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尊今天火葬场了吗》 第1章 《魔尊今天火葬场了吗》作者:温山卜鹿【完结】 文案: 画酒咽气前,看见她所仰慕的未婚夫一袭婚服,端艳如火。 他怀里的神女,是他真正的心上人。 宴北辰曾为她挡箭舍眼,无数次身陷险境,只为求得她一眼回顾。 这样恶劣自私的魔,原来也有真心。 画酒笑出了眼泪,而后死在劫雷之下。 * 劫雷之后,画酒重活一回。 不过时间线似乎太提前了——她回到初识宴北辰的五百年前! 不影响她手刃欺骗真心的狗男人。 这时候的宴北辰还很弱,装成一个小可怜。 画酒却不会再次被他欺骗。 她踩碎他的指骨,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下,一箭射穿了他的心。 但他没死。 按照宴北辰睚眦必报的性格,画酒以为自己完蛋了。 可少年白衣染血,狼狈跪在她脚下,捧出一只眼睛,虔诚又苦涩地问:“小帝姬怎么如此狠心,消气了吗?” 消气? 她只想要他的命啊! * 狗男人宴北辰耳上有四枚丧钉。 第一枚消失时,他被梦中看不清脸的小姑娘,踩碎指骨。 第二枚消失时,梦中有人一刀劈来,他断了眉,差点把命丢掉。 此刻,他终于不得不重视这个严重的问题: 眼前温柔的小夫人,会在未来杀死他。 …… 【毒舌疯批真反派x成长型黑化小白花】 #便邀东风揽明月,春不许,再回头# 灵感源自:莫比乌斯环 文案于2024.04.19 第1章 尸横遍野的古战场,墨云千里。 滚滚狼烟迎面,罡风裹挟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扑灭草木春意。 画酒眼皮沉重,她告诫自己,绝不能睡过去! 尸山血海中,少女艰难抬起眸,用尽全力,抓住面前一抔浸满鲜血的黑土,想将自己从尸堆中剥离。 放眼望去,战况相当惨烈,周围堆叠着数不清的残缺尸体。 尤其是画酒身上这具,血肉模糊,连脸都看不清。 她强忍恶心,推开尸体,踉跄着爬出来。 苍野之战,神族大败。 属于魔族的壮丽史诗,正式拉开帷幕。 这对画酒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她是个神族人。 身为战败方,画酒脸色苍白,像一缕游魂,漫无目的,行走在鬼气森森的苍野。 乌鸦被她惊起,飞向上空嘶鸣盘旋。 战争已经结束很久,连那些尸体,都开始腐烂发臭。 倒在血泊中的,或许有画酒的熟识,更或许,有她的亲人。 但画酒已经不在意。 她混混沌沌,记忆也乱糟糟,抬手放在空荡荡的胸腔上。 好冷,好痛。 她好像忘记了,很重要的事。 可是想不起来了。 “嘎——”乌鸦嘶鸣,又落在她脚边,开始啃食地上的尸体。 画酒有些烦躁,想赶跑那些乌鸦,地上却冒出半截断剑,将她绊倒,匍匐在地。 摔了一跤,头昏眼花,画酒终于记起来,她的神心被别人挖走,很快就要死在苍野,为神族数万大军陪葬。 没有神心,她实在太虚弱,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以贴近死亡的姿态,趴在那里不动了。 死? 不,该死的不是她。 画酒伸手摸索,试图寻找可以供她使用的工具。 周围什么也没有,兜兜转转,她又摸到那具,刚才压在她背上的尸体。 奇怪,她不是把这尸体推开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画酒觉得,可能是遇上了鬼打墙。 神倒霉了,鬼都欺负。 算啦,她马上也要死了,不计较这些了。 画酒艰难翻过身,看着天空,开始没心没肺,轻哼儿歌,哄自己去死。 都说人之将死,脑中会走马观灯,想起很多事。 画酒就想起她的亲人们。 让她数一数。 高贵的母亲憎恶她,温润的哥哥仇视她……至于父亲? 对啊,也许父亲,是不希望她潦草死在这里的! 画酒忽然抓住某种微弱的希望。 她才不要死。 她要比那些讨厌的人,活得更长久才行! 画酒凝视着天空,想不出还有谁会来救她。 她曾无数次向天祈祷,期待得到救赎,结果却总是不如人意。 身下是黑色泥土,画酒甚至能感受到,有死亡的血液,顺着她的脊背往上爬。 真是恶心。 苍野天域,狂风搅弄,墨云翻涌成浑浊的雨。 画酒想起幼时的话本,世上每一场雨,都是神明的眼泪。 于是她看着那些眼泪,淅淅沥沥落下,淋湿她的视线。 这样的雨天,让画酒想起在云水居,躺着睡觉的日子。 她开始犯困,思绪一点点飘远。 黑雾雨霜的尽头,七十二重锁链声拖行曳地,铮然相碰,像是索命鬼在跳舞。 画酒听见活人行动的声音,重新睁开眼。 模糊视线中,缓步走来一个男人,身形极为高大。 他从容蹍碎白骨,向她走来。 入目是极冷的靴。 画酒被黑靴的冷意刺痛,视线有一瞬瑟缩。 她的目光缓缓上移。 黑靴的主人有一双漂亮锐利的眼,如破开迷雾的晨日,极其抢眼。 他目不斜视,仅把她视做平平无奇的尸体,懒得多看一眼,无比倨傲。 画酒却不可能放弃来之不易的生机。 她生出错觉,误把黑靴的主人,当成救世主。 指尖微动,希望引起他的注意。 低头看看吧,她不是尸体,她是活人啊! 然而这点动静太小,完全不够。 于是画酒用最后的力气,趁男人接近,轻轻拽住他衣袍的下摆。 出乎意料,画酒掌心的衣料很脆,破碎成灰。 她的手也跟着垂下来,轻轻砸在地上,仅溅起一点泥泞。 画酒挺意外的。 男人气质冷傲、模样矜贵,没想到,身上的衣料,却像是被烈火焚过。 刚从火堆跑出来? 画酒还没疑惑完,不长眼的乌鸦俯冲而下,停落在男人肩上,然后被他大掌一收,捏得稀碎。 救世主? 零散鸦羽从画酒眼前悠悠飘过,带着大颗粒的血雾。 血腥、杀伐。 男人用行动向她证明,他根本不是什么救世主,而是被锁链困缚的恶鬼,戏弄世间,一切不起眼的生命。 画酒感到惧怕,颤抖着,想把手往回收。 然而头顶上方,男人踩住她来不及收回的掌,轻飘飘掠过。 托他的福,这一脚踩下来,画酒右手的掌骨,几乎全碎掉了。 他踩碎了她的手! 意识到这点,痛已经先一步游遍全身,画酒额上冷汗直冒,却没力气喊出声。 救命,救命! 也算走运,这种堪比挖心的刺痛,让画酒陡然生出力气,遽然抬眸,看向上方的人。 那双眸写满不甘,忽然填满生动色彩。 似乎要费尽全部力气,把这个落井下石的罪魁祸首,狠狠记住! 等她死了,要是运气好,化为厉鬼,夜半敲门的时候,一定不会漏了他! 黑靴主人显然没想到,自己竟然有这么重的份量。 他扬扬眉梢,被那道强烈的视线吸引,破天荒停下。 男人饶有兴致,蹲在画酒面前,掐起她的下巴,打量她的不甘心。 那只手力气很大,掐得画酒很痛。 很好。 她决定把他位置往前调调,恶鬼上门的时候,第一个找他。 男人啧了一声。 从他的角度看,少女皮肤极白,额心一点朱砂却红热灼眼,如同开在地狱的曼珠沙华,带给人灵魂深处的震颤。 那一小枚朱砂痣,不偏不倚,生得极合他心意。 男人盯了一会,扯出无所谓的笑,决定捡她回去。 恍惚中,画酒似乎听见飘渺遥远的声音。 似乎带着期待,又似乎冷漠至极。 他问:“我的名字?” 第2章 “表姑娘,醒一醒……前面就是韩州城门。” 侍女小声喊着,想以最温和的方式,唤醒软榻上小憩的少女。 那声音断断续续,雨后春笋般,钻入画酒的梦。 白马舟车疾驰在云雾间,开始减速。 从王城到韩州,行了小半月,终于抵达。 画酒睁开眼,有一瞬茫然,模样安静,盯着面前的侍女。 浮生三千梦,偷得一日闲。 她这才意识到,刚刚又是梦,是在苍野遇见宴北辰的梦。 画酒抬手按住额头,企图压下,隐隐不安的思绪。 第2章 她很感激宴北辰救了她,不过记忆无法勉强。 那时下着雨,环境太潦草,她连他的样貌都没记清,唯一有印象的,是那双锐利漂亮的眼,盛满权欲野心。 侍女低眉提醒:“马上就要进入韩州城,常嬷嬷让奴婢进来,为表姑娘梳妆。” 对,她现在是宴北辰的表妹,王城的表姑娘。 画酒坐起身,如云的长发垂下,漂亮得不像话。 舟车内,远比外面看着宽敞,内里一应俱全。 袅袅香雾中,少女只拥着薄被,缩在软榻一隅,推开镂花白玉窗,望向云外。 画酒探出手,窗外云雾湿寒,飞速倒滑过她的指隙。 魔界一场绵雨,下了小半月,今日难得放晴,日光斥退乌云朵朵。 画酒抬起眸,细碎的金光,落入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潋滟动人。 身后,侍女还在絮絮叨叨。 画酒的思绪,早就飞出云外。 她不喜欢身后沉重的絮叨,她喜欢窗外,雪白轻软的天空。 虽然外面没有一丝云彩,连太阳也是虚白的,照在身上并不暖和。 她朝虚白的阳光探出手掌,试图接住。 距离宴北辰把她带回魔界,已经整整十年。 这十年,画酒淡忘很多事,唯独记得与宴北辰有关的事。 潜意识里,她觉得他是个很重要的人。 宴北辰将她捡回来后,随手丢进别院养着。 他是个大忙人,忙着收割辽阔的魔界疆域。 画酒心里还有更坏的猜想—— 或许,他早就忘记随手捡过一个姑娘,还养在别院。 要是随手扔朵花在那里,或许早就养死了。 但画酒挺好养的,还顽强活着,并且一直记得他。 虽然记不清他长什么模样,但宴北辰救了她,救命之恩,画酒不敢忘记。 她如此期待再次见到他,尽管这非常渺茫。 对着冷冷日光,画酒抬起右手,细细察看。 被他踩碎过的手,早就愈合,看不出一丝疤痕。 回忆起痛,画酒忍不住蹙眉。 他踩碎她手的时候,画酒想,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但后来,发现是他把她救回来时,还未出口的怨恨,纷纷转化成,另一种难言的情绪。 人的感情,就是这么莫名其妙。 总之,她感激宴北辰,不仅救了她,还给她容身之所。 画酒确定,没有宴北辰,她早就成为一具白骨,倒在没人知道的地方。 或许什么时候,白骨上开出妖异的花,也没人发现她。 真可怕。 画酒吓得摇了摇头。 “怎么回事,动作这么慢,还没收拾好?” 一道粗厚女声从外面传来,打断画酒的思绪。 常嬷嬷等得不耐烦,推门走进来,对侍女说:“你出去。” 赶走侍女后,她接过钗环,亲自替画酒梳妆。 画酒有些害怕常嬷嬷,乖乖坐好。 风从窗外吹进来,绕过画酒,泄到常嬷嬷跟前。 常嬷嬷眼也没抬,半是命令的口吻:“风大,把窗关上。” 画酒抿唇,不敢辩驳,顺从合上窗,将日光全挡在外面。 常嬷嬷是个奇怪的人,只要是与画酒有关的事,她尽职尽责,从不假手于人。 但画酒能清晰感觉到,她不喜欢自己,甚至带着厌恶。 在别院养伤的日子,画酒刚醒来,第一个看见的,就是不苟言笑的常嬷嬷。 房间混杂着檀木的香气,常嬷嬷冷着脸,坐在她床边,将白绢浸了水,替她细细擦拭手指。 那时候画酒还不认识她,手被陌生女人握住,有些害怕。 常嬷嬷神情严肃,看起来很凶,身形比寻常女子高大许多,像座小山。 她的大掌格外宽厚,给人一种…… 她打人一定很痛的感觉。 想到这层,画酒更加瑟缩。 擦完少女的手,常嬷嬷换了白绢,又浸水,替她擦脸。 白绢拭过额心,沾了水,将那颗朱砂痣衬托得更显妖异明艳,与少女安静木然的表情,形成鲜明对比。 忽然,常嬷嬷的手顿了顿。 “醒了?” 看着少女黑白分明的眼,常嬷嬷招呼身后的侍女,“把表姑娘的药端来。” 声音和画酒想象中一样,冷冰冰的,不近人情。 表姑娘? 画酒不解,但也不敢多问。 身处陌生的地方,搞不清楚状况的时候,安静一些,总不至于惹人厌烦。 屋子里,侍女悄声退下,等她重新出现时,双手已经捧着木托盘,盛来一碗冒着热气的乌黑药汁。 常嬷嬷端过药汁,用小木勺,亲自喂给画酒。 在常嬷嬷细致的照顾下,画酒身体恢复得很好,没过多久,就能下床。 那时候,画酒还不知道,自己身处魔界。 一个偶然的契机,她从侍女口中得知,救她回来的人,叫做宴北辰,是魔界王城的三殿下。 侍女们还说,宴北辰曾在神界为质五百年,直到神魔两界,在苍野开战,魔界大获全胜,他才得以脱身,浴火归来。 至于为什么是浴火,画酒也不清楚。 但大家都这么谣传,姑且当是真的。 十年间,画酒从常嬷嬷和侍女口中,听说他不少风流韵事。 比如说,他又带兵打下哪座城池,再比如,哪州又献了绝世美人给他。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画酒讨厌招蜂引蝶的男人。 听上去,宴北辰就是这种人。 但宴北辰是例外,画酒不讨厌他。 面对救命恩人,只用低下头,奉上虔诚与感激,至于他的私下为人,那与画酒无关。 画酒对他很感兴趣。 每当别人聊起宴北辰的事,她都会悄悄凑过去,亮着眸子,安静听完。 关于他的八卦,听来听去,总是差不多的套路,没什么新意。 实际上,除去众所周知的几件大事,宴北辰的私事,旁人知之甚少。 虽然他行事招摇,说话又狂妄,但他御下甚严,不想被人知道的,没人敢泄露半个字出去,令一众怀春少女,捧心兴叹。 聊完宴北辰,少不了要说说他的亲爹,现任魔界之主,魔尊巫樗。 巫樗才是真担得起风流二字。 往前倒数几千年,巫樗年轻时,凭着一副好容貌,一直高居魔界风流名单榜首。 当然,魔后赤莲夫人,也不是个柔弱省心的,很有点手段在身上,清理起菜园子的杂草,格外狠辣。 幸好有赤莲。 不然的话,宴北辰的兄弟姐妹,还要多上好几十倍,争起家业来,那才真是头大。 少点竞争对手,站在子女的角度,当然是好事。但站在爹的角度,就是伤心事。 没办法,巫樗家里,是真有魔尊之位要传承,思考事情的角度复杂一些,很正常。 最近巫樗很犯愁。 古往今来,当继承人很闲,找不到对手竞争时,就容易把爹架起来,当靶子打。 只有让他们多些对手,忙得脚不沾地,才没空把歪心思动到爹头上。 多么长远的目光! 多么清晰的规划! 但赤莲夫人拒绝共情。 于是目标远大的巫樗,最后只有四个孩子安然长大。 除去身世不详的宴北辰,其余三个,全是从魔后肚子里爬出来的。 对于三子一女,巫樗心中,自有一本小册子打分。 宴北辰最不省心,目前以赤红负分,遥遥落后。 巫樗觉得,就算自己疯了,也绝不可能,把魔尊之位给他! * 画酒神游天外,常嬷嬷忽然开口,打断她的遐思。 “韩州王与韩夫人情谊甚笃,家里没什么乱七八糟的姬妾。” “至于韩公子,他虽然能力一般,但总归,韩州王只有一位正夫人,下头只有他这么一个独子,日后,韩公子一定会承袭王位。表姑娘此行前往韩州议亲,等顺利嫁去韩州,有三殿下和魔尊的面子在,韩州那边,总归不敢亏待表姑娘。” 常嬷嬷事无巨细,全替画酒分析完了。 画酒也认为,常嬷嬷的话在理。 家中言传身教,想必韩公子,也会是个一心一意的人。 她是满意这门亲事的。 至于“三殿下和魔尊的面子”,这事说起来,有些复杂。 按照奇奇怪怪的关系,现在画酒见到宴北辰,得开口喊他一声“表哥”。 巫樗有个亲妹妹,名唤萝灵。 不知怎么回事,众人一致认定,画酒就是萝灵殿下在战场失散的女儿。 当时,宴北辰从苍野回王城时,告诉巫樗,说就找回来这么一个活着的。 换言之,就算不是她,也得是她。 画酒不清楚个中缘由。 第3章 她只知道,萝灵姬,绝不是她的母亲! 想到这里,画酒有些心虚,连呼吸都弱下去几分,极力降低存在感。 她靠着“表姑娘”的身份,才能在魔界有一方小院立足。 要是被魔界的人发现,她是个神族人,大概会死无葬身之地。 她偷走了“表姑娘”的身份,如今还要借这个的身份,去嫁如意郎君。 画酒知道,这很卑劣。 但是,她想要活下去。 她太害怕黑暗,太害怕死亡。 从被宴北辰捡回来那一刻起,她的面前,就只剩下两条路可选。 要么认,要么死。 他救了她,却也抛给她巨大的难题。 画酒握紧拳,心中早已有了抉择。 这一次,她绝对不要再过暗无天日、没有希望的日子! 即使不择手段,也要活下去。 第3章 画酒费尽心思考虑的如意郎君,放在魔界来看,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韩州王还算勉强够看。 但小小的韩州公子,实在拿不上台面。 魔界疆域割裂,常年混战,各家打来打去,没个止歇。 以王城为中心,周围盘踞乌州,韩州,顾州,林州和幽冥州五方豪雄。 不过乌州比较遗憾,一不小心永久退场了。 ——它被一场来得莫名其妙的瘟疫弄熄火了。 乌州境内多灵矿,处于乌河下游,是其余各州眼里的香饽饽。 按理说,家底这么丰厚,光是瘟疫,乌州忍忍也能扛过去,不至于弄得灭州。 倒霉的是,瘟疫席卷时,宴北辰正带兵驻扎在乌州边境十里之外。 天灾之后,又是人祸。 宴北辰没给乌州苟延残喘的机会,直接捧着王城谕令,兵不血刃,毫不费力斩下飘扬数千年的乌字王旗。 乌字王旗倒下的一瞬,玄底金字的宴字王旗升腾而起,招展开来。 主城里,燃烧数千年的黄色王火,也一夕之间替换成白色王火。 白色,属于宴北辰的王火。 至此一刻,乌州城彻底易主,连带那些令魔界各州垂涎的灵矿山,也悉数归入宴北辰手中。 数千年的格局被打乱,重新洗牌。 与乌州隔山海遥望的王城之内,早已为三殿下准备好接风宴。 魔尊巫樗坐在上首,旁边是一袭华服,高贵又明艳的赤莲夫人。 再往下数,就是大殿其赛与四殿其亚。 席上,众人神色各异。 静默半晌,终于等来沉重的推门声。 众人高悬半晌的心也落回肚子里。 黑漆金纹的殿门被开路侍从往两侧缓慢推开。 身披大氅的男子大步走入,格外张扬。 稳疾的步伐带进来凛冽的寒风,灌入殿内,刮得人骨头疼。 赤莲夫人拥着火焰般红热的狐裘,带着一如既往的轻慢,看向来人。 殿门处,男子着玄底金线麒麟服,胸前佩着硕大的金色长命锁。 他右耳打着三枚纯黑丧钉,光看着就让人心底发虚。 更别提那周身气度,如同流转在星河之后的背景天幕,带着致命漩涡,一不留神就容易被吸进去。 不敢久观。 舞姬乐师们默契低下头去。 又忍不住悄悄用余光打量: 如出一辙的贵族式傲慢,让他和赤莲夫人看起来更像是亲生母子。 不知是谁惹了他,男子眉宇间带着怒气,毫不掩饰。 他一走进来,直接落座,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包括巫樗。 巫樗摸摸鼻子,很清楚自己干了什么缺德事。自知理亏,没有厚着脸皮凑上去找不痛快。 淡淡说了句:“北辰到了,那就上菜吧。” 流水般的菜肴被捧上来。 舞姬乐师们这才回过神来,开始倾力表演。 丝竹舞乐间,四殿其亚率先沉不住气,狭促笑起来。 “恭喜三哥,这一次打下乌州,收获一定很是丰厚吧。这瘟疫也是来得妙,百年……” 其亚顿了顿,竖起一根指头,“不,是千年难遇。偏让三哥赶巧,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这么多灵矿山啊……” 嫉妒之意已经掩饰不住。 乐师们很有眼色,乐器声渐渐小下去。 突然诡异的安静中,宴北辰朝其亚投去一眼。 那一眼没什么威胁性,更像是单纯的看不惯,明晃晃的厌恶。 其亚恍若未觉,继续道:“我说三哥也真是有本领,去神界当个质子,回来都还能带个女人。依我看也别打什么仗了,送上门去,给那几个州王当上门女婿,哪里有赢不了的?” 乐声终于止了。 沉默中,突然响起一声轻笑。 “需要你说?” 宴北辰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其亚愣住。 宴北辰掸了掸衣袍上不存在的灰,淡淡笑起来,难得有风度的样子。 说出的话却噎人。 “其亚,你嘴里真是吐不出象牙。论上门女婿,谁能比得过你这个脑子没有灰尘大的废物强?哦,不对。” 他以指抵住脑袋,碰了两下,慢悠悠接着道,“我要是那几个老州王啊,也不要你这样的便宜儿子。” 他骂其亚笨。 其亚只听出来一层意思,急道:“宴北辰,你他妈有毛病是不是?谁是你儿子?!” 不知哪个字眼惹到宴北辰,他眼里的温度彻底冷下来。 他盯着其亚:“以前别人都说你听不懂人话,我这个当哥哥的还不信。现在看来,确实如此。要不要父亲再亲自和你确认一遍,我带回来的,是萝灵姑姑的女儿?” 其亚急了,听完前半句就气得弹起:“谁他娘敢在背后编排本殿下?!” 吼完,又抬手摔了杯子,要冲上去和宴北辰干架。 赤莲夫人皱眉使了个眼色,其赛赶紧将老四按下。 宴北辰没有回答的义务。 当然没有谁在背后编排其亚,但他高兴这样胡诌,能气死其亚最好。 听说其亚新从幽冥州得了个异域美人,也不知道气得虚了,会不会在床上一命呜呼。 魔尊巫樗作壁上观。 淡淡扫了宴北辰一眼,见他没有继续的意思,才各打五十板:“好了,今日是北辰的接风宴,都少说两句。” 心偏得没边了。 宴北辰冷嗤一声。 众人离席后,巫樗留下宴北辰,单独问话。 酝酿半天,终于憋出一句慈父该说的话:“乌州一行,没受伤吧?” 宴北辰不咸不淡接住他的试探:“托父亲的福,还剩条命在。” 巫樗叹气:“没事就好。为父也是为你好,你年轻,行事总太招摇,不好。” 宴北辰简直要听笑了。 说得挺好听,让旁人在背后搞偷袭,从他到手的灵矿山里硬生生抠出去三成。 原来叫为他好? 那头还在婆婆妈妈:“有什么恩怨先放放,你韩伯父家里办喜事,这段时间别去找他麻烦。听见没?” 宴北辰不想再听下去,打断他的话:“儿子明白了。” 巫樗以为他真听懂了。 摆摆手放人走。 宴北辰背过身,立马变脸,大步迈出去。 * 森然耸立的魔族宫殿外,男子黑袍猎猎,上面绣着大片血色的花,在风中格外妖冶艳丽起来。 刚才的怒气像一张纸面具,被他随手扔掉。 宴北辰面无表情吐出两个字:“伐弋。” 语气像在念诵一段死板无聊的古文。 话音落下,一道黑影从他脚边逐渐凝固,拔出实形。 名叫伐弋的人身形已经相当挺拔,却依旧矮黑袍男子半头。 伐弋恭敬低头:“殿下。” “乌措到韩州了吧。” 是个问句,但宴北辰的语气相当肯定。 要是逃命都不知道跑快点的话,那多留他活这些天,简直是在浪费空气。 伐弋顿了片刻,回道: “刚进韩州城。线人来报,韩州公子亲自接见了乌措。” 伐弋不懂为什么要留下这个隐患。 直接杀了乌措,再不会有人会知道乌州瘟疫的缘由。 但伐弋最大的优点,就是从来不多嘴,不会让宴北辰心烦。 “到了就好。” 宴北辰好整以暇,叉腰向韩州的方向眺望,“韩州王为他夫人庆生,我这个当晚辈的,自然要备上厚礼,好好去贺一贺。” 伐弋立即懂了:“是。属下去准备。” 宴北辰淡声打断:“不必。现在就出发。” 礼物嘛,早就备好。 他很期待韩州王看见礼物时的表情,一定相当惊喜。 韩建那个老家伙,敢拿着巫樗的鸡毛令箭在背后玩阴的,那就要做好倒血霉的准备。 宴北辰唤来追云兽。 第4章 一匹雪白巨兽从空中撒欢奔来,像团燃烧的毛线球,跑得飞快,日行十万里。 这可比画酒的白马舟车快多了。 宴北辰带着伐弋,风风火火,小半天就杀到韩州城。 * 韩州。 画酒已经入城。 她拢共就带着常嬷嬷和三名侍女,在一众来往的显贵中,格外寒酸。 常嬷嬷倒是不在意,分析得透彻:“韩州王看重三殿下的身份,想与三殿下交好,表姑娘不必紧张。” 总归不是她们上赶着要与韩州结亲,这门婚事,是韩州主动求来的。 求个护身符。 常嬷嬷的话倒是有道理。 画酒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也就宴北辰的“表妹”这个身份。 韩夫人派亲侍来城门迎画酒一行人。 亲侍是个桃花眼的姑娘,一见到画酒就热情迎上去:“是王城来的表姑娘吗?我家夫人天天念叨,可算把姑娘盼来了。” 那热情晃得人眼花,连画酒都忍不住被感染,一扫连日赶路的疲惫,抿出笑容来。 然而,心底的不安隐隐放大。 终究,她占了别人的东西。 但这丝愧疚很快被更黑暗的东西压下去。 那是介于怨与恨之间的隐秘。 在画酒刚从魔界醒来时,她仍旧对神界抱有期待幻想。 她在担惊受怕中度过一个月,却等来令人绝望的消息: 神界没有任何人寻找过她,只匆忙发了函告,说星州小帝姬不幸遇难,被魔族流兵杀死。 画酒彻底心死,她明白自己已经彻底被神界舍弃。 原来,父亲也是这么令人心寒。 原来,真的没有人在意她啊。 画酒彻底接受不被爱的事实,只想过平平淡淡的一生。 她会嫁给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和他孕育血脉相连的孩子。 从此以后,她不会再是孤身一人。 这就是她平凡而渺小的愿望。 一行人很快到达韩州城主殿。 还没进门,就迎面撞上一人。 闻见扑鼻的酒气,画酒以为是遇见登徒子,吓得连忙低下头,赶紧藏进掩护她的常嬷嬷身后。 满身酒气的少年站住脚步,下意识往画酒的方向撇了一眼。 小姑娘藏在别人身后,如同惊弓之鸟,只露出一些慌乱的衣角,又轻又软。 他没看清脸,也懒得再看。 摔门而去时,他扔下一句:“儿子要娶,自然要娶最好的,譬如神族星州的青瑶帝姬,少拿什么次品来糊弄我!” 这时,主仆一行人才知道,那酒鬼原来就是韩明承,画酒要嫁的人。 常嬷嬷的脸色当即垮了下来。 被这么一吓,画酒变得心不在焉。 哪怕韩夫人走出来,热切拉过她的手,说韩明承那小子喝多酒发酒疯,说了胡话让她别介意,画酒也没什么反应。 像是被吓丢魂了。 韩夫人依旧安慰画酒,让画酒与她同坐,简直恨不得把画酒当亲女儿对待。 面对下方一众赤裸裸打量的目光,画酒有些脸热。 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和韩夫人一起坐到殿中最显眼的位置。 韩夫人格外热情,画酒无法招架。 正不知如何应付这令人苦恼的热情时,殿外来了不速之客,伴随着一声头皮发麻的惨叫声。 “啊——” 是年轻男子的哀呼声。 闻声,韩夫人变了脸色。 画酒也下意识跟着往殿外看去。 此时,不速之客走了进来,右耳三枚丧钉看着渗人。 那身形懒懒散散,就像街上随处可见的浪荡子。 不过浪荡子里,倒挑不出他这样好容貌的——肤白近妖,眸若点墨,又冷又亮。 一身黑色锦衣将他拉得格外挺拔。 这锦衣有些素,不像是单穿的。 确实有件外袍配套穿搭,不过被他嫌麻烦,扔半路了。 锦衣男子随意扫过惊讶的人群,没看见要找的人。 他找了把椅子坐下,面对满殿神色各异的脸,毫无怯意。 甚至冲惊疑不定的众人笑道:“看我抓住了什么?” 开玩笑的样子像在说刚刚逮了只鸡,晚上准备宰来吃。 众人这才回过神,发现他身后还有人——矮他半头的男人手里,正提着小鸡似的韩公子。 韩公子形容凄惨,已经快要哭出来。 他哭丧着脸:“母亲救我!我的肩膀好像断了!” 韩夫人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平时捧在手里都怕捂化了,一听这话简直要气疯。 她又急又怒,对着下方懒散坐着的男子厉声道:“三殿下,你这是想干什么?!” 三殿下。 能被韩夫人称为三殿下的,整个魔界找不出第二个。 画酒心头一跳。 想再细看时,已经被眼疾手快的常嬷嬷拉着塞到身后。 “我来给韩夫人祝寿啊。” 宴北辰一脸理所当然,“怎么不见韩州王,上次乌州城他跑太快了,我都没来得及和他打招呼呢。” 韩建阴完人跑还来不及,怎么敢和宴北辰打照面。 其实阴完人,韩建就后悔了。 但到手的肥肉是不可能放的,那可是乌州整整三成的灵矿啊。 有这些灵矿在手,韩州此后百年的铁骑军需都不用再发愁。 于是韩建打着如意算盘,企图和宴北辰结个亲家,一笑泯恩仇。 此话一出,韩夫人完全弄清宴北辰的来意,赶紧让人去请韩州王。 有人质在手,韩州这边根本没人敢靠近宴北辰。 宴北辰等得无聊,有闲心逗起韩明承来:“你刚刚说,要娶谁来着?” 韩明承都吓懵了,哪里还记得,直摇头,眼泪裹着汗水一起流。 宴北辰也不强迫他。 “伐弋,他不说话,就掰断他一根指头。等他什么时候想起来,再停下。” 疯子! 韩明承心里骂了一句。 他从小到大没受过这种委屈,嚷道:“你敢!我可是……” 话还没说完,伐弋已经忠实执行命令,咔嚓一声,掰断他一根食指。 韩明承当即发出凄厉的惨叫。 这下韩明承完全清楚了,这两个都是疯子。 为了避免再断一根手指,他忍着巨痛求饶:“是青瑶帝姬……我说的是青瑶帝姬!” 声音大得响彻整个大殿。 韩夫人都快被吓晕过去了。 宴北辰侧目望了他一眼,薄唇挂着笑,赤裸裸的嘲讽。 那笑嘲讽韩明承的不自量力,也配和他对同一件东西感兴趣。 还要发难时,韩州王火急火燎到了。 一见状况,他心底就门清了。 不愧是老江湖,看见亲儿子这幅惨样还能不乱阵脚。 韩建打着商量:“来者是客,有什么话,大家可以好好坐下来说。三殿下,你放了我儿子,刚才的不愉快都可以揭过。” 宴北辰困惑了:“我这不正坐着吗?有什么话你聊啊,我听着呢。” 客套话归客套话。 反正,人是不可能放的。 韩夫人已经忍不住,又不敢激怒那两个疯子,只能揪着韩州王发飙:“韩建,看你惹出来的好事!” 韩州王被数落得一鼻子灰,双重压力下,他态度又软三分:“三殿下,乌州灵矿这么多,你一个人短时间内也开采不完,不如我们两家合作……” 不等他说完,宴北辰果断道:“谁要和你合作?那本来就是本殿的东西,一成也不想给别人。” 就算放在那里发霉,也不愿意让别人染指半分。 那就是没得谈了。 被后辈这样下面子,韩建的老脸都僵了。 身后四方宾客都看着,他皮笑肉不笑道:“三殿下,你父亲没有教过你,年轻人要懂得收敛,否则要栽跟头的。” 浑浊的眼中眸光晦暗,隐含威胁。 这下,宴北辰完全坐直了身子。 他盯了韩建一会,朗声笑:“韩州王,你那老一套的理论,早就过时了。” 他身子微微前倾些,无声往外倾泄压迫感。 “不过父亲最近倒是总提你,要不,你和我一道回去看看他?” “……” 韩建又没疯,王不见王。 去了王城,哪里还有命回来? 今日宾客来往,要是宴北辰在这里出点什么事,不出两日,巫樗就能有正当理由发兵攻打韩州。 虽说王城日渐式微,但打一个州,那还是没问题的。 怎么算都是亏本买卖,韩建要急死了。 再说,在韩州的地界,宴北辰都敢这么嚣张,谁敢保证他没留后手? 回王城去,那皮都得被他扒干净。 宴北辰不再说话,懒懒散散坐着,手指有节奏地敲击座侧的兽首,像是在等什么人。 第5章 周围只剩下人群低声的议论,以及韩明承难以抑制的抽泣声。 诡异的静默中,忽然爆出一声:“狗贼,拿命来——” 第4章 人群中挤出一个蒙面刺客,持剑朝宴北辰刺去,目标格外明确。 利刃的光映亮刺客的眼。 众人呆了。 韩公子惊了。 韩州王慌了。 虽然韩州王也很想让宴北辰死,但总不能明晃晃死在韩州啊,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乌州遗民刺杀…… 这要是被王城那边拿住把柄,得把韩州夷平。 在场唯二面不改色的,竟然是那两个疯子。 伐弋好像天生就那副扑克脸。 至于宴北辰,他是真淡定。 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只看见他身子微微一偏,那夺命利剑就擦着他面侧刺了过去,死死钉进他身后的玄铁座椅中。 众人还没回过神来,就见宴北辰拽住刺客的手腕,卸了他的剑,一下子反转局势,把刺客踩在了脚下! 制服刺客后,他悠悠然站起身。 两掌宽的护腰,将那腰身拉得越发劲瘦有力。 宴北辰扯下刺客蒙脸的黑布,果不其然,是乌措。 乌措被死死踩在地上,动弹不得。 他恨煞了面前人,啐道:“狗贼,你用诡计害我乌州,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宴北辰疑惑:“什么乌州,难道你不是韩州王看不惯我,所以派来杀我的刺客吗?” 声音不可谓不大,反正在场的都听清了。 眼见锅被甩过来,韩州王坐不住了。 当着众宾客的面,他吼道:“等等,这可不是我的人,和我没关系!” 乌措也回过神,又骂:“你这狗贼,为谋我乌州灵矿不择手段,将瘟疫死尸投进我乌州主城,害我乌州全境遭殃!以诡计得胜,我看不起你!” 宴北辰觉得他这话很有毛病:“首先,我不认识你。但你说的乌州,我倒是记得。” “乌州闹出来的瘟疫,死尸总不能流出来,祸害其他地方吧。我扔回去,不是很正常?” 这一句话,将乌州置于全魔界的对立面,让那些可怜乌州灭境的围观者都默默揣起好心。 “为何不烧掉!”乌措质问。 宴北辰以悲天悯人的口吻道:“再怎么说也是乌州子民,你连全尸都不想给他们留?太没人性了。” 乌措失语:“……瘟疫一定是你动的手脚!” “证据?” 乌措陷入沉默。 他就是苦于没有证据,才没办法闹到王城要个说法,讨伐这个没人性的败类。 疫毒、感染、投尸、动乱…… 天底下哪有这么多一连串的巧合! 明眼人都知道,这事绝对和宴北辰脱不了关系。 “既然没证据啊……” “那诬陷本殿下,可是死罪。” 宴北辰语气颇为遗憾。 下一刻,他伸手取来一根银筷,干脆利落,将尖端扎进乌措的眼眶! 爆汁声后,惨叫声还没跑出来,宴北辰就取刀斩下了乌措的人头。 “罪上加罪,就不赏你全尸了。” 那颗头颅咕噜咕噜,滚到了大殿中央,眼眶上还插着一根银筷,滴答着粘稠的脑浆混合物。 满殿寂静无声。 韩夫人吓晕过去,被侍女慌忙扶走。 宴北辰踢开无头男尸,抬起头,对韩州王道:“刺客已经伏诛,刚巧,我这里有枚留影珠,是韩公子私下接待这刺客呢,也不知道嘱咐了些什么。韩州王想听听吗?” 韩建额上冷汗唰一下就冒出来了。 他不想听,他想去世。 他也没想到宴北辰这么不要脸。 原本留着乌措,是想留后手制衡宴北辰。 现在人被杀了不说,还扔下这么一个烂摊子! “给不出合理的解释,那韩州王家的独苗,我可就拔了?” 宴北辰拍了拍韩公子的肩,意有所指。 韩建心肝都快被拍出来了,忍不住上前一步。 宴北辰却不让他靠近,抽刀架在韩明承脖子上。 他警告:“别乱动哦。” “再动一步,我宰了他。” 韩建要疯了。 还管什么面子里子,他现在只想赶紧让这两个疯子停手! 他放软态度:“三殿下,韩州有意与您结姻亲之好,何必咄咄逼人?” 宴北辰挑眉,重复一遍:“姻亲之好?” 韩州王使了个眼色,侍女赶紧把角落里的画酒拉了出来。 宴北辰这才朝受惊的少女看去。 少女皮肤瓷白,琼鼻樱唇,额心那颗朱砂红得刺目,光明灼热。 偏偏,她剪了个公主切,将这种难以抑制的秾丽压了下去。 看起来乖乖巧巧。 她颈上佩戴着与额心朱砂同色的璎珞,也是她浑身上下唯二的亮色。 少女有些慌乱,低敛住眸,不敢随意看陌生人的样子。 宴北辰笑了笑,觉得有点意思。 一张生得高傲明艳的脸,天生就该俯视众生的美貌,却长成这副逆来顺受的性子。 人群之中,画酒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她如此期待见到他。 这一刻,她怀揣巨大的勇气,抬头看了他一眼。 很快脸色煞白,重新低下头去。 连那声跑到嗓子眼的“表哥”都咽了下去。 她读懂了他眼里隐含的失望。 她又令人失望了。 宴北辰玩味地看了一会,又毫不在意般,收回打量。 还是韩建更有意思。 这老东西,明明就是想和巫樗联手做局杀他,实力不够,失手了,才只顺走三成灵矿。 现在忙着求饶,早就晚了。 别说拉出来个不亲不近的表妹,就是把萝灵姬从地下拖出来,那都是没得商量。 想起大老远带来的礼物还没送,宴北辰失笑:“瞧我这记性,我还给韩州王带了礼物呢。” 宴北辰收刀,抓起韩明承的手按在桌上。 明明也没用力的模样,但韩明承就是挣脱不开,杀鸡般哀嚎起来。 有了乌措的前车之鉴,韩建哪里还敢大意。 他立马哀求制止:“三殿下,灵矿什么都是身外之物,你放过我儿子,这些都好谈!” 灵矿他不要了,可以还给宴北辰! 什么狗屁灵矿,没他家宝贝儿子要紧。 谁都知道韩州王极其宠爱夫人,而韩夫人身体不好,膝下就只有这么一个独子,难免娇惯。 宴北辰却不按套路出牌。 “谁要和你谈?” 他反问。 这次跟韩州王好好谈,下次就有更多人后悔要和他谈。 他可没那么多闲心。 他就是要让这些蠢货知道,碰了不该碰的东西,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杀鸡儆猴前,他还要折磨一下韩建的心理状态: “乌州不止灵矿多,还盛产火山。” “韩州王既然要抢灵矿,那对火山自然也是感兴趣的。这不,最高那座火山里面的岩浆,我猜韩州王也喜欢,特地带来给你送礼。” 看见宴北辰手中那壶热辣辣的岩浆,韩州王心肝都要跳出来了,赤裸裸地哀求:“三殿下,算给我一个面子,我们好好谈。” 宴北辰嗤笑:“你的面子,又不值钱。” 他道出最真实的狠戾,“抢了我的东西,还敢庆生?直接办丧事不是一步到位。” 这话太狂了,偏偏没人摸得清他的底牌,不敢反驳。 在韩建的注视下,宴北辰将整壶岩浆浇了下去。 被按在桌上那只手,霎时间,被烫得血肉翻飞,露出森森白骨。 很快白骨也看不见了。 连同桌子一同化成黑灰。 韩明承已经有气无力,嚎都嚎不出来。 他不想跑了。 他只想死。 想韩州王堂堂一个八尺壮汉,看见这场面,眼泪都要飙出来了。 唯一庆幸的是,他家夫人晕得早,不然看见亲儿子断掌,喜事真要变丧事。 “宴北辰,你简直欺人太甚!” 他连三殿下都不喊了,已经在失去理智的边缘徘徊。 但韩明承的命还捏在那疯子手上,他不敢妄动。 宴北辰提醒:“你都为老不尊了,我这个当晚辈的,当然要回敬一番。” “念在韩州王是初犯,这次断你儿子一只手,我们两清。” “以后,谁敢抢本殿下的东西,就要做好赔命的准备。” 他的目光梭巡过在场众人。 不出意外,这消息很快能传遍整个魔界。 宴北辰将奄奄一息的韩明承推了出去,韩建连忙将人接住。 他颤颤巍巍伸指,探了探呼吸。 幸好,命还在。 不过也只剩条命了。 韩建又悔又恨。 第6章 虽然乌州三成灵矿,确实比韩明承一只手值钱多了。 但他这个当爹的,不愿意这么换。 宴北辰等了半晌,见韩建就搂着他儿子默默流泪,再没有别的动作。 他失望至极,难得和气:“我这人很讲道理的,说的两清,那就是两清。伐弋最了解,我从不滥杀无辜。对吧伐弋?” 伐弋难得沉默,然后重重点头。 韩建终于忍不住了:“他是你的人,自然听你的!” “不是说要与我结姻亲吗?韩州王对待姻亲就这态度,那我很怀疑你的诚意呀。” 宴北辰哪壶不开提哪壶。 本来画酒就是张镇他的护身符。 但依现在的情况看来,她就是张没用的护身符。 韩建恨恨看了宴北辰一眼,憋出一句:“……不送三殿下了!” 宴北辰懒得再和他纠缠,转身迈出大殿:“伐弋,我们走。” 那两个疯子终于走了。 世界清净了。 众人放下心的同时,忍不住可怜起被抛下的少女。 不敢相信,宴北辰这样激怒韩州王,身为他的表妹,画酒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这样一闹,亲肯定是结不成了。 此时此刻,韩州王恨死王城的人了,更何况还是和宴北辰沾亲带故的表妹。 不杀她祭旗,已然算大度。 反正都撕破脸,表面功夫也懒得装,直接连人带车扔出去。 扔人的时候,韩夫人悠悠醒转。 听闻亲儿子断了一只手,她伤心欲绝。 但还是强撑着气度,让人送画酒出城。 还是那个亲侍。 一双桃花眼湿漉漉的,显然是哭过。 临别,她指责画酒一行人:“我家夫人以礼相待,可三殿下实在无礼至极。夫人说,这样的姻缘,我家高攀不起。夫人慈悲,不愿伤及无辜,放姑娘一条生路,望以后好自为之!” 画酒无言反驳,攥紧了指,捏得青白。 总是这样的。 每次当她生出不该有的妄念,命运就会毫不留情,连带她已经拥有的,也一同收回去。 是她错了。 不该企图用别人的身份,为自己谋利。 身旁的常嬷嬷不甘示弱,粗声骂了回去:“三殿下无礼,那是因为韩州无义在先!” “既如此在意三殿下的态度,那直接与三殿下结亲更为妥当,何必找我家姑娘!” 第5章 亲侍终究只是个小姑娘,脸气得红透,又无语反驳。 只得悻悻而去。 相亲被宴北辰搅黄了,画酒一行人只好原路返回。 韩州城门外,白马舟车嘶鸣一声,奔向云端,很快驶离韩州境内。 夕阳的余晖拖着长长的影,消散在舟车之后。 日消月现,幽蓝天幕上,零星撒着几颗星子。 舟车内,画酒拥着薄衾躺在软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有些难过,却又琢磨不透这股难过从何而起。 或许是因为,白日那声没出口的“表哥”。 又或许,是因为宴北辰的残暴——他和她想象中的救世主形象相去甚远。 画酒将这个想法甩出脑中。 她试图去理解宴北辰: 他这样做也是情有可原。 毕竟,是韩州派人刺杀在先,他只是正当反击。 画酒几乎被这种想法洗脑。 可内心深处,仍然有一种难以捕捉的恐惧想要表达。 也不对,其实他一直就这么恶劣。 画酒又看了看自己的手。 第一次见面,他就踩碎了她的手,完全不像个好人做派。 只是救命之恩的滤镜,给了她错觉。 想通这点,画酒才觉得她心里的宴北辰没那么割裂,松了口气。 她得庆幸他不是个好人。 毕竟,好人是不能在吃人的乱世中活下来的。 画酒终于哄好自己,准备安心入睡。 夜已经深了。 画酒刚合上眸浅眠,身下的软榻就开始剧烈摇晃。 两匹天马受惊,发出长长的嘶鸣声,冲云撞雾,胡乱奔跑。 画酒惊醒,睁开眸,只见守门的侍女被突然闯入的蒙面刺客一脚踹开,摔进角落昏过去。 倒下前,侍女挣扎一句:“表姑娘快跑!” 可大门已经被堵住,能往哪里跑? 大刀劈了过来。 画酒慌忙躲避,手臂还是不可避免被划出一道血口子。 她痛得发抖,可这种时候没空留给她哭泣。 面前的刺客却得意起来。 眼看将弱小的猎物逼入绝境,刺客忍不住扬言:“小姑娘,黄泉路上做个明白鬼,宴北辰惹了不该惹的人,你得替他赔命!” 阴森话语与大刀一齐劈下,寒光照亮少女剔透的眸,倒映出刺客裸露在黑布之外的倒三角眼。 阴狠、丑陋、野蛮。 画酒选了绝路之外的绝路——她推开窗,一跃而下。 夜幕苍穹中,少女如蝶坠落。 耳边是疾呼的风声,画酒绝望闭上了眼。 她很清楚,千百丈的高度,足以让她摔得粉身碎骨。 换个人来也许有活路,但画酒没有。 她失了神心,早就没有保护自己的力量。 她只是不愿落入刺客手中,为自己选了一条体面的死法。 下落的趋势越来越快,然后猛然停刹—— 有人拉住了她。 画酒不敢置信。 她缓缓睁眼,看见一道几乎隐入黑暗的身影拉住了她的手臂。 那张脸没有表情,俯视着她。 微愣后,画酒想起他。 在韩州的大殿内,他曾待在宴北辰身后。 宴北辰叫他“伐弋”。 这个念头升起的时候,画酒已经下意识跟着念出这个名字。 “伐弋?” 独属于少女的清脆嗓音。 伐弋没有回答她,拎小鸟般,把她扔到身旁侍卫手里:“带去王帐。” 交代完后,伐弋带着数十侍卫,提刀围了画酒的白马舟车。 那侍卫带着画酒远离战场。 余光中,画酒瞥见一圈鬼魅般的身影潜入舟车内,然后里面传来劈砍骨肉的钝声。 画酒后怕,连忙收回目光。 * 王帐内,主位上的男人还是那身黑衣。 上面隐约可见斑驳的暗红,画酒知道,那是乌措和韩明承的血。 更让人恐惧的是,男人脚边盘踞着一条血红巨蟒,朝画酒这个生人嘶嘶吐着信子。 画酒感受到了。 这条巨蟒很饿,想吃人。 她怕这条蟒蛇,也怕它的主人。 帐内只有她和宴北辰两个人,外加一条饿极的蟒蛇。 虽然低着头,但那道打量的目光太过明显,让画酒觉得格外不安。 那是弱小猎物对捕猎者天生的警觉。 她甚至怀疑,宴北辰盯着她,是在考虑把她丢来喂脚边的蟒蛇。 画酒冷汗都要流下来了。 默默祈祷进来个人,是谁都可以! 或许是上天终于大发慈悲,听见她的祈祷。 只见伐弋掀开帘子,大步走进来复命。 他朝主位的男人恭敬道:“殿下,刺客已经全部抓住。死了四个,还剩一个活口。” 宴北辰果断开口:“杀了,不留。” 不用猜,韩州王根本没那个胆子。 唯一的可能,就是别方势力想借此栽赃,挑起王城和韩州的矛盾,坐收渔翁之利。 想得倒美。 须臾之间,宴北辰已经想出人选,扯唇笑笑。 不过韩建那老家伙倒是真能忍。 宴北辰略微遗憾:“可惜韩州王不上套,死活不与我动真刀子。要是韩州叛乱,本殿带兵镇压一下,想来很合理,父亲也没话说吧。” 伐弋闻言愣住,下意识看向王帐内多出来的少女。 宴北辰笑笑:“她不用避,没那胆子。” 她没那胆子说出去。 闻言,画酒默默把头埋得更低,降低存在感。 她进来前看见了,王帐外,密密麻麻的,是排列整齐的铁骑。 如韩州王所料,宴北辰果然带了重兵埋伏,就驻扎在韩州城外,如鬼魅般。 只等韩州王失控松懈,就要一口扑上前咬断他的喉咙。 幸好韩州王忍下了。 不然那场寿宴,就是屠杀血洗。 而乌措,就是宴北辰最正当的理由。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着急,当场就处决乌措呢? 画酒细腻的鼻尖都冒出了汗。 她觉得真相可能有些可怕,便不敢想透,更加不敢抬头。 主位上的男人却揪住她不放。 他半开玩笑向伐弋介绍:“这,我那麻烦姑姑给我留下的麻烦表妹,连人都不知道叫。” 宴北辰还记着韩州城时她没叫他的仇。 第7章 被点醒,画酒抬眸颤声道:“表……表哥。” 宴北辰没应,抬手支起下巴,静静盯着她。 说实话,看见画酒完好无损出现在他面前那刻,他微微挑了眉。 他没料到画酒能全身而退。 缺点胳膊少两根指头,那才是意料之中的事。 不过转念一想,也正常。 韩州王和他夫人最爱假仁假义演戏给别人看,四方来贺的情况下,他们不可能明目张胆,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动手。 宴北辰笑了笑,目光滑过少女单薄的肩。 他知道,那层云雾般轻软的布料下,包裹着少女玲珑的躯体。 少女像朵安静的蘑菇,恨不得时时刻刻都把自己埋起来,不被人发现。 其实没受伤,也挺好。 伤残有伤残的用处,完整自然也有完整的用途。 刚好,他还缺个喜欢得不得了的小夫人,用来迷惑对手。 他懒声提醒:“小表妹,再低,头就掉地上去了。可没人帮你捡。” 画酒下意识抬起头,遥遥对上那双漂亮却丝毫不显女气的眼。 见她抬头,宴北辰以指叩着桌案道:“过些时日,我要前往顾州,你跟我一起去。” 伐弋颇为意外,看了宴北辰一眼。 没有人询问画酒的意见。 她同不同意都不重要。 其实她很想问一句常嬷嬷在哪里,但在这两个男人面前,她不敢问。 但宴北辰敢问:“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他问画酒。 画酒罕见地绷直了脊背,没有立即回答。 她的名字? 良久沉默后,“阿酒。我叫阿酒。” 她的语气平和又沉静,与刚才判若两人。 男人丝毫没有怀疑:“阿九?太拗口,你以后改叫阿七吧。” 他误会了她的表达。 画酒却没有纠正。 某种程度而言,是她故意引导了这种微妙的误解。 毕竟,她的名字是个禁忌,不能说出口。 上方,宴北辰指了指伐弋:“他是老四。” 又说了个不在这里的人,“刑灾是老五。所以你叫阿七,我才记得住。” 他没有闲心去记住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那语气极度无礼,又极度狂妄。 但画酒没有拒绝的权力。 她垂眸,默认了他的无礼要求。 这时,宴北辰脚边没被点到名的蟒蛇动了动。 蟒蛇抬起蛇首,拳头大的两只竖瞳,死死盯住画酒,嘶嘶吐着信子,想吞掉她。 宴北辰踢了它一脚,蟒蛇立即老实了。 踢完蛇,他对伐弋道:“赤蛇饿了,把那几个刺客扔进来吧,活的那个也一起。” 物尽其用,一个也没漏。 伐弋退了出去。 恐惧再次爬上画酒的脊背。 明明不久前,宴北辰还是她心中宛如天神般伟岸的存在。 画酒讨厌生辰。 可每年雷打不动,她的每一个愿望,都是为宴北辰祈福,希望他长长久久地平安,不要在战场上受伤。 现在看来,这真是多余。 宴北辰这活阎王根本用不着她担心。 画酒确定了,她对宴北辰的仰慕,就是单纯的叶公好龙。 见了面,只剩恐惧。 正想着,活阎王就朝她走了过来,右耳上三枚丧钉泛着冷冽的光泽。 他身上的气息没有白日那样吓人,但画酒还是忍不住颤抖。 “小表妹,你抖什么,这么害怕表哥?” 经过她时,他低头冷睨她一眼,漫不经心,将手放在她肩头。 画酒记得,他也是这样将手搭在韩公子肩上,然后用岩浆烫掉韩公子一只手。 她几乎僵硬了。 他逗她:“表妹别乱动,赤蛇不高兴,会乱吃人的。” 第6章 吓唬完小姑娘,宴北辰走出王帐,从伐弋手中接过刺客尸体,连带还有气的那个,一起丢给赤蛇。 赤蛇大快朵颐,吃得尽兴。 画酒快吐了。 宴北辰却司空见惯,喂宠物般,叉腰欣赏赤蛇的好胃口。 值得一提的是,这次伐弋不仅给赤蛇带来食物,还替画酒带来心心念念的常嬷嬷。 常嬷嬷掀开王帐的帘子,大步走进来,鹰眼如炬,立即锁定几乎快缩进角落的少女。 看起来,少女被吓得不轻。 她护小鸡般朝画酒快步而去,丝毫不怕正在用刺客喂蛇的宴北辰。 常嬷嬷边走边埋怨:“表姑娘别害怕,是不是三殿下欺负你了?” 语气给人一种她能替画酒撑腰的错觉。 欺负她? 画酒连忙摇头,眼眸微润,赶紧抓住常嬷嬷的袖子,示意她别再说下去。 生怕那些话会激怒宴北辰。 救命稻草来了,画酒赶紧躲进嬷嬷身后,不愿再看血腥的场面。 宴北辰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头也不回道:“常嬷嬷来了,那把阿七带下去吧。” 画酒有些吃惊。 宴北辰竟然认识常嬷嬷,还给几分薄面。 要知道,他在韩建面前,可是连表面功夫都懒得装。 一口一个韩州王,就差直呼其名了。 常嬷嬷向来不在意这些细节,不能理解画酒的讶异。 虽然她不知道阿七是谁,但表姑娘她是一定要带走的。 一老一少搀扶着离开。 伐弋忽然扭头,看了一眼少女。 他很少用脑子思考,大部分时间,都在忠实执行宴北辰的命令。 但与少女错身的刹那,伐弋突然灵光一现: 在韩州时,殿下表现得越不在意这个表妹,她才能越安全。 否则,难保韩州王不会临阵拿她要挟,要求殿下退让。 那样的话,结果很明显… 宴北辰不会为任何人割让利益。 哪怕那人是他亲表妹,也得当场血祭。 伐弋又联系上今晚的事,殿下破天荒让他去盯着画酒那边的动向,顺带叮嘱,必要时,把她救下带回来。 经过复杂的思考,伐弋得出结论: 殿下还是很看重这个表妹的。 不可思议。 殿下今天恢复些人性了! 伐弋感动,目光中带上赤忱敬意。 宴北辰平静看回去:“你眼神真奇怪,这麻烦表妹留着还有用呢,可不能莫名其妙死在这里。” 身边人在想什么,似乎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伐弋收起感动。 果然,殿下还是那个强大又冷漠的男人。 没有外人在,宴北辰恢复少言寡语的冰山模样。 那是伐弋所熟悉的,从骨子里漫出来的淡漠疏离,生人勿近的边界感极其清晰。 没人再说话,王帐里只剩下赤蛇咀嚼生肉的声音。 诡异的安静中,伐弋又开始思考,想明白另一件事: 韩州一行,乌措的唯一作用,就是让宴北辰顺理成章出了那口恶气。 出完恶气,还能让韩州方面抓不到一丝把柄。 既要占理,又要占利。 恐怖如斯。 每当这种时候,伐弋就格外想念刑灾。 要是刑灾在,只需要殿下一个眼神,就能读懂殿下心中七八分的想法。 至于十分,那是不可能的。 除了宴北辰自己,天底下没有第二个人能完全摸透他的真实想法。 咀嚼声渐渐小下去。 赤蛇吃得差不多了。 宴北辰突然问起:“刑灾在幽冥州还顺利吧。” 伐弋回神:“一切顺利。幽冥州王很信任刑灾,视他为心腹,已经将大祭司一职交给他。” 幽冥州,又称鬼族,是个小州。 那里资源贫瘠,占地不佳,全州以幽冥州王意志为大。 而伐弋口中的大祭司,是仅次于幽冥州王的存在。 幽冥州人擅长秘术,生性多疑,毒虫不离身。 其实他们也是魔族人,被戏称为鬼族,原因有二: 一是因为其余各州看不起他们。 二是因为,幽冥族人行踪飘忽不定,又善用毒,不爱与外界打交道,符合大家对鬼的想象。 汇报完刑灾的近况,伐弋捧上从刺客身上剥下的人皮。 巴掌大的人皮上,纹着紫夜来的图腾,那是顾州王族死士的标志。 伐弋简明道出刺杀画酒的刺客来源:“是顾州死士。” 宴北辰毫不意外,只看了一眼,就顺手扔给赤蛇。 但赤蛇吃饱了,不想吃这种边角料,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 宴北辰最看不惯它这没出息的样子,冷冷扫过去一眼,吓得赤蛇一个激灵,赶紧叼起那块人皮刺身咽了。 果然是苦的,难吃。 赤蛇吐了吐信子,以“s”形路线华丽溜走。 解决完尸体,宴北辰懒得管它去哪里鬼混。 第8章 桌案上,男人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指有节奏地敲击着。 这是他思考时常用的动作。 宴北辰中肯点评:“顾州王那个草包,不足为惧。” 他本来就准备找时机解决顾州,还蠢到自己送上门来了。 这拙劣的栽赃手笔,一看就是顾州王才能干出来的。 魔界五州各自为政,向来不和。 顾州实力强于韩州,但顾州王是个草包,刚愎自用。 宴北辰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 但有一个人,宴北辰却不得不在意——顾州大将军,费廷。 此人用兵如神,礼贤下士,颇得人心。 家中只有一位夫人,年少情深,刚得麟儿,不喜美妾华服。 纨绔子弟该有的毛病,费廷是一点也不沾,绝对是个难搞的硬茬。 硬攻顾州,拉锯战也不是耗不起。 但没必要。 小小一个顾州,不值得他损兵陨将。 宴北辰向来就不喜欢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办法。 要赢,就要赢得漂亮。 以最小的代价,赢走全部的彩头。 而想以最小的代价拿下顾州,得先除掉费廷。 宴北辰停止敲击桌案的动作,阎王点卯般,缓缓念道:“费廷。” 那下一份礼物,就送给他吧。 * 出了王帐,常嬷嬷领着画酒回小营帐。 一路碎碎念:“三殿下真该好好管教手底下的人,做事没个轻重。抓刺客就抓刺客,还把我们的白马舟车给弄坏了,害表姑娘连像样的住处都没有。这种小营帐啊,也就适合他们一群大男人住,反正也习惯了。我说了,我家表姑娘怎么能住这种地方呢?真是不像话。哎,不提也罢……” 画酒惨白着脸,没接话。 常嬷嬷习惯了她的沉默,也没发现她的异样。 嘴没歇过,一路都在忙着数落这里的条件有多糟糕。 两人顶着夜风回到小营帐。 映着烛光,常嬷嬷这才看清,少女的脸都快白成纸了。 她赶紧拉过画酒,将少女转过身一看。 不得了。 少女手臂后面,那道被刺客划伤的口子赫然呈现于眼前,默默流血,没有止住的势头。 画酒身着银紫无纹纱衣,血浸湿她整条右臂,顺着指尖,滴滴答答落到地上。 她就这样走了一路,还能忍着一声不吭。 常嬷嬷简直佩服死她了。 又气又急道:“表姑娘什么时候受的伤,怎么不说出来?” 画酒体质不同于常人,一旦受伤流血,就很难止住,比琉璃做的娃娃还脆弱三分。 看这样子,血都快流干了。 常嬷嬷要被她这闷葫芦气晕了。 赶紧找来纱布,手忙脚乱替她包扎。 包扎过程中,画酒小声道歉:“对不起,嬷嬷,我……” 她不敢说。 除了常嬷嬷,没人愿意忍受她这样麻烦的姑娘。 哪怕流血受伤,也不敢告诉别人。 伤口很快包好了。 常嬷嬷不想搭理画酒,搬去了外间休息。 看着常嬷嬷的背影,画酒知道,她又给别人添麻烦了。 * 魔界的夜晚格外漫长。 折腾大半宿,天际还没有鱼肚白的势头,反而隐隐滚起闷雷声,飘洒下淅淅沥沥的雨。 潮湿宁静的雨夜,格外催眠。 细雨还没来得及浇透泥土,催发出下一轮春意,画酒就抵不住困倦,陷入沉眠。 她失血太多,半晕半睡,没有被身旁窸窸窣窣的动静吵醒。 无人在意的角落,赤蛇扭着身子,钻入营帐。 它没搭理外间的常嬷嬷,径直盘踞到少女的软榻边,支起蛇躯,凑近她受伤的手臂。 好香。 是神血的味道。 赤蛇闻着味就来了。 它躺在画酒身侧,量了量,是能完整吞下去的长度。 随即张开血盆大口,准备加餐时,想起宴北辰在王帐踹它那一脚。 赤蛇有些怕。 连扁平三角形的脑袋都颓丧三分。 尽管它智商堪忧,但依稀能判断出,画酒是个坏女人,宴北辰应该是相当讨厌她的。 成功说服自己后,赤蛇再次张开血盆大口,比了比,能把画酒的脑袋整个咬掉。 赤蛇提前感受到幸福与满足。 那两枚尖长的毒牙,不受控制地分泌出毒液。 在靠近少女脆弱脖颈的一刻,外面惊雷巨响。 比雷声更快一步的,是云层间蜿蜒而过的雪白闪电,如幽夜昙花,猛然绽开。 营帐的帘子不知何时被掀开了。 光奔入营帐中,映亮软榻边男人半张修罗的面庞。 那双漂亮至极、冷漠至极的眼盯着赤蛇。 如同山灵妖鬼,惊现人世间。 第7章 雷声惊鸣,雨势滂沱。 赤蛇还没来得及咬下去,便被男人狠狠扔了出去。 骇人巨蟒滚进雨中泥泞。 动静不算小,但全都掩藏进巨大的雷声中。 来到营帐外面,男人脸色阴沉得可怕,难得动怒:“长命!” 长命是宴北辰养的那头追云兽。 他话音落下,浓墨的天边,追云兽便风风火火向这边狂奔而来。 听见长命名字那一刻,泥泞中,赤蛇脑子懵了。 它知道宴北辰这次是真动怒了。 虽说平时它蛇仗人势,嚣张惯了,见谁不爽都要咬两口。 但它最不敢惹的就是宴北辰。 因为他比它还横。 很有可能笑着拿它煲蛇汤,肉丢去喂长命,汤拿去浇花。 长命那傻东西,宴北辰丢什么给它,它都敢吃。 赤蛇心生惧意。 其次,赤蛇最怕的就是长命。 因为长命会咬它,还不怕它的蛇毒。 赤蛇烦透它了。 蒙蒙细雨中,毛线团似的追云兽有些潦草,不知道刚去哪片草丛打完滚。 它撒欢奔到男人面前。 男人一个眼神,它立马懂了,咬住巨蟒就开打。 有宴北辰在跟前监督,赤蛇不敢还口,被单方面狂殴,痛得扭成麻花。 但犯了错,没谁会可怜它。 痛也只能捱着。 宴北辰喊停之前,长命绝不会轻易放过它。 终于,在赤蛇快被咬死前,宴北辰叫住了长命。 凶狠的追云兽收起獠牙,恢复温驯模样,四爪并用挪到男人面前,乖巧低下头。 宴北辰鼓励性摸摸它圆润的大脑袋,又好整以暇站在赤蛇面前,顺手拿起铁棍,敲了敲它的头。 “下次再迷路,可就不是长命替我管教你了。” 赤蛇耷拉着表情求饶。 宴北辰让它滚了。 他知道,赤蛇是个听不懂人话的畜生,所以才放它一马。 要是别的手下敢自作主张行事,根本就没有改过的机会。 宴北辰最讨厌阳奉阴违的手下。 这种刺头,剐几百次都不嫌多。 训完赤蛇,雨势渐收,天边一层层翻白起来。 宴北辰扔了铁棍,回头看了一眼少女所在的营帐,她还在梦中,根本不知道差点脑袋不保,被贪吃的赤蛇给咬掉了。 宴北辰离开了。 营帐内仍旧昏暗,经历一天的胆战心惊,画酒睡得也不安稳。 哪怕是在梦中,秀致的细眉也紧蹙着。 这一次,她没有梦见看不清脸的男人,而是身处永远无光的小黑屋里。 黑暗中,那道清润的声音安抚般,对她说着极为恐怖的话: “画酒别怕,怕也没用。抢了别人的东西,始终是要还的。” 梦中还残留着少女啜泣的声音。 她边摇头边辩解:“哥哥,我没有抢青瑶姐姐的东西!你相信我,真的不是我……” 可小黑屋里,神色温柔的青年不想听这种言辞。 他不由分说抓住少女纤细的腕,以刀取血。 血线顺着锋利的刀锋滑落,汇入琉璃盏中,妖异诡丽。 画酒的灵魂似乎飘到了少女的身体里,真切感受到被放血的痛。 黑暗如同潮水般淹没她,窒息绝望中,画酒挣出一只手,猛然惊醒:“——不要!” 营帐外,已经天光大亮。 幸好,只是梦。 画酒以掌撑着额头,残留的惧意令单薄的肩微微颤栗。 等她终于缓过神来,却发现常嬷嬷已经不在营帐里,不知去了哪里。 画酒走出营帐,寻找无果,却撞见昨晚那些乌泱泱的骑兵,整齐排列在伐弋面前。 昨晚光线太暗,她都没有注意到,原来那些骑兵的坐骑,并不是她所以为的天马。 入眼,清一色的,全是体型庞大的追云兽。 不知伐弋说了些什么,鬼魅般的骑兵浩浩荡荡,乘着追云兽奔入云间,消失不见。 第9章 韩州不叛,宴北辰没有理由攻打,只能退兵。 而角落里,第一次看见这么多整齐排列的追云兽,画酒有些错愕。 她以前只在《魔界异奇录》上见过追云兽:它们通体雪白,身披玄甲,养起来非常费灵石。 养一只追云兽,大概可以换画酒一百辆的白马舟车。 这种品级的灵兽,寻常贵族养一只都吃力,而宴北辰的骑兵竟然能人手一只。 太不可思议了。 伐弋的视线灵敏捕捉到角落里发呆的少女。 他朝她走过去:“找常嬷嬷?她在殿下的王帐里。” 宴北辰找上了常嬷嬷。 画酒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在她的认知里,被宴北辰找上,可不会是走运的事。 画酒担心,常嬷嬷是因昨晚那些话而惹上麻烦。 她忍不住哀求伐弋,把她也带去王帐。 “你确定要去?” 伐弋颇为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但转念又想,殿下应该不介意。 画酒鼓起勇气点点头。 “好吧,跟我来。” 画酒惴惴不安跟在伐弋身后。 到了王帐前,突然有兵士找来,叫走伐弋。 于是剩下的路,只能画酒自己走。 她在庞大的王帐前,深呼吸一口,生怕进去见到的是常嬷嬷的尸体。 ……更怕的,是见不到常嬷嬷的尸体。 想起赤蛇吃那些刺客的场面,画酒忍不住拧眉。 当她鼓足勇气掀起帘子进去时,看见的是没穿衣服的宴北辰。 画酒的脑子一瞬间懵了。 面前的男人披散着发,露出精装的上半身,皮肤白得没有血色。 狰狞的刀口从他左胸爬至右腹,看起来格外凶险。 而常嬷嬷,正在他身后,帮他换药缠绷带。 看见画酒那一刻,他笑笑提醒:“小表妹,这样盯着男人看,可不是好姑娘该做的事。” 常嬷嬷手中绷带还没缠完,猝然抬头望见画酒,失态尖叫起来:“表姑娘,你怎么来这里了!” 画酒的耳垂顿时红透,像两颗熟透的樱桃。 “我……” 她不知是该先蒙住眼睛,还是该先转身。 纠结中,她愣在了原地。 宴北辰:“还看?” 画酒摇头小声辩解:“……没有看见什么。” 这倒是真的,毕竟他缠得严严实实。 座上,宴北辰道:“都说没什么要紧的,常嬷嬷非要帮我换药。这下好,换个药还把表妹给调戏了,让父亲知道,不得把我腿打断啊。” 他故意把后果说得很严重,仿佛遭受重大损失。 画酒信以为真,认为给他带去困扰,更加无地自容,蘑菇似的埋下头。 莫名想起那道骇人的伤口。 虽然他说着不要紧。 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那伤再深一些能要命。 根本不像他说的那样轻松。 画酒眸光微动。 常嬷嬷胡乱结束手头的事,朝画酒走过去,想将她拉出王帐。 等画酒再抬头,宴北辰已经穿好了衣服。 她鼓足勇气道:“表哥,你的伤……我可以帮你治。” 她血脉特殊,是少有的治愈系神族。 可以治人,却不能自医。 身怀奇珍,而没有强大的能力保护,是一种罪过,更是一种毁灭性的灾难。 画酒从不敢在人前泄露这种特殊能力。 她得学会保护自己。 但此刻,受伤的不是别人,而是她的救命恩人。 她还欠他一条命……不,现在是两条。 她不希望他死,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受伤。 少女声若蚊呐。 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出来。 让这麻烦表妹说句大声点的话,好像能吓死她。 宴北辰没听清:“什么?” 魔界尚武,加之治愈系灵根极少,是比灵矿还珍贵的存在。 久而久之,寻常人请不起医师,便也看不起这种文弱的职业。 恶性循环中,更没人干这行。 宴北辰倒是不缺灵石养个医师,但他不喜欢把命交给不信任的人。 没有医师的话,受伤了怎么办? 那也好办。 受伤了就捱,捱不过去,还有死路一条。 在这种堪称残酷的淘汰制度下,能好好活在魔界的,的确都有过人本领。 起码命确实很硬。 画酒浓密的眼睫轻颤着,她重复:“我的血,可以帮殿下治伤。” 她伸出右手,想了想,又换成左手。 “你救过我,我想报答你。” 少女的话异常诚恳。 宴北辰多看了她一眼,不知想到什么,旋即笑:“阿七这病怏怏的样子,还是先医好自己吧。” 这伤是在攻拿乌州时,被韩州军偷袭伤的。 早就好得差不多了。 这话在画酒听来,却是另一重意思。 她以为他是不相信她。 画酒咬着唇,没有再辩解。 心中忍不住为他开脱:像他这样的人,谨慎些很正常。 有时候就是这样,哪怕冒着生命危险袒露,也会被怀疑真心、质疑用心不纯,当成不怀好意的歹徒。 即使把命捧出去,也不能自证。 只会让人心生警惕防备。 画酒没有再纠结,被常嬷嬷拉着,离开王帐。 她做好了被盘问的准备。 出乎意料,常嬷嬷只冷着一张脸,什么也没问。 两人离开时,伐弋去而复返。 画酒回过头,看见伐弋带着一位极有风情的异域美人,高挑浓艳,进入了宴北辰的王帐。 那一刻,画酒心情难言。 英雄配美人。 像宴北辰这样的人,再明艳动人的娇花,放在他身边,都不为过。 也只有这样盛放于世的张扬之美,才会与他般配。 想起宴北辰的伤,画酒很想出言提醒。 想想还是算了。 画酒彻底收敛心思,低头跟着常嬷嬷离开。 第8章 伐弋将高挑美人带进王帐。 王帐内,宴北辰墨发还未束,随意披散在肩上,给他增添一丝罕见的少年脆弱感。 然而乌眸冷漠,绝不是少年人该有的眼神。 那双眸见惯世俗的沉寂,像一汪深潭,没人能看得透他的情绪。 他漫不经心看向下方来人,惯例般询问:“幽冥州,刑灾大祭司送来的?” 语气和刑灾很不熟的样子。 伐弋身后的美人往前一步,平眉顺目行了礼,“回三殿下,妾名舟月。” 舟月并不知晓刑灾和宴北辰的关系。 她所了解的,是幽冥州王想与宴北辰交好,特意将她作为心腹派来。 君王的意志,就是她的意志。 幽冥州王想结交的人,从此刻起,就是她的新主子。 虽说王城三殿下残暴,但与残暴相齐的,是他久负盛名的美貌。 就连舟月这种自小就被种蛊的死士,眼里根本没有美丑之别,也不得不承认,王城三殿下,确实生了副得天独厚的好皮囊。 她心思微动。 以美丑评判任务对象,实在肤浅。 但作为死士的同时,她也是个女子,更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 如果能服侍年轻英俊的,谁又愿意去伺候老头? 宴北辰出声,以冷漠的话语打破她的幻想:“母蛊留下。会有人送你到林州去。” 舟月怀疑听错了,微愣,“三殿下?” 去林州做什么? 她要服侍的难道不是他吗? 心底忽然溢出不好的猜想。 见她脑子不太聪明,宴北辰也不介意多说两句。 他拒绝起女人来异常顺口,懒洋洋道:“本殿对女人没兴趣,但林州王喜欢,自然要投其所好。” 这下舟月明白了。 她咬唇,林州王孙子都一大堆了! 但死士从来没有选择任务的权力。 舟月更在意的,是宴北辰口中的母蛊。 他怎么会知道有这种东西? 幽冥王室有子母蛊。 子蛊是每个死士自小便被种下的,而母蛊,是留在主子手里的东西,可以控制死士的意志。 ……哪来那么多莫名其妙的忠诚,除非身家性命与忠诚相连。 这也是幽冥州内,君王意志即全州意志最根本的原因。 当然,也有异类。 不过幽冥州王大方表示没关系。 他不仅会感化内心世界,还颇懂些拳脚。 在御下方面,幽冥州王一直久仰宴北辰大名,单方面引他为知己,很想找机会和他探讨一二心得。 舟月收回思绪。 额上冷汗都冒出来了。 虽然临走前,幽冥州王已将母蛊给她。 舟月喜不自胜,本以为可以糊弄过宴北辰,瞒下母蛊的事。 第10章 但没想到,他竟然知道母蛊的存在。 念头及此,舟月连忙跪伏: “三殿下明鉴,妾绝不会有二心!没有母蛊,妾每半年就会毒发,很容易暴露,还望殿下信任!” 她的话说得极诚恳。 座上半晌无言。 诡异的静默中,男子忽然低声轻笑,像一缕细细的电流蜿蜒过空气中的尘埃,让人头皮发麻。 “你在幽冥州王面前,也是这么讨价还价的?” 宴北辰目光极冷,像在看死人。 什么狗屁人心。 只有绝对的利益,才值得信任。 男人的耐心告罄:“要是你办不了,那就让幽冥州王换个人送来!” 要知道,死士从来就没有活着换人的说法。 要么接受任务。 要么就死远些,给能干的人腾位置。 闻言,舟月吓得求饶,对那副容貌的亲近之意早就烟消云散。 喜怒无常,乖张残暴。 舟月总算明白这八个字的含金量。 她不敢再挑战他更凶残的一面,素白双手奉上母蛊,由伐弋代呈上去。 装有母蛊的檀盒被置于案上。 母蛊到手,宴北辰也没想为难她。 对有用的人,他的脾气一向不错:“你按我的要求做,会有人按时给你送去母蛊解毒。” 男人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打开檀盒,取出里面那条金色的母蛊。 他颇有些嫌弃,只用两根手指捏住。 软软乎乎一条虫子,在他两指间不安扭动。 在舟月惊恐的目光下,他故意般,轻轻捏了捏那条母蛊。 再用力一点,那条蛊虫就会被捏爆。 她心肝都要飞出来了。 忍不住制止:“三殿下!” 宴北辰将母蛊放进盒中:“别急啊,我总得验验真伪。万一你随便拿只虫子糊弄我,我岂不是很亏?” 他好整以暇,调整了个更为舒适的坐姿,睨着下方人,“谁让我吃亏,我要他赔命的。” 那双乌黑的眸扫过舟月的发顶。 舟月惶恐,跪伏在地,肩头忍不住颤抖:“妾不敢!” 袖中,她默默把假的蛊虫捏死。 伐弋叫人把她带了出去。 复完命,伐弋走出王帐。 巡视一圈,终于看见要找的人。 不远处的草地,微风扬起少女的裙摆,瓷白的侧颜上,长而翘的睫微垂着,敛住了眸。 她低着头,挨常嬷嬷的训。 本来伐弋不打算现在过去掺话,但画酒的样子有些惨。 他叹气,走到两人面前:“走吧,殿下让先送你们回王城。” 听见能马上离开这个鬼地方,常嬷嬷哪里还记得训画酒的事,赶紧要伐弋带她们走,一刻也不想多待。 再和这群男人待下去,表姑娘的名声可算全毁了。 至于宴北辰的伤,常嬷嬷已经懒得管。 他还是自求多福比较好。 为难的是,军营里没有天马那种温驯的花架子,更没有软榻雕花窗。 在两双期待的眸光下,伐弋唤来一匹追云兽,准备送她们回王城。 只见天边奔来一头毛球,还没凑拢,便被另一团更为迅疾的毛球赶超挤开。 伐弋古怪地看着长命挤开了原本那匹追云兽,热情跑过来。 它停在三人面前,眼神真诚,示意他们坐上去。 画酒悄悄抬眼打量长命。 它的毛发很蓬松。 远看是白色的,离得近了才发现,那是透明的直毛,在阳光下像根根剔透的冰晶。 长命相当慷慨,发现画酒盯它,干脆仰起脑袋,大大方方让她看。 它毫不见外。 连鲜红软乎的舌头也吐在外面,搭配上贴身玄甲,显得有种傻气的邪魅感。 画酒轻轻抿唇,没敢笑出来。 看见累得吐舌头的追云兽,伐弋皱眉:“长命?你别捣乱。” 他可没叫它来。 要知道,长命是殿下养的。 谁敢没事使唤它,是会被宴北辰亲自关心慰问,是不是脑子发霉了不想要? 不想要好办,他可以帮忙砍掉。 伐弋不想多事,绕开长命去唤别的追云兽。 被忽视的长命也不恼,它只拦在画酒身前,示意她坐到它背上去。 它送她回王城。 画酒被拦住去路,神色为难。 她抬眼,前方的伐弋已经重新找来一匹追云兽,让常嬷嬷先坐了上去。 伐弋转过头,看出少女的困窘,掉头回来,想帮忙赶跑长命。 见他折返,画酒投去感激的一眼。 就在这时,她身后扬起一道懒懒的声音,“不得了,这头白眼狼谁养的,怎么跟我家长命长得一样?” 画酒没敢回头,听着声音由远及近。 不用回头也知道,那声音是宴北辰的。 来人站在她身后停了片刻,或许只是她紧张的错觉。 他很快越过她,走到长命跟前。 听见宴北辰声音那一刻,长命就乖巧收好舌头,耷眼低下脑袋。 宴北辰走近拍拍它的头:“这么殷勤?那你去送。送完人,正好不用回来了。” 长命听出他要赶它走,顿时蔫巴,哼哼唧唧,四足跪伏,表明它的坚决立场。 宴北辰没再管这墙头草,转身离开了。 没有长命拦路,画酒松了口气。 她跟在伐弋身后,乘坐另一头追云兽,日行十万里,在日落前赶回王城。 * 比起陌生的地方,画酒还是更喜欢待在熟悉的小院。 她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这种久处的熟悉感让她觉得放松。 这是独属于她的小世界,不会被外人打扰。 温缓的日子如水淌过,包容她的每一寸喜怒。 呆在这里,画酒不觉得无聊。 她种了小半院的花。 可魔界严酷的环境,并不适合这样娇弱的生命。 画酒养的花,没有灵力维持,总是过不了冬。 无论她有多少耐心,可那些花就是会死去。 画酒的花。 春生,冬死。 魔界的冬天并不会下雪,但对画酒而言,一年四季都是寒冷的。 这里不适合养花,更不适合神族居住。 画酒感受到的寒意,是渗入骨头缝里的冷,仿佛与生俱来的恐惧——发自灵魂的抗拒。 穿再多衣服都没有用。 那种冷,就像魔界对神族人无声的排斥。 但画酒习惯了。 她庆幸自己比那些花坚强些。 要是一起死在冬天的话,来年春天,就没人有闲心播种它们了。 关于宴北辰的事,画酒还是有些在意。 有意无意地探听下,她终于解开疑惑。 原来常嬷嬷以前是萝灵殿下的贴身侍女,而宴北辰小时候,就是萝灵殿下养大的。 这样算起来,常嬷嬷也算养过宴北辰。 不知不觉,小半年时间过去了。 画酒几乎淡忘韩州一行的阴影。 她如往常般蹲在小院浇花,突然头顶晴日被乌云遮盖,投下来一大片阴影。 画酒疑惑抬起脑袋。 只见墙头翻上来一个青年,挡住她身前不怎么暖的惨白阳光。 猝不及防,她遥遥对上那双漂亮锐利的眼。 画酒松手,水壶打翻在地。 “你……你怎么……” 她惊慌站起啦,后退两步。 想问宴北辰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是以这样奇怪的方式。 见状,墙上青年也不着急下来,站在墙头,居高俯视着下方的人。 微风扬起他的玄衣,金色长命锁泠泠作响。 他的视线自然地落在少女瘦削的肩上,好像一捏就能折碎。 宴北辰轻笑:“表妹怎么回事,连声表哥也不会叫吗?还变小结巴了。” 面对他的取笑,画酒半气半羞,晚霞红了面颊。 她叫了声表哥。 宴北辰跳下墙头,步步逼到她面前。 他低下头,面容晃眼,半开玩笑道:“我父亲正准备找我麻烦呢,来见你,自然不能走寻常路。” 墙外一声响嚏。 画酒抬起眸,对上长命那双剔透的青蓝色瞳孔。 隔着高墙,它探出脑袋,不好意思地弯弯眸。 看吧,连长命都懂,没有允许,不可以随意进入姑娘的院子。 哪怕挨揍,也只愿意留在外面等人。 不像宴北辰,连路都懒得绕,踩着长命,翻个墙就进来了。 画酒微愕,不安问:“表哥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特意来一趟,总归不会是突然想起还有个表妹,顺道来看看。 宴北辰也懒得客气,盯着她的眼睛,直截了当:“来娶你当夫人。” “……” 微风好像静止了。 院里的花都整齐竖起耳朵,听着这方动静。 第11章 第9章 “来娶你当夫人。” “……” 层层翻浪的花海中,少女的脸颊红透了。 全是气的。 画酒抿唇,紧紧捏着指。 无辜的指尖被她捏得青白。 少女的羞怒总是藏不住。 某根敏感的神经被牵动,下一秒就能娇俏体现在脸上。 无处可躲。 她知道他在说玩笑,逗她玩。 但她很不喜欢这个玩笑。 垂下浓密的长睫,她莫名问了句:“为什么?” 其实画酒也不知道,她到底想问什么。 是为什么想娶她? 还是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哄她玩? 可她迫切需要他的答案。 任何答案都可以。 宴北辰却不在意她的纠结,佯装讶然道:“表妹这么快就忘了?半年前,我曾说过,要带你去顾州。” 画酒记起来了。 上次在王帐时,他确实说过。 不过她只当他是随口一说。 早就抛诸脑后。 宴北辰像个债主,又问:“不是说想报答我?现在就有机会摆在你眼前。” 语气自然,完全不害怕她会拒绝。 画酒仰起头看向他:“我……” 她有些为难。 宴北辰挑眉:“阿七不会是想赖账吧?照我的规矩,赖账是要剁手指的。” 目光下移,看向少女纤细的指。 他的语气毫不在意,更像在开玩笑。 画酒却吓得赶紧摇头,把两只手背到背后藏好。 她没想赖账。 她是说过想报答他。 只是没想到他竟然还记得。 原来他全都记得。 ……所以以前,他只是懒得记住她。 画酒心底,溢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还没等她问清楚,宴北辰拎起她就走,乘着长命腾入云间。 长命跑起来实在快。 为了防止被掀下去,画酒不得不抓住它飘逸的长毛,艰难回头问:“去顾州做什么?” 她说得有些着急,染上少女特有的清脆音色。 倒更符合她本来该有的样子。 宴北辰抱着胳膊,随意垂头看着她,保持着距离。 少女皮肤格外细腻,离这么近,也看不出丝毫瑕疵。 脑中忽然冒出很贴切的形容: 羊脂美玉,触而生温。 宴北辰对玉不感兴趣,淡淡撇开目光。 他随口答道:“当然是躲避仇家。表妹难道不知道?好多人想杀我的。” 这句话,画酒不敢不信。 他这么能闯祸,仇家估计能绕魔界好几圈。 但转念又觉得这话不对劲。 仇家见了宴北辰,大概也会选择绕着走。 毕竟,没人会嫌命太长。 她还想再问,宴北辰却未卜先知般打断:“已经和常嬷嬷打过招呼了。” 少女呐呐止声。 他也懒得再说话。 长命载着两人穿云跨日,赶赴顾州。 * 顾州小镇,依山傍水的酒肆茶楼,风景格外秀丽。 “两位需要些什么?” 迎客的小二上下打量一番,笑问。 两位客人很是眼生,皆戴着黑纱幕篱,挡得严严实实,看不清样貌。 但从身形判断,是一男一女。 他们要了二楼的雅座。 小二引着客人上楼,奉了茶,弯着腰笑退下去。 窗边,画酒没有动那茶。 她眸光微动,将手搭在身旁的窗框,向外眺望。 窗外,走廊围着护栏。 木质护栏外,画桥连着山外山。 青青道路旁,有二三孩童,成行追逐,放飞纸鸢。 嬉笑的声音隐约飘进来,吸引画酒的注意力。 她喜欢窗外的世界,心思早就跟着纸鸢飞远。 然而只看了一会,便收回目光。 她很清楚,没人有闲心陪她做这么无聊的事。 在她对面,宴北辰正观察着街上往来的身影。 他忽然转回头,看向眼前有些拘谨的少女,微微凑近些,道明此行真实目的: “辛苦表妹帮我个忙,假扮成我夫人一段时日。” 宴北辰笑起来。 淡漠的墨眸中,仿佛有朵莲花在盛开,五色华彩,摄人心魄。 天底下,大概没有哪个姑娘,能在这种情形下拒绝他的请求。 画酒低眼错开他的视线,避免与那朵五色华莲相接。 终于听见他真正想要的,她悄悄松了口气。 抿抿唇,想推辞。 又斟酌起自己的手指,将拒绝的话咽了下去。 消息闭塞如画酒,也知道王城三殿下身边,并不缺姑娘。 哪怕是假扮夫人,想来也有大堆人愿意。 纠结半晌,她忍不住略带歉意,小声问一句:“为什么是我?” 字句念得极尽平缓,生怕被别人从语气中误解出恶意。 那是画酒所不能承受的。 从小到大,她总是期待成为像青瑶姐姐那样能言善辩的人。 或许这样,大家也会更喜欢她一些。 但后来,画酒还没学会如何将话说得圆润漂亮,先一步懂得,喜欢与憎恶,简单得和她是怎样的人毫无关联。 她的出生,就不被欢迎。 画酒放弃了。 她学不会聪颖的模样。 只好将每句话说得温和,最大化表明善意。 生怕话语中包含哪怕一丝不满。 听见她低微的语气,宴北辰皱眉反问:“你是不是欠了我很多钱?” 画酒摇头。 有微风拂栏而过,混合着不知名的浅淡草息,打着旋,撩起轻纱一角,露出少女干净瓷白的面庞。 她用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愣愣盯着他。 眉心微蹙着。 似乎真在费力回想,是不是什么时候欠了他钱,不小心遗忘。 宴北辰看了她一眼。 这表妹真有意思。 无论别人抛出什么问题,她都要下意识先反省自身。 少女微懵的模样,落入眼中,令他心底生出一丝诡异、捉摸不住的罪恶感。 很快,他打散这种奇怪的情绪。 宴北辰啧了一声,心道麻烦。 他将负面情绪的源头归咎于面前的少女。 要是身边那些家伙,敢拿这种无辜眼神看他…… 他很不介意,帮他们把脑袋扭个方向。 宴北辰撑着下巴,难得愿意好心教一教她: “那奇怪了,你没欠我钱,说话怎么低声下气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这种方式直接得令人难受。 画酒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低声下气。 她反复咀嚼这四字的含义,呼吸停滞住。 原来,这就是她给别人的感觉。 少女眸中,忍不住泛起一层水雾。 她也不想卑微。 可她没有大胆肆意、高调活在世间的资格。 只能被迫谨小慎微。 可宴北辰不能理解这种难堪。 只觉得和小姑娘说话太费劲了。 又呆又笨。 动不动还要哭。 观察到她肩头轻微颤动的幅度,男人墨眸暗沉,闪过一丝不耐烦。 不过这种情绪被他隐藏起来,没有显露。 他感受不到她的难过。 只觉得厌烦。 他没心思哄她。 更不觉得惹她哭是件罪恶的事。 宴北辰神神秘秘凑近:“你不想知道,为什么要选你假扮我夫人吗?” 说起这个,画酒还真是好奇,泪花都收住了。 瓮声瓮气道:“为什么?” 隔着幕篱,青年笑起来:“因为还欠我人情的,只有阿七你一个。” 倒不是假话。 宴北辰从不平白施舍善意。 给出去什么,势必要收回来更值钱的。 画酒无言以对。 觉得他并没有在开玩笑。 也在这时,茶楼突然吵闹起来。 楼下,一袭艳丽的红衣闯入众人视线中。 是个年轻的小郎君。 银冠高马尾,额心悬着玉,形貌昳丽。 他带着不少仆从,声势浩大。 几个仆从走在前,为他开路,蛮不讲理推开挡路的行人。 这茶楼本也不是热闹的好时候,来往的人就更少了。 仆从一番搜寻,没找着下手的对象,只好把一个坐在过道边的茶客搡倒在地。 仆从瞪着虎眼,恐吓那倒霉茶客:“好狗不挡道,滚边上去!” 有这番动静铺垫,众人隐晦的打量,总算能光明正大集中到那红衣小郎君身上了。 红衣小郎君身前,被搡倒的茶客还想计较,却被同伴一把往回拉,压低声音劝,“不要命了,王弟也是你惹得起的?” 第12章 同伴认出红衣小郎君来。 那是王弟顾照寒。 闻语,茶客受惊般后退,可又忍住了。 憋红一张脸:“王弟,也不能不讲道理啊!” 听见这种说辞,顾照寒格外高傲、格外轻蔑地扫过去一眼。 不屑至极。 他从不以王弟身份自傲。 因为他觉得那是生来就有的,不值得炫耀。 听见茶客不满的嘟囔声,红衣小郎君站住脚步,悠悠踱步到茶客跟前,扯出冷淡笑意。 “你不服?那要不要和我比比箭术,生死自负啊。” 茶客:“……” 谁不知道,顾州王弟,箭术极好? 王弟顾照寒,别名三千箭客。 他弓箭手的名号,甚至比王弟的名号还响亮。 加之生得俊俏,又纨绔好色。 浪荡子弟名单里,他名列前茅。 听说前些日子,顾照寒还和韩州公子在青楼大打出手。 说起韩明承,他失了一只手,魔骨已毁,再也接不上。 断手后就一蹶不振,流连青楼,不可避免和常客顾照寒碰上面。 两人为了抢花魁耍狠,场面闹得相当难看。 话又说回来,一个断手的残废,怎么可能打得过顾照寒? 韩明承落荒而逃。 临走放下狠话,扬言一定要杀顾照寒,出今日恶气。 顾照寒也不是吃素的。 借着酒劲,抬脚踩在护栏上,当即又补了两箭。 放出豪言,让韩明承尽管来找。 不过酒醒之后,顾照寒就开始害怕了。 韩顾两州相邻,摩擦不断,关系本就十分紧张。 一直以来,都只是勉强维持表面和气罢了。 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扯下遮羞布,彻底撕破脸。 这种紧张局势,也是韩州王愿行险招偷袭宴北辰,吞下乌州三成灵矿补足军需的原因之一。 韩明承怒极之下的话语,倒是给顾照寒提了个醒。 他还是有些怕被韩州狗咬住不放的。 恰巧,这时候顾州王召他回主城。 顾照寒顺水推舟,连忙回主城避祸。 这处茶楼,离主城不过一日光景。 顾照寒也不怕韩明承一个残废手能伸这么远,放松大胆起来,恢复嚣张气焰。 也不怪他嚣张。 毕竟王弟的名头是真的,箭术了得也是真的。 放眼整个魔界,能在箭术方面与他一较高下的,大概只有远在王城的三殿下。 传闻中,宴北辰崭露头角的那场战役,他只用一箭就射死对方主帅。 露头就秒。 恐怖又离谱。 不过这两人从未正面交锋过,实力未知。 顾照寒也是从来不承认这点的。 没见过,即不存在。 他一直以魔界第一弓箭手自居。 当着众人的面,他又搬出混魔界的口头禅: “在下不才,能拉千斤弓,千步穿杨,千发千中而已。” 这也是他三千箭客别名的由来。 顾照寒有个毛病,见谁都要自报家门。 响亮的弓箭手名头,一大半都是靠他自己喊出来的。 在他轻蔑的目光下,茶客抖抖唇,想犟两句。 又害怕得罪王室,招致报复,只好默默闭嘴。 黑纱幕篱下,一双极亮的眸遥遥盯着那方动静。 仿佛发现极有意思的事,宴北辰缓缓问道:“看清了吗?” 第10章 看清什么? 面对宴北辰的询问,画酒不解摇头。 他笑了笑,没有解答的意思。 转身带着少女,远离吵闹的茶楼。 离开茶楼后,他把画酒独自扔在客栈,带着伐弋不知所踪。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休整完的顾照寒踏出茶楼,仰头望了一眼前方开阔的坦途。 大道之上,天气极妙。 万里晴空无云,极适合打猎。 顾照寒有些手痒,不过很快打消这个念头。 还是早日赶赴王城要紧。 他一袭红衣,额心悬着美玉,乘着天雀魔辇,驶在队伍最前方开道。 身后的仆从完全跟不上他的速度。 长长的队伍散得稀稀拉拉。 顾照寒有些无聊,随意回头,打量一眼后方队伍。 没看见人影。 他却不甚在意,淡淡收回目光。 出行时,顾照寒喜欢把仆从远远扔下。 他喜欢被人追逐的感觉。 尤其是回头看时,见那些仆从怎么追也赶不上他时的狼狈样,他会觉得格外兴奋。 这种特立独行的错觉,令他着迷。 不过今天,他似乎跑得太快了。 身后的仆从都被他甩没影了。 一丝疑云从他心底划过。 不过很快被刺激感盖过,没能引起他的警惕。 忽然间,顾照寒被天边一点寒透的银亮色晃了眼,皱起眉宇。 他依旧没有减速。 只是身为弓箭手的直觉,让他偏头看了一眼天际处的银亮色。 这种感觉,让他莫名想起一种武器:弱水弩箭。 弱水弩箭杀伤力恐怖,风吹不偏,射程极远。 加之发射速度极快,对使用者臂力要求极高。 连顾照寒也不能保证,能十成十发挥出弱水弩箭的优势。 这种武器,很少有人会用。 加之造价格外昂贵,并不常见。 顾照寒的神经有一丝紧绷。 隐隐不安。 这样遥远的距离,保守估计在万步之上。 他警惕觑了觑眼。 这一次,终于看清,天际遥遥处漫着一点红,像残留古画卷上,被不经意遗忘的一点红色颜料。 而红色的中心,才是闪耀的银亮光点。 想成为优秀的弓箭手,对视力要求极高。 顾照寒根本不信,连他都看不清的距离,还会有危险。 他打消顾虑,认为自己小题大做。 这么远的距离,怎么可能有危险。 淡淡自嘲完,顾照寒继续乘着天雀魔辇行驶。 放松下来又忍不住抱怨,身后那群废物,怎么还没追上来。 抱怨归抱怨。 顾照寒丝毫没有想减速,等一等那些仆从的意图。 正当他彻底放松戒备时,离弦之声从遥远天尽头引起空气波动,挑断了顾照寒某根捉摸不住的脆弱神经。 他再次侧过头——那点寒光已经破空射来,越来越大! 顾照寒瞪大了眸。 眼睛硬生生撑大一圈。 目眦欲裂。 他没想到这么远的距离会有危险。 他不相信这么远的距离还会有危险! 但这一刻,弱水箭矢拖旋着长尾,完美得不像话的梦幻形状,彻底呈现于他眼底,不断放大。 顾照寒想叫天雀停下来! 然而,那声惊呼掐灭在喉咙里…… 疾驰的天雀魔辇穿行于苍穹。 弱水箭矢破空射去。 天雀魔辇带着惊恐无比的顾照寒,迎面撞上从远方而来、闪耀着寒光的弱水箭矢。 仿佛生命最后的闪耀。 在精妙的瞬间,两者碰撞相接。 银光箭矢裹挟万钧之力,从他额心悬着的美玉靶心射入。 下一瞬,直接破开那张惊恐的面容。 炸裂撕碎。 残暴的血雾玫瑰,在远方升腾而起。 红的白的雾,一瞬间迸开。 组合成一幅极完美的艺术品。 而银色箭矢出发的尽头,持弩的青年长身玉立,红衣高冠,额心也悬着同样的玉。 俨然一副与顾照寒相同的打扮。 看见血雾玫瑰升腾,代替原本寡淡的天空,宴北辰将大半个人高的弱水弓弩,竖立在身侧。 想起顾照寒在茶楼放出的豪言:“在下不才,能拉千斤弓,千步穿杨,千发千中而已。” 他淡笑评价:“三千箭客?那确实是挺没用的。” 此时伐弋赶了过来,低头禀报:“殿下,那些仆从已经全部解决。” 宴北辰没做评价。 伐弋身后,是带来的影卫,皆低埋着头。 数量恰好补齐顾照寒所带的仆从。 宴北辰收了弓弩,让影卫去把残迹打扫干净。 顾州主城肯定是要去的。 但去之前,他得把落在小镇客栈的小夫人接上。 宴北辰没让伐弋跟着。 他回到客栈,见画酒正站在窗边,向外张望着什么。 她人生地不熟,没处可去,只能乖乖留在这里等他。 看见这一幕,心情莫名还不错。 他漫不经心喊了一句:“阿七。” 闻言,窗边的少女回过头。 眸子却由平静写满惊异。 画酒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眼前站着的人,分明在用宴北辰的口吻喊她。 第13章 可等她转过身,却发现这形貌装扮,活脱脱是白日时,在茶楼见过的红衣小郎君。 她愣住了。 宴北辰已经习惯她偶尔的呆,大步走近,毫不客气地捧住她的脸。 手捧莲花般,迫使少女仰起脑袋。 在这样的角度下,画酒瞪大了眸,看着男人挺拔的鼻梁,与垂下的鸦羽般的长睫。 她拼命想挣开眼前人的怀抱。 他却语气严肃:“别乱动。” 完全是宴北辰的语气。 这次她确定了。 画酒停止了挣扎。 被他手掌触碰到的地方,漫过细细痒意,像有虫子在爬。 画酒想躲。 那双大掌却不许她往后退。 她不太舒服,难以忍受这样亲密的距离。 忍不住要出口提醒时,宴北辰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 这一次,画酒眼中看见的,终于是他原本的样貌。 不过衣着装饰还是与顾照寒一样。 她显得太过平静。 宴北辰忍不住恶意逗她:“这是幽冥州特有的易容蛊虫。表妹一只,我一只,只有我们能看见彼此的真实样貌。” 连他都嫌弃的虫子,大概没几个姑娘能忍受得了。 他怀着隐晦恶意,想看她出丑的模样。 画酒却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蛊虫。 回忆起刚才奇怪的痒意,画酒是有些害怕的。 但终于搞清楚罪魁祸首,她反倒不害怕了。 她抬眸,问出更在意的问题:“为什么要扮成别人的样子?” 宴北辰抱起胳膊,静静看着她,笑中没有答案。 只能她自己猜。 在这种目光下,画酒终于反应过来,白日他那句“看清了吗”,是在让她看,他接下来的新皮囊,别认错人了。 画酒有些惊异。 她其实不想猜透他的想法。 猜透他,只会看见更黑暗的东西。 不如见虚假的光明。 宴北辰朝她伸出手,颇有风度:“走吧阿七,我亲爱的小夫人。” 画酒错开他的视线,把手轻轻放了上去。 她按捺住不正常的情绪。 演一场戏,还清他的恩情,那确实划算。 为了做全套戏,宴北辰唤来天雀魔辇,扶着画酒坐上去。 真演出恩爱夫妻的模样。 两人带着影卫扮成的仆从,赶赴顾州主城。 两人的目的地,顾州主城内,州王顾夜已经收到王弟将要抵达的消息。 第11章 收到顾照寒讯息时,王庭内,顾夜那张时常故作严肃的脸上,都漫出温和笑意来。 他和顾照寒是同胞亲兄弟,从小一起长大。 说没点情谊,怕是骗幽冥州人,幽冥州人都都不会信。 放下信纸,顾夜下令罢朝一日,专门领着群臣在大殿一起迎接王弟。 这架势,可以说是给足顾照寒面子。 远远超过王弟该有的待遇。 自从顾夜承袭王位,顾照寒就留在边境不思进取,花天酒地。 他向来讨厌受约束,更不喜欢回主城这个规矩颇多的地方。 还是边境自在。 最近顾照寒突然改口,表示愿意回主城。 顾夜还挺期待见到他的。 认真算起来,两兄弟分开的时间,比聚在一起的时间还长些。 同胞亲弟是不假。 但也确实好些年没见过面了。 还念及的,不过是记忆中的旧情。 州王罢朝,群臣相迎的殊荣,不是因为顾照寒做出什么伟大贡献,只是因为,每当涉及王室的尊荣礼仪,顾夜就固执得可怕。 他愿意捧高顾照寒,以此捧高王室应有的尊荣脸面。 虽然其余时候,顾夜也时常死板。 但大将军费廷也敢就事论事,摆事实讲道理,耿直脖子劝上两句。 而每当涉及王室尊荣,那完全就是逆鳞。 费廷都懒得劝。 因为知道劝也没用。 这时候的顾夜,是忠臣也忘了,良言也听不进去了。 不过也能理解。 顾夜的王位,全是靠运气得来的。 他时常觉得周围人都想算计他。 偏偏能力不够,又得倚仗那些他信不过的臣子。 于是顾夜纠结又拧巴,将自己逼成了精神病,睡觉都得捏把刀子在手上。 信身边的妖魔鬼怪,不如多拜天命。 至于天命。 天命在他。 以此类推,身为他的亲王弟,顾照寒也是沾染了一星半点天命的。 配和他同享殊荣。 顾夜觉得逻辑很正确,满意微笑。 但顾照寒迟迟不到。 等得他难得的好脾气都见底了。 有眼色的臣子,已然看出顾州王面色不虞,快要发火。 终于,在顾夜爆发前夕,殿门外的宫侍扯着嗓子喊了一句: “宣,王弟觐见!” 谢天谢地,终于到了。 臣子们长舒大气。 顾夜强迫自己心平气和下来。 他转过身,对上施施然迈着步伐走上前的人。 殿外,隔得老远就看见,来人身量极高,压过宫侍整整一头。 红衣锦袍上,绣着大片瑞兽繁花。 活脱脱温香软玉里泡出来的小郎君。 那般春风得意,连嘴角笑意都漫着对凡俗之物的不屑。 对于这个从小一同长大、又许久不见的王弟,顾夜想挤点笑容出来。 却发现完全做不到。 尤其是发现王弟这次回主城,竟然还带回来一个女人! 顾夜快疯了。 他要捂着心口晕倒了。 这还不算最过分的。 接下来,红衣青年那句体贴的“夫人小心,留意脚下”,满殿皆闻。 同时,也消耗光顾夜最后一点久别重逢的喜悦。 他冷着脸,看向来人。 目光所及处,红衣青年额心悬着玉,虽举止轻浮放浪,但这种场合下,也不忘抬起左手,托高身侧同色礼服女子的右手。 红衣青年目不斜视,另一只手负在身后,唇角染着笑意。 如奉珍宝,带着她踏莲涉水行来。 生怕这种场合里,众人只见他,而忽略他家小夫人。 甚至顾念小夫人柔弱,跟不上他的步伐。 连步子都刻意放缓。 举止之间,对身旁女子的在意,一览无余。 两人施施然,终于走到顾夜近前。 在众人各异的神色下,宴北辰松开手,朗声唤:“王兄。” 音色微沉,泠泠玉质,晨雾山林。 顾夜皱眉,没作反应。 偏头看向他身侧那位红裙礼服的女子。 女子像风中纤弱皎丽的花,浅绿丝绦将那小腰束得越发不盈一握。 她挽着高髻,墨发如云缎,漂亮得惊人。 脸庞素白,嘴唇嫣红。 光洁的额饱满,又冷又美,如高不可攀的月。 察觉到顾夜的打量,画酒低敛住眸,对他的审视恍若未觉。 那袭红裙将她的皮肤衬得更为莹白皎丽。 明光夺目,艳若芙蕖。 在这种场合下,能做到丝毫不乱,已算举止得体。 可顾夜仍旧不满。 当着朝臣的面,顾夜没有发火,匆匆遣散众人,单独留下王弟,说要与他追忆少年趣事。 什么少年趣事,早忘光了。 只是单纯的托辞。 宴北辰满口答应,他倒是不介意和顾夜多聊几句。 这种场合,画酒当然也要回避。 她离开前,宴北辰揪住一身朝服、马上就要退出去的费廷: “想必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费大将军,劳烦替我照看好我家夫人,我稍后就来寻她。” 红衣小郎君弯起眉眼,极为和善的模样。 让人无法拒绝。 费廷微愣,看了一眼顾州王,硬着头皮把画酒带下去。 人是带出来了,但王弟夫人和他待在一起,实在不像话。 正当费廷为难时,费娘子恰巧出现在王庭,说正要去陪州王的夫人们赏花。 费廷赶紧迎过去。 他看了一眼费娘子身后的侍女,问起尚在襁褓的孩子:“敏儿没带上吗?” 费娘子笑:“孩子太小了,容易吵闹到夫人们,就留在府里,让乳娘们看着。” 费廷松了口气。 简单铺垫两句,赶紧把画酒托付给费娘子,让她帮忙照看着。 终于脱身。 而宴北辰那边,画酒早就跟在费廷身后离开,他还依依不舍,望妻石般,看着两人消失的方向惆怅。 见他这幅窝囊样,顾夜内心沉默,觉得这王弟更加扶不上墙了。 现在只剩下两人。 顾夜有什么话,就大胆直说了。 他皱起眉:“怎么带个女人回来?” 第14章 语气很是不满。 毕竟,他找顾照寒回主城,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为了王弟夫人的位置。 要知道,其余各州都忙着攀亲。 王弟夫人这个位置,显然很适合拿出来外交。 就算不提其他州,现下的顾州,也有不少权贵紧盯着这个位置。 哪知他倒好,一声不吭,把夫人给娶了。 还大张旗鼓带回主城了。 给顾夜气得不轻。 而罪魁祸首却浑然不觉。 宴北辰懒散地靠在椅子上,悠哉悠哉给自己倒了杯茶。 压根没有听顾夜训话的意思。 顾夜开始和他分析利弊。 然而那些话,他也没往心里去。 慢悠悠喝着茶。 他连巫樗的话都不会听,更别提顾夜。 宴北辰淡淡应付着。 只在顾夜提起他家小夫人时,偶尔接上两句话,眸子都亮三分。 他笑言:“不瞒王兄,我与我家夫人,一见钟情。” 语气格外真诚。 顾夜:“……” 敢情他这么多话,都白分析了。 顾州有名的浪荡子收心了。 顾夜却心烦,宁愿他继续混迹青楼,败坏王室名声。 随即冷笑:“无媒无聘,算你哪门子夫人?” “另娶。” 近乎命令般开口,不容置疑。 宴北辰收起笑意,扔下手里的茶,叹了口气: “王兄,你是知道的,我这人一向讨厌别人管着我。我现在完全离不开我家夫人,王兄要我家夫人舍我而去……” 他抬眸,直直看向顾夜:“……是想逼死我这个王弟吗?” 第12章 宴北辰的话,简直问到顾夜的心坎上了。 这句话,像是无形大掌攥住他的心脏,令他无法呼吸。 顾夜有一件困扰他很多年的心事。 ——他的王位,不是正经途径承袭下来的。 算是捡了泼天大漏。 要不是…… 这王位根本轮不到他来坐。 麻团的线头,还要从顾夜的父亲,也就是老顾州王理起。 老顾州王一生传奇,文韬武略,凭着一杆长枪,为顾州打下数百年基业。 老顾州王打仗猛,生娃也猛。 虽然孩子一大堆,但他唯独偏爱因病离世的发妻为他生的孩子,早早就立为储君。 可惜的是,储君受人挑唆,给老顾州王下毒。 下毒就算了,偏偏还成功了。 老顾州王心寒至极。 撑着最后一口气,将储君处死。 即使再偏爱,他也不可能放过一个想杀他的人。 哪怕那个人,是他发妻所生的孩子。 储君在老顾州王心里,一直都是个好孩子。 所以一定是有人教唆了储君! 有人想害他最心爱的孩子! 老顾州王是个狠角色,对谁都狠。 不确定到底是谁,于是一个也没放过。 第一批被砍的,是储君。 第二批被砍的,是储君身边的近臣。 第三批被砍的,是主城内,所有能够渔翁得利的公子小姐们。 一夕之间,整个顾州主城都被死亡气息笼罩,血流成河。 尘埃落定后,亲信奉老顾州王之令,乘着追云兽,日行十万里。 他捧着主城谕令,单膝跪在早早被发配边境、与王位无缘的顾夜兄弟两人面前。 “奉州王令,迎新王回城!” 老顾州王并没有说到底挑谁,亲信看到面前两兄弟的时候,也傻眼了。 沉默中,是顾照寒接过谕令,塞到了顾夜手里。 顾照寒带头跪了下去:“恭送新王回城!” 顾夜一直记得那天的场景。 足下干黄的土地蒸得人头脑发晕,他手里还提着刚打的魔猎,夕阳余晖洒在他脸上,令人恍惚。 他将是顾州的新王。 一切听起来都是那么不可思议。 却真真切切发生了。 亲信带着顾夜回到主城。 那时,王庭大殿内,老顾州王的脸色已然青紫,威严却丝毫不减。 那双染着毒素的浑浊眼球死死盯住他。 顾夜不寒而栗。 时隔多年的今日,那双早已死去的眼睛成了他的心病。 无时无刻不在盯着他,令他悚然,令他发疯。 老顾州王似是叮嘱,似是警告:“记住,父亲给你的,那才是你的。” 顾夜忘记自己回答了什么。 他完全吓懵了,腿软得想跪下去。 老顾州王却厉声喝止:“不许跪!不许退!” “从今以后,顾州之内,你不必再跪任何人。”语气满是怅惘。 当夜,老顾州王离世。 顾夜成为新的顾州王。 老顾州王不仅给顾夜留下偌大一个州,还给他留下一众得力干将。 费廷就是其中之一。 老顾州王对费廷有知遇之恩。 费廷也没辜负他的期望,领兵如神,威名远扬。 但这样的费廷,却是顾夜的一块心病。 他既不能完全信任于他,又不能完全离开他的军事才能。 老顾州王的遭遇还给顾夜提了醒。 他不敢相信身边任何人。 哪怕是再亲近的,都要保留三分戒备。 但有一个人是例外的。 王弟顾照寒,是他唯一能够完全信任的人。 而此刻,他最信任的王弟,为了一个女人,不惜向他以死明志! 顾夜惊了。 就算他再想腾出王弟夫人的位置,也干不出逼死王弟的事。 他扶额,神色痛苦。 暂时劝不动, 就只能另等时机。 顾夜懒得再费口舌,挥挥手,让宴北辰赶紧离开,别留在这里惹他心烦。 心头不由得冷笑。 等新奇感过去,什么绝世美人,都会被抛诸脑后,再也想不起来。 到那时候,一切都好办。 宴北辰像是完全没看出顾夜的郁闷,笑得没心没肺: “正好,我也该去找我家夫人了。她看不见我,会着急的。” 顾夜气得眼花。 抬头想训人,发现红衣青年没给他机会,早就离开。 顾夜:“……” * 迈出大殿,宴北辰随意环顾,没看见画酒人影,便询问周围的宫侍。 这才知道,是费娘子怕画酒等得闷,带着她逛花园去了。 宴北辰赶紧松了口气:“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费将军贪图我家夫人美色,把我家夫人拐跑了呢。” 声音不可谓不大,被路过的费廷听到了。 他要去见顾夜,恰巧撞见这血口喷人的一幕。 不知所措,默在原地。 宴北辰显然看见了他,微微侧过脸: “我这人说话直,费将军别介意。” 费廷大度抱拳致意:“……王弟多虑了。” 行得正坐得端,确实也没什么好在意的。 他迈开步子,与宴北辰错身而过,经过木质长廊,进入大殿。 费廷行礼:“参加大王。” 顾夜抬起头,被宴北辰气出来的毛病消去大半,抬手示意,“费将军免礼。” 费廷沉思片刻,压低声音上前禀报:“王城密探来报,宴北辰眼下不在王城,不知去向。” “宴北辰?” 顾夜轻笑,“他都自身都难保了,提他做什么?” 这话不是没有依据。 因为宴北辰的一通胡搅,王城和韩州的关系现在势同水火。 韩州王当然咽不下这口气。 一纸诉状,把他的罪行添油加醋,直接告到魔尊面前。 吓得宴北辰现在面都不敢露。 脑补出他落荒而逃的狼狈样,顾夜没忍住笑意。 本来这事可大可小。 因为确实是韩州王先被宴北辰揪住了把柄。 但赤莲夫人可不会轻易放过这么好的机会,趁机吹起枕头风。 里应外合的戏一唱,巫樗发了好大的火。 顾夜幸灾乐祸地想,要怪就只能怪,宴北辰终究不是从魔后肚子里爬出来的。 身份注定攀不上最高的位置。 他完全没把费廷的警告当回事。 自信地认为,这种情况下,宴北辰避风头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还有机会威胁到顾州? 顾夜很得意,觉得宴北辰不过如此。 但费廷却不敢掉以轻心。 虽然平常时候,宴北辰的踪迹就无人能琢磨透,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 可这一次,说不上为什么,费廷觉得格外不安。 也许是因为,他曾亲自见证那场恐怖的战役。 魔界很多人都以为,那只是传闻。 大概十年前,那时费廷还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兵。 整天灰头土脸,麻木机械,随着将帅的号令冲杀。 第15章 在他大脑一片空白时,天边有支弱水箭矢飞来。 费廷抬起了头,如同第一个仰望星空的人类。 茫然又新奇。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传说中的弱水箭矢。 箭矢流动飞旋的姿态优美得令人心动,在他眼前无尽放缓,拖着完美的银尾,飞过他的头顶,最后铮然没入主帅的头颅! 费廷回过头。 血雾炸开,主帅当场毙命。 费廷下意识往箭矢飞来的方向看过去: 千千万万人中,只望见敌军营后方高山之上,几乎看不见的一个小光点——那是弱水弓.弩的亮银色。 费廷觉得不可思议。 如果不是对方手法也很稚嫩,留下了弓.弩的破绽,他根本连弓箭手的影子都摸不着! 这样的距离,那人只用一箭,就射死了他家主帅! 费廷心中已然掀起惊涛骇浪。 当然,那只是一场小战役。 后来宴北辰名声渐显,不怎么在人前使用弓弩,这事也就逐渐被众人遗忘。 命运的齿轮转动。 也是在那之后,费廷得到老顾州王的赏识,一路高升,平步青云。 回忆到此为止。 费廷又想起深埋心底的恐惧,背后起了一层冷汗。 他还想再劝,顾夜却已经不耐烦。 “费将军何时胆子这么小了?上次你劝本王不要派死士去搅浑韩州的水,可你看半年过去了,不是也什么都没发生吗?” 费廷沉眸。 半年前,顾州王执意派出死士,前去追杀宴北辰的表妹,企图得渔翁之利。 费廷当时就很不赞同这个做法。 一来他觉得宴北辰没那么蠢。 二来,他觉得不道义。 最后,那些派出去的死士全军覆没,连具尸体都没找到。 就这种情况,顾夜竟然还能说出这么没见识的话。 费廷真的很佩服他。 但他只是个臣子。 这种话只能烂在肚子里。 费廷暗自下定决心,恭敬告退。 * 费廷去见顾夜前,并不知道路上偶遇的王弟,在两人错身时,偏头撇了他一眼。 宴北辰见他那副神色匆匆,又满脸凝重的模样,就知道他一定是去应付顾夜的。 说不定还要聊些和自己有关的事。 但宴北辰抱着胳膊,无所谓地笑了笑。 对于这两人,他一向是祝福他们早日离心的。 “哎,得赶快去把我家夫人找回来啊。” 他口头说着要去寻画酒,实际借着机会,把王庭逛了一遍。 最后还是费娘子好心,亲自把画酒送回来,宴北辰才溢出笑,当着费娘子的面,格外自然牵起画酒的手,带着她回去休息。 夕阳下,画酒低头被宴北辰牵着,忽然回头望来一眼,轻轻弯起眸子,朝费娘子真诚微笑。 她喜欢费娘子这样好的人。 那抹笑被晚霞晕染,格外令人心动。 费娘子微怔。 下意识望向画酒身边的人,发现他心不在此,并没有看见这一幕。 莫名觉得可惜。 第13章 费娘子回了个温和的笑,看着红衣青年牵着少女渐行渐远。 余晖斜来,将两人足下的影子拖得老长,歪歪扭扭纠缠在一起。 诡异中,竟也能品出些恩爱夫妻的样子。 两人留在王庭住了小半月。 人前,宴北辰口中的“小夫人”叫得天花乱坠。 “我家夫人姓苏,在家排行老七,我都唤她阿七。” 他笑意盈盈向众人介绍。 那副风度翩翩的君子模样,很容易迷惑众人。 画酒在一旁默默然,也不多话。 别人投来打量目光,但凡不是恶意的,她都能抿唇回一个微笑。 尽职尽责扮演好王弟夫人的角色。 微笑中,她也反应过来,为什么宴北辰会特意给她取个奇怪的名字。 原来是有用。 果然,他从来不做无用功。 什么事都是这样。 而眼下,她这个小夫人,无疑成了最好的挡箭牌。 只要别人有事找他,他就是那句: “没办法,我钟情我家夫人得不得了,一颗心全系在她身上了,实在离不开。” 把不想搭理的人,通通挡在外面。 这样肉麻的话,当借口用,意外地好使。 和他炉火纯青的演技相比,画酒显得像个木头人。 不过丝毫不妨碍那些朝臣娘子们羡慕她。 朝臣娘子们感慨:“王弟生得如此好,还对家里夫人情根深种,哪里去觅这样的小郎君?” 对于与此类似的话,画酒是一句不敢接。 只能淡笑应付。 这种情势下,没过多久,顾州主城内,就流出王弟惧内的传闻。 朝臣娘子们纷纷私下嘀咕,王弟夫人看着性子柔弱软糯,实际上御夫很有一套! 这样的话,当然传不到画酒面前。 而宴北辰就算知道了,也毫不在意,依旧我行我素。 一时间,流言甚嚣尘上。 自然也避不开顾夜的耳目。 他大怒,摔了杯子,罚了好几个近前伺候的侍从,搞得人心惶惶。 与他的愤怒相比,宴北辰的日子就快活多了。 做什么事都要把夫人带上,半天不见画酒,就要闹得满城风雨,四处找人。 好像离了她会死一样。 搞得顾夜忍无可忍,青筋直冒。 几乎所有人都被他洗脑了。 除了画酒……还有费娘子。 画酒没什么别的想法,渐渐习惯在人前演戏的宴北辰。 侍从们却摸不着头脑。 王弟夫妇怪得很。 都是美貌得张扬的类型,却完全没有记忆点。 就像隔着云雾看美人,一转头,就能把他们忘在脑后。 真是太怪了。 而顾夜这段时间忙着敲打费廷,也暂时没空搭理宴北辰,由着他和夫人卿卿我我,四处闲逛。 为着费廷的事,顾夜敏感的神经又开始痛了。 他低头扶额。 顾夜此人,最讨厌手下人与外部势力有勾结。 他和费廷夫妇的纠葛像个三角恋。 他离不开费廷,而费廷与费娘子感情甚笃,不惜因费娘子的事忤逆他。 敲打费廷那边半个月,毫无收获。 他又转头盯上宴北辰。 简而言之,这两对夫妻都令他头痛。 两相权衡,还是王弟那边更好解决。 顾夜寻了个由头,为夫人们举办春宴。 这种热闹的事情,肯定落不下王弟夫人。 圣眷正浓的丽夫人找来,邀请画酒一同前往。 画酒抬目打量。 这位丽夫人,她还有印象。 上次邀请费娘子赏花的,就有她。 粉鬓花颜,容色美艳至极。 画酒知道这大概是鸿门宴。 而针对她的也不是面前的丽夫人,而是背后的顾夜。 顾夜没安好心。 恰好宴北辰不见踪影,画酒推脱不掉,只能硬着头皮去。 幸好,费娘子也在。 隔着人群,她柔柔看了画酒一眼,无声安抚。 经过上次相处,画酒觉得费娘子是个温和的人。 她喜欢和费娘子待在一起。 州王夫人们本来在聊些诗词歌赋,踏春游湖。 不知谁起的头。 聊到顾照寒“三千箭客”的名头。 这一来,大家往靶场簇拥而去。 魔界尚武,无论男女,都通骑射。 就连看着文文弱弱的费娘子,挽弓搭箭都颇有气势,接连三箭上靶。 丽夫人带头夸起费娘子来,费娘子有些不好意思:“夫君偶尔教一些。也只会些皮毛罢了。” 这时,有人把话头引到画酒身上: “说起来,顾州箭术最好的,应该是王弟吧。按理说,有这样精通箭术的夫君,想来王弟夫人箭术也不会差。” 画酒赶紧摇头,表示自己箭术确实很一般,就不参与了。 那些夫人们可不会放过她。 “没关系,试一试吧,好歹把三箭射完,不然多扫兴。就算王弟在这里,也是会给大家面子的。” 她们想让画酒出丑。 这倒不是这些夫人们太闲,而是顾夜授意。 连弓箭都拉不开,实在不配王弟夫人的位子。 而顾照寒向来喜爱骑射,对那些连弓箭都不会的俗人,简直懒得搭理。 画酒面皮浅薄。 费娘子也为难,没想到话头会引到画酒身上,满怀歉意看了她一眼。 画酒明白这事不关费娘子的事,轻轻摇了摇头 她只能顶着压力上前。 刚刚说的倒是实话,箭术只会皮毛。 画酒取了把小弓,周围人都屏住呼吸。 第16章 出奇的安静中,画酒射出一支箭枝,离弦飞去—— 众人视线随着箭枝滑行。 不出所料,连靶子都没上。 画酒更紧张了。 又射一箭,还是擦着箭靶而过。 人群中,不知是谁笑出了声。 画酒已经无心看,只知道最后一箭,无论如何是要上靶的。 不然丢的不止她一个人的脸,还有宴北辰的。 她不想承担惹怒他的代价。 额上已经紧张到冒出微微细汗。 最后一箭握在手上,迟迟不敢射,连掌心都微微发烫 。 她闭上眼,努力回想小时候学习箭术时的感觉。 就在她决定孤注一掷时,身后传来慵懒笑意。 “我说王兄怎么把我支开,原来是让夫人们偷偷带我家小夫人射箭啊。这种事情,怎么能不叫我呢?” 画酒睁开眼。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宴北辰来了。 他走到她身后,紧握住她的手,气定神闲搭箭上弦,要教她如何射箭。 他弯下背,贴在她身后,从她的角度瞄准。 画酒脊背都紧绷了。 那些散落的发丝拂过她脸侧,让她想起蛊虫爬过时的感觉。 “放松些,手要稳。对,就这样。” 宴北辰不急不躁,从姿势开始纠正她的箭术。 被晾在一旁的众人默默看着,没敢说话。 宴北辰倒是先不满意道:“嘶,射这样的死靶子,真没劲。” 他随意指了个人,“你,过去将靶子取下来,顶在头上。” “射箭,还是要射活人才有意思。”他笑得森寒。 被选中的倒霉蛋当即腿软,连忙求饶。 “王弟饶命!王弟饶命!” 费娘子注意到,这侍从就是一直在丽夫人身后撺掇,还笑出声那位。 多半是顾州王的人。 费娘子收回目光。 不远处的宴北辰却困惑:“饶命?”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你的命?你是怀疑本王弟的箭术,还是妄自揣测主子的用意?” 三连问砸得侍从直不起腰。 他赶紧求救,向丽夫人投去目光。 但在这种场合,丽夫人也爱莫能助,往后退了一步。 “不愿意顶靶子,那就用你脑袋给我家夫人当靶子,也很不错。” 画酒听见头顶传来冷冷的声音,她微惊,宴北辰已经握着她的手,将箭头对准那个出声嘲笑的侍从。 侍从立马止声,小脸惨白,连滚带爬过去举靶。 在森寒箭头对准的方向,举靶侍从两股战战,抖如筛糠。 他刚刚嘲笑画酒连靶都上不了,如今只能哭着祈祷,她这一箭,能安稳落在靶上,而不是其他任何地方。 侍从不知道的是,对面的画酒同样害怕。 她从没将箭对准过人。 握箭的手指控制不住,开始痉挛。 身后的人却紧握住她的。 不许她露怯。 宴北辰并没有看她,直视前方,半是认真道:“夫人可千万别丢我的脸啊。” 冰冷的呼吸如霜雪般拂过她耳后。 第14章 他这样一说,画酒更紧张了。 然而覆盖在她手上的大手极稳。 不允许她偏离靶心。 看见这场面,举靶侍从一度觉得,自己今日注定命丧于此。 侍从绝望地闭上眼,对面一箭破空飞来。 现场一阵静默,无事发生。 侍从惊讶睁眼,发现手足俱全,小命还在。 他仰起脑袋,看见头上那支箭精准插入红心,分毫不偏。 谢天谢地。 侍从软倒在地。 以为解脱。 宴北辰却淡声吩咐,让他先别急着离开。 他呀,特别喜欢他举的靶子。 见侍从瘫软,没有力气站起来,宴北辰体贴唤来人,把他绑在木桩上固定好,成为箭靶新的人肉坐桩。 几位华妆夫人吓得掩唇,以为今日要见血光才能罢休。 但没人能猜透宴北辰想什么。 他折磨够人,嫌弃侍从碍眼,把人放走了。 少了碍眼的人,宴北辰倒是发现新大陆: 教画酒射箭,相当有趣。 她像只四肢不大协调的小动物,没有利齿爪牙,天生就是被捕猎的对象,如软毛的兔,白毛的猫。 要说天赋,那她实在没什么天赋。 力气不够,准头极差。 宴北辰垂眸看向她白皙素净的手掌。 这表妹细皮嫩肉的,掌心一定磨出了血泡。 原本以为她射两箭,就要该喊累求饶了。 没想到她一句也不喊,有股不服气的劲。 话极少,默默不愿让人看轻她。 真有意思。 宴北辰感受到她细微的变化。 在他眼中,少女额心的朱砂痣,又一次晃眼。 如同苍野时的初见。 于是他低下头问她:“阿七想学箭术吗?” 微风吹拂少女的碎发,她抬起眼,转头看向他:“我想。” 眼里盛满真诚。 她羡慕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人。 她所求不多,只想拥有自保的力量。 “好啊。” 他笑,“那我教你。” 这次他没有逗她,不厌其烦,抽出一支又一支的箭,极为有耐心的模样。 周围人觉得没什么好戏看了,唏嘘散场。 唯独费娘子留了下来。 没过一会,费廷发现费娘子在这里,也凑过来围观。 看见两颗脑袋朝这边张望,宴北辰扬起眉梢,冲费廷道: “过来试试?” 费廷也不客气,带着费娘子在另一块靶子试箭。 两边形成较量,约定好输了就罚酒。 画酒心中惴惴,担心自己不会喝酒。 但宴北辰领着她,根本不许她偏,竟然一次也没输过。 画酒想,他这样的人,连游戏都较真,不愿意放水。 大概没人喜欢凑在一起和他玩。 会输得哭。 但费廷夫妇都是豪爽的人。 输了就认,也不置气。 几轮罚酒下来,全进了费廷夫妇肚子里,脸都喝得微红。 费廷遥遥举杯敬宴北辰:“王弟箭术,果然名不虚传。” 宴北辰坦然接下夸赞,说:“费将军驰名当世,百闻不如一见。” 不打不相识。 这一来,大家的关系倒是缓和不少。 比起热闹的四人,顾夜那方,又是另一幅情景。 糜丽的夜。 丽夫人伏在他胸膛,红唇微嘟,语气撒娇,说起今日的惊吓。 “大王不知道,今日王弟可是发了好大的火,把姐妹们都吓坏了。” 今日的事,顾夜当然有所耳闻。 他本来就烦躁,丽夫人这一提,他更不想搭理。 但丽夫人没看出顾夜沉默的含义,以为他也在不满王弟如此行事。 她轻咬贝齿。 今日被罚的侍从,不仅是顾州王近侍,也是她的远房亲戚,时不时能透露出州王行踪,让她来个偶遇。 她有意想给这侍从出气,轻轻用脑袋蹭了蹭他下巴,娇媚道:“大王有没有听妾身说话啊。” 顾夜不悦皱眉,说的却不是丽夫人想听的,“你惹他干什么?” 她双颊酡红,连忙辩解:“妾身哪敢招惹王弟?是王弟袒护他家夫人,故意拿大家出气呢!” 顾夜闭着眼睛,沉默不言。 她又仗着宠爱,半哄半娇道:“王弟还让大王的侍从给他举靶,真是不把大王放在眼里,也不看看他是什么身份……” 顾夜猝然睁眼,一把将怀中人推下了榻。 他坐起身来,望向地上衣衫不整的娇媚女子,冷厉眉眼道:“那你又是什么身份,敢来挑拨我们两兄弟之间的事?滚出去!” 丽夫人初见王威,落荒而逃。 夜色迷离又混乱。 * 自上次靶场一别,宴北辰发现无聊时,教画酒射箭是件不错的消遣,便经常约上费廷夫妇,一起去练箭。 画酒和费娘子的关系不错。 自然而然的,宴北辰和费廷的关系也还算融洽。 两个大男人没什么娱乐项目,偶尔一起去喝酒骑射。 相比起来,女子间的事可有意思多了,插花赏菊,泛舟采莲。 费娘子为人和气,谈笑时说起下月灯会,提前邀画酒同去。 画酒弯起眉眼应下来。 于是事情,朝着顾夜最不愿意看见的糟糕方向发展。 顾夜叫来宴北辰,以兄长的名义敲打他,让他别和费廷走太近。 宴北辰怎么可能理他。 佯装听不懂,答非所问:“王兄,费将军夫妇都是好人,怎么会害我?” “再说,我家夫人亲近费娘子,我当然要喜她之喜。前些日子,费娘子还和我夫人约好,说等以后有机会,要一起去游山玩水。” 第17章 宴北辰笑看向顾夜。 顾夜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的疑心病又犯了。 游山玩水? 费娘子想去,是不是代表费廷也想离开? 问题的答案,实在太过明显。 顾夜感觉到,那双死去多时的眼睛,又在盯着自己了。 他求助般看向宴北辰。 宴北辰却摊手,语气一转:“我说这可不行。他们玩他们的,可别把我家夫人拐跑了。” 说者有心。 听者有意。 顾夜淡淡笑起来,长眸微眯,眼底闪过一丝狠戾。 他竟然没看出来,费廷竟然存着这种心思。 果然,除了亲王弟,谁都是不可信,靠不住的! 在顾夜眼里,虽然宴北辰总是出言不逊,时常和他对着干。 但大事上面,从来都是和他一条心,是他唯一信得过的人。 他不信天下人。 但他信这个亲手把王位捧给他的王弟。 王弟是世间第一个奉他为王,臣服在他足下的人。 更是与他血脉相融的亲兄弟。 想通这一点,顾夜的眼神泛着奇异光芒,望向宴北辰,无比灼热。 找到世间最可靠的答案,那双凝视他无数次的眼睛,终于彻底消失。 顾夜的心下了一场雨,浇灭暴躁狂乱的因子。 他难得睡了个好觉。 与此同时,魔界如墨的夜空也在下雨。 庭院的芭蕉叶一洗如新,潮润的雨气飘扬,被窗扇隔在殿外。 殿内一室暖灯。 灯架上满树烛火摇晃得模糊,又逐渐变得清晰。 屏风后,勾勒出少女窈窕的倩影。 画酒换上一袭粉白薄裙,撤去钗环饰品,如云青丝顺滑垂落,散在单薄肩头与背后。 她熄了烛火,躺在榻上盖好云丝软衾,准备入睡。 雨势渐渐大了。 硕大沉重的雨垂落在芭蕉叶上,又欢快弹跳,埋入泥土中。 纷乱风雨中,似乎有嘈杂不一的脚步声跑近,踏在青石山,泠如玉碎。 画酒浅做了一场噩梦惊醒。 那双如水镜般清透的眼睛里,倒映出宽肩窄腰的黑影。 黑影掀开层叠纱幔,俯下身来,钻进她的被子里。 云衾被掀开,又重新扑面盖下。 少女惊大了眸。 正想起身时,猛然被男人压住,陷进软榻里,死死捂住了柔软的唇。 第15章 冷冽的气息扑面。 画酒惊得瞪大眼睛,抓住那只手,拼命想挣脱。 “阿七别乱动。” 耳侧极近的,是男人沉哑的音色,格外熟悉。 画酒安静下来。 见少女认出他,不会再大喊大叫,宴北辰松开手。 他单手撑在她身侧,另一只手有条不紊脱着黑衣。 这样的姿势有些危险。 画酒被包裹在过于狭小的空间,喘不过气,紧张得偏过了头。 虽然这些日子同住一殿,但两人其实从未同榻。画酒想,他今夜一定是遇到了麻烦。 宴北辰已经脱完黑衣,气息有些乱。 画酒想的没错。 殿外突然嘈杂起来。 有带刀侍卫停驻于外,说是王庭遇刺,扬声询问是否有可疑人员。 画酒抬眸看向她觉得最可疑的人。 