峙般包围住萧恒,也依靠般簇拥住萧恒。 萧恒如遭雷击,难发一声。 终于有人上前抬手。 梅道然攥住刀柄,尚未抽刀出鞘,那只手已落在萧恒马前。 手中,一只四角荷包。 那是个背负婴儿的女人,衣衫单薄,双手生疮。她把荷包挂上萧恒鞍鞯,四角丁玲玲的铃铛响声里,默默掩面退开了。 她这一动像吹响了无声的号角。众人相继上前,纷纷往萧恒马头挂香囊、平安符、桃木串、朱砂包,但凡能辟邪保佑的什么都挂,马头挂不了就拴马镫,马镫拴不下就系马颈。有人连驱邪扫霉用的干菖蒲都拿出来,对着萧恒轻轻拍打。蒲叶脉络拂面而过,像抚伤也像抽耳光,叶面落下,露出马背上那人的惨白面孔时,他终于忍不住浑身震动起来。 他一失态,众人再禁不住,争相扑上去,抱着他马头放声大哭。哭爹喊娘呼天抢地,天地爹娘后头喊将军,将军呀将军呀,你千万千万生人还,将军唷将军唷,你条条大路是阳关。你寒来有衣饥有饭,你马有嚼子船有帆,你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当日质问他的老妇攀住马镫握紧他的手,哽咽道:“将军,咱们大夥不怪你,那几天……是伤心伤过了头。家里老的少的都盼你回来,这些人没了,你更得好好回来……” 潮州家家做白事,却为他抬红十里相送。 萧恒嘴唇剧烈颤抖,泪落潸然。 雪越飞越紧,层云罅隙间,射出几缕水银天光。一声瓦罐碎裂后,唢呐声响彻天国。紧接着,素幡高举,挽幛高抬,九千神主后九千神棺。沉默的潮州城是一条戴孝长龙,浩浩荡荡游向西南。 秦灼快马赶至军营,营中空无一人。 他攥紧掌中的光明铜钱,掉首北望。 北方,天地缟素。西南的歌声借风生翅,送马蹄疾驰而去。所有人在萧恒耳边放声喊道: “儿——儿——你把家还——爷娘怀里不受寒——你地里出生——土里安眠—— “儿——儿——你把家还——元宝金锭铜串串——你今生受罪——来世做官——”* *** 二人昼夜兼程,不敢有半分延误。太阳底下,萧恒在马背上打了个盹,再睁眼人已到了西塞。床前众人团团围坐,赵荔城头一个瞧见他醒,一嗓子喊得满屋震动: “监军!将军醒了!他妈的谁说将军今天再不睁眼就睁不了眼了,梅统领!军医!军医赶紧来啊!” 梅道然一个箭步冲进来,先摸了萧恒额头,又去摸他脉象。一言不发,脸色很是不善。军医这时候也赶到,挤在人群后喊:“让让,都让让——” 梅道然退在一步外抱臂站着,看军医解开萧恒前襟查验旧伤。 手脚还好,胸口后背一个接一个血疮,急于赶路又没有换药,是以至今仍未愈合。 梅道然只听闻他退狼兵的功绩,但如何退敌确实两耳未闻,赶路到一半,萧恒便从身边一头栽下马背滚下山去,骇得梅道然肝胆俱散。紧赶慢赶到了西塞,见了他满身伤疤,又听唐东游绘声绘色把他关城放箭之事讲完,方知从阵上下来此人已被射成只箭刺猬,浑如个血葫芦。如此鬼门关前走一遭,回去还云淡风轻只字不提。 萧恒避开梅道然目光,问李寒:“齐军近来有什么动向?” 梅道然说:“先吃药。” 李寒将拿出一半的文书收回袖中,从善如流道:“此事以后再议,梅统领既有话和将军讲,在下就先忙活去了。” 萧恒来不及拉他,李寒已十分敏捷地提袍一闪,梅道然也拿过药碗坐在榻前,问:“我喂你,还是自己喝?” 萧恒接过药碗一饮而尽,放下碗说:“问吧。” 第416章 梅道然火气蹭地就往上冒,冷声说:“问?我问什么?不错,还有口气在,没叫我来给你收尸。” 萧恒嘴唇动了动,梅道然后面的话已噼里啪啦赶出来:“我说西塞那一仗十月打完,你怎么腊月才回来,敢情是直接昏了半个多月!这么一身的伤连养都不养,啊?一个人带着九千口棺材往潮州跑!你死在半路,直接和没了的兄弟挤挤得了!你回家硬撑什么?在这些人跟前你装什么样?我问你你嘴里有一句实话?一身的伤半个屁都不放,刚跑回来连眼都没合就跑回去,这么作死!你他妈就在我眼前掉马滚下坡去了你个混账!” 梅道然越说越气,一字一句道:“你现在听清楚,我管你是重光是萧恒,在我这里你他妈就是阮道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当了你两年师兄一辈子都是你大哥!你下次再作践自己,我他妈全原模原样给你那宝贝疙瘩学回去。叫他南秦少公也看看,看看他做的孽,看看你躲着他来西塞把自己浑成什么样,我得让他知道啊,你要是死了都是谁害死的你!啊?不是捅心窝子吗?咱俩比试比试,看谁捅得过谁!” 萧恒也不争辩,只道:“我记得了。” 梅道然骂了个痛快,气也消了大半,瞧他白着脸青着下巴,也不忍揪着不放。萧恒吃药又合了会眼,便叫人请李寒过来。 萧恒精神养回来一些,也穿衣下床,从榻边坐着。等李寒从他对面坐定,萧恒问:“监军三封急信,究竟所为何事?” “上一战将军歼灭狼兵,重伤公孙子茀,使得齐军暂退。前几日传来消息,公孙子茀伤重难愈,已经西去了。”李寒道,“短时间内齐军很难卷土重来,当今陛下高瞻远瞩,命彭苍璧前来,勒令将军移交军权。” 卸磨杀驴。 李寒看向萧恒,“这两年我虽身在京中,却也听闻将军保卫潮州的故事。更知道将军受封镇西将军,是崔清和吕长公在讨伐将军途中倒戈,向陛下力保以行招安之策,安内攘外,一举两得。” 他话锋一转,“可招安只是皇帝无奈之举,从她闲置吕择兰、远调崔清来看,她有秋后算账的打算。当是时,皇帝不只要夺将军西塞之军权,恐怕潮州柳州也要派新的地方官接任。将军解甲归田,哪怕再封个虚衔傍身,没了兵力,又无依靠,要杀要剐,皆在天家一念之间。” “如今利剑悬颈,在下想问将军是何打算?” 萧恒一时默然。 李寒问:“将军是没想好,还是这个打算不能出口?” 萧恒说:“没想好。” 李寒直接问:“将军不想一搏吗?” 萧恒看着他,“不能再打仗了。” 轮到李寒不说话了。 他盯着萧恒的眼睛,试图探究他这一句话多少真心假意。半晌,李寒才再度开口:“如今没有旁人,言出我口,只入君耳。在下想问将军,有无称帝之心?” 萧恒停顿片刻,摇了摇头。 李寒问:“若全无此心,何必犹疑?” 萧恒说:“当今陛下,不是明君。” 李寒笑道:“莫非将军是不满牝鸡司晨?” “去年西琼攻城,援兵为坐收渔利,冷看百姓饿死。今年齐国来犯,没有援兵。”萧恒看向他,“朝廷不满女人为主,我也是叛逆出身,皇帝为巩固社稷不得不左右制衡,这是情理之中,但在此之前人命关天。皇帝可以在事成之后清算我,但援兵不到,百姓该当如何?万一战败,潮州失守齐军入城,会是何等惨况,监军想必清楚。” 李寒点头,“我清楚。我不清楚的是,将军为什么没有称帝之心——总不会是一心求死。” 萧恒笑了笑:“没有想死的人。” “那这是唯一的生路。” “我不是做皇帝的料。” “将军又没试过,怎么如此断言?” “自知之明。” “倒是实话。”李寒换了个说法,“成吧,那咱们这么讲——将军有没有废皇帝的心?别管之前,如今我这样问了,你好好考虑考虑。” 许久,萧恒点了点头。 李寒颔首,“将军欲废皇帝,又不想做皇帝,那皇帝总要有人做。敢问将军,可有人选?” 萧恒思索良久,还是摇头。 这在李寒意料之中。他继续道:“这样,我们假设有一位明君人选,将军推助他登基称帝。他英明贤德,治理有方,百姓在他统治之下过了一段好日子。再假设他儿子也争气,这样的好日子能多持续几年——顶多五世,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么,五世之后,他的子孙里出了个昏君,那并州之案、潮州之困、西塞之危会再度重演。这还是好的。假设这位明君做了两年,就不那么明,甚至非常的昏,很可能几年之后,屠城绝户的人间惨剧就会重现于世。将军请看,古往今来,总有开国,总有亡国。开国多贤主,亡国多昏君,不论如今推选一位明君还是昏君,结局总是如此。” 总是如此。 一片死寂中,萧恒突然开口:“如果,没有皇帝呢?” 第310章 七十六 帝制 李寒并没有分毫意外。萧恒发觉,甚至是他在循循善诱,让自己找到答案。 片刻后,李寒轻轻叹口气,他很少这样叹气,似乎在怀念什么人。他道:“我曾对一个人说,君如剑器,臣为铸者。频经打磨,才能铸得一把好剑。” “但是我错了。” “我一直在想‘矫正’君王,把钝剑磨利。但若材料为下品,要做上好剑器是不可能的事。”李寒目光微冷,“肃帝昏庸无能,家师变法只得以失败告终。今上有野心也有手腕,但她坐在天上,眼睛不会往地上看。君王永远捍卫特权,他们永不能铸成好剑。” 萧恒缓慢道:“你要废皇帝。” 李寒说:“我要废皇帝制。” 如闻惊雷。 见他神色凛然,李寒笑了笑,示意萧恒不必紧张,“但这不是一代能成之事。这件事得有人带头干,那这个人必须是万众归服的领袖,也就是古往今来世俗意义里的‘明君’。也就是说,我要废皇帝制,首先要扶植一个‘以废帝制为目的’的皇帝。他登基的意图,是创建一套崭新的制度来废黜他自己。” 话到此处,李寒双手一摊,“无稽之谈吧。我也这么想。人人都说我是疯子,我一度也觉得自己真的疯了。想想看,世间怎会有如此杀身成仁之人?” 他望向萧恒。 “但将军,我见到了你。” 帐外风沙磅礴,帐中也晦暗,两人两双眼是仅存的光亮所在。萧恒有一阵没说话,再开口问道:“你什么时候动的这念头?废皇帝制。” 李寒声音有些悠远,“在下曾经有幸,在御史台狱待过三天。” 那是李寒想过放弃的至暗时刻。 背离青不悔没有打垮他,大雪天的宫门下,王朝的腐朽和士子的鲜血血把他压倒了。天翻地覆的三日里,他在御史台狱迈入天人之境,度过了自己地覆天翻的三天。 我要螳臂挡车吗,我要蚍蜉撼树吗。有用吗。我做的一切有价值吗。我牺牲的一切有回报吗。善人能善终吗。恶人能恶报吗。百年之后,会有人记得我吗。 我的坚持有意义吗。 我还要坚持下去吗。 浑浑噩噩间,李寒抬头,一缕天光自窗投入,将墙壁照亮。 这是元和十七年初御史台狱的墙壁,也是元和十六年初京兆府狱的墙壁。元和十七年的李寒蓬头而坐,眼看一年前的自己作诗骂君王后,抬腕在壁上奋笔而题—— 我为生民叫帝阍。 …… 这是死去活来的三天。时值隆冬,梅花满溪,寒冰如血。正是这芳菲死去、正义死去、希望死去的三天,李寒的尸体和落红东流了,随他的故人西去了。李渡白的魂魄新生了。跨出监狱的那天,距他成为国朝的大相还有三年。 李寒想,我要铸一把崭新的剑,从头开始。 现在他找到一块好材料了。 暗帐中,李寒起身,敛裾,双手揖抱,“此乃逆天之举,稍有不慎碎骨粉身。在下以命相邀,将军可愿舍身同行。” 萧恒从榻前立起,对他躬身一礼。 “我必不负君。” *** 隆冬已至,甘露殿便供了四尊蟠龙暖炉,入门便觉暖如春日。彭苍璧接旨在手,上方萧伯如持起茶盏,道:“辛苦彭卿亲自去西塞跑一趟。” 彭苍璧跪地抱拳,“陛下所命是臣本分所在,何言辛苦?” 萧伯如道:“依卿所见,萧恒是否会移交兵权?” “只怕要负隅顽抗。” “那便是抗旨不尊。”萧伯如点到为止。 彭苍璧道:“臣明白了。” 思索片刻,彭苍璧还是道:“西夔营久在萧恒麾下,若受其煽动,很可能会行从附逆。是时……陛下要如何处置?” “擒贼擒王,贼首若肯伏诛,归顺者便减罪论处。西塞安定不久,还是少生干戈的好。”萧伯如掀盏呷一口茶,“自然,镇西将军若遵旨从事,依旧是大梁的功臣。赐镇西将军宫人二十,黄金百两,绫罗百匹,彭卿在军营里相看相看,找几个好手艺的成衣师傅,好好替他裁身衣裳。” 第417章 在军营里找人裁衣,这句话说得别有意味。彭苍璧抬头,正见萧伯如泼掉半盏残茶。 他心中一震,伏地叩首道:“臣遵旨。” 彭苍璧起身告退,打开宫门,表情微凝。 门外,孟蘅一身素面,脸色如雪。 他微微抱拳,快步出殿下阶,殿门重新掩闭,将萧伯如淡水般的声音关在门里:“孟卿来了。” 孟蘅依礼大拜,伏地问道:“臣万死,敢问陛下,是要处死萧恒?” 萧伯如徐徐拨动腕上金臂钏,并不答话。 孟蘅心中一冷,叫道:“萧恒前有退敌西琼之劳,后有卫守西塞之能,有大功于社稷。如今齐军只是撤出西塞,仍剑指我西陲边地,大局未定,陛下岂能行此鸟尽弓藏之举!” 萧伯如道:“那朕请教孟卿,该如何处置?” 她手指一松,臂钏叮当当地作响,“西塞收复,萧恒羽翼已丰。潮柳二州已是他的天下,如今西夔营又收在他手中,大半个西北都成了他的囊中之物。听闻他从潮州北上,沿路百姓纷纷箪食壶浆以迎。孟卿,过不了多久,他就要与朕平分天下了。你觉得一个弑杀先帝的逆贼,不会动摇朕的社稷、威胁朕的朝纲吗?” 孟蘅顾不得礼数,抬首与她对视,“萧恒从前的确是叛逆,但陛下已招安于他,便是以之为臣。君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陛下如今视其如草芥,他怎会不以寇仇相报!” “他受我的招安,是真有臣服之心?不过权宜之计!”萧伯如冷笑道,“他有反我的心,我有杀他的意,何来这套君君臣臣!” “陛下若无屯兵不援之举,萧恒自然为陛下之臣!”孟蘅颤声道,“西塞死守三月,西夔营潮州营死伤近乎三万,若非萧恒剿灭狼兵、击退公孙子茀,西塞已为群狼血食之城!三个月,李渡白递来数十封邸报请求援兵,直至今日才送到臣的案头上。” 她语气悲怆,“陛下深恶先帝,今日作为,与先帝放任卞家军屠遍并州有何区别?” 萧伯如目光一冷,缓声问:“孟卿,你是在指责朕吗?” 她已经习惯称孤道寡了。 孟蘅伏身叩首,“臣万死,臣,是。” 殿中一片死寂。 许久,方闻臂钏转动声再度响起,萧伯如——皇帝说:“你累糊涂了。” 孟蘅仍伏在地上,官袍铺展,如一只死去的青蛾。她道:“臣明白了。” 孟蘅起身,双手加额,再拜俯首,“冒犯圣躬,臣罪丘山。请陛下降罪。” 萧伯如只道:“退下吧。” 孟蘅叩首,起身,谢陛下,说遵命。她脚步有些迟重,愣了好一会,才抬脚跨过门槛。 殿外冬风吹来,砭人肌骨。这一夜孟蘅走出甘露殿温暖如春的虚幻,被彻头彻尾的寒冬刺醒了。抬首,天边残月一鈎,破碎如金瓯。 孟蘅跨出门去,听见萧伯如声音传来:“我会追一道旨意给彭苍璧,若萧恒肯交释兵权,让他回潮州安老。” 她语中像疲倦,又像警告。 萧伯如说:“姐姐,这是最后一次。” 贺蓬莱从教坊供了乐职,坐在殿后给萧伯如调弄琵琶,听得她唤,便走出来将琵琶交给她。 萧伯如面色如常,抱琵琶拨弦,一曲罢,笑道:“三郎这支曲子谱得好。” 贺蓬莱却未展眉,问道:“陛下果真要留萧恒一命?” 萧伯如并不恼,搁下琵琶,缓声说:“萧恒保卫潮州西塞,已经打出了常胜的名号,又惯会收买人心,只怕如今,连公子檀最盛之时都难及他半分。瞧瞧,他一声令下,潮州尽数投军,西夔死战狼兵不退,当年彭苍璧去潮州搜捕他,全州人担着人头落地的风险都要保他。有如此人望的,我只能想到两个人。” “开国之高皇帝,盛世之武皇帝。” 贺蓬莱心惊肉跳。 萧伯如有些疑惑,“你说,他果真不是灵帝的儿子?” 贺蓬莱叫道:“陛下。” “若是庸才一个,留他倒也无妨。”萧伯如叹道,“可惜。” 她探手抚摸琵琶颈,平淡道:“你叮嘱彭苍璧,做事干脆。到时候追諡他一个侯爵,西塞潮州给他立祠立庙,叫他香火永存吧。” *** 西塞一场雪后,就到了年节。年底,阵亡战士的坟冢终于筑好,尸骸零落,早已分不清齐人和梁兵,只能一块合沙葬了。黑紫天幕下,淡红余晖普照,坟包一个接一个矗作长城,三万英魂戍守边关,叫身后城中能过个安稳年。 萧恒新从边境设了岗哨,大年夜也是从马背上回来,下马时饺子已经煮开,是一尾一尾白胖的鱼。大夥围上去,互相道吉祥,酒碗磕碰里不喊万岁,只喊将军长命百岁。趁着醉意赵荔城带头起哄,非要给萧恒磕头,磕了就要拿压岁钱。众人闻言称是,纷纷效仿,抢在萧恒倾家荡产前,梅道然将人捞出来,交给他一只来自千里外的包袱。 萧恒打开一瞧,一件海龙皮大氅,一串三枚南秦光明钱。那人只送了东西,却不肯留半句话。 梅道然问,要不要回礼?萧恒不说话。秦灼自己立了决定,两人从此各分桥路;但秦灼冷了太久,叫萧恒这把火也暖了太久,骤然失去,仍忍不住去捉那火光。这时候决绝的重担就落到萧恒肩上。 梅道然看他拥紧那件大氅,像把一个人拥进怀抱。他在拥抱里说不。而秦灼呢?那个先要一刀两断的人,又开始再度撩拨的人,他是这样劣性的情人,他劣性又忠贞。大年夜,西塞寒风南下,叫潮州月色梳成缕缕落花风。秦灼傍窗坐着,窗下红烛自个烧,爆竹声唱大团圆,他形单影只地守这个孤枕夜。秦灼一歪眼角,见阿双坐在香炉旁抟香丸,滴溜溜旋转得像秦灼的黑眼仁。 秦灼盯紧它,一瞬不瞬。渐渐,那双素手变成男人的指爪,那粒黑丸变成毁身的祸根。他被毒害过,但他获救了,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 阿芙蓉不是个好东西,却是个真让人上瘾的东西。但秦灼还是戒掉了它。 他会像戒黑膏一样地去戒萧恒。再剜心刻骨,再痛不可当,他想戒,总能戒掉。 一年,十年。总有一天。 人活着,总要向前看。 开春诸事有条不紊,虎贲军似乎得了秦灼指令,秘密布置什么行动。而西塞亦是辞旧迎新,在萧恒带领下,西夔营重新将军旗插回庸峡的最高峰。正是这片难得的太平假象中,响起彭苍璧来自京城的马蹄声。 第311章 七十七 揭竿 彭苍璧抵达时西塞飘雪。 戈壁被整块天幕的阴影笼罩,万物覆盖一层压压灰色。灰黄流沙,灰棕城墙,些微灰红日光下,灰白雪花遍空飘扬,落满西夔营将士的灰黑铠甲。军队前,萧恒甲胄全身,立马以候。 这是彭苍璧第二次见萧恒,却是第一次认真审视这个男人。上次潮州对峙,彭苍璧自觉胜券在握,虽敬佩他舍身换粮的义气,心中到底只将他做个毛头小子看。时隔一年,短短一年,萧恒已迅速成长为两支军队的绝对领袖。 见他佩刀挂在左腰,持缰也是用左手,彭苍璧不免去看他的右腕,心中生出一股古怪的愧意。 他上次用潮州百姓的性命换萧恒的右手,这次还要用西夔营的性命换萧恒这颗人头。 彭苍璧驱马上前,抱拳道:“镇西将军劳苦功高。” 萧恒也还礼,不说仰赖陛下之恩,他说:“全仗麾下血勇杀敌。” 彭苍璧说话不爱弯绕,将圣旨请出,道:“镇西将军萧恒接旨。” 萧恒下马,西夔营亦随从下拜。赵荔城跟在他马后俯首,听彭苍璧宣读圣旨。前头套话文绉绉得拗口,大略是夸赞他们将军英明神武、守城有功,彭苍璧正听皇帝夸得有鼻子有眼,冷不丁听见一句:“赐侯爵,另女二十名,黄金百两,绫罗百匹。即日移交军印,不得有误。” “钦哉”两个字一落地,赵荔城浑身一震。 齐患稍稍平定,皇帝便要褫夺萧恒军权,敕令他解甲归田。可萧恒本是叛逆出身,潮州更是皇帝眼中之钉,这岂不是把他往死路上逼! 耳边,传来低低一句:“萧恒,领旨谢恩。” 不称臣。 赵荔城心中一紧,忍不住叫道:“将军!” 话未出口,就被人捣了一肘子。一旁李寒掸掸衣衫,随萧恒立起,对彭苍璧拱手道:“营中已略备薄宴,彭将军鞍马劳顿,还请入内休整。” 城门已开,天子使者入关。李寒刚抬起脚步要跟上前,就被人扯住袖子捞到一边,赵荔城急赤白脸,问道:“监军,这事不能答应啊!眼瞅着皇帝就是奔着将军脑袋来的,咱们就这么把军印拱手相送,将军这条命就拿给他们了!” 李寒跟他掉在队后,“公然抗旨不尊,直接给了皇帝降罪的由头。” 赵荔城刚想开口,李寒已迅速打断:“皇帝若要取将军性命,荔城,你当如何?” 第418章 “妈的干啊!” 李寒示意他噤声,又道:“可你一个人单枪匹马,也干不过人家整支军队。再说,西夔营交入彭苍璧手中,到时候可是自家兄弟刀剑相向。” 赵荔城急道:“监军你一个明白人,怎么该明白的时候犯浑哪?不说这些年西塞苦成这样皇帝连个屁都不放,单说这半年来,咱们求援多少次,愣是一个援兵没到,要是没有萧将军,满城百姓加上这些弟兄早让狼啃干净了!咱们不是没良心的人,将军是西塞的救命恩人,只要将军一声令下,咱们就干!这可不是老赵一个人的意思,兄弟们连狼兵都打过来了,还怕他区区几百人吗!” 李寒笑道:“看样你们私底下还开过会了。” 赵荔城道:“你就说干不干!” 李寒一摊手,“所以你瞧,皇帝收这个军印有什么意义?将军的兵力不是兵符是人心,收符易,收心难。让个无用之物出去,有什么妨碍?” 他一张脸满不在乎,赵荔城竖起大拇指,“心真黑。” 李寒笑道:“承让,这几日由你和梅蓝衣做主,外松内紧严阵以待。我估摸着,要到咱们手黑的那一天了。” *** 虽说设宴款待,帐子却一无歌舞。西塞粮食紧缺,待客的馕饼黄羊已是上乘之礼,饭食难免粗陋。觥筹交错间,彭苍璧举杯笑道:“萧将军征战辛劳,如今也能松快松快,回家享享清福了。” 萧恒亦举杯,“此后边陲安危,劳烦将军。” “虞家军自成柏公起便以戍守家国为任,谈何劳烦。”彭苍璧笑道,“听闻将军至今未娶。” 李寒听出点苗头,一旁萧恒已道:“是。” “陛下体念将军不易,故择宫中良家子二十名,以后将军起居多少有人照应。”彭苍璧道,“依我瞧,择日不如撞日,正好陛下的圣旨还在,将军不若今日成亲,亦是美谈嘛!” 赵荔城忍不住道:“我们将军一个人,和二十个娘子拜堂?” 彭苍璧道:“这等艳福可不是什么人都能享的。” 赵荔城当即不干,冷笑道:“这人多眼杂,二十个新娘子,一人拔根钗子都能把我们将军捅死。这事儿多少欠考虑吧!” 彭苍璧声音一沉:“赵统领的意思是,陛下亲赐的宫人里会有刺客?” 赵荔城刚要争辩,就被李寒一个眼色剜回去。案首,萧恒放下酒杯,徐徐开口:“多谢陛下好意,只是我已立志,此生不娶。” 这回轮到赵荔城惊了。 皇帝送人绝对没安什么好心,要么有眼线要么有毒手,他这才出头死命推脱。真推不成,那就收下全当缓兵之计,和皇帝闹翻了萧恒还真会养这二十个小娘吃白饭?但如何也用不着赌这种咒出来,万一老天有灵,真叫他萧将军打一辈子光棍可怎么整? 彭苍璧也是一愣,“萧将军说笑。” 萧恒道:“在下从不说笑。” 彭苍璧面色微僵,转而笑道:“好,将军行事严谨方能治军严明,在下佩服之至。这西塞的土酒咱们也尝了,不如再尝尝陛下赏赐的御酒。” 不等萧恒开口,彭苍璧帐下已担来数坛美酒,酒封一启帐中飘香。彭苍璧拍拍酒坛,“陛下体恤众将士辛劳,特命在下以御酒犒军。怎么,萧将军怕这酒中有毒?我先与将军吃。” 彭苍璧每坛酒水都舀一口吃了,萧恒不好再说什么,便由他与众军分酒。众人如常饮宴,互相客套,不一会便吃得兴起,大片将士歪醉在案前地上。 酒香欢笑里,萧恒也半支着身子撑在案上。彭苍璧放下酒碗,轻声叫几句:“萧将军?” 萧恒模糊答应,全然是半醉昏沉之态。 彭苍璧挥手,“扶萧将军回帐歇息,你们几个,奉陛下之命,为萧将军量体裁衣。” 彭氏帐下将士扶起萧恒时,趴在桌上的赵荔城背一耸臂一撑,这就要起身,却被旁边大醉的李寒从底下踹了一脚,当即不动了。 萧恒被扶回帐中,军帐打开又顷刻放下,彭苍璧的脸陷入阴影,他眼中有灰光微闪,还是抬了抬手。 一个士兵帮萧恒解了刀,远远挂在帐边。 彭苍璧问:“哪个是裁缝?” 军官服色的数人之间,夹着个布衣老头,喏喏道:“听从将军的指使。” 彭苍璧道:“一会给萧将军量好身量,里外七套,拿出你最好的手艺。” 里外七套,那叫寿衣。 裁缝汗出如浆,缩在帐前连声应是。 彭苍璧转过头,面上不忍愧怍之色一闪而逝,他嘴唇线条抿得极紧,手却扶上刀柄,铿然一声,雪亮刀光照上萧恒脖颈。 *** 赵荔城嘟哝什么,手臂一挥打落酒坛,人也歪倒在李寒腿边,突然用清醒的声音问:“监军,啥时候动?趁他们都醉了,咱们先下手为强啊!” 李寒脸埋在臂弯,低声说:“殊不知人家也抱着一样的心思,都装醉等着做黄雀呢。” 赵荔城骂一声:“妈的,咋整?” “我们要动,得先皇帝出手。虽则是彻头彻尾的叛逆,但自个最好不要落下话柄。有道是‘逼上梁山’,精髓就是一个‘逼’字。”李寒不以为耻,条分缕析,“彭苍璧有皇帝之命,耗不起,定会先发制人。但舆情上,后手才有优势。” “他可不是先发制人吗,将军都给他押下去了!”赵荔城慌忙压低声音,“我知道将军本事,可彭苍璧也是个难缠的块头,将军双拳难敌四手啊!” 李寒悠悠道:“你不奇怪,怎么没瞧见梅蓝衣吗?” 死一样的寂静。 众人昏昏如醉,暗潮汹涌。 未几,不远处爆发一声惊喝,满帐军士前一刻在伏案,下一刻已拔兵跳起,森森刀光剑光相对,赵荔城提刀在手疾冲出去。 萧恒的营帐已被打开,裁缝溅了满身血迹,伏在地上瑟瑟发抖。梅道然正抽回刀刃,一具士兵尸体砰然倒地,扬起大片沙尘。 他身后,彭苍璧被缓缓推出来,颈前横一口环首长刀。 萧恒将彭苍璧挟在身边,面对彭氏军队林立的刀尖,慢慢走向人前。彭苍璧脸色红白交加,目光落在他持刀的左手,缓缓叹口气:“是条汉子,也好一身本事,可惜生成了逆贼!” “彭将军莫要倒打一耙。”李寒走到人前,脸上没有半分醉意,“皇帝已然招安,将军便是人臣。将军为臣,退狼兵、败齐军、保雁线、夺庸峡,历朝所失之土收还大半,是数代未成之奇功!皇帝名为封赏,实是以将军为鉏麑,欲效晋灵君贼杀赵盾之事。有道是晋灵公不君,敢问当今陛下,可能君否!” 彭苍璧厉声道:“萧恒割据一方,尾大不掉,又勾结南秦少公,公然藐视朝廷威严!李寒,你敢说你们拥兵至此,没有丝毫反心?还有你,镇西萧将军,若是易地而处,你会放任一个逆贼出身的功高震主之人坐大至此吗!” “不会。”萧恒说。 彭苍璧愣了。 “皇帝要保龙椅,我要保命。”萧恒道,“我与皇帝在争生死,你却与我论对错。彭将军,你是个痴人。” 李寒轻叹一声:“虽大抵是徒费口舌,但我还是要多讲一句,彭将军,你若就此缴械受降,萧将军会保你性命无虞。” 彭苍璧放声大笑:“一日虞家军一世虞家军,大将军临终托付,虞家军上下誓死追随陛下!今日我有负陛下,合该一死!” 他扭头看向萧恒,“折你一只右手,一直不甚过意。如今赔你一命,萧将军,咱们就此两清!我死后,望你善待我这些兄弟,他们都是贫苦出身,全是可怜人!我这里谢过了!” 语落,彭苍璧目光一凛,投颈撞向刀口。 一股热血飞溅,他砰地一声双膝跪地,双目犹睁。 萧恒那只持刀左手落下,冷声道:“降者不杀。” 天幕如同产褥,一片斑斑血红里,娩出太阳婴儿般的头部。落日底,死亡与新生交际之处,响起一道两道、十道百道抛落兵器之声。 皇帝赏赐的美女被遣回原籍,皇帝赏赐的黄金用来赈济百姓,皇帝赏赐的绫罗仍裁作里外七套寿衣,不多久,萧恒风光大葬天子使者彭苍璧的消息传遍大梁每一寸角落。 李寒叫人撤下梁字大旗,扯了块红布,挥袖题了两个大字: 反了。 *** 新旗悬挂当夜,萧恒坐立难安。 揭竿一事非同小可,萧恒和李寒拿定消息当夜便给岑知简去信。说是给岑知简,到底要告知谁大夥心知肚明。 可时隔一月,回信依旧未到。 他和秦灼两断后,和潮州的信件联系都由梅道然负责。萧恒打定主意,立刻赶去梅道然帐中。 一打帐帘,药草苦气四下涌动,泥炉底火光微微,白汽从炉盖缝隙溢出。 梅道然见是他,也没招呼,继续尝药。 萧恒快步上前持住他的手,把药碗取过了,凑近闻了闻,转头看向梅道然,“你在给岑郎试药,治嗓子的药。” 第419章 “这边正好有几种草药,不是什么大事。”梅道然神色很轻松,“他年前已经能发声了,短句也能说几个,有用。” 萧恒目光往草药堆一扫,脸色暗得更厉害。里头几种药性极烈,甚至还带着毒性,处理不好,绝对对身体有损。 萧恒问:“你感觉怎么样?” 梅道然仍是笑:“你也忒大惊小怪,咱们这本家的行当,能出什么事?” 萧恒不理,覆手去把他的腕脉。渐渐,他眉心立起竖纹,又要翻梅道然眼皮。 梅道然有些好笑,拂开他的手,无奈道:“好,好,我招供。我鼻子的确出了点小问题,毕竟有金银根和美人脸做引子,半点不影响嗅觉才不正常。但如今跟着你萧将军,我又不是丢了鼻子就活不成。” 萧恒仍沉着眼看他。 梅道然讲:“你三番五次为秦灼拚命,我拦没拦过你?” 这话一出,萧恒脸色不太对。梅道然只以为是碍于旧情,正想怎么描补,已听萧恒道:“师兄,我有事要托你。” 他从怀里取出一封草草写就的信件,“这封信你寄回潮州,再等……不,不等了。” 萧恒突然站起来,“我今天回去。” 梅道然见他着急,忙按住他站起来,“说不定回信就要到了。这封信我先使人去送,如今大事方起,别自乱阵脚。” 萧恒到底不是毛躁之人,加上西塞之事千头万绪,他再心急,也只能再送信件,先料理手头事宜。 翌日黄昏,萧恒巡逻完毕,正在帐中同李寒计算辎重。没说几句话,梅道然便匆匆闯入帐中,看看李寒,目光定在萧恒身上,沉息吞咽一下。 梅道然从怀里掏出个信封,“潮州回信到了。” 萧恒抬手要接,梅道然却往后一步,做了个安抚的动作,缓慢道:“不管是什么消息,你先冷静,别急,成吗?” 萧恒轻轻呼吸一下:“你说。” 梅道然把信递过去,捏住萧恒手腕。 “秦少公失踪了,二百虎贲前去查找,没有一个人回来。” 第312章 七十八 乱心 大雨覆盆之水一般,连天盖地地泼着潮州城。雨染黑世界,一室灯火幽微,数十人压压而立,轰轰皇皇的雨声在外,室内,却是落根针都能听见的死寂。 冯正康耐不住,终于叫道:“给我一百人,我去英州!” 褚玉照掌着半盏残茶,语气也不怎么镇定,“连天派出去二百人,十日以来回来了一个?英州若没有人,就是给柴有让递去攻打潮州的话柄!再去哪里找殿下,找不到怎么说?” 冯正康一拍桌案,“这不成那不行,你讲,主意怎么定!” 褚玉照面色铁青,嘴唇紧紧抿成一线,突然低骂一句:“妈的。” 他霍然起身,厉声道:“三百人留守,其余所有人,统统跟我走!” 众人当即提刀插剑,正要出动,泼啦暴雨声后骤然响起一声马鸣,紧接着狂奔声闯上阶来,哐地撞开门。 褚玉照眼中狂喜转为讶然,冯正康手还按在刀上,急声叫道:“萧将军!” 没人意料到,萧恒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个地方。西塞潮州相距甚远,萧恒再有能耐,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虎贲虽给他去信,却没指望他当真帮上什么忙。 但他居然真的赶了回来,近乎一个月的路程他十日狂飙。 萧恒浑身湿透,头发粘在脸上,地面被他身上雨水滴湿大片。他嘴唇却燎了层皮,哑着嗓子道:“到底怎么回事?” 冯正康急声道:“先前在锦水鸳出了批黑膏,殿下查出是英州的路子,最近又闹了动静,殿下便带子元去察看,谁知这一看就再没有回来!咱们派人去找,竟泥牛入海,二百虎贲军音频全无!” 萧恒摆了把脸上雨水,“是英州?” “大差不差。”褚玉照道,“先前萧将军不在,潮州营和虎贲又闹过不快,从里头揪出了奸细,就是英州的线人。殿下扣押前一批阿芙蓉后,英州又遣使者挑衅,送出曹青檀的骨头做礼物,也是要激梅蓝衣出城再使什么鬼祟伎俩——那奸细殿下一直不叫人动,本想留作棋子探查英州,没想到反叫雀啄了眼,引出这些祸端来!” 听到曹青檀的名字,萧恒眉心重重一跳。 梅道然跳下马背匆匆入门内,正对萧恒鬼一样一张青白脸皮。萧恒正问:“奸细在哪里?” 褚玉照道:“已经审过了,但嘴非常硬,说此事自己不知情。” 萧恒点点头,“我去审。” “殿下已然失踪,他口供如何已经无所谓了。”褚玉照冷冷的目光像对峙,“当务之急,是如何营救殿下。萧将军,你是潮州之主,锦水鸳也算在你的地盘上。” 萧恒沉默了。 梅道然眼见他断掉的右腕痉挛般颤抖。 他在怕。 顷刻间,一种巨大的恐惧之感从萧恒体内穿透毛孔,铺天盖地地裹挟住梅道然。 秦灼下落不明,萧恒连他在哪儿都不知道。甚至很可能现在秦灼已然烂作白骨一具,萧恒都见不到他的全尸。 他不敢再想下去。 萧恒缓慢攥着指节,喀嗒喀嗒的声响里,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再开口,他神情并没有大的变化,“我现在去锦水鸳,梅子拿我的私印,统调潮州营全部将士,清点兵械,做好强攻英州的准备。虎贲和灯山那边,还要依靠二位将军布置,但有一丝消息立刻着人报我。” 他话音一落,转身就走。 瞧他一番安排显然已乱阵脚,梅道然忙追出门拦人,不料萧恒突然住步,对面前人说:“岑郎有见教?” 檐下,岑知简缁衣微湿,衣袖鼓动飘荡,将一封信函交给萧恒。 萧恒拆开信封,梅道然低头看去,心中一冷。 英州刺史柴有让拜言,镇西萧将军足下。 一片寂静里,响起萧恒摺叠纸页的声音。 褚玉照走出屋,问:“如何?” 梅道然看向岑知简一张脸,岑知简神色漠然。梅道然转过头,涩声说:“少公在他那里。” 萧恒说:“他要我拿岑郎来换。” 嚓然一道闪电降落。快如耳光,众人被扇得脸颊雪亮。 萧恒看向岑知简,“你已经有主意了,对吗。” 雷鸣大作中,岑知简点了点头。 这是秦灼失踪的第二十日,暴雨夜,萧恒开始酝酿一场水漫金山。 *** 大雨经久不息,野外一重风浪掀一重雨浪,自然的世界彷佛耳聋眼瞎,人造的世界却没有。盖天地的漆黑里,锦水鸳明亮亮地浴水而出,它淡黄的光晕边缘处萧恒跳下马背,像义无反顾地跳进另一个世界。 他只戴一顶竹笠,身后一把油纸伞撑着,笼住岑知简过分苍白的脸。 两人没有交流,一前一后走进门去。 暴雨喧闹声被关在门外,楼中灯火通明,宁静得恍若世外。二楼搭了台,台上戏唱着,穿青穿白的两个旦,伴着鼓弦雨点唱《水斗》。 楼下侍卫一拦,“请将军解刀。” 萧恒解下环首刀,岑知简收了伞,随他踏上台阶。 楼上两把太师椅,鹤老坐了其中一把,另一把正空。 并没有柴有让的身影,更没有秦灼。 萧恒并不坐,开门见山道:“我的人呢。” 鹤老两眼带出笑纹,态度十分蔼然,“将军请坐。” 萧恒一动不动。 鹤老道:“将军不坐,咱们怎么谈生意?” 台上如泣如诉,白娘娘拜登金山寺,正唱到“莫叫鸳鸯两处分”。萧恒看了眼岑知简,在鹤老身旁落座。 鹤老捧着茶,似乎听戏入了迷。卓凤雄带刀侍立在他身侧…… 萧恒眼神一凛。 那刀柄。 他抬眼,正对上卓凤雄视线。那人眼梢一吊,似乎含笑。 曹青檀的玉龙宝刀。 萧恒气息微沉,“交出南秦少公。我耐心有限。” 鹤老手上扳指敲敲茶盏,厢房当即走出侍卫,将岑知简带出楼去。 萧恒目光一暗。 岑知简是配制观音手解药的关键,不容有失。转移岑知简,是准备动手。 鹤老又吃口茶,声音不疾不徐:“锦水鸳生意做得好好的,南秦少公却屡番搅扰,实在不懂规矩。这样,不若将军给个诚意,允准今后阿芙蓉在潮州流通,也能白赚些利息。咱们便请少公出来叫你们团聚,皆大欢喜。” 萧恒没有犹豫,“行。” “口说无凭。”鹤老笑道,“还是立据为证。” 萧恒当即明白,他在拖延时间。 他在等什么? 念头一闪而过,鹤老当真拿了字据笔墨出来,萧恒看都没看,签名按手印。 他爽快得鹤老都略略讶然,看一眼卓凤雄,卓凤雄从怀中掏出个小盒,放在案上。 鹤老打开盒子,露出里面的黑色丸子。 第420章 “萧将军肯为潮州百姓舍一只右腕,不知今日可否为这心上人服下此丸?” 萧恒目光触上那物,眼底冰冷。 足量的阿芙蓉。 这是要毁了萧恒。 英州应该清楚,如此胁迫,交出秦灼后萧恒也必不能善了。此举无异于鱼死网破,结局很可能两败俱伤。这是得不偿失之行。 他们究竟要图谋什么? 灯笼雨脚般纷乱摇晃,影子横七竖八地暗藏魑魅。台上众角缠斗,锵锵哐哐地锣鼓齐鸣。 法海喝道:我不放你待怎样? 白娘子持剑怒目:杀上禅台取你命! 萧恒抬手落向那粒药丸。 手指即将触碰到丸子时,骤然从天而降一声高喝:“楼中没人!” 灯笼被撞得乒乓乱响,萧恒将药丸向鹤老迎面打去的瞬间,卓凤雄将太师椅往后一拉,霎时拔刀刺向萧恒左胸。 当一声兵器交击,蓝衣人猱身跃在萧恒面前,手中锋芒格下玉龙刀。 变故突生,鹤老扶紧栏杆起身,胡须微微颤抖。 他们藉口周旋,没想到萧恒出面也是为了拖延时间。双方你来我往,梅道然已经将锦水鸳搜了个遍! 秦灼压根不在楼中! 楼外雨声越作越大,更像杀声震天。暴雨雷鸣破门而入之时潮州营冲入楼中,和楼下环伺的英州守备杀作一团。楼上,影子齐齐奔出厢房,缭乱刀光里将萧恒二人团团围住。 白娘子斗法了,水族掀波相助了,钱塘江大潮涨了,金山门台阶淹了。萧恒接了环首刀在手,对梅道然大喊道:“你去追岑郎!这是军令!” 梅道然狠狠咬牙,抡臂劈出一刀,飞身投出窗外,隐没在雨夜之中。 卓凤雄冷笑一声:“这就要看看是你的左手快,还是你师父的玉龙刀快了!” 萧恒不发一言撩刀就刺,刀光乱溅灯光摇晃。刃与刃相摩而过的哐啷声里,二人双肘重重一撞,骨骼震动声隐隐作响。 鹤老已在混乱中被掩护逃走,楼上数名影子夹击萧恒一个。影子之力非同寻常军队,内斗起来便如禽兽撕咬。 萧恒衣衫已有破损,涔涔血流顺手臂滑落,气息也微微不稳。卓凤雄一跃而起,长刀哗然一亮,下一刻就要刺穿萧恒胸口。 利器入肉声响起。 萧恒竟不躲不避,拼着那一刀贯穿胸膛,反手横刀一挑,骨头粉碎声响起时,环首刀刃已砍断卓凤雄的右臂! 断肢落地时卓凤雄喉中发出一道闷哼,往后栽倒在地,被环首长刀迫住咽喉。 持刀人身体微晃。 胸前,玉龙宝刀没柄而入,半截刀锋刺穿胸膛自后背而出。萧恒没有拔刀,那把刀现在也拔不得。 萧恒声音不知因疼痛还是愤怒微微颤抖:“秦灼在哪里。” 潮州营本事虽不及影子,但胜在人数众多,终于将楼上影子制服。程忠冲上楼来先看见萧恒后背刺出的刀锋,肝胆俱裂地大声叫道:“将军!军医,快叫军医!” 萧恒却全然不顾,缓慢半跪在地压紧刀锋,咬牙颤声喝道:“说!秦灼在哪里?!” “好个重光,好个镇西将军,好个天大的情种!”卓凤雄咯咯笑起,鲜血溅在面上,一张脸苍白又狡诈。他左臂撑住身体,俯在萧恒耳边。 卓凤雄柔声道:“你们两个……地底下见吧!” 陡然之间,他赤手擒住环首刀刃,疯狂地嘶声吼道:“点火!” *** 电闪雷鸣中,马车沿陡崖颠簸而驰。一人一马紧追其后,马蹄溅起泥水阵阵。 马车近在眼前,梅道然双脚一踢马镫,纵身跃上车盖。驾车者也是影子,闻声身形一旋,袍底寒光一闪,两枚手刺已横架梅道然刀口。 满山古树幽森,闪电罅缝中如同鬼影。兵刃蹭剐火花,血花般迸溅在夜中,车辕后两人袭来打去,马车摇晃得愈加剧烈。 二人交手间,一刀被挑开刺向马腿,骏马高嘶一声,突然不受控制狂飙而去。 雨夜山路难行,崖口处又逼仄,马蹄极速奔跑时,梅道然突然感觉天旋地转。 外面的车轮已腾空歪下,整辆马车就要坠落山崖! 梅道然忙去勒拽马缰,闪避时抬刀格挡。骏马一声哀鸣,大半车身已淩空滑落。 那影子双腕一翻,两枚寒刺就要刺入梅道然后心。梅道然深吸口气,一手缠紧缰绳的同时滚到崖上,手起刀落正跳向对方手臂。影子本就立在车上,因车身动荡而身形晃动,骤然受他一挑,脚下一滑,竟失足跌下崖去。 此时,骏马后蹄已滑落崖下。 梅道然双手被缰绳勒得鲜血直流,雨泥太滑使不住力,整个人往悬崖边拖拽而去。他额角颈侧青筋暴起,两腮肌肉鼓动,一刀刺在地上借力,大喝一声拉拔马车。 又一道闪电坠落。片刻雪白光芒里,他看见岑知简扒紧车门的双手,和毫无血色的脸孔。 梅道然大声喊道:“手给我!” 岑知简半个身子探出马车,手臂刚伸出去,骏马突然失力后跌,他整个人又摔回车中。 梅道然失声叫道:“岑丹竹!” 他双目充血,两臂因力竭微微颤抖,喘息再三才勉强调匀呼吸,大声喊道:“岑知简,你信不信我?我数三声,数到三你往前跳!别怕,我一定接着你!我死都会接着你!” 暴雨里岑知简缁衣尽湿,头顶莲花冠欹斜,再没有平日云淡风轻之意。他淋淋得像深山老林里钻出的山鬼。一道惨然马鸣里,他望着梅道然双眼点了头。 梅道然深吸口气,竭力拉紧缰绳,让马车尽量离崖岸再近一些。他大声喊道:“一、二——” “三!” 电光火石间,梅道然双手一松,马车坠落山崖的同时他纵身一跃,将跳车而下的人接在怀里。 两人一同滚落在地,险些滚到悬崖边时一只手抓住立地的那把刀,慌乱之间抓的是刀刃。鲜血汩汩而流时他们终于止住动作,在崖边停下。 梅道然松开手掌,仰面瘫在地上。岑知简被他一条手臂抱在胸口,也脱力般一动不动。 一时之间,阒寂陡生,耳边只有雨点打落的噼啪声,枝叶摇荡的簌簌声,和两人此起彼伏的呼吸之声。 雨水湿透衣衫,两人紧挨着竟像赤裎身躯,每一寸肌肤都相贴,每一处轮廓都体察到。岑知简喘着气从他胸前抬起脸,雨珠泪珠般从睫毛前断线掉落,他还没挪开身子,伸臂去拉梅道然那只割破的右手。 鲜血不断涌出、积聚、被雨冲淡。 岑知简嘴唇微微颤抖。 梅道然将他从身上扶开,自己撑刀立起,垂手柄他拉起来。 气还没喘匀,岑知简已变了神色,开口说了句什么。 先前知道他能开口说话,也是靠信件往来。如今第一次听在耳中,竟有些不真实感。但如今梅道然的注意力全被他话语内容吸引,他在雨声中仔细辨认,眉头渐渐蹙起,“秦灼不在他们那里?” 岑知简开口。他虽能简单说话,但声音沙哑得厉害:“押我下去时,听他们说,空手套白狼。” 梅道然脑中十分混乱。 秦灼不在锦水鸳不假,但萧恒连同梅道然皆以为是被柴有让扣押在其他地方,甚至可能在英州州府。 如果,秦灼根本不在他们手中呢? 梅道然颤声问:“他们为什么要谎称秦少公在手?” 岑知简已然冷静:“自然为了钓萧将军上鈎。” 他们真正要拿的,是萧恒。 一瞬的骇然叫梅道然手脚俱麻。他失声吼道:“我操他妈的!!” 第313章 七十九 少艾 一场缠绵雨里,杨花扑簌簌下着。秦灼脸孔沉在花影底,面无表情。 他又回到这座殿,面对这个人,坐上这把轮椅,似乎陷入一种古怪的轮回。 秦灼眼睛轻轻一轮,看向案几对面,“我这样音频全无,你就不怕潮州引兵而来,叫你得不偿失吗?” 他目光尽头,贺兰荪笑道:“潮州的确会发兵,但绝不是奔向我这儿。少卿,别忘了你是在哪里失的踪迹。虎贲军中的细作,又是谁插入的人。英州多番挑衅,而我天高地远,你猜,你今日失踪,会被潮州算在谁的头上?” 秦灼瞭然,“前一段你和我终止来往,就是为了给今天撇清关系。” 贺兰荪脸隐在面纱下,他似乎生了股笑意,纱底珊瑚子轻轻摇晃。秦灼将一串红麝珠撂在案上,淡淡道:“香旌想邀我作客,直接下帖子就是,哪怕你想暗通款曲,萧重光又不在家,来往也便宜。我来这一趟,竟要劳累你多年前就做下筹谋,香旌,这就是你的一片真心。” 贺兰荪望向他,“少卿,你太聪明,对待聪明人,我总得多上份心。” 秦灼看了眼膝盖。贺兰荪劫人时他骤然双腿失控,如同已废。他敲敲轮椅,道:“所以,当年的复生蛊本就是假的。” 第421章 “真的。若是假的,你如何能东奔西跑这么多年?”贺兰荪幽幽一笑,将那串红麝珠拿在手中,“只不过是种复生蛊的时候,那位羌医给你放了些别的东西。不催动它,你怎肯乖乖同我走这一趟?这也怪不得我,少卿,谁叫你生得如此颜色,还不好亲近。多年魂牵梦萦,我只能色令智昏了。” 秦灼笑道:“香旌过谦了,色令智昏是愚人做的是,你可是天下第一聪明人。” “你数次入潮州,就是为了摸清城中动向。如今劫走我嫁祸英州,是要引潮州调兵攻打,待双方两败俱伤,你好坐收渔利。你想拿的哪里是我,分明是潮州之地。”秦灼笑意盈盈,“这可是雄主谋算,香旌,你好大的野心。” 贺兰荪叹气:“羌地地狭,真算起来还不如潮柳两州加起来大。皇帝威信未稳,各地豪强并起,少卿,动荡之世只能铤而走险,我也是没有法子。” 秦灼冷笑一声,不语。 贺兰荪也不打算从他那里要什么反应,道:“过两日我去祭祀蛊神,带你再回潮州。虎贲依然能在潮州驻扎,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他摸摸秦灼侧脸,温声说:“少卿,你好好休息。” 贺兰荪起身出门,侍女随后奉上香炉,悄悄掩门退去。侍女是从前的侍女香炉是从前的香炉,这些年似乎是铜香炉上的青绿霉锈,存在过,可仔细清理后又不留痕迹。 一炉沉水幽香里,秦灼静下心来。 羌地有战前祭祀的风俗,贺兰荪要祭祀蛊神,说明他不日要率兵入潮。 羌地崇拜巫术,故而擅用巫蛊,祭祀仪式更是格外庄重。君王率一众皇室亲临祭祀,更要取十种秘蛊供奉,寓意蛊神降世,保佑羌地繁盛安宁。 复生蛊作为羌地头等秘蛊,也在供奉之列。 窗外,杨花夹雨而飞,花影斜过秦灼一张脸,宛如落雪纷纷。沉水燃尽时秦灼揭开炉盖,不多时又重新盖上,叫人倾掉香灰。 *** 羌地祭祀不同于中原,一应在夜间。这夜雨丝如酥,天边洇染一轮月亮状的湿晕,广袤的,面无血色的。 车马辘辘,辇轿高抬,形式各异的招旗举起,在夜间变成血红黛紫的森森颜色。旗下没有鼓吹之声,巫祝手持铜铃不住摇晃,口中念念有词,古羌语的咒术像诵经又像诅咒。他们面涂油彩,头戴高冠,冠插各色禽鸟羽毛,领后一根孔雀羽随风向后招,冲着君王华盖,像一只祖先的眼睛。 羌君华盖下没有流苏,而是在四方悬挂人物图像。画上四名男女,豹尾鸟喙,骑雀驾兽,正是传说中的大雀蛊神肖像。辇中,贺兰荪身着典服,旒珠摇晃时目光微斜。 秦灼的马车跟在队后。 贺兰荪有些晃神。数年前,他为秦灼种下复生蛊前,也有一次浩荡祭祀。那场逾制的仪式惹来议论纷纷。秦灼无法行走,由他亲自抱下辇轿,在他怀中眼睑低垂,伸臂攀住他的颈项。 他怀抱秦灼登阶,初见之日的画面从脑中闪过——一轮艳阳下,金河波光粼粼,平野秋草茫茫。群鸟摩天而飞,青天白云下,南秦少男少女策马呼啸。 他那时还做着羌地世子,随父参加南秦少公的千秋节。见过少时贺兰荪的人,都知道那孩子腼腆清秀。他不擅马术,受了人笑话,只默默沿河驱马。 骤然,天边一声唳鸣,一只黄雁落在他马前,把他惊了一跳。 紧接着,水花溅响,蹄声如鼓。河对面,红衣的秦太子策马跨河,手持长弓向他奔来。 那少年的马蹄从他面前停住,人也跃下马背,将雁提起来,向他一抱拳,说,是我鲁莽,羌太子勿怪。这只大雁算是我的赔礼。 少年绽出笑意。贺兰荪直了眼睛,说不出话。 秦灼笑道:怎么,傻啦。 少年贺兰收下那只雁,连同这一幕收在心底。 后来文公死,秦善立,地覆天翻。他听闻秦灼断足,也从淮南醉酒的胡话里听闻许多不堪之事,个中旖旎暧昧他无法想像。当年的秦太子鲜衣怒马,宛若天骄,如何会奴颜婢膝承欢侍人? 直到秦灼十六岁的夜宴。是时他已然做了羌君。 宴后,雨夜,他步入阁子,望见秦灼的脸。 秦灼坐在轮椅里,一身素衣,膝上抱着只白猫,不知在想什么。听闻响动,秦灼抬眼望去,眸中一段秋水。 猫从他膝上跳下,秦灼将案上一只蓝线球一丢,那白猫便殿角去玩了。 二人静静凝望,一时无话。殿外雨脚如麻,乱如人心。 秦灼柔声问:羌君好,不进来坐坐吗? 鬼使神差地,贺兰荪迈动脚步。 他当夜如此拘谨,秦灼瞧他一会,也只同他吃茶夜话。未多时,侍女匆匆赶来,瞧了眼贺兰荪,对秦灼支吾道:淮南侯吃了半醉,已经往这边来了。 秦灼神色未更,对贺兰荪抱歉道:身有残疾不能相送,劳烦君上自己走了。 贺兰荪出了殿,引路的侍女却不见踪影。他自己穿来绕去,远远听见响动,被心中那点异样牵动脚步走回原处。 阁子朱窗半掩,鼓动纱帷后,露出秦灼一张满面泪痕的脸。 他被人压伏在榻,双手握紧床柱,□□地,遍体洁白地,在贺兰荪眼中纤毫毕现。 他那双眼睛盈盈含泪,向贺兰荪一望。 那样痛苦,那样哀恳。 他身后,淮南侯毫无察觉,摸着他的脸问,怎么今天这么浪? 在贺兰荪注视下,秦灼浑身颤卝抖地呜卝咽卝起来。 红帐纷乱,人影交叠,白露溅满花蕾,雨水腥卝气混合著缕缕麝香。白猫缩在榻脚,忽短忽长地低叫。 这一幕被他正好撞见究竟是天公无心还是秦灼有意,贺兰荪已无暇思量。雨下到半夜,淮南侯离去时贺兰荪重新跨入门槛。 阁中一片锦绣狼藉,秦灼已梳洗整齐,邀他吃酒。 半酣处秦灼歪在他怀里,低声唤他的字。他说香旌,我又有什么法子呢?他哭着的眼睛在笑。 秦灼刚刚经历情事的身体柔若无骨,他抬手,把自己吃过一半的酒喂向贺兰荪唇边。 他眉眼含情,嘴唇微启地等候着。 他落下酒樽时手指滑过贺兰荪唇畔。 酒樽打落在地,贺兰荪猛地把他从轮椅上抱起来。 秦灼得逞了。 第二日,贺兰荪推他去金河平野,他们初见之处。落日如血,暮云如金。贺兰问,要不要和我回去? 秦灼抱着白猫抬眼看他,微笑道,香旌,我走不了的。你如果感念少时情谊,和一夕露水,请多来看我。我不想活得这么恶心。 他们少时没有情谊,这分明是秦灼的巧言令色。临行前,秦灼在余晖里拉下他的衣襟,切切亲吻他。说香旌,一定要回来。 如此一去,秦灼与他频递书信,贺兰荪日思夜想,邀他去羌地小住医腿。 此次出行天下闻名,香车宝马,辘辘而去。市民争相追车而观,欲睹这位男身错投的王孙祸水是如何倾城之貌。闾里童谣亦唱道,车结荪,马结桂,白虎尾,交雀尾。 贺兰荪亲自降阶相迎,将秦灼抱出车驾。秦灼低眉顺目,环佩缤纷,宛若宫妃。 贺兰荪问,一路还好? 秦灼依在他怀中,莞尔道,一切都好。 此后贺兰荪如得至宝,夜夜笙歌。帐中他抚摸秦灼双腿,缅铃搅动下,秦灼轻轻颤抖,汗泪迷蒙。 秦灼在利用,他何尝不知。秦灼在算计,他何尝不是。 秦灼利用算计一切后,一定会走。 贺兰荪想。他想着把身下人刺在榻上。 可少卿,只要我想,你随时都得回来。 …… 铜铃摇晃,秘香焚起,男巫女巫对舞娱神,全部人的垂首祝颂中,贺兰荪一步步上阶登台。 秦灼的轮椅被安置在台下,与一众后宫位列一处。他面无不豫,甚至还带着笑意,抬首望向高台。 台上,香案陈列十只锦盒。 有一只正是复生蛊。 天高星稀,雨凉如雾,铜铃铜钹震动摇晃,敲击中迸溅出黄豆粒大小的乐声,一瞬间洒成金灿饱满的雨点,扑筛筛挥向四面八方。这幽灵般的金色乐符跃入秦灼眼中,燃起淡淡的金色火苗。也烧在他手背,他的手指仍轻轻敲击桌案,像在打拍,也像倒数。 仪式结束时铃声止息,角声吹响,鼓声大作。接着宫门开启,全副武装的羌兵上场。 他们身着取形禽鸟的古怪甲胄,兵器的柄像鸟喙,鞘像鸟尾。羌地兵力微弱,并没有非常精良的大规模军队,这支队伍却秩序井然,想必是个中精锐。如此千人之军,显然不是要正面作战。 台上雀旗高悬,贺兰荪捧酒而立,朗声道:“大雀蛊神在上,以此福酒保佑诸勇士!此行依计行事,待潮州英州两败俱伤,我军内外置应,破东关,入州城!大雀蛊神赐福,请饮酒!” 众军领命,接过酒碗,摘下面罩。 第422章 秦灼手指仍轻敲桌案,无声默数。 五、四。 众军饮酒罢,齐声高呼:“拜谢君上,不胜不归!” 贺兰荪放下酒碗,再道:“出剑,巫祝降福。” 三、二…… 森森拔剑出鞘之声。 鼓槌落下最后一记。 突然,不远处一声弦响,一枚寒芒在夜间一闪,乍然刺破雨雾向高台上直射而来! 旗杆嚓声断折,旌旗栽倒在地,雀神摔了个灰头土脸。箭出旗倒更像一种信号,旗帜坠落的后脚台下一阵翻江倒海,衣着华丽的男男女女翻滚挣腾,对他们挥刃而向的竟是台下的千数羌兵! 为首者面罩一丢,露出陈子元的一张脸。 贺兰荪心中一紧。陈子元在锦水鸳走脱后一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但虎贲卫动向有定,哪里有出来这样一支精锐军队! 宫墙内乱声大作,炸响宫墙外的阵阵杀声。两股人马交相碰撞厮杀,叫喝声金铁声震天动地,却始终没有冲破宫门。陈子元将贺兰荪揪捽而下时宫门乍开,一匹枣红骏马飞驰宫道而入。一道火红身影跃下马背,快步上前,向秦灼单膝下跪。 “臣秦温吉,率裴公海帐下三千人,拜见殿下!” 秦灼从轮椅里站起来。 第314章 八十 生死 贺兰荪发冠歪斜,不可置信地看着秦灼,“你的腿……” 秦灼缓步上前,从陈子元手中接过一只盒子,向贺兰荪打开。 锦盒里一条死去干瘪的蛊虫。 秦灼衔一缕笑意,垂手轻轻拍他的肩,“香旌,我虽不通医道,但你或许听说过,我有一位名叫郑永尚的贴身医官。他的医术如何,香旌你虽龟缩一隅,应当也有所耳闻。你种下这玩意不久,我就托他帮我再次开刀,取了出来。” “不过我还是要多谢你。”秦灼笑道,“若非你当年自作聪明,而今又把我放在宫里,我要拿你的复生蛊、借你的国道可没这么容易。” “借道……”贺兰荪喃喃,“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 秦灼有些好笑:“难不成你当真以为,我同你虚与委蛇多日,只为了一盏蛊吗?” 羌地与潮州相距不远,又与南秦毗邻。他日秦灼大军南下,借道羌地是最为明智之举。在下决心除掉贺兰荪之前,秦灼已经有了与他谈判借道的念头。 秦灼望向人群,颔首道:“此役得胜,也要多谢君上之弟为我里应,才能叫我妹妹顺利外合,一举得胜。” 贺兰荪转头望去,他的二弟缩在人群里抱了抱手,不敢抬头。 贺兰荪呵呵笑道:“少卿,你因秦善篡位偏废多年,被弑君杀兄之人害成一条丧家之犬,如今又要拥护我的兄弟来篡位杀我,所作所为和你叔父有什么两样!你在这里言辞凿凿,才是一场天大笑话!” 秦灼蹲下身,直视他双眼,一瞬不瞬,含笑道:“我做鬼做了这些年,怕做这个笑话?香旌,那这样。” 他商量道:“我做这笑话,换你去做鬼吧。” 雨色淡去,月色里,贺兰荪面纱滑落,一张脸艳丽无比。 其实一开始,秦灼并没有杀他的心。 他和贺兰荪的关系并非强迫,甚至是秦灼不怀好意地引诱他。此后种种不过求仁得仁,秦灼虽引以为耻,却没有想过除掉他。 直到锦水鸳里,贺兰荪勾结英州,意欲除掉萧恒。 他居然敢动萧恒。他居然敢在秦灼眼皮子底下来动萧恒。这令秦灼无法容忍。 贺兰荪眼中冷光一闪,突然咯咯笑起:“少卿,你杀了淮南,又是我,之前你的老情人都被你一个一个做掉。你猜,萧重光还有没有胆子跟你好?他就不怕,有用的时候你跟他睡,等他没用了,就会被你毫不留情地一脚踢开、一剑杀死?可怜,可怜,他奸了你这样长一段时间,下场会不会比淮南侯更惨一点?” 秦灼眉心一颤,双唇抿紧。 贺兰荪观他神色,更恶毒的话涌到嘴边,这一瞬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一切都到了尽头,虚情、权势、荣华、生命,什么都是。他心底陡生一种古怪的苍凉。 羌地少猛兽,这让贺兰荪错把昆刀认成瘦猫,后来才意识到,它会长成撕裂咽喉的猛虎。 囚中猛虎,伪作狸奴。 是他有眼无珠。 贺兰荪歪斜在地,突然说:“你还记得第一次见面吗?你射了一只大雁给我做赔礼。” 秦灼道:“我记性向来不好。” 贺兰荪嘴角牵动一下,像挤出个笑容。下一刻有骑兵匆匆赶来,对不远处的陈子元附耳说了什么。 陈子元神色遽变,紧着嗓子对秦灼喊道:“潮州没收着咱们报平安的信,都以为你叫英州扣了。萧重光叫锦水鸳钓上了鈎,妈的那里埋了一地窖的火药!现在不知道成什么样了!” 一瞬间秦灼面白如纸。 他如遭雷击,抓紧陈子元手臂才稳住身形,颤声道:“温吉……温吉留下,扶持新君继位,把借道的事谈下来……其余人跟我走,马呢?备马!” 见秦灼大乱阵脚,秦温吉一把将他拉住,在青铜面具下蹙眉看他片刻,缓慢问:“这位旧主怎么办。” 相持之间,秦灼暂时恢复镇定。他转过头,对着贺兰荪双眼,吐出一句话: “进宗庙吧。” 贺兰荪笑了。 他卸下浑身力气,从袖中摸出那串红麝珠串递过去,轻声说:“那些年,我是真心对待你。” 秦灼以为听见这句话时会冷笑。他眼前突然走马转篷般闪过画面:羌妃们的面靥、浩荡的仪仗、雨夜第一次亲吻,还有很多年前他们在草野上的初见。那些烧手的幻梦,秦灼不会去捉。他要回潮州,立刻,马上,萧恒那里要出事。 于是他冷漠地说:“知道了。” *** 潮州地方志记载,一场始料未及的爆炸里,锦水鸳被夷为平地。潮州营在残砖碎瓦间刨了近乎两个时辰才找到萧恒,压在他身上的梁柱搬开后,露出他满身焦烂的伤口和刺破后背的刀锋。 秦灼狂奔三日后终于赶到,几乎跌撞地滚下马背,冲进帐子时正见梅道然转身掩面,军医唉声摇了摇头。 秦灼愣愣问:“怎、怎么了?” 梅道然张了张嘴,一串泪先落下来。 秦灼慢慢走上前,在榻边跪下,认真端详萧恒。 萧恒又瘦了,人也黑了,嘴唇却没有丝毫血色。胸口血洞被草药堵住,又赤裸出浑身的新旧伤疤。秦灼从来没见过,从来不晓得。 他摸了摸萧恒的脸,柔声叫:“萧重光。” 他双手紧紧握住萧恒一只手掌,抱着抚摸自己的脸,轻轻说:“我回来了,我回来给你接手了,我和他彻底不来往了。我以后只和你来往,只和你睡觉,好不好?萧重光你看看我,你理理我啊。” 萧恒不应他。 萧恒昏迷不醒三日,药灌不进人唤不醒,潮州郎中争相赶来,依旧束手无策。秦灼赶回的这个夜里,萧恒断了脉象。 军医颤抖地收回手,顿时伏地大哭起来。梅道然再忍不住,一个人冲出帐子。秦灼仍抱着他右臂在怀,一动不动。 夜间风雨大作,噼里啪啦地像万千人哭。满军营扯了素,凶肆也送来了棺材,梅道然双目红肿,捧着里外七件的寿衣走进来。 陈子元红着眼上前,两手穿到秦灼腋下来架他,“殿下,殿下咱们起来,咱们叫萧将军换身衣裳……好好上路吧。” 秦灼头也不抬,一把挣开他。 陈子元上前拉他,“殿下,我知道你伤心,可人死不能复生,再伤心也无济于事。咱们迟早弄死柴有让端了英州给他报仇雪恨,现在头等大事,是先让萧将军入土为安。” “迟来的深情比草贱。”梅道然冷声说,“秦少公,我师弟是个蠢人,为你死是他心甘情愿。算我求求你,我求你大发慈悲,别叫他死了也不安生,成吗?” 秦灼无动于衷。 梅道然把寿衣一扔就往前冲,陈子元忙拦住他,梅道然恨声喝道:“人已经断了气,你他妈还要怎么样!” 秦灼声音没有波动,“要认他死,除非等他烂在这里。” 冷风鼓动军帐,像鬼魂也像灵幡。阿双听了吩咐,把秦灼压箱的紫参全都熬了汤,怯怯走进帐内,将碗捧给秦灼。 秦灼接了碗,一手扶起萧恒后脑,一手拿勺给他喂汤药。萧恒嘴唇紧闭,药汁灌了一颈。秦灼也不急,自己饮了参汤,嘴对嘴哺给他。 时隔半载,他们的嘴唇再度贴合,秦灼探出舌,拨开他的唇缝,再去一寸一寸翘他的牙关。秦灼黔驴技尽,萧恒纹丝不动得好绝情。他双手挟住萧恒的脸,大力捏开他的下颌,迫使萧恒承受他这个类似亲吻的举动。 参汤灌入时秦灼终于触到萧恒的舌头,死一样沉在嘴底,像一块枯萎的树根。秦灼去缠他,极尽所能地去吮,那条舌仍又僵又冷。萧恒口中近乎死亡的腥苦气渡过来,秦灼有些恐惧,又浑然不怕。 第423章 如此再三,那碗参汤终于空了,却也没有喂进多少。梅道然冷冷瞧着秦灼,猛地转身出帐。 雨声如鞭,每一鞭都抽在秦灼身上。他突然好冷,抱着萧恒胳膊搂住自己。两人胸骨相嵌时,秦灼感觉膛前一硌。 他往萧恒怀里一摸,却摸到三枚薄薄铜片。 圆形方孔,一面刻火焰,一面刻大篆。这东西他贴着心口放。 顷刻间,秦灼目光愤恨起来,何止咬牙切齿,简直食肉寝皮。他怒视片刻,猛然挥手往萧恒脸畔批了一下。萧恒头便往一旁歪去,更不理他。 秦灼双手抱紧他面颊,颤声叫:“萧重光。” 萧重光萧重光萧重光。 陈子元不忍再看,俯身去拾地上寿衣。 狂风忽地一冲,满帐灯火飞动摇曳,光影扭动得有些瘆人。陈子元手背起了层栗,站起身,却见秦灼两眼发直,眼仁黑得吓人。 陈子元头皮发麻,叫道:“殿下。” 秦灼眼珠向他一滚,像个借尸还魂的死物。 他吩咐:“叫阿双开我的匣子,取那对七叶黄金耳珰过来。再找一身女子衣裙,大红的。” 陈子元骇然问:“殿下……你要做什么?” 秦灼看着他,笑了:“我要请灵妃,降身。” 陈子元第一反应是,秦灼疯了。 请神不同于祝神,祝神是祈祷,请神是有所求。 秦灼要请求神力来救赎萧恒,但他所请的主战主生死的灵妃是座女神。 他阿娘甘夫人曾担任南秦主祭,所演正是灵妃,那双耳珰正是她娱神所用。这是血统之外,秦灼必须用来联系神灵的媒介。 他要扮灵妃。 陈子元半天说不出话,淮南迫秦灼改换女裙的碎片在眼前闪过,秦灼脸色苍白又屈辱。他看看没气的萧恒再看看秦灼,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南秦请神的规矩你比我更知道,请神说是借神之力,其实就是走投无路找个安稳!你请灵妃得有灵妃衣冠,你现在就有这一对耳坠!你他妈要为了救一个死人穿耳吗!南秦什么男人才穿耳,殿下,你他妈不清楚吗!” 秦灼问:“我还不到走投无路吗?” 陈子元嘴圆张,再说不出话。 秦灼声音终于开始颤抖:“他不能死,他不能这么死了……他这么死了我算什么?他死了我这辈子都要背他的一条命……子元,他死了,我还能再找另一个人吗?” 陈子元心头大震。 竟至于此了。 秦灼掩面道:“你救救我吧。” 帐外大雨倾盆。 帐中灯火茫茫,恍如一泼金雨洒落。雨光下,秦灼脱掉素袍、中衣、亵衣,站出满地衣衫,浑身赤裸,宛如献祭。金色雨圈溅在身上,是金色的纷纷乱箭,所至之处,他洁白的肉卝体金血斑斑。他浑身金光熠熠,却照不亮萧恒一星半点,萧恒陈尸于榻,面如死灰。 下一刻,秦灼将那袭大红衣裙穿在身上,满室金光乍敛,他面色冷白得像个死去多年的女人。那女人的神灵或鬼魂操纵他,拈起一只耳珰,拿蜂尾一样的短刺穿透耳垂。 秦地男子只有男妓穿耳。 这句话如同响雷在陈子元体内炸开,他五脏六腑碎裂般绞痛着,面前,秦灼已抬手再穿另一只耳。 他耳中金血涌出,沿耳珰坠落,滴在萧恒嘴唇上,变成血色般的殷红。 秦灼面无表情,嚓然拔出虎头匕首,破腕放血。 雨下了整整一夜,血放了整整一碗。 秦灼双手合十,两掌合在额前,缓缓俯身叩头。 …… 衣裙加身之际,秦灼并没有想像中的屈辱。 从前那么多人把他当作妾妃,徐启峰要他戴手钏,贺兰荪为他簪玉钗,淮南侯爱看他穿罗裙。他们撕碎他身上的女人衣裙把他掰成各种形状,叫他少卿。 少卿。阿耶阿娘这么叫。淮南羌君这么叫。能叫他少卿的人,要么已经死去,要么只能死去;要么他爱得要命却已离开,要么他恨得要死却还活着。爷娘走后,每有人叫他少卿,说明他的肉卝体和尊严又要遭受一次如同雷殛的酷刑。 直到那个人出现。那人也叫自己少卿。 郑重的,沉默的,饱含爱意的。 他这才渐渐想起这字的含义。他的爷娘怕他短命,压着辈叫,故唤少卿。他也就这么想起,他的字被人叫出来本不当是耻辱,是爱。 秦少卿已经死了。 如果没有萧恒。 *** 为萧恒收殓出殡所用之物一应齐备,但除陈子元外,没有人被秦灼允许进入萧恒军帐。他正为萧恒举行一场盛大的招魂。整整三日,秦灼水米未进,帐中毫无响动。每日清晨陈子元端入干净器皿,黄昏端出来时,内壁已被鲜血染成淡淡肉粉。帐内,萧恒仍一把断剑般直挺挺躺在榻上,秦灼伏在他身边,像剑上一缕残血痕。 三日内秦灼没有放开过萧恒的手。他很少睡眠,第三个夜晚终于再撑不住。在萧恒身边合上眼时,他听见衣裙窸窣之声。 秦灼以为是灵妃下降,匆忙睁眼,却在一片模糊光芒里,看见一张女孩面孔。 秦灼哑声叫道:“囡囡。” 那个被他唤作阿皎的女孩子站在面前,满目哀愁。她轻轻抚摸秦灼面孔,转头看向萧恒。 一束月亮光般的匕首贯穿萧恒左胸。 女孩子跪到他面前,双手持住剑柄。 秦灼头皮发麻,高叫一声:“囡囡!” 扑哧一声。 匕首拔出萧恒胸膛,银血喷溅三尺高。 秦灼浑身猝然一动,猛地抬头。 他对上一双疲倦眼睛。 梦中,萧恒静静看他。 …… 不是梦。 不是梦! 秦灼一只手扒紧他的手掌,另一只手要摸他的脸,想碰又不敢碰,只发抖。他短促笑了一下,眼泪奔涌,口齿不清:“醒了、你醒了……你醒了……来人、萧将军醒了,快来人啊!!” 军医和将士纷纷拥进帐中,替萧恒察看伤情,爆发出喜极而泣的嚎啕之声。但秦灼没有。 他几乎在人群涌入的瞬间就恢复冷静,摸了块手巾把脸擦干,默默站起,转身退到门口,随便拿了块破布,慢慢把手包起来。手腕伤口还在洇血。他日日割血祝神。 阿双小声说:“妾替殿下看看耳朵吧。” 秦灼这才发觉自己已经走出军帐。所有人都瞧见他一身形容,他身上女裙,耳上金坠。他们不敢议论甚至不敢直视,但眼角瞟出的视线已把他捅了个三刀六洞。 秦灼只觉身心俱疲,懒得去摘那耳坠,甚至疲惫得感不到耻辱。现在,他全心全意被感恩和喜悦包裹,一种神圣又平静的情绪,大音希声。 他没说什么,在手腕打了个结。 这种麻木的情绪一直持续到入夜,直到萧恒转危为安的消息传来,阿双察看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替他将耳铛取下。 金鈎与血肉分离的一瞬,秦灼终于产生了痛觉。先从耳垂上,紧接着从体内形成一股巨大握力,毫不留情地攫住他的心脏。 秦灼不知较什么劲,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他角力般对抗许久,渐渐呼吸不上来,浑身颤抖得像抽搐,像濒死那样。 阿双跪在一旁,一下一下捋着他的后背,静静垂泪。 终于,他痛得受不了,将那两枚耳铛攥在掌心,伏案放声大哭。 第315章 八十一 红线 萧恒苏醒后,秦灼大病一场。 他失血过多,又身心俱疲,竟昏昏沉沉睡了好几日。迷蒙中要水,有人守在床边,小心翼翼地喂给他。他影影绰绰瞧见个人形,却认不出是谁,掀了掀眼皮,再度昏过去了。 再睁眼,已是天光大亮。头顶青帐垂落,是在小院中,他自己的卧房。 榻旁倚着人,一条手臂垂在被边,见他醒,竟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秦灼木然移动眼珠,见竟是萧恒坐在床头。 脸色灰白,形容枯槁,浑身绷带层层,上头血迹仍新。 但活着。 两人目光一触秦灼就落了泪,说不出话,一双眼只绞死般地盯着他。萧恒连脸部肌肉都在颤栗,有些艰难地挪动身体,双手穿过他后背,俯身抱住他。 这样阔别已久的,实质的怀抱。 秦灼埋在他颈边,恨得牙根痒,多想一拳打在他脸上。手臂抬起来,但如何也挥不下去。他扒紧萧恒后背,抱着他放声痛哭: “萧重光,你害死我了,你差点就害死我了……冤家,你这个冤家啊!” 萧恒紧紧拥抱他,像要把他揉进骨血里,浑身剧烈颤抖。秦灼听见耳边的无声抽泣,是以知道他也在哭。 他们再经受不住了。折腾什么呢。 秦灼想,栽给他了。认命了。 二月初,两人各唱一台白蛇传,秦灼为萧恒斗仙盗草,萧恒为秦灼水漫金山。待到风雨平定、断桥重会,一个穿耳妆神,生者能死;一个脉断回魂,死者能生。如此一场生生死死,竟也算情深之至了。 第424章 这样一场兵荒马乱,两人休整过来便到了月底。锦水鸳炸楼时萧恒多处骨骼有伤,但所幸复生蛊在,右手手筋接上后,对他浑身骨伤同样有效。他种过观音手的体质又非常人,半个月后便能略略活动,虽如此,直到这个月末秦灼才许他再度吃酒提刀。 这一阵以来,两人再没什么逾矩行动,萧恒不敢问,秦灼却在等一个夜晚。庆贺萧恒逢凶化吉、大难不死的夜晚。 潮州营虎贲军齐聚,两军同生共死过,也相互攻讦过,但今夜萧恒秦灼并肩坐在一处,什么都不用再说。酒碗碰撞,炬火高烧,和欢笑声相比竟还是眼泪居多。酒意一上,众人话匣一开什么都讲,讲扣押秦灼平安信的奸细,讲刺穿萧恒胸膛的玉龙刀,讲秦灼拔除贺兰荪的忍辱筹谋,讲萧恒击退狼兵的九死一生。讲秦灼妆扮灵妃的红衣裙,讲萧恒差点上身的寿衣裳。讲到酒酣人醉,无话可讲。 秦灼没吃多少,说是身上疲乏,早早走了。萧恒酒量本不错,只是身体亏空尚未弥补,竟难得有些薄醉。他撑案要回营帐,却叫梅道然架了一把。 梅道然说:“秦少公有事寻你,要你去他屋里等他。” 梅道然送他到院子就拨马走了。萧恒头脑有些朦胧,脚步却很稳当。春夜寂寞,枝上仍缀几朵晚梅,月光下残雪般涣化。他慢慢走上台阶,在秦灼屋门前站下。 他犹豫片刻,伸手要开门。 门从里面打开。 阿双正要跨门槛,见是他,含笑道:“殿下叫妾给将军煮了解酒汤,将军先去里头吃着,殿下就到。” 萧恒答应一声,缓步往内室走去。 室内已燃了香,一炉沉水清清淡淡。帘子收束,秦灼那张架子床上的青纱帐也打起,床上一只软枕,铺一条大红鸳鸯锦被,是秦灼常枕常盖的。 里头,挨一床青面薄被,一只方枕。 那是萧恒的枕被。 萧恒脑中一瞬间空掉。 身后一声闷响,接着喀嗒一声,从里头落了锁。 萧恒回头,秦灼刚沐浴毕,踩着屐看他。 秦灼只穿一件素色寝衣,浑身水汽未消,肌肤在薄薄衣料下若隐若现。他向萧恒走过来,问:“解酒汤吃了吗?” 萧恒摇摇头。 秦灼从他跟前站住,低头牵住他的手指,轻轻捏了捏,往自己这边一曳。萧恒便挪开步子,由他领着从床边坐下。 秦灼不说话,抬手拆解他的发髻,捋下一缕头发在手,从床头拿起剪蜡的小铜剪子,将那束发丝剪切。萧恒还没回神,秦灼已从耳后顺过自己的头发,轻轻剪断。 接着,他从枕边摸出一根红线,手指翻转间,已将两束发丝系成一股,打了死结。 做完这些,他又探身向床帐后,拿了两只红线牵系的瓢在手。 秦灼将一瓢酒递过去,见萧恒仍怔怔看他,便带了点怨怪和笑意,说:“接着呀。” 萧恒双手捧过那只瓢,顺着红线看向秦灼手指,顺着手指手臂找到秦灼的脸。 秦灼柔声说:“我知道你很醉了,但这一盏一定要吃掉。” 萧恒愣愣看他,半晌,问:“做真吗?” 秦灼点点头,“做真的。” 萧恒有些失态,说不清着急还是惴惴,问:“你不是不愿意吗,你不是要娶妻、要和她相守一生吗?” 秦灼问:“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萧恒嘴唇发抖:“我答应,你就真的和我好?” 秦灼追问:“你愿意吗?” 他一只手握住萧恒后颈,额头抵着额头鼻尖触着鼻尖,二人气息交缠。 秦灼说:“六郎,你愿意,我就应承了。” 萧恒呼吸粗重起来。 他举起那瓢酒一饮而尽,毅然决然。 秦灼也吃尽酒水,放下瓢,见另一半被萧恒反反覆覆抱在膝上。萧恒结舌半天,却说不出一个字。 秦灼笑问:“怎么啦?” 萧恒望进他眼底,半晌,郑重道:“我一定对你好。” 秦灼一下子笑了,接着掩了会面,摘下手,泪意底还是笑。他轻轻抚摸萧恒鬓角,额头,脸颊,下一刻,庄而重之地吻在萧恒嘴唇上。 后来萧玠掰萧恒的右手翻看那伤疤,问阿爹阿爹,这是怎么弄的?秦灼便玩笑,说你阿爹年轻时手腕上长了好大一个瘤,割下来落了地,就跳出个娃娃。就是阿玠。 萧玠说,臣才不信,上次阿耶还说臣是阿耶咬的一口甜粽变的,上上次臣还是老师种菜时从地里刨出来的呢! 秦灼摇一把蒲葵扇,感叹道,儿子大了,不好骗了。 萧恒问,阿玠知道红线吗? 萧玠想了想,说,老师讲民间有风俗,要拜月老,月老在天上有间大房子,里面挂满了我们凡人的红线。但凡用红线绑好的两个人,一辈子都不会分开。 萧恒道,两个人情投意合后,红线就会在身上留下记号。这就是阿耶的红线绑在阿爹身上的记号。 萧玠追问,那阿耶的记号呢?难道阿爹的红线没有将阿耶绑牢吗? 秦灼还未答,萧恒手掌已覆上他小腹,那里是萧玠出生的伤疤。 萧恒温和笑道,在这里呢。 *** 秦灼清晨醒来,正被萧恒抱在怀里。两人同盖一床锦被,萧恒枕了秦灼的软枕,秦灼便枕他的胸口。孤枕惯了,这样相拥而眠总觉有些不真实。 他抬头,正撞见萧恒低低望过来的眼睛。秦灼鼻息带笑,往他怀中又靠了靠,只觉萧恒手臂一紧,这才开口:“怎么啦。” 萧恒笑了笑,“总觉得是做梦。” 秦灼看他一会,抬头吻他的嘴唇,“现在呢?” 萧恒盯着他的眼睛,笑得有些哑:“更觉得是梦了。” 秦灼心里一酸,严严实实抱紧他,“哪里是梦?你以为推说是梦就能始乱终弃吗?你这辈子别想跑了。” 萧恒把头埋在他颈窝,“嗯,我下辈子也不跑。” 两人抱了一会,秦灼方听他埋在自己怀里叫,“少卿。” “哎。” “我好高兴。”萧恒道,“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我怎么不知道?我昨晚知道极了。”秦灼故意逗他,“你如今高兴成这样,哪天我能给你怀一个,你不得高兴到天外去。” 萧恒没出声。秦灼瞧见他耳朵颜色,一下子笑出来:“不过说好,你儿子得跟我姓,就算生三个都得跟我姓。” 萧恒被他这三个孩子弄得无法招架,连话都没想好怎么回,幸好也不用回了——门外极其克制地敲了两声,接着响起梅道然清嗓子的声音:“起了没?昨晚不是说去瞧瞧细作的事?” 一旁居然还有陈子元的声音:“我作证,人家梅统领绝对没有闹洞房的意思,昨晚绝对没有人趴你们这儿听墙根,也绝对对以后仨孩子姓秦没任何异议,绝对没有啊——” 然后乱七八糟叫道:“谁说没异议!凭什么没异议!一个姓秦也就认了,凭啥三个我们将军一个都占不着!” 这群狗东西,还真把人两口子被窝里荤话当个响听了。 秦灼恼羞至极,也顾不上脸面,趴在萧恒怀里冲外喊道:“三个,我借你们三个胆子!该巡营的巡营该放哨的放哨,蹲我的墙角!萧重光,你哑巴了!” 接着就听萧恒喊道:“要么回去,要么等我算账!” 门外响起一阵笑声,听上去人还不少,潮州的虎贲的都有。一个大嗓门笑道:“亲天,将军找咱们算账——他还会找人算账!算账好啊!” 萧恒立刻点名:“程忠!” 门外一下子安静一瞬,紧接着呼呼啦啦的脚步声跑走了。 秦灼撑身听了一会,推了萧恒一把,严肃道:“我后悔了,我想始乱终弃,行不行?” 萧恒立即道:“不行。” 秦灼从他怀里滚出去,连被子一块裹走,滚到床里面背对他,“我不管,我累,我再睡一会。你把干净衣裳给我收拾过来,我一会起床吃午饭。” 萧恒应一声,起床穿衣,又帮秦灼掖好被子,将脚塞进被前捏了捏他脚腕,说:“走了。” 秦灼回头瞧他,冲门外抬了抬下巴,似乎撵他去,眼却留着鈎。 萧恒道:“我也回来吃午饭。” 秦灼转头向床内,示意他赶紧走。 早去早回。 第316章 八十二 受杖 萧恒赶去时,梅道然已在牢中。 萧恒身体尚未痊愈,右手也在恢复之中,梅道然见他来,先上前搀了一把。萧恒在他跟前也不强撑,一条手臂的力气落在梅道然手上,问:“如何?” 你能下床不久,这位就投案自首了。梅道然说,不是生人。 萧恒站住脚,远远往牢中望一眼。牢狱灯火昏暗,一个女人蜷缩在角落,露出一张枯槁蜡黄的脸。 萧恒深吸口气,“苏小云。” “是她。”梅道然颔首,“她是在玉升二年暮春到的潮州,正赶上好时机。当时咱们清剿妓馆扶助妓女,她的身份非但没有受疑,反而叫不少人放下戒心。” 第425章 萧恒问:“她是英州的人?” 梅道然摇头,“是贺兰荪的人。” 他瞧瞧萧恒脸色,继续道:“我已经派人查清了,锦水鸳的火药的确是英州的手笔。真别说,英州柴有让可真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勾结影子,和贺兰荪还有交际——不过贺兰荪另藏鬼胎,想叫潮州英州两虎相争,他好坐收其利。然后他就把苏小云派来,让她接近潮州营高层,查找间隙。” 萧恒瞭然,“她接近盛昂是蓄谋已久。” 梅道然点头,“后来盛昂战死,你自己出钱供养这些军属遗孀,但凡所求无有不应。这就给了她新的机会。” “秦少公写给潮州报平安的书信先送到驿馆,再转送到州府。那天苏小云也在。”梅道然说,“再过一个月是盛昂的生祭,她做了几件衣裳,要由驿馆送到西塞去烧。就这么着,少公的书信给调换了,变成每日无事发生的邸报中的一份。” 萧恒倒吸口冷气。 也就是说,秦灼那封写明在羌地无恙的信落在苏小云手里。而苏小云恰是羌君的人。 梅道然也是后怕,“幸亏少公下手利落早早把羌君端了,倘若苏小云把这封信送到贺兰手上……” 他感觉萧恒身体突然颤抖起来,宽慰道:“这是天命所在,你们两个都福大命大。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萧恒调整好呼吸,脸藏在椽木阴影里。再抬头,神情已然平静。 他嘱咐:“师兄,你在外面等我。开门。” *** 牢房锁链打开时,女人抬起头。灯火照耀下,她毫无脂粉的脸更像一只爬出古坟的野鬼。看到萧恒的一瞬,她平静的脸上甚至有些大无畏的含义。 萧恒叫:“苏小云。” 苏小云揾了揾鬓,向他俯身下拜,“拜见将军。” 萧恒问:“这是你的本名?” “不是。”苏小云有些自嘲,“花柳之地,哪个记得本名。” 萧恒没有寒暄的打算,直切主题:“你是什么时候起为贺兰荪办事?” “五年之前。我女儿得了痨病,妓馆把我们娘两个赶出去。羌君赴宴路过,见我们可怜,施以援手。” “你当时在羌地的妓馆?” “不,在江南。” “你一直在江南?” “本家在北边,早年遇人不淑,家乡又罹患大难,被卖去长安。又多地辗转,才到江南。” 萧恒颔首,“这么说来,贺兰荪对你有大恩。” 苏小云道:“再生之恩。是故羌君但有驱遣,我无有不从。” “贺兰荪多疑心深,只因报恩,便全然信你?” 萧恒盯着她的脸。苏小云不像积年训练的奸细,她的表情没有老练掩饰的痕迹。他看到她眉心一颤,像一枚柳芽瑟缩于春寒,依稀能看到千金买其笑的旧日容颜。这蹙眉的神情很面善。 “我只身重返中原,我女儿……在他手上。羌君在帮她治痨。”说到这里,苏小云语带哽咽,“病愈还是病死,俱在他一念之间。” 萧恒心中有了判断:“梅子说你自首是在我苏醒之后,其实不是这个原因。你是听到了贺兰荪的死讯,才决意投案。” “你想求我找你的女儿。” 苏小云的身体一下子瘫软,她伏在地上失声哭诉道:“我以为羌君心爱秦少公,只是伺机想逼他就范而已,实不知他有窃州杀人的心!我知道我罪大恶极猪狗不如,但听闻将军是皇天贵胄仁人心肠……将军——侯爷!侯爷既是前朝皇子,普天之下俱是侯爷儿女,求侯爷救救她吧!孩子无辜啊!” “她父亲呢?” 苏小云惨笑:“贱妾此等处境,哪里去找她父亲。” 萧恒默然片刻,“盛昂临终有言,要我好好照顾你。” 一串眼泪从苏小云眼角垂落。 “盛郎……他是个好人。” 萧恒凝视她许久,目光又恢复毫无温度的样子,“无论如何,锦水鸳之祸与你相干。你既已认罪,就听候处置吧。 他站起来,“我会去找你女儿。” 苏小云浑身一僵,接着对萧恒背影咚咚叩头,“妾叩谢侯爷大恩大德,叩谢侯爷大恩大德!” 萧恒身形一顿,终究道:“我不是建安侯。” 苏小云猝然抬头,神情惶惑,“你不是建安侯……可你的名字……?” “我是叫萧恒。贱籍的萧,长久的恒。”萧恒的手打开牢门,“这是我的本名。” 他没有多言,也不再留意苏小云的反应。关门出去后,萧恒对门外等候的梅道然道:“将她带出去,杖二十,别在人前。其他人继续审问,从良人中剩下的奸细全部留待处理,剩下的送大院那边去。” 萧恒关闭潮柳两州所有妓馆后,将妓女安排进几处空院,给她们提供织机绣面,叫她们做活为生。妓女从良依旧颇多非议,但人言却是很难禁止之事。秦灼位高权重尚且为人不齿,更何况这些卑弱女子?而世人对女子的恶意,总比对男人更盛。 梅道然惊道:“这就完了?” 萧恒默了一会,“找找她女儿。” 梅道然倒吸口气,“你佛祖啊,大慈大悲普度众生来了?” “师兄,”萧恒看向他,“曹苹没找到,也不会找到了。” 娄春琴做事滴水不漏,不会有活着的任何一个人得知曹苹行踪。英州曾以此为诱饵催逼梅道然出城,从俘虏招供来看不过诓骗之计。十年来杳无音频、生死不闻,如此世道,就算找到曹苹,必然已同这些女子一般不人不鬼。 天底下到底有多少个曹苹,又有多少个娄春琴? 梅道然欲言又止,萧恒握住他手腕,“叫大夥都去我军帐前头,我有话说。” *** 梅道然按萧恒吩咐,安置香案、香炉、黄酒诸物,一条长板凳落下时,萧恒走到军帐前。 炉中青烟袅袅,萧恒走到案前,道:“锦水鸳一战,我虽死里逃生,却有百余兄弟魂断于此。今日我请大家前来,正是要清算这笔血债。” 火药点燃时程忠也在楼上,虽侥幸未死,但也伤了腿脚,只道今生再难上马。他目眦欲裂,大声喝道:“将军将那奸细提出来,把她千刀万剐以解此恨!” 萧恒道:“细作苏小云,奉贺兰荪之命扣押秦少公书信,欲叫我和英州鹬蚌相争,好叫羌地坐收渔利。但此事她不是主使,她也没有主使的本事,我已下令,杖二十,以惩其罪。” 程忠叫道:“将军,咱们知道你是慈悲心肠,可她到底害死了咱们这么多弟兄!将军要留她性命,老程不能答应!” 人群议论纷纷,也大声附和:“请将军处死苏小云!” “请将军处死苏小云!” 萧恒高声道:“安静!” 众人虽气愤,声浪却渐渐平息下来。萧恒沉声说:“大夥忘了,除苏小云外,还有一个祸首,和一个罪魁。” 梅道然瞬时明白过来,刚要讲话,萧恒已开口道:“我是潮州营的统率,围攻锦水鸳是我的决定,兄弟们冲上楼来也是为了解我的困境。我本该立死当场,是离我最近的将士推开我,他在我面前粉身碎骨了!” 众人一时默然,隐有哽咽之声。萧恒深吸口气:“这是我的决策失误,他们因我的失误而死,他们死了我还活着!身为主帅判断不明,徒令百余将士无故捐躯,我才是真正的祸首!” 程忠急声道:“将军,这明明是英州羌地那两个王八羔子使的歹计,怎么能怪你!” “错就是错,有错当罚。”萧恒道,“我杖苏小云二十杖,是她的确有过,但她该受的罚当止于此。我知道大夥瞧不上她,她是个妓女,还攀附了贺兰荪,但她也是盛昂的妻子,是咱们的弟妹和嫂子!老盛临终有言,要我好好照顾她,他的白骨埋在黄沙里带不回来,是我辜负他。现在,咱们要处死他有隐衷的妻子,叫他今后断绝香火做个孤魂野鬼吗?” 萧恒缓了口气,继续道:“待苏小云受刑后,我会逐她出潮州。但还是那句话,她该受的罚当止于此。我不是。” 梅道然也急了,“知道你要严明军纪心里有愧,但你他妈不是找死吗?你死了这些人怎么办?” 一片哗然间,突然响起一阵鼓掌之声。 程忠见有人挑事,心头火蹭地蹿起,掉头看去,见人群后走出个风尘仆仆的少年人。马跟在后,他穿一身青布文士袍,看着萧恒,一下一下地鼓掌。 赶在程忠动手之前萧恒已开口:“来了。” 梅道然忙冲程忠喊:“松手,这是咱们将军新募的军师!” 众人让出条道,李寒四下拱拱手,走到人前,抬脸看萧恒,“听闻将军冲冠一怒,险些命丧黄泉。这不寻思着你我相知一场,怎么也得见最后一面,托孤也好遗言也罢,总得有人记录在册。在下一路上挽辞都撰好了,没成想将军还全胳膊全腿地站着,倒是意外之喜。” 第426章 他虽说是喜,但每个字凑出来都像咒人。萧恒笑了一下,不说话。 李寒问:“将军方才说,有罪当罚,将军以为自己该当何罪?” 萧恒道:“败军之将,罪当斩。” 李寒一摊手,“但将军没打算现在赴死。你若一死,潮柳西塞群龙无首,这叫不顾大局。但你若不死,闹出今日这场阵仗,而后学曹阿瞒割发代首,多少有些虚伪。” 梅道然有些头痛,“我说军师,你远道而来,是拉架的还是拱火的?” 李寒道:“先问问将军的意思,自己这个祸首该受什么惩戒?” 萧恒道:“先杖八十。” 梅道然一言不发,盯着萧恒上上下下看一会,喝道:“你还真当自己钢筋铁骨,刚被捅个对穿炸下楼去没俩月,就又这么折腾?” 萧恒道:“那就先杖四十,记下四十。” 李寒倒很铁面无私,“剩下那四十杖,将军打算什么时候补。” 萧恒看向他,“攻克英州之日。” 萧恒素来以守城为重,极少犯人,公然攻打英州,除了要拔除柴有让之外,更是与皇帝叫板。 众人愣然里,萧恒端起酒碗,高声道:“众位,受杖绝非我一时意气之事。英州屡番挑衅,继阿芙蓉流通后又欲毁城夺池,如今无需再忍。皇帝按兵坐视,敌军来犯无有援手,彭苍璧奉旨犒劳,实为杀我以绝后患,如今亦无需再忍!我不只要克英州,我还要克京师!我必须要建一支纪律严明的王师,那我必须认罪受惩!不然我没有脸再叫大夥和我出生入死,没有脸祭拜因为枉死的同袍战士!今日我愿以此四十杖为规矩,明日攻克英州,再以四十杖犒军庆功!” 李寒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萧将军,希望今日这四十杖能叫你记得这句话的份量。” 萧恒倾酒于地,丢掉酒碗,对李寒说:“请军师监刑。” 李寒也不劝阻,答应得非常痛快。 萧恒解去上衣,袒背伏在凳上。 李寒一见他后背便瞳孔一缩,拿眼去瞧梅道然,低声说:“你没跟我说伤成这样啊?” 梅道然骂道:“妈的当晚脉都断了,他就是个作死的东西!” 李寒稳住呼吸,“将军要主动发兵,必须以身作则。今日正是立规矩的时候,将军得一言九鼎,才能有以后的金口玉言。” 他往后退两步,两个执杖人举杖上前。 李寒高声喝道:“一!” 军杖带风挥下。 第317章 八十三 谋英 萧恒答应秦灼回来用午饭,的确没有食言。 院中一地落梅如残雪,萧恒似乎有些脚滑,上台阶时一个踉跄险些栽倒。梅道然紧跟在后,手还没伸过去,萧恒已推开房门。 桌上已置樽俎,有南方蒸点,也有北方面饼。秦灼没先用饭,正倚在窗下瞧书信,日光入内,将他侧影抹得淡淡。 响动传来时秦灼抬头,有点纳罕,萧恒很少发出脚步声。下一刻便变了神色,屐都来不及趿好便匆匆迎上去,摸了摸萧恒的脸,只觉一手冷汗。 他冲梅道然急声道:“出去一个上午,人怎么成了这样?” 等萧恒被扶去榻上去衣趴下,梅道然已将今日情形将了七七八八。秦灼看了眼萧恒,对梅道然道:“多谢师兄送他回来,我就不留饭了。” 梅道然也不掺和他俩家务事,全当看不见萧恒眼光,打个哈哈出了门。 秦灼坐在榻边不讲话,就要起身。萧恒要握他的手,到底只敢握了袍袖。秦灼淡淡瞧他一眼,将他的手拂开,自己开箱抱了药匣,找出疮药给他敷伤。 他下手不轻,甚至着意加了力,萧恒知他恼,也不敢多说。待秦灼收拾毕,萧恒伏在软枕上抬头,轻声说:“这回我有数,复生蛊尚在体内,我体质又不同常人。四十杖,也就半个月。” “半个月。”秦灼冷笑一声,“你叫刀捅了个对穿又炸断了肋骨,复生蛊叫你半个月能下地已经是顶天!你他妈床上横我没说你,你倒好,自己要找不痛快!” 体内还有压制观音手的另一种蛊毒,连命都能续,遑论区区四十杖。 萧恒垂眼没答话。 秦灼将给他擦伤的帕子绞了,啪地甩在一旁铜盆里,足像给人一巴掌。水花溅落,他眼中冷光未灭,声音却有所缓和:“这半个月里若朝廷发难、英州攻打,你待如何?” 萧恒道:“我叫来了李渡白。” 秦灼看他一会,笑道:“我是不是还得夸奖你面面俱到,滴水不漏?” 萧恒不讲话,枕面被握出几条皱纹。 “你挺能折腾。”秦灼挽袖从盆里洗手,盆中水已被染成淡淡血红。他不咸不淡道:“咱俩分吧。” 萧恒如遭雷击,撑身哑声叫:“少卿。” 秦灼取手巾慢慢将手擦干,说:“我要找的是老婆,可不是赶着做鳏夫。萧将军,你中道崩殂没办法,战死沙场也无所谓,但你要自己作死——对不住,我还没活够,不想这么早给人戴孝哭坟。” 见萧恒说不出话,秦灼呵地一笑:“萧重光,我太知道你了。一边觉得自己不配活着,一边知道自己又不能死。所以你不能以死谢罪,但你非要作死呀。把自己打个半死不活想心里舒坦些,但要史书写你,就跟刘玄德摔阿斗没什么分别。惺惺作态呗,装模作样呗,对吧。” 萧恒闷声道:“是。” 秦灼倏然翻脸,掉首骂道:“是什么!这些人捞你救你费了多大精力,你寻死觅活对得起谁?这四十杖是能把那些兄弟打回来还是把柴有让打下去,除了亲者痛仇者快还有什么效用?我问你,是那些枉死的将士怪过你,还是他们的遗属怪过你?你自己矫情什么劲?你把自己打死又对得起谁?” 他恍悟般拊掌,“啊,我想起来,你是为了我关心则乱才行此昏招。要这么论,我才是一等一的罪魁,你一个鬼迷心窍的杖四十记四十,我要怎么处置?就地扑杀还是直接杖死?” 萧恒浑身颤抖,低低叫他:“少卿!” 秦灼定定看他,黑眼仁照在他脸上,突然俯身上前,撩开鬓发,将耳朵露给他瞧。 耳垂上,一个尚未愈合的血洞。 秦灼柔声说:“萧重光,你看,看清楚了吗?我穿耳了。” 萧恒心中一骇,忙要拉他,秦灼却早早起身,拿了一只荷包,倒出两枚金耳珰在掌心。 瞬间,萧恒浑身僵硬,背上一片麻木,压根察觉不到痛楚。 下一刻,秦灼已援手,重新把耳珰戴在耳上,金鈎挤进血肉,鲜血又开始滴滴答答。秦灼一歪头,一朵血花便洇上素袍。 他刚戴一只萧恒就拉他,秦灼不理睬,将另一只挂在耳上。他转头,金光艳艳中轻轻笑:“好看吗?” 萧恒腮颊颤栗,眼眶已然发红。 秦灼仍吟吟笑道:“秦地男子唯有娼家才带坠子,想当年我忍辱不发,宁受他们百般作践也不肯穿耳,你多大的脸面呀。” 他探手摩挲萧恒的脸,轻声叹气:“掉什么泪呢,不就是想叫我再给你戴一次、再这么戴一辈子么。我应承你,昨晚说了,我都应承你的。” 萧恒握紧他落在面上的手,手指挤进他指缝,竭尽全力地握住。他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拦腰抱住秦灼,脸伏在秦灼膝盖上。秦灼终于环抱他时,背部杖伤宛如活剥。 他终于感觉到疼了。 *** 李寒来了潮州接管政务,岑知简也就心安理得地松快下来。秦灼瞧了半天做出论断:宝刀配英雄,李渡白和萧恒还真是一路人。 不怕死,有倔性,一腔热血又极度冷静,同时具有超常的精力和行动力。萧恒能一日百里奔袭,李寒在统管民政财务之外,甚至还有时间去大院寻访从良妓女。这一行径一上来招惹颇多非议,梅道然旁敲侧击问过几句,李寒非常坦然一摊手,“我要著书。” “世人唾之骂之,多是不知其苦。我的确要替她们博同情,是为了她们被当作是人。”李寒道,“世间有妓女是因为世间有男人,我也是男人,我也有罪过。” 自此,李寒开始为妓女立言。玉升三年,他撰写第一部志人小说《天地同哀录》,分五卷十一类,第一类记录妓女一百余名。百篇百苦,人各不同。这一类以潮州大院的从良妓女为始,至奉皇五年九月十一清晨,李寒立帝门开天门,为户部侍郎裴兰桥雪耻立传。他是萧恒发现的千里马,竟也做了旁人的伯乐,他们争相为知己者死,这位曾经的妓女是他不朽精神的同道者。李寒搞文学一贯秉持从一而终的原则,他的第一声呐喊纯乎一腔热血,最后用鲜血完成了他生命尽头的终极呼号。 但李寒千里南下的原因,还是跟时局有关。彭苍璧死讯传入长安后,皇帝没有立即发兵,而是将崔清重新调回阳关,并诏命吕择兰回京述职。 皇帝意图清算,却没有明面举动。 暗箭难防。 第427章 所幸萧恒的确有数,四十杖虽毁肌肤,到底未损筋骨。如今和秦灼住在一块,也有人精心养护,不久便能下榻行走,也不影响和李寒商讨政务军务。 夜色初上,李寒打帘造访时,萧恒正同秦灼案边对坐。案上一只盛枇杷的竹篮,萧恒取一只果子慢慢剥,剥好便递给秦灼。 秦灼两只屐都踢在地上,见他喂,便低头去咬。含住萧恒指尖时打帘声正响起,秦灼神色一闪,忙扭过脸嚼果子,边伸脚把屐踩好,也不知李寒瞧见多少。 萧恒拈了拈手指,又取一枚枇杷剥,笑道:“渡白自己找椅子坐吧,吃不吃枇杷?” 李寒向秦灼拱拱手,“不了,不克化。” 秦灼瞧一眼萧恒,转过脸,一副正人君子模样,和方才的形容判若两人。他冲李寒笑道:“他一个人在西塞,有劳军师和兄弟们照拂。将军得军师如虎添翼,我也能放心些。” 这番话是正正经经自家人说的。 “少公客气,职分所在。”李寒心中有数,直入正题,“下个月,将军身体能否大好?” 萧恒刚想开口,不只什么缘故又闭上嘴巴。秦灼瞥一眼他剥枇杷的手,对李寒道:“军师放心,有我瞧着,能好。” “那下面的话在下就能说了。”李寒点头道,“两个月内,将军最好能够攻克英州。” 主动出击。 “彭苍璧身死西塞,皇帝至今仍未发兵,只是因为东北被狄族牵制,南地又是将军的地盘,她无法调动南地之兵。如今皇帝已腾开手,不日剿逆大军即将南下。将军的本营在潮柳两州,西塞虽有臂助,但相隔太远,很可能会被皇帝单独击破。英州可以作为潮州北上的最佳信道,这是其一。” 李寒说:“其二,将军如今作战,一乏兵力,二乏财力,三缺粮草。潮州粮道虽通,但很容易被对方截断。英州水草虽不丰盛,但英州刺史柴有让积蓄多年,府粮还是管够。英州可以做粮仓。” 萧恒说:“其三。” “其三。”李寒看向他,“影子残部和阿芙蓉买卖俱在英州。一个是后患,一个是流毒,作战之时,最怕节外生枝。自然,这还不是最紧要的。” 李寒拈动衣袖,声音开始发紧:“二年以来,将军与朝廷多有博弈,虽未败,却从未有胜。因为将军太过固步自封,只在守,未曾攻。在下只能说,将军能苟安一隅至今,一是靠与少公合兵有所兵力,二是靠皇帝早期掉以轻心,三是靠奉旨讨伐之人,上到吕择兰崔清,下到彭苍璧,都比较有良心。自然,老天眷顾也是本事,运气到家也是实力。从前将军拚搏至此,最要靠民心所向,这就是一个天大的好处。将军尚做逆贼时,潮州上下舍命包藏,吴月曙更是自刎以托,如今已有根基,是时候振臂而呼。” 李寒道:“这就是最重要的一点,以攻为守。” “从前将军行事,说好听点叫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实则是坐以待毙,只待皇帝周转人手发兵来打。皇帝强而将军弱,皇帝若发兵,多要攻打潮州西塞,但凡有失,将军根基则毁于一旦。但将军若主动发兵,将战场引向皇帝所辖之域,有在下在,至少能保潮州西塞无虞。” 李寒目光锐利,“敌强我弱,必须扰敌。英州北望西塞南临潮州,是将军胜算最大的地盘,若能胜,将军则能南北打通,西南之境尽在一手。若不胜,至少牵制朝廷,以解本营之困。不能退,只能进,不能守,只能战,这就是在下为将军的首战之谋。” 秦灼扳指落在案上,眼中闪过一丝激赏。 从前李寒作诗骂上、辕门矫诏,秦灼只当他是个有勇无谋的,谁知他的战场何止文坛,哪限朝堂! 好个李渡白! 李寒眼光转向秦灼,问:“将军与少公,曾是同盟?” 秦灼道:“一直是。” “将军听闻少公失踪后千里奔袭,险些搭进一条命去。在下也听闻,少公入羌君的虎xue,是为了给将军接手。” 秦灼不答话,低头吃枇杷。 李寒看他一会,又道:“在下听闻,潮州营和虎贲军曾多生龃龉,是否属实?” 萧恒问李寒:“渡白有什么想法?” 李寒道:“若要进军英州,首先要保证不生内乱,后方稳定。依在下瞧,少公是个真情的郎君,虎贲军却不是可靠的盟友。” 秦灼掩袖吐掉枇杷核,偏头看他。 “听闻二位结盟的初衷是共扛危难,但如今潮州虎贲已然分营,只是共居一地,兵权却互不干涉。此外,两位都没敢讲远处的事。”李寒道,“少公若要回秦,只靠虎贲众人与令妹尊师麾下,有几成胜算?” 秦灼不说话,萧恒手指沾了果子,只拿掌侧轻轻挨着他。 鱼死网破的打法,也只有一半的可能险胜。 秦灼一直按兵不动,正是这个顾虑。 他和萧恒还不同,萧恒的民心是中原本土,故而能在潮州西塞白手起家。他却是一介诸侯寄居他乡,当地人对南秦没有归属之感,他无法创建起新的忠诚军队,只能招揽旧部在潮州培养。这时候贸然发兵没有很大的胜算。 所以剿灭贺兰荪的计画敲定时,陈子元欲言又止,秦温吉认为这是昏招一套。 取道羌地无异于宣战,但现在不是向秦善宣战的好时机。 李寒将他神色尽收眼底,又问:“但若有将军发兵作为臂助,胜算几何?” 秦灼微微一笑,仍不讲话。 李寒继续问:“如果,是皇帝下旨官军护送,敕令少公回秦正位呢?” 秦灼第一反应是他在发疯,但他撞着李寒目光。短暂对视后,他转头看向萧恒。 他明白了李寒的意思。 如果萧恒大势已成,那萧恒的命令就是旨意,萧恒的认可就是正统。如果政权认可才是世俗正义,那秦灼回秦就消除了最后的“不正义”性,这就为南秦倒戈秦善提供了光明正大的理由。 但是。 秦灼笑道:“我听明白了,李郎醉翁之意,是要我在此役之中,发兵以助萧将军。” 李寒道:“这本是盟友之理。” 秦灼将装果核的碟子拨远,“李郎先空许承诺,以此要我对英发兵。等萧将军正统之后助我归秦——” 他含笑道:“万一天不在将军,我去这一趟,给他殉情吗?” “在下所言仍是利益,无关情分。”李寒道,“只顾牟利,不担风险,秦少公,这不是盟友之举。” 李寒看一眼萧恒,萧恒眉头微皱,示意他不要再讲。李渡白连皇帝都骂,自然不顾这些,继续道:“萧将军锦水鸳险些丧命可以不论,这同少公入羌取蛊一样,为的是私人感情,而非盟友利益。但少公遭褚山青兵围,是将军发兵救援;虎贲粮草短缺,是将军拨粮以供。少公危难之际,将军尽到了盟友的责任,如今将军有难,也请少公尽一尽相应的义务。” 秦灼笑意未改,“是我求的他?” 李寒可不管他素来腔调,当即指出:“少公的意思,是萧将军一厢情愿,你只好却之不恭吗?” “渡白。”萧恒打断,“辎重那边还要检校,你去瞧瞧吧。” 李寒拎得清轻重,当即起身一揖,抬起头,“将军。” 萧恒看他。 李寒指了指,“枇杷,现在克化得动了。” 枇杷在秦灼那边。 萧恒知他意思,没有动手。秦灼便将竹篮取过来,伸手递给他,“都拿去吃吧。这两日吃完,再放要坏了。” 语罢,秦灼整好衣袖,懒洋洋倚在案上,仍似笑非笑,“渡白放心,我做盟友再首鼠两端,和萧将军到底有段私情。你这样一心向他,我只有谢你的份,哪敢怪你。” 还真恼羞成怒了。 不过这怒也是打情骂俏之怒,李寒更不掺和,挎着篮子就掩门出去。 门一闭,萧恒便拿帕子擦手,撑身站起来。 秦灼支起半个身子,叫他:“你哪去?” 萧恒道:“睡觉。” 秦灼胸口起伏片刻,说:“你生气了。” 萧恒只说:“我没有。” 他也不解衣,脱下靴子便侧躺在榻上。睡自己的枕,盖自己的被,给秦灼让出一个人的位置。 案头残灯如豆,灯下一片柔暖之色,秦灼嘴唇被枇杷沁如赤金。碟中果核散落,像从人心上拔下的钉。萧恒擦手的帕子散落在旁,上头斑斑金痕,如沾血迹。萧恒有一颗金子的心。 秦灼从案边坐了一会,起身吹灯,慢吞吞往床边走。坐下时才瞧见,萧恒仍睁着眼睛。秦灼道:“你想说就说。” 萧恒说:“没有。” 秦灼冷笑道:“没有?我倒瞧瞧,你一夜没有,还能一辈子没有。” 他也踢鞋上榻,和萧恒隔了距离掀被躺下。 秦灼头刚靠枕,便听萧恒低声说:“一辈子。” 他问:“你真有一辈子的打算吗?” 第428章 秦灼心中如蛰,浑身一麻。 萧恒仍背着身,却换了话头,声音也平和:“我去打英州,你就叫虎贲和秦人全部收拾好,我能胜最好,我败了,你就往羌地去。新君如今受你们扶持,你妹妹在那边,还能支撑。若有潮州西塞的残部投奔,你能藏则藏,真不能……就不能。自古谋逆者众成事者少,你不信我也应当。” 他没有后话,静了声息,像要睡了。 秦灼也拉紧被子,不再言语。 半晌,方听见一声叹息。 萧恒轻轻道:“但有时候,我很想你能再信我一些。” 第318章 八十四 敌友 秦灼半夜没睡着,早晨便起得迟了些。一睁眼天光大亮,枕畔已空,垂帘外隐隐有压低声音的说话声,像萧恒。 桌上枇杷皮核已收拾干净,尽是热腾腾的馎饦粥点。秦灼也不管,自行洗漱罢,落座就吃。 他这边动静响了,不一会,帘外人便起身送客。秦灼半碗馎饦吃完,萧恒掀帘进来。 他上前几步,搓了搓手,又站住,问:“还合口吗?” 秦灼道:“不合。” 萧恒面色有一瞬僵硬,说:“想吃些什么?我去买。” 秦灼笑道:“我不吃,这一桌的粮食,将军就这么糟蹋了?” 萧恒说:“我吃就行。” “你一个人吃得下?” “剩下做午食。” 秦灼扭头看他,一言不发,盯到萧恒那点局促终于外显出来,才开口:“离这么远,我会吃人?” 萧恒这才挪动脚步,从他对面坐下。另一副碗筷在秦灼手边,萧恒伸手去拿。 更快一步,碗碟被秦灼按住。 萧恒便缩回手,不再动作。 秦灼气结道:“我叫你坐过来。” 萧恒这才挪了凳子,挨在他身边坐下。秦灼这才松开手掌,将碗筷让给他。 萧恒也盛了碗馎饦,没出半点动静。秦灼放下吃空的碗,道:“你要打英州,虎贲军不能相助。” 萧恒点点头。 秦灼不瞧他,淡淡道:“但虎贲中人,可以以自己的名义加入潮州营。” 萧恒猝然看他。 秦灼问:“怎么,不愿意?” 萧恒快速说:“愿意。” 秦灼面无表情地拨齐筷子,问:“你自己是个什么想法?” “虎贲是否出军还是其次。”萧恒说,“我需要一个坐镇后方的人。” 秦灼带点笑:“擒贼擒王,将军好大的筹划。” 萧恒没说话,从案边取过军印,放在桌上。 “这是什么意思?” “我现在许诺只是空口承诺,思来想去,只有这东西要实际。”萧恒看向他,“你拿着它,随时可以统调三军。” 秦灼说不出心里什么感觉,像恐惧又像兴奋。萧恒交给他军印,何止托付身家性命。 萧恒说:“我想要你信我,总得有值得叫你信的事。” 秦灼抚摸那方军印,含笑问:“你就不怕我拱手柄你卖给皇帝,做个助我重返南秦的交易?” 萧恒看着他,“你舍不得。” 妈的。 秦灼面无表情,拾了片口檀嚼,拿帕子一合嘴,突然说:“过来。” 萧恒依言上前,被秦灼揪住领子按在凳上,撬开嘴吻上来。 萧恒抱住他后背,很顺从地叫他吻,秦灼不客气,一只手撑着桌,另一只手扣着后脑吻他。气息纠缠,结发般拧成一股。秦灼轻轻咬了下萧恒下唇,呼吸洒在他唇上,笑道:“你的右手好全了吗?” 萧恒右臂横在他腰间,单手柄人抱起来。 二人倒回床里,萧恒却没有秦灼料想中的急躁,他膝盖撑上床沿,先给秦灼脱鞋,又反手将帐帘扯下。秦灼不耐烦,撑身去吻他,胡乱去脱他外袍,边含糊道:“你给我解裤子。” 萧恒依言解开他衣裤,尚未完全淡去的红紫痕迹暴露在空气中。萧恒带茧的手掌抚过,秦灼情卝欲中的身体鲜花经露般不住颤卝抖。萧恒却一下子凝固了,他盯着那些痕迹,脸上很难说是什么神情。 这些日萧恒杖伤未愈,两人一直没再亲热,这痕。迹居然是两人定情之夜就留下一直没有消褪的。也只有那夜之后,秦灼才肯和他同床共枕,他才真正有视图秦灼身体的机会。 “我素来这样,好留印子,从前没叫你好好看过,我的不是。”秦灼察觉他神色不对,忙拉过他脖子把他压到自己身上,含糊着嗓子哄道,“六郎,你行好,我这么好难受。” 他说着侧过去,把枕头拨过来压在胸前。他感到萧恒的呼吸喷在颈侧,在他条那青蓝血管跳动的苍白脖颈。在萧恒俯身时他回眸绽开一个冶艳笑容。他咬着萧恒的侧脸也咬着萧恒的名字,他感觉身体里属于萧恒的部分蓬。