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东向》 第1章 《我自东向》作者:斩八千【完结】 简介: 【水仙互攻】正文完结!番外13篇日更。 裴怀玉拼搏二十年终于做了皇帝,没扬眉吐气几天被背刺做成人彘。 好消息:亡国身死后还能复生。 坏消息:要夺舍少年版的自己。 少年命苦得狠,爹不疼、娘不爱、兄长还想送他下地狱。脸上抹着两道灰,躲在他身后,将他衣角一拽:“哥哥,只有你对我好。” 裴怀玉:不是我不忍杀他,是他还小。 后来。 十九岁“还小”的少年,被纵得咬破他嘴角、夜潜他寝房。 裴怀玉竟还能面不改色,抽出那只蹄子,嘴硬道:“反正他是要死的,孤就宽恕他这回。” — 裴怀玉以为,他心已如杀鱼十年冷酷无比。 但还是被这崽子屡屡气笑。 “真是发了癫!怎么就不肯杀死几个杂碎清路?皇位在前,你偏要去捡芝麻!” 面前的少年怒斥他:“世界上有那样多比权力宝贵的东西……” 他轻视地问:“有什么?你嚷嚷的无辜啊正义啊?” 少年哭着将垃圾如数家珍,最后别扭地说:“…还有你。” 分明心里惊涛骇浪,裴怀玉还要装出铁石心肠的模样。 不厌其烦强调道:“我可从来没说过,我是来帮你的好人。” 而少年按实他窜风的斗篷,没好气地说:“我知道,坏人,你别又着凉。” — 后来阴谋披露。 那把剑刺破少年的腹部。 他终于恍悟,惨然笑起来:“是我蠢,把你的真假话颠倒。” 在江舟上,苍白着脸苦笑:“既然应承了你,我便不会抛下你。” 是假的。 在红楼里,举杯朗声道“要是没有阿魏,人生该多无趣”。 是假的。 在生死关头前,漫不经心地许他一个吻,一句颠倒他神魂的“人生在世,要的不过这个”。 也是假的。 他终于发现,心里珍之重之的人,就是个满心满眼算计的狠心骗子。 只有那句“我不是来救你,是来杀你的”,是真的。 带着恨,他夺权建业,终于反将裴怀玉囚禁起来。 然而大费周章,只是为了在他颈段咬下深口。 问他一句。 “痛吗,这样的眼神是恨我吗?” “陛下啊,我也这样恨着你。” 内容标签: 强强 重生 成长 热血 权谋 群像 主角视角:魏春羽 裴怀玉 配角:秦烛 江鹤 郑濯春 了远 郎盛光 吴化有 姚秋实 姚春华 云规 魏祯 吴玉瀣 凌亭生徐潜生 阙离枝 嫪春厌 晴乐 赵清晏 杜居仲 杜欢 郑常慧 其它:水仙,古代,权谋,纯爱,相爱相杀 一句话简介:水仙互攻 狐狸前世x小狗今生 立意:誓死力争,精彩人生 第1章 第一章 敬远寺参商相见(一) 小童打…… 草叶抽展了身姿,迎上光才惊觉又是一春。 建立二百多年、经历了十一位君主的大业国,在其都城大夜中,仍维持着繁荣的模样。商贾叫卖攘攘,同游人的笑闹混在一处,春光所及,正是一片熙熙和乐的场景。 小童阿麦挤过人丛,猫进那条隐蔽的狭巷,才松了紧绷的面皮,眼里亮了神采——他听着了伙伴的声音。 “黑麦子来了!黑麦子来了!” 刘斧子、张小鱼,还有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都朝他亲热地招呼。 “你们在玩什么?” “你来晚啦!我们在玩‘做皇帝’呢,我是骠骑大将军,李绣绣是娘娘,刘斧子做的老皇帝!”张小鱼得意地踩在石头上,演着个趾高气昂的大将军。 刘斧子压着嗓子,装着大人物说话:“小麦子,你把嗓子捏尖些,来做我身边的九千岁吧!” 但阿麦觉得这是“小人得志”。刘斧子家最有钱,回回皇帝都给他做,张小鱼受了长辈叮嘱,也捧着刘斧子、跟他好。不过一个刘斧子封的什么假将军假太监,有什么可得意的? 阿麦沉着脸,蹦石头似的蹦出字眼来:“不、做。” 张斧子惊奇地盯他问:“为什么?你以前都做的,怎么今天不行?” 砖壁间钻出的黄白草茎,散发着阴雨天前才有的阴湿气,还有不可细究的臊腥味,一齐钻进他的鼻子里,说不上香臭,只是安全而压抑的味道。 阿麦一瞬有了打喷嚏的冲动,在瞥见李绣绣头上崭新的红头绳时,却猛地一并收回了目光与啊切,话在嘴里打了个转:“别说是太监,就是做皇帝,也没什么好玩的!” 后头这句话是阿麦在早餐摊帮工时,听两个颇有来头的客人议论的,他们说皇帝是个糊涂脑袋、暴君!阿麦不懂,但这样说仿佛自己也满揣见识。 “那你想玩什么?咳嗯......你说,你说什么好玩?” “做杀手。”见震慑住了眼前三个小伙伴,阿麦满意地点了点头,“我能打鸟,古有荆轲十步杀一人,今有我阿麦十步落一鸟!” “阿麦,你还会打鸟?”李绣绣惊讶的眼睛又圆又亮。 “当然了!我不仅会,还是十里八乡打得最准的。” “那你能不能教教我?”张小鱼期待地问。 阿麦看出来了,就是不说话的张斧子,也想学打鸟。他矜持地答了句“当然能”,就挺着胸,领着身后三个人崇拜的目光,到了个无人的院子。 院里杂草荒茂,硬刺刺的刮在小腿上,拉出细白交错的痕子。 阿麦顶着身后一行人专注的目光,拣了颗崎岖硌手的灰石子,眯眼朝那棵簌簌作响的大树上掷去—— 那石块没入叶簇,引动其中匆乱声响,阿麦衔笑回头,还未来得及得意出声,却听得脑后一声“嗳哟”!他打着人了! 先前阿麦还像个气鼓鼓的装满斗志的小球,如今摊上了事儿,轻轻一戳就吓瘪了。 那三个看他打鸟的伙伴,见他闯了祸,吓得逃窜如兔。徒留他杵在原地,呆呆听那如鼓心跳,抬脚不知进退。 那繁枝绿叶中,传来道不悦的声音——“你打到我了。咦......又是你?” 视线移转,渐渐露出个精绣的衣角来。那斜倚在树上的青年略撑起身,朝他投来一眼。 其服饰精美,通身金贵气派,那内掖的绛红交领衫,外罩的彼岸花绣比甲,都是阿麦不曾奢望过的鲜亮模样。 “贵人,是我不当心,打鸟时误伤了您。”阿麦诺诺地吐字,想到听说过的得罪了贵人的惨痛下场。 贵人身上的那抹鲜红灼得他不敢抬头,自己家纵是卖了房子,也凑不出半匹这样的好料子来,若是这样的贵人怒了,怕是要去了自己家半条命。当下便咬了牙,前头在小伙伴面前昂首挺胸的气势荡然无存。 贵人还未责怪,却听那小童已如倒豆子般慌张道:“我、我叫阿麦,我爹是种麦子的,我娘是卖竹蝴蝶的,赔不起您钱,但是我可以给贵人您当小猫小狗,听您差遣逗乐,只求您不要怪罪!” 簌簌的风声将阿麦的哭音拉得很长,也显得格外可怜。 那贵人心里奇怪:现在的小孩儿都这样怕人了?他不招同窗喜欢就算了,怎么小孩也怕他怕成这样?他的皮囊好歹也是风流倜傥俊少年啊? 思及此,贵人又嗳了口气,在阿麦哭花眼前发话道:“我何时说要讨你的账了?好好个打鸟神弓手,怎么转眼就把自己比作小猫小狗了呢?” 阿麦面上怔愣,语调却已扬起几分:“您......您不怪我?” ——“我明年便及冠了,家中人也怪我贪玩,你不过七八岁模样,贪玩莽撞些有什么可怪罪的?只是打鸟时要小心些,当心被鸟啄,也不要再打到人了。” 那贵人朝他笑了笑,阿麦才发现贵人生得很漂亮,明眸皓齿,眉眼俊得紧,而耳边的那只红穗铜钱挂子摇曳晃荡,更添了几分纨绔的风流佻达。 这样的贵人,一辈子又会有什么烦恼呢? “你方才说的竹蝴蝶,能给我看看么?”贵人手腕撑了撑虬干,轻巧地下了树。 阿麦摇头道:“我没有带来。那还是我娘给我折的。” 贵人惊讶地“哦”了声:“巧了,我娘也会做,是那种一扯翅膀还会扑腾的么?” 见他拘谨,绞着衣角呐呐称是,贵人也没再多话,反倒掏出了一袋山楂糕送他:“那就说好了,我给你山楂糕吃,你下回来这里带着小蝴蝶,好也不好?” 阿麦捂紧了糕点袋子,走出院门许多,又下定决心回头道:“贵人,您是个好人。” 贵人笑容和善,似是鼓励到了阿麦,他又壮胆问:“这是您的院子吗?” 贵人没有直言,只是答:“我是躲鸟来的。”待阿麦背过身去走,他才在心里道:“我以前的确住在这。” 怔然回想时,却听一嗓子“魏二公子”在他身后响起—— 第2章 被喊得一抖的魏二公子匆忙想缩回树上,却已经来不及,拔腿要跑又被赶到的小厮扯住了袖子,当下只得认命道:“好流星,小些声,你公子的耳朵要被你喊掉了!今天又是做甚么?” 流星亮了亮雪白的牙,讨好地笑道:“二公子,夫人喊你去敬远寺,找了远大师取东西,还说要你向和尚学学静心。” “唔、唔。还有么?” “还有叫公子去过就早早回来,不许去旁的乱七八糟的地方。” 魏春羽囫囵应了,又促狭问他:“啊,乱七八糟的地方,是什么?” 小厮流星硬着头皮道:“有酒的,有姑娘的,还撩起衣摆划拳的......” 魏春羽依言笑道:“有,都有。有人的地方不就都有这些么?你不许再帮母亲拘着我,我若一天被困在府里,便有一天如死了般难受。你要是不听,我回去便罚你月银,叫你连讨好姑娘的豌豆黄都买不起。” 流星被唬得一愣,急道:“就是今日纵着您去了,转头夫人也要罚我月银......” 魏春羽被他拖着慢了脚程,嗔他:“一口一个夫人,谁才是你跟的主子?你要是想通了,我不仅不扣你豌豆黄,还带你也去开开眼!只是现下——” 话音一顿,流星惴惴抬眼,却对上公子蔫坏的笑,当即心生不妙却也不及——自家公子已蹬上马匹,撂下一句“现下我可带不得拖油瓶!”,便嘚嘚跑没影了。 流星气鼓鼓地直跺脚,耳边又响起夫人的唠叨——“魏二这副不着调的性子,怕是随了他那生母,哼,再不收收,迟早惹祸上身哪......” 却说这遭魏二遛了回马,当真依言拐去了敬远寺。不是他反骨消了,而是他本就有要去的原因。 一来是他怪梦缠身,总被淹没在黏腻昏黑的沼泽中,后终有一面目模糊之人将他刨出,才知原处是片肝髓流野、曝骨覆肠的疆场。几次他零星神思挣破樊笼,壮胆要问那人是谁,却总是来不及,只余那人附耳一句:“活着,来敬远寺寻我。” 近日梦得勤,更是叫他心神不稳,满身阴湿冷汗。终于壮了胆要到敬远寺一探究竟。 二来去那处的缘由,也是听闻寺中了远大师以俊美闻名,不少贵妇小姐打着听经解惑的名头,都要去一饱眼福。便是连他交好的晴乐姐姐,也边斟酒边笑着说:“这了远不仅在佛法上有些造诣,更是姿容过人。听闻有个痴迷佛法的弟子想要见他,却被那些狂蜂浪蝶吓跑了。噫,也不知是这了远与你比起来,是何人更胜一筹啊?” 平日里听得多了,魏春羽也难免好奇。只是那万人空巷的盛况,教他有些膈应——若那了远真想清净念经,合该毁了多事的脸去,再不济也该扯块布遮个严实,免得做了骚乱祸端。 心内烦躁,魏春羽忿忿嗤道:“好一个秃驴假正经。” 进了敬远寺,穿过拜香处,后头便是一处小园林。 园林正中,绿意拱卫,为一池绿湖,名清远池,其中池水称“机缘水”,传说有记起前世与勘破未来之能,引得不少人来此沾拂仙水,取来濯缨,舀来泡茶。 池边小童因长辈上香不在,获了难得的自由,更是尽情追逐笑闹,叫此处少了佛门威严冷清,倒显得十分热闹欢喜。 此情此景,魏春羽一时也忘了心中烦郁,在撞见忧愁的香客时,他甚至有心安慰,赠人花枝道:“春景这样好,姑娘怎么愁眉不展的。依在下看,应当走出树荫晒晒太阳,说不准心情会好许多。” 那姑娘才露出些宽慰神色,要伸手接花,却忽地窜出一个婢女,厉声道:“公子!我家小姐已定了亲了,请您不要惹人误会。” 这般严厉做派不止吓了魏春羽一跳,连那小姐也合上了嘴,只面带歉意的朝他欠了欠身。 大业民风开放,这般连男女人前说话都如临大敌的姿态,实在是少见。 魏春羽一时也有些怨恼,见那小姐似是少毛病的,退了几步还是道:“是我唐突,还望姑娘宽容些。今日巧遇也是缘分,还请容在下多言一句——那千百件烦人事,都是假的,只有生死才真的值得上心。若是一时想不通,不如不想,晒晒太阳也是极好的。” 那小姐轻声道了句“多谢”。而婢女却不等他走远,怒气冲人道:“又是个自说自话、没脸没皮的!您还朝他笑,要是谢公子知道了,非又气出病来,把这些不忠不贞的人都扒了皮不可!” 季小姐紧了紧牙,还是低声道:“白芷,这还是寺里......你小些声,我与他不曾做什么。” 那丛被白芷攥着的花枝受了力,拦腰折损,溃出糜烂的汁液——“是啊,季小姐。您与刚刚那人是不曾做什么,但从前同您的表兄呢?非要伤透公子的心吗?” 季小姐自知理亏,任由一个婢女在跟前跳脚,半晌实在挂不住脸,轻声央求道:“白芷,是我不对,你且小些声......” 第2章 第二章 敬远寺参商相见(二) 两张面…… 当今圣上推崇佛法,将敬远寺建得极大,里头佛像与园林,更是修了又修。 若是单纯赏景,自是美事;但若要找人,便常常问不出、寻不到,难免身疲心烦。 魏春羽甚至怀疑自己迷了路,在第二次路过那只四角亭时,他决心去坐一坐。 那飞檐上绑了紫铜雨链,前日的雨水零星滑坠,乐声清脆不似凡物,很有一番意趣。 而亭内有二人分坐棋盘对侧,潜心手谈。 其中削净乌发那人似处劣势,不住嗟叹。 而与之对坐者,魏春羽只见得一个如松背影,腕段使力时筋骨明晰,更显清瘦。落子从容,颇有些以一持万的意蕴。 魏春羽注目少顷,脚下便朝那亭子拐去,那从容执棋者的小半张侧颜便逐渐显露,洁白秀雅,玉质金相,令他心生喜爱亲切。 亭中二人听闻脚步,语声渐消,又一起转身朝他问:“公子何事?” 猝不及防瞧见二人正脸,魏春羽不禁“啊呀”一声—— 那无发的僧人无甚惊异之处,年近而立,面容净朗,神色平和。 但另一人竟与自己长得有七八分相像,只是因着年长几岁,气质更稳重些,不至于叫人混了他二人去。且那公子唇色浅淡,面带病色,鸦羽似的长睫时而轻颤,便牵动了一长串急咳。 魏春羽暗忖道,怎的面相似他之人,身体都倒霉地病弱不堪? 按下心绪,魏春羽上前行了一礼:“在下魏春羽,见有人在这亭中手谈,一时看入神了,扰了二位棋兴,还望莫怪。” 那二人对视一眼,皆笑答:“无妨。” 更是邀他一同坐下观棋饮茶。 棋盘上搏杀已近尾声,那和尚捻一枚棋子于指尖磋磨一遭,却忽地轻笑出声,将那棋子投回棋篓,人也朝后一仰,畅快道:“玉铮,你棋艺又精进了。同你下棋纵然伤神,但实在有趣,叫人受益良多啊。” 说着他还问一旁出神的魏春羽道:“这位公子,你说是不是?” 魏春羽被两人希冀的目光注视着,局促得将茶盏放下又圈起:“我不懂棋,但二位看起来便棋力不凡,我观二位往来,也觉精彩非常。” 这便是讨巧的漂亮话了,实则是他坐下便心生悔意——三个人对着块板子不作声,有什么可乐的?但那对弈二人矜庄威严,叫他生怕惹他们不悦,只得自食苦果。 幸而干坐时,还能偷偷摸摸琢磨那张肖似自己的面孔。 那被称为“玉铮”的公子唇边晕开浅淡的笑:“那便是小友与棋有缘了。不过如若小友会棋,便能看出我只是险胜。是我仗着熟悉他棋路,赌了一把,猜他不肯放弃前头筹谋,意外赌对了。” 和尚亦是眉眼含笑,朝向知己既喜且慰:“是极,是极。我亦是放不脱手的尘世中人哪......玉铮你啊,每步棋都是冲着破釜沉舟去的,坐你对面时令人胆战心惊,与你同舟又该十分欣慰,但作为友人,还是要劝你一句——” 玉铮见他神色渐肃,不由也受感染,起身搭手俯身,恭声道:“还请了远赐言。” 和尚“嗳”了声,又平和地笑言:“我可不敢再算你了,只是‘利不可赚尽,福不可享尽,势不可用尽’。玉铮,有时候余地不是留给别人的,是给自己的。” 在玉铮沉思之际,魏春羽难掩惊异道:“您便是了远大师?” 那和尚朝他合手见礼道:“正是在下,魏公子此番可是为令慈而来?那解签锦囊与令慈遗落的物件,我一并装在这荷囊里了。”说着便将那灰色小布包递到魏春羽手中。 魏春羽谢过了,踌躇着瞥了玉铮一眼,重又开口道:“了远大师,不瞒您说,晚辈今日拜访,也是为了一桩自己的怪事——我梦魇已有半年,时常梦见一人,在梦中似极亲熟的,他杀我、救我、又教导我,梦里混乱,常是在沙场上,极为骇人。而他也一直教我来此寻他,阴魂不散......按理来说,那只是个梦,但我每回醒来如死里逃生,有时竟也信了有这么个人......不知可有什么说法与破解之法?” 第3章 了远将他端详一番:“你可认识那人?” 魏春羽摇头:“非但不认得,连那模样也看不清。只知道他应当残了根手指。” 雨链窸窸窣窣地响在风中,了远唤他上前,将掌心抵于他额上,闭目沉吟片刻,收回手道:“没有妖邪气,想来是心神不安所致,那荷囊中有一串朱砂供的小菩提,你且将它压在枕下。如再不好,去寻郎中开方;若是异象不减,可再来寻我。” 简明言语,将魏春羽的心安了下来。 至此魏春羽心中再无半分对了远的不敬,也不敢腹诽心谤那张面容平凡、撑不起“美僧”一名——了远在他心里的形象,已转变成了一个亲和的、坦荡的、可靠有智慧的和尚。 魏春羽两手将荷囊包紧了,真心实意地打了一躬:“多谢大师相助,往后在下必多添些香火钱。” 了远拊掌笑道:“寺里尚有很多待修缮之处,了远在此先谢过公子了。” 随后也不多留,只道有人来寻自己了,便同二人道了别。 方才魏春羽只顾同了远叙话,却将那玉铮公子撂在一边了。当是时,只此他们二人相视于亭中,少了了远的引荐,难免又遇着生疏的不自在。 那公子先朝他笑了一笑,温和语道:“这茶盏里的水是取自了清远池,方才见魏公子只浅啜一口便放下了,可是不合胃口?” 听得此问,魏春羽口唇中的涩味又返了潮,他攒眉蹙额道:“我一向喝不惯茶水,这茶应是太正宗了,比之过往我喝过的,更是苦得厉害!若是要喝些好滋味,我倒晓得几家酒坊,那真是自润舌到宿醉醒来,都叫人飘飘欲仙......” 他本说得兴致盎然,却忽地记起这是佛家重地,而眼前同了远交好的人十有八九也是个远酒色的善信,而他所说的大抵会招来厌烦,故而那后半截语声骤然掐断了。 那人却仿若未觉,若有所思同他道:“都说那池中水,各人能尝出各人的味道——了远说如寻常淡水味,到我口中却是辛呛难咽,而你尝到的又是旁的滋味,倒还真是神奇。” 魏春羽瞟了眼那茶水:“或许水都是一个味,只是人体质不同,口中滋味也不同。毕竟那些肝胆湿热的人常觉口苦,而脾胃湿热又觉口甘,不用怪力乱神之语也可说......”他先一吐为快了,才觉冒犯:“公子,我一时昏了头、口不择言,并无对神佛寺院不敬的意思......” 那公子含笑宽慰他:“无妨。魏公子懂得些医理,很好。” “说了这么些话,还未请教公子名讳?” 那人起身拱手,龙章凤姿,玉质天成:“某姓裴,名怀玉,字玉铮。魏公子,幸会。” “裴......怀玉?原是你!你便是那炸了自家祠堂的裴怀玉?” 不料竟有人将旧事记得这样牢,裴怀玉面色空茫了一瞬,对上瞠目结舌的魏春羽,哑然失笑:“正是在下,承蒙关照,叫在下不敢囫囵掩盖过去。某四年前发了癔症,当蜡烛是甚么发亮的虫蝇,挥逐时失手打翻......更有许多离经叛道之事,皆因病起。幸得邓道长照拂照看,因我体质有异收我做了弟子......” 见他状似苦恼地嗟叹,魏春羽忍笑将被冷落的杯盏并到一处,磕出踏实的闷响:“玉铮兄同邓芙仙师的机缘,皆是大业无人不晓的美谈——只是祠堂一事,在下怎么听说,遭殃的不只是臂膀,还有裴兄挨了令堂管训的尊臀?” 裴怀玉也不恼,瞟他一眼道:“是魏大人说与你听寻开心的么?” 二人父亲同朝为官,而站队不同,政见亦不同。魏尚书魏祯主张循旧制立长,而裴大将军裴鸿则是力挺治疫有功的三皇子,主张更立贤储。且魏祯多思,行事多保守周全,而裴鸿乃将门虎子,拎着剑遇事便想铆足了劲先砍一刀。 话说二人于朝堂上头一回翻脸,是在康粮受围之时,康粮为大业东边一小国,与大业中间还隔着一个齐郡,乃是康粮国剜给东原国的土地——自二十载前康粮避战迁都至此,这便不是第一块屈辱的土地,而在康粮君主多疑削去良将姜开岭兵权后,更是注定了卖土求存的窝囊行径不会是最后一次。 而彼时康粮被北秦连破三城,就要直捣其都城,它仓皇求于大业,愿献那北秦攻途中的城池表谢。 裴老将军裴鸿当即就要应,连表挂帅出兵之愿;然魏尚书魏祯一来不愿为小国同北秦结怨,二来也委实瞧不上那处地尴尬的寒酸小城,与裴鸿一干人争执不下,最终气得直斥裴鸿是“肠子占了脑子空的莽驴”。 那裴鸿自也恼不堪言,目涨面赤地回敬魏祯“眼皮子比嘴皮子还浅”——毕竟大业军力强盛,只消出兵露露面,自能显尽威吓,叫那北秦知难退却,不会真有刀折矢尽的苦战血战。这番不必费力,又能瓜分一块土地、免得北秦独踞山头招来后患的好事,怎么不值得下个令允了。 此事终由魏祯扳过。而那康粮求不来援兵,在长驱直入的北秦铁骑面前,不及两月便溃散了,灭了国,被改名叫顺天州,更用北秦语。这是康粮没入衰颓的百年历史中,最后一次溃败。 那柄镶满金玉熠熠生辉的锟铻刀,在那末代君王自刭冲溅的血光中,飞快地衰暗下去,如同一个朝代的命运,在行至末路时便如草芥,被践踏着陷入历史的泥沼中。 此事后,大业向东的贸易被北秦砍去一刀,裴鸿同魏祯面上薄冰似的和睦也被削去了,二人明争暗斗多年,扰得对方如咽恶蝇般呕恶。 自半年前魏祯将裴鸿原本保下了的犯了事的旧部给流放了,二人更是形同水火,自两派矛盾上又添了笔私人恩怨。 但裴怀玉与魏春羽却是没有也不必针锋相对的,魏春羽当下赔笑道:“我一注定不与朝堂事打交道、又正直磊落的闲散君子,怎么会拿裴公子您的事来取笑呢?” “况且谁人不知裴二公子是个上进的好郎君,家中长辈都用您鞭策子孙,我们敬佩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取笑您呢?” 一通碎嘴的滑溜话。 裴怀玉只微微一哂:“阿魏你,的确同令堂大不相同。” 魏春羽“唔”了声:“父亲也说我更肖似母亲,只是我生母去得早——魏府还不曾将我认回,她便病逝了。已经过去十二载了,我竟连她的模样也记不清了。” 叹惋作雨露没入泥土,片时无声。 俄而,裴怀玉道:“记不清了么?只怪天下人太多,若那天下人都是一张脸,想来会很好记。” 魏春羽斜眼瞄他:“裴兄早有先见之明。” 两人撞进对方眼睛,面容的相似催生了微妙的联结。 “就如你我一般?” “便如你我。” 好邪乎的巧合。 魏春羽蹦出声笑来:“刚才看到玉铮兄,我还真以为,又是那老头一桩荒唐事......还好几年前他大病一场,安生了,酒也不怎么碰了。” 裴怀玉手心的杯子转了一圈儿:“魏公子,也不饮酒么?” 魏春羽飞快地摇头:“我年轻体壮,自然百无禁忌。尤其是好的酒,造出来花了那样多心思,我再不识趣,岂不是糟蹋旁人的好心?” “请教魏公子,如何算得上‘好的酒’?” “卖得贵的!那样的大多不差......只是裴公子也喝酒么?修行人不是讲究忌酒,说甚么‘酒使气散’么?” 裴怀玉将茶杯搁在桌上,抬眼瞧他,眼珠子极清亮:“阿魏觉得,世间能修成仙的,百年内可有三五人?” “应当......没有吧?我不曾听过活人成仙。” 日光灿亮,打下裴怀玉秀峦耸峙般的侧影,他面容舒展,语似豁达,“我心有魔障,执念太重,更难修成。上寿百二十,我何必再作茧自缚、为自己横加禁忌,连这原本的岁月都过得磕磕绊绊、束手束脚?” 魏春羽从未听过修行者这样说、这样想,一时震惊,一时惊喜,但还是压了嘴角道:“裴兄好离经叛道啊,尊师不将你提起来打一顿么?” “不曾,这不叫离经叛道,叫‘道心逍遥’。” 这话半真半假,听得魏春羽朗朗发笑:“玉铮,我原本还担心交不上你这个朋友,但你这般有趣,又豁达务实,我今日这趟来的值了——我不知那修仙事,只觉做不成神仙,做个豁达逍遥的俗人,也是顶快活的事儿。裴兄既饮酒,那下回我来请,可不要推拒。” 裴怀玉一口应下:“却之不恭,那某便交由阿魏措置了,届时还要看看,那好酒是否同这机缘水一般,两人能喝出几个味来。” 见他干脆,魏春羽心下便对这未来酒侣添了两分喜爱。 “魏公子,或许唐突,某还有一事,是故人所托......” 怎料言语未尽,变故陡生。 轻微的“刺啦”一声自空气中炸开,如尖针摩擦石面,叫人记起远古野兽生嚼颅骨的动静,撕裂了本来的一片友好和融,叫人不寒而栗。 魏春羽朝侧后瞟去一眼,还未将惊意展开,便被人眼疾手快地扯开了。 第4章 那支箭矢稳稳扎进檐柱,筈羽还在难耐地微颤。 不是吧,他就是来上个香,也碰上这等祸事? 早知就问了远多拿个保命符了! 魏春羽心中如乱石惊澜,统统汇做一句话——“老天,吾命休矣!” 第3章 第三章 敬远寺参商相见(三) 天降救…… 来不及朝生险处望去,裴魏二人便相挟着不约而同朝蓊郁的林中逃去。 裴怀玉沉疴难愈,纵平日缓行谈笑并无恙,但疾行时便显出窘迫来,汗出淋漓、一丝两气,飘逸的鬓发胡乱粘在惨白的面上:“魏公子,不如我们分开跑......”语间他一串闷咳,声音似从愧疚的大河里打捞起来的:“我一副病躯,别拖累了你。” “别这样说,万一人是冲我来的呢?” 长硬的草茎拦劈着腿脚,魏春羽专心蹚过它们,错过了裴怀玉异样的神色。 也无人知晓,一句“你好假啊”的嗤笑响在裴怀玉识海中。 那声音并不被搭理,少顷又耐不住好奇问道:“为什么你不直接救他?你这样假得怪瘆人的,还什么‘哎呀,都是我拖累了你......’,你要真这么弱,怎么把我给夺舍了?” 裴怀玉仍是满面忧色,任由少年灼热的手攥紧自己的腕子,携着自己跑得尘土飞扬,任谁也想不到,他在识海里面目冷肃,不疾不徐地警告那人:“夺舍阵法不是你画的?你还能在这做裴玉铮,是因我心善;若你不满意,我即刻送你去做无名野鬼。”话至半截,他又往那虚空中觑了一眼:“还有,我同他的事,你说破了天也管不着——” 原是这裴怀玉并非真本尊,他乃异世之魂。筹谋半生大业才成,便意外遭罪惨死,死前启动了那逆天改命的张生煮海大阵,本应钻到年少自己的躯壳中,却半路被裴玉铮的邪阵吸了去,顶了裴怀玉之名。 而他这异世魂魄撑不起再一次夺舍,只能缓慢图之。 因此这异世的灵魂同十九岁的自己,相识的最初便是一场阴谋。只是二者本为一人,周旋起来,这其间有许多妙处与难处,便是你我与局中人都料不到的了。 此时,那只剩了破布似的几片残魂的真玉铮哼哼道:“被你这种阴毒之人纠缠上,这个小魏公子也真是遭了孽咯......” 裴怀玉不再理他,但到底被他的话分去三分心神——暗器飞来,他一把将魏春羽扯偏了,自己却跌跌撞撞迎上那毒镖,被扎了个结实。 还不觉疼痛,已有零星血液自他肩头滴落。 魏春羽惊得伸手去探,手上肌肤也落了几滴红,激起灼烫的刺痛。 刚认识的裴公子,给他挡了镖! 真是情深义重的大好人,只是他们不会还没结义,就命丧于此吧! 脑子里浑浑噩噩的公子哥终于想起来,遇刺了不是只有死和先逃再死两种选择的,他在袖袋里掏了好几下,终于摸出个半掌大的奇异的黑泥长角乌龟,登时眼睛一亮,使劲将那自龟壳正中钻出的角给扳断了——立时那乌龟便发出阵呜咽,似索魂,又似嘲哳的号角。 而正是同时,那歹人遽然拔刀就要往二人身上劈来!刀势粗犷,有一式削二头的磅礴之气! 但电光火石间,那凛冽刀光被人生生截停,发出挂耳挠心的刮擦声—— “秦叔!” 魏春羽喜形于色,连带着抓握裴怀玉的手劲都使得大了。 那被称为秦叔的男子以玄布裹身,一道红丝绦拦腰锁身,随他矫捷的剑法划出亮眼的红痕。 那雪亮的剑尖一挡、一扳,再拗着劲一转,便将歹徒那大刀死死压在手下,旋即腰身一扭,下身一挺,一记抡踢将那歹徒平踹得松剑趔趄,行云流水间又反手将剑旋了半圈,搁在歹人脖颈,而后那刀刃如划烂泥,将那头颅顷刻同躯干分开了。 “秦叔!你怎么将他杀了,还不知道他是谁的人呢......”发音略失了声的惊呼跌出魏春羽口中。 那片薄剑嫌弃地挑开无头躯体的衣领,露出肩头纵向的半截火苗的刺青:“现在知道了。但这张脸——” “秦......秦叔,先别研究刺客好不好看了,这边、这边还有个伤患呢!” 那道挺健修长的身影收剑转身,恣意抓拢在脑后的长发微散,垂落脸侧叫那面孔收敛了两分冷峻。眼太细,鼻太拔高,唇时刻紧抿不见笑,目光也太冷,那是一张难辨年纪的脸——仿佛过了十年他也仍是这副没有人气的模样。 此刻他收住话头,抬转目光,落在裴怀玉面上。 魏春羽会意道:“这是玉铮,裴家的二公子,他给我挡了暗器,血流个不停......” “裴二公子?”重音落在“裴”字上。 秦烛并未动弹,将那人仔细打量一通。 但裴怀玉却不看他,只顾偏头捂着伤肩,黑血正从他指缝里钻出来,好不容易开了口,还是冲着魏春羽的:“魏公子,我没事的,我体内的毒很厉害,刚才暗器上的伤不到我,我自己能处理好。” 听听,这叫什么话? 先暗示了自己惨,又彰显了自己坚强。 魏春羽不由更怜惜、钦佩他,当下扶他靠着树,见气氛诡异,不由来回打量裴、秦二人:“你们......是不是认识?这副模样,不会是有仇吧?” 裴怀玉答得飞快:“不认得。” 秦烛这才抬脚走来,帮一个行动不便的伤患、一个见不得血且笨手笨脚的公子哥,搭了把手。在拔出那枚暗器时,凝视裴怀玉冷汗涔涔的脸道:“你真不认得我?” “多谢侠士救命之恩。只是您认错人了。”裴怀玉道。 魏春羽咂摸了一下,忽然福至心头地没管住嘴:“你们,有一段儿?” 秦烛被他不清不白的遣词引得眼尾一抽:“你平日里少看点话本子。” 魏春羽松了口气:“那就得了,秦叔你那么凶吓死我了。玉铮可是我的救命恩人,要不是他拽了我一把......真没想到,我们第一天见面就十分投缘、情意相合,又奇巧地共患难了......” 裴怀玉顺着他的话点了一回头,便见少年如一只被收买的犬类,龇着大牙冲自己笑。 而秦烛并不理魏春羽,只朝那长得可疑的裴家公子道:“裴公子,你此前见过这刺青么?” 被唤到的公子缓抬眼帘,目光终于定在秦烛身上,偏又因绵密的感怀之色,显出如望远山之态:“未曾。” 秦烛不禁微眯了眼:“天阁行事嚣张,前日里被塞了满口满鼻的秕糠憋死的亲王,便是它的一桩罪证。朝廷都下了雪花似的榜文、告示,莫说是有些情报通路的,便是平头百姓也听说过他们恶名,裴公子倒不曾见过?” “秦叔!你不知道,他一直跟着邓芙仙师在山上......” 裴怀玉从容拦回了魏春羽的开脱:“只是不曾见过活人身上的罢了。但依侠士所说,怎么如此厉害周全的天阁只派了一人来刺杀我等?” “我若不来,杀你二人足矣,”秦烛语气平平,理所当然道,“况且,刺客很贵。” 值不了第二个刺客钱的魏春羽讪讪问道:“那如果是杀秦叔——我是说如果真有不长眼的敢,那会有几个刺客来啊?” 秦烛平淡地觑他一眼:“杀我?何人敢接。” 顿然一声“嘎啾”如水滴触地般传开——一只长翘尾斑鴗,小肚鹅黄如鸡绒,其余通身为深浅不一如妆粉似的碧蓝色。但因为喂食太勤,优美的体形不复,扑飞时犹如一块剪裁自由的搌布。 在三人注视下,那只斑鴗一翘尾巴,纡尊降贵地落在了秦烛右肩。 魏春羽哑然失笑道:“我就说秦叔今日缺了点什么,原是这只小东西。” 小东西见主人不搭理自己,犹疑着蹭了蹭脚边的脖颈,引得主人发了痒猛一颤。 秦烛垂落下目光,无什么喜爱之情,只如庖丁对着要被解的牛,细致入微地观察着:“它不是我的,哪天没了也用不着惊异。” 见那只小鸟似听懂了般,伤心欲绝地将头深埋翅翼里,秦烛话锋一转,简明扼要道:“但现在该带它回去了——你太吵了,濯濯胆小,不想看见你。” 濯濯便是那只鸟的名字。 濯,焕洁也。鸟羽净泽,所过之地,如同被擦拭过一样明净。 虽然秦烛不说,但也不难从名字看出,他对斑鴗的爱惜。 魏春羽腆脸笑道:“秦叔这样忙还拨冗来救我,真是我的好阿叔!” 瞧他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秦烛就心烦:“我承了一诺,应下护你十次,往后你还能叫我两次,我尚可忍耐。” 魏春羽听得多了,也无半点伤心:“那我去找秦叔玩啊,那小乌龟捏得可爱,我都舍不得碰碎它......说起来,阿叔你捏的第一只小乌龟我还收着呢,那时我才五六岁,被母亲粗心关在门外,外头还下雪呢,我后来又是打摆子又是哭鼻子,阿叔你还用袖子给我擦鼻涕呢......但是我怎么都哄不好,你只有给我捏了只瘪头断尾小乌龟......” 第5章 秦烛难得没有嫌他啰嗦,垂眼听他又不厌其烦地讲那只丑乌龟,待他语声渐低,才道:“你就喜欢这些丑东西。”说罢那腰间的红丝绦一荡:“这年月不太平,少出来当靶子。” 魏春羽挑眉“嗳”了声,朝他走远的背影嘟嘟囔囔:“好好说两句话的功夫都没有,还不讲理......我又不是没事晃到寺里来的......” 那一人一鸟心有灵犀,同时回头瞥他一眼,而后一道密音落到他耳边——“离不清不楚的人远点,别把自己卖了还傻笑,给我找麻烦。”那声音微微一顿,“那刺客跟过魏蘅景,你长点心。” 细碎的尘埃沾到魏春羽睫毛上,他怔然眨了下眼,心觉这样的天气真狡诈,暖烘烘的和风将人裹得紧紧的,又悄悄生出潮热,势要将人溺毙在里面。 ——又是跟过兄长啊。 春天的风刮起来也有劲,裴怀玉额角的汗都干了,他见魏春羽还望着秦烛走的方向,道:“那恩人一看就是个只可以法相近、不可以情相近的。” 魏春羽抖了抖肩上细碎光斑,回神道:“你怎么好像比我还熟悉他?你们真不认识?” “真不认得,只是推想,”裴怀玉低低咳嗽两声,撇脸时睫毛急眨一串,“我也认识这样的人,可惜他死了。” 还是他害死的。 魏春羽伸手想拍拍他肩膀,但记起伤口,便生生拐了个弯去揽他的腰:“裴兄节哀。” 因着裴怀玉挡镖之恩,魏春羽又谢了几回,还自腰上解下个色头好的方形玉佩,顾自绑到了裴怀玉腰上:“还请玉铮不要推阻,你救了我,一块玉佩根本算不上什么,我改日还要寻重礼谢你呢。” 裴怀玉道:“不必,若那时是你,你也会伸手拉我一把,不是么?” 魏春羽偏头,好生瞧了回这个菩萨心肠菩萨面孔的青年公子,硬着头皮憋出个“自然”。只是心道:果然,人间缺不了至善至纯的人啊;就像他魏春羽,没了素昧平生、挺身而出的裴怀玉,和一诺千金、救他狗命的秦烛,都活不过一个季节的。 裴怀玉还看着他,眼神清凌凌的,但有些飘、发虚,就好像一个人陷入了久远的回忆,或者一个大病的人要大丧了...... 而魏春羽显然理解成了后一种,分了只乌龟信物借他保命,就着急忙慌地跑去喊人。 第4章 第四章 春风楼旧友施毒(一) 奇梦惊…… ...... 一横渔篙,劈开针脚似的雨帘。 舱口的遮布被人撩开了,露出一张比日光还惨淡的面孔—— “让常青去罢,那人已经死了,不必赶尽杀绝。” 叹息似的话语,自他如陶瓷般开裂的口中挤出。他轻眨眼睫,却坠下那样沉重的一滴泪。 跪伏于地的白须老人脊背一震,劝声殷殷:“陛下!同仓松年相干的人、事多留一桩,便多上一分养痈贻患的隐忧哪!若是太后再找上那女子......” “寡人说,让徐常青把那女子救下。”君王缓缓转过身,蹙眉道:“郑老先生,你还不起来,是想逼寡人吗?” 老先生垂首撑地起了身,那君王才缓和了面色:“今日谋财杀她弟弟的,是水匪;今日途经救她的,是寡人。此事到此为止,不会再生事端。难道说,你们会背叛寡人,朝外说吗?” 江上雨雾迷蒙,叫人花了眼。 一丝微细的血腥味狡诈地窜进人鼻腔,随后腥湿气将人的神志吞裹进去,预备细细地糜烂消化了。 魏春羽勉力睁大了眼,辨清那张面孔—— 脸廓深刻,长眉月眼神气凌厉。 骇然是他自己! 那五官分明一样,气质却浑然不同。 怔然间,那道在梦中痴缠他的声音乍然收紧——“你是何人?” 舱内数道目光一时都如剑光射向他。 魏春羽正惶然无措间,却听那声音软和下去,抚慰似的道:“是你啊,你终于来了......” 无形的力量迫使他开了口,他竟狗胆包天诘问那君王:“你杀了仓松年?他甘心一辈子做个小小渔夫,他有何罪!” 君王垂眼注视他,神态怜悯如佛龛中一尊雕像:“是无罪,但难道无患吗?如果你是寡人,你会放过他么?你从不是真正的天家血脉,他活着一天,你就坐不稳一天。捉住幌子的叛军会像你一样可怜别人么?他们是见到丰收的蝗虫,一旦暴起,这样的山河还经得起再一次的破碎动荡吗?” 声声逼问如木杵撞钟,磬声叫他心神不稳。 君主转瞬行至他面前,做他哥哥常作的动作——长指点了点他的额角:“魏蘅景因你碍了他的路,不顾手足之情也要杀你。今日仓松年成了动荡山河的隐患,除之而后安,你我又有什么错呢?” 魏春羽茫然抬头,同那君王与他身后投下一片黑压压影子的近臣对视,他们神色僵硬,而嘴角生生弯折出难以琢磨的笑,似乎是漫天全知全能的神佛对凡人的嘲意。 他听见自己喉间挤出滞涩而愤怒的字句:“我不是你!我不会......我绝不会做一个草菅人命的暴君!” 面前的君王与身后的人像被他的怒吼惊得一震,随即飞快地褪去人色,露出泥坯的灰败内里,条条裂缝自他们面上、身上急速生长,直至“砰”地几声烟花炸响—— 舱内再无一人。 他的面前是浩渺长江,那样广阔的天地,却因他并不熟悉的压抑叫他呼吸困难,仿佛诅咒似的天地威压,四面八方向他挤压而来。 他猛然一挣,身体便轻如蜉蝣地落到舱外,那苇丛后随波飘动的一具面朝下的人,猝不及防映入眼帘。 血色如同盘踞不去的幽魂,承托着那人的身体,托举着他的罪业。 魏春羽陡然意识到,那血流遍野的尸身中,就有这样一具血漉漉的尸首,牢牢压实了他,叫他不得动弹。 伸出的一横枯杆截停了那具尸首,叫它停了索命般的游荡,江水冲击下,又微微翻过了它的身,那只模糊可见的眼窝,似触到了魏春羽的目光,叫他几乎胆裂魂飞。 耳边还有人阴魂不散地问他:“你说你不会杀他,但难道我们不是一人么?如若不是,你倒是说说,你是谁?” 他终于摆脱了强大的束缚,吐出第一句自己的心声:“你管我是谁!你究竟想做什么!又为什么把我困在这些鬼地方?” 倏忽间,江上的风也一静,那声音也改去了讽笑意,失落道:“你又忘了,但是不打紧,很快、很快......” 魏春羽最烦人语焉不详:“装神弄鬼做什么?别以为我会怕你!我从来胆大如虎,连武松都不怕,安会怕你?” 一滴激怒下掉出的泪没入江面,如沸水泼入池中,引得不安的震颤自世界边缘传来,如马蹄踏进,在波澜怒涌的江中,几乎感到整个世界的分崩离析。 “去吧,你要醒了......我也拭目以待,是否如你所说,你能成为一个彻头彻尾无一不好的大善人,届时,你又是个怎样的可怜虫呢。” 头脑中的刺痛戳破了梦境,魏春羽自潮热的床帐惊坐而起。 这是他从敬远寺回来的第十天。 又是那怪梦!又是那人! 他一时心力憔悴,将枕下菩提掏出,当宝贝似的亲了亲,又恨铁不成钢道:“你到底灵不灵啊?怎么请你回来了我还倒霉啊——神器神器,快显显灵,帮我把坏人都赶走!” 门边流星耳尖道:“公子要赶走谁?” 魏春羽:“你。” 流星惊道:“啊?” “小着点儿声,比鸟还吵。” 坐着缓了片刻神,魏春羽一个翻身下了床,干脆道:“走走走,出府出府!再睡下去你家公子真要疯了......” 流星抬眼望天,呐呐道:“啊?天还没亮呢,公子!” 却见自家公子已经草草整好形容,大步推门而出,兜着眼下青黑风风火火道:“上朝不也是天黑么?你就当你家公子出息了,你跟着上朝去!” “去......去哪儿上朝啊?裴二公子那?” 这个点叨扰人家,是真真儿的恩将仇报。 “笨,”魏春羽敲了记流星的头,“带你去买豌豆黄。” 见流星撇了撇嘴,魏春羽道:“你就说,那头的豌豆黄是不是最好的?” 流星知道,“那头”是指晴乐姑娘家。 他心里既愿去,又不愿去。愿是因着豌豆黄的确好,不愿是因着姑娘不只卖豌豆黄。 “公子,你可别做惹大人、夫人生气的事儿......”流星硬着头皮道。 “那你今天跟我进楼里呗?看着我你可满意了?”魏春羽听他又搬出“大人”“夫人”,面上也冷了一冷,但也没有发作。 天才蒙蒙亮,除却出工的平头百姓,还支开窗户的,便是春风楼上一间雅室。 眼皮耷拉的晴乐捂嘴又掩去哈欠,冲逮着酒死磕的公子熟稔道:“祖宗,怎么大清早不睡觉又来磋磨我?你家中父兄长辈不管束你?若非昨儿个陈大人没来,我是万万起不来见你的。” 第6章 魏春羽以牙磨了磨杯口,掀眼道:“谁不知道我魏二是什么样的人?我这样,家中人指不定多安心呢。不过说到那陈大人,他倒是对你实诚,刚领了月俸,上供似的都给了你。他寻你也勤。我看啊,要不是他逃不掉点卯,恨不得日日刻刻黏着你呢。” “这样的人我还见得少么?从穷书生到大官——大官还好些,至少还有银子,旁的,他们说的、做的,哪还有一样靠得住的?”晴乐嗔他一眼,“只是啊,这些人里最不实诚的就是你——” 晴乐往他鼻头虚虚一点:“你头回来,连名姓都不肯说呢,我问你,你还记得那时候你怎么答的么?” 接着酒盏遮挡窘态,魏春羽摆手道:“嗳,好姊姊,是我错了。账本子太脆,再翻要憋不住哭了......” 晴乐不吃他这套:“少来。你越不让我说——我偏要说!你当时一张生瓜蛋子脸,傻乎乎问我呀:姊姊,非要说真名么?可以不说吗?不碍事罢?” 话音未落,她已同自己又笑过一回,发髻上的蝴蝶簪抖得难以自恃,“我当时呀,在心里头想:哪有这样‘三问吾身’的?傻的唷,又精又傻。” “接着呀,你还问我说,为什么一个豌豆黄要卖二两银子?旁的姑娘也卖豌豆黄么?那春风楼为什么不叫‘豌豆楼’?哎呀,给我们笑得......” 见魏春羽掩面不答,晴乐就嗔目道:“上来便见你心不在焉,莫非你本不是来寻我?” 魏春羽心里暗暗叫苦,只得又捧出些讨巧话来。 晴乐笑过了便也放过他去,继而又瞥向缄言屏息试图融入屏风的小厮——“唷,流星,老面孔了。只是在这楼里不常见啊——往日你这小厮都是从外头来抓你,怎么今儿个跟到里头来了?是看上了楼里哪个姑娘不曾?” 流星朝公子投去求援的目光,却见魏春羽也一副笑盈盈的看戏模样,只得强自磕磕绊绊道:“没、没有,是公子喊我一道,不然就要、就要赶我走......” 看尽了小厮满脸通红的无措状,魏春羽这才迟迟解围道:“好姊姊,不许再逗他了——我家小厮就没和女孩子好好说上话过,同心悦的姑娘啊,都是塞了讨好人的糕点,支支吾吾半天憋不出个字儿来!” 晴乐单掌盖没了他的杯口,促狭道:“好哇,我不逼他了,我来问问你——你大清早,来我这喝闷酒,又是遇着什么事儿了?” “自是我这小厮吵着闹着要买豌豆黄。你知道的,姊姊,你的豌豆黄从来是大夜第一好。” 晴乐似笑非笑:“别贫。你家小厮心气高,他可看不上我的身份儿,平日里都是在楼外小院买了就跑,今个儿又怎会央着你来见我?” 她性子急,说火了,一下绕到屏风侧边,“呔”地一声吓流星一跳:“我可记起来了!你自己说,上回是不是见着我就跑?还和那小姑娘说楼里都是坏女人?生怕她被我们染黑了,是也不是?” 见流星面红耳赤、张口结舌,晴乐有些得意道:“哼,上回你们交头啃耳朵,可被我逮着了呢。” 魏春羽瞥了眼流星:“你背着我嚼舌根子?我还没回魏家做公子的时候,是晴乐姊姊接济的我,那时我比她还穷呢,你看不起你主子的恩人,是不是私心里也看不起你主子我?是了,毕竟你是大夫人买下的人。” 大夫人送来时,流星格外瘦小,又说自己总挨人欺负,叫魏春羽生出些同病相怜的心思来。见他有些机灵,便留在身边。 只是没想到留了几年,心还不在自己这儿。 流星只道这趟真是不该来,当下又是赔罪又是自打嘴巴,只说自己是口不择言、心口不一的。 魏春羽朝晴乐道:“好姊姊,他往后再对你有半丝儿不敬,只管告诉我。我将他打发走了去。” 在魏春羽关切的目光中,晴乐握了握他的手,笑得情真意切:“你还是和我亲,就好。” 看到魏春羽,晴乐总觉得他还是那么一点儿大、那么一点儿高,而自己的豌豆黄也真的卖过五文钱一袋的。 流星被赶到了外头,听见魏春羽越来越轻的声音:“我可只同你一个人说——” 自楼边贫苦小院,到魏府寄人篱下之感,和几次的险象丛生,一番苦话,两心纠结,十分憋闷。 “我们再说,也熬不出个准信儿来。”魏春羽随叹气耸了耸肩膀,挪到那窗棂边,软了脖颈落下视线。 晴乐白他一眼,也捻着瓷杯到那窗边问他:“你总是这样,阿姊难道还缺你那几两银子?要见我去小院不好么,非要来这给楼里送银子,图个啥?” “图见见阿姊啊......”魏春羽作嬉皮笑脸状,捧她道,“阿姊滴粉搓酥、仙姿佚貌,看上一眼哪,心里的烦恼就都消了!尤其姊姊今日这支蝴蝶簪,不曾看你戴过的,真是栩栩如生,叫人不忍心错开眼呀!” 晴乐被夸得心花怒放,一张芙蓉面上正露出个娇艳的笑来,却兀然诧异蹙眉,嘴里的话头改过了个弯:“嗳,你看楼下绿衣服的那人,这么看下去和你是不是有点儿像?” 第5章 第五章 春风楼旧友施毒(二) 银杯鉴…… 魏春羽疑惑地“嗯”了声,望去时只有雨中的一个个伞面,如水上浮萍,折了五彩缤纷的光,圆与圆间短暂地挨近了,又被脚下水流冲远去了。 如今他探着脑袋,反倒招来了一个他不愿见到之人的目光。 那人抬起伞面,顺沿而下的成串雨水就这样滴落在他的鼻尖,应是冰凉的,但他纹丝不动。 魏春羽眯起眼,看清那驻足之人在朝他皱眉。 那人叫郑常慧,原与他是书院同窗——在魏春羽被退学以前,闲谈九州奇闻趣事时也曾是投缘好友,但在魏春羽自甘堕落、流连花楼后,与他大吵一架,后来更是处处看他不过,厌他至极。 魏春羽唇角渐渐扯平,兴致缺钱地收回目光。 耳边是晴乐懊恼之声:“晚了,哎呀,他旁边的小姑娘给他把伞打上了!” 他叩了叩那杯盏,“哦”了声:“当真同我像么?那你且说说,我与他谁俊些?” 晴乐嗤他道:“粗粗一瞥,又是那么远,谁记得清......”转而瞧着魏春羽的面孔一转眼,又打了新主意,“不过嘛,若是你由我上着点妆,必会叫他相形见绌!” 魏春羽瞧她勾开了脂粉屉的架势,自知躲不过:“嘶......那我,还请姊姊手下留情?” 反正也不是头一回了。 只是瞧着那脂粉盒内的梅花小印,魏春羽眼前虚虚飘过什么,一瞬间似乎与削去棱角的花斑重叠了:“这脂粉倒是香得厉害,不知是从何购得的?” 晴乐当即就抹了口脂给他:“自己做的,姊姊厉不厉害?只是工序简单,到底比不上外头卖的。你何时若真想要一份,知会我一声,隔几日来取便是了。” 魏春羽凑近妆镜,去瞧面上红白,放心与晴乐闹作一团。 约莫等到日中天光大白,一粉面郎君才自房中走出,后头还紧跟着叮嘱:“姊姊的妆面在外头可千金难求,你莫要随手擦了碰了,拂了我的面子呀!你且顶着出去晃晃吧,保你也做一回城北徐公!” 魏春羽笑得一时失语,只摆了摆手,便顶着那张戏子面孔冲下楼,偏偏有面熟的姑娘笑着截住他:“唷,魏二公子,好大的气性,今儿个都不同旁的姊姊们打招呼啦?” “这么着急见谁呀,定定性性儿地说句话都不肯么?” 香粉阵阵,直往鼻子里窜,今日似乎格外逼呛。 魏春羽却放下了遮面的手,干脆大大方方露出那张脸谱面来,又顶着众人的笑,那带了绿色拼金黄琉璃坠子的折扇,往那拦路的美人怀里一抛,赔笑道:“在下怎敢同姐姐发脾气,只是急着回家,冲撞了姐姐,还请宽恕些。” 美人拨了拨鬓边梅花样步摇坠子,身若无骨似的向他靠了靠:“谁要你的什么扇子,不如多来看看姊姊来得高兴。” “你且先下去吧,扇子我回头搁晴乐那处。你啊,就是再忙,但凡划出一时半刻的功夫,都要全挂在晴乐身上,”美人朝他笑道,吐气如兰,眼波撩人,只恨这木头专情,不肯将给晴乐的情意分与自己半分,“今日姊姊也不怕讨你嫌,多嘴两分——那陈大人你是横竖争不过的,你平日里来已是不给他面子了,谁不知道晴乐是要进陈家府里去的?纵然心里再喜欢,面上也得收着些,啊?” 魏春羽也无心费舌解释,当下只笑着拱手,又说了几句软话,终于挪到了楼外。 却见那早就跑出来的自家小厮,同一个眼熟的身影挤在一把伞下。 “裴、裴兄?” 飘飞的狭叶将雨幕染上黄绿色,在令人昏沉的闷潮气中氤氲开仙境似的画卷,而其中人物,闻声递来一眼,眉眼沉静,秀雅致美,如仙人现身。 眼前美景美人,几乎叫魏春羽有自惭掩面的冲动。 徐公就是徐公,他看一眼就知道,人家清清白白一张脸就好看得紧。 第7章 想到那人是在等他,心里浅淡的郁闷散去了,他疾步迎上。 那仙人道:“魏兄,好兴致。” 魏春羽亲亲热热地拉了他的手:“不知玉铮你的肩膀,可好些了?怎么也不多歇几日?我原本正要去寻你呢。” “我好多了,多谢你送来的外敷药,今日出来透透气,不料巧遇了流星,便干脆在此处等你。” 上回便是流星送的药。 魏春羽见他岿然不动于门外,一副不染俗色的正人君子模样,忽地生了打趣的心思:“怎的不进去寻我?” “不知里头规矩,不敢善入。”裴怀玉答得坦荡。 “裴兄也有不会、不敢的东西啊......” 魏春羽心里忽地生出个小人,扬眉吐气、洋洋得意。 裴怀玉长得好、家世好、师门好,天赋与上进都出了名,就同完美无缺的玉璧一样,好是好,但总与人隔得远、总又压人一头。没想到,也有输给他魏春羽的地方! 但下一刻,魏春羽就把心里那个邪恶小人踹飞了——人家是你救命恩人!怎么好这么想人家...... 魏春羽松了松神情,下一刻捧起满眼真诚道:“待裴兄好全了,我就带裴兄进来,一定好好玩儿。” 裴怀玉呼吸一滞,望他不语。 魏春羽便奇怪道:“怎么了,玉铮?” “无事,都好。”他答得容色平静。 只有裴怀玉听见,那献舍之人在识海里幸灾乐祸:“十八九岁了,还信誓旦旦地拿这种事作承诺。刘阿斗见了,都得恨那句‘不成器’没骂到对的人头上。含玉,你任重道远啊......不过,你十八九岁这样,后来是咋变成那样、恶鬼的呢?” 裴怀玉也在识海回堵他:“懒得和你解释。” 一旁瞪了半天眼的流星,好容易捉住了话头间隙:“二公子,裴公子。雨大了,再不走伞都要撑不住了。” 魏春羽道一句“是了”,又如梦初醒般道:“裴公子,先前的同饮之约恐怕要推后了,我观你还要些时日将养,不如一同去三鲜阁尝尝片鸭和鱼脍?我叫他们做清淡些。” 裴怀玉细细瞧着回他满面的描妆,慢半拍答道:“我来时路过三鲜阁,他们的片鸭和鱼脍都卖空了,不如下次?下次再一同尽兴。” “也好,我这副尊容能早些洗了,也是一桩善事。”魏春羽笑道。 待要分别,却见裴怀玉几步削薄了二人间的雨帘,递出一只玲巧银杯来,道是自己家中也有只一样的,二人各自回去饮些茶水或薄酒,也可充作一次同饮。 “阿魏,这杯子好就好在还能试毒,也可为你防些事。” 裴怀玉殷切关怀他。他果然感动非常,又将那酒约说了一回。 只是魏春羽眼前忽地一花,有些耳鸣头晕,额角也洇出些汗珠。他当下却也并未放在心上,只当是没休息好。 强撑同裴怀玉告了别,便由流星搀着回了府。 到了房中,魏春羽困意上涌,只当春风楼酒劲儿陡增,不做他想,连面妆与鞋袜也来不及除去,就沉沉昏睡过去。 次日醒来,却是头昏目胀,耳鸣大如雷声,更不用提那两肋酸痛,浑身无一处舒畅。那常为魏祯看诊的百草堂的医官神色凝重,眼神从身旁药童落到府内人身上:“结涩脉,舌体绛紫,是气滞血瘀之相,恐因中毒所致。” “中毒?”一旁的父亲母亲闻言,面色大惊,兄长亦然,更添惊慌痛心神色。 好在那老大夫又道:“幸而病证猛而不深,用药可除。”说着交代药童取来纸笔,就写下破解之方,嘱咐着一日两次,定时服用。 众人方才放下心来,又焦心询问几句,恐扰他休息,很快人走声静。 而身侧被褥陷下一角,魏春羽探出头来,才知是自家哥哥坐近了:“哥,你还有事?” 魏蘅景垂首打量着他,抹额上的小玉坠晃啊晃:“你这是吃食不洁,还是受奸人暗算了?” “奸、人?”这两个字被舌齿缓慢碾过,听得魏蘅景神色不由绷紧了些。 “我不曾与人结仇,只狐朋狗友一大堆,谁来害我?” 魏蘅景神色诚恳,握了他的手:“阿弟,你知道的,母亲只是嘴硬,上回那样说你的朋友,只是无心。刚才你病了,她也急坏了。” 兄长的手心很烫,焐得病中人也暖融融的,魏春羽便没有动弹,只是说:“我知道的,只是朋友堆里,我才是最不着调的。念书不通,习武不勤,我只想着做府里的米虫,安安稳稳过了日子就好。” 一个生母早逝、软弱无能的弟弟,究竟有什么值得兄长记恨的呢? 魏春羽真的不解,去瞧魏蘅景的眼睛,但那人只是给他掖了掖被子,说“好”。 “父亲宠你,我也会护着你,魏府一天不穷,你就都能安安心心的。” 魏春羽突然轻轻笑起来:“哥哥叫我想起了,我刚来府里时,你同我说的话。”他清了清嗓子,细声细气地模仿孩童声音:“只要我一天是你哥哥,你就都能开开心心的。” 魏蘅景不大自在地别过面孔:“怎么忽然说起这些了?” “我前几日去了敬远寺,哥哥可知道?”魏春羽忽地转了话头。 魏蘅景道:“母亲后来告诉我了,寺里怎么了?” “寺里有不少叫人惊讶,引人想起旧事的契机。”魏春羽朝他微微笑道。 直笑得魏蘅景心里发虚,疑心自己行差踏错,教人发觉了。 这厢兄弟二人说尽了话,相视无言,魏蘅景嘱他好好养病,就出了房去了。 那魏蘅景踏出房门后,也不大想追忆十二年前的陈年旧事,只急急唤来部下,低声问训一番。一小厮正巧捧着新衣物路过,耳尖听到那零碎语句—— “蠢货!敬远寺失手......” “......擅自行动......意外......” “有眼无珠......偏宠他,就是家业......” 正听得奇怪不解,小厮踮脚朝前探去三五步,语声才勉强可辨。 那魏大公子将一口牙咬得咯吱作响:“要让阁主相信,魏家会交到我手里,我自然要敲打魏二,但也不会是现在!现在他死毫无用处,还给我带来麻烦!” 部下垂颈道:“那李乾被您弃用,心有不甘,想拼一把博您青眼......” 裴蘅景眉间郁郁,怒极反笑:“自作聪明!真是好纯正的蠢货!” 那偷耳的小厮,正因揣着了府内秘辛而惴惴,却忽觉心口一凉,低头一看,整个人就已软倒下去,他挣扎着抬头,只挤出“大、公......”二字就“哇”出一口黑血,立时毙了命。 “这样漂亮的衣物,却是糟蹋了。”魏蘅景的鞋子踩过翻在地上的崭新衣物,冷冷哼笑一声:“叫那头不要打草惊蛇,还有看紧了裴家那个小子,几次三番搅我好事,恐有古怪之处。再办不好,提头来见!” 那下属额上冷汗淋漓,只低头拱手应“是”。 第6章 第六章 落拓寺红颜栽赃(一) 季小姐…… 捏着银盏的手指泛白,他抬手送饮,才察觉自己唇齿打颤。 杯盏上变黑的唇脂残痕,也受了一回他目光的诘问。 魏春羽朝窗门勾了勾手,那只小斑鴗就纡尊降贵地落在他跟前,因着没有受到惯常的一通搓揉,而困惑地同他对视。 “濯濯,要是我是你就好了。” “我分明已经够扶不上墙了,怎么他们还不肯放过我?不像你,什么都不用做,”他轻轻梳了梳濯濯的毛,“就有人护着你。” “秦叔说再救我两次,那明年春天,你大概是啄不开这扇窗了。”不知怎的,被刺客与毒胭脂消磨了生趣的小公子,忽然自一只鸟的眼睛里得到了慰藉,“濯濯,你也不要觉得我惨,至少死前,我还是锦绣花团里的魏二公子。” 他抿起唇,竟还有些得意地笑了一笑。 转身抽了纸条,魏春羽写道:“上回一别,竟有半月了,秦叔好硬的心,不想我、只叫只鸟儿来望我。” “秦叔风姿绰约、英姿潇洒,只是上回身形清减了,平日要让濯濯好好报饭点呀,不然叫含玉如何安心?” 一箩筐空话说过瘾了,魏春羽才咬着笔杆字斟句酌,请秦烛查一查楼里的晴乐,或许是个给天阁或者魏蘅景卖命的。 思前想后,又补了句“若是晴乐清白,还请秦叔为她换一批胭脂与身边人。”末了又翻出桌屉,精巧细选了个昂贵却重拙的金镶玉佩,吊在纸卷上,一并绑给了濯濯。 重得濯濯一个起飞不稳,栽到果皮篓子里,回神后气得朝他叽喳大骂。 魏春羽没忍住,笑得前仰后合,吓到了门外换值来的小厮。 ...... 战火未起,争权不急,权贵的俾倪姿态也在温和春意里不那么刺眼了。 但有时个人的命运和时代并不同频。 某个晨间,连商贾小摊都未摆好时,一丫鬟击鼓鸣冤,只道那魏二公子竟调戏自家小姐,后又强迫小姐与之私会,逼得小姐吞毒自尽。 第8章 樵夫、鱼贩,还有卖糕点的小娘都凑过来看,听了一回原委,就啧啧惋惜而去,预备着边忙自己的生计边将这消息嚼成谈资吐出去。来来往往组成了一面流动的人墙,正巧有十来个书生路过,便也去听了个热闹。 “我家小姐早订了亲!偏偏那登徒子几次三番不长眼地黏上来,又仗势欺人,说要小姐没名没分地跟了他,小姐被逼得又是绝食又是投井,连眼睛也哭坏了!” “偏小姐原定的姑爷爱重小姐,一直安慰小姐,不料却被那魏家家徒套了麻袋一顿痛打!大业城脚下,青天百日的,竟有这样无法无天的荒唐事!” “小姐从前还和未来姑爷约好了,要在花朝节一同栽花去,这下被那姓魏的搅和得连门也不敢出了!谁料他还不善罢甘休,竟......竟假冒未来姑爷,将小姐掳走!又以家中权势作要挟,对小姐百般欺辱,竟生生逼得小姐跳下护城江,如今连尸骨也寻不着......小姐!你死得惨哪——” 丫鬟已经哭肿了眼睛,声音也嘶哑粗嘎,闻者无不心中戚戚然,只恨那魏二公子迫害佳偶、恃父行凶!委实可恨! 里头的官老爷将丫鬟请了进去,但外头的几个书生竟自发宣传了起来,一个个慷慨激昂,仿佛亲眼所见事情真实的惨相,又因着家世多清贫,心里不禁更多恨仗势者几分。直到衙门里头的差役出来赶人,教他们不要喧闹,他们才又收尾似的喊了几声,朝一处去了。 因着受过魏家的照拂,那官老爷急急请人知会魏尚书魏祯去了。 “逆子!你真是昏了头了!平日里你放肆玩乐、不务正业,我与你母亲不曾苛责你。谁料却叫你无法无天,捅了个人尽皆知的篓子?”魏祯怒急攻心,也顾不得魏春羽尚在病中,一把就将他扯下床,诘问道,“我好好再问你一次——你可曾逼迫那季家小姐?” 魏春羽拼凑了事情原委,病容更添苍白,只惊得干巴巴道:“不曾——什么季小姐,我要从哪里认得她去——” “那刻着你‘魏二’两个大字的玉佩,怎会在她那!” “小子不知——自从敬远寺回来,那玉佩便丢了,我怕父亲母亲责怪,才一直瞒着。”魏春羽脑子里嗡嗡的,平日里他再爱玩乐,也讲个你情我愿的道理,再者他容色艳丽,何至于落得一个逼迫良家的下场?再者他从未见过那季家小姐,一时也不解其中关窍,纵他风流,风流之人也并非只他一人,怎的偏就挑了他抹黑。 见父亲冷哼了一声不语,魏春羽又诉苦道:“况且平日里我自有晴乐姐姐一干姊妹陪着,我又何苦去招惹季家的什么小姐?我也知道她同那裴家的门客定了婚,怎敢去招惹?” 魏祯心中稍定,朝苦着脸垂泪的夫人道了声“别哭了”,而后又微带怒容地踹了脚儿子的肩头:“你平日里行事轻浮,就是个活靶子。这事不在于你做没做那么简单,这是那些心思不正的,要拿儿子开刀,给老子找不痛快呢!” 说着便风风火火拖着儿子,随差役往衙门去了。 那官员姓陈,名清正,位居三品京兆尹,做官前曾是魏祯府上门客的学生,也曾多受魏祯照拂,心内感激,待问了那状告魏家公子的丫鬟后,仅见那一玉佩作物证,更无其他人证。且那丫鬟一是自发来的,不曾由季家主事领来,像是未曾通气似的,二是当街喊冤,若说是护主心切,也少见如此不顾主子名节的方式。陈清正一时也觉蹊跷,便唤来那魏尚书与魏春羽,作个询问。 却说那差役刚将魏家人引到,便有那户部尚书追着自家公子打的场景。 魏祯怒道:“逆子!教你平日不务正业!这风流名头竟都路人皆知,便是你不曾做过,现下又有何人信你——” “父亲!大人!我当真不曾见过季家小姐!” 二人鸡飞狗跳,陈清正本要出声,却在见了魏二面容时改了主意,也挥退了要拉开二人的差役。 魏祯见儿子敢躲,更是怒得要更下狠手,却听那指认的丫鬟哀哀哭道:“陈大人——请您为小姐做主、为大业正法度啊!正是这登徒子,逼死我家小姐!” 陈清正压低眉宇,虎目圆睁:“你可认清了,这便是害你家小姐丧命的奸人?” 那丫鬟被他的眼神唬得一抖,心中又急又怕,只埋首抽噎道:“那魏二有一胎记,星芒样式的,在耳后,鲜红色。我从前见到过,心中忿恨,故而记得十分牢,绝不会错!还请大人将这登徒子捉拿归案,以安我家小姐冤魂哪!” “当真?”陈清正问道,眼神令她发毛。 但念起主子所托,丫鬟还是抬头颤抖道:“千真万确!” 正此时,衙门外本就骚动的人群里,忽传来一句——“那便好!” 只见一红衣少年拨开人群,径直走来。他墨发高束,身姿挺拔,剑眉星目,正是少年意气盛,一派蓬勃气。只瞧上一眼,便叫人觉着他没有坏心眼。 此刻正行礼娓娓道:“见过大人!父亲!在下魏春羽,听闻有人凭空给我泼脏水,特来自证。” 那丫鬟霎时傻了,人群也怔住了,一中年男子疑惑问道:“他是魏春羽,那原先堂上的公子,又是何人?” 魏祯已理好了衣袍的褶皱,刚才咄咄逼人的模样已经如假象一样消解而去。 而那假公子得了示意,拱手禀道:“大人,草民郑谷丰,两日前刚搬来大夜城,投靠亲戚。草民的哥哥在魏大人府上做事。今日听闻魏家公子遭人诟病,情急之下,粉饰身份诈了那骗子一回,还请大人宽恕。” 言罢,呈上那路引,陈清正仔细查阅后,点头道道:“不错,确是两日前入的城。” “姑娘,你指认之人并无犯罪时间,是缘何要说谎?又是为何要牵扯到魏二公子?” 那丫鬟自魏春羽出现便知事情办不成了,她想着自己即将面对的悲惨结局——即便那诉假冤、诋毁旁人的刑罚不至于丧命,但背后主子也不会给自己个轻松的死法,她心一横,用尽气力大喊一声:“奴并未说谎!奴只是悲愤交加一时记不清了!如若不是魏二,他的玉佩又怎会在此?还行大人为我家小姐做主——” 说着便往那柱子上撞去,亏得最近的差役反应快,扯住了她,但她也已触柱昏了过去。 事后醒来,那丫鬟无论如何也不肯供出背后的人来,关押了没有几天,就服了毒,她唇边溢出的一线黑血掐断了自己的生机,也封死了探查的门道。 魏府这头,魏祯心里有七八分认定是那裴老贼搞得鬼,因着平日里二人政见不同、更有立场不同,先前也生了不少龃龉。 那裴老贼曾受三皇子恩惠,现今私下为他招兵买马,渐有风雨欲来之势、犯上作乱之心。而魏祯则是皇帝一手栽培起来的自己人,自是拥护圣意、力挺太子的,只是太子较于其他皇子,才能并不突出,兼有先天不足的病证,故而在皇帝渐老的这几年里,受到的明里暗里的挑衅愈发多了。其中最针锋相对的,就要数魏祯和裴鸿了。 念及底下人上报的——那季家小姐原的确已配给裴家的一个门客,魏祯又笃定了几分。裴家根本没想通过一趟喊冤真的对上自己,只是要给他找点不痛快,要让不明真相的百姓觉得他魏家仗势欺人! 红木桌上的茶盏被拍得一抖,魏春羽吓得猛抬头,还没看清父亲的脸色,就听见父亲愈发粗声道:“今日他们攀扯你,同你平日不着调的性子分不开半点!若非幕后之人本就未多上心,只想给我魏家找些不痛快,现下你还能安处牢狱之外耶?到时人家不止骂你,还要骂我魏祯,说我魏家家风不正!你作为魏家儿郎,怎么能一事无成、以纨绔之名丢魏家的脸?魏春羽,不要败絮其中!” 说着便从屏风后取出条长鞭来,就要给他上上家法。 魏春羽大惊,见魏祯满面怒容,心内道:那丫鬟凭空污蔑一通,自己的名声差点臭个彻底,好不容易水落石出,他老爹还要抽自己。这不就是明晃晃的迁怒吗? 但却无法,只好上蹿下跳地逃。 “父亲!别打——爹!爹!疼——” “我再不去春风楼了!那些个什么船坞我也,我也不去了!” 魏祯对着老惹麻烦不争气的儿子,冷笑一声,再要使力,却被人握住了—— 转头看去,却是魏蘅景。 魏蘅景护着弟弟,面露不忍道:“父亲,此番春羽也受了委屈,平日里春羽虽爱玩些,但也是知分寸的。” 幸而魏祯也没想真的抽二儿子,由他放下鞭子,问道:“你莫要溺爱他!再过几个月就要行冠礼了,二十岁的人了,还这般心性不定。不抽几顿收收骨头,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不若如那日道长所言,将春羽送去寺庙磨磨性子。” 又是寺庙? 看着是为他好,却不知是不是还要再杀他一次。 仿佛是被方才的告饶挪去了太多精力,魏春羽面上微微怔忪,他站在魏蘅景身后,像小时候看哥哥赶跑欺负自己的泼猴。 第9章 小魏蘅景眼神澄澈,很尽力地挂出最温暖的笑:“弟弟,以后我魏蘅景护着你。” 他的手蜷曲了一下,像抽筋了一样。有那么一刻,他忽然想扯住魏蘅景的袖子,问上一句:“为什么?” 他甚至有一刻想,哥哥如果要自己的命,就让他杀好了。 可最后他只是按住翻涌的酸涩暗潮,恭敬地回父亲道:“谨遵父命。” 第7章 第七章 落拓寺红颜栽赃(二) 栽赃案…… 旷日积晷。 魏春羽再见到裴怀玉,是在落拓观的第一十四天。 道长带着一群小道童,向一贵客行礼祝愿。魏春羽正从独院里拐出来,心里塞着事情,不察撞在稀疏的花枝上,他不禁“哎哟”一声,引来众人目光。 那被簇拥的青年也淡然抬眼看来,他着一身黑色劲装,头发高束,点了红脂的唇色更衬得面色苍白,纵身姿挺拔,但病气压过少年意气,伫立风中竟如枯木桩一般。虽与魏春羽面容相似,旁人也不会认错二人——那青年一眼便知是多病体弱之人。 换做平日,魏春羽很乐意同他闲话同游一番,可当下他一身靛蓝道袍从头裹到脚,配饰与花纹全无,连光光盘起的发髻上,也只一根竹条歪歪支着。同他过往的绚丽风采相比,称得上落魄,也足以叫这个以衣为恃的小公子生出羞惭意。 正欲避人返还,却听那青年唤住他:“魏公子?” 他只得如块茅石,伫在原处受着他的打量,还得忧心他不要问出什么难堪的话。 裴怀玉神色平和,全然无视那绫罗与草布,不见奚落与讶异,眼中只有友人。他道:“竟在此巧遇。你上回说同我喝酒,还作数不作数?” 魏春羽怔然一笑,觉得那春光落在裴怀玉身上格外暖和、和善:“自然作数。我对裴兄说过的话,什么时候都作数。” 二人相携在这寺里信步闲话。 大业以前多战乱,道教兴;大业后道教隐,佛教兴。许多佛寺都趁此春风,大作修缮。 落拓观也是其中之一。 只是观体太大,一些破落而鲜有人至的老袇房,还保留着先前简朴的形貌。 就在裴魏二人绕到这片袇房时,魏春羽还心大地朝身边人道:“春日里的风这样大?” 裴怀玉配合地侧耳,轻轻摇头:“只怕不是风声,是破风声。” “啊?破风......” 魏春羽惊得绊了一跤,不巧撞开那虚掩的院门—— 坏! 正是这间院中有两人打斗,一个是白袍俊瘦青年,一个是蒙面神秘人。他二人见有外人来,不约而同飞来眼刀。 而在打斗的二人之外,还有一女子缩于墙角,脖颈上血痕不浅。 原本要识相开溜的魏春羽眼神一顿,绷着脸朝天射出一发袖箭,开立震声时道袍随风而动,颇有气势:“无论二位是谁,都请不要在庙中较量,搅扰清净。我已知会观中主事与侠道,他们即刻便到,还请二位收手谢罪。” 那蒙面人收了手,瞥白袍青年一眼,冷冷落声道:“这回来的是我,下回就是公子了。这个叛徒你要不要当到底,你可想清楚了,谢辞病。” 旋即不等答复,于众目睽睽下施展轻功离开了。 见人一走,魏春羽立即朝裴怀玉道:“玉铮,你过来......” 裴怀玉依言:“如何?” “搀、搀我一把,腿软。” “......” 那头谢辞病已扶了姑娘,朝他们道谢来:“多谢二位出手相助,方才那人险些夺去我与内子性命,实在心有余悸。不知二位恩人如何称呼?” 魏春羽道:“二位平安便好,在下魏二。” 不料那二人面色微变,那女子急问道:“可是尚书府的二公子?” “你们倒似认得我?” 谢辞病将内子的手轻轻一捏,道:“早听闻公子您相貌不凡、才情出众,今日才有幸识得,真是未曾过誉......不知您这位朋友是?” 魏春羽正要介绍,却见裴怀玉微微蹙了眉,有些冷淡的答他:“名姓而已,不必在意。” 端的是个不近人情的冷面模样。 魏春羽见那二人有些接不上话,不解地扯了扯裴怀玉的袖子:“玉铮?你怎么了?” 气氛胶着时,谢辞病朗笑几声:“侠士好有个性,天干物燥,不若二位在此稍候,我与内子沏两壶茶来谢谢恩公。” 这院子实在很荒废,中间是一口枯井、一个被砍去树身的木墩,边上是半人高的柴垛,方才被踹倒的门可怜兮兮地歪着,而哭啸的冷风就从四面八方灌进、贯通了这个院子。 一丝春意也无。 这才是落拓观的犄角旮旯。便是人死在这,没个十天半月也发现不了。 见那对夫妻进了里屋,魏春羽看着眼色拉了拉身边人的袖子:“玉铮,方才诓那歹徒时,把你也置身危险中,是我冲动了......” 裴怀玉沉默片时,微烫的阳光栖在他睫毛上,折出一簇白边:“既然成功救下了人,那都是值得的。” 魏春羽见他理人了,欢欢喜喜将他手臂一挎:“我就知道,玉铮也是心有大义的人!不过......你刚刚在发什么愣呢,教人家误会你性子冷淡,我瞧着都有点怵你呢。” 屋里忽然传来一阵翻响,还隐隐有些争执声。 魏春羽也顾不上问裴怀玉了,高声朝里道:“谢公子,发生什么了?” 那屋里静了一刻,传来谢辞病含笑的答应:“无事,无事,不过是与内子在找陈年好茶罢了。二位还请小等。” 魏春羽乐呵呵应了几句,却听裴怀玉冷不丁道:“我记起来了,我认得他们。” ——“谢辞病是裴荣风身边的人。” “哈?是你兄长的人?那怎么不认得你?又怎么会在这?是犯了错被赶出来了?” 问题一连串,裴怀玉只道:“我拜师后,就不怎么回家了。拜师前,整日整日都在祠堂里,他们希望我能求得祖宗庇护。所以裴府里记得住我面孔的人,很少。” “咦,你也和你兄长长得不像?” 裴怀玉微微摇头:“阿魏,我们最好快点走。” “啊?”魏春羽不懂他怎么突然得出这个结论。 两世记忆混乱错杂,裴怀玉苍白的面孔微微发汗,他蹙了蹙眉,艰难地从脑海里扯出一张人脸:“谢辞病旁边的,似乎是构陷你的季小姐。他们现在碰到你,未免太巧。” “季东篱?她不是死了么?嗳!裴兄——”魏春羽扶住有些摇摇晃晃的裴怀玉,握住他手腕的时候被冰了一下,手心里像是一段冰冷的蛇身,竟叫他微微一悚,“你、你不要紧吧?” 就是这当口,屋里二人已端着茶具出来了。 瞧着两人笑眯眯的面孔,魏春羽屁股上被自家爹教训的伤口又隐隐作痛了——正是眼前这个季东篱,害得自己沦落到这个破观穷修! 魏春羽尽量不叫自己面色有异,抢先道:“多谢二位好意,只是我们突遇急事,要先行一步,往后有缘再续!” 却不料那谢辞病一个翻跃,挡住了那院门,冲他笑道:“何至于如此着急?不如尝一尝内子泡的好茶再走?” 说着便将那茶盏递向他。 恩将仇报啊! 魏春羽瞥了眼他背后露出一截的长剑,咽了咽口水,只得让裴怀玉靠在自己身上,腾出手去接:“那就、就多谢二位好意。” 说着他心一横,咽下了这口充满诡计疑云的茶。 随即和裴怀玉歪歪扭扭地走出院门。 一步、两步、三...... 意识一松,魏春羽带人栽倒在草丛里。 在意识彻底沉没前,魏春羽隐隐约约听见“铮”的剑鸣声...... 要是他没中了蒙汗药,准会大吃一惊地发现,刚刚还靠在自己身上的病号,竟然在咽下一枚丹药后,抽出那把魏春羽以为是装饰的剑,同谢辞病打得有来有往。 那二人攻守交替,一刺一挑,一拨一缠,出招间谢辞病怒道:“你是何人,竟然装模作样骗过我,要坏人好事?” “怎么,诓人的戏目,是被你们包圆了?”裴怀玉侧身躲过他的攻势,单脚前踏,身体前俯,蕴全身之力送出一剑,“少说两句,下地狱时能痛快些。” 谢辞病不知,裴怀玉招式间的怒气,不只是刚才的蒙汗药,还有上一世的仇恨。 ——在“裴怀玉”还是十九岁的魏春羽的时候,他也被季家构陷,但却没有人献出“假魏二”的那出戏,于是他被暂扣关押。 虽然只关了两个月,就因有人在落拓观见到了活的季东篱而被放了出来,但在那两个月里,他膝盖受了伤,没及时施治落下了病根,终生难愈。 即便是后来他贵为人皇,也总有那么几个冬天,好像要用寒冷生生挖去他的髌骨,痛不欲生。 ...... 现在这一世不知为何有了改变,只是魏春羽在落拓观又见了季东篱,裴怀玉忧心是命运执着,偏还要讨去魏春羽一条腿。 第10章 既哀且怒,一剑叫谢辞病格挡不及,上腹被刺,立时鲜血急涌。奈何情急顾不得去捂,只得强撑着再交锋。 在魏春羽迷迷瞪瞪睁眼时,扑在面上的还是绒密的绿草,他还未回神地转了转眼睛,正巧撞见那二人打斗告一段落—— “锵”地一声响,裴怀玉的剑抵在谢辞病的咽喉。 魏春羽:“?!” “玉、玉铮?” 裴怀玉端着剑,咽下口中血沫。转头瞧他时,阳光自上而下倾洒,他满身披白,神色消融在白色里。 叫魏春羽看不清他神色。 “你醒了?正好。” ...... 手下败将被迫藏起了满心算计,幽幽地在剑锋下剖心告饶。 魏春羽与裴怀玉就坐在他们跟前,听他们的供词。 “魏二公子......和、和这位公子,我们也是被逼无奈,如果不这么做,丢性命的就是我们自己了。” “那歹人,也的确与我们相识。要讲清楚,那得从最开始提起了。” 第8章 第八章 落拓寺红颜栽赃(三) 穷书生…… 谢辞病与季东篱的确是订了婚的,这点他们不曾作假。 二人相识是在花灯节。难得出门的贵小姐内着深红色立领对襟长衫,外搭金线刺绣的玉白短袄,行走间宽大的琵琶袖飘逸,纵脚步轻快,仍可见规整仪态后的雅正家风。 宵禁自大业民间商贩壮大,便已废除,距今已百年有余。摊贩的吆喝穿透食物的热气,更有串得极高的糖葫芦从人潮里冒尖,耳边尽是融洽的哄闹声。季东篱便行于其间,面上洋溢着放松的笑。 忽而一埋头推车的老翁使劲过猛,撞得车前行人猛一个趔趄,而车上叫卖的面食也翻得一趟糊涂。周围人正惊愣打量时,一深蓝色布衣作书生打扮的青年步出人群,与老翁一同搀起了行人,帮着赔礼道了歉,又去拾那地上磕碰的物什。 季东篱心下一松,也要上去帮忙,却被随行的嬷嬷扯住了:“小小姐!地上多脏,咱们不去。前头好些东西等着咱们看呢,啊。” 那老少二人拾了个七七八八,也近收尾。季东篱便咬了咬唇,点头顺着嬷嬷,往前处去了。 花灯节不仅是祈愿放花灯的日子,也是约定俗成里有情人相会的时候。许多对人儿自季东篱身侧挽手而过,她也不禁构想自己日后的夫婿,会是怎样的呢?花灯节也会陪自己一同出行、一同看烟火吗? 想着想着,竟在一个剑铺边驻足久了。那摊主是个面上带疤的中年男人,不必皱眉就已戾气十足,季东篱被看得心里发怵。想到自己在此碍人财运,心里内疚似的,驱使她伸手摸上了那柄剑—— “这把剑怎么卖?” “这剑我要了。” 竟是与旁人将话撞到一起了。 季东篱惊诧转头,毫无防备地对上来人清正的目光。原是个面容俊朗的书生,那书生朝她抱歉一笑:“姑娘喜欢,那某便换一把。” 目光落到书生的衣袍上,季东篱犹疑道:“是你?方才帮人扶车那处?” 青年微微颔首,温声道:“巧遇。”恰此时,万众瞩目的烟花自青年身后炸开,“砰砰”几声,绚丽的光亮绽出,照清了青年面上每处弯折的轮廓,他被那声音惊得眼睫一颤,很快也跟着旁人现出融融笑意。 季东篱心中漏了一拍,仿佛是第一声烟花替了她一次心跳。 她作了十六年来最大胆的举动——买下了那把七尺剑,而后在青年温和又难免讶异的目光下,递给了他:“我本也不会用,不如赠给公子。” 青年朝她拱了拱手,目及少女通红的面颊时,心念一转道了句“多谢”。 却说此时那嬷嬷为她母亲购置东西,暂与她分开了,身边留的都是些亲近年幼的丫鬟,不免在青年走后与她笑闹成一团:“小姐,是表少爷好看还是那书生好看啊?” “只是那书生像是个清贫的,连把剑都舍不得自己花钱。” 季东篱不自在地要去拧丫鬟的耳朵:“莫要打趣我!也莫要背后议人!方才那人帮商贩捡东西,就足以窥得他品性良善,爹爹说了,遇到这类人,要帮一把才是呀。” 末了又不放心地添一句:“只是方才的事......你们可不能告诉嬷嬷,不然我耳朵该遭殃了!”虽大夜城民风开放,但也有不少名门望族仍很重女子清誉,谈论婚嫁时尤其注重。季家便是这“名门望族”中的一个——这么说也不确切,实则在老太爷去世后,季家子孙都不大争气,家力也日渐衰微了。但这些老旧的规训,仍被一板一眼地传了下来。 在一众小丫鬟的欢闹中,季东篱顺着她们停在了猜谜的花灯前。在孩子里,她一向是个平庸温顺的,死记硬背的礼仪规训、日日扎手而得的刺绣成品,也都能被赞一句“不错”,但到了要灵活变通的灯谜前,她便有些无措了。 丫鬟们也是一样,只一二个机灵些的猜得了,提了几只简朴的花灯便草草收了场。 猜完灯谜,人都往祈愿池放花灯去了,烟花也放得稀稀疏疏了。却是猝不及防,季东篱手里被塞了一只六棱花灯——每面都细细雕着只动作各异、活灵活现的猫儿——原是方才的青年。那青年去而复返,为她猜得一只远胜过丫鬟手提的花灯,同她说话时温声细语地:“在下济世书院谢辞病,谢过小姐割爱赠剑,小小谢礼,愿小姐今日尽欢。” 她盯着花灯暖融融的光,只敢用余光看他,屈膝行了一礼:“多谢公子。我们有缘再见。” 那是季东篱见谢辞病的第一面。少女见到青年热心助人,又恰在一柄剑旁打了照面,那剑与花灯又如信物般,互换到二人手中。归家后她夜不能寐,甚至赤足到窗边——烟花早就放尽了,但她长久地注视那片黑漆漆的夜空,仍感到被一股巨大的满足感拥住了。于是她窃窃笑起来,哪怕她甚至没有告诉那人,她的名字。 谢公子,我叫季东篱呀,花灯很好看。 那是她收到的除去钗环书画外的第一件礼物。 故事讲到这里,季东篱脖子上的布料已经不渗血了,那金疮药将她的伤护理得很好。只是季东篱噤了声,仿佛不讲下去,一切就能停在这。 魏春羽忍不住问道:“你们的过往如何,同那歹人、同我又有什么干系?” 谢辞病瞥了一眼季东篱,鼻腔里哼笑一声:“我来讲吧,讲讲这个不谙世事的大小姐,是如何朝三暮四、最后给我们招来大祸的。” ...... ——谢辞病三十一年人生,一路走来,早就看清了各色面目下如出一辙的丑恶人心。他父母将他卖去当娈童,他受尽折磨,磕破脑袋装死逃了出去。后来是一个公子救了他,给他治伤,又送他去了济世书院。 那公子便是裴大公子,裴荣风。 公子说,他原本的名字不好,离家前的“阿芥”太轻了,草芥压不住他命里的苦难,府里的“狸奴”不像个人名,哪有把人当猫玩的。于是他壮着胆子央公子赐名,公子摸着他的头说:“这么小的孩子,吃了这么多苦。不如就叫‘辞病’吧——叫了这个名字,往后就不会生病了。” 他自己拾了个姓,往后就叫了“谢辞病”,到如今叫了二十三年。 谢辞病很认真地念书,带着日愈深重的对公子的感激。他怀念,甚至是喜欢和依恋公子放在他头上的手。他在每个噩梦重现的夜晚,想到公子温和的声音,就不怕了。 二十三年前,公子向他伸出一只手。那时他承诺,二十三年后,他仍要握紧腰间的剑,为公子做任何事。 哪怕公子要做的,是夫子说的伤天害理之事,又如何呢?如果没有公子,他早就狼狈地死在了无休无止的折磨里。 可是,谢辞病没想到,他也有违背公子命令的一天。 为了季东篱。 最初他见到季东篱,更没想到有那样一天。 ——只是有一个向来娇气的贵小姐,肯同你坐在一处低矮的门槛边,捧着雕了二人模样的糖人,化了都不舍得吃。她央你转过脸来,那双水盈盈的眼睛里都是你,带着笑意温声细语地同你道:“我最喜欢谢郎了,怎么能舍得下口?你也......舍不得么?”你怎能不心动? 谢辞病也不是无心之人,在那一刻,他是真的觉得,眼前人是第二个待他好的人。 可后来二人私交被季家发现了,那季老爷客客气气地请他过去,只倒了一盏茶给他道:“你可知这茶是何处寻来?又花几两白银?” 谢辞病的目光垂在桌角,那季老爷叹了口气道:“我也并非存心折辱你,只是平日里府上的一盏漱口水,便抵得你一月生活所需。若是小女当真嫁与你,你难道要教她吃苦?还是靠着她的嫁妆坐山吃空?” “我也不留你了,只是往后莫要再见小女了。” 谢辞病抿紧了唇,拱手告了辞。 他也知道季老爷说得不错,但他想在功成名就前,再见一面季东篱。他害怕她以为自己喜新厌旧地弃了她,他还记得自己许下的承诺——“只要你不愿嫁给别人,我就不会让任何人强迫于你。” 第11章 他要娶她的。谢辞病和季东篱说好了的,在过去的每一次对视里,心照不宣。 只是当他潜入季府,误入了花园时,却听得那个熟悉的声音道:“表哥,你知我心意,我同那书生不过是萍水相逢,今日父亲见他也只是外人风言风语。阿篱是要嫁给表哥的呀。” 他如同被打了一闷棍,感到自己成了个头顶漏风的呆木头,好像一瞬间,那些炙热的情感就都顺着风漏出去了。 而借着夜幕的掩护,那季东篱还在情真意切地表心迹,声音之恳切,仿佛得不到她那表哥的相信,便要哭出来似的。 谢辞病忽然就笑了,他感到周围的一切都在嘲笑他自己。 耳边那男子似乎信了,说了些甜言蜜语安抚表妹,引得那少女害了羞,又是笑又是娇嗔。 原是已有良配了,又招猫逗狗似的作弄他玩,他恨那少女不忠,但又悲哀地发现,他仍渴望她爱慕羞怯的目光落在他脸上。 他就在寒风里一阵冷一阵热,回过神来时,那对男女已抱在了一处。 “狗、男、女!” 他咬牙切齿,其怨难解。 第9章 第九章 落拓寺红颜栽赃(四) 栽赃原…… 只是谢辞病只是裴大公子身边的小小亲信,人微力薄,无法回报。 却不料他心上人的“好表哥”,竟是裴荣风小妹的未来夫婿。 起先这事是季老爷先发现的,且发现时他们已珠胎暗结,无奈之下想要谢辞病接盘,堵世人悠悠众口。 谢辞病应了,他想的是让季东篱落自己手里,再好好儿算账。 未曾想后来季东篱还与那好表哥私会,叫裴荣风的人撞见了。 这下裴荣风大怒,气愤上头时命谢辞病和另一侍从杀了这对狗男女。 要是能在成婚前就杀了她雪恨,谢辞病想,也是一桩好事。 只是他剑尖发抖。 缘何发抖? 一时间,他几乎被心里冲撞的愤怒与哀切撕裂了,在公子要灭口绝患时,他甚至觉得解脱了——只要季东篱一死,就不会有人折磨他了,而那个回忆里言笑晏晏的少女,也可以永远彻彻底底地属于他了。 纵然她哭着喊他“谢郎”,说自己怀了他的孩子。那又如何? 他不会再纵容相信一个骗子。 但当同行人将雪亮的蚕丝绞上季东篱的脖子,他竟悚然一惊,如大梦惊醒、又似忽然被拖入迷瘴,思维迟钝时,身体已与那同伴缠斗起来,可笑地保全那并不爱他的心上人。 同伴大惊,劝他道,不遵公子命令,他安有活路? 谢辞病的剑在抖,他说:“我对不起公子,等我处理好这边,我会回去领罪。要是你还顾念多年同窗情谊,还请今日剑下留人吧。” ...... “我违抗了大公子,但还是不想死的。我知道把你——魏公子带回去,大公子或许会对我网开一面。” 谢辞病说完这些,像是吐尽蚕丝的蚕,沉默地坐在自己怀孕的妻子旁,等着落败者的最后的凌迟。 魏春羽忍不住问:“你们......大公子,为什么一定要抓我?” 谢辞病抬眼瞥他一眼,没有答话。一副“该说的我都说了,不该说的你别想听到一句”的神情。 却不料裴怀玉抡剑划过半圈,抵在季东篱的脖颈上,声如切冰碎玉:“说。” 谢辞病咬了咬牙,憋出三个字:“天火阁。” “魏蘅景要拿你投诚,证明其心忠实,证明魏家权力最后只会到他手里。” “后者也是公子期望的。” 魏春羽惊得瞠目结舌:“天、天火阁?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不料谢辞病凝视他一会儿,嗤笑一声:“想活。” “你们要如何处置我们?” 魏春羽朝裴怀玉看去,却发现那人正用眼神询问自己。 “报官,”魏春羽听了这一大通话,深深换了口气,忽感疲惫,“报官吧。毕竟季东篱、季小姐,死而复生,真是一件古怪的事,不是么?” 在季东篱饱含惊恐、祈求与歉疚的眼神里,发觉有异赶来的观中人,堵住了院门。 ...... 谢辞病与季东篱的事告一段落。 魏春羽才有空当问起:“玉铮,你方才、在我昏迷时真的打过了谢辞病?还有分明我那不是报信的哨箭,而是我自制的带杂响的瑕疵箭,观主他们是怎么过来的?” 裴怀玉望过重峦叠嶂,收回的目光温和安定:“事情才了结,不急着说。为防再生变,不如下山先赴酒约?” 魏春羽也同他相视一笑:“为防生变,这样自然好!” ...... 山下的酒馆叫“寄春酒家”,上下两层。 楼上是七八间供住宿的木板门小房间,楼下是坐在一道喝酒的地儿,没有包间那一出。店约莫已经开了几十个年头,陈旧的木屑飞扬,酒案的木板也很黯淡了。因着建在山脚下,附近也无甚人家,来讨酒喝的多是风尘仆仆的过路人,而不少人喝了便要间房昏醉过去,这么多年生意倒也不错。 自上次见过晴乐,被那特制的朱砂一类毒物害得生了病,魏春羽每日便灌水似的灌些叫口中失去滋味的汤药,也是那时起,就不曾有兴致喝酒了。 其实过往他没也觉得酒有多好喝,只是生活十分枯燥,半坛酒下去,整个人神思异常亢奋,而头脑又如坠云端似的飘忽着,便可将烦忧忘却七八分。 这种被淡忘的爽快,很快在第一口酒液入喉时复苏了。 而裴怀玉与他对坐,似是不胜酒力,几盏下去,眉头已微微皱起,太阳穴也抽动着生出几分酸痛。 二人中间摆着一坛五加皮酒、一坛秋露白,还有几碟酥香的小菜。 品鉴一番后,魏春羽将山上话又问了一遍,才见裴怀玉悠悠解答。 “这是家师为我配的丹药,叫‘早春来’,吃了能暂时压制陈年毒素,”一支长颈袖珍瓷瓶被他的主人磕在桌上,“我在和谢辞病对招前,就是服用了它。” “唔,怪不得你突然从病号成了武林大侠了!” 对着魏春羽跃跃欲试的眼光,裴怀玉点头微笑:“只是不能贪用,‘早春来’好比提早耗尽身体的春意、生机,我至今也只用过这一次。所以阿魏啊,你可别想着试试。” 魏春羽夹了片香酥鸭,闻言失落地“啊”了声,转而道:“那玉铮你的身体......现在岂不是需要好好休养?还同我酒肉不忌的,碍不碍事?” “不碍事,我心中愉快,比什么调养法子都好使。” “玉铮啊,你果然还是敬远寺中我遇到的那个裴兄!不过回想起来,我们撞面三次,竟遇险两次,实在惊险!多亏有裴兄搭救,我、我都不知要如何报答了。” 裴怀玉同他碰了碰杯,眼神已有几分酒醉的飘忽:“我救你,怎会图你绞尽脑汁的报答?” 他只是盼着那蛊虫成熟,魏春羽安稳地走上旧轨,另外对他有几分信任,好叫他成夺舍之事。 不过话说出口,便被魏春羽理所当然地误解了,更加感激涕零:“我真是......如何有幸才能与裴兄结交,裴兄真是高风亮节啊!” 裴怀玉接过他满上的酒盏,忍俊不禁道:“平日里是‘玉铮’,给我戴高帽时又成了‘裴兄’,看来我也得想两套情态说辞来应对你了?” “能让裴兄费心,也是我的荣幸啊。” 那献舍的残魂伸了个懒腰,在裴怀玉心里幽幽吐槽道:“怎的一副端贵公子面皮,却一脸谄媚模样?” 裴怀玉在心里“哦”了声:“说坏话也不避人了?你是忘了我是谁了,还是觉得我脾气好到能和你插科打诨了?” 残魂瞧了眼外表温和、说话却阴恻恻的裴怀玉,弱弱颤抖道:“你强,你说了算。” ...... 天色渐暗,裴魏二人的闲话也渐息,偶有的对话也断断续续、无厘头得好似醉话。 酒意渐起,先是魏春羽渐入佳境,叹声道:“裴兄今年......二十有六?年长我七岁。嘿,也不知道我二十六岁会长成什么样的人呢?” 裴怀玉微微抬眉,好抽取一线清明撑开他眼睛:“或许会很劳碌、很痛苦,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魏春羽的——他的二十六岁,披上不合身的龙袍,站上允许他俯身回瞰一切来时路的山头。可是他却连告别与悼念故人的勇气都没有,只有在烛火找不见的一团漆黑中,那口被帝王咬得咯吱作响的牙齿,自食恶果般地反刍那些痛苦。 魏春羽对他的呓语不甚在意,顾自道:“长成玉铮这样就很好——游山玩水、闲云野鹤、广结善友,还能学点小法术玩玩......” 被酒液烧灼得干涸的嗓子,微微发痒。 “难道你不想做官么?”裴怀玉低头眨着眼,“越过你的父兄,甚至压过所有的权臣......” ——直至到那个位置上去。他吞下了最后半句话。 第12章 “那时不会有人再轻视你、算计你、甚至要杀你,这样才是真正的扬眉吐气、安枕无忧。” 魏春羽连忙摇头道:“裴兄,你太高看我了。我只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遇了事,最多也就是躲开,怎么会想到、做到报复回去呢?我觉着现在安安稳稳的——或许有些人会说我是不思进取——但这样已经很好了。” “我年幼时还没被家父认回去,跟着母亲过得清苦,我为了口混着沙子的汤水,跟人去收尸——那事儿旁人嫌晦气啊,我不嫌,谁能不死呢?死得不体面就成了晦气了?那晦气的到底是穷人还是‘嘎嘣’一下的死呢?” 裴怀玉捏着杯子,目光投入其中,不知是在发愣还是在专注听着。 酒液折射的光转着角度,落入魏春羽的眼睛。 ——“反正我不觉得晦气。我当时就想,这事儿能给我和母亲换来点吃的,不寒碜。只是后来肯带着我的收尸人病死了,我没想到我第一次正儿八经自己收的尸体,是他的。他是一个......跛脚的身上一股黏糊草药味的矮老头,哈,太久了,我都不记得他叫什么了,或者我从来就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偷偷喊他阿爹,还故意叫他听见了几次,他也没反应。” 魏春羽讲得尽兴,一转头看到裴怀玉烧得通红的面孔,“嗳呀”惊道:“你醉了么,裴兄?” 裴怀玉微微摇了头,被酒气熏蒸的眼睛亮得出奇:“没有,我不会告诉魏祯的,你放心。” 魏春羽撇嘴道:“我也不在乎父亲知不知道。我就是想告诉你,玉铮——我吃过苦的,不想再吃哪怕一丁点儿了,我不想拼死做什么人上人,现在不想、永远不想。我只想安安稳稳窝着,叫我苟活也好、懦弱也罢。” “如果以后的你,和现在你说的不一样呢?” 第10章 第十章 寄春酒家启新程(一) 半真半…… “当然不会。我不会让任何人逼我,做我不愿意的事。或者......裴兄,玉铮,你说你师父还收不收徒弟了?嗳,也不用,你们还要不要扫地的苦力?或者道观接待来客的人呢?要是‘不一样’说的是我去仙门里玩了,那我觉着还不错。” 良久,却并无回应。 魏春羽诧异地凑近醉鬼几分,又自顾自灌下些滑润的酒液,衔着抹得意的笑:“裴兄?玉铮?这就上脸昏头了?” 魏春羽只道他酒力浅薄,却不知道,在裴怀玉还是小魏、于沙场征战的那些年里,曾在交战间隙,同战友一人干了半坛烧刀子。 那股辛辣从咽喉窜到胃,让全身都燥热起来,仿佛每一寸肌肉都更蓬勃,有了使不完的牛劲和气吞山河的壮气,连那气势汹汹的敌人,也只配做马蹄下的烂泥了! 那时候,不要说半分醉意,裴怀玉反倒被那酒气鼓舞得脑子更清醒、浑身更有劲了。 可如今换了个身体,却被寥寥几杯清淡的糟香酒抡昏了。 魏春羽千呼万唤,才叫裴怀玉回了神,又迷迷糊糊地提起了亲缘的话头。 ——“我以前过得也不好。你知道我烧祠堂,知道我遇见师父前有吓人的疯病,却不知道,我那是拜裴荣风的生母所赐。” 此话一出,蒙着些醉意的魏春羽霎时惊醒了,他道:“玉、玉铮,你喝多了。” 慎言啊!魏春羽可不想第二天一早拉开门,外头站着裴府来灭口的人,落得个“朝听秘辛,夕惨死”的下场。 也不知怎么一沾酒,好好一个知礼知度的裴怀玉就成了不吐不快的小可怜。 魏春羽正纳闷呢,裴怀玉那头还不管不顾地讲着,直至一番编撰的苦泪尽数倒出,他才似长蛇露出捕猎的尖牙般,装作不经意道:“阿魏,你呢?如今魏府里,你的父母兄弟待你可好?” 魏春羽“啊”地望过去,见到一个忧愁的侧脸,油灯的光米粒似的落在裴怀玉眼下,竟像是晶莹的泪珠。 魏春羽咳嗽两声,按下几次遇刺的乱麻,只含糊道:“好啊,怎么不好?苦日子都过去了。” 却见裴怀玉微微摇了摇头,又道:“假若我生母在世,一定也会待我好的。” 裴怀玉不顾那残魂又怂又悲愤地叫“休得污蔑我裴家人!”,继续循循善诱道:“说起来,我生母还是阿魏你的姨母呢。” 魏春羽一个鲤鱼打挺,惊道:“你知道我母亲?” “自然。我母亲在世时同我讲过许多,还叫我找机会把你母亲的旧物带给你。” “旧物?” 裴怀玉道:“正是。”说着竟真掏出半边玉佩来:“这玉璜,便是其中之一。” 魏春羽原本还当他醉酒胡诌,见得此物,却是大惊。原是因为他自己也有一边玉佩,现下一拼,竟是合上了,严丝合缝! “果真......只是玉铮,我们过去几次见面,你为何不把这些事与物件告诉我?” 裴怀玉似是酒意上涌,头沉得一点一点,如风中长苇:“一来,是我前几次见你见得突然,不曾把信物带在身边;二来,也关乎......关乎另一件——” 话音以裴怀玉醉倒,整个人前扑在桌上告终。 魏春羽“欸”了声,好气又好笑地去推他搡他,醉鬼都不再理他了。 “怎么偏偏是这个节骨眼儿......” 魏春羽叹了口气,思虑一番,掏钱开了间房。但在要把人扶上去时犯了难。 裴怀玉虽看着清瘦,但到底身长八尺,又跟师修习,皮肉紧实,一时间魏春羽也无法撑着他移动。 幸而给他递鳢鱼脯的壮汉来搭了把手。 那汉子眉目周正,皮肤晒得略黑,一副古道热肠。现下正操着一口北方的口音,同他亲切道:“不用再谢我了——我们走镖的,就爱结交朋友,你觉着是我帮了你,但其实我能同你搭上话高兴着呢!方才我不是偷听哈,凑巧听到了兄台的话,那句‘什么都不如闲云野鹤来得自在’,真真是豁达......” 话至半截,赵清晏挠了挠头:“说了这么多,还没同你交代姓名——我姓赵,叫赵清晏,你要是不介意,同我兄弟一样叫我‘赵兄’或者‘赵太平’都成。” “赵兄好名字啊!”魏春羽同他将醉鬼放倒在床铺上,与他握了握手,道:“在下姓魏,魏春羽,幸会!” 赵清晏手上很粗糙,也有着一股子江湖人的蛮劲,几乎捏得魏春羽骨头疼:“原来是魏兄!幸会幸会。我这名字还是我老子取的,他除了这个名字......什么也没留下,魏兄你说——一个用了十多年轻飘飘的笔杆子的书生,偏要去舞那大刀,哎。” 魏春羽抿了抿唇,也不善于安慰人,只能用劲回握他,干巴巴道一句:“这世道不太平啊。” “那鞑子打来了,要我说,就杀,”赵清晏字字铿锵,眼睛在黝黑的面孔上亮得出奇,眼神坚定得仿佛要灼烧所见之物,“前几年裴鸿带着打的时候,杀得多痛快啊!不像现在......哼。” 赵清晏的心里有一团火。他老母改嫁了两个男人,第一个是他亲老子,穷书生一个,上战场没一个月就死了,啥都没送回来,第二个是个开镖局的,也上了战场,现在断了条胳膊,还在军营里做些不动刀的事。 他们赵家的男人都是有血性的。 只是赵母怕了,她蹉跎大半生,只剩儿子和说不定死也见不到的男人了。她极力反对赵清晏也去搏命。每次赵清晏出门,赵母都要从枯井似的眼里漏出一点泪,拉着他反复确认他是去走镖、不是一去不返了。 念及老母,赵清晏叹了口气:“什么时候真的太平了,我们才能有人过的日子过啊。现在......魏兄,你看,我们像不像老鼠?” 魏春羽随他一道叹息,含糊地应声。末了又从袖袋掏出三五个护身符,塞给了赵清晏和他兄弟。 这是魏春羽第一次觉得,那些在父亲一声喟叹中的战争离自己那么近,关乎那些苦苦僵持的战局的风吹草动,都与一个国家风雨飘摇的命运紧紧相系。 似乎就是那一刹,灵台似乎被注入了发人深省的白光。他骤然意识到,魏蘅景的杀意并不是他过往十九年信仰、寄托、情感瓦解崩坏的讯号,他可以有更宏大的事去做——纵然连足下的第一步落在哪,他也毫无头绪。 这个仿若是发现了矿山似的念头,让魏春羽的每一根神经都亢奋异常,他同烂醉的裴怀玉一同躺在榻上,朦胧稀薄的月光吝啬地落在他们面上。 次日天光大亮,楼下小厮却道有人来找。 睡在里侧的裴怀玉受了大半倾泻的日光,眼睫一抖,被轻易唤醒了。对上跟前这张熟悉而青涩的面孔时,宿醉的头痛隐隐生发了。 在他跨过身侧人回身一瞥时,那人还安然熟睡着。 而那门外来人,原是个杏眼桃面的少女,作裴府婢女打扮,正双手握着药篮,目光殷切地对着他:“二公子,我来给您送这个月的药。” 裴怀玉似是未清醒,侧颊还有泛红的压痕,目光低垂,整个人都笼罩着股松懒气。 第13章 见他不应,少女小步上前,期期艾艾道:“二公子,您、您还在生阿杏的气吗?虽然阿杏不在您身边服侍了,但阿杏时时刻刻都念着公子您。这回一听说大公子要给您送东西,我立刻就欢天喜地地揽下了,只为来看看您在外头过得好不好。” 那残魂听见动静,立时清醒过来,激动得叫闹着吵得裴怀玉头疼:“闭嘴。否则我把你和你的情债一起送去地府。” 而阿杏却是听不见的,她忐忑地瞧着面前蹙眉的公子,将手上的药篮又朝前送了送。 终于,好脾气的旧主子开了口:“长兄待你可好?” “原本、原本因着您的关照还过得去,只是......”阿杏惴惴抬头,面前的青年温柔秀雅,一副真心关怀的模样,“只是近来夫人送了些新姊姊来,不知在大公子耳边说了我什么坏话,竟叫大公子渐渐疏远我,还罚了我几回。” “公子您说过,您就是阿杏的兄长,可现在阿杏孤立无援地受了委屈......”眼睛一睁一闭,她就泣不成声。 只是她不知眼前人换了个芯子,只朝她歪过头纳闷道:“裴大将军育有两儿一女,何曾又添了新的子嗣?” 阿杏惊得抽噎都止住了。 裴怀玉掩唇咳嗽一声,宽慰她道:“你瞧,我都忘了,阿杏从来是个不知分寸的孩子。” “二公子,当初我去大公子那,还是您让的。” 裴怀玉身体里的残魂听了这话,怒极,虚虚的一团擦着裴怀玉的魂魄上蹿下跳:“她怎么不说后来替裴荣风害我的事?” ...... 在裴家的二公子得病前,比起喜怒无常的裴大公子,下人们都更愿意给性情温和、打赏大方的二公子做事。 可惜两年前二公子大病一场,被断言活不过三十岁。当时真是惊险,医官都诊出死脉来了,偏又被云游的邓芙道长救活了。 原本裴家人是不信的,怎么一个好好的人突然就被注定短寿了呢?可接踵而来的是裴怀玉几次濒死的意外,和逐渐衰败的身体。于是裴府上下渐渐都相信了这个预言。 也是因此,裴家不再约束裴怀玉了,他愿意去庙里长住,愿意去云游山水,都随他。 而阿杏原是裴怀玉从春风楼赎下的,后来便一直跟着裴怀玉,只是自裴怀玉生过一场大病,便将她调去裴荣风那处了。她还记得裴怀玉尚未病愈时,用那双淡漠得令人心中生寒的眼睛扫过她,唤她:“阿杏。” 那是十分陌生的感觉。阿杏几乎以为他知道了什么,但裴怀玉只是微微摇了摇头,轻声道:“跟着我,你受苦了。你性子跳脱,我走后难护住你,不如早些将你安排到大哥那处去。” 风掠过鬓发,青年面容苍白,发丝散乱,但说话时有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度,仿佛病痛与死亡都威胁不到他,他就这样淡然地接受了天命,言语坦然。 或许真是大病生变吧,那一刻,阿杏觉得他仿佛窥破天机,唯剩疲惫与全不在意的从容。后来冬雪来时,再没有一个人会无视主仆之别,亲亲密密拉过她冰凉的手,将她拽到炭火边,煨酒闲话。 ——那个白衣胜雪,如仙人般降临在她面前的少年,温声细语安慰她道:“没事了。我带你离开春风楼,从此你就当我是阿哥。” 那样美好得仿佛一场圣洁的雪,盖过她一切苦痛疮痍的画面,逐渐被她内心的愧疚与青年日渐衰颓的病气掩埋了。 第11章 第十一章 寄春酒家启新程(二) 献舍…… 面前的青年朝她摊出掌心:“大公子的药给我吧,阿杏。” 她如梦初醒,将药篮盖子揭开,给他看过了血色纹路的药丸,才将篮子交给他。 却又受了一番煎熬似的,咬了咬唇:“二公子......若是邓仙师不在,您实在难受再吃,是药三分毒。” 最后那句话落得极轻,引得裴怀玉略显讶异地看了她一眼,但也没应她。 只是心道,那真正的裴玉铮已经活不过来了,要是他早些得到这句提醒,也不会被经年的毒药害得垮了身体。 “惨。”他心里悄然叹道,仰头咽下两颗药丸,朝神情纠结的阿杏道:“好了,你可以回去交差了。” 阿杏还欲语还休,恰此时,未关紧的房内传来窸窣拖拉声,大约是魏春羽醒了。 裴怀玉下意识将门一勾,合实了,赶人道:“不必再多言,我自身难保,如何救你?” 阿杏颓然告了别。 扶在门上的手微微使力,“咯吱”一声,门打开了。 裴怀玉方一转头,便见魏春羽单手撑着下巴,冲他挑了挑眉:“我说玉铮怎么看不上春风楼,原是自己有情妹妹?” “裴荣风的人,”裴怀玉面色平静地回以注视,又伸手去扯被魏春羽压在臂下的披风,“每个月都要叫我吞一回药,防着我真的好起来。” 披风被用力一扯,魏春羽立时东倒西歪,他却顾不得,只蹙眉疑问道:“你都跟着邓芙去修习了,做什么还向他妥协?” 裴怀玉默了默:“裴家人有命灯,不可久离祠堂。我不吃药丸,恐怕裴荣风就要给我的命灯喂吃的了。” 裴府秘辛,就这么大剌剌地被他讲了出来。 魏春羽“啊”了声,愣愣道:“命、命灯?就这么邪乎?” “不止于此,裴府还养了巫师。” 魏春羽急忙拉住他道:“你别往下讲了,我怕知道太多给我灭口了。” 裴怀玉被他逗笑了。 只是听到下一句时,他就笑不出了——“我就想问问你哥哈,你手上的虫子也是他干的么?” “谁同你说的?”裴怀玉盯他盯得很认真,仿佛这个答案很重要。 魏春羽默默吞下“你醉酒告诉我的”一类谎话,诚实道:“我、我昨天扶你上床,不小心看到的。要是玉铮你不想说,我也不问了。” 裴怀玉道:“不是他。” “只是我也不差这点,总归我还剩的年限,都仰仗着他的鼻息。” 晨光照及裴怀玉的半张面孔,像是覆上了薄薄的金色面具,连惯常不见血色的唇面也温暖了几分,像是让人透过病色,看到了那个丰神俊秀的裴二公子。 他眼神很宁静,就像把视线落在千万里外的山川,而不在乎眼前的波澜。但在魏春羽看来,却有些幽怨似的:“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兄弟都这样。” 正打算安慰酒友但被横插一刀的魏弟弟:“你非得踩我一脚才好受是吧?” “阿魏不必在意,顺脚的事。” 裴怀玉知道他是想分自己的心,才将那两三分愤怒虚张到七八分,当下便也随他笑闹。 不及魏春羽再开口,裴怀玉忽而温温和和地抿起一抹笑来:“只是我更幸运些,你还要恨好久,但我还有几年就痛快了。” 这下堵得魏春羽更不知道说什么,也更可怜他。 “喏,”魏春羽在袖袋里捣鼓了一阵,翻出一张被挤得皱巴巴的平安符:“最后一张了,我从落拓观顺的,你一定有办法好起来的。” 裴怀玉怔了下,接过去用纤长的手指抚平,一时也无言语。 “这可不是一般的平安符,这可是过了本公子手的、在本公子袖袋里窝了半个月的平安符。绝对保你不死,”魏春羽的手落在了裴怀玉肩头,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真是个有大功德的好人,“而且道士的话也不能都信。你看,有邓芙和我帮你呢,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人定胜天嘛。” 仍满是皱纹的符纸被夹在裴怀玉指间,符纸变形的长长的影子在地上晃啊晃,就像挂在祈愿树上的模样。裴怀玉侧头,清凌凌的眼睛缓慢地眨了眨,里头真的很困惑:“不信道士的话,你用道士的符纸?” “这有什么的,买包子也不用看老板好不好吃啊!” 裴怀玉配合地道一声“原来如此”。 见裴怀玉像是郁结散开些了,魏春羽才要松口气,又听他幽幽问上一句:“只是阿魏,祈求活得久有什么好处吗?如果一个人身陷囹圄,前路满是苦痛,了结他不是成全他吗?” 问话一出,残魂答得比魏春羽还快:“怎么,你不就是想问人家,你知道人家往后几十年路不好走,提前夺舍了给人家结束了,是不是在做善事呢?那可不,当然是大善事了,陛下。你怎么不提坎坷之后能登上皇帝宝座呢?” 阴阳怪气的,听得裴怀玉心烦。 而魏春羽拍了拍他肩背,安慰似的揽着他道:“好多人不都说先苦后甜吗?那如果这个人还愿意去搏一搏,求一求那些好事儿,杀他不是作孽嘛。相信我,玉铮,人不能一直倒霉的。” 一线清苦醒鼻的药味钻进魏春羽鼻子,他起初觉得新奇,猛嗅一口口,忍不住推开裴怀玉连声“阿鹊”。 裴怀玉还若有所思地追问他:“如果这个人就是一直倒霉呢?如果你全然知道他的一生呢?你知道他没有真正成功之日,余下的日子全是数不尽的苦难,最后还会不得好死,你也要看他走下去吗?” 第14章 魏春羽误解了他的意思,又安慰起他来:“玉铮,你放心,无论你多倒霉,我都会帮衬你的。而且,我觉得你是福星,从敬远寺到落拓观,每次和你待在一起,都能化险为夷。” 他不知,那残魂听了,在裴怀玉耳边桀桀桀狂笑一通:“在陛下的伞下时,全世界都在下雨,只有伞下勉强不被淋湿。离开陛下,突然发现全世界都不下雨了!” 裴怀玉的魂体将他踹了一脚,终于是把他踹老实了。 而在魏春羽看来,则是裴怀玉听了自己一番暖言暖语,感动良久,才道:“饿了。我们下去垫一垫吧。” ...... “熟牛肉一碟,灌浆馒头一笼,再要个如意卷。” 小厮“诶诶”地记着,末了又问上一句:“二位要不要尝尝山楂糕?今早刚蒸出来的,可软和喷香着呢。” “不用。” “来一点。” 闻言小厮疑惑地“啊”了声,这年长些的说要,年轻些的又不要,那他到底上是不上啊? 幸好,那气质更沉稳些的俊秀青年默了默,改口道:“上一碟吧,有劳了。” ——是他忘了,这时候魏春羽还没有恨屋及乌地对待山楂糕。 有些东西当下不碰,往后便没了这份兴致、乃至于情思了。 通红油亮的山楂糕端了上来,魏春羽在裴怀玉灼灼的目光下,拿了一块。 “好吃么?” 绵密的糕渣将唇齿都染上酸腻,魏春羽吃一口被噎三次,愣是硬着头皮道:“好吃。玉铮你尝尝?” 裴怀玉将竹箸伸向晶透的灌浆馒头,慢条斯理地吃了两三个,偏偏冷落那被卖力推荐的山楂糕。他冲魏春羽挑了挑单边眉,露出难得一见的狡黠:“我可没有逼自己吃不乐意吃的东西的癖好。” 魏春羽奇了:“你如何知道我不爱吃?” “敬远寺初见,桌上糕点你尝了个遍,只有吃到山楂糕在皱眉。后来春风楼前巧遇,你的小厮却又提着打包的山楂糕。我猜山楂糕关乎你的某段故事,才叫你不爱吃、又回回吃。” 正巧昨日里帮忙抬裴怀玉的壮汉下来了,他疑道:“不爱吃?魏小兄弟不爱吃点他作甚?” “只是......幼时母亲常买这种糕点。赵兄,你也尝尝。” 赵清晏接过应了,很和善地笑笑:“那魏兄和母亲关系很好吧?” 魏春羽立时点头:“自然。那是我母亲,哪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的。赵兄走镖时,令慈不也日夜牵挂着你吗?” 裴怀玉幽幽想道:小孩子真好骗。 赵清晏应“是”,循着一声咳嗽侧头瞧过去,见得那位静坐一旁的青年面如冠玉,眸如点漆,仪态端方如松柏,心里由赞一声“公子好风采”。当下顺势招呼道:“在下赵清晏,不知这位兄长如何称呼?” 裴怀玉也朝他拱手,一举一动皆沉稳而赏心悦目:“在下姓裴,名怀玉。” 面前二人长得极为相像,均是面如白玉,长眼星眸,神采飞扬的神仙人物,只气质混不相似,一眼过去便教人认定了这是嫡亲兄弟。但二人却一个姓魏,一个姓裴,竟不是孪生兄弟,当真是奇怪、也是有缘。 如是这般想着,赵清晏也直率地问了出来。 裴怀玉瞥了眼不知在想什么的魏春羽,轻声笑道:“哥哥弟弟,倒也没说错,只是其中关窍复杂些。” 原本属于裴玉铮的这具身体,因着表亲关系,同魏春羽只有三分像。但随着同生蛊的成熟,裴怀玉的模样在细微处改变,逐渐朝灵魂所属的模样靠拢去了。便是连魏春羽耳后的红痣,也破开皮肉,显露在他身上。 裴怀玉话音未落,老旧的木梯嘲哳晃动,走下几个同样黑壮的大汉,急急忙忙招呼赵清晏出发。那赵清晏也顾不得再闲话,只得仓促了结话题,又顺着魏春羽的意,将那山楂糕揣些在怀里,神情恳切地道了句“有缘江湖再见”。 他们走镖的向来习惯分别,昨日新结识,今日就别过,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将那衣角的尘土拍了拍,便走那货物要他们走的路。 见魏春羽望着那伙镖师的背影,裴怀玉将那最后几片牛肉吃尽了,悠悠道:“这伙人也挺好的,永远不担心无路可走。” “那你的路呢,”魏春羽出其不意地问他,两道目光很专注地向着他,看得裴怀玉都生出几分不自在,“你接下来想到哪里去?” 裴怀玉“唔”了声,还在心里斟酌言辞,就听魏春羽又道:“或者你还想带着我去哪,见什么人?” 少年紧紧抓着筷子,一错不错地望着他,不肯漏掉他一丝可疑的表情。 裴怀玉略略侧头,漂亮的眉眼间现出几分苦恼:“为什么这么问?说得我像个坏人似的。” 第12章 第十二章 寄春酒家启新程(三) 故人…… 二人坐得离厨房近,那大屉包子一掀蒸笼,大片白烟暖乎乎地糊了视线,但不难听出魏春羽话里的困惑:“玉铮,你还记得昨天你喝多了,同我说的话么?” 两块玉瓣自魏春羽掌心垂落,被线绳吊着,晃晃悠悠在裴怀玉眼前。 裴怀玉这才慢吞吞“哦”了一声,作恍然之态:“原是这事,我还奇怪你怎么憋到现在才问我。” 魏春羽心道,刚醒来你卖惨,我不好问;刚下来,赵清晏在,有外人我也不好问。这才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开了口,怎么听你的话又像我憋着什么坏招似的。 蒸笼白烟中,裴怀玉自袖中掏出一个锦囊,他沉默地看了两眼,递给了魏春羽。 拉开封口,里面是一个他丢失的平安玉,和一封泛黄的信。 那信纸已经很脆,似乎捱过了数十年。触手如蝉翼一般轻薄、又有轻微的粗粝感。 魏春羽抿着唇展开—— “请葬紫微山,不敢近郑郎,但求远魏家。” 中间字迹模糊,像晕染炸开的花。 “小妹别无他求,唯有一事。旧处东行五十步,下暗道入石室,此系我生前身后挂念地,请引魏家子至。” 两行小字,再无其他。 “郑郎?”那句惊异的喃喃自他嘴边滑出。 “何人是郑郎?” 见他卷起字条掐在手心,裴怀玉朝他伸手,半边身子都向他倾斜:“先还于我,我再细细同你说。” 魏春羽握着信纸,很执拗地道:“你先告诉我,母亲到底要我去哪?那‘郑郎’又是何人么?” 十九岁的自己,还这样全心全意地爱他的母亲,信赖那双温柔覆在他头顶的柔荑。被魏春羽用那样令人揪心的目光看着,裴怀玉几乎要忍不住可怜他了。 “阿魏,那是自我生母故去,就无人知晓的故事。”裴怀玉自他手中抠出字条,察觉他放松的力道才缓声道,“但我知道,紫微山上,你母亲在哪。” “你能带我去吗?” “现在?” 魏春羽轻轻摇头:“玉铮,我要先回魏府一趟。” 不是为了那句“但求远魏府”背后的缘故。 “我不知道母亲那上一辈的纠葛,但我想先把眼前的事理清。” 裴怀玉道:“那我等着你。” ...... 魏蘅景和裴荣风的勾结,重重阴谋中的天火阁,以及被牵扯进来的晴乐...... 现在又添上了母亲语焉不详的遗信。 魏春羽头疼得厉害。 他同晋升为表兄的裴怀玉告了别,一路直去了春风楼。 只是这回走的小门——一个开在街对面的密道口,直通到春风楼内的地下。 鲜有人知,鱼龙混杂的地面下,还有这样一个情报暗层。 魏春羽脸上压着纯白面具,才挺起胸膛走两步,就被一旁伸出的手拉住了! 他登时惊吓万分,差点要叫起来,幸而那人先捂实了他嘴:“小公子,你偷跑来找秦烛么?” 瞧见面具眼孔中那双狐狸眼,魏春羽砰砰的心跳才从嗓子眼回到肚子里:“小鸟,你要吓死我!我来找秦叔的,但我迷路了,你能不能带我去?” 眼前人是秦烛的手下,往常没事时都在照顾濯濯,所以魏春羽干脆喊他“小鸟”。 小鸟抓牢了他的臂膀,点了点头:“小公子,无论如何,你来之前也该和我们通个信儿。这儿太乱了,还有天火阁的人,保不齐会要你的命呢!” “我通了,上回濯濯来送信,我就托了字条回来,但秦叔没回我。” 在绕过安静得诡异的拳场时,魏春羽忍不住多看一眼——秦叔和他说过,打斗的人没有声,是因为看的人不喜欢,就都毒哑了。 被当做沙包的人,只用发出骨、肉、拳的碰撞与碎裂声就够了。 反抗的声音不能从嘴里溢出。 魏春羽来得困难,与秦烛的对话却简短。 进秦烛的独间时,秦烛正在晾凉汤药,听到人来,平静地觑他一眼。 魏春羽主动开口:“秦叔,我是来和您辞行的。