宴北辰没搭理外面的人,顺手把脱下的外衣掩进被褥角落。 没有得到回应,侍卫们面面相觑,死一般的寂静后,终于下定决心,持刀闯入王弟寝殿! 殿内烛火次第亮起。 隔着层层缦缦的纱帐,隐约看见里面起伏的身影。 有人坐起来,帐幔内,探出一只惨白的手。 大开的殿门外,侍卫们身后辽阔的苍穹突然雪亮,紧接着一道惊雷劈下,令人心惊胆寒。 他们回过神,发现帐幔后只着寝衣的男人已经抬眸看来,领口微敞开,皮肤是刺目的冷白。 比幽冥州人更像幽冥州人。 而他身后,是拥着薄衾的粉白小衣少女。 一脸惊慌,像是吓坏了。 宴北辰冷冷吐字:“滚出去。” 侍卫们纷纷低下头。 却没敢动。 毕竟王火殿失窃,非同小可。 恰好此时,另一队侍卫闻讯赶来,说已经在别处抓住逃走的刺客。 众人这才连忙退出去。 闹剧止歇。 烛火重新熄灭,黑暗中,男人穿好衣服,翻身下榻。 借着微弱的光,画酒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直觉今晚的事与他有关。 果然,第二日清晨,王火殿失窃的事就闹得沸沸扬扬。 王火殿中,供奉着顾州上千年的紫色王火。 而王火之下,是顾州王室图腾紫夜来的烙印。 整个顾州,只有顾州王拥有使用紫夜来烙印的权力。 效用和幽冥州的子母蛊差不多。 都是控制人心的东西。 不管怎么说,王火烙印失窃可不是光彩的事。况且两名刺客都已擒获,王火烙印也没有流出去。 顾夜沉着脸,下令严禁再讨论此事。 但消息再严实,还是难免传出来些枝末。 于是画酒有幸听见,这次还是多亏费廷大将军料事如神,忌惮最近都没有露面的宴北辰,警惕非常,在他可能现身的地方,提前布置好阵法机关等着。 不过可惜的是,宴北辰还是谨慎,来的只是两个不起眼的影卫。 两个影卫,一个当场被射杀,另一个也没来得及逃出王庭,被侍卫抓获。 抓住的那个,也没拷打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服毒自尽了。 综合所知,画酒想到的,却是另一种情况: 她知道,昨夜宴北辰一定亲自去了。 说不定还成功取到了王室图腾烙印。 而那个被抓的影卫,也完全有机会逃出去,只是为了保护宴北辰,权衡之下主动现身。 这些,才更加符合她所知道的信息。 * 春夏交替的时节,王弟夫人病了。 听说是侍卫夜闯寝殿时,害她着了凉。 画酒病得迷迷糊糊。 没心思关心宴北辰早出晚归的事,不知道他忙些什么。 等病终于好起来,已是初夏时节。 画酒收到一封信,是费娘子的,来邀请她观赏顾州灯会,说很热闹。 画酒想起这事,认真挑了条轻便的浅黄薄裙,裙摆处攒着丛丛格桑,热烈俏丽。 到王庭宫门,已有马车等候。 费娘子掀开轿帘,怀里抱着个婴儿,笑意盈盈,让画酒上车。 上了车,费娘子轻拍着襁褓里的小婴儿。 “小孩子闹腾,夫人别介意。” 盯着小婴儿,画酒弯起眸子摇摇头,认真道:“他不吵,很可爱。” 小孩子就这样,娇气又可爱,一沾手就犯困。 睡觉前最必要的步骤,就是咿咿呀呀闹腾撒娇,让大人哄好,才肯安静入睡。 费娘子轻拍着,哼起哄睡小孩的歌谣。 她侧过半张脸,像皎白温和的月色。 画酒看着那张温柔的侧脸,眼里跃动着奇异的期许。 她微微绷直脊背,认真又虔诚,如同凡人敬奉神明般,目不转睛望向费娘子,听着她口中轻哼的歌谣。 可惜一曲还没唱完,小孩子就睡着了。 软软的脸蛋像棉花面团。 怕打扰画酒,费娘子没有再哼下去的打算。 画酒却轻轻扯住她的袖摆:“费娘子,能唱完吗,真的很好听。” 语气轻得像絮,让人不忍心拒绝。 费娘子也没多问,微笑着,用世上最温和的语调哼完歌谣。 温柔得不像话。 尤其是歌谣的最后一句。 画酒求解:“可以说说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吗?我不太懂。” “母亲的宝贝,快快入睡。”费娘子轻声解答,眸光如湖水般平静。 画酒重复一遍,凝出笑来,“真好听。” “最后一句是韩州古语,夫人不懂很正常。” 费娘子解释,其实她是韩州人,在湖边浣衣时,偶然捡到受伤的费廷。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 两人日久生情成婚,她随费廷一同来到顾州定居。 马车摇摇晃晃,驶到拥挤的夜市,行车不便。 两人下车步行,身后跟着数位仆从。 河岸杨柳依依,街道垂挂着数排小灯笼,像一只只熟透的柿子,偶尔随着夜风摇摆。 画酒望着那些小灯,目光转向远处放飞灯的人群。 他们有的戴着鬼面具,有的簪着花,手腕上都系着细细的线,线的另一头系在天空的浮灯上。 下方人群一跑一动,天上那些灯,便被牵扯着,像一团团鬼火飘动。 瑰丽奇异,像浓墨重彩的画卷。 第18章 画卷之外,画酒停住脚步,思绪好像跟着那些飞灯跑上天了。 失神间,费娘子一声惊呼,画酒转头看去,只见她手里的婴孩已经被蒙面贼人夺走! 贼人抢到孩子,朝画酒的方向跑来。 等画酒想拦,贼人已经错过她身后两步,往河岸跑去。 仆从赶紧追上去。 画酒避开人群,选择在斜向的青草岸上跑。 她跑得不快,可没有人群的阻挡,离贼人保持着几步的距离。 贼人回头,见身后追的人太多,干脆把婴儿往河岸方向抛去。 婴儿清脆响亮的哭声划破夜空,突兀盖过各种嘈杂的声音。 襁褓划过画酒的眼前,像一颗难挽颓势的流星。 温柔的歌谣再次在耳边响起。 这一刻,好像要随着流星一同化为灰烬了。 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画酒飞身过去接住婴儿,用身体抱住他,顺着草岸往下滚去。 幸运的是,在沉入河中前,她停了下来。 草地柔软,画酒没有受太重的伤。 倒是这样小的孩子摔进河里,不死也得丢半条命。 见怀里的婴儿安然无恙,画酒松了口气。 抢夺孩子的人已经趁乱跑了。 费娘子心惊肉跳,赶紧顺着草岸下去,想扶画酒,感谢她救了自己的孩子。 画酒摔得晕头转向,见眼前伸出手,下意识递去手:“多谢费娘子。” “谢什么谢。” 来人语气轻慢,收得极窄的红色袖口上,绣着瑞兽繁花。 递来的掌心宽厚有力,绝不是女子的手。 画酒抬起眼,竟然是宴北辰。 他怎么来了…… 不止是他。 画酒站起身,看向宴北辰身后,费廷也到了。 他们两人本就在不远处,听到这里的动静,以为有人闹事,赶紧过来查看情况。 没想到看见这一幕。 宴北辰蹙眉看了一眼她怀中的小孩,扬起眉梢:“还抱着干嘛?还给人家呀。” 他似乎不喜欢小孩子,连边角都懒得碰一点,生怕沾到小孩子的奶气。 费娘子把孩子接了过去。 费廷在一旁安抚她。 经此一事,一家三口是没心思逛灯会了。 费廷拱手:“先告辞了。” 宴北辰抬手让他们自便。 画酒也低头想离开,却被宴北辰揽住肩,带入怀中。 在这间隙,几个戴着鬼面具的顽皮少年蹦跳着跑过去,差点冲撞到她。 少年们嬉笑着跑远。 宴北辰松开手:“他们不逛了,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无数灯火映照下,青年英俊的面庞晃眼,连凌厉的眉目都显出温和错觉。 画酒微愣。 任由他牵起她的手,行走在灯会夜市街头。 与两人错身而过的,有簪花的少女,和戴着鬼面具的少年。 人太多,难免拥挤。 宴北辰时不时拉一把她,免得少女被人潮挤散。 偶尔的肌肤相触,让画酒觉得尴尬。 她并不相信他对自己有什么特殊感情。 顶多是演戏习惯了,不能忍受人设崩塌。 街边小贩卖力吆喝。 宴北辰走过去拿起一只纸鸢,随意翻看打量两眼。 画酒不明白他想干什么,猝不及防间,怀里被塞进来一只纸鸢。 “阿七不是喜欢这些小玩意吗?等有空陪你放纸鸢玩。” 见少女讶异,他又买了一盏华灯提在手上。 画酒低下脑袋。 顾州的小镇茶楼,她确实盯着窗外的纸鸢多看了一会。 原来他看见了。 画酒微窘。 青年提着灯,少女拿着小纸鸢,走在顾州繁华的夜市街头。 不知谁带头放起烟花,万千盏花灯几乎同时涌入河中,将整条河照亮。 河上雀桥,簪花少女与鬼面具少年亲吻起来。 画酒看见这一幕,脸颊有些发烫,不自然地偏过头,却被身侧青年捉住下巴。 “夫人。” 他微微凑近,含糊又清晰的字眼吐在她耳侧。 明明是没什么情绪的字眼,尾音却被空中的烟花染得暧昧。 画酒仰头疑惑看向他,不明所以。 青年右耳上,只有她一个人能看见的三枚丧钉闪耀着寒光。 他低下头,凑近她的唇。 手里的华灯落到脚边,被夜风吹走,沿着青青河岸滚落,惊起一簇暖黄的光点。 萤火虫们大概是被惹生气了,气势汹汹扭着屁股,提灯杀到肇事者面前。 青年与少女周围,无数萤火虫飞舞。 第16章 仅剩的一丝距离,他没有再冒进。 蹙着眉梢,眸光微移,仿佛在审视令人格外费解的情绪。 宴北辰从不委屈自己。 他屈起三根指,用余下两根掐住少女的脸,固定住,让她不能乱动,方便他仔细思考。 少女白皙的面容上,一小枚朱砂痣红得像地狱的花,危险又迷人。 她容色惊讶,怔怔看着他。 弧度圆润的眼眸中桃花潋滟,写满不可置信。 画酒微微僵硬,睁大眸子,看着红衣青年忽然凑近的英挺面庞。 她被迫仰起脸,看见青年挺阔的肩后,顾州主城整片天空都被璀璨的烟花覆盖,开满硕大的繁花。 空中那些漂亮的花,都倒映进她眼睛里。 而鼻尖,似乎嗅到苍山雪岭的凛冽。 是他身上的味道。 早就空荡的胸膛,似乎都慌张起来。 画酒抬手按在心房的位置,那里依旧平静得可怕。 突兀的动作没能逃过宴北辰的视线,他垂眸,看向少女慌乱遮掩的地方,眸中闪过一丝笑意。 他的鼻尖几乎碰到她的,就隔着毫厘之距。 从周围人的角度看,两人就是一对相拥的恋人,举止亲密。 然而从画酒的角度,她只看见那双深潭般的墨眸中,他完全没有想亲她的念头。 这一刻,她读懂了他反常的行为。 宴北辰只是单纯好奇,想在奇特的氛围里体验,凑近一个小姑娘,是种怎样的感觉。 没有任何感觉。 宴北辰收起好奇,觉得很没意思。 被他身躯阴影覆盖住的下方,画酒已经站不稳了。她不敢伸手拽住他借力站稳,更不敢在这种场合先退。 她直觉,这是一件会伤害男人自尊心的事。 她害怕他,也无意使他难堪。 实际上,宴北辰的脸皮坚不可摧,根本没人能使他难堪。 他在猜这种后仰的高难度姿势,她还能坚持多久。 终于,在他直白打量下,画酒支撑不住,眼看就要往后跌。 紧要关头,一只大手扶过去。 隔着薄衫攀上后腰,稳住她的身体,不让她跌倒。 画酒赶紧按在那只手上,看向手的主人,眼睛里染着下意识的薄怒。 不过这种异样情绪并不适合出现,很快被她收拾好,隐藏起来。 宴北辰没错过这精彩的一幕。 他脸上毫无表情,不觉得摸了少女的腰,是件极失礼的行为。 忽然扯出笑道:“夫人,你生气的样子更像你。” 画酒移开眼说:“我不喜欢生气。” 生气是需要被人哄好的,可没人会哄她。 多数时候,她得像个棉花娃娃,无喜无怒。 没有期望,不会失望。 隐秘的黑暗角落,有奇怪的目光穿越街市人群,紧盯着红衣青年和他怀里的少女。 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被红衣青年敏锐捕捉到。 他垂下眼睑,长眸目移,看向角落。 等的人终于来了,不枉他招摇过市,演这么长时间。 他凑到少女耳畔,轻声道:“阿七,今晚你可能得自己走回去了。” 说话这句,宴北辰松开扶住少女腰的手,毫不留恋转身。 他离开了。 画酒望着他的背影,几度欲言又止,直到再也看不见,也没敢出声挽留。 他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 可她并不知道该怎么回去。 画酒出来时,是跟着费娘子一起的。 费娘子大概也不会想到,宴北辰会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 大家都离开了,只剩下她独自行走在热闹的街市。 天空绽放着连绵的烟花,像永不散场的盛宴。 四周依旧很热闹。 画酒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形单影只,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她手里甚至还拿着宴北辰送的小纸鸢。 如果这只纸鸢能飞,说不定能带她飞回去。 然而纸鸢只有两只用墨水点的眼睛,沉默望向流泪的少女。 * 宴北辰离开闹市,向人迹罕至的穷巷行去。 他已经走到尽头,入眼都是些废弃杂物。 第19章 身后围堵上来的刺客加快脚步,亮出锃亮大刀,想在这里一举拿下他。 红衣青年侧过半张脸,夜风中,衣摆招摇。 他站着不动,故意停顿。 等到刺客心急砍来,他才撑着高墙,干脆利落过翻墙头。 红色衣袂顺滑至极,像从万丈高处倾落的瀑布,转眼就消失不见。 蒙面刺客大喊:“别跑!” 墙对面,意料中青年落地的声音没有传来。 他跳下去的地方,一只火红天雀腾飞而出,映红半片天,载着他潇洒离去。 刺客们手忙脚乱,赶紧追上去,一路向着城外狂奔。 最后,那只天雀停在荒无人烟的地方,低头梳理着华丽的羽毛。 天雀旁边,是额心悬着美玉的青年。 青年负手而立,望着天空惨淡的月色。 看架势,真害怕他突然吟诗几首。 刺客们面面相觑,又挺足气势上前,横刀将人围困,确保其无路可逃。 当街抢夺费廷孩子的,和他们当然不是同一拨。 前后者只是警告。 而后者,是真的想杀人, “死到临头了,还有心情赏月呢?” 持刀刺客身后,走出来一个身形古怪的男子。 男子抬起病容,怪声笑,“顾照寒,算你有种,还有胆子出来。” 古怪男子少了一只手,正是许久不见的韩明承。 逮到死对头,韩明承心情好极了。 环顾一圈荒凉的四周,忍不住讥讽: “怎么,特意找这么个埋骨之地?有些寒碜啊。” “寒碜?不觉得。” 红衣青年终于转过脸来,站在高处,低头看向他,笑容掩藏不住眼底的森寒,“倒是你们,来这么慢,我都要等生气了。” 韩明承微愣。 眼前人,分明就是顾照寒的脸。 可那样渗人的笑,无端让他想起另一个人。 一个他恨之入骨,又惧怕万分的恶鬼。 恍惚间,他抓住某种重要的讯息,却始终不能参悟。 韩明承惊疑不定,决定速战速决,吩咐手下赶紧动手。 “杀了他!” 手下们提刀逼近红衣青年,忽然齐齐停滞。 韩明承有些崩溃:“一群窝囊废,愣着干什么?快上啊,杀了他!” 病态面容因愤怒而显得扭曲。 被骂窝囊废的家伙们低下头,看着脚下的黑土漫出无数黑气。 黑气像有生命力,藤蔓般缠绕上他们的脚腕,变成一只只鬼手,死死拽住他们! “啊——!” 韩明承一低头,发现自己的脚也被拽住了。 地底下,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借力爬出来。 或许不是手。 因为没有手能这么长。 他们眼睁睁看着那些鬼手不断生长,长得比他们还高。 鬼手像是长了眼睛般,精准牵引着刺客们握刀的手,猛地调转方向,直直捅进他们自己的喉咙! 黑血四溅。 “这个等一下。” 眼见鬼手要把韩明承也杀了,青年淡淡叫停。 那只鬼手听话地缩回地下。 韩明承已经吓得面无人色,看见红衣青年走近,他以为对方在顾忌自己韩州公子的身份,忙道:“别杀我,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找我父亲……” 寒刃捅进了他的胸膛,打断他要说下去的话。 韩明承脖上青筋爆起,吐出血来,不可置信看向捅他的人。 见他挺顽强,红衣青年便将刀刃送得更深,搅碎五脏六腑。 他拍拍韩明承的肩,推到最后一具站立的尸体:“你面子大,得我亲自动手。”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 韩明承终于想起面前人是谁,却已经没有时间。 他不甘心地往后仰倒,那双充血的眼眸极度惊恐,无法闭上。 解决完讨厌的家伙,恐怖的鬼手缩回了地下。 红衣青年蹲在韩明承死不瞑目的尸体旁,伸出食指,勾走他腰间一块玉牌。 玉牌中央刻着“韩”字,垂在空中轻轻晃动。 “这玉倒是不错。” 宴北辰随手塞进腰侧。 等处理好一切,他才想起被他遗忘在夜晚街市的少女。 麻烦。 他不是很想绕路去接。 想是这么想。 怕真把人弄丢,他还是找了回去。 初夏的夜,月色如银。 灯会凑热闹的人群早已离去。 少女抱臂坐在冷清的台阶上,孤伶伶将脑袋埋在手臂间。 看起来像在哭。 “这么点小事哭什么?” 宴北辰走过去,将那只杀过人的手递向她,“走吧,回来接你了。” 听见熟悉的声音,画酒抬起干净的脸,小声辩解:“没有哭。” 然而月色下,少女瓷白的脸皎丽,唯有眼圈微红。 她递去手,想站起来,却被青年嫌弃动作慢,俯身一把揽在腰间。 他轻车熟路,揽住少女的腰,跃上突然飞出的天雀背上,驶回王庭。 不太平的夜晚终于寂静。 清凉的夜风吹拂在街道,吹向庞然矗立的将军府邸。 费廷一夜未曾合眼。 他安顿好妻儿,独自坐在书房,对烛天明。 当街抢夺他幼子的刺客并不难查,费廷已经找到结果,却不愿意相信。 他沉默埋首。 等再度抬头,眼里写满痛苦与失望。 或许他该相信,顾州王只是忌惮。 费廷站起身,像夜间幽魂,飘到妻儿床前,不敢吵醒她们。 这一次是警告,那下一次呢? 费廷不敢细想。 心已经沉入湖底,喘不过气。 相比起来,他还不是最绝望的。 毕竟他们的孩子还安安稳稳,睡在费娘子怀里。 真正该绝望的,是远在千里之外的韩州王。 事情很严重。 韩州王的独子失踪了。 两三个月前,韩明承曾气势汹汹闹到韩建面前,向他索要大批死士,说要去教训顾照寒那小子。 韩建正为大事心烦,没空搭理他,抬手想把他打发走。 韩明承却不依不饶,非要计较。 吵得韩建心烦。 转念一想,放韩明承出去,他也是去青楼鬼混,败坏名声。 干脆大手一挥,这段日子,不许他再出去招惹是非。 看着被拉走的韩明承,韩建心想,多大点事,冷静一两个月,就是怨气比鬼重,那也该消了。 韩建没当回事。 哪知前几日,让韩明承抓住机会,偷跑出去。 等他忙完发现,韩明承已经带着零星手下,前往顾州去找顾照寒算账。 “荒唐!” 带这么几个人去,那不是送死? 韩建又急又气,压下这事,没敢让韩夫人知道,赶紧派死士出去找。 然而死士们带回来的,只是韩明承的尸体,死不瞑目,摆放在殿中。 韩州大殿,整齐排列的死士们,好像也成为沉默的尸体,集体埋头。 自从韩明承的尸体被抬上来,韩建就没有再说过话。 他坐于案后,扶着额头,半晌没有睁眼,像是陷入沉眠。 只有那只放在膝上,青筋暴起的大手,无声彰显着他的愤怒与无助。 韩建屏退所有人,缓慢起身,走到韩明承尸体前。 霎时间,仿佛苍老几百岁。 被战场磨砺得粗糙的大掌,抚摸上那张青紫的僵硬脸庞。 这一刻,他不是什么呼风唤雨的韩州王,只是一个失去儿子的老父亲。 韩建颤抖着唇,不知该说些什么。 可怕的念头却纠缠着他: 如果他没有去掺和乌州的事,韩明承根本就不会断手,也不会性情大变流连青楼,惹上顾照寒,更不会有今日身死之祸! 面前平躺的人仍旧睁着眼,只是灰白的眸是死的,再也不会变得清亮,爬起来喊他一声爹。 韩建颤抖摸向那道狰狞的刀伤。 暴露在外的肉已经变得死白,血都流干了。 一定很痛吧。 察觉到不同寻常的痕迹,韩建手指微顿。 那道贯穿胸口的刀伤,还残留着紫夜来的王火烙印。 韩建回过神。 王火烙印。 是顾州王亲自动手,才能弄出来的标志。 第17章 韩建心头回荡着两个名字。 ——顾夜,顾照寒。 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啊。 韩建两眼发直。 就连宴北辰那混世小魔王,都没敢拿走韩明承的命。 这两个姓顾的,怎么就这么狠,这么不懂规矩? “你啊,从小就不是个聪明的孩子,我却总逼你学讨厌的东西。” 韩建心口痛得厉害。 几乎是强迫自己张口说话,怕过了这道劲,想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第20章 他的话断断续续,像被割破了喉咙的老兽,嘶哑喘着粗气,“小时候你调皮,我也忙着打仗,没时间管你,让你母亲把你惯坏了。” “等到我闲一些时,又开始逼着你学不喜欢的东西,惹你厌烦……再后来,你就长大了。” 那只粗糙的手拂去韩明承鬓边干枯碎发,露出下方惊悚僵硬的尸容,已经半腐烂,丑陋骇人。 韩建却完全没被吓到。 只是不解极了,喃喃自语,“怎么就长得这么快呢,我都没见过几次你小时候的样子。你母亲说,你小时候极可爱,跟雪娃娃似的……唉,扯远了。” “你长大了,不愿意亲近我这个做爹的,这也是该的。我想,时间有的是,等你成家立业,总有一天能明白爹的苦心。现在好了,爹总算有时间陪陪你了。” “有缘做一场父子,我俩却从没有好好坐下来,认真聊一聊,想想也很是说不过去。” 这次他停顿很久,仿佛陷入某种诡异的入定,连灵魂也跟着飘走。 好半晌,他才捞回灵魂,继续说道:“你母亲那里,爹还不知道该如何说呢。你知道的,你母亲身体向来不好,你怎么就舍她而去了?” 韩建哀恸至极,提起韩夫人,他老泪纵横,攥住尸体早已冷僵的手,将额头埋了下去。 那曾经硬扛敌人大刀长枪,也能威风凛凛的肩头,一夕之间垮塌。 痛哭像是洪水,开闸就止不住。 奔涌而来的情绪淹没韩建,他终于想起韩明承小时候的样子。 “你十岁学箭,那么小一点,抱着和你差不多高的弓弩,连靶都射不中,我还骂了你。十五驯马,你第一次没拉稳僵绳,从马上摔下来,我虽然很凶,但其实,我很后悔逼你去挑那匹烈马。你讨厌公文信件,我却逼着你学,逼你出人头地。” 以前的每一个时刻,他都只记得他的愚笨顽皮。 好像被奇怪的黑布蒙住了眼睛,永远看不见稚子幼童赤忱的爱。 那时候,小小的韩明承粉雕玉琢,每次见到他抱着头盔从战场回来,眼睛都亮晶晶的,不会嫌弃他身上的血腥尘埃,恨不得扑到他怀里来。 韩建却嫌弃至极。 他见不得男孩子这副做派,总是严厉训斥。 久而久之,韩明承就不喜欢亲近他了。 现在韩明承死了,韩建忽然福至心灵,想起对他的亏欠。 “你总抱怨爹不喜欢你,对你严厉。可爹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不指望你还能指望谁?” “爹总想着让你出人头地,却从没问过你的想法。” “现在爹很愿意听听你的想法,你怎么不说话了呢?” 苍老的呜咽声在阴沉空旷的大殿回旋,如同鬼哭,闻之垂泪。 韩建想不明白,那两个姓顾的,为什么下手这么黑? 不过他什么也不需要想了。 唯一要做的,就是替韩明承报仇。 不然他没脸下去见他儿子。 要知道,兔子急了都会咬人。 何况他韩建,昔日本就是战场上的猛虎。为了家人,才选择蛰伏。 可现在,完全没有值得他顾忌的! 韩建眼中冒出血丝。 这一刻,他只知道,韩明承离开前还是好好的。 除了少只手,完全就是个活蹦乱跳的正常人。 去找顾照寒出气后,回来就躺下,变成一具要入土的尸体。 致命伤口处,还留着顾州王火烙印的痕迹。 顾照寒,顾夜。 是他们狼狈为奸,害死了他唯一的儿子! 一个都别想跑。 就算没有杀子之仇,两州纠缠这么些年,也早该有个了断。 顾州想让韩州死,正好,韩州也想咬死顾州! 即便两州相拼,让其他州渔翁得利,隔着杀子之仇,韩建也不可能再眼睁睁,看着顾州潇洒活下去! 要死,也得扒掉顾州一层皮,才能甘心。 悲伤过一场,该是血恨之时。 韩建抹了一把脸,站起身来,“儿子,等着,爹先去把那小子砍了祭你。” “将符何在!” 中气十足的声音传出大殿,幽冥般的死士捧着虎符出现。 韩建接过虎符,整集军士。 预备三日之内,直取顾州。 * 韩州大军潜伏,极其低调,并未暴露任何意图。 顾州方面,无人猜到韩州疯狂的举动,忙着夜夜笙歌,快活度日。 灯会第二日,费娘子乘车进入王庭,找到画酒,感激她出手相救。 画酒脸色有些苍白,仍旧维持微笑。 “只是举手之劳,费娘子不必介意记挂。” 费娘子笑起来,温柔得如同圆月。 她拉着画酒的手,说起另一件趣事:“我年少时,极爱热闹,曾去过人间,在那里遇上过仙人。” “仙人?” “对,神族人。” 说这话时,费娘子语气平和,目光温静。 与寻常魔族不一样,话语举止间,全然不见对神族的轻蔑仇视。 画酒忍不住紧张,又无妄期许,低声道:“真好。” 真好,她竟然不讨厌神族人。 “我与夫人一见如故。” 两人相携走过王庭花园。 费娘子忽然停下脚步,托起画酒的掌,交给她一个小檀盒。 “那两位仙人心善,曾赠给我神花的种子,说是可以许愿。我现在心满意足,别无所求,不如送给夫人。” “神花?” 画酒打开檀木盒,卵石般的神花种子流光溢彩,安静躺在白色雪绸上方。 竟然是芙染花的种子。 画酒微微愣神。 她曾经种过这花。 那时候,她还是小神族,蹲在夜月下,小心翼翼用神力养护住含苞的花,轻声诉说着愿望。 “希望母亲多喜欢我一些,希望哥哥不要再讨厌我。” 软而清脆的少女音色满怀希冀,回荡在耳边。 她如此想得到他们的爱。 每天都在期待它开花,期待神的祝福降临应验。 可惜……那朵花最后死掉了。 她再也不会见到它开花时的样子。 画酒关上盒子。 费娘子耐心解释:“听仙人说,只要用心种开这朵花,许下的愿望都会得到神明赐福,一定成真。” 芙染花是神界的花,最特别之处,是它无法用任何方法催开,需要百年的精心照料,才会开放。 比神的眼泪还珍贵。 神界又叫它希望之花。 可很少有幸运者见过它开放。 画酒却很能理解。 有时候,就是因为希望渺茫,才要把全部妄想寄托在一朵花上。 她兀自笑笑。 现在的她,实在没有精力,再花费百年去养一朵随时可能凋零的花。 但还是感谢费娘子的好意,将花收下。 费娘子唇角的笑有些无奈。 其实她很早就看出来,王弟并不像传闻那样喜欢画酒。 或许连画酒自己都没发现,她偶尔无意识的目光尽头,总是能寻到王弟的身影。 这神花,如果能帮助她得到想要的,那再好不过。 费娘子道:“夫人是很好的人,值得所有人的爱。” “所有人的爱?” 画酒抬眸,忽然想起另一个人。 在她记忆里,那个人才更像费娘子所说的,能轻而易举得到所有人的爱——但绝不会包括画酒的。 第18章 往事已矣,没什么值得提的。 画酒不愿在人前撕开伤疤袒露脆弱,收获安慰或者嘲笑。 她知道,费娘子不会是后者。 但无论前者后者,她两者都不想要。 画酒很清楚,很多时候,她总是留给别人软弱可欺、没有主见的印象。 软弱可欺,是因为没有反驳之力。 没有主见,是因为她确实不知道到底想要什么。 不知道想要什么。 但十分清楚不想要什么。 * 顾州人沉浸在盛世繁华温柔乡中,躺废几日,终于发现异常,支起身子警觉。 此时,危险已经直线逼近。 韩州大军已经越境数十里。 探子来报时,顾夜确认了三遍才肯相信。 “韩建这老贼疯了吧?” 他极度震惊。 不怪他惊讶,韩州无缘无故单方面开战,放在任何人眼里,都是不可理喻的行为。 横看竖看,都无异于疯狗。 而顾州比较倒霉,被疯狗咬上。 韩明承之死秘不发丧,顾州被韩州整懵了。 草包如顾夜,也知道韩建此举,是在自取灭亡,愚蠢至极。 他握拳,那老贼一定是觊觎顾州太久,活生生憋疯了! 疯子做事当然可以不计后果。 但顾夜自认是个正常人,被疯子大军压境,简直愁死。 第21章 恰好逮住闲逛的红衣青年,干脆将他叫进来一起商议,大倒苦水。 宴北辰这个始作俑者两手一摊,毫不在意:“王兄怕什么?韩建此举,王城可不会站在他那边。再说,韩顾之间必定有一战,不过是时间早晚罢了。” 他说得轻巧,还淡定倒了杯茶,“既然此战不可避免,不如从容应对。” 顾夜沉眸未应,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不是有费廷吗?” 宴北辰猜出他的顾虑,将茶推到他面前,“费大将军出马,小小韩州,不在话下。” 顾夜没接,抬起眼假意为难:“不是不信费廷,你知道的,费娘子是韩州人……” 话止于此。 两州交战,主将的夫人却是敌州人。 这怎么可以忍? 有些狠毒的话,并不适合由他亲自说出来。 只能旁敲侧击,借别人的口表达。 幸好这次宴北辰不装傻了,立马听懂,宽慰道:“相信费将军能识大体,明大义,理解王兄的难处。” 说的却不是顾夜想听的。 顾夜还在沉思,宴北辰给他吃下定心丸:“就算费廷碍于家中娘子不能迎战,还有臣弟在啊。臣弟很乐意,替王兄分忧解劳。” 他笑得极自信,连顾夜都被这种自信感染,忍不住眯眼看向他。 见顾夜还在迟疑,宴北辰兀自笑笑,神色惨淡:“王兄不信我?” 顾夜垂眼接过那杯茶,而后坚定抬眸:“我当然相信你。从你把谕令给我那刻起,你就是我最信任的人。” 宴北辰弯起长眸,支着下巴,很满意这个答案。 他望了一眼天边,风势正盛,忽然想起:“差点忘了,我家夫人还等着我陪她放纸鸢呢。” 他从容离去,随意朝后方招招手:“先告辞了,王兄有事再找我。” 意思就是没事别叫他。 顾夜收起感动。 就知道这倒霉王弟根本靠不住。 一阵静默后,顾夜传来费廷,开始表演大戏,拉着他的手,言辞恳切。 情意言语中,尽是他的愤怒烦闷,厚望期许,忧虑担心。 “费将军,你知道的,本王一直很倚重信任你,这次韩州无故进犯,还得劳将军出征。” 费廷被他反常的模样吓得呆若木鸡,愣了半晌,刚要跪下接旨,顾夜却托住他的手。 费廷不明所以,只听顾夜意味深长道: “这道旨意,只能是心在顾州的费廷接下。如今,将军心在何处?” 费廷终于听懂。 慢慢站直身子,抬起琥珀色的眸,沉沉望向他。 “臣不解大王何意?” 顾夜苍白笑笑:“本王自然不是怀疑将军,可费娘子毕竟是韩州人。本王只想要将军一个承诺,如果有一日要取舍,将军当如何做?” 好一阵沉默,费廷终于吐出一口气,好似把魂都吐掉了。 他拱手道:“大王多虑了,不会有那一日。费廷只会是顾州的费廷,不会有异心。” 然而这不是顾夜想要的答案。 嘴角的笑十分勉强。 呼出半口浊气,他继续旁敲侧击,说起人间杀妻证心的优秀案例,然而还没说完,便被费廷愤怒打断: “不爱妻儿者,何谈忠于君,爱于民!臣心昭昭,可表日月。如果大王仍不放心,臣愿奉还兵符。” 他当即单膝下跪,老实交还兵符。 顾夜虚假的笑意彻底僵在脸上。 宁可交还兵权,也不愿意杀妻证心? 真是他的好臣子。 顾夜僵硬假笑,拍拍费廷的手臂,“将军多虑了,本王怎么会不信你?回去吧。” “臣告退。” 费廷竟然真的走远,毫不留恋交还的兵符。 顾夜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额上青筋突然暴起。 经此一事,他更加认定,费娘子的存在,会使费廷动摇。 曾经在耳旁响过的话,再次吹起风,盘旋在他脑中: “……前些日子,费娘子还和我夫人约好,说等以后有机会,要一起去游山玩水。” 如同附骨之蛆,令人难以忍受。 竟然还敢用交还兵符来威胁自己? 顾夜一掌按在案上,手背条条青筋涌动。 他一挥袖,猛地扫落桌案上的折子笔墨,包括那枚费廷交还的兵符。 一瞬间,白纸纷扬如雪洒下,婉转零落后,露出后方愤怒到扭曲的面庞,吓得殿外宫侍大气不敢出。 平复好心情,顾夜不许宫侍们收拾。 他缓慢扶膝蹲下,从杂物中捡起被扫落的兵符,用力攥着,苍白的手心都蜿蜒出一道血流。 他低声冷笑:“真以为本王离了你就不行?” 顾夜愤怒至极。 可当下,还是韩州进犯的正事要紧。 雕梁画栋的大殿之上,顾夜择将迎战。 王令之下,偌大顾州,竟然无人敢接。 出乎意料,又全在意料之中。 最后王弟施施然站出来,表示愿意为州王分忧。 “很好。” 顾夜终于露出满意笑容。 他实在很看重这位王弟,一路相送到城门。 在顾夜殷勤的目光下,王弟雪驹红袍,朗声道:“王兄放心,很快,一切都会结束。” 笑得意气风发。 这并不是什么难打的仗,顾夜自然相信他,叮嘱道:“平安回来。” 风沙中,大军踏着夕阳扬尘而去,如同细碎的盛世余晖。 谁也没想到噩耗来得这么快。 不过八日,前方战事传回,韩州王带重兵围剿,连发三矢,中王弟胸膛,当夜不治而亡。 要说之前还是小打小闹,王弟身亡,无疑激起顾州全境怒火。 韩顾两州大战,正式点燃烽火。 画酒知道这个消息时,已经是午后。 雪帛白鸟般从眼前飞过,她茫然从花圃中站起身,听见宫侍们的痛哭哀嚎。 等到众人哭行而过,画酒才回过神来,手中的花枝忽然垂落。 天边的残云被风卷走,少女抬眸望着霞光,很快夕阳沉落,夜幕如画卷,爬上来零落几颗星子。 周围景象忽快忽慢,画酒已经失去对时间流速的判断力,茫然坐在花园的圆石凳上,只剩洒满流银的裙角,偶尔被夜风牵动。 偶尔途径的宫侍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都以为她悲伤过度,怕惹事上身,没敢搭理。 她等了很久,也不知道再等什么。 夜已经深了,她还是固执坐在那里,像座未曾开化的石松,沉默又挺拔。 夏夜中,繁花馥郁,画酒却抿直唇角,攥紧了薄裙。 她沉默望向天空的莹白满月。 满月忽然缺了一角,被晕染而来的黑影挡住。 “怕我死了?” 熟悉的声音从天空倾落,银河般流向下方的少女。 画酒猝然站起身,已经顾不得微微发麻的身子。 她仰望的地方,宴北辰锦衣如墨,乘着一只小体型的天雀,抱着胳膊,笑得张扬,“我命硬得很。” 看见他,少女忽绽出极纯粹的笑,比月还皎洁。 她说了一句很轻的话:“我知道的,你不会死。” 宴北辰不置可否,挑起俊秀的眉,朝少女伸出手:“戏演完了。走,送你回去。” 第19章 画酒递去手,被墨袍青年紧紧握住。 两人共乘天雀,消失在顾州王庭。 此时王庭已然乱成一锅粥,人人自危,没人在意画酒的去留。 她死了或者殉情,倒给众人省去一桩烦心事。 王弟阵亡,顾夜大怒,然而战火的蔓延,不会因为他的悲伤而停止。 事关兴亡,顾夜不得不放下面子,求费廷重掌三军。 费廷不计前嫌,领兵出征,果然在极短时间内扭转战局,一扫先前颓势。 前线捷报连连,顾夜既喜且忧。 他深深忌惮着费廷,又不得不靠费廷度过此次难关。 临行前,费廷曾单膝下跪,请求顾夜看护好他妻儿平安。 毕竟是上战场,费廷不可能带上他们。 更何况,顾夜也不可能放人——这可是他拿捏费廷的人质。 顾夜焦头烂额,点头应下。 战场本来就是有输有赢的地方,顾州扭转战局,相应而言,它的对手韩州自然倒霉。 输就算了。 韩州还卑鄙下作,派人潜入顾州,在顾夜眼皮子底下,绑走费娘子他们! 空荡荡的将军府,只留下一枚刻着韩字的玉牌,与信纸一张。 信纸上书,让费廷献城投降,韩州就放他妻儿。 嚣张至极。 无耻至极。 顾夜震怒,可前方战事焦灼,他不可能在这时候让坏消息传出去。 斟酌一番,以不能扰乱军心为由,强硬压下消息,只派出死士全力追击。 第22章 至于追不追得回来,那就只能听天由命。 发完怒火,遣散众人,顾夜缓缓坐下,平复好急促的呼吸,嘴角漾出一丝不明意味的笑。 他太清楚,费廷绝对干不出献城投降这种事。 小人知道君子的弱点,君子却不懂小人的狠毒。 顾夜最希望看到的是,让费廷的软肋尽数死在韩州。 这样的话,他将拥有忠心不二、没有弱点的臣子。 * 韩顾两州交战,其余各州都忙着看热闹,没人愿意去趟浑水。 王城这边,巫樗象征性劝了劝。 结果显而易见,隔着血仇,两州都觉得自己特别占理,不愿意让步。 既然劝不动,索性作壁上观,由着两州打。 只要战火没有波及到王城,巫樗不可能出兵镇压。 王城式微,各州势大,巫樗早就看不惯那些州王很久了,巴不得他们自相残杀。 韩顾开战,魔界局势动乱,王城却逐渐热闹起来。 大殿下其赛忙着和林州王的小女儿议亲,画酒也跟着宴北辰回到王城。 两人落地时,常嬷嬷已经顶着日头,等了好一会。 看见画酒被拦腰抱下来,常嬷嬷蹙眉,觉得很不妥,不悦地迎上去,检查画酒有没有缺胳膊少腿。 看样子,相当不信任一旁散漫的青年。 宴北辰淡漠的眸有片刻失笑:“放心吧,好着呢。” 反正在他的世界里,只要还剩口气在,都是好着呢。 常嬷嬷才不相信他,忍满愠怒,准备数落他无故劫走表姑娘的事。 宴北辰却察觉苗头,在她开口之前立马转身,一句都懒得听,把她的唠叨远远扔在身后。 常嬷嬷教训不到他,只能愤愤拉着画酒回小院。 于是属于宴北辰那顿唠叨,加倍落到画酒身上。 画酒也没有认真听。 她太了解常嬷嬷,眼观鼻鼻观心,心不在焉点头糊弄过去。 疲惫的一日终于结束。 翌日,在侍女们的交谈中,画酒得知韩顾两州的情况,忍不住蹙眉。 她只想,自己走得匆忙,只言片语都没留给费娘子,会不会让她担心? 画酒并不会在意与她无关的人,只关心她在魔界的第一个朋友。 虽然,是以假身份结交到的。 不过画酒依旧觉得,费娘子算她的朋友。 ——画酒的亲生母亲曾对她如是评价:“一个冷漠、毫不顾念手足之情的人,谁会喜欢这样的姑娘,你吗?” 第一次在门外听见这话时,画酒忍不住红了眼眶。 不过现在想起来,画酒只觉得颜银天妃,那个高高在上的女人,真是很了解她。 画酒的圆眸有一瞬黯然,揉了揉眼睛。 母亲说得很对啊,她的本质,就是一个冷漠至极的姑娘,不会关心任何她不感兴趣者的死活——青瑶帝姬,她名义上的姐姐,就在其中。 画酒扯唇笑得牵强。 与冷漠相对的是热切。 相生相克的万物,总是维持着微妙平衡。 画酒也有很多热切、愿意关注的事物。 对待那些,她的细微观察近乎到变态程度。 她会想费娘子,甚至会想起那个,她只抱过一次的小孩子。 担心战火波及他们的安危,画酒有些忧愁,蹲在花圃当了一会蘑菇,又出去转了转。 附近没什么好玩的,魔界夜市倒是很热闹,但很混乱,常嬷嬷从来不许她去。 恰好小院不远处,有个废弃的靶场,画酒简单收拾一番,没事就去那里射箭练准头。 她的目标并不是射死些什么,只希望形成威慑,类似顾照寒“三千箭客”的名号。 最好让别人一提起她,就能缩着脑袋吓退回去,不敢再冒犯。 否则他们就走运了。 凑近一看,会发现画酒确实是个空有其表、只会虚张声势的姑娘。 现实总是比想象骨感,画酒的箭术依旧一塌糊涂,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从不气馁。 一箭不中,那便百箭;百箭不中,还可万箭。 对于真正想做的事,她有很多耐心,比任何人能想象到的还要多。 常嬷嬷也发现了少女的改变: 跟着三殿下出去一趟,画酒变开朗不少。 至少不再像以往一般,天天像朵蘑菇似的缩在屋里,不愿意出门。 常嬷嬷觉得挺好的,也很支持她摈弃一些无用的软弱。 要是宴北辰能匀一些残暴变态给画酒,那他们两个都能成为正常人了。 皆大欢喜,简直完美。 光想想都能从梦里笑醒。 常嬷嬷收起不切实际的幻想,收回目光,冷着脸走远。 小院旁的靶场,少女射箭的站姿越发有些模样,正好宴北辰这几日闲着没事,经常过去转转,教画酒射箭。 他出现的频率过于高,总是乘着长命,张扬又招摇,生怕别人看不见他似的。 每当墙头冒出长命冰晶般剔透的眸,画酒就知道,它的主人一定待在附近。 或许躺在哪里小憩,或许倚在某株花树下休息。 这日,难得晴朗的好天气,青年一身轻便白衣,随意用墨玉挽了发。 他踩在墙头,翻身跃下。 或许是日光刺眼,画酒微抬起下巴望向他,眯起漂亮的圆眸。 白衣青年脚下的高墙爬满浅浅青苔,高墙之后,长命抬起毛爪子,掩鼻打了两个响嚏,茸茸的毛耳朵都跟着抖起来。 忽而忘却岁月,不知身在何处。 画酒讶异,竟觉得这一幕很是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 宴北辰朝她走过来,精神不佳的模样,抱怨巫樗废话真多,耽误他休息。 画酒便微笑,知道他又被巫樗骂了。 “真没良心。” 宴北辰随口抱怨。 看见他倒霉,她竟然还笑。 可画酒却疑惑。 上次她想不出合适反应,只好蹙眉深表同情时,宴北辰说她太假了,想笑就笑。 这次她听他的话笑了,他又不高兴。 真是个阴晴不定的魔头啊。 魔头摆摆手,让画酒先去练箭,他则轻车熟路踏入内室,躺在那张美人榻上补觉。 宴北辰是真不见外。 他好像根本没把画酒当姑娘看。 ……也没把画酒当兄弟看。 毕竟画酒知道,他不会去伐弋家睡觉。 宴北辰领地意识极强,不会允许别人冒犯他,相对应的,他也不会随意碰别人的东西。 但奇怪的是,他自动把画酒的东西归类到属于他的。 她的美人榻他要躺一躺,她种的小果子他也要尝一尝,就像是他自己付出劳动种的,不尝一口亏得慌。 画酒摇摇脑袋,轻轻叹气。 身后的青年走入内室,而长命如往常般,静静趴在墙院角落等他,像一堆雪团。 长命从来没有踏足过画酒的小院。 画酒猜测,或许它在辽阔的天域待惯了,并不喜欢待在束手束脚的小院。 墙后露出长命的两只耳朵,画酒望了一眼天边灰墨的云。 风忽然就起了,把院外绿树好不容易长出来的几片叶子又刮秃了。 她试探性喊了一句:“长命?” 想让它进小院避避风。 这风可不是普通的风,而是魔界常年刮着的刺骨罡风。 画酒的小院有结界加持,罡风吹不进来。 长命本来趴在墙下,听见画酒的话,立即欢快蹦跶进来。 它体型实在庞大,本就不算大的后院还种着半院的花,对它来说很是拥挤。 为了不压坏那些花,它只好蜷住四只毛爪,老老实实趴在花圃旁,一动不动。 这点倒和随心所欲的宴北辰大不相同。 真不知道是怎么养出来的。 画酒收回望向内室的目光,外面风大,她也不想出去,干脆拖了张小垫来,坐在长命身边,替它梳理毛发。 长命吐着红舌头哼哼唧唧,笑得像傻狗。 宴北辰浅眠了一会,被长命的傻笑声吵醒,干脆抱臂倚在门边,歪头看着院中诡异和谐的一幕。 花海中,浅蓝衣裙的少女背对他坐着,乌黑柔顺的发垂直腰间,末尾处微微卷翘,像松软的海草,闪烁着细碎的银。 青年墨色的眸有一瞬被映亮,又很快回归黯淡。 只见少女伸出纤细的指,顺着长命身上冰晶般的直毛,似乎在说些什么,大概是夸赞之语,乐得长命这个傻块头花枝乱颤。 长命对上青年投来的目光,丝毫没有吵醒主人的自觉,还在那傻笑。 宴北辰冷哼一声:“白眼狼。” 他转身回去继续睡觉。 画酒听见声音,这才转头看见他的背影。 在顾州时,她习惯了他随处可见的身影,并不觉得异常。 第23章 又过两日。 韩顾两州的仗依旧打得如火如荼。 心有记挂,画酒射箭时,忍不住恍惚。 身后青年忽然喊她:“看见那个侍女了吗?” 画酒回过神,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不远处奉茶的青衣侍女,愣愣点头:“看见了。” 青年说:“往她身上射。” 画酒深吸一口气,震惊转眸,看向身后年轻的男子。 宴北辰对上她的视线,无所谓笑笑:“那你走什么神?” 他提醒她别走神,射到别人身上去了。 画酒吓得赶紧集中注意力。 第20章 今日宴北辰貌似没什么心情,只陪画酒待了一会便离开。 他向来就是这样,来去全凭心情。 画酒并没有想到,眼前离开的青年,会于夜幕时分,出现在韩州后方营地。 夜风中裹挟着血腥气息。 下方就是战场。 宴北辰一身黑衣劲装,出现在营地四周的山林上。 他身后沉默站着的,是曾与他一起进入顾州王庭的影卫。 今夜注定是个不同寻常的日子。 望着下方韩州主帐,宴北辰绷紧手中弓弩,眸光冷硬。 这一次,他手中并不是弱水弩,只是普通弓弩。 值得一提的是,弓箭形制,皆出自顾州。 费廷被绑走的妻儿,如今正在那顶韩州营帐中,被缚手捆足,动弹不得。 今夜费廷将会带领轻骑,夜袭韩州后方营帐。 至于宴北辰为什么知道…… 因为费廷挡了他的路,这就是他要送给费廷的厚礼。 他派人从顾州绑走费廷妻儿,交到韩州手里。 至于现场遗留的玉佩,就是从韩明承身上顺走的那枚。 只是没料到韩建这个懦夫,亲儿子都死了,还缩着脑袋当乌龟,迟迟不敢动手。 反正韩州都是输,不如让他来帮韩建下定决心。 实际上,韩建的犹豫,是因为他亲手射杀“王弟”后,大出一口恶气。 但恶气出完了,只剩下极度的空虚无力。 韩建辗转反侧,终于察觉事情的异常。 想杀一个人,需要顾州王亲自动手? 就算亲自动手,会留下痕迹,等着被他发现? 韩建细思极恐,不觉间,额上已经冷汗涔涔。 也是那时,有人以韩州的名义,绑来费廷妻儿扔到韩州营帐前。 韩建当然不可能放人回去。 这或许,是他和顾州谈判的唯一筹码。 他不敢杀,又不愿放,只能拖着,造成如今局面。 韩顾两州谈和,却是宴北辰绝不想看见的。 男人敲着桌案,笑容森森。 竟然顾夜不愿意把事情告诉费廷,那不如由他做个好人,放出消息,把费廷引过去。 亲眼看见妻儿被自己尽忠之人杀死,一定很精彩。 一切尽在宴北辰意料之中,费廷已然得知消息,准备夜袭韩营。 远处,费廷领着轻骑潜伏而来,被后山顶的男人尽收眼底。 两箭搭弓。 黑衣青年闭上眼,一灯如豆的韩州营帐内长出可怖鬼手,死死按住被捆缚的两人。 找准位置后,男人猝然睁眸,率先射出致命箭矢。 两箭破空射去,裂帛之声响起,紧接着,就是血肉碎裂的声音。 箭矢精准横穿了人质的头颅,绝无生还可能。 影卫数箭紧随其后齐发,暗夜被无数长尾流火映亮。 后发的箭并不多余,它们的存在是为了造势,更是为了掩盖太过精准的两箭,营造出想让费廷看见的真相—— 他的妻儿,是死在顾州王军流箭之下。 无数流箭从费廷眼前飞过。 他跌下马,挥刀挡开身前箭矢。 然而更多的箭矢,全然没入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的那顶营帐内——里面关押的,正是他的妻儿。 很快,动静惊动韩州士兵,两方人马厮杀起来。 起伏的战火中,山顶的黑衣男子面庞明明灭灭,被映衬得如同修罗。 “两支箭,还给你。” 低沉的嗓音像神明的悲悯,又如同恶鬼的诅咒。 王火殿中,费廷带人埋伏他的两箭之仇,今日一并清算。 黑衣男子高挺的身形隐退在夜风中,连带着身后鬼魅般的影卫,一起消失不见。 * 费廷带着一支精锐小队夜袭韩营,最终只带回妻儿的尸体。 “不会的,不会的。” 年轻的小将军不停摇头,喃喃自语,俊秀的脸庞满是血污。 他颤抖着拔出那两支致命箭矢,一眼辨出,心神俱散。 “这两支,是王军的箭。” 费廷跌坐在地。 亲兵们低着头,像一排沉默的石像,不敢面对他们心中无所不能的将军,那双默然流泪的眼睛。 那夜之后,再也没人见过费廷。 他带着妻儿尸首,远离悲伤之地,不知去往何方。 或许是消失了,或许是死了。 反正再也不会回来。 最后与他有联系的是顾夜。 费廷以血写就的信纸,顾夜展开后,上面只有寥寥数字。 “臣欲报王知遇之恩,然臣心死,不能再为州王尽忠。” 顾夜几乎咬碎一口牙。 他只料到没有软肋的费廷可抵万军,却不知道,失去软肋后的费廷,不能继续为他效忠。 顾州王寻不到的人,对伐弋而言,却不是难事。 伐弋询问:“殿下,要杀他吗?” 鎏金大殿内,宴北辰正随意擦拭着一柄极锋利的刀刃,闻言眼皮都懒得抬:“杀他干嘛。” 他很清楚,费廷现在的状态,比阿七养的那些没用的花还糟糕。 根本不可能熬过这个夏。 伐弋迟疑。 他所知晓的,是费廷为人忠义,心眼不多,很耿直。 在顾州时,貌似和殿下的关系还不错。 伐弋有些担心。 宴北辰却完全不这么想。 他从不觉得和费廷有什么交情。 不过逢场作戏。 即使真有交情,那也是顾照寒和费廷的。 然而顾照寒早就死了。 而他宴北辰,从不会对敌人手下留情。 要是费廷这傻子真把他当兄弟,那才是蠢得可怜。 不杀费廷,只是因为觉得多余。 谁关心费廷的死活? 他想要的,从来就是以最快的方式,拿下韩顾两州。 宴北辰慢慢坐直身子,缓声道:“利益无法打动他,那就用鲜血劝退他。世上道路千千万,总有一条,能走到我想去的地方。” 当然没有人生来就该死。 可挡了他路的人,全部都该杀。 弱肉强食的世界,就是这么残酷。 不杀死对方,就被对方杀死。 而无关紧要的出局人,是不值得浪费精力的。 伐弋有些心惊。 他也不知道宴北辰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魔尊之位? 伐弋甚至觉得,哪怕是魔界至高无上的位置,也配不上殿下的野心。 那如果算上神界呢? 伐弋起初有些不敢想。 虽然苍野一战神族大败,可数万年的底蕴摆在那里,再差也差不到哪去。 神界共四州,比魔界还散。 魔界好歹还有位名存实亡的魔尊,神界却是有四位天君,各位其主。 苍野一战,神界派出的主力,甚至只有星州大军。 压根没把神魔大战放在眼里。 说是大败,其实神魔两方,伤亡差不多。 之所以输得惨烈,是因为神界赔上了储君的性命。 那位储君名唤珈泽,温质如玉,是星州天君的长子,从小被寄予无上厚望。 这样有望一统神界的储君,却莫名死在这场战役中,实在匪夷所思。 他若不死,就是下一任天君。 说不定,还会成为第一任神主。 可珈泽死了。 无人知晓到底发生什么,令一位储君心灰意冷,顶着飞升劫雷,潦草死在苍野。 除了被寄予厚望的长子,星州天君的小女儿画酒帝姬,也死在苍野。 令人扼腕。 伐弋渐渐敢想了。 如果那个人是宴北辰,魔界一统神界也指日可待。 很多时候,伐弋都看不明白殿下是个怎样的人。 这不能怪伐弋。 因为被审视的对象,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矛盾体。 他疯狂追求权力,却丝毫不迷恋权力。 或许他想要的是另一种东西,一种不能现于天光的隐秘,只好把权力当做幌子,完美将其掩盖。 很多奇异的时刻,伐弋甚至觉得,宴北辰已经厌烦血腥与杀戮。 可只有血腥与杀戮,能通往他想要的道。 第24章 这个念头再一次冒出时,伐弋惊了一跳,埋头沉默离开。 * 顾州没有了费廷,仗却要继续打下去。 顾州实力在韩州之上,倾尽全州之力,总算咬牙赢下,艰难且惨烈。 韩建哀痛,指着顾夜骂:“你杀我儿子,我屠你王弟,痛快!没能亲手杀你,实乃憾事!” 顾夜阴沉着一张脸:“你儿子死了关我什么事?” 韩建心中一沉。 两人隔空对峙,忽然明白大半。 他们都中计了。 韩建重伤濒死,了悟后大笑:“小子,老夫在下面等着你!” 雪白的天域,韩建仰面倒下。 他已经看见黄雀,看到顾州不远处的结局。 预见斗了一辈子死对头的凄惨下场,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慰藉。 韩建笑着咽气。 韩州营帐那两箭,绝了良将之心,更绝了顾州最后的生机。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顾州当然不可能苟延残喘,悲催走上乌州的老路。 蝉虫已死,手持王城谕令的宴北辰及时赶到,带兵前来围剿。 “奉魔尊令,州王无能,韩顾两州,皆由本殿代为接管!” 经历血战,此时的韩顾两州已经萧索,毫无抵抗之力。 倒不是巫樗真想让宴北辰去捡便宜,而是其赛其亚这两人,真心扶不上墙。 巫樗时常翻看自己的记分小本本。 老大阴毒,过于文弱。 老二天真,是个姑娘。 老四有勇无谋,脑子没有拳头大。 老三? 老三不提也罢。 他害怕他。 巫樗丝毫不怀疑,如果有一天,有人想买他的项上头颅,利益大过风险的话,老三真的会毫不犹豫提刀砍来。 他就是这么了解这个儿子,毫无人性可言。 但现在宴北辰的根基,已经不是他能随意撼动的。 对巫樗而言,老三像一柄双刃剑,他想利用他收复五州,一统魔界; 又随时提心吊胆,害怕被这种可怕的力量反噬。 两父子心有灵犀。 宴北辰同样需要巫樗。 某些时候,他需要王城三殿下的名头提供助力。 父子俩处在互相利用,又互相警惕的状态。 天平一旦倾斜,谁先大意,谁就得先死。 沉思中,巫樗想到一丝变数,猝然抬眸。 那个变数,是被他一直下意识忽略的人——萝灵的女儿。 他惶急抬头:“去把别院的表姑娘带过来!” 侍从应声前去寻人,别院却已经没有画酒的踪迹。 小院中,少女的花圃被踩得凌乱,像是经历什么可怖的事。 第21章 画酒睁开眼,已经被反缚住手扔在地上。 四周有些昏暗,没什么光。 角落里一人突然沉声开口:“醒了?” 画酒心中一惊。 这声音她很熟悉,她曾在顾州王庭,有意无意听过很多次。 可是他怎么会在这里? “天黑了。” 顾夜再次开口,彻底坐实画酒的猜想,他失望地叹气,“王弟夫人,你说宴北辰怎么还不来救你?他不是口口声声说喜欢你,失去你就活不下去了吗?” 画酒眸光颤了颤,没有应声。 她很清楚,那是宴北辰哄他们玩的话,怎么可能当真。 顾夜继续说:“如果他明天还不能来,那你就陪我一起去死吧。” 他的语气泛出浓浓倦怠,已经不想再说话。 此前,他有太多想不通的谜团。 直到宴北辰以平乱之名冒出水面,一切困惑才有了答案。 老顾州王那双浑浊的眼睛,再次出现在顾夜脑中,帮他最后一次。 苍老的声音仿佛跨越生死,念咒语般响起,告诫不成器的儿子:谁能得利,谁就是凶手。 顾夜在此刻想起了一个人,一个费廷提醒过无数次,却一直被他轻视的人——王城三殿下,宴北辰。 于是他动用最后的死士,顺藤摸瓜查出画酒,将她从王城抓了过来。 令人失望的是,他已经放出消息整整一天,宴北辰却还是没来。 顾夜甚至怀疑,是不是消息没送到。 此刻的他有些心灰意懒,不想费力再去查证。 实际上,消息早就被伐弋接到,转达给宴北辰。 浓墨翻涌的天域,年轻男人乘着追云兽观察战局,听后伐弋的话,只转过半张染血的脸,冷漠道:“命数该尽了,能怪谁?” 他丝毫不为连累画酒而感到愧疚,甚至连情绪都没有太大起伏。 伐弋便明白了,宴北辰并不准备去救她。 夜晚很快过去,晨日一点点爬起来,染白顾州主城的天空。 顾夜自嘲笑笑,从掩映在阴影中的王座起身,缓缓抽出寒刃,准备斩杀被扔在角落的少女。 画酒被捆了一整夜,手足发麻,害怕得往后退,却无处可避。 寒刃斩下前,手下来报,说是王城三殿下已经打到主城外。 从顾州外城到主城,最快也得两日才能推进的战线,宴北辰竟然只花一个晚上就赶到了。 顾夜失笑,对画酒说道:“看起来,你还有点用。” 他收起刀,抓起被捆住的少女,准备拿她去城楼祭旗。 百丈城楼之上,狂风吹起少女如云的乌发。 她脸色苍白,身形纤弱,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吹散。 少女身后,病态男子举刀架在她脖前,迫使她仰头看向对面。 顾夜迎风咳了两声,苍白的面颊带着不正常的嫣红。他大笑:“宴北辰,你终于还是来了。” “怎么,时至今日,不愿唤本王一声王兄了?” 城楼对面的天空,上百匹追云兽成阵列排布,飞翅大张,攻击姿态十足。 坐在首兽上的是位年轻男子,黑衣猎猎,微垂着头。 碎发微扬,遮掩住他眼底的情绪。 顾夜不由得认真看了他两眼。 原来这样阴郁的青年,才是他的真面目。 可笑他从前竟然识人不明,眼盲许久,错把仇敌恶鬼当成亲弟弟,被耍得团团转! 越想越气,顾夜的眼睛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你也配。” 宴北辰笑了一声,淡淡掀起眼皮,“顾州王抓本殿的人,是想和本殿打仗?” 顾夜哭笑不得。 韩顾两州被快被他蚕食殆尽,他还有脸问出这种话! 无论抓不抓宴北辰的表妹,仗都是要打的,无非早晚。 既然横竖都是输,输了只能死,那死之前,便不能让对手赢得太舒心。 “配与不配,你不都来了吗?” 顾夜反问,脸上的表情逐渐扭曲成愤恨。 他怒道,“你杀我王弟,图谋我顾州。本王死之前,抓不住你,还不能拉你表妹陪葬吗?” 他将画酒往前推,挡在自己身前。 望着风中狼狈的少女,宴北辰撑起下巴,散漫笑言:“照我看,这黄泉路,还是你一个人去比较好。” 他神色丝毫不紧张,说话又狂妄。 顾夜压紧手中锋利的刀,少女脆弱的脖子被划出一道血线,在雪白肤色上显得格外刺目。 感觉到脖前的凉意,画酒不敢泄露恐惧。 顾夜状态几近癫狂:“这样吧,你跪下给我磕三个响头,我就放了她!” 他已经等不及了。 他迫切想看眼前这个将他耍得团团转的男人跪下哀求他,在他面前痛哭流涕,悔不当初! 这样就算死,也不算太憋屈。 至于放人的话,那当然是假的。 就算宴北辰真疯了给他磕头,顾夜也照样要杀画酒祭旗。 这种浅显的道理,顾夜明白,宴北辰自然更明白。 “不好。” 他完全不认可这个提议。 看着下方那个疯子,宴北辰从容不迫给出另一套解决方案,“急什么。我的意思是,你那短命弟弟死了又不能活过来。你既然这么想他,那我把你一起送下去陪他不就好了。” 这话把顾夜气糊涂了,甚至都没反应过来。 只见男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站起身,一脚踩在追云兽翅上,神情冷戾,毫无预兆拉开弱水弩,一箭破空射去。 至于顾夜身前的少女会不会被误伤,那不是宴北辰会考虑的东西。 又或许是极度自信,反正他就是没有丝毫顾虑,直接射出那一箭,没有再给顾夜半句废话的时间。 弱水箭擦着画酒的脸颊射过,断了她一截发,紧接着没入身后男人的半边头颅,分毫未偏。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静止,画酒感受到温热的血喷在她脸侧。 顾夜仰面倒了下去。 画酒半晌没回过神。 她得救了? 惊恐之后,是迟来的庆幸。 第25章 无论如何,能活下去,总是值得高兴的事。 射杀顾夜的青年踩着追云兽来到她面前,伸手将她抱上去。 他解开绳索,不大耐烦地擦去少女脸侧的血污,格外嫌弃。 少女这才从恐惧中回过神,抬脸愣愣看向他。 脖上那条血线渗着血珠,像一串艳丽的项链,又痛又痒。 男人皱眉,用宽大的掌捂在她脖前,代替纱布的止血作用。 他的力气有些大,画酒几乎窒息。 有白色的灵力顺着男人的手掌渡过来,如凉水般,平复脖间那道难以忍受的痛痒。 等宴北辰松开手,画酒脖上的伤痕已经痊愈。 少女满眼疑惑,摸了摸脖子,旋即不可置信看向他。 迎视少女疑惑的目光,宴北辰玩味一笑:“忘了告诉表妹,除了杀人,我还很擅长救人。” 至于杀或是救,那全看他的心情。 画酒颇感惊讶。 他竟然拥有治愈系灵根,怪不得他不需要医师。 原来他就是医师。 黑衣青年嗤笑:“这点伤都治不了,早死几百次了。还是说,你真以为我命硬得死不了?” 画酒未答,长而卷翘的睫在莹白小脸上投下阴影。 她已经分不清他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又是假的。 长命飞得极快,把身后一众随从远远甩开。 一切毫无预兆。 雪白的追云兽背上,黑衣青年忽然揽住少女的腰肢,掌住她的后脑,猝不及防低头吻下去,继续顾州灯会未完的探索。 画酒完全没有准备,惊讶地攥住他的衣领,睁大眼睛,吓得不轻。 凛冽的风雪气息扑面而来,冻得画酒发抖。 这是一个略带惩罚性质的吻。 更类似于野兽蛮不讲理的撕咬,反正她的唇差点破皮了。 他有一双狼一般的捕猎者眼睛,死死盯住少女乌葡萄似的圆眸。 少女眼中,清晰写着一丝颤抖。 他没有闭眼,她也是。 宴北辰只尝到淡淡的甜。 没什么意思。 他不太喜欢甜的东西。 他松开了她,嘴唇鲜艳,像是刚喝过人血的妖怪,精神一点点饱满过来。 “表妹让我担心了,总得赔偿我。” 他随意找了个借口。 画酒往后退一步,低声重复:“担心?” 她疑惑了。 她并不觉得,宴北辰会真的担心她。 少女漂亮的圆眸认真仰望着他,唇色莹润。 疾风吹过她腰后如云乌发。 她根本不知道,她蹙眉询问他的样子,像是海边礁石上,以歌声诱捕善良渔民心脏的女妖。 宴北辰不笑了。 他垂下眼,伸手握住少女柔顺的乌发。 那些长发交缠在他指间,如同菟丝子,美丽又脆弱,在他手中汲取养分。 枝枝蔓蔓,像要开出花来。 那些头发想吸他的血。 宴北辰被片刻闪过的念头吓到,惶急松手。 默然片刻后,他扯出一贯假笑:“不是说过吗,我整颗心全系在阿七身上,总不能说不要就不要,丢在这里不管。” 画酒缓慢地眨了下眼。 是假话。 她记得这是他扮做顾王弟时,哄顾州那些人玩的。 可就是有控制不住的波澜,在心底一圈圈漾开。 她甚至忍不住想问:“是真的吗?” 还好理智没有完全死去,打断这种将心事赤裸裸交付的愚蠢行为。 画酒低下脑袋,像朵被日光晒死的蘑菇。 她颓然道:“可不可以,不要这样哄我?” 一点也不好笑。 从宴北辰的角度,只能看见少女的发顶。 他甚至生出想摸摸她脑袋的冲动。 最后也只是转过身去,留给她冷硬的背影:“我可没功夫哄别人,也就哄哄表妹你。” 所以他承认了,他就是在哄她。 画酒轻轻抬眼看向他,青年的背影像一棵黑松,挺拔挡在疾风前。 第22章 巫樗本预备见画酒,可被顾夜绑架的事扰乱,他反倒揣摩不出合适的心理,去安慰她。 他讨厌看见小姑娘哭哭啼啼的。 正巧,赤莲夫人最近督促他忙活其赛的婚事,更没空见画酒了。 巫樗心安理得,把这件事搁置一边。 画酒倒没他想的这么脆弱。 实际上,她很快就从被绑架的阴影走出来。 时常内耗也有好处,比如说,对于不在意的事,画酒的自愈能力格外强大,转头就忘了。 只是回到王城后,她听说费娘子的噩耗,消沉了好长一段日子。 王城的人,一忙就忙一堆。 宴北辰最近也没闲心,他还要去处理韩顾两州留下的琐事。 带着伐弋出发前,他转过头,瞥了一眼那个灰心丧气的小姑娘。 他表示不能理解:“有什么好伤心的?明天的太阳升起来之前,谁都有可能死。要是天天伤心,那可伤心不完。” 冷声说完,他消失了大半年。 宴北辰回来时,魔界难得有个洒满金光的晴日。 处理完乱七八糟的事,他心情还不错,倚在被风刮得光秃的树旁,冷眼瞧着远处。 远处少女一袭浅蓝衣裙,正对着靶子练箭,挽弓已颇有几分气势。 她并没有发现他。 他也不提醒,静静旁观着。 只见少女这一箭颇为慎重,凝神许久,才脱手射出。 那支箭铮然,正中靶心。 宴北辰看着便笑了。 没想到半年不见,这表妹的箭术竟然还有长进,准头出乎意料的不错。 看起来没有偷懒。 射完一箭,她依旧没有发现他。 宴北辰有些不高兴。 就她这警惕性,无限接近于没有。 放外面早被人扒皮拆骨了。 他凉凉看着少女射完余下的箭枝,一直等到她准备回去。 可喜可贺,她那双离家出走的眼睛,终于短暂复明,发现靠在树下的他! 对上散漫的青年,画酒微愣。 阳光下,有和煦温风吹过,牵动她的裙角,往青年的方向飘扬。 半年不见,他似乎没什么变化,目光还是那副样子,总飘着一层淡淡的戏谑与疏离。 出于礼貌,画酒觉得应当先叫他。 那句“表哥”却卡住,无论如何喊不出口。 她神情古怪,避开称谓温声道:“你回来了?”脸上没有半分惊喜。 他揪住这小错误不放,朝少女走过去,微微俯身凑近,故意逗她。 “真没礼貌。表哥都不知道叫?” 他凑得很近,冰凉的气息打在她耳侧。 画酒忍不住偏过头,整齐的长睫掩住眼底情绪。 回忆起那个失控的吻,少女一张小脸烧得通红。 她还是不肯喊,执拗道:“三殿下。” 宴北辰撇了她一眼。 少女耳垂光洁小巧,如同上好白玉,没有任何环痕印记。 像他小时候曾见过雪蓉团。 他没尝过,只觉得大概又软又腻,粘牙难吃。 他手指微动,忍住想捏一捏她耳垂的冲动。 大概和雪蓉团一样粘手,还是不碰了。 见她喊得一脸不情愿,男人无情指责,恶人先告状: “看起来,表妹很不欢迎我回来啊。” 这话真是毫无道理。 画酒抬起眼睛,倒吸一口凉气。 还没来得及辩解,他就两手一摊,“不欢迎也没办法。” “我那病秧子大哥要成亲,父亲催我快些回来。不然其赛那纸糊的身板,突然死了也是有可能的。他死了倒不打紧,但我辛苦跑回来,连喜酒都喝不上,那就亏大了。” 他摇摇头,表情无奈至极。 要不是巫樗非逼他,他还真不乐意回来。 他刚拿下乌州时,赤莲夫人就示意大殿其赛,多和林州那边走动。 而眼下,他又拿下韩顾两州。 赤莲夫人更是坐不住,迫不及待让其赛结亲,以此得到五州之首林州的支持,生怕被压住风头。 每次看到这其乐融融、又假惺惺的一家五口,宴北辰都觉得厌烦透顶。 听着他恶毒的抱怨,少女眨了眨眼。 原来是这件事。 画酒也知道,大殿下其赛要与林州结亲,娶的是林州王最疼爱的小女儿。 宴北辰想起什么,笑了一声:“其亚骂得真好,这才叫送上门去,给人家当便宜女婿。” 画酒不明白他突然的喜悦,只跟着他微笑。 宴北辰大方道:“很久不见,忘记给阿七带什么礼物了。这样吧,你有什么愿望,说来我听听。” 语气像是掌管愿望的神灵。 他满不在乎,丝毫不担心她会漫天索要。 第26章 画酒没忍住疑惑,问出了口。 刚说完她就后悔了。 男人却挑眉:“你只管说你的。我做不到的事,不做不就行了?” 原来只是不放在心上啊。 画酒抿紧唇。 不过她眼下,确实有件事需要他帮忙。 浅蓝衣裙的少女顿住脚步。 她转头,轻轻拉住青年云袖的一角,满眼期待:“可不可以,帮我种一朵花。” “什么花?” 白好奇了。 他还以为是多难的事。 这表妹还真是一如既往,惯会令人失望。 他低眼一看,只见少女小心翼翼捧出一颗种子说:“这花需要灵力的灌溉才能成活,可是我种不了它。” 看着那颗种子,宴北辰皱眉,下意识喊出那花的名字:“神界的芙染花,哪来的?” 语气有些戒备。 画酒老实回答:“费娘子送我的。” 也是费娘子留给她的唯一一样东西。 她想种活它。 这颗种子看起来已经放了很久,再不种的话,或许就死掉了。 神界的花花草草都很娇弱,尤其是这芙染花,百年才能开花。 宴北辰问:“你确定,要这个愿望?” 难倒是不难。 就是很麻烦。 这花平时还能浇水照料,但每隔十年,就需要施加滂沱的灵力。 灵力必须纯粹稳定,中途绝对不能换人。 就这样,还不一定能养活。 宴北辰觉得她有些呆,根本不了解他一诺的份量。 只要不危及自身性命,就是让他摘天上的星星,他也捧一颗给她。 竟然就要他种朵没什么实际作用的破花。 画酒却抬起眼,认真说道:“这对我真的很重要。” 曾经,在她还没有失去神心的时候,也曾耐心养过一株芙染花。 神族千岁成年。 那时不到两百岁的她,花费人生近一半的时间精力养花,倾注无数期待。 花已经到了花期,或许明天就会开放。 可就是被青瑶无意间踩死了。 青瑶人缘总是好,住在星州最漂亮热闹的景烟居,几乎所有人都喜欢她。 与她相比,画酒住的云水居又小又冷清,平常只有些稀奇古怪的灵宠,爱去她那里串门。 但是那一天,青瑶突发奇想,带着一众小伙伴去云水居参观,踩死了画酒大半园的花。 也包括画酒养了半生的那株。 看见花死了,急忙跑回来的画酒忍不住掉眼泪。 她忽然颓丧,或许此生,都不可能得到母亲和哥哥发自真心的喜爱。 颜银天妃得知此事,眉眼间难掩厌恶:“何必如此小气?不过是一朵花,心意我领受了。” 可那并不是要给她的。 而是给画酒心中的母亲与哥哥。 没有人理解这样奇怪的小姑娘。 画酒本来已经灰心。 可现在的她如此迫切,想重新种下一朵芙染花。 她不再困郁于总是得不到的亲情。 她想种下另一场盛大的希望。 少女仰起脸,眼眸亮晶晶的,好像有星星碎在里面。 宴北辰:“提醒你,这花能实现愿望的传闻,是假的。” 他的语气很肯定。 “没有别的愿望?”他问。 画酒移开目光,将被风吹乱的发挽至耳后。 她神情不太自在:“有啊。如果可以,那我想做神界的青瑶帝姬,所有人都爱我,都拿我当珍宝看待。” 韩州时,韩明承曾提起过青瑶帝姬。 宴北辰不感到奇怪。 如果是这个离谱的愿望,那他的确办不到。 他本来不想搭理她。 但转念想,身为人家表哥,肩头实在承担着难以估量的重任。 于是忍不住,要扶正她的观点:“做别人才能成为千篇一律的珍宝,那你不如当枚顽石,长特别些,起码独一无二。” 听见这种奇怪言论,画酒困惑了,目光定定看向他。 一时竟无言以对。 挣扎半晌,最后无力道:“可没有人喜欢顽石。” “没人喜欢?” 宴北辰随意将脚边那块破石头踢开,“这话倒有些道理。” 还以为他要出言反驳的画酒:“……” 宴北辰说:“我也不喜欢顽石,也不喜欢珍宝,因为它们本质而言,都是对我没用的石头。但我的不喜欢,最多不过踢开它,让它换条路趴着。这并不能改变它的本质,它依旧做它的顽石,世人的喜欢与厌恶,通通和它无关。” 他难得愿意说这么一大段话。 画酒沉默。 “所以啊,你就是你,要别人的喜欢干嘛?” 宴北辰笑得没心没肺,“那么多人讨厌我,可我也活得好好的。” 画酒看着他。 对别人没有期望,当然不会失望。 过去十多年里,她也曾达到过这个状态。 那时候,她只用撑着下巴,望着惨淡的天空,为神族百年一次的劫雷担忧。 可少女心事总是多变。 现在她有了新的想法。 做不到无欲无求,学不会他的洒脱。 * 其赛和林州王之女的婚礼如期举行。 鼓乐声中,魔辇缓缓行来。 这种大喜事,巫樗没忘记别院养着的外甥女,破天荒派人,也给画酒也送去喜帖。 画酒有些吃惊,却也好奇,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观礼。 她还没参加过魔族的婚礼。 倒是宴北辰,她环顾一圈,也没找到他人影。 不知道又去了哪里消遣别人。 觥筹交错间,灯光晃得画酒头晕。 原来魔界的婚仪也这样无趣。 怪不得宴北辰都懒得来。 她准备找时机溜走了。 这时,席间有客人醉了酒,看见角落的貌美的少女滴酒不沾,起了歹意。 他在脑中搜寻一遍,没在州王世家的女儿堆里找到这号人,便大着胆子过去,想借热闹之名,强灌她酒。 画酒最怕酒疯子,连忙闪避,那杯酒便硬生生砸在两人脚边。 众人安静下去,落针可闻。 撒酒碎杯,在婚宴上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很快,赤莲夫人就发现这处动静。 那张美艳至极的面容染上怒色,细长的眉蹙起,发话让侍从把闹事的东西拖下去。 男客人被拖了出去。 画酒无措想解释,但没人愿意听她的话。 有女侍认出这是别院的表姑娘,上前附耳劝说拖人的侍从。 闻言,侍从为难起来。 他们不敢当众动手,也不敢违背魔后之令。 周围客人察觉这方异常,便围拢上去凑热闹。 两方僵持不下时,有位裙摆花团锦簇的姑娘走出来。 她看上去比画酒年岁稍大一些,眉目间染着一丝英气,好心站出来,温声中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刚才这边的事,我有留意到,是那个男客人招惹是非。既然惹事的已经拖出去,这件事到此为止,放了那个姑娘。” 说话的,正是阿莉殿下,魔尊第二女。 此前这位二殿下一直在外游玩,最近才回王城,参加大哥的婚宴。 原本阿莉无意站出来。 实在是因为客人们都围在这里,闹得太过难看,有失体统。 眼见阿莉殿下发话,侍从哪里还敢拖人,拱手便要退下。 赤莲夫人却已经等得不耐烦,心想拖两个闹事的东西都办不好,真是没用。 她走上前,出现在阿莉身后,紧盯着被围在人群中的少女。 那双美艳的长眸忽而狠戾,盯着画酒,细细辨认后,蹙眉冷声发话:“你是神族人?” 此言一出,激起周围无数窃窃私语。 “神族?怎么偷偷混进这里?” “我瞧着不像神族。她身上确实是魔族气息,魔后不会看错了吧?” 众人迅速退开,将圆圈扩大一倍。 圆圈中心,画酒惊惧交加,面上仍强作镇定。 按理说,失去神心后,她身上已经不会有神族气息。 在魔界十余年,从来没有人看穿她的真身。 可眼前的浓妆美艳妇人,怎么会一眼认出? 还不等画酒想出是哪里出了问题,赤莲夫人就抬指吩咐:“来人,把她给我拖下去搜魂!一定是神族派来的奸细!” 侍从依言,准备上前拖人。 画酒却绝对不能跟着下去。 搜魂一术,哪怕没有神心,也会被查出是神是魔。 到时候,她会死无葬身之地。 她出言辩解:“我并不是奸细,此前一直住在别院,带我来的侍女可以作证!” 闻言,赤莲夫人眯起眼睛。 她倒是知道,别院养着萝灵姬的女儿。 第27章 此前她一直不曾留意,今日倒是第一次见画酒。 没想到,竟然长得那么像那个女人…… 萝灵姬的女儿? 开什么玩笑。 阿莉也跟着劝。 毕竟是她大哥的婚宴,林州那边的人也在旁观。 她不希望把事情吵得太难看。 赤莲夫人的态度却益发坚决:“都没听见吗?把她拖下去搜魂,若是神族,即刻处死!” 两名侍从硬着头皮上前,想从两边架住少女,把她拉下去行刑。 周围诡异地静谧一瞬。 仿佛有听不见的歌调,弹跳着古怪的旋律。 两名侍从忽然低下头,只见脚下的墨石地面渗出两团黑气,迅速攀长,死死缠住他们的身体。 还未来得及惊讶,两人便纸团似的,被扔得倒飞出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 天边飞来一支利箭,直直射在赤莲夫人脚边,吓得美艳妇人倒退一步。 阿莉赶紧扶住她。 美艳妇人大怒,转眸看向羽箭飞来的地方。 玄铁殿门外,高挑的玄衣青年将弓弩收入掌心,大步迈入。 “魔后爱打打杀杀的,本殿不管。可动了我的人,那我可要拿魔后最心爱的出气。” 说这话时,青年神情格外冷戾。 第23章 赤莲夫人指着他, 气得发抖:“宴北辰,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公然弑母?!” 这么大顶帽子扣下来, 简直要把他吓死了。 宴北辰笑笑,挡在画酒身前。 他抬眼看了一下阿莉,就像才发现她。 “阿莉回来了啊,在幽冥州玩得开心吗?” 为着刚才那一箭, 阿莉心头不悦,蹙眉并不接话。 转念又想, 她的行踪,宴北辰怎么这样清楚? 动静闹得太大,连魔尊都惊动了。 巫樗走过来问:“怎么回事?” 赤莲夫人美眸中泛出水汽,受了莫大委屈,抢先把事情复述一遍。 “神族?” 宴北辰打断她继续添油加醋的行为,“是神是魔, 那都是本殿带回来的人,轮不到魔后置喙。” 倒是没反驳他故意射的那一箭, 是想置魔后于死地。 “对吧, 父亲?” 他只看向巫樗。 巫樗眼神中闪过心虚。 连忙打岔,引开这个话题。 想趁乱揭过此事,让宴北辰赶紧把人带下去。 对于他的反应, 宴北辰丝毫不感到意外。 高大的玄衣青年递出手,牵住身后受惊的少女:“走吧表妹,咱们大度些, 别学得那些小肚鸡肠, 上不得台面的行为。” 画酒下意识牵住他,想离开这个紧张的环境。 赤莲夫人却不依不饶, 坚持画酒身上,就是有神族气息,要搜她的魂。 她认为巫樗此举,是有意偏袒宴北辰,心中不忿,狠狠剜了一眼高挑的玄衣青年。 本来宴北辰都打算离开,听见这种话,转过半张脸。 他身量极高,看谁都半垂着眼,显得轻蔑无礼:“本殿没记错的话,魔后是神族赤州的人吧。” 赤莲夫人接不住这句话。 青年站定,冲巫樗示意,“父亲,我很怀疑,魔后就是神族来的奸细,要不先把她拉下去搜一搜?是神族的话,即刻诛杀。” “宴北辰,你放肆!” 赤莲夫人已经气得眼冒金星。 宴北辰静静盯着她,情绪格外平稳。 巫樗当然不可能听他的,真把魔后拉下去。 宴北辰也很清楚这点。 他拉着少女径直离开,懒得再听身后那个女人发疯。 随便他们怎么闹。 反正又不是他儿子的婚宴,闹得把脸丢出魔界,他才高兴呢。 * 场面闹得很难看。 等处理完一切,巫樗已经心力交瘁。 其实他相信赤莲夫人说的话。 但他并不能让人去深究,那姑娘身上神族气息的来源。 过了几日,估摸着风头过去,巫樗让人把画酒带到他面前。 少女神情不太自在。 巫樗慈爱道:“好孩子,你别害怕,我是舅舅,不会伤害你。” 画酒压下心中波澜,行了一个标准的魔族礼:“舅舅。” 巫樗让侍女别光顾着看戏,快去把表姑娘扶起来。 “都是一家人,以后见我,不必多礼。” 他的话客套,画酒却不敢真信。 简单寒暄几句。 巫樗令侍从捧来各色糕点,说都是萝灵姬以前爱吃的,让画酒多少尝尝,看喜不喜欢。 那些糕点太甜,甜得发腻。 画酒不喜欢。 硬着头皮尝了两块后,才被允许离开。 回去的路途,一棵浅黄色的花树下,青年抱臂半靠着。 看见画酒,他扬起脸,屏退她身后跟着的侍女,询问巫樗和她说了些什么。 倒是没说什么。 画酒一五一十告诉他了。 想起什么,又补充道:“魔尊请我吃了糕点,挺甜的。” 听到这里,他忽然凑近她。 小姑娘受不了他的靠近,往后退了一步。 她手指上还残留着糕点的残渣,宴北辰抓起她的手,不由分说,用力擦去那些残留的微甜气息。 他讥讽:“敢吃他给的东西,简直是疯了。” 画酒抬起眼,不明所以。 宴北辰却没有再解释下去的念头。 这段时间他似乎挺闲的,经常去她的小院晃荡。 巫樗似乎更闲,动不动就喊画酒去叙话。 画酒像个球,在这两父子间周旋,时刻紧绷,精神状态直线下降。 有一次,巫樗甚至当着宴北辰的面说:“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找舅舅替你做主。要是老三敢欺负你,舅舅也不会放过他。” 语气完全不像是开玩笑。 宴北辰随口答道:“表妹这么招人喜欢,谁会欺负她?” 巫樗大笑。 他很满意这样的回答,父子俩的关系倒是拉近不少。 画酒的黑化进度中止,总算得以喘.息。 又忍不住深思。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 曾经珈泽哥哥养她,是为了救青瑶。 她的凝血困难,就是那段时间日日放血,又强行用药止血留下的后遗症。 真是噩梦。 画酒摇摇脑袋,忍不住困惑:那宴北辰又是为什么? 她低下头,看着圆头绣鞋上那两颗莹白的珍珠发呆。 她不能给宴北辰提供价值,偶尔还会给他添麻烦。 好奇怪。 她完全看不透他。 只能趁他心情不错,试探问道:“当时,殿下为什么会救我?” 她说的是苍野的事。 青年转眸盯着她的脸,气定神闲指着自己的额心:“因为萝灵姑姑托我去寻表妹,而我表妹额心,就有这样一颗朱砂痣。” “大概是亲人之间的熟悉感?” 他随口胡诌,闭上眼睛躺在美人榻上,墨发披散开来。 画酒微笑:“萝灵殿下,是位怎样的人。” 她问起从未谋面的“母亲”。 这个问题根本不用思考。 宴北辰脱口而出:“是个蠢货。” 听见这样的回答,她很吃惊。 “至于原因,阿七别问。” 漂亮的青年睁开眼,他微笑着,那笑却透着一层寒意,“因为我不想说。” 画酒便识趣不问了。 宴北辰轻笑。 已经很久没人,在他面前提起过萝灵姑姑。 萝灵姬当年放弃继承人的身份,和一名神族侍卫私奔。 这种行为在他看来,那确实是蠢透了。 旧事牵扯颇广。 当年萝灵姬私奔,抛弃年幼的他,导致他孤立无援,被迫前往神界为质。 在神界的五百年,并不是件痛快事。 那些冷漠的、高高在上的神族面孔,令人厌烦。 后来神魔大战,他淬净血脉归来,没有死在神界。 他向巫樗证明了自己,终于得到认可,有资格回到魔界。 这时候,他那已经死去的姑姑倒是想起他了,通过残留的灵识托孤,让他帮忙救救她的女儿。 宴北辰果断拒绝。 他觉得麻烦。 最后不知想到什么,他还是去了苍野深处。 越往前行,毒烟越浓。 他没找到所谓的表妹。 大概是死了。 宴北辰拍拍手上泥土,站起身来:“萝灵姑姑,这可怪不得我了。” 返程途中,他遇见画酒。 远远看见她身形那一刻,他就感受到迟钝的痛意,绵绵密密,像有人拿着把锤子在砸他的骨头。 也是那时,本来他以为早就忘却的事情,逐渐拨开迷雾,在脑海中变得清晰。 他刚被扔去神界的时候,刑罚台上,真实的记忆是,神界一位好心的小姑娘救了他。 第28章 她的额心绘着神印,漂亮得不可方物。 少女揉了揉红彤彤的眼睛,脆生生问他:“你还能站起来吗?是这样的,你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所以我求他们不要杀你,你可以离开这里了。” 比起这种短暂迷幻的美感,他印象更为深刻的,是浴火重生时的痛。 火焰舔舐过他的每一寸骨。 痛苦的血泪中,他做了一个离奇的梦。 刑法台上,同样的场景。 梦中与过往记忆不同。 神界暖金的阳光洒下来,模糊了身前人的眉眼,他隐约看清,是位傲慢无礼的姑娘踩碎了他的手。 梦醒了,宴北辰浑身骨头都碎了一遍,已经分不清到底是哪里痛。 脚边这个神族少女脏兮兮的,让他联想到不美妙的记忆。 他有些嫌弃,不准备搭理她。 可少女仰起脑袋,抬起清澈的眼,手掌也脏兮兮的,扯住他的衣摆求救。 “她的眉心,有颗极小的朱砂痣,长得很漂亮。” 宴北辰脑中响起萝灵临死前的话语,顿住脚步,望着那颗朱砂痣出神。 他蹲下来,掐起少女的脸。 那双眼睛看起来,还真是特别……特别想让人摧毁。 宴北辰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明明他连萝灵未出嫁时的样子,都还记得清楚。 却想不起来在神界时的很多事,像是被人硬生生挖走了一般。 少女那双燃烧着熊熊求生欲的眼睛,让他想起年少时的悸动。 那时的他,好像也是这样求救。 面前的她,看起来和那时候的他一样可怜。 目光下移,她的手也碎掉了。 没有人怜悯这样可怜的生命。 沉思时,他在心中搜寻救她回去的理由。 救没用的人,是违背他处事原则的。 但可以救有用的人。 他找到了说服自己救她的理由。 难得好心,救一救她,更救一救年少时的自己。 为了救她,宴北辰付出了高昂的成本。 他把自己性命相关的往生骨放在了她身上,填补她心房的空缺。 他生来就是邪魔。 邪魔当然不可能只有一条命。 那块往生骨,就是他无数次重来的机会。 所以他并没有开玩笑,她还真是他独一无二的无上珍宝。 第24章 这种单方面的奉献行为, 显然不符合宴北辰的为人。 他有另外的考量。 ——把往生骨放在画酒身上,好处就是,哪怕有一天他死无全尸, 只要她还安然活在某处,他就能有重来的机会。 邪魔,就是这么诡计多端。 所以,在韩州再次见到她时, 他就觉得很不妥。 小姑娘好像有自己的想法了。 那确实不能,总扔在看不见的地方。 他只好找借口, 把她带在身边时时看着,免得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这表妹突然嫁给别人了。 带着他的往生骨嫁给别的男人,想得倒是很美。 宴北辰扯唇笑笑,他又不是慈善家,不干这种给别人裁嫁衣的蠢事。 面前的少女正垂眸思考。 他出声打断她: “我告诉你, 你可别急着感谢她。你以为她很喜欢你?喜欢的话,谁会把亲生孩子扔掉。不过是临死前, 顺口提起你罢了, 虚伪得很。” 他撑着下巴淡笑,想看少女泄露的悲伤。 邪魔就是这样恶劣。 他讨厌看见虚假的爱,也讨厌看见别人快乐。 他不快活时, 便要将血淋淋的真相撕开给别人看,让所有人和他一样痛苦。 而他总是不快活的。 所有的情绪都是装出来的,以此迷惑周围人, 把他当成有喜怒哀乐的同类看待。 此刻他生出恶趣味, 想看见她哭。 但画酒不觉得悲伤,哭不出来。 甚至没有将目光放在他身上, 只安静沉思着,原来这就是常嬷嬷身上的矛盾所在: 因为萝灵不喜欢她这个“女儿”,所以常嬷嬷也不喜欢她这个表姑娘。 又因为她是萝灵唯一的骨血,不得不用心照顾她。 知道缘由,才不必时时揣测,担惊受怕。 没有看见意料中的反应,宴北辰心底的恶意,悄悄长大些许。 他还想再说些令她伤心的真相,巫樗的侍女却突然找过来,打断了他的话。 素衣侍女低眉敛目:“表姑娘,魔尊大人有请。” 看样子,又是巫樗有事要见她。 画酒还没开口,宴北辰就不耐烦道:“就他一天事多。” “阿七快去吧。” 他佯装大度,“虽然留我一个人在这里,会显得很可怜。但是不用管我。” 画酒:……完全没有觉得他可怜。 她跟在侍女身后离开,宴北辰才坐起身,表情淡漠。 青年垂下眼,鸦羽般的睫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看着少女远去的背影,他摸上右耳三枚冰凉的丧钉。 本来,是有四枚的。 其中一枚,在苍野那个短暂的梦境后消失了。 梦中傲慢的背影,竟然在此刻,与远去的纤弱少女逐渐重合起来。 宴北辰眯了眯眼。 忘记说了。 他还有一个秘密:他生来,就是个死不透的魔头。 他是逆天而生的异类,天道容不下他。 宴北辰抬起两只手,宽大的袖滑落,露出没有血色的手腕。 这两只手腕上,有看不见的七十二重天罚锁咒,像一柄悬在头顶的斧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来,砍掉他的脑袋。 毫无疑问,没有人想死,宴北辰亦不例外。 他不愿意接受必死的结局。 天命? 宴北辰讪讪一笑。 天命才是真正该死的东西。 他已经等了很久,是时候亲自去林州一趟,完成收割。 不过收割前,还得放出血饵,才能钓到更想钓的鱼。 * 巫樗将画酒叫过去,并不为旁的事。 隔着桌案,他推给她无数魔界青年豪杰的画像,笑容慈祥。 “并不着急,却可以先相看着,把婚定下来,毕竟好青年可不等人哪。” 这种话由巫樗来说,显得没什么信服力。 但仗着画酒年纪小,不知道他以前那些风流破事,他就厚着脸皮装大尾巴狼。 自从其赛成婚,巫樗就好像得了某种奇怪的病,非常喜欢给周围人张罗婚事,当牵线月老。 但是宴北辰不在周围人这个范围。 他会阴阳怪气怼人,可怕得很。 巫樗才不会给自己找不痛快。 画酒的脾气就很好,巫樗喜欢给软柿子推销,避免被骂风险。 巫樗笑得和善,显得真心实意,似乎处处替她着想。 画酒连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 看着桌案那沓画纸,她心中溢出些许苦涩。 她很清楚,她想嫁的人,绝对不会出现在其中任何一张画像上。 如果面前这些选择早一些出现,她根本不用纠结。 她原本的目标,就是拼命想抓住一切可以依靠的。 哪怕不喜欢,也可以眉头不皱地嫁给他。 她太需要得到别人独一无二、名正言顺的偏爱。 常嬷嬷曾说,成为男人的夫人,便能得到他的爱。 这当然是一句玩笑话。 画酒却当了真,将它当做唯一的救命稻草,牢牢抓住,不肯放手。 命运阴差阳错,像回旋镖,扎到她最初预想的目标上。 可顾州一行后,她已经彻底改变想法。 从费娘子身上,画酒明白,并不是因为成为别人的夫人才能得到爱,而是因为很爱,才能嫁给他,成为他的夫人。 于是这一次,她不想再向恐惧妥协。 画酒拿起那沓纸,笑得温柔:“舅舅,我会好好考虑的。” 她完全不会考虑。 转身离开巫樗的视线,那沓纸被画酒仔细叠入袖中,方方正正,整整齐齐,被掐出的褶痕无比锐利,像开锋的刃面。 回到院中,画酒坐下,引燃了那沓纸。 起伏明灭的幽蓝火焰中,少女漂亮的脸一半软弱,一半惊艳。 火焰舔舐到了她的指尖。 画酒依旧没有停下来,看着火焰燃烧。 软弱的那半张脸痛得流泪,而惊艳的那半张脸在笑。 她太过了解自己,只好以刻骨铭心的残忍方式断绝退路,留下唯一一条险境,才能逼迫自己走下去。 因为此刻的她,如此想要得到他的爱。 如果不能大胆尝试一次,她余生都不得安宁。 与大胆同在的是胆怯。 画酒害怕,或许明天,自己就无法坚持,只好以痛铭记此刻,铭记她的选择。 这就是她想要的。 第29章 等到指尖的火熄灭,画酒的软弱也烧完了。 她站起身,若无其事用纱布包起受伤的两根指头,颤抖擦去流了半张脸的泪。 心中冲出一个想法。 她现在就要见到宴北辰,迫不及待。 她要见到,这个她不惜烧死软弱,也要坚持的,可选范围之外的选择。 画酒步伐急切寻出门。 她想见到他,为颤抖心灵增添一丝笃定。 她想知道自己并没有做错。 她甚至已经想好对策。 要是宴北辰随意问起她手上的伤,那她也并不担心,只用说是不小心被烛火烫到,就能糊弄过去。 他不会纠结这种小事。 因为他对她无心,所以不会在意。 他是无心之人没关系,画酒想,她可以捧出很多爱,弥补他缺少的那一份,甚至比他缺失的还要多很多。 可画酒没有找到他。 洒扫的侍从说,三殿下已经离开,归期不定。 画酒落寞转头,回到自己的房间。 去时轻快的路途,回来时走得她冷汗直冒。 明明是同样的路,可走回来就是艰难。 手指迟来的痛意,痛得她几乎站不直身子。 画酒回去后发了一场高热,高热退了,她又成了那副呆板无趣的样子。 那个能笑着看火焰舔舐自己的姑娘,昙花一现,消失在无人在意的角落。 宴北辰在林州待了一年。 这点时间对魔头来说,实在是指缝流下的沙子,不值一提。 他回来时,看见的是沉默少言的画酒。 她安静坐在桌边。 他并不知道 ,她从无比期待见他一面,到心灰意冷,等了足足一年。 画酒等到绝望时,他又回来了。 又回来动摇她的心。 看见他走进屋,画酒依旧淡淡坐在那里,没有起身的打算,只喊了一句:“殿下,你回来了。” 她没问他去了哪里,只说他终于回来。 他就像不可捉摸的风,山雾林间,随意徜游。 她喜欢他的自由,可又深知自己只是个无趣的姑娘,不能让他为她停留驻足,只好微笑着看向他。 宴北辰完全没有这么多想法。 要是让他知道画酒脑子里想这么多,他一定敲敲她的脑门,看看里面是不是被虫子蛀了。 他累死了。 半倚半靠在美人榻上,黑靴搭在榻外,真成了一副潇洒美人图。 画酒指尖的伤全都好了,完全看不出被烧过的痕迹。 一年过去,她的痴心妄想痊愈。 于是她能微笑面对宴北辰了。 这一年里,巫樗锲而不舍,又给她介绍新的青年才俊。 画酒觉得挺神奇的,魔界的青年才俊一茬接一茬,韭菜似的,根本割不完。 这次她准备妥协了。 这本来就是她最开始的目标,兜兜转转回到原点,也是很好的结果。 少女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美人榻上,黑靴青年没有睁眼,他手中却凭空变出一盆花来:“答应替你种的花活了。” 画酒忽而抬起眼。 他手中流光溢彩的神花,是她的芙染花。 宴北辰坐起身来,撑着下巴,歪头看她:“还是个小姑娘,干嘛这么着急嫁人?” 巫樗这次给她准备的相亲,闹得大张旗鼓,连远在林州的宴北辰都听说了。 画酒低下脑袋,没有答话。 因为想活下去啊。 神族百年一劫,现在的她已经没有神心,如果找不到拥有强大灵力的人双修,实在没有别的活路。 在此之前,她得把自己嫁出去。 如果不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那和强大的人在一起也很不错。 虽然这种想法卑劣又可耻,但生扛劫雷的痛,她不想再尝试一次。 那种痛,是用你全身的血液冻成冰锥,再用这冰锥,一寸寸凿碎你的骨头,凿碎你所有的骨气。 画酒只想活下去。 她的哥哥曾经以命换命,想置她于死地。 可越是这样,画酒越要长长久久活下去。 她清楚哥哥有多恨她。 但她却不能如他所愿去死。 她要活在这世间,活到那些恨她的人都死去。 她需要强大的力量拯救自己,无关情爱。 任何男人都可以。 画酒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要向宴北辰如实袒露她的卑劣,以此彻底掐灭她的妄想。 见她这样认真的表情,宴北辰误会了少女的想法: “不会还记挂你那如意郎君吧?” 画酒愣住。 要是他不提,她都快忘记韩明承是哪号人物。 宴北辰想了一会,终于想到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这样吧,阿七别急着相亲。韩州时我搅黄了你的婚事,想想也很是过意不去,不如我来娶你。” 他说这话时,脸上半点没有过意不去该有的样子。 画酒好一会才回神问:“你说什么?” 语气又脆又凉,像冬季霜雪。 宴北辰重复:“赔你一个如意郎君。” “你要娶我?” 少女不敢相信。 “骗你做什么。” 青年神采飞扬,看着那盆花,“等到这株芙染花开,我就回来娶你。” 第25章 宴北辰是个行动派, 当天就拉着画酒去找巫樗。 巫樗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出乎意料,没有立即反驳。 看向画酒时,他立马换上慈爱面孔, 循循善诱道:“好孩子,你有什么想法?不用担心,大胆说,舅舅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在他眼中, 画酒成了被宴北辰拐骗的小可怜。 巫樗一生专注于两件事: 一是哄骗良家少女下水。 二是解救被别人哄骗的失足少女。 这下子到了他的专长,他目光炯炯盯着画酒, 解救她的成就感,已经提前溢出来了。 画酒行了个礼,语调抖得不成样子,却还是认真又坚定地说完:“我喜欢三殿下,愿意嫁给三殿下。” 巫樗失望收回目光。 宴北辰笑得越发张扬:“看吧,没骗父亲, 我可从不干强迫小姑娘的事。” 他语气无辜。 巫樗痛心疾首,让宴北辰滚出他的视线。 对于能往巫樗心里扎刀子的机会, 宴北辰是从来不会轻易放过的。 他慢吞吞拉起画酒, 故意拖长语调:“小未婚妻,我们走。” 两人的婚事就这样定下。 在这之后,他出入画酒的院子, 就更加方便随意了。 连常嬷嬷都没理由数落他。 魔界本就民风开发,何况是有婚约的年轻人。 大家都表示很理解。 惟独魔界一众芳龄少女哭花了眼。 其中最伤心的,要数幽冥州王的女儿——苏木子。 幽冥州王被她哭得头痛, 冷着脸训斥:“不就是一个男人。你实在喜欢, 把你养的那些蛊虫通通往他身上扔,总有一条有用!” 说这话时, 他完全忘记当初对宴北辰的赞赏。 苏木子反驳:“才不是父亲您想的那样!” 她喜欢他,又不是只想得到这个男人。 她只是伤心,他们之间的感情为什么不平等。 她听过他无数事迹,将他当做大英雄,欣赏仰慕着他。 遗憾的是,她还没有找到最合适的时机出现,仰起笑脸,拿出最完美的状态认识他,朝他伸出手说一句: “你就是王城的三殿下?我是幽冥州的苏木子,很高兴认识你。” 为了以最好的状态见到他,她甚至不惜主动迎合阿莉殿下的喜恶,成为他二姐最好的朋友。 只差一步,她就能等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就能认识他。 王城大殿下其赛的婚宴上,苏木子也在场。 当时发生的事她尽收眼底,但她没敢站出去。 于是此后余生,她再也没有机会,站到他面前。 他已经有了心上人。 那个漂亮的浅蓝衣裙姑娘,这样简单,光站在那里,就得到了他的心。 苏木子内心酸涩。 她此生都不会再有机会,光明正大说出心意。 她那样喜欢他,他甚至还不认识她。 虽然她喜欢的,很可能是幻想出来的宴北辰。 但不可否认,她确实对他很感兴趣,很想和他有一段奇遇,成就一段美谈。 虽说遗憾事常有,但这件事她准备了这么久,最后只能无疾而终,未免遗憾过头了。 苏木子有预感,她要伤心上很多年,才能彻底淡忘这件事。 伤心着伤心着,苏木子开始气愤,抹掉眼泪,准备去找大祭司刑灾出气。 都怪他,天天和她提宴北辰。 现在她没戏了,总要找个人发泄怒火,刑灾就是最好的选择。 第30章 苏木子找上门时,刑灾正低头看着什么。 他一袭祭祀用的白袍,上面绣着奇植异兽,将身形衬托得清瘦挺拔。 “苏小姐。” 刑灾察觉到苏木子的气息,将手拢入袖中,淡淡抬起眼。 他从案前转过身,眉目疏朗,好像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苏木子看他这幅样子,有点心虚,可很快又挺直腰板。 她心虚什么,她本来就是冲着找他麻烦去的! 她语气格外豪迈:“来,陪我喝酒!” 她是提着酒坛来的,大有不喝倒刑灾,决不罢休的架势。 刑灾说:“臣不喝酒。” 苏木子强硬递给他:“喝!” 最后苏木子先把自己给喝倒了。 刑灾毫不在意她的失礼,唤来侍女,把苏木子扶了回去。 等侍女和苏木子离开,刑灾才重新取出袖中信纸,传往王城。 飞鸟衔起封好的信纸,一下子被看不见的火焰点燃,消失在空气中。 另一边,千里之外的王城,飞鸟凭空出现。 宴北辰接住刑灾的信,一眼扫完便焚了。 桌案还摆放着另几封书信,都是林州那边的。 说起林州,宴北辰不过在王城待了半月,那边的书信就催命符似的,一封封加急发来。 每次这种时候,画酒就不会凑过去。 识趣离得远远的。 宴北辰发现她后退的动作,随手将林州那边的信推开,冲她说:“阿七过来。” 闻言,画酒先看了一眼桌上的信,思考片刻,垂眼走了过去。 这半月里,宴北辰彻底暴露本性。 一有机会,就拼命把画酒往怀里捞,像只树袋熊。 他特别喜欢抱着她说话。 简直把画酒当做人参果,抱一抱,能多活一百年。 宴北辰惜命,自然不会放过这种好机会。 他的怀抱凉凉的,一点也不舒服。 但画酒并不像以前那样,抗拒他的靠近。 他的拥抱,只是单纯的拥抱,没有逾矩行为。 画酒有时候甚至想,他要是随便一点就好了,这样她的天劫就不用愁了。 算算日子,好像越来越近了。 怀里的少女心事重重,看起来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于是他摸摸她的脑袋,提醒她别走神:“这么放心我,都不问问是谁写的?万一是哪个女人写的呢?” 画酒一袭冰蓝色的长裙,被黑衣青年抱在怀里,有些艰难地转过身,盯着他乌黑的眸,小心翼翼向他求证:“那,真的是女人写给你的吗?” 她还以为是伐弋写的。 宴北辰哭笑不得:“像你这么问,有几个男人敢说真话?” 画酒的心沉了下去。 面上却没有太明显的变化。 宴北辰显然不在正常男人的行列。 他拿起信纸,在她眼前晃了晃,直接承认:“这信,确实是个女人写给我的。” 他开始回想,“我都有些忘了,写信那人长什么样子了……” 画酒赶紧抓住他的袖子:“忘了就别想了。我已经知道,你不用说这么清楚。” “你知道什么。” 他扯开少女的手,继续说,“还能长什么样,又不是什么怪物,当然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 “她是林州王新纳的小夫人,名叫舟月。听闻是林州王在猎场遇见的美人,柔柔弱弱从天而降,林州王一见倾心。”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嘲讽的笑意,抬手指着上方,生动模拟了一下“从天而降”。 画酒很紧张:“那你不会跟林州王抢吧?” 如果不感兴趣的话,为什么会知道这么详细? 画酒表示怀疑他的为人。 本来逗小姑娘玩,是件赏心悦目的事情。 但她这种怀疑的目光,他很不喜欢。 宴北辰表示受到侮辱:“我眼光有这么差吗?” 他皱眉,简直想把她扔出怀里。 画酒摇摇脑袋:“不差。” 她只是单纯,怀疑他的为人。 得到满意答复,他也不想惹她生气。 “我可不去掺他们的浑水。林州王最近都愁得焦头烂额了,听说他那小夫人,被大夫人的弟弟非礼了,正找他哭诉呢。” 画酒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似乎对他的话极感兴趣。 反常的是,她既不问他,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又不问他,林州王的小夫人,为什么要给他写信。 她只安静盯着他。 于是接下来,宴北辰绘声绘色描绘了如下场景: 舟月说:“大王!大夫人的弟弟要非礼臣妾!大王要替臣妾做主啊!” 林州王答:“美人,你且忍忍!如果我因为他非礼你就要和他翻脸,那么大夫人就要和本王翻脸,大夫人家的十万兵马就要非礼本王!且放他们,先去猖狂!” 总而言之,林夫人的母族手握重兵,实力强悍。 林州王年纪大了,暂时不可能为了美人不要王位。 说起舟月,还得提一提伐弋。 伐弋当初担心幽冥州的人不可靠,想就在影卫之中,挑选姿容出众者送过去。 反正,也不是非要舟月,才能出任“美人计”中的“美人”。 宴北辰却不这么想。 他将面前的圆棋子一颗颗往上堆叠,想看到第几颗时,它们会倒下来。 但它们倔强,迟迟不肯倒下。 于是宴北辰施加外力,轻飘飘推倒了它们。 送倒棋子,宴北辰说:“这么危险的事,当然派幽冥州的人去。要是她蠢笨不堪大用,在林州暴露,那到时候需要担心的,也轮不上我。” …… 画酒听见他夸张的形容,忽然想起韩州城外,那个被伐弋带着,进入他营帐的美人。 她问出心中疑惑。 宴北辰肯定她的猜测:“对啊,就是她。阿七真聪明。” 得到夸奖,画酒表面微笑着。 心却极快地沉了下去。 她很介意,他用这样轻慢的态度,在她面前聊着别的女人。 或许在他的潜意识里,认为画酒并不介意这种事。 正是这种理所应当的“认为”,令画酒感到伤心。 他眼中完美的夫人,大概就是这种,不会计较的大度姑娘 。 但画酒一点也不大度。 如果可以,她希望他的眼睛里只能装着她,永远只看向她,不要提起别的任何人。 她喜欢他,想把他藏起来,让他完完全全,只属于她一个人。 画酒知道这种想法不对,甚至有些病态。 但她改不了。 想要实现这个目标,其道路注定是充满艰难险阻的,非短时间能达成。 于是画酒只好先装得大度一些,让他什么话都敢告诉她。 窗外冷风迭起,搜刮着院外那几棵秃树。 画酒看向窗外枝头,那几片好不容易重新冒出来的新叶,正颤颤巍巍,看起来又要离家出走了。 终于,那几片叶子飘走了。 宴北辰也待够了。 他站起身,顺手拿起桌上的信,准备动身,前往林州。 “我要去林州一趟,短则数月,长则两三载。这段时间,阿七可要乖乖的,不要被别人欺负去了。” 他俯身捏捏她的脸蛋。 画酒正低着头,听见头顶上方的声音,不以为意。 她根本找不到他,又怎么告诉他呢? 正想着,忽然,眼底出现两只雪白的铃铛。 铃铛上缠绕着枝枝蔓蔓的花纹,在黑衣青年的大掌中,显得格外秀气。 画酒抬起头。 他说:“这是一对传音铃,给你一只。你要想联系我,摇响你手中那只,哪怕千里之外,我这只也能听到。” 他微微俯身,在她耳边低声笑,“要是有人找你麻烦,就告诉我。” 他回来替她撑腰。 画酒满眼惊喜,小心翼翼收起那只铃铛。 她问:“那没人找我麻烦,也可以找你吗?” “……” 虽然宴北辰看起来很闲,但他自己其实并不这样觉得。 想了想,他露出一个没什么意义的笑:“当然。要是你乐意。” 他唤来长命准备离开,画酒坚持,要出去送他。 两人来到院外。 远处是起伏连绵的黑色山脉,少女一袭白色披风,站在风口,微微仰着脑袋看他。 风渐渐大了,把她的帽子吹了下去,露出两只狐狸耳朵般的尖髻。 连额边的短发也给吹乱了。 寒冷凛冽,刮在脸上,切出细小的口子。 很痛。 宴北辰淡淡看着她,没有帮她重新把帽子盖上的想法。 于是画酒把手伸出披风外,自己盖好宽大的帽子,只露出尖俏的下巴。 她走近长命,摸摸它白到透明的毛发,与宴北辰告别。 第31章 比起她的不舍,他可淡定太多了。 无所谓地晃了晃腰间那只铃铛,示意她别忘记,随即转头,乘着长命绝尘而去。 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的背影,画酒才慢吞吞挪了回去。 宴北辰离开王城后,日子又无聊起来。 铃铛放在桌上,画酒趴在自己的手臂上,看着那只安静躺着的铃铛。 几乎每一天,她都有摇响铃铛的想法。 但她又很清楚,宴北辰是个极其嫌麻烦的人。 要是她总没事找他,他一定会把她当成天大的麻烦事,然后马上甩掉。 画酒摇摇头,把这个可怕念头赶跑。 又忍不住胡思乱想,要是她能有理由,光明正大去找他就好了。 遗憾的是,总没有人找她麻烦。 画酒期待着期待着,就把麻烦事盼来了。 门外露出一角绣满繁花的裙摆,阿莉敲了敲门:“我能进去吗?” 第26章 虽然并不太熟, 但为了表示友好,画酒还是站起身,邀请她进来坐下。 阿莉走了进来, 站在画酒面前,眉眼冷淡,像结了一层霜雪。 丝毫没有坐下的打算。 她居高临下道:“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可能不大好听, 你做好心理准备。” 说难听话,还要提前发布预告。 这就是阿莉。 倒不是因为善良, 而是她真的受不了,别人在她跟前哭鼻子。 听说这个表妹性子软弱。 她只是提醒画酒,别在她面前红眼圈。 真的很惹人烦。 画酒听明白了。 收起礼貌性的笑意,多看了青裙姑娘一眼。 这一眼没什么含义,只是单纯思考,照这个架势, 阿莉短时间应该不会离开。 站着也累,干脆坐下来听她说好了。 落在阿莉眼里, 却成为少女禁受不住重话的示弱行为。 果然如传言般, 是个软柿子。 阿莉冷笑,她才不会怜悯,更不会心软。 神色依旧, 没有软和半分。 魔尊这神奇的一家,都有点爱护短的毛病。 阿莉殿下当然不例外。 她来这里,是因为听说那个没出息的苏木子, 竟然为一个男人哭, 哭完还去找另一个男人买醉的奇葩事。 离谱。 阿莉第一反应觉得是假的,第二反应才是失望。 失望归失望。 反正她也习惯了失望。 几乎身边的每一个人, 都是因为有利可图,才刻意来接近她。 原本阿莉以为,苏木子是例外。 没想到,原来她也和其他人一样。 不同的是,苏木子比那些人更会伪装隐藏,所以藏到了现在。 当然,比起那些追名逐利的,苏木子甚至算得上半个品格高尚的。 毕竟,她既不为她的钱,又不为她的权。 只为她那个讨人厌的三弟而来。 苏木子接近她的心思并不纯粹。 但不可否认,她得到了苏木子提供的情绪价值。 她生来高贵,从不喜欢欠别人什么。 尤其是人情。 为人处事上,她的情感分配,公正公允。 别人给了她什么,她势必要同等回报。 所以作为回报,她决定发挥出应有价值,为苏木子争取最后一把。 然后,她们就能两清。 老死都不必再往来。 阿莉蹙眉,神色更加冷淡:“你是萝灵姬姑姑的女儿,按理说,你该喊我一声表姐。” “我今日来,是想告诉你,你与我三弟的婚事,十分不合适。” 画酒没答话。 见少女并不反驳,阿莉继续说: “能看出来,你这样的姑娘,像温室里的花朵,不能见疾风暴雨,是需要被无数耐心与爱意呵护的。可我三弟,他并不是适合你的良人,也不能给你所期待的……” “阿莉殿下 。” 画酒出声打断,“我很清楚三殿下是怎样的人。这桩婚事,我很满意。” 她表明态度。 阿莉沉默片刻。 为苏木子争取这事,看似不容易,实则也很难。 她并不蠢,很清楚想完成这件事,从宴北辰身上下手,那肯定是行不通。 只好转换思路,拿捏看似软弱的画酒。 没想到她倒是比想象中硬气一些。 也仅仅只是一些。 阿莉冷笑:“非要我把话说得这么直白?虽然我不太喜欢宴北辰,但不可否认,魔界喜欢他的姑娘有很多。你既不是最美的,也不是最佳的,更不是最合适的。” 这段直白的话,并没有把画酒打击倒下。 她只抬眼,疑惑问:“所以,因为别人更合适,我就要把位子让出来。是吗?” 少女的语气并不强硬,甚至夹杂一丝可欺的稚嫩。 但说出来的话,真是一点不讨人喜欢。 阿莉紧盯着她,企图从她脸上找出破绽。 令她失望的是,画酒的情绪,并没有如意料中那样脆弱。 显得平静过头了。 她看向画酒的时候,画酒也在看她。 画酒不同寻常的平静,源于她对这种高傲轻慢的厌烦。 厌烦到,她忍不住出声打断。 而阿莉被问得有些生气。 魔界鲜少有人,敢拿反问句来接她的话。 阿莉质问:“不属于你的位子,难道不该让出来吗?” 画酒彻底疑惑了。 对面人根本听不懂她的话。 又或者说,是阿莉已经傲慢到,不能接受她直白的拒绝之意。 画酒说:“可起码这一刻,它就是属于我的。如果殿下是来问我愿不愿意让,那我的回答是,我不愿意让。” 画酒不明白。 为什么这些人,总对别人的东西这么上心,恨不得算无遗策,提前一一规划安排。 他们总是爱担心,没有他们的掺合,别人就会浪费所有的机缘天命。 举世皆浊,唯他们清醒。 非要说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那就是,他们从来不会担心自己浪费了稀缺资源。 好像稀缺资源生来就是属于他们的。 就算被浪费,那也是应该的。 又或者说,他们坚信自身的与众不同,可以审判世上所有人。 以正直之名,慷他人之慨。 画酒忍不住想,如果世上每个人都能这么大度就好了。 让她一个人自私吧。 她垂眸,眼底有一丝微不可见的嘲意。 阿莉没想到她这样不好说话。 最后一次尝试道:“你知道幽冥州的苏小姐吗?无论是身份地位抑或家世,她与我三弟,都是那样般配。” 说起幽冥州,画酒倒是想起来,宴北辰曾和伐弋提起过一次,也没想着避开她。 让她想想。 宴北辰说:“幽冥州那地方,谁强就跟着谁混,比长命还墙头草,根本不用搭理。” 宴北辰不想搭理幽冥州,因为无用。 所以她也不想搭理阿莉,因为讨厌。 阿莉将手撑在桌上,俯身紧紧盯着她:“在很久之前,苏小姐就倾慕我三弟,而你不过临时起意。我保证,你离开我三弟,我会为你寻觅到更合适的夫婿。会爱你,重你,将你当作唯一。” 她的话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画酒抬起眼,觉得疑惑。 世上真心千变万化,谁能替谁担保? 她根本不想要更合适的夫婿。 她只想要宴北辰。 “成人之美,锦上添花,哪个词你不明白,本殿仔细给你讲讲?” 阿莉的语气冷硬。 要是普通的小姑娘,几乎要被这话说得抬不起头,深刻反省自身。 但画酒不喜欢她。 不会在意她的话,更不会因为她而反思。 “可我不喜欢成人之美。” 画酒接过话,站起身,平视阿莉道,“也许我可以锦上添花,但绝不会雪中送炭。” 她的语气很轻,却毫不退怯。 “要是你口中的苏小姐,她和三殿下两情相悦,那我愿意奉上祝福。可现实并不是这样。竟然如此,那她和我一样,都不是三殿下中意的姑娘,我又为什么要让给她呢?” 阿莉愣了半晌,重复道:“能锦上添花,却不能雪中送炭?” 她没想到,有人能坦然,把自私说得这样清奇。 画酒漂亮的眸子水润润的,看起来格外动人。 “因为我还在雪中,真的很冷。” 她几乎要流出泪来。 她救不了自己,也不想救他人。 世界如此寒冷,当然要先暖自己。 阿莉在那双水眸中看见了自己。 欲言又止半晌,劝说不动,只能愤愤离开。 说实话,她还挺欣赏画酒的。 毕竟自私的人常有,能把心底自私坦然说出来的,倒是少见。 第32章 但这另类的欣赏,不会让她对画酒产生丝毫好感。 如同她不会因为今天被拒绝,而对画酒更加厌恶,进而针对她一般。 阿莉非君子,却也不行小人之事。 这也是她不喜宴北辰的理由。 宴北辰那个人,为了想要的,可以不择手段。 来这里一趟,施压于画酒,已经是阿莉能做出的最大努力。 她还清了苏木子的情分。 成与不成,都不是她能控制的。 大家好聚好散,互不亏欠。 阿莉离开了。 画酒愣在原地站了好一会,才想起来要坐下。 她远没有表现的那样镇定。 只有欲落的泪是真的,她害怕失去宴北辰。 画酒拿出那枚白色的铃铛,紧紧握住,手指颤栗着。 像是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遇到难以解决的麻烦,画酒反而不敢找他。 因为她不敢告诉宴北辰。 更害怕他发现,她确实不如别人好,然后转头去选择阿莉口中的苏小姐。 绝对不可以。 事实证明,倒霉事总是成群结队出现。 画酒最近心神不定,害怕遇见阿莉,连门都不敢出。 但该遇上的倒霉事,一件也避不开。 你不愿见它,它却要来见你。 今日魔宫二三侍女捧着玉盘,从画酒窗外经过。 薄透窗纸上,投映出侍女们纤细高挑的身影。 为首侍女挽着云髻,轻声叹气:“最近林州那边又在打仗,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身后个子稍低些的侍女取笑她:“你又不是林州人,关心这些干嘛。” 云髻侍女回头,狠狠瞪了她一眼。 被瞪的侍女收起笑意,她们都是王城的人,自然没空关心林州的事。 但云髻侍女的小情郎是林州人,免不得要在意。 见云髻侍女生气,她立马俏声求饶:“好姐姐别生气,我开个玩笑。” 末尾侍女簪着流苏,快步追上两人。 她说:“刚刚在大殿上,我听见魔尊为三殿下擅自行动的事,发了好大的火。真不明白,三殿下为何要突然攻打林州。现在林州那边战事吃紧,魔尊并不愿意去救他,听说,三殿下都被逼退至苍野一带了,再往后退,那可就是神族的地盘了……” 侍女们交谈的声音渐行渐远。 画酒听到了这一切。 那枚他留下的白色铃铛,末尾垂着银色流苏,此刻正安静躺在案上。 少女拿起它,紧紧握住,第一次摇晃。 清脆空灵的声音响起,一圈圈荡开。 紧接着,是漫长的死寂。 画酒安静坐在那里,等到铃铛的余音也完全消散。 她缓缓眨了下眼睛,用力捏紧了铃铛,不愿相信。 又摇响一次它。 可依旧没有反应。 这一刻,它变成最普通的铃铛。 或许,是宴北辰骗她玩的,这铃铛本来就是普通铃铛。 除了口头上的承诺,他并未向她证明过什么。 又或许,是另一只铃铛的主人遇到了危险。 画酒沉默良久,抬起眼睑,选择相信后一种可能。 战况不容乐观,他被逼退至苍野一带。 她心中不断回荡着这个讯息。 他被巫樗舍弃了。 画酒却不想舍弃他。 苍野是她此生都不想再踏足的地方。 可宴北辰在那里,她必须要去找他。 哪怕他遭遇不测,她也是要去见他的。 画酒避开侍女守卫,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走到天雀栖息的林中。 看见来人,火红的小天雀展翅抖擞华丽的羽毛,神采奕奕。 在光的照耀下,它细长的脖上,闪烁着明明灭灭的碎光点。 这只小天雀,是宴北辰第一次将她从顾州送回来时乘的那只。 宴北辰留着它也没什么用,便一直养在画酒这里。 她踮起脚尖,轻轻环抱住小天雀的脖子,低喃道:“能不能把我带去苍野?我想去找宴北辰,他在那里。” 小天雀听懂了少女的话,嘶鸣一声,载着她冲入云间。 画酒闭着眼,牢牢抱着它的脖子,才没有被狂风刮下去。 没有灵力防护,这些风像刀子一般,刮在脸上很痛。 但画酒此刻并不在乎。 她只想快些见到他。 小天雀整整飞了两天一夜,才把画酒送到目的地。 苍野又成了新一轮的炼狱。 墨云翻涌的天际,魔兵骑着异兽拼杀着。 那些不幸受伤死亡的,像一波波黑色虫子,从苍穹坠落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画酒不光要找人,还要注意躲避刀光剑影。 终于,在战场的边缘处,画酒发现了墨冠玄袍的宴北辰。 长命并不在他身边。 无数林州魔兵朝他涌去,很快就被他的银光大刀劈倒,比切水果还利落。 零星溅上脸的鲜红汁液,像凤尾花,染红他的眼尾,拖长眼线。 可再勇猛的人,也经不起一轮轮的消耗。 画酒看见,他砍人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敌军很明显也察觉这一点。 有敌军趁乱绕到他身后,举起长枪.刺去,准备偷袭。 而宴北辰正忙着应付前方敌人,没有留意到后方,将弱点完全暴露。 等宴北辰斩完面前近身的最后一个林州魔兵,身后的敌军已经逼近。 那一枪狠戾,直朝心窝刺去。 天边一颗寒星闪耀。 紧接着,一支利箭直直飞来。 宴北辰抬起脸。 那只利箭擦过他的发丝,没入身后持枪的魔兵身躯。 周围的厮杀声仍在继续,仿佛这只是最普通不过的一支箭。 中箭的魔兵仰面栽倒,布满血丝的眼睛不甘地注视着前方。 随后他跌落下去,成为万千尸首中不起眼的一具。 听见身后动静,宴北辰没有回头。 他直直抬眼,望着对面天雀背上持弓的少女。 那只箭是画酒手中射出的。 蓝色的裙摆缀着圣洁的条纹,在狂风中扬动,像迎风怒放的花。 她的脊背挺直,胜过他以往见过她的任何一次。 下方遍地尸骸,鲜血蜿蜒成晶莹的液体。 而他面前,持弓少女的额心,那枚朱砂痣红得耀眼,比脚下那些鲜血更瑰丽。 其华灼灼,烫入心肺。 以往任何一刻,都比不过此时。 宴北辰一身玄甲,立在半空收刀。 他神情冷硬,右手一转,将寒刀竖在身侧。 玄甲青年脸上有两三道长长的血痕,不知道是他的血,还是敌人的。 那些鲜艳的血,在青年苍白的面庞上很显眼,为他增添一丝倔犟的脆弱感。 隔着厮杀的魔兵,宴北辰面无表情,遥遥看向她。 第27章 见他平安无事, 画酒放下心来,展露笑颜。 她想到他身边去。 可新一波魔兵很快涌去,补上空缺, 朝青年包围而去,想要将他吞没。 画酒根本挤不进去。 只看见那群黑虫般的魔兵,很快被宴北辰挥刀斩落。 余下的林州魔兵,要么在远处和王军拼杀, 要么就是在观望。 他一个人站在那里,可敌千军。 根本没人敢轻易过去。 画酒却疑惑, 怎么不见伐弋和长命。 忽然间,心房处猛地一痛。 少女痛得直不起身子。 等再度抬头,局势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千军万马中,玄袍青年神色剧变。 画酒心底一怔。 她从没在他脸上,看见过那样的表情。 任何时候,宴北辰总是气定神闲, 游刃有余的。 而此刻,他脸上清晰写着错愕与惊恐。 几乎不像是他该有的表情。 日头斜移, 微光晃乱了画酒的视线。 她刚才也没有留意到, 到底是谁趁乱近身,伤了宴北辰。 只看见玄袍青年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 在宴北辰的世界里。 刀光剑影中, 狠戾的一刀劈来,他左眉瞬间撕裂开一大道血口! 青年苍白的脸上,鲜红血液蜿蜒而下。 他的左眼被血糊住, 已然不能视物。 他惶然抬手, 死死掩住左眼,神色狰狞。 鲜血从他指隙流出来, 半张脸上都是血。 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王城三殿下面部被劈中,重伤向后跌落。 他身上玄甲片片剥离,狼狈至极,如同行至浅湾的云螭,被周围不怀好意的目光审视打量。 魔兵们握紧兵器,等待他跌落深渊。 事实上,他就是被他们兵故意围困至此处。 玄袍青年身后,是大荒的裂隙入口。 第33章 紧要关头,一头雪白巨兽从天边奔来,速度极快。 没人看清它从哪里冒出来的。 只见长命托起青年坠落的身躯,阻止他继续下落。 林州魔兵此刻反应过来,举箭射去。 绝不能让宴北辰跑了。 箭如牛毛。 一人一兽,很快被密密麻麻吞没,负伤坠下大荒。 大荒是神魔两族交界处撕裂的缝隙。 远远看去,像一滴眼泪——仁慈造物主的天神之泪。 神族会将罪大恶极的凶徒流放至此,永世不得出。 里面没有希望,没有未来,只有一望无际的灰暗贫瘠。 所有丑恶阴暗,都在那里滋生。 大荒是天道厌弃的地所,关押那些被天道厌弃的人。 又称死亡之地。 进去的人,万死无一生。 堪称绝境。 这样恐怖的地方,长命追随着重伤的青年,与他一同跌入。 有罪的灵魂都惧怕大荒。 生存于世,没有谁的手是干净的,谁都有罪。 谁都害怕去大荒。 大荒入口处,金黄色的光晕散漫,眼看就要熄灭变换。 等到下一种颜色的光芒出现,再进入大荒,所到达的地点便大相径庭,错移非常大。 即便这样,依旧没有魔兵敢抓紧最后时机,贸然上前。 他们也惧怕那里。 光芒彻底黯淡前,蓝裙少女从火红天雀背上跳了下去,奔向无数人恐惧的死亡之地。 * 画酒迎面摔下去,厚厚的细黄沙子接住了她。 少女踉跄爬起,吐掉嘴里的沙子。 头晕乎乎的。 等终于能视物,画酒看见漫天黄沙中,卧着毛茸茸的一团。 毛团子身前,坐着盘腿的玄衣青年。 是宴北辰。 画酒看见他们,迎着风沙,缓缓走过去。 长命块头大,魔兵射去那些箭矢,绝大部分都被它用身躯挡下。 它趴在那里,有气无力。 宴北辰情况好得多,只有手臂中了两支箭,并不碍事,被他拔了。 染血的箭扔在一边。 四周死一般寂静,完全看不到其他生灵,只有风沙肆虐。 画酒跌跌撞撞走过去,半跪在长命面前。 她抬起手,顿在半空,不敢触碰伤横累累的追云兽。 血染透了它的毛发。 它的血还在流,成为世间最独特的,唯一一头血红色的追云兽。 看见画酒过来,长命转过脑袋,粗粗喘着气。 它想朝她笑,却笑不出来。 它快不行了。 只抬起剔透的眼睛看着她,似乎在无声安慰,让她不要伤心。 画酒揉揉眼睛,哑声问道:“有什么能救它的办法吗?” 宴北辰脸上已经不再流血,没有看她。 他的五官本就深邃,断眉后,更是增添两分邪肆。 但他脸上没有多余表情,坐在那里,完全不见跌入大荒前的惶然,只余肃穆。 在他身上,完全看不出来身受重伤的样子,简直像个没事人。 在画酒哀求的目光下,他冷漠道:“没救了。” 要是在魔界,或许还有办法。 可这里是大荒,飘扬的血腥气,很快会引来更恐怖的东西。 “这个蠢货,非要跟进来找死,谁又救得了它。” 宴北辰语气极为平静,完全不在意。 挨骂后,长命抖抖耳朵,白色的睫毛又垂下去几分,盖住愧疚的眼睛。 确实是它的错。 与林州魔兵交战时,宴北辰曾强调,不许长命和伐弋跟着他。 可紧要关头,长命一着急,就什么都忘了。 它只知道,要保护好他。 不能让他死。 伐弋没看住它,让它跑了过去。 血腥气越来越重。 是长命流逝的生命气息。 大荒的时间流速,远比外面慢得多。 大荒一年,外面可能十年都已经过去。 宴北辰坐在这里,陪了长命半个时辰。 他隐约想起,第一次见到长命时,在一堆灵兽里,它瘦瘦小小一只,根本看不出是只珍贵的追云兽。 没人要它。 宴北辰也不想要它。 但它一眼揪住他,跟着他,赖着不走。 他那样嫌弃长命。 可它脸皮就是厚,赶都赶不走。 挣脱回忆的漩涡,宴北辰终于站起身,走到长命跟前。 看着主人来到面前,长命没有半分反抗意图。 它知道,成为拖累,便要被舍弃。 只能认命闭上眼睛。 