然。怒放。他感觉他正进入一个神圣美好的方外世界,那是一片只容两人通行的。欲。海。情天。 。 *** 和萧恒这么多次,秦灼每次的感觉都不一样。这次萧恒动。情得很,不到一半他就忍不住告饶起来,萧恒立即慌神要住。秦灼还挂在他身上,缓了好一会又手脚并用地将他压回来,边道:你也忒实在,床上的话能这么听吗?我……我正得趣呢…… 他得趣的下场就是日上三竿也没从床上起来。秦灼其实喜欢萧恒留在里面,但萧恒怕弄脏,基本都要退出去。这次秦灼蓄意,结果到头来自讨苦吃。自然,痕迹也就更严重。 他醒时萧恒已不在身边,被窝犹温,看来刚走不久。自己身上还汗津津的,那处也泥泞,腹中依旧发沉。萧恒约莫烧水去了。 秦灼觉得天亮得厉害,估计没落帐子,往外转脸时吓了一跳。 萧恒坐在离床不过三尺的凳子上。 他看样梳洗好了一段时间,脸色泛白,眼睛黑漆漆地盯着自己。 几乎要把他生吞活剥的眼光叫秦灼心里一颤。他感觉自己像赤身裸体地躺在萧恒跟前——虽则现在也差不多。秦灼一只手搭在腰间那条唯一蔽体的大红锦被上,冲萧恒懒洋洋道:“盯什么?想弄就弄。” 萧恒起身走近时秦灼要揭锦被的手滞住。 不对,很不对。萧恒对他向来照顾,从清早弄到晌午,决计不会这时候再来一次。还有他的眼神……不太像情欲,直白地,像盯一块砧板上的肉。 这不是萧恒。 秦灼那只手仍迎向他,等他走到床边刚要坐下,秦灼突然反手去撕他的脸。 “萧恒”似乎早有防备,一个旋身闪到床幔后。紧接着,秦灼裹上袍子摸过虎头剑跳下床来,几乎是脚刚落地,“萧恒”便足尖一点一梭黑风一样投出门外。 秦灼跳出门槛一剑投去,擦她衣袂钉在院中。他当即喊道:“萧重光,有个影子,拦人!” 声音出口的瞬间,一道黑影已飞掠檐上将那女子截住。两人两只鹞子般犯翻跃在地,一张轻薄面皮已经捏在萧恒手中。秦灼看向他对面,假萧恒显现的真容。 居然是个女人。 这是个极其美艳锋利的女人,炭黑眼眸和苍白脸颊相映,像一条吐信待击的毒蛇。她假扮萧恒时身材身高和萧恒几乎一般无二,这两下动作时秦灼听见喀喀轻响声,似乎是骨节挪动的声音。 他听说过有缩骨以伪装儿童的绝技,难道骨骼肌肉也能短时间改变成更高大宽厚的体格吗? 对方的身体已然恢复成一个女人的体态。展现出女人健美的身体线条和肌肉走向,以及颀长的脖颈和饱满的胸部。整个过程像一块冰渐渐融化,完美而自然。 她恢复女人形象之际,口中毒牙般寒光一闪,萧恒抽刀一挑,一枚飞星镖咚然扎进房梁时,刀光已从萧恒手中削向她面门。 女人瞬时以脚跟为支点仰面倒身,可怕的腰部和腿部力量让她擦着刀锋、陀螺般飞旋而过,同时,她手臂从腰间一旋,一把腰剑软剑已抽在手中。 金铁相击火花飞溅,二人手臂相撞时发出沉闷的骨肉碰撞声。 这力道让萧恒心中有数。 这是个全盛的青泥,能以女扮男,说明筋骨极韧,并开发到完全程度。而且她擅长以攻为守——下一刻她以拳化爪直接掐向萧恒咽喉。这是一记佯攻,目的是使对方自保退守,从而查找脱身或再攻的间隙。 但萧恒也曾是个青泥。 他毫不退避,当即迎女子爪风而上,扭掉她手腕关节要擒她咽喉。那只纤长有力的左手从腕上垂落前,五根尖长指甲剐过萧恒手背,女子脸上露出神秘妖冶的笑容。 秦灼浑身一紧,厉声喝道:“有毒!” 萧恒当即抬刀往手背一削,他动作的同时女子也咔嗒接上手腕。她并不恋战,旋身蹬过柱子跳上屋檐。萧恒飞身追去,身形消失在屋脊后时冲秦灼喊道:“回屋穿上裤子!” 秦灼一愣,自己只顾着裹了袍子便追出了门。这会静下来,才察觉腿肚子发软,腿间也有些黏意,估摸是那些没清理的东西。他突然脸热得厉害,赶紧栓上门躲回屋了。 第429章 *** 晌午时分,如果有人抬头,会在潮州鳞次栉比的屋顶和屋上悬挂的太阳前,看到两个如鸟翻飞竞跃的身影。 和这个女人交手之际萧恒迅速作出判断:她能在自己烧水的间隙进入卧房,说明早就在门外窥伺。如果她的目的是自己人头,那自己和秦灼行事之时当是其最佳时机。但她没有动手,而是等待。 还有她现在的路数。 招招狠辣,但并不致要害。指甲所藏应该是麻痹神经的药物,而非见血封喉之毒。 她并不是要和自己开战,甚至可能不是要与自己为敌。 她要引自己到一个地方去。 萧恒像飞鹰追鹞一样追逐她,她像罗网下一只做饵的鹞一样引诱萧恒。她的跳跃点越来越低,越来越接近地面。萧恒意识到她的目的地要到了。在她终于跃下屋檐之时萧恒飞身而下,那把蓄势依旧的环首刀终于从他掌中旋转舞动起来,双脚落地时,它的一头仍被他十指把握,一头则横在女人颈侧。 萧恒视线以女人的后背为轴心向四下迅速滑过。一处待修葺的庙宇,建筑高度和纵深充足,天井很阔——天井有生火痕迹,柴火不少——种观音手的青泥不需要这么多柴来烤火,那就是用来炙烤生食——来者十五人左右。 萧恒眼睛重新定在她背部,说:“让大夥亮相吧。” 女人并不担心被刀锋割伤脖颈,十分自由地转身,冲他挑眉笑道:“你可以自己来叫。” 萧恒两指掐紧,在口中哨了一声。 如果猎户听来很像狐狸求偶的鸣叫声,但在青泥当中,这是集结出动的号令。简短的两个哨音结束后,四下八扇庙门发出扑扑腾腾风冲雾腾的声响,一切和萧恒预料或者说熟悉的一样:屋中人以跃姿落入院内,几乎听不到半点脚掌砰地的摩擦声。他们服装各异,身材不等,性别不同,但都有紧实的肌肉、轻盈的体态和冷漠的眼神。 这样一群团结作战但习性独居的野兽。 “重光。”女人叫他,“或者我可以沿用从前的旧称呼,青泥六号。你知道我们是友非敌。” “你可以让我知道。”萧恒说,“如果你想诚心谈谈。” 他把刀收起来。看来他们瞭然彼此境地,没有再用武器相对的必要。 女人笑了笑,说:“你也可以用青泥六号称呼我,如果你不想,叫我银环就好。” 第319章 八十五 倒刺 她这句话交待出自己的身份。萧恒自青泥擢升影卫后,原本的六号有所空缺,这个女人——或者说女孩就是他的替补。 她说着,庙宇正门被两名青泥打开。 按照影子铁律,各员彼此不能单线联系,为的就是防止聚众叛乱。是以梅道然萧恒当初虽闻彼此名号,却对面不识。 但显然,银环能聚集起这支队伍,已经把这条规矩彻底打破。 萧恒跟在银环身后踏入庙内,发现里面布置得极具影子风格——几乎原封不动。除了清洁过的房梁和佛祖金身的两肩位置。那是青泥外出最好的休憩之地。 佛祖金身下,一条香案,两只蒲团。案上两摞酒碗,一坛酒水。银环揭坛倒酒,先吃一碗示诚,再倒给萧恒,“我们来你的地界,是有投奔之意。” 萧恒接碗放下,“影子彻底分崩了。” 银环道:“可以说大差不差。庄家太多,怨气又太大。上层原本还能强行压制,但万事就怕开头——先是有你和梅道然来做表率,又有范汝晖向皇帝投诚,影子内部早就叛徒遍地一盘散沙。之所以勉强维持至今,还是那个根本问题。” 萧恒道:“解药。” “是,解药。解药有限,很多人苦熬至死也分不到一粒,就不如奔走出去自谋生路。譬如卓凤雄一党。”银环道,“我想你也探听出来,从前的柳州刺史宗戴,专门把罂粟和处子供应给影子炼制解药。有时候负责炼药的蒙八郎会亲自赴英探查,但大部分时候,都是由专门的影子来沟通采集。卓凤雄——影子八号,他就专门负责和宗戴联系,进行罂粟芽交易。他叛逃之后先奔走柳州,但当时的柳州已经是你的天下。而你,重光,你在打压解药炼制。他要拿解药必须先把你除去,所以他和宗戴一起投奔英州柴有让,就是要借刀杀人。英州卧虎在侧又兵强马壮,是你的大患吧,重光。” 她手指抚过碗沿,“很多人都想不通,你为什么要绝自家生路。但我明白。” 萧恒重复,“你明白。” “我们都是六号。我相信你也知道,青泥之中,每个数字背后都有自己的含义,而这些数字则决定了谁能拿到那丸解药。” 接着,她未施胭脂但鲜红欲滴的嘴唇张开,揭开一系列人的原始面目:“梅道然三号,鸡肋。卓凤雄八号,中庸。范汝晖二号,忠犬。还有你我,六号。” “倒刺。” 银环笑道:“只可惜鸡肋不肋,忠犬不忠,但咱们这根刺还是硬硬当当。” 萧恒手拢住那碗酒水,“大夥不易,我明白。但我话说在前,我这里没有解药。” “了解。”银环绽开笑容,“重光,不止于此,我们更了解你的情况。你要攻打英州。可卓凤雄虽死,英州仍有影子。你手下没有受过锻炼,或许能够惨胜,但得有十分之三白白送死。重光,你需要我们。” 无比诱人的条件。 萧恒问:“你们要什么?” 银环粲然一笑,这让她终于不像条毒蛇或一把毒刀,展现出一种独属于女人的鲜活美丽。她把酒碗举起的同时,剩余十五人也捧碗而立,把萧恒围在中心。 银环说:“我们只有一个条件。放心,你会乐见其成。” *** 萧恒回来时天色未晚。 他走后,秦灼草草吃过午饭,觉得身体惫懒,又上床补了一觉。萧恒回他正巧醒,见人蹑手蹑脚,先去盆架子处洗手。秦灼听他撩动的轻轻水声,支颐笑:“这次是真人么?” 萧恒也笑一笑,把手擦干,迳自往床边坐了,把手探入被中,先去摸秦灼肚子。 秦灼骇了一跳,忙躲他的手,“你干什么?” 萧恒问:“清洗了吗?” 秦灼才晓得他讲什么,笑道:“没你我还洗不了澡了?要不你再来试试,看看我自己弄得干不干净?” 萧恒手没有挪开,仍揉在他下腹,问:“肚子还难受吗?” “啊?” “你后面喊了几声,说我弄得你肚子痛。” 秦灼一愣。 萧恒向来温存,温存到几乎小心翼翼的地步,但自身条件摆在这里,每次都深,这次更甚,最后肚子里的确有些疼。但秦灼明明记得只是从心里想了想,估计是神志不清乱七八糟地全喊了出来。 他有些耳热,又转念一想,这事都做了多少次,也没必要做什么矫情样子,便倚在枕上轻轻批了他脸一下,怨怪道:“狠的你呀,差点儿把我捅杀了。给我揉揉。” 萧恒便搓热手掌,解开他裤腰又撩开衣摆。腹部露出的一瞬间,秦灼发觉他神色骤然一暗。自己循他的目光望,见自己腰侧留着两个极深的掌印,已经变得紫红。 萧恒支吾道:“我……” “是有些痛,”秦灼抬头亲亲他的嘴,“但也舒服。六郎,我每次都很舒服。” 他挪开脸,见萧恒脖子居然红了,一下子乐了,“你现在知道害臊了,你青天白日干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害臊呢?” 萧恒叫他:“少卿。” 秦灼很少见他这样,笑着抬臂搂过他,萧恒也就伏在他怀里拦腰抱着他,由他一下一下抓着后脑头发。 秦灼柔声问:“今天怎么回事?” 萧恒便一五一十地告知他。秦灼听毕,扭了扭他耳朵,问:“你们影子怎么回事,一个两个都爱拿你的脸挑逗我。” “跟内部传言有关。” “传言?” “说我叛出影子,是色令智昏。” 秦灼哈哈笑起来,“真没想到,我还有做祸水的资质。” 萧恒伏在他怀里,秦灼笑时震动的心跳在他耳中如同黄钟。萧恒道:“你别恼。” “我恼什么,夸我的话。”秦灼边捋他的后颈,边问,“她投奔你了?” “嗯。” “若是个男的,我要剜了他的眼睛。”秦灼忿忿道。 “她是个女的。” “哦,那就不剜了。”秦灼问,“她不会记得吧?” 萧恒沉默一会,想起临走前银环最后冲他招手笑道—— “对了,不在家时把卧房门窗拴紧点儿。你老婆对我胃口。” 萧恒道:“按理说不记得。” “什么按理,怎么叫按理?”秦灼有些恼羞,一下子推开他坐起来,“那我今后都要跟她打交道——你为什么要长和她那张假面具一样的脸?” 他开始不讲理,萧恒仍应,“我的错。” “错了怎么办?” 第430章 萧恒想了想,“你不愿见她就不见,如果真要见面……我去封她的口。” “你有法子?” “能有。” 秦灼扑哧笑出来,“你还是先封我的口吧。” 萧恒愣了一下,见秦灼垂着脸瞧他,灵光闪现地去吻那双嘴唇。萧恒现在很会用舌头了。这次他躺在秦灼怀里捧着秦灼脸颊,仰首细密地和他唇舌交缠,姿态极其温驯。 比起床上那事,萧恒似乎更喜欢亲吻,他的兴致显然更容易在双唇相接时被撩拨起来。 从前不叫他吻,伤得他不轻。 秦灼一颗心酸软下来,当萧恒翻起把他压到身下时,他顺从地承受了。 所以萧恒规规矩矩离开时,秦灼知道,他在忍。但两个人情到浓时,他为什么要忍? 秦灼手伸到他袍子下,轻轻说:“将军,你又想了。” 萧恒诚实道:“嗯。” “要吗?” 萧恒摇头。 秦灼有一搭没一搭地握着他,故作烦恼,“那怎么办呢?” 萧恒看他,“你抱我一会。抱一会就好了。” “好,抱一会就好了。”秦灼把他抱到怀里,让人把脸枕在颈窝,柔声道,“你如果想要,就叫我。” “嗯。” 秦灼抱着他,心里突然涌动一股神奇的感觉。前半生血海挣扎、在外顶天立地的人,居然鸟兽在巢一样缩在自己怀里。 原来他也在依靠自己吗? 秦灼五根手指轻轻梳理萧恒头发,没过一会,萧恒的呼吸声渐趋平稳,竟这么睡着了。秦灼第一次发现一个人的情欲竟然会在情人怀抱里止息而非唤醒。这让他很惊讶。他不敢意识也终于意识到,他对萧恒而言已经远逾情人。萧恒已经把他当亲人——当家了。 *** 萧恒将军印托付秦灼之手的消息一出,潮州上下轰动。众人或有议论,但没人跳出来反对。这时候秦灼的确是坐镇后方的最佳人选。而且如今更加招惹物议的,是萧恒新招募的一支神奇队伍。 潮州将士说一个午后时分,一十五名男男女女跟随镇西将军踏入军营之所,一个新番号“反戈”就此诞生。这支队伍不与潮州营一同吃住训练,直接由萧恒亲自统调。但凡不服者,均能在这个白天对任何成员进行挑战。 萧恒麾下新晋的果毅都尉吕志鸿毅然上前。他原系主簿吕归凤之弟,吕归凤跟随萧恒支持西塞,亦死在狼兵啃噬之下。萧恒照拂军属,将刚满二十的吕志鸿招到身边。因其作战英勇,很受提拔。 吕志鸿少年得志,素来倨傲。他目光从为首的银环身上扫过,嗤笑道:“竟还有女人,咱们单挑,岂非胜之不武!” 银环苍白的脸上绽开笑容,更让她像个弱不禁风的女孩。她手往腰间一叉,一条软剑已银飕飕游在掌中。 银环挥臂把剑一抛,剑锋钉地,剑刃女人腰肢般在地上弯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时,她的轻靴踏过黄尘,不留一个脚印地走到阵前。 银环笑道:“看六郎的面子。我赤手,你随意。” 高她两头壮她两人的吕志鸿愤怒了。他身体黑墙般颤动,接着抛掉手中长刀,冲萧恒抱拳,“只怕末将上场是欺负女流!” 萧恒道:“既是比试,无分男女。” 吕志鸿怒吼一声,汗毛浓密的大手猝然去揪银环后心。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他扑了个空。 但女人还在原地。 在场的大部分人都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认为这是一种妖术。只有少数人看到,男人前进瞬间,她的膝盖以上一条蛇一样宛若无骨地贴近地面,小腿甚至也斜刺般倾斜,除了那双脚。 它们支撑她大半身体飞速旋转后,又瞬时弹回原处。吕志鸿已经踉跄到她身后,而她仍双脚扎根般立在那里。 吕志鸿扎实马步,转换成格斗状态,手掌化拳向她眉心打来,打出的强劲风声在在场人耳边砰然作响。女人不躲不避,抬手接住这一拳。如果只看她游刃有余的神情,似乎只是接住一团棉花。 她的本领和神色无疑是对一个习武男人最大的羞辱。吕志鸿满头大汗,立刻反擒她手臂欲将她掼到身下,结果他的手腕先被五根纤纤玉指拧住。银环纵身一跃,双足落地时像丢一只麻袋一样把吕志鸿丢在地上,动作轻巧,地面却响起一道沉闷巨响。 声音响起时,台上萧恒眼睫颤动一下。紧接着,吕志鸿勉强爬起,抄起丢在一旁的腰刀大喝一声冲银环劈来。银环眼中青光闪烁,她如蛇袭雀般冲那刀锋弹袭而去,同时手掌化拳打向吕志鸿左胸—— 砰地一声。 扎实沉重的撞击声。 她的拳头撞在一个掌心。 萧恒已经跃到台下,将吕志鸿推到身后拦下这一拳。 萧恒道:“这是军队,不是屠宰场。” 银环道:“是他找死。” “客随主便。你要按我的规矩。”萧恒警告,“如果你想合作的话。” 银环看着他的脸,似乎在他脸上查找和自己相似的阴翳痕迹。看了一会她笑起来,“我说过了,六郎,我看你的面子。” 萧恒松开她的拳头,转身扶起吕志鸿,问:“能自己站住吗?” 吕志鸿咬紧牙关,头上冷汗涔涔,硬撑着点头。 萧恒颔首,举起银环手臂,道:“第一回合,银环胜。诸位但有异议,尽管再战。” 他眼睛刮过骤然阒寂的校场,“——如果没有,那就上前来,迎接我们的姐妹弟兄!” 第一个上前的是梅道然。于情于理都是他。 梅道然把萧恒挡在身后,这是个戒备的姿势。他带着笑问:“怎么称呼?” 银环也笑着,鲜红嘴唇贴到他耳边,吐信般说:“六号。” 她面颊闪烁的近乎死人的青色冷光映到梅道然脸上。梅道然瞥萧恒一眼,哈哈笑起来,大声道:“哦,银环姑娘,久仰久仰。” 这支“反戈”队伍姿态高调地入驻潮州城。很多人发现,他们像配合作战的一套兵器,虽无战友感情,但彼此的熟悉比手足还深。同时,向来纪律严明的萧恒对他们展现了异常的包容。 青泥不比常人,本事超凡,个性古怪,寻常士兵在他们眼中不过待宰牲畜。但凡摩擦,很可能引起内斗乃至血屠。为此,萧恒特许他们另起炉竈,而这次比试正是防止潮州营不平,让他们明白分营的必要性。 虽如此,对这群古怪可怕如同野兽的队伍,潮州营依旧心存排斥。青泥们或许乐得清静,但肯定不会乐于接受恶意。一个接一个事件连接,形成一条足以影响局势的环扣锁链。 连锁的顶端出现在挑战结束之夜。 吕志鸿心气消沉,醉后再次挑衅银环,被银环折断手腕。萧恒亲自探视,并加以申斥,记二十杖,伤愈后领罚。 五日后,吕志鸿勉强恢复活动。银环茶碗里出现黄石草。 这是一种潮柳地带常见的药物,常用来作麻药之用,据说过量服用能够软化筋骨,使武人成为废人。 但这件事,却没有闹到萧恒面前。 名唤鹤红的青泥四号坐在她身侧,听到她把茶水往地上一泼。水珠溅地噼啪作响时,她脸上露出一抹毒药似的微笑。然后她会走窗户出门,蛇一样盘踞在一棵大树上,再蛇一样做出自己的致命一击—— 鹤红想着,听见窗户轻轻一响,像被风撞开的声音。 鹤红没有抬头,继续打磨手中一枚铁鈎。他想潮州的这群犬彘是该吃些教训。青泥不在乎是否被尊重,但他们绝不容许一群蠢货成为自己的拦路石。后来,他有一瞬间讶异吕志鸿居然在第二天太阳升起时依旧存活,紧接着他明白,银环在杀人途中,遇到了更有趣的猎物或玩具。 *** 月下,泥土湿润,闪烁如同湖沼银光。 岑知简抱几卷医书路过,听到树梢响起几声清脆鸟鸣,仔细再听,居然很像女人笑声。 他转身离开,但奇怪的是,他走到哪里这只鸟跟到哪里。他能听到树间生灵飞动的声音。 岑知简要往廊下走时,一道黑影从树上跃下,银辉勾勒出她女人身形的同时也勾勒出她的手臂肌肉线条。她那只纤长粗糙的手一只蛇头般蹿向岑知简脸侧。 在她即将触碰到岑知简时,岑知简被人向后一撞一拉。梅道然已经挡到他身前,听口气依旧带笑:“半夜跟人,不好吧。” 女人笑道:“的确。可我只跟了一程,有人可是跟了一路呢。” 岑知简手腕骤然有些发痛,梅道然握得他用力了。他听到梅道然声音冷下来:“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女人说,“就是好奇,想见识见识,叫多方争来抢去的这位小岑郎是个什么宝贝。” 岑知简拨开梅道然,对她道:“我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梅道然心中一紧。 银环未必不是另一个卓凤雄。她赶到潮州,而种了观音手依旧活过大限的岑知简也在潮州,她未必不会从他身上打解药的主意。 第431章 岑知简嗓子还没有完全恢复,连生气都是沙哑而柔和。女人目中一亮,似乎很惊喜,“哟,不是哑巴了吗?能说话了?” 她一只手探向岑知简喉部,上下仔细摸了摸,“他给你养的?” 岑知简不语。 “他养得不错。”银环贴到岑知简耳侧,凉丝丝说,“可你怎么知道,我到底要什么?” 她脸靠在岑知简脸边,突然眉心一动,脖子一拧贴向岑知简嘴唇,动物似的嗅了嗅。接着她大笑起来:“好一个雅正端方的君子,好一个白云似的人物!” 银环目光滑过梅道然冰冷的眼睛,抬身立回原处,拊掌笑道:“没想到咱们这滩烂泥沟里净出情种。你们真好,太好了。” 银环毫无动静地游走了,只在湿润的土地上留下一串如同蛇身曳过的曲痕。 “青泥中人没有不疯的,不用管她。”梅道然说,“我送你回去。” 岑知简道:“你也是个疯子。” 他这句话听不出喜怒,更像是陈述。梅道然默了一会,道:“我也是。” 岑知简要回屋,却没有迈动脚步。他感觉凉风撩入喉管,像把草籽吹进去,产生茸茸的痒意。夜间煎服的药的苦气还萦绕在这里。 他摸了摸咽喉,说:“有点难受,劳你帮我看看。” *** 这夜是潮州许多人的心中不安之夜,包括梅道然也包括秦灼。他和萧恒谈论这事的时机也很特别。萧恒从他身上翻下去,抬手柄他黏在脸侧的头发拨开,轻轻替他擦眼泪,轻声问:“还是弄痛你了?” “没。”秦灼仍带点哽咽。 “那怎么了?” “我心里不踏实。”秦灼侧身倚在枕上,“他们来得太巧了。” “正好在你要攻打英州的时候,正好对面有影子助阵,他们正好这样神兵天降……”秦灼喃喃,“六郎,天底下有这么多的正好吗?” 萧恒盯着他。他的眼睛又黑又深,很怕人,似乎有汹涌的欲望藏在其后。这么盯久了秦灼也忍不住要后缩。但萧恒只叹口气,摸了摸他侧脸,将他搂过来,说了些什么。 秦灼脸色稍霁,却犹未展眉。 萧恒道:“我很顾惜我这条命。你放心。” 秦灼伏到他身上,两人肉贴肉地抱在一处。片刻后,秦灼声若呢喃:“再来呀。” 萧恒道:“膏脂用完了。这次你就有些勉强。” “胡说。我哪里勉强?我才不勉强。” “有点血。” “我真不知道我这么娇贵。”秦灼捏他的鼻子,“你还是个将军,提枪上阵若不见血,你才是个没用的。” 萧恒笑了笑,“是我,我有点累了。” 秦灼仍和他身体紧密贴合,任何一些细微变化都察觉得到。他盯着萧恒的脸看了一会,没有戳穿他的谎言,靠在他手臂上,阖眼道:“那睡吧。” 他知道萧恒等他睡着后会赤脚下床蹑步出门,半个时辰后会欲望止息擦得干干净净地回来。萧恒身体冷,洗过冷水并没有很大影响。但秦灼熟悉他的体温像熟悉自己的一部分。他也熟悉萧恒在冲刺时几乎把他生吞活剥的眼神。但和他眼神截然相反,那时候他依旧是克制的动作和温存。 *** 翌日清晨,萧恒刚开口唤云追,就被梅道然狂奔而来的马蹄声打断。 梅道然双眉紧皱,神情严肃,对他道:“吕志鸿像是得了疟疾,热得扒光了衣裳,已经被隔离起来了。军营人心惶惶,你赶紧去瞧瞧。” 如今天气转暖,疟疾一旦爆发难以想像。萧恒当即跨马狂奔而去,赶到军营时,军士已然排好班值驱散百姓,空地外也搭建起阻隔的帐篷。一见萧恒,众人忙蜂拥而上。 程忠叫道:“将军,这边有卑职等镇守大可放心,您还是赶快回去吧。” 萧恒跳下马背,“吕志鸿阻隔在这里?” “是。” 程忠开口时,帐篷中仍响起撕心裂肺的叫喊呼痛声。 萧恒急声问:“郎中呢,怎么辨的症?” 程忠有些不忍,“郎中见他反应,断他是疟疾。只是咱这边从来没见过这病,吃了药也不见起效,看着背上想起痈了!” 萧恒立刻撕裂一块衣摆,匆匆系在脸上,“所有人外面戍守,清查水源,看看是不是受了污染。师兄!” 梅道然会意,当即缚面跟进帐内。帐中潮热,吕志鸿趴在草席上呻吟不断。他上身赤裸,翻来覆去地叫喊,背部已经起来脓疮,一条紫红斑斓的环形大蛇般盘虬在上。 萧恒堵住他的嘴,提防他咬住舌头,捉住他手腕来摸脉。 梅道然看到,萧恒手指针蛰似的一抖,连带眉头一颤。他屏住呼吸,仔仔细细再摸一遍。 “不是疟疾。”梅道然听见他做出判断。 “是五石散。” 梅道然心中重重一响,当即蹲身去捉程忠另一只手腕,按了许久,也得出相同的答案。 五石散始于汉时神仙家,曾风靡贵族,服之飘飘欲仙,如登忘我之境。但此方性子燥热,服之身体如焚,必须发散,发散有误,生疽溃烂而死。 更重要的是,此物遗毒甚广,用则成瘾,早已被萧恒列为禁物。 萧恒正翻看吕志鸿眼皮,“是没有发散,内脏受不了热度,脊肉也开始烂了。” 梅道然鼻中长出一股气,“可听军营中说,他昨日并无任何异常。五石散就算发作也不该这么快。更别说你去年就下了禁令,这玩意跟黑膏一样不准流通,违者重罪以处。他从哪弄来的这些东西?” 萧恒手掌离开吕志鸿身体,捏成一个坚硬作响的拳头。 他冷声说,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 “反戈”军营帐搭建在城郊西侧,与位于东部的潮州营相去甚远。当马蹄声从东方疾驰而来之际,银环耳尖一动,腰间软剑极柔极韧一条蛇骨般蹿到手里。几乎是剑柄卡上虎口的一瞬,一阵刀风穿破帐篷劈面而来。 银环手腕一振,环首刀砰然一声刺在地上,这个空隙,萧恒的手已由拳化掌扼在她咽喉之上。 一瞬间,满帐青泥如狼群甫动,梅道然已紧随其后持刀护在萧恒身侧。银环由萧恒掐住脖子,额角青筋鼓起,仍抬手向后一挥,制止众人动势。 萧恒盯着她的眼睛,“五石散是你给吕志鸿下的。” “我饶过他两命。”银环声音微哑,“再二不再三。” “你跟我承诺过什么?” “重光,搞搞清楚。”银环眼睑因呼吸不畅微微颤抖,但仍在笑,“若非你的面子,我上次折断的就不是他的腕骨。” “吕志鸿咎由自取,你可以告诉我军法处置。我要的是帮手,不是一群不顾纪律的野兽。” “要借野兽之力,又不敢受野兽之威。”银环嘴唇有些发白,“做人若都是如此懦弱无能,还不如为兽快活。” 萧恒松开她颈项,但立刻扭住她持剑的手腕,“你弄了五石散。” “没有。” “不是你给吕志鸿下的散吗?” “老娘不担无妄的罪名。”银环缓着气,胸口却没有明显起伏,“是我下的,但不是我弄来的。” 萧恒目光冷沉下来。 “你是说,潮州境内有五石散。” “何止,”银环的笑容一簇一品红一样开放了,她柔声细语,“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老三。”她突然把目光投向梅道然。 梅道然浑身一竦。 青泥三号。 他以为这旧称呼早已烂在泥里无人记得,结果从泥里伸出的骷髅的手柄这串腐血烂肉重新剥出来扔到他脸上。他无可抵挡地走向银环,有些恐惧也有些期待地等她把嘴唇附到耳侧,她吐出的那个名字像一个受潮圆溜的雷火,滚进他耳道后轰地炸响了。 一阵耳鸣声。 梅道然反手拧住她衣襟,冷声道:“我割了你的舌头。” “有这功夫,你可以尝尝他的舌头,尝尝他嘴里有没有五石散的味道。”银环嘻嘻笑着,“你不是早想这么干吗?你不是怕把他弄脏吗?你那如琢如磨闲云野鹤的君子是个瘾君子,就算你把他上了,是谁脏了谁呢?” “师兄!” 直到萧恒这一声响起,梅道然才从暴怒里恢复神智。萧恒攥紧他的手腕,他的手已经按在刀上了。 银环重新坐回桌边,声音沙沙:“岑丹竹算半个神仙家,而五石散又是什么人研制出来的,其间半点关联也没有?求仙问道,炼丹制药,好便宜呀。” 萧恒按紧梅道然,“你镇定,我看着她。你回去问清楚。” 梅道然快步摔帐而出时,银环如同无骨地盘虬在凳上,她手中软剑当空一振,响起冷利嗖声。萧恒清楚那是毒蛇吐信的声音。 萧恒说六号,我们必须再谈谈。 第320章 八十六 情仇 梅道然赶进屋中时,岑知简还未起床,只听见一只香炉被撞翻、碎裂在地,紧接着腕部已经被一只大手捉在手里。 第432章 他浑身一弹,整条手臂却被铁焊般死死按住。他嗓子这几日有些反覆,喊起来有些疼,边掰梅道然手指边叫道:“你弄痛我了,梅蓝衣,你松手!” 梅道然松开他,下一刻把他按在床上,防止他挣扎用膝盖跪住他双腿,把他衣衫扒下来。 岑知简浑身一颤,撕心裂肺地大叫起来:“你疯了……你干什么,你干什么!你这么羞辱我……你还要这么羞辱我吗?!” 剧烈挣扎里,他感到梅道然手心贴住他后腰一块皮肤,冷得他浑身一哆嗦。 那里原本贴的膏药已经被揭开,露出一小块溃坏的肌肤。 岑知简一个激灵,回头时梅道然已经跳下床,大步去翻他的奁盒药箱。巨大的翻箱倒柜声中,岑知简瞭然一切。但他麻木又无力做出任何阻挡。 终于,梅道然弯曲的脊背直起,从放置针囊的匣子地拿出一只纸包,转头看向岑知简。 岑知简脸色苍白,毫无表情。 梅道然把那纸包团在掌心,先去掩上房门,屋里光辉骤暗,又冷又阴。 岑知简勉强穿好衣衫,看梅道然持着那纸包,撑着膝盖从他面前蹲下。二人僵持一会,梅道然突然伸手,把那包五石散递给他。 岑知简不接。 梅道然道:“到底怎么回事。” 岑知简有些漠然地看他,终于将纸包接过来。然后他手伸向梅道然腰间。 酒葫芦被打开,温热的酒香在半空涌动。 岑知简将五石散倾在掌中。 合在口里。 梅道然浑身一震,正要拦他,岑知简已端起热酒,将五石散冲服下去。他目光仍落在梅道然脸上,将盏随手一丢,滴溜溜在地上滚动作响。 梅道然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一直在用?” 岑知简冷笑一下。 梅道然上前拧住他衣襟,岑知简竭力要挣,却被他死死钳住。梅道然揪住他大声喝道:“这他妈是什么东西,你是多想糟践自己?” 岑知简目光的最后温度褪得一干二净。他将梅道然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缓慢又用力地整理自己衣襟。这动作不知怎么刺痛了梅道然。他气焰消散,手垂滑下去,像个死人。岑知简深深呼吸着,似乎哪里在痛。 真的,切实的,肉卝体的痛。 一段时间前,萧恒向他求问抑制观音手的方法,岑知简给出了自己亲试的答案。 蛊毒长生。 观音手催碎的脏腑,长生可以愈合。观音手消耗的寿命,长生可以延续。 付出的是生不如死的代价。 时时刻刻,千刀万剐。 那个夜晚,灯火伶仃地跳动,萧恒跪坐在光照不到的阴影里,静静说:“好。” 萧恒是个很能忍痛的人,每天忍受剥皮零割的痛苦,他依旧行动如故。只有秦灼离开或者羌君存在的时候,那些痛苦才在他身体上外显出痕迹,才会让人觉得,他好像真的是一个正被千刀万剐的人。 但岑知简不行。岑知简可以忍痛,但做不到萧恒那样的云淡风轻。多年前他第一次服用长生,那种近乎撕裂身体的痛楚叫他险些咬断舌头。不久,朝廷就传来请他入京的旨意。 他不能推辞,一旦推辞,岑氏当即会授皇帝话柄。 为了维系岑氏最后的骄傲,自然,也为了缓解苦痛,他在进京前最后一次开炉,火光映照下脸庞无比冰冷。 五石散究竟是什么东西,他比谁都清楚。但世间像萧恒这样的人并不多,很遗憾,岑知简并不是其中一个。他别无选择。 岑知简扭头,看向梅道然,张了张嘴唇。 他因为嘶吼几乎发不出声音,但梅道然辨认出他的唇语。 岑知简说,那个晚上。 梅道然脸上浮现出一种痛苦神色。 他们开始憎恶、开始怨恨、开始变质的,那个夜晚。 红珠,或者说褚素绡,那个阴差阳错的始作俑者已经和七宝楼一起化为灰烬,真相只能被一场醉酒和迷乱掩盖。那女人为了执行潜入七宝楼、验查火药的计画,专门将韩天理的琴托付给岑知简,又用香料惑乱梅道然。她没想到的是,身为青泥的梅道然定期服用延缓观音手发作的药丸,其中药材和炉中香料会催成崭新的迷情之香。 若是无情,如何迷情?迷情生错,再难陈情。 有关那个夜晚的记忆,梅道然无比混乱。那时候他和岑知简的关系尚可,他还记得自己迎面而来时岑知简急切的呼唤。那时岑知简还能说话,那声音如同天籁,如同美酒,如同欲卝火滔天,如同爱狱倒悬。他擒住岑知简,像折断白鹤的双翅。 接下来,就是如同箭雨的片段。桌案倒翻,香炉倾地,浓烈的催情鼓动之意。裂衣,脱冠,擘分两膝。撕咬,痛斥,化作呻吟。岑知简仍着云袜的双脚,已然赤裸的双腿。二人委顿身下的衣袍,泥泞不堪的白鹤。楼中七色之华如坠天火,将两人焚烧得面目全非。熊熊烈火中,岑知简咬破他的嘴唇,像承受,也像愤恨;像报复,也像亲吻。 再度清醒,已然人去楼空。梅道然从满地狼藉里坐起,悔恨无极。 自此后,岑知简告病,直至七宝楼焚,再未踏入半步。这也成为许久之后,皇帝以渎职问罪他的把柄。 再后来,新君要用梅道然的影子身份问罪永王。岑知简作为梅道然的同工同僚,被天使询问。 贺蓬莱问,梅道然是不是永王同谋? 岑知简说,是。 不是不报。 他该恨自己。他恨自己,天经地义。 萧恒讶然过,岑知简诬告梅道然,为什么梅道然没有半点怨恨。为什么再见这个陷害自己的罪魁祸首,梅道然更多的是愧意而非怒火。 是他毁了岑知简。如此下场,是他一人之过。 哪怕和岑知简关系缓和,那个夜晚二人依旧避而不谈。谈什么呢?再次羞辱罢了。 直到今夜,岑知简无声说,那个夜晚。 梅道然看向他。 他眼底有辉光,那么可笑,那么感伤。 他将包裹五石散的麻纸向梅道然劈面一丢,即将打在脸上,轻飘飘当空坠落。 岑知简嗓子里挤出几个残破音节。 他说,我在服用五石散。 那不是一场单方面的强迫,而是两个人的迷乱。 梅道然本该如释重负,却陡然陷入一场巨大恐惧。 岑知简是一个家教中正之人,却被逼着把药瘾和情卝欲揭给他看。 没人能打碎岑知简,除了他自己。 那白鹤仍坠在衣袖间,没有飞起来。 梅道然颤着嗓子叫:“岑丹竹。” 岑知简向门口抬了抬手。 梅道然静了一会,将那张麻纸捏在掌心,撑身站起,走得摇摇欲坠。 *** 萧恒和银环是否再度达成协议、又议定什么,这就不得而知了。但梅道然从岑知简房中离去后,一个人在坝头坐到深夜却是人尽皆知之事。夜里,他终于再返院中,敲开萧恒屋门。 “你要送岑郎回华州?” “是。”梅道然道,“他未服解药却活过寿限,银环等人未必不心怀他意。今日祸患,和他们也脱不了干系。” 他看向灯下的萧恒,还是叹一声:“将军,野兽难驭,随时随地有被反噬的隐患,影子的分崩就是铁证。银环入潮后引来多少波澜,我只怕……” 萧恒道:“你怕我不得善终。” 梅道然不料他不讳言,沉声道:“潮州好容易拧成一股绳,倘若叫人寻了间隙,结果不可想像。” 萧恒沉默许久,道:“但你放心,我如今有家有业,更想好好活着。有人想藉机寻乱,那是做梦。” 他抬头看梅道然,笑道:“何况,我还有你。” 梅道然也笑了:“得亏有我。” 两人相视片刻,萧恒又捡回方才的话头:“你说的对,这一段时日岑郎还是回乡暂避为好。明日一早你们就启程,你就在华州卫护他,等叫你回来,我再写信。” 梅道然反倒僵了脸色,“他未必想见我,你另换人吧。” 萧恒沉吟片刻:“你们中间有什么事我不过问,但岑郎是各方影子垂涎之物,若非一个本领高超又可堪托付之人看顾他,我不放心。除你之外,再无他选。” 梅道然默然片刻,“你问问他吧。” 萧恒颔首,“临行前,我还有一物托付。” 他从壁上取过一物,举到梅道然面前,“在锦水鸳,玉龙刀险些要我一条性命,少卿不让我使它,宝刀徒老更是可惜。我思来想去,只能交给你。” 梅道然浑身一个颤栗,“我不能收。” “蓝衣。”萧恒叹口气。 梅道然向他一抱拳,“夜深露重,你早些休息,我先走了。” “师兄!”萧恒疾声叫他,梅道然听见他咬牙隐忍道,“你快接,我伤口裂了。” 梅道然立时刹住脚步,一把将刀抢过扶萧恒坐下,“哪里的伤,什么时候伤的?” 第433章 他低头对上萧恒眼睛,知觉被骗,张口要骂,但骂声堵在喉咙里,倒不出一个字。 萧恒把玉龙刀按到他手里,四只手掌拢成一双拳头。 灯影摇曳,两人影子投落在地,溶溶地,像一个驼背瘸腿的汉子身形。 梅道然将刀握住,哑声道:“你放心。” *** 岑知简对暂返华州的安排没有质疑,包括护送他的这个人。 一路上两人交谈寥寥,梅道然一直缄默,像一个尽忠职守的哑巴车夫。车里,岑知简的脸如蒙阴翳,直到被高悬华州城上空的太阳照耀才好些。 赶往城中的路上,岑知简对他说了第一句话:“不要提你的身份。” 虽在赶路,梅道然也没耽误他服药,岑知简如今已能说得长句,嗓音也不似之前刺耳,像一管簧片微损的笛子。梅道然听在耳中,点了点头。 没想到岑知简又说了下一句话,“那只鹦鹉,回去放了吧。” 梅道然道:“好。” 马车驶上直通岑府的大道时,梅道然从空中看到一股不祥的香菸之色。他耳朵微动,听到一阵类似哭声的喧哗。 等到临近府邸,岑知简打开车帘,先看到一根旗杆高出墙垣,直升天际,悬挂的素白旗帜呜呜咽咽,当风鼓动。 岑知简手脚并用地爬下车,守门小厮一见他,似哭似笑地跑向院内喊叫道:“郎君回来了,郎君回来了!” 岑知简刚跑过门槛脚就迈不动了。在他看清灵堂陈设的瞬间,所有人一下子拥上前,叽叽喳喳说什么的都有,似乎悲伤一下子被惊喜冲淡,他的平安似乎比如今的丧事更重要。 岑知简盯着那口乌黑棺材,“在给谁发丧?” “丹竹,你节哀。”岑知简发现,曾和他同在潮州但未曾见面的舅父吕择兰也在。岑家的丧事吕氏若在,说明…… 吕择兰握住他手臂,哽咽道:“是你娘。” 第321章 八十七 母丧 岑母吕氏行三,小字向萝,和两位兄长一样,都是香草宜人的好性格。但岑知简在她膝下尽孝的时日并不多。 岑知简出生不久,肃帝便入主长安。不知出了哪里的谣言,说襁褓中的建安侯藏在岑府,好一派刀兵相围。幸得岑老太公巧作周旋,保得合府平安。但小婴儿受惊大病,自此体弱,常伤病痛。 吕向萝心痛不已,悉心照拂,寸步不离。直至岑知简七岁那年遭过一场大难,有一癞头和尚化缘经门,卜曰岑知简亲缘寡淡,当入道修行解厄。一个佛门弟子要劝人修从老庄何其古怪,岑母却毫不犹豫,应允老太公携孙入山,自此红尘世事茫茫相隔,只有每岁年节,母子才得以相见。虽如此,母子间书信却多,其间殷切叮嘱,莫不道尽慈母心肠。 后来岑知简入京,吕向萝执手相送,至郊又三里方归。再后来岑知简流放又飘零,为防连累家中,没有涉足华州一步。想着悠悠天地内总有相逢日,却不料元和年母亲越来越远的婆娑泪眼,竟是最后一面。 岑知简从棺前跪下,将盛放纸钱的盂盆端起来。庄子在妻子灵堂上能鼓盆而歌,而他面对母亲的棺椁只能落泪。他修道多年一颗凡心仍化不成。到底是个俗人。 岑知简为母守灵,两日水米未进。 犹道日落夜上,吕纫蕙立在院中,忧心忡忡,“他身子骨打小不好,这样不吃不喝怎么经受得住?” 吕择兰叹道:“道家辟榖是常事,由他吧。” 他这一声叹息尚未发完,被弟弟拍了拍手腕。吕纫蕙道:“兄长,你看。” 吕择兰抬头望去,见一个蓝色身影从岑知简身边缓缓蹲下,手中递过一只热气腾腾的碗。 梅道然说:“可以不吃饭,得吃药。” 岑知简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又丢到地上。 梅道然不多劝解,陪他立在一旁。 吕纫蕙看在眼中,奇怪道:“这位是……?” 吕择兰凝眉看向灵堂,正对上梅道然猝然回首的眼睛。他没有什么动作,但梅道然已经读懂他眼中深意,提步跨出门槛向院中走来。 吕择兰对纫蕙道:“二弟,你看好丹竹。” 吕纫蕙颔首,“兄长放心。” 吕择兰往园中走去,梅道然也跟过来。等二人住步,已是一片幽寂无人的所在。 梅道然向他抱拳,“多谢长公施与便宜。” 他到底是萧恒心腹,在潮州营又身居高位,倘若叫外人探知不知要生出多少乱子。 吕择兰向他抱袖,“阵前屡见统领雄姿英发,如今更知统领侠义心肠。我代三娘谢过统领护卫丹竹之恩。” 梅道然道:“吕长公客气,公呼我前来,是有要事?” 吕择兰深吸口气,开门见山:“听闻萧将军不日要发兵讨英,断没有这时候叫统领离开的道理。丹竹在潮州客居已久,更不会在时局未定之时回乡探亲——潮州出了什么事?” 梅道然心中一紧,但容色未改,“私事而已,公无需忧虑。” 吕择兰忧色未展,“英州兵强马壮,更有影子相助,统领不在潮州,萧将军便如失一臂。丹竹已平安送到,统领还是尽早回去。” 梅道然看他一会,笑道:“我一路奔波,岑家不以水酒相携也罢,直接撵人,不好吧?” 他盯着吕择兰的眼睛,“长公是朝廷的人,如今怎么关怀叛逆?” “马上就不是了。”吕择兰笑了笑,“萧将军是成大事者,若有一日功成事立,切记以生民为念,毋蹈千秋万代帝王之覆辙。” 吕择兰没再多言,转身离开了,梅道然的目光追随他离开回廊隐入园门,像追随一片秋叶凋零在霜秋尽头。 *** 翌日清晨,丧仪已备,宾客咸至。岑知简戴孝在前,从一旁接过瓦罐。 他双臂高举过头顶,正要下掼之时,院外突然响起一阵不合时宜的奔跑之声。 院门里跨进一个身穿官袍的长须男子,看穿着服制,当为一地长官。他身后公人足有二十余人,个个佩刀持棍,向灵堂迈步而来。 吕纫蕙疾步冲向堂前,呵斥道:“我看阁下也是一方大吏,竟私闯民宅、惊扰亡魂,是将大梁律法抛之脑后了吗?” 男子对其拱手,“阁下见谅。在下华州刺史岑渊,得知叔母病故,前来奉送赙仪。” 一位在堂的老叔祖岑松岩解释道:“广涵是华州的父母官。虽与本家出服,但华州岑氏同气连枝,依旧是密切亲眷。” 说着又拧眉斥责:“既然在岑氏宗族面前,我倚老卖老,也不与刺史论什么卑人老爷。你既知今日是叔母丧礼,怎么不整顿衣裳拜祭,反而带着人手强闯府邸?” 岑渊向岑松岩再度拱手,“请恕晚辈无礼。晚辈于今日登门,实为另一桩要事。” “年前陛下颁诏,清剿影子逆党,四海无不遵从。今日拂晓,有一封书信射在晚辈窗上,密报岑氏窝藏影子头目。事关重大,晚辈不敢不亲自前来。” 岑松岩木杖连连顿地,“笑话!什么影子逆党,明明是网罗的莫须有之罪!” 岑渊躬身道:“晚辈信重各位为人。但若有万一,叫逆贼惊扰了丧仪,叔母在天之灵恐难安息。晚辈出动公人合法合理,叔祖却再三推诿,只怕叫人猜疑窝藏罪犯。” 岑松岩还要动怒,吕纫蕙忙在旁安抚,“松岩公,清者自清,叫他赶紧看完,千万别耽误了时辰才是!” 岑松岩迟疑,看向岑知简,惊觉岑知简神态不对。 他原本苍白的脸色结上另一层惨白的壳子,缓慢向右方挪动两步,将梅道然挡在身后。 梅道然前来不过三日,且未曾对外声张身份,岑氏上下更无一人认识他,怎么会招此横祸? 思量之际,岑渊已经跨步上前,一手敛袖,一手指向岑知简身后。 “你,请站出来。” 第322章 八十八 出征 萧恒出征前日,潮州地方志记录了一次罕见的星象。本该夜见的太白星,一枚火种般燃烧于青天之上。 《天文志》载,太白昼见,有破军杀将。秦灼不无担忧,“要么延缓几天。” 萧恒坐在对面,给他剥新买的橙子。他这活做多了,熟能生巧,不比之前总把指甲染得发黄。萧恒说:“朝令夕改,不是统军之道。” 秦灼问:“李渡白怎么说?” 萧恒笑道:“他才是最不信天象的。刚刚还去军中视察,要大夥别受此事干扰。你晓得他的不烂之舌。” 秦灼沉吟:“我心里还是不大安稳。自从银环的人来后,军营里不太平。” 萧恒握了握他的手,“我省得。但对阵柴有让,我需要他们。” 秦灼也就瞧他握自己的手,抚摸他指腹的茧层,“我听说,你也罚了银环?” “是,二十军棍。”萧恒道,“这件事本是吕志鸿多番挑衅,所以他伤不抵罚。但银环也触犯军纪,试图越权杀人。念在前因,稍减其罚。” 第434章 秦灼心里明白,这是处罚,也是服众。潮州营和银环众人不可能创建什么深情厚谊,萧恒能做的,就是让他们在这一战中拧成一股绳。 秦灼眉头未舒,“你罚银环,她不会心怀怨怼?” 萧恒缓缓摇头,“她有更重要的事。” 秦灼也只好笑笑,“行,既然你主意已定,我就不多置喙了。” 萧恒把剥出来的橙子递给他,秦灼接在手里,又搁在一边。萧恒便去握他的手。秦灼看着他握住自己的五根指头,感受到他的老茧和毛喇喇的伤口,轻轻叹道:“出去照顾好自己。” 萧恒应一声,将他握紧,“我快去快回。” “今儿晚上还集议么?”秦灼问。 “不了,都得回去看看妻儿老小。”萧恒说,“巡逻完我就回来。” “明早什么时候动身?” “卯时一刻,军营集结。” 秦灼道:“那还来得及。” “什么?” “你说什么。”秦灼垂着眼,手指滑过他掌心,蜿蜒至手腕,又渐渐往上,“现在别给我来坐怀不乱这一套啊。” 萧恒道:“时间紧。” “那你紧着点弄不就完了么。”秦灼懒懒道,“反正出征的是你,不是我。” 这两人并非今夜的特例,今夜巫山的风吹度潮州城,无数夫妻都在这雨声云影中相拥而眠,试图用肉卝身炽热的弥合来消融死亡的可能。秦灼坚持用面对面的姿势,并要求点灯,他被压紧床褥时睁大眼睛看着萧恒,哪怕是汗泪迷蒙时也要快速眨掉泪水,不想错过萧恒每一个细微的神态变化和身体的每一部分。他抬手去摸萧恒的脸,突发奇想,我如果也会摸骨多好,那我就能永远记得他的样子永远忘不掉。但这念头有些不祥。他不敢想又忍不住这么想。 顶点时他不让萧恒离开,死死咬住萧恒肩头时他听见萧恒在耳边发出的粗重吼声,最后神志不清,他甚至产生腹部隆起的错觉,后来证实这或许是为情生死之际催发的预感。整个过程两人没有说一句话,除了呼吸就是接吻。萧恒吻他眼泪时被他紧紧抱住了。 鸳鸯们赶紧趁暖夜交颈,孤鸟们则各泊其域,磨尖自己的爪喙来抵御风暴。军营里仍有火光长明,一些既是军人又是遗属的男孩汉子们围拢一处,一言不发地打磨父兄具有兵器性质的遗物。吕志鸿拿着酒葫芦坐在篝火边,他被折断的右腕被两块木板夹住,看上去滑稽又怪异。 他身边,是石侯的堂兄长史石守诚,从前在城内做玩艺买卖,如今也应征入营。石守诚面露担忧,“你手腕还没好,强要跟去英州,就怕落下病根。” “我不怕。”吕志鸿恶狠狠说,“我就没怕过什么!” 石守诚看向他手腕,不忍道:“那女人下手也太狠了。” “技不如人,我认。”吕志鸿吃口酒,“但人在河边,别想不湿鞋!” “她现在得将军青眼,又有这般手段,你要整她,难!”石守诚叹口气,“这位不是个消停的,现在又出了这种风声……” 吕志鸿问:“什么风声?” “你没听说?”石守诚面色阴沉,“有人造谣……说将军不是建安。” 吕志鸿脸色一下子变了,腾地站起来。 “没听说过。”他把酒葫芦塞回腰间,“时辰不早了,我回去上药。” 他大步离去,留下众人不明所以。剩下几个小子都是新入营的军属,不明所以道:“咋这么大气性。” 石守诚笑道:“他伤了手,多少心里难受,不和他计较。” 一个抱头盔的小兵道:“要我说,不是又怎么样,将军对咱们潮州的大恩大德几个建安侯抵得上?就算是公子檀,也没显灵帮咱们守城不是?要是为几句莫须有的话猜忌将军,那叫没有良心!” 另一个磨小剑的年轻士兵也道:“就是,军师早就说清楚了,新营那群人就是来给咱们帮忙的。咱们是手足兄弟,和他们就是卖货买货。就是孩子们打架,爹娘也得先训自家的几句呢。” 他的同伴整理好头盔,重新戴在脑袋上,“而且人家的确本事出众,和咱们一块打英州那叫如虎添翼。虽然闹得不大痛快,将军也秉公处理了。石大哥,我要是有人家那身本事,将军肯定也高看我呢!咱们千万别再传这话了,虽则就是个笑话,但真进了将军耳朵里,该有多寒心!” 石守诚挨个拍拍他们脑瓜,笑起来,“好,大夥都这么想,咱们此战必胜!” *** 一般来说,当夜但凡胡闹一场,秦灼第二天定然赖床。这天他却比萧恒醒得都早。 萧恒睁眼时,秦灼正披衣起身,一只脚踏进鞋里,听出他鼻息变化,扭头问:“醒了?天还早呢。” 萧恒拉住他的手,从床上翻坐起来,看向窗外,仍是漆黑一片,约莫刚过寅时。他问秦灼:“没睡好吗?还是我……” 秦灼笑着接道:“还是你太厉害了。” 萧恒也笑笑,有些腼腆。 秦灼捏了捏他的虎口,抽出手点燃灯台,又拿玉簪挽好头发,吩咐道:“你去梳洗,我再点一遍行李。馎饦不顶事,昨天有叫他们卤好的肉,热一热夹馍吃成么?” “成。”萧恒看着他,“你再睡一会,我自己收拾就好。” “少来。”秦灼已经取了牙粉和刷牙子来,拍到他怀里,“若不是睡在我屋里,哪个闲来管你。” 他瞟见萧恒神色,跳开一步,指着萧恒欲迈上前的脚步道:“没盥漱不准亲我!快去。” 虽如此说,但出城路上他仍是给萧恒亲了。昨晚弄得他有些恼,今早这吻也就吻得半推半就,不想显得太主动。但最后萧恒离开他脸时他唇舌才堪堪收回来,分别在即,也舍不得使性子。 远远已经望见潮州军旗,秦灼抬手摸了摸他新冒的胡茬,懊恼道:“忘记刮一刮。” 萧恒笑:“去了也顾不得了。” 秦灼便顺着下巴摸到他的脸颊,“等到了路上,还是喊师兄去找你。他在你身边我放心。” 萧恒念及岑知简孤身在华州,便应道:“我看看。” “你看什么看?”秦灼又着恼,“告诉你就听着。他若是跑来了,不准撵人回去。” 萧恒笑道:“好。” “你也会说个好呀,早说好不就了了。”元袍挨在云追身边,秦灼的腿也挨着萧恒的。即将到人前,他抖了抖缰绳,和萧恒欲盖弥彰地分开点距离。 角声吹响前,秦灼难得抽出点心思惦记了一下远在华州的那两位。 不知道他们那边怎么样了。梅道然若赶去英州,不知来不来得及? 秦灼的确不知道,在萧恒开拔后的第十日,梅道然将人送回岑府,又三日,一场搜索影子的风波降临在灵堂每个人身上。 岑知简对面,刺史岑渊指向他身后。 脚步声响起。 那人走到身前时,岑知简只是愕然。 岑松岩也是错愕不已,“不可冒犯!广涵,这是长安的吕择兰吕长公。吕公权达中枢,是你婶母的兄长!” “在下要问的正是这个兄长。”岑渊道,“吕长公入华之后,在下便收到检举,说吕公有操控影子之嫌。随信还附送几张兵器图纸,均有吕长公落款私印为证。” 他说着,从袖中展开几张泛黄图纸,“这几件兵器式样,在元和十五年影子与朝廷交锋后便记录在册,专为逆党的异人之身打造。而吕公这些手稿创制的时间,只怕要到元和初年,先帝践祚不久的时候。” 岑渊递给他,“吕长公,这难道不是你的手笔?” 岑知简立在他面前,身体微微颤抖。 吕择兰雅擅工笔,字以行楷为长,岑知简少时曾习过他的书画。 这的确出于吕择兰之手。 岑知简听到自己嗓子沙哑地振动:“舅父,这是怎么回事?” “此物确系我作。”吕择兰道,“不过所作已有多年,也早已遗佚。为什么会和影子的兵器同制,我不清楚。” 岑渊只觉可笑,“吕公的意思是,影子探听到你作此兵器稿,然后专门偷盗?” 吕择兰道:“我并没有这么说。” 岑渊寸步不让:“好,就算不是为影子设计。在下也想请教,吕公身为文臣,为何要打磨军用之物,难道是心存反意吗?” “广涵!”岑松岩霍然起身,手中拐杖顿地笃笃作响,“只凭几张图稿和一封来历不明的信件就大闹灵堂,你太放肆了!” 岑渊道:“叔祖息怒。在下此番前来,还有一个原因。昨日有岑氏族人登州府报官,说吕三娘之死,恐怕与其兄相关。” “岑使君!”吕纫蕙上前一步,“我等敬你是一州长吏一再忍让,你不要得寸进尺,含血喷人!” 岑渊向他深深一躬,又看向岑知简,“岑郎,你是吕氏独子,这关系令堂之死。你要不要见一见人证?” 灵堂之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岑知简。 第435章 岑知简撑住棺椁,缓缓点头。 片刻寂静。 岑知简看着炭盆中火焰,焰舌突然嘶动一下,紧接着他听到一阵脚步上前。 岑知简当即转头,看到一个中年妇人沧桑垂泪的脸。 一见他,妇人立刻扑在地上泪如雨下,“郎君,你可算回来了!” 岑知简仔细辨认她的脸,“你是……” “妾是福娘,”妇人哭道,“妾是你母亲的贴身侍婢,每年三娘子在二月十五你生辰那天上山给你送面,都是妾陪在身边。郎君吃面,妾和娘子就用干桂花和蜜给郎君做寿团,就在那棵老松树底下的石桌子上。郎君还记得妾吗?” 岑知简从记忆漩涡里搜捕到母亲身旁那个身穿彩衣的妇人,嘴唇颤了颤:“阿姨。” 福娘捧住他双手,泪水涟涟,“郎君,你这两年怎么也不往家里写信?娘子昼也盼夜也盼,多害怕你有个万一,后来皇帝流放你的圣旨一下,娘子哭坏了眼睛也哭坏了身子,就此一病不起了。” 岑知简摇头哭道:“我只以为会遗祸家中,不敢写信,却不料母亲为我心肝悲摧。是我不孝,是我不孝啊!” 他嗓子本就不好,一哭起来如同破钟,简直有泣血之意。福娘忙抱住他,岑知简抓紧她的手,字音已经粘滞模糊:“阿姨,我娘究竟是怎么死的?求求你告诉我,不然我虽死不能瞑目……我求你!” 岑松岩也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照实说,我们自会做主。” 福娘软在地上,低声哭道:“娘子身体一直不好,后来又害了惊厥之症,绝对不能大悲大怒。这几日吕家舅爷前来探病,娘子久不见兄长,便留客在府。前日夜里……我听见大舅爷和娘子起了好大一番争吵,第二天清早……娘子便过身了。” 岑知简浑身一震,他持住福娘手腕,声音因急迫而嘶哑扭曲:“你确定……你没有听错吗?” 福娘泣道:“妾送舅爷进去的,哪里能听错?” 岑知简身体一晃,被梅道然从身后扶住。岑松岩忙要人扶他坐下,追问道:“他们说了什么?” 福娘哽咽:“娘子最忌仆婢窥探主人事,妾等退去院中,不曾听清,只约莫听到娘子提到……积云寺。言辞激烈处,似乎与郎君相关。” 梅道然发现,她吐出那个地名之后,岑知简本当不会再颤抖的身体突然搐动一下。灵堂里所有人的神情骤然古怪起来。 福娘从袖中抽出一物,奉到岑知简手中,“这是妾整理娘子遗物时从枕函中发现的。舅爷位高权重,又亲身在此,妾不敢声张。幸得郎君归来,妾才敢向使君投报。” 岑知简屏住呼吸,打开那张发皱的宣纸,看到其上母亲的亲笔。 泣血涟如的八个大字。 我不负兄,兄何负我。 …… 大颗大颗眼泪掉出眼眶,将墨迹洇得模糊。岑知简垂头,双手将纸笺抓皱。 他明白了。 第323章 八十九 伤痕 世人皆知岑知简七岁一场大病,鲜有人知是中毒。就算个别人知道,也无人知晓其中缘故。 当年岑知简随族人入积云寺敬香,众人日暮回府,却发现他失去行踪。直到深夜,岑知简才被在禅房找到,人已痛昏过去,后背一片鲜血淋漓。 那道伤口因何而来,家里人都以为是歹人劫持之故,直到宫中太医前来诊脉,惊奇发现,岑知简竟被种入一种蛊毒。 岑氏多少是名门望族,究竟是什么深仇大恨,又是什么人能这样手眼通天? 岑老太公为保证岑知简安全,便将他带入山中隐居。不得不说,岑知简的确极有慧根。他身上的蛊毒连太医都束手无策,断言他难过二十之数,岑知简却翻阅典籍经卷,遍查医书药典,自行炼丹配药,方找到一个以毒攻毒的法子。这法子叫他活过二十岁。 真正的解药方子,他遍翻古籍,的确摸索出头绪。但只发现药引是什么东西之后,就被岑知简坚决弃用。如此伤天害理之物,岑知简本以为会不闻于世。 直到皇帝藉口七宝楼焚毁一事贬谪岑知简后,船行华州的雨夜,岑知简遇到一行人。 为首者摘下斗笠,露出一张阴鸷柔和的脸。 卓凤雄拔出弯刀抛了个个,温声笑道:“恭候了,岑郎。” 岑知简虽是山人却非愚人,对影子有所耳闻,自然也辨别出眼前人的身份。从对方言语之中,他听出是岑氏门下出身的宗戴将他行踪泄露。接下来,卓凤雄要求他配制解药。 岑知简这时才隐隐明白,自己身上的蛊毒与他们的观音手一般无二,甚至自己被种毒的时间比他们还要早。 但为什么是他?他和影子又有什么干系? 紧接着,卓凤雄的下一个要求便解答了他的疑惑。 他们要用岑知简打出建安侯的名号,对峙萧恒。 萧恒,萧六郎,那个叛逃的影卫,那个刺杀先帝的叛逆。 暴雨像无数双琴师的手,将舟头一把五弦琴擂得噼啪作响。岑知简听他们低声说:“重光之前可是被当作‘镜子’栽培、专门要拿来当建安侯的人,他这么个弱不禁风的公子哥,和重光打擂台,能有人信?” 卓凤雄呵然笑道:“你知道什么?他和建安侯同年同日出生,当年主上载出狸猫换太子的音频,就是要为今日打算!岑知简是建安侯的事早有理据,不枉咱们占了这样天大的便宜!” 岑知简衣衫尽湿,发如水草,形如孤鬼。 他隐隐听出些什么。 从前确有传言,论他是岑老太公以亲孙偷换下来的建安侯萧衡。但这是早年之事,只能说明,幕后之人在多年以前就开始布置。能选定他,说明此人和岑氏关系匪浅。 岑知简落入影子手中,如同病鹤入刀丛。但他宁舍弃荣华富贵狗锁链,也要做鲜血淋漓一片云。 卓凤雄拿岑知简,除谋夺解药外,还想以他为建安侯鼓动民心、割据地方,他们需要一个有威望、有能力的傀儡领袖。他们杀人如麻,岑知简手无缚鸡之力,要反杀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做出了所有人都意料不到的一件事。 月黑风高夜,岑知简开始自残。 他没有自尽,他必须揭露影子的真相,但他绝不能作为影子煽动民心的旗帜。岑知简弄哑了嗓子,撞伤了腿脚,一根一根折断了自己的手指。卓凤雄发现时岑知简倒在舟头,人月血泪相和流,他脸上分明是痛楚的神色,但他又分明在笑。 卓凤雄竭尽全力,为他接上手脚,却医不好他的嗓子。他毁掉了卓凤雄以他招兵买马的计画,但他作为唯一一个种下观音手却活过二十岁的人,岑知简是配制解药的关键。卓凤雄不再顾忌他身体的完全,但以岑知简如今的状况无法经受酷刑锤炼,于是他们要践踏他的精神。 卓凤雄是被驯成狗的人,太过熟知那套路数。他们开始对他绝食用药,试图摧残他的各种人欲来叫他摇尾乞怜。他们却忘记了最致命的一点,死一个影子对上位者来说不过损一草芥,但岑知简却有独一无二的价值,也有更视死如归的精神。 断绝水粮仍不见效后,卓凤雄拔出匕首,叫人控紧岑知简手脚。 一道猩红闪电。 …… 岑知简仍伏在地上,那张信笺被他捏作一团,像一颗母亲的心。 想必她是病危之际得知真相,故而发此泣血诘问。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除了她,岑知简不愧对任何人。 现在,此刻,他扭头看向她,她在棺木里悲伤地沉睡着。 他的母亲,惊厥之前该是怎样痛苦地想念他。 岑知简两只手捂在脸上,一段伤兽般的嘶吼从指缝中挤出。他听到有人要上前搀扶,却被梅道然制止了。他还听到,岑渊冷然的声音: “当年岑丹竹遇险,阖族上下惊动。若非凶手出自身畔,谁能掌握他的行踪,避过众人耳目正巧给他种毒?若非事涉其子,吕氏何至于惊痛而死?我素来听闻婶母兄妹手足情深,但十数年却未见长公登门探望,这难道不是做贼心虚、无言面对吗?吕长公,这一条人命无数罪孽,你认是不认?” 岑松岩大惊,“吕舅,你当夜去见了三娘?” 吕择兰声音沙哑,“是,但三娘当时……” “影子头目之事也当真吗?”岑松岩颤巍巍站起,脸上除悲痛外更是忧惧,“这如何使得……这可是灭族的大罪!” “陛下圣谕,上天有好生之德。罪魁投案自首,不论族诛。”岑渊面容冷峻,直视吕择兰双目,“这满门性命该当如何,全由长公定夺。” 静默许久。 吕择兰疲惫但清晰有力的声音在灵堂上响起:“我愿伏法认罪。” 吕纫蕙失声叫道:“兄长,非你之过为何要认!” 吕择兰走上前,替他正好衣领,拍了拍他的肩,说:“我有一封信,你帮我寄给晁郎。” 满堂肃穆里,吕择兰挪动脚步,从岑知简面前站定。他微微躬身,叹息道:“丹竹,尽早回去吧。这是你娘唯一的心愿。” 第436章 岑知简面无表情,一滴泪水滑过脸颊。 吕择兰虽认罪,如今也解了实权,但到底是正经的金紫光禄大夫,岑渊不好将他越级下狱。对此,吕择兰却显得通情达理。 “请使君留裕一日,容我整理文书。若怕我跑了,请公人看管房屋即可。”吕择兰道,“明日清晨,我自请囚禁府狱,直至天使到来。” 他整理衣衫,对岑氏叔祖深深一躬,“今日亦是故人生忌,还望松岩公体恤,予我热酒纸笔。” 此事一出,岑氏族人皆对他避若猛虎,叔祖也是勉强应允。吕择兰转身,再向棺木深深三拜,便在公人监看下返回住处。 吕纫蕙仍是惊魂未定,匆匆追兄长离去。岑渊见此,也叹口气,向岑知简抱袖,“惊扰婶母之灵,实非晚辈之愿。但天理昭昭自然有报,吕长公认罪,婶母也能宽慰寸许。还请岑郎节哀。” 岑渊率众离去后,灵堂仍笼罩在一片静谧的灰色阴霾里。岑松岩忙叫人,“还不快把郎君扶起来!” “叫他坐一会吧。”有人这么说。 岑松岩长长叹气,看向堂外的阴沉天色,“今日是发不了丧了。” 人们似乎又说了些什么,告辞的告辞离开的离开,岑知简不管也不问。吕纫蕙的话如同惊雷的余音,犹在他耳中隆隆作响。 尽早回去。他说。这是你娘唯一的心愿。 可母亲怎么知道他要回来,吕择兰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是别人也就罢了,吕择兰,怎么可能? 就算信不过他的手足之情,岑知简也很难相信这样一个曾经通过招安萧恒来终止战争的人,会是这样贼喊捉贼的真凶。 但他若不是真凶,他为什么要缄口认罪? 岑知简深深呼吸,几乎喘不过气。这时,梅道然终于他身边半跪下来。他一只手搭在膝盖上,一只手顺着岑知简后背,眼睛却瞄定棺材。 “你若觉得令堂之死有疑,我可以帮你。” 岑知简嘴唇动了动,“如何帮我?” 梅道然看着他眼睛,缓慢、沉重地说道:“先要开棺验尸。” 岑知简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好久,他才从喉中挤出一道嘶吼:“我娘不是罪犯!” “但府中仍有罪犯。”梅道然从他指间抽出那团宣纸,慢慢叠好,翻开他袖子放进袖袋里。他扭头看向灵前供奉的袅袅香菸,它们和纸灰一起在半空形成一缕迷人复杂的色彩。 梅道然说:“一切由你决断。” *** 这晚岑知简住在亡母房间,一夜未眠。 门外,一世界明月光,梅道然的影子傍门而立,没进来,只在那儿守。 直至丑时,房门才被轻轻叩了两声,梅道然声音响起:“该吃药了。” 岑知简打开房门,看到他手中所端的药壶药碗。 他早已不是孩童,不会要人哄劝才停止哭泣,也不会任悲痛摧毁自己的身体。梅道然为了他的嗓子费了多少气力他看在眼里,他总不能辜负这番善意。 岑知简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梅道然道:“你那位叔祖要告知一声。令堂的丧仪,在吕长公羁送后正式举行。” 岑知简点点头,我有话要问他。你有法子避开公人,对吗? 两人刚出房门,本是一潭死水的院中乍然掀起涟漪。院门外隐约响起嘈杂的说话声,对方面孔随脚步靠近在灯火下渐渐清晰,看形容打扮,应该是个送信的小厮。 而小厮身旁,竟是吕纫蕙作陪。 吕纫蕙问:“……温国公病情如何?” 小厮也是焦心:“时昏时醒,很不好了。这几日一直念叨君芳,却不知长公到了什么地方。原想着到华州来报一声,不料公竟在此处!” 吕择兰师从老温国公杨崇,二人数十年师生情谊,不可谓不厚。 既如此,羁押吕择兰之事可能再有转圜。就算真的押送回京,皇帝看在老国公的面上,也须使师生病榻叙情。 但有宽限,就有转圜。 这通阵仗不小,岑松岩岑松岩也闻声赶来,同看管公人说了几句,公人们便退到两侧。 吕纫蕙上前叩门,“兄长,国公爷来信,兄长可歇下了?” 可房内灯火通明,全然不是安歇的样子。 吕纫蕙推了推房门,发现并未上锁,便直接推门而入。在他踏进去后的下一刻,屋内响起吕纫蕙的惊叫悲痛之声。 岑知简匆忙迈过门槛。 书桌之上,半盏残蜡犹明,照亮归置完毕的书籍文稿。 吕择兰正倚在榻上。 面目安详,彷佛倚枕小憩。 如果他的衣襟没有被颈上鲜血浸染,他足边坠落的宝剑没有闪烁寒光。 第324章 九十 萧墙 梅道然快步上前,粗略检查他的颈部伤口和五官身体,转头看向岑知简,“的确是自尽。” 岑知简立在书桌前,从香炉里拿出一张尚未燃尽的纸张,在灰烬和残火间看到零星字句。 祭吴清宵文。 岑知简遽然抬头。 那把剑。 那把剑由吕择兰亲手取下,递到吴月曙手中,作为他上任的礼物。只是其故主人杨崇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早已殊途的两个学生,会因为这剑同归于一座坟墓。 岑知简迈动脚步,还没走到榻前,一下子跌倒在地,没梅道然紧紧持住。 “我还有话问他……”岑知简喃喃,“我还有话没问明白啊。” 此变太过突然,岑渊夤夜赶来,叫仵作验看尸身,的确没有看出任何异样。 吕择兰留下的文书当中有一封认罪摺子,陈明自己正是影子头目无疑。岑渊看罢,叹道:“吕公在朝多年,多有骨气,大抵为免回京受锻炼之辱,才刎颈自裁。” 岑知简由梅道然搀扶起身,“人命关天之事,一个‘大抵’安可定夺?” “岑郎你自己也辨认过了,的确是吕长公的亲笔。若非如此,他何必以死抵罪?”岑渊摇摇头,“我现在回去写摺子,连带吕公遗笔一起呈送陛下。岑氏虽与吕君芳有姻亲,但岑郎受害,恩怨相抵,陛下应当也不会怪罪。” 岑松岩犹疑,“那吕舅的丧事……” 岑渊道:“在下呈奏至长安也有一段时间。到底是亲戚一场,不如趁皇命尚未下达,尽早办了。” 岑松岩叹道:“三娘的丧仪也不能再拖了。家里频繁出事,焉知不是停灵太久魂魄不安的缘故。明日清早,叫她入土为安吧。” 夜幕彻底坠落下来,像一块被打碎的死亡,碎块压得每个人喘不过气。 岑知简在梅道然陪同下离开房间,穿过回廊,路过灵堂时他脚步一滞。他神情像痴滞也像锐利,发现鬼火一样盯着母亲乌黑的棺椁。 梅道然听见他说:“我答应你。” *** 第二日太阳未出,乌云密布,卯时一刻,岑氏族人齐聚灵堂。 他们看到跪在棺前的岑知简,不知是来得早还是跪了一夜。他身边,蓝衣青年带刀而立,像鬼寺里一根柱石。 岑松岩拄杖劝道:“丹竹,起灵吧。” 他摆摆手,夫子们领命上前,靠近棺椁时梅道然欻然拔刀出鞘。 岑松岩喝道:“丹竹,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亲自捧过瓦罐,递到岑知简面前,“你娘数日灵魂无寄,你再悲痛,也要叫她入土为安。” 岑知简嗓音比昨日差了不少,沙哑得厉害:“我娘遗恨未消,入土难安。” 岑松岩叹道:“我知道你怨怪你舅父,但他人已经没了,朝廷也会对他追究到底。好孩子,把瓦罐摔了,咱们起灵。” “我娘的确怨恨舅父,”岑知简说,“却未必是这一位。” 此言一出,满堂愕然。素幡拂动中,岑知简站起身,目光穿过乌压压人头,射向堂外的吕纫蕙。 岑知简道:“请二舅父移步近前。” 人群像被劈开的巨石,豁然裂开条道。道路尽头,浮出吕纫蕙意料之外又并非惊诧的脸。 吕纫蕙笑笑,走到岑知简面前立定,问:“丹竹此言何意?” 岑知简未答,梅道然已擒住吕纫蕙两只手腕,把衣袖掼至肘部。 衣袍飞动间,三条抓痕赫然刻在吕纫蕙左臂,已然结痂。 梅道然攥紧他手腕,双目之中蓝色火苗闪烁,似乎要烧透假面,让他暴露原形。他沉声说:“这就是罪证!” “吕三娘死夜,见的不是吕择兰,至少不只是吕择兰,还有你!”梅道然喝道,“你和她起了争执,她悲痛之中抓破了你的手臂。” 众人大惊失色,吕纫蕙仍面色泰然,“你这位郎君好不讲理,三道抓痕便认定是我?” “吕三娘右手三根指甲缝隙有残存血迹,正映射你手臂伤痕。‘兄不负我我不负兄’,说的不是吕择兰,”梅道然厉声道,“是你!” 云外隆隆一声巨响,天空的阴翳转移到吕纫蕙脸上。 第437章 岑松岩张大嘴巴,不知表何态度。岑知简已经开口:“叔祖,你们一口咬定我娘是惊厥而死,可曾叫郎中查验过尸身?” 岑松岩蹙额,“三娘是大家女眷,贸然验看岂非有失体面?” 梅道然五根手指仍焊在吕纫蕙手腕上,声音冰冷:“阁下是不愿查验,还是不敢?” 岑松岩喝道:“放肆!你一个外客插手岑家家事已是冒犯至极,还敢开棺惊扰亡魂,不怕我一纸状书将你告上堂去!” “此事经我应允。”岑知简看向叔祖,阴天之下瞳仁晶亮。他的声音里包含一种格外深刻的含义。 岑知简说:“他是不是外客,我说了算。” 梅道然浑身血液一泵,却没有转头看岑知简。他用一种平淡的语气陈述:“你们没有验看尸首,自然不知吕三娘并非发病而死,而是吞金。就像昨日只凭几张图纸和福娘一人之词就咬死吕择兰,却不知他不申不辩,是为弟顶罪。” 梅道然看向吕纫蕙,“真正的影子之首,是你。” 低低议论诧然声从人群间升腾而起,天边雨云一样逼近每个人头皮。梅道然将吕纫蕙提至面前,冷声道:“你对你妹妹说了什么?岑丹竹尚在,就算她知道儿子是为自己的兄长所害,也不至于心灰意冷到立时自尽!” 他的声音逐渐激切,不再像刚才那个冷静锋利的青年:“岑知简还活着,她还有盼望,你对她说了什么,叫她连儿子都不要了?” 风声呜呜咽咽,素练窸窣,发出质地坚硬的响声。吕纫蕙目光飘到他脸上,空洞地,像看一个死掉的人。 “真相。”吕纫蕙说,“我只是告诉她二十多年前的一个真相。” 他目光下移,看向梅道然扣住自己的手指。接着,吕纫蕙绽开一个很叹息的笑容,“你真的是一根早该弃掉的鸡肋。” 他这么称呼梅道然:“青泥三号。” 接下来是梅道然一生中排的上号的可怕时刻。 吕纫蕙的喟叹像一个无声霹雳一样轻飘飘落地,梅道然扣在他颈间的手指感受到喉结的滑动,和一股自上而下贯通的气流。他推开吕纫蕙飞速后退的同时,数条黑影突破屋顶瓦片从天而降。 岑知简后领被梅道然抓在手里,几乎是被他提到堂外。他抬头看向这群和梅道然构造相同的杀手,大叫道:“叔祖,使君,究竟谁是叛逆一望皆知!” “岑丹竹!”梅道然叫他的名字,看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 岑知简支撑他的手臂直起身子,在岑渊岑松岩一少一老的脸上看到悲悯漠然的同类内容。他发现,弹指之间,堂外的族亲公人和堂内的青泥杀手构成一个圆圈,他和梅道然正像两头猎物被围困在这个捕兽圈套中。 岑知简寒毛倒竖,血液在喉部冻成硬块。 原来如此。 影子的组织者不是个人,而是华州岑氏这棵根深蒂固的参天大树。 并在长官权力和长老权威合力编织的保护伞下,构成了一个完美秘密的生态系统。 阴沉天幕下,岑知简所有的亲人化身成一群喙爪尖利的乌鸦,眼睛像盯一块腐肉一样绿幽幽地盯着他。 他背部那条伤疤再次破裂般剧痛起来。 岑松岩的声线改变了,慈爱消褪,化作冰冷:“丹竹,这件事隐瞒你是为你好。” 岑知简几乎笑出声来,“叫我短命折寿生不如死,叔祖就是这么为我好吗?” 岑渊冷声道:“郎君为人所惑,中断丧仪。左右,立即将歹人格杀!” 语落,堂中素幔如同闪电,欻然一振,数条身影如同飞箭飕飕弹射而出。岑知简听到玉龙刀铿然长鸣的声音,越来越快的金铁震荡声像一场刀子雨溅落在坚硬土地上。 梅道然再快也只有两手两腿,招架之时另有两条剑光刺向他腰腹。岑知简顾不得其他,扑身挡在他身边。出乎意料的是,那两条长剑立即掉头而去,只割破他的衣袖。 他们不敢——至少不会伤自己。 岑知简立即将梅道然护在身后,果然,影子们鬼魅般的身形立即定格,开始采取兽群缓慢包围的姿态。 岑知简缓了口气,“不管他之前是青泥还是什么,他如今是萧镇西的心腹和将领。你们杀他,不怕萧重光倾其兵力叫尔等血债血偿?” 岑松岩脸上有片刻僵硬,扭头去看岑渊。 这时候,吕纫蕙走出灵堂,他的脸再度漂浮在灰色空气中。 他很奇怪,“一个死人,拿什么给另一个死人复仇?” 梅道然脸部肌肉瞬间狰狞,厉声喝道:“你说什么?” 吕纫蕙立在阶前,脸上出现类似梦游者的迷惘,“我说你们很天真,为什么以为重光能活着走出英州?” 他掐动手指,像进行某种精密的卜算,“对,就是今天,今天他应该已经化成一堆枯骨。再过三天,他的死讯就会传回潮州。秦少公,他那个不伦不类的未亡人,是会为他披麻戴孝,还是会为他报仇雪恨?” 梅道然冷声道:“就靠英州的虾兵蟹将,要杀萧重光,你们做梦。” 吕纫蕙收回手指,终结了那个占卜仪式。他像看一个说梦的儿童一样看向梅道然,温和地作出假设:“如果,靠潮州呢?” *** 英州境内,一阵飞鸟射入红日。 为将不必要损伤降至最低,先要瓦解英州的影子队伍。萧恒有令,反戈营作为先锋部队,随他趁夜援墙入城。他们会在内打开城门,第二日以特制烟花为号,潮州营见此突入,形成里外夹击之势。 夕阳在山坳越陷越深,潮州营前翼部队潜伏的树林也被泡入血泊。石守诚正检查辎重粮草,身后突然传来急促脚步声。 他转头一看,蹙眉道:“大战在即,你不看好自己的岗哨,怎么擅离职守?” 吕志鸿的脸一块断瓦一样坚硬突兀地出现在眼前。他说:“军中又有议论,萧将军的建安侯身份确系伪造。” 他来势汹汹,石守诚也没有控制声量:“几句莫须有之言而已。将军一言九鼎,岂是欺世盗名之辈?” “将军若是建安,潮州就是龙兴之地;若是伪造,大夥就是附逆造反,是诛灭九族的大罪!” 他这一声极其响亮,将官兵士们为之一静。紧接着,响起纷纷议论之声。 当即有将官斥责:“志鸿,我们知道你吃了罚心有不平,对将军也有所怨怼。但如今开战之机,你再多说一句动摇军心,当以军法论处!军师呢,还不快将军师请来!” 士卒们也附和,“咱们就是跟着造反了,爱诛九族就诛九族,老子的九族在段映蓝围城的时候早就死了干净!我爹娘在粮荒的时候就已经没了!” 吕志鸿大声道:“大夥以为这样的谣言是我造的吗?” 石守诚蹙眉,此话何意? “石大哥,石长史,想必你比我更清楚吧。”吕志鸿声音一冷,“到底是谁在军中四散谣言拿真假建安说事,那夜除我们提过一嘴,还有谁人议论?安静了这段日子,偏偏在将军入城之后又闹腾起来了——是不是太巧了?” 石守诚脸色冰冷,“你是怀疑我?” 吕志鸿道:“干系重大,我吕志鸿不担冤枉!” “你不担冤枉,就要冤枉旁人。”石守诚道,“心中有惧是人之常理,有的弟兄家里只剩自己一条,可不是所有人都没家口老小!他们为自己的父母妻儿动一动私念,难道是罪大恶极?我们追随将军,把生死置之度外,但论理论法,将军建安侯身份若系伪造,兄弟们襁褓中的孩子也逃不过杀头之罪!为自己思量罢了!难道一两句流言,还真能摧倒长城?” 吕志鸿冷笑,“句句义正言辞,句句不离挑拨——还不肯认?” 二人争吵间,树林之外,西翼东翼方向,各有哨兵骑快马赶到。 西翼哨兵率先跳下马背,跪地抱拳道:“出大事了,军师……咱们奉命请军师来主持大局,但军师在帐中昏迷不醒,呼吸极其微弱,实在不知害了什么毛病!” 军中当即乱作一团,树林里躁动起来,像闹其一阵蜂群。 东翼哨兵几乎是滚到地上,哭叫道:“各位将军,东边乱了!” 吕志鸿上前揪住他胸甲,喝道:“出了什么事,什么叫乱了?” 那哨兵面如土色,支支吾吾道:“今天下午不知哪里传的风声,说……说将军是……” 英州的残阳被风一滚,蜷缩在华州冷硬的乌云后。 梅道然冷笑道:“说他是欺世盗名的贼子又怎样?潮州营和萧重光是什么关系,拿一个假建安侯就想挑拨离间——你们是痴人说梦!” “潮州对重光如此死心塌地,无非是他退兵西琼,填饱了潮州人的肚子。”吕纫蕙看着他,这种乌鸦般不祥的凝视让梅道然浑身一冷。 吕纫蕙悠悠道:“可他们如果知道,这位萧将军才是潮州粮荒的罪魁祸首,又该当如何?” 第438章 第325章 九十一 恩怨 梅道然如雷击顶。 影子入潮多次,他一直忧心此事揭发、引起潮州内乱,但一直风平浪静。他便心存侥幸,劫粮一事毕竟是与永王的交易,而皇帝对永王和影子都进行过清洗,说不定知情人都已经死了,说不定…… 没想到是杀招留底,等着致命一击。 只恍惚了一个弹指,八方影子飞身而来,道道敏捷的黑风像抓食的乌鸦振开羽翅。岑知简听到刀声震动时也在风中闻到血腥气味。接着,他看到一枚弯刀锋口黏连的血肉,一条红线般的血丝正紧紧束在梅道然腰部新破的裂口处。 岑知简感觉像吞了热炭,迅速调换方向挡住梅道然。他一双眼睛意图搏击的鹤鸟一样四下逡巡,一面退步,一面用极低的声音对梅道然说:“擒住我。” 梅道然会意,拔出袖中匕首横在岑知简喉间,玉龙刀仍指向四方杀手。 轰隆一声,天边闷雷又响。条条刀光颤动,在黑色空气中掀起道道白色波纹。 岑松岩站在当口,像一块苔痕遍布的碑石。他苍老的声音有些阴狠,“拿他要挟我们。” 梅道然收紧匕首,“不行吗?” 人群的死寂外,自然发出怒吼。真正的霹雳在云层间坠落,梅道然通过匕首察觉岑知简的颤抖。 闪电照亮了岑松岩脸部树根一样的纹路。他没有发号施令,影子浪潮一样的包围没有收紧,但也没有放松。 岑渊立在堂侧,冷笑两声:“好畜生!他为你落得如此下场,不料救下一个恩将仇报之徒!” 梅道然眉心一抖,刚想什么叫为我落得如此下场,就听见岑知简低低喊道:“不要分神!” 四周,重重影子如虎狼环伺,只待破绽出现将他一击毙命。 梅道然深深呼吸两下,预备将那疑问暂置脑后。 但这转瞬的神情变化已被岑渊捕捉到。他似乎有些意外:“他居然没告诉你……梅统领,六号,我们家的郎君,对你情谊匪浅呢。” 岑渊有些叹息:“你真的以为,岑知简被皇帝贬谪流放,只是因为七宝楼焚之事?” 岑知简急声叫道:“不要听他讲话!” 岑渊的声音却如捕猎的长蛇,一旦锁定猎物绝不会就此罢手: “当日皇帝要拿他的口供敲你串通永王的罪名,他一直不肯。贺蓬莱便拿岑氏全族要挟,岑丹竹这才肯认。但皇帝哪知,这只是他的缓兵之计。 “他认你为永王驱使不久,便暗中调查真相,意图为你翻案。你被投入狱中不久,他便收揽证据。后来皇帝开紫宸殿诏宴群臣,请他占乩以问国祚,他借乩仙之术,问了你的案子。” “群臣之前,他问皇帝,七宝楼下,是否有冤。” …… 紫宸殿中,一片死寂。 群臣屏气无言,皇帝沉默不语,一时之间,只有占乩所用的沙盘之上,桃木笔书写的沙沙之声。 许久,皇帝冷声道:“萧叔玉行犯叛逆,有罪当惩,何来冤情?” 岑知简闭目不语,手中桃木笔仍不断书写,这是他代替天人询问的表征。 皇帝问:“岑郎又写了什么?” 一旁宫女瑟瑟发抖,不敢出声。 皇帝声音发冷:“念。” 宫女应是,颤声道:“藏弓烹狗,冤深似海……” 皇帝冷笑两声:“问他,哪个是弓,哪个是狗?” 岑知简手中停顿片刻,再度下笔,毫无迟疑。 “金吾阁下,梅子枝头。” …… 梅道然双眼圆睁,持匕首的手不住颤栗。 他以为岑知简的诬告是恨意,没想到是情非得已。 他伤害了岑知简,又查找他。岑知简毁掉他,却要救他。 恩恩怨怨。 “他本是山中闲鹤,却因你沦落泥潭,如今凄惨潦倒,全都是拜你所赐。”岑渊语带叹息,“你如今行径,岂非恩将仇报,岂非全无心肝?” 梅道然如坠冰窟。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他恨他,却没有挟恨报复他。甚至以此为愧,把自己陷置死地也要再救他。 迷惘之际,忽然听人急声叫他:“梅蓝衣!” 岑知简的喉咙已经完全沙哑,这几天的痛哭疲惫几乎叫他的嗓子再坏一遍。但这破损的声音近在耳侧,足以击破眼前迷雾。 岑知简再喊一声:“梅蓝衣,你听我说话!” 眼前,天色越来越暗,云层越压越低,影子越围越紧,手中兵器光影如同闪电在地面的折射。 得活,先要活。 梅道然深吸口气,“好。” 岑知简后背紧紧抵在他胸前,惮于青泥的耳力,他向后仰头,几乎是靠到梅道然颈窝里,用气声问:“青泥的水底功夫如何?” 梅道然深吸口气,捏紧匕首,答道:“一般,怎么?” “你会洑水吗?” 梅道然点头。 岑知简侧首,嘴唇几乎贴到他耳朵,他用一个出于我口只入君耳的声音说:“记不记得来时路上那条江?不要他们备马,你挟持我跑去,到西岸跳水。一定要在西岸,一路北游,再见岸就是明月渡。从这里直达明月渡的陆路必须进山,他们的脚程不会这么快。到了明月渡,买马一径西行就能抵达英州。” “看今日的阵仗,我对他们很有用。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岑知简咳嗽一声,“我等你来救我。” 梅道然嘴唇微动,话未出口,已被打断。 “萧将军危急存亡之刻。”岑知简声音沉静,“梅统领,孰轻孰重。” 又一道电光闪烁。 趁光亮刺眼,一支飞箭从身后射来。玉龙刀当然打翻箭镞时匕首收紧,锋口嵌入岑知简颈前,立时血流如注。 梅道然大喝一声:“再有一支暗箭,我先送他去见阎王!” 岑松岩叫道:“住手!统统住手!” 吕纫蕙也厉声喝道:“谁敢妄动,自己砍下手腕来见我!” 他眼中终于出现一些愤怒情绪。少顷,吕纫蕙挥挥衣袖,包围圈裂开一口。 梅道然将岑知简提在怀里,退步就走。 这样相持到江边已至深夜。双方闹出的动静不可谓不大,但数里之内全无一人好奇窥探。岑知简也就明白,但凡岑氏扎根之处,影子自然畅行无阻。 他被梅道然挟在身前,和他一起退至栈桥。他看不到夜间江水是怎样深不可测的可怖风貌,但他听到一阵强似一阵的汹涌波声。 人跳下去,只怕会被浪头打成齑粉。 岑知简打了个寒战,突然恐惧这是一个昏招。这时,他感觉梅道然浑身肌肉绷紧,身体微微后倾。 梅道然已退到栈桥尽头。 已无后路。 岑知简直视前方,眼前,一片被月光照亮的漆黑世界,栈桥由江水拍打而摇晃,产生一种浮游的错觉。岑知简越来越紧的呼吸在空中发潮,他感到有水汽沾上睫毛,渐渐模糊了整个视线。他感到梅道然的脸贴到自己脸侧,冰冷的,线条锋利的,模糊的记忆中似曾相识的。梅道然的嘴唇很干燥,蹭在脸颊上,和颈间那把浸染鲜血的匕首形成鲜明的冷热对比。 梅道然说,我一定来救你。 接着岑知简感觉后背被猛地一撞,像被整个世界的力量往前推去。他扑倒在地时,听到梅道然没入江水的声音。顷刻间影子踩踏栈桥引起嘭嘭响声,之后又响起纷纷投水的声音。但岑知简一点儿也不担心他们会追到梅道然,他落水的声音是如此轻盈,像一朵水花,或一条游鱼。 *** 萧恒出征之后,秦灼眼皮一直在跳。所幸这几日温吉书信寄来,与他商讨羌地借道之事,有了事忙活,一颗心才安定几分。陈子元也说:“萧重光本就是个有脑子的,现在李渡白在侧,也有影子的人帮衬。虽不说十拿九稳到底也如虎添翼,殿下,咱还是操心操心自家吧。” 秦灼并非远愁近虑之人,但半个月里,他没有收到萧恒一封来信,不管是军报,还是家书。 直到第二十四天。 秦灼至今仍记得那个傍晚,阴雨天气,阵阵春寒。 他盘坐榻上,新点了盏烛火,正给温吉回覆兵马统筹的相关事宜。笔刚从砚池舔了舔,院中突然响起一阵忙乱脚步声。 那声音在即将入门前戛然而止,在门外踱来踱去。 秦灼叫:“进。” 陈子元掀帘进来,手握信筒,面如死灰。 秦灼心生异样,问:“什么事?” 陈子元仍站在门前,哑声说:“殿下,你一定冷静。咱们这一大家子全指望着你呢。” “信。”秦灼深吸口气,“给我。” 陈子元迈开步子,一步一步向榻前走来,将抓得变形的信筒递给秦灼。 这是潮州营的信筒,是公函。秦灼这一段时间日不暇给,但凡公函,陈子元都会替他先行检阅一遍,择事禀报,以提高通传效率。很少有他审阅过,还需要秦灼亲自来看的消息。 第439章 秦灼从信筒里抽出信。 陈子元等他开口,一息,两息。 秦灼看了许久,眼仍没从信笺上抬起,毫无感情地说:“萧恒叫银环割了脑袋?” 陈子元哑声叫:“殿下。” “银环反戈,杀镇西将军,提头转投柴有让。”秦灼继续念道,“潮州营尽数缴械归降。” “殿下!”陈子元紧紧扳住秦灼两腕,“殿下,你镇定,你听我说,灯山已经去查探,人还没回来。但英州那边……已经把萧重光的首级送过来了。” 第326章 九十二 死讯 秦灼死死盯着陈子元,一声不吭。 陈子元心中一阵寒似一阵,刚想叫他,秦灼突然翻身下榻,鞋都没穿,赤脚闯出门去。 陈子元忙追出去,见秦灼站在院中,面前褚玉照垂首而立,双手捧着一只匣子。 雨水都冲不淡的血腥气。 雨珠顺秦灼睫毛滴落,他默了一会,双手抬起那只匣盖。 陈子元拔动双腿走到他身后时,正从秦灼两只手下,看见一颗人头。 皮肉已生尸斑,到底仍未腐烂,五官可以辨认。 秦灼将匣盖重新合上。 他双手撑在匣上,气息沉重,似乎在忍受那股尸首特有的腥臭腐气。陈子元忙要扶他,他突然身体一躬,弓弦一松般,哇一声呕在地上。 一口鲜血,被雨水乱箭而穿。 陈子元忙扑在地上将他接住,秦灼跪在地上,双手撑在血水里,浑身一阵一阵地发抖。他仍面无表情,却倒了嗓子:“这件事有多少人知道?” 褚玉照半跪在雨里,一只手搀住他臂弯,说:“英州并未遮掩……只怕这一阵,满城都知道了。” 秦灼垂着脸,问:“百姓将士作何反应?” 褚玉照说:“乱成一团,好在程忠还在,正康也带人去了,一会就能平定下来。” 潮州营反叛,乱的是军心。百姓无主,散的是人心。 秦灼终于抬起脸,说:“银环杀萧恒。” 他像想不明白,纯然是疑问:“她杀得了萧恒?” 陈子元也百思不得其解,恨声道:“原是打死我也不信,可殿下,人物俱在,众目睽睽啊!” “英州以萧恒人头为礼物,只怕不日就要南攻潮州。”褚玉照问,“潮州与我们龃龉颇深,何必白惹一身腥,何况萧重光已经不在……殿下,这城,还要守吗?” 陈子元心有不忍,还是道:“羌地那边料理得差不多,咱们若走,当即就能动身。柴有让也不是段映蓝,潮州人口只要归顺,他也绝对不会屠城。” 秦灼点头,似乎都听进去了,又像什么都没听见。他将那只匣子抱在怀里站起来,说:“先发丧。” 整整三日,大雨倾盆。 院中设了灵堂,但凡鲜艳颜色都被撤掉,除了萧恒屋里的红帐。素幡素幛被风吹打,响起砰砰的锤击之声。三日之内,哀哭和雨声一起笼罩潮州城。 萧恒没有全尸,只有一个首级,程忠想找一套旧甲胄给他当身体,这才发现两年以来,萧恒竟是一套甲缝缝补补血里火里。阿双得了授意,将那件海龙皮大氅铺在棺里。 不断有人前来,吊唁、缅怀、抱棺哭号。不断有人跪倒,在棺前、堂前、军帐前、家门前,跪满潮州每个角落。连陈子元也不免心生戚然,他抬头看向堂外,即将黑夜,老天沉着个死人脸,很像秦灼现在的脸。 秦灼坐在棺旁的太师椅里,像尊泥胎,无动于衷。他不会给萧恒跪灵哭丧,但还是给萧恒披麻戴孝。他们两个算盟友,这身行头尚未逾矩,但他不站不跪也不拜,非要坐。坐的名正言顺得像夫妻,又麻木不仁得像仇寇。 萧恒尸骨未寒,流言遍地而起。银环为什么会在这个节骨眼突然背叛?潮州营一直以萧恒马首是瞻,为什么一夕尽数投敌? 褚玉照递过热茶,秦灼没有接。褚玉照似乎预料到,低声说:“萧恒将军拒西琼守潮州是用的建安侯萧衡的名头。如今军中有了传言,说他是欺世盗名。” 褚玉照问:“他到底是不是?” 秦灼只说:“不够。” 这个理由,不足以让潮州营尽数叛走。 当天夜里,陈子元水淋淋地闯入灵堂,秦灼看向他,只挪动了眼珠。 陈子元像被骇了一下,喉头一滚,说:“萧重光的影子身份被公开了。” 秦灼看向他。 陈子元说:“还有他当年手上的一桩血案。” “潮州五年的赈济粮不知所踪,全被永王手下劫走充入封地、以表政绩。永王动用的是一批影子,‘重光’正是其中之一。” 潮州五年粮荒,百姓馁死何止万数。 血海深仇。 秦灼愣了愣,问:“外头都是什么反应?” “倒没人来灵堂胡闹。”陈子元叹口气,“但殿下,群龙无首,不成了。” 不成了。 秦灼想,人心如此,潮州没法守。守不住了。 这个念头涌上前,秦灼心脏先被攥了一下。 萧恒有罪,罪该万死。如今死无全尸,是他报应不爽。但他也在赎罪了。他杀马守城,烧起烹煮自己的铁锅,为了换粮献了自己一条命又断了一只手。萧恒不是好人,但也不是那么坏的人。两年来他的所作所为潮州看在眼里,或许没有破棺椁砸灵堂,已是对他的最后尊重。 但秦灼无法替他评价,他所做的一切,到底值不值得。 秦灼没有其他表示,一个人在棺前坐到半夜。夜半大雨如旧,潮州城从头到脚被雨泡着,是一整颗化脓溃烂的良心。陈子元打着瞌睡,突然听秦灼叫:“子元。” 他问:“你听,还有没有人哭?” 陈子元侧耳细听,只有重重雨声。 他看向秦灼,肯定道:“有。” 秦灼点点头。 翌日,冯正康身披蓑衣冒雨而来,交给秦灼书信两封。秦灼屏退众人,一个人入内室拆看。约莫一盏茶功夫,等候在外的陈子元被喊进屋里。 秦灼在床边坐着,眼鼻通红,似乎刚哭过。 萧恒的死讯未能摧弹他泪珠半分,是什么消息竟能叫他此时哭上一场? 陈子元心中胆颤心惊,已听秦灼开口,声音全然平静。他递过一张信纸,道:“你瞧瞧。” 信并不长,陈子元几眼下去,眉头却越皱越紧,“华州愿为解困——他们能解什么困?如今萧重光没了,英州一旦兵临城下,华州是能出兵还是出钱?” “你忒小看人家了,”秦灼道,“出钱出兵,不如出人。” “出人?” “潮州和华州少有牵扯,这个节骨眼多出往来,不外乎是见鹬蚌相争,想做个渔翁。” 陈子元嗤笑:“这渔翁也得有本事做。他们真以为全天底下尽是萧重光似的冤大头,是个人就能把潮州拢在一块?” 秦灼抬头,目光落定信纸,落款墨透纸背,哪怕在反面都能看清“吕纫蕙”的名字。 这个多年来的籍籍无名者,身上肩负着一个跟王朝根蒂密切相关的谜团。 “既然人家觉得萧镇西的担子人人能挑,”秦灼似乎还笑了一下,“想见,那就见见。” *** 这是岑知简待在马车里的第三天。 没有人捆他的手脚,照顾无一不周,但他清楚,自己逃不出去。 马车窗户被钉死,车门也有钥匙,一直辘辘前行未曾停歇。岑知简无从得知要去哪里,此行又是什么目的。他能做出的,只有基于自己身体的反抗。 绝水,绝食。 门上锁钥发出脆响,门打开时涌灌而入的白光让他睁不开眼睛。岑渊弯腰而入,看见一动未动的食匣皱起眉头,冷笑道:“岑郎大家之子,也做此等寻死觅活之态。” 岑知简恍若未闻。 岑渊喝道:“来人,撬开他的嘴给他灌进去!” 他被吕纫蕙按了一把。吕纫蕙摇头,“你灌他一口,他就能咬断舌头。” “那就活活饿死。”岑渊态度冰冷。 “我们费尽周折,不是为了一个死人!”吕纫蕙蹙眉,“你先下去。” 奇怪的是,岑渊身为刺史,倒听从他的使唤。虽不忿,却也甩袖出车了。吕纫蕙将那冷透的食匣合拢,将新一只热气腾腾的拿过来,取出粥碗,舀一勺吹过后递到岑知简嘴边。 岑知简闭目靠在车壁上。 吕纫蕙道:“你如此亏损自身,你娘泉下有灵,也会伤心。” 岑知简不看他,“你安敢再提我娘。” 吕纫蕙也不恼,将勺子拿回来,慢慢翻搅汤粥,“我知道你有很多话想问。这样吧,你吃完这碗粥,我有问必答。” 岑知简终于睁眼看他,“你们带我去哪里。” 吕纫蕙将粥碗递给他。 岑知简看着他,像看一块石头、一棵残树或任何一个无生命物。终于,他接过粥碗一饮而尽,将碗丢开,等待吕纫蕙的答案。 第440章 吕纫蕙道:“潮州。” 他微微一笑:“别这么看着我,丹竹,我没有骗你的必要。萧重光已死,潮州群龙无首,需要有人主持大局。” 岑知简道:“秦少公还在。” 吕纫蕙笑道:“一南蛮竖子耳。重光一死,他庇护已失,继续僭居中原,众矢之的而已。他不是蠢人。” 岑知简有些好笑,“原来是坐观虎斗,要去收眼前之利了。但人心易散难聚,就算萧将军劫粮之事为真,他对潮州也是有深恩厚义。要收服一个追随过萧重光的潮州,若非圣人再世,简直白日说梦。” 他刻意以言辞挑衅,吕纫蕙却不怒反笑:“倘若我手中,果有一位圣人的子弟呢?” 潮州内乱的开端,最初的那个流言,重光伪造的身份。吕纫蕙将食匣关好,声音轻轻,在岑知简耳中却犹如惊雷。 “建安侯,萧衡。” 马车似乎经过水塘,车身响起哗然水浪声。岑知简感觉车中潮得透不过气,紧着嗓子喊道:“建安侯已死!” “建安侯真的死了吗?”岑知简对上吕纫蕙的眼睛,在昏暗车厢中,他的眼珠呈一种半透明的球体状态,有些骇人。 岑知简听到自己说:“崔如忌之死的真相天下皆知!建安侯早已死于张彤衷之手,不然并州案何以惨痛如此?” “那的确是建安侯,但是一个知情人自以为的建安侯。就像你刚刚说的,三娘本该活下去,因为她的希望还在,你——岑知简还活着。” 话到此处,吕纫蕙冲他莞然一笑,似乎要向他询问答案: “岑知简,真的还活着吗?” 第327章 九十三 萧衡 岑渊掀开另一幅车帘,露出马车角落里岑松岩闭目端坐的身影。 岑渊向他微微躬身,放下帘子从旁坐下,道:“只怕这位给养废了,事到临头担不起重任。” 岑松岩睁开眼睛,“让他少小隐遁入山,除了加以保护外,还有磨炼心性之故。再则,观音手绝非常人能受,他能强忍这些年岁,性格足够坚韧。” 岑渊嗤道:“我怎么听说,他擅用五石散止痛?” 岑松岩并无不豫,“五石散本是神仙家之物,实属药石。能以此对症,也是他的本事。” 岑渊鼻中出股气,不语。 “我晓得你忧虑什么。但如今三娘已逝,他人世间最后一缕亲缘已然断尽,不受有情困扰,方能成就大事。太上忘情,正当如此。”提及那个端庄恭谨的女人,岑松岩忍不住叹息,“三娘未能抚育亲生子,是我岑氏一门之过。但能将丹竹教诲成人,也是她的一桩善果。就连吕君芳,虽中有离间,到底也是善始善终。” 车顶响起噼啪敲打声,积蓄多久的雨终于在离开华州境后下下来。岑渊默然许久,似乎有些嘲弄:“如此善果,如此善终。” *** 雨声雷鸣里,岑知简听到一个荒诞至极的故事。 灵帝执政末年,公子檀远黜,群雄揭竿而起,天下大乱。肃帝以拱卫公子檀的名义入主长安,将灵帝子嗣屠戮殆尽,再推罪到其他逆党头上。但公子檀身为皇位真正的众望所归者,仍不明下落,肃帝决意一力铲除,自然,包括他携带出京、尚在襁褓的幼弟建安侯萧衡。 只是此处,有一个少为人知的秘密。 吕纫蕙抚摸那只很有年岁的食匣,像抚摸一只保养得宜的手面,“公子并没有将建安侯带在身边。他四散消息,只为了幼弟安全故布疑兵。建安侯依旧留在京中,托付在他最信得过的人身边。” 他抬头看向岑知简,“教诲他二十年的老师,你德高望重的祖父,岑玉正。而岑玉正公正是影子的首创者,之一。” 窗外雨光自钉窗木板的缝隙透入,在岑知简脸上割出无数细小伤口。吕纫蕙的声音随雨声冲刷忽远忽近:“公子早慧,曾深受灵帝宠信,十三岁即当殿议政,又雅涵德博,文武无不信服。后宫忌惮,多有行刺。玉正公昼夜忧思,在民间广招能人异士,以护持公子。但当时的影子再悍勇,也不过匹夫之身,尚未将公子护送至安全之地,便已折损殆尽。而公子仁孝,不肯征募军队行不义事。如此,要保证公子安全,必须有一支非人之军、非人之师。” 岑知简深吸口气:“所以,你们弄了观音手,毒害了这么多苦命的孩子。” “这是后来的事了。”吕纫蕙道,“除玉正公之外,影子还有一位开创者,就是当时已做肃帝幕僚、将做永王之师的,我那位可叹的兄长。但少有人知,他也是公子檀诗书相交多年的密友。岑渊举证的那些兵器图纸也并非作假,的确是他为影子设计的。兄长才学渊博,虽是文士,但早年曾在军中参谋,广识兵刃。他所绘的兵器图,大部分在改良过后的确投入使用,很有成效。” “但你们——他们,分道扬镳了。”岑知简道,“不然这次你们就不会做这出戏,把他刻意清除。” 面对岑知简的指责,吕纫蕙颔首,甚至有些欣慰,“你是个聪慧的孩子。” “你们干了什么?”岑知简呼吸急促,“大舅父为人端正,若与公子檀交情匪浅绝不会轻易与之割席!你们干了什么,叫他无法容忍,就此恩怨两清?” “是肃帝干了什么。”吕纫蕙道,“建安侯的真正下落被人出卖了。肃帝多疑忌刻,当即发兵包围岑府,要岑玉正交出那个襁褓中的婴儿。不然一日之内,准叫岑府再无人声。” 他说着叹口气:“玉正公绝非苟活贪生之辈,但若强兵血洗,建安侯依旧难逃一死。走投无路之际,他想到了一个主意。” “当时你父外放,在途中遭遇山洪罹难,幸得三娘有孕,生下了一个遗腹子,亦在襁褓之中。玉正公进退无法,决定效仿程婴,以亲孙相代。既能保全合府性命,又能护得建安侯周全。”吕纫蕙看向他,“但你娘爱子如命,决计不肯,玉正公便命侍婢福娘将二子偷换。” 不…… 岑知简听到自己嘶声大叫:“不!” “殿下,你确非岑氏和吕氏的血脉,而是真正的凤子龙孙!”吕纫蕙抓住他双手,“玉正公忍痛割舍亲孙,又将你抚养长大,全为殿下今日得以复名正位!” 不……不,不! 岑知简想要挣开他,但如何也挣不开。他像听见一个天大的笑话:“我是萧衡?你知道卓凤雄对我做过什么?你怎么敢说我是萧衡!” “卓凤雄并非我的安排。”提及这个名字,吕纫蕙有些咬牙切齿,“他原本负责和宗戴联系,通报柳州阿芙蓉事宜。后来影子动乱,重光梅道然之后叛逆大增,卓凤雄几个也趁乱叛逃。但他们手中没有解药……” 而岑知简是众所周知的种下观音手仍活过二十之人。 他们找上岑知简并非任务所需,只为活命。 他只是一枚棋子,不管在吕纫蕙掌中,还是卓凤雄手里。 岑知简大口喘息,发现自己声已哽咽:“你们摆布我还是淩辱我……我都无从挣脱,但你们有没有想过我娘?那是她唯一的孩子,她这辈子只有这一个孩子!她却要把这个害死她儿子的凶手抚育成人,让她把这个罪魁祸首当成亲生儿子!你们太可怕……太残忍了。” 这句话有些似曾相识。 吕纫蕙稍作追忆,才想起这是二十年前吕择兰诘问的声音。 吕择兰得知真相后与影子和岑氏彻底决裂,却没有告知妹妹真相。 于事无补而已。 但他愧见吕向萝,自此不登岑氏之门。绘制完毕的兵器图便由吕纫蕙转交。 把一柄真正的毒剑递到影子手里。 他当时怎么安慰岑玉正,那个老泪纵横的杀人者? 他说若无程婴救孤,赵盾已然绝嗣。公行小不义,却是大仁义之举。 自此,他取代吕择兰进入影子中枢,聚拢岑氏族人俱为所用。吕择兰想不到,当日少数追随者组成的护卫队已经被弟弟制成蛊物,把一族一地的大树蛀空。 岑玉正放任了吕纫蕙的部分行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和吕纫蕙毫无分歧。 岑知简伏在座上,头发披垂,看不清表情。有雨声喧哗和马车摇晃,连身体的颤抖都变得微不可察了。他嗓音瘖哑:“你们口口声声说要护持建安侯——护持我,但我请问,我背上的观音手是谁人种的?” 吕纫蕙嘴唇一颤,到底未语。 岑知简居然失笑起来:“因为你们希望未死,依旧想迎不知去向的公子檀归来,建安侯不过是当时走投无路的一个替代。万一公子回归,一山不容二虎,建安侯又受护持多年不愿退位,怎么办?这时候观音手就派上大用场了——建安侯的性命拿捏在你等手中,你们要他三更死,岂敢存世到五更?所谓的遗孤正统,也不过是你们私欲的牺牲,一个生死不由人的可怜虫!” 雷鸣贯彻长夜,马车剧烈抖动起来。 岑知简的嗓子已经有再次损坏的迹象,但凡发音如同千刀割喉。但他仍忍不住追问:“你们自诩……自诩忠直正义,用此歹毒之物,行此丧尽天良之举,如果公子檀在世,不会和你们割袍断义从此成仇吗?” 第441章 吕纫蕙有些恍神。他想岑知简不愧是岑玉正带大的孩子,简直和这位祖父的脾气一模一样。 岑玉正为人正直,不肯采用阴毒之物。故而观音手之事被吕纫蕙一力瞒下,直到岑知简被种此蛊,岑玉正才明白个中原委。 观音手已经被影子采用,都是些十岁左右的孩子。 炼成一人,当死十数不止。 岑玉正为了忠,可以献祭亲孙骨肉,却永远不能堂而皇之地杀人。 是故携岑知简进山,实为逃避已然丧心病狂的影子侵蚀,替岑知简保养拔毒。岑玉正余生沉于医书,试图查找根除观音手之法。 直至郁郁而终。 自此,影子彻底由吕纫蕙统领。 这个人尽皆知的背叛者,连朝廷都无从猜测的真正掌舵人。 岑知简有些麻木,又觉得可笑,哑声道:“灵帝末年,公子檀因玉丹案被废,远谪塞北。诬陷公子者,你是最后人证。” 吕纫蕙眉毛一抖,终于颔首。 时局风雨飘摇,吕氏摇摆不定,便出二子,长子吕择兰入肃帝府邸为幕僚之时,次子吕纫蕙取代兄长,成为公子檀幕僚。公子檀念其是旧友之弟,颇为照拂,二人情谊甚笃。 岑知简看向他,“你背叛他,但他没有怨怪你。” 雨沙沙下着。 吕纫蕙目光凝在岑知简脸上,又透过岑知简,望向漆黑车厢外,更加漆黑的天边。 许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阴雨天。一张薄薄纸笺重如千斤,是伪造公子檀谋逆的字迹,的确出自吕纫蕙手笔。 灵帝暴怒之下,一个砚台劈面掼下。碎裂声紧随撞击声响起,公子檀面色苍白,死死望向吕纫蕙方向,额角鲜血如注,流入眼眶,如同血泪。 这样一个仁善、干净、英明的储君,因冤远走。是日,天公垂泪,百姓十里相送。 雨浓日暮,人群拥簇,公子檀请众人返程,却低声叫一句:“君馥。” 人群中,一个戴幂篱的身影一滞。 公子檀没有多言,只轻轻叹息。 他说:“你珍重。” 公子马车北行后,吕纫蕙道旁伏倒,泣不成声。 父亲的告诫犹在耳边:“贤王已然兴兵,首要朝中斡旋,以陛下之力绝不能胜。你兄长曾与公子檀有旧交,要取信王爷绝非易事。你若不代吕氏示诚,先不说他日后对我家如何清算,你兄长立时就要死于他手!君馥,你兄长的性命就在你的手中!” 君芳,君馥。 花开并蒂,合璧联珠。 世人只知吕纫蕙十数年籍籍无名、藏身家门,全然忘记十年前,他与其兄文采辉映,直追二陆之名。 当日,他展开信笺,落墨前双手不住颤抖。 公子檀和吕择兰的面孔从脑中交错闪过。 一个是他情同手足的大哥,一个,是他亦君亦友的主公。 前进后退都是错。 他折起与自己双生的那枝棠棣,将王朝的明月陷在泥里。他明月一样的挚友和君王,目睹他的背叛、承受他的背叛后,居然要他珍重。 吕纫蕙痛不欲生。 肃帝篡立后,曾要延请吕纫蕙入仕,吕纫蕙托病拒绝,一生不做元和官。公子檀下落不明,吕纫蕙托言远行,开始了一场穷尽一生的找寻。他因追思故人而作的《感遇》十三篇足以震古烁今,却被他一把火统统焚尽。信任在握时他选择背叛,却在公子檀生死未卜后献出了呕心沥血的忠诚。 他开始罗织旧人,钻研药石,组建影子。 他是一个不入流的诗人,一个背主忘恩的骗子,一个用犯罪来赎罪的疯子。 吕纫蕙是疯魔的,清醒的,痛苦的。他的疯魔吕择兰心照不宣,他的痛苦吕择兰看在眼里。 因为父亲自鸣得意的决定,吕纫蕙追随了公子檀。因为吕择兰的一条性命,吕纫蕙背叛了公子檀。吕纫蕙的悲剧正是由家门的贪婪一手创成,吕纫蕙痛恨吕氏,痛恨父亲,也痛恨吕择兰。 吕择兰都知道。 