我要去紫微山了。” 第15章 秦烛没什么惊讶的神情,只是“哦”了声:“辞行完了,你走罢。” 一边晾笔架上的濯濯瞪着眼,机灵地应和着赶人:“你走罢!你走罢!野种,走!” 魏春羽被它骂得“嘿”了声,瞥了眼秦烛的眼色,把叫骂咽了回去——毕竟和一只鸟对骂,尤其是秦烛的爱鸟,也太蠢了些。 “不瞒您说,秦叔,我走之前有些事想问问您......” 秦烛坐定,朝他微微一抬下巴,昏暗环境中唯一的烛光在他鼻尖跳跃。 “我上回找过晴乐,就中毒了。我想问问,晴乐她,知不知情?” 秦烛手中的杯盏转过半圈:“知情。” “那她为什么要害我?” 秦烛沾了茶水,在桌上画了半截火苗:“这里面的人,不会跟你讲什么人情故交。” “又是天火阁......”魏春羽心底悲愤交加,一时有些想发笑,“居然连晴乐也是他们的人。” 沉默片刻,魏春羽咽了咽口水:“我还想,问问我母亲的事。” 听到“母亲”二字,秦烛飘忽的目光忽地凝结了射向他。 “秦叔,虽然过去很多年了,但你有听母亲说起过‘郑郎’么?还有,我父亲和母亲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何“不敢近郑郎”,又为何“但求远魏家”? 秦烛还在沉默时,一旁的斑鴗却陡然大叫起来:“濯濯!濯濯!” 魏春羽还来不及制止,就见秦烛双手作拳,捏了捏衣袍,不近人情道:“我忘得干净了。不知道。你该走了。” “诶,秦叔——”怎么翻脸不认人呢? 只是在魏春羽要走出门时,秦烛突然又开了口:“谁告诉你的紫微山?” 魏春羽回头道:“是母亲留给我的信。” 于是秦烛不再追问,只道:“小心那个给你信的人。” 小心裴怀玉? 他一个传信人,有什么坏心眼? 魏春羽心道,秦烛一副其中大有隐情的模样,那自己更得去一趟紫微山了。看看母亲到底在挂念什么,又要告诉自己什么。 只是山高水远,他要回魏府取些东西。 ...... 魏春羽再见裴怀玉时,雇了辆大马车。 外头看,车厢宽大;等裴怀玉踩上脚蹬,朝里一瞥——好家伙,一大半地儿都放着魏春羽的行李。 知道的是他远行,不知道的以为他把魏家老底卷走了。 “区区一、二、三、四......七个竹箧,加上几个小布囊,玉铮何故惊讶?” 裴怀玉默默挨着他坐下了,坐在了唯一一块还空着的位置:“只是在想,这马平素的身体可好。” “哦?” “毕竟离坐船,还有一段距离。”坚硬的木头外壳碰撞到裴怀玉手肘,他忍不住问,“阿魏,你都带了些什么?” 魏春羽又往旁边捎了捎:“不过是些衣物、干粮,再加上些途中无趣时可赏玩的物件。对了,玉铮你的行囊呢?” “......”裴怀玉于吃惊中张口,一时半会没出来声,“我轻简,除了袖中钱袋,没什么要带的。” 魏春羽也惊道:“竟然如此!” 车马摇晃,魏春羽耐不住,同他说起自己回魏府打包的壮举。 说到后来,裴怀玉也附和他道:“阿魏果真思虑周全。” 魏春羽便也笑道:“还不止这些呢!我们不知道一来一回要多久,所以我还带了小鱼苗和乌龟,养在最底下箱子的缸里,等我们回来,他们也变成大鱼和大乌龟了。” 裴怀玉问他:“几个缸?” “什么?” “乌龟和鱼放在几个缸?” “一个啊,我寻思让它们培养培养感情。” “......” “阿魏,你知道乌龟会咬鱼尾巴么?” “......!” 一番慌乱抢救,已经来不及了。 十九岁的魏春羽,总是如此不着调。 也有些过分的天真。 就像他回魏府的最初,打的不只是取东西的主意,也有给魏祯提个醒,小心魏蘅景和天火阁的勾当一事。 ——虽则魏祯和魏春羽生母似乎有些仇怨,但到如今为止,魏祯的确还是养育自己小十年的父亲。 就在魏春羽怀着这样的想法去寻魏祯时,无意间撞见魏祯在训魏蘅景。 与其说是“训”,还不如是说带着宠溺、偏爱的“恨铁不成钢”。 “敬远寺的事,你真当我不知道......蘅景,爹偏心谁,你看不清吗?不然爹怎么会给你善后?” 那两人再说的什么,魏春羽已经听不进了,两耳嗡鸣,他怀着怒气将房间搬得更空了。 等魏祯发现,他已经在路上了。 ...... 一路上魏春羽睡睡醒醒,有时醒了就拉着裴怀玉闲话。 “玉铮,颠得我屁股痛,还有多远下车啊?” 魏春羽迷迷瞪瞪一睁眼,就正巧撞上裴怀玉的眼睛。他只在心里得意自己面皮生得好,教裴怀玉有钻研的兴致。 却不知裴怀玉将手掌一翻,掌心红线隐没,是预备催动蛊虫的动静。正如那天春风楼巧遇,裴怀玉也翻动手掌,好引那晴乐的小毒发作彻底,以教魏春羽早些认清那人面目,早些启程。 而当下,裴怀玉仍面色如常,贴心道:“半天,你再睡会儿?” 魏春羽摇头:“睡不着了,你给我讲讲你知道的,紫微山和我母亲的事儿吧?” “想听什么?” “裴魏两家势同水火,怎会分娶一对姊妹?” “所以阿魏,令尊并没有将你母亲接过门,不是么?”裴怀玉缓声轻道,仿若怕激着了他,“那些过去之事,连我也只是听了三言两语。只是你大可信我,因着令慈的墓碑都是家母亲刻,而自家母病逝后,知道那墓碑在何处的活人,也只剩我了。” 一点日光溅进魏春羽的茶盏,又跃动而出直刺他的眼睛,良久才挤出一句:“她葬在哪儿,连秦烛都不知道......” 裴怀玉含糊“唔”了声,问他:“她对你好吗?” 魏春羽没有答,只道:“她生下我时,我们就住在暗巷里,靠她用竹子编些小玩意度日。那时大家都叫她,竹娘。虽然你也知道,没什么人稀罕那些工艺,我还是得到处讨饭吃......过得同现在没法比,只是那时我还有母亲。” 他本想接着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一拐,问裴怀玉道:“这些你怎么到现在才说?” “你我相识之初,彼此生疏,我如何好越过你父兄同你说起母亲,岂不显得我居心叵测、奇怪得紧?”裴怀玉自他手中挖过拼合的圆玉,抬手为他戴上,末了又略后仰了去,将眼前人看个周全。 “怪不得我们长得那样像,”指尖划过一段滑溜溜的绸料,魏春羽伸手揪住了,虚挂于唇角的佻达的笑也压不住忐忑,那两字落得极轻,又柳梢似的点在谁心里,“原来玉铮是我......哥哥。” 这副模样,活像个好诓的呆货。谁来随意搪塞一番,他便要深信不疑了。 一瞬的恍惚,而后裴怀玉忍不住笑开了,他有些吃惊地发现自己心内舒畅——毕竟骗十九岁的自己喊自己哥哥什么的,实在是很新奇的体验。 尤其前一刻这人还在疑心自己,后一刻却如被驯服了般,依赖又欣喜。 “哥哥,这样的理由真真比一见如故可信多了。”阳光落在魏春羽扑簌簌的睫毛上,他描摹着裴怀玉与自己相似的面容,心里再无猜忌和恐慌,而是踏实。 裴怀玉若有所思道:“只是阿魏,我过往说的一见如故也是真的,你可不要当那些都是信口胡诌......” 要说裴怀玉没有恶意,至少暂时是这样的。他还忙着接近魏春羽,既为了获取信任方便蛊虫亲近以助夺舍,也为了加快进程看到前世被毁前的完整石室。 但等到再过些时日,少年经历些打磨,大彻大悟了,那就不一定了。对待那样一把危险的好兵器,裴怀玉要去剑取鞘。 裴怀玉的目光牢牢扒在魏春羽身上,叫魏春羽疑惑地望向他:“怎么了,玉铮?” 裴怀玉微微摇头,噙笑望向窗外的光影—— 外头的树枝已颤巍巍托起几枝花,春光在花瓣尖尖晕染成一团炫目的白,吹来的风里隐约裹挟着游人的歌咏,是个适宜启程的好日子。 第13章 第十三章 阳澄江几经波折(一) 新旧…… 春江潮水之上,自落拓山那头,一叶扁舟悠悠飘过来。 仓松年就在舟尾,随着水波轻轻送肩,后推,再送肩......虬劲的臂肌在单衣下显出鼓鼓囊囊的形状。 这一切的动作都不必过脑,他生来就是个船夫,也和这片江水有不解之缘。养父常说:“这条江水护着阿年哩。”因为他就是在一只小木筏上,顺着江流递到养父面前的。 那时他被裹在沾了血泥的锦缎中,昏了过去还在抽噎,像一只可怜得要断气的小奶猫。养父伸手将他抱了起来,但身体还未直起,便定住了。 第16章 ——襁褓中的婴孩是麻烦,也是危险。而他只是一个平常甚至贫穷的船夫。 婴孩被放了回去,但天堪堪昏沉下来时,那个举止怯懦的老船夫去而复返,见他还在那处,匆忙的脚步才放缓了。 婴孩此时已经醒了,或许是哭累了,又饿得没力气,小脸苍白,只顾用一双澄澄的眼睛盯着他瞧。 “你还在这里,那老夫就当是天意了。”老船夫的心安定下来,心中泄出一声叹息,那双宽阔的臂膀将他拥紧了,再也没放开。 粼粼的春光慷慨地洒在每寸波纹与人的肌肤上,船杆将仓松年的思绪摆得很远很远。 直到那欢快的渔歌将他唤回。 仓松年一抬头,便看见那歌唱的少女梳理着发丝,唇齿间重复的音调在江上飘得很远,仿佛永远不会间断似的。 船舱里的两个客人相互搀扶着钻了出来,将些小巧的银瓜子赏给了少女。 客人约莫是一对兄弟,哥哥身形更清瘦些,如瀑的长发随意散落,掩不住那张夺人心魄的面容,只是神色冷淡,笑时也清清冷冷的,不大好亲近。 而弟弟明显更亲近人些,面容较之兄长少了分沉静,耳上坠着一只镶了玉扣的长穗,多了分少年的蓬勃与灵动之感。 二人同着广袖白衣,风将那衣袍吹得出尘悦目,仿佛春光落在那二人身上都添了几分柔情。 收了赏钱的少女眯起眼睛,笑得更加灿烂,不知说了什么,那对兄弟都回头看向他。 仓松年疑惑抬头,辨认出少女口中“弟弟”的音节。他迟疑地朝客人笑了笑,权当是招呼。 “前头都是难走的路,二位客人要去紫微山,怎么不换条好走的路去?”少女指着另一头盘曲险峻的山路,疑惑道。 “有多不好走?”魏春羽眉间不由染上几抹忧色。 “大概得......”少女思考了一会,确定道,“反正比绕开走还慢。” 魏春羽当下便“啊”了声,却听身边人道了句:“慢点儿好。” 裴怀玉像是想到了什么人,唇角拟出一个清浅的笑来:“从前有人和我说,慢点反而能遇见更多人。要是脚程太快,再回头时,便要发现自己成了孤家寡人......” 少女难得见到他笑,心下不由更放松,打趣道:“是个姑娘和公子说的吧?” 姑娘?呃,莫不是他“嫂嫂”? 魏春羽好奇的目光像长了脚似的,慢慢爬上裴怀玉的面庞。 却只见那人略略摇头,玉白的手指一动,又不作声地去盘那串珠了。 ...... 月至中天,虫鸣和鱼跃声灌入人耳。 船很小,舱内客房一共两间。白日里唱歌的姑娘住小间,魏春羽和裴怀玉也同住大间,而那年轻的船夫干脆幕天而眠。 说是大间,其实也不过就一张硬床,一只小桌。 魏春羽攥着脖颈上的圆玉——那玉已经被他捂热了,通身是银白的,在夜里闪着粼粼的细碎的光。 在母亲病死前一晚,她咳得让人头皮发紧,魏春羽想偷偷当掉玉瓣,去请郎中来。那时他们已经很穷,风月楼几个好心的姑娘也不再管他们,任由他们在那条暗巷、在绝望的泥潭里作无力的挣扎。但即便如此,母亲也不许他当掉平安玉,母亲用一种哀伤得令人心碎的眼神看着他:“含玉......小含玉——这比娘的生命还重要,不要丢了。” 他当时被震住了,心里更是发酸,他想告诉母亲:最重要的是母亲,他没有平安玉也能活得很好。 “母亲......”魏春羽翻了个身,呢喃出声。 裴怀玉侧头看离自己极近的人——他眼睛闭得死死的,但长睫不安地颤抖,一滴泪从眼角迟滞地落下,划出一道濡湿的痕迹。 还是个孩子。 一个十九岁了但还被蒙在鼓里的蠢得出奇的......自己。 灼烫的泪水沾湿了裴怀玉的手,他疑惑似的盯着自己覆在魏春羽面上的手。 哭吧。 在往后那样多的苦厄前,在丑陋的真相被挖出前,还是能哭得尽的。 痛快哭吧。他对十九岁的自己说。 魏春羽的眼尾很红,像一抹刺眼的艳色攀在脸上。 裴怀玉是有点讨厌那份软弱的,但他隐隐察觉还有点别的东西,让他看不惯那抹红色。他的指节无意识地揩过指下柔软的肌肤。 魇住的人不安地皱了皱眉,裴怀玉呼吸一顿,若无其事地拿开了手。 他不知道,魏春羽被悲苦得有些空洞的情感摄住了心脏,连呼吸都艰难得像个被挤压的风箱。 手里还是那快平安玉,但很凉,魏春羽疑惑地看向自己的手——那上面全是血迹,准确来说,是他浑身都在淌血。而后他被身体弹了出去,那个“魏春羽”重复着将平安玉朝石壁上砸的动作,每挥动一次,手臂上就有伤口崩裂,浓郁的血腥气呛得人犯恶心。 “停下!”他急急开口,但那人看不到。 他只能看着那人痛得打颤,偏偏还咬着牙不让眼泪掉下来,像只被伤害狠了的动物。 “骗子。”那人终于脱力,缓缓地转头看向魏春羽。 魏春羽被骂得一抖,差点以为他能看到自己。 但那人只是微微摇着头,将那平安玉远远抛了出去。他已经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大口大口的鲜血自他口中涌出,然后是鼻孔、眼角,那些含糊的音节已经被伤人的东西砍得稀碎。 魏春羽整个人都僵在原地,同那个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对视,那个人的眼神,全是强烈的不甘、恨意,那股疯劲像是也冲进了魏春羽的灵魂,他几乎感到整个人要被那股感情撕裂。 他眼前被泪蒙住了,伸手要去擦,却一下从梦境里跌落出来—— 一睁眼就对上了身边人专注得令人心里发毛的目光。 昏沉的大脑散去几分迷雾,他调动着精神张嘴喊他,声音微哑:“玉铮......” 月光下裴怀玉的面色更显苍白,他装作被吵醒的样子:“阿魏,怎么了?” 开口时,他手指痉挛似的蜷了蜷,蹭过魏春羽面颊的一截指腹微微发烫,叫他有些烦恼。 他还正出着神,一时不防,竟被魏春羽扑了满怀。 “玉铮......我梦到母亲了。” 纵然魏春羽身形高瘦,但也是个十九岁的大小伙子,他带着满心彷徨和滚烫吐息的身躯就这么撞上来,教裴怀玉一个不稳磕到身后的窗棂。 裴怀玉被撞得“嘶”了声,但还是抬手拍了拍少年的脊背:“阿魏别怕,醒了,就知道是梦。” 幽黑的夜里,满月的光又冷又碎,人心中的不安放大了,但人与人间的界限与隔阂却在无限模糊。 心绪激荡的魏春羽,满心依赖和信任的魏春羽...... 巧合的月圆,焦躁得异常的蛊虫。 命运的轨迹究竟是在被修正还是偏离,谁又知道呢。 ...... 那本该是个很长的融洽的拥抱,但陡然的震颤突然自一边胸膛传到另一边。 “裴玉铮?你怎么了?” 纵然魏春羽自己的精神劲头也不大好——毕竟梦中看着自己死在面前的感觉可不太好受,但他还是勉力注视着蹙着眉头一连串咳嗽的裴怀玉,试探地唤他。 痉挛的蛊虫像是受了强烈的刺激,在扭转和抻直间摆动,刺痛、窒息和失重感同时冲上裴怀玉的大脑,他推开魏春羽,刷地坐直了,撑着床沿就想吐。但猛一起身,耳鸣声涨潮似的盖过了他。 冷风从掀开的被褥里钻进去,魏春羽的噩梦被冰得彻底褪去了,他只顾得及扶住床边人瘦削的肩膀,担忧道:“可是晕船了?还是那虫子又折腾你了?” 他不提还好,一提裴怀玉就感到那蛊虫爬过他的经脉,一点伴随着眩晕感的抽痛,迅速地蔓延到他的四肢百骸。 怎么会突然...... 刀锋似的目光扎向他身后扶着他的人。待魏春羽忐忑地回望他时,裴怀玉垂敛眉眼。 不对。 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魏春羽还不知道同生蛊——那只他自己种下的,牵连着他与魏春羽魂魄的,最终要以命换命的蛊虫,更无从动手脚。 排除外因,应当是喂养蛊虫的情感猛地蹿升了...... 来不及再多思考,那蛊虫又往他心口爬去,作弄他。 裴怀玉不知从何处来了力气,挣脱了肩头魏春羽的手,而后自己蜷缩着,企图生生熬过去,只是闷哼声忍不住泄出。 他耳边突然响起嘈杂的人声—— “无耻小人,杀夫夺妻!这也是个血液肮脏的恶心东西!” “不过是要用你的血......去换......” “魏春羽——不要去!” “含玉——” 鼓胀的太阳穴突突地顶着那寸皮肤,久远但熟悉的暴虐冲撞着他的身体,他好像要被劈开了。 不要吵。 “不要吵了......”血色以裂网状爬上了裴怀玉的眼睛,他一把攥住身边人的手,仿佛掌握了桎梏命运的法宝。而他脸上是魏春羽从未见过的痛苦,甚则紧皱的眉宇间还透出两分凄惶,“我分明......已经捱过来了。” 第17章 第14章 第十四章 阳澄江几经波折(二) 两人…… 素日里持节有度的端方公子,在猝然发病时,竟也面色迷乱痴狂,如雪山崩坍。 病中人冷汗涔涔,双唇开阖,时而失声。 魏春羽被他的异状吓得一时失声,纵自己手腕也被箍得生疼,回过神也尽力安抚着他:“没人在吵,你只是又病了......玉铮、玉铮——我还带着你给我的小药丸,吃了就没事了,你松开我我拿给你——” 裴怀玉的眼前全是血色,其实看不到什么东西。他模模糊糊听到魏春羽的声音,手上的力道松了些。 “你什么都不知道......”神思混沌,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连串成线的泪滴,自眼尾坠溢而下,打落在纠缠的手腕上,成了几点灼热。 魏春羽顺着他发问:“我不知道什么?” 裴怀玉血色尽失,一个“你”字尚未成声,那蛊虫一拱,他气息又紊乱起来,疼痛好似嵌入他骨血的大网,一呼吸就牵动每一寸血肉,预备着要将他绞杀。 良久,他呼吸微缓,似得平息。但未及魏春羽松口气,就见裴怀玉陡然急咳数声,鼻唇共溢出几线鲜血来! “药......呢?” 裴怀玉皱眉屏起口气,突然恍然般伸手去扯自己的衣襟。 半晌一无所获时,他终于记起来,阿杏带来的药本就比平日里少。 那药出自裴荣风之手,叫做“蝎伏”,原是叫他身上旧毒延缓排出、积久殒命的,本不是什么良善的东西。但却阴差阳错地能麻痹后来的同生蛊,不至于让裴怀玉痛死在蛊虫真正发挥作用之前。 魏春羽却是不知,急忙将自己补益解毒的小瓷瓶拔开,递给他:“玉铮,在这里。” 裴怀玉粗粗一瞟,便摇头道:“不是。” 捂唇间肩颈巨颤,又是一片血色糊住口鼻。 裴怀玉踉跄推开他,直出了船舱跑去近水的船尾,在那簇火烧到心上前,“噗通”埋面扑了水里。 夜晚江面看似平静,一入其中才知暗潮汹涌。 冰冷辛辣的江水灌入口鼻,裴怀玉还混沌之时,手臂被人勉力捉住了。 似乎有人痛骂了他一句“疯子”,而后人声纷杂,抛蓬索的,咋呼拉人的...... 终于在一片黑暗后,裴怀玉眼前白光乍现,湿重的鬼魂随着他被拽离水面而消散。 再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 撑船的少年听见脚步,回身同他问早:“公子,你昨夜落了水,江头风大,还是不要吹风的好,不然又该头疼了。” 裴怀玉道了句“多谢”,又问道:“与我一同的公子呢?” 仓松年想了一回:“您去我的舱格里瞧瞧——我早晨起来碰见他,他坐在船尾撩水呢,我问他怎么不回舱里睡,他说他睡相不好怕打搅到您。其实啊,想来是昨您失足落了水,吓到他了,没缓过劲儿来呢。话说全乎了——其实也不止是他,我同阿姊也吓得够呛,好容易才给您全须全尾拖上来。公子啊,说起来,我同阿姊在江上快十年了,还是头一次遇见没喝酒就自己栽进水里去的......” 裴怀玉抿唇,又与他谢过一回,才抬脚寻魏春羽去了。 而早早醒来摇船的仓松年同他姐姐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天边飞来的厚重云层,将那阳光遮了又放开,江上也晴一阵阴一阵。 “要落雨了。”微微带着鱼腥味的空气侵入仓允年的鼻腔,她站在船尾,顾自呢喃。 仓松年耳朵尖,他抬头略看了眼天色:“还能再过几里呢,阿姊放心,正午前雨不会下。下了我们就靠岸,虽则这小船不经吹,但我可小心着呢。” “阿爹将你教得很好,我自是放心的。只是近日我总是心慌,阿年——我们送完船上的两位公子,便去庙里拜上一拜,你说好不好?” 仓松年宽慰地笑道:“自然好,都听阿姊的。正巧也为阿爹烧去些纸钱,好教他在下头也买个好鱼竿。我还记着呢,我小时候折坏了他不少竿子,他又心疼竿子又心疼我,好几天都吃不下饭。” “这些你都记得牢呢。阿爹的嘱咐你也要记着,不要再去把那双玉当了,听着没,咱们摇船也能赚钱,不差那笔银子。往后说不定,你还要靠它找回生父生母呢?” “我不卖就是了,但我不会找什么生父生母的,我要和姐姐一起生活一辈子......” 姐弟二人依偎着相语,渐渐那声音低下去,融进了迸溅的江水中...... 却说那同生蛊发作,不只有痛,还有记忆的断片。 梦境湿重,困了魏春羽一个人很多年。 耳边隐隐有舱门开阖与江水晃荡声传来,听不真切。 眼前是裴怀玉汗涔涔的面孔,那人强忍着周身抽搐的阵痛,翻身将自己给桎梏住了。在他震惊的目光中,裴怀玉捂住了他的惊呼,另一只手则去扒他衣服里的暗袋。 “你的药、呢?”裴怀玉的大脑被搅得一团乱麻,勉力撑着问出一句,全然忘了唯一能回答他的人被捂死了嘴。 冷津津的江水混着汗水,沿着裴怀玉垂落的发丝滴在魏春羽脖颈处,冰得他一哆嗦。 魏春羽被扒拉得衣襟散乱,他被捂得几近窒息,甫一挣扎,身上的人就愈加使劲地按着他。于是他干脆不动了,脑子里那道声音却炸开百八十遍——“裴怀玉疯了?他这疯病还好不好得了了?他还能带着自己找到母亲的坟吗?要不他一脚把裴怀玉踹翻自己跑路吧?太能折腾人了也......” 而当裴怀玉冰凉的手直接贴在他皮肉上时,羞恼“哄”地一下把他紊乱的思绪炸了。他抽动被压实的手臂,勉力去推犯病的人。 或许是动静大了些,木门被敲响了。 魏春羽一下僵住了,所有的念头都静了,只剩下一个格外强烈——千万不能让人进来。 ——“魏公子,里面没事吧?落水的人可不好照顾,要是有什么状况,还是让我和阿姊进来看看吧?我们在江上这么些年,或许能帮上忙。” 是放心不下的仓松年。 好熟悉的话。仿佛发生过一遭似的。 魏春羽隐约感到些许不祥,但又没能捉住那一丝滑溜溜的念头。他听到自己强压着气息的颤抖,把人打发走了—— “没事没事,我不当心磕到桌角了,你们快去睡吧。” 但裴怀玉就没那么顾及,他痛得像身体里有一场暴乱。 蛊虫执着地拱动,他隐约感到有一股混乱的力量牵引着疼痛,于是他当下果决得过分地,一口咬在了那股力量上。 唇齿间的血腥味平息了愤怒的蛊虫,冲撞的气血也随之安顿下来。 有一股苦味的血,并不像药材那样会苦得刮去一层舌苔,它每每苦到将要难以忍受,便透出几分甘淡来。 谁的血? 裴怀玉自迷迷瞪瞪中挣扎出来,牙还磕在那段绷紧的脖颈上。 是魏春羽——暴乱的源头,那个震颤悲鸣的灵魂,贡献出了他的血肉,让那狂躁的蛊虫安静了下来。 同生蛊所系,一方魂体不安,引动蛊虫作乱,需要未植入蛊虫的另一方的血液补养。 魏春羽脖颈上被他啃破了,血迹和涎液把原本洁净的那处搞得一片狼藉。而伤口的主人还不知道作恶者已经脱力昏睡过去,只消他一推便能挣脱。 他担心再招仓松年招来,看到荒唐的情境——裴怀玉疯了一样啃他的脖子,于是自己只能压抑着闷哼,憋屈地任他宰割。 腥湿的江水,连同滚烫的血液,一同将他二人笼罩其中。 分明只是一个发狂的病人,咬了自己一口。分明是件骇人的事,但在白惨惨的月光落在那张与他肖似的面孔上,照清那点交错隐秘的泪痕时,在屈辱与苦痛之外,似乎还有别的东西挣扎着破了土。 在那人称得上狼狈不堪的时候,魏春羽却记起见他第一面——娟丽春光映在他面孔上,一片荡漾春色中,唯他眉中神色清明坚定,他朝自己颔首:“某姓裴,名怀玉,字玉铮。魏公子,幸会。” 果然是......君子端方如怀中抱玉,姿容俊美如经切磋琢磨。 彼时也未曾想见,君子也有如此狼狈模样,彷如是一角天穹撕裂,漏出供他撞见的秘辛。 而那一丝半点的新奇,似乎就要撑不起魏春羽因长久停留而积重的目光。 因疼痛怔忪片刻的大脑同这个不寻常的黑夜接上了轨,能觉察一切或称荒唐的悄然滋生的念想。 身旁那人面孔苍白紧绷、鬓角汗湿着,埋首在他侧颈,他们的头发纠缠在一处,像两片相撞的水草。 一种古怪的隐秘的犯了禁忌的感觉,在震惊和羞恼之后,淹没了魏春羽,叫他不禁受了寒似的发起抖来。 ...... 梦如潮水褪去,醒时眼角温热残湿。 才使劲眨了眼,拨开迷蒙,便撞见那张梦中的面孔生生杵在眼前,惊得魏春羽折腕退却:“你!” 第18章 “你好了么?”魏春羽强撑起笑脸问他。 “昨夜落水后我便不知事了,还是多亏阿魏你照顾,我已无碍了。听摇船的小公子说,我那时......吓到你们了,某内心实感愧欠。” “好了就好,”见他不记得后头的事,魏春羽心里一松,他也将声音粉饰得十分通情达理,“生病这事裴兄也控制不了,我们都理解。不过说起昨日,还是船家那对姐弟搭了手,我才能将你拉上来,回头我们得多谢谢人家,多出些路费。” 裴怀玉应了声“是极”:“阿魏放心,既然应承了你,我一定撑着将你带去石室,不会抛下你。” 魏春羽轻轻摇头:“我只是忧心玉铮身体。不知,玉铮这虫子可有彻底些的治法?总是靠丹药压制也不是个事儿啊。” “你喂了我丹药?” 魏春羽摆手道:“玉铮不必谢我,那本也是你给我的东西。” 裴怀玉:“......”他就说怎么昨晚的狂病来势汹汹,原是魏春羽将那长养精气的东西喂与了自己,叫原本不再叨扰蛊虫的内里又蓬勃混乱起来,引得那杀不死的蛊虫挣扎愤怒不止。 他噎了噎,换了个话头:“你昨日在我发病前,哭得那样可怜,究竟梦见你母亲如何了?” 魏春羽坦言道:“无需如何,只是见一面就足够了......玉铮,我很想她。” 第15章 第十五章 阳澄江几经波折(三) 斜打…… 裴怀玉控制着面部肌肉,让它不至于显出嘲讽的意味来:“为什么想她?” 魏春羽心说这是什么话,当即疑道:“难道你不亲近你的母亲吗?” 却见裴怀玉沉默了一刻,再开口时语气平静得与内容割裂:“她恨我。我是她厌恶之人与她交合生下的。就连她死了也不放过我,还要用我的命去换别人的。” 魏春羽最不擅长应付这些安慰人的场面,当下他脖子上又留着咬痕,那份尴尬也阻止了他握一握那人的手。他只能干巴巴道:“但我听说,裴鸿与令慈关系很好,就连......现在的夫人也是守了三年才过门的。” 不当心抹黑了一把裴府的裴怀玉脸不红心不跳地摇了摇头,轻声揭过:“不提也罢。”旋即又道:“你又为什么喜欢你的母亲......她可为你做过什么?” “那可太多了,”魏春羽面上轻轻笑起来,“你去过风月楼的暗巷吗?那里有几处小黑屋,原是关不听话的妓子的,是秦叔腾了一间给我们。” 茅屋顶,杂草自成篱笆,没有窗,屋内霉潮气常年不散。雨天漏雨,雪天出冻疮。没有家具,除了一张充作床的硬板子,还是当时自身也难保的秦叔费心搞来的。 耳边魏春羽还在讲:“那时候我们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我娘却用了几百只竹蝴蝶去为我借来一本书,你猜得到是什么吗?” 他也没指望裴怀玉真去猜,但却听他轻声道:“《增广贤文》。” “诶?裴兄也是先学的这本吗?” 裴怀玉从不知道自己记得那么清楚,他从鼻腔发出个气声的轻笑,甚至从心念道:“不信但看筵中酒——” 听到熟悉的诗句,魏春羽的心倏而一松,他接道:“杯杯先敬有钱人。” 世人皆以金钱权势判定他人尊卑。在那间破屋里的八年,让他不能再深刻地理解了这句话。 “母亲折些小东西去卖,给我借书,甚至买了几支蜡烛,”蜡烛始终没舍得用,一直宝贝到母亲死去的那个夜晚,“在我惊醒的时候——就像刚才那样,还会哄我睡觉。” “你不是奇怪我为什么喜欢山楂糕吗?”他很短促地笑了下,改口道,“不对,是喜欢买。” “那是因为母亲给我带过——我们吃不上什么东西,往往是一块清水似的冻粥充作一餐——那是我吃到的最难得的东西。虽然我不喜欢吃......说来也奇怪,其实第一趟吃我是喜欢的,后面却觉得难以下咽了。” 魏春羽还在搜刮那点褪色的记忆,却听得裴怀玉问道:“你不爱吃,为什么不同她说?” “她见我吃完,便会开心些。我猜是她自己爱吃,但有了我又全省给我了,我怎么劝她也不肯吃。但无论怎样,我看她高兴便好了,她高兴我也高兴。” 痴蠢。 无知。 傻得可怜又可恨。 若真是好东西,那个自私的女人又怎会不吃。 偏偏他过去也被骗得狠了——同眼前人一样。 裴怀玉不愿听他再说:“天亮了,我出去透透气,你再睡会。” 说着理了理微凉的被褥,起身去了外头。 再待魏春羽迷迷糊糊二度醒来,耳边已尽是乒乓的大雨击打声。这回笼觉睡得格外沉,醒时心口传来阵痒痛,但他挠了两把,也没在意。 不久,船身便传来安心的震动——他们靠了岸。 却说那雨下个没完,而靠岸的地方也有个小市集,一行人商议片刻,决定去觅些吃食。 脚下泥泞,雨丝冰凉透骨,但不远处人声的哄闹驱散了这些不快。 四人手里只有两把伞,故魏春羽同裴怀玉撑了一把,那对姐弟同撑另一把。 即至馄饨摊子,约定了汇合时间,四人便两两分开了——裴、魏二人留在摊子处,船家姐弟去购置些新渔具。 摊子的生意并不好,算上魏春羽他们也不过寥寥三四撮客人。 裴怀玉收了伞,一边肩膀处却是湿了。 “裴兄,你打伞姿势不对,要迎着雨势打,”魏春羽对着那片洇湿的绸衣微蹙着眉,伸手比划着雨丝的方向,“不然肯定会淋雨的。” 裴怀玉言简意赅:“好,我记着了。”将那先上的一碗荠菜馄饨推给了魏春羽,“我吃得快,你先吃吧。” 晶莹剔透的馄饨皮里裹着汁水丰盈的馅,刚从滚烫的大锅里捞起来,又被投入了鲜香的汤底,用勺子略一拨弄,便活泼地打着转。 一把末时搁上的葱花肉沫也在碗里散开。 魏春羽吃下几个,连身体也暖融融起来。 那下馄饨的是个约莫二十来岁的妇女,短衫窄裤打扮干练,手里也十分利落。她的孩子堪堪半人高,但已十分懂事地为客人来往端着碗筷。 那孩子拉了拉母亲,小声冲她说了些什么,那母亲便笑着骂了句“贪嘴”,给他舀了两个胖嘟嘟的雪白汤团。 魏春羽见那小孩十分欢喜,心念一动,便冲那妇人提声喊道:“姐姐,那是什么团子呀?给我们也来两个。” “好个,鲜肉的,侬阿是要个?”妇人操着一口吴地乡音,笑眯眯问他。 “要个要个。”魏春羽也笑着回她,转头对已经放下筷子的裴怀玉道,“我还没吃过鲜肉的呢,裴兄要不要也尝尝?” 裴怀玉被他亮晶晶的眼睛盯得一愣——只是吃了些馄饨汤团,便这样高兴吗? 他捏了捏左手小指,莫名有些不自在地开口道:“好。” 魏春羽见他有些出神似的,以为他在烦恼接下来的路程:“裴兄,你不必担忧,反正石室就在那里,也跑不了,我们早两天和晚两天去都是一样的。反正我在落拓观那留了信,你家......应该也不会急着寻你吧?” 裴怀玉“嗯”了声:“你不好奇那石室里是什么?” “好奇啊——”魏春羽眼睛跟着摊主手里的大漏勺转,待那勺子一翻一落,便欣喜地笑开了,也顾不上说话,便朝裴怀玉示意了下,将那鲜肉汤团端了过来。 由那小孩偷闲将母亲给他的汤团慢慢吃掉。 “我好奇,但是那东西也不会变啊,况且别人......还有裴兄你,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我现在好奇也没用啊。”魏春羽将一个汤团舀给裴怀玉,又迟疑道,“裴兄,你怎么很紧张的样子?你不会是知道什么吧?” 他紧张? 裴怀玉一愣,避重就轻道:“没有,我只是不大喜欢下雨天。” 魏春羽“唔”了声,便去咬汤团了,那鲜肉喷香浓郁的汁水缓缓溢出来,配着黏糯的外皮,香得魏春羽眯了眯眼睛。 “是不是很好吃?”他咽下口中汤团,问对面慢条斯理吃着的裴怀玉。 裴怀玉道:“尚可。” “那便是很好吃了。”魏春羽笑着注解。 细密雨幕和冲涌而上的食醉,叫人生出些憋闷,裴怀玉对上他真挚的笑脸,有些喘不过气:“我们走罢。” 然而雨中伞下,裴怀玉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淋了半面身子的雨。 撑伞人在他身后着急地“嗳”了声,待裴怀玉回头,却见他被人流冲得不知到哪去了。 那残魂还在识海中不停扰他清净——“你本就精血不足,供养母蛊失责,再受了子蛊刺激牵连,昨晚自然会痛。但你昨天就想杀了那小子夺舍,未免太心急。” 裴怀玉没有理他,他站在屋檐下,瞧着连串拥挤的雨滴。 “不过你也别急,这小孩不好过,你对他好点,说不准这倒霉小孩自己就乐意拿命谢你呢。” 第19章 那残魂还未笑完,就被一股蛮横的黑气狠狠一撞,像爆炸似的散开了,良久才重新凝聚,后知后觉记起话中的“倒霉小孩”和这股黑气是同一个人。那团残魂没有人形,此刻竟也透出些恹恹的情态来。 只是裴怀玉知道,他定然在悄摸地骂自己记仇小心眼儿。 他在檐下等了片刻,雨还是没有收敛的意思,他便踏出去沿原路返回找人。 走到半路时,身后似有人声唤他名字,他聚起个笑容回头,耳边是残魂桀桀笑声——“你完啦,狠不下心就死定了!” 见人堆里没有那张熟悉面孔,裴怀玉嘴角一塌,面无表情道:“没有狠不下。而且,我死定了你只会更死。” “......” “还有,不要那样笑,怪蠢的。” “......哦。” 头顶的凉丝丝的雨水突然停了。 一串扎签子在他眼皮底下晃了晃——“终于找到你了!” 裴怀玉微愕抬头,鼻间是温热的豆皮裹炸肉末的荤腥香气,眼前是少年涨红的神采飞扬的面孔。 魏春羽拍了拍他湿透的背部衣衫,将扎签子与竹伞都塞到他手里,皱着眉毛忧心忡忡地叨叨着要是病上加病可怎么好。 裴怀玉禁不住皱了眉,捉住魏春羽胡乱施力的手,说:“我没事,走罢。” 少年的手微微一僵,随即更用力地扣紧了他。 一场雨再绵长,也有落尽的时候,纵然天还阴着,似乎随时要再下,二人也怕船家姐弟等久了,没怎么滞留便往回赶了。 出市集半里路,便看见那只小船还栓在岸边。但那船上隐约有陌生人声。 裴怀玉脚步一顿,回身看了眼魏春羽:“不是他们。” “会不会是别的要坐船的人?” 裴怀玉凝神侧耳,道了声“不像。” 他与魏春羽一前一后往那船上走,待裴怀玉一脚踏上船时,里头人声一静。 他只顾循着刚才的声音往舱里去,门虚掩着,刚一推开,里头的大汉便飞来一记眼刀:“什么人?” 裴怀玉面色从容地迎上他的目光:“我同阿弟想要到对岸去,不知您可是船家?还载人否?” 那大汉将他二人穿着打量了一番,见二人衣着虽不繁复,但用料都是上品,且那发冠一类配饰一看便价格不菲,当即眼珠一转,换了副友善的声音:“还请二位在这里等一等,我去问问我船家兄弟。” 说着便往里头那个舱走。 魏春羽见他走了,小声同裴怀玉道:“我们没走错船吧?他是船家,那原先的姑娘和小伙子呢?” 裴怀玉觑他一眼,没有作声。 却说那大汉很快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另一个身形同样彪悍的兄弟,二人道:“客人可在里面歇歇,我们将里头整理了一番,再歇一会便上路。” 魏春羽刚要开口,便见裴怀玉已经颔首往前,他伸手没拉住那莽驴的袖子,只得“诶”了声,也跟着他去了。 两个船舱一里一外,中间有小门相通,而裴怀玉的手正放在那扇门上。 他在用力前,回身看了眼那两个壮汉,其中一个轻咳一声,掩饰似的呷了口茶。 “吱——” 门开了。 魏春羽还没看清里头是啥,背上便挨了一记猛推——身后大汉笑道:“进去罢!” 他重重撞在裴怀玉身上,将他撞得身形一晃。 魏春羽“嘶”了声,但发声才及一半,便收住了——那船家姐弟被捆得像粽子一样,随意扔在角落,那少年的面上还有瘀痕,二人形容狼狈,似乎是被打晕了。 而始作俑者正是内舱的另两个大汉——那二人一高一矮,矮的那个生得孔武有力,他低笑一声:“又来了两个送钱的。”便与同伙一道将裴魏二人也绑了。 魏春羽挣扎着要用胳膊肘去撞贼人,却被反拧着绑了起来,痛得眼睛里飙泪花。 他转头去看裴怀玉,却见那人咳嗽两声,很柔弱似的被绑成了和他一样的粽子。 那高个的大汉将魏春羽身上搜了一遭,将他钱袋摸了出来,顺手拆下他小臂上的袖箭,又自袖袋中掏出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两只核桃,一个坠着玛瑙穗子的小水囊,还有些经文和瓶瓶罐罐。 末了那高个贼人还踹他一脚,黑黢黢的鞋印子就落在他面颊上。 另一头的矮个子也将裴怀玉搜了个七七八八。 二人便将他们拖到那对姐弟旁,将那四个“粽子”摆成了东倒西歪的一排,随即便去外头找另两个同伙。 魏春羽抿了抿嘴,轻声唤他:“裴怀玉——” 又扭动身子将被绑住的手对着他,道一句:“快点。” “什么?”裴怀玉掀了眼皮,有点疲懒似的瞥他一眼。 “无奈自保之举。”说着,魏春羽把自己也逗乐了,上回也是这样,二人都被绑了,裴怀玉一边说着“无奈自保之举”,一边解了绳索又去揍人。 这已经不是似曾相识了,就像情景剧重演了似的。 “什么时候了,还笑?”裴怀玉的额发略显凌乱地贴在面上,垂着眼将刚解脱的手伸向魏春羽。 他尽量避过眼不去看魏春羽白皙面孔上脏兮兮的鞋印子——看着他那张脸被踹,好像自己也被狠踹了似的,闹心。 第16章 第十六章 阳澄江几经波折(四) 颅滚…… 却说魏春羽的绳子才松了松,那两个绑他们的壮汉便骂骂咧咧地回来了,他们一脚踹开门,见他二人自行挣脱,更是愤怒:“不识好歹!本来还想给你们个痛快,结果你们害我兄弟,那就别怪我们将你们扔下去喂鱼了!” 裴怀玉咳嗽一声,避开高个壮汉刺来的一刀,又扭身按住那壮汉的腕子,略一使力,便教那大刀脱手,他一脚踹开那高个壮汉,于大刀落地前接稳了,又劈向那个矮子。 那矮个子见同伴不敌,朝那病秧子模样的人投去惊恐一眼,提刀一挡,震开刀刃,转身便要逃走。 但却被一刀劈在肩膀,痛得他龇牙跌了跤,也顾不得与裴怀玉缠斗的同伴,他便再次强撑起身,要往外逃,但忽而听得那持刀的白面青年冷喝一声“到哪里去!”,旋即脖颈一凉,而后一阵天旋地转,见得一具无头的身子迟滞一瞬,鲜血成柱喷涌,而后轰然倒下——那是,他的身体? 两颗狰狞的头颅滚到一起,将那地上洇得都是血迹,像粗壮的树根那样交错在一起。 这一切发生在几息之间,魏春羽甚至没来得及解开脚上的麻绳,听得人头落地声,他怔愣得抬头,望向那个握着滴血成线的刀刃的人,那人缓缓侧目看他,面上还溅了几滴鲜血,其中一滴自眉心滚落,堪堪贴着眼角落下去,引得那人不适地眨了眨眼睛。 好冷的目光,看得魏春羽心里一寒。 而一边已经醒来但被震慑住的姑娘,弱弱地道了声:“裴......裴公子?”声音里也是惊惧。 裴怀玉伸手抹去面上血珠,将那夺来的刀丢在高个壮汉身体的旁边,而后沉默着用浓黑的眼睫掩去了森冷的眸光。 随即在众人吃惊的目光下,跌跌撞撞呕出一口粘稠的血,双膝一弯,倒压下来。 “裴、裴怀玉?”魏春羽连滚带爬地扶人起来,把药瓶口对准了他的嘴,一股脑儿都倒了进去,也不怕他噎死。 裴怀玉一边吞咽一边吐血,还得抽空气息不稳地安慰魏春羽:“咳,我没事。” 他只是好久没砍去人的脑袋了。 这样的滋味太过熟悉,但就算千百遍后,仍然不太好受。 矮个贼人的头颅碍了他的路,裴怀玉便屈尊似的抬起脚,踹在那上边,将它踢远了,又将几人都松了绑。 一行人都从那勒索绑架的惊惧中回过神来,最晚醒的是仓松年,他醒来便被姐姐告知了经过,而后在船行至江中,借着夜色将那几个强盗沉重的身体都抛入水中,也包括他们带血的大刀,和下了绝命散的茶具。 那姐弟二人自事发后仓促道过谢,便不大同裴魏二人搭话了,约莫是被那惨烈的场面吓住了。而魏春羽也有些不自在似的。 一股又一股小水流撞在船身上,像是记忆里的人乐此不疲地循环着最后的嘱托。裴怀玉同魏春羽站在船头消食,那要去的对岸已经能很轻易地望见。 “明早醒来,应该就到了。”裴怀玉道。 白纱似的月光笼在裴怀玉面上,衬得他神色恍有几分温和:“你是不是......怕我?” 这话问得突然,但二人都心知肚明,这说的是哪回事。 魏春羽摇了摇头,他在就地坐了下来:“没有。我只是没见过这么彻底的......惊心动魄的现场。”他将“杀戮”二字咽了回去,“我有些怕他们的头和身子。” “其实最开始,我以为你下的是蒙汗药,但后来知道了,也觉得没什么。毕竟不是他们死,就迟早得是我们死——这些杀人越货的。” 裴怀玉仍然站着,他沉默地听着。 第20章 魏春羽感到喉咙有些干涩,他抿了抿嘴,在那道存在感极强的注视下,弱弱道:“好吧,我当时的确是有些怕,但现在没有。如果我是你,我也会希望自己胆子大点,把他们都解决了。” 话毕,他抬头看了眼站成木桩子的人,夜色里难辨神色,但魏春羽莫名觉得那人在很认真地听他说话,他思忖着小心翼翼问道:“那你呢——裴怀玉,第一次杀人你怕吗?” 嘈杂的虫鸣织成一张大网,铺天盖地朝他们涌过来。 在很久之后,魏春羽都以为裴怀玉不会出声了,他却突然听见那个平静的声音:“怕的。” 裴怀玉不是什么好人,他不只杀过强盗、叛徒、敌人,还杀过无辜的人——他们上一瞬还充满依赖地看着自己,下一刻却人头落地,死于他手。 他从来、从来不是什么好人。 有时候他会想,自己每一次杀人后的忧惧,是不是什么神佛施诸于他的谴责,是不是什么鬼神的降罪。 在过去某些耗伤神思的夜晚,他也问自己:真的非杀不可吗? 可是,可是,他从来不是什么好人。 哪怕忧惧,也从未后悔。 他只要自己能长长久久地走下去。 浩浩汤汤的江水奔流不息,它不在意终途在哪,只是拼命地涌动以逃脱死水的宿命。它也不在意在一生中,有多少船只搭了它的顺风船,抑或葬身其中。 裴魏二人的小船,也在这一条相伴多日的江水里,被护到了对岸。 裴怀玉留的酬金比原先谈成的多了一倍,他对着推辞的船家道:“这几日也算得共度艰险,落水那晚,在下更是承了二位救命恩情。这里的钱不多,只聊表心意,还请二位不要再客气,便当是结个善缘了。” 那船家姐弟谢过了便也不再推辞,待又将船撑离江岸,摇杆十数下,忽听得那阔气的裴公子又高声唤他们——“船家阿弟,可是叫仓松年?” 仓松年有些疑惑似的:“正是。客人有何事?” 却见那两位客人似说了些什么,但相隔太远,除却“平安”二字,旁的已听不清了。 终究只是过路人,便是再多出几日同路,最后也不过是道一句:“山高水远,各自珍重。” 雨停了。 过江岸东行五六里路,就到了山前。 竹娘的墓就在山间。 他们是在山脚的小客栈停下的。 约莫是所有小成本的山下老客栈都长得差不多,这令魏春羽想到落拓山下的那间小酒馆,这个念头将对未知的无措都冲淡了几分。 二人开了间房,将累赘的东西寄存好了,便上山去了。 “你真的认识路吗?” 山间难走,不似落拓山因着寺庙而来访者众多,他们面前的,是座实打实的荒山。行至半山腰,连人踏出的模糊小径也彻底没入荒芜了。 魏春羽不由得发了问。 裴怀玉领先他半人距离,衣摆上沾了些半湿润的杂草和细小的种子,但身姿却显出几分矫健之态来。他唇边溢出口叹气,道:“我来祭拜过她。” “什么时候?” “年年。” 答完话,裴怀玉似乎走得更急了,魏春羽有些跟不上,只好拽了下他宽大的袖沿。 待前头那人放缓了脚步,魏春羽又道:“是你娘嘱托的么?这样看来,你娘和我娘关系还真是好。”甚至胜过秦烛。 似乎除了关系好,也没有旁的可以解释了——毕竟连那封信和物件也是裴怀玉转交给他的。 裴怀玉没有答话,他长睫上沾了山间水汽,回看他时眼里也雾蒙蒙的,仿佛因出神而显出些茫然之色,简直让人想到围猎场中迷茫的幼鹿。 “怎么了?”半晌没听到回复,魏春羽奇怪地问他。 裴怀玉眨了下眼,掩去异色:“没什么,跟紧我,前面路滑。” 山上本就湿气重,更何况前两日阴雨延绵,那小溪流上的石块更是滑不溜秋,总教人以意想不到的角度稳不住身。 最后两块石头,更是没入了冰凉的山水里,一脚踩在上面,鞋袜都湿尽了。 魏春羽也不敢再踮着脚管他的鞋子,一脚结结实实踩上那水里的石头,但因着同前一块远了些,身形晃了一晃。 正当时,一道冰凉却有劲的力量托起了他的手肘——他愕然抬头,却见那人抿了抿唇,眼里恍若有怜惜的情绪:“当心。” 魏春羽:“......!” 视线交错,魏春羽不太自在地别开了眼睛。 “阿魏,往后再有这样难走的路怎么办呢?” 魏春羽大约知道他想听自己说什么,但还是从心道:“总不能为了安稳地过一个坎,教我去寻千千万万个坎,一直自讨苦吃吧。” 竹娘的坟墓在一片竹林里。 编了小半辈子竹物,最后还是和竹子在一块儿了。 自踏入这片不见天空的粗壮竹林,魏春羽就松开了裴怀玉的袖子。 他觉得他应当要独立地走进去的,同任何人一道都会为他的情绪添上杂色。但同时,他又感到一丝意外的恐惧,这丝恐惧像一只巨大的八爪鱼,扒在那份与母亲联结的熟悉之上,将他有种恍置梦中的割裂感。 裴怀玉住了脚。 魏春羽甚至没有问一句“到了否”,而裴怀玉也没有主动同他说什么。 二人都没有出声,只有魏春羽踩过枯叶的簌簌声。 他越过裴怀玉,山风灌进他们的领口与袖子,像是一场不明内容的游说。 第17章 第十七章 紫微山生母遗事(一) 五十…… 墓就在那里。 风霜雨露曾借宿在此,黏湿青苔眷恋依赖着它。 魏春羽放空似的盯了一刻,随即又感到寂静的心里泛上迷茫的暗潮——他应当要有些分明的情感,悲伤,想念,哀怨......随便什么都好。 随便什么都比现在要好。 他心里忽地冒出来一个清晰的念头——阿娘还认识现在的他吗?她知道是她的小含玉来了吗? 魏春羽抿着唇,侧目望向身后的人——那人沉默着,向他微微点头。 裴怀玉第一次来这里,他又在想什么呢? “原来她叫......”魏春羽的目光逡巡在那块斑驳的石头上,在心里试探地念了遭那个名字,又出声念了一遍,“她叫江鹤。” 鹤。和竹娘完全不同的名字。 他那样熟悉竹娘,但对江鹤的过往一无所知。 或许竹娘用竹条编过鹤吗? 他不记得了。 分明已是春天,但林中光线惨淡,仿佛只有干瘦的竹叶飘飞,一直到时间的尽头都是如此。 魏春羽将僵硬的膝盖弯折了,磕在皲裂的土壳上。而后端正地磕了三个头,每每抬首,那目光都要长久地落在碑上。 他总觉得,母亲已经消失很久了。 从那一线红自母亲的眼角拖拽而出,而后是母亲的口鼻,那些呛咳声离他很远,似乎与母亲的死亡不是同时发生的。 在后来尚书府里的很多夜晚,他也总听见那些像抽风箱一样无力的呛咳,仿佛是在徒劳地吞咽,以望向囫囵留下最后一丝生机。 秦叔随着母亲一起消失了,第二日他就被魏祯接走了。 从此那个暗巷里的小屋也消失了。 魏春羽的八岁以前,都被母亲壮烈的血色掩盖了。 可是当他抬起头,那个石碑又实打实地落在原处。就好像母亲忽然又回来了。 这种空洞的失而复得,让他很茫然。 “玉铮......哥哥,”他踌躇着,恢复了这个称呼,“你再同我讲讲,姨母是怎么为她安葬的。” 但半晌也没有回应,魏春羽诧异地抬头,却见裴怀玉微阖着双眼,紧抿的嘴唇都透出些血色。 裴怀玉远没有面上来得亲和,他心里有些烦躁。 只恨不得一脚把魏春羽踹下石室,然后提着他的耳朵告诉他,江鹤就是个恶毒的骗子。 这样在知晓真相后,哄小孩似的陪他伤春悲秋,实在是裴怀玉所不能忍受的。 但见了魏春羽那双仿若迷失于雾中而望向他寻求解脱的眼睛,他的一腔怨气忽然就软和下去,化成酸胀的水了。 “是秦烛。他一头托人去尚书府报了信,叫魏祯来接你;另一头把江鹤托给了我母亲,将她葬了。”裴怀玉略重地舒出口气,“好了,没有旁的了。走吧,去信上的石室吧。” “只是秦烛为什么从没和我提过,母亲葬在这里?” 裴怀玉搪塞道:“这里太远了,也不好找。或许连他也不清楚罢......” 魏春羽“唔”了声,见他话语不甚明朗,便抛下话头,转而道:“那你去过石室吗?” “我找不到,也进不去。” 魏春羽奇道:“为什么?” “此为信中‘旧处’,”裴怀玉用虎口卡住了他的手腕,道一声“你且数着”,引着他东行。 第21章 二十步,竹林稀疏。 三十步、四十步,脚下仍是平常的黄土。 他们住了脚——不能再向前了,前边凭空出现了个断崖。 魏春羽刚要问“你是不是找错地儿了”,就见裴怀玉微微侧过脸,那浸润在金光里的眉眼舒展开,竟露出些不合时宜的残忍的愉悦来,瘆得他心里一慌。 “玉、玉铮?”他想说,找不到就换个地看看,别一根筋地把自己都给气笑了、逼疯了。 “还要往前吗?”裴怀玉朝他挑了挑眉。 魏春羽摇了摇头,有些惊慌地自他手中抽回袖子:“我们的步子可能太大了,可能碰巧走过了。不如......我们在附近找找?” “好啊。”裴怀玉颔首,终于从崖边的乱石丛中回来,“你这么相信你娘吗?或许根本没有那个石室呢?” 魏春羽捏了捏放在袖袋信纸,仿佛被思考拖延了速度似地,极慢地眨了眨眼睛:“不会的。那一定是很要紧的东西,母亲不会愚弄我。” “恐怕只是对她很要紧的东西。”裴怀玉哼笑一声,放轻的声音散在风里。 魏春羽没听全,疑道:“裴兄?” 山风刮倒了连簇野草,惨白的天穹下,人就是极小的蝼蚁,命途本已足够坎坷,偏偏还要互相欺骗算计,让彼此活得更加艰难。 裴怀玉摇了摇头,陪着他一道找。 日头西沉。 二人兜倒了脚下的草茎,踢歪了沿途的砾石。 魏春羽甚至将几条纵横拦路的竹子费力挪开了,他仔细钻研落脚的每寸土地,甚至发现了动物的巢穴,也没有见到石室的蹊跷踪迹。 还是裴怀玉看不过去拦住了他:“阿魏,歇歇吧。先吃些东西再找吧。” 魏春羽的手与面颊上都落了泥垢,他心中焦急,又忍不住去咬嘴唇,但也知这样乱转很难成为碰到“死耗子”的“瞎猫”:“好......玉铮你说得对。你且帮我从袖袋里把手帕和干粮掏出来,我手脏。” 吐出后半句话时,魏春羽撮了撮指尖的尘垢,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显出些洁癖的本性来。 裴怀玉“唔”了声,方才都是魏春羽在四处拨弄,自己的手上倒的确是干干净净的。他将自己的袖子撩到肘弯,小心地避开魏春羽袖沿的污浊,伸手进袖管时难以避免地贴到对方的皮肉。 他的体温比魏春羽低上一些,蹭过时像萧瑟的寒风掠过枝头颤巍巍的花芽。 魏春羽像警惕的动物受惊那样轻微地抖了下,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记起裴怀玉是个病人:“你......是不是很冷。” 裴怀玉将帕子抽出来,上头还萦绕着若有若无的香粉味。他一边垂眸看着略显狼狈的人擦拭手指,露出被冻红的底色,一边有些疲惫地张口道:“冷。所以我们最好早些找到地方过夜。” “我们今天不下山了?” 火折子被开了盖子,轻轻一吹便窜出了火。红焰黄芯的火光落在裴怀玉眼中,成了两个小小的光点,他将带来的锅盔饼悬在火上烤热了,掰开一半递给对面那个眼巴巴看着自己的人:“来不及。上山半天下山半天,拼拼凑凑地找,再留一个月也办不成。” 魏春羽啃了口饼,借着嘴里的含糊劲儿假装不经意道:“其实我自己留这儿就成,你身体不好,下山去也没什么的。” 裴怀玉的面色没什么变化,但魏春羽隐约觉得他有些不高兴了,补救似的贴上一句:“毕竟......这是山上,夜里天凉。” 光线暗下去,闹攘的山虫此起彼伏。 裴怀玉的面容背着光,两只眼睛也像山中的萤火一样亮着幽微的光。魏春羽觉得他是有话要说的。 但他迟迟不开口,总让魏春羽疑心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可在山上找石室,本就是又要运气又得出力的难事儿。即便是找到了,并且母亲有些留下的东西,想来也不会太贵重——毕竟母亲最后几年同自己过得穷困潦倒,也不会剩下什么,更没有分他人一杯羹的本钱。 在魏春羽忧思深虑之时,裴怀玉忽然眉头一蹙,正声道:“有人来了。” ...... “哥,这大荒山还有个名字叫紫微山,说是有龙气呢。” 杜居仲“呵”了声,一巴掌拍在弟弟头上:“没有龙气谁到这破地儿来?那些道士不是说这儿是福地吗?还寻宝呢,格老子的,走半天连墓都没挖着一个!” “那些玩意儿要是好找,不早给挖没了吗?照我看,什么踪迹都没有,就说明什么都在。”弟弟被拍了脑袋也不恼,讨好地冲杜居仲笑。 好不容易穿过乱竹,弥泛上来的湿气粘附在衣袖上,阴凉得人十分不好受。杜居仲面上涌上一股恼怒,他“啧”了声,回头朝始终沉默跟着他们兄弟二人的道士发火:“老道!到底是不是这儿?别是找错了地,耍我们兄弟二人一趟!” 那道士裹着白色云纹长袍,头顶道巾,剑眉星目,面容俊美得显出几分锋利,然而神色平和,话语间尽显修行人的悠然之态:“自然不会错,再向前便是你们原定的机缘。只是如今机缘尚未成熟,冒然前往恐不能如愿......” 杜居仲白了他一眼,斜贯面上的疤显得他戾气更重,他粗声打断道:“不早点去被别人拿走了,我向谁哭去?你给我们找着了就下山去,也算你报完恩了,就没你事儿了!” 道人轻叹了口气,默念几声烂熟于心的经文,跟上了那对兄弟的脚步。 然而变故却在一时间发生,杜居仲神色一凛,用地上拾起一枚石子朝断竹堆后打去——“谁?” 那堆成柴垛似的翠竹后,伸出两个头来—— “壮士休打!我与阿弟在此祭拜家母,并无恶意。” 那二人面容相像,均是端正清俊的好模样,开口那人年长些,同幼弟一同朝他拱手行礼。 杜居仲狐疑道:“既是祭拜,为何鬼鬼祟祟躲着?那坟墓又在哪里?” “壮士朝西边走三十多步,便可见得家母的墓。” 轻巧的飞刀在杜居仲指尖转了一圈,还是隐没在袖中,他依稀记得来时路过的唯一一个草草立住的小墓碑:“你们母亲叫什么?” “江鹤。” 杜居仲眯眼回想,却听身旁的阿弟弱弱出声:“是了,哥,那个墓写的就是这个名字。看来他们不是杀手。” 他弟弟记忆惊人,也正是因此,杜居仲才会带着他一同来紫微山。 有了弟弟的确认,杜居仲面上摆出个没多少歉意的笑来:“抱歉打扰二位了,来时遇到不少居心叵测的,所以多叨扰了两句。” 随即便朝阿弟与那道士道一声“走”。 却听那路人兄弟中的弟弟出声道:“赵......清晏?” 第18章 第十八章 紫微山生母遗事(二) 刺客…… 杜居仲朝身边阿弟投去奇异的一眼,阿弟不疾不徐地回道:“公子认错人了,我们之中没有叫这个名字的。” 杜居仲略侧过眼,朝那喊赵清晏的人处飞了一记眼刀,而后一行人走远了。 这头魏春羽拉了拉裴怀玉的袖子,奇道:“那人同赵清晏......咳,也就是落拓山下头小酒馆里那个镖师,长得好像啊。” 身边人不搭理他,魏春羽锲而不舍道:“就是你喝得烂醉,和我一起扛你的那个......” “我记得。”裴怀玉打断他。 “那你说长得像不像——是不是一模一样?” 裴怀玉忽然将脸凑近他,近到二人的呼吸拍打在彼此脸上,在魏春羽呼吸一滞时,他浅浅笑道:“我同你不也是一模一样?” 裴怀玉纤长的睫毛在下眼睑投射了一块宁静的阴影,长睫下带着血丝的棕色眼瞳就这么注视着他,那平静得仿若神佛的眼神,教魏春羽短暂失神了一刻。 “可见,长得像也不一定是同一个人,或是孪生兄弟。” 魏春羽“唔”了声,将那张同自己极像的脸推远了,又奇道:“我怎么觉着你和我长得越来越像了......咦,连眼尾的小痣竟都一样。你从前便有的么?” 居然已经长出来了么? 腕间的蛊虫忽地扭转了身子,像一朵浑圆的小花在春风里转了半圈。 裴怀玉的手指抽筋似的蜷曲了下:“可能是待得久了,就长得像了。人与人之间的影响,总是超乎预料的。” “那怎么流星长得不像我?”魏春羽白他一眼。 “他怎么就跟你待得久了,才过来半年吧?况且若是随便谁挨得近些便要换副模样,那一个人一辈子岂不是要有几百副面孔?还要如何辨认呢?”裴怀玉视线垂落在手腕上,嘴上随意同他笑闹。 “你如何知道流星跟了我半年的?哦——我竟不知玉铮心系我如此之紧,连我身边的小厮都要摸清了?” 裴怀玉飘忽松散的思绪骤然收紧,他眼中现出些惊诧来,仿佛也才察觉自己嘴上没个把门。 纵然眼前人同自己干系匪浅,但他们此刻怀揣着不同的心,裴怀玉打定了主意要瞒他一些事,又将他早些引去应去的路,也正是因此,冒然发生的一切都有偏离正轨的风险,是他所绝不为的。 第22章 他还没来得及回应,忽听得风声骤起,一片薄刃贴着魏春羽的面颊飞转而过,他惊得朝后一仰,就听耳边“铮”地一声——裴怀玉与来人的两把剑抵在一道。 一阵令人牙酸的使劲后,二人刀锋一转,不约而同挑开了彼此的剑,又挥向对方。 魏春羽将绑在小臂上的袖箭调试好了,对着交缠的一团刀光剑影,但迟迟不敢射出。唯恐眼力不行、准心不够帮了倒忙。 天色已经暗了,身上更加地发冷。 但魏春羽没空过多注意这些,冷津津的汗黏腻地粘在他身上,他被那个衣袂凌乱地飞舞的身影牵住了心神。 裴怀玉不会打到一半发病吧? 也不知道这个对他们杀意这么大的人是谁? 是魏蘅景的人么?不对,他应当不知道他们到这来了,而且单派一个人也不是他的风格。如果是魏蘅景,此刻就该是一群人来把他给围剿了。 或者是裴家的人?但裴怀玉病得时常发疯发狂,更是没几年好活,也没有赶尽杀绝的必要。 那是谁?单纯来劫财的?但先问再打岂不更好?这样上来就要杀人夺财的到底有没有尊重他从善如流、乐善好施的心态啊...... 在外围干看着帮不上忙的魏春羽脑子里绷着根筋,思绪却胡乱地满天乱飞。 那二人脚步轻踏移转,竟从平地卷起两股涡流,引得枯叶乱转。 忽而那刺客借了向前送出的一剑,自袖中抖落些棕色药粉来。 “闭气!当心!”魏春羽心道不好,急呼一声。又趁二人身形分得较开,稳着手按出一箭——“嘶”地细小破空声,沿着原定的轨迹投出,而后竟没入那刺客的臂膀。 那刺客喉头溢出“呃”的闷痛声,虽动作并未停滞,但终归受了些伤处的限制,左手不如先前灵敏。 而射出那一箭的魏春羽顾不得因过于绷紧使力而微微颤抖的手,他的目光紧紧扒着裴怀玉,见他不像受到那粉末的影响,面色才好看些。 刀剑相接,寒光凛然。 裴怀玉后仰避过横扫的一剑,又借着从旁旋身而起的动作,自腰间抽出一柄细长的软剑,将它使得如一条游蛇似的鞭子,以一个刁钻的角度避开格挡的剑,狠狠抽在那刺客身上,立时一道血印从刺客腰间薄薄的衣襟渗了出来。 魏春羽不由在心里叫了声好,他想着等事情结束,怎么也得缠着裴怀玉把这几招学了。 真是又狠又帅。 但那刺客虽落下风,也不是吃素的,他不管落在自己身上的刀伤,以一副要玉石俱焚的架势接连急刺出几剑,竟将裴怀玉逼到山崖边。 魏春羽手上的薄汗被冷风一吹,激得每个毛孔都战栗起来,他装了两次新的短箭都没装好,心中更恨自己不会实打实的近身招式,一时只能大喊警醒:“当心后面!是悬崖!” 裴怀玉闻言软鞭一抖,勾着那刺客的脚乱他重心,又一剑劈在刺客那只中了箭的手臂上。见他还要挣扎,裴怀玉眉目沉着地挡下最后一击,借着剑的力道将他往山崖下推。 却不料那刺客大半身体已出了边界,还伸长手捉住了裴怀玉的一只脚,裴怀玉薄唇轻动,轻飘飘吐出几个冰凉的字:“不自量力。” 正要提剑斩去他手,自己脚下的山石忽然松动,裴怀玉顿时趔趄,面上还来不及变幻那副淡然的神情。 这下真是“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了——裴怀玉在失重的一瞬眩晕里生出了这个自嘲的念头。 他的手下意识抠住了山崖边沿崎岖的石头,他不知道有没有出血,因为指尖极端地用着力,只感受得到指下那坚硬的质地。 刺客已经跌了下去。他也撑不住多久。 但裴怀玉一点不担心掉下去的事——毕竟上一辈子他就是摔下去才找到石室的,但现在的问题就在于如何把魏春羽也一起拉下去。 “魏......”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手指就脱力了。 他甚至来不及再心里狠骂一声,就感到两只温热的手捞住了自己的一只手腕。像钳子一样抓紧了。 但那救援的力量被裴怀玉整个人的重量拖着,根本使不上劲,只能一边滑溜溜地趋向脱手,一边整个身子都被拖着朝外滑,来不及说几句话就连腰也拖出去了。 魏春羽急道:“抓紧!我拖你上来......” “怎么拖?”裴怀玉看不见他的神情,但那道焦急的声音却叫他不合时宜地泄出声轻哼,但到底他的手被拽着也不好受,自己就像个大沙袋被一根绷紧的细绳吊着,“放手吧。” 但在“喀”的一声轻响后,魏春羽的手真的放松了些微,叫落难人的衣襟攀不住嶙峋山石,在肌肤被艰涩地刮痛时,裴怀玉也无可避免地下落。 魏春羽见不到裴怀玉眉眼一凛,只当他下意识拖紧了自己这块浮萍,反手使上了狠劲钳住了自己,竟硬生生拖拽他一同摔下断崖。 裴怀玉心道,真是个养不熟失良心的狗崽子,还真想放手? 亏得他那么多次救他,到目前为止,论迹不论心——两次救他,教他辨人心、析世事,又引他避开那样多灾祸来此,他做的都是要魏春羽跪伏下来拜他的菩萨事儿。 二人狠狠砸在下落的山石上,身上磕得狠了,连尖锐的痛都迟滞了一瞬,但在汹涌的失重感将大脑捣得什么也不剩时,疼痛也不是那么要紧的事了。 仿佛神魂还在上头,身体已经不可控地摔得更下了,但又被在上的神思牵扯出了一股呕吐的冲动。 根本来不及护头和调整身形,裴怀玉只知道抠紧了魏春羽的腕子,但在接近水面的最后一次对肘部的猛烈撞击下,他们还是松开了。 柔软的水在巨大的冲力下也像坚硬的地面,砸得人头昏目眩,而后是汹涌的潮流,将人像落花那样轻易地冲走了,力道之大,几乎令人顾不上窒息感。 几口水呛进气道,裴怀玉忍着鼻喉的辛辣和水的挤压闭住了一瞬的气,在逐渐平缓的水区蹬着腿使劲近了岸边,又闭不住气呛了几口水,终于扒住了泥沙,像条临死前挺动的鱼那样把自己挤上了岸。 他的水性还是一如既往地差。 胸口闷痛,一条腿也被划开了口子,他一时都顾不上,目光在四周照着人,还没看着就脑后一紧,呕出一丝涎液来,接着仿佛痉挛似的,接连呕出好几口水来。 他有些脱力地伏在岸边,甚至脚还在水里。 这副样子倒不叫人担心活不到三年后了,简直教人担心活不到三天。 湿发弯弯曲曲贴在身侧,还有一些落在面上,他稳了稳心神,清晰了些的视野中,竟真的看到一个身影在十来步开外——只是软软趴在岸上,一动不动的。 能爬上来就没事。 裴怀玉上前,微舒了口气,推了推他沾满浑浊泥沙的身体。 “阿魏,醒醒。你有没有事?” “......” “魏春羽!” 裴怀玉终于察觉不对,将人翻过来,那人面上一道伤口被泡得发白,双眼紧闭,胸膛没有起伏。 他好不容易回来一遭,可不是为了送这个死人一程的。 裴怀玉对着残魂喃喃,心里揪了些神佛鬼道地乱求一通:“你在听吗?我想我的揠苗助长,可能要害死他......不,害死我们。” 那残魂替他挡下大半伤毒,几乎成了碎片残渣,当下幽幽道:“早知今日,我就不献舍了,招来你受长久折磨,还不如死了痛快。” 裴怀玉手上按压着身下人冰凉的胸膛,而后侧过他苍白失了生气的面容,排了口鼻呛入的水,复又摆正了头,托颈抬颏,吸了口气将唇凑上去。 第19章 第十九章 紫微山生母遗事(三) 侥幸…… 两片同样冰凉的嘴唇陡然贴在一起,却也激得裴怀玉心里一抖。 他跪在魏春羽身侧,渡过去的第一口气也有些颤抖。 如果魏春羽死了,那他就功亏一篑了。 同生蛊白种了,受了那样多次的病痛与苦心经营到头来都成空,更不必说逆了因果的天道责罚会教他灰飞烟灭......他费尽气力想要抓紧的一切也都幻灭成了妄想。 滴滴寒水,沿发尖落到魏春羽面上,像是谁无力地哭了一场。 ——如果魏春羽死了......他就害死了他。 在魏春羽原先的轨道上,他会位极人皇,纵然一朝行差就错,落了个人彘下场,但也绝不会悄无声息地死成一个无名之徒。 他是搞毁了两辈子的人生吗? 裴怀玉机械地重复着按压与送气的动作。 就连身下人眼皮的抽动也没有看见。 裴怀玉感到生命不只在从魏春羽身体里流逝,也在从自己身上消弭。它们被绝望一点点蚕食了,而天真的幻想又化作眼角一点泪光。 杂乱地几近崩溃的心绪在自己的手被挥开时飞散了。 魏春羽睫毛抖抖簌簌地睁开眼睛,推开他猛地半咳半呕出四五口水,才终于喘上气。 第23章 一转头就是个面色惨白双眼失神的人盯着自己,他惊了一刻:“玉、咳......玉铮?咳咳,你现在简直......像个水鬼。” 嗓音是嘶哑的,言语更是欠揍。 但裴怀玉怔然眨下了睫毛的水珠,视线聚拢后只顾捉起魏春羽的一只手,哪怕他并没想好要说什么。 他心里生出了动摇。 或许刚才不该把魏春羽冒然拽下来,他或许能找到旁的下去的法子,或者就是任由魏春羽不管他了,转头走了过自己的生活,也是一条新的路。 只是裴怀玉只会想上一想,他不会真的舍己为人,如果魏春羽真的踩在自己再无转机的骸骨上、过得比自己好,他会卑劣地去怨他,会不甘心。 ——他凭什么还有一次机会,还有那样多的路可走,而自己吃尽苦头,好不容易回转一次,难道还有将生机拱手让人么? 将把魏春羽拽下去的那一刻,裴怀玉什么都没想,没有什么细水长流的计划或是应对的法子,只剩了破罐子破摔——他死也要拽着他一起。 同样的人,断没有另一个比自己活得好的道理。 真是,太强烈的想法,在那电光火石间,像道天雷似的把心里其他想法都轰得稀巴烂。 裴怀玉想,如果再来一遭的不是自己,而是魏春羽,那人也一定会做出一样的抉择——他们之间,从没有、也不必有谁对不起谁一说。 贴着头飞过的秃鹫像黑夜的开路者,天色很快暗沉下来。 崖下奔流着的河流泛着一股铁器铺子里呛鼻的锈味,河流一侧是贴着他们摔下来的崖壁,另一侧也是山地,只是有个被刨开的洞穴——外头的草木被齐整地削去了,动手的时间应当很近。 “我这里止血的药......进了点水,不知道还能不能用了。” 两个同样湿漉漉的人挨着坐在洞穴里。 裴怀玉顺着身旁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腿上渗血的伤处,那里泡了水,只觉得冷,疼痛倒是隐蔽了。 他接过小瓷瓶,拔开盖子,里头冒出一股三七和茜草的气味,旁的药味不大明显。仔细看了,药粉还算干燥,能凑合用。 他倒也没客气,抖了半瓶在伤处,被引得眉间一蹙,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一副冷冷淡淡的“有药就治、没药等死”的神情。 末了道声谢递回去,待身旁人要接,又略收回去,佯装才见到那人面上的划伤:“你脸上的伤口,我来上点药吧。” 魏春羽奇怪地拿手去碰,摸索两下挨着了,痛得龇牙“嘶”了声:嘴上还皮道:“坏了,这下真的没有裴兄你好看了。” 少年冷白的面颊上被割了一道半指宽的浅伤,堪堪横在眼下,显眼得很,由不得他不注意。 他上一世被歹人推下来时,伤得应当也很重,脸面与身上无处不是瘀伤,运气不好,一条腿还断了,后来有个五六年,连走路都是跛的。 魏春羽有自己护着,现在的伤势可比自己那时轻多了。 他那时都顾不上看脸有没有伤,只急着逃命,误打误撞才找到了石室。但现今他忽然不急了,他想让魏春羽能少带着点伤进去——哪怕这最后并不会让他好受多少。 他捏着魏春羽的后脖颈,教他把脸仰起些,给他上药。 魏春羽也不闭眼,就直直看着他,像过了冬眠对什么都好奇的小动物。 分明在魏春羽眼里应当是很糟糕的境地,他们遇到歹人,被逼着坠崖得了一身伤,又在荒郊野地,随时会有未知的危险,连找石室也变成了遥遥无期的事情,但他此刻就这么安静地由裴怀玉托着脸给他上药,眼神很亮,带着些依赖的意味。 裴怀玉抿着唇,不得已和他对视。 如果可以,裴怀玉还是希望他在自己出手前能好好的,他应当顶着这张年少的自己的面孔多体会一些自己从前求不得的东西。 权当是帮他弥补一些算不得遗憾的缺口,又或者只是单纯地希望他不要那么苦。 “哥哥,”魏春羽突然出声,发声的振动透过皮肉传到裴怀玉手上,教裴怀玉瞳孔一颤,忽而回神般地盯着他,“其实找不到也没什么。我想,母亲留下这些,无非是要我过得好些。但我现在就很好。” 裴怀玉移开眼睛,松开了他的后颈,轻道一声:“好了。” “或许我们现在回去也很好,权当是出游一趟,”魏春羽拉了拉裴怀玉的袖子,虽然看上去湿重的颜色褪去不少,但入手仍是湿的,“毕竟这里......太不安全,变数太多。” 但裴怀玉沉默了片刻,为他拉了拉起皱的衣襟,只道:“母亲留给你的东西,真的不去看看吗?” 魏春羽不及回答,裴怀玉又道:“我可不会再陪你来第二次。” “那......好。”魏春羽嘴上卡了卡壳,他心里也是好奇的,而且正如裴怀玉所说,他自己也必然不甘心地再回来找,直到找到。 母亲于他而言,是最亲近的人。那间母亲要他去的石室,也是顶重要的东西。 惨白的月光照在洞口,适应了昏暗的眼睛勉强看清山洞中的构造。 魏春羽拎着裴怀玉丢给自己的软剑,到处戳戳找找。 “在找什么?”裴怀玉刚迷迷糊糊睡一会,就被清脆的剑刺声吵醒。 “我看看有没有......兔子啥的,捉来替一替干粮。”魏春羽的因着动作有些气喘,“或者,找找石室什么的。” 裴怀玉眼皮都懒得掀:“石室怎么会在一个洞里。” 毕竟他上辈子,是从一块凸起的山岩下爬过去,见到炸开口的石室的。 但话音才落,魏春羽手下传来“喀”地一声,石壁中有什么机关动了一下,停顿片刻,一连串的机械摩擦声从石壁中传来——不是一边,是四面八方的。 完好的石室入口,莫非真在这里! 裴怀玉飞快起身,一把拉住魏春羽后撤——可直至退出洞口,也没有事情发生,除却刚才石壁里的动静。 一块碎石自地上被捏起,又被修长有劲的手指打了出去,望着落了石子仍安静如初的洞穴,裴怀玉微微磨蹭了两下左手小指,冲被他惊到的身边人道一声:“没事了。” “机关应该就在石壁中,你方才是碰着了何处?” 魏春羽领他到一处盛着水洼的半人高的石头前。那石头与周围的石头并无其他不同,除却位置正对着渗漏的水滴。 裴怀玉心里隐隐有些猜想,但他敛起神情的波动,只用软剑点了点旁边的地面:“想办法让机关再转起来。” “啊?”魏春羽对着光秃秃的岩壁和一堆坚硬沉重的石头,下意识地为心里的迷茫发了声。 裴怀玉在心里叹了口气——他似乎不记得自己从前这样呆钝。裴怀玉陪着他辩清了魏家人、晴乐和季东篱的人心,引他到了江鹤的墓,又将他带下山崖,已是省去了上一世许多坎坷了,再不给他些考验,恐怕会将人养废了。 这头魏春羽不晓得身旁人心里的恨铁不成钢,只接过长剑戳弄那块石头,但洞穴始终都没什么反应。 “裴兄,你说——这会不会是母亲要我来的地方?” “不知道。” 这话倒不是假的,上一世裴怀玉来这,是从别的地方进去的,而且石室中已经迎过了几波人了,一些地方——包括最初的入口都被炸毁了。所以他和魏春羽对现下的认知都一样有限。 如果这里真是石室的入口,那么裴怀玉倒是能阴差阳错地见着上辈子被炸毁的东西了。 魏春羽将剑尖没入石头上的小水洼,又撇了撇剑尖,将一些小水珠甩得到处都是,还溅到了裴怀玉身上。 一丝冰凉飞到裴怀玉面上,他眼睛迷茫似的微微睁大了,后知后觉用袖子去揩:“当心着点。怎么还玩起水了?” “不是......我看不太清。”魏春羽又用剑去撬石头底座,那泥土也格外硬,剑都弯成半月了也没挖动,“裴兄,你说刚刚会不会不是机关?其实说不定是这里‘土溜’了?” “哪里的土溜只溜这么小块?要是真碰上了,现在我们也犯不着找了,都埋地底下了。”裴怀玉气都懒得叹了,他最清楚自己从前的德性,当下只顾闭了眼嘱咐道,“别耍嘴了,你同我好好找。” 魏春羽唉声叹气应了声,但在提起剑的那一刻瞪大了眼睛—— “裴、裴怀玉?” 魏春羽用气声抖抖索索地喊他,他“嗯”了声奇怪地看过去,原是那光洁的剑上盘了条扭动的长蛇。 蛇身不粗,大约半掌宽,但朝魏春羽翘头龇着尖牙,很不友善的样子。 魏春羽都不敢把那剑抛远,唯恐惊动了那蛇,又得挨上一口。只得僵直得像根木头似的朝身边人求助。 第20章 第二十章 紫微山生母遗事(三) 滚入…… “别怕,你把剑慢慢往地上往下放。”见那蛇不似有毒的样子,就是条田间也见得到的小青蛇,裴怀玉没有急着上手,温和地引导他。 第24章 魏春羽的手脚都有点发软,但还是在同蛇绿豆似的眼睛对视时稳住了动作,但在剑尖触地时,那蛇却“咝”了声,猛然往前一窜,就要攀上他的手指。 心神大惊之下,魏春羽触电似的将那剑一甩,一个站立不稳,往后一仰一跌,却摔到了一块略凹的石地上。 那内藏玄机的坚石被他整个人的重量冲得略微下沉了,魏春羽顿时心里升起些不好的预感,一个“裴”字刚出口,还没来得及制止裴怀玉伸向自己的手,身下石板陡然一移,腾出个五六尺宽的大洞来,教他们二人作一团跌落下去。 天旋地转,魏春羽“哎呦”几声,教那石头磕得眼冒金星。幸而他腰间被裴怀玉的手护着,倒没有摔得太惨烈。 身下大约是串石阶,二人滚了五六级才停住。 裴怀玉还没来得及将人拽起来,伴着“锵”的出剑声,脖子上一凉。 暗中有大汉喝道:“来者何人?” 被不知何人捧在手里的蜡烛是唯一的光源,风从头顶溜进来,将烛光摇曳着晃成一团。 眼睛逐渐适应了在暗中视物,魏春羽也不顾颈上的剑了,只作惊喜状:“是你们!” 原是在山崖上见过的三人——一对长得并不像的兄弟,外加一个道士。 在这样一个陌生而诡奇的地方遇到他们,简直教绷紧了神经的魏春羽喜极而泣了。 杜居仲眯了眯眼,粗声粗气地疑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我们是为了却家母的一桩心事,这里曾是她与家父结缘的地方。”魏春羽挂起个笑面答道,“此处机关众多,不知你们是为了什么来的?” 杜居仲低低哼笑一声,那道自左眼斜亘到右颊的疤痕更添几分戾气,他不答反问:“你们爹娘在这乌漆嘛黑的暗道里定情?怎么定的?” “我不喜欢别人拿剑指着我问话,”一枚闪着银光的暗器自掌心掷出,“叮”地打偏了杜居仲的剑,裴怀玉眼神凉凉地滑过不知好歹的人,将左手小指当挂件似的揉搓了一番,“其它的,要我们往里走才知道了。况且僵在这里,对谁都没好处,不是么?” 杜居仲皱了皱眉头,朝阿弟递了个眼神,还是将两把剑放下了。 两边人交换了称呼,纵然心里警惕,面上也都缓和了些,商议着一同搭伙往里走。 那个同赵清晏长得极像的、自称是杜居仲弟弟的青年——也就是刚刚拔剑抵着魏春羽脖子的人——叫杜欢,接着烛光细细看他,魏春羽才发现他的眼尾要上挑些,一笑起来就有些浪荡公子的意思,同周正端方的赵清晏还是有些不同的。 杜欢并没有杜居仲那样强的戒备之意,收了剑,就像不曾针锋相对过一样,低声同魏春羽交谈起来,从魏春羽的父母问到裴魏二人的日常琐事,一时竟也显出几分和洽来。 杜欢还同魏春羽说,他哥是个好人,从小拉扯他长大,刚才拔剑相向也是因他们兄弟二人一路造人追杀,生出心理阴影来了。 这话进魏春羽耳朵里滚了一回,正要滚出去时,叫他回过些味儿来——山崖上刺杀他跟裴怀玉的蠢货刺客,不会就是盯着“杀孪生子”的信息不放,把他跟裴怀玉误认成杜欢他们了吧? 魏春羽嘴角抽抽,看杜欢的眼神也难免染上些幽怨和愤怒...... 而余下那个自始至终端着烛火、一言不发的俊美道士,则自称“清一道人”,面上始终是淡然中透露着些探索之意的神情,但又总教人觉得他实际是置之事外的,对一切都不真正上心。 自石阶朝里,左右都是石壁,中间通道仅够两人并肩而过,鼻间隐有青苔的草湿气息,并不难闻。 清一捧着蜡烛在最前面开道,后头是并肩的杜欢和魏春羽,最后头封路的是裴怀玉和臭脸的杜居仲。 一行人走了百十步,脚下的石头忽而出现泥土,还带着些齐整的刮痕。而同时,鼻间也涌来潮水似的一股股呕涩气。 一点冰凉落在杜欢额上,他说话的声音戛然而止、微微颤抖的尾音像难止的风铃。 “杜公子?怎么了?”魏春羽疑惑地望向消声的人。 最前头的清一脚步一顿,转身的同时烛火照清了杜欢的面孔——那上头赫然是一点殷红的血迹。 魏春羽怔了下,大脑仿佛被当作钟敲了一记,他缓缓抬头,却只看得见黑黝黝的一团石壁,但更多的鲜血接连坠落下来,仿佛是一个被发现的秘密开始肆无忌惮地暴露自己。 清一还算平静的目光扫过怔愣的盯着擦到血迹的指尖的杜欢、一纵回到裴怀玉旁边的魏春羽,他眼睛抽搐似地眨了下:“等等,让我在此卜一卦。” 魏春羽扯着裴怀玉的袖子,那凉丝丝的料子被嵌在他指间,但滑溜溜的教他生出手里什么都没有的错觉。他不自觉放低了声音:“要不我们往回去去?这里怪邪门的,没有人,但有新鲜的血。” 杜居仲死死盯着还在摇铜钱的道人,聪灵的耳朵已经捕捉到了隆隆的滚石声,他从嗓子里干巴巴挤出字来:“来不及了。” “往前跑,”裴怀玉侧耳几息,面色同样难看起来,他反手抓着魏春羽的臂膀,像提溜笈囊那样把他捎着跑,“快点。” 身后的滚石声愈加清晰,引得众人生出耳鸣来。 清一堪堪摇完卦,才抬起头,就被杜欢推了一巴掌,又挎着他的手让他向前逃命。 但那清一却转头朝已经看得见的滚石跑去,只为拾那一枚未来得及捡起的被盘得光滑润泽的老铜钱。 杜欢皱了眉,心里骂一声“不要命的犟道士”,也来不及第二次去拉他,只好自己先跑。 四人一番奔逃,却被前头一道石门拦住了。 那石门上亦是血迹斑斑,坑洼处见得些残破的骨肉,惊悚非常。 没路了。 四人均从彼此眼里看到些灰败的神色。 却听“咚”地一声巨响,自四人身后约十步上方石壁沉下来一块大石板,阻隔了那滚石,那石块的轰鸣声渐息了。 “清一他......”杜欢开口时才觉声音颤抖,他几乎不忍冲身后方向再看。 他手上还握着那支残烛,在一刻以前,握着它的那个人还神情生动地同自己说话。 谁能想到,那道人为捡几枚破铜钱,连命都不要了。此刻他定然已经殒命于滚石下,化作一团模糊血肉了。 杜居仲拍了拍杜欢的肩膀,稳住气息道:“我们也被困在这了,先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怎么出去吧。” 裴怀玉与魏春羽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开始在那门上摸索。 却听杜欢哆哆嗦嗦道了声“不对”。 见一行人将疑惑的视线投向自己,杜欢努力回想着道:“我们来时上面有血滴下来,说明已有人葬身于此,但却不见滚石有多少血迹,反而更多的血,是在面前的石壁上......” 闻言,魏春羽面色发白,却没有收回放在石门上的手:“你的意思是,这上头有机关?” “不,我们身在机关中。”杜欢紧紧闭上了眼,似乎不忍再说。 杜居仲回身细看,一个壮汉却吓得嘴唇颤抖,他指着方才在身后猛然落下的石壁,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面墙......在动。” 众人一时哑然,那石壁大约四五息前移半步,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 而笼罩在死亡迫近的气息里,连呼吸的空气似乎都变得稀薄。 裴怀玉磨蹭了两下面前粗糙的石壁,污血沾上了他的手指与袖口,他浑不在意,只后退两步,借着微弱的烛光微微眯起眼打量那掉色的粗糙图案。 “这门有什么机关吗?”见了裴怀玉这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模样,魏春羽急如奔豚的心跳莫名平复了下来,他抽空在心里嗤笑一声自己对裴怀玉的盲目信任,嘴上捧哏似的发问。 裴怀玉侧脸定定地看他一眼,颊上一缕鲜血蜿蜒出细细的轨迹,仿佛有生命的涓流似的,教人移不开目光:“你看,像不像太极图。” “什么意思?”杜居仲急急出声,他被慢吞吞的裴怀玉气得肝火上泛。他不懂,在这种火烧眉毛的时刻,怎么这人还这副德性。 杜欢拉住哥哥的手臂,试图安抚他:“我在讲奇巧机关的书上看过,这是要在阴基、阳基上各点一滴亲兄弟的血,而后可以破解。” “哥,我们试试吧?” 说着,杜欢便要去咬破指尖皮肉,但却被杜居仲拦住了——“这两位小兄弟......不如你们试试吧?” “哥?”杜欢疑惑地唤了一声,却见自家哥哥将脸转了过去,像是不知以何种神情面对自己。 这头裴怀玉闻言,却是微微一皱眉,但仍朝魏春羽点了点头。 二人分别取指尖一滴血,涂抹在那太极阴阳中异色点上,随即屏息凝神注视着它,但却不见半分动静。 身后的石壁越压越近,已经将他们四人压得不得不胸背相贴地挤着了。 第25章 望着那仍安静如初的石壁,众人只觉它像猛兽幽深的巨口,即将把自己吞没。 魏春羽又挤了些血涂在上面,对一旁与自己相同行径的裴怀玉道:“会不会是不够?” 他也知这个想法完全是难以成真的侥幸期盼。 但面前的石壁却发出“咔”的清脆响声。 一行人几乎都要喜极而泣了——只见那阴阳图案缓慢地凸出来,待裴怀玉使力一转,似个门栓似的,竟教那石门中间显出条缝来,伸手一推,四人便在身后的推力下从两扇石门间跌进去。 那原先移近的门无功而返,沉重地磕上了石门,归到了碾死无数生灵的位置,片刻后,又慢慢移远,升上头顶的石壁了。 四人沉默地看着这一幕,差一点,他们就消弭在其间了。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紫微山生母遗事(四) 生…… 杜欢想着那个同行一路的犟道士,就糊在石板的另一边,不由得生出了些许泪意。 如果清一还在此处,如果他同他们一起到了门的这一边,一定会对着那两门之间的无数惨死的人,念些经文,为他们超度转世与祈福。 而不是像现在那样,成了需要被超度的人。 “哥,我们真的非往下走不可吗?”杜欢魂不守舍地问,没注意到杜居仲听到“哥”时的面色一僵。 “你要回去,还来得及。” 魏春羽拉了拉裴怀玉的手臂,小声道:“他俩怎么了?怎么杜居仲这么不乐意搭理他弟?” 却不料裴怀玉被他拉得身形一晃,微弱的烛光也能依稀见得他面色惨白,一副蹙眉苦痛状。 “裴怀玉?你怎么了?”魏春羽察觉他不对劲,急忙扳过他的身体察看,“那虫子又闹你了?” 裴怀玉咽下“无事”,低低“嗯”了声,也借着姿势将一部分重量压到魏春羽身上。 催动蛊虫的滋味很不好受,他几乎又回到了那只在风雨中飘摇的小船上,记起魏春羽当时惊恐屈辱的面容。但他不得不这么做,裴怀玉这具身体与魏春羽不过是表亲,血缘不够亲,只有催动蛊虫逼得自己魂魄不稳,才能趁机取下一滴转世时保留的血液,来同那阴阳图赌一把。 索性,他赌赢了。 四人各怀心事地朝前走,身后的石门已看不见了,而两边石壁渐宽,逐渐延伸出了两条道来。 在分岔的路口,又有个太极阴阳图的符号,四人都住了脚。 “接下来要走哪边?”魏春羽问道。 裴怀玉还未来得及作答,就听见杜欢喃喃道:“生死门。” “什么?” 见众人追问,杜欢白着脸解释道:“我在书上看到的,没想到真能见到——两条道路,一生一死,踏入岔路的前一步,就叫‘生死门’。” 两道漆黑幽深的路,就这样在他们眼前向深蜿蜒。 “那怎么判断是生门还是死门?”魏春羽问。 “如果清一在,或许还能知道。我们现在只能赌一把,或者......干脆回去。”说“回去”时,杜欢看向了微微愣神的杜居仲。 “哥,我们回去吧?犯不着赌上自己的命。” “你真当我是为了自己?”杜居仲横了他一眼,话说到一半又垂下眼睛,声音微微发哑,“我说什么也要把东西带回去。你原路回去吧,在上头等我,要是过了十天我还没上来......你就去找公子......” 杜欢嗫嚅了一声“哥”,却被杜居仲打断——“记住,公子是好人,如果我没上去,也不要有一丁点怨恨公子,听见了吗?” “不!等等——”巨大的恐慌涌上杜欢的心口,他望着杜居仲上前的身影,绞尽脑汁地想了一切能让他停下的方法,最终那句话还是冲破了阻拦:“哥,等等,刚刚在滴血的石门那,你究竟是怕我出事,还是因为你不是我哥?” 为什么偏偏是问这个。 偏偏是问这个让杜居仲为难的话,难道他——杜欢,自己的心里,真的就不知道吗? 那个叫“赵清晏”的名字,他第一次听见也并不是从魏春羽的口中。 他分明只是想让哥哥留下,但却那样冲动地吐出真相被撕裂开的序语。 在烛火照不清的地方,杜居仲微微偏过脸,那道疤痕被溶解在一团模糊中,而他坚毅的轮廓却愈发清晰。 他完全可以摇摇头,否决这个听起来就荒诞不经的说法,但他看着弟弟执拗的眼睛——他知道那是最后一次,看到这个少年人清澈的眼瞳,断舍的苦痛提前地降临在他的心里,同当年他从人贩子手中救过他,听他喊自己“哥哥”一样教他心颤——他被厚重的心绪掩埋在不必言说的沉默下。 而他留给杜欢的最后一面,竟是那样轻、又那样深刻的定定的一眼,他转身时飘来那句:“回公子那吧。” 如果他回得来,他会告诉他,许多年前,一个尚且年少的自己做出的最疯狂的事。那是一个少年对另一个少年的怜悯,后来是在一声声“哥哥”中生发出的真情,他已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心如止水地编造出哥哥弟弟的幼年故事,而将杜欢真正家人的寻人启事视若无睹。 如果他回得来,他会一桩桩讲给他听,任由他怨恨也好,痛骂也好。 如果他回不来,就让他再自私一次——每年清明,还有杜欢和杜欢的子孙后代,为自己上香。 只是他已看不到了。 魏春羽同裴怀玉站在一边,看了整场兄弟诀别,此时正扯了药囊的封口带子,往自己散乱的头发上绑。 那句杜居仲微顿脚步留下的“二位,就此别过。”也在几经碰撞到石壁后,消散去了回音,彻底湮灭在了空气中。 杜欢死死盯着杜居仲的背影,又脱力似的任由自己倚在石壁上,良久,他转动了僵硬的眼珠,泫然欲泣地看向魏春羽他们:“他会回来的是么?” 魏春羽将发带拉紧了,本该意气风发的高马尾扮相,却因此刻的情境显出些恹恹的意味来。他还是不忍,无力地安慰道:“会的。你哥哥那样孔武有力......” 话的尾音飘散在空气中,像断弦微弱的颤动。 “我要回去等他。”杜欢捏紧了拳头,咬着牙不让眼泪掉下来,“我会一直等他。”继而向他们二人问道:“你们还要往下走吗?” 魏春羽闻言也犹疑不定地看向裴怀玉,但出乎他的意料,裴怀玉道:“一定要的。” “不,”魏春羽被裴怀玉冷脸坚定答话的模样吓到,他试探地扯了扯裴怀玉的袖子,“玉铮,这里是吃人的地方。我想,无论里面是什么,我都不想去了。” 见裴怀玉冷冰冰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魏春羽眼皮一颤,虽不知裴怀玉究竟又抽什么风了,但还是道:“况且,这里也不一定就是母亲说的地方。即便是,母亲一定也是希望我好好活着的。” 看着眼前与前世重合的地方,也是裴怀玉第一次来时第一眼见到的场景——只是少了些火油爆破后的杂质,裴怀玉压抑着急促起来的呼吸,教自己把浮现的令他不安的回忆都按下去:“不,这里就是第五十步。” “你知道江鹤要教你什么吗?” 魏春羽见他这副如拉满的弓一般紧绷的状态,想起上次他发病时的癫狂模样,也不敢刺激他:“教我置之死地而后生?” 却听得裴怀玉很不客气地冷笑:“教你死。” 听得母亲被人诋毁——即便那人是裴怀玉,魏春羽再好脾气也忍不住狠狠皱了眉,平日里没心没肺的纨绔小公子此刻竟也显出几分风雨欲来的面色来:“你到底怎么了?裴怀玉,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剑拔弩张之时,一旁观望许久的杜欢弱弱出声:“所以二位到底还往不往前,如果就此回去,我们可以结个伴。” “不回去,”裴怀玉圈住身边人的手腕,不顾他的挣扎就要把人往前带,“你自己回去吧。” 杜欢也察觉到这位看似温和的裴公子,此刻犟着股劲儿,但他也不愿节外生枝,见魏春羽明显处于被动的弱势,他便随意拱了拱手,转身先走了。 而这头魏春羽本就脱臼才接回去的腕子,被捏得生疼,他嘴里“嘶”了声,眼里的怒气愈发明显:“裴怀玉,我不管你现在是犯病了还是蛊虫要杀了你了,你愿意往前送死别带着我,我就想好好活着。我不清楚,为什么分明是母亲留给我的东西,你却比我还上心,你究竟——知道什么?” 裴怀玉沉默地抬眼,同他对视,那如扇的羽睫在面上打下一块小小的阴影,竟显出些脆弱的姿态来,但一开口,又听不出什么情绪来:“有人在前面等你,你必须去。” “什么人?” “你母亲期望,你能去。”裴怀玉含糊其辞,听得魏春羽眉头蹙了又蹙,在他开口前,裴怀玉问他,“你的平安玉,在么?” 魏春羽低下头,就看见被裴怀玉大剌剌地盯着的黑金交织的锁绳,他自颈后解下来,递给他:“怎么了?” 第26章 “这是一把钥匙,要打开的东西就在前面,你把血滴上去,就知道我不曾骗你。” 前世裴怀玉戴着这个锁,被追杀,又中了机关,九死一生地往前跑,头面鲜血淋漓,失血的冰凉失温让他顾不及形容狼狈,连这个平安玉的用法还是因血不慎染在上面发觉的。 多可笑。一个要将他送进坟墓的东西,却做得像什么宝藏一样。 面前的魏春羽除却发丝微乱,衣襟沾了些他人的血,看不出其他狼狈之处,裴怀玉捏着平安玉,用的气力几乎要将它嵌进皮肉里。 他可怜魏春羽,因为那就是他自己,但当他们有了利益的冲突——譬如现在,他要将魏春羽往前推,推上自己走过的荆棘丛,而后用同自己一样千疮百孔的他,去换取蛊虫的兴奋,而后再取代他,给自己以新生的机会。 但他在此刻看着干干净净的魏春羽,又有些恨他,有些不甘,凭什么他没有遇到属于自己的“裴怀玉”......他总会这样想,在看向魏春羽的每一眼里。 纵然这是个很快要被揭露的骗局。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紫微山生母遗事(五) 误…… 裴怀玉也想过,如果他只是裴怀玉,他会安安静静陪他走完这段路,为他挡几刀,豁出这条如残烛般的命,再苦口婆心地教他如何挺直腰背走下去。 而后在某个安静的夜晚,看着窗框里摇曳的竹柏影,数着风的摇摆,和自己已经作点滴漏下的生命。 阖上眼的时候,听魏春羽为自己真心实意地哭上一哭。似乎怎么也比一个人孤孤独独地走完一生好,也远远胜过被制成人彘的上辈子。 只是,命运告诉他,你还有机会再作为自己活一趟,去报仇雪恨,去第二次登上那个位置,给亲近者以嘉奖和无上荣光,把背叛者千刀万剐。 那是再一次主宰人生的机会,他怎能不心动。 于是他开口说,像引诱那样,用微哑的声音说:“把你的血滴上去吧,你会看见的。” 他刻意不去想、刻意教自己忘了,在酒馆,在小船上,在馄饨摊里,那个用温柔的目光将从前的自己焕洗千万遍的裴怀玉;那个有一瞬也在心里软下一角,悄悄欣喜自己的身份,可以光明正大陪着魏春羽的裴怀玉。 他看见平安玉,看见熟悉的生死门,就被上一世的仇恨给冰了个透彻,好似从一个温柔过头的梦里猝然跌出来了。 垂眼,那滴被挤出的指尖血落在平安玉上,然后是第二滴、再一滴......终于晕开了一朵深深浅浅的花儿,在边沿要坠下地去的前一刻,那玉上晦涩的刻字异动,仿佛张开了干燥的嘴,将那血液吸食殆尽了,又呕吐似的抵出个小铜块。 魏春羽伸手一掐、一转、一拔,那只小巧的铜钥匙便被掏了出来。 那缺了一块、同废铁也无甚差别的平安玉,被妥帖地系回了心口。 “竟真的是一把锁。”魏春羽奇道。 随即又记起那个在船上做的梦,梦里的自己满面血泪地将平安玉掷出,那样撕心裂肺的悲恸教他肝胆俱颤、不忍再在脑中回想第二次。 那个梦,或许就是不详的征兆了。 于是他同裴怀玉说了,但未从他面上瞧见什么惊讶的神色。 裴怀玉只是淡淡道:“原是梦见了那些。” 魏春羽最讨厌他这副说话留一半的做派,磨了磨牙道:“你知道的远比你说出来的多,是不是?你本就是个神棍,所以你知道江鹤的过去、石室的秘密、这把钥匙的用处,甚至猜到了我的未来,是也不是?” 似一连串炮弹似的,他不吐不快地问完了,又如泄了气的皮球,有气无力地问他道:“你到底瞒了我什么?就算不提我们母亲的关系,那我们呢——我们一路走来,相识相伴,在你看来是什么?你现在同我,倒像是回到第一面了。” 看来是真的生气了,连“玉铮”也不叫了。 “第一面如何?” “每一句话都似有所指,又不肯说破,只故弄玄虚地看我抓耳挠腮。然后再将我骗来什么地方、或是见什么人。” “只怕都同你说了,你会吓到睡不着觉。” “那就别说!我现在就直接回去。” 说着,魏春羽就一个转身,质地结实的衣袍刮起一阵小小的风。 裴怀玉没有伸手拦他,只轻声道:“江鹤没有死。你就不好奇她去哪了么?” 这话如同一记耳光,刮在魏春羽面上,力道之大引得嗡鸣骤起,教他几乎听不清话的内容:“什么意思?”他的面色猛地白了,“你说等我的那个人......是我母亲?” 裴怀玉避而不答,由着他泛白的指甲掐破了自己腕间的血肉:“你见了自然就知道了。” 急促的呼吸在耗损了太多气力后平息下来,魏春羽蹙眉,也察觉了什么,略歪过头打量他:“给我留信的是我母亲,你为什么比我还想进去?别再说什么你母亲我母亲的托付,同我说一回真话。” 裴怀玉心里道:我又何曾欺骗于你,不过是你不信,而真相也教人难以相信罢。 “你知道我没几年活头了,”裴怀玉抿了抿唇,待触及魏春羽略一失神的眼睛时,接着道,“如果蛊虫解了,我还能有一线生机。而解蛊之法,就在前方。没有你,我去不了。” “是真的?” “不曾骗你。” “那我将钥匙给你,你自己去吧。”魏春羽说着便将钥匙递给他,但却忽觉足下震动,还未来得及问出何事发生,就听见熟悉的轰隆声——竟是又有滚石坠落! 他尚且来不及反应,便被裴怀玉拽着拖到了一条与杜居仲选择相反的路。 一脚踏入,他记起“生死门”的说法,待要退回,却见得那宽于岔路口径的巨石已在身后,只得硬着头发由裴怀玉拉着走。 又深入十数步,再回首,那滚石果真被挡在生死门处,一寸也不能移。 魏春羽原本还想,若是进入门中,发现危险,沿原路返回不就能逃出生天了么?但这巨石一落,便堵死了他的侥幸念头。 “这到底是生门......还是死门?”石道内更显狭窄,魏春羽因着手被身旁人拘着,不得不靠在裴怀玉身上。 那股熟悉的药的苦味又往他鼻子里窜,他在恨裴怀玉将他拽入局中的这一刻,心里仍不自觉地因着气味亲近他。 见裴怀玉不应声,他微微垂了眼睛:“杜欢应该出去了罢?如果你早些听我的,我们现在也不会上这个生死赌桌。” 虽知已经无用,还是忍不住埋怨:“你为了那毒虫要进这儿,又何必扯上我?”他的性命远不止三年,却被身边这个人拉了进来,纵然有些淡薄情谊,但也没到要陪他送死的地步。 裴怀玉知晓自己的性子,也知道此刻魏春羽当恨极了他,他不愿去看魏春羽的眼睛,他只想快些将他带去应去之地,而后迅速地了结这一切——包括他心里酸涩的情感,那是愧疚,也夹杂着怜惜和别的什么。 “是生门。”裴怀玉听见自己打断了身边人的喋喋不休,“这是生门。” “你如何知道——那杜居仲去时你怎么不说?” 魏春羽咬着嘴唇,眼里泛起些热意:“你总是这样,你从没拿别人当过人!就连我——你又拿我当了什么,不过是为你解蛊的物件罢?” 怎会? 裴怀玉下意识就要否认,却又被前路的暗沉压进了沉默的沼泽。 “小声些,前头有人。”裴怀玉偏过脸去,一双琉璃似的眼睛里带着些不自知的垂怜。 黢黑的石道弯弯折折,但在十步开外的右侧旁窟,却有隐约人声与光亮。 魏春羽只得按下心中混杂的委屈与怒意,也放轻了呼吸,跟在裴怀玉后面,任由裴怀玉吸饱了湿气的绸衣擦过自己的手——很结实的触感,像一面窥不清样式的旌旗。 ...... 几番落脚,旁窟内的情形显露在眼前——在一个同门槛一般高的洞口里,是一间石室,里头停着一口漆黑的石棺,而有两男两女围着它。 最前头的女子将厚重的头发分成七八股细长的编辫,上头还缀着金玉雕镂的小蝴蝶,其眼眸狭长,看人时总斜着眼,更显出颐指气使的意味来,浑然一副被惯坏的大小姐姿态。 另三人均是朴素打扮,两个壮年各着了玄、青色布衣,面容平淡;而那另一个姑娘套着件白得发光的外衫,本十分平常,只是她半边面颊坑坑洼洼,布满黑红疤痕,也未用面纱或旁的遮掩,大剌剌将那可怖示人,骇人面目浑似一女鬼。 那大小姐横眼道:“青桑,玄梧——你们倒是合力把棺盖抬开呀?难道阿嫪把病染给你们了,教你们也病得快死了没力么?哼,我们吴家可不是普济堂,哪有养着你们吃干饭的好事儿?在你们那,竟然连我的话也不管用么?” 年纪稍小些的玄梧皱着眉,一双狐狸眼里没了半分柔和气质:“外头的机关都那样复杂,更别说这棺里。您好奇,您想看,但也得顾惜性命啊!要不是您什么都要看,我们又怎么会掉进这个鬼地方!” 第27章 “玄梧!”年长些的青桑打断了他的话,以袒护的姿态将他扯到身后,“若是小姐好奇,出去央家主派些人来看看——便是运了出去给您亲眼仔细看看,也未尝不可。只是现在......实在不是好奇的时候。” 说到最后一句话,青桑眉目一凛,浓密的短须也随着开口一抖一抖,面上摆的正是一副不容掰扯的神情。 吴翡琼冷哼一声:“哥哥教我出来历练,不正是为了见识这些奇巧玩意的么?况且邓芙就埋在这紫微山下,都说他美得雌雄莫辨,那画像不及其真人一分。如果给我们碰着了,但胆怯错过了,岂不错失良机?” 玄梧怒道:“又是这番说辞,方才在上头也是!你一好奇要折损多少性命?方才阿白就......” 话没说完,就被吴翡琼打断了——她翻了个白眼道:“阿白不是兄长的死士么,怎么也是死得其所。况且我也不是故意的......现在你这样同我说话,不怕我回去教哥哥罚你么?” 这时,青桑忍无可忍道:“吴小姐,阿白是卖了命的,我们可不是。待送完你们回吴家,我们可是要离开的,谁来惯着你?” 见吴翡琼勃然生起怒意,在一边绕着头发玩的嫪厌春娇声笑道:“阿翡不必生气,他们那些臭男人只顾着赶路,阿嫪我啊,一颗心总是向着小姐的。”说着她那双布满疮疤的惨白的手,便落到了金丝楠木棺椁上。 正要使劲前,却听得一道男声自洞口传来,声音如冷玉落盘,泠泠悦耳——“小姐想一睹邓门主真容,不妨问我,我便是其下门徒。”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紫微山生母遗事(六) 恩…… 洞内四人惊愕望去,果见得一公子正欲迈步入内,那公子长眉几入鬓,一双含情眼如有勾人心的妖力,其鼻身俊挺,唇角衔笑,竟连吴翡琼见过的最漂亮的戏子,也不及他半分风情。 吴翡琼正欲开口套得佳人名字,却见其身后又有一人,紧跟着踏入,一抬头竟露出张孪生美人面,但只抿唇扫视众人,也不张口说话,倒似有满心埋怨。 那带着郁郁之色的美目瞥她一眼,教吴翡琼脑子都迷糊了,一时也没回过神来说话。 前头的公子随手敲了两下棺木,如同打招呼般,又转头向他们问:“不知几位自何处来,又为何在我家师棺前?” “我们是金陵吴家来的,吴家做主的就是我哥哥,你们叫我吴小姐、或是阿翡都可,”吴小姐抢着开口,又清了清嗓子,柔声道,“不知......二位公子,姓甚名谁?这里头又是哪位高人?” “原是金陵来的吴小姐,幸会。”裴怀玉似是惊讶,微微抬起一边眉,“在下裴怀玉,这是舍弟......裴春羽,这里头确是家师邓芙。此处机关众多,如无要紧事,还请诸位稳妥些离去。” 邓芙? 魏春羽心下一惊,这般风吹草动都要被人琢磨个透的“半脚仙人”,竟是悄无声息地死了么? 若是他存心要瞒,旁人确不能知晓,只是自他识得裴怀玉以来,不曾见他悲恸垂泪或是动身奔丧。 究竟这邓芙是假死,还是在他见裴怀玉第一面以前,邓芙便已死了? 只是此刻生人众多,他也不便问,只得强按下一腔猜疑,作从容状。 “请教公子,这里头要如何全须全尾地出去?”青桑回礼问道。 裴怀玉眉毛微微抬着,半是疑惑半是好笑地斜了这行人一眼:“全、须、全、尾?” 待到他们似被吓住,裴怀玉才和善道:“不如先请诸位去洞外稍候,我与舍弟遵家师嘱托办好事,便领诸位出去。” “公子所言甚好,”在其余三人松了口气时,嫪厌春却不肯挪脚,“只是不知二位要如何证实身份呢?如若是诓骗我们,要用我们的性命替你们开路,我们也无从查证和防备啊。” 裴怀玉颇为赞同地“唔”了声,朝全程难掩疑色的魏春羽道:“拿出来吧。” 魏春羽迷惘回望他。 “我替你挂好的......钥匙。” 于是魏春羽将浸过血的钥匙掏了出来,却惊讶地见得其上花纹凹糟染了更深的血色,原本的铜铁质地竟被浸润出金玉的光泽来。 裴怀玉看了眼,面色丝毫无异,只将他领到棺前,冲一处梵文一指:“劳你滴血上去,再打开。” 其举止从容,言语笃定,教魏春羽忍不住再瞥了他一眼,但顾及江家人在一旁紧盯着,只压下问声,依言做了。 那吃了血的钥匙色泽更显鲜亮,被捅入许多坑洼间最深的那个凹槽。 那棺木似乎迟疑了一下,在第一次的抗拒后,钥匙顺利地送了进去,而后棺盖发出“喀”地轻响,浑体倏然一震。 裴怀玉边推那棺盖,边轻描淡写道:“这样机关就不会伤人了。” 闻言,玄梧直率问道:“若不用钥匙,强行掰开了,又会如何伤人?” 裴怀玉动作一顿,偏过脸冲着他们扬起一个善意的笑,那张苍白俊朗的面孔十分温和悦目,但说出的话却教人笑不出来:“不过是些飞针毒气,只消一刻,便连尸骸也化作水了,不会碍人观瞻。你们来得不巧,否则地上的前辈们不至于干得一点看不见。” 吴小姐之徒面色惨白,尤其玄梧青桑更是目中有火,不难想见他们对方才险些丧命心有余悸,对吴翡琼的怨气更是显于面上。当下皆是面色不虞地退到洞门外。 这头裴怀玉冲魏春羽略作颔首,待人将唇抿得失了血色,走至自己跟前,便从袖间抽出一折湿润的鲜花来。 花色白,形单薄,无味。 就像棺里的人。 “你将它接着推开吧,”那棺只开了半掌,望进去仍黑漆漆地看不明了,裴怀玉却住了手不推了,声色温和如叹息,“将花为他放进去吧。” 魏春羽心中怪道:莫非这是江鹤的什么亲人朋友,才与自己的玉锁相关?要是真与自己毫无干系,又为何会在江鹤所说的石室中,又为何要自己而非裴怀玉送花? 但碍于吴家人探头探脑着,他不便问,只好提心吊胆地伸手去推拿棺木。 那木头触手滑润,初一用力极难推动,卡了下似的,但很快就放弃抵抗似的被推开了。 随着棺中场景被暴露在空气中,他缓缓松开了嘴唇,那被放过的下唇上还留着个牙印。 ——映入眼帘的先是雪白的衣摆,连衣褶都被贴心地抚平了。而后是两只修长劲瘦的手,左手的拇指指骨上还套着金丝楠木戒指,很沉静地随棺主人陷在软垫中。 再然后,石室里永不熄灭的壁灯,将如待爱人般温柔的光线完整地投入了棺内。 那是一个相貌柔和的青年,鼻尖上有一颗精巧的小痣。即便阖着眼,透过那英俊的面容也能想见他生时的风采。只是他满头雪白,细看也找不见一丝黑色的踪迹。 串着圆形方孔铜钱的耳挂,随着魏春羽俯身的动作,晃动着它红黑参半的穗子,自魏春羽颈上扫过,引得那处皮肤微微发痒——如同似乎窥见真相但不明缘故的心。 裴怀玉将花递过去,那花茎上的小刺在他指腹留下浅浅的白:“在想什么?” 他的声音里是切切实实的好奇。 “人死后头发会变白么?” 裴怀玉瞳孔惊讶地一颤,哑然失笑:“怎么会?” “你看清楚了,你师父?”魏春羽一面压低了声音,一面将目光放在棺中人发间的小花上。 “你也要记得他。”裴怀玉语焉不详地道。 魏春羽骨节明晰的手指,自那银丝间勾起同色的小花,花瓣的水分有些流失,约莫已伴了他了数日,但形状还如枝上般灵巧无损。 “你来过?” 鲜嫩的花枝替换了略枯的那朵,贴着白发公子的耳垂放置妥当了。 裴怀玉接过递来的枯花,很诚实似地摇头道,同他耳语:“今生没有,上辈子倒有可能。” 而后裴怀玉便将那棺木合起,宽大的衣袖掠过馆内人,借着遮掩,手腕灵活地一翻,便将那枚木戒纳入掌中。 权当是个念想。 一旁离着棺木五六步远的吴翡琼,伸长了脖子去探看那棺中公子长相,也不知是否看着,见那两位俊美公子同时回身望向自己,便讪讪收了目光。 “钥匙,”裴怀玉作了个抛的动作,待魏春羽伸手去接,又只是虚晃一枪,戏弄般地勾回了自己手心。 最后又在人恼前摊开掌心,眨眼注视他,“收好了。” ...... 出了邓芙的棺洞,裴魏与吴家人一同前行。 吴小姐为摆脱“隐形人”处境,缓和气氛似的笑道:“原来二位真是邓门主爱徒,方才之事,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裴怀玉狭长的眼睛略眯,宽慰道:“怎会?吴小姐天真烂漫,讨人喜爱。更何况在下还与令兄是故交,在此巧遇,真是,惊喜。” “当真?” “千真万确。”裴怀玉顺手递上那半枯的六瓣花,经过她身侧时微微侧首,笑容叫人如沐春风,“令兄对世事人情见解独到,天赋凛然,行事果决,叫我十分难忘呢。阿翡姑娘是他的妹妹,我自然也要,好好照看。” 第28章 也顾不得那是棺木中物,吴翡琼被他的笑意晃花了眼,乐滋滋地接了过来,却未见着那“裴春羽”的面色更臭了些。 ——分明是他递给裴怀玉的花,却被裴怀玉那样迫不及待转手塞给了旁人。 分明对着自己时,裴怀玉是冷淡守礼、不通俗事,现今对着姑娘家却是怎一个游刃有余了得? 分明是他是自己的友人、表兄,分明同他喝酒赶路甚至生死逃亡的都是自己...... 明知自己有些小题大做,但心内还是被这些想法硌得又烦又恼,魏春羽齿下一用力,自己尚未反应过来,却听那半面毁容的嫪姑娘惊呼一声:“哎呀,裴春羽,你的嘴被咬出血了。” 见得前头的裴怀玉诧异回眸,魏春羽不知抱着何种心思,恼怒似的哼了声,只闷闷道一声:“无事。” 裴怀玉待人别别扭扭到了自己身边,试图开解地问他:“在想什么?不如直接问我——可是关于邓芙的事?” 魏春羽闷声道:“不是。” “那总不能是......你也想要花?”裴怀玉打趣道。 却意外见得身旁青年回眸,眼神澄澈坦荡道:“不行么,哥哥?” “......” “大业男子簪花又不是甚么稀奇事,难道玉铮你唯独以我貌丑,不堪此举么?” “我怎会如此想?”裴怀玉微微摇头道,“你既想要,待出去我便辣手摧花,博你一笑来,又不是甚么登天般的难事。” 只要魏春羽不在当下就彻底恼了他,一切都好说。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紫微山生母遗事(七) 胡…… 一行人由裴魏二人领着,出了石室往深处去。 长靴落在积水的坑洼石路上,低头时见得到烛光微弱的反光。 吴翡琼本要紧跟着裴怀玉去,却被青桑拉住说了些什么,只得悻悻收过脚步。 但却在裴怀玉脚步放缓、略转过头的时候,自己炙热的目光被对上了。幸而裴怀玉只是微怔,随即礼貌地朝她颔首道:“地面湿滑,诸位当心脚下。” 吴翡琼又被他温和的笑意笑红了面庞,紧着同他搭话:“多谢。不知裴公子是如何结识我阿兄的?” 此言一出,连魏春羽也多分出些心神侧耳听着了。 “说来也是缘分使然。前些年吴公子扮作镖师,与我在那落拓山下的酒馆巧遇,我们一见如故。” 魏春羽默道:落拓山还真是裴怀玉处兄弟的好地方。 他正低头看路时,听裴怀玉不往下讲了,便抬头望过去,不料撞见了那人戏谑似的目光。 吴翡琼好奇催道:“怎么一见如故的?” “都要靠我这好弟弟,”裴怀玉坦坦荡荡对上魏春羽诧异的目光,一副追忆往事的沉醉神情,“他不胜酒力,只喝了两小杯就倒了,我当时生着病,抬不动他回房,还是令兄帮的我们。” 魏春羽:...... 如此熟悉的事,如此不要脸的人。 到底是谁喝两杯就不省人事,又是谁抬的谁啊! 那头裴怀玉还淡定往下编着:“我与令兄十分投缘,畅谈一夜。虽然次日早晨,我们便分别了,但我始终记得令兄不凡的谈吐,其远见卓识令我望尘莫及。我还赠了他些山楂糕与家师书画,他也留了我一块玉石。” “不知令兄可有与小姐说起过我?” 见美人面怀期待地望向自己,吴翡琼摸了摸鼻子道句“自然”:“我哥哥早年的确闯荡江湖,结交游侠无数,也得了不少成家立业的秘宝。”随后又问道:“不知家兄留给公子的,是哪块玉石?能否给我过过眼?说不定我还知道它的来历。” 魏春羽呼吸一屏,只道裴怀玉这厮嘴上没个把门,谎言恐要被戳破。 转头却见裴怀玉欣然应允,自袖中掏出一柄无字扇,下坠一块玉石,底色青,是纯澈的上品,而内有一丝血色。 吴翡琼接过看了,接着烛光见得那玉上一角寥寥数笔,勾刻了只传神的鹤。 “的确是家兄手笔。青桑,玄梧,你们看看——”吴翡琼见着了哥哥的刻画,心内不由更亲近裴怀玉几分。 那随同的青桑、玄梧细细看了,心下也不由放松了几分。 只那嫪春厌“呀”了声,意有所指地笑道:“这雕刻的功力,似乎胜过现在家主的一些成品呢。” 裴怀玉只笑道:“那必是吴兄看重我,才寻了件得意之作予我。下次再见得吴兄,必回赠些物什道谢。” 见那头裴怀玉同吴翡琼聊得热切,魏春羽轻哼了声,心里只道裴怀玉鬼话连篇。 ——那块玉料分明是自己送他的,字是裴怀玉在船上刻的,他还记着当时裴怀玉失手划伤了自己左手小指,难以置信般愣了许久。 嫪春厌听见他冷笑,奇道:“裴春羽——裴小公子,你可是不喜吴玉瀣?” 魏春羽愣了下,将“吴家家主”同“吴玉瀣”对上号,敷衍道:“并无。” 嫪春厌不依不饶,边绕着头发还边朝他抛了个媚眼,使得那张面目少了些瘆人,反倒有些别扭的可爱:“那你说说,你觉得吴玉瀣人怎么样?” 魏春羽心道:他怎么知道? 或许裴怀玉真的见过,但他又不知道。 “同他妹妹不像。”魏春羽嘴唇翕合,终于憋出句话来。 “如何不像?” 裴怀玉对他求助的目光视而不见,仿佛存心看他无措似的。 “他黑,而且有些北方口音。”魏春羽破罐子破摔,按赵清晏的模样依葫芦画瓢地将话说尽了。 嫪春厌“唔”了声,赞同地点头道:“你是说他长得丑喽?” “......” “这可不是我说的。”魏春羽被盯得心里发毛,不大自在地转过头去。 “哦?”嫪春厌脚步一错,转到他另一边,同他对视着调笑,“那你觉得我丑还是吴玉瀣那厮丑?” 魏春羽脚步一顿,眼神下意识往少女脸上瞟,又很快克制着滑到脚面。 他的教养不许他说出半句批判姑娘容貌的话来,况且他对着那张脸心中并无嫌恶,只有难以启齿的可怜。 他好不容易憋出一句:“姑娘家没有丑的。” 就见身侧的少女微微一愣,很快仰面笑开了:“裴春羽,你可真有趣。好心又胆小,这样不禁逗!” 前头同裴怀玉并肩的吴翡琼闻声转头:“阿嫪笑得这样开心,可是看上裴阿弟了?” 连裴怀玉也配合着转头,笑着用眼神问他。 “当然了,这样漂亮又好心的小公子,”嫪春厌边说话边自手心翻出一枝花,递向魏春羽,“谁不喜欢呢?” “呀,阿嫪,你有花都不送给我,不同我天下第一好了?”吴翡琼笑着打趣她,凉薄的面相都顺眼了不少。 裴怀玉配合地奇道:“春羽,平日里也不见你害羞,怎么今儿个对着姑娘,这副新鲜做派?” 话抛出来,却只得了魏春羽凉凉一眼。 这是江鹤要他来的地方,一个陌生的连裴怀玉的话都不能全信的地方,难道还指望他如同在大夜城一般,分心去哄小姑娘? 魏春羽在心里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翻来覆去念了几遍,正要将那花接过来,视线里却突然横插过来一只手—— “阿嫪姑娘,”裴怀玉捻着那花在手里转了两圈,话里话外浑像个争风吃醋的毛头小子:“怎么不喜欢我,我们不长得一样吗?” 