他摸着它的脑袋:“下辈子聪明些,别再当蠢物。” 长命流下眼泪。 虽然它确实很蠢,但它舍不得他。 画酒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宴北辰目光忽而狠戾,硬生生抽出了长命的魂珠! 魂珠离体,必死无疑。 在她惊愕的目光中,那颗纯白的魂珠落到他手里。 与此同时,长命咽了气。 宴北辰眉头都没皱一下,直接杀了长命。 画酒几乎不敢相信,扑上前,抓住他的手臂,颤抖抬眼看向他。 青年只淡淡扫她一眼,掌中渡出幽蓝火焰,将追云兽的尸身吞噬。 冲天火焰中,它很快就会被烧干净,不会留下一丝存在的痕迹。 宴北辰冷冷拂开少女的手:“留在这里,只会被别的东西吃干净。” 魔界旧言,不完整的灵魂,是没有来世的。 或许是假的,但宴北辰信了。 他也并不是很伤心。 长命也只是一头追云兽。 他还有很多追云兽。 他唯一能给它的仁慈,就是留在这里陪它半个时辰。 然后给它个痛快,把它烧干净些,不必被大荒中的蛮夷啃食。 至于更多,宴北辰给不起。 黑衣青年和蓝衣少女并肩坐在那里,沉默看着瑰丽的火光,映亮他们的脸。 画酒抱着膝盖,脑袋埋在手臂间。 等她哭够了,宴北辰说:“不想死就跟我走。” 画酒怕被扔下,赶紧跟上去。 宴北辰一言不发,走在前方带路。 他格外坚定,朝着某个方向前进。 入眼都是荒漠,只有零星奇形怪状的植物。 远方矗立着巨大的蓝色仙人掌,地平线上,游动着绿色的石头海星。 荒诞的世界里,画酒没敢细问,他们到底要往哪里去。 宴北辰似乎对这里很熟悉。 不过他没有心情说话。 发生的一切,都是赤莲夫人和林州王联手做的局,目的是引他上钩,莽撞出兵。 巫樗顺势而为,也想借机会铲除他。 兄友弟恭,父慈子孝的一家。 宴北辰将计就计,佯装不敌,跌落大荒。 他故意入局,才能让那些心怀不轨的人放松警惕。 神界为质时,他曾在大荒待过二十年,闭着眼睛,都能摸清这里的一草一木。 想出去,再轻易不过。 只是宴北辰没料到,画酒会来找他,影响他掉落大荒的时机。 也没料到,长命会不听话,跟着闯进来。 当然,最大的误差,还是迎面劈来的一刀。 那一刀并不致命。 可刀上有剧毒,是来自神界的离魂草毒液。 世上只有悯生花可解此毒。 然而悯生花极其难得,只有上古神明陨落时,剥离而出的神珠可以凝化而成。 早在几百年前,神墓的最后一朵悯生花便被采走,听说是被用来救治,神族某位不慎跌落毒崖的小仙子。 神族并非神明。 世上真神寥寥无几,早就没有悯生花可以救他。 就算有,也不是大荒能找到的。 幸好那一刀毒量微弱,他一直压制着,才没有当场发作。 和王城与林州的赌局,由于无法预料的变故,宴北辰赌输了。 输了,就要死在这里。 宴北辰已经不想再继续前行。 大荒的天幕,彻底黑暗下来。 两人面对面坐在石头上,他没有开口说话的意图。 隔着小火堆,少女抬起脸看向他,忽然皱眉。 数量不对。 他右耳的丧钉数量不对。 或许是在哪里弄丢了。 明明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可画酒就是忍不住在意,打消不掉心中疑云,觉得这件事很重要。 她指了指自己的右耳,问:“殿下,你耳上……” 宴北辰心头冷笑,凉凉看过去,少女的眼睛还是红彤彤的。 他反问:“少了一枚,是不是?” 语气像在问,“你想不想死?” 画酒颤抖了一下。 埋下脑袋,不敢再问。 他右耳上的丧钉,只剩下两枚。 第34章 宴北辰看着她。 眼前少女身形单薄,看起来有些可怜。 原本他也以为她可怜。 她第一次用箭杀人,还是为了救他。 疾风吹过苍野,浅蓝衣裙的少女站在风口,广袖招摇。 宴北辰站在下方,微微抬脸看她,如同第一次得见神明的凡人。 他的心几乎乱了。 将刀立在身侧。 一片新生的绿叶不知从何飘来,落入他的思绪中,漾开一圈圈细小的涟漪。 也正是在这里,死寂很久的梦,再一次苏醒。 不同于十多年前。 这一次梦见的,不再是碎掌那种不值一提的小事。 迎面而来的一刀,被他毫无准备接下,几乎要了他的命。 右耳一阵刺痛,宴北辰猛然睁开眼。 梦醒来了。 梦中发生的事,填补了他部分丢失的记忆。 原来是她。 那个踩碎他手掌的人,也是她! 宴北辰咬牙,神色几乎扭曲。 睁眼醒来后,他仍旧身处苍野,吹着混杂血腥气的风。 墨云千里,遍地死尸。 只有眉上蜿蜒而下的血,提醒着他,刚才那些,并不是荒诞的梦。 那是真的。 而眼前的她,会在“梦里”杀死他。 瞧,她的神色还是那样无辜。 他却知道,这个神族人,想要杀死他。 想到这里,宴北辰抬手捂住脸,左眉又在隐隐作痛。 他死死盯着画酒,满怀恶意问:“为什么跟进来?这里是大荒,神魔恐惧的流放之所。” 他等着她的答案。 虽然他现在很虚弱,但保证能在倒下前,让她先死。 画酒没有察觉到危机。 她以为他在善意提醒,这里很危险。 但她很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不需要他的提醒。 于是摇摇脑袋,慢慢说道:“殿下是我未婚的夫婿。你在哪里,我就要在哪里。” 她的神情格外坚定。 青年握刀的那只手愣住,冷笑评价:“真是疯了。” 别人都骂他是疯子。 但宴北辰觉得,她才是真疯子。 竟然这么舍不得他,那就替他去死好了! 他掌中翻涌着黑气,快要凝出刀刃来。 第28章 “没有疯。” 画酒丝毫不生气, 反而满眼认真。 怕他不信,她赶紧低下头,从怀里拿出那只视若珍宝的铃铛。 顿了顿, 画酒说:“我摇响这只铃铛,但联系不到殿下,以为殿下有危险,很担心……” 她害怕再也见不到他, 所以才要来找他。 说着说着,少女雪白的耳尖像兔子, 慢慢变红。 宴北辰冷眼看着她,额角青色筋脉若隐若现。 到底该不该告诉她,她所说的联系不上,不是因为他有危险,而是因为,他单纯不想搭理她? 宴北辰沉思。 不知道她脑子一整天在想什么。 似乎他所有冷待她的行为, 落在她眼里,都会被自动美化上色, 变得合理。 根本不用骗她。 她甚至能贴心替他找到最合适的理由, 然后自己骗自己。 还是别用刀杀了。 宴北辰心疼他的刀,收回掌中黑气。 他也不理解,怎么会有人因为一点小恩小惠, 就喜欢他喜欢得不可自拔,连命都不要,跟着跳下大荒。 明明他一直在骗她。 这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宴北辰尝试代入, 答案是, 要是有人敢这么耍他,他早一刀把人对半劈开了。 左边一半扔给赤蛇, 右边一半煮熟了,拿来喂长命,保证物尽其用。 长命…… 宴北辰一怔,长命死了。 再也没有一只追云兽,会像傻狗一样围着他转。 在青年冷漠的目光下,蓝裙少女捧着那只铃铛,眸子亮亮的,绽出笑来:“幸好我找到你了。我就知道,来找你一定是对的!” 宴北辰彻底沉默。 他不明白,她怎么能在这种地方笑出来。 不怕死? 还是自信不会死? 他收回之前的想法。 她并不是单纯的疯子,而是很特别的疯子。 疯而不自知。 宴北辰撑住额头。 或许毒素是蔓延到他脑子了,因为他思考问题开始变得稀里糊涂,不断萦绕着“她好蠢”这个念头。 甚至忘记原本想的是什么。 完全无法正常思考。 蠢货蠢货,又是个和长命一样的蠢货! 怎么这么蠢。 蠢得他都懒得欺骗她了。 好没意思。 不对。 宴北辰抬眼,忽然想起最初想法,反应过来。 他不是想杀了她吗? 但他不想动了。 他头好痛,自暴自弃仰面倒在黄沙上。 夜风吹动他的衣袂,青年颓然闭上眼道:“我中毒了,准备死在这里,你自谋出路吧。” 语气比开玩笑还敷衍。 见他忽然就倒地上了,画酒赶紧过去扶他。 但男人太重,她只能勉强把他上半身抱起,托高他的脑袋,让他好受一些。 画酒漂亮的眼睛里水润润的。 她不相信他会死。 在她眼里,他无所不能。 虽然觉得他是骗人的,但她还是耐心问:“你中了什么毒?” 然而青年已经不会回答她。 他紧紧闭着眼睛,长睫打下两片阴影,连唇色都开始发白,额上渗出密密一层细汗,像透明的血液。 看起来真的快死了。 吓得她赶紧搂紧他。 “宴北辰,你别吓我!” 她拍拍他的脸,没有任何反应。 宴北辰是被她哭醒的。 她的眼泪一滴滴打在他脸上,像一场湿润的春雨。 他好不容易缓过神来,还得先坐起来安慰她:“放心,没那么容易死。” 声音有几分喑哑。 画酒抬手擦干净眼泪,锲而不舍地问:“你到底中了什么毒?” 宴北辰懒得理她,随意打发:“骗你玩的,没中毒。” 告诉她了,她能变出一朵悯生花救他吗? 当然不能。 宴北辰才懒得和她废话。 于是画酒不问了。 大荒的天域很暗,画酒注意到,天上只有一颗很暗的紫色星星,正好是白天太阳悬挂的位置。 紫色的太阳,紫色的星星。 好像存在某种奇怪的联系。 见她注意到那里,宴北辰不咸不淡开口:“那颗是邪堕星,跟着它的方向一直走,就是大荒的出口。” 画酒惊奇地看向他。 宴北辰以为她不信:“你不信就算了。” “相信啊。” 画酒坐在地上,抱膝盯着那颗星星看。 不知是不是错觉,天上那颗邪堕星,忽然闪烁了一下。 莫名心慌意乱时,画酒转头看向宴北辰,发现他正目光沉沉盯着她,乌眸中没有泄露半点情绪。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视线忽然一阵晕眩,旋即昏睡过去。 宴北辰眼前的景象没有丝毫变化。 少女已经失去意识,沉沉睡去,陷入怪诞的梦境里。 他接住了她,入定般坐在那里:“天黑了,闭眼睡吧。你最恐惧的,又是什么呢?” 他勾唇,带着恶意凉凉一笑。 他故意没有告诉画酒,在大荒中,每到夜半,邪堕星开始闪烁,大荒里的人都会陷入沉睡。 而梦里,是他们最恐惧的东西。 这才是人人都恐惧大荒的最根本原因。 每一日都在噩梦中轮回,永不超生。 直到完全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然后就浑浑噩噩,被那些蛮夷捡走吃掉。 但宴北辰不会再做噩梦。 因为他曾用二十年时间,杀光了噩梦中每一个出现的人。 那些想害他的,全都被他弄死了啊。 他不再惧怕大荒,只当来这里休闲度假,让外面那些人放松警惕。 等他出去,就把外面那些人,一个一个,全部杀了。 宴北辰淡淡可惜,看了怀中沉睡的少女一眼。 他看不到她害怕的东西。 不过她要是死在里面,倒是解决一桩麻烦事。 青年垂下眼睑,漆黑的瞳孔异常明亮。 他看着少女心房的位置,那里面埋藏的,是他的往生骨。 * 画酒在一个晴日睁眼醒来。 湛蓝的天空盘旋着脆声啼鸣的神鸟,花香馥郁,混杂青木气息飘来。 日光盈落,照在画酒脸上。 她躺在花丛里,花瓣落了满袖,整个人都被熏得香香的,连手都不想抬。 “画酒,你在哪里啊,我找不到你了!” 独属于女孩子的声线在呼唤她。 第35章 画酒有些迷惘,选择闭上眼睛思考。 还没等她思考出结果,有人将她一把拽起,从花海中剥离出去。 “原来你在这里啊!”来人一脸惊喜。 画酒看着那袭缀满神光的青裙,眸光微动,不确定喊道:“青瑶姐姐?” 好奇怪。 更奇怪的是,她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奇怪。 眼前的一幕幕莫名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或许是梦里,画酒安慰自己。 青瑶生得极漂亮,一双眼睛灵动得仿佛会唱歌。 她弯起杏眸:“画酒,我发现一个好地方,能从那里看见人间。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小神族千岁之前都不能离开神界,青瑶喜欢热闹,最好奇的就是芃羽星君口中的凡人。 可她担心一个人去会受罚,只好跑来云水居寻找画酒。 画酒冷静抽出手:“可母亲说了,不许我们到危险的地方去。” “不危险的,我们看一眼就回来,旁人不会知道的!没事的,走吧走吧!” 青瑶可怜巴巴看着她,“你不陪我去的话,我一个人去,那不是更危险?” 画酒垂下眼。 她记起来,上次青瑶叫她一起玩,她不想去,被母亲看见,骂她冷血,让别的小姑娘也不许和她来往。 画酒不喜欢太热闹,也不喜欢太冷清。 她也希望有朋友。 于是半推半就,被青瑶拉到风景秀丽的崖边。 看清周围环境,画酒惊惧回过神,对青瑶哀声道:“这里是禁地,我们赶快回去吧!” 她拉着青瑶往回走,青瑶却拂开她的手,突然间变了个人。 她神色癫狂,拽着画酒的袖不肯松手:“活着多累啊,要不然,和我一起去死吧!” 挣扎间,两人一起跌了下去。 “啊——” 已经分不清是谁的惨叫。 毒崖下,是一丛丛长着刺的离魂草。 两人被救回去时,青瑶因为伤势重,已经晕过去。 画酒勉强立稳身子,跪在大殿里,觉得这一切好荒诞。 荒诞得像假的。 画酒正怀疑着。 直到一袭华装的高贵女人走出来,画酒心底的恐惧节节攀升,连质疑荒诞的想法都没有藏身之地。 所有勇气在一瞬间湮灭,画酒低下头,僵硬喊了一声“母亲”。 来人正是颜银天妃。 她拥着狐裘,细长的指尖涂着鲜艳的蔻丹,美艳倾世。 颜银用涂着蔻丹的手掐起她的下巴,语气平静:“青瑶的伤很重,她昏过去前,说你是不小心把她推下去的,让我不要罚你。你觉得,我应不应该罚你?” 美人连声音都令人愉悦。 画酒却忍不住颤抖,双手捧住那只掐她的手:“不是的母亲!我没有推青瑶姐姐,你相信我!” 并不难猜,是青瑶怕受责罚,索性全推到她头上。 但画酒不敢接。 这不是小事,接下来,她一定会没命的! 颜银天妃静静凝视这张与她相似的脸,美丽的容颜忽而变得愤怒:“不是你?那为什么青瑶会伤得这么重?” 听见这话,画酒明白过来,无论说什么,母亲都不会相信她,索性破罐子破摔,挺直脊背陈述道:“因为是她先掉下去,然后拉着我一起……” 话还没说完,颜银便反手甩了她一耳光。 画酒没跪稳,被扇倒在地。 左耳瞬间嗡嗡作响,像酸苦辣咸,各种调味罐一起打翻了。 已经听不清声音,只隐约看见颜银开口:“谁教你说这种混账话的?” 混账吗? 画酒闭上眼睛,连抬动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好累啊,好累啊…… 如果是个噩梦,就快些醒来吧。 世界天旋地转。 “多大个姑娘了,怎么还赖床啊啊啊——” 好吵。 谁在吵? 画酒睡得极不安稳,眼睑下的眸子快速游移着。 她似乎躺在很软的地方,有人摇晃她的肩说:“下雨了,要把你那些漂亮的小裙子全都淋湿了!” 画酒猛然睁眼,掀开被子就要下床,碎碎念道:“不要淋湿不要淋湿。” 忽然看向窗外,外面是个大晴天。 她慢慢转头,坐在床头的少年笑得直不起腰。 他曲起指节,刮刮少女细腻的鼻尖:“怎么还在睡懒觉?芃羽星君白胡子长得像仙女裙,你第一天就迟到,他罚起人来,可不会手软!” 他做了个鬼脸,故意恐吓她。 画酒按住脑袋。 她想起来了,今天是她去幻思宫进学的日子。 鼻头一酸,她流泪抱住眼前的少年:“珈泽哥哥,我做了好可怕的梦。梦里我们长大了,你讨厌我,还想杀了我。” 画酒伤心地想,如果长大那么可怕,还是不要长大了。 她说完这句话后,四周陷入诡异静默。 少年没有如平常般安慰她,反而一言不发。 画酒觉得奇怪,松开怀抱:“珈泽哥哥?” 回答她的,是少年手中锋利的刀子。 他拉过她的手腕,划下一刀,笑意盈盈问她:“是这样杀你的吗?” 第29章 画酒吓得后退, 周围环境褪色变换。 温馨的房间变得破旧,黑屋中,隐约的光线透进来, 勾勒出面前少年瞬间变得挺拔的高大身躯。 地上的少女缩成一团,肩头瑟瑟颤抖,几乎完全被覆盖住。 头顶传来温润的声音,属于青年的声线。 他微微俯身, 执起少女的腕,语气无可奈何: “你伤了青瑶, 还抢走她救命的草药。这些都是要还的,画酒。” 他耐心劝解。 轻如羽毛,如同叹息。 “不是我!” 画酒抬起脸,已经泪流满面。 美丽的模样染着泪水,漂亮动人,却死死咬着一句话, 就是不肯认,“我没有抢青瑶姐姐的草药, 她掉下毒崖, 也不是我推的!” 珈泽不想听,只说:“事实摆在面前,为什么还要执迷不悟?我亲自去神墓, 替青瑶取到了最后一朵悯生花。” 他失望看着画酒,“如今那朵花被人换走了,而你的毒却解了。如果不是你拿走的, 那你又是用什么解的毒呢?或者说, 神界还有谁会冒险,心甘情愿替你去神墓, 取回悯生花?” 连温和的珈泽都知道,她在神界没有好人缘。 当然没有人会舍命救她。 画酒答不上来,如幼兽一般颤抖。 似乎有名字哽在喉间,就是说不出来。 她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珈泽说:“看吧,你说不出来。” 他认定是画酒拿走了青瑶救命的药,于是不再手软。 “你拿走了青瑶的药,唯一的补救方法就是用你的血救她。这是你欠她的,当然要还。” 这话不知道是骗画酒,还是骗他自己。 白袍青年取完血离开,画酒倒在地上,痛苦呜咽。 她才不欠青瑶的! 她可以欠世上任何人,独独不亏欠青瑶! 为什么,青瑶明明已经拿走属于她的一切,所有人还嫌不够,要让她把命赔给青瑶,才肯罢休? 少女腕上的伤口没人处理,血液蜿蜒淌落,流向珈泽离开的地方,好像也想逃离。 门缝隙透进微弱的光,随着青年的离去,那道缝隙也完完全全闭合。 画酒苦笑。 看啊,连她的血都恨不得远离她,从她身边逃离。 虚汗从额头流下来,糊住她的眼,刺痛得睁不开。 她想,或许今天要死在这里。 在她以为自己快死的时候,又再次睁眼。 是梦吗? 她已经分不清。 视线逐渐从模糊变清晰,黑红相间的床幔轻柔垂下,四角悬着金铃,微风晃荡,泠泠作响。 是魔界的布景。 一块柔软的丝绸递来,细细擦拭着她额间的冷汗。 画酒睁开了眼,急急喘气,下意识攥住那只手。 青瑶被拉住,神色一怔,随后喜上眉梢:“画酒,你终于醒啦!” 她殷切握住画酒的手,“你病了好久,明日是我大喜的日子,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我也很希望你能参加。” 看起来真是情真意切。 画酒没回答,有气无力朝青裙少女身后看去。 整铺的云毯上,青年一袭墨袍,银线绣着云螭,顺着他挺拔的身姿向上盘旋。 撞见画酒的目光,他显得极不耐烦,撇开视线。 画酒终于清醒:“殿下?” 大量讯息瞬间涌入她的脑海。 原来此时的宴北辰已经登上魔尊之位,而青瑶,马上就要成为他的魔后。 最恐惧的事情终于发生,画酒抽出被青瑶抓住的手。 她又喊了一声:“宴北辰,是你吗?” 第36章 听见她的呼唤,墨袍青年几乎强压下嫌恶,才没当场发作。 他上前揽住青瑶的肩,用毕生最温柔语气说:“我先出去,等你处理完这里的事,我再回来接你。” 画酒觉得这一切太奇怪了,她想叫宴北辰别走,问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却毫不留情离开,仿佛身后是甩不掉的瘟疫。 画酒痛苦喊他:“等一下,你别走!” 青瑶连忙扶住她,将她按回床上:“医师说了,妹妹的身子刚好,不宜太激动,安静些吧。” 画酒愣愣盯着她。 直到殿内再也看不见宴北辰半点影子,青瑶忽然变了脸色,死死掐住画酒的脖子:“我和他都要成亲了,你为什么还要醒过来,为什么还不去死?” 空气一点点从胸腔中剥离,画酒喘不过气,快要被活活掐死。 眼前青瑶美丽的面庞因愤怒而扭曲,嘴唇翕动:“死了就解脱了。等你死了,他们就会追悔莫及……” 画酒被按得陷在软衾里,鬓发散乱,整张脸透红,理智仍在,断断续续说:“不……我不……想!” 不知过去多久,颈间忽然一松。 画酒坐起身,迎接久违的新鲜空气,大口呼吸。 她扶着脖子猛咳两声,身体仍残留着窒息的可怕感觉。 等她咳完,抬起眼,眼前是宴北辰。 她这才惊觉,刚刚她似乎正躺在他怀里。 太不合理了,肯定又是可怕噩梦的前兆,吓得她赶紧推开他,满心气愤道:“我不会信你的话的!离我远点!” 大荒的黑夜已经过去,淡紫色的阳光普照大地。 宴北辰淡淡扫她一眼:“起床气这么大?” 他依言真的不再靠近她。 画酒警惕盯着他,怀疑他是新的怪物。 环视一圈周围环境,后知后觉想起,自己现在身处大荒。 思考几轮,她渐渐觉得,眼前可能真的是现实,于是慢吞吞凑过去问:“你真的是宴北辰?” 黑衣青年不耐烦道:“废话。” 一共就两个人,他不是真的宴北辰,难道她是真的宴北辰? 画酒还是不太确定。 神经兮兮拉起他的手,找了个不算太危险的角度,放在自己颈上问:“那你现在,想不想杀我?” 闻言,宴北辰笑了:“想啊。” 他是真的想。 画酒松了口气,确信他是真的了。 梦里的怪物会先伪装哄人,再慢慢杀。 而真的宴北辰懒得哄。 头顶的忽然阴下来一片,画酒发现,对面的黑衣青年正直直盯着她头顶看。 头顶爆出惊喜的声音:“这里有两个新鲜的人!” 围拢而来的人群干瘦。 画酒被身后突兀的声音吓了一跳,而宴北辰抱着手臂,淡定看着那群人。 在他的注视下,一个老者走出来说:“两位别误会,来了大荒,大家都是亲人,应该互帮互助。孤身在这里行走很危险的,不如和我们回部落?” 说这话时,老者一笑,干瘦的脸上全是褶子。 看着老者,画酒心底有形容不出的怪异。 那笑令人很不舒服,遍体生寒。 她转眼看向宴北辰,他直接说:“不想去。” 模样语气,就差把“不好相与”四个字刻脑门上了。 那群人却毫不生气,眼冒绿光道:“去吧,离这里不远的。我们部落有净水和食物,可以补充体力。” 条件十分诱人。 但宴北辰是个魔头,不需要这些。 不知想到什么,魔头盯着他们笑,没有再拒绝:“这么热情?那带路吧。” 画酒惊异于他态度的转变,也只能跟着。 老者挑了两个看起来年轻的人,使了个眼色,让他们跟在画酒和宴北辰身后,防止他们跑了。 从这里到部落,并没有太远。 画酒不敢和宴北辰离得太远,一路都揪着他的袖子。 宴北辰终于忍受不了这个小累赘,不耐烦地瞥她一眼,故意大声道:“表妹,我可就这么一件衣裳,你给我袖子揪坏了怎么办?” 周围人都看过来了。 画酒不明所以,惶然松手。 宴北辰换了副脸色,安慰起画酒,打消围观人群的好奇心。 他顺势揽过她的肩,凑近低声说:“想不想看涮肉片?这里的特色菜。” 他声音很小,只有她能听见。 画酒摇摇头,表示对肉不感兴趣,只喜欢偶尔啃两朵蘑菇。 两人说悄悄话时,前方已经能看见部落大门。 见有新人加入,部落里的人都热情跑出来迎接。他们个个干瘦,眸子里闪烁着奇异的光,像是看见新生的希望。 “那可惜了。” 宴北辰盯着前方,松开揽住少女的手。 他信步走到前面去,大大方方走进部落,像是下来巡查的。 部落里的人也不觉得他失礼,反应热情表示欢迎。 宴北辰走得太快,把画酒落在后面。 他进去了,于是那些目光就整整齐齐落在她身上。 画酒被盯得头皮发麻,赶紧提起裙摆去追宴北辰:“殿……表哥,你等等我!” 等两人彻底走入部落,那群人的关注度反而下降,不再热情搭理。 只在入夜时,那位干瘦的老者走来,他似乎是这里的首领,象征性问两人,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画酒摇摇头,表示不饿。 她一个神族,都惨到流落魔界了,食物吃与不吃,完全属于兴趣爱好范畴。 反正吃不吃都饿不死,也没什么助益。 老者又微笑看向黑衣青年。 宴北辰干脆说:“看我干嘛?我也不饿。” 老者悻悻离开。 部落里的人吃饭声音特别大,隔着数片草丛,画酒都听见他们咯吱咯吱的咀嚼声。 但她没闲心好奇,抱着膝盖坐在那里,用石头划沙子。 反而是宴北辰心大,上前直接扒开一片草丛,露出一道缝隙,直直面对部落的晚餐仪式。 察觉他的动作,画酒抬起脑袋。 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那边开饭的场景。 只见众人围着一口巨大的沸锅跳舞,锅旁边放着一张大长桌,桌上红的白的糊一片,只剩下些残皮碎骸,看不出宰杀的是什么动物。 他们丝毫不浪费,哪怕是地上的残渣,也用手指扣起来吃掉。 吃干净后,众人开心地鼓掌。 宴北辰看向她,招手示意她走近些。 画酒依言走了过去。 他扶近她的脑袋,轻声问:“看见什么了?”凉息落在她耳侧。 画酒转眼盯着他,如实作答:“看见食物掉在地上,他们会像小鸟一样,捡起来吃掉。” 她只看见了他们的弱小。 宴北辰哭笑不得。 因为她很弱小,所以只看见他们的弱小。 而他很恶劣,所以只看见他们的恶劣。 他问:“你觉得那些人可怜么?” 画酒反问:“那殿下觉得他们可怜吗?” “我是在问你。” “可殿下的答案,就是我的答案。” 第30章 宴北辰被她的话整沉默了。 半晌, 他叹息,拍拍她的肩,故意想吓她:“你口中的小鸟们, 看你只像食物。” 画酒心下一沉。 再往草丛外看去,那群人没吃饱,手舞足蹈,又重新绑上来一个活人, 捆在大长桌上。 他们用帕子堵住食物的嘴,寒刃划开柔软的腹部, 取出喜欢的脏器,依次丢入大锅中涮熟。 甚至贴心取来大叶子,团成碗的形状,用来接食物放出的血,等凝结成块后再涮。 为了保证食物的鲜活性,直到仪式末尾, 他们才舍得开涮腰子和心脏。 简直是群魔乱舞。 画酒有些反胃,捂着嘴跑开, 扶着旁边红色的大树干呕。 但没时间给她平复心灵创伤。 宴北辰拉起她就要走:“走了。再不走, 你口中那些小鸟,就该拿我们当夜宵了。” 于是两人很干脆地跑了。 跑到一半,画酒反应过来:“为什么我们不直接跑, 还要留在那里,看他们吃饭?” 宴北辰心想,她这反射弧真够长的, 平静说:“因为不让你亲眼看到, 你就会像现在一样,拼命问问题。” 他最讨厌问题多的人。 麻烦。 今夜画酒胆子特别大, 问题也特别多,她又问:“知道危险,为什么还要跟着他们去部落?” 她更想知道这个。 照理说,那些人打不过他,宴北辰不想去的话,谁也不可能压着他去。 “……” 宴北辰懒得回答她了。 还能因为什么,故意吓她,想看她出丑呗。 但这种话,他是决计说不出来的,晃到路边,砍下来一片硕大圆叶。 第37章 他抱着少女坐上去,岔开这个话题。 圆叶载着两人,向邪堕星的方向飞。 “不许再问问题。” 眼看少女张口,宴北辰打住,“再问扔你下去。” 于是好奇少女安静了。 路途遥远,这叶子飞起来又慢吞吞的,估计还有好几天的路途。 宴北辰眉目阴沉。 他赶时间,需要在压制不住毒性前,赶到出口。 在大荒的第十日午后,两人终于停下。 抬眼看,紫色太阳的下方,一道银线牵连着小小光点。 看似很近,实际上两人离那还有十几里的路。 之所以停在这里,是因为宴北辰已经压不住体内的毒。 他撑不住了。 黑衣青年难得失态,单膝跪在黄沙上,大口大口的鲜血吐出。 “你怎么了?” 蓝衣少女焦急跑过去,跪在他面前,捧起他的脸。 要是平时,他一定把她的手狠狠拍开。 但现在是特殊时期。 他连眼前的她都看成好几个重影了,只能虚弱向现实低头,任由她冒犯。 画酒心疼去擦他脸上的血。 那些血却越来越多,根本擦不干净。 她的声音有些破碎:“殿下,你到底怎么了?” 宴北辰好不容易恢复些神智,死死抓住她的手,抬起鹰般狠戾的眸:“听着!等到天完全黑下去,太阳变成邪堕星,门就会出现。” 他看着远方,“你朝那边走,走到尽头,打开那扇门就可以离开,不用管我。” 时间来不及了。 在他死之前,他希望她能离开这里。 不是因为他有多么好心,只是尸体是走不出大荒的。 他不想让她死在这里。 不可否认,少女于万军中那一箭,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 但不能打消他要杀她的想法。 他只想把她一起带出去,哪怕是一具尸体,也不能留在这里。 听见宴北辰让她独自离开,画酒拼命摇头。 他恐吓她:“大荒有很多蛮夷,你留在这里,会被抓起来吃掉。” 远处的草丛有窸窣动静。不友善的目光正往两人的方向观望着,只是男人手中的长刀令他们畏惧,不敢轻易靠近。 宴北辰眼风带到那处,冲少女轻声道:“再不走,你可就走不掉了。” 他边说边吐血,肤色本就苍白,现在彻底变成一张白纸。 画酒赶紧安抚他,让他别再说话。 慌乱间,她终于想起十天前,宴北辰曾说他中毒了,马上就要死掉。 原来不是假话。 画酒生平第一次希望,那是他在骗她。 于是她捧起他的脸,最后一次认真问道:“宴北辰,你究竟中了什么毒?告诉我好不好?” 她的眼神像一只可怜的小鹿。 像长命死之前那样可怜。 宴北辰愣了一瞬,想着她反正也活不长了,干脆告诉她,好让她死心离开。 他苍白一笑:“离魂草。” 说完这句,青年抬眼看向少女身后,那是大荒独有的紫色太阳,也是他这一生,最后的落日。 随后眼前陷入无尽寂暗,倒了下去。 他想,等他再睁眼时,往生骨就该回来。 本来他想带她出去的,可惜……看样子,她出不去了。 大荒是不能将死物带出去的。 他不能带走死在大荒的她。 熟悉的死亡感觉如潮水般淹来,宴北辰手中的刀被人抽走。 这不是他第一次死亡。 浮沉潮水间,唇上传来奇异的触感,有海草碰在他脸上。 香甜气息萦绕在鼻翼。 有人握住他的手,鲜甜的温热液体流入唇齿,涌入身体,复苏枯寂。 宴北辰依旧睁不开眼。 昏迷时,他感觉有人背起他,深一脚,浅一脚,在漫天黄沙中艰难前行。 有水滴在他手背上,像是大荒在下雨。 可大荒十年也不会下一次雨。 等他睁眼醒来,已经到了大荒尽头。 紫色的太阳沉落,邪堕星升起,世界彻底黑暗下去。 体内余毒完全清解,却没有比这更可怕的时刻。 窒息的感觉再次淹没他。 一滩死水中,他看见少女贴近的脸庞。 她的眼圈红红的,像小兔子。 这是张很熟悉的脸,他见过她温柔时的表情,也见过她冷漠时的表情。 见他醒来,少女的唇上还染着鲜红的血,妖异美艳。 她不提将他带到这里的艰辛,只眉眼喜悦道:“我曾经也中过毒,后来一位好心的前辈救了我,我吃了一种很神奇的草药,血液能解百毒。” 她喂了他很多血,将他半背半拖到这里,明显已经坚持不住,快要倒下。 却仍旧要骗他。 宴北辰静静盯着她,并不拆穿她的谎言。 世上只有悯生花可解离魂草的毒。 除非她中过的毒是离魂草,而吃下的神奇草药,又恰好是悯生花。 加之特殊体质,她的血液才能成为解药。 宴北辰忽而愤怒,一把拧住少女的手腕。 他的力气非常大,画酒被他捏得皱眉。 他沉声说:“以后这件事,不要再给别人提了。”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不然说不出这种话——毕竟她都要死了,还谈什么以后。 眼前的少女满眼赤忱。 宴北辰忽而想起丧钉消失时,她冷漠的样子,如高不可攀的冷月。 让人不寒而栗。 随后,就是绝情迅疾的一刀,劈面而来。 可就在刚才,她用刀割开了手腕,以血渡给他。 原本,他是想让她死的。 可她却选择救他。 邪堕星下,银色光圈的门已经出现。 埋伏在附近的蛮夷已经等不及,冲两人慢慢逼近。 门已经出现,门前的两人还在腻腻歪歪。 蛮夷们本来打算看他们怎么出去,现在却没有耐心再等,只想吃晚饭。 宴北辰听见了远处的动静,没有搭理,眼睛死死盯着她。 少女用毫无保留的赤忱爱意包裹他,这一刻,再没有比这更强烈的感想。 她救了他。 但此刻,他依旧想杀了她。 对,他应该杀了她! 那个踩碎他掌骨,和害他断眉的人,都是她! 并不是梦。 那些伤痕切切实实留在他身上,差点害死他。 如果不杀她,未来某一天,她就会杀死他。 世上奇异的事很多,宴北辰并不对此感到惊奇。 即使是在虚无缥缈的梦中威胁他的人,也要铲除。 宴北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眸中盛满华彩,亮得惊人。 他没有理会那些逐渐逼近的蛮夷,只满眼深情地哄她:“看见邪堕星了吗?那里就是出口。往那边走,走过去,不用管我。我现在动不了,你先去外面等我,我随后就出去找你。” 画酒转头注意到危险,摇头拒绝:“我们要一起出去!” 这一刻她态度坚决,倔得令人心烦。 其实他在骗她。 离开大荒的办法,并不只是找到出口,否则里面关押的人早就跑光了。 最重要的是,必须杀死梦境中惧怕的人。 等到无所惧怕,才可以从这扇门安全走出去。 或者由这种人打开门,跟着他出去,否则就会被甬道内,梦中所惧怕的怪物吞噬。 宴北辰让她独自出去,是想让她死。 但他一定要杀她的。 他不能留一个会威胁到他命的人。 他知道,她会杀了他。 或许在梦里,或许在未来。 自从长命死了,宴北辰已经对这个世界不抱善意。 内心只剩下疾啸的风,风过之地只剩荒凉,所有念头都变成—— 让她过去!让她死! 他疯狂地想,只要她死了,他的未来将是光明大道,长安无忧。 没有人会威胁到他。 然而少女泪盈于睫:“我不会抛弃你的。” 宴北辰内心的风忽然停了下来。 他陷入诡异的静默,反复咀嚼着这七个字。 他的世界开始坍塌。 废墟之后,有奇怪的藤蔓缠绕上来,痛得他无法呼吸。 他看着少女手臂流血不止的伤口。 那是为了救他留下的。 这一幕给了宴北辰太大震撼。 “她这么蠢,还要被我骗,真的好可怜。” 他心底第一次觉得,骗别人的真心,是件不可饶恕的事。 她不坚强,又爱哭,弱小还没用。 可是她竟然背着他,在黄沙中,走了十几里,也没有扔下他。 这样一截路途,放在以往,根本不值一提。 可在大荒里,它太沉重,压得宴北辰喘不过气。 第38章 为了活命,他什么都可以抛弃。 可她为什么这么傻,不愿意抛弃他这个负累,独自逃生? 她好蠢啊。 她好蠢啊! 他从未觉得十几里那样遥远,远到爱红眼的小姑娘流了一路的眼泪,还是背着他来到出口。 好奇怪,这一刻他的心情平静下来。 他不想杀她了。 宴北辰想,未来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不会抛弃她。 “我不杀你了。你别哭。” 他抬手擦去她的眼泪。 声音很小,画酒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 他咬牙,忽然很大声,“跟在我后面!” 再不过去,那些蛮夷锅里就要煮他们了。 紫线牵连着天上的邪堕星,另一端系在银色光圈构成的门上。 在持铁叉的蛮夷追上两人前,宴北辰跌跌撞撞拉开门,牵着少女走了出去,消失在门的另一端。 “他们竟然真的走出去了!” 为首的蛮夷扔下铁叉大呼。 没有被门绞杀,活生生走出去了! 简直是奇迹。 大荒里的人,大部分都是神族丢进来的死囚。 自古就没人走出去过,直到两个异类出现。 那两个男人也是神族丢进来的死囚犯。 他们几乎杀光同时期大荒中的所有人,用鲜血试出来离开的办法。 他们离开后,再也没人知道如何活着出去。 见又有两个人成功离开,首领大喜过望,随手指派一个干瘦的人过去探路。 干瘦的人进去了,随后门内一声惨叫。 那人死在里面,血淌了一地。 还害大家损失了一块可食用的生肉。 蛮夷一哄而散。 第31章 虽然有些狼狈, 但两人好歹从大荒跑了出来。 画酒跑得慢,跟不上宴北辰的步伐,跌坐在地, 被黑衣青年牵住手扶起来。 “没用。” 他颇为阴郁地盯着她,仿佛被她谋夺一笔巨额家产。 嫌弃归嫌弃,身体还是实诚,动手将人打横抱起。 离开大荒后, 青年像是吸足精气的鬼怪,状态飞快复原。 他按在少女受伤的那只手臂上, 白色光芒中,伤口飞速愈合。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画酒也不再觉得惊奇,只害怕摔下去,吓得紧紧搂住他的脖子。 少女抱得很紧,宴北辰觉得她大概是想把他勒死, 于是故作冷漠,让她松开些。 画酒试探性松开一点, 小心翼翼盯着他, 辨析他的表情:“我松开了,你别把我扔下去。” 摔下去很痛的。 “在你眼里,我就这种人是吧?” 那她还真是想对了。 宴北辰磨磨后槽牙, 真想随她心意,把她扔这不管。 “不是。” 画酒小声辩解,缩成一小团, 轻轻环住青年的腰, 不让他能轻易扔开她。 看着小姑娘委屈的样子,青年深刻反省自我, 决定耐着性子,哄哄小未婚妻:“不会让你掉下去的。” 虽然这是句很简单的话,但宴北辰觉得他在哄人。 有了他的担保,画酒也表示放心。 在大荒总是担惊受怕,都没有好好休息的机会。在青年牢固的怀抱中,少女放松下来,竟然不知不觉睡过去。 少女体态轻盈,闭上眼睛安静得像只小猫,不知不觉松开环在他腰间的手。 青年大步流星,稳稳将人抱着。 伐弋早就乘着追云兽,等在出口不远处。 看见宴北辰抱着人走来,伐弋赶紧恭迎上去:“殿下,您终于回来了!” 距离宴北辰预计出来的时间,已经过去许久。 魔界都在传,王城三殿下被林州大军逼入大荒阵亡。 伐弋很急。 要是宴北辰再不出来,他就压不住底下的人了。 宴北辰淡淡打住:“受了点小伤,在里面多耽误了些时日。不过现在没事了。” 他无事,倒霉的就该是别人了。 没看到长命跟着出来,伐弋了然,没有多问,只沉默立在一侧。 宴北辰坐在追云兽上,把怀中少女放下,接过伐弋递来的大氅披上,准备先把画酒送回去。 临行前,他转头嘱咐伐弋:“让刑灾来王城见我。” “是!” 伐弋看了一眼画酒。 她模模糊糊未醒,只觉得困乏,想快些回到王城休息,根本没在意他们说了些什么。 * 途行半日,回王城时,天色向晚。 宴北辰身披大氅,踏着残阳,回到那方小院。 自从他身亡的消息传回王城,这里的仆人便离的离,散的散,只剩下常嬷嬷和一个小侍女。 见到宴北辰时,常嬷嬷满眼不可置信,还以为见鬼了。 “三、三殿下!” 她的眼睛都瞪大了,直到看见大氅下,他怀里被护得严实的少女,才滚下两行热泪来。 “表姑娘。” 常嬷嬷擦去眼泪,“平安就好,平安回来就好。” 宴北辰踏入内屋,将怀里的人轻轻放下,便准备离开。 常嬷嬷叫住他:“三殿下要去哪里?” 宴北辰停住脚步,没有回头,门口处飘回来他两声冷哂:“王城办喜事,当然要去见父亲他们。” 大荒十日,魔界已经过去三个多月。 王城一派喜气。 回来的途中,伐弋告诉宴北辰,说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热闹事。 比如没了宴北辰这个劲敌,又背靠魔后这个大靠山,林州王不再忌惮他手握重兵的小舅子,连摆七日宴席。 宴席上,还随便收了部下献的五六个美人。 但他是个念旧的人,有了新美人,也没把舟月抛之脑后。 在舟月蹙眉嗔怪下,林州王为博她一笑,直接废了林夫人,扶她上位。 再比如,这三个多月里,其赛的儿子都呱呱坠地,明日要办满月宴。 宴北辰不太惊异,他离开之前,就听说其赛的夫人怀孕了。 先祖常年征战,生存环境恶劣,怀孕时间过长,会拖累母体。 所以魔族怀胎,三个月就能生下来。 那些生不下来的,早就在岁月长河里灭绝。 整个魔宫一派喜气和乐,为明日的满月宴做准备。 除了常嬷嬷一众旧仆,没人还记挂着宴北辰,为他不幸遇难的事而悲伤。 宴北辰冷眼看着远处的热闹,改了主意,先回府邸去见刑灾。 把守他府邸的都是亲兵影卫,没人敢玩忽职守,看见宴北辰回来,也没露丝毫惊讶,只恭敬行礼:“殿下!” 宴北辰脱下大氅扔给一旁影卫,换了身行装,轻衣绶带。 书房内,刑灾已经等候在那里。 听见动静,他回过半张清俊的脸,一袭白袍,皓如朗月。 虽是从幽冥州赶来,却半点没有乱了仪态,连衣角鬓发,都是恰到好处的清爽疏离。 刑灾那双眼睛生得淡漠狭长,此时微微笑着,问主位上的黑衣男子:“殿下怎么在大荒待这么久?” 照理说,至多三日,便能从大荒出来。 可宴北辰竟然在里面待了十日,倒是很出乎意料。 至于刑灾为什么清楚,因为他就是当初,和宴北辰一起从大荒逃出来的死囚犯。 以正常人的眼光审视,刑灾清瘦得连提刀都费劲。 实际上,当初正是他和宴北辰合作,几乎杀穿整个大荒,踏着那些穷凶极恶罪犯的鲜血,才能打开门出来。 宴北辰没答,只撩起眼皮,凉凉看了他一眼。 刑灾见好就收:“殿下不想提就算了。” 宴北辰确实不想提。 他有些累,闭目思索片刻,忽然沉声开口:“幽冥州那边,不是一直想投诚示好?告诉他们,本殿活着回来了,愿意与幽冥州合作。” 王城几位殿下争得热闹,巫樗一直没明着表态。 除去被宴北辰带兵屠灭的几州,余下的林州与幽冥州各有小心思。 林州与大殿结了姻亲,裙带关系牵连,肯定是站在魔后那边的。 但幽冥州的立场一直很坚定。 谁当下一任魔尊都没关系,但他们和神族有旧怨,不希望赤莲夫人的子嗣继位。 他们坚定站在赤莲的对立面——那里孤孤单单,只站着宴北辰一个人。 于是幽冥州只剩唯一的选择。 此前幽冥州献了舟月,但宴北辰一直也没给确切答复,就钓着他们,把幽冥州王的脖子都钓长了。 刑灾觉得这事不难,只是讶然:“殿下怎么突然改主意了?” “不想等了。” 宴北辰冷笑,“其亚很喜欢那个异域美人吧,这样好的棋子,不用可惜。” 刑灾不置可否,提醒道:“殿下三思,要是借助幽冥州之力,他们所求可不会低。” 第39章 宴北辰抬眼看他:“他们想要什么?” 刑灾答非所问:“殿下是不是有个小未婚妻养在王城?听说她和殿下一起去了大荒。” 他满眼笑意。 宴北辰心底无语。 不用想都知道,是伐弋那个大嘴巴宣扬的。 “和她有什么关系。” 宴北辰皱眉,有些不悦,下意识回避有关她的话题。 “当然有关系。” 刑灾认真道,“幽冥州王膝下可是有女儿的,竟然站在殿下这一边,想要的,肯定是未来的魔后之位。”说得笃定。 “做什么梦呢。”宴北辰冷笑。 他的魔后之位,将来还有大作用,怎么可能许给小小幽冥州。 宴北辰沉眸,没有再讨论这个话题的想法:“算了,改日再议吧。” 他现在不太痛快,看不得别人太喜庆。 * 翌日,魔宫大殿内,巫樗一家人喜气洋洋,围着刚满月的小婴儿转悠。 不知是谁第一个看见宴北辰,反正顺着那人的目光看过去,见本该死在大荒的人,此刻完好无损出现在这里,大家的笑意都僵在脸上。 其亚率先惊异:“宴北辰?你活着出来了?!” 大荒那种鬼地方,有进无出,还从没听说谁能出来的。 就算有,这才过去多久? 他竟然活着出来了。 其亚揉揉眼睛,觉得或许是眼花,出现幻觉。 但下一刻,那道幻影开口说话了。 宴北辰笑着走近众人:“我本来也以为,掉进大荒肯定会没命,谁知道,我走着走着,就走出来了。里面一点也不可怕,有机会,你们一定要进去看看。” 说这话时,他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话家常,“那里面可太无聊了,还是看见你们亲切。” 其赛眼角抽搐:“好不容易回来了,自然是喜事。都是一家人,站着说话多累,坐下来聊吧。” 宴北辰也不客气,不过他绕过其亚身旁的空位,直接坐到其赛夫人身旁,惊了她一跳。 想起这三殿下和林州王的旧怨,林氏有些担心,还以为他是来找茬。 但宴北辰根本没看她,就盯着她身后侍女的怀中,表情夸张:“想必这就是我那大侄子吧,长得真是圆润可爱。” 像只胖汤圆,一定是芝麻馅的。 宴北辰满怀恶意地想。 林氏直接从侍女怀中抢过孩子,吓得紧紧护在身前。 宴北辰笑言:“大嫂紧张什么?” 林氏不答。 赤莲蹙眉别过脸,借口都懒得找,低声吩咐,让她们先把孩子抱下去。 宴北辰叫住人:“干什么急着走。侄子满月这样的大喜事,怎么不欢迎我这个做叔叔的呢?真令人寒心。” 见巫樗一直没表态,其亚无语,翻了个白眼:“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这个亲叔叔都没发话,真不知道宴北辰又在发什么疯。 宴北辰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四弟这话,敢情是没把我当一家人。” 巫樗:“……” 赤莲:“……” 其余众人:“……” 虽然事实是这样的。 但无论如何,把话直白说出来,始终是一件很尴尬的事。 但宴北辰不觉得尴尬,他脸皮厚。 没人接得上他的话。 最后巫樗站出来打圆场,让侍女把孩子放回摇篮里。 他如一个父亲般,从容拉过宴北辰的手臂,安慰他别多心,引他一同去摇篮边,看看小侄子。 小婴儿刚满月,发顶稀软,还不会说话,挥舞着手臂咿咿呀呀。 宴北辰觉得他好吵,天真的样子很讨人厌。 但这里的人都这么喜欢他,于是他也不能表露出厌恶,只好装作对他感兴趣的样子。 一大堆人围过去,小婴儿什么也不懂,被场面吓得放声大哭。 巫樗不让侍女去哄他,反而神态亲切,对宴北辰说:“这孩子生得倒和你小时候很像,眉眼俊气。” 宴北辰忍住恶心,才没立即把手抽回来,敷衍问了句:“我小时候也这么吵人?” 巫樗愣了片刻:“这倒是有些记不清了。” 说完,他又心虚找补,“毕竟已经过去很久,都是很久远的事了。” 久远? 宴北辰细细品味这个词,原来一千多年就算久远。 那巫樗活了五千年,是不是早该入土了? 宴北辰觉得,这个逻辑完全没问题。 他微笑着,看起来终于不再是浑身刺头的模样。 用巫樗的话来说就是,老三终于成熟了。 成熟的老三不动声色思考着,他的出生代表着巫樗不光彩的过去,要不是他活着从神界回来,巫樗正眼都不会看他。 或许在某段时间,他也曾寂寞,期待父亲的偏爱。 但是现在的他,早就过了无知仰慕父辈的阶段。 他得比他更狠毒,才能从吝啬的巫樗手里,顺利接过权力的杖柄。 知道巫樗是什么样的人,宴北辰也懒得拆穿这种虚伪,淡声附和着。 见老三不再时时刺人,巫樗倍感欣慰:“你能这么想,为父很高兴。” 宴北辰难得温和,腼腆低下头:“父亲高兴,我也高兴。” 有时候,心底的狠毒不再通过言语发泄,那只是因为,准备付诸行动,切实展现。 巫樗显然不懂这个道理。 宴北辰只能为他感到遗憾。 第32章 父子俩难得心平气和谈论, 一笑泯恩仇的画面,却深深刺激到其亚。 其亚看不下去他们父慈子孝,借故身体不适, 先行离开。 回到寝殿,烦躁饮酒到大半夜。 怒极时,他摔杯骂道:“算什么东西,也配和我抢!” 在其亚看来, 他们兄妹三人争,总归算是一个肚子里爬出来的。谁上去了, 那都是一家人。 但宴北辰不同,他这样上不得台面的身份,凭什么也要争? 碎瓷溅了一地,差点划伤立在屏风后的红裙美人。 红裙美人讶然,很快收拾好表情,适时从屏风后走出去, 出现在其亚面前,端来醒酒汤哄他喝下。 其亚晕晕乎乎喝完汤, 肩上搭来女子柔荑, 耳畔是温声细语。 他心情烦闷,握住肩上不安分的手,不明意味喊了一声:“阿楚。” 往常平直的声线被酒气润出两分醇厚, 显得意乱情迷。 美人容色艳丽,微笑着问:“殿下何事烦心,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 说起这个其亚就来气, 怒目骂了两句宴北辰过嘴瘾。 阿楚也不打岔, 耐心听完青年的烦心事,细声安慰着, 让他别为旁人把身体气坏了,不值得。 其亚点头,觉得此言有理。 美人在侧,谁还有空想宴北辰。 其亚握着美人的肩,一把将她揽入怀中,深吻下去。 热情一点就燃,两人顺势滚到软榻上。 衣衫半解时,红裙美人眼眸微幽,不大高兴地抬眼,随口抱怨:“魔尊大人真偏心,不会连魔尊之位也想给三殿下吧。” 她向来就这样,早就被其亚宠得无法无天,什么话都敢说。 其亚府邸美人众多,独独对她另眼相待。 此事说来也有原因。 世上美人何其多,但在其亚遇刺时,只有阿楚毫不犹豫冲上前,替他挡下一刀。 自那时起,其亚就将她和其他女人区分开了。 阿楚愿意以命相救,是值得信任的。 他便待她格外不同。 但再是特别,议论这种事,也实在太过妄为。 看着身下娇嗔的美人,其亚微微眯眼。 他没用什么力气,轻易捏住美人脆弱的脖子,出声质问:“谁教你说这种话的?” 表情狠戾,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阿楚被他这副模样吓坏了,连忙挣脱他的怀抱,下跪求饶:“殿下息怒!” 软榻上,其亚坐起身,撑着额头平复心情。 半晌,他看见阿楚后背那道极其破坏美感的疤痕,忽然有些懊悔。 那是为救他而伤的。 “是我犯糊涂了。” 他朝美人递去手,“地上凉,起来吧。” 他不应该拿她出气,于是重新抱她入怀,耐心哄好。 怀中美人瑟瑟发抖,却固执站在其亚的角度,怒骂着他讨厌的人。 她轻轻抬起眼睫,说:“殿下,妾身也想为您分忧。” 其亚笑她:“哦,你能有什么本事能帮我?” 虽然喜爱,但言语中,还是免不了上位者固有的高傲姿态。 他可以宠爱她,却依旧发自心底地瞧不起她。 阿楚也不恼,眉眼顺和,恭敬献上从幽冥州带来的蛊毒。 她细声解释:“此药是用天蚕翅研磨而成的粉末,无色无味,溶于水中饮下,不会危及性命,只会使人不能行动。” 第40章 “给宴北辰下毒?” 其亚笑了,“他疑心病比鬼还重,根本没人能近他的身。” 笑着笑着,他不笑了。 盯着那药,其亚若有所思,莫名说了句,“再过些日子,是父亲五千岁的寿诞。” 他还没想好要送什么礼物。 思维忽然跳跃。 如果父亲不能动弹,那大哥就是名正言顺的第一继承人。 其亚眼眸微暗,显然已经心动。 他内心涌现压制不住的激动,连呼吸都急促好几分。 除去王城,魔界共五州,宴北辰已经拿下三州。 不仅如此,他竟然能活着从大荒跑出来,与巫樗的关系也越发好。 再这样发展下去,难保不会越过他们兄妹三人去。 这是其亚绝不能忍受的局面。 他厌恶宴北辰,却拿他毫无办法,只好将无处安放的怒火烧到巫樗身上。 作为父亲,任由子女相斗,作壁上观,实在无德。 更何况,其亚曾听旧闻,原本祖父属意的继承人,其实并不是父亲,而是天生灵骨的萝灵姑姑。 可后来,萝灵姑姑没争过父亲。 或许是夜太寂凉,其亚已经被心中怒火吞噬。 他接过那药,挥挥手,让阿楚先下去,留他独自思考。 魔界至高无上的位子,谁都想要,上面涂了无数人的血。 其亚也想要那个位子。 可再不动作,最坏的结果就是,魔尊之位,很可能要成为宴北辰的东西。 其亚不能接受最坏的结果,宁愿提前筹谋,把那个位子,拱手送给亲大哥。 魔界至高之位,本来就是属于他们兄妹三人的。 那个小贱种凭什么和他们争? 酒精的刺激仍未消退,无端邪火中,其亚攥紧了那包药。 * 日子插羽而逝,转眼就到了巫樗五千岁寿辰。 画酒不知道该送些什么。 在她眼里,巫樗是个待她不错的长辈,不能随意敷衍。 看着少女纠结的模样,宴北辰失笑:“随便送呗,反正他也不会看,一股脑全堆库房里,这辈子能不能拿出来看一次都难说。” “……” 画酒用水润乌黑的圆眸盯着他,竟然说不出话反驳。 他能说出这种话,显然是个惯犯。 画酒不想跟他学坏,老老实实去收集天空纯白的云朵,织了一匹云锦作为寿礼。 不算贵重,胜在心意。 这承载满满心意的普通礼物,如宴北辰预料般,很快淹没在魔界堆积的珍宝中,无人在意。 巫樗好歹是个魔尊,他寿辰这日十分热闹,魔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祝寿。 林州王和幽冥州王派了使臣,送来拜帖,另附大批稀世珍宝,一股脑送来魔宫。 毕竟是个活了五千岁的魔头,巫樗什么场面没见过,早就见怪不怪。 淡淡挥手,让侍从把礼物抬下去。 俗套礼节走完,接下来,就是四位殿下敬血酒的环节。 殿下们依长幼次序,轮流上前取血滴入酒中敬魔尊,以谢君父生养之恩。 画酒以前没见过这场面,眼看就轮到宴北辰,她好奇打量着那方。 四位殿下中,他独着一身深红长衣,绣着银色古朴的纹饰,神情难得严肃正经,越发显得面如冠玉,唇红齿白。 画酒发现,除了要打仗的时候,他也不喜欢穿黑衣,更喜红白两色。 红色端艳,白色轻逸。 她喜欢看他穿红色的衣服,唇角悄悄挽上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宴北辰目不斜视,按着步骤上前,取刃划开掌心,将血滴入酒杯,敬奉魔尊。 明明是与先前两位殿下同样的动作,但画酒觉得,这套动作由他完成,格外赏心悦目。 宴北辰没想着出什么风头,简单说完就退了下来。 画酒还在盯着他看,直到青年来到她身旁,曲起手指敲了下她脑门:“看什么呢你,魂都跑丢了。” 两人待在角落,没什么人注意。 画酒抬手捂住额头,皱眉说:“你不要敲我的脑袋。” 难得见她这样认真的表情,宴北辰抱起手臂,好奇问:“何出此言?” 他倒要听听,她研究出了什么大道理。 少女今日穿着一身浅蓝的纱衣,宽大袖口用两条粉色丝带绑住,看起来俏生生的,与她垂在背后的微卷乌发相得益彰。 少女还不到他肩膀的高度。 在他探究的目光下,她悄悄挪近:“因为你敲人,真的很痛。” 说完这话,她的目光盯着那根敲她手指,无声指责。 宴北辰拉开她的手,果然,少女瓷白的额头上,有一小块面积,在他的目光中慢慢泛红。 他发出一声轻笑,用相同的手指,曲起,指节又往她脑门上敲。 不过这一次,只是蜻蜓点水般碰了一下。 宴北辰:“知道了。” 画酒不明白,知道了为什么还要敲她。 其实他第一下敲时就不太痛。 她单纯不喜欢,随便扯了个理由。 画酒不喜欢被人敲。 她观察过,如果敲了蘑菇的伞面,它就会长不高。 虽然人的生长大概和蘑菇不太一样,但她总怀疑,自己被敲了,可能也会长不高。 她垂下眼,脑中还在风暴人与蘑菇的相关性,大殿之中,其亚已经站在巫樗面前。 他行动明显有些迟缓,面上带着不正常的虚白,倒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连画酒的注意力都被他吸引过去。 巫樗显然也发现了,微不可查皱眉,盯着他问:“其亚,你怎么回事?” 其亚摇摇头,甩开脑中不切实际的想法,勉强笑道:“没事,父亲。” 巫樗本也不打算关心老四的身体状况,问完就算走完流程,不疑有他。 他坦然接过那杯血酒,没怎么在意,象征性浅饮一口。 倒不是他掉以轻心。 要是换成老三,那确实值得提防。 但老四愚厚,完全没这个必要。 见他喝下酒,其亚松了口气,垂下肩头,准备按步骤念完祝词,缓缓退出众人视线。 木已成舟,其亚反倒觉得心安。 没错,最后关头时,他怂了,放弃下毒的想法。 巫樗已经喝了那杯酒,其亚失去动手机会,不过他并不后悔。 意外来得太快。 还没等他念完祝词,王座上的巫樗忽然脸色涨红,额筋涌动,像是有无数细小虫子在皮肤下面爬动。 其亚离得最近,止声抬起脸,面前的巫樗猛然起身,一大口黑血,洋洋洒洒全喷在他脸上。 吐完血,巫樗仰倒下去。 “……父亲。” 其亚愣愣叫了一声,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其他人也愣住了。 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句:“来人,四殿谋逆,鸩杀魔尊!” 这声喊完,场面瞬间失控,一发不可收拾。 慌乱间,画酒被挤到青年怀里。 周围吵得要命,他抬手捂住她的耳朵,眼睛却没有落到她身上,目光灼灼,望着热闹中心。 第33章 被青年定定注视的地方, 有一道身影快步上前。 “都住口!” 其赛上前稳住局面,扶起不省人事的巫樗,“快传医师!” 侍从们手忙脚乱, 把中毒昏迷的魔尊扶下去。 谁也没料到这变故。 恰好幽冥州使臣带了有名的医师圣手随行,赶紧让人跟上去。 众人惊慌失措的滑稽场面,唯有宴北辰一人如同旁观者,抱着少女站在远离是非的角落, 安静看向瘫软在地,吓得六神无主的其亚。 他忽然抱紧少女, 将她的脸埋入怀中。 在她看不到的角度,红衣青年唇畔漾开笑意。 一队影卫上前拿下其亚,他仍在大喊:“我是冤枉的!你们放开本殿下!” 然而影卫可不会理他,直接动手,剥他服制。 众目睽睽之下,影卫从其亚身上搜出半包毒药。 “四殿下, 这是什么?” 影卫首领冷着眼,抬手夹住那包毒药问。 其亚嗫嚅答不上来。 影卫首领直接将药包交由医师, 幽冥州使臣也派人上前查看, 确定是见血封喉的剧毒无疑。 影卫首领大喊:“拿下!” 说起来,其亚还真是冤枉。 他本就没准备谋反,连兵士都没安排, 影卫一声令下,孤立无援的他只能束手就擒。 赤莲想出来阻止,奈何没有半点准备。 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 宴北辰使了个眼色, 影卫便将狼狈的其亚拖了下去。 他比其亚更知道他的冤枉。 这样懦弱的人,怎么可能指望他去毒杀魔尊。 但宴北辰不允许他退缩。 作为哥哥, 他要教会这个讨人厌的弟弟,做事不可只行半途,下毒当然也要用剧毒,一步到位。 第41章 至于什么温和毒药,那是哄小孩玩的,只有蠢货才会相信。 偏偏其亚就是上钩的蠢货。 * 魔宫的寿宴差点变丧宴了。 经过幽冥州的医师圣手排查,确定是其亚将毒藏于衣上,衣料接触到掌侧,混着血流入酒中。 幸好巫樗只象征性饮了一口,加之深厚修为撑着,才没有当场毙命。 玄紫床帷随着气流拂动,在医师全力救治下,巫樗终于悠悠醒转。 一双眼窝凹陷,两团青紫,看起来,也离死不太遥远。 影卫单膝跪在床侧,低头禀报。 良久,巫樗合上眸:“把三殿下带过来见我。” 他已彻底失去慈心,只把其亚三人当成争夺王位的死敌,雷厉风行废了魔后,后续事宜,全权交由宴北辰处置。 “是,父亲。” 宴北辰很满意这个结果。 虽然巫樗不太聪明,但也难得糊涂。 作为最后一位清白的继承人,他要做的,就是趁巫樗糊涂把事做绝,让他没有后悔的余地。 他转过身,满意离开巫樗的寝殿。 * 其亚被扒了外衣幽禁,模样狼狈,听见殿外有动静,他慌忙扑上去。 殿门打开,进来的却是宴北辰。他换下红衣,身着肃穆玄色长衫而来。 其亚满脸失望:“怎么是你?我要见父亲!” 他惊疑不定,又不肯死心,再度看向宴北辰身后,却已经没有旁人。 厚重殿门重新闭合,直到严丝合缝,一缕光带也别想逃出去。 “父亲可不想见你。” 宴北辰脸上带着礼貌笑意,宣判了他的死期,“我奉父亲之命,前来处决你。” “处决?” 其亚脸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显然不肯相信,上前想抓住他质问。 宴北辰察觉到此番意图,一脚猛踹在他胸口,将人踢出老远。 其亚滚了两圈停下来,半跪在地,吐出一大口鲜红的血,眼睛死死盯着宴北辰,恨不得扑上去啖他血肉。 “四弟这么看着我,真叫人害怕。” 宴北辰好整以暇上前,蹲在他面前,“也怪不得父亲,毕竟四弟心思狠毒,竟然在衣上藏了毒,实在令人胆寒。” 其亚口齿不清大吼:“你在胡说什么!竟敢污蔑本殿下!” “是不是污蔑,也得看父亲相不相信啊。” 宴北辰被他吵得心烦,抬起手指着他,“很明显,父亲想要你死在他前面。” 其亚道:“不可能!父亲不会这么绝情的!” 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落在宴北辰眼中,简直天真得可怜。 怎么都死到临头了,还在做父慈子孝的美梦? 自私的巫樗谁也不喜欢,无论是其赛其亚还是阿莉,甚至是魔后,都不曾得到过他的半分真心。 自私的人,只会爱他自己。 也许平时还愿意伪装三分,可一旦威胁到他的性命,那就是敌人,巫樗丝毫不会手软。 在宴北辰怜爱蠢货的视线中,其亚忽然攥紧拳:“是那个贱人!是她给我的毒药,也是她为我更的衣!” 他病急乱投医,仰起脸说,“是阿楚!把她抓起来,你去把她抓起来啊!” 宴北辰才不理他,直接起身。 见他不为所动,其亚怒红着眼:“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杀我?父亲不会杀我的,我要见母亲和大哥!” “见他们?” 宴北辰垂着眼,冷漠看他,欣赏猎物最后的挣扎,“别着急,我保证,你很快就可以见到他们了。” “你什么意思?” 其亚似乎明白什么,瞳孔颤缩。 直到宴北辰慢悠悠拔出刀,其亚还是不肯相信,他已经被巫樗彻底厌弃。 “宴北辰,你敢动我!” 他吓得不断后退,指着宴北辰大吼,试图吓退即将到来的死亡。 见威胁不起作用,其亚流泪痛哭,“父亲!儿子冤枉!” 宴北辰走近他:“吵死了。父亲都快被你害死了,你喊什么冤。” 想起还有一句话没回答他,宴北辰决定好心,让他死明白一点。 思索一番,他慢悠悠复述旧时语调:“有的人,生来就是怪物。” 其亚表情空白,眼泪悬在下颔,欲坠未坠,显然已经忘记,没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 “忘了?” 宴北辰抬起左手,张开五指,在他面前扬了扬。 做这个动作时,玄衣青年嘴角噙着笑,弧度极小,在浓丽的五官上,却显得嚣张至极。 他就站在那里,安静等其亚想起来。 五根骨节分明的长指,就在光影间错乱。 似乎有一只无形大手,将时光曲调往前弹奏,停止在年少旧时光里。 其亚空咽一口害怕,一滴冷汗从额上滑落。 他似乎看见,在男人小指的外侧,连着一根多余的重影。 “你……这个怪物。” 其亚愣愣出声。 见他想起,宴北辰高兴极了。 那是他们小时候常玩的游戏。 三个孩子把小怪物困在中间,围着他转圈,唱胡乱编的歌谣。 “怪物的手指好奇怪,带来灾厄,带来不幸。请勇士砍下怪物的手指,我们将用美酒嘉奖,我们将用鲜花褒扬……” 其亚已经记不清当年的细节,只记得银光闪过,一截带血的小指抽搐着,离开人的躯体,掉进血泊里。 随后是不息的掌声笑语。 时间过去太久,其亚回忆起来,甚至觉得自己不是当事人,只途径旁观了那场凌虐。 “恭喜你。” 青年面色苍白,用着最诚恳的语气,戏谑俯身看着他。 其亚在极度恐惧中抬起头,颤抖着唇,想说些什么。 宴北辰不想听他的废话,抢先道:“现在,轮到怪物砍下勇士的脑袋了。” 挺拔的青年手起刀落,血液喷薄,染红大半个殿。 那颗头颅落在血中,发丝吸满了血汁,黏腻成一大块。 宴北辰神色嫌恶,拎起那颗死不瞑目的人头。 对着死人,他脱离了怪物的疯狂,只余病态微笑:“为了魔尊之位,巫樗可以谋害亲妹妹,你怎么就半点学不会?这样的话,可什么都得不到。” 还得白白送命。 像是说给其亚听,可其亚死透了,再也听不见。 那就说给自己听吧。 青年心情好极了,拎着头颅走出去,欢快哼唱着怪物的歌谣。 “勇士的脑袋好奇怪,装着愚昧,装着腐朽。请怪物砍下勇士的脑袋,我将用美酒嘉奖,我将用鲜花褒扬……” 歌声渐远。 这是他第一次唱,也将是最后一次。 那根断掉的手指早就不痛了。 只是这些人活着太碍眼,一个一个,都应该闭嘴,下去陪长命。 * 去巫樗那里复完命,宴北辰提着两颗血淋淋的人头,来到地牢。 魔后被废,阴暗潮湿的环境中,她背对着来人,仍不肯弯下脊梁,企图维持最后的体面。 直到手中那两颗人头扔进去,咕噜咕噜滚到她脚边。 长久的静默后,昔日华美的贵妇人脸上已没有半分从容。 她状若疯妇,扑在牢门,却又抓不住他半片衣角。 只能拼命伸手,癫狂大喊:“宴北辰,你这个小贱种,我一定要杀了你!” 宴北辰站的位置极妙,不远不近,刚好在她差一点就能碰到的地方。 可是差一点,永远差一点。 他抱着手臂,淡定听着她的咒骂。 可赤莲连他的衣角都沾不到,看起来,永远都等不到她能杀他的那一天。 宴北辰叹气:“不是说过吗,你动了我的东西,我就要拿你最心爱的出气。低下头数数吧,你的好儿子们,都在这里了。” 赤莲快被逼疯了。青年继续道,“父亲说,阿莉与此事无关,只将她流放。可路途遥远,我这个当弟弟的,怎么能不关照她呢?” 留着仇人在世上,总是寝食难安。 “噢,对。” 宴北辰想起什么,满脸可惜,“还有我那小侄子。真会给人添麻烦,这么会投胎,以后长大,肯定会找叔叔报仇吧?” 青年捂住半张脸笑起来,像刚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 笑完,他打破她最后的希望:“幸好,其赛的夫人畏罪自裁,舍不得稚子苟活,把他一起带下去了。” 他垂着一只手掌,五指向下,比了个堕入地狱的动作。 此言一出,赤莲心神俱散,顺着墙壁,弱弱滑倒下去。 青年静静看着她。 他知道这个女人曾毒杀他的母亲,也知道是她,教唆巫樗给萝灵姑姑下情蛊。 一桩桩,一件件,他都记得。 可现在他不会杀她,毕竟她心爱的丈夫还没咽气。 他不能确定哪个是她最心爱的,只好全部送下去,总会有一个正确答案。 第42章 这样才算兑现承诺。 赤莲强撑着站起身,声音嘶哑得如同地狱恶鬼,怒目而视道:“你这个小贱种,一定不得好死!我要见魔尊,巫樗你给我出来!” “去告状吧。” 宴北辰怜悯看向她。 多么简单,巫樗若信了,把他一起杀了不就行了。 哪有多复杂。 * 这大概是魔界最寒冷的一个冬季。 等画酒缓过神,魔界局势已经大变天。 她的院子里又来了很多新侍女,但那些侍女沉默得像木头人,从来不和画酒说话。 画酒待在院子里无聊,可王城禁严,她被困在这里,根本出不去。 唯一会和她说话的只有常嬷嬷。 常嬷嬷上了年纪,总爱多愁善感:“外面可乱了,表姑娘还是别出去,待在这里更安全。”她以过来人的口吻劝到。 可画酒在意的并不是这个,想起巫樗中毒的事,她忍不住问:“舅舅醒过来了吗?” 站在她的角度,她希望巫樗早日康复。 常嬷嬷只淡淡说:“醒了。” 再没有一句多言,似乎极不想提这个人。 画酒问出真正想问的:“那三殿下去哪里了?” 为什么再也不来见她? 萧索冬季,天域茫茫,一阵风从院墙外的枯枝梢头卷过。 少女衣着单薄,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仰起小巧漂亮的脸看她。 那张脸上的表情脆弱,仿佛下一秒就要碎掉。 常嬷嬷心头一紧,走近轻轻将少女拢入怀中,昧着良心说:“三殿下自然有他要去的地方,我们又怎么能知道呢?不过嬷嬷知道,他现在是安全的,不必为他担心。” 竞争对手都死光了,说句高枕无忧都不为过。 不过唇亡齿寒,林州王痛失爱女,在舟月的建议下,准备和宴北辰殊死一搏。 常嬷嬷其实知道,三殿下正准备带兵去林州,但不敢告诉画酒,害怕看不住她,又让她跑去危险的地方。 宴北辰受伤了,会有万千人想办法救他。 而画酒受伤了,或许只能凄凄惨惨死在异地。 少女不明白这个残酷的道理,常嬷嬷只能瞒着她。 第34章 想起其亚小夫人的事, 常嬷嬷不禁摇头感慨。 四殿下死讯传出不久,阿楚就一剑抹了脖子,为他殉情。 其实常嬷嬷想歪了。 阿楚一直是个极清醒的姑娘。 或许在旁人眼中, 她只是小小蝼蚁。 可身为蝼蚁,也有想保护的地方,也有想拯救的人。 她喜欢其亚,喜欢到愿意用命保护他。 可阿楚明白, 其亚不会用命保护她,更不会用命保护她身后的家国。 于是她骗了他, 然后再以命殉他。 也算还清他的情,为两人纠葛画上圆满。 当然,以上只是阿楚的感性部分。 其亚死都死了,就算拿巫樗的命去祭他,他也不可能原地复活。 真正让阿楚下定决心的,是主宰意志的理性部分。 从容赴死, 是因为不得不死。 她是功臣。可同时,她是一个知道太多秘密的人。 宴北辰不会留着她。 阿楚很清楚这点。 她不愿意体面, 会有人替她体面。 还不如干干净净, 不带尘埃而去。 * 送走常嬷嬷后,画酒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 四下无人时,她坐在梳妆台前, 伸进妆奁盒深处,取出那只白色铃铛,小心翼翼拂动它银色的流苏。 画酒安静盯着它。 这是一只没用的铃铛, 从来没起过任何作用。 但此刻, 寂静暗夜中,少女眼中是掩饰不住的光彩, 数次祈祷后,轻轻摇响这只铃铛。 时间寸寸燃烧,四周安静得连余音都散去。 她期待的奇迹没有发生。 “怎么会没用呢。” 少女喃喃自语。 宴北辰明明说过,想见他的话,只要摇响铃铛,他就会出现。 画酒不死心,咬牙又摇了一下。 依旧无事发生。 画酒闭上眼,缓缓吐出堵在胸口那团郁气。 她心里该是愤怒的。 ——毕竟,他又一次骗了她。 和这只小铃铛一样,她被另一只铃铛的主人,遗弃在这座小院。 “为什么需要你的时候,总是见不到?” 画酒红着眼,不肯死心,紧紧捏住那只铃铛,抬眼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忍不住自问。 镜子里的少女不会回答她,颊边划过两行清泪。 谁在哭? 画酒的表情凝结了。 她明明没有太过悲伤,那些眼泪也不像是她的。 或许是另一个人,背着她,偷偷躲在镜子里哭。 镜中少女哭得画酒心烦,不能忍受。 她慌忙站起身,少女也跟着站起身。 她伸手去擦镜子上的眼泪,少女也伸出手,穿透镜子来擦她的眼泪。 “不要哭了。他看见会不高兴的,求你不要再哭了!”画酒语气急切。 为什么总是不听话,为什么总是哭! 太没用了,太没用了! 他不会喜欢整日阴郁的少女。 他一定喜欢阳光快乐的姑娘! 画酒脑中乱成一团,手忙脚乱,不知如何应对这种情况。 慌乱间,她大叫一声,随手抓起玉梳,往前狠狠砸去。 “闭嘴吧!”少女声音尖锐刺耳。 “嘭”的一声,世界安静下来。 圆面镜子碎裂开来。 一片一片,里面装着无数哭泣少女。 她们眼尾泛红,含泪盯着画酒,在思考如何杀死她,取而代之。 画酒快被逼疯了。 头发阵阵发麻,又惊又恐,捂住自己的脸,眼泪从指缝流出。 她想补救,可镜子里的眼泪,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为什么总是哭!闭嘴,都闭嘴!通通闭嘴!”她痛苦至极,怕被别人听见,只能压抑着声音呼喊。 碎缝割破她的手掌,画酒没感觉到痛,还在那一个劲擦镜子。 很快,镜子上遍布新鲜血痕,盖住镜子里面的景象。 她终于看不见流泪的少女了。 真好。 画酒松了口气,平静下来,没顾上手心的伤,只拿起白绢,细细擦干净镜面。 擦镜子时,她其实很想欺骗自己,他只是太忙,所以暂时遗忘了她。 可理智在说,真正喜爱一个人,不会随便丢下不管不问。 他既不喜欢她,也不在意她。 他总是这样,一不顺心,就把她远远扔在身后! 画酒停住动作。 原本她以为,可以接受他的无感,可以接受他的无视。 但现在她发现,她做不到。 她贪心到,想要他全部的爱。 干净而破碎的镜面中,少女思索一会,面庞虚白,缓缓扯出笑,一字一顿道:“不可以。” 他不可以不喜欢她。 所以她要学会相信,他只是没时间来见她,并非存心欺骗。 她现在的样子,在所有人看来,都是无比疯狂的。 只有画酒自己清楚,此刻的她,再清醒不过。 她盯着镜中无数个自己,慢慢将她们逐一粘合,直到对面只剩下唯一的她。 那才是她。 画酒伸指触摸镜面。 隔着破碎镜面,“她们”互相对望。 镜子里的“她”轻启红唇,轻轻在她耳畔说:“要得到他的爱,就要先付出自己全部的爱,感动他呀。” 这句话的杀伤力,不啻于劝一个乞丐去给首富捐献金钱。 但画酒已经别无他法。 痛感迟钝传来,她终于颓然坐下,找来纱布缠好受伤的手掌。 窗外,又是淅淅沥沥的雨,滴滴滚入泥土里。 在起伏的雨声中,屋内少女埋下头。 她讨厌这个糟糕的世界,更讨厌这样糟糕的自己。 也许到最后,她真会成为一个患得患失的疯子。 画酒探出半张脸,在绝望窒息之前,房间一道黑影突然凝聚成实体,把她吓了一跳,硬生生把眼泪悉数憋回去。 黑影张扬的轮廓吹落成飘逸的衣角,青年鼻梁硬挺,神色厌丽。 他抬起眼,盯着房间里的少女。 宴北辰问:“我又没死,你哭什么?” 画酒没答,愣愣起身,在青年错愕的目光下,扑入他怀中。 宴北辰双手无处安放,被她突来的情绪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少女将脸埋在他怀中,摇了摇脑袋。 她以为他不来了。 可他来了。 屋外是沉闷的雨声,听得人心生烦躁。 而怀里少女抬起脸,水润的眼睛像是会说话:“我以为你不要我了。你能不能不要丢下我?”她已经一无所有。 第43章 宴北辰疑惑:“谁告诉你的?” 不要的东西干嘛养着,他又不是沽名钓誉的慈善家。 画酒气鼓鼓盯着他的眼睛:“可你把我关在这里,还不许我出去。” “因为外面很危险,这是在保护你。” 宴北辰说谎毫不脸红,反正脸皮厚。 画酒心头比明镜还清楚,她知道这只是变相的囚禁,直白说:“你就是不想要我了,所以故意把我扔在这里。” 有时候她挺蠢的,有时候又聪明得令男人心烦。 宴北辰无言以对:“……不是。” 骗子。 画酒才不想听解释,她只想出去。 以前她也以为,给她个院子,她能在里面待一辈子。 直到真落入这种境地,她才幡然醒悟,这根本就不是她想要的。 她可以主动不出门,但不可以被别人囚困。 “外面这么乱,出去干什么?”他问。 画酒不这么认为:“那为什么你能在外面,我不能?” 宴北辰:“……” “是因为你觉得我比你弱,所以应该被你关起来吗?” 这句话几乎用光她的勇气。 闻言,宴北辰沉沉盯着她,乌眸中染着嘲讽,以及很多她无法分辨的情绪。 最后他轻呵一声:“你愿意出去,那就出去吧。” 他不想再管她,转身就要离开。画酒不愿让他带着生气离开,拉住青年衣袖。 “放开。”他沉声说。 看着他一身劲装黑衣,画酒脆声问:“你又要去打仗了,是不是?” 三州名存实亡,幽冥州宴北辰又看不上。唯一值得他大动干戈的,似乎只有一个答案。 只有林州。 所以这次,他又要去多久? 一年? 十年? 还是百年? 画酒不喜欢等,也等不起。 她心头伤感,或许等他再次回来,她已经死在劫雷之下,连枯骨都不会剩下。 话说到这份上,宴北辰懒得再瞒她:“是。” 画酒长睫颤抖,看着青年挺拔如竹的背影,很想说一句,能不能留下来,不要再去打什么仗。 世上珍贵的东西那么多,可命只有一条,为什么要拿命,去搏那些永远争不完的东西? 两人的理念天差地别,永远不在同一条水平线。 宴北辰就喜欢争。 与天争,和人斗,不死不罢休。 他不在意她的想法,也不稀罕她的喜欢。 他根本就不在乎她整个人,连她手上显而易见的伤,都可以忽略掉,不会多问一句。 画酒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见他不再说话,只能转移话题,看向院外。 院外芙染花沐浴在月下,泛着莹莹华光。 她小声问:“你帮我种的神花,每十年就需要一次灵力灌溉。你会回来吗?” 语气一点点卑微下去。 宴北辰不假思索:“回来。” 他种的花,自然不能养死了。 “好,那我等着你。” 画酒悄悄松了口气。 青年踏着月色离去,倒是没有食言,第二日看守的人便放行,让画酒自由出入。 墙院一透风,不可避免,画酒自然知晓那些糟心事。 她没发表意见,只是愈发沉默。 没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林州的仗大概是真不好打,时间如掌中漏沙,在无力的目光下一点点消逝。 等过了春,又是秋。熬过了夏,还有冬。 寒来暑往,画酒等了快十年。 这点时间,对神魔而言,都不算什么。 她却等得快要枯萎。 宴北辰一次也没回来过,只是偶尔传回来几句话,派人带些小玩意送她,像什么会跳舞的玉蜻蜓,会绕着人唱歌的银风铃。 倒是想不出,他这样的人,竟然这么会讨女孩子欢心。 有一次,画酒终于忍不住,拿出通灵铃铛问他:“你为什么要送我这些礼物?”语气警惕。 宴北辰不以为然:“你不喜欢?那我下次送别的。” “不是不喜欢。” 画酒语气无力。就是因为喜欢,所以才要问。 想了想,她说,“你怎么知道,我会喜欢这些?” 为什么知道,姑娘喜欢什么样的礼物? 宴北辰沉默:“……不知道。刑灾帮我选的。” 确实如此。 刑灾不仅帮送礼,还劝宴北辰,就这么把年轻貌美的小未婚妻放家里,也不怕被人撬墙角。 “谁敢。”宴北辰笑了一声。 笑归笑,他还是决定采纳刑灾的建议,时不时就送些礼物,借此提醒画酒,她还有个未婚夫活在外面,不要被野花迷眼。 没想到还把她送出阴影了。 知道自己想歪,画酒匆匆结束对话:“噢,知道了。” 其实这十年也不算太无聊。 她跟着常嬷嬷,去见了王城不少名山大川,闲暇之余,也去照看巫樗。 巫樗早就能下地行走,只是体内余毒清不干净,总折磨着他。 偶尔他会布置些任务给画酒,比如让她临临字帖什么的。 对这些文人墨客的玩意,巫樗最不感兴趣,只是让画酒有理由来找他。 毕竟是个小姑娘,总不好意思让她舞刀弄剑给他看。 多见见面,混个脸熟。 好歹算未来的儿媳妇,得把关系处理好。 巫樗想法坚定,面前的少女已经捧来写好的字帖:“舅舅,我写完了。” 接过那些练字的纸,巫樗随意扫了一眼,睁眼说瞎话:“阿酒这字,写得越发不错。” 说完还满意点点头。 要不是画酒对自己的鬼画符有数,还真信了他的邪。 想当初,为着一手歪歪扭扭的字,她可是挨了芃羽星君无数手板子。 最后也没纠正过来。 用芃羽星君的话来说,让画酒以后出门在外,不许提他的名,他丢不起这个人。 画酒最讨厌写字,又不好拒绝巫樗,只能硬着头皮交。 小时候经常被罚抄书,她速度又慢,抄来抄去,书都能滚瓜烂熟背下来,字还是没有半点进益。 那时她还是云州的小帝姬,珈泽也不讨厌她。 那些抄不完的书,大半都被珈泽主动包揽。 珈泽写得一手好字,是芃羽最得意的门生。 这样优秀的人,模仿起画酒的鬼画符,自然不在话下。 大家的课业都很繁重,有时画酒也觉得,总让珈泽帮忙,很是过意不去。 “珈泽哥哥,剩下这些,还是我来抄吧。” 雪白大殿中,她跪坐在他案前,想捞回那叠素纸。 珈泽生来就是储君,从小天君就对他寄予厚望,连习剑都有八个师长要应付,可比她们忙得多。 珈泽笑吟吟拂开她的手,坐得挺直:“其他事早做完了,无事可做,不如帮你抄完这些,免得你明早又赖床起不来。要挨罚的。” 他看了一眼画酒,叹气。 抄书这种体力活,本就没什么助益,单纯不想弟子们太闲。 青瑶却在一旁瞪他:“我还有八份字帖没写完呢,你怎么不帮帮我,真不知道谁才是你亲妹妹!” 珈泽理所当然:“你的字太特别,我不会写,爱莫能助。” 能特别过画酒的鬼画符? “我就说他是个偏心鬼吧,你还不信呢,看吧看吧!” 青瑶指着他嚷嚷起来,不肯罢休。忽而眸子一转,变了语气,“画酒你过来,我告诉你个秘密——” 她冲画酒招手。 第35章 “什么秘密呀?”好奇心谁都有, 画酒正要凑过去。 珈泽却抢先一步起身,眼疾手快捂住青瑶的嘴:“大小姐,你安静些好不好, 我替你抄行不行!” 珈泽无奈投降。 “这还差不多。” 青瑶心满意足,脸上尽是胜利的得意,坐在那里像尊小菩萨,任由画酒怎么扒拉摇晃, 她也坚决不吐露半个字。 …… 再后来,就是三人关系破裂。 到底是什么秘密? 隔着数百年的时光洪水, 画酒想得出神。可她自知,再也没机会知道,当初青瑶想说什么。 “阿酒?” 见她心不在焉,巫樗喊了一声。 画酒赶紧捞回游散的思绪,认真站好,听他说话。 聊着聊着, 巫樗拐弯抹角,问起宴北辰的近况。 画酒不太清楚, 老实摇头。 眼见打探不出什么有用消息, 巫樗也没心思继续闲聊,借口有事,让她先离开。 画酒离开后, 巫樗盯着某处发呆。 他现在只剩下一个儿子,渐渐回味过来症结所在。 可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巫樗扶额叹气,不可能再重翻旧事。 赤莲依旧被关在地牢, 巫樗一次也没去看过她。 第44章 神族向来自视甚高, 自神魔大战后,和魔族一直处于断交状态, 井水不犯河水。不可能为了一个失势的魔后,来魔界找他对峙。 对于这点,巫樗格外宽心。 在神族眼里,出一个天妃,是比出一堆魔后更值得骄傲的事。 当年神界四州,唯星州马首是瞻。 时值春末,星州天君继位选妃,赤莲本预备去参选。 年轻的天君空有一副好样貌,脑子却很有毛病,不知道他犯什么诨,直接抢堂弟未婚妻,立四州之末——云州颜银为天妃。 这样一来,就没赤莲什么事了。 但赤莲怎么甘心? 少女时期她就比不过颜银,嫁人还要被她压一头,想想都快气死了。 嫁不了神界最强的,那干脆嫁魔界最强的。 反正她不能落于人后,尤其是不能比颜银差。 靠着这样的信念,赤莲带着丰厚嫁妆,不顾亲族反对,下嫁给当时还是皇子的巫樗。 结果就是,她帮着这个男人夺位,为他生儿育女,奉献半生,最后输得一败涂地。 “女儿好后悔。” 阴暗地牢中,赤莲呜咽出声。 曾经美艳动人,嚣张跋扈,沦落到形容枯槁,无枝可依。 她的眼泪一滴滴滚落,砸进不见天日的青石里。 可没人会安慰她。 选错了路,跪着也得亲自走完。 赤莲抬起眼,抓起身下枯草。 她恨巫樗。 更恨宴北辰,一切不幸都是他带来的! 浑浑噩噩时,她想起画酒,那个和颜银生得极为相似的小姑娘。 不是没想过揭穿画酒的身份。 “老三不会认错人了吧?”赤莲曾试探。 巫樗不接招:“真真假假,哪有这么重要。老三竟然带她回来,那她就是真的。” 他有意包庇,根本不想捅破这层遮羞纸。 再后来,赤莲失势,沦落地牢,再没有机会见到巫樗。 她隐约庆幸,当初没有揭穿画酒的身份。 心中扭曲畅快,只等画酒与宴北辰完婚,她就死死握住,那个小贱种夫人的把柄。 何愁没有报仇的机会? 尽管痛苦,但有根胡萝卜吊在面前,赤莲苦苦熬着,不愿死去。 她在等仇人的结局,不会比她走运的。 阴森狭长的甬道,传来女人癫狂的笑声,阵阵飘远。 * 十年时间,对画酒来说难熬,对魔头而言,不过弹指瞬间。 离约定好的时间越来越近。 画酒陷入期待与焦虑,每日都盼望着宴北辰的消息。 这天她主动问起,得到的答案却是战事胶着,他不准备回来。 画酒正要失望,铃铛那头的人思索片刻,语气一转:“我派伐弋接你过来,把花带上。” 好不容易养朵花,他可不想养死了。 少女喜上眉梢,清脆道:“好。” 她很想见到宴北辰。 萧索秋季已到末尾,即将严寒的季节里,伐弋回来了。 画酒裹着厚裘等在外面。 罡风凛冽,少女有些吃不消,小脸冻得难受,埋在绒毛里。 即便如此,也不忘细心将芙染花护在怀中。 远处黑山连绵,听见追云兽的长吼,画酒惊喜抬眸。 是伐弋到了。 等人到近前,她也不管什么罡风,笑着抬起脸:“伐弋,你到啦。” 她早早就等在这里,言语间是掩饰不住的高兴。 少女喜悦的模样感染到伐弋,他跳下去,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保持分寸,将人护送上去。 路上画酒特别开心,忍不住问起宴北辰的近况。 伐弋也不瞒着,心安理得,把他家殿下卖了:“殿下本说要回去的。这两日林州势力死灰复燃,他脱不开身,就派我来接你。” 伐弋看起来高冷,话一开头,就恨不得全倒干净,“最开始殿下准备派刑灾来,最后不知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 说到这里,伐弋很是激动。 他觉得上战场的话,还是他更有用。 不知道宴北辰为什么留着刑灾,让他来接人。 可恶。 这话倒不是讨厌画酒,而是他守宴北辰守习惯了,突然换个人守,很不适应。 画酒没继续追问这个话题。 两人很快就到达王军驻扎的营地。 来得不太巧,宴北辰还没回来。 伐弋挠挠头,安慰失落的少女:“这里很安全,林州魔兵不会来这里。” 言外之意,就是耐心等待。 画酒已经等习惯了,不差这点时间。 总抱着一盆花也很奇怪,她找到临时搭建的花架,把花盆放了上去。 伐弋怕她无聊,带着她去参观营地。 营地没留什么人,主力都跟着宴北辰去了前线。 “别担心,殿下他们,傍晚之前肯定能回来。” 伐弋正说着,一道寒光突然射来。 他赶紧伸手一扯,拉着少女堪堪避开。 画酒回过神,只见她刚刚站立地方,赫然插着一支箭! 如果伐弋没反应过来,那支箭就会插在她身上。 换言之,她刚才与死神擦肩而过。 不知道是谁大喊:“林州魔兵来偷袭了!” 死到临头,林州还要挣扎。 伐弋目光凛然,拔出佩刀:“备战!” 所幸这波偷袭的魔兵数量并不是很多,双方厮打起来。 伐弋带兵掩护着画酒,且战且退。 心有顾忌,拳脚施展不开,只能硬拖,等大部队回来。 混乱中,画酒捡起一支别人遗落的弱水箭防身,在伐弋的掩护下退进角落里。 兵刃相接,血肉横飞。 说不害怕那是假的。 画酒紧紧攥着那支弱水箭,如同握住尘世最后的希望。 她揪心地看着远处,混战中,芙染花放在不起眼的花架上。 画酒只能祈祷,希望它不要被碰下来摔碎。 闹剧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结束。 被墨染黑的天际晕着一层霞光,绯艳如金。 玄甲青年黑袍猎猎,带着大部队杀了回来,把林州偷袭的魔兵逐一清洗。 周围已经没有危险。 画酒站起身,先一步看见青年,眼眸间盛满喜色,踏着满地血腥,朝他奔去。 伐弋根本没反应过来,站在原地怀疑人生。 很快刑灾凑过去,和他凑成两人组。 “你看清她是怎么跑出去的吗?”他指着画酒问。 刑灾摇头。 “……” 两人组陷入死寂。 “殿下!” 独属于少女的声音传来,军营里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收拾完残局,宴北辰下意识转过身,对上少女在狂风中怒放的裙摆。 死后余生,她也顾不得什么矜持,只想跑到他身边去。 宴北辰神色微愣,先是看见她手中泛着寒光的弱水箭。 第二眼,才看清少女的眉眼。 弱水箭是弑魔利器,宴北辰不允许任何人拿这东西靠近他。 看着狂奔而来的少女,他全身的血液都快冻僵了。 可还是下意识接住她。 不接住她,她会掉下去的。 青年眉眼阴沉:“你怎么跑出来了?” 该死的伐弋真没用,总是看不好人。 伐弋还不知道风评被害,站在远处,脊背一寒,打了个喷嚏。 画酒早就忘记手中还拿着箭,唯眼圈泛红:“因为很想你。” 很想快一点见到他。 宴北辰根本没在意她说什么,只死死盯着她手中的弱水箭,盯到失神。 哪怕心中确定,她丝毫没有伤害他的心思,他还是忍不住紧绷身体,连扣在她腰间的手指,也在轻微痉挛。 那是邪魔对死亡的恐惧。 半空中,她环抱住他的脖子,让他不得不低下头,听她细弱的哭声:“母亲很讨厌我,可我现在不想要她的爱。如果你喜欢我,那我就什么都不在意了。” 她差点就死了。 死了的话,就再也见不到他。 以画酒对他的了解,他很快就会把她抛诸脑后,然后与别的姑娘在一起。 她好害怕。 宴北辰沉默,没搞懂她的脑回路。 说实话,他并不明白这两者间有什么关联。更不明白,她说这话干嘛? 她像无理取闹的强盗,一边哭,一边抢劫他。 还不许他发表反对意见。 他垂下眼,黑瞳冷漠。 少女的眼泪像冰,全糊在他肩上,让他忍不住要动手扯开她。 他没得逞。 画酒抱得太紧,在他耳边哽咽:“我知道以前你不喜欢我。可不可以从现在开始,每天多一点喜欢,然后喜欢变成爱。” 她好害怕,或许死去那天,还是得不到他的爱。 第45章 死得轻如鸿毛,不会在他记忆里留下半点痕迹。 没人在意她,也没人喜欢她。 苍穹狂风激扬,远远看去,两道体型差距巨大的人影相拥着。 青年黑衣劲装,勾勒出手臂有力的形状,他黑色的披风下,是少女不盈一握的腰身。 青年安静听着。 可她口中的爱,到底是什么? 宴北辰疑惑了。 四周是厮杀后留下的废墟。 他若有所觉,环顾天地间,也是完全的灰暗。 其间唯一拥有艳丽色彩的,是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的少女。 少女飞扬的裙摆下,纤细的双足完全悬空。 “我是你的未婚妻,我们是可以相爱的。” 她双手揽在他脖间,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她一定不知道,那声音有多么蛊惑人心。 第36章 少女全身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他的头更低了,侧目盯着,她在风间飞舞的长发。 青丝微卷, 像春日才有的花,疯狂生长,枝枝蔓蔓,要将整个世界燃烧掉。 他思考着她口中纯粹的爱, 早就想不起,她手中还拿着, 足以要魔头性命的弱水箭。 这一刻,不见世间菩提。 青年极其缓慢眨眼,目光中,只见少女一袭蓝裙,在废墟中开出比火还明艳夺目的花,令人晕眩。 他抿唇, 张开五指,握住她的发, 任由那些头发缠绕在他指间, 越收越紧。 邪魔垂下眼,不再看向任何人,只看着怀中单薄少女。 除了她, 什么也入不了他的眼。 连带她手中的弱水箭,连带她额心灼灼的朱砂痣,通通都忽略。 要是他现在松开手, 少女肯定会跌下万丈高空, 摔得破碎。 可他没有松手,反而拥得更紧, 闭上眼,认命说:“不许哭。再哭,扔你下去了。” 真要扔的话,肯定不会给拥抱。 画酒收住眼泪,忽然盯着他:“殿下,你的心跳声好快。” 胸腔不同寻常的声响,是魔的心动。 “是你的心跳。” 宴北辰想也没想,直接否认。 他无心,更不会有心跳。 他紧紧抱住少女,与她胸腔中的往生骨相拥。 那是他另一条性命。 她,也是他的另一条性命。 邪魔声音沉沉:“我会帮你拿回来的。”发誓一般认真。 画酒疑惑问:“什么?” 宴北辰懒得解释,语气嫌弃:“把眼泪擦干净,脏死了!” 再脏也没有他的衣服脏。 画酒却信了他的话,愧疚道:“抱歉啊,弄脏了你的衣服。” 少女捏起袖子,用力擦了擦青年肩上团团泪痕,效果不佳。 宴北辰满脸黑线。 他服了。 长个脑袋真的只是为了好看,不知道一天都在想些什么。 他攥住少女的腕,不让她乱动,抱着她缓缓降落。 远处两个男人闲聊着,将一切尽收眼底。 刑灾抬起扇子问:“殿下那边,怎么回事?” 伐弋目光惊奇:“你不知道?那是殿下未婚妻。” 太稀奇了,终于有刑灾不知道的事。 伐弋心头摇起尾巴,快来请教他,让他装把大的!想着不能太明显,他咳了一声,表面故作深沉。 刑灾却不再理他。 他当然知道那是谁。 只是好奇,宴北辰什么时候转性,竟然允许别人拿箭靠近他。 以前也有蠢货,什么都不懂,拿着武器靠近宴北辰,想以身试法。结果第二天,脑袋就出现在城墙上,风吹日晒,挂了整整三个月。 ——尤其是弱水箭,任何人都不许拿着这个接近他,伐弋也不行。 稀奇。 折扇一展,刑灾弯唇一笑,不急不慢给自己打风。 * “那花去哪了?”宴北辰问起芙染花。 画酒指了指远处花架。 于是他领着人来到花架前。 傍晚霞光中,那盆芙染花安然无恙。 宴北辰不废话,抬掌覆在花上,施加磅礴灵力。 接受灵力的润养,那花苞立马抖擞精神,大有与天同寿的气势。 茁壮得有些贱嗖嗖的。 “这下放心了?” 他低下眼看身侧少女。 画酒赶紧点头,像小鸡啄米。 她走上前,轻轻摸了摸芙染花舒展的枝叶,生怕把它碰坏。 现在她倒是不担心养花的事。 令人忧愁的是,养完花,她就没有理由再待下去。 林州的仗还在收尾,宴北辰无暇顾她,明天就准备把她送回去。 夜色入幕,这是两人难得独处的夜晚。 营帐内,青年抬手一挥,几坛系着红绳的酒整齐排成一列,坛身还沾着些泥土。 “林州盛产美酒,前几天刚挖出来的。”语气淡淡。 宴北辰心底有更狂妄的想法没说出来。 再过不久,这片土地上的酒,都不再是林州的,而是他的。 画酒凑近看了看,那几坛酒,坛身都贴着“女儿红”的红纸。 这是人间的习俗,女孩出生时,父亲会埋下美酒,等女儿出嫁,就用酒宴请来客。 她疑惑了,抬眼看向他。 所以他这是,把谁家埋的女儿红偷出来了? 这种东西,不是应该埋得很隐蔽? 也不知道他怎么找到的。 “这酒哪来的?” 画酒脆声发问。 在她目光下,青年神情无比自然:“碰巧遇见的,埋在桃树下,设了法阵。法阵被我撞坏了,下面的酒没法再存,与其让它坏了,不如挖出来。” “这酒都埋几百年了,法阵一碰就散,说明酒主人早死了。” 无主之物,又恰好被他撞见,那说明就是属于他的。 宴北辰丝毫不为流氓行径感到脸红,只想埋了几百年的酒,味道应该不错。 “尝尝看。” 他一点也不客气,直接动手开了一坛。 霎时间,酒香四溢。 宴北辰倒了一杯浅尝。 清润的凉液滑过喉咙,浮于表面的香气被味觉压过。一时间,青年神色复杂。 确实是埋了很多年的古酒。 但非要评价,那就是没什么特色,味道很一般,甚至隐隐有些苦。 会不会是他味觉出问题了? 宴北辰第一次判断失误,忍住想皱眉的念头,给面前一眨不眨盯着他看的少女也倒了一杯,语气慢下来:“嗯,味道很特别。你也尝尝,以后可喝不到了。” 这么难喝的东西,以后确实很难碰到了。 画酒摆手表示推辞,她不会喝酒。 她越拒绝,宴北辰越劝:“人间女儿红是不是新人喝的酒?我都喝了,你也应该喝。” 所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不能他一个人倒霉。 他随口说的话,简直说到画酒心坎上了。 少女黑瞳清亮,迎着他期待的目光,二话不说,接过酒杯,一仰头,行云流水将整杯酒咽了下去。 只一瞬间,那张漂亮的脸就烧得通红。 宴北辰愣了:“……没叫你一口喝完吧。” 待会别吐他身上啊。 画酒只失神盯着他,瞳孔涣散,看起来更呆了。 她双掌交叠,规规矩矩放在桌子上,毫无预兆,脸就砸入臂弯中。 少女没反应了。 呼吸平缓绵长,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宴北辰歪头去盯她,故意吓唬:“阿七,这里不允许睡觉。” 少女依旧没反应。 那张小脸埋在臂弯里,只露出兽耳般的两只发髻,有朵不知何处飞来的小白花,夹杂在她发间。 宴北辰凑近,想把那朵碍眼的花揪下来。刚才还没反应的人,此刻却猛地抬起头,撞在他下巴上,让他差点咬到舌头。 他怀疑她练了铁头功,或者是故意装醉。 在他阴沉的目光下,少女掌心滚烫,忽然捧起他的脸:“宴北辰,我好喜欢你的。我想嫁给你,成为你的妻子。” 这一喝醉了,是乖也不装了,殿下也不喊了,干脆直呼其名。 宴北辰面不改色:“噢。” 不知想起什么,少女眸光带着泪意:“我比芙染花还难养,那朵花我养了百年也没养活。” 宴北辰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话都懒得接。 少女脸蛋红扑扑的,后知后觉浮上害羞神色,凑近他,神神秘秘:“其实我也是一朵难养的花,希望所爱的人,永远不要放弃我。如果可以,请只看向我一个人,不要再理会任何人。”说到这里,她摇摇头,“我保证会成为很好的妻子,绝不惹你烦,绝不背叛你!” 她举起手发誓。 一般而言,爱发誓的人,说的标准,其实都是希望对方能做到的。 宴北辰挑起眉头:“?” 第46章 不是,她又在脑补什么? 怎么快进到发誓了?! 她趴在他身上,霸道揉着他的脸,吧唧亲了一口。 偏偏宴北辰不能和一个酒鬼计较,暗自下定决心,再也不让她喝酒了。 他盯着她,看她还想干嘛。 还没等到她有所动作,宴北辰先一步发现好玩的,只见少女尖耳般的发髻小巧可爱,他只碰了碰,她就使劲摇脑袋,抱着他的腰,将脸埋进他怀里,把他压在下面。 “不许碰我头发!”她抬脸凶他。 画酒的思绪很混乱,她想说的,其实是头发可以碰,别拍她头顶。 “碰了会怎么样?” “不怎么样。”画酒补充,“但我会不高兴。” 她气鼓鼓的样子挺好玩的。 宴北辰失笑,破天荒问起她:“告诉我,你想成为怎样的人?” 隔着烛火的光,青年伸出手,抚摸在她脸侧,眉眼温柔看着她。 画酒脑子晕乎乎的,莫名想起母亲曾对青瑶说过的话:“如果一个男人问你想要什么,出口那一瞬,他想的一定是把这件东西送给你。” 她笑得傻乎乎的:“宴北辰,我想成为你喜欢的人。” 喜欢? 青年笑意苍白,凝固在唇畔。 算了,当他刚才失心疯了,再也不提。 至于那些难喝的酒,全被他一股脑丢出去。 干完这些,宴北辰拍拍手,心道晦气。 * 等画酒扶着脑袋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事。营帐内,不见宴北辰的踪影。 她忘记酒后干了些什么,只是找到宴北辰时,他神色复杂,上下扫了她一眼:“酒醒了?” 只这一眼,就让一杯倒的画酒感觉不太美妙。 她紧张兮兮问:“殿下,我昨晚喝醉,是不是说了什么不好的话?” “算你有自知之明。”宴北辰假笑,“以后别喝酒了。” 逮住人就亲,不知道什么毛病。 画酒诚惶诚恐,连连答应。 不用他说,她也不会再喝。 她本来就不喝酒,是他非逼着她喝。 宴北辰不再留她,摆摆手,让伐弋原路把她送回去。 说起来,这里确实不太安全,画酒没理由再留下,只能抱着花,乖乖回王城。 将要启程时,画酒站在追云兽背上,毫无预兆回过头,遥遥望着下方青年。 宴北辰懂了,上前两步,问她还有什么事。 少女却只羞涩一笑:“殿下,我在王城等着你。” 等他回来娶她。 剩下的话,画酒没好意思说出来,催促伐弋离开。 宴北辰觉得莫名其妙,等到再也盯不见两人的背影,才转身离开。 第37章 回到王城, 又是新一轮等待。 不过这次她无数耐心,连劫雷的事都搁置一旁。 无聊时,她就缠着常嬷嬷, 不厌其烦地问:“殿下什么时候回来啊?” 对这个话题,常嬷嬷不太感兴趣,用见惯一切的大智慧敷衍:“该回来的时候,自然就回来了。” 令人无法反驳。 无事可做时, 画酒就抱着芙染花,坐在院中, 望着四四方方的天空。少女的眼睛里,缀满无数亮晶晶的星子,对未来充满期待。 没人理解她。 只有画酒自己知道,她真的好喜欢宴北辰,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喜欢他。 这种情感很难说清楚,只能说, 注定要爱上的人,一切都不奇怪。 如果日子总是一帆风顺, 那会让画酒怀疑, 她是在做梦。 从小到大的经验告诉她,没有好事连续不断撞向她。 如果有的话,那说明厄运藏在背后, 准备集中来偷袭。 越是接近幸福,画酒越是惴惴不安。 王城不是个省心的地方,堪称魔界最大八卦中心, 但凡有点苗头, 风言风语就能燃起来,烧红半边天。 “你们听说了吗?三殿下要回来了。”花园内, 几个侍女激动讨论着。 画酒正从巫樗那里交完差,回去途中,隔着假山,捕捉到关键字眼,顿住脚步。 她犹豫了一会。 宴北辰从没和她提过。 他要回来的消息,她这个名义上的未婚妻,竟然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 画酒抿抿唇。 假山另一侧的侍女,有人兴奋接话:“三殿下连林州的事都不管了,亲自前往神界,听说要去接什么神女呢。” 神女? 画酒的心无端悬起。 她抑制住急促的呼吸,手指扶住身侧假山石,紧紧抓住。 千万不要是她想的那样…… 越是祈祷,越是倒霉透顶。 假山那头。 “听说是神界第一美人,星州的青瑶帝姬!” 紫衣侍女忍不住愤愤,“当初在神界,三殿下吃了不少苦头。你们知道的,神界那群人,总是狗眼看人低!可这位神女人极好,曾经帮过咱们殿下……” 有侍女讶异,吓得“啊”了一声:“别院里,不是还住着殿下的未婚妻吗?” 紫衣侍女白了她一眼,觉得她大惊小怪。 “先别打断我说话。”她摆摆手,“这事说来话长,反正那青瑶帝姬……” 剩下的话,画酒已经听不下去,逃也似的离开。 天很快黑下去。 房间中,画酒握着那只通灵铃铛走神,直到对面连续问了好几声,始终没等到回应,不耐道:“不说话就放下,把铃铛留给有需要的人。” 画酒回过神,纠结一番还是泄气:“殿下,你什么时候回王城?” 她想听他亲口说的答案。 “明天。”宴北辰答。 画酒垂下眼,轻声说:“那我去接你。” “不用。很晚才会到。” 画酒下意识收紧掌心,正思索如何开口,那头却流过一阵风声。 宴北辰说了句“忙”,单方面切断对话。 “殿下?” 无人应答。 画酒盯着手心的铃铛,沉默无言。 …… 翌日画酒起了个早,连路过的常嬷嬷都惊奇:“表姑娘再睡会吧,天还没大亮呢。” 常嬷嬷指指外面蒙亮的天。 今日宴北辰会回王城的消息,她也知道,只是见怪不怪,不觉得是什么稀奇事。 画酒却很在意。 她挑了半天,换上最漂亮的白裙子,站在王城入口等他。 虽然他说了让她别等,但画酒按捺不住,想要快些见到他。 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他,那些郁闷不快,通通消散。 少女抬起眼,太阳慢吞吞爬上去,又一点点沉落。 她守在那里,连坐都不敢坐,害怕把白裙子弄皱。 不知第几遍数完周围散落的小石子,远处终于传来追云兽的叫声。 画酒仰起脸,唇角不自觉弯起。 直到巨兽越来越近,眼里的喜悦变成惊恐。 雪云翻涌的半空,两头追云兽奔来,宴北辰站在首兽背上,右手扶着一个姑娘,风吹起她青色的裙摆。 在黑衣青年怀中,青裳仙子看起来那样高贵,不染纤尘。 是青瑶姐姐。 他们看起来那么般配。 画酒忍不住倒退两步,已经不知道往哪里藏。 所幸离得很远,她看见青瑶,青瑶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她。 青裳仙子身侧的男人垂眼,显然发现画酒,眉间溢出些不悦。 他没有在此停留的打算,直接乘着追云兽,径直掠过下方的人。 直到两人远去,画酒才猛然回头,眼睁睁看着两人的背影,没入蛰伏巨兽般的王城中。 她遥望着他们,两人却没有再分给她任何眼神。 这一刻,不知是噩梦成真可怕一些,还是被无视更可怕一些。 画酒垂下手,连紧握的铃铛何时滑落,都没发现。 “表姑娘。”身后传来伐弋的声音。 画酒轻轻呼了口气,蹲下捡起铃铛,把眼底热意快速眨回去,才敢站起来,转身回去看他。 她刚刚只顾着宴北辰,没注意跟在他们身后的伐弋。 画酒尽量若无其事,挤出微笑:“伐弋,你们回来了。” 伐弋看着少女微红的眼圈,也不戳穿,简单表明来意:“外面风大,殿下让我送你进去。” 画酒点头:“好。” * 青瑶几乎是被宴北辰胁迫来的。 进了魔宫,男人将她扔给侍女看住,独自面见巫樗。 “人带回来了?” 大殿中,巫樗抬头问,语气几分期待。 宴北辰笑得勉强:“安置在长鸾殿。” “一路辛苦。”巫樗顺着台阶走下,拍拍青年的肩。 宴北辰掩藏住眼底厌恶:“为父亲效劳,不辛苦。” 这当然是客套话。 巫樗知道,要和那群眼高于顶的神族谈判,带回星州最负盛名的青瑶帝姬,肯定是相当不容易。 第47章 半月前,宴北辰忽然主动表示,探查到九琉神心的下落。 神籍记载,身怀九琉神心的人,姿容绝世,血液可愈百病。 与之双修,还可涨灵力。 也有一劳永逸的法子,那就是直接挖出神心。 不过这有悖天道,需要借一场浩大天劫掩藏,才能顺利移花接木。 宴北辰难得体恤他老子一回,表示愿亲自前往神界,替巫樗求娶神女,解他余毒之苦。 送上门的好事,巫樗没理由拒绝。 原本他还怀疑宴北辰的用意。 但事实摆在眼前,宴北辰陈兵星州,不辞辛劳,千里迢迢把人接来献给他。 巫樗感慨,以前真是看错了老三,这明明是个体恤父亲的好魔头。 他不知道,好魔头坑了神族一把大的。 虽然神界星州式微,但也犯不着用心尖上的帝姬去讨好魔族。 谈判时,宴北辰大军压境,狡猾诡辩:“要结两族之好,自然得拿出些诚意来。我看青瑶帝姬就很不错。” 神界貌合神离,星州孤立无援,其他州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宴北辰话说得好听,实际就是强抢。 他完全没提,是要把青瑶领回去嫁给巫樗,给他当小妈。 星州还以为联姻对象是他。 宴北辰但笑不语。 他早就知道这颗神心的存在,更知道当年,青瑶曾在刑罚台救过他。 那又怎样? 一点不妨碍他想挖出这颗神心的打算。 等青瑶被带到魔界,才知晓这个噩耗,完全就是待宰羔羊,后悔无路。 她恨死这一切了。 所有人都站在正义立场,要求她为了神界牺牲,没人过问她的意愿。 没有珈泽与画酒,所有的苦难,都朝她袭去。 青瑶猛然惊觉,不是没有苦难,只是放在以前,那些苦难从来就落不到她身上。 现在不一样了。 珈泽和画酒都死在苍野,没有人会挡在她身前,替她承担。 命运从不无由馈赠。 她享受了帝姬的尊荣,就要承担起帝姬的责任。 青瑶莫名有些想念画酒。 如果画酒还在,和亲的事一定轮不到她头上。 她更怀念珈泽。 若珈泽不死,他会替她撑腰,神魔两界,根本没人敢欺负到她头上。 青瑶绞紧手帕。 她恨这不公正的命运,漂亮的眼眸中爬上血丝,直到忍受不了干涩,泛出生理性的泪水,流光年少时,对未来的一切憧憬。 * 这几日,魔界渐渐起了新的流言。 传闻青瑶曾有恩于宴北辰,因着年少恩情,宴北辰心仪于她。 偏偏巫樗为老不尊,非要横刀夺爱。 眼看两人婚期将近,逼得宴北辰远赴林州,表示要宰了无辜的林州王,一出郁气。 临走前,青年面色平淡,否定谣言:“父亲要娶的,我自然支持。” 对于吃瓜群众来说,当事人越不承认,他们越兴奋。 肯定是宴北辰忍辱负重说出来的话,没想到他也有今天。 大快人心。 画酒又是最后一个知道消息的。 她先是愣住,后知后觉,想起去找宴北辰。 跑得气喘吁吁,还是来晚一步。 等她到时,他早已离开王城。 第38章 魔界最严寒的冬季过去, 宴北辰终于彻底解决林州。 这事插上翅膀,飞速传遍王城每个角落。 王城入口处,画酒等在那里, 迎接朝思暮想的青年。 在他落地那一瞬,她立马带上明艳笑容,飞奔向他。 因为等待总是漫长,所以相见时, 格外珍视。 青年眉宇张扬肆意,微微弯下腰, 单手抱住少女腿弯,将人举起。 “殿下!”画酒被这举动吓到,赶紧环住他的脖子,害怕掉下去。 重逢的喜悦压过害怕,少女羞涩笑起来。 不知从何处飞来许多白鸟,羽翅描着一圈金边, 绕着两人盘旋不落。 伐弋抬手遥望,忍不住嘀咕:“哪来这么多雪鸥。” 打完胜仗, 青年意气风发, 就这样将人单手抱了回去。 他残暴惯了,也不怕别人会说闲话。 谁爱说,就把舌头割了。 这种举动倒是有效, 从他回来开始,没人再敢议论他和青瑶的事。 反观画酒,为了避免和青瑶撞上, 非必要情况, 她基本不去魔宫晃荡。 但巫樗的命令实在躲不掉。 这次前往魔宫途中,画酒嗅到不同寻常的气息, 只见一长列侍女,捧着各色托盘,浩浩荡荡往前行去。 画酒拉住一个侍女,好奇询问:“这是要送去哪里的啊?” 她一眼就看出,侍女托盘上奉着的,是神界才有的仙材珍宝。 其中大部分仙草,都具有安魂愈疾的功效。 是她最熟悉的气息。 光是靠近,画酒都觉得遍体暖意,舒服到不想离开。 侍女低眉回答:“表姑娘,这些是三殿下吩咐,送到长鸾殿的。” 长鸾殿,青瑶住的地方。 画酒怔然松手,侍女逃也似的溜走。 难得的温暖就这样离她远去。 心中泛出很奇怪的感觉。 宴北辰似乎从来没在意过,她需要什么。 而青瑶来了不到两个月,与宴北辰相处时间更是寥寥。 即便这样,他还是敏锐发觉她不习惯魔界,发觉她怕冷,特意找来仙草,送去长鸾殿。 说不失望那是假的。 青瑶一来,就得到他所有的偏爱。 画酒搓了搓双臂,感觉前所未有的寒冷。 她也很怕冷,可没有人在意。 记忆中,宴北辰从来没关心过,她怕不怕冷。 原本画酒想,宴北辰淡漠,是因为他本性如此,对任何人都是一样的。 既然都是一样的,那便不用心态失衡。 直到她见到,他真正上心对待别人的模样。 打破她所有幻想。 画酒忽然好累,全身力气都被抽走。 她抱住膝,缓缓蹲下去。 像朵已经开伞的蘑菇,发现外面的世界不像想象中那般美好,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再也无法忍受。 蘑菇毫无应对办法,只好重新抱拢自己,企图缩回泥土里,缩回生命本源,心中最安全的地方。 可她既不是蘑菇,也找不到真正安全的地方。 只能独自面对糟糕的现实。 * 日子飞逝,很快来到巫樗和青瑶的婚期。 天阴沉沉的,画酒抬头望了一眼,是快要下雨的前兆。 魔宫三百殿鼓乐齐鸣,檐下垂着红灯笼,喜庆至极。 喜娘领着侍女,满脸喜色,捧着华丽婚服,踏入长鸾殿。 人群进去没一会,里面就传出穿透耳膜的尖叫。 “新夫人去哪了?!” 喜娘表情夸张,脸上的白粉簌簌往下掉。 守在门口的两个侍女对视一眼,猛然跪下,双掌交叠压地,以额触之,惊恐道:“奴婢们也不知道,晨时夫人说不许打扰她,把我们赶了出来!” 喜娘扶额,快吓晕过去。 带着人把长鸾殿里外翻了个遍,也没看见青瑶半个人影。 “完了。” 喜娘万念俱灰,跌进身后的座椅,彻底瘫软。 巫樗那边还在等新夫人。 四方来宾见证下,迟迟不见青瑶身影,巫樗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随手指了个侍从:“去看看长鸾殿那边怎么回事!” “是!” 侍从埋头正要跑出来,却撞见更为慌张的人,两人一碰头,双双跌倒在地。 来人抢先跪行到巫樗面前,颤声指着外面说:“禀……禀魔尊,外面……外面,三殿下把青瑶夫人劫走了!” 听完这句,在场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反观巫樗,脸色直接冰封住,不能更难看。 “你说什么?” 巫樗怒目圆瞪,一脚踹翻面前侍从。 心头暴戾之气翻涌。 他听信宴北辰的话,这些日子里,已经把体内余毒悉数提起,就等拿青瑶来解毒。 如同森林中埋着火种,为了消除隐患,尽数点燃,只等甘霖扑灭。 这种关键时候,竟然有人说,宴北辰给他来了招釜底抽薪? 巫樗气疯了,提剑就追出去。 追了两步就停下——宴北辰已经停在外面半空,等他很久。 看见黑衣青年时,巫樗掂量一番,怒气瞬间消减下去大半。 半怒半笑问:“老三,你这是想干什么?” 他想给宴北辰最后一个机会。 只要交还青瑶,当众认错,那他可以既往不咎。 没料到,宴北辰不接台阶:“父亲看不出来?我改主意了,不准备把人献给你了。” 第48章 他不想交人,但巫樗骑虎难下,非得青瑶不可。 “老三,何必做到如此地步?” 巫樗企图用画酒说服他,“你这样做,把阿酒置于何地?” 下方人群中,蓝裙少女戴着面纱,格外出尘。 宴北辰往下一扫,一眼就捕捉到她眸中,显而易见的错愕与伤心。 这依旧不会改变他的决定。 宴北辰淡淡收回目光。 青瑶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少女正想往回退,藏起来。 尽管以纱覆面,还是被青瑶一眼认出。 “她是……” 青瑶无比惊愕,然而没人有闲心回答她。 眼见宴北辰不为所动,巫樗沉声:“你非要与父亲撕破脸,对吗?” 黑衣青年沉默以对,无声肯定。 高空中,魔界最强的两个人在对峙。 强悍灵力涤荡开来,击打在离得最近的青瑶胸口,让她倒飞出去。 幸好伐弋眼疾手快,将人接住。 下方人群就遭难了,没有准备,又无处躲避,倒下一片。 画酒也被灵力波及,幸亏常嬷嬷及时赶到,拉着她躲避,才没有被混乱的人群踩踏。 面纱早不知掉哪去了。 画酒抬眸,紧盯上空,两个男人正打斗着,巫樗很快落了下风。 “父亲,你老了。” 刀刃相接时,宴北辰轻声说着,声音只够巫樗一个人听清。 巫樗目眦欲裂:“逆子,我真是看错了你。赤莲说得不错,你就是个喂不熟的小畜生!” 就在此刻,宴北辰抓住时机,旋身压下刀刃,砍在巫樗肩头。 霎时间,鲜血汩汩冒出,映红青年乌黑的眼。 “小畜生?谢谢夸奖。”他掀起眼睑,直直盯着巫樗血红的眼,皮笑肉不笑。 巫樗自知不是他的对手,顾不得肩上剧痛,转而偷袭伐弋,想从他手上把人抢来。 他现在非要青瑶不可。 不能解毒,也是死路一条。 宴北辰察觉他的意图,紧追上去。 在巫樗碰到人前,他一刀劈在他后背,看着他从半空栽倒。 双方军队也没闲着,冲上空打斗。 混战中,宴北辰挡在青瑶身前,盯着不断坠落的巫樗,神色凝重。 天空传来沉闷的声响,小雨淅淅沥沥,淋湿青年浓丽的眉眼。 不知谁先发现不对劲,抬手指着天上:“那雷怎么回事?” 不像是普通的雷,倒像是……劫雷。 青年抬眼去看,阴风怒号,他头顶的天域汇出一朵巨大的紫莲,无数刺眼的雷电,在其间交缠。 画酒也发现那雷,分外惊恐。 那是她的劫雷! 可怎么会……怎么会提前! 明明还有几十年的时间! 神族百年一劫,一次百道,即便还没完全成型,威慑力也极其恐怖。 雨越下越大,无人了解画酒心中恐惧。 画酒转头看向常嬷嬷,紧紧攥住她的衣袖,身体颤抖。 常嬷嬷以为她受到惊吓,连忙抱住她,轻声安慰:“别害怕,嬷嬷陪着你呢。” 画酒的心不断下坠,没有人能陪着她了。 安静片刻,怀中少女忽然睁开眼,猛地将她推开起身。 常嬷嬷不知道她哪来这么大力气,愣在当场,眼睁睁看着少女冲入大雨中。 “表姑娘,你干什么,快停下!”她大喊。 天上的魔兵可不会管雨大不大,眼中只有敌人。 见巫樗失利,护卫王军红着眼,朝宴北辰射去箭矢。 箭矢对准那端,黑衣青年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危险逼近,才迟钝反应过来,堪堪以刀挡开那些箭。 混战中,不知何处飞来一支利箭,凉如寒星。 “啊——!” 眼睁睁看着那支箭凭空冒出,青瑶吓得尖叫。 宴北辰微微闪避,从远处看去,恰好挡在青瑶面前。 那支利箭精准射穿年轻男人的胸膛。 苍穹之上,男人吐出一大口血,低头看着胸口插着的利箭,垂下长睫,不见情绪。 画酒跌在泥泞中,仰面看着那一幕。 她所仰慕的未婚夫,为了保护别的女人,中了一箭,从云端跌落。 那一幕成了她的心魔,刻入肺腑。 再后来的事她就不清楚了。 在劫雷劈下前,画酒失去意识,倒在泥泞间。 第39章 画酒醒来时, 躺在别院的小床上。 她有些疑惑,自己竟然还活着。 还没等她想明白,床边的常嬷嬷一把捞起她的手, 含泪大哭:“表姑娘,你吓死嬷嬷了!那么危险的地方,你往前冲干什么,要是伤着碰着, 怎么得了?” 画酒哭笑不得,安慰道:“好啦好啦, 嬷嬷你看,我现在不是没事吗?” 常嬷嬷拿她没办法,只能瞪她一眼。 回想起那天的凶险,常嬷嬷至今后怕:“也不知道那雷是怎么回事,三殿下打败魔尊后,被乱箭射中, 那雷就自动消退了。” 原来是这样。 可画酒知道,劫雷一旦出现, 不劈到应劫之人身上, 绝不会消退。 或许这次的劫雷出了什么问题,提前出线,又暂时隐藏。 谁也不知道, 这劫雷何时会卷土重来。 “殿下怎么了?” 画酒坐起身,常嬷嬷赶紧拿出软垫靠在她腰后,摇头道:“不太清楚, 那些侍卫们嘴里, 也问不出什么话。” 其实常嬷嬷也懒得问,心想一个大男人能出什么事。 更何况宴北辰搞出这么多事, 害得画酒颜面扫地,她心里是很不高兴这点的。 两个孩子都是她照顾过的,手心手背都是肉,说不上偏心。但这件事,问题确实出在宴北辰身上。 常嬷嬷叹气,心想常欢明明是那么讨人喜欢的女孩子,怎么会生出这么一个混世魔王? 不用想,问题肯定出在巫樗身上,是他的劣性根遗传到宴北辰身上了。 父子之战,巫樗彻底败了。 在以强为尊的魔界,从来没人有闲心关心失败者的死活去向。 魔族古籍记载,谁能当众打败魔尊,就能取代其地位,统领魔域五州。 于情于理,宴北辰都是新魔尊不二人选。 一时之间,魔界各处都在疯传新魔尊为博红颜一笑,谋反犯上的热血事迹。 没人指责他的不对,都在歌颂他敢为爱情反抗的高昂精神。 作为事件核心主人公,宴北辰本人却闭门养伤,谁也不见。 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让画酒的处境陷入尴尬。 ——未婚夫去抢别人的亲,任谁都免不了被议论。 “来来来,各位买定离手!让我们拭目以待,这位未婚妻小姐,还需要多久会成为‘前未婚妻’,被扫地出门?” 魔界赌坊内,有好事者聚众开盘。 “诶诶诶,你这说法有问题啊。” 睿智者站出来,拍案指出不合理,“再怎么说也是巫樗亲外甥女,宴北辰的亲表妹。就算结不成亲,也不至于赶出去吧?” “堂堂一个魔尊,难道还缺这么点钱,养不起被自己抛弃的表妹?那也太不是个东西了。” 这里是乐子场,能来这里的,大多是魔界有权有势的。 怕被对家认出,纷纷戴着面具,改变声音。 在这里,他们是赌徒。 但单拎出去,指不定是哪位重臣公子哥。 生活乏味,以真面目示人时,总得小心谨慎,生怕行差踏错。 但在这里,他们可以畅所欲言。 今天不高兴,骂骂巫樗。 明天心烦,也能聊聊巫樗他爹的爹的爹的秘辛。 只要敢吹牛,就是说自己是巫樗流落在外的私生子,也不是没人信。 要是胆子够,你甚至可以编造,自己是宴北辰的私生子! 这里就是这么疯狂。 反正没人会当真,也没人会当假。 一切都是为了找乐子。 对于魔尊一家厚厚的族谱,大家百翻不厌。 听完睿智者发言,众人哄堂大笑:“确实,扫地出门太夸张了,一点也不切实。” “还是改改吧。诸位,不如赌青瑶几天能打败前未婚妻,成功上位?” “好好好,这个刺激,我跟投了!” 所以说,这就是家世的重要性。 要是换个普通人来,肯定无人提出疑问,甚至产生临场改赌约的想法。 热火朝天时,有道弱弱的声音插进来:“我听说,那位表姑娘的身份很是存疑啊。前魔后赤莲就曾当众质疑,但当时情况混乱,无人在意。” 现场喧闹,本来这话如石投大海,激不起半点波浪。 无奈,赤莲这个名字太特别,是个过时的大人物,让人想忽视都难。 此话一出,氛围冷场下来。 睿智者上下瞥了那人一眼,皱眉问:“你哪位?” 第49章 虽然是匿名场,但瞧他这打扮邋遢,又是个跛子,实在不像在场各位的同道中人。 “扫兴,怎么混进来一个低级魔?” 围观的人极为不悦,“管事怎么办事的?撵出去。” 这是上位者的游戏场,不欢迎低级魔。 编造八卦的时候,不仅要看编造对象的身份,更要看自己的身份够不够格。 没人乐意听低级魔的意淫。 管事很快出现,带着打手将闹事者拖出去,一边走一边拱手赔不是:“对不住各位爷,扰了诸位雅兴,小的自己掌自己嘴。” 下手毫不留情,将一张脸皮扇得通红,众人才算把这事揭过,继续未完的赌约。 来到赌坊外,管事恶狠狠将人一搡,那人就咕噜咕噜,连滚带爬摔到漫天灰尘里。 管事一个眼神,身后打手就上前将人一顿胖揍。 管事摸摸面皮,火辣辣的疼。 揍完人,他仍不解气,一顿怒骂:“周小爷,还叫你一声爷那是看得起你。念在你算我半个远房亲戚,当初提携过我一把,给你个糊口的机会,你别给脸不要脸啊。” 他指着坊内,“里面那些人也是你能招惹的?从今天起,你甭在我这儿干了。我这里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关门!” 管事一挥衣袖,带着魁梧打手毫不留情离开,扫灰尘般将他丢了出去。 等再也看不见那些人影,尘埃里,被打得遍体鳞伤的瘦弱小人才敢爬起来。 灰扑扑的人捂着脸上乌青,眼中恨意滔天。 他本名周恒,曾经也算显贵。 直到那日在其赛的婚宴醉酒,干了出格的事,被赤莲下令拖出去杖责。 幸而命大不死,但一条腿残了。 但经此一事,家族视他为耻辱,直接驱逐。 周恒现在落魄至极,最憎恨的,是害他沦落至此的画酒,所以刚才忍不住开口,想落井下石。 但他没掂量清后果。 现在被赌坊赶出来,周恒彻底无处可去。 像条丧家犬,一瘸一拐走入穷巷,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再度睁眼,天空下起小雨,面前站着一个戴面具的男人,衣着不凡,笑吟吟俯身问:“你就是周恒?我瞧见你被赶出来了,真是好可怜啊。” 周恒愣了一瞬,心想这人竟然跟着他来到这里,必然是看上他某种特质。 或许是他唯一翻身的机会。 意识到这点后,周恒慌忙扑到男人脚边,重重磕头:“求大人给我一个机会,我一定为大人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 人缘确实是个玄学,与种族无关。 作为一个不太热情的姑娘,画酒人缘很一般,周围魔族基本拿她当空气。 要问起他们的印象,那就是长得挺好看的小姑娘,性格闷闷的,没什么感觉。 相反,他们特别喜欢和善爱笑的青瑶。 她走到哪里都有好人缘,谁都愿意帮她说话。 画酒早就习惯且麻木。 对于那些背后议论的声音,只能佯装听不见,专心过自己的日子。 虽然别人可能不太在意她,但起码常嬷嬷在乎她,她的花也在乎她。 魔界不比神界,昼夜温差极大。 芙染花喜光畏寒,每到夜晚,画酒都得把花搬进屋子里,免得它被冻死。 等太阳出来时,画酒又得动手将它连盆搬出去,好让它照耀到更多阳光,比养孩子还费劲。 安静的午后,画酒把芙染花搬到外面的花架,蹲在院子里,给院中其他花浇水。 属实没想到,就这空隙,青瑶也能不请自来。 “画酒,姐姐来看你了,不迎接一下吗?”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画酒顿住手中动作,脊背发寒。 说实话,她不是很想搭理。 因为每当这声音叫住她,就意味着倒霉事情不远了。 青裙女子并没被她的冷淡刺伤,反而特意绕到她面前,热络拉起她的手:“没想到还能在魔界见到你,真是太好了。你既然还活着,为什么不回神界找我们呢?母亲很挂念你的。” 她眼中的热情几乎像是真的。 要是不了解青瑶,画酒都快被骗过去。 见她不答话,像只小闷葫芦,青瑶眉眼担忧道:“画酒,我是姐姐啊,你不记得我了吗?” 记得,当然记得,想忘记都难。 青瑶可不是蠢货,竟然找上门,必定是有十足把握,骗她毫无意义。 “不想回去。” 