所以多年来吕纫蕙和影子的谋划,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所以朝廷收到影子头目的相关秘报,岑氏抢先一步勾连刺史岑渊、将他推出来做替罪羊时,他在妹妹灵堂前,认罪说是。 一命抵一命,他欠他的兄弟,为了他一条性命,毁了他兄弟的一辈子。 …… “你句句不离公子,那岑知简呢?”现在这个岑知简问。 “你的亲外甥,还有他的母亲你的妹妹、吕氏和岑氏的其他人、影子里被你搜罗来的那些孩子……萧恒、娄春琴……梅道然。” 喊出最后一个名字他声音颤抖。 元和十七年上元夜,梅道然违背影子清扫“重光”的命令,擅开宫门放走萧恒,无疑也是叛徒之一。但当时影子行动已被朝廷发觉端倪,吕纫蕙不愿轻举妄动,于是动用了最光明正大的一步棋。 用皇帝的疑心,用岑知简的手,拔除他。 岑知简歇斯底里,用破损的声带高声责问,那些破碎的、无法辨别的音节在淩迟他们的心。 他呜咽着嘶吼:“你害了他们,你让他们生不如死不人不鬼……你让我毁了他,你让我毁了他!” 梅道然,岑知简的知己和伤疤,污点和愧疚。他立身君子,对梅道然的诬陷让他无法称正直。他修身为圣,梅道然让他不能成圣,圣人忘情。 如果没有这些事,他和梅道然会是很好的开始。没有冤案,梅道然会和他一起登七宝楼看长安花。那夜之后,他们没有反目成仇,那至少能继续做朋友。梅道然会从阴影里脱身,光明正大地重新做人。 这本该是他们二人的结局。 而如今,一个血刀提出修罗狱,杀孽满身雪满头。 一个来时要登逍遥道,走得像条落水狗。 摇晃车厢中,吕纫蕙面目模糊。他似乎怆然,又似漠然: “恨我吧,丹竹。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让你恨我。” 吕纫蕙通过打进岑知简这枚钉子来拔出梅道然这粒钉子,但他没有料到,在这两人都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竟然全部做出反抗。梅道然遵循自己新长出的一颗人心,放走萧恒又追随萧恒,而岑知简居然要为一个损伤过自己的罪人翻案,御前逼问皇帝是否冤判。 哪怕错误,哪怕失败,哪怕能握住的只有一瞬。 也要挣破任人摆布的命运,要自由,要任性活着潇洒死去,神仙呼我不回头。 吕纫蕙离开车厢,听到雨声之中,响起一个人的嚎啕大哭声。 他看向捧药炉上前的福娘,脸上已经恢复平静,毫无波澜道:“他已经用过饭了,趁热叫他吃药。” 第328章 九十四 易主 大雨之中,灵堂昏暗。 秦灼坐在太师椅里,脑袋微倾,几乎要靠到案边蓝底金字的神主上。萧恒金色的名字镌刻在蓝色的死亡。他肩膀挨着棺材,像挨一个人肌肉坚硬的手臂。 突然,香烛微微颤抖,一阵脚步声传来。 雨水从陈子元的蓑衣上不住滚落,他从离秦灼不远不近的位置站定,抱拳道:“殿下,人带来了。” 秦灼把目光挪到他身后那群人身上。 为首的是个中年人。他环视灵堂布置,叹了口气,取三炷香点燃插好,对神主道:“重光也算一代英豪,如今又有少公替他打点身后,也算不枉了。” 时隔多年,秦灼再见吕纫蕙,感觉他像换了个人。 初见时,吕纫蕙简直是个字面意义的“影子”,凡庸无奇,被兄长的光彩完全掩盖。如今,他的锋芒终于崭露而出,像闻名天下的暗器第一次正式亮相。 秦灼并不起身,说悲伤也好轻视也罢,总归不是尊重的态度。吕纫蕙虽亲手上香,称呼的却是“重光”而非“将军”,尚未开口,便觉剑拔弩张。 秦灼道:“若无吕公,只怕这个英豪还不至于不枉。” 吕纫蕙含笑道:“少公误会,重光之死的确与在下毫不相干。” 秦灼冷笑,“没有吕公做主,他会被观音手磨挫这么多年吗?” 吕纫蕙道:“倘真无我,只怕重光一早死在并州之难,压根熬不到和少公相见,更别提你们这段金玉良缘。” “人都死了,也是碎金断玉。”秦灼淡淡道,“吕公率众星夜而来,想必不是和我逞口舌之快的。” 吕纫蕙仍保持着得体的微笑,“我这次来,是要给少公献一份大礼。” 秦灼仍窝在椅子里,只掀起眼角懒洋洋地瞧他,“哦?拿是阁下祸害死的女孩给他配冥婚,还是烧一烧罂粟当纸钱?” 他语带讽刺,吕纫蕙却无不虞之色。他当空拍了拍手,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被推向前。 是个女孩,琵琶骨被铁鈎穿透,溅在下巴上的血液因雨天呈一种半干不干的粘稠状态。 秦灼一下子从椅中站起来。 是银环。 吕纫蕙看他神色,笑道:“听闻英州大乱,我的手下当即赶去查探。竟不料传言非虚,潮州营一盘散沙,丢盔卸甲。正巧撞到这妮子出逃,便绑了她来,给少公出气。” 第442章 提住银环的影子松手,她一下子跌在地上,像个新化人身的负伤的蛇女。 下一刻,她的衣领被秦灼揪在手里。 几乎是同时,银光乍现,虎头匕首被他拔在掌中,逼在银环颈旁。 银环毫无惧意,苍白的脸上居然浮游出一种戏谑的色彩。她轻轻说:“好像,你现在的眼神,和重光最后看向我的一模一样。” “我以为他是钢筋铁骨,没想到他的脖子居然那么脆。早知道我压根不会用刀,用两只手就能把他的脑袋拧下来。”银环越说越兴奋,“啊,好可惜,你没有看到他最后的惨相。他被英州足有一万的府兵逼在巷子里,放了烟花,但没有一个人来救他。他到死都不敢相信潮州营背叛了自己。到死都不敢相信,把他推到死境的,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兄弟。” 虎头匕首骤然加深力道,登时血流如注。银环仍嘻嘻笑着,“秦少公,你应该感谢我。要不是我给他一个痛快,他早就让柴有让剥皮零割了。然后把他的肉烹成羹送给你下酒……” “殿下!”在秦灼要把匕首插进她脖子前,陈子元快步上前夺住他手腕,“英州究竟是个什么情形,还得靠她说话。” 秦灼剧烈呼吸几下,丢开她衣襟站起来,“把她带下去,不许死了。” 陈子元打了个手势,两个虎贲卫从门外跨进来,将银环拖下去。 秦灼重新坐回椅中,如果不是地上和他手上的血渍,他几乎就像没动过身。 他冷冷道:“吕公不远千里去华赴潮,难道是专程给我送这根鹅毛?” “银环只是在下的诚意。在下此番前来,是要助少公解潮州之危。”吕纫蕙道。 “愿闻其详。” 吕纫蕙笑了笑,“据我所知,英州大军已在路上,短则三日长则七日,五万军队必至潮州城下。” 秦灼和陈子元对视一眼,英州军事,吕纫蕙竟知若股掌之物。 秦灼静静道:“萧重光已死,潮州与我再我瓜葛。” “是吗?’吕纫蕙面仍带笑,”若再不相干,少公早该率军撤离了。如今除了百姓暂避,虎贲可是枕戈待旦,弓刀欲引啊。” 秦灼仍握着陈子元手腕,雨声中听不出气息如何起伏。吕纫蕙看着他的眼睛,“秦少公,你离不开潮州。重光一死,你庇护已失。朝廷若联合秦善发兵清剿,你这些人马毫无抵挡之力。你需要一棵大树,让你这棵女萝能继续寄生下去。你需要一个可靠的盟友,他的势力能让你有喘息之机。” 说到这里,他露出笑容,“更何况,你真的不想为重光报仇雪恨吗?你的情人枕边人,死无葬身之地啊。” 越来越密的雨声如同鼓点。陈子元感觉他握住自己的五指捏紧了。 终于,秦灼松开他,重新从椅中坐下,恢复那副漠然无谓的样子。 他问:“你想要什么。” “我给少公送来一个故人。”吕纫蕙笑道,“他做你的新盟友,会很有默契。” *** 岑知简离去又归来,不过一个月光景。短短一个月,潮州地覆天翻。 萧恒的身份被揭发,从潮州的救世主变成彻头彻尾的罪人,而潮州好容易振兴的生命也再次濒危。柴有让大军南下之际,再没有一把视死如归的保护伞能够庇护这座城市,曾经的保护伞已经碎了。 萧恒已死。 这时候,城中传出一条沸沸扬扬的传闻。 镇西将军的客卿岑知简,才是真正的建安侯,不容置疑的天家正统。 抚育建安侯的舅父吕纫蕙说,殿下遭难时,是潮州施以援手,提供蔽身之所。如今到了殿下雨露降临泽被潮州的时候了。 他宛如一个发号施令的将军,在阵前向君王和百姓作出庄重承诺。他说殿下与保卫殿下之师,必与潮州共进退。 对此,潮州上下议论颇多,但危难之际,没有人敢公然反对。 又三日,英州大军逼近潮州境,满城惊恐之际,一直沉默的秦灼传令,为萧恒隆重治丧,并将州府官印移交岑知简。 当天傍晚,程忠拖着瘸腿赶到萧恒生前的院落。一打帘。见秦灼正坐在床边,手抚摸一床青布被面。他毫无表情,脸上却涌动着比外头天空还要阴沉的含义。 程忠看到床上那两只枕头,不由心中一酸,叫道:“少公,不能把官印给他!不是咱们信不过岑郎,只是他如今为人把持,大夥哪里见过一面?姓吕的显然要拿着他的名头做摄政王了!倘若真让他们得逞,不用十年,三年之后有谁记得将军?将军拿命打下的基业,就这么拱手让人了?” “柴有让对潮州怀恨颇深,若无守城之人,只怕潮州会变成其劫掠奴役之地。”秦灼说,“这也是他最不想见的。” 程忠急道:“少公平素争强好胜,怎么如今软了性子!但凡你一声令下,兄弟们无有不从!” “果真吗?”秦灼看向他,“萧重光的身份揭发后,有人来他的灵堂看一眼吗?” 程忠一时结舌,“……少公,大夥一时不敢接受,你别同伤心人置气。大夥心里,什么人都不比上将军的恩德。” “哦,伤心人。”秦灼淡淡道,“原来萧重光一死,我却是个不伤心的外人。” 程忠面红耳赤。 秦灼看着他,居然生出一笑:“我体谅你们,我也多谢你们。谢你们大恩大德,没来砸他的棺椁。” 闻言,程忠后退两步,扑通向他跪倒,抱拳道:“少公,我这次来是替剩下的兄弟们传个话,不管别人如何,潮州营到死都是萧将军的兵!萧将军没了,我们任凭您调遣。” 他说到伤心处,也是眼泪横流,“将军没有子嗣,明天发丧,我们给将军披麻戴孝。大夥把钱凑出来了,等过了丧期,就在西城立一座萧将军庙。就算哪天我们都死了……将军也有人供奉,有人记着。咱们就希望……将军下辈子投胎转世进个福窝,一辈子风不着雨不着,金满银满,长命百岁的……” 秦灼偏过头,眼泪终于掉出来。也没有哭声,就这样安安静静垂了会泪,再开口,声音依旧平静:“我晓得了,你回去吧。” 程忠应一声,扶着腿从地上爬起来,垂首告辞。转身走了没几步,突然听见秦灼的声音,轻轻的,几乎被吹散在风里。 他嘱咐:“仔细称呼,明日再见人家,就要唤殿下了。” *** “殿下。” 两个绣娘站在岑知简跟前,将一件做工繁复的礼服捧到他面前。 一个年纪稍长的绣娘道:“吕公嘱咐,请殿下试吉服。若有不合身处,我们连夜来改。” 岑知简抬头,却没有看衣服,而是看两个女孩。他从她们的口音中捕捉到蛛丝马迹:“你们是潮州人?” 半个月以来,他都没有吃药,加上这一段悲痛交加,声音几乎叫人不忍听闻。 那侍女颔首,“是。” 岑知简问:“萧将军的寿衣,你们做了吗?” 他这话一出,两个女孩身体剧烈颤抖起来。岑知简本以为她们畏惧吕纫蕙之威,下一刻,却听见女孩们压抑的哭声。 她们一会点头一会摇头,拚命要擦眼泪,结果泪水更是断线般坠落。 这一刻什么都不用说,岑知简心里全都明白了。 有时候,伤心是逃避的藉口。有时候,逃避的确源于伤心。 他递过一方帕子,示意她们可以回去了。 脚步声远去不久,房门再度被推开。岑知简向那个人影方向看了一会,漠然扭过头。 福娘走近前,将一只食盒放下,又将几只小碟端出来,边道:“妾做了几样小菜,都是殿下小时候爱吃的。有桂花糖藕、鱼圆莼菜汤,还有一碗梨膏。” 她解释:“吕公戒备城里的郎中,叫人回华州接大夫去了。妾听殿下的喉咙再拖不得,先吃这些润润,明日殿下受印后,妾再去集上瞧瞧,有没有好的枇杷。” 岑知简看向那碗梨膏,在烛光下如同透明的黄金。他突然道:“小时候咳嗽,总是娘给我熬梨膏带去山里,一熬熬好多,能吃一整季。” 他突然想到什么,改口道:“……是吕娘子。” 福娘欲言又止,她跪坐岑知简身旁,影子落在地上,像个怀抱婴儿的乳母。她默然片刻,突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匣,道:“妾听下人说,殿下这几夜睡不踏实。妾找了些安神香来,殿下晚上点着……” “我的确梦魇。”岑知简道,“每天晚上,吕娘子都要索我的命。她问我为什么害死她儿子。” 福娘愕然,抬首看向岑知简,发现他颈上有两道指印,已经变得紫红。 和他自己手指大小一般无二。 福娘呼吸越来越紧,身体缩水般瑟缩成小小一个。灯火下,她低低叫道:“殿下,郎君……我……我其实……” 她的哽咽被雨声冲刷,比从前的岑知简更像个哑巴。门外风雨未休,一世界如同寂静。 第443章 *** 萧恒出殡当日,潮州全城缟素。 上次这样的庄严情景出现,还是九千口棺椁从西塞运返之时。现在这样一个事实具像在所有人面前:萧恒一个人的死亡就凝聚了九千亡魂的重量。他亲手埋葬了九千个阵亡将士,如今轮到他们的遗眷亲手埋葬他,这是叫恩恩相报还是叫轮回报应,谁都回答不了。 大雨数日未停,从发丧前一日起,州府大街上就站满了人。终于在第二日没有太阳的清晨,他们等到一声唢呐。紧接着,灵车驶出府门,大雨敲打棺盖的声音像钉子楔入每个人的骨头,多少感恩怨恨的复杂感情,在这一刻全都化作一声嚎啕。所有人像虾蟆入水一样扑通扑通跪在地上。 出人意料的是,秦灼并没有出席萧恒的出殡仪式。如今萧恒已死,英州大军即将抵达城下,弃城改道或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但他对潮州仍负有责任。这种不讲理的责任像一个寡妇面对一群嗷嗷待哺的继子女,又逢争夺财产的恶亲凶戚挥棒登门。她可以改嫁,但不能是这个时候。看在他们亡父的份上,她——他必须护卫他们。这种责任是有时限的,时间就限定在此时此刻。 此时此刻,秦灼必须带兵坐镇戍守潮州。 程忠听从秦灼安排,护送灵车前行,但车队并没有驶向西南群山中为萧恒选好的那块墓地,而是掉头转往城头。 吴薰烧鼎自刎的那座内城墙。 远远地,程忠望见雨云之下城墙之上,一片明黄华盖舞动张扬,灰暗雨幕之中,像一条若隐若现的金龙。他知道昔日的哑巴客卿即将在这里承受官印,成为潮州城新的主人,并以此身份为旧主发丧。他知道天下无新事,只是现在还不知道,类似的事件将在不久之后、奉皇纪年开启之前会于长安城中再度上演。 灵车停到城墙之下,等候岑知简受印之后主持丧仪的最后阶段。城头,钟吕鸣响,穿过雨幕压盖过地上哭声和天边雨声。程忠的手从棺身滑落,抬起抹了把脸,接下来他一瘸一拐走上城墙。 墙上华盖已然淋透,被风雨抽打出阵阵吟叫。岑知简不肯入新搭建的雨棚,吉服将他单薄身形勾勒出来,昏暗雨幕中像个赤条条的泥人。他眼睛一直往下张望,不知要在满城麻衣素服中望见什么人。 程忠站在台阶口,不上前,像要当根旗杆,任这么雨打风吹了。这场盛大的新旧生死交接仪式上,秦灼不在,他作为潮州营的一份子,就是这个死人仅有的遗物。而秦灼虽不在,但他的臂膀陈子元却在。 大雨里,陈子元身姿挺拔,素日爱笑俊朗的脸颊被雨水洗刷得冷峻异常。他手捧漆盘,盘中,一只漆黑锦盒,三尺见方。 几乎是闪电绽开的一瞬间,钟槌在编钟上敲响最后一下。岑知简身后簇拥的黑衣人身形一动,野兽般齐刷刷撤到两旁,露出立在钟前的吕纫蕙。 吕纫蕙放下钟槌,庄重道:“请陈将军代为授印。” 陈子元揭开盖子,露出令人垂涎的潮州大印。 吕纫蕙注视下,岑知简行尸走肉般迈动脚步。 等他从对面站定,陈子元道:“岑郎瞧瞧真伪吧。但凡经手,概不退换。” 天色太暗,随侍在侧的岑渊当即举起风灯,上前照亮。 灯光即将照到官印刻字时,风罩中的烛火突然熄了。 “风雨太大,”吕纫蕙蹙眉,“再点上。” 岑渊立即在伞盖遮挡下擦亮火摺,连续点亮两盏风灯。但刚刚玄虚莫测的事情又发生了。 风灯一靠近,当即一阵凄风苦雨,呜呜咽咽之中,火光扑哧熄灭。 吕纫蕙正要吩咐,突然听见城墙之下,隐隐响起一道声音:“风雨不助,明灯不燃,天命不在!” “再点灯!”吕纫蕙快步走到城墙边,厉声叫道,“什么人装神弄鬼!” 不仅是他,满城百姓如鱼群遭击,炸开层层浪花。这时又一道声音响起:“正是在下!” 这声音豁豁亮亮,从人群中心劈开条道,所有人闻声转头,在路尽头看到一顶竹笠。 一只大袖滚落的手柄竹笠一揭,露出一张少年面孔。 人们不约而同地认出他,情态激动、悲喜交加地高声叫道:“军师!是军师回来了!” 李寒踏步上前,走到城墙之下,萧恒那颗断头的暂安之处。他像一只野兔闯进狼群一样,将自己大无畏地揭发在众目睽睽之下。人们看到,他比雨还黑的眼睛深处有火光闪动,金黄眼光扫射之处,一切亮如白昼。影子或许能藏匿黑暗,在强光之下却无处遁形。 吕纫蕙凭墙而立,在李寒目光照亮下,大夥发现他居然是个从头到脚黑漆一体的人。 吕纫蕙向李寒拱手,“不知李郎扰断仪礼,所为何故?” “我是镇西将军的军师,和将军有云龙鱼水之情。如今将军于故地举哀,某特来送葬,合情合理,这是其一。” 李寒手臂一振,他掌中所持之物在黑暗中华光四射,宛如闪电刺破乌云,绽放万丈光芒。 “其二,将军临行前有手书传告,倘若出师未捷身先死,潮州大权,尽托少公掌中!” 天边雷声降落人群,人群之中一片嗡鸣。 城头,吕纫蕙的手指敲击墙垛,迸溅一串冰冷无情的响声。 程忠见李寒出现,冲破岑氏兵丁阻拦奔下城墙。那边吕纫蕙的声音已经响起:“于情于理,本当如此。但秦少公顾忌诸侯身份拒不肯受,潮州不可一日无主,由建安侯接管,应当应分。” 李寒似乎早已预料他会如此作答:“将军料到少公会因此进退两难,故而特地追告,少公不肯受,潮州则托付李寒之手。” 吕纫蕙连笑两声:“李郎,为己争利,何以取信天下人?” “我有萧将军手书为证。” 吕纫蕙道:“李郎书道大成举世皆知,要伪造书信岂非易事?” “同样的问题,我也要请教吕公。”李寒眼中光芒闪烁,“吕公以岑郎为建安侯,又有何凭证?再来一块五龙紫玉佩吗?所谓的君君臣臣,依旧是你一家之言!你说萧将军假冒其名,谁又能证实岑郎就是前朝血胤!焉知不是见潮落难,英州想要坐收渔利分一杯羹!” 吕纫蕙并不气恼,仍含笑道:“早听闻李郎三寸不烂之舌的厉害。只可惜,五龙紫玉佩不过幌子,以证殿下身份的,是公子檀亲手放置的一枚私印!” 他手中也持有一物,在乌云底部射出紫色光芒,和李寒手中书信的白光交相辉映,如同两股箭风相撞,乒砰作响。 吕纫蕙道:“此物但管请专人验看,绝无作伪之处。今时今日守城最重,李郎,你动摇人心瓦解士气,意欲何为?” “如今秦少公率兵守城,潮州营在前冲锋,而吕公等人安坐城内,等候官印如鸦待腐肉!将潮州城交在你们这群趁火打劫之人手中,萧将军英魂难安!”李寒笑道,“你的印鉴是真的,我的手书也是真的,那就看这两样东西,潮州百姓要认哪样了!” 人群骚动起来,在李寒手中书信照耀下,全部热泪盈眶。吕纫蕙的声音却如乌云般越积越厚: “李郎,你别忘了,重光当年劫车毁粮,致使潮州粮荒多年,其罪难赎!他的确对潮州有功,倘若真的功过能抵,饥荒中饿死的百姓答应吗?整整五年,上万条人命枉做恶鬼!还有,你们以为西琼段氏倾力屠城,只是为了一车口粮?” 人群议论间,他厉声道:“是因为重光擅自行动,射瞎了段藏青一只眼睛,让他险些溃脓而死!段氏为报一箭之仇才下令屠城,潮州才到了罗雀掘鼠的地步,潮州围困中四万口人皆是因他而死!还有!” 吕纫蕙喝道:“潮州若破,重光必为段氏剥皮削骨。他为保全自身,不惜驱人相食!在场的各位,哪个不是在他逼迫下做了吃人的恶鬼!如此禽兽之举,如何以尺寸之功相抵!如今殿下在此,光耀万物,当尽驱前罪,重修德功!使潮州之废垣,重振盛世之光辉!” 见人言未止,吕纫蕙又加一重筹码: “如今英州大军压境,潮州却府兵空虚,倘若华州撤兵——敢问诸位,还能经得起一场屠城血洗吗?” 云中隐隐有雷动的震感,吕纫蕙冷声道:“陈将军,还不快向殿下奉印!” “吕公!”李寒并不焦急,将书信收回袖中放好,声音虽缓,但极其响亮,“你以为你的萧墙之内,就没有任何异议吗?” 吕纫蕙扫视身后众人,除了岑氏子弟就是他亲手养出的刺客。 他有些好笑,“我还真不知道,谁有异议?” 一声雷鸣降落,与此同时,还有一道声音落地,沙哑,但坚定。 大雨之中,岑知简说:“我。” 第329章 九十五 何赎 吕纫蕙还没说话,岑渊已经蹙眉上前,“殿下,潮州生死存亡之际,安能戏言?” “是吗?”岑知简扭头看他,“我们给潮州带来的究竟是生,还是死?” 第444章 说完这句话,岑知简剧烈咳嗽起来,有铁锈味从喉间溢到舌边。他感觉声带被刀锋来回厮磨,但他管不了了:“当年影子和永王做成交易,永王为你们进行政治掩护时,影子的部分下属可以帮助永王处理一些棘手之事。在影子驱遣下,镇西将军——当年的青泥六号参与了那次长达数年的劫粮行动。他是那把犯罪的刀,你们就是执刀的手!” 这一刻所有人都听到,无比凄厉的声音从岑知简口中发出,那丑陋声响中仍能听见些美轮美奂的痕迹,像能从一地碎片中窥见瓷器完整时的倾国倾城。 岑知简放声笑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今时今日,就是你们的报应!你们借刀杀人想要奉立正统,不过用一个贗品顶替另一个贗品而已!” 吕纫蕙猛然与不远处的岑松岩对视,在对方眼中看到同样的惊惧。接着,他们听到岑知简刺耳的声音: “我不是萧衡。” “不可能!”岑松岩推开伞盖,颤巍巍走到城边,“当年改换襁褓的时候我就在一旁,绝对不会错!” “你们让侍婢福娘偷换襁褓,因为她曾是公子的女官,忠义之心坚定如铁。但岂不知人非草木!我娘嫁入岑氏三年,待她亲如姐妹,最后关头,她不忍我娘子骨肉断绝,又把襁褓换了回来。” 岑知简说:“我就是岑知简。我不是萧衡。” 雷声大作,震耳欲聋。 闪电从天而降,照亮了所有人的脸色。岑松岩怒目圆睁,岑渊张大嘴巴,吕纫蕙脸部肌肉抖动,说不好是什么表情。所有人红色紫色青色的脸被电光染成惨淡的白色,又被暴雨冲刷成粘稠的黑色。岑知简倚在垛口,无数雪白光圈镶嵌在他脸上,分不清是强压在他头顶的旒珠光辉还是他眼中垂落的泪水。 吕纫蕙反应过来,快步上前扼住他手腕,几乎把他压倒在垛口里。他声嘶力竭道:“你是萧衡,你是建安侯萧衡!三娘的孩子早就死了,一个婢女的话如何作证!” 岑知简的嗓音几乎令人不忍听闻:“我不是萧衡!我就算是也已经残废,我做不了那个位置!” 吕纫蕙柔声安抚,“不怕,我会治好你的嗓子,殿下,我连观音手都能解,何况一个喉症?” 岑知简安静下来。 就当吕纫蕙以为他回心转意之际,突然听到他低笑一声:“废人你能治,阉人呢?” 有水光从岑知简眼角滑落,他说:“你至今没有问过,卓凤雄对我做过什么。” 城头短暂的动乱被李寒当即占断,他高声叫道:“乡亲们,如今潮州临危,岑氏编造岑郎身世,意图偷天换日趁火打劫,而萧将军当年是怎么做的?他身先士卒战必亲临,饥荒时他求粮耕种时他下地,他为了给城中换粮,亲手挑断了自己的手筋!他的罪过是真的,但他为潮州舍生忘死也不是假的——我不相信大夥没有眼睛!我不相信萧将军舍命救下的,是一群全无心肝的禽兽!” 他声音尚未落地,大雨中一道寒芒闪烁,比电还快地直蹿向李寒眉心。 几乎是同时,砰当一声脆响,一粒石子溅起雨花前把飞刀当空拦截。 围在灵车旁的潮州营快步冲向李寒,唰唰拔出长刀将他围在中央。程忠已经拦在他身前,厉声喝道:“谁杀军师,我杀谁!” 人们还没找到那粒救命石子出自谁人之手,不远处的雨幕之后,已经响起夹杂着金属绞动的沉重响声。 有妇女失声叫起来:“是城门,是城门开了!” 他话音未落,成千上万的马蹄声和跑步声已经冲破雨声动地而来,势不可挡,席卷一切,连暴雨似乎都只是硝烟。 孩子们尖叫大哭起来,男男女女们大叫:“英州来了,英州军来了!” 人群瞬间躁动起来,潮州营的留守部队像一枚烟花一样哗然四散,冲到当前,将百姓护在身后。 占据吕纫蕙得以鸟瞰全局。他看到无数异于潮州军队的兵甲从洞开的城门冲入,如同饿狼围猎,从四面八方包围了整座潮州城。受惊的人群宛如豺狼齿下的兔子,哭天抢地毫无还手之力。吕纫蕙顾不得岑知简说他是真是假是健全是残缺,当即按住他冲城下大声喊道:“萧恒已死,但奉建安侯殿下为主,我等当倾力解救潮州!” 最后一个字音冲出喉咙时,吕纫蕙突然感到一阵如同飓风的力量直冲面门。变故突生,身后影子迅速提住他后领将他扯到一旁。吕纫蕙摔倒在地时,听到木头断裂的喀嚓声响。他回头,见那顶明黄华盖一场烟梦般当空坠落,在灰色雨幕中如同漶然。 木杆的断体下,钉着一支巍巍颤动的羽箭。 这样强的弓力和准度。 一个可怕的揣想从脑海滑过时,城下已经响起一声大喝:“谁说萧恒已死!” 众人纷纷回头,这一刻天地彷佛按下静止。 鞺鞳而来的大军之前,两人两马并列当先。红衣人放下大弓,冲刷他脸颊的雨水也冲刷他指间的虎头。他身边一匹白马,肌肉健美,目光如电。白马背上,是头颅好好长在脖子上的、毫发无损的萧恒。 人群爆发出欢呼声的同时也爆发出痛哭声,萧恒喝道:“程忠吕志鸿,各率千人护送百姓撤离!” 他一露面,条条黑影像秃鹫也像疾电般蹿下城墙。吕纫蕙将岑知简护在臂弯,冲负责护卫的影子叫道:“保护殿下万全!” 岑知简剧烈挣动,喊道:“放开我,我不是建安,你叫他们放开我!” 吕纫蕙充耳不闻,继续发号施令,“立即取重光人头,推奉殿下登位!官印!” 官印被陈子元搁在台上,影子冲身去抢之时,静止多时的陈子元突然松开宝刀,以一个不可思议的速度和不可思议的技法,割破了对方的喉咙。 影子在被割喉的力度里瞭然了对方的身份,但他已经无力阻止。大雨里响起一阵如同骨节错位的轻响,旋即被尸身倒地的声音掩盖掉。尸体溅起的血花渐渐凋零后,一潭血水里,倒映出陈子元的身形面孔——一个女人的身形,一张银环的面孔。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弹指之间。 岑渊当即要跑,被银环揪住后心,十分利落地扭断脖颈。 一支影子队伍挡在吕纫蕙面前,一支冲向岑知简。这个雨天和那个雨夜隐隐重合,卓凤雄狞笑的脸越逼越近。岑知简嘶声大叫:“放开我,你们放开我!” 吕纫蕙喝道:“殿下!你听话!” “我是岑知简!”岑知简爆发出一声大吼,他失声痛哭起来,“我是……你们都不要的……岑知简……” 面前影子漆黑的毛茸茸的大手——卓凤雄的手抓向他衣襟时,岑知简大叫一声,向后一倒,从垛口跳下城墙。 这一刻他的耳朵像颠簸铜豌豆的簸箕,任无数雨声砸落爆响。极速坠落时他突然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个黄昏,无数飞鸟冲入窗中的风像他冲向城下的风。那五彩绚丽的羽翅振飞的晚风后,露出一个人的脸,和他唇边音调诡谲的笛声。后来他才知道这笛声本是行凶的罪恶,而不是为了取悦他,创造这样幻梦般的美景。 美景总是幻梦。 这一刻,这一生。 …… 突然,岑知简感觉腰间一痛,像有什么东西在腰间垫了一下,又被一道绳索从中间扯成两半。接着他听到刀尖滑刻城墙响起的火花四溅之声。 岑知简睁开眼,见一只阻挡他下坠的盾牌骨碌碌坠到城下,从天而降一条锁链牢牢抓在自己腰上。 梅道然不知怎么跃到城墙半腰,用玉龙刀钉着城墙挽紧链子抓住他。 岑知简听到他哨了一声,一匹青马冲破大雨和混战人群,将他接在马背上。 岑知简想叫他,但感觉有爆裂的痛感从喉间炸开,似乎是血流的细小液体倒灌下去。他没有想像中那么痛苦,只是可惜。 可惜梅道然费尽周章、坏了鼻子才治好的嗓子,就这么轻易废掉了。 梅道然将他抱在怀中,似乎说了什么。雨声厮杀声各种嘈杂声里,他努力分辨梅道然的声音,发现梅道然只说了两个字:“我要。” 他们不要的岑知简,我要。 *** 所谓压境的英州军队实系潮州营改装,早已将华州折冲府兵围入瓮中。影子的确棘手,此时“反戈”队伍就派上了用场。百姓们由军队护送回家,在家人拥抱中汲取力量。翌日雨过天晴,阳光射入窗中时,锣鸣把卫兵呼告声送入家家户户:“岑氏已收押,萧将军得胜!” 众人喜出望外,纷纷走出家门,在金光普照的青石街道上找到萧恒的身影。萧恒没有骑马,脚步坚实地走在路上,甲胄上的未干血光映在脸上,像一张白面具上涂抹的红色油彩。他站在阳光下,似乎还是一尊完美无瑕的英雄形象。 人们冲上前去,却在他身边几步开完纷纷停住。萧恒懂得他们的迟疑,所以他安静地等候质疑。 好久,一个孩子走上前,拉住他的一片盔甲,仰头脆生生张口:“将军,他们造谣是不是?他们说你是饿死我们的坏人。” 第445章 萧恒蹲下身,摸摸他的脑袋,由他母亲将他抱走。接着,他就着这个姿势双膝落地,说: “是我。” 人群沉默了。 萧恒没有等待人们接下来的反应,一个头磕在地上。 “元和十三年官道劫粮者,是我。” 他额头抵在地面,听到嗡鸣的议论声,分辨出其中包含的复杂情感色彩。他不清楚人们粗重的喘息是由于挣扎还是由于愤怒。他不清楚潮州人民如今看待他,是死而复生的英雄,还是穷凶极恶的禽兽。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一刻两刻,也可能千年百年,萧恒有些麻木的脑袋里终于回响起一串脚步声——由人跌跌撞撞向他跑过来——是打是骂还是咬死他,他都认了。 下一刻,他被人紧紧抱在怀里。 抱住他的是个老妇人,是质问过他、怨恨过他、问他为什么没有死又求他好好活着回来的那个坚强苦难的老祖母。她像拍打自己的儿子或者孙子一样拍打萧恒的后背,哭着说:“不要紧,不要紧……只要你活着……老天爷,只要他活着!过去的事我们不提了,都不提了!” 她的上前像是一个信号,人群当即向他合拢,千万双手柄他搀扶起来,千万滴眼泪洒在他的脸庞他的伤口上,像甘霖滋养皲裂的土壤。他们抱着他失声痛哭,又纷纷跪在地上冲天磕头,感谢老天把他送还回来,感谢老天还给他们活生生的儿子,而不是冷冰冰的尸体。 潮州感情复杂喜极而泣的痛哭声里,萧恒眼前浮现起攻陷英州的画面。没有一丝一毫的延误,面对流言的挑拨,潮州营选择相信自己的眼睛。哪怕李寒为人麻倒无法掌控局面,在短暂的骚动后,各营长官统调麾下,让整个计画履行得天衣无缝。 战后石守诚被捆缚上前,众将士怒不可遏,要推其斩首。 石守诚的质问正如今日的情形——你真的能昧着良心,让你坑害的人对你感恩戴德吗? 吕志鸿年轻气盛,当即喝道:“将军,不杀这厮,留其作甚!” 面前是无数双喷火忠诚的眼睛。 战事未结,内乱又起,萧恒知道这不是认罪的好时机。 他也知道,只要他矢口否认,潮州人民依旧会像信赖父亲一样信赖他。 但他认罪了。 …… 街尽头,梅道然长舒口气,对一旁双手抄袖的李寒道:“我是真怕把他生吞活剥了。” 李寒望向不远处抱头痛哭的场景,冷静道:“不至于此。潮州自从追随萧将军起,就已经变成一块朝廷要割的腐肉。蓝衣,你觉得如果将军落败,潮州会不会倾力为他复仇?” 梅道然浑身一凛。 李寒的声音继续响起:“潮州的确需要萧将军,但退而求其次,他们至少要有一个能够保全满城的领袖。有道成王败寇,谁是这场战役的赢家,谁就是潮州的新主。如今将军战胜,他的根系扎在潮州,而潮州能依靠的只有将军。逝者已矣,生者还要继续活下去。这桩陈年旧事就此揭过,是潮州既往不咎,将军对此只会更加感恩戴德。” 梅道然打了个寒噤,许久方缓缓吐出口气:“令人齿冷。” 李寒反而笑了笑:“人之常情而已。而且我相信,这只是极少数人精明的算计。百姓们依旧对他抱有朴素的感情,将军更够生还,大夥是真心高兴。对于他从前的罪过,他们也是真心宽恕了。” 梅道然盯着人群看了一会,突然说:“你是故意的。” 李寒转头看他。 你任由影子把他劫粮的消息大肆宣布,除了做局之外,就是要看到今天这个局面。梅道然说:“你要潮州认清这个人,不是圣人,再由他们决定他是不是真的恶人。” “事情不会因为闭口不提就不存在。”李寒语气平静,“这件事虽然隐秘,但能传播出去,说明并非密如天机。潮州是将军的本营,必须具有毫无芥蒂的铁的忠诚。而且这件事是将军的一块伤疤,不直面它,这块疤永远不能揭过去,他永远是个罪人。” 梅道然叹道:“拚死拚活落得个任杀任剐,这叫什么事?” 面对他的气馁,李寒报以一抹神秘的微笑:“蓝衣,还是那个问题,如果萧将军落败,潮州会不会他复仇。” 梅道然沉默片刻,“我不是个赌徒。你看上去像,其实也不是。” 他似乎什么都没说,李寒却笑了笑。准备转身离开时,他听到梅道然喃喃问:“你说,他真的能把这些事揭过去吗?” “不,”李寒回头,看向金阳之下,人群簇拥中的萧恒。 “所以我才选他。” *** 各种史料均可证实,玉升二年之后,潮州已经成为萧恒自己认定的地望。无可否认,这座城市对他具有高于生死的意义,萧玠曾在其手记首篇中表示疑问,但从《土地》篇的结尾来看,对于这种感情,他已经全然理解: “父亲对潮州土地的热爱远逾山水。他很少提及潮州‘银山蓝水明玉盘’的著名夜景,但对地头的黄昏恋恋不忘。无数个挥汗如雨的傍晚,他抬头远望,就能看到地平线尽头,吴公祠和薰娘庙相对而立,父母般守护着潮州城崭新的襁褓。那对兄妹身后,是永远广袤的一片夕阳。 我知道父亲对土地的热爱,源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 父亲一直以并州人自居,但我想我的祖籍应该是潮州,我根柢的孕育之地,我父亲的第二故土。他在那里吃够了生命的苦也享够了人世的福。在那里他犯罪、赎罪、惩罚一切罪,也在舍生、复生之后,为所有人找到新的生路。 潮州城放弃过他。 潮州人原谅了他。 我得再回一趟潮州。那里有我还没磕的三个响头。” 第330章 九十六 枕语 秦灼赶回院子时天还没黑。 一过院门,便闻见浓郁饭香,其中夹着一缕两缕卤肉和馍饼的气味,想必阿双知道萧恒回来,特意为他准备的。 陈子元一见他,便上前替他挽缰扶镫,道:“东边都打扫好了,潮州营从英州拉回来不少战利,和咱们对半分了。” 秦灼翻下马背,将落日弓摘下递给他,“谁去交接的?” “鉴明。” “他没让一让?” 陈子元摸摸鼻子,“鉴明是个实心眼儿。” 那就是全收了。 秦灼眉心微蹙,似乎想说什么,陈子元立即抢断:“殿下,你别天天胳膊肘往外拐,咱们又不是在这里安家乐业过一辈子。要对付秦善,家夥总不能缺,你真把潮州营当婆家贴补呢?” 秦灼嫌他婆妈,皱眉道:“我说什么了?” 他今日有些疲倦,正了正歪斜的腰带想起什么,“等等,你刚刚说什么?” 陈子元料到他脾气,不等秦灼动作就跳开要躲,果不其然,秦灼拽过马鞭就要抽他。 疼是决计不疼,但不躲这一下怎么能完成两个成年人经久成俗的游戏呢。 秦灼刚卷起鞭梢,手臂突然在空中停住。眼睛定在陈子元身后,目光也变幻了内容。 陈子元回头一瞧,见萧恒已经跳下马背,向这边快步走来。 他还没有宽卸甲胄,走上前时浑身铁甲碰撞铿然有声。等走到秦灼面前一两步的距离,萧恒才住步站定。他嘴唇微微一动,话未出口,已经被秦灼紧紧圈住颈项抱住。 萧恒浑身一紧,也用力抱住他。等感觉怀里人似乎从五脏里发出的颤栗有所平息,他弯腰把秦灼横抱起来,径直走向屋门。 陈子元有些尴尬,但想起这场生离死别,心中到底发酸,最后叹了口气,任劳任怨地牵着两匹马去厩棚里。好好的一个虎贲将领,有些时间还是得做马倌。 外头暮色未深,屋里却已一片暝暗。萧恒轻轻踢开房门,又抬脚把门带上,直接抱着秦灼往榻前去。秦灼后背陷入床褥时就被他吻住了。他也抓住萧恒后颈和脸颊来吻他。被中的熏香气味甲胄的血腥气味和萧恒□□的熟悉气味一起构成秦灼这一刻的全部知觉。萧恒这次比以往都要急躁,吻着就要撕他的腰带,被秦灼从脸上掴了一下。 这一下不重,却也不轻,萧恒怕弄痛了他,忙撑起身子。秦灼仍躺在他身下,眼神却已冷静下来,他揾了把脸颊,马鞭顶在萧恒胸口上,淡淡道:“下去。” 萧恒被鞭柄抵着站下床来,一只膝盖拿不准地靠在床边。 秦灼已经从床上翻坐起来,把鞭子卷在手里,冷笑道:“事情都没交代,这就想□□了?” 萧恒有些语无伦次:“我真的没想到柴有让这么着急。银环刚把那颗假人头给他,他就派人送到潮州了。我是过几天拿下州府后才知道的。我没料到他会把那人头给你,我……” “甲,”秦灼打断他,“脱了。” 萧恒以为硌着他,便将甲胄解了。 秦灼又道:“上衣。” 萧恒一愣,仍照吩咐脱了。 第446章 一见他身上伤口,秦灼眼神当即一凛,丢开马鞭,抓住他手臂把他后背转过来。前后看了一遍,收手摔开他手臂,“这样了还忙着上床,挺有劲儿啊。” 萧恒忙道:“我都上过药,都是皮外伤,有些已经结痂了。” 这是上不上药的事吗? 秦灼深吸口气,“萧重光我问你,你每次冲锋的时候想过要活着回来吗?你想过我吗?” “少卿,”萧恒叫他,“如果每次上战场都想着活,我早死了。” 秦灼身体几乎是向前弹起来,狠狠抽了他一巴掌。清脆的一道响声,激得床帐都鼓动一下。 秦灼的理智知道他说得对,萧恒是个尽职尽责身先士卒的领袖,这也是秦灼这么爱他的部分原因。但感情上他又无法接受,这个人每次上战场都打定马革裹尸,每次生离都要做好死别的打算,不知道第二天这个人会不会像这次一样只有一颗人头带回来。 秦灼知道自己眼睛红了,但他忍不住,他纯粹是叫萧重光气的。他粗重喘息着,眼睛仍钉在萧恒胸口上。 这次左胸没有添新伤,能这么伤到萧恒的也不太多。但距离心口很近的位置有一深一浅两道贯通伤的疤痕,一次是卓凤雄在锦水鸳的搏命一击,一次,是白龙山上拔剑而出的自己。 他真正致命的伤口,每次都跟自己有关。 萧恒手忙脚乱给他俯身擦脸时,秦灼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掉了眼泪。他气不过,又抽了萧恒一巴掌,这一记耳光轻了不少,如果说刚刚是泄愤,这次几乎是嗔怪了。 秦灼躲开他的手,恼于短了气势,骂道:“滚蛋。” 萧恒两只手在他脸边僵了一下,也就缓缓收回来。他膝盖离开床边,这就耷拉着脑袋要退后。 秦灼叫他:“你干什么去?” 萧恒定住看他。 秦灼不知是因恼怒还是其他什么,脸颊通红,眉头紧蹙,“寻死这么有本事,给你两巴掌就受不了了?你的劲儿呢?” 萧恒有点不确定,双腿靠在床边。秦灼还没骂痛快,继续道:“不是挺能捅我吗,愣什么,现在捅不动了?” 他这话双关得有些糙,萧恒明白过来,重新压在他身上,立刻被秦灼揪着头发吻住了。秦灼撕开他裤腰,但警告萧恒,“不许撕我衣裳。” 萧恒屏住呼吸,解掉他腰带,又解他那条有些繁复的衣带。因为着急,带子打了死结,越缠越紧,彻底解不开了。 萧恒支起身,还真要一点一点解那个死结,秦灼轻轻骂了句什么,用的是南秦话,语调很柔。萧恒没听清,秦灼已经把衣带挣断,把外裤亵。裤一起褪到膝下。萧恒立即挨上来,秦灼立即叫道:“油,油!” 萧恒依言照做。 因为天色尚未全黑,屋中情形仍能看得分明在,这些暗意反而平添一些暧昧气氛。也因为太安静,任何声响都放大了无数倍。秦灼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格外受不太住。发髻没两下就在枕被间散了,腰部以下悬空,低头就能一览无余。知他不好意思看,萧恒箍住他,把他翻过来。 这样没一会,秦灼几乎要滑到床下,两只手胡乱揪紧被缛。那马鞭挨在他手边,鞭柄锋利的铜饰几次要割到他的手。萧恒便拽过来,到底是这时候没控制住力道,鞭子唰地在秦灼后腰边响了一下。 秦灼浑身哆。嗦,受不住哭叫起来。因为神智不清,一串南秦话吐出来,带着哽。咽,简直如泣如诉:“你个要命的……你真把我当马骑呢……” 屋外热腾腾的饭香转凉,直到彻底冷成梅树叶子上的霜粒,内室的门依旧静静不动。各个房室陆续亮了灯,他俩屋里仍黑着。 黑暗里,萧恒低吼一声,埋在秦灼颈边,绷紧的背肌渐渐松弛下来。秦灼大张着嘴,头发被水光黏了半张脸,喉咙间只能发出一段断断续续的气声。萧恒在他身体里嵌了一会,就要起身。秦灼搂住他后背,说:“抱一会。” 他这时候会黏糊一些。萧恒亲了亲他脸侧,轻轻抱住他。 秦灼笑了笑,“东西不少啊,看来没偷人。” 他仍讲南秦话,感觉到萧恒在身体里的变化,恍然道:“你喜欢听我说家乡话?” 萧恒只道:“我出来吧。” 秦灼有意逗他,但肚子里的确还疼,怕受不住,便没再撩拨。 萧恒这次似乎要激动一些,但仍有不少余裕观察他的反应。而且看现在,也不是彻底尽兴的样子。 他为什么忍着? 思索间,萧恒已经问:“怎么了?是难受吗?” 秦灼摇摇头,枕在他手臂上,“我在想华州的事。你在信里说的不分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萧恒抚开他额角黏的一绺发丝,道:“影子的头目不是一个人,而是囊括了华州岑氏的全部重要人物。但人太多,就容易生异心,有异心则容易生乱。萧恒想了想,影子早已背离护卫公子檀的宗旨,内部也已然四分五裂,这就使一些本该绝密的消息和行动泄露风声,自然被皇帝捕捉到。朝廷发觉影子和岑氏相关,准备遣人料理。所以岑氏商定,将吕择兰推出去,便联动刺史岑渊,抢在朝廷之前先发制人,若率先找出一个真正的‘头领’,皇帝也不好赶尽杀绝。” 秦灼问:“那为什么是吕择兰?” 萧恒道:“吕择兰是影子的开创者。哪怕早已退出多年,但对一些机要不可能不了解。他们选他,也是借刀杀人。” 秦灼深吸口气,“影子中人心狠手毒,竟能留吕君芳到今日。” 萧恒叹道:“他到底是吕纫蕙的兄长。听闻吕择兰认罪后,温国公府的小厮赶来报信,应当也是吕纫蕙的安排。” 秦灼往他怀里靠了靠,问:“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师兄从华州赶来,告诉了我。萧恒道,当时石守诚想挑动吕志鸿,引起潮州营内讧,叫我和反戈营困死城中。但煽动未能成功,潮州营和我依计行事,夺下外城。我出来之后知道了这件事,又通过师兄之口,推测出石守诚其实是影子的线人——像劫粮一事,除了永王和影子,不会有旁人知道。” 秦灼瞭然,“然后你将计就计,故意把内讧的风声做大,让银环带一颗假人头献给柴有让,看似倒戈,实为内应。” 萧恒抱紧他,“我以为他会拿我的人头宣告军威,但我真没想到他立刻给你送过来,我……” “你们影子的手艺的确一绝。”秦灼拧了拧他耳朵,“你那封信到之前,我给你披麻戴孝了好几天。” “对不住。”萧恒哑声道。 他手臂圈紧秦灼,秦灼发现他大臂被抓出几道深痕,抬手摸了摸,岔开话:“那银环呢,银环是怎么落到吕纫蕙手里的?” 萧恒握住他的手,道:“我们攻破英州州府后,审问才知道他们把人头送去潮州。我怕你心急,本想立刻回家,渡白劝住了我。” “他听完华州情形,料定追杀师兄的人随即就到,而影子摆布石守诚这枚棋子,想必是为了引我和英州内斗,他们好坐收渔利。岑知简若是真的建安侯,他们势必要趁此时机推其上位。所以渡白定下计策,让我给你写信里通消息,同时潮州营上下改易服装,伪作英州军队,营造潮州营大败的假象。这时候追击的影子也赶到了。” 秦灼瞭然,“于是你们顺水推舟,让银环被影子俘虏,实际是送到吕纫蕙身边,去做个里应。” “这也是她要求的。”萧恒说,“银环来投奔我的时候,说她只有一个条件。我本以为是解药。” 那个女人蛇一样美丽阴毒的笑容再次在萧恒回忆里绽放。萧恒说:“但她告诉我,她在这世上的剩下的每一时每一刻,都是为了手刃罪魁。她和卓凤雄不同。她没想过活。” 秦灼有些诧然,“她和吕志鸿也是做戏?” “是真的。”萧恒说,“不过祸兮福兮,若非这么一闹,吕纫蕙也不会找寻间隙伺机而动,我们也无法将计就计。” “吕纫蕙呢?” “我从银环手下保了他三天,岑郎有话问他。三天之后,交由她处置。” 秦灼道:“你不是向来不准动用私刑吗?” 萧恒只道:“其罪何赎。” 秦灼胸中震动一下,抬手抚摸他手臂伤痕,突然问一桩旧事:“你是怎么进影子的?” 他感觉萧恒浑身紧绷一下。这会是萧恒头顶的另一块阴云吗? 半晌,秦灼听到他轻轻开口:“元和七年,卞秀京屠尽九郡,并州血流漂杵。我被养母藏在地窖里苟全一条性命,出来之后,影子的人发现了我。” 秦灼问:“他们怎么会在那儿?” 萧恒道:“齐国进犯时,公子檀应当表明身份,率领阖州百姓保卫过并州。这件事能传到肃帝耳中,未必不会传到岑氏那里。” 秦灼刻意缓解气氛:“看来你的确骨骼清奇,他们一眼就认出你是练武的材料,非要带走你。” 第447章 萧恒笑了笑,“在影子里,什么人都有用。” “然后呢?”秦灼问,“他们带你回去,给你开了背吗?” “嗯。” “你好了厉害,”秦灼脸埋在他胸口,小声说,“要换成我,痛都痛死了。” “我中间差点昏死过去。但那时候想,不能睡,并州这么多人不能不明不白死了。还有我姐姐。”萧恒深深呼吸一下,“我出来时看到了我娘的……身体,但我姐姐被卖了,她说不定还活着。我想我要找到她。但十年过去了我还没有找到她。十年,我有时候想,如果面对着面,十年之后我真的能认出她吗?我其实已经记不太清她的样子了。” 萧恒鲜少有这样自剖心事的时候,秦灼也就发现,每次结束后也是他最依赖最脆弱的时候。秦灼倚枕半靠起来一些,像怀抱一只雏鸟,把他的脑袋抱在怀里。萧恒侧身搂紧他时他看到背部那血红狰狞的伤疤,轻声说:“我们会找到她的。” 萧恒茫然重复,“会找到她。” “是,”秦灼手指梳理他汗湿的头发,“一定。” 萧恒静静抱着他,没有说话。秦灼抚摸着他的脸颊,手指滑过颈边,感觉到突突跳动的脉搏,仍忍不住一阵后怕。 他不知道萧恒穿越了多少死亡才和他相见,也不知道还有多少死亡的可能会把萧恒从他身边夺走。那颗以假乱真的人头再度从眼前闪现,秦灼胃部依旧隐约抽搐。 还有这次,这次他虽然活着回来,但一个罪大恶极的祸首,和天命所归的建安侯,潮州会怎么选,他真的胜券在握吗?如果局面超出掌控,如果潮州再次抛弃他…… 萧恒仰脸问:“怎么了?” 秦灼笑了笑,只说:“我在想,如果你不在潮州过活,跟我家去,怎么样?我家里水草很好,云追会喜欢那里的平原。水田很多,土也肥,你能种出很多庄稼。鱼虾比潮州要鲜美,橙子也比潮州好吃。节日也很多,各有各的花样。” 秦灼突然想起很久之前萧恒在上巳递给他的胡麻饼,说:“你小时候不是不常过节么?我都给你补过。你的生日好好想想,还能约莫记得日子吗?” 萧恒说:“二月初六。” 他这么斩钉截铁,秦灼反倒愣了一下。先前问萧恒,萧恒说记事起就是粮荒,只记得乞讨走的那条盛产死人洼和疯狗的黄土大道。 秦灼扭他鼻子,“这不是想起来了。” 萧恒说:“是你给我穿耳请神的那天。” 两人静静对视一会,一下子都笑起来,笑得眼泪都从眼角滑落。萧恒选择这天作为自己的重生之日,是把这段感情放置在与生命同等重量的天平上。而什么日子能够神圣得过出生,什么誓言能够逾越得了死亡呢? 秦灼俯身紧紧抱住他,额抵着额,哑声叫道:“你这个冤家。” 月牙的倩影入窗,透过静垂的床帐,把红被上鸳鸯交颈的身形照亮。此时此刻,地久天长。 *** 岑知简醒来发现又躺回自己的床上。 他在潮州的房间都是依照旧时布置的,但一些小东西都是梅道然给他淘的。像莲花状的香炉,老树根做的笔山,叶形的笔洗,竹制的诗筒,虽然都不是奢靡之物,却件件都要用心找寻。一缕阳光从窗中射入,服帖地抹在他发凉的脸部。不过短短年余,潮州竟比华州更像家了。 他睁开眼睛,一下子对上梅道然的眼睛,张了张嘴,感觉喉部剧痛,发不出一个音节。梅道然忙道:“你别说话,这次嗓子伤得太厉害,得好好养着。” 岑知简笑一下,向他做一个手势,坏了。 “没有。”梅道然迅速说,“只是暂时没法发声。我再想办法。” 岑知简没和他犟,问了另一件事:“他还活着吗?” 梅道然晓得他指谁,点点头,“将军知道你有话要问,在银环手下留了他三日。” 岑知简又做了个手势,“我想去见他。” 吃过粥饭后,岑知简在梅道然陪同下走进府狱。房间被清洁过,并没有料想中的腐臭气息,但仍有些茅草酸涩的苦气。吕纫蕙面墙坐着,像个苔石,或是树瘤。 岑知简踏进之后,梅道然站在外面,帮他把门合上。 吕纫蕙转过身,平和地看着他,“你来了。” 岑知简从他对面坐下,看向案上铺设的纸笔,提笔写字。 吕纫蕙看着他的笔墨走势,道:“你娘?” 岑知简手腕一抖,吕纫蕙发现他用一种伤兽的目光盯着自己。吕纫蕙叹口气:“你娘的死,的确是个意外。” “皇帝已经追查到岑氏,影子决难全身而退,只能壮士断腕。我们按照旧俗,掌事人员集会合议,但被你母亲撞破了。” 桌案哐当一响,岑知简霍地起身,心中惊痛无需笔墨,只靠目光便悉数掷在吕纫蕙脸上——所以你们杀了她? 吕纫蕙摇头,“她只听到依稀几句话,但能够推敲出和影子相关。于是内部议定一条顺水推舟的计策。” “这时候正需要一个替罪之羊,正巧你大舅父前来探亲。他们一致同意,让你大舅父顶罪。他是最早的创建者和退出者,虽多年未牵涉影子,但所知绝对不少。更要紧的是,他态度亲向重光。如果扳倒皇帝,重光就是最大的皇位竞争者。你大舅父虽远离中枢,但在朝中旧交颇多,他若振臂一呼,重光登基会顺利很多。” 吕纫蕙道:“当年去积云寺进香是你大舅父提议,所以你母亲自然而然认为是他对你下的毒手。她逼问他,两个人大吵了一架。但当夜她冷静后,想到了我。” “在积云寺里,你母亲多次想去查找你,被我阻拦下来。”吕纫蕙说,“她晚上找到我,控诉我,痛苦之下抓破了我的手臂。我怕惊动你大舅父,便告诉她,你并非她的亲生之子,你是建安侯。岑氏为保皇嗣厥功至伟,她抚养你更是功德深厚,等你登基之后,会尊奉她为皇太后让她颐养天年。” 结果吕向萝得知亲子已死,绝望之下,吞金自尽。 她到死都不知道,狸猫太子换了两次。这个岑知简,真的是她的亲生儿子。 大颗泪珠顺着鼻尖滴落,岑知简浑身颤抖。 她的家翁岑玉正献祭她的儿子,她的二哥吕纫蕙坑害她的儿子,连她的大哥,以为她的儿子被换替死之后,依旧对真相守口如瓶。 每个人都顾全大局、顾全忠义、顾全公子檀兄弟的正统血胤,谁顾念过她,最无辜、最无力,却被卷进政治漩涡的这个可怜的女人? 吕纫蕙默然许久,拿过纸笔,密密麻麻写了一张方子,道:“这是观音手的解药。丹竹,你娘也希望你好好活着。” 岑知简抓过那张纸,果不其然,在药引里看到了罂粟和别的东西。他双手柄纸拢成团,丢在油灯里。 吕纫蕙急道:“你……” 岑知简又拽过一张纸,写道:你不就是想知道公子檀的下落吗? 短短一句话,让吕纫蕙眼中精光一炽。他整个身子跨过案来,紧紧捏住岑知简手腕,用一种狂热激动的嗓音喊道:“你知道公子在哪里?怎么可能……他在哪里,我要见他!我们还……” 岑知简挣开他,把新写的纸页举到吕纫蕙脸前。 并州。 吕纫蕙先看到这两个字。 元和七年,死于卞秀京屠城之前,并州抗齐一战。 吕纫蕙一下子不动了。 镇西将军欲为并州亡者立碑,复亲身查访。于公子檀无头庙宇,见此。 岑知简搁开笔,从袖中拿出一块薄瓦,瓦面已经褪色,依稀能够看出蓝色火焰和九瓣紫莲的图案。 在并州,这是为逝者超生之用。 岑知简写下最后一行,庙下丈余,出檀棺一尊。遗体证为公子,确凿无伪。 如同天雷。 他真真假假的追随者,为了心中执念或私欲犯下累累罪行。而这位贤明的君主、慈悲的君子,早已在保卫国土和人民的战役中长眠地下,辞世多年。 吕纫蕙栽倒在地,喉中发出一段比哭激动比笑张狂的声音。岑知简不再看他,踉踉跄跄往牢门走去,门锁打开的喀啷响动声像拆开他浑身骨节,他双腿再使不上力,身体一晃跌在地上。 梅道然冲上前紧紧抱住他。 他听到岑知简损毁的喉咙里发出的绝望哀号,他听不清但他却知道,岑知简声嘶力竭地喊着:娘! 人死不可复生,她再也无法得知真相。就算灵魂有知,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她还会愿见这样一个刑余之人,会认自己做儿子吗? 他恨影子,而事实已然铸成,卓凤雄已经化作一堆焦炭。再恨也是枉然。 梅道然抱紧他,在他不知道的无法过去的真相外,低声安慰道:“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岑知简失声痛哭。 第331章 九十七 小云 岑知简离开当夜,银环入府狱,割掉吕纫蕙的脑袋。翌日,反戈营解散。 第448章 萧恒相送郊外,夕照之下,芳草连天。从前以泥淖为名的杀手们改易行装,化作青春靓丽的少男少女。 萧恒振动缰绳,白马缓步踏到一匹枣红骏马身边。马背上,银环蜕掉美女蛇的壳,变成青翠衣裙的女孩。 萧恒问:“要去哪里?” 银环看一眼立马在侧的鹤红,道:“从前为了杀人无处不往,却没好好看过山河景象。趁我俩还有时日,往江湖里打一趟,身后不讲究,随死即埋了。” 萧恒也就明白二人关系,仍有些惊异,毕竟影子扭曲的斗蛊模式很难创建真正人的感情关系。 银环看他神情,哈哈笑道:“临了快活一场呗。别说,要是你单着,我要驯你们哪匹马还不打准呢。” 她调笑,两个人却都不恼。萧恒说:“观音手,我有个法子。” “听说过。”银环很无谓,“但重光,我们都不是你。与其痛苦强活,不如痛快一死。愿意苟活的不是小人就是好汉,老娘都不是。” 暮色渐深,赤衣江畔波光如虹。十数匹骏马从平行如绳索,到逐渐四散如星辰。 萧恒立马止步,面前十四人调转马头,掐指在口中一哨,声音凄厉如野狐。这是青泥野袭后报告死讯的口哨,在此时此地,居然变成一种朴素奇异的告别仪式。萧恒也掐指而哨,最后一次以青泥六号的身份,对昔日的同伴战友甚至敌人,作出影子所理解的长亭相送。 哨声余韵里,萧恒拱手道:“拨弃万事,畅快余生。” 银环也抱拳,“天涯海角,再不相逢。” 残阳光辉里,十四匹骏马越江奔腾,消逝在青山之外,地平线尽头。 萧恒伫立良久,拨转回家的马头。 *** 潮英之变结束,大夥都休整了一段时间,其中情况最差的是岑知简。严重的喉症加上声带再度撕裂,让他彻底成了哑巴。这还是小事,自英州一行后,他心力交瘁损耗太过,已有枯败之象。为了保益寿元,梅道然帮他戒服五石散。 岑知简如今也住在院子里,和秦灼宿处离得不远不近。夜间雨声徐徐,虽然没有人声,但打砸声、挣脱声穿过雨幕,竟有一种梵唱诵经的隔世之感。一夜风紧,雨泼上窗,像一个人脱力捶打的拳头。 一只手搭上肩头,秦灼突然瑟缩一下。 萧恒将灯搁在桌上,陪他立在门口。 秦灼回头,静静看他片刻,突然问:“想弄吗?” 萧恒眼睛幽黑,俯身抱住他。 雨下紧了,一股脑拥往窗边,叫烛火烤得生寒烟。那烟气雾腾腾的,像有人在烧膏。黏腻的,苦涩的,叫人欲罢不能的。那东西曾被强行塞进吊住手脚的秦灼身体里,喝他的精血扎了根,破他的骨肉开了花,秦灼为了彻底拔除它付出了生不如死的代价。那东西像个索命女鬼,它不放过他,在最初的时候为了再得一口,他不像人像条狗。他为了重新做人活活脱了层皮。那时的样子他自己都恶心。 萧恒好恨阿芙蓉,他不得不刻意隐瞒萧恒。后来要了断,又是他亲口告诉萧恒。 现在他开始后怕,他怕萧恒厌恶他。 而萧恒在吻他。 萧恒没有吹灯,烛影曳帐,像个幽灵。这个吻又轻又柔,舌尖一触便缠住,鼻息绵长吻声绵长里,萧恒缓缓将他放倒在床榻上,先解自己的衣裳。等他自己浑身赤裸了,秦灼仍衣衫周正着。他的嘴唇没有离开秦灼,牵起秦灼的手来抚摸自己的身体,烛火之下,他遍身光华,遍身伤疤。 秦灼有些怔懵,萧恒已撑在他上方,望着他双眼,说:“不是你的错。” 秦灼从他眼底看见自己。一个衣冠楚楚、人模人样的自己。在萧恒眼里他就是这个样子,一直都是。 萧恒说:“都过去了。” 秦灼一把扯掉腰带,翻身骑上来。 他对萧恒上瘾,一度觉得萧恒是阿芙蓉必须得戒掉。直到他想起,阿芙蓉害得他生不如死,萧恒却让他死里逃生。 萧恒不是害他命的黑膏,他是续他命的药。 …… 药粉倾洒一地,莲花冠碎了一角,和香炉碎片一起滚在地上。岑知简衣衫狼藉,蓬头瘫软在地,被梅道然紧紧锁在怀里。那只钳住他肩膀的手掌心鲜血汩汩,那个抱紧他的人脸庞也被利片割破,岑知简整张脸被乱发遮掩,身体一阵一阵搐动,像个中毒濒死的人。 雨声乒乓里,岑知简不规律的呼吸越来越紧,像喘不过气。梅道然不敢制得他太紧,手臂一松,这人立时鬼附身般竭力扑挣起来,当即被岑知简拧住手臂向下按在地上。 他不敢松开岑知简,他一松手这人不是要吃药就是要自残。不管阿芙蓉还是五石散,要戒总要扒层皮。 突然,梅道然感到一阵颤抖。 岑知简被他压在地上,半个身子贴得严丝合缝,手要伸,当即被梅道然插在指缝里死死扣住。他脸埋在衣袖里,脊背轻轻耸动。 他在哭。 梅道然手掌一松,岑知简探手扣紧地砖。 指甲刻画声刺耳,岑知简气若游丝,食指已鲜血淋漓。 杀了我。 求你,杀了我。 梅道然喝道:“想想你娘!” 岑知简整个身子剧烈一抖,不动了。 梅道然俯下身去,像萧恒撑在秦灼身上一样,身影笼罩在岑知简之上。他贴在岑知简耳边,哑声说:“岑丹竹,你不是恨我吗,你不是还没惩处我吗?活下来,重新活成个人。” 他覆上岑知简那只手,缓缓与他十指相扣。 “活着,来报复我。” …… 一夜大雨滂沱。 秦灼迷蒙之际,察觉身旁人蹑步起身,他便知道,这人又去淋冷水。 萧恒在情事上本就克制,自从见过他身上淤痕,更是自抑得没头。只要秦灼一有不成的苗头,他不管到哪里都就此作罢,嘴上也不说,等秦灼睡下,再自个出去收拾。 这事不成。 秦灼模糊想着,外面突然响起尖锐叫喊声。 他吓得瞬间清醒,忙穿衣趿鞋赶出去。 推门瞧见萧恒身影,秦灼一颗心顿时放下大半。萧恒头发还滴着冷水,单衣也尽是水渍,看来是听到动静匆匆穿衣。他叫守卫放开阶下人,道:“别哭,你只说出了什么事。” 阶下跪着个女人,粗布衣服,很有些颜色。守卫撤开臂膀时她扑在萧恒脚下,抱着萧恒双腿哭道:“妾是大院里的……求将军开恩,给小云阿姊请个郎中吧!将军打也打了罚也罚了,求将军救她一命,再救她一命吧!” *** 军医冒雨赶到大院时,苏小云已奄奄一息。 屋里安放数台织机,还围坐着几个女人,都是妓女出身,见萧恒来,神情有些拘谨,眼中又跳动出晶亮的光。 萧恒摘下竹笠,怕冷气冲到苏小云,并不直接上前,先问身后女子:“苏小云病了多久?” 她正是深夜闯院子来面见萧恒之人,名唤芳娘,浑身淋湿,秦灼见了给她件衣裳裹着。芳娘仍止不住发抖,低声说:“自从受了杖……便一直不好。” 萧恒不问为什么不请郎中,他问:“郎中不肯来?” 芳娘泪如雨下,“蒙将军垂怜,我们这些姐妹才有这么个院子蔽身。但我们总归是做那营生的出身,女人怕我们勾搭男人,男人、男人就不必说了……哪有郎中愿意给我们瞧病?何况……小云阿姊还做下那等错事,大夥恨不得吃她的肉喝她的血,叫她活活病死才好呢!” 萧恒皱眉瞧向榻上,军医正给苏小云施针,一只手腕软软垂着,是近乎死人的灰白色,骨节嶙峋,瘦得吓人。 萧恒问:“都是什么症候?” 芳娘道:“其实自从将军见了她之后,她便不大对劲,将军一去,她便又哭又笑,一会抢地一会喊娘。她身子骨本来就坏了,那二十杖下去……便一病不起,她又一直郁郁,常常痛哭,枕巾没有干过一夜。” 说到此,芳娘跪倒在地,磕头哭道:“将军,求求将军大人有大量,小云阿姊实在是个可怜人。她害了将军她罪大恶极,但她的确不是什么杀千刀下油锅的奸恶人,她……将军,她是个好人啊!” 芳娘将衣襟撕开,露出胸口上一个碗大的烙痕,“我是叫我爹卖去的,年纪小,不要接客,他们就拿零碎手段折磨我。鞭子抽过针也扎过,直接叫人弄了我……我抓破了他的脸,妈妈就拿炭烫在我心口上……是小云阿姊救了我,她那时候很有名声了,为了救我替我多接了十天的客……我那年怀了孩子,他们给我吃药打掉,流了三天血都没有止。又嫌我占地方,把我扔进棺材里活活钉死。也是小云阿姊把我护下来,她叫人当心踹了一脚,就这么落下了病根。他们不拦她救我了,也不叫人帮,她就用手柄棺材上的钉子都拔出来,她一双手都磨烂了……” 芳娘连连叩头,“将军,将军您明察,她的确害您害了秦少公,她该天打雷劈,但她不是个存孬心的,她没法子了!她那女儿是她的命根子,羌君说替她治病,结果把丫头攥在手里。她实在没法子了!” 第449章 “苏小云的过错已经了了,你不要害怕,你们都不要害怕,从今往后没人敢不给你们治病。”萧恒将她半扶半搀地挟起来,哑声说,“妹子,对不住,叫你们受了委屈。” 他这话一出,屋里几个女人都忍不住低声哭起来。萧恒身上冷气淡了,往榻前走去,问军医:“如何?” 军医摇摇头。 萧恒深吸口气,从榻边坐下,去探苏小云的脉象。 半晌,他撤回手,也沉默。 或许他手太冷,苏小云手腕轻轻一动,浮肿的眼皮也微微掀开。她一见萧恒,大颗大颗泪珠当即滚落,淌得满脸都是。嘴唇大张,哮喘般大口呼吸起来。 苏小云挣扎着抬起手,萧恒以为她想要什么,直到她的手指近在咫尺才发觉,她想摸自己的脸。 萧恒一愣,那两片干瘪的嘴唇间微微一动,她从喉间拚命挤出声音:“低……” 萧恒忙低头,问:“低什么?” 苏小云竭力抬颈,头却有千斤重。那张榻上生出无数无形的死亡的手,争先恐后地将她往下拖拽,朝着光亮和人间的反方向,朝着真正的黑暗和地狱。她眼中的感情好复杂,连眼泪都掩盖不住,她望向萧恒的目光不只像罪人和凶手,不只有忏悔和愧疚。 萧恒去捉她的手。 那只手如同迎风之草,咔嚓坠落。 她死了。 她仍一双泪眼看萧恒。 那一瞬,萧恒突然像被什么贯穿胸口。苏小云魔力般的眼睛像打通过去未来的两面黑镜,萧恒总感觉里面会射出一枚利箭,而引弓之人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是他已经忘记、但不该忘记的东西。 她身上,藏着他应该知道,但绝不知道的秘密。 雨声尖利,屋里女人哀声哭泣,萧恒从榻边坐了一会,替她合上眼睛。她眼泪沾在他手心,还带着体温。 女人们为她织新布裁新衣,萧恒做主给她买了一副棺材。她的姐妹们抱她进棺,那个被她亲手救出棺材的女孩子芳娘,亲手给她落了钉。 苏小云入棺那一瞬,天边响起异动,如仙鹤长唳,如仙乐长奏,曼妙之音响彻寰宇之际,她的身体触碰棺椁,突然生发出十色霞光。顷刻间,她枯槁的容颜焕发出青春之貌。她乱草般的蓬头披落,堆成云鬓;她死灰般的面色红润,如同醉酒。她十数年前的二八光华在这具尸首上昙花一现,照得萧恒心头大震。他定睛再看,苏小云皮肉萎缩,如同树皮。 棺已落好,该要落葬。 所有人都在等待萧恒告知葬址。 萧恒说:“还是将她送葬回乡。” 但苏小云成名多年,多年前籍贯何处,早已难觅消息。 芳娘道:“李郎说要写个本子,挨个问过我们从前的事。将军去问问李郎,他或许有些消息。” 萧恒说去就去。 李寒倒没想到他专门过问这事,将厚厚一摞书稿抱出来,“苏小云故事我倒是录过,但只有话稿,加上这一段诸事繁冗,还没有再撰。” 他回忆一会,道:“将军可以按名字翻找看,第一句约莫是:‘妾贱籍并州,小字纷纷。’” 萧恒双手颤栗,颤声问:“籍在并州,并州上郡小连村苏纷纷?” 李寒有些讶然,“分毫不差。” 萧恒愣愣低头,纸上,女人泣血言道: “父好博戏,输尽家财,母不得已,倚门而重操旧业。母萧氏,旧燕妓也。父抵妾赌债,遂为人妇,鞠养子女。及元和大旱,更荒麦黍,体无以蔽,腹无以果,旦则食草,暮则食人!故夫久为膏客,瘾不能除,无膏,遂市我易此阿鼻物。连理鸳鸯,从此大梦。好花明月,一夕风尘!” 父好赌,母萧氏,夫膏客,卖她赚膏吃。 并州,上郡,小连村。 苏纷纷。 苏小云临终那句话在耳边炸响—— “弟呀。” 萧恒抖若筛糠。 这是他的阿姊。 喂他米汤、给他取名、救他性命的阿姊。他元和十四年叛离影子、卷入乱局要找的阿姊。 她认出了他。 他打死了她。 窗外雷声响如击顶。 *** 整整一天,秦灼没有见到萧恒。 潮州营兵分数路查找,依旧没有萧恒踪迹。太阳一点一点坠下去,秦灼一颗心也一点一点沉下去。 人仰马翻之际,萧恒自己回来了。 夜间静悄悄,他轻轻推门而入,如常洗手更衣。他先前不这么讲究,和秦灼在一块后渐渐养成进门浣手的习惯。铜盆中残水未泼,是秦灼晚间剩下的,萧恒仔仔细细把手搓一遍,又拿手巾将手擦干。他面色毫无变化,直到和秦灼对视第一眼。 秦灼坐在榻边,将膝头账簿搁下,向他张开手臂。 萧恒双腿突然有千斤重,他慢慢走过去,像个逐渐融化的雪人,越来越矮,越来越矮。到榻前他的脊背已经完全佝偻下去,还没坐下就一骨碌倒在秦灼膝上。外头雨蒙蒙下着,屋里,萧恒身体微微蜷起,灯底下睫毛轻轻颤抖。 秦灼抚摸他的头发,像抚摸一个小孩子,轻声问:“晚上吃东西了吗?” 萧恒摇了摇头。 秦灼就问:“我陪你吃一点,好不好?” 萧恒不语,又摇摇头。 秦灼不迫他,柔声道:“那睡一会吧,好晚了。我抱着你。” 萧恒开口,声音很哑:“你看账吗?” 秦灼把簿子丢远,说:“我不看了,我想看你。” 萧恒鼻翼抽动,往他手臂里缩了缩,脸贴在他怀里,双手抱紧他。 秦灼哄小孩儿般轻轻拍打着他,忽然叫:“阿恒。” 萧恒身体一僵。 秦灼叫他六郎时总觉得是个依靠,但今晚他变成阿恒,那个从黑暗里纵身跃出、遍体鳞伤的男孩子,那个找到阿姊又失去阿姊的男孩子。她是被他害死。 秦灼知道他是这么想的。秦灼忽然好心疼他。他抚摸着萧恒的脸颊,蓦地,他垂脸轻轻吻在萧恒嘴唇上,只这么依靠了一会,都没有深入的意思。 萧恒叫他:“少卿。” 秦灼柔声说:“是我。” 萧恒仍叫:“少卿。” 秦灼道:“我在呢。” “少卿。” 萧恒看着他,半晌,张了张嘴:“……我该死。” 他终于浮现出痛苦神色,低声吼道:“我该死啊!” 这个男孩子、少年人、男人,挛缩着伏在他膝上,失声抱头痛哭。秦灼俯下身,像鸟一样地覆盖他。 又是一夜雨声,有人睁眼到天明。天明之后云销雨霁,梅道然在一间破屋里找到了萧恒做了整日的活计,是他在为潮州阵亡将士钉棺后重拾的活计,也是他沦为影子之前替养母补贴家用的活计——打铁。炉膛里残灰堆积,躺着一把打断的剑。 苏小云的人生磨灭在动乱和历史里,而苏纷纷,居然代表所有的妓女名传千古了。但靠的不是帝王,是文人。李寒为她赋诗立传,她的美丽与悲剧为世人流传。也有人自发查找过她的女儿,不过与萧恒、与世上众多哀怜不幸的人一样,不得而返。但萧恒仍会竭力寻觅她,像寻觅那不可能回归的曹苹一样,在绝望当中,锲而不舍地去救赎那微弱的希望。而在经历过个人绝望之后,萧恒动手斩断世间的绝望。他对买卖妻子之行大加整治,废除夫杀妻只流七年的陋制。他继续封禁所辖之地的公私娼馆,从玉升二年的潮州之地开始,直到奉皇五年,国朝取缔贱籍,并彻底废除娼妓制度。 再过数年,萧玠去行宫习琵琶,听宫人歌《小云曲》,只觉这样的女子身世,似乎已经离自己很远很远了。 但他仍熟知她的故事,如同熟知自己的故事;记得她的名字,如同记得自己的名字。 那枯萎的鲜艳,霜打的春色。 未死的仗义,已灰的母亲。 行宫,琵琶弦声不绝,太子垂泪而歌: 山中寂寞雪,枝头寥落春。 纷纷都吹去,无处歌小云。 第332章 九十八 合兵 雨水渐短,天气也暖和起来。萧恒跪去苏纷纷墓前,将记下的四十杖补齐,将养几天后,准备启程北上。 英州已入囊中,却是百废待兴,州府事务皆需重新打理。可供称奇的是,英州沦为萧恒这一叛逆的辖制之地,百姓却无半分不豫,当日潮州营驱马进城,城中百姓竟算得上夹道相迎。 梅道然嚯一声:“大夥都挺热情,倒不怕跟着咱们掉脑袋。” 李寒也按马在侧,看向萧恒,“如此情形,倒叫我想起多年前的一些故事。” “公子檀被灵帝贬谪,既是罪人又是庶人,但公子所到之处,官吏出郊而拜,百姓箪食壶浆已迎。”李寒徐徐道,“自古得道多助,这是天意以资将军。” 柴有让穷奢极欲,又大肆流通阿芙蓉以牟利,英州百姓深受其苦,而这两年萧恒声名在外,潮州百姓生活如何大夥也看在眼里,能得萧恒,实乃大幸。反正跟萧恒是死,叫朝廷管治更是死,与其窝窝囊囊地被磨挫死,还不如痛痛快快地站着死。 第450章 英州南接潮州,北望西塞,此地基业若能坚实,萧恒下一步不论北上南下还是东进,都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他到了该走的时候。 这天日头好,真有些草长莺飞的晴和味道。一轮艳阳下,赤衣江水揉满碎金,好一条粼粼绫缎光。梅道然先带大军在前方扎营,草野上,一黑一白两人两马徐徐而行。 萧恒轻轻勒缰,拂好秦灼因风微乱的发丝,说:“就到这里吧。” 秦灼道:“你不用在家里留这么多人。” 萧恒率军北上,仍留了两万兵在潮州。 “潮州是基业,基业必须牢固。”萧恒握他的手,手指抚摸那枚青石虎头,“我颁了新令,从今往后,少公调我的兵马,不用持军印。” 用它就可以。 他们给予彼此用私印来统调对方军队的权力。 秦灼笑道:“哪怕你当了皇帝?” 萧恒嗯一声,“我的亲军,都可以。” 还挺严谨。 秦灼抬手抚摸萧恒喉结,手指摩在嘴唇上,那样注视他。 萧恒道:“白天。” 秦灼不说话,只拿笑眼看他。 萧恒和他对视一会,倾身吻上他的嘴唇。 云追低鸣一声,去厮磨元袍鬃毛。马背上二人耳鬓相依,人影映在水间,被两点花影吹碎。 两人唇舌微分,却不肯拉开距离。秦灼贴在他唇畔,呼吸和声音吹拂:“要保重。” 又紧了紧捏他后颈的手,说:“要惜命。” 萧恒闭眼抵住他额头,双手捧着秦灼脸颊,这样静静依靠一会,萧恒轻声说:“我立夏前一定回来。潮州热得早,别急着吃冰。” 他执住秦灼的手,说:“我好好的,你放心。” 水中滑过一双分飞燕影,萧恒松开秦灼缰绳,向远处旌盖拨转马头。 秦灼立马目送他疾驰而去。春风吹起,草浪没过马蹄,秦灼一簇野火般在江边燃烧。随着萧恒身影渐远,大片云影被风刮过头顶,天光乍暗处,秦灼目中情愫也渐而敛尽,等陈子元策马赶到他身边,他已经恢复一张平静淡漠的君王脸孔。 陈子元说:“人到了。” 秦灼道:“早到了吧。” 陈子元摸了摸鼻子,有些不自在,“你俩的事你妹妹也听说了,今早萧重光走,你定要来送。这不是怕来的不合适,平白叫你俩尴尬吗。” 秦灼瞧他一眼,不多说,同他策马回去。 马近州府,秦灼便见外头驻扎了新的军队,服色如同虎贲。众人见他和陈子元同归,也晓得他的身份,齐齐抱拳称殿下。一进院子,一匹枣红马驹便朝他低鸣一声。 秦灼跃下马背,冲迎上来的阿双问:“温吉呢?” 阿双道:“在您屋里坐着了。” 秦灼点点头,径直走向自己房间。 他步伐很快,一进门又渐渐慢下来。 这并不是分离后他第一次见秦温吉,甚至不是今年第一次见秦温吉,但直至今日,此刻,秦灼才产生一种石头落地的真实感。 他妹妹回来了。不是幻觉,不是梦。 秦温吉坐在榻边守着案,案上还摊着他没看完的账簿和几本闲书。她盘膝而坐,青铜面具挂在领前,拈秦灼早晨剩的云片糕吃。听见动静,她抬起头,往旁边挪了挪。 神色平淡得不像分隔数年,而是昨天才见过。 秦灼挪动脚步,从她身边坐下。秦温吉一歪脑袋靠在他肩头,继续吃手中的半块糕。 秦灼问:“好吃吗?” 秦温吉囫囵道:“噎。” 秦灼便嘱咐阿双煮茶,又问:“早晨没吃饭?” “吃了。”秦温吉说,“我就尝尝。” 她拍了拍掌心,结果秦灼递来的帕子擦手,道:“听说萧重光把兵权交给了你。” 秦灼说:“不至于,只是他的兵,我可以调令。” 好一个“只是”。 秦温吉坐直身子,拍了拍榻上的另一只枕头,“你们两个,这是定了?” 秦灼道:“算是。” 秦温吉点点头,不置可否。 阿双将热茶捧上来,秦灼取了只干净盏子给她倒茶,“你今日早来些,还能见他一面。” “我不想见。”秦温吉接过茶盏,浅浅啜一口,“因为我不同意。” 秦灼叹一口气。 秦温吉放下盏子,也不看他,“但你的事我做不了主,我也不想一见面就为个不相干的和你吵,所以,不见最好。” 她如此反应也在秦灼预料之内,甚至要更好些。秦灼丢开这话不提,问:“老师没同你一起来?” 秦温吉道:“本要一块,但老师被秦善流放多年,熬出一身旧疾。启程前病倒了,我做主,叫他先在羌地安养。” 秦灼忙问裴公海的病情,秦温吉一一答了,转着茶盏,对秦灼说:“如今虎贲合兵,共计三万有余,强攻王城风险依旧不小。老师叫我问问你,有没有拿下主意?” 秦灼徐徐道:“你集成兵马,是想主动出击。” 秦温吉拈了拈指上茶水,“还不到时候?” “我想老师并没有同意你的打算。”秦灼笑了笑,“不然在羌地你就会发兵打头阵。” 秦温吉目光锐利,不语。 秦灼看着她微微活动的手腕和指节,道:“你我式微多年,南秦十五州早已是秦善天下。兵力据点、军事重镇究竟在何处,哪州哪川的人心向谁归服,甚至走哪条道行哪条路,我们统统不如秦善清楚。贸然全军进攻,十分被动。” 秦温吉问:“你是什么意思?” 秦灼道:“这几年我扎根潮州不前,你一直觉得我溺于情爱,有怨言。那这样讲,南秦以北以西,都是大梁哪些州郡?我为什么一定要拿下羌地,你真以为只为他萧重光?” 秦温吉瞬间明白他的意思。 秦灼自从进军柳州起,便有意经营南部邻州的商贸行走。和萧恒联盟共居潮州,他掌了很长时间的政务,至今仍把财务攥在掌中,已经和南边各大州府搭好桥梁。如今又有萧恒声望在,各地顾及皇帝不敢结交萧恒,但给秦灼提供便利,也是为日后铺条后路。 他是想包围南秦,三面而攻。 秦灼道:“和这数州交好,可以切断秦善外面的辎重管道。这几年耕种艰难,不是谁都有萧重光的本事,能生生开一条粮道出来。粮草不论,打造兵器的铜铁、品种良好的战马,甚至只是寻常贸易,只要截断,秦善就熬不住。” “萧重光是真不错,可做祸水,还不够。”他轻轻一叹,“我并不是没有进攻的打算。但战场不能在南秦。” 秦温吉道:“你是想驻扎周边州府,逼秦善出兵来打。” 秦灼笑道:“真要打,必须是我们的主场。” 秦温吉问:“大梁那几个州能答应?” 秦灼拍了拍萧恒那只枕头,“这就要借他的东风。” 秦温吉微微眯眼。 “萧重光如今拿下英州,大梁西境北至西塞南至潮州,千里疆土尽数在他掌中,各地兵力总和,如何也有三万。三万之军百万民心,单论大梁哪个州府,能不惧、不畏、不怕?”秦灼仰身翘起腿,倚在那枕头上,“哪怕只借他的名头,以萧重光如今之威,也是一个极大的臂助。他们不肯借道给我,但有这位尊神在,这是笔不得不做的买卖。” 秦温吉道:“你觉得与皇帝相争,他能赢?” 秦灼没有立即说话,脚静静垂着。香炉里烟气直上,映在秦灼眼中像一线环首刀光。他轻轻说:“实话讲,我有点怕他活不到那个时候。” “以他如今的声势人望,迟早能坐上那位置。但萧重光……是个不要命的,从不知道什么叫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温吉,他现在也算个统率三军的将军,但压根没把自己当成青山过。他的麾下是柴,那他就要做头一根被烧的柴。身先士卒,好笑吧?现在这个世道,他真这么做,他真做得到。” 秦灼喃喃道:“我答应和他好,也是想拿这事做个牵绊。等他再身犯险境,想起我,至少能有个后顾忧,能有点活着的盼头。” 秦温吉深深看着他,嘴唇蠕动,到底没能开口。 当日听闻萧恒锦水鸳遇伏,秦灼当场的反应她便觉得不对,又听说秦灼竟为这么个露水情穿了耳,秦温吉怒其不争之际更是骇然。 秦灼何止上了心,竟有点情根深种的势头。 不是好事。 秦温吉道:“那你就当他已经死了。” 秦灼看她,眼底幽深。 秦温吉很坦然,转骰子一样转那只吃空的茶盏。骨碌碌的响动声里,她手指一动,倒扣骰盅般将盏子按在桌上。 她抬首,盈盈笑看秦灼。 “如果萧重光死了,没有他的助力,我们要怎么做。” *** 秦温吉出了屋,脸上已戴好那半副面具,显得青面獠牙。 第451章 陈子元正从外头候着,远远和她目光一触,便走到跟前,把手一摊,意思是我说吧,你哥真不是玩玩。 秦温吉沉默一会,突然问:“萧恒身边有没有我们的人?” 陈子元乍没明白,说:“他还用咱们看着?他那本事,真一块打仗,只怕还要转过来帮我们。” 说着他看向秦温吉。 秦温吉深深注视他。 陈子元心里发毛,一个念头突然钻进他脑子里,他忍不住问:“温吉,你不会是想……” 秦温吉说:“战场之上,刀剑无眼。” 陈子元强行用理智压住声音,警告道:“那你就是要你哥的命。” 秦温吉一嗤,“为情而死,他也太不中用。” 陈子元心底油然生出一股可怖之感,那个想法不容抗拒地挣腾出来。陈子元呼吸几下,低声问:“裴公真的病倒了?” 秦温吉道:“给老师问诊的医官也在,你尽管去问。” 陈子元问:“他病倒,真的是因为旧疾发作吗?” 天光霎地一响,扑簌簌一树鸟飞。 纷纷鸟影缭乱,映得秦温吉一张脸又沉又静。她看着陈子元的脸,面无表情。 突然,秦温吉目光移向他身后,抬起半边唇角。 军靴踏声定在身后。 陈子元回头,看见褚玉照被廊影笼罩的脸。 妈的,一打二。 陈子元咬咬牙,“咱们还需要萧重光的匡助,你别糊涂!” 秦温吉冷冷道:“南秦的耻辱要秦人自己洗雪,不劳旁人费心。” 陈子元刚要开口,就被秦温吉截然打断:“秦灼叫姓萧的灌了迷魂汤,你也跟着犯浑。和萧重光合兵以来,他倒是势如破竹,从潮州都打到大西北去了。虎贲龟缩此地,可曾前进过一步?联盟要两厢得宜,你去问秦灼,他都赚了什么?从来只有赔了夫人又折兵,他是贴了自己还给人家倒数钱呢!” 陈子元没说话。 他拍了拍秦温吉的肩,下巴指了指身后。 门已然打开,秦灼倚门立着,似笑非笑。接着他袖子一抛,地上一声清响,骨骨滚到秦温吉脚下。 秦温吉任那枚虎头扳指碰到鞋尖,一动不动。 秦灼不再看她,转身回屋,哐地关上门。 *** 英州府衙收拾出来,不缺厢房,梅道然却仍和萧恒一间睡。 战时忙碌,命悬刀头,倒是许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 萧恒但不在家仍习惯合衣睡觉,刀置在手旁,枕着手臂问:“岑郎的喉咙又不好了吗?我上次过去,见他又把鹦鹉挂出来了。” “是,去华州后悲痛过度,嗓子用得太厉害。那天城头的情形你也见了。”梅道然静了许久,“只怕此后再难好了。” 萧恒晓得他为岑知简的喉咙费了多大心神,一时不知要说什么。梅道然却笑一笑,把这话揭过去,只问:“南秦郡君到了?” 萧恒应道:“约莫和我们前后脚。” “你家去要仔细。”梅道然说,“毕竟人家就一个哥哥。” “嗯。” “拿刀剁倒不至于,但听说她一手鞭子使得也是出神入化。”梅道然有些担忧,“还是我陪着你。” 萧恒笑了笑,“你也不能总陪着我。” “也是,”梅道然冲他一笑,“不过有人护你,估计那鞭子再狠,也抽不到你身上去。” 说到这里,他有些叹息:“其实你和秦少公,我本是不大愿意的。我总觉得他不够疼你,先前还那么作践你。” 萧恒扭过头,靠在枕上等他下面的话。梅道然抱臂看着房梁,也给了萧恒想听的转折:“直到你这次出事。” 他没多说,转头看向萧恒眼睛,笑道:“日子总是你们自己过。” 萧恒正想说什么,忽然听见一阵急促脚步声传来,几乎是和梅道然同时翻身坐起。门被叩了两声就自外推开,李寒匆匆跨进,脸色难得有几分慌乱。 “最新的邸报到了,狄族绕道包围甘州,崔清带兵援助……”李寒顿了顿,“不幸战死。” 萧恒立时拔地站起。 “她驻兵阳关,正在平定流寇之乱。收到甘州府求援,她自己先率小队精锐前往。”李寒深吸口气,“半个月后,细柳营赶到,屠尽甘州军。” 第333章 九十九 细柳 崔清死了。 萧恒虽不曾预料,但没有过分震骇。 古来征战几人还,崔清又非畏缩不前之辈,自从她提枪上阵起就做好了马革裹尸的准备。真正叫萧恒不可思议的,是细柳营的举动。 崔清前脚阵亡,细柳营后脚赶到,不先找狄族报仇雪恨,居然倒戈屠戮同为梁兵的甘州军。 梅道然摸摸下巴,“难不成是甘州军通敌,设局害死崔清?” 李寒沉思片刻,“有这个可能。屠杀甘州军何止内斗,简直谋逆,细柳营上下担的是杀头的罪名。若非铁证凿凿或一时口角,绝不至此。” 他抽出另一份邸报,递给萧恒,“有关崔清之死,还有另一个疑问。崔清战场在甘州北部,有烽台,离西塞很近。崔清行军老道,若不能敌一定会点火求援。但从邸报来看,西塞并没有发兵援助。” 萧恒问:“赵荔城没有信件?” 李寒道:“还没有,或许已在路上,都不打准。” 萧恒手指还搭在草药上,拈着一枝根茎,低声说:“加紧去问,这几日要他的回覆。再派哨子,去察细柳营如今的下落。” 炉子开了,梅道然把最后一汤药倒出来,掂在手里,“这可是费力不讨好的浑水,你想好要趟。” 萧恒看向李寒,“已然深陷泥潭,趟就趟到底了。” 李寒点点头,不再多言,快步赶出屋门。 天一黑,哨子的消息就传了回来。 传令兵在檐下抱拳,“前方传信,细柳营于祁连山阴突击狄族大军。” 萧恒问:“两边兵力如何?” “细柳营如今不足万数,狄军不好统计,但至少有四万之众。” 这是赴死之战。 见萧恒不语,传令兵道:“据说崔清被狄族割了首级,看崔家军如今的架势,除了以血洗血,更是给她收尸。” 萧恒重重出一口气,半晌,从胡床前站起来,问:“开战多久?” “约莫已有一日。” “还未结束?” “正在鏖战,但细柳营折损难以估计,前方快马加鞭来与将军禀报。” 李寒说了一句,“祁连山阴,若快马加鞭,的确半日能到英州。” 萧恒点点头,叫他退下,说:“请各位长官前来听令。” 梅道然知道他的打算,“你又想帮手。” 这次不用萧恒说,李寒先开了口:“先不论抵御外侮是梁人本分,守卫疆土是军人本分,如今崔清之死已经将西塞牵扯进来,我们已是朝廷的心腹大患,不能再结细柳营这个劲敌。趁着援救之机,有什么误会早些解清。再来,细柳营是开国就建的正统军队,在世家里颇有威望,将军现在不缺民心,但还缺朝中助力。若得细柳营,则所向披靡矣。” 梅道然点点头,又看萧恒,“你真想了这么多?” “她放过我一次。”萧恒说,“当叫她入土为安。” 梅道然说:“你以后真做了皇帝,宣旨一定得叫这小子润色润色。” 话音落,萧恒已经站了起来。梅道然随他起身,一起看向外头。灯笼昏光映照下,身披铁甲的潮州营如同一群等待号令的野兽。萧恒先拔出环首刀,接下来的黑夜里,亮出数以万计的森森獠牙。 *** 天气逐渐回暖,祁连山却仍盖着白雪,被阵阵杀声惊动,崩落般耸颤几下。 细柳营是大梁铁牌军里最难缠的兽,它的进退有度依靠的是主帅的调兵遣将,如今失去头狼,崔家军所在之处,就是开展复仇的战场。 崔百斗杀红了眼,一把大刀砍破夜幕,风声鼓动时迸溅一脸鲜血。狄族的包围圈终于咬死,将众人里外数层地圈在中间,但凡人墙被撕开一丁点口子,当即有人挺出补上。屡杀不止,屡突不出,细柳营上下却不见半分气馁焦躁。 他们本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崔百斗眼睛早已适应黑夜,突然被炬火当脸一照。叽里呱啦的狄族话响起,他半句听不懂,和同袍后背相抵,察觉对方身体微微颤抖。崔百斗握紧刀柄,刀面也开始发颤。 已近力竭。 狄族突然暂停攻势,崔百斗却没有跟他们耗的意思,正大喝一声要挥刀再砍,突然,敌军中响起一声强调生硬的:“崔士官。” 一个带毡帽披兽袍的将领打马上前,崔百斗认得他,是这群杂种兵的头子啜约。 啜约将手臂一举,“你瞧,这是什么?” 火光下,一颗人头被他擒住鬓发拎在手中,滴溜溜旋转过来,是一张女子未合双目的脸。 啜约很欣赏他如今脸色,将崔清头颅从手中高高抛起,笑道:“你们的狼王,还是条落单的母狼。” 第452章 崔百斗扑身要抢,啜约将人头一打,淩空抛到另一人手中。这样东西南北传来传去,他们在享受猎物临死前的戏耍过程。 崔百斗痛声高叫道:“我操你妈的!我操你妈的!” 他冲身挥刀的同时,细柳营齐齐嘶吼着冲锋上前,砰砰乓乓的兵器砸砍声和悲愤叫喝声里,那颗人头又丢回啜约手中。她双眼怒睁,双唇紧闭,仍是战斗之态。 啜约逗狗般瞧细柳营团团转,一会冷淡了神色,将崔清人头随手往后一丢,冷声叫道:“一个不留!” 杀声大作时,没有人留意,是否听见崔清头颅落地滚动的撞击声。 但他们同时感到一阵极速的破风之声。 那股强大的撞力甚至快于听觉,直直向啜约劈面而来,如果是打出的一只拳头,那力道也足以瞬间击碎他的颅骨。 何况是射出的一支利箭。 啜约堪堪躲过一箭,剑锋擦耳而过,穿过他背后小辫,甚至发出钉入山石的咔噔一声。 崔百斗也大惊转头,黑夜尽头,万马齐奔声地动山摇。 蓝衣人□□青马疾驰,将弓箭往旁一丢,从袍下抄出那把寒光凛凛的天下第二刀。他身前,萧恒一马当先,揭下披风包裹好崔清首级,紧紧系在背上。上一刻白马嘶鸣声还远在包围之外,再抬头环首刀锋已和啜约手中长枪相撞,迸出震耳欲聋的哐当之声。 啜约被他一击之力震得后退几步,勒紧马缰,咬牙道:“中原人。” 萧恒从不废话,环首刀几乎没有间歇,一摇一振劈杀两人后立刻刺向啜约咽喉。 崔百斗眼中一热,大叫一声:“弟兄们!干死这群杂种给将军报仇!” 他双臂沉甸,却精力爆发般突击砍杀起来。身边梅道然叫一声:“他们手里还有没有其他崔将军的东西?” 崔百斗咬牙道:“枪!崔家祖传的十尺铁枪!就在那杂种手上!” 拿崔清的人头羞辱不够,还要用崔清的枪来屠杀她的亲兵。 梅道然手中刀光一振,两个狄兵摔落马背时他高声喊道:“将军!拿枪!” 惨白月光与兵器冷光间,啜约手中那杆铁枪被霎时照亮,红缨一团血花般当风摇曳,在萧恒眼中蹿成火焰。环首刀在他右手里斩、挑、旋、挂,在啜约招架之际,萧恒左手擒住枪头。 啜约瞬时瞳孔一缩。 这杆铁枪重四十斤,崔清一个女人能使得轻便自如已令啜约不可置信,没想到今时今日,这个中原人只用一只左手就能与他夺枪相持。 啜约嘴部一掣,响起一阵尖锐口哨声。就近狄兵当即向此处合拢,各式兵器从四面八方齐攻,立马要把萧恒刺成浑身窟窿! 萧恒依旧没有松手,他双腿一打马腹,淩空跃到啜约背后,环首刀从身边挥落的同时,左手以极其诡异的力道往回一折—— 刀落下,数名狄族骑兵跌下马来。 精铁长枪被他生生掰折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啜约双眼圆睁,扒紧萧恒持住枪头的那只右手。 喀嚓一声。 萧恒手腕一动,枪头刺破啜约咽喉,贯颈而出。 长枪一声嗡鸣,萧恒掌心血流如注,拔枪而出时环首刀铿然斩落。刹那间,他从啜约脖子上提起一颗人头。 萧恒举起啜约首级高声叫道:“狄贼啜约伏诛,众军听令——” 崔百斗想,降者不杀。 萧恒说:“一个不留。” *** 三日后,细柳营驻扎英州。 崔清之名何止闻于军中,她是天下感慕的杰出将领。英州城门隆隆开启后,崔百斗看着满街满楼的素幡白练,顿时涕泗纵横。 萧恒在州府开设灵堂,亲自入殓崔清,身披麻衣,向崔清的棺椁磕了头。潮州营亦是全军缟素,与细柳营殊无二致。 李寒撰完诔文,刚点起火盆打算焚烧,就有一个甲胄戴素的身影匆匆赶来。崔百斗跪在灵前,一瞧见人,立时起身要扑上去,被两边士兵死死抱住。 萧恒拦在中间,低声喝道:“崔将军灵前,胡闹什么!” 崔百斗仍沉着脸,狠狠整了下衣裳。萧恒看向来人,瞧了瞧棺椁,叫他:“荔城。” 赵荔城快步上前,从灵前跪倒,端端正正三叩首。崔百斗站在后头喘着粗气,两眼狠狠剜着他。 等他致哀完毕,萧恒看了看他们两个,说:“和我来。” 崔百斗和赵荔城隔了老远,随萧恒去后堂。李寒搓了搓手上纸灰,也提步跟上。 萧恒已拉了个胡床坐定,也叫他两个坐下,先看向赵荔城,“崔清将军在甘州受困,有没有向西塞求援?” 赵荔城垂着头,低声应:“是。” 萧恒道:“你没有出兵。” “……是。” 崔百斗身形一耸,气息沉重。赵荔城仍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 萧恒没有问罪也没有开脱,对赵荔城说:“原因。” “荔城,我知道你,绝非隔岸观火之辈。是什么叫你收到崔清的求援信,依旧按兵不动。” 赵荔城没料到他这样说,抬头看萧恒一会,说:“我以为……是诈。” “咱当兵的都知道,细柳营的名号是当当地响。属下也知道,崔清将军在阳关平乱,能抽出的兵力不多。可细柳营麾下到底不在少数,崔将军也是仗义讲理的,但这次去支持甘州的只有百余人,我心里存了疑影,怕是……” 他顿了顿,“怕是细柳营和朝廷合夥做的圈套。” 崔百斗一听这话,当即要再起身,赵荔城终于把目光投向他,说:“玉升元年我们萧将军守潮州,是怎么断的手?” 崔百斗怒声道:“那是彭苍璧的主意,和我们将军没有半点干系!” “不管是官大一级压死人还是君命难违,但崔清将军就是和彭苍璧一块来了,他的一切行动她都默认了!”赵荔城哑声叫道,“我们将军攒下这点家底不容易,我拿什么赌,我怎么赌?不说这些,公孙子茀那个王八孙子带狼兵来的时候,庸峡我们守的有多难,潮州来支持的兄弟一万里就死了九千,更别说西夔!那时候朝廷、你们,有哪个看过我们一眼!” 赵荔城双眼通红,顾忌萧恒在场,到底没有站起来,“这时候你们缺人了要我们救了,崔统领,你搞搞清楚!我们将军是叛逆,我们西夔营是一整个乱臣贼子!要杀我们的时候是奉旨剿逆,用着我们又怪罪我们袖手旁观。谁都能拿这话来骂老赵,但你们这些见过段映蓝围城潮州还死不出兵的,不配!” 崔百斗双拳颤抖,若非萧恒在场,只怕要和他打在一处。萧恒听完这一番话,问:“所以你不发兵,只是因为我的旧仇。” 赵荔城苦笑:“将军,你把老赵想窄了。老赵敢抛头颅跟你反,岂是那等没有肚量之人?我当时心里犯嘀咕,就叫人去打探战地情况。结果您猜怎么?两方压根没有开战,只说围城。说是围城,甚至还开了通路的口子。咱们的哨子纳闷,又过了两日,狄族竟就这么撤了,雷声大雨点小,我们以为甘州危机已解,便没再去理。谁成想……” “谁成想那通路的口子专门为崔清将军所设。”李寒接道,“谁成想狄族退兵,是崔将军已然身死。” 赵荔城抓了抓脑袋,“要不是得了讣告,我真想不明白。狄军逼死崔将军就走了,压根没有大举攻城的打算,他们图什么?” 萧恒眉头微皱。 一旁,崔百斗肩膀一垮,脸色一瞬惨白。 他抬手攥了把脸,又攥一把。萧恒也不催,给他倒了碗热茶。 少顷,崔百斗脸从掌中抬起,捧住茶碗,“萧将军不是奇怪,咱们为什么杀干净甘州军吗?” 萧恒道:“是甘州里通外国,害死崔将军?” 崔百斗看着他,又看看赵荔城。他目光在二人之间打转,半天才叫出来:“报应,都是报应!” 李寒安抚道:“慢慢说。” 崔百斗道:“这位赵统领讲了一句话,我的确心虚了。当年彭将军做主帅,率我们兵围潮州,要潮州人拿萧将军换粮食。我们将军的确不赞同,但的确只能遵命跟着办。后来将军和吕公一力保下萧将军去守西塞,还挣得这个镇西将军的头衔,皇帝已经对细柳营有了清除之意。我们将军是中间不做好两头不是人!皇帝的确没有解散细柳,但已经开始裁军。她调了大量人手回京都做京卫,我们手头没什么人了!所以这回……” 他深吸口气:“这回,我们将军率百骑驰援甘州,但双方势力悬殊,和甘州军一块围困在城里。这时候狄军放话,只要细柳营崔清的人头,便放过满城百姓将士。城里便生了内斗,要杀我们将军去买活命。我们这些兄弟一番苦战本就折损不少,这下更剩的寥寥无几。将军为了这些剩下的兄弟和甘州百姓的命……自刎阵前。” 崔百斗低着脸,眼里滴在茶碗里,碗中茶水满溢出来。他颤声道:“生还的兄弟告诉我们,啜约那个狗娘养的用一把宰牛羊的刀割下我们将军的头,挑在她祖传的那杆铁枪上带了回去。她的尸体……她剩下的身体早就被马蹄踏得没个样子了……萧将军,就算这是报应,也该报应到彭苍璧、报应到皇帝这些始作俑者的身上!对你,我们将军有错,但错非弥天。她也的确有罪,但是罪不至此啊!” 第453章 萧恒站起来,抬手轻拍他的脊背,等崔百斗缓一会,才讲:“你们屠杀甘州军,是因为一时义愤。” 崔百斗说:“是义愤,但不是一时。今天再让咱们重选,细柳营上下还是会砍了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但我一直不明白,狄军大费周章怎么就只要我们将军一条命……就在刚才,我彻底明白了。” “狄军若杀崔将军,只会叫大梁军队众志成城。但崔将军若因内斗而死,梁军就会四分五裂,至少细柳营经此之乱,再难一成气候。大梁本就风雨飘摇,若军队分裂,国运就彻底到了头。”李寒低声说,“如此阳谋。” 哪怕崔百斗得知狄族用心,还是会斩杀甘州军。不论如何,细柳营已然群龙无首,各地军队内斗已生,分裂梁军的目的总会达成。 李寒沉吟片刻:“贵军再投何处,统领可有打算?” 崔百斗苦笑道:“咱们灭了甘州军的时候就没打算活。现在我们这些兄弟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给我们崔将军送葬回乡。之后是杀是剐,我们都认了。” 李寒问:“崔氏祖坟,在老家清河?” 崔百斗说:“原本在清河,前几年迁到了京城。何况将军的母亲杨氏夫人也在京城,总得叫夫人看她最后一眼。” 李寒道:“你的意思是,要回京。” 崔百斗哂笑一声:“不就是豁上一条命。” 萧恒想了想,“若将崔清将军阵亡内情禀告皇帝……” “依旧难逃一死。”李寒说,“甘州军逼迫崔将军不假,但论到事情上,崔将军自刎退敌,是一个自愿。这件事说到底,是崔将军为大义而死,甘州军并没有违背任何法令。如此一来,细柳营屠杀甘州军,依旧罪同谋逆,杀头夷族不可避免。” 崔百斗沉默片刻,说:“细柳营绝无贪生怕死之辈。” “你们的家人呢?”李寒说,“我刚刚讲,杀头,夷族之罪。很可能崔氏的爵位和敕封也会因为你们的‘谋逆’被褫夺,崔统领,这不是一时义愤的事。退一万步讲,崔将军自刎保下的兄弟的性命,要因你们的义愤就如此葬送吗?” 崔百斗身体越佝越矮。 突然,有人抬手按住他肩。 萧恒扶住他半条臂膀,说:“我有个法子,能叫崔将军归宗安葬。” 崔百斗唰地抬头,声音颤抖:“当真?” 萧恒点点头。 崔百斗深深呼吸几下,撩袍跪地,对萧恒纳头拜倒,低声叫道:“将军若能叫我们崔将军回乡归葬,细柳营上下五千人,听凭将军调遣!” 第334章 一〇〇 我心 瞧萧恒似乎主意一定,李寒也没有打断。等崔百斗再去守灵,李寒才开口问了一句。 萧恒说:“我亲自去送。” 李寒看了他一会,说:“这就是将军想的法子。” 萧恒点头,“皇帝有意削弱地方军权,把兵力囤积在京城之内。但京卫护卫皇城安危足矣,她如此统调,一方面为了集权,一方面是太过担忧自己安危。细柳营对她来说是失去领袖的叛逆之师,她有清剿之意,但不会放这股乱流进京。虽然说进京可以在她的势力范围内围剿,但剿杀一个细柳营的胜利和可能动摇京城内部安危相比,在她看来并不值当。但我不同。” 萧恒说:“我已是皇帝眼中之钉,我若去送,就是给她一个瓮中捉鼈的绝佳时机。皇帝是个很有魄力的女人,对细柳营这种不算严重的威胁,她多半会采取保守打法,在京外慢慢翦除干净。但对我这种头等危险,她更愿意冒险,把我放在她的势力范围之内,来提高毕其功于一役的胜算。我去送,崔清棺椁一定可以进京。” 李寒沉吟片刻,“将军以身犯险的确高义,但在下也要听听,将军对自己的打算。” 作为朋友,李寒敬佩他的人品。但作为军师,李寒必须审慎评判他的所有决定。 萧恒没有立刻回答,思索片刻,道:“我们在野的确有一些势力,但以此要和皇帝掎角还远远不够。若送崔清归葬,细柳营自然会成为我们的助力。而细柳营军威远扬,军中不乏崔氏提拔之人,细柳营的态度能左右很大一部分老牌军队的向背。另外,我如果要做皇帝,早晚要收服京中世族。但我们离京数年,对朝局和世家态度并不清楚。” 李寒说:“将军的意思是,以此作为试探世家偏向的第一块石。” 萧恒颔首,问:“如何?” “不如何。”李寒问,“进京后皇帝剿杀,将军要怎么办?万一重重陷阱难以突围,将军又要怎么办?” 萧恒说:“所以我要与渡白商定一个周密的方案。” 李寒上下打量他一边,说:“你就是想叫她入土为安。” 萧恒也没有否认,“她对我手下留过情,也放过我的命。但这件事若做成,的确对我们大有助益。” “这件事做成,一半在送葬崔清,一半,是将军能够生还。”李寒叹口气,一会突然摇头笑起来。 他再看向萧恒,眼中光彩闪动,“我没有看错人。” 旋即,李寒振袖起身,向堂门前的传令兵吩咐:“传将军的口令,请梅道然、赵荔城二位将军过堂议事。等等……再请崔百斗统领过来,我要请他给杨氏夫人送一封家书。” 萧恒待他施令完毕,问:“进京?” 李寒转过身,坚声说:“进京。” *** 甘露殿龙涎幽幽,萧伯如将一封锦帕搁在案头,不语。 贺蓬莱叫宫人将香炉捧远些,又命他们退下。静默片刻后,萧伯如开口:“清河郡夫人递了血书,陈明细柳营作乱内情,求朕允准崔清回京发丧。” 清河郡夫人正是崔清母杨氏的诰封。 贺蓬莱想了想,“细柳营屠杀甘州军,真说起来也是崔清死后的事。她一生为国尽忠,陛下何不给她个哀荣,也能安抚军方之心。” 萧伯如冷笑一声:“你可知她要谁来送棺进京?” 贺蓬莱抬头,听她冷冷道:“萧恒。” 贺蓬莱多少吃惊,“萧恒?他和崔清如何掺和到一块?” 萧伯如道:“杨氏说明,是萧恒仗义援手,歼灭小股狄兵为崔清报仇。又入殓崔清,叫她尸首齐全,实在是一家之恩人。如今萧恒叛乱,她一介妇人实在无法拿定主意,只愿叫女儿安稳下葬。纵是朕以谋逆问罪,她也九死含笑,只追随先夫亡子身投黄泉。” 萧伯如笑一声:“言辞哀恳如此,朕怎么敢治她的罪?” 贺蓬莱思索一会,问:“陛下之意,是应她的请求,让萧恒护棺进京?” “萧恒是我心头刺。”萧伯如拂开那封血书,“他真想进京,那是罗网自投。” 她手指轻敲桌案,蹙眉道:“但以此贼手段,入京定有图谋,也定有后手。” 贺蓬莱问:“陛下要允吗?” 萧伯如唇边含笑,目光却冰冷,“他这样凛然大义,朕若不遂他的心愿,岂非辜负?” 贺蓬莱瞭然,又问:“陛下可要请孟蘅入殿议事?” “不了。”萧伯如倚回座中,手掩在小腹之上,“宣金吾卫大将军范汝晖进宫面圣。” *** 空中,一轮惨淡白日。天底,挤满招旗灵幡。 白色流苏纠缠,白色旗帜披拂,唯一乌黑的棺木上,高抬一顶一丈多高的白顶小罩。 队前,崔清神主上三尺白绫飘扬,被身穿白孝服的崔百斗稳捧手中。细柳营上下全军缟素,萧恒按马在前,也是麻衣披身。 昏暗天光下,金光门一动不动地蹲踞地尽头,像一头蠢蠢欲动又懒怠颟顸的睡兽。萧恒没有骑马,他步行走在队首,抬头远望。 时隔两年,他再度返回长安城。 队伍像一整条雪白长龙,缓慢游到城墙下,正在京卫彀中。梅道然双耳微动,手掌按向腰后刀柄,他甚至疑心自己听到弓弦绷紧和刀剑出鞘的摩擦声。 突然,城门轰隆一声低吼,自内徐徐而启。 金光门巨口大张,吐出一直同样洁白的队伍。他们身穿更显规章的服制,手抬更加繁琐的旗帜,从门墙阴影里缓缓走到细柳营队前。 崔清母女早年为崔氏旁支刁难,不许迎灵队伍有一个崔氏族人。崔清的娘舅、新袭爵不久的温国公杨韬站在前列,左右是他的长子杨峥,和一身素服的郑素。 看见郑素的一瞬间,梅道然突然明白了李寒的安排。 他请清河郡夫人上表陈情,是拿忠义之情逼迫皇帝,萧恒必须要送棺入京,来绝除他路上遇伏的风险;又书信建议迎灵之人尽是崔清母族亲眷,也绝不会叫萧恒在入京路上出事。以防万一,他还大肆宣扬自己将陪同萧将军入京送棺之事,就是为了引与他有旧恨的郑素前来。 郑素虽与李寒有旧怨,但是个深明大义之人,又是个颇有威望的活人将军。若进京到崔府的这段路上有什么万一,郑素自己便能立做决断。 第454章 正想着,杨韬已拱手长拜,“阁下深恩如此,某等不胜感激。舍妹已于崔府摆设灵堂,阁下奔波劳苦,亦请入府歇息。” 称“阁下”,不称“将军”。 萧恒也抱拳,“国公言重,举手之劳而已。只是细柳营是崔将军麾下,还要给将军守灵。” 杨韬看他一会,道:“那是自然。” 梅道然轻轻松口气。 萧恒要进崔府可以,那细柳营必须一同驻扎。他为崔清送棺回京,杨氏夫人自然会力保他在府中无虞,而细柳营是崔家军,守在崔府才能上下铁板一块。也只有如此安排,才当得起一个合情合理。 萧恒后退一步,棺木上小罩撤走,取而代之的是对面抬来的一座宝蓝色起脊大罩。大罩影子宫宇般覆盖棺木的一瞬,棺中崔清的睡容产生一种婴儿沉入羊水的祥和。她的娘舅站到队首举起纸幡,像举起她的胞衣;她的表弟手捧旧袍走到棺侧,像怀抱她的襁褓。那么一个瞬间,李寒在杨峥隐忍悲痛的脸上看到张霁的影子。如果张霁这个崔十三郎还活着,带她回家的会多一个亲人。 李寒目光收回,刮过郑素的脸。郑素正冷冷看向他。 李寒没作任何表示,退到萧恒身后。 杨韬撑着纸幡站立,轻轻抚摸棺盖,叫:“阿清,好孩子,咱们回家了。” 他松手时老泪滚落。紧接着,灵车车轮驶动,灵幡灵旗举上天空。金光门敞开胸膛,迎接这生长长安的女孩子落叶归根。 崔清之死足以动摇军心,皇帝一直秘而不提,直至崔清棺椁安置灵堂前,京中很多人只知温国公出城迎丧,却不知要迎何人。待皇帝下诏追諡,已到了下葬时辰。 如同许多个晌午一样,许府在午食后陷入人各回屋的寂静。许仲纪自小身子骨不好,老将军心疼,不许他捉刀上阵。哪怕如今已无大碍,仍是三日一补药地养着。