嫪春厌顶着吴翡琼凉凉的目光,咽下那句“自然都喜欢”,面上勾唇笑得真心:“年纪大了,不爱你这种温柔公子挂的了,反倒是有活力的毛头小子更有趣。” 裴怀玉笑着轻哼一声,转过身去走路了。 无人说话时,顶上石壁便滴落些水来,落地声在幽长的石路中荡开了。 那条脚下的似乎无止境的路,终于有了变化——前头逐渐宽敞了去,又见着一堵栖满枯藤的石门。 魏春羽下意识转头,但还未张口问一问看起来熟悉此地的裴怀玉,便见那噙着笑的吴小姐挤进他们二人之间,攀着裴怀玉的一只手臂,兴趣盎然地问道:“裴哥哥,这又是什么机关?” 魏春羽面无表情地眨了下眼,而后向前一步,将手附上一截被斩断尾巴的枝藤——摸起来很粗糙,像是龙布满风霜痕迹的皮肤。 他忽然记起母亲曾同自己讲的故事。 那时的母亲有时发了疯病,会不识人,也会念着许多他从未听过的人名,仿佛平日里淡忘的那些人又浮出了水面,而掠过他的眼神却如见生人。 魏春羽总是刻意不去想,那些母亲癔症发作时,对他冒出的不明缘由的怨恨。 江鹤发病最厉害的一次,是一个雪夜。 小小的魏春羽被母亲扔在屋外雪地。那时的风雪很细很密,落到地上同雨的分别也不大,很快就消失无踪了。于是下了半夜的雪,也就只覆了薄薄一层。 唯一少些风雪的地方,是院中那棵被雷劈空的老树后。小魏春羽就顺着风雪的方向,往树干后一藏,抱着膝盖蜷缩着,像是出生前在娘胎里的动作。 第29章 他是可以去旁边的暗楼的,里头好心的姊姊会收留他,尤其是晴乐姐姐的母亲,会用拍了香粉的温暖的手,揉一揉他的头发,叹息般唤他一声“小含玉啊”,而后很怜惜地请他吃些糕点。 只是,他怕母亲要找他时找不到。 那母亲会不会认为他出走了,或是被拐卖了,甚至被悄无声息杀掉了? 于是魏春羽没有走,他在树后低头看着脚边的晶雪。 连风向变了,卷着雪又刺在他面上、身上,他也失了挪动的心思。 他可能是冻僵了。就像深冬里常常冻死在屋前的绒鸟,被冻得同一块石头,或是一抹阴影,毫无区别。 虽然屋内也被风雪贯通,但小魏春羽还是觉得,外头比里边冷上一千倍、一万倍,而且是不可用□□抗衡的寒冷。 后来他被捡回去了,尚且年轻的秦烛带了工具来修补破屋,还同窗前呆呆坐着的母亲劝说着些什么。 母亲没有回应。 是秦烛走到他跟前,用生了冻疮的手掌蹭了蹭他的额头,就像一只狼蹭蹭自己受伤的幼崽那样。 他听见秦烛叹息般道了句“这又关孩子什么事呢?”便走了。 而后魏春羽睁开眼,看见江鹤哭了——很平静地,如同雕刻的石像,碰巧般落下两行陈年的积水。她隔着半个屋子望向他,喃喃道:“我知道不是你的错。” 但难道是她的错吗? 为什么苦难总向她倾斜。 或许是愧疚,江鹤很难得地同他讲了些故事。 里头就有龙的故事。是说一条被死亡诅咒的龙,需要至亲的血,才能从枯藤变回游龙,才能获得生机。 对着眼前的枯藤,魏春羽的心似乎从坚实的地面飘起来了,被深不可测的山洪拖着,与真相隔着很远的距离,但又似乎向下一瞪眼,就能看清它。 裴怀玉回答少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却如同隔着水波般朦朦胧胧的:“不是什么机关,只是一扇等着人打开的门。” 锋利的钥匙划破结了薄痂的指尖,用指甲使劲挤一挤,那鲜血就落在枯藤上。 众人只看得见魏春羽微微发颤的肩头,那不是因为疼痛,只是因为他要使很大的劲,才能禁锢住身体里苏醒的东西。 他沉默着将指尖摁在棕黑的藤蔓上,但血很快就不流了。于是他自掌间割开一道口子,把手掌完全附上去。他几乎感受到了藤蔓的心跳——又或许那是他的。 昏暗中似乎有什么被进一步唤醒了。 这整个巨大的地窟,似乎都是有生命的——魏春羽被心里冒出的想法惊了一惊。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紫微山生母遗事(八) 千…… 随着吴翡琼惊疑的一句:“他这是在开门吗”,魏春羽掌下的藤蔓有了微微的转动。 “铮铮”几声,是魏春羽与吴家的两个护卫拔剑的声音。 但那藤蔓只是不舍般地蹭了蹭他的伤口,便近乎乖巧地缩回了门周的石壁。 那再无阻碍的两扇门便“嘎”地一声,互相间发出摩擦声,略略错开了些。 “开了。”玄梧松了口气。 却见吴翡琼晃着头上剑簪的坠子,朝侍卫般静守的藤蔓凑上去细细端详:“这大藤蔓,怎么好像活过来了似的,颜色都变了?” 那裴怀玉只作未闻,同捏着手掌的魏春羽一道先走进了石门。 而嫪春厌瞥见吴翡琼面上高昂的兴致,眉头一蹙,闪身也进了门。 里头的布置竟肖似祭坛。 又是一具长棺椁,摆在圆形祭坛中央,只是竟是竹制的。而周围有九级石阶,有细细的蛛网似的丝线,自头顶松松垂落到石阶上面。 十分诡异。 三人未及交谈,便听得门外传来长声惨叫。 那几乎已不似人声,凄惨哀切,还带着尚未发泄完全的怒意,吓得人一抖。 “吴小姐?他们那......”魏春羽微皱着眉,眼里还有些迷茫似的看向裴怀玉。 只是似对此间很是熟悉的裴怀玉,也冲他微微摇头。 魏春羽才朝门外惨叫声处走了几步,便见那开了半人宽的黑漆漆的门被撞开了——那青衣男子将吴翡琼撞向门内,二人一道跌了进来。 二人身上尽是泥水擦伤。 玄梧下身衣摆处染透了血迹,一边向内爬行两步,一边回头喃喃道:“救人、救人......” 而吴翡琼却是撑着手肘支起身来,她手上紧握着一截枯藤,约莫一掌长,是被砍下来的。 她见魏春羽要向外去,当即伸手扯住他衣袍:“人已经死透了,别去送死。” 魏春羽有些惊愕地低头看她,却见那张娇蛮天真的世家小姐面上,显出些与先前截然不同的冷漠。一痕飞溅在她额上的血迹,正汇出了血珠,要洇过那描画精致的远山眉,往她眼睛上流。 门外已经安静下来,被撞开一人宽的门无辜地敞开。 翻涌的血腥味被迟钝的鼻子捕捉了,立时勾得呕恶的冲动泛上来。 裴怀玉任由嫪春厌跟着,在最下边的石阶上坐了下来。 他垂眼理了理衣袍,漫不经心地听着那僵持的动静,任由那银丝贴着他脖颈晃悠。听得魏春羽压着颤抖低声诘问“怎么死的”,裴怀玉才来了点兴致似的侧脸过去,如同一只好奇的猫似的,眼珠盯着他看。 “他冲动砍了那门上的藤蔓,说起来那机关真够吓人的——我还当那藤蔓真有生命呢,直接就把他卷起来绞碎了......”见了魏春羽凉凉的目光,吴翡琼噎了下,念及出去还得靠面前的人,只好往声音里掺了几分蜜糖似的道:“我只是拿了截没用的枯木头,裴弟弟不会计较吧——就看在我哥哥的面子......呃啊!” 话未说尽,一柄利刃便贯穿了她的心口,身后巨大的力道教她往前一扑,手里的枯藤也骨碌碌摔出去。 “你胡说!”幸存但被绞去一只脚的玄梧,憋红了眼,原本算得清秀的面庞被悲恸扭曲了,显出几分狰狞之态。他手上紧紧握着那柄捅入吴翡琼身体的剑,身后是他拖着断腿蜿蜒出的血痕。 “分明是你!你这个恶毒的东西!害死了玄叔!” 滚烫的眼泪大团大团摔在地上,连视线也模糊了,玄梧执拗地看向求救的吴翡琼,歇斯底里道:“不要救她!她害死了青叔,害死了阿白,也会害死你们的!如果不是她非逼着我们去动那鬼藤......青叔怎么会死?” 大团鲜血洇出胸口,吴翡琼面上的神情还定格在提起哥哥时的浅笑上,转瞬被惊愕吞噬,在目光垂落到胸前的血花时,她眼球僵硬地转向面前的人,张口嗫嚅两下,终于吐出了完整的句子:“裴春羽,看在......我哥哥的份上,救我......” 血蹭到了魏春羽黑底红纹的衣服上,同先前打落的血迹脏污隐没在一起,倒也不显得多刺眼,但魏春羽还是吸了口气闭了眼。 面前的两人,一个被捅了个对穿,一个是断了脚的强弩之末——还因着失血与脱力昏死过去,约莫是一个也活不了的。 “玉铮。” 听见有人叫他,裴怀玉侧头“嗯”了声,很平静地对着这场闹剧,但一贯温和的笑意被外头长长的暗道给剥得一干二净。 “能救吗?”魏春羽望向他,仿佛他是判决生死的神灵。 “你要救哪个?” “哪个都行。” “都救不了,”游到胸口的蛊虫感受到裴怀玉的焦躁,也不安地拱着皮肤,但他面上不显,对上魏春羽惊讶的目光,也只是理所当然道,“我哪里会岐黄之术。” 吴翡琼眼睛里的光暗下去,她嘴里“嗬嗬”地喘着气,含糊出声时血沫自嘴角涌出:“我兄长,会予尔千金......” 裴怀玉叹了口气,降贵纡尊似的走到魏春羽旁边,对上她祈求的眼神,安抚道:“不着急,等出去了,我就送你兄长,同你团聚。” “为......何?”吴翡琼瞳孔一缩,震惊地盯着他。 “你以为,指引你来这的秘宝、发家的秘籍,都是野生无主的么?”裴怀玉的鞋面溅上了她的血,但他浑不在意,两只眼睛黑洞似的盯着她,“按辈分,我要敬他一声师兄,但可曾对师门有半分情谊、半分人性哪?杀师夺宝,奸计得逞,就跑到金陵做他清清白白的吴家主了?哪来这么好的福气?” “师父?邓......芙?哥哥他......从未说过。”血进了喉管,少女狼狈地呛咳,剑簪在方才便歪了,现在终于滑落下来,由那乱发粘黏一身,她努力收拢着涣散的精神,艰难吐字。 魏春羽惊愣在一旁,心道竟有这样的隐情与血海深仇,裴怀玉真沉得住气。 “在下嫪春厌,恳请二位放过我,”一旁听见真相的嫪春厌面上露出些恍然之色,她指着面上的疤痕道,“吴家兄妹养我作药人,我浑身伤口都是毒虫啃噬的,体内还被下了十八种奇毒。我恨毒了他们,也在吴翡琼身上下了毒,那脖颈后的一线青色便是凭证——待那青色蔓延到大椎穴,他们便会即刻丧命。” 第30章 吴翡琼闻言惊愕万分,她如同第一次见到嫪春厌一般,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打量她:“阿嫪?” 嫪春厌嗤笑一声:“谁要同你演什么姊妹情深的恶心戏码,若不是为了活下去,我早就和你们同归于尽了。” 一番话将吴翡琼气得头脑发昏,那伤处的疼痛更是如狂潮盖过了她所有的感知,她无力地哆嗦着嘴唇,那双如毒蛇般的眼睛不甘地涣散了。 而嫪春厌一口气还未叹完,脖颈后便是一痛——原是裴怀玉嫌她事多,送了她一记手刀。 魏春羽无言片刻,才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玉铮,你师父,是什么时候仙逝的?” “吴家建业十余年,自我第一回见到邓芙,他就死了。救我性命、领我入门的,都是邓芙的一抹残识。他说,他等我很久。”裴怀玉回身,示意他朝祭坛中央看,“我的事说完了,轮到你了。此处的人,应当是你要认识的了。” “是......江鹤?” 裴怀玉果决地打碎他满目希冀:“我骗你的,只为了让你来此,这里对你很重要。” “到底是对你、还是对我?” 魏春羽没有等到裴怀玉的回答,他深吸口气,收回放在昏死的吴家主仆身上的视线,看向那具棺木——有成百上千红线从未关严实的缝隙里钻入,似是里头人生命的延伸。 太诡异了。 那究竟是供奉还是诅咒? 坛内的长明灯亮着,如同一个个飘游灵魂的眼睛。 厚重的石门那头,一截枯藤以彻底废死的姿态,垂荡在半人高的黑暗里,因为特殊的材质,反着一道闪电似的光。 魏春羽打了个寒战。 “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他看向面容沉静的裴怀玉,心里企盼着他能说出点有用的东西来。 裴怀玉抬起薄薄的眼皮:“为什么问我?” “你一定知道。” 虽然魏春羽不知道他在山洞中、在生死门前,在从落拓山下到这里的几个月,为什么要作出副全然不知的模样——甚至还冷眼看着杜居仲步入死门——但是,纠结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他怕一步走错葬身于此,只能去撬裴怀玉的嘴巴:“而且,你不是要找蛊虫的解药么?你不说,我怎么帮你。” “阿魏,何必对我这么大敌意?”见他针锋相对的模样,裴怀玉仿若真的不解,眼里都是明晃晃的困惑,“你拿了江鹤的信,决意要进来看,我也带你来了。我只是顺道找份解药。难道哪里骗你、害了你?” 裴怀玉对他是没做错什么。 只是魏春羽没想到,一条暗道会死这样多人,现在连他自己的安危,似乎都成了未知数。 况且他实在不喜裴怀玉说半句藏半句的习惯,总教他觉得自己是闷头撞进鱼篓里的蠢鱼。 但这些话说出来像是矫情,又像是不择时机的猜疑,于是魏春羽盯着眼前人磨了磨牙,没说话。 “我怎么会害你呢,我可是你——哥哥啊......”最后的音节在唇齿间辗转而出,仿佛被倾注了太多缠绵悱恻的情谊,激得魏春羽起了一阵寒颤。 裴怀玉的视线黏在他身上,教魏春羽想起渔夫盯着被拎起的长大的鱼苗。 渔夫作了片刻苦思状,大发慈悲般开口:“那就先去看看,棺里头的人吧。”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紫微山生母遗事(九) 冷…… 抛出这句,裴怀玉便看着魏春羽半握着拳,经过自己身边,抬脚走向祭坛。 很奇怪,分明魏春羽只在他身侧停留了两步,但那一眼里的所有细节都存在他的大脑中。 就像晨起的人看到的第一眼窗景,那一片沾着晨露的叶子,连同上边的经络和边缘的锯齿,都如同新世界的封面般印在他眼里。 那颗耳后的隐没在碎发中的红痣,还有同色的摆荡的耳挂长穗。再往前,是他眼下结了浅浅一层痂的狭长伤口,眨眼时长睫会眷顾那里,看着就有些痒。 连魏春羽眨眼的动作也被放慢了千百倍,教裴怀玉看得清他专注的眼神,还带着各色的猜疑、惧意与显见的好奇。 可是,这分明不是勇者踏出的第一趟探索之步,而是一场无辜少年的献祭。偏偏少年还将它当作充满生机的征途。 所以裴怀玉知道的,自己心里把此情此景比作“什么的第一眼”,是毫无根据且不恰当的,还不如说是倾注了他上辈子情感的最后一眼。 或许,他根本没能看清,也不必去看。 那些银丝,像命运错综复杂的诡计现了形,被少年无伤的手挥开了,他走过剥开的路,到了棺前。 他伸手去推,反倒教那棺盖叛逆似的闭紧了。 一阵摸索后,魏春羽死马当活马医地往熟悉的凹槽上滴血,堆积在棺盖上的银丝也不可避免地蹭到了血色。 指尖的伤口被反复磋磨,很容易就溢出了血。指尖的小伤口,能出多少血?但是魏春羽忽然感到指尖那块空了,应该是麻痹了。 “怎么走一步就要放一次血,我的血是什么钥匙么?”那份麻痹感混着迷茫,自魏春羽的唇齿间挤出一声喟叹来。 那少见的竹制棺盖吸食了血珠,却不见变色,只同先前裴怀玉师父的棺木一样,盖中升起处小锁眼。魏春羽熟门熟路地将平安玉钥匙塞进去,未及转动,便听得头顶“喀”的一声。 被一路上古怪的机关吓怕了,魏春羽立时停了手上的动作。 凝住的心神抽离,才发现裴怀玉也走到了他面前,静立在棺木另一端。 隔着纷杂的几痕银色,裴怀玉抬眼用着全部心神注视着他,教魏春羽陡然想起渔船夜里裴怀玉发疯时的神情。 那时他囫囵说的是什么——魏春羽眨了眼,记起来是“原来我十九岁,是这副模样”。 那样竭力回想的眼神,同现在一模一样。 就在魏春羽握着钥匙柄,迟疑着要不要问点什么时,对面的人却突然开口了,仍旧是心血来潮似的话语——“怎么停住了......阿魏,你在想什么?” 魏春羽疑惑地回望过去。 裴怀玉字字清晰地重复:“你现在在想什么?” 声音回荡在空阔的祭坛,似是被无意碰撞的钟磬,又教人想起心魔蛊人神志的问询。 “我在想,你之前是如何进来的——”魏春羽手下使劲,“喀”地转开了棺盖,在探身查看前又自问自答道,“好像也不难,你有你的裴家哥哥,这把锁先前也在你手上......只是,你先前为什么没能把蛊虫治好呢?” 一线银色,恰巧垂栖在魏春羽的眼睫上,他不适地眨了眨眼,侧头避开:“只是,究竟为什么偏偏只有我,才能帮你拿到解药呢?” 见裴怀玉没有再辩解、也没有回答,他也不再追问,垂眼去看棺内主人,却意外地见到了一个女童。 孩童约莫四五岁,面容稚嫩,身形瘦削,在里头保存得很好,同先前的那位青年门主一样,如同只是隐没了气息。除却脖颈上挂着一块简朴的玉石,再无什么外观可疑的物什,少女的面颊与衣物上也无疤痕和特殊纹路。 陪葬品只有其手中的一只白花。 而那伸至棺内的丝线大半都绕在花茎上。 魏春羽学着先前裴怀玉的做法,探身将那支半风干的白花取了出来,却在触手时被上头的细刺扎破了皮肤,而后便是一串过电般的酥麻。 他微怔一下,自是没放在心上,还朝裴怀玉伸手问道:“新鲜的小白花,还有么?” 但裴怀玉却没有应声,好像对他的任何动作都感到新奇,神色中又诡异地带着些长辈对小辈的放纵。 “裴......”被花刺扎后的眩晕突如潮水涌来,像是将他扔进了海浪里,耳边都是嗡鸣。 尚来不及喊完名字,腕上便生出了蛇类爬行的惊悚的痒,而后触感更明晰了——是那些悬吊的丝线缠上了他,宛如外头忽有了生命的枯藤,而他被这一场蛰伏吞没了。 魏春羽伸出的手还僵在裴怀玉面前,那声急切而破碎的呼喊被银丝切割,裴怀玉对上他惊诧的眼神,下意识伸了手。 于是被方才如同棉线、却在此刻锋利如刃的银丝,在手背上烙下一道刮痕。尝到鲜血气味的银线兴奋地疯长,试图故技重施地将他同魏春羽裹在一道。 刺痛。 他猛地回身,剑光即刻自掌中劈出,他自地上一踮,飞身退下台阶。 那些用着人血盛宴的魔丝,将魏春羽倒吊着。 他束起的墨发狼狈地垂落,遮掩住了全部的神情,远远扫去一眼,只当是个穿了线的玩偶,毫无声息地悬在空中。 魏春羽有一瞬间挣扎着惊醒,他仰着脖子,手指紧紧抠着粗粝的银丝,指甲里涌出黑红的血色。 他知道裴怀玉在那——那最外层的那一级阶外,他喉咙里像个破漏的风箱,血沫在他含糊的声音里溢出唇边。 他听见自己说:“救我......裴怀玉......救我!” 第31章 那人露出身形,沉默地看着自己,像一个命运的幽灵,他的眼睛像月色一样冷漠。 在一片寂静中,裴怀玉耳边听见了不存在的吞咽声,他心里寂静空旷,没有一丝捕捉念想的兴致,他只静静注视着魏春羽。 裴怀玉想,他挺过来了,魏春羽怎么也得、怎么也能自己挺过来。 可是他看着少年苍白的面孔,还是忍不住拾阶而上。 又在第一根银丝刮破他的衣袍时,被绊住了脚。 ——原是苏醒的嫪春厌扯住了他的脚,另半边完好的脸也被银丝割出血来了,她喉间“嗬嗬”作声,竭力挤出一声:“救我,我能制你......体内的蛊。” 裴怀玉垂眼怜悯道:“真可怜。可一个背刺主家的药奴,又教我怎么相信呢?” 嫪春厌压着喉间血沫,痛得白眼乱翻:“我......是裴家巫祖后人。” 裴怀玉“哦”了声,屈膝弯腰去瞧她,却不防牵动了积压的咳嗽,喷出一口血来。 等他擦净了血沫,脚边人又昏了过去,但那只手还死死拧着他的裤脚。 “咳,真是......巧啊。” 一声感叹自裴怀玉喉间溢出,他的视线又飘回远处狼狈的青年身上—— 魏春羽的眼神已经涣散了,流失的血液让他觉得很冷,又逐渐有些虚幻的温度从身下僵硬的丝茧传来。后来他感到有人爱怜地抚摸上自己的脸庞,他想问母亲,是你吗,却只感到那只手的主人远去了。 前后两世,这是裴怀玉第一次用这个视角看受难的自己,他知道魏春羽在被消化殆尽,在梦魇中光脚蹚过真相的荆棘丛...... 会有人救他,遇到他,可这个机缘不是他。 沿着腕线下滴的血,始终没有等来主人的怜惜,于是它像一串迟疑而渐汹涌的泪,无知无觉地流干了。 而脚边的吴家主仆,也被稀疏些的银丝钻入了伤口,被不知餍足地吸食着生命——但愿他们能分担些魔丝的食欲,教魏春羽好好撑到他的贵人来救他前。 ...... 都说最晚死去的是听觉,原来最先从混沌中醒来的也是。 耳边。 先是厚重的木门长长“呀”了声,紧随着的是一串粗嘎的摩擦声,而后是姑娘轻快的脚步声和雀跃的呼声—— “郑濯春!你回来啦!今天怎么这么晚?莫不是不认得回家的路了?” 那被唤作郑濯春的男子用气声轻轻笑开了:“我怎么敢不认得?今天在城东替人写字,碰到一家脂粉铺子开张,我惦记着你喜欢,便替你去看了看。” 那姑娘故作疑惑地“哦”了声,促狭道:“看出什么来了么?可是撞见了铺子里哪个漂亮姑娘,把眼珠子送给人家了?” 模糊的光点破开黑暗,魏春羽的视线如被拨开了炭块般的遮掩,逐渐清晰...... 那被唤作郑濯春的男子,外着简朴的湛蓝色长袍,一块莹白滚圆的玉石压住了被风吹鼓的衣襟,他面容清俊,有着读书人温润又坚定的气韵,冲着心上人笑时会羞涩地露出一边酒窝:“阿鹤!你可不要冤枉了我去,我眼里只有你的胭脂。” 他一手揽住抿嘴笑着扑向自己的姑娘,一手将那时兴的双色口脂送入姑娘手中:“我请教了店里的行家,他们说这个色最衬姑娘气色。但我还是拿不准,你试试可还喜欢?” 阿鹤将面颊压进心上人软和的衣服面料里,长而翘的眼睫在料子上轻轻刮蹭,她很贪恋郑濯春身上好闻的皂角混着墨汁的气味,嗅着只觉陷在了一个温和无止的春日里。 她闷声闷气地答道:“喜欢的。” “你还没看呢。”郑濯春好笑地拍拍她的背。 她重新点了点头,任由头发被蹭乱:“看了,喜欢的。” 料峭春风贯通了敞门的小院,又自未生出花朵来的秃树干上打着圈掠过,而后将寒意引到二人裸露的脖颈肌肤上。 但二人仍相拥在原地,不愿意冒着那份温情中断的风险挪动半步。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紫微山生母遗事(十) 野…… 纵然除去郑濯春祖上传下来的这个小宅子,二人存不下多少钱财,但又似乎只要看见彼此,他们就忍不住要朝命运叩首、感谢它的恩德。 郑濯春因着是读书人,去年十九岁时又中了秀才,邻里乡亲甚至几个大户人家都很乐意同他交好,平日里常照拂于他,他帮人写信或是卖些字联的都不错。 阿鹤姑娘也做着些手艺活,自她手下出来的织品与竹编的小玩意称不上十分精巧,但也各有各的有趣之处——譬如那织品常常将些吉利的字锈进图案里,而那些竹编的小动物常常能抽动一根竹条变换形态。 姑娘家喜欢,那些孩童也喜欢,平日早晨由郑濯春带出去,晚间回来便不剩几个了。 二人补贴着家用,虽顾不得大修运转滞涩的院门,但被磕坏的汤婆子往往次日就能换了新的,新出的糕点饰品或是笔墨,也能置购些回来。 郑濯春带了外头整个白昼的风尘回来,轻轻抱一抱阿鹤,便觉得日子已算得上美满了。 只是阿鹤不便外出,郑濯春心里常觉亏欠,那檐下绑了一串玲珑的紫花的风铃听了千百次他的叹息—— “阿鹤,我会出人头地,然后教你不必提心吊胆地度日,可以去城东,或是挑其他你想去的地方出游。到时无论是什么魏府还是江府的人,都不能将你如何。” 阿鹤将手指错进爱人的指间、扣紧了,天然下垂的眼尾令她带上几分忧愁,她的话却是轻快的,仿佛是现实与幻想的割裂:“那我要去有很多竹子的地方走一走,你去作画,我可以编很多东西送给你,还有我们的孩子玩。” 听到“孩子”,热气便将郑濯春熏蒸得呆住了,他被调戏得狠了,涨红着张俊脸,一边抽手,一边低嗔道:“阿鹤!” 阿鹤微微挑眉,促狭地朝他笑:“诶,在呢。” 待人被自己逗成了只气鼓鼓的河豚,她还凑上去盯着他的眼睛:“小白,难道你就未想过么?” 郑濯春又怎会没想过,他心里头那样喜爱、珍视的姑娘,在某一日他经过的墙头上轻声唤他的名字—— “小白,我们私奔好不好?” 彼时他惊得一个趔趄,却在看见她脖颈上鲜红的勒痕时说不出半句劝阻的话来。 “他们都想我死,想我嫁到魏府去,谁不知道那大夫人磋磨死了好几任偏房了?况且,阿白,你知道吗......我不想嫁给别人。” 见郑濯春怔怔注视着自己,阿鹤举起一小坛酒,那腕上的衣物滑落至手肘,露出横纵的伤痕,而她浑然不觉,冲他笑得真心实意:“拒了我也没事,你能再陪我喝一回吗?就当是交杯酒。” 少女说着惊世骇俗的话,上吊伤到的嗓子如含了沙砾般粗哑:“我不逼你,但我要你记得我。往后你娶旁人时......”她话锋一转,低低苦笑起来,“我同你青梅竹马,我们一起熬过那样苦的日子......你凭什么娶别人?” 郑濯春终于察觉到:“阿鹤,你喝醉了?” 少女不搭理她,自顾自说着:“我要下些穿肠烂肚的毒药在里头,我自己喝了,就死在你面前,教你永远忘不了我!你这个......骗子。” 她颠三倒四地说着,眼角沁出泪光,却听见墙下人无奈叹气,轻声道:“你且下来。” “我......我同你走。” 但凡是她所求,他无不应。 小到替她学刺绣应付绣娘,大到帮她逃婚——也不尽是帮她,如若他自己不心动,无人可动摇他的明理守礼。 他想着,熬过这一阵风口浪尖,他或许会将她送回去。 毕竟跟着他难有好日子过。她那些新生的冻疮,他都记得。 郑濯春听见自己说:“我一直在想,我今生今世都要同你在一起。” 阿鹤嘴角生出笑来,爱怜地揉了揉他苦恼的脸:“嗯?” “可是阿鹤,我不想有人说你的坏话,我想堂堂正正地娶你。你能明白吗?” 要是有一天他榜上有名,一定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地领着一条街长的聘礼,到江府说一句:“在下郑濯春,求娶江鹤。” 他要告诉所有人,江鹤不是一件物品,可以被随意送去讨好别人。 江鹤是最好的。永远在他心尖尖上的姑娘。她挑中的人,他郑濯春,也是个有出息的。 江鹤嘴角的笑意隐下去,静静眨了眨眼:“为什么要在意旁人呢?我不觉得委屈,也不要你为我好。能同你在一起我就是顶顶高兴的了。” 她越往下说,蹙起的眉头越明显:“要是一直有刻薄的人,难道你就一直不写婚书么?小白,你不是要娶旁的不相干的人,也不是要嫁你的功名。” “我没有要苛责你的意思......我只是希望你能多看一看我。” 郑濯春任由她托着自己的面颊,垂下眼睛不作声了。 冰凉的阳光照亮打着旋的粉尘,魏春羽就遁形其中。 第32章 他无法出声,也无法动作,仿佛是回归了天地的玄物,只能作旁观态。 郑濯春是谁?那同江家有干系的阿鹤,是否就是他的母亲呢? 那他的父亲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或者说,他真的是魏祯的亲儿子吗? 正被塞入脑中的猜想涨的头昏,耳边却突然传来凉凉的问询—— “小兄弟,你可知这是哪里?” 魏春羽震惊转头,却见方才空无一人的角落忽然显出个人影来,而那人竟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一个裴怀玉也就罢了,现在又来另一张相同的脸,魏春羽默了默:他总不至于真是大众脸吧?还是他娘一胎怀俩,这是他素未蒙面的弟弟? 那怪人见了他的面孔,当下也是一惊:“你是何人?” 魏春羽也心道,这样相像,莫不是梦中的另一个自己? “这话应当我问你吧?你是什么,是精怪,幻象,还是......也是魏春羽?”念自己名字时,魏春羽有些微的别扭。 怪人顶着满头鲜血,眼神阴冷:“休要再装疯卖傻。是你设计我到此处来的?你为什么要扮作我的模样?你又究竟想教我看什么戏,又或者,魏蘅景想让我怎么死?” “你认得魏蘅景?” 怪人裂开一抹笑,但又因扯到嘴角的伤口微微抽搐着:“自是知道,那狼心狗肺的东西。又要装好人,又对他的好弟弟痛下杀手,怪不得同魏祯那个畜生是亲父子......” 一个诡奇又大胆的想法自魏春羽心头冒了出来,但他听见“魏祯”的名字,那个问题便率先从唇齿间滑了出来:“魏祯他......又怎么了?” 怪人缓缓收了笑,很新奇的将他打量一通:“你是给谁当狗的?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天阁何时有这种废物了?” “我不是什么天阁的,我是魏春羽,也就是......你,”看着刺猬似的少年,魏春羽迟疑地把指尖从自己转向少年,“这里或许是我的一个梦?我自进了石室的祭坛,就昏过去了,你不要怕我。在我的梦里,我不会害你。” “或许,你能让我唤你含玉?” 怪人咬了咬唇瓣,朝他走近时,腿脚跛着:“你真是......信口开河。” 魏春羽顾自道:“我晓得,你爱咬嘴唇是因为小时候被楼里阿妹说牙齿像狗,气出的习惯。” “你早就学成了编会动的竹蝴蝶,你还给第一只取名叫......小白,”念到这个名字,魏春羽念及方才撞破的旧事,唇齿绊了一下,“因为你母亲有时候这么叫你......” “但你总是骗江鹤说你不会,因为这样她就会一遍遍耐心地教你,你喜欢那样的江鹤。” “后来母亲病死了,你跑出去找大夫时磕坏了一条腿,后来要治的时候,大夫说要重接骨头,你趴在魏蘅景身上哭,哭坏了他最喜欢的震州丝绸。” “别说了!”怪人恼怒地打断,额上的一线血缓缓浸过眉毛,而后滴挂在睫毛尖尖上,他不适地眨了眨眼。 魏春羽沉默片刻,盯着他问:“你还爱吃山楂糕吗?” 虽然你看起来很痛苦,像个被殴打得半死的疯子。 但是—— “你想尝尝山楂糕吗?我带来了。”他又问了一遍。 怪人仿佛被“山楂糕”三个字浇了一桶冷水,在片刻的恍惚中,连窗外的鸟鸣也被掐断,他们陷入了一片死寂, “我从来不爱吃。它很难吃。”怪人声音沙哑,拼凑出的语句太笨重,要用舌头使劲才能费力拖动。 “很难吃。你不知道么?”怪人又喃喃重复道。 魏春羽朝他走了一步,朝他的额头伸了手,但他下意识扭头避开了,又有些别扭似的回看魏春羽。 “你现在相信我了吧?”魏春羽微微歪头,朝他善意地笑笑,当他再伸手时,那别扭的少年没有避开,“我能叫你......含玉吗?” 冰凉的手拨开被血浸湿的额发,肌肤接触的一瞬间,二人都愣了愣——对面的人,确是真实存在的。 含玉额上暴露出的一道划痕,很深,横亘在右边眉上半指,似是一条栖息的血蜈蚣。 “这里,”魏春羽拿里衣的袖子点了点伤处,碰到时自己的额头也有了幻痛,“是怎么弄的?” 含玉面庞未动,只眼珠朝他转了转:“那祭坛外头,邪门的枯藤咬的——你不会没见到吧?” “你砍它了?” “不砍怎么进来?” “裴怀玉没拦你?” 见含玉微微眯眼,似是真心疑惑的模样,魏春羽忽然升起个奇异的想法,而含玉的回应更是将它证实了—— “那是谁?裴......怀玉?”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紫微山生母遗事(十一) …… 那三个字在含玉的舌尖转了一番,似乎很是拗口一般。 魏春羽大脑还是空了一空:“是你我的堂兄,也就是江鹤阿姊的孩子,裴鸿、裴将军府的二公子。” 记起昏迷前视线中的最后一幕,他低声恨恨添了句:“也是一个古怪的......性子和命都不好的骗子。” 含玉“唔”了声,接过他手里的伤药,在指上捻了些便往伤处戳,痛得自己龇牙咧嘴:“裴二啊,他不是早就死了吗?” “什么?” 含玉歪头“嘁”了声:“裴荣风和那什么裴怀玉,互相下了不少毒,也就是裴荣风侥幸活了下来——对了,魏蘅景还给我下过些一样的呢,叫......‘云中雨’。你自己就没感觉?” 魏春羽怔怔摇了头,随即又忽而抓到了什么,急迫地问他:“你几岁了?” “二十一。怎么?” “我十九岁,”魏春羽道,“现在的裴怀玉,二十六岁。” 原来裴怀玉真的没活过三十岁。 他没了开口的欲望,只按住含玉那张险些毁去的面孔,欲替他上药。 但施力时却手下一空,连带着他整个人往前一冲。 待他一个趔趄,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再抬头,含玉已经渐渐变透明了,只来得及冲他说:“记着,这里是吃人的幻境,一切都是真实的过往,除却一处......你要找到,然后出去!” 而那些来不及说的话,都被无所不在的幻境吞没了。 魏春羽还未回过神来,眼前的场景已变了—— 原先的郑濯春与江鹤中间,添了一个小豆丁。 小豆丁刚学会歪歪扭扭地走路,头顶盘着个松松的丸子。 在郑濯春与江鹤一人一边弯腰牵着小女儿笑时,院门被一个老道敲响了—— “此子养于身侧,恐会殃及父母,最好同我苦修十年,十年后回来方是福星。” 江鹤心道,这人莫不是个拐骗小孩的妖道,于是乎嘴上并不应他,只道“屋内还余些饭食,若道长不嫌弃,不妨取了去。” 郑濯春摸了摸小女儿略有些扎手的头发,衔起笑露出两个酒窝:“多谢道长好意。只是我们夫妻俩都很舍不得囡女,若是有什么灾祸,我们替她挡着就是了。” 老道长叹一声,仍是道:“七日内,我都在那最近的道观里。”随后接过饭食,行了礼便朝别处走了。 却说命运最爱愚人,人事圆满时最易遭纷舛。 一日,郑濯春教一老爷传唤去了,而囡囡发了烧,江鹤仓促间只好戴上面纱,一面问路一面匆匆往医舍去。 但却万万没料到,撞上了魏祯。 却说六年前江鹤逃了婚,教江家失信,虽赔了许多钱财,但也同魏家的关系僵了。 而那魏祯更是年少时便倾慕江鹤,他曾高价买下江鹤的画——那幅画还被他人冒名顶替了,后来真相败露了,他便留了个心,也记住了“江鹤”这个名字。 再后来听见“江鹤”的名字,是在人潮拥挤的花灯节,他远远望了一眼,提着猜谜得来的莲花花灯的少女,不知听到了什么,笑得扶住了身边的树。 原是这样生动活泼的少女,并不是他心里所想人淡如菊的娴静才女模样。 那一刻,他忽然很想走到她面前,问上一句“到底是什么让你笑得那样开怀?” 这些忽然冒出的念头,汇成了巨大的渴望和期盼。 可是她逃婚了。 魏祯的父亲在死前发挥尽了最后的余威——替他娶了一个清流的女儿。 在一个被他遗忘的醉死的夜晚之后,他的妻子温柔地为他束发,装作不经意地问他:“阿鹤是谁呀?” 在六年后的今天,魏祯又好像喝醉了一回。他在街上见到了江鹤。 他想揪住年少的一个梦——那一刻他心里压根没有想到同江府的龃龉,没有记起江府同他的死对头裴府结亲的事——于是他将江鹤养成了外室。 在撞见江鹤妄图联系郑濯春时,魏祯看着江鹤抗拒的眼神,钳起她的下巴冷冷笑了声。 于是那位前途大好的秀才,便醉死在某个小巷,被飞驰的马车压碎了手骨。 而那个不该存在的孩子,也被一场大病烧坏了脑子,后来跌进井里,据说还是个老道士为她收容的尸骨。 第33章 魏祯不喜江鹤冰冷的目光,于是刻意在床榻间问她:“你想见见你那秀才情郎么?” 江鹤果然转过头来,哪怕汗津津的鬓角与忍辱的神色无法遮掩,哪怕是这样合该属于他魏祯与她的时刻,江鹤眼里的惊喜同少女似的纯真也破开了欲色,连猜疑都后知后觉才涌上来。 魏祯任江鹤打量着神色,待觉得他并不在肆机羞辱她时,她道:“可以么?什么时候?” 被困久了的雀鸟竟向始作俑者露出荒唐的感激来。也真就如此天真地相信,他会朝自己发一回善心。 她再见到郑濯春,是在一个雨天。 魏祯揽着她,而郑濯春枯坐在院中。 一条长短不匀的木手杖压着书页,要翻书时便以齿去叼。那页角的濡湿是他被碾碎的尊严化成的。 病痛使他面色惨白,教他不能再走仕途。但他面色沉静,如同一潭包容世间苦厄的深水。 仿佛只要有眼前的书页,他就还能揣着死去的心留于世上。 魏祯捏着她的肩头,仿佛掌握着她的命运:“怎么不看了?你跟了我,你的情郎也没有多伤心啊,你就喜欢薄情的、不喜欢我这样死心塌地的?” 眼前的场景化作一条长蛇,又幻作冬天射出的冰箭,自她的双目穿入她的身体,而后毒液与寒冷流淌进每一寸经脉、与它们交汇。当最先的刺痛过去,双腿还微微发麻,仿佛是被打了重棍的后遗症。 她听见自己问:“是你做的么?他的手。” 魏祯遗憾地看着她新换的衣裙,摇头笑得残忍:“怎么会呢?分明是你害了他呀。” “这样的废人,你还想跟着他么?” 江鹤也笑,笑得心里如同被飕飕凉风刮破的大麻袋:“我只想你死。” 她受制于人,郑濯春因她残去了那样一双温柔而善书甚至......善绣工的手,而小女儿郑含玉也遭了难——虽则魏祯哄骗她小女早已被郑濯春接了回去,但她听见侍女私语,称她为“那个死了女儿的娼妇”。 原本只是生出五六分凄怆的怀疑,但在看见郑濯春孤身一人枯坐院中时,她的心便全然死了。 江鹤央求着魏祯不要踏过院门,不要让这样的自己同魏祯一起出现在郑濯春面前。 她宁肯告知郑濯春自己也已身去。 总好过一份屈辱如锯石般割磨两人的心。 后来又被困回小院的江鹤,依着魏祯的心愿做出副心死柔顺的模样,甚至如同戏子般冲他拟出笑来,偶尔也讨好他要些珍异的宝物。 魏祯未必就被她哄得头昏意乱,只是他看着江鹤日益娇顺的模样,心里不信她能翻出什么波澜来,于是在年少爱意上更多了两分纵容。 终于在一次兴师动众地哄着江鹤时,如江鹤所愿惊动了魏府的大夫人。 大夫人是挑着魏祯外出的日子来的。 作了副未嫁人时的打扮,一条碧玉坠子丝带绑住了长长的单辫,但额中有一道淡淡的青色,凝集了数年为人妇的愁苦。 一个普通的、气质平和的妇人。 但就是这张面孔,磋磨死了三四个侧室。 大夫人握着她的手,端详她许久:“原来你就是阿鹤。” “大人的书房里放着你的江景图,打扫时都不许人碰。我曾进去过,你的确是我拍马不及的才女。” 听一个妇人说她的丈夫有多倾心于自己,实在太古怪了。 但在江鹤做出反应前,大夫人话锋一转:“但如果他真的疼你,又怎会将你拘在这处破院里?我若是男子,定会将心爱的女子迎入府中,舍不得她没名没分地跟着自己。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望着笑意盈盈诘问自己的妇人,江鹤微微提了提唇角,神色却是掩不住的疲惫:“夫人可是觉得,凡是女子得了他的好,便要死心塌地地爱他,用尽浑身解数博得他青眼?” 大夫人面色一僵,却听那不识好脸的江鹤自顾自道:“我本也是个有丈夫的,我们还有个四岁的女儿。”说到这,她的面孔被欢喜与悲苦争抢着撕裂开,微微扭曲了,“很可爱。” “可是魏祯害惨了他们。还抢来了我......若不是肚子里怀了个无辜的孩子,我不会苟延残喘到夫人来见我——我早已,心存死志。” 大夫人缓缓咬紧了牙:“真有了?” 江鹤仿佛看不懂她的杀意,在大夫人紧盯的目光下,还用手护着小腹,露出些人母的慈态来:“只是还未告诉魏祯。” 又是魏祯不知情,又是他们破裂的关系有了洽补的趋势。 这对大夫人来说,无疑是个心头大患。 于是在一个被期盼已久的日子里,江鹤失足落进了池塘,捞起来时已经没了气。 但在一处主人远游、数十年未归的小屋里,突然多了一个怀孕的女子。 那便是江鹤。 原是演了出绝命戏给魏家人看,而实际是靠老友相帮,用一颗龟息丸隐了气息,金蝉脱壳去了。 老友便是秦烛,也是后来照拂魏春羽的“秦叔”。 世事无常,行至这年成就了真正的物是人非——最善作文的才子郑濯春残了手,无声无息地死在了伤势恶劣的雨夜;风光而活泼热烈的少女江鹤,困死在了如今这个怀着仇人孩子、时发癔症的疯女人的身躯里。 甚至秦烛,曾经那个穷得一日一饭也将腰杆挺直说要“步入仕途以平天下不平事”的孤鹤少年,也因兄长之死,接替兄长进了天阁,成了乱臣贼子的走狗。 “魏祯”这两个字,成了遮蔽江鹤头顶的乌云。 每到刮风落雨,就又将这个可怜的女人拉回遇见魏祯的那一天。 无法避开的恐慌如同一个魔物,牵制着她的双手,教她捶打自己的肚子,将它狠狠送上桌角。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紫微山生母遗事(十二) …… 秦烛撞见过一回,他怔了怔,不得已用身体将她拘在角落。 她状似癫狂。 秦烛也红了眼眶:“你身子弱,孩子没了你的命也保不住。我们做了那么多事才逃出来,你不要折磨自己。” 凌乱的头发似水草般趴黏在江鹤苍白的面孔上,她歪着头,神志异常地露出个恍惚的笑:“我知道这样的想法不对,分明错的只魏狗一人,但我感到我也是要去赎罪的。” 在最先进入这段时间前,魏春羽担心他喊了十九年的父亲并非生父,但现在他看着江鹤发狂后脱力的惨状,只痛恨事情的真相。 他宁肯他是郑濯春与江鹤的孩子。 他宁肯他是那个小女孩。 魏春羽伸出半透明的手,抚过那张苦厄也没能将之磨损的年轻面容。 江鹤眼睫一抖,一大滴眼泪就砸下来,将魏春羽的手也砸得一抖:“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自己的孩子没保住,反倒给那魏狗养着胎。” 虽然知道江鹤看不着自己,但魏春羽还是无措地收回了手。 他凑得很近,于是听到江鹤闭着眼仰头、以一种绝望的姿态将咽喉暴露时,藏在呜咽中的细碎音节:“我的含玉啊......谁来赔我的小含玉......” 魏春羽第一次在场景中背过身去。 后来幻境中,时间飞逝,江鹤生下了他。 魏春羽内心迷乱,呆怔地瞧着过去的竹蝴蝶、山楂糕、庭中树。 直到大雪天他被江鹤拥入怀中。 他浑身痉挛了一下,轻轻推开了那个怀抱:“假的。” 满心愧疚,不敢贪恋。 于是幻境轻而易举地碎裂。 而幻境的主人义无反顾地转身没入风雪。 他走向落着细雨的庭院,又走出那只小破宅子。 街上的细柳混着雨水斜斜切到人面上,魏春羽没有实体,自然淋不到。 但他好像和雨丝融为一体了。于是他的灵魂,感到彻骨的冷。 他忽然想起路途中同裴怀玉去的那个市集。 记起那碗氤氲的馄饨,连坐于咫尺之间的对面的人都模糊了。仿佛是一场因为太温柔太真切而永远不会被打破的梦。 那时也下雨。 他闭上眼,希望在睁开前有一个声音会叫住他,用一种平和而庄重的口气喊他一声“阿魏”。而后他睁眼,裴怀玉便在眼前。 魏春羽想,他什么都可以不计较。不计较裴怀玉的语焉不详,不计较他害自己行差踏错、身陷囹圄。毕竟裴怀玉也救过他,毕竟裴怀玉是唯一一个没想害死他、恨过他、也没被他害过的人。 就连秦烛,想来也是怨恨自己的罢?那只叫濯濯的鸟,那些掩盖在疲惫神色下复杂的神情......或许只是因为,他是江鹤唯一的血脉了,而江鹤是他挚友的爱人,所以他才不得不捏着鼻子替自己操心。而魏春羽自己,还屡次恬不知耻地叨扰他。 但这样的解释真的说得通吗?魏祯害死了郑濯春,秦烛为什么没有因此迁怒自己,将自己在幼时掐死泄愤?分明这样的逻辑更说得通些。 第34章 但此刻的魏春羽已经没有心力去想。 风雪更大了。 魏春羽想回到那个馄饨摊,让那个药囊子安安静静地听自己说话——或是去春风楼把裴怀玉灌醉了,对着昏睡过去的他翻来倒去地说些牙酸话、小孩子脾气话,也不用担心被嫌烦人。 或者魏春羽只想听他再喊喊自己的名字。 他好像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是了。 他是一场罪行的铁证,是一处愈成长愈惨痛的伤疤。 他没有家——只有罪魁魏祯,同要杀他的魏蘅景、晴乐、裴荣风、谢辞病......呵,好多的人。 甚至没有自己的名字。原来就连“含玉”,也不是他的。 而江鹤要他来的石室,也不过就是个保郑含玉尸身不腐的邪阵。 要他的鲜血,要他的命。 从前他身体的羸弱,是因为被邪阵所系,精血神魂都供养着千里外这座洞府,供养着里头不腐的尸身。 现在他长大了,还要他自投罗网用性命来滋养这处荒地。 雨水更密了,远远近近连成一片白茫茫的雾霭。 他的意识涣散在雨中。 直到一股刺鼻的酒味混着腐臭的血腥味,窜冲着将他的嗅觉刺激醒了。 魏春羽一睁眼,便见得一张面孔杵在自己面前。 他被唬得大退一步。 耳边飘来断断续续的轻语声—— “好吓人呀!怎么就这么倒霉被捉来打扫这处——那废帝的眼睛好像还看着我呢......” “怎么会?不是说被挖掉了么......不过不用害怕,下次到我们轮值时,应当已不在了。” 心跳如击鼓槌,大起大落。 魏春羽咽了口口水,抿着唇迫使自己的目光朝向那张瓮中的人脸。 剜眼,熏聋,割舌。 无眉无发,甚至连眼睫都被细致地拔去。 皮肤上不知涂了什么,泛着层湿漉漉的浅青色。 人彘。 这是一个人彘。但并不是普通的人彘,施刑者将其手脚砍断,手接在足上,足接在手上,正将其放在酒瓮中慢慢炮制而死。 当即,旁观者连唾液的吞咽也变得艰难。 “你们最好祈祷——孤,永无翻身之日!” 那一声幻听,如同一只舟楫,载着他破开坚硬的水面...... 四肢上紧紧勒陷的力量愈发重了,魏春羽混沌的意识缓缓回笼。 他自丝线狭小的空隙里看见吴翡琼与阿青成了血肉模糊的两团,而那些丝线似乎同他格外亲近,如同品尝珍馐般一点点蚕食着——或许也因他才是献给棺中人最好的祭品。 微微转动被捆的手腕,却因为苏醒的痛觉忍不住“嘶”了声。 难道他就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死了么? 万念俱灰之际,一道破风之声迎着他面门砍来! 他身上的丝线被斩断了小半,失去支撑的双腿倏然坠地,如同一个失了气力的傀儡。 一滴冰凉的积水打落在他眉宇上。 他抬头,是一蓝衣青年。 那青年的衣裳是明丽的孔雀蓝,浑身十分洁净,在银丝的围剿中也显得游刃有余。 青年眉眼锋利,他朗声道:“少侠,我来救你。此处阵法乃是家师布下,本为镇压邪物只用,不想被人改了去,竟在次吸食他人性命!” 那支剑破开十数步阻碍,直直砍向棺木,在魏春羽惊呼的“不要”中,挑飞棺盖,劈散了那支白花瓣。 霎时所有的丝线都塌软下去,祭坛石阶边缘有微弱的金光微微一闪。 幸而棺中人无碍。 青年疑惑转身:“你方才说什么不要?” “棺中那女童......要如何处置?” 魏春羽浑身都在冒血,血是温热的,连同他体核的温度也带走了。 待听到那青年答“自是寻处地妥善埋了”,他便心下一松,脱了力沉入混沌。 洞内之人沉入幻境,自觉过了数月。 但洞外连被踩折的草茎也未挺起。 实则不过三四个日夜。 在陷入的混沌中,魏春羽听见许多杂乱的声音。最清晰的是一个判官的声音,道有人为他布了献舍法阵,用大功德换他再生机缘。 “只是死局难以回转,后事如何,全凭你的悟性了。” 他挣扎着醒来,却见得一高挑女子侧坐于床边,当下大惊:“姑娘?” 那女子转过脸来,另半张面孔尽是虫蚁啃食痕迹,凹凸不平的伤疤有如长虫。 他当下更是惊疑:“嫪......你是嫪厌春?” 嫪厌春拢了拢发髻,哼笑一声:“恩人,还没醒呢?” “若不是我,你早就见了阎王去了。” 她在居功邀赏。 “只是,作为放了血给你的功臣,我得多嘴问一句——” “你身上的同生蛊,是连在谁身上了?那蛊虫可挑剔得很,要说血脉相似的......是你那弟弟、那裴春羽么?” “这倒也说不通,要真是他,你怎么敢让他置身险地,反倒有余力因我三言两语带我回来的?” “又或者,”嫪厌春俯身凑近他,注视着他怔愣的模样,“你是怎么确定,他不会死的?” 但在她语气愈加强势的逼问里,魏春羽抬眼投去一眼,眼神茫然困惑,但配着那张不怒自威的面孔,冰得嫪厌春收了笑,抽身坐远了些。 却不料那青年在她有些畏缩的目光中,用一根手指颤颤巍巍指向自己:“我?裴怀玉?” 嫪厌春也懵了:“傻了?我的血给你药傻了?不能吧?你要砸我杏林谷牌匾?” 坏了,那该死的幻境一醒,给他扔到裴怀玉的壳子里了! 那裴怀玉呢?他又在哪儿? 当下,魏春羽只能强自镇定道:“逗你玩呢。同生蛊它,现在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如你所愿咯......”嫪厌春眨了眨眼,将手放上他额头,喃喃道:“是伤寒了。现在病糊涂了,也正常。” “我本来还想跟着你混口饭吃,你别真成傻子了。”见青年真的满眼迷茫,嫪厌春语气和坐姿都放松下来,松了口气又提起口气。 一道亮光斜射在魏春羽面庞上,他躲也没躲,摆出副幽深沉静的神色来,又缓声道—— “要跟着我?” “那先说说蛊虫的事。什么都不肯说,我怎么信你?” 嫪厌春有些被他唬住,嘴里磕巴了一下:“你弟......你担心蛊虫,还不如担心你弟。” “什么意思?” “反正这蛊虫种了小半年,距离成熟还有些日子。它现在只能靠你们二人的血脉、经历与情感联结为生,联结越强,它成熟和稳定德越好。但要是你弟没了,”嫪春厌的手指“咻”地一下飞指向窗外,“哈,你立刻、同时、马上就也没了——毕竟,到那时候,虫子就只能吃你了。更别提让你活到换魂那天了。” 青年颤颤巍巍道:“你是说,我在他身上也种了一只?” “你种的,你问我?” “那他怎么没感觉?” “母蛊还没成熟,子蛊哪来的反应?” 嫪春厌心道,这裴怀玉心也是真狠。自己没几年好活就要换亲弟弟命数,虽说最初的几日未必不能一体双生,但蛊主的魂魄最后会慢慢吞噬掉被寄生者的灵魂,很快,那倒霉的纯情小弟弟就要无声无息地死了。 还得亲眼目睹一出“偷梁换柱”“鸠占鹊巢”。 当然,一切的前提是,裴怀玉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能撑到蛊虫成熟。 第30章 第三十章 大青观不亏之月(一) 时来…… 大青山上,厚重的云层吸收了刺眼的光芒。 脚下的鸟鸣也显得悠远。 风自身边匆匆赶路而去,人的灵魂也被吹得东倒西歪。 他揭开沉重的眼皮,见到青色的床帐,和一个空荡而宽敞的房间。 转头时恰同一对孪生姊妹对上眼—— “少、少侠,你感觉怎么样?”她们也未料到,偷看个人也能被抓到。其中一人磕磕绊绊同他搭话。 “几乎都好了,”魏春羽活动周身,不仅伤势无感,更有身轻神亦轻之感,一抹惊奇便爬上他的眉眼,“多谢二位悉心照料,不知在下该如何回报恩情?” 那对少女急急摆手:“不不不,不是我们救的你,是师父。师父叫姚春华,你认得么?” “你们师父救我那天可是穿着蓝衣服?” “应该......是吧?你看到师父的剑了么,如果上头有蓝光,那就是师父了。” 魏春羽那时头眼昏花地,哪里看得清。 另一个少女眼睛一亮,补充道:“师父的耳朵上有两个蓝色的水滴坠子!那是我和姊姊送给师父的五十岁生辰礼,师父不曾摘下一刻,连洗澡都带着呢。” “五十岁?那必定不是我所遇见的人了,那日砍断魔丝之人,是个小道长。” 一个乌发中有银丝、眼窝微陷的中年人形象,甫一出现在魏春羽脑海,他便笃定地否决了。 第35章 不料却听一清亮男声自门外传来—— “哈哈!多谢少侠夸我年轻。” 那先前斩断魔丝的俊逸青年,一掌将门彻底敞开,高束的乌发同宽大的衣袍飘逸风中,逆光大步而来。 肤净,气正,仪容潇洒,五官端秀,眼中有神。 说是仙人风姿也绝不过誉。 魏春羽朝他打躬作揖:“竟真是恩人您,再拜恩人,晚辈不胜感激。只是恩人风貌的确年轻,看上去不过二十余岁,真是驻颜有术!” 闻言,姚春华朝那两个小姑娘微微抬眉,露出个对自家捣蛋孩子无奈纵容的神情。旋即又朝魏春羽摆了摆手:“我可没有钻研那些。你越想要留住一样东西,反而越留不住,只有不去在意它,它才能长久。”感慨完,他又探出了手:“教我摸摸你的脉,看看你好得如何了。” 魏春羽听了通他的话,道:“您是......道医?” “嗳!”姚春华道了个否认的虚词,他温暖的手指搭上魏春羽的手腕,“我只是什么都爱学点。顺其自然的。” “你是好得差不多了,”姚春华低眉细细感受着指下脉搏,“你气血足,恢复得也快。只是你身上不只外伤,还有很老的毒,我顺道都给你拔了。” “多谢恩人。” 姚春华“嗯”了声:“最近我们山上,像你这样的病患多得是——对了,我师弟清一还带回来个小青年,叫杜居仲,说是还认得你呢......最近手头的丹药都不够了,我又得补上些备着了。” 听着姚春华絮絮叨叨,魏春羽忽然就想到了许多掰扯银两的老大爷...... 他“唔”了声:“的确认得,我们在那洞中见过。那番凶险,我们三人还能无事,真是走运!”随即又道,“此番让前辈费神费力,晚辈有一玉佩,虽不是什么稀罕物,只聊表谢意,还请您收下。” 说着他自桌上自己原先的衣物中,挑出一只澄青的玉佩来,双手恭敬地递过去。 姚春华单边眉微微挑起,嘴角含起一抹笑:“好,那我就替你收着。你若愿意,也可在此处多留些时日,万一伤情复发了,我也好即时看着。” 面上说得合情合理,但他心打着另外的算盘:此子魂体易出窍,若不修行,便是祸端;反之,一旦修行,便能省去打通许多关窍的气力,称得上一句“事半功倍”。 姚春华步入修行漫途数十余年,鲜少见到这样的奇异体质,于是便动了收徒的心。 只是收徒犹如生子,或如第二次选家人,不可不仔细观察、相处磨合。而这个过程,数月也算得短的。 故姚春华将那玉佩收下了,若是二人可结善缘,那玉佩他便腆着脸当做拜师礼;若是中间出了意外差池,那就在他离开山头前归还给他。 这座山头叫大青山,离紫微山有两日的车马路程。 而魏春羽被捡回来养了一十六天,消耗了六剂四逆汤加百年人参,三粒止血丸,一粒辟谷丹,外加珍贵草药若干和姚春华每日同晨昏定省似的探视。 ——这些都是清一和他说的。 当然,清一是个道号,他的道名叫姚秋实。 他同姚春华一样,都是被邓芙捡来的孩子。 他们曾问过邓芙为什么要姓姚,而不能随他姓邓。彼时邓芙搪塞道:“起名时我想到了这个姓,就要这个了。都是很自然的事。也说不定是你们同这个名字有缘呢?” 这说辞自然没有说服他们,但再一次历练中听到了金陵姚家在十数年前覆灭,而那两个同父异母的男婴也不知所踪时,他们就不再问了。 听清一说这些时,杜居仲就躺在旁边,他断了几根肋骨,因着说话会牵扯伤处,他只简短搭着腔。 门“吱嘎”开了,那两个孪生姐妹探头道:“清一师叔,要晚课啦!” 清一“嗳”了声,朝杜魏二人道了句先行。 留杜居仲与魏春羽两人干瞪眼。 窗外的光树杈被风搅动,互相擦碰发出声响。 杜居仲仿佛被惊醒一般,突然地朝他介绍:“那对同胞姑娘,叫善渊善时,你还不知道吧?” 心善渊。动善时。 魏春羽自心里过了一遭,会心颔首:“是姚道长取的么?” 杜居仲摇头,干巴巴道:“应当是吧,除去姚道长和清一,观内年长些的就剩下个常年不归的玉真道人了。” “唔。”魏春羽囫囵应了,正站得没趣,却听杜居仲又开口:“你兄长还好么?” 裴怀玉么? 他又记起自己成了裴怀玉的荒唐事。那大抵是梦吧。 “不知道。我被救走时,他已不在了。” 魏春羽心知那人虽吐了血,最后大抵仍是安然遁走了。 而杜居仲满心叹那石室凶险,耷拉着眼皮,面上的疤都不凶狠了,沮丧道:“节哀。” 魏春羽憋不住轻声嗤笑:“说不准是自己跑了。他整个人都是心眼子做的,就算把所有人都算计死,他也能活得好好的。” “你们......吵架了?”杜居仲迟疑道。 见他不应,拍拍他瘦削的肩膀,好声好气劝道:“生死当前,要是人没事,就是顶好的结果了,兄弟间血脉相亲,有什么不能摊开好好说的。要是总闹矛盾,说不准哪天没来得及和好,那人啊都没了、找不见勒......” 听到“人没了”,魏春羽眼皮痉挛似的抽动了一下,随即想起自己抛之脑后的事:“杜兄,你放心,杜欢他没进生死门,他回上头了,应当不会有什么危险。” 忽然听见这一句,杜居仲眼睛都略略睁大了,那面部紧绷的肌肉也放松下来,一连说了几个“好”。 他一直按在心里不敢问的话,终于以一个最好的结果回到了他身边。 桌上的紫砂陶茶壶手柄处,有只鹤的浮雕。 魏春羽拎起时不由多看了两眼:“你这儿的茶壶还挺精巧的。” 旋即又被别的念头拐去了心神:“你是怎么从里面出来的?” 一团茶水被滚水冲开,浮浮沉沉以新的姿态面世。 杜居仲撑起身子呷了一口:“小道士救的——就是清一,他在石壁那化险为夷了就来寻我,偏说自己没还完恩情,硬生生把我扛出来的。那条道也不知是生门死门,有只吊睛大虫拦路,这东西坏得狠,还不直接吃人,将人叼来撞来甩去,我这一身伤就是这么来的。” 魏春羽眼珠一转:“小道士?” 如惊雷般滚滚落下一句话——“你莫是不知道人家五十多了?” ...... 屋外白云片片,在此处高峰有如寻常道观里的松柏一样常见。 观内众人每日洒扫供祀,同备些新鲜样式的斋饭,又或是聚在一道看姚春华给求医的人看诊,相处得十分融洽。 除却时常对着清一目光飘忽的杜居仲。 次数多了,清一也就发现了,问他:“你是不是有什么要同我说的?” 杜居仲一边眼角抽搐,酝酿很久才诺诺问道:“你真的......五十多了?” 清一奇道:“我看起来那么老么?” 他将白皙的面孔凑到那人面前,那颗内眦边精巧的小痣就这么烙入杜居仲的眼。 杜居仲受了惊似的倒退两步,又欲盖弥彰地干笑几声:“哈,不、不老,看着比我还年轻呢。” “我还没到三十,自是比你小些。你且告诉我,都是谁和你说我是老东西的?我马上就去收掇收掇他们。”最后一句话落得又重又慢,清一用着半真半假的口吻,不轻不重地往门口递了一眼。 门外因胡言乱语被抓包的魏春羽和善渊、善时:...... 却说大青观日子虽然平淡,但魏春羽又经历了几次移魂之事。 其中十之八九都是极短的一晃,仿佛是几个眨眼间他自己生出的错觉。 只那一回,他撞到了裴怀玉衔着发丝咬破下唇的时候。 他被困在迷蒙梦中。 随着水面月光波折而起伏摆动的船身,被两个人的汗水捂得囊满热气的被褥,还有门外听不真切的人声。 魏春羽被裴怀玉的用劲的手肘压实了胸膛,进出的气息变得稀薄而炙热。 他听见裴怀玉喉间溢出的喘息,微掀眼帘就撞到裴怀玉迷乱的神色,眼睛是湿漉的,目光是蒙了层隔绝清醒的白纱的,那纱的下面是侵略的、如同野狼巡视自己的占地那样的眼神。 勒痛爬满了一圈手腕,魏春羽的眉心被牵连着蹙了下,还未给出旁的更多的反应,裴怀玉的影子便俯低、完全地笼罩住了他。 那柔软的长发纠缠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 裴怀玉埋首在他脖颈与肩膀之间,将他的气息也带得乱了起来。 而后如他所知,裴怀玉以唇齿向他的脖颈施力...... 不对。 不对,不是这样的—— 他的一块皮肉被叼住,而接连有齿尖在上面辗转。 不似掠食,倒像戏亵。 第36章 魏春羽难以自持地摆了摆头—— 分明不该是这样的!裴怀玉他怎么会、他怎么能? 而后有濡湿的触感沁在他的皮肉上。 他抬起僵硬的手,将那人的脑袋抬起,却见他阖着眼在哭。 泪水隔着梦境渗透进真实世界。隐秘的、滚烫的、发亮的,一点泪光。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大青观不亏之月(二) 他…… 潮热的梦境几乎将人闷死。 在一口气憋尽的关头,魏春羽钻进了逃脱的缝隙,喘着粗气摔落到现实世界里。 但定睛一看,又是来过几趟的裴家裴怀玉的卧房。 刺进下唇的牙齿被睡醒的人松开,但那温热的血液愈加复苏了,如同要补上梦中未完泪水的后半段。 魏春羽扶着滚烫的额头,神思恍惚之际,却被一皮下异物顶得锐痛。 ——竟是那蛊虫。 他这时穿过来,倒替裴怀玉受了锥心之苦了。 只是不知自己的身体是否也被他占了去。 又或者......他现在就在身边幽幽盯着自己。 “怎么又疼醒了?”一个青年男子在他耳边问道,声音里还带着困倦的嘶哑。 魏春羽惊恐得环顾四周,却空无一人,当下用被褥裹好了自己的腹背,厉声诘问:“谁?谁在装神弄鬼?” 那声音显著地迟疑了一下:“鬼?我倒也的确是。从前教你不要把那些邪门玩意儿往身上种,你偏不听——看,现在疯了吧?” “你......在我身体里?” 那男人微恼:“哼,你弄清楚,到底是谁的身体——” 话至半截,在他嘴里转了个弯:“等等,这个魂魄气息......你不是陛下?你把陛下弄哪去了?你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魏春羽还未答,却听那男人跳脚道:“可怜的大含玉唷!好不容易神魂松散地回到人世间,又没复位,又没和那小含玉相认,和人好好抱一抱亲一亲,如今就被不知道什么东西上了身——” 那拖长的哭腔吵得魏春羽头皮发紧。 “天杀的!你到底是个什么精怪鬼神唷!但凡你有点良心,就从我们俩身上下去!我给你找别的好身体!小兄弟,你听我说,这具身体就是个破布袋子,里头全是垃圾和病,活不过这个冬天的唷——” 昏暗的烛光在厚重的帘帐上晃出一团光晕,映出黑夜影影绰绰的本体。 轻柔软滑的被褥被魏春羽揉乱了抓在指间,他脑子里被吵得很乱:“我不是鬼怪,我是活人,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来的这,但你怎么知道‘含玉’这个名字?从来只有我的母亲会这么叫我。” 那声音听了他的诘问,却诡异地停住了。 随即弱弱道:“你的含玉,是哪个含玉......魏春羽的那个含玉么?” “你果然认得我!”魏春羽没好气道,旋即心念迟滞地转动,“等等,你刚刚是还说了......一体双魂么?平日里和我说话的是另一个魂魄,是也不是?” 那声音含糊“唔”了声,预感到自己闯了祸似的,装死去了。 魏春羽一只手伸入上衣内袋,拔出只短匕来,在那个声音紧张的呼吸下,抵住了自己的脖颈:“我要问了。你答不答?” “祖宗!”那声音尖叫一声,“你问!你快问!尽情问!快快快把刀从我身上移开啊——” 魏春羽从他的声嘶力竭中品出几分莫名的喜感,不合时宜地撇了下嘴,又及时按住了:“你是谁,另一个魂魄又是谁?” 那声音先是慢吞吞“唔”了声,旋即却被魏春羽按紧两分的刀刃唬得结巴了,“停、停停!我是裴玉铮,真正的裴玉铮!” 刀尖往回送了些,显出肌肤上的红痕,如同雪地里的两瓣红梅。 “那他——那个陛下,又是谁?” “是、是我献舍招来的孤魂野鬼。” “还不说实话!我听到你也叫他‘含玉’了。我换个问法,另一个世界的他为什么要来找我?” 那声音嘟囔道:“要不你还是一刀捅死这具身体罢!反正我要是说了,等他回来也得弄死我!伸头是一刀,嗐!缩头也是一棒槌,死得还更难看......” 魏春羽被他这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大无畏精神无耻得愣住了,手里口里一时不知是进是退。 却听此时第三道声音破开耳边空气——“魏春羽?你怎在此!回去罢。” “你......回来了?”乍然见面,魏春羽一时竟也找不到合适的称呼,言语间显出几分干巴巴的紧张来。 “回去。在姚春华那好好听他的话——我很快来见你。” 待吐出的最后一字落地,一阵风徒然升起,载着魏春羽的魂体出去了,而在脱离身体的前一刻,不知何时沉寂下去的蛊虫霎时拱起了身子,经脉被啃噬的痹痛猛然袭击了他。 但也就是很短暂的一刺之后,他便彻底脱离了身体。 ...... 在魏春羽扫香灰时,那把硬毛小刷子在原处刮拉了十五六下,眼见他要把桌皮都刮下一层来的架势,姚春华斜眼道:“小友,怎么了?” 那把“恋旧”的小刷子一顿,听得那有气无力的回话声:“您也没有五六十,怎么还喊我小友?您放心,善渊善时都招了。” “小孩子不经诈啊......”姚春华那股子老气横秋的语气乍然一收,他略扁了扁嘴,笑意还是没憋住,“说吧,善人,你想什么呢?” 魏善人深吸了一口香灰的气味,他总觉得这同雨后淤泥中草木茎的腥湿有些相像,谈不上刺激,但都像一道破开人鼻腔的冷空气。 “有个人说要来找我,您能不能给我卜一卦。” “卜什么?”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姚春华微微摇头,点了点没情理完的香台:“不能。” 嘿,不能卜还问他卜什么? 在魏春羽耸拉着肩膀转过去搓桌子时,姚春华乐颠颠道:“我说不能,其实是因为不用卜。你看,你知道他要来,但你没走也没躲,就在这等着。可不就是你想见他么?” “不,”魏春羽真诚道,“我是为了您留下的,您救了我,就是再生父母,是我爹。” 姚春华被他望向自己的目光勾起了一丝诡异的舐犊之情,他微微抖了下:“别,你要是真想留下,就喊我声师父吧。” 见魏春羽当机立断就要喊他,姚春华又哭笑不得道:“嗳,别急——你得先告诉我你要学什么,我再看受不受得起你这声师父。” 要学什么? 奇门遁甲?长生不死?还是拳脚,或是刀剑棍棒?以及其他闻所未闻的内家功法? 在洒扫外院的善渊善时耳朵尖,听到了大殿里的师徒言论,兴奋地抱着扫帚包抄了他们——“魏善人,你要做我们师兄了么?” 那少年公子语音上扬地“嗯”了声,问:“不知道长都给善渊和善时教些什么?” 姚春华微微垂眼,但也没遮住堪称慈祥的笑意:“她们很好,无须特别教些什么,想学什么了问我一声,我就给她们开个头。你呢?你有想学的么?” 他还在思忖,那衣袖便被善渊扯了扯:“善人可以和我一起学做饭,不用师父,我都可以教善人!” 另一头的善时用力点头,试图教善渊的话更可信,又同善渊一起瞪大眼巴巴地望着他。 魏春羽心下一软:“我学什么都可以的。” “没有特别好奇的?” 他沉吟片刻,咧嘴时牵扯到嘴唇的小裂口,他微微一怔:“姚道长......您知道蛊虫吗?” 姚春华抬眉瞧他:“要不说我们有缘呢,我有个师弟,很爱捣鼓这些虫子——他自己身上就种过几种。只是他行踪不定,遇不遇得见都凭缘分。而我——说来惭愧——懂得还没有书上多呢。” 往自己身上种蛊虫? 在心里埋藏良久的念头回转几遭,还是被从胸膛挤了出来:“不知那位道长叫什么名字” 话抛出来了,但却没有得到即时的回复,魏春羽被姚春华似笑非笑地打量一通:“你认识?” 一句话问得魏春羽耳红面涨:“您还没说是谁,我自然不认识。” 姚春华上扬地“哦”了声:“那玉真这个道号,你认得吗?” “不曾听闻。” “那也不要紧,师弟还有个俗名,叫裴怀玉。” 原来,邓芙真的是他师父。 见魏春羽微微错愕的神情,姚春华笑得面容的凛冽之气一消,成了只眯眼老狐狸:“前日里你问我有没有旁的师门兄弟,也是想问他吧?” 魏春羽面上浮起些被戳穿的燥热:“是......” “说起来,我也有大半年没见过他了——那时还没有善渊善时呢。” “您难道就不觉得,我和裴......”“师叔”两个字如鲠在喉,不上不下,魏春羽面色扭曲地憋出下文,“和他——长得很像吗?” 一旁蔫哒哒听了半天的善渊善时终于插上话了:“魏师弟,你不知道,师父他不记得人脸的,都是靠衣物颜色看人。” 第37章 姚春华大方地“唔”了声,奇道:“你们当真很像么?有多像?” 有多像? 他似乎从没有细细看过裴怀玉的面孔。 除却第一次在敬远寺碰见。 可是连那一面他也记不清了。 只记得,他总是轻飘飘的如同鸟羽掠过水面般,瞥过自己的眼神。仿佛下一秒就要同他说:“魏春羽,是你啊。” 而后同他招招手,“到我这里来。” 魏春羽听见自己干笑了声:“很多人都觉得他是我哥哥。但我们一点都不像。” 魏春羽从不会语焉不详,像逗弄一只蠢物那样戏弄别人。谎话连篇,难辨真假。 窝藏着太多事情,连另一个自己都不愿相信。 心里烦躁,微垂的眼角却被姚春华暖融融的指腹刮了下:“这里又不高兴了......师弟和你拌嘴了?” 魏春羽听出他语气里对裴怀玉的维护,抬眼定定看他,不自知地带了几分隐晦的迁怒似的怨气:“道长,你救我的时候觉着我惨不?当时我就和他在一起,他给我扔下了。” 姚道长瞠目结舌,压根没想到自家师弟和刚到手还没捂热乎的徒弟,结下了大梁子。 他声带出走似的徒然张着嘴,良久才短暂而迷茫地“啊”了声:“玉真师弟不是这样的人,想来其中有些误会。那日我去紫薇洞,还是他传信于我,说有异动。他抛下你,或许......是他那时自顾不暇了。” “当真?” 善渊善时插嘴道:“当真!师叔是好人!” 是时,一只肥嘟嘟的肥鸽子啄响了殿门,那短促的“笃笃”两声倒真像人来敲门了,它熟门熟路跃过比鸟头高的门槛,然后一路连蹦带跳,把那沾灰的鸟头一下就撞在魏春羽的脚踝上。 姚春华“咦”了声,一把托起了那只鸽子,解下了它脚上的字卷——那上头落着个孤零零的“归”字。 魏春羽见他盯着小纸条发呆,就伸手去盘那只毛硬得扎手的信鸽,随口问道:“怎么了道长?” 却听姚春华干笑两声:“你之前说有人要来找你,是谁啊?”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大青观不亏之月(三) 苦…… 却说那裴怀玉早早与大青山人通了气,洒扫小童从每日打扫他的卧房,到每周、再到半月也未必去,这样过去了两个月,裴怀玉也没见人影。 倒是那只小肥鸽子被养得愈加油光水滑,平日里安安分分地站在窗沿巡视时,时常被山中人上手盘一把,惹得它“咦呜咕”“咦呜咕”地恼叫个不停,活像支漏风的破长笛。 魏春羽手上的书,也从清心的和普及道家义理的内容,变为新增了些养身练神的法子。 不知道是他的修炼有了进益,还是裴怀玉那出了变故,他却是再没有穿进裴怀玉的身体了。 只是打坐时看见过几回高居御座的场景,眼前是迷蒙的,而臀下的玉质传来森森凉意。 他感到寒气郁塞在胸膛,但自己却仿佛一个没有气息的死物,始终缺少将冷气喷薄而出的喷嚏。 但他僵直的手忽然动了,一个激起他脖颈上细小颗粒的声音似乎轻轻叹了口气,而后那双手将衣襟拢紧了。 他便溺死在那片寒湿里。 他潮湿的灵魂总在最后时刻被打捞起。那感觉很不好受,梦境像湿透的衣服紧紧裹在他身上,教他的每个毛孔都无法呼吸。 后来姚春华见到了魏春羽汗涔涔的惨白面孔,便教他改成站桩了。 他有时觉得自己也成了一片云,什么念想都没有了。 但姚春华单手握着书卷,向他道:“心不死,道不生。不是说要你真的一点念想都没有了,是要你去除多余的欲望,保留本真,这种境界和悟出来的东西,才是我们想要的。” 他的声音平稳如钟磬,飘荡在大青山的云层上:“要留一念。不然真把人修成石头了。” 魏春羽不能听懂。 但他常在山中竹林里站桩入定,他像高人指尖弹出的飞叶,穿梭过一大片树林,每棵树都在他经过时化作故人,以如出一辙的殷切神情朝他嘱咐着什么。 他闭着眼——哪怕只是一片叶子,也坚定地不多留一眼。 而后他耳边响起那道即便在梦中也不敢奢望的声音—— “含玉,小含玉——来母亲这里。” 叶子略一停滞,那平稳的风便不再与它一体,成了搅乱它轨迹的怪力。 “小含玉,来张嘴——新的山楂糕,爱不爱吃?” 那片叶子抖抖簌簌,仿佛是他挣扎的内心。 他如同被魔物附身般睁了眼。 一片由无数个躁动的小粒子组成的虚白,如同被暴雨冲刷的泥沙,乍然退去。露出一双扶着他肩膀的粗糙的手来。 再往上,是一张女人的面孔。 眼眶微陷,紧闭的双目自眼角舍出一点泪渍,湿润过干瘪的面颊。 一点亲近凿透了一切阴谋与年岁,荒谬地侵入他的心,如同最蛮横的毒素。 他惨白着脸,却已经不能对着她喊一句“母亲”——这对他们二人而言,都似个笑话似的警醒。 出神间,那双温暖的手游移着圈住了他再来一次也毫无防备的脖颈! 紧了、紧了...... 意识模糊之际,却忽有一记钟磬敲在他灵台上。 ——“凝神!那是幻象,还不能走出么?” 他松软的肌肉霎时又使了劲,汗水自他的孔窍冒出,仿佛他被天地造成的炉子一刻不停地煎煮着。 那女人还冲他笑着,但他眼前炸开了一团模糊的影子,看不真切:“你怨我么,小含玉?” 魏春羽使尽力气转了转头。 “你骗人!”这样微小的动作却仿佛引燃了火线,女人的手乍然粉碎,而她面中的两行血泪破开了雾气——“你分明同我恨你一样,恨着我。” 啊,原来他恨她。 是么? 一阵清凉温柔吻过他额头,那道风带着声音钻进他溃散的灵魂缝隙——“魏春羽,凝神。别被幻境带着走。” 是......姚春华。 江鹤的目光如同无形的铜罩,教他被死死困在原地。他突然想到雪地里的母亲也曾这样看他,悲哀的,憎恶的,甚至到后来,还生出些荒谬的祈求。 仿佛那一部分对命运的情感,转嫁到了他的身上。 但那没有什么,在此刻真正像诅咒一样,像孙猴子的紧箍咒一样教他痛不欲生的,其实是母亲偶尔软下声的问询。 他想,他是不能全然地恨她的。即便他一无所知时,她也想要他的命。 这样想着,眼前的江鹤便如碎在了涟漪里的日光,一下子被击碎了,而他在短暂的眩晕后,真正睁开眼看到了握着他手的姚春华。 黏腻的汗湿感渐渐爬满全身,直到这时,苏醒才有了实感。 “姚道长......”两手交接处传来源源的热量,魏春羽看着他不笑时略显凶相的面容,心里却安定下来,“师父。” 渐入夏日,竹林里却只见大亮的天光,少有焦炎的燥热。 那细长而扎人的竹叶就这么被风刮落,停在他们身上。 姚春华将叹息放得很轻,教魏春羽没有察觉:“你的魂魄善于离体,那些时候少了□□作钟罩隔绝的作用,受了不少外物侵扰。在后头或许能道一句喜忧掺半,但现在却是举步维艰。” “我这样的魂魄,会是天生的么?” 姚春华微微摇头:“应当是。如果不是天生,在始作俑者要害你时,你必然有些奇异的感触。你可有?” 奇异? 会是裴怀玉么。 否则为什么他每次移魂,都恰巧是到他蛊虫发作的身上呢? 唯一可以作答的人,却还没有回来。 ...... 这是魏春羽十九岁的那个夏天。 他在大青山上,每日修行,仿佛已经离过去的大夜城很远。 但很快,他远离俗世的生活就结束了。 山下大疫。民众上吐下泻,心腹绞痛,面如土色,更有甚者肌肉抽搐,并发痉挛,到处一片哀嚎。 有医官道是霍乱。 霍乱死了许多人,不只得病死的,还有吓死的和互相戕害而死的——世人皆是血肉身,无不惊恐,得知染病后更加歇斯底里,甚则病急乱投医,叫邪魔外道洗了脑,许多城镇竟出现了吞食幼童治病的疯子,他们相信幼童更贴近元初蓬勃的力量,将他们吞并进自己的血肉能为自己续命。 何等残忍、何等惊世骇俗! 姚春华闻之肃然,大袖一甩,同众人一道下山去了。只留了两个洒扫弟子看着道观,顺带领善信祈福或在此安顿几日。 说是众人下山,也不过就是姚春华和他的仨徒弟,清一和他捡回来的杜居仲,统共五个人。 他们帮着药堂煎制汤药,用先前筹集的修观钱垫了中药钱。 那些汤药中,最常用的便是王清任的解毒活血汤与急救回阳汤。 第38章 而姚春华也换了窄袖,去给人施针。 他用针刺进患者胳膊肘里弯处血脉,冲紧盯着的魏春羽道:“记着,这是尺泽穴。你且看,这血是什么样的?” 魏春羽头一次将伤处看得这样仔细,只觉额角也绷紧了:“是暗黑的。果然是您说的,气血凝结而病的。” “你记住了,等晚些我要再考一考善渊善时。” 书卷上一句“大疫”,说死去的人多到“无处可寻一棺”。 种种惨相一点不是夸张。 但一棺还是有的。就停在“于记寿枋店”门前,一口黑漆漆的雕着些猛兽的棺材。 只是不卖。 因为那是老板留给自己的。 但在喝了七贴药,受了姚春华两次针刺后,便好转了。纵然他为病消瘦了一大圈,一副病恹恹还未痊愈的模样,仍旧敲锣打鼓地给姚春华送来了赞扬的牌匾。 上边是黄澄澄的四个字——“医德双馨”。 于老板不是唯一一个在姚春华手下痊愈的人。 姚春华也不是唯一一个忙着救人和调试方药而阖眼即昏睡的医家。 他们都是群像的缩影。 在刚回魏家的时候,魏春羽常怜悯破庙里的乞儿,偷偷送了许多回吃食衣物去,但却被魏祯劝导道:“一时的救济不能改变他们的命运,你只有自己向上爬了,才有能力更根本地把他们救上来。” 那时的魏春羽很不服气,但听久了,他以为那也是有道理的。只是那道理要自己再经历得多些才能明悟。 可现在,当把手里的药包递给满面病容的百姓时,他想:去他娘的大道理。 他现在就有能力去救他们。他确实管不了他们一辈子的病,但能让他们熬过这场病。 正如十几年前,他能让那些乞儿活过那个冬天一样。 为什么要等,旁人的苦难根本等不起。 只有边走边救,才是好的。唯一好的。 魏春羽在自己与姚春华身上扎了许多次,终于摸到了门窍。 他熟悉了如何的力度、角度、速度进针才是最干脆、最不痛的。 于是他的那一套针灸器具,真的开始派了用场。 ...... 而见到裴怀玉,似乎是太猝不及防的事。 事实是,魏春羽已经很久没想起他。 那是一只斜斜插过来的手,食指一挑,便如揭花盖那样拨起了魏春羽的面纱。 魏春羽称药材的动作一顿,抬眼时面上还有未展开的愠色—— 却见那天边刚落下了夕阳,而晚霞却分外红的场景。 那样耀眼的霞光就映在来人身后,教他几乎生出一阵轻微的眩晕,简直看不清来人的面孔。 那人一手压在小药秤上,一手还拎着他眼前黑色的面纱,冲着呆愣的他笑:“小师侄,几月不见,成大夫了啊?” 这样的亲昵而自然,仿佛他们只是在那场市集中的雨里走散了,转眼又相遇。 魏春羽不晓得自己面色难看,惊愕与愠怒僵在他面上,似乎还混着些劫后余生。 他握住裴怀玉的手,按到了桌上,不顾他未反应过来时轻微的反抗,掐住了他的脉。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大青观不亏之月(四) 龃…… 裴怀玉一愣:“这么凶,你师叔我也没说不给你把脉啊......呃,阿魏?” 指下的脉搏轻按时很快,重按却几乎感受不到,仿佛一根悬在空中的软绵绵的线。 “裴玉铮,你失踪这么久,是心虚吗?话比命还长。” “阿魏,我慢慢和你说......” “裴怀玉,我在生气,你别说话。” 张嘴便刺头得很,将裴怀玉戳得偃旗息鼓。 魏春羽定定瞧着他瘦削得颧骨都有些突出的面容:“要说也行,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先和我说说,你怎么还没死?” “阿魏,怎么这么咒你的病人?” “字面意思。这样的身体,你还能走能闹的,真是奇观。怎么,石室里把我祭天也没找到你要的解药?” 裴怀玉正要反驳,却被一大股浓呛的药味刺进鼻腔,禁不住打了个喷嚏:“咳咳,你明知道我没有那样做、那样想。还请阿魏,可怜可怜我这个病患,说点好话吧。” ...... 这场大疫持续了大半年,而裴怀玉的身体如同走钢丝般一直未见好,也似乎没变得危重。 连姚春华也说,真是不幸之万幸。 魏春羽也差点信了,但在那只笨重的信鸽跳进裴怀玉房间时,他撞见了那些溃烂的真相。 鲜红的血沫自裴怀玉口鼻喷洒而出,他的眼睛略带惊愕地望着来人,而手掌迟滞地捂住了口鼻,于是鲜血自那指缝蜿蜒而下。 像是一朵红莲炸开后,一段在流尽血液前长久的等待。 待咳嗽平息了,裴怀玉缓和了狰狞的神色,无奈地冲他埋怨:“你敲门我没应,不就是没人的意思么?怎么还闯进来?” “没人,不就是请进的意思么?”魏春羽僵在门口,下意识干巴巴地道,“你是不是真的快死了?” 可是他魏春羽,还远没有到二十一岁呢。 裴怀玉打量着他的神情,面似疑惑:“我还以为你已经彻底厌了我。石室里,我扔下你自生自灭,你就没有恨我?没有想教我也生不如死一番么?” “扔下我?你是认下了,你当时是救得了我的?” 裴怀玉没想同他针锋相对的,但头昏脑涨下口舌不听使唤:“山崖上你也松了手,不是么?” 这句话如同一条最狡猾的泥鳅,倏然趁他失神滑了出来。 ——他本来不想这样说的。 于是魏春羽沉默了,在裴怀玉以为自己又把事情搞砸时,他听见魏春羽很轻地喃喃—— “就算如此、即便如此,我们本来就是一样的。” 裴怀玉下意识疑惑“嗯”了声。 他听见那个少年吐字用力地道:“所以说,我们扯平了。” 外头浅淡的暮光落在少年身后,为他镀了层金边,连侧转过去的面庞上的绒毛也清晰可见,只那神色是淡的、教裴怀玉心里发苦的。 从始至终,无论过去现在,他们都不会是什么慈悲泛滥的大善人。 他竭力伸长了脖颈,想要看清那个在记忆里一点点清晰的少年,却见少年的目光很短暂地同他触碰了一下,又如同一只鸟般飞快地坠落下去。 ——当少年看向自己时,在想什么? 当少年魏春羽对着一个相同的灵魂,对着一个古怪的、看上去自私到要让另一个自己也遭受同样的苦难的......他时,在想什么。 会是厌恶吗? 还是想要发笑?笑无论隔了未来多少岁月,他还是没有长成一个至纯至善的大好人。 魏春羽看着他黯淡的神色,忍不住道:“算了,玉铮,我们不要这样说话了——” 好像浑身都冲对方炸开了刺似的。 “我其实知道了,姚春华去紫微洞里,是你带的话。” 裴怀玉笑得很无奈:“这人,怎么什么都说。” 他又想起残魂说的那句“你对他好点,他说不准用命还你呢”。但同姚春华报信时,他并不是因为信了这句幼稚的玩笑话。 他只是记得,十九岁的自己跌下山崖折断半身骨头的时候,幻想过有人能来救他。 他只是不想所有的魏春羽,都过得那么惨,于是他伸手拉了一把——即便在重逢这刻,他也没想到,自己的手会再也放不开了。 面前的魏春羽还在说着—— “而且山崖上,是我的手脱力了,不是我见死不救。” “我也知道。你心里有气,刚才那样说,不过是也想气我一气。” 魏春羽也勉强勾了勾唇角:“你还没回答我——” 少年的眼神又垂落到他手心的污血上:“你到底为什么吐血?” “不是一天两天了,”裴怀玉如同一个被老师责备的学生般,攥实了手,如同收敛起令他羞愧的诗文,“从来都吐的,阿魏。” 魏春羽看着他这副丧气模样,蓦地想起,移魂那次听到的话——“活过这个冬天都够呛”,不甘道:“总归是有办法的,我去同师父师叔一起翻医书、给你试药......” “试药?要是把你也毒死了呢?”看着魏春羽执拗的眼神,裴怀玉泄了口气,“秦烛把你教傻了,死都不怕。” “那你呢?”魏春羽将目光从他吐的血上挪开,“筋脉寸断、沉疴反复,还敢用那么多次内力,提剑护我周全。” 不也是不怕死吗?又是为了什么呢? 裴怀玉心道,当然是因为自己这具身体挺不过多久,本就要换掉的,多救他几次也无妨。他竟从来不晓得,魏春羽是这样记吃不记打的性子。 短暂出神时,房门“哐”地一记重响,原是姚春华风风火火地一脚踏了进来。 似是察觉气氛不对,姚春华自袖袋里摸出个锦囊来:“都在啊?” 第39章 他微微蹙眉,有些担忧地瞟向裴怀玉,但好脾气师弟没有理他:“玉真,你托我的东西放这了。你们有事好好说,别整得剑拔弩张的......” 待半个身体出了门,又扭腰回首杀了个回马刀:“还有小魏,你之前说要请教蛊虫的事儿,我都和玉真说了,有不懂的尽情问你师叔......他虽然是个锯嘴葫芦,但心里也是念着你的,喏,这小锦囊就是带给你的。还有——不管怎样他也是你师叔,别老瞪他,听着没?” 魏春羽一时不知道摆出什么神情,只能无语望天。 待那操心的人终于大步流星地不见影了,裴怀玉幽幽道:“他还真是愈发啰——体贴了。” 转头却又像浑然未听见“蛊虫”二字,只朝那锦囊颔首道:“那里头是什么,你打开来看看。” 魏春羽依言:“一个木戒。” “你有喜欢的诗词么,我给你刻上可好?” “真是送我的?为什么?” 裴怀玉见他接茬,撑着身体歪头,眼睛笑成了两弯月亮,柔和了瘦削的面容带来的凛厉感:“阿魏二十岁,要及冠了,想让你好好过生辰。” “那你呢?”魏春羽将那枚打磨过的木戒塞了回去,隔着袋子捏了捏,突然想起似的问,“你的二十岁,是怎么过的?” “不是什么......”裴怀玉带着讽意地笑了声,迎上少年的目光,他吞下了后半句话,嘴角晕开熟悉的笑,“你好奇么,阿魏?” 桌沿被指骨敲击了三下——“那生辰晚上来找我,我告诉你。” 敲什么桌子,跟逗狗似的。 魏春羽心里嗤了声。 ...... 但生辰晚上,掐着点,腿脚还是拐着他去了。 走到一半,披月散步的姚春华正巧撞见他,一把揽住他的肩:“小魏?过完生辰吃完面,就开心到这么晚了还不睡觉?又做什么去?” 魏春羽说话有些大舌头:“找你师弟。” “啊?找他干什么去?” 魏春羽“唔”了声,思考一阵坚定道:“他让我去的。让我晚上去,说要......带我玩儿。” 对着姚春华诧异的神情,他又一字一顿地补充:“偷偷儿地。他不让我告诉你。” 姚春华一脸不忍直视醉鬼的表情:“我也要找师弟,我们同路去。” ——毕竟师弟身体一直不好,别被他徒弟一闹崩了......他还是得看着点。 月色如水,姚春华提醒抬头望天的小徒弟道:“注意脚下。” 魏春羽喝多了,整个人都轻飘飘地像要飞起来似的,想法也是不着实地的:“师父,我们头上真有神仙吗?” 姚春华道:“有没有神仙并不重要。修行人修的从不是对神明的敬畏,是自己的心。或许第一个塑造出神仙的人,是悟到了清净心等真道,他想帮别人也修到,但问心、悟心最终达到心‘虚’的过程实在太难,于是有了神仙这个外力,作原因、作心神所托。” “所以实际上,哪怕没有神仙,塑造他们的人也无罪。譬如在你看来,我或许就是半个神仙,在我看来,少有的心性坚定之人便也是人世中的神仙,叫法不同罢了。” ...... 大青观分南院和北院,两个大院里各有十数间卧房。 裴怀玉的院子在南院进去的最里头一间,而魏春羽住在北院。 姚春华同魏春羽一路走一路闲话,还意外逮住了个翻墙进来的商贩,那小贩缠住个巡夜的弟子,意图兜售酒水给他。 姚魏二人来得巧,正见那小贩将弟子外衣都扯得松落了,彷如听不懂拒绝一样喋喋不休,说什么“清修苦修都是自寻烦恼,酒肉不忌才不落得一场空”。 姚春华当即一个顺手,冷着脸将小贩提了出去:“你以为道家讲求的都是什么?存天理、灭人欲么?大青观里的人不饮酒,不过是因为有利于修行罢了。这里没有一条禁酒的规训束缚,要喝,大可以堂堂正正地拿来喝,何必从你这夜闯道观的黑心小贩手里买?” “况且,你自有你的快活和追求,作何深夜潜入此处,纠缠我观中弟子,贬低他人所行所求?” 那商贩被他钳制了手脚,丢到了观外,挨了一通训,怯怯懦懦不敢言。 只待那道人回身关了门,他才一改面目,愤愤啐了口唾沫。 魏春羽一边哈着酒气,一边弱弱问师父:“所以......虽无禁令,但我们道观里的人,平常都不喝酒么?” “茶使气缓,酒使气乱,烟使气散——听过么?” 魏春羽硬着头皮摇了摇头。 看着被考校得如临大敌的弟子,姚春华哼笑一声:“没听过也不要紧,也有前人三样轮番当饭吃,还是修得好好的。” 没那么多规矩,碰与不碰都是自己的选择。 魏春羽嘟囔道:“怪不得,你们是师兄弟。” 到了地儿,姚春华替他敲响了房门,那里头的人换了鲜少穿上的红色长袍,推了门同他们相视。 姚春华干干咳了声,心道原真是一早约好的,手上便将呆住的魏春羽往前一推,道一句“人送到了,师弟你们慢慢谈。”便离开了。 行至庭院中,姚春华匆匆的脚步逐渐慢下来,抬起头,对着那盘石头似的月亮,一口气郁塞在胸膛叹不出来。 ——自己的亲师弟和亲徒弟有小秘密咯。 他脚尖一转,拐去了方才巡夜弟子的房中,决意寻个人好好关心关心。 ...... 却说这头被推到一处的二人无言片刻,不知是谁先合上了门,瞧着彼此的装束移不开眼。 “你这身衣服,是从哪购置的?” 裴怀玉外头是略厚的翻领长袍,颜色鲜亮,缝着暖和的毛边,里头露出黑色交领中衣,和坠着狼牙的彩珠长链。 很暖和。 衬得裴怀玉的脸颊都少了病气,被红色照着,透出些暖烘烘的朝气来。 他听了问话,朝魏春羽歪了歪头,竟露出了些骄傲的神色:“怎么?阿魏觉得好看?”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大青观不亏之月(五) 诸…… “好看。”魏春羽又顺势打量了他一遭, 见他未阻,还捻起他的狼牙细细端详,“你穿红色很好看。” 裴怀玉奇怪道:“我穿什么不好看过?” 魏春羽顺着他笑了下:“紫微洞里那件, 就不好看。” “真是记仇啊。”裴怀玉扯回了项链, 长而密的睫毛停住了眨动。 他们脚边是一本仓促间摔落的书, 书名模糊了去。 魏春羽的目光被引了过去, 又转到一旁的木质桌椅、胖矮的书架, 还有一张没有床帐与枕头的硬板床上。 他不太记得房主人回来前是怎样布置的,只是在一根细小红烛便能照全所有物什的此刻, 觉得这里太空了。 但似乎又比眼前人心里在意的东西要多。 当他的目光再受不了这样无所托的游弋, 他听见自己笑了声, 开口说:“我可不止记着这些——我的木戒呢?” ...... 屋檐上风有些大,吹得月前的枝丫互相凑近又退远,像是同行时短暂碰到的同伴的肩膀。 “你上过房顶么?”高处的风吹得喉咙都畅快了,裴怀玉的声音也清亮了不少。 “上过。” “真是可惜,我还以为你被托起时,会吓得再喊我哥哥。”裴怀玉的声音如同跌落的鸟,猝然消匿在天空的视野中。 那两个叠字自唇齿间磋磨辗转,用气声托着吐出, 仿佛是什么很见不得人的秘辛。 “嗯?”魏春羽从善如流地探过身去, “哪种哥哥, 是堂兄、还是另一种?” 裴怀玉转过头,同他对视、对峙,良久冰雪消融成个笑, 顾左右而言他道:“你盯着我瞧什么?” 风吹鼓了他们的衣衫,那两匹布料如同伸出的触角,小心地盖住彼此。 “这里——”魏春羽点了点自己的额角, 调笑的字词在舌尖打转,“哥哥的这里,有一丛竹子。” 说话时他也朝裴怀玉侧身,中间那半人宽的距离便不见了。 “嗯?”没反应过来的人疑惑地歪过头,那“竹子”便滑到他鼻梁上了,但须臾他又反应过来,带着点无可奈何的笑道,“原来,是树影么?” 那浓黑的影子就摇曳在裴怀玉的面上,似是额角凭空长出了节青竹,在迷蒙的光里微微颤动,使得他被病气消磨的面容都生动不少。 道观里很静,偶尔有巡夜的弟子互相碰见,一颔首,便权当是打了招呼。 平日此时,魏春羽已经睡熟了,但现下被风吹着,还混着身边人的略有些醒鼻的药气,倒也不觉得困。 他又换了方子。 魏春羽垂下眼睛,像是不用口鼻叹出了口气。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被风托着,没飘多远就散殆了:“风吹了半头了,你还没告诉我木戒上刻的‘洲君’,是什么意思。” 方才他问时,裴怀玉只教他上房顶去,说他若不从,自己任他猜尽也不答。 第40章 现下他上来了,裴怀玉倒也没再卖关子:“是给你取的字。你愿意怎么解释都行。” 那枚檀木戒在指尖亮起金色水波纹,被手主人耐心地摩挲几遭,没入了指根—— “洲君洲君。这个‘君’字,你当时想的是君子,还是君王?” 月亮被格在了云层里,身边人的眉眼便看不清晰了,魏春羽听着裴怀玉咳嗽了声。 他道:“阿魏,不必试探我。你要知道的,问了我都会答,我来不及答的,你移魂之时不是也知道了么?” “况且,你才二十岁,这两个字应当比我记得牢——”裴怀玉踌躇着停住了,很快又半唱半念起来,“洲君请再酌,杯杯断肠毒......” 起调是抖得,每一个字都被沙哑的声线拨弄得歪七倒八。 魏春羽没绷住泄出笑来:“分明不是洲君,他们应当唱的是——”他捏起嗓子,学着裴怀玉的腔调,“诸君请再酌——” 唱了半句却没了尾巴,似乎被苏醒过来的什么给掐断了。 裴怀玉含笑瞥他一眼,侧过身将风截住了:“那个花旦是真的很漂亮啊。” 唱的戏曲也好看好听,尤其“洲君”那两个字,虽是误听,但调子欢快、咬字铿锵,拓在了小含玉的心上。 他当时就想,如果他叫“洲君”就好了,有人那么殷切地唤他,教他一同吃酒。 而现在这个名字,被裴怀玉送给他了。 魏春羽在心里咂摸着,默念了两声。 “你的字,也是洲君么?” 裴怀玉抬手覆住他凑近的眼睛,难得真情实感地道:“阿魏,再点得明白些,就过分了。” “那好吧。”魏春羽耸了耸肩,朝后坐下去,“不过你花了大功夫叫我来,只是为了送我个戒指?要真是这样,我可要回去睡觉了,毕竟明早清一师叔要蒸花卷,我还要去帮忙呢。” 裴怀玉这才道:“我何时这样小气了?阿魏,你的生辰落在了个好日子。”见魏春羽满面困惑,他和善道,“月光大白,打坐吧,我也正好应姚师兄嘱托,点一点你的修行。” 魏春羽震惊道:“这么突然?不是吧——就因为我多问了两句,你就报复我?” “等等等等,玉铮、裴兄、师叔!我还有话要说!” 裴怀玉放松了在他肩膀的桎梏:“哦?” “我也有东西要给你,”魏春羽掏出一卷松油奶皮酥,不大自在地“喏”了声,“我尝过了,你应该也会喜欢。” “......” “好师侄,现在可以入定了罢?” 在将人淹没的沙沙虫鸣里,面前的少年,任由微茫的月光流过他白净的面庞。 裴怀玉与他对掌而坐,引导着他的气息。 微小的几粒虫蝇撞在他们面庞上、甚至眼皮上。 但他们谁都没有动,看不清彼此的脸。 姿态是依赖,也是对立。 这个夜晚像是个影影绰绰的短梦,很快过去,睁开眼还是白天。 ...... 大青观最热闹的地方,就是厨房。 “辟谷是一回事,吃饭又是另一回事儿。前者是为了不死,后者是为了不苦。”姚春华顺走暄软的大花卷时,是这么说的,“而且清一也是沾了做面点好吃的光,让师父偏爱他,传了他遁地秘法。” 伤愈的杜居仲已经能笑着谈起后怕的石室中事:“多亏那秘法了,当时清一被困在那邪门机关里,简直要将我吓昏过去!”说话时,他面颊上还挂着两路面粉擦痕。 清一配合地双手合十,虔诚笑道:“感谢我的和面技能,救了你我两条命啊!” 刚做完早课的魏春羽也挤进温暖的阳光里。 “师父师叔小杜,我来了!” 紧跟着的善渊善时也探出脑袋—— “小师叔,善渊不要葱。” “小师叔,善时要葱。” “清一师兄,玉真不要面。” 清一:“......” “你们三个小的来帮忙,帮忙把那只捣蛋的鹦鹉拱出去!” 白气蹿高。 第二笼糖心馒头也蒸好了,众人分食,闲话间又难免关怀小辈课业。 最晚入门的魏春羽更是被重点关照,当下仗着嘴里鼓鼓囊囊含糊道:“好、好......一切都好!” 姚春华拍了拍他的后背,劲大,响儿也大:“吃完还是竹林见。上回紫微洞里的银丝我给你炼化了,一会儿也试试。” 魏春羽嘴里糖包还没咽下去呢,可怜兮兮地“啊”了声:“又去竹林啊师父......昨晚裴怀玉拉着我顺气,我可是腰酸背痛、又一宿没合眼啊!” 姚春华觑了他俩一眼,眯眼道:“小师叔叫你练你熬夜也练,亲师父让你走两步就不乐意了?” 善渊善时也叹气道:“小师弟,你好不懂事哇!” “......” “我错了师父,我把蒸屉洗了就来!” 日子就这样热热闹闹地疾驰而过。 直到观门换了新对联,元旦又至,魏春羽才意识到,自己在大青观中已有一年。 上个春天,他和裴怀玉还结识不久,就一同朝紫微山来了。 树叶翻动,阳光灿灿跃动,魏春羽抱着半筐新打的青枣,眯眼瞧着。 他无法回危机四伏的魏家,不愿面对秦烛,除了大青观无处可去。 而在观里,救他、教授他的,一同修习玩闹的,羁绊最深的人,都在这儿。裴怀玉身上不愿说的、也想不明白的事,魏春羽干脆就不问了。在这里的每天,他心里的小人都在欢快地打转儿。 沾过五辛盘、喝过椒柏酒后,还有晚上的烟火可看。 虽则大青观太高,往下只见得着光影错杂,不如自下而上看见烟火升腾的美观,但这个视角也着实新奇,耳边身边也实在热闹。 山上风大,道长们带着善渊善时睡觉去了,四周又一片安静,山下的烟火声隔得很远,像在水里听岸上之声。 裴怀玉伸手划拉着房顶瓦片的纹理,平日里掖好了的心事在这时都冒了出来。 前世今生,恩仇,遗憾,欲望,种种都轻而易举吞没他。 他想,总归现在还是好的,他还有想要护住的东西,而非只剩了毁灭与贪求。 只是未来的一切,都有代价。 “如果......” 呢喃自他放松的唇齿间溢出,但才出声就被肩上的披风打断了。 他惊疑回头,来人被风吹散了头发,也迷了眼睛,看向他时眼中湿漉,但也不忘冲他傻笑。 坦然地,毫无防备地,满心依赖地。 “玉铮师叔,风太大了,披上才不会得伤寒。” 凑得太近了。 风被挡住了,但裴怀玉反而迟缓地感到了身体被风吹散的感觉,像是一朵飘浮恍惚的蒲公英。 给他系披风的人正把自己一点点聚拢,或许是凑得太近,一时不察被蒲公英的小絮蹭了眼睛,这好心人难受得不住眨眼。 等裴怀玉回过神来,他已经扶住了眼前人的脸,轻轻替他吹了吹眼睛。 “玉铮?”魏春羽睁大了眼睛,里头映出个魂不守舍的他。 裴怀玉想,自己这是怎么了?莫不是终日研究下蛊的魏春羽终于对自己出手了? 在裴怀玉对眼前情形微愕时,魏春羽却眼疾手快地覆住了他的手,在他眼尾落下一个温柔的吻。 梦似的。 又一声烟火响,两人都惊醒似的退开一些。 裴怀玉错开眼,压下几声低咳道:“夜里风大,你早些回去。” 魏春羽也有些无措,他又偷偷看了裴怀玉好几眼,终于把黏在他脸上的目光扒下来,又扶了把披风,忍着回头走了。 在走出十数步的时候,又回头高声道:“玉铮!新岁平安!” 喊完这一趟,他实在忍不住闷声笑起来,脚步更轻更快,渐渐又跑起来。 他没有再回头,但那牵系着自己心神的人的模样,却无比清晰地印在眼前——方才靠近时,裴怀玉乌发中晃荡的缠银红宝石耳挂贴到自己侧颊,冰凉一触即逝,但带来的颤动经久不息。他轻轻印上裴怀玉的眼睛,暗潮水纹自裴怀玉眼中颤开,偏偏这人发怔地瞧着自己,竟叫自己觉得他稚拙天真。 裴怀玉、裴怀玉......他在心里一遍遍咀嚼这个名字,仿佛执拗的孩童非要把糖抿出点甜味来。 魏春羽想,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那些算不清的恩怨他不想管了,只要大青观这个家一直在,他们能重复百遍地过这样的年,他复何求? 似乎一切都在好起来。 这样的念头在裴怀玉说他要下山一趟时,更为清晰。 原是那山脚下的汤姓人家出了怪事,夜有异响、主人疯癫。汤家人说,若道长前来破祟,愿献上能解百毒的秘宝,那宝贝正巧能缓解裴怀玉体内的毒。 这下众人大喜,姚春华也不再对着丹炉生闷气了,隔三差五似无头苍蝇到处寻药的观中人也暂时把心吞了回去。 第41章 原本姚春华说,他替小师弟去一趟就完了,结果不巧,邓芙的几处旧封印又出了问题,他只得十万火急赶去别处。 于是最后的安排,成了被灌下许多丹药的病势稳定的裴怀玉,带着学有小成的魏春羽下山。而清一守观,也看着些年幼弟子。 至于杜居仲,旧伤的瘢痕也脱落干净,他过完元旦便与众人告别,承诺了明年元旦还回来,就含着两泡热泪最先下山了。 在裴魏临行前一晚,魏春羽窝在了藏书间。 枯黄如蝉翼的古籍自他指间掠过,那书脊脱落的细线就垂落在他腕骨上。 逐渐苏醒的日光自高人半头的狭窗射入,将每粒打着旋的浮尘子,包裹得无所遁形。 而外头的人叩响了门:“小师侄,玉真喊你和他下山去。” 【 大青观里那几个独处的月下,一切声音都静了,心跳反而更清晰。 没人相信,不会有这样一个瞬间。 裴怀玉忘记过去,忘记必须报的仇、杀的人、走的路。 魏春羽不想将来,不去看血中蛊、观外事、被卷进的谋权局。 只有对方。 那一刻他们眼里他们的世界里占据全部心神的只有对方。 如果这一刻真的这样轻松、安宁、叫人心底忍不住发笑,那为什么不值得舍弃一切求它永恒呢? 那个羽毛似的幻觉似的吻,为什么不能更长久地落在他们心上身上呢? 为什么不能共白首,就在这里,谁都不死谁都不走呢?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笑着笑着,相视笑着,忽然就要哭了。 不知道什么东西锯木头似的割着心里的肉、嘴上的笑,逐渐觉得好苦好苦,好苦好苦。 分明在笑,分明还幸福,但不知什么时候、很快、总有一刻终有一刻他们就要被剿杀、被审判。 为什么要有这样一刻呢? 希望有明天的时候,难道他们自己不够清楚这本身就是一种可笑的空想吗? 可偏偏两个人都曾做过这样的梦啊。】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汤家宅活人扮鬼(一) 裴…… 自大青山东面下来, 沿河往下游走十五里,就汇入了小镇的人流。 大疫初消,街上的小贩回潮似的多起来了。 一条银鱼自篓口蹦出, 它修长有劲的身体抽在魏春羽的胳膊上。 他“哎哟”一声, 那鱼还在他脚边跳腾。 前头裹着短打布衣的老伯, 背上紧缚着鱼篓, 闻声急转, 将那条被人踩了两脚、无力翻动的可怜鱼拾了起来,抛回篓子前还白了魏春羽一眼:“大胆竖子!青天白日偷老夫的鱼作甚!” 魏春羽惊得一时眼睛都瞪大了:“分明是你这鱼跳出来, 打在我身上了。我手上还是干的, 没有沾到鱼身的水, 你可别攀扯我。” 那老伯堆叠的眼尾皮肉微微颤动,见他并非孤身一人,才阴着脸遁入人堆了。 浅色袖管上一处水渍显眼,鼻翼煽动,似乎还留着些黏腻的水腥气。 魏春羽捏着那截袖子,转头却见裴怀玉同阿杏交头密语着,只那轻飘飘的目光装模作样关照着自己,不由眉头一抖:“这鱼打得袖子着实难看。” 他身子一侧一转, 切进了那二人间, 只苦恼地冲少女眨了眨眼睛:“阿杏姑娘, 你说是也不是?” 要说裴魏二人是如何碰到的阿杏,还得从裴荣风身上说起。 那裴荣风纵容新丫头欺辱阿杏,手段日渐恶劣, 叫她实在不堪忍受。无奈之下,阿杏求裴怀玉收容了自己,宁肯跟着个没权没钱的将死之人, 也不愿在吃人的后院里待了。 裴怀玉也答应得痛快,叫阿杏吃了子蛊,拿新寻着的秘宝装一簇他的命灯,就屈尊问裴府要来她的奴契。阿杏照办了,又在他们下山时与他们汇合。 在裴怀玉应允阿杏跟在身边时,那只残魂还奇怪:“命灯已经到手了,你是转了性不成?” 裴怀玉和风细雨道:“我平生最恨背主之人。猜想你也乐意看着她被子蛊折腾灰败的模样,才将人留在身边。如何?有没有感觉你的执念散了些?” 残魂诚实道:“没有。你且再试试别的做法,我记不得自己的执念是什么了。” “不过我至今想不通,人心怎么会变得这样彻底?小时候,阿杏可黏我了,脆生生喊我哥哥,我生病了她就日夜不分地趴在枕边盯着我,比我这个生病的人还难过。后来长大了,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裴怀玉道:“要是你舍不得,我现在就可以取出子蛊。” 残魂轻笑一声:“别,千万别。她该给自己赎罪的。只是想起来,我还是难免感伤。你可别觉得我矫情,要是有个人这样对你,你也会同我一样的。” “不会有的。” 裴怀玉想,他从来便是一个人,从魏春羽到裴道长,再到自称寡人。不会有这样的麻烦。 不过也不尽然,毕竟上辈子他最后只剩了半个人,泡在硕大的瓶子里。 念及此,他唇角一紧,蓦地笑了。 ...... 身旁的魏春羽与阿杏,似是交谈甚欢。 魏春羽面容妍丽,瞧人时不自察地睁大了眼,泛金的瞳仁便映出眼前人,仿佛全心全意地信赖着你。 而那光洁的额上还挂着滴水坠子——正微微滑落,将将要没及微蹙的眉头里。 可怜可爱。 阿杏怔怔地盯着少年,在下意识用手截住水珠的后一刻,才反应过来做了什么,霎时向后趔趄半步,又递出块帕子去。 那帕子像一抹春日枝头的梨花白,颤颤巍巍地躺在少女的掌中。 少年伸指一勾,眼中带笑,似春水破冰潺潺淌过,他也凑近少女:“多谢......小阿杏。” 裴怀玉屈指抵住少年脊骨:“师侄,你还记得我们出来是做什么的么?” “唷,师叔反倒教训起我来了,刚下山就捎上了这么一位貌美如花的姊姊,我还当是师叔的记性最不好呢!” “嗳嗳嗳,别用力!玉铮!我自然记得——那百草堂是汤家常光顾的药铺,药有问题自然要先查那铺子......”魏春羽被他抵着不得已迈出几步,他扭头急道,“别推我,我要摔撞到别人了!” “那百草堂在何处,你可记得?” 魏春羽艰难地“唔”了声:“在前面。” 阿杏在一边禁不住笑了:“人可以朝着四面八方,究竟哪边才是前呢?” “那就问上一问咯,总有人走过那条路的,顺着过去当然就是前。” 裴怀玉松开手,“哦”了声:“那如果路变了,或是从来没有人走过呢?” 魏春羽微微眯起眼,同狐狸似的笑了:“知道要去哪,这些都不重要,更何况——” 他脚下慢了一步,同裴怀玉并肩,慢条斯理地接着说:“更何况不是有阿杏......和你,与我同路吗?” 裴怀玉轻哼了声,用宽大的袖子将他挡开些:“那你可要小心,别踩到你的同路人。” 三人拐过面摊,里头便是个狭小的药铺——只外头的勾金牌匾还有些气势,昭示着这里便是“百草堂”。名字大气,名声也响,那门框陈旧的木质与磕坏了数个小坎的门槛,也变得不打紧了。 需得朝里迈十余步,经过了取药的长柜,眼前才豁然明亮——那里头原来连着个宽敞的房间,有一个长者带着学徒在配药。 “同你说了,那柳大夫写的‘麻一桂二’就是麻黄汤桂枝汤的方子混着来,你看看自己配的什么?”那额角略有凹陷的老者拨了拨一包方药,气得捏起长药匙敲了两记少年的头。 那少年捂头不服气道:“张洁在《此事难知》里都说了,九味羌活汤比麻桂混方好不知道多少!效用在,坏处又少,怎么不能配了?” “能,当然能,”老者被他气笑了,“你出门直走,走上三天三夜,离我这里越远越好,别在老夫的药铺里大显身手,把这个铺子都害没喽!” “那大夫是个不识事的,难道要病人也跟着受苦受难?” 那老者冷哼一声,只冲他摆摆手:“你没看到病人,只凭着书上一星半点东西,就要改大夫的方子,这要是真说出去了,谁还敢来百草堂配药?你走罢,我自去同你父亲说,我是要不起你咯!” 少年激愤的神情僵了僵,被攥紧的衣角放开时,露出些手汗,他想要为自己求情,但老者却已侧身避过他去。 魏春羽便是再这时上前的,他亮了府宅的牌子,冲老者道了句“汤府取药”。 那老者微微颔首,见少年还咬唇瞟着自己,木头似的杵着,不由更为恼火:“拿药去,你还真想立马就回去?” 少年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他紧忙点了头,“欸欸”地拿药去了。 落后半步的裴怀玉朝少年风风火火的背影笑了一笑:“不知这可是先生的小徒弟?” “算不得,只是他父亲同我有些交情,托我平日里照看一番。” 第42章 “原是如此,”裴怀玉环顾四周,试探道,“每日守着药堂,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些罢?” “自然。” 那老者才点了头,还未多言,少年便将一摞药包拿来了。 裴怀玉他们谢过,接了便走了。 拐出药堂,途径面摊,可巧见着了张熟面孔。 魏春羽惊得下巴都合不拢:“嫪春厌?” 那覆着半面绛紫面具的人淡定瞥他一眼,转而朝裴怀玉提起手头的药包:“公子,这是你嘱咐我抄了方子去百草堂另配的。” 裴怀玉点头:“辛苦你了。” 四人在一张方桌坐下了。 因为裴怀玉没有开口介绍,气氛诡谲。 嫪春厌正仔仔细细地打量魏春羽,魏春羽好奇又不自在地回望她。裴怀玉安静晾凉阳春面。阿杏盯着嫪春厌,难掩忐忑。 最终还是阿杏先忍不住,小心地问:“二公子,这位戴面具的姑娘也是您的朋友吗?” 裴怀玉淡淡“嗯”了声:“怎么,哪里不像么?” 嫪春厌朝自己扇了扇风,略眯起眼道:“我就是个给他做长工的,这句朋友我担不起。小姑娘,别吃飞醋。” 离开了吴家,嫪春厌的脾气是越来越直、也越来越臭了。 话一出,几乎叫阿杏下不来台,埋脸在热烘烘的面碗里。 幸而嫪春厌没揪着她不放,开口提起正事:“公子,要是两边药包是一模一样的,该怎么办?” 瞥了眼压在脚边的两叠捆扎结实的药材,裴怀玉笑道:“还没进汤宅,自是一样的。” 他搁了筷子,教竹碗上一滴水渍抖了身子,坠到荷花雕纹处,又急急滚落下去。 “我们查了外头的东西没问题,才好查里面的人。不然一开口便指责汤老爷家宅不宁,不怕被打出去么?” 魏春羽“咦”了声:“玉铮,莫不是你已有了什么猜测?” “你猜猜,我能有什么猜测?” “刚才在汤宅,你当着众人的面,张口就说汤老爷剩的药渣有问题,不对症,是不是在诈那人露出马脚?” 裴怀玉叹气道:“阿魏,你太看得起我了,我没有那样高的察言观色的本事。我说药渣不对,仅仅就是字面意思。”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汤家宅活人扮鬼(二) 话…… 却说汤宅的祸事是起于汤老爷的一场大病, 平素健朗的身体在大儿子回来后病倒了,最初只是风寒喘咳,后来连情志也不正常了, 夜晚时常顾自嬉笑怒骂, 甚则提刀砍人、六亲不认, 就连值夜的护院经过他院子时都按紧了剑柄。 汤家下人都在背地里说, 是大儿子和老爷犯冲呢。 不过说起来大儿子也是个可怜人, 生母难产血崩而亡,又因他早产自小体弱撞邪, 送去寺庙长大。二十八年后有了功名才将他接回, 一回来, 又遭人嫌了。 原本到这里,汤家也只该去寻医官。 但在汤老爷砍坏大夫人一条胳膊的夜晚,除却拍落的雨声、女人的哭号,还有夹杂的阵阵铃响。那铃声十分诡异,似是自头顶天穹传来,但寻不着明确方位,也没有固定的音律,只在近结束时, 那铎舌骤然忙急, 晃撞在内壁上, 几有挣破外壳之势。 经过的下人斗胆朝里看,那院角还站着一长条白无常,闪电有几个瞬间大亮那张白惨惨的面孔。下人隔天就战战兢兢同老爷说了见闻, 又请求回老家养养吓出的病。 于是事情愈加诡谲起来了,汤家人也求到了大青观来。 回到裴魏一行人初来汤府那天。 裴怀玉要来了汤老爷剩下的药方和当天剩下的药渣。药方多是些解表去风寒的和镇心安神的,但药渣却有一些焦黑的渣滓, 香得异常,不是药方中药。 那么只会有两种可能。 一,药堂配药有蹊跷,有人在药材上动手脚。 二,汤宅内有人要害汤老爷,给他加了奇异的东西进去。 因此,裴怀玉他们先去了趟配药的百草堂,确认了药在送进汤宅前无异,才转向宅内。 客堂中,长眉美髯的汤老爷捻起了那奇异的药材,凑近鼻翼细嗅:“药材有异?所以诸位道长的意思是?” 魏春羽道:“不知药材是谁煎煮的?” 站候的下人中,一对夫妻走上前:“回道长,单数日是李婶煎的,双数日由小的照看,小的叫旺喜。” 汤老爷摇了摇头:“道长有所不知,旺喜和李婶是汤家老人了,不会有问题。” 魏春羽又问他们:“煎药期间,可有人在附近?” 旺喜道:“道长,厨房就那么大,大家做饭的、熬药的、打扫的,自然都挤在一块儿。” 似是问不出来什么。 在一旁看着的裴怀玉按住了魏春羽的臂膀,突然开口道:“汤老爷,我们能见见您夫人吗?” 汤老爷正为难之际,屏风后一阵响动,忽然跌出个人来—— 那是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女,内着一条月牙白流苏裙,外披一件鹅黄短袄,衬得她颜色鲜亮,更有一双眉目含情,当下见着生人面孔略红,诺诺赔礼道:“爹爹,二位公子,两位姐姐,问各位好,阿英失礼了。” 汤老爷眉头微松,拍了拍身边的坐榻:“阿英来。”又转头对众人道:“这便是我与夫人养育的小女儿。” 阿英又腼腆地朝众人笑,只是目光好奇又细致地打量过每个人。 “阿英,你今日的功课可做完了?就偷偷跑到爹爹这来。” 阿英略一缩脖子,老老实实摇头,似一只忐忑的小鹌鹑。 众人见状,都善意地笑起来。 “爹爹!我也不是什么都没做,《文子缵义》的功课已经做完了,只《大学》的文章还未来得及背。” 汤老爷“唔唔”地边听边应,末了拍拍汤阿英的脊背,叫她先将功课做了再过来。 阿英一步三回头:“爹爹,您要好好听道长的话治病,娘说她胳膊快好了,您也要快快好起来。” 汤老爷既忧又愧地摸了摸她的头:“乖阿英,找你哥哥们去玩吧,爹爹先和道长治病。” 阿英点了点头:“那我去找二哥哥。长兄总是穿白衣服,好吓人!而且每次和阿英说话都板着脸,凶死了!” 小姑娘告完状就溜走了。 汤老爷注视着阿英的背影,叹气道:“小女无状,各位见笑了。” 裴怀玉温和道:“令爱质纯性善,老爷哪里的话。” 汤老爷笑道:“孩子的确天真可爱,我喝的药苦,她怕我喝不下去,老是偷偷加糖,有时都甜的发齁了。” “我是不怕苦的,其实怕苦的是她,过去她得了真心痛,总是喝药。病在两个月前才好转,说来也巧,她好了我就病了——莫不是老天教我去替了阿英?那这病生得倒也值当。” 