画酒直截了当回答她,不想再同她虚与委蛇,冷漠抽回手。 不是不想回去,而是她清楚,没人希望她回去。 神界不是她的家,不欢迎她。 青瑶没想到,现在的画酒变得这样不好说话,便也懒得再装。 她上前半步,与画酒并肩,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说:“你的命可真大,哥哥都死了,你为什么还要活在世上呢?”她投去幽幽一眼。 看见真实的她,画酒轻笑一声,用毫不在意的口吻说:“他是他,我是我。他的死活,和我有什么关系?” 可是装笑也很难,画酒只好垂下眼睫,盖住眼底情绪。 闻言,青瑶真心笑了:“果然,母亲说得没错,你真没有良心,枉哥哥以前对你那么好。” 对她好? 这次画酒连话都不想说,心中压着一块石头,提不起来,也落不下去。 青瑶善察人心,总是能精准攻击到她最在意的地方,绕着她环视: “我一早就知道,宴北辰有个藏得严实的未婚妻,没想到,竟然是你。” 她半垂眼睑,低声在画酒耳边说,“你与邪魔为伍,我真看不起你。” 画酒没有愤怒,只盯着脚下的泥土看。 其实它们和神界的泥土一样,都能孕育出生命。 她平静反问:“什么是正,什么是邪?” 青瑶答不上来,只觉得她不可理喻。 “哥哥就是因魔族而死,你难道忘记了吗?与魔族为伍,你看起来很开心啊。”她愤怒抓起画酒的手腕,出言讽刺。 “魔族?不。” 画酒挣脱桎梏,抬眼与青瑶平视,“珈泽哥哥,他是因为你才死的。”语气肯定。 青瑶根本就不会相信这种说辞,岔开话题问:“哥哥死的时候,你愧疚吗?为他掉过一滴眼泪吗?” “是你和母亲逼死了他,我为什么要愧疚,要为他掉眼泪?!” 可颤抖的声音,和变红的眼圈出卖了画酒。 “真是冷漠得令人大开眼界!”青瑶怒极反笑,“哥哥对你那么好,你连一滴眼泪都舍不得为他掉?” “我真好奇,为什么当初,不是你死在苍野呢?” 画酒的情绪也激动起来:“我为什么要为他掉眼泪?即便世上所有人为他痛哭,我也不会为他掉一滴眼泪!” “还有,你如果这么厌恶邪魔,为什么不亲自去和宴北辰说呢?是因为不敢吗!” 青瑶将手指攥得发白,却没有发作。 眸光看见熟悉的事物,她放弃同画酒争执,盈盈走到花架旁:“这么些年过去,你还有闲心养花呢?” 说着,她伸手就要去触碰那株芙染花。 想起不好的回忆,画酒立马挡在她身前:“不许碰它!” 见她这副紧张模样,青瑶扯唇笑笑,忽然抬眼,在画酒身后看见什么,来了兴致,故意作势要去摘那朵花。 “都说了别碰,听不懂吗!” 气愤之下,画酒一把推开青瑶,不许她靠近。 她也没想到,青瑶变得比她这个没有神心的人还弱不禁风。 被她一推,直接重重往后跌去。 惊慌间,画酒看见地上有尖锐石块,正对准青瑶的后脑。 要是真摔下去,肯定得见血。 虽然讨厌她,但画酒没想过害死她。 她下意识要去拉住她,然而一道身影闪来,比她反应更快,上前扶住青瑶,避免她摔到石头上。 “殿下?”画酒愣愣出声。 他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画酒慌了,不确定宴北辰看见多少,又听去多少。 宴北辰抱住青瑶,在她站稳后立即松开手。眼中只紧紧盯着她,连半分眼色也没分给画酒。 这下画酒觉得,可能是最糟糕的情况:他只看见她推青瑶的一幕。 宴北辰问青瑶:“没事吧?” “无事。阿酒姑娘不是故意的,是我自己没站稳。” 青瑶笑得虚弱,解释道,“我今日只是好奇殿下的未婚妻,所以来看看,没想到……” “都怪我,给你们添了麻烦。”她一脸歉意。 宴北辰这才抽出空,幽幽看了画酒一眼,漫不经心回答青瑶:“不麻烦,以后别往这处来就行了。” 说完他就要离开,青瑶紧随其后。 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离去,画酒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第50章 解释吗?可青瑶没说是她推的。 青瑶没有趁机揭穿她的身份,已经令人意外,甚至还主动替画酒解释,错不在她。 善恶之分,一目了然。 画酒都几乎觉得自己卑劣。 直到她看见,两人离开时,青瑶落后宴北辰一步,忽然在院门处静静站立,转过头朝她恬静一笑。 那是独属于胜利者的姿态。 第40章 这招青瑶屡试不爽, 从没失败过。 明明拿捏着画酒最致命的弱点,却懒得一举杀死她。 现在揭穿她,那实在太没意思。 她就是故意折磨她。 她的人生已经糟糕成这样, 活得痛苦,又怎么能让画酒好过?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她在院门的得意回眸,似乎彻底把画酒逼疯了。 直到再也看不见两人, 画酒才收回目光,盯着脚下泥土, 抓起一捧,缓缓说:“好讨厌。” ——她最喜欢的人,抱了她最讨厌的人。 那一幕简直成为画酒的心魔。 她忍不住想,为什么青瑶喜欢的,就要让给她呢? 从小到大,她一直让一直让, 什么好东西都是青瑶的。 让到最后,连命也让给了她。 可青瑶还是不满意, 现在连宴北辰也要抢。 好烦。 好累。 好脏 。 这根本不是她想要的。 喜欢一个人总是计较太多, 讨厌一个人也总是计较太多。 画酒很颓废,心中明镜般通透,其实那些东西不是她让给青瑶的, 而是抢不过青瑶。 她预感到,宴北辰也要离她远去了。 当人真累,不如当朵自恋的蘑菇, 谁也不看, 只关心生存问题。 在她陷入痛苦时,一个陌生小侍女在院外四处张望, 发现没有旁人,才快步跑到画酒身前说:“赤莲夫人要见你!” 说完她就跑开了。 要是小侍女不提,画酒都快忘记赤莲的存在。 她想起宴北辰无意间提过,那座牢笼固若金汤,即便无人看守,赤莲也无法逃出来。 摊开手掌,掌心赫然出现一张纸条——是刚才的小侍女塞给她的。 纸条上寥寥七字。 看完内容,画酒兀自笑笑,觉得今夜有必要去地牢见赤莲。 地牢并不难找,只是避开巡逻的侍卫有些麻烦。 画酒费了些时间来到赤莲面前,没急着开口,反而将周围环境打量一番,才开门见山问:“赤莲夫人,有什么事直说吧。” 赤莲毫不意外。 她知道画酒一定会来见她。 那张字条上的七个字,写的是——星州小帝姬画酒。 赤莲也不废话:“替我杀了宴北辰,否则你今日拿到的纸条,不用多久,就会出现在宴北辰手中。” 她在用画酒的身份威胁。 画酒轻轻笑了。 看见那张字条时,她就明白,是青瑶先一步见了赤莲,把她的身份给透露了。 不然的话,实在想不通,赤莲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隔着牢笼,画酒看着她:“那青瑶应该告诉过你,我没有神心。” 连活下去都很费劲,更别说刺杀宴北辰这种高难度的事。 当然,即使她有这个能力,她也不愿意。 赤莲没有反驳见过青瑶的事,掌心凝出珠血:“这是赤州血咒,把这个混进他的饮食里,剩下的,就不用你操心了。这一点,你总是办得到的吧?” “别告诉我,身为宴北辰的未婚妻,你连他的饮食都接触不到。” 赤莲出言嘲讽。 画酒没有辩驳,凝神盯着她递来的珠血,抬掌接住。 她听说过赤州血咒,珠血一旦入体,施咒者和中咒者就会一同死去。 也就是说,只要她让宴北辰服下珠血,他和赤莲就会一同毙命。 看起来是桩不错的买卖,不过是针对青瑶而言。 画酒拿走了珠血。 * 在她离开后不久,青瑶从暗处走了出来。 赤莲看向她,递出真正的珠血,却在即将触及青瑶掌心时收手:“我能相信你吗?” 青瑶并不着急,笑吟吟道:“我同样憎恨宴北辰,如果不是他,我不会来到这个鬼地方。再说了,除了相信我,你还有别的选择吗?别告诉我,你现在后悔了,舍不得死。” 赤莲最终交出珠血,抬眸问:“我不明白,既然你不相信她,为什么非要她来一趟呢?她不是你名义上的妹妹?” “嘘。”青瑶抬起食指,抵住红唇,“你不都说了吗,只是名义上的。从她与邪魔勾结那天起,她连名义上的,都不再是了。” 至于为什么要让画酒来一趟…… 青瑶的眸光冷淡下去:“她不来,怎么拿到毒药,去给宴北辰下毒呢?” 赤莲盯着她,忽然想明白什么,笑得不能自抑:“你比她更像颜银那个女人,一样狠心。” 青瑶不喜欢这个话题,转身离开阴暗的地牢。 * 回去的路上,画酒步履飘忽,像踩在棉花上。 她不得不为自己做打算了。 不同于和亲的青瑶,她的身份一旦暴露,就变相证实赤莲当初说的话,坐实神族奸细名头。 对待奸细,魔族一向不手软。 神族不会保她,魔界必定杀她泄愤,连常嬷嬷也不会站在她这一边。 而宴北辰……他肯定也不会心软。 画酒觉得,这一生活得真失败。 天劫不知何时再度降临,身份随时可能暴露,重重危机下,如墨夜色中,浅蓝衣裙少女缓缓蹲在无人的小道,用手掌盖住眼睛。 不对,也许并没有走到绝境。 画酒抬起手掌,擦去脸上的泪水。 青瑶赢了她无数次,恶心了她无数次。 这一次,她不想输,也不想死,即使不择手段,也要活下去。 至于宴北辰,她不要了。 * 一天很快过去。 画酒做好鲜花汤端来时,宴北辰抬头,诧异看了她一眼。 “你来干什么?” 少女身后,夕阳已经沉落,余晖将她雪白的裙摆勾勒出一圈金边,很是漂亮。 比那日在城门口,迎接他们的雪鸥还圣洁。 但漂亮与圣洁无法打动宴北辰,他只觉心烦,不知道谁在看门,连禀报都没有一声,直接就把人放进来了。 肯定是伐弋,只有他和长命一样,胳膊总是往外拐。 宴北辰在心里给他定了罪。 画酒不知青年所想,她浅浅笑着:“花期快要过去,我采了一些花来煮汤,特意带过来,给殿下尝尝。” 她低下头,将琉璃盏递到他手边。 听见这话,宴北辰很无语。 所以她的意思是,就拿蔫花来糊弄他? 但是看见那碗清澈的花汤,宴北辰觉得不太对劲,收起心思笑言:“我竟不知,阿七还会下厨。” 少女的脑袋快埋到地上去了,只重复道:“凉了就不好喝了,殿下尝尝吧。” 见她这模样,宴北辰气不打一处来,连胸口早已愈合的伤疤,也在隐隐作痛。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那只箭是他为了救青瑶受的。 只有宴北辰自己清楚,那支箭,是他替那个蠢货挨的。 这些天,宴北辰否定无数猜想,终于能确定,那些所见的冷漠,都来自面前的她。 是她,却也不是她。 反正不是现在的她。 他摸了摸右耳仅剩的一枚丧钉,垂下黑眸,盯着面前姿态柔顺的少女。 她低着头,修长皎白的颈露在衣襟外,看起来一折就断。 不是现在的她,而是未来的她。 他望着少女出神,心底溢出难言的情绪。 或许他们曾彼此倾慕过,可惜,中间隔了好长的时光。 见他迟迟没有动作,画酒轻声催促:“殿下。” 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 她知道,这碗汤送出去,在宴北辰心里,她就完全沦为不择手段的人。 画酒极力压制颤抖的手,在心底不停说服自己。 她没有神心,修为无法精进,百年一次的天劫,注定躲不过去。 她也不想利用宴北辰活下去,可是,她已经没有别的办法。 既然要卑劣,不如卑劣到底。 少女的手抖得越发厉害,全是破绽。 一双大掌从下方递来,稳稳托起她的,让她不再颤抖。 画酒惶然抬眼,对上宴北辰冷漠的眸。那双眼黑得如同深渊,仿佛能轻易看穿她肮脏的想法。 与他对视完,画酒几乎要缴械投降了。 可她好不甘心。 有青瑶在的地方,她只能像个逃兵,丢盔弃甲。 唯一的念想是,即使神魔两界都容不下她,她还可以去人间。 她一直向往芃羽星君口中的人间,可惜从没有机会。 第51章 临死前,总得去见一次吧。 令人绝望的是,现在的她,连逃跑的力量都没有。 她不敢告诉宴北辰真相,她赌不起,只能寄希望于算计一次他,从他身上获得想要的。 如果能成功,有了从他身上汲取的灵力,她可以逃出魔界,前往人间。 要是运气好些,说不定能扛过这次劫雷,多活百年。 至于下一次劫雷,画酒已经不愿思考那么遥远的事。 即使失败,也不过丢掉一条性命。 反正除了这条命,她已经一无所有。 宴北辰沉声问:“你真的想要我喝下去?” 短暂沉默后,画酒笑出眼泪:“是的,殿下。” 模糊视线中,她看见自己的泪珠落在裙摆上,洇开两团水痕。 她只庆幸现在埋着头,不会被他看见。 经过上一次的较量,画酒已经清楚,宴北辰喜欢的姑娘到底是谁。 他看向青瑶的眼神,画酒再熟悉不过——那是她看向他时,满含担忧的目光。 失望至极,画酒合上眼。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所以她决定离开他,这样就不会总是担惊受怕。 留在他身边,她从未得到过他的爱,却仿佛失去千千万万遍。 实在是很没意思。 宴北辰轻笑出声,隐藏在黑袍下的大掌青筋暴起:“阿七,我得提前告诉你,我最讨厌利用我的人。” 少女身着白裳,深深跪伏,单薄的肩颤抖得不像话,一言不发,沉默以对。 宴北辰便明白她的答案。 他一生杀人无数,好不容易动两次恻隐之心,救她一命,放她一命。 可临到头,她也和别人一样,想利用算计他。 “听明白了吗?”他沉声道,“说话!” 听明白就该滚出去了。 但画酒依旧固执:“我知道的,殿下。” 她尽量维持冷静地说。 所以,她是清楚自己在干什么的。 于是他望着她手中的琉璃盏:“有毒吗?” 画酒咬唇道:“没有。” 男人不再废话,从她手中接过琉璃盏,仰起头,一饮而尽。 在这期间,画酒始终不敢抬头,眼泪断线般往下掉落。 她不想杀他,也不敢留下来,只想借助他的力量逃离魔界,去没人认识她的地方,过完并不会太长的余生。 卑微渺小的人,连愿望也是卑微渺小的。 “满意了?” 喝完后,男人盯着她的发顶,看了她很久,才笑着说,“可是阿七,你看,合欢花露对我不起作用啊。” 他松开手,那只见底的剔透琉璃盏砸在地上,登时四分五裂。 画酒闭上眼,握拳紧紧掐住掌心。 原来他早就发现了啊。 那她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画酒抬起脸,笑得勉强:“殿下,你是不是不准备娶我了?” 第41章 明明用着最轻快的语气, 可还是忍不住难过,泪水从眼底,一点一点漫上来。 画酒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糟糕。 放在以前, 这是她绝对不敢想象的场景——她竟然把这样难看的一面,展现给了宴北辰。 与她相比,他显得格外淡定,单手支起下巴, 目光安静地看着她。 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半晌, 他轻嗤一声,反问道:“因为觉得我不会娶你,所以你就跑来算计我?” “是!” 画酒红着眼说,“既然许诺过,就不可以失信!” 她只记得,他说过要娶她, 不可以言而无信。 “不怕死吗?”他眉眼瞬间阴沉。 画酒想,当然怕啊。 谁又不怕死呢? 但是, 从她来到这里那刻起, 结果就只有两个——要么成功,要么死。 现在结果只剩下一个了。 因为他已经看穿她的诡计,不会被她骗到。 正好, 不必再为此忐忑。 所以说出那番话时,她真的已经做好受死的准备。 画酒笑得凄凉。 那绝望的笑意,落入青年眼中, 成为另类的挑衅。 她仿佛在说, 你看,你就是舍不得杀我。 宴北辰彻底被激怒, 猛然倾身凑近,捏起她的下巴,又难忍厌恶般,将人推远。 “就这么轻贱?”他的话像刀子。 画酒表情彻底麻木,心想他既然不着急杀她,那不如试试靠近他。 反正结果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她心底只剩一个念头,她需要他的力量避劫。 凑近时,她说:“殿下,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把你绑起来,永远关在我身边。” 其实她很喜欢和他说话,可他总是忙,没空听她无聊的话语。 现在她终于有机会说了。 少女半跪在他身前,捧起他的脸,吻在他眼尾。 外面的世界太繁华,只有这样,他的眼睛才能永远只看向她一个人。 画酒知道,自己的愿望永远不会实现。 所以她的吻极近虔诚,甚至带着轻微颤抖。 宴北辰死死盯着她,没有动作,更没有动容。 少女取下发带,轻轻缠绕在他手腕上。 一圈,两圈,很多圈。 可即便如此,画酒还是清楚,从她今天来到这里,他们之间的关系就走到了尽头。 她小心翼翼打了个蝴蝶结,像她卑微的爱,很轻易就能被解开,就能被丢弃。 这是条粉白色的长长发带,只有一指余宽,从她发上取下,系在男人没什么血色的手腕上,显得不合时宜。 “你别弄脏了。” 她哀求望着他。 她不喜欢脏东西,弄脏她就不要了。 混乱中,宴北辰忍无可忍,挥袖灭了满殿烛火。 画酒只能在黑暗中颤抖摸索。 她生涩缓缓亲吻,发现他的不为所动。 他像一座冷硬冰山,任由她辛苦攀上顶峰,才发现那里一片荒芜,什么都没有。 他不爱她,一点感觉都没有。 幸好现在没有光,不然的话,画酒甚至不敢想象他此刻的目光。 那肯定会令她崩溃。 不知过了多久,画酒亲得嘴唇发麻,终于确定,她实在无法打动他。 灰心丧气到极点时,她撑着身子爬起来,踉跄下榻,缩进黑暗的角落里。 合欢花露不能打动他,她也不能打动他。 她算计他,肯定是没命再走出去的。 虽然早就猜到结局,但还是忍不住难过。 黑暗角落里,传来少女孤独又极力压抑的哭声。 她早就该明白,在青瑶和她之间做选择题,从来没有人会选择她。 “珈泽哥哥,你赢了。你说得对,不会有人爱我的。” 她呢喃着只有自己能听清的话。 殿内熄灭的烛火重新亮起来。 画酒不敢再哭,害怕地抬起手,像无助的雏鸟,抬起羸弱的翅膀挡住身前,不敢窥探外面的光。 光却强硬闯进她的世界。 头顶上方,宴北辰披上外袍走来:“哪怕我并不喜欢你,你也确定,要献身于我?”他最后问她一次。 画酒脊背僵硬,不敢看他的眼睛,下意识点了下头。 思考后,又缓慢点了下头。 接下来的事,画酒也不太清楚,只觉得世界天旋地转。 青年将她打横抱起,并不温柔地重新扔上榻。 这一次,她由主动变为被动。 宴北辰欺身压上,交握住她的指,亲吻她的指尖。 少女指尖染着淡淡的粉,给人微甜的错觉。 他不轻不重咬了一口,痛感让画酒想抽回手,却被他紧紧握住。 一番动作,青年单膝抵住裙摆,呼吸微微热起来,喘在少女雪白颈侧,弄得画酒脖子很痒。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他,像蓄势待发的猛兽,让人害怕。 画酒像只不安的小兽,躺在下方,轻轻颤栗。 衣衫剥离,他扣住少女光洁的肩,不带情感地亲吻秀挺山峦。 不知抵住什么,青年皱起眉,往下看了一眼。做这个动作时,他的发丝从肩头滑落,垂到少女耳侧。 那里早就红透了。 “不要动。”画酒被压得难受,蹙眉提醒。 周围空气好像变得稀薄,她伸手抵在他身前,想争取一寸息喘空间。 然而青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刚才胆子不是挺大。” 他按住她的手。 卡了一会,终于找到诀窍。青年伸出掌心,垫高少女后腰。 画酒猛然坠入黑暗里,又安静地浮起。 密密麻麻的吻像潮浪,压得人无法呼吸。 他甚至亲吻了她的足背。 黑暗里有一叶小舟,随着水波摇晃,荡开凶猛波浪。 眼泪顺着颈侧滑落,她大口喘着气,清晰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像溺在深湖里,快要死去。 第52章 是,她不择手段地算计他。 但是如果能成为珍宝,谁又愿意不择手段? 她不是任何人的珍宝,命如草芥,飘若浮萍。独自走在黑暗里,凭借直觉前行,跌跌撞撞,走得满身伤痕。 男人吻去她颈侧的泪,说着残忍的话。 “阿七,何必这么着急?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他轻笑。 画酒失神望着他,已经没有思考的力气。 她自己都不知道想要什么,他怎么会知道? 宴北辰将一只手支在她脑袋旁,另一只手掐起她的脸,低头吻了她,蜻蜓点水,很快离开。 他问:“是不是毫无感觉?” 画酒长睫颤动。 其实有感觉,她觉得好痛,甚至忍不住想要推开他。 只是她力气小,推不动。 现在的情况,早就不是她能拒绝的。 烛光投来,上方青年鸦羽般的睫,根根分明。 她看着他,他说着薄情的话:“我也一样。因为你想要的,是我毫无保留的爱,而不是我无关情欲的吻。” 画酒闭上眼,头痛欲裂,好不容易才压下心底凌迟般的痛。 青年腕上滑稽的发带在她眼前晃荡,梦幻迷离,但他的行为却越发凶狠。 “求求你,别动。”她一直哭。 “不动怎么可以,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画酒痛得快昏过去。 她想过会痛,没想过会这么痛。 乍然看见那骇人巨物时,她脑子直接懵掉,没想到能一点点磨进去。 温度烫得惊人,深深埋在她体内。 越恨越爱,越爱越狠。 他依旧不愿意放过她,一字一句,继续未完的话题。 “因为你想得到我的爱,所以拼命用你希望得到的爱的方式,不计后果,自我感动式奉献。你给我的一切,其实都是你想要的。你只是把我当成另一个自己,那个缺少爱、缺少希望的弱小的你,就好像,一无所有的人,拼命向世上最富有的人施舍。太可笑了。” 太可笑了。 他用简单的四个字,总结她卑微的一生。 画酒摇头呜咽:“别再说了。” 可笑吗? 她想反问,又不知道该问谁。 “你要的爱,我给不了你。”宴北辰并不瞒她。 他的眼尾几乎红透了,在灯光辉映下像长长的阴影,望着她,是捕食者的凝视。 无心之人,连狂澜的爱,都能被消融成微风,敲不开那扇注定紧闭的窗。 能有些微回响,已是上天赠慰。 那不是他会有的东西,所以给不了她。 虽然他不能爱她,但她痛苦的眼泪,让他觉得兴奋,比杀巫樗时还兴奋。 他抱着她,顺着少女脊骨的走向下滑:“皮囊之下,有二百零六骨。以刀解之,可切三千一百七十八刀。” 画酒没在听,半垂眼尾,任由他抱住。 她觉得自己或许是死了,灵魂都快飘出去了。 “你知道吗,我杀巫樗的时候,在想你。” 青年抚摸她的脸,像在说情话。 可一说话,他就更加用力,“我想,应该给你送一份才对,怎么能全给让赤蛇吃独食呢?” 无法忍耐时,画酒依旧分出精神思考:“你在说什么?” 青年笑容阴冷:“没听懂?那天巫樗没死,我把他关了起来,然后一刀一刀杀了他。” 他回想起巫樗哀求的眼神。 密室中,他懒洋洋走到巫樗身前,说着大逆不道的话:“父亲,你太老,活得糊涂,令人心烦,早就该死了。” 巫樗不能动弹,宴北辰吊着他一口气,不让他死得那么快。 “不用再挣扎,父亲,你已经众叛亲离。”宴北辰微笑着。 那时的微笑,如同现在的微笑,连弧度都完全一样。 他进入,再进入。 他下了这么大一盘棋,逐一收复失地,为的就是接过完整的权杖啊。 他不要四分五裂的魔界,他要成为整个魔界唯一的主人。 虽然口不能言,但密室中,巫樗狠狠盯他。 宴北辰说:“别那样看我,谁让你当初管不住自己,非要去碰我母亲呢。” 宴北辰的母亲,是萝灵最喜爱的婢女常欢,来自幽冥州,身世不详。 而常嬷嬷本名常乐,与常欢情同姐妹。 虽然很多人都在明里暗里说,他的出生上不得台面,但宴北辰从不这么想。 他觉得,是巫樗这个人上不得台面,总是管不住下半身。 当年巫樗见色起意,逼迫常欢,让她生下宴北辰没多久就撒手人寰。 幼时,宴北辰被其赛三兄妹欺凌践踏,赤莲夫人更是佛口蛇心。 是萝灵姬看不下去,主动把他接去身边教养。 密室中,忆完大荒岁月,青年对巫樗感慨:“你一定没想到,我还能活着出来。因为你不知道,我在大荒待过二十年,俗世整整两百年。里面的一草一木,我都无比熟悉。你们竟然妄图在那里困住我,简直太可笑了。你连你的亲儿子在神界时,去过什么地方都不知道,真讽刺。” 他冷下眼眸,“你不曾在意过我,所以今日,你要为此付出性命,作为代价。” 巫樗成了待宰鱼肉。 而身下的少女是羔羊,被他追逐到没有反抗的力气。连咬在她脖子上,她都不敢喊出声,只能默默承受流泪。 与平日不同,他喜欢她这时的眼泪,像甘露,被他一点一点吻干净。 他不觉得弱小值得可怜,弱小就该挨屠刀。 所以他对巫樗说:“从神界回来那天,我想的就是,‘父亲,你最不喜欢的儿子活着回来了,接下来,你要倒霉了。’” 密室中,宴北辰衣冠楚楚,拿出特意挑选的精致小刀,走近无法动弹的人。 “父亲,原本我也没有很讨厌你,懒得折磨你。可是我的长命死了,我不想痛,也不想哭。可总得有人替它痛,替它哭。” “它这里中了一箭。” 他优雅对准位置,切下去一刀,“这里也有一箭。” “痛吗?” 他好心抬眼看巫樗,随后说,“痛就喊出来,你应该多痛一痛,长命比你还痛呢。” 巫樗有苦难言。 主谋明明就是赤莲,他顶多算从谋,觉得自己一个人挨刀实在冤枉。 但疯子不讲道理,只看心情。 “这一刀,是替长命切的。这一切,还是替长命切的……”宴北辰重复着。 直到咽气,巫樗也没听到别的名字。 “父亲太过放荡,该学学方正。”他叹气,把巫樗切得方方正正。 以前他有闲心时,也是这样切肉喂赤蛇。 赤蛇早就做好准备,乖乖盘在那里,等待投喂。 他丢一块,它吃一块,场面和谐。 足足切完三千一百七十八刀。 一刀不多,一刀不少,才把老魔尊切碎。 至于为什么加个“老”字。 因为从今天起,他将取代巫樗,成为魔界至高无上的主人。 现在,她是第一个完全臣服于他的人。 他讨厌巫樗的放荡。 可他现在,竟然也在放荡。 这种感觉实在太疯狂了。 第42章 两人之间找不出丝毫距离。 看着可怜的少女, 他捧起她的后脑,贴在她脸侧,轻声问:“你愿意尝尝吗?” 尝什么? 画酒惨白着脸摇头。 他早就猜到她的答案, 知道她不会想吃。 所以那天,干脆把肉块全部丢给赤蛇,看它吃得欢快。 他进入,再亲吻, 忽然很想听听她的想法:“你觉得他们无辜吗?” 画酒只觉得害怕:“他们是谁?” “无关紧要的人。”他冷漠道。 画酒眸中写满惊恐。 他口中无关紧要的,有他的父亲。 她第一次切实感受到, 两人之间的差距无法弥合,像一把利刃,切开所有观点。 画酒自认冷漠,连亲哥哥死的时候,也没为他掉一滴眼泪。 可扪心自问,她绝对干不出手刃血亲这种事来。 她想起巫樗。 那个男人曾笑得和蔼, 说要替她撑腰。 也曾不厌其烦,耐心为她挑选, 大有薅光整个魔界青年才俊的气势——虽然也不是她想要的。 心口处传来密密麻麻的痛, 画酒大口喘着气。 她不愿意再说话,宴北辰就替她给出正确答案:“他们所有人的烂命加起来,都比不上长命。” 能给长命赔命, 是他们的荣幸。 至于巫樗那个伪善人,也就表面对画酒还不错。 当年就是他算计萝灵,在她饮食中下同心蛊, 让她与神族侍卫私奔, 远离权力中心,再无争魔尊之位的可能。 和这种人, 谈什么亲情? 于情,巫樗谋害萝灵,直接导致他流落神族,为质五百年。 第53章 于理,巫樗挡了他的路。 所以于情于理,他都不会放过巫樗。 这才是宴北辰信奉的。 床榻摇曳,交缠的身体无比贴近,心灵却隔着天堑。 那道天堑,是巫樗的性命。 “可是,他是你的父亲。”画酒几乎窒息,忍不住发问。 他笑着说:“哦 。谁在乎呢?” 画酒想,起码她是在乎的。 她明白成王败寇的道理,所以巫樗该死,可不该死得那么惨。 恍惚中,她记起韩州初见时,宴北辰毫不犹豫就废了韩明承一只手。 她怎么就忘了,那才是他本来的面貌。 被他温和的模样迷惑久了,画酒都快忘记,他是嗜血猛兽。 她竟然还将算计的心思动到他头上,简直太愚蠢了。 她后知后觉感到害怕,害怕之后,是一重压过一重的绝望。 浮沉深海中,画酒彻底找不到着落点,昏死过去。 * 再次醒来,画酒环顾四周,外面天光大亮,自己被扔回别院的小床上。 白裙子已经没法看,身上青青紫紫,周围静得可怕。 没人帮她清理,常嬷嬷也不在这里。 画酒浑身的骨头都在痛,又庆幸常嬷嬷不在,否则的话,她还真不知道怎么解释。 害怕侍女突然闯入,她只能抓紧时间,勉强把脏裙子换下来。 换好衣服,挪动着下床。 连这样简单的动作,也像凌迟。 她缓缓移到桌子旁,给自己倒了杯水,缓解干燥的嗓子。 喝完凉水,画酒感觉好多了。 做完一切,她准备离开魔界。 天大地大,总不至于没有容身之处。 现在的她,还是对未来抱以期待。 可生活总是比想象的更残忍一些。 她走出去,发现院子抵挡罡风的法阵被换掉,变成半圆状的结界,笼罩住整个院子,把这里彻底变成囚笼。 画酒满眼不相信,怀疑是自己看错。 伸手拍在透明结界上,直到确定,再也走不出去后,终于靠在墙边,颓然坐下。 她被囚困了。 画酒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点。 原本她还以为他大发慈悲,准备放过她。 没想到…… 画酒觉得身体好痛,哪里都痛,痛得她想哭,却不知道该先哭什么。 也对,这才是他。 连父亲都说杀就杀的人,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她?怎么会愚蠢到,对他抱以不切实际的幻想呢。 他没有人性,更不是善类。 悲从中来时,所有痛苦的情绪,都转为唇畔佯装镇定的轻笑。 “赌上性命,赌上脸面。可还是失败了啊。”她自嘲着。 虽然早就知道,有的事情,即使付出全部力量,也不会收获好的结果。 可还是忍不住难过。 现在她赌输了,只能被关在这里,自生自灭。 她想,也许宴北辰准备把她关到死。 宴北辰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没有当场杀了她,已经算莫大仁慈。 不杀她,却也没准备放过她。 墙角边,画酒撑着下巴,像以往无数次那样仰望天空。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 整个院子寂静得不像话,连风声都听不到,像个与世隔绝的混沌空间。 黑暗后,是百鬼夜行的世界。 画酒很害怕,只好将自己抱得更紧。 * “姑娘,听说别院那位惹怒尊上,已经被关起来,还不许人探视。” 长鸾殿内,侍女正在帮青瑶挽发,语气带着点幸灾乐祸。 本来青瑶心不在焉,听完这话,忽然提起精神。 宴北辰抢亲的事,在魔界闹得沸沸扬扬,完全搅乱神魔两界和亲的意愿。 他的出格行为,导致青瑶和巫樗没有礼成。身边侍女带着讨好心思,照旧唤青瑶一声姑娘。 “发生什么事了?” 青瑶疑惑抬眼问。 她还没出手呢,怎么就被关起来了? 身后侍女轻轻摇头:“奴婢也不太清楚,只听说尊上发了好大的火。连那位身边的老嬷嬷想求情,也被拒之门外。一点情面都不给。” 侍女瘪瘪嘴。 听到这里,青瑶彻底来了兴趣。 不过看样子,从侍女口中,打听不出有用的消息,未免扫兴。 想起宴北辰,青瑶觉得这人真奇怪。 明明他都为她干出弑父抢亲的事来,对她的态度却始终不咸不淡,令人难以捉摸。 如果抢亲不是为了她,只是为了权力,那还是说不通。 杀死巫樗后,他按部就班,拖了这么长日子,连继位大典的事都没着手准备。 实在不像是看重魔尊之位的样子。 虽说他没正式即位,但素来积威甚重,整个魔界俨然将他视为新主,不敢有丝毫怠慢。 考虑完这些,青瑶决定反其道而行之。 当身边全是奉承的人,一定相当无趣。 这时突然出现一个特别的姑娘,会反对他,会质疑他。 在他快要发脾气的时候,又不经意流露出温柔小意的模样……肯定很难忘记吧? 青瑶打定主意,要找个合适的时机,去见宴北辰。 不然总被扔在看不见的地方,再美丽的花,也会很快腐烂,被人遗忘。 她完全不害怕宴北辰。 有这个底气,不仅是因为他当众抢亲的行为。 在她初到魔宫,宴北辰命侍女送来仙草珍宝时,她就好奇问过他:“殿下为什么对我这么上心?” 那时候她心里恨死宴北辰了,但也不想得罪他,面上天真和气,像偶然坠落凡尘,不谙世事的小仙子。 青瑶心中冷哂,男人都吃这一套。 憎恨的同时,她百思不得其解。 如果不在意,为什么要关心她? 如果又是一个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男人,那为什么要把她献给巫樗? 奇怪的疯子。 果不其然,她的直觉又一次准了。 只听宴北辰答得随意:“神界时,你在刑罚台救过我一命。” 这话完全就是敷衍。 他本来就没什么良心,血亲挡了路,都能随时手刃。 区区救命之恩,谁在意? 反正他是不在意的。 虽然他在敷衍,但青瑶当真了。 又忍不住疑惑。 什么刑罚台? 她怎么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 罢了,随手施舍出去的小恩小惠,多得记不清,不差这一件,索性认下来。 反正有利无害。 从那天起,青瑶就不再担心。 因为她笃定,宴北辰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嫁给巫樗。 他自会替她想出解决办法。 有人替她想办法,她还费什么心? 简直多余。 这种轻松状态,一直持续到婚仪那天。 青瑶也没想到 ,那疯子竟然敢当众抢亲,还直接把巫樗给杀了! 简直是…… 办得太漂亮了。 对着鸾镜,青瑶浅扶云髻,笑得惬意。 其实不管在哪里,她总是能过得不错,完全就是上天宠儿,看不得她受一点苦难。 来魔界时,神界给了她任务。 但青瑶觉得,魔界至高无上的男人愿意把她捧在心尖上,她又何必多此一举,搭理神界那边? 这不能怪她自私。 毕竟趋利避害,是众生本能。 神族献出她,自然要承受彻底失去她的代价,而不是做什么白日美梦,指望她身在魔界,还一心替神族办事。 青瑶唯一恼的,是宴北辰没有事先告诉她,害她白白担惊受怕。 要知道,当时局势危急,特别是突然飞出的那一箭,差点就射中她了。 至今想起,仍觉后怕。 这个气,青瑶是一定要出的。 谁动了她的利益,都要付出代价。 更何况……青瑶顿了顿手中动作,眸光黯淡一瞬。 婚仪时,她朝下方熙熙攘攘中一望,一眼就发现画酒。 画酒不仅没死,还成为宴北辰名义上的未婚妻。 只那一眼,青瑶就从美梦中惊醒。 要知道,星州可不止她一位帝姬。 或许宴北辰曾在神界见过的人,并不是她。 刹那间,青瑶冷汗直下。 生平第一次,她体会到如此浓厚的危机感。 画酒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从她那里抢来的。 青瑶抚上心口,掌下跳动的,是神魔觊觎的九琉神心——这颗心,原本也是属于画酒的。 她垂下眼尾,讨厌这种不安的感觉。 只有彻底解决画酒,她的地位才不会被威胁,此后才能高枕无忧。 世人总是指责做亏心事的人,青瑶却不敢认同。 第54章 其实做亏心事的人也很可怜,根本没人知道,她有多害怕失去抢到手的一切。 感受到愧疚快要冒头,青瑶开始自怜,都是因为画酒害死哥哥,才导致她沦落到这副境地。 这颗神心还给她引来无妄之灾。 所以啊,都是画酒欠她的。 画酒就是该死! 根本怪不了别人心狠。 想通这点,青瑶淡淡一笑。 画酒在她眼里已经是个死人。 既然如此,救命之恩,就让她这个当姐姐的替她承受吧。 误会永远误会下去,才是最佳状态。 “只是被关起来,这可怎么行呢。” 青瑶心情不错,凑近鸾镜,很满意今天的妆容。 侍女没听清,探出脑袋问:“姑娘,您说什么?” “没什么。”青瑶莞尔。 只想要,解决掉不该存在的人。 * 寻了个不错的晴日,青瑶在花园里扑蝴蝶,时机掐得很准,恰好撞见宴北辰。 他身边跟着另一个黑衣男人,见她快要撞进宴北辰怀里,伸手拦了她一把。 青瑶被拦住,调整好情绪,没有泄露丝毫不快。 抬起一双水眸,盈盈望向宴北辰,满脸欢喜,仿佛十分惊讶,能在此处偶遇他。 “伐弋,你先下去。” 宴北辰淡淡开口。 他一眼就看出,青瑶是故意来找他的。 闻言,黑衣男人放下手臂,欲言又止,默默退开。 等到没有旁人在场,青瑶才犹犹豫豫开口:“尊上,听说你把阿酒姑娘关起来了?” 她放低语气,露出恰如其分的柔软姿态,心想这种时候,没有哪个男人能对她说出重话。 但宴北辰冷哼一声,丝毫不给面子:“你总是提她做什么?” 过度的关注,不是喜欢,就是憎恨。 反正宴北辰觉得,总不可能是前者。 “我只是觉得,或许是因为我的存在 ,让尊上与阿酒姑娘生了嫌隙,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青瑶急忙解释,脸上有些烧,羞愧低下头。 心底却埋怨,画酒到底干了什么,害得她都被怒火牵连? 宴北辰皱眉答:“与你无关。” 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对方心里想什么,扫一眼就能看穿,实在无趣。 他知道青瑶想听什么,但他懒得敷衍。 青瑶哪见过这种不客气的男人,有些招架不住,还是强撑着,磕磕绊绊把话说完:“尊上,我有个不情之请……” 只听前半句,宴北辰就心生烦躁。 都知道是不情之请,还偏要说出来,想恶心死谁? 青瑶低着头,没看见男人眼底明晃晃的不耐。 “我想请尊上,放阿酒姑娘出来。” 说这话时,她轻轻抬眼,刚好能让男人看见她精心挑选的角度,“不然,我心里总是过意不去。” 听完后,宴北辰很后悔,后悔刚才没有掉头走。 都不知道画酒因为什么触怒他,就敢跑来求情。 还是说现在的神族人,都变得这么蠢? 他冷笑:“好啊,就按你说的办。” 这次轮到青瑶不可思议。 她没想到,宴北辰会直接同意。 虽然达成目的,但青瑶心中憋着团气,不上不下,噎得人难受。 “还有其他事?” 他按她说的做了,如果没有别的事,就请她让开。 青瑶没见过这种情况,只能选择矜持离开。 目送青裳女子离开,宴北辰唤来伐弋,低声吩咐:“去撤掉结界,把人放出来。还有,这段日子,让刑灾去看着人魔交界处,不许任何人过界。谁敢硬闯,直接杀了 。” 语气格外冷漠。 虽然没明提,但伐弋心领神会,知道说的是画酒,领命正要去放人。 “算了,别杀了。” 还没走远,宴北辰忽然叫住他,扶额道:“谁敢闯界,让刑灾把人,亲自带到我面前来。” 第43章 前脚下令, 后脚就改口。 伐弋第一次见识这样的宴北辰,摇摆不定。 纳闷归纳闷,执行归执行。 “是, 属下告退。” 来到别院,伐弋从外面撤去结界。 进去一看,短短几天,少女已经憔悴得不成样子。 “表姑娘?”伐弋讶然。 画酒是如何惹怒宴北辰的, 他也不清楚。 只是乍然看见,小姑娘埋头蹲在墙角, 模样孤伶伶的,愣了半晌。 像朵忧郁小花,长在墙角根,历经风吹雨打。 伐弋喊了好几声,她才回过神,茫然抬脸, 不知道在那里蹲了多久。 结界加持下,这里安静得可怕。 前一两日还好, 她白天待在屋子里, 晚上蹲在院子里。 实在怕到没办法,就抱着芙染花,吧嗒吧嗒掉眼泪。 再过两日, 白天也不敢进屋子。 整座院子寂静无声,像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画酒只能安静蹲着,把自己当成不爱说话的蘑菇, 直到伐弋的呼喊声, 将她拉回现实。 她极其缓慢抬头,朝声音来源看去。 以为又是幻觉。 直到伐弋走过来, 动手将她拉起,“没事吧?” 所以他真是伐弋。 这些天来,她见到的第一个活人。 死寂的情绪一点点复活,脸上表情却没反应过来,带着迟钝的木感。 很快这种木感也被打破,如同整面冰封的湖,忽然掉了块巨石下去,砸穿冰面,裂开一圈圈裂痕。 “伐弋?” 她蹙眉询问,小心翼翼,声音颤抖微哑,喜极而泣。 伐弋手足无措:“诶,别哭别哭!” 他什么也不怕,最不会应对的,就是女人的眼泪。 这下进退两难。 继续拉着也不是,松手也不是,伐弋顿觉头大。 察觉他的窘迫,画酒谢绝搀扶,自己靠着墙面站稳。 “没事,只是很高兴。”少女声音虚弱。 伐弋心想被关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他不知道,画酒觉得高兴,是因为终于看见活人。 她太害怕待在封闭空间里。 哪怕他说是带她去死,她也觉得解脱。 换言之,就算死,也比继续被关在这里,过着看不到尽头的日子强。 这段日子实在太难熬,整个院子只剩她一人,就像回到记忆中,被关进小黑屋的日子。 她不敢睡觉,连房间也不敢回。 好像有冤魂在缠着她,在耳畔诅咒她。 现在结界撤走,久违的风声回荡在耳畔,像喜悦的银铃声。 连日来的紧绷一朝松懈,画酒站起来没多久,眼前就阵阵发黑。 她顺着墙面,缓缓滑下去。 这下伐弋不敢乱动,火急火燎,跑把常嬷嬷找来,让她照顾。 常嬷嬷赶来后,一声惊天动地的“表姑娘”,把伐弋吓一大跳。 “小冤家,怎么把人折磨成这样!” 常嬷嬷很气愤,一边恶毒数落宴北辰,一边动手,把少女背回房间。 面对常嬷嬷不客气的话,伐弋摸摸鼻子,向来护主的他,也无话反驳。 *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画酒猛然惊醒,牢牢攥着常嬷嬷的袖子。 常嬷嬷被她的举动吓到,耐心安抚,可画酒还是不松手,抓得死紧。 她无奈叹气:“表姑娘松手吧,攥着手累。嬷嬷不会走的。” 闻言,画酒惊疑不定看向她,仿佛在确认什么。 直到发现她真的不离开,才尝试相信,一点点松开手指。 等她完全放开,常嬷嬷转头,准备唤门外的侍女,把温好的药端进来。 正是此刻,床上少女忽然坐起身,死死环住她的脖子,轻声细语说:“可是我好害怕,我怕我一松手,嬷嬷就不见了,睁眼醒来,发现又是梦。” 梦境之外,又是望不到头的黑暗。 常嬷嬷轻拍少女的背:“嬷嬷哪里也不去,就留着这里,陪着表姑娘。” 接下来几日,常嬷嬷都守在她身边。 无人探视,也无人打扰。 画酒逐渐恢复。 “嬷嬷,如果我想去别的地方,你会陪我去吗?” 一个闲暇午后,画酒收拾旧衣物准备扔掉,不经意间问起。 常嬷嬷怕她劳累,赶紧过去接她手中衣物:“放着我来吧,表姑娘身子还没好全,多注意休息。” 紧接着笑言,“我这把老骨头,早就跑不动了。要出去玩,还是你们年轻人出去吧。” 画酒避开常嬷嬷的手,莞尔道:“总躺着精神不好,还是让我自己来吧。” 常嬷嬷便不再管,叹气说:“也不知道殿下是怎么回事,把事情弄得一团糟。依我看,既然老魔尊都没了,就该把那个神女送回去,留在魔界干什么。” 第55章 她越说越生气。 虽然别人都改口称尊上,但常嬷嬷认死理,认为没继位就是不该改口。 刀架她脖子上,她也不改。 画酒沉默听着,没接话,常嬷嬷开始碎碎念,数落宴北辰的种种不是。 听见那些话,画酒也不打岔,仍旧微笑。 面对有关他的话题,她第一次显得这么不感兴趣。 常嬷嬷狐疑,多看了她一眼,只当是小年轻吵架,没往深处想。 收拾完,画酒笑着把她推出去:“这几日一直让嬷嬷守着我,一定很累。现在我感觉好多了,今天就不用嬷嬷陪着了。” “真没事?” “真没事。” 常嬷嬷反复确认几次,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送走常嬷嬷,画酒收拾好小包袱,最后回望一眼居住多年的别院,不再留恋,转身离开。 其实该感谢宴北辰,起码他教会她,没有谁离开谁是活不了的。 她确实很喜欢他,喜欢到可以忍受他的无感,即使走到末路,也不曾心怀怨怼。 但画酒想,她实在不能忍受,和别的女人分享同一个男人。 即使那个男人是宴北辰,是她最喜欢的人。 他未来可能会娶很多夫人,但那些事,已经与画酒无关。 刚踏出别院没多远,迎面撞上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 她挡住画酒去路,扬起笑脸问:“这是急着去哪?” 画酒紧了紧握住包袱的手,没搭话,只想找个地洞钻下去。 她现在看见青瑶就害怕,怕她又在暗中,准备了“惊喜”等着自己,不敢妄动。 面对少女的不自在,青瑶恍若未觉,径直上前,盯着她肩上的小包袱,一语道破:“你想离开魔界?” 不等回答,她就轻声笑起来,“这么离开可不行。走之前,还得拜托你,帮姐姐办件事。” 画酒暗道不妙,转身就想跑。 然而青瑶好不容易等到她,怎么会轻易放过。 她咬碎舌尖,默念禁术灵诀,画酒便被无形力量缚住,想跑也跑不了。 含着那口血,青瑶上前轻拍她的肩,下命令般道:“去,杀了宴北辰。” 当然不指望画酒真能成功。 只是不能这样放她离开,否则后患无穷。 漂亮的女人不可怕,有手段的女人也不可怕。能让男人时时记挂的女人,才最可怕。 只有让宴北辰厌恶到想杀了她,青瑶才能彻底安心。 只见少女垂下手,思维凝固,再也不能活动。 脑海中,只记得那句“杀了宴北辰”。 她肩上小包袱顺势滑落,掉在地上,变得灰扑扑的。 周遭安静得不像话。 蓝裙少女表情漠然,一言不发,抬手接过青瑶递来的珠血。 珠血落入少女掌中,凝成一枚细长血针。 画酒面无表情,握紧血针,向着宴北辰的寝殿行去。 看着蓝裙少女走远,青瑶略带嫌弃,从灰尘中拎起不起眼的小包袱。 打开一看,里面除了几套日常衣裙,只剩一只白色的铃铛,安静躺在衣裙上。 “这么紧张,还以为是什么宝贝。” 青瑶语带嘲讽。 看起来,她也不怎么样嘛。 待了这么些年,临走时,连件像样的东西都拿不出来。 青瑶勾唇冷笑,捏了个火诀,把东西全部焚了。 妖异的火焰中,那些衣裙寸寸成灰。青瑶得意离去,却没注意到,那枚雪白的铃铛越烧越亮。 * 画酒的目的地,三个男人正在议事。 “让你去守着交界处,怎么跑回来了?” 宴北辰垂眼,语带不满,望着大殿中站立的两人。 左边的是刑灾,笑得清雅:“这可怪不得我玩忽职守。交界那边,派人盯着呢,别说是人,保管连粒灰尘,也别想轻易越过去。” “说正事。” 宴北辰打断他漫天胡扯。 刑灾合上折扇,正色道:“幽冥州那边求着微臣,要微臣亲自来向尊上,讨要赏赐。” 说起这事,宴北辰有印象了。 从大荒回来,他最终和幽冥州达成合作,许给幽冥州州王一个人情,买通其亚的小夫人。 “他想要什么?”宴北辰单刀直入。 要是平常,不想还的人情,直接不承认就对了。 反正他脸皮厚,不差这一件缺德事。 但眼下事务繁多,宴北辰懒得为这种小事费心。 幽冥州王要什么,给他就是。 宴北辰并不担心他敢狮子大开口。 要是真的敢,那就是嫌命长,他不介意把幽冥州王也揪过来喂蛇。 刑灾正准备开口,侍卫突然风风火火闯进来禀报,打断他要说的话:“尊上,殿外表姑娘有事求见。” 听见是她,宴北辰忍住皱眉的念头,突然投去一眼,扫向刑灾。 刑灾无辜摊手,表示别看他,和他没关系。 思考片刻,宴北辰沉声道:“让她进来。” 侍卫拱手退下。 没过一会,蓝裙少女微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提着赭色食盒,不疾不徐走进来。 打量来人一眼,刑灾乖觉闭嘴,微笑着后退。 “那臣等不打扰了。” 他拉上伐弋,准备告退。 宴北辰却说:“不用,你们先留下。” 意思就是,他没打算和她独处太长时间。 话都这么说了,两人只能顿住脚步,继续待在旁边注视。 人放进来了,宴北辰却翻起上闲置的书,故意把她晾着。 一时之间,殿内落针可闻。 刑灾和伐弋哪见过这场面,尴尬对望一眼。 刑灾:怎么回事? 伐弋:你问我我不知道啊。 刑灾:……行看戏吧。 两人默默收回视线,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画酒安静站在下方,淡定从容,面上没有丝毫不快。 她甚至微微抿着笑,时间一点点流逝,那笑容的弧度,都没有丝毫改变。 要不是偶有空气流动,拂过少女裙角,宴北辰都要怀疑,她偷偷修炼成木头了。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宴北辰合上书,反手一扔,不想再耗下去,主动问起她的来意。 少女收起笑意,仿佛没看见殿内另外两双眼睛,旁若无人拎着食盒上前。 宴北辰盯着她,那双漂亮的手打开食盒,从里面取出晶莹小盏,呈到他面前:“特意收集晨露,煮了茶,给尊上送来。” 看着那碗可疑物体,宴北辰指着上面漂浮的几片凄惨绿叶,问:“这,你煮的茶?” 说是从河里舀碗水,随便撒了两片叶子上去,他都敢相信。 “是的,尊上。” 画酒脸不红心不跳。 他失笑,单手支起下巴,特意问她同样的问题:“有毒吗?” 少女只恬静微笑:“没有的,尊上。” 这番对话,听得围观两人心惊肉跳。 宴北辰冷哼一声,不再多言。 抬腕捞起那杯茶,在画酒的注视下,将茶递到她唇边:“阿七,可是我更想看你喝。” 说这话时,他神色矜贵,带着两分散漫。 画酒怔愣片刻,没想到他会这番举动。 盯着男人手中小盏,她像是忽然回神,慌忙接过,便要饮下。 杯沿快沾到少女唇边时,男人表情忽而狠戾,扬手打翻杯盏。 薄如蝉翼的小盏与地面相碰,炸开一朵水花,几片绿叶自由落体后,平铺贴在地上,看起来委屈巴巴。 霎时间,殿内没人敢说话,静得可怕。 宴北辰沉声问:“一直用同一招,有意思吗?” 他没看画酒,自顾低下头,漫不经心,用白绢细细擦拭手指上的水渍。 少女依旧不答话。 “说话。”他愠怒道,“变哑巴了?” 这次画酒回答他了,不过是以实际行动。 那茶确实没什么问题,真正的问题,在她手中。 只见少女坐在离他极近的位置,趁他不注意,抬手一掌,朝他心口打去。 伐弋时刻留意着宴北辰身边动向,第一时间察觉危险:“殿下小心!” 危机时刻甚至用错称呼。 可惜距离太远,他毫无准备,只能眼睁睁看着,没办法拦下画酒。 毕竟谁也没想到,她会突然出手。 血针入体前一刻,宴北辰遽然抬眸,抓住少女手腕,不让她再往前分毫。 他抬眼死死看着她,然而少女眼里冷漠,只剩黑暗,没有半分感情。 她只想要他的命。 “好得很,不算白养你。能近身行刺我的,你是第一个。”宴北辰怒极反笑。 以前他偶有得意,会和别人开玩笑:“我未来的夫人,我养大的。” 第56章 画酒听见,便会幽幽看他一眼,无声反驳。 他的语气像在说小宠物。 不过宴北辰从不爱养这些,花花草草都觉得麻烦,唯一肯上点心的,就只有她。 然而回忆短暂,大殿中,她的手无法再动,血针也被宴北辰前行取走。 他毫不留情,一掌拍在她肩上。 重击之下,画酒往后摔去,吐出一大口血。 正是这口血,让她终于清醒。 眼前景象荒诞无比,画酒头痛欲裂,看着震怒起身的宴北辰,以及冲上前来,要拿下她的伐弋。 她茫然无措,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第44章 这一次, 宴北辰不再心软,将画酒扔进石牢关押起来。 顺着那枚血针,很快查到赤莲身上。 宴北辰决定亲自去见她。 当然不是去问问题的, 毕竟他和赤莲的关系,半句真话也问不出来。 他是去解决问题本身。 动手之前,宴北辰拿出那根血针:“这么宝贝的东西,也不好好保管?丢三落四可不是好习惯, 下辈子要注意一点。” 无论环境如何,他总能三言两语把人气死。 赤莲知道事情败露, 懒得再装:“就知道她没用。果然没用。” 她呵呵冷笑。 本来他已经打算动手,听见这话,破天荒停下,“她是谁?” 说这话时,青年眉目格外阴冷。 明明没打算问,却还是忍不住问了。 但赤莲怎么会如他所愿, 嘲讽一笑,答非所问:“知道吗, 你那个未婚妻, 一直都在骗你。她就是神族人。” 语气笃定。 她细细盯着宴北辰,企图从他脸上发现反常情绪。 令人失望的是,青年神色如常, 没有丝毫改变,唯有眼眸冰冷。 宴北辰说:“你说这个?我知道啊。” “你怎么会知道?” 气愤之下,赤莲一把抓住牢栏。 她本以为他在逞强, 可他的目光不闪不避, 如同看一个跳梁小丑。 宴北辰怜悯道:“不光我知道,巫樗也知道。唯一蒙在鼓里的, 只有你而已。” 本来期待看见他崩溃的模样,结果赤莲反倒先一步失控。 对视完,翻江倒海的情绪涌来,她眼尾抽搐,指着宴北辰想骂:“你这个……” 剩下的话没法再出口。 那根血针最终回到主人体内,以最惨烈的方式。 入体反噬,神魂俱灭。 瞬息之间,一切都结束了。 血液漫出牢栏。 宴北辰嫌弃看了一眼靴底,唤来侍卫,把这里打扫干净。 明明刚杀完人,可他心头依旧有无名怒火,怎么也压不下去。 终于,地牢出口处,宴北辰站住脚步:“伐弋。” 伐弋硬着头皮上前。 “前些日子,阿七是不是来过地牢?” 语气平静得不像话,像疾风暴雨前夕的宁静。 伐弋倍感压力。 在画酒被关进别院前,伐弋奉命,暗中留意她的行踪。 那日青瑶去别院,正是伐弋告诉宴北辰,他才会及时出现。 而现在,宴北辰要倒查画酒的行踪,问她有没有私下见过赤莲。 迟疑一瞬,伐弋低下头,选择如实禀告:“有。” 一切尘埃落定。 想起少女那双哀伤的眼睛,伐弋觉得很抱歉。 可他不能昧着良心袒护。 他很清楚,此话一出,会给画酒带去灭顶之灾,同时也会给他自己惹来大麻烦。 但无论如何,他不会欺骗宴北辰。 “所以叫你去看人,你就是这样看的?” 宴北辰冷笑,继续往前走,“之前为什么不禀报?” 伐弋沉默跟上去。 为什么不禀报? 因为他之前没问。 宴北辰没有主动问起,伐弋也不想因为这种事,主动给画酒找麻烦。 “你也变哑巴了?” 宴北辰凉凉扫去一眼。 “属下知罪!” 伐弋单膝下跪,拱手表示,愿意接受一切责罚。 以前包庇画酒,就是觉得她没什么危害,没想到,反而害她犯下大错。 伐弋很是自恼。 “自己滚去领两百罚鞭。” 宴北辰扔下话,没再管他,独自离开。 两百鞭下去,皮开肉绽是少不了的。 但伐弋丝毫没有怨言,甚至觉得罚轻了,还可以再加两百。 * 与赤莲待的地牢有所不同,画酒身处的石牢,修建在地面。 但相同的是,这两处地方都被法阵覆盖,即便无人看守,也别想跑出去。 更何况,石牢外面还有侍卫。 石牢里只有一扇很小的窗子,修得很高,投进来微弱的光。 四周黑色法阵无声流动。 阴暗环境中,画酒脑子昏昏沉沉,肩上还在痛。 不过好在不吐血了。 没人提审她,她就安静抱住膝盖,坐在地面干草上。 发呆半晌,终于想清前后因果。 “为什么就是不愿意放过。” 无人之地,她喃喃自问。 明明她已经决定离开,不和青瑶抢了。 但青瑶不愿意给她留活路。 画酒摊开掌,借着微光,莹白掌心中,出现一枚鲜红珠血——这才是赤莲给她的。 她本想着,带走珠血,宴北辰就不会再有危险。 可笑的是,赤莲根本没把真的给她。 而青瑶利用神心,控制她去刺杀宴北辰。 或许青瑶压根没指望自己能成功,只是单纯想让宴北辰厌弃自己。 最好借他之手,解决掉她。 能猜中这些,实在是因为画酒太了解她。 可即便猜到,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 毕竟众目睽睽下,刺杀宴北辰的人是她,而不是无辜的青瑶。 任她再怎么狡辩攀扯,也不过恼羞成怒的栽赃陷害。 幽暗环境压抑又窒息,可画酒感受不到——她已经彻底绝望了。 最后的希望破灭,意味着,她再不可能活着离开魔界。 甚至自暴自弃地想,反正都要死,不如死在劫雷下,还能干净些。 念头刚冒出来,画酒就反悔。 算了,劫雷打在身上好痛,她再也不想生生领受一次。 可宴北辰的手段也令人害怕,说不定也把她切碎,丢去喂赤蛇。 想到这里,画酒难过极了。 她不想死,她想活下去。 但没人会来救她,她只能时刻等待死亡降临。 不知过去多久,牢栏外,走道传来窸窣动静。 画酒靠坐在角落里,抬起脸,没想到第一个等来的不是宴北辰,而是青瑶。 看见是她,画酒重新垂下脑袋,不想多看一眼。 青瑶走到牢栏前,明知故问:“画酒,你在等谁啊?” 画酒无话可说。 她不等谁,等死。 “不会是在等宴北辰吧,那你可要失望了。” 青瑶掩唇轻笑,“这几日我病了,他很忙,不会来这里。” 随她怎么说,画酒打定主意不接话。 等她待得无趣,自然会离开。 然而她低估了青瑶的耐心。 青瑶继续说:“他虽然不想来,但身为姐姐,我却很担心你,想来看你。” “我来谢谢你,你养的芙染花,我用得很好。” 她以极轻的语调,抛出令人崩溃的话。 画酒原本以为,没有什么可以激怒她。 但她想错了,青瑶总是能轻易拿捏住她最在意的东西。 “你说什么?” 她艰难开口,甚至希望是自己听错。 “你知道的,我身体不太好,总是心悸难安。” 青瑶掩住心口,神色脆弱,“自你出事,我总是牵挂,引得旧病复发。” “尊上担心我,特意从神界接来医师,为我医治。” 她开始歉疚,“可医师说,还需要芙染花做药引。魔界可找不到这种花,幸好你院子养着一株,尊上就命人拔来,给我入药。” 这话半真半假。 青瑶奄奄一息时,她身边侍女主动向宴北辰提议:“尊上,表姑娘院里,不是就养着一株吗?” 宴北辰下意识拒绝,准备去神界寻找别的芙染花。 虽然难找,但总能找到。 紧要关头,青瑶的病忽然加重。 医师说,再拖下去,会有性命之忧。 权衡之下,宴北辰就命人去把花摘了。 可青瑶掐头去尾,只把结果添油加醋说出来。 闻言,画酒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她准备离开魔界时,没有带上芙染花。 不是不在意,而是因为知道,她养不活它。 只好寄希望于宴北辰遵守承诺,别把花养死。 第57章 现在倒好,他直接把花掐给青瑶当药材了。 画酒上前几步,忽然觉得胸口好闷,“哇”的一声,一大口血吐在脚边。 这滩血把青瑶吓得够呛,连连倒退。 “好险,裙子差点被你给弄脏了。” 青瑶的话极为刻薄,画酒却一点不惊奇。 在青瑶面前,她不想露出狼狈,却忍不住咳嗽,咳得整个胸腔都在颤抖。 等把淤血咳完,画酒直起身子,微笑着表示理解:“人命总是比花重要,你突然犯病,他选择救你,也是情理之中。” 也许把自己骗过去,就不会显得这么难过,显得这么难堪。 “突然犯病?” 青瑶思考片刻,摇摇头。她走上前,微微倾身凑近,“我是故意的呀。” 借由神心控制画酒,此为禁术,一生最多用一次,且损伤极大。 突然发病,就是因为神心反噬。 青瑶只是不解。 画酒都要杀他了,他竟然还要把人留着,连她的花都舍不得摘。 不会是怕她生气吧? 青瑶心中越发冷漠。 她知道,宴北辰很紧张这颗神心。 为了达成目的,她可以对任何人狠心,包括自己。 于是她毫不留情,趁所有人不注意,一簪子扎向心口,加剧神心的反噬,逼着宴北辰在她和画酒之间选一个。 所幸她赌赢了,宴北辰放弃了那盆花。 所以说,画酒和她斗,永远都是输家。 画酒在意的东西太多,而青瑶只在意自己想要的。 为了达成目的,她可以付出一切。 “其实我也很怕痛,但能看见他的关心在意,又觉得很值得。” 青瑶继续分享,“你知道吗,他说‘那只是一朵花,比不上我半点珍贵’。” “闭嘴。” 画酒终于忍无可忍,眼里蓄满泪水。 可哭泣没办法解决问题。 她只能颤抖着,用手背擦去嘴角血迹,哑声问道:“你让赤莲给我的珠血,到底是什么?” 面对画酒的气愤,青瑶笑得不能自抑,也不怕实话告诉她:“你说那个啊,只是很普通的毒药。” 闻言,画酒沉默良久,指节苍白,用力握住牢栏。 望着得意的青瑶,少女面上的表情一点点碎裂。 青瑶丝毫不害怕,平静与她对视。 画酒说:“青瑶姐姐,看起来,你一点也不害怕我。” 说这话时,少女微低下头,平静得不像话。 “我为什么害怕?” 青瑶不以为然,“或者说,你有什么值得我害怕的?” 表现得越不在意,实际上越害怕。 宴北辰舍不得杀她,这点就是青瑶最害怕的。 也是因为这个,她才非来这里,向画酒耀武扬威。 她把画酒当成假想敌,见到画酒不痛快,她就很高兴。 越是缺少什么,越想炫耀什么。 青瑶也没想到,有一天她会在画酒面前,如此缺少底气。 “你错了。” 画酒眸光微动,轻轻抬起脸。 在青瑶没反应过来之前,她碾碎掌心珠血,将粉末猛地一洒,“我刺杀宴北辰之前,他也没想到我会杀他啊。” 青瑶下意识想挡,还是有不少毒粉飘进眼睛里。 “啊——!” 青瑶捂住脸,踉跄跑出去,向外面看守的侍卫求救。 场面一度混乱。 望着狼狈跑远的青色身影,画酒清楚自己干了什么,但完全不后悔。 “青瑶姐姐,无论是什么毒药,都一起还给你。” 第45章 果然, 青瑶离开不久,宴北辰就找上门算账。 画酒毫不意外,连头也懒得抬。 伤了他在意的姑娘, 他自然要来替她出气。 出乎意料的是,他走进石牢,沉默站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很久没有动静。 见他迟迟不开口, 画酒只好问:“青瑶怎么样了?” 说这话时,她轻轻垂着眼, 整个人的气息都很安静,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宴北辰突然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眼睛不再总是望向他。 于是冷笑:“你把她眼睛弄瞎了。” “所以,你指望我因此愧疚忏悔?”画酒抬脸看着他。 她刺杀他时,他没来。她把青瑶弄瞎, 他迫不及待就找上门来。 “办不到。” 少女轻轻摇头,语气平静得没有起伏。 要不是少女脸侧无声划过晶莹水线, 宴北辰还真以为, 她一点都不怕死。 或许是出于气愤,他蹲下捏起少女的下巴,嘲讽一笑:“你现在的样子, 可比以前有骨气得多。” 说完,他嫌脏一般,甩开她的脸站起身。 画酒的脑袋被甩得偏到一边, 于是决定更有骨气, 红着眼圈质问:“为什么要拿我的花去救青瑶?” “你的花?” 宴北辰笑笑,简短语气极具嘲讽。 “难道不是吗?” 画酒什么都不想顾, 只想要一个公道。 “那本来就是我的花,你凭什么替我处置!” 捱了宴北辰一掌,又被青瑶气得吐血,画酒的身体情况变得糟糕。她没有站起身,只是紧攥住男人的袍角,声嘶力竭质问。 那是费娘子送给她的花,他不可以替她做主送给别人。 她的话毫不客气。 青年却并未真正生气,耐心提醒:“阿七,你记性好差。连你的命都握在我手上,还在乎什么花?” 说话时,他明明在笑,眼底却没有一丝高兴情绪。 他不懂画酒为什么执着于可有可无的花。 画酒眼睛红彤彤的,她根本不需要任何人替她慷慨。 她就是自私,就是冷漠,她就是不想用自己的花去救青瑶! 为什么青瑶犯病要摘她的花?是她天生欠青瑶的吗? 她不懂。 为什么,为什么身边所有人都喜欢青瑶。 父母如是,兄长如是,现在宴北辰,亦如是! 要爱青瑶拿自己的东西去爱好了,为什么非要从她身上剥削血肉? 是不是有人见证,会显得他们的爱意更真诚可贵? 她渺小,她卑微,她可有可无。 可是,她一点也不想见证他们伟大无私的爱意。 又或者,以上只是画酒的错觉,其实真正的她堪比日月,所以那些喜爱青瑶的人,都恨不得跑到她面前亲自证明! 画酒头痛欲裂。 她不需要知道,一点也不想知道,根本不必牵扯上她。 她只想离这些人远远的。 可连这样微小的愿望,也不被允许。 她早就对这一切感到厌烦。 画酒本以为他是来杀她的,可他没有动手。 “只是一朵花。”他望着她,目光沉沉。 像是要说服她,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画酒缓缓摇头:“那不只是一朵花。” 那是她曾经全部的希望。 她眼里溢出哀伤,盯着高高在上的青年。 可他感受不到她的愤怒与悲伤,像个局外人,冷眼旁观。 他毫不动容,冷冷站在那里,似乎极度隐忍,又似乎极度不耐烦。 终于,他冷淡问道:“所以呢,赔你一朵花?那你把她的眼睛弄瞎了,也愿意赔她一只眼睛吗?” 画酒答不上来。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他递给她一面明镜,为了让她看清,掌心祭出白色王火,“你到底想怎么样?” 一席话,轻飘飘把她的行为定义为发疯。 她所有的不安,所有的苦楚,所有的慌张,在这一刻,都变得如此多余可笑。 他冷冰冰的话语像利刃,要将她温热的躯体剖开来,展现在世风下,历经风吹雨打。 画酒的眼泪怔在脸上,松开男人的衣角,安静下来。 她不想怎么样。 从前她只想要他的爱,卑微进尘埃里,变得不像她自己。 男人递来的镜子,画酒没有接住,镜子碎了一地。 声响惊醒她,她惶然低下眼,镜子里万千个她,都在垂泪看着她。 竟然是她吗? 这样丑态百出。 于是她擦干净眼泪,用手支起身子,弯下腰,一点点捡起她丢在地上的自尊。 宴北辰没闲心观赏这励志一幕,头也不回离开。 直到捡完碎片,画酒才想起,他来石牢一趟,甚至没有追问她刺杀他的事。 或许是根本不在乎。 画酒笑容凄然。 石牢简陋,除了一张石床和石桌,什么也没有。 地面铺着干草,倒也并不脏。 对神魔而言,无非是行动被限制,日子无聊。 接下来的日子,她依旧被关在石牢。 偶尔会出现一个小侍女,替她检查身体情况。 第58章 用宴北辰的话来说就是,别让她死得太轻易。 小侍女很嫌弃这份差事,说话也刻薄:“真不知道怎么这么倒霉,被分到这里来。小芸姐姐在神女那里伺候,不知道多走运。” 小芸是青瑶的侍女。 “拜你所赐,神女的眼睛受伤了。” 小侍女很敷衍,随意检查画酒肩上的伤,上了些草药。 “但你呀,也别得意。尊上正在四处为神女寻药医治,留着你的性命,不过是等神女好起来,亲自惩治你这个恶毒的女人。”她出言嘲讽。 对待画酒的伤,小侍女完全不上心,弄得伤口反反复复,将养一个多月才好。 今日小侍女离开时,语气格外轻快:“听说神女的眼睛快好了,这苦差事终于要结束了。下次帮你换完药,我就不用来了。” * 入了夏,魔界迎来密密绵绵的雨季。 上次一别,宴北辰消失很久,再次出现,带着一身潮湿雨气。 他站在那里,什么话也没说。 画酒看了他一眼,青年周身无声裹挟低气压,脸庞苍白冷漠。 与往日不同的是,他右耳上,一枚丧钉都没有了。 画酒扶着墙壁站起来,语气疏离:“尊上大人,你的眼睛怎么了?” 青年有一双锐利漂亮的眼,而现在,左眼被黑色眼罩覆盖,只剩孤伶伶的右眼,阴鸷盯着她。 问这话时,她拼命想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一些,显得不在意。 可语气泄露悲伤。 “看不出来?” 青年捂着半张脸笑起来,“瞎了啊。” 他说这话时,毫不在意,像在评判别人的眼睛。 他一步步朝她走去。 察觉青年身上不同寻常的气息,画酒想跑,可石牢就这么点大,她的手腕被攥住。青年毫不怜惜,将她扔在石床上。 身下是石头,少女痛得蹙眉,想起身,而青年已经压了过来。 他单膝抵在她裙间,交握住她的指,求怜悯一般凑近低语:“我的眼睛好痛啊,你陪我一起痛,好不好?” 几乎在询问她的意见。 但画酒清楚,她的意见从来左右不了他的行为。 他的指抵在她的发间,画酒肩上的伤刚好,又被他用力握住,捏得青紫,伤口大概又裂开了。 她不想回答,偏过脑袋。 他喜欢咬她的脖子,那里很脆弱,皮囊之下涌动着血液,由心供给,输往全身。 也许是因为曾经寄存过神心,少女的身体,简直是往生骨最完美的容器。 往生骨喜欢这样躯体,他也喜欢。 然而身体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 下方的少女像小兽,颤抖着想避开他的亲吻。 青年察觉到这种抗拒:“你嫌弃我啊。” 又盯着她轻笑,“轮不到你嫌弃。” 说不喜欢的是他,现在强迫的又是他。 四周至暗,一片凌乱。 他掐住少女的腰,不让她跑,十分有耐心解她衣衫,像在进行一件有仪式感的事情。 或许换个场景来看,他并不是什么禽兽,而是衣冠济济的君子。 焚香净手,沐浴更衣,只为耐心拆开心上姑娘送来的礼物。 只是这礼物实在神秘,君子无奈,只能从系带开始解。 解开一层,还有下一层,令人苦恼万分。 偏偏拆礼物的过程更有意思,他一点也不想跳过。 他的优雅从容,对身下的少女却是另一种折磨。 她感受到他的指尖在游走,一点点解开自己。 那让她有种被剖析的恐惧感。 “不要这样。” 画酒握住他的手,泪眼朦胧看着他。 本来她以为自己什么也不怕。 可她想错了,她害怕这样的宴北辰,那让她觉得比死更屈辱。 然而她的手腕很快被按住。 “不要怎样?” 他沉身挺入,凑近她耳边,“世上不如意的事那么多,你要不要一件件求过去,求它们怜悯,看看它们会不会大发慈悲放过你?” 画酒痛得掐住他的肩,思绪却越痛越清醒。 青瑶的眼睛瞎了,宴北辰找到医治她的办法,自己的眼睛却没了。 脑中有个可怕的念头呼之欲出。 画酒睁眼望着石牢顶部,眼角热得发痛。 石牢顶部什么也没有,不大的区域在她视线中摇晃起来。 她不知道在自己在难过什么,又在生气什么。 “你的眼睛到底去哪里了?” 恍惚中,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询问,冷静得像个局外人。 宴北辰顿了顿,用仅剩的右眼凝视她。 很久,他吐字:“不关你的事。” 也对,那本来就是他的眼睛,他的身体。 他高兴了,愿意挖眼去救什么神女,确实都与她无关。 可是…… 她看着他笼罩在黑气下的左眼,忽然抬手捂住自己的左眼,那里好痛。 青年盯着她的举动,正想问她干什么。 少女忽然撤开手,将他抱得更紧,心底升起捉摸不住的惶恐。 她好害怕。 她曾经瞎过一只眼睛,后来多亏神族游医治好。 细节部分画酒已经记不太清,但痛是真切的。 可现在,那只眼睛又开始痛。 青年误以为是接纳,笑了笑,眼底没什么温度,转而更加用力。 有些事就是这样,未曾尝试过的时候,总觉得不过如此,自己一点也不感兴趣。 等到食髓知味,局势已经步步维艰,不由人定。 可是再难吃的糕点也是糕点,只好忍住满心苦涩,死也要拼命多咬几口,才肯甘心。 他吻去少女眼角的泪水,竟然是苦涩的。 他厌恶到不知如何发泄这种情绪,只好身体力行。 痛苦的时候,他总想和她分享更多有趣的事,将真实的他袒露。 或许会看见她惊讶的表情,或许会看见她厌恶的表情。 但不论是哪一种,都比现在的她生动。 杀其赛三人的时候,他就可以顺手把巫樗一起解决。 但那时候林州不安定,最重要的是…… 青年肤色苍白,眼尾带着兴奋的血红,露出残忍微笑。 更重要的是,他要名正言顺登上魔界至高之位。 名正言顺的血统,名正言顺的理由。 痴情的情种,为美人冲冠一怒,听起来总比嗜血的疯子好听得多。 大家会拥护情种,却不愿意真心为疯子卖命。 因为情种有软肋,而疯子不可控。 但这种事情,她估计不愿意听,他也懒得告诉她。 动情时,他抚摸着少女的脸,轻轻说道:“阿七,我知道,你想逃。” 他失笑,“世道如此,又能逃去哪里呢?” 少女的指甲修剪得很圆润,听见这话,还是下意识心头一紧,将指甲掐入青年后背。 宴北辰也不在意,只觉得她似乎更瘦了,抱起来轻得没什么重量。 其实他真挺喜欢这具身体,像一汪灵泉,滋养他挖眼时的痛苦 “这里是地狱,可其他地方,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这话听着有些丧气,甚至不像是宴北辰会说出来的。 “你见过人间的蚯蚓吗?” 画酒脑海中冒出蚯蚓的模样,那是一种藏在泥土里的虫子。 第一次看见这种虫子时,画酒觉得很可怕。 可后来发现,它们并没有眼睛,也不咬人。 有它们在的地方,泥土会更加松软,她种的花也会开得更好看。 她慢慢喜欢上这种小虫子。 下雨天的时候,它们会跑出来透气,支起圆乎乎的脑袋“张望”,偷偷躲在花叶的掩藏下。 弱小的生灵,不仅要躲避天敌,也要学会躲避行人。 虽然行人并不在意它们,但他们无意的一脚,也会要了它们的性命。 因为弱小,所以要学会时时躲藏,否则稍不留神,就容易丢掉性命。 画酒对这种弱小感同身受,青年的掠夺让她绝望。 宴北辰说:“炎热的季节里,它们总是忙着搬家,搬来搬去,总是死路一条。生逢乱世,你往哪里逃,其实都是死路。” “所以说,何必逃?” 他嘲笑她的不自量力。 其实他想说的是,既然如此,不如留在我身边。 其实留着画酒,他也觉得痛苦。 但放她离开,似乎会更痛苦。 宴北辰开始困惑,再次生出想杀她的念头。 但是…… 他不知道自己在但是什么! 这种优柔寡断,令他感到厌烦。 他自厌着,痛苦着。 这种时候,只有她也跟着一起痛苦,才能让他稍感放松。 果不其然,身下少女紧咬着牙,说不出一点话。 第59章 “痛苦的话,为什么不喊出来呢。” 他循循善诱,“乖,你喊出来,我说不定放你出去。” 但画酒别过脑袋,避开他的目光。 这种无视令他心烦,忍不住动手掰正她的脸:“阿七,真的不想说什么吗?” 随便说什么都可以,比如她喜欢他,比如她从来没有想杀他。 “你刺杀我的事,以为就这样过去了?”他冷声提醒。 画酒睁开眼睛,额发已经被汗水濡湿。 她不知道的是,这幅模样落入青年眼中,有种别样的美丽。 在他的注视下,她无声启唇,一阵沉默后,依旧无话可说。 “还是说你真的很想死?” 他忽然动手,狠狠掐住少女的脖子。 那里很脆弱,似乎再用力一些,就会被折断。 想死的话,那他成全她好不好? 这样一来,皆大欢喜。 终究是求生意志更胜一筹。 少女神色痛苦,抬手拉住他的掌,整个人都在颤抖。 宴北辰松开了手。 剧烈咳嗽后,她问:“我说了,你会信我吗?” 他诚实答:“不一定,你试试看,也许我比你想象中的更好说话。”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办不到呢?” 他不想杀她了,只想吻她。 画酒承受着他灼热的吻,冷不丁开口:“如果我要你杀了青瑶,你也会答应吗?” 第46章 话音落下, 他单手撑在她耳侧,像在按耐些什么,沉默得可怕。 画酒侧目盯着那只手, 皮肤冷白,青筋格外明显,无声彰显主人的怒意。 她没被震慑住,轻轻摇头:“你不是想听我的解释。你认定的事情, 根本不会轻易改变。你只想看我求你,向你低头。” “说与不说, 结果都是一样的。” 灰心至极时,少女挽出无奈微笑。 宴北辰漆黑的瞳仁紧锁着她,看起来厌恶至极。 不一样,他想。 这种时候,他愿意听她说话,什么声音都很动听。 可她说出的话总是带刺, 想扎穿他的手,让他鲜血淋漓, 让他把握不住。 带刺的鲜花, 危险得赏心悦目。 但前提是,他养出这些刺,是希望她拿来对准别人, 而不是用这一套,来对付他。 青年觉得愠怒,并不知道对画酒而言, 整个世界都灰扑扑的。 她已经卑微得埋进土里, 湿润泥土压在头顶,让她喘不过气。 哀求? 再哀求也不会得到想要的, 不如不求。 等到一切结束,青年起身离开,衣衫四处散落,满地狼藉。 画酒慢吞吞捡起来穿好。 哪里都痛,只好想点高兴的事。 想了很久,少女的眼睛依旧毫无神彩,满心苦涩道:“真好,又多活一天。” * 魔宫四面的墙都在透风,没有消息瞒得过赌坊那群男人。 根据内部可靠消息,幽冥州王厚着脸皮上奏,想将女儿嫁给宴北辰,还只求魔后之位。 说到这里,有人嗤笑出声:“那老家伙做什么美梦呢,没见魔宫那位把那神女捧多高?” 也有不赞同者说:“我倒认为,幽冥州王就是因为这个急的。因为赤莲的关系,这些年幽冥州可没少被打压,眼看着又要来一位神族魔后,他能不上火吗?” “上火也没用啊。谁叫他没本事生个好女儿叫青瑶,还恰好救过那位呢?” 说话的男人耸肩一笑。 以上是激进派发言。 激进派只会嘲笑,相比之下,温和派接受能力就好得多,前几日就抓紧时间开盘,赌注是“苏小姐和神女,究竟谁能成为新魔后?” 说实话,这个赌注也没什么悬念。 大多数筹码都堆在属于“神女”的区域。 少部分压“苏小姐”的,都是为了让局面看起来有得玩。 温和派都是见过大风大浪的老魔头,心态四平八稳,没什么能惊到他们。 但那天还真是把他们惊到了。 本来大家聚在二楼,临时起意开了个小盘。 周围人也不是很在意,各自忙自己的。 甚至有人戴着鬼面具,闲坐窗台,来赌坊眺望风景,压根没往这里看一眼。 一切都在温和中进行。 直到快要收尾,那个看风景的忽然走过来。 在温和派莫名的目光下,那人压下十块玄红筹码,顶额的。 赌坊顶额筹码是一万灵石,十块就是十万。 温和派:“……” 要知道,一百灵石足够一头追云兽一年开销,就是再家大业大,也不是这样玩的。 管事本来在一楼,听说这事,惊得亲自出马。 这种顶额筹码,面值大得没有用武之地,赌坊做出来只是为了凑整好看,满足个别权贵的收藏癖,一共也没发行多少。 真是没想到,有人能一次性拿出十块。 豪得发横。 管事来到二楼,瞧鬼面具青年眼生,再三确认,那人却随手将筹码扔上赌桌。 看见他扔歪,筹码落到两者之外的地界,管事擦擦汗,小心翼翼问:“这位公子,您是想赌哪位?苏小姐,还是神女?” “两个都不赌。” 说这话时,他轻笑,尾音微微上挑。 管事继续擦汗:“您的意思是?” 那人却不想再多言。 还是温和派好心魔头多,主动替他解释:“意思就是,只要这两人其中任何一个当上魔后,都算他输。” 管事恍然大悟,正想确认,下注那人却已经转身离开。 大概是他离开的背影太潇洒,那天以后,赌坊的人开始亲切称呼他为“十万哥”。 “十万哥”的事迹太过震撼,一连几日,赌坊变得格外拥挤,大多是想来一睹“十万哥”英姿。 但他再没来过。 期间魔宫又有新传闻。 “神女眼睛受伤,那位二话不说,直接把眼睛挖给人家了。结果已经没有悬念。” 有魔头揣测,“十万哥”知道自己必输无疑,偷着哭去了。 反正温和派的事先告一段落。 激进派也准备开盘。 “我出五十灵石,那老头一定是失心疯。” 一个戴着兔面首的男人率先发话,评价幽冥州王的行为。 放以前来说,五十灵石不算小筹码。 奈何有“十万哥”的铺垫,大家都对灵石失去概念。 周围人还没开始跟投,一阵爽朗笑声突然出现在门口。 朝着笑声源头望去,只见一个虎面首男人朝大厅走来。 他一出现,众人噤若寒蝉。 赌坊管事亲自迎过去,一路点头哈腰:“大人,这边请!” 虎面首男人没搭理管事,目下无尘。 这位大人腿脚似乎有些毛病,但没人研究这个,因为大家都知道他是周恒。 众人嘀咕,瞧周恒这模样,不知道是靠上哪座大山。 “五十灵石也好意思拿出来玩?” 周恒目标明确,径直停在兔面首男人面前,“我出五百灵石,把你这些破烂玩意拿回去,别脏了大家的眼。” 他随手一拂,桌上筹码全掉地上。 袖一挥,重新堆上他的新筹码。 做完这些,他无比挑衅,站在兔面兽男人面前。 此言一出,周围不少魔头轻吸凉气。 听见这“艳羡”的声音,周恒沉浸在得意中,不可自拔。 围观魔头陷入沉默。 他们觉得周恒肯定不知道“十万哥”的事迹,默默替他感到尴尬。 再观兔面首男人,正是上次问周恒“你哪位”的睿智者。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眼看将有一场恶战。 围观魔头躁动不安,迫不及待要看好戏。 不过兔面首男人没硬气多久,立即灰溜溜离场。 大家都是来这里找乐子的,没人想在这里惹麻烦。 只有周恒拼命凸显,生怕别人看不见他这个活靶子。 经历过大落大起,周恒张扬得不像话,简直不把任何人放眼里。 虽然按照规矩,脸上象征性扣了张面具,但音色都懒得掩藏。 接下来,周恒大手笔参了几个无关痛痒的赌局,豪横至极,完全不在乎输赢,只为展示财力。 大家心里没有一点波澜,偏偏周恒自我感觉良好。 他哗众取宠的行为,落在各种大人物混迹的匿名场,引来不少人侧目。 大家都是低调做魔,没有像周恒这样的。 枪打出头鸟,他完全不懂这个道理。 一连半月,周恒都流连赌坊。 今日也不例外,他又来了,声势浩大,管事硬着头皮上去奉承。 不知聊起什么,说到魔宫那位失势的表姑娘。 周恒听见,冷哼一声:“什么表姑娘,一个神族的冒牌货。” 第60章 更多的,他不愿细说。 平常一有点风吹草动,他就说个滔滔不绝,这次倒懂卖关子,引起众人注意。 同样的场景,同样的话。 上次他说的无人在意,甚至要将他打出去。 这次,一石激起千层浪。 坊内纷纷谈论猜测,一传百,百传万,以赌坊为中心点,开枝散叶,飞速传遍王城每个角落,速度快得令人瞠目结舌。 周恒要的就是这种结果。 有人在背后推动,越传越像回事。 一时间,流言四溢,很快传进魔宫里。 “你们听说了吗?那个表姑娘,并不是真的表姑娘,她是个神族人。”侍女们神神秘秘。 负责给画酒换药的小侍女吓了一跳:“啊,怪不得尊上厌弃她,原来是个骗子!” 语气愤慨。 “不仅如此,她还恶毒。青瑶姑娘好心去牢里看望她,她不思悔改,还想弄瞎姑娘的眼睛!” 小芸格外气愤,“幸得尊上爱重,姑娘的眼睛被治好了。哼,她这么恶毒,好日子到头了!” 对于小芸的愤怒,大家表示理解。 毕竟她是青瑶的贴身侍女,以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入夜时分,窗外呼啸过寒风,殿内被夜明珠照亮。 小芸献宝似的,将今日发生的事告知:“姑娘,石牢那位身份存疑,这下尊上连最后的顾虑也省了。尊上爱重姑娘,肯定为姑娘出气。” 爱重? 青瑶闻言,竟真开始思考。 想完之后,心却渐渐沉下去。 所有人都以为,宴北辰那只眼睛是为她瞎的。 只有青瑶知道,完全不是那样。 不过她也懒得纠正。 误会就误会吧,反正对她毫无害处,索性认下。 其实仔细想想,抢亲那天,宴北辰中的那支箭,也并不是替她挡的。 而是那支箭,他实在无法避开。 王城最近疯传的流言,青瑶事先并不知情。 她眼睛刚好,整个人气息都淡淡的,问起侍女:“什么存疑?” 小芸一五一十讲了。 出乎意料的是,青瑶并没有想象中开心,情绪格外平静。 这份平静,源自她根本不认识什么周恒,赌坊的事更是与她无关。 不到必要关头,她也不想轻易暴露画酒身世。 不是因为她多好心,而是这种秘辛一旦追查起来,总是喜欢刨根问底。 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青瑶不希望被牵扯其中,出现在旁人的议论声里。 不是她干的,就只能说明画酒太倒霉,或者还得罪了其他人。 青瑶勾唇笑笑。 无论有没有她,画酒终究逃不掉。 只能说,天命如此。 她所做的那些,不过顺应天命,又有什么过错呢? 青瑶问:“那位替我医治心疾的神族医师,还留在魔界吗?” 小芸连忙回答:“在的。尊上怕姑娘心疾再犯,特意将那位医师留着呢。姑娘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奴婢去把医师叫来?” “不必了,只是随口问问。”青瑶说。 * 石牢中,小侍女来为画酒换最后一次药。 看到少女肩头新结痂的伤口,小侍女来了怒气,皱眉抱怨:“我只负责上药,不是来伺候你的。你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是指望尊上怜惜你吗?别做梦了,就算尊上娶幽冥州王的女儿,也不会娶你的。” 这伤不好,小侍女就得一直来。 王城向来捧高踩低,更何况一朝易主,画酒沦为阶下囚,身份还存疑,没人把她放在眼里。 听见小侍女的话,画酒轻轻抬起眼。 小侍女毫不客气:“你看我干什么?告诉你,幽冥州王想把女儿嫁给尊上,但尊上心里只装着青瑶神女,不会理其他人,更不会搭理你。” 小侍女没什么耐心,一边上药一边讽刺,“你运气不错,尊上舍眼救了神女,特赦五州,留着你的性命。” 本来她还想提画酒身份的事,但伐弋路过时偶然听闻,难得动怒喝止,下令谁再胡言乱语,就要割掉她们的舌头。 小侍女很害怕,事情没有定论之前,也不敢在画酒面前提。 画酒此时终于明白,那天宴北辰为何暴怒。 ——因为挖了只眼睛救青瑶,所以要来找她这个罪魁祸首发泄怒火。 小侍女一脸晦气,上完药就离开,半刻不想多待。 画酒独自待在石牢,浑浑噩噩时,感觉左眼开始发烫,痛得她受不了。 她想起被顾夜抓住那天,真以为会死在顾州。 那时候她很害怕,想起很多稀奇古怪的梦,梦里有看不清脸的故人。 等到顾夜的鲜血溅到脸上,画酒才猛然回过神。 眼前是逆着光,朝她递出手的宴北辰。 “傻站着干什么?上来。” 说着,他将她抱上去,愈合她颈间血痕。 曾经有一个对她很好的人,可总没有机会见一面,亲自道一声谢。 然而顾州城墙上,尽管青年逆着光,她依旧看清他长什么样子。 少女心中盛满欣喜。 刹那间,他的身影与梦中故人逐渐相融,一同拯救她孤单到无处安放的灵魂。 画酒想,那才是她喜欢他的开始。 可她似乎弄错了什么,错得离谱。 眼睛越来越痛,视物都变得模糊。 不知什么时候睡过去,再睁眼醒来,宴北辰真的站在她面前。 看着他瞎掉的左眼,画酒由衷感觉恐惧。 她承受不起他的怒火,害怕他的报复。 她想跑,可已经没力气跑,又被压在下面。 他不是来和她聊感情的,只想占有她的躯体。 又折腾到大半夜,不会疲倦,精力好得不行。 满打满算,少女也还未到千岁成年礼,根本受不了他。 频繁的来往让画酒感到麻木。 她觉得自己像个木偶,进行着没有感情的交流。 身体被填满,心中无比空虚。 甚至不知道,是死更可怕,还是这样屈辱地活下去更为可怕。 他像在执行某种任务,冷漠到没有感情。 第47章 一次事后, 她突然萌生念头,想要和他好好谈一谈。 平常两人总在相互试探底线,期待打破对方的, 然后为自己多谋取一分余地。 能像现在这样,心平气和聊天的时机属实难得。 两人衣衫齐整。 青年坐在石床上,少女轻轻伏在他膝头:“可不可以不要再喜欢青瑶?” 语气轻微诚恳,害怕打碎这难得温馨的一幕。 其实她想, 也许宴北辰和她一样,喜欢上一个求而不得的幻影。 他们都一样可怜。 如果。 画酒想, 如果他愿意放弃青瑶,送她回神界…… 只要他能做到,那她愿意留下来,死在他身边,再不离开。 这是她能做出的最大妥协。 以后的话,她再也不和他闹什么, 可以缄默,直到死去。 可宴北辰仅仅投来冷漠空泛的眼神:“我的事, 与你有关?” 语气满是憎恶, 令人瑟缩。 是啊,不关她的事。 可画酒还是想说:“宴北辰,你好蠢, 青瑶不喜欢你,只想要你的命。” “那又如何,你不也想要我的命?”宴北辰觉得好笑。 人心本就是偏的, 他都这样说了, 画酒再也说不出剩下的话。 泪水渐渐模糊视线。 她想,如果爱一个人这么艰难, 为什么不愿意回头看看她? 她会把他当做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妥善收藏。 孤独时,她陪着他,失落时,她守着他。 可宴北辰既不会孤独,也不会失落。 于是画酒感到绝望。 爱一个人,本身就是绝望的。 爱很多人就不会,偏偏画酒不懂这个道理,于是她更绝望了。 她只是不起眼的众生之一,毫无特别之处,什么也给不了他。 她以为是因为这个,所以他才不愿意喜欢她,只想伤害她。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永远孤独。” 少女眉眼温柔。 这一刻,她忘记种种不愉快,想让时间就此停留,地老天荒,再也不用面对未来的疾风暴雨。 疯狂时,她甚至想,要是宴北辰是一个吃人的怪物就好了。把她吃掉,这样他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不再分离。 但宴北辰不是赤蛇,只漠然笑了笑,“感谢你的诅咒。不过很可惜,大概不会应验。” 于是画酒也跟着笑了。 很早以前,她就知道他不会爱她。 可好处是,他也不喜欢别人,完全就是她想要的忠贞不二的夫君。 他冷心冷情没关系,她可以捧出很多真心、很多爱。 可原来,他有喜欢到骨子里的姑娘。 第61章 他骗了她,骗她交出一颗真心,然后肆意践踏。 “你有喜欢的人,当初为什么要来招惹我?”画酒再也忍不住,出声质问。 宴北辰不想和她吵,起身要走,画酒慌忙叫住他:“如果,我是说如果。当年在神界,是我救你的话,那么……” 她知道他喜欢青瑶,想不出原因,只能把这当成唯一解释。 她以为宴北辰喜欢救命恩人。 但他头也没回,冷声打断:“不会有如果。” 他离开后,空荡荡的石牢里,又只剩下画酒一个人。 能衣着整齐聊天的机会总是少,潮湿的雨夜,他又来了。 这种天气,他的心情不会很好。 画酒感到害怕,可再怕也逃不掉。 这次不在石床上。 躺在干草上时,眼前越来越模糊,她轻声说:“我可以忍受你的残暴,喜怒无常,不在意,不关心,甚至能忍受你不喜欢我。” 曾经为了留在他身边,她能忍受这么多。 可他什么也不能为她改变,甚至仗着她的喜欢,肆无忌惮伤害她。 他一直在践踏她的底线,她已经退无可退,只剩绝路。 既然他不愿意放弃青瑶,就不该来这里,和她纠缠不休。 “你心有所爱,何必这样做。” 少女胸腔带着浓厚悲伤,然而无人在意。 画酒知道,他甚至可能根本懒得听她的废话。 他不听,她却一定要说出来。 因为有的话像执念,不说出来,会记挂一辈子。 说出来,才得以化解。 情感本就不对等,在宴北辰面前,她已经一败涂地,除了性命与稀薄的尊严,什么也不剩。 其实就连以上两样,也都握在他手里,很轻易就能碾碎。 青年也很清楚这一点,抬指掐起少女苍白羸弱的脸:“可是阿七,是你没得选啊。” 望着那颤缩的眸光,他轻轻笑了,“要是你足够强大,有能力从我身边离开,根本不会留在这里和我废话,不是吗?” 他的话对极了。 要是可以,她早就逃了。 画酒勉强挤出笑:“是的,寄人篱下,总是要付出代价。” 说完这句,少女忽然满目哀伤,“抱歉,我不该利用你。” 她真的后悔了。 即使死在劫雷下,那也是她的命数。她不该算计到他头上,奢求利用他的力量避劫。 总好过现在,被困在这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早早离开,才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如果不是她贪心,一切都不会发生。 她错了,都是她错了! 她想道歉,宴北辰却不给她机会:“现在说这些,是不是太晚了些?” 他一点也没心软,按在少女脊背的手忽然加重力气,痛得画酒蹙眉,依旧没能阻止她继续说下去的念头。 她捂住眼睛哀求:“可不可以放我出去?我的眼睛很痛。” 少女浑身雪白,双腿笔直纤细,小腿被紧握在青年手中,形成屈辱至极的姿势。 她不想呆在这里,忍受小侍女的嫌弃。 最重要的是,她不愿承受宴北辰的泄愤。 她不想像个木偶,被迫承受。 宴北辰看着她的左眼,漆黑瞳孔浮着一层水雾,看起来没有半点异常。 轻笑一声,心底生出淡淡讽意,不知道她又耍什么花招。 “痛?痛可以挖出来啊。” 他伸出指,抚过少女的眼皮,“挖出来就不痛了。真的,我向你保证。” 说这话时,青年语调旖旎,吓得画酒以为他要干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 但他的手顿在她眼尾,突然正色问:“放你出去的话,你会离开我吗?” 看着青年仅剩的右眼,画酒脊背发寒,忍住恐惧,尽量平稳声线:“不会。” “撒谎!” 几乎同一时刻,青年松开手,如同猎人,埋首在她耳侧,吓得画酒肩头瑟缩。 “为什么非要留着我?” 画酒忽然丧失某种力气,觉得好累,连呼吸都成为一种折磨。 要是以前,说不定她还会心存幻想。 但经历种种,那点希冀早就消耗殆尽。 她再也不会傻到,认为他是出于喜欢,才非要留下她。 也许她身上,还存在某种他可以图谋的利益。 只剩下这个可能。 画酒叹气,要是他还需要什么,大可以说出来,她直接给他,大家都不用再互相折磨。 “我喜欢你这具躯体。”青年的话过分直白。 他笑看着她,捞起她的指亲吻。 画酒已经被逼迫到窒息,垂下眼,冷声开口:“青瑶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她试图激怒,但宴北辰一眼看穿这种意图,静静凝视着,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于是画酒半劝半哄:“你既然喜欢她,就该专心爱护,而不是留在这里……” 她试图教会他如何爱一个人。 手指突然被紧紧按住,画酒倒吸凉气,没办法再说下去。 宴北辰手指越收越紧:“喜欢?多可笑的话。像我这样自私自利的魔头,怎么会喜欢别人。” 所有人不过是他利用的对象。 在捏碎画酒的骨头前,他松开手。 逃离桎梏后,少女做出猝不及防的动作。 她忽然伸手,宴北辰以为她要还击,或许是想扇他一巴掌。 扇就扇吧,他懒得躲。 结果快被他捏碎的指,温柔停落在他左眼旁。 嘲讽笑意凝固在他嘴角。 她说:“挖眼的时候一定很痛吧。你连眼睛都愿意给她,怎么会是不喜欢?只是你不愿意相信这个结果。其实,爱一个人不可怕的,你别害怕。” 如果害怕去爱,永远得不到爱。 最重要的是,画酒不想再和他们两人纠缠下去。 这下他觉得更好笑了,反问:“谁告诉你,我把眼睛挖给她了?” 画酒身体僵住。 他唇畔笑意一点点淡下去。 青瑶那眼睛看着严重,实际上顺手就能治好。他故意拖着,就是不想让她好得太快。 表面功夫,自然是做给旁人看的。 毕竟,这可是他从巫樗手里好不容易抢来的,不好好珍惜,神族怎么会相信? 退一万步,就算她眼睛真要瞎,宴北辰也不可能挖自己的给她。 他又不是蠢货,不去挖别人的眼睛,都算日行一善。 至于他瞎掉的左眼,是在梦中丢掉的。 梦中的他要更年轻一些,蠢得头上长草,亲手挖出左眼,捧给一个不在意他的女人。 愚不可及! 宴北辰简直想回到过去,在他头上踩几脚。 挖就挖了,偏偏痛还要现在的他跟着承担。 太不公平了。宴北辰憎恨上梦中的蠢货。 凭什么他去干蠢事,痛却要他来受? 想到这里,青年英俊的面庞更显阴郁。 看着身下可怜的少女,宴北辰扯出笑意。 她总是自以为是,妄图揣测。 实际上她的揣测,构不成毫末的他。 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即使全天下都不理解他,但她应该懂得。 藏得太深,没人能看穿他,画酒也不例外。 宴北辰不想被看穿,又期待被看穿。 这种矛盾心理,快要把他逼疯。 于是他也想把她一起逼疯。 “告诉你个秘密,这只手有六根指头。” 他伸出左手,然而画酒看见的,却是正常人的手。 不多不少,正好五根指头。 “你猜多余那根去哪里了?” 他眼神黯淡,看了一眼少女的心房,“被我剁了。” “任何多余的东西,都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被我舍弃。” 第48章 宴北辰生来就没有心, 却多出一根指。 他砍下第六指,那根指化成往生骨,成为他缺少的心脏。 在苍野, 未散的硝烟中,身下少女抬起脏兮兮的脸,拽住他的衣摆求救。 说实话,千年里, 她是头一个用那种眼神看他的,竟然会蠢到来求他。 这么蠢, 怪不得神心都被别人挖了。 宴北辰冷笑,没打算搭理她。 往前走了两步,想到什么,又停顿下来。 “这颗心,是我给你的。” 石牢中,男人视线淡漠, 顺着少女锁骨下移,最终停驻在某处。 那下面, 藏着血肉之心。 “你的……心?” 画酒愣愣重复。 第一个念头竟然是, 他又在骗她。 神有神心,魔有魔心。 怎么会有人失去心还能活下去? 但青年神色格外正经,完全不会让人觉得这是一个玩笑。 画酒目光开始动摇, 心底仓惶。 原来,这才是她偶尔与他心意相通的原因。 第62章 又或许,她读懂那些, 是他根本懒得隐藏的。 “我不需要这颗心, 不需要任何多余的感情。” 隔着第三根肋骨,隔着肋骨之外的血肉皮囊, 他饶有兴致,按在那颗心上,眼里出现奇异色彩。 苍白青年笑了笑,说出画酒最在意的答案,“因为,我修的是无情道。” 无情道,一条用父母、亲友、爱人血肉铺就的通天坦途。 世间再没有比这更快的捷径。 画酒做不出任何反应,眼前场景似乎在此刻静止。 时间混在星空里流转,记忆回到神界的日子。 她知道无情道。 雪白神殿中,芃羽星君掌着玉尺,给众人讲述神史。 神史末卷第一章 ,讲的就是无情道。 “天道与无情道本为一体。” 星君苍老到没什么起伏的声音,仿佛回荡在耳边。 上古时期,众生煎熬,有神女出世,斩杀天道。 天道生生不息。 旧天道死去,新天道就会诞生。 他们现在,就生存在新天道的庇佑下。 新天道诞生伊始,为避免重蹈覆辙,有意摒弃掉邪恶与妄念。 那部分并没有彻底消失,游荡逃逸,携带往生骨,妄图转生,祸乱三界。 邪恶与妄念,即是无情道的源头。 很久以后,少女才回过神,缓缓眨了一下眼。 原本以为只是传说,现在他告诉她,那是真的。 画酒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漾开笑意,猝不及防滚落两行清泪,像长长的线,蜿蜒入发间,又被青年握住。 或许她该庆幸,不然宴北辰怎么可能拿出心来救她? 既修无情道,注定不会在意任何人。 不信奉爱情恩义,不相信世间任何美好。 即使真的出现,也是动摇道心的存在,必须亲手扼杀摧毁。 为了争夺权力,天下皆可杀。 魔域四分五裂,也只有这样极度利己的魔头,才能在短短几十年间,完成巫樗一生都做不到的壮举。 镇压诸王动乱,收复各方势力。 他踩着所有蝼蚁的性命,站在魔界至高无上的位置,无人可撼动。 邪魔是这样的,踏着天下人的血走过,也不会感到丝毫歉疚。 所以她本不该对他有任何期待。 他不打算再瞒她任何事,索性全部承认:“当初在苍野,你觉得我凭什么救你?因为我需要一个表妹,让巫樗觉得愧疚。看他过得太舒坦,我浑身的骨头都要难受得死了。” “憎恨?不。不是因为我多恨他,而是他占着我想要的位置,注定成为我最大阻碍,我实在厌烦。” 他捡回画酒,是为了利用巫樗对萝灵的愧疚。 他在赌巫樗还保留人性,同时也放出虚假讯号,让巫樗自以为掌握他的软肋。 实际上,宴北辰谁也不在乎,任何人都可以是他的棋子。 巫樗与他有着相同底色,也不在乎画酒是不是萝灵的亲女儿,只是生活太过安逸,想起故人,难免生出多余情感,想借她填平自己心底名为愧疚的沟壑。 在苍野前行的两步,宴北辰快速想完这些。 所以发现亲表妹死后,他才退而求其次,捡回画酒打掩护。 画酒一梦方醒,笑容清清浅浅。 她不想再聊这个话题,随口问道:“你的长命锁呢?” 她已经很久没见过。 “太多余,扔了。”青年语气平淡。 多余吗?画酒不清楚。 好像,自长命死后,她就再没见过他佩戴。 宴北辰和她想一块去了,“你知道长命是怎么死的吗?” “长命是被林州魔兵射中,重伤不治……”画酒喃喃,背诵一般倾倒答案。 “回答错误。” 青年惩罚性般,用指腹按在少女柔软的唇上,加重力气滑过,弄得那里又红又肿,“是因为它不该成为拖累,所以我杀了它。” 不是不能救,是他不想救。 大荒中,他同样觉得受伤的长命太多余。 “你……” 这下画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只是不说些什么,心里像坠着块石头,压得她难受。 憋了半晌,她说出句,“它是你养大的,你没有心吗?” 说完之后,才反应过来这话多可笑。 “有啊。”他语气淡漠,轻易抓住她的,“不是在你这里吗?” 画酒痛得咬在他肩头,很快脸被掐住,上方传来男人沉沉的声音:“怎么,受不了刺激,被长命附身了?” 或许是找到更有趣的,他松开手,揽住少女纤细腰身,和她贴得更近。 画酒吃痛,蹙起眉:“你不怕报应吗?” “报应?” 他似乎听见可笑至极的话,“你是指那些活着都没本事的废物东西,变成厉鬼来杀我?” “举头三尺有神明,神明之外,更有天命!” 画酒痛得想求饶,说出口的话,却变得格外硬气。 看她故作强硬,他生出恶趣味,想要碾碎她。 轻轻笑了笑:“神明不也得被我压着。至于天命,我不信命,只信杀戮。手中刀有多长,疆域才能有多远。” 画酒的眼神充满不可置信,像在看一个恐怖的陌生人。 宴北辰低下头,微笑着迎视:“这就害怕了?还有更恐怖的。” 他破罐子破摔,“韩州大殿,乌措你还记得吧?他说的话完全没有问题,乌州瘟疫就是我干的,是我将疫毒放于乌江上游,让乌州全境陷落。” “还有你那个好朋友,费廷的夫人,也是我杀的。”他补充道。 像恶鬼的诅咒盘旋在耳际。 画酒的时间似乎静止了。 猛一回神,名为理智的弦绷断了。 疯子! 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画酒试图挣脱桎梏,然而青年有力的手臂像铁链,牢牢锁住她。 “啊——!” 石牢中,回荡着少女崩溃的哭喊,像是遭遇极为可怕的事。 青年无动于衷地看着她,等她哭累了,再吻去她眼角的泪。 他的靠近如同血海朝她涌来,若隐若现的血腥气息飘荡在鼻底,令人作呕。 少女脸色惨白,想起什么,几乎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红着眼死死盯着他:“你明明说过,你从不滥杀无辜!” 他是残忍,但不杀无辜之人。 “无辜?” 青年失笑,“生存在这个世道,本身就是最大的伤天害理。谁无辜?是你的吗阿七,顶着我表妹的名头,做着嫁给别人的美梦?” 画酒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起这个,依旧愤愤看着他。 他力气大得几乎捏碎她的腕,“还有巫樗,你把他当亲人啊?告诉你,可没人把你当亲人。” 她想让他松手,男人却不让她挣脱,“捡到你之前,我已经找到萝灵的女儿,她早就死在苍野,是我亲手掩埋!” “你真的无辜吗?星州的画酒小帝姬。” 他一字一句,唤出她拼命隐藏的身份。 画酒惊了。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 甚至这一切,可能也是他算计好的。 恐惧爬满脊背,少女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转瞬即逝。 他在用她的身份威胁她。 察觉到少女的惊惧,他放缓语气,眼尾下垂,就像耐心安抚小宠物,轻轻将她拢入怀中。 “不要再犯蠢,试图揣测我。我厌烦了舍近求远,厌烦了一切没有结果的努力。” 身处他这样的位置,不赢,就只能死。 他满眼深情:“一旦踏上权力的征途,就永无回头之时。要么踩着别人的尸体登上顶峰,要么成为别人垫脚的枯骨。” 画酒觉得他这副样子实在太恶心,然而他死死捧住她的脸,眼中几乎有近似委屈的情绪浮动,“不然的话,你猜,为什么明知顾夜动了杀心,费廷依旧不能带着妻儿避世?” “我来告诉你。是因为追逐权力的道路上,只有死人,才能被允许离场。” 他眼底情绪一寸寸变凉。 “我不杀你口中那些好人、好朋友,他们就要来反过来杀死我。”他近乎病态地问,“还是说,你想让我死?” 宴北辰觉得,他一定是疯了,竟然试图从她这里得到理解。 画酒摇头:“是因为你非要去争!”争那些不属于他的东西。 “不是想争,是不得不争。”他冷静道。 没人知道,不可一世的宴北辰身负天罚咒出生。 苍白手腕上,负七十二重锁链,锁住灵魄。 那是天道的特殊标记,只等时机成熟,就要用劫雷清洗他。 坐以待毙? 不。 他要用天下人的性命,来换他的命。 “别再狡辩了!”画酒崩溃道。 无论他怎么说,费娘子的事,她不能原谅。 第63章 费娘子可以死,任何人都可以死。 但她觉得宴北辰真是可怕,明明可以光明正大地赢,却偏偏利用无辜的人,达成目的。 他和青瑶是同样的人! 终于,他冷睨她一眼:“你算什么东西,我需要和你狡辩?” 宴北辰起身整好衣衫,恢复衣冠楚楚的模样。 在他身后,少女撑着坐起身,用破碎的衣料勉强盖住自己。 悲怆压弯她的脖子,再也抬不起头来。 巫樗已经死了,她也没用了。 宴北辰肯定也想解决掉她。 对着青年的背影,她沉默良久,在他即将迈出石牢的时刻,突然吐字:“我很后悔,那天给你加的不是毒药。” 要是他愿意回头,能看见少女左眼蜿蜒而下的血泪。 但他没有。 离去前扔下一句:“是毒药的话,我一定先喂你喝。” * 第二日清晨,有绯衣侍女走入石牢,为画酒带来换洗衣裙。 不再是之前那个小侍女。 阴暗角落里,少女安安静静靠坐着,像是睡着了。 绯衣侍女走过去,放下手中托盘,碰了碰少女的手臂:“表姑娘,醒一醒。” 然而少女顺着她推的方向缓缓滑倒,借着微光一看,她左眼下方,全是未干的血迹。 侍女颤抖伸出手,或许是太紧张,甚至完全没有感受到少女呼吸的存在。 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冲到外面被侍卫拦下,磕磕巴巴道:“表姑娘她,她好像……她眼睛流了好多血。” 闻言,侍卫们神色凛然。 尊上只让他们看着人,没说让她死在里面。 来不及考虑,立马将此事禀报。 第49章 “眼睛出了问题?” 青瑶把玩着一把小巧匕首, 一不留神,锋利刃面割破指腹。 血滴渗出,滴落到玉檀木的花台上。 小芸连忙迎上去, 满眼紧张:“姑娘没事吧,要不要请医师来看看?” “一点小伤,何必兴师动众。” 青瑶摇头拒绝,眼底泛出生理性泪花, “我不过伤到手指而已,阿酒姑娘伤的可是眼睛, 一定更痛吧?” “姑娘就是太善良,她这么恶毒,何必对她心软。”小芸皱眉不忿。 青瑶浅浅笑,说自己并无大碍,让小芸拿来纱布,简单把伤口包扎好。 做完一切, 她大度表示,让小芸去找神族医师, 给画酒诊治眼睛。 虽然满心不情愿, 小芸还是照做了。 * 宴北辰人不在魔宫,没人知道他的去向。看守石牢的侍卫们拿捏不准,发现画酒并没有死, 但眼睛一直流血,只能禀报给伐弋,让他定夺。 经历这件事, 画酒终于被移置到别院。 仅仅两个月, 少女形销骨立,轻得像片羽毛。 常嬷嬷满脸心疼, 替昏迷的少女擦去脸上血污。 床前一堆魔族医师围着,没人能看出画酒的眼睛有什么问题,缩得像一堆鹌鹑,怕被问责。 小芸带着神族医师慢悠悠赶到时,别院只有伐弋守着,抬手拦住他们:“干什么?” 面对伐弋,小芸犯怵,话都不敢说。 神族医师主动站出来,拱手行礼,解释是受青瑶帝姬之令,来替里面的姑娘看病。 此话一出,伐弋也搞不懂青瑶意欲何为。 但出于直觉,他不愿把人放进去。 里面那些魔族医师都没用,是被伐弋拿刀架着逼过来的。 那堆鹌鹑听见外面的动静,立马支棱起来,嘟囔道:“神族医师有什么用?大家都没辙,他来了也是白搭。” 常嬷嬷已经没力气骂,拉开门出去,找到伐弋:“让他进来看看吧,表姑娘的眼睛还在流血。” 总归情况不会更坏了。 有她守着,也不怕神族医师干什么。 斟酌一番,伐弋把人放进去了。 神族医师提着药箱,跟在常嬷嬷身后走进去。 不大的小院布置得很温馨,连不起眼的角落也是干净整洁的,看得出时时有人打扫,院子主人很爱惜这里。 神族医师低着头,门扇一开,迎面就是草木香气,心境都更加沉稳。 房间内,檀木小床垂着帷幕,其后躺着一个少女,身躯若隐若现。 神族医师隔着帷幕请脉,神色凝重。 旁边一堆魔族医师围观,大气不敢出。 听到神族医师也把不出个所以然,众魔长舒一大口气,肩头放松垂下去。 “冒犯了。” 神族医师掀开帷幕一角,想看看少女眼睛情况。这番举动,搞得魔族医师的心又悬提起来。 可别真把人治好了,那样的话,会显得他们这群魔非常没用。 没用的人,注定活不长。 下一刻,只见神族医师表情变得古怪,像咽了块骄阳下暴晒的石头,凝重与震惊齐齐堆积,偏偏嗓子干燥得说不出一个字。 常嬷嬷担忧问:“医师,有什么问题吗?” 神族医师站了起来,连退好几步,跌在地上,表情像是活见鬼:“画酒帝姬!她是画酒帝姬!” 能让一个神族医师称为帝姬的,必然是神族人。 联系起之前的传闻,屋内众人齐齐沉默,连外面守着的伐弋都听见动静,推门闯入,把六神无主的神族医师提了出去。 杀人容易,想堵住悠悠众口却难。 有了神族医师的指认,想查他口中的画酒帝姬是谁再简单不过。 现在整个魔宫都知道了,画酒是神族人。传闻中,那个本应该和星州储君一同战死在苍野的小帝姬。 她不仅没死,还隐姓埋名,来到魔界苟活,令神魔不齿。 一时间,别院成为瘟疫源头,众人躲都来不及,根本不敢再踏足。 * 魔宫热闹的时候,王城街市也出奇喧嚣。 赌坊内,消失小半月的“十万哥”出现了。 青年一双云纹黑靴,面上扣着鬼面具,少了一分轻佻感,气息沉得吓人,径直上楼。 等他经过后,原地的人才敢交头接耳。 众人奔走相告,一时之间,坊内变得格外拥挤。 大家都很好奇,到底是哪个败家子。 周恒也在赌坊,正坐在三楼俯瞰下方。 他重新得意潇洒后,没人清楚他背靠哪座大山,管事不敢轻易得罪,只能笑脸奉承。 听见此起彼伏的嘈杂声,周恒不悦,询问管事,下方发生了什么事。 管事将头探出护栏,一眼望见木质旋梯,拾级而上的黑衣青年。 收回头,管事将事情来龙去脉,简单告知周恒。 听见有人抢了他的风头,周恒很不爽,表示要亲自会会这人。 但不用他出马,鬼面具男人已经来到两人面前。 周恒一愣,心想自己还没去找他麻烦,他倒先找上门了。 黑衣青年身量极其高挑,任谁站他面前,都会感受到逼面而来的压迫感。 “你是周恒?”青年抱着手臂,开门见山。 隔着两张面具,周恒喉头发涩,有些招架不住,强撑着说:“怎么了?” 鬼面青年摇头笑笑:“久闻大名,很想见见你。” 听他语气不像找茬,周恒把心揣回肚子里。 不知是谁起头,忽然聊起上次温和派开盘结果。 “我听说,魔宫那位已经拒绝幽冥州王,摆明要把位置给神女了。” 鼠面具男人畏畏缩缩总结。 这话鬼面青年自然也能听到。 眼见要输掉十万筹码,他一点不急:“输赢不重要,大家开心最重要,对吧?” 此言一出,坊内热火朝天的气氛,瞬间跌落至冰点。 嗅见不对劲气息,人群中,有睿智魔头打算趁乱撤退,短期内都不会再来光顾。 “都站住。” 青年背后像是长了眼睛,唇角嘲讽的弧度绷直,“来玩个游戏,在场都有份。谁要是不玩,我请他吃灵石。” 说完这话,青年扔下一大包灵石散在桌案。 大家面面相觑,表示对于灵石还能吃的说法,闻所未闻。 有沉不住气的牛面具男人跳出来,指着黑衣青年嚷嚷:“你算什么东西,你说不让走就不能走?” 青年本来握着一颗不规则的灵石,拿在手里抛了抛,似乎完全不在意牛面具男人的挑衅。 很快,大家见证“吃灵石”的具体操作。 那颗灵石飞出,快准狠打向牛面具男人头部,牛头面具瞬间碎开,面具下那颗头也一样。 惊变之后,周围人迅速退让出一个圈,圈子中间,无头男人直直栽倒下去,遗言都没来得及留。 青年声音平静:“还有谁不想玩?” 这次没人敢不玩了。 赌坊外,已经被影卫重重包围。 “一个一个来。” 青年扔了个银质转盘,盘面被均匀分为两部分,一半写着“生”,一半写着“死”。 第64章 青年叹气:“杀人太血腥了。这样吧,转到‘生’的人离开,至于转到‘死’的,我就剁他一根手指,直到他转到‘生’为止。” 说这话时,他轻笑起来,配合面上那张鬼面具,活像刚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这要求相当无礼,但鉴于不玩的话,会直接脑袋开花。 没人敢拒绝,硬着头皮,轮流一个个上。 坊内哀嚎声此起彼伏,大部分魔头都被剁掉三到七根手指不等。只有极少部分,能十指健全地离开。 轮到周恒时,桌上指头堆成了小山。 青年收起转盘,临时换了游戏玩法:“让我来考考你问题吧,答对了,你就离开。” 周恒满头虚汗,巨大紧张之下,耳朵一阵嗡鸣,突然什么也听不见。 等回过神,左手小指已经没了。 “啊!!!” 周恒痛得满地打滚,被影卫毫不留情拎起来,压到青年面前,继续回答。 青年问:“你主子是谁?” 这次周恒终于听清,却毫无头绪:“啊?” 于是第二根手指也被剁掉。 后面周恒完全麻木了,胡乱攀扯:“是王朋来大人!不不不,是金文敏大人!……错了错了,我想起来了,真的是双山大人!” 不出意料,每说一个人,青年听完认真思考后,都在摇头:“回答错误。” 很快,周恒双手秃秃,一根指头也不剩。 男人看见后,抬掌按在周恒头上,露在面具之下的唇微笑着:“最后一次机会。你主子是谁?” 周恒不敢再答,然而弃权也是输,无奈只能孤注一掷:“是伐弋大人!” 这一次,鬼面青年陷入诡异沉默。 见状,周恒沉在死水的心脏一点点重新跳动,缓慢复苏,忍不住露出惊喜,以为蒙对了。 然而长久思考后,青年依旧沉声:“回答错误。” 周恒的笑僵硬在脸上。 最后一次机会,可他答错了。 茫然低下头,光秃秃的两只手,已经无指可剁。 “怎么办,你没有赌注了?”男人轻笑。 在周恒绝望的目光下,男人收紧大掌,一点点按碎他的头骨。 * 回到魔宫时,天空已经完全被黑暗笼罩。 宴北辰已经知晓白日的事,直接把神族医师提到大殿。 伐弋在一旁看着,以为他要审问。 没想到,王座上的青年只问:“她的眼睛,能不能治?” 医师反应过来,惶然摇头。 魔宫不养闲人,宴北辰抬指,敲了敲座椅上玄铁把手。 响声回荡在空旷大殿,神族医师周围突然凝现出两道浓黑鬼影,嬉笑着,要将他往地下拉。 可活人是不能进土里的。 于是在两人面前,神族医师活生生压成一滩肉饼。 整个期间,伐弋都沉默低着头。 宴北辰好像整个人都变了。 以前的他虽然也是阴晴不定,但不会像现在这样,随意虐杀,完全不把人命当回事。 处理完神族医师,宴北辰来到长鸾殿,侍女们识趣地退了出去。 青瑶已经知晓神族医师的下场,乍然见到宴北辰,说不害怕那是假的。 男人并不急着开口。 看着浑身盘旋着浓厚死亡气息的男人,她心里越发没底。 宴北辰终于表明意图:“神族医师都能认出来,别告诉我,你之前没认出来?” 原来是问责。 青瑶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忽然间,她下定决心般,直挺挺跪下去:“尊上,要罚就罚我吧,一切事情都与画酒无关!” 青裳少女义正辞严,表情却委屈至极,仿佛蒙受巨大冤屈。 “所以之前不说,是想帮她掩饰身份?” 宴北辰抬手掐起她的下巴,“这么伟大啊。所以你还好心,特意派神族医师去给她治病?” 青瑶被迫迎视那只冷漠至极的眼,忽然意识到不对劲,心脏像是被寒冰裹挟住,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抓住念头,青瑶慌忙道:“尊上,都怪我!我没有想到他会乱说话!” 她意识到了漏洞,拼命想补救。 然而为时已晚。 爱护妹妹的姐姐,怎么会连这样的问题都疏忽,派一个随时可能拆穿她的人去治病? 她太心急,完全忽视前后逻辑问题,只想快速借他人之手,解决掉画酒。 宴北辰冷笑松开手,像是碰了很脏的东西,用白绢擦干净手指:“收起你那一套。最后说一次,不要再挑战我的底线,老老实实待着,三月之后,继位大典,我将兑现承诺,迎娶你做魔后。” 那是他对神族的承诺。 与青年对视的一瞬,青瑶清楚看见他眼底的杀意。 可他不仅不杀她,还说要娶她。 青瑶再蠢也蠢不到这个地步。 看着青年离去的背影,她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坐以待毙。 原本她以为,面前清晰摆着两条路。 现在才发现,其中一条看似光明的,竟然是死路! 都怪画酒,竟然敢把毒粉往她脸上撒,害得她完全乱了阵脚! 可即便再后悔,结果也不会改变,青瑶无路可退,只剩下唯一选择。 * 别院内,画酒睁眼醒来,面前一片漆黑,周围安静得不像话。 身下柔软的床榻告诉她,她已经不在石牢里。 画酒摸了摸脸,眼睛已经不再流血。 她摸索着下榻,一丝光也看不见,尝试呼唤,可除了她,没人留在这里。 画酒害怕极了,只好重新回到榻上,紧紧将被子抱在身前。 她想,只要熬过这个漫长的夜晚,就能看见希望。 可她等呀等,周围依旧是黑暗的。 黑夜真的有这么漫长吗? 床榻上,少女发丝凌乱,苍白瘦弱的脸庞上,眼睛睁得大大的,没有一丝神采。 窗格透进来没什么温度的阳光,少女等待的黎明早已到来,也早已过去。 周围天光大亮,房间内被镀上一层柔和的光。 可她依旧什么也看不见。 画酒终于意识到,并不是天黑了,而是她的眼睛再也看不见。 第50章 画酒极其缓慢眨了下眼。 凭借记忆, 踉跄着扶墙,想离开这里。 沿途跌了好几跤,摔得头破血流前, 终于学乖,像只蜗牛,老实栖居起来。 没人管她,常嬷嬷也不见了, 她得学会适应黑暗。 温度稍微回暖些时,她就摸索着, 搬把小藤椅,躺在院子晒太阳。 什么也看不见,世界只剩下无穷黑暗。这样窒息的环境,唯一的好处是,宴北辰再也不来了。 从院外路过的侍女口中,画酒听见答案。 “尊上要迎娶神女, 还特意邀请神族前来观礼。最近大家都仔细些,别出岔子。” 怕里面人听不清, 那些不怀好意的声音更加大。 “神女仁善, 不枉尊上厚爱,肯定不是某些冒牌货可比的!” 说到这里,侍女掩袖笑了笑, 几人渐行渐远。 整个过程,画酒都没有太大情绪起伏。 她理解,世人总是敬仰高高在上的, 践踏跌入尘埃的。 人之常情而已, 没什么好说的。 只是她们提及神族时,画酒还是忍不住害怕。 她想起母亲。 青瑶是母亲最疼爱的孩子, 成亲邀请神族,母亲一定会来。 可画酒不想以这副狼狈样子,出现在颜银面前。 但很快,她意识到这想法有多么自作多情。 ——即便颜银愿意纡尊降贵,也最多出现在魔宫,不会特意跑来这里。 画酒稍稍松口气,连身份败露的事也不是很在意。 冒牌货就冒牌货吧。 无外乎两种可能。 要不就是青瑶,不想再玩无聊的猫捉老鼠游戏。 要不就是宴北辰,懒得再虚与委蛇,索性将真相公之于众,任人奚落她。 画酒更倾向于后者。 因为她了解青瑶的虚伪,更了解宴北辰的狠毒。 失去身份庇佑,原本在石牢中照顾画酒的侍女,也偷懒不再踏足。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在指责她是个骗子。 画酒早就麻木,连羞耻心也迟钝了。 看不见后,她更像只刺猬,将自己紧紧团起来,谁也不能轻易伤害到她。 这种超然,源于她身后空无一物,什么也不需要在乎。 新奇时,画酒甚至觉得,偶尔有阴阳怪气听听也不错。 一日光景中,她最期待的时候,大概就是夕阳沉落,院外侍女三五成群,叽叽喳喳途径。 那些吵闹声,给这座寂静小院带来难得的热闹气息。 要是连奚落声都没有,整个世界就只剩下她,那才是真正的恐怖故事。 第65章 但即使是嘲讽,听着听着也没了。 或许是嫌弃她反应太无趣,某个神奇时间节点,连那些热衷讥讽的侍女,也全都消失不见。 这显然是不符合常理的。 即便消失,也该是循序渐进的,而不会一下子蒸发掉。 画酒猜测,肯定发生可怕的事,所以大家都默契远离这里,不再踏足。 她也想搬走。 但一个瞎子,不可能凭借自己走出魔界。 院外没有结界封锁,这一次,困住她的,是看不见的眼睛。 被众人遗忘的地界,天空下起蒙蒙细雨。庭院中,斜斜雨丝淋湿藤椅上睡着的少女。 画酒没有被雨惊醒,却被陌生冰冷的怀抱吓到。 有人将她从藤椅上抱起来。 “你是谁?快放开我!” 画酒慌忙想推开,却只摸到粗糙的布料,以及布料下,那副瘦弱佝偻的身躯。 周围混杂着凛冽气息,像被突然丢进雨后密林,草木味道拼命往脑子里钻。 怀抱的主人虽然瘦弱,但画酒没能挣脱。 那人径直往屋里走,将她放置在软榻。安排妥当后,退开几步,不再靠近,疏离有分。 突然闯进陌生人,画酒很不适应。 可无论她如何询问,那人既不回答,也不离开。 戒备相处两日,那人始终像条沉默影子,总跟在她身后,赶不走,甩不掉。 “他”是个哑巴。 画酒不确定他的性别,只知原本接手的侍女不愿来,便派他来顶下差事。 要不是身有残缺,他肯定也不会来这里。 正常魔族早都避之不及,小哑巴无处可去,在外面被人嫌弃排挤,只好来这里照顾她。 被遗弃的小院,瞎子与哑巴,还真是绝配。 画酒自嘲笑笑,无神的眼轻轻垂下。 起初她不想与任何人产生牵连,不想多出任何软肋,总是下意识拒绝帮助,甚至冲他发火。 “听不懂话是吗?我让你离我远一点,不要靠近我!” 小哑巴沉默听着。 画酒以为他听懂了,然而下一次,他还是不改,并不在乎她的冷言冷语。 无论她躺在哪里睡着,醒来时,总会在柔软的床上。 每日清晨,小哑巴一来,画酒就知道,天亮了。 或许是同样身有残缺,从排斥到怜悯,再到接受,画酒用了五天时间。 小哑巴是个奇怪的朋友。 “我能握一下你的手吗?”画酒试探问。 她很好奇,这些天来沉默照顾她的人。 小哑巴愣了好久,似乎不明白她的意思。 画酒将自己两只手交握,耐心给小哑巴示范:“握手。” 这次小哑巴终于懂了。 递来一只伤痕累累的手,有新伤,有旧伤,纵横交错,充满在底层挣扎的艰辛。 在魔界,但凡被当个人看,都不会允许身上留下这样丑陋的疤痕。 画酒抿紧唇,小哑巴过得比她想的还糟糕。 她不想欠任何人情。 摸索着起身,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小哑巴跟在她身后,看着少女拉开妆奁盒最上层,摸出修理指甲的秀致小剪。 画酒表示,让小哑巴捧只碗来,她放血给他补一补。 