他为了安慰祖父的心,一直听话吃药。 许仲纪放下药碗,门外便叩响两声。门扇一动,是他大哥许伯林跨步进来。 许柏林腰间捆着白腰带。 他看着弟弟的脸,艰涩开口:“换件衣裳,咱们去崔府拜祭。” “崔府?”许仲纪坐在椅中,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上一弹,吸口气快速说道,“难道是清河郡夫人……?但我前几日帮她搭屋棚时,崔伯母身子骨还硬朗着。是他们族里哪位叔伯,还是帐下哪位将军?” 许伯林哑声说:“仲纪,你千万冷静。是崔少将军、崔十一娘……是阿清。” 许仲纪愣了愣,却笑起来,自顾自说:“大哥不知道,十一娘已经往阳关去了。阳关不过寸把流寇,还不够她练枪使。哪怕受点伤,她又不是寻常闺阁小姐,没有那么娇弱。” 他站起身说:“谁散布的消息?以讹传讹到崔伯母耳朵里,多叫当娘的揪心。大哥告诉我,我找他理论去。” “是崔府。”许伯林说,“恒逆带着细柳营一路送棺,温国公亲自出城迎灵,仲纪……” 许仲纪淡淡打断:“大哥莫哄我了。” 许伯林注目他片刻,缓声说:“再迟,便要起灵了。” 许仲纪终于浑身颤抖起来。 许伯林刚要再劝,听得砰地一声,许仲纪一拳打在梁柱上,颤栗许久,猛地抹了把脸跑出去咆哮道:“备马,备马!” *** 许仲纪连滚带爬地翻下马背,正听崔府高喝三声:“噫兴!” 扑通一声瓦罐掼裂。 细柳营十八名将士充当夫子,身捆粗布背襻,用肩膀将棺抬起来。 万众肃穆里,灵幡的丝络迎风飞舞,往许仲纪脸上狠狠抽了一巴掌。他被扇得脑子嗡响,一动也动不了。 许伯林喘着粗气追上来,见他呆呆立在庭间,忙伸手将他抓到一旁。送葬队伍就这么从许仲纪眼前经过:招魂旗下用纸人纸马扎了军队,每个都有姓名,是细柳营阵亡的将士组成的千万阴兵;再是麻衣麻服,再是神主,再是棺椁。 神主上写着崔清的生辰八字,棺椁里躺着人。他一直喜欢又不能喜欢的人。他赶到了,却仍不能见最后一面。 蓦地,许仲纪身体里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力量,他竟双臂一拧挣开许伯林的桎梏,直直向崔清棺椁射去。 几乎是同时,他听见杨夫人低声喝道将他拦住,紧接着后颈一痛。 许仲纪栽倒在地时投出最后一眼,目光擦过一个黑衣男人的脸,看那棺椁消失在视野中。 *** 许仲纪再度睁眼,正在崔府一间厢房,他大哥正坐在榻边守着。 他醒来第一句话问:“她下葬了吗?” 许伯林点点头。 许仲纪愣愣坐着,许伯林叹口气,端了碗米汤喂给他。 许仲纪木然吞咽几口,问:“为什么拦着我?” 许伯林道:“这是清河郡夫人的意思。” 许仲纪嘴巴张合几下,又问:“……她怎么死的?” 许仲纪道:“支持甘州,抵御狄兵,为国捐躯。” “她不是没有打过狄族。” “这次……”许伯林只是说,“以少战多。” 许伯林看他的神情,轻声道:“崔将军以百骑支持,死守甘州半月有余。大义赴死,护得全城性命,有将如此,大梁之幸。” 许仲纪直着眼睛看他,追问:“那我呢,我呢?大梁之幸,是我之幸吗?” “她瞑目了。” 许仲纪泣不成声。 他伏倒在床,许伯林垂泪抚摸他的脊背,在最后做出欺骗。一个死不瞑目的崔清对许仲纪而言是怎样的打击,他不敢冒这个险。 待许仲纪气息平复,许伯林轻声说:“去灵堂吧,杨夫人一个人在那里,她在那里等你。” 深夜,香烛摇曳,烟雾缭绕。许仲纪迈入灵堂,先和杨夫人目光相撞。 杨夫人放下擦拭灵位的衣袖,轻轻唤他:“来了,二郎。” 她佝身站起,将女儿灵位抱到一旁,从案上捧下一坛酒,还用蜜蜡封着口,看样刚掘出来不久。 杨夫人道:“我实在没有力气,二郎,你来开封吧。” 许仲纪没有多问,从她手里接过一支小锤,轻轻将蜜蜡敲碎,揭开红封,当即酒香充满堂间。 杨夫人倒一碗酒水,递给许仲纪。许仲纪正要推拒,杨夫人已柔声道:“吃吧,这酒本就是留给你吃的。” 许仲纪接过酒水,向她深深一拜,一饮而尽。 杨夫人挨着崔清牌位坐在地上,又给他倒一碗酒,道:“阿清从军数年,我一个人在京无依无靠,只有你二郎常来陪我。帮我瞧瞧花弄弄草,过年也问过节也来,我心里记得你的好。” 许仲纪捧着酒碗垂着头,有些语无伦次:“伯母言重了,我和崔将军……我和十一娘自幼的好友,我少小就没了娘,您又待我好……在我心里,您就像自家长辈一样。” “你是好孩子。”杨夫人声音微颤,“你和阿清……你们都是好孩子。” 她静静瞧那碗酒水,泪水滑落时轻轻一笑,“许二郎君,我代小女与你两清了。你本就不欠她什么,我还要多谢你这些年的照料。但你还年轻,也不似我孑然一身了。” 那双捧酒的手剧烈颤抖起来。 杨夫人哑声说:“好孩子,别怨我,她下葬时我使人支开你,你要明白我这颗为娘的心。我只这么一个女儿,她父兄去后我和她命撑着命,我不能让她走得有半点闲言碎语。你万一在她灵前有什么不妥,她一个入土的人,没嘴说的清!这次酒吃完,你想瞧瞧她,就去瞧瞧她吧,和她说说话——可也就这一回了。” 她从怀里取出一封信,“这封信是百斗交给我的,说是从她甲胄里找到,她一直贴身带着。” 许仲纪双手接过,啪嗒一声,一物先从信封中掉到地上。 一枝干枯的红柳。 他抽出信笺,果然,上面是自己的笔迹。 当日他千里传书,只写了一句话。 ——十一娘,我要出阳关啦。 许仲纪身子几乎躬到地上,信函从他指间掉落,他哇地一声嚎啕痛哭起来。 杨夫人一下一下抚摩他的脊柱,眼落在酒坛上。冥冥中,她像看见崔清出征前,将这坛酒抱在臂弯。 杨夫人当时还不知其意,只问:“怎么把女儿红搬出来了?” 这酒是崔清出生之日她父亲亲手所酿,埋在花树下,等她出嫁之日招待新婿。 崔清神色很坦然,说:“过几天许二郎也要走,跟他阿翁随军。磨了多少年老头终于给他松了口,头一回上战场,虽则还是个文职。” 杨夫人犹疑道:“你给他饯行?” “馋他呗。阿爹酿酒手艺精绝,这等好酒,他要想吃上一口,就得留命回来。”崔清从她娘跟前坐下,叹道,“刀剑无眼哪。” 杨夫人一口茶吃了好久,半晌,才开口:“建朝以来,许家就立下祖训,为着当年血债,两姓后人不能有过密的交从,譬如师承,还有……” 第455章 崔清打断道:“娘,我和他就这顿酒的交情了。你不必多说,我都明白。” 她说完倒没什么哀色,笑得也不惆怅,瞧了瞧案上母亲的手艺,拾筷子挟菜吃,直夸今天的菜好。 杨夫人看她一会,说:“过来孩子。” 崔清笑问:“怎么了娘。” 杨夫人向她张开手臂,道:“就过来。” 崔清有些好笑,像她娘大惊小怪一样。她在家常穿一条水青裙子,但以免军务要紧,底下仍穿裤蹬靴。她梳髻也好看,只惜在军中惯了,懒得做这些精细功夫,便用玉冠高高束着马尾。她功绩胜男人,但她从来只做女子。 崔清盘膝坐下,从她娘膝上靠着,神色十分无奈。 杨夫人抚摸她的头发,低头一瞧,见她耳洞都长死了。崔清十岁穿过耳,首饰没正经戴过几次,便提枪披甲上了战场。 杨夫人笑了笑,说:“好,我们阿清本就不是给男人活的。虽然娘也想过,我姑娘要是回门,定不坐轿,要跟那小子平行两骑,自己走马回来。喝喜酒也爽气,比他不知道潇洒多少。” 崔清叫她一声,娘,想说,你把泪掉我眼睛里了。 头顶,杨夫人低低叹口气:“是他没福。” 杨夫人的眼泪从崔清目中滚落。杨夫人怀抱她,像如今怀抱许仲纪一样。 这个丧夫丧子又丧女的女人,咬牙苦撑大半辈子,在这一刻,搂着她女儿无缘无分的有情人,终于落下眼泪。 *** 附录·水调歌头·吊怀化将军崔清 撰者·李寒 偕老楚天月,比翼洛山鸿。关河风雨,黄金台上请银龙。飞射狼星来路,争渡胡云去处,酾酒瞰江东。泉下动旗鼓,招得万夫雄! 梨花马,桂英剑,木兰弓。功名百里,神女犹应帝王钟!堪笑须眉儒冠,未识人间英物,黄口论雌雄。不见陌头柳,岁岁候清风。 第335章 一〇一 论道 郑素在祭拜之后和李寒打了照面。 数年未见,李寒依旧殊无变化,只是更清瘦了,也抽高了身量。他的目光从郑素脸上淡淡刮过去,可恶至极的得体和冷漠。 仍是那副没有心肝的样子。 这时有人叫一声:“渡白。” 李寒扭头,郑素也朝声音方向看去。 萧恒脱了麻衣,腰间仍打着素带,他站在纸灯笼底看李寒一眼,目光扫过郑素,微微颔首。 这是多怕自己揍了李寒。 郑素有些好笑,也有些意外。他虽与李寒交恶,却没想到在旁人眼中,二人已经水火不容到了如斯地步。而萧恒的出现如同一枚杨枝点化,郑素突然灵光顿开。 萧恒入住崔府,甚至和清河郡夫人共同主持丧葬之仪,不只是为了确保人身安全。 他还在收拢京中世族。 世族在朝不在野,对萧恒的认知全部来自朝议奏对。在他们眼中,萧恒不过一个罪大恶极的弑君之人和投机取巧的草泽匹夫。世人总擅长根据自己的臆测妄加论断,而萧恒正是能够快速打破臆测之人。就像郑素第一次见他,便立刻确定了他的身份。 萧恒不是会成为焦点的那类人,相反,他很擅长隐藏自己的存在感。但这绝不是因为他泯然众人。萧恒既有沙场磨炼的将军气势,还有一种独特的刺客气质,这让他成为暴力和沉静的荟萃之人,叛逆和正义的集大成者。任何人只要看他一眼,就很难忽视他的存在。 而他真正的本事,是把自己隐藏到所有人不会看向一眼的位置。 多年私剑的立身之道。 所以当他真正开始“展现”自己时,就足以让世族有所改观。 萧恒为崔清收尸,是大义;冒死送棺进京,是大勇;安葬崔清之事由他从旁协助,一切事宜井然有序,很难说没有些智慧。而杨夫人对他敬如上宾,细柳营对他言听计从,更是在世家面前立足威严。 李寒野心如此之巨,竟试图让士族对逆贼俯首。但他要的又不多,只要这一点改观的种子。 他用的是阳谋。 *** 崔清头七一过,就到了萧恒离京的时候。 自然,也是皇帝斩草除根的时候。 崔府依旧满堂素练,晨光中如同白虹光。一大清早,李寒早饭还没吃,就听堂前一片喧嚷。一出门,见金吾卫已将崔府团团围住,范汝晖带甲持刀快步走上来。 李寒迎上前去,拱手道:“崔将军英灵犹在,将军如此佩刀登堂,只怕不太尊重。” 范汝晖也不生气,只笑道:“在下奉陛下旨意,追送香灯香烛,再赐清河郡夫人金丝燕窝三盏,做补益身体之用。” 杨夫人不好推辞,叩谢皇恩后延请范汝晖入内。范汝晖敬上三炷香,对李寒道:“陛下有旨,诏镇西将军萧恒进宫议事。” 来了。 萧恒若奉诏入宫,绝对会被皇帝当廷格杀,这次没有灯山和秦灼做援助,他萧重光再身手强悍,也不能再度突破宫门。但他若不肯进宫,范汝晖立即就能以抗旨不尊之罪将他立斩于此。 进退皆是死。 不料,李寒却满面愁容,急声道:“将军不问,臣今日也要求告将军。昨夜萧将军遇刺,来人口口声声称是奉陛下之意,要清除叛逆、以示君威!但臣私心揣度,陛下之德昭若日月,实乃万世难出之明君。怎会效兔死狗烹之行,如此薄待有功之臣?” 反将一军。 双方心照不宣地揭过彭苍璧一事,似乎刺杀萧恒只是彭苍璧一人之举。范汝晖又问:“那刺客人在何处?” “未曾得手,已然遁走。” “青天白日,竟有如此损害陛下圣德之事!”范汝晖竖目道,“若得此竖子,我定将其碎尸万段。不知萧将军伤势如何?在下合该问候。” “这就是第二桩棘手之事。”李寒唉声叹气,“昨夜刺客刺杀未遂,翻窗而去,将军当即追去捉贼。谁知今日天光大亮,将军仍未回还。细柳营的各位兄弟已出动找寻,但至今仍无将军音频。” 李寒满面愁容,“将军如今吉凶难料,更是下落不明。只怕,暂时难以进宫面圣。” 萧恒失踪了。 这话范汝晖决计不信,但金吾卫能包围崔府,却绝不能查抄崔府。先不说他无法证明李寒是空口白牙地扯谎,而今崔清尸骨未寒,若要搜府,只怕京中立即生乱。 好一手金蝉脱壳。 范汝晖看向李寒,脸上仍笑意淡淡,“既如此,还请李郎随我进宫走一趟。我一个粗人,只怕话也传不妥当。个中因由,还是李郎面圣奏对更好。” 萧恒若逃,李寒便是在手人质。就算他真的离京返潮,摘掉李渡白的军师脑袋也绝对不亏。 这似乎正在李寒意料之内。他振袖拱手,欠身说:“劳烦将军带路。” 起身时,他不着痕迹地看了杨夫人一眼。 杨夫人送他们出府,轻轻垂首。 *** 皇帝召见萧恒,特意遣来轿辇。看上去是万丈恩宠,实则是作为桎梏以免他半路脱身。如今萧恒不在,李寒很坦然地拱拱手,“臣却之不恭。” 轿子油壁,里头却是铁皮。轿帘垂落,在摇晃里隔断李寒视线,他闭目端坐,只放大了听觉: 金吾卫穿过街衢,轿外传来讨价声、叫卖声、风车转动声、小儿嬉闹声,渐渐,这些声音潮水般向后推远,李寒便听到一阵巨大的宫门开启之声,像一类野兽大开血口的声音。宫门庞然的影子淹没轿顶后,那副铁齿铜牙当即轰然合拢。 不多时,轿子落地,范汝晖说:“李郎,请吧。” 李寒打帘而出,眼前,一派巍峨的含元殿。 他正冠整裾,抬步迈上宫阶。 和他第一次站上含元殿时一样也不一样,殿中依旧百许灯火,却撤掉了雀影龙纹的纱缎。并非因为靡费,而是新君不喜欢。如今满殿高悬全新的帷幕,不一样的花色纹理,一样的一厘千金。 殿上宝座空空,只贺蓬莱立在香炉旁。 阶下对放两把椅子,一把椅中坐着一人。 李寒对那人深深一拜,又向贺蓬莱揖手,“敢问天使,陛下召见所为何事。” 贺蓬莱不答,道:“李郎请坐。” 李寒沉默片刻,撩袍与那人对坐。 贺蓬莱道:“面前之人,你认得。” 李寒颔首,“是,青公。” 贺蓬莱笑道:“李郎有器量,对着从前的座主,连一声老师都不肯叫。” 李寒看向青不悔,“臣已自绝青门,青公与臣,分同泾渭。公之恩泽,臣不被蒙;臣之罪孽,毋扰公身。” “好一个分同泾渭。”贺蓬莱轻轻一哂,“青公座下的好学生。” 李寒还是问:“不知陛下召见,所为何事。” 贺蓬莱道:“玉升二年,陛下大赦天下,恩允你赴西塞行监军之职。如今齐军败退,却不见你回京述职,反而追随萧镇西据兵在外,形同谋逆,这是无君;青公与你授业有恩,元和十六年你却当廷弹劾,立青公于危地,这是无师;君父师父俱为尔父,你眼中是否有父也无需再论。都说百善孝为先,又言臣以君为纲,你君父背离,又安得立于天地?李郎,陛下想问问你,天地君亲师你一概抛舍脑后,是否还敢妄称正义?” 第456章 李寒道:“臣从不敢自称正义。” 贺蓬莱冷笑道:“李郎这是自认叛逆了。” “对陛下而言,臣的确叛逆。”李寒道,“历朝历代,只有圣上问臣无父无君,未有臣问圣上无子无民。有道是养不教父之过,无父无君之臣子,必有不明不慈之君父。上行下效,如是而已。” 青不悔眉头一动,尚未喝止,李寒已继续说道:“天使方才与我讲,天地君亲师,是要告诉我恭敬温顺之理。但微臣斗胆,敢问旱涝之灾,岂非天意,若顺天地而行,为何有治灾赈济之官吏?夏桀商纣,岂非君父,若顺君父而行,又哪来商汤周武之明君?社稷之本,不在臣民是否顺应,在乎君父贤与不贤。” 贺蓬莱看他,“听君之意,陛下不是贤君。” 李寒道:“贤,也不贤。” 青不悔低喝一声:“妄言!” 贺蓬莱抬手打断,“哦,贤在哪里,不贤何处?莫非李郎也泥于成见,指摘陛下不是须眉之身?” 李寒道:“自古以来,皆称陛下为君父。君者,尊也。父者,矩也,家长率教者也。君父实指地位最高、制定规矩、分明赏罚之人,君父象征权位,而非男女之分。既如此,陛下是男是女,绝非判断贤与不贤的标准。” 贺蓬莱本以为他会讲些谁说女子不如男的老话,听他这番言论不由一怔,又问:“那就要请李郎说道说道了。” 李寒道:“臣先请问天使,镇西将军萧恒领诏受封,是不是陛下之臣?” 贺蓬莱道:“自然。” “镇西将军退齐军守西塞,是否有功于社稷?” “这也是自然。” “诛杀有功之臣,是否贤君?” 贺蓬莱笑道:“李郎说笑,陛下何曾要杀镇西将军?” 李寒道:“那彭苍璧有意刺杀,是他一人所为。” 贺蓬莱道:“确是如此。” 李寒道:“那此事始末,是彭苍璧妄图杀害大将、挑起军中内乱。萧将军将其斩杀,合情合理,相信在陛下眼中,定无罪过。” 贺蓬莱心中一紧,原来他意在此处! 萧恒所谓的弑君之罪,在萧伯如招安他的时候就一笔勾销。如今要论他的逆贼身份,板上钉钉的只有斩杀彭苍璧这一朝廷大将之事。若说英州,萧恒完全可以罗列柴有让的种种罪状,萧恒虽远逾朝廷法度,但情理上总能开脱几分。 萧恒若非叛逆,他追随萧恒自然算不得附逆之举。 含元殿屏风连绵,后又垂数道珠帘,萧伯如一袭衮衣坐在帘后,微眯双眼。 珠帘滴答前,贺蓬莱声音再度传来:“李郎,这不是叫你为萧镇西开脱的时候。” 李寒道:“遵命。天使要问我陛下贤明与否,其实只看一处便知。陛下身为女子,深知女子不易,当政二年有余,颁布政令数条,极大解除旧规对女子的限制。去岁几道律令,声明女子出行不必障面,蹴鞠打马等游戏也不再分隔男女。年底,陛下更颁恩旨,于世族擢选女官,非料理宫闱之侍臣,而是进言献策之能臣。陛下此举,实乃我朝之自古未有,这正是陛下的贤明之处。” 贺蓬莱看他,“李郎言外之意,陛下如此举措,仍有不贤。” “陛下为女子争利,是为贵族之女子、高门之女子,而非贫寒之女子、天下之女子。”李寒道,“因为陛下身为贵女,而非贫女。陛下为女子松绑,松的是一二人之绳索而非万千人之绳索,松的是娱乐游戏之绳索而非安身立命之绳索。敢问天使,天下贵女有多少,贫女又有多少?天下究竟是贵族要多还是贫寒要多?” 贺蓬莱默然片刻,道:“李郎,你到底是男子,不能切身体会陛下身为女子的艰难,更不知女子为君的艰难。” 李寒却道:“臣再无知,也知如此世风,最艰不过女子。但臣请问天使,是囿于深闺的贵族女眷艰难,还是冻毙街头的卖炭老翁艰难?在悬殊门第间论男女,岂非有偷梁换柱之嫌?” “再者,天使与我讲女子为君艰难,而当今之世,何人不艰难?在其位谋其政,天下百姓,哪个不是比陛下艰难万倍之人?陛下之艰难可以讲与先帝、讲与高帝、讲与历代帝王之家,绝不能讲与臣民。陛下艰难,尚有锦衣玉食取用、玉厦天宫居住,君不见五步一白骨,十里无炊烟,西塞豺狼饱,潮州人食人?” 一旁,青不悔久久凝望他。贺蓬莱也一时无言。 李寒道:“天使方才讲,天地君亲师。臣无知,想请问天使,陛下的君道是什么?” 贺蓬莱道:“天心岂能妄加揣测,陛下君道如何我们不清楚,但诘问君上,绝非为臣之道。” 李寒追问:“那以天使之见,什么才是应行的臣道?” 贺蓬莱道:“我一鄙陋人,哪里知道什么君道臣道。要论臣道,还要请教青公。” 青不悔和他对视片刻,还是道:“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事君不贰,刚直不阿,应是臣道。” 李寒也看向他,“青公所言,是忠诚的臣子,正直的臣子。这样的臣子,不一定非要温柔敦厚,也可以极尽怨刺。” 青不悔目光没有离开他,说:“是。” “但现在的朝廷听不得批评,不美饰是怀恨,不隐恶是犯上,直言进谏更是不忠不义,他们把臣子的陈述形式等同于臣子品质,把天子威严是否受到冒犯作为衡量臣子品格的标竿。这不是应有的臣道。” 贺蓬莱道:“书上都说:‘臣者,象屈服之形。’为臣者听命于君,难道不对?” 李寒说:“上古之臣是指奴仆,奴仆服侍主人,自然俯首帖耳。如此之臣,是当今之内臣,而非殿上之朝臣。天子若视天下百官如家中私奴,这是什么样的朝廷和法度?” 他继续看向青不悔,“从前追随青公,曾借古谈今发过胡言。今日,当是最后一次。天使与我讲象形,的确,‘臣’字字形像个竖立的眼睛,都说是侍奉主上,垂首以示尊重。但如今,某要论朝臣的‘臣’字,这个字形就不是低眉顺眼,而是向下看。” 青不悔缓声道:“向下看。” “是,为臣者不仅是君王之臣,更是百姓之官。君王在上,有无忧之高枕;而百姓在下,才是臣该看的人。” 李寒静默片刻,再度开口:“大道至简,依某拙见,什么道都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世间所立,天子、官吏、百姓,何者居多?公与我皆知,天下亿万百姓、千百官吏、孤家寡人。而这三者之中,谁又最苦?一时之内,有冻毙馁死之百姓、酒足饭饱之官吏、高居宝座之天子。那道之所至,正当为这些最多却最苦的人。道是可被解释的,解释它其实也是一种权柄,那真正至高的权柄,应当握在最多、最苦的人之手。而如今,最多最苦者贱如草芥,至少至贵者大权独揽,我们中间这些不那么少又不那么苦的人,还要顺应贵者来踩踏贱者。这不是我的臣道,也不是我要侍奉的君道。” 屏风之后,发出茶盏磕碰的细微声响。 青不悔目中震动,半是欣慰,半是苦涩。贺蓬莱遽然变色,喝道:“放肆!” 李寒却全然不顾,“天地君亲师,其实是掌权者自己解释、自己创制的‘道’,我的无君无父,也是他们根据这个‘道’对我进行的批驳。但如果,这个被创制的‘道’本就不是绝对正确的呢?” 他轻声道:“敬天、拜地、奉君、事亲、尊师,固然是为人之义,但师道、君道、天道,统统抵不过一个公道。师者不师,师道淹灭;君者不君,君道不存;苍天无情,安论天道。而公道,自在人心。” 贺蓬莱问:“不知李郎这存于人心的公道,能留到几时?” 李寒说:“万古不移。” 屏风后,萧伯如坐起身,双眼隐在旒珠底,折射寸缕珠光。 她一扬手,缠臂金沙沙作响时,宫人已会意,端起早已备好的酒水。正要转身打开珠帘,却被吓了一跳。 珠帘后,孟蘅直直看向萧伯如,一张脸又沉又静。 萧伯如与她对视,面无表情。 对峙片刻,萧伯如淡声说:“你去。” 宫人喏喏应是。其身份不足以走正阶,便绕出侧门,再从殿外奉酒上来。 她退去的脚步声响起,孟蘅立刻收回目光。她没有拜见萧伯如,掉头就走。 第336章 一〇二 阳谋 自从萧恒入京起,长安城门便增设岗哨,更是从京卫中分拨大量军力驻守,只进不出。如此铜墙铁壁,显然准备生瓮中捉鼈。 范汝晖戍守宫中,其麾下便把守宫门。杜宇已做到金吾卫中郎将,率令三百军驻守春明门。 杜宇正登记造册,突然,听得街衢尽头遥遥传来马蹄震荡之声。 他一按手心,麾下士兵当即按刀负剑,进入战斗状态。 来人足有数百,个个身系素縧。为首者面庞消瘦,两眼乌青,一副憔悴模样。 第457章 杜宇抬手一敬,“许二郎如此阵仗,要出城?” 许仲纪跳下马背,也对他一揖,“怀化将军头七已至,祖父向陛下禀奏过,许氏麾下前往陵前吊丧。这圣旨,相信中郎将也收到过。” 确有其事。 杜宇扫量人群,“尽是老将军帐下的兄弟?瞧着倒眼生。” “一些是从前的帐下,感慕将军高义,一同前去祭拜。” “怎么不见老将军前来?” “祖父身体抱恙,难以下榻,故而无法亲至。” 杜宇目光扫过他身后压压之众,拱手道:“老将军身体欠佳,在下身为后辈,理当拜问平安。不如许郎引我登府一叙?” 许仲纪冷笑一声:“中郎将这是怕我夹带什么不该带的人,藉机叫开城门吗?” 杜宇笑道:“二郎言重,只是许杜两家交情不浅,我登门拜见,也是规矩。” “许氏奉旨拜祭,中郎将切勿耽搁。”许仲纪双手举起一物面向杜宇,“祖父遣我代行,特授军印,如他老人家亲至。中郎将既然已经收到旨意,还请奉诏开门。” 有军印作保,杜宇心下疑虑消散大半。这时许仲纪一名随从忍不住道:“中郎将已然娶妻,当知长相厮守如何不易……还请中郎将高抬贵手,体谅我们二郎君一片心。” 杜宇闻言一愣,抬头看向许仲纪。 苍白阳光里,许仲纪已红了眼眶。 许仲纪与崔清故事并没有落到实处,两人谨守分寸,从不逾矩。二人两不相见久矣,甚至还有过不和传闻。直至阴阳两隔,那点游丝般的情意才被死亡之雨打湿在地,叫人能看到实处。 所别之巨何如生死。 京中子弟成长一处,许仲纪年纪轻些,也算杜宇看着长大。而崔清如何从少时纨袴长成一代女将,杜宇也看在眼里。片刻后,他轻叹一口气,后退一步,道:“开城门,放行。” 许仲纪翻身上马,对他深深一揖,道:“多谢阿兄谅察之恩。” 紧接着,他振缰喝马,一马当先时身后数百马蹄声如飞,井然有序地涌出城门。 蹄声远去后,春明门轰然闭合。 *** 含元殿上,宫人手托漆盘,奉上一只玉觥。 贺蓬莱会意,问:“可是陛下有何吩咐?” 宫人垂首道:“李郎辩才难得,陛下十分欣慰。特赐御酒一盏,请李郎润喉。” 李寒看向那盏酒水。 无色的,无臭的,干净得不像酒而像水。 他俯身在地,所面不是宝座却是殿外,叩首道:“臣李寒,叩谢圣恩。愿我主前路坦荡,无往不利。” 李寒整衣起身,双手持起玉觥时被人持住手腕。 青不悔立在他面前,向宫人一拜,道:“李寒素来不能饮酒,如此天恩,臣愿代受。” 李寒看着他握住自己的手掌,嘴唇轻轻抖动一下。 “先生之恩,山高海深。只惜李寒此身,先做移山之愚公,又做填海之精卫。”李寒深深望向他,“但山平之日,寒必向山而死。海平之时,亦当为海而殉。” 李寒按住青不悔那只手,缓缓松脱自己的手腕。 他捧觥向青不悔一敬,轻轻一笑:“老师。” “学生李寒,就此拜辞。” 他饮尽那盏酒,向青不悔叩了一个头。 拜罢,李寒拂衣起身,看向贺蓬莱,“请问天使,在下可以走了吗?” 贺蓬莱目中复杂,向殿门外抬了抬手。 李寒对他一颔首,整理衣冠,大步跨出殿门。身后,青不悔久久注目,眼看他不再回头的身影被茫茫白日吞没。 李寒脚落丹陛时,突然若有所感地抬头,汉白玉栏杆后,一袭绛紫朝服袍袖飞动,往上,是女子的乌黑眼仁和素白脸孔。 她脑后襆头垂脚当风而扬,两缕青丝般划面而过。她立在整个大梁朝的政治中心和权力巅峰——确切说是距巅峰一步之遥的位置,但李寒望向她,却像望一只羽翼受缚的孤鸟。宫墙、朝廷和萧伯如都没有这个能力,真正束缚她的只有她自己。 这次对视何其短暂又极度漫长。不过一个眨眼,但他们在彼此眼底似乎已经看尽这个王朝的百年千年。下一刻,李寒对她长揖及地,继续拾级而下,孟蘅微微颔首,也转身离去。他们在各自振翅的时候已经清楚了今天的结果和今后的结局。 一路上李寒畅通无阻,看来皆知皇帝赐酒,更没有让他死在宫中的必要。 李寒边走边在心中默数,临到最后一道宫门,已数到四千有余。 四一一一、四一一二…… 突然一股大力冲撞,李寒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已被人捂住嘴旋身藏在宫墙影子下。 对方一上前李寒就分辨出到底是谁,冷静地抬头瞧他,这人怒目瞪视他,拿下巴指了指停靠一旁的轿子。 青不悔虽已罢相,也远出权力中枢,但到底是辅佐先帝的旧臣。萧伯如特地恩准青不悔入宫可乘轿代步。 那是青不悔的轿子。郑素应当是坐轿陪同他来的。 看来郑素在这里接应自己,也是青不悔的意思。 趁着宫卫巡逻的空档,郑素抬腿就是一脚把李寒踹进轿里。声响引起宫卫注目,他便扶住额头,做一副不慎撞头的吃痛表情,歉意笑笑,也钻进轿中。 李寒直身坐着,并不瞧他。郑素冷哼一声,撩袍从他对面坐下,向外道:“走吧。” 轿夫都是青不悔自家所用,绝非多言之人。轿身微微晃动里李寒抬起眼,郑素正目如冷箭地射向他。 二人一时无话,片刻后,郑素方冷笑一声:“先是欺师,再是附逆,还敢大摇大摆地进京,你是真的不嫌命短。” 李寒只说一句:“主忧臣辱,主辱臣死。” 郑素嗤道:“这就不把自己当陛下的臣子了。” 李寒道:“我是大梁朝的臣子。” 从前他这样讲话郑素还觉得有趣,如今因人而厌,最憎恶他这些言语机关,不免语带嘲意:“哦,那陛下给你这忠心耿耿的大梁朝的臣子什么赏赐?” “陛下赐了我一盏酒。” 郑素面色一变,“你饮了?” 李寒颔首,“这是君恩,安能抗旨不尊。” “你他妈还怕抗旨不尊!” 郑素真想破开他这脑瓜子瞧瞧,里头他妈的装的到底是算盘还是浆糊。他当即薅住李寒领子把人提到面前,往身边一丢,翻手去扣他的脉象—— 摸了好一会,郑素抬头,有点不可置信。 李寒对着他眼神,一摊手。 郑素一把揪住他衣襟,咬牙切齿道:“你他妈再耍我一次,我拧掉你脑袋当球踢!” 李寒一脸任君宰割,“我说了,一盏御酒而已。” 郑素猛地松开他,冷声说:“你如此不忠之人,陛下天恩浩荡,竟没将你一杯酒毒死。” 李寒整理衣襟,“你怎么断定,皇帝没有此意?” 他看向郑素,“我饮的酒无毒,并非皇帝所赐之酒无毒。” 郑素眉头拧紧,“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然是酒被换了。” 我还不知道酒被换了? 郑素气不打一处来,懒得和他纠缠,又问另一桩事:“萧恒到底去了哪里。” 李寒道:“我若知道,进宫的就另有其人了。” 郑素看他片刻,说:“李渡白,你再给我满嘴跑马,我这就把你丢出去。” 李寒看了他一会,问:“几时了?” 郑素扬声问过轿夫,道:“午时三刻。”又冷笑一声:“人头落地的好时候。” “那能同你讲了。”李寒唔一声,“将军自然已经出城。” “不可能。”郑素截然道,“城门严锁加强兵力,专门为了提防他。他就算有通天本事,也逃不过京卫的重重筛查。” “他出不去,自然有人能出去。”李寒道,“崔清头七,会有一些之前未到场的旧交去陵前拜祭。” 郑素听出他所指,不很确信,“许仲纪?” 李寒不答,只一摊手。 郑素压低声音:“你再和我玩这些顾左右而言他的花样。” 李寒耸耸肩,一副信不信由你的样子。 郑素沉声道:“萧恒一走,陛下虽不会把清河郡夫人怎么样,但京中细柳营有一个算一个谁都逃不过!你萧将军的命是命,他们的命不是命吗!” “细柳营可是叛军。”李寒看向他,“小郑将军,你也觉得他们罪不至死,是不是。” 郑素目光一暗,抬手掐住他下颌。李寒很少在他脸上看到这种阴鸷表情,他被青不悔教养得太好了,好得差点叫所有人忘记,他是八岁那年为报父仇,抬着一口三十余斤的重刀将叛徒脖子一点一点磨断的人。 郑素一字一句说:“你再跟我动一下你那些话术,我就掰断你一根手指,我说到做到。” 话毕,李寒未有丝毫惧色,却轻轻叹口气,像迁就一样地开了尊口:“他们也跟着出了城。” 第458章 李寒但凡肯开这个口,就不会说谎。 脑中电光火石地一闪,郑素有些恍然,却还带着不确信,缓慢道:“许仲纪带出城门的吊丧队伍,就是细柳营乔装而成。” 李寒夸他:“聪慧。” 郑素瞭然道:“萧恒就混在这里。” 说完,他又有些不可置信,“你竟能说动许仲纪。” 李寒道:“我只是把崔清究竟如何战死,和皇帝削权细柳营以致兵力不足之事讲给他听。” 郑素恶狠狠看他,“你他妈撺掇许仲纪,为许家考虑过半分吗?许家出了这么个叛逆,皇帝雷霆之怒要如何承担?真当谁都和你一样毫无心肝没家没口吗!” 李寒道:“此事系许仲纪一人受我蒙骗,偷盗祖父军印所为。皇帝那边一经发觉,许淩云当即会将许仲纪踢出族谱,上殿负荆请罪,立誓定擒拿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回京听候发落。如此情真意切,皇帝不会发作。许家是重臣,她还要倚重,许仲纪已经反了,她再对许氏斩草除根,是把许家推到萧将军这里去。她不会行此损己资敌之事。再者……” “你真的以为,许淩云的军印是这么容易就能窃的?” 第337章 一〇三 寡人 听他此言,郑素反倒沉静下来,道:“你的意思是,许老将军默许。” 李寒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皇帝这龙椅坐的本就不稳,萧将军又羽翼渐丰,二人已成相持之势,也就到了站队的时候。许淩云老谋深算,若皇帝稳坐江山,许氏明面上仍是忠义之臣;若将军夺得天下,许仲纪就是从龙有功,他到时候再做里应,更是一等功臣。” 李寒叹道:“不过许仲纪之事,确是意料之外。我的确没想到,他对怀化将军情深若此。” 郑素听出些不对,“你原本另有打算?” “我原本打算让皇帝亲自打开城门。”李寒道,“萧将军逃出京城的消息已经传扬出去,崔府上下协同伪造种种迹象,表明将军出逃确有其事。一个老掉牙的套路,但管用就成。” 郑素说:“但你还在京中。” 李寒点头,“按皇帝心性,一定会以我要挟萧将军回京。但如果我死了,皇帝没有拿捏将军的把柄,只能快马兴兵追赶。这时候突出京城,当得生机一线。” 他一脸淡然,郑素面色铁青,“你敲定这个计画,就没打算活着出去。” 李寒笑一下,说:“没有。我只需要皇帝‘以为’我死去,也就是说,只要她有赐死我的手段,并觉得我已经死亡,就可以。” 他想假死。 李寒道:“皇帝带走我的时候,杨夫人就给孟蘅下了拜帖,请她及时进宫。” “狂妄自大!”郑素冷笑,“你就这么断定孟蘅会救你?她是皇帝的亲信!” “她是朝廷的直臣。她和皇帝不是一路人。续弦必有断口,破镜安无裂痕?”李寒轻叹一声,“而且,她确实救了我。” 郑素问:“那盏酒?” 李寒似乎又看到孟蘅遥遥望来的眼睛。 她未能做出决断,但已经产生决断的先兆。壮士断腕,先要有切肤之痛。 轿中一时默然。 宫门推动声再次作响,那股力量似乎将人从中劈做两半,打开的似乎不是宫门而是轿中人的胸腔。二人都知道,现在头顶的不只是生天,而是不远处新天新地的影像。 轿子绕进市井,已出宫门远矣。郑素突然说:“你知道那杯毒酒被孟沧州换掉了吗?” 李寒一愣,旋即又是老神在在:“那是自然。” 郑素盯着他,说:“你不知道。” 李寒静静看着他,又静静不再看他。 郑素脸色阴沉,似乎下一刻就能掐断他的脖颈,数息之后,他呼吸微微平复,冷声道:“滚下去。” 李寒一动不动,拱手道:“还要劳烦少将军送我出城。” 他不待郑素发作,已徐徐开口:“皇帝眼目通达,不久就会得知萧将军已出城关,我如果留在城中,最轻再做人质,重则一条性命。” 郑素语带嘲讽:“你想拿你这条命来要挟我?” 李寒对上他目光,居然轻轻一笑。 那一瞬间,郑素真想一拳砸在他脸上。 他也这么做了。 轿身剧烈摇晃一下,李寒歪在一旁,嘶声抹了把唇角,突然无奈笑起来。 这点笑意彻底点燃郑素的火气,他俯身拽住李寒衣领,拳头格楞楞紧攥,狠得就差咬下他一块肉。他失去理智地低声吼道:“李渡白,你凭什么!” 李寒也不挣扎,只那么看着他。 顷刻间,郑素只觉自己像个跳梁小丑,气急败坏得可怜又可笑。自己被他搅得一身烂泥一摊旧账,而他李渡白居然什么都看透什么都看淡,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他妈的高高在上得神仙一样。 李寒拿这一条烂命要挟他,他得逞了。 郑素怨他恨他,就是不能眼睁睁地看他死。而李寒他自己,却不把这条命当回事。 他的事情,凭什么自己比他还要上心。同样身在局中,凭什么他就像个跳出红尘的局外人? 这样的李渡白被无数人痛恨,这样的李渡白吸引着无数人。 有人叹服他的太上忘情,有人痛骂这不公平。 有人爱他有人恨,而李渡白只是他本身。 …… 轿中许久未有动静,轿夫开口提醒:“郎君,再往哪里去?” 郑素松开钳住李寒的手,重新坐回原处。不久,帘中传出他冷漠依旧的声音:“出城。” *** 范汝晖回禀李寒未死的讯息时,太医正躬身退出甘露殿,背着医箱,一脑门汗。 萧伯如素来爱香,这一段别说香炉香笼,连香丸香囊诸物都撤得干净,殿中只供时新花果,倒也清新别致。 范汝晖跪在阶下,萧伯如正临窗执起梳篦。她刚洗沐过,绸缎包裹尤胜绫罗的肌肤,发髻松挽,虽是一副贵族妇人装扮,但仍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她听范汝晖叩首,回禀,再度俯身,并没有立刻出声。范汝晖额头抵在地砖之上,大殿一片寂静,他只听得轻微摩擦之声,是萧伯如在梳头,拿那半副鸳鸯玉篦,梳齿滑过青丝,像蟠龙的九爪摩过丝绸质地的流云。伴随而来,是一阵玲玲轻响,如果范汝晖此时抬头,会看见一束金光霞光一般从她腕部向下滑去,滚到云层般的大袖里,欲语还休地韬晦。 那只金臂钏她沐浴也不会摘,它持着她手臂,像有个人在牵引她。那个人对萧伯如来说没那么必要,但也没有他们两人认为的那么不重要。 终于,萧伯如将梳子摘离长发,冷静问:“萧恒有下落了吗?” 范汝晖双手撑地,低声道:“臣无能。” “你的确无能。”萧伯如冷笑一声,“上柱国在的时候,金吾卫可不是一群饭囊酒瓮。” 萧伯如登基后为虞山铭大加追封,上柱国正是尊位之一。 范汝晖叩首道:“臣有负圣恩,罪该万死!” 萧伯如道:“朕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内拿不到萧恒,你也无需万死,一死足矣。” 范汝晖深吸口气,“臣叩谢圣恩。” 萧伯如没有应,冷冷道:“还有李寒。此二贼若负隅顽抗,当即格杀,无需再请旨意。” 范汝晖正要应是,殿外黄参已禀奏:“陛下,孟沧州到了。” 连黄参这一伺候先帝的老人都要以地望尊称孟蘅,可见一时荣宠之盛。 萧伯如道:“你退下吧。” 范汝晖再拜起身,走出甘露殿时正与孟蘅擦肩。 她每次觐见都沐浴焚香,恪守礼数,似乎两个人只剩下君臣。但真论起来,她对萧伯如又很少有对先帝的恭敬。可能连孟蘅自己都察觉不到,她并不是直言犯君的诤臣,但在萧伯如面前,她素来强项不低头。而萧伯如面对她这种“独特”的冒犯,有时在欣慰,有时在恼恨。 范汝晖愈发深刻地体会到,自己从来没有看透过这个女人。尤其在这个女人成为帝王之后。她一开始给出身体,是为了交换利益;后来变成索要自己的身体,是为了满足她的欲卝望。她对虞山铭似乎只是利用,却叫那只金钏日夜相伴;她对孟蘅似乎全然是爱慕,却对她的锋芒咬牙切齿。至于自己,自己比不过这个若即若离的活人,更争不过那个加载丹青的死人。 甘露殿门轻轻掩上,让这场直言碰撞变得像召幸。 孟蘅撩袍,跪地,俯身叩首,“臣拜见陛下。” 萧伯如已撂下那只鸳鸯玉梳,含笑道:“孟沧州,朕要给你道喜。李寒没有死。” 孟蘅跪地无言。 萧伯如面无恼意,抬了抬手,殿外另有宫女走上,将一盏酒水捧上来。 是个面生的宫人。 萧伯如声音和煦:“这是李寒当日该饮的酒水。他逃出生天,朕以此酒同孟卿贺。” 孟蘅静静注视她片刻,端起酒杯,“臣,谢陛下恩典。” 第459章 她举杯要饮,突然被萧伯如打断:“稍等。如此美酒,岂能海饮?” 萧伯如冷声道:“给孟卿端佐酒的东西来。” 又一阵细碎脚步声,那宫女快步走到殿中,手捧一只蒙盖锦布的托盘,浑身绷紧,却仍遏不住颤抖。 她甫一靠近,孟蘅便闻到淡淡血腥气。她在萧伯如注目下揭开锦布,那个瞬间她圆睁双眼,面如死灰。 萧伯如仍含笑:“看来朕的礼物,孟卿并不满意。” 孟蘅失声叫道:“罪在臣身,陛下何故迁怒无辜!” “无辜?”萧伯如目光刮过她脸颊,“她是朕的近身,却听从一介臣属之言换掉酒水、公然违逆朕。只怕日后孟卿联动她勒死朕,朕尚在睡梦之中,无知无觉得很!” 孟蘅大口喘气,脸色苍白,脸颊却因激动生了红晕。她伏在地上,手指抓紧官袍,突然一阵眩晕。眼前一片模糊,不远处萧伯如指尖的鲜艳蔻丹竟似人血涂成。 萧伯如审视她许久,开口:“其实李寒的生死并不紧要,朕能把他从诏狱里赦出来,就能让他再进去一百次。重要的是,朕的股肱,是不是忠心不贰。” 孟蘅撑起身,哑声问:“臣只有一句话。” “洗雪不白之冤,重审不明之案。有罪伏诛,血债血偿。”她直直盯着萧伯如,“陛下登基前亲口所言,尽是空话吗?” 萧伯如道:“并州之案,我没有重审?公子檀的祠庙,我没有重建?卞氏一族和老三的逆党,我没有下旨清扫吗?” “陛下清扫卞氏究竟是为了公理还是私欲,全当天下之人看不明白吗!” 萧伯如怒喝一声:“孟露先!” 孟蘅剧烈喘息几下,重重叩头于地,哑声叫道:“陛下,你一直怨恨先帝,先帝为寻公子檀,坐视并州流血漂杵,而陛下为拔除萧恒,几番置潮州西塞于不顾……臣敢问陛下,如今所作所为,与先帝有何区别?陛下不仅要亦步亦趋,还要青出于蓝吗?” 不等萧伯如开口,孟蘅再度叩首,道:“臣之罪业,百死莫赎。今当一死,以息陛下之怒。望陛下从今以后持德修身,先公理而后私欲,亲贤臣而远小人。陛下,万岁。” 她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萧伯如冷冷睨向她。 孟蘅闭目等待,许久,仍没有迎来想像中的毒发之痛。 座上,萧伯如将那半副鸳鸯梳滴溜溜一掷,白玉落地,断作两半。 “你这条命记在这里。”萧伯如漠然看她,“孟卿,你好自为之。” …… 孟蘅离去后,夜风冲门而入,一阵赛一阵地冷。 萧伯如总有拿捏孟蘅的方法。其实这么多年,孟蘅从没有变,在她眼里萧伯如是要担责天下的君王,但在她心里,萧伯如还是那个远贬劝春行宫的女孩子。只要萧伯如肯温言软款,再做出政治式的柔情蜜意,这段被历代文人譬作夫妻的君臣关系还能继续维系。孟蘅或许对她失望,却无法真正怨恨她。 但这是长乐公主的法子,不是今上的法子。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皇帝可以恩威并施,但绝不能做小伏低去讨好一个人。 阶下,那盏空杯静静躺着,另一只尸首分离的白玉,和血迹斑斑的托盘。 她和孟蘅,竟至于此了吗? 一股巨大的疲倦突然袭卷萧伯如满身。她撑着脑袋倚在靠枕上,朦胧中,骤然听见一声惊叫。 那宫人打落杯盏,满脸骇然道:“陛下,血……血!” 萧伯如顺着她目光低头,见自己□□的绸缎上,血花越开越大。 腹腔像被刀花狠狠刮卷一圈,萧伯如两眼一黑,咬牙低声喝道:“慌什么!去叫太医,再把贺郎请来。走漏半点风声……你的前鉴犹在!” 第338章 一〇四 禽兽 潮州日渐炎热,所幸一场雨过,倒清凉许多。明月映入水洼,被飞驰马蹄惊碎,涟漪聚散后,刮过红鸟黑风般的马背人影。 秦灼开始阻断南秦北部的铜铁管道,除羌地不再向南秦输铜之外,与秦地毗邻的大梁州府也藉故推诿。再加上虎贲军数股兵力集成,新的组织规划和将领任命不容推迟,这几天秦灼一直忙得脚不沾地,今夜冗事将毕,才离开临时营帐回了院子。 马蹄一入院门,正冲见一匹嚼食草叶的白马。院中静悄悄,秦灼心头一动,忽听一声清脆鞭响,不远处阿双低叫一声:“郡君使不得!” 秦灼无暇多顾,当即喝马奔去。庭间一盏灯笼打着晃,灯笼底立着萧恒,一缕鲜血沿他脸颊涔涔而流。对面,秦温吉卷了卷鞭子,抬手还要再打。 秦灼断喝一声:“秦温吉!” 他跳下马背快步赶上前,劈手夺下她那条银鞭,怒声道:“你发什么疯!” 秦温吉手臂一挣,“他这样逼你,你还护他!” 秦灼看一眼萧恒,再向秦温吉,叹道:“他没逼我。” 秦温吉冷笑:“说辞都不一样,你们两个真有意思。” 秦灼微微皱眉,缓和口气说:“温吉,他是真心对待我。” 秦温吉抱臂看他,“真心对待你,就是这么祸害你?天天和你一个被窝睡得痛快,怎么是你伏给他,怎么他不叫你睡?” “是我勾搭的他,我他妈上赶着叫他睡。”秦灼并没有疾言厉色,冷静、低声地说,“我要是个女人,孩子都给他生了。萝卜头高低一个小孩,一进门就抱着你叫姑姑。行吗?” 秦温吉瞪视他,“你还非他不可了?” “我就非他不可了。”秦灼看了她一会,又叹一声,“你好好想想吧。” 他张开握住鞭柄的五指,银鞭被秦温吉倏然夺去。她一刻也不想多待,大跨步回自己厢房了。 秦灼收回目光,望向萧恒一张脸,抬下巴指了指他身后:“进屋。” 他撵萧恒去榻边坐,自己点了盏蜡烛,又拿药膏,萧恒已将小案摆好,老老实实坐着。 秦灼瞧了瞧他脸颊,见鞭伤不深,还有些疑惑,“她那一鞭子是冲脸来的?” 萧恒道:“胳膊。” 他这么一说,秦灼才留意到他肩上衣料裂痕,将他上衣一脱,胳膊上果然淤紫一片。秦灼边给他上药,边问道:“崔清后事料理好了?” 萧恒便知他得了信,答应一声。 “许仲纪也投奔你来了。” “是。” 秦灼料理完他胳膊淤痕,又扳过他身体,检查其他地方,“没有受伤?” “没有。”萧恒握他的手,“你别担心。” 秦灼本想责问他又入虎xue,手掌被他五指合拢的一刻,突然一时哑然,心中又有些气结,到底只问一句:“她方才打你,你不知道躲?” 萧恒垂着脸,说:“该受的。” 秦灼见他神色不对,正斟酌着开口,萧恒突然道:“她讲的对。” 秦灼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 “我没有给你睡。” 秦灼一懵,脱口问道:“你什么意思?” 萧恒抬眼看他,“你想吗?” 秦灼有些不可思议。 萧恒明显不是下面的那个,秦灼自从引诱式的和他搞到一起,压根没动去争的心思,他怎么教,萧恒就怎么来。二人这么过了两年,萧恒居然重新考虑这事。 秦灼问:“我想就行了?” “你想就行。” “我现在想呢?” “那就今晚。” 秦灼顿口无言,萧恒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烛火一跃,萧恒五官影子闪动,一张脸却沉入水底般的平静。秦灼站起来挟住他的脸,严肃问:“这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萧恒避不开他的手,就躲避他的目光,垂眼道:“和我在一块,是委屈你。更不能只叫你受这个罪。 ” 萧恒居然觉得这事叫受罪。 秦灼脑中一空的空档,萧恒已继续说下去:“少卿,你也是个男人,你心里多少会膈应着。我都明白。” 秦灼道:“这是我乐意。” “你乐意是一心为我。你这么为我,我明白着,但还这么干。”萧恒哑声说,“我不是在逼迫你,我是在害你。” 秦灼温声劝道:“六郎,饮食男女,人之大欲。这是人欲。” 萧恒终于抬起眼睛,目光如两把倒持的利剑。他问:“人不能克制欲卝望,与禽兽何异?” 若是寻常,秦灼就要拿此事好好发作一通,逼问你觉得我是禽兽?但他明显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 他从前只觉苗头不对,但彼时二人尚未定情,关系不正常得近乎病态,秦灼也无从细想。本以为萧恒只是脸皮薄,不料他竟因为对自己产生欲卝望快到了自厌的地步。 萧恒没少做过杀人放火之事,但他又是道德感极高的人,所以他重新做人以来所作所为都是赎罪。那从萧恒看来,他每一次侵占秦灼都是在毁掉秦灼。但他居然忍不住这种侵占,就像他忍不住去爱。 第460章 他无限地被诱惑,无限地投降于诱惑,又无限地不齿于诱惑。这么愚蠢又这么偏执的恶性循环。 秦灼他妈的不想用这个词儿——但操他妈的是,萧恒觉得,这是无数场他单方面的“□□”。他同意了秦温吉的说法,逼迫。 但和你睡觉是我先挑起的。 秦灼张了张嘴,说:“你觉得自己是禽兽。” 萧恒仍垂着脸,一声不吭。 秦灼喃喃问:“咱俩这么长时间,你每次都是这么想?” 萧恒颤声道:“我……愧对你。” 秦灼静静看他一会,问:“我对你如何?” “恩重如山。” “你对我呢?” “……少卿。”萧恒几乎痛苦地叫他。 他嘴唇颤栗着触碰,不及再次认罪,已经被秦灼截然打断:“你好好想想吧。” 他跨出门去,和庭院中的陈子元目光相触,后者匆忙迎上来。 秦灼神色肃然,问道:“梅道然在哪里?” “估计瞧岑郎去了,怎么?” 秦灼点点头,“叫他来书房见我。” *** 梅道然甫迈进一只脚,秦灼已微笑道:“师兄来了,请坐。” 他一叫师兄梅道然就立一身寒毛。秦灼坐在书案后,梅道然便捡临近一把椅子坐了,问:“这个时辰了,少公叫我过来,所为何事?” 秦灼道:“深夜搅扰,的确有些私事要请教师兄。” 私事他不问萧恒,却越过来问自己这个半真不假的师兄。 梅道然眼中,秦灼神色微妙起来,他轻轻咬了下下唇,上齿松开时,终于把胸中一口气送出齿关。秦灼问:“影子中人,是否可以婚配?” 梅道然一整个丈二和尚,想了想道:“原则上来说不太可能。先不说影子中人最怕软肋,真有相好,还不得叫上头咔嚓砍掉。影卫管控极其严格,青泥虽活动自由些,到底种了观音手活不过二十,哪来谈情说爱的功夫?” 他像明白什么,忙道:“所以说,如果有人声称是萧将军之前的相好,绝对扯谎!” 秦灼见他误会,也不好撇清解释,只继续问:“你们从前暗杀潜伏,也会出入风月场所。” “那是自然。” “真有任务,少不了一场假凤虚凰。”秦灼若有所指,“如此说来,经验多少要有些。” 梅道然自觉解出他言外之意,忙上前作保:“我拍胸脯同少公作证,将军之前真没有过搭子。从前我们虽不认识,但他‘重光’大名在影子里也算响当当,果真半点故事没听着。他那时候满心都是并州旧案,哪有论风月桃花的空闲?” 秦灼一听越说越远,欲把话头牵回,“礼数都有人教习?” 梅道然说:“那是自然,其实不管青泥和影卫多少都得以潜伏为务。贩夫走卒里也有,高门显贵里也有,为了不露马脚,什么都得学些。” 秦灼一时没出声,梅道然心惊肉跳,只怕哪句说错害了萧恒,突然听他淡淡问道:“周公之礼呢?” 梅道然愣了。 秦灼问:“你们对周公之礼怎么看待的?” 梅道然一头雾水,“……不就是你看上我,我看上你,爱到极了,水到渠成吗?” 看来不是影子的问题。 秦灼一口气刚松,一颗心又悬起来。 那萧恒是从哪里学来存天理灭人欲的这一套? 梅道然窥他神情,试探道:“怎么,你俩有问题?” “我没问题。”秦灼冷声道,“他。” “他不行?”梅道然惊了,“不至于啊?” 秦灼却又说:“他行得很。” 这下彻底把梅道然整糊涂了。 如此云里雾里这辈子都讲不清楚,秦灼请他来问这事,就是打定舍掉脸皮。他攥着指节,轻轻呼吸几下,便捡之前一次细细讲了,“……我当时也顾不得,之后再想,总觉得对他来说,不过浅尝辄止。” 梅道然皱眉道:“他何止浅尝辄止啊,他这兴头还没露呢。” “还没露?” “早着呢。”梅道然眼皮轻轻一斩,有些自嘲,“我们这些人,虽然人五人六地站着,将军统领的叫着,骨子里多少还有点暴戾,影子的那些腌臜东西这辈子也剔不干净。你也见过他杀狼的本事,到了死地,狼脖子都能拧断。若真要他到了兴头……” 梅道然微微咋舌,看秦灼脸色,缓缓道:“我估摸着,他是怕伤着你。又不是不能忍。” 秦灼面色更沉,“这也是能一味忍的吗?” 梅道然更不好接这话,半天,方轻轻叹口气:“少公,他这样看重你,是好事。” 秦灼平静道:“我也看重他。” 他抬起眼睛,眼底像他的声音一样,没有波澜。 秦灼道:“师兄,我想请你找一件东西。” *** 梅树枝叶稠密,半夜又筛了一地雨,一片沙沙声里,房门被轻轻推开。 门一响,秦灼就看见倏然抬眼的萧恒。 蜡盏已烧尽,只随门而入的月光打在萧恒脸上。他脸色冷白,看见秦灼时眼光一亮。他仍坐在原处,动都没有动过。 秦灼双手被占着,抬脚把门带上,阻断声音的同时也截断了光源。萧恒再次面如死灰起来。秦灼一步一步向他踱去,将东西放在案上。 真的是只酒壶。 这一刻,萧恒内心的恐惧才真正落到实处。 秦灼先前找他睡觉,都是藉口吃酒,如今旧景重现…… 秦灼想回到之前的位置。 紧接着,秦灼命令式地开口:“陪我吃酒。” 他说着将酒壶递过去。 “少卿。”萧恒叫他,近乎恳求。 秦灼无动于衷,只道:“是好酒,不怕醉人。” 两人僵持片刻后,萧恒抬起手腕。那一刻,他手指肉眼可察地轻微颤抖。 他捉起那只酒壶,对着壶嘴吃了一口。 秦灼道:“都吃完。” 萧恒手指骨节泛白,仰头把酒水灌了干净。秦灼坐在对面静静看他。 酒壶轻轻放回案上,秦灼没有动作也没有开口,他仔细注视萧恒的脸,像在等待什么。 他在等待什么? 萧恒胸口一窒,不知多久后渐渐醒转,这种窒。息感并非只是情绪,而是一种真实的身体反应。他敏锐察觉到一股难以压抑的躁乱,像一团扭曲的鬼火。他知道那是什么,那是秦灼说成人卝欲、但他深知是兽卝欲的东西。 眼前世界颠倒,一切的声色臭味像堵在堤后的洪流,门开的一瞬轰然铺天盖地袭卷而来。酒壶静静立着,就像秦灼的胴卝体。雨水自在打着,就像秦灼的喘卝息。月光若有若无地亮着,就像秦灼遍身的水。色。淋。漓。而秦灼坐在他对面,衣衫火红的,肌肤洁白的,不可亵卝渎的,宛如天人的。他这么洁净又这么放卝荡地坐在近在咫尺的位置,榻边,那今古情人相卝媾之地。 秦灼眼看他朝自己伸了伸手,正要去握,萧恒陡然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秦灼浑身一骇,失声叫:“六郎!” 这一声让萧恒狠狠揉了揉脑袋,他沉沉盯着秦灼,下一刻似乎就能把他开膛破肚。 秦灼呼吸一停。 突然,萧恒猝尔起身,一条手臂将秦灼拦腰抱起,快步往门前走去。 他撞开房门的一瞬秦灼明白了什么,一只手撑住门扇,厉声喝道:“你敢扔我出去!” 冷风卷雨飕飕扑面,萧恒找回点神智,似乎在强行忍耐什么,大口喘气道:“你先走!” 秦灼说:“我想做。” 萧恒额头青筋跳动,表情近乎狰狞,怒声喊他:“少卿!” “我会给你提醒。”秦灼死死按住门,盯着他眼睛说,“只要我说‘你别怕’,你就停下来。六郎,你不会伤到我。” 萧恒正要抱他出去,秦灼突然抬头吻住他。 野火烧起来了。 这是他们长达数十年的爱情传记里绝无仅有的一晚。萧恒终于被撕掉那张他竭力修饰的人皮,把身体里那卑鄙的禽兽放出来。他压身上来的一瞬秦灼只觉被一头野狼扑倒,那种被拆吃入腹的恐惧叫他下意识想逃,这动作似乎激怒了萧恒——或者说,我们叫他“重光”更好。萧恒是伪善重光是实恶,萧恒是圣人重光是禽兽。这一夜秦灼唤醒“重光”的时候短暂扼杀了萧恒。秦灼是重光的彀中之物,哪怕他也是萧恒的心头之宝。 重光的舌。头搅。进嘴里,是吞吃根本不是亲吻。秦灼眼泪挂了半张脸,被他占着口鼻压根无法呼吸。但真正的窒塞之感尚未到来。混沌间他听见一道凄然的帛裂,皮肤陡然激起一层栗。 重光没有拿膏。 秦灼痛得后背一弓,整个人却被死死压住一动不能动,他当即一个巴掌扇过去,两臂却先一步被重光拧在头顶。他包含攻击性的动作惹怒了重光,他对待秦灼如同泄愤。迅猛地,狂戾地,烈风骤雨地。各种声音冲出窗外,淹没在大雨之中。 第461章 不过短短一盏茶的时间,秦灼已经手脚瘫软,如同烂泥。察觉他再没有反抗能力,重光掐住他后颈把他翻身一掼。没有停止。 秦灼身体微微搐卝动,却连手指都没有力气收拢,重光不会管他前头,他已经被活活弄过了头,被一头毫无人性的禽兽操。成另一头毫无尊严的禽兽。意识模糊时,那些歇斯底里的痛苦与痛快突然潮水般远去,砰的一声,世界一片黑暗。 黑暗尽头,秦灼看见个人。 一个男孩子,将一把有他一半个头高的环首刀插入石头,袒背跪在地上。 刀刃沿他背心一划,皮肤一绽,一条肥胖蛊虫钻到皮下;再绽开筋脉、绽开血肉,最后一刀,脊骨应声而裂。第十条蛊虫顺隙而入,响起大口啃食骨髓之声。 那撕心裂肺的痛苦从身后转移到脊梁,继而是心脏。 好疼。 但那男孩子自始至终未发一声。 他探手拔出环首刀,撑身立起,转过鲜血淋漓的后背,露出一张少年人——渐渐变成男人的脸。 是萧恒。 萧恒面如死灰地看着他。 秦灼双腿灌泥般扎在原地,看萧恒动了动嘴唇。 他说,救救我。 …… 浪涛拍打声里,秦灼红肿的双眼掀开条缝,嘴皮动了动。 这根本不会影响重光。但出乎意料的是,这头野兽像被什么信号吸引,暂时停下来,将头低到秦灼颈后。 他听到他的猎。物——这个人说:“你别怕。” 这短短三个字像一把利剑没胸而入,重光剧痛般颤栗许久,喉中发出被激怒的气声,加倍猛烈地征挞起来。 秦灼手指动了动,当即被重光狠狠钳住,他没有挣扎,却轻轻与重光十指相扣。 越来越快的风浪里,秦灼无声、连续地叫他,你别怕、你别怕,你别怕。 暴雨抽打树影,雨中枝叶剧烈颤。动。一片炸响般的白光里,轰然降落一道雷声。 比泥土还腥的气味冲破帐帘,几乎将重光一劈为二的鲜红刀伤像吸足了血,在月光下渐渐淡成疤痕。他那一身禽兽皮毛一层一层剥落,变成赤身裸体的人的躯干。萧恒复苏了。而秦灼也是在此时醒转过来。 他瘫在床上,活像条被刮净鳞片的鱼,污渍浸染被缛,汗泪把头发糊了一脸,浑身仍轻轻颤抖。他一个濒死的人一样,只静静用眼睛看着萧恒。 萧恒缩在床边,脸色煞白得全然是个死人。 秦灼做了个嘴型:水。 萧恒手忙脚乱,从桌上找了碗残茶,两手哆嗦得喂他喝水。 秦灼尝试动用嗓子,但他的嗓子已经倒了。他又说:“抱我。” 萧恒迎面抱着他,两条手臂箍着他腰背,一片沉默里,秦灼似乎听见低低抽泣之声。 秦灼缓了许久,喃喃问:“萧重光,我死了吗?” 萧恒头埋在他颈窝里,哽噎道:“对不起、对不起,我……” “听我说完。”秦灼打断他,神色疲惫得有些空洞,“我十四岁那年,叫淮南做出了血,高热发了三天。后来他们找到乐子,羌君塞过扇子,淮南捅过刀柄,郑公边叫我口侍,边把我阿耶那串珠子送进来。但我都没事,我坏不了,我到现在都能和你做,我他妈……还能和你做二十年!” 他急促喘息几下,问:“我从前那么些事给你讲了,你会觉得我脏吗?” 不等萧恒开口,秦灼再次反问:“那你凭什么认为,你想和我睡觉,是有罪?” 他竭力抬起身,在萧恒微微放松的怀抱里和萧恒四目相对,他抬手摸萧恒的脸,说:“萧重光,你听着,我愿意和你好,我愿意给你睡,我愿意叫你往死里做。和你睡觉我好快活。我没有坏,也没有死,你在怕什么?” 秦灼说:“你别怕啊。” 萧恒紧紧拥抱他。 窗外雨声渐小,耳畔雨声却大了。 秦灼无力笑了一下,“今晚……和你没有关系。我给你下药了。我给你……用了三个人的量。你瞧,我这样都没什么事的。” 他静了一下,突然用尽全力地抱紧萧恒,哽咽道:“萧重光,你救救我。我恨死他们了,他们一碰我浑身都恶心,可我叫他们那么快活。但六郎,我爱你啊。” “我爱你,为什么要你难受,要你忍着,要你不快活。我应该把最好的都给你……我要给你最好的。” 萧恒埋在他颈边,涩声叫:“少卿。” “你已经给了我最好的了。” *** 隔壁,久违的未婚夫妇对坐磕瓜子。 秦温吉面无表情,问:“他俩动静一直这么大吗?” 陈子元只说:“反正之前这边只他们两个住。底下的有眼力,夜里绝不过来。” 秦温吉点点头,道:“他现在挺放得开。这一嗓子叫的。” 秦温吉尚未如何,陈子元脸腾地红了,下意识找补道:“殿下……少公他也不常这样,这不老久不见,小、小别……” “胜新婚。”秦温吉静了一会,忽然说,“也算好事。” 陈子元知道她指的什么。这说明秦灼慢慢走出来了。 陈子元突然有点鼻酸,说是,好事。 第339章 一〇五 残破 秦灼再睡醒,枕边已经空了。 帐外光影昏昏,分不太清早晚。他转身一动,青纱帐就被在外打起,萧恒钻进帘里,先上前摸他的额头,又端了碗温水从榻边坐下,缓缓喂给他。 秦灼嗓子仍有些哑,问:“几时了?” 萧恒手指擦干他唇边水渍,“约莫戌时一刻。” 睡了整整一天。 秦灼答应一声,靠在枕上又迷糊一会,只觉一只手哄小孩睡觉般轻轻拍打,他便嚷:“别拍,我起床。” 那人低低嗯一句,片刻后气息一近,撑身在上方垂脸吻他,一下一下地,秦灼有点惬意,又有点嫌闹,和他吻一会,就双臂挂上他后颈,叫他把自己抱起来。 萧恒便揽住他后背将人抱起,快速摩挲他脊梁去盹。 “我头好痛,哪里哪里都痛。”秦灼脸靠在他肩上,拿脑袋轻轻撞他一下,“都赖你。” 萧恒依从道:“都赖我。” “我昨晚出声了吗?” 萧恒有些心虚,不讲话。 “我妹妹住在对面。”秦灼越想越气,张口咬在他颈侧,“萧重光,我没脸了!” 他狠狠咬了一会才松口,仍窝在那人怀里,问:“我昨晚讲的,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 “我说的什么?” “不要扔你出去。” 秦灼轻轻掴他一下。萧恒脸往他颈边靠了靠,说:“你讲,要对我最好。” 秦灼叹一声,轻轻抚摩他后背,低声说:“以后再这么忍,我就不和你好了。我出门找别人去……不,我把你从屋里撵出去,叫人家躺你的床盖你的被睡你的男人,还要你眼睁睁瞧着。” 萧恒搂紧他,低声说:“不行。” 秦灼笑道:“你也知道怕啊。” 萧恒呼吸洒在他耳边,忽短忽长地。秦灼转过脸,贴在他耳畔轻轻道:“别怕。” 萧恒身体一绷。 秦灼笑一下,捏着他后颈,轻声说:“但今天着实是不成了,你往后尽管折腾,但中间叫我喘口气……你从前都是怎么忍的?” 他抚摸那牙印,气声吹在萧恒脸边:“今日体谅体谅我,一会,我用腿给你……” 门外突然轻叩两声。 秦灼私底下好胡言乱语,那叫情趣,可他在人前又爱披张正人君子的皮。这两道叩门之声像外人一只脚踏进他们床帷里,秦灼颇有些恼羞,甩手就把萧恒搡开。 萧恒仍握着他一只手,冲外问道:“谁?” 竹节敲击声一响,鹦鹉已高声鸣道:“岑郎,岑郎。” 岑知简夤夜而来,必有要事。 萧恒和秦灼对视一眼,重新将帐帘落下,起身去开门。 岑知简显然是匆匆而来,只着一身雪白单衣,一落座便捡起纸笔。他将纸张推过去,萧恒轻轻吸一口气。 ——或许有观音手解药的替代方子。 萧恒回头瞧一眼帷帐,又转过头,压低声音道:“你说。” 岑知简继续写道:观音手是虫蛊,故而解药丸方也是虫蛊,处子血及罂粟只是引子。天下蛊毒莫测,然理数相通,既有虫蛊解药,必有草蛊解药。 萧恒没多问,道:“但听你安排。” 岑知简抬了抬手,萧恒会意,将腕递过去。 半晌,岑知简又写道:脉象仍如常人。 “什么意思?” ——不好,也不坏。 萧恒静了静,突然手掌一展。岑知简会意,将笔递给他。 萧恒写道:我还能撑多久。 岑知简瞧着那字迹,又写:长生蛊尚在,至而立无虞。 萧恒点点头,将那张纸在灯上舔掉,笑道:“我有数了,劳烦岑郎深夜走一趟。但有什么所需,尽管找我。” 第462章 青帐之后人影绰约,岑知简也不再多言,退步出门,重新回自己房中去。一开门,微微一愣。 梅道然正在屋里坐着。 一见他,梅道然立马站起身,指了指桌上一只药瓶,“新配的药,试试,看看对嗓子有没有什么作用。” 岑知简顺他手指看向药瓶,视线又重新转回他手上。那双手互相捏攥指节,又搓了搓掌心,想缓解尴尬和局促。 岑知简做了个请坐的手势,自己也从对面坐下,将那药瓶收入怀里。 梅道然默然片刻,问:“没再发作?” 岑知简知他问五石散,轻轻点头。 梅道然问:“平时还是很疼?有没有什么旁的缓解的法子?” 岑知简服用五石散就是为了缓和长生蛊发作的蚀骨之痛,如今戒服五石散,无异于将他活活扒层皮。 岑知简却笑了。 他从桌边捞起酒壶,冲梅道然摇了摇。 梅道然也勉强笑一下:“我给你打好酒。我给你酿。” 四目相对。 岑知简突然起身,梅道然不知其意正要跟去,他已折返回来,将新的酒壶酒盏放在桌上。 一只酒杯放在梅道然面前,注入清酿。 岑知简也给自己满倒一杯,轻轻一碰前一只盏子,抬头一饮而尽。 梅道然端起盏,盏中一片明月。 窗外明月当碧天。 杯盏已倒,酒壶已空,一件玄色白鹤道袍盖在岑知简身上,岑知简躺在竹椅里,缬眼看向梅道然。 梅道然没在对面,他坐在窗上吹笛。月光洒得他一身银辉,蓝袍映如深青,他像穿了一天夜色在身上。笛声遄飞时他眉目微低,眼中微微湖光又似微微酒光。 鬼使神差地,岑知简看着他的脸,一双手钻到袍摆下。 月光鹅毛般纷飞吹来,每片都是梅道然的气息梅道然的脸。岑知简微微张口,头往后仰。 君子。放荡。祖训。欲卝望。莲冠。帛裂。你死我亡。肝胆相照。 想要。 他想要。 无数双情卝欲的手从心中探出搂住他满身,半是醉意作祟半是理智强迫地,他的双手越来越快,但他的掌心依旧干燥。 霎地,笛声戛然而止。 梅道然跳下窗来,笑道:“你喝高了,酒都洒了一身。” 他的酒水已经吃空。岑知简虽知不可能,还是不由看向两腿之间。这动作彻底出卖了他。 像那一夜卓凤雄挥刀而落的痛感。 岑知简彻头彻尾地醒了。 梅道然却像醉了似的,从他身旁椅子里躺下阖眼打盹。岑知简半张脸隐在衣领处,屈辱地、极低声地哭起来。终于有什么打湿了衣袍,仙鹤沾了尘露,再难重归云外。 窗外明月依旧漠然。虫鸣此起彼伏,抽噎只声断断续续,梅道然像睡熟了,丝毫没有察觉。 …… 次日天光大晓,梅道然睁开眼,岑知简仍盖着那件外袍坐在一旁竹椅里,静静看着他。 仅仅一夜,岑知简便面色苍白得犹如病容。梅道然心中一惊,知道岑知简是极其自尊之人,自悔不该逼他过甚,正要开口,就被人捧脸吻住。 岑知简在吻他。 那一瞬间,梅道然脑中啪嗒一响,同时本能已先于理智,将岑知简压在椅中。他察觉岑知简浑身颤。抖,满面湿冷,这种战。栗像火花像电流,一点就是两个人。两人吻到几近窒息,岑知简捉住他的手,隔衣握住自己。 …… 殊无变化。 梅道然如遭雷击。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岑知简,下方,岑知简玉冠轻颓,冲着他摇摇头,轻轻一笑。 事自此处仍无半分反应,只怕岑知简心中厌恶至极。 那个夜晚如同鸿沟,迈不过,跨不去。是他逾了矩。 梅道然恍惚起身,呆呆站了一会,想伸手拉他,又缩回,哑声说:“是我该死。” 他逃也似冲出门去。 岑知简仍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四肢颓然垂着,身体渐渐从竹椅里滑下去。 他本以为卓凤雄的辱身不会摧毁他,反正他无心风月,也寿数有限。 直到梅道然回来。 梅道然那么痛苦又负罪地站在他面前,不敢施放半点情意地站在他面前。梅道然敞开身体让他去恨,他恨到尽头竟去爱这个人。 那一刀只会摧毁爱欲之人。 岑知简从来没觉得自己残疾,直至此刻。 此刻他切实感受到,他的自尊破碎了一块地方。不是他不肯正视情卝欲,他的身体能够重获情卝欲的那部分已经坏掉。 哪怕他的心,很想很想。 许久,岑知简从地上爬起来,似乎想整理散乱的鬓发,双手一滞,直接拔掉玉冠抛在地上。 *** 自从萧恒回来,似乎天下太平了一段时辰。一日天光未明,秦灼尚在枕畔安睡,萧恒缓缓从他脑袋下抽走手臂,还是将人带醒了。 秦灼眼睁不开,含糊道:“哪去?” “军营有事,我赶去一趟。”他替秦灼掖好被子,轻声说,“我去瞧瞧,没有大事就回来,一块吃早饭。” 秦灼唔一声:“你昨天那样就好,不用非等我醒了。” 萧恒难得有些耳热,不答话,低头亲了亲他。 秦灼前几日去看虎贲军防,有两日没回来,深夜赶回时萧恒已经动身去巡营了,便自己上床合衣睡了。第二天早晨——也就是现在的昨日,他半梦半醒,就感觉一只手按住小腹把自己钳在怀里,另一只手揭开他衣袍,把亵卝裤给他褪到膝盖。 秦灼迷迷糊糊,还以为发什么春卝梦,直到被萧恒活活弄醒。 清醒过来时,他听见自己还叫唤着,身体也在相迎,全不知道此前出都了什么丑态,正要急,却又想到萧恒难得这样不忍,心中又酸,拨开脸上头发,喘着气转头瞧萧恒。 萧恒一身外衣未褪,只按住他大腿,目色深沉地看着他,动作却一息未停。 对视片刻,秦灼浑身哆嗦着,重新扭脸过去伏在枕上,主。动迎着他,张嘴咬死了枕巾。 想起昨天一大早就白日宣淫的情形,秦灼到底也脸热,搂着枕头要睡。萧恒再吻一吻他,将床帐放下,放轻脚步出了门。 他赶到军营时人已聚齐,但神色都不好看。梅道然眼下乌青,连李寒也肃穆面孔,手边茶水已经放凉。 萧恒快步走上前,问:“怎么了?” 李寒吃了口冷茶,抬手请萧恒从对面坐下,说:“我与将军逃出生天,皇帝震怒异常,甚至还软禁了参与其中的孟蘅。又下旨通缉许仲纪,但许淩云反应迅敏,当即上殿负荆请罪,逐许仲纪出家门。” 萧恒问:“青公呢?” 李寒一时默然。还是一旁梅道然说:“全无消息。” “小郑将军也……?” “老师到底仍有威望,郑涪之在军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皇帝就算要动,也不可能暗中杀人灭口。今时今日,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李寒轻轻吐出一口气,“在下的私事不值一提——如今皇帝连崤关都顾不得,调遣十万大军南下而来,已经在军中声明,生擒将军者,封侯万户,得取首级,则赏万金。就算只是胳膊腿,十代之内衣食无忧也不在话下。这一战下来,将军想做个囫囵人,还真不是易事。” 萧恒问:“谁做主帅?” 李寒道:“皇帝旨意,由许淩云挂帅出征。” 萧恒虽略微讶然,到底还在意料之中。 皇帝要看许氏一族的忠心所在。 “但副帅何人,将军一定想不到。”李寒一笑,“那位灵帝朝便英年早逝的骁骑将军狄寒烟之孙,狄皓关。” 萧恒问:“狄寒烟,和许淩云有龃龉的那位狄氏先公?” 李寒颔首,“许淩云和狄寒烟一同参军,一度情同手足,后来与齐军庸峡一战,二人因相争帅印有所嫌隙。灵帝任狄寒烟为帅,用许淩云作其副手,战中许淩云要攻城拔旗以夺头功,却被狄寒烟三道军令拦阻下来。后来战时混乱,狄寒烟中箭身亡,许淩云立功而还,但历来有传言,狄寒烟之死非因齐军,而是同袍。” 李寒话音一顿,又说:“狄寒烟妻子已有遗腹,抚养长大后又娶妻生子,便得了这位狄皓关。许淩云闻其为故人之后,几度欲招揽麾下,狄皓关却多番推辞,转投他处,如今军功得立,也算是朝中难得的青年将领。皇帝以他为副帅,算是上好选择,但同时皇帝又给了他一项权柄,许淩云的军令颁布,需得狄皓关签发。” 萧恒道:“掣肘。” 李寒一摊手,“这正是皇帝的拮据之处。灵帝暴戾,亲小远贤,朝中良臣凋零,气候已然损毁。至先帝朝时,虽有二三虎将,却是裙带盘错,卞秀京倒台,虞山铭战死,两大军方凋落,先帝疑心又重,从前的老牌军队备受打压,是以怀化崔将军和郑涪之这类军中世家,反而不得其用。两朝数十年人才凋落,留给今上调遣的将才本就不多,这些一巴掌能数过来的将才里,五之有三还不满她女人当政,臣心有贰。她能推心置腹的不过虞山铭帐下三万将士,但大将军彭苍璧已死,如今老道多谋的将领中许淩云的确是首选。而且许仲纪反水,皇帝对许氏自然存了疑心,叫许淩云来迎战将军擒拿许仲纪,是探看他的忠诚如何。” 第463章 萧恒道:“但皇帝不放心。” 李寒笑道:“正是,皇帝又怕许淩云耽于亲情,或早与许仲纪通气,留在京中就是为做将军里应。若真是如此情形,以他为主帅岂非以此资敌?所以她得找个旧怨旧恨,两厢箝制,双方制衡。” 萧恒道:“不得不为。” “是,放眼朝中,皇帝没有更好的选择。”李寒合上茶盏,“但自古得胜,天时地利还是其次,首要一个人和。如今用狄皓关来搭许淩云……他们的将帅不和,就是将军的人和。” 梅道然打起几分精神,笑道:“军师,咱们兵不过三万,人家可是三倍之军。” 李寒老神在在道:“若叫我瞧着间隙,十倍之军也能挡得。” 梅道然笑道:“咱们军师不愧是搞阳谋的老手。” “过奖。”李寒亦笑,“不过这次是阴谋。” 萧恒依旧眉头未展,“那就要立时备战了。” 李寒道:“是。” 萧恒道:“军师已有成算。” 李寒微笑道:“成算谈不上,英州一战的旧把式而已。” 萧恒有所领会,“先发制人。” “是。这次我为将军选了个好地方。”李寒起身走向壁前,壁上大梁舆图悬挂。他拾笔圈了个关镇。 松山。 李寒将兔毫丢回笔架,“朝廷十万大军要到潮州英州怎么也要一个多月的脚程,趁这个空档,我们就不若迳取松山。” 梅道然听了一会,犹豫道:“可松山易守难攻,古有‘江南第一天堑’之称,是实打实的一块硬骨头。我怕咱们还没把松山抢下朝廷便到,来个内外夹击,那可完犊子了。” 李寒笑道:“蓝衣,我说的是‘取’,不是打。将军与朝廷相比,麾下兵、财二字都远不能及,有一二胜算的,就是民心。若要强攻,岂不是把这二两钱的压秤当空打散?倒不如他解甲来你归田,我么,找个战火不及的村子,做个教书先生,或者写春联的编话本的,留一条残命苟活余生。” 梅道然讲:“您老人家可别卖关子了,直说怎么办吧!” 李寒看向萧恒,“松山最近遭了涝,因此断粮。” 梅道然嘶声,“跟潮州前两年还挺像。” 李寒道:“比潮州要强不少。但如今是一阵急灾,周边州府又自顾不暇,唯独潮州已开粮道。将军若此时援手,松山会记将军这个恩情。” 梅道然问:“他要是不记呢?” 李寒摊手,“那因时而变,战场相见了。” 梅道然皱眉,“那岂不是赔了粮食又折兵?还不如不动。” 李寒道:“不动,就是坐等许淩云大军集成南下。我们到底偏安一隅,本营正是潮州。以攻为守,是无奈之处的上上之举。” 梅道然说:“我真不是不赞成,只是将军,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咱们虽有粮道,可也得有粮食。咱手中就那一丁点存粮。” 李寒袖手道:“我只是建议,还要将军做此决断。” 他们的视线一齐投向萧恒。 片刻沉默。 灯花轻轻爆裂,萧恒也转向李寒,“有劳军师拟个章程,今日把大概敲下来。” 这是答应了。 “还有件事。”萧恒抬眼看他,“军资是个大问题。” “要迎战这十万大军,潮州、英州、西塞三处须得拧成一股,辎重配备更不能出分毫差错。这一战快则一月,长则一年,所需军备怎么也有这个数。”李寒伸开手指比了比,问,“将军有思量吗?” 萧恒双手交握,沉默半天后,开口道:“不能再加赋税。” 李寒颔首,“百姓受不住了。” 梅道然问:“军师,你有没有主意?” “倒是有一个。”李寒看向萧恒,“不过将军定然不会答应。” 梅道然急道:“你倒是说啊!” 李寒把手一摊,“将军如今是有家口的人。若枕头风吹得好,未必赚不得少公一掷千金。” 梅道然心中一惊,忙去瞧萧恒,正见萧恒微眯双眼,目光虽算不上杀意,但也足够冰冷。 秦灼的确有不少私款,除去文公积蓄和自己私库,大多是他数年来奴颜婢膝所得,每个子都是血汗。再说秦灼还有自己的数万人养活,虽不至于窘迫,但总不算宽裕。 他供养潮州五年,得来的却是被逼远走。萧恒和他相好,却必须用命来保柳州。 此事秦灼虽不再提,却一直刺在萧恒心头。 他不是不愧对。 半晌,梅道然听到萧恒的声音:“我说过,南秦少公本分已尽,我手下的人,不要再打他的主意。” 李寒露出个瞭然的神色,两肩一耸,“所以在下说,将军定然不会答应。且秦少公是个精明人,和将军至此,至少有一半切切实实的真心。他这样一个人肯以真心投报将军,将军若以利益算计,他只怕会立时决裂,反目成仇。如此赔了夫人又折兵,不是明智之举。” 梅道然一听,乐了,“军师,说到底,您老人家也没个主意。” “我又不是文武财神散财童子,真没钱,我也没法子。”李寒瞧众人脸色,笑道,“没钱就省嘛,大夥苦日子不是没过过。当年高皇帝阜州一战,隆冬只得凿冰来饮,十日以来食不过一饼,依旧用八千人打退了三万之军。只看近处,萧将军守潮州卫西塞,哪个不比如今艰难?” 他话头一转,双眼光芒向萧恒一闪,“不过将军有将心比心之情,对方却未必有设身处地之意。听闻将军的小姑已至,说不定正虎视眈眈,要狠狠敲你一笔竹杠,来作她兄遇人不淑的贴妆。” 第340章 一〇六 小姑 李渡白向来料事如神。 萧恒回来时天光初明,秦灼便叫秦温吉来用朝食。 秦温吉和陈子元一道来,陈子元伸臂打帘,身前,秦温吉却抱臂立在门槛外住脚不动。他往里一瞧,果然,萧恒也在。萧恒怎么能不在? 萧恒立在铜盆旁,等秦灼洗完脸给他递手巾,又问:“还戴香吗?”秦灼脸埋在手巾里,含糊道:“大清早的。” 他声音有些哑。秦温吉耳朵尖,眉头微蹙。 陈子元忙叫一声:“殿下。”又干笑道:“萧将军早啊。” 秦温吉冷冷道:“早什么,日上三竿了。” “他起得早,我没起来。”秦灼将手巾搭回架子,“洗手,吃饭。” 他在秦温吉跟前倒有些长兄如父的派头,自己先落座,秦温吉不动,回头瞪视拿手肘碰她的陈子元,还是挽袖上前,由阿双服侍洗手。 秦灼右手位常坐萧恒,一开始二人尚在纠缠,除了难以言明的暧昧,到底还有盟友敬重的缘故。今日秦温吉来,萧恒便让了右手,在秦灼左手边坐。左手边这么一坐,在南秦就成了侍坐。 他把自己放得低,但这种“低”又是内外亲疏的一道划分。似乎他和秦灼更是一家人。 秦灼提了箸,一桌人才开动。秦灼给秦温吉盛了粥,道:“豆沙是阿双一早澄的,桂花也是去年自己晒的,你爱吃甜口,尝尝。” 秦温吉接过粥,转头看阿双。陈子元笑道:“这么多年,前日还是头一回见咱们郡君掉眼泪。” 见秦灼不解,陈子元道:“温吉初到那天,一进门先见着阿双,一句话没说,把人家结结实实抱住……哎哎,我不说,我不说了小姑奶奶。哭有什么好丢人的?男儿有泪不轻弹,咱们女儿眼泪更不轻弹,这才显得阿双姑娘在你心里的地位吗。” 秦灼笑道:“成了,快别闹腾,先吃。” 萧恒那边不是粥,单独给他盛了馎饦。陈子元一想,萧恒的确少吃甜的。 秦温吉搅着粥,盯着秦灼给萧恒递锅饼的手,又吃了一会,开口道:“你已经断了秦善输送铜铁的路子,想再怎么做?” 秦灼道:“你记不记得秦善继位时,生过一场宫变?” 秦温吉点头,“苏氏。” 南秦有三大世家,除褚氏和裴氏外,再一个就是苏氏。南秦大公与世族互为仪仗、盘根错节,历来君王伴读不外出于这三姓之中。文公少时交好者,一个裴公海,一个褚山青,一个便是苏明尘。据说这位苏明尘和文公妹秦玉汝曾订有婚约,中间却不知如何缘故,秦玉汝北嫁梁宫做了淑妃,苏明尘北上护送,也没有活着回来。 这双有情人命殒北宫不久,便生了七宝楼焚的事故,秦善废掉秦灼篡位继立。在他继位当日,苏氏发动一场政变来拥护秦灼,终究以失败告终。 自此,苏氏一族沦为逆党,被秦善远贬,一夕凋落。 秦灼道:“苏明尘有一位胞弟,名叫苏明埃。当年宫变失败后苏氏全族罹难,他也下落不明。如今大明山口递来信,自称正是这位苏明埃。说是改头换面投了守备军,听闻我的消息前来联系,愿为我内应,放我们的人进大明山隘。” 明山金河自成天堑,自古易守难攻,只要防御得当能挡十倍之兵。这也是秦灼不肯发兵的缘故之一。 第464章 但若有内应在此,攻守形势当即扭转。 秦温吉问:“这人可靠?” 秦灼将一封信函另一块玉佩交给她,“他细说了几件隐秘旧事,和阿耶讲的分毫不差,这块玉佩是阿耶当年送给三个伴读的,老师那块你应当见过。” 秦温吉拆看信件,又反覆看过那块玉佩,问:“你不是要把主场放在南秦之外吗?” 秦灼笑道:“因时而异嘛。” 秦温吉不置可否,突然问:“萧将军怎么看。” 萧恒脸上掠过一丝讶然之色,还没开口,秦温吉已笑吟吟道:“萧将军初至潮州,我阿兄没少援手,如今‘登堂入室’,也没想做些表示?” 她一声阿兄叫得陈子元头皮发麻,去觑秦灼,却见秦灼没讲话,只舀粥吃。 萧恒道:“潮州麾下,但凭少公驱策。” 秦温吉问:“只潮州?” 萧恒道:“皇帝大军不日便至,人手最多挪出潮州。” 秦灼本去挟桂花糖藕,闻言住了筷子,皱眉问:“皇帝发兵?多少人马,什么时候到?” “还有些时日。”萧恒将藕端到秦灼跟前,“十万,并非全无胜算。我们商量好了,先去松山。” “萧将军胜券在握吗。”秦温吉掰开块桂花糕,一半丢给陈子元,又道:“也就是说,他的头阵,你不能来。” 萧恒垂眼说:“我得走了。” “明白了。”秦温吉道,“人来不了,粮草辎重,我阿兄如今恐怕也吃力。毕竟你们潮州地盘,他这个少卿只是客卿。” 秦灼看向萧恒,打断道:“你不是要再回军营一趟么?阿双将饼给将军包好,糕点也都包一样。” 秦温吉仍挂着笑:“一穷二白,遁走都要男人给打商量。萧将军,好本事呀。” 秦灼脸色很不好看,抬手要拍筷子,手却被人在半空握住。 萧恒将他手中箸接过,好好放在碗上,看向秦温吉,道:“不知郡君与我谈论这些,是家事还是公事?” 秦温吉冷笑一声:“你搭得上秦氏的家事?” 萧恒道:“那就是公事。” 秦温吉仰头看他,“是公事,他和萧将军既是盟友,我要问同盟之事,不对?” “我和尊兄互予军权,正因同盟,而非私情。虎贲要回秦地,粮道随时向少公开放,也是同盟之诺,不是为着我和他的关系。人和粮我这里都可以出,但出不了钱。” 陈子元微吸口气,当着秦灼兄妹的面,他倒敢说。 秦灼依旧不做态度,萧恒继续道:“要出钱就得再加赋税,潮州百废待兴,西塞更是疮痍遍地,百姓之资尚不够自家饱暖,我再征税,是要他们的命。” 秦温吉道:“你穷,但柴有让可不穷。萧将军查了他的州府和私库,手中还漏不出一分闲余?” 萧恒道:“一半充作西塞军需,一半发放百姓。” 秦温吉呵然一笑:“你自己分文不取?” 萧恒说:“分文不取。” 秦温吉正要说话,陈子元碰她一下,轻轻摇头。 这还真是他萧重光干的事。 萧恒直视秦温吉双眼,道:“郡君,论感情,我对不住你阿兄。莫说受你一鞭,你就是要杀我也应当。但公事公办,虎贲归秦,我会尽我所能给予援手,但也是我之所能而已。” 他向秦温吉一抱拳,不敢瞧秦灼,转身要走。 “你站住。”秦灼叫道。 萧恒顿步,慢慢转过来。 “我这两天白讲给你是不是?”秦灼冷声道,“你他妈哪里对不住我?当日段映蓝兵围潮州,我知道你在这里,有没有搭救?你北上西塞,十行九死,我有没有出过一个人做援手?” 他转脸看向秦温吉,“都没有。” 秦温吉看着秦灼眼睛,用力咬一口糕。 “我和他相好是一回事,结盟又是另一回事。要谈利益,各自保全为先,他姓萧的做到这个地步已是仁至义尽。物极必反,秦温吉,再过头,我和萧将军……你死我亡吧。” 萧恒眉心猝然一跳,刚要讲话,秦灼已放软口气,对秦温吉道:“温吉,你瞧不得我死的,对吧。” 秦温吉嘴唇一动,陈子元忙掰了一块黄豆糕,给两人一边塞一个,打哈哈道:“呸呸呸,大清早说什么不吉利的,吃糕,吃糕。” 他一打岔,气氛便缓和许多。萧恒微微弯腰,对秦灼低声说:“我先走了。” 秦灼应一声,将油纸包好的锅饼递给他。 两边都有启程之意,早饭用完去各自忙活,再见便到了深夜。秦灼打帘进屋,先是一愣。 难得在这个时辰见到萧恒。 帐边一盏油灯昏昏,萧恒傍灯坐着,膝上摊着秦灼的一套甲胄,一枚针拈在右手,左手正翻动胸甲底下的鳞甲。 萧恒没抬头,只道:“回来了。” 秦灼倚门瞧了会,轻轻应一声,往榻边踱去,挨着萧恒坐下,道:“走不了那么早。” “先预备好。” “阿双常给我检查的,不用这么仔细。” 萧恒道:“要的。” 他一张又锋又利的煞神脸,竟叫灯火映得柔和。萧恒端了案上一碟赤豆糕给秦灼,自己又顺着甲片翻披膊和革带,一丝不苟得像看什么沙盘邸报。秦灼也不讲话,只将下巴垫在他肩上,靠得更紧了。 这样欲语还休之时,偏要有人不长这个眼力。门外轻叩两声,也不等秦灼答应陈子元就推门而入,无视他二人情态,低声说:“苏明埃夤夜而来,要面见你。” 秦灼坐直身子,“请他进来。” 萧恒将手中甲胄搁在案上,正要起身,却被秦灼握住手腕。 秦灼道:“你坐着。” 所以苏明埃进屋揭开斗篷时,看到的是这样一副光景。 桌边红衣人抽出帕子,正擦拭拈糕的手指,他身后隔断内外的帷帐全然打开,一个黑衣青年大马金刀地坐在榻边,正就灯火缝补盔甲。 红衣人放下帕子,起身叫道:“苏二叔,数年不见,一切安好?” 第341章 一〇七 久久 灯火闪动,那张脸既有文公的模子又有甘夫人的影子。苏明埃张了张嘴,跪地哑声叫:“殿下!” 秦灼忙去扶他,苏明埃泪落滚滚,连声道:“好,臣一切都好,自从元和八年……那场事败之后,苏氏全族远走,臣再也未能得见殿下玉容。听闻殿下的腿也好了,臣真是……文公若能知道……” 秦灼请他坐下,倒一盏热茶与他吃。一盏茶尽,苏明埃略略定了心神,抬头去瞧床边的萧恒。 他也听闻了秦灼和萧恒的一些事由,却不料自己私下面见的隐秘之事,秦灼也不叫萧恒退避。苏明埃心中拿不准,问道:“殿下,这位……” “不用管他。”秦灼只笑,“二叔有什么话,照说无妨。” 缝补甲胄用的线绳皆是特制,又浸过油,要一个不易断的韧劲。针尖穿过铁甲缝隙,响起轻微的摩擦碰撞声。秦灼见他有些犹豫,便先开口:“二叔这样离职寻我,那边不会起疑?” 苏明埃道:“殿下截断了外地内输铜铁的路子,秦善急得焦头烂额,遣派人马出关走通路子。臣正是寻了这个由头乔装而出,殿下放心就是。” 秦灼颔首,“路子寻得怎么样了?” 苏明埃道:“商贸和兵马是两回事。如今附近州府无一不从殿下之令,秦善想杀出重围,没那么容易。” 秦灼转了转扳指,道:“但秦善为君并非暴戾,我还想请问二叔,我若返程夺权,境内能得多少拥护?” 苏明埃沉吟片刻,“秦善的确不是暴君,但也并无什么出色政绩,勉勉强强守成而已。文公恩泽余威犹在,殿下是文公的儿子、理当的正统,百姓和旧臣就算不熟悉殿下,多少也会感慕文公旧情。” 也就是说,形势未明之前,南秦境内不会明面支持秦灼。但秦灼一旦占得上风,境内会纷纷归顺,把他当作新君来奉。 秦灼微微一笑:“我晓得,墙倒众人推嘛。” 苏明埃忆起他少年坎坷,涩声叫道:“殿下。” 秦灼指尖点着桌面,“这样讲,事情还是要靠我们自己。” 他抬头看向苏明埃,道:“二叔方才言道,秦善四处寻访铜铁商源。” “是。” “我倒替他寻了一个上好买家。” 苏明埃问:“殿下是指……” 秦灼脱下那只虎头扳指,轻轻按在案上。 他自己。 苏明埃不敢轻易应允,思索片刻才道:“此计确实可行。” 大明山本就是难攻之所,秦灼也是有这个内应才敢动直入明山的心思。若能有潜入南秦境内的其他路子,也未尝不可以一试。 秦灼道:“既如此,我会为麾下众人安排身份,通牒那边,还要二叔多多费心。” 苏明埃叹道:“殿下有所不知,若要这么干,难。” 第465章 秦灼也不变色,颔首道:“愿闻其详。” “臣并非铜铁采买的统筹之人,一应事务都要经掌师廖东风首肯。若人数少些,臣还能装作是有私下交际走的门路,但数万之人,实在难逃他的眼睛。” 秦灼听见这个名字,抚摸扳指的手微微一顿,“廖东风?” 苏明埃道:“是,殿下可还记得徐启峰?徐启峰是秦善的妻弟,这位廖东风却是秦善的妻弟,他和殿下之间还有他舅兄的一桩血仇在。而且据臣所知,玉升元年徐启峰兵临潮州,他也是随行。殿下虽全歼徐启峰部队,难保不会有漏网之鱼,这小子恐怕就是死里逃生奔回去,与殿下之间更是不死不休。” 他微微吸口气:“若叫他识破,只怕十分凶险。所以依臣之见,虎贲军不宜大批乔装入境。” 蓦地,一直默不作声的萧恒开口:“苏公之意,是叫殿下只身入关?” 苏明埃忙道:“怎能只身?点击军中健儿,一同扮作商队,也是使得。” 萧恒问:“依苏公所见,带多少人合适?” 苏明埃道:“少则十余,但若能扮作大宗买卖,可以百数。” 萧恒道:“大军仍在境外,只百数人相与入关,这就是我说的‘只身’。” 他将盔甲挪开,双手撑上膝盖,“若只是百人入关,这件事潮州自己就能做得,何须麻烦苏公?我记得苏公当初的承诺,是在明山接应,引虎贲大军入关。” 室内灯火摇晃,秦灼望向萧恒的视线转过,定在苏明埃脸上。 苏明埃面有愧色,哑声说:“臣本以为万事俱备,又急于迎回殿下,谁知廖东风给了臣这个指派,臣离了本职,放虎贲军直入明山之事只能暂缓。现如今,只有这一条路子,是臣有负殿下寄望。” “苏公已尽力,我也并非追究苏公办事之能,只是担忧殿下安危。南秦不比潮州,若有什么万一,插翅难飞。”萧恒道,“扮作商队,就不能公然通信,那消息传达一定会延迟甚至受阻。一旦暴露,百数对数万,敌我悬殊。殿下离乡多年,对南秦的军事布置不如秦善熟悉。此战,太险。” 苏明埃哑声笑道:“臣何尝不知道此战太险?殿下也知道,秦善是何其精明猜忌之人,如今难得有所破绽,臣只怕时机稍纵即逝,若错失这次机会,不知下回再如何谋得人和。” 萧恒嘴唇微动,秦灼已戴上扳指先一步开口:“我知道,二叔是为我打算,我心中也有计较。但兹事体大,二叔容我略作考虑。三日后,我定给二叔回覆。” 苏明埃应是,怕人察觉也不敢多待,再问候几句便趁夜色走了。秦灼亲自送人出门,再回来,萧恒又拾起那件甲胄做活,除去烧掉的半支蜡,和刚开始没有什么变化。 今夜外事已毕,秦灼便捡了寝衣换。也不去屏风后,就当着萧恒面脱衣散发,边问萧恒:“你怎么瞧?” 萧恒抬头,正见秦灼咬住玉簪穿寝衣,胸口腰腹一览无遗。萧恒顿了顿,说:“你若要去,多少带着梅子。总要叫我知道信。” 秦灼也不系衣带,嘴唇一松,将簪子吐在掌心,赤脚踢开外袍,从萧恒里侧上榻躺倒,道:“你愿意?” 萧恒道:“南秦的事,不该我讲愿不愿意。” 秦灼笑一声,一只手支着脑袋,抬另一只手摸了把他侧脸,捏了捏他下巴,问:“萧将军问不着,六郎呢?” 盔甲轻轻一响,萧恒手臂一放,垂眸看向他。 那枚虎头扳指摩挲他侧脸,冰凉里带些缠绵味道。秦灼拇指缓慢抚摸他嘴唇,轻声问:“一口一个殿下,六郎对我,就这样公事公办吗?” 手指抚进他唇缝,代替了舌头,让萧恒知道他在挑逗,也让萧恒知道,这件事他十拿九稳。秦灼只有在胜券稳操的时候,才会拿正事调情。 萧恒盯着他双眼,含住他的手指。 一股酥麻从指尖涌向全身,秦灼千般花样顿时无地可施,撑身的手臂渐渐酸软,整个人缓缓往榻上倒。后脑挨上枕头的瞬间,萧恒骤然俯身吻住他。 上次之后,萧恒渐渐放得开了,吻得也凶起来。他坐在榻边垂首,秦灼便要跨坐上去,萧恒却猛地按住他,整个人压在他身上,严丝合缝,密不可分。 他气息比秦灼长很多,窒息感涌上秦灼胸臆时,萧恒仍若无其事的吻着。秦灼鼻息急促,颈侧血管滚动,抬手要推他,睁眼才发现,萧恒一直静静盯着他吻。他的情动模样赤裸无遗地呈现在萧恒眼底,这样夜深人静之刻,昏灯软帐之底。 秦灼舌头发麻,叫他吻得喘不上气,声音也含糊。萧恒这才抬起脸,抬手擦拭他脸侧的涎液,秦灼笑着喘气,哑声道:“好阿恒,你轻些折腾。” 萧恒不说话,从嘴唇往下吻下去,缓慢含他的脖颈,一只手抄进他袍底,也毫不留情。秦灼抱住他后背,断断续续道:“好啦,我……我晓得你不愿意了。我不问……你就不讲吗?” “你想怎么做我都支持。”萧恒的嘴唇从他颈侧抬起,又俯向他胸前,秦灼抓紧他后背时他哑声说,“功成事败我都担得住……但少卿,我这条命,再担不起你出什么事。” 他埋在秦灼胸口,突然不动了,只这么静静拥抱着。耳畔秦灼未稳的心跳轻轻作响,萧恒感觉秦灼双臂拢紧他,喟叹道:“将军,你可算能将心比心了。” 萧恒一愣,秦灼已抱着他一滚,自己翻到他身上,瞧着萧恒的眼睛说:“我答应你一定万全,你也得答应我。你再不把自己的命当命,你怎么疯,我就怎么疯。君无戏言。” 萧恒搂紧他,说:“无戏言。” 拿着想要的答案,秦灼拍拍他侧脸,覆在上头紧紧密密地又吻起来。萧恒双手柄他散落下的头发往后拢,让那双眼睛露出来。 秦灼抬起脸,鼻息微微里,萧恒注视他双眼,说:“你好好的。” 秦灼看他一会,轻声道:“好。” 他一把扯落床帐,搂住萧恒往里一翻,叫人重新压在自己身上,抬手柄人脖颈抱下来,边吻边说:“回来再脱光了叫你好好验看验看,半个新伤都不带。再说你,你要是敢再添伤……就一个月别上我的床……你,你这辈子别……” 秦灼声音开始断续,萧恒气息也粗重起来,床柱硌楞硌楞摇撞里,秦灼大口喘气:“你留着命,留着命……咱俩继续好。我讲给你,我们秦家不出做鳏夫的人。” 唇舌相接里,萧恒应道:“我留着命,我和你好一辈子。” 第342章 一〇八 鱼服 商队里新来一个年轻人,确切说,是一支由这个年轻人带领的小型队伍。 人数尚不足百,货物也不算多,瞧五官面孔都有点南方人的特征。为首者姓甘,裹一身白纻斗篷,露出平平无奇一张脸,笑起来却叫人没得眼晕。 但商队头领葛小藤是个雁过拔毛的,肯收容他们一块南行,不外乎两个原因: 一是一个姓陈的随从孝敬上来的一荷包黄金。 二是铜铁司都尉苏明埃专门打过招呼,叫这位一同跟随。 官家的熟人。 那再肥的雁,也得当爷爷好好供着。 所幸葛小藤混到如今地位,除却见钱眼开,也是见风使舵的一把好手。他有心同这位甘郎攀上关系,一路紧着搭话:“甘郎是从哪里来?” 甘郎笑道:“从长安来,做些小本买卖。” 他操着一口地地道道的中原官话,葛小藤又道:“瞧郎君这些兄弟长得却像南方人。” 甘郎道:“我娘是南方人,我这些同行的兄弟,十之有九也是南方人。大夥在北方漂泊久了,想趁这次买卖回来瞧瞧。” 说到这里,甘郎十分谦和:“我久不回南边,不知道这南秦界内人物风土如何,还望葛爷提点一二。” 他一声爷叫得葛小藤心花怒放,便捡几桩事情讲给他听:“你在北边趟久了,不知道也是常情。从前南秦的商贸经营虽比不得帝都,但放在几个诸侯国里还是首屈一指,这两年渐渐不好做了。要说丝绸茶叶这些玩意倒还好,盐铁一紧,闹得大夥都人心惶惶。听消息,像是那位殿下的手笔。” 甘郎语意带疑,“那位?” “要知道当今大公本来坐不到这个位置。”葛小藤低声道,“大公是文公的弟弟,但人家文公是有儿子的。” 甘郎哦一声:“秦灼。” 葛小藤忙嘘声:“甘兄弟,这人可不敢讲。” 甘郎笑道:“看起来这位文公遗裔,并非民心所向之辈。” “倒不是这个原因。从前这位南秦少公在境,还好施粥布粮,加上他身世可怜,朝野心向他的反而不少。”葛小藤叹道,“这位也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大公箝制得他那样死,还能杀出重围跑到京城。听各地的小报,他收揽了文公境外的各大遗部,又和现在闹得起劲的镇西萧恒搭了桥梁。萧镇西你知道?” 甘郎肃然道:“如雷贯耳。只怕盖天底下,莫不听闻。” 第466章 一旁,姓陈的随从不远不近地跟着,正被这一句砸在脑门上,疼得牙酸。 葛小藤却未察觉他的神情变化,继续道:“这位正是借了萧镇西的势,软硬兼施下来,两年之内,南秦周边州府虽不至于听他号令,但绝不敢援手相帮,今年开年更是把大宗的商贸给断了!境内原本也不急,官路走不通,羌地的私铜可是应有尽有——这不,想必您也听说,这位可是个雷霆手腕的,将那位小羌君斩杀后扶植个傀儡坐镇,整个羌地都在他一人之手!如今各大商贸一断,大夥估摸着还是得开战。” 甘郎点点头,问:“百姓——乡亲们的储备粮够吗?” 葛小藤嗐一声:“这正是一桩有趣的,这位把各大商贸砍了个干净,就是没有动粮食。明眼人都看得明白,这几年南秦春耕艰难,其实断粮更容易攻城夺池。他不这么干,多少还顾虑着大夥死活。他手下也有几万人马,真打起来,说不定还是哥哥打弟弟、儿子打老子!家里哪个愿意?大公现在号召着应战,但军中大半还是比较消极,我听说个别军队里还闹了龃龉,但到底是现在这位的亲信做长官,火速镇压下去了。” 甘郎应一声:“一朝天子一朝臣,不过这位新君的亲信我还真不太了解,真跑起生意来只怕还有交道要打,还要辛苦葛爷提点。” 葛小藤笑道:“甘郎这话就见外了。如今这位大公手底下的人说复杂是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当年这位……继位之时,他的妻弟徐启峰是得力臂助,民间都说徐启峰能掌兵,是这位继位前许下的承诺。徐将军前两年战死,军权便重新收拢到大公秦善手里……哦,还有一位褚山青褚将军,是文公从前的知交伴读,后来转投秦善。因为他手中握有兵马,秦善不敢轻易动他。不过他围剿那位殿下无功而返,更引得秦大公起了疑心,也在慢慢分他手中的权柄。如今秦大公几个儿子也渐渐长成,他的长子秦晟公子倒很争气,手中也带了一支兵,但……嗨,年前秦大公已经为二公子秦煜请玉牒册少公了。” 那位陈姓随从面色一定,甘郎却依旧含笑:“有道立嫡立长,莫非秦晟公子出身不正,秦大公才择立幼子么?” 葛小藤道:“还不是有了后娘有后爹。这位秦晟公子的亲娘原本是大公的结发之妻,出身也是名门贵族的裴氏,只惜裴夫人早逝,大公为了得些军力援助娶了徐家的女儿,也就是如今的公夫人。没娘的孩子没人疼,秦晟公子的母族还因为裴公海行刺一事远贬他乡,秦晟公子就此失势。不过也是祸兮福兮,他若做了少公,恐怕还没法这么争气。小小年纪跑去军中历练,竟也挣下不少功绩。” 甘郎道:“他本是嫡长,怎么也叫正统,如今的公夫人还敢放他去军营染指军权?” 葛小藤笑道:“只怕这位徐夫人一早料不到他这般本事,只盼他能死在军中,毕竟刀剑无眼。谁料秦大公子竟是个有本事的,还在军中树立不小的威望,这才叫有因有果。” 甘郎道:“不论如何,册立少公也是喜事一桩,怎么外头半点都不曾听说?” 葛小藤叹道:“还不是朝中结结实实闹了一场。文公和几大世家交好,虽然秦善登基后世家凋落,但多少还有些势力。册立少公的旨意一下,裴氏苏氏几个子弟当即跳出来,说文公嫡长尚在,大公越侄僭立也罢,安能偏废先君血脉至此?秦善一场暴怒,砍了几个人的头,没成想更惹得一片怨声载道。也难怪,如今那位殿下虽身在关外,却羽翼渐丰,启程夺位是眼前的事。这件事闹得实在不小,还是靠晁舜臣下场,给大公当的好人擦的屁股。” 秦灼问:“我听闻晁太宰是文公旧臣,大公竟还肯继续用他?” 葛小藤笑道:“你这是有所不知,这位晁太宰当年便是神童出身,要说政务谋略,放眼南秦无人能出其右。加上文公当年贤名犹在,朝中但凡可用的人才多少都受过文公的恩惠,有骨气的要么致仕要么远走,就算秦善逼迫起用也不肯真心供谋献策。只有这位晁太宰,兢兢业业勤勤恳恳,跟着文公时怎么干,如今跟着他就怎么干。也因为这,和褚山青一起惹了一身背主忘恩的骂名。这两位秦善倒不想用,但他自己的裙带姻娅忒不争气,放眼朝中哪还有什么可用之人?凑合著使罢了。” 甘郎继续抬他的身价来请教指点,一路下来,已将话套了个大差不差。真正的权柄分布外人绝不能知悉分毫,但整体形势和阵营如何,却是难以隐瞒朝野之事。 陈子元跟在一旁笑得脸酸,见秦灼依旧笑如春风,只怕比对萧重光还要诚恳灿烂几分,心道勾践果真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只说扮笑这一门官司就能叫他吃得头疼。 但秦善册立秦煜,秦灼就彻底成为孽子孤臣。虽说在意料之中,陈子元仍不免心中膈应。他尚且如此,秦灼又当如何? 趁着夜间在驿站歇脚,陈子元便溜进秦灼房中,见一张面具正晾在案头。这人露出尊容,没干别的事,在写信。 陈子元瞄了第一眼就不再看,只说:“册立秦煜那件事,你怎么想的?” 秦灼未住笔,道:“好事。” 陈子元摸不着头脑,“好事?” 若没有秦煜,秦灼回去正叫一个名正言顺。如今有一个朝廷发玉牒册封的新少公,秦灼就成了正经八百的乱臣贼子,他回去振臂一呼,又有谁敢应? 秦灼笑道:“我原道你是个水晶心肝,怎么猪油蒙心婆婆妈妈起来?有秦善一日,我要夺权,他怎么都要把我敲在叛乱的板子上。你想想他一个废侄自立的东西说这句话,岂不好笑?你若把他的旗号当真,更不是叫世人笑掉大牙?要我说,所幸他封的是秦煜不是秦晟,若秦晟做这个少公,才是真不好办。” 陈子元品出味:“你是怕他们父子铁板一块,把军权牢握在手?” 潮州各项节省,连灯油一日几厘都算得清楚,驿站灯火竟比家里明亮不少。这样烁然的烛火照耀下,秦灼眉眼不再是有情人跟前的温情脉脉,锋锐得像一双抛光利剑。他已经脱了扳指,用略带戒痕的拇指敲敲桌案,道:“但凡有了间隙,就给了外人趁虚而入的机会。” 说到这里,他笔尖一顿,轻轻叹一口气:“没想到秦善竟能歹竹出好笋。记得么,我还没和那些人勾搭上时,宫中被克扣得不成样子,还是秦晟从自己分例里拨了冰和饭食给我。之后的生辰日,也只有他一个人来给我祝个寿。” 他声音漠然,陈子元却忍不住叫:“殿下。” 秦灼笑了一下,继续提笔,“只可惜,有我先做重耳,只能委屈他做个申生了。” 陈子元想说些什么,但又张不开嘴,低头一瞧,秦灼已写好落款。打头一行“秦少卿再拜镇西萧将军足下”明晃晃照进眼里,陈子元还是道:“你俩这鱼传尺素的,还不如叫梅道然跟着,走他的路子给那位报平安,多少还便宜。” 秦灼将信封好递给他,“他正用人,梅子还是待在那边。你寻个间隙,把信交给苏明埃,他帮忙捎回去,更妥当一些。” 他语落抬头,见陈子元欲言又止,道:“有话就说。” 陈子元捏了捏信封,“殿下,你别怪我说话直。现在咱们这种情形,你是不是有点太色令智昏了?” 秦灼笑了笑,向他招招手。 陈子元叫道:“舅哥,我有老婆的!” “放屁,你俩就换了个庚帖,文定都没过,占我妹妹什么便宜?”秦灼道,“附耳。” 陈子元依言俯身,只听了一句,当即瞳孔一缩正要变色,又被秦灼拽下来,将一套话说完,抬手将他衣襟一放,道:“去送吧。” 陈子元皱眉,半天只挤出一句:“这也太冒险了!既然有后路,就不如直接内外置应……” “内外置应,之后呢?只拿下一群虾兵蟹将,不过打草惊蛇让那位有了提防。不入虎xue焉得虎子,南秦向来喜欢这么处事。”秦灼拍拍他肩膀,笑道,“子元,回家了。” 一入南秦半个月余,秦灼等人跟随葛小藤,所做不过一些民间零散买卖,卖出的也是瓷器丝茶之类,蒙在车中的铜铁一动没动。陈子元本不是毫无耐性之人,如今也忍不住犯嘀咕:“殿下,难不成是咱们露了什么破绽,怎么官府里一个正经接待都没有,更别说生意。” 秦灼只作一笑:“人家还没放心咱呢。” 见陈子元又开始纳闷,秦灼便道:“你当这位葛小藤是空手打点生意?必定跟官府有些牵扯,虽说我们是苏明埃的关系,只怕他的上头还要再相看。” 陈子元问:“那咱们怎么做?” “等。”秦灼沉声说,“等他们真正放心,至少放一半的心。趁着这功夫,看看秦善这些年的做派,知己知彼的好机会,不会白费。叫底下的人都沉下心,做好手头的事,一切听我号令。” 秦灼发了话,他麾下众人的浮躁之心也悉数收敛,还真安安分分做起生意。秦灼少时被克扣过一段时日,一应用度都精打细算,以至于如今也是管账的一把好手,陈子元听他噼里啪啦拨算盘,心想这铜铁司再不放下心防,只怕他家殿下连明年的军资都能赚个盆满钵满了。 第467章 正是这八方来财的好日子,葛小藤那边传来了铜铁司的回覆:廖东风同意接见他。 第343章 一〇九 束手 铜铁司官署修得高大气派,只是这一年里南秦境内铜铁断绝,再气派的衙门也成了纸做的老虎。 