听到此处,魏春羽福至心头地朝裴怀玉递去一眼,却恰撞见那人也瞧着自己,眼里是如出一辙的猜疑。 “哦?真心痛也能治好?不知那医者是谁,这样厉害?”魏春羽惊问。 “是柳大夫,住镇上最南边的一排房子里。他是五六年前来此的,无名无姓,因着住所挨着河边红泥地里柳树,所以大家渐渐都喊他‘柳大夫’了。不过脾性古怪,遮面示人,无人见过其真面目。” “那等事了了,我们一定要去拜访一下。” 汤老爷道:“那头的路十分不好走,还要淌过一片泥水,若是道长往后要去,知会我一声,我叫车驾载你们。” ...... 汤宅的木兰热热闹闹开过了一遭,那叶子才迟迟长出芽儿。 在簌簌风声里,零碎的白花瓣落了裴怀玉满肩。他以指为笔,以血作符,在符箓将成时,那铺满方寸之地的的血色骤如苏醒般涌动,仿佛是自庞大的力量中伸出只灵敏的触足——缓缓地、攀爬蜿蜒,竟自成了最后一笔。 湿漉的地面上,映射出冷幽幽的微光。 阿杏与嫪春厌并不在此处,这个符阵是瞒了所有人作的——只除了同他站在一道的魏春羽。 “这是什么阵?” 裴怀玉微抬了眼,疲懒中透出些惊讶:“姚春华连这个也不曾教你么?” 地上的血珠微微震颤着,犹疑地滑向裴怀玉脚边,很快又生生调转过头,往正西方向爬去...... “看着倒像......追查邪物的法子。” 裴怀玉“唔”了声,抽出丝帕来,用两根手指捻着提溜给身边人:“你应当见过的,在大青观的藏书室——压在书箱最下边。” 他知道,魏春羽从来便是如此,遇见了什么存货,都要从最里边的角落、最隐秘的地方来看起,总觉得藏得越深越是宝贝。 魏春羽偏头笑起来道:“是,你记的倒是清。乔天妒的追祟法阵。” 那可是“请邪阵”下记载的东西。 是同阴邪之力交通后,借来邪眼探寻诡祟的法子。 “是乔天师啊——”裴怀玉长叹一声,末了微微一哂,“喏,帕子拿去。” 第43章 “做什么?” “地上这么多脏东西,看不见么?” 魏春羽默了默,施了个小咒法,无言地回看裴怀玉。 “年轻、身体好就是好,不像你师叔我,咒法都得省着用,”裴怀玉从容收了帕子,“阿魏,又做什么这么看着我?我现在的确是个要死的病患,不是么?” 幽幽的冷光落在裴怀玉半边面孔上,显出比白日更瘆人的苍白,而他垂落的睫毛打下了一小块沉静的阴影。 像一座没有生机的塑像。 魏春羽抿了抿唇,朝先前阵法所指的方向迈出去,又回身道:“还不动身?万一一会儿那东西就找不见了呢。” 二人一前一后,衣袖擦过回廊的柱子、小院附着寒露的斜枝,直至一扇亮灯的门前。 一颗圆润的血珠,躺在裴怀玉朝天的手掌心,原本轻微的抖动在靠近那扇门时,惊恐极了似的震颤起来,终于似再也承受不住门内的感召,陡然炸开!分崩离析成了细小的血丝。 一丝血色溅在裴怀玉眼下,他下意识地压了压眼皮,又侧头朝魏春羽投去一眼,而那丝艳色仍攀留在他面上,成了一颗被吻花了的红痣。 旋即,裴怀玉抬腿便是一脚,却不料门虚掩着,他没来得及收住力,一个踉跄便要跌进去。 而有一身着宽肥白衣的高大身影同他交身而过,他还未稳住身形,便反手劈出一剑,但那剑却似切豆腐般寻不着着力点,全无半点砍进血肉骨头的钝挫—— 那白影干脆利落地被长剑削作了两半。 竟是个纸人! 桌沿磕在裴怀玉侧腰上,教他脚下一软,险些绊倒,当下他只冲魏春羽低呵一句:“发什么愣?方才的关头也是给你扮木头人玩的吗?” 他若是晚出剑一刻,那纸人的眉心火便要烧到魏春羽身上,够他狠狠喝一壶的。 却不知是不是训得狠了,魏春羽只及瞥他一眼,便如被烫着般飞快地移了眼。 裴怀玉有心再多说他几句,只是那昏暗的室内隐隐传来呜咽之声,似门外汉头一回吹笛子,断续飘忽,哀怨却偶有尖锐,十分瘆人。 循声蹑脚而入,见得那深深浅浅的帱帐交叠,似个蚕茧般包裹住里头的哭声。 瘦长的剑挑拨开那繁琐的茧,直到剑主人整个身体也陷入纱帐里—— “究竟是......什么东西?”那哀泣的声音一顿,战战兢兢地发了问。 那柄剑顿住了,裴怀玉“啊”了声:“汤小姐?” 那帘子忽然被拨开了,借着晦暗稀薄的月光,汤阿英看清了来人,她当即抛开了裹得只露出眼睛的被褥,上身前扑,撞进了裴怀玉的胸膛—— “裴公子......原来是你,刚才、刚才好像有——”他的胸前被一股温热洇湿了,而汤阿英还在抽噎着,似是被吓破了胆,“有些不干净的东西......好可怕!” 裴怀玉扶稳了少女的肩膀,整个人后撤一步:“汤小姐勿怕,那邪物已经被在下除了,在下会再留几个阵法,定不会再吓到小姐。” 自觉已安抚好了人,他正要提脚离开,却被扯住了衣角——“裴公子,你能再留一会儿吗,我怕那东西再回来。” “不如我来。”一道清越的声音横插进他们之间,裴怀玉转头看去,却被身后人如法炮制地抵住了脊骨,教他不适地挪了脚步。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汤家宅活人扮鬼(三) 贼…… 魏春羽打量着满面泪痕的少女, 在对上那双游移的眼睛时,脑后蓦地一紧,他手腕一翻, 扯住了裴怀玉的小臂, 定定重复道:“不如我来陪汤小姐。裴道长还要去查作祟的人呢。” 汤阿英怯怯看了他一眼:“不要你, 你比裴道长小、打不过裴道长, 更打不过那些东西。” 魏春羽被她一句话气得发笑:“是是是, 我太弱了,所以我也怕那些东西, 见了我也要像汤小姐一样哭鼻子的——” 他拖长了声调, 轻佻地抬眉道:“所以啊, 你的裴道长是要看着我的,毕竟,我和他更亲嘛。” 汤阿英发蒙地看向裴怀玉,嗫嚅了声“裴道长”。 那裴道长也只是“唔”了声,不能再赞同地点了点头。 少女的眸子便沮丧地垂下去,忍辱负重似的偏过头,说话时也不看魏春羽:“是我错了,我吓破了胆才口不择言, 还是要有劳......魏道长了。” 有魏春羽守着的后半夜, 并无什么事端, 而追出去的裴怀玉,再凝结的掌心血也没能起感应。 二人只得对着那偶人遗留的破碎纸片扔法咒,但获得的感应都微乎其微, 只偶尔才有瞬时的波动,敷衍地告知他们,那背后的始作俑者还在宅内。 但连续几日都波澜未起, 直到当月十五。 月盘大圆。 汤阿英叩响了裴怀玉的房门。 夜凉如水,而森森月色照清了裴怀玉被汗濡湿的鬓发。 他扶着门边,声色嘶哑,面红气喘,开口却冷淡而简短:“何事?” 汤阿英仰头拽住他衣角,是个祈求庇护的姿态,眼里还含着两包泪:“道长救我,那东西、那东西又来了——” 裴怀玉用力闭了一闭眼,转身避过人,手掌一盖,便将那焐热的药丸吞了,旋即提剑道了句:“领我去。” 疾步过树影绰绰,一切风吹草动都似为鬼物遮掩。 汤阿英等不及似的加快了步履,末了将裴怀玉朝前一搡:“这便到了,道长,快些去看看罢——” 裴怀玉顺着她的力道踏入了房门,里头一片寂静。 他回头瞥了眼伫立的少女,心头猛然一跳,但脑海里被闯破药效的蛊虫捣腾得混乱不堪,他的思维似乎也迟滞了。 当他回过神来,面前已是那张空荡荡的床。 床头安然地搁着一支竹笛,那竹肉老旧,吹口处也有缺损。 正惊疑不定时,不知何时跟来的少女凑近他耳边,森冷的气息扑打在他侧颊,声音幽幽道:“裴道长,既然对我的骨笛爱不释手,不如我也把你炼进去呀——” 澄亮的圆月拨开云层露出头,照清裴怀玉嘴边一线曲折的红。 一只蛊虫顺着血爬入他的孔窍。 “果然,是你。” ...... 春日的雨是下不大的,但打在人皮肉上,寒气能针似地沁进去。 待在一处赖得久了,那雨雾浓重的倦怠气息便将人裹牢了、缓慢地消耗人的精气神。 阿杏是最先发现裴怀玉失踪的。 起先她还没放在心上,只以为他照常被汤老爷寻去了。但过了大半日,小厮向她问起裴怀玉的下落,她才觉不对。 也顾不得魏春羽在修心法,不许她打扰的嘱咐,当下急得推门而入。 却只见那房内也是空空荡荡,人也不知去处。 原是那魏春羽早她片刻,被小厮叨扰过了。 他本也不愿动弹,但汤老爷催得急,只得卜了一卦——却是四大难卦中的蹇卦,道是那人山难水险,进退两难。 “在汤家的地儿,有什么能困住他的?”毕竟他的好师叔可是从那诡秘石室里毫发无损地出入多次的主儿,更何况他身上的感邪铃已经安静多日了。 这样想着,魏春羽还是施了咒法一路寻去。 但那咒法却将他引到了汤阿英身上。 莫非这是个情劫? ——这念头立时将他自己给逗乐了,他的思绪便一发不可收拾的散漫开来。 他戳了戳腰间绕着根发丝的鹅黄络子:“你说,要是你真有桃花,那我岂不也有同一朵桃花?那桃花算谁的?总不能一人一半吧。” 魏春羽唉了口气,嘟囔道:“这样想来,从前的那些姊姊妹妹,其实也不止喜欢我、还喜欢你,是也不是!那你说,要是我们两个同时出现,她们更喜欢谁?” 他演独角戏似的碎碎念着,却冷不丁被人敲了记后背,幽幽递来一句:“喜欢谁也不喜欢你。” 惊得他当即一个回身,脚下又拉开三五步—— “汤小姐?” 那汤阿英捉弄了他,孩子气地浮起些骄傲似的笑:“正是我汤阿英,怎么,魏道长在碎碎念些什么?莫不是也在找裴道长么?” 魏春羽微蹙了眉,朝她“咦”了声,直视着她的眼睛里似是真心实意的惊疑:“裴道长?找他做什么?我方才闲步过来还碰到他了呢。” 汤阿英眯了眯眼睛:“方才爹爹找他不见,还当他不告而别了呢。没成想这么快便回来了。” 魏春羽也学她眯眼笑道:“汤小姐贵人多忘事,令尊托我们办事,我们怎会不告而别呢?倒是汤小姐,少揣摩别人,多看看自己,这脚上的泥水再不清洗,恐怕要洗不干净咯。” 汤阿英面色一僵,强撑着哼了一声,便不欲再闲话,只推说功课还未做完,匆匆离开了。 待她回到房间,皱着眉仔细打量了一遭书箱下头的暗道口,似哼也似叹地出了口气。但片时后,她还是一跺脚下了那暗道。 第44章 十几级石阶上的积水,将薄薄的鞋袜浸得冰凉。 汤阿英仿若未觉,匆匆抬腿间被裙子一绊,整个人朝前扑去,跌下了最后几级石阶。 她的掌根被蹭红了,衣领也松乱了,她怔忪地朝那石阶投去一眼,仿佛第一次认识它们似的。 随后缓过神,朝深处的一片漆黑走去。 那里是一个木枷。 角落里还堆着些奇形怪状的器具,以长杆状为多。 哦对了,或许汤阿英忘了告诉你——木枷上绑着一个人。 只是缚着他的不是绳索,而是穿透手足关节的毒镖。 也不知那镖上头被抹了什么,教人半点气力与法力都使不出,只得如同待搓的面片,软塌塌地垂落在木枷上,任人鱼肉。 汤阿英提着裙子,歪头走近了,定定地瞧了他一会儿:“这不是好好的在这儿么?你外头同行的小道长,还想诈我呢。但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你就在我卧房的底下。” 裴怀玉低垂的头颅朝离她远些的地方侧了一侧,散下的乌发如瀑,遮住了他苍白的面容。 “别装哑巴呀,先和我说说,你先前怎么猜到和我有关的?” “指甲,”重伤在身,裴怀玉吸气都断成了两口,“你指甲的气味同药渣一模一样。” “若只是相同气味的不同东西呢?” “还有时间,你每次都会加‘糖’进去,你也是经手人之一。” 汤阿英笑:“都是猜测,不是么?” “还有蛊......” 闻言,汤阿英沉默一刻,五官陡然一拧,狠狠将栖居在他锁骨上的蝎子拍下,随即掐紧了裴怀玉的脖颈,猛力往上一提! “怎么,不喜欢这个姿势么?”汤阿英力道一松,变脸似的伸手撩起他侧颊的发丝,称得上温柔地别到他耳后,露出他皮肤上毒虫的咬痕与斑斑血迹。 在被人有气无力瞥了一眼后,汤阿英嘴角衔起了一抹笑,但却又故作苦恼道,“别这样看着我,我简直都要不舍得了呢。只是,我还是更喜欢听话的偶人。” 唯一可惜的,就是他这样生动的漂亮。 裴怀玉被那“偶人”二字牵着抬了眼,当下轻嗤道:“你以为能吓到我?” 汤阿英稀奇地绕他兜了圈,半晌又醒悟展了眉:“也是,毕竟你已经被体内的蛊虫啃得神魂不稳了。要不是这样,你也不会接下汤磬舟的帖子冒险前来。” 她正感无趣,绕着他的头发玩,却听那人幽幽道:“错了,那蛊虫是为救我才种的。” “哦?那我将你制成偶人后,倒要仔细研制一番——那究竟是什么好虫子。” “不必,”裴怀玉忽地低低笑起来,他将发痒的咳嗽吞进喉头血沫中,使力直起了头颈,牵扯教长镖又捣开了他身上的血窟窿,他如脱去知觉的恶鬼般毫不在意,只如说亲昵私语般道,“我们身上的虫子,难道不是同一个名儿吗?” 抬头一刻,裴怀玉破开了随和的假面,锋芒逼人。 他二人身上的蛊虫,虽名“同生”,实为“杀生”借命。 以彼之身,度我之魂。 只是子蛊与母蛊,要二人血缘亲近,乃至习惯相同、魂魄相似,否则换魂当场便是双死;古籍记载,便是同胞间移魂,也只有几年好活。 实在是阴毒凶险、自取灭亡的法子。 汤阿英惊疑的眼瞳里映出一个他,他用着同老友闲话般熟稔的语气:“汤阿英啊汤阿英,你从前是阿英的谁呢?” 她眼神骤然犀利:“想知道?等你成了偶人,哼,我大可天天讲给你听。” “何必同我这样针锋相对?阿英,你知道么——汤老爷已经寻着别的道士了。他们可未必会同我一样,被你关进来取乐。”裴怀玉对上少女审视的目光,他略显苦恼的面上,缓缓化出个和煦的笑来。 然而蛊虫骤然抽动,叫他的笑难以维系。 摇曳的壁火燃亮了她一半的面孔,另一 半没入黑暗里,当她仰头时,那暗色便如神秘的铁甲般覆于她面上:“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偷来汤磬舟承诺给我的悬赏,我不供出你来,拖着时间,直到你手上的一切结束。” “你若毁约,又待如何?” “你不是最善蛊虫,尤其这同生蛊么?” 阴湿的石顶落下一滩湿冷的液体,溅起在脚踝,森森地冷。 壁火沉默地散发着没有温度的微光,冷眼瞧着戏幕的起落。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汤家宅活人扮鬼(四) 临…… 汤府里都说, 裴道长真是要半步登仙的人。 一连失踪了七日,回来时乘云驾鹤,粼粼金光泛在衣袂上, 再向上看, 便是张神色平静如幽潭的面孔。有着那云鹤、金光作衬, 连他一瞥一动都似乎有了幽深的指意。 所见之人无不震惊, 而后投以虔诚或钦羡的注视。 而那众目所瞩的裴怀玉身后跟着个草鬼婆——身形高大, 眼皮耷拉着,似乎眼中有秘密不可宣之于众, 而鼻子过于高耸, 显出些凶相来。 这弄蛊的草鬼婆不似平常妇女, 倒像条粗壮的莽汉。 只一开口时,才自如滚沙砾的粗粝嗓音里,透出些柔和来。 汤老爷的精神更差了,他吞了三四日旁的道长配的丸散膏丹,原本梦魇梦游和如被上身的病丝毫不见好,反而多了咯血的毛病。 见裴怀玉携吉象而归,顾不得质问,只扯了他袖子连呼“救命”。 裴怀玉安抚道:“老爷放心, 我此去便是请来了巫医相助。” “原是巫医么?我还当你不告而别, 是改了主意。”说话的是魏春羽。 裴怀玉奇怪道:“怎么会?我自是急着为老爷治病。” 魏春羽便不再理他, 附手于轻微抽搐着的汤磬舟腕上,一股温热的力量便涌入那空虚的脉中,引导、疏理、温煦着错结枯败的内里。 片刻后, 他缓声道了句“无碍”,对上汤老爷带着血色的眼睛,他的手忍不住握紧了些, 交叠的双手仿若一个无需言语的诺言。 ...... 旁人不通仙人之术,只当裴怀玉是真的有大能耐,也是真的为治病急得不告而别。 但魏春羽知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玉铮。我叫你玉铮。你同我说实话,你带回来的那个巫医,究竟是谁?” 裴怀玉道:“是柳大夫。她真名叫柳巫。” 魏春羽微微一愣,没想到他轻易说了真话:“那你失踪的七天,仅仅是去找人了吗?” 裴怀玉没有答他。 魏春羽心里憋着的闷火突然勃发了,他一把揭开小臂的衣袖,露出那截开着深浅不一口子的惨白皮肤,伸到裴怀玉眼皮底下:“裴怀玉、玉真道长,你看啊!你看看这是什么?你是不是觉着我特傻,在你消失的时候,我以为你被人抓走了,以为你猝然毒发无声无息地死了,以为你真的出事了!” 他的声音同身体一样难以抑制地细碎战栗着,像是绷紧的弦:“所以我剖开我的手臂,刺激那只沉睡的蛊虫。所以我给自己找死,我痛得手脚都痉挛着伸不直。我就期望着在我靠你近一点的时候,它会有感应。” “结果呢?你没有出事,你好好地回来了,甚至连发生了什么都不肯和我说。”他怒极反笑,鼻腔里冲出一个介于“哼”和“哈”之间的声音,“我还以为,大青观里,你也拿我当朋友、当家人了。” 轻薄的日光自裴怀玉头顶披散,他面上掠过短暂的疑惑,最终又归于平静:“抱歉,我不知道。你先冷静一下,我再和你说汤磬舟的事。” “什么事,”魏春羽抖落袖子,凑近他,目光落在他脖颈细小的伤痕上,“是你已经串通了罪魁祸首,要助纣为虐了?” 裴怀玉微微后仰避开他:“你听到了。原来那时蛊虫异动,是你靠近了。” 甚至没有辩解。 关于同生蛊被点破,关于背信弃义被说穿。 魏春羽神色一僵,好像从未见过他那样细致地打量他。那张脸上没有愧疚、惊讶、慌乱,只有被揭穿的坦然、甚至是轻松。 “裴怀玉,邓芙、姚春华、清一、善渊善时,都会对你失望的,”最后一句话说的很轻,但酸涩几乎要滴落出来,“我也会。” 原本发现了同生蛊的秘密,他还心存希冀:或许那不是裴怀玉种的,或许裴怀玉种了也只是一时冲动、不会真的催动。 也许只要他翻遍古籍,请求师父帮忙,就能消无声息地解开蛊虫,当作一切从未发生。毕竟在魏春羽此前从未体会过的安心生活里,对过往前尘当聋作哑,似乎也成了件可以接受的事。 但是,“裴怀玉。” 我能接受你做错,但不愿意相信你本身就是一个坏的人。 “偏偏你就是个这样冷漠甚至恶劣的人。” 魏春羽摔门而去了很久,裴怀玉还维持着原先的姿态。 良久,安静的卧房里响起一声轻笑:“是你识人不清。” 第45章 可他的心里分明有一个小人,已经抬手遮住了眼泪——“阿魏,不要这样想我。” ...... 又过了十天。 在多方力量的博弈下,汤磬舟的病没有恶化,甚则发狂的时候也少了许多。 于是他更加信任裴怀玉。 在一个日光大盛的白昼,由那草鬼婆帮着,裴怀玉布了法阵。 此时正初初入夏,天上云片常交叠得密密匝匝,但在法阵的最后一咒念成时,却忽地散了开,露出炽热的本色来。 汤阿英和草鬼婆看着汤磬舟从容走进阵里——那边沿的零碎绿叶,被忽来的贴地风掀得低旋起来,翩跹着戳弄人的脚踝。 “阿母,他来偿命了。” 汤阿英不知道她有没有出声,她也不在意。 但一条温暖有劲的胳膊揽过了她,她转头,在草鬼婆的眼瞳里看见了自己——很平淡哀伤的一张面孔。 一点也不像母亲的一张面孔。 她忽然想看汤老爷知道真相的反应,她不要他只有一瞬的痛苦,变成偶人也不知恶意从何而来,她不甘心他在迷茫中获得因果的解脱。 ——她等不到那时候,她不愿意。 她要他在清醒而无力摆脱时赎罪。 于是她开口唤道“阿父”。 “阿父。”她是喊了两遍吗?声音被阵风搅入混沌。 那面容慈祥而神色委顿的中年人回了头,仿佛以为她在担心自己,还以温和而故作平静的目光安抚她。 她又喊了声“阿父”,她的身体前倾,挣开了草鬼婆的怀抱:“你还记得崔阿妹吗?” 还有那个可怜得被他纵容着正妻害死的女人。 她自怀里掏出那根笛子,期待地仰头瞧着他,一如从前濡慕的姿态:“你还记得......她么?” 那个站于阵中的中年家主,微微皱了眉头,欲要摇头时又被阵法牵制住,不能动弹。 “如果是她——她在这里......你不会认不出她,认不出这根该死的破笛子。”言辞激烈,声音平缓,她微微垂下头,抚摸着痕路粗糙的竹面。 汤家主觉察不对,朝裴怀玉那处投去一眼,却没得到回应,他只得惊疑不定地急呼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裴道长!我的阿英在说什么?” 那低眉敛目、专注安抚手上竹笛的少女,冷面道:“不是同你说了么?我不是什么汤阿英,我是崔阿妹啊——哦,忘记了,你不认得我。” “那你认得崔颂颂么?就是她教我来索命的。” “弃人者人恒弃之。汤老爷,你还不知道吧,我能把你绑在阵里,也是托了你亲儿子、我的大哥哥的福啊!你怨他长得不像你,谩骂他的生母,又将他随手丢在破落寺院,终于在他有功名了,接他回来,还要他向同年为弟弟买官,甚至立的遗嘱里遗产只分他薄薄银票几张——他怎么可能不恨你。” 原是这汤老爷不止一任妻子。曾有一发妻,同他相识于微末,十余载风雨同舟,东奔西走地帮衬着汤老爷的生意。好不容易将香料生意做起来了,发妻却积劳成疾,病得米药皆不进,很快便撒手人寰了,只留下一个尚不足月的儿子。 按常理来说,汤磬舟本该对儿子百般宠爱,但他却因儿子越长越不像自己,疑心他不是亲生的,狠心冷落他。在娶过续弦、有了新的儿女后,愈加过分。 至于崔阿妹的母亲崔颂颂,也只是汤磬舟过往短暂留情的女人之一。 汤阿英挤了挤嘴角,死死盯着眼前这个吃惊而手无缚鸡之力的中年男人:“恰巧,我也恨你,我们一拍即合,连巫者都是他给我引荐的呢!不然,我可做不到夺人躯体之事......” 崔阿妹说到兴起,僵硬的眼珠迟滞地转动,真似中了邪似的朝他投去僵直的一眼,看得他头皮一紧,他要向裴怀玉求救,但眼前却金光乍现,惊得他将一切念想消融于其中。 旋即身上束缚一松,却见那崔阿妹骤然被金索揪出,她们愕然的神情被定格在融入金光的前一刻。 而整个法阵闪了闪失灵了,汤老爷似乎还听见少女茫然转头问草鬼婆:“怎么回事?” 却听裴怀玉道:“此为金光除恶阵,有害人之心者,会被恶念反噬己身。” 那处金光大盛,少女身上分出个隐隐绰绰的虚影来,在那具身体迟钝片刻,轰然倒下之际,她大喊道:“叛徒!别忘了,你那小师侄的子蛊......只有我能破解——” 裴怀玉一跃而起,眼睑轻阖,手诀紧掐,猎猎衣袂拍打身躯,大风中岿然不动有如神像。 等到金光彻底吞没崔阿妹时,裴怀玉苍白干裂的嘴唇微动,他转头问一语不发的小道长:“你怕么?” 魏春羽被眼前“临阵倒戈”的一场大戏震撼,未回过神,便听得那道声音说:“我早该想到,在你心里我是那样坏的人,得知蛊虫的事,你一定吓坏了。” “玉铮......”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汤家宅活人扮鬼(五) 糊…… 汤宅之事到汤阿英伏诛, 已经告一大段落。 即是汤磬舟有愧于其母,汤阿英便与其受冷落的大儿子、大儿子找来的柳巫联手,给汤老爷下了蛊, 而那奇异的药渣便是刺激蛊虫的引子。 而那草鬼婆, 也被裴怀玉的金光锁缚住了。 汤磬舟道:“今日之事, 辛苦道长们了。剩下的一半解毒之物, 我也随后奉上。” 原本阵法缭乱的地方静了, 空阔得几乎叫人有些不适应。 魏春羽迈出一步,靠近了汤磬舟, 衔起落到地上的话:“汤老爷, 你知道崔阿妹与崔颂颂是谁么?” 汤老爷耷拉的眼皮微微撑开了, 仿佛有一根跨越数十年的冷箭,直直扎进他的心头:“崔颂颂,我认得的。过去她差些嫁给我,只是后来,她同别人走了。” 他嘴唇无声地翕动两下,自那个名字中咀嚼出些苦涩来,末了扯出个落寞的笑:“要不是她的女儿跳出来指责我,我已经很久没有记起这个名字了。” 她也与他无关很久了。 “但是, 这同阿英, 有什么干系呢?”汤老爷迟疑了下, 搜寻着适合的称呼,“我的阿英呢,又去了哪?” 风刮起裴怀玉的鬓发, 吹得那缕头发歪歪斜斜勾到了发冠上,他也浑不在意,只低垂着专注于落叶的眼神, 漫不经心似的截住了他的一连串问题:“你想知道崔颂颂后来的事么?我不知道,但我可以施法让你看到。” 裴怀玉抬头对上汤老爷游移的眼神,却被窜进口唇的冷风激得捂唇咳了起来,袖子移开时,下唇一丝血色未被拭净,如同是自那唇瓣间生出的毒花。 “也能让我找到阿英么?” “也许。” 待汤老爷点了头,裴怀玉提了口气,手诀还没掐好,便被魏春羽捉住了小臂——他眼神微颤,落在他唇边血色上:“裴玉铮,你怎么了?” “不是同你说过了么?”裴怀玉无奈地反扣住他的腕子,“纵已炼化一半秘宝,施了这样多法咒,一时间也实在是精力不济。不若你借我些力?” 魏春羽一撩眼帘,侧头问他:“怎么个借法?将我的性命也给你挥霍么?”说话时那手下按着了扭动的小点,他下意识略一使力,裴怀玉便闷哼一声,“小师叔,要是你早忧心忧心自己,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 “平日里倒看不出,你心里这样毒——”见到少年恹恹垂首,裴怀玉收了口,“同你开玩笑呢,听不出?” “我随你怎么说,”魏春羽抖动的睫毛遮不住澄澈的眼睛,那股真挚坦荡的劲儿几要令人生出羞意,仿佛他说的是再正当不过的事,“只是你再作死时,我还要再戳它——戳死你的宝贝蛊虫,教你好生上上心。” “......” 裴怀玉被他执拗的神情引得发笑,朝汤磬舟道了声“抱歉”,便捉着魏春羽到了树后。 魏春羽还皱着眉:“你做什么,那苦主还等着呢。” 树叶晃动,光影拂过裴怀玉面庞,他破罐子破摔地干笑一声,将人一步步逼到紧靠着树:“让苦主不要等的是你,打断我掐诀的也是你。” “说我品性恶劣难琢的是你,要警醒我惜命的也是你。” “阿魏,你到底要怎样?” 魏春羽咬牙看他:“分明是你在我误会时不解释,分明也是你下了蛊虫给我,我还没发火,你倒问起我来了......唔!” 话到一半,魏春羽被人捏了下巴,恶狠狠地亲住了。他的眼睛瞪得很大,愣了一刻才使劲推开这个疯子。 “裴怀玉!你什么意思!” “你问的我,如何借力。”裴怀玉面无表情地回看他,点了点魏春羽手腕皮肉下的蛊虫,“而且,我感受得到,你希望我这样做。” 他当自己是什么? 魏春羽恶狠狠拍开他的手,眉毛皱得像是一辈子都不会松开了:“你走。” “裴怀玉,你总是让我觉得,你永远不会尊重别人,把旁人当人看。你不会相信别人的忠诚和与你之间的情谊,你觉得那些都是假的、可以玩笑的东西。” 第46章 “我真不明白,你怎么会是我。” 裴怀玉甚至没有生气,只是淡淡瞥他一眼:“我也不明白。” 嘴唇上残留的麻木,终于被刺痛替代。 树那边传来汤磬舟的问声:“裴道长?魏道长?” 魏春羽避开他探究的目光,回声道:“就来!” 他解下腰上系着穗子的药包,取了一片人参塞入裴怀玉齿间。 那残魂奇异地“咦”了声:“陛下,你看那穗子,倒是有些奇怪。” 带着土腥味的苦甘,教裴怀玉微微眯了眼,他看向走在前面的魏春羽,那人连背影都是一副憋着气的“我不想理你”的模样。 终于在汤磬舟前站定了,魏春羽才语气平淡地问:“你刚才说要用的,是不是乔天妒的‘上穷碧落’?” “是。你要来画?你现在还不行。” “所以我,只画一半。” 风吹动魏春羽乌黑的发梢,而裴怀玉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 ——“陛下,你说小含玉这样在意你,要是知道有办法能救你,他会救么?” “不会,”裴怀玉答得果断,轻颤的睫毛泄露出他并不平和的心绪,他微微仰起脖颈,将少年看得更清楚,“魏春羽不会。” 似是心中忿忿难平,他又反问道:“你凭什么以为,从前的魏春羽真就是朵小白花儿?” 若是到最后撕破面皮的关头,魏春羽还要他活着,恐怕也只是为了从他口中掏出些“未来之事”的秘辛罢了。 裴怀玉从来看得很清楚。 他想,或许魏春羽的确觉得他的存在新奇,但这份新奇远不足以带来信任,甚至是真心实意的担忧和情谊。 自嘲也似地,一声轻叹自裴怀玉唇角泄出。 而“小白花”恰画成了七张符,朝他看过来,得了一眼对视,才继续动作—— 夹指捻符,闭目诵咒,心有感应时,疾移脚步,使劲将符箓“啪”地附在树身,而后于树根一蹬,便如法炮制地窜到其余树旁。 在那第七张符箓贴上的那一刻,繁茂的树木晃出沙沙的响声,仿佛在回应他的动作。 而后裴怀玉与魏春羽背身站于阵眼,同微微气喘的年轻师侄道一句“看好了”,便闭目于体内运气一周,俯身单掌按地,在他肩胛骨一沉使劲之时,魏春羽见到地面崩裂开细小的纹路,露出坚石下暗杂的土面。 这是“破象溯源”。 一时风力更盛,将人的衣摆吹得猎猎作响,拍打得人的皮肉生疼。 裴怀玉支起身,托掌而现一团金光,金光中隐隐有一小团人影,原是那失去意识的崔阿妹。 风掠过鬓边,刮起裴怀玉的鬓发,露出他那张完整的沉静的面容,眉眼分明,容貌俊爽,姿仪风华。 簌簌落叶穿过他们之间,皮相看不清楚时,自灵魂本身显出的风华就愈发清晰了。 金光已自裴怀玉指尖溢出一团金线,朝汤府的四面八方散开了,而其中一条便游向了汤老爷。 在所有的丝线都安静下来时,眼前的场景被一颗投石扰了清净的水镜,竟皱起了些涟漪。在某个眨眼间,被风干成了脆弱的书简,崩裂消融在了新的场景中。 裴怀玉的手指还探着,但那金光已暗下去,他微微歪头,考校道:“方才我捻的指诀有几个动作?” 魏春羽眨了下眼:“两个。” “哪两个?” “抬腕和指指点点。” “......” 裴怀玉赞许地朝他点点头,和善道:“大青观的未来一眼看到头了,很好。” 见魏春羽还避着自己目光,朝着被噤了声的拥挤街道看,他也不再刁难他,只朝怔愣的汤磬舟嘱咐道:“您小心,这里虽是幻象,但我们受到的伤害都是切切实实的。要是在这不当心丢了命,裴某也没有将您带回去的能耐。” “多谢道长。容再多一问,保全性命可要做什么?” 魏春羽望着他由白转黑的发丝,逐渐隐没于平整肌肤的褶皱,甚至是清明几分的眸光,下意识摸了把自己的面孔,在未触及什么异常时,失望地嗳了口气。 裴怀玉被他引得微微抬了眉,嘴上语气平和地回汤老爷道:“只不要改变过去的东西,就不会生事。” 那最后两个字同忽然灌入耳朵的街市人声混杂在一起,那二十年前的光、风、人、物,终于真正地接纳了他们这三个外来者。 一切都在他们身边真切地活了过来。 又活了一遭。 未及汤老爷应好,却见街边一浓妆艳抹的姑娘猛一拍腰间,怒声道:“谁偷了姑奶奶的钱袋子?” 而人群中当即便有一毛头小贼拔腿疾跑,一连撞了两三个人,真是慌乱之下不打自招。 那姑娘也提裙随于其后,浑不在意发髻松散,姿容失德少娴静,那双被火红花钿簇拥的眼睛极圆极亮,似是幼蛇的眼睛。 汤老爷呆怔地盯着姑娘矫健的身姿,仿佛被人打了一闷棍似的,透着些震惊与留恋意,只是垂眼一眨,那情感便隐入长睫了。 在姑娘自他身边挤过时,还冲他抛了句“借道”,旋即又高呼道“杀千刀的小贼,钱袋子里头有咒你的符子,再不朝姑奶奶磕头道歉,将东西还回来——” 她微微喘着气,舌尖滚出那句浮现在汤老爷心里的话——“姑奶奶把你送去阎王爷那好好收拾收拾!” 第40章 第四十章 汤家宅活人扮鬼(六) 数十…… 汤老爷微微垂眼, 朝边让开半步,拾起话头道:“看过这些幻象,我便能知道阿英被他们弄去哪了么?” 他未必意识到, 这个问题已不是第一回问了, 但他需要点话语来填充自己。 此时, 那不远处的一名青年见小贼跌跌撞撞, 在他要绊倒时托了他一把, 扶稳了他身形。 见那被扶的不道谢也浑不在意,只将目光又落在针砭时弊的同窗身上。 然而未走出几步, 便被那追来的姑娘扯住了袖子——“你帮那偷了我钱袋的小贼逃跑, 你们是一伙的?” 青年睁圆了眼睛, 呆呆问出句:“什么?” “钱袋里有五十两银票,我攒了五年的活命钱!整整五年!你得赔我!”那姑娘见他退后半步,急得抱住他的一条胳膊,如同长蛇绕树般勒得叫他窒息。 青年的同窗皱眉喝道:“那里来的泼猴,也来攀扯汤兄?方才汤兄不过是扶了一把路人,若真是那人偷了你钱财,你便追去,作甚朝我们撒泼!” 姑娘闻言抱得更紧, 浑然不顾青年窘迫的面色, 朗声道:“你们还讲不讲理?分明我差点就抓到那小贼, 若不是你们多管闲事,我早就将钱袋子拿了回来!现在我身无分文,迟早要饿死街头!你们害了一条人命还想不认账?况且我也没有要你们偿命, 不过是想讨些酒食果腹,要些钱财傍身,你们也不肯高抬贵手救我一救?” 却听此时街边小贩私语道:“我当是哪家小姐当街撒泼, 原是温玉居里那位......” 旁人疑道:“哪位?” “温玉居里多淑女,仇春闺里一泼妇——这自然就是那‘仇春泼妇’,崔颂颂了。” 旁人未及再问,那耳尖的青年同窗便夸张地掩着口鼻,连连后退,直到险些撞到围观的人,才堪堪住脚,恍然大悟道:“原是做皮肉生意的,怪不得手上这样有劲,性子也这样糙。汤兄,你可别挨她太近,免得沾了闲言碎语啊。” 察觉到少女的力道松了松,汤磬舟心下一紧,急忙抬眼看她。却见那少女故作凶恶地朝同窗龇了龇牙,即便听惯了这些话,也毫不怯懦或是麻木地回刺恶意。 “关你什么事?你就这辈子没来过我们楼里?我看你还很是眼熟呢,教我想想——哦,前些日子来找云仙儿的不是你么?你同我们这些皮肉——”少女拖长了音调,挂着饱含讽意的笑刺他,那随笑意露出的单边酒窝,添上了几分天真纯澈的孩童气,更加恼人,“你同我们贴得不够近么?还训斥起别人来了?” 此情此景,看着同窗吃瘪,青年竟没憋住哼笑出声:“成君啊成君,平日倒不见你有这样的老去处啊......” 成君面色涨红,气得横眉竖眼:“一个娼女的话也信得么?奸猾商贩、粗鄙农夫、卑劣奴隶,唯有娼女集三者恶处于一身!实在是最小人最无礼的东西!” 他口不择言,却忘了自己的同窗祖上从商,忘了自己处在市井人潮之中。 在周围陡然冷下的愤怨的目光里,也有汤磬舟的一份,但他没有立即朝他翻脸,只朝那被称为“仇春泼妇”的姑娘略点一点头:“可。” 对上姑娘茫然的目光,汤磬舟耐心道:“酒食,钱财,赔给你,都可。” 青年这样爽快,简直教她疑心上了什么当。 但青年转头便真心实意道:“成君莫不是忘了——我也是商贾,今日你与我同游,不过因我略通些诗文抬举我,但我始终也只是一个贩货的,是你口中要招来闲言碎语之人......” 第47章 他朝那自知失言的同窗拱手道:“还望成君也别挨我太近。” 人群散去,姑娘挨着青年的肩走着。 青年走了两步,忍俊不禁又无奈地问她:“某既已答应了姑娘,必不会食言。姑娘能别再扯某脆弱的袖子了么?” 姑娘“唔”地应了,却挨他更近:“你这人一向——” 青年不自在地屏了气,拉开了同她的距离:“一向怎么?” “不怎么。”她瞧着他退后的窘样,哼了声,还是没忍住接着问,“只是想说,你总这样滥好人么?对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也肯慷慨散财?” 青年垂首略作思索,却见到姑娘手腕上的擦伤。 并不是如凝霜雪般的皓腕,那截小臂线条有劲,若干疤痕也蛰伏其上,如与那些皮肤天生一体。 一个吃惯了苦的大嗓门泼皮姑娘。 不止于此,她眼睛很亮。 太亮了——问话时亮,骗人也亮,不说话时更精神。看上一眼,简直就要教人罔顾事实,觉得她是个顶天真纯善的姑娘。 “谁说不知道的,他们说你叫仇春君。”青年怔了片刻,移开了唐突的目光。 这话里透着傻气,叫姑娘自里到外乐了个透:“‘仇春’听得多了,还是头一回被叫‘仇春君’,仿佛我成了个男的似的......我本名崔颂颂,别叫我仇春君了。” 青年眼里有懊悔:“在下汤磬舟,崔姑娘,方才胡乱称呼你,实在失礼。” 二人说话间,不觉已走过熙攘街道,拐进那安静的小酒坊。 酒坊叫“杜康斋”,立着个厚实的长板在门口,充作迎客的人。 里头不大,只四五张长条桌子,账台后一个高瘦老妪直勾勾盯着他们,像鹰的眼睛。 汤磬舟探究地回望老妪,却见崔颂颂亲切地唤道“阿婶,是我呀。” 老妪“哦”了声,慢吞吞道:“小姑娘,我记得的——崔大人的千金,小崔颂。你又来喝酒呀?”话至半截,她又将崔颂颂打量一番,摇头道,“你好久没来了,下回我该不认得了。” 说着也不问他们要什么,回身便取了两坛蜜酒,提给他们,嗟叹道:“小姑娘长得快......这是小崔颂的小友?” 崔颂颂握了握老妪软塌塌的手,扬起笑欣然道:“是学堂里遇到的小友。” 汤磬舟配合地颔首,也唤了声“阿婶”。 而后那老妪忽地抽了手,垂首抹起了桌子,再无半点搭理他们的意思,只神情默默,连汤磬舟搁在桌边的一串铜板也不理睬。 而崔颂颂却习以为常地扯他到一边坐了,无视他眼里的疑惑:“进来前你话头撂到哪了?” 旋即又自问自答道:“唔,是了——你说你失礼,怎么个失法?” “自是擅称姑娘‘仇春君’,某一时嘴快,未想到诸‘君’之流鱼龙混杂,对姑娘而言不似敬称,实是冒犯。” 崔颂颂拔开了酒塞子,新的一股酒气冲出,又和洽地融入周围的空气——“这有什么可讲究的?汤君?” 那两个字如滑珠般被吐出,崔颂颂陡然倾身向他,戏弄他似的在他耳边窃窃笑了。 在他眼睛呆呆跟着自己时,先漱了口蜜酒,待吞下又苦恼道:“不大好听,磬君、舟君,或者是——郎君?” “什么?”问声自他口中跌出,他盯着崔颂颂面上的细小绒毛,惊得语不能续。 崔颂颂兴趣盎然的神色一收,没好气道:“真当我会上当?” 抬袖又倒了口酒液,她尝到了桂花蜜的甜腻味道,被裹挟在糜烂的酒的苦味里。 她眯了眯眼,如同在醉酒的幻觉里,有一簇太过强烈的光线叨扰她眼睛。 ——“汤磬舟,我刚才那样叫你,你觉得在辱骂你吗?” 不及他回应,崔颂颂又自顾自迫切道:“你不会。因为我没有恶意。你刚才也没有恶意。没有恶意就随你怎么叫,只要不叫我‘仇春泼妇’,都行。” 酒坊外的街巷很静,过去崔家还在这时,有许多卖绢布与酒食的铺子,小贩也在附近租了些做工或是居住的屋子,只是现今都只剩了孤零零几个老人住着,或是如杜康斋一般的冷清小店,几乎是苟延残喘地生活着。 曾几何时,杜康斋也是很热闹的。大人下工回来,仰头吞咽酒液;孩童顽皮,绕着桌子、大人的腿,追逐或是在地上爬,没到大人看不下去时,便将他们提起搁在膝头,看腿短的小童挣扎着够不着地,笑得满面涨红。 酒坊里的青年与姑娘还在絮絮说话,姑娘说得高兴了,便伸手碰了青年的酒坛,发出“铛”的短促脆响。 那青年一怔,旋即也融开了笑。 多生动鲜活的画面。 一片柔软洁白的梨花瓣,沿风打旋,贴着汤老爷的面孔落下了。 有一瞬间,魏春羽幻视他青年的面具轰然碎裂,露出底下的中年面目。他说不清,但忍不住探究地问:“他们在说什么?” 裴怀玉懒散地靠在身后的树上,任由树皮的纹路穿过春衣,烙在他皮肤的记忆里。 但饶是一副旁观姿态的他,闻言也忍不住朝汤老爷投去一眼。 “已经过了二十二年了,”汤老爷微微摇头,暮年衰颓的气息,自那具裹着他的年轻皮囊下泄出几丝,“或许我在问她为什么要讹人,又或者在问酒坊老人的事——哈,我也成老人了,我也记不清了。” 在注视以外的地方,青年问她:“这酒是怎么酿的,你知道么?” 崔颂颂被酒气熏红了脸,闻言分出丝清明来,朝他挑眉道:“怎么,你要抢生意?” 一点小桂花趴在坛沿,青年忍着伸手捻起它的冲动,歪过头一本正经道:“你这样一说,也不是不行。但我更想知道,这样比过那些金尊玉贵的酒的东西,有什么神奇之处。” “金尊玉贵?什么酒用你这样说?” “自是连进那门,都得先收上笔‘门槛费’的假酒。”汤磬舟恨恨道,垂眼见崔颂颂已经枕臂闭目,一时急得去推她——“崔郎、崔郎——莫睡——” “我晓得,春寒料峭——要着凉。”崔颂颂勉力睁开一线眼睛,学他拖长语调说话。 不料汤磬舟将那头摇了两三回,顿了下,又摇了五六回,似好不容易将那莫须有的蚊虫赶走了,才定定瞧着她,一字一顿道:“非也!要先告诉我——” 话音高高悬在空中,往后却无接续,崔颂颂奇怪地“嗯”了声,却模模糊糊看到青年也栽倒在酒坛旁了。 一个要入朝堂的书生,一个要陷进乌糟的娼女。 不。 午后的阳光转过身,吃力地将他们笼进同一束光。 是汤磬舟和崔颂颂。 没有前缀,没有后来恩怨。 梨树边沉默的男子系了面巾,走近酒坊时又住了脚。 魏春羽疑惑地唤他:“汤老爷?这是怎么了?” 二十二年后的汤磬舟轻快地笑了笑,想起旁人看不见,嘴角又坠落下去。 他若无其事道:“忽然想喝酒了。”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汤家宅活人扮鬼(七) 拼…… “我二十三岁结识崔颂颂, 二十五岁同家里闹翻了要娶她。” 月光在酒底摇曳,一瞬与二十年前青年眼里的白蜡重合了。被兔毛裹护得紧的髌骨,也被二十年前的祠堂寒气侵蚀着。 青年咬牙喊着:“我会好好科考, 会出人头地, 无须甚么婚事做助力!我也不要娶那劳什子孙小姐杨小姐, 她们嫁的都不是我, 而且父亲您的财货!” 这样喊了二十来次, 门外的中年人终于应了他:“说到底,你不还是要娶那娼女?我们汤家虽不是什么权贵, 但好歹有些家底, 也有肃正家风, 你是要败光我汤家的脸吗!” 里头传来桌案碰撞、物品倾倒之声。汤老爷大怒,边喃喃“反了!反了!”边上手将那门板拉开。 朝里一望——呵,那愈发来劲的嫡亲儿子正以死相逼呢。 经不住他闹,也只得应了。 要是问汤磬舟为什么迷恋崔颂颂,他大抵会摆手说哪有迷恋,只是想把她留在身边,然后掐一副矫揉造作的好嗓子一直喊她“崔郎君”。早晨刚醒要喊,做功课烦躁时要喊, 巡查铺子时也要喊。喊来牵住她手, 给她些糕点绸缎或是诗文的甜头, 而后心满意足地将那个使不完劲的姑娘揽到自己怀里,由那对明亮的眼睛贴在自己胸脯。 他会满足地喟叹的。 他做梦都是要笑醒的。 可是,只是——汤家上下竟使尽浑身解数诓了他。而且是婚娶谁人这样的大事。 他也怀疑过的——在路过小厨房的一日, 听到厨娘说他“被蒙在鼓里可怜”,但他见到了自绣嫁衣的崔颂颂,他的姑娘笑得露出两排晃眼的大白牙, 挑眉调戏他:“你的崔郎要娶你了,高不高兴?” 一切的欣喜都落在实处,踏踏实实烙在心上了。 只是要娶崔颂颂的当日,他望着父母饱含深意与计谋得逞的眼神,那个一直被刻意压制的念头,忽然猛烈地窜出来,叫恐慌吞没过他的头顶。 第48章 见到新娘时。他几乎已经绝望——那身形更纤细、步履更稳重的新娘,不是他的崔郎。 但他还是压着奔豚的心跳走近了。 直到看到一双洁白无伤的手。 宾客们疑惑地望着止步不前的新郎官,连父亲也警告地喊他“磬舟”。 但他还是退了一步。很突兀的意味明显的一步。 他不愿。 僵持间,是那道盖头下的陌生女声——“郎君?” 郎君。 他是这个女子的郎君,他的任何举动都牵连着她的名誉、前途,甚至生死。 这个可怕而霸道的念头猝然给了他一闷棍。他终于还是走向了众人瞩目之处。 红烛落泪无声。 满目的红压不过姑娘的面庞,她忐忑地抬了一截头、再一截——一点儿不逾矩的端庄小姐做派。 而她的新郎君沉默地饮尽了酒,任那醉意逼出了泪光来。 在沉重的夜色压垮他双肩时,她终于听到他说:“不必忧心,这里就是你的家。” 杜康斋外的日光倦怠地暗了,汤老爷晃了晃酒坛,里头不多的酒液晃荡出声。 魏春羽催他道:“那后头呢?你就没见过崔颂颂了?” “还没到那时候呢,那时她的卖身契被先父给了亡妻,也算是给她的母家一个交代。” 酒液的摇晃止了,被捉握的人一个翻腕倾倒在树下。 而这些酒液却如倒在了镜面上,那点模糊的酒渍迅速蔓延开,生出一副新的场景—— 荒废的院子里,只偶有一个仆妇来看看院里人活着死了,兼着将那嘲讽翻炒一顿又吐尽了。 那如蛇一般狡黠、满月一般明朗的女子,也在灰土里迅速靡败下来。 在汤磬舟拨开院前的脏枯柴垛,眼里映出那个仰躺在光秃花圃中的灰扑扑的女子时,一团棉花塞紧了他的喉咙,叫他哽咽不成语。 崔颂颂见了他,也不说话,只眨眼盯着他也躺倒,与自己并排。 花草搔在脸庞,面庞朝向的是土腥味的天穹。 她的语调还是上扬的:“躺在这里是不是很舒服?” 汤磬舟眨了眨眼应“是”。他想偏过头,同她说过去背躺在屋脊上的天空,但他愧欠地将话语让渡给了她。 崔颂颂哼了声:“这里是唯一一个看不到屋檐的地方。” 唯一一个不是四四方方的囚笼之处。 她支起身体站了起来,拍了拍手上的淤泥,轻叹道:“庭院啊......” 含混的戏腔幽幽飘起——“庭院深深深几许......诶呀楼高不见章台路......” 汤磬舟僵着身体,目光避开了女子那处大盛的天光。 戏腔再不必唱了,歇了。 崔颂颂终于转向了他。 青年的绸衣沾了污泥,他似是苦恼地盯着脏处,睫羽颤抖。 崔颂颂说笑话似的道:“若是旁人,我大可阿谀奉承委曲求全,安安生生做个良家妾。但这是你啊——郎君,你知道么,我还是想向你问上一遭——我该怎么办呢?” 她的生死被交给了他的妻子,捏在她手里,她现在甚至算不得谁的妾室,只是个可以随意打发了的奴仆。是他将她提出了温玉居,但现在又置她于何地呢? 那是一个不愉快的下午——或许更确切些说,是崔颂颂苦难的彻底开始。她原想仗着些情分讨个说法,或是博些同情,却撕毁了最后一点可傍身的汤磬舟的愧疚。 汤磬舟记不起是谁先吵的了。 但后来崔颂颂趁仆妇推开门的空隙,跌撞出去跑了——谁也不省得吃不着饭的女人怎么有那样惊人的气力。 她是去砍定情的树了。 握着对付柴的斧头,蓬乱的头发遮住她发臭的大半身躯,状似疯狗。 她不只在怨男人,还在怨命运的不能自主。 仇春君,崔颂颂。也是罪臣之女,崔颂。 父有罪,落罪前将她送走了,但她颠沛中不幸堕入勾栏。 这就是她的后半生。 崔颂颂时常想,是不是命运未曾着眼的角落里,都是她这样的可怜人。杜康斋的阿婶也是。 她从来不善喝酒,但从小就爱看阿婶慢吞吞地卖酒。 不忙时阿婶会偷偷喂她一口,她便如含蜜糖,在一群小童中,似揣着珍宝或是秘辛,隐秘而盛大地欣喜,快乐如烟花似地从她眼睛炸出来。 阿婶的酒之所以好喝,是因为阿公的蜜糖好,融了给桂花粒上糖浆极好——阿公在世时,阿婶总拿捏不准那手法,后来阿公去世了,阿婶再也不敢忘。 阿公给阿婶留了三十来年的糖,纵然她已经年暮,但她仍可做阿公的小姑娘。 还有时阿婆不出摊,崔颂颂便同小孩一起到蜜糖摊前,装模作样瞧一会儿,但眼睛已经耐不住滴溜溜朝别处转了。等山峦收了晚霞,阿公收了摊,便领她绕回酒坊,去寻阿婶讨酒喝。 她总阿公阿婶地叫,因着她私以为阿公比阿婶老上许多,看模样几乎不是同一辈的人了,便也不管阿叔阿婶才是称夫妻的。这实在是不要紧的事,也没人要她改过。 魏春羽一行人混在人群中,瞧那疯女人砍树。 她太凶狠了,同那棵树似有血海深仇,以至于没人敢上前拦她。 在那粗粝的树皮上现出白痕时,一声清晰的“喀嚓”响在魏春羽耳边——不,甚至就像他身体里发生了一场小崩裂。 他惊疑地转向旁人,他们神情无异。 裴魏一行人看到的场面,都隔了许多年,但这一刻却觉得眼前仿若慢放——鲜血似多足虫爬至斧柄上,执斧人面目丑陋地扭曲,要用斧刃将眼前的一切、躲于一切之后的命运劈开。 汤老爷呼吸一紧,偏头求助地问询:“我们能出去么?我想这里没有阿英,只有那个……疯子。” 裴怀玉扶住了魏春羽僵直的臂弯,才慢悠悠抬头道:“外头的时间走得慢很多,我们大可在这里等到崔阿妹出现。难道您很着急走么?” 他不是着急,是不愿往下看。 眼前的人与物都顿住了,魏春羽心中莫名悚然——只觉这些人物都似“看”着他们,不知是恭候师令的绵羊,还是要绞杀外来人的冷漠。 但这一切似乎都只是他的幻想。 眨眼后,眼前又生动起来。 那是接下去五年的故事,快得如舟楫一划后,瞬息万变的倒影。 但说起来也快,不过两桩大事,寥寥数语—— 先是崔颂颂寻到了为父翻案的路子,但被汤磬舟拦下了。或许是为了汤家不被她牵连,又或是他卑劣地希望她永远只是仇春君,永远只困在他身边逼仄的泥潭里。 后来在一个雨打松针的后半夜,汤磬舟含着一口苦酒,意识到——原来那时他也清楚,一旦她做回崔颂,就会头也不回地离开。 因为这件事,他们彻底撕破了轻纱似的情谊,崔颂颂也恨上了他。 这五年里的第二桩事,便是汤磬舟的父亲惹上了事,不仅家产散了个尽,还气病了,不多时就一命呜呼了。 于是汤磬舟扛起了重振家业的重担,这里头缺不了他岳丈的助力。 感激也好,真的日久生情也罢,汤磬舟同妻子谭氏的情谊确实好上许多,在不见崔颂颂的第五个年头,汤阿英出生了。 而同日,谭氏因生产时“恶血奔心”去了。 汤磬舟大恸,更加疼爱小女汤阿英。 这便是飞逝的画面留下的所有了。 在神思恍惚在虚无中的片刻后,裴魏一行人又回到了崔颂颂的小院。 这时的崔颂颂枯瘦,唇焦面赤、汗出如油,一派病重之象。 因着谭氏称她与过去恩客私奔了,汤磬舟只沉默半晌,便命小厮送去些银两作“好聚好散”,从此就当不曾遇见过这个人。 说话期间,他也不曾松开妻子的手。 他是真的不知真相如何吗?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菩提境隔世之面(一) 敢…… 退一万步说, 崔颂颂确是最近于他心中所爱之人。她横冲直撞地活,神色灵动地说话,又在他喝吐了时气愤地甩他两巴掌——接着再冷脸安置他。 这样看来她并不是个顶好的淑女, 她嗜酒、暴躁、还有很多坏心思。 但汤磬舟曾深深迷恋过这样完整鲜活的姑娘。 他并非没有去看过她, 只是每次都徘徊于门外, 等着她放下咄咄逼人的质问语气, 朝自己服软。 可后来, 谭氏帮了他太多,又怀了他的第一个孩子, 他就不去了, 甚至默许了崔颂颂的死亡。 即便是得知崔颂颂死后, 汤磬舟也无甚反应。又或是他不愿去想那些带着“崔颂颂”色彩的事。 他在崔颂颂那塑造的形象太完美了——一个清风朗月、善良又缺心眼的有钱书生。 一旦他没争过妻子的人选、没继承祖辈的财富,他就不能将那美好的假象维系下去。于是,他选择逃避她。如同逃避他对自己幻想般的希冀。 第49章 而眼下,他又在幻象中见到了他最不愿见到的女子。 他耳边忽然就响起一段戏腔。 凄婉得尖利,曲调已足够表意,含混中的字眼便肆意飘飞着,听不真切。 在崔颂颂的死灰般的目光下,汤磬舟年轻的面容寸寸褪去, 徒留下一个沧桑的皮囊。 但这诡异的一幕无碍, 因着崔颂颂早已视物不清, 兼神思恍惚之下,竟以为眼前人是自己的幻想。 她努力睁圆了眼——“汤磬舟?” 不及他应声,她便急急开口, 枯死的体内迸发出惊人的气力,竟叫她撑起身来:“我知道是你,汤磬舟。只有你。” 走过坎坷的玩笑般的二十七年, 崔颂颂有那样多的苦水要倒给一个人尝尝。 而她最想与之话的人,都深埋地下。只剩了他。 她要告诉他她多恨他,但那样恨他还是偶尔止不住地念他。 她还要说,如果不遇到你——汤磬舟,她在那“温玉居”里也能有很好的一生,她容色讨喜,性子耿揪,年轻时仰仗恩客能活得滋润,色衰后也能做做打杂的,仗着旧情在楼里养老。 甚至,她能安安稳稳写她的话本,大卖一场。 ——虽然她也知道,这些愿景同与汤磬舟恩爱善终,一样的虚无缥缈。 纵然她不死在这,也会死在某个暴戾客人的手下,或是那些隐晦难堪的疾病、勾心斗角,抑或另一个达官贵人的后院里。 但崔颂颂还是执拗地想着啊——要不是汤磬舟,她不会这样早就被切断了风筝的线,直直摔落成一滩惨剧。 她竭力张着嘴,如同干渴失声的鸟禽,以一种哀切而绝望的眼神望着他。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将死者的眼神。 她以为她将一些苦痛吐了出来,可她只是底里歇斯地喘息着,急促得近乎咆哮。 最终她掐住一截他的衣角,仰面时汗水与泪水都糊在一块:“汤磬舟,救救我!我好难受啊——” “汤磬舟——” 那样的语调与情状,同多年前扭伤脚的崔颂颂合上了。 他有一瞬的恍惚——仿佛在被那个眼神击中的一刻,他就从汤老爷变成了汤磬舟。 院中曾遭过斧头劈砍的大梨花树,同屋内人的生机般迅速衰败下去,那花瓣簌簌落了个干净,枝桠似于一瞬间遭遇百年风霜,也急急枯脆、寸寸折裂了。 那斧头伤痕似生了意识般,自发地朝深里去了。 魏春羽盯着那点斧痕,耳边心跳如鼓,也似有一线力量要挣脱他的躯壳,正横冲直撞搅得他体内不安生。 他咬牙闭目,任由树皮的粗粝透过他薄薄的春衫,抵达他躬起的背部。 整个时空骤然扭曲成漩涡。 他听不清耳边谁的呼声,只觉自己的心神都被漩涡掐起捏紧了,几乎要窒息。 直到那命运的力道骤然一松—— 他跌落在坚实的地上,涣散的目光由紫檀木地面抬高,直至看清御座上人的面孔—— “裴、裴怀玉?” 光线刁钻,劈得御座上那人面孔半明半暗,神色不明:“孤第二次见你,你又在喊他的名字。” 青年帝王眉中一竖淡青,为他那张喜怒不显的面孔添了几分戾气。他自上而下一身玄色,唯有胸口隐隐红鳞纹路,与右耳的羽毛耳挂映衬出星点亮色。 衣摆似庞大的鱼尾拖晃着,直至他面前。 他是裴怀玉,但不是这一世的裴怀玉。 那个死气沉沉的帝王居高临下地朝他伸出一只手,垂眼似下令也似喟叹地道:“可孤不在意旁人是谁——你既来了,就留下来陪我吧。” 魏春羽并没有多惊慌,他来到这里,大抵是因为自己的修行不足以撑起一半的溯源幻境,所以时空波动、错乱,也让他掉入了其中一个缝隙中。 ...... 日光悄无声息地踮脚转过黄昏。 大殿里的光暗下来,连同眼前的帝王一道散发出沉郁的、注定逐渐腐烂的气息。 魏春羽虚虚握住了那只手,旋即便被那人捉住了腕子,力道大得如捕兽夹一般,唯恐他要跑了。 又是一个使力,那个眼神执拗的帝王将他扯近了,直到他们的肩骨相撞,痛意传来。 这个裴怀玉——或是说另一个他自己,似乎有些疯病。 或是身居高位者难逃的怪癖与坏脾气。 在这个世界里,另一个自己成了大夏的君主。他来得似乎晚了些,没有见到腥风血雨与皇室巨变,只剩了硝烟沉淀后的寂静。 夜色如浓墨泼散,阖实的门窗里隐约透出零星光亮。 青年帝王撑头歪在桌上,含着湿意的目光牢牢挂住了他:“我不要那个女人叫的名字,我悄悄给自己取了个字——叫洲君。你说好也不好?” 魏春羽忽地抬眼,在撞见他迷蒙的眼神时又卸了劲。 那枚刻着“洲君”二字的木戒,连同吊着它的绳子,一齐在魏春羽胸骨处微微发烫。 捎带着被无形规则掐捏着的一小团灵气,也躁动起来。 一缕苦重的药香,自眼前身体康健的帝王身上被他嗅到了。这就是裴怀玉。 哪怕眼前人古怪非常,但在全然陌生的世界中,还是让魏春羽飘摇惶惑的神思抓到了一处锚点。 魏春羽被那道气味柔和了嘴角,抬眼瞧见裴怀玉冷硬的神色时,也未发怵:“你起的,不就是我起的?当然都好。” “那你以后这样唤我好不好?”帝王顿了顿,坦诚道,“我不想你同别人一样喊我陛下,其他的称呼也很别扭生涩,不如就唤我‘洲君’罢。” “那名字就让给我了么?” “孤大人有大量。” “喊‘含玉’也生涩别扭么?” 裴怀玉佯怒道:“不许喊。”话末似觉得自己语气硬过头,又轻声委屈似的道:“我说了不要学那个女人喊我。” 幻境里的裴怀玉,比外头的那个可爱多了。连对他生气也只敢憋着,说话时眼神也切切实实地落在人身上。 “你喝醉了......” 裴怀玉推开他的手,猛地站了起来:“孤喝醉了也不说假话!” “好啊,”魏春羽任他吵闹,还顺着他道,“那说些真的听听——譬如你断了的指头,这是怎么回事?只说真话的陛下?” ——那根大殿中,在魏春羽拨开繁冗层叠的袖管,握住时如姜块般崎岖突兀的指段。 烛火在裴怀玉面上晃啊晃,转过头来时,他微挑的眼尾衔住一抹昏黄,将他秾丽的面容抹上层温和的纱:“孤吃醉了,孤要歇了。” “陛下,我二十岁就不这么耍赖了。”魏春羽握住他的断指,手掌慢慢地收紧、包严实了,在感受到那惊慌的挣扎僵住时,他好脾气地又问了一遍:“洲君,陛下,和我说说它的事,好也不好?” “没什么可说的,”青年帝王苦恼地蹙眉,寻求认同似的朝身旁人道,“坐上这个位子,总要抠抠搜搜地献出昂贵的代价。坐上前是自己的身体、寿命、尊严,之后甚至是身边人的性命,而我一处不敢漏地想啊——如何才能失去的最少呢......后来也就是你看见的这样。” “你赢了很多仗么?” 裴怀玉支起眼皮,疑惑地朝他倾身——“嗯?你说什么?” 魏春羽下意识答道:“我说你——”在目光触及裴怀玉按捺不住的笑时,他眯眼哼笑了声,“没被人夸过么,就这么眼巴巴等着我开口?” 裴怀玉勉力聚拢自己被浸透了酒气的晕乎乎的神思。他想:不一样的——魏春羽和别人。 这么些年,他心里一直吊着一包鼓鼓囊囊的酸涩的泪,很憋闷、喘不上气,但从没有在等谁来倒出。他剐蹭出的血痕,存在便存在了,从不是为榨取他人眼泪而来的。 可如果是魏春羽。如果是他。 裴怀玉希望他能扎破那包酸楚的旧囊袋。 里头密密匝匝挤满了零碎的小玩意,他要装作漫不经心地细数。当魏春羽的视线落在上面,这些物件就真正尽了它们的用处。 裴怀玉同他讲从前的事,小事总把自己往惨里说,而大事却囫囵带过了——他说那一仗胜利、赢得空前漂亮。 于是魏春羽问:“那你的手指是在哪一场空前惨烈的战役里没了的?” 说话人便被问得沉默了,那些比魏春羽年长的岁月都碎如瓦片,陡然现出些青涩的仓皇来:“也是那场。”他小声答话。 “孤对你有问必答,你的故事能不能也告诉孤听?” 天边已经泛白,而酒醉的帝王还在絮絮叨叨,反倒是魏春羽眼皮沉重地压过精神,人迷迷糊糊歪在塌边,终结了一次清醒。 连续几夜的无眠引来脑侧的刺痛,裴怀玉也面不改色地受着,推门而出时在魏春羽身上落下一眼——很平和沉静的,透出些君主威仪下的宽容。 屋外湿气盛,晨间的甘露水雾,同日出热气回笼闷出的汗,一道掺在人衣裳上。 第50章 裹着浅绿长袍的中年男子揩去滚落眉间的汗珠,朝裴怀玉行了一礼:“陛下,常青要自羊城回来了,就是这两日的事。说是向往来商贾买了些珍贵物什,要献给陛下。” 长廊两侧的花草顺着风无声微动,裴怀玉在拐角前的小池子前住了脚:“他那里顺利就好。” “羊城有前头那个掉了脑袋的,现在的做事自然警醒些。” 青衣谋士跟着他停在阴头里,待那话音沉下去,忧虑纠结之色又攀上谋士的面孔—— “陛下,常慧还有一事要说——”他目光垂落得很低,但嘴皮子动得愈发快,“无论是何等身份,留一个同您相貌神似的男子在宫里,总是个大祸患啊!” 粼粼的波光晃得青年帝王阖了眼,他微仰面孔,“哦”地疑道:“那依先生之见呢?”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菩提境隔世之面(二) 假…… 前头消了声的风, 在剐蹭过叶片时挤出脆响,如破漏的箫声。 郑常慧猛地抬头,双目如炬:“陛下可还记得七年前, 阳澄江一夜?” 帝王面上的平和急退如潮, 他眼角轻微抽搐着, 告诫似的唤他句“郑先生”。 但先生充耳不闻:“那时的陛下只有二十五岁。但识大体, 不任性行事, 能分得清什么样的抉择能让自己和身边人活下来。” 话至于此,郑常慧挺身向前一步, 坚决之貌更盛, 而语气却温和地撇去几分尖利, “算起来,我,常青,武清疴,还有吴大人已经追随陛下不止十载了。陛下是有大智慧、大慈悲的圣人,我们得遇明主,喜不自胜。只是您的仁慈有时也会埋下祸根啊!” 裴怀玉叹道:“先生啊......孤会放在心上的。” 郑常慧踌躇着行了一礼,躬身不起道:“还请陛下务必斩草除根!” “孤自会安顿好他。” “宫里不能再有一个仓允年了, 陛下!” “先生, 孤说了......容孤些时日。” 长廊迂曲, 光斑倚着风脚悠悠地晃。 飘满绿荷的小池听烦了叹息,忍无可忍地将水中人影搅散了。 抬脚再朝前去,顺着送来阳光的方向, 便能进到欢喜宫去。 那宫殿原是先皇种桃树的地儿,后来因太受宠妃喜爱,便改作一处小寝宫。虽占地不大, 但布局雅致,十数棵桃树聚作一撮,沿一痕小径几身过去,便见一亭中茶几,其后才是宫殿。又离皇帝居所最近,常作新宠妃嫔住处。 现下那里头确也住着个女子。 只是无人知道那是谁,其内仆从也只呼声“姑娘”。 纵宫外猜想编排得天花乱坠,里头的女子也不被干扰丝毫。 她仰在春凳上,受日光沐浴,化为周遭草木中平凡一株。 正值盛夏,白昼大热,糊了层汗液在她肌肤,叫她的心也难静。 在腰背几要躺僵时,她用气声托着“嗯”了声,单手支起身就要下来,却不巧撞见一道松柏似的身影。 迷瞪的大脑霎时清醒了几分,她睁圆了眼睛:“陛下?” 那不知看了她多久的人被她喊得一惊,旋即又淡淡应了声。 几个打扇的侍女早已行了礼,悄悄退下了。只女子半倚在春凳上,疑惑地望着君王。 那承受了外头万千流言的女子,身形修长结实,面孔素白而带恹恹之色,纵已身处宝殿,还编着适宜劳作的粗壮单条辫。与那些装扮讲究的妃嫔截然不同。 她同眼前沉默得古怪的圣上大眼瞪小眼了一会,揣度着出了声:“松年的书还在屋里,不如允年去取?” 圣上似在神游,半晌才犹疑唤她:“仓......允年?” “民女在。陛下,您今日是怎么了?” 仓允年将眼前人打量了番,发觉他眉眼明朗许多,又着一身嫩黄袍子,将整个人都衬得年轻许多,而那神色中的威严也被迷茫替代,几乎不像平日里举棋若定的皇帝了。 “莫不是,喝多了酒?” 圣上含糊“唔”了声:“只是在想,平日里孤是否有冷落你。” 仓允年闻言轻蹙了眉头,奇怪道:“陛下何出此言?民女的命都是陛下救的,如今的居所与衣食无一不是陛下的慈悲恩典,又谈何‘冷落’呢?” 热劲浑厚的风吹动青年的鬓发,他怔了怔,莫名道了句“那便很好”,旋即又问:“松年又去哪了?” 这么一问,仓允年便彻底信了他喝糊涂了:“松年七年前便被水匪砍死了,陛下不正是那时救的我么?”她望着吃惊的青年,叹了一息,哄他似的道:“陛下当真醉了,平日里我也不敢认下阿姊的名头,但现下却不得不借这个名,叫陛下喝些醒酒汤再睡上一觉了。” “阿姊知道,陛下没能救下松年,心中一直不安,但那从不是陛下的错——要怪!要怪就怪那些歹人!”她齿间蹦出几个坚决的字句,末了又只溢出一声轻得可怜的叹息。 “陛下同我去屋里,我给陛下接着念松年的书,好也不好?” 被牵住手时,青年面色挣扎了一瞬,随即又埋首露出副顺从姿态。 就在二人要踏过门槛之时,一道喝声自他们身后炸开——“魏春羽!你要进去哪里?” 二人惊得回了头,却见那真正的天子正抖手指着他们,面色惊恼。 在仓允年迷茫地看着两个陛下时,方才面善的小陛下松了她的手,微微泄出一声叹息,挑衅似的朝对面的青年道发了问:“怎么?不过同你的心上人说了两句话,就这样着急?” 裴怀玉眼角抽了抽,还是忍不住轻声呵斥:“莫要胡诌!这是孤的阿姊。” 魏春羽用鹅黄的袖子扇了扇风,冷哼道:“我怎么不记得我还有个阿姊?” 仓允年好不容易确认了哪个是真正的陛下,还未问出口,便见那天子将小青年拖扯走了。 裴怀玉疾步于道,手中力道不减,身后青年趔趄几次,不住怒骂。 前头人听了,松了手转身问他:“你做什么去欢喜宫?” “我怎么不能去?你还真怕你心上人看上我,不要你了?” 裴怀玉耐下性子同他解释:“她并非我心上人,与我情同姊弟。我只是见她孤苦伶仃,才收容了她。” 话音未落,五六个捧着物什的仆从便拐了弯朝他们这处走来。 情急之下,裴怀玉拉着他躲到一处宫门后,二人偎身于那阴影中。 在那行脚步逼近时,魏春羽还不怕死地用气声道:“那样多比她惨的人你怎么不收容?” 裴怀玉伸手就要捂他嘴,却被他劈掌格住,又被盯着眼睛逼问道:“你怎么偏偏选了她?她住在欢喜宫,受尽恩泽,连我也不能看上一看,见了天子也不必行礼,这样的恩宠,你敢发誓你没有私心?” 一连串的话如炮弹似的射了出来,魏春羽吐了个干净,才后知后觉到自己的失态。 他从来是知道的,眼前的裴怀玉已经年近而立,心上有亲近的人也实在是太平常不过的事,只是魏春羽不知道——只是他没有切实走过那些岁月,于是总觉得这些事是裴怀玉背着自己做的,甚至都没有过问自己的意愿。 这实在是有些无理取闹了,但他问出了口,断没有收回的道理。 裴怀玉被他逼得倏然轻笑:“我有,我怎么没有?我杀了她弟弟,既不想她知道,又不想自己受良心鞭挞——这样的私心,你说大不大?” 这话如一记磬钟,将魏春羽敲蒙了,他耳边嗡鸣,不能也无心辨别那对仆从是否走远,只喃喃道:“可她分明说,是水匪杀的......” 话音未落,斜后方忽然传来一道慢悠悠的女声——“皇帝想让她知道什么,她自然就只能知道什么。” 魏春羽惊讶转身,见那女子一半面容完好,而另一半尽是烈火焚烧后的疤痕,连同那一半的眼角与嘴角都难以牵动,只割裂而诡异地下垂着。 她竟也在此。 那女子见他神色不敬,也无怒意,只顾缓声续道:“皇帝说他是水匪杀的,杀他的人立刻就都要改了名去,姓水名匪——陛下您说,是也不是?” 裴怀玉道:“嫪春厌,你真是愈发大胆,同巫柳近日的饭量一样。” 嫪春厌被他威胁也不害怕:“那还要多谢圣上闲来无事,连家师的饭量也记得了,叫我办事呀,不由更添几分心力。” “少花言巧语,”裴怀玉哼了声,敦促道,“你最好祈祷那蛊往后一切妥当。” 魏春羽听得云里雾里,不由插话道:“又是什么蛊要妥当?” 嫪春厌的眼睛滴溜溜地黏在他身上转了一遭,方才笑开了:“都要妥当,你身上的,我身上的......” 话意未尽,便被裴怀玉截断了,他抛下一句“你的话太多了,还是同你的蛊去说吧”,便叫着魏春羽一同走了。 只还听背后那大胆的姑娘笑语:“小公子,日后无聊,避着皇帝来找姊姊玩呀——” 迷蒙的雨帘迟疑着落下,初时断断续续的,似缺珠少链的帘子,后来便下地密了、规整了。 第51章 人一脚踏下,鞋袜尽湿。 在这处幻境外,汤老爷还握着崔颂颂的手么?他倒下的身体又有没有被裴怀玉接住? 一绺发丝被雨水润湿,又甩贴到他嘴边,但魏春羽无心去勾开它,他又一次忧心起这处幻象——究竟是过去某一世的重现,还是他濒死时做的光怪陆离的梦。 一柄伞庇佑的阴影罩住了他。 属于步过许多埋为秘辛的年岁的帝王的声音,幽幽缠绕在他耳边,如同窥探他心的盘踞毒蛇,阴冷黏湿的:“在想什么?” “其实过来这么多天,我一直担心你不是你,你是镜妖的幻象,要趁我深信不疑张开血盆大口将我吃了。”魏春羽眨动沾了雨水沉重的眼睫,半真半假地答。 裴怀玉微怔,难得笑得真心实意:“含玉啊含玉,你把我的担忧说了出来,我就彻底放心了。” 那柄伞也随着笑声歪倒,魏春羽伸指一推,叫雨水打透自己的衣衫,又伸手捧接了些雨水给身边人看:“如若真相良善些,那你的世界就是一滴雨水,而我的过去在另一滴雨水里。我们都是真的,只是中间有一面镜子......” 镜中两滴水混杂,他们相遇。 裴怀玉未必懂了他在说什么,只是摇正了伞身,顺着他道:“那我就打破镜子把你拽出来。” 伞面上炸开弹珠似的声响,噼里啪啦,密集得恼人。 魏春羽听见自己干巴巴开口道:“即便你成功了,我们也不会是一模一样的。” 驻足凝视他的青年微蹙眉毛,嘴角无奈地轻提起,挂起副朝向愚钝孩童的包容神情。 在被徐常青求见的禀报匆忙打断后,裴怀玉也只是由他杵在院内的雨瀑中,淡淡瞥他一眼,便撑伞走了。 魏春羽想,一定有他不知道的事。所以这个裴怀玉才会这样自信能留下他。 他能感受到裴怀玉按捺在平静下的恼火,只是那恼火被主人觉得无甚意思,未等到勃发便掐灭了。 他耳旁仿若幻听,一声裴怀玉的嗤笑淡淡散在淅沥声中。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菩提境隔世之面(三) 帝…… 夏季炎热, 却不能将湿气蒸个干净,反倒交织在一道,闷得人汗出如油。 冕旒未卸的青年伫立在熟睡之人的床边, 他垂眼看那人微微濡湿的鬓发、毫无戒备地放松的吐息。 聒噪但显出几分疲乏敷衍的蝉鸣卷走他的一片神思, 待他回神, 自己已悄悄弯了腰, 一只手弯作鹰爪虚虚掐在那人脖子上。 他手下掌握着的一段, 是太脆弱的一个生命。 可这对于他来说,是个太不必要的动作——裴怀玉没有要杀他的打算, 即便有, 也不必用这样难看的法子。 好眠人喷洒的气息烫着了他的手, 他正要收手间,却见那睡熟的人紧了紧眉头,打了个喷嚏,生生将自己惊醒了。 裴怀玉顿住的手欲盖弥彰地想做点什么,被那人迷蒙混沌的眼睛一望,竟稀里糊涂地挑了挑那白皙脖颈上穿着木戒的红绳。 “裴怀玉——你,”魏春羽掐住他的手,急呼出声, 察觉失言声音一弱, “你在做什么?” 裴怀玉手上使了些劲, 一拉一拽,便将人同狗似的拉近了,见得那人愠怒的神色, 他才松了些力道,同那狼狈撑着上半身的人耳语道:“究竟是谁送给你的东西?是那个裴怀玉?” 魏春羽将红绳塞回里衣,难得板起面孔, 神色凉凉问他:“你大半夜跑来我这里,掀我被子和衣服,就是为了问这个?” 不等他回话,魏春羽又打心眼儿里奇怪地问道:“你这么在意我遇到过哪些人,哪些人又切切实实待我好过,又是做什么——嫉妒么?还是真将我当做了你的物件?” 惨白的月光洒在裴怀玉的面孔上,他神色空茫了一刻,旋即反问他:“你呢,魏春羽。你问我过去的事,悄悄站在屏风后认人,就真的没有打着回去后无往不利的主意么?孤难道、难道不也是你要榨尽用处的物件么?” 魏春羽望着眼前年长自己近十岁的裴怀玉,微微泄出口气:“阿玉,我以为我们不必说得这样难看的。” 裴怀玉面色苍白,破罐子破摔的爽快后,一丝悔意缠上他心口,他身体微晃,碰到那床帐上的小铃铛,引得铃声脆脆响成一串,他前言不搭后语道:“孤从未想过杀你,就连常慧给孤的易容药膏都未曾想动用过。孤刚刚说的都是气话,孤不会把你当物件,走到这一步,只有你对孤好了......你不愿意说的事我也不问了,你要问我的我一件件慢慢讲给你听——” “孤等了你这样多年,孤......”裴怀玉轻轻闭了闭目,如同可怜的流浪犬朝旧主一般哀求道,“阿玉,你能不能、能不能,别再质问我、离开我了?” 一只手迟疑地用被角揩去他泪水,那只手的主人待他泪水落得慢了些,才试探问他:“阿玉,你做什么偏要留下我?” 难得见到那张从容冷淡的面孔这样失态,仿若一只害怕被他抛弃的小兽,又好似一副痴情人对负心人的模样,叫魏春羽愕然过后,又滋生出些新奇的恶趣味来。 裴怀玉还微皱着眉:“不是你说过的么,在那个山洞里,你擦去我面上脏污,替我敷药,还同我说你会来找我、永远陪着我。含玉,只有我们才懂得彼此,知晓彼此每一场梦境、每一次眨眼时飞过的思绪,除了我们、除了我们自己,没有任何人可信、可爱。再不会有别人......” 话至后半截,他面上浮现出如坠美梦的恍惚来。 魏春羽“唔”了声,本可以无情地打破他美梦,说一切都是他的幻想,而自己仅仅只是掏出了一方帕子。假使他真的经历了这些,那么说这些话的人也不是自己,他等的也另有其人。 可那张锋利的面庞,正因对他的爱与依赖变得生动、执拗、软弱,此时又挨他挨得如此之近,近得他几乎能感受到面颊绒毛轻轻蹭过的痒。 魏春羽一垂眼,就能看到那双哀伤的眼睛。 一股积压的冲动撬动了他,喷发而出之时,他吻上了眼前人的眼睑。 然后是更轻的触碰,在面颊,在嘴唇。 裴怀玉最初的茫然神色寸寸崩裂:“含、含玉?” “你也愿意,是也不是?” 魏春羽正得趣,无暇回他的话,托着他的脸想再凑上去,却见与他亲密无间之人眼皮一抖,竟刷刷落下两行泪来——“若是你愿意,为何这样多年都不再来找我?你知道我等得多苦么,刚见到你时,我几乎以为自己生了癔症......” 但还等不及魏春羽回话,那人便呆愣片刻,沾缠一身浑重的酒气倒在他床边。 纵然这人才发了一通疯,魏春羽也不计前嫌地伸手点了点那张面皮,随即将整截指腹覆了上去,缓慢珍视地磨蹭着,如同对待一件新奇的宠物。 那哑了片时的蝉鸣,被屋内一声轻叹接续——“阿玉,阿玉。” 幸好他们是在“上穷碧落”之中,这里没有同生蛊,也无须字字句句辨真假。 幸好,可惜。 ...... 魏春羽也没想过会在幻象里待这样久,他将神思系在树梢上,从上头挣下一片瘦叶,不由轻摇了头。 竟已待了三个月。 他知道洲君想将自己困在此处,即便他能自由走去嫪春厌那,暗处也跟着讨厌的眼睛。 洲君吐出的经历已经够多,他也无从查验真假,再待在此处只会误了时机。 于是魏春羽敲开了他的门,那些侍从都低垂着眉眼,不拦他也不行礼搭话,全当魏春羽不存在。 被风声扰得坏了清净的耳朵隐隐发疼,魏春羽不快地磨了磨牙——他要快些出去,总有一日没人会无视他,将他视为谁的附庸。 在他废弃的识海中,一粒死去多时的细小桂花没入了水面,波澜不起,却引得魏春羽头顶空痛。 他的手指抠紧了那碗汤药,在裴怀玉隐有期待的目光里稳稳落在他面前。 “喀”地一声,那盘子磕在案上,仿佛判官手上的惊堂木响,惊醒世间人不切实的迷梦。 “洲君,我的手艺实在欠佳,但今日是你生辰,我总想着送你些什么。”魏春羽面色如常,目光垂落到裴怀玉那截丑陋的断指上,又被烫得一收。 裴怀玉垂眸端详那浓白的羹汤,指节无意识地敲了敲碗沿:“为何想着做汤来?” 他斜斜瞥来一眼,不冷不热的,却叫人头上凭空受了威压,下一刻便要渗出汗来。 “怎么,洲君不喜?” 瞧着挑眉问他的魏春羽,裴怀玉心里叹了口气,慢腾腾站了起来,绕过桌案站定在那显出退缩之意的人面前:“你有多久不来找孤了?” 魏春羽觉察出异常,正眉头一抖要说些什么,却听裴怀玉顾自道:“我醉酒后缠着你说话,你也心生厌烦,如今这副样子讨好我,又是做什么?” 他竟然不记得,自己亲吻了他。 魏春羽干笑一声,忍不住瞥了眼裴怀玉的嘴唇:“不过是......被圈在这里,骨头都懒酥了,想出去看看。” 第52章 那始终站在裴怀玉身后的谋士,闻言眼皮一抖,两道锐如寒冰的目光便射向了他。 裴怀玉的目光自他颈子的红绳,缓缓爬到他亮澄澄的眼睛,轻而易举地应了:“好啊。” 那谋士皱了眉,顾不得魏春羽还在场,便上前一步,急呼一声“陛下”。 裴怀玉充耳不闻,略偏过头,神色柔和如沐春风:“便作你的生辰礼吧。” 郑常慧面色一僵,继而抬头,抖袖肃容道:“陛下!此人来路不明,形容可疑,若被人看到他与陛下容貌相像......不要说出宫,便是再多活几日,也必然是个大祸患啊!” 在“上穷碧落”以外,郑常慧是魏春羽书院同窗,因魏春羽退了学又流连花楼,看他百般不顺眼,实在是臭脾气、又爱多管闲事。 魏春羽心道,过去这么多年了,郑常慧果然还是讨厌他这样的人。嗤他一声:“你真是在何处都看不惯我。我要真有歹心,早就往那汤里下毒了。” 谋士怒目,一个“你”字还未落下,便被裴怀玉截住了——但他不管不顾起来,面上几乎是嘲弄地诘问:“难道你不敢么?难道,你没有么!你来历不明,蓄意扮成陛下的模样,背后指不定打的什么祸乱朝纲的主意。” “够了。”裴怀玉手中奏折扣桌有声,“含玉,汤太烫了,还不到孤用的时候。” 即便裴怀玉的确待他宽容,也不会用自己的安安危去纵他。 裴怀玉手腕翻动,将汤倒在盆景里:“你想出宫,孤带你去。想离开,不可能。” ...... 一行人的启程很是突然,不知动用了什么奇人异术,裴怀玉捏出了个新的圣上,全然相同的面目,神色一样的凛凛不容侵犯。 而魏春羽不知从何处捡了只古怪的长角乌龟,那玩意儿身形不过人掌大,一翻手便能盖在布囊里。 跟着裴怀玉的谋士愤愤道:“邪物!” 不知是骂那只龟还是魏春羽。 魏春羽摩了摩龟壳繁复的纹路,一不当心施力重了,叫那只乌龟手足都扑伸在布面上,吓得那小东西勉力朝前挣扎着爬,但不消两下,便又被作恶的人给捉回来了。 魏春羽安抚地摸了摸,被它的蠢样逗笑:“的确是邪物,蠢物!以名补拙,你往后便叫常慧吧。” 郑常慧气得要将他从马上扯下来,却被闭眼休憩的裴怀玉伸手拦了,只得捂着满心愤恼。 “罢了罢了,”魏春羽觑他一眼,笑得真心实意,“这个名字太难听了,容我给你想个新的。” 乡路崎岖,三人的马匹行得慢,眼前满目田埂的景色长久未变。 魏春羽深感无趣,小声嘟囔着“还不如在宫里呢”,抬眼却同裴怀玉凉凉的目光对上了。 他蓦地有些心虚,立刻捡了个话茬道:“阿玉,宫里的那位当真应付得过来?不会被人发现么?” 裴怀玉的缰绳在他掌间松松绕了几圈,他将残缺的指根绕到缰绳另一侧,又翻过手掌来回端详,一副心不在焉、不欲多言的模样:“不会。” “那究竟是什么术法?竟能造出个活人来?”魏春羽稍提缰绳,落后的马身朝前一蹿,便同裴怀玉并驱了。 裴怀玉终于放过那根残指,视线同他短暂地交汇,又自嘲似的轻笑着移开了:“术法数不胜数,但道只有一条。你一旦开悟了,不必知晓术法的名字与做法,静心感应,随手拈来的便是最衬你心意的术法,何必执着于旁人术法叫什么?” 魏春羽横他一眼:“小气鬼,真当谁都稀罕你的法子!”哼哼两声,转头又不禁奇道:“不过你竟还是个道士么?我还以为——” 一阵裹挟尘土的秋风拍撞在面孔上,魏春羽的声音也被拍散了。 裴怀玉捻了捻指尖,和善道:“自然,我是最小气的道士。只是,如若旁人修的道不容我,我便自己开新的道。如若有不长眼的指责我的道......” 魏春羽下意识接了:“你待如何?” 稀疏的树影散落在裴怀玉的面孔,他锋利的眉眼间落满阴翳,但很快又被失去遮蔽的阳光排挤干净。 前头是一拦浅溪,波光与浮动与草叶上的光斑交映,叫人眼前豁然明亮。 裴怀玉深吸了一口气,调转身子朝他投来亮得出奇的一眼——旋即奔马跃过那溪水,在马蹄越到最高点时,他高束的长发甩出个潇洒的弧度,如同一柄离箭之弦,几乎在光下显露出他灵魂的韧劲来。 那句“杀光他们”在戏谑的笑意里被轻轻抛出,他踏马而去——在他的前路上,从不必退一步又虚张声势,说什么逆天改命、替天行道。 淙淙溪水间,传来的那道声音是难得的高亢—— “我自以我成道!”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菩提境隔世之面(四) 观…… 魏春羽一时无言, 拍了拍那只长角的乌龟:“你要不改名叫‘别疯’吧,毕竟这里的皇帝已经疯了。” 郑常慧在他身侧冷笑一声:“赏脸与你同游,还不知好歹、口出无状的东西。” 他一向看魏春羽这张脸不爽, 又因他几次冒犯裴怀玉心中怒焰暴涨, 但一颗忠心叫他不能越俎代庖, 只能将牙口磨得锋利些, 好叫那些冷嘲热讽咬死他。 三人吵吵嚷嚷过了河, 见着了近村的市集。 市集不大,几人晃过些叫卖的小摊, 寻着处铸器坊。 里头狭长似廊, 贴墙陈列着三层兵器, 寒光照人,令人不由裹紧衣裳、搓上一搓战栗的臂膀。 见铺内一时无人,裴怀玉顾自朝里走去,未走过一半兵器架,最里头的小门便开了。 一风雅俊秀的小儿郎又惊又喜地望向来人:“洲君,你来了!” 然凉风一呛,那青年便一连串地咳起来,再抬头时眼角竟有泪光。 那里头打铁声一顿, 旋即一条健壮的独臂汉子也随之而出, 一面拍着病弱青年, 一面朝裴怀玉问了声好。 那两个看店的青年,虽体形相差颇多,但五官相似, 尤其一双大眼瞳子圆亮非常,似呆拙的猫。 魏春羽落后裴郑二人一截,慢吞吞系好了马, 才踏进店铺。 他头戴幂篱,白色的长纱遮实了他的面容。 市集人多,见魏春羽知道轻重,郑常慧意味不明地哼了声,找不到由头也要嘲讽他似的。 魏春羽却没空理会他,他挨着裴怀玉悄声道:“赵清晏?杜欢?” 裴怀玉瞥他一眼:“认得?” 捏着裴怀玉袖子的手收了回去,魏春羽语气平平道:“在这里他们自然不认得我。” 他们说话间,赵清晏难掩好奇地打量着生面孔,朝他善意地咧了咧嘴,露出个真诚自由得有些野蛮的笑:“不知这位是?” 魏春羽眨了眼睛,答得飞快:“裴春羽。” 不必说裴怀玉诧异地横来一眼,便是魏春羽自己,心里也拧巴地卷起些暗潮。分明在石室里被冠以裴姓时,他还是满腔屈居人下的憋懑,如今却顺畅无比地念了出来。 虽然他不喜魏姓带给自己的一切,但还有那样多的姓能用——随他姓阿猫还是阿狗,怎么也比姓裴来得清白些。 魏春羽垂眼,按捺住错杂的心绪。 纵然裴怀玉来历成迷,诓他骗他,但魏春羽在这一刻不得不承认,正是知道裴怀玉的有所图,自己才能安心站在他的姓氏后边。 他就是毫无缘由地确信,那个自敬远寺就贴在自己身边的身影,不会那么快将刀锋剑刃朝向他。 这样无知无觉腐蚀了他骨肉的蠢念头,教魏春羽仗着裴怀玉“不在”,竟生出了从一个称谓上寻求倚靠的渴求。 ——“好名字!” 赵清晏下意识夸了句,却听一旁的杜欢跟紧了问他:“好在哪?” “自然是听起来就暖和,毕竟春天的春,羽毛的羽,你说是不——郑兄?”赵清晏脸微微涨红了,朴实憨厚之气更胜。 正醉心于抚摸盘龙棍的郑常慧被喊了名,惊得收了手,又回神应和他:“自然是好,人的名字没有不好的。正如清晏兄和杜欢阿弟一样,海清河晏和欢欢喜喜,都很好。” 魏春羽作认人状,一一见了礼。 赵清晏怕他拘束,刚巧解下了缠在腕上的旧布条,便用大掌拍了拍他的臂膀道:“不必同我们客气,魏兄的朋友,也就是我们兄弟俩的朋友。” 不等魏春羽作答,他便又道:“只是不知春羽小兄弟同秦烛间是什么关系?” 魏春羽微微蹙眉,朝着裴怀玉满眼疑惑:“怎么突然提起秦烛了?” 那柄被郑常慧揪着红穗的盘龙棍,猛然被松开的力道“嘣”地磕回了架子上,引得漆架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郑常慧幽幽朝问声处飘去一眼——“你不知道还跟来?今日本就要去祭拜秦烛的。” 祭拜? 魏春羽怔怔听着,好不容易才理解了那只言片语的意思:“他,是如何去世的?” 第53章 问话一出,众人皆看向了裴怀玉,仿佛顾虑着什么。 那众目所瞩之人眨眼回神,缓缓道:“六年前,有个歹人骗秦烛来救我,将他杀害了。但他早也被我剁成肉糜了。” 不过只言片语,愈到后头却愈艰涩。 一行人眉目皆有哀色,众人心中哀寂,听得赵清晏轻声叹道:“秦叔是多好的人啊!我和小欢也受过他照拂......那盘店的七十两银子我们还没还他呢。” 外头淅淅沥沥,下起和松针一样的雨,水雾薄白,引得思绪也恍惚着飘远了。 不知是谁说了句“走罢”,众人便动了身。 只在拉上门的前一刻,一只手截住了赵清晏的动作—— “赵兄,那根盘龙棍看着威武神气,我想将他买下来。” “洲君想要,何必说‘买’?我们承了你与秦叔那样多恩情,便是将整个架子百八十件兵器都予了你,也是无不可的!”赵清晏故作诧异地看向裴怀玉,当下便跻身入里,将棍子取了来。 那棍子上挂着两只大红穗子,同过年的灯笼须一样,大气、喜庆。 裴怀玉谢过了,接过来转了一圈,朝看直了眼的郑常慧催道:“先生怎么不谢谢赵兄与欢阿弟?” 郑常慧愣了愣,睁大了眼,巴巴出声:“陛......公子——多谢公子,多谢赵兄、欢阿弟!郑某不胜感激!” 那结实润泽的盘龙棍被裴怀玉轻轻一抛,下一刻便叫郑常慧紧紧抓住、握紧了。 杜欢笑道:“郑兄客气,晓得你身子骨不宜耍重器,这杖子给你带着再好不过了。往后哥哥与我再有轻巧好耍的物件,还给你留着。” 帘子落下来了,五人便寻秦叔而去。 此处是清明冷雨,满心哀切、上故人坟。宫里头却是暗度陈仓,一直条黑金两色的光交缠着冲上云霄。 半边鬼面的巫女眉头舒展,覆手于院中磐石上,任由那滚烫鲜血没入石面。在金光大盛时,她如僵蚕作最后的弹跳,猛地呕咳一声。那张自她怀中飞出的“恩契”也没入金光、寸寸消融...... 未烬的契纸上留着行字——“吾解巫柳毒,尔助幻境无”。 金光化火,那火舌很快将一切都吞食尽了。 献祭了巫女寿元的法子,用起来就是快。 幻境的边缘震颤,隐隐有万马踏蹄之声贴近。 眼前陷入黑暗的最后一刻,一声咬牙切齿的咒骂残留在魏春羽耳中。 是那人颤抖的手扶上他面庞,低声用祈求的语调念着:“骗子。” ...... “一七、二七长尾蝎,三七、四七酒蜈蚣......” 絮絮叨叨有如蚊蝇,缠扰耳边。 “谁......”魏春羽嗫嚅出声,字刚吐出,脑仁就如要被槌子捅出头外一般痛。 那蚊蝇愈发沉浸,念白中甚至勾上了唱腔——“五七、六七海螵蛸,小锅难容上跺刀呀......” 头愈发胀痛了。 魏春羽忍无可忍,但发语的怒气却被病气冲散了,反倒露出几分声厉色茬来:“嫪春厌!” 喋喋的人息声,惊讶揭了帘子探头:“唷,你醒啦?我还当你要睡回大夜城呢。” 大夜城? 他终于出菩提世界了?也同那个比裴怀玉多了太多活人气的君王再不相见了么...... 幻境中的陵墓还残留在眼前,但辘辘的车轮昭示着他新的处境。 披散的发丝掩住他视线一角,随车厢晃动擦过他眼角,魏春羽像是才意识到自己这副杂乱的尊容。 “你我为何在这,裴怀玉呢?”他回神摸向肘后暗袋,却摸了个空,他怔怔眨了眨眼:“我贴身东西又去哪了?” “东西?”嫪春厌覆着大半张脸的青铜面具,她言语间的讽意却半点未削,“你人还能全乎地在这儿就不错了!” 魏春羽尚惊诧时,那嫪春厌已炮弹似的射出了一串话:“我倒是不知,你同那姓裴的胆子都不是一般的大。乔天妒的阴邪法子你们是说用就用,那过去的菩提小世界也是说进就进,是真当自己有九条命,里头死了出来照样活?” 挨了通骂,那股受困梦境里似的束缚感又捂了回他的口鼻,而他面上却反作轻蔑,浑不在意道:“那术法委实有趣,冒些风险也算不得什么。” 嫪春厌被他噎得干瞪眼,半晌啐他一口:“要不是那姓裴的以我恩师作要挟,我才不折损寿元救你出来!干脆随你去那几重菩提境,被它吸干了血作蠢鬼去!还有那汤磬舟,得知自己真正的女儿早病死了,痛哭流涕的,还是我安慰住的。” “他如何知道,你恩师是柳巫?” 嫪春厌没好气道:“你和姓裴的都好眼力。我不过是出门回来鞋上沾泥,就被裴怀玉看穿了,使唤我更加不客气!” 谁晓得柳巫居处的泥有特异的颜色气味,而碰巧这二人感官又出奇敏锐。 “我没见过生母,是她给我捡回去的。从小柳巫就嫌我笨,教了我使蛊,立刻就把我赶出去历练。虽然我没用,历练时连口热饭都吃不上,但我还是感谢她,我的立身之本都要谢她。后来我受了伤,扮作乞丐时被吴家捡了回去,当药人。”嫪春厌顿了顿,很骄傲地扬起声音道,“五十一个小孩,我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 “我生母在世时也不喜我,我也是旁人带大的,嫪姑娘,你......”魏春羽沉默半晌,干巴巴道:“很坚强也很厉害。” 嫪春厌笑:“你讲话比裴怀玉好听多了。” 夹杂着土虫腐败气味的风窜人鼻腔,叫魏春羽捂唇咳嗽起来:“咳咳......那他现在人呢?” “你不知道?你们一起进的幻境,你反倒来问我?” “我后来掉进了二重菩提境,和他失散了。” 嫪春厌疑惑地“哦”了声:“一起布阵的人,绝对不会失散在‘上穷碧落’里。看来,是他不愿意告诉你,或者,他身体撑不住,被困在某个人物里了。怎么样,和我说说,你觉得究竟是哪种?” 魏春羽抿了抿唇,充耳不闻,撑起身子就要去掀车帘,动作间磕撞发出“咚的”一声也顾不得。 但帘布以外,却只有一匹温顺的马儿,赶车的地儿空无一人。 “我们在去哪?” 嫪春厌“嗳”了声:“做甚么这样急......我们是在往东边去,裴怀玉给你准备了住处。” 车帘外,拿来印山峦的黛色深深浅浅,连绵一片,却已有渐远之势。 “东边?为什么不是回大青观?” 嫪春厌烦躁地扇了扇袖子,蹙眉道:“早说了你是个麻烦精,我不乐意送,要不是姓裴的......谁爱来挨你问!我救你一命,倒似个要你逼供的犯人似的?” “好了好了,我就和你说实话吧。姓裴的还不让我说呢,大青观遭了人寻仇......”嫪春厌说到一半,魏春羽已经呼吸粗重、既惊且痛,她不得不停下来按住他,仿佛不这样做他就会血脉偾张而暴毙,“你也别太难过,木已成舟,你还活着,就好好把师门传下去。” 魏春羽忍了几息,蹦出两个字:“掉、头!” 嫪春厌道:“裴怀玉不让你去,就是怕寻仇的找到你,你先......” “我再说一遍,掉头!” “你冷静点!你难道还不清楚自己身体是什么状况吗?崔阿妹给你下的毒虫和‘上穷碧落’的布阵差点害死你!你现在别说术法了,一年半载连跑起来都费劲,就别去添乱了。” “添乱”二字一出,魏春羽浑身都泄了劲,他跌回角落,咬牙切齿地问:“仇家是谁?” “金陵吴家,家主吴玉瀣。”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菩提境隔世之面(五) 葬…… 疾驰中的车马门笭被掀开, 一团人影从内摔滚下来. 还在车内的人急忙停了驾车的小法术,跳下了车轼怒斥道:“魏春羽!你不要命了吗!” 魏春羽浑身在土里滚了一遭,衣冠歪斜、杂乱不堪, 更糟糕的是, 他断了条腿。 见甩不掉眼前人, 他在那人困惑惊惶的目光下拔了剑, 狠心朝自己小臂内侧割了一刀。 “你干什么!” 魏春羽取了血给她:“你知道的, 我跟他血脉相融,这个能解柳巫的毒。” “你是怎么知道......”嫪春厌的怒意如遭水浇, 声音也弱下去, “我欠你一个人情, 但柳巫等不及,我必须先回去解毒,再回来还你。” 她干脆地接过了装血的水壶,没有再拦他。 魏春羽摆了摆手,实在没力气和她废话,拖着条断腿又爬上了车:“你把车留给我,别拦我,就算报恩了。” 嫪春厌在他身后犟道:“我会回来找你的!” “......” 大旱时没有及时雨, 庄稼死光了才下, 屁用没有。 日夜兼程, 等魏春羽赶回大青山,已经是两个月后了。 过去姚春华不许善渊善时吃甜食坏牙,她俩就偷偷开了个小法阵, 从观内直通到山脚下。或许师父早就发现了,但也没有把法阵封了。 第54章 枯瘦的秋叶划过他面颊,魏春羽站在猎猎山风中, 捏着那块传送石,力道大得似要将它生生捏碎。 他忍着崩裂的头痛,在枯竭破碎的丹田处搜刮着残余的生机,在几乎绞裂内里的剧痛中,他呕出口血,终于让传送石微微亮起。 疾风卷起他的身体,将他的神智抛在后头。 待他回神,眼前已是熟悉的房间。 过去整洁的宗门里物什破碎,腐臭血腥的气味冲得他喉间呕恶。 他走出屏风,便见到一具歪倒的无头尸体。 那件血衣是清一的,是杜居仲据理力争的那件比清一自己看中的显年轻的衣裳。 再往外,一个一个,他都认出了。 魏春羽咬得牙关紧颤,脑内一片空白,眼前是血流成河的惨状,而他却像浮在天上云上,意识落不到实处。 他挨个抱起师父、师叔,和两个他总不肯规矩称呼的小师姐,晨昏招呼许多次的外门弟子与善信......他提了木桶来回轮换清水与血水,为他们勉强拾掇体面。 在为姚春华捋平衣衫时,那件在紫微洞中如神明降世救他于水火的大摆衣袍,滑溜溜地拂过他指间,像是姚春华最后一次不放心地嘱托他。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伏在姚春华身上放声恸哭。 然而面颊下却有什么东西硌着他了。 他伸手去探,从衣裳内袋里掏出颗红润的指甲盖大小的珠子。 还未转动研究个遍,手上沾了他血的珠子就自发颤动起来,而后“呲溜”一声,如烛光中的幻影般亮起个画面—— 凑得很近的人双目微微失焦,他躲在昏暗密闭的空间,身后外面是嘈杂凌乱脚步,他很快又回神,擦去眼鼻口耳溢出的血线,望向打开的留影珠——“小魏,拿着玉牌,去无相宗找凌庄......” 小库的门被撞开,那人的脊背、手骨被踩在鞋底,寸寸、生生碾碎。 他闷哼一声,断续着用气声说:“不要报仇,只要保命,听你......小师叔的话。” 炸开的血花盖住画面,那颗珠子“咔嚓”一声碎开,露出化形前的血玉原型,静静躺在他手掌,温热如血。 魏春羽将血玉塞进肘后的深袋中,回首望了眼新垒好的土堆,压下胸腔内将要爆发的咳嗽,走进呼啸的疾风。 ...... 等他一路摸索到无相宗,又过去了一月多。 “上穷碧落”的裂隙卷走了他的生机,失了内力的魏春羽一步重过一步地爬上无相宗门前的青石万阶。途中数次眼前发花,摔滚下去。 等他看到那守门人,他手里捧着玉牌派,颤巍巍举起时指缝里都是血。 “大青观弟子魏春羽,奉家师姚春华之命,前来寻无相宗宗主凌庄!” 守门的弟子不过十二三岁,见他如此狼狈,给他放了个小清洁咒,但却因不熟练炸了他满脸水花。那弟子同他小声道歉,予他帕巾与清水,又接过血玉朝里通传去了。 然而没走两步,却被一衣角袖边绣着祥云的青年拦下——“宗主心软,时常往宗门里捡垃圾也就罢了。但如今外头竟是愈发过分了,什么废人累赘也敢自行贴上来,搅得修行之地不得清净、乌烟瘴气!” “恒、恒师兄——” 魏春羽闭了闭眼,权当没听见:“这位仙长,家师与凌宗主是旧交,如今家师与整个师门,都遭了吴玉瀣毒手......” 那被称作“恒师兄”的人冷笑道:“且不说那吴玉瀣本就是邓芙的大弟子,修为高深,又是朝廷命官。你、大青观多大的脸面,要无相宗为你出头,成了众矢之的?你若是有三分本事、气性,就自己报复回去,做个更大的官?或是胜过邓芙大弟子的功力啊......哦不对——” “你已经是个废人了,再也没法修行了。” 他勾着血玉的长穗,将它随手甩到了门槛边的树丛,居高临下地瞥了门外脏污的人一眼:“梅长岁,好好看着门,别让不干不净的人进来。” 梅长岁垂着头,低声应“是”。 魏春羽呼出的气息颤抖,石阶上撑着他的那口气彻底散了,他扶着白玉门,在陡峭的坡上小心迈入杂草丛,去找那块姚春华留给他的玉佩。 一只沾了泥土的手先他一步拾起那块玉佩,递给他。 魏春羽跳车摔伤的那条腿又隐隐作痛,接过转身时已藏不住它的颤抖无力。 梅长岁看着那道歪斜的身影,鼓起勇气道:“现在宗主和少宗主不在,你放心,等他们回来,我就再和他们说一遍。” 魏春羽手里擦拭玉牌的动作一顿,回身认真看他:“谢谢。” 肢体透支的酸痛与丹田处枯竭的隐痛,叫他的神智也迟缓滞涩了。 他抿了抿没有血色的唇,声音嘲哳低哑,郑重地朝他行了拜礼:“大青观弟子魏春羽,谢过道友。” “家师姚春华,师祖邓芙,观中受吴玉瀣吴家人屠戮,血流成河,不肖弟子魏春羽奉家师之命,前来寻无相宗宗主凌庄。拜托道友转述予凌宗主。” 梅长岁点过了头,瞧着那人身影一步步矮下去,后知后觉地掏了掏囊袋——“等、等等!魏......魏春羽!” 魏春羽才回过头,便被追出来的小童塞了一把灵石与药瓶。 眼前重重山峦,雾霭沉沉,身后是零星碎语—— “梅长岁!你又做散财童子!才发的月给,你又给出去了?” “总归,他们比我更需要。” “傻子!” ...... 下了青石万阶,魏春羽勉力爬上了粗壮的老树,在上面精力殆尽地闭上了眼。 鼻间都是丛林与自己身上腥湿腐臭的气味,但困意更盛一筹。 被伤痛牵扯的那根神思,在混沌前又回想起无相宗那个讨厌鬼说的话—— “你若是有三分本事、气性,就自己报复回去,做个更大的官?或是胜过邓芙大弟子的功力啊......” 来不及细想,他的意识就被睡意刮成零星落叶碎片,卷入梦境。 梦里不在紫微洞中,也不是大青观里,而是魏二公子时。 只是记忆乱得很,他分明还是那个未经磋磨的草包,眼前却已见到了姚春华。 姚春华看着他,背手而立,冲他挑眉教他开始,一如从前在大青山上千万次检阅他的功课。 他一张嘴,竟然说:“师父,你这身衣服不好看,大白袖子配赭色比甲,和个烂木桩子成精了、还带俩大翅膀似的。等我和二师叔下山,给你挑些年轻些的料子。” 姚春华没理他,站的像樽石像。 于是魏春羽又说:“不见老的,我好想你。你怎么才到我梦里来?那个狗屁无相宗看不起人,什么名字里带‘恒’的还踩你徒弟手指头,真的好疼啊。” 姚春华终于动了,转过身来,面颊就淌下两行血泪。 魏春羽心头一惊,肝胆欲裂,正要抬手去擦,那血泪忽然又化作尘子被风刮走了——他的师父还是那个爱干净的清清白白的师父。 “让我看看,这些日子你的功课。” 魏春羽梦中的手格外激动,立刻抽了剑,一个跃起横劈砍断了风,又抬手过头转腕将剑挥抖顺了,再使花招,劲道之大,引山谷鸣啸,飞鸟惊起。 一根瘪瘦的干草被剑风挑起,不慎将姚春华完好的面庞上划了道白痕。 魏春羽下意识慢了剑招,脚下一抬就要近前。 但见方才呆滞如人偶的姚春华劈手夺了剑,在他手腕疼软时,已将剑背硌上他脖颈。 这一抽一架,不长于技法,全是力道与速度。 魏春羽愕然,复又眼里亮晶晶地惊喜唤他:“师父!” 只是姚春华漠然到吝啬青眼朝他:“你的剑术如此疏忽,叫为师如何放心放你下山历练?” “我......”魏春羽心下忿忿,欲辨他不过忧心师父才收了剑,不是剑术不精练习不勤,却见眼前景象、人像崩裂,又如雪片溶解将散。 他当下大惊大恸,朝前迈了一步,撞入姚春华胸膛,挽留之言未铸成,梦境已溃不成形。 醒来时还是夜里,他撑着头发了会儿呆,而后扶着树干小心地爬了下去。 抬头一轮白月,纵然挂着稀薄云雾,仍亮得叫人心生惧意,跟只眼睛似的紧盯着他。 魏春羽被脚下泥水溅了半身,便没有再看,苦行向前。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沙场扛枪再从头(一) 小…… 屈指三年。 仇恨能让一个人变得天翻地覆, 而那个人定然也怀着搅翻天地的愿望。 ...... 一横长枪,势头凌厉地劈断雨幕。 连珠的雨串不吝啬地自帽檐滚下,模糊了青年面容。 ——“既是败将, 为何不降?” 红枪所指, 乃力竭敌将, 他喉间雨血并混, 和出“嗬嗬”气音。 黑铁铿锵几近刺耳, 粗暴地撕扯着人的精神,他们交手的破风声盖过了渐凶的雨势。 “康粮人, 骨头硬, 死也不降!” 第55章 泥水被长枪挑溅而起, 那满身血气的青年士卒激他道:“哪来的康粮,如今不过是北秦的顺天州罢了,你一个康粮人,屈膝为敌人卖命,还好意思提骨头硬?” 已是强弩之末的康粮兵又抬起剑,喉间暴发出一声泣血的嘶吼,如猛兽受伤之哀嚎,那颤巍巍的剑尖作了一面他心里的旗子, 只是不及摇曳几番, 便埋入了臭秽的土洼。 “十六。” 还活着的青年默默数着。 他在数什么?脱力带来的麻木腐蚀着他的神思, 他有些茫然地抬眼向那惨白的苍穹,待到脖颈僵如木板时,才回神眨下一滴水珠。 耳边被雨幕隔绝的声音复苏似的, 灌入他的耳朵—— “老龟,你今天取了几只耳朵?” “十六只。” 战友哈哈着拍打他的肩膀,自茅草似的胡子里簌簌, 抖落一箩筐话:“等着回去领赏吧!你啊,还记得燕子没死的时候,你见血就吐,和被人逼惨了似的,娇气得和什么一样!也没想到现在啊......我赌燕子也想不到!” 青年沉默着,像是一座能承受万千积石的重山。 “你看,又摆脸子,提不得燕子半点儿是吧。” 另一个面上淌着血的战友贴着挤进了他们中间,张口呼哧带喘:“嗬呀,不怪他,我们一起来的,谁不念着他?我们是无牵无挂的,家里人都死光了,就燕子——赵......赵燕子,还有个弟弟没找着,心里还存着念头啊,人就没了。” 少话的青年定定出声:“赵清晏。” “啥?” 旁边的大胡子一巴掌忽在他脑门上:“燕子的名儿。老乌龟记性好......” 横七竖八敞着口的刀伤,在说话间也兢兢业业往外冒着血茬。 血疤脸“唔”地应下,又提起神来问:“你们都叫啥名儿来着?本名儿。” 大胡子横他一眼:“做啥子?” “死了、死了也好报信,要是老子活到打完仗,遇到你们同乡的,还能给你们吹吹牛皮......” 大胡子啐他一口:“格你老子的丧气话!都还活着呢说点吉利的!” 血疤脸扯了扯嘴,还没露出个像样的笑脸,就听寡言的青年幽幽道:“魏春羽。” 大胡子一愣,干笑两声:“这名儿比燕子还难记,你还是叫老龟吧,老龟带着小龟......带乌龟上战场的,八十个朝代八万万个兵,有这等癖好的也就你一个了......” “那哪能一样呢,长角的乌龟,可不比死人稀罕?”血疤脸一挎手,把身重都压到魏春羽身上,“稀罕物,不都随身带着,你说是吧,老龟?” 漫天的黄沙呛人,起风时黏湿的沙土都长了眼似的专往人脸上扑。 于是语声渐低,拐过沙丘时兵卒的身影都矮下去,没入被镇守百余年的土地里了。 下了雨,战场的天惨白,打了仗,天又染上诡红色。但不要紧,最后都要被昏黄的迷沙遮蔽,只剩下苍老枯败的景象。 又或许土地是不会老的,是人年长了,看什么都老。 这是“多少年弹指过”的以后。只是这样的“弹指”,只存在于茶馆说书人的三言两语间,亲身历练只觉寸寸光阴化作逼仄石道,仅容半人过,你要跻身,就要磨掉你的血肉白骨,你看到自己的一部分被磨碎,同过往脱落的死皮一样,永远留在身后。 而剩下的你,却沉积着每一寸或尖锐或窒息的苦痛。 一口烈酒倒入咽喉,灼烧似的渗进骨骼的裂缝,却没有寻到血肉,仿佛人只是一个破袋子,里头空荡荡地刮着风。 寻不着落点的人比那口酒还迷茫,耐不住空虚倏然开了口—— “我以前是个道士。” 挨着他坐的三五个人都朝他看,间或有人“哦?”了声,催他下文。 “我算半个道士,吃饭的本事学得不精,心里头的本事更是一点没练。当时我有个师父,他问我什么是道,我耍嘴皮子同他说:三言两语说不清,千言万语说不准。他也没生气,就让我慢慢想,结果......我还没答呢他就等不及死了。” 大胡子胡子上的酒渍泛着湿亮的月光:“然后呢,你就来从军了?” 魏春羽默了一小会儿,等旁人都拾起新的话头了,才喃喃道:“万般皆是命。” 听见的战友嘲笑他吃醉了,他也不辩解,仰头一倒,冲着那月光摊了个大方。 流干了泪的眼睛被风吹得干疼,酒液和月光一样缓慢倾泻、一寸寸漫过他的神志。 “要是我能活着熬出去,有了出息,一定让害死你们的人永无翻身之日。” 迷糊间听见号角嗡鸣,他立时醒了神,仔细听时又断了。 他意识得到自己在梦中。 他如一叶穿林,所过皆是所历旧事。 甫一诞生,便是满面泪容的江鹤,是拧眉裹起他的秦烛。是忍饥挨冻,捡尸收尸的幼年。 而后是他承着魏祯一星半点血缘之情,到了魏府做个陪衬的草包。 再后来一切恶意都在无法遮掩,他不得不被逼退到家门外、落拓观、大青山。 石室磨灭了他对母亲的念想,也叫他背负上迟了二十载的愧疚与罪恶。而那无数个由他人记忆编织成的囚笼似的梦,又化作命运的狞笑。 便是又与他走过一段路的裴怀玉,也只是命运施加的玩笑。他记得因惊恐而跌退时,裴怀玉抵住他的力气,那时他真的以为,裴怀玉是他可以托付的兄弟、好友、知己。但最后回过头来却发现,他同江鹤、魏蘅景、晴乐,甚至还有莫名其妙的天阁一样,都是不得已而近他,或许又终将害他。 只是时至今日,他还是更多地记着裴怀玉的好,记着他朝自己伸出的手、过年点燃烟火时的粲然一笑,还有那个只牵动着他自己心绪的突然而短促的吻。 三年过去了,他还活着吗?现在又在哪? 三年前从“上穷碧落”出来,裴怀玉是不是也受了很重的伤?所以连大青观都没回去。 魏春羽想得很痛苦。 现实中的裴怀玉总是离他太远,连痛苦都不会给他近观和分担的机会。 所以魏春羽在想得头痛欲裂时,总是记起魏洲君。 ...... 思绪晃动,他眼前忽地亮起一片湖。 阳光粼粼,但被梦境隔去了暖意。 他茫然转头时,猝不及防对上裴怀玉的面孔——那张面孔僵硬如石雕,在被他目光触及时才“活”了过来。 而他也身不由己地走上命运划定的轨道。 他耳边奇妙地响起过去在“上穷碧落”中,“自己”的心声—— 如若裴怀玉不配合着取了蛊,纵然嫪春厌把蛊术翻出花来,自己也走不了。 不过话说起来两个世界的裴怀玉,都不吝在自己和旁人身上下蛊。 一粒石子被掷了出去,“咚”地一下就没入水中。 这样差的手感叫魏春羽压了压眉毛,他嘴里还衔着一支长叶,说话时用里头的牙齿使劲咬着:“所以你一直知道,早就知道?” 知道嫪春厌帮自己,知道自己“背叛”了他。 粼粼的波光落入裴怀玉的眼睛:“是。” “你不怪我?” 裴怀玉疲乏地笑了:“你答我一个问题,我就不怪你。” 魏春羽放下了叉在胸前的手臂:“你说。” 裴怀玉自假山石上轻跳下来,一只掌心捂在魏春羽右肩:“那天你问我,造傀儡用的什么法子,是真心想学还是随口问的?” 魏春羽不自在地动了动肩:“真心的。你又忘了——我早就认了姚春华作师父了。那些清洁的、止痛的小术法,连同简单些的符箓,我都学会了。” 话音落下了,身后的人很久没有应声。 魏春羽疑惑地扭过身:“怎么了?” 裴怀玉沉默着瞧他,眼里的沉郁浓得化不开:“那你的道心立的是什么?” “道心?你立的是什么?我大抵和你是一样的。” “不一样。” 魏春羽蹙眉犹疑道:“你说什么?” 却见眼前那人抬眼,苦涩而短促地笑了:“哈,我的道心早就碎了。我没有这种东西。” “但是那天,是你说的,‘你自以你为道’。” “我骗了你。看见你,总让我错觉自己也回了从前。” 一撮叶片贴着地面转悠起来,而后似有无形的力量,吸食了更多、愈来愈多的草叶浮土,在二人脚边掀起混浊的尘埃。 地表的震动溃散了他们腿脚的力量,那悄悄点燃了开端的阵法此刻肆无忌惮地发出怒吼。 时间不多了。 字句在裴怀玉的口中愈滚愈快:“你听着,你堪堪二十岁,什么都没有发生。你回去将身上的毒解了,离裴家魏家都远远的——反正他们也撑不了多久了。也离秦烛远些,你不在他身边,他就不会有事!听进去了么?” 魏春羽抿唇听着,见他心急之下憋红了眼眶,才开口,却又是执拗得不答反问:“谁杀了秦烛?你的道心又是怎么碎的?” 第56章 阵眼风很大,刮得衣袍猎猎,打得皮肉生疼。 穿着黄袍的青年被他问得默了默,又捉紧他的袖子,开口时那声音被冲得散了:“阿玉,你要记住我说的。还有,不要信别人,尤其是裴家人。我虽不认得裴怀玉,但姓裴的能有什么好人?” 魏春羽几乎被他“自己骂自己”给气笑了:“不劳陛下费心。” 裴怀玉被他堵得一噎,神色放缓了些,在他面上竟露出些不舍之色:“阿玉——这一趟真的不知还能否再见,如果还有下次......” 魏春羽道:“那下次把皇帝也让给我做做,如何?” 多看了眼裴怀玉僵住的面色,他垂眼遮住心绪,只作一声轻嗤:“逗你呢,谁稀罕。” 旋即眼前风尘渐浓,彻底遮住了裴怀玉的身影。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沙场扛枪再从头(二) 小…… 一段梦境了了, 魏春羽挣脱开束缚,却并未完全醒来。 他耳边有人阴魂不散地问他:“当时你不知,现在可知道你的‘道’是什么了?” 这个声音...... 劲风起旋儿, 直冲他面门而来, 他还是下意识抬手格挡——而他手中恰握着那杆带个豁口的老长枪。 神思未清, 身体的每一寸却已兴致勃勃等着那人下一击, 但手上却骤然一轻, 那道声音陡然冰冷下来,敲在他脑门上, 胜过刀剑的劲头—— “魏春羽, 纵然姚春华死了你难过, 这五年的消沉也该够了。难道你就甘愿一辈子做个小卒,闷头冲锋陷阵,除却漫天黄沙与冷风,只赚得满身苦痛么?” 梦境本寂静,随他心念而动,一时竟风声隐隐,他不敢深嗅,唯恐其中有活人或死人的气息。 他任眼皮沉沉阖着, 疑惑地转头:“在长枪染血的时刻, 我问了正道是什么。你知道它是怎么应的吗?” “强者?还是阵营名头罢了?” 粗粝的风磨蹭过魏春羽的面孔, 似有一划细痕犹疑着往下淌血,他毫无所觉地摇头,而手上暗暗使力:“不是, 长枪不会说话,它只会发烫,让我握紧它——破开命, 自己找!” 天地间风簇何其多、风向何其乱,但在那柄浸透了愤怒与不甘的长枪砍出第一旋花儿时,尽引来十万八千里内风,天穹仿佛一瞬昏黑,下一刻风嘶如鹤长哀唳—— 那使尽一个人半生悲愤的纵身一劈,竟将那抵挡的雪剑作废铁豁开、震飞,而劲势不减,直直如切脆叶般削开了雾后那人的肉身! 梦中那股束缚他的力量即刻萎缩而却,在放眼光明的前一刻,魏春羽已念出了梦中人的名字—— “是你,裴玉铮。” 五年来他的梦里拥挤,太多的人面一晃而过乱他心神,只裴怀玉永远藏于迷雾之后,躲在魏洲君影子遮掩之处,悄悄地看他、藏头藏尾地质问他又朝他无数次出剑。 在裴怀玉身影形容隐去时,仿佛无所顾忌地,他的情绪比梦境以外猛烈直白得过了头。轻蔑、杀意,还有一股说不清是对他还是对自己的无名恼火,再也不甘安分地蜷缩在温和端方的面孔之后。 “你以为自己比我大,以为我这一辈子不能在年龄和阅历上越过你,你就永远能胜我一筹吗?你以为年龄和眼界就是所有,而那些被你弃如敝履的年轻的想法,就不值一提吗?你以为你可以掌握甚至轻视任何一个人的生命、想法和情感,哪怕那个人是另一半的你自己,你以为所有的人都不配也不能有自我,只为了成就你自诩正道的自私梦想么?” 那张接在一截残缺身体上的熟悉面庞,没有答他,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用着仿佛永远也不能理解的目光。 魏春羽的膝盖骤然地一空,他摔跪在那半个人边,伸手盖住了那双清亮的遮掩了太多阴谋诡计的眼睛。 流不出的泪水淤积在喉头,充作条爬过的黏腻肥肿的长虫,叫他几近作呕地咳吐了阵,那些字句拥堵在他的嗓子眼太久,以至于吐出时被咽喉里的湿润浸泡得含糊了:“你答我啊!玉铮,我要告诉你,你走错了......” 那些裴怀玉走在自己前头的岁月,那些自己未曾参与却窥得一二的艰难与苦痛。 他尚没有将路走尽,却已感到扎根极深的酸楚与难以挽回的悲苦。有时塞上的厉风刺在面上,他恍惚觉得自己就是裴怀玉,他无法证明这阵风没有吹痒过裴怀玉的疤痕,无法确信这一刻的自己同从前的裴怀玉有任何差别。 如果、如果说......他从没有走上另一条岔路呢?如果曾经的裴怀玉也满腔热血,直到屡遭背叛、秦烛身死、身体缺废、迫不得已杀死清白者的时刻,才终于与此刻割裂。 “你总问我道是什么,我的道心是什么,这世间正道又是什么。可是玉铮,你为什么吝啬问你自己呢?六年前,我们敬远寺崖边初见,你同我说你心有魔障、不可破解,进修无路了,我想这或许是你为什么执着钻研术法的缘由。” 梦境边缘的乳白色雾云将要散开了,空中散开的水汽沾到魏春羽的眼睫上,叫他眨下一个话语间隙的停顿:“术由人创,它是死的,但道要人悟,人是活的......人从不该迷信术的。要是你在这里——你在我梦中,我要同你说,汤宅里的伏邪阵,我这些年来时时梦到,它像个诅咒,诅咒了识‘术’不知‘道’的世人,也诅咒了我。崔阿妹她为母亲报仇洗怨,虽有过激之处,但未必至死,草草扔出一个阵法,把刀从你的心交给了一个死阵,由它草菅人命,难道是你的道心吗?” “我总是觉得......总是觉得,我对你的规劝是含着私心的,因此说出时也少了一二分底气,仿佛若不是你我之间的联系,我不该多管你的作为。可是玉铮啊......” 他也只在梦中称“玉铮”了。 ——“这不是修道者的天下,这里还有千万不通术法的布衣百姓,还有死板的术法以外充沛的爱恨......且不说我不会向夺我命者妥协,便是我真的要付出生命,也绝不是为了延续你这样的人的时间。” 裴怀玉没有答他,那张失去血色的脸孔缓慢地没入他梦的沼泽,最后残于目光中的僵硬的嘴角,像是吃力地衔着一抹坚如磐石的嘲意。 ...... 属于一个新的早晨的凉风,窜入魏春羽的鼻腔。他如马那般打了个喷嚏,苏醒过来。他早已习惯了仓促多梦后的头脑空痛。 军旅生活又在继续,朝天的红蜡枪头在光里显出年轻的假象,或许迷惑敌人,或许只是魏春羽必须相信,他与他的长枪都足够年轻,有充沛滚烫的热泪去浇灌这片干土,有足够长的时间供他思考和探索,最终找到他的道,或者甘心放弃。 结茧的虎口被震裂,脱力的麻木与星点苏醒的刺痛抓牢了他的神经,抬眼时一柄刀尖尖的白亮灼伤了他的眼睛,耳边的痛呼与嘶吼牵扯着他低头,重复着劈砍与负伤的混战。 从前他在意的容貌、装束、仪态,都被淹没在了巨大的钢铁盔甲与吃人的人海中。没有人会在意那些,甚至在第一次挥动刀时,就已忘却了宏大的胜利,只有生存——和来不及思考的恨意。 