手上那把小剪很快被抢走。 小哑巴将它扔得老远,向来好脾气的他,一整天没往画酒身边凑。 再后来,小哑巴的手就好了。 越发熟悉后,画酒叫小哑巴离她近一点,摸索着,想捧住他的脸。 也许是有什么心理创伤,小哑巴下意识想躲。 “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画酒出声安慰,轻轻凑近。 小哑巴纠结一会儿,终于容许她捧住自己的脸。 然后画酒摸到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丢进人堆里,十年都不会发现那种。 “你听得懂我说话,对不对?”画酒嗓子有些干涩。 小哑巴抬起乌黑的眼看她,与他对视的那双眼,没有丝毫神采。 他将手掌覆在她上面,不轻不重点了下头。 原来小哑巴是可以交流的。 画酒颇感惊喜。 她放低声音:“你能带我一起出去吗?我想离开这里。” 画酒仔细考虑过,所有人都忙着宴北辰和青瑶的婚礼,没人在意她一个瞎子,她完全可以趁机和小哑巴一起蒙混离开。 要是不巧被抓住,那她揽下一切罪名。 在她说完之后,时间仿佛凝结,像蜿蜒的河流,顷刻就冰封万里。 小哑巴只是哑,并不是傻,吓得甩开她的手,连忙拒绝。 被甩开后,画酒沉默,不再提这件事。 她不能奢求任何人去为她冒险。 或许是怕她生气,小哑巴离开了,又回来了。 他去而复返,递来大把香甜的果子,想讨好她。 其实画酒都不清楚,自己有什么值得被讨好的。 唯一的可能就是,小哑巴也很孤独,除了她以外,没有别的朋友。 画酒接过一颗,咬了一口,口腔内,脆甜果肉瞬间爆开。 第一次知道,原来魔界还有这么好吃的果子。 见她喜欢,小哑巴干脆蹲在她面前,不停投喂,直到画酒摆手,再也吃不下。 接下来的日子,小哑巴总是不遗余力逗她开心。 有花开,他采来,细心将小白花别在少女鬓边。 “好看吗?”她问。 小哑巴将她的手放在脸上,不带表情地点头。 有清晨露水,他也收集,用叶子捧着喂她喝。 路边逮到只野兔子,小哑巴也不会遗漏,顺手抓过来给她作伴。 院子里,画酒抱着那只毛茸茸的兔子,忽然就低下头流泪。吓得小哑巴手足无措,慌忙替她擦眼泪,用身体揽住她。 单薄瘦弱的身躯,保护着比他更弱小的少女。 画酒抬起脸:“把它放出去吧,我不想它被关在这里。” 小哑巴提着兔子耳朵就扔出去。 这次他明白了,她是不喜欢活蹦乱跳的动物。 小哑巴的活动范围比较广,这段时间,魔宫的人都很忙,没人在意卑微的小哑巴又有什么突发奇想。 趁着这种便利,他四处寻找稀奇古怪的东西,手艺也五花八门,甚至拉过画酒的腕,拿出丝带,要给她编手绳。 因为这个特殊手艺,画酒开始倾向“他”是个女孩子。 画酒安静坐着,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小哑巴的方向问:“你叫什么名字?” 等小哑巴终于编好手绳,在她掌心写:“无父无母,没有名字。” 画酒沉默,知道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于是抬起腕,笑着问小哑巴:“什么颜色的?” 看着少女无神的眼睛,小哑巴写:“红色。” 少女弯起眉眼:“我喜欢红色。” 手绳的编法很奇怪,画酒从未遇到过,一寸寸摸过,终于找到接头,轻轻扯了一下,丝带突然整条散开。 空气中飘过腥甜气息,隐约混杂药草味。 画酒头昏脑涨,忍不住蹙眉。 眼前竟然隐隐看见些烛光! 但很快,又回到黑暗里。 她心底一惊,没等想明白,小哑巴重新捉住她的腕,耐心帮她编好,顺便坠了只铃铛上去。 摸到那只铃铛时,画酒遍体生寒,慌忙问:“哪里来的!” 她问铃铛哪来的。 “院子外面捡到的,很漂亮。” 小哑巴不明白她的恐惧。 画酒要把铃铛取下来扔掉,小哑巴却累了,抬手按住她,写下:“明天再取,我重新替你编。” 于是画酒顿住手。 小哑巴手掌很大,更像个男人的手。 当然,仅凭这点无法肯定,因为常嬷嬷的手掌也很大。 一番斟酌,她干巴巴问:“你是女孩子吗?” 良久,小哑巴抓起她的手,贴在脸侧,摇头否定。 好吧,其实性别也不是很重要。 或许是刚才一闪而逝的烛光带给她希望,画酒记起,每年这个时节,魔界天域就会有流星群出现。 她高兴道:“要是天空出现流星,你就带着我,我们去院子里看好不好?” 画酒出生在神界,那晚有很多流星。 神魔寿命漫长,除去成年等纪念性年岁,基本懒得庆贺。 但画酒不同。 每次生辰,她总是呆呆坐在草地,撑脸看那些流星划过夜空。 眼前情景带给她错觉:要是那些流星不再往下坠落,而是倒着飞回天上,或许她也能回到出生那晚,感受久违的温暖。 没人关心她稀奇古怪的想法。 因为她和青瑶同一天生辰,每年这种时候,大家都陪在青瑶身边,她只能一个人坐着,孤伶伶欣赏那些清冷坠落的星。 只是今年有些糟,连流星也看不见了,只能央求小哑巴替她留意。 第66章 小哑巴答应了。 这晚,画酒睡得很安稳。 第二日清晨,睁开眼,面前不再是熟悉的黑暗,而是隐隐白光。 画酒胸腔怦然,想拉着小哑巴分享,却一整天没见到他。 从早到晚,再从晚到早,走完一个轮回。 直到第三日,小哑巴依旧没出现。 画酒眼前还是模糊的,看不太真切,忍不住心慌,只好试探喊:“你在吗?” 无人应答。 画酒终于确定,小哑巴不见了。 她摸索着墙壁往外走,想去找小哑巴。 扶到院门处,很久没到这里过,早就忘记脚下门槛,一不留神就被绊倒。 画酒摔下去,膝盖痛得不行,眼眸被生理性泪花染湿。 也算因祸得福,视线逐渐清晰。 正当白日,眼前递来一只手拉她。 画酒惊喜,顾不得痛,下意识回握住那只手,随后高兴抬起脸。 然后笑容就凝固在脸上。 突然凝固的笑,出卖她能看见的事实。 宴北辰笑言:“见到我,很不高兴?” 画酒想把手抽回来,却被一把拽起,拉进青年怀里。 硬梆梆的胸膛碰得她脑子闪星星。 “还是说,你在等别人?” 耳畔诅咒般的低语,让画酒生出不好预感。 第51章 “你在等的, 不会是一个哑巴吧?” 宴北辰一语中的。 “没有!”画酒赶紧反驳,强忍恐惧摇头,“没有等任何人!” 青年笑笑, 接过话:“别害怕,我相信你。你说没有在等人,那我抓住的哑巴,自然与你无关。既然是无关紧要的……” “不关他的事!你放过他……” 听出话头不对, 画酒赶紧打断。 气氛突然沉下去,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演不下去了?” 宴北辰目光寂寂, 丝毫没有拆穿她的喜悦。 等画酒反应过来他的愤怒,已经被打横抱起。 怀中少女很轻,抱着人,也不影响他大步流星。青年朝屋内走去,毫不留情,将人扔在软榻上。 他已经单膝跪上来。 画酒害怕得指尖颤抖, 青年却没有下一步动作,安静盯着她。 画酒像面镜子, 诚实反应接收的所有讯息。 镜子前的人是平静的, 于是她也不再挣扎。 在那双清澈的眼中,宴北辰看见自己的冷漠。 一览无余。 趁他失神松懈,画酒找准时机, 猛然起身,推开他就往外跑! 跑到门口时,她忽然停下来, 像是被抽去所有力气。少女单薄的身形倚在门扇上, 迟疑着回头。 入目是熟悉的布景。 博古架,瓷瓶, 梨木妆台。 再远一些,并不太混乱的软榻上,宴北辰没有选择追上来。 他坐在那里,黑袍垂地,苍白的一截手腕搁置在膝上,一言不发。 在身后大片黑暗背景的映衬下,他抬起眼,静静审视她。 没人拼得过他的心理素质。 画酒几乎快哭的表情:“求你放了他,别杀他。” “你在为他求我?”宴北辰怒极反笑。 画酒算是见证他的变脸速度。 上一秒还冰着一张脸,一晃神功夫,青年整张表情就柔和起来,露出无害至极的微笑。 他越是这样,画酒越害怕,哭着摇头。 没有。 她想说没有。 可说不出来。 那些眼泪,那些狡辩,无异于热火浇油。 宴北辰朝她招手:“过来。” 其实很轻易便能上前捉住她,但他偏不,就是要让她自己选。 抓住猎物前的折磨,也是一种仪式感。 画酒的手藏在身后,紧紧抠住门扇,指甲都陷进去半枚。 过去? 她迟疑了。 软榻上,青年整个人都被黑暗包裹。 更可怕的是,那些黑暗仿佛有生命力,不断往外延伸,让人不寒而栗。 画酒被冻得害怕,下意识转头,看向外面。 外面天光晴好,要是快些,还能赶上人间黄昏。滨水木亭,就着湖光,用个晚膳。 踏出去,天高任鸟飞。 踏出去,是她可贵的自由。 画酒几乎迈出去了。 可踏出去,小哑巴一定会没命。 最终她松开手,朝宴北辰走去。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她站在他面前,如同灵魂破碎的木偶,眼睫垂着,看不清眼底情绪。 宴北辰依旧不说话。 她读懂那种沉默,再向前些。 等她终于走到他能掌控的范围,青年撕掉温和面具,伸手捞过少女后颈,像在拎一只兔子,迫使她俯身凑到他面前! 画酒撑住床架,才没有整个人摔到他身上。 他恶狠狠道:“怎么不干脆走出去呢?一个哑巴,值得你做到这一步?” 画酒痛得蹙眉,讨厌“哑巴”这个极带轻蔑意味的称呼。 她完全输了。 但目光不再闪躲,声音不卑不亢:“他是我朋友。” 仅仅这一个理由。 其实两人都清楚,回到他身边意味着什么。 正因为清楚,所以愤怒。 越是疯狂,才越要冷静。 “你朋友还真是多。”宴北辰佯装毫不在意地松手,“来吧,让我看看你伟大的友情,值得你做到哪一步?” 画酒终于站直身子。 她本来以为自己什么也不在乎。 直到试探迈出半步,才发现,那比她想象中更艰难。 “能不能用别的东西和你换?”犹豫后,她试图讨价还价。 “别的?” 青年嘲弄笑起来,“看起来,你口中的友情,不过如此。” 笑意未达眼底,少女偏过头,柔软的唇贴上来。 她的手放在他肩上,毫无技巧亲吻着。 于是,青年眼底还未升起的戏谑,彻底被冻成冰渣。 画酒心底是苦涩的。 她别无所长,貌似只有身体还对他有点吸引力。 亲他的时候,她脑子里什么想法也没有,只记得小哑巴会给她摘果子,抓兔子,不图回报地对她好。 这样的傻子,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更重要的是,画酒欠不起任何人情。 虽然小哑巴过得苦兮兮的,但没人能说,身处阴郁,就不想活下去,不想窥见光明。 ——她不能让小哑巴因她而死。 宴北辰没有拒绝,紧扣住少女不盈一握的腰,翻身而上,轻易夺取主动权,恨不得掠夺她最后一丝空气。 他确实是愤怒的。 为了一个认识不到两月的哑巴,她可以献身给他。 换个说法,捏住她软肋不是他,那她也会这样去亲别人,去吻别人。 不是他,也可以是别的任何人。 ——这个念头快要把他逼疯! 这种时候,他一点也不稀罕她的吻。 又忍不住想去亲她。 少女腕上铃声清脆,白袜晃悠悠悬在足尖,挤进他有力的身躯。 她的四肢总是凉冰冰的,气虚体弱,怎么捂也捂不暖。 房间,窗台,红色纱帐,檀色床架,少女雪白的袜,连带睫上的泪。 一切都是那样富有情调。 但宴北辰一点兴致也没有,抬起脸,冷淡盯着她。 少女面颊薄薄一层艳红,轻轻喘气,没有多余表情。 终于,他起身,衣衫完整,说出的话如同寒冰。 “你不用给我什么。” 他语气平静,“那个哑巴,昨天就被我杀了。” 他个邪魔,怎么可能好心到留着那样一个隐患? 半晌,床上的少女都没有动静。 但宴北辰知道她听见了。 画酒阖上眼。 其实早就猜到结果,只是不愿意相信,总是心存可耻希冀。 这下连愤怒也没有多余的,只剩下浓厚无力感。 死了也好。 死了就不必总让人挂怀。 要是可以,愿他来世做个正常人,别再当任人欺凌践踏的哑巴,连死去都是沉默的,一声哀嚎也没有。 死了就死了。 这样卑微的生命,根本不会有人为他伤心。 画酒睁开眼:“尊上大人,我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 语气不带任何感情,裹着一层又一层的冷漠。 “所以?” 宴北辰抬手抓住头顶檀木床架,颀长身躯微微前倾,俯视着她。 “你想要的位子,已经坐上。想娶的姑娘,也即将得到。”她平稳陈述事实。 宴北辰看着她,好一阵静默。 魔后之位有很多人想要。 毕竟兵不血刃,就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幽冥州王也想要。 宴北辰敢打赌,要是幽冥州王没生错性别,甚至用不上苏木子做托词,他自己就马不停蹄嫁过来了。 第67章 如果想达成小目标,又猜到对方多半不会答应的时候,那就故意先说个大的,给对方留出余地,这样他才会迫不及待选那个小的同意。 所以幽冥州王才离谱到,一开口就是魔后之位。 宴北辰心底清楚,他唯一的想法就是自保,偏安一隅。 鉴于合作愉快,宴北辰让刑灾转达:“孤有生之年,王城铁骑,不会踏足幽冥州半步。” 也不是因为他多好心,而是幽冥州偏僻,除了毒虫瘴气,要什么没什么,谁接手谁倒霉,完全就是亏本买卖。 也就幽冥州王把它宝贝得眼珠子似的。 有了他的亲口允诺,幽冥州王的心总算落回肚子里,再也不闹事。 所以迎娶青瑶的事,可以说毫无阻力。 “你很在意我娶她?” 看着鬓发散乱的少女,宴北辰下意识问道。 在他的设想里,这种时候,她应该痛快承认,表示非要魔后之位不可。 等他拒绝的时候,再顺势提出备选方案,让他放她离开。 毕竟离开才是她唯一想要的。 但宴北辰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画酒根本没有和他谈判的筹码。 讨价还价的前提是,双方都得有合适筹码。 所以,以上情景无法成立。 很快,他反应过来更可怕的漏洞——但凡她真的问一句:“能不能不要娶青瑶?” 他竟然真的会答应。 心底有什么东西正在寸寸坍塌,化为废墟,尘埃漫天。 宴北辰面上没有一丝慌乱。 不可以。 他下意识否决。 毕生心机谋划的壮举,怎么可能输给她? 一朵除了好看,一无是处的花。 宴北辰真是这么想她的。 在神族为质时,他对她有模糊印象。 都说星州小帝姬身子骨差,鲜少露面,云顶穹宫朱雀桥下,他曾远远瞥见她。 那时候他真挺惨,眼眶和嘴角都是青青紫紫,没有一块好肉,看起来比可怜虫还像可怜虫。 少年站在桥下,桥上是与他云泥之别的姑娘。 她在云端,他在泥里。 老实说,他一直就是个小心眼,恨不得把所有神族都拖进泥里踩扁。 但偶然抬头,看见桥头那个蓝裳小仙子时,少年心底漫出的,竟然不是熟悉的怨恨。 第一个念头是,原来三界中,真的存在这样纯粹漂亮的生命。 所有人都说,青瑶帝姬一顾惊鸿。 然而隔着苍翠的生命树,少年宴北辰却想,画酒小帝姬明眸善睐,是世上最好看的姑娘。 最好看的姑娘也经不起风雨摧残,几百年过去,两人处境完全颠倒。 房间内,画酒什么话也没说。 宴北辰收回思绪:“要是我理解得没错,神族应该也有天劫。离开这里,你要凭什么躲天劫呢?” 他指的不是画酒的天劫,而是整个三界的末日。 因为他想活,所以只好让所有人替他去死。 听见可笑的话,画酒肩头都在轻颤。 看啊,原来他一直都知道。 过去不提,只是懒得在意,懒得提。 “不劳费心,是死是活,都是我自己的事。” 她宁愿找个离他远一点的地方死。 “你的洒脱令人钦佩。”青年尾音上扬。 天塌下来,他也是这种随性状态。 画酒不在意他的嘲讽,坐起身说:“拿走你的往生骨,从此以后,我们两清了。”她低着头。 宴北辰抬起她的脸:“这么着急死吗?” 画酒直直迎视他:“只是不想欠你的。” 这次轮到青年愣了很久,显然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种绝情的话。 宴北辰问:“就这么恨我?” 画酒内心很平静,可眼泪就是忍不住决堤。 她流着泪哽咽:“我恨死你了。” “恨就恨吧。”他耐心捧住她的脸,甚至有心情欣赏她的颓丧,“可要一直记得恨我。” 毕竟记恨,也算特别。 这话并不是开玩笑,宴北辰说到做到,直到成亲前,画酒都一直被禁锢在别院。 * 终于到了婚期这天,隔着很远,喜庆的丝竹管乐声都飘扬进来。 宴北辰请了神族观礼,为表看重,亲自带兵,前去苍野迎接。 他一走,魔宫就冷清下来,只剩那些红绸彩带迷惑众人。 今日不仅是他迎娶神女,更是他的登基大典。 画酒也没想到,常嬷嬷会在这时候找来,冒死打破结界,闯进别院。 “萝灵殿下是个很好的人,没有她,我不会活到今日。”常嬷嬷一边说,一边吐出大口的血,素净衣衫都被染红。 画酒本以为,常嬷嬷和其他人一样,在心底鄙夷她,早就抛弃她。 “不要说话了。” 画酒慌得手足无措,想让常嬷嬷保存力气,她出去找医师救她。 然而敢以命硬闯宴北辰的结界,常嬷嬷就没想活着离开。 “我活得够久了,早就活够了。” 千年时光,亲友死尽。 她递给画酒一块带血令牌,“拿着令牌,离开魔界,去你想去的地方。” 画酒痛苦道歉:“对不起,我并不是萝灵殿下的女儿。” 根本不值得她以死相救。 以往常嬷嬷总是凶巴巴的,这次她难得温和,伸手抚摸画酒的脸:“傻孩子,你是不是真正的表姑娘,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你要是再不走,嬷嬷就白死了。” 咽气前,她狠心将画酒推出去。 以命换来的缺口,也仅够一人通行。 结界外,少女握着带血令牌,流泪磕完三个响头,决然起身离开。 第52章 魔界天域阴沉沉的, 大雨欲来。 少女身形单薄,逆着罡风,像飘飖纸鸢, 朝苍野相反方向狂奔。 只要到交界处,就可以离开魔界。 凭借这个信念,画酒抬袖挡住沙尘,咬牙艰难前行。 可她万万没想到, 好不容易来到界门,看守的魔族没有立即放行, 反而拿出画像,仔细对照。 确认无误后,魔兵直接扣押住少女,大喊:“通知刑灾大人!” 这时画酒才知道,宴北辰曾交代刑灾的差事,依旧生效。 刑灾来得比想象中还要快, 虽然赶得急,气息却平稳:“小帝姬你可真能跑。本来我都去别院寻你了, 没想到还是慢一步, 差点误了大事。跟我走一趟吧,没有你,戏可演不完。” 画酒不知道他口中的戏是什么, 只是被抓住那一刻,心就凉下去。 她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机会。 刑灾带着她去了苍野。 整个过程,少女都惨白着一张脸。 她以为自己会被交给宴北辰处决, 没想到, 刑灾会将她移交给神族。 “人给你们带来了。” 面对年轻的神族将领,刑灾语气平静, 将捆住的少女推上前。 看着脸庞脏兮兮的画酒,神族将领皱眉接过人,有些不满:“这就是宴北辰的心上人?” 语气充满质疑,没想到会这么不起眼。 刑灾看了一眼,少女不大的一张脸上,尽是血污黄沙,看起来确实狼狈。 他懒得辩解:“信不信由你。” 于是小神族不再多言。 画酒没见过眼前的小神族,却识得他这身白色铠甲,是星州的战服。 所以他是星州的将领。 意识到这点,她脸色更惨白三分,被提到云端上,与乌泱泱的魔族大军对峙。 神族小将领眉宇间尽是桀骜,朗声朝对面大喊:“宴北辰,现在束手就擒,交还青瑶帝姬,留你全尸。” “不识好歹的话……” 小神族目光一凛,将长戟抵在画酒脖子前,划出一道血痕。 银与红的交界,映出青年冷漠的眼。 宴北辰神色未变,只有画酒看出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疑。 与任何多余的感情无关,他单纯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她。 画酒颤抖着看向他,青年身旁,正是神族点名要的青瑶。 他丝毫没有交换的打算。 见他不为所动,小神族将长戟抵得更近:“我就先拿她祭旗,再砍下你的头颅!” 宴北辰没有被激怒,沉默看着他们,如同欣赏跳梁小丑。 风越来越大,锋利银戟抬起画酒的下巴。 她甚至没感受到脖子上的痛。 视线中,青年一袭婚服,端艳如火。 可现在的情况,是怎么回事? 刑灾怎么回事? 神族怎么回事? 宴北辰又是怎么回事? 没人会解答她的疑问。 难道这也是魔界习俗,迎亲之前,先来一场恶战? 打仗就算了,神族竟然疯到抓她过来当人质,简直异想天开。 第68章 神族显然不了解,宴北辰宁愿鱼死网破,也不接受任何形式的威胁。 他们只知道,巫樗身死,宴北辰上位要强娶青瑶。 几十年前,苍野之战后,神魔两族签订契约,约定以苍野为界,井水不犯河水,永不越线。 这份契约存在的前提是,神魔两界各自分裂。 然而近年来,宴北辰动作太大,甚至张狂到上神界挑衅抢人。 等他一统魔界,哪里还有神族活路? 神界可以忍受魔界,却忍不了一个如此有野心的人掌控魔界。 云端之上,本该迎来人生重要时刻的少女身着嫁衣,满目惶然。 青瑶脸上看不出半分高兴,整个人如同惊弓之鸟。 她不是自愿来的,只是宴北辰用来吸引神族的人质。 不敢轻易激怒他,强装镇定。 然而那楚楚可怜的眼神,无声吐露害怕与求救之意。 神族小将领准确接收到讯息。 他曾是青瑶众多追求者之一,看见心上人目光盈盈,轻易就被激怒,手上银戟加大力气,轻易切割画酒颈间脆弱肌肤:“再说一次,放了青瑶帝姬!” 血线如注,颜色艳丽,在灰沉的天空下格外耀眼。 宴北辰望过去,少女连眉头也没皱一下,仿佛流的不是她的血。 但他依旧冷眼旁观,没有任何表示。 见状,青瑶却慌神了。 要是他不愿意拿她去换画酒,说明他非杀她不可。 画酒死就死了,反正也没人在意,但她可不想给她陪葬。 青瑶再也忍不住恐惧,失态喊道:“他就是个疯子,快来救救我!” 被送来魔界前,神界给了青瑶任务,要她借巫樗之力除掉宴北辰。 谁也没想到,巫樗会死得这么随便。 青瑶最会审时度势,不再搭理神界。 靠谁不是靠? 她向来只选最可靠的。 局势瞬息万变,直到在对付画酒的事上留下把柄,青瑶不得不认错。 她袒露柔软神色,宴北辰却毫无动容,甚至用带着杀意的眼俯视她。 这时青瑶才醒悟,过去的想法错得多离谱。 于是她临时变卦,再度投靠神界,通风报信。 便有了现在的局面。 苍野阵前,两军对峙。 面对青瑶的求救,小神族有心无力。 毕竟把疯子逼急了,没人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 两军剑拔弩张,唯二淡定的,竟然是人质画酒和宴北辰。 宴北辰怎么想的暂且不提,反正画酒知道,他不会拿青瑶换她。 因为他是宴北辰,不接受任何形式的威胁。要是有人逼他二选一,他会三个一起杀了。 而神族那边,画酒早就习惯,如果她和青瑶之间注定要有牺牲品,那牺牲品一定会是她。 明明不抱期待,可还是忍不住转头,看向一直沉默的人。 顺着她的视线,神族将领看见出乎意料的人。 “母亲。”身旁少女声音极低。 小神族离得最近,听得最清楚。一时间,他脑子有些晕,手抖到几乎拿不稳长戟。 与此同时,背后雪白一片的神族大军,诡异安静下来。 小神族一脸茫然,看向高贵至极的女人:“颜银天妃?” 是疑惑,更是求证。 众所周知,世上可以称呼颜银一声母亲的人,只有珈泽储君、青瑶帝姬和画酒小帝姬。 一时之间,所有的目光都在两人之间梭巡。 虽然少女脸上有些脏,但仔细分辨后,小神族心头骇然。 青瑶帝姬是神族公认的美人,离不开她与颜银三分相似的容颜。但令小神族惊恐的是,眼前少女其实更像颜银,只是脸庞稚嫩,少了高高在上的距离感。 窃窃私语中,混杂着几句较为清晰的。 “小帝姬不是早就夭折了吗?” “一定是假冒的,小帝姬早就和储君一道死在苍野。要是她未死,这么多年,怎么不回神界?” “……” 神族大军中,几乎无人识得画酒。 这不奇怪,过去她存在感太弱,不认识她很正常。 偶有摇摆的,也在观望颜银的脸色。 然而天妃神情冷淡,一句话也没说,如同面对任何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见她这副模样,画酒便笑了——与她血脉相连的亲生母亲,也要明哲保身,不愿认她。 她理解的。 要是认下她,神族就没有立场,再用她去救青瑶。 可是再理解,也会伤心。 画酒转头盯着青瑶:“其实你很清楚,哥哥就是因为你才死的。你不信,只是因为你不愿意因此自责。” “明明你们都知道。”画酒垂下眼,木然道。 不是她害死珈泽,而是珈泽想要挖出她的神心,拿去救青瑶,反而把自己搭进去。 不是她的错,可他们都恨她,恨她害死珈泽,害死她们可以依仗的人。 母亲恨她,所以再次选择抛弃她。 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她不过随时可以被舍弃的外人。 早该懂得的道理,现在才醒悟。 画酒已经无话可说。 她并不知道,颜银的冷漠,成功骗过所有人,实际内心早已惊涛骇浪。 来往书信中,青瑶从未提起过,画酒没死,甚至就在魔界! 颜银第一次意识到,青瑶并不是她以为的单纯善良。 可事情走到这一步,神族四州皆陈兵在此,怎么可能因为她的话,而退缩半步? 没等她想出解决办法,对面传来男人清晰的冷笑声。 宴北辰看了一眼阴沉的天域:“说我是魔头,高高在上的神族,不也同样冷血?” 连亲生骨肉都不敢认。 众人竖起耳朵,还以为他要替画酒说话。 然而下一刻,他把矛头对准另一人。 “躲在神族背后干什么?有什么话,亲自过来和我说。” 刑灾本来也没想藏,坦然站出来:“尊上,事实如你所见,我们从来不是同一个立场,没什么好说的。” 看见他,伐弋率先质问:“刑灾,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刑灾摇头:“伐弋,是你看不清,你身边站着的,根本不是你要效忠的‘宴北辰’,不过披着人的皮囊,内里早就烂透了。一个想要毁灭三界的邪魔,你效忠他,他却只想让你死。” “你在胡说什么!” 伐弋惊呆了,“疯了吗?连尊上都认不出来!” 刑灾向来不喜欢废话,对宴北辰说:“已经到这一步,不必伪装了吧?” 宴北辰很赞同:“我一直在想,天道的化身是谁,可我没想到会是你。” 当时逼问周恒,也许再多一次机会,他就能猜到正确答案。 可惜他永远不会再有开口的机会。 “没猜到?”刑灾反问。 “不。”宴北辰说,“是不想猜。” 刑灾丝毫不惊讶。 宴北辰:“大荒第二十年,我快死时,你杀掉养了百年的灵兽,用它的血救我。” 所以他不相信,想要他命的人,会是刑灾。 “你说让我带你离开大荒,从此以后,永不背弃。” 青年红衣如火,独剩的右眼黑得没有光亮,直直盯着他。 “那是假的,尊上。” 刑灾诚实回答,“那个时候,你有往生骨,是不会死的。” 所以他才会救他。 而现在,宴北辰把往生骨送给了别人,失去不死之身。 所以他来杀他。 第53章 刑灾抬头看向天空。 大雨没有来, 反而隐现雷声。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 刑灾笑容清雅,说着只有宴北辰能听见的话:“像尊上这样的人,就该死在这里, 不要再祸害更多人。这场天劫,本就是为你而设,你竟然妄图以三界为赌注,替你挡下这些劫雷, 甚至连伐弋都不愿意放过。” 他摇头,似乎很失望。 两人都清楚, 头顶密密麻麻的劫雷,全是宴北辰的。 他曾告诉画酒,他修无情道。 但画酒没有理解,他就是被天道追杀的无情道本身。 世人都信奉天道,对天道感恩戴德? 那他偏不。 天道并非完美,善取不足而补有余, 溢出世间罪业。 罪业之间,诞生妄念, 妄念一生, 杀戮滔天。 无情一道,为妄念之根本。 宁杀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他分毫。 正邪不两立, 相生相克。 天道想清除异己,灭杀无情道,宴北辰不可能坐以待毙。 他同样想让天道去死。 天道因众生信奉而存在。失去世人, 失去一切。 而宴北辰什么也不在乎, 他就是自己唯一的信徒。 杀死世人,就能杀死天道。 第69章 劫雷无法躲避, 迟早要劈下来。 面对不知何时降临的威胁,宴北辰以数十万的神魔大军献祭,主动引出劫雷。 他要绑架三界众生,让三界以血肉之躯,替他偿命,替他扛劫。 他苦心经营,登上魔尊之位,集魔界之力,向神族开战,只为今日—— 用近乎野蛮的方式,血洗三界,血洗天道。 虽然野蛮,但即使是刑灾,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唯一具有造物主气质的方案。 以三界,殉天道。 所以他才会和画酒说,逃去哪里,都只有死路一条。 杀死天道,无情道将主宰世间。 到那时,他将是唯一的道,唯一的神。 真理总是需要流血牺牲。 天道可以用邪魔的血去成全世人,邪魔为什么不可以用世人的性命,来成全自己? 红衣青年沉默片刻,反问:“你怎么确定,我就一定想让伐弋死呢?” 刑灾愣了片刻,没想到他会问出这种鬼话,直接笑了:“那你会让他们活吗?” 宴北辰回过神,放眼望去,那些面庞或熟悉或陌生。 “他们”是眼前所有人,是神魔数十万大军,更是三界所有生灵。 要是可以选,他也不想赶尽杀绝。 可是,但凡世上还有任何一个信奉天道的人存在,他过去所有的努力,都将功亏一篑。 让“他们”活,那他就得去死。 宴北辰摇头:“你说得对,我确实想让他们都死。” 所有人,一个都不能少。 一直以来,他都在坚定推行计划。 很多人觉得他无情,实际那并不是无情,而是从未在意。 他不在乎任何人的命。 本来他没打算让伐弋跟来,临近出发,忽然叫上伐弋:“算了,跟上吧。” 宴北辰抬头望着上方,即将成势的紫雷倒映在他眼底,如同盛世中,一轮又一轮,永开不败的繁花。 是末日,更是新生。 他问刑灾:“你知道我想干什么,还一直帮我?” 刑灾丝毫不见慌张:“尊上又错了,我没有在帮你,只是想让你看清一些东西。眼前这些人,绝大部分都不是我在意的。” “她才是我唯一的底牌!” 白衣青年手中折扇合拢,直指画酒! 宴北辰冷冷盯着他。 或许是为了反击他的话,缚住青瑶的捆仙索越收越紧,完全没有妥协的意思。 “你真可笑。” 红衣青年扯唇笑笑,顺手抽出一把长剑,朝刑灾掷过去,插过他的躯体。 即便中剑,男人依旧笑吟吟的,摊开双手,身躯化成大片雪白的光,一点点消散。 天道当然不会这么轻易死。 世人都是祂的信徒,只要有任何一个人存在,祂就不会死。 一花一叶,一草一木,都可以是祂。 只是宴北辰厌烦这个化身,不想再看见。 解决完刑灾,他将目光投向画酒。 时间重新流动。 狂风中,少女发丝早就凌乱,唯独一双眼睛很亮,直直看着他。 这条命是常嬷嬷给她的,轻易死去太不划算。 她不想死在这里,但又很清楚,不可能活着走出苍野。 不救她也没关系,反正连母亲都抛弃她了。 她只想要他的一丝犹豫。 哪怕只是一丝犹豫,也算真心。 但青年冷漠开口:“不换。” 击碎画酒最后的幻想。 小神族心底着急:“不换的话,那别怪我不客气!” 神明陨落前,曾留下遗言。 新天道初开时,鸿蒙诞生邪念。 邪念自诩无情道,背负天罚,懵懂游于世间数万年,直至托生于母体降生。 等到邪念长大,会引来灭世劫雷,三界存亡,系于一线。 没人知道那一线是什么,小神族只觉得迟则生变,不能再拖下去,当即准备斩杀人质。 长戟切断画酒脖子前,红衣青年抬手,雪白灵力瞬间盛开,隔空死死扼住他的脖子。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跟我不客气。” 男人神情冷硬,直接出手,拧断小神族的脖子。 神族大军显然没想到,宴北辰的实力已经强悍到这种地步,顾不得人质,蜂拥而上,朝魔族大军冲去。 雷声愈发密集。 出乎所有人意料,红衣青年飞向上空,借劫雷之势,干脆利落,没有一瞬迟疑,挖出了青瑶的心。 一切发生得太快。 神心出体,青瑶肉体凡胎,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直接湮灭在第一道劫雷中。 “阿瑶!” 要不是被神侍死死拖住,颜银当即就要扑过去,和她一起灰飞烟灭。 密网般的紫色劫雷中,九琉神心盘旋而上,落入青年手中。 宴北辰眯起眼,细细打量那颗神心。 雪白神光中,内里无数黑气,几乎将它侵蚀殆尽。 没用了。 神族大军一拥而上,将画酒挤开。 等她抬起头,云端之上,大军阵前,红衣青年捏碎那颗神心! 画酒伸出手,什么也没抓住,只能喃喃:“不……” 那是她的神心,可现在碎了。 混乱中,根本没人有闲心在意她。 头顶一只靴子踩下来,画酒下意识抱住头,忽然被一道力量往上拉。等回过神,周围的神族大军已经被扫荡开去,宴北辰伸手将她拉上去。 画酒几乎恍惚。 光影错乱间,她仿佛看见当年顾州城楼上来救她的人。 那时候,他是仅剩的、愿意冒险回头找她的人。 当然,她早就清醒了。 那次他不是为了救她,而是为了救他的往生骨。 这次也一样。 周围的刀光剑影,生生死死,都被包裹两人的透明结界隔绝开。 像慢放的海市蜃楼,所有人都只是在时间线上爬行的蜗牛,被截成一帧帧的图片。 而结界内的时间不受影响。 苍野天域,劫雷汇聚得越来越大。 下方更恐怖,山川拔地而起,白云滚入焦土,化成滔天巨浪,似乎要淹没一切生命。 神魔大军在空中几乎站不稳,连交战的心思都快没有。 宴北辰不在意外面那些人,坦然承认:“本来我打算,先用你的身体养着我的往生骨。可后来,你背着我走了好远的路,于是我改变主意,想让你一起活。” 这话纯属自欺欺人。 世间所有生命,当然也包含画酒在内,少一个都不行。 他肯定是要杀她的。 虽说画酒必须死,但他有他的办法。 等天道死了,他再捏出一个新的她。 毕竟他说过要娶她,是真心实意的。 不仅如此,他还可以捏出新的伐弋,新的刑灾。 只要他想,他可以捏出任何人。 可结局在刚刚发生改写。 任何人里,不再包含画酒。 因为青瑶利用神心使用禁术,弄脏了九琉神心。 没有纯粹的神心,世间不会再有下一个画酒。 画酒并不知道这一切。 但她看懂他脸上的悲伤,一种从未出现过的神情。 无论在哪里,宴北辰总是游刃有余的。 这一刻,他捏住她的肩,难得失态:“如果我们只能有一个活下去,你告诉我,像我这样的人,是不是该舍弃你了?林州一战,我们流落大荒,长命跟了我几百年,我不也是说杀就杀?怪就怪,它不该自作主张为我挡箭,受伤拖后腿。” 无助与愤怒下,青年的眼尾变得血红。 画酒却只感受到他的颤抖。 上一次,他选择舍弃长命。 而这次,轮到她了。 这样想也不太准确,舍弃起码说明很在意。 事实上,在他心里,她可能还比不上长命。 青年看着她,满眼幽怨:“你也一样,为什么总让我为难?明明你这么蠢,被青瑶利用欺骗,跑过来杀我。可是好奇怪,我不想让你死。” 说到这里,他声音越来越低。 很快他重新冷静。 如果不能一起活,注定有人要死,那死的那个人,绝不能是他! 理智在狂妄叫嚣,通知他该动手了。 无论神魔,都是百年一劫。 而宴北辰非神非魔,是逆天而生的异类,一生只有一劫。 过劫则寿与天齐,不过就灰飞烟灭。 宴北辰紧紧抱住她。 天地接壤处,白金光芒朝两人不断汇聚。 少女长衣雪白,男人褪去喜服,只着一身纯净的黑,以亲密的姿态拥抱。 白与黑,光与暗。 他没有表情地陈述:“我见过最丑陋崎岖的人心,直视过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神族。如今好不容易走到这里,想要的一切就在眼前,唾手可得。为了想要的,我连自己的往生骨都能生生斩下来。你觉得,我该为你放弃吗?你让我为难了,我该放弃你才对。” 第70章 他下定最后的决心。 从远处看,两人亲密无间。 只有画酒知道,完全不是那样。 那只杀死小神族的手,此刻温柔贴在她后颈上,稍一用力,就能拧断她的。 画酒的每个毛孔都在叫嚣,却又无能为力,只能茫然抬起头,看向天上数万朵雷云,如同瑰丽紫昙,接连盛开。 而脚下,狂风怒号,火山爆发出岩浆,白浪盘旋着耸立山峰,像一只只手伸来,要把日月一同摘下。 外面的人终于反应过来不对劲。 有人大喊:“那些雷是怎么回事?不会是劫雷吧,怎么可能这么多!” 神魔劫雷,一次百道,可眼下情形,数十倍也不止。 周围传来众人惊恐的声音,两人身旁有透明的结界包裹着,无人能靠近。 多? 宴北辰眼底凉薄。 他觉得不多。 为整个三界送葬,再多的劫雷,也不算多。 画酒隐约猜到他想干什么,目光逐渐变得绝望。 这个丧心病狂的疯子。 少女唇齿启合,像要说些什么,恰巧头顶劫雷凝聚,动静响彻天地,宴北辰压根没听清,只看见水珠顺着她脸侧滑落,静悄悄下了几滴雨。 不过也不重要了。 “别害怕。” 他抬手擦去她的眼泪。 “我爱你,你别哭。”宴北辰是这样说的。 画酒完全愣住了,眼泪悬在下颌。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然而下一刻,脸上的怔愣悉数变成痛苦。 那只替她擦去眼泪的手,悄无声息绕到她肩后,寒光一闪,露出锋利至极的黑色刀刃,从背后直直扎进她的心房! 鲜血一下子涌上来,画酒来不及咽下去,悉数吐出来。 她眼中有不解,但更多的,是闪烁在水光中的惊恐。 整个过程,男人握刀的手一点也没抖。神情冷戾,不容冒犯,世间万物都映在他眼底,却无一能使他动容。 刀子完全扎进少女后心那一刻,天域变得苍黄,飞沙走石,烈阳像撑开的巨大红伞,占据一半多的天空。 在末日景象面前,所有人都如此渺小。 画酒感觉浑身的血液都朝刀尖裹去,凌迟般疼痛,却被他紧紧环住,无法动弹,连身后那柄利刃都无法碰到,不能将它拔出去。 重重紫雷,瑰丽盛开。 “我爱你,画酒。” 他安静地重复,俯身在她耳边,诅咒般告白,“所以替我去死,好不好?” 画酒根本没有拒绝的机会,只是忍不住疑惑。 爱?他说的,竟然真的是爱。 那他的爱还真是令人害怕。 刀刃扎碎胸腔跳动的心,血液鲜红,顺着黑色长刃蜿蜒。 那颗血肉之心变得死气沉沉,血红转变为黑色,成为一块没有生命力的石头,破出少女的身体,盘旋飞上两人头顶,大放光芒。 一瞬间,整个苍野都被往生骨的白光笼罩。 少女乌黑的瞳仁逐渐涣散,只看见乌云散去,天空澄澈。 苍野绵延万里的黑色山脉在张牙舞爪,燃烧沸腾,像无数高举的手。 山脚下,瑰丽的血河蜿蜒,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画酒闭上眼,笑出眼泪,耳畔巨响,劫雷劈了下来。 这一生真可悲,所有人都说爱她,所有人都想杀她。 如果可以选,那她不要任何人的爱,她只想好好活着。 可她从来没有机会选择。 她还在等小哑巴回来,重新帮她系好红绳,陪她一起看流星。 好可惜,以后的每一场流星,都不会再看到。 再多怨恨与不甘心,都随着生命一同流逝。 外面尽是神魔的惨叫哀嚎,天罚洗劫下,整个世界如同炼狱。 直到怀中姑娘彻底失去生息,手臂软软滑下去,宴北辰仍旧维持着拥抱的姿态。 少女腕上红绳散开,铃铛从万丈高空摔下去,四分五裂。 那条长发带婉转飘扬,被他抬手接住。 她至死也未主动解下。 第54章 画酒有意识的时候, 云水居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了。 春日里,神族星州的百花, 又是新的一季。 她甚至能闻到花香,眼皮却逾千斤重,始终睁不开。 除了看不见,其余感官变得格外敏锐。 屋内静悄悄的, 落针可闻,有人正往门外迈, 画酒听见他说:“小帝姬醒来的话,不必禀报,让她安心静养即可。” 格外冷清,不近人情。 言外之意,就是丢她自生自灭。 自生自灭? 画酒开始困惑,她分明记得, 她已经死了。 山脉绵延的苍野,重重紫雷汇聚, 轰然盛开, 不绝于耳。 画酒的头好痛。 她觉得说话的人声音很熟悉,呼之欲出。 到底是谁? 越急越想不起来。 一番挣扎,床上的少女猛然睁开眼, 像溺水者终于挣出水面,大口喘着气。 眼前景象一点点破碎,又一点点平整, 随着呼吸起伏。 屋内布置很熟悉, 令画酒恍惚。 没等她想明白,一道青色身影突然冒出来, 毫无预兆扑进她怀里。 画酒被狠狠砸了一下,想把人推开,但浑身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 “太好了!画酒你总算醒啦!” 少女语气欣喜,亲昵抱着画酒,一副和她关系很要好的样子。 满是喜悦的语气,成功让门口的人顿住脚步。 画酒下意识偏头,只见鸟羽屏风后,朦胧高挑的白色身影。 白色身影微动,他似乎也偏过头,往里面看了一下。 或许是察觉到画酒的打量,很快,屏风后的人沉默离开,只剩一串渐远的脚步声。 画酒还是没想起他是谁。 收回视线,目光平静,盯着近在咫尺的人。 “青瑶?”嗓音哑得把画酒自己都吓一跳。 说实话,她挺害怕的。 因为她记得青瑶也死了,还死在她前面。 一个本该死去的人,趴在自己身上,换谁来都得崩溃。 面对害怕,每个人反应不同,画酒就属于没有反应那一类。 要是寻常人,这副表情大概很木讷。 但躺在床上的少女,琼鼻漆目,稚嫩到没什么攻击性。在得天独厚的容颜面前,再无趣的表情,也会立刻生动。 所以落在旁人眼中,画酒最多只算冷漠。 少女皱眉咳了两声,总算没那么难受。 “没事吧?”青瑶神情格外认真。 画酒当然不会觉得她真在关心自己。 闻言,侍女们也不敢抬头,安静侍立一旁。 即便不看,也知道床边依偎的两名少女,面容有三分神似。 本来,她们就是表姐妹。 这事有些复杂,得从云州颜家说起。 云州颜家,没落氏族,却生了两个好女儿,风华绝代。 大小姐颜银,嫁星州天君星沉言,诞下储君珈泽和帝姬青瑶。 二小姐颜楚,嫁云州天君云渡,诞下帝姬画酒。 过去数百年,神界四州,少有氏族能越过颜家的风头去。 可惜后来,颜楚死了。 本来颜楚就不是云渡中意的姑娘,两人后不和,堪比怨偶,两看相厌。 后来不少好事者分析,颜楚之所以含恨而终,就是没嫁对人。 云渡最大的劣势,在于他虽贵为天君,上头却压着一个强势的云老太妃。 不像星沉言,双亲早早就死在战场上,没有烦恼。 颜楚与云老太妃不睦,背后又没有云渡的支持,很快香消玉殒。 临死前,她咳着血,指着云渡大笑,状若癫狂,吐露惊天大秘密。 外人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事,反正颜楚死后,星沉言就派人,去云州把画酒接了回来。 云老太妃要求星州归还青瑶,颜银舍不得,不肯将她送回云州。 星沉言拿她没办法,只能与云州周旋,留下青瑶。 于是画酒和青瑶这对表姐妹,不得不成为,名义上的亲姐妹。 画酒曾经以为,虽然上一辈恩怨复杂,但是不会影响,他们三人从小到大的感情。 事实证明,她看走眼了。 青瑶何止讨厌她,简直恨不得让她去死! 但有外人在场的情况,青瑶总是很会伪装。 她握住画酒的手,笑容纯粹:“哥哥刚离开,肯定不知道你醒了。要是知道的话,他一定很高兴!” 哥哥? 画酒反应过来,刚刚在门口的,原来是珈泽。 怪不得这么熟悉。 大概真的过去太久,她对他的印象,早就模糊。 青瑶就是故意想气她。 刚才两人都看见,珈泽明明知道画酒醒了,单纯厌恶,不想见她。 第71章 画酒没有心情难过,苦中作乐地想,她应该是真死透了,都见到珈泽了。 局面不算太差,起码大家殊途同归。 不过她搞不懂青瑶,都这时候了,还在演什么姐妹情深的戏码? 事出反常必有妖,画酒转动脑袋,果然在角落发现几个侍女。 侍女们沉默埋着头,白色的服饰圣洁,向上收窄,像绣着金线图纹的百合花。 青瑶赶紧抓住她的手道歉:“画酒,都怪我不好,我不该生气,害你跑出去,掉进莲池。” “莲池?” 画酒晕乎了,只记得云水居有莲池。 青瑶不敢看她,委屈道:“虽然浮绘瓶是哥哥送给我的,不过你肯定不是故意的,打碎就打碎,我不该闹脾气……” 说到这里,画酒彻底想起来了。 这时候,她应该刚被接回星州不久。 再过半月,是她和青瑶三百岁的诞辰,大家都忙着生日宴的事,没人在意刚被领回来的画酒。 忙碌的人群中,画酒显得无所事事,又显得多余刺眼。 星沉言本意是将青瑶送回云州,把景烟居空出来,让给画酒住,但颜银不肯。 两人为此大吵一架。 这场争吵以星沉言闭关收尾,他不再管这些事,全权交由颜银处理。 颜银本就厌恶画酒,直接把她当空气。 没人关心画酒住哪里,她只好厚着脸皮,跟在青瑶身后,像只小尾巴,赖在景烟居。 景烟居是星州帝姬出生前,星沉言用浓厚灵力蕴养百年,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他亲力亲为,提前布置。 那时他还没和颜银决裂,如同天下每个平凡的父亲,只想把最好的、独一无二的,捧给未出世的孩子。 独一无二,字面意思就是,一个人住进来,会被照顾得相当好; 两个人的话,就有一个人多余,注定被忽视。 景烟居的仆从侍女,从小就跟在青瑶后面追,众星捧月。 乍然多出一个人,所有人都不自在。 画酒察觉到,这里没人欢迎她。 身边的人,都在有意无意忽视她、疏远她。 但云州已经把她送回星州,她不可能再回去,只能尽量降低存在感,不给任何人添麻烦。 总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她只能找人帮忙。 但面对颜银冷漠轻视的眼神,画酒开不了口。 星沉言就更别提了,尽管那是她亲生父亲。 画酒还记得,她回来那日,天空阴沉沉的,混杂着蘑菇发霉的气味。 朝鸣殿中,星沉言问起她试炼的事,询问她有何打算。 试炼是神界传统,每当神族满三百岁,可以自行选择,是否进入雪域,寻找本命法器。 对三百岁的小神族来说,里面危机重重,实在凶险。 但也是一生中,屈指可数的机遇。 珈泽的浮沉剑,就是在里面拿的。 进入雪域,生死由命。 星沉言问她话时,画酒记起青瑶曾经告诉她,说试炼很危险,每年都有很多小仙子折在里面,死状凄惨。 画酒又想到珈泽。 连他那样厉害的人,出来时,一身白衣都是血,伤痕累累,站都站不稳。 画酒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她太害怕了。 星沉言看出她的懦弱退缩,满眼失望,罚她跪在殿外,等想清楚再起来。 朝鸣殿外,来往的侍女星使众多,各司其职,没人关注跪着的画酒。 见多就习惯了。 珈泽小时候犯了错,也跪在这里。 但画酒不知道,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 情急之下,她低下头:“父亲,我不想去试炼。” 说完这句,心里沉闷,像下了一场潮湿的梅雨。 那时候画酒还太小,不明白这场雨意味着什么。 后来无数个夜晚,她辗转反侧,终于想明白,原来那是她的叹息,变成雨滴落下来。 拒绝之后,画酒满心紧张,出乎意料的是,星沉言并没有出言责骂。 但她宁愿被责骂,也不想听见,殿内那声极轻的叹息。 星沉言:“既然想清楚,那就回去吧。” 画酒的呼吸微微凝滞。 她回过神,慌忙起身离开。 她知道的,父亲对她失望透顶了。 这种失望令她感到害怕。 遇到麻烦,她也不敢再去打扰父亲,只好跑去找珈泽。 记忆中,珈泽一直对她很好。 虽然别人都说他待人冷淡,拒人千里之外。 但画酒认为,她们口中的珈泽,和她见到的,似乎不是同一个。 珈泽明明是最有耐心的人,会帮她叠纸鹤,坐在床头给她讲故事,哄她睡觉。 她一度觉得,珈泽是世上最好的人。 为此,她无数次羡慕青瑶,羡慕她可以天天和珈泽待在一起。 “珈泽哥哥,你真好,我想永远和你待在一起。”少女眼睛亮晶晶的。 少年浅浅笑了:“我也很想和画酒在一起,所以你要快些长大。” 画酒不明白,为什么要等长大? 可即便不懂,她也开始期待这一天。 就算大家都讨厌她,但珈泽会一如既往待她好。 清晨天刚亮,她就去珈泽宫殿外等着,侍卫却不放她进去,冷声重复:“殿下不在,小帝姬有事,请另寻时机。” 画酒被拦在外面,面对手持银戟的侍卫,几度欲言又止。 虽然她挺弱的,但她能感受到珈泽的神息,知道他就在里面。 原来他也讨厌她。 转念又想,也许他只是暂时生气。等他气消,自然会出来见她。 怀着这种期待,画酒一直等,等到心灰意冷,他也始终没露面。 她就这样在他宫殿外,坐了整整一天,直到夜幕降临,才不得不离开。 拖着疲惫的身子,画酒回到景烟居。 殿内没有人。 画酒正疑惑,忽然一阵风过,书案上,青釉的浮绘瓶摇摇晃晃。 这是青瑶最喜欢的瓷瓶! 画酒想去抢救,却还是差一步,眼睁睁看着它在自己眼前摔下去,碎了一地! 慌乱下,她顾不得多想,当即上前去捡碎片,手指颤抖得不像话。 她知道青瑶有多在意这只瓶子。 珈泽前往逍遥墟历练时,青瑶央求许久,他才松口,给她带回来的礼物。 浮绘瓶曾是上古妖兽的心爱之物,珈泽帮她抢了过来。 青瑶很宝贝这只瓶子,平时就摆在书案上,谁也不许碰。 放一些清水进去,每日都能长出不同的花,枝枝蔓蔓,清香四溢。 作为法器花瓶,价值珍贵,碎了就不可能用灵力修复。 画酒慌得六神无主。 没等她想出解决办法,背后突然冒出少女清脆的声音:“画酒,我们回来啦!” 门口处,青裙少女满心喜悦,直到她看清地上的碎片,以及碎片前,手足无措的画酒。 青瑶冲上来,推开画酒,伏在地上,望着那堆碎片,眼泪簌簌而落。 “这是哥哥送给我的,你为什么要打碎它?”她泪眼朦胧地质问。 画酒脸色更加惨白,“不是我。它忽然被风吹下来……” “怎么可能!” 青瑶不信,觉得就是画酒故意的,含着眼泪斥责,“你回来了,就要抢走我的父亲母亲和哥哥,我讨厌你!你为什么要回来?” 此时颜银走进来,将侍女留在殿外。 今夜青瑶非拉着她一起回来,跑得又快,将她扔在后面。 颜银仿佛根本没看见画酒,径直走到青瑶面前,轻声安慰:“没关系,一只瓶子罢了,明日母亲派人,为你寻更好的回来。” “没有更好的,这是哥哥送给我的!”青瑶越发伤心。 整个过程,画酒都被当成空气,颜银甚至连冷漠的眼神都懒得施舍。 画酒揉揉眼睛,没有眼泪,心却酸得揪在一块。 颜银甚至懒得询问,认定是她干的。 眼前的场景很荒谬,青瑶在哭,颜银耐心哄她。 直到青瑶闹脾气,指着她,生气说,不想再看到这个罪魁祸首。 颜银依她:“好,不想看到,我们就把她赶出去。” 画酒再也无法忍受,趁夜跑出去,没人出来追她。 她太害怕这个糟糕的环境,只想离得远远的,一股脑往前跑,慌不择路。 等再有意识,她已经踩空,跌进莲池里。 水泡一下子淹过头顶,吞没她的呼救声。 四周灵气充裕,莲池里的花叶,养得格外硕大,随便一片叶子都能把人砸死。 加上终年不散的白雾,掩藏住一个小姑娘很容易。 越急越出错,画酒好不容易想起灵诀,却被水面下的藤蔓缠住脚腕。 她死死抱住荷叶粗大的茎干,才没彻底沉下去。 第72章 那一刻,画酒好想念云州。 在云州,颜楚会骂她,但起码她有住的地方,没人会把她赶出去。 眼眶酸酸胀胀。 她第一次意识到,虽然颜楚脾气坏,但是以后,她再也见不到这个对她很坏的人。 天空下起淅淅沥沥的雨,砸散莲池厚重的雾气。 夜雨的掩饰下,画酒终于敢放声哭泣。 莲池偏僻,平时没人会来这里,画酒只能等天亮,再想办法出去。 抱着荷叶的茎,少女昏昏沉沉睡过去。 她冻得失去知觉,被人救起,安置在附近的云水居——这里偏僻,没人愿意住,成为画酒的居所。 后来她才知道,那晚青瑶特意叫颜银一起回来,是为商议生辰宴。 可惜被画酒扫了兴。 于是两人的生辰宴,变成青瑶一个人的,不再征求画酒的意见。 …… 画酒想起了一切。 此刻,青瑶就扑在她床前,假惺惺道歉。 要是以前,画酒没准还真会相信。 但现在,她冷冷抽回手。 这演技太拙劣。 浮绘瓶本就不是寻常物,除非用灵术暴力破坏,否则就是从再高的地方掉下来,也不可能碎。 但就是那么巧,它被风吹了下来。 早不碎晚不碎,偏偏在青瑶她们进来前,哗啦啦碎一地,碎在唯一有嫌疑的画酒面前。 直接坐实她因嫉妒打碎花瓶。 这种把戏,连现在的画酒都骗不过,更何况颜银? 她就是有意偏袒青瑶。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画酒闭上眼,再度睁开。 重要的是,她重生了! 过去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忽然变成现实。 画酒呼吸有些急促。 一夕之间,上天把期待已久的礼物,捧到她面前来,让她有些懵。 画酒不敢相信,但事实摆在眼前。 想到这里,她忽然抓起青瑶的手,掐了一把。 第55章 “你干什么!” 青瑶恶狠狠大喊, 立马抽回手捂住。 说完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有多失态。 她心虚地瞟一眼画酒,发现她并没在意, 悄悄松一口气。 这下画酒确定了。 青瑶会喊痛,所以不是梦。 本来她想掐自己的,但四肢有些麻,效果不佳, 只能麻烦青瑶代劳。 她推开青瑶,拒绝她虚伪的示好:“这点痛都受不了, 还道什么歉?” 如果只是口头道歉,完全不用付诸实际行动,那画酒不接受。 青瑶不忿,却也只能吃哑巴亏。 画酒无意与她纠缠,冷声下逐客令:“我要休息了,青瑶姐姐还是早些离开吧, 免得我把病气传染给你。” 丝毫不留情面。 这里是云水居,又不是景烟居, 青瑶只能继续吃瘪。 等青瑶走远, 画酒不敢耽搁,立即动身。 见她下床,侍女们羔羊般的面具终于破碎:“小帝姬你不能起来, 殿下说过,你需要静养!” 画酒摇头,心里很急:“没时间了, 快帮我梳洗, 我要去朝鸣殿。” 她要赶在试炼名单上报前,面见星沉言。 得知事态紧急, 侍女们也不敢含糊,立马帮她收拾。 少女脸上带着病容,这副样子,是不能去见天君的。 侍女们小心翼翼,帮她扑了层腮红,看起来总算精神些。 照了照镜子,觉得没太大问题,画酒出发了。 神族生命漫长,然而能把握住的契机,不过二三。 其中真正能改变命运的,只会更少。 对画酒的求见,星沉言毫不意外。 又或者说,他其实一直在等她,只是像一截情绪内敛的朽木,不想对外界释放任何讯息。 一路走来,看着逐渐与模糊记忆重合的朝鸣殿,画酒感慨万千。 隔了好几百年的岁月,她终于有机会,重新站在这里。 上一次,她只会揉着眼睛哭。 这一次,她要长出自己的脊梁,屹立天地间,不要再被任何人欺负。 画酒的心跳得很快,她将手轻放在锁骨下方,感受着久违的熟悉。 她的神心还在,一切都还有机会。 进入殿内,格外通畅。 看见画酒,侍从自动退立两侧,主动为她让出一条道。 殿内只有父女两人,画酒俯首道:“父亲,我改变主意了,我要去参加试炼。” 她已经做好被惩罚的准备。 但无论如何,雪域她一定得去。 一切根源不在于青瑶,不在于任何人,只是因为她太弱。 弱小,就是会被欺负。 她想变强大,不想再仰仗任何人的脸色活着。 出乎意料,星沉言没有追问她出尔反尔的原因,只满意道:“很好。” 作为他的女儿,弱一点没关系。 但如果遇到困难就放弃,那样的话,她不配成为星州的帝姬。 虽然他对颜银已经攒够失望,但那些是大人之间的事,不影响他对画酒的看法。 朝鸣殿中,年轻的天君痛苦闭上眼,转动手中檀珠,语气却温和:“你是最像我的孩子,父亲希望,你能从雪域平安回来。” 珈泽生得像他,然而继承星州治愈系神脉的,只有画酒。 所以他说,画酒是最像他的孩子。 只要她愿意迈出一步,前去试炼,他就已经满意。 至于结果,他不在乎。 这只是普通神族逆天改命的机遇,对星州帝姬来说,多一件或少一件法器,其实毫无差别。 换言之,就算珈泽当年没拿到浮沉剑,星州也会替他寻到更好的。 不过能靠实力,向外界证明自己,当然更好。 星沉言一直知晓画酒的处境,也知道她醒来后的变化,只是从不主动过问。 画酒愿意去,那他培养她。 画酒不愿意,那就算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没人有义务,为他的期待买单。 他也没兴趣干涉别人的想法,哪怕是他亲骨肉。 以前,星沉言眼里只有两种人,那就是颜银和其他人。 现在他连颜银都不想管了,任由她疯,更别提其他人的死活。 * 离开朝鸣殿,画酒回到云水居,准备试炼的事,两耳不闻窗外事。 反正会发生些什么,她大概都知道,没必要浪费时间在这上面。 这期间,外面喜气洋洋,一派热闹。 “前些日子,魔族又来进犯,幸亏神界将士英勇无畏,把他们打得满地找牙!”草地上,红衣侍女惬意又自豪。 “魔族简直太坏了,他们明明有地盘,为什么总来进犯咱们?”小侍女愤慨。 “这你就不懂了,咱们神界多好啊,灵力充沛,处处都是好地方,哪像魔界那个鬼地方。”说到这里,红衣侍女满脸嫌弃。 其实她也没亲自去过魔界,但大家都这么说。 她摆摆手,“不过魔族这次输得挺惨,咱们大获全胜,抓了一堆俘虏,听说个个穷凶极恶!” 小侍女害怕,赶紧跳起来捂她的嘴,让她别说了。 见目的达成,红衣侍女笑道:“别害怕,来了咱们星州的地盘,管他多大的本事,都只能蜷着!我听说,为表臣服,魔尊巫樗甚至连他亲儿子,都送来当质子!”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 七日时间很快过去,又是前往幻思宫进学的日子。 画酒自然也得去,不同的是,这次她没再去找青瑶一起。 雪白的宫殿前,来自四州的弟子三三两两成堆,服饰都是浅紫色,从远处看,像流动的紫色河水,往入口处汇聚。 画酒到时,大家早就按照次序入座。 但芃羽星君还没来,大家都抓紧时间,和周围人闲聊。 “听说外面送来好多奴隶,好热闹,等会咱们出去看吧。” “好啊好啊,那些奴隶长得好看吗?” “嘁,魔族的奴隶有什么好看的。都是丑八怪。” “丑八怪有什么好看的?那我不去了。” 一切闲谈声,在画酒踏进殿内时停止。 大家转头安静看着她,目光说不上友善,玩味居多。 画酒也不在意,第一堂课照例还是芃羽星君的,她只想赶快入座。 她不想惹事,却有人故意捉弄她,想看她出丑。 眼见座位就在面前,画酒刚抬起脚,忽然凭空多出一道绷直的白线,把她绊了一跤。 见画酒摔倒,大家都忍俊不禁,哈哈大笑,快把屋顶吵翻。 画酒没有生气,只是安静回过头,盯着身后的小姑娘。 小姑娘被她盯得发虚,反击道:“你看我干什么?又不是我推你的!” 此时芃羽星君走进来,见大家都在笑,示意安静。 第73章 他关怀询问:“画酒,你怎么回事?为何还不入座?” 众人都以为,她还是以前那个软柿子,会息事宁人。 但这次,少女站起来拍拍裙摆,指着罪魁祸首,脆声道:“刚才锦安故意绊我,害我摔倒。他们都在笑话我。” “你少胡说八道!” 名叫锦安的姑娘,噌的一下站起来。 画酒也不指望,这群看好戏的人,会帮她作证。 她不卑不亢道:“芃羽星君可以调取留影珠,就知道谁在撒谎。” 见她镇定自若,锦安率先慌了。 调取留影珠的过程繁琐,一般大家都嫌麻烦。 但如果发生争议,双方都不能说服对方,作为当事人的画酒坚持,留影珠肯定是能调出来的。 锦安那点小动作,全都会被公之于众。 到时候,就不仅仅是戏弄同门的事了。 幻思宫独立于四州之外,这里不看家世,只讲规矩。 在幻思宫,戏耍同门是重罪,要被关禁闭。 锦安彻底慌了,向青瑶投去求救目光。 青瑶却皱眉:“锦安,要不……要不你向画酒道个歉吧,她一定会原谅你的。” 意思就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芃羽星君白胡子一大把,早就不想搭理这种弯弯绕绕的事。 但故意戏弄同门,性质太恶劣,不得不管教。 “锦安,画酒所说,是真的吗?”芃羽星君厉声询问。 撒谎罪加一等,锦安只能攥紧拳头,垂头承认:“是。” 芃羽星君罚她三天禁闭,临走前,她愤愤瞪了画酒一眼。 画酒懒得在意她。 知道画酒没有故意扰乱课堂秩序,芃羽星君让她入座,掌着玉尺,来回踱步,“今日我们讲神史……” 第一堂课,平安度过。 第56章 散课后, 芃羽星君离开,一个五官硬挺的少年站出来,两步追上画酒。 “你站住!” 他展开双臂, 拦在画酒面前,打抱不平,“锦安不过与你开个玩笑,你真恶毒, 害她被关禁闭。” 画酒停住脚步,抬起眼睛看他。 眼前冒失少年, 正是赤州的小殿下,名唤赤姜。 算起来,他还得喊赤莲一声姑姑。 能分在同一课室,大家年岁身份本就相差无几。 这里的弟子,随便单拎一个出去,放在神界四州, 都是名门望族。 殿下帝姬遍地跑,郡主世子不嫌少。 未成年小神族, 三观还未定型, 最容易被环境煽动情绪。 画酒身子骨弱,经常告假。 性子又软,和周围人交情寥寥, 没什么存在感。 每个地方都有小集体,在赤姜看来,画酒这个没有存在感的人, 一回来就动锦安, 害锦安被关禁闭。 这种行为,是故意出风头, 挑衅大家。 而他赤姜,今日站在这里,不是恃强凌弱,而是替朋友出头,行正义之事。 赤姜满眼轻蔑,指了一圈周围人:“你得向大家道歉,并且保证,以后不再闹事。” 明明穿着打扮都差不多,但眼前少女身姿纤细,脊背挺直,宽松的弟子服罩在她身上,就是说不出的清雅好看。 她太出挑,又太弱小,让人忍不住想欺凌。 赤姜认定画酒顶不住压力,一定会低头认错。 原则上,幻思宫不看家世。 但原则只对授课星君有效。 私下里,大家就是分三六九等。 神族四州以星州为首,其后分别是洛州、赤州,最后才是云州。 以上,正是赤姜敢站出来,公然指责画酒的底气。 赤州排名在云州之前,他还把画酒当成以前那个,云州来的土包子。 这种明晃晃的恶意,画酒见过太多。 她没错,就不可能道歉。 赤姜没等来服软,反而看见,少女有理有据陈述:“幻思宫外石碑,明令刻着守则,戏弄同门者,轻则禁闭,重则驱逐。违令者是锦安,行罚者是芃羽星君。你有任何不满,都与我无关,麻烦让路。” 一番话掷地有声。 赤姜都被她整懵了。 她的话有没有道理,暂时放一边。 当众不给他面子,却是不争的事实。 赤姜彻底怒了。 不能和她动手,那就用别的方式还击。 “让路?那你告诉大家,你是云州的画酒,还是星州的画酒?说出来,我就放你过去。” 赤姜放声大笑,带动身后二十多名弟子,一起奚落画酒。 闻言,青瑶也愣了。 她本来在看戏,没想把火引到自己身上。 没人敢嘲笑星州的帝姬,但画酒的身份很尴尬。 颜银不想青瑶受委屈,对外宣称的,是怜画酒丧母,特意将她接来星州客居。 所以在外人眼中,星州名正言顺的帝姬,只有青瑶一人。 而画酒,不过寄人篱下的可怜虫。 青瑶惊恐看向画酒,生怕画酒说出什么不该说的。 这样的丑闻,绝对不可以暴露! 画酒知道青瑶在恐惧什么。 可她不是青瑶,没有以揭人短处为乐的恶趣味。 她没有立即辩驳,等这群人笑够了,才一字一句,郑重其事道:“无论我是云州的画酒,还是星州的画酒,都是你得罪不起的存在。现在,立刻向我道歉!” 周围有意看她笑话的人,通通愣住。 尤其是赤姜,完全没想到,她这般硬气。 赤姜是有名的小霸王,自诩正义,实际上,总干些仗势欺人的事。 周围人拼命奉承他,给他洗脑,让他真以为,自己在惩恶扬善,是个大英雄。 画酒这番话,无异于将他经营多年的小霸王颜面,悉数扔到地上踩。 赤姜气得心脏疼,指着她,一连串“你你你”,仿佛下一秒就要虚弱倒下去。 画酒才不让他蒙混过关,倔着一张脸,脆生生吐字:“别以为装病,我就会可怜你。你不道歉,也可以,我现在就去禀报松雨司正,请他裁决,你妄议同门,是什么罪过。” 松雨司正,幻思宫掌刑罚的星君,顶着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 此话一出,大家都害怕了。 松雨司正最严厉,谁的面子也不给。 敢聚众闹事,别说当事人,就是围观的猫,都要被拖走,一起挨罚。 这个年纪的神族,自发抱团,最讨厌去和星君们告状的人。 但像画酒这么直白说出来的,他们还真……拿她没办法。 他们怀疑画酒疯了,大声指责:“禀告司正,你也跑不掉,他会连你一起罚!” 不用他们提醒,画酒也知道。 但她一个人,势单力薄,面对这么多人,迟早落下风。 与其让青瑶置身事外,回去添油加醋说给颜银当笑话听,不如大家一起下水。 看她笑话?好,那一个也别跑。 她愿意陪他们一起受罚。 当软包子,只会被一直踩在脚下,反复践踏。 就算是包子,也要有梦想,成为会反击的硬包子,让狗不敢轻易咬你。 见她态度坚决,周围人开始动摇。 “怎么办呀,我不想被罚,好丢脸。”有小姑娘开始嘀咕。 司正罚人,肯定闹得沸沸扬扬。 把脸丢到幻思宫,回家肯定挨揍。 有人开始拉赤姜,使眼色小声道:“小殿下,要不你和她道个歉吧。” 大家都想逃避责罚,纷纷附和,劝他别和画酒计较,给她服软。 赤姜甩开那些手:“我为什么要和她道歉!我刚才所言,难道不是你们的想法吗?” 这下轮到他委屈了。 刀子不扎到自己身上,永远不痛。 不感受被欺负时的无助,永远无法切身体会,永远做不到公正。 赤姜百口莫辩。 没人替他考虑,大家只想逃避责罚。 他们不觉得自己是见风摇摆的墙头草,他们有自己的逻辑——与其所有人都被拖下水,不如赤姜识大体,主动退让。 赤姜从没这么憋屈过,面对众人压力,还是咬牙道:“对不起!” 少女站在他面前,眸子乌黑,安静盯着他,没有离去的意思。 赤姜明白,她是不满这种敷衍。 环顾周围人的嘴脸,赤姜胸中那些不平与愤恨,忽然间,就烟消云散。 他在干什么? 他来幻思宫求学,是要习得真本事,未来成为大英雄的。 大英雄是保护弱小,又不是欺负一个小姑娘。 更何况,身后这群人,趋炎附势,压根不值得他出头。 想明白这点,赤姜深吸一口气,往前半步,神色认真,在少女面前低下头。 “对不起,刚才确实是我犯糊涂,不该拿你身份取笑。神族应同气连枝,共御外敌,我代表身后所有人,诚心向你致歉。”赤姜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 第74章 等他抬起头,身前少女已经离去。 见画酒走远,身后人才敢围上来:“小殿下,你放心,我们肯定帮你出气……” 赤姜看透这群人了,不耐烦挥开他们:“帮我出气?有事让我上,出事让我扛,真有你们的,下次别叫我了,晦气。” 赤姜也离开了。 众人讪讪。 * 喜新厌旧的年纪,这群人很快被更有趣的东西吸引。 天尽头,小仙童趴在胖乎乎的白云上,爬得气喘吁吁,特意过来通知:“都围在这里干什么?第一批魔族奴隶,已经押到刑罚台,正在公开处刑,再不过去就赶不上了!” 众人欢呼雀跃,瞬间把刚才的不愉快抛之脑后,往刑罚台跑。 他们没上过战场,对魔族的印象,大多停留在书卷纸上,亦或父母亲戚耳濡目染。 要说魔族狡诈丑陋,作恶多端,随便谁站出来,都能滔滔不绝,说上魔族三天三夜的恶行。 但要说活生生的魔头,他们还真没见过。 于是刑罚台那边,无疑充满吸引力。 一批批俘虏被押上来,有的死在刑罚雷下,有的被劈得血肉模糊。 极个别运气好的,被仙门看中带走,至于是当弟子还是当药人,那不得而知。 但再惨,总归留着条命在。 刑罚台的视觉盛宴,持续好几日。 再新奇的事物,多看几天,也无趣了。 后来几日,基本没人去围观。 青瑶从不凑合这种事,太血腥,不符合她高贵的身份。 今日是她三百岁生辰,颜银特意将她接回星州,举办生日宴。 画酒没回去,留在幻思宫。 上一世她因为落水休养,一直留在星州。 整个生日宴,青瑶都是绝对主角。 想想挺没意思,这次画酒懒得回去当绿叶。 傍晚,就是雪域开启的时候。 所有刚满三百岁的小神族,都可以进入,寻找本命法器。 插花的窗台下,画酒撑着下巴,夕阳金色的华光普照,神鸟盘旋,山泉叮咚,粼粼如银。 合上书卷,画酒背上小剑出发。 雪域是位于幻思宫天尽头的一处秘境,画酒在途中,迎面撞上几人,都是青瑶的好友。 这群人知道画酒要去雪域,便也不急着回课室,跟在她身后,窃窃私语,像群小蜜蜂。 画酒停下,他们就停下。 画酒往前走,他们也往前走。 “你们跟着我干嘛?” 画酒忍不住回头。 几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站出来回答:“不是跟着你,我们要去为青瑶送行,恰好与你同路罢了。” 可他们刚才,分明就是准备回课室。 画酒懒得与他们争辩,她只有一把小剑,还要留着对付雪域里的妖兽。 更何况,与同门私斗是重罪,节骨眼上,她不想节外生枝。 愿意跟着就跟着吧,总不可能跟她一起进雪域。 刑罚台那边,正处决最后一批俘虏。 “仙门那边离开得差不多了,这一批,全押上去吧。”神侍冷冰冰宣判全体俘虏的死刑。 神界不养闲人。 刑罚台上,只有被神族或仙门看中的俘虏,才有机会活下来。 “那个人好可怜啊。” 跟着画酒的那群人中,有个小姑娘不忍心。 刑罚台上,大多是战场的成年俘虏,个个虎背熊腰,和可怜搭不上边。 其中唯一的少年,瘦骨嶙峋,趴着队伍末尾。 他一动不动,鲜血浸透衣服,染在刑罚台上,开出一朵不规则的血花,缓慢扩散。 也许是差不多的年岁,所以引得那个小神族,心生怜悯。 怜悯归怜悯,她不可能因此去救一个魔族俘虏,承担未知风险。 不过能听到神族一句“可怜”,已经很难得。 就在少年前方,一个魔头连手都断掉一只,也没得到半句怜悯,最多换来一句恶心。 只能说神界也看脸,令魔绝望。 画酒自然也发现那个凄惨少年。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她调转方向,登上刑罚台,走向末尾的魔头。 她以为自己可以一直淡定,直到发现整只右手,都控制不住,轻微颤抖。 “宴北辰?” 唇齿间,只有她自己能听清的呢喃。 白玉石面上,少年清瘦得如贫瘠的竹,手指尽是冻疮,偏偏骨头很硬,还没咽气。 他像狗一样趴在地上,眼神却凶狠,死死盯着神侍。 神族最讨厌这种魔头,在战场遇到,一定是难缠的对手。 幸好他快死了,没有机会成年。 看见画酒靠近,神侍上前阻拦:“别离太近,这个魔族很危险,有伤人倾向。” 他是巫樗送来的质子,献给神族出气,以告慰神族战死将士的英灵。 本来他不用上刑罚台,但他不肯服软,不肯承认罪过,所以被打成这样,丢来刑罚台。 画酒摇头:“他这副样子,应该伤不了人了。” 她不顾劝阻,走到少年面前。 短短几步路,她却感觉过了很久。 表面上,她很平静。 实际上,平静之下,全是汹涌的愤怒。 画酒几乎要冲上去,抓起他质问。 为什么要杀人? 为什么要杀她? 为什么……为什么要被抓住,变得这么可怜? 都不是她最想问的,又都是她想问的。 画酒也不知道,自己上来,究竟想干什么。 思索之间,她已经走到少年面前。 或许,她只想走近些,看看他到底有多惨。 原来,他这样的魔头,也有可怜的时候。 会流血,会受伤,会痛,会害怕。 他也和所有人一样。 在死亡面前,并不特别。 可怜?画酒将这个可怕的想法甩出脑海。 他才不可怜。 费娘子,常嬷嬷,甚至乌措,谁不比他可怜? 看见他这副惨样,她应该痛快才对。 但心里像堵了团棉花,高兴不起来。 或许是察觉她的迟疑,脚下少年伸出手,拽住她的裙摆,一改眼中的凶狠,用无害至极的目光,抬头看向她。 画酒读懂少年的目光,他在向她求救。 救他,还是不救? 第57章 刑罚台上, 画酒攥紧手心,下意识往后退一步。 少年却不肯死心,紧抓着她的裙摆不放。 看着那只血糊糊的手掌, 画酒觉得好恶心。 眼前熟悉的景象,令她恍惚目眩,几乎站不稳。 一些杂乱无章、早就该沉眠的记忆,就这样毫无预兆, 忽然冒了出来。 上一世的画酒虽然没参加试炼,却被颜银要求, 必须来幻思宫,送青瑶进雪域。 刚过完生日宴,为了给青瑶当绿叶,画酒脸上绘着乱七八糟的神妆,一枚神印,恰好盖住额心朱砂痣。 虽然想不懂那些弯弯绕绕, 但画酒明白,她被故意忽视了, 满腹委屈, 又不知道如何表达这种情绪。 到了幻思宫,时间还早,颜银拉着青瑶, 耐心叮嘱,不可好胜逞能,一切以安全为先。 没人管画酒, 她跑到水榭那边。 想起颜银对青瑶的殷殷关切, 画酒有些后悔,捡了根树枝, 在水面划动。 动静引得丛丛锦鲤游过来,互衔首尾,意趣盎然。 她后悔了。 她也想进雪域,也想得到母亲的关心。 但又隐约明白,无论她去不去,颜银都不会在乎她。 重点不是她做了什么,而在于她是画酒,不是青瑶。 再后悔也没用。 名单没有她的名字,画酒无法进入雪域,只能呆在这里,孤伶伶看鱼。 忽然一声巨响,水下的鱼扫尾窜远,一下子没了踪影,只剩水面上的睡莲微微晃动。 画酒抬起头,发现是刑罚台那边,有人在受刑。 惨叫声吸引她走过去。 入目是圆形的刑罚台,中央矗立着参天白玉石柱。 石柱上,绑着很多魔族犯人,黑气萦绕,衣衫褴褛。 唯一不同的是一个少年,他惨兮兮趴在地上,身上没有黑气。 比起魔族,他更像个脆弱的凡人,奄奄一息。 罚雷一道接着一道,画酒站在那里,裂帛之声,哀嚎惨叫,将她包围。 她第一次觉得这个世界荒谬,正义者在施暴,邪恶者想求生。 前往雪域要经过刑罚台,在少年被绑上白玉石柱前,颜银带着青瑶来了,画酒用她还没许的生辰愿,换下那个少年。 消失许久的记忆,在这一刻被找回。 重活一次,再次站上刑罚台的画酒,忽然醒过神来。 她不敢相信,原来曾经真的是她,在刑罚台救下宴北辰? 第75章 画酒的记性没那么差。 可怕的是,她以前从未意识到这一点,直到上一刻,才真正想起来。 这一切好荒唐! 画酒摇摇头,吓得不停后退。 冥冥之中,她竟然救了一个,未来要杀她的人! 脚下少年什么也不知道,还扯着她的裙角,死死攥着,不肯放手。 画酒如梦方醒,狠狠瞪他。 脚下少年却恍若未觉,露出可怜神情,想蛊惑她救他。 救他? 她恨不得立刻杀了他才好! 但更想冷笑问一句,宴北辰,你知道我是谁吗,敢来求我? 画酒很清楚,现在的他,永远无法回答她的问题。 可不知道,不是他无辜的理由。 她不欠他的,没有救他的义务。 就让他死在这里吧,让一切回归原位,对所有人都好。 他本来,就该死在这里。 画酒忽然很想大笑。 不知不觉中,她可能早就被宴北辰同化成扭曲的怪物。 看见他流血时的脆弱,她想的竟然是,宴北辰死了,她过去的阴暗,过去的卑微,过去的不择手段,通通都会消失! 没有人会知道的。 所以她不会再救他! “放开。” 她冷漠开口,不再动摇。 少年的手纹丝未动。 身前的小姑娘年岁不大,背光而立,暖洋洋的光让他产生错觉,误以为眼前小姑娘是来救他的。 微光晃花宴北辰的眼。 直觉告诉他,少女应该绘着奇怪的神妆,盖住额心,莹白小脸上,唯独眼眶红彤彤的。 应该是这样才对。 她应该蠢乎乎的,看什么都觉得可怜,揉着眼睛,半跪在他面前,温柔俯身问他:“你还能站起来吗?是这样的,你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所以我求他们不要杀你,你可以离开这里了。” 为什么不是这样呢? 他虚弱得几乎看不清,头痛欲裂。 记忆像是虚幻的,又像是虚幻中,曾发生过的真实。 唯一肯定的是,只要他再装可怜一些,她肯定会心软救他。 因为她看起来很好骗。 于是他伸出手,向着光靠近,向着眼前温顺的小姑娘靠近。 他笃定,她会救他。 但他的直觉,在此刻失灵。 少女眉眼浓丽,漂亮得不可方物,宛如怜悯苍生的神女。 然而,神女冷漠傲慢,一脚踩下来,碾碎他的指骨。 指骨一寸寸碎裂的声音,痛得宴北辰头皮发麻,五官狰狞。 十指连心之痛,他一句也喊不出来。 额上冷汗直冒,宴北辰黑眸泛出红血丝,抬头盯着眼前人。 这才彻底看清,少女眼中,根本不是什么怜悯!那是冷泠泠的目光,近乎绝情,让他片刻失神。 恨? 可他从未见过她,她为什么恨他? 她凭什么恨他! 宴北辰从不解到气愤,最后暗暗发誓,等有机会,他一定会弄死她! 画酒才不在乎他的想法。 碾碎他的手,她还是觉得生气,拔出身后小剑,想要在这里,直接杀掉他。 少年趴在地上,被她用剑指着,没有半分反抗余力。 神侍却不能任由这种事发生,上前阻止:“不可!” 刑罚台处置有罪之人,但画酒没有这个权力,当众斩杀魔族质子。 画酒的剑还没落下,天边出现一道银光,将她击退。 等稳住身形,少女抬起眼,余怒未消,只见银光飞来的地方,少年乘着白马行来,银鞍飒沓。 春日的花瓣被卷起,少年一袭银白衣衫,绣着冷月松涛,神色如冰。 有人惊喜道:“是珈泽殿下!” 清隽少年策马踏花而来,翻身落地,稳稳停在画酒身前三步的距离,比她高大半个头。 “画酒,母亲和青瑶已经到雪域入口,你为何逗留?” 是责问,是不满。 他皱着眉,声音冷淡,目光更淡。 虽然珈泽容貌极好,身份高贵。 但他是松雨司正的得意弟子,没人敢亲近。 跟在画酒身后那群人,主动往后退,把有珈泽在的地方,空出一个大圈。 乍然见到珈泽,画酒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觉得惊奇,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又见到一个曾经想杀她的人? 与看见宴北辰不同,这一次,内心溢出来的,竟然不是恨与恐惧,而是与故人久别重逢的感慨。 或许这就是区别。 潜意识中,爱总是比恨先做出选择。 爱是失控,恨是权衡利弊后的理智。 画酒将一切归于血缘的力量,即便憎恨,也是无法割舍的存在。 又或者,不知不觉中,时间真的已经过去很久,曾经的恩恩怨怨,早就记不清。 她恨珈泽太久,已经忘记恨他的感觉。 她知道这个人曾经想杀她。 可现在的身体,是三百岁的她。 记得更清楚的,是颜楚和云渡吵架,将怒火发泄到她身上,骂她不争气,骂她为什么还不去死时,是珈泽将怀抱留给她,永远站在她这边。 那时候,她躲在屋里掉眼泪。 窗扇被悄悄拉开,吓得她赶紧用被子挡住半张脸,瑟缩盯着前方。 如银月光下,清俊少年面如冠玉,朝她伸出手:“别哭了,带你去看好玩的。” 他们到卞水河畔泛舟,摘莲花,大笑着数天上的星星。 每次吵完架,颜楚都喜欢带着画酒,去星州看望颜银。 即使在这里,她也控制不住打画酒。 珈泽拦下那些藤条,小小少年,义正辞严:“姨母,你要是再动画酒,我就上禀到天正司。” 天正司是神明留下的执法者,专管那些虐待小孩的神族。 进了天正司,会被整个神族耻笑,连带家族蒙羞。 “要是你不想养画酒,我会求父亲,让画酒一直住在星州。” 珈泽那句话,画酒能记一辈子。 她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在她最孤立无助的时候,只有珈泽没有抛弃她。 哪怕他早就忘记曾经要保护她的誓言,画酒也恨不起来他。 她可以恨世上任何人,唯独珈泽不行。 他是她唯一的亲人,她欠他太多,永远还不清。 毕竟,她从小就把他当亲哥哥看。 哪怕以后会反目,也不会改变这个事实。 刑罚台上,因为珈泽的介入,画酒不再争执,重新背上小剑,决然离去。 她是想杀宴北辰,但根本用不着这么麻烦。 这次没人救他,他一定会死在刑罚台。 少女跟着珈泽离开,并没有看见,被踩碎指骨的少年垂下手,失去意识。 而他身旁,一道白光凝现,化出一枚黑色长钉,直直打进少年右耳。 第一枚钉子,出现了。 * 秘境入口,青瑶一群人早就候在这里。 每年试炼,所有参与神族,必须一同到达,入口才会开启。 虽然时间还没到,但其余人提前到达,不满画酒迟到,小声抱怨:“动作真慢。” 今年试炼由珈泽主持,一阵金光后,他开口宣布:“雪域已经打开,祝愿各位此行顺利,觅得心仪法器。” 话音落下,金色光芒吞噬所有参加的小神族。 第58章 画酒睁开眼时, 天上的邪堕星开始闪烁,连接门的银线消失,变成紫色的太阳。 天亮了。 “醒了?” 黑衣青年站起身, 冷冷松手,毫不留恋将她推出怀里,“还有一日路程。” 他也不等她,径直往紫阳的方向走。 看着青年离去的背影, 画酒茫然站起来,环顾四周。 飞沙漫天, 红色的树,蓝色的仙人掌,绿色的石头海星……一切都很奇怪,画酒头痛欲裂。 见她没跟上,黑衣青年扭过头,表情怪异:“没睡醒?” 他抱着胳膊, 收回视线,也不是很在意她的答案, 仿佛只是无聊, 随口一问。 宴北辰转身踏着黄沙,闲庭信步,“没睡醒就继续睡吧, 就当日行一善了。那些怪物看见你,肯定会很高兴的。” 说到这里,青年脸上带着恶劣微笑。 画酒记忆乱糟糟的, 扶着脑袋追上去, 蹙眉问:“你去哪里?” 他步伐大,故意放慢脚步, 等她追上来,才满不在乎道:“逃命啊。毕竟我没那么伟大,不想喂野人。” 逃命?野人? 这下画酒想起来了。 他们掉进大荒,现在正在找出口。 大荒的夜晚,噩梦循环,她好像梦到很多稀奇古怪的可怕事。 画酒敲了敲脑袋,一件也想不起来了。 不过好在,都过去了。 察觉她奇怪的举动,宴北辰歪头打量她一眼,随后抬掌挡在额前,望着天感慨:“也没下雨啊。” 第76章 怎么还把脑子淋进水了? 画酒读懂他的话外音,内心不满嘀咕。 但大荒危机四伏,再不高兴,她不敢独自行动,只能没骨气地跟上去。 之后的事顺利至极,两人走出大荒,回到王城。 宴北辰采用和平过渡手段,从巫樗手中接任魔尊之位。 没有青瑶,也没有苏木子,一切都在往最好的方向发展。 简直就像做梦一样。 在众人的祝福下,他们迎来婚期。 王城连贺九日,大摆宴席。 常嬷嬷不舍地为画酒梳妆,送她出嫁。 连赤莲都与宴北辰冰释前嫌,和巫樗与阿莉三兄妹,一同出席,奉上衷心祝福。 宾客座上,画酒看见费娘子抱着孩子,旁边坐着费廷。 他正低着头,温柔看着怀中妻儿。 察觉画酒疑惑的目光,费娘子抬起圆月般秀致的脸,温和一笑,朝她点头致意。 画酒回以礼貌微笑。 一切都很好,都是她想要的,她不该生疑。 婚房选在承吉殿,缀着无数明珠,铺满香草花兰。 玉檀木的门镂刻着百鸟瑞兽,寓意多子多福,隔绝殿外宾客尽欢,热闹喧天。 安静的殿内,连气氛都变得暧昧。 青年身着大红婚服,眉眼俊俏,执起她的手,相携坐在洒满鲜花瓣的喜床上。 侍女很有眼力,赶紧捧着果盘,低眉退下。 闲杂人等离开,房间内,就只剩烛火葳蕤,摇曳在青年苍白的脸上。 他轻轻笑了。 画酒抬起眼睛,看着青年,认真又专注。 那些冷漠、阴鸷、狠戾,都随着时间洗涤,消失在岁月长河里,只留下眼前腼腆有礼的他。 “宴北辰?” 她忽而有些感慨,疲倦地闭上眼。 青年温柔望向她:“我在。” 他手中变出一朵颤巍巍的小花,将少女鬓边碎发挽至耳后,说着动听的话:“以后,春日我们去看悬崖峭壁的红花,夏日泛舟游湖,树叶金黄时,我们酿酒,下雪了,我们就煎雪煮茶。” 画酒沉浸在他描述的美好画面里。 他忽然将她拥入怀中,力气大得仿佛要把她骨头捏碎:“阿酒,我们永远不会分离了。” 画酒骤然睁眸。 眼底还未消散的柔和温情,悉数变成冰锥子,令人胆寒。 她猛地推开眼前人! 心跳得很快,画酒不得不捂住胸口,才有足够的力气站起来,不落下风,与他对峙。 青年不解,还想上前扶她:“阿酒,你怎么了?” “够了!” 画酒强忍住恐惧恶心,扶着桌案踉跄后退,不许他再靠近,“我都记起来了,别再骗我,我知道你是假的!” 试炼共三境,第一境为幻境。 幻境会根据参赛者的过往,编织出他们最在意的东西,困住他们。 进入幻境的人,会忘记自己正在试炼。 破局之法,在于找到幻境中的悖论,战胜贪嗔,才能继续往前。 绝大部分神族,都会在这里被淘汰。 输在这里也有好处,不用面对第二境中凶险的妖兽,没有性命之忧。 假的? 听清少女的话,青年身形明显一滞,眼底化不开的温柔,变成一重重苦恼。 噢对,他想起来了,他不是人。 果然,伪装太久,把自己都骗过去了呢。 即便如此,他还是望着她,上前一步,试图做最后的努力:“我就是宴北辰啊。” 画酒摇头,坚定道:“你不是。” 太多痛苦的记忆,如潮水涌来,压得她喘不过气,苦苦支撑着,不肯倒下。 看她固执的模样,青年语气无奈,带着几分遗憾,以及微不可察的宠溺:“好吧,被你发现了,真是可惜。” 差一点就能把她淘汰出局了呢。 他的语气很像人,但画酒知道,他只是秘境中的“灵”,根本没有独立思想。 “灵”靠着一代代神族的记忆,将自己伪装,从而欺骗更多参赛的小神族,好将他们逐出秘境。 “奇怪,我明明装得很像啊?”青年不解。 像?一点也不像。 画酒抿住唇,不想回答一个“灵”的问题。 那不仅没有意义,甚至可能给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要不是他无意间喊出“阿酒”,她还真被他给骗到了。 “阿酒”是她在韩州城外,告诉宴北辰的假名字。 但他从来不会用这个名字喊她! 面对“灵”深情的目光,画酒忍不住怀疑,普通的“灵”,已经进化到这种程度了吗? 连喜欢一个人的眼神,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那样的话,还真是可怕。 虽然幻境中的一切,都是她曾经最期望的。 但她已经不是曾经的她,所以发现悖论,找回记忆后,当机立断,毫不留恋抽身。 连“灵”都觉得她有些绝情。 可在画酒眼中,他伪装出的温润青年,一点也不像宴北辰。 真正的宴北辰,该高坐王位,睥睨万物。 连赤蛇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凶兽,在他面前,也只能像只小绵羊,乖巧臣服于足下。 说起赤蛇,它最喜欢将活物圈在怀里,一点点生啃。 有一次,或许是嫌弃画酒打扰到它用餐,赤蛇猛然抬起身,张开蛇翼,朝她嘶嘶吐信子,对她侵犯自己的领地,表示强烈不满。 宴北辰冷睨一眼,毫不留情踹了它一脚,语气淡漠:“下次再这样,舌头别要了。” 蛮横的赤蛇可怜巴巴埋下脑袋。 发现它还委屈上了,宴北辰面无表情,又给了它一脚。 赤蛇彻底老实了。 把赤蛇欺负跑后,阴郁的黑袍青年朝她伸手:“过来,阿七。” …… “啊,原来这才是他啊!” 窥视完画酒的记忆,红衣青年恍然大悟。 怪不得会被发现,原来是他模仿错对象,学得再温柔,也注定不会成为,那个孤僻的青年。 画酒回过神,发现“灵”竟然偷窥她的记忆,不免愠怒。 “别生气,我只是好奇,自己为什么输罢了。” 红衣青年愿赌服输,笑意盈盈,朝她挥手告别,“再见啦,小画酒。” 临别前,他说:“对了,还有一件事。我曾经见过你,很高兴还能看见你来这里。” “灵”靠别人的记忆学习,画酒不知道,他在谁的记忆里见过自己。 姑且当他是在套近乎,反正画酒不会再相信,他口中的任何鬼话。 根据规则,她已经通关,“灵”不可以再困住她。 红衣青年显然也知道这点,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伴随月夜下起伏的虫鸣。 画酒看见,他张开手臂,肆意向后仰倒,墨发飞扬。 她周围的一切,如同夏夜的幻梦,通通变成漫天碎银,消散无踪。 * “灵”消失后,雪境之景出现,宛如一张长画卷,缓缓在画酒面前铺展延伸。 是夏日的密林。 眼前怪石嶙峋,草丛里匍匐着很多雪白的兔子,虫鸣起伏,萤火虫盘旋飞舞。 画酒觉得很不对劲,反手拔出身后小剑,没有看见和她一同进来的神族。 密林内,莹莹蓝绿色的光中,只剩她一人。 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画酒在心底默默复颂规则。 试炼第二境为雪境,是最凶险的一关,斩杀雪狼,就有机会,拿到它们体内携带的法器。 可夏夜的森林,哪来的雪狼? 事实证明,规则果然不会骗人。 在画酒思索时,头顶忽然传来动静。 她抬起头,树叶哗啦啦往下落,顷刻间变成鹅毛大雪,砸在她眼前。 趁着大雪搅乱画酒视线,周围的小白兔一改温和,猛地朝她扑去。 兔子绒绒的毛发触碰到雪花,变成坚硬的雪狼毫,跃然扑来的身躯,转瞬就增大数百倍,长出狼耳獠牙。 是雪狼! 画酒将灵力注入小剑,一道道蓝色剑光斩向雪狼。 被砍中的妖兽,很快变成雪花,消散无踪。 雪狼群前赴后继,让画酒损耗太多灵力,应付起来,逐渐吃力。 厚厚雪地中,少女且战且退,衣裙都被鲜血染红,被逼退到悬崖边。 崖底呼啸的风吹上来,扬起少女带血的裙摆,柔弱又危险。 极度矛盾的两种气质,乍然出现在同一人身上,无异于极致的吸引。 四周还剩下两头雪狼。 其中一头龇牙咧嘴,朝画酒逼近。 按理说,法器会出现在这两头雪狼其中之一。 画酒撩起眼皮,余光紧盯着那头围观的老雪狼。 整个过程,它都趴在旁边,兴致缺缺,仿佛对她没有半点兴趣。 第77章 但很明显,整个雪狼群都听从它的调遣。 只剩一种可能,它不是老得不想动,而是因为,它是头狼! 头狼是雪狼群的脑子,只会指挥,不会亲自下场。 像法器这样重要的东西,有头狼出现的地方,就不可能放在普通雪狼身上。 画酒想取到法器,必须杀死头狼。 头狼却不会给她这个机会,恹恹趴在那里,无精打采打了个哈欠。 这时,普通雪狼仿佛收到某种指令,龇牙咧嘴,四爪爆筋,全力朝画酒扑过去! 劲风迎面,画酒向后仰倒,举剑对准雪狼的喉咙,下一刻,温热的血液喷溅到她脸上。 不幸的是,断气的雪狼还没来得及消散,借着下落的趋势,将她一起拖下悬崖。 下落的趋势无法止住,画酒耳畔掠过极快的风声。 望着悬崖上方俯视她的老雪狼,她的心也沉下去。 没机会了啊。 第59章 悬崖下方, 一团白光接住画酒。 这团白光,连接着第三境。 第三境为离境,在一个巨大的石窟里。 石窟尽头, 两扇石门紧闭,坐落着一只玄铁铸造的神兽,巧夺天工,分毫毕现。 第三境是最安全的好地方, 没有妖兽,只需静待石门开启。 不少小神族等在这里, 百无聊赖。 上方传来动静,半空凝现一团白光,颤抖两下,画酒从里面摔出来。 见又有人出来,大家颇为紧张,尤其是那些没拿到法器的。 法器不是大白菜, 不是想有就能有。 他们看着画酒,生怕这又是一个拿到法器的, 让大家摇摇欲坠的自尊心, 再往下跌一位。 只见少女以剑抵住地面,站起身来。 发现只是普通灵剑,那些人松了口气, 欢快起来。 “没关系的,要是人人都能拿到法器,法器就不值钱了。” “说得对。反正我父亲说, 保命要紧。” “我父亲也这样说, 就当来见世面了。” 嘴上说着不在意,其实法器谁都想要。 他们没拿到法器, 大部分是因为惜命怕死,面对雪狼群,选择跳下悬崖,来到第三境,结束试炼。 画酒没拿到,单纯因为倒霉。 整个雪境,只有一匹头狼,不巧的是,偏让画酒给碰上,导致她的难度,平白比旁人高出一大截。 不论过程如何,反正都没拿到法器,大家不分高下,都是失败者。 来到离境后,画酒裙上的血迹消失,受的伤也悉数愈合,不再疼痛。 她独自靠在角落,脸上没什么表情,却让人莫名觉得,她周身气息,凉得可怕。 画酒不断回想,雪境的每一幕。 只差一点,就能杀掉头狼,拿到法器。 要是冒险试一试,或许有机会的。 为什么不敢冒险? 为什么不冲上去? 是怕受伤吗? 是怕死吗? 角落里,少女呼吸变得急促,唯独一双黑眸极亮。 是啊,她怕死,也怕受伤。 再给她一次机会的话,她就不怕了。 身处危险中,没有那么清醒的头脑。 事后再如何复盘,也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画酒心底涩然。 她此前所有准备,都白费了。 为什么重来一次,还是把握不住机会? 为什么付出努力,还是得不到好结果? 真没用啊。 真是没用。 画酒顺着石壁,缓缓滑下去,将自己紧紧抱住,宛如刚出生的幼崽。 只有这样,才能让她觉得些许安全。 安静下来后,第一境发生的事,又在画酒脑海回放。 进入幻境前,记忆被抹除,找到悖论后,又突然记起一切。 相当于短时间内,重新把过往,快速经历一遍。 “我厌烦了舍近求远,厌烦了一切没有结果的努力。” 宴北辰说过的话,在这一刻,变得如此清晰,仿佛就响在她耳边。 画酒的指节,无意识蜷缩。 她明明那样讨厌他,却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 付出努力,却得不到好结果,实在是很煎熬。 时光真是神奇,两个互相想置对方于死地的人,竟然也有,心意相通的时刻。 画酒扯唇,轻轻笑了笑。 不过,他现在大概已经死在刑罚台,像颜楚一样,不会再出现在她往后生命里,不会再纠缠她。 他不会再给她带来恐惧。 她该感到高兴。 她应该高兴一些。 人群里,赤姜本来在聊天,余光忽然瞟到角落里,少女埋下头,肩膀微微颤抖着。 赤姜愣了一瞬。 虽然不久前,两人闹过矛盾,但他早忘干净了。 他心眼直,想通的事,绝不会再计较。 脑子简单也有好处,像赤姜这样的,靠蛮力打穿前两境,没费什么功夫,就拿到众人艳羡的法器。 他的法器是一把骨剑,名唤东骨剑。 身处陌生地界,见画酒情绪不太对劲,念着同门之谊,赤姜本想上前,问询她一句。 转念又想,男女有别,两人又没什么交情,令人纠结。 赤楼拍他肩膀:“看什么呢?” 说着从赤姜身侧探出头,一眼看见画酒。 被打岔后,赤姜赶紧作罢:“没什么!” 赤楼没有追问,面上甚至带着不在意的微笑。 其实心里,他早恨透赤姜。 明明两人年岁相当,但赤姜的爹是天君,而他的爹,不过最不起眼的幕僚。 比爹比不过,家世天分,也样样不如。 此次试炼,虽然赤楼侥幸通过,但也和大多数人一样,没有拿到法器。 但赤姜拿到了。 他凭什么拿到? 好不容易有次公平竞技,他凭什么还要压自己一头? 赤楼简直快被嫉妒撑炸。 偏偏赤姜没发现异常,还在那里喋喋不休,一边比划,一边复原当时场景:“那妖兽咬中我的手臂,甩都甩不开,幸好小爷我一拳给它揍死了,不然就完蛋了。” 那些惊险时刻,落在赤楼耳中,无疑赤裸裸的炫耀。 好烦,好恶心,好想让他去死! 可他未来还得仰仗赤姜,就像他爹仰仗赤姜的爹一样。 所以即便再厌烦,赤楼也只能奉承,继续强颜欢笑。 只有将笑容模仿得真诚些,那些愤恨与妒火,才能短暂安静,不再灼烧他的五脏六腑。 其实不那么真诚也没关系,赤姜是个蠢货,根本分辨不出。 那个蠢货还在满心欢喜。 真以为别人很乐意听他废话,为他拿到法器,而由衷喜悦? 开什么玩笑。 大家都讨厌他的炫耀,偏偏他自己不知道。 此刻,玄铁神兽那边,有人惊喜:“门要开了!我们可以出去了!” 两扇石门震动,缓缓拉开。 小神族们欢欣雀跃,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 这时候,画酒终于想起,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了。 按照上一世记忆,此次试炼凶险,伤亡惨重,绝不可能顺利活下这么多人。 由于神界没有公布原因,画酒下意识以为,是第二境折损太多人。 现在看来,完全不对,大家明明还活得好好的。 画酒紧紧盯着石门那边,众人兴高采烈,不等门完全打开,就蜂拥上去,堵在出口。 下一刻,拥挤人群被红光弹开,下饺子一样,乱七八糟砸在地上。 “哎哟!” 一群人摔得快散架了。 “你们看,那是什么!” 有人满目惊恐,指着石门旁的玄铁神兽。 在众人目光下,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火红巨兽缓缓苏醒,挣脱身上玄铁。 那些分毫毕现的毛发,随着火焰飘动,重新活过一次。 那双愠火的眼,任谁也不会觉得,它只是个单纯死物。 “吼——!” 巨兽甩了甩脑袋,一声咆哮,在石窟内形成回旋灵波,震得在场人五脏发麻。 画酒站起身,满心错愕。 她曾在《神卷》中,翻到过巨兽的图册。 这头火焰兽,传闻中,是某位神明的坐骑。神明陨落后,它化为玄铁,镇守雪域离境。 巨兽没有灵智,横冲直撞。 面对突然苏醒的上古神兽,小神族们吓得抱头鼠窜,没人敢正面对抗它。 更糟糕的是,石门重新闭合,除了两三个趁乱挤出去的,剩下所有人,都被堵在里面,想跑也跑不掉,乱成一团。 无数尖叫声中,巨兽随机挑中一名黄衣少女,朝她奔去。 混乱中,赤姜看了一眼,黄衣少女是洛锦羽,锦安的堂姐,洛州正经的郡主。 这一代中,洛州没有帝姬出生,锦羽就是整个洛州最尊贵的少女。 第78章 一切发生得太快,赤姜愣在原地,没反应过来救人。 突然有人在他背后猛推一把,赤姜踉跄扑向锦羽,两人摔在地上,躲过巨兽一击。 有了喘气间隙,锦羽也不迟疑,反手化出一张长弓,对准巨兽射过去。 洛州王室精通箭术,擅控傀儡。 见状,赤姜也反应过来,以东骨剑迎击巨兽。 看见有人应付巨兽,大家纷纷往石门跑,想用蛮力开门逃生。 “都过来帮忙啊!” 赤姜咬牙,硬扛住巨兽一脚,生死关头,却没人搭理他。 巨兽浑身被火焰包裹,刀枪不入,灵箭法器落在它身上,都是以卵击石。 下一刻,锦羽被巨兽拍飞,灵弓落到墙角,连唯一的胜算也没了。 灵弓滚到画酒脚边,她沉默片刻。 石窟内,众人合力,石门依旧纹丝不动。 倒是赤姜那边,失去锦羽分担压力,他明显撑不住。 等巨兽把他拍死,大家还是跑不掉。 都怕危险,都想坐享其成。 可再凶险,也得有人站出来,不可能所有人都等在那里,等待神迹降临。 画酒捡起脚边灵弓,飞身上前,没有多余时间瞄准,直接抬手一箭,堪堪擦中巨兽的脸,引起它的注意。 巨兽暴怒,调转笨重身躯,朝画酒扑过来。 所有人都觉得画酒完蛋了,石门又打不开,害怕得抱头蹲下。 画酒心底,倒是很平静。 雪域中,风险越高,意味着收获越大。 那些小神族怕死,因为有爱他们的人,等他们回家。 画酒也怕。 但她身后一无所有,绝不可以空手离开。 因为惧怕,她失去太多机会。 她曾经以为,捧出一颗真心,便能收获同等爱意,沉醉在自我奉献里,一败涂地。 其实,早就该醒了。 世上除了自己,谁也靠不住。 谁的偏爱,也比不上自身强大。 至于星沉言的叮嘱,画酒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她深知,没有力量,会比死更可怕。 灵力风暴的中心,少女举箭,瞄准巨兽的眼,它浑身上下,唯一的弱点。 在场众人都惊讶了,被少女临危不惧的冷静折服。 画酒不是不害怕,只是知道,害怕没有用。 再害怕,也总得有人站出来,不然大家都要死在这里。 众人隐约明白过来这一点,哪怕之前与画酒有过节的,也在心底生出期盼,希望她赢。 无数期盼中,冰蓝色的灵箭破空射去,世界陷入长久寂静。 最终,火红巨兽眼睛中箭,摇摇晃晃,轰然倒下。 庞大躯体泄出磅礴灵光,红色的海洋,几乎将石窟淹没。 第60章 事实证明, 画酒预测得没错,巨兽体内,果然封印着东西。 众人被红光晃得睁不开眼时, 站在灵力风眼的少女,身形逐渐模糊。 等环境再度清晰,画酒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处陌生地界。 嘈杂消失, 只剩不知何处传来的水滴声,在昏暗幽静的长甬道, 滴滴答答,格外清晰。 忽然,一阵风卷过,甬道燃起两排明灯。 画酒眸中闪过讶异。 甬道两侧,神使雕像静默矗立,温和肃穆, 两手叠放胸前,俯视每个从这里经过的人。 是神墓。 这时, 神明的气息将画酒包裹, 安抚她紧张的情绪。 画酒觉得,身后仿佛有双无形的手,推动她往前走。 顺应最原始的想法, 画酒穿过甬道,千万年的岁月,就落在她身后。 前方愈发开阔, 未知的历史, 如卷般缓缓打开。 无数念头涌进画酒脑中,那是死去神明的残留意识, 在对她低语。 神明说,巨兽早就死去,没有灵识,伤人不是它的本意。 它以身镇守雪域,因体内封印的神刀震鸣,才短暂苏醒,在石窟横冲直撞。 画酒能来这里,说明神刀选择了她。 这时,神墓中出现很多像水一样的小圆镜,浮在半空。 水镜中,闪过本次试炼,每个小神族经历的片段。 青瑶在第一境就被淘汰,但她那面水镜,也悬在画酒眼前。 画酒不感兴趣,准备离开,却听见里面,传出自己的声音。 画酒顿住脚步。 青瑶的幻境,竟然还有她? 看起来,青瑶比想象中,还要在乎她呢。 行吧,看看她到底想干嘛。 水镜中,并非连贯画面。 不知发生什么,青瑶扑通一声,跪在“画酒”面前,眼泪滑过面颊,拽住她的衣袖,苦涩哀求: “你是母亲的亲生女儿,她对你,总是要多一分宽容的。我害怕,你帮帮我好不好?” “画酒”甩开她的手,打断道:“你害怕?我比你更害怕啊。在母亲眼中,你才是她的女儿,而我不是,永远不是。”她摇着头。 见“画酒”不吃这套,青瑶收起脆弱表情,抹去挂在脸上的眼泪,站起身来,完全看不出半点悔恨过的模样。 她一字一句,用最平静的表情,陈述最疯狂的话语:“你在怪我?你有什么资格怪我?你根本不知道,发现生来就属于自己的东西,原来是别人的,并且随时可能失去,那种感觉有多令人害怕,多令人绝望,简直令人崩溃啊!” 画酒站在水镜外,对于青瑶能说出这种话,一点不感到意外。 但接下来,青瑶的狠毒,再次刷新她的认知。 水镜里,两人局势翻天覆地。 青瑶以剑指着“画酒”,失控道:“你抢走珈泽哥哥,我可以不计较。可你千不该万不该,妄图抢走我的身份地位!妄图取代我!” 说实话,无论以前还是现在,画酒从没有过这个想法。 只能说,那些偷东西的人,一旦得手,就想得到更多,否则就会心生怨恨。 水镜里,青瑶还在诡辩:“你觉得这一切,是我的错吗?那你告诉我,凭什么我的母亲和哥哥,都变成了你的?我的一切,也都成了你的?明明这一切,生来就属于我,你为什么要出现,破坏我拥有的一切?” “这一切不是你的错,但更不是我的错,要怪只能怪,你命不好!没有任何人,有资格指责我!” 她被欲望驱使,动手杀了“画酒”,于是输在雪域第一境。 看完一切的画酒:“……” 总算知道,原来青瑶这么早,就开始恨她了。 画酒没有停下脚步,来到更开阔的地方,独立的高台上,一束顶光当头照下。 高台被烈焰火莲包裹,横放着一把火红的神武刀,金色法文流畅镀在刀身。 画酒眼底闪过一丝惊艳。 被最真实的念头驱使,她伸出手,火莲没有灼伤她,自动避开,让她安全握住那把刀。 环境开始扭曲,画酒出现在雪域外,神武刀已经被收进灵台。 * “阿瑶,没受伤吧?” 雪域外,颜银满心忧虑。 青瑶脸色苍白,惶然摇头:“没受伤,只是有些害怕。” 画酒出来时,恰好听见这句话,遥遥朝她看去。 那一眼看得青瑶无比心虚,仿佛内心最隐秘的私暗,被人掏出来,放在阳光下暴晒,令她浑身不自在。 不对。 她为什么害怕? 第一境被淘汰的,又不止她一个。 要是有人问起她在幻境的事,随便糊弄两句就行,反正没人会深究。 想到这里,青瑶一改心虚模样,腰板都挺得更直。 看见画酒出来后,没人在意她,都围在青瑶身边,嘘寒问暖。 倒是那些和画酒一起被困的小神族,推推搡搡,神情忸怩,远远站成一堆,不知嘀咕些什么。 画酒收回目光,转身往外走。 颜银没有回头,只顾关心眼前的青瑶,就像不知道画酒在她身后。 不远处,银袍少年长身玉立,面前浮着摊开的朱册,册上铁画银钩,是参加试炼的小神族名单,他正一一核对。 珈泽倒是没装瞎子。 他看了画酒一眼,发现她身上气息的变化,眉宇一蹙,却也未多问什么,继续低头清点人数。 对三人的反应,画酒丝毫不奇怪。 她还知道,这次试炼,虽然青瑶什么也没拿到,但颜银会专门找人,以日月光华,替她锻造法器。 偏心得离谱。 上辈子的画酒,可能还会难过,但这次,她习惯了。 * 离开雪域,画酒唤来仙鹤,目的地星州。 从仙鹤背上跳下来,画酒进入朝鸣殿,告诉星沉言,她想去逍遥墟修习。 星沉言没有反对,只问她:“何时回来?” 画酒默然。 要说修习,幻思宫和逍遥墟,都是绝佳之地。 第79章 二者区别在于,幻思宫主张五艺并举,除去修习外,还要应对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密网。 画酒只想找个清静地方。 逍遥墟就很适合,还能避开不想看见的人,切断牵连,一举两得。 看出她根本没打算回来,星沉言说:“我可以同意你去逍遥墟,毕竟珈泽也去那里待过百年。不过两百年后,最迟仙门会剑时,你得回来。”他提出明确要求。 说到仙门会剑,画酒有印象。 世有三界,唯独神界灵力充沛,是六族向往的好地方。 好地方大家都想要,争抢冲突无法避免,但神族实力强悍,自诩最尊贵的种族,不允许下五族染指神界。 神当然怜爱世人,但前提是,世人永远比他们低一等。 这种独占神界的行为,引得其余五族不满,数次动乱。 为了让他们安分守己,不要生出不该有的念头,神族曾经尝试,宣扬命由天定的思想—— 奈何效果不佳,该叛乱的还是要叛乱,尤其是魔界那群危险分子。 总与世界为敌,不是长久之计。 为了安抚下五族,神族大发慈悲,特设仙门分支,广而告之,世间五族,不分高低,皆可入选。 一入仙门,此前种种,皆作尘烟。 以前的可以不追究,但是往后,必须心向正道。 正道? 维护神族的利益,就是正道。 神界大门,百年一开,接纳从仙门中胜出的佼佼者。 问道百年,一剑通天。 进入神界,就是仙门子弟最大的荣耀。 话说回来,仙门会剑,顾名思义,是仙门百宗要争的事,和小神族又没什么关系。 画酒试图讨价还价,却被星沉言驳回:“两百年时间够久了,足够你见很多人,想清楚很多事。虽然父亲并不想强迫你,但有时候,你想逃避的,终有一日,需要面对。” 话说到这份上,画酒心里透彻,再不同意,逍遥墟的大门她都进不去,只能点头应下。 临走时,星沉言提醒道:“你和珈泽是兄妹,不应如此生分。” 画酒身形一愣。 原来父亲也看出来,他们生分了。 但又不是她想生分,是珈泽不愿意搭理她罢了。 不理就不理。 整天冷着个脸,也没人求着他,要和他做朋友。 画酒离开朝鸣殿,准备回幻思宫,找芃羽星君处理后续事宜。 她站在空地,仙鹤还没到,争执声先传过来。 画酒不是多管闲事的人,但那边言语越发难听,让人想忽视都难。 走近一看,不是争执。 一群人围着小侍女,揪她耳朵,戏谑欺负。 为首的大侍女颐指气使,食指戳着小侍女的脑门数落:“你看看你,一天天有什么用?让你洒个水,还把我裙子弄脏了。像你这种低贱血脉,愚钝不堪,烂泥扶不上墙,就不该来神界,玷污大家的眼睛!” 小侍女可怜巴巴,像只闷葫芦,头都快埋到地上去了,一句不敢辩驳。 画酒蹙眉。 见大侍女还想抬手打人,画酒上前拦住她:“就算有错,也可以好好商议,你凭什么动手打她?” 看见画酒,大侍女立马换上讨好笑容:“小帝姬,您怎么来了?” 势利眼画酒见过不少,这种角度,倒是第一次看。 画酒气得赶跑那群人,小侍女唯唯诺诺,朝她道谢。 其实画酒也不全是为了她,某种程度上,她在帮助曾经的自己。 曾经画酒没有得到的正义,她愿意给小侍女。 发现小侍女额心也有一颗朱砂痣,画酒觉得投缘,干脆坐下,和她聊了会天。 * 解决完小侍女的事,画酒耽误了些时间,等回到幻思宫时,已经是下午。 途径朱雀桥,画酒远远看见,锦羽和赤姜两人,站在绵延的青草地上。 他们聚在一起,不知在说什么。 锦羽发现路过的画酒,高兴朝她招手,示意她过去。 画酒站在原地没动。 锦羽是个急性子,干脆带上赤姜,一起跑到画酒这边来。 锦羽笑眯眯道:“石窟里,多谢你们啦!” 赤姜正愁不知如何开口,赶紧附和:“对对对,我想说的也是这个。” “哇,你真的好没诚意。”锦羽啧啧两声,摇头指责他。 赤姜的脸憋得通红,深吸一口气,郑重其事朝画酒鞠躬道:“多谢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他的样子太正经,画酒故意戏弄他:“你是赤州的小殿下?” 赤姜茫然抬头:“啊?” 发现锦羽捂着唇笑他,赤姜才反应过来,画酒还在记他当日戏谑的仇。 于是脸更红了。 锦羽笑完了,转头对他说:“石窟里,也多谢你。” 赤姜摸摸后颈,有些不好意思:“其实当时我也没反应过来,不知道谁,把我给挤出去了。” 锦羽背着手,神情认真,纠正他的说法:“不是哦,我看见了,是和你很要好的那个朋友,把你推出来的。” 赤姜回想一番,当时站在他身后的…… 是赤楼? “不可能。”他下意识否定。 锦羽哼了一声,不屑与他争辩。 爱信不信,反正她已经提醒过,仁至义尽。 留着他们两人在那里斗嘴,画酒去找芃羽星君。 后面的事格外顺利,画酒当日就决定出发,前往逍遥墟。 她走得仓促,谁也没通知。 夕阳西下,金色的光圈晕染开,少女背着神武刀,站在无数次俯视她的幻思神宫前。 她不是星州的画酒,更不是云州的画酒,她的名字,不需要任何前缀。 她只是画酒。 生命本就是书写奇迹的过程,就算曾经跪进泥地里,也有绝地反击的可能。 画酒转过身,毫不留恋。 巍峨雪白的宫殿前,百级台阶,皆由玉白条石铺就。 无数灰色的人,沉默着上行。 乌泱泱中,唯一热烈的色彩,是少女背着的火红神武刀。 她逆着人群,坚定往下行去,如同天尽头,升腾而起的火焰,燃烧整个世界。 少女装束简单,踏出琼楼玉宇,身影逐渐消失在茫茫春色里。 神界的花落在她身后,开过一轮又一轮。 花瓣婉转飘落,结出果实,被雀鸟衔走,坠入泥土,又长出新枝。 这样的轮回,历经两百个春秋。 日月更替,卞水河畔,玉梨木的小舟,在风雨中摇摇晃晃,染上陈旧的岁月气息。 两百年对神族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打个盹的功夫,就过去了。 最近,仙门百家中,倒是冒出两件稀奇事。 第一件稀奇事,听说那个落魄的灵境宗,老不死的宗主身受重伤,看起来,终于快死了。 第二件稀奇事,还是灵境宗。 一个被神放逐的宗门,面临解散前夕,忽然杀出一个连名头都没听过的少年,在仙门会剑中,大放异彩,一举夺魁,得星君首肯,入幻思神宫。 第61章 “师妹, 这片区域的鬼气,清理得差不多了,我们先送你回幻思宫。” 说话的是位少年, 正收剑入鞘。 在他前方,绯衣少女砍死最后一只鬼物,也收起神武刀。 阳光下,少女回过头, 嫣然而笑:“好!” 画酒朝三人跑过去。 两百年之期已到,如火如荼的仙门会剑, 也已正式落幕。 画酒这次回来,一是信守和星沉言的约定,二来,恶鬼域最近异动,逍遥墟派他们师兄妹四人,前来清理鬼气。 任务并不危险, 神界各方都出动了人马,幻思宫那边, 也派出在仙门会剑中取胜的新弟子。 逍遥墟四人正准备离开, 身后忽然传来啼哭求救声。 画酒转过身,身旁的师姐快一步,扶住跑来的紫衣小姑娘。 小姑娘绑着两只丸子头, 年纪不大,遇到困难,慌得六神无主。 画酒打量一眼, 认出是幻思宫的弟子服, 见小姑娘身上没有鬼气,戒备心放下大半。 她耐心询问, 发生了什么。 小姑娘红着眼圈,害怕抽噎:“我叫月冰,是幻思宫的弟子,和我师兄第一次来这里。刚才师兄为了保护我,被恶鬼拖走,我找不到他了。” 闻言,画酒看向师兄姐们,他们都变了脸色。 第一次来,还在这种地方失踪,大概率凶多吉少。 画酒心中叹气,还是安慰道:“别着急,我们帮你一起找。” 小姑娘仿佛看见救世主,满眼感激。 恶鬼域是一片山地,山地中央,是巨大的恶鬼天坑。 所有鬼气,都是从天坑溢出。 天黑前,鬼气被抑制,还算安全。 但天黑后,鬼气横行,所有人都必须离开恶鬼域。 第80章 问出月冰师兄的基本特征,几人约定好会和地点,分头找人。 虽然不抱什么希望,但画酒还是认真留意,生怕漏掉任何线索。 她来到一块空地,周围浮动着若隐若现的血腥气。 画酒蹙眉,站住脚步,一番搜寻,在枯树上发现血迹,还未干涸。 画酒心中一紧。 顺着滴落的血迹,一路找过去,走到恶鬼天坑前。 巨大的天坑上方,笼罩着金色法印,防止恶鬼出逃。 底下无数黑气想往上冲,都被法印挡回去,震得人耳膜发痛。 忽然间,画酒眸子微缩。 天坑边缘,两三团鬼气漂浮,围着啃食一个瘦弱少年。 少年身着幻思宫的弟子服,俯首趴在地上,看不清脸,身上的伤口血迹,很是骇人。 画酒顾不得多想,赶紧上前,打跑他身边的鬼气。 将少年翻过来那一刻,画酒立马意识到,自己中计了。 ——那根本不是人,而是鬼物伪装的! 它们嬉笑着,直直扑来,将画酒推入恶鬼天坑。 在她坠落途中,无数鬼物拥来。 鬼物根本来不及近身,就被少女身上的法衣焚灭,哀嚎惨叫,像林间起伏的奏鸣曲。 等画酒落到坑底,四周密密麻麻,全是恶鬼,看一眼都犯恶心。 但少女冷着一张脸,手起刀落,根本没有恶鬼能欺负到她。 天坑下面,恶鬼数量太多,画酒并不恋战,飞身上去。 上方的法印,自会拦下这些鬼物。 周围景物飞速倒退,而后停滞。 画酒感觉自己不动了。 她低头一看,只见大团黑气,死咬住她的右脚踝。 画酒吃痛,旋身劈下,大片红光倾压,将黑气拍散。 等解决完黑气,她的法衣也被蚕食殆尽,脚踝开始流血,思维变得迟钝。 黑气有毒,还带致幻作用。 画酒暗道糟糕,狠心咬破舌尖,试图保持清醒。 得抓紧离开了,不然就会永远留在下面。 想到这个可怕的后果,画酒指尖颤抖,尝试了两次,才成功往上飞去。 刚才画酒的表现太凶狠,周围鬼物不太敢靠近。 但很显然,有人不想她上去。 画酒接近出口时,一张灵力编制的雪白密网,从天而降,将她重重包裹束缚。 是一张锁灵网。 灵网中心,少女一袭绯衣,菱纱飞舞,被白色丝线攀扯住,像一只粉色的茧。 锁灵网困住画酒,她灵力被封,无法动弹,只能抬头向上望。 天坑边上,趴着一位蒙面少年,眸若点漆,在碎发下,显得格外有神。 他身背玄铁重剑,眼神冷戾,黑色长衫外,罩着同色开衩大袖。 画酒脑中木然片刻。 那双眼睛实在太熟悉,她曾描摹过无数次,永远不可能认错。 他是宴北辰! 可他不是死了吗? 怎么会在这里! 心中有太多疑问,画酒甚至怀疑,是毒素令她产生的幻觉。 但在宴北辰看来,事情就简单得多。 他反手拔出身后重剑,化为长弓,掌心凝出漆黑的箭矢,森森对准粉茧中心的少女。 一想到,她马上就要死在自己手中,宴北辰的指节开始紧绷。 他感受到久违的痛快,仙门会剑时,将那一连串的废物踩在脚底,也没有现在快意之万一。 兴奋令他呼吸急促,连带紧绷的指,都微微颤抖。 九琉神心之躯,果然生得很好看。 或许少女早已不记得他,毕竟没人会在意,曾经倒在自己脚下的蝼蚁。 但他记得她。 杀死她前,宴北辰甚至有闲心,低声和她打了个招呼:“又见面了,小帝姬。” 那日刑罚台一别,他没死,被一个落魄宗门的老宗主救回去。 落魄宗门以前也曾耀眼过,那时候,还没有仙门的说法,灵境宗还叫灵境军,是神族最强悍的一支军队。 恰逢神族与下五族开战,灵境军看守阵眼,却被假消息蒙骗,给鬼族大军开阵门,导致神族大军伤亡惨重。 鬼族也没讨到半点便宜,那一战后,逐渐没落,蜷居于魔界幽冥州。 灵境军首领包揽全责,以死谢罪,求四位天君网开一面,留其他人性命。 神族没有杀那些人。 为了安抚下五族,开创仙门百宗,顺便将这群碍眼的东西,通通丢去下界,自生自灭。 虽然已经过去数千年,但神族心中,始终有一根刺,看不惯灵境宗,暗中打压。 灵境宗传到宴北辰师父这一代,终于快要消亡。 师父曾经只是个小弟子,如今成了老师父,心地却善良,救些被放逐的可怜人。 他对宴北辰说:“上天有好生之德,你我遇见,即是有缘。” 缘? 宴北辰心中不屑,面上却一派感激。 他得藏起恶意,像个正常人,才不会被宗门驱逐。 宴北辰一直觉得,他装得挺好,直到师父发现,诗书礼乐教化不了他,悲悯地问他:“很累吧。” 装得很累吧。 那一刻,宴北辰醒悟,原来他所有的伪装,都没骗过师父。 索性懒得再装。 无人时,他看向世界的每一眼,都满怀恶意。 他讨厌这个世界,处处让他不痛快。 这个世界的规则就是,想要痛快,先得不痛快。 所有事都是这样。 可宴北辰讨厌不痛快。 为什么不能直接一点,让他跳过所有不痛快? 谁规定想要黎明,必须经历黑暗? 谁规定想要成功,必须付出努力? 谁规定想要果实,必须辛勤劳作? 究竟是谁规定的? 能不能只要黎明,只要成功,只要果实? 宴北辰觉得这一切烦透了,无聊透了。 他知道自己是个异类。 不仅因为他生来六指,没有心跳,更因为,所有人都能在天道的规则下活得很好,没有他这么多疑问。 不对,他不是异类,而是他倒霉,生在一个满是异类的世界。 宴北辰想,无法改变自己,那就改变世界。让世界法则,主动适应他。 他要变强,改变这个无聊透顶的世界。 后来,师父身受重伤,宴北辰站在床前,平静地问:“你为什么要死?” 直白到近乎残忍。 不是答应过,要教化他长大吗?他已经说服自己,相信这种鬼话。 怎么可以骗他? 宴北辰并不悲伤。 他只觉得,有种被愚弄的愤怒,如同当初面对萝灵姬一样。 她明明说过,要养育自己,却说话不算话,把他丢下。 他恨萝灵。 现在,他恨师父。 * 宴北辰在灵境宗呆了两百年,当然不是虚度光阴。 他学到很多东西,比如说,怎样伪装得更像一个正常人。 再比如说,他发现一件很感兴趣的东西——九琉神心。 宴北辰合上书卷,想起那个在刑罚台上,毫不留情踩碎他指骨的少女。 他抬起那只手,细细端量。 伤口早就愈合,可现在,里面却像有无数蚂蚁在爬,令他发抖。 他按下颤抖的手,面上冷静,思量之间,恶毒计划已然成形。 他很久没见过她。 他几乎以为,早就遗忘,那个莫名其妙伤害他的少女。 直到此刻,宴北辰看着被灵网缚住的少女,才明白过来,那些痛得睡不着的夜晚,辗转反侧的怨毒,都无比真切。 再次见面,他才惊觉,原来记忆这么清晰。 连她无力挣扎的表情,他都熟悉到,仿佛模拟过千万次。 他从未忘记过她。 他说过的,再见面,一定弄死她。 现在,他马上就要践行诺言。 巨大的兴奋,几乎压过他的理智。 她伤害他,他就是要弄死她。 原谅? 那是虚伪神族才干的事。 所有得罪他的,都该比他更痛苦,才算合理。 天坑边缘,少年搭箭上弦拉满,一气呵成,半点不拖泥带水。 * 恶鬼毒素终于起作用,画酒眼前逐渐模糊,蒙面少年的眉眼,开始变得不像宴北辰。 于是她问:“你到底是谁?” 虽然知道,对方不可能回答,但画酒已经没有别的办法。 “一个想要你命的人。” 黑布之下,少年弯起唇角,大发慈悲,回答她的问题。 要不是他正用弓箭对准她,画酒几乎要认为,这是个很有礼貌的少年。 锁灵网维持不了太长时间,快要消散。 底下的鬼物观察许久,确定画酒难以动弹,悉数扑上去,想分一杯羹。 第81章 锁灵网乍然收紧,画酒向下坠落,只能以刀插入石壁,止住下滑趋势。 石壁中,突然生出鬼影,嬉笑着把她往下推。 画酒不想死,只能尽量稳住身形,期盼师兄姐尽快找到这里。 她抬起头,看向那个想杀她的少年。 宴北辰望着下方,少女额心的朱砂痣,灼灼耀眼,眉眼也远比记忆中更生动。 她脚踝的血,滴落在收紧的锁灵网上。 锁灵网是宴北辰以血编制,与他共感。 因此,宴北辰感受到少女温热的血,眸中怔愣片刻。 忽然觉得,她挣扎的样子真可怜,让她死有点可惜。 想是这么想,不过手中的箭比他诚实。 宴北辰松开手,那支箭对准画酒,破空射去。 这不是普通的箭,是宴北辰用往生骨,凝聚而成的灭魂箭,可以撷取九琉神心,破灭神魂。 他故意将她骗进坑底,就是为了借助恶鬼,蚕食掉那些破碎的神魂,让神界无从追查。 他要的,只是九琉神心。 神心啊,修炼捷径啊。 大家都谦虚,大家都不要,那就让他取走好了。 天地间的宝物,自然是能人得之,谁抢到就是谁的。 至于风险,宴北辰可不管这些,他只要神心。 师父死就死吧,反正等他拿到九琉神心,就能以最快的方式变强。 灭魂箭拖曳着黑色尾影,朝画酒射去,恶鬼也蛰伏多时,疯狂扑向少女。 她逃不掉了。 宴北辰微笑着,居高临下,俯视即将发生的残忍血腥。 然而下一刻,箭矢触及少女额心时,他笑不出来了—— 黑色箭矢忽然停滞,化作硕大的白色雪莲,一瞬盛开,成为少女的护身符,将试图靠近她的恶鬼,悉数绞杀! 画酒彻底失去意识,松手坠下,神武刀变成红色流影,直追而下,收入她的灵台。 不过她并没有直接摔入坑底。 往生骨化作的雪莲,垫在她下方,将她轻轻托住,释放出巨大的灵压,将周围的恶鬼,全部碾碎! 天坑上方,金色法印大放异彩,引得神界弟子纷纷注意,往这边赶来。 宴北辰的表情几乎扭曲。 他必须尽快下去,拿回往生骨。 等他跳入坑底,扯开身上啃食血肉的恶鬼,好不容易靠近,才发现,由于往生骨的原因,恶鬼无法靠近画酒,她安然躺在那里。 不过宴北辰就不太妙了。 他发现,他的往生骨,已经彻底融入少女体内。 第62章 周围神族发现异动, 现身于恶鬼天坑附近。 天坑上方,金色法印受鬼气冲击,如同一张霸道的锁灵网, 锁死内部灵力,无声向外散发威压。 逍遥墟三人发现画酒。 眼见天快黑了,再去请援兵,已经来不及。 他们满心担忧, 又无法进入恶鬼天坑,只能寄希望于, 同在下方的少年施以援手。 宴北辰却不管那么多,眸中闪过狠戾,想趁往生骨未稳,动手将它挖出来! 正准备下黑手,上方人群里,月冰仅凭一个背影就认出他。 月冰眼前一亮, 合掌拢在唇前,冲坑底黑衣少年喊:“师兄, 你没事吧?” 宴北辰:“……” 本来是没事的, 现在有事了。 刹那间做完决断,他扯下黑布焚毁,转过身, 又成了人畜无害的正道少年。 少年笑容和煦,假话信手拈来:“师妹,我无事, 不必担心。倒是身旁这位仙子, 不慎跌下恶鬼天坑,身中幻毒。别担心, 我这就带她上去。” 只字不提是为了救他的事。 