秦灼跨进门槛,堂中背身站立的人转过身来。 看见他那张脸时秦灼心中一跳:真的是他。 廖东风随徐启峰发兵潮州,却没有同徐启峰葬身他乡,他居然从虎贲的突袭夹击下活着逃回南秦。 那他和秦灼之间,便只有食肉寝皮之恨。 但廖东风毕竟没修得火眼金睛,看不破秦灼那张庸常假脸下的庐山面孔,只微眯双眼,上下打量一番,道:“是甘郎?” 秦灼温和笑道:“正是,草民甘如归拜见廖掌师。” 廖东风两撇胡须一动,也笑一下:“甘姓,好巧,在我们这边甘姓可是一众贵族里首屈一指的大姓。远的不说,先文公夫人正是出身甘氏,甘郎来这边做生意,也算沾上皇亲国戚的边了。” 秦灼忙笑道:“掌师折煞我,我一个外地人,哪里敢沾夫人的光辉?倒是我们那边都是亲戚聚众,一个村里全都姓甘,要是什么人都能打上夫人的秋风,在下也不至于求爷爷告奶奶,才跑出这条生钱的门路来。” 廖东风两只眼盯着他瞧,像要看出什么破绽,“说起生钱,甘郎手里可是一桩大买卖。甘郎从中原来?” “前一段从长安跑生意,刚下南边。” “只是中原盐铁俱是官收,甘郎是哪里倒来这么大数额的铜铁矿?” 秦灼面不改色,道:“中原自然是不成,但掌师耳聪目明,自然知道,西邻有新开的路途。” 廖东风语意幽深,“甘郎的意思是,羌地?” 秦灼笑而不语。 廖东风道:“羌地如今可在逆贼秦灼的股掌里,甘郎莫不要告诉我,你是从秦灼碗里分出的这杯羹吃。” 秦灼笑道:“掌师眼明心亮,在下若是秦灼的亲信,又怎敢带着这几个兄弟送到掌师眼皮子底下?羌地如今经历骤变,新君继位,手指头缝里多少能漏点东西出来。” 廖东风将信将疑,“那个秦灼新扶上去的黄口小儿?他一个傀儡草包能做什么主。” “他再草包,如何也是新的羌君。既是君主,就绝不肯长久地仰人鼻息以度日。”秦灼道,“这点铜铁路子,也是新君的新盘算。” 廖东风品出点味道:“哦,他是想弃了秦灼这助力转投大王?” 秦灼信口胡诌的本事与日俱增,骂自己骂得极其诚恳:“秦灼何人?无德无能一小儿而已,若论手腕智谋,哪里抵得上大公万一。羌君不堪屈居其下,愿以这些铜铁开路,作为协同大公清理这祸患的诚意。” 廖东风默然片刻,抬手请他入座,“我这边有些新来的茶叶,说是北地的红袍。甘郎见多识广,帮我尝尝。” 这是愿意详谈。 秦灼撩袍入座,缓慢呷茶,坦然应对廖东风的端量,道:“的确是新下的红袍,味苦,回味却甘烈,是金贵的东西。如今不是太平年头,这样好的茶叶算得上一厘十金。” 廖东风笑道:“果然。看来甘郎同苏友忠情谊匪浅,他才舍得豪掷百金替你做这天大的人情。” 苏友忠是苏明埃在军中的化名。 廖东风句句试探,秦灼仍八风不动:“不敢欺瞒将军,在下同苏都尉的确有些私交。都尉得养家糊口,在下一个生意人,自然也想在官中有个依靠。若非都尉牵线,在下草莽之人,只怕没日子拜谒掌师尊容呢。” 廖东风端起自己的茶盏,刮了刮沫子,问:“甘郎和苏友忠如何分利?” 秦灼道:“三七之数。” 廖东风应一声:“如今甘郎要走我的门路,又要不少破费,我实在于心不忍。” 秦灼谦恭道:“承蒙掌师抬爱,在下赚得三分,便已心满意足。” 听这位甘郎的意思,是要从自己的七分利里再划出四分给他。 廖东风语气莫辨:“只赚三分——赔本生意,甘郎也愿意做?” 秦灼道:“眼前小利而已,在下看重的,是都尉这个朋友。” 廖东风点点头,低头饮茶,再将茶盏放下时,就是答覆的时候。 门外突然响起急急脚步声。 一个师爷打扮的中年人快步走过来,看见秦灼时脸色倏然一变,又强行压抑,对他抱手一礼,对廖东风道:“有些要务,请掌师移步。” 两人走远一些,师爷便附耳上来。廖东风背着身,秦灼看不见他的反应神情,更听不得是什么事情,只得以不变应万变。 少顷,师爷快步退下,廖东风重新落座,将盏中冷茶吃干净,却把杯盖扣在案上,“甘郎要做这笔生意,我还要到场去瞧瞧货。官家的买卖,马虎不得。” 秦灼看向他落下杯盖的那只手,轻声笑道:“悉听尊便。” 二人出门时太阳已下山,货物存放处也没有白日那么多人。秦灼请他到货车旁,命人揭了罩篷,一一验看过铜铁料后,廖东风放下罩子,说:“这可是上好的铜料。” 秦灼笑道:“若是不好,也断不敢到掌师跟前现眼。” 廖东风拍了拍货车,“我还有点纳闷儿。” “掌师请讲。” “我接管南秦铜铁司两年,别说中原,天底下的铜铁商人我瞭如指掌。甘郎有这么好的货源,如何也该是威名赫赫,怎么如今我才得知阁下大名?” 秦灼笑道:“掌师抬举,只是趁着时局变动做些买卖,如何进得了掌师眼里。” 廖东风摸摸下巴,“甘郎过谦。其实铜铁司拮据至此,除却世情变化外,还有一桩要紧事。” 他看着秦灼,一字一句道:“铜铁司有内奸。” 秦灼一脸讶然,又是惊异,忙道:“如此机密之事,掌师同我讲,不好吧。” “甘郎既要与我做生意,从此就上一条船。一条船上的人,哪里分彼此。”廖东风手指敲敲铜料,声音震荡开,很像敲剑弹铗之声,“但所幸,铜铁司分工明晰,一件事但凡经过谁的手,我这个掌师总有法子能找出蛛丝马迹。半年前我就揪出了这个叛徒,却一直没有发作,甘郎猜猜,是什么缘故?” 秦灼眸光一闪,脸上仍笑着,“还请掌师赐教。” “钓鱼。”廖东风道,“我在等一条大鱼上鈎。上次结网不慎叫他逃脱,掀起的风浪淹了我整条船。所幸,我水性好,还活着。” 秦灼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 廖东风笑道:“我是有后福,只怕甘郎见不到了。” 他声音陡然尖锐:“恭候多时了,前任少公殿下!” 此声一出,四下一静,但死寂并没有持续多久,紧接着埋伏货车四周的铜铁司守卫已然一跃而出,森森剑光将秦灼团团围住。 秦灼倒不惊慌,仍笑道:“掌师恐怕认错了人,我从中原来,从没见过什么少公长公。掌师若听信什么人的一面之词,只怕到手的买卖要功亏一篑。” 廖东风冷笑两声:“就叫你死了这个心!” 他从胸口摸出一封书信,信封赫然写着四个大字:六郎亲启。 廖东风拆开信封,带着嘲意念道:“‘秦少卿再拜镇西萧将军足下’——你们床笫间的私房话,要我这么念出来吗?” 秦灼依旧油盐不进,“一封信而已,掌师如何断定是我写的。” 廖东风冷嗤一声:“苏友忠——我叫他苏明埃是不是更好些?苏明埃的通信路子早就暴露我们眼底,就是为了拿这个现行。审他到一半抵死不认,问到你他就咬了舌头。小殿下,我管你认不认,我可是个宁可错杀的主——杀!” 随着他一声大喝,四面侍卫纵身上前拿人。秦灼一揭斗篷,那扇白纻衣袍从廖东风眼前坠落时他喉间一凉,同时肩膀被人往后一抓,秦灼那边虎头匕首已横在他颈边。 秦灼笑意如旧,“廖掌师,我奉劝你还是小心为妙。” 廖东风哈哈笑道:“殿下,你已身入南秦,纵然杀了我,还能插翅逃出生天吗?” 秦灼手中匕首一紧,气息吹在他颈侧微微发冷,“至少有掌师大人作伴,黄泉路上也不孤苦了。” “是吗?”廖东风大喝一声,“把人押解上来!” 秦灼脸色骤变。 陈子元和几个随行被堵住嘴按倒在地,看见秦灼,未有分毫求救之色。 执刀者抓住陈子元脑后发髻,将他头揪得后仰,露出脖颈,一把钢刀正紧贴其上。 廖东风嘿然笑道:“今儿个阴曹地府可是赶大集了。怎么样,殿下,想好了吗?” 虎头匕首逼紧他咽喉,同时,一道血线顺陈子元喉头蜿蜒而下。 秦灼声音森冷,“廖掌师,我弃剑放你,我这几个兄弟才要身首异处了。” “你横竖是死,”廖东风毫无惧色,“如今我说什么是什么,殿下,你拿什么和我讨价还价?我这颗人头?来人!杀一个给少公醒醒神!” 第468章 横在陈子元颈前的刀锋正要抽动,秦灼断喝一声:“住手!” 片刻停顿后。 陈子元目眦欲裂,眼看虎头匕首撤离廖东风脖颈,持它的手臂垂落,将它远远抛入土中。 四下侍卫一拥而上,一脚踹弯秦灼膝盖,将他五花大绑。 夕阳下,廖东风胡须拂动,根根皆红。他探手摸向秦灼发际,哧啦揭下一张假面,露出秦灼的真实面孔。他一张脸因面具拉扯而微微泛红,眼神刮过廖东风,依旧又静又冷。 廖东风冷哼一声:“少公殿下——不,秦庶人,有道是风水轮流转,冤家好聚头。您远道而来,在下一定沐浴熏香,亲自好生伺候。” 他厉声叫道:“把这一干人等押入牢中,由我亲自审问!” 铜铁司官署本是旧时衙门,牢房刑具一应俱全,除秦灼外,他所率百余人受缚者亦有大半。廖东风便向上禀奏已缉拿叛逃逆贼,请使者前来交卸。而对秦灼的审问他也不假他人之手,鞭打咒骂之声自暮达旦,但牢中自始至终不发一声。 秦灼初战不捷,虎落平阳。梅道然不曾跟随,信件又被收缴,正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之际。 秦善遣派的使者到了。 第344章 一一〇 献弓 秦晟靴底踏入牢房时,先闻到一股浓烈血腥气。 两壁油灯昏暗,他影子投墙,身形庞然。秦晟侧过脸,眉毛纠在一起,眼鼻轮廓居然有些秦灼的影子。 除廖东风外,他身边还跟随两人。一个少年人身材挺拔,佩剑随侍左右,应当就是秦晟的副将褚玉绳。另一个头戴笼冠,冠饰一只铜鹌鹑,显然是秦宫宦官装扮。 秦晟对他客客气气道:“高三哥,一路舟车劳顿,不如先回去歇息。” 除了秦善的近侍高三惠,能叫秦晟如此毕恭毕敬的还有谁? 廖东风心中暗道,看来是大公对长子并不放心,专门派心腹来监看他。 高三惠掐着一把嗓子,皮笑肉不笑:“长公子抬举咱,咱不过一个奴婢,哪有叫您辛苦审问自个去躲清闲的道理。” 秦晟也不恼,“狱中闷热,若三哥受得住,一并来就是。” 他转过头,脸色骤然冷却,对廖东风道:“带路。” 锁链咔啷打开时,门中人应声抬头。 一身单衣已被血水浸透,衣裳破损处隐约可见绽裂的肌肤。秦灼脸色苍白,眼神有些混沌,看见他时目光定一定,似乎在辨认这是什么人。 虎头军靴跨入牢门,秦晟不远不近地站着,看着秦灼问:“谁给他动的刑?” 廖东风一愣,忙道:“此贼奸猾狡诈,若不叫他吃点苦头,只怕他对大王……” 秦晟肯定道:“你动的刑。” 廖东风面色一僵,这话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高三惠尖笑一声:“一个逆贼而已,千刀万剐尚不足泄恨。听长公子这话的意思,是为他鸣不平?” 秦晟道:“我是怕传扬出去,世人皆道苛待于他,有污大王贤名。” 这一会,秦灼终于认出他是谁,哑声一笑,叫他:“晟郎,别来无恙。” 秦晟不说话,从他面前蹲下,突然抓他手腕,先被他手上镣铐硌了一下。他手指一顿,将铁铐往秦灼臂上一拨,三指按在他腕脉上。 没有内伤。 秦晟面上毫无松动,抬头撞见秦灼眼睛。一缕鲜血从他额角滑落,浸红睫毛,沿眼角而下,在秦灼灰白脸皮上艳如一行血泪。 秦晟凝视他片刻,丢开他的手,撑膝站起身。 廖东风忙叫一声:“长公子。” 秦晟回头看他,廖东风赶紧改口:“秦将军。” 高三惠脸色一变,更改称呼明显是在点他。秦晟语气却没什么起伏:“问出什么了吗?” 廖东风道:“此贼口风极严,下官用尽手段,愣是没从他嘴里撬出半个字。还有秦庶人的同党……” “称殿下。”秦晟打断。 “长公子,”高三惠冷笑一声,“这么叫,不合规矩吧。” 秦晟道:“秦灼假死后,大王以少公之号追諡他。大王金口,你我自然要称殿下。” 高三惠代表秦善而来,不料他为秦灼就如此顶撞,挥袖笑道:“咱明白长公子的意思了。您慢慢儿审,这里头都是腌臜,奴婢受不大住,先行告退。” 褚玉绳脸色已不好看,秦晟看他一眼,“天汉,你送三哥回去。” 高三惠呵呵笑道:“长公子,你好得很。” 他甩袖跨出牢门,褚玉绳也领命下去,牢中只剩三个人。秦晟看向廖东风,“继续。” 廖东风忙改口道:“是,这位殿下麾下还真是铁板一块,这些时日竟没有一个人招供。那个姓陈的亲信被问的急了,还一头撞了墙寻死……” 秦灼遽然变色,镣铐哐啷一响。 秦晟又问:“被擒之人中,有没有叫褚玉照的?” 廖东风细细思索,“没有。这位殿下此行只带了这么几个人,想必留在家看宅门呢。” 秦晟没再多说,“看好人,到时候一块押解回王城,我都要活口。” 廖东风连连应是,忙道:“将军一路辛苦,下官已布置宴席,为将军接风洗尘。” 秦晟颔首,向秦灼投来最后一眼,目中没什么感情,“找人给他看看,别叫他死了。” *** 秦晟不爱铺张,宴席结束得迅速,自己一个人回了房中。 屋里一切布置妥当,案上摆放着一把虎头匕首,据说是从秦灼手中收缴来的。 秦晟嚓然拔出匕首,沉眼看了一会。 他见过这东西,却不是在秦灼身上,而是许多年前,在伯父文公之手。 那时他阿娘新丧一年,阿耶便新娶徐氏夫人,秦灼只说他功课好,接他入宫陪自己温书。白虎台是秦太子居处,秦晟在那里和当时的少公秦灼并居一年。 也是在这一年里,他开始频繁见到文公。 不论政务多忙,文公每日必到白虎台来,要么考较秦灼窗课,要么陪伴秦灼用膳。一日傍晚,秦晟正同秦灼对坐床上玩双陆,文公已跨进殿门,问:“二位郎君,吃荔枝不?” 金盏中,红缯球颗颗带露,茎叶俱全,不像宫人采摘清洗。 秦晟思量之际,他堂兄已丢开棋子一跃下床,冲文公耸耸鼻子:“说好带我和晟郎一块去摘的,阿耶怎不记得君无戏言?” 文公搁下金盏,笑道:“你们两个小子要爬树也罢,温吉定也要跟去,她风寒刚好些,还要陪你们胡闹?” “我们偷偷去嘛。”秦灼从案边坐下,回身向秦晟招手,“晟郎来,大王亲摘亲洗的荔枝,一块尝尝。” 他说着要掰果子,枝叶沾水后更韧,如何也掰不下来。文公笑道:“殿下,咱们怎么也算马背上长大的儿郎,你这把力气,叫阿耶以后怎么放心把位子交给你?” 秦灼做个鬼脸,“带着叶子一起洗果子,阿耶,老子不说儿子。” 秦晟整理好衣冠走上前,正要向文公跪倒见礼,文公已笑道:“一家人,不拘这些。阿晟坐,少郎这个猫狗都嫌的脾气,难为你陪着他。” 边说着,文公边拔出一把匕首,将枝叶齐根砍断。 锋芒如冰,鎏金虎头咬在柄首,威风又好看。 秦灼剥了个荔枝,先让给秦晟,自己又拾另一颗吃,说:“这不是阿耶的短兵么?怎么拿来当果子刀使了。” 文公抬手,擦掉他腮边的荔枝汁水,笑道:“阿耶只盼着,这辈子都用不着。” 秦晟坐在一旁深深凝望。 原来父子之间,可以不是冷眼、漠然、视若无睹。原来世间真有父慈子孝。 或许父子本当如此。 房门轻叩几下,一枚弹丸般,秦晟光怪陆离的思绪被一击而散。他将那把匕首插回鞘中,清了清嗓子:“进。” 褚玉绳端了只盏子上前,随手搁在案上,道:“新下的荔枝,廖掌师请将军尝个鲜。” 秦晟神情点点头,又问:“高三惠安置下了?” “酒足饭饱,不省人事了。”褚玉绳犹忿忿不平,“他不过一介阉人,巴结上了徐氏夫人才投进大王的门路。什么东西,都敢来压将军一头。” “他来是大王的旨意,就算是条狗,也仗了天大的人势。”秦晟道,“仔细伺候,能忍则忍。” 褚玉绳道:“将军既然知道这个道理,就不该为秦灼多辩白那几句。不知道这阉狗回去添油加醋,如何同大王编排你呢。” 秦晟一顿,不提这话,只问:“铜铁料清点完毕?” 褚玉绳道:“是,秦灼手中这些东西够解咱们燃眉之急了。” “他手下众人全部受缚?” “只走脱了几个,闹不起什么风浪。” “没什么异样?秦灼也没有安排后手吗?” “将军且放一万个心。这位殿下同廖东风有死仇,落在他手里这些日已然扒了层皮。秦灼若真有潜伏的部下,就不怕他熬不过刑被活活打死?他进了牢狱这些日,外头没一点风吹草动,哪里像有安排的样子。” 第469章 秦晟拧眉沉默下来。 秦灼绝非鲁莽粗率之徒,如今身在敌营,如何也不该给萧恒写那么一封无关痛痒的情信,也不该这么早全军覆没,连个后手都没有。他就没想过,一旦落败,自己连人带铜都会陷入仇敌之手? 见他不发一言,褚玉绳正准备退下,突然听秦晟道:“你堂哥不在其中。” 褚玉绳之父褚石慧是褚玉照的亲二叔,二人自然是血浓于水的堂亲。 褚玉绳笑一笑,对秦晟一抱拳,听秦晟叫他小名:“星郎。” 他指了指荔枝,“把这个给他端去。” 褚玉绳试探道:“将军是说……?” “传我的令,不许再给秦灼动刑。”秦晟不答,冷冰冰道,“谁叫大王背上纵下杀侄的骂名,我杀谁。” 褚玉绳看他许久,长叹一声,端过荔枝闭门离去。 门声一关,秦晟看向放过荔枝盏的位置,许久,仰头合上眼睛。 *** 秦灼有没有吃那盏荔枝,秦晟没有过问,他只问了秦灼的伤口。但听到人没有什么大碍,他又没有过多表示。 自从秦晟来后,秦灼在狱中的日子也松快许多。除却饮食之外,也有干净衣物取用,甚至还给他搬来只小铜香炉。同时,秦晟仍安排狱卒对他严加监视,但从汇报内容来看,多是一些鸡零狗碎: 吃饭穿衣,睡觉踱步,有时候想拾茅草编几个草虫子,但手艺的确太次,遂罢;有时候会拨地上的灰尘写写画画,狱卒上心偷偷瞧过,见他要么写秦善要么画王八,时间一长也不管了。 廖东风日日回报秦灼消息,但秦晟总觉得哪里不对,当即决定,不能再拖,即日启程返回王都。 哪怕这次一回,他多疑的君父和虎视眈眈的兄弟再难放他外行。 也正是在这时,秦灼那边终于有了新的动静。 日暮时分,秦晟正擦拭甲胄,听门上叩了两叩,廖东风不及他允准已提袍入门,压低声音道:“门外有一人献物,兹事重大,下官不敢擅专,请长公子做此决断。” 他神色不对,秦晟不作停留,当即随他出去。未到门前,已听市井一片喧哗之声。 一个满腮胡须的青年汉子手托一张大弓,当街跪在官署之前,高声喊道:“在下虎贲卫郎将冯正康,奉温吉郡君之命叩见秦晟公子!公子声名贵重,郡君历来仰慕,如今愿献落日大弓于公子,请公子饶庶人秦灼一条性命!” 他手中,长弓朱红,雕饰虎纹火焰。 果然是遗落多年的落日弓。 秦晟双目紧蹙,手悬在半空,似接未接。 廖东风低声道:“将军……长公子,落日弓的所属您是知道的,事关重大!” 落日弓为梁高皇帝所赐,当年秦高公开国册封太子,尚未雕刻玺印,便将落日弓相赐。 持落日者,当为君主,至少储副。这是南秦未成明文的条律。 秦晟深深呼吸几下,一挥手,低声喝道:“把这滋事作乱的贼子拿下!” 左右当即上前,将冯正康叉下去。落日弓摔在地上,弓弦微微颤动。 冯正康叫喊声越来越远:“殿下,秦晟殿下,您是仁君明主,望您顾念手足之情,放我们殿下一条生路吧!” 在南秦,唯少公可称“殿下”。 人群一片哗然,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 秦晟双腮微微颤栗,深吸一口气,向众人喊道:“晟奉大王之命前来押解秦灼归都,岂敢徇私放人?落日弓如何贵重,岂是晟此身能担?必以此进献大王,请诸位放心!时辰不早,大夥都散了吧!” 他一揖到底,双手将落日弓举到面前,恭恭敬敬抬回府衙。又命廖东风摆设香案供好,这次松一口气。 廖东风见他如此谨慎,忍不住叹道:“长公子一片忠心,大王必然知晓……这些年,苦了您了。” 秦晟打断:“掌师何出此言,人臣人子的本分而已。” 他想了想又道:“请掌师找来驿马,务必是官用。我当即写一封加急摺子,上陈落日弓还朝一事。” 落日弓干系君位,实在是众矢之的,秦晟不敢耽搁,连夜写摺子送出去,黎明时分才将将阖眼。睡意朦胧时,隐约听闻窗外有歌声。 秦晟趿鞋披衣起身,推开窗户。车轮声和叫卖声里,传来小儿奔跑、拍手歌唱童谣的声音: “于菟生,弃云中。今傍余晖当腾龙。” 秦晟如雷击顶。 褚玉绳送摺子出去,正进屋禀告,见屋中一片漆黑,秦晟鬼一样立在窗边,脸上映着暗淡晨光,分明是灰败如死的模样。 褚玉绳追随他多年,除了秦煜受封之时何曾见过他这般样子,忙快步冲上去,持住他手臂问:“出了什么事?” 秦晟浑身颤抖,阖眼叫道:“我命……休矣!” 褚玉绳大惊,“将军何出此言?将军奉命羁押秦灼,又缴获神弓落日,这可是大功一件……” 秦晟苦笑两声:“大功……你听,外头在唱什么?” 褚玉绳侧耳倾听,骤然睁大眼睛看向秦晟,“这歌儿……” 秦晟凭窗而望,“古楚人称虎为‘于菟’,从前有位楚国令尹,出生便被生母遗弃云梦泽,被母虎乳养,因此叫做斗榖于菟。” 褚玉绳颤声道:“他这身世……” 与被父厌弃、以嫡长居庶孽的秦晟何其相像? 秦晟鼻中喷出一股气,“‘余晖’指落日神弓,腾龙是什么意思就不必我多讲了……高三惠还在这里,这是要我一条性命!” 褚玉绳立即道:“将军稍待,这童谣究竟是何人何时何地唱起的,卑职马上着人探听!” 他不敢耽搁,快步冲出门去,再回来时日已中天。秦晟一见他便倏然起身,快步赶上前问:“如何?” 褚玉绳脸色也很不好看,“昨天傍晚起这歌就唱起来了。当时冯正康献弓,附近都来瞧热闹,到底什么人传开的实在查不出来。、还有……” “讲。” 褚玉照咬牙道:“现在闾里都说,将军得落日是得天命,合该……” “合该什么?” “合该尊奉嫡长,承继大统!” 秦晟双唇剧烈颤抖。 秦善多猜,秦煜量小,更有高三惠这徐夫人的耳朵在此。如此传言一出,是坐定他心怀谋逆,要他的命! 秦晟挥手叫他退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冯正康日暮献弓,竟不多时就传唱歌谣,定然是背后谋算周全,逼他落这个套。能做出这个套来,必定有法子叫“受落日得天命”的传言比自己的陈情摺子更早送到秦善耳朵里。 是谁,谁要做这样一个居心狠毒的死局? 不远处,白日跳出云层,金色光芒如同箭矢,根根刺入秦晟眼中。 秦晟有片刻眼花。 就在这感官与光辉的眩晕里,秦晟看到一座牢狱。 狱中香炉已烬,杯盘已净,他的堂兄盘坐地上,无所事事地拨灰写道: 二桃杀三士。 第345章 一一一 荔枝 落日弓送达的第二日夜,秦灼终于高抬贵手,去剥那盏荔枝。 暑天溽热,大部分荔枝已经沤烂,汁水像洗胭脂的热汤,酸气四溢。秦灼挑拣半天,终于找到一粒尚可的,用指甲剥外壳时,听见走道尽头的脚步声。 这一会,廖东风已站在牢门外,竖二指敲门三下,“庶人殿下,秦将军有请。” 秦灼不理会,荔枝脸上的红渍黏了他一手。 廖东风冷脸道:“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秦灼这才听见话一样,问:“将军请我做什么?” 廖东风皱眉,“请你宴饮。” 秦灼欣然道:“鸿门宴,断头饭,可是死前第一快哉事。” 廖东风不接话。 秦灼掸掸衣袖,抚一下,粗麻囚衣的褶子又立时皱起来。秦灼道:“廖掌师不会打算叫我这副形容拜见将军吧。” 廖东风尚未开口,秦灼已笑道:“我要和秦将军一同入席,若掌师觉得我这一身糟腐气不会冲撞,也可以。” 廖东风竖眉瞠目,半晌,一挥衣袖,叫道:“来人!给他打水洗澡!” 他抬步要走,秦灼冲他背影喊:“干净衣裳!廖掌师,有劳了!” 廖东风甩袖快步离去,不知嘴里咕哝什么。 秦灼手拈那粒新剥的果肉,忽地一笑,将它放在那座锦绣丛般的荔枝山顶。 *** 秦灼迈入堂间门槛时,秦晟正援火点灯。 火摺子一燃,把他一张面孔点亮。灯光柔和了骨骼线条,秦灼远远望去,有点像看自己的脸。 这一愣,秦晟已经落下灯罩。骤然暗淡的光辉里,丁点血缘痕迹泯灭,他又变回那个冷冰冰的青年将军。 他不看秦灼,提酒壶倒满两只酒盅。 秦灼不等他邀请,自行提步从对面入座,将面前的酒盅端起来。 第470章 那只手苍白,修长,拇指淡淡戒痕,指尖微微皲裂。 秦晟目光顺着手掌,鞭子一样缠上他的手臂。爬过白衣袍,长蛇般绞紧秦灼喉管,最后在那张可怜可恶的笑脸边嘶嘶吐信。 秦灼凑在酒杯边一嗅,又放下,“好酒。只是秦将军,干吃酒水不过牛嚼牡丹,你这偌大家业,连些佐酒之物都吝惜么?” 秦晟叫了人,问秦灼:“想吃什么?” 秦灼想了想,道:“我在长安时,同人吃过一次合欢饼,味道不错。” 秦晟扭头看向侍人,“听见了。” 侍人垂首应是,掩门退下。 案上一只玻璃盏,满满的鲜荔枝。秦晟取一只小碟,缓慢来剥。他不是惯常做这些事的人,果肉有些浅浅的小坑。秦灼忽然想,若是萧恒,得比他麻利许多…… 秦晟突然问:“这些年怎么样?” 秦灼一愣,旋即道:“和你听说的大差不差。” “腿彻底治好了?” “好了,能蹿能跳,比之前还强一些。” “温吉呢?” “哦,你没再见过她。长成大姑娘啦。” “没说亲事?” “自己找了门亲,就是牢中撞柱未遂的那位小陈郎。现在女孩子的眼光。” “陈子元……我记得他,从前给你饮马。” “现在也给我饮马。” “后来贴身去伺候你了。我常在白虎台见着他。” “照顾我。”秦灼纠正。 秦晟不置可否。 他手中没停,手边荔枝皮积了不少,小撮儿的落红堆。秦晟又剥出一枚荔枝,进步迅速,果肉光洁无痕。他说:“现在还有人照顾你么?” 他这话说得模棱,奇妙的是,秦灼竟瞬息捕捉到他语中所指,笑道:“这事儿,你应当也听说了。” “对你好?” “不赖。” “不娶老婆么。” “人家我管不着,自己么……说了也不算。”秦灼一笑,“譬如现在,我就算有娶妻的打算,不也没命点这个花烛吗?” 案头轻轻一响,秦晟将那只荔枝碟子推给他,“你死了,他待如何?” 秦灼不动那碟子,笑道:“人心隔肚皮,我又不是他肚里的虫。不过他要点脸,还做不出新丧立娶之事。” 秦晟脸色不好看了。 他一露相,秦灼笑得更深,“瞧他如今对我情根深种的样,还真说不准挥师南下,替我报仇雪恨。” 他手指一瞧酒盅,叮当一声。 秦灼笑道:“毕竟,杀夫之仇么。” 秦晟看着他,“你倒反以为荣了。” “招人喜欢也是本事。”秦灼道,“我素来如此,晟郎,你最知道不过。” 秦晟双唇紧抿,脸上翻动红白之色。少顷,他沉声问:“你到底来做什么?” 秦灼道:“羁旅之人多年漂泊,想家了,回家看看。” 秦晟手臂一振,从案底捉起一物,砰然拍在案上。他气息起伏不定,落日弓横亘二人之间,弓弦在掌下微微颤鸣。 秦灼仍笑道:“没试试?你那兄弟是个不中用的,但若你用,总能趁手。” 不待秦晟开口,他已侧首一笑:“问我什么,为什么要这么陷害你?还是陷害你之后还有什么图谋?哎,晟郎,你也晓得,不过是徒费口舌。我如今命悬一线,但我妹妹还在生天,我自然什么都不会说。你真担心,不如就弄死我。” 秦晟攥紧弓身,骨节发白。 秦灼安抚般握了握他的手,黠然笑道:“你瞧,晟郎,你看不透我,我可知道你呢。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虽会低眉顺目,情绪却写在眼睛底。我甚至不用瞧你的眼都知道,你要杀我,和我要杀你一样。” 说到这,秦灼叹一声:“你是个好心肠的,你父若得我的尸首,必得五马而分,喂给野狗作食。” 他眼皮一展,柔声道:“晟郎,我要求你一件事。我生前已然辱先辱身,死后,叫我好好的入土吧。我想傍着我阿娘,她在哪里,你知道。” 秦晟不是他的情人,从没领会过他千回百转的口蜜腹剑。但他是个将军,已然在那甜蜜陷阱之下窥见森森剑光。 门外隐约立着人影,头戴笼冠,看上去是个内侍。 他虽奉旨来押解秦灼,秦善却不放心,仍要派高三惠监视他。 虽如此。 片刻后,秦晟从秦灼掌下撤回那只手,说:“好。” 秦灼端详他许久,喟道:“你是个好人。” 他问:“糕好了吗?我想吃糕。” 秦善也看向他,目光中包含许多东西,那是他不愿为道、秦灼也无心窥探之物。半晌,他扬手拍了拍掌。 房门应声而开,侍人手托漆盘,奉盏入内。糕饼乳香腾腾,却已凉了一半。 秦晟端过盏子,放在秦灼面前,正和那盏荔枝比肩而坐。 秦灼十分怡然地拈糕来嚼。 他吃得很斯文,几乎听不到咀嚼声,这是文公给他养成的规矩。灯罩上美人暧暧,桃腮微红,一旁秦晟面阴如水,一动不动地盯着秦灼。 饼虽半凉,但馅料细腻,饼皮粉糯,显然出自名厨之手。但秦灼卷过舌尖,总觉得欠些什么。 最后一口咽下,秦晟递给他帕子。秦灼接过,微微一滞。 ……是了。 这双手。 没有环首刀磨起的茧层。 秦灼慢条斯理地先擦手指,再是嘴角,放下帕子,端起酒盅。 佐酒之物已尽,到了上路的时候。 秦晟看向他。 灯下,秦灼发如鸦羽,松松披拢脸侧,一棱眼波投来,竟有些动魄惊心之意。 他歉然笑道:“抱歉晟郎,我还有心念之人未见,暂且舍不得死。” 语落,秦晟猝然起身,伸臂捉向他。 比他更快,那杯毒酒迎面泼来。 秦晟侧身一闪,顷刻间左臂一撑越过案去,将秦灼挟在胸前,手按腰刀正要出鞘—— 突然,有什么东西顶在腰侧。 秦灼在他臂膀桎梏中缓缓转身,退步撤开距离。 一把虎头匕首,随他脚步抽成长剑。 这样的速度和力道,绝不该是一个重伤初愈之人。 秦晟手腕微动,秦灼抬剑指上他咽喉,渐渐上滑,用剑锋抬了抬他下巴,“晟郎,我相信比起死,你更不想被挑断手筋。” 秦晟手臂垂下,叹道:“你如今拿我,和当初拿廖东风有什么区别?你的手下尽在狱中,是时还不是二次弃剑受缚?秦少卿……少公殿下,我留给你自尽的体面,你别自己踩在脚底下。” “多谢好意。”秦灼看向他,“但秦将军,我当初为什么要弃剑受缚呢?” 秦晟双目一睁。 眼前,秦灼笑如春风,“咱们这么大的动静,竟没有一个人进来瞧瞧,你不觉得奇怪吗?” 门外,远远传来叫喝厮杀之声。或疾奔或退避的脚步声杂乱,利刃割开皮肉的同时也破开惨叫,溅在门窗上无数血花。月光穿过窗上鲜血,淡淡洒在秦灼颊上,匀开一抹虚无的血色,他一笑,便像一层厉鬼般的艳光。 “晟郎,”秦灼柔声叫道,“你说有没有可能,我落此圈套,就是为了等你呀。” 他们动作间打翻盏子,荔枝一个一个滚下案去,汁水血水般蜿蜒到秦灼脚下。等糕饼彻底冷透,门也被自外打开。 头一个闯进来的是所谓撞柱寻死的陈子元。 他额角的确带了伤疤,身上却戴了甲,跪地向秦灼抱拳,“虎贲业已齐聚,铜铁司亦在掌握,请殿下传令!” 秦灼颔首,“秦晟麾下如何?” “尽数受缚。” “本州府衙呢?” “州令已奉官印军印,愿为殿下驱策。” 秦灼笑道:“这几天兄弟们受累,传我号令,分批休整。叫正康带人清点府库,军需辎重分发将士。鉴明去安抚百姓,他惯会讲场面话。你么,你去瞧瞧伤,给温吉写信,叫她按计行事吧。” 陈子元垂首应是,拍拍盔甲站起身,下巴指了指秦晟,“殿下,这位呢?” 秦灼说:“先给长公子去刀。” 陈子元哎一声,快步上前挂了秦晟腰刀,将他上下摸索一遍,确认无有武器。秦灼这才放下手腕,将虎头匕首插入靴边。 陈子元从香案上捧过另一把给他。 秦灼接过,拔出鞘看了看,“我要宴请长公子,先摆宴三天。” 陈子元纳闷,这又是什么路数。他也不多问,会秦灼之意,掩门要走。 “哎,”秦灼叫他,将酒壶递过去,“换壶能吃的酒来,再拿两个新盏。” 房门重新合上。 秦灼整衣坐下,抬手邀他,俨然已经主客颠倒,“晟郎坐。” 秦晟一动不动,“你怎么做到的?” 秦灼拾一枚荔枝剥,“我有内应啊。” “苏明埃?”秦晟冷笑一声,“他不过一小小都尉,又身陷囹圄不能自救,哪来这么大的本事偷天换日,将整个铜铁司一举拿下?” 第471章 秦灼说:“你猜。” 一张沉脸对笑颜。 不多时,房门重开,门外血迹已清洗干净,酒肉也已奉上。秦晟冷冷看向他为自己添酒的手,道:“要杀便杀,不必费此功夫,我也不会交待任何事。” 秦灼笑道:“忒高看自己。你知道的东西恐怕还没我知道的多。” 他放下酒壶,继续剥荔枝,“我不杀你,晟郎,我还要放你走。” 秦晟眉心拧紧,“你究竟打什么主意?” 秦灼有些莫名,“我只是要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你父鸠占鹊巢近十年,太久了。” 秦晟嘴皮一动,却说不出一句话。 说什么?秦善是君你是臣,以臣刺君是为谋逆?对秦灼讲这套说辞,半点脸也不要吗? “你是明理之人,怎么做,自己好好想想。”秦灼道,“也不必琢磨如何破我的局,不管你是生是死是逃是反,我都有法子,叫秦善死无全尸。除非你现在弄死我。” 他惋惜道:“可惜晟郎,鱼俎已易,良机已失。” 秦灼站起身,这次轮到他将碟子推到秦晟面前,说:“我给你三天时间。往后怎么办,你自己做主。” 他拾帕擦指,摸出虎头扳指戴上,将那团织物一丢,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出。 陈子元一直守在,见他出来忙迎上去,“殿下,真不杀他?” 秦灼瞟向他额头,“不杀——不是叫你去看伤么?不过做戏,你还真撞。” 陈子元掩了把鬓角,“这不是戏做全套吗。帮不上大忙,总不能扯你后腿吧。” 秦灼道:“先去敷药,破了相还想做新郎?——苏明埃现在何处?” “廖东风把他关在牢里,还没挪过。” 秦灼颔首,“成,等你料理完,陪我去瞧瞧。” 第346章 一一二 内应 锁链摩擦声响起,苏明埃一抬头,在牢门外看见秦灼的脸。 他讶然道:“……殿下?” 几道足音之后,秦灼已一身素白地立在他面前,后面跟着抱刀随行的陈子元。 秦灼上下打量他的形容,叹道:“苏二叔受苦了,这些日牢中有没有为难你?” 苏明埃忙道:“臣受些折辱不妨事,敢问殿下,如今情形如何?” 秦灼从他对面坐下,案上独一盏籽油小灯,昏昏暗暗,跳跳荡荡。秦灼拔下玉簪,拨去积灰,金色灯花在簪头一绽,盛放的光芒照亮秦灼面孔。他轻轻笑道:“二叔能在这里见到我,心中已有了答案。” 苏明埃面色一滞,接着长松口气:“父神保佑,殿下首战告捷,是臣等之福。听闻廖贼竟敢对殿下动刑,臣不能救护万一,到了地底下也无颜面见文公和列祖列宗……” 秦灼拈掉簪头灰烬,“二叔不必如此自责,皮肉伤而已。” 苏明埃颤声道:“臣罪丘山。殿下托付家书,臣本当安全护送,却叫小人坑害,陷殿下于如此囹圄……” 秦灼笑道:“二叔这桩错漏犯得极好。若非如此,我要发作还要平白等些时日。经此一事,也正好将身边的奸细清除干净。” 苏明埃闻言怒道:“敢问殿下,这贼子是何许人?不把他碎尸万段难解此恨!” “不急,我先同二叔讲件旧事。”秦灼将玉簪关好,“我阿耶在长安薨逝不久,我就骑马摔断了腿,残疾做不得大公,我叔父秦善便自立登位,我记得是在元和八年。” 苏明埃眉头一跳。 秦灼徐徐道:“元和八年,秦善袭位之时,苏氏一族发动宫变。我阿耶临行前以防万一,给他的亲信褚山青和二叔的阿耶苏望城授以兵权,并将大公权戒交给我,以此调动兵马以为节制。二叔知道,褚山青被秦善收买按兵不动,老苏公率兵除贼,却一夕落败。秦善当时不过一万兵马,苏公手中将士与其相当,如何也不该输得这么迅速。后来苏公斩首,苏氏一族因此凋零,我虽居于深宫行动不便,却也派人暗中探查过此事。哎,还真叫我打听出了消息。” 他面带惋意,“二叔遭此灭门之祸,全因族中出了内奸。” 苏明埃两腮颤栗,浑身发抖。 “可惜无茶无酒,该给二叔暖暖身的。”秦灼叹口气,“这奸细是个本家,当年不过二十余岁,平日默不作声十分老实,谁想竟能背后捅这么一刀,我便晓得,他必是深恨苏氏之人。他诈称死于这场大难,隐姓埋名,苟活下来。” “我本以为立此大功,秦善要重重封赏他,出乎意料,并没有,秦善甚至没有提及这个人。我就明白,秦善想让他做一枚长长久久的棋子,打入意图拥护我继位的旧臣内部,把这些‘贰心之臣’一举拔除。秦善或许给了他富贵,或许富贵都不是他想要的,他背叛苏氏甚至不是卖主求荣,全然因为报复。我当时虽查到这件事,但这么个人,我不敢动也不敢用,直至今日。” 秦灼凛声道:“诱我入关,就是他的图谋之一。他本想叫虎贲随我入内,到时候山门一关把我这一干人等嚼得骨头渣子都不剩。只是他没想到,萧重光这么撑着我,整个潮州营都拨给我取用,就算强攻大明山也未必没有把握。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故而想了这么个请君入瓮的法子,把虎贲留在关外,引我只身入关。我死后群龙无首,再各个击破,岂不更好?” 那点烛光挣扎起来,秦灼莞尔道:“既如此,我岂能不遂他的意?我还要助他一臂之力呢。” 他将家书丢在案上,微微一笑:“我想请教二叔,这封信是如何落入廖东风手中?二叔是精明谨慎之人,竟会让如此关乎性命之物落于贼手,我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太对劲。何止是我,只怕苏公九泉之下也想不明白,自己的小儿子为什么要将全家置于死地。” 苏明埃浑身一震,“殿下是疑心我?” 秦灼笑而不语,只看他。 苏明埃抓紧衣摆,手上镣铐锒铛,哑声道:“此番殿下遇险,是臣一人之过,殿下要打要杀臣一应承担。只请殿下明察,臣绝非如此背主忘恩之人,殿下若不信,臣只能以死明志了……” “二叔别急着死。二叔就不好奇,究竟谁是我真正的内应吗?” 苏明埃咽了口唾液。 秦灼竖起两指,连敲三下桌案。 牢门口响起脚步声,陈子元让开身,一个黑斗篷躬身入内。 他掀掉风帽,对秦灼一揖到底。 秦灼起身,虚扶他一把后,缓慢踱到苏明埃身侧,拍了拍他的肩。 苏明埃双眼圆睁,结舌道:“你……是你!” 这是他发出的最后一道声音。 他只听得一瞬风声鼓动,是秦灼衣袖打向耳畔,如同白浪。紧接着喀嚓一声,一把虎头匕首已飞速切开他喉管,抬头,是秦灼冷清含笑的双眼。 他自以为是弄潮者,到底不过一个溺毙之人。 苏明埃身躯仆倒在地之时,秦灼退步避开灰尘,没有再看一眼,向对面之人撩袍跪倒。 黑斗篷忙俯身大拜,颤声道:“殿下折煞小臣!” “阁下务必受我一拜。”秦灼握紧他双臂,“若无阁下多年以身奉贼,又肯冒此风险与我合唱双簧,哪里有我之今日?我代我麾下将士,拜谢阁下多年相助之恩。” 黑斗篷抬首,竟是廖东风的脸。 廖东风泪流满面,“殿下是哪里话?当年徐启峰殴打家姐几近于死,还叫他姐夫秦善镇压此事,小臣求告无门,是甘夫人援手主持公道。夫人杖了那狗贼四十军棍,又请大王为家姐辟府别居,救她一条性命……文公与夫人大恩大德,我姐弟九死难报!后来与裴公联合刺杀善贼,可惜落败,反叫殿下备受屈辱!臣无能无用,百死莫赎!” 秦灼扶他起身坐下,“当年刺杀秦善本就是铤而走险,我尚且不能,公又有何罪?所幸他没瞧见廖公的脸,咱们才能有今日。廖公是我袖底利剑,早前我不敢动用你,也是这个原因。所幸,如今首战告捷,之后还要请廖公再助我一臂之力。” 廖东风刚讲完万死不辞的话,突然想起什么,“殿下那封书信还在臣这里,臣立即叫人快马加鞭送往潮州。” 秦灼一愣,转而笑道:“为了钓他上鈎胡乱写的,果然,苏明埃还真‘不慎’把它落在廖公这边,要借你的手清除我了。” 陈子元也笑道:“可惜这老小子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廖掌师竟是咱们的人!” 说完他又纳罕,“只是卑职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恨苏氏,竟要出卖全族送死?” 案上油灯一闪,投入苏明埃不瞑的眼底,像活着的光。 秦灼轻声道:“他阿娘有个出身微寒的竹马郎,这位竹马一夕暴死,他阿娘便被父兄嫁给苏氏鳏居的家主。花烛之夜,新夫人已身怀珠胎。” 陈子元张了张嘴:“这……望城公知道吗?” 秦灼道:“那位郎君还是苏公埋葬的。我阿耶问过这桩事,苏公以为新娘不知情人惨死,怕她怨恨父兄,没有告诉她。” 第472章 数十年前,苏府花烛底,一个心怀仇恨的失伴鸳鸯,一个心怀怜悯的续弦之人。 秦灼轻叹一声,抬手拈灭了灯。 *** 有廖东风在内为应,虎贲军亦径入大明山。全城尽在掌握,秦灼没有食言,果然热热闹闹开了三日宴席,只道与长公子秦晟再叙少时旧情。但直到第三日夜,他才再次去见秦晟。 室内没有点灯,一缕天光暗淡,照在秦晟鬓边,倒像少年白头。 他没抬头,第一句问:“高三惠在哪里?” “死了。”秦灼道,“他那样欺侮你,我这个做堂兄的总该给你出气。” 秦晟又问:“褚玉绳呢?” 秦灼笑道:“他是鉴明的堂弟,一如你是我的堂弟。如今鉴明看着他,没有哥哥会害弟弟。” 侍人已置好樽俎,秦灼往对面撩袍坐下,将一物递过去,“你的印信。” 秦晟没看一眼。 秦灼不以为意,继续道:“马匹财帛都给你备好了,知道你不愿人跟,我也没安排人护送。要回王城?” 秦晟冷笑一声:“你管我哪去?” 秦灼点头,“果然要回王城。晟郎,我与你推心置腹讲一句,落日弓的传言已然人尽皆知,大弓者大公也,弓在你这里,秦善会怎么想?你被尔父冷待数年,他以己度人,岂能不惧,岂会觉得你殊无怨恨?若觉得你心存怨恨还手握兵权,他又焉能不怕?” 秦晟冷然看他,“弓不在我这里。” “是了,在我这里。”秦灼给他满一杯酒,“但晟郎,这要你阿耶相信。” 秦晟并不接杯,目光如箭,射向秦灼的脸,“文公何等仁厚之人,竟生出你这等卑劣下作的儿子。” 秦灼静静看他一会,笑道:“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秦晟道:“你记错了。” 语出,二人俱是一怔。 秦灼有些惘然,看秦晟一瞬颤抖的脸颊,轻轻笑道:“是,看来晟郎,还是你的记性好。” 秦晟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元和十二年仲秋,文公死去的六年后,他俩那年十六岁。 秦灼十六岁的生辰日。 第347章 一一三 棠棣 文公死后,白虎台宛如冷宫,遑论当年八月十五满城明灯的盛况。宫中秦煜母子盛宠,秦晟远派他州,一年能回城的时日屈指可数。 但每回都要岔着仲秋,每回回来,都给秦灼提灯祝寿。 秦晟这一年冗事颇多,入宫已黑天,给秦善请安对答毕已经深夜,所幸未至子时,正日子还没有过去。 他匆匆赶去白虎台,这个时辰,竟见殿内隐约有灯。 陈子元守在门口,神情十分难看,一见他,忙一骨碌爬起来,叫道:“长公子怎么这个时辰来了,您连日奔波,别把身子累坏了。” 秦晟抬了抬灯,“我来站站。” 陈子元一拍脑袋,“哦,殿下今儿身子不爽利,早早睡下了。” 秦晟看着门内灯光,眉头皱起,“殿下玉体欠安,你就在外头服侍?什么症候,我去瞧瞧。” 陈子元还不及拦,突然,殿内传来一个陌生男人低笑的声音:“怎么,少卿,今日还有小情郎来寻你?贵人事忙啊。” 隐约间,传来极压抑的一声闷哼。 秦晟不理陈子元,踹门快步冲进去,被眼前景象骇得说不出话。 到底什么景象,何须他再多言。 淩乱锦帐底,那男人从秦灼身上起来,自己慢条斯理地系裤带。秦灼神智尚未恢复,已听得一声铿然刀响和飞速冲上来的足音,嘶声喊道:“晟郎!” 他来不及披衣,手臂硬撑在枕上抬起上身,死死盯着秦晟,沉声说:“这是淮南侯,还不快见礼。” 秦晟眯眼,“一个侯爵,安得我见。” 淮南侯冷笑一声,尚未开口,秦灼已牵住他一只手,哑声说:“侯爷不识得他,他是大王的长公子,我的堂弟。大王有心磨砺他,反叫这小子丢了礼数,我代他向侯爷赔罪。” 他语中暗含点拨,淮南侯目光从他二人脸上逡巡而过,抬指摩挲秦灼颈上紫痕,笑道:“我岂会跟小孩子置气。不过少卿,你当真要替他赔罪?” 秦灼道:“当真。” 淮南笑道:“成,过两日得闲,我再同你讨。” 他穿衣下榻,经过秦晟时脚步未作停顿。陈子元守在秦晟身边,将人死死拉住。 待脚步声远去,秦灼才露出些疲乏之色,倚枕叫道:“子元关门,替我更衣。给长公子找点果子,请他去偏殿坐一会。” 陈子元快步掩门回来,对秦晟道:“长公子,请。” 秦晟一动不动。 榻上那人轻叹一声:“那就落帐吧。” 帐帘打落,只露出身形影绰。殿中玉碎案倾,一地锦绣破碎,尚未来得及熏香,味道冲得秦晟头xue发痛。 一刻之后,床帷重新挂起,秦灼已衣衫周正地坐在榻边,只是来不及梳髻,淡淡笑道:“辛苦晟郎大晚上来一趟。” 秦晟不讲话,将那盏玻璃灯抛在地上,一阵清脆的碎裂之声。 他想在秦灼脸上看出些不同的情绪,什么都好,哪怕只有一点。而秦灼的目光只是随他动作轻轻飘去,又轻轻收回,带笑道:“小孩子脾气。子元,帮我将灯收起来,给长公子煮点热茶吃。” 陈子元应声退下。 死寂。 秦晟一双眼死死剜着他。 最终还是秦灼先讲话:“听闻你领了个刀笔之职,也不错,食了俸禄,就算立业了。” 秦晟问:“怎么回事?” 秦灼继续道:“这活虽不好出头,但也有别的好处。你后母见你成不了大出息,估摸不会像从前那般苛待你。过几年就远走吧,走远些,更太平。” 秦晟仍问:“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是你看见的这回事。”秦灼笑意收了收,“你有你的前程,我有我的。” “你管这叫前程?” “三百六十行。”秦灼不想同他论,叹道,“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秦晟冷声道:“你记错了。” 秦灼一瞬默然,道:“你今天来瞧我,我感念你,不想同你吵。你再受冷待,到底是大王的亲生子,我一个残废,别说无路可选,就算路在我面前,我也没得走。” 秦晟怒气更盛:“身体残废又怎么,就怕有人心残了,那才挣腾不起、走不动了!你是文公的儿子当今的少公,什么正道不走,非要走这等下九流的门路。你要十五州百姓如何议论你,你在你阿耶面前、在秦氏列祖列宗面前还能抬得起头吗!” “不要讲我阿耶。”一瞬间秦灼音冷如冰,“长公子,我这样身残心残,是拜谁所赐?” 秦晟霎时哑然。 秦灼脸上病态的薄红未褪,竟有些像怒色,他嗓子已全然沙哑,笑得刺耳:“我走这些歪门邪道,方能苟延残喘得一条生路,哪里敢有走正道的心思?我是先文公的少公,我阿耶死后我的正道该怎么走,长公子,你是装糊涂还是真不明白?多少人唾我骂我羞辱我,恨不得手刃我这秽乱宫闱玷污祖宗的废人来祭奠我父,还差你这一个?怎么,如今活出个人样了,也要来问问我为什么不去死?” 秦灼整理衣襟,神情已恢复平静,微笑道:“长公子,你能叫我活得更好些,我也愿意这么伺候你。有劳你踏足贱地,我无以为报,要不要也试试?” 秦晟面色如纸,拂袖就走。 秦晟再没有踏足过白虎台一步。 朝不保夕之际,这不过芝麻大点的小事。秦灼也无暇思索他是不齿,还是不忍。 自此之后,秦晟再未出席过他的生辰宴,不过他的宾客渐渐多了,从座上到榻上,如鲫过江,络绎不绝。既如此,少一个秦晟也不打紧。 只是再没有人给他点过灯,不论一盏,还是一城。 秦灼再见秦晟已是元和十四年,他赶赴羌地之前,也是秦晟投军之前。 宫门下桐花团簇,二人一坐一立,默然相对。 许久,秦晟说:“我要走了。” 秦灼没有多问,只含笑道:“保重。” 此去路远山重。 …… 这次轮到秦灼站起来了。 他撞了撞秦晟未动的酒杯,举盏饮尽,像无情,又像饱含感情,再次说了一句:“保重。” 秦灼放下酒杯,大步出门。 陈子元已坐在他房中等候,见他回来忙迎上去,“怎么样?” 秦灼叹道:“痴人。” 陈子元讶然道:“他真要回去?明知他那个爹……?” 秦灼一摊手,坐下道:“叫咱们的人盯紧王城,有大动作。” 陈子元想不明白,“殿下,你真放他走?秦晟他爹虽是个王八,却是个老子王八儿好汉。他这次和咱们交手,多少也看出些内情,放他回去秦善岂不是如虎添翼吗!” 第473章 秦灼轻声一笑:“我和秦晟讲过,不管他是生是死是逃是反,都不会阻挠我的计画,并不是诓他。不论他结局如何,都是资我。” 他目光幽深,语气却仍带笑:“只说他这次回去,秦善心里不会犯嘀咕吗?秦晟一个手下败将,我不杀他则已,竟还摆宴三日、毫发无损地送他回城,秦善会不会觉得他和我沆瀣一气内外勾结?何况,还有落日弓一事。” 秦灼唏嘘:“等他回去,秦善怎么都要杀他,他要么引颈受戮要么竖立反旗。他反,我便能坐收渔利;他若受死……待群情激奋之时,我这个正统堂兄,就能讨伐他残暴不仁的君父,为一位正直枉死的公子报仇雪恨了。” 陈子元半晌无言,秦灼也没了表情,淡声道:“怎么,有问题?” 陈子元欲言又止,终究叹道:“殿下,我不是向着他说话。他是你兄弟,待你又没差过礼数,我是怕你自己过不去。” “我没有兄弟,只有一个妹妹。”秦灼无比冷酷,“就算有,也是你。” 陈子元说不出话。 秦灼笑道:“更没什么过不去的。这么多年这么多霉头都过来了,还怕一个无所谓之人,一桩无所谓之事吗?” 陈子元一时鼻酸,被秦灼捏了捏后颈,那人笑道:“成了,空着肚子吃了酒,胃里不太好受。你叫他们给我煮完馎饦,吃完喊那哥几个来,咱们合计合计之后的事。” 陈子元立刻回魂,一壁要叫人煮饭一壁从柜上找,“连点垫巴的糕点都没有……怎么还给你送荔枝,你不是吃不得荔枝吗?” 秦灼看向那只金盏,红茸满盈,秀丽可爱。他笑道:“我小时候爱吃。我阿耶讣闻传来时,我就在吃荔枝。自那之后,但吃荔枝就作呕。这件事我和谁都没讲过。估摸他们瞧秦晟常给我送,这果子的确也在时季,就每日摆上来。” 陈子元不知怎么,突然脱口道:“萧重光却知道。” 秦灼一怔。 还真是。 潮州粮荒暂缓后,经济也要恢复,应季的果子也有人买卖。当地的荔枝虽不如南秦甘甜,但在夏天也是清新爽口。依约是二人夹缠不清时,萧恒买回来一次,阿双洗好摆了盏送上来,两人又说了一会话。说完话,萧恒就走了。 自那之后他就只买柑橘,再没有买过荔枝。 秦灼知道不能拿秦晟和萧恒比,根本不是一个事。可他心里清楚,秦晟虽冷言冷语,到底还有些关切他。秦晟真的没有变过,什么都写在眼睛底。 但萧恒不一样。 萧恒关切你甚至不会叫你“知道”,但和他在一块,就是那么好。 明明身在故乡,却蓦地生起一股置身异乡之感。 秦灼忽然很想萧恒,很想。 陈子元见他拈一粒荔枝陷入沉思,直觉有什么大事发生。是有关秦晟的安排尚有不妥之处,还是苏明埃的后续有些棘手?难不成是这荔枝有毒?每日都送,恐怕这下毒之人蓄谋已久…… 突然,秦灼叫道:“子元。” 陈子元一个激灵,“卑职在!” “准备纸笔,”秦灼说,“我要写信。” 陈子元一想,也是,如今温吉尚在途中,裴公也还没有前来会合,后方如何安排,商榷之处颇多。 他正要问寄往何处,便见他家殿下抬指蹭了蹭鼻子,又清了清喉咙,正色道:“隐秘些,送去松山。别叫温吉瞧见。” 第348章 一一四 遗策 萧恒抵达松山时正逢一场暴雨。 只李寒一个人没有甲穿,头戴竹笠,在电闪雷鸣里大声喊道:“大夥仔细脚下,油布都蒙好,切勿淋了粮食!” 梅道然指挥大军行进,“这么大的雨,怪不得会涝。” 细柳营归顺后,由萧恒集成收编入潮州营,许仲纪亦在其列。他腰刀在鞘,手中却握崔清那杆长枪,抹把脸对萧恒道:“这雨再这么下下去只怕外头也得淹,咱们不好驻扎啊!将军,还是早些进城为妙!” 李寒当即道:“松山内部还没有摸清,进城不能急于一时。” 萧恒拨马掉头,喊道:“城郊东北坡有处高地,还算平坦,全军进发此地扎营!蓝衣派哨子查探,看看松山城关守卫如何。若没什么异样,你亲自去一趟,将文书带去,说我们前来捐粮。” 梅道然道:“咱们大军在此,说是捐粮人家肯信?” 萧恒道:“无需隐瞒,他若问,直接讲给他,要借宝地一用,绝不伤及百姓!” 现在也没什么更好的法子,梅道然也说不准李寒这一出搞的是险招还是昏招,抱拳领了军令,振鞭快马而去。 雨水一阵大似一阵,等潮州营暂时扎好营帐,已是一群泥人泥马。李寒命令清点人数粮草,便往萧恒帐篷里去。 帐中仍听得暴雨如注,帐身也微微晃曳。探哨正向萧恒禀告:“松山刺史丁忧未归,只一个长史代为统管。” 萧恒沉吟,“属实?” 探哨道:“他们大门不开,梅统领前去喊话,上头便说只有长史守城,不敢擅专,要与府中同僚共同商议个章程。” 李寒走上前,“没有直言拒绝?” 探哨摇头,“没有。这事也出乎梅统领意料,才叫属下赶紧回来禀报将军。” 李寒示意他退下,摸着嘴唇说:“若一州长吏不在,属官一般不敢和我们这些‘叛逆’有所交往,约莫坚壁清野,以免落人话柄。不然刺史回来,随时能以通敌之罪将他论处。” 这位长史的回话太模糊了。 李寒缓缓撕着嘴皮,“或者是我多心,又或者是松山缺粮太久,他为生民所计……” 他手被人猛地一敲,从唇边放下来时萧恒已撤回手腕再次开口:“还是先等蓝衣的消息。” 直至深夜,梅道然才从大雨中赶回来,还带着一个同行之人。 梅道然将盔摘下来控水,对萧恒道:“这位是松山长史郦丛芳,来与将军面议捐粮一事。” 郦丛芳敢只身入营,不管胆气还是诚意都远出萧恒所料。郦丛芳没有下拜,只是拱手一揖,“见过镇西将军。” 萧恒垂手扶他,“辛苦郦长史冒雨而来。长史愿意见我,心中应当有了考量。” 郦丛芳垂着头,雨水沿他的须发滚落,六品绿袍也被淋成深黛之色。他躬身问道:“将军果真要捐粮?” “是。” “敢问将军,能捐多少粮食?” “现有新粟五万石,陈米八万石。这场大雨下来,恐怕会有两三万的磨耗。”萧恒道,“我知松山人口众多,这些粮食取用时间不能长久,但长史想必听闻,我手中有条粮道。若松山不弃,愿为供粮。” 郦丛芳凝视他片刻,问:“将军这十余万石粮食,要如何交易?” 萧恒道:“我同长史讲了,是捐粮。” “不取分文?” “不取分文,但有两个条件。”萧恒道,“其一,我的人要主持分粮。” 李寒和他目光一对,缓缓点头。 万一松山州府内部收了粮食并不发放,而是高价销售谋取暴利,那萧恒此举就不是救民而是害民。另外,他虽说是捐粮,但也不是大公无私的赈济,做这个好事最重要的就是赚个民心名声。以粮买名,这也是萧恒的目的之一。 再者松山城中虚实如何,总得有人眼见耳闻。 郦丛芳道:“其二。” “其二想必梅统领已经讲过了。”萧恒道,“请松山为我依凭,以拒许淩云大军。” 郦丛芳许久不言,萧恒也不催。帐外大作雨声如同鞭棰,郦丛芳终于抬起眼睛,“那松山便是附逆之行。” 萧恒点头,“的确。” 一直沉默的李寒悠悠开口:“郦长史的思虑不无道理,但松山粮荒许久,想必也向朝廷请求过赈济,如今长史肯与萧将军谈判,说明赈济粮已经指望不上。一边是君威一边是口粮,我们也不逼长史,长史好好想想。” 郦丛芳肯来,说明心中已经有了偏向。 半晌,郦丛芳道:“在下并非信不过将军,但此事体大,在下请去验看粮食。” 萧恒看向李寒,说:“可以。” 李寒接道:“正如长史所言,此事体大,我们也得验看长史衣衫,还望长史体谅。” 郦丛芳也不恼怒,张开双臂。梅道然上前搜身,摇了摇头。 李寒又道:“准备一抬竹竿,请长史蒙眼前往。” 正如郦丛芳要求验看粮食是怕萧恒滥竽充数,那李寒搜身便是为防他怀物做标记,蒙眼是为防他记路。 做交易就是交换利益,必须周全。 郦丛芳显然明白这个道理,也任其所为。 梅道然青泥出身,任何把戏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亲自陪同前往。 帐外抬竿声和脚步声隐在雨中,只剩萧恒和李寒两个人。萧恒问:“你觉得如何?” 李寒想了想,“他的分寸很好。” 第474章 既没有过分亲热,也不显得冷淡。不卑不亢,就事论事,是谈生意该有的样子。 这样目的明确的利益交互,更能让人放下心来。 雷鸣雨响之声涌灌入耳,萧恒道:“雨下得太大,从关外很难探听出什么。要知道底细,还得入城。粮食也放不久,就算有帐篷,再过几天也得沤烂。” “进城不能再拖。”李寒说,“但也不能太快。” 萧恒和他对视,李寒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 约莫过了一刻,郦丛芳再度打帐进来,梅道然紧跟身后,对萧恒一颔首。 萧恒快速一眨眼,看向郦丛芳,“郦长史以为如何?” 郦丛芳深吸口气,后退一步,拱手一揖到底,“在下代松山各位州吏,愿请萧将军入关放粮。” 萧恒上前扶他一把,说:“明日我叫梅统领随长史同往,先放粮一万石。” “五千石吧。”李寒打断,“有劳梅统领,这一万石粮食明后两日分两次发放。一切得当,将军再带剩余十万石粮草入关。” 他笑看郦丛芳,“如此安排,郦长史以为如何?” 郦丛芳深深看他一眼,点头道:“好。” 一桩事将将谈定,由许仲纪护送郦丛芳返程。梅道然找了块手巾,也是湿的,他随意擦了把脸,说:“军师谨慎。” 李寒笑道:“我们和松山没有过来往,还是小心为上。” 萧恒给梅道然端了碗热水吃,“明天你带五千石粮食进去,摸一摸城中虚实。没有问题,二次放粮之后,我们就率军入城。” “将军,”李寒突然叫道,“太晚。” “太晚?” “太晚。”李寒笑道,“还请将军下令,全营整点装束,若无错漏,后日入关。” *** 后日。 “今天就入城?”郦丛芳愣了。 他本是迎接梅道然第二次放粮,谁料一出城门,竟伫立萧恒麾下三万之众。 郦丛芳忙赶往萧恒马前,“将军不是议定先放完一万石粮食吗?昨天刚放了五千,怎么今日突然……” “梅统领昨日放粮顺利,足见松山诚意。诚意到了,自然不拘泥这一日两日。怎么,将军早些发放全部粮食,郦长史觉得不好?” 李寒按马在萧恒身侧,仍一袭青布衣衫。雨势未停,他便戴斗笠披蓑衣,唯一年轻点的脸叫影子罩住一半,活像个钓鱼回来的小老头。 他言笑晏晏:“怎么,长史高兴糊涂了,还不请将军就此入关吗?” 郦丛芳欲言又止,终究向马前一揖,叫道:“开正门,迎镇西将军入城!” 大雨滂然,城门轰然而开,其后一片幽幽雨色。 萧恒一踢马镫,领头策马入城。 城门之下一片晦暗,李寒向梅道然使个眼色。 梅道然跳下马背,旋即消失在人群雨幕之中。 虽是雨天,街上行人却依旧拥攘,更有支着油布棚做生意的。这么多年松山从未有过大军进驻的阵仗,百姓纷纷夹道观看。油伞连油伞,斗笠衔斗笠,在道旁房舍下又搭出数道屋檐。 粮车跟在萧恒之后,十万石粮食便是近二千粮车,绵延如龙,尤为壮观。 突然,萧恒缰绳一紧,压低声音叫一声:“仲纪。” 许仲纪跟在他身后,忙驱马到他身边,听萧恒问:“昨日放粮时你也在场,领粮的时候有没有生乱?” 许仲纪摇头,“秩序很是井然。” “官府出了多少人?” “折冲府一支巡逻队,得有百余人。” “多少百姓去领粮食?” “按理是一户一石,怎么也有五六千户。” “松山百姓近十万,按一户五口算,至少有两万户。”萧恒道,“剩下没领到粮食的一万五千余户,没有聚众闹事?” 许仲纪想了想,“的确没有,或者是有官府镇场,瞧这位郦长史行事,想必治下也有手段。” 萧恒却说:“不对。” 他环视四周,压压天空之下,粮车中油布隆成山丘。百姓于道旁伫立,虽雀跃兴奋,却没有上前一步。 不争不抢,井然有序。 这不是久饿之人面对粮食的本能反应。 他们居然在这种时刻还能遵循礼节,但唯仓廪足才能知礼节。 一个可怕的念头从萧恒脑中炸响。他转头,在李寒眼中看到同样的闪电。 圈套。 大雨噼啪声里,萧恒陡然掐指一哨,尖利哨声中千万马蹄突然鼓噪。全体将士在一瞬间调转马头,当即冲城门方向极速狂飙。 顷刻间,街旁房屋中毫无征兆地冲出一群持刀军士,长街尽头更有骑兵追赶而来,暴雨中疾如无数黑色溪流,唰地拧成一股磅礴洪水,向潮州营奔涌而去! 数十粮车已入城关,不少将士还要拉车撤退。萧恒拔出环首刀大声喝道:“弃粮!立即撤退!” 他身侧李寒快速抽响马鞭,耳边只有砰然砸落的大雨和如雷的追赶之声。一把声音在身后高声叫道:“关闭城门,活捉逆贼!” 那声音有些耳熟,他却来不及思索到底是谁,抬头冲城头厉声喊道:“蓝衣!” 城头人影如同蓝鸟,在城头翩然闪动。铁链绞动声一停,坠落的城门陡然一卡,趁这个空隙,潮州营飞快刺向那即将合拢的兽口! 不住喝马中,李寒喉中已溢出铁锈气,马蹄声紧咬身后,战马鼻中的湿热水汽似乎已经喷上脖颈。李寒双眼紧盯城门,大脑紧绷之际,仍能听到一道极锐利的风声破雨而来—— 他后领一紧,被一只手提到白马背上。 同时,一支利箭刺破雨幕,砰然裂断他的衣袖。 萧恒松开他衣襟时,云追高鸣一声飞速刺出城门。城头之上,梅道然手握鈎锁纵身跃下,一匹青马闻哨而来,将他接在背上。 城门坠落前,李寒若有所感,突然转头而望。 大雨中,那人放下弓箭,动作如同割袍。 *** 潮州营有过殊死之战,有过力不能及,但从没有过仓皇而逃。 帅帐中,梅道然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松山其实不缺粮食?可早在皇帝发兵前它粮荒就闹起来了,还有不少人跑到潮州安家落户的。这事假不了啊?” 萧恒道:“那就是现在收到了赈济,引而不发,要我们钻这个套。” 梅道然眉头紧皱,“但将军,抢占松山的事算是咱们军中机密,还是军师出的法子。朝中上下,有哪个能猜透他的脑筋?而且咱们是临时改变主意,在第二次送粮时大举入城,就是要打他们个措手不及,结果一步两步全在人家意料之中……” 萧恒沉思片刻,“你的意思是,有内应?” 梅道然刚要开口,就被冲入帐中的探哨打断:“将军,北边出现大批人马,雨下得太大看不清人头,但无论如何也有数万!” 沉默一夜的李寒腾地起身。 今时今日,径直南下的大军只有许淩云一处。 他怎么来得这样快? 萧恒进取松山的行动极其隐秘,潮州营更是走山路于暗中潜行。按理说许淩云要拿萧恒,本该直取潮州本营,如今却径入松山…… 竟像早对他的计画瞭如指掌。 现如今,萧恒竟被夹在中间,进退不能。 萧恒沉眉思索片刻,转头看向李寒,“渡白,你觉得朝中何人……” 他被李寒神色骇了一跳。 萧恒刚要出口宽慰,又一个传令兵冲入帅帐,将一物递过头顶,“松山送出的帖子,指名要军师亲启。” 李寒一把抢过,目光一触,嘴唇剧烈颤抖起来。 那封信没有落款,是和他如出一辙的字迹。 一手地地道道的飞白。 从背后刺来的那支箭,在这一刻把他射中了。 第349章 一一五 声东 郦丛芳直至深夜才赶回公廨,斗篷卸下,这位松山长史俨然淋成落汤鸡。他却喜形于色,“恒逆丢卸粮食足有两万石,下官已再设粥棚为百姓发放,加上之前的粮草,可暂解数日之困!” 他向一人揖手,“仰赖青公料事如神,小郑将军英明神武。” 郦丛芳所拜方向,郑素未着甲胄,将一把檀弓放下,也对他抱拳,“郦长史过誉。” 他神色淡淡,郦丛芳却不由想起今日他快马逐赶之状。 大雨倾盆,万马如洪。 雨汽蒸腾里,甲胄燎起一层白雾气焰,这位少年将军浑身戾气便如实化。他在极速蹄声中振臂摘弓,冲一个青衣背影引弓及彀—— 听闻小郑与李寒曾是同门,便有情谊;后来李寒叛离青门,二人便结下仇怨;如此本该恨之入骨,但传闻李寒险些命殒宫中,又是小郑出手相援;按理说应当已经冰释前嫌,这次郑素偏又射出这样狠毒的一箭。 “青门与李寒早已恩断义绝。”郑素似乎察他所想,“不然陛下也不会叫我舅甥赶赴松山。” 第475章 郦丛芳忙道:“是,若非青公,只怕满朝都猜不出李寒竟会让大军撤出潮州,直奔松山。更别说叫许狄二帅十万大军做幌子——这样一招险棋,也是青公预先想好的?” 郑素请他入座,自己也在弓架旁坐下,“李寒精明,凡空子无有不钻。十万大军若一举南下,所费时日颇多,这段时间他不会干坐着,肯定要‘抢占先机’。只有做这个‘人和’出来,他才会宕机立断,鼓动萧恒进军松山。” 郦丛芳道:“不瞒将军说,青公说萧恒大军不日南下,下官就日日忧心。得知青公只率数千部众快马赶来,心中也犯过嘀咕。却不料萧恒果真不曾强取,而是以恩相买,与青公所言不差分毫。” 郑素道:“萧恒起家,就是一个人望当先,若直接率兵攻占松山,便是给出一个残暴不仁的话柄。更何况,他还有那么一个军师。” 他一句话戛然而止,郦丛芳从他脸上却看不出分毫异样,又想起一事,“下官还有一事,想请教将军。” “长史请讲。” “萧恒和下官约定,先分两次送一万石粮食,显然要打探城中虚实,下官也就以为这两次之后他才会率军入城。青公却在他第二次运粮前就命人埋伏,竟……” 竟还料得分毫不差。 郑素笑一笑:“依长史之意,若擒萧恒,何时是最佳时机?” “当然是一万石粮运完之后,他入关之时。” “的确,但萧恒的幕僚是李渡白。咱们都明白的道理,这厮能想不通吗?” 郑素冷笑一声:“李寒其人最过狡诈。他明着用一万石粮食打探两遭,让长史觉得他预备二次分粮之后便叫萧恒入关,不过是他的障眼法而已。长史想想,如果想要在萧恒入城时将其一举拿下,前两次粮食入城一定不能有半分异常,才能叫他放下心中戒备。那这两次运粮之时才是最安全的进城之机。但李寒谨慎,第一回肯定要进城看个虚实。第一回未知风险,第三回定藏弓箭,只有第二次风险最小。所以他才会立时变卦,突然让萧恒在今日迳入城关。” 如此缜密心计。 郦丛芳听他剖析完毕,冷汗吓出一身,“若非青公快马带粮及时赶到……胜负岂非早已翻转!” “论胜负为时过早。”郑素道,“我虽未同萧恒交过手,但他军中事迹却早有耳闻。此人征战骁勇,城府深沉,是当世难逢的将才。至于李寒……竖子更是刁钻刻薄,和他对弈绝非易事。” 郦丛芳道:“好在许帅十万大军就要到了,荡平逆贼,不过翻覆之间。” 援军马上赶到,胜算何止倍增。 但郦丛芳却觉得,郑素并没有那么高兴。 他斟酌片刻,往窗外看看,“雨下大了,青公还在城中清点造册,下官请他回来歇息吧。” 郑素道:“家舅看似温和,实则执拗,他不亲眼瞧瞧,定然不会放心。叫我陪长史坐,就是要解长史之惑,我的话就是他的话。” “下官岂有质疑青公之意?如此大恩,松山上下非死不能报!”郦丛芳苦笑道,“不瞒将军讲,松山断粮足有月余,木头都沤烂了,吃都吃不得。使君不在,下官几次三番向朝廷请求赈济,皆被搪塞下来,说下官是越权办事,不肯受理……” 郦丛芳深吸口气:“下官本以为要率满城百姓活活饿死,没想到、没想到竟等来青公的赈济之粮!” “赈济”二字一出,郑素目光骤暗。 郦丛芳一把鼻涕一把泪,尚未知觉,拂面叹道:“要是没有青公的粮食,萧恒再以粮相挟,下官真不知道自己会作何决断。或者他率兵围城,叫满城百姓活活饿死……” “他不会。” 郑素道:“他是从潮州出来的人。” 郦丛芳一时默然。 郑素看向那把长弓,“其实家舅亦有遗策之处。” “我们以为萧恒只是用粮食叩开关门,不料他要取松山是真,要捐粮救人亦是真。” 窗外夜雨骤紧,郑素语气终于有所松动:“是个好的,只可惜。” 他没再说下去。 *** 萧恒营帐中灯火昏暗。 梅道然快步赶入帐中,看了看李寒,还是对萧恒道:“打听清楚了,的确是青公。” 他又唏嘘:“我说呢,青公舅甥助军师逃脱长安,这么一桩大过皇帝竟没有问罪,原来是好钢用刀刃,派来将功赎罪了。” “未必是坏事。”李寒神色已然平复,“知己知彼,总比一个全然陌生的对手要好些。” 他见萧恒仍蹙额不语,问:“将军怎么想?” 萧恒道:“青公并非徇私之人,亦非贪生之辈,当初他肯叫郑素接应送你出宫,说明他认可你所行之事。如今却又肯率军坐镇……” 他和李寒对视,在对方眼中看出相同的疑惑。 皇帝给出的条件是什么? 李寒道:“这事儿得面谈。” 梅道然叹口气:“军师,面不面谈还两说。如今松山不缺粮,就是一堵墙,许淩云大兵已至,这是把咱们堵在墙底下打。为今之计是先想个脱困之法。” 李寒道:“松山攻不动,就去踢那不是一块的铁板。” 梅道然摸摸下巴,“你是指……许淩云和狄皓关?这两家有旧怨不假,可许淩云带兵老练,听闻狄皓关也非鼠目寸光之辈,要用祖辈私事来挑拨……难。” 李寒片刻不语,突然转身面向萧恒,后退几步,俯首大拜,“陷将军于如此绝境,在下百死莫赎。但请将军再信我一次,寒当为将军……拚死一谋!” 萧恒没有扶他。 萧恒在他对面撩袍跪下。 李寒急忙拉他,被萧恒死死按住。他盯紧李寒眼睛,道:“渡白,你只是个军师,没有那么大的权柄。你的职责是提供建议,但到底采不采取,是我这个主帅来拿主意。若胜,获利最大的是我不是你;所以,此战若败,只会有一个罪魁祸首。” 李寒深吸口气,急声道:“将军!” 萧恒握紧他双臂,“我们还不到走投无路。” 下一刻萧恒扶他起身,看向梅道然, “蓝衣,请全部将领入帐议事。” 接着,他转身迈向案边,手捧一物走回来。 一方军印。 他将大印托到李寒面前,掷地有声:“一切听从军师号令!” *** 雨声如雷,帐内众将齐聚。 李寒叫道:“梅道然。” “末将在!” “着你率轻骑一万为主力,正面迎战许淩云大军。记住,只许退,不许进,至少连退三次。五日之内,率军退至白牛洼北。” 梅道然心生疑惑,仍领了令牌,抱拳道:“末将遵命。” 李寒又道:“许仲纪。” “末将在!” “命你率五千军士,改装易服,山路潜行,三日内赶往青牛坝口驻扎。” 许仲纪问:“军师之意,要我等秘密前行。” “是。” “但五千之人人数太众,家翁更是明敏之辈,只怕很难瞒过他的耳目。” 李寒笑道:“许将军,你依令而行就是。” 许仲纪不再多言,俯首而揖,“末将遵命!” 李寒又道:“崔百斗。” “末将在!” “你率五千之众,准备舟筏雨具,也是乔装采购,四日之内务必停船碧蛟江上游。” 崔百斗挠头,“军师,这个也避着人吗?这么大个工程,着实不好藏着掖着啊。” 李寒道:“别太大摇大摆就成。” 崔百斗又问:“那咱们大小船具要准备多少?” 李寒笑道:“拨款之内,多多益善嘛。” 崔百斗哈哈一笑,拱手叫道:“这事包在末将身上,末将领命!” 李寒颔首,新拿一支令牌在手,转头看萧恒,“萧将军。” 萧恒站到他对面,抱拳道:“在。” “请将军率剩下一万将士拔营撤退,撤到青羊坝南岸的高山上。五日之内,必须全部转移完毕。”李寒一笑,“嘱咐将军一句,叫人家觉得咱们是暗中转移就成,您别忒实在,连个蛛丝马迹都不露出来。” “好。” “还有一事,请将军附耳。” 萧恒上前听他耳语几句,目光一锐,转头对上李寒眼睛。 李寒一抬眉毛,把令牌递给他。 萧恒接令抱拳,“谨遵钧令!” 第350章 一一六 击西 四日之内,朝廷大军频频获捷,士气正高。副将赶回帅帐,向许淩云一抱拳,喜形于色,“大帅,又是捷报!狄将军已将逆军逼过鱼口界,再退就到白牛洼了!” 许淩云演看罗盘,却依旧眉头不展,“这四日之内,交手几次?” “回大帅,已有四次。” “对面屡战屡退?” “是,您老是没瞧见,狄将军作战极其英勇,萧恒手底下就是一群虾兵蟹将,早是溃不成军了!” 第476章 “不对啊。”许淩云心里犯嘀咕,“萧恒能守下潮州镇住西塞,绝非如此庸碌之辈。有李寒在侧,更是如虎添翼,岂有一次未胜之理?” 副将道:“大帅太抬举他,那萧恒多大年纪,一毛头小子罢了。那李寒更是一介书生,沙场之事能懂多少?” 许淩云摇头,“你不晓得,李寒年纪虽轻却是雷霆手腕,当年并州惊天一案就是在他手中水落石出,西夔营能整顿成一把利刃,十之有五是他的手笔。这少年人极有成算,绝非寻常腐儒呆子。” 他沉吟片刻,问:“迎战狄将军的还是梅道然?” “是。” “萧恒一直没有出战?” “末将也纳闷……确实没有。” “狡兔三窟,背地定然另有打算。”许淩云道,“再探,对面一点风吹草动都不要放过。尤其是萧恒踪迹,一定要打探出来……一会请青相公来一趟,我有事相商。” 副将抱拳出帐,油灯旁,许淩云面向沙盘坐下。 松山大雨一日不歇,消息打探也受阻不少。副将再赶回来已至中夜,低声道:“大帅,果然有蹊跷。” “对面营帐已经快撤尽了,他们撤帐子还按阵型来的,加上雨下得太大,这才暴露出来!哨子前去打探,发现指挥撤营的正是萧恒!” 萧恒本事天下皆闻,不去打仗,反做这些事? 许淩云问:“撤往哪里?” “这才是最稀奇的,统统往南边山地上去了。”副将皱眉,“这撤营哪有往山上去的,咱们从底下围山包抄,他们岂不是插翅难飞?萧恒这么大的名头,不至于犯这种蠢啊?” 许淩云拧眉不语,传令兵已匆忙赶入,“大帅,最新探报。” 许淩云忙接过竹筒,拆开对火察看,瞬间倒吸冷气。 副将见他神色,忙叫一声:“大帅?” “他叫仲纪率军两万,秘密前往青牛坝口,又着部下购置船具,看样是有水攻的打算……” 副将牙齿打战,“难不成,他们想要毁堤淹地,来一出水淹七军?” 许淩云霍地起身,急声叫道:“不是叫你们请青相公过来吗?还不赶快!” 话音未落,打帐声豁然响起,狄皓关未除甲胄,浑身血气混合森森雨汽。他手持一物,高声叫道:“大帅!” 狄皓关一拱手,将一封信打在案上,“末将回营之时,抓住一个试图混入军中的细作。末将从他身上找到此物。” 他盯住许淩云双眼,“是您的孙子许二郎君给您的书信。” 副将当即叫道:“狄小将军,你不要血口喷人!大帅受陛下任命托付符信,岂会里通外贼!” 许淩云双眼发红,“这贼人在哪里?” “被我拿下就咬舌自尽了。”狄皓关按住信封,推到许淩云面前,“大帅还是先看看为妙。” 许淩云就火而读,气得浑身颤抖。 的确是许仲纪字迹,信中言道,多谢阿翁相应。决堤一事已有安排,阿翁尽可按计推与狄氏。一日之后将军得胜,当于城中重谢阿翁。 许淩云破口骂道:“这个竖子!” 青不悔也在此时赶来,将前后听过一遍,沉默片刻,先问狄皓关,“狄将军,你怎么想?” 狄皓关淡淡道:“嫁祸之计,反间而已。” 许淩云微怔。 狄皓关看向许淩云,目光不闪不避,“我家和大帅有龃龉是人尽皆知之事,我虽不信大帅私德,却知道他的公信。他若真的里通许仲纪,头一仗就能叫我兵败难返,何必来这些弯弯绕绕。我把这封信扣下来,因为它暴露出对方的不少意图。” 狄皓关道:“李寒想用决堤一事嫁祸给我,说明他们有决堤的打算。一日之后萧恒城中延请,说明明天就是行动之机,而且他们要一举进城!” 许淩云半晌说不出话,对狄皓关拱手,叹道:“这小子心思竟狠毒至此!怪不得他要梅道然引兵退向白牛洼,是准备引我们至低地,来个有去无回!” 李寒让许仲纪守坝,就是为了到时候毁坝;又让萧恒撤去高山,一面是为了保障安全,一面是方便顺山势而下,再取舟船水战。 一片咬牙切齿声中,青不悔却道:“不至于此。” 他抬首道:“李寒不是此等人。” 狄皓关叹道:“青公,晚辈也听闻过这位李郎查并州骂肃帝的故事,曾对他深感敬佩。但如今证据确凿,弟兄们刚去探查过,他们已经引船上江,你不信也得信了!” 青不悔道:“兵者诡道,绝非阳谋。李寒爱走偏锋,其中有诈。” 许淩云叫道:“青相公,我知道你是心肠纯然之人,也绝非偏袒。李寒虽是你的学生,但你想想他做过什么?他可是在先帝朝廷当众弹劾于你!若无此事,你呕心沥血几近十年的一场变法岂会落空?你现在还该坐在右相的位置上,而不是在军中戴罪立功做我的客座!” 他举起那封信,“这样的宵小之人,连我的骨肉之情都能用来作伐,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李寒纵冒不韪,却是心肠纯然之人。若非如此,他岂会元和十六年献诗骂圣,丢掉状元流放千里;又岂会在辕门矫诏开释士子,入台狱坐等死期?他确实弹劾过我,是为了要给天下学子争利,因为这件事,我的门下统统和他割袍断义,没有一个人正眼看过他。”青不悔颤声道,“这样一个人,要拿松山不是强行攻打而是以粮相换,怎么可能为了一战之胜,毁坝来淹千顷良田十万百姓?” 许淩云道:“青相公,青郎,我也算看着你入仕,你慧眼如炬,我岂会不知?我只问你,李寒公然在西塞叫反,是不是不忠?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公然攻讦于你,是不是不义?如此不忠不义之人,已然率兵屯兵坝口,我不是不想信你,是不敢信他!青羊坝决堤,我老许就成了大梁朝的千古罪人!” 青不悔还要再说,探哨已冲入帐中,跪地抱拳道:“大帅,将军,萧恒大军已撤退完毕,众将士皆于帐下等候军令!” 许淩云霍地起身,“狄皓关带兵撤离洼地清送百姓,其余人等,随我赶去青羊坝口,说什么也要把他们拦下!” 青不悔叫道:“大帅!” 许淩云注视他一眼,戴上兜鍪,快步消失在夜雨之中。 *** 暴雨倾盆,青羊坝下江水汹涌。 许仲纪抹了把脸上雨水,看向一旁身披蓑衣的李寒,“军师,咱们可是和青公对战。我私下问一句,你到底有几分胜算?” 李寒道:“零。” 许仲纪哑然。 李寒摊手,“老师当世大才,我又是他手柄手教起来的,我打什么算盘,他一眼就能看穿。所幸我和他的对弈,在棋盘之外。” “之外?” “家师手中有军权吗?他只有建议之权。我的这些花招压根不指望他上鈎,只要尊祖父相信就够了。”李寒叹道,“这要多谢咱们的圣天子陛下,让这样一个决胜关键只为客座。皇帝想要各方制衡不叫军权旁落,她做得很好,但也是致命之处。大战在即,要的就是上下一心。不能一心,则需要一个军令如山的统帅。但如今,许淩云狄皓关虽深明大义但到底有隙,家师舅甥虽能看局但无法妄动。没有一个人能彻底敲定这个主意。别看这一次多半是尊祖父做主,但此战失利,他就做不得主了。叫你写那封信不是为了嫁祸,是为了他们入彀而已,但入这一次彀,尊祖父说一不二的威信就到了头。我的确在离间,但是在铺之后的路。” 许仲纪默然,持枪远望,雨水打得枪缨飒飒如血洒。李寒转头看他,“抱歉,二郎君,终究挑拨你们祖孙之情。” 许仲纪抬头远望,突然说:“你们都以为我追随萧将军是为了她。” “是,也不是。”李寒道,“崔将军一生为国尽忠,却被逐渐削权以至战死沙场,这不是忠良该有的结局。她是许二郎的心上人,更是许将军的心头敬佩之人。二郎不忍见十一娘玉碎之后,崔将军的部下、道义和这杆枪一起,被当今的朝廷一把折断。” 他轻声道:“许将军,该启程了。” 坝口江水如怒,雨水打入许仲纪眼眶。他抬臂举起长枪。 大雨里,二万人冒出黑夜,像一群血淋淋的伤狼。 *** 许淩云大军赶上青羊坝口时,只剩下满天大雨瓢泼。 坝上空无一人。 副将率人检查堤坝,大声叫道:“大帅!大坝没有问题!” 许淩云高声喝道:“有没有发现敌军踪迹?” 探哨浑身泥水地跑回来,抹脸擦雨道:“大帅,咱们把坝口上下搜了个遍,别说人马了,一根人毛都没有啊!” 雨声中隐隐有闷雷滚动,许淩云一颗心渐渐下坠,大声喝道:“狄将军那里呢?狄将军处可有消息!” 副将道:“狄将军刚转移完百姓将士,这才上山包抄萧恒,还没有回信。” 第477章 这李寒葫芦里究竟买的什么药? 不能再等了。许淩云当即叫道:“全体都有,立即下山,去找狄将军会和,不许……” “大帅!” 暴雨之中,一个传令兵跌跌撞撞地扑在他脚下,“萧恒不知在哪里冒出来,带人突袭了咱们的粮草!咱们守营的将士有限,弟兄们没有提防……” 许淩云将他揪起,喝道:“丢了多少?” 传令兵支支吾吾,许淩云厉声喊道:“我问你丢了多少!” “全……全丢了,大帅,咱们的粮全都丢了!” 一道惊雷炸裂。 此起彼伏的疾呼声里,许淩云身形一晃,轰然倒地。 第351章 一一七 青羊 潮州营连夜搭建油布雨棚来遮盖粮车,棚中不许见火,一片漆黑里,只听见噼里啪啦的大雨敲击声。 李寒没有萧恒那样卓越的夜视能力,一进就是个睁眼瞎,便十分坦然得抓着萧恒手臂跟随巡视,道:“许淩云全部粮草悉数在此?” “悉数在此。”萧恒道,“但有一桩棘手之事。” 李寒察觉他叹一口气:“哨子探得,许淩云这批军粮里,有一半用作赈济。我又派人打探了青公所带的粮食数目,根本不足松山百姓十日取用。想必是快马先至,先于我们抢占时机,等许淩云的赈济粮到后再行发放。” 李寒问:“将军察看过了,数目对得上?” 萧恒道:“雨天粮食容易沤烂,存放军营中是为了及时取用。如果不是有一部分要拨给城中,不会全部就地存放。城中一旦断粮……” 片刻沉默,唯有大作雨声。 过一会李寒才开口:“将军放心,更着急的是许淩云。如今筹码到了我们手里,不出两日,必有使者前来谈判。” 萧恒道:“许淩云奉圣旨清剿咱们,和谈是公然抗旨不尊。崔清和吕择兰前鉴犹在,他又是一氏之长,不敢冒这个险。” 李寒笑道:“将军忘了,家师亦在城中。只要将军这几天看好粮草,我们就有条件再度转圜。自然,也需提防对面用计,他们若真有诚意,遣派的来使只能是松山如今的长官。” 果不其然,两日之内许淩云再袭萧恒大营,正在李寒预料。既在他掌握,大军袭粮之计亦是次次落空。 第二日夜,李寒拉住萧恒坐镇帅帐,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郦丛芳走入帐中,先闻到一股扑鼻酒香。一抬头,见帐间一丛篝火,吊一瓦罐,萧恒正拿木勺缓缓搅动。 李寒手捧热酒坐在胡床上,见郦丛芳来毫无意外,“郦长史脚步快,雨大,先吃碗热酒暖暖身。” 帐中另有一只酒碗,一架胡床。 郦丛芳道:“萧将军料到我要来。” 萧恒道:“军师的先见之明。” 郦丛芳接过酒碗,碗中酒水微晃,沉一张自己的扭曲面孔。他低声道:“战事一出,我本是无颜面见将军和李郎……” 李寒笑着打断:“哪里,各为其主,各谋其事嘛。” 萧恒随即抬手,“长史请坐。” 二人毫无眼神交流,言行却极其默契神会。郦丛芳落座,缓慢吞一口酒水,李寒也吃一口酒,直接越过萧恒道:“长史既然戴月而来,就是想再谈这桩买卖。只是不知此事是许老将军授意,还是长史一人所为?” 郦丛芳忙道:“在下为民请命,也得了青公授意……” “那就是许帅并不答应。”李寒微微一笑,“而这件事,郦长史,你也做不了主。” 他摇了摇酒碗,“既做不了主,咱们也无需消磨功夫,将军的确有拯救生民之意,只是我们如今自顾不暇,做的是交易,不是赈济。” 萧恒将木勺丢下,看向郦丛芳,“雨夜路滑,长史吃完酒,回去慢走。” 郦丛芳急声叫道:“萧将军!” 他扑通跪地,双肩微微颤抖,“将军入城之事是在下之罪,将军但管将我碎尸万段,我绝无怨言!只望将军大人不记小人过,天灾如此,生民何辜啊!我只将军怒气难消,只求将军……将赈济灾民的粮食还回来吧!” 李寒将酒碗一丢,滴溜溜旋转声里,他冷笑一声:“长史这话好笑,若什么都能有来有还,我无辜罹难之百姓、为国捐躯之将士为何没有魂灵重归之日?郦长史,当时将军尚未入城,就率先发放一万石粮食,此心不可谓不诚,却被长史辜负至此。有道是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他叹一口气:“但事关十万百姓性命,将军就再信长史最后一次。但这次,需要长史先拿出诚意。” 李寒凛声道:“请王师撤出松山界,后退百里。” 郦丛芳一怔,“这……李郎,不是我不愿应允,只是许帅军队已驻城下,如何肯退?在下不过刺史手下的一介属官,人微言轻,许帅又岂会听从下官一人之言撤军北去啊?” 李寒笑道:“这就是长史的事了。王师不退也可以,那长史就不要想从萧将军手中拿走一粒粮食。许帅若执意要战,萧将军的确难以应付,如今虽连绵大雨,但叫粮草做陪葬的一把大火还是能烧起来的。” 他掸掸衣衫,走到郦丛芳面前,“之前丢在城中的粮草应该也够数日吃用,长史无需忧心,慢慢想。等有了主意,我们再说不迟。郦长史,请。” 郦丛芳抬头,李寒纹丝不动地扮笑容。萧恒立在瓦罐旁,眉头微蹙,不发一言。 郦丛芳再躬身一拜,举步要走。 突然,萧恒在身后叫道:“郦长史留步。” 他问了一个非常跳跃的问题:“青羊大坝是谁主持修建的?” 郦丛芳有些莫名,如实答道:“是使君倪端辅。” “但这位使君并不在此地。” “松山一涝起来,倪使君就请奏回乡丁忧了。” “是父丧还是母丧?” “母丧。老夫人是正月底驾鹤归西的。” “原来丁了个远逾半岁之忧。”李寒不免皱眉,“这样荒谬的摺子,竟也能批覆下来?” 郦丛芳叹道:“二位有所不知,使君同金吾卫范大将军有旧,大将军又是陛下的股肱重臣。何况陛下对慧烈皇后欲养而不待,如此母子牵挂之情,想必最切圣衷。” 他有点困惑,“将军怎么突然问起此事?” 萧恒道:“前几天我到青羊坝看过,水位不大对。” “我虽孤陋寡闻,但也听说青羊坝天下第一的美名,倪端辅更是因筑坝有功才坐到一州刺史之位。松山暴雨逾月,但青羊坝三渠排水,虽然水位肯定会涨,但不该涨到这么高。” 李寒想起一事,“青羊坝从开工到竣工,共耗时多久?” 郦丛芳道:“新帝登基后下诏修建,去年年底建成。” “不到二年?” “是。” “主工是谁?” “是使君的一个本家。” 李寒手摸上嘴唇,开始神游物外。 萧恒看他一眼,向郦丛芳抬臂,“没别的事,长史慢走。” 送走郦丛芳,萧恒走到李寒跟前,本想敲他的手,但怕他将嘴撕破,也就忍住没动,问:“怎么了?” 李寒眉头紧皱,又摇摇脑袋,“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手指终于离开嘴唇,“这倪端辅能修成青羊大坝,当是治世良臣,可如此良臣竟在粮荒闹起时临阵脱逃,还找了这样层层嵌套的关系……倒像奸臣。” 萧恒道:“是奸臣,未必不是能臣。” 李寒看他片刻,笑道:“将军如今很懂帝王之道了。” 萧恒也笑了笑:“渡白现在更会骂人。” 两人相视一笑,萧恒语气微沉:“青羊坝水利关乎两岸生民,半点马虎不得,等眼下之危暂缓,我就派人去打探。” 他向帐外扬声道:“叫梅统领,问他存粮的台子架好了吗,到我这儿来一趟。” 李寒端起酒碗凑过去,等萧恒再给他添酒,边道:“咱们行兵也快一个月了,按时间算,少公也该到了南秦,有没有什么消息?” 木勺一顿,些许酒水溅出碗沿。 萧恒道:“暂时没有,也不便宜。” “没消息,有时候就是最好的消息。”李寒颔首,语气仍严肃,“如今碧蛟江水涨,将军不如捉条鲤鱼来传尺素,顺流而下,两地相思一夕达。” 听他打趣,萧恒只道:“他那边行事隐秘,我写信反倒坏事。一个月,再等等吧。” 行军之中,二人敢多饮,这一碗空就将酒水撂开。外头雨声未小,喧哗之声却渐渐大作,帐帘一掀,梅道然活动活动脖颈进来,随意一抱拳,“粮食依旧搭台储放,再放五日应当不成问题。 萧恒点点头,“外头在吵什么?” “嗐,这几天烧锅做饭,一点干净水都打不上来。咱们这地挨着碧蛟江,本想去上游取水吧,结果水桶一下,满满的都是沙土石子,还有不少破砖头。今天火都没开成,免不了有牢骚。” 第478章 萧恒皱眉,“沙石,砖块?” 梅道然道:“这不雨下的大了,从山边冲下来的。” 萧恒心中一紧,“把打来的水给我。” 梅道然和他对视一眼,也神色一变,忙冲帐外叫道:“抬一桶水来!要上游打的!赶快!” 水桶很快被抬进帐中,萧恒掬水察看,满满的泥沙碎石,果真还有几截断砖。 萧恒双手垂膝蹲着,“松山松山,就是一步一松树才得这个名头,雨水真能把山上的土石冲成这样,松树至少得折了小半。” 但山上树木并无异样。 李寒道:“且碧蛟江以水清著称,绝不可能有这样多的泥沙。” 他眉头一紧,将袖子搂到肘间,也蹲身去搅合水桶,突然动作一停。 李寒举起一块碎砖仔细察看,叫道:“给个火。” 梅道然擦亮火摺。 微弱灯火下,隐约看清砖面上镌刻一个小小图案。 李寒目力不如萧恒,把砖递过去,“我朝工匠大多会在建筑上刻下标识,表明自己的建筑者身份,这个就很像。——是个什么字?” 萧恒指尖发白,看过之后又仔仔细细摸一遍,说:“倪。” ——主工是谁? ——是使君的一个本家。 在这个地界,唯一一个倪姓工匠所作的建筑是…… 萧恒霍然起身,“梅子清送周遭百姓去高地,我带人去堵坝,松山那边也得知会,看看能不能追上郦丛芳!” “这时辰怕是追不上了。”李寒从地上爬起来,“我进城一趟。” 他抢在萧恒开口前迅速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何况还有家师。请将军给我印信,李寒必不辱命!” 第352章 一一八 抢险 郦丛芳归营回禀后,许淩云一掌拍在案上。 短短几日,许淩云一张老脸又多添数道沟壑。他正在擦刀,一头银丝微乱,神情却有一些孩子式的愤怒,喝道:“竖子敢尔!当我王师帐下悉数是愚蠢可欺之人吗!” 郦丛芳斟酌道:“大帅,如今粮草已失,满城百姓性命尽数握在萧恒之手,求大帅为生民计……” 许淩云看他,“郦长史,你是要大军投降逆贼吗?” 郦丛芳忙躬身揖手,“下官岂敢!只是大帅,昨日粮草已经耗尽,大夥再撑不过第二天了!” 许淩云收回目光,道:“长史说得有理。有理到我怀疑,如果萧恒先一步载粮而至,你会将松山拱手让给叛军。” “大帅!” “此事无需再议。”许淩云冷声道,“郦长史,你未经禀报就私自面见萧恒,本帅可以治你个私通外敌之罪。” 长刀欻然刺地,截断郦丛芳话头。许淩云提醒:“如今狄将军尚未归营,李寒又同青郎舅甥素有龃龉,你也不必打算从他们那里能寻到什么路子。” 郦丛芳刚要再辩,已有传令兵快步冲进帐中,抱拳道:“大帅,营外拿到一个敌营奸细,声称是他们的军师李寒,有要事面见大帅!” 不只许淩云,郦丛芳也诧然转头。 方才见时,李寒还拿着姿态,将难题推到对面手中,怎么不到一个时辰就快马追来? 究竟是何要事,抑或是何阴谋? 许淩云目光一暗,大手一挥,“将他押解上来!” 郦丛芳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稍候片刻,两名侍卫打帐而入,将一人扭送上来。 竟真是李寒。 他浑身湿透,脸色苍白,活像水底爬出的野鬼,只一双眼神烁亮。 许淩云正怒填胸臆,刚要开口就被李寒急声抢断:“青羊坝决堤,萧将军已经率兵去堵了,请许帅立即疏散百姓、带兵支持!” 许淩云冷笑一声:“毁堤淹地,这不是李郎自己的主意么?如今孤身入营拿此事作伐,又是唱哪出,苦肉计?” “青羊坝工程有问题,我来不及细说。许老将军,事关重大,请立刻转移百姓带兵支持!” 许淩云面色一肃,“来人,立即去青羊坝打探,看看此事是否属实。” “来不及了!”李寒急声道,“碧蛟江之威如何,许老将军不清楚郦长史你总该知道!你我多费这一会的口舌之后要多死多少人,天灾面前分不清轻重缓急吗!” 许淩云断喝一声:“你一个首鼠两端的后生晚辈,拿什么和我说嘴!” 李寒急促喘息几下,语气勉强平缓下来,“这样,我愿由许帅当场处置。在下以这颗项上人头作证,只请许帅立即出兵。” 郦丛芳心中陡然升起一种震动。眼前,这个年轻人脊背挺直,影子蜷缩,像一只细弱的螳螂。沉重硕大的车轮在他身上碾过,声音是一种隆隆的清脆,那清脆的质感是一枚破裂的击石之卵。卵碎之时郦丛芳心中的大洪水迎头打来。自然的大洪水真的来了。他彻底相信,李寒这张九假一真的利嘴里,这一刻所说绝非假话。 许淩云仍踞坐胡床,眯眼看他几息,高声喝道:“来人!” “立即去请小郑将军,命他率五万军士护送百姓就地转移,其他所有人结好绳子,跟我去上游堵坝。但在此之前——” 许淩云指了指李寒,“推出去,斩了!” 郦丛芳急声叫道:“大帅!” 李寒深深看许淩云一眼,当即被扭送出帐。 郦丛芳胸膛剧烈起伏,叫道:“大帅杀他何必今日?今日救灾才是重中之重!” “杀他一个,用不了几个人。”许淩云撑刀立起,冷冷睨他,“郦长史,现在青羊坝毁,你反在这里耗费口舌,又不以生民为重了?” 郦丛芳面白如纸,哑口片刻,骤然转身冲出帐子。 风雨鞭打军帐之声砰然作响,许淩云身形一颤,似打在自己身上。但他还有刀,许家列祖列宗所传、以后子子孙孙要接的刀。这刀撑着他,他死也要把这把刀撑住了。 他还不能垮。 *** 郦丛芳摔了一跤,来不及擦拭脸上泥水拔腿直奔斩首台。 暴雨倾盆,难见五指,电闪雷鸣的一瞬,郦丛芳模糊看向台上。 李寒被绳索捆缚,没有跪,仍在站。雨水浇灌他颈后钢刀,积年血垢被全然冲刷,染了他一脖颈淋漓猩红。 刽子手双臂高举。 李寒不喊遗言,也不闭眼。 随着刽子手一道粗重喷气之声,那把重达十斤的鬼头钢刀向李寒后颈霍然斩落,郦丛芳浑身颤抖,厉声叫道:“住手!都住手!” 声音比目力迅速的多,但有一物比声音更快。 在郦丛芳的高声叫喊扑出喉咙前,黑夜中嗖然一响,像一把利箭又像一只飞隼。这动静钻进左耳朵的同时,清脆敲击之声已在右耳朵响起。接着一物重重坠地,郦丛芳不知道是李寒的尸体还是杀他的钢刀。 一道闪电坠落。 台上,钢刀瘫地,刃口一条细小裂纹。一支羽箭刺在一旁,箭尾颤颤未止。 郦丛芳还没跑上前,值守军士已疾冲上台,将两人团团围住。 是的,两个人。 射箭的那只手来不及给李寒松绑,将他一提一掼挡在身后,从腰间黑鞘拔出长剑。 有人高声叫道:“小郑将军,连你都要袒护这个乱臣贼子吗!” 郑素厉声道:“现在什么时候,还在这里罗唣!我奉青公手令提人抢险,李渡白有修坝救民之能,谁杀他,我杀谁!” 爆裂雷声里,他提着李寒衣襟跃下高台,一把将人扔上马背,自己也来不及认镫直接踢地上马,揽过缰绳高喝一声,比雷电还快地飚出军营。 郦丛芳心中一松,险些倒地,只听台下面面相觑的士兵猛地肃然,向他身后抱手,“大帅。” 许淩云已在马背,面无表情。他没有理会郦丛芳,面向前方。 面前,压压士兵已迅速聚集,副将高声叫道:“全军集结完毕,听候大帅号令!” 万马齐喑,大雨瓢泼。 许淩云手臂一振,“全体都有!随我赶赴坝口驰援萧恒!” *** 一些人评价萧恒的成功原因,总要把“人和”抬举到跟含元殿宝座齐平的位置。不信去瞧,潮州时柳英英冒死开释,崔清一箭射偏,吴月曙刎颈托付,他才得以成为无可指摘的一地领袖。再后吕择兰化敌为友,更为他谋得敕封镇西的堂皇名头。现如今许淩云肯暂放成见偕力救灾,更是他不日拿下松山的草蛇灰线。他的敌方都是有道义、至少有良心的人,倘若换作前朝卞秀京等狠毒无情之辈,萧恒几番死地,安得生机一线? 但事实是,这些敌方人士的良心被唤醒,全乎在于萧恒自己的行为。一个死守潮州、以身换粮的少年人是不可能不赢得钦佩的,一个以德报怨、发兵抗齐的军事领袖是不可能不想叫人结盟援手的,以至现在,松山泼天盖地的暴雨里,许淩云跳下马背,远远望见萧恒脱甲结绳的背影,很难说心中没有半分松动。 仅有的对战印象中,萧恒是个冰冷阴鸷的年轻人,身形隐于盔甲难以判断,但根据他骇人的膂力来看,如何也该是个健壮魁梧之人。如今,萧恒脱出那身盔甲,衣衫尽被淋湿,身形虽不至瘦弱,但在行伍之人中多少单薄。 第479章 坝口大洪悍然打来,一众军士被重叠不穷的水浪没顶,纷纷冲向下游。众人腰间绳索骤然被拉紧,往上,萧恒双臂肌肉鼓动,两脚死死扒在泥中,喝声从喉咙里挤出来:“蓝衣!” 梅道然忙丢开石车,随磅礴大水一跃而下,双脚跨迈在萧恒身后,沉身拉紧绳索。 大雨大水之中,马鸣声微若蚊呐,只听身后水花一溅,手中力道又松快一分。隔着如注暴雨,萧恒看见狄皓关的脸。 紧接着,王师服色的步骑兵纷纷负绳投身入水,前几日挥剑索命的手变成挽绳救命的手,万口同一的号子声里,冲下坝口的潮州营将士重新站立。生死间隙里萧恒匆匆回头,看到那些麾下的敌营的、年老的年少的、陌生的熟悉的脸孔,在其中,他和两鬓斑白的许淩云目光一碰。 萧恒大声叫道:“运沙袋!” 推车无法上前,沙袋全靠人力接运,堵上又垮,垮了又堵。 崔百斗抹了把脸上雨水,叫道:“将军,这不成啊!” “先捱到百姓全部撤离!还真当这些沙袋石头能堵住坝口吗?”萧恒高声喝道,“听我号令推石,我数到三!一——二——” 一个“三”脱口而出的同时,一缕寒光乍现,正冲萧恒后心捅去! 梅道然拔刀不及,目眦欲裂,“将军!!” 扑通一声,偷袭之人仰面倒下,被大水轰然卷走。他被冲走的前一刻,露出许氏帐下一名高阶军官的脸。 刺穿他胸口的长剑收起,铿然插还鞘中。狄皓关松开剑柄的手迅速扶住沙袋,厉声喝道:“都他妈给我听清楚了!谁杀萧恒,我他妈要他的狗命!想跟陛下摇尾献媚,先看看自己有没有活到领赏的本事!其后诸事,但请萧将军示下!” 萧恒也不推脱,“百姓转移完毕,小郑将军会前来通报,大夥就向两方撤退登山,在山顶会合!” 玉升三年秋,松山不幸,暴雨一月,粮荒之后青羊坝决堤,大洪没城。 松山亦有幸,萧恒许淩云暂释干戈,全军将士推石堵坝,为百姓转移抢得寸许时机。大坝决堤两日后,雨过天晴。 熙熙攘攘松山关,一夕水没如死城。 大水未退,百姓将士便在山上落脚,每日采山果猎野物以饱腹。萧恒当即决定,快马送信回潮州,再走粮道取粮赈济。 李寒没去找许淩云,而是见了狄皓关,劝说道:“在各大州府眼中,萧将军到底是叛逆之身,但许老将军不同。许帅资历颇深又手掌军印,在朝中军中都颇有威望。我的意思,是希望许帅能够出面,向四周写信借粮。” 说到此,李寒推心置腹道:“萧将军已经走粮道快马运粮,并且保证,不管是百姓还是王师将士,无分彼此,皆同潮州营一起取用。将军虽不及皇帝金口玉言,但君子一诺,重如九鼎。” 狄皓关双目一动,“萧将军当真愿意?” 李寒道:“天灾面前,大局为重。” 他不再多说,快步赶向营帐,后续安置事宜千头万绪,没有半分喘息之机。 背后,狄皓关却急声叫他:“李郎!” 李寒转身,听狄皓关道:“你应该知道,我曾力主杀萧恒复潮州。” “我知道,萧将军也明白。”李寒道,“官道运粮网络虽多,但开的都是坦途,手续还冗杂拖延。潮州粮道打通东西,已越南北,虽不比官道完备,但我敢说大梁朝没有比它更加迅捷灵活的运粮路径。这件事,皇帝清楚,狄将军也知道。所以狄将军认为,萧将军若败,粮道尽入朝廷之手,是时赈济百姓,是便宜之大成。” 狄皓关不答,算是默认。 李寒叹道:“但是狄将军,粮道粮道,归根结底只是一条路,究竟能叫多少人吃饱,是看手底有多少粮。百姓每年纳粮捐税,天子存粮为四海之巨,反倒是萧将军,自从打西塞以来,他所辖之地赋税有减无增。和当今天子相比,萧将军手中粮食不过寥寥。那请问狄将军,为什么朝廷那么多粮食依旧饿殍遍野,为什么萧将军只凭一条粮道就能救活沿线数万百姓?狄将军奉诏讨逆,却不知讨的是个怎样的逆贼,萧将军一把刀能守下苦于粮荒的潮州,一条粮道就能叫数州百姓暂饱口腹,若给他天下粮仓,焉知没有全境仓廪丰足的那一天?” 李寒道:“狄将军,那是我们活着就能见到的一天。” 不等狄皓关答覆,李寒抬袖一揖,转身走向帐子。 崔百斗在不远处等着,忙道:“将军和青公已经在里头了。军师,借粮这事儿咋不直接找那许老头,真不行叫许二郎去。那狄皓关多大年纪,要他借能借来什么?” 李寒笑道:“我不是要他借,是要他去迫许淩云借粮。” 崔百斗懵了。 李寒道:“许淩云对将军本有观望之心,这次下手却毫不留情,他的心意如何我暂时还没能探知,咱们出招就怕打草惊蛇。但狄皓关不同,于公,他有挟制许淩云之权;于私,故人之后,还可能问心有愧,他说话,许淩云总要留几分颜面。更重要的是——” 李寒微微一笑:“狄皓关由他外祖带大,他的母家正是松山人氏。” 他不再多说,打帐入内。 帐中灯火跳动,一方松山舆图铺在案上,萧恒和青不悔对面而立,郑素和郦丛芳也立在一旁。 见他进来,萧恒道:“渡白来,怎样治水,你有没有主意?” 李寒也不客气,上前察看舆图,见有几处圈点,笔墨又在青不悔那边,道:“老师的意思是,在青羊残坝基础上修补,再另外选址建坝。” 他没再当面叫过老师,如今脱口而出,自己还没察觉,一旁抱臂站着的郑素眉头一动。 青不悔道:“的确。” “老师定然比我更知道堵不如疏的道理。”李寒提笔在舆图上勾画,“松山多雨,碧蛟江常涝,只用几处堤坝能堵到几时?碧蛟江发于西北甘州雪山,途径十三州,州州崇山峻岭,河道狭窄,水量湍急,到松山犹甚。我也调看了松山地方志,的确有不少排水管道,但仅仅如此,还不够。” 青不悔深深看他,“你是想效仿大禹治水。” 李寒道:“是,先治地,再治山。治地不能治一州之地,松山所临这十余州的土地要一起平整。治山更不能治一州之山,碧蛟江所经十三州数十山脉,都要开凿引道。只有如此,碧蛟江沿岸数万百姓才能不受水涝之苦。这次下游无碍,是全军拚死将青羊坝堵到雨停之际,但再来一次,一定是十数州百姓的灭顶之灾。老师,治水治标不治本,只有治地治山,以山导水,才是真正一劳永逸的方法。老师大才,定然明白。” 青不悔默然片刻,“要如此治水,必倾举国之人力财力。而如今朝廷……” “如今朝廷举国军力都耗在征讨萧将军身上,自然不愿出人,也不愿出钱。在皇帝眼中,人力财力所用之处,要先巩固自己的社稷。”李寒叹道,“可社稷之本在乎黎民不在将军,这样无视百姓生死,她杀一个萧恒还会有一万个萧恒。我真的不明白,先是肃帝再是今上,为什么看不懂这么简单的道理?” 李寒抱手躬身,“各位恕罪,这个水我治不了。这样的圣天子在位一日,没有人能治得了。” 郑素怒道:“你胡言什么!” 李寒往萧恒身后一站,“我已是贼首,不怕旁人听去。我也除名青门,不会再累及老师。” “怕你连累吗!你又扯一副道貌岸然的嘴脸给谁看!” 眼看这二人又要吵起来,青不悔出言打断:“阿素。” 李寒垂首不语,郑素悻悻闭嘴。 一直沉默的萧恒突然开口:“可以试试。” 他拿手指画了几个地方,“这两座山峰都在松山境内,可以先带人开凿。再把青羊坝修一修,多少能当几年之用。水灾后大夥流离失所,修筑工程也能给个拿钱的活做。” 这更像是为全境治水做出的铺垫。 青不悔叹道:“只疏通这几处,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萧恒道:“我谋逆,就是争这个长远。” 青不悔注视他片刻,正要开口,突然被一声叫喊打断。崔百斗冲进帐子扑在地上,“将军,不好了,百姓和不少兄弟倒了一片,几个郎中看过,说……说像疫病!” 第353章 一一九 瘴毒 疫疾一事非同小可,萧恒宕机立断,搭建病坊供病人居住。 山上崎岖地滑,经连日大雨冲刷,土石多少有些松动。李寒也障了面,提着袍子一歪一斜地踩石头爬到萧恒跟前,喘口气道:“能用的郎中已经找来了,也开了几个方子,叫人制成汤剂分散下去。本该烧艾烟熏的,但到底在山上,怕惹山火,只能作罢。” 萧恒脸上也绑一块布,李寒眼尖,一看就知是在他袍摆撕下来的。