有时魏春羽觉得,在一柄来不及看清的锐器捅穿自己的□□,于拔出时挑带出他的灵魂,在马蹄滚过前的那滞空的一瞬里,才能让他的痛苦停歇。又或许他需要更多的铁锈气与血腥,浸染、盖过他的神思。 他在耳边的一片嘈杂隐去时,对着冰凉的一角月,无数次在心里开口问:“裴怀玉,你坐在那个高得看不清脸的位置上时,知道边疆有将士在巨大的悲哀和惶惑中挣扎么?” “他们已经分不清,是为了什么而战。是守卫,还是掠夺。是君王的野心,还是要活着就只能将这条胳膊甩得失去知觉,将自己的命送到敌人眼前。” 道能救他们。如果魏春羽能生出道心,他的道心要救他们......也永远看得见每一个人。 在握住长刀以前,他只想着扳倒吴家报仇,而在如今,已有一捧黄沙定居在他心里,叫他思考更远以后的、值得他付出一生的事。 日出不多时,沙土地上便热浪逼人了。 魏春羽猛地挣破梦境,喉间咯出粗粝的咳喘,顾不上平息,便同战友一道使力,将浮肿的脚塞进靴子。 战争无歇,士兵无归。 打不完的是仗,死不完的是人,用的尽的是气力,流得尽的是鲜血。 原本魏春羽以为,自己也会碌碌征战,循期退伍。但大胡子因为上位者的决策,成了送死的一员,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总之再没回来领他的酒。 此后魏春羽从染血的枪尖抬起了目光,他于焚灰似的思考中挤出计策,多次深陷敌营、亲自打探,最危险的一次,在侦查时被埋在了山洞里,等了两天才被刨出来。 后来他成了军中新秀,提拔很快,虽名头略逊,但担了副将的责。他雷厉风行,整肃军纪,给几个因私人龃龉受打压的士兵提了职务,又打了几场出彩的仗。 第57章 在魏春羽又一次歼灭敌人,杵着长枪喘息时,他不知道千里之外的水镜前,裴怀玉正看着他。 “真是舍得流血流汗的少年人嗬......阿玉,你说这样正直的好苗子,怎么就歪成你这样了呢?” 在残魂以为自讨没趣,他不会回答时,却见那人动了动嘴,好不容易寻回了声音:“我也快不记得了。” 只是,真的有那样的好与不好么? ——或许现在的裴怀玉做回那个小兵,也能一样地浴血杀敌、不做他想,但当他回到高位,他要保住的不仅是自己,还有跟着他卖命的人,和以制衡之术维系的整个国家。 究竟是位低者善、位高者恶,还是位高者难做呢? 裴怀玉敛目轻嗤,谁又说得清呢。 玉铮埋在他的身体里,说话时总是先觉震颤,才听得声音。有时神思恍惚,几乎要教裴怀玉疑心那是自己的心声了。 ——“记不记得无所谓。” “同生蛊熟了,阿玉。” “我会杀了他。” 那残魂颏颏笑起来:“我还是更喜欢这样的你,要不是吴玉瀣叫你忘了些事情,你恐怕不会这样果决。” “听起来,这倒是件好事。” 风吹动镜前青年的白衣,猎猎作响,他的身姿岿然不动、挺拔如剑,面上带着满不在乎、游戏人间的笑,良久朝那水镜一点,画面便彻底碎了去。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校尉府乱中重逢(一) 紫…… “四月十四, 宜嫁娶、祭祀、祈福......百无禁忌。” 天热,往来行人皆戴暑具,埋首匆匆。唯有一人久立山前, 岿然不动。 “阿母, 那人打扮得好奇怪......” 母亲握牢了孩童的手, 低声道:“不奇怪, 那是丧服。” “我知道!隔壁婶婶的儿子从军死了, 她也穿了丧服。但是阿母,他怎么不抓紧去祭拜, 干站着呀?” 母亲应付了句“是在等人吧”, 旋即边拉着小孩走远边道:“那是别人的事, 你管他作甚,夫子的功课你做好了么......” 人声渐远,浑然一身白如鸽的青年缓缓举头,对上紫微山巅的灼光时轻轻眯了眼,将思绪隐于长睫后,少顷轻轻摆了摆头,仿佛驱逐了一个想法,才抬足朝上走去。 他在汤宅中伤了根基, 又多年不曾修习, 走到湿滑处, 也无法夹出张符法,朝上一抛,教那衣袍随心念一转, 消失在原地了。 青年垂眼看了会浸湿的衣角,低声道:“这样多难走的路。”从前一挥手能到的路,如今却要日夜兼程、满身泥泞才能抵达。也难怪人人对术法趋之若鹜。 满目青翠里, 有两个墓碑。 一个上头是“江鹤”,还有一个则没有刻字,若不是一面灰白石碑板正地矗立,简直要叫人疑心那不过是孩童随意隆的土堆。 而碑前却已有一人,草草盘了半边腿,垂首等着人。 只是惬意不久,被截挡住的日光空出一片阴凉,叫那人只得装作惊诧道:“阿魏,你来啦?” 来人直着膝盖,沉默地垂眼俯视他,那只黑重的影子将他黏附住,终于教他觉察到一丝危机。 于是他站了起来,拍了拍魏春羽的肩膀,就像从前那样:“三年不见,你也没什么要问我的?” 泡在黄沙血海几年,过去的少年又拔高了几寸,面上的佻达、天真、快意也早如蝉脱壳般洗去了,只余下了近乎死板的坚毅。 魏春羽心里想,他是怎么敢这样若无其事地出现在这的?仿佛一点看不见自己三年间沉积的忧虑与憔悴。 他想问裴怀玉,他的病,师门的事,他们之间的事。 可是看着眼前人轻微抽动着的薄薄的眼皮、缺乏血色的嘴唇、苍白而瘦削的下巴,他什么都说不出口。怪不了他、恨不了他,想念、同情、依赖与爱又都说不出口,于是像一团湿抹布那样堵在他喉口,难受地叫人反胃作呕。 “什么都想问,行不行?” 裴怀玉微微一怔,温和道:“那等一等,我先问问。” “这儿怎么多了个碑?是你立给谁的?”裴怀玉指向无字碑时,抖了抖指间黄泥。 烦人的风撩起魏春羽的鬓发,还不知死活地将他的衣角拉扯到裴怀玉身上,他听见自己干巴巴道—— “三年,我以为你死了。” 裴怀玉微微歪过头看他,才发现眼前人已经同自己一般高了:“那现在看到我,你高兴么?” 两个对峙的碑,看着他们两个对面的人,真是奇异的场面。 “当年,”魏春羽避开他的玩笑话,问,“大青观的事,所有人真的都......没了?” 裴怀玉眨了下眼,似乎有一句真正想说的话自眼睫间漏出去了:“你不是都知道了么?知道我重来了一次,还是放任他们遭难。” 魏春羽捉住他的袖子,目光一点点上抬,直至与他对视:“玉铮,别说反话。我记得的,在下山的路上,你给师父、清一师叔、善渊善时、甚至是借住的善信,都买了礼物。” “别说了。” “后来你还找过吴玉瀣,但是被重伤了,是也不是?” “阿魏,”裴怀玉抬手遮住了他的眼睛,“给我留些体面吧。” 天凉了,竹林中又起了风。 魏春羽抬手掐住一片瘪叶,说:“你被重伤了,无论是汤家的解毒秘宝,还是你的献舍人,都无法力挽狂澜了。所以你迫不得已,找回我这儿来了,是也不是?” “那阿魏,”裴怀玉神色未变,甚至带着鼓励意味地微微笑着,“你愿意帮我吗?” 脚下的浮土被魏春羽使力碾了碾,表面顿时细碎。 那个已经不常笑的副将终于抬了头:“好。” 他对上裴怀玉微微错愕的神色,从容道:“我无牵无挂,给你。只是,你要和我回去,我还有些最后的事要做。” 裴怀玉被他直率的眼神看得一愣,继而眉眼一展,登时恍然,笑得不能再真心:“你有事,我自然是陪你去的。” 直到后来,裴怀玉被他绑了手脚,吞没于口齿间,才知道这小子骗他。 带着人下了紫微山,魏春羽跟着郎将军奉旨面圣。 郎将军叫郎隽山,因在军中巡视时总揣着把宽大的鳝头鱼刀,又被人称“刀将军”。刀将军很赏识魏春羽,最初只是因他力大勇猛多看几眼,后来则是偶然听见魏春羽与其他士兵交谈,屡出妙计,郎隽山大为惊喜,将他军中品级一提再提,还在回禀的军书上记了他一功。 大业朝中,原先武将中,裴鸿势重。圣上忌惮,有意提拔一批亲近的武官与之抗衡,郎隽山便是其中之一。这次打了胜仗,皇帝更是褒奖有加,连带着魏春羽等一干军官,也得了赏赐。 郎隽山得封四品忠武将军,魏春羽被封了七品武功郎兼校尉。此外更有些财物宝物等御赐之物,受赏后,圣上又命内侍引他们在宫中观赏。 郎隽山去轮值侍卫那探望旧友了,魏春羽便与他分头,转头进了御花园,便叫内侍不必再跟,只在来时入口等候便好。 长叶高树下,一只抵着坚实树干的手随着喘息收紧,走近便见着那上头汗涔涔的,又有青筋随苦闷声凸显扭转。 孱姝就是这时撞见魏春羽了的:“大人,您不要紧罢?” 湿漉漉的残花被来人踩过,斜斜递过来的一只帕子,被一条干瘦的小臂托着,魏春羽顿了顿,抬眼便撞见一张男作女妆的美人面。 实在是古怪的装束,厚重的脂粉垒成一张假面皮,僵硬的媚色叫人看不清他神情,更不见他本来面目。但他身形高大,音色与喉结难以掩盖,即便装束举止都肖似女娇娥,也无人真的轻信。 魏春羽对上他含笑的眼睛,慢半拍道:“我无事,你认得我?” 那男子指了指宫墙:“不认得,但我认得这里是何处。你装束不像太监,又不是总来殴打我的熟面孔的主子,那想必就是不常进宫的大人了。” 魏春羽道:“他们为何打你?” 孱姝侧过面来,露出另一半脸上模糊的瘀肿,笑得浑不在意:“我生来便是这样个命。生母是秽乱宫廷的绣娘,生父是不做担当的内侍。幸而浣衣的宫女看我可怜,偷偷把我塞在暗橱里养大。” “哦?那你这样跑出来,不怕牵连了那个宫女?” 孱姝捋了捋发丝,仍旧将脸侧过去,只将姣好的那边朝向他:“她在落花前病死了。我去求了发现我的太监,同他们做那腌臜事,但这回我没能及时将药带回来。” 魏春羽咽下了贴身备着的丹药,气终于喘匀了,才顾得上抬眼瞧他:“你将这些告诉我,想做什么?” “她死了,我也不想活了。只是如果有可能......我想替她去宫外看一眼。” “我们非亲非故,本官做什么自揽麻烦。” 孱姝朝四周望了望,自怀中掏出个匣子:“这是我的全部了,还请大人可怜可怜。” 第58章 魏春羽心道,这人这样奇怪,莫不是有疯病不成?况且即便他所说都是真的,自己又怎会为着一点钱财或是一张色相面皮,冒险待他出宫呢? 只是他随意一瞥,从那半开的匣口望进去—— “......双生不祥,故托......投入西边宫角暗河中......信物......” 其上歪斜血字触目惊心。 寥寥字眼,一方软帕,却覆盖了一则宫中秘闻。 那下头还垫着些高矮不平的东西,约莫是些金银细软。 待魏春羽要捏出细看,那人却把盖子“啪”地一合:“看来,我赌对了,大人很感兴趣?” “这是何人给你的?” “大人,我恐怕要出宫了才能想起来。” 魏春羽冷着面孔,瞥他一眼:“的确是一桩好买卖。” “再过三刻钟,我会从神武门出去。” 孱姝道:“何必三刻后,还请大人就在此等我片刻。”他将老旧字帕撕成两半,生怕他反悔似的。 一刻后,花园口的内侍看到那位年轻有为的校尉,被另一个面生的小黄门引着出来了。 那校尉朝他挥了挥手:“你去别处忙吧,他带我随处看看便好。” 直到上了校尉随从的车,那已经在路中途脱去太监装束的人,才抬起了垂着的头。 一路上马车骨碌碌行驶,校尉住所只远远露出个外廓,那门口便见有人等着。 又近了,才看清原是嫪春厌。 “大人,您嘱咐安顿的人,都办好了。” 魏春羽朝她略点一回头,引她一同望向后边跟的车厢:“先不说这个,我还有更要紧的事,要拜托你去察看一番。” 第50章 第五十章 校尉府乱中重逢(二) 救并…… 当今圣上, 年过六十,多病,膝下仅有两个皇子。 一个是太子, 多病平庸;一个是三皇子, 虽有能力, 但野心太重, 亲近、笼络重臣之事人尽皆知。 自太子被设计, 骗入逼宫谋划的局,被皇帝亲卫发现后, 禁足在宫中无召不得出。 但此后半年, 不曾见皇帝有废储立新的动作。无人知晓皇帝的心思。 于是三皇子派坐不住了, 唯恐圣上还没给三皇子名正言顺登基的机会,就殡天了。怀着这份心思,动作难免更加猖獗,刺杀、栽赃等手段层出不穷。 原本太子派与三皇子派两派抗衡僵持,不想魏春羽偶然撞见的秘闻或许要打破这个场面。 原来二十六年前,与太子一同出生的还有一个男婴,只是老国师说,宫墙内将有双子降生, 会断了国运, 才叫当时还是贵妃的太子生母忍痛送走了另一个男婴。 而孱姝手里的那张绢布, 就是血崩时的贵妃写下的。 “本喜娩双子,奈何双生不祥,故托嬷嬷, 将幼弟投入西边宫角暗河中,生死由天,信物双玉置于襁褓中。” 而这绢布, 就是嬷嬷的保命符,也是贵妃不会过河拆桥、杀人灭口的承诺。 阳光影影绰绰,透过拼合的两块绢布,落在魏春羽面上。 他道:“竟是如此。他能做到那一步,原来如此。” 继而转头又问那孱姝:“这上面写的双玉,又在何处啊?” 孱姝道:“自是随那二十六年前的男婴一起,或漂或沉,总归不在眼前了。” “我想,我或许知道,谁是那个男婴了......”低声的呢喃还未传到人耳边,就消散开了。 孱姝小心地抬起头,看见那位破了谜题的大人,远眺窗外,连那面上心不在焉的笑也不见了。 ...... 在校尉府书房的软榻上,缚着一个青年。 柳巫说:“施了神昏咒,还把人的手足捆起来,是对我的巫术有多不信任?” 风尘仆仆赶回的魏春羽正勾起青年的一缕长发,细致地编着。 触手柔软微凉。 “我也只是求个自己安心。”魏春羽迟半拍地道,“柳大夫,找身体的事情,有眉目了么?” “我的寨子里,常有外来人犯忌,每日的尸首堆积,蛊虫都来不及啃咬。只是干净好看些的身体,恐怕少见。” “那就及时捡回来些。无论是金银,还是拿我身上的蛊虫作试验,我都不会食言。” 柳巫是由他救出来的,当时她被下了毒,困在裴怀玉身边。裴怀玉一来是为惩治她汤宅中的助纣为虐,二来是让嫪春厌对自己更死心塌地。 那毒刁钻得很,只有下毒人的血能解。 但裴怀玉千算万算没想到,身份特殊的魏春羽的血,也能解此毒,也没想到,魏春羽会因这个毒,同柳巫还有嫪春厌搭上线。 也是因着魏春羽的救命恩情,柳巫此刻多了一句劝:“过去有许多人执念深重,求我帮了一次又一次,直到我也束手无策,或者他们先一步死去,都没有什么好结果。这等生机渺茫之事,若是有可能,还是早早下了决心放弃割舍吧。” 裴怀玉的头发被床前人编了好几绺,捋到一边时,露出了另一边耳后的红痣。 魏春羽瞧了会儿:“柳大夫,人要是什么都放得下,那就不像人了。” “但你也知道,他的魂体脆弱,不仅换不了几次身体,而且会耗损身体大量精气神,注定短寿。” 总有永别一日。 “那又如何?难道我们就一定活得久么?” 无言之际,正巧有随从禀报,说是郎隽山来了,却不巧被府内新来的琴师冲撞了。 “琴师?” 魏春羽心内疑惑,只来得及嘱人不要进书房打扫,便急急拾阶而出。 待匆匆至于中庭,那抱琴弹与郎隽山听的,竟是孱姝。 只是二人和颜悦色,分毫不似禀报的“冲撞”。 魏郑两人这才松了口气。 “自上次凯旋,我一直想着登门感谢您提携,没想到是您先来了。” 郎隽山年纪大了,松垂的眼睑下露出两枚鹰眼,笑时如山谷中打雷,震动不绝:“嗳,洲君,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来,就像半月坡的那次突击,准备的时间短了,反而畅快得多。况且我不来,也不知道你还喜好音律啊。” 雨水寻了魏春羽眨眼的疏漏,又打下一滴。 孱姝见那青年副将微微侧头,神色不虞地投来一眼,不由使力将琴环得更近。 “不过是听来松松心情,没有也不打紧。” 郎隽山和了几声,便将话题转到婚配嫁娶上了。 郎隽山育有两儿一女,儿子都及冠了,一个经商,一个任职宫内侍卫;女儿是年长得来的,格外疼爱,冠以“盛光”之名,便是要舞刀弄枪、闯荡江湖,也都配了人手依着她。只是郎盛光年已二十又三,仍不愿婚嫁,每每相看,便以嫌那男子貌丑、体弱、痴呆为由,统统推拒。 郎隽山十分头疼,但未想到凯旋那日,郎盛光一眼相中了爹爹身后的小副将——春风乱吹,更叫马背上那人显出岿然不动的坚毅来,纵额发翻飞,遮不住剑眉星目、磅礴豪情。当日郎盛光便将“魏春羽”三个字翻来覆去嚼碎在唇齿间,央着父亲去问姻缘。 郎隽山半惊半喜,在他看来,一个知根知底、前途无量的青年英才,能做自己小婿,是再好不过的了。他官位、功名、兵权都由自己握着,不必也不愿将女儿嫁与高官,只要他放心、郎盛光喜欢,就再无要求了。 况且郎隽山在荐他做副将前,已经把他查了个底朝天——其父魏祯,曾任尚书,但几年前在朝堂风云中辞官,回乡路上不幸被流匪杀害;其兄魏蘅景,能文善武,但丧父后销声匿迹,不再现身。其母早逝,不详。 而魏春羽本人,幼年随母亲生活,受冻挨饿,幸而被魏家认回,享锦绣富贵十数年,及冠前忽而顿悟,感报国之重,遂毅然辞家,假平民之身参军,斩敌英勇,屡次献奇计,征战六年不思归。 家世清白,无父母侍奉,无妻妾情事纠葛。实在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当下郎隽山便是来探探魏春羽的意思,预备安排他们见一面。 魏春羽没拂了伯乐面子,点头应好,又与郎隽山约了回出游,才将人送走了。 再回亭,郑常慧道秦烛来信,告了辞,便只剩魏春羽一人。 春寒料峭,冷得亭边的荷花雨链也抖了抖,颤出泠泠碎音。 亭中人的神思被勾了去,不知又飘到何年何月去,只遗下幽幽叹息...... 魏春羽时常会想,他究竟要走向何方。 二百年建国风雨后,留下的是空大而腐朽的建筑。边境战乱,肉食者不管;民生艰难,上位者不问;更有冤情上表,讨不回半分水花。 他想过的,他要像裴怀玉那样自己当皇帝——如果别人都做不好,那就让他来。可是这太难了,况且对一个居副将之职的毛头小子来说,无外乎痴人说梦。不如另拥明主。 只是明主何在? 大皇子平庸,优柔寡断,少有功业;三皇子聪颖,治水有功,然佛面兽心,视百姓为刍狗,暗中养了群恶徒,聚为“天火阁”,为利而使,无恶不作。 第59章 若废皇室,寻何名头,又往何处寻良主? 车道不平,颠簸里话语稀碎。秦烛靠在马车角落,困乏得顾不得发顶风霜,半阖着眼听完了,问:“天下与你何干?” 问话这日,魏春羽出行,是为赴朗将军府小姐之约,恰巧在半道碰上秦烛。 这并不是他们六年未见的第一面,自几月前魏春羽回大业,还被授了官,秦烛就闻声找来了。正巧碰上魏春羽托嫪春厌去查那“双玉”之事,便一同去了。 而今日便是秦烛收官回来的日子,他原就先于嫪春厌来去,现下又巧遇魏春羽,便第一时间回报了给他听。 魏春羽被他一问,思索片刻道:“有关的,与我有关的。前日里,府中米食变得遭了,原是那厨娘买了穷苦人家的蔫菜糠米,想用银钱帮一把他们,又壮了胆子端给我吃,告知我外头百姓艰辛,赌一把我会帮。我给救济堂捐了钱,心里想的却是,如果我年少时也能被施与一碗粥,是不是老头就不会死......” 魏春羽飞快地眨了眨眼,艰难地微笑道:“从前我以为,怜悯会让我长成正义的人。但我错了,不是怜悯,是恐惧。世道这样差,总有一天,会又轮到我的。” 魏春羽伸手凭空比划着,做出拉拽的动作,“我路过乞儿,她扯住我的衣角,像狼咬住一块肉那样。她那样用劲,但眼神却是惶恐甚至绝望的。她说,求我救救她的母亲,但她母亲的身体已经僵硬了,就在她身边,我脚边。” “家中的男人都去参军了,或是累死在田地上。这样的人家有许多。” “不是没有官员主张轻徭薄赋,但仗要打啊,运河要开,城池也要修,不把这些做了,国都要没了,更谈何民生呢?” 他们的车轮滚在大夜城最繁华的街道,入耳的人声祥和。 车内一时无声,二人默听半晌,秦烛道:“你瞧,仗打赢了,会好起来的。” 魏春羽气息一抖,几乎称得上激愤:“自打仗的盘剥到种田的,没有钱就没有活的希望;自皇帝老儿一路下到奴隶,没有权就没有公道。这样的国家,还会好起来吗?” “况且,秦叔这遭出去查到的,那些身居高位不倒的人,会因为仗打完了就停止受贿卖官、酒囊饭袋的生活吗?” 秦烛猝然道:“那就变。” 魏春羽神色一顿,听得秦烛叹了声:“你不必唱戏试探我,我从你刚生下来就看着你了,我们之间不必兜圈子。你要变,变制,变法,或者干脆造反重来,我都不会拦着你。”话止于此,秦烛终于撑起身,眼神犀利:“况且,你不是早就做了许多事了么?” “秦叔啊......”魏春羽微蹙着眉头,“说小些,我也只是想借势为我的师父报仇啊,就像你当年想为郑濯春和江鹤报仇一样。” 秦烛倏地睁开眼,幸而马车一颠,外头的人道了声“魏副将,聚福楼到了。”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校尉府乱中重逢(三) 聚…… 被魏春羽捡回来的马夫, 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面颊红扑扑的,悄悄同魏春羽说:“刚刚二楼有个姑娘开了窗, 长得可真好看, 不知道是不是郎府的小姐呢!” 魏春羽似笑非笑看他一眼:“阿星, 前几日你才夸那糖铺姑娘是仙子似的模样, 还给人送了几回物什。是我记错了不成?” 阿星卖乖地笑了笑, 不期从风掀起的帘子里看到了车里的人,惊得眼睛都瞪大了:“副......副将, 那里头有人!” 秦烛瞥了阿星一眼, 有些嫌弃似的。 阿星挨了一记眼刀, 委屈地缩了缩脖子:“我就说,这赶的车怎么重了不少,还以为是我中饭没吃饱......” 魏春羽忍俊不禁,伸手拍了拍阿星的肩背,却听秦烛冷不丁开口道:“忘了说,流星如今在暗阁做事。他伶俐些。” 阿星听出言外之意,忐忑紧张地将眼睛朝魏春羽瞪成杏子,幸而魏春羽只是愉快地笑道:“阿星也很好。流星在暗阁里这么些年, 也多谢秦叔照拂了。时间不早了, 含玉先上去了。” 缀着长穗的帘子飘飘悠悠又落下, 秦烛将手盖在眼睛上,外头的光悄悄探进来,覆在他瘦削的下颌, 那声极轻的“好大的胃口”也消散开了。 而不明情况的濯濯自他衣襟伸出毛茸茸的脑袋,迟疑着纡尊降贵似的蹭了蹭秦烛的面颊...... 聚福楼统共三层,过了饭点, 人并不多,一楼散客零碎,还不如来回的伙计多。上了二楼,都是雅间,魏春羽被领着去了最里头那间。 雅间门口斜斜歪着几支槐花,很长,像揽客人的长手臂。魏春羽不由多看了两眼。 他推门,抬眼,温和问好:“郎小姐,在下魏春羽,幸会。” 那郎盛光就坐在窗边,慢半拍地应道:“啊,也问你好。” 这郎小姐,同魏春羽先前想的很是不同。不是规矩谨慎的深闺少女,也不是风风火火的将门虎女,她身上一股懒散气,但身上还穿着打马球的服装,窄袖长衫、玉带红靴,叫人不由好奇她策马时生动的模样。 郎盛光邀魏春羽上座吃饭,炯炯目光落在吃食上,蓦地生出无限热情来,她轻快地介绍着一道道招牌,显然对吃食比人更上心。而她身后的婢女,穿着规矩的襦裙,眼珠滴溜溜地将魏春羽与阿星都滚熟了,藏不住的好奇。 魏春羽眼神专注,耐心聆听,夹了菜尝了,郎盛光便要问上一句:“是何味道?” 魏春羽垂眼思索片刻,道:“这蟹粉狮子头,蟹粉口感明显,但味道不重,不会腥气但也不出挑,吃起来像是炸酥了的肉丸子。” 郎盛光有些失望地“嗳”了声。 “小姐何不自己试试?”魏春羽作了个“请”的动作,那婢女便麻利地布好了菜。 郎盛光面露犹豫,还是尝了:“是挺酥的。” 魏春羽见她没有变回疲乏的模样,松了口气,话也不由多了起来:“其实肉圆最好吃的做法是加荸荠,先煎炸,再红烧闷煮,最是脆爽清新,一点儿不腻。” 郎盛光微微笑起来,谢他:“真希望以后还有和魏副将吃饭的机会。” “吃饭嘛,机会多的是。”二人将桌上菜都尝了遍,魏春羽才想起来“相看”一事似的,提起话头问,“平时小姐爱打马球?” 郎盛光也搁了箸,离了吃食,她眉眼笑意略收:“不常去,我白日一般在演武场。” “小姐使刀,还是使枪?” “都会,但不如赤手空拳得多。你改日要来看看么?” “您邀我,我总是要来的。”魏春羽指节叩击着自己的髀骨,笑答她,“小姐让我想到一位故人,一开始我也以为他不能打,后来才发现他是深藏不露。” “哦?那位故友可在军中?” 魏春羽将头摇了一摇:“不在了。” 日光又偏一寸,郎盛光先告了辞。 魏春羽送她,也不忘将遗下的饭食打荷了,结账时还同阿星耳语:“这郎小姐,可是你下马时说的关窗的貌美姑娘?” 阿星险些接不稳饭食:“不......当然不是。”他可担不起调笑未来主母的罪。 魏春羽“哦”了声,似是信了,却又杀个回马枪:“那刚才你眼珠子都快冻住了,看人家作甚?” 阿星硬着头皮道:“是、是郎小姐身后的姑娘......” 魏春羽见他急得满头冒汗,破功笑道:“行了行了,没想逼你。” 登上马车,摇晃使秦烛惊醒过来,他见是魏春羽,握剑的力道微微松懈:“走罢?” 魏春羽也道:“走罢。你这......手边的酒,是哪儿来的?” “有人叫卖,把我吵醒了。”总不能白醒一趟吧? 濯濯和秦烛同时轻点了回脑袋,注视着魏春羽,叫他忍不住带起些笑意:“秦叔难得回来,我们今天不聊别的,就喝酒,可好?” 当夜,酒热过又凉。 魏春羽昏乏几晃,眼前的秦烛就不知去哪了,他颠了颠剩下的酒,记不清“上穷碧落”中的酒有没有现在手里的香了。 他朝那孤零零的月亮傻乎乎地笑了:“洲君,玉铮,与我同酌!” 或许是真的醉了,他耳边响起洲君的琴铮之声,走近了,才从大敞的门外,看见孱姝。 是了,他也是会弹琴的。 世间会弹琴的人竟如此之多。 孱姝指尖一顿,琴音一滑,曲调不稳了,他也不能再装作没发现来人。 “没事,我只是路过,你......弹得很好听。” 孱姝挑了下琴弦,侧头笑道:“原来我还能给你带来别的用处。” 魏春羽踏入两步,踩得脚下叶子喀喀作响。 “夜深露重,冻得我手冷,我不弹了。要是大人愿意,我给大人点香沏茶吧。” 孱姝的屋子就是来时的布置,桌、床、坐榻,只有一把琴是多余的。 魏春羽喝了孱姝的茶,是很幽长的苦香。 他搁下茶盏说:“原本后半夜,要回去睡觉的。这下彻底睡不着了。只是能喝到这样味道的茶,也不算吃亏。” 第60章 孱姝唇角翘了一翘:“没想到,大人会看得上这样的粗茶。” “哦?”杯盏在魏春羽掌中转了一圈,“我从军前,喝的大多是酒,那时也未必辨得出好坏,只把价高的出名的当作珍品。” “但现在变了,大抵自己喜欢的,才是最好的。” 他身上穿着洗旧的青色衣袍,低头端详时,又记起落拓观中自己因衣袍而自羞,只觉恍如隔世。 人在经历大变时,往往注意不到自己身上的改变,发现它们往往是在经年日久后的某一刻,突然意识到自己和从前判若两人,无论留恋与否,有多好奇其间的变化,都不能回去了。 孱姝说:“大人这样通透英勇的人,如何叫人不佩服。” 魏春羽转眼横他:“不必奉承我,我也不会苛待你。” “那大人会放我走吗?” 魏春羽模仿他句中停顿、句尾上挑:“那你会守口如瓶,在被刀抵着脖子时,也不说见过我的事吗?” 这不是会不会,而是魏春羽信不信的事。 “我信大人,不会让姝有那一日的。”他微微摇头之际,油灯打亮了他的耳后——那里到后颈,有一道褐色的长疤,像一把寒光刺眼的柳叶刀。 孱姝察觉那道视线的长久停留:“姝还知晓许多宫中秘闻,相信大人会好奇的。” 人与人的相遇很无趣,人就像一个麻袋,抖落着翻过来,说个没完、说个干净,然后就变得贫瘠,再没有什么东西可拿出来的了。孱姝不想做那样急功近利的麻袋,他想,他要吊魏春羽一吊,让他觉得黑洞洞的麻袋里并非早已空无一物。 独立的几个琴音后,勾拨的手指又汇集起幽长、幽长的曲调。 在夜幕浓得让人不安以前,孱姝听见那人说:“我的确,不是卸磨杀驴之人。你往后就是府中的乐师了。” 孱姝也终于情真意切地笑起来:“听闻大人与郎大小姐好事将近,到时我也学几首喜庆的曲子,弹给大人和夫人听。” 魏春羽微微一怔:“夫人?” 他在及冠前,也曾想过自己的夫人会是怎样的。 也许是晴乐,她总是遇人不淑,每回都要拉着他往负心汉家门口扔爆竹。不过后来知道了她是天火阁的人,用不着自己救风尘。 也许是某个不幸的大家闺秀,但在某日终于发现他这草包的好,温温柔柔地同他说话、唱歌、出游。 都很好。 可后来他被裴怀玉几句话骗上了一条流亡之路,再没有想过祸害谁家姑娘。 沧海桑田,波折到如今,自己竟也成了世人眼中可托付的良人。 他不由低低笑起来,摇着头往外走,走出院门后,他扶着一棵树笑得逐渐更大声起来,喘息过急的间隙,恍觉喉间又呛进了风沙。 大约他醉得的确过分了,或是太累太累了。 他同十九岁倚在书上小憩的魏春羽重合了,就这样盖着一身月光沉沉睡去。 ...... 有时魏春羽真的觉得自己殚精竭虑了。 一头是与朗将军府的亲事,一头是乱麻似的孪生皇子之事,此外还得为裴怀玉的病操心。 幸而武功郎与校尉的职务并不繁忙,否则他真的要苦生出满头白发了。 每日里,他思索筹谋得巅顶锐痛,身体未如何活动,也酸楚疼痛不堪,恨不能时时倒头以地为榻。他想,大约比起战场上身体劳累伤痛得思维卡壳,也不遑多让。 他如今只是个七品武功郎,兼任个闲职校尉,想要往上爬,最唾手可得的方式就是接下郎隽山递来的橄榄枝。 而事关仓松年的孪生皇子一事,布局起来太复杂也太危险,他将这件事考虑在内完全是因为上一世,这是一条裴怀玉走成功了的路。但是如今他看不清皇权中心的漩涡,一步踏错,就是引火烧身。 而且他站得太低,身边可用之人也少,只有善巫蛊之术的柳巫与嫪春厌、随时可以离开的秦烛和其背后的暗阁,以及寥寥几个平庸的忠仆。 过去他想和杀死仓松年的冷情君王一刀两断,但如今想要借势报复有功名在身的吴玉瀣时,又不由去复刻裴怀玉走的路。他也私下里找过名叫郑常慧、徐常青的人,但最终无果。大约因为裴怀玉不是因为三两贤才辅佐而成功的,贤才都择良木而栖,而如今的魏春羽还没有充分展现出自己的良处。 宿醉后深思忧虑的感觉并不好受,魏春羽强撑着写些什么,而这时,书房里间传来低微的咳声。 静立在旁的阿星眼皮一抖:“大人?” 魏春羽笔下抖开墨团,朝他摇了摇头。 阿星便目不斜视地识相道:“那小的先下去了。”声音很轻,声怕惊扰了里间的人。 等人出去带上了门,魏春羽才把信纸放进上锁的抽屉,不紧不慢地绕到屏风后,同那昏睡了两月不止的人对视。 那人正似笑非笑地翘首问他:“一觉醒来,是变天了不成?”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校尉府乱中重逢(四) 补…… 鱼肚泛白, 晨光熹微,人的眼睛在尚未消退的昏暗里却更加明亮。 裴怀玉看得清将他束缚之人,乌发微湿, 眉眼沉郁, 嘴角微微向下绷着, 已与他记忆中的花孔雀小公子全然不同了。 昏睡多日的人对着手脚上的束缚抬了抬下颌:“这是做什么?要将我作螃蟹煮了么?” “想问你点事。”魏春羽将手覆到那铁环上, 分明是亲近的姿态, 嘴里问的却是最正经严肃之事,“你同郎盛光, 有过交集么?为何‘上穷碧落’的二重境中, 不曾看见这个人?” 裴怀玉歪头静默着瞧了他会儿:“你将我骗回来药了绑了, 就对我一句解释没有?” 魏春羽抿了抿唇,没作声,裴怀玉却突然低笑一声:“我以为你要问的不是这个,是皇帝是从何时查起的仓松年,又是如何查、派谁查的,你好取而代之。” “我没有那样大的心思,我只想为师门报仇,郎盛光已经足够了。” “那你知道吴玉瀣背后是谁么?他一个小小巡盐运使, 在几次犯错后, 只落得个‘御下不力’的小罪, 降了一年闲职又官复原职了,你知道是谁在保他,他们又有怎样的交易么?” 等到真的有人动吴玉瀣, 他就会把一切把柄都抖出来,要挟背后靠山救他,甚至把要与他作对之人打入深渊。 魏春羽忍不住攥紧了被褥, 却被挣开束缚的裴怀玉掰开了手,他手指冰凉潮湿,像是水草缠上了他。 响在耳边的那道声音愈来愈低,最后几乎是气声:“阿魏,你还真是随心所欲。有求于我就把我弄醒,没有要用到我的地方,就让我一直睡。也是我太轻信于你了,你一句‘愿意’,我就真的掉进了坑里。” 尖亮的鸟啼骤然响在窗边,似是个信号,叫那暗色沉沉的天彻底翻过了个儿,白昼终至。 一切都在光里无所遁形。 二人交握的手微微使了力,仿佛要填补言语无法尽表的愤怒、质问与不纯粹的恨意。 “你哪里是信我,你只信你自己。你只信在我身上种的圈羊蛊。”魏春羽望进那双睡意未散的眼眸里,在那里面看到一个同样疲惫的自己。 他想到过去做的许多梦,同现在是一样的姿态,截然相反的情态。 分明梦境以外、幻境以外,裴怀玉从来都只想要他的身体作容器,连那些亲密、软话、亲吻,都附属于骗局与算计。 可他还是一次次不知好歹地梦见这个骗子。 瞧,这个骗子都狠得下心给他种各式的蛊虫。 裴怀玉因骤然一空的手心微愣:“你发现了,所以生气了?阿魏,我只是想你能更亲近我些。” 那圈羊蛊厉害得很,会逐渐驯化宿主,让他亲近、爱慕种蛊人,最终完全丧失自己的意志,只有服从。 培养的不是情人,是奴隶、傀儡。 魏春羽气极反笑,几乎是把支起身的裴怀玉掼在床头板上,骨骼与床板发出令人惊惧的嘎吱声。 而始作俑者掐他脖子的手渐渐收紧,冷冷问他:“你真拿我当傻子骗不成?我是什么由你调戏、利用、任杀任剐的泥人不成?” 裴怀玉被他拽得被迫仰头,那双平静得惹人生厌的眼睛也正对着他。 “不过,裴玉铮,有一桩事你做得不错,圈羊蛊的确是个好东西。只是,你用错了人。” 说话时,他俯身更近,灼热的气息侵略性地扑洒在裴怀玉面上:“想同我亲近,我给你下蛊也是一样的。” 裴怀玉眉心一动,也不同他演故友重逢的戏码了,他手腕一转,叫那尚且虚弱的真气冲撞母蛊,熟悉的拧痛袭来,他再抬眼时,如愿见着那人惊异又强忍剧痛的神色。 “你......”魏春羽手指一僵,子蛊拧转的绞痛叫魏春羽猛地痉挛,埋首缓急时更有涔涔冷汗渗出,他捏紧了裴怀玉的手腕,几乎错觉骨裂之声。 见身旁人的凌人气焰被压下去了,裴怀玉终于微微笑起来:“别忘了呀,阿魏,你身上的蛊虫从不止圈羊蛊一种。下回说话、做事,可得多想一想.....别用这样不可思议的眼神看我,你又心软不肯杀我,又强迫我也大发善心放弃你的身体,哪里有这样损人利己的大好事?” 第61章 “要是你不忍心向我下手,那不如让我来吧?”裴怀玉缓了语气,那张苍白俊美的面孔就这样朝他微仰着,分明居于下位,眼中却满是势在必得与灼热的欲望。 正僵持时,外头忽然传来杯盏碰撞的响动。 “谁?”魏春羽冷眼回头。 “大、大人,是我,孱姝。” 扼着裴怀玉的力道消退,他压抑许久的咳嗽终于一叠声冲了出来,声渐嘶哑,甚则呛出些血沫来。 魏春羽目光一顿,仍冷声道:“躺着,别耍花招,我马上回来。” 裴怀玉挥了挥手:“去吧,别让外面那位等急了。” 魏春羽脚步一顿,转头似想说什么,但最后也只是哼了一声,将门锁落上了。 隔着木门,外头声音微微模糊。 裴怀玉半倚半坐,把手背覆在眼上,挡住斜斜闯入的光。 像是被刚才的对峙抽去了气力,他疲惫地叹了口很长的气:“傻子。” 意义不明的喟叹消散在了空气中。 他重伤未愈,此刻周围一片安静暖和,不由又昏昏沉沉地丢了意识。 裴怀玉是被吵醒的。 “我会给他换一具身体。” “别说的像换一棵白菜那样。这不容易,没人知道新的身体他能活多久。” “那就把我的一部分神魂融给那具身体。” 另一道声音没有再响起。 等裴怀玉挣扎着睁眼,眼前就只剩床边的魏春羽了。 那人正把调羹挤进他口唇,朝里倒药。 裴怀玉一时不察,猛地呛咳起来,鼻间口中泛起更浓重的血腥味:“咳......这是什么东西?” 床边人挨近时,新鲜的血气更重:“药。你说得对,我现在不会杀你。” 裴怀玉抵住了碗沿,看向他的眼睛,几簇杂乱的额发挡在他们之间。 “什么药要用到血?” “同生蛊、圈羊蛊、负心蛊......” 魏春羽话至半截,从未关紧的门里窜来的风,叫裴怀玉又连串低咳。他等人咳完,劝诱道:“你这样的身体,无论我喂你血要做什么,都只能受着。况且,安心在这里养伤不好吗?” 裴怀玉把药饮尽:“你最好还是杀了我,趁我现在连母蛊都控制不了。我不会告诉你任何未来事,亦不会真心待你。” 但这话没有立刻等来回应,魏春羽的手盖在他手背,他端着碗没法挣开。 直到裴怀玉在这场对视里败下阵来,才听那人低语:“不对劲。” 他微微一愣:“什么不对?” “从紫微山上就不对劲。”魏春羽眼睛很亮,像是衔住了一块肉就不放的野兽,“如果是以前,你不会带着一身伤出现在我面前,因为你要杀我、也不信我,你图万全之策。那只有两种可能。” 裴怀玉不由被他带了过去,着实好奇地问:“哪两种?” “一种是你被逼到了绝境,想用我身上的圈羊蛊赌一把。” 魏春羽的手用力到微微颤抖,脸凑他更近:“还有一种——” “是你不想杀我了,你想我。所以死前也要再回来看我一眼。” 说话人的神情专注得叫人心底发麻,麻得裴怀玉的笑迟了一息:“痴人说梦。” “嗬,好啊,”那只药碗终于被放过了,“那就当你是第一种。可是玉铮,你做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激怒我?” 裴怀玉不在笑了,面色也冷下来,只是耳边还坠着魏春羽编得精细的小辫子,叫魏春羽看着毫无怒意,反倒拣了那条顺眼的头发攥在手里:“我来替你说,因为你根本不是为杀我而来,你不求顺利稳妥,玉铮,你求什么?什么比你的命重要?” 裴怀玉难得卡壳,看他的眼神称得上惊奇:“我原以为你发现了圈羊蛊,会清醒一些。” 没想到还是疯了,才这样自说自话。 魏春羽解开他脚踝上的铁环,得当地按揉了几下,除却疼痛遗留的苍白面色,神情几乎要被错认成温柔:“我会给你换一具身体,种同样的蛊虫,总归你不愿意答我的话,忘掉一些事也无关紧要。我会给你一个恰当的身份,你会永远留在我身边。” 裴怀玉用劲闭了闭眼,睁开时还是忍不住道:“你会搞砸一切的。而且只要我醒来,哪怕片刻,都会想办法杀了你。” 约莫是药剂发起了汗,裴怀玉面色潮红,鬓角黏湿,一派虚弱之相,而眼中怨气又真切倔强,魏春羽正是盯着他的眼睛愣了神。 大抵也是挨得太近,另一个人的吐息烫得魏春羽头脑昏沉,他将手指插进裴怀玉汗湿的手心,相扣。 而后在裴怀玉还说着什么时,将唇瓣印上了他的话语所出处。 和魏春羽梦见的不一样,是湿润的、滚烫的,像吻上了一片春日街头被雨打湿的杏花瓣。 裴怀玉原本往后一缩,但头却磕上了床板,退无可退,也不知是无力还是无心,竟也由着他胡来了。 他们的面颊时而有轻微的摩挲,像风经过。 而仅仅表面的磋磨已经不能填补他们内心的空缺,按下那些忿恨、算计、踌躇、痛苦。 于是魏春羽将那个春日都揉碎了,再囫囵拼起拥在怀里,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短暂充作一个被填满的湖泊。 两道咫尺间的气息粗重,魏春羽在潮湿的气息里微微错开面庞,在裴怀玉的耳朵上磨了磨牙:“小师叔,你还要怎么杀我?”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校尉府乱中重逢(五) 对…… “在紫微山上遇见你, 我就该猜到你不会杀我了。” 重来一世的裴怀玉,仍然没能护住大青观,他一切更多更远的筹谋, 都被变幻的现实击溃了。 他开始怀疑, 自己并不能比十九岁的魏春羽做得更好, 甚至因为不熟悉那些低处的坎坷、陌生而炙热的情感, 举步维艰。 所以—— “你回到那里, 只是为了再看我一眼。” 驱散厚重的迷雾,越过重重山霭, 回头看二十五岁的自己一眼。 所以无论魏春羽有没有食言, 裴怀玉都不会太在意、太愤怒。 裴怀玉没有否认, 只是暧昧不明地笑了笑:“要真是这样,你一定松了一大口气吧。” 脚镣“嗒”地一声又扣上了。 细长的钥匙在魏春羽指尖旋跃几轮,最终隐没掌心。 “过去我以为自己有亲人、朋友,以为大青观里的所有人都会安宁吵闹着长长久久。但最后我就剩下你了。你又是自己找回来的,来这个世界、去紫微山、找到我,我又怎么好叫你失望?” “我会给你种蛊,你忘记的,我都会一点点讲给你听。一个全无过往的人, 我还不至于没有把握让他亲近我。然后我们成婚, 就像你期望的那样。” 听着他一席自说自话, 裴怀玉几乎瞠目结舌,两瓣嘴唇张张合合几次都没出声:“谁,和、谁, 成婚?” 魏春羽道:“此处除却你我,难道还有第三人么?” “你,便是不管郎盛光, 也不管孱姝了么?” 魏春羽湿热的虎口卡在他的口唇处,微微使力时濡湿感更盛,他手下之人似觉难堪,眼睫颤动地阖了眼。 “小师叔,我不爱听别人的名字。而且,”他空余的手勾着那黄穗子到裴怀玉面孔上,“你还记得这个穗子么?” 穗子晃荡,尖尖的尾梢扫过肌肤,像是什么转瞬即逝的威胁与警戒。 “这上面缠着的,可是你——洲君送我的发丝,你要如何抵赖?” “我何时送你......”裴怀玉微愣,菩提境重伤后,一角记忆的空白晃得他眼晕。 然而随即将不重要的东西抛诸脑后,笑得开怀,一把揽过本就朝他倾倒的人:“是我错了——” 他语中一顿,唇瓣险险自魏春羽鬓角擦过,在人失神之时,脱臼挣开又快速接上的手腕一翻,一只小巧的匕首就这么没入魏春羽腹中。 “......便是我改变不了这一切,你这个有桃花癫的蠢货也走不了多远。” 变故陡生,暧昧得叫人耳热的氛围骤然散去,血腥气扑洒开。 魏春羽按着腹部伤口,咬着牙去掐裴怀玉的脖颈,那人本就是强弩之末,捅了他一刀便彻底失了气力,被他捏着命门无力垂在手心。 “要不你就杀了我,休想将我当作傀儡禁脔,每日每夜听你讲些自以为是的酸话。”裴怀玉因为窒息落泪,然后发着抖笑起来,“或者,你死,换我活着。” 魏春羽松了手,低头草草包扎,寒声道:“瘟疫中,我救过你一次。” 他看了眼裴怀玉,那人愣了愣,露出些迷茫来,但很快又皮笑肉不笑地反问道:“你想对我挟恩图报?” 而且,既然能救他一次,为什么不好人做到底,直接帮他度了这命关? 魏春羽系紧了伤处的最后一个结,拉紧,朝后退了一步,居高临下看他时,面色难看得很,甚至有一瞬扭曲:“没有,我只是觉得不值。” 第62章 “裴怀玉,从汤宅布阵前,你满不在乎地......恶意戏弄我,到后来在观中我最信你时还算计着我给我下蛊,”他轻嗬了声,“你从来不值得别人对你有一星半点的真心。” 虽然此刻被吴玉瀣重伤的裴怀玉,压根记不清他口中之事,但不妨碍他不屑反刺道:“自说自话得爽快么?真心——” 他轻嗤道:“那种无用的麻烦,我从来没想要过。我只想要你的一条命啊。” 母蛊受子蛊影响,烧得裴怀玉心口灼烫,他对心底泛上来的丁点酸涩无所适从,于是权作不耐烦地闭上了眼。 最后屋子里静下来。 睁眼空荡荡。 ...... 郎盛光同魏春羽的婚事,是在立秋那天定下的。 郎盛光说:“我不求与你伉俪情深,只要相安无事就好了。” 魏春羽心地不坏,思想宽容,无父无母,又在她父亲手底下做事,虽有才能,但品阶不高,与自己成了婚,只会敬她,也无人管束她。这对郎盛光来说,是一件恰当的好事。 “我知道你府里养了人,但不要教他出现在人前,那就与我无干。” 魏春羽肃容应下了:“洲君谨记,必不食言。” 郎盛光托起他肘弯的手,微微使劲:“我会叫父亲提拔你,你也不要拘束我。往后我是要四处周游的,修山水志。如果你想要孩子,可以过继几个。” “在下知道。还是,多谢郎小姐。” 见他应得痛快,郎盛光不由多问了一句:“你呢,你要在官场做一辈子么?即便是做到至高处,古往今来相同的也有太多人,不会有人记得你。” 魏春羽微微摇头:“郎小姐,在从心所欲以前,我有必须要做的事。” “做完以后呢?你的从心所欲之事又会是什么?” “向东去吧。” “什么?”郎盛光微愕。 “取完真经的玄奘留在天上了,我做不成神仙,那便回东土大唐吧。” ...... 成婚前两个月。 匪寇猖獗,魏春羽等人听令前往,顺利平乱。官场上又晋一级,受正六品步兵校尉。 成婚前一个月。 裴怀玉的这具身体到了极限,魏春羽应言取了一瓣魂火,熔给他的新身体。 柳巫说:“幸而你找到了他的命火,否则单是从你身上取的东西,恐怕不能这样顺利。” 魏春羽绷着的身体终于松懈下来,他望着昏睡的裴怀玉,缓声道了句:“多谢。” “你本是长命之相,取了这盏魂火,至少折损二十年寿命,你真的不悔?” 温和的暮光覆在裴怀玉的面庞上,平静安宁。 魏春羽摇了头,随后竟然微微笑起来:“前辈,要是他不出现,我会痛苦很多。虽然也有些痛苦是他带来的,但和他的消失比起来......”说到这里,他换了口气,“他还活着、还存在,就好像过去的一部分我也活着一样。” 哪怕此时此刻他要杀自己。 但是魏春羽竟然更加频繁地想起,那柄曾挡在自己身前的剑。 或许这些年,他已经疯了。 “我已经失去很多东西了,要是他也不在了,我都不知道我还剩下什么了。” 所以哪怕裴怀玉不愿意,哪怕给他种下各种稀奇的蛊虫,哪怕是用连自己也参不透的情感留下他,只要留下他,怎样也不会后悔的。 柳巫面上的沟壑里像藏了许多的眼睛,与那双显露着的一起注视着他:“人总得学会从自己身上找活头,如果你还想活着。” “办完这桩事,我也要回庄子里了。” 魏春羽点了点头:“这些日子,多谢前辈了。那阿嫪姑娘也跟前辈一道走吗?” “随缘罢,她或许愿意跟着你。” 直到大婚当日,魏春羽取了魂火的伤也没痊愈,心口的瘢痕仍灼烧着人的神志。 原本打算在地上凑合一晚的魏春羽,在推开门后,见着了只剩个红盖头的婚房,也不由得愣了一愣。 反应过来时他轻笑一声,沉疴与新伤终于放肆地痛起来,不再被他谨慎的呼吸克制着。连轴转了几个月的身体终于被疲惫压垮,他倒在藏着喜糖与果子的床被上,来不及拂开身下的硌硬之感,就沉沉睡去了。 没想到梦中又看见了裴怀玉,和他身上的那只残魂。 魏春羽隐隐意识到,这或许是最后一次梦见真正的裴玉铮了。 原先裴怀玉种着同生母蛊的那具身体已经失去生机,而移舍时不曾见到的那只残魂,大约也不会再入他的梦来。 梦里的裴怀玉杀吴玉瀣不成,落得个被吴家养着的高手打得奄奄一息的蠢下场。没想打重活一世的他在激愤悲恸的冲击下,竟也做出了同前世如出一辙的蠢事。 血吞没了他白色的牙齿、浅淡的唇瓣,他浑身的重量都压在剑柄上,叫那雪白的剑刃也微微弯曲,更深地埋入地里。 嘶哑字音自裴怀玉胸腔中挤出:“玉铮,好像我来不及为你了结愿望,就要死了。” 那残魂迟迟才回他,也有些半死不活的:“没事的,我也快消失了。” “我曾经同你讲过,我不记得我的愿望了,我也一度以为,我是为了复仇,为了看到裴荣风、阿杏那些害死我的人偿命。但后来,阿杏在汤宅中被蛊虫啃食殆尽了,我很快意,但又没有痛快到有夙愿得成的地步——我觉得我不是为了这桩事献舍的。” “直到不久前,我才逐渐想起来,我或许只是为了看到自己死后的世界,我只是想让我的意识留存得久一些。” “但我没想到,能和你处在一个身体里这样久。最初因为知道你做过皇帝,我总是很激动,觉得你是个和我截然不同的人,我这具身体也能有段全新的经历。但后来,看到你总是希望自己做到最好,把经历过的创伤全都抹平,我开始后悔叫了你那么多声‘陛下’了。就好像,你这样逼自己,也有我的一份推力。” “与其让你再跳进漩涡,挣扎一通,我更想让你夺舍永绝后顾之忧后,去试试不一样的生活。我记得小含玉说,他想到处转转,每到一个地方,就驻扎十天半个月,想做个写世情小说的书手,把一切经历的、没经历的、想过的、不敢想的,都在自己活着时写尽了。我觉得,那样的生活,如果顺利,应当是比提心吊胆、殚精竭虑的庙堂里快意的。” “含玉,回头看吧,其实年轻的你也很好。” 听这话的人,没把自己代进去,用心想能与不能,只是觉得如今的自己听到这样的生活,只剩满心酸楚。 那残魂将余下的生机都融给了裴怀玉,顶上了汤磬舟给的耗剩无几的解毒莲的缺。 随即消失天地间,第二次的真正彻底的死亡。 而梦外人心绪不明,眼睫颤抖。 ...... 魏春羽只是想,如果他不是裴怀玉要夺舍的人,他也会觉得,裴怀玉又有什么错呢?他披尽风霜,独自走过无人走过的荒迹。 易地而处,魏春羽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只是或许没有那样坚毅的心性。 而知道他过去的人,像是那只残魂,都说他太偏执、说他错了。 魏春羽顺从心意推开书房的里间时,裴怀玉正睡得安宁。 那具新找来的身体原本同裴怀玉只有两三分像,但魏春羽熔了魂火进去,会像刚刚转世而来的裴怀玉那样,越长越像,不至于让人看着别扭。 魏春羽坐在床边,端详一阵,伸手用掌心轻轻摩挲裴怀玉的面颊。 他总是觉得,怜惜裴怀玉,就是安慰他自己。 只是要是怜惜的人不总想着杀自己就更好了——这样想来,制成傀儡是个极妥帖的法子。 被搓得皮肤泛红的人迷茫地抖了抖眼皮,睁开了眼。 魏春羽没有抽手,他在巧合的对视里屏息一瞬:“阿玉,早在紫微洞中,我就想这样做了。” 裴怀玉发虚的眼神勉力聚拢,瞧清了那眉眼低垂之人的姿态神情,惊诧太过,掩过嫌恶:“你做什么还来?癞皮狗都没有你这样记吃不记打。” “别说话了。你想要我救你,我救你就是了。”魏春羽划开口子的指尖抵在他唇齿上,用力撬开后弄得一派鲜血淋漓。 那人低笑一声,道:“只是你的血,竟也有这样大的作用。” 裴怀玉不知那铸身割神魂之事,只当自己好转的身体都是这血的功劳。魏春羽对上他近乎贪婪的目光,也无心解释,免得再挨句“癞皮狗”的蠢骂。 魏春羽落在他颈侧的手刀将他砍晕,在陷入混沌前,他感知到床侧塌陷,直到魏春羽挤上床榻,像紧守住一件救命法宝一样拥住他,而裴怀玉不得动弹。 魏春羽贪心地想:就当,就当,做一个短暂的休息罢。 几近天明时,魏春羽照例在他耳边絮絮叨叨一通,往公务处去了。 路过前厅时,昨日大婚失踪、使出李代桃僵的郎盛光正坐在一桌菜前,也不动筷,专门等他似的。 第63章 魏春羽脚步一顿:“郎小姐?” 郎盛光也朝他颔首:“魏副将。” “小姐这是?” “昨天事发突然,来不及知会你,擅作主张让阿悄替我,向你道声抱歉。” 思及只余盖头的婚房,魏春羽瞥了眼那叫阿悄的婢女,却并未多问,只温和道:“小姐无事便好。公务催得急,恕在下先行。” 他告了辞,转过两步,便听跟上来的阿星奇怪道:“这郎小姐真奇怪,每次都摆一大桌子菜,又只爱看旁人吃?” 魏春羽微微一怔,回头一瞥,便见到那叫做“阿悄”的婢女动着筷子,同郎盛光议论着菜色。 他并无探究之意,更加迈大了步子:“别看了,走罢阿星。”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食婴案以身入局(一) 院…… 却说魏春羽这样着急, 是因着要尽早忙完公务,去办那升官喜宴。 而因着他成了郎隽山的女婿,宾客众多。其中就有来试探、拉拢郎隽山的吴玉瀣。 宴上酒光融灯光, 灯光落湖光。耳边丝竹, 身边是击掌作诗、兴起作舞的同僚们。 魏春羽与一干相交甚笃的同僚, 挤作一团, 挪动着挨桌敬酒。 敬到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时, 魏春羽突然咧嘴笑了,熏腾的酒气激得他眼眸通红, 他稳住踉跄身形:“前辈——” “我敬你!” 那中年人唇上无须, 只下巴留了一把黢黑的胡须, 说话时胡须与微微发福的面颊抖动,像是要笑:“魏副将,在下吴玉瀣,恭贺贤士右迁!” 清亮的酒液在碰撞中迸溅出几滴,魏春羽笑着说:“我早就知道是吴大人。大人看着面熟。” 吴玉瀣愣了愣,没想到中立的郎隽山的女婿,竟然同自己套近乎:“那还真是有缘。” 魏春羽道:“早就听闻大人擅品酒,若是下次有缘相约, 还请大人容在下学习学习。” 捏着酒盏的指节泛白, 呼吸粗重, 他要使劲咬着牙,才能将字句打磨得平和。 转身时,血红的烛光跳跃进他的眼, 他落下的嘴角拉得整张面孔冷淡而阴狠。 再抬头时,喧闹人声吞没了他。 郎隽山隔着人群看见了他,仰面唤他过去。 屏风之后, 郎隽山直言道:“我见你同那姓吴的运盐史相谈甚欢,但他是那三皇子爪牙,做了不少腌臜事,咱们还是离这种人越远越好。” 魏春羽沉默点头时,郎隽山放缓了语气:“小魏,我不是在责怪你,你接触的人和事都不多,将他当做好人也情有可原。但这里和战场上一样复杂,你今日同他亲近些,明日就不察被划进了帮派,立刻就有旁人同仇敌忾地对你和他。” 魏春羽抬眼,正襟肃容道:“多谢岳父提点,洲君记下了。只是前些日子撞见他出入育婴堂,今日再相见,不由多说了两句。小婿省得轻重,不会再做落人话柄之事。” “育婴堂?”郎隽山紧了紧眉毛,“可是景辉巷子里的那家?” 问到一半,他突然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只说:“算了。后面的事我着人去查,你不要费心。” 魏春羽应下了,将郎隽山的酒盏到满了:“多谢大人。” 郎隽山叹了口气,与他碰杯,手中“铛”声清脆:“小女的事,还请你多担待。” 魏春羽将酒液饮尽,默契笑道:“盛光从来很好,多谢岳父大人牵线。” 二人含笑相视,郎隽山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背。 ...... 明天,会是一个很明亮的春日。 院中人拾杯仰头,点点星子罗布,眯眼时光亮都拢聚落入其中。 不知魏春羽是如何摆弄自己的身躯,叫扎根于他旧躯壳里的沉疴都骤然一轻,蛊虫与病痛也踪影全消,只尚有几分较之从前骤然大轻的虚弱。 他病得太久,如今才有精力审视魏春羽隐蔽而悲哀的目光。 他犹疑的发问夹在风里——是他忘了什么吗? 为什么恍惚瞧见有人坐在自己对面,托腮冲自己说很多话,腿脚不规不矩地翘到自己膝上,而自己竟然耐心听着、受着。 簌簌树叶间有风溜过,裴怀玉目光追随而去,却落到了院门外双肩积露的人上。 正是自己思绪所系的那张脸。 他瞳孔陡然一缩,叫针扎了似的急急收回拿茶盏的手,叫一泼茶水侵润腿上的交错钩织。 “魏副将。你深夜来此骚扰我做甚么?” 那人说无视他话语中的尖刺:“向你讨一杯酒喝。” 那人看向他的眼睛,神情是长久未见的平和。他朝裴怀玉走来,指使酒液,充满他们相近的杯子。 魏春羽预想了很多遍,裴怀玉会健健康康地醒来,在平凡的一天。而后命运的眷顾会如大青观中的焰火,灿烂宏盛地落到他身上,佑他长命百岁。 眼前竟真的成真了。 他不在意那焰火燃烧的是不是自己的寿数,只要这人好好的,他怎样都可以。 魏春羽唯一不能忍受的,是他走着走着发现身周已空无一人,过去的一切像无脚鸟,带着永生无处寄托的紧张绷紧他的额脑;而尚未结束的恩仇,是泼洒进他眼睛的粘稠鲜血,他要一遍遍孤独地咬着牙擦,直到自己的血也流出流尽,换来第三股恩仇债主的血与之交融。 等到自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付出,也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得到,那他也就完了。 那样太可怕、太孤独。其程度正如本该与自己相拥相爱之人,对自己冷眼相向。 他从裴怀玉的眼里读出不寻常,但他揪不住缘由。他也不敢深究,唯恐捞起来的不是一捧圆月,而是恶臭的水草与不知是谁的身体。 他说:“我太累了,你权当可怜可怜我。” 裴怀玉没有拦下他倒酒的动作。 在这阵安静无声的风里,没有人提起新身体的代价、师门的血海深仇、彼此间糊涂的情感。 或许都知晓,或许怕提起就要争吵、就要落泪。 所以这一刻,他们只是平和地对酒饮下。 谁轻声念了句“青梅子酒”,另一个人便应和道“黄鹂啼多”。 “人生三万六千日。” “与君复有......年年期。”话语绕舌,那句老诗的“明年”在哼笑间被轻易改了去。 裴怀玉嗤笑说:“你还太年轻,不懂得生命的乐趣。往后会有很多年,但也会有别的人。要是你长久地只与同个人待在一起,必然会觉得孤独无聊。” 魏春羽心道真会扫兴,然而又觉得眼前人能同自己好好说话,已算得上是巴掌后的甜枣。 酒坛挨了一脚,咕噜咕噜滚远了,魏春羽瞧了会儿,满不在乎地笑起来:“你是觉得在这儿,无聊了?” 他语声一顿,像是吞下了几句呛人的话,最后还只是道,“那明日我们出府转转,随你想去哪。” 随他想去哪,只要由自己跟着。 而酒气熏蒸,裴怀玉已趴倒在石桌上,他眼中所见逐渐入不了心。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他迷迷瞪瞪、恍恍惚惚,竟觉得自己同魏春羽是极相熟的。 咫尺对面,那人眉间的一线青痕,引出无数挣扎的片段—— 是自己对不起他吗?自己曾同他许过什么、被他迷住心窍吗?曾在汤宅中不顾性命也要救他吗? 果真是忘了什么吗? 可是、可是,那有什么要紧——自己从不是为了对得起魏春羽来的。 但他又忍不住去想,模糊紊乱的记忆里,究竟是哪一步走偏了。 他陡然想起,刚在紫微山落崖时,自己嘴里满是鲜血,而魏春羽还不管不顾地冲撞过来,出于依赖和信任,紧紧勒抱着自己的胸口,少年那颗炙热的、急促的心,将震动不容拒绝地传到自己的胸膛里,于是某一声暴烈的心跳,再也不属于自己。 想起少年在大青观里无法无天地潜入自己房间,月圆的日子里他因蛊虫动弹不得,然而对于额头柔软濡湿的触感明晰了百倍。当那只无法无天地手探入自己领襟向下时,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是愤怒吗?那为什么不在次日揭发他而后重重责打呢? 为什么反而装作一无所知呢,那不是一种默许吗? 那只手在沾了满指的黏腻冷汗后停住了,他记得自己被暖炉拥住,有谁珍惜地在他面上落下一个又一个轻吻,迷糊间问他“我该怎么办才能让你好些”。而当自己一蹙眉,连吻和拥抱都撤去了,唯恐自己因他有一点的不舒服。 他好像听见彼时自己的心声——“反正你也是要死的,不然就原谅你一回。” 但一回复一回。 “魏春羽是狗崽子。” “我......是个骗子。” 神思飘散,那些如烟花一现的场面,裴怀玉已无法细看、无法细想。 于是一切都像梦话。 如若瘟疫中舍命相护是真,大青观中朝夕相处是真,汤宅中情难自禁也是真......他不敢赌自己铁石心肠,没有半分心软。 第64章 魏春羽不知他此刻所想,只蹲下身,从裴怀玉环叠枕着的臂弯中钻进去,以一个别扭的、如同攀附百年巨树生长的藤蔓那样的姿势,紧紧抱住他。 他将耳朵贴上醉鬼的心口,片刻前看着他脸想吻他的冲动已软和下去,将他的心与身体都化成了一滩水。 凉风吹过,他几乎以为自己哭了,然而只是割去一角神魂的衰弱叫他变得更加敏感。 他轻轻吹掉裴怀玉挂在眼下的落睫。 呓语般说:“小师叔,你变回来好不好......” “我求过祖师爷,要你长命安康、心里幸福的。” 只是忘了求让他永远和自己在一起。 或许是因为这样才离了心呢? 他抱起裴怀玉,叫人面对着面,下颌枕在自己脖颈上,像是抱着一团软和的云,在心里一遍遍祈求不要下雨——不要醒,求夜永恒,爱永恒。 魏春羽埋头又灌下一口百日醉,同那人一道滚入脚边绒草地,任由长短树影将他们盖作一团。 ...... 宵禁刚解,肉汁面片、松花酒与各色内馅的包子摊,都才将将支了起来。 白厚的蒸气爬上天空,才叫人发现天亮得越发早了,冬日晦暗的天色也早已远去了。 魏春羽要了一碗千里湖的莼菜羹,两个焦脆的压扁切半的牛肉胡饼,端去桌子上与裴怀玉一道吃。 行人来往,零星停在各色摊店,也有早工匆匆买了烧饼赶路。渐渐天更白,布衣书生也多起来了,约莫是近处有私塾。 “很久不曾这样吃过饭了。”裴怀玉瞧了会儿,将手里余下的饼子丢进口中。 “上回这样,还是在为汤宅取药的山下;上上回,大约还是在去紫微山的路上。似乎每回吃完都要遭一回厄运。”魏春羽将裴怀玉动了两口的莼菜羹接过来喝了,食醉让他整个人显得倦怠而茫然,“我早上也不常吃这样慢,还在东北打仗的时候,都吃的干馕,边跑边吃,跑到了待发的地儿,往往还有半个馕,就往怀里一揣,有时要烫伤胸前皮肤,有时走了两步就饿得眼冒金星,只好安慰自己,或许馕太硬,敌人戳你前胸都戳不穿,这不就能救自己一命了么?” 裴怀玉安静听着,把碗碟都垒成一叠。 魏春羽后知后觉,轻轻摇头自嘲道:“我怎么又忘了,这些事,你都应该知道的。” 裴怀玉眼帘微垂,声音如叹息般低不可闻:“我可以帮你。” 权当解自己性命之忧的报恩。 或许魏春羽没有听到,或许他不愿被戳穿卖惨的行径。 总之二人间的安静,给了别桌说话被听见的机会。 ——“快点,快点吃完了,不然那个姓张的大胡子渔夫,要把你抓去杀掉,给别的小孩子吃呢!” 裴魏二人相视一眼,皆收回了要离开的脚。 旁桌说话的是一个樵夫,草帽、背篓、长斧在手,带着小儿在吃饼。 樵夫抬头望日,亮光最盛处晕开了两个白环,又见小儿慢吞吞的动作,不由心头火起,往那小儿手上打了一巴掌,骂骂咧咧些俚语粗言。 小儿便哭,路人侧目,店主人来劝。 魏春羽被吵得头昏,与裴怀玉离开去往别处。 “还记得,我小时候也被秦烛吓唬过,说有个姓朱的屠夫会把吵闹的小孩当猪宰了。” “你信了?” 魏春羽将宽大的袖口折来折去:“怎么可能。我可是个收尸的。” 他露出的一截手腕上,赫然有道纵长的疤痕,自不可见的袖中爬向手心。 裴怀玉瞧了会儿,觉得某根小指又隐隐发起痒来。 “怎么了?不理我。” “没事,只是看阿星怎么没跟着你。” 魏春羽同他并肩走着,二人的衣角在摩擦间交缠,看着有种安心的满足。 只是还是有些不够。 重又松松散落的广袖遮住了两只交握的手。 连同疤痕,连同体温,一同攥在对方的手中。 得逞的人微微眯了眼,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种被融化又漂浮的错觉,他想起了自己过去的那身红衣,真是轻快又畅意。 “阿星?是我不让他跟着的。他高兴,我也高兴。” 裴怀玉疑惑道:“你平常不给他放假么?” 魏春羽侧身与他拉开半步距离,不可思议道:“我是这样的人么?明明是今日郎家那位不出府,请了和尚过来讲经,他自己想留在府内。” 裴怀玉含糊“唔”了声,略有困惑道:“阿星竟然喜欢这些。” 见他不得要领,魏春羽无奈失笑。 脚下的街巷太短,他们来得又早,有店面的铺子开张还不到一半,魏春羽有些歉意:“附近有个市集,今日应当还有赌石,你想去看看么?” 坐在院门口的中年男子嗤了一声,朝他们道:“赌石?那里都没什么好货,真要看石头,还不如我家里那块。” 魏春羽“哦”了声:“当真?” 路过的邻里笑道:“李二,又在打诳语,骗人去看你那块烂石头!” 李二瞪眼怒视他,上下眼白都露了出来,亢奋、愤怒得叫人心怯:“那可是宫里人亲口称赞过的东西!你真是长了双没见识的狗眼!” 这下魏春羽真有些好奇了,他紧了紧裴怀玉的手,得了一个点头,才和善笑道:“兄台,你家里那块可是有什么来头与说法?” 李二瞥了他们两眼,又四顾旁人,才将院门推开些:“看你们有缘,才给你们开开眼界的机会。” 裴魏二人刚走进去,便听身后“庞”地一声,院门阖实了。 眼前小院空空,只枯枝纵横,不似有人常住。魏春羽心下一紧,未及开口问,已听劲风之声! 情急下魏春羽拔剑回身格挡,才见那一行拔刀之人中,领头的两个赫然就是李二与那邻里。 “萍水相逢,何故刀剑相逼?” “自是为紫微山中秘宝而来!” 什么秘宝?与他一个险些在其中丢了性命的人何干? “此中恐有误会,什么秘宝,从未听闻!” 然而那些恶徒不给他辩解的机会,剑光凛冽,来势汹汹。 “我乃朝廷命官,你们这是要公然反抗朝廷吗!” 纵然魏春羽用剑利落娴熟,横剑一挡、蓄力一推,撞开了围剿的锋刃,但在凌乱刀光中,肩背还是被捅了一剑,更有被割开的几道纵横口子,叫那新衣转眼褴褛。 腥黏的血液溅在魏春羽脸上,一只眼睛被黏住了,眼前一角又红又糊。 然而在瞥见裴怀玉翻出袖箭时,魏春羽还记得抛出一句“玉铮,别用内力!” 不料这句话却叫裴怀玉成为众矢之的,那行人对视一眼,三五个拖缠住魏春羽,余下几人朝裴怀玉拔剑而去! 魏春羽眉心攒动,指头一动,那木戒弹开个小孔,自其间射出几道寒光来,随则有几根未能缠紧歹人,但丝线极韧,那些人一时也砍不断,魏春羽趁机将那几人甩到一边,转而格挡住朝裴怀玉去的刀刃。 二人短暂对视,便背身而战,温热的脊背不当心贴撞上,几乎叫人以为回到了大青观,那时他们周围是姚春华随手设下的傀儡。 魏春羽微微晃神,险些接不住歹人纵身劈下的大刀,幸而裴怀玉掷出的窄刀片将那大刀打得一滞,继而侧头呼他:“阿魏!” 这声疾呼猛地拉回了他的神智,他手腕一沉,手中刀剑挑飞了近在咫尺的一条臂膀,趁那人血涌如柱惊恐呆愣的片刻,将他踢飞出去,又自那空当揽着裴怀玉溜出去,几步蹬上房顶,大喊一声:“不就是什么混账秘宝吗,给你——” 他扬手洒下一把迷粉,趁底下人声杂乱时,二人踏过房顶瓦片,耳边尽是彼此粗急的喘息。 跑出大约百二十步时,脚下瓦片松动,竟叫人身形一歪,幸而一道力道提住了两人腋下,叫他们不至于摔个鼻青脸肿。 魏春羽一句“多谢”才滑出口,却被身后裴怀玉推了一把——“快跑!” “怎......”魏春羽惊异回头,却悚然一惊! 那捉稳他们的正是刚才的蒙面恶徒之一! 立时,“铮”地一声,血迹未净的剑又被拔出。 然而那蒙面人急忙扯下了面罩,低呼道:“裴公子!是我,杜欢!”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食婴案以身入局(二) 老…… 却说那裴魏二人本是出游而来, 不料遇着了夺宝的恶徒,侥幸逃脱,却被人追上。 本当时性命攸关, 不想竟是故人重逢。 那自称是杜欢的年轻人削去了满头乌发, 三分熟悉的五官盯着个光溜溜的脑袋, 此刻正将头颈向前, 好叫阔别多年的人看清。 魏春羽将剑放下, 但绷紧的肩颈未松:“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走!” 三人跳进了一户人家院子,藏身于潮湿废弃的柴垛后, 低声叙话。 “你是说, 你们也不知道秘宝是什么?” 第65章 杜欢连嗅了两口短气, 才压下要打喷嚏的冲动:“正是,上头的人不曾告诉我们,只给我们看了画像,让我们来抓人。” “哪个人?” “啊?” 倏然出声的裴怀玉重复道:“抓我,还是他?” 杜欢挠了挠头:“不知道,凡有长相相似者都被主子抓了去,主子也没说名字,只说是江家遗孤, 说所找之人的血脉能开紫微洞府。我想, 主子要找的就是你们, 二位,还请警醒些,速速逃命去吧!” 魏春羽问:“你们主子是谁?” 杜欢皱了皱眉, 才要搪塞,便听裴怀玉幽幽道:“你兄长还活着。” 这话犹如泼到身上的热汤,叫杜欢禁不住跳起来:“真、真的?他现在在哪!” 裴怀玉本要开口, 却听得柴垛另一头有房门开阖之声,只好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那门自“牙——”的一声后,静了几息,随后两道脚步声走了出来。其中一道声重而拖沓,约莫是个胖子,另一道轻稳有力,应当是个勤于练体之人,说不准是个练家子。 其中一人开口道:“是外面路过的人说话吧?” 此人是男子,说话时喉中有痰鸣,像是打转的风,声音重浊。都说声如其人,这人十有八九就是那个胖子。 另一人道:“谨慎些,总是没错。” 这道声音却奇怪非常,像是嗓子受过伤,音色嘶哑,嘲哳如老鸦,连男女也辨不出。 柴垛后三人正屏息侧耳,那“老鸦”又道:“那说定了,这个月的‘羊’还是老地方。” 胖子哼了一声,声音还似拿乔般吊着:“也就是我同你做这桩生意好几年了,不然谁给你这么好的价?便是那济世堂的米粮,也不像我们这样廉平!” “老鸦”喉咙里古怪地咕噜作响,许是在笑:“济世堂?听起名字来倒有不少油水。” 只是笑到一半,古怪地停住了,最后半声动静还在他喉咙里迟钝地旋鸣。 “什么味道?”“老鸦”狐疑道。 “什么?哪有味道?”“胖子”连吸了数口气,便朝柴垛走来,在柴垛后三人捏紧手中刀剑时,又停了脚步,“大约是这院子长久不沾人气,柴火都生虫了,味道古怪也在所难免。” “老鸦”冷哼了生:“哦?恐怕是人血沾太多了罢?这样重的血腥味......嗬嗬,不过,只要你不坏了上头的事,自己享用几只‘羊’,我也权作不知。” 柴垛后的人直到院门开阖、脚步远去,壮胆觑过空荡的院落,僵直的身体才松了下来。 魏春羽压抑的气息终于粗重起来,遍身的疼痛也有了出口似的,他道:“今日真是倒霉......” 从早到晚,撞到的都是什么事。 后头的话还没出口,两侧肩膀忽然被人扶住了,魏春羽微微一愣,听得身后那人道:“别动,他们一时半刻不会回来,我给你止下血。” 魏春羽看不见后面,不知道那件月牙色的衣袍,在肩背处已被血洇透,乍一看,像是朵巨大的吸饱了血肉养料的花,简直触目惊心。 此刻被劈得破破烂烂的后背衣裳,叫裴怀玉使力彻底撕了揭开了,魏春羽只觉得背后湿冷,等裴怀玉的手指隔着药巾摁上来时,麻木的痛意才成点复苏。 魏春羽眼前是自己衣不蔽体的模样,倏然抬头,又撞见了杜欢急切又局促的目光,心里的那份不自在更重了。 分明在战场上,不要说不穿衣服,连皮肉在身上挂得服帖顺溜都是件稀罕事儿,但此时此地魏春羽却看自己的模样十分不顺眼,甚至有些难堪和怨愤—— 早知就该穿黑色衣裳。 魏春羽紧了紧牙,当即从健侧转头道:“我们也别耽搁时间,趁现在把话都说干净罢!”但落在他背后的力道一个不稳,叫他话音未落便“嘶”了声。 还是裴怀玉道:“不想落下旧伤就老实点。” 本欲开口的杜欢瞧了眼魏春羽身后的人,那人仍是清冷端方好模样,只是当那双上挑的瑞凤眼凉冰冰扫过他时,杜欢忍不住喉中“咕嘟”,将话连同口水全吞回去了。 直到用干净中衣撕成的布条固定了药巾,那冷面人才大发慈悲地开了口:“杜居仲在东原。” “具体是东原何处?一整个国度我要如何去找?”杜欢惊讶道,抬头就撞上了裴魏二人那似笑非笑的目光,他不由愣了愣,随即半是无奈半是认命地笑了声,很是爽快地卖了他的“主子”,“现在让我做事的人叫吴化有,我们常去长春东街演杂技那块儿找他。” 魏春羽奇怪道:“他到底是做什么的?” 又抢秘宝,又混市井,不像个江湖中人,但有的也绝不只是个獭皮的能耐。 杜欢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我们没见过他做别的。” “你们是怎么搭上的线?”魏春羽又问。 但这回杜欢不答了,他警惕地闭紧了嘴,势要做个锯嘴葫芦。 魏春羽对上了裴怀玉的眼睛,那人冲他轻轻摇头,随即冲杜欢开口道:“最后一件事,不为难你,做完就告诉你。” 片刻后,三人对着衣服布料上的血团团一齐沉默。 “这是人?” “看着是。” “我认得,但为什么有三只眼睛?” 碾着指尖伤口的杜欢终于忍不住出声道:“那是颗痣!我下手太重,血晕开了。” 魏春羽凉凉道:“是啊,这可是上好的金贵料子,抵得上小半身铠甲呢。” 要不是郎隽山送的,他真不会花这冤枉钱去买个花里胡哨的噱头。 要是今天穿的是那套乌黑的长衫,不仅洗洗补补还能穿,还不会平白失了这样多银钱。本来他都预备着穿旧衣了,结果阴差阳错记起“上穷碧落”中裴怀玉说的,“嚯,你瞧那郑常慧,从头裹到脚一身黑,倒似只乌鸦飞来了!” 越想魏春羽脸色越臭,而罪魁祸首还毫无察觉地研究那鬼画符。 末了,裴怀玉终于点了头道一声“可”,将那块软布叠了叠塞进袖中。 却听魏春羽憋屈道:“这块布,也是从我外袍上撕的。” 裴怀玉动作微微一顿,面上从容问他:“你待如何?” “裴......我没有衣服穿了。我要如何回去!” 今日他敢赤裸着回府,明日街上就能传那身伤痕是花楼姑娘的杰作,后日与郎隽山的姻亲就该毁了。 裴怀玉对上他盯着自己衣袍的目光默了默,随即瞥向一边出神的杜欢:“脱了。” “啊?” 杜欢怀疑自己耳朵生了可怕的怪病,但他分明看到那个不苟言笑的冷公子嘴唇开开合合,无比清晰地吐出残忍字句——“你的中衣,脱了,给他穿。” ...... 魏府。 月光如水,照得庭院大白。 裴怀玉盯着石桌上晃眼的树梢影,翻手盖住了,那树影又跑到他手背上。 万籁俱寂,屋门突然一阵响动,里头走出个身如青松的和尚。 和尚眉眼和净,看人像隔着一潭清湖:“玉铮,你将那小子送走了?” “走了。” 和尚又问:“那你何时同我走?” 坐在石桌边的人勾起唇角,但又发现没有什么配合得上这个笑的话。 “我还记得,前世你也问过我这句话。” 了远微微颔首。 了远一直记得,那时他算出裴怀玉大限将至,问他愿不愿意同自己避难去。 而裴怀玉说“好”,还说“做皇帝这件事,报完仇就一点意思没有了,全是重责。” 于是了远问,何时走。 那时的陛下也是沉默,手里的奏折与朱笔从始至终也不曾放下:“我还走不了,过两年吧,等......第三年的春天,我就病故,和你走。” 了远与他拜别,第三年的春天回来,好友却卡在了玉瓶中。 后来的事,是张生煮海大阵,是裴家玉铮献舍,是同生蛊,也是阴差阳错再找不准路。 而眼前,好友仍旧带着无奈和不自察的微笑,半是坚决半是央求地道:“了远,我还走不了。” 有一瞬间,了远心里泛上疲惫,几乎想点破天机。 但也就是那一瞬,很快他又妥帖地道:“不急,玉铮。你吃了我的方子,记忆开始恢复,留恋旧交些也在情理之中。况且,我在魏府也有未尽之事。” 此话一出,缠绕在裴怀玉身上的幽切深思都豁然一松:“我早就听闻郎盛光请了人来讲经,不想竟然如此巧,竟就是你了远。” “正是。” “只是也有传闻,说郎盛光醉心佛法,与你同吃同住,是真是假?” 了远难得叹了口气:“虽有逾矩,未至于此。” 两辈子加起来,裴怀玉与他相交三十年,还不曾见过几次他这样面露愁色,顿觉惊奇:“是有......劫不成?” 情劫。 了远听懂了他意之所指,眉心微动,反倒是看向他:“与我相比,不是你更像在渡劫么?” 第66章 劫难,哪有天道眷顾至此,这样轻巧简单的? 说话时了远神情半真半假,但裴怀玉显然只作了玩笑,低声道:“那就等吴化有的事了了,我就避开这劫难。” 风将人声轻轻带过—— “我没想到他这么疯,发现了圈羊蛊还敢......但现在是最好的结果。” “天命落在他身上,他不愿意做的,那我抢来做。”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食婴案以身入局(三) 乞…… 七月七, 乞巧佳节。 大业长春东街。 只要隔得不是太远,街上人抬头,视线中总有星点炸开的火芒。 魏春羽看得愣了, 那漫天橘红像是要罩住他, 将他的神思也覆裹、融化。 耳边人语中含笑:“打铁花, 热闹又漂亮, 你很喜欢罢?” 为了让他听清, 那人凑得很近,他一个猝不及防的回头, 二人都撞进对方橘亮的眼睛。 “漂亮。”魏春羽被晃得眯了眯眼, “只是不要再打仗了。” 避瘟时烧焦烧化的尸体堆、数百火铳齐发的滚烫空气、无尽火镞射往他们楼船时的破空声, 都想起,都灼烧着他疲惫的神经,但最后,他目光落回身边人身上,缓缓攒出一个笑:“叫大家安定、有希望地生活,就很好。” 裴怀玉微怔,肩臂被路人川流而过的行人冲撞了,才回过神来, 低声问他:“你的人, 都跟紧了罢?” “自然。我的刀剑、暗器也都带全了。”说话时, 魏春羽仗着他们在暗处,将爪刀、银丝木戒和暗器毒物都拨弄了一番,随即扬起一边唇角, 很是志得意满的模样,“要是我们真的找不到他,我不信凭我们这两张脸, 还不能让他自己找上来!” 裴怀玉的目光在那木戒上停留片刻,转到那张微微涨红的面孔上:“万无一失?” 猝不及防间,魏春羽拉住了他的手。 魏春羽拉得很霸道,两根手指插进他指间,余下手指在外包裹紧了,生怕他逃走似的。 “有一失。” 魏春羽看着他,玩笑般道:“你是唯一不安全的人。怕么,玉铮?” 裴怀玉同他慢慢走着,思绪像接错了地方,倏然想起“上穷碧落”里二重镜的最后。 那的确只是幻象,但也是过去切实发生的。 魏春羽走后,洲君看见他住的房间里全是自己安放的东西,逗趣的斑斓长尾小鸟,心血来潮折下的花枝,深夜打磨的白玉戒指,装满精巧点心的九层四瓣攒盒,软绸布包裹的几支长兵器......要是魏春羽再多留,他会怀疑不见的这么些年,洲君给他攒了个藏宝库。 可魏春羽在这一年,留下的痕迹少的可怜。 洲君知道,过去那些年里,支撑自己的未必就是魏春羽这个人,更多时候是自己的幻想,他幻想他们一起在患难中扶持、杀尽奸人与拦路之人;想他们百十个佳节共度,尘间烟火落满身;他甚至记起一段画面,卷轴堆积,烛火燃尽,二人抵足而眠,只有窗外胆怯的噼啪雨声在响,一切都太真实了,简直不像他发的癔症。 但很简单,只要他们二人真的将这些都做过一遍...... 眼前只是少了个人,房间就显得空荡荡。 夜中,那个被卷进过往幻想中的真正的“裴怀玉”,在旁观了一切后终于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找回了一段夺舍时失去的记忆,他也无甚表情,扔开了那团洲君抱着的被子,只觉得自己过去真是走火入魔了。 但望着手中的白玉戒,要使劲把它捻成粉的力道还是松开了。 大约是,走得毫不留情的魏春羽,着实有几分让人记恨。 在前一世将自己抛下时,魏春羽可不曾问过他,往后山高水远,都要自己一个人走了,怕不怕,怨不怨。 在魏春羽停留得久到生出困惑时,裴怀玉才突兀地笑了笑:“走快些罢。” “急什么,话都只说了一半。”魏春羽不满道,“那吴化有又不会跑。” 他本想说,裴怀玉是不是做皇帝做傻了,每天睁眼闭眼就是办公事,松一松脑仁出来玩乐都不会了。 但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他总觉得一提上辈子的事裴怀玉就不高兴,就冲自己冷脸,仿佛是自己的错似的。 可魏春羽转念一想,便是连裴怀玉现在的身体,都是他割了神魂熔铸的,要说欠,也是裴怀玉欠他的,于是立即忿忿捞了把裴怀玉的手,不顾对方的疑惑握紧了。 “别松手,今日人多,保不齐给冲散了。”魏春羽侧身道,“你瞧,那边还在卖盆景呢。要是今日真找不着人,也别浪费这良辰好景,到处逛逛看看,不也没白来一趟么?” 街道另一头卖五生盘的妇人,见他们驻足看来,忙扬起个笑,又对帮衬的小姑娘耳语了几句,他二人便见那小姑娘捧着五生盘并旁的零碎物什,朝他们挤了过来。 小姑娘牙还没换过一轮,矮矮的,耳边鬓角全是亮晶晶的汗:“公子,乞巧要‘种生’,种生福自来。买两个五生盘送给夫人吧!一个只要十文钱,两个一起十五文。嬢嬢说,二位公子好看,可以送最好看最长的红蓝彩带呢!” 小姑娘说话时还冲他们讨好地笑,叫人难以拒绝。 魏春羽觉得喜庆新奇,正要掏钱,却听裴怀玉幽幽道:“你知道五生盘是作什么的吗?” 不就是个带土的小盆景么? 魏春羽的困惑溢于言表。 那小姑娘“噗嗤”笑了:“这位公子是还没成婚罢?五生盘五生盘,当然是求生子得福的了!您瞧这土上新芽,多可爱、多有福气呀,将这彩带往上头一系,就算祈福啦!” 成婚娶妻。 生子得福。 魏春羽短暂默了默,感受着与裴怀玉相扣的手,忽然生出了两分心虚:“不,我们就不买了。” 小姑娘不甘心道:“那另一位公子呢?” 裴怀玉面不改色道:“我是出家人。” 魏春羽心底发笑,但看着裴怀玉幽幽的眼神,又不敢笑:“道长,我们走罢。” 两人就这么把惊诧的小姑娘撂在了原地,甚至裴怀玉还冲她颔首告别,毫无愧意。 走出一段,魏春羽清了清嗓子道:“你知道的,我和郎盛光什么都没有。” 裴怀玉正要说什么,忽然目光一凝,盯上了个蓑帽黑衣的人,那人的外披同前日劫杀他们之人相似,且形单影只、驻足桥下暗处作窥视状。 魏春羽也瞧见了,正欲转头同他开口,却猝不及防被人群挤了下,不远处有人惨叫:“铁花烧起来了啊啊啊!” 原本喜气昂昂的人群骤然混乱,惊魂未定地往四面八处跑开,被火花燎着的人打滚痛呼,有裹着头巾赤裸上身的大汉焦急地吆喝打水...... 魏春羽只顾着眯眼瞧那人,要不是裴怀玉使力往后提了他一把,恐怕他肩背的旧伤又要被人撞裂了。 “那人!”魏春羽回头再看,桥下那处已经不见那奇怪人物。 幸而裴怀玉眼尖,在人堆里瞧见了那个移动的大蓑帽尖,二人立即跟了上去。 不料那蓑帽未去什么偏僻小院,与吴化有等人接头,而是进了家赌坊。 魏春羽等了一等阿星,嘱他带人分散着进去,自己才整了整衣袍,同裴怀玉跨过门槛进去。 那庄家见是两个打扮不凡的面生客人,叫人替了手头那桌生意,就亲自过来引他们进来:“二位公子要在大堂,还是去楼上瞧瞧包房?” 裴魏二人扫了一圈大堂,在正对财神像的一桌,有个灰胡子正踩着只瘸脚矮板凳,怒目伸颈、唾沫横飞低吼着大小数目,无话时喉中也“嗬嗬”有声,观他衣着与扔在地上的蓑帽,应当正是方才那人。 这哪里像什么心怀叵测之人,分明就是个滥赌成性的獭皮,他那衣裳,大约也只是个巧合。 那庄家善察言观色:“原来二位公子有认识的人?” 裴怀玉取了块银钱,放到庄家手心:“那踩着板凳之人,常来此处么?” 庄家奇怪道:“正是,那人叫张雨生,是个渔夫。过去欠下不少银钱,催了几次也不还,只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把我们催债的伙计都气得无可奈何。原本以为他还不上这笔钱了,结果大半年前,他忽然暴富了,将过去所有的钱都还上了!那可不是笔小数目,他打一辈子鱼都赚不来......” 庄家没忍住多说了两句,但很快又赔笑道:“您瞧,是我这嘴啰嗦了。” 魏春羽瞥他一眼,掏出张银票来,作势要塞给他,却在那店家笑容满面伸手来接时,“欸”了声:“您说的生动,我与兄长爱听。” “那是小的荣幸。不如我去二楼雅间,叫人送些好酒好菜,同二位公子慢慢说?”那庄家说完这席话,那银票才抽的动了。 魏春羽瞥了眼护着壶酒凑热闹的阿星,收回目光点头道:“有劳。” 二楼雅间不关门,朝下望过护栏也能看清人。 那庄家收了银子,办事利索,连隔壁酒楼的肉醎豉都买来了。 第67章 这肉醎豉是将精肉切成骰子模样,拌过了盐,再同炸过的姜、豆豉和若干香料翻炒后而成的,色金黄,外壳酥脆,配酒解腻更佳。 魏春羽不由多看两眼。 那庄家还在说着:“这张雨生无父无母,更无兄弟姊妹,吃百家饭长大,原本东街人善,都愿意照看他,但后来他手脚不干净,不仅吃人饭食,还卷人钱财,渐渐大家都不大理他了。他大约是知道自己不讨喜,也不叩门扰人清净了,只是每回杀了鱼,那刀与襜裳上的血不仅不洗不遮,还要带着满身血腥气出来兜几圈唬人。街上的幼儿都是被他吓大的呢。” 裴怀玉尝过了酒液,将四方酒壶推远了,才发问道:“他平日里可有交往密切些的人?” 魏春羽往上补了句:“是啊,尤其这半年。” 庄家摇头道:“他也不过是我的一个客人,只是那钱还的突然,才叫我印象深了些。” 在片刻静默后,庄家又突然道:“不过应当是没有的,回回催债去寻他,都是一个人,除了在我这赌坊里,有些亲近些的同好。譬如——二位瞧,他左手边的那个。” 正此时,楼下一桌忽然哄闹起来,甚则有两人互相扯牢了对方衣襟,下一刻其中一人又以头作杵,痛击对方前额,同桌人见势不妙,上前拉架,在混乱中也挨了一拳。 庄家眉心一紧,惊得站了起来:“二位,楼下有些冲突,容我失陪,去瞧上一瞧!” 魏春羽正含着辛辣糙口的酒液,下意识要回话,便“咕咚”一声吞了下去,激得他自脑后到脊背全抻直了:“您且、您自去忙,多谢!” 见那庄家厚实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弯处,魏春羽才微微吐着气,瞪了眼裴怀玉:“这样难喝的酒,你也推给我?” 裴怀玉瞧他时眼中闪过笑意,随即道:“比不得孱越人的手艺。” 魏春羽愣了愣,才记起这大约是孱姝的字,他心里隐隐觉得奇怪:“你怎么总是提他?难道他也有风浪要兴?” 裴怀玉兴致不知怎么就低了下来,瞧着他吃下了最后一块肉醎豉,摇头道:“走罢,今天应当是猜错了。” 那打盹的阿星瞧见魏春羽下楼了,眼睛都亮了,跟着他们二人走到门口时,身后却传来吵嚷声—— “他合我脾性!钱我替他给你了!” “你小子倒是会给旁人出头,但一个破渔夫,哪来的钱?” “你!对爷爷我客气些,你问问周围老客,我张雨生什么时候在钱上食过言?你说!云规,你和他说说!” “那是自然,张兄向来言而有信。” 裴怀玉忽然脚下一顿。 魏春羽正顶着外头卖糖画的摊子瞧,想着要些什么图案的,猝不及防被他一拽,实打实地困惑道:“怎么了,玉铮?” ——声音。 是那道声音!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食婴案以身入局(四) 烂…… 裴怀玉眉心一紧, 引着魏春羽反身看过去——“你听,张雨生边上的蓝衣人的声音。” 魏春羽专注辨别了会儿,仍是不得要领:“鼻音浓重, 那人许是感了风寒。还有什么奇怪的么?” “我们与杜欢待的那个院子。院主人的声音, 像不像?” 魏春羽这下切切实实愣住了:“两脚羊?” “嗯。” 竟然这样巧。 那日在柴垛后听到了“胖子”与“老鸦”的对话, 魏春羽便意识到他们口中的“羊”, 许是人, 这背后或许要牵扯出一桩人命官司。于是魏春羽转头便与一同针砭时弊而相熟的大理寺正说了,叫人盯着那个院子, 再往下查查究竟是玩笑还是真话。 然而这几日暗处守着院子的人都一无所获。只查到那院主人叫云规, 是育婴堂的主事之一。 听闻“育婴堂”三个字, 魏春羽一下上了两分心,只因那吴玉瀣也与育婴堂来往甚密。他可不信一个疏忽职守、杀师夺宝、灭人师门的恶人,会因为几分莫须有的心虚害怕转而向善——又是这样藏头露尾的不能博好名声的方式。他必然是心存不良、包藏祸心! 如今竟又巧合地因张雨生碰上了“胖子”,他定要一探究竟。 他立刻装作看热闹模样凑上去,正巧那张雨生信誓旦旦地道:“你,等一旬,过十天、不,九天, 我就来生意了!云规, 你说, 是也不是?” 但这回云规没有再帮衬着他,反倒是拽了他一把,止住话头道:“张兄, 你喝大了。我们上去隔间散散酒气罢?” 那讨钱的人自然不乐意了,当即薅住了张雨生的头发,怒目骂道:“甭管你是谁、什么来头, 在你爷爷这儿都不好使,你要为他出头,就把他从你爷爷这儿借去输了的二十两银子连本带利地还到爷爷手里!蠢物!听懂没?给银子还是吃拳头,选罢!” 云规大约与张雨生的确有些交情,见他被人提在手里面目涨红,急忙上手拉人,但他并不如声音听起来那样体形硕大,反而是个书生面庞、寻常身材,一时也帮不上什么忙。 正是胶着之时,却听人丛中传来一道声音——“兄台何必动手伤了和气?那二十两银钱,我替他补上便是。” 众人自发开出条道来,出声者便从中上前,行走间金绣白绸翻涌,环佩玎珰,再看面庞,更是惊为天人,俊眉凤眼,唇弯似月,好风度、好金贵的一个人物! 便是那怒火冲天的打人者,见之也不由短了三分火气,只将他又上下打量一通,冷声道:“要二十五两。” 张雨生怒道:“嘿,你这人真是不知好歹!” 裴怀玉微微颔首:“可以。”转身便朝那与他面容肖似但神情憋闷的魏春羽伸了手。 魏春羽正出神,见状有些惊奇地瞥他一眼,但仍将手放了上去。 刚才他提议将闹事的都绑了,回去慢慢、细细审问。 但裴怀玉拦了他,说不必打草惊蛇,也无需与张雨生、云规结怨,绑不如帮。 如今又朝他摊开掌心,魏春羽便想到这是裴怀玉看出自己心内焦躁的安抚之举。 不料裴怀玉掀了眼皮诧异瞧他,又言简意赅道:“钱袋。” ......不是拉手。 真是丢大人了。 魏春羽脸色更臭,拣了二十五两银子重重搁在桌上,直到裴怀玉又将他手拢住了,他哼了声,眼睛才不瞪人了。 在目送那莽汉拿钱走远之际,魏春羽与他耳语道:“你方才与人说话,笑得有些吓人。” 裴怀玉微微蹙眉、疑惑地用眼神询问他。 魏春羽扣紧了他手指,慢吞吞道:“叫我想起去紫微山那一路上的事。” 裴怀玉故意又挂上了那副笑面,朝他意味不明地点了下头。 不会,这就,生气了吧? 魏春羽先前被他坑怕了,真有点怵他这样。 ...... 夜色蒙眼。 出了赌坊,那欠钱的、出头的、救出头的三人,都说要谢他们。 只是那欠钱的又得了裴怀玉些银钱,立时心不在焉地千恩万谢过告辞了,也不知是真要拿去救急,还是又将卖惨中的难关抛诸脑后,一心向赌去了。 余下的张雨生与云规,格外想与他二人结识,几番邀请,便将他们都请到了馋食居的雅间。 众人谈到谋生之计时,云规夹菜的手一顿,微微摇头叹出口气:“我从前做些字画生意,近几年不景气,幸得贵人接济。不瞒诸位说,我如今几乎改了行,在贵人手下做工,拿些奉钱勉强糊口。” 魏春羽倏然出声道:“是何活计?兄台瞧着不像做力气活的。” 方才在赌坊中,魏春羽冷面臭脸的模样叫云规有些发怵,他嘴里磕巴了一下:“是、是,我如今在育婴堂做事,平日里安排采买的事便是由我负责的。” 果然是他。 魏春羽与裴怀玉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冷了面孔。 如若那“两脚羊”的对话不是玩笑,平日里与云规接触最多、最可能被当作“羊”的,就是育婴堂中的婴童! “原是这样。”魏春羽将空了的酒杯贴着指腹翻旋,他眉心一动,紧接着的话叫张雨生也坐立难安起来,“那这位兄台呢?是有什么活计定在了九日之后。” 张雨生白日里本就吃多了酒,这会儿也晕乎乎的,被那两道寒芒似的目光射了刺过来,什么搪塞的话也凑不出口了,竟伸手就去扯云规的袖子,待被云规瞪了一眼,才回神:“啊、啊,我是个打鱼的。有时候有大单子,要办宴席,都会提前一月半月同我定好。” 魏春羽笑了笑:“二位能相熟,也真是有缘。” 见他露出了交好之意,云规也弯了弯嘴唇:“是啊,正如今日与二位贵人相识,也是巧合缘分。我云某,喜好广结善友,要是以后二位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某一定竭力而为。” 众人碰了杯。 “这馋食居的酥山和糖酪樱桃做得极妥当,大家都尝尝!” 第68章 ...... 出了馋食居,魏春羽与裴怀玉步行回府。 风有些大,他们挨得也近。 “在想什么?” 魏春羽正敛眉忧思,被他突然出声惊得趔趄,绊倒前又被人扶稳了肩膀,他眨眼抬头,正巧看见裴怀玉身后的月光流洒下来,像姚春华待他走过的幻象场景。 只是他从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幻象。 风将他三分醉意吹开,散成五分,被眼前人温和得近乎纵容的眼神包裹着,那份迷乱的冲动就敢借着夜色生长到七分。 “忘了。” 魏春羽冲他笑得有点傻。 大约从根基被“上穷碧落”毁去大半,从听闻大青观噩耗又无从报仇,从被小卒统发的长枪磨出厚茧前的某一刻,他就不这么笑了。 没有发笑的理由,也没有瞧他笑的人。 裴怀玉被他笑得心里一空,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发顶,冰凉柔软,竟然一点儿也不扎手,不像他这个人。 在裴怀玉自觉安抚好了他,要收手时,又被魏春羽按住了。 “玉铮。” “嗯。” 魏春羽已经同裴怀玉一样高了,他顿了两秒,也觉得这样的姿势有些别扭,便若无其事地将裴怀玉的手捏住拿了下来:“我想回一趟大青观。” “你能陪我吗,小师叔?” “你还在当差。” “等吴玉瀣的事了了我就辞了它。” “辞了它去哪,你不可能一辈子守着那个观。” 魏春羽不由和他较起劲:“怎么不可能!”随即又在沉默中败下阵来,“虽然我的确没这么想。我只是还欠姚春华一个回答,我想回去告诉他。还有欠善渊善时的果脯......等一切了了,我想随处看看,或许去山少些的地方,一眼就能看遍所有的景观。” 明明他才二十六岁,但他已经觉得很累,仿佛一辈子要经历的跌宕已经全来齐了,他希望把一切安顿好,逃到一个只留他自己的山洞里,无得也无失地数着草木的生命。 朝堂太远太高,人也太吵太杂,魏春羽不喜欢。 他心里想问,眼前的这个人愿不愿意同往。 但却作不经意问他:“你呢,你会去哪?” 会离开吗,还是—— 魏春羽确信眼前人闻得到自己的酒气,又见他神色和缓,也就壮着几分胆子喊他:“洲君。” 裴怀玉微微放空的目光骤然一凝,但最后也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 沉默的归途中,裴怀玉脚步一慢,落后半步,挡住了呼啸的风。 后来几天,魏春羽仍然到长春东街去,裴怀玉有时也同行。 原本魏春羽还担心是不是神魂不稳、移舍出了岔子,但后来撞见从他院子里出来的了远,魏春羽就不去院门口等他了。 那和尚眉眼清越,目光平和悠远,站在房檐下朝他微微点头,然后撑开竹伞,稳步踏入泥泞的水涡。 “了远。法师。” 了远驻足雨中,转过半个身:“魏大人。是有什么想问的?” 雨丝割裂他们之间的世界,魏春羽突然笑了笑,妄图压下心底杂乱的怀疑,最后也只是说:“想谢过法师敬远寺的药囊。” 雨幕拉长,将前尘往事湮灭其中。 人与人最漫长的分别,就是你早就有所察觉,又无法插手,唯恐加快、唯恐弄砸。最后只能用目光一遍遍练过送别,到时候真的来临时,或许自己也觉得稀松平常。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食婴案以身入局(五) 杂…… 血色的长鞭卷着风劈开皮肉, 细碎的血沫“噗”地一声被扬起。 被鞭笞的人蜷在囚车里,湿发糊脸,只着中衣, 其上泥灰与血迹斑驳, 比挨打的叫花子还狼狈。 “这是谁啊?”路边挑菜的婶子伸长了脖子, 兴致勃勃地四处打听。 “哎哟, 你还没听说啊, 这是冯家的小儿子,他老子在宫里得罪了贵人, 害死他一家呢!” “小儿子, 冯家还有别的儿子?怎么没看着呢?” “说起来这冯家人也是精, 个个儿精坏精坏的!听说了大事不好,连夜卷铺盖逃跑了,只剩下刚找回来的走失二十多年的小儿子,还有些没来得及逃走的家仆!也是作孽......” “嗐呀,血渍乌拉的,又非得弄到这里来,菜的味道都不对了。” “少来,你有本事别瞪着个眼睛, 我看啊, 你今天就是菜一根卖不出去, 也不会让出这个看热闹的好地方!” 路边的魏春羽抬了回头,波澜不惊地埋头去吃那笋厥馄饨了。 然而一道喜气洋洋的声音又引去了他的神志——“店家,要一碗清汤面片, 一碟梅子姜,另要一个空碗!” 说话那人着一条雪白长衫,外罩鹅黄披帔, 颜色干净亮丽,叫人看着心里也轻快许多。 他与魏春羽不同,挑了个最靠外的位子,目不转睛盯着那受折磨的血衣人,无声而难以自抑地笑起来。 等菜上了桌,那人又摆作两人对食模样,甚至往空碗里匀了半碗面片。 然而变故陡生,外头的鞭笞声未持续下去,待人群骚乱起来,囚车中的人已被劫走了,那劫囚之人衣裳宽大,腾空时猎猎作响,似只巨大洁白的鸟。 真是惊人的身手,也是惊人的......大。 平日身边都不常见那样大的袖摆。 魏春羽的笋厥馄饨吃到了头,在他抬起碗预备呷口汤时,忽然见刚才那傻乐的怪人拍桌而起,就要往外冲。 魏春羽叹了口气,将那有些凉了淡了的汤底搁在桌上,平和地唤了句:“孱姝。” 行走的人动作一顿,终于注意到角落里穿着短褐、灰头土脸的魏大人。 魏春羽将铜板一个个排齐整了搁在碗边,又抬头问他:“跟着你的人呢?” ...... 这是魏春羽混入长春东街杂役里的第十二天,他逮住了翻墙出府看笞刑的孱越人。 “我是来看流着那恶奴血脉的人,是怎么罪有应得的!” 魏春羽与他走到死胡同尽头,朝上头喊了句“阿星”,便有人跳下。 “大人,我是阿青,今日我轮值。” 魏春羽瞥了这板着脸的小少年一眼:“将他带回去。”末了又忍不住添了句问:“你几岁了?” “大人,您上个月问过了,我过了今年就十五了。” 魏春羽忍不住“啧”了声,他记起来了,这孩子是秦烛捡回来的。 这么些年,秦烛养孩子的爱好还是没变。他心里觉得有些烦,但在想到自己也是其中一个时,又不得不压下在府里听见孩童啼声的不爽。 他这是校尉府,又不是育婴堂——想到育婴堂,他更烦了。 眼前孱姝还在泪眼婆娑地叨叨:“大人,我没有要见谁,更不会把信物的事说给外人听!我省得,只有您会留我一命,换做旁人......那冯巩害了我阿姊,我只是太想解恨了......我以后绝不会出府了,大人,您信我!” 魏春羽眼皮跳了跳,他捏住添乱的人的下颌,气笑了:“我做什么要信不信你,你记住,再有下次,就是你的脖子还在不在的事了。记住了?” 孱姝嘴皮子一抖,竟然掉了两行眼泪下来,打在魏春羽指节上,温热的触感叫他陡然收了手,掏了帕巾擦干了。 “阿青,还不走?” 被点名的少年沉着脸薅起孱姝的后衣领,起了个猛劲儿就消失在他面前。 巷外一片嘈杂,那官兵追捕着逃犯,撞翻了老伯的菜摊,待那扬起的马蹄避让不及,要将收拢菜芽的老伯踢飞时,一个粉衣人从天而降,将老伯朝后一拽,避开了祸端。 那出手救人的女子带着幂篱,看不清长相,声音倒是年轻:“大街上,当心车马。” 魏春羽心道:奇哉怪也,这声音听起来有些熟悉,连带着那个不露真相的人也觉得亲切,只是他并无熟识的年轻女子同她对应。 当即便也不再去想,只压低了草笠,同杂耍学徒一道午歇一会儿。 这杂技团里统共有二十来个人,除却五个分别教授耍坛子、蹬技、载竿、舞巨兽、打铁花的老师傅,余下的都是自五岁到十五岁的学徒,而魏春羽以二十六岁的年龄夹在其中,无疑是引人注目的异类。 旁边五六个小童凑在一块儿咬着耳朵,开始还只是小心地觑他几眼,后来不知讲到了什么,竟然明目张胆地将他翻来覆去打量,甚至有个活泼的走到他跟前,问他:“泥面孔!你会舞双剑吗?” “泥面孔”淡淡道:“会。” 那头的孩童顿时发出一阵郁闷的唏嘘。 小童又问:“那你力气大吗?能顶几个人?” 魏春羽还没答话,就听另一小童反驳道:“我刚刚说了,你不能问这个!化师兄力气不大的。” 在他面前的小童登时耸拉了眉眼:“好吧,好吧,我输了,你比由师兄强。” 魏春羽瞧他垂头丧气起来,唇角不由翘了翘,觉着小童真是天真无邪,那好胜心放的地方也有趣可爱,当即禁不住顺着他多问一句:“由师兄是谁呀?” 第69章 那小童吸了吸鼻子,愣愣道:“由师兄就是姓由的师兄呀!” 刚才反驳他的那个小童见状嘚嘚跑了过来,得意道:“我知道!我来说!由师兄叫由化无,之前离开这里,去富人家做事了,但是就上个月,好像被赶了出来,就回来了。师傅还说过,由师兄是从我们这里出去的最有本事的人!但是——”说到这里,小童重重咳了咳,把声音压得沉了慢了,“但是人各有命,我们这里,留不住他。且随他......” “黑葫芦!你又学老师傅讲话!”从里头走出来一个无须白面的中年人,他指头戳了戳黑葫芦的脑门,“要是你歇好了,就跟我去加顶一个点的碗!” 教训老实了小童,中年人朝魏春羽客气地笑了笑:“小洲,老师傅夸你昨天练得好,说再过几个月指不定就能出师了。平日里孩子要是闹你,你也别束手束脚的,训他们两句就老实了!” 魏春羽将草笠搁到门内,朝他微微弯腰:“多谢詹师傅。” 詹缄不常在长春街这角见到他这样挺拔的年轻人,肯上进、又恭顺,简直不像会沦落到做“下九流”的杂耍的人。 詹缄心念一转,同他道:“我也不瞒你,过几天我有个徒弟要回来,他以前的确在富贵人家做事,应当是有些门道的,要是你有旁的打算,不妨多问上他几句,你算他师弟,指不定能搭上线呢。” 魏春羽应下了:“他就是黑葫芦说的那位由师兄么?” “是,等他回来了,我叫他与你好好说说。总归,人要是有更好的地儿去,做什么犯傻杵在原地呢,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黑葫芦从后头推了下詹缄的尻包儿,得意忘形地大声道:“是!”引得詹缄抄起一旁的斗笠就去揍他。 魏春羽拍了拍身后的灰印子,眯眼望向立着光刺的房檐。 由化无,吴化有。 真有意思。 ...... 由化无回来那天,魏春羽告了假。 但他并未去别处,反倒与裴怀玉一道坐在街对面二层的茶舍。 这里的茶卖的不贵,做的也不精,但总归不是为茶来的,魏春羽也不乐意喝茶。 只是苦了裴怀玉,他露出了和馋食居中饮酒后一样的神色,阖眼片刻才松开了攒簇的眉心。 他二人已占了这窗边好位子半日,又只要了一壶茶,那店小二几次走过他们的脚步都放得重沉。 幸而二人所候之人终于出现,那一露面便被众人簇拥的高挑男子,应当就是由化无。 魏春羽眯了眯眼,怪道:“莫不是我们又找错人了?他这长的......和杜欢画的真是八百竿子也打不着啊!” 杜欢画的那人面颊胖大,颧骨高得突兀丑陋,只有那一点痣算得上有用,但现下隔着条街,也看不清那人面孔的细状,但依稀见得那人面目和谐、高鼻深目,绝对不至于有碍观瞻。 裴怀玉将推远的茶壶又拿了回来,穷极无聊地将才泼空的茶碗又满上了,他手指修长,叫人想起根节突出的长竹,一套动作下来赏心悦目,引得魏春羽看了好几眼。 “依你看,我们该怎么做?”裴怀玉把杯子推到他眼下,不紧不慢地开口。 魏春羽“嘿”了声:“要是他真是那人,我就不信那些‘黑乌鸦’不去找他,我们只管盯......嘶?” “怎么了?” 裴怀玉顺着魏春羽呆住的目光往下瞧,一道雪白的身影正被由化无接应着进了门内。 魏春羽开口才觉嗓子干涩:“那穿白衣服的,好像清一师叔。”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食婴案以身入局(六) 因…… 在魏春羽说出那个名字后, 他才意识到犯了一个怎样的错。 大青观被灭了门,裴怀玉放弃了夺舍。虽然裴怀玉没有直言,但他也能猜到, 是因为裴怀玉以为自己无力改变上一世的事。 然而如今本该死去的清一又出现了, 必然会对裴怀玉要做的事有影响。 虽则魏春羽已经以一片神魂为代价, 为裴怀玉摆脱了那早死之身, 叫他不必再煞费苦心将自己取而代之, 但将裴怀玉推远是一定的。 他们本就道不同,不过因着前世今生的关系, 才特殊亲近了几分。若是裴怀玉放弃了前世走过的路, 多陪他一陪也无妨;但若是裴怀玉有如枯树生华, 又起了一条路走到黑的心思,那便真是利尽交疏、视同陌路了。 裴怀玉居然眉眼带笑,全无所察似的问他:“要真的是清一,死而复生,你不高兴么?” 明亮的昼光叫他们之间的尘子无处遁形,目光相接,平和的表象下裂隙生长。 在这样的氛围里,魏春羽先无法忍受了:“没有‘要是’, 我们过去看看就会知道真相如何。” “好。” “玉铮。” “嗯?” 魏春羽将屏着的气呼出去, 坦诚地对上他的眼睛:“我不喜欢你那么问我, 话里有话,我不会答。” 裴怀玉的嘴角微微下落,神情无奈又包容:“阿魏, 我没有别的意思。” 搪塞傻子的语气。 在裴怀玉的目送里,魏春羽一言不发地直直往外冲,门口店家道了声“您慢走”他也没抬头, 然而一眨眼,他又回了头,板着脸朝自己走来。 “钱忘给了。” 一串铜板隔着两三步被抛掷到了桌上。 “走啊,杵着做门神吗?” 裴怀玉似乎困惑于他怨气的来由,一时没动,于是便被人拽了一下。 他回了神,正巧对上魏春羽的眼睛,倔强的,别扭的,看他一眼就很快移开。 分明已经是个六品的朝廷命官了,但裴怀玉总还觉得他是个不知事的少年。 从沙场浴血锻出的武艺与心性,反而助长了他莽撞的倔脾气。如果一桩事有千万苦衷、万千迂折,他也会一刀斩去最后一个转折前的累赘,只求一个光秃秃的明确到残忍或苍白的答案。 还总是相信,人的情感能抵万千、胜过万千,似乎在考量中加了情感,就会得到截然不同的结果,也总愿意相信这样不会后悔。不悔胜过“应当”。 裴怀玉想,在走之前定要挑个日子,把那圈羊蛊给拔了。他不太乐意看到魏春羽亮得惊人的眼神,盛满了依赖朝向他,那份太轻易叫人动容的热烈,偏偏是被困在个浑浑噩噩的谎言中的。 魏春羽带着他从小门溜进杂役团,躲在放杂物的里间。 一墙之隔,听得清由化无与众人的交谈。 “我是因为主家的事儿才结识了姚兄的,他听我说起这里的事儿,也想来看看。” “由师兄!他会什么呀?他会打铁花、打得比我还好吗?师傅说,等我胳膊再长一点,就可以打最大的锤子了!” “黑葫芦,姚兄这么白,不像会打铁花的呀?” “我知道!姚兄是唱戏的——房班主说,难看的不要!单好看的也不要,要又漂亮又活......活什么的!姚兄要是去,一定能进班子!” “胡闹,我喊的姚兄,你们要喊哥哥。” “嗳,姚公子见笑了,我们这孩子多,就是吵得厉害。” 答话人轻快笑了:“不嫌闹,家中就剩下我一人了,反倒很想念这样的热闹。” 那声音震得魏春羽微微怔忪,眨了眼垂下时,仿佛回到了大青观的东厨。他与善渊善时在门口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等着清一忙完再冲进去吃现成的。 但总是,总是被清一察觉,在他们一人面上抹道白面粉,将他们提溜进去帮忙。 “阿魏,他们走了。” 裴怀玉陡然出声。 魏春羽想了想:“师叔他,是不是失忆了?” 不然为什么活着却不来找他们。 魏春羽如今做了官,要是有意找,并不是难事。 为什么清一反而跟疑似追杀他的人走得那样近? 其中究竟有什么误会? 忧思深虑将他的脑子塞得胀满,神智都打了结、有些不畅起来,直到裴怀玉拍了拍他的袖子,将不当心蹭到的灰尘印子拂净,他才回神:“走,我们出去,别跟丢了人。” 转身时袖子翻转,魏春羽顺道抓紧了裴怀玉的手,动作称得上熟练。 裴怀玉却没有跟着他走,反倒手腕一勾,将人扯了回来。 他朝困惑的人摊开手掌——那上头印着朵栩栩如生的藏红花,紫红色的细光闪过,很快与图案一同隐没下去。 裴怀玉温声道:“我给由化无种了蛊,能知道他们在哪。” 然而眼前人并不像他想的松了口气,反倒冷笑一声,摆出副虚心请教的模样:“敢问小师叔,有没有什么蛊,可以知道别人有没有糟践自己的身体?” 裴怀玉微微一怔,眼前人便顾自捉紧了他手腕,话语间压着几分怒气:“我扯了神魂给你铸的新身体,你就是这样珍惜的?一想到这里头又住了些恶心的虫子,我就恨不得找个人来把你夺舍了!” 魏春羽今日就像根一点就着的爆竹,无论裴怀玉说什么,他心里攒着的那团火都要烧一遭。饶是他自己,也觉得自己焦躁得不同寻常。 第70章 或许是因为清一的死而复生,或许是因为了远的出现。 然而那股又冲上来的火气,却被一个突然而结实的拥抱扑灭了。 他语声一断,呼吸间都是裴怀玉身上的苦药味。 “阿魏,没事的。逐迹蛊只要一点精血,我不催动都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我知晓清一死而复生,对你冲击太大,但在查清之前,不要自乱阵脚。” 魏春羽肩背一抬一沉,声音闷闷的:“玉铮,对不住,我......” 裴怀玉自觉哄好了人,两臂一松:“不急着说。他们现在往东边去了,我们先跟上去。” 魏春羽环住他腰身的手还没放开,当下面色微僵,自牙缝中挤出了声“好”来。 然而二人一路跟随,却未见到什么异常,既没有“黑乌鸦”找上门来,也不曾从那二人对话中窥得什么异常。 只是,那的确是清一。 笑得清浅,眉目舒展时,似全无心事,也不曾发生观中惨剧、不曾间隔四年光阴。 ...... 长春东街的杂耍班,魏春羽人没有回去,只送去了果脯、木傀儡和竹叶编的动物小像,外带一包碎银。那是平日里小童总在耳边念叨的东西。 他耳边几乎响起了他们的欢呼,他们也一定会和新来的小徒说“我们这里出了一个很好很好的师兄!” 想到这里,他扯了扯嘴角。 车厢摇晃,大约是荒郊野外的路太难走,车马猛地遭了个颠簸。 闭目养神的魏春羽被磕到了脑袋,冷不丁睁了眼,正巧撞上对面人忐忑的打量。 孱姝被他目光冰得猛一激灵:“大、大人,我给姐姐立完衣冠冢就回去,绝不多留!” 说话时,他还紧紧抱着那团粉色的流苏襦裙,本就秀丽的眉目被粉色一衬,竟有些相得益彰的意思。 要是杂耍班里的小童见了,估计又要缠着人不放,撺掇他去吊嗓子了。 孱姝见他容色软和下来,竟然又大了胆子,憋出一句:“大人,您是好人。” 魏春羽被夸得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车厢那头的人自佩囊里变出个小盒子,搁在小桌上一点点推过来。 魏春羽没伸手:“这是做什么?” 孱姝的目光胆小,但眼睛却极亮,因着那张清白的面孔,说话时三分诚意也能被衬成十分:“我想谢谢大人。这是宫里养剑的方子,外头卖的鸊鹈膏难闻,这个方子清爽许多。” 见魏春羽打开瞧了,他悄悄松了口气,又絮絮叨叨起来:“我知道我给大人带来了不少麻烦,大人总是凶......胸有沟壑,哪怕嘴上训我,但其实并不曾真的害我、逼迫我。我知道大人是好人,这回还帮我给阿姊筑碑......” “铮”地一声,剑身嗡鸣出鞘,劈断了孱姝的下文。 “大、大人?” 魏春羽抬头,寒森森地瞥他一眼:“谁同你说的好人坏人,没用的人我随时能砍了去。” 刚刚还聒噪的人登时噤若寒蝉。 唬完了人的魏校尉将剑一收,又抱着它阖目养神了。 但虚空中的念头没转过几番,耳边就隐隐飘来了吸鼻子的声音。 “......”魏春羽觉得头疼。 他不该因为顺路捎这麻烦一程的。 等了一会儿,那声音不减反增,如蚊蝇不停,让人心神不宁。 “我......大业战场出来的人,不会滥杀无辜。” 孱姝愣了愣,没想到他会突然出声,但也如他愿不哭了:“我、我知道,我听曲子里唱过的,‘将军剑下斩亡魂,不斩冤魂’。” 后面半句是“皇帝身边有良臣,无忠臣”,他没敢唱。 魏春羽迷迷瞪瞪地想,果然这人同唱曲有些干系。 ......耳边也终于清净了。 第60章 第六十章 食婴案以身入局(七) 魏春…… 左边是倾斜的草坪, 右边是泛金的水波。 太阳高悬在山尖,照得白羊的毛发晕出蓬松柔和的边缘。 那只唯一纯白的山羊就这么抖着耳朵走近人,闻得到动物身上皮肉的气息和泥土的腥呛气味。 风好像穿过人, 又好像全透进了人的身体, 慢悠而长久地打着旋儿。 白袍黄领的束发青年只是蹲在河边岔了个神, 就被白羊拱到了河里。 直到他扑腾着立起身, 还挂着张懵然的冷脸。 正在夯土的阿星听见好大的“哗啦”水声, 连忙转身,结果看见自家大人水淋淋地站成了一长条, 衣裳都紧紧贴在身上。 他从没见过大人这么细一条...... “别笑了, 快来扶我一把。” 瞅了眼正抱着衣服说话的孱姝, 和帮忙挖坑满头大汗的阿星——都不能骂,在暖和的光和湖水里,魏春羽简直快要没脾气了。 才叹了口气,就发现朝自己伸来两只泥爪子,魏春羽朝旁一躲,没料到那实诚孩子也掉了下来。 水花大得溅了两人满身满头,也叫冢边的白俊青年停了掏心窝子话的举动。 “大、大人,我也要跳下来吗?” ...... 半晌, 魏春羽也帮着立好了衣冠冢, 甚至还将那只最皮的白羊赶远了些, 才蹲回河边洗手。 