在那些神族的注视下,宴北辰咬牙,背起无知觉的少女,寻了个最缓的坡面,向上爬去。 他也不想爬。 但上方这么多人,他不能使用邪术,自暴身份。 恶鬼伺机围上来,不敢靠近少女,悉数扑到黑衣少年身上,吸食他的血肉。 仅仅走了几步,宴北辰就流了一地的血,狼狈不堪。 再这么下去,他得死这不可。 少年掌上青筋暴起,想弄死这些脏东西,忍了又忍。 趁众人看不见的角度,他满心恚恨,回过头,极为幽怨,看了身后人一眼。 然而少女无知无觉,面容恬静,趴在他背上,一派岁月静好。 这个角度,他甚至能看清她根根分明的长睫,在白皙皮肤上,投下小小阴影。 也许小神族身上都没长骨头,背上像趴着一只黑心小汤圆,阳光晒一晒,就化掉了。 好烦,想扔她下去。 宴北辰阴沉盯着她。 或许是反感他的打量,小汤圆微不可察蹙起秀致的眉。 背上最讨厌的人,让他当苦力,甚至还在嫌弃他。 想到这里,宴北辰嘴角抽了抽,更加郁闷,更想把她扔下去。 短短几步路,宴北辰走得快把自己气死。 要不是为了他的往生骨,他一定把她丢在这里! 她凭什么这么惬意? 凭什么让他背她! 宴北辰满腔怨恨,无处发泄,实在没忍住,动脚碾死继续围上来的恶鬼。 恶鬼见他不是善茬,讨不到便宜,偃旗息鼓,不敢再靠近。 上方围观的神族急切,没发觉异常,只盼着人赶紧上来。 宴北辰想,要不是被那群蠢货监视着,他一定扔她下去,丢给那群恶鬼垂涎! 算了,他不是背她,只是背着自己的往生骨。 宴北辰成功说服自己,等往生骨取出来,他一定弄死她! 他一边怨恨,一边背着她,一步一步,走出神魔止步的恶鬼天坑。 世间的阴暗与肮脏,都被远远抛在身后,在夕阳瑰丽的光线下,他终于背着人,爬了上去。 少年满心郁愤,浑身是伤。 画酒靠在他背上,被保护得很好,安然无恙。 * 昏迷时,画酒蹙眉,并不是嫌弃,而是梦见很多稀奇古怪的事。 她来到一个奇怪的世界。 周围好黑,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咚咚咚”的声音。 声音时而沉缓,时而更沉缓,如同擂鼓,环旋在她无光的世界。 画酒心底一凛,生出不好的猜想,惊恐捂住眼睛。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作用,她一个字也无法说出,害怕地摸索,却什么也碰不到,好像被遗忘在奇异的空间,万年孤独。 她以为自己又瞎了。 终于,伴随第一缕天光出现的,是婴孩虚弱的哭声,像路边被遗弃的小猫,弱唧唧的,下一秒就要断气似的。 画酒抬起头,撤开挡在左眼的手。 婴孩的出现,仿若明烛,驱散黑暗,映亮她身处的环境。 昏暗的室内,裹挟着血腥气。 画酒站起来,有些头晕,迷糊之间,听见一句不近人情的话语。 那人说:“天生不全的怪胎,不如自生自灭,何必出去丢脸。” 明黄衣角飘远,留下一对母子……和鬼魂状的画酒。 * 画酒离不开这座小院了。 时间以奇异的速度流逝着,忽快忽慢,偶尔打个盹,好几年就过去了。 但有时候,睡醒了,眼前还是同样的景象。 画酒发现,时间流速,和一个人的心情有关—— 她转眸,看向角落的小孩。 小孩正低头,坐在枯树和蔷薇枝间,拿着小铁铲,玩捏泥造人的游戏。 周围发生的一切,他都不甚在意。 画酒发现,他心情平静时,时间总是过得飞快。 反之,时间就会停下来,不再着急赶路。 在这个世界,画酒只是“鬼魂”。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在做梦。 可无论用什么办法,她都醒不过来,只好安然待着。 外面的人都说,小孩的母亲疯了,所以被关在这里。 画酒进屋,见过那个女子。 女子时常傻笑,难得清醒。 清醒时,女子无比温柔,会抱着小孩唱歌,调子旖旎温柔,也会教他写字,给他梳小辫子。 癫狂时,她会讲各种鬼故事吓小孩,血腥恐怖,阴暗得连画酒都不敢听,躲到院子外。 她刚出来,身后就一串响声。 转过头,发现是小孩被一脚踢了出来,咕噜咕噜,一直滚到院子里,才堪堪停下。 画酒愣愣看着他。 他捂着肩头站起来。 不期然,画酒对上那双圆润漆黑的眼,心跳漏了一拍,被深海般死寂的眼神慑住。 很难想象,那是一个小孩会有的眼神。 可他很快移开目光,就像什么也没发生。 屋内,女子在疯狂尖叫:“滚开!滚开!哈哈哈!” 这种时候,小孩就绝不会再进屋子,识趣待在院子里的蔷薇丛间。 实在无聊时,画酒会凑过去,看他捏泥人。 第82章 她其实并不在意这个奇怪的梦,她只是这个世界奇异的“鬼魂”,等到梦醒,这个世界的事,再也与她无关。 画酒蹲在小孩旁边,本以为他在玩童趣游戏,结果他捏好一排泥人,面无表情,举起铲子,就把泥人的脑袋,通通铲掉了。 画酒:“……” “你是女鬼吗?” 猝不及防的稚音响起,画酒反应好一会,才明白小孩在问她。 原来他能看见自己! 这个梦越来越奇怪了。 画酒错愕,指着自己,重复道:“女鬼?” 她看起来有这么可怕吗? 小孩也没看她,拿着小铁铲,自顾自玩泥巴,“我母亲说,女鬼会装成好看的人,骗小孩的心,挖出来吃掉。” “不过,我可不怕你。” 他拿起铲子,梆梆敲了敲堆高的泥土,彻底夯实。 画酒以为他要说出什么大道理,结果他稚声稚气道:“我以后也要当鬼,所有人都怕我。” “唔。” 画酒撑着脑袋,竟然真的认真思考起可行性。她没有嘲笑他,只觉得他志向还挺奇特。 小孩的母亲养蛊虫,有一条拇指粗细的小红蛇。 但她清醒时间越来越短,没人投喂,小红蛇饿得受不了,便打起小孩的主意。 它想吃掉小孩,却被他漆黑的眼死死盯住。 小红蛇不敢动了。 小孩拎起蛇头,用小手捏住,掰断它的两颗毒牙。 这一幕看得画酒牙疼,赶紧捂住自己的脸。 不仅如此,他还拔草,强迫小红蛇:“吃。” 小红蛇是食肉动物,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坚决捍卫蛇的尊严! 见它抗议,小孩用稚气又凶残的眼盯着它,右手握成拳头,作势要揍它。 小红蛇能屈能伸,乖乖改行吃草。 女人欺负小孩,小孩就去欺负小红蛇,逼它吃草,啃胡萝卜,诡异的和谐。 画酒坐在一旁,看着四四方方的院子叹气。 时间开始加速,小孩变成小少年。 这时,院子外来了不速之客。 “你看,那就是我说的小怪物。” 外面两个人嘀嘀咕咕。 他们朝院子里扔馒头,扔线团,扔小妖怪,想引诱小少年出去。 画酒刚想提醒,小少年就生气警告外面:“不许扔垃圾!” 小少年气愤抓起那只妖怪,捏面团似的,揪成两团,和上泥土,用铲子拍扁,毫不客气,往外砸去。 只听见“啊呀”两声,外面彻底没动静了。 画酒还以为这事过去了。 没想到,过了半日,外面出现三个人,是生得极好看的少年少女。 他们试图藏起话语中的恶意,伪善哄骗:“小怪物,要不要和我们出去玩?” 院子里,小少年愣了片刻,没搭理他们。 不知何时,小红蛇溜出去,被三人抓住,要烤来吃。 小少年彻底生气了。 他跑出院子的结界,毫不意外,没打过三人。 三人以多胜少后,踩在小少年脑袋上,围着他拍手,唱无厘头的童谣,嘲笑他是个六指怪物。 大雨落下来,淋湿小少年破旧的衣衫,让他看起来格外狼狈。 画酒是这个世界的“鬼魂”,碰不到他们。 卑微的生命,被踩进泥淖里,毫无尊严。 她蹲在小少年旁边,生平第一次,为毫无关联的人感到难过。 三人唱完歌,扔了把刀在地上,说他这样的小怪物,就该去死,剁掉手指就放他离开。 小少年的眼睛不再没有情绪,他看着三人,发狠剁下多余的指:“我才不是怪物!” 那一天,盛夏的夜,他捂住流血的左手,坐在那里,整片天空黯淡。 画酒不知如何安慰他,只好坐在他旁边。 小少年抬起头,幽蓝天幕上,成片流星落下,极致视觉盛宴后,唯独最亮那颗星星闪耀悬挂。 那是北极星。 人会虚伪说谎,装出深爱憎恶的模样,可星星永远诚实,装点每个有它在的视野。 北极星照耀过他人生最黑暗的夜,于是他以它为名,宴它一生。 小少年转过脸,乌黑的眼珠盯着画酒,一字一顿道:“我不是小怪物,我有名字。看见天上那颗星星了吗?那就是我的名字,宴北辰。” 他说完后,画酒的世界沉入寂静。 宴北辰? 他竟然是宴北辰小时候! 那双黑暗色彩的眼睛看过来时,或许在期待她温暖的话语。 画酒却吓得连连倒退,迫切想离他远些。 身后凭空出现一汪银水面,画酒一脚踏入。 明明很浅,却将她整个人吞入。 画酒猛然沉入深水,一连串气泡,飞速从眼前往上窜。 她胡乱挣扎,终于破出水面,睁开眼,下意识抓住一个东西。 幻思宫偏殿,一大群人围过来,关切望着她。 “师妹没事吧?” “小帝姬好些了吗?” 画酒视线上移,终于看清,她刚才抓住的,是一名少年的手臂。 少年抿出羞涩的笑,温和看着她,大言不惭:“小帝姬,我们一起掉入恶鬼天坑,是我把你背出来的。” 听起来还想邀功。 梦中小孩长大后的脸,与眼前腼腆有礼的少年重合。 他戴着虚伪的面具,自称她的“救命恩人”。 画酒甩开他的手,眉眼冷下去,众人都被她的态度搞懵了。 宴北辰自认为装得挺好。 唯一的漏洞是,画酒早就认出他。 画酒手腕有些痛,翻过来一看,内侧多了枚黑色印记。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或许和稀奇古怪的梦有关。 但这些都不重要,画酒清晰指认:“就是他,把我骗进恶鬼天坑的!” 少女很是愤怒,指着面前无措的少年,说他是凶手。 在她面前,少年怔忪片刻,似乎也没料到,会收到这样的指认,眉眼温度,渐渐凉下去。 画酒的话一出,众人愕然,互相对视后,神情变得凝重。 第63章 如果画酒所言属实, 就证明宴北辰心怀不轨,可以按律诛杀。 听到这里,月冰站不住了。 她是灵境宗宗主收养的义女, 宴北辰的同门师妹。 在她看来,师兄虽然出身不好,但品行端正,为人知礼有节, 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 百年一次会剑,他们好不容易才进入神界, 难道就应该被这样冤枉吗? 即便是小事,也不可容忍。 更何况,月冰清楚神界对待敌人的手段,这是关乎性命的大事。 师兄明明救了画酒,她不思感恩就罢了,怎么能反咬一口! 月冰心底忿然, 但在众人面前,只能强迫自己冷静, 声音忍不住颤抖:“小帝姬, 当时围在恶鬼天坑的人,都可以作证,是我师兄冒险, 把你从天坑背上来的。如果事实真如你所言,他又为何要众目睽睽之下,拼着性命救你?” 早知道这样, 当时与师兄走散, 她就不该向他们求救,反倒害了师兄! 想到这里, 月冰开始自责。 而她身旁,黑衣少年扎着高马尾,闻言垂下头。 宴北辰拼命握紧拳,不愿泄露眼底悲伤。 然而,身形轻微颤抖的弧度,出卖他最真实的脆弱情绪。 也不知哪来的风,令发带扬起,拂过少年苍白的面庞,为他增添一分破碎感,显得他如此无辜。 画酒:……她觉得他要开始演了。 果然,只见宴北辰深吸一口气,主动站出来,向大家还原当时场景。 “在恶鬼域清理鬼气时,我不慎与月冰师妹走散,被恶鬼纠缠,巧遇这位仙子……” 他看着画酒,眸光被烫伤似的,飞快收回,语气是藏不住的落寞,“不,是这位小帝姬。小帝姬为了救我,和我一起掉下天坑,却不慎被恶鬼偷袭咬伤,中毒昏过去。我想,或许是鬼物的毒素,让小帝姬产生幻觉,她肯定也不是故意想冤枉我。” 说这话时,少年眼眶发红,仿佛用尽毕生勇气,才将真相公之于众。 宴北辰胳膊上还缠着纱布,那是恶鬼咬出的伤口。 他情绪一激动,鲜血洇开,更加令人唏嘘。 任谁见了,都忍不住要站在他那边。 ……精彩。 不得不说,画酒相当佩服他的演技。 仙子? 挺会撇关系,在这里装不记得她。 画酒敢以性命担保,依照宴北辰睚眦必报的个性,她在刑罚台踩他一脚,甚至想亲自动手杀他,就算她化成灰,他也不可能忘记她。 很快,画酒想清楚缘由。 装做不认识她,不就可以洗清,他是因怀恨在心,继而产生报复行为的嫌疑? 怒极时,画酒甚至有些想笑,丝毫不担心,以上想法会冤枉他。 第83章 毕竟,用任何恶意角度,去揣测宴北辰,都构不成,他真实恶毒的十分之一! 赤姜也站在偏殿,此刻听完少年的话,立马感同身受,恨不得替他辩解。 赤姜连连感慨,多么感人的优秀少年,舍己为人。 世风日下,虽然宴师弟出身不好,但怎么可以因此歧视他,令魔寒心? 这次冤枉宴师弟,下次危难时刻,谁还敢出手帮助别人呢? 一连串自问,表明赤姜不再是欺凌弱者的小霸王,他弃暗投明,决定替弱者主持公道。 赤姜没有表态,只陈述已知事实:“画酒,你确实中了幻毒,是星君出手,替你解的毒。” 寥寥几语,却也变相表明,他认同宴北辰的说法。 毕竟宴北辰神态真诚,言辞恳切,挑不出任何漏洞,让人无从生疑。 再者,很多弟子更相信眼见为实。 逍遥墟的师姐面露为难,还是选择站出来,对画酒说:“师妹,当时天坑异动,法印锁住内部灵力,我们都没办法下去。确实是这位宴师弟,冒着生命危险,将你从天坑底背上来的。” 师姐相信画酒没有说谎。 但她同样无法理解,一个心思歹毒的人,怎么可能在那种危急情况下,不顾性命,主动提议,救别人上来? 权衡一番,师姐不愿冤枉好人,也认为是毒素让画酒产生幻觉,将恶鬼看成宴北辰,才会产生误解。 师姐的疑虑,也是画酒想不通的地方。 画酒也不理解,为什么宴北辰要救她。 要是换个人对她说这些话,画酒还真有可能相信,怀疑是自己记忆出错。 但他是宴北辰,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她实在太了解他的为人。 利益才是打动他的唯一要素,所有的伪装,都另有图谋! 画酒敢肯定,她身上一定存在,某种足够打动他的丰厚利益,让他不惜大动干戈,也要演这一场戏。 反正,她根本不可能,再信他的任何鬼话! 画酒本以为,那日一别,他已经死在刑罚台。不承想,他被灵境宗救走,还改头换面,成了神界弟子。 这一切匪夷所思,偏偏都发生了。 画酒意志坚定,不会再次上当被蒙骗,不代表其他人也行。 眼见画酒拿不出更有力的证明,大家都更愿意相信宴北辰。 魔族分裂,刚打了败仗,对神族威胁不大。 虽说宴北辰以前是魔族质子,但现在改邪归正,成为仙门子弟,会剑夺魁,踏入神界。 如果仅因为画酒一面之词,就公然处死他,无疑在挑战整个神族制衡五族、赖以生存的根基。 没人敢这样做。 画酒有苦难言,不愿让宴北辰轻易逃过责罚。 难道要告诉众人,说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宴北辰以后会变成邪魔,和神族开战,还打赢了神族? 现在神族如日中天,根本不会相信这种荒谬的事。 大家只会把她当疯子,认为她神志不清。 想到这里,委屈涌上画酒心头。 她知道宴北辰的所作所为,却无法审判他,只能愤怒无助,紧紧看着他,眼神写满偏见与怨恨。 明明做了坏事,凭什么可以不被惩罚! 宴北辰不明白她浓郁的恨意,只在心里盘算,该如何拿回往生骨。 往生骨已经彻底融于画酒体内,无法用蛮力取出,只能让她心甘情愿还给他。 与此同时,还不能让神族,知晓往生骨的存在。 啧。 真是麻烦。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他不能再激怒她了,否则拿回往生骨的事,会越发困难。 正斟酌如何收场时,偏殿外,银袍少年系着月白披风,迎风走进来。 众人视线都看过去。 少年如松如玉,不折不屈。 黑发用玉冠束起,簪着一根白玉,眉眼清隽,仿佛误入浊世的翩翩公子。 众人敛目退让:“珈泽殿下。” 珈泽走进来,了解完事情经过,垂眸看向依旧不忿的画酒。 画酒规规矩矩喊了一声:“珈泽师兄。” 她足踝有伤,珈泽没让她起身。 珈泽是松雨司正的得意弟子,本就代行判罚之权,见他到场,众人主动将评断是非的权力,让渡给他。 珈泽沉思片刻,另辟蹊径,给了个折中方案:“私闯恶鬼天坑,画酒与宴北辰,二人各罚灵鞭一百,分十日笞完。念在画酒是为救人,且也负了伤,便去藏经阁,抄十日经书抵过。” 少年芝兰玉树,声如碎玉,条理清晰,在场神族,没人质疑他的决定。 此番判罚,有理有据。 恶鬼天坑上方,覆盖四位天君合力设下的法印,即便弟子清剿鬼气,也不该靠近那里。 所以两人私闯,细究起来,确实都该罚。 珈泽平日处事极为公允,大家根本不怀疑,他会徇私偏袒谁。 除了受伤最严重的宴北辰。 少年垂眸,藏起眼中不屑,心底冷嗤,越发觉得,这群人脑子都有毛病。 不能以理服人,就以权压人。 这就是神族所谓的公正仁义? 拿去骗鬼,鬼都不信。 月冰还欲争辩,宴北辰却抬手拦住她,表示认罚。 这当然不代表他真觉得自己有错,而是为了,让画酒顺下这口气。 少年身上负着伤,转身踏出偏殿,领受今日刑罚。 看着他的背影,画酒心情很是复杂,攥紧藏在袖下的手。 她当然清楚,隐藏在表面公正下的巨大不公——同样的罪名定罚,最后领受的,却只有宴北辰。 以公正之名,行不公之事。 最可怕的是,神族人都认为,这没有问题。 画酒是想惩罚宴北辰,却不是以这种方式。 然而她又清楚,正当途径奈何不了他,只能如此。 黑衣少年已经走远,画酒闭上眼,轻轻叹气。 她做了个古怪的梦,梦见他悲惨的童年,但那并不代表,她要怜悯他,与他感同身受。 她不会替他求情。 这本来就是,他谋害别人,应受的惩罚。 * 接下来十日,画酒脚上受伤,行动不便,干脆住在藏经阁。 藏经阁背阳面,远处重峦叠翠,风景极好。 近处是开阔的平整空地,也是灵鞭行刑之所。 每日清晨,宴北辰过来领罚,站在那里,褪去外袍,只着一层白净里衣。 灵鞭之刑,鞭笞神魂,痛入骨髓。 奇怪的是,画酒在藏经阁二楼,整整七日,除了鞭声,没听见其余任何动静。 她甚至怀疑,是宴北辰收卖行罚神侍,偷偷给他放水。 画酒忍不住监督。 春日晴朗,少女从楼阁窗扇间,向下眺望。 空旷场地上,只见少年身姿清瘦,白衣上浸出道道狰狞血痕。 每一鞭下去,他鼻尖都是冷汗,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依旧一声不吭。 竟然撑住没倒下去,画酒还挺意外。 忽然,下方少年毫无预兆抬起头,扬眸望来,一双黝黑无波的眼,吓得画酒赶紧拢回视线。 不对,她为什么心虚? 反应过来后,画酒重新坐直,用手支在窗框上,继续看他狼狈。 见二楼少女重新探出头,宴北辰反应极快,藏起眼中阴鸷,回以羞赧微笑。 画酒当然知道他在装。 他这个人,内心狂妄得不行,让他在别人面前挨打,做小伏低,比要他命还难受吧! 他难受了,她就开心啦。 想象他憋屈的心情,画酒缓缓弯起眉眼,朝他灿然一笑。 也不是特意嘲笑宴北辰,在逍遥墟的日子,有师兄师姐的爱护,画酒每天都挺开心,习惯以笑表达情绪。 他现在惨兮兮的,还挺适合入画。 想到这里,画酒抽出一张干净的纸,画了只墨水乌龟,旁边歪七扭八,批注上宴北辰的名字。 小混蛋,自作自受,真是活该啊。 * 抄经书的日子实在无聊,画酒端出一盆掌心花。 花苞小小一团,流光溢彩,脆弱美丽,正是芙染神花。 这次养花,不是为了颜银,也没用什么心,却另有用途。 画酒记得,上一世在神界,有位医仙前辈,一直暗中保护她。 她被人陷害,中毒瞎眼,也是医仙前辈,出手医治。 可惜的是,这位医仙,从不露面。 医仙仁慈,曾将世间最后一株悯生花给画酒,却被珈泽误以为,是画酒偷了青瑶的救命草药,因此震怒,大发雷霆。 画酒没见过医仙前辈,也不知道他是谁,面对珈泽的诘问,自然答不上来。 后来,那个前辈再没出现过,或许死在了苍野。 想到这里,画酒眸光黯淡片刻,不过很快重新振作。 第84章 这一次,她要找到他,救下他,不再重蹈覆辙。 藏经阁窗边,画酒放下经书,双手平放,支起脑袋。 她趴在桌案上,满眼期待,看着神花。 眼前的芙染神花,就是她寻找前辈的契机。 想到这里,少女唇畔漾出浅浅笑意。 她要找恩人啊。 那温馨一幕,落入窗下,少年恹恹的眼中。 宴北辰领完鞭刑,穿好外袍。 路过藏经阁时,他仰头看了一眼,少女满心专注,并没有发现他的打量。 看上去,她很喜欢这盆花啊。 确定这点后,少年不明意味地勾起唇,笑中带狠,提剑离去。 第64章 十日经书抄完, 画酒去司正殿交差。 佩刀神侍引她到殿外,不肯再进。 画酒只好独自入内殿,将厚厚一叠抄好的经文堆好, 放在书案上。 想了想,又压了块镇纸,才放心离开。 身后有人叫住她,声音清清泠泠:“画酒。” 画酒顿住脚步。 回头一看, 博山炉燃着袅袅香雾,将立于窗边的修长人影, 遮掩得隐隐绰绰。 珈泽侧过半张脸看来,隔着如屏风的白雾,辨不清神情。 画酒低下头,将手背在身后搅弄,很不自在:“珈泽哥哥。” 她刚才真没注意到他。 按照常理,这种时候, 珈泽不会在此处,该去应付他那八个剑术师长才对。 画酒低头思忖, 珈泽已经穿透白雾屏风, 走到她面前。 他微敛眸,看了一眼少女足踝,语气没什么起伏:“下月外祖母寿辰, 没忘记吧?” 闻言,画酒失神片刻。 按照惯例,每过百年, 颜银都要带着他们, 回云州为外祖母贺寿。 在逍遥墟待了两百年,一时半会, 画酒还真没想起这回事。 不过现在想到,也不迟。 画酒点头:“我会回去的。” 云州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于情于理,确实都该回去看看。 离开司正殿,画酒往课室走,途径白玉桥。 桥上风景极好,远处仙雾缥缈,祥云聚散,隐有鹤鸣。 正是午休,周围没什么人。 画酒站上桥头,手臂倚在桥柱上,看着远处,轻声叹气。 回到云州,不可避免要见熟人。 遇见云渡,该喊父亲,还是堂叔? 还有她那个八字没一撇的姻缘。 上一世,颜银给珈泽挑选储妃时,就急不可耐,想把画酒也嫁出去,中意的对象,就是云州小世子。 但旁人问起青瑶,颜银就会说:“阿瑶还小,不着急。” 画酒不服气。 她明明和青瑶一样大,青瑶不急,那她也不急,于是拒绝,惹得颜银和珈泽都不快。 感情方面,画酒总是迟钝。 很多事情,要等经年后的某一天,才会突然开窍。 多活一世的她终于明白,因为她挡了他们三人的路,所以颜银迫切想把她嫁出去。 她占了青瑶本该有的地位,多待一天,就多威胁青瑶一天。 再者,有画酒在,星沉言再纵容颜银,也绝不可能越过亲生女儿,将实权放给青瑶。 ——这才是他们恐惧她的根本原因。 权力人人向往,前提是得有命在。 画酒知道,再重活几次,她都不可能斗过颜银三人。 在权力和性命之间选择,画酒更愿意保命,为此不惜远离他们两百年,降低被他们视为对手的可能性。 唉。 其实,要是没出颜楚的意外,画酒愿意一生留在云州。 虽然云州很小,灵力稀薄,但那是她长大的地方。 有时候画酒想,竟然上天仁慈,给她一次重来的机会,为什么不让她回到最初起点纠正呢? 现在尴尬的情况是,青瑶看不上云州帝姬的名头,不愿意回去。 而画酒是没得选,云州回不去,星州容不下她,都视她为眼中钉。 简直要把她的蘑菇伞都愁坏了。 画酒正靠在桥上忧愁,没注意到周围环境的变化。 神宫那边围着一堆人,推搡争吵,很是煞风景。 一声巨响,一团白影从人堆里飞出来。 定睛一看,是位少年。 他被人一脚踹出来,顺着神宫前的台阶,往下接连滚了十几级,扑通一声,摔进卞水河。 画酒回过神,向桥下看去。 卞水河几乎横穿整个神界,流经幻思宫的区域,又清又浅。 少年摔下去后,很快站起身,水滴顺着他的发丝衣角往下流淌。 河水中,少年容貌极好,哪怕一身素衣,也难掩艳色,像株灼灼妖异的红莲,勾人魂魄。 画酒站在高处,很轻易就看清他眼底的愤怒。 等众人围拢后,那抹隐忍的愤怒,悠悠归于平静。 “宴师弟,没事吧?” 有人看不下去,想拉他上来。 少年却沉默拒绝,选择从另一边,涉水上岸。 人群里,有小姑娘出声,厉声指责罪魁祸首:“赤楼,你简直太过分了!” 画酒顺势看过去,那小姑娘是云州郡主,而被指责的男子,身着朱衣常服,嚣张跋扈,看上去有点眼熟。 赤楼? 想起来了,是总喜欢跟在赤姜身后的小跟班。 画酒刚回来,还不知道,自雪域出来后,赤州形影不离的两人组,逐渐疏远。 有人出于好奇,嬉皮笑脸,凑上跟前去问赤姜,怎么不带赤楼一起玩了? 赤姜不耐烦,皱着眉,一巴掌将人推开:“去去去!哪有这么多为什么。” 就算决裂,赤姜也没在背后,说过赤楼半句坏话。 后来,赤楼的爹得到赤州天君赏识,步步高升,连带赤楼也开始膨胀,目中无人,私下拉帮结派,欺凌弱小。 这一次,他挑中宴北辰立威,当众将人踹下卞水河,还得意洋洋,不知收敛。 朱衣赤楼越出人群,隔岸讥讽奚落,朗声笑道:“别以为在仙门会剑拿个第一,有多了不起。告诉你,那只是你见我的门槛,连苍生术都学不会的废物,趁早滚回你的破宗门吧。” “噢不对。” 赤楼佯装懊恼,“瞧我这记性,你不过灵境宗养的一条狗,现在灵境宗都没了,你回哪里去啊?” 这话就相当恶毒了。 其实宴北辰刚来没多久,根本惹不到赤楼头上。 事情就坏在,少年相貌出挑,平时少言不张扬,幻思宫不少小姑娘,都喜欢围着逗他,把这当成一件有趣的事。 今日又是一个。 “宴师弟,朱雀桥那边有神灯会,去看吗?” 阴影挡在宴北辰面前,他头都懒得抬,根本没留意是谁。 只知道后背鞭伤,痛得他想杀人。 不过他现在可是好人,好人怎么可以乱杀人呢? 被人邀请,就算不想去,也只能隐忍不发,摇头微笑,礼貌拒绝。 宴北辰是这样告诫自己,弱小时,沉默是金。 事实上,他厌烦所有会呼吸的东西,根本不想理任何人,更是烦透这群整天围着他的人。 没有事做吗? 实在闲得发慌,麻烦站一边去,别挡着他的光。 少年的嫌弃厌烦,落在旁人眼中,成了腼腆害羞。 那群喜欢围着宴北辰的人,也包括不久前,刚拒绝赤楼邀请的云州郡主。 云州郡主生得貌美,凛若冰霜。 她在赤楼面前有多冷淡,在这个新来的弟子面前,就有多热情。 赤楼将一切收于眼底,嫉妒得要发疯。 那些殿下世子压他一头,也就算了。 一个破宗门来的废物,也配踩到他头上? 赤楼憋着怒火,一直没找到发泄的由头,直到今日—— “怎么,还不服气?你难道不是废物吗?连入门术法都学不会,趁早滚回下界吧。” 赤楼不可自抑,以掌撑住额头,大笑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 苍生术神界最基础的灵术,掌生命之灵,可令万物复苏。 大家也没想到,各方面都惊才绝艳的小师弟,竟然是个灵术废材! 听到这里,画酒却奇怪。 她知道宴北辰灵术修得极好,万军阵前,都能单手弄死神族的小将领。 灵术修得好,却学不会最简单的苍生术…… 唯一的可能是,修习苍生术,需要心中有爱。 而邪魔自私自利,根本不可能学会。 画酒摇摇头,为赤楼默哀。 她知道赤楼要倒霉了,但懒得提醒。 这种以欺凌他人为乐的人,怎样都是活该。 宴北辰站在青草岸上,被赤楼奚落后,默默忍受,没有反驳。 他浑身都湿透了,背上伤口沾水开裂,渗出血迹。 手臂裂口刚结痂,风一吹,又密密麻麻地痛。 第85章 谁也没想到,这种时候,岸边白衣少年忽然抬起眼,看向桥上的画酒。 那眼神哀戚,如同流落街边、无家可归的小狗。 * 这几日,宴北辰终于想到拿回往生骨的办法——那就是,让画酒喜欢上他,自愿还给他。 鉴于两人之前闹得不太愉快,他坐在水亭中,苦思冥想。 两百年前,宴北辰就知道,画酒遇到无依无靠的侍女,都会帮助她拜入逍遥墟,有自保之力。 路边捡到只骨折小兽,也会帮它治好伤,再放归森林。 为了谋夺九琉神心,宴北辰准备了两百年。 可惜功亏一篑,还把往生骨赔进去了。 不过好在,不是全无收获,起码他知道,星州小帝姬最是体恤弱小。 宴北辰悟了,她喜欢可怜的东西。 为了拿回往生骨,他决定投其所好。 亭台水榭中,四面来风。 少年独坐其间,自以为掌握画酒的弱点,将手中白瓷的杯子倒扣,困住那只迷路的蚂蚁。 蚂蚁? 宴北辰垂下眼。 真是可怜呐。 神宫竟也允许,有这样卑微的生命存在,真稀奇。 被欺负,就能得到怜悯? 换言之,受伤,就可以得到她的安慰? 好的,从现在起,他就是整个神宫最可怜的人。 赤楼欺负他,他故意不反抗。 所以,快来可怜可怜他吧。 最好爱上他。 回想完前尘,宴北辰站在河畔,自觉大功告成,抬起手背,擦去唇边血迹,把可怜演得入木三分。 他已经演完可怜,现在轮到她喜欢他了。 宴北辰并不明白,喜欢不是死板的公式,按部就班做完铺垫,就能自动得到想要的结果。 所以,当桥头少女朝他弯唇一笑时,他愣在原地。 奇怪,她怎么还不上当? * 画酒算是看出来了,宴北辰这人,又在故意装可怜。 真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心底生出奇异的想法。 画酒语气轻快,故意气他:“小师弟,这么废物啊?” 幻思宫不看年龄,依照入门先后顺序,哪怕她比他小,也可以这么喊。 她才不会可怜他。 他爱装就装,反正受伤流血的不是她,她乐意看戏。 听完嘲讽,宴北辰不动了,只剩微风吹动身上湿润的衣角。 画酒的话,不啻于冰水当头泼下,给他冻成冰雕了。 都说星州小帝姬善良,最爱帮助弱小,这个定律到他身上,怎么就失效了? 还是说,她宁愿帮助一条狗,也不愿意搭理他。 宴北辰不解。 旁边赤楼听见画酒的话,笑得前俯后仰。 宴北辰也不觉得丢脸,反而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小帝姬教训得是。” 眼见装可怜没用,宴北辰懒得再表演苦肉计,用除水诀烘干衣服,不想再待下去。 转头背过众人,少年脸上笑意迅速冷却,狠狠摩挲指腹,企图压下暴虐。 看起来,赤楼那个废物,真是一点用都没有。 早知道他这么没用,就不白挨那一脚了。 宴北辰心生烦躁。 明明最开始,就是画酒踩碎他的指骨。 她无缘无故的恨意,真令人厌烦。 身后,那些人登上白玉桥,朝画酒热情迎过去。 锦羽先跑上去:“画酒,你终于回来啦!逍遥墟好玩吗?” 其余人见状,也赶紧上前。 小神族就是这样,记性不好,幼崽时期,喜欢搞小团体。 等长大些,就喜欢围着漂亮的人转悠。 画酒被包围在人群中,应对自如。 少年还未走远,远远回过头,第一次看见她被众人环绕。 宴北辰心想,这些人真够无聊,扭头就走了。 第65章 眼见装可怜没用, 宴北辰决定实施第二个计划。 书上说,制造契机,送姑娘喜欢的礼物, 她会对自己心生好感。 那是一个晴朗的午后,阳光明媚,画酒顺手将芙染花放在窗台。 一个不留神,花盆“砰”的一声, 掉到地上。 画酒连忙低头去看。 芙染花最是娇弱,白瓷盆碎开, 花苞茎叶在她眼中变得透明,散入风中。 “对不起小帝姬,弄坏了你的花,以后赔给你。” 头顶传来局促不安的声音,不用抬头,画酒也知道是谁。 画酒扬眸怒道:“宴北辰, 我不管你搞什么鬼,以后离我远一点!” 一着急, 连师弟也不喊了。 虽然她知道, 这花就算现在不碎,多半也会像上辈子一样,也会被青瑶“无意”采走碾碎。 但画酒还是生气。 她还有很多事要做, 没空陪宴北辰玩无聊的把戏。 惹不起,她躲得起。 画酒决定,以后离这疯子远点。 她的猜想完全没错, 眼前愧疚的少年, 就是故意的。 宴北辰知道,神族最喜欢种这花送给心上人。 辛苦种花送给别人?那有什么意思。 他周密的计划是这样的, 先弄坏画酒的花,再补偿她,这样他就是特别的人。 计划死在第一步。 画酒捡起花盆碎片,当众把他砸了出去。 * 宴北辰被画酒赶走后,终于消停了。 他当然没闲着。 这几日,月冰发现他的目光,总是停留在一个姑娘身上。 “师兄,你看什么呢?”月冰凑上前,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宴北辰懒得回答,起身离开,留下月冰独自在窗口张望。 仿佛发现惊天大秘密,月冰赶紧拉过来一位同门,激动指着远处的姑娘,问她是谁。 同门莫名其妙:“那是洛锦安啊,锦羽的堂妹。” 得到答复,月冰心里小鹿乱撞。 果然,师兄有暗恋的姑娘了! 机智如她,完全猜错了。 宴北辰的洞悉力一向很强,这些天,他留意到一个人,洛锦安,行动鬼鬼祟祟,不知在密谋些什么。 他还发现,锦安是少数不喜欢画酒的人之一。 这下更感兴趣了。 * 洛州两位郡主,虽说是堂姐妹,关系却不大好。 她们的爹就是政敌,所以两人从小到大,都是竞争关系。 出生先后要比,吟诗作画要比,灵术剑法,通通要比。 锦安的动向被宴北辰盯住。 锦羽却坐在玉石搭建的莲台上,晃荡双足,银铃作响。 画酒坐在锦羽旁边。 锦羽满不在乎:“她不高兴最好啦。” 轻哼一声,“锦安最小气,最好气死她。” 她也不瞒画酒,直言洛州想与星州联姻,心仪对象是七百岁的珈泽。 虽然还没成年,但可以先定亲。 锦羽像只欢快的百灵鸟:“我管她喜欢谁呢。珈泽殿下芝兰玉树,想争,那就各凭本事。” 她撑住下巴看向画酒,“况且,我爹也很满意珈泽殿下,当然不能让给锦安。” 画酒讷讷问:“可是,你喜欢他吗?” “喜欢?”锦羽哭笑不得,“那种东西,很重要吗?” 不重要吗? 画酒疑惑了。 锦羽神色古怪,凑近画酒:“其实,洛州不是没有帝姬。” “算了。”大概是觉得难以启齿,她皱眉岔开话题,换了个例子,“你知道赤姜的姑姑吧?嫁去魔界,赤州气得和她断绝关系,够离经叛道了吧?” 锦羽也不在意画酒的回答,收回视线,看向远方。 千树花放,层云尽染。 锦羽漫不经心道:“为了一个男人,舍弃血脉相连的亲族,那不是喜欢,也不是爱,是愚蠢。” 听她说出这番沉重的话,画酒讶然。 转念又想起赤莲最后的下场,摸摸鼻子,说不出半个反驳的字。 两人坐了一会,谈天说地,最后画酒跳下莲台,仰头说:“我外祖母明日寿辰,我得回云州了。” 锦羽弯起眼睛,笑眯眯朝画酒挥手告别:“祝你顺利哦。” 等画酒走远,锦羽开始苦恼。 由于上次恶鬼天坑的意外,鬼气外泄,幻思宫担心有隐患,很快组织第二次清理。 锦羽也不想往那鬼地方凑。 但她上次就没去,这次找不到正当理由告假,只能认命提上小剑出发。 途中,锦羽遇到一堆同样没精打采的小神族,像一个个晒蔫的青瓜。 见此情景,锦羽的郁闷情绪好多了。 发现熟人赤姜,她偷偷靠近,趁他不注意拍他肩头,把他吓得跟只猫似的蹦起来。 成功吓到人,锦羽笑得直不起腰:“赤姜,你胆子还是那么小啊,一点不见涨。” 赤姜愤然,小脸通红。 第86章 锦羽见状不对,赶紧溜了,赤姜在她后面追着打。 一时间,气氛欢快不少。 队伍末尾处,跟班拿了片叶子给赤楼扇风,谄媚讨好。 赤楼看着前方嬉戏的两人,眉眼阴沉,抱怨咒骂两句。 * 画酒跟着颜银他们,一行四人,乘着奔月仙鹤来到云州颜府时,天还没黑透。 侍从看见颜银,热情迎上去:“老夫人在里面等着呢。” 明日才是寿辰,今日颜府还不算太热闹,却也有不少近客到访。 没功夫顾上所有人的时候,画酒就容易被忽略掉。 外祖母先象征性拉过画酒的手,慈爱打量一番,忽然拿出绢布拭泪,说想起了可怜的颜楚。 这种时候,肯定不能让老人家伤心。 颜银难得好脸色,温和对画酒说:“好孩子,你先去外面待一会,我们劝劝你外祖母。” 画酒甚至还没来得及坐下,就被支走了。 她走到门外,回头看见,颜银和青瑶围着外祖母开解。 珈泽站在一旁,眉峰微蹙,正往外面看来,撞上画酒的视线。 画酒赶紧离开了。 剩下的时间,当然是他们一家人寒暄。 画酒没地方可去,随意漫步,来到偏僻的卞水河畔。 天已经黑了,星星都冒出夜幕。 这条河遍植芙蕖,一入夏,香气盈天。 河畔系着一叶小舟,它安静停靠在那里,等了她几百年岁月。 看见它,画酒心中涌上很多温暖的记忆。 珈泽曾经带着她来这里,泛舟游湖,拨开荷叶莲花,笑着躺下,给天上每颗星星取名字。 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人,却再也回不到当初。 画酒坐在岸边,更多陈旧的记忆,被从积灰的角落里翻出来。 上一世,也是这个时间,所有人都忽视她,她独自跑出来,在玉梨木的小船上,坐了半宿。 那一夜的星星很亮,和今晚的一样。 重回故地,画酒很是感慨。 父母之爱,是不需要努力,生来就能拥有的。 否则,它将是世上最难得到的东西。 画酒本以为,她早就过了幼稚年纪,原来,还是很在意啊。 承认吧,她就是心有不甘。 不甘心也没办法啊。 画酒躺在松软的草地上,心中冒出个奇怪的问题。 颜银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讨厌她的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 满片星空下,混着清新的荷叶香气,画酒渐渐睡过去。 察觉画酒睡着,扒在她裙摆那枚符纸,悄悄爬下来,变成小人形状,和她并排躺着。 透过符纸小人的眼,宴北辰看见万里之遥的云州星空。 这张追踪符,是画酒离开幻思宫前,他偷偷找机会放的。 宴北辰的想法很简单,往生骨还没拿回来,万一她跑到外面,出事了怎么办,谁还他往生骨? 符纸小人不想看星星,它偏过头,监督身旁少女熟睡的眉眼。 * “诶,那不是画酒表妹吗!” 天微微亮,人还没过来,画酒先听见声音了。 云段扔下小厮跑过来,大大咧咧没个正形,一撩衣袍,自来熟坐在画酒旁边,抬头张望。 他以为画酒在看什么有趣的东西,一番搜寻,除了白茫茫的天,什么也没发现。 他疑惑转头:“表妹,你躺这里,看什么好玩的东西呢?” 画酒站起身,说没看什么。 云段当然不信,缠着她问个不停。 画酒无奈。 现在寿宴还没开始,她就领着云段,到河中间的小木亭坐下,转移他的注意力。 云段叽叽喳喳,像只清晨的小麻雀,说个不停。 画酒听得头大,又觉得打断别人说话不礼貌。 终于,在她崩溃前,小厮来救她了。 小厮手忙脚乱,朝云段跑来:“世子,不好啦,妖兽又造反啦!” 云段不甚在意摆摆手:“没事没事,法阵很牢固的,它们跑不出来。” 画酒却集中精神,坐得更直。 眼前是云州小世子,也就是她八字没一撇的姻缘。 云段为人不拘小节,喜欢追求刺激,豢养稀奇古怪的危险妖兽。 画酒记起来,他未来就是喝酒误事,被妖气蛊惑,误放穷奇逃往下界,惹了大祸,被家族流放。 想到这里,画酒唏嘘不已。 出于好心,她忍不住提醒:“小世子,妖兽凶狠,还是应多注意。如果一时不察,令妖兽逃跑,流窜下界,恐会生出大祸。” 念及旧交情,她劝云段小心。 言尽于此,信与不信,就不是画酒能掌控的了。 云段嬉皮笑脸,显然没把劝诫放在心上。 不过他佯装惊讶,缠着画酒,向她讨要吉利的东西护身。 画酒无奈,随手给他画了个醒神符,被他如珠似宝地捧走。 云段整天没个正形,像个幼稚鬼。 画酒摇摇头,也不管他了。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画酒来到大殿,客人们正依次落座。 青瑶热情朝她招手,示意她快过去。 青瑶旁边的位置,本来就是她的。 画酒也不推让,刚落座,外面热闹起来,是天君云渡到了。 无数客人寒暄上去,把云渡都围得看不见人了。 画酒悄悄低下头,尽量降低存在感,连喜欢热闹的青瑶也不说话了。 珈泽和颜银不知道去了哪里。 总之,殿内两姐妹难得有默契,同时安静下去。 云渡被众人迎上主位落座。 说起来,颜家确实有面子,每次颜老夫人祝寿,无论再忙,云渡总会捧场。 要知道,同为女婿的星沉言,就从没踏足过。 更奇怪的是,颜楚与云渡不睦,几乎闹得人尽皆知。 颜楚生前,他给颜家面子。 颜楚死后,他竟然还给颜家面子。 太奇怪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画酒摩挲着白瓷杯,忍不住想,到底是为什么? 忽然,她停下手中动作,终于解开,昨晚始终想不通的答案。 画酒想起来了。 颜银讨厌她,并不是从她回星州开始,还要更早一百年才对。 那一次,也是颜老夫人贺寿,如出一辙的热闹场景。 颜楚有要事,却迟迟找不到云渡,火气上头时,小画酒举着荷花往屋里跑,被她逮住。 颜楚眉眼不善,让小画酒去找云渡。 “找爹爹?” 小画酒没多想,她刚看见云渡走进后山庭院,便放下荷花,跑去寻人。 后山庭院没人。 小画酒准备往里走,却看见小青瑶慌慌张张,从假山跑出来。 她撞见小画酒,先是一愣。 反应过来,慌乱捂住她的嘴,半哄半拖,将人拉走,不许她进去。 在那之后,颜银每次看见画酒,眼里都是掩藏不住的怨毒。 就连云渡,也没了之前的好脾气。 那才是画酒倒霉的开始。 回忆完,她忍不住看向身旁一脸无辜的青瑶。 所以,青瑶在假山看到了什么? 或者说,她做了什么? 第66章 可无论再好奇, 时间过去太久,无从问起。 朦胧中,画酒想起, 无意间听过的传闻。 传闻中,颜银和云渡才是青梅竹马,他们两情相悦,却被星沉言横刀夺爱, 硬生生给拆散了。 但也有人说,星沉言和颜银的相遇, 充满传奇浪漫色彩。 那时神族内乱,星州作为神界第一州,首当其冲。 平叛过程中,老天君老天妃战死,星沉言逃亡至云州,被没落氏族的少女搭救。 正是颜银。 等星沉言养好伤, 杀回星州,用百年时间, 坐稳天君之位, 正式向颜家提亲。 消息刚冒头时,众人都以为,星沉言贪恋美色, 天妃还没娶,就动起纳侧妃的念头。 对这种行为,神族嗤之以鼻。 直到三书六礼送往云州颜家, 四州哗然, 怀疑星沉言疯了,竟以天妃之位, 求娶没落氏族之女! 云州本就是星州友境,下任继承人云渡,更是星沉言的堂弟。 娶颜银对他来说,毫无助益。 即便颜银再是貌美,也配不上星州天妃之位。 众人怀疑,颜银给星沉言下蛊了,让他鬼迷心窍! 臣子连番劝谏,星沉言力排众议,非要强娶。 事实很清晰。 颜银中意的,不是星沉言。 云渡喜欢的,也不是颜楚。 可惜命运弄人,大家都没得到想要的。 想到这里,宴席上,画酒满怀心事,坐立不安。 青瑶发现她在走神,觉得有趣,拿出姐妹亲和的姿态,举杯要敬她。 第87章 画酒下意识想推辞。 转念又想,喝醉就有正当理由离席,便象征性浅饮。 青瑶笑容极具迷惑性,还想凑近,继续套话。画酒胃里直犯恶心,摆摆手:“不行,我头晕,得找地方休息一会。” 这话不是推辞,画酒真快站不稳了,唤来小侍女,送她回客房。 昨晚在河岸边的草地,吹了一夜凉风,本来就没睡好。 现下在外祖母家,没什么好戒备的,躺在柔软小榻上,画酒很快入眠。 梦里什么也没有,黑得如同初开的混沌,偶尔飘来无序的杂音。 那些杂音,是悬挂在檐角的风铃。 花浪一过,风铃轻灵作响,忽然被一只手握住,戛然止声。 画就醉在梦乡,没有察觉异常。 握紧那些风铃,不让它们发声后,屋外少年掀开珠帘,不疾不徐走进来。 他悄无声息靠近,微微俯身,盈袖的松柏气息,停在画酒额心上方。 他的指尖,只差半寸距离,就是温热肌肤。 仿佛被什么奇怪的东西困住,少年微顿了顿。 猛然醒过神,他吓得慌忙后退,如同见到世间,最为可怕的妖魅鬼怪。 “哥哥?” 身后传来青瑶的声音。 珈泽转身,隔着珠帘,只见少女语带狐疑,“你怎么在这里?母亲正找你呢。放心,这里有我照顾画酒,你赶快出去吧。” 青瑶为他不合时宜的出现,找到合理借口。 她并没有拆穿他。 珈泽慌忙离开。 角落里,符纸小人只有两个墨水点出的眼睛,趴在衾被上,将一切尽收眼底。 与此同时,万里之遥的恶鬼域,宴北辰站起身,细细擦净每一根手指沾上的血,兀自笑笑。 真有意思。 神族果然比他想象中,还要更有病。 对着恢复平静的天坑底,宴北辰眼也没抬,轻轻吐字:“她戏弄我,也就算了。” 少年脸上没什么表情,就像顺手解决了,一件厌烦的垃圾,“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敢践踏他,都去死。 说完这句,少年转身离去,原地就只剩下风声,猎猎作响。 * 寿辰第二日,颜银三人回到星州。 思索一番,画酒觉得没有见星沉言的必要,宁愿选择回幻思宫。 她乘着仙鹤,落在神宫入口。 入口处,增派大量神侍,引起画酒警觉。 看见画酒,神侍主动走过来,例行检查:“何时外出,从何归来?” 估摸事态有些严重,画酒没有隐瞒,一五一十交代。 神侍说:“见谅,神宫出了事,每个外出的人,都必须询问。” 画酒表示理解:“现在可以进去了吗?” 神侍点头,抬手放行。 锦羽老远就看见她了,一见神侍查完,立马跑过来,将画酒拉走。 锦羽神情夸张:“画酒,恶鬼域又出事了!” “什么事?”画酒皱眉。 一想到这里,锦羽至今后怕,娓娓叙来:“前日,我们去清理恶鬼域。去的时候,一切正常,结果回来时,赤楼身边的小跟班突然说,和赤楼走散,找不到人了。” 锦羽神情古怪,“本来我们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见了就找啊。结果找了一圈,愣是半点人影没发现。” “天快黑了,我们不敢再待下去,只能先回神宫。等到第二天,赤楼还是没有消息。”锦羽心里害怕。 画酒问:“赤楼?” 没记错的话,他之前得罪过宴北辰。 锦羽点头:“对啊,赤州那边,都派两拨人去了,还是没有下落。” 她无奈摊手,“大概率凶多吉少。” 这不是她恶意诅咒,而是经验之谈。 锦羽觉得,像赤楼这种人,背地坑害朋友,随意欺凌他人,被鬼啃了,也不算奇怪。 清理恶鬼域,是神族分内职责。 虽然出意外的可能性很低,但不是没有,真要遇上,只能自认倒霉。 所以赤州那边,找不到人,也无话可说,不可能找幻思宫麻烦。 赤楼的爹不甘心。 近年来,他步步高升,可谓赤州天君身边的大红人。 得知赤楼曾与宴北辰闹过矛盾,他第一时间就派人,找到宴北辰,盘查行踪。 查来查去,没有结果。 二次清剿鬼气那天,宴北辰根本没去。 赤州无奈,只能放人,陆陆续续离开,就此作罢。 赤楼的消失,像片羽毛,轻飘飘就过去了,没在任何人心里留下波澜。 日子恢复平静,一如既往朝前奔逝。 这几日,灵境宗来的那个少年,或许是被赤州不留情面的怀疑给深深刺痛,弱小心灵受到打击,变得独来独往,行事诡谲。 众人只觉得他变了,没想过他本来就这样。 除了月冰,没人敢和少年走太近。 也有不信邪的,凑上跟前,主动招惹宴北辰。 虽然少年看上去有点阴郁病态,但清瘦贫瘠,没有掩盖掉他的光华。 相反,这段时间,宴北辰的灵术突飞猛进,势如破竹。 任谁来看,这都是个生得好看、大有可为的少年。 经过几次交手,周围人吃了亏,只敢在背地里,骂他两句疯子。 小鬼难缠,阎王难斗,升得越快,看不惯的人自然越多。 想往上走,没有身份背景作为依托,注定充满坎坷。 讨厌宴北辰的人,逐渐从赤楼之流,上升到各州小世子、小殿下。 灵术剑术,实践出真知。 接下来的日子,宴北辰被各种人连番挑战比试,脸上挂彩,都是常事。 在幻思宫,比试是正常行为,没人会干涉。 但这种强度很可怕。 月冰害怕,再这样下去,宴北辰迟早死在比试台上,劝他收敛锋芒,别再和那些人争。 宴北辰根本不理。 他心里憋着一口气,受再重的伤,也能爬起来,势必要把所有人打服气。 月冰看不下去,又无可奈何。 今日,她终于逮着机会:“师兄,今天花神节,朱雀桥那边很热闹的,好多小神族都去那边,求姻缘很灵的。” 害怕无法说服宴北辰,她神神秘秘看了眼周围,小声飞快道,“锦安姑娘也去。” 这谁? 宴北辰根本没反应过来。 他抬手擦去唇边血迹,作势起身,要上比试台,月冰赶紧拉住他:“求姻缘啊,锦安锦安!” 不是还偷看过人家嘛,这么快就忘了? 终于,宴北辰顿住脚步,像是被说服了。 他转过身,放松神色,笑意盈盈问:“好师妹,还有谁去呢?” 这态度转变太快,月冰甚至没反应过来。 “那可多了。” 月冰被他搞迷糊了,掰着指头数,“有悦音师姐、珈泽师兄……锦羽师姐、画酒师姐……” 她念了好长一串人名,不知什么内容,把宴北辰刺激到了。 他转身就走,丝毫不留恋。 “诶诶诶!师兄你别急,等等我啊。” 等月冰抬头,人影都快看不见了,连忙追上去。 第67章 宴北辰抵达云顶穹宫时, 月冰已经不见踪影。 面前人头攒动,一眼望不到头的盛世景象。 朱木金纹的雀桥,横越澈蓝卞水河。 桥头植着翠绿生命树, 树干粗壮,足需七八人合抱,繁茂盎然。 宴北辰好奇打量一眼。 生命树上,每根枝条都悬着红色系带, 写着向神明的请愿。 世人求神,原来神也求神。 周围人成双入对, 唯独宴北辰,他一个人站在空地,微扬下巴,顺着生命树赤红的尾摆,向上看去,最终锁定, 站在朱雀桥上的少女。 少女一袭蓝裙,轻挽披帛, 背景是整副云宫窗扇, 祥云瑞鸟。 他发现画酒,画酒自然也看见他。 画酒眼底愕然。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少年清瘦, 脸上青青紫紫,目光恹恹,没有半点伪装的和善之意。 看上去, 他装不下去, 懒得装了。 画酒有些气愤。 上次见面,他故意打碎她花的事, 还没算账。 这段时间,听说宴北辰总和别人比试,弄得浑身是伤。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来,但画酒觉得,一定没什么好事。 算了,宴北辰的事与她无关。 比起思忖疯子的想法,画酒更担心云州传来的消息。 就在昨日,画酒接到消息,说云段已经失踪好长一段时间,问她有没有他的消息。 画酒哪里知道他的下落。 上次见云段,还是在颜府湖上的小木亭,距今已经大半月。 当时,云段还厚脸皮,顺手要走她一张醒神符。 说不上为什么,画酒心里隐约不安,愁眉不展。 第88章 锦羽就是见她心神不宁,才特意提议,约她来云顶穹宫,看花神节。 “快看那边!” 锦羽扑在桥栏上,满脸欣喜,指着远处升腾的万盏花灯。 “真漂亮。” 画酒收回注意力,随口回应,懒得再搭理宴北辰。 见少女挪开视线,宴北辰也不动,就站在朱雀桥下。 风一吹,生命树系着的无数红带扬动,如同火焰翕张,一路向上燃烧。 生命树苍翠,许愿带飘扬。 宴北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上面交错着刀伤裂痕,沾满鲜血。 他回想起刚才的场景。 桥上的蓝裳仙子,漠然扫视过下方渺小的生命,那些此生,都无缘落入她眼中的尘埃们。 而他,不过渺小尘埃中,毫不起眼的一粒。 他好像一点也配不上她。 宴北辰心底说不出的烦躁,握紧曾被她踩碎指骨的手,猛然惊觉,两人差距如同天堑,连她因厌恶而踩碎他的指骨,都能说成恩赐。 恩赐? 完了,他脑子好像也坏了。 宴北辰甩开乱七八糟的思绪。 他明明就是厌恶她的目下无尘,厌恶她不将任何人放入眼中的冷漠。 他最讨厌高高在上的目光。 成功说服自己,宴北辰恢复镇定,散漫盯着画酒,顺带用余光寻找锦安的踪迹。 这次,他是来看好戏的。 * 看完花灯,人群往梨木台涌动,观看妖兽表演,那里是绝佳场地。 锦羽拉着画酒下桥,跑到梨木台,站在最显眼的位置。 小妖兽憨态可掬,面朝人群,作揖卖萌,逗得锦羽眉开眼笑。 宴北辰悄无声息出现,站在两人身后。 他垂着眼,看向画酒。 画酒被锦羽的快乐感染,根本没发现他,弯起眉眼,眸子亮晶晶的。 不远处,银袍少年看见这一幕。 珈泽注意到,站在画酒身后的弟子,竟然是宴北辰,顿生反感。 虽然只和那位新弟子,见过两三面,但直觉告诉他,此人心术不正。 珈泽想上前提醒画酒,离宴北辰远点,却被青瑶拉住:“哥哥,你去哪里?说好今日陪我的。” 青裙少女投来疑惑目光,珈泽只好作罢,淡声说:“不去哪里。” 青瑶笑容天真:“我就知道,哥哥说话算话!” 人群中心,小妖兽垂着长耳,爪子抛动六只彩球,在空中连成细长的圈,朝梨木台移过去。 热闹中,没人发现小妖兽动作的僵硬怪异感。 宴北辰眼神一斜,扫向锦羽左后方,角落里,突然冒出一个人。 正是锦安。 她双眸紧闭,口中念念有词。 要是凝神细观,可以看见,锦安十指无数银线,全部穿过人群间隙,连接在抛彩球的小妖兽身上。 在众人喝彩声中,小妖兽越靠越近。 好戏上演了。 宴北辰扬起笑意,正视前方。 洛州的傀儡术,确实有意思。 毛茸茸的妖兽靠近,大家并不排斥,反生亲近之意。 正在这时,锦羽毫无防备,被人从后面猛推一把,身体重量压向画酒,将她挤了出去。 拥挤时,出现这种情况也很常见。 然而下一刻,欢声笑语中,谁也没料到,小妖兽会突然暴躁,瞬间化作人形,眼神不带活气。 它手持利刃劈来,目标极其明确,直指被推出去的画酒。 霎时间,众人呼吸声都安静了。 画酒更是浑身血液都被冻僵。 一根看不见的细银丝,将她缚住,猛然收紧,让她无法在短时间内,祭出神武刀反击。 画酒只能僵着身子,一点一点,看着寒刃逼近。 暗处的锦安,冷笑窥视这一切。 她和锦羽在争星州储妃之位,看锦羽和画酒走得近,下意识认为,锦羽是想拉拢画酒,好替她在星州争取。 锦羽讨好画酒,那她自然要选青瑶。 算上新仇旧怨,锦安利用傀儡术,控制妖兽化形,将淬炼离魂草的毒刀,劈向画酒。 只要中招,没有解药,画酒必死无疑。 锦安丝毫不担心败露。 毕竟,在众人面前,把画酒推出去挡刀的人,是锦羽。 她不仅要杀人,还要嫁祸到锦羽头上,一箭双雕。 眼看妖兽逼近,画酒已经不具备反抗的空间,锦安这才撤回银线,销毁证据。 她知道,画酒死定了,而锦羽那个贱人,也会跟着倒霉。 锦安无比快意,这时,一道白影从她眼前闪过,冲了出去。 珈泽顿住脚步。 那个他反感的少年,先他一步冲上去,抱住画酒。 诧异的不止珈泽一人,连宴北辰也没想到,自己会冲出去。 虽说他早就注意到,锦安鬼鬼祟祟,一看就不怀好意。 但宴北辰没想管,发现锦安动手推锦羽时,甚至错身站远些,免得惹上嫌疑。 就在上一刻,他还弯起唇,戏谑看着人群外的画酒。 他本来就是来看戏的,不可能把自己搭进去。 一切恍如梦魇,直到刺骨的冷痛袭来,宴北辰才回过神。 一切都太突然,更像是被内心突涌的冲动支配,越过他的理智,促使他上前,紧紧抱住她,将人掉了个个儿,正面替她接下那一刀。 宴北辰毫无准备,只能采用最原始、最愚蠢的办法,以血肉之躯,接下那满含杀意的迅疾一刀。 刀刃劈在他左眉上。 霎时间,血涌如注。 断眉的瞬间,一些不属于他的记忆,如同风中繁花,纷至沓来。 幻象中,世间无数灵汇来,聚成含笑的少女。 她提着层层叠叠的裙摆,朝他奔来,扑进他怀里,然后扬起笑脸,认真望着他,眼睛盛满星辰。 她问:“宴北辰,你喜不喜欢我?” 宴北辰呼吸都快停止了。 他不敢想象,那双琉璃般澄澈的眼睛里,竟然会只看向他一个人。 原来他在她眼里,那样美好,值得她捧出全部的爱。 她满心满眼都是他啊。 幻象中,少女的赤忱,让他做了一场梦。 真的假的,并不重要。 也许,是在梦中活了一世。 伴随痛意而来的,是早已死去的邪魔,无处安放的滂沱爱意。 宴北辰眼前死寂的世界,终于变得鲜活。 他想通刚才奇怪的问题。 原来那不是厌烦。 轻挽在少女臂间的披帛,缱绻丝绦,葳蕤生香,隔着一刀的距离,缠绕在他心上,裹挟住他。 他爱上怀里纯洁无瑕的少女。 宴北辰认命低下头,紧紧抱住她,仿佛拥住比性命还珍贵的宝物,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 他愿意用身躯,为她抵挡所有肮脏,魑魅魍魉。 天旋地转间,画酒手腕内侧,黑色印记发烫,灼痛感难以忽略。 她睁大双眸,看着突然出现的少年,下意识抓紧他的手臂。 少年看上去清瘦,却十分有力。 于是那一刀,不偏不倚,劈到他眉间,差一点就划到眼睛上。 鲜血流了宴北辰半张脸,看上去十分可怖。 但他俯下身,按住她的脑袋,靠在他肩上,让她无法看到血腥的一幕。 “宴北辰?”她的声音带着不确定的颤抖。 空中白光汇聚,凝成纯黑的丧钉。 少年一声闷哼,伴随刺骨的痛,第二枚丧钉嵌入他的右耳。 “画酒!” 远处珈泽看见这一幕,忘记理智,甩开青瑶的手,朝这边跑来。 画酒来不及思考,只听见周围爆出怒喝:“抓住它!” 众人回过神,要捉拿小妖兽。 未等靠近,小妖兽便吐出大口黑血,手臂软软垂下去,中毒身亡。 妖兽被提前喂了毒,死无对证。 嘈杂间,宴北辰膝下一软,半跪下去。 直到视线开始模糊,他才反应过来,原来刀上有剧毒。 即便这样,他还是下意识伸手,死死拽住少女的袖。 别走。 不要走。 他觉得她又要离开了,只好乞求,求她不要离开。 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掌心颤抖,直到彻底失去意识,栽倒在地。 第68章 混乱的玉梨台, 少年仰面倒在地上。 珈泽上前,握住受惊少女的肩,声线颤抖:“有没有哪里受伤?” 画酒根本没察觉珈泽的异常, 轻轻摇头,看向昏过去的少年。 她不知道,宴北辰为什么会突然冒出来。 难道又是他自导自演的好戏? 画酒思绪很乱,不知道该相信什么。 珈泽在看她, 她在看宴北辰。 青瑶发现这有趣一幕,没有靠近他们, 站在远处,冷笑连连,消失在人群。 第89章 妖兽伤人太过惊悚,锦羽吓得不轻,等回过神找人时,角落早就空荡荡。 锦羽撑起身, 朝画酒跑过去,抓起她的手, 满眼担忧, 询问有没有伤到哪里。 画酒心不在焉,依旧摇头。 得到否定答复,锦羽肩头放松下去, 解释道:“抱歉画酒,不管你信不信,刚才确实有人, 从背后推了我一把……” 这话听上去很苍白, 锦羽没指望画酒能信。 在她愧疚的目光中,画酒认真看向她:“我相信你。刚才我被推出去时, 有道无形力量缚住我,存心想置我于死地。如果是你做的,为什么要愚蠢到,当着众人的面推我?”她对恶意太敏感,思考问题很有条理。 锦羽怔愣住,再也讲不出一个多余的字。 准备的长篇大论,全都默默死在脑子里。 只能说,被人坚定相信的感觉,真的很好。 画酒比她想象中还要好。 锦羽简直恨不得扑上去,像树袋熊一样搂住她。 巡逻神侍出现,控制场面。画酒默默垂眼,再度看向受伤少年,他已经被人扶起,垂着脑袋。 画酒不知真相如何。 但目前为止,宴北辰救她是事实。 这种情况下,画酒恩怨分明,不会以最恶劣的角度揣测他,趁人之危。 赤姜围过来看热闹,被锦羽叫住:“小殿下,帮个忙,把这位救人的弟子,带到天医堂。我和画酒现在还不能离开,得留下来陪珈泽殿下,处理这里的事。” 求人的态度很到位,锦羽可怜巴巴看着他。 赤姜胸前好像忽然被贴了朵大红花,浩气凛然:“你们放心,我一定把人安全送到!” * 天医堂。 雪白神殿流连着草木清香,医师擦净少年脸上的血,简单检查一番,直言:“没救了,拖走吧。” 挨一刀,人就没了! 赤姜眼睛都瞪大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恳求医师,再仔细检查一下。 医师头也不回,摆摆手:“哎呀,你这弟子怎么回事?说了别拉拉扯扯。不是我不帮,他中的是离魂草的毒,听天由命吧。” 医师见惯生生死死,早就明白,多余的同情心没用,根本救不了人。 言尽于此,赤姜只能松手,放医师离开。 看着榻上不醒的少年,赤姜认出,这是上次恶鬼天坑见义勇为的人! 可恶,更感动了。 不行,绝不能让他白死! 赤姜伏在桌案上,下定决心,准备将宴北辰舍己为人的优秀事迹,编辑成册,当做悼文,烧在他碑前。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赤姜肚子里,根本没有几两墨水,悼文写得他抓耳挠腮,在那趴了半天,墨水都风干,拢共憋出两行。 在他绞尽脑汁,熬第三行时,宴北辰醒了。 在赤姜大受震撼的目光下,宴北辰起身坐了半晌,除了神情阴郁,完全像个没事人一样。 更震撼的是,刚才被医师预言命不久矣的人,此刻大步流星,朝门口走去。 赤姜赶紧跑过去,张开双臂拦下他,悲痛道:“这位师弟,你不能走!” 赤姜考虑得周全。 万一这是回光返照,放他走出这个门,悄悄死哪里了,都没处收尸。 宴北辰抬起疑惑的目光,似乎在问“你哪位”。 他早把赤姜忘干净了。 “让开。”宴北辰心情不太好。 正义使者赤姜挺起胸膛,表示要过去,就从他的尸体上踏过去! 宴北辰彻底无语。 他缓和语气重复:“我没事,让开。”对待较真的傻子,不能来硬的。 此话并非虚言。 宴北辰刚才坐在那里,运转灵力,探查周身,发现确实没事了。 赤姜才不相信他。 病人都喜欢逞强,说自己没事,实际上,他们虚弱得快死了。 赤姜不放人,坚持把医师叫过来,按下给宴北辰检查。 医师过来时,眼睛都瞪直了。 活这么大一把年纪,医师也是第一次见,中了离魂草的毒,流这么多血,不仅没死,还能在当天,下地活蹦乱跳的。 “不应该呀。” 医师捋着白胡须,自言自语。 神迹只能归结于,少年生命力顽强,连离魂草都奈何不了他。 宴北辰不耐烦,只想离开。 医师回过神:“拦住他,不许他走!” 面对有希望活下去的伤者,医师一改随意,变得格外谨慎。 赤姜执行力惊人,立马挡住人,义正辞严:“我答应了锦羽和画酒,除非医师说你能离开,否则你不能走!” 宴北辰古怪打量他一眼,宛如在看神经病。 不知为什么,他竟然真的留下来,让医师检查。 等他查完,宴北辰挑眉问:“这下可以走了?” 得到肯定答复,少年大步离开。 神殿内,医师和赤姜两人,头靠着头,看着他矫健的步伐,目瞪口呆,像两只惊讶鹌鹑。 * 云顶穹宫。 行凶的妖兽死了,偷袭的银线找不到,线索全断,根本无从查起。 珈泽压下此事,毒刀被他带走,当做证物封存。 过了几日,画酒还在想这件事。 她心里有可疑人选,但没有证据,不能妄下定论。 凶手没冒出来,宴北辰倒主动上门了。 花神节后,连续七日,都是小神族们互相送花的日子,寓意传递福气好运。 幻思宫内,青瑶向来好人缘,又是收到花束最多的姑娘。 其次便是画酒。 这般受欢迎,还是生平首次。 画酒感受到出乎意料的惊喜。 惊喜之后是惊吓。 这日清晨,画酒坐在靠窗的位置,又有人来送花。 画酒习以为常,拿出准备好的花束,准备回赠。 抬头才发现,窗外是宴北辰,学着其他小神族的模样,笨拙拿出一捧花,递到她面前:“小帝姬,送你的花。” 竟然有种诡异的真诚。 画酒没有接花。 宴北辰又想干嘛?她怀疑他别有用心。 两人僵持时,锦羽走过来,神态放松,挨着画酒坐下:“真热闹,又有人送花呢?诶,这不是……” 那天救画酒的小弟子吗? 锦羽刚想抬手,和他打招呼,却听见画酒冷漠道:“不需要。” 她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牵扯。 云顶穹宫的事,虽然没找到真凶,但画酒清楚,确实和宴北辰无关。 所以,宴北辰救她是出于好意。 在他不顾危险,为她挡下那一刀起,画酒就觉得,他们之间两清了。 恩恩怨怨,都随风散去,不必再有过多牵连。 如果只当陌生人,她可以与他陌路,装作看不见他。 可如果求别的,那她永远无法原谅,他带给她的伤害。 宴北辰越靠近她,她就越忍不住,想把曾经的痛,悉数还报给他。 哪怕现在的他,并不记得。 可是,拿他自己的话来说:“身处这个世道,谁又无辜?” 就算她存心报复,以权压死他,他也只能受着。 宴北辰越痛,她才能好受一些。 毕竟,她灵魂残缺,很想伤害过去的仇人,来填补自己。 在画酒冷漠的目光下,少年脸色愈发苍白,蜷起手指,用力握紧。 为什么收别人的花,却不愿意收他的? 就这么讨厌他吗? 少年脆弱的神情,落入画酒眼中,变得可笑。 又换剧本了? 画酒故作冷厉:“上次说过了,以后离我远点,不许靠近。” 得拿出坏脾气,才能保护自己。 反正不能再回头,何必平添烦恼。 离他远些,才是明智之举。 锦羽第一次见画酒这么凶,吓得不敢插话。 窗外的少年,落寞离去。 画酒才懒得管他去哪里。 直到课后,她途径树下,看见宴北辰被人围住,死命揍了一顿,花束也被踩得稀碎。 这种时候,他还拼命,想伸手去捞碎花。 见此情景,捉弄他的神族放声嘲笑:“不得了,还是个痴情种。” 画酒闻言,驻足片刻。 宴北辰也看见她,眼神怔忪一瞬。 他看见少女捏紧的拳。 可最终,她什么也没说,无视走过。 无视? 宴北辰低声笑笑。 等小神族们离开,他站起身,擦去唇角污血。 少年右眼眶被揍得青紫,在苍白的面庞上,格外明显。 他不再主动招惹别人,但那些吃过他亏的神族,不会轻易放过他,势必要打回来,出口恶气。 宴北辰半抬起眼,长睫掩住眸底晦暗不明的情绪。 他看着画酒离开的方向,微微出神。 第90章 他像个可耻的偷窃者,趴在橱窗,看那些不属于他的昂贵礼物。 * 画酒握拳,当然不是可怜他,单纯因为,她看不惯这种欺凌取笑的行为。 但被欺负的是宴北辰,她懒得多管闲事,不想和他扯上关系。 画酒没想到,云州那边,竟然主动找上她。 看着畏畏缩缩,躲在神侍身后的人,画酒认出,这是那日来小亭,寻云段的小厮。 面对两人的目光,画酒坦然承认:“外祖母寿辰那日,我确实和云段单独见过,没有聊什么,只是叙旧。” 神侍点头道:“那没错了。这样的话,小帝姬确实是最后一个见过世子的人。” 最后一个? 画酒心中惊疑:“出什么事了?” 神侍叹气,掌心祭出一张纸符的影像。 “世子失踪,已经一月有余,我们找遍云州,也没发现他的踪迹。直到前两日,人间一个小镇,闹出妖兽之乱,死伤好几人,层层上报,这才引起王君警觉,发现穷奇妖兽逃亡下界。” 穷奇跑了? 画酒惊诧不已。 按照上辈子的轨迹,这应该是百年之后,才会发生的事。 为什么会提前? 再说,穷奇跑了,和云段失踪有什么关系? 第69章 在画酒疑惑的目光下, 神侍接着道:“我们进入圈养妖兽的地界,找到关押穷奇的洞穴。洞穴入口,覆盖巨大的蛛网, 而小世子……小世子他就在那张蛛网上,不省人事。” “我们救下小世子,送回王府,然而回天乏术, 小世子当夜伤重不治,七窍流血而亡。”神侍低下头, 语气涩然。 “小世子昏迷时,唯一攥在手里的东西,就是这张醒神符。” 神侍话音一转,看向画酒,“经过仔细对比辨认,确认是小帝姬的手笔。” 看见醒神符, 画酒终于懂了。 这是怀疑到她头上来了。 没想到做回好人,善意提醒, 反倒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神侍摇头道:“小帝姬不必担心, 王君并非怀疑您,而是恳请您。” 他目光真诚,涌动着不安, 害怕画酒拒绝。 恳请? 好吧,原来是要她消灾解难。 细细一想,画酒明白云段他爹的顾虑。 豢养妖兽, 是某些王族的私下爱好, 明摆着说出去,肯定不光彩。 更何况, 他爹身居高位,政敌无数,人马被盯得很紧。 恰逢云渡提拔亲信,这种时候,敢插手人界,一定被参下台。 不能怪云段的爹冷漠,毕竟大家都这样。 死个儿子就算了,总不能因小失大,把全家都搭进去。 虽说神族孕育子嗣艰难,但四州之内,王族之间,血脉关系网互相交织,牵一发而动全身。 在神族眼里,比起利益,血脉不值一提,亲缘感比魔族还淡薄。 此事因穷奇而起,云王君不敢妄动,只能由无关的画酒出面,私下解决。 无奈,画酒权衡后,只能自告奋勇,以历炼的名义,亲往人间,捉拿穷奇。 一方面,云段算她青梅竹马的表哥,死得凄惨,令人唏嘘。 另一方面,画酒也想弄清事实真相。 * 离开幻思宫时,听说画酒要下界历炼,相熟的小神族,都自发跑来,热情欢送。 众人之所以激动,绝大部分原因,是神族成年前,不许轻易踏足人间。 他们满眼羡慕:“画酒画酒,等你回来,一定要告诉我们,人间好不好玩!” “对啊,画酒你好幸运,星君竟然同意你下界,我们想去都没机会呢!” 虽然搞不懂,这种事有什么好羡慕的,但画酒不想扫兴,淡笑着应和。 聊完准备离开时,画酒被熟悉身影挡住去路。 少女微讶,视线上移,笑意僵住。 又是宴北辰。 他怎么阴魂不散? 见到他,画酒装不出一点好心情,收起微笑。 转念又想,好歹是来送她的,不能做得太过分。 正考虑如何礼貌绕开他时,一条红蛇乍然冒出,从少年袖口探出脑袋,吓得画酒下意识退后,差点摔倒。 宴北辰拉了她一把,被少女没好气拂开。 倒是锦羽看见小红蛇,惊喜出声:“哇,好可爱的小蛇,是养的灵宠吗?” 宴北辰没回答。 盘在他手臂的小蛇,听见夸奖,目光呆萌,嘶嘶吐着信子,就差把尾巴摇起来了。 未来的嗜血猛兽,此刻被一句“可爱”捕获,化身无辜小绵羊,令人身心不适。 只有画酒知道,这才不是什么可爱小蛇! 她无意识害怕的模样,落入少年眼中。 宴北辰皱眉,捏住赤蛇的头,不许它乱动。 少年眼神凶狠,无声警告,再不听话,就把它脑袋拧下来。 赤蛇本来只是好奇,想看看他喜欢的姑娘长什么样。此刻暴遭冷待,被毫不留情塞回袖中,欲哭无泪。 委屈死蛇了。 解决完好奇心很重的蛇,宴北辰神情局促:“小帝姬别害怕,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不会随便咬人。” 画酒语塞。 是不随便咬人,但爱吃人。 他的话,她是一个字不敢轻信。 反正,她绝不会被他温和的外表欺骗! 想通这点后,画酒懒得客套,转身离开,留下众人窃窃私语。 “怎么回事啊,画酒和宴师弟的关系,好像不大好。” “我也觉得……” 周围的话,宴北辰一个字也没听清。 他看着少女远去的背影,静静思考。 脑中莫名回想起,刚才他站在树下,远远看见,画酒被众人簇拥的画面。 第一次看见这种场面,是在白玉桥,那时他心里毫无波澜。 而这次,所有人都跑到她身边去,宴北辰独自留在原地,盯着脚下的影子。 仿佛有无形的明暗线,将两边彻底隔绝开。 少女被色彩与众人环绕,阳光与鲜活,尽数落在他们那边。 而他,只能蜷缩在阴暗里,像见不得光的老鼠。 他们站得很近,不过几步之遥。 他们又离得很远,云泥之别。 紫衣广袖下,宴北辰悄悄握紧拳。 原来她那样出彩,站在他永远够不到的地方。 画酒笑得很开心,甚至没有发现他。 她肯定不会过来。 宴北辰只好不动声色,悄悄挪过去,试图混进环绕她的人群。 在奇异的角度下,阳光发生偏移,少女纤细的影子,朝他一点点拉近。 少年唇角,挽起微不可察的弧度。 可很快,他清醒过来。 他第一次觉得,做一个魔好苦。 被父亲抛弃时,他无感。 被母亲驱赶时,他不失落。 被兄友戏弄时,他也只是愤怒。 他知道,只要变得足够强大,那些讨厌的人,终会被他踩在脚下。 可这一刻,他心底难过起来,厌恶自己生来就是魔头。 不是因为魔不够强大,而是魔头,永远不能光明正大,站到她身边去。 意识到这点后,宴北辰快窒息了。 不,他才不要难过。 喜欢的东西,当然要握在手里。 她不稀罕他的卑微,那他就装出不在意她的模样好了。 说不定这样,她会觉得,他是个有趣的人。 * 送完人,小神族们陆陆续续回去。 路上锦羽想起赤姜怕蛇,冒出个好玩的主意,环顾一圈,却没发现宴北辰。 锦羽问:“奇怪,你们看见宴师弟了吗?” 刚才不是还在他们身后吗? 被她一提醒,众人回过神,纷纷摇头,表示没看见。 一个末尾不起眼的小弟子,探头回答:“我看见他了,走得挺急,或许是有急事。” “那算了。” 锦羽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原本还打算,借他的蛇,去吓吓赤姜呢。 * 星州,朝鸣殿爆发罕见的争吵。 这些年,星沉言沉默太久,颜银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独断专行,任性妄为。 所以今日,天君近侍抬手拦下她时,颜银是诧异的。 神侍并不废话:“天妃留步,天君有请。” 他引着颜银,来到朝鸣殿。 空寂的大殿死气沉沉,男人身躯颀长,半隐在黑暗中,背影无声倾泻威压,静得落针可闻。 颜银也不开口,皱眉打量他。 等她失去耐心,以为他是没事找事,不想奉陪时,星沉言终于开口。 男人音色喑哑,沉得吓人:“颜银,你是当我死了吗?” 颜银轻笑一声,“天君大人,福寿无双。” 她并不正面回答他的话,但星沉言知道,颜银心里,恨不得他真去死。 第91章 这样一来,她就能没有负担,和别人双宿双飞。 做梦。 星沉言冷笑一声,转身走到颜银面前,抬起指,抚过她柔美的面颊,忽然收紧,掐住她的脖子。 这时颜银才看清,他的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怒气。 星沉言这人极无趣,哪怕愤然至极,也不屑告诉别人原因。 颜银丝毫不惧。 哪怕命脉捏在他手里,她也直白迎视他的愤怒,完全不怯。 她知道,星沉言只会虚张声势。 这一次,颜银又赌对了。 察觉她毫无惧色,星沉言咬牙,甩开她的脸:“只要我还活着一日,就别妄想了。” 颜银的脸被他捏得发红,此时佯装不解,偏头看他:“天君说什么呢,我能有什么妄想?就是有,也被您葬送了啊。” 她甚至不愿意唤他的名字。 星沉言转过身,无声握紧拳。 “葬送?” 星沉言反复咂摸这两个字,不禁哑然失笑,“那你听着,还是那句话,不管你有多不满,这辈子,也只能和我绑在一起了。” 颜银蹙眉,觉得他的话真恶心。 星沉言拨动手中檀珠,字字清冷:“还有,让云渡安分些,我还帮他养着女儿呢,足够对得起他。” 听到这里,颜银用匪夷所思的目光看他,漂亮的眉尾,轻微抽搐。 她听懂了,星沉言这话,并不是想警告云渡,而是旁敲侧击告诫她,不要和云渡走得太近。 他什么都知道。 两人不欢而散。 虽然星沉言没有明说,颜银却懂,他为什么生气。 幻思宫那边来了消息,被颜银截停。 她没有告诉星沉言,导致画酒孤立无援,独自前往下界,面临不可知的危险。 他是在不满画酒的事。 * 人间。 画酒还不知道,父母为她吵了一架。 其实独自来人间,她并不害怕。 因为成长,总是要独立的。 虽然她修为平平,在幻思宫不算出挑,但到人间抓只穷奇,还是绰绰有余。 穷奇喜食生魂怨气,很是狡猾。 画酒顺着残留妖气,在边陲小镇,连追它两日。 黑暗是藏匿妖气的绝佳场所,一旦入夜,画酒就很难再找。 权衡一番,她就近寻个客栈,休整一晚。 空旷的街道,已经没有行人,夜幕飘下细细雨丝。 画酒抬起头,实木牌匾两侧,挂着暖黄灯笼,照亮“悦来客栈”四个字。 悦来客栈? 画酒站住脚步。 上一世,被珈泽关起来前,她曾逃往人间,来过这个小镇。 那时她众叛亲离,遭受众人厌弃。 为了躲避神族追兵,不敢住客栈,只能缩在附近的破庙落脚。 悦来客栈里,掌柜正在清点账目,偶然抬头,发现门外有位驻足的素衣少女。 掌柜扬起下巴,示意小二去揽客。 小二扬起笑脸,刚准备出去吆喝,少女却撑着伞,转身走入昏暗街道。 边陲地界,掌柜见过的怪人可太多了,收回目光,懒得在意,继续拨动算盘,核对账目。 离开客栈后,画酒凭着模糊记忆,找到那个破庙。 她抬手照亮破庙,蛛网密布。 说不上为什么,破庙中央的无名神像,在烛火映衬下,显得十分古怪。 画酒没多想,收伞走进去。 在神像慈悲的眉目下,她虔诚跪在破旧蒲团上。 虽然她现在没有危险,不需要神像庇佑,但还是想拜一拜它。 双手交叠,额头抵住掌背时,画酒想通怪异之处—— 太新了。 这神像实在太新了。 画酒猛然抬首。 风一过,晃晕满庙的烛火。 在错乱的光线中,她对上少年含笑的眼。 破庙供奉的神像不见,只剩半蹲在她面前的紫衣少年。 宴北辰懒懒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小帝姬。” 第70章 画酒脊骨发凉, 当即化出神武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斩过去。 宴北辰早有准备,旋身轻飘飘躲过。 有惊无险后, 他回头,看着破庙外被蔓延刀风斩裂的怪石,拍拍胸脯,佯装后怕:“吓死我了, 小帝姬好凶啊。” 一击不中,画酒没有再贸然动手。 她警惕盯着他, 不解他的来意。 宴北辰一点不怕她的刀,走近俯身,迁就她的高度,挑衅道:“别动手哦,我可是好人,来帮你的。” 他笑得实在太欠揍。 这里是人间, 不是神界地盘。 他的本性彻底暴露,是谦卑也没了, 柔弱也不装了。 “帮我?”画酒迷惑了。 然而下一刻, 她握刀斜劈下去,“信你才有鬼!” 宴北辰眼神森寒,立即以玄铁重剑格挡。画酒刀气不弱, 震得他手臂发麻。 他甩甩手,有些愠怒:“再这样,我可生气了。” 画酒才不管他的心情。 想起刚才被他占便宜, 还认真跪下, 给他磕了个头,简直气得失去理智。 少女打法冒进, 宴北辰且战且退。 两人从破庙,一路纠缠,打到庙外的荒林,半晌分不出胜负。 最后宴北辰用了个障眼法,从身后捉住画酒,横刀在她脖前,戏弄道:“还打不打?” 月光下,锋刃闪着诡异寒光。 画酒紧张地恐吓他:“我告诉你,我可是星州最尊贵的小帝姬,敢杀我,你跑不掉!” 当然是骗他的。 对星州而言,她一点也不重要。 宴北辰当然也清楚这点。 真像她说的那样,怎么可能惨兮兮,都没人保护,独自来人间? 不过她故作镇定的样子,还挺好玩,他愿意陪她演戏。 “后果这么严重?” 宴北辰顺势松开剑,玩世不恭地笑,“好吧,我投降。都说了,我是来保护你的,怎么不信呢?” 画酒自知不敌,不再挑衅他,往破庙走。 宴北辰一直跟着,甩都甩不掉。 画酒站住脚步,回头警告,让他不许再跟上来。 宴北辰怎么可能听她的。 打不过他,又甩不掉他,画酒郁闷至极。 没办法,只能任由他跟着。 两人坐在破庙,难得共处一室,和平呆了整夜。 画酒满心戒备,宴北辰明白她不会轻易相信自己,索性枕着胳膊,假寐一夜。 * 荒林虫鸣渐息。 晨光熹微时,熟悉的妖气出现,并且离得很近。 画酒身形一动,赶紧追上去。 她施了易颜诀,可以藏匿容貌。 易颜诀并不是掩藏,而是让别人无法捕捉她的容貌特点,转头就会把她忘干净。 只是宴北辰修为在她之上,对他不起作用。 追着妖气,画酒来到热闹的街上,人潮拥挤。 街道中心,迎亲队伍敲锣打鼓。 新郎官头戴礼帽,乘着白马,言笑晏晏,满脸喜气,朝路人拱手示意。 穷奇慌不择路,化作一缕红色妖气,飘进喜轿,附到新娘子身上。 画酒心中一紧,随即往好处想,幸好街上没有孕妇,不然穷奇附到胎儿身上,再想逼它出来,那就困难了。 画酒没有选择冲上去,把穷奇劈出来。 她站在原地,握紧掌心,表情为难。 宴北辰站在她旁边,抱着胳膊问:“不去收妖?” 画酒懒得理他,暗忖要是在街上动手,这婚礼就毁了。 算了,找没人的地方动手吧。 画酒提步,跟上迎亲队伍。 两人来到一处小院,院里围着很多客人。 主人很是热情,信奉来者是客,邀请两人坐下,一起喝喜酒。 画酒礼貌言谢,宴北辰却单手拎起一坛酒,对着上面张贴的红底黑字,发出疑问:“女儿红?” 主人没在意他的失礼,发而微笑解答疑惑。 在人间,女儿红是女孩子出生时,家人为她们埋下的酒。只待成婚,就挖出来,招待客人。 听完这些,宴北辰心道难怪。 他手中的酒坛,甚至带着刚出土的泥腥气。 少年面上不显,心中却冷讪。 人族寿命短暂,不过数十。为了一坛酒,又不是多贵重的东西,竟然还埋这么久,搞不懂他们想什么。 趁宴北辰闲扯,拖住主人,画酒找准时机潜入新房,祭出神武刀,以法印逼出穷奇。 穷奇狡猾,虽被刀魂斩伤,却掉过头,从窗隙飞快溜走,逃窜下一个地点。 画酒跳窗追出。 被人紧追,穷奇惊慌失措,溜回老巢。 在神界时,穷奇就负了伤。 这些日子,它一直躲在人间养伤。 画酒追到穷奇老巢。 第92章 抬起眼,发现是一座人间府邸。 她提刀站在门外,眼中不见戾气,只有至真至纯的正气。 “吱呀”一声,面前古朴厚重的大门,被人从里拉开。 大门后,管家看见提刀少女时,先愣了一瞬,却没怀疑她是坏人,反而一脸惊喜:“想必两位就是我家老爷请来的捉妖大师吧,快请进,快请进!” 捉妖大师? 虽然画酒不是他家老爷请来的,但她确实是来捉妖的,正准备进去,猛然收住脚步。 等等,两位? 她转过头,身侧正是宴北辰。 画酒无言,竟然还没把他甩掉。 算了,收服穷奇要紧。 在管家的热情带领下,画酒穿过庭院,前往大厅。 走到半路,宴北辰被庭院布景吸引,留在外面闲逛,围着一口古井流连。 画酒没管他,独自踏入大厅。 管家和赵老爷耳语几句。 赵老爷眼睛一亮,仿佛见到大救星,哭丧着脸:“大师,你终于来了!” 要不是他怀里搂着两个美妾,屁股都舍不得挪,听见这话,画酒还真有点激动。 赵老爷声泪俱下,厉声控诉,妖兽祸害得他家鸡犬不宁。 最重要的是,妖兽好死不死,把他独子抓走,不知踪影。 听到这里,画酒沉思。 穷奇没有藏尸体的习惯,又需要活体,囤积它吞噬的生魂。 所以赵老爷的儿子,多半还活着,只是被穷奇藏起来了。 逛完园子后,宴北辰终于悠哉悠哉进来,毫不客气,顺势坐在画酒身旁空位。 赵老爷是个人精,见还有大师,觑了眼紫衣少年。 少年没在意他的打量,低头转着匕首,好像根本没在听。 赵老爷便下意识认为,他只是个拖油瓶。 接下来的谈话重心,赵老爷全放在画酒身上,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从早逝的夫人,聊到不争气的填房,以及两个病弱的闺女。 诉完苦,赵老爷扯着小妾的袖子,心酸擦眼泪,边哭边说:“我家九代单传,那可是我家唯一的香火,大师一定要救救我家虎娃。” 老父亲的眼泪,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下一刻他就嚎不出来了。 两个小妾直接惊叫吓跑。 赵老爷低眼一看,脖前抵住一把利刃,正是少年把玩的那把。 宴北辰也用了易颜诀,赵老爷吓得肝胆俱裂,结结巴巴:“大……大师,有事好商量,我可以付你双倍报酬。”企图用钱买命。 画酒站起身,少年传音给她:“你这么问,聊到晚上,也听不到半句有用的真话。” 被他说服,画酒没再阻止。 “你刚才说香火?” 宴北辰低声笑笑,存心恐吓赵老爷,“我现在把你杀了,你两个女儿,同样能继承你的家业。” “族里长辈不会同意的!” 赵老爷虽然害怕,还是颤颤巍巍,选择嘴硬。 少年长得俏生生的,说出的话,却令人不寒而栗:“不同意,那就都杀了。” 他笑着露出一枚尖牙。 赵老爷算是怕了他了。 宴北辰冷下脸问:“不许废话。你家那个死人,怎么回事?” “什么死人!” 赵老爷眼睛瞪得像铃,一脸我是好人,你可别冤枉我。 见他还装,宴北辰将刀刃抵得更紧,直白道:“井里那个啊。需要我把你丢下去,亲自问问?” 第71章 穷奇喜食生魂怨气, 而赵宅是块风水宝地,聚阳驱阴,完全不是它栖居养伤的理想之所。 选择此处作为老巢, 除非这里,存在更吸引它的东西。 途径院子时,宴北辰发现异常。 他对怨气极为敏感,走到院角处, 围着古井转了两圈。 古井上方,压着巨石, 像是要镇压什么东西。 少年屈指敲了敲。 井下怨气喷薄,如同撞铃,听得人头皮发麻。 宴北辰确定了。 下面有具怨气极重的女尸。 他懒得动手,只是走进大厅,听赵老爷嘀嘀咕咕半晌,就是说不到重点, 惹得人心烦。 “忘了?行,那我好人做到底, 帮你回忆一下。” 宴北辰说罢将人拎起, 拖至井边,压着他的头,往地上按。 泥土腥臭, 呛得赵老爷眼泪直冒:“少侠有话好说,别动手别动手!” 画酒怕宴北辰出格,弄出人命, 赶忙跟上去。 庭院嘈杂起来。 惊慌逃跑的小妾叫来管家, 管家带领十来个家丁,将庭院包围。 众人气势汹汹, 劝宴北辰识好歹,放开赵老爷,束手就擒。 宴北辰恍若未闻,一脚踩在井上巨石,更加嚣张。 他抓起赵老爷的衣领:“再不说实话,把你丢进去。” 赵老爷拼命把脸远离巨石,举手投降:“我说我说,里面是我家小丫鬟,失足落井的!少侠饶命,饶命啊!” 此言一出,在场家丁面面相觑。 其中几人明显知情,听见赵老爷胡说八道,目光开始闪避,心虚无疑。 井下动静越来越大,撞得人心肝乱颤。 宴北辰笑容邪气:“看上去,她不满意你说的。要不还是下去聊聊?” 他又开始吓赵老爷。 但赵老爷能鱼肉乡亲几十年,也不是泥做的人,脾气上来,死不悔改:“告诉你又怎么样,她背着我偷人,她该死!” 井下被抛尸的女子,原是赵老爷强买来的小妾。 一年前,小妾与心上人见面,月下泪别,被逮个正着。 赵老爷大怒,命人将小妾活生生抛入古井,镇压巨石,让她永世不得翻身。 而小妾的心上人,被打瘸一条腿,赶出小镇,自此杳无音信。 或许死在某处穷巷,也未可知。 听完这些,宴北辰冷着一张脸,抓住赵老爷的头,“嘭嘭”往石上撞,见血也不停。 周围家丁不敢妄动。 素衣少女看上去柔弱,却是和那个疯子一伙的,手中红刀燃烧灵力,变得骇人,直接挡在他们前面,不许他们越界。 在赵老爷昏死前,宴北辰终于大发慈悲:“吩咐他们,去请道士,移开巨石,超度冤魂。” 赵老爷倔脾气都被撞没了,言听计从。 道士很快请来,巨石挪开,冲天黑气如同巨柱,震得万林抖擞。 宴北辰死死盯住井下。 霎时间,黑气散尽,红光漫天。 赵老爷失踪的“虎娃”,从井底跳上来,站在众人面前。 那双稚嫩眼中,丝毫没有小孩该有的神韵,反似丛林间才会出没的凶兽。 “虎娃”周身隐现魔气,盯住宴北辰与画酒,要与他二人决一死战。 妖兽穷奇,本来不足为惧。 可它身上有魔气,如虎添翼,又蜷居古井,吸食怨气多日。 此时若有合适母体,借它破腹,将会大妖祸世。 画酒心下一凛。 依照穷奇现在的实力,并非不敌逃窜,而是故意引她到此,想解决她这只烦人的尾巴。 只是没想到,小尾巴也有小尾巴,而且还很凶。 画酒忌惮穷奇这副肉身,不敢下狠手。 宴北辰可不管这些,比穷奇还狠,招招致命,一剑斩掉它半魂。 妖兽怪声惨叫。 院中动静太大,赵府的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纷纷跑出来围观。 赵老爷的小女儿,躲在娘亲裙子后面,偷偷探头,往这边看。 穷奇性属阳,喜欢附身女体,年岁越小越好。 眼见虎娃不中用,它当机立断,更换宿主,躲进小女孩体内。 看着女儿忽然冲出去,小妾不明所以,着急大喊:“妞妞!外面危险,快回来!” 穷奇离体,虎娃白眼一翻,倒在地上,根本没人敢上前救他。 赵老爷虚弱靠在井边,竟然还有力气,指着亲生女儿嚷嚷:“杀了她,杀掉妖怪!去救虎娃!” 他家香火可不能断。 画酒蹙眉,想让这败类闭嘴。 天色越来越暗,必须要在太阳落下前,解决妖兽。 庭院中间,宴北辰已经制住穷奇,示意画酒祭出收妖盏,抓紧动手。 看着女孩愤怒的脸,画酒犹豫了。 此刻动手,妞妞就算不死,也会落得痴傻的下场。 在赵府,恐怕更没有容身之处。 黑暗快要来临,穷奇开始躁动。 画酒飞速权衡利弊。 此处人员众多,强行驱妖,势必伤及无辜。 其实还有最后一个办法。 画酒咬牙划破掌心,想以血腥之气,诱捕穷奇。 等穷奇进入自己体内,再行封印。 此举风险极大,毕竟谁也不敢保证,穷奇会不会趁机吞噬神魂。 画酒举刀之时,宴北辰察觉她的意图,直接松手,放走穷奇,任由它化作红烟溜走。 第93章 此刻,最后一抹夕阳沉落。 “你在干什么?”画酒难以置信。 宴北辰冷眼看她:“你干什么才对。不是很惜命?怎么在这种小事犯蠢。” 为了一群蝼蚁,以身犯险,简直愚蠢。 画酒没时间和他争辩,寻着最后的妖兽气息,一路追到密林。 * 见两人追着穷奇离去,赵老爷心存侥幸,以为逃过一劫,赶紧命下人关门。 经历白日惊险,府内人心惶惶,等安顿好,已经入夜。 赵老爷惶然,翻来覆去,无法安眠。 最终,他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准备趁夜令人取来绳索,套出井底女尸,毁尸灭迹。 赵老爷唤了好几声,无人回应。 这帮饭桶真是越来越不中用! 他披衣而起,恼怒拉开门,却被眼前景象震慑,呆立原地。 无数鬼火包围住赵府。 赵老爷揉揉眼睛,才发现不是鬼火。 明黄火把下,站着无数冷面官兵。 官兵前方,是朱衣钦差。 钦差之侧,赫然站着小妾的心上人。 那青年的目光,穿越人群,怨愤盯着赵老爷。 赵老爷顿时吓得瘫软在地。 小妾的心上人没死,被赶出小镇后,靠着要饭,跛行鸣冤。 在他饿得奄奄一息时,不知哪里冒出的力气,不顾性命,于闹市中,拦下新上任巡抚的马匹。 长街之上,马匹嘶鸣。 巡抚正愁没政绩,抬手拦住赶人的侍卫,询问乞丐,有何冤情。 听完一切,巡抚接下此案,查抄赵府。 古井之下,不腐的女尸,就是最好物证。 经过青年一一指认,涉事人员,均被带走。 赵老爷为祸乡里几十年,一朝被除,众人拍手称快。 * 追至密林后,穷奇彻底没影了。 好在它负伤,肯定跑不远。 画酒坐在树下,看着紫衣少年漫无目的,走来走去。 念在一同追过妖的情面上,画酒好言提醒:“林中有穷奇设下的迷障,别乱走,会迷路。” 被困住了,别指望她会去救他。 宴北辰不在意道:“有目的地才会迷路,我就是来闲逛的。” 画酒:“……” 算了,随便他。 跋涉一天,她浑身都累,只想靠着树干,好好休息。 宴北辰转悠完,走近那棵树时,少女已经熟睡。 “不是很害怕我?睡这么沉,不怕我偷偷把你杀了?”话是这么说,他却撑着下巴,懒洋洋看她。 月光洒下来,少年眼底,是他自己都不曾发觉的温柔。 画酒闭着眼,攥紧手中留影珠,格外不安。 在他面前,她才不敢掉以轻心。 画酒想,要是他敢有所动作,她一定祭出神武刀砍他! 不过他没有发现她在装睡。 少年撩起衣袍,与她并排坐下,仰头看着天上月,轻声说:“星州最尊贵的小帝姬,可不需要以身犯险。” 画酒怔然,手中留影珠差点滚出去。 那是她在破庙外,故意哄他的话。 其实根本没人在乎她的死活。 * 紧张而又平静的一夜,就这样过去。 天微微亮时,因为宴北辰一句“闲逛”,穷奇还躲在暗处偷窥。 看着斩灭它半魂的罪魁祸首,简直恨得牙痒。 最可气的是,他竟然还敢把后背露出来,毫不设防,完全不把它放在眼里! 穷奇被仇恨冲昏头脑,化做原型,猛扑上去。 然后,它的另一半魂,也被宴北辰斩掉,直接重伤变残血。 宴北辰提着剑,无情嘲讽:“我说闲逛,就是为了骗你这样的蠢货,别人说什么都信。” 残血穷奇连原型都没了,剩最后一缕红烟,无路可退,没入清晨上山捡菌子的妇人体内。 本是无奈之举,此刻它却大喜。 这个女体,竟然刚刚有孕,歪打正着,让它找到最合适的宿主! 正巧肉身已毁,更是好事。 待它与胎儿血肉融合,破出母体,定能祸乱人间。 想到这里,穷奇一鼓作气,想要吸干母体。 画酒上前,扶起倒地的妇人。 妇人神色痛苦,显然不是被妖兽附体的症状。 画酒神色微变,视线往下挪动。 只见妇人原本平坦的小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膨胀变大,迅速吸食妇人精气,让她越发憔悴。 画酒手指颤抖。 妖之脉,魔之气,人之身,届时大妖出世,后果不堪设想! 妇人孕肚高耸,里面妖气横冲直撞,仿佛有只球踢来滚去,想要破肚而出。 赵府面临的难题,又一次摆着画酒面前。 这一次,她没有别的选择。 两条人命啊。 宴北辰当然知道她在犹豫什么。 不过,现在可不是心软的时候。 他上前握住画酒的手,要替她做决定。 第72章 危急关头, 一个白衣姑娘扑向妇人,迅速取出银针。 几针下去,妇人高耸的孕肚,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归平坦。 画酒还未来得及惊奇,白衣姑娘抬眸,语速极快:“我已经封住她几处大穴, 快动手!” 面前的姑娘以纱覆面,只露出一双形状姣好的桃花眼, 此刻认真起来,格外有信服力。 画酒不敢耽误,当即祭出收妖盏,盏上枯枝缠绕,猛然盛放出绿意。 “万枯为引,镇灭邪灵!” 少女清脆的话音落下, 收妖盏飞入上空,放大数倍。 象征灾厄的红光, 一路从妇人腹部上行, 途经咽喉,最后从口中吐出,悉数被封入收妖盏。 收服妖兽, 收妖盏重新变小,回到画酒手中。 妇人已经昏迷,画酒扶起她, 消除她的记忆, 将她送回山下村子。 处理完这些,三人也算危难中结识。 白衣姑娘自称文清, 背着背篓,性格很好相处,一路笑吟吟的。 画酒注意到,文清背篓里,装着很多草药。 她大概是位游医。 整个过程,宴北辰都没说话。 他认出这突然冒出的姑娘,和他一样,是个魔族。 只是她修为低,肯定不知道两人身份,只把他们当成收妖的人。 任何正常的魔族,看见陌生神族,早就躲得远远的,或者直接动手打起来。 文清是个心大的异类,聊到开心处,她和画酒分享:“面纱是我家乡那边的习俗,女子出嫁前,不能在外人面前露出真颜。谁看了我的脸,就得娶我。” 宴北辰没说话,听得倒仔细。 他知道这是真话,魔界韩州那边,确实有这个古老传统。 三人走到一处茶馆前,摊主用两根竹竿,斜支起一块蓝布,充当小店遮阳棚。 遮阳棚下,有几张闲置木桌。 三人叫来茶,围着其中一张坐下。 画酒很感激文清,要是今日没遇见她,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文清摆摆手:“别客气,遇上就是有缘。也算巧,我正好在那片山找草药。” 不知想起什么,她有些气愤,“穷奇在我老家,咬伤好多人。后来它被天上的神仙抓走,不知为什么,又出现在人间。” 闻言,画酒脸热,说出实情。 听见是画酒的表哥误放穷奇,文清并没有责怪,反而睁大眼睛凑近,满眼惊喜:“原来你们是神族人!” “是这样的,神界有一种神花,名叫芙染花,性寒喜阳,请问你们有它的种子吗?我家里有位伤者,需要一味药引。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拿这些,和你们交换。” 文清拿出青竹背篓,里面都是她在人魔两界,辛苦寻到的珍贵药材。 “芙染花?” 说来也巧,画酒身上,恰好还剩一颗。 本来是准备留着,重新种一盆,吸引曾经帮过她的前辈。 想了想,画酒把种子送给文清,权当谢礼。 画酒有些惋惜:“要是寻到更合适的药引,可以留下这颗种子。用心种开的花寓意极好,能得到神明赐福。” 宴北辰看向少女掌心的种子,忽然想起,上次他弄坏她一盆花,好像还没赔给她。 文清接过种子,很是惊喜。 她提前找齐药材,忙着回家,不再和两人同行。 夕阳尽头,白衣姑娘背着背篓,用力朝两人挥手:“再见!” 有缘,还会再见。 文清今日,运气出乎意料的好。 回魔界途中,她碰见遍寻不得的灵芝,赶紧从背篓取出小锄,小心翼翼挖开泥土。 这颗灵芝,正是比芙染花种子,更为合适的药引。 文清惊喜采下灵芝,带回魔界,研制成药丸,喂给伤者服下。 伤者眼前蒙着四指见宽的白布,是文清前些日子,在战场捡到的士兵,因瘴气目盲,行动不便。 第94章 喂完药,还需要时间恢复。 文清来到木屋外的小河边,认真清洗药材。 身后忽然有人喊了一声:“文姑娘。” 她回过头,身后挺拔英俊的青年,已经摘下白布。 文清惊喜起身:“你能看见了?” 费廷举着一把鲜花,向她告白:“文姑娘,很感谢你这些天来的照顾,费某有个不情之请。” 说到这里,一个大男人,耳尖滚烫。 他心跳快得像要飞出来,可还是认真说道:“费某,想娶姑娘为妻,从此以后,一心一意。” 河畔微风中,面纱少女站起身,羞涩低下头,什么话也没说,接过那束花。 “你不怕我是个丑八怪?” “怕。”费廷愣愣说,“我只怕你会拒绝我。” 文清听完前半句,气得推他一把:“丑得吓死你。以后每天和我在一起,让你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 费廷还没回过神。 他只设想过被她拒绝的场景,可文清真的答应,他倒不知如何反应,愣在原地。 风卷起一片花瓣,飞过河畔,越来越高,只留下两粒渺小的人影,他们越靠越近。 最终,费廷抱住姑娘怀里的花。 后来,费廷得到老顾州王赏识,成为顾州的大将军,扶摇直上。 他怀里的姑娘,成为费娘子。 在常年混战的魔界,男子三妻四妾,几乎成为共识。 在这个最坏的时代,很多男子做不到的事,费廷做到了。 他百年如一日,践行今日之诺,终其一生,只娶一位夫人。 有的人,在时间之外相逢过一场,已是毕生幸事。 不是一见如故,而是久别重逢。 其实,你见过她们风华正茂时。 * 文清离开后,两人坐在茶棚下,并没有着急回神界。 收妖盏连接着神界的镇妖塔,从穷奇进入收妖盏那一刻,就被押回神界,接受审问。 画酒的任务,圆满交差。 然而宴北辰的麻烦,可就大了。 妖兽沾染上魔气,会失控发狂。 神界审查穷奇,绝对避不开这点,想都不用想,肯定先怀疑他。 魔气不会凭空冒出。 宴北辰清楚,多半是赤莲动的手。 赤莲千方百计逼他来神界,见他没死,肯定不愿轻易放过。 等他回神界,大概有一场恶战。 凭心而谈,宴北辰还真不想现在回去,给自己招麻烦。 不想回去也得回去。 他还有个人没杀,必须亲手解决。 画酒咳了一声,欲盖弥彰整理裙角,“这次你帮了我的忙,算欠你一个人情。” 声音低若蚊呐,生怕他听清。 宴北辰大方笑言:“太客气了,还欠什么人情。” 画酒正色,想说一码归一码,欠他的当然要还。 话还没出口,少年抱着胳膊,靠在桌上,压低身量凑近她:“我现在就有个小忙,你现在就能还我人情。” 画酒:“……”果然不能把他想得太好。 “说吧,想让我帮你什么忙?先说好,杀人放火的事不干。” “我可是好人,你怎么会有这种可怕的想法?” 宴北辰故意卖关子,“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你先跟我来。” 他带着画酒,坐在一片无人的空旷草地。 天色逐渐沉暗,萤火虫一点点冒出来,提着灯笼,围着两个不速之客窃窃私语。 画酒抬起手掌,弱小的一只,毫无防备落在她掌心,散发温和萤光。 凑近那只萤火虫时,画酒心中冒出一个荒谬的想法:他带她来这里,不会就是看萤火虫吧? 她刚想开口,宴北辰仿佛提前洞穿她的想法,就地躺下:“别光顾着看地上。看天上的萤火虫。” 画酒仰起脑袋,眼里盛满惊叹。 幽蓝天幕上,繁星璀璨,开始往人间滑行。 天上的萤火虫,原来是流星。 耳畔传来少年慵懒的声音:“我的小忙就是,陪我看完这场流星雨。” 明明是求人帮忙,语气却不容拒绝。 画酒身形僵硬一瞬,飞速低下眼,谁也不看,盯住脚下并不清晰的草地。 她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问:“为什么……为什么,要看流星?” 她是和一个人有过约定,但那个人不是宴北辰。 少年略微沉思,最终道:“不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他觉得少女坐在云州夜空下,独自抬头时,真的很孤独。 那一次,纸符小人扒在她裙边。 这一次,他终于光明正大,躺在她身边。 不过这个秘密,宴北辰绝对守口如瓶。 要是让她知道,肯定又要拔刀砍他。 听见少年的答案,画酒兀自松了一口气。 她表现得毫不在意,内心却略带自嘲。 是啊,宴北辰早就忘得干干净净。 更何况,小哑巴这么好,怎么可能和他扯上任何关系。 第73章 流星闪耀整夜, 两人于次日启程,赶回神界。 宴北辰猜到有麻烦等着自己,只是没想到, 麻烦来得这样快。 他们刚停在幻思宫门前,铁面无私的神侍便围上来,警惕打量宴北辰一眼,核对完毕, 动手拿人:“奉王君令,拿下!” 看着快戳到胸前的银戟, 宴北辰失笑反问:“敢问是哪位王君?没记错的话,这里是幻思宫?” 神界四州,天君为主,其下有王君星使,不计其数。 而幻思宫与逍遥墟,独立于四州之外, 不受四州管制。 “年轻人,火气这么大?” 神侍后方, 略带嘲讽的中年人声音传来。 宴北辰偏头看过去。 那人一袭朱衣, 神界倒少见他这般圆润的,宴北辰觉得有两分眼熟,好像无意间见过, 就多看了一眼。 赤山顶着一张圆盘脸,一发笑,整张脸的表情都堆在一起, 像刚出蒸笼的雪白包子。 不过他可没有包子和善, 冷声道:“已经支会过芃羽星君,你有嫌疑勾结外族, 谋害他人,我们可是正当途径拿人。” 言外之意就是,谁也保不住你。 赤山所说,正是穷奇之祸。 此事可大可小,与此有关的星云两州,不便出面,洛州又不感兴趣,差事就被赤山主动揽下。 宴北辰环顾四周神侍,这群人明显有备而来,想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溜,完全不现实。 锦羽趁乱冒头,将画酒拉走。 赤山并不拦她们,抬起手臂,友好让出道:“小帝姬,这边请。” 明明笑容弧度都没怎么变,但这一次,赤山脸上的笑,真心实意得多,完全不见刚才的讥讽。 画酒忽然明白,他为何能升迁得如此迅速。 简直人精。 锦羽偷偷向画酒解释,因穷奇之事,赤山以魔族奸细名头拿人,让她赶紧离开,不要被牵扯进去。 明哲保身,才是明智之举, “魔族奸细?” 画酒知道穷奇身上有魔气,但肯定不是宴北辰干的。 虽然他这人没有良心道德败坏,但是,他没有理由去杀云段,私放穷奇下界。 况且,真要是宴北辰做的,他根本不会去人间趟浑水,早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就是想查,也查不到他身上去。 思完前因后果,画酒得出结论,宴北辰真的是被冤枉的。 知道辩解毫无用处,宴北辰只问了一个问题:“想起来了,赤楼是你儿子?” 少年的尾音微微上翘。 虽然这父子俩一胖一瘦,但眼睛形状都偏狭长,精明算计,同样讨厌。 闻言,赤山的表情飞速沉下去。 见他这么不快,宴北辰就知道,自己说中了。 明面上,赤莲和赤州已经断绝关系。 但谁敢保证,两者没有私下往来? 再联系上,赤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默默无闻上千年,忽然爬这么快,背后一定有人支持。 那个人不是赤州天君,更不是赤州几位殿下。 唯一的可能,只剩赤莲。 这次赤山行动如此迅速,多半有赤莲授意。 想通这层,宴北辰知道今日无法善了,彻底走不掉了。 画酒回过头看他。 她有很多理由不管他,任由他被冤枉。 但因厌恶一个人,就要昧着良心,会让她更难受。 画酒挣脱锦羽,跑到赤山面前:“赤伯父,这次宴北辰下界,是为协助我,捉拿穷奇……” 无论有没有用,这是事实,她都要说出来。 赤山打断:“小帝姬,此事无你无关,还是不要给自己找麻烦。你现在帮他,或者说,是他诱蛊了你?” 画酒无言。 此刻宴北辰嫌疑未清,她说得再多,赤山也总有理由反驳。 第95章 宴北辰开口:“我们之间的恩怨,没必要扯这么多,走吧。” 赤山眼里温度彻底凉下去,冷声发话:“带走。” 宴北辰被神侍带走,接受审问。 目睹讨厌的年轻人终于被带走,赤山仿佛拔去眼中钉肉中刺,眼底闪过隐晦快意。 云段的事,确实是魔族动的手,不过,动手的人是赤莲。 赤莲虽远在魔界,却对赤山有知遇之恩,听闻赤楼噩耗,毫不犹豫,立马怀疑到宴北辰头上。 神界各方势力涌动,局势诡谲,正是多事之秋。 或许赤莲想搅乱局势,趁机逼死她的继子。 但是,赤山才不管这么多。 他眼中没有大义,不信奉天理,只笃信谁帮助过他,他就衷心于谁。 赤山抬起圆润的脑袋,看向静谧的天空,莫名来了句:“要变天了。” 他预感到,过不了多久,神魔两族,又要再次开战。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两方下注,总不至于输得太惨。 * 宴北辰被神侍带走后,关押在无尽炼狱,那里燃烧着不熄的地狱火,连块顽石也能炼化。 环境极度恶劣,奈何宴北辰就是不招。 赤山没有实证,拿他没办法,只能和他干耗。 画酒那边,收服穷奇后,破天荒得到芃羽星君的夸赞。 要知道,芃羽星君虽然是个和善的老头,但从不轻易夸谁。 可即便如此,画酒也高兴不起来。 她心中不安,总觉得有事要发生。 这两日,颜银举办夏日宴,头次主动想起画酒,派人来幻思宫接她。 按照常理,颜银才不会主动提起画酒,唯一的可能是,有人授意。 至于是谁,画酒暂时不能确定。 父亲,哥哥,青瑶,都有可能。 怪事越来越多,画酒更加不安。 不过画酒还是回去了。 目前来看,她还不能和颜银撕破脸。 回到星州,画酒总算明白怎么回事。 神界四州适龄的姑娘,都被邀请来赴宴。 原来没她想的那么复杂,颜银的动机,只是给珈泽选储妃。 想到这里,画酒安心多了。 宴会上,百无聊赖。 画酒抬起眼,只见席位上方,颜银极有耐心,拉着锦安的手,夸她是个漂亮善良的姑娘。 善良。 画酒默默垂下眼睑,盖住情绪。 要是她没想错,颜银口中善良的好姑娘,曾经想杀人,顺便嫁祸给锦羽。 说起锦羽,画酒发现,这次宴会,颜银没有邀请她。 看上去,锦羽似乎被故意遗漏了。 颜银私下与锦羽没有交集,唯一能说动颜银放弃邀请的,只有青瑶。 画酒正想着,锦羽何处得罪青瑶时,青裳少女笑吟吟坐到她案前:“画酒,你不觉得这里无聊吗?我们出去聊吧。” 看着自己被她抓住的手臂,画酒知道,她根本没给拒绝的机会。 画酒不想和她在这里起争执,扬起笑脸:“好啊。” * 两姐妹一前一后,来到雾云台。 雾云台是一块天然整石,矗立在星州,远看像座小山峰。 台上围着几根半人高的白玉柱,充当扶手栏。 青瑶松开画酒,独自走到扶栏处,极目远眺,不咸不淡开口:“恭喜你啊画酒,收服穷奇,得到星君夸奖。” 这话听不出一点祝贺的意味。 画酒不知道她想干嘛,没接话,有些懊悔没把留影珠带上。 云雾环绕在青裳少女周围,让她看起来格外清冷。 青瑶抬起手,捞起一片云。 触到掌心热气,云雾很快消散无踪,不留痕迹。 此时背对画酒,青瑶的笑意,一点点淡下去。 她实在太害怕了。 那日星沉言和颜银的对话,青瑶也听见了。 颜银前往朝鸣殿时,正和青瑶在一起。 青瑶察觉不对,特意在颜银身上放了一枚留声符,这比留影珠容易掩藏。 青瑶没想到,星沉言竟然会和颜银说,叫她别妄想。 颜银或许不懂这层意思,青瑶却不能不懂。 星沉言是在说,叫他们三人,都不要再妄想了。 或许,星沉言的心早就偏向画酒。 青瑶有预感,任由事态发展下去,星州天君的位子,不会属于珈泽。 可画酒凭什么越过她的次序? 这次她又下界出风头,真是令人厌烦。 雾云台下,仙雾缥缈。 青瑶垂着眼,手指攥紧扶栏。 她不觉得自己坏,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在她成长过程中,颜银用态度告诉她,她比画酒高贵,可以随意践踏画酒。 这个向来只能当她陪衬的人,以后也只能如此,绝不可以越过她。 任何人都行,画酒绝对不可以! 青瑶收拾好情绪,回过头,莞尔一笑:“画酒,我真不明白,你总是对我怀有戒心,从不愿意与我认真谈心。母亲和哥哥是对你有偏见,可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讨厌我?” 听见这话,画酒真是佩服她颠倒黑白的能力。 母亲和哥哥对她有偏见,青瑶就能无辜了? “青瑶姐姐,你知道我最不喜欢你哪一点吗?” 画酒抿起笑,第一次直白挑破,“那就是,你不能接受别人的半分讨厌。你凭什么觉得,人人都该爱你,人人都该喜欢你?” “你用着我的身份,享受了我本该有的一切。你凭什么觉得,我不该讨厌你?” 要不是颜银和珈泽都袒护她,画酒从逍遥墟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青瑶。 听到这里,青瑶佯装不懂,用无辜的眼神看她:“画酒,你的话好不公平。这又不是我的错,你不该怪我。” “公平?” 画酒轻轻笑了,“这个世界才不公平。有的人轻而易举,就能得到所有人的喜欢,而有的人,撞得头破血流,还是一无所有。我最讨厌的就是,你总是心安理得,拿走别人的东西,还一脸无辜。” 她曾经尝试学习青瑶的虚伪,最终输得一败涂地,得不到所有人的谅解。 所以,她同样不会谅解青瑶。 青瑶的目光变得玩味。 她走到画酒身边,轻声说:“你以为,母亲是被颜楚欺骗的吗?” 画酒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你什么意思?”她皱眉看向青瑶。 青瑶从容道:“当然就是,你想的意思啊。” ——颜银一直知道真相,故意将错就错。 第74章 青瑶神情淡然:“本来我也疑惑, 直到母亲告诉我,天底下,没有哪个母亲, 会蠢到认不出自己的女儿。如果有,那是因为不想认。” 画酒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语。 青瑶的话,像条毒蛇,攀住她的脖子, 死死缠住她,快要让她窒息而亡! 画酒扶住栏杆, 勉强支住身子。 她曾经以为,颜银是不知道,所以厌恶她。 她曾经为颜银开脱过无数遍! 原谅她吧,她只是单纯不知道,她也是受害者,把全部的爱给了别的女孩, 没有多余的分给你了。 画酒用这句话,安慰自己, 度过无数不解的夜。 可真相永远更加残忍。 原来她一开始, 就是被颜银主动放弃的。 “我凭什么,要相信你。”少女声音艰涩,已经忍不住哭音。 青瑶唇畔怜悯的笑, 胜过一切雄辩。 可她显然不想轻易放过画酒,握住画酒的肩,继续说:“因为, 母亲那时候, 还恨着父亲啊,当然不想留下他的骨血。让你被满心嫉恨的颜楚带走, 不是正好吗?” 画酒猛然抬起眼看她,心底清楚,青瑶是想激怒她。 她不会中计的! 画酒保持最后的理智,想挣脱她的桎梏离开,青瑶却不愿放弃机会,刺激她说:“还记得我们两百岁时,去外祖母家参加寿宴吗?” 画酒不想再听:“放开我!” 青瑶眸中燃烧着偏执的火焰:“你知道我在假山看见谁了吗?是母亲和云渡堂叔啊,他们竟然抱在一起。那时候,我就像现在的你一样害怕。我想假装什么也不知道的,离开时,却不小心踩到一块石头,被追来的母亲发现了。” 见是青瑶,颜银怒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青瑶第一次见到这么生气的颜银。 面对诘问,她惊惧交加,下意识道:“母亲,你看见画酒了吗?画酒刚才跑进去了,我想进去找她。”青瑶指着假山,可怜的模样,丝毫不似作伪。 “画酒?”颜银心中有了答案。 原来刚才的人,竟然是画酒! 在颜银眼中,青瑶是她从小亲自教导,最是温和纯良,不会说谎。 之前的青瑶,确实不会说谎。 第96章 可有生以来最严重的危机感,逼迫她快速成长,只想保全自己。 那一天开始,颜银恨上知晓她秘密的画酒。 闻言,画酒颤了下眼睫。 原来,这才是她被母亲恨了半生的缘由。 “滚开!” 不知哪来的力气,画酒甩开青瑶的手,濒临崩溃的理智,在看着青瑶往后跌出两步,摔下雾云台时,瞬间清醒过来大半! 画酒清楚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 青瑶不仅是故意的,还顺带拉着她,想让她一起掉下去。 人群中,锦安失声尖叫:“画酒把青瑶推下去了!” 她这一起哄,原本看不真切的众人,瞬间被带偏,朝雾云台拥过去。 锦安眼底闪过一丝得意,不紧不慢,隐匿在人群中,降低存在感。 青瑶许诺过,只要除掉画酒,珈泽的储妃,只会是她锦安。 众人皆知,珈泽最疼爱青瑶这个妹妹。 不仅如此,得到青瑶的支持,变相等于,得到颜银的支持。 上次在云顶穹宫没得手,这次,就让青瑶亲自动手。 然而画酒没有掉下去,她单手拉住扶栏外侧,想借力爬上去。 然而下方,青瑶死死拖住她一只脚踝,把她扯下去一截。 这一下落,画酒的手擦过岩石,不知被什么扎到,掌心粘稠的血滴落,滚进青瑶的眼睛里,痛得她惊叫一声。 “啊——!” 画酒只当她又装柔弱,却不想,被吃痛的青瑶又生生拽下去半截。 两人彻底掉下去前,雾云台上方,一道银影窜出人群,跳下高台,动手把两人一起拉上去。 珈泽带着两人,平稳落地。 青瑶捂住染血的眼睛哀嚎,珈泽赶紧上前安慰。 所有人都围向青瑶,指责画酒是凶手。 画酒无力辩驳,掌心灼痛感愈发强烈,痛得她冷汗直冒。 青黑色的脉络顺着伤口扩散,画酒才明白,青瑶的凄厉声,并不是单纯做戏。 画酒怔愣住,这种毒她上辈子就见过——是离魂草! 雾云台下的石壁,竟然有这种毒草,大概是青瑶也不曾预料到的。 反正,在众人眼中,画酒一言不合就想置人于死地,其心肠恶毒,反遭报应。 只是连累无辜的青瑶,也要忍受毒草之痛。 极度恐惧与疼痛下,画酒晕了过去。 * 与此同时,无尽炼狱中,被铁索束缚的少年睁开眼。 宴北辰有些疑惑,看向原本长着第六指的位置,那里痛得发烫。 往生骨出事了。 这里环境极度恶劣,连看守也不愿踏足。 宴北辰咬牙挣脱铁锁,负伤逃出来,一路畅通无阻。 他当然知道,等不到幻思宫洗脱罪名的文书下来,就是畏罪潜逃。 但他不能再等下去。 从无尽炼狱逃出来后,宴北辰躲在暗处,看见珈泽准备打开神墓,进去寻找悯生花。 神墓凶险重重,普通神族进去,也是送死。 所以这次,珈泽没有带人,选择独自前往。 珈泽有把握拿到悯生花。 等银袍少年消失在入口,宴北辰按住伤口站出来,眉眼阴沉,也走进结界。 * 离魂草一毒,属至阴至寒之物,唯有神明陨落时,神珠化成的悯生花可解。 前方忽然出现两个岔路。 珈泽站住脚步,一只石蛙忽然开口,声音回旋在洞穴内。 石蛙肚子咕咕响,问他:“你来这里,是想救谁?” 好一阵静默,珈泽回答:“救我妹妹。” 于是石蛙让他往左边去。 宴北辰来到这个岔路时,石蛙问了同样的问题。 “心上人。” 少年难得没有出言嘲讽。 “果然,还是实话更动听!” 石蛙怪笑,打开右边的路,放少年过去。 宴北辰来到真正的神墓。 高台上,只剩一株悯生花,马上就要枯萎。 在他取下神花前,仁慈温润的声音忽然开口:“你能找到这里,说明与神墓有缘,我便问你,这是世上最后的悯生花,你用什么,作为交换?” 这只是神明陨落后,留下的一抹神识,守护神墓。 虽然只是残识,但如果它不愿意,没人能从这里,强行带走悯生花。 宴北辰靠近神花的动作滞住。 果然,世上任何东西,都需要代价。 珍贵的东西,要用同样珍贵的东西交换。 于是他说:“我生来就没有心跳,却多出一根手指,后来这根手指,成为我的心脏,保我不死。我把这颗心换给你。” 虽然往生骨现在也不在他这里。 神识轻笑,没有拆穿他的狡猾:“我拿不走你的往生骨,只是想问,你能承受多大的代价。魔族闯神墓,拿走神灵的悯生花,会受到诅咒,遭受苦厄,不得好死的。即使这样,你也非要这花吗?” 它围着少年盘旋。 “要。”宴北辰语气坚定。 他一定要拿到这株花,这株花可以救画酒。 神识疑问:“为了你的心上人?你很喜欢她吗?” 原来神明也这么八卦。 宴北辰反问:“神会懂喜欢吗?神不是讲究大爱,只爱苍生?” “你的话真奇怪。正因为苍生中有喜欢的人,神才会爱苍生。” 神识飘了几圈。 对世人之爱,那太广泛。 宴北辰听见那道声音落寞道:“可是,喜欢的姑娘,也有喜欢的人。” 后来,姑娘带着喜欢的人,离开这里,回到属于她的世界。 于是名唤时泽的神明,留在这里,就此终老。 即便只是残留的神识,也只敢用喜欢的字眼,不敢以爱之名玷污她。 最终,宴北辰以不得好死为交换,拿走世间最后一株悯生花,离开神墓。 第75章 从神墓出来后, 宴北辰不敢耽误,避开巡逻守卫,来到云水居。 里面静悄悄的, 没有一点声响,格外反常。 犹豫片刻,宴北辰伸手推窗。 伴随吱呀的响,雕花木窗扇, 缓缓向后打开。 少年乌眸紧缩。 在他对面,不是预料中的空荡——少女身着单薄素衣, 面无表情与他对视。 或许是中毒的缘故,她的脸色,呈现不正常的苍白。 “你来干什么。” 画酒语调毫无起伏,平静得令人恐惧。 不敢想象,她已经在窗后,站了多久。 宴北辰来不及细思缘由, 慌忙低头,取出神花, 从窗口递给她:“小帝姬, 这是……” 画酒根本没给他说完的机会,极不耐烦,转身就走。 面对冷待, 宴北辰毫无头绪。 云水居周围没有守卫,只有画酒在。思考片刻,他推门走进去。 他以为画酒受伤, 所以心情不好, 特意放低声音:“小帝姬,我把悯生花带来了, 你不会有事的。” 不用他解释,画酒也知道这是什么。 不可否认,看见悯生花时,她内心确实产生一丝松动。 悯生花最是脆弱,受不得半点磕碰。 然而少年手中的花,呵护得很仔细,没有一丝伤痕。 倒是他看起来比较狼狈。 不过也没有太感动。 画酒不想承他的情,也不稀罕他用命换来的花,就把少年丢在窗边。 至于她站在窗边,是因为上一世,悯生花就出现那里,画酒想等医仙前辈。 可宴北辰又跑出来,打乱她的计划。 面对无措的少年,画酒第一次生出类似厌烦的情绪。 他故意打碎她的花,现在又自作多情跑来,害她彻底失去,能见到前辈的契机。 或许余生,她再不会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画酒心底冒出一丝愤恨。 她抬起眼,用极为冷漠的眼神看他:“还有别的事吗?如果没有,能不能麻烦你离开?” 宴北辰心底闪过一丝不可置信。 他不明白,自己又做错什么,惹得她不快。 诚然,他没有错。 不过他出现的时机很不对,尤其是现在,画酒厌倦与人相处。 青瑶只是导火索,重要的是,画酒通过此事发现一个真相:世上人人都这么虚伪,表面一套,背地又一套。 到底哪一套,才是他们真正的嘴脸? 就像眼前的宴北辰。 一开始,他想杀她。 后来又救她,甚至跑到人间帮她。 现在又不辞辛劳,送来悯生花。 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画酒迷惑了,麻木了。 她努力想改变一切,然而命运轨迹,不会为她仁慈半分。 或许一切早已注定,越努力只会越可笑。 这个世上,根本没有她期待的东西,一切都恶心透顶! 第97章 世上任何感情都是虚妄的,终会破碎。 父母明明并不相爱,却还要把她生下来,让她对他们心存感激。 人人都这么虚伪,人人都这么自私,所有的爱都别有图谋,恨却来得轻易。 换做任何人知道这些肮脏的事,大概都会被逼疯。 走过最黑暗的尘世,画酒终于明白,根本没人在乎她,没人期待她,更没人欢迎她。 青瑶的话,让画酒意识到,她的出生,根本就是一个错误! 宴北辰意识到她的不对劲,蹲在她面前问,抬头轻声询问:“小帝姬,你怎么了?” 画酒不想理他,指着门外,让他出去,把花也带走,她根本不需要。 可是没有悯生花,她会死。 “你要活下去。” 宴北辰握住她的手,哀求般看着她,语气多上一些坚定,“你必须要活下去!” 画酒觉得他多管闲事,想把手抽出来,宴北辰却不放。 对于他的冒犯,画酒有些生气:“和你有什么关系!” 她的死活,关他什么事! 沉默一会,少年看着她说:“害你的人都没有死,你当然要看她们先死。” 画酒停住动作,似乎被这话触动。 在她愣神之际,少年将好不容易得来的神花,迅速塞进她手中。 画酒发了好久的呆,甚至不知道宴北辰是何时离开的。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花。 屋外乌云渐散,日光照来,悯生花熠熠生辉。 直到珈泽走进屋内,出声质问,画酒才回过神。 珈泽皱眉问:“画酒,你手里的悯生花,从何而来?” 看着隐含怒意的珈泽,画酒知道,事情又回到原点。 上一世,从神墓出来后,珈泽将“悯生花”送去景烟居。 假的神花当然没用,青瑶服用后,症状反而加重。 青瑶出生时,医师便断言,她有不足之症,只是从未显现。 所以这次,明明受毒更轻,青瑶的症状,却比画酒严重得多。 颜银也守在景烟居,闻言迁怒到画酒头上。 恰好此时,侍女带来画酒痊愈的消息,无异于烈火浇油。 在一连串压力下,珈泽误以为画酒偷走救命药草,独自服用,所以囚禁她放血救青瑶。 这一世还不算太晚,起码画酒还没把神花用掉。 云水居内,珈泽面色如冰。 一株神花可以分出两份解药,本来他到这里来,是看画酒情况如何,考虑要不要将手中剩下的解药给她—— 虽然青瑶用后无效,但除了这个,已经没有别的办法。 来之前,珈泽怀着愧疚,因为他没有将剩下这份告诉颜银。 如果这一份是有用的,那他等于变相放弃青瑶。 而现在,乍见画酒手中的神花,愧疚荡然无存,珈泽心底只剩被愚弄的愤怒。 一定是画酒找人,从青瑶那里换走神花,所以解药才会没用。 想到这里,珈泽攥紧手心的解药。 画酒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珈泽哥哥,并不是只有你,才能拿到悯生花。” 她说的是事实,珈泽却压抑怒气:“神墓中,最后一株悯生花,已经被我取走。所以你告诉我,是谁帮你拿到这花的呢?” 画酒默然片刻,在珈泽以为她要松口时,她忽然笑道:“你说对了,是我偷的。” 神墓对魔族而言是禁地,连踏足都是死罪。 虽然讨厌宴北辰,但画酒也不想出卖他。 她执迷不悟的模样,令人厌烦。 珈泽大可将此事告诉颜银,让颜银惩治。 然而他从少女手中取走神花,送回云水居,只说先前的花弄错了,好在现在寻了回来。 制药需要一个时辰。 画酒没想到,珈泽取走神花,良心竟然还没完全泯灭,给她也送来一份。 就连这种施舍,也是有代价的。 珈泽对外宣称画酒受伤,需要静养,实则将她关在云水居,闭门思过。 * 珈泽不许旁人探望画酒,宴北辰另辟蹊径,翻墙进来。 前几次他去,画酒都不理他。 