他这黑衣蒙面的打扮不像将军,倒像他从前行当。萧恒问:“病倒多少?” 第480章 “短短两日,已近五千。” “死的呢?” “已有一千余人。” “尸首怎么处理的?” “还没有处理。” “没有焚毁?” 李寒叹口气,目光投向山下。萧恒一同望去,如今大雨虽止,大水未退,城中一片汪洋,难见落足之地。 李寒道:“本该焚毁,但山上不宜动火,恐有焚山之危。我来,也是请将军拿这个主意。” “必须烧掉。”萧恒道,“许淩云已经带着其余人挪去他处?” “是,这边只剩下咱们几个,和得病的这些人。” “这件事交给他,焚毁尸体的地方,掘地三尺也得找出来。”萧恒声音冰冷,“找不出来,就换一换。他上山,我们下山。” 身旁传令当即领命赶去,萧恒声音缓和一些,问李寒:“郎中怎么说?” 李寒神色凝重,“多半是瘴毒。” 萧恒面色一变,“瘴毒不好办,诱发之物也多——源头找着了吗?” 李寒拧眉道:“几个郎中敲定不下来,一会看着像这个一会看着像那个,不过说的最多的还是水源和毒虫。大坝崩毁后,淹死人口不在少数,江里有不少无法打捞的尸体,的确有污染水源的可能。虫子就更不必说了……还有瘴气,山林之气污浊,对人身体损害太大。” 萧恒道:“似是而非。” 李寒叹口气。 萧恒问:“无法对症,如今在用什么药?” “薏苡仁水,又找了些槟榔子。” “这些都是调理之物,没有药材?” “一场大水,满城尽没,何况药材。”李寒道,“老师已向邻近州府写信求援,药材应该不久就到。而且将军有粮道,未尝不能暂作运输药材之用岑郎还在潮州,可以给他修书……” 他忽然想起什么,击掌道:“是!华州岑氏藏书众多,岑郎自幼入山,又颇通医理,说不定会有法子!” 一个电光火石。 道袍、鹦鹉、药石、岑知简的脸迅速从萧恒眼前切过,最后,定格在笔下纸笺上。 若克观音,当取长生。 岑知简写道。 以毒攻毒。 萧恒脑中一束火花擦亮,照在他眼底被李寒看到,那一瞬间李寒简直要相信他窥破了瘴毒的天机。但下一刻,萧恒只是深吸口气,“立即写信,请岑郎翻看医书查找药方。再拿我的大印修书数封,潮州柳州英州西塞,立即派人快马送药。” 李寒应声正要下去,被萧恒持住手腕。 萧恒道:“我留下梅子,你也下山去。” 李寒没有问他要不要走,也没有问自己为什么不能留。 他只是深深凝望萧恒,双手一抱,长揖及地。 萧恒没有向往常一样搀扶他,他像一块石头或一截枯木,坦然接受这种告别。这一刻是《元和玉升遗事新编》着重记述的一点,虽然我们不明白李寒将它单独摘录的意义是什么。但我们读到,李寒记录的这个晨曦,整座松山笼罩一种庄重肃穆的气氛,很合时宜的是,现在晴空万里,一无风烟,这层气氛便变化成一种浮动的瘴气。不再像天的惩罚,反而像山的赐福,无孔不入,无坚不摧。这样以柔克刚的气氛迎来的只会是两个极致,要么生,要么死。这样浓郁的气氛里,李寒用相同浓郁的方式告别萧恒,像告别一个神人,又像告别一个死人。萧恒全盘接受,也清楚地知道,这个结局他们要一起面对,李寒才是要被动接受一切的人。 那李寒到底是在告别萧恒,还是告别自己可能跟随萧恒一起逝去的部分命运?这就是倾你我之力都难以探究之事了。而李寒似乎只是尽职尽责,将这种孕育生死的氛围记录下来,就像他接下来告诉我们的画面一样:一轮太阳起身,挂在松树枝杈间,像一个被黑色乱箭射穿的白色脑袋,喷人一身淡红脓血。萧恒束紧脸上黑巾,向李寒转身的反方向,这种瘴气般的神圣气氛的发源地——病坊大步跨去。在这段路上,他先趟过太阳浸泡瘟疫的血光。 *** 梅道然赶回来已经深夜,将脸上障面一扎,快步走进萧恒帐中。 他一打开帐,便跑出一股奇怪气味。梅道然鼻子坏了,被那又潮又冷的味道一抓,感觉它像一朵蓬勃的金色瘴母。或许是灯光缘故。 帐中燃灯,梅道然在看见萧恒前先看见他灯下的影子,或者说,他漆黑的身体更像影子的延伸。在影子(另一个概念)的组织文化里,红色才是死亡的颜色,黑色是送来死亡的使者。 那自杀者呢?很多年前有人问过这个问题,是青泥选拔里一个瘦弱的男孩子。他被从狼笼里丢出来,再被拖进豹笼,连带被啃净血肉的一根洁白臂骨一起。梅道然拾起他的骨头像搀起他的手。那个男孩抬头,脸上一行血泪,他的眼睛黑中带红。他并不是第一个因为不堪忍受而葬身兽腹的人,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他轮流进入十二个笼子,相继失去眼珠、耳朵、左右腿、肱二头肌、大小肠、左右臂、身体躯干和心脏,狼笼和豹笼的间隙是他残留的最后神智。他貌似死于他杀,但这是独属于影子内部的自杀方式。敢于直面这样的死亡,多少有些大无畏精神,梅道然一度十分敬佩这种人。后来他意识到,这些假性大无畏者宁可死亡也不敢面对的行尸走肉生活,一些有自主意识、独立精神的人为了一些私人目的,日复一日的坚持着。那一小部分的偷生者似乎才是真正的斗士。至于那个男孩子,梅道然识破他的怯懦后,仍奉他为自己的第一位老师。梅道然记得他的声音但忘记了他的脸。影子很少因身外之物困惑,更别说一个问题,但有关“自杀”的问题枷住了梅道然很多年。很多年后发现,解开自杀之锁的钥匙正是“自杀”这件事本身。在这个很多年后的些许年前,现在,梅道然似乎捕捉到一缕钥匙的反光,在萧恒身上。 他脚步一迈,萧恒立即叫他:“你出去。” 梅道然更往前走。 萧恒面前摆放器皿,没有数十也有十数,大小不同,形态各异。需要强调的是,梅道然鼻子坏了,并不能闻出他配制的原料,但正是因为鼻子坏掉的经历,让他立刻意识到——萧恒在试药。 于是梅道然说:“你在试药。” 萧恒坐得离他更远,说:“试蛊。” 梅道然眉头一拧,“将军,你……?” 萧恒说:“一刻前我开始发热,应该是瘴毒。” “你疯了?!”梅道然吼道,“你我的体质要染瘴疬,得吃病者的水穿病者的衣!你好好的一条命,拿着瞎造什么!” “现在没有药材!”萧恒也提高声音,“以寻常病人的体质试不了两次药就得撒手人寰!今天一下午又死了近五百人,我能怎么办!” “我替你试,你他妈下山!” “梅道然!” 这是梅道然第一次在萧恒脸上见到如此失态的神情。他胸口剧烈起伏着,气息却逐渐平复下来,语气里有一种将死之人的平淡。 萧恒说:“我已经从西塞拉回了九千口棺材,不能再拉第二次。” 梅道然脸部肌肉抖动,半晌,一巴掌打在他后脑勺上。萧恒脑袋晃了晃,嘴巴笑了笑。 梅道然不说话,低头看那些工具,圆肚宽口的居多,里面是一些半死不活的毒虫,一些长颈窄口的瓶子被泥土封口,被内部活物撞得咚咚摇动。他再看萧恒,发现萧恒左小臂切开一条三寸长的口子,他的右手正按揉上方肌肉,似乎有什么随着他的动作在皮下蠕动。 半盏茶后,一条通身鲜红的圆头虫从他的伤口处爬出来。萧恒拿一只瓶口只有米粒大小的容器去接,神奇的是,那虫竟像化成水流——但其实没有,把自己挤压成细细条条的一根钻进瓶中。 梅道然吸口气:“赤金王虫。” 萧恒道:“是,赤金王虫的毒和这次的症候很像。” 梅道然问:“是吗?” 萧恒摇头。 他仍按压手腕放血,等血液彻底鲜红,他就能开始新的试验。在这一段等待的间隙,他又对梅道然说:“你出去。” 梅道然冷笑:“我不像某些人,既吃病人的水又穿病人的衣,长命百岁的很,你且放宽心。” 萧恒知道没有大碍,把自己面巾束好,挪到离他更远的位置,说:“再过一会,我搬去病坊和他们同住。外面的消息由你一个人来送,早晚各一次,进来前的衣裳不能再穿,预防的汤剂也要吃上。” 他想了想,又说:“我染病的消息不要传出去,这一段你戴一张我的面具,代我发号施令。这件事可以告诉渡白,但绝对不能让第四个人——特别是许淩云的人知道。” 梅道然冷冷问:“你死了呢。” 梅道然讲话极有分寸,从不戳人肺管子,他既直接这样说,那说明萧恒其实死不了。 最多少活三年五年的。 萧恒说:“死了就烧了。” 第481章 梅道然问:“秦灼呢?” 这一句的确是冲肺管子去了。 萧恒愣了愣,说:“会有更好的。” 他臂上鲜血蜿蜒,像一条赤练小蛇。梅道然盯着看一会,说:“这句话你当着他面讲,我看他不抽死你。” 萧恒笑了:“其实蓝衣,你清楚,他虽和我好,但没有想过和我好多久,因为我俩没法长久。他妹妹,他家里,还有我要做的事……根本不是一条路。我都接受了,你倒替我自欺欺人来了。” 梅道然冷冰冰道:“谁说不能长久?” 萧恒看他一会,叫:“师兄。” 他认真道:“多谢你。” 梅道然和他对视片刻,骂道:“有屁快放,老子一会还得替你巡营。” 萧恒道:“不远处有一块少树的平地,我已经叫人把附近的木头伐了,你带没患病的百姓兄弟搬去那边落脚。还有吃用的水,这件事也得托你看着,那套澄水洗水的法子他们做不好,饮水叫他们一定煮开。还有,我已经写信给岑郎,让他找找方子购置药材。等东西到了,还得你去迎……还有一件事,我对许淩云帐下还是不能完全放心,如果打探,可以叫仲纪去走动走动,但不要对许淩云露出相劝之意,反而是狄皓关,可以叫渡白动动脑筋。还有,你每天日出日落各找我一次,咱俩通一下消息。如果叫你进,我就在帐外钉一块黑布,没有黑布我就在忙,你等等再来。” 他很识趣,没有再提自己的身后事。 梅道然腹诽,我谢谢你啊。 萧恒看了看伤口,血已变红。他对梅道然说:“我开始了。” 梅道然点点头,一时没拔动脚步,走之前还是伸手,狠狠揉了把萧恒头顶。 *** 李寒在《新编》一书中将萧恒登基前的三大战役比作三场抗洪。潮州大洪用人相食的命题冲垮了道德文明,西塞大洪用狼军团的浪潮摧毁了军事长城,而松山大洪的实际意义,李寒说,就是大洪。它为我们展现了一套封建王朝完整的洪灾模型:气候反常,水利工程的不完备,毁家无数的浩劫,和后续一系列更为棘手的问题,譬如瘟疫。 这次疫病因为之后的梁昭帝萧恒在场,被《梁史》详细记录在册,李寒也就没有赘述的必要。但他在《新编》中语焉不详地记载了另一件事:萧恒的一场离奇重病。之所以说离奇,因为梅道然说的的确是实话,对做过青泥的人来说,瘴毒不过区区。而萧恒染疾十日后,出现了一些不该是瘴气作用在他身上的反应。 要讲这事,就不能看李寒所述,因为他正是不知情人中的一个。也不能听信梅道然,他更是被刻意隐瞒的重点对象之一。但在第十日,梅道然遵循萧恒手信下山,接应从潮州粮道送来的药材药方时,迎来了得知秘密的另一个人,也是唯一一个掌握真相的人。一个连事主萧恒都被清算在外的真相。 白马勒缰时,梅道然嘴唇颤抖,面白如纸。 岑知简跳下马背,玄色道袍上白鹤振翅。 一同接应的帮手忙去接车卸货,两人对面站了一会,梅道然说:“来了。” 岑知简点点头。 山路难行,梅道然走在前头,拉岑知简上坡。岑知简也不推拒,淡淡的像没发生什么事。他面带一块浸过草药的面巾,梅道然闻不到,却知觉那是一种浅青色的清苦气,尽管那是块干净白巾。 二人走在前头,梅道然低声说:“你去外头等我。将军也染了疾,住在病坊,我去给他送信。” 岑知简眉头一蹙,梅道然便小声解释:“试蛊。这小子是个对自己能下狠手的,不过试出来的蛊的确有效。但药性太猛烈,身体弱些的就算能抢回一条命脏器也会大受损伤,还是要等你的方子。” 岑知简给他打手势:我去瞧瞧。 梅道然拒绝,“不成。” 岑知简又道:早晚要看病。不见诊,不能治。 岑知简既然来,就是做好了充当军医的打算,不叫大夫看病就让人家开药,也没这个理。 梅道然无法,从新拉的药车里找了苍术叫他戴好,这才让他进了病坊。 梅道然遥遥瞧见萧恒帐子,上头没有黑布。 萧恒或许在试新的药蛊,但岑知简来了,也就没这个必要。 梅道然扬声叫道:“将军,岑郎来了。” 帐中无人应声。 梅道然皱眉,靠近几步沉息细听,突然脸色一变,快步冲进帐内。 岑知简亦紧随其后,一入帐,就被各种药蛊的味道冲得脑门一酸。他一顿步,梅道然已经冲到地上把萧恒扶起来。 他怀里,萧恒双目紧闭,眼下发青,唇心一点乌紫。 这不是瘴毒致病的反应。 岑知简心中一紧,抬手翻他的眼皮。 萧恒眼仁变作青黑,瞳孔鲜红如血。 他被长生遏制的观音手……复发了。 第354章 一二〇 人间 日落之时,萧恒开始抽搐,体温也降至新低。一剂汤药下去,没有半分好转,岑知简不得不给他刺脉放血。 梅道然松开萧恒袖口,露出右腕,岑知简金针下刺,正刺在他挑断手筋的伤疤上。萧恒的皮肤毫无弹性,岑知简只觉在刺一块死去的肉。 他拈针拔出。 血流出来。 并不是杀人时瀑布式的喷溅,甚至不是受伤时河水式的流淌。萧恒灰白的右腕低垂,那根血在他掌下变成一根紧绷的线。红线。红线直直垂入泥土。线的另一头通过大地系在另一个空间,萧恒的命似乎也捏在那人手中。 他没有解观音手的秘密只有岑知简知道,梅道然虽惊于他的毒发反应,到底没往那方面想。岑知简看过案上用尽的瓶罐,心中明了: 萧恒十日不休的药蛊试验,在他体内与观音手发生反应,使得观音手突破长生牵制,再次毒发。 碎裂之声炸响,岑知简急忙回头。 萧恒撞翻药碗,浑身剧烈颤抖,梅道然控住他的身体却不敢用力,急声叫道:“你写个方子,不管他妈的雪莲红花海马蜈蚣我都能找来!” 岑知简看他一眼,那一眼告诉他:没用。 梅道然一动不动盯着他。眼神说,我不管。 岑知简只是默然。 梅道然拿过另一只药碗,面无表情地掐住萧恒两腮,把碗沿插在他嘴唇间,动作极其强硬。药汁沿萧恒下巴滚落,没有一滴灌进他喉咙。 梅道然乍地将碗一摔,喝道:“萧恒,萧重光!我叫你他妈的作死!你他妈这想撒手了,你撒手还叫老子给你撑这个烂摊子!你不是想救这些人吗?你不是想废皇帝吗!你他妈给我撑口气睁开眼,睁开眼继续干你剩下的这些事!除了你谁有心有力撑这么大的家业!你想想潮州营的兄弟,想想西塞带回来的九千口棺材!你说你不能再搞第二回了,就他妈要我拉你的棺材回去吗!” 怀中,萧恒不发一声。 梅道然瞪视他片刻,突然面对面紧紧搂住他,脸抵在他肩上,后背颤动许久,叫道:“你救救他,我求你了……他有个万一,我怎么跟他家里的……怎么跟曹青檀交待啊!” 岑知简揭开一个蛊盅,里面一条干瘪青虫。他突然想到什么,扭头,不知是在看萧恒还是梅道然,冲那个方向注视了很久。 岑知简走过去,拍了拍梅道然肩膀。 梅道然抬头看他。 他冷静地打了个手势:有个法子。 想了想,又补充:一个时辰醒不过来,回天乏术。 梅道然看着他向下一折的手掌,点点头。 *** 直到夜色覆盖,岑知简才走出帐子。林薮间弥漫一种淡蓝色的雾气,浸得他脸色苍白。 梅道然一直蹲在帐外,听见打帐声一个翻身,急声问:“醒了吗?” 岑知简摇头。 梅道然颔首,重新蹲在帐门口等,倒很平静,只是影子叫月亮燎着,丝丝生烟般,总感觉有些毛躁。 过了半个时辰,帐中依然毫无声息。梅道然忍不住回头瞧,又转回来,头低不了一会,再往回看。 岑知简掐着时辰,也眉头紧锁,深吸口气转身进帐,将那套金针找出来。 他没有打手势,飞快瞧了瞧榻边,示意梅道然坐在身后将萧恒扶住,自己取针,先拾起萧恒手腕刺他的内关xue。 萧恒衣袖捋起时,梅道然发现他臂上新开了个不浅的血口。但奇怪的是,并没有大量出血。 这是岑知简的法子吗? 他神思飘忽之时,岑知简抬腕拔针,萧恒却一动不动。 岑知简面色更加凝重几分,在拈针刺他后溪xue,但那只冰冷手掌只低垂着,手指没有一丝挪动。 刻香越烧越短。 时间越来越紧。 针尖离开三阴交时,萧恒仍毫无动静。梅道然脑中啪地一响,一个声音在耳边大喊:完了,完了。 萧恒这次是真的要死了。 第482章 这么多次死里逃生,竟叫这片松树林子做了葬身之地。好好一个将军,居然没有战死,叫自己活活作死了。遏制瘴毒的药蛊叫他捣鼓出来又怎么样,松山百姓三军将士感恩戴德又怎么样,说不定皇帝还会掉几滴眼泪,叫朝野文人撰几篇半真不假的悼文。可都他妈有什么用?生前受苦,死后哀荣。疼的只有他们这几口人。 一片混沌里,帐外突然有人高声报道:“梅统领,南秦百里加急送来的家信!” 岑知简一看梅道然,梅道然已脱口叫道:“进来!” 传令兵脸戴面巾入帐,先叫萧恒形容骇了一跳。这一段时日一直是梅道然假扮萧恒,怎知一夕之间,镇西将军竟形如槁木,眼看着要撒手人寰了。 他结结巴巴道:“统领,将军这……” 梅道然打断:“退到帐门口,拆信。” 传令兵犹疑,“这是将军的家信……” 梅道然勃然吼道:“我说拆信,念给他听!” “是、是。”传令兵一个瑟缩,也来不及惊于信中内容,颤声道,“秦少卿再拜镇西萧将军足下……” “再大声!” “秦少卿再拜镇西萧将军足下!” 尝笑一日三秋之语,今入其门,方知其苦。迄别后,一月之期,阔如百秋。某处顺利,诸事俱在把握,无需挂虑。近观家乡风物如故,甚喜,未展颜处,独隔君两地矣。秦柑虽美,君不在侧,亦食之无味。比日兴寝何如?餐饭何如?切记去日之言。及还,如被新疮,勿入我衾裯耳。夏衣尽置箧中,并创药簪梳诸物。另肉脯果脯各二合,松山溽热,尽早食之。别时索物为念,匆匆,未及付君。今解汗巾一件,并书而遗。又我归心一片,借风射去。是时南风相投,切记开怀。 某观君之能,古今天下之所少者也。成败得失不足虑,某之所虑者,君之安健也。君殚虑慎行,言动必思长远,寝不聊寐,已有二年。事之枢机,俱在君身。君之关紧,独善身保养矣!此党盟之言也。论乎私衷,惟愿六郎百岁,其他亦无所望。公也私也,俱此一心也。 知君劳碌,但偷得暇日,谨记念我。毒热,不得旦夕管照,伏望以时自爱,千万千万。纸短,不尽所怀。盼复。 …… 我都好,一切放心,唯独不好的,就是你不在身边。 你近日睡得怎么样?吃得还合口吗?夏衣、疮药、簪子梳子等零碎东西都在箱笼里,还有一盒果脯和一盒肉脯,松山潮热,记得早点吃掉。 临别前你要我给个东西随身带着,叫我给忘了。现在随信附一条汗巾子,叫你聊慰相思吧。 我别的一点都不担心,只担心你的身体。你平日熬煎太过,两年来没睡过一个好觉,但你要知道,事情的关键在你这个人,而你这个人的最最要紧之处,就是好好保养自己。这些是我作为盟友要劝你的。如果说私心的话,我只愿我的六郎长命百岁,除此之外,再无他求。公心也好私心也罢,我的一颗心,就这么剖给你了。 知道你寻常太忙,但如果有点闲暇,记得要想我。你那边太热了,我不能天天看着你,你千万千万要保重自己。 我等你给我回信。 我等你回来。 传令兵战战兢兢念完一遍,抬头,却见梅道然已泣不成声。 梅道然握紧萧恒手臂,哽咽叫道:“将军,道生!他现在一心是你了,你千辛万苦强求的姻缘说不要就不要了?你死了他没了依傍,皇帝和他那杀千刀的叔父不把他嚼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你死了就是害死他,你舍得害死他吗!随信送来的东西给我,愣什么,再念啊!” 那条白汗巾被梅道然塞进萧恒手中,掰紧五指死死拢住。在喊号子般一遍一遍的念信声里,岑知简再下金针。 *** 后来萧恒回忆,神智一开始回拢时,听见的不是那封信。是有人叫他,重光。 萧恒从地上爬起来,往身边抓起刀。他总觉得那里该有把刀。 眼前一片漆黑,是他目力都难以破解之处。渐渐,他听见窸窸窣窣的衣袍曳地声,不是脚步声。 没有脚。 是鬼魂。 这个意识浮现的瞬间,陡然一片白光炸亮。 眼前,一张女孩子的脸瞬间放大。她披头散发,脂粉白腻,嘴上搽着人血一样的胭脂,笑嘻嘻拍手看他。 萧恒喃喃叫:“阿霓。” 阿霓被叫名字的一瞬猝然转身,露出她背后连体的另一个女孩子。眉毛倒八,面容青森,五官有些曹青檀的影子,却仍哀哀笑着。 “为什么不找我?”曹苹问,“为什么不救我?” 萧恒忙去捉她衣袖,曹苹咕咚消失在黑暗,像沉进一口深潭。萧恒抓紧那块青色衣裙,竭力将人向上拖拽。 那青巾束在一人脖颈之上。 他要缢死对方般地拉人上来。 萧恒双臂颤抖,叫那人:“师父。” 曹青檀不理。 萧恒叫:“师父,我是道生。” 曹青檀说:“你是重光,害死我的影卫重光。” 他血淋淋的衣袍曳地而来,问:“你为什么没有找到我的女儿?你为什么不去救她?” 曹青檀突然往前栽倒,像临死前般罩在他身上,萧恒忙撑刀支住身体,突然感觉手中不对。 手中环首刀变作那把骨刀,电光一闪下,变成一根血肉模糊的腿骨。 曹青檀袍摆下空空无物。 萧恒扑通跪在地上,伸臂要抱他,手臂横过去的一瞬,面前身躯已变成一身潮州营服色。一双手垂在两膝,只余白骨森森。 萧恒抬头,是烂了半张脸的唐东游。 唐东游居高临下,冰冷道:“你这个欺世盗名的贼子。” “你打着建安侯的旗号诓我们给你卖命,你害得我们好惨。齐贼生擒我,把我丢回去喂狼,你知道什么叫碎尸万段尸骨无存?我们都死了,为什么你没有死?” 唐东游说:“你不是建安侯,你永远比不上建安侯。重光,你是建安侯的一条狗。” 他浑身粘连残肉的骨骼从萧恒脸上拂过,咯吱咯吱,像一片风铃吹动。铃声过后一片衣裙曳地,女人半张脸伤疤可怖,浑身杖痕鲜血,死死捉住萧恒手臂,叫道:“阿弟、阿弟!” 她整个身体伏在地上,被人在后方提裙拖去。 萧恒死命拉她,却只闻一道衣袖裂断之声。 苏小云被拖入深渊时凄声叫他:“回去,快回去!不要做重光,不要做重光!” 萧恒爆发一声呕血般的嘶吼,垂首跪在地上,浑身剧烈颤抖。不多时,一双素足在他面前停驻,慈悲得像睡莲。 他顺着那双脚,往上找到她整个身体完整完美的曲线,和那张低眉的脸。 这是唯一一个长着脚的人,她不像鬼魂更像神。她赤身裸体地站立,萧恒跪在她腿前,像是她刚分娩出的婴儿。 她轻声问:“你还饿吗?” 萧恒猛然抬头。 面前,神女跨入一只鼎沸巨釜,那张属于吴薰的脸上浮现笑容。紧接着,那张脸上的血肉被无数双手争夺撕碎、吞吃入腹。 “吃吧。”他下颌被强行掰开,一块血肉被塞入嘴里。 吴月曙边往他嘴里塞着妹妹的肉,边流泪道:“吃饱了,才能帮我守潮州。” 他说着说着血泪满面,和颈上伤口的鲜血一起濡湿官服。吴月曙说:“我知道你不是建安侯,我还是把潮州托付给你。重光,你辜负了我。” 他突然大力掐紧萧恒脖颈,幽幽叫道:“是你劫了官粮,是你饿死了他们!重光,你欺骗了我,你辜负了我,你饿死了他们!” 隆隆一道天雷作响,吴月曙身后,无数棺材自黑暗浮出,漫山遍野,足有九千。九千座棺材应雷颤动,战死的将士推棺而起,身后跟着他们目光阴森的父母妻儿。 整个潮州的数万百姓越逼越近,众口重复:“没有粮食了,没有粮食了……” 吃了他,有人喊。 所以所有人喊。 吃了他。 萧恒被吴月曙扼紧脖颈,心中没有绝望,反而是一种奇异的平和。 什么重光是鬼萧恒是人。萧恒就是重光。重光做的事,就是萧恒做的孽。 他不是非死不可,但也不是非活不可。 他有罪。他认罪。 萧恒闭上眼睛。 突然。 一双手从人群冒出,死死去掰吴月曙掐在他颈上的手掌。 一双少女——女孩的手。 萧恒看向这双手的主人。 那是一张素昧平生的脸。 乍看有些阿霓的形状,五官却带着秦灼的影子。 还有一些地方,很像另一个人,极其熟悉,萧恒却想不起那人是谁。 她不管不顾地挡在萧恒身前,被众人推搡撕扯,素丝襦淩乱,双蟠髻欲坠。在萧恒茫然的惊讶里,她小脸憋红使劲去掰掐住萧恒的手,她那样望向萧恒,目中泪光盈盈。 第483章 女孩子像唤他什么,萧恒听不清。但听到声音的那一瞬,他像被坠下九天的一颗明月砸中心脏,腔子里突然生出一股热气,当即将她抱在怀里拚命撕开众人。 一瞬间,满地鬼魂烟消云散。 萧恒紧紧搂抱她,感觉她和自己十指交扣。依恋,亲昵,无比圣洁。 渐渐,交握的那双手产生变化,手掌变大,骨骼变硬,更像一个男人的手。两只手间也多了什么东西。 萧恒听见叮铃铃一响,发现自己挑断手筋、已经愈合的伤口重新破裂,流出一根血一样的红线,线的那头正系在对方手腕上。 红线之上,滑动三枚光明铜钱。 这时,怀中人抬头,从刚才的女孩子,有迹可循地变成秦灼的脸。 秦灼双手捧住他脸颊,额头相抵。 萧恒只觉脸颊一凉。 秦灼垂泪叫他:“重光。” 他轻声说:“你别怕啊。” 有如纶音破迷障。 天地之外,黑暗之外,断断续续的念信声和呼喊声传来。 有个很像梅道然的声音喝道:“你死了就是害死他,你舍得害死他吗!” 我如果死了,大梁各州再不会给他助力,朝廷会直接南下夥同秦善吃了他。 不行。萧恒浑身颤抖。 我必须活,我得活着回去,还有人在等我。 …… 金针拔出百会xue的瞬间,萧恒身体一弹,一口鲜血喷在岑知简脸上。 岑知简全然忘记自己讲不了话,拍膝叫道:成了! 而萧恒只觉自己倒在一个人怀里,睁开眼,先是一团满月一样的光晕。光后,是梅道然泪痕遍布的脸。 他笑了笑,垂头,看见手中一团洁白织物,和腕上已然干涸的,红线一样的一缕血。 第355章 一二一 钦差 萧恒能够起身后,先叫李寒来,代他给秦灼回信。 梅道然本指望李寒来了,给萧恒讲讲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结果忘了这两人臭味相投,萧恒走上谋逆的路,还少不了这位军师点化。 见李寒一副雷打不惊的样子,梅道然急道:“万乘之尊不涉险呢?他现在可是奔着长安去的,就得做好这个打算!” 但萧恒要做皇帝的目的是废皇帝。 李寒忍住闭嘴,将代写的信交给萧恒看一遍。 萧恒接过,道:“仿我这手草字,渡白辛苦。” 李寒笑道:“到底不是将军亲笔,少公又细致,只怕会生疑。” 萧恒握信的双手一顿,“再将些东西一起送回去,我箱子底……” 他话说到一半,就被骤然掀帐声打断。郦丛芳都来不及带障面,自外匆匆赶来,对他双手一拱,“萧将军,朝廷派来了赈济钦差。” 李寒问:“多少人?” “不多,不过十数人。” “持节?” 郦丛芳脸色灰白,“持节钺。” 那就是手握专杀之权。 李寒笑道:“有道兔死狗烹,这瘟疫之兔尚傍地而走,圣天子就急着要将军下锅做羹了。哎,郦长史,这不是正合阁下之意,何必如此愁眉苦脸?” 郦丛芳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垂首道:“李郎羞煞我也!萧将军……无论如何都是松山的恩人,我已背信弃义过一次,安能再度恩将仇报?” 萧恒从床上坐起来,“不谈这些虚的了。请问长史,天使何人?” “说是将军故人,也是李郎故人。”郦丛芳道,“是范汝晖大将军举荐,麾下金吾卫中郎将杜宇将军。” 杜宇曾经投身岐王麾下,而萧伯如登基后却没有清算他,想必是他的上峰范汝晖一力保全之故。这么看来,范汝晖的确颇得圣意。 “是要去见。”萧恒见郦丛芳面色不佳,问:“还有别的问题?” 郦丛芳苦笑道:“回禀将军,天使一来,咱们回乡丁忧的使君也马不停蹄回来了。” 倪端辅也到了。 萧恒和李寒对视一眼,“正好,我也有事请教。” 郦丛芳再举袖一揖,便要转身退下,李寒忽叫一声:“长史。” 他只说一句:“从青羊坝决堤到天使前来,不过短短半月。” 郦丛芳背影一僵,佝身走出帐外。 梅道然扶萧恒靠在行军榻上,“军师,你的意思是,有人给朝廷通风报信?” “救灾之事,当然要向上呈奏,这是情理之中。”李寒叹口气,“皇帝提防萧将军,可以半月派来一位手持生杀之权的特使。而松山累月求粮,朝廷却没有回覆一次。” 梅道然想不通,“但松山粮荒时咱们还没有进军,皇帝没理由饿死一地百姓啊?” “不是皇帝,是蠹虫。”李寒望向帐外,“皇帝就算拨款拨粮,朝野官僚层层盘剥,落到百姓手中一粒米也不剩。皇帝是个有志向有手腕的女人,或许也有澄清吏治的抱负,但至少现在看来,她并没有清理这些尸位素餐者的能力。她很会制衡,但民生之事不能通过制衡解决。” “先不讲这些。”梅道然急道,“他这个身体,怎么去见杜宇?朝廷但凡看出他有半点不妥,不就是授人以柄叫他们立刻动手吗?” 李寒沉吟片刻,“那就等。” “等?” “杜宇秉承圣命,急的是他不是我们。”李寒道,“等他先动。” *** 杜宇那边传来消息已经入夜。 军帐中,李寒放下手中粮草明细,看向郦丛芳,“杜宇先要见我?” 郦丛芳点头,“是,杜将军已屏退众人。” 李寒道:“将军近况如何,没有泄露出去吧。” 郦丛芳忙道:“在下用项上人头担保,一直守口如瓶。” 李寒搁下簿子振衣起身,“既如此,我先去一趟,也算投石问路。” 他扭头,见萧恒眉头深锁,梅道然脸色也很不好看,不由笑道:“将军放心,杜宇不会把我怎样。我不过将军帐下区区一牛马走,他拿我开刀并不值当,相反还会授人以柄。这次要见我,只怕是摸不清将军底细,要拿我探探口风。” 李寒素来心有成算,萧恒沉思片刻,仍嘱咐道:“一旦生变,先保全自己。” 李寒一口应下,由郦丛芳引去杜宇军帐。 夜中仍有雾气,笼在半空,连星星都映作蓝紫色的辉光。帐子近在眼前,里面突然走出个人,郦丛芳已躬身揖手,“使君。” 李寒心中一动。 这就是倪端辅。 倪端辅至多不过三十五岁,未着官服着便袍,向郦丛芳微微颔首,正要走。李寒突然开口:“倪使君。” 他盯着倪端辅眼睛,举手一抬,“久仰大名。” 倪端辅双眼一眯,旋即还礼笑道:“李郎过奖。” 倪端辅远去后,李寒将手中灯笼交给郦丛芳,打帐而入。 帐中灯火明亮,杜宇未着甲胄,凭案坐着,皇帝御赐的节钺立在身后。他往两只盏中倒酒,“李郎甭客气,坐。” 李寒也不推辞,从他对面整衣坐下。杜宇将一盏酒递给他,道:“李郎虽与舍弟是同窗,但咱俩实打实的照面,这还是头一次。” 李寒接过酒盏向他一举,“将军英姿,在下仰慕多时。” 杜宇见他竟举酒就吃,诧然问:“你不怕我这酒中有毒?” 李寒道:“将军若要杀我,何止区区一酒水?将军若不杀我,不过区区一酒水矣。” 杜宇哈哈笑道:“是个有胆识的,我再敬李郎一杯!” 二人相对饮尽,李寒放下酒盏,“如今灾后事宜繁琐,将军不妨开门见山。” 杜宇说:“李郎应该知道我此行的目的。” 李寒颔首,“名为赈济,暗藏杀心。” 杜宇素来听闻他胆大妄言,但第一次直面锋芒,多少有些吃惊。他端详李寒一会,道:“萧恒割据地方,已竖反旗。李郎,你熟知大梁律法,附逆是何等九族尽诛的大罪,就算他做成你也分不着一杯羹。你这样一个聪明人,何苦为他人做嫁衣?” 李寒摇头轻笑。 杜宇皱眉问:“你笑什么?” “我笑萧将军看人看得准。”李寒道,“将军同我讲过京中同僚,说杜宇将军极奉主命,同时心里有点小盘算。但输在贵族出身,看事看物太过简单,所以想使心计反会叫人计算。” 杜宇道:“你说我蠢。” 李寒摊手,“我可没说。只是将军,我和萧将军早是一条贼船同生共死,您现在挑拨,有些太晚。再者,李寒亲缘寡淡,九族之中独我一人而已,我么,诚然想尽力而活,但事到临头,也不是那么怕死。” 杜宇看他一会,道:“你就不怕陛下做个添头,九族之上,诛你十族。” 加上师门,正是十族。 灯火之下,李寒任何细微表情都躲不过杜宇眼睛,他以为一定能在李寒脸上瞧出破绽,然而李寒却置若罔闻,手指轻轻揩过杯沿,眼中仍有笑意,“我已与青门决裂,背师之徒,何来十族?” 第484章 杜宇道:“陛下真有诛你的心,还会顾你这开脱之辞?” 李寒道:“皇帝若将我仍算作青门中人,要诛,便要从青公诛起。青公虽远离中枢,但到底是先帝旧臣,门生故吏遍天下,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我的同门么,不说别的,只怕皇帝就不敢擅动小郑这位崤北军权的实际掌权人。要夷我的十族,皇帝岂非自掘坟墓?杜将军,我和令弟,也是师出一门。” 杜宇脸色发青,这次李寒拿起酒壶,给他满一杯酒,“言语冒犯,还望将军海涵。” 杜宇缓和一下语气,劝道:“李郎,你及时退步抽身,我还能力陈陛下叫你戴罪立功留一条性命。你就算为你的亲朋好友着想,阿筠眼睁睁看着张霁掉了脑袋,他再救不回你,你要他下半辈子再怎么过?” 李寒眉心微动,“他要你捞我?” 杜宇道:“他有信给你。”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按在桌上。 封皮以飞白书四字:渡白亲启。 李寒静静坐了一会,像出神。灯焰一瞬不瞬,和杜宇一样地凝视他。片刻后,李寒抬手拆开信封。 一看信,李寒就忍不住笑起来:“杜傲节啊杜傲节。” 接着他举信在灯,让飞白化作飞灰。 杜宇不料他是这等反应,问:“阿筠不劝你?” 李寒道:“傲节知我。” 杜宇一时无言,“你是要负隅顽抗到底了。” 李寒不答,向他举杯一敬。 杜宇和他再对饮一杯,突然问:“梅道然也在?” 李寒心中陡然警醒,面上依旧淡淡,“梅统领身兼诸事,说不准。” 杜宇点点头,又问:“阮道生……萧恒现在怎么样?” “将军一切都好。” “娶老婆没?” 李寒想了想,“算是。” “成啊,那么个毛头小子,现在也算风生水起,有家有口了。”杜宇撂开酒杯,“信你也见了,回去吧。明天估计是个响晴天哪。” 这杯酒尽,杜宇不再留他,李寒也不多待,起身告辞。 一出帐子,冷风兜头,李寒脚步加快。 杜宇性情鲁直,即使有算计,通过他的言行举止便能猜出七七八八。他先拿言语鼓动,除策反之外,多少也是想看在杜筠情分上拉他一命;又示以杜筠书信,算是给李寒下达的最后通牒。 杜宇会很快动手,最早就是明日。但他此行没有带多少人手,那许淩云就是天子节钺下最好的武器。 李寒拈动手指,指间还残存书信焚烧的菸灰之气。但如今萧恒尚未痊愈,山上尽是病残之人,许淩云大军正猛虎在傍……如今灾情疫病皆有缓势,杜宇若以圣命催逼,许淩云未必不会动手。 今日之危迫在眉睫。 许淩云狄皓关是大义之人,虽有旧时间隙,但大义跟前难以离间。能动的只有一条缝隙。 李寒脚步一顿,手中灯笼打一个转,他猛然调转方向,快步走向另一座营帐。 *** 帐帘打开时郦丛芳正要吹灯睡下,心中一跳,试探道:“李郎有事?” 李寒径直上前,道:“青羊坝决堤之事,我有个猜测。” 郦丛芳忙整理衣衫,找了把胡床请他坐,问:“李郎请讲。” “我怀疑青羊坝用料有假。”李寒道,“为确保堤坝结实,取用的石料都是天山白石,此石市价昂贵,只石料采买便花费近千万两。但这几日大水消退,我和青公再看残坝,发现所用石材只是寻常青石,还有不少只是用碎石粘合而成。这样算来,仅用料一款就有七百余万两的空隙可拿。” 郦丛芳神色惊骇,“但当时使君亲自察看过用料,的确没有问题!” 李寒看着他,不说话。 在他眼神里,郦丛芳渐渐寒毛竖起,低声叫道:“……不可能!” 李寒问:“为什么不可能?” 郦丛芳语无伦次:“事关一地百姓安危,岂能在这事上行半分差池?他是一地的父母官,万一朝廷追究下来……李郎,你莫要诓我。” “郦长史,我并没有说这人是谁。”李寒道,“你自己已经有了答案。” 郦丛芳仍是摇头。 李寒叹口气:“用料从采买到核查不出二手,连建者都是他自己的族亲,这就有了监守自盗的条件。若说百姓安危,郦长史,贵地使君若是心系百姓之人,岂会有此丁忧之事?” 郦丛芳半晌不语,抬头看他,“李郎想必早已探知此事,为什么要在今天告诉我?” 李寒直言道:“因为杜宇见了我。依我推测,最早今日,最晚三日,他会清除萧将军和潮州营。” 郦丛芳眼珠一震。 “我想问长史,若有抉择之地,真正想追随的是倪端辅这等贪墨昏庸之辈,还是萧将军?” 郦丛芳哑声道:“李郎,朝廷三十万大军在此,松山不能附逆,你明不明白!” “我明白,所以我并不强求,只是利诱。”李寒倒很坦然,“一切还是长史自己决断。” 他站起身,掸掸衣袍,“萧将军多少对松山有恩,只愿事败之日,长史能做一个收尸之人。” “事败?”郦丛芳慌忙起身,“李郎,你们不可妄动,如今朝廷重军天使俱在,你这是以卵击石啊!” 李寒打开帐帘,身形一顿。 一把长刀骤然顶上咽喉。 夜风拂动下,帐后露出许淩云的脸。 许淩云身边,倪端辅袖手而立,低声道:“李郎,鼓动地方官吏造反,你这是谋逆!” 李寒嗤笑一声,并不看他。 倪端辅冷冷道:“许帅,此等贼子若不立斩,国法不正!你可是陛下亲自任命的大将军!杜将军奉诏督促讨逆,还不快杀李寒、擒恒逆!” 许淩云两腮肌肉一紧,作势要抽动刀柄。 李寒并没有很大的恐惧。 也成,自己留给萧恒的那封信他应该也瞧见了——子时不归,立即挟持狄皓关下山。再说萧恒如何都是松山的恩人,自己也跟着沾了个边,自己一死,梅道然就能趁势鼓动百姓。就算不能取胜,多少也能掩护萧恒安全撤离。岑知简是个聪明人,何况还有老师在…… 总能保住萧恒一条命。 李寒一口气一松,突然,半空射来一道疾风之声。 许淩云刀仍抵在李寒颈上,倾身一躲,羽箭钉在地上时,一把长剑已指在喉边。狂飙过来的动势未消,剑刃碰在甲上,清脆一响。 倪端辅目眦欲裂,“小郑将军,你也要造反吗!” 郑素盯紧许淩云,一脚把倪端辅踹在地上,骂道:“狗官安得问我!” 许淩云眯眼叫道:“郑将军。” 郑素冷冷道:“他能治水,杀不得。” 许淩云还不待开口,被郑素踩在地上的倪端辅已大声喝道:“他能治水杀不得,那你若觉得恒逆能治国,岂非更杀不得!小郑将军,你也别当人做傻子,你敢说你三番两次搭救李寒,没有半分私心!” 李寒一惊,抬头看向郑素。剑光下郑素面白如纸。 倪端辅被他一脚踹开,高声喊道:“来人!来人!许老将军,你还等什么!你想想你麾下将士和家里族人,你若附逆,他们难逃一死!” 许淩云手中重一分,郑素剑便压一分。许淩云突然目光一狠,挥刀要割李寒咽喉。 他竟拼得一死! 郑素并非恐吓之徒,当即也要抽剑,身后突然一声断喝:“许帅!” 不远处,幽森树影底,走出一个狄皓关,手中长刀闪烁,正横在一人颈上。 狄皓关将许仲纪捉在身前,冷静道:“你看,这是谁?” 第356章 一二二 与山巨源绝交书 多方对峙,暗流涌动。 许仲纪被狄皓关捉在刀下,神色却无半分惊惶,见局面僵持,他低声催促:“刀收紧些,见点血!” 狄皓关当即一横刀锋,许仲纪颈侧鲜血汩汩而流。 许淩云神色遽变,叫道:“二郎!” 倪端辅从泥地爬起,冲狄皓关喊道:“狄将军,你这是何意!” “郑将军说得对,李渡白有治水之能,不能杀!”狄皓关头脸被林影笼罩,黑暗中只有眼睛两束精光,“倪使君,我还要请教你,青羊坝决堤一事究竟何为!” 倪端辅脸部一搐,“不要扯远,大帅,现在将李逆正法才是要紧!再请天子节钺,将恒逆就地斩杀!” 许淩云刀下,李寒轻声一笑:“我已是许帅刀下之魂,这颗人头不过暂寄颈上,倪使君,最要紧者当是关天人命!有道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为谋名利滥造水利,又贪污公款偷换石料,以致新建不久的青羊坝因雨决堤,害得松山十万百姓家破人亡!天子节钺要诛的罪臣是你吧!” 这边动静太大,除轮值士卒外,百姓和府兵也围拢过来。先是交头接耳声、诧然声,再是怒骂声、痛哭声,一时间呼天抢地、人潮如涌,将士只来得及拦阻人群,分不出精力清剿潮州营。 第485章 郦丛芳立在人群前,扑通一声软在地上,直直看向倪端辅,道:“使君,真的是你。” 他伏地痛哭,连连捶地道:“真的是你啊!!” 倪端辅高声吼道:“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做,是他栽赃陷害!乡亲们,千万不要受他煽动!此贼想叫我们乱作一团,好成就萧恒的千秋霸业!许帅,你还等什么?还不快快除贼!” 许淩云呼吸一沉,长刀再次逼近李寒脖颈。 郑素当即压重剑身。对面,狄皓关手中一紧,许仲纪颈上血流如注,心领神会地高呼一声:“阿翁!” 许淩云刀锋剧烈颤抖。 猝然之间,他丢开李寒,竟抬刀要抹自己颈项! 变故只在顷刻,众人拦阻不及。许仲纪嘶声喊道:“阿翁!!” 比许淩云的刀更快的是另一把刀。 未见刀主,破空而来,快如银蟒般将长刀震脱许淩云之手,铮然刺在地上。 天下第二,玉龙宝刀。 马蹄声未住,梅道然已一跃而下,双脚落地时已提刀在手,翻刀将倪端辅后襟刺破挑起来,身手矫健漂亮得像一只蓝羽猎鹰。 梅道然朗声喊道:“大夥安静,我们将军有话要讲!” 一说萧恒有令,四周百姓竟渐渐止声,真等他发话了。梅道然道:“将军说,大夥有的没有染疾,有的尚未痊愈,还是各自回去休息,以免疫疾再次扩散!大夥都回去吧!” 如今民情声势正向萧恒,萧恒竟要众人回去。 众人齐声叫道:“乡亲们,咱们听萧将军的!萧将军叫咱们回,咱们就回!但萧将军是我们松山的恩人,谁要动他一根指头,我们都不答应!” “都不答应!” “我们是回去,不是死了!你们这些当官做宰的从不把我们当人看,好容易来一个给我们拦水治病的人,还要叫你们给弄死!” 人群虽怒气未消,究竟听从萧恒命令渐渐散了。梅道然又道:“好了,军师,你赶紧讲话。” 李寒抬头看向郑素,“小郑将军,我有一个问题。皇帝派青公迎敌是为了克我,但青公虽非毫无原则之人。他肯领命和明知无罪的萧将军相扛,皇帝一定开出了价格不菲的条件,对吗?” 他看着郑素眼睛,一字一句道:“赈济粮。” 郑素一惊,李寒已笑了:“果然。果然朝廷不是没粮,而是要以粮为筹码,为要挟贤臣清除萧将军这个叛逆的资本!百姓的救命之物,竟是为了满足帝王高枕无忧的私欲!” 他叹口气:“这两个月以来,萧将军所作所为大帅看在眼里。粮草药材无分彼此,许帅这三十万王师也一同治疗救济。抗洪抢险更是身先士卒,何曾把自己的安危放在眼里?大帅,各位兄弟,萧将军是贫苦出身,为什么能扎营潮州?因为西琼段氏兵围之时,朝廷不曾援手,是萧将军一人一刀守下潮州,又挑断手筋换得粮草!之所以能受封镇西,是怀化将军围剿之时去抵御齐国,萧将军不顾旧仇带兵驰援!又为什么能叫西塞死心塌地?是他把闻名大梁的兵油子磨成了西夔营这把利剑,是他带兵击退齐国叫人闻风丧胆的狼兵团!而皇帝为什么要下诏讨伐,因为皇帝想用内忧解决外患,想叫萧将军死在一次一次的抵御外敌里,但萧将军居然活着回来了。他活着挣得了皇帝得不到的民心和越来越多的兵力,所以皇帝惧怕至此!我想请问诸位,叫皇帝惧怕就是萧将军的错吗?皇帝不把大夥当人他把大夥当人,皇帝先制衡后百姓他先百姓再求生,这也是他的错吗?这就是你们领命诛杀的逆贼,各位,你们要他的命他却在救你们的命!如果诸位把自己当畜生,好,你们要杀他,我只能叹各位高堂不幸,竟生得豺狼一群;如果你们觉得自己是人,知廉耻懂礼义的人,到底要怎么做,还要我来教吗?” 他一言出,众军羞愧难当,许淩云更是闭目不语。李寒从地上拾起长刀,“所以我其实明白许帅之挣扎。” “仲纪得以投奔萧将军,正是许帅对将军心有松动,将军十分感念。此次出征作战毫不留情,因为许帅的亲族俱在长安,掌于皇帝之手。但仲纪却在萧将军麾下,你既怕战败连累许氏满门,又怕战胜叫仲纪尸骨无存,所以你想了一个法子。” 李寒一顿,“世间安得双全法,既如此,只能你来死。” 许淩云浑身一震。 李寒继续道:“你若战死沙场,就算战败,皇帝也不会以你为叛逆牵连许氏。而且这连日以来萧将军的行为你看在眼里,许帅也昧不了这个良心。所以这几次出招的死手,都是冲我而来。我不过萧将军帐下一军师,纵然死了,对将军基业的影响也微乎其微;但我又是个恶名昭彰的叛逆之臣,更是萧将军狼狈为奸的心腹之一,杀了我,是与萧将军彻底割席的象征,也是向皇帝表明忠心的最好方式,付出最小的代价,来保全家全军性命。” 李寒将刀双手举起,奉到许淩云面前,“所以在萧将军和皇帝面前,许帅其实已经有了决断。只是这个决断的表象,迷惑了大多数人。” 他轻声道:“许帅,仲纪自幼在您膝下长大,您今日若死,他此生此世不能从害死祖父的阴影中走出来,说不定还会心生仇恨怨怼萧将军。到时候,他一个朝廷通缉的逆贼,再失去萧将军的庇护,您说他会是什么下场?您忍心看他落得个曝尸荒野的结局吗?” 许淩云看向李寒。 他素来不喜李寒行径,总觉得是后生张狂,自以为是。君父当为臣纲,为臣自当谨慎本分,如此规矩岂能被一介竖子打破?上元夜为民请愿他觉得哗众取宠,承天门矫诏放人他觉得愚不可及,直到此刻。 此刻他才顿悟,一直以来,自己何其狭隘,何其愚蠢。 许淩云手掌颤抖,要去握那刀柄。 倪端辅厉声叫道:“许帅,你也要附逆吗!钦差尚在此地,天子节钺尚在此地,你这是在陛下眼皮子底下谋逆!你这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你想死,还要带着这数十万将士百姓一起死吗!” 梅道然一脚踹在他屁股上,“废话忒多!你这老小子撺掇人挺有一套啊?睁开您这狗眼瞧瞧,你的节钺钦差在哪里?” 倪端辅四周一望,果然没有杜宇身影,结结巴巴道:“你们……你们竟敢谋杀钦差!” 梅道然咧嘴一笑,“不然怎么说,咱们是叛军呢?” 倪端辅大口喘气,突然往前一撞。梅道然留着他明正典刑,怕他立死赶紧收刀,竟叫他寻了间隙挣脱刀刃。 梅道然长刀劈面而落,倪端辅已将郦丛芳擒到身前,掏出怀中一直来不及取用的一把果刀,抵在郦丛芳颈上高声叫道:“退后!都他妈给我退后!” 众人止住脚步,梅道然破口骂道:“你真是个畜生!” “能活着,谁他妈不做畜生!”倪端辅吼道,“退后,不然我一刀杀了他!” 郦丛芳浑身颤栗,低声道:“你认罪吧。” 倪端辅哈哈笑道:“可笑!群英,要我认罪,我有什么错!青羊坝皇帝只给两年工期,两年!天山白石运来抬到山上就得两年不止!她坐在宫里上下嘴皮子一碰,我们就要领这掉脑袋的差事!我能怎么办!谁能料到居然下了两个月的暴雨,暴雨毁堤,这是他们的命!” “倪端辅!”郦丛芳爆发一声吼叫,接着,他断断续续道,“你下去,给松山饿死、淹死、病死的百姓,磕头认罪吧!” 他突然抱紧倪端辅手臂,被那果刀割破咽喉时,投身撞在梅道然刀刃之上。 眨眼间,一道快刀闪过,狄皓关抬手提起倪端辅人头。 他是皇帝亲命的剿逆将军,他杀了松山长吏,如同谋逆。许淩云身为主帅,必须依律将他处置。 一旁梅道然已跪在地上,将郦丛芳接住,李寒也扑上前去,紧紧去捂他颈上胸前的伤口。 郦丛芳眼睛睁大,嘴唇向他张了张。 李寒忙附耳上去,听他用气声说:“萧将军……松山……托付给……他……军……州印……榻底……救救……百姓……” 李寒语速加快,一叠声道:“你别讲话了,别讲话,军医马上就到,松山事务我们不清楚,还要请教你。” 郦丛芳抓住他衣襟,挤出最后三个字:“对不……住……” 他头向一边歪去。 李寒面露茫然,一下子坐在地上。 他深呼吸几下,抬手抹了把脸,没有意识到把自己擦得满脸鲜血。他撑身要站起,可能起的太猛,竟一个踉跄,叫人从背后抄住两腋一把捞住。 等他站定,郑素松开手,将他丢开的那把刀递过来。 李寒将刀接过,再次双手呈给许淩云。 片刻。 许淩云伸出手掌,紧紧握住刀柄。 *** 李寒安葬郦丛芳后,在他榻底找到军印州印,正式替萧恒接管松山。 许仲纪立在一旁,“军师。” 第486章 “仲纪有事?” “是我阿翁。”许仲纪面露犹豫,“我阿翁心中已有决断,但族中干系重大,不好明面偏向将军。十万大军就此战败,只怕皇帝不会相信。” 李寒沉吟片刻,“松山不是易守难攻么?就讲将军已入松山城中,许帅顾忌百姓不敢妄动。再添一笔,说咱们潮州的兵马和少公的人手神兵天降,三方夹击,王师已失先机,只得连连败退。” 许仲纪道:“但十万大军出征,又是一场恶战,伤亡如此之小,只怕皇帝疑心?” 李寒笑看他,“这倒好说,问问有哪些兄弟愿意收编萧将军麾下,直接报个阵亡上去。再叫他们和家里知会好,追随将军如何都是附逆,还是看大夥的意愿。” 潮州西塞两战早就叫萧恒声名远播,哪怕是个反贼,行伍之人还是敬佩居多。这次又亲身抢险试药,众人归服之心更甚。 许仲纪笑道:“只怕这么算人,十万人能叫咱们抢没一半儿。” 李寒也笑了,将两方大印抱在怀里,突然说:“时辰快到了。” 许仲纪点点头。 李寒收整表情,转身走出帐子。 松山难得生艳阳,太阳金辉刺破瘴雾,是涤荡尘埃的晴朗。 三军之前,杜宇被绑缚在台,刽子手立在他身后,等候号令。 李寒抱印登台,落座问道:“杜宇,你还有话讲吗?” 杜宇昂首挺胸,喊道:“陛下御赐的节钺呢?” 李寒道:“给他拿上来。” 传令兵从帐中取出一节一钺,斧钺利刃在太阳金光下闪烁着虚假的黄光。 杜宇叫道:“好了,杀了我吧!李渡白,你猜猜后世史书会怎么写我?天子使者身入贼营,不辱臣节不屈而死!老子会流芳百世,而你们从头到尾都只是乱臣贼子!梅道然,阮道生,曹青檀收的一双好徒弟啊!还有你李渡白,好手段,好心计!怪不得天下士子以你为耻,在朝官吏纷纷唾你骂你!” 一旁崔百斗听不过,刚要动作就被李寒制止。崔百斗怒道:“死到临头还嘴硬,就听他这么骂骂咧咧!” 李寒讲:“道不同。咱还得砍人家的头以示军威,叫他骂两句怎么了?” 李寒也不急,听他骂完,这才去拔斩首签。 “且住!” 台下一声大喝,郑素已带甲直奔而上,一把擒住李寒拔签的手。 李寒皱眉看他,“小郑将军,军令如山。” “他是杜筠同胞的兄长!”郑素叫道,“杜傲节再明理,杀兄之仇如何跨得过去?你杀他,真要置自己于六亲断绝之地吗!” 李寒有些奇怪,“我早已自绝于青门,更没有六亲,从来都是这种境地。” 见郑素仍没有放手之意,李寒叹口气:“郑涪之,你长长脑子。杜宇和萧将军兄弟积怨已久,会归顺吗?一个不肯归顺,又得知许淩云已然心向逆贼的天子钦差,活着还朝后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你有没有想过?别说今日是杜宇,就算是杜筠……” 郑素喝道:“是杜筠,你怎样?” 四目相对,寸步不让。 李寒看了他许久,缓缓拨开他手指,从竹筒中拔出一支斩首签挥手一抛。 不远处钢刀砍落,染红金阳。 郑素没有挤出喉咙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制止的手掌终于收拢,低头看向李寒。 李寒无动于衷,从太师椅里站起,高声叫道:“杜宇奉皇帝诏令铲除萧将军,今已正法,严肃军纪!萧将军立功无数,皇帝却暗箭伤人斩草除根!如此不仁不义之君,安坐至高至尊之位!愿与诸君勠力同心,共克王师,再创太平之世!以祭我数地枉死之百姓,以祭我埋骨将士之英魂!” 一时群情激愤,振臂高呼。喧哗声里,郑素冷漠看他,叫:“李渡白。” “你真的没有心肝。” 李寒面向三军,殊无表情。 郑素不再看他一眼,快步冲下高台。 李寒叫人为杜宇选棺安葬,又把诸事后续一一打点,嘱咐许仲纪:“郑涪之要走,不要拦他,给他备一匹好马,干粮不够从我的份额里扣。青公最晚今夜就能知道消息,但估计会等新坝基构搭好再走,咱们这边能请辆马车吗?” 许仲纪看他,还是道:“小郑这是两头都在乎,拧巴了。你别往心里去。” 李寒笑道:“他就是这个样子。本不干他的事,非要给自己找不痛快。” 郑素就是这样,不会说在意,时时都在意。 就像松山埋伏时他向李寒后背放出的那一箭,没有萧恒挟李寒那一把,也不会射中。但那一箭他必须射出去,他必须出这口恶气。 就像青不悔是因赈济粮前往松山,郑素却不全是。三万叛逆对十万王师,胜算何其渺茫。李寒身为要犯,是时必死无疑。但若有个人在营中,终有转圜之机。 为了青不悔,他不想李寒赢。但同时,他也不想李寒死。 而李寒呢?李寒为了他认准的道,谁都能利用,谁都能坦诚。谁都能背叛,谁都能团结。他不期待任何善意恶意,但可以问心无愧地接受所有。 李渡白只作选择,并承担选择造成的所有后果。 他没怎么纠结,对许仲纪说:“我给杜家写封讣告,劳烦你替我寄过去。” 是夜,李寒展笺提笔,一气呵成。最后装进信封时,突然有几个画面在眼前一闪而过。 数日之前,一封信被他援手点灯,化成一缕青烟。 当时看到那封信,李寒突然想起三年前的一个暮春,确切说是春夏相交之际。他被肃帝任为并州案主使,夜归时杜筠已备酒以候。杜筠问他要查到什么地步,他直言要彻查到底。杜筠是怎么表示的? 杜筠举起酒杯,说,我陪你。 果真陪到他最后一刻。 所以那封信里,杜筠不劝不问,只用李寒当年的话来告诉他: ——江不言清,河不言浊。安顾毁誉,我自做我。 知己如此。 倏然之间,一个声音在心底响起,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真的问心无愧吗? 昏灯下,李寒静坐许久,缓慢黏死信封。 第357章 一二三 吾乡 数日后,大水消退,萧恒正式驻扎松山城关。许淩云率兵攻城,苦战十日,受恒逆三方夹击,不敌,败退百里,阵亡三万。 三日,许淩云率军返回长安。 松山一役是萧伯如和萧恒之间的一场豪赌。萧恒赌上全部身家,萧伯如为了组织起一支战力强大的帝国军队,不得不动用一些能力卓越但态度动摇的世族人士,并竭尽心力地进行制衡,她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如果萧恒死于瘟疫、战场或洪水,那会是一场大获全胜。但萧恒活了下来。她赌输了。 在此之后,萧恒所向披靡的时代正式开启,广泛意义的箪食壶浆相继出现,各地州府纷纷相投。大梁西境北至西塞,下经英州,再达潮柳,已尽入萧恒掌握之中。如今秦灼已返,松山已降,南境版块亦悉数握于他之股掌。 真正奠定萧恒胜局的战役结束了,萧恒却像置身一台悲剧的落幕,调动不起半点振奋之情。一场天灾成全了他,却叫无数百姓陷落了。而后世只会交口称赞,好一场命中注定的天时地利!而面对这人命搭就的通天之梯,萧恒能做的只有跨步踏上去。 许多年后,有人探查过梁昭帝萧恒的死亡原因,发现他死于一场慢性谋杀,凶手不详,动机不详。我们能够知道的是,他是被一些人事物剥皮零割般一点点杀死。这场蓄意杀害始于元和七年的并州惨案,而松山一役,正杀死了他体内说不清道不明的某一部分。后世得出一个令人震惊的研究结果:在这众多凶手里,能够捅出致命一刀的,除萧恒之外不会是其他任何一个人。 研究者抽丝剥茧,决定以萧恒驻松这一时段作为切入点。玉升三年夏,萧恒离潮入松,经历了一整个夏季的暴雨和整个秋季的瘟疫高峰,他在冬天基本痊愈,继续带兵南下。这条线路为萧恒的死因研究提供一个崭新思路:萧恒一个奄奄待毙之人,为什么能活这么久。沿着这条进军路线,或许能找到部分答案。 玉升三年冬,天异象,南地大雪。 雪片扑扑簌簌冲脸打落,崔百斗抹一把脸,“南方怎么还下这么大的雪?梅统领,将军身子骨还没好全,你劝着,别赶路赶这么急啊!” 梅道然笑道:“耐不住有人归心似箭。” 崔百斗疑惑,“归心?将军要回不是得往北走潮州,这是归哪去?” 梅道然吹声口哨,朗声笑道:“将军,您只叫咱们赶路,也没说个落脚地方。这不,大夥心里打鼓,怕叫您给卖到南洋去哪!” 萧恒尚未开口,一旁李寒已裹紧棉袍,手拍马鞍,随口歌道:“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 萧恒拉过他马缰,李寒抄手进袍子,当即住口。 第487章 崔百斗犹问:“道啥啊军师,您老这槐花屁能不能放个利索?” 李寒拍拍萧恒的手,从他手中接回缰绳,眼神安慰你放心就成。 接着他尊口一开:“却道:为郎憔悴却羞郎!”* 同时马鞭一响,李寒跑出松山奔命的架势,一溜雪烟往前头去了。 萧恒大喊一声:“李渡白!” 梅道然起哄:“你这不追上去踹他一脚,我都瞧不起你!” 萧恒清清嗓子,“不好。” 梅道然笑道:“你这回不治他,不知道见了那谁的面要怎么臊你呢!你脸皮厚,那位脸可嫩着,若叫他排揎几句……” 梅道然适时收声。 萧恒一时没讲话,但梅道然见他将缰绳倒了个手。 果不其然,萧恒开口道:“雪天路滑,我往前去瞧瞧,别叫他摔了跤。” 梅道然大笑道:“且去!若拎得个鼻青脸肿的军师回来,我们只当他骑术不精,绝不是将军手硬!” 萧恒也不多言,挥鞭上前。 李寒素来有分寸,萧恒倒不恼,只是梅道然提醒了他另一桩事。 他病重时给秦灼的回信,是李寒代笔。秦灼估计还当他一切顺利,毫发无损。 这事得好好嘱咐嘱咐。 云追正疾冲向前,不远处,李寒却立马不动,正同传令兵讲些什么。 萧恒心中一紧,驱马上前,问:“什么事?” 李寒沉声说:“前方不远处,出现一支北进人马。训练有素,当是武装。” “多少人?” “怎么也有百余。” “能不能探看旗帜?” “雪太大了。” 再往南马上要入南秦。年节将至,南秦界地附近,骤然突出一队精锐,来往驰骋如入无人之境。 秦灼绝不会容许这样一支队伍存在,除非这件事脱离了秦灼掌控。 半个月前的急信,秦灼也没有回覆。 萧恒呼出白汽,沉声叫道:“号令全军,做好准备!” 身后马蹄齐齐一顿,几乎把雪层震破。传令兵还未立正,只觉肩头一轻,萧恒已摘了他身后弓箭在手,挽弓瞄准不远处。 对面隐隐传来快马跑踏声。 传令兵呼吸发紧,前方,萧恒手臂绷直,弓已满彀。 突然间,一人冲破雪幕,快马赶来,大雪纷飞里不过一点模糊影子。传令兵正要请教萧恒命令,却见萧恒将弓箭一抛,摔缰纵马直奔而去。 传令兵高叫一声“将军”,正要紧追萧恒上前,却被一只手一把扯回来。 李寒搓了搓冻红的双手,“你跟去干什么?” “冲锋,保卫将军啊!” 李寒拍拍他肩膀,未开口,梅道然已疾驰上前,问道:“前头是谁?” 李寒耸耸肩。 梅道然瞭然,“哦,我说。” 两人一起抱臂叹气,留传令兵一个人不明所以。 *** 马蹄和雪地碰撞声里,萧恒听见自己心脏重重锤落,同时不远处有人高呼:“萧重光!” 那人也飞快打马而来,将各自队伍远远甩在身后。 两人越来越近,咫尺之间才想起来挽缰,马匹收不住势高高跃起,长鸣一声后,两马绕着圈打转。 大雪纷纷扬扬,在这个距离却如同无物。萧恒难得的气息不稳,那人也喘着气,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半天,两人异口同声道:“瘦了。” 萧恒再忍不住,抬手抚摸秦灼的脸。秦灼摁住他的手,蹬住马镫,挟住脸就要吻。 萧恒却握住他的肩撤开距离,向后点点头,“子元。” 陈子元追到秦灼身后勒马,讪讪笑道:“哈哈,萧将军啊,我还以为……” 秦灼脸不红心不跳,重新坐回马鞍,问萧恒:“怎么没回潮州?” 萧恒笑道:“以为你在南秦。” “来了也好,这边冬天也有柑吃,新鲜的。” “你信里写了,我看到了。”萧恒道,“也没再给我回封信。” 陈子元脑门一头凉汗。我没听错吧,萧重光……还能出这个调? 接着他殿下温柔笑道:“这不把人给你送来了么。” 陈子元再听不下去,正要开口打断,不想对面也心有灵犀地不愿等了。 李寒马蹄在身后止步,笑道:“我瞧着将军已搭好箭,突然把弓一丢风驰电掣地就往前跑。我心道马能惊了,人总不至于疯了吧?” 又施施然向秦灼一礼,“少公雪天好。” 秦灼笑看萧恒,“怎么,你要射我?” 陈子元咳一声:“这青天白日的。” 秦灼胸中一梗,抬手拽住陈子元缰绳,温声笑道:“走,跟我找个落脚的地方。” 他将陈子元扯去,萧恒也不拦,反倒清了清嗓子,凑近李寒,“有件事要和你打个商量。” 李寒手掌一推,“将军不必开口,在下只有四个字:恕难从命。” “我还没讲。” “将军见了少公居然不全是喜出望外,还藏了心事,不外乎是松山那场自讨苦吃的大病,叫将军做了食言而肥的恶人。” 李寒瞧瞧萧恒神色,“其实这件事,全不在外人是否守口如瓶。有道是小别胜新婚,将军总不可能和少公分房住吧?那才叫欲盖弥彰。你们二人香囊暗解罗带轻分之际,试蛊留下的伤疤还能藏得住?所以在下的恕难从命不是袖手旁观,实在爱莫能助。” 萧恒默然片刻,“我是怕今后再走,他都要担心。” “沙场无眼,我想少公也不指望将军连个油皮都没蹭破,只是想叫你爱重自己,别那么疯。”李寒叹道,“不过在下这里倒有个锦囊妙计。” 他故意要卖关子,萧恒不说话,刀柄敲了敲李寒马鞍。 李寒道:“若等三堂会审,不如不打自招。” “自招?” “自招,便是抢占先机。只招个伤疤,不说这伤疤为什么留的;只说生病,但生的什么病是不是差点要了命,不全在将军一人之口吗。” 萧恒陷入沉思。 那边秦灼拉走陈子元,走得够远才松开他的马缰,低声道:“我要的东西,落脚前送过来。” 陈子元一拍脑门。 秦灼沉沉看他,“你不要告诉我,你忘了。” “我哪里敢忘!但这玩意在军中实在难找,再金贵的伤药都好说,的确没太有什么祛疤的……” 秦灼为了套住秦晟,不得不跟廖东风用一场苦肉计。廖东风手上再有数,但多少也是货真价实的伤口。秦灼这身皮肉细腻,伤疤留下就难以去掉,这一段事情繁冗,他也一直没往心上放。 谁料萧恒这就跑来了。 一旁陈子元仍絮絮道:“哥,咱之前大病小伤也没少过,也没见你这么精细啊?能遮伤痕的都是养颜膏玉容粉这些女人家的东西,你从前不是最避讳吗?” 秦灼冷冷看他,“去干活。” 二人久别重逢,各自暗怀鬼胎。为免惊扰百姓,两军于城外驻扎,帐篷搭起来,倒也能挡风雪。 阿双在帐中铺好毡席,正给萧恒整理衣箱,笑道:“将军倒多了条新皮子呢。” 萧恒刚把行军榻装好,说:“回来路上射了头黑狐狸。南地冬天也冷,给殿下做衣裳。” 秦灼正叫冷,端着热汤也探头去瞧,见那狐狸皮光滑油亮,笑道:“萧将军难得有些拿得出手的东西。” 阿双不动声色,轻轻踢他鞋尖一下。 这不是骂萧恒抠,就是骂萧恒穷吗。 秦灼这才发觉讲错了话,捏着碗往榻边走,喂萧恒吃自己的姜汤。萧恒倒没什么别的反应,将榻牢牢绑好,撑手试了试承重,再看秦灼,“坐坐试试。” 秦灼在榻边坐下,突然将碗一丢,搂着萧恒滚到榻上,气息洒在他脸边,还带着笑:“成,一块试试。” 萧恒忙道:“人家姑娘还在。” 秦灼笑道:“阿双可是最有眼力的。” 他摸着萧恒脸颊,轻声慢语,如同叹息:“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他这话一出,萧恒眼睛便有些躲闪,秦灼捏了捏他耳根,只觉比平常更热些。他有些讶然,“你知道这首诗?” 萧恒眼皮轻轻一动,秦灼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就是想读诗,天天生里死里的,哪有那闲工夫?说说,从哪听来的?” 见萧恒不语,秦灼手臂搭在他胸口,淡淡道:“不说,我就全做将军在那边红袖添香,吟诗弄墨了。有了新人忘旧人哪。” 萧恒气息微促,“你又来。” 秦灼靠上来,到一个气息相接的距离,不讲话。 萧恒视线虚虚落在那条黑狐狸皮上,半晌后道:“我问的渡白。” “你问他做什么?” “本以为赶不到,想给你随信寄过去。” 萧恒不再说话,秦灼静静看他。 他知道萧恒是实实在在地爱人,他也知道这爱的主人泡在血里太久,捉不到世俗那些浮华皮毛。秦灼不在意,千金难求他一颗心。而如今,萧恒这么个人,在学着给自己写情诗。 第488章 笨拙,微有赧意,像个毛头小子。 秦灼瞧了他一会,没再提这件事,就势压在萧恒胸膛上,柔声问:“我的汗巾子,系腰上了吗?” “一直系着。” 秦灼手往下探,“在哪儿,在这儿?” 萧恒任他所为,只承受,没有行动。 炭火毕毕剥剥,帐中却仍一股冷气,只有肌肤之间才能生火。 秦灼脸埋在萧恒耳边,轻轻道:“你寄的那支箭,还有那只香囊,我都好好收着了。我听说松山涝了,竟还有香囊卖吗?” “不是买的。” 秦灼愣了愣,旋即笑道:“自己做的?” “嗯。” “我闻著有丁香,还有紫苏。” “驱蚊虫的。” “绣的长命百岁,是给我做生辰礼吗?” 萧恒却默一会,“之前一个七夕,本想送给你。” 秦灼笑道:“七夕——那可早了,怎么这才拿出来。” 萧恒垂下眼,“那时候,还有贺兰荪。” 秦灼微微一怔,像咬了颗饧坏的青梅。他轻声道:“那支箭,你没有丢掉。” 萧恒道:“到底是送给你的。” 秦灼眼底光芒闪烁,抬手抚摸萧恒的脸,萧恒再受不住,两条胳膊紧紧搂住他。两人同声道:“对不住。” 秦灼轻轻垂首碰他额头,笑问:“你对不住什么?” 萧恒仍道:“对不住。” 他这声莫名其妙的道歉,秦灼有些明白。 萧恒是个不讲心思的人,什么都自己扛。当日他在贺兰荪送来的玉像前意冷心灰,这些东西他给不起。甚至秦灼在潮州的几个生日,都过得潦草至极。 初至潮州的第一个念头,陈子元就想满城明灯,但当时潮州军费吃紧,萧恒刚下了禁灯市的命令,没有答应。当夜他敲开秦灼房门,提来一盏自己做的柚子灯。 想他高兴,怕他失望。由爱生忧,由爱生怖。 萧恒讲不出一句话,甚至没脸道一声恭贺生辰。一片寂静里,萧恒简直要落荒而逃。 但秦灼将灯接过来。 秦灼微笑道,有劳费心,我很喜欢。 一片寂静中,秦灼对灯合掌闭目祷告,萧恒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灯火和秦灼一起跳跃在萧恒眼底,让他眼中浮起另一种晶亮的光芒。但那时候,他甚至没有愧疚的资格。那时候他和秦灼之间,情薄不过露水。 那些愧疚,直到如今才能开口。 你跟着我,要受这些委屈。 如今,秦灼被他抱在怀里,轻轻叫:“六郎。” 他松开萧恒,抬起脸,认真看他的眼睛,“这是我二十多年来,收到过最宝贵的礼物。” 他把手按在萧恒左胸膛,“你把它给我了。易求无价宝啊。” 两人目光相对,抱住彼此的脸猛烈吻起来。萧恒支起身,正要剥秦灼衣裳,秦灼猛地一推,含糊道:“我没沐浴。” 萧恒含着舌吮,“冰天雪地的。” 二人分别太久,稍作触碰便一身火苗,秦灼只觉连脚趾都是酥麻的,仍记得不能叫他看身上,忙探舌勾住他,啧声中软声说:“我怕冷,怕吃药。不解衣裳了,好不好?” 他额头抵住萧恒,鼻尖轻触,哑声道:“我新学了一招,叫坐莲……” 秦灼在萧恒耳边讲了什么,萧恒不动了,压着气息看他。秦灼笑一笑,只褪了裤子,往萧恒怀里坐下。 火光越蹿越高,风雪呼啸里,帐篷簌簌摇动。 萧恒在下方,抬眼正看见秦灼的颈线。向后拗去,线条柔韧,微微生了汗意,锁骨窝里泛了红。 萧恒粗着气,一口咬在他颈侧,秦灼身体一抖,两手揪紧他衣襟。 风雪一阵急似一阵,行军榻也要扎在地里般地往下夯。秦灼蹭湿了萧恒的衣摆,不敢叫,抓他衣料总觉得不够,手滑进他衣中抱紧他后背。 他摸到一个微微皲裂的疤痕。 秦灼脑中一响,又气又熬煎,直接到了。他喘着气挣脱萧恒,“你好……我说今晚怎么……原来在这里等着我!” “少卿。”萧恒也叫他。 他挪开把住秦灼大腿的手掌,掌下,赫然是一块痊愈不久的伤疤。 第358章 一二四 擒王 梅道然吹灯躺下不久,突然有人钻进帐篷。 梅道然当即捉刀滚身而起,看清来人十分惊诧,“将军?” 萧恒衣衫草草束着,头发也披散,身上落一层薄雪,点头应一声。 梅道然叫他浑身冷气一冲,忙给他拍打雪花,“大半夜不芙蓉帐暖,来我这儿干什么?” 萧恒从毡席上盘坐下,说:“他叫我滚。” “叫你滚你就滚,都没哄人?” 萧恒捏了捏指节,“他受伤了。要不是今天发现,想瞒我到死。” 萧恒是个从不讲生生死死的人。梅道然心道,这是真气狠了。转头又觉得不对,“他叫你抓了现行,算起来该是他来哄你,怎么还把你从床上撵下去了?” 萧恒顿了顿,“我的伤,也叫他发现了。” 另一处帐篷里,陈子元睡眼惺忪,拍拍他舅哥肩膀,“殿下,萧重光一个做主帅的,哪能一点伤都不带?那也不现实,对吧。” 这次他俩从中途戛然,只污了一条褥子,被秦灼掀到一边。秦灼头发蓬着,黑狐狸皮子盖住腰部往下,脸上红意还没有彻底消退,闻言冷笑:“我计较这个?他今天敢拿伤情瞒我,明天要是快死了,就敢编一套恩断义绝的屁话撵我走!说不定现在早在西塞娶了老婆,孩子满月酒都吃完了,还跟我讲一生一世一双人呢!” 陈子元静一下,“你信吗?” “我信个屁。”秦灼冷静骂道,“半夜撂下我提裤子就走,我指望他?” “……不是你叫人家滚吗?” “我叫他滚他就滚,他怎么这件事这么听我的话?我叫他别受伤他听了吗?是不是赶明我叫他娶老婆他也娶啊?” 陈子元很鄙夷,“得了吧殿下,萧重光又不傻。他要真娶老婆,你不得砍死他们俩,直接红事做白事了。” “有人家姑娘什么事,我就弄死他。我这就弄死他。” “光说不练假把式啊。”陈子元灵光一闪,“你可别是也叫他抓了包,恼羞成怒吧。” 秦灼眯眼看他片刻,猛地将灯一吹,狐狸皮一裹背身躺倒,冷漠道:“睡了,滚。” 此地不宜久留,陈子元拔腿要滚,突然之间,一个黑影迎面冲进帐子。 冯正康喘着粗气:“前方的急信,插了三根羽毛。” 意味着最要紧事。 秦灼霍然起身,赤着两条腿就站起来。 陈子元轻轻咳一声,秦灼来不及找干净裤子,将之前那条随意蹬上,叫陈子元擦火,自己拆开信封。 火光下,秦灼神情沉淀下去,不辨喜怒。 陈子元忙问:“什么事?” “秦煜到了。”秦灼将信一折,“你叫鉴明起来,明日一早,按计行事。” 陈子元琢磨片刻,“秦煜虽蠢,就怕他不至于那么蠢。他敢贸然动手吗?” 秦灼拎起那条黑狐狸在手,似笑非笑,“你萧将军也不是白来,这不,给他送了个从天而降的由头吗?” *** 清晨停了雪,原野白茫茫一片。秦灼端着粥碗看了看日头,目光一转,那边萧恒刚练刀回来,只穿单衣,正将环首刀插回鞘中。 没打赤膊,这次知道冷了,怎么不冻死你? 秦灼看了一会,迈步走过去。军靴和雪地摩擦声响起,萧恒当即抬头,神色有些不自然。 一旁梅道然心领神会,一把薅住李寒,“军师,你看那边那个帐篷是不是快塌了?我觉得快塌了。” 李寒瞧瞧那顶坚固无比的军帐,认真道:“是,去提醒提醒。” 二人履雪地何止如平地,简直是凭虚御风。 秦灼从萧恒面前住脚,冷淡问:“吃早饭了吗?” 萧恒一愣,“……还没。” 秦灼将自己的粥碗递给他,只吃了两口,还冒着热气。萧恒接过,秦灼又从怀里拿出个布包,里头是肉干和馕饼。 他不说话,只抱臂站着。萧恒迅速吃掉,刚要开口,秦灼已经打断:“我要跟你吵一架。” 萧恒叫他:“少卿。” 秦灼面无表情,语速快而平稳:“秦善的少公秦煜来了,我要拿他。现在我要跟你吵一架,一刻钟后出现在他的埋伏圈子里,你就老老实实待在这儿哪里不许去,和你的账我回来再算。听明白了吗?” 不待萧恒反应,秦灼猛地把粥碗抢来一掼,厉声喝道:“好一个不受嗟来之食,你好大的气派,好大的威风!我问你,我是不是你歃过血登过台天地共证的盟友?都说糟糠之妻不下堂,结果呢,事情对我东遮西掩,我的话全做耳边风!萧重光,萧将军,你是不是早就生了贰心,连怎么杀我的招数都想好了?我们南秦招不起这样瞒天昧地金尊玉贵的同盟,不如今日你我一刀两断,就此散夥!” 第489章 萧恒眼珠一震,忙往前跨上一步,伸手要拉他。 铿然一声,秦灼拔剑指向他心口,退步拉开距离。 秦灼冷笑:“怎么,你还要打我?” 萧恒有些慌乱,“我不是,少卿,你别……” “我别什么?”秦灼脱口而出,“我别和你断,等你害死我吗?” 谁都没想到,溜出口的竟是这样一句话。 萧恒手指微微蜷缩,手臂从半空垂下来。秦灼面色一僵,忙小声催促:“你配合我呀!” 萧恒不确定般重新看他,突然赤手抓住剑锋,鲜血顿时淋淋滴落。 秦灼手心一颤,刚要讲话,萧恒低声道:“别动。” 不远处的雪坡下,有一小撮曳动的盔缨,不仔细观察只以为是枯萎的草根。 上下煎熬之际,陈子元终于撺掇起来火,和潮州营兵分两路冲上来,见这情形也骇一跳,试探问:“殿下?” 你来真的? 倒是对面李寒默契神会,当即振臂呼道:“秦少公既与将军论同盟,刀剑相向,何来分毫同盟之谊,分明是欺辱至极!将军身为一地之主三营统率,安能叫尔呼来唤去遣如仆从!少公既然是这般诚意,那就不如散夥!” 陈子元陡然回神,拔刀叫道:“散夥就散夥,老子怕你们吗!” 褚玉照趁机煽风点火,“散夥之前,你们萧将军欠我们殿下的,是不是也该清算清算?” 李寒问:“你们要算什么?” 褚玉照冷笑不答,看向秦灼。 秦灼仍持剑指着萧恒,从牙关中挤出字:“你松手!” 萧恒却不动,一直保持微微侧头横目的姿势,低声道:“能走了。” 他手掌却仍握着剑锋。 秦灼气不打一出来,深吸口气尽量小幅度地抽走长剑,剑锋割破皮肉的阻隔感仍传递到他手里。他颤着嗓子笑了笑:“算什么,分地!鉴明,立即带兵回潮州丈量,萧将军如今割据一方,不会连一丁点的肉都舍不得割吧?” 一声“分地”像一个信号,褚玉照目光一凛,垂首抱拳,当即带人就走。 梅道然怒声道:“姓秦的,你们别欺人太甚!” 两边刀剑明晃晃相对,秦灼目光快速刮过萧恒的手,饱含讥诮地落在他脸上,“娶妻还要三媒六聘,萧将军在这里和我一毛不拔呢。既如此,还是一拍两散,彼此干净!” 他将剑往靴边一插,从腰后抽出马鞭,看都不看萧恒,当即掐指一哨,翻上奔腾而来的元袍马背,摔缰打马就走。 黑马冲入松林,树影如同箭杆射身而过。阳光下照,穿过树梢冰晶,铰落一雪地的金箔光。秦灼飞快振鞭打马,全然不顾距离军营越来越远。 林中陡然响起一道凄厉哨声,宛如鸟叫,顿时射落纷纷箭雨。 一道绊马索陡然拔地而起,秦灼猛然勒缰,元袍高鸣一声,四蹄蹬地激起大片雪浪,淩空一跃而过。 霎时间,无数骑兵从树林中疾冲出来,将秦灼团团围住。人群后,有人扬声笑道:“堂哥,我在此地恭候多时了!” 战马往后退步,一股椒兰香气混在雪中,又冷又浓地冲向鼻腔。秦煜未着戎装,围一条青狐嗉大氅,轻裘缓辔,按马上前。 秦灼笑道:“哦,是阿煜,数年不见,个头见长啊。” 他一副对待小孩子的口吻,秦煜显然恼怒,又轻俏了口气:“褚将军,我说什么?你和阿耶总道这厮精明强干,还不是谨慎过了头!我已经派人探过三遍,他和萧恒昨日会师,当日便生了龃龉,今早更是割袍断义,连两军都拔剑相向了。若听你的畏葸不前,要活捉这厮还不知道哪年哪月呢!” 秦灼目光移向褚山青,笑道:“褚帅,又见面了。” 褚山青沉沉看他一眼,低声对秦煜道:“殿下,秦灼狡诈,又和萧恒会师,只怕……” “怕什么,他再诡计多端,还不是只身入你我彀中。再说,北上的道咱们不是叫人清过,别说伏兵,连兔子都没有半个。”秦煜不屑道,“褚将军,他和萧恒已生嫌隙,不信你叫他拔剑瞧瞧,只怕上头还沾着萧恒的血!” 应他这句话,秦灼两柄虎头长剑拔在手中,含笑道:“现在该沾你的血了。” 秦煜面含怒色,拔出一把镶金嵌玉的宝剑,高喝道:“给我拿下秦灼,我要活的!谁擒得此贼,我请大王封给他百户!” 秦灼哈哈一笑:“泼天富贵在此,就看尔等有没有命来拿了!” 长剑快如银龙,翻滚挣腾间血花四溅。秦灼并不恋战,摔缰向南直直冲去,却被一层长矛围拦下来。 秦灼目光一暗,割断一个喉管后挥手将左手剑一抛,身体应声倒地的声音里包围圈裂口乍现,他双腿一打马腹,黑马腾空一跃时,秦灼俯身拔出钉住尸体的长剑。 他不管不顾地振缰而行,马蹄声挥砍声紧紧咬在身后,刀风从后背冲向颈边,秦灼一松缰绳,正要拧身持剑后刺,突然听得不远处响起一声高喝:“低头!” 秦灼压低马头俯身的瞬间一道快风疾飙而来,力道之大像当空打出一拳,身后追兵几乎是向后飞离马背,将数名骑兵一起撞倒在地。 秦灼却不管身后,对面前疾驰而来的一人一马怒声喝道:“你又不听我的!” 在他冲到身边时萧恒拨转马头,听着也动了气:“你要杀我,我听你什么!” 马蹄飞奔里,秦灼顾不得气息平复,哈哈笑道:“我冲个阵就是要杀你,你呢?你怎么没想过我?你他妈真一条命丢外面,你叫我怎么办,我给你披麻戴孝守寡三年,再给你过继个孩子养一辈子吗!” 萧恒猛地手臂一抬,紧紧压住秦灼后背,一排飞矢紧贴发顶擦过。身后马蹄震动和呼喝之声响彻空林,萧恒不得不大声喊道:“是你先说的回来叫我验看,一定万全!” 秦灼倒打一耙,“验看个屁,现在什么时候,你他妈满脑子都是这个?” 骑兵从试图从两翼包抄,秦灼拔了左手剑丢给萧恒。黑马白马并飞如电,血色四溅时丛林飞快后退,叶影极速在脸上穿梭而过。秦灼冷声喝道:“你怎么疯我就怎么疯——记得脱光了给你查伤口,这句话就记不住?怎么,这一碟小菜就受不了了?萧重光,你睁大眼睛看好,我还有更疯的!” 他马头一拨,径上山路,高喝一声:“驾!” 身后,秦煜放声笑道:“这厮要上山!全体都有,随我活捉秦灼,割掉他这姘夫的脑袋献给梁皇帝!” 褚山青急声道:“殿下,秦灼绝非愚蠢之辈,只怕山上会设圈套!元和十六年他借雪崩逃脱白龙山,不正是兵行险着吗!” 秦煜快速振缰,“这山地平缓地很,就是再来一倍的人也崩塌不了。褚将军若如此畏手畏脚,不若自己在下头,等我捉这一双逆贼下来!将士们,四散包抄,不要让他们有逃跑之机!” 山上野木横生,极其难行,秦煜挥舞宝剑砍断枯枝,高指前方叫道:“马蹄印,追他们马蹄印上去!马上就到山顶了,秦灼插翅难逃!” 快马直冲而上,被层层树影遮盖,突然之间,有人高叫一声:“殿下!” 余音被一支飞箭射落,弓力之强,直接将人钉在树干上。树枝摇动,大片大片雪块扑扑打落里,秦煜拨马躲避,听见马蹄整齐趋踏的声音。 山顶处,森森虎贲军踏出树林。秦灼立马在前,放下手中落日大弓,眼中没有秦煜,冷声喝道:“拿活的!” 秦煜咬牙叫道:“下山,下山!褚将军呢,褚将军怎么还不到!” 身边士兵急声叫道:“殿下,他们的人马从山下包抄上来了!褚将军被隔绝在外,战况不明啊!” 为免山体崩塌,虎贲军变幻阵型,散作网状疾冲而下。秦煜本就不通武事,军中更是捧着惯着,哪里见过群马冲锋的大阵仗。一片地动山摇林影缭乱里,他突然浑身革带一松,陡然滚落马背,在雪地摔了个狗啃泥。 一个又高又瘦的黑衣男人收回剑锋,紧接着,秦灼驱马停到和他平行的位置。 黑马鼻中喷着热汽,秦煜剧烈咳嗽起来,还没抬身就被麻绳从背后捆缚住。他恶狠狠盯住秦灼,颤声说:“你要是敢动我一根指头,我阿耶一定把你碎尸万段,再把你这姘头剁成肉泥!” 秦灼却一抬唇角,转了转手上扳指,“哦,那我恭候。” 第359章 一二五 旧事 秦灼翻身下马,对快步赶来的褚玉照说:“你阿耶走脱了。” 褚玉照说不出是松一口气还是提一颗心,神色有些复杂,“要不要带兵去追?”秦灼捋了把元袍鬃毛,放手让人牵下去,“鉴明,我同你实话讲,你阿耶还朝的益处,要比被生擒来得大。秦善多疑,他的儿子本该是褚山青倾力护卫之人,却被我轻而易举拿在手里。加上褚山青只身逃走,还有你在我营中……你说,他会怎么想?” 褚玉照默然片刻,“是好事。” 第490章 “但对你家未必是好事。”秦灼说,“你阿娘和幼弟尚在家中。” 风吹起地上雪砾,吹得军旗呼啸。秦灼叹一口气:“是我对不住你。” 褚玉照迅速道:“是他对不住文公、对不住殿下。为殿下尽忠,是我的本分。” 秦灼握了握他的肩膀,冯正康已从营帐中走出来,转了转手腕,道:“这小子全然不像做少公的子弟,破口叫骂忒没教养!卑职没忍住,往他脸上来了一拳,立马就哑巴了,就是欠揍!” 秦灼笑一笑,问:“有吃的么?” 冯正康应道:“萧将军那边猎了几头黄羊,对,切好了一包,给殿下送过来了。哎鉴明,不是交给你了吗?” 褚玉照一愣,只道:“我去拿。” 他拎出一只软布包,炙羊肉的香气滚烫浓郁,里头还有几块冷馍,叫热气焐软了些。 秦灼接在手中,转身走进营帐。 帐内没有点灯,但有些雪光映入,也不至于漆黑一片。秦煜被五花大绑地捆在椅中,半张脸高高肿起,一见秦灼,本能瑟缩一下,又乍着胆子喊:“我是秦地的少公,你竟敢如此欺辱我!你知不知道这是谋逆大罪,当诛九族!” 秦灼一副逗小孩的口气:“谋逆大罪么,瞧你阿耶我叔父还好好活着,看来这大罪也不过如此么。再则阿煜,你父子二人不正在我九族之列么?” 他说着,把一把虎头匕首拔出来。 秦煜想起他剑锋飞血的形状不由一阵恶寒,却见秦灼倒了一碗热茶,又从怀里取出一只珐琅小盒,打开一看,竟是一合香膏,膏体已用了大半。 他居然贴身带这种东西? 秦灼挑了膏子在剑锋,拿帕子仔细擦拭,道:“你阿耶不是蠢货,你要跟随褚山青来拿我,他断然不会应允。想必是你阿娘撒娇撒痴,硬把你塞过来。” 他笑道:“慈母多败儿,你大了,得晓得这个道理。” 秦煜肿着脸叫道:“你胡说!明明是我阿耶看我本事渐成,放我来军中历练。秦晟都能做的事,我凭什么做不得!” “但秦晟败在我手里,你俩也算兄终弟及,后继有人。” 秦灼将热茶浇在剑身,上下又擦一遍,锋口一翻,刺起一片切好的羊肉送进口中。肉质因为半冷有些发硬,但送过来时被包在萧恒的衣襟里。这是萧恒亲手烤的,一定是。 他缓慢咀嚼,又掰开馍,对着饥肠辘辘的秦煜吃得慢条斯理,口气也优容有余,“一听说我离开驻地孤身北上,高兴坏了吧?我只带来百数人,这可是给你取我人头的良机。” 秦煜冷哼一声:“阿耶总说你诡计多端,就算你拿了我,也不过一个叫姘头搞得五迷三道的蠢人!” “谁说我北上是为了他萧重光。”剑锋裂断肌理,截层微微粉红。秦灼抬眸看他,很是唏嘘:“阿煜,除了你这千尊万贵的少公之躯,谁值得叫我大过年一路狂奔,专门设这个套?” 秦煜瞪大眼睛,“你是为了拿我……我说你山上这么多的人马,居然连个马蹄印都没留,你是在下雪前早就埋伏好了!” 他又新生狐疑,叫道:“不对,你怎么知道我要在这里截杀你,不可能!想诈我,没门!” 秦灼笑道:“我的确不知,但我知道你一路尾随,多次想下手,却叫褚山青数道军令拦阻下来,早就心生不满。这时候萧重光到了,岂不是天赐良机。所以为了引你上山,我先同萧将军大闹一场,让你觉得我们龃龉已生。” 他将羊肉切割成大小一样的肉块,又挑一块吃,叹道:“哎,阿煜,其实这招分道扬镳玩得挺蠢,萧重光戏又那么假,你但凡动动脑子,都不会觉得我俩要一拍两散。这么明显的套子,也只有你会钻。给你大哥做局,就没法这么省力省心。” 秦灼倒一碗茶吃,语带讥诮:“你一个小孩,又素来娇惯,连个中庸之主的脑子都没有长全,还同你大哥来争少主之位。” 秦煜喊道:“我大哥已经死了,你休拿他与我说事!” 秦灼微笑道:“我知道呀。你觉得你大哥能从我手下逃脱,是我这天罗地网破了个斗大的窟窿么?” 秦煜脸色一白,嘴唇微微发抖,连声叫道:“不可能,你怎么可能放他走?是你们两厢勾结,要谋害我阿耶!还有落日弓,落日弓的传言整个王都都传遍了!秦晟口口声声说是你麾下献弓陷害他,却连弓都拿不出来,不是私藏是什么?一个秦地公子私藏落日,这还不是反心昭彰吗!” 秦灼一拍手,“可不,你们能这么想,他还有命活吗?” 秦煜面无血色,身体在椅子里挣动,双目俱红,大声叫道:“是你,你一开始就要他死!宫人都说你们情谊不浅,你竟下得去手害死他!” 秦灼拿一张帕子擦干净手指,笑道:“我哪里害死他,他分明死于你们父子之手啊。” 一声惊雷在秦煜脑中炸响。 他看着秦灼的脸,映着帐外忽明忽暗的雪光,那张面颊竟和秦晟如此相像。 那个夜晚,宴席上,秦晟抓住酒杯,杯中酒水颠簸而出,鲜血般染红手掌。 他素来冷漠持重的大哥吐了口什么在地,直直盯着君父的脸,哑声道:“……阿耶。” 秦晟倏然撞案起身,从腰间拔出长刀。谁都没想到剧毒之下他竟还有力气反抗,秦善霍然变色,厉声叫道:“来人!” 亲卫冲上高台时秦晟的刀尖已经指向秦善胸膛,他撕心裂肺地大叫三声:“阿耶,阿耶,阿耶!你要杀我,你真要杀我!” 殿下,数百张弓箭拉满。殿外惊雷劈落,降下轰然雨声。 …… 秦灼忽然开口:“听说兵围之时,你大哥已经刀指其父了。” 秦煜还没从记忆中的血色雨夜抽身而出,喃喃道:“最后一刻,突然弃刀,万箭穿心。” 秦灼擦匕首的手指一滞,旋即插还鞘中,冷冷道:“蠢货。” 他站起身,漠然看向秦煜,“虽出乎你意,但也正中下怀,不是么?” 秦煜出了一身冷汗,尖声叫道:“我没有!我没想他死,不是我杀的他,是阿耶,是阿耶下令放箭!他想弑君弑父,如此贼子还不该就地正法!” 他歇斯底里着,秦灼却无动于衷,“残害骨肉,蛇蝎心肠,很像你阿耶,也像我。” 他捏起那只珐琅小盒,转身离帐,突然脚步一顿,“还有阿煜,我要多谢你。若非秦晟惨死你们父子之手,哪能掀起这天怒人怨,助我这么快就兵临王城?” 秦灼步出营帐,帐中又传来叫骂之声,其言不堪入耳。陈子元立在帐外等候,当即变色,“我叫人堵他的嘴,再敢叫就割他的舌头!” 秦灼道:“叫他骂,也骂不了多久。” 陈子元问:“现在就拿他去和秦善交易?是不是等咱们攻到王城……” 秦灼往远方一眺,灰蓝苍穹下,白云垂天万里,“拿他祭旗,告慰我那长公子堂弟的在天之灵。伸张正义么,总得有个由头。” 他顿了顿,又道:“秦晟的事,瞒着萧重光。” 陈子元欲言又止,“他刚刚来过一趟。” 秦灼睫毛一扇,“什么时候来的?” “你们谈话开始。” “刚走?” “刚走。” 陈子元看他神色,还是道:“殿下,你若真觉得是个事儿,那就跟他说个清楚。要夺位哪能不用些手段计策?萧重光素来体谅你,他定然……” “解释什么?”秦灼冷冷打断,“我就是这么机心可怕,他怎么想,我在乎吗?” *** 萧恒低头咬紧包扎伤口的麻布,对梅道然道:“给我找把家夥。” 梅道然瞧瞧他空空如也的刀鞘,“不是吧将军,你的刀又丢了?” 萧恒不言语,梅道然从腰间拔出玉龙刀,“你先用这个,我另找一把去。” 帐外传来呐喊喧哗之声,听上去像齐声振臂叫喝什么。不一会,李寒钻进帐子,难得的喜形于色,激动道:“粮荒可能有法子了!此天下大幸,寒为将军贺!” 萧恒一骨碌爬起来,接过李寒所奉书信,迅速拆看完毕,声音有些颤栗:“所言当真?西塞真的培植出了粟米旱种?” 李寒解下一只绢布囊递给萧恒。萧恒解囊一倾,倒在掌心几粒种子。 那双手轻轻颤抖起来。 梅道然叹口气,抬手按揉他的后心。萧恒抬头看看他,看看李寒,又看着种子,半天讲不出一句话,嘴皮一掀,双唇就随之颤抖。好半晌,方哽塞道:“有救了……有救了!” 他脸埋在手腕间,浑身不住震颤。梅道然缓慢捋着萧恒脊梁骨,也不禁垂泪。 李寒吸了吸鼻子,笑道:“苍天有眼,故降此大能与世间!这位谈夫人是荔城的妻子,从农治种是一把好手,当年荔城下狱同夫人和离,谈夫人一口答应,就是为了家里这些种子。旱种已经试种过一年,怕将军空欢喜一场,等最后一茬粮食下来才传信给将军。谈夫人信中还有请求,明年想南下一趟,看看潮州松山的水土,想在这边培一些抗捞的新种。” 第491章 萧恒握紧掌心,“我亲自去迎。” 李寒长出一口气,“在西塞时,在下和将军谈起粮荒之事,讲过三个问题:种子多,良种少;土地多,良土少;务农多,良农少。如今已经新培出良种,下面就是治土和务农。治土又有两种,西北沙土和西南水土,沙土要固,还是要种树,这件事,将军早就有了手令,谈夫人和西夔营已经再做。而西南的水土要牢固,跟松山治水是一个道理,要治土地,就要先治山水。这是举全国之力来做的大工程,将军若无号令天下的权柄,这件事决计做不成。” “最后良农一事,更不用我多说。兴亡百姓苦,天下连年兵燹,多少人家流离失所,万顷良田踏于铁蹄之下。”李寒凝视他,“将军如今兵马已足,粮草已丰,到了剑指天宫之时了。” 萧恒看向他,“渡白这么劝我,是京中有了变动。” 李寒笑道:“将军睿智,前方传来消息,皇帝有了身孕。” 萧恒有些讶然,“其父是谁?” 李寒一摊手。 不知其父。 “皇帝行事风流,虽关闭后宫,但颇多面首。另有一件秘闻,还是少公的灯山递出的消息,褚将军奉命传达,要我转告。”李寒问,“在下听闻元和十五年初,宫中闹出虎符失窃一事,先肃帝将虎符交托尚是长乐公主的今上,今上拿着这烫手山芋,丢给了少公。” 梅道然笑道:“何止,少公为了找个助力,要挟咱们将军和他一块拿着虎符。这么算来,也是红线一条。” 李寒道:“但真正要窃取虎符之人却没有查出。” 萧恒眉头微皱,“这件事,如今有了眉目?” 李寒点头,“是皇帝。” “皇帝?” “皇帝联合肃帝昭仪宋氏,假意偷盗虎符,本想让先帝外托虎符后当即兵变。却不料先帝这个老狐狸,竟丢了个假虎符出去。”李寒微微一顿,“还有两件事,想必将军已有听闻。” 他深吸口气:“张霁之死,承天门屠杀士子之变,皇帝皆是幕后推手。” 梅道然神色遽变,忍不住道:“这对她有什么好处?” 李寒双手笼在袖底,低声道:“张霁弑父,先帝隐瞒并州案隐衷判他秋后问斩,是因为并州案永王一支奉承上意牵涉其中。先帝有意按下此事,永王便依旧屹立不倒。但张霁一死,将军想想,我还会顾忌这么多吗?就算我知道是给人的夺嫡之行铺路,我能不把真相陈明于世吗?只是当时今上藏在岐王背后,没有引人注目。至于鼓动士子……” 李寒惨笑一声:“当然是为了打开宫门,带兵逼宫!” 萧恒半晌说不出话,花了一些时间均匀呼吸:“这是积年之事,怎么突然有了消息?” 李寒道:“这些事宋昭仪一清二楚,她和皇帝似乎有些协议,皇帝并没有将她灭口。但最近不知怎么,皇帝似乎对她产生了清除之意。宋昭仪为了保命,将这些事告诉了一个人。” 他语气一顿,“孟沧州。” *** 甘露殿外,孟蘅披霜而立,对贺蓬莱微微一礼,“臣有要事面见陛下,请贺郎转告。” 贺蓬莱道:“陛下正要宣见孟沧州。” 二人转身入殿,先跟手捧铜盆纱巾的宫人打了照面。孟蘅往盆中一瞧,一张脸映在血水底。 她心中一震,“陛下圣躬有恙?” 贺蓬莱躬身道:“您一见便知。” 他抬手打开珠帘,在帘外止步。孟蘅对他一抱袖,举步入内。 自从她私释李寒便托病不朝,萧伯如也一口应允,这是半年以来孟蘅第一次进宫面圣。殿中陈设略有变动,各种香具不见踪影,地面也遍铺软毯,炭火更是笼得暖热。 萧伯如正倚在榻上,孟蘅恪守不能直视的规矩,俯身下拜,“臣叩见陛下。” “姐姐起身吧。” 这称呼久远得有些生疏。孟蘅一愣,还是谢恩立起,垂首站在阶下,问:“陛下圣体欠安吗?” 萧伯如语带倦意,淡淡笑道:“姐姐都不肯抬眼瞧我,还要问我的病情吗?” 孟蘅终于抬头,顿时浑身一震。 萧伯如裹一件半旧氅衣,一条大红蟠龙绫罗裙子松松系着,手腕下,腹部高高隆起。 一瞬间孟蘅分辨不清是何心绪,嘴唇张合许久,到底讲不出一句话。 还是萧伯如先开口:“姐姐,正如你所见,这孩子养得并不好。但如今月份大了,也打不得它,只能留一日是一日了。” 她胭脂虚浮的脸上看不出半分血色,孟蘅忍不住道:“陛下万金之躯自当珍重,何至于虚耗至此?” 萧伯如道:“我想你。” 孟蘅浑身一震。 她向孟蘅伸出手,十指未染丹蔻,根根如水葱。像当年行宫的梨花底,那个池边拨琵琶的女孩子。 萧伯如轻声道:“姐姐,自从和你讲错了话,我每日每夜都在后悔。你过来陪我坐一会,好么?” 那一瞬间,无数碎片从孟蘅眼前飞速变幻。 宋真哭花的胭脂,张霁滚落的人头,承天门前无数士子的鲜血……萧伯如血一样的丹蔻,血一样胭脂覆盖下的笑容。 萧伯如殷殷唤她,又厉然变色。她钻进自己怀中叫姐姐,又高居宝座冷冷喝道,孟卿,你是在指责朕吗? 萧伯如为她结系官服,将半副鸳鸯梳簪在她脑后,下一刻又挥手一掷,玉碎声像打破一面镜子。 满天梨花纷飞后,红裙少女含羞带笑。梨花吹作雪满地,被无数学生的身体溅成血泥。 萧伯如仍在笑。 但那个女孩子在哪里? 孟蘅凝视她片刻,终于挪动脚步,在榻边坐下。半晌,才问道:“陛下身体如何?” 萧伯如去执她的手,“没什么大事,形状吓人而已。姐姐来瞧我,比什么灵丹妙药都要好。外头太冷,手这样凉。” 孟蘅不作声。 萧伯如叹口气,拉起她的手覆在自己腹上,“我那时起了性子,说了好些难听话,我知错,姐姐莫要同我计较。这天地之间,除了三郎,我就只有你们了。等它出生,我请姐姐给它做娘娘,好不好?” 孟蘅手掌一缩,“陛下恕罪,臣是陛下的吏员,不是后宫。” 萧伯如淡淡一笑:“我怎会如此折辱你?我只想咱们一起陪着它长大,好好的,不再分开。我最近实在有心无力,思来想去,朝政还是只能交付给你。” 孟蘅默然片刻,起身拜道:“臣领旨谢恩。” 萧伯如抬手扶她一把,笑道:“哪里这样客气。姐姐深夜入宫,是有什么事情?” 孟蘅只道:“臣听闻陛下圣躬欠佳,特来问安。” 她没有再提宋昭仪之事,她心中清楚,萧伯如一定会清算宋氏,像清算萧恒一样。有些事只能暗中去做。 孟蘅会阻止萧伯如杀宋氏,在她眼中,一介深宫妇人难翻波浪。但萧伯如再杀萧恒,她真的会阻止吗? 这时,萧伯如轻声问:“姐姐,怎么了?” 孟蘅轻轻摇首,“臣有些乏了。” 萧伯如听出言外之意,倚枕撑起身体,“姐姐今夜留下?” 孟蘅无言,替她拉过锦被,温声道:“陛下早些安置吧。” 殿中灯火熄灭,贺蓬莱看向等候召见的范汝晖,劝道:“大将军不若先行回去,如有要事,我替将军转呈陛下。” 范汝晖神色不更,却问另一件事:“陛下要末将清除行宫中的燕人?” 贺蓬莱颔首,“大将军应当已经看过名单了。” 范汝晖问:“燕人盘根错节,且亡国多年早已式微,陛下怎么突然要斩草除根?” 贺蓬莱叹道:“还不是后宫那位闹出的事端。陛下圣意,将军只管照做,少有揣测的好。” 范汝晖恭敬从命,走下阶去。冬月凄清,像南燕国江边的薄雾,一种独属于记忆和故乡的湿冷。他打开那份名册,目光和月光一起照亮一个女子闺名,想抚摸,终究啪一声合上纸页。 第360章 一二六 天意 雪还没化干净,天上白云,地上白云。一片金阳的普渡下,秦灼丢掉斩首签,秦煜丢掉了脑袋。 萧恒站在不远处,看一股湍急的血流从秦煜腔子里弹射而出,快如飞箭,扑棱棱打上旗帜。风响起,染血的白虎不住摇荡,旗面鼓舞着,露出后方一双秦灼的眼睛。 秦灼没有和他对视的意思,淡淡收回目光,扬声道:“将此贼头颅装裹,拜寄我叔父足下。” 虎贲军振臂高呼声里,萧恒转头走了。 他和秦灼说是会师,其实就是私心相见,既然私心,就没有让潮州营大军继续跟随的道理。但萧恒似乎并不着急调兵离去。 萧恒回了营帐,先给西塞去信一封,又找了一块干布,浸了油,擦拭秦灼一把虎头宝剑。剑身还没擦过一遍,就听帐前脚步声响起,徘徊多时,才挥帐进来。 第492章 帐门口,秦灼面色冷淡,将一把刀丢给他。 萧恒乍煞着双手,抬臂接刀在怀。 是他林中丢失的环首刀。 萧恒嘴唇一张,还没开口,秦灼已经快速问道:“你什么时候回去?” 萧恒垂目去看那把剑,“我想着,等你这边事了。” 秦灼一怔,声音还冷着:“你撂得下?” “三大营已经初成体系,荔城不必多说,仲纪也能独当一面,狄皓关也转投了我,一直镇守松山。他们都很得力,我没什么不放心。” 秦灼踱来踱去,终于站定,断然道:“不行,你赶紧走。这几天正好雪化,也好赶路。” 萧恒问:“年也不叫过吗?” 秦灼硬起心肠,“你从前离了我也不是过不了年。” 萧恒拾起块干净手巾把手擦了,撑膝站起身,“少卿,你那日和秦煜讲的话我听到了,我也听见你要把他的人头送给秦善亲启。” 秦灼明明没有动,但总像浑身一滞一样,冷冷看他,“所以呢。” 萧恒叹一口气。 秦灼冷笑:“怎么,觉得我丧尽天良全无人性?我还就告诉你,就是我设计杀的秦晟。没什么逼不得已,我就是要一石三鸟,我就是因为私欲杀他。” 他转头去看萧恒的脸,萧恒神色毫无波动。秦灼有些泄气,又油然生出一股报复欲,他突然粲然笑道:“有件事我没讲给过你,我这双腿,并不是秦善弄断的。” “当时我摔下马背,双腿骨裂,发现是马具被人动了手脚。三日之后,阿翁帮我查出了幕后指使之人。”秦灼顿了顿,“我阿耶追随者众,贸然杀我还是有些风险。但在南秦,残疾不能继位,他打的就是这个主意。我如果不做这个残疾,就要做死人。那个晚上,在我阿耶阿娘的灵位前,我亲手砸断了自己的腿。” 他转头看萧恒,不想错过他脸上任何一点希望变化,徐徐笑道:“我就是没去做那个流芳百世不屈而死的秦太子,我苟活了。哪怕之后多么生不如死,我也没有后悔过当时的选择。我对自己尚且如此,秦晟不过一条性命,秦煜更是不值一提,我为什么要对他们愧疚?杀就杀了,我手上的血还少吗?” 萧恒仍定定望着他。他这么岿然不动,秦灼已经血淋淋地耗干了力气,后退两步,提高声音:“你不走,行,接下来对付我那大王叔父,我有的是阴谋诡计。只要你看着不觉得恶心,我奉陪到底。” 萧恒向他走过来,有些不明白,“秦善畜生一个,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因为你的手段憎恶你?” 秦灼强调,“我杀了秦晟。” “不是你杀的他。” “我害死的他。” “又怎么样。” 萧恒行事正派,眼中又不容沙子。秦灼没想到他会问出这句话,犹强项道:“他从没害过我,待我甚至算得上有礼,但我杀他连眼都不眨啊。你就不怕,你是下一个秦晟?” 萧恒说:“是你在怕,我会因为这个怕你。” 秦灼冷声道:“放屁。” 萧恒看了他一会,突然讲另一件事,“守卫潮州时,我执行了一个杀吃活人的计画。” 秦灼浑身一震。他知道守卫潮州的代价对萧恒而言究竟是什么,二人重会至今,对当时的惨状也是绝口不提。现在萧恒开始自揭伤疤。 萧恒平静道:“先从罪犯开始,如果没有彭苍璧出手,在我之后就要吃无辜之人。吴薰你知道,她跳鼎之后皮肉尽烂,但不能直接吃得。我把她的躯干捞出来,剥剔毛发,从腰部切开,处理肠子和内脏,然后切割成小块,重新烧锅烹煮。之后一个月,我不知道这么料理了多少人。” 萧恒一静,轻轻道:“我的手段比你残忍千万倍,良心更不知比你烂了多少分。少卿,是我要怕你害怕我。” 秦灼挪动脚步,二人越来越近。秦灼抬手抚摸他的脸,轻轻吻他的嘴唇,没有深入,依靠般地贴合一会。两人气息起伏,额头相抵,萧恒突然低身抱住他。 他脸埋在秦灼颈窝,声音显得瓮瓮的,“我想撑着你。你别赶我走。” *** 南秦王都,太宰府邸灯火通明。 小厮快步冲上堂中,低声道:“大王收到了东西,已经昏死过去一次,徐夫人也是哭天抢地,要大公降旨斩杀褚山青。” 晁舜臣立时起身,急声问道:“大王如何答覆?” “所幸大王还有理智,褚山青如今退守流云关,大王命他将功抵过、死守关门。但大王也下了诏令,不日检点军马,要亲自征讨秦灼!” 晁舜臣面色一僵。 小厮忙道:“太宰,丧子之痛,这是打到脸上来了。大王为父为君,都不能再忍啊!” “秦少卿以此激将,就是为了叫大王离开王城,如今南秦诸地尽在他手,大王亲征,太过冒险。”晁舜臣合上眼睛,“如此阳谋!” 小厮等候片刻,试探问道:“太宰既知是计,要不要劝阻大王?” 晁舜臣苦笑道:“大王若不离城,秦灼要夺王城只能强攻,城中数万百姓,王畿良田千顷,眨眼之间灭于炮火。于他们是权位之争,于百姓却是灭顶之灾。秦灼要调虎离山不假,但多少不忍山中生灵涂炭。” “都到你死我亡的地步了,他有这份心?” “这一年以来,秦少卿阻断南秦全部铜铁商路,但没有隔绝粮食。不是不能,而是不愿。半年里他行军所在,但凡饥馑困苦,便分军粮军衣给百姓取用。哪怕是为了挣个人望,这些事也的确出于他手。”晁舜臣道,“秦少卿自幼所受是明君之教,看他收拢灯山一同离京的行动就知道,他是个心系百姓之人。而大王……” 晁舜臣一顿,“我若向大王陈明撤离百姓、固守王城之利害,他得知秦少卿忌惮百姓安危,只怕会以王都数万子民为胁迫,要秦少卿的性命。” 小厮惊道:“那太宰,我们如何是好?” 堂间夜风鼓动,晁舜臣衣袍翻飞,清瘦身形也显现出几分。他低声道:“两方麾下将士尽是秦人,王室骨肉相残,手下何尝不是燃萁煎豆?但所幸秦少卿仍存仁念,也有大梁萧恒为臂助,应当无虞,想必也能速战速决。” 小厮忍不住道:“可他若速决,太宰要怎么办?” 晁舜臣笑道:“文公于我有知遇之恩,我是背主之人,他的儿子如何处置,都是应当。” 小厮一阵心酸,“可太宰若不做这个太宰,又有谁来做?徐启峰吗,大王其余的裙带股肱,那些只知享乐不顾百姓疾苦的蠹虫吗?如果在这个位子上的不是太宰,谁敢劝阻大王修建宫室,谁又会在这个时候轻徭薄赋,又有谁敢在大王眼皮底下放秦灼远走羌地?太宰若不争这个位置,南秦更是完了!” 晁舜臣叹道:“时运如此,不是我的本事。如今秦少卿归秦在望,九泉之下,我也敢向文公叩首谢罪了。” 小厮鼻中一酸,“太宰只道胜负分明,我瞧胜负还难料得很!刚刚没的那位少公是个一意孤行的,但褚山青却何其老辣?听说他心知前方有诈,但劝不住少公,便发急令调麾下带兵来守流云关。流云关是王都最后一道屏障,又是那么个艰难所在,褚氏帐下又皆是骁勇之人,哪怕大梁那位萧将军在,要不日攻破,只怕也难。” 晁舜臣问:“我听说褚帅之弟石慧将军旧疾复发,麾下哪里再有堪任将帅之人?” 小厮道:“二将军虽病重,但他的儿子褚玉绳却是年轻辈里的佼佼。有他在,褚帅也算有了臂膀。” “褚玉绳?我记得他是长公子的副将。” “是,长……庶人秦晟谋逆被诛,大王并未牵连麾下,更何况褚玉绳出身大族,又没有跟随入宫有任何附逆之举,便下旨赦免了。褚玉绳感戴君恩,恨极秦灼挑拨,一意要为故主报仇雪恨呢!” 晁舜臣却若未闻,抬头看向堂外,一片漆黑夜色,不见半点月光。 他像要笑,最终却发作一叹:“天意!” 天意最是句唬人话,所谓天意,不过是靠无数“人为”的雪花越滚越大的雪球而已。秦灼是一个聪明的雪崩制造者,他把自己的人为分散进十年光阴,遍布南秦乃至半个大梁的各个角落,从前的平静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如今他振臂一呼,这“天意”的雪球要击垮秦善政权的城池则如同破竹。 一时之间,朝野相继俯首,各地纷纷归服,破关逼城不过是时间问题。 纵如此,下一次的百里加急仍出人所料。 流云关失守,不过短短一夜之间。 *** 冬雨冷似雪,阿双还没把黑狐狸大氅做完,萧恒便将那条海龙皮给秦灼围上。灯火被帐隙冷风吹得明灭不定,众人围在沙盘前反覆推演。 陈子元拧眉道:“不如趁夜进攻。虽然雨夜行进不容易,但他们的视线也会受阻,偷袭得手的概率更高些。” 