郊外人少景阔,人的心性也不由得自由散漫了几分。 孱姝瞧着落汤鸡似的魏大人,舌头也不打结了, 还主动凑了过来:“大人想到什么好事了吗?” 魏春羽奇怪道:“为什么是好事?” “大人笑得都眯眼啦。” 倒影里的魏大人眉梢轻扬,面容松快,但与岸上的一个对视后, 嘴角又回落了。 “我过去住在山上,也有这样舒意的风。” “后来呢,大人为什么下山了?”明朗的景色叫孱姝的好奇心也统统释放出来,他全然没有在意阿星的挤眉弄眼。 话的尾音落到河水里,在沉默中浸得冰凉。 良久,魏春羽才道:“那你为什么出宫呢?” 他形容孤寂,咬字残忍——“当然是,一起的人都死光了。” ...... 离开的车马漫长,魏春羽始终闭目等着车轮嘎吱声的一个戛然而止。 他不太想睁眼看到气闷又忐忑的孱姝。 他说那句话刺他的时候,打的的确就是大家都别好过的念头,但等人真的一言不发生闷气去了,他又觉着憋闷。 如果是裴怀玉,一定会笑眯眯地再刺一句回来,然后自己再冷笑。 这样立时将情绪宣泄掉,才叫人痛快。 也不知道现在那“叫人痛快”的裴怀玉在做什么。 ——是在和了远密谋,还是尝试策反他身边的人?他要是没戴面具就出了院子,会不会被郎盛光、被秦烛看到?介时自己又该如何解释“金屋藏娇”的“娇”,竟是一个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漂亮男人? 他被自己想的“漂亮男人”给逗笑了,但细想也没有什么不对,裴怀玉站在那,就赏心悦目的。像阵清风一样,又像清风里的竹子,既抓不住,又死犟。 这样想着想着,他竟然就睡了过去。 醒来时,看见自己的脑袋侧靠在一只藤枕上,免受了磕撞车壁之苦,而藤枕被一条伸长的胳膊举着,举胳膊的人离自己远远的,正困得点头。 “......” “大人?” 魏春羽眼睁睁看着孱姝被惊醒,一时还呆呆举着手臂。 傻得很。 他手里的枕头被抽了出来,搁在了他的脑后。 做完这些动作的魏大人咳嗽一声:“我去见人,你睡着。” 语气还是硬梆梆的,只是因为字句是关切意,透出几分别扭。 孱姝惊疑地瞧了眼魏大人,还是抵不住困意合拢了眼。 ...... 三鲜阁雅间。 长着张书生面孔的男子朝他作揖,身子一弯到底:“魏兄,若不是您妙手回春,我还不知道我的本音竟是这般!” 魏春羽微抬了唇角,伸手扶他:“云兄客气,先前见你声粗息涌、音哑重浊,与家师看过的一类痰浊病证相似,我便斗胆一试,开了张化痰清热的方子。也幸得云兄信任,愿意相信某这半吊子医术。此番能帮上云兄实在惊喜,是某的荣幸。” 云规闻言,抬头冲他晕乎乎地笑,口鼻唇舌喷涌出的尽是酒气。 “魏兄,你那方子我找人看过,那人说开得极妥当,就是要见效更好,还差一味药。” “哦?诚心请教,是哪一味?” 大约醉鬼都有些蛮劲儿,魏春羽被云规扯住小臂的时候,竟一时挣不开,他微微眯眼,看向咫尺间的那张清白面孔,听得那道明澈清亮的声音凑到他耳边,神秘兮兮地道:“婴、儿、肺。” 魏春羽眼皮一抖,面色不改道:“的确是味好药材,只是这东西难得,更无先例。” 云规还凑在他跟前,掀起眼皮觑他,面上的笑容落入魏春羽眼中,像蛇在爬过的地方留下的黏液,叫他浑身都起了粟。 第71章 “要是有,魏兄不想试试吗?” 夹起的鱼脍一抖,掉回盘中,魏春羽作犹豫状,最后还是摇头道:“云兄说笑了。若是那孩童的家里人找到我,我岂不成了杀人魔了?” 云规歪头打量他,静默一瞬,陡然哈哈大笑出声:“你瞧!我只是开个玩笑,魏兄你还真的考虑起后果来了。” 那剔透的鱼脍又被夹起,被云规送入口中。 二人又抬了几次酒杯,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只是二人的目光远不如话语那般轻松,一点儿不肯松懈地做着状似无意的打量。 “这次怎么不见张兄同你一道?” 听问,云规微抬了一边眉毛:“这里又无博戏,张雨生嗜赌如狂,他才不会为此特地来一趟。”语中,他话头一转,散漫地笑了两声,“不过告诉魏兄也无妨,近日他的确遇到了些麻烦,脱不开身,要是老天不帮他,指不定要下大牢呢!” “哦?究竟是何事?云兄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不如叫我看看搭不搭得上手。” 云规长叹了口气,欲要开口时,又叫住了路过门口的店小二:“那梅子片鸭等了好些时候,酒都要喝空了,怎的还不上!” 店小二被他训得一愣,旋即赔笑回道:“贵客息怒,我马上叫他们手脚麻利些,立刻就送上来!再给您二位添壶酒,向您陪个不是。” 云规也是喝大了,转头绕着舌头问魏春羽:“我方才说到哪了?” “说到张雨生的麻烦。” “啊、啊,是!就是这个麻烦!这还要从我们育婴堂的一个小工说起......” 原是那育婴堂中,有个处理琐事的帮工,叫房几青,堂内看护幼童,外出照顾大些的会走路了的孩子,都是他做的。虽则他性子孤僻,但但手脚麻利,众人都很放心他。 只一样不好,他有个闹事的嫂嫂。 房几青的哥哥是打北秦时战死的,他嫂嫂自成了遗孀后,最初还只是以泪洗面,后面渐渐生出些疯癫,只有在四岁的孩子面前才正常些。 然而前些时候,孩子走失了。正巧走失那日张雨生上了门,给房几青带了几条剖好的鱼。房几青的嫂嫂见了,指着渔夫那把带血的剖鱼刀,就说是他杀了自己孩子。甚至吵闹之下,还告到了官府去。 原本到这里,也只是一个失心疯的妇人发狂攀咬,然而官兵的确在张雨生的住所外,挖出了孩童白骨。 众人无不骇然,谁能料到,原先以为只是手脚不干净的张渔夫,竟成了个杀害孩童的恶魔!邻里们一想到自己也领着孩子去他那买过鱼,就不寒而栗了。 云规叹了口气:“此事定有隐情,我不信张兄会做出这等事。且不说那房几青力争,孩子是走失,不是被杀害,张兄也无作案动机与时间;便是那白骨,拼出来竟有二十几具,若是说一人所为......我自己想啊,那是旁人埋来栽赃的也说不定。” 魏春羽突然道:“我还记得,半个月前张雨生还说有桩大生意,真是世事无常。” 云规微微一怔,喃喃道:“说起来出事那天,就是他要做生意的时候。” 楼外孔明灯浩浩荡荡飘起,星点光亮落入云规的眼睛,他眼睛发直一瞬,又低头避开了。 ...... 从三鲜阁坐车回到魏府,已经是傍晚。 稀疏的柳叶分割着霞色。 孱姝用手挡着光,瞧了会儿风里的梭叶,奇怪道:“往年这个时候,柳树不都很茂密的么?” 阿星自车轼纵跃而下,抢着迈步到魏春羽身后,意味深长地说:“是因为还没有到离别的时候。” 魏春羽微微讶异,转头看他时,阿星还捋着并不存在的胡子:“你这是学的谁说话?” 伤春悲秋,文绉绉的。 阿星讷讷一笑,撤下了加戏的手:“是夫人说的。” 夫人?是郎盛光啊。 这称呼实在耳生。 孱姝也顺势疑惑道:“怎么都不常见大人和夫人同行?” 魏春羽噎了噎,心道郎盛光在府里的时间都没有在庙里多,他哪里寻个巧合时间和人“同行”?更何况,他对郎盛光恐怕还没有阿星熟悉。 然而他面上不显,只作不悦道:“她喜静,你们平日也不要去打扰她。”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食婴案以身入局(八) 大…… 离了房内的冰盆, 魏春羽一开门便被热浊气扑了满脸,呼吸也被压得沉重。 若是还在大青山,若是根基不曾在“上穷碧落”中被毁去, 一个小小的清凉咒就能免受夏日之苦。 只是那样轻快的日子, 都恍如隔世了。 夏夜云色浑浊, 灰压压地沉低了, 遮天蔽日, 瞧得人更喘不过气来。 魏春羽正要收回目光,忽然臂弯一痛—— “谁!” 那枚偷袭他的小石子被他牢牢踩在脚底, 腰间的剑“蹭”地出鞘半截。 然而周围黑影重重, 晃得眼睛模糊;也不要说一星半点儿的人声, 就是蝉潮,都受惊似的停了一刻。 就在他按着剑与那神出鬼没之人对峙时,脑后突然传来一声呵笑。 剑瞬时彻底抽出,游龙似的刺向那房中来客! 然而那人飞身轻点,单脚落在他剑身上,叫那宝剑弯折了几分。 魏春羽眼似寒芒,抽剑又砍,那人却朝后一翻, 轻巧落地—— 正巧与他对视。 “是你?” 看着那人大白鸟似的衣摆, 魏春羽皱了皱眉, 惊疑出声:“你是半月前劫囚那人!” 大白鸟有些意外地歪头瞧他:“唷,你也在?真是有缘。” 分明是个不请自来的无礼之徒,却心安理得地倚在他的榻上, 那铺展开的流云似的衣服......不会在这夏日也半月未换吧? 魏春羽被思绪拐去了奇怪的地方,面色更黑:“你深夜潜入校尉府,究竟意图何为?就不怕我把你抓了交送刑部?” 被剑气斩灭的烛火颤巍巍复燃, 映在那人风雅俊秀、洁白如玉的面庞上,他目光闪动,笑得意趣盎然:“你便是江鹤的儿子?她的儿子,竟然在朝堂做官。” 江鹤。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他耳边。 或许真的太远了,那个名字早被埋在了紫微洞的乱石里、被挡在了大青山前,也更加跨不过时间的浩瀚烟波。此时此刻再被提起,他竟然很平静,甚至还有闲心腹诽:江鹤都死了那么多年了,一个紫微洞、一只大白鸟,还不让他安宁。 “你是江鹤的什么人?” 大白鸟一抡袖子,将烛火扇歪了,摆出个曲膝托脸的动作,自以为潇洒道:“你觉得我是她什么人?” 魏春羽见他绕着弯子,两句三句都是废话,便压了眉头将剑一横,朝门外一指:“劳驾——您出去。” “说白了,无论前辈是谁,都与我无关。在下只想睡个好觉、求个清净,不想与前辈在此来回推拉劳累口舌,还望前辈换个人消遣。” 不料那大白鸟忽然“切”近了他的身,一手卸掉了他的肘关节,在那把剑在主人惊愕的目光中“桄榔”落地时,搭上了他的手腕。 魏春羽痛得头脑发昏,熬过一瞬的面目扭曲,他伸脚就要去撂倒他,不料这人脚底生根般岿然不动,而想要卡他脖子的另一只手在半道就被游刃有余的截住了。 大白鸟微微抬起了半边眉毛,笑中是明晃晃的嘲讽意:“你这身手,恐怕也只能欺负欺负幼童。不过——” 他松开了被捏出苍白指印的腕子,“啧”了声:“不过比不上你的根基,这是做过了什么自掘坟墓的莽事儿?要是根基不坏,你这副根骨......倒勉强够得上入我无相宗的门槛。” 说完,他又一个巧劲儿,将脱臼的关节推了回去,手中的那条臂膀猛地一震,而后是痛极了的战栗。 大白鸟疑惑地抬头,撞上那张苍白汗湿的面孔,大约是与江鹤相像的那三分,叫他破天荒生出一丝多事的善心:“但要是你诚心想修补根基,有我无相宗少宗主的助力,未必做不到。” 无相宗?又是无相宗。 魏春羽语调上扬地“哦”了声,像是在认真考虑,然而下一刻蜡烛光灭,剑身引风鸣啸,乘着新仇旧怨劈下! 那冰冷血迹溅在他面上,黏在他眼睫间。 无相宗? 甚么无相宗少宗主,也不过如此。 然而迟迟没有倒地与痛呼之声,魏春羽眯起眼,那稀薄的月光落入,隐约照清他刺中之“人”——竟然化作了一张纸片! 是傀儡术。 那纸片无火自燃,幽幽蓝光中,那人真身的传音透着些恼怒:“竖子不识好歹!往后你要修补这根脉,只能再来求本公子!” 魏春羽一脚踩上去、盖实了,又碾了碾。 他冷嗤一声:“装神弄鬼、跳梁小丑。” 完全不管百里外的少宗主几乎被他气歪了不存在的胡子。 他拾起剑,摸了把脸,上面的血迹也消失不见,只是触手冰凉一片,告诉他不是犯了癔症。 第72章 他还是掬了把水洗脸,原本就因神魂残损生出的头痛,被那怪人一闹,愈发猖獗地啃噬着他的神思。 他盯着铜盆中模糊的面孔,瞧了会儿,他以为自己会想起关于江鹤、关于魏祯、甚至是洲君的更多的事儿。但事实上,他只是发着愣。 直到头顶的疼痛沿着经脉,一路烧到四肢百骸,每个骨节都颤抖着,几乎都要发出细碎杂乱的“咯咯”声。他两眼一翻白,晕了过去。 无论如何,也算睡上一觉了。 ...... 自扯了片神魂给裴怀玉铸身,魏春羽就没安稳睡过一晚上。往往熬到眼睛发干,困意和痛意才分出个胜负,即便真睡过去了,也做不成一个完整的梦,便汗涔涔醒来。 有时他撞见铜镜、水面,与那映着的人像对视,都觉得陌生。分明他内里生着大病,消耗生机的糜烂的疮疡蔓延疯长,但他面上只是消瘦苍白了些,一点儿异样都不显。 他觉得可笑,等待着一天自己从内向外碎个彻底,或是彻彻底底疯了,然后抛开一切。 做魏二公子的时候,他胆战心惊地赌着父兄的真情与假意;踏上去紫微洞的路途时,他在坎坷飘摇中只能抓紧裴怀玉这块浮木;当他从大青观弟子变成无门无派的散修废人之后,他被架在对自己无能的愤怒与悲恸的烈火中燎烤着,煎熬了一千多个日夜。 至今他二十六岁,前半段人生为活命提心吊胆,后半段人生为复仇隐忍苦奋、殚精竭虑。从没有心思轻快过。 与他关系最密切的,也不过是江鹤、大青观中的同门与裴怀玉。除却裴怀玉都死尽了,那段最遥远的寒冷饥饿的幼年,与短暂的热闹松快的修习年月,都渐渐模糊成了一个点,他知道那是怎样的日子,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再重温一遍了。 如今他想留住裴怀玉,许是他骨子里是很怕孑然一人的。一个人待久了,无论回望来时还是未来之路,都觉得满心茫然。 而当裴怀玉在他身边时,他看上一眼,就觉得安定,像是抓住了过去的实体。他是陪自己走过最长的路的人。 他倏然惊醒,拂过额角时微微刺痛——大约是昏倒是磕到了哪里。 门外将他惊醒的人还敲着门,话语石破惊天——“大人!不好了!夫人和那和尚一道失踪了!” 魏春羽心下一重,推门怒斥道:“胡说什么!和尚是讲完经走的,同夫人有什么干系!” 阿星自知失言,连连点头称是:“是、是,夫人与和尚只是同日出府,毫无牵扯。是小侍一时心急说错了话。夫人走前还留了话,说是她不回来了。” “给谁留的话?” 阿星挠了挠头:“带话的是府内马夫,他说是夫人院里传的话,不认得是谁。” 魏春羽按了按突突直跳的眉心:“可有说缘由?” “没、没有,大人——您的血......”阿星在自己面颊侧边比了比,不安地看着自家黑脸的大人。 魏春羽愣了愣,后知后觉地抬手抹了一把:“无碍。你同我去夫人那里看看,再叫人去一趟临水院。” 阿星正疑惑道:“去那里做什么?” 话音未落,便见一人从回廊的石栏杆上翻过来,灰扑扑的衣裳甩出猎猎劲声,待他落地抱拳,才叫人看清面容:“大人。” 魏春羽心道不好:“阿绿何事?” “阿绿”深吸了口气:“临水院裴公子出门了——您之前说的,要我留心着他的去向。” “现在他人在何处?” “阿绿”疑惑道:“自然是在府外了。” “你没拦?我先前是怎么嘱咐你的?”魏大人不由抬高了声儿。 “大人叫我出手,我的确伸出手了,但他还是要走。还说我......是根蠢木头。” 望着恹恹的少年,魏春羽目光如死水地拎了拎单边唇角:“对,蠢木头。” 魏春羽决定,等下次见到秦烛,一定好好和他谈谈给小孩找个教书先生的事儿,至少别连话都听不懂,反而把他们的主子气得胸闷胸痛,想吐血。 阿星仔细瞧着他的神色:“大人,那临水院还要人去吗?” “不必,人都没了还去做什么,去看着水吗?还有——给我院里排两个身手和耳力出挑的人,值夜。阿星阿绿,你们先跟我去夫人那。” 今日到底还要发生多少事?凌亭生、郎盛光、了远、裴怀玉...... 魏春羽捏住一片松落的叶子,摇着头抬脚朝郎盛光住处走去。 为什么掺和进来、站在阵眼的,不是别人,偏偏是了远。 或许是姚春华总说,儒道佛三神三怪,了远算其中一个,听闻他得高人传法,出山后斩尽沿途魑魅魍魉,斩完就一边擦着刀上的血,一边就地给刀下亡魂超度,后来那些邪修鬼怪都对他退避三舍,沿途城镇太平了少说三五年。只是法术界外,知之者甚少,只当他是寻常和尚。 魏春羽过去几月不敢和他正面起冲突,只暗地加了几倍的人手看着临水院,也祈祷裴怀玉不会跟了远走。 然而,果然,自己一失去作为新壳子的价值,那人便弃他如敝履。 正欲冷笑时,他背后却幽幽传来一句——“大人,我叫阿青哪。” 手里的叶子碎成了渣。 根本没有余力记名字的魏大人没回头,只是脚步一慢,略仰起头看了眼天,觉得心更累了。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食婴案以身入局(九) 胆…… “听说了么, 魏校尉的老婆跟人跑啦!” “魏校尉?哪个魏校尉?” “自然是骑大马回京时,穿着红色甲胄、头发绑得高高的那个......嗳呀,就是最俊的那个!‘后来时’书斋不是还卖他的小像吗?就那个!” “哦噢, 原来是郎隽山的郎婿啊。那么精神的样貌, 又是个官儿, 他婆娘咋还跑了?” “是啊, 那奸夫究竟有什么能耐?” “嘘嘘嘘!你们凑近来——我侄子在魏府做花匠, 可知道些内情!话说那奸夫居然是个秃头和尚,听说模样也不多俊, 只会讲经, 结果在府里、当着那校尉的面儿, 就和人家老婆阴差阳错看对眼儿了......” “那校尉不得气死啊?” “可不是,听说魏校尉告了好长的假,放了话,说要查遍所有进出大业城的秃头呢......” “......” 在传言中与秃驴不共戴天的魏校尉,正抱着个秃头小童、神色莫测地与黏牙的樱桃煎较劲儿。 他字斟句酌地见过了郎隽山,处理好了郎盛光的事儿——这对翁婿互相宽慰表歉,又敲定口径道郎盛光是去寺庙祈福小住,免得人言可畏、场面难看。 好不容易给这事儿收了尾, 魏春羽面上挤出的哀伤在告辞转身那刻就掉光了。 他两肩一塌, 赶远了阿星阿青, 把自己丢进热闹的街市里放空。 不料却碰到了杂耍班的黑葫芦,他惊喜地抓住魏春羽的袖子,把细碎的糖渍抹了他一手。 魏春羽挟起小童的腋下, 将他举高了又放下,惜字如金地评价道:“胖了。” 黑葫芦将嘴里剩的糖咬碎了,睁大眼点了点头:“泥面孔, 你走了以后由师兄回来了,带我们吃了好多好东西!不光是我,大家都旁了!小白都胖了一圈,把顶他的老师傅都压得闪了腰!” “都吃了什么?” 黑葫芦乐得“嘿嘿”傻笑,手臂一挥直直指向扛着甜食筐子卖的老伯。 老伯眼睛一亮,立刻挤过人群凑上来:“公子,给孩子买串樱桃煎吃吧!可甜了!樱桃都自家种的!” ——这就是为什么现在大的小的各捧着份樱桃煎把牙黏住的缘由。 黑葫芦一天破例吃着了两回甜食,笑得瞧不见眼,他口齿不清地说:“泥面口,泥周于笑啦!” 魏春羽好不容易把嘴里的糖团咽下去七七八八,捏住了黑葫芦的腮帮子问他:“师傅呢?你怎么自己在这儿?” 黑葫芦指了指嘴巴,摇摇头,又妄图像刚才头一回被问那样糊弄过去。 然而下一刻,他眼睛微微睁大了,挣扎着下了魏春羽的怀抱,朝后一藏,叫魏春羽遮住了他自己。 “怎么了?”魏春羽还提着两袋樱桃煎,奇怪地转身问他。 黑葫芦皱着眉毛没理他,用力擦了擦自己的嘴巴,然后战战兢兢地朝魏春羽身后的人探出半边脑袋来——“由、由师兄,姚哥哥......” 魏春羽僵硬地转过身,那被黑葫芦喊出名字的两个人正隔着街道盯着这块儿。 那两人的装束一黑一白,一眼就叫人觉着他们手上缺了哭丧棒和索命钩。 黑葫芦才想叫魏春羽把樱桃煎藏起来,一抬头却发现刚才挡在自己身前的人不见了。他迷茫一刻,随即就被走近的黑白二人挨个抱了一遍。 “小葫芦怎么乱跑,被人抓走了吃了可怎么了得?” “刚才和你说话的人瞧着眼熟,小葫芦告诉哥哥,那是谁呀?” 第73章 黑葫芦一张口,就被由师兄捏住了嘴巴——“又吃了甜食?这回我可不会帮你瞒着老师傅,眼睁睁看着你掉光牙成了个豁嘴巴!” 要吐出的话顿了顿,被喉咙里的哭腔冲垮了:“不要呜嗬儿!不要、老师傅、知道......” ...... 魏春羽游鱼似的钻进了人潮,连连挤过好几个人,挨了好些白眼,才确信身后原处的人看不着自己了。 他现在完全没法面对清一,尤其是想到清一和要抓他的吴化有在一块儿,心里又惊又怒膈应得难受。想到杜欢说的“秘宝”一事,他很难克制自己去怀疑,是不是清一同吴化有说了什么,叫他认定秘宝在自己手中。如果真是这样,那是为什么? 他同门的爱捣鼓吃食的、爱卜算的小师叔,为何抛弃他们朝夕相处的情谊,反倒将剑刃朝向他? 他在一件事上碰了壁,干脆先转向旁处。 长街攘攘,拥挤的人潮蒸得人闷热,抬头又是焦灼的日头,魏春羽不由朝阴凉处走去。 正巧见到大理寺正的人在蹲守初遇“老鸦”与云规的院子。 那人认得他,朝他抱拳道:“魏大人。” 魏春羽奇怪:“怎么就你一个人在?” 那人犹疑片刻,记起大理寺正提起的,眼前人是最早发现异动的,才开口道:“他们从今天早上,就往里搬了不少箱子,看着还很重,我觉着他们形迹可疑,便叫与我一道的人回去禀告大人。” 魏春羽把指头比在唇中,“嘘”了声,半晌冲满面疑惑的人问:“你听到了吗?” “什么?” 魏春羽眉头一紧,用气音道:“孩子。” “来不及了,你去找大理寺卿请搜查令,我先进去。” 那人愣了愣:“搜查令的由头要说是什么?” “拘禁朝廷命官。” “这、这......欺瞒长官的罪责在下担不起。” 魏春羽自耳上摘下一枚刻了小字的红玉耳充,捏着那人的手放至其上:“你路过此处,隐隐听见院内有人呼救,又在直通院外的狗洞旁捡到了这枚耳充。记清了吗?” “是,大人您千万小心。” 魏春羽见人走远,捏了捏自己空空如也的耳垂,没有东西吊着反而生出痒意、隐隐发胀。 院外是条小巷,人不多。 魏春羽朝来时的方向喊了句“阿星”。 没人理。 他又抬高音量喊了声,引得路过的老伯奇怪地盯了他两眼。 终于身后传来落地声,猫着身的阿青从房檐跳下——“大人,今日下半天又是我。” 见这少年臭着脸,魏春羽不由多问一句:“阿星呢?” “给了我钱,叫我替他,一个顶俩一会。” “你刚才在房顶看到什么没有?” “没有看。非礼勿视。” “那你趴在那做甚么?” 阿青面无表情地顶着一块被晒红的皮肤道:“晒太阳,长高。” “......” 魏春羽自力更生地爬上了院外的树,目光刚一落到院内的两个人身上,就定住了。他鼻腔中出了口短气,微微摇了摇头。 阿青看着他形迹可疑的主子,主子正拍了拍被树皴剐蹭的外袍,认真地打量他:“你武功怎么样?要是有几个孩子要你偷偷从院子里偷出来,能办到吗?” “我没偷过孩子。大人,能直接抢吗?” “......你大概抢不过。” 魏春羽叹了半声,朝他摊手:“身上有酒吗?” “有。” “拿给我。” 阿青眼睁睁看着那半壶自己省着喝的竹叶青,被他的好主子都浇在了衣袍各处,等主子暴殄天物的举动停止,那被晃荡着的酒壶发出轻而脆的晃荡声,令人心碎。 魏春羽对他的目光浑然不觉,顺手把最后一口灌入口中:“唷,多谢!” 加时加点的替值,本就没拿多少钱,还赔进去半壶竹叶青,一合计白干半天。 阿青深吸了口气,像是劝好了自己:“你去罢,大人!” 被说得好像要上路但确实也差不多的魏春羽:“......” “记好了,一会儿我开始唱曲儿你就爬狗洞进去。” “大人,我能不能从上面过?” “不能,他们会抓到你。” 阿青怪道:“里面到底有谁?” “一个搞法术的。” “当年怒河一战,对面装神弄鬼,您不是扛着把偃月刀一点儿没怕么?” “闭嘴,来不及了。狗洞,记住了?” 屈辱点头的阿青拴紧了自己的牛皮酒壶,睁大眼看着他明彻清醒的主子酝酿了一下,脚步蹒跚,眯着眼把自己软塌塌地撞到门上,嘴里还含糊喊着:“云兄!是我呀,我来找你讨药材了——” 里头动静一顿,有人低声道“叫他走”,然而门还是打开了,被门拱到地上的魏春羽烂泥似的瘫软着,冲人笑时酒气冲天。 云规目光垂下,悲喜难辨地看着他,最后叹了口气,将他的手挎在肩背上架了进去。 魏春羽一巴掌糊在云规薄白面皮上,登时浮现出个红印:“云兄?你院中刚才好吵,只有你一个么?” 房内隐隐传来砍剁的声音,魏春羽语声一顿,顾自挣开云规的手,撒泼道:“我不要坐石凳,要睡床!睡云兄的大床!” 云规紧了紧牙没有再拦,接踵跟上他,待那酒鬼一边高歌一边撞开门,终于被门内人打晕时,云规才冷脸拦了:“他是我的熟识,喝多了才撞到这来。而且,他是个透过对筵席有意口风的朝廷命官。” 那人冷哼一声,摸上魏春羽的胳膊与腿,一一使劲脱了臼,那醉鬼咽了一半痛呼,只剩闷哼和满头的汗如浆腻。 “老鸦”的声音又响起——“不要让他坏事。” 那双刚刚叫他手足脱臼的手,此刻正将厚实的布条绕过他的眼睛、卡进他的牙间。 但分明,那双手也偷偷给下山的他塞过热烘烘的糕点干粮,也拂过他心境不稳时汗湿的额发。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食婴案以身入局(十) 师…… 冰凉尖锐的物什缓缓嵌进指甲缝里, 被紧紧捏住的指头尚未反应过来,便被撬了指甲。 受刑之人浑身战栗,奈何口中被塞了布团, 惨叫被压抑, 只能漏出模糊不清的嘶吼, 仿佛喉间有个老筒车在强撑运作。 那半掉不掉的指甲, 被呼吸牵扯着松紧痛意, 仿佛那指头上面长着第二个心脏,此刻正被刀一点点挑开、磨烂。 流淌的液体没过指尖伤处, 但很快随着尖针撬动, 再也覆不住那块脱离的甲壳。 巾布之下, 那双圆睁得露出过多眼白的眼睛,已经发直又失焦。 泪水如源源不竭的河流,将布巾浸得更深。 施暴者的呼吸灼烫而颤抖,扑洒在他耳边——“你早就,认出我来了?” 针头扭动,引得人痛得角弓反张、目眦欲裂。 一块完整的指甲终于落了下来,被人用心地翻正、摆好了。 “怎么?贸然闯入,是觉得我还会对你手下留情吗?” 魏春羽的眼泪浸透了布巾, 挣扎间有一滴泪钻了空子, 从他面颊溜下。 那人似是心血来潮, 抹开了那滴泪,又将他唇齿间的布巾扯歪了,由他开口。 魏春羽吐了口带着腥味的涎沫, 牙齿都在打战:“姚秋实......为什么?” 那人用刀背拍了拍他的面颊,顽劣嘲弄的笑意渐淡:“怎么不叫清一师叔了?你是不是也知道——” “自己不配叫?” 被蒙着眼睛的人声粗息涌,胸膛剧烈地起伏, 吐出的话语却零碎低微:“你为什么,会这么恨我?” 话音刚落,两根冰凉的手指就钳住了他的下巴:“要不是你,要不是你和裴玉铮进了紫微洞,就不会引得吴玉瀣复仇,害死整个师门。” 清一咄咄逼人,目光与话锋如雪亮的刀抵上他的喉管,叫魏春羽神思一晃,记起他曾做过的最可怕的梦,梦中观中人谴责他,梦到没有吴玉瀣,是自己失心疯灭了门,连裴怀玉都死去了...... 可那不是真的,分明他也是被剐心的可怜人! “人不是我们杀的,是洞里的机关......” “你这话该早些说给吴玉瀣听!现在所有人都死了,还有什么用?真的假的又有什么用!” 清一的手猛地松开了,转而狠狠扼住了魏春羽的脖颈,那层薄薄的皮肉之下的搏动几乎被惊人的怒气捂杀。 他附在魏春羽耳边,声如索命:“我有个好主意,不如你下去和他们说吧?” 于是那扼杀生机的手指寸寸收紧,魏春羽几乎感到气道中最后一点生气也被挤出,耳边是放大的水泡破裂与骨头的嘎吱响声。 死亡从未如此逼近过,他的四肢渐渐发软,眼角溢出的眼泪也不再滚烫,大脑像是被塞入了大团棉花。 在意识与知觉模糊时,魏春羽的心口却突然像生出了朵花似的,微微发痒,随即有什么东西扭动绽开了。这样奇异的感觉拉扯着他的神智,在他挣扎着撑开沉重的眼皮时,那轻微的瘙痒骤然扩大,变成带着酸涩憋闷的钻痛,与窒息的掐痛叠加了一瞬,痛得魏春羽想把自己碎尸万段。 第74章 然而下一刻疼痛骤然一轻,只剩下蛊虫轻微扭转带来的酥麻感。魏春羽茫然地想:他是已经死了吗? 不知不觉间,清一的手已经松开,他抬眼冷冷瞧着推门而入的云规,恢复了“老鸦”的声音:“什么事?” 云规说:“房几青让我们快带着东西走,大理寺的人突然冲着我们来了。” 等那二人一出了门,房梁上一阵异动,有人小声唤他“大人!” 魏春羽仍旧摆了摆手,忍着不适说“别动”。 “那些孩子,你救出去了几个?” “一个。” 魏春羽张了张嘴,一时间没有出声。 “其他,的呢?” “大人,我没有看见。” “好。你现在拿着信物,叫大理寺的人跟紧了他们。” “听清没有,说话?” 阿青跳下来,拿袖子擦了擦他面上血痕,又给他喂了参片:“大人,我立刻去通知他们,您保重!” 下一刻,门又开了。魏春羽屏息听着,幸而没有异动,看来是阿青跑得快,没有被撞到。 进来的人是云规,他把魏春羽塞进了个梆硬的箱子,里头混杂着呕涩和腥锈的气味,和疲意一起随着摇动晃荡。 魏春羽不知道会被他们运去哪,他的头颅和反折的四肢,被磕撞得几乎麻木。 他在今天以前想过,清一是不是听谁挑拨离间了,或者被邪术篡改了记忆、甚至夺了舍,才这样对他? 但没想到,一切误会和诡计都没有发生。清一只是单纯恨上了他,和裴怀玉。 他当然知道,那不是他们的错。是吴玉瀣先不仁,害死邓芙夺了秘宝,才有裴怀玉和他在紫微洞中的见死不救。后面吴玉瀣又血洗大青观,是他暴戾恣睢、狼心狗肺!该死的人,从头到尾都是他吴玉瀣! 但在面对清一的怒火时,他口中拾起的反驳的话却在颤抖,因为他清楚清一是多么的悲哀、痛苦,正如他一样。而当他开口,做的就不仅是自我辩驳,还堵死了清一选择的发泄悲恸的出口。 只是他们本该紧拥着痛哭,而后一起将那吴玉瀣碎尸万段,而不是互相怨恨残杀,甚至和与复仇无关又丧尽天良的事搅和在一起。 魏春羽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清一怎么会那样想,又为何会与育婴堂的事牵扯在一道。有一刻他甚至觉得,在那片血色中,真正的清一也死去了。 暗箱的晃动终于停止,他被人扯出箱子,接上了关节,额上冷汗落进他眼睛,他眼前的世界一片模糊。旋即脸上一凉,一块白色的面具被扣上了他面孔。 云规说,让他参加筵席。 “对不住,魏兄。” 魏春羽透过白洞洞的挖空,定定看了他一眼。 ...... 两排坐席,自最近主位处朝外延伸,满满当当坐了三四十个人。 鼓乐齐鸣,闹得头昏耳胀,然而所有人都带着面具,自眼洞里幽幽看人,无人出声交谈。 主位仍空着。 魏春羽坐在中游靠下的位子,也警惕打量着周围。 云规把他引入了座,就没有再出现,只留下一句“希望魏兄拿到想要的东西”。 他要什么?他要的是育婴堂失踪的婴儿能有个说法,他要“两脚羊”的残暴筵席不再出现,最好还要吴玉瀣也出席其中,被一网打尽。 他伸手去拿那暗浊的酒液,然而一只手陡然从旁伸出,拦住了他—— 魏春羽惊疑转头,那人两鬓缀着银镶白玉长流苏,凑近时仿佛那几点凉意也落在他脖颈上。 “玉、玉铮?” 那人将手探入他袖中:“不要动酒杯,你不会想喝的。” “那是什么?” “婴、儿、血。” 在他肢体僵硬之时,那双手虚虚拢着他的指头,问他:“后来还疼不疼?” 魏春羽愣了愣,回过神来:“原来是你......” 是他用同生蛊承接了他所有知觉。 怪不得在清一要掐死他时,蛊虫异动,疼痛却骤然减轻了。 裴怀玉低声道:“我没法心安理得接受你的血,哪怕你自愿。所以我只是做了很少的一点、一些。” “我以为......你已经跟了远走了。你怎么会在这?”他的声音微微发抖,很快被身边人发觉,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不,你快想办法走,‘老鸦’就是清一!” 魏春羽顾不及手指的疮口,用劲抓紧了裴怀玉的手:“他看到我已经发了疯,再在这见到你肯定要起杀心。你先离我坐远些,不要显得太可疑。” “发了疯?所以是很疼?” “......” 隔着面具,魏春羽同那双瞳孔微微颤动的瑞凤眼对视,他隐约觉得,裴怀玉有些不对劲,但现在显然不是担心这些的时候。 魏春羽耐下心解释道:“我同大理寺正房长风说好了,等主位的人来了,一切罪证都被他们自己摆到明面上,就让他带人进来一网打尽。” “徐常青救出了孩子,你为什么还不走?” “徐常青?你是说——阿青?”魏春羽讶异道,原来在“上穷碧落”里成为洲君左膀右臂的徐常青,竟然这么早就跟着他了,“我是怕他们跟丢了,而且,云规有些奇怪......” 裴怀玉截住他话头道:“你是不相信清一会杀害幼童,你还想着会有隐情,是也不是?” 魏春羽吸了口气,问他:“你就相信么?” 问话间,一个金冠锻袍的男子从暗间走出,径直上了主座,歌舞也正巧奏罢一曲,舞姬下去换装,场上只剩单调丝竹,冷清了些。 那主座上的人朝侍从一挥手,便有更多的新奇菜肴流水似的送上、盛器溢羹。 其中一道菜,是灰白黏腻的生肉,上头缀着两点青梅子,清新剔透,像鱼脍。 但魏春羽心里有了猜测,不慎多看一眼都想呕恶。 偏偏那布菜的侍从还笑眯眯地报着菜肴的名字,所有的肉一律以“羊”称之。末了还要朝他问一句:“云主事,你上回说这次的羊一定更嫩,快尝尝这厨子可有将这食材的妙处都用尽了?” 魏春羽这才知道,他顶的是云规的位子。 他心里隐约有了个猜测。 从赌坊时的蓄意结交,到三鲜阁中乘酒假气漏出的口风,再到几次告知他歇脚的小院住址,最后是让自己顶了他上筵席。 一步步,仿佛都在引自己入局、发现什么。 如果只是要他成为入幕之宾,要他同流合污,只管叫他交了昂贵筹码再进来便好,何必与清一作对,将他强塞进来呢? 眼前的侍从还疑惑地瞧着他,魏春羽执起玉箸,紧着牙伸向那块白肉。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食婴案以身入局(十一) …… 鼻喉呛进血腥气, 耳边是惨绝瘆人的哭吼。 魏春羽想起大疫时那个吞食幼童的疯子。 他两手握满血腥,幼童的脏腑与肠子拥挤着流出,就像一道自呈的流水席。 如今没有大疫时荒诞的“圣药”流言, 没有大旱饥荒人相食的走投无路, 但仍有这些顽劣残酷的将人肉当作珍馐的恶鬼。 为什么在大疫、战火、饥荒中死去的, 不是这些疯子呢?偏偏是他们活得最好。 夹住白肉的玉箸调转送向口唇, 面具下的脸苍白而无血色, 他掩在袖中的手难以自抑地抖着,冰滑细腻的衣料蹭过他空空的甲床, 仿佛提醒着那儿的红肉同他袖里的是同一样东西。 他心里的悲哀与愤怒直冲巅顶, 叫他的身体摇晃, 他有一瞬间想什么都不顾了,掀桌,拔剑,砍翻这些牲畜不如的东西! 然而他的人还没来,打草惊蛇就会满盘皆输。 他借着大袖将盘中物抖入袖子,再抬眼时双目赤红,然而又强自镇定、不露出旁的破绽来。 他朝那侍从点了点头,声音嘶哑:“甚好。” 又问:“姚秋实呢?” 那侍从似对他不欲多言的情态习以为常, 低声答道:“您还不知道他吗?他一向是不来的。” 新的歌舞又腾转起来, 震颤梁栋。舞姬们换了绿色的新装, 像是衬菜的叶子,簇拥着盛宴的进行。 见那侍从下去了,魏春羽掏了帕巾, 将那坨滚在衣袖内变得湿软黏恶的白肉摘了出来,小臂上仍有黏腻咸湿的残余,他想用水擦洗, 然而桌上只有那红通通的诡异酒液,叫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裴怀玉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风马牛不相及似的道:“古传,张生煮海大阵极阴阳、逆生死。但引阵之物极其苛刻,要取妖魔鬼怪与人之精血,得万灵供奉,引万物响应。” 魏春羽将那帕斤团起往脚下一丢,抬头看他:“你是觉得,清一想以此复活姚春华他们?但过去在山上,他最厌恶乔天妒这等邪人邪阵。” “你怎么不说,他过去还当你是师侄。”裴怀玉微微一顿,轻叹道,“阿魏,姚春华死了,他已经疯了。” 第75章 “那只种在吴化有身上的寻迹蛊,也被他捏碎了,幸好在那之前我已经找到了你。” “你是如何进来的?” 裴怀玉手掌一翻,露出个竹制的请柬,上边是个陌生的名字。 “你把他......” “没有,我正巧碰上徐常青,免了脏手。” 魏春羽同他借着私语靠近的动作,将酒液与菜肴翻倒在袖中、脚下。 那主位上的人吃得高兴,陡然站起,露出的口唇边还沾着淡红的酒液——“诸位同饮!” 呼声过后,更有八个赤身大汉抬上个无足大鼎,点燃鼎底,醵青色的火焰与白烟先后冒出,正与舞姬此刻的青底白纹衣裳相衬。 魏春羽在面具下的神色怨忿,愈是发现了这场宴席的“精巧用心”之处,他便愈觉恶心,恨不能当场拔剑把桌子劈作两半! 他紧攥着青筋暴起的手被人覆住,贴着他的那人皮肤湿冷,无声安抚着他躁郁的心神。 “快了,我在入席前就见到了徐常青,房长风只落后他们一步。” “好。” 魏春羽被他捋开攥握的手指,精细的金疮药粉被妥帖地敷到伤处。 席上的侍从机敏地撤去空出的食盘,垂首穿行过长而热闹的歌舞排场。中央青色巨鼎的肚子中响着唝咙唝咙的动静,卖力地将乳白的烟雾萦绕满厅堂,大约是宴会主人想造出个“仙境”来。 然而过了一会儿,那飘来的热烟中竟带着股异香,蒸得人额角渗汗、头脑发昏。 “这炉子瞧着蹊跷,里头到底是什么东西?” 裴怀玉道:“它下面没有脚,是‘镬’。” 有足曰鼎,无足曰镬。 “尝一脔肉,知一镬之味”,说的就是用这样的容器蒸人肉。 魏春羽面色一白,终于抓住了第一眼看见这奇怪容器时稍纵即逝的念头。 不能再想,不能再想,他愈发觉得这闷得叫人窒息的地方,正被一股重过一股的荤腥气味冲击着。 那主位之人见众人猜疑不定,喉中滚出两声笑:“诸位贵客久候,这大镬之中的宝贝,很快就能叫诸位眼福与口福同饱!” 有个坐在魏春羽对面的面具人行礼出声:“请教东道,为何这回的大镬肚中有声?而往常的都不曾有?可是其中又翻出了什么新意?” “正是正是。都说‘惊则气乱,恐则气下,炅则气泄’,而气机混乱之际,又是腠理大开之时。于是将那洗净、推剞过松果花刀的‘和骨烂’,于活蹦乱跳时放入其内,任其在香辛料材中惊恐起舞,才最是入味,也有了这道脆嫩烂熟的肉肴。且这大镬之内,更有奇巧构造——” 话悬于此,东道大手一挥,便有四个赤膊大汉熄了火,用嵌在镬嘴中的长棍撬开了顶盖。 蒸腾的白气迟滞一瞬,喷涌而出,几乎叫席上的人置身于一场不见他人的大雾之中。 待眼前迷雾散开,那大镬发出“咔嗒”一声,而后是漫长嗡鸣,镬下肚翻开扇小门,里头的情形一览无遗。 其内空如小室,只在最正中,有个铁制圆柱,自顶上俯视,便是个太极图案。而在阴阳交接的缝隙中,夹着排冒着通透热气的“和骨烂”。此刻那代表着“阴”与“阳”的铁柱缓缓分开,那排“和骨烂”便也如遭二马分尸,前后骨肉分崩离析开。每个“和骨烂”都仰面伸颈,妄图逃开将自己钉于“阴”与“阳”上的前后两根铁刺。 只是那些挣扎着入味的过程与被堵死的惨绝人寰的痛呼,都随着那些蒸气不复存在了。 主位之人声音倨傲得意,客座众人则是瞪着贪婪垂涎的眼睛啧啧称奇,整个礼厅乌烟瘴气、朋比为奸。 魏春羽的手微微发着抖,已经探去的后背,然而入手是光秃的玉带环佩,并不见他自己的长剑。 幸而这时外头终于传来刀剑相交与隆咚熙攘的脚步声,他立时一刻也忍不了,拍桌而起,蓄力将裴怀玉腰间长剑“铮”地拔出,抬肩落肘将眼前长桌劈作两半,剑光回旋,又接连削下邻近几人的脑袋,在众人的惊呼躲避中砍了个痛快。 他本就有伤在身,逞怒胡乱劈砍了一通,握剑的手很快就抖得不像样。 主座之人怒而拍桌,高喊道:“抓住那个疯子!” 然而外头大理寺房长风终于带人冲破了大门,将他们包围起来,侍从更是只顾着自己逃窜。 那主座之人见势不好,就要转退进暗室逃命。在拐进暗门的前一刻,一柄寒剑狠狠钉入他耳侧墙上,剑尾还兀自震颤鸣啸。 掷剑之人正是魏春羽,要不是那剑途中被大镬擦碰偏转,此刻必已捅烂他的脑子,搅坏他的脑髓,送他归西! 崩裂的疮口如开裂的土壤,自其中又流出灼烫的血液来,魏春羽双手握住剑把,朝后将剑拔了出来,整个人被力道反冲得一个趔趄。 礼厅内除却几个自暗道窜逃而出的人,都被脖子上的剑架着走了。 房长风扶住魏春羽的肩膀:“洲君,此番你受苦了!” 却说原本魏春羽同他说了“老鸦”与“胖子”的院中对话,只觉他们形迹可疑。然而后来房几青的嫂嫂将事态闹大,才叫他们深入察查,的确发现了育婴堂婴儿以月为次的不翼而飞。 原来那房几青与育婴堂几个主事,原来假借慈善之名,行不义之事,将那新活幼童一些送往达官贵人府上,权作打通关窍的筹码;一些用于满足自己扭曲的私欲,当作“两脚羊”“和骨烂”端上饭桌。 而在几日前由房几青和张雨生运送幼童的途中,竟然跑脱了一个,因着那些幼童都是先时贵人们看过定好的,房几青又急又气,幸而乱中生“智”,记起家中小侄子也曾得贵人青眼,便趁嫂嫂熟睡,偷偷将小侄子带出,以玩乐新把戏为借口,也哄骗着他跳进那暗箱中。 而在张雨生搬动那箱子时,小童因为颠簸出了声,被嫂嫂听见,虽未被拦住,但到底是怀疑上了他,却在房几青抹着泪的胡言扭曲下,只被当作是失孤者的疯言疯语。 房长风一阵后怕,他若是没有将魏春羽的话放在心上,留人守着那个院子,又在听闻疯妇传言时暗中见过了那母亲,今日又及时跟紧了魏春羽的记号,才阻止了这场人肉盛宴。 然而他正扶着魏春羽的肩膀,对着眼前场景又悲又叹时,魏春羽却如失心疯了般将他撞开,提剑就往镬门上砍,然而那镬是青铜质地,坚硬无比,就是连剑痕都浅淡难辨。 房长风一时愣住了,转身就要喊人来拉开他,不料在那之前,一个与徐常青说过了话、似也是魏府家仆的青年上去拉住了他。 房长风“嗳”了声,正要提醒他当心被误伤,却见那人干脆利落地擒了魏春羽的腕骨,将发狂的人箍在怀里,低声说了句什么,魏春羽便也脱力似的安静下来。 “这......”房长风松了口气,又不由摸了摸鼻子,问一边的徐常青,“这位——是谁啊?” 押人时衣摆被踹了两个黑脚印的徐常青黑着脸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房长风奇道:“怎样?” “总之才不是外头传的大人养在府里暗房中的那个男宠,大人既正且直,那些都是无稽之谈!” “喔,这便是传言中那位红袖添香的俏琴师么?” 徐常青背过身去不肯理他了,良久才憋不住似的道:“那是另一个......”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食婴案以身入局(十二) …… 云规划拉着从松散湿冷的草席上拔下来的草杆, 逗着那只体肥硕大的圆耳鼠。 直到牢房打开,狱卒冷着面将那饭食摆进来,啐了他一口:“染上了羯族人的恶习, 我们汉人的饭, 你怕是吃不惯吧?呸!给你也是浪费!” 云规由着邋遢的头发遮住面孔, 不言不语, 直到那狱卒走了, 才将手中咬着他皮肉的小鼠提溜到那点着黑酱的米粥前,小声说:“松嘴松嘴, 吃点儿干净东西, 你吃了我的肉, 也要被抓进来当成罪鼠了。” 小鼠并不听他的,反而又狠狠刺他个牙印,在他着急的抖动下钻了通他的裤腿,才又溜着碗沿藏回暗处。 “怪老鼠,不吃良粥吃恶人......”云规“哈哈”一声,自娱自乐地晃着头。 正此时,狱卒的脚步又由远及近,云规便把敲碗的木箸收了起来, 又垂下头作呆子哑巴, 但这回脚步停在他跟前, 并未开口。 云规眼皮一抽,在那人的投影中忐忑抬眼,然而却见到一个与牢狱格格不入的贵人。 “云规。”念他名字这人, 皮裘作衣,炎炎夏日也不见汗出。眼明亮而威厉,苍白的面色也削不去他的神气。 云规将才抬起的碗放下, 也站起来同他齐平对视:“魏大人。” 他扯了扯嘴角道:“大人此来,是有话要问我?” “是也不是,我猜你有话等着我。” 云规泄了屏足的气,连笑两声:“不如我给大人,从头到尾讲一遍。” 第76章 ...... 三年前,仲春。 瘟疫才收敛,战火又起,这时候,只有药铺和粮食生意做得好,字画什么的,不要提进账了,糊口都是痴人说梦。 云规才赶走个以为他死了、要扒他衣裳的乞丐,就抱着一捧烂墨废纸,醉倒在育婴堂的门边。 好不容易心神落稳了,里头突然走出个人,蹲下推他两下:“一二三,还活着吗?” 云规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翻了个身。 那人锲而不舍,绕到他另一面来,伸手就想将他拉起来。 云规被他扯得生疼,手中书卷猝然滚了一地,他睁眼,在瞧清眼前人时微愣,紧皱的眉头也松开了:“你、你是存真?” 眼前青年秀眉圆眼,他一边笑着道“是我,云小少爷”,一边弯腰为他拾起卷轴。 云规刻意助长的酒意立消,冲往日同窗摇头道:“我早就不是什么小少爷了。” 那被以字呼之,称作“存真”的,正是后来出现在“两脚羊”事件中的房几青。 幼时在私塾中,二人曾是好友。 彼时云家尚未破落,云规还是个骄纵的小草包,每日只管穿着鲜亮衣服招猫逗狗、呼朋唤友、捉弄夫子与同窗,唯一头疼的事也不过是某个夫子太过严厉,课业不交就要翘着胡子押自己回家。 而房几青过得就惨上许多,他父母早亡,只一个兄长在镖局做事,补贴家用,那点微薄薪酬交过房几青的束脩便不剩多少,因此房几青手头拘谨得可怜,常常为同窗代做课业换钱,其中的“同窗”之一,便是云规。 云小少爷见他两顿餐食都是稀粥就烂菜叶子,觉着新奇,问他家里人是不给他做饭不成? 然而房几青冲他宽慰笑了笑,说他除了不着家的哥哥没有家人了。 那份笑里的“宽慰”不知是安慰他自己,还是担心云规为问出的话内疚。 但云小少爷心思一滑便落歪了,一点没有戳到别人伤心事的自觉,反而露出个灿烂的笑容:“那你做我的儿子吧!我爹说等我有了孩子,他就不管我了,你现在就认了我当爹,然后和我去给你太公磕头!” 房几青惊得摆手后退,但是敌不过云规和他的跟班人多,几乎是被他们欢呼着驾到了云老爷面前,还在云规他爹困惑的目光下被小伙伴们催着磕了个头,那声“太公”几乎将房顶掀翻。 云规正要问他爹,他有儿子了能不能不去私塾了,里头全是古板老头,往那一立跟个牌匾似的,说起话来又像几百个啰嗦和尚围着自己念梵文,还打手心!一天下来自己都有原地坐化的冲动。 但是此刻他爹瞧着孙子磕头,脸色青白红紫都过了一遍,最后冷笑一声,抄起断桌腿就叫那些颜色也在他屁股上过了一遍。 小云规揉着屁股龇牙咧嘴,这顿木条炒肉,他不敢算到他爹头上,只好怪到房几青头上——一定是他找的这傻儿子,不如自己漂亮潇洒,他爹才不满意。 然而捉弄了房几青一阵,顽劣的云小少爷莫名其妙地被好脾气的房几青“收服”成了小尾巴,甚至有本就与云规不对付的皮孩子,说云规是房几青的小媳妇。 发现了这件事的小云规朝房几青放狠话:“房存真!我不要再跟着你了,好丢人!” 低头疾书的房几青敷衍地应了声,眼神都没给他一个。 “我这次是说真的!” 小云规语气凝重,引得房几青拨冗瞥他一眼。 ——嗯,这个月第二十八次说“是真的”。 “好,那以后我跟着你。我和小几一起跟着你。” “小几”是云规养的短尾鹦鹉,也是云规的新儿子。云规说小几长得像房几青,所以才叫小几,房几青听了也没反对,只是说:那你记着别让你爹知道了,不然又要揍你。 小云规心念一转:“你跟着我?那有什么好处?” 房几青将手下那沓字帖立直、摔抖齐了,才落落大方地递给他:“好啦,这是夫子罚你抄的弟子规,这是前些天你突然不喜欢我了、没交上去的课业,这是......” “知道啦知道啦!”小云规往他嘴里塞了新鲜的酥糕,叫他揭自己底的声音戛然而止,“我不会再那样了!你是好人!等我长大了,我还要当你爹!” 然而无忧无虑的少年没能一直这样玩闹下去。 云规十二岁那年,家中大火,他贪玩同好友去看孔明灯,没有回家。但没想到再也回不去了。 他罢了学,想续起父辈的字画家业,有个好心的远亲帮忙,倒也真维持了几年生计。然而后来大疫三年,又有战乱频起,原本勉强糊口的生意彻底做不起来了——都要死了,谁还管你的卷中墨团? 于是便有了开头那幕。 潦倒的云规被阔别多年的好友捡回,给他在育婴堂找了个活计干。 那时候,云规想,真是世事无常,他二人真是命途多舛。那时房长青的兄长打仗死了,只留给他一个伤心过度而疯癫的嫂嫂,和一个牙牙学语的侄子。 虽则房几青酒醉后同他悄声说过,他怀疑那孩子不是哥哥的,听得云规悚然一惊。但酒气散净后,房几青待那孩子依旧慈眉善目、照顾悉心妥当,云规便也只作未听过。 那时的云规对自己的处境已经算得上满足,至少温饱不愁、至少有一友在身旁,同食不果腹、几欲沦为乞儿的过去相比,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但云规没有想到,有些人受的苦太多,不会像他一样和着泪吞下去,而是被逼疯了,或是说叫某些深埋的念头破了土、一发不可收拾地疯长起来。 发现房几青同其他几个育婴堂的主事,将幼童当作“两脚羊”,是在半年前的一个午后。 那日有贵人来挑孩子回去养,不少孤儿都有了好归宿、好前程,云规光是想着也高兴,提了两壶酒就去寻房几青。 他高兴得过了头,没有敲门,从小门进了房几青住的院子。 然而里头不复往日整洁有序,腥呛的血液同零碎的肢体淌了满地,被抬起的箱子角处还滴滴答答着。 而他往日温和寡言的友人,正皱眉低斥着处理不力的帮手。 丧心病狂、狼狈为奸、同流合污...... 千百个极恶的说法,拥挤地浮现、塞满了云规的脑海。 在瞧清那团红白之物时,云规的腿脚一软,摔撞到一旁的石头上。 酒碎了一壶,另一壶里飘满了血腥味,都不能喝了。 他记不清自己是如何被房几青拉进院内,在那些忙活的人审视的目光中点下了头,又是如何为他们一同扛起那些血箱的。 云规只记得房几青握紧了他的手,眼里隐隐有泪光:“是这世道太差,我们过得艰难,他们——这些无父无母的小童也只会更难。” “你想,我们一路走来想过多少回‘死’?我们现在不过是在磨难缠上他们前给他们个痛快!这是积德的大好事啊,况且他们少受了痛苦,还能叫我们过得好些......” “难道你真以为育婴堂的钱是大风刮来的不成?要不是上头有人愿意青眼......恐怕你又要抱着那破书卷饿死街头,而我呢、我恐怕会连捡你回去的本事都没了!” “云规、云规,你也来罢!我们只是给他们和我们自己找到了最好的归宿。而且,你就不想把你爹的‘芸芸书林’再做起来么?那是你爹交到你手里的最后一样东西了!” 浑浑噩噩,半推半就,云规也被拖入伙。 只是大约房几青也知道,他讨厌血腥之事,大多时候只叫他去和“上头”交涉传话。 ...... 惨白的地牢灯打在云规的脸上、身上,他讲到这里,捂住脸、声音哽咽断续。 魏春羽道:“你后来究竟为什么,良心发现了?” “是存真他......房几青几次想将他的小侄子也推入火坑,我拦了几次,没想到最后还是没拦住......”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食婴案以身入局(十三) …… 那天送“羊”的人里有张雨生与房几青, 定下的幼童意外跑脱了一个,而房几青急中生智,记起那贵人曾对自己的侄儿青眼有加, 便将那小童推入箱中, 不巧在张雨生将箱子带出时响动异常, 叫他嫂嫂发觉。才有了后面的闹事。 云规的泪大颗大颗滚落:“我知道, 我说存真残忍、吓人, 像是狗咬狗,毕竟我也干了这样多丧尽天良的勾当。但是那一刻, 我觉得我们都不是过去的自己了, 太吓人了......” 魏春羽接声道:“所以你一路引着我发现?为了这份良心不惜把自己也送到刀下?” 云规没有应声。 “那张雨生呢?你们为什么把骸骨埋到他门前?” “他是被逼入伙的, 那些东西是他自己埋的、也是自己刨出来的。他又欠了赌坊钱,还不上了,死前想拖人下水。” “你说的有几分真、几分假?”魏春羽轻哼了声,没指望他回答。 第77章 云规抬眼瞧了他一眼,竟然微微笑起来,拖着条挨了棍子的跛腿朝他歪歪扭扭地行了拜礼:“大人,恶人的话不值得信。但谢过大人,救育婴堂于水火。” 云规不会说, 在当日的筵席中他给魏春羽下了毒, 若是他喝下那杯婴儿血, 便是他辜负自己信任与托付的代价。 他也不会为恶人突兀而惹人生疑的改过作辩护,那张云家曾捐助过育婴堂的脆黄单薄的凭证纸页,就这样被光阴与血色永远压在他心底。 魏春羽吸了口气, 走得远了,要拐过墙角不见时,才问他:“你们上头的, 是谁?” 云规摇头,冲他微笑,似还与他在席间作友人、作同伴:“到这里就够了。我将家父留下的书画托给了房几青的嫂嫂,若是大人有空,便去寻她拿罢。” 走出大狱的时候,天光大白。 魏春羽迎着光,僵耸的肩膀仍未松下。 孩童得救,歹人伏诛。只是还有许多关窍尚未明了——从头到尾,分明与整件事有着千丝万缕联系,但又在最后的真相中缺位的,筵席东道主,清一与形影不离的吴化有,多次暗访育婴堂的吴玉瀣...... 以及和云规一样立场摆动的张雨生。 “洲君,余下的事,就交给大理寺罢。” 正背手仰头之人,肩上突然落了只手。 魏春羽卸了肩背绷紧的力道,转头看向来人,笑了一笑:“房长风,背后的人,你当真没查到么?” 房长风拍了拍他,似句句欲言又止的开头的发语字。 “洲君,无论最后证据确凿时,摆在眼前的事实如何,我都会上禀天子。你信我。” 魏春羽看进他的眼睛,倏尔一笑:“我信你。” ...... 压在心上的一桩事,终于告一段落。 然而魏春羽仍面色紧张,这夜第四次徘徊到临水院门外。 巡夜的护院奇怪地问魏大人:“裴公子还未睡下,大人可要人进去知会一声?” 这大嗓门震得魏春羽耳朵连着嗓子疼。 “不必了。” 然而下一刻院门自内打开,那道青色衣裳的人影朝他道:“阿魏,你来了。” 风起,被云片遮住的月亮缓缓坦露,魏春羽看清了他靠近之人的面容,长眉深目,结郁其间,但风姿难掩,映在他脸上的阴影都像竹子。 然而他目光执著得发痴,看得人心底发毛。 “我只是路过。” 魏春羽目光避让,垂落脚上。 却不料那人大步靠近,用力一揽,全然无视他惊愕推拒,直直将他掼入怀中,中邪似的连声唤他:“阿魏、阿魏、阿魏......” 中邪了?还是发了什么病! 魏春羽被他喊得头皮发麻,若是如狸奴般长了尾巴,此刻恐怕要炸毛立起。 喊够了他的名字,将他捂得死紧的人又开始喃喃:“对不住,是我之过。是我先时缺了记忆,居然伤了你,还说出那样的话......” “我都记起来了,先时戴着面具去找你时,就想起了许多,只是那里人那样多,便是我想认错,都无法......” 原是这样,那他的绝情与古怪就都说得通了。 在他臂牢里,魏春羽顾不及露出惊愕神情,为了解决窒息的当务之急,艰难道:“松、松些,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便是记忆周全的裴怀玉,也不曾同他黏得这般紧、亲密得简直骇人。 只是魏春羽没有易地而处,在眼前人的世界中,他才找回洲君的记忆,心里压上了一辈子的厚重情谊。 恍恍惚惚出了菩提境便听闻师门噩耗,只来得及将他送走,独身报仇不成,反倒失了记忆混混沌沌。 才清醒就发现,自己失忆时把满心所系之人捅成了筛子,当下惶然悲恸,难以自制,自然只顾着纾解最强烈的情感,而将那些前尘纠葛抛诸脑后了。 裴怀玉略松了些力道,仿佛找回些心神来,湿着眼睛看他。 然而吐出来的话愈发无厘头,简直叫魏春羽想敲开他的脑壳看看毛病—— “你原谅我罢,我心里好痛......是不是你给我种了圈羊蛊?我心口好像有东西在爬......” 他似怨还怒,魏春羽被他灼灼目光逼得无语望天:明明是他做的坏事,怎么还胡搅蛮缠移到自己身上了? 这吐息间尽是浑重酒气的疯子,揽过难以适应的魏春羽,假作大度道:“可我不怪你,我本就发自内心地爱你......所以我失忆时捅你一刀的事情,你也能不能也别和我生气?” “裴怀玉,你喝了多少?” 醉鬼不理他,继续絮絮叨叨—— “你不肯好好听我说话!为什么不肯?” “菩提境里你不告而别,独留我一个人看了半辈子的月亮......你狠心至此!” 得,把自己当洲君了。 魏春羽已经放弃唤回他的理智,只顺从着哄他:“陛下,我回来了,没丢下你。现在!你该闭嘴睡觉了!别逼臣把你舌头打结扯断了清净......” 这陛下闻言,突然睁大了眼,迷迷瞪瞪瞧着他,手指高高抬起、软软蜷曲着艰难指他,只是眼神不聚焦。 “你,好大的胆子!” “怎敢如此对孤说话!” 魏春羽扶额:“陛下,你睁大狗眼看看我是谁?” 月光照在他疲惫而隐有躁意的脸上,裴怀玉酒气上头,耷拉着眼皮大概看不太清楚,于是伸出手胡乱地摸,其中一根手指还误戳了他眼皮,叫他被迫有了一只“大眼”。 满意的陛下似乎找到了答案,骄傲宣布道—— “孤知道了,你是孤的皇后,是不是?所以才敢对孤这么大胆!” 魏春羽忍无可忍,育婴堂的案子尾还没收,云规的话盘踞在他心上,他反复地想,如何量刑,又猜他背后究竟是谁。 深夜步行到此,也是为裴怀玉在筵席上陡然的转变奇怪,本想至少将眼前事弄清了,结果这里更是一团乱麻。 “这醉鬼!忒难缠!” 他被裴怀玉凑上来的气息罩得无处躲避,想伸手呼他脸让他冷静。 然而这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歪脸亲了下他掌心。 濡湿的触感几乎叫魏春羽跳起来。 见他反抗不得,随即这人无法无天,一路从他鼻子亲到眼睛,眼睛亲到耳朵。 “我之前失忆了,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你烦死了,嘶,别乱动裴怀玉——以后你喝酒我绝对不来找你,再来找你我是狗!” 裴怀玉垂眼,瞳仁亮汪汪的,充他说:“汪。” 魏春羽愣了,随即一边眉毛微微挑起。 “这样呢,我做狗你会不会高兴点?”裴怀玉还在低落地问他。 魏春羽心情就这样由雷转阴:“没听清。” 于是骗得陛下给他学了半宿的狗叫。 外头的人都以为他俩疯了。 魏春羽听够了,哼了声,终于不大烦他了。 只抬手抵挡着他没完没了往前拱的脸:“得!明天你醒酒,要是记得,还不得将我扒皮吃了?” 谁知裴怀玉愣了愣,只听得见一个“吃”字,当即驴唇不对马嘴地回他:“好吧。” 然后“啊呜”一口咬上了他的脖颈皮肉。 魏春羽:??! 不是,真吃啊? 涎水与血液混杂,盖住伤处刺痛,魏春羽推他不动,再次确信裴怀玉喝醉了就是个傻子。 心塞地叹了口气,彻底放弃挣扎,加深了这个失而复得的拥抱—— 在裴怀玉继续用甜言蜜语砸得他眼晕时,他摁了摁醉鬼毛绒绒的脑袋,将他的声音摁灭在自己身上,恶声恶气地道:“闭嘴,别再发癫了,我害怕。” 裴怀玉反应了一会,喃喃:“不要害怕,我保护你。” 白纱似的月光落在他们交叠的衣摆褶皱里,被风吹得像一个个小湖泊,眼前一派安宁平和,魏春羽渐生了困意,拖着裴怀玉倒进榻里就昏厥过去。 临睡前还不忘揍他一顿解气。 等到次日天亮时,两人已在院中睡得东倒西歪,魏春羽一吸气就是两个喷嚏,叫身边人也惊醒了。 看看时候,也要入秋了,两季之交伤风外感的确是常事,更何况他昨晚又着了凉。 魏春羽正琢磨着,叫侍从煎些茁壮正气的方子来,一个不察,撞上了身侧人的目光。 他瞥了眼醉狗:“清醒了?” 裴怀玉朝他点了点头,眉眼还有些怔忪。 他整个人浸在温和的日光里,每一寸轮廓转折都泛着茸茸的金边,温柔美好得不像话。 然而魏春羽显然没在欣赏,他深吸一口气,猛然袭击,使狠劲儿捏住了他的面颊。 “恢复记忆了?死醉鬼?” “知道自己都干了什么了?” 裴怀玉记起昨晚自己的絮絮叨叨、不依不饶,手指将被角揉来搓去,显然也有些不怨接受。 “我不知道,自己喝了酒会变成那样......现在身上还很酸痛。” 第78章 “我对你不起阿魏,但我昨天说的认错的话,句句真心。” 魏春羽捏着他面颊的手更加用力,直叫他吐字不清。 令他自己也吃惊的,自己在认错的裴怀玉面前陡然炸开了! “我去你的裴怀玉!你是不是觉得很好玩?” “谁准你自作主张叫嫪春厌带我走、自己去报仇的?” “谁许你失忆还捅我一刀的!就算失忆,我也救了你一命啊!真是恩情都喂了狗了。” 在记忆终于“完璧归赵”、拾起旧日情谊的裴怀玉跟前,魏春羽本来只是委屈,结果越说越愤怒,当即爬起来在他心口踹了一脚—— “你倒是轻松,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醉了耍酒疯,痛苦了直接失忆,犹豫不决了掏刀子给你小师侄一杵子......现在又想起来了,怎么,一句道歉就想让我原谅你?” 魏春羽阴阳怪气地夸他:“你可真潇洒!” 说着他就要走,旧事翻涌,叫裴怀玉这张脸越看越恼人! “阿魏!” 这烦人精扯住了他袖子,跪在榻上从背后贴上来抱他,魏春羽没有推开他,冷笑道:“你现在的姿势,正巧能再好好捅我一刀。” 即便先前是裴怀玉少了记忆,魏春羽也不可能不怨。 ——那刀真是险些将魏春羽贯穿了、捅碎了、气厥了。 背后的人身体一僵,拉着他的手按向自己的小腹:“我记得,是这里。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捅回来。” 裴怀玉声音闷闷的,埋在他脖颈,冷静而真挚,“我开始觉得后悔,我对阿魏做了很多坏事,失忆前也是。但阿魏还愿意救我。” “还愿意对我生气......我觉得,很高兴。” 魏春羽给了他一肘,要往前走时被人死死锁住了腰,像拖着个水泥袋子,一时动弹不得:“裴怀玉我看你是脑子坏掉了!” 裴怀玉贴着他脊背摇头。 “我想你对我多说些话,生气也行,边打边骂也行,都行。” “我脑子没有坏,我只是,再也不想和你冷言相对了。” 魏春羽说:“早对过了。你真有种啊那时候,我把你从紫微山上捡回这里,想着你同我这样针锋相对,仿佛同门情谊一点儿不在了,那我就把你治好,然后搅坏你的脑仁,让你作个傻子安安静静陪着我,看你还怎么冷眼!” 那股气愣是憋到现在,对着这样的裴怀玉,才能发出来。 憋得太久,心里都泛起酸。 裴怀玉听出他愿意继续同自己对话的意思,小心翼翼、得寸进尺地将人整个扒拉到自己怀里,扯着他倒回榻上。 “你要是气,我把眼珠子抠出来给你......” 魏春羽敲了记他额骨:“闭嘴。你对不起我的地方多了去了,你这条命都是我的!” 他恶声恶气,然而裴怀玉的呼吸却颤抖起来,跟着他吐出一句:“是,都是你的。” “你当时只身去找云规,入筵席,我从来没有那么害怕过。” “只求你往后能顾念着还得折腾我,想想我......不要那么让人......担惊受怕了。” “我被剁成人彘、被吴玉瀣打得吐血站不起来,都没有那么疼过。” 魏春羽朝床顶的帷帐瞪了会儿眼,缓慢吐字道:“格老子的。” 这人一通胡搅蛮缠,轻飘飘地说几句软话,狡猾得卖几个惨,自己还真就被他带过去了。 他按住打蛇上棍其亲他头发的裴怀玉,一条条责问道—— “十年前,骗我去紫微山找死,好给你腾身体,你有错没有?” 裴怀玉沉默了一会,可气地问他:“你要听真话还是假......” 他观察到魏春羽渐黑的面容,及时止损道:“我后悔了。” 魏春羽真被他气笑了,这话意思是他没错。 只是后悔了。 得。 “不告而别替我做决定时,你有错没有?” “后悔。” “......” 魏春羽又问:“后悔给我种同生蛊,骗我感情吗?” 不料那人顶着他怒气,也要坚定摇头:“不后悔,不这样就不能让你来找我,也见不到阿魏了。” 魏春羽受制于他,只勉力爬起来一半,当即就着那点自由,用两个手肘摁在他身上叫他老实:“真该把你嘴缝起来打一顿!” “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也不会改一星半点。现在你肯说软话,不过是刚想起‘上穷碧落’里洲君的事,对我尚有几分留恋,才临时起意想骗一骗我的感情罢?。” 裴怀玉心里知道,除却“骗”字,他说的一点儿不错。 自己就是压根不觉得错。 只是手上有眼色地将人搂得更紧,低声道:“我错了,阿魏。” “我错在对你始乱终弃,分明大青观上你潜入我房间,我默许你什么都做了,却在后来没有朝你走近。” “我错在太自以为是,在汤宅里为了逃避你的问话,做出轻浮之态。” “我错在听说你和孱姝同吃同住,还不去争宠......” 魏春羽听得皱起眉头:“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是不是想蒙混过关?” 他分明已不愿推开裴怀玉,却还因过去一个人的痛苦恨着他。 于是他忍不住想,像用刀一遍遍地、徒劳无功地剐着自己的情感—— 自认识裴怀玉到如今近七年,魏春羽何曾见过他这副低微虔诚的姿态。尽管不愿承认,但他走过了那样多的路,还是会像最初的傻瓜魏二那样,轻而易举地被他骗去。 裴怀玉是惯会骗他的。 在江舟上,苍白着脸苦笑:“既然应承了你,我便不会抛下你。”那时裴怀玉身后是无尽昼光,仿佛也为他的灵魂撒着谎。 在红楼戏台里,说出那句消融在酒气里的“要是没有阿魏,人生该多无趣啊”的,也是他。 在重逢的医舍里,递出一只枯黄的竹蝴蝶的;在大青观氤氲的灶气中,假作要同他长久生活的那副姿态;在坦白身份的檐上月轮边,磕撞的拥抱与笑闹......无一不是他。 在幽暗的石室中,那朵自裴怀玉指尖辗转到旁人的花枝,用魏春羽所无法阻止的能力,催着他自己心里的某个念想,“哔啵”地见了天日。 千千万万个裴怀玉,陡然交晃着出现,叫魏春羽咬紧了牙关,仿佛有什么可怖而荒唐的情感,要震碎、钻破他的骨骼、血肉,自其裂缝间生长出、重见天日。 那时他想,自己的情感或许荒唐浅薄,但他魏二从不在意;但唯恐裴怀玉惊诧厌恶,叫他显得可笑可怜。 而后来。 自己终于发现,心里珍之重之的人,就是个满心满眼算计的狠心的骗子。 只是为夺舍,只是关心自己的身体,从未真正看重过他。 他开始清醒,自己曾经将那点意动掖得死死的,也幸好如此,否则在发现同生蛊的阴谋、被一次次中伤后,他恐怕真的要在一片苦痛中无路可走。 “不过是......又一个江鹤。”他分不清自己心底的语调,是疑问还是劝服。 只是大抵又是有些不一样的。 他能痛快地怨恨江鹤,怨恨罪魁祸首,却无可救药地冲这个骗子心动。 眼前人不过是露出几分真假难辨的情谊,他便被心中窃窃的狂喜淹灭,面上都显出些软弱可欺的动摇来。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上穷碧落清门户(一) 蓝…… “裴怀玉, 你早就发现了我的心思,恐怕你在说这些话前,就肯定了我会原谅你, 然后投入你的怀抱。但是——凭什么?”魏春羽仰头, 不管那白光刺得人眼疼, “你知道的, 玉铮——你曾是我, 你理应知道的,我的情谊或许没有那样重, 但也绝没有廉价到可以被当作一件筹码, 由你胜券在握地丢在桌上。” “你洋洋得意地, 无论是问我要命,还是要别的,情谊、原谅、理解,都是这样不疾不徐的温和的语气,但真的,很像是要挟。” 裴怀玉的手还环着他的腰身,说话间二人都能感到彼此的身体震颤,但话语却把他们隔得那样远, 裴怀玉心底陡然生出些近似惶惑的迷茫来, 仿佛他不说些什么, 怀里的人就会离他越来越远。 魏春羽捂着他手腕的手渐渐收紧了,在那腕上按出了白印,终于掰开了。 他终于转过身, 直视着裴怀玉的眼睛:“我这次救你,是因为我还想留住你,不是因为想帮你留住你这条命。没有下次了, 下次我就是真哭了,哭着也要将你杀了。” “好。”裴怀玉温声应他。 “在那以前,能把汤宅里的事重做一回么?” “你——” 魏春羽还维持着冷淡的神色,闻言先是不解,等反应过来已经避之不及。 “阿魏,”那人将手指插进他发根,“对不住。” “......” 于是风来,扑簌簌的白色小花落在他们头顶,被动作掩进乌密的发中。 哪怕不长久,这一刻他们也亲密依偎,与相爱无异。 第79章 ...... 魏府的前一任主人喜好水景,廊桥水榭格外多。 路径迂长曲回,过去魏春羽觉得麻烦阴幽,如今却是正好。 裴怀玉任由他拉着手腕,一点点描摹起那条寻迹蛊的血线,从远端及近,从深处及浅。再往上,作怪的手与血线一同隐没袖中。那根手指点画得轻浮又仔细,像条居心不轨的蛇游过。 末了不安分的人还要抱着他那条手臂,苦恼道:“看来被你种蛊那人命不久矣,连滋养蛊虫的气血都没有了......现在没事情干了,真是无聊!” 但他游移在裴怀玉面上的目光分明兴致盎然。 裴怀玉将另一只手插进魏春羽柔软的发从,轻轻揉了揉:“要不要,去给吴玉瀣找些不痛快?” 魏春羽不耐地挥了挥手,从鼻子里出气:“在没找到法子将他一掌拍死之前,我见到他,不恶心死自己就不错了。” “阿魏,要不要听听我的法子?” 然而他还未及托盘而出,身后便响起道怯生生的小童问声——“徐哥哥,哪个是大人呀?” 魏春羽松弛的肩膀一僵,黑着脸转过头,只见徐常青抱着个五六岁的女童,站在回廊转角,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番犹豫后,竟在对面二人不善的目光中,把小童放到地上,拱了个手就想跑:“大人,裴公子,这是育婴堂里侥幸逃脱的小童,被云规藏在房几青大嫂房文氏那,我按大人吩咐去取书画时,房文氏说这也是云规所托,叫我一并带了回来。” 带回来?带给谁养? 魏春羽面色有一丝龟裂,裴怀玉甚至感到他整个人抖了下:“给我?” 随即他嘴角抽了抽:“扔给秦烛吧,他最擅养孩子。” 徐常青为难道:“我就是从阁主那抱过来的......他说您大约缺个孩子。” 缺、个、孩、子? 难道他堂堂一个校尉,是没事情做了么? 魏春羽冷笑一声:“你不应该来找我,应该尽快去找郎中看看你的耳朵,或者他的脑子!” 那女童被他吓得朝阿青身后一躲。 阿青急忙道:“不是不是,大人,阁主的意思是这孩子认得些涉案的人,您或许用得上。” 裴怀玉温声道:“阿魏,既然是秦叔的意思,不如先留下,将她安置在近些的院子,如何?” 交错的袖摆下,魏春羽反握住了裴怀玉的手,微微朝后靠:“你们都说到这份上了,就先这样办吧。只是一切结束后,把人送回去——随你送给秦烛还是什么房文氏,都随便。我没空养孩子。” 徐常青松了口气,先告了辞。 那小女孩见魏春羽“收下”了自己,绞着衣角的手停了,只松松握着,仰面强作镇定地问道:“大人,徐哥哥说你们有事要问我,是云规和房几青他们的事么?” 魏春羽没有说“是”或“不是”,反而问:“你叫什么?” “蓝庭光。蓝色的蓝,‘人散众嚣绝,庭光星斗垂’的庭光。” “是谁给你起的名字?” “是云规。但他是个坏人,大人。” 魏春羽没有接话,反而慢吞吞蹲下来,和蓝庭光齐平:“除了云规和蓝庭光,你还认得谁?” “我在育婴堂长大,半个月前,云规把我送去了房夫人那,所以育婴堂和房家的人,我都认识一些。” 凑在她面前的年轻大人略眯了眯眼,目光犀利雪亮:“那你认识,姚秋实吗?” 蓝庭光一抖,仿佛那个名字是一把利刃,此刻正往她头顶劈来。 于是随口一问的魏大人,眼睁睁看着这小童眼皮一颤,掉下两滚泪珠来。 哭、哭了? 被他吓哭的? 魏春羽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嘴,头两侧苦恼跳动之时,眼睛一晃,连看那小童都似带了圈蓝色的光边,他使劲闭了闭眼,那晕眩的光圈才消失了。随即他又转头去瞧裴怀玉的神情,仿佛想从中找些能推翻眼前事实的东西来。 裴怀玉拍了拍他的背,做了“我来”的口型。 随即魏春羽便看到,裴怀玉带那小童到了五六步开外,也蹲下同她说了些什么,那小童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过人的耳力将那孩童的抽噎送到魏春羽耳中—— “有十二个孩子,被打晕了放血,然后那个人......那个人用他们的血在地上画了很多奇怪的符号。” “我、我是去那里找云规的,没想到会看见......” “对,那些孩子都死了,被姚秋实头朝下埋在土里。” 裴怀玉轻声细语地问:“为什么要朝下?” “朝上会来复仇,朝下就出不来了、永远闷在土里。” 魏春羽紧了紧后槽牙,忍不住靠近几步,声音里透出几分厉色:“你是怎么知道,那人就是姚秋实的?” 蓝庭光微微朝后一缩,伸手轻轻捏住了裴怀玉的袖子,很快又回神似的放开:“大人,我、我......是后来有人进来找他,喊出的名字。” “找他那人是谁?”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长相。”蓝庭光想了想,补充道,“但那人是有孩子的,他们吵架时,姚秋实说:‘我又不会动你的孩子’。” 魏春羽唤人来带走蓝庭光,那孩子居然还学着侍从,行了个像模像样的礼。 裴怀玉看得出他心情差极,毕竟师叔恨自己可以是一时想不开,但戕害他人,就真的是十恶不赦了。虽然之前在撞破暗箱搬运时已有了猜测,但亲耳听见,又是另一回事。 “玉铮。” “在。” “我有那么吓人么?” “是她胆子小。” 魏春羽沉默,将目光掷去蓝庭光消失的长廊拐角:“你信她的话么?” 裴怀玉说:“我也不愿信。” 片刻安静后,魏春羽干笑了声:“没想到,又是乔天妒的阵,一个宗门,三个人都走上歧途啊。” 裴怀玉问他:“你打算怎么办——要是能找到姚秋实。” “师父一定很想他的师弟,而且这些日子又被他闹得不得安宁。玉铮,”魏春羽征询似的看向他,“我们送他下去赎罪,如何?” 裴怀玉轻轻拢住他的指尖。 “好。” 随即往上,错进他指根,握紧他整个手。 “他已经不是清一了。” “是姚秋实暴戾恣睢,他不配顶着大青观的名头活着。我们杀了他。” ...... 对魏春羽来说,将一个小童养在身边,并没有预想的麻烦。 尤其是蓝庭光这样话少、懂事的孩子。 知道魏春羽不喜欢自己频繁露面,就总是闷在自己的小院里,蹲在潮湿的青苔横生的角落,看天看地。 她几乎叫人感受不到她的存在,仿佛只是府中一处静止的草木。除却那每隔几日,出现在魏春羽案上的精雕细琢的石刻。从地上的青蛙,到书上的促织,甚至天上的蝴蝶飞鸟......应有尽有。 阿星瞧着他家大人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捏着那只石鸟的长翅,随即手掌一收,将竹鸟塞进抽匣,倏然开口:“阿星,那......小光最近都在做什么?” 又不记得名字了。 “大人,蓝庭光还是那样,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刻石头和发呆,我和阿青都担心小孩是不是给之前的事儿吓出病来了,但问了房文氏那里的人,说是她自被育婴堂捡回去便是如此。” 魏春羽道:“不爱说话也不是什么大事。” “是啊,但那么小一张白白的面孔,怯生生地瞧着你,又不说话,看着怪可怜的......” 魏春羽睨他一眼:“哦?不如回头你问问她乐不乐意,认你做干爹。” 阿星吓得往后跳了半步:“别啊大人,我还小呢。” 魏春羽“唔”了声:“我看你操的心比我这个太尉还多——我和裴公子,接下来几日大概不在府中,你看好她,叫秦叔找个教书先生,别让小孩子闲出毛病来。” 阿星应下了,想了想又道:“大人,她给您送这些东西,未必就是无聊,或许是喜欢您、想亲近您呢。” “阿星。” “嗯?” “我过去在魏府,小厮非要我捡回一条恶犬时,也是这么说的。还没到魏府门口,它就咬了我一大口。” 阿星讪讪道:“大人,这狗和人......” 魏春羽敲了敲笔杆打断他,显然不想再听他长篇大论:“你去看看裴公子起来没有,若是起来了就喊他来找我。” 阿星应了,走出去关门前又迟疑道:“大人,您与裴公子交好是不错,只是最近外头有人嘴碎,说大人和裴公子关系不正——”他硬着头皮在魏春羽警告的目光下说完了,“大人还是当心,不要叫人误会、落人口舌为好。” 魏春羽“嗬”了声,寒声吓他:“你知道为什么我以前的小厮流星,已经不在了吗?” “大、大人......” “再多一句话,我就送你去找他。” 第80章 阿星连告罪都不敢,弯着腰退出去了,他同等在外头的阿青说:“我觉着还是你说话大人爱听,我每次都要挨骂。” 阿青“嗯”了声:“大人今日心情不好?那我改日再让大人补我酒钱。” “什么酒钱?你们还背着我喝酒?” 徐常青还来不及说话,就见阿星伤心得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走了。 “......”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上穷碧落清门户(二) 巧…… 却说先前魏春羽同阿星说了要外出, 并不是寻常游玩,而是同裴怀玉一道去寻那吴化有与姚秋实。因着那逐迹蛊又有了动静,二人一路上不曾迷茫停留。 只是在见到那二人以前, 竟还偶遇了意想不到的故人。 “那是——郎盛光, 和了远?” 在两边灰瓦房夹出的深长小巷里, 抬眼望去, 头顶成排的灯笼晃荡, 人流拥挤来往。偶有想驻足的人会停在凹进去的店铺口。 而在那“宁嘉酥酪”的门匾下,站着开合双唇的蓝衫和尚, 与神情怔忪、捧着个酥酪的姑娘, 赫然就是了远与郎盛光。 裴怀玉左手挂着份桂花冰汤圆, 右手提着份焦香的牛肉煎角子,甚至右手小指上还勾着袋糖炒栗子,此刻正侧转身体,方便魏春羽从中拣栗子。 听到那两个人名,裴怀玉平望过去一眼,收回目光轻声笑了笑:“是。板栗刚出炉,烫,小心着点。” 这话说得晚了, 那两扁栗子已与魏春羽的口舌齿牙打斗过一番, 正被他囫囵嚼碎吞下:“嘶, 果然好烫。不过玉铮,你知道他二人其中隐情吗?” 对上裴怀玉垂敛的目光,他哼哼道:“无论如何, 我也成了百姓津津乐道的冤大头丈夫,还不许我问问内情吗?” 裴怀玉将板栗袋子敞得更开些,纸袋将他的指尖也染上温热:“了远赤子之心, 不会那样做。” 魏春羽“哦”了声,引他去看那搲了一勺酥酪悬在了远下颌的郎盛光:“那真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咯?” 裴怀玉才张口,就被抵进了一块软糯的栗子,那截指头出来时还捏了捏他鼓鼓的腮帮子。 ——“了远不吃,你吃。也别叫我这个小人连着猜错两次别人的心思。” 裴怀玉“嗯”了声,咽下去嘴里还是甜的:“还有剪角子,口腻了尝尝别的味的。” 魏春羽愣了愣:“你点菜呢?” “嗯?不是......我是说你自己——”话说一半,魏春羽已用帕巾包着递到他嘴边,裴怀玉猝不及防对上了那张热的微微发红的面孔,他才发现魏春羽的右边眉骨有一道白凸的旧伤,他是校尉、是副将了,但还用这样亮得烫人、干净欢喜的目光看着自己。 裴怀玉嘴里的话突然卡了壳,莫名其妙地吃下了一个个投喂。 只是食物不知怎么滚到心口,叫他无端发闷发热起来。 他耳边突然幻听了残魂的声音——“噢,又栽了。” 魏春羽偏偏还要逗他,定定盯他一眼,煞有介事地下了定论:“可爱。” “胡说八道什么。”自觉威严冷肃的裴怀玉愣了,将那滚圆的冰汤圆提盒塞到他怀里,不料却被那人顺势裹紧了手,一同提着那食盒。 “我想过很多回这样的日子,”魏春羽勉力收住点狂盛的笑意,微微仰面沐浴在金光里,连发丝都透出难掩的愉快,“‘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同你一道。如今终于能畅快地讲给你听了。” 应景的和风里,裴怀玉感受着自手背传来的微微汗湿的温热,很缓慢地阖眼又睁开。 的确是,太美好了。叫他生出了要融化的错觉。 ...... 寻迹蛊的方位不曾变动,他们找了三天,就找到了吴化有和清一落脚的地方。 魏春羽眼底晦暗不明:“怎么他们又在一起?他们二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裴怀玉冲他稍稍摇头,手指指了指刚被翻过身来的吴化有。 只见先前那精神俊拔的青年,已被消磨、萎靡成个面如金纸的病患,他双目双唇紧闭,牙关里传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嘎吱”声。 “这是被谁伤的?”魏春羽大着胆子伸手扒开了他的衣领,将那半遮半掩的青紫伤处暴露出来,随即惊讶失声道,“清一?” 裴怀玉“嗯”了声:“内讧了。” “为什么?分赃不匀?我还以为他们关系好得很呢。” 裴怀玉道:“他不一定和育婴堂有关。我们找他是为了紫微洞秘宝的事。” “喔,姚秋实和他走得那样近,我就不信丁点儿风声都没漏给他。而且——”魏春羽跃跃欲试地把剑拔出来,在他脖子上比划,“他找人追杀我们,不如先把他喀了?” 裴怀玉说:“还要问他事情,那紫微洞......” “别问!” 他话没说完,就被魏春羽打断了:“别问了,我不关心。” “吴化有不会是最后面的人。一个无门无派从杂耍班出来的人,哪来那样多的银钱去雇好几波高手抓我们?”裴怀玉低头将吴化有的衣襟拢起,“要是再有人来杀我们,岂不是要死得不明不白?” 魏春羽忍不住抓紧了他动作的那只手腕,看他时牙紧眉紧:“是你关心,是不是?” 又想找契机,作崛起的地基。 “若是那秘宝中你意了,你又要不择手段取来用,又要走老路,是不是?” 裴怀玉面色也算不上好,只是还压着脾气同他道:“你偏要在这里同我吵吗?” 魏春羽磨了磨牙,冷哼一声,与他转回了屋外。 不多时,抓了药材使了缩地术的姚秋实,就打开院门回来了,他朝使了匿形术的裴魏二人这处盯了会儿,在二人屏着息头皮发麻之时,朝他们平静走来。 然后,和魏春羽小心挪开的衣角擦身而过,蹲下身掐了支秾丽的紫红花朵,花枝沾染在他指间,泥土成点挂在他衣角,他并不在意,只朝里走去。 房门开阖,那朵花被别在床上人湿凉的发间,指尖的花露濡湿他的面颊,将药丸推进他唇中。 那人不咽,就被姚秋实一手捂着后颈拉起,另一手将那下颌抵紧抬高,动作粗暴熟练,药丸很快滚下。甚至那片沉寂的胸膛中也崩出连串声低气怯的咳嗽。 “毒药?”吴化有吃力地撑着身体,缓慢地吐字问他。 “对。” “你毒死我,就放过他们。” 清一轻嗬了声,抽手拍在他面颊上,瞧着无力反抗的人应啪啪声眨眼:“我不放过他们,也能毒死你。你现在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么?” 吴化有嘴唇一颤,不愿再与他拉扯,闭上了眼:“那请你,要杀要剐,快些吧。” 清一却掐紧了他的面颊,用劲到连骨头都酸痛不已,才说:“当初你和承平殿下搭上线,用的还不都是我的法子?那时,你是怎么和我说的?你说我是救命恩人,是我从吴玉瀣那虎口夺食般把你救下了——你的命早是我的了,现在倒还胡言乱语、胡搅蛮缠起来了不成?” 吴化有说:“我去给你找,找新的孩子,你放了班子里的人。” 清一眯眼后仰,像是才看清他模样:“你又在这里装什么好人?你给吴玉瀣做了多少阴私事儿,多到他要将你除之而后快,难道还要我告诉你听吗?随便来些人喊你声‘哥哥’,你还真当自己是寻常人家心慈手软的清白长兄了?” “嗬,就是你害的他们呀,是你招来的我!” 吴化有偏过头去,只把那些状似癫狂的疯言疯语当耳旁风,锲而不舍地重复:“班里的孩子,现在在哪儿?” 清一手指一绕,指了指地下:“喏。” 动作轻蔑,甚至面上带笑。 吴化有脸色一白,瞠目结舌:“你!他们也喊你一声‘哥哥’......” 清一“噢”了声:“反正他们已经回不来了,你还要为了他们和我吵吗?承平殿下那里,你还需要我吧?” 吴化有脸朝里沉默很久,再开口时声音除却缺水的微哑,已经如常:“吴玉瀣那里,我也不会食言。” 匿形中的魏春羽在听到“班子里的人”时,脑子就嗡地一声,理智被燃尽了:“他,把人都杀了?” 一整个和他朝夕相处的班子,要糖吃的、话又多又吵、看见他摔伤了会偷偷送药油的小童...... 裴怀玉还在专注听着,只顾得上嗯地回他。 然而耳边喘息急促,他心生不妙,转头已见到那人盛怒之下抓住了剑柄。 “你干什么?”裴怀玉将刚露了头的剑按回去,厉声问他。 “我、我要杀了他!给所有冤魂报仇!我不要等他说出些东西来了,我也不稀罕,我只要他的命!” 蠢货。 裴怀玉被他莽撞的怒气噎了噎,一口气没上来:“匿形术只能隐去身形和半步内的声音,你拔剑、挥剑,甚至于靠近的呼吸、气流,都会被察觉。你觉得自己杀过人了有力气了,成了个凡夫俗子中的莽夫壮士了,就能打败邓芙的亲传弟子吗?” 第81章 魏春羽被剑柄压得红白一片的手颓然松开了:“那你说,我能怎么办?” 他抬起头,用那双出血的眼睛自下而上盯着他:“也是你说的,你会和我一起,杀了他。” “下策,便如你刚才所做,拼一分运气,和他殊死搏斗,看能否侥幸杀了他。” “中策,也是最稳妥的法子,让他们内斗。” 魏春羽等了等,没有下文:“那上策呢?” “祭阵必然要尸身在场,动些手脚,用姚师兄的身体作......” “绝无可能!”魏春羽听得气极,恨声打断他。 裴怀玉说:“那好。只是若取中策,恐怕吴化有又不顶用。要想些法子。” 魏春羽哀愤的神色缓缓淡去,被新生的想法牵得扯了扯嘴角:“还有一个办法。” “上穷碧落。”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上穷碧落清门户(三) 菩…… 上穷碧落之境, 是乔天妒未修邪道前就琢磨出来的,并非什么正统说法上伤天害理的邪阵,只是对缔阵者的损耗极高, 大能修士在其中殒命的也不是没有。 用这阵的只有两种人, 一种走投无路, 一种狂妄自大。 魏春羽是第一种倒霉蛋, 裴怀玉是第二种疯子。 只是魏春羽根基已废, 再筑一个幻境难如登天。 于是他想起了凌亭生——那只形迹奇葩的大白鸟,他走时也留下了信物, 说看在江鹤的份上愿意帮他一把。 他没有太多纠结, 在剿杀玷污大青观之名的姚秋实一事面前, 无论这一线希望是江鹤还是李鹤带来的,都没差别。 他又去了无相宗,爬万阶。 到达时死竭的风终于又开始卷吹。 守门的早不是接过他玉佩的梅长岁,而是个不认得的眉间一点朱砂的小弟子。 少宗主凌亭生的信物在手,他很快被请进去。 抬脚迈过门槛时,他仰头看那宗门门匾在他头上晃过,两次站在这里,他的情形与心境有些相仿, 又不同。 “我不要补筋脉, 只要你帮忙开一个幻境。” 凌亭生一挥袖子, 手将被罩住的茶杯捏起:“听起来倒是省力。” “家师大青观姚春华,他的血玉我还存在贵宗中,还请少宗主帮着找找。” “不不不, 我帮你,是卖江鹤的人情。你师父的恩情在凌庄那,不归我管, 也别问我要。” 魏春羽作揖的动作微微一顿:“多谢。” 这样恭敬谦和的做派,倒让凌亭生淡了笑,狐疑眯了眼:“你这,到底是要什么幻境?” “上穷碧落。” “啪嗒”一声,那金嵌珠石四面方杯被主人生生捏碎,酒液与血液混杂,沾湿宽袖。 凌亭生深吸了口气:“换一个。” 他看着魏春羽倔强的面容,觉得头大:“换一个别的,我只想让你欠我个人情,没想用命造这个人情。” “要是能换,我就不会来找你。” “你到底要用来干什么?” 魏春羽将未用过的那只茶杯在指间转过半圈,直直推到凌亭生眼下。 “我要杀一个人。” “何必大费周章,我无相宗大能无数,借你一个去......” “别人杀他,我怕师父找他寻仇,只有自己手刃得放心。” 凌亭生被他噎了噎:“好古怪的心思。但无论如何,这忙我帮不了,你且找我爹去。” 于是魏春羽转头去找凌庄,等了两天,事成了。 他就在无相宗的客房中,进了给姚秋实造的“上穷碧落”。 虽说缔阵的力量,是无相宗大能的,但因着跳入阵眼的神魂是魏春羽的,反噬大多也在他自己身上,仍是十分凶险的事。 幻境中,一场细雨下过,浸湿鞋袜,魏春羽抬头,眼前是大青观的上山路。 善渊善时的传送阵法还未缔造。 他埋头苦爬,快到观前的时候抬头,门外伞下站着个朝他静立的人。 雨丝太细,在他二人之间化为云雾,濡湿眼睫。 “师叔。” 蓝底金字的观名下,那人眉眼熟悉,神色浅淡,看得魏春羽心底有愠怒、发慌,最后是饱胀的酸楚怅然。 许久不曾念过的称谓也趁机滑出。 “清一师叔。” 那把伞递到他手里:“师兄还在等你,快些。” 是了,这时他还是大青观的小弟子,姚秋实也还是月朗风正的清一师叔。 推开门,就是打着坐的青年,一套祥云仙鹤图案的银蔓衣裳,一支凿刻不精但料子致密细腻的白玉簪,一瞥清静温和的目光。 “师父,我回来了。” 魏春羽低着头,由青年摸过自己微微发胀的几处大穴。 “今日,通一通你的筋脉,教你把气息延展些。你师祖的呼吸可以深入流转到脚跟,而你还在喉咙。” “好。”魏春羽垂眼,唇角轻轻翘了翘。 温热自相抵的手掌传来,亲切感漫过呼吸,教魏春羽微微昏眩,他忍不住偷偷睁眼打量青年完好的面孔。 掌心传来的压迫陡然加重——“闭眼,凝神。” “师父。” “嗯?” 魏春羽想,要是他从“上穷碧落”遍体鳞伤地滚出来时,师父还在,应当也会用这样关切的姿态替自己修补疗伤吧。 只是一切都过去了。 眼前再真,也不过是个幻境。 他翻过手掌,自师徒手指相接处将一串莲花纹青玉串珠滚过去,落到姚春华手腕。 手串晃了两下,剔透的亮泽叫窗外射入的光线也歪了片刻。 “师父,对不住。” 魏春羽托着被定住的姚春华的后颈,叫他安稳地躺下。 那手串里塞了些法阵,足够定住一个幻境中的“影子”。 他将姚春华额角的一绺头发捏顺捋直,妥帖安置。 “不肖弟子魏春羽,拜别师父。” 房门开阖,将落进房内的阳光永远阻隔。 门外院中的清一神色倦怠,见人出来,才凝了眸光,站直了唤一声“师兄”。 “师弟,你怎么在这里淋雨,不避上一避?” 清一的目光仔细爬过他每一寸面孔,叫人被看得心里奇怪。 “无碍,我在这等你。你的徒弟料理好了?” 那人不急着答,反而朝他招招手。 稀疏雨幕,叫那清隽面容显得出尘而遥远,不明显的笑意也化开在水汽里。 等清一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走近那人,又被他捞起一条腕子往上系红绳。 然而下一瞬,那双动作细致稳妥的手竟被一把剑生生刺穿钉住了! 筋脉断裂,血液挤涌而出,那姚春华扮相的人垂首低笑两声:“你以为你逃得掉?” 清一抽剑,寒声道:“你把我当傻子么?真以为我分不清,是做梦,还是陷阱?” 被他刺伤双手的人仍顶着姚春华的脸,故意挂起温和的笑恶心他:“师弟,我真的很好奇,你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时,有想过我会对你失望、指着你的鼻子骂吗?你怕吗,你再回到大青观,会有一丝一毫的愧疚吗?” “还是,你从来这样人面兽心。是我们都看错了你?” 冰凉的雨丝打湿额发,成绺地黏在面孔上,并不好受。 清一眼神还是很冷,好像没有一丝动容:“魏春羽。我也很好奇,你是将祸事引来的人,你对自己也没有半分反省,与恨意吗?” 这样的思路简直不可思议,魏春羽本想堵他一句“那邓师祖的事呢”,但还是咽了下去:“别废话了,打一架吧。在那手绳卡进你的血肉绞断你的筋脉前,你还有一刻钟。” 清一送了拉扯手绳的血肉模糊的手,干干冷笑一声,嫌恶地瞥他一眼:“把脸换掉,你不配用师兄的脸。” 抽出的两柄长剑,被甩出几簇炸开的雨花,当挥手劈砍时,连雨幕密实的针脚都被截断出漏洞。 风声,剑气,冷冽目光,都甩打在彼此面孔上,细小的伤处崩裂,满腔的怒意叫每一势都饱满威严。 魏春羽自木戒机关里射出的银丝,像蛛网一样朝清一飞射而去,但却被那人不管生死地扭住,被割开的肢体上竟冒出大股黑气,像触手一样绞缠住坚韧锋利的银丝,力道之大,竟将那银丝主人拖拽得一个趔趄! “你!姚秋实!你竟然走了邪路!”魏春羽惊得抬头向他,那冒着邪气的人背后是青翠疏朗的竹林,但他已与扶正幼竹的清一毫无干系了。 清一趁他愣神,抛出三枚旧铜币,两枚嵌进他反映迟缓的手心,一枚在途中被他的银丝砍落。 “我只恨,没能在一切发生之前走上这条路。”清一踩过破碎的铜钱,无视穿透自己身体的银丝,近身扼住他咽喉,拖着他朝自己俯倾。 “真是不幸,遁卦。大凶啊师侄。”那把剑在魏春羽倔强的面颊上结结实实拍了三下,像掌掴那样,极羞辱人。 第82章 魏春羽喘着粗气,瞪眼向他:“少废话,那你就杀了我。杀了大青观最后一个人。” 清一喉间嗬嗬作响,面上笑得古怪:“我才是最后一人。” “而且,我不会在这里杀你。乔天妒的‘上穷碧落’,我还是认得的。不如——你现在告诉我,怎么出去,我出去考虑先砍了你手脚,再割下你的头颅?” 魏春羽垂眼瞧着,那条红绳如长啮齿,已深深扎进清一微微僵直颤抖的皮肉里:“如果我说......” 他后面的字句囫囵而过。 清一疑惑地朝他凑近:“你说什么?” 然而下一瞬,那萎靡的银丝挣脱束缚,在魏春羽喷出一口血时,也刺进姚秋实的胸口! “蠢货!你做什么?” 魏春羽啐了口血沫,撑着剑稳住了身体:“如果我说,我根本没打算让你出去呢?” 这话立即震住了清一,但也只是片刻,他就回神嗤笑:“你要给我陪葬?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这里是五年前的大青观!”他声音昂扬,举止嚣张,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你改了过去,一定死、死的。而我,最多只是神魂有损,养一阵,还是活得好好儿的。” 魏春羽“哦”了声,提着重剑朝他逼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被红绳绞烂的右手,和心口冒出的血花。 “这条绳子,耗费我众多心力、人情。它吃人神魂,你猜等你出去时,还剩几分生机?” 第70章 第七十章 上穷碧落清门户(四) 大梦…… 被踩在地上的人血泥满身, 桀骜神色一瞬尽褪,全是不可置信:“你疯了?姓吴的你不杀了?你也不想你师父回来了——我的阵就差最后一角,就成功了啊!” “嗬, 原来你也知道, 该向谁寻仇。” 无能, 又要宣泄愤怒, 姚秋实本就郁结狂躁的心神被邪气一激, 竟将大半仇恨都移转到他身上。 魏春羽踩着他,提剑下刺时被姚秋实挣扎着侧滚避开了。 他没有迟疑, 叫那浸染血液的银丝从姚秋实心口拽出, 又再次朝他掷去, 只是却被陡然拔高的一面土墙阻隔了。 魏春羽与姚秋实同时看向来人。 那人身体完好,只是冲破阵法后面色有些苍白,与他们隔着五步站在氤氲的雨雾中,那条随土墙举起的小臂还挂着串晃晃悠悠的青玉串珠,朝他们开口时神色竟然算得上平和。 “外面的时间,是大业多少年?” 银丝缩回,剑尖落下。 魏春羽盯着那剔透的串珠,嗓子干涸:“圣宗十七年。” 对着这师门内斗、反目成仇的情形, 姚春华的话轻轻落下, 像是声叹息:“无论如何, 何至于此?” 清一朝外涌的邪气有一刻滞涩,他紧了紧牙:“不过是,一个幻象!魏春羽, 你难道痴傻到以为一个幻象就能拖住我吗?”然而他手里的剑陡然重了几分,叫他的小臂发胀发酸。 姚春华点步前倾,横着送出一剑, 挡住了那凛厉剑气,又趁清一身形微顿时腕掌一翻,接连拍了三张符箓贴在他身上。 “清一,你究竟修了什么邪法?竟然神智大乱、残杀同门?” 清一盯着手臂上定身与止血急救的符箓图案,垂眼缄默地眨了下眼:“师兄,分明是魏春羽将我拖进了这幻境,要杀你的师弟我呢。” 这话颠倒黑白,听得魏春羽怒从心起,一把扯开了贴近师父的清一:“你怎么不说,是你残杀幼童无数,干那些龌龊勾当!又行逆天之术,我才将你拖进来?” 姚春华的双臂还托着被定身而僵直歪倒的清一,闻言惊得瞳仁放大,满脸不可置信,而语声肃肃:“他说的,当真?” 雨停了,最后一点扰人心神的动静消失,在双目对视间,一切都被迫坦然地暴露,叫人埋藏于骨肉里鲜血淋漓的秘辛像凸起的山丘,一览无遗。 是清一先笑了声,只是浮于表面的散漫笑意很快在对方的注视下消褪了。 “师兄,谁都可以指责我,但是......那些人都是为你而死啊。也只有我愿意花这样大的代价救活你。你凭什么责问我?”清一又瞟向对自己怒目而视的魏春羽,“凭什么有人要以为,我见到你,就会愧疚?究竟是谁欠谁。” 姚春华从他字句间理清大半,当即冷脸将清一拖行到树下,任那泥水血水浸透他满身。 末了又朝魏春羽道:“阿魏,你师叔中了邪了,我将那邪物逼出来就好了。” 至纯的内力毫无顾惜,莽撞地撕开他冒着邪气的筋脉,绞缠着被揍趴的邪物,破开腠理肌表拖浮着向外。 清一痛得面容扭曲紧缩,在定身符箓松动的一刻,他猛地角弓反张,手里抓紧了姚春华始终按在他胸口的小臂。 “师兄,哪里有什么邪物?只有我。连你也不肯认我么?” “还是你始终觉得,一个半道收的徒弟,比我重要。师兄,你是怨我对不对,怨我伤害你的徒弟......可是他、是他害了整个师门啊!” 疼痛如此真实,眼泪也滚烫得灼人,他早已将什么幻象真假都抛诸脑后。 一团团凝聚的黑气被抽出,不甘地在空中盘旋了几圈,最终消散。 而清一的身体像失去了所有的气力支撑,陡然坍倒。 他嘴角溢出绵密血沫,阖着眼,眼皮抽动。 魏春羽看不出,被剥离了邪气的清一是否幡然醒悟悔痛了,又或者如他之前所说,从来没有邪气,都是他自己生出的念头。 姚春华问清一:“那些孩童,一个都回不来了么?” 满身血污、四肢软折的清一沉默片刻,微微仰面,天穹上的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师兄,即便他们回不来,只要你能回来,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姚春华的剑抵紧了他的脖子,血珠自破口的袋子倾泄滚出:“你自出生,便与我一同修习、生活、左右相伴,我不信你不懂,要是靠这样丧尽天良的法子活着,我宁肯死去,宁肯永无轮回也不。我不信你不懂的,秋实。” “我本来就没打算让你知道!”血沫呛进嗓子眼,他剧烈咳嗽起来,脖颈上一时顾不得避开利刃,险些被切断脖子,他红着眼,死死盯着姚春华,“要不是他——要不是你这好徒弟说出来,我一辈子都不会叫你知道!我们还能安宁和美地,接着生活下去......” 一滴沉重的液体打落到清一面颊,中断了他的语声。 清一的眼前其实早就模糊一片,只有重重血红光影,看不清天空,也看不清师兄的眉眼。 但他听得到师兄急促紊乱的喘息——当真是被自己气得狠了。 清一陡然开口:“他们的怨气跟着我,我死了,他们自然就能转生。” 这话来的突然,和前边他坚定不移、巧言诡辩的样子截然不同。说出来,就是自寻死路的坦白。但他失焦的眼中,又存着孤注一掷的心思,仿佛还看不清情义与正义在姚春华心中的分量。 在黑雾离开他的一刻,他躁狂烦乱的脑海里,突然被挖出了一大片空白。不像清醒,像惊醒,陡然看清身后悬崖那样的惊醒。 于是他平静地松了口。 于是意料之中,他看着姚春华举起那把自己亲手铸造的玄铁剑,捅过他破烂的胸口。 他听到魏春羽惊慌的喊声——“师父!不要——” 姚春华垂着眼睛,风刮起他的衣角,而他的身躯坚定、岿然不动。 “阿魏,无事的,如他所说,我只是一个幻象。出不了幻境,也没有反噬。” 他早已死了,也没有反噬的机会。 魏春羽白着脸,手微微发颤,用干净的内衬一点点擦干净姚春华的手。 然后在吹起枯脆瘪叶的秋风里,抱住了师父温暖的身躯。 先被杀死的清一已经被幻境消解得面目全非,而打破过往的人,体温也在一点点流失。 “师父,我很想你、想你和善渊善时他们。” 可惜来不及。 “我还没有见到他们呢。” 连那两份礼物都没来得及送。 “师父。” “其实我......我一直很害怕。我后来去打北秦了,杀了很多人,也救了很多人,做了副将、校尉,但我还是很害怕。我宁肯永远没有走出大青观。” 报仇的路,像是一条后仰就会粉身碎骨的天梯,比无相宗的玉石万阶还吓人。他多希望一切都没有发生,每天最大的困扰就是怎么解自己的蛊、管自己的功课,而不是背负上一整个宗门的沉重的血海深仇,在永远只有熹微的黑暗里,负刀扛风前行。 他宁可永远和师父他们在一起,歹人来,就抵死相抗,哪怕最后尸骨堆叠一处。 姚春华轻轻揩过他眼下,温声劝他:“哭什么?活着就是最好。” “师父一直知道,你可以做得很好。但哪怕没有那些功名功绩......只要你开心,师父也很高兴。” “你小师叔,还和你在一处吗?” 第83章 魏春羽靠在师父肩颈上,使劲点了点头。 “你小师叔的身体怎么样啦?” “找到法子,已经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 魏春羽怀中的身躯像流水那样一点点消融塌下,他逐渐收拢双臂,到最后一刻时泪水决堤,他哽咽大喊:“师父!” “你不是幻象对不对!你是真的在......” 他最开始怎么就没想起,“上穷碧落”中,没有神魂的壳子是没有体温的。 怎么就没意识到,这幻境不知为何卷入了姚春华的一缕神识。 但姚春华自始至终都没有向他说明。 师父怕自己再告别时悲恸过度。而他只怨自己没能早一刻发现真相,好好的安心地同师父再多说上几句话,无所谓那几句话是哭着还是笑着说,他心里的痛苦与遗憾都会短上几分。 然而。 然而。 命运让他与期许失之交臂。 风刮过他空荡荡的怀抱,他心里也漏了个窟窿。 “师父。” 一阵震颤自世界边缘传来,轰隆马蹄渐近,一切都在崩坍。 到最后,只剩那串落在魏春羽手里的莲花纹青玉串珠。 眼前的世界融进混沌。 他的灵魂也漂浮其中。 不知穿过多久虚无,一股大力将他拽回阵外身体。 醒时情形狼狈,并不好受。 虽则不是他杀死了清一,但他终归是阵眼的缔造人,还是受了些冲击。 只是远比想得轻。 他的口鼻喉间充斥着血腥沫子,头像个烂熟崩裂的大瓜那样痛。 睁眼时,那个由模糊到清晰的身影,朝他俯身,摸了摸他额头:“还有哪里难受?” 长久不开口的嗓音嘶哑嘲哳:“裴......玉铮,你怎么搞成这副模样?” 眼前人衣衫皱软,满面惫容,那张向来丰神俊秀的面孔上,竟冒出了青黑胡茬。 裴怀玉紧了紧牙:“我把清一杀了。” 魏春羽懵了懵:“什么?”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上穷碧落清门户(五) 聚…… “我砍了他的肉身, 也从吴化有那拿到了吴玉瀣有关‘两脚羊’的罪证。” 原来是他趁姚秋实入阵昏睡,杀了那具壳子,叫他梦里梦外皆死。否则想来, 也不会叫他这个引梦杀生者的人还稳妥活着。 “你是怎么做到的......咳咳......” 裴怀玉帮着他撑起身:“吴化有本是吴玉瀣家臣, 只是后来经手不少腌臜事, 吴玉瀣怕他生了异心, 多次敲打甚至想取他性命。吴化有无法, 只好转而投靠三皇子,那投名状便是姚秋实指点的几次夺嫡献计, 而姚秋实的条件就是, ‘两脚羊’的事他也要分一杯羹。” “后来杂耍班子的事, 激怒了吴化有,他便与姚秋实起了争执。再后来,姚秋实要取他性命,我用救他一命和把他摘出去作条件,同他换来了吴玉瀣的罪证。” 魏春羽说:“你放过他了?” 裴怀玉意有所指地看他一眼:“做了事,都要负责的。” “你把罪证交给郎隽山时,不必替任何人隐瞒。” 魏春羽喘匀了口气,应了声“好”。 “说完了他们, 到你了。” “我同你说过, 出了事一起想办法, 你是怎么做的?瞒着我。” 裴怀玉说话时不由朝他俯倾,眼前这人胆子大得很,要是运气与本事短上半分, 恐怕就要将性命折在其中。 魏春羽悄悄伸出手,插进裴怀玉指根,扣紧了:“那我做得不好么?” 他看裴怀玉仍然神色不虞, 才软下语气改了口风:“就这一次,以后都告诉你。我也没想到,你竟这样担心我,都找到无相宗来了。” 原是打趣的话,魏春羽没想到裴怀玉会顺势认下,交握的手出了黏腻冷汗,像是被剥去鳞片的蛇:“是。要是你事先将打算尽数告诉我,我不至于在路上浪费时间,也不会......怕得要死。” “我告诉了你,你会同意吗?” 不会。 这样冒险的法子,在摆脱了时日无多的诅咒后,他自己不会用,也不想让魏春羽用。 魏春羽还等着他显而易见的回话,但迟迟没等到,反而眼睁睁看着这人眼里憋出水光,他急忙“嗳”了声:“以后都不会了、不会了。” 说话时他顺手就掀开一角被子:“躺上来,陪我睡一会罢?我好困,头还好痛啊玉铮。” 裴怀玉两瓣嘴唇无声蠕动,最后还是依言而上。 这些天殚精竭虑,找人、杀人、救人、还作说客,心情大落又大起,裴怀玉也真的太累了。 这一觉睡得比预想的久,而育婴堂的事尘埃落定得又比预料的快。 魏春羽捡回裴怀玉,是在他二十六岁的春天。在秋天,他们合力杀死了清一。 罪证被魏春羽借郎隽山之手,交由大理寺正。 于是在下一个春天到来之前,吴玉瀣和吴化有,以及几个牵扯其中的官员、豪绅纷纷落马,被关入大牢,很快被砍了脑袋。 而前世,清一早死,两脚羊的事在裴怀玉斗三皇子时才败露,而吴玉瀣处理的尾巴干净,更是裴怀玉上位后以延误要事为由杀了的。 今生今时,冰雪未融,人都窝在房内。 细碎的雪沫从窗缝里窜进来,茶炉边相依而憩的人都没有管它。 屋内从火盆到手炉,一应俱全,裴怀玉甚至还微微捂出了汗。只是衣袖交叠、歪七扭八地靠在榻上的姿势实在舒服,他不乐意动弹。 还是茶炉先呜咽出声,魏春羽才从舒适的懒散困意里抽出一只手,倒了两杯滚烫的茶。 “窗,要去阖上吗?” 裴怀玉半睁开眼:“不要。别动。” 魏春羽把随动作滑出的袖子,又塞回他虚握的拳头:“也就是今天不用上值,不然我也要效法董贤对汉哀帝的做法了。为了不吵醒你,剪去一边袖子。这样不过半个月,我恐怕要只剩下无袖的背褡了。” 裴怀玉低笑了声:“傻。你换着边儿睡,可以撑一个月。” 魏春羽咽了口茶,也跟着他笑起来,只是瞧见他闷了半天的苍白而泛潮红的面孔时,愣了愣。 那两片颧骨的红,像是在一江春水里浸泡了一年,熟透了渗出的花液。他的整张脸都像被仔细焕洗过,那双眼睛尤其明亮,带着些未褪的睡意,显出湿漉漉的光泽。 魏春羽的目光太肆无忌惮,目光相撞时,叫裴怀玉也收了声,任由眼前人凑上来,轻轻吻在他单薄的微微颤动的眼皮上。 “做什么?”裴怀玉用气声问他。 “我有没有说过,你的眼睛好亮好亮。”魏春羽用鼻子蹭了蹭他的面皮。 裴怀玉笑开了:“又来了。” “我是认真的,”魏春羽缩进被子里,在一团要化掉骨头的温暖里抱紧他,“我已经和朗将军说过了,我处理完手头的事,就辞官。到时候我们找个更暖和的地方,找个连冬天也有很多花开的地方,到处转转,或是哪里都不去,就在小宅院里,一起好好生活。直到心血来潮了,我们再换个地方住。” 裴怀玉难得沉默,良久才对上眼前人期待的眼神,问他:“吴化有死了,和他一样给背后人卖命的人,还疯狗一样地在抓我们。什么都不做,我们真的能安稳度日吗?” 魏春羽想的很简单:“我就不信他们在天涯海角都有人,我们换个远些的地方,自然就安全许多。况且如果他们一直没找到人,自然就会怀疑那是个谎言,到时候一切都彻底安宁了。反倒是主动迈入其中的风险,要大上许多罢?” 裴怀玉微微摇了摇头:“阿魏,你去关窗罢。” 炉火还噼啪烧着,魏春羽心底却生发出躁动的不安。 只是每回提到往后,提到紫微洞中的秘宝,裴怀玉都闭口不谈。 魏春羽也不是傻子,他早知道裴怀玉前世位极人皇,也知道紫微山素有“龙气护山”的传说,其中秘宝更是引得不少人趋之若鹜,只是从未听说有人探着个实物。 或许在前世,裴怀玉登基便与紫微山有关。 但魏春羽不想管,那些都和他无关,他不会想做到那个位置,也不想裴怀玉走前世的老路离开自己。他不明白,仇都报了,在朝堂中往上爬已经是不必要的事了,为什么裴怀玉还总是念念不忘。裴怀玉的动静太多,陡然发亮的眼神太明显,他像一只捕食前的野兽,那些自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对权力的渴望,让魏春羽难以自抑地担忧,甚至是感到陌生和害怕。 魏春羽想过的,他分了神魂在裴怀玉身上,而裴怀玉不知道,只以为自己喂血就是最大的代价。要是自己说出来,可不可以挟恩图报,让裴怀玉感到愧欠。 但他又觉得,裴怀玉再愧欠也不会改变他的决定。 他时常从温和的梦里惊醒,担心裴怀玉对他薄弱的情谊消耗殆尽,像烛芯那样燃到结尾。 第84章 冰冷的飞雪落了几簇在他面颊,他终于收回飘散的目光,将窗子阖上了。 ...... 无论是辞官,还是去紫微洞。 这些事都发生在特殊的这日以后——了远和郎盛光回来了。 纵然他们可能清者自清、从未逾矩,但世人不知。幸好他们也知道,是以幂篱遮面,自小门遁回府中的。 那时魏春羽一早上值去了,只有裴怀玉在府中。 府中人都以为裴怀玉是魏大人表亲,大人不在便该以裴怀玉为最重,于是便领着人到他跟前。 春光融融,正是人格外愿意亲近旁人之时,然而了远与郎盛光一前一后,隔着的距离连被拖长的影子都挨不到,与先前在街上撞见的亲密姿态截然不同。 浅色的树影晃动,人语声被簌簌声冲散。 三人或坐或立,身影静止许久后,先是郎盛光朝裴怀玉点了一回头,走出了庭院。再是裴怀玉的肩膀微微耸起又塌下,与了远一道进了屋内。 随后他们三人除了远外,各自取了包袱,在偏门汇合,一同离开了魏府。 而这些事,这些情景,都是魏春羽散值回来后得知的。 魏春羽站在呼啦作响的枝叶下,风中凌乱——他只是离开了半天、六个时辰,怎么府里就来了人、又走了人。 昨天还和他躺在一个被窝的裴怀玉,今天就无情地卷铺盖走了?甚至都没有和他说上一声?真当他这校尉府是什么市井菜场么! 他分明该是气极了,然而怒火却都郁积在心里,好像已经被那个人气习惯了,之前有太多次大喜大悲、耗损心神,而这次在情绪的表达上已经虚脱了。 他捏起信纸的动作轻柔稳妥,丝毫看不出他此时此刻心里所想。 信纸上只有一行恣意潦草的大字——“有事,不是诀别”。 将纸反过来,还见到细浅整齐些的字迹“福斋房送了蒸糕来,加了桂花糖浆不加蜜枣的,几种色都有,我叫下人蒸上了,小心积食。” 捏着信纸的手微微挪动,指腹就抚蹭过那行小字,手的主人还冷脸抿着唇,将纸放进桌屉,压在物件下的动作又小心地很。 恰巧这时有人莽撞地推了门进来,魏春羽“啪”地把桌屉关上,皱眉道:“我不吃,出去!” 没规没矩闯进来的人愣了愣,扶着门道:“大人,我听说夫人回来了,就去找她,虽然没赶上,但发现了一封信!” 魏春羽抬头瞥他一眼:“孱姝?你何时同她熟悉了?” 跑得鬓发微乱的俏丽青年将信纸送到他眼下,好不容易才喘匀了气:“不是我,我不曾单独叨扰夫人,是夫人常常找我与阿星,还有阿悄一道玩沙盘。” 魏春羽将那写得满满当当的信纸扫过几眼,朝前一推,人在椅上往后一倒,泄了口气:“又是这几个人,真会给我找事儿。又要去找老将军一趟了啊。”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和尚情缘为天断(一) 陈…… 郎盛光出生时体形太壮实, 生母血崩仙逝。