直到有一日,他继续翻墙,穿着干净的白衣落地,抱着一只瘦小幼犬。 幼犬在少年怀里哼哼唧唧。 这些日子来,画酒第一次和他搭话,指着那只犬问:“它叫什么名字?” 宴北辰满不在乎:“谁知道它叫什么,没人要,赖着我不走,随便捡的。” 画酒仔细观察一会,忽然开口:“长命?” 小狗眼眸水润润的,缩在少年怀里,鼻头微红,淌出清鼻涕,恶心得宴北辰简直要把它原地甩飞出去。 宴北辰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忽视它的鼻涕,挤出微笑,慈爱对幼犬道:“好名字,以后你就叫长命了。” 这种一看就活不了几天的丑东西,叫长命很有喜感。 此时在暗中窥探一切的赤蛇:……痴呆的狗,偏心的他。 赤蛇觉得自己碎了。 因为画酒喜欢长命,所以长命是有价值的狗,不像赤蛇,只能提供负面情绪,宴北辰都懒得带它出来玩了。 小心眼赤蛇彻底失宠,画圈圈诅咒所有人。 第76章 画酒被关禁闭期间, 宴北辰总带着长命来见她。 倒不是有翻墙私会的特殊癖好,而是宴北辰发现,画酒貌似很害怕, 独自处在封闭的环境。 他经常把长命留下,陪画酒过夜,第二天再带走。 混熟后,长命就趴在墙角, 竖起耳朵听动静。 长命很有礼貌,完全不像宴北辰, 除非画酒邀请,否则它不会随意踏足她的领地。 这种习惯,维持到几百年后。 宴北辰来去随意,行踪不定,画酒虽然好奇,也没多问。 她没有与外界交流的渠道, 自然不知道,因为私逃, 赤州正在通缉宴北辰。 当然, 就算知道,画酒也不在意。 有宴北辰和长命在时,画酒宁愿摸着长命的头, 自言自语,也不想和他多说一句话。 即便被故意冷落,宴北辰也不走。 少年倚靠在墙边, 眉眼深邃, 情绪像是蒙着一层雾,好像什么也不放在心上, 偶尔抬起病态的目光,静静看向她。 画酒不明白他到底想干什么,刚想皱眉询问,他就离开,把呆呆的白犬留下,在那摇尾巴,搞得她莫名其妙。 人的感情很脆弱,爱恨都廉价得要命。 画酒懒得深究。 直到有一天,她叫住他,叹气问:“宴北辰,你到底想干什么?” 或者说,她身上还有他想谋求的利益? 问话时,画酒忽然想起左手腕多出的印记,像片黑色羽毛。 不知为何,她联想到身前少年,抬头看见他右耳两枚丧钉,闪耀着凛冽寒光。 画酒脑子很乱,思绪枝枝蔓蔓,像要破出土壤。 然而少年的回答,中断她所有想法。 宴北辰走过来,站到她身前说:“我在猜,你下一次主动和我说话,会是什么时候。” 画酒陪长命坐在草地上,刚想说他无聊幼稚,少年忽然正色:“我和自己打赌,如果猜对了,那我一定告诉她,我喜欢她。” 世上全是讨厌的人,可但凡冒出一个令人心动的,就会重新变得可爱。 这种糟糕的感觉,令宴北辰怯懦。 可怯懦让他更像活生生的人,对世间多出一份特殊的归属感。 他喜欢她啊,比对世上所有人的喜欢加起来还要多。 说这话时,少年漆黑的眼睛,隔着丝丝缕缕的阳光,看向画酒。 画酒顿住给长命顺毛的手,缓缓眨了下眼。 喜欢? 那曾经是她求而不得的东西,如今轻易得到,心里却生不出丝毫欢喜。 看着眼前袒露脆弱、满眼真诚的少年,画酒只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汹涌恨意。 宴北辰的每一次靠近,都让她想起过往惨痛的经历。 那些抹不去的血淋淋,让她痛苦又煎熬。 画酒忍不住感慨。 宴北辰真是幸运,轻而易举就能忘记一切,然后像这样,站在她面前,毫无负担说喜欢她。 他轻飘飘一句喜欢,中间隔着她无数血泪。 就算被拒绝,也能以受害者的姿态,赚足怜悯离场。 他无辜得令画酒羡慕。 原本画酒以为,重活一世,是上天仁慈。 现在她才发现,原来这才是世上最残酷的刑罚! 带着记忆重生,却没有改变现状的能力,意味着她永远无法真正融入这些人。 她知道所有人的结局,唯独救不了自己。 对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而言,她永远只是漂泊的过客,多出一段不被认可的记忆—— 那是她灵魂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对这里的人而言,却是假的! 第98章 怎么会是假的呢。 那都是她以血泪经历过的真实。 都说人死之前,记忆走马观花,难道她已经死在苍野劫雷之下,现在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死前的梦? 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画酒神情肃然。 如果宴北辰不出现,她可以继续缩在龟壳里,假装她曾经的悲惨,才是做梦。 可他不仅出现,还要强势介入她的生活,打破她伪造的假象。 或许现在才是梦。 想到这里,画酒平静看向墙院外,夕阳给白云裹了一层糖衣,霞光漫天。 她没有看他,只说:“可我不喜欢你,一点也不。” 这已经是画酒最后的仁慈。 连不喜欢都无法形容的程度。 赤裸裸的恨才对。 画酒恨所有伤害她的人。 她想看他们跪在地上痛哭,哀嚎,和她一样痛才好。 只是没有能力报复,才装作大度,装作不在意的模样。 事实上,她一点也不大度。 但世道容不下自私的鬼,只能换个活法,变成善良的神,活成众人喜欢的画酒。 她想报复所有人,只是从小所学的道德仁义,束缚住她,不允许她逾矩。 某种程度上,她羡慕宴北辰。 他有自己的道德体系,坏到极致,杀尽天下人,也只会觉得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可画酒做不到,于是表面光鲜,实际的阴暗面,早就发霉。 她恨伤害她的人,更恨伤害她之后、又轻易忘记的人。 画酒最恨的人,不是颜银,甚至不是青瑶,而是宴北辰。 她恨他总是做出一些,让她无法继续纯粹恨他的举动。 闻言,少年整个人都僵住,只剩衣摆拂动,寥落半卷风。 这一刻,画酒忽然觉得活得好累,没有力气继续恨这些人了。 剩下的时间,浪费在无用的恨上面,只会折磨自己。 她不想再执着过往,早该向前看了。 唯一的要求是,宴北辰不要再说这种蠢话。 画酒摇头,诚实道:“我们之间,毫无可能。” * 后面很长一段时间,宴北辰都没再出现。 倒不是他知难而退,而是赤州追捕咬得太紧,他的时间不够了。 悲喜并不相通,害人的锦安,倒是没有一点心理负担,交际游走,时不时去星州拜访颜银,争取好感。 这一次回幻思宫,锦安与赤州的同门结伴。 同门告诉锦安,最近赤州在追捕逃犯,那人很危险,让她小心。 锦安完全没放在心上。 幻思宫的每个弟子都有独立庭院,与同门告别后,锦安回到自己的小院。 身后明月高悬,锦安拉开门进屋,转身正准备关门,灵力劲风迎面袭来,将她拍得后背着地,“哇”的吐出一口鲜血。 锦安倒在地上,按住胸口,抬起惨白的脸。 庭院枝影横斜,颀长人影背负明月,提刀朝她走来,看不清面容。 不知来者何人,锦安强装镇定:“你是谁!” 那人没回答她,步步逼近,急得锦安大喊:“别过来!再过来的话,我喊人了!” 闻言,那人似乎轻笑一声。 他已经提前布下法阵,在锦安踏入的一刻,就只剩死路一条。 直到寒光映亮少年半张脸,锦安才看清他是谁。 “你……” 虽然叫不出他名字,但锦安大概知道宴北辰是为何而来。 果然,少年低声笑笑,接下来的话印证她的猜想:“我这人公平得很,你让人砍我一刀,我连剑都没带,也来还你一刀。” 锦安忍痛爬起来,飞速往外跑,却被结界拦住,回头怒道:“你有什么证据是我做的?” 而且她根本没想害他,是他自己非要去挡那一刀。 锦安觉得自己真是飞来横祸。 少年沉默,似乎在思考她话的真伪。 眼见跑不出去,锦安趁机狡辩,想稳住他:“会傀儡术的又不止我一人!” 锦羽也会啊。 察觉宴北辰不为所动,锦安抬手化出长弓,仗着箭术,连发两矢。 少年身如鬼魅,快到无法捕捉。 锦安额上渗出细汗,正欲射第三箭,身后传来冷音:“抓住你了。” 刀影闪过,锦安眼前的世界极速翻滚。 “嘭”的一声,那颗头颅砸在尘土里,扬起层层飞尘,很快被少年苍白的手拎起。 看着丑陋的人头,宴北辰扯出一抹冷笑:“证据?我杀人只看心情。” 他刚才只是在思考,这一刀砍在哪里,比较合适。 * 锦安遇害的事传出来时,画酒的禁足也结束了。 入秋的夜,雷声滚滚,雨意来势汹汹。 画酒做了个极为恐怖的梦,梦中雷电划过,一颗滴血的人头放在她床边,表情惊恐。 而人头旁边,少年笑吟吟问她,喜不喜欢这份礼物,要是喜欢,他就去把青瑶的也捧给她。 画酒吓得惊醒。 窗外雷声还在继续,大雨瓢泼。 还未放松,她彻底惊住,攥紧身下锦被。 抬眼望去,阴暗的墙角,闪电照亮少年森白的半张侧脸! 第77章 “你有病是不是!” 大半夜不睡, 跑来这里装神弄鬼。 联想起刚才的梦,画酒气得砸个软枕过去,还未落地, 被少年抬手接住。 在少女气愤的目光下,宴北辰走过去,递还软枕。 画酒没接,指着门外, 失控道:“出去!” 外面雨很大,话刚出口, 画酒就有些后悔。 不过直到少年转身离开,她也没有阻拦的意思,任由他走进雨中。 画酒本来有丝愧疚,直到第二日,幻思宫那边传来消息,说宴北辰就是杀害锦安的凶手。 得知宴北辰杀人, 还半夜来她屋子里,冷静看着她, 画酒简直快被吓疯。 她只恨当时没扔石头过去。 不仅如此, 赤州仗着宴北辰不敢露面,除了锦安的事,把赤楼的失踪, 也顺势归结到他头上。 但宴北辰也不冤枉,这些事,本来就是他干的。 一时间, 宴北辰这个名字, 在神界如同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 画酒以为能过一段安生日子, 没想到宴北辰胆子这么大,被追捕的情况下,还敢来见她。 宴北辰这个疯子,一旦看上什么东西,就想立即得到。 “能不能喜欢我?” 云水居的角落,他偏执地捧起她的脸,不许她转头,聚精会神盯着她每一寸反应。 快说快说快说,说你喜欢我喜欢我喜欢我喜欢我…… 画酒挣脱控制,推开他:“你让我觉得恶心!” 恶心? 宴北辰茫然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怎么会恶心呢,他喜欢她啊。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想要你毫无保留的爱。” 画酒久久无言。 可是她已经毫无保留爱过,如何重头再来? 更何况,画酒知道,宴北辰谁也不喜欢,只爱他自己。 画酒指着他,痛苦道:“你的喜欢和热情,都是伪装罢了!” 上一次他说爱她时,转眼就往她背后捅刀子。 谁敢相信他的鬼话? 宴北辰并不放弃,往前一步:“小帝姬,我真的喜欢你。” 画酒当然不会信他。 他的喜欢和爱,都太宽泛,太虚无,只是诱捕猎物前,虚假温和的面具。 而她不过尘世中的俗人,连好好活下去,都需要付出全部努力。 她怎么敢去相信他? “可我不喜欢你!” 面对少年步步紧逼,画酒不断后退,失控大喊,“不许再靠近我!别碰我!” 那些被关在牢里,恐惧的日夜,好像又出现了。 她厌恶他带有侵略性的靠近。 宴北辰说:“我喜欢你,你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少女被逼退至墙角,他缓和姿态俯身,试图安抚。 等画酒好不容易冷静,却漠然盯着他,毫无预兆照着他脸上,扇了一巴掌。 清脆一声响,苍白少年没躲,被打得偏过头去。 挨了巴掌,宴北辰反而冷笑起来,顶着腮帮立直身子。 脸上火辣辣的,比他想象中还痛,看来她是真没留情。 刚准备计较,少女却颤抖着肩,先一步泪流满面,仿佛被打的人是她。 “你哭什么?”宴北辰彻底不解。 画酒说不出话,只用通红的眼睛盯着他。 为什么她已经决定放下,他却还是要杀人? 杀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画酒颤着声线,说了句宴北辰听不懂的话:“你果然会变得和他一样,可你偏偏,又不是他。” 宴北辰没在意她奇怪的话,只说:“你需要我,我可以帮助你。” 第99章 真情无法打动她,那就用利益诱惑她。 他可以成为她的刀,帮她除掉讨厌的人。 画酒恐惧道:“不,我害怕你!” 害怕得到,更害怕得不到。 宴北辰当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在画酒面前,也懒得装模作样,不解道:“她想要杀你,我为什么不能杀她?” 锦安不过一只蝼蚁,为什么要因为这个生气? 画酒摇头:“那是我的事,和你无关,我会自己解决!” 她觉得快疯了,被宴北辰逼疯。 他只淡淡笑,没出言反驳,心头不屑至极。 她自己解决。 呵,如果送给别人杀,也算解决方案的话。 宴北辰离开后,画酒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 局势越发紧张,赤州甚至派人来到星州,请求星沉言协助,却没得到回复。 画酒以为宴北辰会消停一阵子,或者直接躲回魔界。 她没想到,准备回幻思宫那日,身后少年出声叫住她:“小帝姬。” 画酒难以置信地回过头。 阳光下,宴北辰面色呈现不正常的苍白。 当着画酒的面,他捧出一盆璨然盛放的芙染花。 阳光下,神花华彩熠熠,美得惊心动魄。 养一朵芙染花,需要一百年。 画酒震惊地抬起眼。 宴北辰却神情平淡。 上次她说不相信他的爱,他回去彻夜反思。 都说神族喜欢用这花表达爱意,那他也种出来,送给她好了。 芙染花要养一百年,他等不起,只能查阅古籍,拿血一次又一次,强行催开神花。 试了上百次,只成功这一盆。 宴北辰递过去:“赔给你的花。” 看着那盆花,画酒眼眶酸涩,只感受到浓厚的悲哀。 她曾经如此期待能看到它开花,期待得到他的爱。 等了几百年,才终于看到。 但现在,对她而言,芙染花早就不重要了。 画酒平静道:“耽误我赶路的花,不需要了。” 宴北辰递过去后,画酒没接。 神花连盆一起砸下去,摔得破碎。 摔到地上后,强行催开的花没有消散,躺在土壤里,散发诡异红光,如同血液。 她早就不需要他的爱了,为什么还要来,动摇她的心? 画酒硬起心肠,踩着泥土碎花,从少年身前,径直走过。 宴北辰低下头,望着被她踩碎的花。 画酒把他的心血,扔在地上践踏。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出奇愤怒的。 然而少女经过后,他没有追,而是屈膝蹲下,抓起破碎的花,一口一口,吃了进去。 为什么不相信他的爱呢? 他的骨血,换了种方式,又回到身体里。 心中的暴戾被压制。 * 因为魔族谋杀神族的导火索,神魔两族关系迅速恶化,拖了数年,终于找到开战的借口,试探对方实力。 战争永远都是上位者的游戏,靠下面人的热血,骗他们去送命,继而掠夺自己想要的资源财富。 开战之前,按照旧例,神族四州王族,都需要来到日神殿前的高台,鼓舞军心。 按照次序,青瑶排在画酒之前。 青裙仙子大义凛然陈词时,画酒举目望去,下方无数狂热的神族被鼓舞,声势震天,大有不破魔族势不还的气概。 轮到画酒时,看着那些无辜的神族士兵,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画酒知道,他们之中,注定有一部分人,要成为权力的牺牲品。 她应该像四州的王族一样,骗他们去奉献,骗他们去牺牲。 站立许久,预想的话就在嘴边:“希望你们……” 在无数双眼的热切注视下,画酒再也说不下去,那些骗他们去送死的鬼话。 无数普通人尸体高垒,才能垫起,她现在所处的高度。 脚下高台漫出鲜血,令她反胃。 “活着回来。” 说完,画酒转身离开高台,毫不留恋。 直到她彻底离开众人视线,下方的神族士兵们,还沉浸在诡异的安静中。 千万年来,神界四州,王族无数。 画酒是第一个站出来,公然说出这种话的。 神族士兵皆愣。 以往的王族,总是长篇大论激励他们,去战场抛头颅洒热血。 只有画酒,简简单单八个字,产生载入史册的效果。 很多年后,后世仍旧流传着这传奇性的一幕—— 当年的画酒小帝姬,亭立于四州豪杰前,一袭雪白长衣,外面装点绯裙,腰系细长青蓝飘带。 日神高台上,万千华灯起。 少女脸庞素白,没什么表情,唯独额心一点朱砂,红得刺目,圣洁清冷。 她静静站立时,漫长静默中,众人意识到:就算是神族,千万年来,也只得这样一位得天独厚的神女。 现在站在他们面前的,是盛世之花,只开在繁华的土壤,是战争对胜利方的褒奖,不该出现在任何贫瘠之地。 少女臂挽披帛,烟雾般扬起,由白渐绿渐红,如风过平川,枫林尽染。 狂风中,她的目光平静,遥望远方的远方,那是无人之处。 一种类似悲悯的情绪,在她脸上产生。 许久,她说:“希望你们,活着回来。” 活着。 原来他们的性命,在一个王族眼里,也值得被在意。 * 这次神魔大战,没掀起什么水花,以魔族小败收尾。 画酒回到幻思宫后,由于雾云台推青瑶的事,加上日神高台的“不正当”发言,很多王族,有意与她保持距离。 出任务时,没人和画酒组队,她被妖兽咬伤腿,回星州养伤。 这时候,四州青年英豪,倒是都派人,来星州提亲。 他们想娶的不是画酒,只是星州的小帝姬。 一时间,星州门庭若市,来往王族络绎不绝。 画酒知道这些事,但并不在意。 这一年冬,神界罕见地下起雪。 画酒腿伤未好,披着厚厚的狐裘,坐在木椅上。 “萧萧梧叶,吹送寒声。” 云水居的庭院,传来少女吟诵旧诗集的声音。 一墙之外,枯枝银装素裹,少年眼睫上都凝结一层冰霜。 他在墙角坐了半天,等到追兵离去。 直到少女念完整本旧诗集,梨木窗扉透出暖黄的光,宴北辰才抬起眼,身上冰雪,随着他的动作,簌簌落下。 画酒合上诗集。 零落飘雪中,少年缓缓走到她面前,单膝跪在地上,从下仰望她。 失败多次后,宴北辰终于学会礼貌:“小帝姬,很抱歉,请原谅我的冒昧。但我来是要告诉你,我真的很喜欢你,能不能请你嫁给我?” 那眼神哀戚,仿佛被拒绝,就会破碎,跟着夜雪一同被吹散。 他冒险回来,只为求娶。 第78章 “能不能请你嫁给我?” 听清宴北辰的话, 画酒不觉得惊奇,只是思考,他又在图谋什么? 借她的身份, 做他的登天石? 想通这层,画酒轻笑:“父亲不会允许我嫁给你的。而且,就算我跟你走,你也洗刷不掉罪名。” 言外之意就是, 不要妄想利用她。 宴北辰茫然片刻,完全不明白, 她为什么会这样说。 即便不明白,他依旧苦涩地承诺:“现在的我什么也没有。但请您相信,给我五百年时间……” 害怕她没有那么长的耐心,于是改口:“不,只需要三百年。” “三百年后,神魔九州之内, 我会成为与您最般配的人。请给我一个机会,等等我, 不要嫁给别人。” 他不奢求她现在嫁给他了, 他只需要一个机会。 少年的承诺那样真诚动听。 然而…… “我为什么要等你?” 画酒的目光,比枝头的雪还冷,“你的承诺, 一文不值。我现在就能找到更好的,为什么要等你变好?” 这话当然是骗他的。 画酒不想嫁给任何人,她已经准备拒绝, 只是恰好宴北辰来了。 竟然不怕死来这里, 就要做好,承受她怒火的准备。 “小帝姬, 请相信我,没有人会比我更真心。” 宴北辰仍旧望着她,目光是演不出的诚恳。 看上去,他似乎真的很害怕,她会嫁给别人。 画酒没有反驳,将诗集放在一边,托住下巴问他:“你有多爱我?” 循循善诱,给他假象。 看着单膝跪在自己身前的少年,画酒想起,很久之前,她也这样卑微哀求过,求他娶她。 可是,高高在上的宴北辰,不愿意娶无权无势的画酒。 现在两人地位颠倒,他一无所有,凭什么让她去迁就? 第100章 凭什么? 画酒实在想不通,所以想从他口中,听见答案。 或许答案也不重要。 因为过去的事,无法重演,她不可能得到满意的答案,获得解脱。 所以,她就是故意戏弄他。 画酒以为,看见少年痛苦,她会觉得痛快。 然而,她一点也不快意。 不过不快意,她也不会低头。 毕竟情爱里面,谁先低头,就会输得一无所有。 这一次,画酒不要再当输家。 就算一起输,她也不要宴北辰独自赢。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想从里面探寻到,关于悔恨的蛛丝马迹。 然而,少年漆黑沉寂的眼睛里,除了满腔真诚,什么也没有。 就连那缕真诚,也很快消散。 宴北辰意识到她在戏弄他。 理智告诉他,画酒的态度,决不会轻易转变。 于是他紧闭薄唇,不愿回答,不愿更加卑微。 少年站起身,背负长剑,消失在茫茫夜雪中,一次也未回头。 * 大雪下了三日,度过严寒,开春的星州繁花如海。 春宴的前夜,画酒颓废坐在台阶上,远处人影走来,在她头顶投下一片更暗的阴影。 画酒抬起头,发现珈泽像小时候一样,在她面前屈膝蹲下,与她高度齐平。 “珈泽哥哥。” 画酒双手放在膝上,捏紧裙角,低头避开他的目光。 她不确定,珈泽会不会好声好气搭理她。 看着少女发顶,珈泽实在很了解她,知道画酒心情不好时,就会像这样,坐在台阶发呆。 如果是小时候,他可以问一句:“阿酒,怎么坐在这里?是姨父和姨母吵架了吗?” 然后笑着递过去一只手,将她拉起来。 可现在他们长大了,他不再懂得画酒为何烦心,也失去询问的立场。 面对少女猫声猫气的呼唤,只好敛去眼底太过明显的温柔,装作不大高兴的模样,“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台阶每日都有侍女打扫,但珈泽从不会坐在这种地方。 然而此刻,或许是夜色温柔,遮掩掉多余的复杂关系。 向来有洁癖的他,也不嫌台阶脏,在与画酒间隔一臂的地方坐下。 这样的距离,不会远到生疏,也不会近到,令人难以忍受。 面对少年突如其来的靠近,画酒不大自在。 珈泽曾经说过,等她长大,他们就能一直在一起,比世上最好的朋友还亲密。 可是后来,他们真的住到同一屋檐,珈泽却开始嫌弃她。 画酒收紧指,将裙角捏得更皱。 虽然珈泽真的很讨厌,可是他又真的很好,她一直把他当成亲哥哥尊敬。 她不希望,珈泽如同前世那般,死在苍野。 救珈泽,也是救她自己。 在画酒看来,他们是兄妹,同根而生,完全没必要,拼得你死我活。 无论有没有效果,画酒都想借今晚的机会,缓和两人关系。 画酒鼓足勇气开口:“珈泽哥哥,在我没有回星州之前,你对我真的很好。你带我划小船,摘莲花,包粽子。陪我数星星,抓萤火虫,这些我都记得的。抱歉,毁了你的圆满人生,你想要的东西,我不会和你抢的。” 请不必把她当作对手,赶尽杀绝。 画酒心底一直认为,珈泽视她为污点,她的出现,毁了他的清风霁月。 虽然画酒不觉得是自己的错,但她愿意放低姿态,以最低成本,解决问题。 这番话无可挑剔,要态度有态度,要诚恳有诚恳。 然而珈泽转过眸,满眼不可置信。 少年晦暗的目光中,涌动着浮沉的光,层叠的痛。 那是画酒不能理解的情绪。 半晌,珈泽起身冷笑:“你毁掉了我最爱的人才对。” 他毕生唯一想娶的姑娘,连宣之于口,都是罪恶。 隔着半披月光,珈泽遥想起,当年在逍遥墟的时光。 虽然辛苦,但前路充满期待。 为了星沉言一个承诺,他勤奋刻苦,日夜苦修,只想尽快学成归来。 从逍遥墟回来,他甚至连星州都没回,第一要务是赶去云州看画酒。 百年过去,少女穿着缀花仙子服,热情跑出来迎接他。 同色的浅紫发带,垂在她身前,乖乖巧巧。 少女仰起脸,笑容纯粹,目光盈盈望着他:“珈泽哥哥,你终于回来了!” 她的信任与亲近,一览无余。 珈泽低下头,怔愣许久,想如少时般捏少女脸颊的手,也滞在空中。 最后那只手,只能无奈调转方向,欲盖弥彰,将她发上的花瓣摘下。 那时,她满眼都是他的样子,美好得不敢让人靠近。 以前他爱护她的天真,可现在,这份天真令人厌恶。 画酒永远无法真切理解他的痛,这才是他们之间,不可弥合的根源。 望着珈泽眼底生出的痛意,画酒以为他在说,因为她的出现,伤害了青瑶。 对于青瑶,画酒丝毫不感到抱歉。 “我并不觉得有愧于青瑶。相反,你们总觉得她可怜,实际上她欠我的比较多。” 与青瑶有关的问题,画酒向来不肯退让。 这场聊天,不欢而散。 * 雾云台一别,画酒很久没见过青瑶。 虽然珈泽从画酒手里拿走解药,解了青瑶的毒,但这次中毒,诱发青瑶生来就有的心疾,时不时心口绞痛,致使她久病不起。 这种绞痛不会危及性命。 可每次发病,细密的痛,如同蚂蚁啃噬心口,让青瑶抓狂。 医师曾私下告诉青瑶,说她先天不足,有早产之像。 这问题不难猜。 魔族怀胎三个月,神族怀胎需要十年。 当初颜银生下画酒时,颜楚客居星州,满心怨恨,不惜以药催生,诞下青瑶,将两者替换。 每一次绞痛,青瑶都越发憎恨死去的颜楚。 虽然颜楚的恶劣行径,某种程度上,给青瑶带来好处。 但不妨碍,此刻的青瑶恨她! 青瑶只需要最利己的情绪,从不在同一人身上,耗费多余感情。 要么纯粹喜欢,要么纯粹怨恨。 哪种情绪更有益她的身心,她就毫不犹豫选哪种。 颜楚已经死了,感激不会有半点收益,不如怨恨,起码能让她痛苦时,心情愉悦些。 这种心理,同样适用于画酒。 没有利益冲突时,青瑶可以喜欢她。 但一旦对立,青瑶绝不会,再给她半分好脸色! 雾云台上,虽然坑了画酒一把,导致她名声尽毁。 但对青瑶而言,此举得不偿失。 重新给她一次机会,她不会选择,把自己搭进去。 心疾之后,青瑶整个人都病恹恹的,精气神没了,还喜欢疑神疑鬼。 颜银大张旗鼓举办这次春宴,就是想让青瑶多出来走动,改善心情。 姹紫嫣红的花园,星沉言没露面,颜银拉着青瑶坐在主位,画酒待在下首。 被邀请的四州王族,很识趣地明白主人用意,都忽略画酒,去恭维青瑶。 周围花香馥郁,画酒身后,只站着一个奉盘侍女。 侍女高挑娴静,并不多话。 没人搭理画酒。 被春日暖阳一照,她浑身骨头都晒软了,只想趴在桌案睡觉。 这种行为当然不合礼。 画酒只好凭借意志力,勉力支撑坐直,等待散宴。 歌舞喜悦中,身后侍女忽然惊叫,吓得画酒立时清醒。 众人皆看过去,只见高挑侍女望着绿意掩映的高墙,目露惊恐。 很快,大家就清楚是怎么回事。 侍女目光尽头,重重深绿中,一点寒芒透露杀意,直指画酒所在的方向! 寒芒之后,是蒙面少年寂然的双眼。 他松开指,“嗖”的一声,弱水箭破空疾驰而来。 射出第一箭,蒙面少年很快再度上弦。 然而第一箭夺走大家全部注意力,没人在意,他接下来的举动。 画酒静坐原地,认出宴北辰来。 她瞪大眼眸,脑子里的弦崩断,第一反应甚至不是躲。 “画酒!” 珈泽跃上前抓箭,心都快跳出来。 然而紧握住那只“箭”时,他意识到中计。 停在画酒额前的“箭矢”只是障眼法,被珈泽抓住,散如满天繁星,如同一场烟花戏法,怦然炸开。 珈泽回过头,真正的第二支箭,已经穿越人群,直逼青瑶面庞。 第79章 “嘭——!” 金玉相击, 铮然巨响。 强悍的灵力波炸开,震得在场人,伏倒一片。 余波散去, 众人才看清,青裳少女周身罩着一重金光,以霸道之势,隔开夺命弱水箭。 第101章 “有刺客!保护青瑶帝姬!” 此时神侍终于回过神。 金身护体, 隔绝不了剧痛。 强大的力量,震得青瑶全身发麻, 快要失去知觉。她闷哼一声,呕出血来,染红衣襟。 尽管痛苦,她还是勉力望向高墙,只看见蒙面刺客双眼漠然,如同俯视蝼蚁。 起伏的惊呼声中, 青瑶再难维持体面,捂住心房, 蹒跚退后。 见她踉跄倒地, 宴北辰蹙眉。 他没料到青瑶竟然如此怕死,参加春宴,还用金身护体。 金身是珈泽的。 自锦安出事, 青瑶察觉危机,一直处在惴惴不安中。 为了让她安心,珈泽特意凝出半生修为, 化作金身保护她, 她才敢露面。 幸好,她的谨慎, 又保住她一次。 失去意识前,青瑶得意地笑了笑。 她心底冒出的念头,不是恐惧,而是巨石怦然坠地的解脱感。 汲汲营营半生,难得有休憩的时刻,真是轻松。 反正青瑶知道,后面的事,不必自己操心。 珈泽会替她收拾刺客。 一击不中,宴北辰目光凛然,翻身而下。 他现身庭院中,当即拔剑,转瞬化出七十二把剑影,狠绝至极,势必斩草除根。 今日敢当众来此,宴北辰早就做好,不能全身而退的准备。 只是被抓住前,他必须带走青瑶。 他是个自私护短的魔头,挡画酒路的人,就是他的敌人。 当他的敌人,就去死。 参加春宴的,大多是四州王族亲眷,灵术不佳,惜命得很。 她们被蒙面少年吓得惊慌失措,作鸟兽散。 逃窜时,还不忘召唤神侍,捉拿刺客。 宴北辰的目标又不是她们,懒得搭理,七十二把黑剑,直指青瑶而去。 可他已经失却先机。 珈泽回过神,狭长的眸闪过寒意,立即出剑抵挡,上前与他缠斗。 一黑一银两位少年,招式缭乱,晃花人眼。 珈泽有些吃惊。 身前少年刀剑双修,以剑化刀,实力不容小觑,远比他想象中,要难对付得多。 珈泽根本不敢分神。 对面黑衣少年一刀砍来,他难以应付,只能收回罩住青瑶的一半修为,才勉强扛住,迎面而来的霸道刀气。 远处护卫围拢,掩护众人撤离。 刹那间,交战的劲风袭向画酒。 她看见珈泽举剑抗住宴北辰一刀,身下地面却承受不住压力,乍然开裂,裂痕一路延伸到她这边。 庭院太小,施展不开,收不住的灵力,很容易误伤周围。 打斗的两人只比武力,没用灵术,却仍旧招招致命,没给对方留活路。 普通神侍,根本不敢靠近。 珈泽顾虑亲友,不敢放开打就算了。 令他吃惊的是,黑衣少年竟然也在控制灵力,刻意收敛,不想波及旁人。 所以,这里有他认识在意的人。 想到这里,珈泽眉目凛然。 高手之间对决,最轻微的误差,也能决定胜负。 趁对面人分神,珈泽一剑斩落他掩面的黑布。 失去遮掩,宴北辰后退两步,难掩周身煞气,苍白的皮肤显现出病态感。 珈泽眼神淬冰:“是你!” 他认出宴北辰。 两人之前有过几次照面。 对珈泽而言,最深刻的一次,当属画酒前往人间收服穷奇时,他在云顶穹宫,撞见宴北辰。 在此之前,他对宴北辰的印象,停留在一个和画酒有矛盾、又在众人面前为她挡刀的奇怪少年。 云顶穹宫那里,正值傍晚。 生命树盎然,散发热闹温暖的气息。 无数神族来到这里,在两指宽的红绸上,写下愿望,系于枝头,祈求神明庇佑。 面对下方熙熙攘攘的人群,珈泽一眼注意到宴北辰。 少年实在显眼,穿着幻思宫的弟子服。 他一个魔头,却学着神族的模样,笨拙在红绸写下愿望,往生命树上系。 少年写了很多字,红绸带上,黑字密密麻麻挤在一起。 贪心又急切。 珈泽凝神,动用灵力一观,气血瞬间上涌,将理智溃堤。 ——那些红绸,无数条愿望,全在觊觎同一个人! 珈泽毕生的好涵养,悉数毁在那一天。 他从未如此动怒,直接上前,将生命树整条臂干斩下,惊得周围神族,惶恐退后。 珈泽销毁那些绸带,不让旁人观量,冷声警告:“离我妹妹远一点。” 这与私心无关,单纯站在哥哥的立场,他也厌宴北辰至极。 一个心术不正的人,根本配不上他妹妹,不允许沾染分毫! 宴北辰是个记仇的人,当日没和珈泽动手,是因为他还要去人间,不能被绊住。 今日有仇报仇,怒火化为实质,让珈泽吃了不少暗亏。 但珈泽的八个剑术师长,也不是吃素的。 银袍少年挡开刀光,闪身逼近,横剑格住对方,头也不回大喊:“画酒!” 刚才的疑惑,尽数解开。 宴北辰这样的身手,想藏住气息,再轻易不过。 他故意被侍女发现,射出第一箭,明意是刺杀画酒,引开旁人注意力。 实则,宴北辰只是想帮画酒,洗脱嫌疑! 想通这点,珈泽很难不动怒。 在他眼里,画酒竟然勾结外人,伤害青瑶。 听见珈泽蕴含怒意的声音传来,画酒留在原地,手指不受控制,轻微抽搐一下。 其他人已经带着受伤的青瑶,在神侍保护之下离开。 混乱的花园庭院,只剩杀红眼的两名少年,以及站在不远处的画酒。 “就是你盗走悯生花!” 珈泽望着宴北辰,语气笃定。 宴北辰一个魔头,神墓对他而言是禁地,连踏足都是死罪。 敢偷悯生花,更是不可饶恕。 “盗?” 宴北辰不怒反笑,“说的是你才对。” 珈泽抢走他拿命取回来的花,去救青瑶。 论不要脸,他甘拜下风。 珈泽怔然,“你什么意思?” 反正罪多不压身,宴北辰懒得客气:“悯生花是我从神墓取回来的,要说偷,也是你偷了我的东西。” 珈泽根本不信:“你胡说!” 他才不会相信,一个魔头,能从神墓取出悯生花。 宴北辰:“你连神墓的护花神识都没见到,不会怀疑,自己拿到神花,太过轻松了吗?” 神族总是这么虚伪,只相信对自己有益的真相。不直白戳穿,他们永远听不懂人话。 宴北辰才不惯着。 “神识?” 珈泽反应过来不对。 除了石蛙,他确实什么也没见到。 虽然触摸到真相,但珈泽不可能在他面前落下风,只是更加愤然,想要杀掉宴北辰。 珈泽:“你个卑劣的魔头,根本不配进入神墓!” “卑劣?” 少年低低笑了两声,“你不更加卑劣吗?” 珈泽熟悉地形,将人逼退至花园石阵,以血启动,暂时困缚住宴北辰。 除了自己划破的掌心,珈泽唇边也渗出丝丝鲜血。 已经很多年没人能伤到他,今日他却挂了彩,难得狼狈一次。 启动阵法后,珈泽无法动弹,对画酒说:“快动手,杀了他!” 或许是被吓住,画酒迟迟没动。 珈泽大声质问:“他一个魔头,难道你也要和他一个立场吗?现在动手,还能将功补过!” “杀了他!”珈泽厉声逼迫。 画酒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宴北辰的胆子真是大,逃命途中,还敢当众弑杀神族。 他残忍,又爱招惹是非,没人能保住他。 就算不被处死,也要丢进大荒流放。 现在他被石阵困住,画酒清楚,等武神侍赶来,宴北辰绝不可能逃掉。 在珈泽的催促声中,画酒缓缓上前,捡起那支遗落的弱水箭。 整个过程,宴北辰都注意着她的动向。 石阵虽然牢固,但他拼尽全力,未尝不能脱身。 但宴北辰没有那样做。 他只是隔着透明的结界,望着画酒。 此刻画酒脑子里,仿佛有无数小人在争吵。 有一半小人高兴鼓掌:“杀了他杀了他!” 另一半小人悲伤哭喊:“不要不要不要!” 画酒快被逼疯了! “闭嘴!” 她化出长弓,搭箭上弦,直指宴北辰! 挣扎间,画酒想到另一种可能: 一旦活着离开大荒,所有罪名,都能洗清。 不仅可以洗脱刺杀的罪名,连之前两条人命,都能一笔勾销。 这是宴北辰唯一活命的方法。 第102章 画酒握紧长弓,指腹紧绷,冷静又颤抖:“珈泽哥哥,如果我射出这一箭,无论他有没有死,你都必须答应我,你不能再杀他。让他前往大荒,去接受应有的惩罚。” 大荒是被神厌弃之所,关押穷凶极恶之徒。 从没有人活着出来过。 那里比死亡更可怕。 珈泽没想到,画酒竟然这么恨他,于是不假思索:“可以,我答应你。” 看着少女决然的眸,宴北辰先是不解,最后神色惨然:“我知道,你不会想杀我的。” 他在帮她,她不会伤害他的。 石阵结界中,少年语气无比镇定,然而望着少女的眼,却无声透露哀求。 求你,不要这样做。 其余所有人,都可以想杀他,唯独画酒不可以! 第80章 明明脆弱得像要哭出来, 但少年脸上,表情如雨冰冷。 仿佛在说,他根本不在意。 宴北辰不会想到有这样一天, 他竟然会愚蠢到,去赌她不忍心。 在他遥望的地方,少女身姿挺拔,带着飒飒英气, 如同狂风中不折的劲竹。 他不知道,这是他曾教她的箭法。 而如今, 要用在他身上。 画酒指腹都绷得麻木。 她有过犹豫与挣扎,但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很快被更强大的理智压过。 她安慰自己,她知道的,就算被罚入大荒,宴北辰也会活着出来。 他会没事的。 只是画酒忘了, 站在她对面的少年,和所有人一样, 是血肉之躯, 会伤心,会痛,会流血, 会流泪。 她忘记了。 闭上眼时,画酒听见心底沉寂许久的声音,在她耳畔, 对她轻声说:“箭, 当然要用来射杀最心爱的人。” 是宴北辰的声音,不过不是她眼前脆弱的他。 这句话仿佛定心丸。 画酒不再犹豫, 再也看不见,少年眼底无声的哀求,利箭脱手而出。 宴北辰以后会用箭杀很多人。 而今日,他要先自己领略一番,被最熟悉的武器了结。 短短一瞬间,被无限拉长。 箭矢疾驰时,画酒在心底为自己开脱。 她不杀他,珈泽会杀他。 她杀宴北辰,或许有一线生机。 等珈泽动手,一定赶尽杀绝。 而在宴北辰眼里,他以为画酒会动摇,心底生出期待。 然而少女遽然睁开眼眸,目光变得冷淡,一箭射来。 宴北辰甚至以为是幻觉。 或者说,他希望是幻觉。 直到那支箭穿风而来,没入他的胸膛,宴北辰才低下头,目光寸寸破碎。 冰冷与疼痛,一点点封住他全身血液,无数尖刺,从心口向外蔓延。 这一箭,射灭他全部的希冀与热忱。 倒地时,宴北辰想,原来画酒口中的厌恶,毫不作伪。 她真的恨不得让他去死啊。 少年眼尾薄红,身下流出一滩血,慢慢晕染开,将发丝都浸透。 他阖上眼,鲜血凝出纯黑丧钉,钉入右耳,彻底失去反抗之力。 见状,珈泽离开阵眼,提剑上前,准备斩草除根。 然而画酒张开手臂,拦下他:“你答应过我,不会杀他!” 兄妹对峙时,武神侍们终于赶来。 珈泽重新看向她,恢复冷静,压低声音:“我当然不会出尔反尔。” 混乱中,珈泽收起浮沉剑,怒声指着宴北辰:“将这魔头,打入大荒,永世不得出!” * 宴北辰离开后,没有总是缠着她的少年,画酒身边所有事,都变得平淡乏味。 也不是事情平淡。 只是在她眼中,事情只是事情,再难调动任何情绪。 她像个旁观者,旁观周围人的喜怒哀乐。 春日,她就赏花。 夏日,她去游湖。 秋天时,画酒坐在小亭看落叶。 冬天到了,神界很难下雪,偶尔有兴致,她就自己变一场雪,纷纷扬扬,堆满小院。 明明做着和以前一样的事,可她一点也快乐不起来。 其他人的生活还在向前,唯独画酒,停在宴北辰被丢入大荒那一日。 她的时间死掉了。 自锦安死后,颜银属意的储妃人选,变成洛州的锦羽。 颜银时常邀请锦羽,来星州做客,对她好到,连青瑶都会感到不高兴,抱怨颜银偏心。 或许是有了新的烦心事,青瑶都不怎么找画酒麻烦了。 当然,就算青瑶有意针对,画酒也不在意了。 虽然颜银对锦羽很好,什么小事都要叫上她,但丝毫没有影响,画酒和锦羽的关系。 因为锦羽本身,就是个很好的人。 除去第一次,她忍不住在画酒面前,委婉吐槽,说招架不住颜银天妃的热情。 画酒停了片刻,随后淡淡笑道:“那真好。” 她挺羡慕锦羽的。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颜银的关心在意。 锦羽从她脸上收回目光。 在那之后,她再也没和画酒,提过颜银。 * 大荒不在神魔九州之内,是一片荒漠,只有吃人的怪物,流放罪大恶极者。 漫长神史记载中,从来没人活着从大荒离开。 那里堪称最严酷的无间地狱。 同宴北辰一起被丢进去的,还有十几个死囚。 最开始,这批死囚,还会幻想出去,相互帮衬一下。 毕竟能犯下滔天罪行,大家都不是省油的灯,根本不信,世上会有困死他们的地方。 直到后来,终年不变的古怪环境,磨光所有人的耐心。 众人意识到,这个鬼地方,根本不可能离开! 这是被神放逐的孤岛,弱肉强食,除了自己,所有人都是对手,不值得信任。 他们开始互相猜疑,团体分崩离析。 在这期间,刑灾注意到一个奇怪的少年: 被丢进来时,他胸膛插着一支穿心箭。 所有人都以为他活不成了,决定丢下他不管。 可最后,少年奇迹般站起来,跟上大部队。 他的戒备心极强,如同冷硬的铁,谁也不靠近,谁也不相信。 谁敢越界,他就杀了谁。 久而久之,没人敢惹他。 小团队还没解散时,刑灾时常看见他,独自坐在角落,看着明灭的火堆发呆。 偶尔,他会抚摸右耳的三枚丧钉,出神沉思。 后来小团队遇上食人族,刑灾碰巧帮了那个少年。 那一次看上去凶险,但刑灾知道,没有他的帮忙,少年也能活命。 所以也没敢厚着脸皮,以救命恩人自居。 令刑灾意外的是,脱离危险后,少年背对着他,缠紧手腕绷带,眉眼依旧冷寒:“宴北辰,我的名字。” 刑灾笑了。 他忽然觉得,找到了最理想的伙伴,提议道:“与我合作,一起出去。” 宴北辰沉默思考可行性,半晌他回答:“可以。” 言语和他的性格一样简练。 在大荒,他人即地狱。 宴北辰不喜欢与人合作。 但他想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一个值得信任的强大伙伴,弥足珍贵。 后来一次契机,宴北辰问刑灾,这么多人里,为什么要选他? 他们甚至不熟。 问话时,宴北辰持怀疑态度,然而刑灾认真道:“因为我想离开这里,而你是大荒中,我认为最强的。只有最强的人,才配成为我的伙伴。所以我只和你合作。” 宴北辰笑了。 他从不相信,世上会有无缘无故的好。 但刑灾的坦诚,说服了他。 两人一拍即合。 大荒第二十年,宴北辰的冒进,让他差点死在这里。 那时候,宴北辰还不知道,往生骨可以保他不死。 他真的以为,再也不能离开这里。 至于刑灾,宴北辰没指望过他。 虽然两人是合作关系,说好一起离开大荒,从此以后,永不背弃。 但宴北辰从不相信这种承诺。 一个重伤的伙伴,没有价值,只是拖累。 就算刑灾抛弃他,他不会埋怨。 因为换位思考,他一定会丢下拖累,毫不犹豫离开。 等死的时候,宴北辰想起很多往事。 然而他没死成。 因为刑灾杀掉百年的灵兽,用它的血救了他。 宴北辰第一反应不是感激,而是恍惚。 刑灾只是笑着握住他的手:“说好了是兄弟,当然要一起离开。” 兄弟? 宴北辰也有很多兄弟,可他们只想让他死。 只有刑灾,想和他一起活。 * 大荒二十年,是神界的两百年。 两百年间,神魔两族,又打了几场不大不小的仗。 第103章 但那些事与画酒无关,她只做自己应该做的。 她享受了身为神族的优待,责任就是,除掉为祸三界的妖兽。 继穷奇之后,越来越多的妖兽,开始出逃,规模大到,连幻思宫都倍感压力,接连派出好几批弟子,前去长幽林捕妖。 画酒每次都主动参与,勤奋到连芃羽星君都出言相劝,让她休息一段时日。 但画酒不想闲下来,摇头拒绝。 芃羽星君已经是个老头,讲究万法自有因果,从不纠结这些俗事。 他挥挥手,让画酒去了。 前几次有惊无险,这次的妖兽,却过于狡猾。 追捕时,画酒不慎与同伴走散。 更糟的是,林中妖物横行,毒虫密布。 特别是瘴气具有腐蚀性,要是不小心沾染上,不及时医治,可能会瞎眼丧命。 一团黑气扑面而来,画酒出刀抵挡,飞身后掠。 刚避开黑气,却不想林中石阵,开始转动,被她踩中。 一阵钻心刺痛。 画酒皱眉低头,只见锐石带着妖气,轻易穿透鞋底,扎入她的脚心。 简单挪动几步,鲜血就淌了一地,留下几枚血印子,触目惊心。 石阵兼具锁灵阵的功效。 画酒不再逞强,停在原地,放出求救烟花弹,等待同门救援。 等待期间,画酒坐在平整的青石上,低头看着自己不停流血的脚。 也不算太糟,顶多痛一痛。 就怕妖兽此时找过来。 现在的她,毫无还手之力,真有可能死在这里。 画酒觉得,自己应该感到焦灼。 可她只是安静地,盯着渗出的鲜血,往足尖汇聚,再慢慢凝出血珠,向下滴落。 很无聊的事,她却看得认真。 不知过去多久,石阵外,有人踏过碎石走来。 画酒抬起头,发现来的不是妖兽。 刚想松一口气,神色却变得更加紧绷。 画酒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再遇到他。 两百年时间过去,宴北辰依旧是少年容貌,只是碎发下,眼神更加沉,让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画酒听说过,宴北辰已经从大荒出来。 不过她没想到,会这么快见到他,完全没做好准备。 她完全僵住了。 第81章 死囚犯从大荒逃出来的事, 在神界掀起不小震动。 一旦离开大荒,所有罪名洗清。 这句古老神谕,本来只是空话。 没有神族想过它会成真! 可现在人都出来了, 神族总不能打自己脸,只能咬牙认下。 逃出大荒的,一共两名死囚犯,其中一个不知所踪。 只有宴北辰不怕死, 还敢回神界。 想完这些,画酒茫然望着向她走来的少年。 她不明白, 他怎么会找来这里? 寻仇? 只有这个可能。 画酒有些颓丧。 她现在打不过他,还找不到帮手。 就算倒霉死在这里,也只会被归结于,妖兽作乱。 奇异的是,哪怕清楚后果,画酒也不慌, 内心格外平静。 长幽林中,少年一步步走来, 步伐不急不躁, 沉缓稳健。 让人无端觉得,他曾辛苦地,走过很多黑暗, 所以变得更加冷漠。 画酒看着,这样冷漠的少年,蹲在她面前, 捞起她受伤的脚, 然而不由分说,脱下她被血染红的绣鞋, 再剥掉雪袜,查看伤口。 少年的手掌很凉,画酒忍不住瑟缩,脚却被他死死握住,抽不出来。 也许他想把她脚捏碎,像她曾经在刑罚台,踩碎他的手指一样。 画酒恶意揣测。 可少年仰起头,问她:“痛不痛?” 这一刻,长幽林中,万籁俱寂。 画酒停滞两百年的时间,死去两百年的情绪,终于再次往前移动。 或许……她想,只是因为愧疚。 “我带你出去。” 少年的声音比记忆中沉哑,带着浓浓倦意。 他主动蹲在她面前,将宽阔的后背留给她,“上来。” 五感交杂,画酒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大胆子,慢吞吞趴在他背上:“好啊,你背我。要是妖兽追上来,你不要把我扔下去。” 权衡后,画酒觉得,妖兽比宴北辰更可怕一些。 少年心口涩然,抿出苍白的笑:“放心,不会让你掉下去的。” 走着走着,画酒有些后悔。 宴北辰不开口,她也不敢再说话。 她紧紧环住他的脖子,害怕自己太沉,惹他生气,随便找个悬崖,把她丢下去。 宴北辰睚眦必报,被她射过一箭,肯定记恨她。 再说,就算他突发奇想,偶尔想帮助以前的同门,也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变卦。 想到这里,画酒更加不安。 可少年背着她,走过长幽林,走过山地,走过绿岸石阶,最后回到幻思宫,他也没把她扔下去。 傍晚的神宫被红霞染得瑰丽,一路上,两人遇到不少同门。 看见他们,众人纷纷顿住脚步。 大家都清楚两人恩怨。 当年就是画酒一箭,才害得宴北辰被打入大荒。 昔日仇敌见面,难道不该拔剑吗? 现在惊悚的场面,是个什么情况?! 面对那些惊奇与错愕的目光,宴北辰连个眼神都懒得给。 月冰得知消息后跑出来,满眼震惊:“师兄?!” 也就她心大,这种情况下,还敢和宴北辰攀扯关系。 不过也不稀奇。 毕竟两百年前,宴北辰人人喊打时,月冰也敢站出来,为他辩解。 大概是她长得没什么攻击性,大家只当小姑娘不懂事,根本不在意。 但宴北辰同样没给她眼神。 旁边小弟子低声劝月冰:“都说别理他,看吧,他不识好人心,根本不领情……” 不等小弟子说完,月冰狠狠瞪他一眼:“关你什么事!” 在月冰眼里,师兄是个好人,只是不善言辞,总被旁人污蔑。 她不许别人说他坏话! 但宴北辰根本不需要她出头。 对他而言,旁人的看法,毫无价值。 他只想,这是他第二次背画酒。 第一次是在恶鬼天坑。 那时的他,满心郁愤,只觉得背上,是世上最恶毒最讨厌的少女! 而现在,背上少女轻飘飘的。 他步伐沉稳,小心翼翼,如同呵护着,世上最脆弱的珍宝。 有巡逻神侍看不下去,上前表示,可以帮忙,送画酒去天医堂,却被宴北辰冷漠忽视。 见劝不动宴北辰,神侍为难,转而看向画酒。 画酒早就觉得不合适,脸都烧透了。 只是一路上,一直没找到合适机会开口。 有神侍的话铺垫,画酒伸出手,轻拍一下宴北辰的肩,斟酌用词道:“谢谢你好心送我回来,放我下去吧。” 确实该谢谢他,不计前嫌,还安全将她送回来。 好心? 宴北辰唇角不屑,他才没那么多烂好心。 面对画酒过河拆桥的行为,他仿佛听不见她的话,直接往天医堂行去,留下幻思宫一众弟子,在原地面面相觑。 说实话,他们也怵这种大荒都困不住的魔头,根本不敢上前。 * 到了天医堂,画酒的伤不是很严重,医师简单诊治后,就让她回去。 宴北辰沉默抱起她,将人送回小院,而他自己,独自前去神宫,面见芃羽。 也不知他如何诡辩,竟然让星君松口,允他恢复神族弟子的身份,顺理成章留在幻思宫,直接惊掉一众神族弟子的眼珠子。 画酒战战兢兢过了几日。 看上去,宴北辰的脾气似乎变好了,从大荒出来后,竟然不打算报复她。 这点还挺出乎意料。 本来画酒都做好,让他也射她一箭的准备。 而脚底的伤,也就看上去吓人,实际早就恢复如常。 但他偏要守着她,以此为借口照顾她,搞得画酒很崩溃。 她根本不需要这点小恩小惠。 她不想让他靠近! 然而在大荒待了二十年,宴北辰更听不懂人话了。 无论画酒怎么说,他就是不肯离开,用照顾同门的借口,强硬留下来。 画酒太了解他的为人。 他的举动,是在试探她的底线,然而出其不意,践踏她的底线。 现在她敢留下他,以后他就敢登堂入室。 画酒终于忍受不了:“求求你,别再接近我,我什么也给不了你!” 她不敢相信他,也不可能喜欢他。 画酒很清楚,自己的本性,裹着冷漠的壳,除了血亲至友,不会在意任何人。 这样的她,根本不会有人喜欢! 所有的靠近,都是有所图谋。 第104章 而宴北辰也一样。 他不明所以的好,朝她走近的每一步,都只会让她感到恐惧。 比起温水煮青蛙式的好,画酒宁愿,让他也射自己一箭,还来得痛快些。 宴北辰却说:“你不需要给我什么。小帝姬,这次我回来,是想告诉你,我很高兴,你没有嫁给别人。” 看着他不似作伪的眼神,画酒无话可说。 她没嫁人,又不是为了他,只是单纯讨厌,所有居心不良的男人。 不知为什么,画酒感受到迟来的难过,缓缓吐字:“对不起。” 她知道自己射出的一箭,真切地伤害了他。 画酒的头埋得很低。 然而少年捧起她的脸,不许她低头。 宴北辰满眼诚恳:“小帝姬,你不必感到抱歉。在大荒的二十年,我并不恨你,我在想你。我很害怕,等我出来,你已经嫁给别人了。” 阴郁的少年,只会担心他的姑娘失去耐心,不再等待,转头嫁给别人。 其余的,他什么也不怕。 可是,画酒宁愿要他的埋怨。 这起码会让她好受一些。 难过越堆越高,快要淹没画酒。 她尽量平复心情,轻声问他:“能说说你在大荒的事吗?” 她想更了解他。 怯懦的人,偶尔也愿意尝试大胆,朝他迈进。 画酒的目光很平和,给人错觉,仿佛他说出什么答案,她都不感到意外。 其实宴北辰很厌恶和别人讲诉悲惨过去,因为那会让他生出,乞怜的错觉。 骨子里的高傲,不允许他那样做。 然而面对画酒的疑惑,他还是愿意,为她解答。 所有的辛苦与危险,都被一笔带过,他只将有趣的事告诉她。 捕捉到熟悉字眼,画酒忍不住重复:“邪堕星?” 宴北辰:“大荒有颗邪堕星,是噩梦之源。只有杀死梦中惧怕的人,无所畏惧,才能安然从它门下走过。” 他毫不隐瞒,将他和刑灾几乎杀光大荒所有生灵,用鲜血得出来的结论,一五一十,悉数告诉画酒。 他的坦诚,并没有得到赞许。 画酒微笑有些僵硬。 她问:“所以,你在里面杀死了我?” 宴北辰眼底闪过片刻疑惑,认真摇头道:“小帝姬,我并不害怕你。我喜欢你。” 意识到不对,他不想继续,只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当然,想出去的话,也可以由无所惧怕的人打开门,跟着出去,否则……” 画酒的心无端悬紧,追问道:“否则什么?” 宴北辰直直看向她的眼睛:“否则,就会被甬道内,你所惧怕的生物吞噬。” 原来……是这样啊。 画酒唇畔的微笑,彻底凝固。 她只想起很久以前,大荒中,含笑的青年让她穿越风沙,去打开那扇死亡之门。 原来那时候,宴北辰是想让她死啊! 思及此处,画酒觉得可笑,却笑不出来。 她曾经的真心,还真是一文不值。 这才是宴北辰,自私利己的宴北辰。 这才是她记忆中的他! 望着眼前真诚的少年,画酒艰涩开口:“如果没有杀死恐惧,强硬闯出来,是不是会死得很惨?” 她的语气那样温柔,令少年恍然,最终回过神,认同地点头。 第82章 得到肯定答复, 画酒不笑了,眼中温度极快冷却。 心头所有感动,转瞬化成灰, 什么也不剩下。 真是愚蠢。 曾经的她,竟然还担心宴北辰,不愿放弃他,要带他一起离开大荒。 他却只想, 让她死得更惨! “你走吧,以后别再出现在我面前。”画酒转身离开。 宴北辰闪过慌张的念头, 知道让她这样离开,就再也没有然后了。 他下意识去拉她,将人调转过来,却被画酒推得更远。 “滚开!别再出现了!”画酒言语失态。 他就是个骗子,惯会欺骗利用所有人! “等一等,起码告诉我为什么?”宴北辰着急问道。 明明她刚才不是这样的。 惊慌之下, 他用力按住她的肩,想让她冷静。 然而这只会适得其反。 “我厌恶你, 我讨厌你, 需要什么理由吗!” 肩上的痛,让画酒想起他的蛮横。 她一根根掰开他的指,拼尽全力, 挣脱他的桎梏。 紧接着,在宴北辰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少女抬手, 接连扇了他几巴掌。 她的右手都红了。 画酒愤愤地想, 她根本不需要他的爱! 只有恨,才能让她感到平衡、平静! 少年垂手静默许久, 等她打完,终于抬手,握住她打他那只手。 画酒的目光依旧带着恨意。 她当然知道,激怒宴北辰这个疯子,要承担的后果。 但她不介意他打回来。 正好就此一刀两断,谁也别欠谁! 可少年握住她的手,微笑问她:“手痛不痛?” 他的微笑是苦涩的。 巫樗都没打过他的脸。 要是别人,宴北辰一定让他知道,生不如死怎么写。 可她是画酒,是他最喜欢的人。 如果能让她感到平静,那挨几巴掌,也很值得。 反正别想赶走他。 他的退让,没有得到谅解。 画酒对他的演技感到叹服,仿佛第一天认识他,决然离开。 等再也看不见少女的背影,宴北辰才抬手,贴在被她打红的左脸,默默失神。 * 神界正值多事之秋。 长幽林那边,刚抓回来一批妖兽,恶鬼天坑又开始不安分。 千年前一场大战,神族划出恶鬼域,封锁怨气,避免外泄。 当时无法处理的磅礴怨气,经过漫长时间的囚困消解,终于具备剿灭的可能。 经过星君们商议,决定三日后行动。 此事颇为繁琐,需要星君们设立好天雷法阵,再由弟子出力,将分散的恶鬼聚集,赶进法阵区域。 时限一至,天雷劈下,就能将恶鬼彻底清除,一举诛灭,永绝后患。 三日转眼就过去。 清剿恶鬼天坑这日,浩浩荡荡的神族子弟出发,五支队伍,分头行动。 作为幻思宫弟子,以及星州天君的女儿,画酒义不容辞。 只是没想到,宴北辰又跟了上来。 以前的他,从不稀罕参加,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 所以这次,他的目的非常明显。 面对画酒质疑的眼神,少年一身白衣,不闪不避,坦然接受审视。 反正他乐意,也知道,画酒拿他没办法。 两人站在恶鬼域之外,少女戒备地盯着他。此时,广袤的草地起了风,扬起少女层叠裙摆的一角。 宴北辰离得最近,极不自然地撇开眼,掩饰般咳了一声,低声提醒她:“裙子。” 不用他提醒,画酒也注意到了。 以刀压下裙角后,画酒烦他,蹙眉退开两步,站得远远的。 带队弟子很识趣,知道两人有仇,贴心把他们各自分在东域、南域两支队伍,避免碰面,影响任务。 一切准备就绪,五支队伍分头出发。 画酒所在的东域队伍,御剑潇洒离去。 原地只剩下南域队伍。 大家都害怕宴北辰,面面相觑,推推搡搡,避他如瘟神。 月冰见状,生气站出来:“背后嚼人舌根,很有意思吗?有什么话大声说出来,咱们一起听啊!” 她叉腰的样子,像只气鼓鼓的海豚。 神族好面子,背后嘀咕,还被直白点出来,反而不敢窃窃私语。 忍一时风平浪静,再想越来越气。 有人忍不住,站出来想辩驳,却被带队弟子按下:“好了,都少说两句。” 带队弟子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这次分工合作,大家各自有任务需要完成。 闹出矛盾事小,要是无法按时完成任务,影响整个计划,那可麻烦了。 于是队伍维持诡异平静,安稳出发。 到达指定区域后,开始驱赶恶鬼,没人敢懈怠偷懒。 天雷法阵时限只有一日,一日之后,法阵启动,会引下劫雷,化作杀伐之气,将结界内的鬼物尽数绞杀。 平日里,鬼物不成气候。 但在死亡威胁下,鬼物变得格外精明,仿佛知道那是死地,很难驱赶进去。 不仅要靠智谋,还很费力气。 东域队伍先到。 画酒面前围着四五只,她刚旋刀劈散两只,剩下三只突然暴躁,贴近她的脖子就要咬。 画酒下意识抬手,想扯开鬼物,左手腕内侧忽然一烫,如同火星灼热。 她转眸一瞥,羽毛般的黑色印记闪现红光,附近鬼物如同被岩浆当头浇下,厉声惨叫,转瞬化为乌有。 第105章 画酒有些错愕。 接下来,她发现件神奇的事。 周围恶鬼,都躲她远远的,仿佛她身上,存在某种极为恐怖的东西,让它们不敢靠近。 愣神间,南域天边,忽然窜出刺眼金幕,腾然而起,四四方方框住整片区域。 画酒抬起头,跟随众人视线,往那边看去。 “南域的动作真快啊,都清理完了。” 一位弟子抬手放在额前,忍不住惊奇感慨。 南域那边,是宴北辰所在队伍负责。 他们出发最晚,遇到的都是格外精明、从其他队伍手底下流窜出来的鬼物,清理起来相当吃力。 最倒霉的是,这些鬼物不仅会逃,还会佯装不敌,引诱神族弟子,踏入法阵结界,直接将他们锁死在里面。 霎时间,金色光幕直通云霄,隔离整片区域。 被远处其余队伍看见后,只感慨南域动作真快,不疑有他。 而此时中计被困的南域队伍:“……” 有弟子忍不住爆粗口,大力拍了拍牢固的结界。 不出意外,完全没反应。 完了。 剿鬼不成,反要被灭了。 结界隔绝灵力,他们无法向外传达讯息。 众人退开,试图以蛮力破阵。 面前结界看似只是一层金色薄膜,实则坚不可摧。 他们轰向结界的灵力团,尽数被吸光,让结界变得更加牢固。 结界内还关着无数鬼物,数量庞大,一鬼一口都能将他们咬干净。 众人彻底失望,准备原地等死。 见他们困死在里面,结界外的鬼物嘻嘻哈哈,扭曲形体,在空中凝现出一排“蠢货”,贴脸嘲讽,看得人火气直冒,气愤干瞪眼。 他们等死,宴北辰可不想死。 法阵会吞噬神族灵力,但吞不下鬼祟邪气。 月冰泫然欲泣,忽然被宴北辰抓过去。 他对着结界,抬手一掌轰出缺口,紧接着将手中拎着的少女,一把推搡出去。 结界愈合能力极强,通过一个人后,很快再度闭合。 月冰惊疑回身,拍打结界:“师兄!” 然而里面人什么也听不见。 “你们等等我,我现在去找人帮忙!” 等月冰抹干净眼泪,转身跑去找其他队伍求救后,留在结界内的众人,一脸不可思议,看向宴北辰。 他刚才用什么打开缺口的? 没等众人思索出结果,结界内的鬼物,开始躁动,不计后果扑上去,要拖他们一起死。 看着抱头鼠窜的神族弟子,宴北辰本来不想救他们。 但他们死了,画酒肯定要怀疑到他头上。 想罢,宴北辰放弃独自逃生的念头,划开掌心,以血释放巨量祟气,强行打开结界,将茫然的众人,打包全扔出去。 而月冰这边,放出求救讯息后,她纠结一番,朝最近的中域队伍跑去。 其余队伍收到南域遇险的消息,抓紧处理完手头事,赶去支援。 东域速度最快,等画酒他们赶到时,金光结界外,横七竖八,躺着一堆昏迷不醒的弟子。 结界内,只有宴北辰一个人。 无数恶鬼盘旋在他身后,如同黑色的背景天幕。 少年神情阴冷,比恶鬼还像恶鬼。 看见画酒出现的一刻,隔着金色结界,他扯扯嘴角,凝出自以为最和善的笑意。 他想告诉画酒,这一次他没有害人。 相反,他还救了好多人。 她一定不会再生他的气了。 宴北辰是这样想的,但是面对满地伤员,东域的弟子,都愤然了。 他们理所当然认为,是宴北辰将人打伤,然而被众人合力,关进结界! 连画酒也是这么想的。 见众人扶起伤员,准备离开时,宴北辰不可置信,猛然上前两步,拍打结界。 他大声喊道:“画酒!” 他不在意其余人。 可是画酒怎么能抛下他呢? 她不可以把他扔在这里! 然而结界隔音,吞噬他所有的呼喊。 或许是某种感应,在苦涩将他淹没前,远远落在众人身后的少女回过头,犹豫朝他望了一眼。 这一眼,令宴北辰收获某种讯息,停止拍打结界的愚蠢行为。 她回头了。 她一定知道,他没有害人,是他帮助了他们! 令宴北辰失望的是,画酒欲言又止,最终转身,跟随众人离开。 察觉被放弃,手臂粗壮的赤蛇,从少年脚边探出头,飞速蛇行向前,想引起众人注意。 赤蛇:带走蛇啊,蛇不要挨雷劈,不要留在这里等死! 然而它看见的,只有那些冷漠离去的背影。 要是平常,宴北辰肯定踹这条没骨气的蛇。 但现在,他什么也感知不到了。 被抛弃的他,是世上最孤独的人。 他好像死过一遍那样痛。 直到那些身影彻底从视线消失,少年还站在原地,遥望他们消失的方向。 他垂下眉眼,不再挣扎,随手把咬他的恶鬼扯下来一只,狠狠蹍死。 第83章 月冰带着援兵赶来时, 赤蛇吓得躲了起来。 宴北辰已经冲破结界出来。 少年以剑抵住地面,唇畔是未干的血迹,身躯摇摇欲坠。 他脚下, 是一摊红得发黑的血。 月冰心惊肉跳:“师兄!” 她不顾众人目光跑过去,想上前搀扶,却被一把挥开。 “不需要。” 少年抬起头,皮肤带着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 稍显阴郁。 此举并非逞强,也不是厌恶谁。 宴北辰单纯认为, 自己还没废物到那个地步。 除了画酒,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 见月冰都被拒绝,其余人更不敢上前,自讨没趣。 在他们探量的目光下,不识好歹的少年,拖着流血的身体, 一步步走回幻思宫。 * 虽然过程出了点小意外,但恶鬼天坑被顺利清剿, 再难成气候。 此行目的, 总算圆满达成。 回去的途中,月冰跟在宴北辰身后。 到了幻思宫,她总算清楚, 事情来龙去脉。 月冰很愤慨,拳头都捏紧了。 为什么师兄救了人,却要被不分青红皂白地污蔑? 然而事情已经过去, 没人会专程, 去给宴北辰道歉。 在他们看来,除却生死, 都是小事。 反正宴北辰又没死,相当于没有损失。 画酒这边,同样知道,她误会了宴北辰。 救回的南域弟子清醒后,意识到误会,赶紧澄清,说宴北辰没有害他们。 虽然他以血打开结界,随手把大家丢出来时,眉眼极其不耐烦,没有风度。 但这点瑕疵,在救命之恩面前,不值一提。 总而言之,他们是被恶鬼骗进去的,和宴北辰没有半点关系! 相反,宴北辰还救了他们。 听完这些,东域弟子大惊,赶紧掉头回去救人。 然而还没等他们折返,宴北辰就自己出来,跟着中域队伍离开。 两方完美错过。 对于这件事,画酒说不上多愧疚。 毕竟在顾州、王城、苍野……他同样放弃过她无数次。 她做的事,不及他枝末的狠毒。 令画酒苦恼的是,自那以后,宴北辰神出鬼没,行踪飘忽不定,在哪里都有可能遇到他。 画酒下意识躲他,还是不可避免碰面。 每次碰上,宴北辰就阴恻恻地打量她,仿佛在思考,怎么让她死得更惨,才能消解他的心头郁气。 说不害怕是假的。 但他不说话,意味着画酒无法反驳,只能被他渗人的目光洗礼,再落荒而逃。 这样的日子持续半年,画酒没等来宴北辰的决斗战书,反而等到他的小师妹。 月冰上门时,画酒还以为,她是来替宴北辰打抱不平的。 总会出现莫名其妙的人,替他开脱。 以前有赤姜,现在是月冰。 画酒习惯了。 然而月冰眼眶红红的,低着头,像只兔子:“小帝姬,我师兄真的是个好人,他很喜欢你,你不要讨厌他。” 画酒怔愣住。 虽然月冰知道,两百年前,画酒射过师兄一箭,害师兄被关进大荒。 她讨厌过星州小帝姬。 但月冰渐渐发现,师兄出来后,他的视线,总是停留在有小帝姬在的地方。 师兄喜欢她。 所以,月冰也不再讨厌她。 宴北辰曾警告过,不许月冰多管闲事,然而她还是来了。 因为她觉得,师兄太可怜了。 听完月冰的话,画酒有些无措。 她本来以为会受到指责。 有时别人的好意,会比恶意更让人难受。 第106章 就比如现在,地面仿佛长出细针,扎得画酒难以坦然。 她竟然觉得歉疚。 面对那双纯粹的眼睛,画酒无法昧着良心,给出任何不切实际的回应。 她和宴北辰的恩怨,与旁人无关,不会迁怒到月冰头上。 画酒声音没什么起伏:“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送走月冰,剩下的日子,更加煎熬。 画酒不仅怕撞见宴北辰,还怕遇到他师妹。 反正与他有关的一切,她都不想看见! 一切煎熬,终于在三日之后,迎来尽头。 星州那边传来消息,珈泽和锦羽要订婚了。 颜银让画酒回去,参加订婚宴。 不管和颜银关系如何,画酒都感激这个消息,如释大赦,终于有理由离开神宫。 * 星州这边,画酒要回来的消息,珈泽一早就得知。 这次颜银特意嘱咐,让他安排人,去幻思宫接画酒。 再过两日就是订婚宴。 珈泽要务繁多,根本脱不开身。 即便如此,短暂沉思后,他还是应承下此事。 出发时,幕僚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神殿,途径闲庭,撞上两个争辩的下士。 对这两个下士,珈泽没什么印象。 幕僚却认识他们。 下士本是洛州大殿下的人,后来待不下去,才来星州,混口闲饭。 不知听到什么,珈泽在庭外站住脚步,幕僚大气不敢出。 闲庭中,两个下士丝毫没察觉,继续滔滔不绝。 听见他们口无遮拦,议论洛州秘辛,幕僚额上冒出冷汗。 但珈泽没开口,他不敢妄动。 作为神界第二州,洛州其实有位帝姬,不过从小就被妖兽叼走,不知所踪。 下士隐晦谈论的主角,正是她。 几百年过去,没人想到,洛州失散的帝姬,不仅没死,还被妖兽养大,兜兜转转回到洛州,和她哥哥相恋。 直到成婚之前,因为颈后一枚蝴蝶胎记,少女被认出,是当年流落在外的帝姬,才中止这场惊天丑闻。 幸好还不算太晚,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洛州长舒一口气,顺水推舟,逼两人分开。 谁知洛州大殿下,才是个硬骨头。 当然,这点从他忤逆全州,也要娶一个来路不明的孤女开始,就有苗头。 面对家族逼迫,大殿誓死不从,独身闯过十八武神侍设下的金身法阵,满身伤痕,握着心上人的手,叛逃出神界。 在两名下士口中,他因不伦之爱,沦为怪物。 自此,洛州将全部重心,转移到二殿身上。 大殿一门,彻底没落。 两个下士,就是那时候被赶出来的。 聊到这里,他们终于发完牢骚,准备收声。 谢天谢地! 幕僚刚要松一口气,那个褐衣下士,却一声嗤笑,继续作死:“始神与神后,不也是兄妹关系吗?神明起源于此,却如同凡人一般避讳,未免可笑。” 听到他们口不择言,竟然妄议始神,幕僚恨不得原地晕过去。 但他不敢晕。 因为这俩蠢货被打死的话,他还得负责清理。 此时珈泽沉着脸,厉声斥责:“以后这种胡话,再出现在星州,就把舌头割下来,陪你们的旧主,一起滚去人间!” 两位下士回过神,这才发现身后的人。 他们慌忙伏倒认错,发誓再也不敢。 珈泽拂袖而去。 幕僚赶忙跟上去。 虽然那两家伙不知死活,但他心底依旧惊奇。 往日谦和的珈泽殿下,今日戾气怎么如此大? 算了,这也不是他敢管的。 大概是事情太多,心情不好。 * 幻思宫那边,画酒唤来一只仙鹤,准备乘上它回星州。 天边传来熟悉的声音:“画酒。” 画酒转过头,仙鸟车鸾缓缓驶来,看见珈泽时,她受宠若惊。 珈泽眉眼不耐:“是母亲叫我接你的。” 言外之意就是,他自己的话,是不准备来的。 原来如此。 画酒放心了。 然而她还是意外。 颜银一直对她不闻不问,怎么突然转性了? 经过小半日的惴惴不安,画酒终于平安落地星州。 离订婚宴还有两日,星州却已经开始热闹。 晚宴时,来访不少近戚,画酒甚至看见老熟人,她曾经喊了三百年父君的人——云渡。 看见画酒入席时,云渡微微颔首,抬手示意她不必多礼。 于是画酒就真的不客套,当做完全没看见他。 “……” 云渡尴尬掩唇,咳了一声,佯装无事发生。 画酒还挺意外,云渡怎么会来星州? 自她记事以来,除了继位大典,还没听说过有天君离开封地,亲自拜访别州。 而且父亲也不会邀请云渡。 唯一可能是,云渡真的太闲了。 但这也说不通。 拒画酒所知,近来云州那边,逃出许多妖兽,闹得全州人心惶惶。 这样看来,云渡和珈泽的交情,确实匪浅。 不然也不会,在这种时候离州,来参加珈泽的订婚宴。 太多弯弯绕绕的事情,令画酒想得犯困。 她放空目光,平视前方。 席间丝竹舞乐,觥筹交错。 这段时间,最煎熬的人,其实是珈泽。 颜银想让他和锦羽订婚,但珈泽不想娶任何人。 热闹的光影间,落寞的珈泽,不期然对上画酒的眼神。 短暂对视后,少女先是茫然,而后露出惶然的微笑。 对画酒来说,只是走神被抓包后的微窘。她不知道,那种笑意,落在珈泽眼中,却变成另一种含义。 他完全错误理解了这种情绪。 他以为是他订婚的事,让画酒感到苦恼。 珈泽向来自持,从不贪杯。 这次晚宴,他却面不改色,一杯接着一杯饮酒,直到玉白面庞都染上薄红,也不停手。 经过白天的事,幕僚不敢劝他。 散宴后,珈泽独自来到云水居前。 他抬起头,第一次认真打量这座小院子。 不远处是雾气终年不散的莲池,而院子后,是主人久未打理的庭院,早就荒芜。 这是他为画酒选的,因为离他足够远。 一条漫长弯曲的青石阶,连接云水居与外界。 珈泽知道,云靴踏在石阶上,会敲出瓷器般的脆响。 这条路,他曾走过无数次。 往往只需要半程,就足够他清醒。 可这一次,他走完了全程。 望着掩藏在月色里的小楼,珈泽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这条路,他从五百岁走到一千岁,整整五百年时间。 在这个平平无奇的夜晚,他终于抵达目的地,看清雾色之后的景象。 银月下,少年推开玉梨木的门。 现在已经很晚,小楼的主人,显然没料到会有客人拜访。她回过头,惊讶地看着他:“珈泽哥哥?” 画酒疑惑,有什么事,不能白天说吗? 然而珈泽满身酒气,坐在桌前,看上去很颓废。 画酒上前为他斟茶,给他解酒。 看着少女递来的茶杯,珈泽有一瞬恍惚。 “画酒,我没醉。” 他抬起水雾氤氲的眼睛。 画酒却注意到,他手腕搭在桌上,悬空的手指在颤抖。 他在害怕什么? 珈泽依旧看着她。 他如此清醒地知道,眼前的人是画酒。 是他最喜欢的姑娘。 在画酒疑惑的目光下,珈泽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摇摇晃晃,朝她靠近。 画酒怕他摔倒,想去扶他,却被少年的重量带倒,压在地上。 幸好珈泽及时伸手,垫在她后脑,不然肯定要见血。 庆幸之后,画酒刚想道谢,上方的少年,却忽然倾压下来,不明意味地呓语:“阿酒。” 他的语气,都带着浓浓倦意。 画酒脑子木了片刻,无比震惊看他一眼,心头泛起强烈的恶心感,猝然偏头,避开男人的吻。 珈泽双眼迷离,缓缓漾开笑意。 那笑意格外绝望。 没错,他啊,竟然可耻地妄想着亲妹妹。 醉酒,只是他放纵的谎言。 见画酒毫不犹豫拒绝,珈泽就清楚,自己误会了她在晚宴上的目光。 但他已经无法回头,不妨一错到底。 第84章 珈泽的失态, 令画酒恐惧。 画酒也不知道,眼前究竟是谁。 他还是她所认识的珈泽吗? 她抬手抵住他,侧着头说:“哥哥, 我……我是画酒。我们这样,是不对的。” 少女的声音越来越弱,企图唤醒他的良知。 第107章 然而珈泽紧攥住她的肩,像一只失控的疯兽, 怒极地吼:“我知道你是画酒!求你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他觉得自己快被逼疯了。 珈泽想不通, 为什么上天要这样惩罚他,让画酒成为他的妹妹! 明明,只差一点…… 寻找答案的路途中,珈泽已经迷失几百年。周围所有人,只会以最严苛的标准,去要求他, 要他自行领会。 从没有人告诉珈泽,什么是真正的应该。 应该背后, 又是为了什么。 但现在, 他想问画酒,所有的忍耐约束,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牺牲自己, 成全别人,还是为了漫长的痛苦? 如果知道前路痛苦,知道那不是自己想要的, 为什么还要忍耐着, 踩着刀子走下去呢! 珈泽的眼神,偏执得可怕, 画酒彻底被他的疯魔吓住。 不不不,珈泽哥哥只是醉了! 事到如今,她还在帮他找理由。 看着失控的珈泽,画酒愣愣道:“我……我是你的妹妹。” 不是锦羽,不是任何人。 他不可以对她失礼! 妹妹? 这句话提醒了珈泽,忽然回想起,白日见过的情景。 闲庭中,那两个下士的污言秽语,如同雨后春笋,密密麻麻钻进他脑子里,让他头痛欲裂。 “画酒,我不想变成怪物。” 珈泽目光黯淡下来,撑在画酒脑袋旁的手掌颤抖,声音哑得可怕。 紧张之下,汗珠在少年额边凝现,散发不祥气息。 画酒安慰他:“没关系的。你不是怪物,你是珈泽哥哥。” 她原谅他偶尔的失态。 画酒的大度,没有换到同等对待。 谁稀罕当她哥哥! 珈泽眼尾,是因怒极而不可控制的颤栗。 他没有起身,对着她笑:“不,别叫我哥哥。” “我喜欢你啊。” 珈泽浑身都是酒气,眼神迷蒙,抬指抚过少女的眼尾,“你觉得,除了我,还有谁会喜欢你呢?” 最温柔的语调,说着最偏执疯狂的内容。 喜欢…… 画酒简直不敢相信,这竟然会是珈泽说出口的话! 她脑中嗡然,忽然想起,曾在试炼中见过的“灵”。 “灵”说见过她,画酒当时不解其意。 现在她终于明白,那些隐秘的、不可告人的,原来是珈泽的记忆! 画酒生出深深的无力感。 经历过的所有事,都顺着她的指隙滑过,朝着不可控的方向流去。 珈泽好像,不再是她记忆中的人。 如果哥哥不再是哥哥,那别的人呢? 宴北辰呢,他还会是宴北辰吗? 画酒所有的恨,好像一夕之间,失去着力点。 她什么也抓不住了。 也不知道哪里爆发出来的力气,画酒猛然推开身上人,趁机从侧面钻出,呼吸起伏不平。 珈泽撑住伏案,摇摇晃晃起身,神情执拗,还想过去拉画酒。 忽然狂风掠起,打在他脸上,吹散他所有不理智。 珈泽惊疑转头。 窗扇猛然大开,夜风往屋里狂灌。 窗外一轮皎洁孤月,衬在黑衣少年身后。 “从她身边滚开。” 宴北辰的语气毫无起伏,平静到可怕。 然而画酒却看见,他用弱水箭,指着珈泽! 珈泽彻底清醒,忍下头痛,陡然出剑。 但他的速度慢了一步,宴北辰早就架好的箭,显然要比他快。 出乎两人意料,画酒忽然张开手臂,直接挡在珈泽身前,对宴北辰说:“你不能杀他!” 不止珈泽,他不可以再杀任何人! 闻言,珈泽眼底怔愣,而宴北辰却是愤怒与痛苦。 面对挡在他仇敌身前的姑娘,宴北辰的声音很沉:“你为了他可以杀我,却不许我伤他?” 他气得快要发疯。 画酒苍白着脸摇头,化出神武刀指着他:“离开这里!” 宴北辰擅闯星州,肯定早就被武神侍暗中盯上。 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面对明晃晃的威胁,少年依旧没有放下弓箭,声音阴沉得可怕:“你想杀我,可我回来了,唯一想见的人只有你。我想救你,你却要为了他,用刀指着我?” 他不解至极。 她难道看不到他的真心吗? 为什么要这样! 画酒快要握不稳刀,依旧怒道:“宴北辰,他是我哥哥!” 清醒一点吧,杀了珈泽,谁也救不了他。 “可他没把你当妹妹!”宴北辰不肯退让。 画酒忍无可忍:“住口!” 别再说了别再说了! 为什么非要让一切无可挽回? 珈泽冷眼旁观着两人。 他的眼神没有波澜,甚至不用拔剑,都知道那个惹人厌恶的魔头,此行有来无回。 想罢,珈泽冷笑,对画酒说:“他就是个怪物,你见过谁被弱水箭穿心,还能活下来的?还不动手,你在等什么?” 在等他亲自动手,还是等武神侍呢? 武神侍可是父亲的亲兵,可没他那么好的脾气,一定会一刀一刀,剐了宴北辰。 听见男人的讥讽,宴北辰指腹的弦,越绷越紧。 这一箭出去,画酒的小身板可挡不住,珈泽真是不怕死,还敢激怒他。 但宴北辰心底也有茫然。 比如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活下来。 没人会想到,那支箭穿越时间,射到几十年后,那个无心的宴北辰身上。 面对身后人的冷嘲热讽,画酒几近崩溃。 终于,她咬得发白的唇,开始颤抖:“离开这里……武神侍要来了。” 画酒终究还是心软,将真实危险,告知宴北辰。 两百年前,宴北辰当众刺杀青瑶,星州就加固防卫。 只要有人擅闯,不出半柱香,武神侍就会赶到。 但画酒没想到,宴北辰根本不怕死,也没想逃。 他甚至知道,闯入云水居的一刻,就已惊动护城阵法。 宴北辰早就逃不掉了。 比起危险,画酒的态度,更令他心寒。 时间一点点流逝,直到武神侍包围这里,黑衣少年才收起长弓,束手就擒。 被押走前,宴北辰突兀开口:“画酒,我没有输给他。” 这个他,指的当然是珈泽。 望着少年的黑眸,画酒读懂他未说完的话—— 他没有输给任何人,唯独败给了她。 宴北辰不害怕承担杀死珈泽的后果。 只是因为,画酒不愿意让开,珈泽才能活命。 * 这晚闹剧之后,珈泽和锦羽的婚事,宣布告吹。 在四州眼里,珈泽单方面犯病,放着众人艳羡的婚事不要,执拗退婚。 有星沉言拒绝赤莲的例子在前,大家并没过多惊奇,只当添了个笑话,也就过去了。 “不知洛州作何感想。” 事不关己,他们只想看,星州如何收场,“要是我,我可忍不下这口气。” 上次得罪赤州,这次干脆把洛州也得罪了。 什么神界第一州?简直令人发笑。 至于云水居那晚的事,传出来的,只是星州抓住一个魔族奸细,无论如何拷打,他也不肯认罪。 因为珈泽的事,颜银气得在殿内摔东西,动静闹得很大。 朝鸣殿那头,面对来禀的神侍,星沉言抬起头,疑惑道:“魔头?” 关于那个年轻人的事,他有所耳闻。 忖量一会,星沉言决定唤来画酒,想听听她的看法。 画酒到时,脸色仍旧有些苍白。 面对星沉言的问询,她忽然抬起头,手指捏得发白:“父亲,他是无意的。” 很快她又低下头,“请父亲不要为难他。” 这本来就不关宴北辰的事,对他来说,是无妄之灾。 四周忽然安静,沉默弥漫开来,久到画酒以为,星沉言不会轻饶宴北辰。 直到檀珠转动的声音响起,上方的君王开口:“好,我可以不追究他。” 画酒紧绷的肩头放松下来。 星沉言又说了句意味不明的话:“画酒,父亲一直对你抱有期待,未来的你,要学会取舍。你要走的路还很长,要做的事,也很多。什么该取,什么该舍,不必事事,都需要我来教。” 比如这次,宴北辰就是她该舍弃的人。 他的存在,只会成为她的拖累。 虽然今日的画酒,做了个心软的错误决定,但这无伤大雅,星沉言决定原谅她,并且听她的。 画酒遽然抬起眼。 她不明白。 这该是父亲告诉珈泽的为君之道,为什么要对她说? 画酒心底的慌乱,越来越大。 前世因为懦弱,她不想去参加试炼,被父亲放弃,甚至她流落魔界,他也不闻不问几十年。 第108章 而现在,父亲似乎对她寄予厚望。 这种厚望,却不是画酒想要的。 她只明白了一个悲伤的事实。 果然,世上所有的爱,都是有条件的。 有价值的画酒,才值得被爱。 为什么不能有一个人,无论她做了什么事,有没有符合他的预期,都能无条件偏爱她呢? 如果爱是有条件,那他们喜欢的,只是令他们满意的画酒,而不是画酒本身。 太多情绪堆积在画酒心里。 在她忍不住想出声,发出质问时,星沉言已经不愿多言,闭上狭长的眸说:“回去吧。” 他冷淡的语气,浇灭画酒所有不甘心,只能压住心头难过,逃也似的,离开那座令她压抑恐惧的神殿。 * 颜银那边,无论她再生气,都无法改变既定事实。 订婚宴取消,客人们没必要留在星州,陆陆续续离开。 云渡这次是低调来访,不想惊动太多人。 见颜银正烦心,云渡没向她辞行,准备安静离开。 云渡站上玉台,传唤仙鹤时,一道声音从背后叫住他:“堂叔。” 第85章 云渡回过头, 青瑶缓缓朝他走过来。 她身后没带侍女,显然是想避开人,独自找他。 云渡有些吃惊。 以前青瑶躲他还来不及, 今天怎么主动找上门? 艳阳天下,青裳少女裹着厚厚披风,身体十分孱弱。 云渡知道,她的心疾大概又严重了。 青瑶生了一副好容貌, 即便病容,也难掩清丽。 世人都说青瑶像颜银, 云渡却觉得,此刻朝他走来的人,更像死去的颜楚。 等她走近,云渡低声纠正:“你应称我为父亲。” 青瑶弯起漂亮的眼眸,呵气如兰,说出的话却冰冷:“并没有太大差别。我来找堂叔, 是有一笔生意要谈。从生意的角度,我们是平等的伙伴。” “生意?”云渡更加疑惑。 他和青瑶, 能有什么生意谈? 虽说云渡平易近人, 没什么架子,但乍然被一个小辈支使,难免有些愠怒。 没等他发火, 青瑶抬指压在唇上,示意此处,不便谈话。 云渡满眼疑窦。 青瑶眸子讶然, 表现得比他更吃惊, 用极为意外的口吻道:“事关哥哥和母亲,难道堂叔也不感兴趣?” 听她突兀提及珈泽和颜银, 云渡心底一滞,打量她许久,冷笑问:“你知道些什么?” 青瑶微笑道:“真的要我在这里说吗?” 她环顾一圈,作势要开口,云渡赶紧出声打断:“够了!你找地方谈!” 见云渡松口,青瑶不再为难,悠悠然带路,也不管他有没有跟上。 * 订婚宴取消后,无论颜银如何挽留,洛州王族都愤然离去。 珈泽从小到大没这样任性过,这次不仅拒婚,还在拒婚后不知所踪。 颜银大怒,却找不到人发泄。 尤其是她母族那边,为了参加订婚宴,不辞辛劳从云州赶来,却扑了空。 颜银郁烦至极时,有人找上门。 “母亲。” 门外是画酒。她很少来颜银这里,即使没进去,也紧张得捏紧袖口。 颜银抬眼看去。 少女站在风间,发丝微扬,低声说:“幻思宫那边有事,需要弟子们尽快赶回去。” 言外之意就是她要辞行。 以上是画酒的借口,她只是不想待在星州。 颜银却毫不怀疑,挥手放她离开。 这两日,为了帮珈泽善后,颜银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闲心管其他人。 画酒转身就走。 虽是借口,也非妄言。 幻思宫确实有要务,事关长幽林那批妖兽。 只是正值秋岁,林中瘴气密集,星君们还在商议妥帖方案。 至于宴北辰,星沉言没有为难,单独见了这个他感兴趣的年轻人一面。 被带上朝鸣殿时,宴北辰已经在刑司过了一遍,浑身都是伤,很是骇人。 但他是个很倔的魔头,一双眼睛里,看不出半点屈从的意味。 盯他良久,星沉言轻笑:“你走吧。” 他信守承诺放人,但宴北辰的伤,足够养上好一阵。 后面很长一段时间,画酒都没再见到宴北辰踪影,以为他终于认清现实,回到魔界。 反正得知他无事,画酒也算松了口气。 至于星州的烂摊子,画酒不关心,却也听说,云渡离开时,找到颜银商议。 两人谈话内容不得而知,只知道颜银被云渡说动,为表歉意,亲自送母族回云州。 * 回到幻思宫后,画酒本以为,会有一段安生日子。 结果刚待半月,长幽林妖兽发狂,双眸血红,冲出林伤人。 报信的弟子浑身是伤,差点没命跑出来。他颤颤巍巍,指着长幽林的方向:“那些妖兽……疯了!” 说完这句,弟子失去意识倒下。 星君们大惊。 先是云州妖兽失控,现在长幽林又失守。 事急从权,没功夫再斟酌,当即派弟子入林剿妖。 与恶鬼天坑不同,长幽林地形复杂,又有无辜生灵,无法启动法阵,只能依靠人力斩杀。 这次去长幽林,不同于上次的小打小闹。幻思宫能出动的弟子,悉数出发,大有一举歼灭妖兽的气势。 画酒对地形较为熟悉,负责带领一支小队伍。 来到上次受伤的石阵,画酒不敢掉以轻心,提醒众人,不要踩到石阵。 有了画酒的告诫,几人险险通过。 刚要松一口气,准备深入腹地时,成片的黑色瘴气窜出密林,猝然迎面扑来,根本没给众人反应时间,无法躲避。 在场弟子,都多多少少挂彩。 画酒还记得,出发前星君们反复叮嘱过,瘴气毒性很强,一旦沾染,必须立即退出长幽林,以药泉洗涤伤口。 画酒也受了伤,冷静道:“先退出去。” 这群弟子中,画酒算是入门最早的。 作为师姐,只能忍痛,掩护他们后撤。 最后一个弟子撤退时,不慎踩中石阵死门,将出路彻底封锁,断了画酒的路。 “……” 画酒还没说什么,面对众人指责,小弟子吓得哭起来:“师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画酒捂住半张脸,掌下开始灼痛,指缝渗出血。 她感觉脸颊开始发烫,额上冒出细汗,骨头都快要融化掉。 画酒忍住痛:“你们先离开这里,我去找别的路!” 再耽误下去,都得交代在这里。 不管那些人的反应,画酒跌跌撞撞跑开。 林中妖兽众多,一时半会,根本找不到别的出路。 但她不可能留在原地等死。 画酒提着刀,血在身后滴落一地。 在她脱力前,总算找到一个山洞,暂时藏身。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出不去,还是等死。 画酒将手放下来时,左眼已经模糊,难以视物。 她意识昏昏沉沉,抬起指,燃烧一张求救符,只能寄希望于,附近有同门发现。 * 离开星州后,宴北辰没有回幻思宫。 这半个月,他一直留在外面养伤。 有了大荒的经历,宴北辰不信任何人,受伤也不找医师,全靠自愈。 在报信弟子去幻思宫求救之前,宴北辰就发现不对劲。 他睁开眼,看向长幽林的方向,感受到魔源的气息。 可神界的地盘,怎么会有魔源? 在幻思宫剿妖的弟子赶到前,宴北辰已经先一步入林搜寻。 魔源还没找到,远处发烫的往生骨,引起他的注意。 宴北辰低下头,看向并不存在的第六指。 看上去,画酒又遇到不小的麻烦。 但这次,他才不会管她。 宴北辰自嘲完,头也不回地离开,在他身后,是大片黑色的瘴气,遮天蔽日。 林中瘴气太密,没人发现画酒的求救符,也无法找她。 有人走入山洞时,画酒还没失去意识,费劲抬头看了一眼,人影先是模模糊糊,最后变成清晰的宴北辰。 她低头喃喃:“怎么是你。” 看上去很失望的样子。 或许是等她的珈泽哥哥来救她吧。 宴北辰心头冷嗤,撩起衣袍,蹲在画酒面前,近乎贪婪地打量她,看着她不停流血的眼睛。 别误会,他只是迷路了,不是来救她的。 画酒现在受伤了,连刀都握不稳,看起来好可怜。 她再可怜,也比不上他的痛! 宴北辰内心戏一大堆,画酒根本没指望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洞外传来妖兽震天咆哮声。 宴北辰转头看去,眉目一凛。 那些妖兽,是被画酒沿途洒落的血吸引来的,不断朝着山洞围拢逼近。 第109章 宴北辰没想跑,抬手设下法阵,将洞口封住,让它们无法进来。 妖兽是进不来了,但他们也出不去了。 画酒想,她大概真要死在这里了。 两人被困在山洞。 宴北辰悠闲得多,毕竟他又没受伤,甚至在洞内架火,烤起鱼来。 焦油味充斥画酒每个毛孔,她痛得颤抖,也没有向他寻求帮助。 鱼还没烤好,宴北辰自来熟坐到她身边,随意问了一句:“需要帮忙吗?你求我,说不定大发慈悲帮你。” 按照往常,画酒肯定气愤反驳他一句:“不需要。” 但她现在安静靠在石壁上,气若游丝,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等了一会没动静,宴北辰伸手一捞,她忽然就倒进他怀里,彻底失去意识。 第86章 画酒再度清醒, 心底些许惊奇,发现眼睛不痛了,也不再流血。 她尝试抬手捂住右眼, 左眼顿时漆黑一片,如身处暗雾,捉摸不见。 怪不得不痛了,原来是彻底瞎了。 画酒失落撤开右手, 少年昳丽的脸庞陡然出现,近在咫尺。 “你离这么近干什么?”画酒下意识想退, 被身后石壁挡住去路。 宴北辰神情阴沉,没有回答,仿佛被她谋害了全家一样,眼神恐怖地盯着她,令画酒如坐针毡。 她注意到,他脸色带着不正常的苍白。 本想关心询问两句, 又想起下午,他当着她的面烤鱼的恶劣行径, 顿时气得不想理他。 外面天空黑透, 连妖兽的咆哮,都消失无踪。 面前火堆还在燃烧,宴北辰的鱼, 却不知道丢哪去了。 画酒从没见过他吃鱼,猜想应该是用来,饲喂了别的东西。 算了, 不关她的事。 画酒站起身, 准备离开山洞,宴北辰忽然拉住她:“妖兽还在外面, 别出去。” 他的声音带着浓重倦怠。 画酒回过头,心生疑惑。 奇怪,下午还生龙活虎坐那里烤鱼,现在就虚成这样了? 斟酌之后,画酒决定信他一次,待在山洞里。但也不敢挨着他,提着裙子,跑到少年对面坐下。 画酒充满戒心,担心宴北辰不怀好意,连休息都没敢睡太沉。 火焰摇曳,哔剥作响。 大约夜半时,宴北辰的狐狸尾巴,总算露出来! 画酒敏锐察觉,他正悄悄朝她靠近。 不想打草惊蛇,画酒没有贸然睁眼,警惕注意着他的动向。 这次清剿妖兽,画酒没有穿常服,而是幻思宫的弟子服,浅紫衣裙上,缀着祥云瑞水,轻盈耀眼。 她紧张捏紧手心,少年却没有边界感,越离越近,身上的冰雪气息,似乎都沾染给她。 一般这种距离,不是谋财,就是害命。 在画酒思考,到底要不要“突然醒来”时,宴北辰停了下来,静止良久。 他的打量,令画酒无法忍受,破釜沉舟睁眼后,却看见奇异一幕: 少年低下头,捞起她垂落的衣袖,眼底情绪晦暗。 他俯身,蜻蜓点水,吻了她的衣袖。 画酒彻底僵住。 或许是他刚才的打量过于直白,而现在的行为,又过于诡异。 这一幕的震撼,令画酒脑中一片木然。 静止的时间里,连微弱的风声都消失不见。 少年充沛到无处安放的情感,迅速占满画酒的心。她隐约反应过来,某种被她不停否认过的情绪。 也许…… 画酒意识到,也许宴北辰并没有说谎。 他可能真的喜欢她。 可他是宴北辰,怎么能轻易喜欢她呢? 这种想法,令画酒感到恐慌。 画酒扯回袖子,受惊般斥道:“离我远点。” 不要靠近她。 少女眼中清明,没有半分初醒的惘然。宴北辰不觉讶异,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他病态地安抚道:“别担心。我喜欢你,不会伤害你。” 画酒摇头,想要远离,可身后是石壁,无处可退。 宴北辰以为她不信,执拗重复:“你相信我,没有骗你。” 他真的好喜欢她。 他从未这样喜欢一个人,喜欢到,愿意背弃自我。 因为珈泽的事,他确实挺生气,也阴暗想过报复她。 可他高估了自己。 在画酒面前,他永远只能丢盔弃甲,溃不成兵。 走入山洞时,看着画酒流血的眼睛,宴北辰郁闷地想,干脆折磨一下她好了。 等她忍不住出言求他,那时候,他再矜持考虑,要不要把眼睛换给她。 然而,画酒倒在他怀里的那一刻,宴北辰完全乱了。他明白过来,世上任何东西,都比不上她的安危。 什么赌气,根本不重要。 他不要画酒的悔悟了,也不要她的道歉,决定直接把眼睛挖给她。 换眼过程,需要借用往生骨的力量,等到天亮,他的眼睛,才不会被画酒排斥,安全给她。 “不。”画酒摇头。 她当然相信他啊,可她害怕他的爱。 所有的爱,都是另有图谋。 画酒害怕别有用意,更害怕那些别有用意的人们,轻易看穿她皮囊下扭曲的灵魂,然而扔下她,惊恐逃跑。 她无法承受,再一次被他抛弃。 于是画酒言不从心:“我不相信你!” 她拼命想推开他。 少年纹丝不动,半跪在她面前,用毕生最柔软卑微的姿态,试图靠近她、温暖她。 他固执得可怜。 画酒的每一句厉声斥退,都是他坦诚的喜欢与爱意。 面对重复的病态告白,画酒只想逃得更远。 画酒:“够了!” 他根本不是什么宴北辰! 他肯定也是假的! 爱这么沉重的字眼,他怎么可以,如此轻易说出口? 真正的宴北辰,根本不爱任何人! 画酒含着泪摇头,认真告诉他:“你不可以爱我。你怎么能这样轻易地爱上我?宴北辰是永远不会爱我的,你让我觉得这一切都是假的!”她的语气失控。 或许她早就死在劫雷之下,现在所有一切,都只是幻想。 所以珈泽变得可怕,面前的宴北辰,也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画酒死死盯住他的眼睛,企图从里面发现,他还记得曾经的蛛丝马迹。 然而少年眼中,是清澈的不解与茫然。 怎么会是轻易呢? 她是他第一个背起的人,他记得她曾经凶巴巴的模样,戒备的目光,也记得她眼若繁星,盛满春水的笑。 他们之间发生这么多事,对她而言,一件也不值得记住吗? 画酒的泪,终于大颗滚落。 她只想起,宴北辰带她看过顾州边境的月,行过大荒漫天黄沙。 她记得他教过她箭法,也记得他不在意旁人看法,在雪鸥群里抱起她。 他们也曾有过,那样好的时光。 她还在恨他,她都还没忘记,他凭什么忘得一干二净?! 画酒压抑五百年的情绪,尽数决堤。 无数迹象表明,她正在遗忘他。 因为忘记一个人,会先忘记对他的恨,只记得他的好。 那些美好,让曾经恶劣的宴北辰,在岁月里熠熠生辉,变成画酒一个又一个遗憾。 画酒再也控制不住悲伤,双手紧紧握住少年,神情执拗又认真,眼睛格外明亮:“宴北辰,求你告诉我,你是记得的。” 不要再伪装,我原谅你了。 我只想接受你的道歉,只想接受你的爱。 求求你回来吧! 她如此奢望他的爱。 可它来得太轻易,不是她想要的。 画酒想要的,是那个与她有过同生共死的宴北辰。 为什么现在的他要这么好,好到不像他? 求求你,快记起来,让我有立场去恨你! ……然后再有立场,去爱你。 凭什么她还记得,他却要把她遗忘? 他不可以忘记她! 画酒害怕,那个她所憎恨的邪魔,此生再不会出现。 他怎么可以永远消失? 他还没有还清对她的亏欠,还清她的爱。 他不可以消失! 少年愣住,“记得什么?” 他完全不明白,画酒在说什么。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现在的他,绝不是画酒想见的人。 他已经在她眼前。 但她想见的,又是谁呢? 看上去,少年比她更悲伤无助。 须臾间,画酒眼里的光熄灭了,她无言良久,终于说:“可现在的你,不是我要等的人。” 宴北辰本以为,她想说的是感动。 但画酒痛苦地质问他:“为什么,你不是他?” 宴北辰的眼帘颤了颤,他听到自己用飘忽的声音问:“他是谁?” 第110章 画酒无法解释。 她心里很清楚,那个残暴又恶劣的他,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该高兴才对的。 可是心底仍有痛苦要挣扎,仍有最深层的恐惧,想要表达。 她是这个世界的怪类,再也不会有人,理解她的害怕。 画酒怕,这个世界只是虚假的糖衣,是她死前的幻想。 她怯懦,她软弱。 可宁愿要真实之死,不要虚幻之生。 画酒笑着对少年说:“他是真实,而你是虚幻。” 她的语气那样温柔。 宴北辰根本没听懂。 但他知道,被拿去和任何人比较,都是对自己人格的侮辱。 于是短促轻笑一声,反驳道:“那你又怎么知道,不可以是他为虚幻,而我才是真实呢?” 画酒被他的说辞震惊。 对啊,谁真谁假,重要吗? 也许,人终究会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囚困终生。 画酒也一样。 过去的记忆困住了她。 她付出真心,却没有得到宴北辰同样的真心,这种惨烈的对比,使她不甘,使她痛苦。 画酒曾经拼命欺骗自己,她不需要别人的爱。 后来才发现,她只是用谎言盖住自己的目光,蜷缩在角落,不去看世间美好,这样就不会觉得孤独。 她冷漠又敏感。 内心深处,却一直期待有人,来掀开这层虚假的谎言,笑着告诉她:“别害怕,这世界有人真诚地爱着你。” 画酒期待纯粹的爱,无关她是怎样的人。 爱是世上最不可靠的东西,瞬息万变。 所以她要一次次确定,那些人到底是不是真的爱她。 今日,她好像终于等到这个人,会坚定地、不停重复他喜欢她。 可这个人,绝不可以是宴北辰! 不是因为她讨厌他,而是因为……她绝望地爱着他。 接受现在的他的爱,就要否认过去的他。 而否认过去的宴北辰,就是在否认画酒自己。 画酒做不到! 她拼命说服自己,指着面前的少年崩溃道:“我太了解你了,每个人都只是你的棋子,你的每一步都是算计!告诉我,你这次又想要什么,我直接给你行不行?别再演下去了!” 别再表演他的爱了。 请告诉她,这一切都是他的伪装。 “我想要你。” 宴北辰的眼神格外平静,像一潭死水。 画酒彻底安静。 面对赤诚的少年,她内心的城防,正一寸寸坍塌。 此时,山洞外的天,一寸寸亮起。 少年抬起手,盖在她看不见的左眼前:“别怕,你身体里有我的往生骨,我可以把眼睛给你,不会痛的。” 他以为画酒的颤抖,是在害怕痛。 可画酒害怕的,是他毫无由来的爱。 宴北辰想起,幻思宫多年前的一个秋日,画酒靠在护栏上,颓靡地说:“入秋了,再也不会有花,所有的生命都要枯萎了。” 原来很早之前,他的目光就已经追随她,再也离不开。 山洞内,画酒左眼被盖住,右眼的世界,只剩少年血淋淋的手。 她木然望着他,给不出任何反应。 宴北辰挖出了自己的眼睛,痛到痉挛,没力气再和她争辩,爱与不爱的问题。 他的思绪开始恍惚,对着记忆中颓靡的姑娘,艰难开口:“小帝姬,不要伤心。我学会了苍生术,可以让百花,再次为你盛开。” 刹那间,整个山洞,都被繁花堆满,散发馥郁芬香,盖住一切肮脏血腥。 连偷吃完鱼的赤蛇,都忍不住探头,惊大眼睛,看着遍地的花,高兴地摇尾巴。 苍生术,心中有爱,掌中才能成花。 整个山洞的繁花,都是少年无声的证明。 * 把眼睛换给她后,宴北辰虚弱到极致,再也支撑不住。 画酒惶然起身。 察觉她要舍他而去,倒下前,宴北辰伸出手,狼狈想要拉住她,却被带得单膝跪倒。 画酒身后,少年的手满是血迹,他不甘心问她:“小帝姬,怎么如此狠心?” 为什么还要丢下他? 少年脸色苍白,唯有眼尾是红的。 画酒紧攥住拳,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她无声劝服自己。 宴北辰,是你教得我如此狠心。 如果不对别人狠心,受伤的就会是自己。 少年放弃了问题的答案,叹息道:“小帝姬,就当可怜我。最后一个问题,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在喜欢着谁?” 他的语气虔诚又苦涩,“你的眼睛,从来没有看向过我。” 她看向他的每一次,都像再看另一个人。 或许是虚弱使人敏感,少年仅剩的完好右眼,瞬间溢满悲伤。 画酒没有回答,只想硬下心肠离开。 宴北辰固执在她身后重复:“你在喜欢着谁?” 画酒停在山洞口,脑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曾经宴北辰问她:“是你下的毒?” 再严重的事,他都只问一遍。 因为宴北辰从不喜欢,把同样的问题,重复问两遍。 画酒垂下眼帘,离开山洞。 山洞外面,早就没有妖兽蹲守。 妖兽见无利可图,逃窜到各处,被入林弟子斩杀。 山洞内,所有的鲜花成片枯萎,变得焦黑,如同死去的血液。 宴北辰垂下手,阖上眼帘。 那些他使用苍生术留下的残渣,变成最后一枚丧钉,打进他的右耳。 第87章 山洞外, 画酒并没有离开。 她隐匿气息,抱膝蹲在不起眼的角落,守到黄昏, 直到宴北辰安全离开,才默默站起身。 宴北辰步伐有些不稳,根本没心思,注意周围的不同寻常。 画酒左眼的世界很清亮, 视线落在他离去的方向,直到再也看不见, 才收回目光,抬手盖住左眼,转过身往前走。 只走了两步,画酒就重新停下。 掌下温热的眼睛,仿佛还残留原主人的气息,画酒内心有一瞬震颤。 原来再冰冷的人, 眼睛也是温暖的。 画酒忽然转头,再度看向少年消失的方向, 直到视线逐渐模糊。 除了茂密林木, 那里什么也没有。 画酒在心里无声道歉。 对不起。 可她无法再面对他的好意。 她做不到,憎恨过去的他的同时,还能毫无心理负担, 去喜欢现在的他。 这太割裂了。 画酒想把两者统一,要么纯粹的爱,要么纯粹的恨。 可她发现, 根本做不到。 因为爱与恨, 都真实存在过,都是她无法舍弃的。 幽静的环境里, 偶尔有几声鸟啼。 等到心情重新平复,画酒握紧拳,毅然朝着反方向行去,再不回头。 时间在静默中飞逝,两日后,长幽林的清剿,终于收尾。 大体型妖兽基本都解决完,还剩下的,都是未开灵智的小妖兽,不足为惧。 弟子们的任务完成,如释重负。 星君们不敢松懈,总觉得事情不如表面般简单,还在奔走排查,妖兽异动的原因。 休息够了,弟子们自发举办庆功宴。 “画酒,我们要去云顶穹宫,一起吗?” 同行弟子热情邀请,画酒抬起笑脸看他,眼底是不易察觉的疏离感。 她似乎经过认真考虑,斟酌后才拒绝:“我不去了,你们玩得开心。” 要是仔细观察,会发现画酒眼底没有半分笑意。 画酒看上去性子软,和她相处久了,就会知道,她决定好的事,谁也劝不动。 同行弟子也不纠结,反正画酒也不只对他一个人这样,没什么值得失落难过。 他兴致高昂,忙着招呼其余弟子离开。 这样一来,大家都跑去云顶穹宫,小院中只剩画酒。 四周静悄悄的,天还未完全黑透,垂下一带金黄的光,连接云与水。 枝影横斜的庭院里,少女低着头,借着最后一缕天光,翻开尘封的旧书卷。 她右手握住书卷,左手半成拳,托住右肘,站立风间,像春日抽发的秀致枝条。 凉风拂过,扬起少女垂落的碎发,让她更显清冷,仿佛站在世界之外,与周围格格不入。 画酒并不在意外物,陷进书中一般,格外认真,揣摩书卷上的每一个字眼。 但仔细看会发现,这一页,她始终没有翻动过。 她一直在走神。 风停下的时候,空气变得粘稠凝滞,像被无形大手扼住,连流通都变得困难。 好一会画酒才反应过来,蹙眉抬眼,看向院门处。 碎金从云上坠下来,纷纷扬扬,如花雨落。 看见宴北辰时,画酒下意识将书卷捏得发皱。 第111章 她安静的世界里,除去云卷云舒,多了一个瞎掉一只眼的邪魔。 邪魔是个少年,穿着白底银纹云袍,神情疏淡,唯独左眼变得灰败死寂,再也看不见一丝色彩。 他踏着傍晚余晖,朝画酒走过来,轻车熟路。 如同曾经无数次,他走进她在星州的院子,陪伴她的孤寂。 但这次不同。 宴北辰不是来陪她的,而是想问,上次没有得到的答案。 他是个固执的魔头,不达目的不罢休。 画酒不觉得惊讶,只是放下右手,直白审视过去,没有丝毫闪避。 她知道,这一天终会到来。 或许是质问,又或许是哀求。 无论是哪一个,画酒都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不会感到意外。 然而下一刻,少女水润的乌眸,还是因惊讶而遽然睁大—— 宴北辰揽住她的后颈,一把将她拉过去,另一只手掐住她的脸,偏头亲上,烙下带着蛮横意味的吻,没给对方一点缓冲时间。 这脱离画酒预想过的每一个情境! 她根本不知如何应对。 画酒脊背瞬间紧绷。 被少年触碰的地方,麻麻酥酥的痒。 放开! 她想这样说,但所有呼吸,都被压榨到最后一丝,只能发出意味不明的音节。 因为窒息,少女眼尾染现薄怒,气愤将手抵在他胸前,要把他推开。 宴北辰直接抓住她两只手腕,近乎凶狠地噬咬。 她得感受一下他的痛才行。 画酒猜得不错,来此之前,他想的确实是质问。 只是乍见少女平静的眼,宴北辰心底冒出一个念头,他知道无论什么答案,都不会满足他。 他只想干点让她说不出话的事。 这样她就说不出,令他伤心的话。 宴北辰成功了。 发现无法挣脱,画酒眼中全是愤怒,气得想咬他。 她也真的这么做了。 血腥气瞬间在口腔弥漫炸开。 画酒瞪着眼睛看他,痛没有使宴北辰退却,他反而揽得更紧。 极具侵略性的眼神,绵密的气息,快要将她绞杀。 熟悉的眼神,让画酒恐惧,控制不住轻颤。 等到他终于松开,画酒咳了两声,大口呼吸新鲜空气,腿软到站不稳,下意识扶住少年手臂借力。 等终于找回力气,画酒心中又恨又愧,根本不敢抬头,看他缺失的左眼。 画酒知道,她应该推开他。 不知想到什么,她再度抬头,不知是气的还是憋的,眼尾像兔子一样红。 在少年怔然目光下,她踮起脚尖,回抱住他的脖子,献祭般主动亲上去。 宴北辰被迫埋首,双手无处安放。 他以为会等到一句怒骂,或者一个巴掌。在他准备好迎接时,却等来一个吻,一个意料之外的吻。 他感受到怀中人的颤抖。 她在害怕。 于是他环住她的腰身,手指有些紧绷,眸色沉暗,加深这个吻。 安静的庭院中,天色没入黑暗,他圈着她,两人几乎纠缠在一起。 画酒根本没闭眼,目光直直,停在他脸上。 少年动了情,往日漂亮的脸,昳丽到惊心动魄。 不知过去多久,感觉气氛到了,画酒松开他,退出他的怀抱。 她垂下眼帘,盯着一旁空气。 宴北辰轻轻喘着气,然而下一刻,画酒的话,击碎他所有幻想。 “是不是你得到我的身体,就可以满意,然后不再纠缠?” 她的声音明明很轻,但宴北辰觉得心都快碎了。 在画酒看来,他就是这样的人,因为得不到,才会纠缠不休,追逐不舍。 或许他唯一感兴趣的,只是她的躯体,得到了,自然会离开。 画酒没有注意,少年已经陷入长久沉默。 她孤注一掷般开口:“我理解你,你只是因为没有得到,才把我幻想得很好。” 幻思宫的小院,画酒伸手去解衣带,褪下外衫。 刚进行第一步,她的手腕,就被少年死死握住,越收越紧。 画酒几乎产生错觉,他想把她手腕捏断。 头顶传来隐忍低沉的声音。 宴北辰笑道:“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听到他的笑音,画酒却不敢抬头。 宴北辰的眼睛越来越红。 情至深处,他也只敢在无人之处,像不可见光的小偷,吻了心上姑娘的衣袖。 可原来,他在她眼里,就是这样无耻的人! 他的痛色快要弥漫出来。 宴北辰甚至觉得,今天的耻辱,比当初他告诉她,从大荒出来的条件,画酒莫名打他那几巴掌还痛。 他整个人的灵魂都被踩在地上,反复碾碎,再抛向悬崖,被风吹散。 比挫骨扬灰还痛。 宴北辰赌气般开口:“忘了告诉你,眼睛是我的聘礼,我现在就要去星州提亲,光明正大娶你。” 他向来蛮不讲理。 “不行!” 画酒捂住衣襟,冲动过去之后,心下懊悔。 他们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她不该做出那样的举动,去试探他。 画酒上前两步想追,“你回来!” 但宴北辰已经走远,身后的抗议声,完全撵不上他。 * 本来宴北辰只想气一气她,直到回头发现,画酒根本没追上来。 鬼使神差下,他竟然真的来到星州。 前方云雾缥缈,巨石矗立,上书星州。 白袍神兵五官近乎刀刻般坚毅,个个手持长戟,目不斜视,把守州门。 宴北辰站得挺直,从巨石上移开视线,走到神兵近前:“劳烦通报一声,幻思宫宴北辰,求见天君。” 神兵没有为难,就事论事,拿出玉简传讯。 朝鸣殿内,星沉言抬起头:“谁求见?” 听到宴北辰名字那一刻,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不禁抚额失笑。 有上次教训在前,宴北辰不躲远点,竟然还敢上门,令星沉言吃惊。 为着这份难得的吃惊,星沉言决定给他一个机会。 州门前,清晨的雾渐散,朝霞磅礴泻出,气势恢宏。 神兵收起玉简,面对沉默少年,言简意赅:“稍等。” 燃了小半柱香的时间,天尽头一只白鹤飞来,轻盈落地后,变做广袖长衣的神侍。 神侍嘴角挂着温和有礼的笑,遥遥便道:“小公子,星君此时不便,倒有一局棋,要和小公子探讨,请随我来。” 神侍抬掌引路,带着宴北辰来到一处幽静庭院,古树苍翠,意趣盎然。 来到古树下,神侍挥袖,化出棋盘,恭敬退下。 宴北辰来到棋盘黑子方,刚坐下,原本空白的盘面就出现一枚白子。 宴北辰沉默片刻,随便落下一枚黑子,对面紧跟着就落下一枚白子。 看着棋盘上的两白一黑,宴北辰神情未变。 有意思。 看上去是真要和他下棋。 两人棋艺都不怎么样,只是黑子方招式阴沉,白子方从容克制,也算下得有来有回,让星沉言基本摸清他的来意。 这局棋,直到傍晚才结束。 宴北辰输给星沉言一子。 前者静坐原地,却始终没等来后者,直到第二日午后,才起身离去。 一夜的枯坐,让宴北辰明白,星沉言拒绝了他。 他并不知道,其实星沉言觉得他是个挺有意思的年轻人,上次一见太匆忙,这次可以多聊两句。 但不巧的是,青瑶先一步闯进朝鸣殿。 神侍没拦住她。 “母亲出事了,求父亲相救。” 青瑶步伐慌乱,抬袖平额,眉眼尽是焦灼,对着星沉言盈盈拜倒。 第88章 “怎么回事?”星沉言语气疑惑。 青瑶在下方抽泣, 说颜银去云州,不幸遇到妖兽叛乱。 云州王族喜豢养妖兽,妖兽恨极这些人, 不惜献祭数千魂珠,捏造噬魂境,要困杀云州王族。 身为天君,云渡亲自带兵镇压, 不慎中计,被妖兽抓走。 颜银为了救他, 也一起掉入噬魂境。 “你确定是噬魂境?”星沉言追问。 噬魂境是混沌秘境,是万物伊始,也是万物终结,会不断吞噬里面的神魂,直到一切重归虚无。 青瑶语气坚定:“事关母亲安危,青瑶不敢撒谎。要是父亲不信, 可以传唤云州前来求救的弟子。” 面上不似半点作假。 星沉言低眸审量,没有轻信。 并非他不信任青瑶。 面对突发事件, 下意识怀疑, 只是他思考的习惯。 当然,比起询问别人,星沉言更相信亲眼所见。 大殿一隅, 博古炉无声吐纳着烟雾。 白袍天君抬手一挥,一面巨大黑镜,无光的幽暗, 缓缓展现在两人面前。 第112章 青瑶抬起头, 看见丝丝缕缕的光线,从黑镜中飘逸出来。星沉言抓住它们, 丝线就在他掌心发出红光。 握住那些丝线,星沉言的心一下子坠落谷底。 青瑶所言非虚,在他掌中,确实是颜银和云渡的气息。 星沉言不再迟疑,唤来武神侍看护神躯,召出神魂,要撕开裂隙,跳入噬魂境。 不论过往有何恩怨,他现在都要进去,救出两人。 最快的方法,是将神躯留在噬魂境外,只以神魂进入。 此举风险甚大,稍不留神,神躯受伤,就会强行切断与神魂的牵连。 失去灵力维持,神魂会被永远困在噬魂境中。 武神侍不敢大意,尽职尽责护法。 朝鸣殿中,烟雾袅袅,只剩原地席坐的星沉言,静默的武神侍,以及眼睛红肿的青瑶。 几人周围是巨大法阵,可以阻挡外人靠近。 入境前,星沉言特意叮嘱,要青瑶守住法阵。 青瑶点头应下。 裂隙关闭的最后一刻,青瑶平静收起眼泪,划破手指,看着鲜血凝聚滴落,砸到阵眼之上。 半息后,遇到血腥气,守护法阵飞速沙化,三名武神侍通通警醒。 武神侍还未出声质问,就被大殿突然出现的人,三击斩杀。 那人懒得掩饰,最后一掌,打向中心毫无知觉的星沉言。 受到重击,星沉言遽然睁眸,淅淅沥沥的鲜血喷出,将烟雾都染红。 “你——” 星沉言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向他,话都没说完,不甘心栽倒下去。 在星沉言进入噬魂境后,就发现不对劲。 幽暗中只有混沌,根本没有云渡和颜银的神魂,那些飘出的气息,不过是两个傀儡人偶! 意识到受骗,星沉言当即准备撤退。 可还没来得及离开,神躯便遭受重击,强行剥离。 可笑的是,伤他的人,是他想救的云渡。 除却愤怒,星沉言心底还有微弱的庆幸。 云渡是骗他的,足以说明,颜银并没有遇险。 星沉言倒下前,也觉得自己很可笑。 而对面,云渡一击得手,神情却凝重,对着倒地的人道:“抱歉。” 但星沉言必须死。 云渡返回云州那天,青瑶主动找来,说已经知晓星沉言,动了易储的念头。 青瑶邀请他,联手做局,让星沉言失去说话的能力。 云渡怔愣后,笑道:“堂兄属意谁,自有他的判断。” 意思就是,他不准备插手。 但青瑶好不容易见到他,怎么可能轻易放弃,一声冷笑:“是么。” 她踱步到云渡身侧,声音很低,“可是珈泽哥哥,不是堂叔的亲儿子吗?他——” 话还没说完,青瑶的脖子,便被云渡死死扼住。 男人的力气很大,掐得青瑶整张漂亮的面孔都憋红了。 在掐死青瑶之前,云渡终于恢复理智,将她甩开,威胁道:“阿瑶,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应该清楚。” 青瑶被摔到假山上,后腰剧痛,快要站不直。 这种情况下,她却笑得不能自抑。 阿瑶,真是亲昵的称呼。 云渡第一次这样喊她,只是为了威胁她闭嘴。 笑够了,青瑶看向上方,抬手扇了扇发烫的眼睛,散去热气,满不在乎道:“竟然是真的啊,我不过和堂叔开个玩笑而已。” 她不过诈一诈他。 反倒是云渡的态度,让她确信这个事实。 察觉上当,云渡怒不可遏。 面对他的愤怒,青瑶镇定得多:“堂叔大可以在此杀了我,然后彻底与母亲决裂。” 她话音一转,“哦对,忘了告诉堂叔,我出发前,已经告诉侍女,我要见的人是堂叔,让她去朝鸣殿守着。若是天黑前,我不能安全回去,侍女就会直接禀明父亲。相信到时候,我的死会很有价值。” 只要不是傻子,星沉言顺藤摸瓜,也能查到云渡对亲女儿痛下杀手的真相。 云渡简直不敢相信,这是青瑶说出来的话。 他禁不住问:“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因为我不愿意,让哥哥失去天君之位啊。”青瑶笑容天真。 云渡却清楚,她的笑容之下,全是毒蛇,和死去的颜楚一样。 云渡摇头:“撒谎。” 他根本不相信,青瑶只是为了这个。 “好吧,除了这个,我还想让画酒死。”青瑶不准备瞒他。 青瑶完全不在意,云渡的失望与震惊。 今日说不动他,意味着自己拿不到画酒的神心,只能等死。 不如赌一赌,云渡愿不愿意声名狼藉,带上颜银和珈泽,与她一起死? 最终青瑶占了上风。 毒计她早就准备好,只需要云渡配合。 光有他们两个,可打动不了星沉言。 于是离开那天,云渡以安抚母族为由,劝走颜银。 两人知道,有了颜银,他们才有说服星沉言,进入噬魂境送死的本钱。 朝鸣殿内,看着倒地的星沉言,青瑶得意道:“堂叔你看,我就知道父亲谨慎。要是你当初没有听我的,让人绑着傀儡人偶进去,肯定骗不到父亲的。” 云渡听得脊背发寒。 进入噬魂境放人偶傀儡,牺牲了他整整三十个亲卫。 那三十个亲卫,都是陪云渡一同长大,情同手足。 朝鸣殿内,沉寂无声。 天君遇袭,星州上空,晴日被合拢的乌云遮盖,风起云涌。 半球形的金色护州法阵自动开启,倒扣住整个星州。 * 宴北辰回到幻思宫后,画酒不知他的去向,站在云顶穹宫的朱雀桥发呆。 身后人群熙熙攘攘,吵得听不清。 有姑娘掩唇轻笑,拉画酒裙袖提醒:“画酒,那边有人叫你。” 画酒刚想回头,却看见桥下一道熟悉的身影,顿时不知所措,怔愣当场。 比起画酒的无措,桥下珈泽抬起头,神情格外平静,仿佛此前,什么也未曾发生。 他释然朝她一笑,负剑离去。 但画酒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 等她回神,想起回头时,身后的人群早就远去,让人摸不着头脑。 幻思宫的消息,来得比星州快。 芃羽星君进入长幽林后,找到异动源头,集众人之力成功拔出,发现是魔源。 魔渊释放的魔气,和当年穷奇身上的一样。 幻思宫确定,妖兽失控作乱,是魔族搞的鬼。 此消息一出,点燃战争火焰的苗头。 众人心知肚明,神魔两族,势必要有一场大战,平息怒火。 还没消化完大战将至的消息,星州噩耗来了。 “星州出事了!”报信的弟子神色焦灼。 画酒赶回去时,星沉言已经陷入昏迷,星州全面戒严。 虽说是昏迷,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星州天君被骗入噬魂境,不会再醒过来。 真相将随星沉言的消亡,永世沉寂。 一旦发生不好的事,又找不到源头,神族就会下意识怀疑魔族。 这次也同样。 星沉言遇袭的事,被归结于魔族作乱。 魔界闻风而动,完全没有澄清之意。 听闻神界不振后,集五州之力,在苍野界挑衅。 珈泽临危受命,带兵镇压。 这次讨伐,由星州打头阵。 洛州只想置身事外,以被无由退婚为故,与星州割席。 赤州算是魔后赤莲的母族,本来不想参与,但为了和魔族划清界限,象征性点兵出战。 大战伊始,没人预料到会那样惨烈,后世称这场十年的战役为,苍野之战。 作为赤州小殿下,赤姜前往苍野应战,死在战争的开始。 他自认天赋异禀,力大无穷,直到东骨剑绷出豁口,赤姜才明白,战场的敌人,永远是杀不尽的。 战场像一个可怕阵法,将一切进入的血肉之躯,咀嚼粉碎。 要么比敌人狠,要么被敌人杀,从没有第三条路可选。 力尽倒下时,血泊埋过赤姜的脸。 他是忤逆家里人来的。 可输在这里,他并不后悔。 大英雄最好的归宿,本就是战场。 他的荣光与梦想,会从血中长成参天的树,等待来年,蓬勃生花。 刀戈齐齐刺入胸膛时,赤姜已经感觉不到痛,缓缓微笑,至死也未松开握剑的手。 * 赤州小殿下身亡消息传回神界时,颜银撑住额头,挥退所有侍女。 这段时间,颜银匆忙赶回星州。 她不仅面临星沉言遇袭,陷入昏迷的消息,还要解决,青瑶因离魂草,诱发心疾加重的变故。 真可谓多事之秋。 医师说,青瑶的情况,再不治会有性命之忧。 第113章 颜银问:“有什么办法?” 医师俯首:“需要一颗神心。这颗神心必须是治愈系灵根,纯洁无瑕,最好还服用过离魂草的解药,这样一来,神心就能生出源源不断的血液,清洗青瑶帝姬被毒草损害的神躯。” 医师说完后,颜银陷入长久沉默。 她知道,画酒有这样一颗心。 颜银没有立即同意:“此事容后再议。” 这一拖延,等了整整十年。 苍野之战,魔族如有神助,无论神族如何出招,他们通通能轻松化解,仿佛提前预知。 临近尾声时,星州大败已成定论,意味着神族统治三界六族的时代,彻底过去。 属于魔族的瑰丽篇章,拉开序幕。 要是输了这场仗,珈泽将从天之骄子的神坛跌落。 珈泽处在崩溃边缘。 他不能接受,自己会输的事实。 然而回到星州,迎接他的不是安慰,而是颜银几近疯狂的质问:“告诉母亲,你只能有一个妹妹,你要选谁活!” 第89章 在颜银执拗的目光中, 珈泽看出来,她想选青瑶活。 了悟后,珈泽扯唇, 微笑拂开她拉住他的手,淡然退后,远离数步开口:“母亲想要的,我自然会给。” 珈泽自我欺骗, 似乎站得离颜银远一些,就能彻底撇清, 与她的关系。 他想起十年前。 在云顶穹宫遇见画酒时,他安慰自己,没关系的。 画酒只不过,是他含纳情感的一半生命。 失去画酒,他还可以只当珈泽,当众人眼中的高山远雪。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人生, 本就是不断失去的过程。 无人会想深究,他曾病入膏肓的想法。 可现在连这个, 也被颜银毁了! 他肮脏不堪的身份, 只会令神族耻笑。 珈泽忍不住想,为什么他要以这样不堪的身份存在? 他皱眉看着颜银,直到眼睛干涩发痛。 他恨透这身脏得恶心的血脉。 更恨的是, 哪怕这样恶心的身份,依旧要做颜银的孩子。 他另一半理性的生命,也要失去。 珈泽知道, 自己彻底活不成了。 所以为什么, 他要和画酒,从同一个肚子里爬出来? “母亲, 如果可以,我并不愿意成为您的儿子。”珈泽摇头笑笑,转身离去。 缀满祥云的门扇打开,银袍少年走入晚霞。 水墨山水画间,仙鹤嘶鸣。 望着离去的珈泽,颜银满眼是泪,却没有出言挽留。 仙鹤渐歇时,珈泽提剑来到云水居。 小楼之间,万籁寂静,连往日吵闹的虫鸣,也逐渐止息。 晚间的春风,拂来几缕花香。 珈泽意识到,这里早就没有画酒的踪影。 她逃了。 * 画酒先一步从云水居离开。 无处可去,只能来到长幽林避难过的山洞,抱住自己,无声颤抖。 面前无数个幻影,厉声质问指责她:“为什么这么蠢?你会害死我们的,知道吗!” 这些幻影,和画酒长得一样。 画酒蹲在原地,抱住脑袋大喊:“不要再说了!” 痛到极致时,画酒咬住曲起的食指,将呜咽声悉数吞咽下去,忍不住害怕。 明明早就知道结局,还是要等到最后时刻,才想逃跑。 她知道自己很蠢。 因为心中,总存可耻妄念,所以才蠢到,要去赌人心。 虽然画酒很不愿意承认,但直到今日前,她依旧对颜银,抱有一丝堪称天真的幻想。 她不懂。 为什么已经拿出最大诚意,做出最大努力,生死面前,颜银还是毫不犹豫,要选青瑶活下去? 明明她才是她的亲女儿。 画酒心底清楚,早逃晚逃,区别不大。 自父亲昏迷不醒后,她的处境,就变得糟糕,陷入孤立。 身怀九琉神心,逃跑是没有意义的,珈泽迟早会找到这里。 想到这点,画酒紧紧抱住自己冰凉的身躯。 直到不得不死,才发现,原来自己这么怕死。 山洞中,浊水顺着乳石滴落。 不知过去多久,画酒头顶,出现少年颇为无奈的语气:“怎么这么没用,只会躲在这里哭?” 宴北辰撑住下巴,屈膝蹲在她面前打量。 少女抬起头,眼睛红彤彤的,氤氲着雾气,却没有眼泪打转。 “啊猜错了,原来没在哭。”宴北辰自顾自道。 画酒看着他,惊疑不定。 宴北辰是从魔界来的。 他抬头打量山洞,干燥的上壁变得潮湿,长出一层浅浅青苔,与记忆中的模样,相去甚远。 宴北辰莫名感慨。 画酒有些戒备,将半张脸埋在臂弯,闷声闷气:“你也没地方去了?” 画酒明白,神魔开战,宴北辰身为魔族质子,又在神界待过。 对两族而言,他都是敌人,处境危险。 “对啊,无处可去了,来投奔你啊。” 宴北辰没有反驳,笑出气音,语气满不在乎。 模样惬意到,就算今日天塌下来压死他,他也能继续说说笑笑。 于是画酒终于确信,眼前的宴北辰,也是她穷途末路,幻想出来的人。 