第493章 秦灼道:“下雨墙湿地滑,为了隐蔽不能明火,若凭鈎锁登城,太冒险。” 陈子元急声道:“可是殿下,这几日褚家军就要到齐,说不定秦善老儿还要派他的亲军支持,到时候攻城更是难上加难啊!” 秦灼沉眉不语,突然有人道:“我去。” 陈子元一敲掌心,“对啊,雨夜,天黑,这不是萧将军的本家吗!” 秦灼看向萧恒,没有表态。萧恒本坐在后方胡床上,如今站起身,说:“我带着梅子,有照应。” 褚玉照也转身抱拳,“卑职愿做先锋。” 秦灼沉吟片刻,“鉴明留下,我和萧将军各领五百,你作疑兵,我突袭。” 萧恒和他对视,“你要坐镇,还是褚将军和我去。” 秦灼还没争辩,萧恒再次开口:“褚将军和对面到底有交情,也比旁人更清楚行军路数。你的腿疾若淋雨复发,不利于行军进程。” 他若劝保重身体,秦灼估计还是一意孤行,但从大局剖析,秦灼便能听进去几句。秦灼没再犹豫,当即道:“凡我麾下,尽听萧将军调遣。二位切记,各自保全为上。” 褚玉照正要垂首应是,帐子突然被人大力一破,冯正康水淋淋地冲进帐中,急声叫道:“流云关突然大开关门,一队人马突击而出,怎么也有几百数,直奔咱们营帐来了!” 连日据守不出的流云关,突然主动出击。 秦灼将身上大氅一掀,当即道:“陈子元随我正面迎敌,褚玉照跟随萧将军,设法趁开门之时突入城中!” 虎贲军一直枕戈待旦,整兵更是极其迅速。秦灼翻上马背,刚拔了虎头剑在手,新一拨哨子已快马奔来,雨中大声叫道:“殿下,敌军突击,直奔大营,只有一个人!” “一个人?其余人的踪迹能不能找到?” “悉数列队城下,看着像把守城门,不进不退啊!” 这又是什么路数? 秦灼沉声问:“来者是谁?” 哨子抹一把脸上雨水,刚要答,不远处已有声音响彻雨夜:“秦晟将军帐下昭武校尉褚玉绳,求见秦灼殿下!” 第361章 一二七 殿下 暴雨倾盆里,虎贲军剑光森森。褚玉绳勒紧马缰跳下马背,胸膛迎向如林剑刃。 秦灼站在簦笠下,和声问道:“小褚将军夤夜造访,所谓何事。” 褚玉绳声音毫无波澜:“我来投诚。” 秦灼看向他,滴如车轴的雨流后,是一张相肖褚玉照的面孔。但褚玉照的眉眼线条更锋利,褚玉绳则柔和许多,更像这个年纪的少年人。 秦灼眺向城关,微笑道:“将军列阵城下,孤身前来。设诱饵以布陷阱,此等投诚?” 褚玉绳说:“在下诚意有三。孤身而来,是第一;派人为殿下戍守门关,是第二。第三,我知道殿下安插的细作是谁。” 他缓慢做出嘴型。 秦灼目光一暗,“你如何知道?” 褚玉绳直直盯住他,“三等诚意在此,殿下如今愿意与我详谈一番吗?” 电光闪过夜空,打得褚玉绳面白如雪,雨水湿透全身,秦灼这才看清他并未着甲,一身赭衣淋得像血迹。 秦灼笑道:“子元,温酒。” 他一挥手,虎贲军列队收剑。秦灼转身进帐,褚玉绳举步要跟,却被一把环首刀当胸一拦。 萧恒横臂在他面前,“请将军解兵。” 褚玉绳打量他片刻,“萧重光,我听说过你。” 他视线滑过萧恒的脸投向他身后,对帐影底的褚玉照一笑:“堂兄,别来无恙。” 褚玉照目光擦过萧恒侧脸,向他抬一抬手。 褚玉绳鼻翼和嘴角扯出一条笑纹,解下腰刀递过去。 见他解刀,萧恒便走进帐中。褚玉照拿出一块帕子给他擦了擦脸上雨水,也没有多说什么。 帐中灯烛高烧,热腾腾的酒香阵阵。褚玉绳也不客气,撩袍在秦灼对面盘膝坐下,举碗饮酒。待他放下酒碗,秦灼才开口:“廖东风之事,你是如何得知?” 褚玉绳道:“是将军告诉我的。” 秦灼肯定道:“他猜到了。” “是。” “但他没有上报秦善,却告诉给你。” “秦善传召将军入宫前,将军将这事告诉我,要我立刻离开王都,来投奔你。”褚玉绳看着他,“这虽不是你的死xue,但我要动,也能断你一臂。” 秦灼提起木杓,先给萧恒盛半碗酒,又来一杓入自己碗中,说:“你这三条诚意我见了,但小褚将军,若是你和你伯父里应外合、假作投诚,等我率军入关之时将我等一口咬死呢?你的这三桩诚意皆是口头之物,不牢固。” 褚玉绳也不恼,从怀中取出一物,砰然按在案上。 半副青铜虎符。 他手指未松,盯紧秦灼双眼,“这个,够吗?” 秦灼与他对视片刻,再次举杓舀酒,手腕一移,酒液缓缓倾入褚玉绳碗中。 褚玉绳松开手掌。 萧恒三指一落,将虎符挪到秦灼面前。 秦灼眼光刮过那块青铜,又定回褚玉绳脸上。灯光下他依旧言笑晏晏:“秦晟因何而死,你应当清楚。你和他一块受缚,又一块被放回王都,如今再见我,真的什么都不想做?” 褚玉绳定定看他,一字一句道:“我是很想杀你。” 萧恒身形未动,目光却一凛,褚玉绳已再度开口:“但我不会违背将军,不管是命令,还是心意。” 他指腹抚摸碗沿,碗中倒映他自己的脸,“他要我来找你,要你保我的命,就说明他认定你会活着,他不恨你。也只有你,能助我为将军报仇雪恨。” 秦灼敏锐捕捉到什么,“助你。” “助我。”褚玉绳捏住酒碗,“秦善的头,我要亲手来割。” 秦灼轻声笑道:“好说,我还得了便宜,白做这个手不沾血的善人。只是小褚将军,这恐怕不是你全部的条件。” “第二,你功成之后,不得以讨逆为由降罪褚氏,不管我伯父还是我阿耶,都是如此。” 一旁,褚玉照立在帐边,似乎欲言,到底抿紧嘴唇。 秦灼也端酒吃一口,笑道:“小褚将军若献城与我,是大功一件。鉴明又多年为我赴火蹈刃,我也不忍看他亲缘寡淡,冤家宜解不宜结么。既然将军示诚与我,我也不欲欺瞒,是时我可以赦免尔伯尔父无罪,但他们如今的官职勋爵,不能强求。” 褚玉绳不答,算是默认,继续道:“第三,我要你为秦晟将军追諡秦太子之位,让他堂堂正正供奉宗庙,世代香火不绝。” 秦灼不语,眼望酒碗,缓慢抚动扳指。 褚玉绳急声道:“他是秦善的嫡长,又是贤明之主,这是他应当应分!” 秦灼抬眼,“你要我祭他,跪他,拜他。” 褚玉绳目中火焰冰冷,咬牙道:“不应该吗?” 灯花乍然一爆,帐外北风卷地,雨声更大了。 “第四。”秦灼敲敲虎符,“你给了四个诚意,想必也有四个条件。第四。” 褚玉绳看着他,“第四,我要跟你打一架,赤手,两个人。” 话音刚落,褚玉照转身面向褚玉绳,萧恒已脱口而出:“不行。” 秦灼手指一动,将虎符翻了个个,“可以。” 萧恒越过他,手臂抵住桌案时灯火一晃,“这样,我代他。我赤手,你拿刀。” 褚玉绳冷笑一声:“别跟我来什么苦命鸳鸯,唱戏呢?殿下,再不请萧将军出去,我就再加条件,要他眼看着你被我揍了。” 褚玉照仍在原地立着,帐影盖住他半张脸,显得神情有些阴鸷,“星郎,你别太过分。” 褚玉绳笑道:“堂兄,你的殿下尚好好坐在这里,我的殿下却丢了命。万箭穿心,尸首抛入兽苑,连一块骨头都不剩!因为一把弓的传言,他死后还被泼了一身污水,骂作杀父弑君的乱臣贼子!我要打他一顿,你说我过分——真过分的,你没有见识过。” 萧恒身形一动,却被一只手掌按住。 秦灼轻轻捏了捏他小臂,柔声道:“六郎,你出去,鉴明也是。” 他不等这两人答覆,从椅中站起身,动手拆卸甲胄,露出内里一身朱红袍服,扬声向帐外叫道:“我和小褚将军比试一场,听见动静,谁都不许进来。无故擅闯者,军法处置!” 萧恒看他一会,到底打帐出去。褚玉照胸口起伏着,摔帐走入大雨。 秦灼脱下扳指,吃尽最后一口酒,扬手将酒碗一丢。 灯火晃动,他站到褚玉绳对面,说:“来。” *** 酒碗碎裂,满帐酒香四溢,蜡烛即将燃尽。 大雨依旧未停。 秦灼躺在地上喘着粗气,擦了把嘴角,仰视褚玉绳,“还来吗?” 褚玉绳扭了扭手腕,突然俯身掀住他衣襟,手掌骨节狰狞,离他的脖颈不足一寸。他沉沉呼吸着,哑声说:“我真的很想杀了你。” 第494章 秦灼平静看向他,“你会吗?” 褚玉照气息粗重起来,手上加大力道。 耳边空了一下,大作风雨声鼓入耳膜,像那一夜,秦晟受诏入宫前,一场如有预兆的倾盆大雨。 秦晟回都后,秦善一直没有发作,直到这一日,将他麾下兵马调离王都戍守明山,又召他夜入宫城。 褚玉绳要阻拦,秦晟却领旨谢恩,入室更换礼服。褚玉绳立在门前,隔一道竹帘,看他脱掉甲胄,更换裙裳、衬衣,更换蔽膝、革带,更换一身柔软尊贵又刀剑可入的朝君之服。又脱去军靴,踏上舄履;解下军刀,系成佩玉。最后他戴上冠冕,隔帘而望,像一个崭新的君王,但没有旒珠的黑冕示意他并没有君王甚至储君的权柄。而这一点神似的影子,已经是当今和未来的君王无法容忍之事。 帘子打起,传来一股兰麝幽香之气,被雨夜的空气打湿,几乎要沁入肌肤。秦晟素来嫌香料繁琐,如今却严装以待,褚玉绳张了张嘴,想叫他将军,但面对这身形容,称呼他为殿下更为适宜。 但秦晟不是殿下,谁的殿下都不是。 室内没有燃灯,秦晟注视他许久,抬步,握住褚玉绳两肩时,面颊缓缓贴近他侧脸。 惊雷炸响,秦晟说了个名字。 这是第三个人无法窥听的距离。 秦晟压低声音,嘱咐道,拿这个去找秦灼,他能救你的性命。现在我说的每一句话都要记住,不要为我报仇,不要去杀秦灼,在找到秦灼前不要正面应对王军和我那位弟弟。不要轻易投奔你伯父,除非大王赦免你。还有。 又一道闪电劈落,室外宫女宦官的影子映在墙上,如同群鬼。 秦晟说,快走,星郎,现在就走。我看着你,莫回头。 …… 秦晟打昏他捆上马背的麻绳,秦晟催马抽响的鞭声,秦晟早已为他叫开的城门。雨夜里,秦晟登上车辇,奉旨入宫。 等褚玉绳苏醒,秦晟弑君被杀的消息已天下皆闻,听到他被乱箭射杀时,褚玉绳只觉有一股万箭穿心的痛意。 和仇恨。 秦善,秦煜,还有秦灼。 如果没有那张弓,如果没有人云亦云的传闻,秦晟不会死。 那个文公的遗裔,光明的子嗣;也是冰冷的毒蛇,黑心的罪人。 他无数次地想杀秦灼,哪怕今夜奔来之时,他不知道自己会听从秦晟转投他,还是听从自己杀了他。 但他看到秦灼的一瞬,像看到秦晟。 秦晟在无数个八月十五提灯走上白虎台,秦晟站在桐花底,等着从军前和他见最后一面,还有今年夏天,秦晟递过那只盛满荔枝的金盏的手。 秦晟说,称殿下。 秦晟说,星郎,快走,莫回头。 …… 秦晟没有供出廖东风最后一搏秦善的信任,而是将这个保命绝技告诉他,要他去赚取秦灼的收容。他宁死也要保下褚玉绳。 褚玉绳想杀秦灼,因为这是个一举两得之事。秦灼若死,他只能同归于尽,不会有任何生路。 可是秦晟想让他活。 秦晟的确想杀秦灼,但秦晟又嘱咐,不要杀他为我报仇。 这是秦晟的遗愿,褚玉绳是绝对不会违背秦晟的人。 皇皇雨声里,褚玉绳松开秦灼,拾起最后一只完好的酒碗仰头吃尽,砰一声挥臂砸落在地。 接着,他向后膝行,对秦灼俯身大拜,高声叫道:“秦晟将军帐下昭武校尉褚玉绳,拜见殿下!” *** 冬雨未止,沾肌砭骨。褚山青站在城头,接过浸油火把举火下望。突然一道锣声敲响,一人一马疾冲入城之际哨子大声叫道:“小将军还城,小将军还城!” 褚山青快步走下城墙,高声道:“快开门,备些热水热食,还有干净衣裳!” 他刚到城膛,褚玉绳已率军赶回,快步走到他面前,抱拳道:“大帅。” 褚山青捏住马鞭要打,到底下不去手,骂道:“竖子混账!秦灼手下多少人马,我说了多少次,固守以候其变,你一个字没听进去!你真出了什么事,我怎么跟你阿耶阿娘交待!” 褚玉绳沉膝跪地,“侄儿不孝,让伯父担心了。” 褚山青长叹一声,双手扶他起来,“你此番探营,秦灼军中情形如何?” 褚玉绳挥手示意身后士兵归营换班,沉声道:“已经排兵布阵,准备再战。本以为他连日攻城不下,麾下必然疲敝。侄儿本想趁夜闯营取其首级,不料他是个军纪严明的,未能杀到阵前,反倒差点被围,只得无功而返。” 褚山青道:“平安归来就是好事。听这个意思,秦灼是有再度攻城的准备?” 褚玉绳点头。 褚山青道:“不怕,再战便是。我已经上呈奏报,不久王军也会前来支持。” 褚玉绳道:“只是秦灼数次攻城不下,气势不减反增,倘若这一段间隙真叫他侥幸得手……” 褚山青拍拍他肩膀,“雨天攻城,天时在我;汤池铁城,地利在我。天时地利如此,他要在短期赢下,并不容易。” 褚玉绳抬头,天空响起雷声。他望着雨幕喃喃道:“如果他有人和呢?” 褚山青刚要开口,只听喀嚓一声,颈间一凉,已被人擒在身前。 变故突生,褚玉绳匕首横上褚山青脖颈时,城下将士当即拔剑相向。一个须发尽白的褚氏老将高声叫道:“小将军,你疯了不成!” 几乎是同时,城墙上一阵大乱,随褚玉绳进城的士兵已然登城换岗,立刻换上箭矢,箭头浸油点火,直冲包围而上的褚家军。 城下也是乱作一团,褚玉绳麾下当即拔刀对立,在内围成一圈,形成两层相向的刀锋。 褚玉绳哈哈笑道:“我没有疯!秦善宠爱庶孽、偏废嫡长,又听信谗言、害死贤良!如此残暴不仁禽兽不如之军,虎威营必取其人头,以祭秦晟将军在天之灵!” 他面前拔刀护卫的士兵齐声喝道:“必取其人头,以祭秦晟将军在天之灵!!” 疾闪降落时城膛内白光乍现,褚山青终于看清这群士兵的脸。个个年轻,个个英勇,个个无畏,个个目光锐利又饱含痛恨。他突然意识到,这不是褚山青前来投奔时所称的新收编的褚家军,而是秦晟亲手调教出的虎威营。 俱为无权无贵之辈,有苦有难之人。 褚山青痛声喝道:“率兵谋逆是何等大罪,你不要命了!你以为这些人马就能取胜?你就算杀了大王,之后也是他的儿子继位,就算他受你拱卫继立,杀父弑君之仇,新君安能不报?你要你阿耶阿娘全家全族陪你一起去死吗!” 褚玉绳厉声叫道:“所以伯父,秦善谋逆之际,你为什么要附逆?你不怕你的阿耶阿娘全家全族被文公的儿子清算吗?” 褚山青颤声道:“秦灼……少公当日双腿已残,温吉郡君又是女子无法登位,兵权尽在大王掌握,你堂兄又在他的手中,我要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褚玉绳深吸一口气:“伯父,你有没有想过,堂兄他愿意用他的性命去拱卫他的殿下。就像虎威营麾下,都会用自己的性命报效秦晟将军一样。” 褚山青痛心道:“星郎,你堂兄已行差踏错,大王来日必诛其身,我救不得他,但我不能叫你重蹈他的覆辙!如今这件事没有闹到外头,这些也都是看着你长大的叔伯弟兄,你现在弃刀,这件事我们只捂死在流云关里。虎威营我也会妥善安置,收编入褚家军队,叫他们不至于再遭毒手。星郎,我救不了阿照,我多少要救你,你阿耶只有你一个儿子!” 褚玉绳匕首微微颤动,褚山青感觉他紧贴自己后背的身体也在颤栗,是以知道他在哭。褚玉绳哑声叫道:“伯父,有时候家国不能两报,忠孝不能两全,你叛离文公,是为了我们这个家,我领受恩惠,不敢寻咎。但今时今日,长公子英灵在上,我身为虎威营现在的统领,只能尽忠,不敢尽孝。你说新君为了忠孝也要杀我,如果秦善本就不是他的忠孝呢?” 褚山青头皮一麻,耳畔褚玉绳已大声叫道:“虎威营全体将士,恭迎秦灼殿下!” 又一群士兵从城中涌出,拔剑与褚家军对峙。他们不全是南人,甚至样貌还有明显的北人特征。褚家军隐隐察觉,这批被褚玉绳放入城关的军队可能是虎贲军,也可能是潮州营,更可能两者都是。他们在其中看到一把久闻其名的天下第二宝刀,和一张极肖褚山青的脸。 隆隆雷声里,关闭不久的城门轰然开启。 门后两匹骏马平行在前,大雨冲刷下,黑马背上像极文公雨夜归城的身影。数十年前,这个年纪的文公高举手臂,将一块青铜虎符握在掌中,朗声叫道,诸君尽是我生死兄弟—— “诸君见我,立马即可。” 秦灼高举虎符,一模一样的语气神情,一模一样的大雨倾盆。这一瞬文公魂归人间,在他儿子身上。 第495章 褚家军是褚氏亲兵,更有不少是文公当年的侍卫,文公继位前也曾从军历练,甚至其中不少人还和他同吃同住过。之前领命与秦灼相抗,尚有军纪理智在,但无论是谁,都受不住如此情景下的巨大冲击。 老将们当即泪流满面,高声叫道:“殿下!是少公殿下回来了!” 刀剑被纷纷抛在地上,士卒一个接一个、一群接一群地跪地俯身,“殿下回来,南秦有救了!” “大王,大王啊,你在天有灵,在天有灵啊……” 褚山青目不转睛的看着秦灼,他极肖乃父的面庞上,是一双甘夫人无波无澜的眼睛。 那些属于少年人的日子,金河畔,芳草间,少年文公反手挽弓射下大雁,裴公海淡淡而笑,自己击掌叫好,苏明尘凑上前揶揄,主公要射雁给咱们立夫人了?您可得动作快些,甘家小妹虽年龄尚小,但听说求娶之人已经将门槛踏破,什么金雁玉雁收了一堆,还真不缺您这只瘸了的肉雁…… 文公这么少年老成之人,竟被他讲得脸红,抬臂佯装要打,目光却追向不远处,他一身红裙的妹妹正牵一个女孩子的手,折一朵青菊簪在她鬓边。那少女一身碧裙,耳含金叶,听秦玉汝耳语几句,转头和他遥遥相望—— 褚山青一瞬不瞬,那层春色蒙蒙的回忆涣然而散,眼前,是那双少男少女历尽苦难的儿子,是他们坠入泥里涅而不淄的掌珠。 秦灼立马在前,静静看他。 褚山青双唇颤抖,拔刀出鞘,闭目抛掉军刀。 第362章 一二八 秦善 秦灼当夜入驻流云关,安顿下来已近天明。萧恒先点了盏油灯,给他处理伤口。 褚玉绳没下死手,但下手也不轻,这么一来冷天冷雨倒成了好事,成全了敷伤的天时地利。萧恒手指一碰到秦灼嘴唇,秦灼当即嘶声一闪,把萧恒指尖的药粉吹落了。 萧恒目光暗了暗,轻声说:“忍一忍。” 陈子元抱臂立在一边皱眉头,“不至于吧殿下,从前把腿砸断咱都一声不吭。就这点破皮,疼成这样?” 秦灼半张脸捂着冷帕子,冲他掀起眼皮,“滚。” 陈子元一出去,室内气氛安静下来。萧恒蘸了水,将药粉调匀,这才探手再抹秦灼嘴角。秦灼笑着要接手,“我自己来。” 萧恒已将药涂好,擦了擦手,端过一碗晾好的药。 秦灼忍不住笑道:“又是内服又是外敷,一会别连什么救命的保胎的都端来了。你瞧瞧,没破相吧?破相了留不住君心,怕将军另觅新欢不要糟糠。” 他扯动嘴角淤伤,眉头又一皱,萧恒当即道:“少说话。” 秦灼放下药碗,继续揶揄:“只咱们两个,少说话,我可就动别的心思了。” 萧恒看他一会,接过空碗,“他怎么跟你讲的。” 秦灼叹道:“褚家一双玉郎,算是收在我麾下了。我不还手还真不是因为愧疚,只有叫他出了这口恶气,他才会断了芥蒂,诚心归服于我。” 他顿了顿,又道:“如今鉴明的母弟和褚玉绳的父亲俱在王都,他投奔我,是做好了家破人亡的打算。能有这么个兄弟,晟郎此生不枉。” 萧恒道:“所以褚山青虽然弃刀,却要求将他关押狱中,全部褚家军也一律软禁。” 秦灼颔首,“这样一来,褚氏是被俘虏,而非归降。” 萧恒道:“他想保一家老小。” 秦灼将脸上的帕子拿下来捏在掌中,“以秦善之阴狠猜忌,他这一出只是聊胜于无罢了。最万无一失的法子,是叫我割下他的首级,像送秦煜脑袋一样送给秦善。这样满朝皆知,褚山青是不屈而死的一名良将,秦善再狠毒,也没有祸及褚氏一门的道理。” 萧恒道:“你不愿意。” 秦灼冷笑一声:“褚山青死不足惜,若因此叫我和鉴明生隙,那才是得不偿失。” 萧恒道:“王都褚氏难以转圜了。” 秦灼看向手指,虎头扳指已戴好,映着灯火光辉熠熠,很像血迹斑斑。他揩了一下,那血红的光点仍在。 秦灼笑了笑,“命哪。” *** 冬雨催过北风,岑知简咳得更厉害。 自从出松山后,岑知简气色明显不好,不叫人诊脉,只自己配药煎吃。萧恒本想送他回潮州,不料岑知简却执意跟随南下。但他既无力运筹帷幄,又不能上阵杀敌,没人猜出他力求同行的目的,包括梅道然。 夜深人静,卧房前竹帘低垂,帘前梅道然矮身蹲下,揭开药炉盖子。 药渣已经清理干净。 门上响起笃笃两声,梅道然回头,见岑知简立在门口,雪白中衣外披一件道袍,影子纱一样织了梅道然一身。 梅道然脸不红心不跳,撑膝站起,“你吃的什么药?” 岑知简手中捏着一管什么,像一枚带刻痕的竹子,下一刻已拢回手里,从袖中摸出纸团,兜手抛给他。 梅道然打开一看,竟是一张药材单子,他仔仔细细看一遍,皱眉问:“肺病又厉害了?” 岑知简从椅中坐下,将道袍从肩上揭下来。 梅道然将药方叠好,皱眉说:“我去和将军说,送你回去。” 岑知简手中袍子往扶手上一摔,直直盯着梅道然。 梅道然道:“南方湿冷,不好养病。” 岑知简连嘴型都懒得做,胸口起伏着看向他。 梅道然说:“流云关既已在手,秦少公和将军不日就得进军,决战之际兵荒马乱,你保重好,他们才能安心。” 岑知简做了个手势:我可以同行。 “岑丹竹。”梅道然盯着他,“你为什么不肯走?” 门外冷风闪动,岑知简袍摆哗然开合,又白鹤一样敛翅低垂下去。他也看向梅道然,说是看不如说望。 梅道然心里一咯噔,那种感觉说不好,正要开口,已听庭中脚步声叫喊声大起。 他冲出门时秦灼已快步走到庭间,冯正康已扑到脚下,低声叫道:“殿下,秦善下令诛杀褚氏家眷,谁知那晁舜臣非但不劝,还请奏下赐褚氏鸩酒,死后曝尸荒野以作警示!褚山青听了消息在狱中昏死过去,鉴明他哥俩已经疯了!” 秦灼外衣还没穿好,边套边快步赶去,低声问:“消息属实吗?晁舜臣请奏处以极刑?” 冯正康恨声道:“千真万确!就丢在王畿荒山里喂狼,多少人亲眼看着晁舜臣带兵进山抛的人。这小子果然不是什么好鸟,为了讨好秦善这样歹毒的计策都肯献,鉴明他弟弟今年还不满七岁!” 梅道然当即转头嘱咐岑知简:“你睡觉,我去找将军一趟。” 静夜陡生波澜,堂前吵嚷怒骂不断,似乎是秦灼到了,片刻安静后响起痛哭之声。等萧恒走出来,堂中已然振臂叫喝连成一片,誓杀昏君,重匡社稷,迎还少公,光明当立。 萧恒沉声说:“秦善率兵出征,诛杀褚氏家眷看来也有祭旗之意。传令下去,检查辎重,准备开拔。” 梅道然站了一会,问:“将军,你看明白了吗?” 萧恒扭头看他,梅道然看着他的眼睛,“褚氏家眷之死,蹈的是秦晟覆辙。对秦少公来说,究竟是心中惋惜还是天赐良机,不一定。” 萧恒问:“你想说什么?” 梅道然深吸口气:“这话忒不地道,但我还是得讲。我之前不怕你做贺兰,是因为他对你有情。但这一段,先是秦晟又是褚家——将军,就算他和秦晟只有少时情谊,褚鉴明可是他的左膀右臂,为了他抛家舍业连爹娘都不要,他那份心意我有时候瞧着都替你吓得慌。结果呢?你敢说背地里没有人顺水推舟,坐看秦善连出昏招,叫自己干干净净地做了个明君良主吗?” 萧恒刚想说话,梅道然已迅速打断:“我不是说他是恶人,咱们这样的出身还配嫌人家作恶?也不是说他没心,他对褚鉴明怎么样我也看在眼里,称得上一个生死之交真心诚意,但可怕就可怕在这里。道生,他是个为了目的能从心头剜肉的主,这比任何不择手段都要可怕一万倍。我也认,他这么个薄情人,能给你这片情意已经是千金难求。但我宁愿他别对你这么情真意切,就多分给你点良心。你自己也长长脑子,除了他不是没人记挂你了,你多少给自己留条后路,成吗?” 萧恒静静看他,轻声道:“师兄,我都知道,我俩都清楚各自是什么人。他为了南秦什么都可以抛下,我也有头等重要的事。” 他笑一笑:“你放心,我这条命背着太多人,我死不起。” 梅道然看他片刻,欲言又止,终归只拍了拍他肩膀,叹了口气。 *** 流云关对秦灼的意义一定程度上接近松山之于萧恒,他们开始博得在朝势力的真正支持,并迎来民间的赞美和追效。但不得不说,秦灼比萧恒顺利得多。 他是文公的儿子,只这一条他就轻易拥有萧恒九死一生才拼来的人望,他的正统身份更是萧恒无法企及之物。舆论最会见风转舵,秦灼摇身一变,之前的屈辱岁月从苟且偷生变成卧薪尝胆,他也从宗室之耻变成忍辱负重的君王形象。 第496章 流云关后,各州府陆续公开支持秦灼,玉州归顺、苗州归顺、照州归顺、罗州归顺……无数军报后无数檄文雪花般淹没秦善殿堂,而拱卫秦灼的各方兵马自八方汇合,在短时间内迅速逼向王都昱城,传说中光明神与暗神缔结婚姻之所,生儿育女之处。 秦温吉终于率兵会合。 当日黄昏,秦善也带领大军出城。 秦温吉擦好刀刃,将帕子丢开,“这老小子前一段放话亲征,磨蹭到现在才出来。” 秦灼抱臂看沙盘,“他不是没脑子的,当时要率军来打我,是见了他儿子的脑袋一时激愤。现在他屠杀褚氏,手下已无可用之人,不仗着这点君威一鼓作气,要胜更没有什么指望。” 他想起一事,“他亲征在外,是谁留在昱都?” 秦温吉将貔貅宝刀插还鞘中,“晁舜臣。” 陈子元低声道:“他可不是好相与的。从前他肯帮殿下一把,我还道他记着旧情,没想到这次竟如此心狠手毒。殿下,就怕他出阴招!” 秦灼笑道:“起码秦善出来了。他脑袋一掉,晁舜臣再多的招数也无济于事。” 他扬声向帐外,“牵我的马,擂鼓,摆阵。” 肩上却被人按了一把,秦灼转头,萧恒手掌仍停在他手臂上,“秦善狡诈,只怕首战圈套不小。你坐镇,我替你去。” 秦温吉冷笑一声:“萧将军代他去,什么名什么分?” 不待秦灼回应,她立即撩袍跪地,抱拳道:“末将愿赴首战,殿下给我五千精兵,定叫秦善有来无回。” 秦灼压低声音:“温吉。” 秦温吉仰头看他,扶着膝盖站起来,“我们和秦善还不是一战决生死的地步,他亦是如此,第一战只会以试探为主。虽则我说要他有来无回,但没准备能割他的脑袋,只是打一个士气。你是最要紧的好钢,得用到刀刃上。” 秦灼道:“你和我一起。” 秦温吉讨价还价,“我上场,你观战。” 她再度躬身打断:“请殿下落日大弓一用。” 萧恒眉头一动,秦灼已结束沉吟,转身摘弓交在她掌中。 秦温吉掂了掂弓身,向秦灼舒张一下手掌,嫣然笑道:“阿兄,给个把式呗。” 秦灼没有犹豫,将虎头扳指旋下给她。 萧恒目光一凛,秦温吉已戴好扳指,将青铜面具推上脸颊。秦灼也束好抹额,和她一起出帐。 帐外鼓声已响,秦灼翻上马背,手臂一挥,大军齐齐上马,踏步声和行进声震天动地。白虎赤旗连天而卷,滔滔如火海。 对面,同样的旗帜底,缓缓策出一人一马。 秦灼面色不改,但萧恒敏锐察觉他微微加紧的呼吸声。 那是个身穿金丝铠甲的男人,肩头革带靴边佩饰俱为白虎。蓄着短须,身材健壮,眉眼和秦灼并不很像,但隐约带出一股相肖之感。 大公秦善。 秦灼双腿一打马腹,秦温吉也振动缰绳,兄妹二人并驱上前。 马蹄驻步时,秦灼扬声叫道:“叔父,一别多年,一切都好?” 身边马鞭一响,秦温吉已快马直驰上前,喝道:“同他废话什么?狗贼看箭!” 吱呀声响里,虎头扳指咬死弓弦,秦温吉拉满落日大弓,五指一松时羽箭砰然刺出,正冲秦善面门。 她竟能将落日引至满彀。 秦善措手不及,陡然拨马躲避。马匹被那股强劲的箭风擦身一打,抬蹄惊啸一声,闪避间,秦温吉已抽刀策马直奔而来。她身后五千骑兵直刺而出,势如猛虎。 秦善手臂一挥,身后军队也立刻跟随冲锋。两股不同阵营的浪潮撞击前,两把刀锋当先相触。 一道巨大的撞击之声作响,银刀之间火花四溅,秦善在照面而来的刀光后看到一张青面獠牙的脸。 秦善常年勤于武事,又值壮年,膂力绝非女子可较,当即大刀抡圆向前一劈,力道之巨足以将人砍作两半。秦温吉当即仰身,后背紧贴马背,秦善刀锋几乎贴面而过,下一刻她已弹身而起,长刀再向秦善当头砍去。 秦善鼻息一沉,“丫头,好一把子力气。” 秦温吉怒声道:“狗贼安配叫我!” 她旋然转弓,落日弓旋转间两马退步拉开距离。秦善眼神一暗,冷声道:“落日果然在你们兄妹手中。” “果然?”秦温吉嗤笑一声,“你知道这个果然,还能要你两个儿子掉了脑袋。我看你果然是个昏君!” 秦善脸色一变,长刀斩落时一地沙土飞溅。秦温吉马头一拨,笑吟吟道:“听说秦晟宁肯交还兵权向你示诚,你仍要一心杀他,为了一张弓,好一场父子相残的大戏!你那心爱的少公儿子领兵出征,也不过毫无长进的酒囊饭桶!叔父,多年不见,送你的礼物可还满意?” 秦善嘴唇发抖,刀风劈落,地上乍现一道裂土深痕。 秦温吉一夹马腹调转方向,从马鞍处解下一把宝剑,美玉装饰,黄金为纹。她在面具下盯着秦善,黑眼睛射出幽光,“我这个堂弟虽没本事,但有这样的阿耶疼爱,连剑上的玩意儿都是千金难求的稀罕物。不像我,连阿耶的模样都不记得。这样好的一块脂玉,够我在梁宫七十年的吃用。” 她右手插刀,铿然拔出长剑,剑芒和马蹄疾冲上前时陡然喝道:“你说这是拜谁所赐!” 秦善大喝一声,使出全力纵身劈刀,秦温吉立即抬剑相扛。她到底是个女孩,在如此力道下双臂微微颤抖。 突然刀锋一震,被另一把貔貅头宝刀撞歪方向。 陈子元刚驰过去,立即被杀奔而来的士兵围住,隔着人头大声喊道:“殿下有令,立马回营!” 秦温吉盯紧秦善,高声叫道:“继续出击!” “这是殿下的命令!” “殿下?在这里我就是殿下!”秦温吉握紧剑柄,“虎头戒在此,我的话谁敢不听!” “温吉!” 秦温吉哂笑一声,陡然喝道:“众将士听我号令,继续向前冲杀!!” 虎贲军遵从秦温吉号令,继续猛冲向前。大作蹄声叫喝声中,枣红骏马随之高跃,秦温吉再度剑刺秦善。 剑柄处美玉闪耀,光芒后秦温吉眼仁漆黑,她冷声笑道:“你送我为质,叫秦灼生不如死,如今杀你两个儿子,这是报应不爽!你忝居大公之位十数年,一颗人头当做给我父我兄的报偿!” 她手臂一振,秦善也顿时挥刀下砍。 刀刃破开盔甲,直刺入肉,铠甲顿时然成血红。 长剑刮过刀锋,飞蛇般蹿向秦善颈边,当即一束血花飞溅。 秦灼正在高地下望,厉声叫道:“秦温吉!” 他提起缰绳,却在喝马之前牢牢勒住,胸口起伏几下,重新停步,对褚玉照迅速说:“安排!” 秦温吉一击未得手,立刻抽身驱马,身体抽离秦善刀尖。她脸上殊无痛色,论起来竟还是快意居多,拨马掉头时大声笑道:“你没能杀了我们兄妹,两个儿子皆死于我二人之手!秦善,这就叫恶有恶报!” 她这一撤退,虎贲军纷纷掉头相随,跑得烟尘滚滚。秦温吉渐渐落在队后,秦善催马咬紧,高举长刀就要斩落。 “来!” “大王!” 秦温吉马蹄跃过之后,地上陡然抬起绊马索。秦善紧忙勒紧缰绳,秦温吉在飞驰马背上陡然转身,一剑飞速刺向他脖颈。 一支长矛破风而来,将宝剑打落,剑锋扫过秦善头上缨枪,盔顶应声而落。 秦善亲卫队策马狂奔而来,秦温吉不再恋战,当即跃马回营。 秦善的卫队长跳下马背,将盔顶捡起,双手奉给秦善,低声问:“大王,是否追击?” 秦善眯眼远眺,虎旗底秦灼身影伫立。他重新将盔戴好,咬牙道:“回营。” 拨马前他叫一声:“剑。” 卫队长会意,将弃在地上的宝剑交给他。 秦善接剑在手,呼吸有些颤抖,闭目再睁眼,眼中狠意尽现。 第363章 一二九 年夜 帐中拈了灯火,秦温吉解掉肩甲,松开领口赤出左臂,鲜血浸染了裹胸的白绢边。 秦灼挨着她坐,将药粉倒上方巾,抬手合在她肩上,对陈子元说:“纱布给我。” 秦温吉蹙眉道:“我自己来就成。” “成什么,逞能吗?”秦灼给她边缠伤口边道,“别含胸。” 秦温吉往后打开肩,叫药粉完全覆盖伤口,把颈上面具扯下来撂在一旁,“我又不是没数,他这一刀就是捅穿了也伤不到心脏,但我那一剑就说不准了。” 说到这里她咬牙切齿,“眼看就进了埋伏圈子,没将老贼引来一举击杀,实在可惜!” 秦灼道:“秦善之前也带过兵,算是情理之中。你拿秦煜激他他都能忍住放弃前追,现在更是退回昱都,来一手拒不出战。” 秦温吉冷声道:“那就围,他手底的兵也得吃喝拉撒,我就不信他们能坐等活活饿死。” 第497章 秦灼结系纱巾,将另一边衣襟给她掩好,“敌不动我不动,是得静观其变。” 他伸出手,“扳指。” 秦温吉抬手,青石虎头正咬在她的拇指。她睫毛一扇,笑道:“怎么,这么着急。” 秦灼道:“我要拉弓。” 秦温吉旋下扳指丢在他掌中,又从一旁拿过落日,赞叹道:“的确是把好弓。” 秦灼戴上扳指,看向秦温吉。 秦温吉把弓递过去,活动了活动未伤的手臂。 秦灼没有多说,从榻边站起,“这几日吃得清淡些,炙羊肉少吃,我瞧瞧这边有没有骨头,有叫阿双煲点汤。”又对陈子元道:“一会去我帐中议事,叫她歇息,有什么事你讲给她。” 秦灼一走,秦温吉就冲陈子元伸手,“酒。” “不叫你吃酒。” 秦温吉瞪他。 陈子元侧身护住腰间酒囊。 秦温吉猛地用伤臂去夺,陈子元不敢用力,酒囊被秦温吉薅在掌中。她咬掉酒塞,仰头就吃。 陈子元从榻边坐下,“行了行了,过过嘴瘾就罢。” 秦温吉酒囊没塞抛给他。 陈子元双手接过,没有嬉皮笑脸,斟酌道:“殿下没有多说,但温吉,你今天先是索弓索扳指,后又违抗他的调令……” “我败了吗?” “的确你早回一会晚回一会没什么大碍,不过……”陈子元一愣,“你不会就是因为‘没有大碍’,才公然不听调遣吧?” 秦温吉只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可你没有在外。”陈子元道,“殿下就在后方看着!” “看着,没有出战。”秦温吉看向他,“首战的士气在我这里。” 陈子元心中有个可怕的揣想,不敢宣之于口。 秦温吉抬眼瞧他片刻,哈哈笑道:“看你这芝麻大的胆子。他到底是秦灼,我也不是秦善,他都敢把弓交给我,你怕什么?正是因为我不会做秦善,才更得摸摸这是个什么东西。” 陈子元喃喃:“什么东西?” 秦温吉举酒又吃一口。吞咽时抚摸拇指,像在蹭干指上酒渍。 她摇摇酒囊,笑道:“是个好东西。” 像种瘾。 *** 临近年关,天气愈发寒冷。南秦冬天湿冷尤胜潮州,为免腿疾复发,萧恒睡前睡后都要给秦灼揉膝盖。 夜色已深,陈子元一进帐,见这情形刚要退,秦灼已问:“鉴明回来了?” 陈子元上前低头抱拳,“是。鉴明带人轮番叫阵,秦善就是不肯出战,看那样子是要拒守到底了。” 秦灼冷笑一声:“如今咱们已经兵临城下,他也没有别的援兵的退处。固守不是长久之计,肯定在打旁的算盘。” 他轻轻一嘶,萧恒手上劲道便放松。秦灼双臂倚在枕上,抬头思索片刻,突然道:“这样,不打了,拾掇拾掇过年。你着人去周边采买年货,咱们人多,牛羊好酒不能少,烟花也算上,到时候大夥一块热闹热闹。” 他着意道:“从即日起开始置办。绷了这么久,也该松快些了。” 陈子元会意,“卑职领命,弟兄们少小离家老大回,正想家想得不行哪!” 帐子放落,榻边油灯烧了一半,灯火微微间油脂香气淡淡。秦灼两腿皆在萧恒手下,伸脚踩踩他膝盖,笑道:“你们北边就知道吃饺子。我地地道道的南方胃,那几年噎了个够呛。这回叫你尝尝我们这边的。” 萧恒把药油搓热,给他按揉腿根xue位,“你们吃什么?” “阿耶一般先叫人上肉燕,我爱先吃鱼生和血蛤。然后生炉子,然后是年糕、糖环,最后吃汤圆。”秦灼道,“从前都是阿耶给我们包汤圆吃。” “以后我给你包。” “我还以为你就会下馎饦。” “可以学。” 秦灼拢一拢被子,“不得了,这么大个将军给我洗手作羹汤,这是我修来的福气。” 萧恒问:“冷?” 秦灼笑道:“我的腿比你的手都热。” 他说着要去拉萧恒的手,萧恒手中净是药油,刚要避,却被他握了个结结实实。秦灼不免皱眉,“天虽冷,到底比北方强些,怎么手比之前在长安凉这么多?” 萧恒笑道:“总归上了些年纪。” 秦灼拈动掌中油迹,“哦,点我。我可比你要长两岁。将军这是暗示我红颜未老恩先断呢。” 他常年被称貌胜好女、质类杨花,平素最耻以此作比,原来情到浓时,肉中刺也能拔出来做调情。 萧恒不讲话,手掌也稍稍抬离,刚要起身去擦手,眼前却扑地一黑。 一两息后,萧恒恢复夜视能力,见秦灼放远熄灭的灯台,倚在行军榻头看他,双眼幽幽发亮。 他低声道:“往后没这等空闲,也就这两天。你不赶紧。” 他两腿一带,萧恒也十分顺从地俯身压下来,两臂撑在身边。秦灼一抬脸,鼻息正好吹在他脸侧,“裤子都脱了,油也是现成的。你……” 秦灼突然出一声,睁大眼睛,一瞬茫然地抬眼看他,下一刻已恢复笑意,匀了匀气:“我还道,将军是个能忍的,原来早就……搭箭在弦了。” 萧恒不讲话,也难得没有先吻,较劲似的盯着他的脸。 秦灼抬头要够他的嘴唇,每次快要触到,那人就突如其来地蓄力。几番下来他也恼了,断断续续骂道:“你长嘴干什么的,不亲……不干了、我睡觉……下去。” 萧恒抵紧他,在呜咽出口前终于堵住他的嘴。 *** 秦灼军令一下,全军上下还真采买置办,看上去打定主意要过这个年。连李寒那边的账簿出项上都不是军械粮草,而是新买的鸡鸭腊味、糯米山货,只爆竹和烟花就拉了十车。陈子元还领命从周边城中请了厨子,全等年夜做流水席。 秦灼立在营地前指挥挂灯笼,陈子元避着灯笼穗子,压低声音道:“都准备好了。只是殿下,咱这么大张旗鼓,明摆着下套子给他钻,秦善会信吗?” “当然不信——再往右点。”秦灼看一盏花灯挂好,“但双方对峙,他一定是先主动出击的那一个,几时出击也是他一把子的主意。” 陈子元心领神会,“他虽不会全然按咱们的心意,但我们有了动静,他就得岔咱们的空子。这样一来,还是被牵着鼻子走。” 不管先发还是后发,制人才是要紧。 陈子元转头问:“殿下觉得,秦善会在什么时候出兵?” 秦灼不答,反问另一件事:“今年的光明钱也该铸好了。” 陈子元道:“是,铸币司赶眼力,一早来打了招呼,不往王城送,全都送咱们这儿。” 秦灼招手,低声耳语。 陈子元双手一抱,“殿下放心,一定安置妥当。” 秦灼拍拍他肩膀,抬脸看灯,徐徐笑道:“他是过不了年了,咱们么,倒能过一半。” *** 大年夜,烟火光芒开满天际。 秦善登城而望,面色阴晴难辨。哨子快步跑到他身边,跪地拜道:“回禀大王,那边真的连岗哨都撤了。卑职数次查探,的确没有人。” 秦善眉头未展,挥手示意他退下。 卫队长带刀立在身边,上前请示,“请大王旨意,是否今夜突击?” “我这个侄子,有的是这些算计心思。撤去岗哨,显然是要诱我上鈎。”秦善手按城墙,“数日大张旗鼓操办年夜宴,不就是引我我率兵突出,他好将我一网打尽?” “大王英明睿智,已然洞察秦灼奸计。只是不知咱们何时动手?”卫队长谨慎问。 “当然是他以为鱼已在鈎,要收鈎离岸的时候。”秦善笑了笑,“他不是想要大公的名分呢,过年了,就给他送些威风的贺礼。” *** 肉香酒香四溢,划拳声、说笑声、酒碗碰撞声弥漫营地。 秦灼又满一碗酒,萧恒坐在一旁,调好料汁,将鱼生递给他。 秦灼笑道:“你别光顾着我,尝尝,这可是地道的菊花鱼生。在北方吃不到的,绝对不腥。” 萧恒便挟一筷子吃,秦灼吃一口酒,问:“弹牙吗?” 萧恒点点头。 秦灼自己也捡一筷子嚼,“特地请的西城铺子的师傅,他家专做鱼生几十年了。小时候阿耶常带我去吃,我还同那师傅的姑娘相谈甚欢。” 萧恒问:“谈什么?” 秦灼却不答了。 萧恒也不催问,从锅中捞出海味盛给他。 秦灼见他不接招,一时觉得没意思,瞧见他给自己剥虾肉的手,又突然想笑。他便微笑道:“我同那女孩儿讲,你阿耶的手艺这样好,以后就算我娶了夫人,也要带他来尝的。” 萧恒抬眼看他。 烟花宛如天花缤纷,光芒下秦灼笑意粲然。大欢闹的篝火旁,世界突然安静下来,两人静静对望,天地静静荒老。 第498章 世界似乎全无外物,只有两双眼睛,眼睛底只有彼此的倒影。这一瞬,正确与不正确无关紧要,值得与不值得无关紧要,这一瞬的存在就是掀翻命运的胜利和勇气。 秦灼不知怎么,突然想起那夜合卺的酒水,如同神会地,萧恒也端起酒碗,向他抬了抬。 秦灼喃喃道:“也算和我回家过了年。” 萧恒靠近些,问:“什么?” 这一停,陈子元褚玉照已走上来,二人双手担一只大斗,斗中是堆积如山的青铜钱币。 陈子元笑道:“新铸的光明钱已经到了。还请殿下祝祷,散布,为百姓赐福。” 光明钱并非流通货币,只为南秦祭祀祈福之用,自高皇帝起,朝廷就把光明钱币的铸造之权拨给南秦。每年年关将近前,铸币司负责铸造新的铜钱,在年夜由君王登台向上祝祷,举行沟通天人的禳禬仪式,再按人数发布百姓。 陈子元道:“只是咱这边没有台子,委屈殿下拿哨塔将就。” “又来。”秦灼突然道,“这也算我第一回登台禳禬,还生疏着,有劳萧将军陪同。” 秦温吉停下酒杯看过来,褚玉照一言不发,陈子元挤出个笑:“也不是不行,只是散布光明钱非同小可,咱们这些南秦的兄弟都得在楼下等着接,萧将军又不是秦人……” 秦灼端酒立起,扬声道:“各位兄弟!” “萧将军与南秦先有同盟之谊,又有援助之恩。今日登台禳禬,我欲请萧将军同行,还请诸位答应!” 冯正康带头起哄:“哪能不答应呢,上啊殿下,咱们都从楼底下等着接钱呢!” 虎贲军不少从潮州驻扎,已同萧恒混得熟络,纷纷叫好鼓掌。秦灼吃尽酒水,转头看向萧恒。 萧恒撑膝立起,在哄闹声中和秦灼一起登楼。 哨楼高矗,正对昱都女墙。楼上无灯,却有炬火照明,火焰滚滚滔滔,燃烧出类似狼烟的气雾。 秦灼在楼头站定,楼下一片肃穆。 秦灼转头看向萧恒,“我之前给你的那串铜钱,有没有带着?” 萧恒从左胸衣襟里摸出那串钱递给他。 火光下,秦灼合上眼睛,将三枚铜钱合在掌心,粘贴额头,轻声念道:“大慈悲无量光明王。” 他闭目垂首,萧恒立在身边,静静看他。 片刻后,秦灼睁开眼睛,将铜钱系在环首刀柄上,抬头望向萧恒。 又一朵烟花腾空,砰然绽放,将脸庞衣衫染得五色斑斓。一瞬间,萧恒眼睛朱红,鼻子深蓝,秦灼面颊殷紫,嘴唇漆黑。色彩涂抹在脸上,像假面;气息近在面前,是活人。 秦灼轻声问:“你相信我吗?” 萧恒一瞬不瞬,点了点头。 秦灼缓缓绽开笑容,说:“好了,撒钱。” “撒钱?” “是,今日叫将军尝尝挥金如土的滋味。”秦灼笑道,“别肉疼,光明钱没法花,登台散布,是一年里最大的彩头。” 他双手捧起钱币,当空一洒,朗声道:“上告光明,请父垂听。禳解灾殃,降此福泽!” 萧恒一触光明钱,顿时看向秦灼。接着他转过头,将钱兜手泼落。 所有人都可以看清秦灼,他是光明的儿子,站在光明的火把边,于最高处扬手,哗啦一声,铜钱扑扑筛筛穿过无数争抢的手掌缝落入土里,像一把炒熟的黄豆。萧恒站在黑暗里,像个影子,影子是黑暗的儿子。但光明下诏,昭告万方,暗神吾爱,你是否还记得,在南秦传说中我们是结发同体的夫妻?那么你的儿子本当也是我的儿子。他们要站在相应的位置。 萧恒走上前去,到和秦灼并肩的位置。他被众人看到的一瞬,全部光源被他深渊般的黑衣和气质吸纳。秦灼洁白无瑕,他从头到脚漆黑一片,正是如此,他才是点燃火光的那根柴,焚烧烈焰的那块炭。暗神的丈夫是光明,火真正的父亲是黑的,他站在这里,如同光明王大像显化于世,一身黑衣,左揽刀而右提灯。一片混沌世界里,光明王为了查找妻子,拔刀切开眼睛,因此世界有了光明。现在,萧恒也举起一捧铜钱当空一扬,哗啦一声,无数透明的金辉泼洒,宛如龙鳞闪烁;又变作棱角分明的光芒下坠,彷佛蝴蝶翻飞。远远观之,像满天泥金的秦篆经文飘落。这时候吉祥不再是符号而是实体,它们落地,那些和黄豆粒掺杂在一起,一样又不一样的青铜钱币。 他们不断地泼洒,在神明袖间洒下一场又一场金色大雨。鼓乐大作声里,庆功般的狂欢开始。号角吹响、战鼓擂响、宝剑敲响,军乐刀剑变成佐酒歌舞的乐器。 一场报复般的醉梦里,萧恒的心无法安定。他眼中弓弦拉紧,嗖地一声,目光破空射向对面,数丈之外的土地上矗立的昱都城墙,昱都城墙上矗立的秦善。黑暗中,秦善在观望,在等待。 萧恒扭头去看秦灼,秦灼面无表情,眼中闪烁冷静金色的火焰。他抬头看向萧恒,笑了笑,说:“我数三个数。” 萧恒握紧他的手,“一。” 秦灼和他十指交扣,笑道:“二。” 数丈外,秦善当风而立,眼看对面哨楼燃起大火。 十数年前,七宝楼焚,故人成灰。如今历史重演,故事轮回。 火光冲天里,秦善拔出腰刀,冷漠数道:“三。” 第364章 一三〇 明王 营地一片火海,无数火苗洒入尘土,又借满地油汪汪的铜钱还魂而来。滚滚浓烟里,厮杀声大起,秦善身披铠甲一马当先冲入营地。 大火烧得措手不及,虎贲众人急于逃命无力招架,疾驰而来的战马追在身后,有如群猫逐鼠。一片混乱叫喊声中,卫队长小跑过来,急声道:“大王,找到了秦灼的尸首!” 他双手奉到秦善马头,手中正是一只沾灰的青石虎头扳指。 秦善接在手中,扯动一下嘴角,似乎要开怀大笑,脸上终究只留下一个诡异扭曲的笑容。不远处,狂奔而来的马蹄声和呼声传来:“大公!” 卫队长扭头一看,笑道:“廖掌师来的及时!” 秦善出征后,廖东风依凭和徐启峰的裙带关系投入帐下,做了个不大不小的押粮官。他勒紧缰绳大口喘气:“禀奏大王,发现了秦温吉的踪迹,正向北方山地逃窜。微臣亲眼见得,她还带着落日大弓!” 秦善高声叫道:“众将士听令,随我进发,务必生擒秦温吉,拿下落日,为我儿报仇雪恨!” 秦宫卫队大声呼喝,马蹄跃过冲天火光,在烟花余烬点亮的夜空下疾驰向北,北方是满山幽黑的桐树和逃窜的残兵。 秦灼,他的侄子,他兄长的血脉,一个被夺位成功的君王。他注定在今夜陨落,像他的父亲一样,死于一场人楼俱焚的大火。他在十年之前就该死了。如果不是对文公残存势力的忌惮,和自己残存良心的一念之仁—— 他早就该死! 留他一条性命苟活至今,他居然杀了自己的儿子,敢来挑衅、宣战,攻打王城。 如此乱臣贼子,早就该死! 火光点亮的夜色里,远处奔逃的人马若隐若现。秦善振动缰绳高声喝马,突然从前方射来一支利箭。 他偏头躲过,箭头刺入身后树干,响起咔嚓断折之声。 如此弓力,只能是落日。 秦温吉就在前方! 前方漆黑一片,火炬也没能烧透。秦善在卫队长手中夺过火把,加快抽响马鞭。隆隆跑踏声中,卫队长发出一声疾呼:“大王,火!王城起火了!” 林间一片黑暗,秦善拧眉回头,一瞬间瞳孔一缩。身后被营地火光染作橘黄的天幕,突然有一角被烤成更深的血红。崭新的火焰在空中跳动,像一面燃烧的军旗在昱都城头昂然招摇,光芒雪亮,如同投降。 他还没回神,又一支飞箭破空而来,箭身刺破夜幕的气流声呼啸而来,砰然射落秦善头顶盔缨。巨大的撞击之力震得他整个人身体一歪,从马背上跌落下来。盔顶骨骨跑远,宛如人头落地。 秦善脑仁嗡嗡作响,混沌之际,林间骤然大亮。 无数虎贲军举火驰来,整齐有素,毫无逃奔狼狈之色。骑兵之首,咔啷一声蹄铁一振,一匹黑马按步上前。 秦善缓缓抬头,看见大红白虎的衣袍,雕画太阳火焰纹的弓箭,和一张毫无表情的脸。 秦善嘴角抽搐一下,瞭然道:“你果然没死。” 秦灼松开勒弦的手指,微笑道:“叔父膝下已无成人的子嗣,送终之事自然要仰仗我这个侄子。你还活着,我怎么敢死?” “光明铜钱,你早就料到。” “光明铜钱是你叫铸币司送来给我,每一枚钱都被桐油浸透,就等我散布之时做一场火攻。”秦灼笑道,“多谢叔父主动出击,给了我这样天大的间隙。” 秦善喘了口气:“是你自己烧的哨楼。” 秦灼拊掌笑道:“何止!为了引你上鈎,我还烧了自己的营地。几片帐子换整个王城和你一条性命,何其划算!” 第499章 “休同此贼废话!”褚玉绳跳下马背,大步向秦善走来,“狗贼,你残害忠良滥杀无辜,我今日就取你狗命,来祭奠我褚氏家眷和秦晟将军的在天之灵!” 他从腰间拔出长刀,一把捽住秦善发髻,拎公鸡似的拽出他一段脖颈,飞快手起刀落。 秦善只觉浑身一轻,头颅突然淩空,他的视线也随之上移:脑袋下的血肉藕断丝连,身体扑通摔落,腔中射出一股鲜红滚烫的飞箭。面前,秦灼眉头微蹙,不再看他尸首分离的尊容,将手中落日横置马背—— 那张弓。 那张弓射杀了他两个儿子,又画下他今日的坟墓。 秦善最后的一缕意识泯灭在褚玉绳那声悲愤欲绝的“秦晟将军”里。神奇的是,他在死后听到这个名字,看到的先不是那个疏离桀骜的儿子,而是他亡故多年的结发妻子。 他无数次即将忘记那个温柔女人的面容,又无数次从秦晟的脸上找到蛛丝马迹。她柔软如青云的鬓发披拂,是秦晟淩乱如秋草的发髻低垂。她明亮如晨星的眼波流转,是秦晟火热如烈焰的瞳子眙视。她拉紧秦善的手,他拔刀看向秦善的脸。她轻声呢喃,善郎,善郎,照顾好阿晟。他声嘶力竭道,阿耶,阿耶,你真要杀我。她飘然离去,如一枝莲花折于水波,水面泛起涟漪,一圈两圈无数圈,是箭杆一样的雨,是射穿秦晟身体的密雨一样的箭。 那根断掉的脖颈终于溅完最后一滴血,血落在秦善圆睁的眼里,像一滴泪。 褚玉绳从秦善拇指上拔下扳指,交还秦灼。 秦灼戴好虎头,高声喊道:“众军听令,秦善业已伏诛,缴械投降者,不按谋逆论处!” 廖东风跳下马背,带头跪地叫道:“拜见大王!” 一道又一道的兵器落地声响起,众人俯首叫喝声响彻山林:“拜见大王!!” *** 昱都城外,萧恒率兵伫立,身后城门洞开。 夜空积云被大火染如晚霞,红紫交织的光芒下,虎贲大军动地而来。萧恒立马凝望,目不交睫,眼看一个红色身影策出黑夜,一瞬间像回到数年之前,白龙山外的一场大雪。 无形的雪花抖落,是大火后残余的飞灰。元袍在云追身旁驻步,低低鸣叫一声。秦灼和他对视一眼,看向前方。 昱都守备列队两旁,统领快步上前,手捧符印在秦灼马前跪下,高声道:“恭迎大王还朝!” 秦灼接过印信,递给萧恒,接着一旋扳指,马背上拉满了弓。 砰然一声,城头大旗应声而倒,被无数马蹄践踏成泥。 城头城下,鼓声擂动。 秦灼把弓抛给陈子元,在轰鸣鼓声里铿然拔剑。 数万长剑同时出鞘,压城黑云里投出无数雪白闪电。 鼓声越作越大。 如同天雷将至。 萧恒有一瞬不知其意,下一刻已然明了,拔剑并非宣战之意,而是王师军容之礼。因为在下一刻,数万虎贲将士同口唱道: “日出东方,耀我明光。日降南桑,佑我明王。 白虎惕惕,胡不还乡?白虎昂昂,誓当还乡!” 秦灼立马在前,在整片秦地的仰望中高呼出十年前的声音。那是他雨夜离乡时的死誓,君王身死誓不死。 他大吼道:“回家!” 相和的是他的兄弟将领、父老百姓,是五万里秦川,和他祖祖辈辈的尸骨与坟茔。 离家的,还乡的,活着的,死去的。 所有秦氏借他的声音齐声高喊: “回家!!” *** 秦灼入城的消息如同生翅,和秦善死讯一齐飞遍昱都的各个角落。家家户户明灯相迎,秦灼特地严肃军纪,避免惊扰百姓。 陈子元望着一溜烟跑没影的先锋卫队,“大褚二褚进宫剿除余孽,快点就快点。” 秦灼想起一事,“晁舜臣在何处?” 陈子元瞧了瞧天,“这个时辰,估计在家睡大觉。” 秦灼道:“去他府上拿人,我要亲自问他。” 马蹄刚抬,秦灼微微收缰,转头对萧恒道:“你先跟正康去白虎台,是我从前的住处。在那边等我。” 萧恒点头应声。 秦灼拨转马头,直奔晁舜臣府邸。 陈子元正要抬脚踹门,府门霍然从内打开。一个老仆立在门外,脸上沟壑纵横,对这明火执仗的架势浑然不惧,只道:“这是当朝太宰的官邸!” 陈子元眉头一竖,正要呵斥,秦灼抬手制止。 老仆的目光被他手掌捕捉,直愣愣盯向那枚虎头扳指,上上下下打量他的脸,不可置信地问:“是少公殿下,文公的少公殿下?” 秦灼点头,“是我。” 老仆连忙下拜,哽咽道:“殿下还城,文公魂灵可安,太宰一颗心也可以放下了!” 陈子元皱眉问:“晁舜臣,安心?” 老仆道:“自从殿下出走秦地,太宰便日夜牵挂,如今正位归来,可不是天大的喜事!” 陈子元冷笑道:“喜事却不见得。晁舜臣受文公恩惠,又是殿下的开蒙老师,却助纣为虐转投秦善,如今殿下归来,只怕他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老仆急道:“你这小将军怎可如此污蔑!秦善在位十年,若不是太宰在朝斡旋,大夥更没有太平日子过!你们只骂他折节屈就,他心里的苦又有谁知道?” 陈子元道:“折节?难道奏请将褚氏家眷曝尸荒野也是他的折节之举吗?” “褚家家眷没有死!”老仆急声叫道,“你道太宰为什么上奏亲自处理此事,又为什么求赐的是鸩酒不是匕首白绫?太宰早已买通监刑,换成了屏息的药物,如今褚家人尽数安置在城外庄子里,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陈子元圆张嘴巴:“当真?” 老仆道:“千真万确!殿下若是不信,但管派人去接。” 他怆然叹道:“天下皆错看太宰,独中原的吕君芳能相知一二。如今朝廷动乱,他许久也没有给太宰来信,也不知道怎么样。太宰前几日还拟了书信,说要问候他的近况呢。” 秦灼脚步一顿,“吕择兰现况如何,他不知道?” 老仆摇头,“吕公倒是来了一封书信,说皇帝怪罪,左迁他地,但也能渔樵江渚,悠然快哉。只是从那之后便绝了音信,再无有话。” 是吕择兰留给晁舜臣的书信。 秦灼与陈子元对视一眼。 没想到吕择兰所书不是遗笔,而是杜撰出的归隐生活来安他的心。 秦灼问:“太宰如今人在何处?” 老仆叹气:“自从大王……秦善出征之后,太宰代管政务,便暂居宫中。如今正……” 他话未说完,秦灼已遽然变色,捉住陈子元手臂叫道:“快!快马进宫传我旨意,务必赶在鉴明兄弟之前救下晁舜臣!快去!” 人赶回来的很快。 陈子元先行下马,欲言又止。他身后,褚玉照滚下马背,脸侧鲜血未干,面如死灰。 秦灼走上前,急声问:“如何?” 褚玉照扑通一声跪在他脚边,讲不出话,只咚咚叩首。 不远处驶来的马车辘辘之声停驻,打帘声响起,有人遥遥喊道:“阿照!” 褚玉照抬头,瞬时泪流满面,“阿娘!” 夫人提裙奔来,和褚玉照抱坐一团。车厢里,一个扎双髫的小脑袋探出来,手里还抱着一只漆盒,里头是还没吃完的肉脯。 夫人一双手将她上上下下抚摸个遍,哽咽道:“高了,也瘦了,孩子我的好孩子,这么多年你是吃了多少苦啊……” 褚玉照抱紧她双臂,“阿娘,你都好?” 夫人连声道:“好,都好。太宰救下我们,连同你叔父一家安置在一处,他们随后就到,我先带你兄弟……阿照,阿照你怎么了,你别吓娘,好孩子,你别吓娘!” 话听到一半,褚玉照顿时像被人攮了一剑,轰然伏在地上,如同一堆脓血。他以头抢地,如同捣蒜,夫人紧紧将他抱在怀里,察觉他浑身抖如筛糠。 突然,褚玉照猛然跳起,拔出陈子元的腰刀就要抹脖子。 啪地一声。 秦灼冲上前去,兜手打了他一个耳光,将长刀夺下,一把掼在地上。 褚玉照愣然许久,软身倒在地上。秦灼跪地抱住他时,褚玉照腔中终于迸发出一声呜咽,放声大哭道:“我死有余辜,我死有余辜啊!” 恸哭声响彻黑夜,如摧心肝。 两行泪水从秦灼脸上滚落,天地一片肃然。 *** 晁舜臣的结局是后世剧作家津津乐道的悲剧故事。在正史之外,戏台上无数次敷演秦灼入都之夜:公闻讯,乃令虎贲持其节,快马执仗入宫,尽口传曰:“勿杀晁郎。”但再快的骏马也比不上复仇的利刃。是夜,褚氏兄弟提刀入宫,在光明台上将真正的恩人碎尸万段。 人们在晁舜臣死后开始发现他的洁净与正直。秦灼亲自为他治丧追諡,褚氏兄弟为他抬棺戴孝,百姓哀哭声十里不止。有趣的是,最感念他的人正是之前最仇恨他的人。他们过江之鲫般唾骂他,又趋之若鹜地赞美他。为他择除秽草,美饰椒兰;驱赶鸱鸮,招引鸾凤。短短一夜,晁舜臣从罪大恶极的奸臣符号变成香火不绝的忠臣符号。他们哀悼他怀念他,但从没有人理解他。 第500章 或许有过,但那个人早已先他一步身赴碧落。而晁舜臣仍浑然不知,仍写信给他,期待书信之外的一次面见。 却君与我皆梦会,此生难晤面。 …… 父母量我以不忠,兄弟嘲我以不义,师友怨我,世俗讪我,骨肉妻孥皆谤我。今所堪托付者,穷天达地,独足下一人而已。然自思凡所以托,无外乎虎兕之柙、龟玉之椟,皆泰山重大之事而临渊动摇之物。自观其身,前辙既在,岂忍托矣!或若百年玉泽亡于一手!相见则不能得,相遇则不能求,白日望远,以期梦会。君如应我,践此一约!江流万古,岂独我哀!晁圣卿再拜顿首。 第365章 一三一 扶乩 秦灼刚马过宫门,陈子元便小跑过来,微微匀气道:“殿下……大王去瞧一眼,岑郎那边有些麻烦。” 秦灼挽住马缰,皱眉问:“什么事?” 陈子元道:“萧将军在这儿,潮州营自然跟着一块进王城。我想他家里也是多事之秋,不如叫几个贴身的随同进宫安置,真有什么急事也好打个商量。进宫嘛,肯定得搜身检查,这不搜没事,一搜岑郎包裹,竟找出不少卜筮之物,还有几本谶纬之书。” 秦灼奇道:“卜筮?” 陈子元点头,“是,岑郎当年便以扶乩之术闻名,但有些日子不见他摆弄这些玩意了——大王也知道,咱们秦地对鬼神之事最为上心,这也就罢了,还从岑郎包袱里检出几件蛊盅和药具。这既是巫又是蛊,任谁也不敢高拿轻放……” 秦灼问:“萧重光和梅道然都不在?你没告诉他们,岑郎是我的贵客吗?” “早进宫清扫余孽去了,关乎你的安危,那位哪敢假手别人。”陈子元顿一顿,“拦的人,是温吉。” 秦灼深吸口气,快马赶往宫门。 宫门前炬火高举,侍卫团团相围。秦温吉面具在脸,脚踩马镫,手叉刀柄拔出长刀。马前,岑知简敛袖而立,面色不更。 “秦温吉!”秦灼疾呼一声勒紧马缰。 秦温吉掉头看他,火光染上青铜面具,更有些青面獠牙。 侍卫长上前一步,抱拳跪倒,“大王,此人身携外物,只怕……” “此人是我的上宾,更是南秦的贵客。”秦灼抬手,“不知不怪,都起来,各去做自己的事。” 侍卫领命撤退,火把也随之远去,夜色渐褪艳色,渐渐安静下来。秦灼看向秦温吉,只道:“你小时候的宫室打扫了出来,去瞧瞧有什么物件要添。别叫我说第二遍。” 秦温吉眼珠一轮,鼻中一嗤,一踢马镫掉头走了。 秦灼跳下马背,上前对岑知简一揖,“叫岑郎受了委屈。” 岑知简笑了笑,缓慢做着手势:我正有事要找你。 秦灼点头,“那去我宫中。” 岑知简摇摇头:一处僻静所在,我们,两个人。 秦灼注视他片刻,“随我来。” 二人同行至一处水中亭台,水面无冰,亦无波痕。石桌上纸笔已置,秦灼傍水坐下,抬手示意,“少时不顺心事颇多,每当心中苦痛,就来此地坐坐。这边行人稀少,岑郎有话,但说无妨。” 岑知简咳起来。 自从秦灼再见,岑知简精气神便一日不如一日,他从前虽受折磨,到底不是身体孱弱之辈。如今一瞧,竟有些油尽灯枯之意。 岑知简找出块帕子掩唇,缓了一会,提笔而书:松山之事,知悉如何? 秦灼目光一暗,“一点点。” 岑知简道:将军伤势? 秦灼说:“我只听闻松山凶险,也发现他身上伤疤。跟西塞潮州相比,的确伤得不算很重。” ——所以秦公暂且安心。 “我更担心。”秦灼道,“梅蓝衣是最知道看顾他的,潮州营和他亲厚,更以他的身体为重,这次竟上上下下守口如瓶。我本想逼问到底……但他人回来了,现在好好的,我这么想想,也就没气力和他折腾。” ——萧将军所伤的确不重。岑知简笔锋一顿。 ——是瘟疫。 秦灼遽然变色,“瘟疫,他染过疫病?” ——为解瘴毒,染病试蛊。 岑知简笔下一顿,还是隐去萧恒观音手未解一节,写道:危在旦夕。 秦灼声音都打哆嗦:“现在如何,有没有留下病根?还要不要吃药,平常再注意些什么?” 岑知简道:已然无虞。 秦灼心跳未稳,哑声说:“你救了他。” 岑知简抬头看他,片刻后,再度提笔写道: ——我把他的瘴毒引到了自己身上。 秦灼脑中一响,轰然抬头。 落叶入水,水沉冷月。 秦灼一时讲不出话,只有默然。 说什么,多谢,怎么会,还有没有别的法子?如此以命易命的大恩德,岂是一句话可以相报的? 半晌,他哑声道:“你现在怎么样?” 岑知简做了个下折的手势。 秦灼盯着他手掌,声音艰涩:“还有多久?” 岑知简想了想,两个月,至多不过三个月。 秦灼忍不住问:“真的全无办法?我派人天下问医,一定能救你的命,你信我。” 岑知简含笑摇头,写道:的确有苟延残喘之法。 ——长生蛊再炼,可得‘不灭’之蛊,服之断能延命。 “需要什么药材蛊虫,我马上……” ——服后,筋骨尽软,终身不得离榻。十五日后,瘫如废人。三十日后,仅能言说而已。饮食不能自主,便溺无法自控。 秦灼嘴唇颤抖,呼吸越来越紧。 对面,岑知简静静看他,眼中笑意清和。 他又轻咳一声,做了个手势:我欲与你托身后。 叶上露水滴落,震碎波中沉璧。 秦灼垂头立起,双手一抱,一揖及地,“你但管吩咐。” *** 秦灼走上白虎台,宫人正要通传,他一抬手,便不约而同止了声。 外头月浓霜重,清辉溶溶,将暗红色的绣帘映得亮一个调子,很像女子靥边的胭脂。那是这帘子原本的颜色,上面浮动着各样花纹,白虎、火焰,和无数链接的秦篆福字,一串一串,像闪烁的金带。 这是甘夫人亲手做的活计,秦灼幼时多病,甘夫人便绣了这幅百福帘,用来祛病挡灾。只是年深日久,纵然颜色娇嫩如美人粉面,也被风雨打吹成残血暗红。 秦灼手指落在其上,织布柔软,像被柔荑牵握。下一刻,他将帘打起来。 几乎是帘一响,萧恒就转过身,手中正握着一只镇纸,是秦灼少年时所用之物。他轻轻放下,看向秦灼,没讲话。 秦灼望着他双眼,笑了笑,缓步走上去,在即将走到面前时微张怀抱。 萧恒依从地垂头抱住他。 满殿烛火摇曳,两人反反覆覆抱着。秦灼微仰头,脸颊贴在他颈边,抓皱他后背衣料。萧恒收紧手臂,轻声道:“我在。” 秦灼闭了闭眼,勉强稳住气息:“害怕吗?” “什么?” “今天,和我跳下哨楼的时候。害怕吗?” 萧恒道:“我很高兴。” “我很高兴,你的计画里,这次有我。” 秦灼忽地想问,那你的计画里真的有我吗?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呢?但突然之间,今日冲天的火光再次烧入眼帘。 第三个数脱口时他打翻火炬,火苗顺浸满桐油的铜钱窜天而起的同时,萧恒抄在他腋下带他淩空跃下高楼,掐指哨了一声。一黑一白两匹骏马疾风般冲向楼下,两人落在马背上时萧恒仍紧紧握着他的手。 就像现在,他再度执起萧恒的手。 他无数次地险些失去他,可实际上,他险些失去他的次数比无数次还要多。 这样多失去的可能,但这个人仍站在这里。 坚定的,沉默的。 活生生的。 他还活着,哪怕伤重些手冷些,心还在跳,呼吸还是热的。 那还计较什么? 秦灼轻轻道:“我很害怕。” 萧恒道:“有我呢。” 秦灼看着他的眼睛,“我怕我好好的,你出什么事。” 萧恒嘴唇张了张,没说出话。 秦灼道:“六郎,我是个极软弱的人。现在烈火油烹到顶点,我真的……经受不住别的什么了。” 这句话究竟多重,但凡长耳朵都能听明白。而秦灼是这样一个八面玲珑之人。 萧恒握紧他的手,“少卿,我好好的呢。” 秦灼笑一笑,再度圈颈抱住他。 灯烛影绰里,两人身形合二为一,轻轻摇动,感情溢出来一些,薄纱般溶溶流动。秦灼在床底下难得这么黏糊,萧恒心中古怪,却贪恋这一刻,没有多讲。 秦灼贴在他颈窝,闷闷道:“秦善烧营时,我那条皮子也烧了。阿双还没缝好,我还没穿过。” 萧恒道:“我再给你打。” 第501章 秦灼嗯一声,又问:“过一段回去?” 萧恒答:“西塞有了新种,我这两天得走。” “这样急?” “原本打着等你稳定了就动身。”萧恒道,“你的继位大典,我一定到。” “我的典礼是什么时候?” “仲夏,那时候榴花开了。” “五月榴花照眼明。”秦灼道,“那你的车马一定要来,别叫我颠倒苍苔落绛英。” “一定。” 二人相拥片刻,秦灼在他怀抱里微微直身,抬头凝视萧恒,“今年祝祷,除了为百姓祈福,我还许了一个私愿。” “我要以后的每个新年,都有你。” 萧恒垂头看他,一瞬不瞬,然后俯首吻住他的嘴唇。 *** 南秦看重天时,但凡庆典都要择选良时举行,秦灼亲自取钱相问,才定下仲夏时分的继位典礼。 时间虽晚,秦灼如今已入主宫中,布告四海,是名副其实的南秦之主。新旧更替,诸事最为繁冗,萧恒不欲他分心,这几日便要动身启程。岑知简也算他的幕僚与宾客,自然要一应随行。 临行前,岑知简却讲了另一件事。 萧恒正给秦灼剥松仁,手中一顿,问:“占卜?” 岑知简握一支小刀,正刻一枚竹子,这几天他一直在做这活计。 他轻轻颔首:扶乩。我略通此术,还没给将军占过。秦君请币问天定下祭祀时辰,正是神灵沟通之际,现在扶乩,结果最准。 岑知简的扶乩术何止略通,堪称神妙。先帝请他出山,也有一点请他问天的心思,连今上这样不信鬼神之人都召他行过此术。萧恒与他共事两年,压根没提过一句。 萧恒如今听了,笑道:“岑郎知道,我不信这些。” 秦灼轻轻踢他靴尖一下,道:“人家的心意。” 他看向岑知简,眼中闪动着暗昧的光,“不知我们有没有这个荣幸,沾一沾萧将军的光?” 岑知简与他四目一触,似乎感知到某种隐秘的信号,放下手中竹子,正要首肯,却没抑住掩唇咳了几声。 一旁,梅道然身形一动,目光落在他苍白嘴唇上,唇心却沁出些血色。 秦灼眼神在他二人身上略作逡巡,等岑知简平复气息,仿若未闻道:“依岑郎之间,最好是什么时候?” 岑知简做个手势:今夜。 他顿一顿,又道:我做鸾生,请神明附身。 秦灼颔首,“扶乩之术我略有耳闻。除鸾生代神开口外,还要有一名唱生和一名记录。一个报读乩文,一个誊写。” 岑知简道,这两件事可以请一个人做。 他眼睛看向梅道然。 梅道然也静静看他,不语。 秦灼抚摸那盏松仁碟子,和煦笑道:“蓝衣,还要劳烦你。” 梅道然看向萧恒,萧恒也有些不明所以。他目光滑过岑知简手中竹节,点了点头。 *** 静室之中,烛火高烧。 案上置一只檀木大盘,盘中装满细沙。另有一支桃木笔,笔身由一条素丝结系,丝绳拴在房梁上。 岑知简闭目坐在木盘旁,手扶上木笔。 梅道然对萧恒道:“可以开始了。” 萧恒坐在对面,想了半天,问:“敢问尊驾何方神圣?” 素丝悬荡,岑知简扶笔的手指摇动,细沙上留下字迹。 梅道然念道:“非神非圣,故人面缘,雪夜癞头赤脚僧弘斋是也。” 萧恒目光一烁,秦灼也微微抬眼。 本以为他要有话,静默片刻后,萧恒低声向秦灼:“我真不知道问什么。” 秦灼有些好笑:“二十大几了,就没有什么叫你挂心的?” 萧恒思索片刻,言辞却模糊:“这件事,我能做成吗?” 桃木沙沙而动。 梅道然念道: “万事有不平,尔何空自苦。长将一寸身,衔木到终古? 我愿平东海,身沉心不改。大海无平期,我心无绝时。”* 萧恒点头,又问:“家里呢?” 梅道然循沙上字迹,再道: “谓言相濡沫,未足救沟渎。不如两相忘,昨梦那可逐。* 公子非枭獍,泣血吞父骨。残月亦满月,非福乃是福。” 此言一出,室中死寂。 萧恒捏住手指,不发一声。还是秦灼淡淡道:“一,咱俩要散夥;二,你会有个儿子;三……” “你会死在这小子手里。” 梅道然脸色也不太好,摸了摸鼻子,“听上去……” 的确如此。 要是旁人占卜,只怕秦灼立时会将人驱赶出户。但请乩仙的是岑知简,岑知简的扶乩之术若是虚假,绝不会讲这样的不祥之语。 他说的是真的。 一时间,竟不知是他俩的孔雀东南飞更惨淡,还是萧恒死于子手更惨淡。 秦灼踢一踢萧恒凳子,萧恒便起身,换秦灼坐下。 岑知简仍双目轻合,脸上浮动一种霞光般的血色,像神仙垂降,也像回光返照。 秦灼道:“问男女。” 丝绳微晃,手指摇动,沙中见字。 梅道然诵道: “月书误配双鸳鸯,相约异梦未同床。另抱琵琶从琴瑟,各点花烛照两窗。 便辞神女向君王,君王帝子恩爱长。离恨天降玉麒麟,长生殿结明月光。 玉麟明月啼不止,霜摧椿萱离别日。岂投马嵬同xue死,未若分飞各异室。 饮泪自打鹣鹣鸟,吞血劈分连理枝。岁岁相望艰一面,少待黄泉有见时。*” 秦灼霍地立起。 衣袖打在椅上,萧恒迅速捉住他的手。 秦灼胸口微微起伏几下,再开口,声音却和缓:“你们先问,我俩出去走走。” 他拉着萧恒出了门,一盏茶后,岑知简睁开眼睛。 梅道然斟酌道:“你记得刚刚占的什么吗?” 岑知简不答,只做手势:你要占吗? 梅道然问:“没有记录和唱生。” 岑知简道:无妨,你自己瞧。 从未听说扶乩术还能自己察看结果的。梅道然正在犹疑,岑知简已手扶桃木笔重新闭目。 说不定是自己孤陋寡闻。 梅道然搓了搓手,从椅中坐下。 室中沉寂如水,久久无声。岑知简主动问:要问什么? “你。”梅道然说,“我要问你。” 烛火轻轻一荡,映在脸上。一瞬间,岑知简像睫毛微颤。 第366章 一三二 归去来 秦灼出了门,往秦宫园子走去。园中花树成林,是素梅,月下洁如冰世界,很像潮州。 路旁时有宫人,两人不好太亲昵,一开始只脚步跟随。一片花光月光,宛如玉辉雪辉,渐渐挨住肩,你蹭着我我挤着你,若即若离间,不知先谁碰到谁的手指。像溅了一朵火花,像蜇了一枚软刺。 两人指尖俱是一跳,却又藕断丝连地勾连起来。这一连便再无法放,缓缓十指交扣,牵手走在一块。 这一下像给萧恒蓄足了勇气,他终于轻轻叫:“少卿。” 秦灼抬头看他。 萧恒问:“岑郎和他有话要说?” 秦灼点点头。 萧恒立马问:“那他占的诗是假的,是不是。” 秦灼默然片刻,说:“是真的。他的确是要支开我们,但我和他通了气,先叫他请乩仙让我们问一问,这样才显得他和蓝衣的话千真万确。再说,岑郎没有咒我们的道理。” 乩文的不祥之意让萧恒错失了关键信息:岑知简要哄骗梅道然。此时此刻他只牵着秦灼的手,不敢松开,也不敢握得更紧。 秦灼定定看他一会,突然说:“吻我。” 命令式的口气。 萧恒一愣,垂头看秦灼。秦灼抱臂立在花树下,并不主动,极冷静地看着他。 萧恒俯下身来。 秦灼在他气息拂面时闭上眼睛。 花深处,双蝶两翼相触,一瓣梨花簌簌落。 萧恒含着他上唇,静静依靠,秦灼不耐烦,轻轻一吮,当即感觉那身躯近乎悚然地一动。睁眼,萧恒眼里是又黑又深的自己。 他抵着萧恒鼻尖,睫毛从那人脸上轻轻扫,这样互为呼吸片刻,秦灼故意道:“不来我走了。” 脱口时,他的脸被人陡然挟住,那气息、那双唇、那舌头——那吻已死死堵上来。 秦灼不挣扎,他挣扎也没用,何况这正是他欲擒故纵的胜果一颗。他想尝萧恒,哪怕他也是萧恒的果子。但萧恒怕惊了他,小心翼翼,出乎秦灼自己意料,这样温温吞吞的吻他没有一点不耐,竟享受之极。他像坠进一片云里,被无极的花光月光托举着,有些飘飘然、悠悠然了。 枝后双鸟相依,池中双鱼相呷,两株花树也挨着打晃,啾鸣声啧然声相闻。 许久,两人双唇相离,两鱼间一粒水泡乍破,啵然一声。 第502章 秦灼抬手抚摸萧恒嘴唇,低声说:“萧重光,我们左右不了未来之事。我也害怕,我怕你会变,也怕我会变,还怕咱们都活不到变的时候。我也不敢盼望,不盼你一心一意,你的心我管不着;也不盼你长命百岁,有时候活得太久才最痛苦。” “我只盼你今宵有酒,及时行乐。” 秦灼说着,再度吻上他的嘴唇。 “和我。” *** 翌日清晨,梅道然被早早敲响房门。 他开门一瞧,岑知简立在外头,道袍翩然,身负琴囊。 不料他竟直接找自己,梅道然试探道:“昨夜的乩文,你不记得?” 岑知简手掌一动:回答问题的是乩仙,只是借我一身降临而已。我若记得,岂不是弄虚作假。 梅道然笑道:“你昨晚请了个和尚上身,直接把将军他两口子给拆了。” 岑知简一愣,显然出乎预料。 梅道然叹道:“我瞧着他们两个,的确是真心实意,但能这么处到什么时候,还真没敢细想过。这件事也不在你。” 岑知简默然,没想到占出个这个结果。 梅道然清清嗓子,换了话题:“什么事?” 岑知简做了个手势,问:出去走走? 梅道然心中古怪,刚要点头,便听岑知简咳了两声,立刻转身回屋。不一会,拿了件披风出来,抬手递给他。见岑知简负琴,又搭手帮他把琴拿下来。 岑知简结系披风,听梅道然问:“怎么拿琴?” 他笑了笑,接琴在怀,自己钻进马车。 梅道然看了眼车帘,扭头问车夫:“岑郎要往哪去?” 车夫挠挠头:“这……他也没说明白,只说去郊外走走,去个景致好看、行人少些的地方就成。” 乘兴而来,随心而行。 梅道然点点头,“你留下,我陪他出去就成。” 车夫尚未回神,梅道然已在车辕后坐下,振缰驾着马车走了。 *** 南秦冬日虽冷,终究不比北方严寒,仍有垂叶枝木,潺潺流水。时辰还早,蓝蒙蒙的天涯晕开一条金色泛红的光带,太阳是晴和而澄澈的,像胭脂盒落深井,悄悄结了片朱红的冰。 梅道然勒缰住马,岑知简钻出车帘。 梅道然讲:“听秦少公讲,这边的山峰都属于大明山脉。那边有个洼口,每天清晨都能看见几乎沉在地上的白云,就叫白云窖。旁边的水系都是金河水系,就在那边分成两支又汇聚一处,中间土地的淹留程度和月相很相近,就叫满月壤。现在应该能瞭见——哟,弯着呢,今晚得是个蛾眉月。” 岑知简随他的指示远眺,静静看着,像出神。 梅道然仍笑着:“也出来了,到底什么事,多少露个苗头。” 梅道然。 岑知简叫他。 不是手势,也没有鹦鹉,他嘴唇张合,试图发出声音。 那声音破损,嘶哑,难以分辨,极其刺耳。 岑知简缓慢叫道,梅、道、然。 他轻轻绽开笑容,做个嘴型:我想看鸟。 梅道然望他一会,温声说:“好。” 一声笛音遄飞,天际两开白云。 梅道然横笛在唇,手指飞速翻旋。 这本是影子故伎,常用乐声驯鸟,最终达到传递消息的目的。音乐无上之美,却被恶魔之手操纵去犯罪,而恶魔的歌喉竟是如此清和飘逸的笛声。 一缕琴声,竟追上这专门谱写的笛声。 梅道然垂眼,岑知简已坐于草地,盘膝抚琴。 他不由想起数年之前,七宝楼头的那个黄昏,岑知简毫无征兆地拨动琴弦,与他曲声相和相契,梅道然再难掩饰震惊。 在他面前,多年苦练的驯鸟之术不值一提。 如此天赋异禀。 梅道然心中微动,突然想起自己昨夜问的两卦。 第一个问题是岑知简自己,沙盘上只落下四字:不如归去。 梅道然挪动目光,盯住他的脸。 烛光边,岑知简面洁如玉,神游物外。 梅道然道:“第二个问题,还是问你。” 他说:“我和你。” …… 晨风微动,树梢轻摇,枝叶沙沙作响。深山中骤然一响,宛如春雷,遥迢传递,余韵到耳边成为近乎马匹的响鼻。没多久,天边一声哗然,彷佛满山叶落,实则是万翅鼓振。 风声之中,群鸟缤纷而至。 笛声愈转愈急,琴声愈和愈昂。飞鸟盘旋,有的浮在半空,有的停在衣边。 一朵白鸟落道袍,道袍上,白鹤鼓翼欲翥。 曲声毕,梅道然急按笛孔,睁开眼睛。岑知简正静静看他,像这么看了许多年。 梅道然和他对视片刻,问:“怎么了?” 岑知简笑了笑,抚平琴音,手指点了点:多谢你。 全部都,多谢你。 *** 除梅道然之外,第二个感知到岑知简反常的是萧恒。 岑知简夜间叩开房门时,秦灼正坐在榻上吃果子。他二人一对视,秦灼便心领神会,趿鞋站到榻下,对萧恒道:“有事找你。” 他端着果子出去,带上了门。 萧恒看岑知简放下笼子,又将怀中的五弦琴放在案头,问:“不知岑郎有什么嘱咐?” 岑知简拾起炭盆旁的火钳,拨出炭灰在地上写字。 萧恒仔细辨认,疑惑道:“你要我把它带回并州?” 岑知简颔首,写道:韩天理。 萧恒瞭然,郑重道:“定不辱命。” 岑知简微微一笑。 他明明坐在此地,身上却笼一层迷雾般的光辉,如同幻梦,很不真实。萧恒心中生起一股古怪之意,“岑郎,你……?” 岑知简明明没有告别,鬼使神差地,萧恒口中却跑出挽留的话:“你知道我想做的事。丹竹当持彤管,我想请你帮我治世。 ” 岑知简笑了一下。 明月入窗,砌了他一身霜雪般,连颊上最后一丝血色也吹化,从唇边洇出来。他拾起帕子捂在嘴上,断断续续咳了一会,继而将白绸丢进炭火。 火舌纷翻里他拾起长钳。 很久之后,久到太子已在襁褓,谈起日后太子师的归属,萧恒还是有片刻失神。他正同秦灼坐在甘露殿中烤火,支个胡床,剥着芋头。 萧恒手中顿了顿,渡白的确很好,但身居要职,太过劳碌。其实阿玠老师的所在,我本是心有所属。 秦灼接过芋头,轻轻咬了一口,只说:请渡白先给开蒙。找到岑郎,便请他来。找不到,朝廷便遥拜他做太子太傅。 萧恒久久不语,拿火钳翻动银炭。手上力道一偏,泼出些炭灰来。他便将灰烬在地上慢慢拨成一堆,又轻轻打散—— 岑知简拨灰写道:君若为贮,列传何如? 萧恒看着他双眼,“你会是我的世家。” 片刻后,他低声说:“那件事做成前,一直是。” 岑知简问,之后呢? 萧恒道:“你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兄弟。这辈子。” 炭火爆了一下。 萧恒听见了岑知简的笑声,是一滴走珠掉落的声音。他眼角一弯,肩上掉了一滴深色,把玄衣染得更深。 他张了张嘴唇。 这时,笼中鹦鹉抢先叫起来:“将军,将军。” 萧恒有些耳鸣。 在禽鸟滑稽的人声里,他像听见岑知简的声音,清亮的嗓子笑着叫他:将军啊。 他将火钳撂下,苍白嘴唇沾了红,轻轻一碰,就落了几点寒梅血在雪里。 那芳香的血液说: 我先行一步。 *** 岑知简回房时,月上中天,淡淡一痕,果然是抹蛾眉月。 他没有宽衣上榻,而是捋起袖口,露出臂上一条早已结痂的血口。 那是萧恒试蛊导致长生毒发时,他给自己切开的口子。 然后以蛊虫为引,将毒血诱到自己体内。 虽不能解掉萧恒的观音手之毒,但至少在当时,能够暂续萧恒的命。 岑知简的计画里,除他之外没有第二个真正的知情人。萧恒不知道他一命换一命的破釜沉舟,梅道然干脆连萧恒的长生蛊都被瞒住,秦灼只以为是为了解萧恒的瘴毒。 这片天衣无缝的罗网下,只罩住岑知简一个人。 之前他遍寻解方,终于寻到长生解蛊的蛛丝马迹。在因罂粟实和处子血被萧恒断然弃置的虫蛊外,似乎还有一条新的生路。 岑知简大喜过望,信誓旦旦对萧恒道,还有一种草蛊,可化解长生之毒。 天无绝人之路。 直到松山疫病初发时期,萧恒写信求援,岑知简遍查岑氏藏书,竟无心插柳,查到草蛊的真正解方。 他看到药引的一瞬,如雷击顶。 活剖婴儿脑。 …… 解药本该救人性命,如今却是多命换一命。 第503章 萧恒不会走这样的生路。 这也不会是自己的生路。 一夜心灰意冷后,岑知简接受这个结果,十分平静。 他的确重燃过一段生的希望,但只是星光一束,做不成燎原之火。 华州岑氏不做伶人,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如今他无父无母,无家无业,无根一身轻。 如果这条命还有一点价值,那就是救一救萧恒。 恟恟天下的新的希望,解民倒悬的唯一一人。 萧恒是百姓的生路。 切开肌理、置蛊诱毒时岑知简想。 那他就做萧恒的生路。 只愿他能辟一片新天新地,让华州岑氏的悲剧不再重演,让人不用通过自残来捍卫底线。 让天地间每一个人,都能做人。 笼中鹦鹉连声叫道,归去,归去。 岑知简注目许久,打开笼门。鹦鹉飞出窗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一缕清辉入户,岑知简振衣起身,如鹤振翅欲飞。 他走出门外,走出庭中,走出无垠月色,走出这片人间。 人间不可以讬些,吾将采药于蓬丘。 归去来兮。 不如归去。 *** 岑知简托病数日,闭门不见任何人。 三日后,萧恒引兵返程,探问岑知简病情。 叩门无人应,问话无人答,一旁梅道然耐不住,抬脚踹门而入。 门内床铺整洁,空无一人。 梅道然立即道:“我去找人。” 萧恒道:“我和你一块……不,兵分两路,我去问少卿。” 一转身,秦灼已经跨入门中,神情未有分毫讶然,道:“岑郎走了。” “走了?”梅道然急声道,“他去哪里?” 秦灼不答,从怀中取出一物,道:“几日前,岑郎收到这封信,是他山中师父所写,要他随同游历四方。这封信先递到的我这里才转交给他,岑郎怕你们挽留,便不叫我声张。” 梅道然急忙接信来看,反反覆覆看了几遍,才问:“他没说地方,一个落脚都没讲吗?” “修行无定所。岑郎讲,因缘际会,缘来则聚,缘去则散。来去聚散如同流云,早有天意,无需挂心。” 秦灼顿一顿,道:“他有件东西留给你。” 梅道然注视下,秦灼手探入袖中,取出一物。 掌心,一枚新刻的丹红竹笛。 梅道然浑身一颤,从秦灼掌心抢过笛子,奔出门外,翻上马背扬鞭而去。 萧恒身形微动,秦灼淡淡道:“按脚程,岑郎已出大明山,他来不及。” 静默片刻后,秦灼说:“我总觉得他想报复梅蓝衣。” 萧恒终是哑然。 不然为什么要这么做? 在我离开后告诉你,我终于承认爱上你。我好爱你。但我已归去,你莫要寻我。 …… 那个夜晚,昏灯下,木盘前,梅道然问,我和你。 岑知简殊无反应,如神附体,摇笔在沙间留下字迹: 我非云头仙,子非泥中客。 天将白云和青泥,拆做子与我。 第367章 一三三 密谋 北方初春冷如冬,范汝晖加了件氅衣,从角门进了劝春行宫。 引他入内的还是一名老妪,一个不问,一个不说。 还是那排厢房,还是固定的叩门手势。 开门的还是那个人。 女孩子立在门内,身披棉衣,见是他,微微挪开脚步。 范汝晖闪身入内,房门应声关闭。 他进屋,先把盆中炭火拨旺,又从怀里取出一只纸包放在桌上,说:“你爱吃的那家酥饼,应该还热着。” 女孩子挨着他坐下,剥开纸包咬了一口,道:“有些焐了。” 范汝晖道:“我下次马骑得再快些。” 女孩子闷头吃饼,一会又放下,“皇帝要你什么时候清扫完毕——清扫我们?” 范汝晖身体一绷,说:“我最多还能拖半个月。” 女孩问:“你知道大夥都怎么说你吗?背国叛家之人,尚不如无国丧家之犬!” 范汝晖不讲话。 女孩子叫他:“阿兄!” 她声音微微发抖:“这几天好多人都出了事。阿丑阿云出门买头油,三天没有回来,兰三娘溺死在冰池里,柳七郎烂成一堆白骨才在花丛底挖出来……他们——你们的人已经开始动手了,就算你把我藏起来,但皇帝手里已经有了名单,你能藏我一辈子?还有你自己……” “阿兄,皇帝只当你为影子效过力,用这个拿捏你。但她若知道你也是燕人,她也会对你痛下杀手,我们都逃不掉,一个也逃不掉……” “苏合!”范汝晖上前抱住她双臂,“你听我说,我一定快点解决这件事。你别怕,都会好好的。” 苏合倚在他怀中,喃喃道:“苏合,苏合……阿兄,我们到底叫什么,我们到底是什么人,你还记不记得?” 这个疑问如同针尖,虽不杀人但作痛。直到范汝晖回宫奏禀,仍细细密密地刺在心头。 刚过永巷,宫墙影子下,一个人影匆匆赶来,叫一声:“将军住步。” 他形容清瘦,装扮是个内宦。军中最瞧不起阉人,更何况深宫失势的奴婢,范汝晖却立即住步,态度甚至算得上恭敬,问:“福哥有指教?” 内侍福贵轻轻一笑,道:“万岁即将诞子,娘娘缝做了些小儿衣衫,请将军代为献上。” 他往袖中一摸,“不巧,落在屋里。正好有些茶水,不知将军能否赏这个光?” 萧伯如登基后锁闭后宫,先帝妃嫔一律居住永巷,寻常难以进出。但萧伯如近来着意清除燕人,尤其以燕妃宋氏为首。金吾卫奉旨办事,范汝晖也有了应当的进出之权。 福贵引他进入薰风殿。 殿中居住先帝昭仪宋氏,正临镜梳妆,将一把小金锁合入抹胸。范汝晖在堂间站定,竟跪地拜倒,叩首道:“拜见娘娘。” 他已官居金吾卫大将军,没有必要向一个太妃行此大礼,宋氏却安然受之,抬手道:“将军请坐。” 范汝晖谢恩安坐,福贵上前添茶。范汝晖忙道:“怎敢劳动公子。” 这个称呼像一枚花刺,有些酸痛,但花蕾的香气又沾在手心。福贵手指一僵,仍提壶给他倒满茶水。 宋氏道:“如今多事之秋,多谢将军能来一趟。” 范汝晖忙道:“娘娘折煞微臣。” 宋氏叹道:“将军想必也知道,当今陛下起了清扫燕人之心。此事自我而起,叫你们无辜受牵连。听闻将军的妹妹也在其中。” 范汝晖垂首道:“是。” 宋氏拾帕掩泣道:“燕都陷落之日,你父沈如忌公追随皇考殉国,实是一腔忠义。你兄妹二人俱是忠良之后,却一个充作乐伎,一个为了复燕大业,不得不投入影子找寻时机……说到底,是宋氏亏欠你们。今又叫你们受此无妄之灾,我真是万死难赎此罪。” 范汝晖心中酸涩,低声道:“娘娘千万别这样讲。是臣等无能,叫娘娘天潢贵胄折辱梁宫,幸臣如今略得今上青眼,剿灭燕人之事……臣必当再想法子。” 宋氏哑声说:“来不及了。” 福贵递给她新帕子,解释道:“将军恐怕不知,皇帝近日频发噩梦,又临盆在即,只怕宫中不安稳,便欲驾临劝春行宫生产。如此一来,清除燕人就成了头等大事。只怕这几日皇帝就要下达严令,驱使将军斩草除根。” 宋氏犹哽咽道:“我如此残躯,虽死也罢。可大燕百姓何辜,将军的幼妹又在行宫,岂不是叫将军骨肉相残?连遗民都无法保全,又何谈复国大计?” 福贵劝道:“你别哭,皇帝这两年揽权艰难,朝中对她颇多不满。我听各府线人来报,说几大世族动了心思,欲趁此时机逼她退位。我们只要捱过这个春天,一切便有转圜之机。” 宋氏惨然笑道:“谋逆之举,当灭九族!世族权柄再重,一没有军权,二不是皇帝近身,要逼她退位,谈何容易?世族那边还在动摇,咱们岂能将身家性命押在旁人身上?再者,就算皇帝退位,总要有新皇登基。如今放眼天下,恒逆威望最盛,他的名号,范将军想必也知道。” 范汝晖道:“他本是影卫,后来叛逃,在臣手下任职过金吾卫武骑。梁肃帝驾崩,正是他御前行刺。” 宋氏道:“如此冷血铁腕之人,岂会对我等手下留情?若有个能听我们说话的新君……” 她自嘲两声:“燕国已覆灭多年,痴人说梦罢了!只愿将军保重自身,尽量为这些兄弟姊妹转圜。待我身死之日,将我望南而葬。若能死后魂归故国,我也死而无憾了。” 宋氏强忍泣声,福贵抚她的后背,也忍不住叹息。 范汝晖放下茶盏,再度撩袍跪下,额贴于地,“臣必竭尽全力,请娘娘放心。” 怕引人猜疑,范汝晖到底不敢多待,片刻便出了薰风殿门。 第504章 帘子束起又垂放,阳光透入,青蒙蒙一片。有些古,像燕国史册焚烧的青烟。福贵望向门外,“他成吗?” 宋氏脸上哀伤褪去,拿丝帕拭净泪水,淡淡道:“范汝晖是聪明人,已经将话点拨给他。就算他没了心气,为了他妹妹,他也得尽力一争。” 福贵道:“可他到底和皇帝……” 宋氏嗤笑道:“我不也是那老东西后宫里的人么?” 一瞬间,福贵脸色乍然雪白。宋氏却似偏要刺痛他,倚枕瞧他神情。 他会痛,说明他在乎。可他痛了,她也会共用一颗心般跟着痛。痛得感觉还在活。 宋氏瞧他一会,伸出手,轻轻叫:“芳樽。” 福贵双肩竦然一颤,木然转身看她。 她仍伸着手臂,像当年朝他要长命锁戴的女孩子。那一瞬,内侍福贵似乎又变回那个燕国遗少,十八岁的诸葛芳樽。 诸葛芳樽由她牵引,从榻边坐下。宋氏——宋真坐起身,双臂紧紧环抱他,哑声道:“我们快成功了,十数年了,终于快成功了。” 诸葛芳樽问:“你真觉得,可以复国吗?” 宋真咯咯笑起来。 那把长命锁从她胸襟中滑出,笑声般金光四溅。宋真轻声说:“我不要复国,我要复仇。你瞧,萧伯如竭尽全力,天下的男人还是要反她。女人坐不稳社稷,但历朝历代,不都是女人来做祸水吗。殷商有妲己,周祚有褒姒,今时今日的大梁史书,也该有我一席之地了。” 诸葛芳樽默然,双手拢住她一条手臂,低声说:“三娘,我想你活。” 宋真脸依在他肩上,“好芳樽,我早就死啦。你心里清楚。不然我故意散布萧伯如篡位之事时,你就会劝阻我。” 她抚摸诸葛芳樽指节,道:“萧伯如有了身孕,孟蘅心软是早晚的事。到时候她又有臂助,那就不好看了。大梁内宫风平浪静太久,该找点事做了。” 所以她故意将萧伯如得位秘辛宣扬出去,激起她的杀心。转而相告孟蘅,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诸葛芳樽道:“可孟蘅此番是暗中相助,明面对皇帝并没有什么异议。” “那才是完了。”宋真道,“争吵也好进谏也罢,都还是心存希望。不说不劝才是真的心灰意冷了。孟露先那么有底线一个人,知道她为了皇位做了些什么事,又要杀我这个庶母、清扫已经成为梁民的大燕遗民,你猜,她还能忍到什么时候?” 诸葛芳樽道:“你要她们彻底反目。” 宋真笑道:“岂止,我要整座大梁宫里,天上没有双飞燕,水中不见比目鱼。” 她唇角一弯,珠泪滚落,又浑不在意地抬手拂面,“现在恒逆快要进京,希望范汝晖有点能耐,找个我们能摆布的出来凑一凑热闹……乱吧,乱起来,好戏还没开场呢。” 诸葛芳樽一时无言。 她喃喃道:“你会陪着我的,对吗?” 片刻后,她十八岁的未婚夫拥紧她,脸颊贴在她鬓发。 他说,同来,同去。 *** 萧恒抵达西塞,直奔赵荔城家中去拜见谈夫人。 赵荔城正添柴煮面片,忙搓了把手出来,道:“我带将军过去。将军稍等,我拿点东西。” 赵荔城转身回屋,不多时,拿出一只食盒,将新烙的饼子和煮好的面片摆进去。 李寒笑道:“我说在营中常不见荔城踪影,原来在家洗手做羹汤。” 赵荔城挠挠脑袋,笑得有点腼腆。 萧恒也不打趣他,只道:“咱们早些去。” 众人马至戈壁,一天彤红霞光下,沙土中钻出几排盈盈树苗。 纤细的,像少女手掌;坚韧的,是战士钢刀。 不少人挽衣纳袖围在一处,扶着锄头扛着镰刀,听人讲解什么。 是个女人声音。 微微沙哑,有条不紊。 赵荔城跳下马背,将食盒放下,双手拢作喇叭,高声叫道:“夫人——咱们将军来啦——我带他来瞧瞧——” 人群哗然一散,中心站出个青布衣衫的女人。她又交待一句,指了几株树苗,提裙就要上前。 萧恒这时候也将手合在嘴边,喊道:“嫂夫人立住就好——我们这就下去——” 他鲜少在人前这样外露过,赵荔城一愣,李寒跟着跳下马背,感慨道:“是真高兴。” 萧恒藉着戈壁坡势,几乎是跳将下来,把众人骇了一跳。赵荔城慌忙想扶,却离了十万八千里。 李寒拍拍他肩,口气严肃:“荔城安心,将军有一位极贵重的家室,此番只为粮食,不敢生出他意。” 赵荔城想,我也没那意思啊。便见李寒双手抄进棉袍,慢悠悠踩坡而下,脚下一个滑都不肯打。 谈夫人见过萧恒几面,却是西塞战时,又有男女之分,不好深谈。本以为他是极其冷淡稳重之人,却不料来这惊天一跳——对萧恒自身能力来讲没有什么大碍。 萧恒快到跟前,才察觉自己失态,忙住步整理一下衣衫,规矩双手一揖,“听闻嫂夫人培出新种,一时喜出望外,冒犯嫂夫人,在这里赔罪。” 谈夫人也非拘泥小节之人,也弯腰一礼,笑道:“将军见外了。” 萧恒往土中打量,问:“嫂夫人这是……种树?” 谈夫人笑道:“是,新养的一种红柳。不出意外,能固沙土。” 萧恒蹲身察看,先看枝叶,不敢直接动根,按了按根部土壤,拿起旁边一支小镰,在不远不近处刨几下,翻出深层沙土,在掌中拈了拈。 谈夫人看他这架势,“将军从前种过地。” “小时候家里没粮食,常去给对面帮活,能换点麸子吃。当时就想,以后一定要当整个村子最会种田的劳力。”萧恒笑道,“那时候若遇见嫂夫人,我必定拜师。” 谈夫人一笑,“那将军知道,西塞要种粮,最要紧的是什么?” 萧恒道:“水渠。” 谈夫人摇摇头,“治沙。” “若只是干旱,多花些精力栽培旱种就是。现在已经有点成效,但也是在沼地边上才能垦田播种,一会我带将军去瞧瞧。西塞多沙土,若根系不牢固,仍是无济于事。” 萧恒沉吟:“治沙就要改土……” “改土先得种树!” 李寒遥遥喊一声,慢悠悠走过来,对谈夫人一揖到底,“嫂夫人何止功劳,实为功德。西塞改土若成,百姓当脱水火。更别说旱种培成,仓廪丰足实非说梦。” 谈夫人笑道:“监军可别捧我,这才到哪里。我带将军去瞧瞧麦地。” 萧恒从地上拿起农具,跟在她身后,二人一问一答,渐渐去了。 李寒不远不近在后面跟着,对赵荔城笑道:“从没见过将军这么尊崇过什么人,我瞧他今日解甲归田给夫人做徒弟的心都有了。” 赵荔城哈哈笑起来,又叹一口气:“只可惜我夫人是个女人,不然以她的本事能力,肯定大有作为。” 李寒远远望去,夕阳下,一片树影摇曳,如同葵扇。他淡淡笑道:“何须可惜,如今便是夫人作为之时。” *** 直至夜色已深,萧恒才带月荷锄归,见李寒在屋中坐着刚要开口,李寒已经抬手制止,“将军还是先吃饭,我有要事相报。” 桌上已放好面汤烙饼,萧恒吃了口汤,道:“你讲就是。” 李寒说:“若现在开口,只怕这顿饭都吃不好了。民以食为天,吃饭是大事。” 萧恒便依言,迅速吃掉一个饼子,面汤也喝干净,向他抬一抬手。 李寒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过去,正色道:“许淩云来了消息。” 萧恒接信一看,瞳子一缩,“世族生了逼宫之心?” 李寒颔首,“只怕是早有预谋,待皇帝临盆便要动手。” “皇帝登基已有三年,世族一直没有发作,怎么要突然行动?” “没有发作,并不是没有怨言。如今皇帝大力清扫燕人,甚至有意毒杀庶母,正给他们不孝不贤的话柄。” “怨言。”萧恒声音一冷,“有怨言却不进谏。现在为宫闱之事大动干戈,之前潮州西塞屡陷死地,松山断粮数月瘟疫横行,他们的怨言在哪里?” 李寒笑了笑:“将军真的以为,他们的怨言是皇帝不贤?如今决意推翻今上,果真因为她不是明君?” 萧恒一时默然。 李寒叹道:“今上虽非良主,但跟其父相比,还是略胜一筹的。先肃帝在位时并州惨案真相揭晓,激愤的是民情,朝中衮衮诸公,有谁敢置一词?如今要推翻皇帝,不外乎还是那个原因。” 他没有讲下去,提另一件事,“听许淩云的意思,诸公有意迎将军入主长安。” 萧恒嗤道:“世族诸人,肯为我一介叛逆作嫁衣?” 李寒笑道:“非也,这可是人家稳赚不赔的买卖。” “松山一役后,许淩云态度其实世家心中有数,狄皓关更是公然追随将军而返,这是给世家指明了标竿。其他人么,郑素不用多讲,杨氏虽没有直接态度,但崔清之母杨夫人对将军早就是公然感念,而杜氏……自杜筠告病后就装聋作哑,杜宇死后,他们也没有立然表态,说明把这件事算作私仇,并不准备公然而报。只有夏雁浦,还坚称将军为叛逆。不过挺有意思,他也看不上皇帝,推崇的还是公子檀——公子已死的消息极其隐秘,并没有传到他们耳朵里。” 第505章 李寒剪了下灯芯,继续道:“以如今将军在朝在野的声望,只怕无人能出其右。更何况,肃帝子嗣断绝,今上他们都要推翻,其子也定不会留。没有正统承继,世族于情于理,能选择的只有将军。既如此,不如卖一个好给新君,来谋求在新朝的屹立不倒。” 萧恒沉默许久,道:“世家有逼宫之意,我们千里之外都得知消息,如此危重之事,皇帝怎么会无动于衷?” 李寒想了想,“自然,不能排除个中有诈。要么,就是皇帝被蒙住了眼睛耳朵。” 萧恒道:“你是指,她的身边之人。” 李寒笑道:“还是古人智慧。一早知道肘腋与萧墙,不得不防。” 灯光昏暗,夜间微微一闪,像只瞽目。李寒叹道:“天下之乱,苦在百姓,不得置身事外。可如今宫闱之乱,将军倒可以作壁上观,等着当渔翁了。” 他抬头,见萧恒神情不见舒缓,“怎么?” 半晌,萧恒方道:“世族何等精明,又最捍卫君臣纲常,没有触及底线绝不敢犯上谋逆。可如今皇帝压根没对他们出手,他们何至于此?” 李寒看向那盏昏灯,像看一个时代的缩影。 “或许她坐在那个位置,在他们眼中便是最大的谋逆。” 萧恒呼吸一紧,下一刻,李寒已经将脸上肃然打散,换了些轻松神气上来,道:“多说无益,将军现在只需按兵不动。反正不管你做什么,追随你的只会说天命所至,憎恶你的只会说惺惺作态。既如此,不如把名分坐实,叫他们先鱼龙争斗,咱们就坐等百官出郊相迎,正大光明地请你入京。” 第368章 一三四 牝鸡 夜间朔风凛冽,夏秋声提灯在外,臂弯挂一件薄裘。 不远处车马驶来,在府门前停下,夏秋声迎上去,搀扶夏雁浦下车。 夏雁浦面色沉郁,由夏秋声为他披上薄裘,一言不发,快步走回府中。 直到府门关闭,夏秋声才问:“父亲与诸公商议,结果如何?” 夏雁浦住步,默然片刻,道:“他们要迎萧恒入主。” 夏秋声沉吟:“镇西将军声名在外,的确……” 他突然噤声。 夏雁浦转头看他,目光冰冷,“一个欺世盗名之辈,能有什么德行!” 夏秋声道:“父亲,萧恒的确打过建安侯的名号,但也是为潮州求粮所用。他或许出身不正,但绝非无德无能。当今天下兵连祸结,萧恒若能结束乱局,并非一桩坏事。” 夏雁浦苦笑两声:“你长大了,好大的眼界和心胸!” “父亲!” “夏氏先祖当年追随高皇帝开国建都,世代感沐皇恩。后来灵帝偏信奸佞废黜长幼二子,我身为门客,未能保全公子,已是罪孽深重。后来先帝继位,是祚业偏立;今上一介女流登基,更是牝鸡司晨。好了,如今一个乱臣贼子也要篡据大宝,将大梁血胤绝于一旦,百年之后,我有何颜面去见祖宗?” 夏秋声正要开口,管事已急急跑来,低声道:“相公,金吾卫范大将军拜见,说有要事入府询问。” 夏秋声面色乍变,抬头看向父亲。 世家今日商议改立新君之事,夏雁浦刚回府,禁卫便到。来的还是皇帝身边最得青眼之人。 夏雁浦问:“府外多少人?” 管事答: “只大将军一人。”又补充道:“叩的是角门。” 夏雁浦略作思索,“请大将军入正堂,我这就相迎。” 管事应声而去,夏雁浦望着他背影,转头对夏秋声道:“你立即出城,我去信再回来。有任何消息,先保全自己。” 夏秋声叫道:“父亲!” 夏雁浦沉沉看他。 风吹叶动,簌簌作响,夏秋声咬紧嘴唇,对他深深一拜。夏雁浦低声叫道:“来人,快给郎君套车,送他出城去!” *** 正堂烛火旺然,夏雁浦在窗上看到一片身影,深吸口气,拾衣而入,笑道:“不知大将军下降,实在有失远迎。深夜不宜饮茶,家中有些桂花清酿,还请将军一尝。” 范汝晖转身,目光扫过案上杯壶,也不开口,捡杯尝一口,放回桌上。 他面上喜怒难辨,夏雁浦看他动作,道:“将军深夜造访,可是陛下有什么旨意?” 范汝晖凝视他片刻,微笑道:“我倒是很佩服相公的胆气,如此情形,还敢出口问我。” 他将一卷信笺丢在桌上,“相公今天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还要我帮你回忆回忆吗?” 范汝晖敲敲桌案,“聚众谋逆,可是九族尽诛的大罪。” 夏雁浦抱袖而立,肃然不语。 范汝晖看着他,脸上突然浮现一抹古怪笑容,他拿起那卷信笺。 抬手置于烛火之上。 夏雁浦目露震惊,“你……” “我今日前来,是私人身份。没穿金吾卫的皮,我和相公并无不同,也有不甘,也有怨气。”范汝晖道,“我镇日跟随陛下身侧,所见所闻比相公只多不少,所思所想也是不能为外人道。” 夏雁浦将信将疑,“将军之意……” “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大梁昼夜颠倒多年,也该有人出面匡正了。” 室中灯火摇曳,照得范汝晖有些面目模糊。他拾起一只空杯,倒满清酿,一只手捏住递给夏雁浦。 夏雁浦接在手中,“将军位极人臣,又得陛下爱重,出入宫闱如无物……何故冒此风险。” 范汝晖拈动手指,道:“良禽择木而栖,我也不想一生做一个攀附裙带之人。再说,相公的密谋,不是正要一个直达皇帝身边的近身之人吗?” 他走向夏雁浦,整个人远离灯光,被影子笼罩。漆漆黑影如一只巨大飞燕,其羽差池,蛊惑人心般徐徐搧动。范汝晖低声道:“据我所知,相公和诸公直接意见相左。他们想要推萧恒上位,相公却是一心牵挂正统之人。” 范汝晖眼含幽光,微笑道:“这样,我愿助相公一臂之力。” “将军之意……” “相公寤寐所思,不就是当年的公子檀兄弟吗?”范汝晖道,“哥哥我的确没有音频,但因缘际会,确实有弟弟的消息。” 夏雁浦浑身一颤,急声道:“建安侯?建安侯不是早被张彤衷杀害了吗?” 范汝晖笑道:“这才叫吉人自有天相。张彤衷的确动了手,但这位小殿下并没有死。” 夏雁浦捉住他手臂,“殿下如今身在何处,是否安全?将军又是如何找到的他?” 范汝晖拍拍他双手,安抚道:“相公放心,殿下一切安好。过几日,我便请殿下与相公相见。” 夏雁浦大喜过望,目中已含泪意,“好、好,上天见怜,宗庙有继,臣虽死瞑目矣!” 范汝晖看他一会,“下一步,相公准备怎么办?” “自然是迎回殿下,承继大统!” “的确是个好主意。”范汝晖道,“但其余诸公肯答应吗?如今振臂一呼天下归顺的萧重光萧将军,又肯答应吗?” 夏雁浦嘴唇一张,终究说不出什么。 范汝晖叹息道:“夏公如今要迎回建安侯殿下,只怕才会叫殿下成为一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萧恒不缺民心不缺兵力,最缺的就是一个正统身份,他若得知建安侯存活于世——夏公,真不怕他暗下毒手?” 夏雁浦深深呼吸几下,问:“将军有何见教?” 范汝晖笑道:“如果没有萧恒,殿下就是名正言顺的新主。到时候顺势登位,谁又敢说一个不字。” “依将军之意……” 范汝晖走回案边,又倒一杯清酿,手指轻轻一翻。 清液洇地,浮动桂花香。 夏雁浦双手微微颤抖,胸口起伏几下,方道:“萧恒骁勇,麾下尽是虎狼,在下如今赋闲在家,有何兵力与他相争?” “兵力难达,刺客可未必。”范汝晖道,“夏公应当听说过,当年为了护卫公子檀兄弟,他的门客创建了一支暗卫。” “影子。”夏雁浦喃喃。 范汝晖缓缓一笑,将空掉的杯盏放在他手心,“人和已齐,就看夏公敢不敢冒此大不韪,为殿下奋力一争了。” *** 这时节还没有新下的果子,但宫中有冰室,湃了好些梨子李子,如今便拿出来取用。萧伯如如今不能食用寒凉,便制成梨膏李膏,隔水温热过奉过去。 黄参捧盅到殿门,秋童正守着,见他来笑道:“师父怎么亲自做这活儿。” 他要搭手,黄参却一避,道:“你守着门——陛下午睡醒了么?” 秋童道:“醒了,孟沧州正陪着说话。” 黄参点点头,提步入内。 殿中锦帘打落,纱帘曳地,珠帘低垂,黄参穿梭入内,如剥开这锦绣世界的层层皮肉。孟蘅坐在腔子深处,和萧伯如一起处于大梁宫室心脏的位置。 她今日未着官服,穿一件霁色褙子,用一支白玉梳挽着发髻,正将手炉递给萧伯如:“什么时候启程?” 第506章 萧伯如盖着绣被,围一件大红狐狸皮袄子,雪白风毛围在脸边袖口,淩厉之色竟柔和不少。她接过手炉,“后日吧,后日天暖些,日子快到了,也不能再拖了。” 孟蘅点点头,问:“陛下一定要去?” 萧伯如道:“我娘的生忌要到了。” 三月初三。 她语气含笑:“姐姐应该记得。是我们初见的那一天。” 孟蘅道:“是,梨花满地不开门。” 萧伯如叹道:“今年的梨花也该开了。” 黄参正要问安,突然身形一顿。 行宫,梨花,三月初三。 这三件事对他一个天子近侍而言,不过合夥凑成一桩深宫讳言和先帝逆鳞。真正在他眼中留有形象,是许多年前,属于元和的一个春日。先帝赏教坊鼓吹,携后宫幸劝春行宫。 一个暮春傍晚,先帝走出卞后居所,由黄参为他掌灯而行。是时梨花已放,花深处,黄参引先帝转出墙角,隐隐见一个青色身影跪在树下,正是皇后居处之外。 先帝蹙眉问,那是什么人? 黄参支吾道,是伯如小娘。 彼时萧伯如——皇长女忤逆中宫,已被褫夺公主号贬入行宫。她在宫中无有封号,地位尴尬,只能被不伦不类地呼作小娘。 先帝沉默片刻,问,今天初几? 黄参答,今儿初三。