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郎盛光年年祭拜母亲时并不悲伤,母亲在她心里只是个称呼、一个从父兄口中捏造的模糊的影子。 母亲的缺位并没有让她的童年不完整, 郎隽山又做爹又做娘, 疼她像疼眼珠子。更别提还有两个哥哥, 大哥经商总给她塞钱和新奇玩意儿, 二哥在宫里做侍卫, 常给她带些打着规整印章的精细东西。 郎盛光的幼年,就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官家小姐, 每天都同邻居疯玩, 大惊小怪地笑闹叫喊, 窜过一条条街道。 她的改变大概是从郎隽山领旨去打没完没了的仗开始的。 某一趟父亲吃了败仗,孩童就挤兑她,那是从家中饭桌和巷中风声里汲取的恶意。他们还未到读懂与判断的年纪,却已经把恶意攥紧,自以为威武地把它像剑那样刺向郎盛光。 他们怂恿她钻狗洞,在她卡住时仗着她看不见自己的脸,用石头打她,像打狗那样。 小盛光无助地扑棱着, 哭得几近断气时, 墙后面“软蛋将军”“克母祸患”一类刺耳的嘲笑谩骂突然被凌乱的脚步和惊呼声代替了。 而后一个背着剑的清秀小和尚从墙头跳下, 落在她跟前,一语不发地撬动了她腰侧的石头。 小盛光哭得断断续续,语声哽咽:“谢谢你愿意帮我。” 那和尚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 只是眉眼沉静,像是山幻化成的,显得格外可信。 石头被搬出, 小和尚朝她略点了回头,就作势要走。 郎盛光急忙用袖子狠擦了两把眼泪:“恩公等等!我叫郎盛光,你遇到任何困难都可以来郎府找我!我会和所有门房说好——你,恩公叫什么?” 小和尚纠结地蹙眉,目光扫过她蹭了灰的面孔:“陈恩。陈情的陈,报恩的恩。” 那日之后,郎盛光便绝不会同过往玩伴再见了。她在门口等了陈恩十日,没等到人,就扮作要学本领的孤儿,混进了镖局。 只是里头生活太苦,每日鸡未打鸣,就要起来干活,等到日头大了,才轮上训练。训练也不是上来就学各种花样精好本事,而是绕着大院蹲跳二十圈,等他们一个个累的眼冒金心,才能听老师傅讲上片刻的刀枪棍棒,从雁月刺、峨眉刺讲到标枪,但也没个上手机会,只是听。要等熬过三个月,由师傅们筛选品性、根基好的,收了徒才能摸到那些武器。 更别提后面还要学飞蝗石子等听起来就不好支使的暗器,学飞檐走壁、挑缸疾行,还有马上、水上等功夫与暗语。 郎盛光没熬住,在听说镖师不能洗脸,否则久经风沙的面孔就会开裂成破窗纱时,就溜回府了。 这时郎府中的人都急疯了,尤其她的两个哥哥和奶娘近仆,见以为走失了半个月的郎盛光全须全尾地回来,又哭又笑,将她臂膀捏得生痛。 在做侍卫的二哥听说了她出走的缘由,立刻托人找了三个稳妥的女师傅,教她学马术、剑术和棍法。 这时郎盛光十一岁。 十四岁,那些棍棒她虽谈不上精通,但到底也通了技法,在外行面前也能唬唬人。 在茶楼听了几个月波澜壮阔的江湖风云后,她决定一剑、一人、一马,去闯江湖。 ——不带枪棍,是因为看起来不够优雅,郎盛光立志要在二十岁前成为闻名九州的剑客,要让盛光的名字光芒万丈,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把潇洒故事、万丈豪情泼洒满来时路! 只是这一路过的坎坷。 没有那样多是非分明的冲突,也没有那样多能靠她打一架揍到解决的问题。 她看到流民冲撞济慈堂,看到蛮不讲理的豪绅踩过贫苦人的生计,也看到飞一般来去的土匪。她怕了。 只是她还想撑一撑,再走远一点。 她知道哥哥派了许多人保护自己。要不是那些人,她早就死过千百回。但她还是不愿意立刻回去,因为那样仿佛是一种妥协和认输,仿佛会让二十岁的她回到十一岁以前。 再没有豪情万丈,只有满腔疲惫。也没有潇洒意气,只有沾满泥沙和馊味的身躯与旧衣。 她几乎已经记不起,吃到饱饭、穿干净衣服是什么感觉。 一路上她学过了看诊、下厨、算账等一系列技艺的皮毛。都不精通,都没有做很久。 她也并非一次“拔剑相助”都没有。她帮贫苦的母女销过账,贴进去自己十来天工钱;她和一个陌生的乞儿分食最后一个馒头,看同一片被巷里屋檐框得狭窄的天空;她帮人抓过小偷,只是没抓到,还被另一个偷子顺了钱袋,但是同祸相怜的失主请她同住了一个月...... 都是很小的事。并不潇洒优雅,并不游刃有余,但是在快冻晕时想起来,还是会感到梦一般的温暖。 郎家的家仆尚来不及带回冻晕的小小姐,郎盛光就被旧友捡去了。 温暖的手炉,厚实干净的衣裳与被褥,在郎盛光醒来时教她陷入恍惚。 旧友对她很好,郎盛光同她交谈时说起过去甚至掉了眼泪。 旧友就问她:“你想回去吗?” 郎盛光弹了弹杯沿的灰尘,举起一饮而尽:“再等等吧。” 即使她自己也不知道还要等什么。 于是旧友握住了她皲裂的手,笑得真心:“那小郎就先留在我这里罢。” 那时郎盛光以为她是好心,以为她珍惜旧时情谊、心善仁慈,但却未料到,她是为了让自己试药。 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毒素已经侵袭了她的眼睛,她看不清了。 终于察觉不对、混入她旧友府中的郎家家仆,将她接应回家。 虽然请来了最有名的佛医,治好了她的眼睛,但残余的毒素仍然让她失去了味觉。 这时,距离她十四岁离家,已经六年。 郎盛光终于真正明白,比起逞意气在外,吃许多憋屈苦还险些丢了小命,不如回家和有血缘之亲的人待在一块儿。 第85章 于是她再也不提什么闯荡江湖,甚至病好最初,连家门都不愿出。 直到后来哥哥担心,她才渐渐开始去打马球,和哥哥挑过的官员儿女见面游玩。 后来郎隽山大获全胜、班师回朝,想同她结交的人就更多了,只是郎盛光并不上心。 自她去接父亲下值,发现了演武场后山这个人少安全的好地方,就常独自耗在那里。一次郎隽山撞见她在那练拳,也指点几句,还叫身边的人收着力陪她过两下。 郎盛光以为,父亲这样包容宠爱自己,是接受了自己与寻常官宦女儿家的不同,自己仍然可以顺心遂意地永远做她特立独行的郎家小姐。 直到郎隽山开始频繁在她耳边提起那些青年才俊。 父亲说,虽然仍有人想与我们结亲,但你到底也二十三岁了。还是早些安定下来好。 郎盛光问:“那我成后还能来演武场,还能随意外出吗?” 郎隽山无奈地理了理爱女的头顶发:“为人主母,自然有那个身份要做的事。” 对话往往在这里停止。 在被郎盛光推脱拒绝了许多良配后,郎隽山一句话要叹三声气,与些长辈轮番上阵地劝她,甚至有时拘着她去演武场,将她截去相看人家,终于让她松了口。 她说:“父亲回来那日,跟在父亲后头的魏副将,就很好。” 郎隽山转忧为喜,抚掌大笑:“原是早就有看上的了,为父就说,女子哪有不想嫁人的!” 郎盛光也抿出点笑来,好叫父兄放心。 她点了魏春羽的名,并非是真的心仪。回朝那日她甚至不曾记住除了父亲以外的身影。 只是魏春羽受父亲提携之恩,品级又不高,想来会敬郎家、敬自己几分;且又听坊间传闻他无父无母,更无侍奉之责。 见过几次后他的样貌与脾性也是不错,郎盛光便想,那就这样吧。 自己让父兄操心了那么多年,如果成了婚就能让他们放心,那就成婚罢。 她对自己的未来夫婿说:“只求相安无事。” 二十三岁的立秋,她嫁给了魏春羽。那个面目良善的小将。 拜完堂她就扯下了喜服红头,这时她早就知道了魏春羽金屋藏“娇”的事,但这并不是她撇下阿悄径直溜出房的原因。 也许只是想反抗,想再叛逆最后一次。 冰凉呼啸的夜风擦过脸侧,灌进喉腔,手里的长剑越来越重,直到被心烦意乱的人松了手,摔落在地上。 她其实并不想练剑,只是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就在她在那被蹭浮而起的沙土上席地而坐时,一个提着肉食的和尚路过了。 她忽然就出声叫住了他:“和尚,你往哪里去?” “睡觉去。” “附近可有寺庙?” “小僧给善信讲经,借宿他家中。” 郎盛光在心里嗤笑一声:原来真是个蹭吃蹭住的吃肉假和尚。 于是便闭了眼不打算再开口。 只是那和尚却反而多话道:“夜里要下雨,施主早些回家去罢。想来施主家中的人一定很着急。” 郎盛光皱着眉毛,蹲着自下往上看他:“你要是话真这么多,这样闲,就顺着这条路走到头,右拐到魏太尉府门前,问那门房讨一杯酒去。” “为何?” “那是我的喜酒。便宜你个假和尚了。”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和尚情缘为天断(二) 无…… 新婚那夜偷溜后, 魏春羽不曾给她摆脸色。 他大约也是事先心里有了底,既不在意她,也无多少惊讶。 也幸好没有, 否则郎盛光便撕破脸皮, 拿他养在别院的人说事, 这样虽然有理可占, 但 闹得难免难看。 成婚后, 郎盛光出行并无什么拘束,只是多了些难以推脱的官僚家眷的宴会。她从来不喜那些坐着不动的活动, 但参加得多了, 也有几个说得上话的熟人。 大理寺正的妻子房秦氏便是其中之一。 一次房秦氏请她去听佛经, 说主讲的是个颇有些修行的和尚,“旁人要请还请不到呢”。 她随口问:“是谁呀?” 房秦氏道:“那和尚的法号叫了远,俗名应当是陈......哎唷,瞧我这记性,账本看多了,旁的东西都记不住了!” 郎盛光也不在意:“和尚的俗名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你那婆母终于舍得把账本子给你管了?” 房秦氏嗬了声:“早着呢。不说这个了,你和不和我去?听说那寺庙的素斋不错。” 郎盛光这才坐直了身:“去。不过我不是单奔着饭食去的——几年前我生过一场大病,眼睛看不清了, 家中正是请的他来治好的我, 我还不曾当面答谢呢。” 然而郎盛光未料到, 那有恩于她的高僧竟是个熟面孔。 了远站上讲坛时,郎盛光正与房秦氏在下头坐得昏昏欲睡。 郎盛光不经意抬了头,目光却定住了:“竟是他?” 居然就是那个吃肉破戒的和尚! 了远裹着明黄色海青, 笔直站着,气质沉寂,目光与声音一道飘散得广远。 房秦氏微微讶异:“你认得他?” 若是这和尚不曾救自己, 她定然兴致勃勃地将他吃肉破戒一事讲出来解解闷,只是现在她为了恩情只能憋着,憋得脸都红了,只吐出一句:“是我错认。” 房秦氏见她面颊飞红,显然误会了:“便是有什么,我也不会朝外说。只是你可要小心着点。”末了还朝她挤眉弄眼。 郎盛光莫名其妙:“能有什么?” “哎唷,没有就没有,我哪里会逼你说,”房秦氏轻轻撞了记她的肩膀,朝她促狭地笑,“只是没想到,校尉还比不过和尚啊?” 郎盛光这下明白了,全明白了,她张了张嘴,有种秀才遇到兵的感觉。 讲经结束了,郎盛光去用斋,听着房秦氏说这道鲜那道甜,她尝不出味,又不曾带往日尝味的侍女,索性放了筷子去庙里旁处走走。 恰巧撞见了远坐在湖边,还伸手摸着面前虚空,自上而下,仿佛那里有一面直立的镜子或墙似的,嘴里还念念有辞着“这劫拖得未免太长”。 郎盛光觉着有趣,行至他身后陡然出声:“什么劫?是斋饭没有荤腥的劫难不成?” 苦思的了远被她惊得脚底一滑,险些掉进水里:“施主见笑。” “你不认得我了?” “的确有缘见过,不曾忘记。” 湖边湿冷的空气窜进鼻腔,叫郎盛光混沌的精神为之一振,她意有所指地说:“我也不曾忘记。” 了远无奈摇了摇头,但郎盛光却听出来几分打诨的意思:“我的确不算个合规的僧人。还望施主不要揭发我。” 光斑播散在波浪的凹凸上,反射到树下两人的脸上身上,叫人能生出无限感慨,也能松下厚重心防。 郎盛光想着往后都不会再见了,于是开口吐出了些逾矩的话:“我也不是个合规的妻子,女儿,妹妹......有时候怀疑自己弄砸了一切。小时候闯祸,长大了叛逆,现在又不顾着料理好夫家。最出格的一次,你也撞见了......” 了远想,和她幼年的“潇洒”事比起来,那未必就是最出格的。不过是那件事会受世人指摘与尘世桎梏最多。 郎盛光苦笑了声:“更可笑的是,我总觉着是为自己而做的一切,但到头来,一事无成,也对不起自己。” 面前的清秀和尚叹了口气:“合规只是为了少些麻烦,并不等同于对错。人来世间活一趟,总该试试自己想走的路,失望总归好过遗憾罢?” 郎盛光仍然摇头:“你要是知道我做过什么,就未必会这么说了。”她转而又问,“法师,听说你是高僧,有什么办法帮帮我吗?” 这后半句就是不愿往下说的调侃了。 和尚说:“我观施主面相,福泽深厚,不会久困泥潭。且施主行事利索,等的恐怕是个时机,而不是个帮忙的人。” “你这和尚倒圆滑,那些虚名不会也是说这些对谁都准的讨巧话博来的罢?” 了远看着终于展眉的郎盛光,沉默着纵容了这套玩笑说辞。 僧房中,布置清简,一房一桌,一叠蒲团而已。 郎盛光从容坐下:“你不必麻烦泡茶,非要喝的话白水就行,我只是对你说的那下半本拳法感兴趣。” 了远仍然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将一半茶叶用木杵捣碎,与另一半形状完好的一同拨入壶中,冲开时茶香四溢,也叫郎盛光渐息了声。 了远说:“你尝尝这茶是何味道?” 郎盛光没有去接,摇头道:“不瞒你说,我现在已经尝不出来了。自三年前我中了毒服药后,大体不碍事了,只是失了味觉。”她托着单边面颊,朝和尚抬眼,“说起来,那时你还救过我一次,你还记得否?” 和尚眉眼低垂:“郎家报酬丰厚,不曾亏待小僧。” 第86章 郎盛光听了就笑了:“嘿,你这和尚!我也没说我欠你,我当然知道那些都一笔勾销了。” 和尚点了点头:“所以这茶,是还施主喜酒的谢礼。茶有气有味,在的也不只是个味道,施主大可一试。” 他还捧着茶注视她,细微的浮尘在他们之间缓慢地改变着折光的角度,而那些光落入了远眼中,映得那瞳仁清晰光亮。 郎盛光这才发现,光下这和尚的眼睛竟是灰金色的,像她见过的一个盲眼人。 她瞧得太仔细,以至于失了神,待她反映过来,已顺水推舟接过那杯茶,嘴里满是微微厚重的口感。 与其说最大的印象是空白的味觉,不如说是鼻腔,那股茶气径直越过味觉的鸿沟,窜入其中,叫她几乎忍不住阿嚏。 “呛。这茶未免太呛人了!我一个尝不出味道的人都能感受到它的冲劲,这叫什么茶?” 了远见她满面新奇,微微笑道:“不拘于茶种,只要是用这种茶泥混茶叶的方式冲泡,都有近似的效果。” “不过今日用的,是我自己种的茶种,外头不曾有过。它本身没有味道,冲泡后也只有一星半点苦味,只是那股呛进气道的力量格外突出。” 换句话说,尝不尝得出味道,喝它都一样。 郎盛光奇道:“那你还种它作甚,恐怕拿出去白送,愿意收下的都没有。” “只是觉着有趣,”了远用茶杯掩住弯起的嘴角,“我时常问来客它有何味道,看他们绞尽脑汁编排的样子,十分滑稽。” 郎盛光说:“我总觉得你另有所指。以你高僧的身份,应当是要告诉我个大道理。” 了远“哦”了声:“吃肉的高僧,讲出来的话你当真敢信吗?” “要是我斗胆信一回呢?法师说过我在等时机,可否为我算上一回,那时机究竟落在何处?” “施主,算这么细,可是损我运势的事儿。”了远没有答应,但起身将那本拳法放到她眼下,“不如你将它带走,饶过小僧。” 郎盛光也不与他客气,当即爽朗笑纳。大约心里还埋怨他多话,早这样不完了嘛。 但她到底拿人手软,面上还尽然是欣喜感激,撸下本就带着别扭的厚玉指环,搁在桌上:“今日钱带的不够,先付你个零头,你说个数,改日我再送来。” “嗳,你可别推辞,我要是看不懂,可还要问你——如今我嫁了人,父亲与兄长皆是听武色变,竟是再不能请教他们了......” 但话说到这份上,指环还是被推了回来:“你身上戴着的物件,当作钱财抵用,不合适。” “怎么,你一个和尚还怕这些?” 郎盛光铆足气势拍了拍桌子,边说便朝他俯倾,小半个身体都和桥梁似的越过桌子的距离。 只是那对嵌在清白面孔上的琉璃瞳仁,叫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住了。回神时姿态已不大合礼,而她的声音也越落越轻,问得虎头蛇尾,疑问摇摇欲坠。 了远显然也察觉到了不寻常,他移开眼睛,无奈道:“施主何必捉弄小僧。” 郎盛光眼前还晃着那双眼睛的虚影,连带着瞧他白净面皮、挺拔身板也觉得顺眼起来,她心底也隐隐烧灼着不安与兴奋,此长一寸,彼旺一分。 “我说过,你要是知道我做过的事,或许就惧我怕我了......” 她轻笑一声,中断了未尽之言。 “和尚,我改主意了。三天后,你来魏校尉府讲经,我管你饭食、银钱,过去你拿过最多最好的报酬如何,我就如何给。等你讲完一部经,我就将书和谢礼一并给你,如何?” “施主,我为何要答应,去别处讲经,于我而言也是一样。” “不然我就揭发你吃肉。” “......” 了远沉默片刻:“不会有人信的。” 在他吃肉以前,有人如此编造诬陷他;等他真的吃了以后,人们又因为他的名头十分敬他,不会相信。 郎盛光眼珠一转:“你这木和尚!不是那个吃肉呀。” 了远惊得睁眼抬头,神色都空白呆滞了一刻。 那口无遮拦的客人走前还回头朝他笑:“看来我说对地方了。” 郎盛光所有无处发泄的不甘、愤怒,和隐埋在平淡下的扭曲而生的恶意,都因这份奇异的交集,尽数冒了头,像预备疯长的藤蔓那样盯紧了名为了远的爬架。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和尚情缘为天断(三) 忍…… 年二十, 归于俗。年二三,作人妇。 唤作旁人,或许就收了心同夫婿好好过日子, 但新婚夜便悄悄出逃的郎盛光不会。 她与魏春羽井水不犯河水。 反倒把少女青涩懵懂与妇人的胆大热切都泼洒在一个和尚身上。 大约是因为这和尚有武功孤本, 也因为他出现得巧。 自与房秦氏去听过了远讲经, 湖边与禅房胡言搅缠过, 到郎盛光请了远到府中讲经, 朝夕相对,甚则在内同食, 在外同游, 也不过过去两个月。 再后来, 是了远不得不离府去取故人之物,而郎盛光秉着玩闹心思悄悄跟随。 了远负剑而行,神色并不轻松,见着她时与父兄骂她“胡闹”的神情一样。 “我此去惊险,你不应跟随。如你不愿回府,可暂居此院中,待我事了,就送你回去。” 郎盛光兴致缺缺:“我知道, 我知道, 你去罢, 不给你添乱。” 但她不曾料到,了远几次三番血洇衣衫地回来。 她问:“到底是什么东西,那样要紧?” 问了许多次, 只一次了远出了声答她:“我必须扶助一人,那东西对他十分要紧。” “他是谁?” 了远阖目不答,薄白的日光安静覆在他面上, 像是沉默的盔甲。 “那东西对他要紧,那对你呢,也非得豁出命去取吗!你瞧瞧,如今你这和尚,不仅吃肉喝酒,还提剑杀人,哪里还像话......” 和尚笑道:“‘杀僧’也是‘僧’。” 郎盛光忍了忍,短笑一声:“真不想在这种时候听你插科打诨。” “你从前说,替我算个时机便要折损福报,那你这样改他人命格,岂不是要折寿?” 不料和尚语出惊人:“不会,他无命格。” “什么意思?” 了远摇头:“古书上云:仙人命格,往往金贵尊旺,只是在下界渡劫之时,相当进入菩提小世界,譬犹新生,但本命又非那新生之八字,若无司命提笔,便全由他自己泼墨谱写。” “要真有仙人......都成仙人了,做什么还要自寻苦恼下来?” “仙人也要按时考校,那就是渡仙劫。又或者,是为了寻东西,为了应证什么猜测。” 郎盛光略作后退,眯眼打量他:“说得好像你真的见过一样。” 了远仍闭着眼,没有再开口。 只是他想,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真相就像梦界之外,梦中听闻有如天方夜谭,待亲眼见到,又如天光大亮的梦醒,出了一层,便觉外头更是真实。 跳出轮回转生,若说前世,他与郎盛光也是见过的。只是倘若在今时说出,恐怕眼前人只觉又是荒谬诨语。 ...... 后来了远大约取到了东西,不常出院子了,出去也是陪她同游。 郎盛光大约也能想到,要是被人看见了,会如何编排揣测她与了远的关系,但她不在意,她甚至隐隐期望离经叛道这样的词语能再落在自己身上,那样就好像又“自由”了一回。 她不得不承认,她从不是个对得起家人的郎家女。 她的自由与离经叛道都要靠父兄兜底、收拾烂摊子。 但她实在不想过那样循规蹈矩、窝囊拘束的日子,终日与狭小天空并一本账簿或女红作伴。 她的确是自私的。 而了远的名声与时间,也成了她自私的猎物。 只是这样作胡搅蛮缠样的痴情人的戏码演多了,她向往无拘无束的本性又渐渐压过一切,她仍然好奇了远的面孔、躯体与经书,甚至是他的过去与注定的未来,和那份神秘而不可推卸的责任。但如果说了远是一条深而黑的胡同,她已经生出了回望外头景致的心思。 好在了远身上还有许多秘籍孤本,她像拣集市菜叶子那样翻看,也常常习练,请教他。 这样贴合她喜好的东西,仍然能留住她。 在一日日的朝夕相对中,郎盛光自然也能感受到了远对她超乎寻常的包容。 她接受得心安理得。 有时觉得这样的日子再长些也不错。 只是后来经历了两次转折,她还是回去了。 一次是她心血来潮,问起了远的俗家姓名。 “陈恩”那两个字时隔十多年,又响在她耳边。 她微微一怔,轻而易举回想起那道轻快厉害的身影。 那也是次恩情,但与二十岁时的解毒截然不同——二十岁时钱药两讫,十一岁时的郎盛光还被压在石土中,那只将她拎起的手,后来千百次化作虚影出现在她面前,甚至最开始闯荡江湖,打的也是找到陈恩、让她看看本小姐现在的厉害的主意。 第87章 了远的名声不重要,那陈恩的呢? 她的目光第一次摒去轻浮,像将要隐没的月光那样落在前头和尚的背影上。 第二次,是她出游听见了自己与了远的流言,甚则对自己父兄的编排、对郎府家风的数落。 虽则魏府对外宣称,夫人是去祈福,让那些流言始终不能作真,但也足够给郎盛光当头一记棍棒。 于是她回去了。只是她终归不愿意留在小院中,被人叫做“魏郎氏”而非“郎盛光”。 她无颜见父兄,她也向来就是这样胆怯自私的人。 在取旧物行囊离府以前,她将几张信纸压在桌上。 风吹起她掠过门边的衣角,也翻起半面被压在镇纸下的信纸,墨迹满面—— “金玉软绢,佳婿良缘,尽自家中取得; “挂剑悬壶,走巷无虞,全仗父兄深爱; “本该收起飞出去的心,捡回抛远了的规,才叫守得分寸、尽报恩情; “却偏怪罪四四方方的天,幽幽寞寞的院,不能托住满腔志愿、消殆不甘。 “非是一时意气、幼稚之心、无情之举,只是天高水阔、人多于知、事多于知,若不使履印遍及今时目光所不能及,便是叫今日以外光阴如逝水,白白过了。” ...... “......自知行事狂妄叛逆,不求宽恕,只望父兄保重,不肖女郎盛光敬上。” 魏春羽徐声念完,合起信纸后抬眼看向郎隽山:“将军,念完了。” 人至中年的郎隽山沉默片刻,拍了拍魏春羽的肩膀:“郎家有愧于你。” 魏春羽惊讶起身,朝他深深一拜:“是洲君有愧于将军,自军营中的关照提携,到回大业后的结亲托付,没能关心夫人所思所想,是洲君辜负了将军的信赖。” 郎隽山拉过他的手,重重握了握:“如今盛光又离家了,你若有意......” 魏春羽摇头道:“谢过阿丈,只是不必了。小婿要回乡为母亲扫墓。待明日交接好公务,就出发了。” 郎隽山张了张嘴,最后也只是说:“盛光的事,你也不要太伤心,有了音讯我会传信给你。对外就说她病倒了,不能见人,若等她想回来了......”郎隽山鼻翼煽动,略作停顿,最终叹息落下,“你先安心去罢,这里一切有我。” “洲君拜谢将军。” ...... 魏春羽做官一年半,上任时眉眼肃肃、被裹在仇恨的风雨中,下任时大仇得报,茫然回首,萧萧马啼勒不断。 离开时才发现,这一年半他留下的东西也没有多少,要带走的除却干粮银钱,寥寥无几。 只是安排起人来费些功夫。 家仆皆予了身契与银钱放出府去。 稍特殊些的,蓝庭光寄养在郎府,走前难得大胆地拽住魏春羽袖沿:“大人,谢谢您的照拂,我长大后会去找你报恩的。” 孱姝却是带在身边,跟魏春羽走的。知道这个决断时的秦烛很是不赞成,他知道魏春羽要回紫微山,于是问他带着个只会弹琴的白面瘦子做什么。魏春羽说:“我要找的人,也许用到他、来找他。” 他最后带着用惯了的阿星阿青与孱姝拜别秦烛,思索良久,还只是朴实无华地道:“您千万保重,顾护好自身周全。” 秦烛收起在他身上滚过一遭的锐利目光,抖了抖肩膀,惊得濯濯扑棱起一溜疾风。 “我离死还早着呢,担心担心自己去吧。” 魏春羽笑了笑:“长角乌龟就留给秦叔了,还望秦叔多多挂念我。” “上穷碧落”中,秦烛在他夺权路上死了,如今他不去搅那权力漩涡的浑水了,且离秦烛远些、见得少些,或许就能保住他的命。 马车轮辋轧过卵石,嘎吱作响。 魏春羽忽然想起汤宅“上穷碧落”中的事,那是一场他难以插手的长梦。 里面的事真由天注定吗?正如姚秋实前世死在吴玉瀣刀下,今生虽偶然避开,但最后仍死去了。 魏春羽有时会梦到大青观人掐着自己的脖子,说自己和吴玉瀣同为害首,都是大青观的噩耗源头。但他会很快自一身冷汗中惊醒,他知道一切发生的都不是自己所愿,歹人随自己而至和大义灭亲都不敢是一笔算在自己头上的冤孽债。 但无论如何,自紫微洞中初识那看似温和、但却能为捡三枚铜币豁出性命的清一道人,到大青观中遇到合适的草药会习以为常加进饭食里教他吃下、助他修习的同门二师叔,魏春羽都不曾想过最后这人会死在自己手中,还是被自己以嫉恶如仇的情态杀死的。 真是世事难料。 就连来历奇异,与他在猜忌与依恋的荆棘丛中携手踏过的裴怀玉,如今也与自己分道扬镳。 只是他要找他。 魏春羽不管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他才不要一个人被两个人的过去拖住、下陷进沼泽。 他们讲好的,两个人要一起过很多个除夕,从第一声到最后一闪地看尽千万种烟火,直到在声声“新岁快乐”里真的品到无比踏实的安定,而不是每时每刻都担忧往后不再有。 而且,他也要问清裴怀玉含糊其辞的,秦烛前世的死因。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紫微洞飞夺秘宝(一) 紫…… 烟波浩渺, 长杆撑过海似的湖。 船头站着两道长影。 “你说大人到这来做什么?” “不是说来祭拜先母吗?” “那带着那个琴师作甚?” 徐常青荡了荡酒壶,珍惜地灌了一小口:“谁知道呢?我原本还以为大人会带着姓裴的来。” “嘿,给我一口。”阿星搓了搓被凉意刺激的胳膊, 屈肘捣了他一下, “说起来那姓裴的, 也是辜负大人错爱, 一个两个都和个秃头和尚跑了!你说, 那和尚到底有什么邪门的地儿?” 徐常青扳着酒囊,生生把他从阿星口边夺回, 只是里头已不剩多少, 他当即黑了脸:“回你的舱里去!在这儿吵得人耳朵烦, 还抢人酒喝,你的月俸呢?不会是之前都买了东西讨好夫人去了罢?” 阿星“诶诶”两声,急忙伸手捂他的嘴:“够了啊,我这就进去。你可别胡说八道,等会我皮都要被大人扒下来了......” 这时一道声音自身后传来——“扒你的皮作甚?” 二人都悚然一惊,待辨清来人,才喘顺了气:“孱公子,你出来透气啊?” 孱姝仰面躬身, 靠在舱门上:“是。这里很漂亮。云在水里、天上飘动, 人在它们之间, 既能抬头又能垂望,好像有无限机会和自由。”他垂下潋滟的眼睛,愉快地弯起唇角, “这还是我第一次出这样远的门。” 看到这样宽广的世界。 徐常青从来视人剖白的心迹为废话,他朝后望了望:“大人呢?” “在作画呢。说是曾经到这时遇到了水匪,很是惊险, 大人想画下来。” 然而快到岸边时,替困倦熟睡的大人收掇东西的阿星,惊讶地瞥见桌上那张二人相拥而眠的图画。 那两张细描精摹的相似面孔,不难看出大人画的到底是谁。 阿星没敢动,揣着一肚子话钻进了阿青的房间。 ...... 等魏春羽醒来,四人便兵分两路,魏春羽与阿星趁天未黑上山去,而徐常青在山下守着孱姝。 说起来,魏春羽头一次上山前带的累赘到夸张的行李,还存在山下驿馆中。 那驿馆东家早已换了个更年轻的,核对了他的寄存日期与其中物件,又收了他补上的延时费,才将钥匙交给他:“真没想到,这些老物件还能等到他们主人取回的一日。要不是里头的东西实在昂贵,恐怕在每半年一回的清理中,就被搬出去腾了地方。” 其实最初,馆内众人都以为物件主人是遭了难。因着紫微山高天寒,人又杂,冻死或被砍杀的不在少数。然而原东家在看过里头东西后,力排众议,还是将东西存了下来。 如今想来,或许是因着里头有些东西是官大人用的,他们不敢随意处置。 魏春羽道了谢,便将钥匙抛给了孱姝阿青他们,自己转身上了山。 除却在大青观和参军的年岁,魏春羽年年来这里。 并不为祭拜江鹤,只是当作一个可以静思过去或放空的地方。他上山时踏过湿滑的溪石,会想起过往托住他的那双温热有力的手,想起他主人镇定深邃的瞳仁。 到江鹤墓前时,他穿过竹林,就像将半生的路途又走了一遭,头脑被风吹得空透,分明人站在竹林中,但却恍觉自己不存在似的,遥远天地间,仿佛只有幽幽鸟叫与唳唳风声,再无其他长久永恒。 阿星说:“大人,您母亲的墓怎么建在这?” 魏春羽站在坟前,并不作祭拜,只是莫名其妙地抛了句:“只有死人给自己选墓的时候,会关心此后万年的存在之所。” “大、大人,说的是什么?” 魏春羽心道,还能是什么。他虽不曾见到如今的江鹤本人,但也足以从无相宗人口中推断出她还活着的事实。 第88章 只是那关自己什么事呢?自己不过是被她看作附骨之疽的仇人、烫手山芋,而唯独不是与她骨肉相连、一无所知的无辜孩子。 于是他抬脚碾过沙石泥土,朝后抛去声“跟上”,又再次道:“我如今已不是什么大人了,你称‘公子’罢。” 日头西沉,昏蒙的天色遮住了云霞,阿星百思不得其解地盯着公子停在断崖边的身影:“公子,天暗了,要回去吗?” “你觉得我不远万里,就是来登个山?” 阿星打着哈哈,心里诉苦道,您行事向来跳脱孤勇,我又不是裴公子,哪里能和您莫名其妙心有灵犀,又老是莫名其妙相视而笑。 阿星总觉得,自裴怀玉走后,自家公子的情绪就十分不对劲,像是攒着一团火,虽然面上冰冷从容,但逮着个机会,就要从言语行动中泄出些火来。 他还顾自咂摸着,却听魏春羽语出惊人:“带我跳下去。下面有条溪水,山壁上能借力,听秦叔说你轻功很好——” “能做到吗?” 阿星朝下望了望,云雾缭绕瞧不真切,只是确有水流声,他遇着正事,肃敛神情回应道:“必不教公子失望。” 护着头颈,蜷身纵跃而下。 风声,云气,刮过面颊灌进双耳。 陡然加重的失重感,被坚硬的湖水隔断,他们破入水中,短暂的眩晕窒息后,水鬼似的拖着满头湿发,扒上河岸。 魏春羽咳出两口河水,冲要扶他的阿星摇了摇头。 沿着河堤反流而上,魏春羽盖过记忆里仓皇无助的步履,直到他们停在一处被炸开的山洞前。 “公子,要我先进去探路吗?” 魏春羽拣了块石头,朝里掷去,它掉入黑暗中,无甚动静。随后他才点了点头。 二人一前一后没入黑暗中。 被炸开的紫微洞早已不似从前隐蔽模样,前半段石道已与荒弃野道无异,也许是外头的空气与种子流通进来,脚边还生了许多湿矮植丛,其上还有斑斑褐点,似是腐朽、死亡与生机的博弈。 滚石卡在墙角、石门断剩半截,他们走入生门,终于又迈入幽深石道。 前后空长,脚步声回荡不止。 他们径直路过邓芙墓室,走进枯萎凋敝的藤门,里头仍然是那个吃人的祭坛。 只是那些银丝吊拽着十数具残破尸体,已显出萎靡姿态,更有许多丝线如断肢般被砍下,也不知用的是何神兵利器。那些惨遭截断的银丝,将原本包裹的人身不情不愿地撒开,散落在来人脚边。 血腥与尸臭冲鼻,身躯横杂,然而死寂满室,毫无声息。 原本就被来时的机关遗迹震慑住的阿星,在祭坛前瞠目道:“好利的毒器!要是取得回去,炼成什么暗器,必能助人所向披靡......” 魏春羽转了转左手小指上的银丝缠木戒,面上是深思忧虑之色。 他不曾告诉任何人,无相宗中所创的“上穷碧落”阵法中,清一与他交手时,还曾大骂裴怀玉与他都是一丘之貉。 ——“你们将祸患藏着掖着不说,事发了还想清白脱身?哼,只是你还不知道吧,与你狼狈为奸的裴师弟,能置师门于不顾,自然也能朝你捅刀——你以为在查藏宝图的只有宫里人么,我告诉你!最着急的分明是我那贪心不足蛇吞象的师弟、你的好师叔啊!即便那是你的机缘,你生母指引的地方,他也要拿走!” 彼时他并未因姚秋实一番不分黑白、不明事实的话就怨上裴怀玉,只是到底留了个心眼。 这也是如今他找到这里来的缘故。 况且放在裴怀玉身上的逐迹蛊,在被捏碎前也的确断在紫微山。 “公子?公子——” 魏春羽的飘悠的思绪被拽回,抬眼看向阿星。 阿星正翻过一具尸体,研究着上头的外涌着腐烂臭气的血孔,嘴里嘟囔道:“这毒器凶险,公子千万小心。” 魏春羽低声应下,下一刻却用袖中利器割伤了自己的手,那些萎靡的银丝在闻到熟悉勾人的血味时,微微一震,竟有如人般抖擞精神的错觉。 待袖中的木戒吸饱了血液,又蔓延到雪亮的银丝上,魏春羽轻念了声“出”,那血丝便自他指根窜出,精准地没入棺盖的凹槽里。 轻微的“喀哒”声响,棺盖松动,微微上弹打开,魏春羽在阿星的护送下,安然无恙地到了棺前。他手上的伤口已用长布条包扎得严实,此刻正撑着棺壁,小心地侧躺入里头空处。 阿星眼睁睁看着他和那阖目的女童并肩躺下,嘴角抽了抽:“公、公子,你......” 魏春羽将棺盖朝上拉了拉,透过木板的声音闷闷的,语气有些无奈:“不是累了,我在找机关。” 在他手下触及一块凸起时,他“咦”了声,用银丝小心触了下,棺底便引动一串震动,然而下一刻棺外就传来兵刃相接之声,伴随着阿星的高呼——“公子!有人来了!” 魏春羽寒声道:“拖住他!” 然而棺内的机关却如被人声所惊,慌乱中卡住了。 外头斗声激烈,刀剑刺耳、低喝与粗喘不断,就连祭坛四周的石阶石壁,都有剐蹭之声。 然而下一刻石室内多了一道脚步声,那人高声唤他“含玉小心!” 魏春羽手下动作一顿,拉开棺盖探头去看,目光还未找到着点,眼面上就被泼溅了一道滚烫的鲜血。 他感到自己有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知觉,耳边只有紫微洞外空明的鸟叫,那声啼鸣如泣血,在戾戾风声中拖得像地平线那样长,仿佛要把他的神思也扯得那样平细可怖。 他在阿星和近身人嗬嗬的粗息中,沾了满手黏湿。 “秦......叔!”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紫微洞飞夺秘宝(二) 伤…… 魏春羽将自己拽出了棺木, 手掌颤抖地捂住他侧颈的伤口,又如梦初醒般自袖袋中摸出几瓶吊命的药,不要钱似的塞喂给他。 只是手抖得太厉害, 几颗药丸滚落在地, 裹遍鲜血与尘土。 分明他已经没有走前世那条夺权的老路了, 怎么秦烛还是因他而死了? 他已经很小心了——就连这次下洞, 也是为了问清秦烛的事而来。 “阿星、阿星......我们快出去!” 他跌撞着仓皇起身, 手上一个脱力,秦烛那软绵绵的颈部便弯垂下去。 秦烛那双饱含无奈的眼睛就这么望进他心里, 然而被割伤的咽喉使得秦烛只能嗬嗬作声, 字不成音。 “没事的、没事的秦叔, 我带你去无相宗,或者出去找个大夫,一定能救你!” 阿星看不下去,点了秦烛几处穴暂缓失血,又伸手接过了人:“公子,我来吧!我们要尽快,且小心——刚才那歹人只是负伤逃跑,保不齐会再窜出来。” 魏春羽一边攥着剑一边往回开路:“你可有看清那人是谁?” “他戴着面巾, 我不认得, 只是那招数倒是有些邪门的熟悉。”阿星低头瞧了眼阖目的秦烛, 心里叹道:真是关心则乱,方才那人虽出手狠辣,但因着自己摸清了他的路数, 由自己挡着也无甚大事,偏偏秦烛突然出现,为了拦那劈向棺木的一刀受了重伤。 三人行至藤门跟前, 却听见外头传来缓慢而清脆的鼓掌声,一男一女自门后走出,不紧不慢地拦在他们跟前。 阿星将秦烛放在一旁墙边,正欲出剑,却见自家公子似与来人相识,竟不管他们挑衅也似的古怪行径,焦急的神色中惊喜交掺:“是你!凌少主!我的叔叔遭人暗算受了重伤,态势危急,还请您施以援手,届时出去了,一切要求回报我都应得!” 然而凌亭生瞥了眼他们身后安静的祭坛,意味深长道:“哦?遭人暗算的真是你这位叔叔?而不是——你自己?” 魏春羽有些莫名其妙,但眼见秦烛面色逐渐苍白,也顾不得其他,伸手便去抓凌亭生不为所动的小臂,意图将他带到秦烛跟前:“是,是冲我来的,只是现下都不要紧,最要紧的是救人性命!” “我说的可不是这个,而是——”凌亭生却反手捉紧了他的腕子,将他的臂膀抬直,带着他指向那祭坛:“那个。” “什么意思?”见他似是不愿救人,魏春羽也不由冷了面孔,只是凌亭生的劲儿实在太大,他一时也挣不脱。 凌亭生身后以幂篱遮面的女子陡然出声道:“千机阵法,以鲜血开启,剿杀阵中一切活物,只除了一人。你猜是谁?” 阿星在一边听得云里雾里,见自家公子被他们缠住、气红了眼,捏紧了剑就想趁其不备冲上去,却听那道女声轻轻落下——“是布阵者。” 魏春羽恶狠狠挥开凌亭生的手,朝后趔趄两步,咬牙道:“你休想挑拨离间,若是不帮忙,那就滚开,别挡道!阿星,我们自己走!” 然而那女子叹了口气,摘下幂篱,露出张明艳风流的面孔:“含玉啊,听闻你读遍兵书,入过朝堂,也在邓芙门中学过术法,怎么还是看不穿?” 第89章 “又或者,真的只是关心则乱吗,还是你故意装不知?” 魏春羽激烈的动作像是挨了个定身术,顷刻就定住了,便是一边“重伤”的秦烛,也抬起耷拉的眼皮,不可置信地望着这女子的面容。 还记得魏春羽十九岁那年被裴怀玉半拐半骗来此,便用了“江鹤没死”的谎话,不料却说中了真相。 凌亭生将袖子甩出个饱满的形状,在湿寒的山洞中抽出柄折扇摇了起来:“听闻你们母子近二十年未见,你还认得她吗?” 故人重逢,人死复生。 魏春羽在看见那张面孔时,甚至觉得陌生——额头饱满大气、神态舒展从容,都与记忆中的竹娘截然不同,而更像幻境中的江家小姐。至于形状熟悉的眼唇,反而成了违和的源头。 反而是倒靠的秦烛,竟睁大了眼,将颊上血污冲开两道浅痕。 江鹤瞥过晃荡不止的枯藤,在眼前这个早已不熟悉了的儿子面前,思忖着措辞:“我听说你恨上我了,但引你来此处的人并不是我,设下千机阵要置你于死地的人也不是我。虽然因着你的身世,过去我的确迁怒苛待了你,但到底不至于要你的性命。” 她哼笑了一声,并不觉得话语残忍:“退一万步说,要是我想杀你,大可以在生下你时将你捂死,何必绸缪这么些年、兜这么大一个圈子?” 魏春羽走近秦烛,瞧着他颈间血液以涓流状干涸了,覆住了成块的金疮药粉。 他将手切在秦烛腕间,那处的搏动的确在变弱变慢,微弱得连下一次会不会跳动都未可知。 他在阿星的帮助下,将这人驮上背脊,前行的几步落地沉重而扎实。 在与凌亭生和江鹤错身之时,他间杂着血丝的痛苦眼睛,自垂落的乱发中露出:“说到底,事实只有阵法没有攻击他,其他的都是你们一面之词。而且比起旁人,多年弃我于不顾,如今又出现在这里的你们,显然更可疑吧?” 他要怎么做,轮不上别人教他。 只是在走出身后二人的目光之前,魏春羽的面前便出现了第三个外人。 那人显然是与凌、江二人一伙的,他穿着与他们如出一辙的飘逸衣裳,面容文静,然而两手如钳般擒压着先前袭击魏春羽的歹人,拦在他路前:“且慢,江小公子大可看看这歹人是谁!” 魏春羽还来不及反驳这声称呼,便见那歹人臂上衣袖被刺啦撕开,其上一团谶花刺青醒目无比,那赫然就是暗阁的标记。而当那歹人被钳制着转过脸来,阿星更是惊异脱口:“阿丹?怎会是你?” 魏春羽奇怪道:“你认得他?” 阿星瞟了眼魏春羽背上之人,神魂无主地道:“这、这是秦阁主门下的阿丹。” 前一刻坚如磐石的心念被撬动,牵连起心中的惊涛骇浪。 在魏春羽怔然松手,叫背上之人滑下一截之时,那擒人者卸了阿丹的下巴与手足,将他丢在地上,朝凌亭生道:“公子,依我看,这江小公子心性愚钝、顽固不堪,何必带回去将大任委予他?” 凌亭生不置可否,便是在这样不顺的时候,偏头向江鹤说话时,面色仍温和了许多:“卓扬,你是怎么想的?” 江鹤道:“含玉心性单纯,不过是受人蒙蔽,才一时混淆了好坏,”她望向魏春羽背上故人,低念了句晦涩的法咒,聚力一点,便叫那人不适地扭动挣扎起来,再开口时她目光沉静而保揽胜券,“只要将他带回去,用心打磨,假以时日必能担此重任。” 在他们说话间,魏春羽已朝祭坛返行十数步,只是那些人视他的举动为畏惧,并不放在眼里。 而当祭坛棺木中异响再起时,魏春羽便如飞鸟还林,扑向棺材之中! 凌亭生等人大惊后便是大怒,但又投鼠忌器,畏惧那阴毒银丝不敢靠近。 在魏春羽滚入棺底陡然开启的密道前,他大声嗤笑道:“尔等毒货——想抓我回去利用我,休想!” 甚么重任!甚么用心打磨!他们字字句句间,分明就不曾将自己看作个活生生的人,更不要谈什么可笑的血缘羁绊,若是贴切来说,简直就像打着将自己炼化为趁手的器物的狠毒心思! 魏春羽宁肯赌一把,也不愿意落到他们手中、任人摆布! 待他滚落到震动轰响的密道中,他望见一团黑影也跌扑着朝他的方位冲来,叫他不得不忍住浑身磕撞的酸痛、抱紧已被江鹤的法咒变回小木偶的“秦烛”朝旁一滚,避开被撞成肉饼的不幸命运。 然而一看清那团摔落到底的黑影,魏春羽便急忙伸手去扶他,语气又惊又喜——“阿星!” “你是如何下来的?” 阿星揉着腰背站起来,目光不慎撞见了那只瘆人的木偶,立时猛地移开:“公子的暗器绞住了那些银丝,我就趁那一瞬的时机,跟着滚进来了......咦,公子,哪儿来的好浓的新鲜血腥气?” 魏春羽点了点头,松开阿星的袖臂时,留下了一团血印子。 阿星低头一看,吓了一跳:“公、公子,你受伤了!” 并非是阿星太不关心自家公子,而是魏春羽穿着身玄色衣裳,血液即便是洇出来了也丝毫不显色。 魏春羽撩起衣袖瞧了瞧,不过是一些银丝剐蹭的痕迹,因着刚才将那人背在身上,银丝都不来招惹他,故而并无什么重伤。 受伤最重的,恐怕就是刚才防患于未然挡在自己近身处的缠丝木戒,那些削铁为木的银丝与刚才祭坛中的同类厮杀得两败俱伤,留下了不少残破痕迹。 木戒被主人转过几周,将指根处的血液吸食殆尽,与一声叹息一道没入袖中:“无妨。” 阿星盯着那只逼真到嚇人的木偶,疑问和猜想简直冲到了喉口,但在见到自家公子仔细摸索四周时,还是咽了回去,上前帮忙。 二人身处幽黑石道中,头顶不可目见的石缝里风声呜呜,较人的鬓发微动,似遭鬼魅之手。前与后皆是无尽石道,不知几长。两边石壁于手下崎岖,摸索中皮肤沾上了黏腻腥臭的浊液,让人联想到某种巨型怪物的涎液。 大约走过百十步,魏春羽动作一顿,身体更近地贴紧石壁,低唤“阿星”。 “公子,怎么了?” 密道中黑不见五指,只能靠其他感官摸索前行。 魏春羽将阿星的手掌也按到那块石壁上:“你摸摸看,是不是有字?” 阿星闻之神思一振,细细感受道:“公子!是个‘世’字!”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紫微洞飞夺秘宝(三) 世…… 二人为得到更多的线索, 彻底摈去了对墙上黏液的恐恶之心。 终于安然无恙地摸出了“世”“高”“胄”“位”四个字。 然而在魏春羽更贴近“胄”字时,石壁却“嘎嗒”一声响动。 魏春羽还呆怔时,阿星已眼疾手快地拉了他一把, 叫他远离了下一刻便轰然移行的成块的石壁。那些石壁或左右移动, 或向后绕行, 声音杂乱, 轨迹更是难以捉摸, 然而却是同时开始同时结束,在最后那声整齐的“喀”后, 所有石壁又重新嵌得严丝合缝。 再有片刻安静后, 上方石块奏出合拢撞击之声, 如同发出最后肯定的指挥官。 阿星傻了眼:“这、这是什么意思?” 魏春羽摸了摸手下那块石头的刻痕,认出那是先前自己留下的印记:“石头换了顺序。” “那我们要怎么出去?公子,要是上面的人找到法子下来了,我们可就成了瓮中被捉的鳖了!” 魏春羽拍了拍手上的血垢,按了按焦躁不安的阿星的肩膀,语调安稳道:“你站在这里,一步都不要动。” 随即阿星便强作镇定地看着他,一步步走进更深的黑暗里。 阿星不由担心, 公子是不是不要自己了, 嫌自己脑子不好使、帮不上忙?或者公子独自往前走会不会又遇上什么机关、歹人一类的危险? 就在他快要站不住时, 身后却陡然盖上了只手! 他惊怒转身,剑都拔了出来,却发现来人赫然是刚才朝前走的自家公子! 魏春羽将他的剑按了回去, 握住他绷紧的手:“我大约知道了。” “你还记得我们下来时的密道么?我先前在密道入口做了记号,刚才却发现记号不见了。” 阿星灵光一闪:“公子是说——那密道的位置也变了!而且很可能通往另一个地方,那就是出口?” 魏春羽微微摇头:“还不确定, 但在找到第二个可能的出口前,只能先这样想。我在上去时,还摸到了半句诗——‘英俊沉下僚’。只是‘沉’字以圈代替,我想这个字一定有些门道说法。” 阿星“啊”了声:“这是什么诗?” “是左思的《咏史》。‘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是了!刚刚我们摸到的字,正能嵌入前半句里。” “公子,设这机关的人到底想叫我们做什么?放了两句酸诗在这,不清不楚的。” 第90章 石壁活动的动静又起,如同一个个带着目的的侍者,在巨大的嘈杂中透出些遮掩阴谋或秘辛的井然有序。 魏春羽盯着石壁的间隙,说:“我猜没有写出来的‘蹑’和‘沉’字,就是破解的关键。至于移动的墙壁......或许是要等一个顺序。” “什么顺序?” 魏春羽依次摸过那些字,又走回“胄”与“高”的中间,正对那密道石阶:“现在的顺序。” “阿星,诗句的顺序,对了。” 他们踏上石阶,一阶不落,到最后一步时左右石壁忽然朝他们挤来,势要将他们挤作肉泥!幸而头顶石动,错开一线微光。 阿星与魏春羽推开头顶的石头,在下头石壁撞合前攀了上去,到了一节崭新湿润的石阶。 石阶后是来时幽黑无底似的洞,阶前是墨绿潭水。 除却潭水,与周围石壁,什么都没有。 阿星仗着轻功好,将石壁都摸了一回,但一无所获。 魏春羽将银丝探入水中,对阿星道:“最先看到谭水时,我想我们要做的是跳下去,是刚才诗句里以圈代之的‘沉’字。只是这水格外深,踏出一步或许就有去无回。” 他拨动戒指,随着手指一勾,银丝回位。 潭水反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光,映在他面上,一浪一层,光一层影一重。 他将秦烛的傀儡偶人放入内袋绑紧了,望着逐渐漫涨的水位,缓声道:“从这里下去,右前方。大约一丈多,有一处坚硬之物,你下去看看。” 阿星应了声“是”,自断崖跳下在河涧中浸湿的衣衫干了不久,很快又在一个屏息后湿透。 水里声音模糊,连眼前都有一瞬虚晃,但阿星还是听见了自家公子那句——“寻不到就尽快上来”。 魏春羽等了二十余息,便见一人扒上浮萍似的石阶,站起破开到腰的水面,间杂着几声呛咳兴高采烈道:“公子快随我去!下面有门,我已将那锁打开了!” 魏春羽扫过他手上泡的发白的伤口和腰间空长的剑鞘:“你剑呢?” “在下面卡着门呢!我担心下面的机关有变动......” “先下去,水在涨。” 闻言,阿星收起了不经意间漏出的骄傲讨夸的神情,依言下水,领着魏春羽原路折返。 到了水下门前,阿星那柄宝贝长剑果然绞在锁链中卡着门,只是不知两次下潜间,水下发生了什么异动,那剑背绞得死紧,阿星用了几回蛮力,都不能抽出,连带着门也被那团裹着剑的锁链卡死。 这门开在岩石上,而那石头连着他们先前站立的唯一“绿洲”,在水下才知,那“绿洲”并非靠异术诡奇漂浮,而是根直插深底的壮石柱。目力所及处,也无法看清柱底,简直叫阿星疑心,这柱子是通到地府去的。 而面前唯一的生路,却因阿星自己的自作聪明之举被堵住了。 在水下憋得太久,二人口鼻都渐渐漏出些危险的气泡。 在阿星逐渐绝望的目光中,却见魏春羽扳动戒指,射出熟悉的银丝隔断了锁链,还将坠落的长剑牢牢卷住了。 门顺势而开。 阿星望着魏春羽的身影,一瞬间劫后余生的喜悦与愧疚都涌上心头。 出了这扇要人性命的门,外头仍是水,只是极浅,脚尚能及地。 魏春羽被身后水流冲出,还未站直露出水面时,竟就撞到了一具身体! 那人自然无比地张开双臂裹紧了他,温热的躯体与他紧紧相贴。 这样的姿势与举动,简直是荒唐! 到底是什么歹人,用这副来者不拒的登徒子做派恶心他! 深水中的眩晕才消减,魏春羽就动了杀心,却见那人解开了覆在面容上的法咒,模糊的五官登时暴露出来—— 竟是...... “裴、裴怀玉?” 面前这人眉秀目深,雪肤乌发,只是彷如刚刚死里逃生,狼狈得很——水上发丝黏湿,弯曲在额角鬓边,水下衣襟洇血,外衫更如破烂菜叶,受了刀剑糟践凌辱。 更不必说当他将脸转正,方才落在魏春羽肩上的半边侧脸也有刀伤,自眉上纵劈到唇角,如今嫣嫣鲜血自那泡得白软的狭口淌出,如泣血泪,又平添几分恻恻索命之感。 顷刻间,魏春羽被他吐息燎乱的心思都被打散了。 “你竟然在这儿!发生什么事了?” 裴怀玉顺从地由他托起下颌,目光里有几分狡黠变作的委屈:“动静小些,岸上那些强盗,非说我抢了他们的东西,要杀我。” 说话间,他朝岸上徘徊的一行人抬了抬下巴,又将匿形罩的边缘点亮,供处于其中的三人看见。 “怎么办哪阿魏,我的匿形术也撑不了多久了。” 魏春羽瞧着他这副仿佛很怕的模样,心里无半分轻信,暗地里只觉得若是自己不来,没人看着他了,他会将骨子里那点疯劲儿狠劲儿一并掼到对方身上,到那时,该怕的恐怕另有其人。 他有心开口嘲讽两句,但裴怀玉脸上的伤口实在碍眼,像柄烧红的刀子悬在他跟前,叫他忍不住抖遍了身上所有囊袋,然而里头所有的金疮药早在秦烛受伤时就用尽了,他只好将人的另一边侧脸靠在自己肩颈上,免得压到伤口。 不知是不是别的地方也受了伤,裴怀玉抱紧了他的腰身,几乎将大半重量都倾向他,像条依附树干而行的蛇。 水波晃荡,一息动一息止地扑在他们身上,魏春羽接紧了他,仿佛再不牢牢圈住,怀中人又要如过去那样离开自己。 “在这里见到我,你看起来一点儿都不惊讶?” “我很高兴你来了,阿魏。” “我如何做,也在你的算计中吗?” 那人在他肩上沉默片刻,开口时语气真诚:“我以为你很怕这里,以为你不会来。但你还是来找我了......为什么?” 发声时,裴怀玉咽喉的震颤半分不减地传到魏春羽肌肤上,叫话语里的情感加深得直触人心。 魏春羽轻轻叹了口气:“非要在这种时候吗?” 肩上人的睫毛眨动,像蝴蝶的翅尖那样蹭过他的皮肤。 “我记得我说过很多遍——很多遍的‘是因为你’‘只为了你’,还有,魏洲君心悦裴玉铮。” 裴怀玉轻轻应了声,没有别的言语,仿佛有些低落似的,等到魏春羽觉得奇怪,将他拉开、捧起面孔,才发现这个比自己多活了一轮的人在哭。 魏春羽愕然道:“怎、怎么了?是我说错什么了?” 眼泪沾上伤口,半边脸颊痛得都在发麻,但裴怀玉说出的话却与知觉截然相反:“阿魏没有说错,只是从没有人对我这样说过......” 魏春羽正用指腹小心地擦着裴怀玉颊上泪痕,闻言气笑了,扯住他完好的那边面颊往外捏:“你再好好想想,你这是在同谁扯谎?” 裴怀玉顺势裹住脸颊边的那只手,说话时抬起的眼睛直勾勾地看人,仿佛得不到信任就要吸走对方的魂灵吃掉:“但是阿魏,我只信你,也只记得住你的。” 在二人身后两尺外、几乎推到匿形罩边缘的阿星,抱着剑看着,看着自家公子和无情逃跑的情夫互诉衷肠、耳鬓厮磨、恩恩爱爱、旁若无人。 阿星的心里幽幽叹了口气:要是徐常青在就好了,至少还能互相蛐蛐两句,不然眼睛看饱了,肚子里的话也要装满憋烂了,叫人忍得慌。更糟糕的是,这肚子话还不知道能不能被自己活着带出密洞呢。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紫微洞飞夺秘宝(四) 匿…… 岸上领头的人衣领歪敞, 锁骨下露出一截精细的乌金软甲,他细长的眼睛扫过见底的浅溪:“寻踪术、感召法,都用了。显安, 你来告诉我——人, 和东西, 在哪儿?” 他身后扎紧了蛇鳞纹理的鞣革腰身的侍从, 跪地请罪道:“殿下息怒。术法说就是在此处。” 被称为“殿下”的壮年男子, 正是先前与育婴堂案有牵扯的三皇子仑佑。他此行是为取紫微洞中于固权拓势有利的秘宝而来,然而在破开一处石窟时, 里头跳出个怀揣发光秘宝的青年。那青年狡诈得很, 一连使上了数个瞬移术、匿形术与障眼法, 要不是那秘宝并非凡物、光芒难掩,恐怕连他们的刀剑都不能挨到他衣角。 他们探身瞧了眼除却枯井一无所剩的石窟,当即全力追堵起那盗宝青年。 然而追到这河边,却因秘宝光芒隐没断了线索。 正犹疑迷惑时,一根巨大的水柱凭空蹿起,冲出水面,其上还托着隐隐金光。 在仑佑断喝一声“去!”时,侍从显安的剑已截断了那根水柱, 然而那点光亮在落入他手中时, 外层如水般化开, 留下了个可笑的王八壳。 而真正的秘宝已被裴怀玉一行人裹挟上岸,因离先时盗宝之处近了几分,光也亮起了薄绒绒一层。那光点奇异得很, 跳跃着在仑佑等人头顶与身侧掠过,仿佛有人在抛掷一般,随后又如被拉紧了绳索, 如疾光闪电般猛地蹿到十几丈外,随即隐没在丛林间。 第91章 徒留仑佑他们被戏耍一番,怒得术法与气力齐使,苦搜踪迹。 片刻后,被炸得遍地碎石的洞窟中,出现了三人。 “他们未必就不会故地重游,回这里来寻蛛丝马迹。我们要尽快。” 魏春羽望向朝井底探身的裴怀玉,按住他的背脊略略施力:“你同我讲实话,你到底在找什么?” “我的话哪里有不实过?”裴怀玉仍执着敲着井壁,手下节奏不变,有如传信,说话时他身也未抬,话语朝上传时有轻微的回声,“我只是也想拿到那份好东西而已,我离它最近,又最清楚该如何用它,收入我囊中,最好不过......” 他话锋陡然一转:“刚才在河里时,我劝你寻别处等我,是你非要跟上来......都做到这一步了,无论你发现我是怎样的人,想要怎样的东西——你都会帮我的,对吗,阿魏?” 魏春羽紧了紧牙:“我看你是想再把自己送入坟冢。” 这话的回音未落定,一串脚步声便在井底响起。 裴怀玉眉眼舒展开:“错了,不会是坟冢,是报仇雪恨与流名千古的好地方。” 那井底其中一道脚步声的主人,声音听着年纪不大,但中气不足、似是体虚久病之人:“主子,底下的确有东西,灰尘积得很厚,不曾有人动过。” 被称为“主子”的人很是开怀,袍角一撩,回身朝魏春羽摊开了手掌:“来,阿魏,我送你下去。” 那手掌被冷落几息,才终于又得偿所愿。 魏春羽冷笑道:“我倒也要好好儿看看,这里头究竟是什么什么东西,叫你两辈子都似变了个人一般!” 井底有一幻象,自上而下看只是枯井,若破开幻术,才知下头有一隐秘小道。 那暗道极低矮,所有人都得垂首弓腰而行,且愈行愈逼仄狭矮,后半段只得膝行。脚边也窜过些吱吱乱叫的野鼠,带起一阵阵腥臭闭郁的气味。腥湿的青苔草藓不可避免地蹭到头发上,换个精细些的贵人来恐怕都不堪忍受片刻。 这条暗道通往里窟,等迈入窟穴,众人顿感周围宽敞不少,僵痛的腰腿总算得到了缓解之机。 诚如先前裴怀玉的手下禀报,这处蛛网与尘埃厚重,久未迎人。里窟摆着三具漆黑石棺,各有高矮,正中那棺开着,里头有个凹槽,似与裴怀玉手中形似夜明珠般的秘宝相契。 然而在裴怀玉将圆珠搁上去时,却发现前正中有一小窟窿不曾填满,自然也无机关响应。 与此同时,由裴怀玉差遣的以帷帽兜头的三个黑衣人也推开了近门的那只棺盖,里头骸骨碎断凌乱,如破烂般随意搁置,棺壁上有许多空洞,不知何用。 在裴怀玉的示意下,其中一个黑衣人捧出些骸骨,腾了位置就要钻入其中一探究竟。 魏春羽忍不住拦道:“小心其中机关,危险!” 但那人领了命便已如泥鳅般滑入其中,幸而一时并无惨事。 棺内人捣鼓一阵,朝外道:“主子,里头有字。” “念。” “太阴为开,厥阴为阖,少阴为......什么......” 魏春羽正摸着正中棺木的外壁,闻言接道:“少阴为枢。” “这是《素问》里的话。意思是门开时是太阴,门关时是厥阴,开关门的枢纽是少阴。” 阿星见他出声,终于憋不住问:“公子,这是什么意思?是破解机关的线索么?我们现在到底要做什么、去哪儿?裴公子不是已经拿到那发亮的珠子了吗?” 魏春羽正仔细辨认着手下的字,闻言只是没好气地道:“你问他去,来刁难我作甚?” 他言语间的不悦太过明显,引得裴怀玉朝这瞥来一眼:“阿魏,可是摸出来了什么?” “正中棺木上说,或为一死一生、一生一死,或有月华在身,无伤而入其内......”魏春羽抠了抠那些故弄玄虚的刻痕,心中懊恼烦躁。 他忽然在危机重重、不得寸进的境遇中,再一次清晰地认识到了自己的内心。 若说自己只是为秦烛之事来找裴怀玉,大可以守在紫微山下、石洞以外,何必做到如今这样以身犯险、同生共死的地步? 他心里的弯弯绕绕,自己一直清楚得很。他对裴怀玉有倾慕之意,不是什么值得让任何一个当事人惊异的事,是起于新奇来历与颜色风采也好,或是渐晰于同舟共济或爱怨交杂的朝朝暮暮里也好,这些都不至于让他离了裴怀玉就活不下去。 真正让他放下前途无量的官场、安稳无虞或潇洒天涯的生活的,是如菟丝子吸吮附生树木的汁液那样的依赖。 他想从裴怀玉那里得到过去、未来,甚至是现在。过去他害怕遗忘和不能再完全共情的,裴怀玉会记着,当自己爱他、拥抱他,就好像永远、彻底接纳着过去的自己;未来看不清的,他不是想利用裴怀玉、想迫蚌取珠那样尽数挖出、占尽天时地利,他不在意二人选的路有无差异,只是想在做决断时看裴怀玉一眼,如同狂风中望向笔直的桅杆。 当裴怀玉离开自己,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空芜。 血亲与姻亲都离他远去,师门如今也成了无声白碑,自小将他带大的秦烛曾是郑濯春的故交,因着前尘往事,魏春羽也失去了同他自在交心的心境,隔阂丛生。而裴怀玉,竟顺理成章作了他与世界的最后联结。 裴怀玉刚随了远而走那日,街头的寒风吹得魏春羽心绪飘散,他骨子里还有些未尽兴泼洒的热血,叫他不甘安守家业;但经年累月的深思忧虑与筹谋奔波,几乎要把他身体里所有的疲劳与暮气榨出,让他觉得江湖太大、天涯太远、孤剑独身太寂寥。 一时间他无事可做、无处可去,他想,要是裴怀玉一直在自己身边就好了。 他已然成了自己的支点。比血肉更紧密的与他的魂灵牵扯的一部分。 手下的凹凸与心里的郁结,叫魏春羽微微晃神,然而心下并未松弛多久,窟外便传来了下井之声! 裴怀玉面色一寒,道:“来不及看这劳什子批语了,这个棺也进人去。” 魏春羽自棺壁上收了手,不察被字刻的一排细刺割伤了手掌,叫先时在祭坛所伤之处猝然又崩裂、汩汩难止。但他来不及顾护,立时踉跄起身,意图阻拦那要进到棺木中去的第二个黑衣人:“等等!不能进!正中棺木写的是‘玉全·全生门’,两侧则分别是‘半生’‘半死门’。应当从中破局,否则最少也有一人要死!” 所谓太阴开、厥阴阖,就是机关的两种状态,如果太阴与厥阴同开同阖,作为“门轴”的机关就会错乱,所有在其中的人都会遭到绞杀。而当太阴与厥阴棺盖一开一阖,其中各躺好了人,作为枢纽的“门轴”内又放上了月华珠,那就意味着随机绞杀一棺中的人的游戏开场了。 而这也只是“下法”,以一条鲜活生命的献祭换取通行的机会。 至于“上法”,大约是要在少阴的棺椁中做手脚,但他一时还摸不着头绪。 然而他被裴怀玉自后扶住、托实了两侧臂弯,在这个像是来不及合拢的拥抱中,魏春羽略回过头,撞见裴怀玉那双坚决而如嵌寒霜的眼睛。 幸而在裴怀玉发声前,机关动了,那沾了魏春羽滴落鲜血的月华珠,如认新主,激动地随棺中轮转的凹槽滚动起来,随后猛地下陷,连光芒都坠入深深的洞底,棺底也以月华珠为中心花蕊,作团花盛开、陷下,又如张吃人的大嘴朝他们张开。 “或有月华在身,无伤而入其内”,原来是个意思。 重点竟是要彰显出月华与己身的关系,的确没有比滴血认主更亲近的方法了。 窟外人声渐近,裴怀玉当机立断,提起魏春羽便喝一声“走!”。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紫微洞飞夺秘宝(五) 观…… 失重, 眩晕,砸入水面。 从跳入空洞到呛水浮出,裴怀玉和魏春羽都没有松开彼此的手, 即便骨头被握得生疼。 他们似乎总是这样, 只有危机当前, 才会如浮萍般将根叶交织缠紧、相互依偎。 自上而下, 先下祭坛, 再跳井底,又破开棺底, 才终于来到了这处临河而设的浅滩。 浅滩并不荒凉, 反而因为前人的累累尸骨, 滋养了大片红艳姝丽的彼岸花。花色太亮,在只有头顶石缝泄下一线天光的幽暗水窟里,几乎发着圈幽幽的光。 魏春羽扒着石滩吃力地喘息,好不容易能抬头了,才顾得上研究周遭的沙土花石。 深褐色的沙粒淌过他下倾的手,冰凉而细腻的触感,叫人分不清是爱人怜惜的啄吻,还是恶鬼的死亡警告。 在一个黑衣人朝背离河岸的深处走去时, 裴怀玉陡然出声道:“回来——慢慢地往回走。” 魏春羽起身拍了拍手上沾黏的浮沙, 疑惑道:“里头有什么门道不成?” “这沙子松而湿润, 容易‘吃人’。”裴怀玉面上忧虑愈显,答他时干脆利落,没有如平常那样夹杂玩闹的意思。 第92章 魏春羽叹了口气, 伸出指头点了点他眉间:“其实我想问一路了,你过去应该来过这儿,还功成身退、满载而归了罢?怎么现在像头一次来一样?” 暗流跃起、拍落在滩边, 一声声的,像是谁的心跳。 等了很久,魏春羽才听到他说—— “不一样的。我和过去,走了不一样的路。” 电光火石间,过去存疑与古怪的巧合都被串合在了一起。 如果不知道月华珠滴血认主的做法,裴怀玉是如何破了那一关的?他为什么在外头传来脚步时,急切地叫两个随从躺入两侧棺木,熟稔而笃定得如同践行一条早已试验过的计策? 甚至于,为什么在河边碰见时,裴怀玉要说奇怪的话,什么“人的心比摆在明面上的刀剑冲突要腌臜可怕得多,我宁肯你永远见不到我这样的一面”。 魏春羽一时不知该摆出什么神情,他与裴怀玉对视时,目光里是一种宁静的审视。 他忽然觉得,温水煮青蛙真是件可怕的事。要是他一开始就知道了裴怀玉全部的心思,绝对会惊恐得像吃了血淋淋的生肉那样惊骇恶心;然而最初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个清风朗月、赤诚热忱的裴二公子。 他一步一步陷下去,如今再面对他的心思,竟也有几分预料之中的平静,甚至会忍不住想,一个受过人彘之痛的落魄皇帝,不择手段是顺理成章的。 裴怀玉行径残暴,是因为背负伤辱;他的一切可恨可唾,都是因为过去沉重的可悲可怜。 但由鲜血泼底、人名铺砌的沙场岁月,又时刻警醒着魏春羽,这样罔顾人命的行径,是多么惨烈,有如兽行;而这样的人,漠视人命,即便是对自己最最亲近之人,又能有几分真心? 魏春羽深吸了口气、屏住,又在无奈的笑中泄尽了:“你是想说,你因为我在,已经收敛许多了?” 裴怀玉隔着袖子握了握他的手臂,而后在他抽手前朝下摸了一截,直到扣住那只刚才还在自己脸上的手:“对不起,阿魏。” 远处幽深的黑暗里刮来一阵邪风,将彼岸压得匍倒一片。 裴怀玉弯了弯唇角,寡有笑意的眼睛盯着他,目光黏腻,像是某种用于追踪或迷惑的毒液,在魏春羽几乎受不住这样的威压时,他弯下颈背,贴了贴他的手背。 “我不想在快要分开的时候和你说这些,你先在这儿等等我,好不好?” 冰凉柔软的触感印在魏春羽手背肌肤上,像被鸟的羽翼短暂罩护住了,但很快又只剩凉风空空吹过。 魏春羽说:“你要去哪?都走到这了,还有我去不得的地方吗?” 裴怀玉看着他的眼神很认真,像两汪深潭:“你想做皇帝吗?” “什、什么?” 裴怀玉说:“所以我一个人去,就够了。” 他叫来领头的黑衣人:“你在这等我一日,要是第二个白昼来了我还不在,就让他送你走。” 随即裴怀玉叫黑衣人揭了锥帽,露出底下的血色浅淡的面孔来,叫魏春羽瞳仁一缩—— “郑常慧,你应该还认得,他可以相信。” 魏春羽不安地拽住了裴怀玉的袖沿,他无端地害怕,那席话不是平常的安排,而会成为交代后事的遗言。 裴怀玉顺从地回身,等着他开口,但他只是沉默着、执拗地看着要离开的人。 风声渐大,呼啸的音色古怪,倒似人语。 终于,裴怀玉轻轻抛出的那句“等我”,连同彼岸花的惨碎花叶一道消失在凤眼中。 ...... 紫微洞府,其名之起,便是百年前的一个传说。 那时的人皇善习奇异秘术,预料到江山之安定犹如自池中取瓢之饮水,终有干涸枯竭之日。而事发的源头,在于错误决策的积弊,最终累积堆砌成大厦将倾、难以挽回的局面。因此,在曾修习的宝山中辟出一洞府,盛放珍宝秘器,锦囊批语,以力求江山之重固。 但听此轶闻者无数,其中更有数不胜数的人蜂拥而至,然而无一丧命于此或无功而返。 鹤去云散,一晃百年,这样的传闻几乎已被敲定为诳语玄说,只除了几个执着过头的犟驴还莽着劲冲进山里、洞府,来碰运气。 而如果传说是真,这处宝地与宝物,等的究竟又是谁呢?谁才是那个挽救大厦将倾的那颗“紫微”?是真正有君主之能、被上天与开辟者青睐的新秀呢? 幽幽潭水将光亮阻隔在表面,里头是百年如一的宁静。 休憩着的洞穴主人的一缕神魂,却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 此间一些风、水、花、土、石,都随他心而动,直直将那个来碰壁的人卷到自己跟前。 即便在修习者中也算得上佼佼之辈的洞主人,松出了些威压,直到那俯身参拜之人咬不住满口鲜血,喷吐而出,才收起现身。 “资质不过尔尔。” “你来此何为?” “你刚才说,你姓裴,非我大业始祖仑姓,我为何要将重托交付给你一个外人?” 汩汩水涌,势渐急,如马匹奔腾,如两兵交争,最终在一声拍碎岸石的巨响后,归于宁静。 而闯入此中之人,口齿间的血液,也在铿锵字句的吞吐中,逐渐被稀释不见。 ...... 常言道,智者一言,可抵愚者万语;智者口舌,可作利矛坚盾,身不动而胜人兵刃。 然而这两点裴怀玉都没有体会到。 他做过十八载皇帝,自认说的话深刻真确,然而这洞府主人仍对他“文武兼施”、百般磋磨。 等他终于得见天光,已如被剥鳞开背的鱼,皮洇血、肉受绞、骨伤折,而过久强撑的精神也几近崩溃,在他被那凶狠无情的洞主人扔回滩上时,他真如一条死鱼。 喉中的喘呼刺耳如风,但那已是他的身体能发出的最响的动静。 裴怀玉歪过口唇,好叫粘稠血液淌出,在花叶挠在他面孔上时,他在心里苦笑一声:因着月华珠所食之血另有其人,这老匹夫觉得他智能不足,对他百般刁难才肯松口,这番苦磨,竟是比上一世还艰难痛苦许多。 他眼前的花茎已晃出了重影,叫他疑心自己还捱不捱得过去。 然而下一刻,他就发现不是自己错视,而是这些花叶、乃至沙石湖水,都在震颤晃动,继而那些繁盛的彼岸花被无形的力量托举而起,又忽地在空中碾作齑粉,团作一只光球,钻入他伤痕累累的体内。 那股温暖磅礴的力量,融进他筋脉气血、四肢百骸,快速地修合着他的皮肉筋骨,甚至是识海与丹田。 他似有所感地抽动了一下,洞主人在与他独处时建立的感应果然消失了,那残魂的执念散了。 风快停了,唯有一句长叹落在他耳边、肩头。 两世相见,他一时也无言语同那将逝的残魂说,在最后一缕风停在他鬓发边时,裴怀玉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奔向自己,于是安心被混沌吞没了...... 裴怀玉不知道,魏春羽其实等了他不止一天,而是整整八天。这时魏春羽早已让郑常慧以外的两个黑衣人带着阿星走了,出去找了远求救,但没想到用不上了,也幸好用不上了。 他接住了扑倒在沙堆中的血人,小心地与郑常慧将他带了出去,出山求医的路上,恰好遇着了赶来的了远。 虽则有那股神秘之力修护着他的筋骨肉身,但到底神机的劳累与精髓的消耗是不能立刻回复的,裴怀玉还是昏睡了月余,才惺忪醒来。 他此时所居,乃山中小屋,谷深人疏,花草无香,反而是雨后湿泥的腥气最重。朝外望去,天高云淡,风行也缓而悠悠,真真是世外桃源、惬意良居。 屋内不过一榻一几,数只矮凳,再有几上药碗与枕边几条未编完的长穗,再无其他。 裴怀玉撑起身,捻了些碗底渣滓来闻,辨清并无不妥之处,便倒回了床上,尽心尽力地扮一个病患。 待傍晚门响,人进来屋内,行至床前,裴怀玉才趁其不备忽然出声道:“将我这个病人扔在这里,半日都不闻不问,你也不怕我悄悄儿断了气?” 第80章 第八十章 紫微洞飞夺秘宝(六) 风雨…… 他身后那人闷笑出声, 扳着他肩膀将人翻侧过来,戏谑瞧他:“唷,我瞧瞧, 这最金贵难采的药一天两次地供着你, 断气没?” 裴怀玉对上那只光溜溜的脑袋, 瞳孔与整个身体惊得往后一缩, 佯作无事地道:“了远法师煎的药, 自然不能不好,我不过是玩笑几句。” 了远闻言, 仍笑眯眯地盯着他:“你夸的是哪份药?你日日含服的药是我制的, 但煎这碗里汤药、每日还灌不进你嘴里十之二三的人, 却不是我。” 裴怀玉道:“我瞧过了,这汤药不过是起一般的补益之功,连开窍药也无,于昏厥病人并无大用,为何还要每日忙活喂服?” 了远敛起笑意:“我虽的确看他不顺眼,但也不至于刁难他。全因他自己乐意罢了。” 第93章 裴怀玉摆了摆手,也肃正神色道:“你可知我那日出来,手里拿着的东西在何处?” 了远道:“那煎药的替你收着呢, 我问了两句, 他就待贼似的提防我。哪里能落到我手上?”他话锋一转, 问,“不过我碰巧瞧见过,观其形状, 应当就是剩下半张藏宝图了罢?” 裴怀玉颔首:“的确。待我讨来,便可与你那处的拼作整幅,比上辈子轻松许多。” 了远感慨道:“忙活到今时今日, 也不过是一桩‘物归原主’的明了事儿。这图百年前被分作两半,一半藏于紫微洞府,另一半则被交由邓芙管托,待那天定的紫微星出现,便统统交由他。不料那吴玉瀣忘恩负义,弑师夺宝,又依靠图中边缘线索,偷盗了不少奇珍异宝、福祉良机,才借此立了身家。” 他神色不似往日温定平和,而显出些目瞠鼻煽的激动之相:“如今背信之人已除,图纸已全,仓松年与各方势力也处理调配得当,又逢皇帝昏庸年老、皇室后人无能,正是万事俱备之机啊!” 裴怀玉朝下叹了口气,目光与身体都朝上升抬:“确如了远之言。” “不过这次何以去了这样久,洞府主人难道性情有异、为难你了?” “不,”他轻扣杯壁,将细微的尘粒震荡扬起,“是我改了做法和回答。” 因月华珠食血认主魏春羽,洞主不满他不是全靠己身闯到此处;又因裴怀玉改了在决策问答上的说辞,这些自认成熟可行许多的计策反倒叫洞主不悦。 无奈之下,裴怀玉掏出了留影珠,叫他看了前世自己执政的处事画面,道出了自己的两世来历,也叫洞主知晓了上一世他们二人相遇的情形。 洞主沉默很久,却道:“你的逐迹术,是谁教的?” “乔天妒,我自己琢磨会的。” “不是蛊虫,是寻人、寻蛊的术法。” “晚辈是大青观弟子。” 洞主眉眼怔忪,漏出些怀念的神色:“这就对了。邓芙是你的师父?” “是师祖,家师姚春华。” 洞主垂首,轻轻摆了摆头:“邓芙......他竟然也成师祖了。” 他顾自感慨,良久才抬起头,正眼瞧这后辈:“若是你照搬上一世的话应付我,我大约还会青眼于你。只是你刚才的言语所指,是在执政处事数年、数十年后才该有的心思心态,你如今就说给我听,我自然担心它如早熟早腐的果子,叫不足的能力冲垮了构想的堤坝,而后一蹶不振。” 最后他还是将东西放到了他的手上,只是裴怀玉收拢手心时,欣喜固然存在,但亦有一刻挫败感翻涌而起,酸涩得叫人不容忽略。 他知道,这是因为洞主与邓芙相识,甚至可能相交甚笃,才下定决心将东西交予自己。而自己的能力在洞主的考量中究竟占几成,横竖想来,都不会是个叫他摆脱恹恹之意的结果。 ...... 深谷夜凉,门缝里窜入的风锋利许多,叫裴怀玉回了神。 他侧过头,问面前等着自己回话的人:“什么?” “你打算拿他怎么办?” 裴怀玉看向窗外的树影,声音笃定,清晰地透过窗牖:“他心悦我。” 面前人被他噎了噎,来不及出声又听他自顾自闷笑了声,道:“我也愿意喜欢他。要是没有这些事,我不会离开他。” 风吹动了门板,漏出其后一截水绿衣角。 门外那人大约也知晓自己暴露,干脆推开了门,他背上药筐半满,有纤细草药自竹藤间支出,面颊上两道混着泥土的擦痕,被主人后知后觉地胡乱擦抹。 “玉铮......”他上前一步,似是碍于床边的了远,停住了脚,说起了废话,“你才醒,山里风大,当心着凉。” 裴怀玉微歪过头朝他伸手,掌心朝上,指尖抬了两下,是个“来”的动作。 受到可允的人立时抛开了顾忌,上前握住了他指尖:“你现在怎么样?叫了远看过了吗?” “无大碍了。”了远每瞥他们一眼,就要深吸口气,“裴怀玉,我明日再来找你,你好好休息。” 魏春羽见他说完还不动,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劳烦法师,出去时把门带实。” “......” 关门声震得烛光一晃,再亮起时,裴怀玉已扯住了魏春羽的外衫。 “等、等等......”魏春羽一只手还恋恋不舍地握着裴怀玉指尖,另一只手惊慌地扯着自己大开的衣襟。 裴怀玉将那外衫扔在地上,末了自下而上地含笑瞥他,手轻轻按住他下颌:“你以为,我要做什么?只是衣服脏......” 在魏春羽被拉着俯倾,眼前人的气息轻点在他鼻尖颊上,像是蜻蜓翅膀的轻吻:“玉铮,我......唔!”他几乎是被扯着摔扑在那人身上,一声闷哼后,他收紧臂膀,抱着他的爱人。 他的发顶蹭在裴怀玉下颌与脖颈,在喷吐不匀的灼热鼻息中,抬起微微昏眩发蒙的头,小心翼翼地求证:“我在门外听到,你说你也......爱我,我想听你亲口说、现在说。” 裴怀玉胸膛震颤,笑得开怀,他捏着魏春羽的后脖颈,将人的面庞托向自己:“现在不方便,以后说好不好?” 被他捏着的人不情不愿地与他对视一眼,随即怨气十足地扒着他的肩头将他推压而倒,嘴里的那颗尖牙碾过他嘴角,刺得裴怀玉轻嘶了声。 作恶的人却得逞般笑起来:“先说点别的也好。” 于是不成句的字眼都被悉数吞没,濡湿的鬓发与黏腻的汗液让这方天地焦灼得压迫人的呼吸,爱侣顶礼膜拜着彼此的身体,翻涌的爱意化火,叫被泪水洇透的欲望的薪柴猎猎起火、炸开噼啪光点。 黑夜像是沼泽,而他们身陷最深处,于是爱欲在泥淖中绞缠难分,最终在打落在彼此身上的汗液、泪液和含糊不清的呢喃里被吞没、忘却......只记得追寻、安抚、再说一回爱,敞怀、战栗、吻去惊惶的泪水。 再说些好话吧,把爱人间的话、把彼此的间的身体都吐出索尽吧,趁木板的嘎吱还未被风盖过,趁未来的忧虑与过去的龃龉不甘还未回神侵染上炽热诚实的眼睛。 在最后一记风声推倒他们欲望的浪尖,他们的身体也相拥倒下,沉重的睡意作被褥蒙住他们的意识,给了他们一个安稳的好梦。 ...... 在裴怀玉的伤彻底养好前,魏春羽同他又在了远眼皮子底下厮混了几日。 天好时,二人便结伴将这紫微山后的矮山转遍。 魏春羽还背着药篓,行走时一颠一颠地磕撞在脊背上,裴怀玉简直疑心他背后那处要生出茧子来,也终于忍不住道:“你还背着这累赘物件做甚么?” 走在前面的魏春羽掉过头来,被午后叶间的阳光撒了一脸,说话时笑得自在:“这里有许多罕见草木,不采些研究研究,岂不浪费了这大好机缘?” 裴怀玉陪他一同蹲下,按住他拨开的杂草,瞧着他将新的草木抛入篓中:“你往后莫不是要做个游医?” “悬壶济世啊,又有什么不好。” “但也风餐露宿。” “那又怎样,我不信你也将那些金玉锦绣看得如此之重。” 裴怀玉无奈地笑了笑,回避他的试探。 魏春羽拍了拍手上土垢,翻身靠在大树上,等身边人也和他并排同频喘息,才又开了口:“玉铮,我还是想知道,上一世秦烛究竟是怎么死的?” 裴怀玉正卷着片叶子,想朝里吹气,乍然被问,叶子便停在了唇边,漏出些破碎的风哨声:“你问过许多遍了,那的确是个意外。” “但你一直不肯告诉我,是谁杀了他。”魏春羽撑着身体,探身侧转,目光径直对上他面孔,“即便我如今还不认识,你告诉我,让我防患于未然,总是好的罢?” “那我也问你——江鹤说的话,和异样的千机阵,你当真没有一点奇怪和怀疑么?” 魏春羽短暂地缄默,黑而亮的瞳仁转动抬起:“即便是秦叔亲口说,他要害我,我可能也不会信。至于那些异样,大约只是我知之过少,解释从不会只有一种。” 裴怀玉将那片叶子磋磨得汁液渗溢,自鼻腔里喷出声轻而短的笑:“我也不愿信。” “只是那傀儡,忽然叫我想起上辈子秦烛死后,莫名其妙空了的坟冢。” 他眼皮下垂,瞟着脚边迟疑爬行的甲虫,在他第二次侧翻在水坑里无助挣扎时,裴怀玉轻轻动了动脚,用皂靴的鞋边将它抵出水泊。 “真不希望活了两世,我还是只蠢虫子。” 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无相宗险中求生(一) 求…… 晨风起, 魏春羽悚然惊醒,怀中空荡的噩梦被暖和紧实的被褥驱散,他轻轻捋开身侧人面颊上的乱发, 钻向被褥更深处、更近爱人处, 直到两人的脖颈曲线贴合, 亲了亲裴怀玉的耳廓与其后的红痣, 做完一切后, 却不防对上了一双沉静而若有所思的眼睛。 魏春羽小声问他:“你什么时候醒的?” 第94章 裴怀玉摇了摇头,发丝与枕巾磨蹭出窸窣声响:“不记得了, 太暖和了不想动。” 魏春羽忽地起了坏心思, 用鼻梁蹭着他颈窝道:“这话说的, 我又什么时候叫你累着了?” 裴怀玉按了按他的后脑,听得掌下溢出声毫无防备的闷哼来,语气轻松又危险:“那下回换我心疼心疼你好不好?” 魏春羽当即身体一僵,却又作了番认真思考,再抬头时眼里亮晶晶的:“玉铮想,我自然百无禁忌。” 这倒是叫裴怀玉微讶异了回,面上被他跃跃欲试的目光烫得竟有些不自在,他便将手掌遮实了那双眼睛, 道:“再睡会儿罢。” 这一场回笼觉却是只有魏春羽睡过去了, 纵然迷迷瞪瞪中他知道身侧人起床了, 心底细微的担心挣扎着想拖拽起他的神智,但睡意重浊,很快又盖过一切。 他不知道这样醒来看见裴怀玉的日子, 还能延续几时。 魏春羽一直知道,裴怀玉是要走的,来去愈发频繁的信鸽, 细细抚平又揉皱掷入火芽中的密信,与交缠时裴怀玉不死不休的架势,都泄露出临别前的意味。 夜里亲密无间之时,他也不经意般地问裴怀玉:“你能带着我吗——往后一直带着,不要总说什么时机未到。” 毕竟这世人要何其有幸,才能得老天青眼,巧遇良机?时机从没有周全地对过。 但感情有,最浓的时候就不该冷落它,否则如同将它关入棺木,即便往后枯木逢春,也难一如从前。 然而那时的裴怀玉只是拉着他垂下头颈,用搪塞含糊的亲吻截断了他的问话。 所以如今——在裴怀玉指间夹着支花,坐在床沿对终于清醒的他说出分别之语时,他没有太多惊讶,只是失望和难过。 他说:“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再回来找我?” 裴怀玉只一味含糊道:“阿魏,你再等等我。我做的事太危险,你在我身边我怕顾不及你。” 魏春羽本想打破砂锅问到底,但却在他无奈如叹息的眼神中败下阵来,勉强笑了笑,指向他手里的花:“这花,给我的吗?睡完就跑的临别礼物?” 裴怀玉不在意他话中带刺,将花送进他掌心,又将他的手作拳包紧了,抬头时笑意怀念而温和:“我记得,我欠你一支花。你十九岁那年,因为我送了吴翡琼一朵带毒的花耿耿于怀,一路上都没给我好脸色看。” “原来你瞧得出。” 赌气的人的鼻尖被落下一个吻:“我一直记得。” “十九岁的阿魏,我在上一世就爱过了。只是那时我忘了,浪费许多好时光。但幸好,二十七岁的阿魏,还愿意同我说‘心悦我’这样的话。” 稀疏错落的光影转到他面庞上,他神色真挚得称得上恳切:“再等等我,阿魏,我们会有很多年的好时光。” 魏春羽将手里的花转出漂亮轻巧的旋儿,话语里的情绪陡然一轻:“你走罢。” “反正我说什么,也不能改变你的主意。你心匪石啊......” 他说着说着,就轻轻晃起低垂的头。 那人蹲下,贴了贴他的额头,竟也就这样再不发一言地无情地走了。原本笼罩在魏春羽头顶的那片阴影骤然一空,再抬首时屋外明丽的光景都扑挤到眼中,好生热闹。 而惶然无措、将要长久失去着点的,只有他的目光。 ...... 院外大树下,裴怀玉与了远站在一道,轻声交谈。 魏春羽瞧着瞧着,就觉得眼睛酸。 心里嘟囔道,要走还不走快些走个干脆。 等到人真走了,又忍不住挪身探看,直到彻底瞧不见人影。 从前他们那样多次不告而别的分开,都有再见时;唯独这次,当面告了别,却叫他心里更加不安。 山风贯通小屋,魏春羽收敛心神,修整不多时,便也与恹恹无聊多日的阿星,一同去寻孱姝他们了。 路长而狭,阿星盯着自家公子叮珰作响的剑坠,不满道:“裴公子也是个会用剑的,难道不知道这样的花样精有多累赘么?送这样的东西,我看他就是没把主子放在心上。” 毕竟近年里,由天罡门操持的武林比试里,就有个被自己的剑穗绞缠住剑,被对手一脚踹下擂台,不战而使自己与师门颜面扫地的。 魏春羽捞了把那精雕细刻的玉坠,抬眉道:“我都没说不顺手,你气什么?” “公子!过去他在府里被好吃好喝供着,结果竟拐着夫人同那秃头一道跑了,这样忘恩负义的事,您不能因一块玉石就宽恕了呀!” 魏春羽斜睨他一眼:“郎盛光的事和他们无关,你多话了。” 被了远磋磨念叨了一箩筐佛法、欲倒苦水却挨了公子白眼的阿星,气鼓鼓地抱剑跟在后头,心想着:那姓裴的和了远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浑然一丘之貉!一个是屡次“抛妻弃子”的负心汉,另一个是稍有不顺就要逮人讲佛经的失心疯! 真不懂自家公子怎么爱同他们厮混在一道。 正是气愤之际,在这半边悬崖的小道上竟传来了马嘶声。 阿星道:“敢在这路上骑马,不要命了?” 话音未落,前方拐弯处碎石滚落,那不要命的一行人便出现在他们面前—— 打头的是个红翻领黑大衣的高挺壮年,他勒停马匹,面颊与眼角抽跳几回,挤出个阴狠的笑:“竟是你们?真是有缘哪,显安!给我捉住他们!” 纵然阿星与魏春羽有些身手,也挡不住那七八个大汉在断崖边不要命的招式,没撑了多久就被按住了手脚搜身。 那叫显安的侍从更是个粗鲁莽撞的,竟径直剥净了他们的衣服翻找,连亵衣亵裤都不曾放过。 粗粝的沙石磨蹭得脸面出血,按在他们肩胛上的力道更是大得惊人,魏春羽几乎感到自己背上凭空多了两个深凹。然而这些都不是最难捱的。 打着旋的野风毫无顾忌地切过他们赤裸的身体,叫他们本就被倒提得面目赤红的模样更像待宰的猪羊。 魏春羽咬牙忍痛要拨指上的机关戒,刚抬起的骨节却被一只长履恶狠狠地钉死,在他牵心的疼痛上更作了残忍的碾刑。 “别搞这些小动作,”仑佑居高临下地死盯着他,如同瞧一条必死的恶狗,“东西叫你们藏到哪里去了!” 魏春羽还挣扎着抬手,却被踩得更死,骨头崩裂的闷响在他耳边炸开,疼痛像巨响后短暂的失聪,完全摄住了他的心神,将他的灵魂与痛呼哀嚎的□□揉捏成一团。 他张了张嘴,最开始甚至找不回声音:“你、认错人了。” 魏春羽并未说谎,因着匿形术的缘故,紫微洞中仑佑的确未看到他,但因为他与裴怀玉面容肖似,又出现在紫微洞附近,仑佑便理所当然认定了他们是同一个人。 仑佑的靴头重重碾过他的肩臂,那道因刻意放轻但咬字似要啃下块肉而显得悚然的声音,自上而下压在他头顶:“既然不愿意说,我也不好再强人所难——” “显安。” “在。” “先砍掉他们不安分的手足,再拔去舌头,就地埋了罢。” “是。” 在魏春羽与阿星哀愤的目光中,仑佑神色一顿,忽地歪头正眼瞧着他们:“算了。” “挖坑太慢,直接扔下去罢——怎么,两只为别人卖命的蠢虫子,还指望我化作慈悲无量观世音菩萨,饶你们一命?” 就在他二人猩红的舌头被捏拽出来时,忽有一人张开宽大白袖,与身后一男一女踏云而至、从天而降。 “在我天罡门的地界,也敢叫嚣着杀我门下弟子,如此狂妄造次?” 仑佑眸光一凝,扫过这轻功卓绝的三人:“天罡门?这样大的门派,竟也有你们这些藏头露尾、不以真面目示人的鼠辈,和这等窃人宝物的无耻之徒?” 大白鸟鼻息一重,叫那拖至颈下的长纱都鼓动飘摇:“既然尔等竖子口出无状、不知悔改,就休要怪我天罡门无情!” 他一个甩袖,袖中法宝便顺势滚落到他掌心,烂熟于心的法咒在口齿间碰撞翻滚,抬眼时一声“晃!”随法器的光芒一同跌摔到仑佑那行人身上,叫他们眼前耳边所有的光景声色都如同被搅动吸走,片刻的晃神已经足够大白鸟砍落两个侍卫的头颅。 在那叫显安的侍从率先回神,送出一剑欲与大白鸟绞缠时,那两个蒙面男女却伺机而动,轻易挥退了受法器波及的侍卫的攻击,捉提了魏春羽与阿星的臂膀就跑! 眼看自家殿下的此趟险行就要无功而返,显安手下招式更加凛厉,沙石旋风在他们二人间扑朔扭缠,然而那大白鸟的爪牙却挟持了三皇子,逼他不得不放下刀剑。 等这伙“天罡门”的暴徒飞身没入密林,仑佑自脖段上的擦痕捻出血来,阴狠的声音自咬紧的后牙里挤出来:“我看,这江湖上什么乱七八糟的门派,该好生肃清整顿一番了。”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无相宗险中求生(二) 三…… 第95章 田间小道上, 自尽头出现一辆无人掌驾的马车,随着骨碌碌的声音渐渐变大。 除草的农夫只是瞥了一眼,又见怪不怪地弯下了腰。 这里是与无相宗“天阶”相接的小村, 因着有大宗瑞气庇佑, 风调雨顺, 甚则连脚下百姓都要长寿些, 称得上是个小“世外桃源”。 但小村与仙门却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仙门里的人怕沾因果, 不理尘世;小村中的人若要进仙门,需得先过五千级风寒暑湿燥火盛极的“时阶”, 再过五千级各类魑魅魍魉的幻象侵扰的“心阶”, 若是心中一悸、脚下一错, 恐怕就要落得个粉骨碎身的下场;抑或是熬过了,也要拖着副千疮百孔的病躯无功而返。远不如守着家中一亩三分地实在、安稳。 而那辆由术法牵引的马车,在天阶前停住了,里头出来一行人,有男有女,其中袖子宽得兜了两管风的仙人甩出个清洁术,又扔出个乾坤袋和灵宠袋,便将那车马都轻松收起, 继而与另两个仙人提携着行动不便的病号, 径直走入了门洞大开的传送阵。 正在那阵门将阖之时, 却被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石子卡住了。这真算得邪门,因着阵门赋了灵力,凡物触之必落得个碾为齑粉的下场, 但这泛着荧荧蓝光的石头却硬生生抵住了门,又被飓风吸入阵内,叫整个阵法消失时都不同以往地炸出雪亮的白光...... 这是魏春羽第三回到无相宗, 也是头一回没有爬那磋磨人的天阶。 他手脚虽接了回去,但伤痛未消,便在凌亭生的安排下顺水推舟地在无相宗内住了下来。 纵然在紫微洞祭坛前,一个无相宗内的阴谋算计,自江鹤语焉不详的话语里显露,缓缓绽开在他面前。但比起在外被疯狗似的仑佑追杀折磨,他还是宁肯待在与师门有些情谊的无相宗。 宗门内也无甚么大事,魏春羽便常常与已成了内门弟子的梅长岁捧着烤蜜薯与别的靠传送阵自山下偷渡来的吃食,坐在一处瀑布前。往往这时阿星都在研究门内弟子的招式,甚至改头换面收钱又收知识地替人上课,他鲜少与他二人一道悠闲度日。 梅长岁吃红薯还是不爱吐皮,待那焦脆甜蜜的外皮与软糯扎实的芯子一齐滚进了他肚子,把积压的气息挤出来,他就要再念叨一次师长“谜语人”的行为:“就算‘洗心潭’洗心再怎么重要,也不能把我扔这儿来一个月不管不问吧?我从前的功课至少说的明明白白,这回我一问再问,都没人告诉我心要怎么‘洗’!我总想着,没准是凌恒之又在师父面前说我坏话,挑拨的!” 要是魏春羽耳朵里有牙齿,这席话一定被嚼得比食糜还烂。 他随口应过梅长岁委屈的叫唤,收起了点火的小法术,苦恼地转了转一半金黄一半漆黑的鹁鸽:“这......你还吃吗?” 梅长岁气愤的喘息声一滞,揣起了甩来甩去的袖子,果断道:“吃!这不还有一半是好的吗?多谢洲君!” 鸽子皮脆肉紧,在梅长岁嘴里溢开辛香滑嫩的滋味,叫他眼睛亮了又亮:“加了豉油和蜂蜜烤的就是香,我觉着这只鸽子我能连骨头一起吞下去!” 魏春羽得意道:“揪着只鹁鸽作甚——我会的可多呢,就连当初打仗,我和十七个弟兄因为雨黄沙与队伍失散,不得已吃蝎子时,都是我拔刺弄熟的。” “洲君在,看来传送门都要失用了。” 魏春羽竖掌“欸”了声:“一码归一码,虽然下头的食材都不如无相宗里灵力温养着的茁壮鲜美,但到底是‘偷’来的,少了那些提心吊胆惊心动魄,岂不无趣许多?” 梅长岁将翅尖也啃得仔细,闻言连连点头:“是极、是极。不过话说回来,听同门讲,长老们约莫筹备着什么大事,堂拖得也少了,脸上忧心忡忡,人也神出鬼没的、想去长老堂看到人影都难,大约也顾不上我们这些小动作......嗳,洲君,你同少主走得近,你有听到什么风声吗?” “不曾。” “罢了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要真是天罡门和我们闹起来了,也不是我们能左右的。” 瀑布溅起的水柱分岔,作几颗串起的凉珠,将魏春羽肩膀上的水痕洇得更浓。 他手里零碎的火星噼啪,由补筑修护得七七八八的经络传递着源源的温热力量。那些附着在残缺神魂边缘的干涸灵力,也在无相宗少宗主的焦心劳护下,有了微弱但时刻长养着的生机。 就连被他刻意推搡进记忆深处的、以为再无机会念诵的术法咒诀,都又有了重见天日的机会。 他也在想,如果那个针对他的算计还存在,无相宗等的时机,是不是就要到了。 那些被梅长岁提起的异常,会是朝他张开的大网吗? 魏春羽才不会傻到觉得,天下有空手套白狼的好事,无相宗替他重塑温养着的,可是半副魂灵啊。 接下来的三个月,魏春羽一边筹备着离开,一边仍在作个潇洒清闲的客人。 他暗中联络到了郑常慧。在紫微洞中等裴怀玉时,他们说开了话,过往的情谊大约也如尘封多年、再次被触动的毛线团一般,松落了一道细线搭到了现在。魏春羽想,或许他能帮到自己。 然而在那以前,却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叫他的计划被打乱了。 魏春羽的住所在洗心潭所临的山的另一面,是无相宗里阵法最多的地方。他每日戴着凌亭生给他的护身玉石,叫他不至于误触御敌的阵法丧生。 但一日早上,那块与他熟稔非常、几乎与他身体浑然一体而不被关注到的玉石却消失了,转而变成了一块坠重温热的胖石头,就这么毫不留情地拖着编绳、抱着他的脖子往下拽。 他伸手一摸,人就惊醒了,翻身而起找遍屋子都未看到。 就在他俯身扶着水镜,捏着石头研究时,那石头却微微发起烫来,更有深浅蓝光如水波般隐现流转于其上。 一瞬间,山另一面的瀑布声无比清晰,就连每一簇水花是如何被推挤摔打在凸石上,又是如何与石下的水流冲撞出小而多的漩涡,最终又被包容接纳、短暂交融的动静,都似发生在他耳内脑中,他几乎感到自己被按在幽静的潭底,吐息被遗忘,感官的触角却无比发达。 就在他将自己拔出所沉浸的中邪似的知觉的前一刻,一道细微的声音掉入了“潭底”—— “石头、石头......你们要把它带到哪儿去?” 熟悉的音色与发声前气息的颤抖,惊醒了魏春羽记忆井底的水桶,捞起了相关的物什。 这是蓝庭光的声音。 她怎么会在这儿? 但那道惊慌的声音叫他十分不安,传了音讯给阿星和梅长岁,他便先越山而去了。 水气湿重,洇透他的衣裳,叫他的行动都受了拖累,但他在看见蓝庭光被两个无相宗弟子推搡时,一时连个净身术都忘了使。 坚韧灵敏的银丝蹿出指尖,掠过那两个弟子脖颈时微微一慢,但转而又改了主意,缠紧了他们毫无防备的脚腕,将他们头朝下地吊在了高树上。 那两个弟子十分气愤,扭动着朝那银丝劈砍,片时后,两把佩剑叮铃哐啷地如落叶般掉到了地上。 “前辈!我二人是洒扫弟子,来此作打扫清净,并非有意冒犯!” 魏春羽并不回话,只拍了拍蓝庭光肩颈皱起的衣领,盯着她蹭了泥垢的双手问:“小光,你怎么到的这里来?刚刚又发生什么了?” 几个月不见,蓝庭光瘦了许多,原本流畅的面部轮廓都露出两分崎岖可怜。 她抓握着魏春羽的手,眼泛泪光,目光从依赖向他到畏惧向树上的弟子:“大人,他们抢我的石头,不还给我。” 魏春羽压了压她凌乱的发顶,疑惑道:“什么石头?” “会说话的蓝色石头,很光滑,长得像只小豚鼠。也是它带我来这的。” 魏春羽“咦”了声,把脖子上的石坠拎出来,悬在她眼前:“是这块么?” 蓝庭光果断摇头:“这是黑色的呀,我的石头是蓝色的。而且,这块石头也不会说话,我的石头话很多很吵,还朝我念了许多遍‘蓝山明’,我想这就是它的名字。” 树上的弟子闻言,既怒又得意地道:“前辈!你听,哪里有会说话的石头,分明她编谎话来害我们,您可不要不辨黑白!” 清净多日的魏春羽,在一片叽喳中,感到额角突突朝外跳。 他对蓝庭光其实并无多深的感情,除却那些寄人篱下、讨他欢心的小石刻,他对蓝庭光并无多少印象。只是人是被他托养在郎府,又擅自跑出的,这样的行径像是将他已缝完的结局又拆了线,叫他不由生出些要揽过这个曾由自己经手的烂摊子的念头。 再者,他插手蓝庭光的事也是想弄明白脖子上这块玄石的来历。 因此他并不想过多了解小童口中与玄石无关的胡言,只转向树上干脆道:“不会说话就不会说话,你们只管答,拿了没拿她的石头?又放在何处?” 第96章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无相宗险中求生(三) 小…… 那弟子冤枉道:“那破石头压根不是我们拿的, 是她自己送给我们的!说是看我们扫洒辛苦,我当时还以为她是好心,没想到是要这样捉弄我们!” 蓝庭光紧了紧牙, 忿忿道:“我只是让蓝山明陪你一晚上, 没说要送给你!” “你这顽童!送出手的东西, 哪里还有讨还的?” 事实竟是如此。 原不是门内弟子蓄意欺凌, 而是一场误会。 一个秉的是“说一不二”的孩童心迹, 一个遵的是“想当然如此”的常理判准。 魏春羽抬高目光,避过蓝庭光倔强委屈的面孔, 强压烦躁地勾了勾手指, 那银丝便倏然松开, 叫那两个弟子停了疾语,只揉着腿脚仍怒目向他。 “方才未明实情,以为庭光被欺负,情急之下才贸然出手,不想竟是言语间的一场误会,还望你们海涵。” 那两个弟子被倒吊了一刻有余,面涨头眩,委屈与怒气正要上冲巅顶, 乍然却见魏春羽一改蛮横狠辣的架势, 躬身道歉, 不由僵住了片刻。 “只是家中小童实在喜爱那块石头,还望二位告知它的去向。” 那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到“忍气吞声”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几个字, 其中一人语气生硬地开口道:“自是打扫干净,埋到土里了。” “哪处的土?” “这我们哪里记得?洗心潭周遭土地广大,难道我们还要给每件破烂立个碑不成?” 另一个人拉了拉愈渐激动的同伴的手, 低声劝了两句,大约是要防着眼前这有神兵利器的怪人再度暴起,又趁魏春羽不阻拦,以复命为由相携离开了。 走时有只言片语落入魏春羽耳中—— “这小童从哪里找来的疯子?他不是同那批新孩子一样,是资质好些被挑回来的孤儿吗?” “嘘!小声些,最近大洲灵力出了岔子,隔音罩不稳,别让他们又听见了。快走快走.......” 蓝庭光见他们走远,急得拽魏春羽的袖子:“大人,石头......” 魏春羽正要认命叹气蹲下,却见阿星与梅长岁一同赶来,便将事由与同蓝庭光解释的担子一同交由他们。而他先预备去问凌亭生重要一块护身玉石,再行其他。 他暗忖道,若是这邪乎石头查不出来历,便找个囊袋兜紧吃灰,总归这石头无关他去留,不是当务之急。 但他未料到,这块看似可有可无、与蓝庭光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玄石,会成为他化险为夷的关键。 随着时间推移,洗心潭上的瀑布愈发汹涌,每簇水花的俯冲都带着烦躁和迫不及待。 大事将至。 某个深夜,月亮被水纹肢解,而他被胸口灼烫烧醒,惊愕发现自己被无形的力量吊在半空,脚下便是深不见底的洗心潭。 那股力量逐渐加重,在他被掐到窒息的前一刻,他眼前炸开一片蓝光,而身上的束缚骤然一松,后知后觉的麻痹叫他思绪也发虚放空,他下意识朝蓝光最盛处回望,却看到属于自己的躯体被炸了个粉碎,又被跳起的瀑布收敛吞吃殆尽,那些水波也如受了安抚,宁静下来。 他,死了么? 神思慢慢落入水中,他下意识憋气,与无边幽深挣扎,猛地挣开时掀开的却是自己湿凉的被褥。 原来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梦。 胸口的玄石又发着蓝光,仿佛在安抚他。 他推开门去,在空中水汽扑到面上时,却陡然感到了和梦中一样的来自山另一面的吸引力。这种引力温和而强大,仿佛用孩童最熟悉的母亲的声音,蛊惑着他,说,回来吧,你生在此处,也应该作一块石头,永远匿于疾水之下,嵌于山壁之中。 胸前的玄石猛地凉透,有一瞬间变成了先前护身玉石的模样,然而下一刻,又灼烫起来,仿佛是一个人天人相交的情态。 月光落在他抛掷的三枚铜币上,六冲卦。 险中求生。 狂风刮进房内,地上十数块石子却纹丝不动。隐约的血腥气飘散在广阔天地间。 等凌亭生迈过门槛,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屏风后的床榻上有人昏睡,他盯着那些石子瞧了半晌,只当是魏春羽平日里摆弄的无关痛痒的把戏。凌亭生一向看不上这些雕虫小技,随手一甩,便叫那些石子乱了秩序,然而下一刻,一声轻响,如冰裂在他耳边。他脚下一顿,等了许久,也未再有异动。 要是他熟悉些阵法,便该认出那是比匿形术更稳妥的“折镜阵”,即为以无形之镜切割空间。以守为用,则可匿形于镜片之间,无法被人察觉与触及;若以攻为用,则可先作茧困之,再化刃杀之。 但此间并无杀意,除了隐匿之功,地上与孩童杰作无异。 凌亭生便无所觉地绕过屏风,正要将人掳走时,床上的人却不合时宜地醒来了,那张面孔上还带着些茫然:“凌少主,你怎么来了?” 凌亭生说:“今天整片大洲灵力都有异动,我是自天地间为你取补的神魂,担心你受影响,就来看看。” 拥着被褥的人神色有些呆滞,一时没有答话。 于是凌亭生接着道:“你面色这么白,又是惊醒,我担心于你神魂到底有些影响,不如扶你去洗心潭月光下打会坐?” 那人顺从道:“好。” 他们二人自房内离开后,那些石块被一股飓风卷席收拢,随即那只隐了实形的手,以托举的形态出现,然后是整条手臂、整个人。 夜风吹动他乌亮的发梢,他抬起因思虑告一段落而发亮的眼睛,闪身跟了上去。 洗心潭上,一具被腰间力量托举而起,头部和手足都朝下垂落的身体,安静受着四面八方涌来的灵气,当灌涌得急了,才有些微的挣扎,但很快又被旁边白裳的真人施法箍住了,如同一只没有声息的木偶。 瀑布嘈杂,潭水幽深,怎么看都是杀人灭口、掩人耳目的好地方。 然而那真人一挥手,叫深潭上空的身体滚落到岸边,袖子一甩,那身体脖颈上的玉石便被一股疾风卷入他手中。 “这样久了,感应还如此之弱,我看是那解星台出了岔子。”自岸边密丛中,十余个人逐渐显露了踪影,其中发声那人失望地瞥了眼脚边的人,“不若将他也当养分扔进去,权当拖延些时间。” 另一人道:“大洲自万年前苏醒灵力,便有了解星台,这样多年间,它何曾出错?我看,是你这施术人不靠谱吧?” 凌亭生黑漆漆的瞳仁一寒,还未开口,便听一道年轻激愤的声音斥道:“凌恒之!休对少主无礼!” 凌恒之冷笑道:“凌庄还没死呢!我一个为宗门操劳八十年的长老,还无法教训少主几句了?” 在他们内讧时,江鹤自人丛中走出,将被扔在岸边的身体探看一番,终于压着眉毛起身,朝僵持的众人道:“都别吵了。问题在人身上。这根本不是魏春羽。” 凌亭生问她:“卓扬的意思是?” 江鹤卷起袖子,摊开手掌自巅顶往足底去地拂过那昏厥的人,只见原本逼真的皮肉都如洇了水的纸片,缓缓融化褪色。 众人见状不由愕然,有回过味来的真人嗬嗬苦笑:“竟是点睛纸傀儡,除了卓扬,我们竟无一人留心察觉。想必是那魏春羽察觉不对,才用了这招偷梁换柱!” “真正的魏春羽,一定就在附近。”凌亭生垂眼瞧着那纸傀儡眼上两滴飞速干涸萎缩的血液,扯下化为实形的灵力,覆在那纸傀儡的眼睑上,而江鹤默契地补全了他未完的寻迹术。 那点血液裹挟着灵力,伸出触角,如游蛇般蹿向密林中,旋即又绕着圈围住了他们中的一人。 “梅长岁!” 被圈住的人尚未反应过来,就被一道道堆叠的法咒按得压进了土里。 一只带着剑茧的手卡住了他的脖子,用劲的长指几乎将他的椎骨按得内陷,所幸在将他的脖子捏断前,力道松开了。 “不是化形术。” 四肢发麻、头脑发昏的梅长岁还未及喘匀口气,又被提着领子吊了起来。 凌亭生叹息道:“本是叫你去看着他,怎么反倒将自己搭进去了?嗬,莫不是真的处出些感情来了?” 梅长岁面上血色褪尽,连连摇头:“承光不敢。少主,是我失责。” 线索断了。 几息安静后,一道声音森森响起:“我看他就是透露内情给魏春羽,又协同他逃逸的叛徒!问得再多,不如搜搜他的魂。” 另一人踌躇道:“但姜长老不日就要回宗......” 姜长老便是梅长岁的师父,也是宗主凌庄的结拜兄弟,他名照夜,字谨严,为人同名字一样公正光明,要是得知他新收的徒弟因着些前缘,便被捉来强作腌臜手段的一环、还受尽责辱,因搜魂毁了神志根基,必定雷霆大怒,将他们报复回去。 要不是旁的弟子都难以同魏春羽搭上话,凌亭生他们也不至于在太岁头上动土,将梅长岁诓来监视这计划里的中心人物。 第97章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无相宗险中求生(四) 梅…… 闻言, 一行人也有些犹疑,凌亭生率先出言道:“此举虽鲁莽了些,但魏春羽的踪迹关系重大。自开天法阵被人盗走阵眼女娲石, 大洲灵力不稳已有月余, 想必诸位也感受到自身境界的波动。 “而这也只是个开始, 没有了源生灵力的女娲石, 大阵残留的法力又能支撑多久呢? “假以时日, 恐怕整个大洲的修士都会因灵力干涸而筋脉枯竭,超过百岁的修士很快会化为齑粉, 年轻些的也会沦为身体沉重、耳目闭塞的凡人。 “无相宗的天阶也会倒塌, 我们会并入脚下的村落, 成为贩夫走卒、农民苦力......” 梅长岁趁机道:“但这同魏春羽又有什么干系,我们应当找那块石头啊!” 一盲眼修士叹了声气:“说得轻巧,那玄石在你口中倒像不在伙房便在杂库的簸箕里了。你神通广大的师父同凌宗主不就已在外找了好些天了么?连个影子都没寻着。” 凌亭生看似温柔地将手覆在梅长岁脆弱的巅顶,但却叫他从头到脚如遭电击、麻痹一片、纹丝不能动弹:“承光,魏春羽是解星台算出的极契合开天法阵的人,找到他,至少能延续大洲灵力五十年的运转。” 梅长岁竭力克制着自己乱切的牙关:“不、不能!少主,他是个活生生的人啊!只有邪修鬼修才会以活人祭阵啊!” 他头顶的手微微施力, 那正要将他神魂搅作浆糊的人却用另一只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慢条斯理地在他耳边道:“你是被急于挣脱的魏春羽打成重伤的, 要是死了,我、你师父和整个无相宗,都会找他报仇的。” 刺眼的白光自他头顶凝聚, 将要作花炸出时,一只只有半边血肉的纸人猛然现身,挡下那白光, 但那霸道的残余灵力也叫梅长岁昏死过去。 与此同时,密丛中的魏春羽捂着剧痛的胸口呕出一嘴血来。他化了两次纸傀儡,又受了第二只纸傀儡重伤的波及,如今几乎要维持不住庇佑他的匿形术。 在他跑得足够远前,他还是被捉住了。 凌亭生他们不听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言语,在他被绑牢了扔回洗心潭边,同那两具面目全非的纸傀儡面面相觑时,终于松了口气的凌亭生在等阵法结成时,大发慈悲地与他道:“你原本要死在仑佑手里,是无相宗救了你;那时你的筋脉寸断、神魂缺损,恐怕凡间神医在世,也只能允你十年苦寿,也是无相宗看你可怜,收留你、倾尽奇珍异宝医好了你。你是卓扬的儿子,想必也该知道,什么叫知恩图报,什么又叫忘恩负义。” 魏春羽被灵力化作的绳索捆紧扎牢,被绑作上贡的猪羊,他此刻手足皆在身后,连进出身体的气也变得稀薄灼烫,粘稠的液体最初无知无觉地自他鼻腔与喉中朝外淌溢。 他初时发声不畅,剧咳几声才勉强拼作字句:“若是无相宗要我作洒扫苦力,我必感恩戴德地去做。但在今时今日在将一切要命的算计和盘托出,想必不该叫作讨恩情,而是强买强卖罢?” 夜风被逐渐成形的法阵外泄的零星灵力撇得歪七扭八,毫无章法地打在魏春羽的脸上,仿佛是某种兴奋期待的宣泄,又或者是急切又无能为力的盼逃期许。 他能感到一股庞大的力量在拖拽着他,像是饿得久了的泥沼要吞吃第一位失足来客,他胸口灼烫,或许是心脏也预备着起火,同他生命一道在燃烧中融化落幕。 在视线侧转的最后一刻,他在层层叠叠的法咒空隙间,看到江鹤。 她结阵的手很稳,没有看他。 他早已不在意那份混杂着纷乱前缘的亲情,也没有对血肉相连的生母抱有什么期待,但就像走马灯一样,忽然想起了山楂糕,他不太记得清是酸得掉牙还是甜得掉牙了,但总归不是什么好的体验,他也庆幸在最近的年岁里没有主动招罪。 最后一次吃山楂糕,还是裴怀玉点的呢。 也不知道玉铮现在在做什么,要是在忙完一切后发现自己死了、或者找不到自己了,会不会给自己建个衣冠冢?届时他会给自己送什么呢?还是他会以为自己失约了。 ...... 他的神思在被瓦解。 胡思乱想如细毛线般成团堵住了他与外界相通的每个孔窍。 灵力因他的挣扎在他头面与身上割出深可见骨的口子,血液缓慢迟疑地涌淌而出,而他感受不到它们的温度。 只有一点灼烫,执着地印在他前胸,愈烧愈烈,甚至于让他的头颈忍不住蜷曲向它,以探寻减缓痛苦的姿势。 他也终于在伴随着惊呼的滚烫的灼热中醒来,身周的咒术犹如被扯松的蛛网,莫名散开,只虚虚拢着他。 “发生......什么了?” 他脖颈上的玄石凭空飞出衣襟,又勉力挣脱了颈绳的束缚,代替他陷入咒术中心。 与此同时,众修士滞涩多日的灵力忽地一畅,即便很快又如昙花一现般受了阻,但仍叫人为之一振。 有人问:“那是什么?女娲石吗?是女娲石要归位了吗?” “竟是这小子窃了女娲石!怪不得解星台的卦会落到他身上......” 也有见闻广博些的修士驳斥道:“休要妄下定论,那女娲石应为靛蓝色,而这不知是何来头的石头通体幽黑,应当不是一物。且起作用的关键未必就在石头上,也许仍在人上。” 众口纷纭前,凌亭生未发一语,凝神肃色地蹲在地上,甩下一卦。 旁边的盲眼道友神识一动,苦锁眉头道:“如此复杂崎岖,不如不卜、不如不看。” 甩完几道加固法咒的江鹤闻声,凑过来道:“风前辈,这是卦不好的意思么?” 轻巧的铜币被风离枝拨动翻了面。 “不好,那就是算得不准。”风离枝睁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背后是张牙舞爪的银白发丝,配上他无甚情绪的勾唇,当真有些吓人。 悄摸睁开一条眼缝的梅长岁瞧见这一幕,倒吸了口气,险些在回过神来前又厥过去。然而在他移开目光时,却瞧见了个远远御风而来的身影—— “师父!” 在受了搜魂威胁、旁观友人被祭阵的一系列惊吓后,梅长岁看到自己阔别多日的亲亲师父,真是一阵狂喜与后怕。 众人面色生异,在瞧见姜照夜身后的人时,更是一时静默如鸡。 就连凌亭生手中也尽是濡濡冷汗:“父亲。姜长老。” 这回以生人祭阵,是凌亭生他们自作主张,虽则凌庄也想过这个法子,但彼时却把它称作“只剩绝路才可行考量之举的下下策”。此番凌庄回来,见到这意料之外的一幕,必然会勃然大怒。 在凌亭生战战兢兢之时,凌庄冷哼一声,将秋后算账的寒刀悬于他巅顶之上。 姜照夜寒着脸,半拥半拉地拖起了涕泗交加的小徒弟,低声问询安慰了几句,顺手将他被打落的剑塞回他手里,便上前两步,补上了凌亭生设阵时身侧的空位。 有人壮胆问道:“宗主,长老,此番回来可是寻到了解决之法?” 正在气头上的二人本不欲回复,但姜照夜瞥了眼正扶着梅长岁的问话人,念在他刚才传讯又暗中施法护佑梅长岁的份上,硬着语气简短道:“是。我们是带着一半的女娲石回来的。” 梅长岁粘在魏春羽身上的关切目光,登时一亮,旋即半是期待半是忧心忡忡地问:“师父,那另一半有线索吗?” 姜照夜绷紧面部,抡臂推动繁琐庞大的法阵,在与凌庄手心缠绕着茧似的法咒的黑色石头接触时,他的声音几乎被撕碎在猎猎作响的罡风里—— “另一半,即在阵中!” 那两块看似完满独立的黑石在接近时,猛烈地颤动,随即化为水似的流体,在风涡中甩出瓦罐烤干前的泥巴似的长条。 巨大的双手幻影陡然浮现在洗心潭上,将无关的人与物都甩出水面,随即又将悲鸣似的发出唳叫的的两瓣泥石稳稳合拢,护送他们纵跃至瀑布半腰,隐没在开天大阵中。 凌乱冗杂的术法残余很快被大阵吸食殆尽,躁动的水流在一瞬的阻滞后恢复了往日的顺畅。 灵气复苏、充盈、活跃,几近干涸的筋脉饥渴地吸吮着新生的至纯至净的灵力,修士们欣喜若狂,而周遭的景物仿佛也添上了几分生机。 粼粼月光前,凌庄当下竟未多加解释或作斥责,只顾着凝神探过了魏春羽的神魂,略松了口气后领着所有人赔不是:“魏道友今日之事,无相宗必会给出个完满的交代。” 末了又道:“道友的道侣也已至宗内,只是身有旧伤、脚程难免慢些,还未赶到此处。我已传讯安排了客房,请他去那里等待修整。” 魏春羽还沉浸在刚才女娲石合璧时,传入他耳中的那声“阿兄,我来救你了”。那声音稚幼古怪,旁人都说不曾听到,也不知是真与他有关联还是他惊惧之下凭空生出的臆想。 