如同刚才,无数围着她指责的“画酒”幻影。 他们是她精神崩溃后的产物。 都是假的。 有宴北辰倒霉的幻影陪着,画酒找到某种慰藉,难过都少了些。 她凑近,专注又深情,捧起他的脸: “宴北辰,你说过的,在这世上,你最喜欢我。可我现在活不了了,你愿不愿意,陪我一起去死?” 画酒确实在诱导他。 她知道,幻影是不会拒绝自己的。 他一定会温和朝她笑,然后说一句“好”。 就算是假的,画酒也想听。 所谓败犬相依,不过如此。 她需要一份,足以令她从容赴死的勇气。 可宴北辰回握住她的手:“你会活下去的。” 他的语气十足笃定,像是某种承诺。 画酒神情微动。 眼前的幻影,倒比她想象中,更为真实。 面对无害的幻影,画酒松开手,卸下防备,吐露埋藏很多年的心声:“我以为我会一直恨你,可现在才明白,我只是爱你爱得很痛苦。” 她的笑带着苦涩,“我想恨你的,可你为什么,总是要来动摇我的决心?” 可怜巴巴的语气,像流浪小狗,找不到回家的路。 宴北辰无奈至极。 他看着她的眼睛,明白她又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不存在的人。 这一次,很离奇,宴北辰没有感到愤怒,平静执起她的手。 画酒不解其意。 在她愣神之际,少年握住她的手,极有耐心,用红色的丝带,给她编织平安结。 少年冰凉的指,绕着她的手腕盘旋。 画酒一瞬不敢眨眼,连呼吸都放浅,安静看着他的动作,心飞速沉落倒塌。 她以为,眼前的宴北辰是幻影,直到手腕红色绳结成型。 画酒听见擂鼓般的声音。 世界开始嗡鸣,废墟坍塌后,是飞尘与长久寂静。 编好绳结,宴北辰抬起视线,脸上没什么表情:“这是我母亲教给我的平安结——” 他的声音,与魔界别院中,小哑巴曾在她掌心写下的话语重合。 “——系上平安结,主人会受到福泽庇佑,长乐无忧。” 眼前的少年开口,补齐记忆中,小哑巴天生残缺的声音。 他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 明白一切,画酒动了动唇,发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在宴北辰的注视下,她缓缓抽回右手,死死捂住那道红绳。 少年平静的话语,一遍遍在她脑海中回旋。 “——系上平安结,主人会受到福泽庇佑,长乐无忧。” 画酒肩头颤动,眼眶变得湿润,再也控制不住,任由模糊视线的泪水,一滴滴砸落。 见状,少年慌乱,抬起冰凉干燥的手指,擦去她的眼泪:“你别哭。” 他语气无措。 画酒摇摇头,维持握住红绳的姿势。 她知道,这红绳有一个特殊的接头,一扯就会整条散掉。 隔着五百年光阴,画酒知道,一切都已经来不及。 胸腔难过到仿佛要破碎,痛哭声中,画酒心中裹挟怨恨的疾风,终于停驻。 过去的她,曾无数次质问,宴北辰到底有没有过,半点真心? 失控时,她也试图,通过不断伤害他,从而证明,自己对他而言,是重要的,是不能舍弃的人。 世上怎么会有,她这样别扭的姑娘? 可是,爱因不确定而完整,完美。 她和宴北辰分开时,闹得你死我活,毫不体面。 第114章 重活一世,她又开始算计他,发誓和他老死不相往来,无数次想让他去死。 可宴北辰没死,顽强活了下来。 然而日暮途穷,所有人都抛弃她,她却忽然翻到五百年前,他留给她的礼物。 打开一看,原来是,他曾经真心过的证明。 明明如此割裂,但他们竟然真的是同一人。 他就是小哑巴,他真的爱过她。 困住画酒大半生的难题,终于迎来答案。 她所有的恨与不甘,尽数被填平。 画酒抬起眼帘,朦胧视线中,少年身影从扭曲变得清晰。 她仿佛看见,魔界的小院,他青涩而又绝望,活在另一个人的身份下,怀抱满腔愧疚,将爱意无声说尽。 画酒眼睛通红,眼泪大颗滚落,根本止不住。 她应该早些认出他的。 不过现在也不迟。 虽然末路,但画酒依旧感谢,生命中,他曾真诚过,哪怕刹那。 就算一丝真心,也足够画酒,与过去的自己和解。 最后时刻,她终于能坦然,不再困囿。 宴北辰不知所措,以为又做了什么,惹她不高兴:“我不说话了,你别哭。” 画酒已经安慰好自己。 手腕上的平安结,还带着独属少年的凉意。 看着少年诚恳的目光,画酒破涕为笑。 他的目光那样安静,能从里面,望见星河云影,瑰丽天光。 原来世上真有这么一个人,会在她不断展露尖刺时,仍然袒露拥抱,试图安抚。 闪烁的泪光中,画酒抿唇微笑,无声望向他。 她不想让他一块死了。 宴北辰,我允许你独自活下去,最好活得比所有人都久。 她当然不是原谅他,她只是不想,让世上最好的小哑巴去死。 小哑巴曾为她采果子,摘花,抓兔子。 雨中的庭院,他曾抱起她。 他们曾一起度过最孤独的日夜。 画酒忽然俯身,捧住少年的脸,隔着漫长岁月,吻上他的左眼帘。 她知道,那下面什么也看不见。 她怜他之痛。 画酒温柔地回答,十年前,他在幻思宫小院的问题:“宴北辰,我愿意嫁给你。” 如果她还能活着回来的话。 她要去苍野,等待属于自己的命运,不牵连任何人。 宴北辰并不知道画酒心中所想,只是怔然,任由她俯身,辗转吻到他的唇。 他毫不设防。 但美人的吻总是带毒。 宴北辰眼前的世界,逐渐从清晰,变得模糊扭曲。 意识到不对劲时,他已无力挣扎,惶然倒下。 等他再度醒来,外面已然天光大亮。 山洞内,早就没有少女的身影。 她又一次骗了他。 第90章 苍野一战, 神族战败。 浓雾翻涌的尽头,少女身形单薄,一袭素衣, 步伐不急不缓。 珈泽没有看画酒。 俯眼面对满地残骸,如见蝼蚁,眼中无慈悲无怜悯,只是语气怅惘:“你来了。” 本来他准备, 亲自去找她的。 闻言,素衣少女没有再靠近, 停在他身前三丈远。 玉冠银甲少年,手持浮沉剑。 画酒声音很轻,落到地上:“珈泽哥哥,非要置我于死地,对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画酒觉得问了句废话, 转动手腕,祭出神武刀。 血红神刀光芒沉暗, 未开刃般, 内敛古朴,在少女手中,显得格外沉重。 但画酒稳稳握住了它, 不后退分毫。 珈泽沉默地想,他不想让她死。 可是,他同样不能让她活。 画酒明白他的无言缄默。 有时候她也不解, 为什么她想救的人, 一心只想杀她? 可世上并不是每件事,都非要弄清答案。 少女的眸光, 变得坚定:“不论如何,你是我的亲人,我也曾认真,把你当做哥哥对待。” 或许很多人觉得,她软弱好拿捏。 实际上,她认定坚持的东西,不会轻易改变。 谁背叛她,她绝不原宥,连宴北辰在这里,也是同样待遇。 画酒从未原谅,只是生命尽头,她放过他,也放过曾可笑的自己。 珈泽终于抬起眼,语气轻飘飘的,像是某种嘲讽:“谁稀罕?” 谁稀罕当她的亲人,当她的哥哥? 画酒没有流露不满,提刀划破掌心,以灵力鲜血,点燃沉寂。 神武刀瞬间红得滚烫。 利刃见血,新发于硎,锋芒毕露,带着杀戮与威慑之意。 画酒手心全是血,痛感早就不重要。 她抬眸看向珈泽,神情坚毅,继续未完的话:“我们有着相似血脉,所以我不能允许,轻易被你杀死。父亲昏迷不醒,如果你非要杀我,那么你,也得把命留在这里!” 画酒横刀,劈向珈泽。 火红灵力旋风斩去,催散黑云,如寂寂之灯,照彻天地。 画酒不愿为任何恨她的人去死,也不甘心,用死成全任何人。珈泽也不行。 须臾的静默,刀风斩来前,珈泽举起剑,淡蓝灵力开闸泄去,如游龙入水,迎击火红之凰。 灵力相撞,无异于冷水泼入热油,沸腾灼烧。 一瞬间,像有无数扭曲的灵魂,从地下爬出来,扯着嗓子怪叫。 对死寂的苍野界而言,这不是生机,只代表杀意,涤荡千里。 巨大的冲击,扬起画酒额边碎发。 她咬牙抵住劲波,翻身立稳,又是另一刀,毫不留情斩去,不给珈泽喘息之机。 刀光袭去,珈泽侧身闪过,只堪堪擦中脸侧。 少年生得清润,面庞立时见血。 白玉微瑕,妖冶艳丽。 珈泽擦去脸上血迹。 指腹血红,让他眼底浮现薄怒。 少年跃上云层,举剑俯视下方,不容撼动。 画酒没有贸然追上。 她抬头注意到,上空雷云汇聚,像是某种噩耗的前兆。 劫雷。 画酒握紧神武刀。 但不是她的劫雷,唯一的可能是,这是珈泽的。 画酒觉得有些可笑。 这就是她的哥哥,因为她有九琉神心,治愈系神脉,所以他不惜冒死,也要在劫雷之下,亲手杀她。 想及此,画酒神情难免泄出一丝悲伤,但她很快调整好,变得面无表情。 想要她的命,自凭本事来拿! 画酒举刀斩开云层,直劈珈泽命门而去。 * 两兄妹在苍野交战,谁也没料到,星沉言还会有醒来的一日。 朝鸣殿内,颜银带着青瑶,如往常般,平静守在沉睡的天君床榻。 今日颜银心绪不宁,握着星沉言的手,微微出神。 身后的青瑶出言安慰:“母亲不必过于忧心。若是父亲醒来,肯定也不愿看见,母亲愁眉不展。” 话是这么说,但青瑶心底冷讪,知道星沉言不会再醒来。 颜银垂眸,一日夫妻百日恩,她当然为他的昏迷伤心过。 但这次,她心神不定的原因,不是因为星沉言。 颜银害怕的,是另一件事。回头看向青瑶,少女面庞苍白,带着几分虚弱。 怕她担心,颜银笑道:“母亲没事。” 又顿了顿,“你的心疾,很快会好起来的。” 颜银一直以为,青瑶不知神心的事,也就不愿多言,徒增她的心理负担。 于是青瑶忠实扮演无辜,眼里亮起光芒:“真的吗?” 颜银点头,笑得勉强:“哥哥替你去寻药了。” “我就知道,母亲和哥哥对我最好了!” 青瑶惊喜上前,抱住颜银,佯装完全不懂她笑中的苦涩。 颜银表情忽而凝滞。她迟疑低头,看向自己掌心。 在她手中,男人的手指微动,颜银再也顾不得青瑶,将她推开,凑近星沉言。 望着紧张兮兮的颜银,青瑶眸底闪过一丝不耐,很快又重新收拾好。 颜银总是疑神疑鬼,星沉言神魂都被困在噬魂境,怎么可能醒过来? 然而下一刻,在两人愕然的目光中,床榻上,男人缓缓坐起身。 星沉言面无表情,支起身子,步行至青瑶面前,然后毫不犹豫,掌掴她一掌! 清脆一声响,回彻整个空旷大殿。 青瑶被扇得偏过头去。 摸着发烫脸颊,她不可置信转头,诧异盯着星沉言。 从小到大,没人动过她一根手指头! 星沉言凭什么敢打她! 那一掌,星沉言没用灵力,他气愤,颜银养出一条白眼狼,纵得她无法无天,竟敢伙同云渡,不惜利用颜银,来算计他。 这巴掌要不了青瑶的命,算是全了,彼此八百年的父女情分。 星沉言指着门外,缓缓道:“滚出去。” 第115章 颜银并不知晓内情,为避再起冲突,只能出声,让青瑶暂时避出去。 “是。” 青瑶求之不得,早就不想待下去,红着眼睛,愤怒几乎冲突理智。 背过身,青瑶捂着脸忍耐,劝慰自己,没关系的。 等珈泽带回神心,她再也不用求谁。 等青裳少女离开,殿门重新闭合,颜银才快步上前,质问星沉言,刚醒就打人,发什么疯? 话还没出完,颜银视线中下起血雨。 好多血。 颜银眉梢颤了颤。 她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血。 这些血,都是星沉言的。 朝鸣殿内,素袍天君捂住胸口,大口鲜血涌出,洋洋洒洒,染红衣襟。 他再也站不稳,颓然倾倒。 “沉言!” 颜银赶紧过去搀扶,想阻止他倒地趋势,却被男人沉重身躯带倒。 很多血从他唇角溢出,颜银伸手去捂,却于事无补。 红色液体流过她的指隙。 颜银彻底慌乱。 星沉言却笑了。 他很久没有,从颜银脸上,看见这种神情。 原来她也会担心他。 他没有告诉过颜银,接回画酒时,他就已经知道,珈泽不是他的孩子。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为颜银留足颜面,没有废除天妃。 为着青瑶的去留问题,两人大吵一架。 最终星沉言闭关,放权不管,不见颜银,也不听她任何辩解。 然而此时,望着颜银的眼泪,星沉言嗓音被血堵得嘶哑,还是不甘抬起血指,指着她道:“你不过,仗着我对你的爱。” 所以才不把他当人看,如此羞辱于他。 曾经不能接受的奇耻大辱,生命走到尽头,也该释然了。 星沉言想,就当做,他坏人姻缘的报应罢。 颜银怀中,素袍天君语气落寞:“以后再也不用看见我了,你肯定很开心。” 他的血越流越多。 颜银无措摇头,让他别说话了,想唤医师,来为他止血。 星沉言拉住她的手:“没用的。” 他的目光逐渐黯然,想起进入噬魂境前,与宴北辰的对弈。 按理说,那局棋,宴北辰会赢他半子。 不知出于何种心理,狡黠少年态度一转,没有落子,以灵力幻化出一枚黑子,隔空赠与,权做认输。 他的示好并不惹人厌恶,星沉言大方收下,准备以胜利方去会他时,青瑶找上门。 后来那枚黑子,误打误撞,被他带入噬魂境,成为他的傀儡替身,让他能暂时出来,见颜银最后一面。 星沉言浑身筋脉都断了,等神魂被吞噬殆尽,他终究会死。 “我知道,珈泽不是我的孩子。” “我知道,你一直在骗我,你不想为我抚育血脉,你在恨我。” “……” 他知道很多,她不想让他知道的事。 噬魂境内,漫长的黑暗,完全吞噬星沉言对时间的概念。 他并不知道,距离自己昏迷,已过去十年。 自然也不知晓画酒的事。 星沉言大限将至,用力握住颜银的手,一字一句:“传吾令,册立长女画酒,为星州天君,即日承袭。” 颜银哭着摇头,却被星沉言死死抓住。 在他执拗哀求的目光下,颜银最终含泪点头,答应了他。 得到肯定答复,星沉言终于放心。 他满手是血,望着她的眼睛,不知想探寻什么。 那只染血的手,最终无力垂落。 “星沉言?” 等了很久,那些血开始暗红,颜银才终于回过神。 她轻声喊:“别睡了,醒过来啊。” 从尝试性呼唤,到奔溃地哭喊,颜银毕生想维持的体面,尽数倒在这一日。 侍女惊闻殿内动静,慌忙入内,却无论如何,扶不起瘫软在地的颜银。 颜银抱住星沉言逐渐冰凉的身躯,仿佛没看见周围的人,笑着哄他:“不是想知道我喜欢谁吗?你醒过来,我告诉你。” 她不过赌气,为什么当年,不过问她的意见,就轻易决定要娶她? 她从来没有选择的权力,不过是他们男人之间,交易的商品。 珈泽的事,她想过解释坦白。 然而那时,星沉言已经死心闭关,不愿意再听任何话。 颜银想,未来还有很多时间。 原来,早就到了尽头。 他永远不会,再给她重来的机会。 颜银慌忙抹去眼泪,拿出传音符,声线颤抖:“珈泽,停下来。不要……不要对画酒动手。” * 苍野刀剑相击,基本分出胜负。 云间狂风大作,珈泽杀红了眼,抹去唇畔血迹。 画酒的情况更糟,半跪在地,以刀撑地,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她败局已定,珈泽不介意多给些时间,听听她的遗言。 还未等珈泽走近她,远处熟悉的少年来了,衣袂翻飞,提剑出现在画酒身后。 “又是你。” 珈泽声音嘶哑,眉宇全是冷意,“不自量力,也敢来送死。” 对付宴北辰,珈泽完全没想留情,举剑化出八十一把,迅疾刺去。 那些剑影,被黑衣少年挥剑挡开。 珈泽无声冷笑,身后墨云遮天,金色符文缓缓凝现。 紧要关头,颜银的讯息,总算及时传达。 听到“停下来”的字眼,珈泽就不屑挥剑,斩破身旁金色符文。 符文碎开,颜银的声音,戛然而止。 珈泽眼底毫无动容。 回到星州时,本来他想告诉颜银,他劫雷将近。 可颜银根本没给他出口的机会,一心逼他救青瑶。 所以今日,他也不愿,给她开口的机会。 停下来? 珈泽眼底蔑然,事已至此,他早就不可能收手。 他的内心痛并快意,怀着扭曲的报复心思。 反正苍野之战输了,他无颜回神族。 颜银不过给他一条命,今日悉数还她! 珈泽不再迟疑,举剑引动劫雷,劈往下方。 逆天而为,会不得好死。 但失控的珈泽,不惜逆天而为,也要以命换画酒的心。 紫雷窜来,如同巨剑,将大地和山脉都劈开。 危险中,画酒回头警告:“宴北辰,不要过来!” 在她愤怒的斥退声中,少年抵住剑影靠近,单手以灵力撑开保护罩,挡开倾泻的雷劫。 苍野界,一瞬雪白。 这是飞升劫雷,必须有人以身应劫。 珈泽偷天换日,将劫雷嫁换,妄图诛灭下方两人。 巨压之下,宴北辰的手,瞬间被压垮一大截。 他很快调整好,咬牙挡下,手中的灵力保护罩,愈发硕大。 劫雷被灵力挡住,像个瞎子一般,寻不到人,只能变得更加密集,扩大搜索面。 不断施压,迫使宴北辰单膝跪下,将地都砸出裂纹。 雷云越多,灵罩便越大,几乎盖过半个苍野界。 此时珈泽终于意识到,劫雷好像都杀不死,下面那个怪物。 不过没关系。 他一声冷笑,抬掌催动大地神脉。 浅蓝色的灵力牵引下,苍野地面,寸寸皲裂,引出无数丝线般细碎的灵。 大地之灵,即为神脉。 世上只有神明与近神,能召动神脉。 失去神脉的土地,再也不会孕育出任何生灵。 为了杀画酒,珈泽甚至背弃神族人毕生的信仰,不惜毁灭神脉。 但他不悔。 这世上,他独爱画酒,能同死,自然算同归。 珈泽弃剑,双手结印,金色眼眸寂灭,毫无波澜,一字一顿:“山海雷灵,献神召来!” 这是不世出的神灵,以身召唤。 丝丝缕缕的地灵,凝聚成线,攀扯住画酒的身躯,强行剥离神心,送往神界。 或许是早就麻木,整个过程,画酒没觉得太过痛苦,只是口中不断涌现鲜血,很是骇人。 神心离体后,画酒失去全部灵力,神武刀自动封存。 哪怕到这步,她成为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珈泽依旧不肯放过。 画酒唇齿颤抖,看着紧缚她的灵。 珈泽能召动神脉,俨然迈入半神之列! 捱过这次劫雷,他就能飞升成神。 可他不想成神,只想取她的命。 事情总有相反面。 有人恶之欲其死,自然有人爱之欲其生。 绝境中,宴北辰单手撑住灵罩,另一只手紧紧抱住画酒,任由那些死亡之灵,顺着少女身躯,攀缚上他。 灵罩并没有撑多久,很快崩现第一条细长的纹。 灵罩如同瓷瓶,有了第一条裂纹,就会蛛网般,成倍增长,很快就会整个破碎。 宴北辰意识到这点,支撑灵罩那只手,开始颤抖。 第116章 他双眼血红,知道仅凭这点力量,挡不住神脉加持下的劫雷。 幸好,去长幽林寻找画酒前,他已经安顿好长命与赤蛇,将它们留在魔界林州。 长命格外迟钝,缠在他身边转圈,甩都甩不掉。 于是宴北辰威胁它,再跟着,以后就不要它了,唬得长命耷拉眉眼,哼哼唧唧,跟上两步,又停下来。 为了甩掉它,宴北辰扔了根树枝,让它去捡。没走两步,长命又跟上来。 最后宴北辰骗它玩木头人游戏,走到林州边界,回头一看,它还呆在原地。 看见少年回头,长命高兴得立起耳朵,摇动尾巴,期待他回去奖励它。 然而少年走出长命的视线,再也没有回去。 此刻宴北辰心底却庆幸。 想来那两个蠢货,也不会沦落到饿死,丢他的脸。 他几乎快被劫雷压碎,还有闲心向画酒确认:“你说愿意嫁给我,是不是认真的?” 他追来苍野,竟然就是问这个,画酒气得说不出话。 “反正我当真了。” 宴北辰没指望她的答复。 从林州出发前,他给自己埋下一份礼物,或许永无再见之期。 但留个念想,也很好。 他这一生,最缺的就是念想。 灵罩碎裂前,宴北辰揽住画酒,埋首在她颈间,低声呢喃着,无人能懂的咒语。 珈泽并不在意,那不过是,猎物垂死前的挣扎。 他不信,世上还有东西,能抗住神劫与神脉。 珈泽难得想要嘲讽,还未开口,迷网织成的劫雷下,忽然盛开滂沱绿意。 少年的咒语念完,往生骨盘旋而出。 地面长出大片藤蔓,两者交相缠绕,护住身下一方山河。 须臾之间,遍地春意。 大地重焕生机,填补被珈泽抽走的灵脉。 望着不断生长的藤蔓,珈泽目眦欲裂。 这是苍生术的最高阶。 苍生术法,掌生命之灵。 是最简单的灵术,也是最难的。 成片藤蔓长出,冲破重重劫雷,上接云天,将万物不生的苍野,变成世外桃源。 可宴北辰,分明是一个魔头,怎么可能! 珈泽忍不住上前半步,却被脚底藤蔓,死死缠住,动弹不得。 藤蔓不断延伸,环绕到珈泽身旁,盛开细小粉白的花,从他眼前飞旋而过。 这一刻,珈泽知道,自己彻底输了。 唯一遗憾是,没有带走画酒,留她存活于世,他实在不甘心。 不过再多遗憾,从今日起,从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起…… 再也与他无关。 飞旋的花招摇,无声嘲弄,看啊,你拼命想杀的姑娘,有人用命护住了她。 珈泽不知,该用何种语言,形容此刻感想。 藤蔓缠绕成巨大的笼,将珈泽困在中心。 他垂眸低语,不知在对谁说:“在你还没出生时,我就向神请愿,望你一生顺遂,喜乐无忧。” 酸楚裹挟他整颗心脏。 为什么天意总是捉弄人? 他怎么就忘记了,她不只是画酒,更是他期盼好久,才盼来的小妹妹。 不过珈泽没有时间后悔,他的指尖,开始溃散。 逆天而为的代价,来得这样快。 望着一点点化作齑粉的身体,珈泽大笑起来。 狂风将他破散,最后半张面庞,也与笑音一同消逝。 珈泽就这样死了。 可困境还没有结束。 宴北辰已经是强弩之末。 往生骨是把双刃剑,如同悬崖边的毒草。 被毒草咬一口会死,但与此同时,也能长出飞过悬崖的翅膀。 取与不取,在此一念。 动用它的力量,就要承受它的代价。 它是救赎之道,也是天道的陷阱与锁链,等待时机成熟,天道会彻底清洗,让血脉肮脏的邪魔,永世不得超生。 宴北辰是个惜命的魔头,但凡有别的办法,他绝不会想,以毒止痛。 可现在弱小的他,需要这份力量。 因为死亡的力量,可以让他长出翅膀,带着画酒,飞离绝境。 * 珈泽虽死,他转嫁的劫雷却在,需要有人替他承受。 渡神之雷,除了珈泽本人,谁也不可能活着走出来。 找不到应劫之人,劫雷化为无数利剑,朝下方两人刺去,势必要见血。 灵罩已经碎裂。 宴北辰的剑,断裂后,斜插入不远处的黑土。 他再也没有办法,只好低头,用身躯为怀中姑娘,支起最后一层屏障。 那些渡神的森寒白刃,毫不留情,通通扎进邪魔的身体,重新变成劫雷,肆意流窜,想要撕裂他。 “不要!” 画酒扯住他流泪,“我不需要你的保护!” 可他抱得死紧,恨不得将她融入骨血般,没有松开的念头。 痛到极致时,宴北辰恍然,忆起与画酒初见的场景。 那时他死死攥住她的裙摆,不愿放手,像个固执的可怜虫。 和现在倒是很像。 后来,他想骗回往生骨,费心研究她,诱她动情。 不仅没成功,自己反而倒,先输得一败涂地。 还有云顶穹宫。 妖兽劈来时,宴北辰自己都没想到,面对最讨厌的姑娘,自私如他,会毫不犹豫飞身上前,在少女惊诧的目光下,替她挡下致命一刀。 他终于迟钝意识到,原来不是讨厌,而是喜欢。 迟来的喜欢让他恐惧。 毕竟他此前,已经做了很多,令她反感的事。 带着少年热情,他也想获得她的好感青睐。 在星州追上她时,他捧着以血蕴养的神花,她却毫不留情,踩得稀碎。 还有她射向他的一箭,以及长幽洞穴,好多好多事…… 一点一滴,他都记得这么清楚。 鲜血浸透少年的白衣,他反倒笑起来,额上血珠粘稠透亮,滑过脸颊,如同血泪,滴到画酒被狂风吹乱的发上。 好脏。 宴北辰想擦干净,血却越来越多。 算了。 他放弃了。 过往很多经历,细数一件,都足以令世人惧怕。 可宴北辰既不在乎,也不惧怕。 他以为自己是个异类,直到今日,原来他有害怕的东西。 “别哭啊。” 他声音像只漏风的鼓,手臂抱着她,以身为屏障,将丑恶隔绝在外,不让它们玷污怀中姑娘的眼睛。 他发誓一般,“我会为你挡下这些劫雷。” 他害怕她的眼泪,那让他觉得,比死更难受。 宴北辰黯然地想,他生来就是多余的。父母不要他,连养育他的姑姑,也要抛弃他。 没人喜欢他,更没人需要他。 他生无长物,拼命活下去。 贫瘠的年少时光,他看见遥不可及的瑰丽天光,仰头用手掌接住。 然后,繁亮的星滑落,流过他的指隙。 看着满地余烬,宴北辰便明白,那些美好的东西,终究不属于他。 他只配站在地狱里。 他当然喜欢画酒,也想当豪掷千金的人,引她回顾。 可他的世界空空荡荡,除了自己,什么也没有。 幸好,还有一条性命,可以给她。 “我将性命赌给神明,今日输了,要死在这里。可你还不能死,你要替我去看山川河流,浮生百态。” 少年声音飘忽不定,如同梦呓。 这样的话,不过是绞尽脑汁,想为她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他在神墓留下性命,注定应验诅咒,死在苍野。 所以不必为他感到伤心。 “我答应过你,要保护你的。” 他黑眸水光颤抖,望着怀中姑娘喃喃,“画酒,我爱你爱得好辛苦。下一世,换你先喜欢我,好不好?” 风云际变,日月倒悬。 天地都在被狂风洗劫,除去雷鸣,什么声音都听不清。 苍野下起雨,浇湿每一寸土地。 滂沱大雨夺去少年仅剩的生机,他灰败的眸中,倒映出最后的场景。 场景中,他只用站在原地,说一句喜欢,少女就绽开笑意,冲进他怀抱里,仰起小脸:“我也喜欢你,永远也不会离开你!” 这都是宴北辰幻想的。 可他心满意足,微笑着合上眼。 虽然画酒总不相信,但被她怀疑拒绝的每一次,他都很痛。 那颗不存在的心告诉他,他依然在喜欢她。 不,不是喜欢,而是深入骨髓的爱。 当日在云水居,画酒存心戏弄他:“你有多爱我?” 那时他有自己的骄傲,不肯作答。 而现在,宴北辰终于可以,以行动回答她。 他这样自私贪生的邪魔,已经爱她到,愿意舍却性命,替她死在劫雷之下。 第117章 * 宴北辰合上眼,鲜血已经染红画酒的肩膀。 画酒看着前方,眼眸倒映出,不尽的熊熊业火。 业火蔓延,烧尽苍野的生脉,唯独避开她。 不知看见什么,画酒满脸是泪,终于悲恸出声,伸手回抱住少年。 感受到微弱的力量,百骸剧痛下,宴北辰挤出最后一抹苍白微笑:“这一次,不会再把你抛下。” 他想起了,早就消逝在滚滚红尘的过往。 原来,她早就毫无保留喜欢过他。 他错了。 但这一次,不会再丢下她。 向天借来的五百年,浪费掉四百年,剩下不足百年,去相识相知。 匆忙得,寒雨晚来风。 如果再多一些时间…… 眼皮似有千斤重,宴北辰忍不住想,再多一些时间的话…… 可惜已经没有时间。 第91章 应劫之人身死, 劫雷敛合,天空澄净,云销雨霁, 彩彻区明。 东方泛白,世界重归宁静。 燃烧的业火中,画酒看见的是,她死那日, 苍野灭世的劫雷。 紫雷下,青年抱着她的尸体, 脊背显得单薄。 宴北辰一袭黑衣,在紫雷照耀下,奇异的艳丽。 隔着时空壁垒,他抬头看见画酒,毫不惧怕上空万钧劫雷,眼底是她从未见过的柔情。 第一道雷劈下, 他就直挺挺跪下去,嘴角溢出血丝。 …… 重新睁开眼, 画酒早已泪流满面。 她伸出手, 回抱住少年。 少年躯体冰凉,画酒轻声在他耳边说:“宴北辰,我原谅你了。睁开眼睛看看我, 好不好?” 可少年早就没有生息,不会回答她。 坐在尸山血海中,经历两世堆叠, 画酒想明白很多事。 在苍野时, 小神族拿长戟指着她,他不认识她。 画酒熟识的故知, 早战死在苍野。 而父亲也没有抛弃她,他死在噬魂境。 神界为大局考虑,隐瞒星沉言死讯,秘不发丧。 青瑶她们为了权力,默认这种做法,以星沉言的口吻,放弃寻找,在她们眼中失去神心,默默死在某处的画酒。 空气中飘浮着烟尘与血腥气,画酒困倦得睁不开眼,再也无法抵挡本能,松开抱住少年的手,沉沉合眸,倒在焦黑的土地上。 * 战后第三日,上古战场,尸横遍野。 画酒醒来,推开压在身上的重物,从尸山血海中爬起来,浑浑噩噩前行。 她忘记自己是谁,直到耳边有人问她:“他是谁?” 画酒茫然回头,身后只有尸体,面容模糊不清。 她不记得,只好摇摇头,继续前行。 复行两步,断剑将她绊倒。 那是宴北辰的剑。 匍匐在地时,画酒听见锁链拖行的声音,抬头望向浓雾深处,高大人影不疾不徐,正朝她走来。 那也是宴北辰。 他有往生骨,于是淬净血脉,浴火归来。 可回来的,是一个不再记得画酒的宴北辰。 重活一次,任何多余的情感,都会被往生骨清洗遗忘。 想明白这些,画酒伏在地上,像只颤抖小兽,无声落泪。 她记起少年咽气时,在她耳畔说过的话:“画酒,请不要忘记我。” 因为知道注定被遗忘,所以才不死心,偏要请求。 时隔数百年,画酒后知后觉,在战场失忆醒来,随手推开的人,是她此后终年,一直寻觅不得的少年。 不明前尘后事之时,她也埋怨过—— 因为宴北辰的纠缠,打乱医仙前辈出现的契机,导致她再也没能找到恩人。 而现在,画酒灵台清明,拨开天道故意设下的迷障。 再没有能使她困惑的事物。 大战后的苍野,滚滚狼烟中,朦胧身影穿透白雾,已经能看清面容。 画酒没有抬头,压抑着哭声。 她苦苦寻找的答案,早就来到她身边,温柔注视良久,等待她发现。 原来,宴北辰就是她要找的前辈。 可这一次,她依旧没能救下他。 白雾尽头,熟悉的身影,越来越近,每一步都踩在画酒心上。 画酒知道,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她只能撑起身躯,缓缓爬到,被她推开的尸体旁。 她伸出手,环住死去少年的脖子。 望着熟悉眉眼,画酒心底没有恐惧,只剩游子归乡般的安宁。 怨恨时,画酒想过舍弃他。 可每当想起,他予她如此厚重的爱意,就再也恨不起来。 他不是无名之尸,而是她走到穷途绝境,仍旧爱慕的心上人。 天道费尽心机,想要困杀宴北辰,不惜设下时间陷阱。 虽然细节会有变化,但命运偏离时,冥冥之中的大手,会毫不留情,将它修复,回归原位。 再如何挣扎,也逃不过命运。 唯一的破局之法,在于时间融合。 但这样的契机,比神迹还难得,短暂到如同傍晚夕阳的交界线,稍纵即逝。 等画酒再度记起被她遗忘的少年,一切才能破解。 少年死了,可他给她留下唯一生机,厚重爱意,予她福泽。 于是她终于记得这些。 画酒不再流泪。 她知道,等她离开苍野,身下少年就会消散,融入无情道中,补全世间缺失的法则。 她会忘记关于他的事,忘记故事里他的身影,开始新一轮无解的循环。 可这一次,她不要再遗忘。 她的心上人,带着一往无前的勇气,投向死地。 她会和他一样勇敢。 锁链声愈发清晰,男人如预料般,走到画酒身旁。 画酒没有伸出手,只安静埋下脸,握紧身下少年开始腐烂的掌。 她的眼泪一滴滴砸落,洗尽苍白少年脸上的血迹,还他洁净。 直至身后男人完全走过,画酒也没抬头。 谢谢你,曾厚重地爱过我,如我心悦你一般。 她知晓他一路的辛苦。 这一次,她愿意为他停在这里,不再让他困郁。 这是宴北辰新一轮开始,而她已经走到尽头。 来到故事结局,才等到,与他初见。 于是,只能看他一步步走来,再一步步离去。 不相遇,不相见,不相恋,如此才可不相思,不相欠。 不遇见,就不会再有,下一次彻骨别离。 途径小兽般伏倒的少女后,神情冷漠的男人渐行渐远,没有回一次头。 * 等男人彻底走远,画酒仍旧留在原地。 四周寂静,大音希来。 时隔近六百年,画酒失去意识前,再次听见,脑海中的声音。 那道悲伤的声音问:“我的名字?” 视线模糊不清,画酒扯出笑来。 原来是她心中,幻想出了他的声音。 他是宴北辰,她怎么能忘记他呢。 虽然困难常有,但天道,不该困住她的心上人。 于是,被血水浸泡得松软的黑土地上,画酒抬起眼,一笔一划,在最后一口气咽下前,写下他的名字,写下破解之法。 看着最后一笔落下,画酒笑言:“我记得你。你叫宴北辰,是我最喜欢的人。” 能在尘世中,相逢一场,也算奇迹。 画酒躺进少年怀抱里,笑容恬淡,沉沉睡去。 这一梦,不会再醒来。 她知道,此后余生,不会再有令他为难的人。 没有画酒,宴北辰不会再死。 万千祈愿都太过浅薄,她只祝他,得见长生。 第92章 “我爱你, 画酒。” 宴北辰将少女用力揽在怀中,俯身在她耳畔,借此错开, 她绝望至极的目光,“所以替我去死,好不好?” 他不敢看她。 利刃没入时,一定很痛, 她会用不解痛苦的眼神,哀哀看向他。 于是只能不看。 直到怀中姑娘彻底失去生息, 手臂软软滑下去,宴北辰仍旧维持着拥抱姿态。 明明决定不看,可还是垂下眼,手指近乎痉挛地颤抖。 目光中,少女腕上红绳散开,铃铛从万丈高空摔下去, 四分五裂。 散开的红绳变成红色长发带,婉转飘扬。 宴北辰抬手接住它。 发带上, 附着少女微弱的体温, 可以忽略不计。 宴北辰却觉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想放手。 可最后,还是选择紧紧握住。 长发带是画酒的, 原本是粉白色,层叠的红帐后,她亲手系上他的手腕。 后来宴北辰用鲜血, 染红整条发带, 令它鲜红夺目,璀璨耀眼。 不知想到什么, 宴北辰扯唇笑笑,抱着怀中没有气息的少女,缓缓降落。 周围是神魔的惨叫哀嚎,宴北辰恍若未觉,坐在地上,抓起少女软绵绵的手腕,将红绳重新替她系好。 第118章 进行完这步,他敛起眉心,认真审视一番,终于满意,松了一口气,“这样才对。” 行止有度,不乱分寸。 其实,宴北辰没觉得自己有多伤心。 但那些早就埋进灰里的记忆,猝不及防,就冒了出来。 石牢中,画酒在身后,出言叫住他:“如果,我是说如果。当年是我救你,那么……” 她的语气,充满不安与期待。 宴北辰明白她的欲言又止,知道她想说的下一句—— 那么,你会不会喜欢我? 宴北辰内心很安静,将双眸紧闭的少女拢入怀中,叹气道:“不是不愿意,而是不可以。” 他的道,注定谁也不能喜欢。 喜欢别人,就要付出他的命。可他生来自私,怎么甘心为别人铺路? 宴北辰仰头,看向苍野雷云,语气平淡:“你和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族没有两样,同样冷漠,同样虚伪,对我没有半分好脸色。像你这样生命短暂的花,对我毫无用处。我怎么会放任自己,喜欢一朵注定枯萎的花?” 理智告诉他,不可以。 但爱情本身就不理智。 难过一层层地压了上来。 宴北辰有些喘不过气,他强迫自己开口,只有这样,寂静才不会令他窒息:“你踩碎我的指骨,害我断眉,朝我心上射箭。即便这样,我还是爱你,甚至愚蠢到,为你挖出一只眼,期待你能看见我的真心,为我回眸。可你从来看不见我,只是觉得厌恶。” 他的声音开始哽咽。 可他不能停下。 只有不停地说,才能让他觉得,周围热闹些。 宴北辰早就清楚,四枚丧钉用完,就是别离之期。 他不敢留恋。 情感的代价太过高昂,是邪魔付不起的存在。 可他好像做错了。 因为害怕失去,他已经很久没有抱过她,此刻才惊觉,画酒这样轻,身上全是骨头。 他对她一点也不好,她肯定很恨他。 但他再也无法弥补。 画酒死了,他再也见不到她。 她不会对着他笑,对着他流泪。 这样的念头,一想就停不下来,真是可怕。 黑衣青年不敢细思,他低下头,将她冰凉的身体抱得更紧,声音艰涩,“阿七,对不起。” 对不起,让你流了这么多眼泪。 他懂得她的辛苦,一路走来的不易。 可谁又是容易的呢? 他行差踏错一步,只会万劫不复。 宴北辰害怕画酒的爱。 最绝望的事,即使知道,那是天道为了困杀他的惩罚,也无法逃脱。 他想活,就得杀掉世人。 但世人中,有他无法割舍的存在。 天道用画酒的性命,威胁他妥协。 穷途末路,他们之间,只能活一个,没有转圜。 画酒死之前,只看见他眼中决绝,不知道他无数夜晚的纠结。 连宴北辰自己都不敢相信,最后关头,他真的会选择,让画酒活下去。 他从未喜欢过青瑶,散布与她成亲的消息,不过是为了发动神魔大战,引出天命诛杀劫雷,祭出阵法换心。 当然,除了借助劫雷拿回九琉神心,他还有备选方案。 备选方案就是,把他的心给画酒,开启往生道。 宴北辰身负天罚,注定死在劫雷之下,往生骨本是他逆天改命的机缘。 但他愿意把往生骨给她。 往生骨会为画酒打开时空之门,带她前往新生。 可画酒活下去,他就得输。 苍野的惨叫声,终于逐渐低下去。 “天想要我死,可我不想顺它心意。我或许也并不爱你,只是见不得,你懦弱流泪。” 宴北辰已经等到他的结局,却不肯承认,他输给了可笑的情爱。 心底溢出难抑的可惜。 只差一点,他就能成为,唯一的赢家。 好吧,也不算太遗憾。 整个三界为他殉葬,太值了呀。 而他唯一珍视的姑娘,会得到新生。 虽然他对她一点也不好,总让她失望,总让她流眼泪。 宴北辰温柔望着她:“这一次,我选让你活下去。” 不要在他记忆里流泪了。 那简直比洪水猛兽还可怕。 活下去,去未来,见他的过去。 宴北辰并不知道,他以为死在自己怀中的少女,此刻正站在劫雷之外。 画酒眸中倒映着熊熊业火,隔着五百年光阴,她看着这个,即将应劫而死的邪魔。 她没有挪动脚步。 远处青年埋着头,很是颓废:“别担心,我已经替你见过,那个蠢货啊,实在是很喜欢你。” 或许只有不停地说,才能让他坦然面对死亡。 画酒脸庞滑过两道凉意。 她不再属于这个时空,只是魂体,宴北辰无法看见她。 劫雷声势浩大,第一波就清洗完数十万大军,剩下的相互纠缠,尽数劈在青年身上。 整个苍野亮如白昼,天地间,都被巨大紫昙包裹。 神魔的劫雷一次百道,而这一刻,数百倍的份量,万钧劫雷,尽数劈到宴北辰身上。 几乎与劫雷接触的第一瞬,他就直挺挺跪下去,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仿佛那只是无关紧要的雷,而不是神魔皆恐惧的天命劫雷。 画酒看见,大片大片的血,从青年身下渗出。 失去往生骨加持,万道劫雷下,所有生命,都如蝼蚁般渺小。 宴北辰也不例外。 他脸色白纸一般,身躯也显得单薄,枯草般脆弱。 他现在的模样,实在是很狼狈。 幸好画酒看不见了,不然他还得费力维持。 宴北辰自暴自弃,跪在地上,谁也不看。 那颗总是高傲的头,不得不低下,只盯着怀中早已冰凉的尸体,不肯放手。 画酒眼中,青年背部撕裂出一大道口子,大口吐着血,浑身骨头都碎裂了。 可他还是没有死。 于是又是万道劫雷凝聚,即使用整个三界作陪,也要将他一身肮脏的骨血,尽数清洗。 画酒不知,该如何表达这一刻的情感。 隔着打不破的时空壁垒,她愣愣看着,跪在血泊里的青年—— 青年怀中,是她刚死去不久的尸体。 荒谬又震撼。 画酒心底念头如此明晰:再等一等吧。 很快,这个骨血肮脏的邪魔,就要死在劫雷之下,灰飞烟灭。 世界湮灭时,宴北辰竟然抬头大笑。 他又一次输给了天道。 可是,天道不会再赢得更多了。 毕竟,他已经一无所有。 宴北辰知道,画酒会去见到令她满意的他。 那个他,会捧出真心去爱她。 所有他沉默过的答案,尽皆躺在那里,等待她五百年。 他的一生,总是在等一个,不停与他擦肩的姑娘。 因为将唯一的救命法宝压在她身上,所以肆无忌惮,不害怕她出事。 追逐权力的路上,宴北辰早就忘记,她是他看得比命还重要的人。 他是个出色的阳谋家,可以连自己一同欺骗。 只有一条命,他愿意选画酒替他活。 尽管做了这些,但宴北辰依旧不想解释。 因为未来的他,也不再是他。 他这样小气的魔头,甚至会嫉妒,另一个时空中的自己。 * 看着宴北辰承受的劫雷,画酒终于明白,原本她以为,早就走向巅峰的男人,将唯一的生路捧给了她。 他把死路留给自己,却什么也不愿意告诉她,由着她憎恨他许多年。 画酒眼中蓄满泪水,再也忍不住,想冲过去的念头。 她追逐半生的爱,原来这样简单,躺在记忆之外,等待她五百年。 画酒跌跌撞撞跑过去,心底念头如此强烈。 她不想让他死! 她拼命跑,可始终,跑不到他面前。 这段遥远的路途,是整整五百年,更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生。 宴北辰依旧看不见她。 他满脸血污,失神坐在原地。 像他这样惜命的魔头,牺牲自己之前,当然有过纠结。 他曾杀过好多人,与良善沾不上边,也曾恶劣,践踏她的真心。 他做过太多令她伤心的事,不期待得到任何谅解。 孤独死在这里,才是他最好的结局。 宴北辰久久思索,终于回想起,她最后和他说过的话。 雷声震彻时,画酒蓄着眼泪说:“我再也不要喜欢你了。” 原来是这样啊。 终于想明白难解的题,宴北辰心满意足,抱着少女冰凉的尸体,如情人般呢喃,“他这么坏,你当然要讨厌他。” 往生骨可以挡天劫,也可以保住画酒的命,让她回到过去。 第119章 宴北辰早就明白无解的循环。 他释然地想,如果循环中有她,那一直困在里面,也没什么不好。 又忍不住偏执起来。 以后的他,不会再是他。 她的喜欢与厌恶,都不再与他有关。 “你会见到另一个我。如果可以,千万不要再喜欢他,他不值得你的爱。” 这是宴北辰最后的愿望。 然而他怀中的少女,已经厌恶到,连具尸体也不愿留在他身边,化作雪白的光点,细碎如风,零落飘散,什么也捞不住。 青年再也没有能力,去挽留什么,埋下头,独自呆在劫雷密布,即将毁灭的世界里。 纯白的魂珠从他怀里飞出,在紫雷下显得渺小。 “长命,只剩你陪着我了。”宴北辰眼神黯然,咳出大口的血,声音像破碎的风箱。 这是长命死在大荒时,他留下来的。 已经过去很多年,宴北辰还未丢弃。 魂珠光芒温和照耀着这方天地,宴北辰跪坐其间,不再言语,沉寂等待,生命中最后一波劫雷。 在他安静等待死亡时,画酒回到他面前。 苍野之战是推开时空的大门,那扇门后,历史长河,悲寥而平静。 可是,无论再难,画酒推开了这扇门。 许是上天仁慈,这一刻,时空短暂停滞。 劫雷凝聚在上空,宴北辰抬起头,看见向他走来的少女。 他以为是幻觉,直到少女流着泪喊他。 青年神情凝固片刻,艰难笑言:“别留在这里,你该往前走了。” 前方是新生,有画酒所期待的,不要为他停留。 他这样的人,不值得画酒怜悯。 毕竟,他只会让她流泪,什么也给不了她。 他已经看见结局。 她所期待的,会在未来迎接她。 想到这里,宴北辰心中,漫上浅薄欢喜。 无尽的循环又怎么样? 即使万千次,轮回中有她,他愿去见。 他会在轮回中,爱她千万遍。 他的结局,是死在这里。 但画酒不一样,她该走繁花坦途,不该留在死亡之地。 短暂停滞的时间,再也支撑不住。 头顶雷声隐动,宴北辰坦诚道:“在我爱上你的那一刻,无情道就已走到尽头,我早就输了。” 既然输了,那就要愿赌服输。 那些浓烈的爱恨,注定湮没进波澜无惊的尘世中,再不会被记起。 等了千年的洗髓雷劫,终将成为他的埋骨之所。 他认真对画酒说:“你该离开了。” 画酒猛然摇头,泪流满面。 她看向宴北辰右耳,那里一枚丧钉也没有,如同黑暗中的明灯,照亮她所有不理解。 画酒喃喃:“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所有漏洞与玄机,轻易被击碎。 每当魔开始动情,上天就要惩罚他去见她凛冽的恨,妄图磨灭他所有期待。 天揉碎恨意,平铺满他的一生。 苦涩中,却生长出极致的爱意。 他曾在未来,无数次绝望地爱过她。 画酒绽开笑意:“宴北辰,其实我从未忘记你。” 还有,谢谢你送我一场新生。 他已在红尘中,捧出过他的心。 她再也没有任何理由怨怼。 这一次,画酒不会再把他丢下。 “怎么还不走?”宴北辰不解地问。 画酒笑:“你还在这里,我当然不会离开。” 她愿向死,来见红尘故人。 五百年隔开他们的一生,无数个回眸,都沉寂于山河岁月中。 可是再多离别,终有重聚之日。 “宴北辰,别害怕,我会永远陪着你。” 画酒跪在他面前,想擦去他脸上的血,手却穿过他的面庞,怎么也触摸不到。 画酒怔忪,喃喃问道:“为什么,我们总是在告别?” 天意总将人捉弄,不得不别离。 他却望着她笑:“因为不得不再见,终于等到重逢之期。” 这不是告别,而是重逢。 “我以为,你会恨我多一些。”宴北辰倒是很清楚自己的为人。 然而画酒泪光闪烁,笑着说:“既然是为了爱,又何必怨恨。” 关于情爱,她不说违心之言。 她真的爱他,很爱很爱。 哪怕误会恨极时,也从未喜欢别的人。 画酒眼神温柔:“我已经见过那个很好的你,你为我做的糕点很好吃,送的芙染花,我也很喜欢。” 其实她从来没有选择的权利,一直都是,被命运推动的棋子。 可这一刻,棋子跳出了棋盘。 画酒语气坚定:“我愿意和你,一同去祭,这容不下你的天道。” 你实在不是个好人,可我喜欢你,自然见不得你输。 宴北辰面上松动,接受了她的提议。 头顶最后一波劫雷聚拢,他突然出手,用最后的力量,把画酒推回原本的时空。 看着少女逐渐消失的身影,宴北辰缓缓笑了。 他花了这么大的代价,怎么可能要她留在这里,陪他等死。 他要她活下去。 * 画酒离开后,远处狂风大作,刑灾重新凝聚,站在远处,冷眼打量,这个软硬不吃的邪魔。 宴北辰等了很久,都没等到头顶劫雷劈落。 他知道,刑灾又来了。 罪业失衡,当被诛灭。 无情道身负往生骨,逆天而生,难杀难灭。 为了困住转生的无情道,天道取出时间法则,妄图将他耗灭。 时至今日,宴北辰依旧不觉得,是自己的错。 当然是容不下他的世道有错。 “世上假仁假义太多,我不喜欢。无情不是有情的反面,它就是人性的一种,不该被藏起来。” 他就是他,不可以是任何事、任何人的反面或对照。 送走画酒,宴北辰更固执了。 天道和他斗累了。 他们本是同源,如果可以,天道并不想杀他。 刑灾走过来,身形清冷如鹤,把另一个时空里画酒的选择,告诉了宴北辰。 “在苍野,我给了她一次机会,让她拥有记忆去遇见你,但她拒绝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宴北辰沉默不言。 脸上的血与泪,却将他出卖。 照刑灾所说,堪破循环、拥有记忆的画酒,决计不会输给任何人。 只要她想,她知道所有人的弱点,可以轻松避开一切陷阱。 青瑶、珈泽,多算上一个颜银,也不可能挡得住她的路。 可最后一次必赢的机会,画酒选他赢。 刑灾俯身道:“无情不能带给你想要的,只有毫无保留的爱,可以为你带来生机。所以,你还有什么不明白吗?” 天道第一次,以这样怜悯的视角看向他。 墨云翻涌的天际,隐有金色光芒泄出。 再过不久,那里会天光大亮。 可不是宴北辰的黎明。 他没有抬头,眼底的泪,一滴滴砸下去。 青史书中,她惶惶而来,野闻笔下,他匆匆又去。 总是擦肩,从不曾真正相遇。 朦胧视线中,宴北辰仿佛看见,苍野的焦土,画酒躺进腐烂少年的怀抱里,带着微笑,从容赴死。 其实有件事,宴北辰还没来得及告诉她。 不过,好像也不重要了。 握刀捅进画酒身躯那一刻,宴北辰就清楚,杀死往生骨主人的人,将万劫不复,飞灰烟灭。 劫雷劈下来时,他轻声在她耳边道:“我很愿意,为你承担这份诅咒。” 天道在上,宴北辰愿赌服输,甘愿奉上性命。 这一次,是真的,再没有半分不甘心。 因为,画酒是世上,唯一值得他如此做的姑娘。 第93章 画酒出生前的三百年, 神族内乱。 星州作为神界第一州,首当其冲,血流成河。 老天君与老天妃, 被亲信背叛,双双战死。 作为星州唯一继承人,星沉言被族内不满他的势力追杀,逃亡至友境云州, 寻求庇护。 一路艰险,自不必提。 之所以逃往云州, 是因为云州境内,尚且安定。 储君云渡,不仅是星沉言的堂弟,更是他危难之际,唯一可信任托付的人。 世事难料。 还没等他找到云渡,就被埋藏的追兵重伤。 跌下悬崖时, 星沉言身上附着的银甲,片片剥离。 失去意识前, 他想, 大抵真是时运不济,大仇难报。 他会死在这里,无人敛骨。 或许是列祖列宗的神灵保佑, 星沉言侥幸未死。 他睁开眼,一瞬警觉,发现自己躺在柔软的小榻上, 连手脚都伸展不开。 第120章 清丽的少女面庞, 猝不及防,撞进他视线里。 少女高兴道:“你终于醒啦!我看你伤得很重, 就自作主张,把你带回家了。” 那是少女时期的颜银。 星沉言脑子有些麻。 初醒之时的警惕,忽然间,就忘得一干二净。 在颜银的照顾下,星沉言养好伤,杀回星州,夺回王位。 百年时间,星沉言铁血手腕,清除境内外,所有不安分的势力。 等他坐稳天君之位,立即向云州颜家,正式提亲,以天妃之位求娶。 云州本就是友境,娶颜银对他毫无助益。 更何况,还是个没落氏族的女儿,除了好看,一无是处。 在外人看来,星沉言是被美色迷晕了头。 臣子连番劝谏,试图推举赤州帝姬,以结两州之好。 退一万步,要实在贪恋美色,把颜银娶回来,当个侧妃也行。 但星沉言一意孤行,非要以天妃之礼迎娶。 很多人说星沉言脑子有病,但另一方面,也有很多姑娘,暗自羡慕颜银好命。 星沉言以为,他们两情相悦,才结了良缘。 婚后他才知道,颜银两情相悦的,是他的堂弟,云渡。 大殿寂静,只有高坐王位的星沉言,和下方缄默的颜银。 手握颜银与云渡私下来往的书信,厚厚一沓,星沉言念一封,烧一封。 实际上他就看了第一封。 后面的,拆都懒得拆。 星沉言冷讪:“阿银亲启。” 下一封,又自嘲地念:“阿渡亲启。” 真是亲密啊。 星沉言之所以不再看内容,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在发疯的边缘。 他怕自己控制不住,真把颜银捏死了。 星沉言额上青筋隐现,忍不住想,就算背叛他,也可以用灵术通信。 再多情衷也能表完,还不至于留下把柄。 但他们偏不,就这么愚蠢。 犯蠢就算了,还要把罪证留着,让族中长老抓住把柄,一状告到他面前。 烧的不是信,而是他星沉言的脸啊。 他们两个,简直是把他的脸面,扔在地上践踏啊。 星沉言面上是平静的,只是浑身的骨头,都在隐隐作痛。 “阿银。阿渡。多亲昵的称呼。” 相比起来,颜银就从未这样称呼过他,哪怕是伪装,也不屑。 整整四十二封,星沉言将那些满含爱意的字眼,反复咀嚼了四十二遍! 星沉言此生最恨背叛。 可现在,他最亲近的两个人,同时背叛他。 烧干净所有的信,男人用手撑住额头,眉宇间尽是疲惫:“颜银,我以为你说带我回家,我真的会有家。可你从未说过,你有喜欢的人。” 既然如此,当初为什么要勉强自己,答应嫁给他? 说这话时,星沉言是那样悲伤,那样失望。 但颜银拒绝共情,丝毫不愿理解。 她失态笑起来。 即便那样,仍旧美得张扬。 颜银反问:“你有问过我吗?因为你想要娶我,所以我就得嫁给你。看啊,这就是权力,多么伟大。” 家族为了攀附,故意隐瞒颜银有心上人的事实,逼她嫁去星州。 其中云老太妃,不知出于何种心理,不想云渡娶到心上人,推波助澜,故意拆散。 颜银不能恨生养她的家人,只能将一切不幸,归咎于星沉言的横刀夺爱。 她只憎恨他! “你知道吗,我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救了你。” 颜银冲他笑,自暴自弃,“你知道真相又怎么样呢?你大可与我和离,要是还觉得不满意,杀了我也行。” 星沉言眼眸血红,死死盯着她:“你休想!颜银我告诉你,就算你不爱我,就算你恨我,但这辈子,你也只能和我绑在一起了!” 吵完一架,两人关系,迅速降至冰点。 为了颜银的名声,星沉言秘密处置了告密的长老,对外宣称暴毙。 这时,照顾颜银的星使传来喜讯,说天妃怀孕了。 这个孩子的到来,缓解两人之间的紧张关系。 魔族怀胎需要三月,而神族怀胎需要十年,辛苦许多。 星沉言主动放低姿态,向颜银求和。 他抬起眼:“其实我比你想象中,要更喜欢你。过去的已经过去,为什么不愿意往前看呢?” 也是此时,云州传来消息,云渡继位,迎娶颜楚。 这是云州和颜家对星州天君的补偿,也是他们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阿楚?”颜银根本不相信,抬起泪眼,看向星沉言,“怎么会是阿楚呢?” 作为姐姐,颜银知道,颜楚根本不喜欢云渡。 颜楚一心仰慕的,只是当年流落,客居在颜府养伤的神族青年。 颜楚喜欢的,明明是…… 她怎么会嫁给云渡? 无论再不愿信,事实摆在眼前。 经此一事,颜银彻底死心。 她坚信的爱情,像个笑话。 两人成婚第十个年头,珈泽出生,册立储君。 颜银的重心落到孩子身上,面对星沉言,也能和颜悦色。 星沉言很高兴,满心欢喜,以为两人结了良缘,但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直到画酒的身份被颜楚泄露,他都不敢信,是他最信任的妻子,暗中默许这一切。 颜银讨厌画酒,厌恶到,不愿与他孕育骨血。 自始至终,颜银从未爱过他。 她一直在愚弄他! 顺着这个逻辑查下去,星沉言很轻松就知道,自幼养在膝下的珈泽,也不是他的孩子。 颜银不仅背叛他,还背叛星州天妃的位置,妄图混淆星州灵蕴血脉。 这一点要是被外人知晓,够颜银死一千次! 星沉言出离愤怒,忽然想起前一日,珈泽刚从逍遥墟回来,就迫不及待,要去云州提亲。 星沉言沉默了。 自那以后,他暗定决心,培养画酒。 世事难料,星沉言也没想到,颜银养的好女儿青瑶,会把他害死。 从噬魂境出来时,星沉言全部灵力都被生剥,只好强撑上前,扇了青瑶一巴掌。 他当然也没有告诉颜银,他进入噬魂境,是为救她。 倒下前,星沉言眼前浮现的,是少女笑意盈盈的面庞。 那是他与颜银的初见。 苦海无边,她还对着他浅浅一笑,整个世界都黯然失色。 原来好的开头,并不意味着好的结局。 星沉言闭上眼。 他想,这一次,是真的放弃了。 不是放弃爱,而是放弃,心底可耻的希冀。 第94章 某个寻常午后, 珈泽想起快要被他遗忘的一日。 虽然这很不道德,但姨母颜楚病重去世前,他满怀期待。 因为父亲应允, 从逍遥墟回来,就让他自行挑选储妃。 珈泽做好打算,明日,他就去云州提亲。 终于能实现儿时诺言, 给她一个家。 畅想遥远未来,珈泽整夜未眠。 他还不知道, 那已是他此生,最接近画酒的时刻。 明明,只差一点…… 后来,颜楚死了。 前往云州的人,从他变成星沉言。 接回来的,不再是他表妹, 而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妹…… 画酒回来后,他不敢见她, 留她在外面等了一整日。 他不敢见他的心魔。 那夜, 画酒失态跑出景烟居。 得知这个消息,他好像忘记什么,又好像记起什么。几乎找遍每个角落, 才在莲池,捧起少女苍白的脸。 幸好还来得及,珈泽庆幸一笑。 可他又悲哀认识到, 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赌什么气。 他不想看见她, 又时常想见她。 所以他自作主张,给她选了离他最远的云水居。 * 曾经的往事, 早湮没在无人问津的岁月里。所有人都离开,只有他还困在原地。 珈泽曾试图说服自己放下。 他以为不见她,不问她,就可以忘记曾倾注的感情。 所有人都以为,他很讨厌画酒。连画酒也这样觉得。 珈泽早就忘记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心中只有麻木。 然而云州外祖母的生日宴,画酒喝醉,他还是站在屋檐下,抬手紧握住风铃。 这对风铃,是小时候,他们搬来木梯,亲自挂上去的。 珈泽笑了。 小时候真好,开心便是开心,烦恼便是烦恼,不必伪装。 笑着笑着,他鬼迷心窍,走进画酒的房间。 他觉得自己真是疯了。 其实他没想干什么,只是伸出手,指腹停在她额心半寸之遥。 有时候,半寸就是不可逾越的天堑。 第121章 隔着天堑,珈泽清醒过来。 他再没有靠近她的身份与资格,青瑶发现他时,珈泽落荒而逃。 后来,颜银举办春宴,刺客出现。他下意识上前抓箭,让他彻底认清自己的心。 他的手在颤抖,他的心,也在颤抖。 于是知晓,他竟还是在可耻地妄想! 认出刺客青年时,珈泽快气疯。 他生气的点,甚至不是宴北辰想刺杀青瑶,而是画酒竟然背着他,勾结外人。 明明曾经,他们才是无话不谈的人。 什么时候开始,画酒最亲近的人,不再是他? 嫉妒让他失去理智,于是逼画酒亲自动手。 事后,他很冷静地想,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 他认真设想过无数次,答案是,他依旧会毫不犹豫,救画酒。 无关理智,只是本能。 她是他从小看护长大的姑娘,哪怕意识到被欺骗,还是会下意识上前保护她。 至于青瑶。 他对不起青瑶。 然而周围总有人提醒,画酒只是他的妹妹!甚至连将爱意说出口的权力,都被剥夺。 所有人,所有事,都在无声提醒,只是因为身份,他们才不可以在一起! 珈泽曾以最恶劣角度揣测父亲。 看见自己痛苦,父亲一定很高兴吧。 毕竟,只有父亲知道,他喜欢的人,一直一来,都是画酒。 父亲一生也没得到母亲的心。 所以憎恨世间互相倾慕的眷侣。 星州天君,高高在上,清楚一切,注视一切。旁观者般的恶意,令珈泽如芒在背。 这不是对他的历练,只令他再也挺不直脊背。 令他扭曲。 父亲在逼他。 母亲在逼他。 所有人都在逼他! 与洛州联姻的晚宴结束后,他鬼使神差,走到云水居的小楼前时。 心底甚至是死寂般的平静。 一阵兵荒马乱,看着身下少女,她的眉眼近在咫尺,变得生动。 这样才该是她。 她该是他的未婚妻,而不是妹妹。 他想亲他曾经的未婚妻。 画酒的抗拒,让珈泽意识到,她不愿意。 这个残酷的事实告诉他,他们从未两心相许。 一直以来,都只是他一厢情愿。 他看着她,眼中似有水珠滴落。 回望这一生,他时常迷惘,不知在努力些什么。 在雪域时,他非要拿到最好的浮沉剑,是因为姨母总打骂画酒。 他答应过画酒,要保护她。 要变成最强的人,才有资格保护她。 秘境第二境,他差点就输了。 可因为心中执念,他侥幸逃了出去。 珈泽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后,秘境中的“灵”,学会了他的爱。 用来困住三百岁进入秘境的画酒。 秘境的“灵”失败了。 他也失败了。 画酒一点也不喜欢他,不会为他动容,这个事实令珈泽感到颓废。 在苍野输给宴北辰时,珈泽终于释然。 可他曾经说过的话,都不作伪。 “阿酒,怎么在这里哭?姨父姨母吵架了吗?” “别害怕,等你长大了,我们就可以一直在一起。” 无论画酒记不记得,这都是他对她的承诺。 他成功先她一步长大,可他再也没有立场,去为她遮风挡雨。 幸好,没有人会再知道,他那些龌龊到不能见光的心思。 他想起自己三百岁的事。 那时他因贪玩不用功,被父亲责骂。 又在同一日,随母亲前往云州,参加亲戚的百岁生日宴。 对这位素未谋面的表妹,珈泽完全不上心。 整个宴会他都闷闷不乐,谁也不想搭理。 忽然有人拍了拍他。 珈泽茫然抬头。 小少女趴在他桌案前,眼眸圆润。 她歪头打量他,声音稚气:“珈泽哥哥,你怎么总是不理我?我都叫你好几声了。” 初见时,小少女对他露齿一笑,他灰白的人间,就不再暗淡。 浓墨重彩的心跳下,他认定这就是他要用一生保护的姑娘。 曾经他想保护她。 他愿意用性命保护她。 但前提是,她可以是任何人。但,绝不可以、不可以是他的亲妹妹! 珈泽尝试过欺骗自己,就当画酒还是他的表妹。 世上变心者诸多,不缺他一个。 就当作,当作是他移情别恋。 他们都没错,只是不再合适,要走向属于各自的终点。 他想过放弃,但他实在无法做到,眼睁睁看着她走向别的任何人。 她是他养大的明珠,怎么甘心让给别人? 他望着少女,几欲落泪。 画酒,我憎恨着那个不属于我的你,我甚至憎恨说出这一切的人。 我的爱很病态,可我能演一辈子,你本不必担心。 可前提是,你不能知道这一切。 你若知道了,我一定要杀你的,然后,再自我了断。 所有人都以为他恨画酒的出现,抢走了青瑶的身份地位。 怎么会是恨呢? 那是他被迫停止的爱。 只能身不由己自私,用憎恨的方式去表达,去轮回。 抱歉画酒,毁了你的安稳人生。 可杀你,我不悔。 你的安稳。 需由我的死亡去成就。 这样,我的一生,才有意义,不算白活。 第95章 星州年轻的天君成婚时, 神界四州同贺,仙鸟齐鸣三百日,盛况空前。 走到哪里都避不开, 热闹得令人心烦。 和父君吵完一架,赤莲不服气,跑到人间。 人间比她想象中热闹,到处都是新奇东西。 街市车水马龙, 赤莲守在小摊前。 糖人师傅拿出小勺,将滚烫糖浆浇在平整白台上, 潇洒走笔,游龙就在台面上成型。 赤莲眼眸睁大,闪过惊奇。 画好龙腾,糖人师傅拿出竹签压紧,等到脆时,笑递给面前看得聚精会神的人:“小姑娘, 拿好了。” 闻言,赤莲抬眼盯着他, 眼型是少见的凌厉感。 糖人师傅是个中年大叔, 皮肤被常年日光晒得黝黑,看上去精气神十足。 顾客太多,他生意忙不过来, 根本没在意赤莲的死亡打量,“快拿着啊小姑娘,等会掉了。” 小姑娘? 认真算起来, 她比他姑奶奶的姑奶奶, 还年长出一大截。 但今日赤莲心情不错,不跟他计较, 高兴付了银子。 举着刚买来的糖龙,赤莲步伐轻快,走在热闹街市上。 她根本不在意周围,眯起一只眼,透过间隙,看向火红的太阳,熠熠生辉。 一个不长眼的男人撞到她身上,糖龙一下子掉在地上,清脆碎开。 赤莲低头看着满地残渣,笑意凝固。 见闯祸,白衣公子脸上顿时浮现愧色:“抱歉,姑……” 巫樗话还没说话,脸上就挨了火辣辣一巴掌。 他直接愣了。 根本没想到,长得挺漂亮的小姑娘,下手这么狠! 扇完人,赤莲瞪圆眼睛,气势汹汹。 她不需要没用的道歉。 破坏了她的心情,她就得让他知道,她才不是什么姑娘。 她是他姑奶奶。 巫樗发誓,他这辈子没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人。 原本他对人挺感兴趣,结果刚到人间第一天,就被莫名其妙扇了一巴掌。 巫樗越发觉得,自己逃婚是正确的。 要是他以后的夫人,也像这样蛮不讲理,那还不如找块豆腐碰死算了。 * 说起来,这事还是老魔尊一块心病。 三千多岁的巫樗,还未成婚,放别的魔族身上,孩子都会打酱油。 作为魔界大龄剩男,巫樗愁得老魔尊眼睛冒绿光,每次逮住他,必定数落。 巫樗思想超前,算魔界半个艺术家。 之所以是半个,因为他除了忧郁气质之外,什么特长也没有,灵术也是一言难尽。 他连刚满千岁的萝灵都打不过。 半吊子艺术家故作深沉,对老魔尊说,他天生只适合流浪,娶妻只会绊住他流浪的步伐。 就算娶回家,也只会当牌位,高高供起来积灰。 老魔尊当即气得要用镇纸石砸他,把巫樗吓得落荒而逃,躲来人间。 巫樗算盘打得响,等老魔尊消气,他再回去。 人来人往的街市,等巫樗从被扇的震惊中回神,再想找那个红衣小姑娘算账时,她已不见踪影。 巫樗只好认下哑巴亏。 * 赤莲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接下来的日子,她早把不愉快的人和事抛诸脑后。 第122章 不过她最近又开始郁闷。 她遇到一个比颜银还讨厌的男人。 赤莲去看戏,他要和她抢最好的席位。 赤莲去听曲,他要和她争最佳的位置。 甚至她买个糖葫芦,他都要抢。 赤莲怒而逛青楼,巫樗又出现了。 他要和她抢花魁。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把花魁弹一首曲子的费用,哄抬到八千万两黄金,够买下十座城池。 吓得老鸨直接报官,要把这两个闹事的神经病抓走。 在官兵来之前,赤莲生气要杀人,却被那个讨厌的男人,不由分说拉住手,推开人群跑出去。 对这种敢冒犯她的男人,放以往,最轻的后果都是挖眼睛剁手。 但当两人甩开身后追兵,靠在小巷气喘吁吁,相望大笑时,赤莲心中烦郁一扫而光。 看着面前姑娘笑得张扬生动的眉眼,巫樗觉得自己这段时间真是幼稚,决定把往事翻篇。 但赤莲不这么想。 她找人把他的钱全打劫了,然而佯装不经意路过,被他求助。 赤莲做好前几次无功而返的准备,毕竟巫樗虽然长得像小白脸,但也不可能真是小白脸。 再穷,也不能没志气到找女人开口。 但她高估了巫樗的骨气。 巫樗站在桥下,思考回魔界认错,还是留在人间卖艺糊口,亦或者跳河的艰难抉择。 忽然他眼前一亮,看见桥头的赤莲,盈盈朝她拱手笑道:“这位姑娘,好生面善。” 套近乎的话术烂透了。 但赤莲心情好,弯起眼睛笑他:“富公子潇洒不起来了?” 巫樗握拳掩在唇前,尴尬咳了一声,在赤莲不耐烦要走时,他终于矜持开口,表示自己目前遇到困难,需要她解囊相助。 赤莲来了兴趣,将手臂撑在桥柱上,俯身说:“借钱可以,但你拿什么还我?” 她的话好绝情。 不过两人本来也没什么交情。 巫樗默然。 要钱没有,要人一个。 他身无所长,除了忧郁气质,就剩一张脸能看。 赤莲大发慈悲,表示自己吃点亏,让他当她跟班,然后用从巫樗身上抢来的钱养他本人。 他们一起看戏听书,赛马放舟。 除了偶尔拌嘴,那段时间,是赤莲最轻松的日子。 两人坐在阁楼,下方说书先生口若悬河,赤莲一句也没听,目光平视着空中无物的虚点。 赤莲忽然想分享:“我来这里,是因为有个男人不想娶我,我觉得丢脸。” 以前觉得天大的事,早就成为往事,轻飘飘就说出来了。 巫樗转头,眉眼温和,看着她笑,气得赤莲要以再也不给他钱为威胁。 话还没出口,巫樗正色道:“那是他眼瞎,不如嫁给我。” 巫樗知道自己不着调,三心二意,做事永远只有五分热情。 但他并不后悔出口的话。 他喜欢自由自在,不喜束缚与一尘不变。 但如果未来夫人,是赤莲这样讨厌又有趣的姑娘,那他愿意和她过一生。 赤莲挑眉问:“这是不想还钱了?” 一个凡人,竟然妄想娶她? 开什么玩笑。 可那一刻,赤莲心中竟然生出期待。 或许,嫁给一个凡人,除了被以前的小姐妹嘲笑,其他也没什么不好。 她觉得这真是个不错的主意。 但她故意提醒他:“你可是欠着我五万八千两黄金……” 够买他命了。 巫樗赶紧捂她嘴:“没说不还你钱!” 那一晚,赤莲终于知道,和她结伴一年多的青年,是魔族大殿下。 * 在认识的第三个年头,两人喜结连理。 但对于不知道两人过往的吃瓜群众而言,可谓惊掉下巴的速度。 赤莲以为,两人的感情会一直好下去,在吃喝玩乐中,度过一生。 但她发现,她做不到。 她越发不满意毫不上进的巫樗。 赤莲想当魔后,让巫樗去争。 但巫樗不愿意伤害萝灵,在她多次劝说下,巫樗第一次对她发脾气,愤怒道:“赤莲,她是我妹妹!” 巫樗拂袖而去。 望着离去的青年,赤莲眼底愤然,悉数翻涌变为平静。 他不配成为她的丈夫! 这样懦弱的巫樗。 曾经令人心动的美好,在无数争吵中,变成指责对方的利器。 两人生了嫌隙,巫樗开始夜不归宿。 不过赤莲自信,他根本没胆子去找别的女人。 生下其亚后,赤莲做好决定,将好不容易得来的魔种,种进一旁熟睡的巫樗心里。 魔种是地宫宝库中,戴着面具的方士给她的。 或许是痛,睡梦中,青年蹙起眉宇,却并没有醒来。 魔种彻底没入青年胸膛,赤莲全神贯注,不敢眨眼。 为了压下心底慌乱,赤莲不停告诉自己,她想要的,是有权力的巫樗的爱。 而不是无能的他! 后来,巫樗如她所愿,变成一个野心家。 他浪迹花丛,对待亲妹妹,下手也毫不留情。 解决掉挡路的萝灵,巫樗顺利登上魔尊之位。 可有时,赤莲看着他狠戾含笑的眼,会失神。 真是一点也不像曾经的他了。 赤莲甚至想,如果当初,萝灵没有出事…… 不可以。 她很快回神,如果萝灵不出事,她就当不成魔后了。 赤莲需要做点什么,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她瞄准到,那个被巫樗宠幸的侍女生下的小畜生身上。 把小畜生逼去神界后,赤莲本以为他会悄无声息死掉。没想到他命硬,还得费她心神,细细筹谋。 在她焦头烂额时,神界一个叫赤山的人,前来投奔。 说实话,赤莲甚至不记得他。但有人可用,是好事。 赤莲以魔气感染穷奇,企图栽赃给宴北辰。 可宴北辰还是不死。 在赤山建议下,她在长幽林放置魔源。 后来苍野一战,神族刚愎自用,在赤山的泄计下,魔族赢下此战,终于崛起,势如中天。 好景不长,巫樗似乎觉得专注一件事没有意思,彻底纵情声色,王城逐渐落败。 赤莲心怀怨愤,巫樗却毫不在意。 他四处留情,看着赤莲替他收拾残局,还能笑得没心没肺,根本不关心任何人的想法。 他当然喜欢过她。 可他也会像喜欢她一样,去喜欢别的人。 赤莲见过他坦诚的爱意,两相对比,触目惊心。 她只能咬牙告诉自己,她从未后悔。 有得必有失,这是她想成为魔后,必须付出的代价。 直到被宴北辰算计,关进暗无天日的地牢,巫樗也一次没来看过她。 绝望境地中,那个她无数次尝试弄死的小畜生,最终将毒针,送进她的体内。 或许这叫自食恶果。 虽然当不成魔后,无法继续风光,但赤莲也不太遗憾。 神族都说,她喜欢星州天君,骄傲的她得不到回应,因爱生恨,转而嫁给巫樗。 赤莲知道,根本不是那样。 她才不会委屈自己,因为赌气,嫁给不喜欢的人。 恍然想起,当年为了嫁给巫樗,她在神殿前,跪了三日三夜,接受每个途径神族的异样眼光。 那是她最骄傲的年岁。 可她挺直脊背,毫不后悔。 地牢濒死时,赤莲终于醒悟,曾迁就她的巫樗,真的已经死在千年之前—— 在她将魔种,放进他体内那一刻。 她怪不了巫樗的绝情。 这一切,都是她的选择。 赤莲大口吐出血,染红衣襟,却不再怨毒,扯唇笑出来。 因为她终于可以,去见那个会花着脸,笑着给她画糖人的青年。 那年,他看向她一笑,她的整个世界,天光大亮。 第96章 阿土是个孤儿。 尚在襁褓, 便被亲人狠心抛弃,丢在神界边陲的小土丘上。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一名星州侍女途径, 把阿土捡回去,小猫小狗般养大。 阿土学东西慢吞吞的。 她好不容易学会说话,要喊侍女母亲,却被冷漠制止:“我并非你的母亲, 唤我姑姑即可。” “是。姑姑。” 阿土埋下脑袋,也不敢多问, 为什么别人都有父亲母亲,而她只有姑姑。 但她知道,要是姑姑生气,她就没饭吃了。 像阿土这样灵术低微的侍女,饿肚子是很难受的事。 阿土百岁时,姑姑生了重病, 药石无医。 尽管她认真侍奉,姑姑还是撒手人寰。 面对唯一亲人的离世, 阿土说不上多伤心。 她的情感好像也慢吞吞的。 第123章 认真将姑姑安葬后, 她继承了姑姑的扫帚,成为星州最不起眼的洒扫侍女。 融入群体后,阿土才后知后觉发现, 她和周围人都不一样。 虽然她们也是侍女,不过她们是神族,脖子总是像白天鹅一样伸长, 自带优越感。 而她…… 阿土低头看着足尖, 揉了揉眼睛。 脚下的鞋子,还是姑姑在世时, 帮她做的。 鞋子早都磨破了,裂开的口子,像婴儿在哭泣。 姑姑去世后,阿土还和以前一样呆。 但随着年岁渐长,外貌倒是越发出彩。 不仅周围小厮,连巡逻神侍看见她,都会面露和善,行她方便。 直到那些从不将她放在眼里的侍女,开始恶意针对。 阿土后知后觉,贫瘠中长出的美貌,早已令她成为众矢之的。 侍女们不敢做得太明显,只找些不显眼的地方下手。 阿土陈旧的衣料下,青青紫紫,全是被掐出来的伤痕,很是凄惨。 阿土有苦难言。 虽然阿土早就习惯,受尽歧视的日子。 但偶尔还是会难过。 比如今日,阿土认真干着不起眼的活,在朝鸣殿不远处的空地洒扫。 侍女们又来找麻烦。 用手指戳她额头,骂她是个废物。 阿土不敢反驳。 但这一次,她遇到了小帝姬。 星州的小帝姬,竟会因她一个小侍女被欺负,站出来主持公道。 阿土倍感惊讶,只看她了一眼,便匆匆把头埋下。 小帝姬是她有生以来,见过最漂亮的姑娘。像天空悬挂的绯日,根本不敢直视。 小帝姬年岁也不大,可小帝姬轻飘飘一句话,比她性命还来得贵重。 阿土低着头,忽然觉得,自己鞋子好破。 只好用力蜷紧脚趾,更加不敢抬眼。 但画酒并不在意,赶走那些欺负人的侍女后,甚至拉着阿土一起,坐在台阶上聊天,像久别的老友。 画酒笑着提起,她们额心有同样的朱砂痣,真是有缘分。 听到这里,阿土耳尖悄悄红了,忍不住摸上额心。 其实以前,姑姑总说,她额心的朱砂痣,太过招摇,不是好事。 阿土便下意识认为,它确实是不详的东西。 但今日以后,阿土决定把这颗朱砂痣当成她最宝贵的东西,小心珍藏。 说起来历,阿土格外不安:“ 我是神魔混血,身份低微。除了养大我的姑姑,没人喜欢我。” 画酒忽而变得凝重。 吓得阿土以为,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别紧张。” 画酒很快调整好情绪,微笑着问,“你以后想干什么,成为怎样的人?” 阿土支支吾吾半天,“我……我不知道。” 画酒静默良久。 这一刻阿土觉得自己好没用。 她一定令小帝姬失望透顶。 阿土捏紧破旧的裙角发抖,急得泪珠都快抖落下来。 可不可以再问她一遍? 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一定好好回答。 出乎意料,小帝姬没有嫌恶离开,反而塞了一枚青玉进她掌心:“如果你想学习灵术,可以拿着这枚玉佩,去逍遥墟找我。” 画酒设身处地想了想,等她离开,小侍女大概又要被欺负。 但她不想替任何人做决定,只好多给小侍女一个选择。 是去是留,全凭阿土自己。 “不过,无论如何,你千万不能去苍野。”画酒提醒道。 阿土下意识问:“为什么?” 画酒转开目光,看着远处云层舒卷,模样漫不经心:“因为我有预知能力,那里未来会变得很可怕,去了的话,就回不来了。” 阿土神情顿时变得很紧张,郑重点头。 画酒:“好了,我得离开啦。要是你想清楚,欢迎随时来找我。” 阿土站起身,握紧掌心青玉,眺望远处,素衣少女背着火红大刀离去的背影,如晚霞般耀眼。 * 有画酒的引荐,阿土顺利拜入逍遥墟。 出乎意料,阿土扫地不怎么出彩,但修习一道,却很有天赋。 连早她百年入门的,都被阿土远远抛在身后。 逍遥墟修士众多,不同类别之间隔得很远。 阿土修剑,与画酒没什么交集,只敢在画酒离开逍遥墟时,远远躲在人群里,目送她一程。 但她始终记得,画酒和她说过的每一个字。 后来神魔于苍野开战,星州打头阵,逍遥墟派出弟子时,阿土主动站了出来。 她记得画酒的告诫,也想过事不关己。 “可是,那样的话,我就不是我了。” 阿土脑子很轴。 战场不会对任何人仁慈,无论你再有天赋,实力再强,总有比你更厉害的。 阿土死的时候,并不觉得痛苦。 本来她就是乱世飘萍,无所归依,神魔两界都容不下她。 有幸得了机缘,前往逍遥墟,成为神界弟子,为希望战一场,归葬于这里,她很满意。 阿土不欠任何人,唯独记挂,那个在朝鸣殿前,为她说话的小帝姬。 没有画酒,她早就困于苦厄,死在日复一日的欺凌中,根本没有见识广袤天地的机会。 去奉献,去成全。 想到这里,阿土眸光逐渐黯然。 她还没来得及去报答。 如果上天垂怜,她希望小帝姬能好好活下去。 别的人怎么样,阿土不在乎。 可是小帝姬,一定要长乐无忧。 阖眼时,阿土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 虽然这一生,她鲜少得到过什么,大概也没人会记得她。 但阿土依旧觉得幸福。 * 其实,世上有人记得阿土。 不过那个人,已经先一步离开。 苍野开战之前,萝灵就死了。 她的大半个人生,都活在别人的艳羡中,直到被情蛊困住之前,萝灵一直是天之骄女。 在反复磋磨中,萝灵精神浑浑噩噩,低下头,不知在对谁说:“天生灵骨,有什么好羡慕的。前半生,我困在父亲崇高的期待里,后半生,我困在巫樗最恶毒的诅咒里。别人求之不得的灵骨,对我而言,是最沉重的负担。” 小时候会跪下替她受罚的哥哥,受尽尘世丑恶的风,变得面目可憎,听信赤莲的话,亲手把同心蛊,下到她的食物里。 而情蛊另一头,连着萝灵最厌恶的神族人。 其实巫樗想要魔尊之位,大可告诉她,那样的话,她不会沾染半分。 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呢? 萝灵泪流满面:“你如此恨我,恨不得让我毫无尊严地去死。” 有时她也埋怨父亲。 但想通后,也只能苦笑:“一个离不开神族男人的殿下,怎么可能成为魔界之主?” 所以哪怕父亲知道这一切,也不可能杀了巫樗。 萝灵理解父亲,却不能原谅。 她早就被关得精神失常,临死前,却难得清醒一日。 不见天日的地牢中,萝灵以命断情蛊,动用最后的灵力,却无人可托付。 最终她想到宴北辰:“阿宴,替我去找她吧,我很想她。” 她后悔了。 她不该丢掉她的。 她本是天之骄女,却因神族侍卫,葬送一生。 萝灵怨恨所有人,却在生命最后一日,后悔了。 她以为,她所坚持的骄傲,足以支撑她高昂着头,走向终点,可是…… 或许血脉真是牵绊。 萝灵坐在地牢中,燃烧灵骨,以血脉为引,隔空望着少女额心的朱砂痣。 她伸出手指,却触碰不到她。 她缓缓开口:“有人称我为萝灵姬,有人称我为萝灵殿下。有人称我为姑姑,有人称我为女,为妹。可我想说……” 萝灵将头抵在石壁上,摸着永远无法抵达的距离,口中溢出大量的血。 “我是萝灵,你的母亲。” 第97章 画酒重新醒来时, 天朗气清。 眼前是极为陌生的世界。 不像地狱,更不像天堂。 只是最普通的尘世。 尘世中,人族敢招摇走在魔界的街市, 魔族也能毫无芥蒂,心平气和,坐下与神族饮酒。 好荒谬的场景。 但大家习以为常,仿佛生来就是这样, 不值得大惊小怪。 唯独吃惊的画酒显得像个异类。 日头晒得画酒头痛,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只好漫无目的,走在人间街市,像抹游魂。 忽然肩头一痛,有人迎面撞上。 “画酒!” 头顶爆发男子惊喜的声音,“你怎么在人间?” 画酒愣了片刻,缓缓抬头。 面前朱衣少年面容熟悉, 可画酒再也淡定不下去,眼神惊疑。 第124章 赤姜没察觉她的异样, 还在没心没肺地笑, 追问画酒为什么呆在这里,不回神界。 看着赤姜启合的唇齿,画酒根本没听清他的话, 脑子懵了。 赤姜不是死了吗? 死在苍野之战伊始。 赤姜叽叽喳喳时,一只手伸出人群,朝这边挤过来。 还没看见全貌, 画酒就听到她愤怒的声音:“赤姜, 你磨磨蹭蹭干嘛呢?芃羽星君可是嘱咐过,让我们快点赶回去……” 终于挤到两人面前, 看清赤姜对面的姑娘,锦羽忽然止声,满眼喜色:“画酒!原来你在这里啊!” 她激动上前,一把抱住画酒,“颜银天妃急得到处找你呢!你不知道那架势,把人吓死了。” 颜银慌忙找她? 这下画酒彻底混乱,“她为什么找我?” 锦羽闪过一丝惊讶,目露担忧,摸了摸画酒额头:“不找你才奇怪吧?你可是她最宝贝的女儿。其实和你吵完架,天妃就后悔了。别和她置气了,赶快回星州吧。” 听着听着,画酒愈发惊疑。 接下来,从锦羽口中,她听到一个全然陌生的颜银。 一个与星沉言关系和睦、极为宠爱她的颜银。 画酒听不下去,忍不住打断:“青瑶呢?” 锦羽顿住,转头悄悄问赤姜:“青瑶是谁?” 赤姜想了好半天,“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云州天君的女儿。” 经过提醒,锦羽大悟,连忙应和:“对对对,就是她!” 锦羽面露怜悯,觉得青瑶挺可怜的。 她听说过,颜楚天妃性子暴躁,对待青瑶非打即骂,连幻思宫都不许青瑶来。 更遥远的记忆,是锦羽携使出访云州时,她远远见过青瑶一面。 少女无疑是漂亮的。但或许是被打怕了,看见生面孔,只敢怯懦缩在角落,根本不敢上前。 用锦羽的心里话来说,就是完全被养废了,不会有什么出息。 听见青瑶现如今遭遇,画酒没觉得庆幸,斟酌良久,终于问到更在意的问题:“那,宴北辰呢?” 画酒紧紧盯着两人,不敢错过他们一丝一毫的反应。 锦羽更疑惑了:“谁?” 面对全然陌生的名字,锦羽怀疑自己听岔了。 赤姜倒是若有所思,确定不知道这号人物后,果断摇头:“没听过。” 画酒急了,怎么会没听过呢? 他们都见过宴北辰,一定记得他的。 接下来,画酒急切描述,试图让两人回想起来。 虽然她神色着急,言语混乱。 但他们也没有打断,而是认真听她说完。 “你们想起他了吗?” 画酒艰难说完,目光带着点渴切的希冀。 虽然不忍戳破,但锦羽也不得不说出最残酷的事实:“画酒,我们三人从小一同长大,你的身边,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叫做宴北辰的少年。” 赤姜点头,认同这个说法。 得到答案,画酒失去全部力气,再也不想问任何问题。 两人想劝她回星州,画酒拒绝了:“我现在不想回去,你们不要说在这里见过我。” 她需要静静,谁也不想见,也不想被找到。 锦羽和赤姜虽然担心,但也不好强迫,只能任她离去。 与两人告别后,画酒独自走过很多地方,没有再试图去寻找那人存在过的痕迹。 她心底隐约有个答案。 或许宴北辰真的彻彻底底消失了。 不找,就不会再失望。 她独自拂花酿酒,撑伞走过烟雨江南,攀登上最彻寒的雪山,见雾凇霜云。 她认真地过好每一天。 有时画酒会感慨,原来邪魔死去之后的世界,是这样宁静。 世人遗忘宴北辰,不再记得曾令他们恐惧憎恶的邪魔。 很多年过去了。 只有画酒依旧记得,宴北辰说过的每一句话。 她遵照他的遗言,认真地活,见山川河流,浮生百态。 可她始终感觉,缺了什么。 晨日照暖天光时,画酒站在凉亭,眺望满池夏荷。 清池上,二三鹤影飞过。 沿岸街道,站着无数平凡人。 他们脸上挂着笑,又开始新的一日。 画酒眸光微动,冒出一个荒谬至极的念头。 ——也许,这就是宴北辰为她留下的遗物。一个没有误会,没有委屈与血泪的平凡世界。 一切都回到正轨。 这个世界,是她最满意的世界。 除了没有一个叫宴北辰的人,处处都很好。 * 邪魔死去后的两百年,画酒回到魔界林州。 对画酒而言,魔界承载她无数伤心。 可她还是回来了。 在凉亭看见的人间喜乐,让她想起,业火中见过的孤独少年。 紫雷覆盖下,苍野业火不尽。 画酒不仅看见前世的灭世劫雷,还看见另一重景象——那是少年前往长幽山洞,寻找她前,从林州离开的孤独背影。 时隔两百年,画酒也来到这里。 长命和赤蛇早就离开,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画酒凭借模糊记忆,找到那棵桃树。 宴北辰就是从这里出发的。 想到这里,画酒眼底温柔,望着迎风招摇的繁茂桃树。 她来这里,本来只想坐下,待上一整天,感受少年离去前的孤独。 却意外发现,脚下竟然还埋着法阵。 画酒皱眉退开两步,裙角拂过土壤,桃树下,金色法阵完整露出。 法阵的主人早就死了,却也不是能随意打开的,无声向外倾泻灵力巨压。 带着杀意的凌风刮过画酒周身,忽然停在她面前,变得和煦,温柔绕了过去。 感受到熟悉气息,法阵在画酒面前,自动打开。 这是宴北辰留下的。 画酒眼睫微颤,上前两步。 法阵之下,埋着几坛贴着红纸的酒,每张红纸上,都写着相同字样。 是人间的女儿红。 可宴北辰是个魔头,不会知道人间的习俗。 唯一可能是,两人下界捉拿穷奇时,偶遇的那对新人。 新郎热情留下他们,在小院喝喜酒。 画酒趁机追进新房,宴北辰则留在外面,缠着新郎官。 大概是那时,他知道人间的喜酒,是用来宴请宾客,祝福新人白首的。 画酒心底有些涩,一坛一坛,将它们取出来。 拿酒的过程中,她仿佛看见长命和赤蛇,围着埋酒的白衣少年。他正垂着眼,认真做一件无聊的事。 埋完酒,宴北辰背靠大树,坐了很久。 他终于明白,人族为什么会愿意,花漫长的时间等待酒醒。 因为心存希冀,此后每一天,都不会觉得无聊,只活在美好期待里。 靠着桃树,宴北辰笑了。 可是他知道,他不会等到那一天。 埋下的酒,或许此生,都没有机会再打开。 “有什么关系。”他轻声对自己说。 他在酒上设下法阵,只有他的力量,能打开法阵。 如果这些酒,不能出现在他们的婚宴,那还可以陪他,一同永世沉寂。 总归会有意义的。 宴北辰知道自己会死,还是毅然起身,踏上求死之路。 画酒在燃烧的业火中看见的,就是他从桃树下,离开时的背影。 画酒的手开始颤抖。 她都知道的。 他从不被她理解,却一直包容着她的绝情。 取完所有的女儿红,画酒数了数,一共九坛。每一坛都擦得很干净,保存完整。 红纸上,都是宴北辰亲笔写的字。 他珍重埋下的、毕生最高昂的愿望,仅仅是九坛女儿红。 画酒的眼泪,终于一滴滴砸落。 取完所有酒,还剩下一枚留影珠。珍珠粒大小,待在不起眼的角落。 要是不注意,很容易将它忽略。 画酒半跪在泥地,感觉呼吸都被扼住,还是伸出手,颤抖将它取出。 摆在画酒面前的,就是邪魔全部的遗物。 一个没有他的世界。 九坛女儿红。 以及一枚很小、很小的留影珠。 他以为这些,会令心上姑娘满意。 于是不再牵挂,从容赴死。 第98章 魔界无人之地, 画酒坐在桃树下,哀恸出声。 留影珠被她捏得发烫,烙铁一般。 掌心忽然传出轻微响动, 像是里面的东西要挣脱她。 画酒止泪,打开掌心,滚烫的珠子飞往半空,折扇般展露画面无数。 泪珠悬在下颌, 画酒扶着桃树站起身,仰望那些飞快闪过的情景。 这枚留影珠, 是个跨时间的产物,它真正意义上,串联起宴北辰的一生。 第一幅画,是少年清澈如水的眼。 第125章 他是破庙神像,正温和垂眸,看着雨幕中撑伞行来的少女。 宴北辰没说过, 他到的时候,庙里的神像早就陈旧得碎裂, 只好由他假扮。 神像遥望的地方, 庙门处,少女放下手中纸伞。 她长发微湿,眉眼是晚间的雾, 眸子亮晶晶的。 看见神台上的神像无恙,少女唇角抿出轻微弧度。 虽然现在的她,已不需神像的庇佑, 可还是上前, 虔诚跪坐蒲团。 她离得很近,搞得他的心都悬起, 怕被她识破。 然而少女双眼紧闭,双掌平抵,额碰掌背,认真磕了个头。 她磕头那一刻,把外面细润的雨,带进了他心中——那里本是荒芜,淋完春雨,仿佛埋进去很多有生命力的东西。 大概叫做怜悯。 他一个魔头,竟会生出对旁人的怜悯,荒谬又奇特。 宴北辰才不白占她便宜。 她拜他一次,此后,他佑她一生。 画酒也想了起来,泪中扯出微笑。 然而下一刻,画面继续飞速流转。 神像少年,变成失忆后杀伐果决的青年。 * 青年魔头的弱点,从来就不是弱水箭,唯一能杀死他的,只有天罚。 他的恐惧,源自很久以前,被射过的一箭。 哪怕不再有记忆,依旧切入发肤的痛。 所以在林州,少女握箭扑入他怀中时,那些战栗,都不作伪。 他害怕她,却又想要抱紧她。 当然,比起虚无的害怕,宴北辰更愿意当个恶劣魔头,让别人都怕他怕得要死。 当别人比他更害怕的时候,他也就不怕了。 魔界很多人议论,说他三箭灭两州,狠毒无人能及。 但宴北辰觉得,废物理由就是多。 他一直是个矛盾的个体,拥有治愈系灵根,还能控制恶鬼尸群。 能救人。 但更擅长,也更喜欢杀人。 对待画酒也是如此。 他不想让她太开心。 也不想让她太难过。 他一直以为,多余的关心,不过是他利用她的假身份,对她补偿的怜悯。 他真的尝试过,把她当作真表妹。 面对这个很弱的少女,他了解她试图隐瞒的一切,所以总是游刃有余,带着造物主般的傲慢目光。 宴北辰不喜欢亲近任何人,这与他小时候经历有关。 小时候,他基本处于放养状态,没人管他。断指后,是萝灵姬看他太可怜,才收养了他。 后来他捡到画酒,又把往生骨给了她。 把人带回魔界后,宴北辰开始放养。 心底清楚,有往生骨在,画酒不可能随便死。 不死就行了。 他养人很随意的,就算对待亲表妹,也不会生出更多耐心。 直到他在韩州,意外看见画酒。 脑中的弦紧绷一刻,后知后觉意识到,她真有可能会嫁给别人。 那不行。 至于为什么不行,他认真想了想,要是她嫁给别人的话…… 他是不是,还得连她夫婿一起养? 宴北辰立马否决这个念头。 他才不当冤大头,只能不嫌麻烦,把她带在身边。 乍见他仔细思量、斤斤计较的模样,画酒忍不住伸出手指。 可除了一手寒雾,什么也捞不到。 不知何时开始,画面中,巧舌善辩的青年,变得愈发沉默。 或许是,从她冒着危险,去林州找他开始。 那时候他还骗她,同他一起喝了变质的酒。 宴北辰一直觉得,他的脑子,就是喝那酒喝坏的。 甚至蠢到,想帮她拿回神心,让她一同享受崭新的世界。 而最初对青瑶的兴趣,也源自这颗神心。 因为画酒,他决定提前行动。 他隐约记得,在神界刑罚台,青瑶似乎救过他。 但那也不重要。 她既然救他一次,想必不介意多救他一次。 反正九琉神心,他要定了。 为了不让青瑶生疑,他可以任由她无理,可他并没有允许,她无下限去欺负画酒。 她们在魔界别院争吵时,他冲出去接住青瑶,想的只是,别把神心摔坏了。 等青瑶站稳后,他转眸看向画酒,目光幽怨,心想她怎么这种伎俩都对付不了? 真是白跟在他身边这么久,什么都没学到。 其实他比画酒想象的还要厉害,她想要什么,告诉他,哪怕天上的星辰,都能给她摘下来。 可画酒什么都不想要,她只想要他的爱——那是唯一一样,他给不起的存在。 为了挡天劫,她利用他欢好。 按理说,宴北辰该杀她,但他没有,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画酒被关起时,宴北辰来到赌坊二楼,戴着鬼面具,沉默靠在窗边。 目光投出去,细雨如丝,下在青石街道。 行人无数,整块天幕都灰了,一如他的心情。 不知什么吸引到宴北辰,他静静垂眸。 雨幕中,是一家三口。 男人笑着撑开伞,将妻儿一同笼罩住,任由自己湿了半边肩,漫步在有些陈旧的街头。 宴北辰觉得没意思,抬目远眺,望见竹笼小道,芭蕉叶新。 参差错落的屋檐下,站着更多,像一家三口那样的普通魔族。 他们拥有的很少,却又格外容易满足。 那时候,宴北辰的眼睛还没瞎。 在这平凡午后,想起被关在石牢的少女,他第一次生出悲伤的情绪。 为着与他无关的一家三口,为着尘世间,最平凡的喜乐。 宴北辰愣神间,雨渐渐停了。 街头出现卖花小贩,脸上洋溢着笑,拉着木板车,沿街叫卖。 魔界种不了这么多花,大概是从人间载来的。 一板车五颜六色的花束,吱呀吱呀,轧过青石街头,奔向夕阳沉落的尽头。 直到再也看不见,宴北辰才收回目光。 他甚至在想,自己有没有可能,有一天也走进人群。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掐熄灭。 追族权力的道路上,要么成为别人的垫脚石,要么,就踩着别人的尸体上位。 一旦开始,就没有中途退出的选项。 窗台边的宴北辰知道,他永远也不可能,站到那下面去。 他只会踩着累累白骨,登上顶峰。 再后来,他进入梦中,瞎了一只眼,曾经的惶恐变成憎恶,尽数发泄到画酒身上。 他清楚地感知到,他们不会有未来了。 * 石牢里,少女还没有醒过来,借着微弱的光,他望着她的眉眼出神。 宴北辰的直觉一直很准。 这一次,他隐约感觉到,自己要输了。 输了,就得赔命。 放在以往,无论输赢,都该是很畅快的事情。 反正他没有虚度光阴,付出了一切努力。 但现在,他的胆子似乎缩水了。 宴北辰真切地感受到,他竟然在害怕。 不,那不是害怕。 是恐惧才对。 这种恐惧,让他想紧紧抱住画酒,汲取温暖。 可画酒身上也是冰凉的,她甚至还需要别人去温暖她。 于是他松开她,想起今日,自己又是一身黑衣,几近无声道:“其实,我还是更喜欢穿红色。” 因为想成为,能光明正大喜欢你的顾照寒。 那一刻,宴北辰终于有了决定。 他已经无法回头。 可她还会有更多机会。 此后很多夜晚,他们日日同榻而眠,所有的交流,只为融合往生骨。 过程无疑是痛苦的,但面对未知结局,他在陪她一起痛苦。 赢了,他们一起赢。 输了,让他一个人输。 宴北辰不想解释什么。 在未知结局的情况下,他宁愿让她恨他。 起码这样,她会想要活下去,而不是和他一起死无葬身之地。 往生骨融合完成时,画酒的眼睛出了问题。 他只好故作冷漠,放她出去,然后再用易容蛊,扮成小哑巴去看她。 他不敢说话,一说话就露馅了。 可她说,她恨他。 很多人恨他。 宴北辰以为自己不在乎。 这明明就是他想要的,可他半点也高兴不起来。 大战前夕,画酒沉睡着,宴北辰捞起她的手,一点点包裹住。 他的声音很轻:“我以前没养过小姑娘,甚至没养过人。不知道该把你养成什么样,请你原谅。” 这话是真的,连伐弋都是他从战场捡回来的。 赤蛇就更简单了,偶尔丢两根胡萝卜,它就能高兴一下午,别烦他就行。 他从来没有花费过如此巨大的心力,去养一个人。 第126章 宴北辰的内心,几乎被撕扯开。 一半在说,让她继续恨吧,这样的话,她就不会去喜欢他。 因为他无法忍受,她满含爱意的眼光,落在别的男人身上。 哪怕那个男人,是曾经的他。 而另一半声音在说,她那么辛苦来一趟,为什么不让她得到想要的爱呢? 宴北辰内心早就麻木了,还是说:“你会活下去的。你还没有见过,你心心念念的、我的爱。” 画酒,你这样的姑娘,真是一点也不讨人喜欢。 可除了过去那个傻子,宴北辰担心,不会再有人真心爱她。 那样的话,她一定会很难过的。 苍野数十万大军前,他口中说着要舍弃她。可忍不住想,她这么蠢,除了他,没有人愿意把命给她,让她活下去了。 她好可怜。 这样的念头,竟然会出现在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邪魔脑子里。 可宴北辰接受了这个结果。 只因为她说过一句,还没有见过,别人真挚的爱意。 她很快会见到的。 而那个人,已经等待她很久很久。 不同于神魔,宴北辰一生只此一劫。 过则寿与天齐,不过就灰飞烟灭。 他的目标,本就是用三界六族,来换他的命。 可现在,等了千年的洗髓雷劫,终将成为他的埋骨之所。 苍野灭世劫雷盛开时,宴北辰想,他该放她回去了。 回五百年前,去接受那个傻子的爱。 曾经为了活,宴北辰可以把三界当作棋子。 可现在,生死关头,他要选画酒活下去。 “我是个惜命的魔头。其实我早就知道,让你活下去,你会在过去杀死我。可是,在我爱上你的那一刻,我决定捧出心给你,让你握住它,当成匕首,捅进我的身体。” 她说喜欢他,也许叶公好龙。 他说爱她,情愿尾生抱柱,一死方休。 * 宴北辰一生做过四个梦。 第一梦,有个看不清眉眼的小姑娘,逆着阳光而来,踩碎他一只手。 梦醒来,脚边有个可怜兮兮的姑娘拉住他,无声哀求。 他难得心软,捡她回家。 第二梦,他梦见自己,为那个小姑娘挡刀,血糊一脸。 梦醒来,画酒站在天雀背上,垂下握弓的手,隔着万千大军望向他。 她和梦中的小姑娘,生着同一张脸。 于是他终于知道,那不是梦。 可他还是不可自拔,喜欢上她,哪怕她注定给他带来灾厄困苦。 第三梦,小姑娘用他教给她的箭术,给了他穿心一箭。 梦醒来,这次终于没有她。 他气愤到想杀人,于是杀了巫樗。 第四梦,他深爱着梦里的姑娘,甘愿挖出一只眼睛救她。 梦醒来,她抬起脸庞问他,为什么要喜欢别人? 宴北辰实在无法回答她的问题。 因为他内心毫无波动。 哦对,他想起来了。 现在的他没有心,他的心,早就给了她。 每一个荒诞的梦,都是因为面对她时,他的理智在动摇。 每一个梦,都是他的喜欢,无时无刻。 宴北辰:“我已经在四个梦中预知,你会杀死我。但,见你的每一刻,我决定原谅你。” 从此以后,你过阳关道,我身寄逍遥。 山水不相逢。 * 桃树掩映的半空,留影珠的灵力燃烧殆尽,颤了颤,吐出遗落的画面。 在少年面临欺侮,无助剁下往生骨那一刻,他并不知道,他遥望的地方,万里之遥的神界,莲音希来,流星点燃盛夏的夜,星州的小帝姬诞生了。 画酒出生时的流星,曾短暂照耀过,少年最孤寂的夜。 虽然此后,命运流离,飘若浮萍。 但总归,上天且存转圜与希冀。 呈现完邪魔的一生,灵力消失,留影珠落回画酒掌心。 他把这珠子,当成类似人族绝笔信的存在。 最后他说:“此信或将随我永世缄默,但我依旧要多言一句。” 宴北辰顿了顿,声音很飘忽,笑着开口,“我从不喜这尘世,唯独倾慕画酒。但我的倾慕无声,没有让你感觉到,是我之过。” 握着冰凉的珠子,画酒脑海中,忽然呈现一段早就遗忘的过去。 那是在云顶穹宫,苍野之战伊始。 宴北辰撤离前夕。他提前收到消息,神魔将要开战,此战不仅是魔族对神族的挑衅,更是赤莲想逼死他的手段。 理智告诉他,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可抬头看见桥上的画酒,他还是混在人堆,不在乎泄露行踪,大胆朝她喊了一声。 环境嘈杂,画酒并没听清。 但站在她身旁的姑娘看见了,掩唇轻笑,扯了扯她,提醒道:“画酒,那边有人叫你。” 画酒正低头,看桥另一边的珈泽。 等她想起来,回过头,空地早没有任何人影。 那群弟子离开了。 只是很小一件事,画酒没放在心上。 少年人总是热忱,藏不住心事。 要是画酒当时回头,一定能看见奇异一幕。 那个她毕生惧怕的邪魔,正在用最温柔的目光,笑着望向她。 可她不曾回头。 第99章 “少年, 看你骨骼惊奇,将来必定大有作为。快快过来,让我给你算上一卦。” 人间最严寒的冬季过去, 霜雪融化,绵绵春意,落在湖畔小亭。 小亭远处的街边,支着一个摊子。算命先生自称半仙, 上知天文,下通地理, 就没有他不知道的。 但镇民都知道,他是最懒惰的妖怪,躺平两百年了。 据说早些年时,他还有个白衣跟班,天天在他身后念叨,日行一善, 积累功德。 后来跟班也嫌他扶不上墙,狠心把他抛弃, 不知所踪。 自那以后, 算命先生彻底堕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天气不好不开张,心情不好, 也不开张。 真不知道这懒惰的小妖怪,是怎么养活自己的。 王媒婆晨起买菜,热情和他打招呼:“宴先生开张了啊。” “嗯。” 算命先生目光散漫, 带着点生无可恋, 撑着下巴点点头,算是回应。 街市开始热闹。 算命摊子隔壁是个猪肉铺, 猪肉铺老板的媳妇孙大娘,特别讨厌他。 两家铺子紧挨,每次小姑娘看见算命摊,就走不动道,肉都不买了,净去算命。 但算命先生性子古怪,每天最多十卦。 非有缘人不算,每次一文,外加一个有趣的故事。 至于有缘人标准,全凭他心情。 镇民都知道,算命先生的卦多半不准。但他生得实在好看,无论见多少次,都会把人迷得头晕目眩的程度。 再者,算命先生是个有趣的小妖怪,一文钱的价格,和他聊聊天也相当划算。 不一会功夫,算命摊前又是长队。 “这位少女,请你不要在我摊子面前躺着,暂时没有救死扶伤业务。你挡在这里,很影响我的生意。” 一文钱的生意还需要影响? 小姑娘脸一热,爬起来,又想起娘亲说过的,女追男,隔层纱。顿时鼓足勇气,想要上前:“先生,我……” 忽然不知哪里冲出来个人,风卷残云般,把准备上前的小姑娘扛跑。 来到安静小巷,扛人的王媒婆松了口气,认真告诫:“圆圆,别怪婶娘没提醒你,那小妖怪就一副皮囊好看。你知道这些年,为什么都没人敢给他做媒吗?” 圆圆今年才十六岁,圆圆怎么会知道。 圆圆摇头。 王媒婆一副“这你就有所不知”的神情,聚精会神,和圆圆八卦算命先生二三事。 听完八卦,圆圆小脸红一阵白一阵:“啊,真的吗?”满脸惋惜。 王媒婆一脸认真:“婶娘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想当年她不懂事的时候,也去算命摊前躺过…… 所以扛人节奏如此熟练。 圆圆痛心:“没想到先生竟有如此隐疾。”令人扼腕。 实在是可惜了。 被两人可怜的宴北辰,还支着下巴,坐在摊位上,等待有缘人。 不过今日很怪,他看谁都不顺眼,谁都不想算。 要不是太无聊,他压根不想出来。 苍野一战后,宴北辰本以为自己死了。 没想到一睁眼,又看见刑灾,真是冤魂不散。 刑灾文绉绉叹气:“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 刑灾怕他听不懂:“与其你死我活,不如握手言和。”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心,只有权衡利弊后的好意。 天道当然不想死。 再不和解的话,下个没有软肋的宴北辰,已经提着大刀,走在杀祂的路上。 第127章 天道瞬间就豁然开朗,与其双输,不如冰释前嫌! 刑灾承诺,给邪魔一个想要的世界,只要他不再仇视世人,不再想灭世,天道就不再杀他。 宴北辰:“成交。” 正式和解。 但刑灾很烦,总跟在他身后念叨,让他行好事,攒功德。 宴北辰摆烂百年,可算把他恶心走了。 告辞的时候,刑灾一边走一边骂,抱怨自己不该过早心软,兑现承诺。 应该先让宴北辰,把百万功德攒完。 后悔无门。 反正宴北辰剩下的窟窿,刑灾得自掏腰包,帮他补上。 这下不知道跑哪去赚功德去了。 身背百万功德负债的宴北辰百无聊赖,日子惬意,守着算命摊。 肉铺的孙大娘路过,拉着自家胖娃娃,指着那边,小声嘀咕:“以后可别学他,长大讨不到媳妇的。” 她恶意诅咒,被宴北辰听见了,懒得搭理。 胖娃娃脸蛋又圆又白,眉目如画,像春节时候贴在家里的年画娃娃。 年画娃娃不懂大人间的恩怨,只管眼见为实,大声反驳:“可是我看见,好多姑娘都去他那里排队,比咱们家肉铺的队还长!” 孙大娘眼神乱飘,赶紧捂他嘴:“你这死孩子,看我不打死你,晚上没有糖吃了!” 年画娃娃哇哇大哭,孙大娘哄不好他,又抱不动他,只能放他去和歪脖子树那边,和小伙伴踢毽子。 一听不用闷在家里,年画娃娃破涕为笑,迈着步子朝歪脖子树跑去。 宴北辰扯扯唇,收回目光,继续排除摊子前他看不顺眼的客人。 “上次来过了,不算。” “你的故事比较无聊,不算。” “男的,不算。” 后面的小姑娘闻言,立马招手:“先生先生,我不是男的!” “女的也不算。”宴北辰眼都没抬。 正在排队的一众不男不女:“……” 最终宴北辰挑了一个稍微看得顺眼的,掸了掸衣上不存在的灰,大发慈悲:“说吧。说出你的故事。” “什……什么故事?”小青年下巴都快掉地上。 他是途径此地的外乡人,看这里生意好,以为是个云游天外的高人,没想到做事这么不着调。 宴北辰睨他一眼,不高兴地抬指敲桌面:“没故事,你找我干嘛?” 小青年窘:……因为只收一文钱。 而且也不是他想排队,只是走着走着,凑个热闹,就被人群挤了过来,又恰巧被挑中。 但来都来了。 顶着一众嫉妒的审视,小青年结结巴巴:“我,我想算姻缘。” 那张清秀的脸,一下子就变得红彤彤的。 “姻缘?” 宴北辰笑出气声,身体一下子后靠在座椅上,姿态随意,就差把靴子搭在桌上了,“你找我算姻缘啊?” 小青年愣愣:“啊?啊,对啊。不能算吗?” 宴北辰笑意不减:“能算啊,算完和我一起变孤家寡人。诶正好,我还缺个关门弟子,看你根骨不错……” 话还没说完,吓得小青年落荒而逃。 王媒婆安抚好圆圆,提着菜篮,回来撞见这一幕,忍不住笑:“宴先生又捉弄人玩呢?” 她笑得像个假人,每天固定刷新。 要不是知道刑灾早被气跑了,宴北辰都要怀疑,王媒婆是不是天道假扮,来监督他的? * 昨夜下过雨,茅草与青瓦都被湿透一层,还未干。 竹林间,扬过干黄的叶,盘旋到小亭。 歪脖子树下踢毽子的孩童,忽然注意到什么,收起毽子。 紧接着,一连串嬉戏声,风铃似的,跑去小亭那边。 亭下站着一个漂亮姑娘,浅蓝色的裙摆,随着微风拂动。 她眉眼弯弯,俯身给凑过来的小孩分糖。 孙大娘家的年画娃娃看呆了,糖都忘记接,“姐姐,你生得真好看,像我家壁画上的仙子。” 他向来只说实话,为此总被孙大娘揪耳朵。 画酒被逗笑了:“谢谢你。不过姐姐是来找人的,这里是……” 远处买菜的王媒婆看见这一幕,惊为天人,赶紧凑过来,一屁股挤开胖娃娃:“姑娘瞧着面生,不是本地人吧?可是来这里探亲的?” “不是。” 画酒思索片刻,“请问这里是承吉镇吗?我是来找人的。” 王媒婆抚掌:“找人,找我就对了!放眼望去,这镇上,就没有我不认识的。” 画酒不确定他有没有换名字,只好试探道:“我找一个人,他叫宴北辰。宴会的宴。” 这倒是个少见的姓。 王媒婆思索片刻,镇上好像就算命先生姓宴,不过名字她也不清楚。 不对。 想起这么些年,算命先生从没有什么亲戚上门,王媒婆自动把他排除了。 “他是你什么人?” “是我家里人,走散了。” “姑娘可有婚配。”王媒婆眼睛亮了。 画酒摇头。 王媒婆更热情了:“镇守家的张公子,也未婚配啊,瞧着倒像与姑娘天造地设的一对。张公子为人挑剔,但姑娘此等姿貌,定会令他满意,以后吃穿不愁。镇守家家风甚严,绝不纳妾。姑娘初来此地,人生地不熟,要寻亲戚,得先立稳脚跟啊。” 眼见话语越发不着边际,画酒赶紧拒绝:“我是来找我未婚夫的。” 王媒婆肉眼可见的失望,不过还是好心,要陪她一起寻,被画酒连忙谢绝。 和王媒婆告别后,画酒站上桥头。 放目望去,承吉镇景致极好,红墙黛瓦间,笔直的甬道尽头,是大开的朱红门户,隐隐传来学子读书声。 画酒所在的地方,有垂柳覆盖。 桥下青绿湖面上,一二水鸭扑腾着灰翅,凫水到被阳光照耀的一面。 小桥流水人家,再雅致不过。 她随意打量,目光落在街边热闹的摊位,依次扫过,眼底都是温和颜色。 有人小心翼翼扯了扯她的裙子。 画酒低头,发现是刚才那个年画娃娃。 想起刚才似乎忘记给他分糖,画酒赶紧蹲下,捧出五颜六色的糖果,仰头问他:“你喜欢什么颜色?自己挑吧。” 年画娃娃唇红齿白,摇头道:“姐姐,我不吃糖。你刚才问的人,我们镇上有个算命先生,他叫宴先生。” 画酒收起糖,站起身,正色,语气带着她也不确定的忐忑:“你可以,带姐姐过去找他吗?” 年画娃娃高兴点头:“跟我来!” 围观小伙伴都惊呆了,从没见他两条小短腿跑得如此快过。 一路上,年画娃娃兴高采烈,给画酒介绍古怪的算命先生,说他每次只收一文,外加一个有趣的故事。 要是他不高兴,就是镇守来了,也不给面子。 年画娃娃一路叽叽喳喳,刚将人领到自家肉铺,就被突然冒出来的孙大娘揪住耳朵:“你这死孩子!一玩起来就没记性,吃午饭还不回来?” 年画娃娃泪眼朦胧,还不忘指着不远处的摊位,“姐姐,你看,那就是宴先生。” 宴北辰耳力极好,注意到那边动静,神色微变,抓了张面具扣脸上,低头对面前人说:“不好意思,今日打烊了。” 他要收摊了。 蓝裙少女走来,摊前排队的人,自动给她让出一条道。 算命先生没抬头,不甚在意,没打算招呼她。 少女却自然坐到他摊位前。 他想走,却被画酒拉住衣袖。 她抬起眼睛看他,声音艰涩:“你就是宴先生吗?我想问问,如何找一个躲自己的人?” 算命先生走不掉,只好重新坐下。 他咳了两声,戴着面具,声音沉闷:“姑娘,一直往东走。” 他抬手指着她要去的方向。 话音一出,排队众人皆惊。 这面具吸人阳寿吗? 怎么往脸上一戴,声音就苍老几十岁? 画酒松开手,忍住眼底泪意:“我来这里,是想和先生说一个故事。很久以前,我一点也不喜欢周围的人,因为我不知道,我想成为怎样的人。我一直在等,等啊等,等一个人毫无保留,爱上最真实的我,爱上我所有不讨喜的阴暗面。后来我等到了他,可我弄丢了他。” 真是个无聊透顶的故事。 但宴北辰耐着性子听她说完,没出言打断。 漫长沉默,终于,他说:“算命先生说,他已经不想听故事。” 他见惯了悲欢离合,知道熙熙攘攘众生的终点。 已经没有故事,会令他动容。 画酒没有止声:“你知道吗,劫雷劈下来的时候,我说我再也不要喜欢你,你可能没有听见。现在,我重新告诉你一次。” 桌下,青年的手无声握紧。 其实他不想听,但画酒非要说。 第128章 她深吸一口气,原本伤人的话语,变成了这样——“我在找一个叫宴北辰的人,如果你见到他,请帮我转达,我很喜欢他,我在等他回家。” 他们说着众人听不懂的话,让人摸不着头脑。 面具下,宴北辰听见自己的声音,那样飘忽,甚至不像他能说出来的:“抱歉。可是他说,他不需要家。” 在他的注视下,少女笑意慢慢凝固,最终道:“没关系。” 画酒是在对自己说。 也许真的太晚了,她做过很多伤他心的事,他不想再见她,也情有可原。 没关系的,就算不再见,也不必抱歉。 热闹的街道,她停驻原地,看他远去。 他告诉画酒往东边走,然后他独自,来到最西边的小溪。 宴北辰坐在溪边石椅上,卸下面具后,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他手里捧着一盆花,流光溢彩。 要是有神族人看见,一定能认出,这是神界的芙染花。 这花如同当年,被画酒掷在地上那株一样,都是用灵血养出来的。 这两百年来,他每年都养一朵,然后静坐夕阳下,看它盛开,再看它凋零。 鲜少有人知道,用灵血养出来的芙染花,寓意万年不变的真心。如果有所动摇,无论如何,这朵花也不会开。 宴北辰靠在石椅上,看着从树叶间隙投下来的闪烁光点,短暂做了个噩梦。 噩梦中,被众人遗忘的邪魔孤独死去,少女走来,撑伞为他挡去,人生最后一场潮湿的雨。 她的表情那样悲伤。 或许是梦中的雨下到现实,宴北辰抬指,面上竟然有水滴。 他不再管手中枯萎的花,起身朝来处追去。 甚至忘记用灵力,就拼命跑。 夕阳沉落,街上已经没什么人,回到他摆摊的地方,宴北辰随手抓住一个行人:“她去哪了?”语气很急。 行人不明所以:“谁?” 宴北辰晕头转向,忽然发现,远处桥头,站着熟悉的身影。 画酒并没有离开,还站在那里等他。 宴北辰松了一口气。 他爱慕的姑娘站在桥头,夕阳将她的裙摆描上金边。 隔着万千山水,她眼含笑意,盈盈看向他。 在她的目光下,宴北辰走上桥头,细细垂柳扫到他脸上,有些痒。 穿过垂柳,他走到她面前,紧张到像个毛头小子:“画酒,你愿意,嫁给一个算命先生吗?” 阿七,你这么聪明,一定知道刚才我在骗你。 我这么喜欢你,怎么舍得讨厌你。 画酒望着他,目光带上点点泪意,还未落下,她就扑进他怀里,理直气壮道:“你说过要娶我的,我就是来找你兑现承诺的。” 少女发顶还未到他下巴。 宴北辰俯身,迁就她的高度,抬手拥住她。 上天总存转圜与希冀。 就像少年的他,曾在魔界林州买了酒,埋下女儿红。 后来那些酒,被青年时候,途径桃树的他,误打误撞挖出来,哄画酒一起喝。 简直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 第100章 镇上的算命先生要成亲了。 承吉镇是个远离喧嚣的小镇, 镇民没什么大志向,但日子也算富庶。 听说镇上算命先生要成亲,大家都热情帮忙筹备。 虽然算命先生喜欢捉弄人, 卦也不准,但镇民都很喜欢他,觉得他是个风趣的小妖怪。 再者,未过门的新娘子很漂亮, 神仙妃子似的,大家热情更高涨了。 只有王媒婆隐隐担心。 画酒出来买菜时, 王媒婆见四下无人,悄悄将她拉过去。 王媒婆暗自叹气,纠结良久,还是决定,偷偷告诉画酒真相:“姑娘,你可千万别往火坑跳。你知道这些年来, 为什么都没人给宴先生保媒吗?诚然,宴先生是生得不错, 但也就一副皮囊能看, 他……他不能人道!” 也就画酒合她眼缘,她才告诉她。 要是旁人,王媒婆都懒得管。 承吉镇世风开放, 宴北辰刚来那会,作为一个俊俏小妖怪,身份是低了点。 但还是有无数人, 想为他保媒。 他不堪其扰。不经意去了趟药店, 不经意抓了服药,又不经意被药店老板泄密。 一传十, 十传百。 谣言杀伤力确实惊人,后来宴北辰如过市黄花,彻底无人问津。 说完这些,王媒婆不忘提点:“镇守家的公子,家资丰厚,实为良配。” 她真心觉得不错。 这门好亲事,她连圆圆都没介绍,头一个就想到画酒了。 画酒不知内情,面上错愕,谢过王媒婆好意后,淡然一笑:“没关系的。” 王媒婆大受震撼:“你真不介意?!” “不介意。”画酒忍笑忍得难受。 王媒婆用一种稀有生物的眼神看她,惊恐离去。 都说媒婆的消息网灵通,这下子,画酒贤惠的名头,在镇上炸开了。 大家都知道,算命先生找了个天仙。 人美心善,不介意他穷,还不介意他不能人道。 话是这么说,但其实,王媒婆是发自内心为宴先生高兴。 在王媒婆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宴先生就在摆摊。 等到王媒婆的侄女都出落成大姑娘了,宴先生还在摆摊。风吹日晒,孤伶伶一个人。 他好像总是在笑,又从未真正高兴过。 但在他成亲这天,敲锣打鼓声中,隔着空中撒下的无数红带,王媒婆看见,青年眼底是湿润的。 他一定很喜欢娶到的这位姑娘。 承吉镇的镇民都来捧场了。 连最讨厌宴先生的孙大娘都来了。 孙大娘牵着年画娃娃,心底庆幸,宴北辰这大龄妖怪,可算嫁出去了。 再没人阻挡,她的肉铺生意,势必做大做强! 不少小姑娘躲在角落,偷偷抹眼泪。 圆圆是唯一一个没哭的。 她一脸认真,替那些哭泣的小姑娘给旁人解释:“这是高兴的泪水,你们不懂。” 一场再朴素不过的婚礼。 客人散场后,各自回家。 青年推门走入新房,一身喜服,坐在画酒对面,看着她愣了神。 这个小镇,曾经是灵境宗宗主,带他游历过的人间。 灵境宗主死后,没有葬入神界,而是葬在这里。 那个精明的小老头,总是搭着一把拂尘。他知道自己教不会他礼义,可他想让宴北辰知道,尘世有很多值得看的东西。 他想以这样的方式,提醒宴北辰,这是他们一起看过的人间。这里有美好的生灵,万物。 那时宴北辰问他:“既然与我有缘,为什么不陪我长大?” 他什么也不懂,可灵境宗主慈蔼笑着。 宴北辰以为他要说什么大道理,已经准备好反驳。 可宗主笑眯眯的,皱纹都挤在一起:“抱歉,我实在太老,无缘看见,你长大成家那一日。” 宗主也是个纠结的小老头。 因为他又告诉宴北辰:“你大胆走你的路,何需在意旁人?修行之路,本就孤单。” 他孤单过,可他等到了她,再也没有任何不满。 画酒听见宴北辰推门走入的动静,却迟迟等不到他掀盖头,忍不住好奇,喊了他一声。 宴北辰回过神,上前拿着秤杆,挑开红盖头,底下露出少女熟悉又漂亮生动的眉眼。 他等这一天,等了好多好多年,久到他记不清了。 他终于能坐在她身侧。 画酒凝望他近在咫尺的眉眼,忽然低头,不敢看他,低声向他道歉。 对不起,星州那一箭,一定很痛吧。 泪水漫过眼眶。 她曾经歉疚过,然而也只是歉疚。 而现在,画酒爱他,怜悯他所有苦痛。 从很长很长的喜欢,到很长很长的爱。 所有人都心安理得伤害他,他是异类,不是和他们一样平等的人。 伤害他,是正义之举,不用有心理压力。 画酒并不认同,可在不理智的愤然下,她做了同样的事。 宴北辰抬指拭去那滴泪,很认真地告诉她:“你知道我那时候在想什么吗?我想的是,如果你选择伤害我,一定是我做了让你为难的事,成为你的敌人,挡了你的路。如果是这样,那我愿意成为你手下亡魂。我从未埋怨过你。” 如果挡了你的路,我情愿成为你手下亡魂。 画酒环住喜服青年的脖子,轻声说:“其实我早就不恨你了,只是那时候,我无法爱你。” 一切怨恨,早在云顶穹宫,他舍命为她挡下那一刀时,就烟消云散。 静谧许久,宴北辰问:“有个问题,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画酒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偷偷抹干净眼泪。 她笑着说:“我还以为你不会问。你留在林州的留影珠,我看见了,我在里面,见过你的一生。可是我就疑惑,为什么里面,会有你在赌坊的记忆?这不是你去长幽找我之前放的吗?” 第129章 这只能说明,留影珠不同于那些女儿红,是有人后来放进去的。 “所以我想,你一定还在世上某个角落,没有消失,只是躲着,不愿意见我。” 画酒一直都知道,宴北辰是个心眼极多的男人,只好装作不知道,顺着哄哄他好了。 也是在那颗留影珠里,画酒知道了这个小镇,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找来。 但她语气笃定:“我觉得你会在这里的。因为教养你长大的人,带你来过这里。”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宴北辰是个恋旧的男人。 不知想到什么,画酒推开他:“我来找你,你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公然拒绝我。” 她真的很伤心。 而且现在还有点生气,不好哄那种。 青年有些无措,眸光黯淡:“我以为,你不会想见我。” 他认为,自己的出现,只会给身边人带来不幸。 他只配孤独结局。 “我以为没有我,你会过得更开心。” 画酒第一次听见,宴北辰这样不自信的语气。 见不到他,怎么会开心? 画酒声音很轻,近乎温柔,摸摸他的眼眶:“你怎么会这么想?” 她找了他这么久,怎么会不想见他。 “不仅留影珠,你埋下的酒,我也找到了。” 画酒取出一坛,放在桌上。 剩下那些,被她重新埋了回去。 或许来年打开,或许来世打开,总归会有重见天日那天。 两人坐在桌前,宴北辰没动,画酒倒了两杯,笑着递给他一杯,“虽然味道可能不大好,但想来,喝一点也没关系。” 看着那些酒,宴北辰眼眶渐渐红了。 埋下之时,他仔细擦过每一坛,心想或许永无再见之期。 可现在,他等到了这一天。 喝完酒,画酒坐在喜床上,捧起青年的脸。 她认真看着他的左眼,什么也没说,注视良久,落下珍重一吻。 曾经有个傻子问她:“小帝姬,就当可怜我。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在喜欢着谁?” 画酒至今记得他的悲伤。 新房内,画酒微笑着:“我一直以来在等的人,都是你。喜欢的人,也是你。” 她在回答那个少年的问题。 宴北辰同样记得这些。 明明已经等了很久,可这一刻,他还是潸然泪下。 小镇夜晚总是宁静,日子没有波澜。 这样简单的岁月,是他追求半生,都未得到的祝福。 他独行太久,久到忘记来时路的孤独,原来有人陪着的感觉,是这样亲切。 他终于有了家。 * 其实宴北辰也有很多画酒不知道的小秘密。 最初的最初,苍野初遇她时,她好脆弱。 他不喜欢养东西,因为很麻烦。 可她看起来快死掉了。 那时候的宴北辰,理智得可怕,喜欢的,也可以舍弃。 苍野劫雷下,他抱着她早已经冰凉的尸首,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话。 “请不要再喜欢我,那真的会令我困扰。” 他又想起,在他还不知晓前尘,不知画酒才是在刑罚台上救他一命的人时,就已经无可救药,喜欢上她。 画酒曾经问他,对她有没有一丝真心? 她并不贪心,只想要他一丝犹豫。 那时他对她毫无怜惜,如同对陌生人。 宴北辰:“其实见到你那一刻,我的心已经认输。” 捡到她时,她就成为了他的软肋。 可软肋总不该让所有人都知道,不然他会忍不住,想杀死软肋。 往生骨不止可以回溯时空,那还是世上最为自私利己的魔王,唯一的心。 第一次见面,魔王就把心给了她。 宴北辰是无心之人。 曾经没有让她感受到他的爱,但现在,所有波澜不惊的欢喜,都只关于她。 揭开红盖头时,看着少女被红妆染得生动的眉眼,他想,此后经年,他只将爱意写给她听。 宴北辰恍然想起,曾随手翻过的无厘头书籍。 书籍满纸荒唐言,有一句他倒是记得真切——遇见的时机不对,再怎么纠缠,总逃不过天命。 宴北辰抿出笑意。 以前是不屑,而现在是欢喜。 他们错过了前尘,今生只结良缘。 于是反捧着少女生动的眉眼,就着暧昧烛光,就这样吻下去。 窗外明月悬挂,枝头飘起瑞露。 尘世的喜乐,变得模糊而遥远。 唯独心上人在眼前,不会再分离。 看着青年的眼睛,画酒眸光流转,想起曾读过的一首小诗。 那时弟子们都跑去云顶穹宫庆功,她站在幻思宫小院,忙着走神。整本诗集,就记住那一页的唯一一句,此刻,倒是应景。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他就这样吻了下来。 烛火熄灭,喜帐垂下。 画酒没想到他力气这么大,想把他推开些,终于喘口气,“你……” 不是不能人道? 靠药吊着一口气? 画酒感觉好像上了贼船。 虽然光线很暗,但宴北辰精准啄了她一口,伏在她耳边:“现在后悔可晚了,我这人脸皮厚,上门就赶不走了。” 他轻笑一声,有些匪气,“轻信他人,总是要承担后果。” 夜色就这样遥远,模糊。 * 上古典籍有言,女子赠红色丝带给男子,便为姻缘线,相隔再远,也会重逢。 画酒留下的发带,本来不是红色的,更不是什么姻缘线。 可宴北辰偏以鲜血染红它。 那条用血染红的发带,成为姻缘线,牵起本无缘的人。 其实世间缘分,不过一句——我知道这世间糟糕,可还是心怀希冀,想来见你。 曾向往的平凡喜乐,终于也能属于他。 婚礼之后,承吉镇的镇民,再没见过最懒惰的算命先生出来摆摊。 他曾在此处,固执等候一个姑娘,等了两百年。 镇民们都知道,算命先生终于等到心上姑娘,带着她一同去看云影山海,浮生百态。 * 外记 画酒是神族,怀孕需要十年。 得知这个消息时,曾无心无情的魔头,轻轻抱住她的腰,轻轻贴近,拘谨得像个孩子。 这十年间,他们游遍山川河海,看遍人情冷暖,兑现曾经每个不起眼的诺言。 有兴致时,他们会在某处竹林间,动手挖竹笋,就着煮得雪白的笋汤,抚掌读诗。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夫人康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全文完】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