又笑道,小娘女孩儿家,对皇后娘娘磨不开面,心里是有孝道的。 先帝脸上不辨喜怒,点头说,是有孝道。 之后,萧伯如受封长乐公主,并在行宫设道场祭祀生母,那时黄参才领悟,那夜她所拜的是历代皇后以椒和墙的居处,而非独属卞氏女一人的居处。 但当时,他只记得那女孩站起来,和先帝遥遥对望。 宛如当年,她的母亲,他的结发妻子。 于是他走掉了。 黄参忙要提步跟从,却仍忍不住回望一眼。 花树下,萧伯如收回目光,面上绽开一抹古怪神秘的微笑。黄参直觉,就在这短暂的交锋里,萧伯如已然握住天子的命门。 未多时,先帝开始频发噩梦,少女萧伯如进入他的宫室。黄参等候在外,听见一声炸裂的巨响,似乎掼碎了什么瓷器,接着居然传来先帝的流涕之声。 隔着纱帘,萧伯如摩挲他的后背,将他拥在怀中。这个近似于妻子的姿势,窃取于她母亲的智慧。 很多年后,黄参才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些潜邸旧闻。先帝少时不得志,常酗酒,有一次竟失手伤到王妃,让他们失去了第一个孩子。 贺王妃曾对女儿讲起这桩旧事,叹道:“你阿爹饮酒时脾气最暴,心也最软。他有手腕,但还想留存一丝余情不泯。他就是这么个人。” 先帝迫死了发妻贺氏,叫她作为匕首一直刺在心上。 萧伯如想,陛下,是你把匕首递给的我。 翌日,萧伯如与先帝同登帝辇的消息传遍大梁每一个角落。她似乎一夕之间认清了什么,黄参无法参透。这个真相,只有明月知道、春水知道、满地梨花雪和幽咽琵琶声知道,那个夜晚,贺蓬莱找到她,她如获至宝。 为此,萧伯如向卞氏皇后屈就了,向她父亲可笑可悲的权威屈就了。她重新获得皇庶长女的地位,因此得到封邑和封号。长乐。那是她母亲对她的盼望。 学会求全的萧伯如活得恣意张扬。她恰如其分地拿捏着父亲的愧疚,委婉地讨要特权和尊重。她网罗面首,僭越中宫,食邑堪比亲王。但黄参察觉,那远远不够,她对权力的渴求来自报复欲而非贪欲,贪欲可以给予金银,报复却只有血能完成。 上元夜宴,天子血溅玉阶,那个黑衣少年断箫为剑,在举头十万冤魂的三尺青天下公然弑君。有时就是这么简单,一个瞬间,就足以切断一个王朝的动脉。 那时候他们都没有意识到,面前这个厉鬼索命的少年人,会成为历史崭新的输血管。 黄参只记得前一刻,先帝正含笑对岐王道,朕听闻殿外有歌声。 岐王侧耳倾听,含笑拱手,是凤鸣,陛下,凤鸟降世,大吉之兆,陛下万岁,山河无恙。 黄参也努力去听,却只听见宛若马蹄的动地隆隆之声。 岐王端起酒杯为皇帝祝颂,歌唱《天保》,如日之恒,如月之升…… 今夜天空没有月亮。 一枚黑色闪电从天而降,如同乌鸦,带来死亡的先兆。闪电划落的声音像一段竹箫刺破胸膛。 紧接着,先帝死了,刺客逃了,宫闱乱了,日月陨落了。 殿外满天烟火怒放,彷佛庆祝,彷佛隐语。凋谢殆尽的光辉里,黄参看到萧伯如的脸。 她身后虞氏军队的铁骑开道,黄参伏跪在先帝不曾瞑目的尸体旁,俯首叩头。 萧伯如的凤头锦履停在先帝面前,在先帝死去的眼睛里,她变成血色染青衫的贺氏王妃。萧伯如抬首,看向岐王,微笑道,五郎,一切还好。 还好,还好,幸亏长姊入宫及时,那刺客已然逃脱,还请长姊…… 刺客。萧伯如疑惑,那位萧六郎,不是你举荐的人么? 岐王大惊失色,我岂敢行此谋逆之事,长姊千万明断,我—— 扑哧一声。 彭苍璧走到他面前,拔刀割断他的咽喉。岐王栽地时他插回钢刀,鲜血在鞘中蓄成铁锈。 萧伯如艳似桃李的嘴唇轻启,声音冷若冰霜。在所有人以为她要树立傀儡垂帘听政之时,她宣布了一个空前绝后的诏令: 岐王谋逆弑君,今认罪伏法。我奉承大行皇帝遗命,以嫡长之分,继位登基。 一瞬间,黄参终于听清天外的鸟语。不是凤鸟,是母鸡,全京城、全大梁、全天下的雌性雉类同声鸣叫,在夜间喊出一轮血红的太阳。 黄参想,牝鸡司晨,大梁的天要亡了。 但当时,一片灿若清晨的夜空底,所有人背向先帝尸身,跪倒在她的凤头履和石榴裙下。他们像母鸡拱卫太阳一样齐声高呼: 陛下万岁。 大梁万岁。 宗庙社稷和山河生灵,都万岁。 “大监?”帘后,孟蘅唤道,“陛下问,行宫的梨花开了吗?” 黄参如梦初醒,忙道:“今年梨花早谢,只怕满地香雪了。” 萧伯如不语,孟蘅默然片刻,道:“大监有事情禀奏?” 黄参将漆盘奉到头顶,恭敬道:“贺郎命膳房新制的梨膏李膏,有润肺清火之用。” 孟蘅接过漆盘,问:“陛下能用李子么?” 黄参道:“应当无碍。” 孟蘅便将盅子递去,突然道:“这几日不见范将军。” 黄参道:“将军忙于清剿故燕逆党,不得闲呢。” 孟蘅看向他,语气平淡,却如藏弦外,“前几日见范将军去大监屋子,说是大监风湿犯了,如今怎么样?” 黄参一瞬间冷汗湿衣,强撑着笑道:“多谢沧州下问,老毛病,还好。” 孟蘅点点头,“只是陛下即日启程,大监不若在宫中养病。” 黄参躬身道:“沧州折煞奴婢,奴婢草芥之身,哪里有什么病痛?陛下万千之躯,才不能闪失分毫。再说,小殿下降世,社稷有后,此乃天下福泽,奴婢腆着老脸,还想去沾一沾这福气。万请陛下允准。” 孟蘅默然不语。 萧伯如笑道:“黄翁同去吧,这几日你替朕掌着行宫钥匙,朕也能放心。” 黄参叩首,起身时听见萧伯如问:“姐姐,你真不陪我去?” 孟蘅道:“臣还要料理政事。臣是官吏,从没有百官留宿行宫的规矩。” 萧伯如道:“我不叫姐姐作难,只是太子落地,到时候还请姐姐取个学名。总不能依我拿小名叫,瞧着梨花叫他梨子。” 孟蘅静静应道:“是。” 这是黄参迈出殿门前所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淡淡地,泯灭在门扇关闭的余韵里。 他已经远离甘露殿,孟蘅的劝阻和问询却犹在耳边。黄参发现,她已经从满楼风声中预判了欲来的山雨。那堆满雷霆的雨云如同梨树花叶,积满行宫之顶。 但她只是劝阻,没有制止。 她正目送萧伯如走向那风雨中去。 第369章 一三五 宫变 贺蓬莱在一个春意熏人的午后随驾前往劝春行宫。 临行清晨,他抱好萧伯如的琵琶,提前出门验看车马。刚打起锦帘,便听见啊呀一声。 贺蓬莱上前问:“什么事?” 秋童忙道:“是灯笼,陛下为孟沧州悬挂的灯笼掉了。” 这是整座大梁宫人尽皆知的轶事。孟蘅凤凰台醉酒后,当夜入宫所提的灯笼也不翼而飞。第二日长乐返回公主府,对镜重新梳妆时,贺蓬莱发现绫罗之上,多了一盏灰暗灯笼。 萧伯如在镜中看到贺蓬莱的踌躇之色,笑道,三郎,你瞧,这是什么? 是灯笼。 不,这是钓鈎。 第507章 长乐将髻上一朵血红芍药摘下来,在手中撕成一片一片血滴般的碎屑。 她将花一掷,笑得有些残忍,说,或许能钓上一个座位,至少能钓上一颗心。 后来一个危机四伏的午夜,萧伯如用珠泪和巧舌编织了一个宛如天衣的罗网,这只灯笼正是支撑罗网的机关。机关扳动,网罟徐徐降落,孟蘅深陷其中,插翅难飞。 事实证明,萧伯如是一名很有前瞻性的计画者。她的确用这盏灯笼钓起皇帝宝座,如同她用一只臂钏就套牢虞氏军印一样。但本在她把握之中的那颗心,在罗网打开的一瞬突然生翅,倏然消逝在萧伯如的手指缝。 这是萧伯如意料之外的事,这件事极大折损了长乐公主的自尊。而对成为皇帝的萧伯如而言,这种失败更像一种羞辱。她必须抓回孟蘅的心,这一刻与红粉鸳梦毫无关系,她要在情爱场上进行一次御驾亲征。 所以她要回那盏灯,她们缘结之夜的见证。悬挂在甘露殿,夜夜都明。 可现在,这灯笼落在地上。 贺蓬莱耳边响起猎物脱鈎的声音,不管是大殿上的九龙宝座,还是孟蘅的心。 这和今年早谢的梨花一样,像一种不祥之兆。 贺蓬莱一颗心砰砰狂跳,接着,锦帘纱帘珠帘的打起声传来,萧伯如的声音随之响起:“三郎,你不是去看轿辇吗?” 萧伯如由众人拥簇而来,有孕使她更加丰腴,脸上闪动玉盘银盆的华彩。孟蘅今日改换官服,跟随在侧,低眉顺目,无比恭敬。 贺蓬莱看向萧伯如隆起的小腹,笑道:“没什么,臣见灯笼落了灰,刚叫人拿下来擦拭。” 萧伯如哦一声,“擦完就挂上吧。朕看着它挂上。” 秋童连忙应是,踩杌子重新悬挂灯笼。萧伯如抬头端详,凤目中露出几许温情之色,说:“姐姐,它一直亮着。” 孟蘅道:“是,能一直亮着,是它的福气。” 贺蓬莱十分惊诧,这并不是孟蘅会说的话。他看向萧伯如,萧伯如却毫无猜疑,甚至展现出些许欣慰之情。 她不再是为情爱患得患失的深宫少女,无可抗拒地,她成为千篇一律的帝王范式。帝王面对臣属和后宫时,想要得到的不是别扭的真心,而是虚假的蜜语。如果有一面镜子,她会在镜中看到最为痛恨的生父的遗容。 皇帝不照镜子。 殿外,仪仗已备,萧伯如远望天空,一片羊水般的蔚蓝之色。她对孟蘅道:“我驾幸行宫,只怕京中那些老东西不会安分。范汝晖虽得力,到底不过一个走卒。真正重要的事,我还是得托付你。” 她话音落下,秋童将一方宝印捧上来。 萧伯如说:“这是龙武卫大将军的军印,也是我近身之军中最为亲近的一支队伍。孟卿,朕如今将它托付与你,朕与太子的安危正在你的手中。” 孟蘅推拒道:“臣岂敢领受。” 萧伯如道:“阖宫上下,非卿莫属。” 孟蘅垂首而立,看不清表情,许久,才双手抬过头顶,说:“臣谨受命。” 军印脱手的下一刻,萧伯如又将手掌牢牢按在其上,语重心长道:“姐姐,不要让朕失望。” 孟蘅深深一拜。 这方龙武卫大印像一个恶毒诅咒,从梁怀帝萧伯如和副相孟蘅之间连根拔起,许多年后,又烙刻在梁昭帝萧恒和秦公秦灼身上。如此雷同的君臣命运和情爱模式,很难说不是女帝弥留之际,以生命为祭品,向上天为鸠占鹊巢者求得的报应。当然,这要属于怀帝本纪的尾声。 如今,华盖缤纷,旗帜连成七彩之云,云霞飞动的天空下,帝王车驾辚辚驶向劝春行宫。金吾卫守卫在侧,在御驾之外筑起一道铜墙铁壁,贺蓬莱几乎嗅到甲胄上的血腥味。他转头看向萧伯如,萧伯如已拥着大氅阖眼睡去。 贺蓬莱无法安心。 劝春行宫已布置一新,贺蓬莱故地重游,像回到和萧伯如相依为命的日子。夜间,他拨弄炉子,萧伯如卧在动物皮毛堆积的妃榻上,拿一卷诗书来读。有孕之后,她总爱翻看一些文选。 贺蓬莱可以感觉到,她很期待这个孩子,与它的父亲无关。 但贺蓬莱终于忍不住问:“姐姐,它的生父到底是什么人?” 萧伯如看向他,静静不语。 萧伯如登基后,招揽世家子弟,常有年轻男子频繁出入宫闱,这也是时人攻讦女帝的由头之一。贺蓬莱知道,这是她在朝树立根骨的手段之一,又能满足欲卝望,何乐而不为。 贺蓬莱撞见过一次,萧伯如面无异色,由宫人服侍更换蟒袍,冠戴冕旒。转身时,她从一个女人变成祲威盛容的皇帝。皇帝挥手,男人躲下龙床,拾衣抱履而退。皇帝转头看向贺蓬莱,隔着十二道珠帘,眼底不是春水波痕而是剑光凛冽。 她淡淡道,列祖列宗有三宫六院,同为皇帝,朕都不能召幸几个男人? 贺蓬莱意识到,萧伯如在宣战。 她得到皇位后并没有得到自由,皇权是一座更加豪华的牢笼。更可笑的是,她已贵为天子,世人攻击她的标靶仍是女人的贞操。 贺蓬莱一直认为,萧伯如的反叛精神不让萧恒,在萧恒用庶民阶层的杠杆撬动封建主地基之时,萧伯如正窃取男人最神圣的利剑,化身君父来刺伤男人。 这无疑是女娲补天一般的壮举。 只是萧伯如没有意识到,攫取权力一定要付出代价。尤其是在男人依旧如山般压在女人身上的大梁朝,她要么杀掉所有男人,要么成为更新的男人;要么满足权欲,要么满足人欲。自由权柄难两全。或许她意识到,但狂妄地不愿接受。最终娲皇陨落,只能化身怒触不周的共工。 贺蓬莱也不知道谁是太子的父亲。 一夜东风,行宫的梨花又落一层,一地白纷纷,像早来的六月雪,全无春季盎然之意。在这场古怪的肃杀里,萧伯如开始阵痛。 宫人鱼贯出入,珠帘打起又落,贺蓬莱看见鎏金盆中端出的血水,他急声问:“陛下如何,怎么没有听到声音?” 宫女说:“陛下咬了绢帕,不肯出声。” 怀孕临盆对女人来说是最公平的酷刑,不管你贱如娼妓,还是贵如皇帝。 太阳一点点沉下去。 殿外,落白晕了胭脂色。 贺蓬莱站在帘外,如足陷泥。 萧伯如的血床让他想起多年前的午后,夕阳下照,染红床铺,贺王妃静静而卧,面如白玉,魂归九天。她殓入棺椁时,满天鸟雀悲鸣。 突然之间,窗外的鸟雀叫起来,随之而来是一声婴儿啼哭。宫女喜笑颜开:“是个男孩,是太子殿下。知道殿下降世,天外都像有凤凰鸣叫呢。” 但贺蓬莱听见的,却是乌鸦的歌声。 他忙问道:“陛下呢,陛下怎么样?” 宫女笑道:“贺郎安心,陛下无恙,只是力竭,已经睡下了。” 贺蓬莱松一口气,伸手接过那只金花襁褓。男婴发出微弱的哭声,贺蓬莱很难从他皱成一团的五官里看出母亲或父亲的影子。 “不像陛下。”贺蓬莱说,“额头嘴巴都不像。” 宫女说:“这才多大,小殿下已经是顶漂亮的了。” “他怎么一直在哭?” “贺郎,您不能这样夹着他。”宫女已接过婴儿,搂抱在怀,轻轻拍打来哄。婴儿一会就停止啼哭,在她怀中睡去了。 贺蓬莱笑道:“娘子带过小孩儿。” 宫女道:“是郭雍容郭公。他家女儿可怜,新寡后发现有个遗腹子,前几日也因难产血崩而死了。新出生的孩子正是最要人照顾的时候,郭公放不下,便带到教坊来。贺郎放心,这件事陛下首肯了,绝不会有什么冲撞。” 贺蓬莱道:“这件事我晓得,浑天监回报我正在场。说非但不会妨碍太子,只怕还是个福星。” 他怕惊扰萧伯如休息,踱步去外殿,一片庆贺储君降生的喜庆。贺蓬莱扫眼四周,问:“怎么不见大监?” 宫女道:“陛下安危重中之重,大监特意去合了钥匙,只怕出半分纰漏。” “这个时辰合钥匙?”贺蓬莱望向窗外,“金吾卫不是奉命戍守行宫吗,怎么不见踪影?” “兵戈之气怕与陛下生产相冲,范将军奏禀过陛下,暂时驻扎宫外了。” “是面见,还是上书?” “陛下今日不叫人惊扰,应当是奏摺吧。” 贺蓬莱不是政客,却是政治斗争的幸存者。他敏锐地嗅到血腥之气,和萧伯如的产褥纠缠在一起。 萧伯如让孟蘅掌龙武,黄参管钥匙,范汝晖拿金吾,要的就是分权制衡,她没有完全信任任何人。而如今金吾卫撤出行宫,正是让萧伯如母子暴露于无人护卫的险地。 这样的奏摺,会是萧伯如亲自批覆的吗? 贺蓬莱绷紧声音,“范汝晖呢?范汝晖在哪里?” 宫女被他的神情吓了一跳,怀中婴儿又哭泣起来。乳母上前将襁褓抱下去,宫女忙屈膝道:“大将军应当在守宫门,贺郎要见,妾立刻前去通传。” 第508章 她匆忙跑出宫室,贺蓬莱跟随其后。跨出殿门的一刻他惊异地发现,明明还是晌午,太阳却如落日,整个世界浸泡在血雾般的空气中。满地梨花扑上阶,如同破裂的血衣碎片。 宫女跑到红墙拐角处,笑着叫一声:“范将军。” 贺蓬莱眼看她跑过那面墙。 再也没有回来。 片刻寂静里,贺蓬莱莫名想起一件小时候的事。 贺氏家在山阳,二十年前山阳曾经历一场地动。毁屋万千,压死人畜无数。地动发生在深夜,当天下午,鸡鸣犬吠,天色黄红。贺蓬莱趴在井边,满天乱飞的燕子乱箭般刺入他的影子。 他的眼里只有井。 枯井里积存雨水,死水如同沸开,咕嘟咕嘟地跃动。 后来他知道,那是地动的先兆。 如今贺蓬莱感觉自己变成一口井。 他听着自己血液沸动的声音,像听见整齐划一的马蹄。 历史的地动要来了。 第370章 一三六怀帝 贺蓬莱听见自己喉咙中挤出声音:“将太子抱到后殿,保卫陛下,保卫太子和陛下!” 鸦声大噪的红墙底,金吾卫披坚执锐,如同狼群。他们调转刀剑方向,从天子护卫的位置转变成最可恶的叛党逆贼。 前方,范汝晖长刀在手,刀上鲜血淋漓。 他面无表情,和贺蓬莱对视片刻,向后退步。 金吾卫豁然让道,走出一群博带儒冠。 贺蓬莱环视他们的脸,找到了全部京都世族的姓氏。夏氏、杨氏、汤氏、许氏,他们面目肃穆,正气凛然,似乎殿中生产不久的女人在一夕之间犯下什么滔天大罪。在他们身边,黄参躬身跟从,默然不语。 贺蓬莱旁观黄参娄春琴之争,总觉得他是个磨盘两圆之人,渐渐忘记,他是先帝最亲密的近侍。 虚弱的母兽,恶毒的陷阱,狡猾的猎人。 贺蓬莱牙根紧咬:“你们要谋反吗?” 他早被目为女帝帷幄之人。夏雁浦冷冷叫一声:“范将军。” 范汝晖跨步上前,刀锋插入贺蓬莱胸膛。贺蓬莱看着他拔出刀刃,鲜血喷溅,没有沾上范汝晖那张脸半分。 叫喊声和跑踏声被这一刀镇压下去,只听见满宫寒鸦越喊越高的歌调。进军曲般的鸦鸣里金吾卫冲入宫殿,却突然止住脚步。 萧伯如镇在殿中,高居座上,身披大氅,发髻松挽,大红罗裙彷佛染血。她脸色苍白,声音却像一道天雷的余声:“好,很好,都到齐了。我就知道,留下你们的性命,是给我自己埋下的祸根。” 诸臣看向女帝,像看一只跌落宝座的牝鸡。他们男人的气概油然而生,尊贵的膝盖已经不屑向女帝弯曲。最具威望的温国公杨韬上前躬身,手捧一道空白圣旨,“请陛下下诏退位。” 萧伯如问:“退位之后呢?” 杨韬道:“推立新君,陛下会以先帝长女之身,受到新皇册封。” 萧伯如眯眼看他,“册封之后,是不是就一杯毒酒了事?” 杨韬垂首,“臣等俱为忠义之臣,不敢行此弑君之事。” 他言语明显有所隐刺,萧伯如轻蔑一笑,“你们要推尊的逆贼萧恒,可是当年刺杀先帝的叛逆。众目睽睽,刺客一怒——忠义,这样逼宫篡位的忠义,就是诸公!” 夏雁浦冷声道:“自然是上行下效,追随陛下所为!” 萧伯如有些气弱,手臂撑在座边,脸上浮起气血亏损后因怒而生的红晕,冷笑道:“诸公谏朕禅让,原来是此欲加上罪。” 夏雁浦道:“此事尚且不论,但陛下德行有损,此乃板上钉钉之事,如何争辩?” 萧伯如笑道:“哦,又到了德行。” 夏雁浦道:“陛下寡居数年,如今竟在行宫诞子。常常骄奢淫逸,招揽众男入宫闱。玷污宗庙,败坏社稷,人神所愤,天地不容!臣等请陛下杀此孽子,引咎退位,归还神器!” 萧伯如连连冷笑:“先是以臣逼君,又是逼母杀子,好一群正义嘴脸的衣冠禽兽!” “衣冠禽兽,也胜过不伦不类,牝鸡司晨!” “朕是先帝嫡长。先帝血脉断绝,朕自当继承祖宗社稷,承此大业!” 汤住英嗤笑一声:“嫡长?先帝只册立过一位皇后,废后卞氏,就算她所出的皇子变成庶子,也轮不到一个女人!” “轮不到女人。”萧伯如哈哈笑道,“朕登基之日,你们哪个不是跪在我脚边俯首帖耳。再问问你们没有出息的子弟,入仕不读万卷书,都来争抢舔我的脚趾根!被一个女人压制整整三年,三年里一个鸣不敢打,还不如一只阉鸡。不敢堂堂正正和女人争夺,非要在这种时候落井下石,这就是我们大梁朝最优秀的男人!女人被你们压在脚底千百年,动一动指头就觉得翻了天。现在有个女人刚站到你们肩膀头,就恼怒了,跳脚了,挂不住面子了,就要把她从头顶拉下来撕成碎片,不说她是昏君庸主,说她是□□□□!真是我朝堂堂正正的好儿郎!” 她一席话出口几近力竭,倚在座上,睨着下方轻喘。满殿男人脸上青白交加,恼羞成怒,像被抽了一个响亮的耳光,当即放声叫道:“昏君,妖妇!皇室竟出此女,实是祖宗不幸,宗庙之耻!” “蛇蝎心肠,秽乱宫闱,还不杀此孽子,退位让贤!” 公鸡扯嗓般的吵嚷声里,萧伯如转动眼睛,徐徐照过所有人,定在靠近殿门的位置,笑道:“范将军,你说,朕要不要掼杀这个孽子?” 所有人齐齐回头。 范汝晖面白如纸,垂头不前。 萧伯如喝道:“说!该不该杀!” 众臣看向范汝晖,“范将军,你但管说话!” 近军也低声催促:“将军,你与皇帝交从甚密,他们今日清算皇帝,明日未必不敢清算你!还不赶紧表态,与此妇割席!” 针落能听见的死寂里,范汝晖抱一抱拳,低头道:“该杀。” 殿中响起一阵掌声。 萧伯如居然缓慢鼓掌,咯咯笑起来:“好,好!虎毒不食子,今日,就叫诸公开眼,世上多的是恶毒胜虎之人!” 她大叫一声:“抱襁褓来!” 宫人颤声道:“陛下……” 萧伯如道:“朕尚未退位,已经支使不动你了吗!” 宫人拿袖子胡乱擦脸几下,忙退到殿后。不一会,珠帘打起,怀抱金花襁褓而来的却是都知郭雍容。 郭雍容是萧伯如的琵琶师父,是她少女时代和帝王生涯的见证者,他熟悉萧伯如艳光焕发的尊严与高贵,所以走上殿的瞬间,他差点迈不开步。 眼前,这个即将被剥下龙袍的女人形容狼狈,状如疯妇。她已经认不出郭雍容的脸,直直盯着那只襁褓,眼睛像坟前磷火,诡异的光芒闪烁。 她张开手,说:“给我。” 像败将索要最后一把宝剑,像溺者攀援最后一根枯木。 萧伯如眼底的鬼火要烧穿那只襁褓,她尖声叫道:“给我,快给我!” 郭雍容将襁褓递过去。 婴儿抢在怀里的一瞬间,萧伯如脸上绽开笑容。 一片回光返照的日色里,她宛如一尊抱子佛母,温柔慈爱,浑身如浴圣光。 婴儿静静睡着。 萧伯如轻轻拍打他。 太子,孽子,乱臣贼子,都是女人腿间爬出的儿子。 郭雍容心中恻恻,叫道:“陛下……” 突然之间,萧伯如将襁褓举过头顶,向阶下奋力一掼。 “如今以此子为始,来世,我必杀尽天下男人!” *** 贺蓬莱爬出血泊,靠近枝叶横生的灌木丛。 行宫一片乱象,四散奔逃的脚步里,他忍着剧痛,抓几把泥土堵在伤口上。 他们敢逼萧伯如退位,就是板上钉钉的乱臣。但这些要脸的世家大族怎么能留下乱臣贼子的声名? 萧伯如活着,就是把他们钉在耻辱柱上的罪证,他们难道真会留她颐养天年吗? 贺蓬莱大口呼吸着,撑臂要起身,眼前阵阵发黑。 怎么办? 怎么办! 他突然想到什么,身体因兴奋颤栗起来。 孟蘅,孟蘅拿着龙武卫的大印! 一股力量突然蓄满贺蓬莱全身,他的手脚不疲软了伤口不流血了,整个行宫的士兵都看不到他——看到又怎么样,女帝陷入囹圄,她身旁的贵人不过一条断脊之犬,谁在乎一条狗的生死去留呢? 贺蓬莱摸索着摔出宫门,身后蜿蜒一道绵长血线。百姓们用躲闪的眼光观察他,他们家禽一样啁啾叫道,皇位轮流坐,女帝的天要变了。 贺蓬莱在变幻的天色底擂动孟蘅的门。 从前轻易通达的府门变得坚不可摧,贺蓬莱一柄鼓槌一样不要命地敲击门环,铜铺首的绿锈痕染上他的血迹斑斑。三下、五下、成百上千上万下,门外人声鼎沸,门内阒寂如死,简直像府中无人。 第509章 贺蓬莱知道,她一定在。 贺蓬莱不知道,世族子弟得知孟蘅手持龙武军印,也曾在今日登门请她相助。他们得到了和贺蓬莱一样的答案。 她没有救驾,也没有逼宫。 她只是不开门。 …… 力竭之际,贺蓬莱身躯瘫软下去,脑中浮现孟蘅苍白的脸。 看到脸前,他先看到她的文臣衣冠。 进贤冠,绛紫袍,是一人之下的权柄,也是万人之上的责任。 好像在这一刻,他才真正认识这个女人。 凤凰台醉登公主辇,玉升年敕出孟露先。在此之前,他所看到的孟蘅似乎总是和萧伯如结系在一起。萧伯如花下拨弦,孟蘅停住双眼。萧伯如嫁作虞氏妇,孟蘅决绝不见有三年。 萧伯如哭诉说,谁能为我转圜。 孟蘅叩首道,臣昔日为公主容,今日为公主死。 孟蘅问,陛下登基前亲口所言,尽是空话吗? 萧伯如冷声道,孟卿,你好自为之。 孟蘅搁置鸳鸯梳,再不簪戴。 萧伯如亲手将玉梳投掷,在地上断作两截。 如今,女帝政权倾覆,双方竭力招揽。但他们都没能明白孟蘅。 萧伯如轻贱她为官的底线,世家侮辱她为臣的操守。她宁为玉碎的气节,百官以为是清路尘,女帝只当成梨花片。 孟蘅用一道闭门做出她最后的抗争。 她是萧伯如的金城汤池,但萧伯如不明白,金城亦有坍圮之时,汤池亦有枯涸之日。 她做过萧伯如的老师、情人、臣子,是她皇位的支持者和观念的反对者,但在此之前,她先是孟露先。 意识淹没之际,贺蓬莱回望行宫方向,那边的天空闪过一道耀眼白光,一支利箭般穿透太阳。太阳爆炸了,绽放了,白淋淋的鲜血喷薄沸腾了。 那是史书所记述的白虹贯日的景象。 上一次这种天象出现在萧恒刺杀肃帝的当天。 似乎有金吾卫的快马过街,用雄性鸟类的声音高声宣告女帝时代的落幕。头顶,母鸡叫起的血红夕阳陨落,新的黄金朝阳冉冉而生。百姓鸣叫起来,响起百鸟喧哗之声。 男人万岁! 公鸡万岁! 雄性卝器。具。头。部一样壮硕的太阳万岁! 从此不招雌鸡魂的时代,雄鸡一声天下白的时代,万岁,万岁,万万岁! *** 孟蘅在这个春天开始咯血。她并没有转投萧恒,在镇西将军马入长安前她便致仕还乡。她病死在背叛萧伯如那年的冬天。她的去世标志着怀帝时代的彻底落幕,正如她的权力和轶闻都和萧伯如紧密相关一样。不论愿或不愿,她的命运都和萧伯如缠绕成一个紧胜红线的死结。 而据史书记载,梁怀帝萧伯如在退位后半年里抑郁而终,但时人传言和后世考古都倾向于另一种推断:她死于退位之日。怀帝的墓室独立于本朝君王,她并没有躺在历代梁帝的死后寝居阳陵里。很多年后,后人对劝春行宫遗址进行考古勘探时,才真正发现了她的遗骨所在,一座被推平的地宫。 这究竟是她的遗旨还是他人的坑害,现在已经无人作答。历史学家多偏向于后一种说法,这座宫室就地掩埋,梁怀帝是被活活闷死在地下的。弑君者给了她体面又最不体面的死法。按时人传说,其葬地多鬼声,大概为其夜弹琵琶声。她在生命最后仍在演奏。这叫我们不禁去想:这个梁王朝第一位女性天子,史册中“有国色”的长乐公主,曾推盏举海豪饮、红衣白鹤题灯的年轻女人,她最后一次演奏是求救是绝望,是爱是恨。 实际情况是,她只是听到天国的音乐奏响,那一刻她作为一名杰出的琵琶手,完成了一场沟通天人、联结生死的合奏。 弦声的魔力暂时充盈她的肺部,支撑她弹完这首乐曲,像支撑一个巫者完成一场祭祀。 音乐是咒语最强有力的媒介。 萧伯如可能不是一个成功的野心家,却是一名天赋异禀的厌胜者。她临死前胃部反刍出施加巫术的毒酒,必须要由新的怨侣吞饮。 我会成为下一任帝王道路上最后的祭器。 相应的,他的爱情当为我最鲜美的牺牲。 仪式完成之际,萧伯如没有诅咒,她祝福。 祝福日月星辰。 祝福春夏秋冬。 祝福东南西北。 祝福新朝,新年,新皇帝。 祝你粉黛在侧。 祝你山无二虎。 祝你子承父业。 祝你永享长生。 第371章 一三七匪寇 京中好一番改天换地,天地安稳后,诸公便联名去信西塞,请镇西将军入主长安。李寒去走三请三拒的流程时,萧恒已经马过明山。 五月,五万里山色如翠,榴花如火。 萧恒在界碑前勒马,望见对面身影前,先听到黑马高鸣之声。 接着,一把日思夜想的声音喊道:“萧六郎!” 他纵马而上。 云追一停下脚步就去磨蹭元袍的耳朵。秦灼收住缰绳,在突然咫尺之间的距离里抬脸瞧他,静静看了一会,说:“瘦了,也黑了。” 萧恒笑道:“每次都是这句话。” 秦灼问:“家里还好吗?” 他在信中得知萧恒先去了并州,安葬了苏小云,又为十万百姓刻了长碑。梅道然如今又不在身边,都没有人能叫他卸防痛哭一场。 萧恒只笑笑,“都好。等这一段事情平定,我带你回去瞧瞧。” 秦灼也笑道:“成,不过现在到了我的地盘儿,客随主便,先跟我去一个地方。” 他抽响马鞭,萧恒紧随其后。马蹄翻过大明山时秦灼收住缰绳。 哺育十五州的大河将秦川辟作一北一南。往北是茶瀑、是虎睛滩,是拦腰斩断陆土的大明山天堑和五万里翠峰的呼唤,是离去时故乡最后的挽留,是伤疤;往南是仙原、是满月壤,是朱檐吊脚的楼阁和王城明如白昼的灯火,是沃土,是家。 他们在家和伤疤的裂隙里停辔立马。 萧恒道:“这就是……” “是金河。”秦灼说,“南秦的母亲河。” 河水宽阔,从云中直直劈下,宛如阳光成冰,冰剑出鞘。出山时咆哮怒吼,打碎天地一切枷锁,于是有了雷鸣崖、有了试刀口。但出山之后,儿女站在肩头仰望它,它也就止息怒火,甘心重新受缚,于是有了白云窖、有了金河平野,也有了大明泽。 秦灼临河跳下马背。 萧恒看着秦灼沿岸跪倒。 他双手合十,抬臂高举过头顶,阳光扣入扳指,引成一根金弦。紧接着他十指交握,掌心向下地叩下来。 这是萧恒所见过秦灼最具神性的瞬间。 他在跪地的一瞬从君王变成臣子,但又是新的君王;他从叩首的一瞬从父亲变成儿子,但又是新的父亲。除秦山秦水外他一无臣服,除秦人秦神外他一无父母。 五万里秦川尽在肩上。 等秦灼站起时萧恒走上来和他并肩。秦灼一身大红白虎,望着山水对他说:“温吉要和子元正式过聘了。” 萧恒点头,“终成眷属。” 秦灼道:“他们得在这边求婚、结婚、举办仪式,以后,我也要在这里。” 萧恒没出声,只一瞬不瞬地凝视他。 秦灼仿若未觉,继续道:“金河是父母的祝福,沿河不分男女老少、飞禽走兽,万物平等。每一对新婚夫妇都要在这里上告父母,孩子在这里受洗,老人在这里归葬。这是我的墓地,也是我的襁褓和婚床。” “我们是光明和长夜的子女。上游是父亲,下游是母亲。父母手挽着手,一起捧着我们诞生。” 他执起萧恒的手,眼神坚定地回望。 “母亲的乳汁,就是父亲对外的刀锋。” *** 萧恒第一次入王城,但秦灼似乎并没有以贵宾之礼相待的打算。没有仪仗,没有锣鼓,两个人只是静静回城,也没有急着入宫。 秦灼先带他回了军营。 营中篝火已燃,虎贲军团团围坐。陈子元一抬头,当即跳起来招手,“大王,这边儿!” 众人抬头,俱是故旧面孔。秦灼不叫他们拘礼,大夥便笑呵呵抱了抱拳,给他俩让出位置,“萧将军也来了。” 秦灼坐下,“带他来蹭顿饭,有酒吗?” 陈子元笑道:“哪能没有?既然到咱们这边,就得讲一个入乡随俗。弟兄们,把咱最烈的酒抬上来,好好陪萧将军吃一晚!” 秦灼也不拦,道:“把桐花酒拿来。” 陈子元一愣,四下起哄声便响起,鼓掌喝彩,拍案振臂。秦灼坐在当中,面不改色,八风不动。 陈子元在哄闹声中喊:“你来真的?” 秦灼挥手笑道:“拿酒!” 冯正康当即得令,使人去抬酒。萧恒有些不明所以,凑过头去问:“吃这酒有什么说法?” 第510章 秦灼笑看他,“你别管,我怎么来,你接着就是。” 这一会,冯正康已着人将酒担来。秦灼亲手开封,酒封一揭,花香酒香满溢。 秦灼站起来,先自己倒一碗,满饮。众人叫好声中,他将酒碗一空,再倒一碗。 萧恒有些忧心,要去拉他,先被陈子元一把按住。 陈子元啧声道:“真是够疯的……罢了萧将军,你就听他的吧。这酒他说怎么吃,你就怎么吃。我不管了!” 他二人耳语,冯正康突然带头鼓掌,“好!” 秦灼已经吃空第三碗。他酒量向来不错,三碗酒下去,脸颊微红而已。他抬手,又满第四碗酒,却把这一碗递给萧恒,口中叫:“阿珀。” 四下一静。 陈子元圆睁双眼,冯正康张大嘴巴,褚玉照低着头,神情看不清。 见萧恒摸不着头脑,秦灼将酒碗往前递了递。 冯正康如梦初醒,大笑道:“接啊将军,接!” 众人拍桌鼓掌作节,齐声叫道:“接!接!” 萧恒接酒在手。 秦灼又满一碗酒,端酒起身,居然开口唱歌。 他的嗓音很好听,唱的应当是古秦语,萧恒听不懂。火光跳动,酒香四溢,众人眼神暧昧,秦灼目光虔诚。一瞬间,一种太古又庄重的氛围裹挟住萧恒。 他有一种直觉,这一瞬间或许是他一生之中最美满的时刻,这一刻的美满足以支撑一生。 秦灼唱毕,对他道:“吃一口。” 萧恒依言吃一口。 见他站得远,秦灼笑道:“你近来些。” 萧恒上前,众人便拍桌叫道:“缠膊啰,缠膊啰!” 下一刻,秦灼端酒的手腕挽上来,穿过他的手臂,将碗递到嘴边。见萧恒不知所以,笑道:“愣什么,吃干净,一滴不许剩。” 二人手臂相交,饮酒时额头相抵,萧恒去看秦灼,秦灼一双眼睛正计谋得逞地看着他。 酒碗空,欢调用好声起。秦灼松开萧恒,又满酒,扬声道:“一碗酒,给咱们镇国将军陈子元。” 陈子元乍被点名,忙要起身。秦灼按住他坐,道:“你明日和我妹妹求婚,就再吃这最后一碗。” 他问:“陈子元,我把妹妹交给你,你能跟我保证,一生一世对她好吗?” 陈子元猛地站起来,竖起三指,“我日后有半点对不起温吉,不用大王动手,请弟兄们剁碎我给大王下酒!” 秦灼说:“父母在上。” 陈子元应道:“父母在上!” 秦灼捏住他的肩,酒碗递给他。 陈子元一饮而尽。 秦灼笑道:“新郎官我带走了,大夥继续吃酒!” 他推陈子元在前走,右手去拉萧恒,手一拉就没再松。军营喧哗声渐远,萧恒低头看看他握自己的手,问:“不妨碍?” 陈子元抱臂在前,目不斜视,“得了萧将军,也就在你们那边这些事端。” 萧恒握紧秦灼。 秦灼问:“我唱得好不好?” “好。”萧恒说。 “你听得懂?”陈子元奇道。 萧恒摇摇头。 陈子元嘟哝道:“也是,就仗着你听不懂。” 秦灼仍笑着,抬腿要踹他。陈子元身随心动,往前跳了老远躲开,说:“大王,可不带这样,你再这样我就跟他讲你给多少人唱过了!” 秦灼多少有点酒意,也不像平常那样要架子,喊他:“你敢败坏我!” 萧恒忙去扶他,秦灼却步伐矫健,压根没事。 陈子元狐假虎威,笑道:“不用扶他,他多少年练出来的酒量,哪至于吃这几碗就醉了。也就是在有些人跟前,沾酒就倒!” 秦灼气得发笑,正要呵斥,一旁萧恒道:“你酒量很好。” 秦灼心知他想起什么事,刚要搪塞,萧恒已经问道:“为什么说这调子唱过很多次,是败坏你?” 陈子元老神在在道:“这调子可不是一般调子。这支调子,一辈子只能唱一次。” 秦灼反倒不急了,静静看向他背后,叫一声:“温吉。” 陈子元抱臂不动,“你当我还信?” “子元。”萧恒叫他,点点头。 陈子元转过脸,身后不远处,秦温吉坐在枣红马背,卷起马鞭。 秦灼冲她扬声道:“人送给你了!” 秦温吉问:“你干什么去?” 秦灼拉着萧恒就走,“明日得赶去金河边,睡觉去!” 秦温吉眼瞧他二人交握的手,没出声。她跳下马背,跟迎上来的陈子元说:“溜躂溜躂。” 月光下照,道如积霜,陈子元替她挽过缰绳,蓦地有些紧张。 两人隔着红马,这样走了一会,秦温吉突然问:“陈子元,你有多想娶我?” 陈子元一懵,听她继续道:“当年我把自己许给你,就是为了把你死心塌地拴在秦灼身边。那时候我要进京了,老师被贬,阿翁受限,他身边没有一个人,我不放心。那时候我脸已经坏了,但你只记得我最好看的样子。” 她抬头看月亮,月亮照在她半张脸的伤疤上。秦温吉笑道:“这件事,到底是我亏心。这两天秦灼准备正式定亲的事,我思来想去,总觉得对你很不公平。” 她停下脚步,转头看陈子元,“你现在想悔婚,还来得及。” 陈子元静静听完,抬手抚摸红马鬃毛,开口道:“当年大王断足,寝宫大火,你冲进去救他,被火燎了脸。醒来郑翁给你尽力救治,还是留了疤痕。” 他顿了顿,“大王行动不便,是我去找的郑翁。温吉,这件事,我早就知道。” 秦温吉面无表情,半张完好的脸微抬,清丽得不像话。她手抚马颈,道:“最后一个问题。” “如果哪天我要反秦灼,你怎么选。” 霎时一寂。 陈子元气息微沉,将腰刀解下。 十年前,秦温吉将文公遗留的双刀一拆为二,双手捧一把刀,站在他面前。 秦温吉说,陈郎若爱护我兄如同性命,我与此刀,俱归陈郎。 十年后,陈子元双手捧刀,坚定道:“护他如性命,这是我的誓言。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会拿着你的刀,站在你的对立面。” 一片寂静中,秦温吉翻身上马,放声大笑,“好!” 抽响马鞭前,她看向陈子元。 “姓陈的,我嫁了!” *** 翌日清晨,金河平野旗帜连天,群马踏步。马背之上,都是靓妆炫服的少男少女。 秦灼也换了一身大红骑装,看向同样坐在马上的萧恒,笑道:“按我们南秦的风俗,有种的男人娶妻,都得竞赛求婚。” “竞赛?” “赛马。适婚女子戴金冠骑在前头,谁先抢上马背,谁就有资格先开口求娶。匪寇,婚媾,就是这个道理。” 萧恒抬头一看,十数贵族少年青年皆立马持鞭,等待政君温吉的马蹄。 秦灼冲陈子元喊道:“娶我妹妹可以,得自己光明正大地赢回来!” 他话音未落,鼓声已然一响。鼓槌结系的五彩丝绸随风一振,秦温吉已经快马飞驰出去。红马如飞日,扬鞭而去时身后无数马匹呼啸如风。陈子元也大声喝马,和一众王公们紧追出去。 秦温吉不戴金冠,戴了副黄金面具,原本给她打造的冠子还放在秦灼这边。 秦温吉不喜欢小家子玩意,冠无珠钗,做的大气。秦灼瞧了眼那冠子,心中一动。 突然,秦灼露出一个极其明艳的笑容,高声喊道:“萧重光!” 他将那顶金冠一掠戴上头顶,挥鞭飞奔出去。 阿双立在身边,直接傻了眼。这是求娶女子的仪式,秦灼这是……要娶老婆? 顷刻之间,已经有贵族女子策马去追了。彩裙飞舞,如同飞花。 阿双忙跺脚道:“将军,你快去啊,愣什么!” 她话还没说完,只听嚯的一声喝马,一道风卷而过,哪里有萧恒身影。 草野茫茫,陈子元一马当先,抱得美人,已和秦温吉换了马骑。二人驰马向前,陈子元正纳闷:“我怎么听见女人声音?” 他扭头一看,正见秦灼策马追上来。陈子元见他头上金冠,和身后一众淑女,大惊道:“娘哎大王,你玩这么大?想娶老婆咱回去慢慢商量,一地之母的事,可不能这么马虎定了!” 秦灼高声道:“大妹夫,麻溜滚吧!你不待她好,我——” 他戛然而止,狠话放到一半,猛地抽鞭走了。 陈子元掉头一瞧,果然见一匹白马疾追而来。哟,这不萧重光吗。 妈的,真会玩。 女子体力如何不及两个征战沙场的男人,秦灼和萧恒一前一后,早把贵女们的马蹄甩在身后。他们跑出场地,萧恒直追他到平野尽头。 平野尽头,太阳正在眼前,山如鸿鹄双翅,河水如同金鞭。 第511章 后面马蹄越来越快,秦灼头上金冠耀如金阳。极速风声里,他听见白马长嘶,整个人已被拦腰提到云追背上。 萧恒的脸近在眼前。 他呼吸沉重着,颧上也冒着热气。秦灼觉得自己喝醉一样,情绪莫名兴奋,笑道:“你要是随便错拐个姑娘上来……” 萧恒打断,“没有姑娘。” 他眼睛黑得发沉。秦灼盯着他,笑问:“你不都知道我们的说法了吗?知道了还敢抢我。” 云追奔跑声里,萧恒望着秦灼,沉声说:“娶你。” 秦灼嘁声:“我是个男人。” 萧恒道:“那你娶我。” 他垂首抵住秦灼额头,“只要是你。” 秦灼和他紧密相贴,捧住他的脸,在金冠光芒里无声地说,吻我。 萧恒正在这么做。 马背上,萧恒飞快解他的纽子。秦灼不耐烦,直接把圆襟撕裂,火红的君王袍服在夏风里吹成血光。 很多年后,秦灼回想到这一刻,总有一种明媒正婚的错觉。天地万籁作婚乐,青山绿水作洞房。 这是他们正大光明的婚场。 金河边微风徐徐,有少女头簪榴花,由人群簇拥在中间。 对面,少年人脸庞通红,眼看她手举桐花酒上前一步,唱起秦地口耳相传的求婚古谣: 请将眼睛借给我,母亲的月亮。 让我望向心爱的人,那骑马的儿郎。 河水染金嫁衣,神山送我翅膀。 我不远万里嫁给他,我仍是母亲的月亮。 我思念他如同爱您,以及我们的故乡。 第372章 一三八女树箴言 萧恒的蜜月计画有意无意拨乱了夏雁浦杀之推立新君的算盘,他写给李寒的第二封书信更倍增了诸公的危机感:萧恒请李寒备束修六礼,登门拜谒青不悔。 这不仅是给决裂的师生再度搭桥,李寒代表新天子奉拜师礼,显然是要请青不悔再度出山。 新朝相位已有属意。 而青不悔执政期间,都做了什么? 他大兴变法,还田于民;鼓倡商业,选用贱户;查治贪腐,考核官吏。他还劝行科举,高抬寒门以抗击门阀,为没落士族乃至庶民阶级争取话语权乃至政治权力。 田地返还农户,朱门的马场将如何圈用? 商贾大行其道,圣人的门脸将如何维系? 赃款尽充国库,雪花白银如何再进腰包? 寒庶并立朝堂,王公贵族如何能屹立不倒? 好容易肃帝与他生隙,怀帝逐他远出朝堂,今时今日,万众归心的新天子居然又要将他再度延请。薄暮之日俨然要再起东山。 太阳落山,星月高悬,家家点火,户户燃灯。一扇朱红府门打开关闭,一扇青绿屋门打开关闭,一扇雪白帘门打开关闭。门里世家团坐,面容严肃。姓汤的世族吹灭火,姓王的世族掐掉灯。 姓夏的世族清清喉咙,像一只预备打鸣的公鸡:“今日诸兄齐聚,当为商议国之大计。” 杨韬道:“什么大计?新君入主,青氏起用,天都要变啦。依我瞧,还是各安天命、各回老家、各人自扫门前雪吧!” 汤住英道:“门前雪白花花,扫你家落我家。扫来扫去扫东扫西,都是大雪淹到皇城根底。姓青的上了庙堂,咱们这些挨着雪山住的,一个都跑不了!” 杨韬拱袖问:“依各位所见,该当如何?” 夏雁浦和汤住英目光一对,都将一只空茶碗倒扣。 杨韬问:“依二位之意……” 夏汤两位同时脱口。 夏雁浦说:“新天子换人做。” 汤住英说:“青不悔不能留。” 异口同时不同声,掐灭灯火的黑暗里,言语碰撞的透明火花闪烁。 汤住英道:“要除萧恒,何其艰难。先不说他的身手武功、数万甲兵,只如今民心所向这一件,天下便少有人敌。他不做皇帝,当今还有什么更适宜的人选?” 夏雁浦道:“公子檀当年声望,盖他不止千百倍;建安侯人心所向,胜他不仅一两层。” 旧臣加工过的先君形象总是辉煌而仁善,汤住英没在这上面驳他,道:“可公子檀兄弟早已殒身多年,就算如今有人自称灵帝遗嗣,何来玉牒,有无凭证,如何确保不是冒名顶替、污损社稷?若是只有血脉全无本事,倒不如叫萧恒入主来得放心。” 夏雁浦刚要开口,杨韬已经道:“既如此,诸兄一同议定吧。先议萧恒是去是保。” 杨韬话音落,拿起茶盏。 啪啪啪啪,八只茶盏齐齐落案。七只盏口向上,一只倒扣在桌。 夏雁浦拿起自己倒扣的盏子,脸色阴沉。 杨韬道:“再议青不悔是舍是留。” 又一阵杯声大响,如同鞭炮。本次筹选在欢庆声里落下帷幕。八只杯口齐齐冲天,高如烟花筒,粗如爆竹节,决议的火光发射而出,触到房梁顶,天女散花般地溅满整座黑色房间。火烧到每个人身上,让他们冷血沸腾起来、群情鼎沸起来、脸红脖子粗起来,新王朝的匡扶大权越过未正位的君王落到他们肩上,这是多么光荣正当的事! 杨韬想起一点不太光荣正当的根由,问:“诛杀青不悔,要引用什么罪状?此系关节大事,还望诸兄群策群力,集思广益。” “造反?” “皇帝都没了,造哪家的反?” “叛国怎么样?” “这倒是个可行的法子……只是他外甥郑素死守崤关,忠肝义胆,也是青不悔手中面团。他捏出个保家卫国的栋梁苗子,就难做这个里通外国的逆贼奸党。” “烧?” “哪有火?” “杀?” “何来人命?” “抢夺!” “哪来的赃财?” “那就□□!” “何处寻苦主?” 诸公再推再议,辩论吵嚷,简直屋外麻雀开会,夜间公鸡唱腔。如此雀响三声,鸡鸣三遍,依旧头绪不明,主意未定。 青不悔其人,最为可恨。品格美如白玉,节操直如青松。不抽膏酗酒,不赌博玩骰,甚至多年光棍,连女人都没沾过半个。虽系蟊贼,却是清白无瑕一蟊贼,可憎可恶,可恼可恨。众人思来想去,直欲问候高堂,定他的罪何止难上加难,简直似登九重塔,如爬火焰山。 论起来,还是汤住英老练智慧,道:“诸位老兄,我有一道移花接木之计。” 众人催促:“快讲大策。” 汤住英道:“如今女帝已倒,徒作孤魂。不若叫她开口说话,把青不悔诱到京中,再出一道遗诏,我们遵旨斩草除根。” 夏雁浦道:“女帝与他远近无仇,何故害他性命?” 汤住英道:“女帝若非昏主,哪会被我等推翻?既是昏主,陷害忠良,也是应当应分。” 杨韬道:“只怕他心中生鬼,不肯入京。” 汤住英笑道:“不入京正好,抗旨不尊,脑袋就如熟透之瓜,只待蒂落而已。” “不管他进京不进京。” “不管他听命不听命。” “他无疑必死。” “他必死无疑。” 至于如何取得女帝遗诏,是一个历史都缄口不言的秘密。为了守护这个男性书写的历史的秘密,让我们暂且抹掉诸公身份,采用一种精装修的密语来讲述这个故事。如果你想知道这个故事的话。 故事发生在一个家家户户灯火通明但又户户家家黑灯瞎火的夜晚,有这么一行人,他们共计八位,分属八姓。身穿布衣麻服,宛如庶民,但足蹬锦袜珠履,部分地暴露了忘记遮掩的身份。他们头顶一盘鲜红淋漓的圆月,像女人的血脸,像血脸的女人。太阳的雄性光焰暗昧后她咯咯笑声召出满世界的花妖狐魅,母怪雌鬼。这一行人在女鬼叫声里蹒跚跋涉,出城过楼,翻山越岭,终于抵达一座金色宫殿。宫殿劝告春天留驻。但春天已然病死数月。 宫殿殿顶平平,宫道四通八达。宫墙幽光闪烁,如涂水银。墙上镂刻掏空,宛如排水渠管。这座曼丽多姿的劝春行宫置身夏夜,更像一个规格标准的地宫。 地宫里的死人都是活的。 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一瞬间八千寒毛从八个脑袋上拔地而起。姓汤的男人尖声叫:“谁在说话!” 半天后,姓杨的男人呼口气,拍拍他肩膀,“没有人说话。” “是风响。” “园林里的鹪鹩出来了,是鹪鹩叫。” 鹪鹩叫声一阵高过一阵,众人身体乱颤,神悚骨骇,连声催促开门。门上扣一只黄铜大锁,锁上一只黄貔貅,锁芯长长插入脑袋,貔貅首级焊死在宫门之上。 一个男人一拍脑袋,“我们没有钥匙。” “钥匙在大监黄参那儿。” “要么撬,要么越墙?” 嘈杂之中,突然又有人叫道: “活人的宫殿需要钥匙。” 第512章 “死人的宫殿大门自开。” “地宫外的活人皆死。” “地宫里的死人都活。” “这是祖宗的遗训。” “这是遗训的祖宗。” 声音尖尖细细,沙沙哑哑,轻轻柔柔,轰轰烈烈。微若蚊呐,响如黄钟。它传入十六只耳朵的声音各异,但八个人同时分辨出,这是个女性,或者说雌性——鉴于我们不知道她是人非人,讲“人类”不太缜密。也不知道她是生是死,讲“生物”也不太严谨。非常确凿的是,这一定是个女性。只有女性能感召这座女帝之陵,女春之园,女娲之坟,女鬼之床。她的声音是鲜红月光下滴血不染的素莲花,这八个男人就是她纤纤玉足下的青淤泥。她的声音在天宇下绽放,花瓣般敲击十六个鼓膜。十六只蹬穿珠履的男人脚蜷缩如公鸡爪,前方女人笑声如珠玑,如白米,他们畏葸不前,又沉醉于这无穷的魔力。 女性声音收束时,锁芯拔出貔貅头颅,长长锁杆上如有红白黏液,不知是月光还是门兽脑浆。宫门轰然中开,如同直通幽冥窅xue。 八个男人走入行宫,宫门砰然合闭,锁芯再度捅入貔貅脑子里。 宫门之内,一片漆黑。黑暗中飞跃出一只流萤,腰身盈盈,四肢纤纤,身着棕色锦袍,上含粉红胸衣,从它臀部丰满的黄绿色火光和无生翅膀的香肩来看,这也是一位女性,一只女虫。八个男人追随她黄绿痕迹的舞步和棕红翩翩的石榴裙,在女人青丝般浓密的黑色夜潮里踽踽而行。他们脚下像一片草地,像无数女人的手,绝对不是男人。活着的男人是不敢踩在死去男人头顶的,那叫祖先。踩死去的女人可以。死去的女人多了去。有祸水,有妖孽,有淫。妇,有贱人。他们脚下的黑草黑叶结出红果,果子被珠履踩成红浆。女人的指甲被染红了,是桐油蔻丹。指甲被男人拔掉了,是拶刑的血。这些血手疯狂抓捕他们。他们跟随那只英雌女萤,疯狂地穿越。 他们穿越了九日九夜,九十日九十夜,九千日九千夜。他们手爪磨损,腿软力竭,口渴欲死,辘辘饥肠。他们如同我们本土窃取息壤的大鲧,如同西方窃取火种的普罗米修斯,受尽磨难,历经艰苦。他们在路上开始互相攻讦埋怨:谁叫你做主把她埋在这么深的位置?若是留她一口气,我们用得着跑到这种鬼地方?跑到这鸟不拉屎没有人气的坟坑里去?用一座行宫给她做坟墓,多么奢侈! 再饥肠辘辘的公鸡,也不愿在打鸣比赛中一输到底。他们唇焦口燥地争吵,愈吵愈饿,愈渴愈近死,愈近死愈气愤,愈气愤愈吵下去。数百日行走数千场争吵,如果查找女帝是这只女萤的一个肤浅阴谋,他们轻易就会在旅途中死去。 但他们只是濒死。 快渴死,快饿死。 死亡降临之际,女萤在一片光明之地停下舞步。瞬间大作的白光刺得他们双眼流泪。男人们睁开八双十六只眼睛,被当下景象震惊。 眼前,一株大树矗立,双臂擎天,双足蹬地。毋庸置疑,这是一株伟大的母树。枝繁叶茂,乌鬓如云。树干遒劲,腰肢柔韧。树瘤饱满,乳卝房圆润。树根盘结,玉足强劲。她女娲般的身姿昂然而立,比君主更像个母亲。母亲双肩之上,浓密树叶之下,结满成百上千个人形果实。无一男人,俱是女子。大小各异,少长不一。有女童,有少女,有成年女性,有老年女性。她们个个垂悬在树,□□,遍体光洁,如玉雕成。那只诱敌深入的英雌女萤飞身上树,投入一枚待放花心。一瞬之间,金光烁然,金黄花蕾怒放,金黄花瓣凋落,金黄果实结成。她化作唯一一个黄金雕刻的女人——女果。 骤然之间,满树枝叶如泼金浆,宛如太阳栖息的扶桑之木。扶桑只停十日,此树却有亿万个胜过太阳的馨香果实。这是株比圣树扶桑更加雌伟壮观的女树。是万日之祖,万树之母。 一时间,满树洁白女果合口歌唱道: “这里是活着女人的庇护所。” “这里是死去女人的守护灵。” “这里之外的男人吃女人。” “这里之内的女人吃男人。” “吃女人的男人当受天谴。” “吃女人的男人留下守门。” “女人的钥匙只为女人打开。” “女人只祝福跪拜女人的人。” 歌声环绕,久久不散,像一层毛毛细雨,淋在皮肤上是尸油般金色的芬芳。八个男人圆睁十六只渐渐变金的眼睛,眼看树母抖擞,树叶翕动,满树白果纷纷落地,变成浑身赤裸的洁白女人。 她们脱去果皮,更像一群鲜活的女人。比凡女美艳,比妖女圣洁,比神女亲近,比鬼女动人。她们胳膊如同出水莲藕,胸脯如同酪溉红樱,脸颊如同新熟蟠桃,脚趾如同糯米汤丸。一时之间,女人的香气四溢,非脂香粉香,如果香肉香。他们食指大动,似狼投羊群,眼冒幽光。 终于,第一个男人抱住一条手臂,张口咬下。嘎吱一声,汁水清甜,溢满口腔,仙露般滋润肚肠儿,甘霖般灌溉五脏庙。被咬的女人咯咯笑着,这笑声如此熟悉,但男人们俱被美食之味蒙蔽大脑。 天!女人的味道竟是如此美妙! 他们如获至宝,吃嫩藕、饮乳酪、食蟠桃、吞米丸,女人们柔若无骨,他们吃在嘴里骨头不吐。女人们咯咯而笑,笑声在他们肚腹里发出,化作肠鸣和响屁。 吃饱喝足,男人们缓和神智,真正用头脑打量这群女人而非食物。树母满枝金光如万盏金灯,灯下看美人,百倍胜寻常。这些白玉女人虽无朱唇青丝,却有雪肌玉骨。她们相挨相依,袒胸露乳,没有珠钗衣裙的女人才是最根本最真实的女人!金油般的暧昧气氛浮动,女人肉在满足这群雄性动物生存所需的口腹之欲后,作为肉卝体而生的魔力又唤醒了他们熊熊的新欲。此处九十九百零九千字不述。 八个男人气喘吁吁,神态餍足。无数女人香汗淋淋,笑声玲玲。她们伸伸懒腰,踢踢脚趾,成群结伴,又去男人的同伴面前,查找新的男人。 这是八个男人都无法容忍之事。 他们睡这些女人时有一套合理的逻辑。她们既不是妻子,尽是新鲜感;又不是狎妓,充满道德感。他们要享用不同的女人,但同一个女人只能为他们一人享用。他们自认不用对这些女人负起责任,但这些女人必须所有品般成为他们专属之物。这些女人却琵琶别抱、乱合滥。交,全无道德、沦丧廉耻,这是男人无法忍受的,是个男人都忍受不了。 一个男人奋起,八个男人奋起。他们拳头打在女人脑侧,像打碎一只白玉瓜。他们咒骂、暴怒,双手死死掐紧女人们的脖颈,女人仍咯咯作笑。她们笑着笑着不笑了,哪怕笑容还在脸上。 八个男人面面相觑,冷汗直流。 我们杀了人? 它们是果子,一些长得像女人的果子。一个男人冷静说,它们不是人。 是这样。 它们不是人。 她们不是人。 八个男人从吃人奸人再杀人的恐惧里平定,互相安慰,试图谈论查找女帝遗诏的计画。突然间,响起一道哀哀哭声。 树母金荫之下,笼罩着一个浑身金黄的女人。她被树叶的金光遮掩,幸免于方才的毁身灾祸。但她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她不再发笑,学会哭泣;不再顺服,学会反抗。 这样一个会哭会反抗的女人,是这场凶杀惨案唯一的见证之人。她每一粒金黄泪珠每一寸金黄眼神都在告诫八男,不杀此,吾将死。接着就发生了这座迷梦地宫中最接近现实的一幕,八男杀一女。气息奄奄处最可怜,则奸之。奸。杀则恐惧,则欲掩之。掘土硬如金刚石。无处抛尸,则分食之。 金色女人不同于白色女人。白女肉又香又甘,金女肉又腥又苦。白女无骨滑如绸,金女硬骨刺破喉。他们食白女如吸琼浆饮玉露,食金女如吞泔水食粪沤。食至最终,八人腹胀如石,眩晕欲呕。突然之间,一男爆发尖叫,继而众男爆发尖叫。 他们在一堆金色残骸中找到一根雄性卝器。具。 他们吃掉了一个金色的男人。 突然之间,百丈树母金叶凋零,金枝断折,金干萎缩,一瞬间金光敛尽,化作一块树根截面,无数金圈年轮。 地上,那物忽焕光彩,乍然之间,变作一只金色母鸡。母鸡咯咯作响。这响声似曾相闻。 金母鸡真身现形的一瞬,那金物金女、白果白女的画面在脑中涣然。他们全然忘记自己所犯的罪恶,他们仍是八名正直勇敢之人。 一个人说:“这不该是母鸡,该是公鸡。” “怎样讲?” “金鸡家住扶桑山,报晓迎日之神鸡是也。报晓是雄鸡之职,自然该是公鸡。” 话音落,母鸡头顶突盏金花,层叠盛放,如同鸡冠。 该男昂然道:“看,正是雄鸡。” 变成雄鸡的母鸡咯咯一响,向上一蹿,蹿至半空三尺高,重重摔落在地,化成一把密钥匙;又在掌中猱然一转,变作一只金下拉条。 第513章 一男持此金轴,叫道:“这是女帝遗诏!” 一男忙问:“女帝遗诏如何书写?” 下拉条打开,一片空白金灿灿。 自是拾宝而去,大书特书。女果女史吃女之事,不过烟然一梦;男身男具伟男之举,当为正史永存。 八男手捧遗诏,扬长辞宫。腹中咯咯作响,像肠鸣,像笑声。 金色的地宫轰然关闭。 金色的故事永世不存。 金色的女人齐声歌唱。 “吃女人的男人当受天谴。” “吃女人的男人留下守门。” “女人的钥匙只为女人打开。” “女人只祝福跪拜女人的人。” 请剜其心肺,放其鲜血。 请摆好碗碟,禋祭于野。 祭女天,女地,女鬼,女神。 这一夜他们求女人泼女人污水。 这一夜他们在女人眼前吃女人。 这一夜没有人拿走真的钥匙。 这一夜他们留下污浊的灵魂。 第373章 一三九 百鬼千刀屠圣歌 郑素在第三匹马跑死之前赶回长安。 夏天天长,这一日却异常暗淡。太阳横亘中天,白色光带像一口磨挫锋利的铡刀。白光灰天,看上去居然像个雪天。可这不过五月。 不远处,城门门洞里响起一片锣鼓打吹声,郑素收紧缰绳,听见两个赤膊荷锄的男人交谈:“今天又死人啰。夏不死人,不请社神。” “这么大的阵仗,还是个大人物。” “这么大的人物,得有块上好的胙肉。” “要是个罪人就好了。” “好也不好的,三天后记得拿碗领肉去。” 要请社神了。郑素那些模糊听觉顿时有了实感。千门万炮爆竹声,像过年过节也像凯旋。千家万户磨刀声,像杀猪杀羊也像杀人。千人万足脚步声,像赶集赶会也像赶热闹。紧接着,城门打开,空气中弥漫着飞灰起舞的踪迹和新鲜牲血的香甜气息,数十人的队伍游出,人人身穿彩衣,头结彩绶。队前两面大鼓,四面铜锣,八只唢呐,吹吹打打声入天国。中间是八个赤膊汉子,胸前勒紧八条红布襻布,八条红木长杠在肩膀上压出紫红痕,一座社神金身稳坐杠上莲台,青面獠牙,面若桃花。 郑素仔细辨认,发现那股桃花之色来于社神鲜红欲滴的嘴唇。三月杜鹃花四月海棠花五月石榴花都染不出的娇艳之色,它油亮滋润,色泽清透,红中带碧,绝对是颜料当中的极品。郑素听说过歃血祭社神的风俗,但牛血羊血色比这黑,气比这腥。随队而来的空气里卷满灰烬,飞灰的羊角风把天染黑一片。根据郑素的判断,生出这些香灰至少要燃放数百条鞭炮、数万柱缠香。其实也有一个捷径,燃烧一枚纸钱就可以做到。 郑素和社神队伍擦肩而过,彩旗呼呼啦啦的叫声里,马蹄边跑过一群结队小儿,领头的脚踢彩球,边踢边唱:“社日取肉,肉香满村。三日分割,翘首望门。万病驱赶,百福留存。归怀余肉,沾遗子孙。” 彩球撞到郑素马蹄前,白马哀声嘶鸣,瑟瑟发抖。郑素跳下马背,捡起彩球,递给那小孩。小孩发出古怪的笑声,像一个至少中年的男人。他笑道:“快去吧,去见见活的肉,活肉还没变死肉。” 小孩抬起头,郑素大惊失色。 那是一张不断变幻的面孔,每一张脸他都熟识。八个世族的首领,在一个月黑风高夜潜入地宫的八个姓氏的男人。手中彩球骨骨转动,像有无数蓬草生长。郑素低头,发现自己正揪着一只脑袋的头发。 他从头发顶找到一只属于青不悔的发冠。 郑素浑身一颤,手中人头滚落,越颠越远,被一双褶皱遍生的手抱回怀里。飞灰迷眼,泪水盈目,郑素把眼睁开,发现那是两只白嫩的儿童的手,手主人也是一个无害的小孩。小孩手里不是人头是彩球。 请社神的队伍过去了。 郑素催动马蹄,奔入城门。 城中一片洋洋喜气,张灯结彩,描金贴红。又寒冷阴森,鬼气横生。快下雪了,郑素这么想。接着他听到了城外只听得皮毛的磨刀声。 每家每户有一块磨刀石,一尺见厚,三尺见方。每块磨刀石都配一把割肉尖刀,刀尖锋利,刀柄修长。每把割肉刀上都有一双磨刀的手,手指干枯,手腕粗壮。男人磨菜刀,女人磨剪刀,农夫磨镰刀,樵夫磨柴刀,屠牛的磨宰牛刀,杀猪的磨杀猪刀。千万人动作同一,千万手磨刀整齐,千万刀齐齐嗡鸣,拧成一股削铁如泥先斩后奏的宝刀之声。 所有人脸色青白,默不作声。郑素突然听到所有刀的交谈声。 一把牛耳尖刀在木桩上来回滚动,身上磷光闪烁,它像个格格笑声的女孩子,说:“我要剜心脏尖上那一点油脂,不带半丝肉不带半点血。都说圣人心头脂胜过人鱼膏,美容养颜,青春永葆。” 指甲刀叫道:“你刮了油,剩下一颗死心留给咱们,倒会讨巧!” 牛耳尖刀骂道:“蠢材,蠢材!岂知圣人一身都是宝贝!一双明辨是非的水晶目,一口划分黑白的莲花舌,一腔千年化碧的苌弘血,哪个不是益寿延年、除病去灾之物?还有那舞文弄墨一双手,但得一根指头,比梦一百回笔杆开满狗尾巴花都灵验。你瞧咱们几家,不都是为了家里儿子科考争相磨刀,多抢一根圣人指头吗?” 砍柴刀说:“科考早废了!圣人自己废的!圣人不算圣人啦!” 牛耳尖刀又呵斥:“你更是蠢货!圣人若圣,如何分得?” 绣花剪刀腰肢舒展,笑道:“我听闻前些夜众女歌唱,原是八个男精潜入劝春女坟里,将满树女果窃吃干净。于树母下叩问男江男山男社男稷永固永存之法。树母娘娘显灵,降下圣谕,五月五百五十五,社神死去的生日当天,应以圣人为胙肉祭祀社神。” 指甲刀的笑声像个喷嚏:“禽兽尚不肯同类相食,世间男人却吃女人。世间人类早该死绝,徒为灵长遗留祸根。” 牛耳尖刀道:“小蹄子随口乱吣,磨刀没把你的铁锈舌头磨了去。男人是男人,女人是女人。男人女人算不得同类,男人吃女人自然不是禽兽。吃人耶?吃肉也!” 裁纸刀道:“圣人是男人,割圣人肉为胙肉,可算是男人吃男人。如何不是同类相食?” 牛耳尖刀道:“圣人是圣人,他们是凡人。圣人凡人算不得同类,他们吃圣人自然不算禽兽,要胜禽兽万分。” 众刀拜服,合口称赞道:“牛耳刀姊见多识广,当推为皇城第一,选做裁割圣人之刀。” 牛耳尖刀谦逊道:“我等小辈,安敢领此重任。分割献祭之肉,早有两位祭刀前辈来执。这二位前辈资历深厚,福寿年高。世间第一个活人行走,他们便锻炼而成。按年齿资历,非得呼一声太太太爷高高高奶。前几日祭祀树母,正是由其中一位分割人皇。要知道皇帝可是龙筋凤脉,寻常刀铁不可擅入。我有幸围观这位高高高奶大显身手,分割皇帝之肉。” 众刀云:“拜请阿姊一言。” 牛耳尖刀道:“拜祭树母娘娘前,世间八男为赚回男江男山,便献祭这女皇女帝。她卧于龙椅,姿态优美。高高高奶一跃而上,先割破龙袍,露出肌体。肌肉粉红紧致,脂肪雪白丰润,落在砧板,比上好的羊羔骨肉都要饱满细腻。祭肉分割,最紧要的一步就是放血,需知上好胙肉,晶莹剔透,白处如天山玉,红处如赤晶石,不得沾染一丝血污。你我这等粗人磨炼的刀具,非得把自身铁锈腥气沾上,放不好血不说,还要污染一盘胙肉。只见高高高奶跃至皇帝胸膛,身形矫健,翩若蝴蝶,在她颈下横切一刀。哗然一声,一线玫瑰色的鲜血飞落,香气氤氲,恰似飞天霞光,宛如葡萄酒酿。待三个日夜,皇帝一身葡萄酒血放尽,我们的高高高奶再度起身,投入她左胸之内。一瞬间,洁白油脂如同雪沫应声破裂,高高高奶如同裁切乳酪。我们众刀翘首,众刀期待,这最最神圣庄重的一刻终于到来。高高高奶刀柄一颤,剜出一颗完整鲜红的皇帝心脏。不带一缕杂色,血管切削整齐,简直是一枚闪闪发光的红柿子、一个缓缓跳动的红太阳。八男祭祀树母,所取正是这一颗女皇女帝的心脏。任务完成,高高高奶整冠敛服,欲起身离去。我们众刀跪拜,求问高超刀法。高高高奶也不藏私,向我们众位刀子刀孙道:‘我知尔等诚心学艺,然此技绝非尔等可成。我真身乃千人舌头根,诽谤是基本刀技,再有恶言毒语、口蜜腹剑、诟谇谣诼、痛诬丑诋等九千九百九十九类运刀窍门,方得今日裁割皇帝的殊荣。’我们这群刀子刀孙听罢,自知锻炼无门,一时泪落纷纷,十把里有八把生锈痕。” 众刀沮丧道:“牛耳刀姊这番神通,尚不能入门,我们要练成本事,更不知何年何月。” 牛耳尖刀道:“非也。高高高奶告诉我们,祭祀树母只取一颗皇帝心脏,女皇女帝之躯干受香熏火绕后,自当分发百姓。你们当我如何修炼?当时家家户户分得一碗女帝肉,我家分得一个膝盖窝,正是由我切割。如此沾了龙泽凤气,刀法一日百里,才有今日之技。” 第514章 众刀道:“但女帝已被祭祀,我们又能分割谁?” 牛耳尖刀道:“你们这些晚辈后生,眼界忒浅。女皇女帝肉虽已分割,三日后却仍有圣人圣贤肉等着。需知皇帝在世,仍是俗物,虽甘美如酒,仍一股浊气难驱;圣人却是谪仙入世,玉骨雪肉,福泽比皇帝只深不浅。如今圣人已由太太太祖城头放血,三日后取起心头肉祭祀,剩下无用躯干,还是要分发百姓,由我们来操刀分祭。” 众刀问:“不知太太太爷比之高高高奶,哪位更有神通?” 牛耳尖刀道:“要说太太太爷,要先讲劝春女坟里那株女树。万万年前,世间初生男人女人,我们这一双祖奶也应时而生。高高高奶本事高强,却有一个弊端,被她宰杀之物的骸骨,不能投入轮回再生。譬如那位女皇女帝,已然死透,八男正是为了杜绝再有女帝降世,才请高高高奶出山。但太太太爷却不同,凡他所杀者,骨骸埋葬百日百夜,当能肉骨复生。取之无尽,用之不竭,实往古来今一神刀者也。是故,世间男人便取太太太爷屠尽世间女人,女人们的骸骨堆埋一处,百日百夜后,拔地而生一株女树,树上结满成千上万女果女实,供众男食之用之。众男感谢这世世代代的女人血肉,便尊女树为树母娘娘,咱们的太太太爷更是功高一等。要问太太太爷何来如此造化,他的元身要比高高高奶更厉害百倍!奶奶是千人舌头根炼化,爷爷是万颗人心肝炼成!需知人心之毒,毒若猛虎。人心之利,开天辟地。太太太爷之锋利绝技,俱是造化而成。” 众刀唏嘘,牛耳尖刀笑道:“女树虽尊树母,到底是众男取用之器,一死物而已。却不料众男这次分割女帝,将女帝尸骸依例堆放,帝骨竟令树母复生。方驱众男操刀杀圣,这才叫轮回报应。他们人物的报应,却是我们的时机。须知太太太爷刀下,骨骸亦能复生。这次宰杀圣人之后,五年一个大轮回,是时当有新社新圣新胙肉。我们能五年得一次圣人血肉滋养,离成为世间伟大刀具的梦想实现也不会远!” 众刀问:“谁能成为下一个圣人?” 牛耳尖刀道:“他们做人的有个典故,叫做周公吐哺。周公者,元圣也。能够吐哺者,未来之圣也。根据太太太爷所说,未来之圣将在今日到来。根据高高高奶所示,未来之圣将在五年后被再度分食,到时候就是我们大显身手之日!” 一刀鸣众刀鸣,一刀啸众刀啸,群刀磨砺里郑素冷汗直流,飞快抽动马鞭。满地鞭炮红屑翻卷,振到空中,融成血红雪片。五月暑热天,天外飞红雪。红雪越下越大,如落红缤纷,如鲜血喷溅,郑素的目光如同一支黑色利箭,射破满天满地满眼满空红色,直直看到迷障之后: 香案摆设,香菸高烧,锣鼓走向,傩戏开唱。 八名异姓男子头戴鬼神面具,手持一卷母鸡变化的金黄遗诏,手舞足蹈,念念有词道:“请社神,祭圣人。今日圣人变罪人。割得圣人三两肉,从此正位塑金身。” 千人万人拜倒香案,双手高举一只海碗,碗中盛放刀具,叩头拜曰:“请神赐福。” 社神泥像端坐莲台,口唇殷红,如涂鲜血。 小孩跑过来,伸出一只布满皱纹的手,从香案上拿下那把万颗人心炼成的太太太爷之刀,干净利落地托起一具牺牲。有手有脚,身穿袍服。他擒住牺牲鬓发,横刀一割。 一颗彩球提在他手中。 五彩缤纷的鲜血流淌,滴溜溜旋转,像个人的脑袋。 郑素发现自己滚落马背,顿时社神香案烟消云散。一片红蒙蒙的血日之下,满地求肉者拔地而起,披袍擐甲,如同禁卫之兵。手中海碗旋转如梭,变成刀剑。八张鬼神面具应声而裂,露出八张义愤填膺的脸。郑素狼一般飞扑上去,被无数刀剑臂膀按在地上,他撕咬踢打,紧紧抱住一个人的腿,连声喊道:“他冤枉,他是冤枉的,求诸公明察,求诸公明察!” 夏秋声蹙眉,“女帝诏书在此,小郑将军,你这是要军前抗命?” 郑素叫道:“小子不敢,只是盖世之冤,大人莫要错杀圣贤!” 汤住英冷笑一声:“圣贤?小郑将军,我问你,卖爵鬻土,此所谓圣;通敌叛国,此所谓贤吗!” 郑素傻了。 这是诛杀青不悔的罪状? 这是诛杀青不悔的罪状! 郑素大叫道:“这是捏造,这是诬陷!你们空口无凭,血口喷人!” 杨韬冷声道:“女帝御笔亲书,尽陈为政三年,所有不善之事尽为此贼蛊惑。女帝羞惭,故下罪己诏,引咎退位让贤。最后一道旨意,正是命我等杀贼正法,肃清纲纪!” 郑素叫道:“一派胡言!萧恒已有来信,延请我舅再度出山,他若罪大恶极,新君岂会数次垂询!明明是你们……是你们恨他嫉他,怕他受新君器重,再度分割你们的权柄!嫉贤妒能而杀之,你们配为梁臣,配为梁人吗!” “郑素!”一声怒喝。 人群之后,青不悔看向他,“郑素,你过来。” 郑素忙膝行过去,跪在那人脚前,颤声叫:“阿舅……” 青不悔面无表情,扬手给他一个耳光。 郑素没有躲避,一动不动地受了,脖颈梗在肩膀上,头没有歪一下。 青不悔冷声问:“我悉心教养多年,就教出你这么个忠奸不分、黑白不问的东西?因私废公,阵前违令,你叫我如何去见你母亲?” 郑素嘴唇开合,像被扇得懵愣,无声说,不是。 不是,不是这样,你是什么人,我清楚,我最知道。 他喉咙却被扼住一般,说不出一个字,只能眼看青不悔从他身边走过,对众人揖手,躬身道:“小儿无知,君必不如此。圣命如山,望请速行。” 郑素不管不顾,死死攥住青不悔袍袖,泣不成声,连声叫唤。青不悔不看他一眼,也不推开他,被他拽得身形摇晃,却仍在向诸公做拜,轻声说:“别叫孩子看见血。” 一口气撞出齿关,冲得他牙齿硌楞作响。郑素听见自己咬牙切齿地大声嘶吼:“青不悔,我不认你了!我不认你了!” 继而,又被劈成另一个孩子,拉着他哭喊道:“阿舅,阿舅,你争辩,你不要认罪,活着啊,阿舅活着啊!” 汤住英袖子一挥,两旁金吾卫当即上前,将郑素强行拖走,他连撕带咬连拖带拽,双膝在雪泥里碾过两道辙印。 青不悔没有看他一眼。 还未被拉到军后,一股鸦鹊扑棱棱冲向天际,如同热血飞溅。 夕阳落山,像人头落地的声音。 锣鼓喧天声响起。 众人环伺,等待食祭。 小孩拍手唱道:社日取肉,肉香满村。三日分割,翘首望门。 郑素尸体一样被越拖越远。 他抬头,放声大笑起来。 *** 李寒赶到长安时城门未闭。 他走入城中,一派祭祀过后的香菸之气,太阳光惨白月光一样照在街上,街上静悄悄,街道上铺满灰烬,如同一地鞭炮碎屑也像青烟袅袅的盐巴块。每家每户房门前都摆放石板,一尺见厚,三尺见方。石板上都刺有一把尖刀,刀尖锋利,刀柄修长。 寂静中回荡着幻听一样的吹打之声,李寒抬头,却没有看到应该看见的社神金像,尽管他能想像得到,他无数次在梦境中看到它的樱桃小嘴和血盆大口,闻到它的兰麝馨香和糟烂腐臭。但真正驱赶他而来的却是梦境中一缕醉人肉香。它神奇的诱惑力使人一闻便如酒鬼看见千年杜康,财奴道逢聚宝之盆,倾国倾城月貌花庞的美女站在色鬼眼前轻轻招手。李寒一路上做着梦走梦路抵达长安,在这梦城中找肉。 锣鼓声越来越近,看见队伍之前先有个小孩踢着彩球跑过来,那小孩见着李寒旋即露出古怪笑容,抱球站住。那只彩球很眼熟。李寒微微矮身去看,那小孩目中突然有绿色火焰熊熊燃烧,点燃他的引线把他一枚烟花般飞射出去,他骑上李寒脖颈,叼住他的脖子就撕下一口血肉。李寒却没有感到疼痛,蛇打七寸般捏住小孩头顶辫子,冷静将他摘下来。小孩生得一口好牙,如同带鈎短刀,刀锋五彩血水淋漓,正是李寒颈动脉的鲜血。他被李寒提在半空,拳打脚踢荡悠悠,便要咬李寒的手。李寒一手举远他,一手拍在他脑后,小孩哇一声,从口中吐出一块跳跃的活的肉。肉色莹润,宛如九天凤凰脂。香气馥郁,仿若瑶池红灵芝。小孩并不哭叫,神态餍足幸福,口中咀嚼李寒鲜嫩的脖子肉。 李寒将他丢在地上。 小孩抱着彩球跑远了。 李寒脖子上一轻,总感觉像被摘掉脑袋。他俯身捧起那块肉,那块圣洁尊贵的肉在他手中脉搏一样缓缓跳动。有一种巨大的力量贯穿李寒心脏,他胸中入射入万丈金光。李寒在此发一宏愿,他得葬了它,质本洁来还洁去,他要筑一座天尽头都没有的香丘。 第515章 李寒手捧圣肉,继续往城中走。脚步一抬,耳边阴风怒号,家家户户洞开房门,每家都走出人,拔出石板上的尖刀,缓慢向街上围拢。街上日光如月光,月光惨亮血光光。脑浆一般红白斑驳的光芒里,脚步声潮水一样漫涌。肉。一个人叫。一个人叫一万人叫。肉,给我肉,给我肉。 李寒颈上未干血迹散发出比兰麝香气还要馥郁的沉檀香气,那块圣肉在他掌心勃勃跳动,如同心脏,砰,砰,砰。灵光神光般飞掠脑中,李寒咬一咬牙,合口将整块肉生吞入腹。那块肉像一条活鱼,滑溜溜活泼泼,入他腹中如入大海。围拢而上的人群是岸边的垂钓者,岸上人永远无法窥得它是如何安详无声地遨游。 肉。他们在岸边也在李寒身边叫道,肉,给我肉。 李寒说:“我有肉给你们。请给我一把锋利的刀具。” 一把柴刀跃起,李寒接在掌中,往手背上一划,连个油皮都没有剐蹭。再是剪刀、菜刀、杀猪宰羊刀、牛耳尖刀,千百刀具轮番上阵,手起刀落,火花溅射,李寒肌肤如新,宛如金刚不坏身。 人群中有声音:“看来要请那把刀。” 一旁也有附和:“一定要请那把刀。” 李寒静静等候。 突然,天边如降闷雷,如鸣黄钟。街道尽头,八个赤膊汉子肩抬八杠木座,座上莲台,台上社神金身端坐,口如含朱,身似兰麝。社神落地,突然像个死去多年又长生不老的人。一时之间,众刀振动,嗡嗡声如同叩头,高声叫道:“请高高高奶——” 社神朱唇微启,撩开獠牙帘子,吐出一条晶莹剔透人舌头。那根人舌头落地,向上扑通一跳,化作一把弯刃匕首。 李寒取过这把高高高奶之刀,裁割肌肤,终于能够划破皮层。一滴鲜血坠落,五光十色,众人匍匐在地,争先恐后张嘴来接。那滴五彩血液砸入口腔,一股前所未有的香气震荡。众人泪光盈盈,无比虔诚。李寒却将刀丢开,坦诚道:“不够。” 众刀会意,高声鸣叫:“请太太太爷——” 如同应声,社神左胸正中登时裂开三寸见方圆窟窿,掉落一颗七窍玲珑人心脏。心脏落地,砰一声烟雾飞散,化作一把直刃短刀。刀锋薄如蝉翼,刀身溢彩流光,射出万丈霞光。李寒的手穿过光柱,将太太太爷之刀拿在掌中。 众刀肃穆,见太太太爷气定神闲,露出九万年后仍吹毛立断的满口银牙。太太太爷的矫健身姿随李寒手掌飞快滑动,只听哧啦一声,宛如飞叶割破空气,船桨裂断河流,李寒手臂被切开一个大口。太太太爷翻跃跳动,一块鲜肉掉落,一层薄薄油脂如同雪层,覆盖着澄澈明亮一块红肉,简直是一块红色的冻冰!血迹沾染在地,散发出祥云般的五色之光。 众人齐声叫道,肉,肉!十年、百年、千年难得一见的圣肉!这圣肉的质地比今日的胙肉还要紧密! 李寒说:“放我通行,我会把肉都割给你们。” 众人起身,众刀闪避,李寒终于迈得动脚步。一人行则万人行,每行一步就要割一块肉,肱二头肌、肱三头肌、三角肌,背肌、大腿肌、小腿肌,每一块肉掉落,就有一个人捧碗上前接肉退去。李寒五彩斑斓的鲜血蜿蜒,在他脚下拖成一条绚丽彩缎。太阳惨白的脸都被这光芒映得满盈气色。 最后一个人接肉离去时,李寒已行至城头。城头一身圣人冠服迎风摇摆,像个挂着的人。李寒抬头看向那具放干血液、剜掉心脏、等待三日后分给众家的人,像看一块风干的肉。他认得那块肉。圣人的肉,老师的肉。他自己的肉。 李寒在城下掘土,白色土壤如同积雪,挖到最底,是一眼明如铜镜的清泉。李寒在泉中看到自己的影子,是一具俊俏挺拔、剜尽血肉的洁白骷髅。骷髅张口,吐出一块完好无损的圣人的肉。那块肉在他白骨的腔中完成一系列奇妙反应。如同宝石切割,色泽更加艳丽。如同美酒发酵,香气更加馥郁。这股肉香砰然弥漫,所到之处,鲜花盛开,彩云翻卷,百鸟齐鸣,宛如一个迟来的春天。 李寒抬头,城上圣人衣冠摇曳,如神仙垂降。李寒一双脚五十二块足骨支撑他直身挺立,眼窝里骨碌转动的眼珠四射光芒。他面向天空也面向圣人遗骸,大声叫道:“我是第一个吃圣人之肉的罪人,我是第一个向圣人捅刀的凶手。我今以一身血肉代圣人布施世间,我惟愿圣人登天不再归来!尚飨,尚飨!呜呼哀哉!” 李寒的祝颂响彻天际,天际云层抖擞颤栗,哗然四分五裂,绽开一片色彩奔腾的天空。赤橙黄绿蓝靛紫的云彩涌动,如同朝霞映射下海面的涡流,涡心投落无数光束,利箭般将李寒射穿,也手臂般将李寒包揽。一缕新苗在光辉照耀下破出雪白坟包,迅速抽高长成。碧叶低垂,如含羞少女。枝干遒劲,似持节云中。无数金黄羽翼火红冠子的大鸟停栖在树,翅膀如同火焰,宛如神鸟金乌。这株神树不是扶桑,而是扶桑太古的鼻祖。扶桑木的祖宗弯腰将李寒托举,李寒只觉身轻如燕,在无数太阳祖宗的飞舞包围下飞过白云,飞往天外天,天外之天处,那件圣人衣冠飘如旗帜。李寒不想抓住它只想追随它。这一刻他突然也不想跟随它,只是目送它。圣人衣冠在云头鼓荡,五色羊角之风灌满每一条褶皱,将儒冠革带的青色染成天衣般的绯红。李寒听见轰隆一响,彷佛上古的龙吟之声。一条朱红虬龙飞跃而出时,烈烈如火的圣人衣冠里长出新的手脚骨肉,一个崭新的形似青不悔的天人如同凤凰涅盘般在绯红衣衫里复生。 他在云端降落,像另一个李寒。 李寒没有热泪盈眶,他站在天边也站在城下,虔诚而冷漠。 就是这一天,李寒的神灵通达天人之际遨游无上圣境,而他的肉胎伫立承天门下,仰望老师高悬的头颅。他比历史更早洞见,五年后,也是在这座城门之下,迎接他的将是今日青不悔的结局。 他这样一双如同天人的慧眼,他这样一副七窍玲珑的心肝,他看穿了制度看穿了人心甚至看穿了命运——自然,他也一早看到了自己的选择。 那更没有什么可逃避的。 天空异香浮动,音乐震荡。李寒的意识如乱坠天花,濒临涣散。这时候,一股神圣的感情从他心底茁壮而生。他得记下这曲子,他直觉一切命运的奥义都包藏于此。 他要窃取火种一样把开尽生命玩笑的神曲窃入人间。 承天门下,围观者越簇越紧。他们不敢上前,上下打量这名面貌陌生的年轻人。这人立在罪人尸身下,双眼发直,如同痴呆。 突然,他伏身跪倒。所有人吓得浑身一颤。他们以为这个古怪的年轻人会磕头痛哭,但他没有。 他写词。 手指划地,鲜血流溢。 上好丹批,天成朱笔。 他在批点玉升年最后最具色彩的一天。 这怪诞的一幕是李寒发疯谣言的初始,但他得于天人的逻辑,世人又怎能理解贯通? 第二日清晨,逆贼青不悔尸身不翼而飞。 被软禁的府邸中,郑素支起火盆,打开书箧,取出青不悔的全部书稿。 青不悔之死一度在梁王朝的仕宦阶层讳莫如深,直到奉皇五年,他们迎来李寒的死亡。在他死后众人开始思索,李寒到底留下了什么?但他们都没得到确切答案。没人将李渡白和流星挂鈎,流星转瞬即逝,而他焚烧的光焰足以割裂时代。这给了时人灵感,他们这才想到死在新朝前夕的前朝丞相——是的,也是丞相——他用一腔热血来飨死亡,李寒背叛过他的生命,却又收殓并蹈袭了他的死亡。人们突然记起,他二人并非什么不两立的仇敌,李寒又何止他的继承,更是他的学生。青不悔也本非什么国贼和罪臣,他只是多了一点幼稚和许多叛逆,比李寒少了一个昭帝而已。这引起了他们研究的兴趣,但他们翻烂史简都没翻检出点什么,这才是最为人惊讶的:青不悔死不过十年,却干净得彷佛杜撰,像神鲧、刑天和共工,像一切散佚的传说。他是有过诗书的,李渡白奉皇元年所歌《踵汤》多疑为其作,而他或许正是李寒口中“驷赤虬兮绯衣”的天人;自然,他更有过论著,但正如我们所知,在他死去的前一个夜晚,有半数被他付之一炬,而剩下的一半,在他死后的第一个白日,也被他的外甥亲手烧成了灰。那些灰烬,那些火光,正是他永生的息壤、断折的干戚和腰斩的不周。而李寒不同,他终究留下了点什么。它们被物化成碑石、法律和君王的眼泪,但这绝不是全部。死的是丞相,而李寒不死。他正是被留下的。 上述乖于共识的片段本该削删干净,但出于对时代和历史的尊重,我们还是将它保留下来。时代和历史里多的是我们无法理解之人和无法理解之事,像之后故事里无母而生的梁太子玠,和之前故事里不像活人的这位李寒。他们在见证时代的同时也被时代见证着,他们在记录历史的同时也被历史记录着。如果非要找点他们真实存在的证据,可以听听梁明帝继位后,坊间依然传唱的那支《破阵子》牌子,那是李文正公在玉升末年的仲夏时分,为他逝去的老师、逝去的青春、逝去的壮阔岁月所书的第一笔挽辞。哪怕他所题当日,立刻被滚滚风尘吹散。 第516章 有定从来生死,无情最是河山。三百弓刀追溯雪,十万离魂叫玉关。千秋若等闲。 去日名登鬼录,今朝位列仙班。挣断金枷蓝玉锁,换得沽风买月钱。安临离恨天。* 第374章 一四〇萧玠 奉皇年到来前的最后一个夏天,我父亲做出一个史无前例的决定。五月初五,他在登基之前,先于南秦明山封禅。 古来帝王封禅,不过两点由头,一则符瑞,二则德功。这也成为我父亲一生中为数不多堪称好大喜功的事件,时人咋舌,后人攻讦。但要窥见事件背后的真相,我奉劝各位高抬贵眼,不妨将目光略放到这次封禅的另一个主角,南秦新任大公秦灼身上。 玉升四年五月初五,我的意识犹如天外一株灵草,在肉胎的蒂苗生根前便盈盈诞生。我被一声遥遥传来的钟鸣唤醒,庄严又不令人惊悚,由门扇隔绝,听上去像羊水拍打腹腔的余音。这道钟声之后,我意识的身体渐渐轻盈,如朝露,如飞电,如羽毛般地升腾到半空。我盘踞在南秦光明台特有的井字斗拱之上,在此将整座宫殿一览无遗:晨日初升,日光泻窗,室内宛如一片金色池塘。房梁影子投落,池上乍生金波。波光粼粼处,我找到了我第一次穿戴衮冕的父亲。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的脸,远在他初见我之前。这一年他二十二岁。他嘴唇紧抿,眉头微皱,神情冷峻,双目却喷出热烈的金色火焰。那火焰射破十二道墨玉旒珠帘烧向对面。 我不明白他克制与热烈的矛盾情绪,只能沿他的目光看去,找到一面一人高的铜镜。我父亲正目不交睫地盯着铜镜里的人。 那是我所见过最美好的人。 我可以尽情赋予他一切溢美之词,但在我父亲的目光跟前终于哑口。我一直讶然于父亲这样的人竟会如此看人,大音希声,炽热滚烫。那人对镜整装,头顶诸侯冠冕的九道白玉珠帘垂落,切割开他眼前父亲的形象。他转过头,露出我无数个夜晚梦寐所思的秦灼的面孔。 秦灼冲父亲笑道:“不登基就祭天,你可是开天辟地头一份。” 父亲静静应一声:“嗯。” 秦灼走上前,到一个不该是君臣和盟友的距离。他抬手挣了挣父亲的外襟,笑得有些轻俏:“也不知是你蹭了我的继位典礼,还是我沾了梁皇帝陛下封禅的光。” 父亲任他施为,说:“我沾你的光。” 秦灼说:“我家里没有这份先例的。” 父亲的笑意终于漫到嘴角,“多谢大王为我破例。” 秦灼道:“你再叫我一句。” 父亲依从道:“大王。” 秦灼笑眼一弯,“哎”地应一声。他目光定在父亲脸上,也笑着回道:“将军……陛下。”又叹息般轻轻唤一声:“六郎。” 他站在父亲面前,日光烧上他的大红典服,火苗顺他们牵握的双手燃到父亲身上。他们沐浴在这金色爱火里,我听到一股干柴燃烧的轰隆轰隆的声音。秦灼似有预感地抬起下巴,同时,父亲面孔微垂下来。他们嘴唇撞破黑色白色的圆形光斑,交融成一片辉煌的金色。我感同身受地体会到,这金色叫他们生发出一种眩目的快乐,我正是这种金色快乐的一根芽苗。这种金光照耀了我,我感到这团意识像沾了露水的羽翅,沉甸厚重几分。这意味着离我肉卝体初绽的时刻越来越近。我在平静等待这一神圣时刻的降临。 秦灼撤离脸颊,捏了捏父亲的下巴,笑问道:“这算什么,偷情吗?” 父亲抚摸他的嘴唇,说:“去拜天地。” 秦灼说:“你要小心,和我磕了头,这辈子不准丢开手。” 父亲执起他的手,和他十指紧扣。 父亲问:“走吗?” 秦灼点头,说:“走。” 父亲抬手叩了叩门。 两名带甲侍卫自外打开殿门,看他们的装束服色,一位出自潮州营,一位出自虎贲军。殿门打开的一瞬,满室金色火焰冲天而放,侍卫后退一步,恭候这片金色火海中,走出红色和黑色的君王。火种和灰烬。鲜血和夜色。白虎和白龙。暗神和光明。他们的剑章一左一右地响,锦履一前一后地响,旒珠一黑一白地响。这时,太阳从南秦殿宇的赤色脊背中央缓慢升起,将他们共同映得红中带金。他们红得发黑,黑得发红。他们每行一步,跪倒一层士兵,每下一阶,上一层士兵重新执戈站立,成为他们身后的黑浪黑影。 我听到庭间两匹骏马嘶鸣,他们厮磨耳鬓,交颈相依。那匹白马是我父亲十数年来的坐骑,我上一次见到他时他已垂垂老矣。他先于父亲认识我,我映在他眼底他映在我眼底时他向南秦的苍穹仰头鸣叫。他率先吹响迎接君王也迎接我的号角。父亲的脚步在我和白马云追四目相对后紧跟上来。父亲握住的不是马缰而是马镫。我看到父亲生满老茧的手指一攥一斜,向下拨正那块铁脚踏,下一刻,秦灼踩上马镫,翻身坐上白马鞍鞯。 我父亲在五月初五为秦灼牵马执镫,这被梁史秦史梁臣秦臣共同见证,也被天地山川日月星辰共同见证。如果按后人对我父亲矜功自伐的批驳来看,他是以未来的帝王身份参与这场明山封禅并扮演主角,但我们知道,帝王从来是被坠镫执鞭之人。我父亲对秦灼前所未有的破例似乎是一种征兆,在长安女帝退位引发的历史地动后,部分智者察觉,秦地南隅正酝酿一场更加狂暴的大海啸。君王近乎折节的礼遇,如果没有压迫与威吓,那就成为一种发自内心的爱重。爱是人生的蜜糖却是历史的砒霜。爱是青春热恋的兰因也是十年之痒的絮果。爱是为嗜甜如命的秦灼特意调制的饴糖鸩酒,也是为我苟延残喘的父亲专门赐下的至苦芝草。爱是甘瓜苦蒂,也是冰山烈火。 一时之间,楼门打开。宫门打开。城门打开。所有正门全部打开。我父亲为秦灼牵马直走到温吉王城之下,昔日的昱都之名已经被新君妹妹的闺名取代。我望向秦篆镌刻的我姑姑的名字,天边响起赤色大旗和玄色大旗并肩招手之声。 我父亲松开白马马镫,翻上黑马马背。 秦灼抽响第一道鞭声。 我父亲拔出一把虎头匕首,割破手掌,接过马鞭。 城头,一轮旭日高升。金光四射之处,女祭司高声唱道:“公苗裔兮光明,汲血胤兮飨宗。” 街侧百姓应声跪拜,祭者酾花以迎。 漫天红白花雨纷落。我听见我父亲淩空抽响第二鞭。 接着他手握鞭梢往一旁一递,秦灼接住玉柄,与他共同握鞭而行。 女祭司声音悠扬:“帝子援斗兮既降,度日月兮飞升。” 苍蓝天幕下,秦灼轻嚯一声,我父亲默契神会地一打马腹,黑白马蹄共同奔驰起来。他们手中共持的马鞭笔直,将太阳的金脸勒出血线。 我听到百姓山呼万岁千岁之声。他们驰出温吉门时,号角大响,鼓声大作。音乐的热浪一层接一层冲刷天际,众人振臂欢呼声里,我看向那条马鞭,突然明白了父亲此举的真正意义。 他心中藏着神也藏着鬼。他那颗鬼神游戏的红心脏包裹在君王黑色的庄严皮囊里。他的庄严并非君临天下的庄严而是修成正果的庄严。我飞下高空,紧附在那条马鞭沾血的纹路上。我看到一根赤红绳索从父亲手腕上奔流而下,在秦灼腕部打上死结。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在这一日苏醒。 我通过父亲的眼睛听到他的心声。 父亲说我不只是要和你许天下,我要和你拜天地。 我们结婚姻。 我相信这是历史上最隐秘最盛大最无与伦比的婚仪。举境跪拜,史笔作证,新任梁皇帝首次封禅的壮举,南秦光明神五月初五的庆生。我相信父亲不止一次地思考过一个问题,如果他们的盟誓以两个政权的血液缔结,还有什么能将他们彻底割裂?就算割裂,果实终将落蒂,他们的断藤依旧被一枚苦果接续在一起,那他们还惧怕什么? 我只看到那轮金阳越升越高,挂上大明山峰的青翠发髻,像一只硕大金冠。 山上高台上,我父亲跪倒,大梁的骑兵跪倒。秦灼下拜,南秦的骑兵下拜。接着,父亲割破手掌,我从他心头的血管里奔涌而下,被他滴进秦灼酒杯。他们把鲜血挤进对方酒里,接吻一样用嘴唇互相承受。酒樽倾空后,两顶旒冕三起三落。 天下太阳下,天人借女祭司的声音高诵: “一拜天地——” 梁与秦结发。 他们磕了头。 这并不是这一天全部事宜的终结,这仅仅是第一个高潮的落幕。夜幕降临之际,秦灼在我父亲面前打开一扇落锁大门,门开的那一刻特有的香菸气味扑面相迎,我父亲看着面前如山的牌位,顿时明白这是什么地方。我跟循他的眼睛,看到最前方比肩而坐的两座灵位,我素未谋面的祖父祖母,秦灼鸿案相庄的一双高堂。 秦氏宗庙里满壁祖宗如同罗汉,高高在上地俯视秦灼和他大逆不道地带进来的异姓异乡异教之人。一个秦氏子孙一生只有一次机会带这样一个人到祖宗跟前。这或许是秦灼一生中最愚蠢也最勇敢的一晚。 第517章 我看见秦灼走上前,点燃三支线香。我在袅袅青烟里闻到我自己的气味,混合著松木和桐木、北方和南方、不信教和新教的古怪味道。这是非生命的我对我即将到来的生命的感召。我空中盘旋的身体愈发沉重了。 秦灼把三支香递给我父亲,我父亲在他目光示意下将那三炷清香插入炉中,他完成这个动作时,我看到秦灼浑身轻轻一抖。他看着站在他生身父母面前的我父亲,久久未发一言。 等我父亲退到他身边,秦灼才撩袍跪倒,我父亲也从他身边跪下。所有人都在等待他说点什么。直到连我父亲都以为他无话可说时,秦灼张口,有些生涩地介绍道:“阿耶,阿娘,这是萧恒。” 他顿一顿,说:“我跟他了。” 他发出声音的一瞬我父亲胸中生出一股难言的震动,并敏锐察觉出他的异样。这句话结束后父亲立刻扭头看他,秦灼只匆忙推他一下,迅速叩头在地,不让任何人看清他的反应。 我父亲抬起了头。 他郑重说道:“二位放心,我不会叫他再受苦了。” 接着他一个头磕在地上。 我通过父亲的手臂感觉到秦灼身体轻轻颤栗,我听到静谧之中,他吞入腹腔的哽咽之声。我当时讶异,父亲的千金一诺竟带给他如此巨大的痛苦。直到很多年后我才明白,有时候痛苦是比笑容更深刻的一种幸福。 如果你以为到这里就接近故事尾声,其实没有。他们拜了天地还没叩拜高堂。他们叩拜高堂还没洞房。最后一个步骤到来前,我父亲将秦灼从地上搀扶起来,他们对望片刻,在满堂祖宗目送下双手交握地走出宗庙。此时我的意识已如待归之鸟,振翅难飞,倦怠不堪,我知道那是即将搭建的肉身之巢所散发的巨大吸引力。我仍在恭候这一神圣时刻的降临。 五月初五是南秦父神光明王的生日,更是他与其妻暗神的生离之日。这一天秦境上下夫妻分房,牝牡异圈,满境蜂蝶不做授粉之花媒。我父亲和秦灼在今日结合,实在有一些触犯大不韪的愚蠢勇气。我相信他们也并不确定,神明为这场婚姻送出的是天谴还是赐福。 光明台成为秦灼继位后的全新寝宫,四下一片寂静,光明神铜像端坐神龛。室内灯火高烧,宛如龙凤花烛。窗外烟花怒放,好似鞭炮齐祝。夜幕夜色被隔绝在外,喧闹欢笑被隔绝在外,整座宫殿被金色肃穆的水潮包裹。白天太阳的余韵沉进池塘,池塘水涨,在没顶之前先没过秦灼足底。秦灼赤脚踏入这条金色爱河。 我借父亲的双眼观察他。我融于父亲眼底,融于那一团爱欲与肉卝欲交缠、亵渎与膜拜撕扯的目光之火。爱将我父亲的黑色眼睛染成一世界的金色。秦灼站在那世界中心,脱去大红礼服,露出洁白优美的身体。他踢一堆残烬一样将落地的衣物踢远。我父亲满眼金色的火苗烧在他身上,他满身金光闪烁。我看见他仍佩戴祝神首饰,黄金抹额黄金项链,黄金臂钏黄金脚镯,他□□地站在父亲面前,援手,将一对七叶黄金耳珰穿在耳上。我察觉他耳垂有血痂愈合的痕迹,他第一次穿透耳朵时也穿透了他们最后那层爱情的隔膜。那也就成为他们生命渗透过的爱情徽记。今天更加原始的冲动驱使他重新刺破这双耳洞,在他们即将痊愈的爱情伤口上錾下更深刻的金色钢印。爱的出口就是伤口。爱的真谛就是疼。 他向父亲抬起手,父亲无可抵挡、无从抵挡地走向这片爱情的金色泥沼。秦灼白莲花一样神圣的芬芳在泥淖里吸引他。他们十指相连地走到光明神大像眼皮子底下,开始接吻。秦灼手指插入父亲头发时我听到窗外最后一簇烟花绽放的声音,我被那朵溅入窗中的金光击中,像一枚种子被金色的鸟喙唾到泥里。坠落时我听见秦灼细细抽气,他叫我父亲的名字,像叫一个爱得要命又恨得要死的人。他腰肢像花苞合拢一样紧紧包裹在我父亲身上。我听到他做出一个大胆的假设:如果我能给你养个小孩……我们是不是真的能这样过一辈子。 他的话音被颤抖淹没。父亲快速耸动脊背时低吼出声。金色新泉潺潺,包裹金色巫山。金云堆积满室,金雨蒙蒙坠落。我听见天外一声轻响,是一层一层蛹状黑夜破开缝隙,光明神掀起黑色眼皮,睁开一只巨大的金色眼睛。那是我身为意识所听到的最后声音。我跟随金色雨水顺流而下,冲过河道,肉卝体在一片金春般温暖的沃土里暗自扎根。 五月初五,我和光明神同日诞生。我不知道他们这大胆的举动是对神的亵渎还是供奉,就像我不知道我本身,是我父亲苦求而得的错误神谕,还是秦灼一语成谶的爱情苦果。 金色火苗在光明台烧了整整一夜。 我想我该叫秦灼阿耶。 这一夜父亲为阿耶埋下种子。两个月后,他们以为我是个女孩子,并用掌中之宝作为我的名字。 从此成为拨动命运齿轮的手指。 我在那个夜晚就读到了故事的结局。 我这一生也只有那一个夜晚思考过,我为什么成为我。 我是被剪断的脐带,是死结的红线,是历史的一场宫外孕,和这个故事增生的血管。 我不是故事的终结,更不是它的起始,我是它延续的一条根。 我甚至算不上这个故事的亲历者,我只是它的一部分。 我不是讲故事的人。 【卷三完】 --正文完-- 第375章 裴杨番外蜡烛 裴兰桥回府已至深夜。春夜深深,月色淡淡,独窗中仍晕了烛光。她将官帽抱在怀里跳下马背,刚推开门,榻边人便抬头问,饿不饿,我做了些点心,你先吃,再给你煲点汤吗?裴兰桥笑道,这么晚了,再吃也不好克化,我随便垫点儿。 她边说边往屋里走,女子仍从榻边坐着,面前一只竹编的小笸箩,里头是丝线绣料之类。春夜寒,她只穿了件鹅黄抹胸,外头披着裴兰桥一件半旧袍子,发髻松松挽作堕马,指头上戴了个顶针,手里的活还没放下。裴兰桥便道,天也冷,不多穿点。又道,别做了,熬眼睛。 女子嫣然笑道,还这一点,赶完你明早穿。又嗫嚅道,上回穿你那件磨坏了袖口的去面圣,陛下得觉得我多克扣你呢。裴兰桥笑道,我不信,你舍得?许是灯火昏昏,女子面上似飞了霞光,只低头啐一口,你们谏官都是油嘴滑舌。 裴兰桥和她隔着案几坐下,仍穿着白日的大红官袍,将案上一只绣花样子捡起来掂在手。女子做针线,她便静静陪坐一旁,烛火也静静陪着烧。夜里静,毫毛般的声响和心思都无所遁形。纫针的声音剔在心上,麻得人心痒。这么坐了一会,裴兰桥喟叹般叫她,观音。 杨观音唔了一声,仍做着活,待她说下文。一会没听见动静,也就停下针线抬头瞧去,正撞进裴兰桥一双眼睛底。她心咚咚跳着,眼瞧裴兰桥凑近了,半个身子凭上了案,轻声叫,观音。 这是裴兰桥讨要的前兆。 烛火轻轻一晃,她睫毛也闪了一闪,将针线搁下,垂眼应一句,嗳。 裴兰桥笑了一声。 杨观音又羞又赧,忙大声道,你笑什么! 话音未落,只听呼地一声,裴兰桥已吹灭了蜡烛。室内一片漆黑。 杨观音蓦地紧张起来,睁大眼睛,紧紧攥着衣襟。昏暗中,隐约还能瞧见人影,声音更是清晰。那人从面前矮下来,抬起她一只脚替她脱鞋袜,又呵气搓手,反覆替她捂着脚心,嘱咐道,以后夜间要多穿些。太冷了你先睡,不用等我。 她紧张得无以复加,只僵硬地嗯一声。那人含笑道,嗯,真不等我?杨观音才知被戏弄,臊道,你干嘛呀。她还没追究到下一句,那人已站起来,手覆在她双手上,说你手攥得这样紧,叫我怎么做?她那样循循善诱的口气,叫杨观音有些吃醉酒般的陶陶然,也就昏头昏脑地松开手指。那人的手便探入那片鹅黄,鹅黄的柳叶下,是一片雪白的春圌波。她覆在那波皓白春圌水上,杨观音呼吸加紧,春夜里春风颤颤,春水潺潺。杨观音一双幼小的孚圌乚如新燕般轻啄她的掌心,她捉住燕喙,于是杨观音开始低泣。她轻声似推拒又似催促,你……别这样。 裴兰桥笑道,好。她终于肯做罗带轻分的事了。那蜡烛突然被风一吹,重新幽幽地焕了亮。她将杨观音抱到身上,像怀抱神女般轻俯下身,将神女从衣物束缚中解脱出来。她浣过了手,手指冰凉,香脂彷佛更暖,融融化开,所谓红泪亦如是。杨观音紧紧搂抱着她,吻她的嘴,在春江潮水中剧圌烈颤圌抖。裴兰桥常日做公文,指上茧厚,腕力指力俱佳。夜里独梨花轻落,猫叫几声,淙淙水过,人也听不清。裴兰桥问,难受?杨观音不说话。她又叫,观音。杨观音生离死别般死死抱着她,说你不要走、你不要走。我知道你要走了,但……你不要走。我是你的妻子,我要嫁给你啊。裴兰桥沉默了,双手环抱她的后背,轻声说,观音,你不要折磨自己。有些缘强求不得,有些人强留不住。天要亮了。我希望你幸福。 第518章 蜡烛滚下最后一滴泪。杨观音终于烧尽了。 第376章 番外我忘记的一个人 我认识李寒的时候,正值他生命和事业的黄金时刻。奉皇元年,他二十一岁。 李寒在那一年除了臣属和丞相,耗费了更大的精力去扮演“父亲”。梁昭帝和秦明公的长子诞育,二人却两地奔波,无暇照料,儿子就这么堂皇地丢给李寒养。 众所周知,李寒最喜欢攻克难关。他一年里的大半时间僭居于甘露殿内,限制在前朝、书案和摇床间,三点一线,如鱼得水。当年西塞战火连天都不曾耽误他著书立说,何况区区小儿啼哭。太子胎里弱症,脏器有损,李寒常担忧他哭得太低,叫自己养出毛病,反倒盼着他哭声再响些才好。 奉皇七年九月前,甘露殿一直为昭帝与明公并居之处。床榻置办于武帝朝,阔而敞亮,到底是积年之物,动作起来总要作响。榻边挂走马灯,大红罗帷低垂,映着辘辘灯火,如映一面千古万岁的老月亮。李寒很明白自己的处境,虽与昭帝是鱼水交,却不想凑那二人鱼水欢的热闹,便收拾了竹榻一张,正挨着太子的摇床。 李寒拥抱太子襁褓,这是我记忆里未能留存的事。但昭帝同他说笑时我总能听个一句半句。约莫是奉皇四年,李寒留膳甘露,秦明公在场,我亦作陪。北地好浓油赤酱,甘露殿却多照顾明公胃口,鱼羹清淡,云糕清香,新酒梅干,令人食指大动。李寒瞧见汤粥,不用反笑,说:“臣倒想起,殿下初诞那年留下个掌故。” 昭帝笑看他,我也仰头等他讲,便听李寒道:“殿下吃不进药,太医便令乳母服药,化作乳汁令殿下饮下。没过多久,殿下浑身便起了红疹,臣大骇,只怕有人从药中做手脚,一番验看发现,问题竟在粥里。” “粥中有毒?”昭帝声音微凛,“你怎么也没同我讲。” “粥中无毒,有马蹄子。这就是为什么,臣知道殿下吃不得马蹄子,吃了要生疹子。” 昭帝笑道:“我叫你帮我看儿子,险些将儿子给我看没了。” 明公却道:“人家肯替你带着不错,一二岁的小孩正吵闹。” 李寒便道:“这倒没有。殿□□贴臣,从不在半夜哭闹。只是抱着极轻,总觉得抱了个空襁褓。” 我这时才得知,他竟这么早便照看太子。再过一阵子,太子渐而认人,且算是早慧,叫人极早,昭帝与明公大喜,只将他如珠似宝地捧在手心。有一回李寒拜见,太子正咿呀学语,昭帝笑指李寒,对太子道:“阿叔。” 李寒却抢先道:“老师。” 他从太子面前徐徐蹲下,微笑道:“臣是老师。” 李寒这辈子做惯了大不韪事,但这一句,却算是他对自己个性的真正叛逆。他是个冷心冷肺的人,少有私情外露的时候。他不会收学生,配做他李渡白学生的人还没出生。但他却认一个一岁小儿作传承。他昭彰了自己的私爱,并抬成了君为臣纲的公正。 昭帝沉默良久,没有反对。 我也是很久后才知道,昭帝属意的太子师本不是李寒,而是一位故去多年的岑氏郎君,他搅弄风云的种种手段与羽化成仙的条条故事错综在一块,只在太子太保梅道然身上留下蛛丝马迹。一夜就寝,明公坐在床沿,由昭帝替他脱靴,便听昭帝道:“做渡白的学生并不是一件容易事。” 明公拉着他的手,让他站起来,挨人坐下,说:“但能成器。” 昭帝握住他手,十指厮磨着交扣,终于叹道:“渡白是个神仙性子,难得这么喜欢什么人。” 李寒喜欢太子,对他这种七情六欲似乎极难触动的人来说,堪称一次人生事故。这种喜欢的根源连他自己都说明不了,最后统统推到缘分头上。梁人就喜欢讲缘分,讲宿命,讲一些人力无法企及之事。但讲缘分这桩事对李寒来说,本就是闻所未闻。 除此之外,昭帝的应允还有一层私心。他和我一样,深知李寒心如赤子。孩子带出的孩子一定会快乐,而孩子培养出的理想,是最纯粹、最高尚、最美好之理想。李寒复杂的诗人气质与改革家身份,使得他的理想是一群足爪比双翼更有力的白鸟,不是翩翩而飞的空谈,随时随地就能扎根。 李寒走在现实主义的前沿。 李寒是个极度的浪漫主义者。他浪漫至死。 以上种种我全部认同,我反对的只有一点。 李寒活生生地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但世人要么把他当神仙,要么把他当妖孽,就是不把他当人。 李寒为救世而追逐太上忘情,他们却说,李寒没有心。 我讨厌神化他一如讨厌丑化他。说他是登遐得道,似乎凶手反倒行了善,成全了他,叫他功德圆满重登仙界。可事实是,李寒死了,被宵小用极其残忍的手段当街杀死。他死的时候,没人肯为他哭一声。 说他成了仙,能改变他被害的事实吗? 这种自欺欺人的安慰有意义吗? 在看到昭帝之后,我不知道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那副模样。奉皇五年,昭帝西征归来。我们明明只有数月未见,却似阔别多年。他身形佝偻,神情痴滞,甚至称得上老态龙钟。我后知后觉地发现,李寒不只是他的挚友、知己和股肱,同时也是他们少年时代最张扬的錾记。连这样的记号都能被死亡活活刳去,这摧毁了他的一部分信念。但昭帝其人,打碎牙齿和血吞,他的难过不会诉,为此招致了不少不该承受的怨恨。这毛病他至死都没有改。 我记得李寒给太子做过一只比目鱼风筝,据说坏了许多个才得这一个。太子对此珍爱异常,它却在宫倾之日零落成泥。我曾想去找寻过,但觉得自己性命尚存便是侥幸,也便丢开不提。直至几年之后,我与昭帝的关系即将进入破冰时期。那一段我和他无话可说。说什么呢?我们的故人凋零的凋零、离去的离去,我们在一块,只有晨定、昏定和检验功课后无尽的沉默。我是他肉里的一根刺,也是他覆巢下的一个卵。 李寒在宫中有居所。早年政务繁忙,昭帝专门辟两仪殿供他暂住,为此没少传出金屋藏娇的风月轶事。在李寒死后,两仪殿仍有人打扫,昭帝自己也常去坐坐。我从没去过。那时候,我已经刻意遗忘李寒一段时日了。李寒是个骗子。我恨他恨得咬牙切齿。我问他,会回来吗?他望着我的眼睛,信誓旦旦道,会回来的。因为李寒良好的信誉,我轻信了他这一次。哪怕他的死讯传来,我仍抱存期望——那可是李渡白,李渡白算无遗策,怎么会死。直到一个午后,他的头颅被带回来,裹在一只染血包袱里。 李寒这个大骗子,骗人就骗这一次。 我走进两仪殿,突然想起许多事。 昭帝和明公总把他当小孩,但他的确一直像父亲一样看顾我。他总跟着昭帝蹭饭,但我若在旁,饮食关照连昭帝都插不上手。记得一次吃鱼,明公和昭帝闹脾气,用膳也爱答不理。我很会察言观色,只默默搅粥吃。其实是想吃鱼的,但那时候毕竟还小,自己处理不干净,也不敢说。李寒坐在我身旁,挟了鱼在碗中,将刺剔干净,将碗推给我。我小声道谢,仔细吃着。这一块尚未吃完,他又剔了一块给我,自己夹鱼尾巴漱起来。也是那时候我突然发现,李寒手指很好看。我便丢开碗,掰着他手指玩。修长,有茧,骨节分明。这和昭帝明公俱不一样。实话讲,我不太喜欢昭帝的手,太糙,伤口又多,摸我脸颊时总磨得发痛。明公则好些,他虽也有茧,但平素好保养,手指都染着兰麝幽香,我后来爱熏香泰半是受他浸染的缘故。但李寒与他们都不同。 那是一双文人的手,一看就没法弯弓搭箭,但他的茧子却比谁都要厚。后来我多捉笔,在同样的位置也磨起红痕,总觉得是李寒又活到我身上,藏在这个小小的薄茧里。这是我和李寒两个人的秘密。 我从来没进过两仪殿,远远一看,便瞧见里头挂着一幅丹青,画的正是李寒。朱衣素冠,面目如生。他永远都是二十五岁的样子。但我从没有见过他穿红衣。 本朝规制,状元红衣,三品红衣,新郎红衣。而李寒官居二品,科考落第,没有成亲。 他一身红衣立在画轴间。我突然窥探到,他还有我们都不知道的秘密。 竹帘微微一动。我在帘后瞧见了昭帝。 在李寒跟前,他显得异常苍老。他手里拿着一只风筝,被着意粘合过,裂痕纵横,是一只被重新拼好的比目鱼残尸。昭帝轻声问我:你还记得他吗? 我没有说话。 他仍絮絮道:那年他没了,你受了惊。送他出殡后,你再不肯提他。他替你抄过一套《孟子》,你后来也不看了。他这个人,看着挺没心没肺的,其实是个很细心的年轻人。你小时候吃鱼,总爱吃他剔的。我们好给你夹碎,他总是剔出完完整整的一个。那时候你的册封礼,本打算立即举行,还是他说,柳絮太盛,怕你吸了,还是过一段时候。哦,这是他做给你的风筝,我还给你留着呢。 第519章 我瞧瞧李寒,瞧瞧昭帝,又瞧瞧那只风筝。千言万语如水珠般咕咕嘟嘟涌到嘴边,但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那些水珠在我脑袋里左碰右撞,终于从眼眶处找到口子,立即争先恐后地掉出来。 李寒有许多名字。 人们叫他文正公、大相、叛逆、竖子。 我叫他老师。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