第98章 如今凌庄又在他跟前几次三番提及“道侣”二字,叫他更是摸不着头脑—— “凌宗主是说,我的道侣?可我尚未与人结道侣契啊。” 凌庄也讶异道:“竟有如此之事?那人同魏道友容貌有八分相像,且身负紫气,大约在凡界是个有大作为且官运亨通的能人,他道自己名讳玉铮。也是他带我们寻着的女娲遗石,只说要换他道侣的安然无恙。魏道友当真不认得?” 魏春羽一口将要涌吐的血被他生生逼回,直到这时他才松了防备,想要勾起的唇角因扯到伤口猛地抽回,狼狈中是难掩的欣喜:“当真是他!他确是我最亲近之人。”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无相宗险中求生(五) 怀…… 说话时, 鹁鸽踏断了魏春羽头顶的树枝,他惊得后仰,却不防撞到了身后人的胸膛。 还未及转身, 那人便扶住了他, 声音中还带着疾行后的喘乱:“阿魏, 你能这样想, 我很高兴。” “玉铮!你不是在客房等我吗?” 裴怀玉目光严谨地将人打量了个遍, 才开口道:“我不放心。” 人就是在无相宗出的事,他怎么敢轻信宗内人会守诺诚信? 魏春羽闻言, 抓紧了他的两条小臂, 上抬的眼眸被猛地点亮。眼前人裹了满身风沙尘土, 几乎有些呛人,眉毛不适地皱起又松开,努力放松显出温和意味的眼睛里有一只充了血。 “你手臂怎么了?”魏春羽警觉地将他袖子撩起,但两只手臂光洁无伤。 裴怀玉用气声笑了笑,握住他双手:“我没事,已经快好了,回去再同你说这些杂事。你现在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他眼角弯曲时,仿佛是为了下垂放松而不是为了笑, 浓重的疲倦将温和的笑容冲得变了味, 透出些惹人好奇与心疼的意味来。 朝堂上的明争暗斗, 提起就叫人头疼,他不想一见面就讲给魏春羽听。 “我没有不舒服,看见你, 什么都好了。” 裴怀玉接住不顾旁人在场、径直扑倒在自己怀中的魏春羽,这人的发顶将自己的下巴蹭得濡湿冰凉,他发声时的震颤从一个胸膛传到另一个胸膛:“别怕, 等我在朝堂上立稳了脚跟,寻些修士来,把今日在场的所有人都杀了替你解气。” “好,”委屈像开了闸,通通倾倒又洇在裴怀玉的肩颈,“除了梅长岁,他屡次帮我,和我是朋友。” 裴怀玉“嗯”了声,揽着人跟上引路的弟子。 大风吹得人几乎听不见瀑布的声响,自然也听不清人语,魏春羽用面颊贴了贴面前人的耳廓,又使劲将脸埋进他的颈窝,心中踏实得有如一颗种子没入泥土,而那土面又被铲子使劲夯实。 但半晌后,在危急时被魏春羽遗忘的一线念头陡然浮现,他几乎是扒着裴怀玉的耳朵大喊道:“阿星和蓝庭光呢——我怕他们因我被挟制了——” 裴怀玉面颊瞤动了一下,抬手把刚才说悄悄话时的隔音罩又加上了:“这样说话。” “......” 魏春羽愣住。魏春羽顿悟。魏春羽被自己蠢笑。 偏偏裴怀玉还问:“我听郑常慧说,你的身体已大好了,难道还是不能使法咒吗?” 魏春羽干笑两声,偏过目光:“我忘了。” “我在见到紫微洞主后,才知道你的身体是为救我衰败......”开口时,裴怀玉的眼睛飞快地连眨了几次,他深深地吸吐了一口气,道,“是我对你不起。阿魏,我们之间的账,大约是永远算不清了。” 魏春羽故意揪着他话里含糊处,奇怪道:“哪里算不清了?救命之恩大过天,你永远欠我的。这样说,莫不是不想还了?” 紧张单一的氛围被打破,裴怀玉终于笑了笑,没有提过去自己屡次替他挡刀的事、斤斤计较地搅坏气氛:“那就还不清吧,我永远陪着你,再也不敢像这次这样......” 他们脚下飞快地掠过山坡与溪流,房屋的斜顶终于出现在他们眼中。 魏春羽松开裴怀玉,率先踏进房内,在道:“终于不用住原先邪门的屋子了!玉铮,你都不知道,我原先住的地方法阵比虫子还多,我都怕动不动又有什么机关触发了,连带着我整个人都炸成血花!而且那半块你没找到的女娲石,竟然是半夜飞到我脖子上的!我简直吓了一大跳,但挂着它叫我的头不晕了,我猜是有安神之用,就没摘。” 裴怀玉在精雕细琢的梨花木小榻上坐下了,半倚着听他讲话:“我来时路过你原先住处,那里有个大阵,将你的吐息与血脉,都同洗心潭内的开天阵发连通,是个乱人神志的邪术。” “啊?”魏春羽一边撩了撩榻角的流苏挂饰,一边也凑到裴怀玉身旁,将小半重量欺压到他身上,“那我不会变傻吧?” 裴怀玉抽手揽住他:“不会,受苦这样久、你不困么?” 在未见到裴怀玉时,魏春羽本是极怕的,濒死的绝望如同一片沉重而长久的乌云,不会下雨也不会移开,执拗地覆住他的头顶。他还找不到破开阴影的法子,脱力的疲惫让他无力嘶吼,连哭泣都只能像雨水渗进土壤、无声而憋屈。 他对着裴怀玉的好奇与兴奋,那些喋喋不休的问答,都似精神与情绪的强弩之末,仿佛只有这样做,能让他说服自己,自己已经安全了,如今的安全一如从前。 裴怀玉这一问,终于勾出了积压的困意,叫他被困意报复似地包裹。 他忍不住塌了肩膀,趴在裴怀玉身上就阖了眼,良久才迟缓道:“嗯。让我睡会儿......” 昏沉的神智甚至没有捕捉到裴怀玉口中片刻前他还关注的问题—— “那女娲石的事,你还听么?” “其实也是蓝庭光的事。” “嗯?” 风被阻隔在房屋之外,屋内是令人昏昏欲睡的温暖和定。 裴怀玉垂下眼眸,松了松被压得发麻的手臂,同身旁的人一齐躺了下去。 “那睡醒了再同你讲......” 《灵书》有载:一万八千年前,上界灵气膨胀,至数十仙家暴体陨落,更有成百上千的仙家自愿降落凡界避难,只是久不能回仙界,必不能以此为长久之计。因此有了“灵气下沉”的举措,这也正是凡人修仙的开始。 而为引灵气下沉设置的八个大阵里,其中一个便是无相宗的“开天大阵”,阵蛰伏于千尺潭底,以若干仙石作灵力接应与转输的媒介,放于阵眼处的莹蓝宝石,便是此番“活人祭阵”的罪魁祸首。 这宝石本是天上之物,见惯了上头的玩耍取乐之法,但与阵落地扎根的一刹那,却来到了个耳目一新的地方——自脑力之博弈到体力之蹴鞠,自繁琐之吃食到轻易的一次打水漂,都叫石头意识到凡界短命人的取乐之法的众多。 它将自己分作两半,一半即蓝山明,仍作石身镇守于潭底,另一半就是化为人形的蓝庭光。只是蓝石初次尝试分身之法,竟叫蓝庭光漏去了一瓣石魄,那恰是主记忆的一魄,于是蓝庭光便真成了无前世又不通今生游乐之法的孤儿,也被育婴堂捡了回去。 在历经了育婴堂坎坷后,长住魏府,虽则话少,但她思绪重,时常趴在院墙上瞧魏大人的院子,胆怯又好奇。那时她害怕惹魏大人生气,被丢回巷角做孤儿,便使了不少有分寸的法子讨好大人——小石刻,小画鸢,还有撞见大人时抿开的腼腆的笑。 但她从没有在大人身边看到自己送的那些物件,她浸在冰凉如水的月光中想,大约是都被扔了。大约自己的确不讨人喜欢。 直到一次深夜,自己为了将更多的星星收于眼底,坐在了魏春羽的院门外。而魏春羽熏足了应酬后的酒气,眼神发蒙地回来了,正撞见她。 魏春羽努力聚拢眼神,问她:“你有事找我?” 蓝庭光摇了摇头,翘起的发簇泛着月光的亮边,像狸奴的尾巴尖尖。 对一个缄默内敛的孩子来说,这缕头发是她唯一的逆芒。 魏春羽忽然觉得很省心,虽然没有这个孩子会更省事,连仆从每日的相干禀报也不用听了,还省一个院子,但有这个孩子,每日会有些她费尽心思的新奇玩意儿,只为讨他开心。他仿佛被一个幼小单纯的孩子当作了全身心的依托。 他摸了摸蓝庭光的发顶,和声问:“可有住得不舒服的地方?和伯伯说。” 蓝庭光又摇了摇头,半晌踌躇道:“大人喜欢糖葫芦多一点还是汤团多一点?” “这是伯伯明日的菜谱么?” “不是,是我打算刻的东西——我找到了一块很圆润的石头。” 魏春羽很给面子地摸了摸她的宝贝石头,合拢她掌心时又问:“小光想刻哪一个?” 瞧着她纠结的面孔,魏春羽弯了弯唇角:“不要紧,不用选,小光明天想出府转转么?伯伯带你去吃糖葫芦和汤团。” 这是头一次,魏春羽为让她指认案件物证以外的事,问她要不要出府。 第99章 蓝庭光一时愣住了,不知道该先说好还是先谢过大人。 但魏春羽以为她是在犹豫,便加了码:“案件快结了,还能带你去看望房文氏。” “那徐哥哥也会去吗?” “可以,我叫他明日当值。” 蓝庭光大喜过望,睁圆了眼拉着大人说好,末了还念念不舍地把石头塞进了魏春羽手里。 “大人,这是我从小到大最喜欢的石头,你不要丢了它。” 魏春羽拍了拍她抓紧自己的手背:“怎么会,我都好好儿放着呢。” 于是蓝庭光松了口气,望着魏春羽带自己回院的背影,想:魏大人不讨厌自己啊,真好。 她揉了揉手心,那是圆石还未送出去前她惯做的动作,但此刻她却感到属于希望的蛋胚在此处生根发芽,温暖的,柔软的。被接纳的喜悦太强烈,几乎要逼她落泪。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无相宗险中求生(六) 灵…… 后来还在魏府的日子里, 魏春羽还给她请了夫子,教文授武传雕镂技艺的,一样不落。 蓝庭光也有了改变, 她不再像初到这个地方一样, 束手束脚地拘束着, 像个实心的闷葫芦, 而是渐渐多了些羞涩的笑。 她偶尔还会想起育婴堂提心吊胆的日子, 和喜怒无常的房文氏,在来到魏府以前, 她每日都在祈求上天自指缝中漏出些生机, 或是房文氏今日不要发疯病, 能亲和待她。那时,安静温和的房文氏会心疼地抱着她,将对自己骨肉与眼前孩子的情感倾注而尽。但病发了,蓝庭光又会成为她臆想中害死自己孩子的帮凶。 过去太坎坷,蓝庭光不止一次想,要是能一辈子待在魏府中,周围人和善,生活安定就好了。但大抵案件了结, 魏大人就会将自己送走。 但她没想到, 最先离开这里的不是自己, 而是辞了官的魏大人自己。 她被转托给朗将军府上,在找到合适去处前又寄人篱下。 在郎府,她时常梦见魏春羽与徐常青叹息告别的神色, 她想,要是那时候自己出言恳求,他们或许会带上自己。 思念浸透了枕巾, 她在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中,看到了很多人,还有一块奇异的蓝色石头。她从来很稀罕这些漂亮的石头,便忍不住仔细用目光琢磨它。而梦中本就迷糊稀薄的神思很快被全数吸引过去,卷入前尘往事的漩涡。 醒来时忘却大半,但却觉醒了条同梦中蓝石感应的“线”。 她完全遵循本能,一路寻到无相宗脚下,又恰巧被宗内人看中根骨,捡了回去。 然后她见到了魏春羽,欣喜盖过了来自蓝石的感召,她一时几乎忘了这件事,理所当然把心中涌现的亲切感全盘归给眼前久别的亲人。 但蓝石逐渐挤占了她的梦境,侵淫了她的感知,由不得她抛诸脑后,她也不由心生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如梦境中所说,为一块思凡的仙石。 在教授推理的大衍课后,她赖在夫子身旁,问如何推算自己的前世今生。但夫子显然恨不赞同这种作为,嗟叹道:“大衍是为苍生而生,每次推演都要交付运气与寿命,不是可以随意折损己身用来取乐的东西。”于是蓝庭光只好灰溜溜地无功而返。 身世秘密的真正揭开,是在蓝庭光苦思了几月后,裴怀玉出现在她面前。 这匆匆赶来的眼前人失了从前的淡然自若,掏出了只水镜,将她一照,便映出了块石头。配合着裴怀玉三言两句地将缘由道明,她登时大惊,想不到自己真是块单调又崎岖的荒唐石头! 随即那镜中画面一变,现出了洗心潭边活人祭阵的场景。眼花缭乱的符法几乎将阵中人裹得密不透风。 蓝庭光惊得猛地站起,凑近了俯身细看:“是、是魏大人!” 裴怀玉说话时眼睛也一眨不眨地盯着受困之人:“不错。无相宗人阴毒至此,为了周转一时灵力,竟然献祭活人。” 镜中洗心潭的暗色映在蓝庭光眼里,黑洞洞的。 她听见自己说:“走吧。” 她抬起头更坚定地重复了一遍:“裴公子,你带我去吧。要是我真是那块石头,我会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或许是想起了在魏府中相处的场景,裴怀玉一边牵着她预备动身,一边问:“你舍得做人的日子?” 蓝庭光想了想:“我还没有做过石头呢。石头的寿命一定很长,往后要是想做人了,一定还有机会。况且——” 她在门前停顿一息,默对上头的两个剪影。 “况且我没有舍不舍得一说,这趟洗心潭,我是非去不可,不过是自己走和被绑着去的差别。” 裴怀玉握着她的手紧了紧:“你放心,如果是推演有误,我会将你带出来。” “公子不必内疚,”蓝庭光勉强笑了笑,发白的面容上有股绝非胆怯的意味,“就当是我为了过去在校尉府上的日子,向魏大人道次谢。” 于是穿云疾行,于是人化玄石,于是随那道蓝色流光没入石潭阵中。 百十道法咒捆压住她,和她的另一半真身,将它们炼化又融合。 当她终于记起一切,而非只是些微的感应与猜想时,她冲得以脱身的魏春羽喊出一句“魏大人”,一声几不可闻的“哥哥”。 这一刻她是有点委屈的,蓝庭光不愿平白献身而不叫被救之人知晓;另一半真身蓝山明则是忿忿地怨蓝庭光,不该轻易舍弃了游乐的良机,分明它派出去的小石头,已经预备为她施展记起前尘与同自己通感通想的术法,但就是差了一点,叫裴怀玉先算着了天机、又叫蓝庭光半推半就地跳入阵中。 两石交融,互通分离时的所思所见,两股强烈的情绪也逐渐安分下来,如同两尾激烈缠斗的鱼,终于融化在同一涡水中。 “真希望,还能再变成人。” 结界内,潭前的两个修真者手中还结着繁复的咒纹,听闻此言,皆是目光一凛,哐哐哐又甩了几道其实对她不痛不痒的术法。 困住她的,其实是上界仙人设在潭底的开天大阵。如今她两瓣神魂归位,至少要休养数十年才能再行分身之术。这些才是真正桎梏她的。 她说:“你们不该防我,应该防着上界不再送灵力下来。” 瞧着二人微变的神色,她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道:“上界灵力膨胀,那也膨胀一万多年了,危机迟早渡完,等到那时,你们难道还指望上界人同你们共享灵力么?” 凌庄与姜照夜对视一眼,问她道:“依你之见,我们该怎么做?” 那石头笑了一笑:“反上仙界,杀光他们,鸠占鹊巢,不就永无后顾之忧了?” 见凌庄真的如陷沉思,姜照夜翻了个白眼:“说得轻巧。我看,你还是闭上嘴回水底去罢。” ...... 裴魏二人,连带着阿星,很快离开了无相宗。 他们一同回了神都大夜。 裴怀玉掀开车帘,先一步跳下前辕,冲覆着面具的人伸手:“阿魏,来。” 魏春羽也没客气,牢牢重握,但面具后的眼并不正眼瞧他。 就连粗线条的阿星都察觉了两人间氛围的不虞。 恰逢收拾出了新厢房的下人前来叩拜带路,恭恭敬敬地朝裴怀玉道了声“殿下”,同魏春羽道“公子。” 听这称呼几月有余的裴怀玉忽地有些不自在起来,他搓了搓小指,拉过魏春羽刻意避开的手:“走吧,阿魏,我带你去你的屋子。” 魏春羽的声音被面具压得闷闷的:“哦,谢过殿下。” 侍从的马灯在前处微微摇晃,裴怀玉更加挨近他,将手探进他袖口,插入他指根、缠紧晃了晃:“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你不高兴了,因为我?” 魏春羽的指甲敲在银质的全脸面具上,想要开口,却如泄劲般先叹了口气:“这个东西,磨得我脸疼。” “我叫他们改改,再给你送过来。” 魏春羽原本松松拢着的手指倏然扣紧了,几乎叫人的骨节被捏得生疼:“我是问,这面具,你想我戴到几时?” 裴怀玉说:“洲君,你知道的,我才被皇室认回,我们面容肖似,会引来麻烦的。” 魏春羽的眼睛有一瞬间就这么静静与他的眼睛相照,嗫嚅的嘴唇初时无声,仿佛吞下了真正想说的话,或许魏春羽想问他,那救我在你眼里,也是一桩麻烦、拖累吗? 但他最终仿佛说服了自己似的,笑着放松了手:“行啊,你就是想让我当你外室呗。以前在太尉府上你当过一次,这次又是你施手救了我,于情于理,这个外室我都得当啊。” 明亮的月光融化在眼波里,仿佛是说话人发着光的真心,裴怀玉正声而语:“不是外室。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阿魏,我想同你成婚。” 魏春羽被他这样认真地瞧着,一时也忘了挪开眼,他在亘长冷肃的围墙里,草草笑了笑:“上次你这样对我说,还是上辈子。” 第100章 上辈子的洲君,上辈子的本该被遗忘、掩盖的约定。 裴怀玉垂眼,眨了眨,大约是对他的反应有些失落似的,但也没再将话头扯回来。 “你住的地方,有许多熟人。” “郑常慧?” “还有孱姝,徐常青,和......仓松年。” 魏春羽在院落前住了脚步,那张没有刻画五官的面具便这样直愣愣地对着裴怀玉,问出的话几乎叫裴怀玉有些紧迫感——“为什么?” “孱姝和徐常青他们在找你,我怕他们不安全,便将人先安置了。至于仓松年,”裴怀玉顿了顿,“我想,你应该希望我这样做。” “只是因为这个?” 裴怀玉把他微凉的手贴上自己的侧颊,话说得真诚无比:“只是因为这个。” 魏春羽抽回手,笑了笑:“你如今真是越来越......” 话明半截,探路的仆从自内而出,恭敬道:“里头都按殿下的吩咐打点好了,院里的人也是殿下选的,如今正等着这位公子呢。” 裴怀玉说:“阿星已先一步进去了,走,我也同你去看看。” 等行至院中央,离客房还有数十步时,裴怀玉却忽地停住了。 魏春羽朝四周望了望,不解道:“怎么了,玉铮?” “天还没回暖,等到了真正的春天,你就会看到这棵树开出白色的鹁鸽似的两瓣花。” 仆从也适时道:“这是殿下派人运来的珙桐树,十分昂贵难寻呢!” 魏春羽这才注意到那颗高大但无甚稀奇的树,微叹道:“你费心了。” 裴怀玉笑了一笑,朝那仆从道:“你先带魏公子认认地方,我先去处理些事。”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太子府葭莩之变(一) 分…… 待裴怀玉披戴满身月光来回一趟, 再进屋与他夜话,已近天明。 推门而入,见屋内布置之华美精巧, 自是不必多言。 然而蹑手蹑脚之人的目光却全落在伏桌歇息之人背上。 那人卸了面具, 此刻被他惊醒, 抬起张压痕纵横的面庞, 道:“你来了。” “困了怎么不上床睡?” 魏春羽摇了摇头:“腹背都有伤, 还不如这样坐着舒服。” 他将冷茶朝桌子另一端推去,那人却截住杯盏, 毫不客气地贴着他坐下了。 月光如水, 茶冷叶胀。 魏春羽收回游离的目光, 落回茶盏里那张疲惫的面容上:“玉铮,你做这二皇子,有几时了?” 裴怀玉微微一怔,定神道:“两月多,七十一日。” “那当今圣上重病不用已有多久了?” “一个月,”裴怀玉的指腹蹭了杯口一点濡湿,仿佛心里有些烦躁不安似的,“阿魏, 你还想问什么?” 魏春羽摇了摇头, 忽地衔起了刚才的话头:“你为什么会想到买一棵珙桐树来?” 裴怀玉倏然笑开了:“自是因着它稀奇, 觉着你也会想看一看。” 魏春羽说:“那要是我不想看了,想栽棵桂树来呢?” 茶盏被他的大袖掠翻,水液很快扑逃到小桌的最远处。 “你怎么了, 阿魏?”裴怀玉也起身扶住他,“自是你喜欢什么树,就栽什么树好了, 你不喜欢的珙桐,那便是棵废木头,何故同它置气。” 魏春羽道:“玉铮,我同你相识近十年,初见你时我才十九岁,但你也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脾性。” 他望着裴怀玉沉默的面孔,指了指外头的层层府卫:“我打开天窗地问你,你也坦率回我,他们,是做什么的?” “自然是护着你。” “那为什么就连我要出院子走走,都要对我拔刀相向?” “谁敢?我剁了他的手!” 裴怀玉喘息一促,话音一顿,再开口时气焰如遭水淋,“阿魏,你知道的,我这么做,只是担心——我害怕无相宗的事再发生。我这么做,只是因为我不想再远隔千里,接到你身陷囹圄的讯息。” 魏春羽捻了捻濡湿的里袖,垂首不看他:“这次我感谢你救我,但我因先前之事,也并不欠你什么。我以为我们之间便是不谈旁的感情,也有几分知根知底的情谊默契在,你应当知道我是什么脾性,应当知道我最想要什么,又最讨厌什么。” 离窗边远些的地方,月光照不清,裴怀玉的神色便沉没其中,他短促地笑了一声,微颤的呼吸便陡然逼近了身侧之人:“可我偏要同你谈那‘旁的感情’。” 魏春羽被他发痴发狂的神色惊到,弹出个小术法将人振开,却不料裴怀玉避闪不及,面上立时剐出道鲜红印子。 裴怀玉双眼因痛抽搐着眯了一瞬,随即阴着的面孔挂起个笑:“你看,阿魏,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心悦我,想同我去看山看海逍遥江湖,”话在他舌尖越滚越快,说到后面两个“看”时,更是情绪澎湃如山巅将崩之石,但他眉眼却倏地松懈,笑得于失望散漫中夹杂了一丝得意,“但现在,你还不是连我靠近都要嫌恶?甚至于迁怒到树,到下人。” “没有嫌恶,这么多年了我喜不喜欢你你不知道吗!”魏春羽阖眼片刻,一个颤抖的深长吐息后,还是勉不住压抑促发争吵的火星,“但是玉铮,我从前怎么没有发现,你是个这样擅长颠倒是非的人?” “我戴着面具下了马车,就见了三层护卫,把我当囚犯似的。原本我还劝自己别往那处想,也许只是宫里人多事杂呢?结果他们告诉我,在这个院落里,谁都出不去!” “你要是好好儿同我说,告诉我不要出去乱晃,难道我会违逆你吗?难道我现在是因为不能出去玩和你生气吗?我恨的是,你一句话不说就决定了我的生活!” 他用虎口卡住裴怀玉的下颌,朝上扳起,恨恨问他:“你叫我怎么能装聋作哑,不问问你是什么心思?” 裴怀玉顺从地由他摆弄,但嘴里却顾左右而言他:“往后你不会住在这的,你会同我住,我在哪,你就能在哪。” 魏春羽瞧了眼靠在小几上,自己昏睡前还未解开的剑穗,仿佛突然壮了胆,或是眼前清朗许多:“那如果我要走呢?” 他注视着忽然闭口不言的裴怀玉,问:“玉铮,我说,我不可能一直待在这的。” “为什么?” “我不想一辈子都围着别人转,诚然我喜欢你,但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做,也有自己想去摸索的更适宜的生活。” “生活?你说秦烛的事么,我帮你查,难道不比你自己来得容易许多?” “那我也有自己的朋友。” “朋友?”裴怀玉哼笑一声,捉住他的手,将他整个人扯过来,鼻尖抵着鼻尖地质问他,“过去的魏家,后来的南下一路,几日前的无相宗,站在你身边的到底是谁?是我!朋友......呵,他们保护得了你吗?” “你有多少次,因为那些没用的朋友离开我?” 大约是夺嫡布署本就耗费心力,又逢魏春羽无相宗事发,裴怀玉艰难抽身将他救回,以为至少能摆平情感一事,不料在此也翻了船,一时气逆上冲,言语无制。 魏春羽道:“你保护我?我落入无相宗,难道不是因为仑佑把我错认成了你?要不是为了捉我,绊住了他的脚,他早就回神以兄长的身份和你打照面了,新仇旧恨一同作使,给你使上百八十个绊子,你想像如今一样把皇子身份立稳,岂不是痴人说梦?这场闹剧,倒似你将我踩在脚底得了好气运。” 裴怀玉眼神一凛,这下是真气着了:呵,真是好一番忘恩负义的任性话,刚被救时还感激涕零、情啊爱啊不要钱地讲给他听,现如今不想圈在他身边了,就突然看开换了一副面孔了? 说话时,裴怀玉冰凉的手掐上了他的后颈,如同咬紧饵食的鱼。 魏春羽被他激怒,很快也扯了他衣领,卡住他咽喉。 不知是谁先扯翻了谁,衣着洁整的两人便扭打翻滚在地上。 气息冲撞时,裴怀玉冷笑道:“我改主意了,我不想听你说话了,我捡回了你的命,你本来就该是我的。” 说话间,他凑上去堵住魏春羽的话,却冷不丁被咬了口。 嘴角的刺痛扎进他心里,他觉得苦,然而更作出铜墙铁壁的模样,扳着他下颌再亲上去,腥咸的血液充斥口腔。 “魏春羽,你本来就是我的!两辈子都是。” “没有我就没有你,你凭什么要离开我?不是你说爱我的么?哈,你有本事一直不说话,有本事咬死我……” “你要是想走,我就把你拴在裤腰带上,不叫你离开我一步。” 魏春羽被他按在地上,腹背伤口被摩擦得剧痛,他喘着粗气,断续道:“我要是、要是最开始遇见的,是这样你......” 裴怀玉将虎口卡进他锋利的两排牙齿之间,一阵伴随着身下人含糊呜咽的刺痛传来,涎液与血液混作一片。 他笑了声:“我从来没变过,是你把我逼急了。” 第101章 “阿魏,你告诉我,我想留住你有什么错?分明是你突然变了态度!” 分明是两相有情,却因志在歧路、处事激进,身体更贴近,心却被怨怒隔远。 裴怀玉细利的发丝磋磨着魏春羽的面颊。 魏春羽在紊乱的呼吸间生出了自己被那些发丝裹囚、切割的幻觉。 脱眶而出的泪水黏湿裴怀玉的唇瓣,柔软而冰凉的触觉像是对猎物的安抚,想将猎物拖入更深的梦境。 但魏春羽却偏偏跌出了失神的状况,他突兀地笑了声,问俯悬于自己之上的人:“你知道,我幻想和你在一起的往后最多的时候,是何时吗?” 裴怀玉一愣,大约以为他已放下了竖着的刺,被融化在亲密暖和的氛围中,于是略分出神来附耳道:“是什么时候?” 魏春羽的眼睛里黑白分明,用一种叫裴怀玉陌生的夹杂讶异的审视目光,向他:“是育婴堂案子初结,在太尉府里时。” 裴怀玉语调上扬地“哦”了声:“那时候我寄尔篱下,喊你‘魏大人’,对与如今倒置的境地,你面上不显,原来也是喜欢的。” 被动作勾来的床幔掠过二人之间,但其上精密纹路却被接触的肌肤尽数记住了。 魏春羽屈指抵住他脆弱的咽喉,制止了他的靠近,眉眼间浮现出一点恰到好处的恍惚,随即又被失望盖过:“我总是想,是什么叫你我心意不再相通。” 彼时他的心动,从来无关身居高位的游刃有余,从不是自觉安全时放纵的情意。而是切实地因裴怀玉表现出的所思所想,产生的触动。 那双真挚的眉眼,自下而上抬起,一错不错地对上他的瞳仁。 那时的裴怀玉,会为了一个不当的亲吻道歉,会说:“只是若让我回到汤宅,我不会再做出那副轻浮之态。是我之过。” 现如今眼前层叠床幔飞涌,他望进裴怀玉错愕的眼睛:“究竟是什么叫你变了,是最初你没有遇见一个裴玉铮,独自闷头挣扎过来太苦了,还是因为,那个位子?” 这带刺的诘问叫裴怀玉面上也冷淡不少,他翻身躺到魏春羽身侧,深深吸吐了一口气:“我从来没有说过,我是为了权势,要踩在谁的头上扬眉吐气。我的确有私心,我要杀了那些犯上作乱、将我折磨致死的恶徒,但是为了报仇雪恨,有什么不对?” “就像我最初对吴翡琼见死不救,就像你后来找吴玉瀣报仇,我们难道有不对么,阿魏?” 他叹了口气,终于忍无可忍似的伸手掐住了那点不老实的纱幔,在手里用力磋磨,仿佛这样就能把苦恼都支解了:“还有,为君者,当贤当仁。如今天子大限将至,膝下两子,一个庸碌无为、优柔寡断,一个以残食幼童为乐、视人命为草芥,无论谁即位,大业都会被搅成一摊浑水。” 魏春羽接道:“所以你也搅和进来了,接连整垮了他们两个,先行挑拨,叫仑佑整死了仑昭,再放出皇帝欲立你为储的风声,逼仑佑手下急性子蠢脑子的武将擅自起兵造反,叫天子将仑佑废绌幽禁,然后,天子就中毒昏厥至今。裴怀玉,这就是你既贤又仁的做法么?” “我在你心里是这样的人?”受诘问的人叹了口重浊的气,“当今天子,算是明君,我何至于下此毒手?这毒扎根极深,是经过几年自内向外对病体的侵淫摧毁,才到如今无力回天的境地的。你且想想,究竟是谁等不及了。” 魏春羽说:“裴玉铮,我没做过皇帝,不懂这些。如果你下定决心要走这条路,我希望你记得你今天说的话。” “还有,你最好把人撤掉——诚如你所说,我如今待在此处,是最好的选择,所以我不会跑,但我不想做囚犯。我救过你一命,你就当我是挟恩图报吧。” 裴怀玉沉默片刻,说:“好。” 只要他愿意待着,叫自己做什么都行。 在渐融成同片潮汐的吐息声中,裴怀玉又道:“我今日说的有些话,不是我真心所想,阿魏,对不住——我从来没当你是物件,我只是不想和你再分开。” “求求你,不要再说离开我的话,我听不得那些......你那么对我说话,好像我是你的仇人。” 他在被褥里摸到魏春羽的手,可怜又狡猾地碰了碰,扣紧了。 魏春羽偏着头不看他,只有手指轻轻蜷抽着。 裴怀玉就自己挪过去,亲他的耳朵和头发:“不要生气了,和我和好、和我和好,好不好阿魏?我只是太怕你又出事了......” 魏春羽不理他,他就自顾自将人揽过来抱紧了,委委屈屈地说废话。 魏春羽的衣服早被扯得乱七八糟,始作俑者从颈段亲到他胸口,每亲一口,都惴惴地抬眼看他。 刚才放狠话放得痛快,如今看魏春羽这副不再理他的冷淡模样,始觉后怕。 “刚刚有没有弄疼你?” “理理我……换你来,好么?” 魏春羽阖着眼,将他全然当作不存在。只有眼睫微微抖着,不知是难过还是愤怒。 裴怀玉也不气馁,扶着他腰往下钻,整个人拱在被子里。 不知做了什么,叫魏春羽猛然一抖,睁开了眼。 他鼻息重了,不堪忍受地咬着牙,按住了被子里的人:“裴怀玉!” 那人动作一顿,然而接着又心无旁骛起来。 “你……停下,脏不脏?嘶,你疯了吗!” 裴怀玉轻轻吻在他腰上:“给你赔罪。” “我刚才又怕又气,叫你伤心了。” 魏春羽妄图抬起腿蹬他,然而被他抱住了膝盖。 被子里潮湿闷热,魏春羽单是半个身子埋在里面就难受得紧,也不知裴怀玉是怎么忍下来的。 “够了。”魏春羽瓮声瓮气地道,伸手将人用力拖出来,看到他通红的眼睛与面颊,心里胀闷得要命。 “你脏死了。” 蓬勃的冲动,如悬在他身上待落的刀。 魏春羽强自压下,皱着眉头给他揩脸,却被他抱住了手,得寸进尺地吻在他锁骨下的小痣。 湿漉蛇信似的掠过,电了魏春羽一记。 那把叫他失神的刀霎时劈下。 他按着裴怀玉的发顶,惊恐地睁大眼,就到了。 盛怒之后发生的一切都超出预料地荒唐。 魏春羽看着用“讨好”掩埋问题的裴怀玉,心里渐渐又闷起来。 然而这人哀怨地看着自己,叫他的心始终硬不起来。 跌宕过后,他身体的弦断了,整个人如陷泥泞,被裴怀玉得寸进尺地扒拉进怀里也没说什么。 直到这人又反复念叨起离开不离开,心要碎了的酸话。 见魏春羽闭眼不答,又去吻他脸上身上的薄汗,贴着他耳朵说起荤话来。 魏春羽才终于忍无可忍,一巴掌糊他脸上—— “不想。别弄。收声,睡觉,困死了......” “那你说,你还走不走?” 魏春羽艰难地翻过身,在心里骂:不依不饶的讨债鬼。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太子府葭莩之变(二) 圣…… 次日, 拦路的府卫果然撤去了。 只是暗卫变多了。 裴怀玉到了要紧的夺权之时,早出晚归,魏春羽十天半个月也和他碰不上面。 “阿星。”魏春羽倚在窗边, 外头是融融春意, 和随时可来闲话的旧识。 窗棂上, 勾画着远地风光的画纸, 被他用手肘压着, 风吹过扑棱棱的,听着就自由。 本该是悠闲松快的日子, 但他却低低叹着气, 唤“阿星”的名字。 阿星默不作声地靠过来, 等半天也等不着他开口。 “公子想出去?” “我也不知道。我既想得到他,又不愿意但守着他。” “郎小姐说过,纠结都是因为不够爱——哎哟,公子你打我做什么!” 魏春羽收回了敲他爆栗的手,哼笑道:“她自己都搞不明白和和尚的事儿,说出来的话也就你信了。” 他抬肘,将画纸折了起来,随手丢到身后, 风将它们往后吹, 将魏春羽的衣衫、头发与灵魂也吹得飘飘然。 他感到过去和未来正在分离。 “阿星, 你知道么——” “不知道。” 魏春羽瞪他一眼:“我还没说呢。” “那您快些说,阿青等我喝酒呢。” “......” 魏春羽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合着在这就我一人不爽快?” 阿星熟练顺毛:“也就公子抱得美人归,烦恼都是顺带着来的。” 魏春羽朝风里伸出手, 看表情下一秒好像要葬花了:“可我非得走。这‘美人’快把你公子当犯人管了。” “我想去问秦烛,他设下千机阵时,听到我要自投罗网时, 和矛盾地一次次救下我时,都在想什么。虽然我知道,我去找他,他也许会杀了我,我也没有傻到要往他的刀口上撞......可我就是想要个说法,用我还没想到的办法,问一问他。” 第102章 “裴怀玉说他会把秦烛押来,他对他是仇恨的。从他上辈子以为自己失手杀了秦烛开始,他的心就碎了、一切的信念都碎了,他的余生永远浸在痛苦中——我见过的。但那时的秦烛竟就在暗处看着他的苦态,看着他崩溃和自毁,不知抱着怎样的心思,用这场骗局荼毒他的一生。” “可我,”他卡了一下,也许阿星已经走神不在听,于是他的声音也渐渐低弱下去,“可我的忿恨还没有难过来得强。他和我都没有错,没有人有罪,我们都在痛苦。”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蠢,很奇怪?可是我记得他的血喷在我脸上的温度,和小时候抱起冻僵的我时一样的温度......我没办法看着他死,没办法不为我和他的现在难过。” 阿星皱了眉头:“这些话你怎么不和裴怀玉说?” “和他的想法不同,我总觉得是种背叛。” 阿星心里道,裴怀玉和自家公子,怎么一个想得比一个多,心思九曲十八弯,非得把对方绕死在里面才算数。 “可你们好不容易在一起了,出去有性命之忧,在这里没什么不好。秦阁主的事到如今,恐怕无论如何也不能朝好的方向发展了。” 魏春羽沉思片刻:“但我还是想出去。” “秦烛的事暂不提,我也想出去。” “十九岁,我在寄春酒家遇到个人,他父兄都死于战争,但他热血未凉,后来对敌挥出千百刀,倒在我面前,死时眼睛还是很亮。” “二十岁那年,我入了大青观,当时天下大疫,师父带我们下山行医,叫我知道人能做什么。哪怕不为天下、只为自己心安,我想做的也很多,它们在院墙外。” “后来我陷入仇恨,我才发现,仇恨是一种让你没有未来的东西,每一步都踩着刀尖往回走,到终于雪恨的那刻,正巧走回过去的起点。我已经累了太久了,还没有好好展开未来。” “我想去很多的地方看一看,见到像燕子那样的人,我喜欢裴怀玉,就像我留恋过去的美好那样,可我不能为此放弃一切。我会难过的。” 阿星说:“公子早有决断,不必问我。” “你以后想去哪呢?” “跟着公子。” “那是我想走的路,不是你的,你有想过自己要做什么吗?” 阿星翘唇笑了,眼睛黑亮真挚:“跟着公子,就是我想做的事。” ...... 魏春羽写了信,给过去的同袍,想法子叫阿青送出去了。 然后盯着小指上的木戒发呆。 他知道内侧刻着的字,记得得到它那晚的月光。 他想了很久,想到自己在大青观房顶上,亲吻裴怀玉时他的神情。 仍然动容,长久想念。 天色暗了,他缩上床。 一如往常,半夜惊醒时,会在窗纸上、飘动的团团树影下,看到一个不动的人影。 这回他没有放纵睡意,不多时,果然感到身侧的床褥微陷。 来人的呼吸压得又轻又浅、小心地缠上来,但不消半刻,便会因主人熟睡,变得深长而困重。 魏春羽侧过身—— 月光落在裴怀玉脸庞上,他眼下憔悴青黑,甚至放松的眉间也有抹不去的青痕。 魏春羽的目光比月光还要轻地落在他脸上。 在心里哀怨地同他道:我分明是想同你走很长一段路的。 “你总是不肯听我的话,我同你说要行动自由,你就扯我去胡闹;我冷了脸让你撤护卫,你阳奉阴违,把他们都改成暗中的眼睛。” “为什么不能如我意呢?为什么不信我愿意把这儿当成家呢,不会一走了之,像燕子春天会飞回一样,那时我也会回来的。” “虽然这儿无趣得紧,我不喜欢宫里,但你在这儿,我就会回来。没有船只会远离锚点。” 裴怀玉沉沉睡着,只有眼球不安地转动,像是被梦魇着。 魏春羽朝他靠拢,把手心贴在他左胸,他的心脏就在自己手中搏动。 一下、一下,像说着话。 开头也一定是和魏春羽一样的——“你总是不肯听我的话。” 魏春羽微微笑起来,在昏暗中长久地注视他。 白日里,他们二人能平和说的话,竟是少得可怜的。 裴怀玉开的话头,不外乎朝堂之事。 他也不向魏春羽避讳任何,仿佛那些秘辛作了填补缄默的瓦料,是它们的荣幸。 而魏春羽但凡开口,大都避不开自己伤好全了,外头春色真好、不知道扬州的落英河、姑苏的俏园林有多好看——他又想走了这样的话。 一桩是魏春羽接不上的,另一桩是裴怀玉不会回的,最终都只能被吞入沉默的泥沼。 而那些干瘪的,住得如何、过得如何的问候,每说一次,仿佛也在挤压他们之间的情意,逼得它要流出眼泪来。 于是只能在不得不说话时,提起共同的过去。 但即便这样,也时常有愈说愈低落的危险—— 一次魏春羽说:“在‘上穷碧落’里,我还记得你纵马跳过溪流,面中带笑,回首回我:‘我自以我成道’。我当时想,怎么会有人这样潇洒,潇洒得叫人看一眼就也高兴起来。” 裴怀玉笑了笑:“原来那时候你是这样想的。” “但为什么,现在你再也不快意纵马,也再不说这类话了?” “你是说,‘道’不‘道’的?” “不止于此,你过去还会说很多,猜来往的路人是去做什么的,说起曾经见过的奇人异士,尝试过的新鲜吃食,甚至和我挑剔一朵花的长相。” 裴怀玉摇了摇头:“阿魏,我从没有变。是我太忙了,我不得不全副身心地去做眼前的事。我也很久都没有出过神都,离开过朝堂,所以我每日所见所闻、所思所想,都是这样的东西。如果我是个逍遥散人,我当然能时时同你谈论这些,这也是过去的我常做的,不是么?” 魏春羽沉默少顷,道:“要是过去再长些,就好了。” ...... 大业二百一十一年,帝崩于乾清宫,谥为业文帝。时文帝子独有二皇子怀,群臣持之,以其仁德兼备,宜继大统。春三月,皇子怀正式即帝位,时年三十有六,是为明睿帝。 边境紧张,政局复杂,民生急难,都吸取着新帝的心力。 幸而新帝谋虑周全、手段雷霆、知人善用,不久便叫大业方方面面明朗向好,官民皆喜新帝贤能仁德。 待与阿星阿青、孱姝、郑常慧、仓家姐弟等人同迁宫中的魏春羽再见到这位有为新帝时,已是两月后的事情。 那时阿星正同魏春羽说到飞鸽回来的消息,问自家公子打算何时动身。 魏春羽盯着白日里沾光不沾影的窗纸,沉默很久,他神色怔忪,不似思虑,倒像是等待时的迷惘与时久的失落。 “快了,在这个冬天来之前罢。”他说着说着,忍不住轻叹摇头道,“阿星,连将军虽与我是旧友,但我们也不能长久麻烦人家。先前托他查暗阁,这回又腆着脸求他依计将我们带出,我们真是欠了他好大一笔恩情阿。” “公子放心,阿青已将谢礼送去了,连公子收了。” 魏春羽问:“他当面说什么了不曾?” “阿青说,连公子欢喜得要搂抱他,说真是他接过最省心的一桩单子。还说、说感念公子还记得他是个俗人。” 魏春羽轻呵了口气:“是啊,他在信中也说,交情加钱两的答谢太重,因此要叫我们暂与他一同歇脚与行事,行此行熟手的警醒保护之职呢。” 阿星还未接上,便听那门吱呀一声响,混着来人的疑声——“你们是在谈,哪一行的熟手?” 绰绰树影与光斑落在来人身后。 那人穿着便服,自两扇大开的门中背手走来,上抬的眉眼有着股不紧绷的精气神。 魏春羽道:“陛下今天来做甚么?” 见他声色微僵,裴怀玉眼中神采如遭打击般黯了黯。 “我先前叫人看着秦烛,这些是暗卫寄回的信。” 魏春羽抿了抿唇,取了空杯倒上热茶,推向裴怀玉那侧:“麻烦陛下跑这一趟。” 阿星早因不敢与天子同坐而悄悄退了出去,此刻昼光落在二人或点或翻的指尖,气氛是清醒时难得一见的平和。 信纸一共七张,魏春羽草草看过了,将它连同封壳一道压在壶底。 裴怀玉也搁下茶盏,问他:“阿魏,对秦烛,你是怎么想的?” “你也看过信了?” “自然。” 魏春羽压在信角的指节泛白:“除去冗杂平常之事,只有他祭拜郑濯春的回禀有些用,而与我相关的,更是一点没有。” 裴怀玉目光垂至他手背:“如何与你无关了?他记一个故人的旧情近三十年,便也攒了三十年对仇人的怨毒。而你,便恰恰是他眼中的仇敌之一。” 魏春羽眉心攒动,微愕瞧他:“你何以如此坚决?如果他真恨我、恨我们,大可以在我小时杀了我,或是对我见死不救,何必花了大心力陪我玩这样多年?” 第103章 裴怀玉长吸口气阖了阖眼:“我不在意他先时心路,我只知道他后来的确想杀你。纸傀儡的那滴精血不会骗人,千机阵的动作也不会有误,如若其中真有误会,他也该立时联系上你说开,而不是权当已撕破面皮、安静地布下一个局。” “陛下,你是不是非杀他不可?” “你即是我,对于你我有杀意的人,我难道不该如此么?” 魏春羽眯了眯眼,探究道:“但前世他并没有对你下杀手。” 不料那人闻言面色一沉,仿佛终于识破了一个长久的谎言,连恼怒都被长时的尘埃压覆,不能尽情发泄:“大约只是,他前世更等得及、手段也更高明。” “哦?” 裴怀玉敛起阴沉的神色,将信纸按折痕叠了回去、塞入信封中:“这些事不急着讲,等他们将秦烛绑来后,我会一桩桩掰开告诉你。” “绑来?”魏春羽蹙眉看他,“从哪里,从暗阁中?” 裴怀玉轻轻摇了摇头:“非也。而且,这不用我们出手。” “那约莫何时绑来?” 通风的窗户被裴怀玉起身推开,与更聚拢的光一同挤进房间的,是一条原本压在窗棂上的花枝。 那花枝几乎弹在裴怀玉颊上眼下,片时后仍伴着人语悠悠晃颤。 “很快。阿魏想何时见他?依我看,立夏如何?” 魏春羽立刻想到了件荒诞的事,警惕道:“为何是立夏?” 眼前人理所当然地道:“前几日量体裁衣时,不是提过我们立夏成婚么?” “选这个时候绑他来,自是为了结一桩我们共同的仇怨,给日子添些喜气——怎么,即便御府和尚衣监来过了,阿魏还是像之前那样,以为我在开玩笑吗?” 成婚? 魏春羽猛地站起身,深吸了口气,几乎是瞪着他道:“我有时真看不懂你,你费尽心力坐上这个位子,又因一时兴致无所顾忌地要去动摇它,是疯了还是为什么?从古至今,有哪个皇帝公然与男子成婚?况且你后宫空虚日久,各方势力暗自盘算、虎视眈眈,难不成真要叫我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做你的梓潼不成?届时你我的脊梁骨恐怕都要被戳烂。” 裴怀玉仿佛知道该如何气他,面上不恼反笑:“原来阿魏这样为我担心。” “不打紧,那些嚼舌根的已被我敲打过了。” 他的手缠上魏春羽的躯干,一点点收紧抱住他,亲了亲他耳后的红痣:“不要担心,不要担心,没人拦得住我们......” “黄历官算过良辰吉日,立夏与白露,都是极好的日子。我们先在外头成一次亲——只有我们自己和天地的亲,到了白露,我们就在天下人面前结为连理,孤会与你一同登陛。” “生同衾死同穴,孤会叫了远设下法阵,等我们死了,我捆不住你了,就把我们的灵魂合在一起,谁都没法分开——老天来了都无可奈何。从此千百万年,同游同往,同存同灭,你我羁绊,将如日月不减,永生永世在一起。” 他笑得眉飞色舞,仿佛已看到完满的终点。 勒紧的拥抱与接连落下的啄吻让魏春羽短暂惊愕失神。 他抱起魏春羽,引来春潮,叫人耳边嗡鸣不止。 魏春羽被他话中偏执劈得仍未缓过来,刚想说什么,就被裴怀玉带着环住他的腰身。 本有话说的魏春羽竟一下晃了神——他的腰何时这样细了。 这些日子他走得多艰辛。 这人仰躺在自己身下,搂着他脖子笑盈盈问:“你高不高兴?” 魏春羽撇过目光,轻按着他凸出的骨头,只觉得酸楚和心疼。 “同我成婚,你高兴吗阿魏?” 然而他撞上魏春羽颤动的目光,又恐惧他将说的话。 于是不等他答,又施力叫魏春羽压下来。 肩骨相撞,像风中的枝干。 裴怀玉听到花枝抽打窗棂的声音,忍不住抬身去看,但随即又沉沉陷回魏春羽的怀里。 他在搅缠的吐息中感到闷热,更热烈地亲吻魏春羽的面颊,问他:“你喜欢我吗,我想听你说——” “说你想要我,离不开我,不会不要我,永远爱我......哈,你说给我听——好不好......” 魏春羽吻住他忙碌张合的嘴,在涨潮中被他抚摸着后颈与头发。 在窗外鹁鸽扑棱惊起时,他终于出声,低低地喊他的名字——“玉铮、玉铮——不要怕,搂着我......” 他暂时地忘却了一切,只知道这是他的玉铮,在他十九岁被噩梦惊醒的夜晚,拥他入怀的玉铮。 雷电交加,身下的人如柳枝触水,闷哼了声偏扭过去。 汗水与泪水混作一片,被魏春羽温柔地揩去。 他熟悉裴怀玉这时的一切,但仍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不放过他的每个神情。 最后俯身抱住他,交缠的长发盖住他们,叫他们在这个夜晚越陷越深、越陷越深。 仿佛在天亮前,他们与过去两清,与未来无关。 ...... 在厮混与试探挣扎中,日子浑浑噩噩地飘过,很快到了立夏启冰日。 簪花纱帽罩头,大红圆领袍肩上斜披一道亮缎,眼前尽是鲜妍色彩,耳边钟鼓齐鸣。 模样漂亮的新人站在屋檐下,瞧着院落中的精心布置,与外头守得严实的暗卫。 眼熟的仆从远远奔来,又因他面上似淡漠又恍有忧虑,忐忑地止步一丈外:“魏公子,时候到了,陛下叫小人引您去大院。” 魏春羽沉默良久,直到在脚边见到一条探头的影子,才开了口:“他为何不亲自来接我?” 又看向院外:“今日大婚,护卫怎的都懒散许多,半天不见人影?” 身后人并不说话,魏春羽心中隐隐有了不祥的猜测。 然而当他回头去看,恰逢礼炮爆开,他眼前耳边都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大胆!你是何人!” ...... 裴怀玉为了撇去刻板的步骤,单与魏春羽捧着两颗真心成婚,刻意选了这处偏僻的宅邸。 但到底放不下礼炮的喜庆,那声儿一响,周围人家都晓得有喜事了。 便不露面地在外摆了酒宴。 邻里自然都来了。皆是伸颈翘首、七嘴八舌的姿态—— “听说,这里头是个书生,与那有钱人家的小姐私奔,偷偷到这儿来成婚。” “私奔?我看不见得。前几日我听见里头有人哭,指不定是那小姐不乐意呢!” “嘿,你们啊,这些消息可都不准,我可听说了,里头是对断袖......” “嗐哟!你说的可是真的?” “自然自然,我黄百口的话你都不信,这世上你还能信谁去?” “只是结契兄弟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做甚么不肯敞开门,叫咱们看看?” “说不准里头有个是官老爷,怕坏了名声呢!” “也说不定新人花容月貌,另一个舍不得给我们看了去!” 众人立时哄哄笑起来,与礼炮响成一片。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太子府葭莩之变(三) 断…… 天近黄昏, 门外人陷在礼乐与酒气中,不晓得里头情境。 却说终于执手同步的新人跨过了大堂门槛,于交拜之时忍不住朝对方偷眼。 “怎么?”裴怀玉穿着同他一样亮红的袍子, 此刻正按下心内的古怪, 噙笑问他。 不知是否因敷粉缘故, 魏春羽面角泛白, 神色也有几分不合时宜的僵硬与慌张, 他略吊起嗓子,咳嗽道:“嫁给陛下, 洲君何其有幸。” “嫁?”裴怀玉心下一抖, 猛然掐死了他手腕, 眼锋冷利如刀,“是吗,我看不尽然!” “他从不会这样诺诺地和孤讲话!” 那人在与他的对视的电光火石间意识到了事情败露,竟不顾被拽脱臼的双腕,自口中吐出枚雪亮的毒针! 裴怀玉眼锋一凛,腰身后折险险避开,又顺势扯着这刺客的身体,甩蜃灰袋子似的将他摔过头顶, 而后欺身而上, 捏着那刺客脖颈逼问:“说!魏春羽呢!被你们弄到哪儿去了!” 那张易容的面皮被他猛地揭下, 露出底下红痕刺目的陌生面孔。 这刺客冷笑一声:“格老子的!恶心的狗皇帝——去地下见你的姘头吧!” 将要启动的暗器被裴怀玉捣烂,他的另一只手捏得那人喉骨喀喀欲裂,其声寒而切齿:“你是谁的人?我猜猜——蠢得这样不自量力, 是仑佑?还是刚死的哪个狗官儿?哦,不会是主子都不要你的野狗吧?” 刺客被他激得胸膛起伏汹涌不断,充血的眼睛死盯着他, 气粗息涌:“你!混淆皇室、咳,皇室血脉!残杀天子储君,罔顾人伦强娶男妃!当诛当灭、呃......当诛、当灭!” 裴怀玉虎口一歪,卡着的声息立即被掐断了。 他将人扔在地上,又狠狠踹了脚,冷眼掠过护驾都慢半拍的护卫仆从:“愣着等孤演戏给你们看不成?一群蠢物,还不快去找孤的夫婿!” 第104章 离得最近的护卫噗通一声跪下了:“陛、陛下,您中毒了!” 嘴唇已发青的裴怀玉后知后觉地摸到了侧颈上的细针,他眉心一攒,刚欲开口便被剧痛攥住了全副心神。 护卫扶住了他,道:“快叫太医来!” 裴怀玉自潮水般的息涌里破出头来,言简意赅道:“叫徐常青,去找人!去把魏春羽给孤救回来!” 挤出这句话后,他再也抵不过猛烈的毒性,眼前闪烁的麻点,如虫蝇张开双翅般扩散开一片遮天蔽日的浓黑,将他的神智罩入、瓦解。 却说魏春羽的确是遭了歹人挟持。 他当时在别院放飞了只被机辟困住的信鸽,目送它扑棱远时,那仆人便叫住了他。 然而他转身便撞见一张同自己全然相同的面孔! 那人朝他冷冷道:“迷路了?巧了,我就是带你去对的地方的人!” 魏春羽一边后退,一边背手抽动缠在腰间的软剑,闻言眯眼侧转头发问:“对的地方?什么地方?” 那人一声暴喝,刀剑卷着飓风挥来:“你同狗皇帝狼狈为奸,我自然——是送你下地府!” 然而魏春羽单手扶树,整个人翻飞而起,一只脚恰踩在刺来的剑上,那剑犹自不敢置信地晃悠了两下。 在那剑被加重的鞋面压得脱手前,魏春羽不屑道:“凭你?痴人说梦——你来前难道不知,我从前是做甚么的么?” 在那人微愕的目光中,长剑啷落地,魏春羽趁机反身送出一剑,手中软剑有如游龙,就要将那人的心口捅开个大洞。 然而就在此时,几支箭矢朝他射来,逼得他不得不趔趄后退。 他仰头望去,四方房檐上各趴着一个弓箭手,竟是要将他围攻困死在此处的架势。 原先处于下风的刺客,狗仗人势,此刻正顶着他的面皮冷笑:“哼,哼。我倒要看看,今天到底是我痴人说梦,还是你必死无疑!你和那狗皇帝,一个也跑不掉!” 魏春羽咬紧了牙,若是硬拼,他必然逃不开被射成刺猬的结局;若是动用术法,或许还有生机,然而此处灵力稀薄,乃是裴怀玉亲自挑选的防他逃走的“保险”之处,仅仅是一个几步的瞬移咒,便已耗尽了他筋脉中最后一点灵气。 他闪身躲进房中,咻咻利箭卡在门窗上。 随即外头接连传来人落地声与渐近的脚步声。 片刻安静后,外头传来打斗与惨叫声,还不及魏春羽猜到发生了什么,房门便被叩响了。 他踞于房梁上,握紧了手中宝剑与毒药粉末,盘算着待人开门,要如何自上而下给予他们致命一击。 然而下一瞬,外头那人陡然开口,熟悉的声音叫他简直热泪盈眶。 那人道:“洲君!我是连玉成——信鸽一直没回来,我怕你遇到不测,就提前来接你了!” 魏春羽努力平息急促的气息,并未从房梁下去开门,而是道:“原是连兄,不知近年连兄左臂的旧伤可还好?” 连玉成愣了愣:“洲君,你这是——记岔了不成?我有老毛病的地方多了去了,就是这条胳膊没啥事过啊......” 他这样答了,面前的门才被里头的人拉开,那人激动地握住他的手,连呼“连兄、连兄,真的是你!” 连玉成拍了拍他用力到战栗的双手:“我们该走了——你也看到了,这里凶险非常,暗中许多双眼睛都对你不怀好意。今天这群乌合之众,倒给了我们机会,不妨做成他们将你掳走的假象。” 魏春羽眼皮抖了两下,他没想到离开来得如此之快,他原想冬天前、在过完他们相识后的第十个生辰后,再走的。但如今连玉成已来了,又是千载难逢的宫外良机,他虽有不舍,但也当应下。 只是开口分外艰涩:“好......好,我跟你走。” 连玉成观他神色,心内也生出几分了然:“洲君,你可想好了。今日趁乱出去,或许容易,但他日再要回来,却难如登天。” “我看,你对皇帝也并非怨恨,并非......无情,”他硬着头皮往下说,“虽然这皇帝非要娶你,荒唐得紧,但你真忍心?” “唉,洲君,也是我多话了。我呀,就该安安心心赚你的银子,把你捎出去得喽,眼瞅着我越说你眉头越皱,都叫我恨不得最开始就闭上嘴啦。” 然而连玉成没想到,魏春羽无厘头地冒出句:“不是‘强娶’。” “什么?” 魏春羽垂着眼,摇了摇头。 “他行事荒唐,偏要告诉天人下,他心上人是个男的,怎么能不被戳脊梁骨,引得民心动摇?还有诸多原因,也叫我非走不可,这些又岂是一句‘舍不得’,可以改变的?”魏春羽松开屏着的一口气,刚要细细续说,随意游荡的目光却忽地一凝,“连兄,刚才有个穿着红袍子、贴着我的易容面皮的人!你可看见了?” 连玉成也严肃起来:“不曾,那是做什么的人?也是刺客?想来是在我来前就跑了!” 魏春羽皱眉道:“不好!他定是顶着我的面皮去刺杀皇帝了——他刚才说,我和皇帝一个都逃不掉。” 连玉成拽住他:“你去哪?你要去找皇帝?” “我至少得去看一眼,我看他无虞我立刻就走。” 连玉成一个不察,便被他泥鳅似的溜了出去,连玉成立时哭笑不得道:“我不是拦你!嗳!洲君,我也去、同你一道!” 他们二人踩着屋檐,在靠近前院时猫了身子,里头正是一阵骚动,随后一个仆从自内奔出,跌扑在地又很快爬起,拽着外头的护卫连声疾呼——“快叫太医来,陛下遇刺了!” 竟还是迟了! 屋檐上的二人惊得险些一个没扒稳,掉进那些严防刺客的护卫中。 魏春羽愣愣捂着心口,恨不得立即从房顶跳下去,跳到裴怀玉跟前看看他如何了。 然而一旦下去,自己又走不了了。 他问自己:你真的舍得吗?把受了伤的裴怀玉一个人丢在这里。等他醒来,会以为你在大婚时遇险了,那时他该多肝胆欲裂、多无助痛苦? 然而他又想,这样多御医都聚在他身边,纵然你去了,又能帮到什么呢?还会被看守起来,再也没有离开的机会。 他还天人交战着,逐渐感到有寒凉从下颌坠落,伸手去接,整个人都定住了。 “连兄,他身边那样多侍卫,怎么会受伤呢?” “刺客狡猾。” 魏春羽沉默片刻,低低道:“是我的错。” “若是我早一步去找他,那假扮成我的人就寻不到空子,骗不过他,他也不会......生死不明。” 也不知方才里头是何种情况,难道裴怀玉竟一点儿没察觉出身边人的异样?难不成真就同那刺客连天地都拜完了?只是话又说回来,头回成婚如何不紧张,先时魏春羽自己都压不住心跳,溜到别院来透透气,因此裴怀玉即便失察,也当是情有可原。 且那仆从如此慌张,想来裴怀玉是受了重伤,也不知是何种暗器,会不会因此丧命。 不过那刺客也着实奇怪,不等洞房独处时下手,反倒选在此时,莫非是被人识破了?又或者是要当着众人的面,如怒斥他一样大骂皇帝,以泄愤怨? 他心思极繁极乱,一时堵得他大脑浑浑噩噩,他茫然侧头时恰与连玉成对上眼。 连玉成道:“我们趁乱走罢。如今也帮不上什么忙,插不了太医的手。” 魏春羽张了张嘴,伸长的脖子像冬日里的光树枝,招不来叶子、飞鸟,和其他探求的东西。 “连兄,我......” 纵然抱着迟早要走的心,但魏春羽对这一日也是期待的。 期待裴怀玉穿婚服的样子,欣喜的神采,和自己交握的手。 会在拜完堂时,和自己说什么、做什么。 可现在全毁了,谁也没料到,刺客和连玉成,都提前来了。 连玉成也知道些他们之间的事儿,见他如此作态,便只好叹了口气道:“也罢也罢,你不偷偷儿去看他一眼,放了心,肯定是走不了的。只管做你想做的去罢。” “要是此番走不了......你加钱改日吧。唉,你这儿真是滩麻烦事儿啊。” 魏春羽神色定了定:“等我十日,十日后我会与连兄走。这几日的耽搁,我会加价弥补。” 连玉成也不跟他客气:“我在东五里的福源客栈等你,说好了,我只等十日。十日后我要去寻我恩师。” “多谢连兄。” ...... 繁疏有别的花枝糊成一团,贴在昏黄的窗纸上。 重伤也不愿离开婚房的天子,在昏迷醒来的间隙,执拗地望着随枝桠摇摆跳动的光斑。 摆在桌上的汤药,没有等到热气散尽,而是被自窗外悄无声息滚入的人先滴了一串血色、惊扰开涟漪。 划破掌心挤血的人没有看见,床上的人挥退了蓄势待发的暗卫,靠回了枕边。 第105章 睁大了眼睛,正死死盯着他。 似乎想看看这趁乱逃跑的人,为什么去而复返,又想对自己做些什么。 第90章 第九十章 太子府葭莩之变(四) 纵君…… 闯入房内的人端着药碗, 拨开不安稳的床幔,在看见他被邪毒浸染得面白失华、唇红似瘀的模样时,微微一怔, 一声轻而急的“玉铮”情不自禁地跌出他口。 裴怀玉眉间一紧, 心中忍不住道:既放不下他, 为何又要趁乱逃走。 世间能遇到牵动自己心神之人, 已是少之又少;能两情相悦之人, 更是凤毛麟角。 即便心意相通,也常有诸般顾虑。 但他与魏春羽, 实为前世今生同一人, 理当紧密相伴, 理当揣着对方的秘辛把柄,互相置于对方眼下,又在相处中与回忆自处时,生出对彼此最深最重的情谊。 这样难得的缘分,从前被生死之事隔断便也罢了,如今性命无忧、生活安定,却又因有关“志向”的分歧岌岌可危。 在裴怀玉看来,这都是能克服的事, 难道爱人还比不上出去晃悠重要吗? 思及此处, 裴怀玉轻阖的眼皮抽颤起来。 下一刻, 三根干燥的手指触上了他的额头。 向下。 划到眉间。 微微使力抚平了。 而后在山根处转了弯,并拢横过指头,覆着他竭力抑制颤动的眼睛。 随后, 那如同高山上云气掠过面颊的触觉离开,裴怀玉的颈后抵上了一道力气,将他撑起灌药。 舌上喉间, 尽是腥辣的药味。 裴怀玉佯作毫无知觉地吞咽,实则小心配合着他。 药碗的倾斜越来越大,直到剩下浅浅一泡棕黑在碗底。 后颈的手绷紧得微微颤抖,漏出喂药人不平静的心绪,急吸缓呼的气息抖落在他颊边嘴角。 但裴怀玉没有等到他的贴近,只有仿若顺着碗沿滴落到他脸上的药液。 如晨风惊动眠叶,那人的气音轻如窸窣——“你不要再拦我,我有自己想去的地方。我不想在宫里虚度光阴,无聊到只能整日对着镜子。” 无聊?虚度光阴? 他是说宫里古板无趣,还是说自己——说他不想一辈子对着个能把自己猜得透猜到底的人。或许他早已喜新厌旧。 “你也不要因我被指摘,好好坐稳你的位子。天下之大,并无可怕的——无论我在哪里,都会听见你的事迹......你见不到我,也不要担忧,总有我的容身之所,总有四面八方的风来,总有一股可以被当做我。” 等那颠三倒四说了一箩筐话的人走后,裴怀玉拂了把脸,静静凝视着润湿手掌的清透水液。 “卫巫,把弓箭手撤了,放连玉成和他走。” 藩屏衣柜后闪出条细长人影,利落行礼道:“陛下,其他‘眼睛’要撤走吗?” 裴怀玉瞧着床边碗底浅浅一层暗色,道:“朝中又起了妖风,孤不得不立即回去,没法亲自看着他。要是再将他们也撤去,你要朕如何再找到他?魏春羽只是年岁小,贪玩一回便也由他去了,但若是再出一回刺客的岔子,你来赔他的命吗?” 卫巫被他锋利的眼睛逼得垂下了头,诺诺称是。 “还有仓松年那里,孤都把他放在眼皮底下了,还能有会易容的奇人蠢物为他冲锋陷阵,要杀了孤和孤的人......嗬。”未清的余毒叫他咳出口血,他用衣料随意抹了抹,糊成一片悚人的污红。 卫巫忙道:“陛下放心,属下已遵令将人处理了。” “果然是姑息常养奸,以德常追祸啊。”裴怀玉微微歪过头,道:“可惜、真是可惜......” ...... 自古先有混沌磅礴的大雨,落到地上才被山峦丘陵分为江河湖海。 江湖上也是一样,各路英雄莽汉或因恩仇加入某门某派,或为避难遁入某地某阁,自然而然就分成了亲疏不同的各支力量。 稍自由些的人,譬如连玉成,便是个无门无派的散人。在他三十岁以前,他也是同魏春羽一道,为攻打北秦、再通大业向东贸易而泼洒热血的将士。在大业战捷后,他拖着满身伤病和瞎了一只的眼,拒了官授,想寻个安宁清净的地方养老,却碰巧与蜗居在深谷的神医明怯露结识,神医治好了他,只是恢复了目力的左眼仍是雾蒙蒙的白瞳,迫不得已出谷时会吓到旁人。 话说那深谷,陷在环绕的大山之中,猛兽、瘴气、法阵密密麻麻地蛰伏着,等着不知事的莽人闯入其中,就要将他们一口吞没。于是乎信鸽也是到不了那处的。 而魏春羽的讯息之所以能传到,是因为那时连玉成恰出了谷,去了趟旧居取物件。 “洲君,所以我此遭是为寻那救了我性命的神医明怯露而来,往日他出谷不消三日便回了,这回却失踪了整整一月,我担心他有什么不测。” 连玉成第三次将叠好的衣裳扯开,心绪随着话语愈发不安宁,他索性将衣服按作一团,胡乱塞进行囊里。 “尤其他是带着怪病走的,我有几次瞧见他身上有绿色的伤口,甚至还有竹头嫩芽一样的绿茸冒出,我怕、怕他治不好自己,死在外头了。” 魏春羽道:“连兄且先勿忧,若说是绿色的粗糙的伤口,未必就是古怪的疾病,民间有把长着‘绿毛’的糨糊涂在伤口上的法子,据说可以预防疮疡呢。” 连玉成道:“不是这样简单的事,有几次我亲眼看见,他破开的皮肤里长着截竹子!” 魏春羽听得瞠目结舌:“连、连兄,你莫不是看错了?人晃了眼也是常事,但如果身体里真长着竹子,那恐怕就归妖异之界管了。” 连玉成阖了阖眼,睁开眼后重重叹了一声:“无论如何,都得先找到明怯露。” “也多谢了你,洲君。我只是将你带出,你就赠予我一大笔银钱,多到足以负担路费,叫我不必再去抢赏令。” 魏春羽冲故交笑了笑,道:“你对我何须言谢。五年前在军营里,要不是你以性命担保我的清白,为我博得自证的时间,我早被当作叛徒处死了。” 语罢,他重新支起脑袋,自鸟鸣阵阵的窗外照来的阳光,叫他买来戴着玩的人皮面具更加贴合脸面。 ...... 魏春羽从没想过,他会这样快就遇见秦烛。 他以为,秦烛被天子的暗卫捉住,必定难以挣脱,要是裴怀玉被前世之仇逼得狠了,必然将他千刀万剐,不会叫他撑到自己来时;若是秦烛命硬些,或许会在他重回宫闱时,与他在哔啵的地牢壁火声中再见。 但他算漏了一件事,秦烛出神入化的傀儡术。 那盛放了数年修为的壳子,被主人无情地撇给了天子暗卫,而他的真身,便这样明晃晃出现在魏春羽眼前。 仍旧是与长发相融的单色衣裳,腰间一道编绳束身,颈间一划红色勒紧雪发。那只叫濯濯的斑鴗,倒不怎么怕人了,安静地蹭在秦烛苍白依旧的面孔边,或许是受主人修为大伤所致银鬓的影响,连一双豆眼都转溜得比从前迟缓。 被这银发故人扶着的伤者,约莫三十余岁,正躬身捂着腹部的伤口,而在他手下汩汩绿汁竞先涌出,诡奇怪异。 与连玉成一同趴在屋顶的魏春羽正惊异非常,却见身边的人已忍不住自房顶跳下,高呼道:“神医!” 然而在连玉成落地的那一刻,一道凛然有力的凉意,就这样抵住了他的咽喉。 他急忙朝那伤者道:“明怯露,是我,我是连玉成!” 明怯露忍住要蜷作一团的冲动,抬头定定瞧了他一眼,冲拔剑之人道:“秦兄,这的确是我认得的人。” 秦烛这才收了剑,目光凉凉地淌过连玉成的面庞:“你是做什么来的?为何擅闯私宅?” 连玉成对这一言不合就拔剑相向、戾气逼人的眼前人无半分好感,但无奈他的恩人全然一副信赖依靠这歹人的模样。连玉成为与恩人多说上几句话,当下不得不忍气吞声,老老实实地同这歹人解释:“明神医救了我,是我的恩人。我见他久不归家,担心他出了意外,这才到处找他。” 这时明怯露也点了点头:“的确如此。秦兄,连玉成不是坏人。” 秦烛微垂的眼睑下,打着两行睫毛的影子。闻言那影子一缩:“明公子,他刚才说,你是他的恩人?” 明怯露不明所以地道:“不错,怎么了秦兄?” “那我想,他或许也能帮上忙。正巧也还报你的恩情。” 连玉成问:“什么忙?” 秦烛与明怯露对视一眼,同泄了口气。 ——一个月多前,明怯露发现自己得了一种怪病,他的身体一寸一寸苍老下去,从手背粗糙的皮肤开始,刺挠、皲裂,像被拔鳞的鱼那样裂开伤口。 这时他还未多么震惊,他还满怀好奇地审视过心里的每个念头:是染了什么疫毒,还是稀奇的咒法蛊术?但不久后,在那些伤口彻底敞开后,其间会露出点点绿色,如同种子般,不知从何处汲取的能量,急速生长,甚至越出皮肤长出绿色的竹节与细叶。在绿色覆盖伤口之时,他的疼痛也会减轻。 第106章 这样看来,绿竹并非是害他的,反倒像早早扎根他体内,久候今日作修护之功来大展身手的。 纵然当伤口愈合时,绿色也会乖顺地回缩到肌肤以下。但明怯露却无法说服自己忘记那诡异的仿若有生命的竹子。他甚至开始怀疑,完好的皮肉下也是它们,而他的经络血脉,也都被这样疯狂诡奇的竹子替代了。 这样的念头夜以继日地折磨着他,仅仅是克制住抠挖皮肤直到溃烂的冲动,便已足够竭尽他的精力。因此,他决定出谷去找他的师父,明不秋。 但不曾想,联络师父的法器与咒术都失灵了,连藏在一个破落石窟中的师父的命灯也熄灭了。他终于忍不住,在窟内铺着浅浅一层寒水的石块上,剥开自己遍身的痂。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单纯止痒也好,趁机把血流干也好,总都能比现在叫他好受些。 然而就在越来越多的竹枝被暴露在寒湿刺鼻的血腥味中时,一团绿色的幽光自明不秋的命灯下飞窜而出,直直没入明怯露的胸膛。也就是那时,属于明不秋的记忆在他脑海中铺展而开。 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浩劫境中救恩友(一) 同…… 明怯露看到, 年幼的自己练功时总没轻没重,每次砍断竹子时师父心疼的神情。 看到竹叶飘洒而下,顺着自己晃悠的剑尖落到桌案上, 面前的师父在他问“妖都是坏蛋吗”的时候, 难得叹了好长一口气, 作了师父自己最讨厌的“老头做派”, 而后说:“妖不是坏, 只是没被仙认可,要是认可了, 大抵就要叫做精怪甚至仙君了。” 那时的少年怯露因师父与书上说的不同, 还疑心是师父念书不认真, 便仔细指给明不秋看,在何行何列,白纸黑墨写着“妖者,非正道也,心邪、冥顽不化,万事祸端,当诛。” 明不秋将书合上,记住了扉页的署名。 继而对小徒弟说:“有些人修行, 是想修自己;有些人修行, 硬是要把自己修成仙、成神。每个人的愿望都不同, 但都这两条路都有人走通过。而后一条恰巧证实,有些仙人、神尊,原本也是人, 这也注定他们身上有脱不去的‘人性’。因此,人有好坏,神仙也有, 妖魔鬼怪也有,因为这只是划定了界线的称呼。上界称神称仙,人界叫人,与万事万物有超乎寻常联系的活物或死物,成精后就叫妖怪。” 明怯露想了想,说:“那划定界线的那个仙人真是坏人。” 明不秋笑了,指节叩了叩那书册署名:“和这人一样。只是,这书是何处来的?” “是我今早练脚力时遇到的一个小童给我的,我带他走出了阵法,他拿出了一堆石头说要感谢我,我不肯要,他就把书塞给我了。” 明不秋“哦”了声:“要是再碰到,你可以把书还给他。” 明怯露想了想,摇头道:“不要,我怕他赖上我。他话太多了,吵得我几乎脱不开身把三趟山路跑完。” 明不秋说:“好吧。”过了片刻又伸指过来,夹住将将要掉入茶盏的长叶,佯作不在意地问自家徒弟,“那你觉得,我平时的话多吗?” 明怯露笑了:“师父说再多,我都不嫌多。” 那指间的长叶趁力道一松,如愿滑入涟漪中央。 明怯露没能等到明不秋的回答,他感到自己被吸入了涟漪中,在睁不开的眼睑中,有幽幽的绿光透进来,叫他想起来,这些都是记忆。 耳边突然响起幻听似的念叨——“人活一遭嘛,愿意怎么过,就怎么过,话本里的少年英雄,不也总是独行、远行吗?” 这是明不秋在明怯露问“人非要结伴吗”时说的话。 当时听者无心,等后来又记起,身边已空无一人,但他还没成让师父骄傲的大英雄,只是被仇恨欺压出涕泪的孤家寡人。 有一瞬间,积水滴打到石凹上的声音格外清晰,像放大了几百倍,最终将明怯露吞没进去。 他在尖锐风声里挣扎着睁开眼,眼下便是胸腹的两个血窟窿,一个掏心脏,一个掏丹田。唯一奇怪的是没有痛觉,他怔怔地穿过那两个绿窟窿看身后的情景,那里站着个志得意满的青年修士,他半边白衣与面庞泼洒了鲜血,但却顾不上清洁,而是欣喜地将尚在如蚌壳般分瓣跳动的鲜红心脏与温热湿滑的妖丹高举过头顶,受着周围人的恭维敬佩。 明怯露眨了眨眼,发现天穹愈来愈快地朝他覆压而来,而他无处可躲。 一股强大的不甘、愤怒、悲苦与遗憾冲击了他的神魂。 他听到这具在片刻反应过来后就要断绝最后一点残存生机的身体说,说什么? 说想回那片竹林。 说不该相信狡猾的人类修士。 说他还有话没有和自家不谙世事的小徒弟交代。 但都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凭什么、为什么,就因为他是妖?就因为一句“宁肯错杀不可放过”,就要他永丧生机? 天穹与大地旋转着挤压他的神思。 明怯露的神思同明不秋的彻底贴合,那股浓烈的情绪几乎要冲垮他狭小的躯壳。 他也终于在倒地时看清了凶手的面庞。 他见过这张脸,在江湖甚么劳什子榜的上头。 是无相宗的凌......凌亭生。 自绿光中醒来,明怯露感到那团告知自己记忆的光圈,仿佛不舍般拥了自己一下,而后消散在呼啸的风中。 原来师父是竹妖。 不过这个念头只是轻轻自他心头掠过,一瞬间过去很多蹊跷都被理通了。 随即是一个更为强烈的念头占据了他全部的心神—— 他想,他要去杀了凌亭生。他不得不去。 如果是从前,他或许不敢也无能为力,但如今,这副妖异的不死竹身,竟成了他放手一搏的底气。 他能想到,这副身体,必然是明不秋留给自己的,因着自己的确只是个被竹妖捡回的普通人族弃婴。 他报不完明不秋的恩情。 然而就在他预备对凌亭生出手时,遇到了被无相宗围剿的秦烛。 那人的眼里有和他一样的愤怒、凄绝和痛苦,于是他搏了一把,用不死之身挡下一击,趁机将人救下。 那人静静听完了他的故事,道:“我也要杀凌亭生,一为他夺我故交发妻,二为他今日受人离间,叫我折损了半只暗阁。” 于是他们顺理成章地结盟。 在再次行动前,秦烛将他先安置在别处养伤。也就是这时,连玉成来找他的恩人明怯露了。 此时此刻,正午院中,连玉成听完了全部的故事,坚定地发誓会竭力报恩,助明怯露为师报仇。 而在明、秦二人再开口之前,连玉成忽地一拍脑袋,朝房顶上道:“瞧我这记性!我忘了说,我和我一个朋友一起来的,他是我过命的兄弟,绝对信得过,叫魏......” 话至半截,便有个矫捷人影自上滑下,声音压得低沉微哑:“卫花。我叫卫花,卫士的卫,开花的花。” 连玉成愣了愣,刚要露出奇怪的神色,却被“卫花”捏住了后脖颈。连玉成当下便也按捺住异样,不作声了,只是在心里感慨他心眼子多,待过宫里的人行事果然小心得令人发指。 因连玉成言之凿凿,秦烛与明怯露未再多言,只有明怯露朝着他那张平平无奇的人皮面容点了点头。 魏春羽心道,要不是连玉成点出自己存在,自己早就匿声溜了;只是若被点了名自己还逃了,秦烛一向谨慎,定会将自己的真面目究察到底,如此想来,倒不如兵行险招,将对秦烛的探查转到明面儿上来,看看他此前对自己的做的事,是否与如今的什么计划有关。 一行人收掇齐整,待明怯露在无相宗受的伤结了痂,便又启了程。 途中却被一行觊觎他们法器的邪门佛修盯上,那打头的瘦长条身、青白面孔,带着条毒牙森森的蠢蛇,人蛇的眼睛同样狭长阴冷。 他们不欲酣战,且打且退,直到误入迷瘴,不得不寻了处山洞修整。 前夜里,是魏春羽在洞口守着,防着有些莽撞的野兽精怪闯进来。他仔细听着里头连玉成同明怯露渐低的语声,忽起忽止的风吹得魏春羽的困意忽浓忽淡,他终于耐不住,想丢个小法阵替替班。 他先前为了减少秦烛的疑心,描了些与自己截然不同的谎,其中就有自己从未修行,也不会法咒灵术。如今想来,天下修行者乌乌泱泱,便是少撒这一个谎,直言自己通些法术,也无甚大碍。谁料当时他太过谨慎紧张,竟给自己挖了这样一个苦坑。 然而就在他手心灵力缓缓聚拢之时,一个影子突兀地盖上了他身前的地面。他急忙抖落袖子,断了动作。 “秦公子,你怎么出来了?” 被秦烛幽深的眼睛定定盯着,魏春羽只觉得自己面上的假皮仿佛不存在了般,他语末的音调因受惊上扬。 银发白衣的人伸手扳动被他烤焦的糒饼,语声和山中的月光一样凉:“睡不着,想找人说说话。” 第107章 秦烛?想找人说话? 魏春羽简直疑心自己的耳朵出了错,然而眼前人神色平淡如水,顾自挨着他坐下了。 燃得正烈的薪火哔啵地炸开几声,仿佛是火边人泄出的惊疑心绪。 然而火上浇油的是,秦烛撩开他悬垂在前胸的发束,手指正巧抵在他假皮的接口:“当心,要燎着火了。” “多谢,”魏春羽伸手将头发都拨到背后,朝他干笑道:“不知秦公子想同我讲些什么?” 秦烛道:“你让我想起一个故人。” “只是他自损根本,如今即便活着,恐怕也是废人一个。” 皎白的月光铺在他脸上,叫明处更明、暗处更暗,他眼里有着一种强烈的情感,不是恨,也不是怀念。而是失望。 魏春羽说:“他同你关系不好?” 秦烛缓慢地摇头、眨眼,与此同时呼出的鼻息微重:“他是我带大的。” “他生得不光彩。他的父亲强占人妻,还把他母亲的原配害得惨死。”他停顿片刻,仿佛又被浸在了过去的潮水里,“所以我一开始也想杀了他。” “但是后来我生了病。记忆错乱,以为他是我故交之子。于是我对天地发下重誓,只要他不害我性命,我会竭尽其他所有,护他爱他。”秦烛微蜷的手指比了个起誓的手势,无奈而怔忪的笑爬上他的面容。 “但那只是因为我神志不清。我从那段编织的梦境退出,望着眼前这个已经初长成人的少年时,心里万分恼怒,仿佛骗了我的不是癔病,而是他。” 魏春羽咬下一角焦黑的糒饼,扎实的酸苦味浸透他的唾液,他嘴唇一抽,忍不住紧紧磕住了牙:“所以那时候你杀了他?”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浩劫境中救恩友(二) 两…… 轮刮卷席起叶子的狂风, 叫正旺的薪火也歪暗了一刻。 秦烛低咳了两声,魏春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淡淡的涩呛的气味,那大约是用来熏衣物的特殊香料。 他的回话也如风中火光, 忽有一瞬声音低弱下去, 那几个字眼便变得模糊难辨:“我想杀他, 当然想。他是我仇人之子, 我如何不想?但是, 我发过誓啊,我说一旦食言, 万箭穿心、不得善终。” 魏春羽说:“真是命运弄人。” 他语调中带着不合时宜的嘲意, 索幸秦烛分不出心神来计较。 几根银白的长发自松散的束发绳中逃逸出来, 飘拂到魏春羽眼下颊前。 魏春羽几乎感受得到由它们带起的,不同于狂风的,微小的激起战栗的寒意。 而这点寒意如同尖刺,扎入他身体三十六处大穴,叫他浑身都浸在这场不曾真正止息的风里。 只是他从未如此清醒,原来一切都如无相宗人所说,秦烛真是在紫微洞布下万道杀机之人。过去的所有照顾,只是鬼迷心窍, 或是心有忌惮。 只是魏春羽还是忍不住想, 想起许多的细枝末节, 仿佛那是那人脱离主干、情不由己的证明。 在自己捏碎长角乌龟,他飞速赶来,在目光将他裹了个遍后额角肌腠才松开冒汗时;在摇晃的马车上, 自己异想天开说要当皇帝,他呼出口浊气后认真审视自己的眼;在自己昏睡在沙盘前,他迟疑地揉上自己浮躁扎手的发顶, 低声道出句“我来罢”时......他有没有一刻,看着毫无防备的自己,在心里叹“算了”。 当下的月光里,眼前的面孔还是那样熟悉,但魏春羽却不得不端起防备的陌生的姿态。 “他知道这件事吗?” 秦烛淡淡瞥了他一眼,没有答他,大约是觉得这个问题无足轻重。 被冷风吹醒的濯濯拱起一块袖子,随即吱吱地轻唤起来,急不可耐地跳到秦烛的袖口边。 秦烛翻掌盖住了它,一点碧绿的茸毛自指间透出。 他盛满心事的睫毛接连眨过几个轻而短的路程:“我记得,明怯露的跟班说过,你没有家人。他们是怎么没的?” “病死的。在前些年的一场大疫里,只有我活了下来。” 秦烛拍了拍他的后背,一线荧光便没入了他颈后皮肤。 “你根骨很好,要是无处可去,可以来找我。” 魏春羽怔愣着望着他眼睛。 在他背上的手便提了一提他衣领,叫那肆虐的寒风少了一条去路:“我做很多事,给朋友的报酬比起外头的赏令来,也永远只高不低。” 魏春羽低头,抿起所有的情绪:“那还要,多谢您看重。” ...... 暗阁的人很快找上他们,随即便按原计划,动用大小十余个传送阵,赶到了凌亭生所在之处——天罡门打开的秘境中。 这秘境名叫“道阶”,由大小十余个幻境组成,乃是一大能陨落时执念所化,而因其功德至高,其中珍奇宝物均化了实形,乃是一藏宝境。只是常人落入其中,会渐失心智,被同化为秘境主人生前记忆中人物,只有心智坚定、且帮秘境主人达成所愿之人,才能得到秘境认可,携宝而出。 天罡门之所以肯打开这宝物丰厚的秘境,是因一队出入此境数次的拔尖弟子失踪了,这才请来各门派的高人异士,组织搜救。 而秦烛等人之所以如此坚决地踏入此地,是因手中有不受幻境迷惑的法器。 “洲君!”连玉成扯了扯他的袖子,“你做甚么跟进来了?不是说好在秘境外的福源客栈等我么?这里多危险,要是我顾不及你,叫你出了事儿,该叫我、唉!该叫我怎么是好!” 魏春羽道:“那位秦公子叫我跟来的。而且,如今这处不似宫里,没有压制我灵力的物件,说不准我还能帮上你的忙呢。” 连玉成这才松开了手上的力道,只是眉宇间仍忧心忡忡:“但毕竟是我收了你的钱,你算是我的东家,况且我们又是这样多年的情谊,这回竟叫我拖你下了个大坑!” 前头的明怯露被他们吵得头疼,指了脚边的大雾给他们看:“‘门’要开了,噤声。” 趁视野模糊,魏春羽不动声色地朝后挪了几步,退出了暗阁法器感知的界线。 等那乳白大雾彻底吞没了他们,再睁眼时,魏春羽周围果然空无一人。 未散尽的雾气融进白皑皑的雪里,深冬的风将人和房顶的茅草吹得东倒西歪,不知几千几百年前的场景又因他的进入变得鲜活。 他低头瞧着自己身上陌生的道袍装扮,侧腰内面棕色的不知名茸毛自整齐的割口翻出,一片温润的碧色被妥帖覆在腰间伤口上,也不知它是何法宝,竟叫那伤处温暖平和,魏春羽初时都未察觉。 初入这陌生场景,他只顾着察看脖间稳定神智的秘宝,和腕上系的联络符。 幸而这两样最要紧的东西都安在。 传信符微微闪动,魏春羽弯了弯冻僵的指头,拂开上头的雪沫,点了一点,里头便传来被刻意压低但难掩震惊的青年的声音——“魏兄!你真也进了‘道阶’?” 魏春羽清了清嗓子,“嗯”了声:“你现在大约在哪?同姜照夜、凌亭生他们在一道么?” 梅长岁忽然拔高了声音:“师父!我们这是到了哪个幻境了?” 姜照夜的回话也通过联络符传了过来:“这是‘道阶’尊主三十四岁,斩假道士的一境。” 那头传来桄桄风声,和年轻修士隐隐的惊呼。 随即是姜照夜更清晰的声音:“承光,是避羲魔来了,噤声。” 头回到道阶中来的梅长岁不由心内大惊,这秘境主人竟见过那《邪事录》中可“吞天蔽日”的灭世魔头! 他当下也不敢再出声,只悄悄往联络符上开了只“千里眼”。 于是魏春羽得以窥见避羲魔来时的阵仗。 无日无月的暗色里,千万黄叶自枝头、地上、天边挣扎着脱离原处,千百年前严阵以待的修士紧持着颤动的法器,无数尊者高人的法相挡在避羲魔的前路中。即便是可与山争高低的法相,在避羲魔眼前,也如同折脚矮人。 缔结的法阵拖住避羲魔的蛇尾,举山棱为剑、翻渊覆海作笼,数不胜数的阵法燃耗着灵力、气运与寿元,终于在对峙中将躁动的避羲魔牵制住了一瞬,随即便是那魔兽反扑的怒火与天地间的震荡。 修真界与人界,皆在这场浩劫中罹难无数,变得面目全非。 被魔气撕裂了肢体与面孔的修士,即便是敞胸露肠也怒吼着支撑法阵的运行。 无数人在狂风中被碾为齑粉,如同天地间扬起的一把尘土。 八千原地坐化的佛修、数不清的竭尽修为成为枯木的修士......他们滚烫的舍利子与涌动的灵力,在地面上如探路的蛇信,打通了阵法的经络,叫剥开深渊的地裂滚爬至避羲魔身下,而后遮天蔽日的山海自八方覆压而下,将避羲魔的咆哮钉死在了八万里暗渊之中。 于是狂风止息,飞扬的风沙与断肢残骸被埋没地下,经久不消的血腥气被新长出的河流压在堤床下。折损惨重的不仅是修真界的翘楚,还有各处重过他们性命的灵泉,修真界不过八大灵泉,此番便折去了五个,只余下神兽镇守的极远之地、无相宗内的洗心潭底与道门圣地万晨山下还各有一处留存。其余更有千百处小灵洼干涸枯竭。 第108章 这是实实在在的一场浩劫。 至于那避羲魔为何会自地底苏醒现身,各派有各派的说法,其中最可信的,即是说避羲魔可怖至此,并非由此间化生,而是仙境神界的东西,因不详缘故堕落此处,为祸人间。 但更仔细真切些的缘由,便都无从得知了。 自这场大战中活下来的修士,大多缺胳膊少腿、一片惨状,也有被宗门护着、靠上阶法器捞回一条命来的。而这“道阶”秘境的主人,便是幸运些的后者。 只是他也难免受了波及,一双眼睛看不见了,而心中大恸时,避光的眼纱上便会有两团下坠的血印。 联络符的那头,尘埃落定,梅长岁寻了间隙同魏春羽解疑道:“‘道阶’尊者名讳是徐潜生,原是无极宗南雀长老门下弟子,此战后南雀长老与他门内师长皆湮灭了,他不得不一个人挑起南雀一脉传承的重担。” “那为何先前你师父说,这一境‘是斩假道士’的?” 梅长岁短促地“啊”了声,语气中满怀歉意地道:“这、这我得再问问我师父才知道......”那头远远传来招呼梅长岁快些的声音,梅长岁不得不尽快截断联络,只急急道:“魏兄你平安无碍,想来不曾拿了什么危险角色,且你又有法宝护身,应当无甚危险,你只等我要出‘道阶’时,接了我传来的符箓再点燃,便可与众人一道出去。” 魏春羽听他谈到秘境的出入,才猛地记起自己这趟是为何而来。想来在秘境中法宝无数的秦烛他们很快会找上无相宗人,要是想叫梅长岁免受波及,得快些将他从师长身边支开才行。 但他正想说些什么,腰间养伤的法宝忽然凭空隐没,被压抑的灼痛与腥呛的血沫气通通浮现,如同生出的一副尖细利齿啃噬着他的神智。 在他身体蜷缩弯折、胸口渐生痹痛之时,一片阴影盖过了他的头。 “道友,借问,熹微城是这处么?”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 浩劫境中救恩友(三) 蹊…… 魏春羽蹙眉回头, 看到一张清正端庄的面容,除去被红纱遮住的眼睛,他眉长而平展, 鼻直挺如山峦, 唇角弯提起一片亲和温柔。 魏春羽几乎立刻想到了梅长岁的话——“徐潜生在这场大战中被波及, 自此坏了眼睛, 以红纱遮目, 大约是不想叫人看到自己哭泣时的血泪。不过他大约也没有什么哭泣的机会了,毕竟他上头的师长全都不在了。” 此刻, 这突然出现的盲眼道长还等着他回话。 “我也不是这里的人, 要不你找别人问问?”因着腰间的伤痛, 魏春羽连气息也稳不住,音色也微微走了调,但眼睛却忍不住扒在了这人身上。 那盲眼道长应了声好,走开两步却返折回来,正巧魏春羽腰间的碧色也一现一隐,叫魏春羽忍不住闷哼一声。更加浓郁的血腥味飘散在空气中。 去而复返的道人递了一瓶伤药到他眼下,踌躇着开口:“道友,你似乎伤得有些重, 我闻到很重的血气。如若相信在下, 不如收下这瓶敛疮膏应应急?” 魏春羽实在是痛得厉害, 但他还是谨慎道:“不知道友是哪个宗门的?我日后必登门重谢。” 他眼皮子底下的手握着药瓶旋摆过一个小弧度——“在下徐南雀,无门无派散修。” 魏春羽立时彻底放下心来,道谢接过了那瓶药。于心内道, 果然在这幻境中没有那样多无用的巧合,眼前之人便是化名的无极宗南雀门徐潜生,也是“道阶”的主人。 “道友是?” 魏春羽扯松衣襟之时, 摸到里头一块硬物,恰巧听得此问,便照着上头读道:“东龙门照夜白。” 徐潜生微微一怔,道:“不知道友的腰牌可否予我察看?” 魏春羽用了他的药,自是无有不肯,不料他细细摩挲过腰牌后,自自己身上掏出了块异色同形制的来,握着魏春羽手的力道渐重至微微发颤:“师弟,我即是南雀门的新门主,徐潜生!” “先前隐瞒名姓,是我的不是。不料此番为除妖至此远地,还能巧遇同宗师弟......” 话止于此,魏春羽还有什么不懂,自己这是拿了个安全但不怎么省事的角色,虽则不会充作妖邪挨秘境主人的刀子,但如果徐潜生坚持要将他带在身边,恐怕他也很难单独行事、顾及梅长岁,甚则可能很快同有着龃龉的无相宗人和秦烛他们会面。 眼前的徐潜生果然提出替他疗伤,在除妖后护送他回宗一事。 魏春羽正头疼得不知如何应对,才能既便宜自己行事,又尽量不改变过去的事、以防生变,替他查完伤处的徐潜生又问起了宗门之事。 “照师弟平日同师兄弟相处得如何?” 他怎的知晓?就怕胡诌惹得徐潜生怀疑,反而要挨刀子。 魏春羽对上那条神秘的眼纱和那人专注的面容,偷叹了口气,咬咬牙往稳定神智的法宝上放了个半日的小结界。 随即秘境中被压抑的力量如潮水般冲散了他的神志,他没有抵抗,只留着一线迷蒙的神志,瞧着这具身体千百年前做的事。 他听见“照夜白”答道:“师父与同门都待我很好。” 闻言,这盲眼道人语声微寒:“当真如此?” 他腰间虚虚覆着的手蜷曲起来,叫那片扒着伤处止血止痛的灵力卷了边:“那为何这处,像极了东龙功法所伤?照夜白,你是与同门私斗,而后负气出走到此处的,是也不是?” 照夜白的瞳孔微微放大,如同受惊的狸奴,随后却无声地勾起个笑来,然而这笑意却分毫不达语声中:“师兄,徐门主,求你不要告诉我师父......” 他的话愈说愈情真意切,隐隐的不甘与怨忿自齿间挤出:“我实在是气不过,分明我样样都比师兄做得好,但师父还是偏心师兄!所以、所以我便同师兄打了一架。” 徐潜生叹了口气,温和宽厚的手掌轻轻落了几落在他肩头:“你师兄现在何处?” “也在宗门外。” “他何至于对你下死手?” “大约是......不敢置信,没想到我会做这样的事。” 徐潜生垂下眼睛,对这和师兄闹得如此难看的同宗小师弟,一时也不知如何接话。 照夜白想了想,侧转面庞,看向那只颊边的手,主动补充道:“我不恨他。我从来不恨我的师兄。我只是想着,如果痛快打一架,心里会好受些。” 歪倒的茅屋挡不住箭镞样的风与雪。 “我不同你师父告状。但你的伤口还要处理,这些日子先跟在我身边罢,待我处理完熹微城中的事,再同我回宗。” 照夜白眯了眯眼,歪过头仔细瞧他的眼纱:“好,只怕会拖累师兄。” “无极宗人在外,本当互相照顾。” ...... 原本魏春羽于法宝上设的小结界不过半日,但头一回来此的他不知,依托人的记忆与残念化成的秘境中,时间并非匀速流失的沙子,它可将一个悲恸的瞬间拉得如悲恸本身一样漫长,也可于境外人一个晃神间掠过千百年。 而这被魏春羽随手一捻的半日,便是“道阶”中的两月。 熹微城这头,徐潜生仔细察查了六十又二个昼与夜,也未真正与先前作恶的大妖碰上面,反倒是掺和了不少无关妖魔的凡界事,后不得不应宗门中长老语焉不详的催促,费心设下了几处阵法,预备带着相处多日的照夜白回宗。 然而在徐潜生还未同照夜白说明回宗一事时,人却先跑了。 ——事发当日,隔绝法宝的小结界终于散开了,魏春羽揉了揉僵硬的面孔,记起先前某些时刻“照夜白”古怪的神态与举动,隐隐感知到些许不妙,叫他的心落不到实处。 他溜出徐潜生用灵力化出的小屋,点开先前闪烁数次、变得烫手的联络符,那头的“千里眼”术法还支撑着,但术法的主人却对魏春羽的呼唤无知无觉,只顾埋首喊冤。 上回通讯时的梅长岁还好好的,如今他身上红底赭纹的弟子服已被鞭刑破开纵横交错的裂口,被伤处洇染得深一团浅一团。 他所跪之处,大约是某个宗门的执法堂,左右墙壁上飘浮着作戒严姿态的先辈幻影,前头是两排分坐的长老,原本东雀门门主的正中上座如今空着,分行宗主之职的三大门主,正来回唱着红脸白脸的戏。 吞没梅长岁的,是一个叫蔺千叶的弟子。他被指杀害同门、窃取秘宝,以致大战避羲魔时,原东雀门门主、也是无极宗宗主臧往一,为填补阵法中这秘宝的缺位,带着拔萃弟子炼化己身、化作阵法一处阵枢。也正是因此,自大战中生还的无极宗弟子十不存一。 梅长岁歪斜的嘴角溢出几股血沫,他的语声还不及咳呛声大:“我,蔺千叶,没有做过。那天晚上,我在替......阙离枝值夜,没有离开。” 一道怒斥劈头盖脸甩下来:“冥顽不灵!不知悔改!蔺千叶,你不仅巧言诡辩,还胆敢攀扯为整个修真界献出生命的南雀弟子阙离枝!且不说他如今无法替你作证,即便是有人替你作证了,那段留影珠你又该如何解释?难道将刀捅进同门胸口的不是你,难道杀害东龙门照夜白、盗走化仙石的只是个同你长着同样面目的化形高手?” 第109章 “我奉劝你,还是说出化仙石的下落!以及,你的阴谋!” “蔺千叶”瞪着因痛苦充斥血色的眼球,他说不出话来,因着一切正如执法堂长老所说,是个长得同他一模一样的人做的。一切郁结了冤屈怨忿的辩驳在此时都如遇热化开的坚冰,失去了应有的力量。 而另一头的魏春羽如同接连挨了两道霹雳——那说话的执法堂长老,分明顶着凌亭生的面孔;而且他们话中“已死在同门刀下的照夜白”,便是他原以为的“自己”。 堆积在脚边与无极宗执法堂外的夜雪,愈来愈高,直到挡住人的目光,直到叫思绪迷失在绕不过的迷宫里。 几粒细雪滚入魏春羽的后衣襟,在这股刁钻的风里,他瑟缩了一下,抬眼时恰巧看见,长老椅上坐着的,神色莫测的秦烛一干人。 魏春羽心道不好,扔下个昏睡的假壳子,就动用追踪符与大小十数个传送阵,赶到了梅长岁所在之处。 不料在闯入地牢时,有体质特异的弟子躲开了他的昏睡蛊,同他对上了手,只是在掀飞他幂篱时,惊得手下一顿,也正是因着这半刻疏忽,被眼前人捅穿了肩膀。 然而这弟子却只顾满面震惊地盯着他,不可思议地蠕动嘴唇,终于将那个最不可能的名字喊出声:“阙、阙离枝?” “你不是死了吗?” 魏春羽虽早有猜测,但被证实时还是不由瞪大了眼。虽则心中惊异,但手下却也没有留情。他已经彻底明白过来,这“道阶”主人的这段过往真是复杂曲折、隐情万千,而于自己而言,最好的做法便是尽早救出梅长岁,从中抽身。 于是他将被打晕的看守弟子都甩在拐角后,绕进地牢找到了充作蔺千叶的梅长岁,在梅长岁惊异地叫喊出声前,将那稳定神智的法宝往他头上一挂。 “呃,阙离枝你......”被八十一枚冰棱钉穿手足与周身大穴的梅长岁,被胸前的法宝烫得浑身激颤,直直呕出一口污血来,随即迷蒙失焦的眼神震惊收拢了,“魏兄!是你!” 魏春羽没了法宝的护佑,神思一晃,但他硬是将那口甜呛的血气吞回了咽喉,险险稳住了:“我救你下来,我们先走再说!” 在第一根扎手的冰棱被灵力融化时,他们脚下浮现出一个巨大的太极图,在他们惊愕瞠目的瞬息,一个嵌满符箓纸的铁笼从天而降,“哐”的撞地声震耳欲聋、余音威严,将他二人死死囚于其中。 那太极图的阴基、阳基上各插了一柱铁刺,此刻这太极明暗两半正带着整个铁笼旋转着,带起的风叫地牢里的烛火都歪黯了一刻。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 浩劫境中救恩友(四) 妒…… 当烛光重新挺直大亮, 那铁笼上的符咒已尽数展开亮起,斑驳案纹将他们二人裹得如同蚕茧。而其中一片符咒忽地大放亮光,引来一片飓风, 那风眼处渐露出个人身来。 魏春羽眯眼瞧着, 一手紧握着宝剑, 一手朝后曲伸, 虚虚环护着冰棱上挂着的人。 迷风散逸, 来人也现出了完全的面目——漆黑长老袍服裹身,如同丧服;面唇发肤皆白, 是副极疏离、不近人情的颜色;眼锋冰冷尖利, 此刻正自上而下地刺过他们的肌肤。 他的声音因着极寒的天气, 微哑走调,像久置难矫的琴身上僵直的弦,冷不丁发出的别扭呻吟:“卫公子——卫花?你怎么会同他相识呢?” 梅长岁忍着身上剧痛,屏气挤出牙缝中的声音:“走、快走,别管我。我,不认得......你。” 魏春羽紧了紧牙,瞥过四周坚如铜墙的囚笼,心道就是不管你我也走不脱啊, 况且一远离梅长岁颈上法宝, 自己便真成了要祭刀的阙离枝了, 真正的自己又如何苏醒逃匿? 他今日莫不是就要为朋友栽在这儿了? 寒意钻进人的肌腠骨髓,叫人禁不住自心里朝外发起抖来。 魏春羽抬起沉郁的眼睛,朝来人提起了剑, 这样决绝的动作,却因着在狭窄的笼中显得像可笑而窘迫的困兽:“臧长老,这里没有你口中的人, 只有一个从头到尾被冤枉、遭受严刑拷打的无辜弟子,和我。” 秦烛朝他迈近几步,直到隔着铁笼与那突不破法阵的剑尖紧挨。 魏春羽抬头,便看到那双眼尾狭细下压的眸子,里头尽是浓黑的威迫与杀意。眸子的主人“哦”地奇怪道:“你?你是谁?” 魏春羽压下狂跳的心脏,戒备而沉静地道:“无极宗南雀门,阙离枝。” 在话语出口的下一刻,魏春羽感到后颈猛地一痛,那是自内而外生出的,如印烙铁的濒死灼痛。这陡然发生的意外叫他眼前陡然一花,支起的剑更是险些脱手,但他还竭力抑制着快要扭曲的面目,同笼外身着长老服之人对视着。 一时间,耳边烛泪吧嗒滴落之声也格外清晰,如同一记踏歪节律的心跳。 秦烛的目光终于定在魏春羽空空如也的颈间,微微蹙了下眉头。 “阙离枝?”他缓缓咀嚼过这个名字。 他捻了捻袖边象征着长老身份的神兽绣纹,染不上烛火温度的面孔上,唇角扯动,同眉眼一道凑成副居高临下的模样:“窃石引祸之事的苦主后人,已在回宗的路上了。一个是死而复生的南雀门阙离枝,一个是板上钉钉但喊冤叫屈的东龙门罪人蔺千叶——” 短促的气流自他鼻腔内冲出,酿成一声意味模糊的轻笑:“罢了,我也想看看,你们能搅出什么浑水来。” ...... 徐潜生回宗,是在一个雪住放晴的冬日。 被夯踩压实的雪堆,将冰棱似的光柱折到人眼里面上,叫抬眼对视成了件困难痛苦的事。 魏春羽能感到“阙离枝”对自己虎视眈眈着,于是他一刻也不敢放松,拿下法器后的十个昼夜不曾阖眼修整、亦不敢冒险入定。当他再见到先前朝夕相处两月有余的徐潜生时,已是副眼睛通红的狼狈模样,他甚至感到自己的面颊肉都颓怠欲垂。 这十日里,魏春羽与梅长岁想尽法子,终于将那稳定神智的法宝一分为二、各自戴上了,只是法宝的威力也大大削减,需得时刻提神,才不叫这秘境蛊惑了去。 为早日脱身,魏春羽只得动用乔天妒刁钻自损的湮形术,依梅长岁所言,使尽心思与手段将灵力注入四十八处人与物上,只待寻到最后一处,便能开启秘境出口,点燃手中符箓入阵离开这里。 在灵力亏损、神思松弛时,魏春羽呆呆靠在床榻上,朝着窗外发愣。 他想,他还离得开这里吗?他和梅长岁能顺利启阵吗? 为什么出入“道阶”千百次的无相宗会接连栽了两个跟头?先是弟子失踪,再是连长老也着了秘境的道,失去了宗门独有的法宝、被吞没了神智。 秦烛怀疑起他了吗?应当是的,他见到装作失志的自己,没有立行解救,还有他念出的卫花,和他语焉不详的话。他想怎么对付自己,怎么对付无相宗人? 他甚至想到,自己为救梅长岁冒然闯入“道阶”,究竟是对是错。但梅长岁曾帮过自己,若不是他,恐怕自己已成了洗心潭底的一块枯石。 ...... 而徐潜生正是在他发怔发痴之时来的。 地牢里没有光,除却囚犯与看守以外,唯一充作活物的风里,也有股令人肝颤皮紧的呕涩气,那团混杂着血腥与尘垢的味道,与秘境本身一起,冲击着外来者的意志。 魏春羽眼前的风被挡住了,他艰难地辨认着来人,最后也没有开口。 他听到门锁被撇开的脆响和衣料的摩挲声,然后是那具靠近的温热的身躯,他被抱住了,连同满身的尘土与伤痛。 “离枝,师弟?” “你还活着,你真的还活着?” 魏春羽感到阙离枝的情绪冲撞着自己,使得自己的眼角烫湿。 在他的沉默中,徐潜生微微松开了他,有些滞涩地开口:“既然你活着,那师父他们......” 强烈的情绪波动叫魏春羽头脑发昏,下一刻他就不受控制地冷冷开了口:“师兄,挟制避羲魔那一日,你是亲眼看着大家死的。” “那你呢,师弟,你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阙离枝渐渐大声咳笑起来:“怎么,难道只有你这个受尽宗门与师父宠爱的南雀门大弟子能活,我们旁的人连一线生机都不能有吗?” “师兄不是这个意思,只是问问你,为什么活下来后又躲着不回来见我,为什么要在我面前假称早已死去的照夜白,又是为什么为了救害死师父与同门的蔺千叶冒险回宗劫狱?” “离枝,你离开熹微城后,你留下的那具壳子我也有好好照看,我在想你是不是因为我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你才与师兄赌气,或者是因为难过不想回到空荡荡的南雀门......这些师兄都不觉得你有错,但唯独一样,你为什么要救蔺千叶呢?” 阙离枝说:“我不是要救他,我只是想去看一眼他,问一问他为何这样做。” 第110章 徐潜生良久才道:“既如此,我去同执法堂长老说,将你带出去。只是你为何不早些与长老说,平白受了这几日罪?” “他们不信我只是侥幸活下来,认为我可疑。” 徐潜生正将他的手臂挎在自己肩上,要带他出去,却听得这人在耳畔幽幽问道:“你呢?师兄,你不觉得我可疑么?” 徐潜生想了想:“你活着就很好了。不想说的,没人能逼你说。” ...... 离开地牢,阙离枝的伤在徐潜生的照顾下渐渐好了。 在蔺千叶被处以极刑的前一日,天气转暖,阙离枝披着大裘走出房门,靠在院前长廊柱子上,看徐潜生指点南雀门小徒修习。阙离枝偶尔也插入其间,提点两句。 这样短暂的日子,让幸存的师兄弟二人有种重回旧日的错觉。 只是好梦不长久,感应化仙石的台子被修好了,听闻此讯,徐潜生来寻阙离枝一道去,但阙离枝却拒绝了,只推说身体不适,然而在那台子受众人修为驱动时,其中便混了道碧色的法力,且在那台子震动愈加激动时,那碧色也更甚。 有晓得此间缘故的修者惊呼:“化仙石竟就在仙门之中、或许......即在我们其中一人身上!” 与此语声一同发生的,乃是另一诡异之事——他们中一遮面的弟子被黑气笼罩,随即身形如水塌陷,最终没入地下,整个人竟凭空逃遁,只余缕缕黑气暂时残留地上。 由秦烛操控的长老最先回过神来,冷笑一声“好一个阙离枝”,便冲不明所以的众人道:“用追踪术,抓住这人!” 然而完成了四十九处阵眼启动的魏春羽,用乔天妒的秘术潜回梅长岁身边,让他焚尽脱身的符箓,这二人便逃之夭夭。 ...... 道阶秘境以外,后来发生之事化作一只小光团,跳入二人神识中。 千百年前的事件原委在他们眼前展开。 无极宗南雀一脉的小师弟,名叫阙离枝,原是宗外孤儿,天赋过人又身世可怜,很受师长照顾。但无人知晓,他原本由邪魔养大,且在觉得师父总偏心师兄徐潜生后,一时赌气与邪魔勾结,在大战避羲魔前易容成蔺千叶偷走化仙石,致一处阵眼松动,南雀一脉平白丧生。而他身上的伤,是盗取化仙石时,与看守弟子照夜白打斗所致,后怕引来旁人难以脱身,狠心杀死照夜白,又毁去感应的仙台。 在大战避羲魔时,他因身上化仙石庇佑捡回一命,但到底重伤难免,在邪魔的帮助下吞食了熹微城中百姓养伤。在盲眼的 徐潜生遇到自己时,他谎称自己是照夜白,没有拒绝旧日师兄不知实情的帮助甚至悉心照料。可谓罪大恶极。 在没有魏春羽插手的千百年前,感应仙台被修好,无极宗人寻迹找到阙离枝,由徐潜生亲手斩杀。 眼前画面中阙离枝的鲜血飞溅,将徐潜生的眼纱污染得愈加深亮,那两行痛极恨极的红泪挣破了眼纱的束缚,径直淌落。 只是阙离枝到死都不知道,他以为师父偏心,只给徐潜生不给他的许多宝物,乃是南雀门世代门主与这方土地联结的、以己身法力与寿元供奉支撑灵力转输的法器。固然有增长修为的助益,但绝非纯粹的好东西,也意味着责任与危险,但阙离枝不知道,只一味怨恨。 彼时察看完这段过往的梅长岁震惊得无以言表:“就因为这个,他要那么多人陪葬?” “是啊,在里头被他意识觊觎的时候,我自己都觉着肝颤。”魏春羽掖了掖他被角,给这个伤好了大半但懒得发慌的人喂了块蜜瓜,“说起来那徐潜生也真是倒霉,师门上头的人都不在了,还是自己一贯宠爱的小师弟干的,往后的日子还要面临无极宗争权和培育南雀门后人的事儿,真是苦命。” 思及徐潜生在画面消逝前,最后轻似心音的那句:“是师兄疏忽,要是还有下个轮回,师兄定会提早教化你,或者提早了结了你。” 徐潜生这样的人,总是太爱把一切归咎于己身,仿佛只要自己做到最好,全天下一切的祸端与丑恶都会荡然无存。 这样活着也太累了。 梅长岁和魏春羽不由得叹了口气。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 雨夜陌路知诀别(一) 宿…… 话说那梅长岁出了秘境安稳养伤, 并不急着顾心同门的安危,并非无情无义,而是已得了师父姜照夜的讯。姜照夜见他面色苍白, 伤势似重, 几番欲言又止也不敢催他, 只道宗门内不打紧, 先前走失在道阶中的弟子也找回七七八八, 因着无相宗将要成仙的老老老祖宗出手,一切都在好转。 梅长岁掐去通讯符, 笑嘻嘻地擦去敷粉, 中气十足地朝外连喊“洲君——”, 约那院中才放下刀、正给邻居看诊的魏春羽上街去耍。 只是他们也没快活几日,姜照夜便无可奈何地又传来讯打扰,说是秘境中凌亭生被歹人重伤,半日前已经死了,叫他回去吊唁。 梅长岁自险些被凌亭生搜魂害死后,便与这少宗主形同水火,乍然听此讯息也无悲伤,只是难免震惊:“那歹人现在何处?又究竟是何人?他们莫不就是害我们在道阶里迷失心智的人?” “正是一伙人, 他们叫老祖活捉了, 除却逃了和死了的那三个......”姜照夜正欲作答更多, 注意到他身后不远处鼎沸拥挤的人声,皱眉问道,“你不好好养伤, 跑来这样吵闹的人市做甚么?莫不是先前的重伤是诓我的?等你回来,我定要好好检查,若是叫我发现你偷奸耍滑, 功课翻倍!” 梅长岁抖了两抖,勉强挂起个虚弱的微笑:“怎么会呢师父,我出来买药材的,回去就收掇东西回宗......功课翻倍什么的,还是不要了吧,师父你老人家要体恤病患啊......” 见他抖抖簌簌地掐断了通讯,将一切尽收耳内的魏春羽从旁走出,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兄弟,保重啊。” 梅长岁咬咬牙,再抬头时眼里闪烁起不知死活的亮光,有点像沾了厨房水雾的死鱼眼,闪得魏春羽后退一步:“咋,咋了你?” 梅长岁呵呵两声:“就是课业翻三倍我也认了!我就是不回宗、就是晚些、晚三天回宗又如何?我偏要和魏兄爽玩这小镇再走!” 魏春羽拍了拍他的肩背,将新买的沉得要死的环形烟花挎上梅长岁的臂弯:“好兄弟,有志气,走,往前头看看去!” 白天置身市集中,尚且热闹,到了晚上烟花崩停,与友人饮冷酒吹冷风时,便不住心下萧萧然。 梅长岁眼泪淌了魏春羽半个衣领,还嘴硬是自己口歪鼻斜漏了酒液,被友人嫌弃“这更恶心了”之后,不甘不愿地坐正了身子。 “魏兄——魏兄——我不想走哇!回去好无聊好没劲,没有有滋味的酒肉,没有声色犬马,没有市集甚至没有朋友!我每回才同洲君你没聚多久,就又要分开了......不知道下回见又是什么时候、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能不能再见面!呜哇——” 魏春羽默默夺过醉鬼怀里的酒坛,却被这人顺势抱紧了胳膊,他无奈卸了力,答道:“当然会再见的,我如今没有仇恨在身,也没有甚么非去不可的地方、非做不可的事,只自由自在地——活着,你想见我,什么时候不可以?”他低头瞅了迷迷糊糊的挚友一眼:“况且,你这样大的嗓门,给我送终正好。” 梅长岁被吓得猛一抖:“说什么死不死的,魏兄你这张嘴啊,再过几个月你才三十,而立之年,正是才要开始过好一生的年纪......” 魏春羽瞧他有趣:“你们无相宗......你还避讳这个?” 梅长岁摇了摇头,他每回说话,无论醉不醉酒,都叫魏春羽觉得格外真诚:“不是避讳,是不想听到魏兄说‘死’了。平常人家也就罢了,我们这样......修习的,坎坷的,是真的险些经历过也真的会死的。” 他把头垂到酒坛口,深嗅了一口,那滋味在他身体里来不及过一趟,又叫他一声深唉唉了出去:“‘道阶’里,若不是魏兄铤而走险、以身相护,我肯定就死了。惨死。” 魏春羽低头,就是挚友浸润在月光的发丝,瞧着和泪眼一样湿润:“承光,是你先救我的。你可能记不清了,七年前,我在无相宗门口第一次见你,是你扶起了我,还给我塞了钱两,说来好笑,那时候我根基毁尽、重伤之下几乎是半个废人,要是没有你,我或许就先一步饿死累死了。” “后来,是无相宗内,凌亭生——已经先一步死了、罪有应得的凌亭生......哼,就是他险些害死你的时候,你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出我的下落,也是你冒险将阴谋向我和盘托出、助我逃跑......我真的,何其有幸,能遇到志同道合的承光。” 梅长岁哭得更畅快了:“生死之交啊,洲君!我们是生死之交。还是要多谢你,在我什么都没修成的时候,给了我展现大义的机会......” 魏春羽看着比自己小几岁的友人,思绪一拐,摸了摸鼻子:“我以前也和你一样二。” 第111章 “得了,别吹风了,过两天送你回无相宗。” “嗯?洲君要跟我回去吗?” “那可别,我有点怵你们宗来着,要不是那是你师门,我都想丢个什么雷进去给它炸了......” 等到真的送别梅长岁的时候,二人自是又避不过一番惜别。 上了玉阶的梅长岁更是一步三回头:“洲君——洲君——你发誓我们还会再见的——” 魏春羽估摸着这么远了他大概也听不见,就挥了挥手没张嘴,结果就看见这莽汉噔噔噔跑下来靠近了又问一遍。 魏春羽无语道:“你走不走,要不给你造个留音盒子,里面放段我的声音,天天在你耳边吵‘会见的会见的’?” 梅长岁脑补了下,又乐了,好歹是把鼻涕眼泪都收回去了:“那敢情好。” 魏春羽说:“你储物袋里我塞了些东西,回去记得看,烤鹁鸽烤蜜薯的法子都在里面,自己勤学勤练,下次我检查。” 梅长岁“嗳”了声,回头又走了两步,再转头时万阶下的身影已经不在了。 树影晃动好像风中人的衣角。 梅长岁怅然若失,但总算捂紧储物袋回宗去了,没再回头了。 朋友嘛,这一辈子这么长,哪里就缺了几十几百次见面的机会呢?说不定下次再见,他已经是收了徒弟的梅长老了! ...... 这头魏春羽总算送走了他,轻轻松松地踏上了回大青观的路。 他算是看明白了,裴怀玉沾了权势天天犯病,不能太久相处,不然要不成折翅鸟,要不自己也要发阴湿病来;秦烛太危险了,与其非要作死讨个真相,不如安生点远远走开稳妥生活。 所以在与连玉成通过信,得知死的不是自己好兄弟后,放下心来的他预备着去大青观给师父和同门修修坟墓,再住上些时日清静清静,而后去外周游,悬壶济世、拔剑削平不公、拨正正义,做他十九岁想做的事,潇洒自在地活。 然而大抵命运弄人,人最不想遇见什么,就偏偏要撞见什么。 他先是在用庄票取过钱后,被在道阶外跟丢他的裴怀玉的人又盯上了,再是在一个雨夜,于客栈楼下撞见了秦烛。 碰巧,幸又不幸的,魏春羽在那日心血来潮,为甩开暗卫,贴了张出自自己之手的粗制滥造的人皮面具。 他也不确定甩没甩开,反正裴怀玉的人不会杀他,最多只是把他又抓回去,但秦烛就说不好了。 夜雨昏嚣,风大得叫人忧心油灯的命运。 先出现在视线里的是污重的长靴,随后掠过漆黑的衣袍往上,便到了那张苍白滴水的瘦削面孔。 他老了。 没有皱纹,没有松弛的皮肉,只是疲惫的神态与不知为何一夜白去的须发,叫人仿佛能听见他身躯内部的,由青春不在的“嘎嗒”的一声宣誓引发的,急速的无可阻挡的一场腐朽、衰老。 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淡淡的,也许从魏春羽认识他第一面起,他的声音就先成为了生命最先衰老的部分——“客人,能拼桌吗?” 魏春羽环顾四周,所有的桌子都恰坐了人,只他这桌坐的人最少。 于是他低头在心里催着还没上的灌浆肉包,低了声音回:“请自便。” 二人相对无话,大约秦烛真的没有认出他。 直到魏春羽几下将那十来个包子吞吃滚下肚去,放了箸子要走,一掏袖子手中一空,才怔然想起不久前被乞儿冲撞一事,十有八九那就是个惯偷! 那人见他在小二面前尴尬僵硬,及时雨般幽幽开了口:“我同他是一起的,银钱我吃完一道给。” 魏春羽不得不按下满腹心思,作单纯感激模样冲他道了谢。 那人见他还站着,不知要走要留,道:“坐下罢,都是无根无着的江湖客,且当有缘,我同你随意说说话。” 魏春羽本想自身上随意摘下个物件抵钱,结果却因忧心暴露身份而无从下手,便是连日后还钱这套话都不敢说出,只好木木坐下了。 那人还挑着面,便冲他轻笑一声:“我有位故人,同你很像。一样的呆愣天真。” 魏春羽稳了稳心神:“我如何呆愣了?” “出来吃饭,丢了钱袋......剑和剑鞘也是脏的,杀过人不晓得在人衣服脖子上抹干净么?” “我杀的都是坏人。” 秦烛默了默,抬眼看他,一双眼睛似风中火烛,既因情绪翻涌炽热雪亮,又不明缘由地将暗里情绪作烛泪缄默:“没说不是。”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 雨夜陌路知诀别(二) 三…… 秦烛想起, 那少年第一回杀人,是在陡峭的崖壁边,自己存心锻炼他, 才放了个落单重伤的刺客近他身, 谁知道他只知道躲, 永远不晓得出手, 直到自己喊了声“含玉”, 他才知道拔出那把缀着三五个摆件的绣花长剑,挥手去挡, 甚至有几下还胆大包天地闭了眼。 秦烛实在看不过, 才出手了结了那险些被千刀万剐但都只是皮外伤的倒霉刺客。 那少年听得身体怦然坠地声, 才惊慌睁眼,下一刻就抓紧了秦烛腰际边的外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嘴里呜呜咽咽地问:“秦烛、秦烛,他、他是不是死了?他是坏人,他要杀我,所以我做得对......秦烛,杀人好吓人, 我再也不要杀人了!!” 但后来, 再也没有这么糟糕软弱的人了。天阁里从没有也永远不会有这样的废物。 秦烛想, 那十几年,真是他耐心最好的时候。 他说:“我从来觉得自己,不算好人。天地间谁做事不是讲求一个目的、一个利益?与自己不同的, 便可被轻易冠以恶人的骂名。但只有他,说我是好人。” 捧在手心递出的费心耍物,头一回磕磕绊绊做出的丑陋吃食, 擦干净泥土向他炫耀的新鲜野花儿,融化在阳光下的少年笑容,还有分明抽条长高了、还非要他背时,在他视线里不安分晃动的两条皮腿...... 是那一声声不知大小轻重的“秦烛”,是自家破人亡后头一回有人旁敲侧击问的自己的生辰,是在草院里捡到的被漫天飞雪淹没的紫孩儿,是自己都要找不见最后一口气,还要收回手断断续续地说“我冷,别冰到你”的破小孩儿。 也是后来被魏家认回,偷偷把零用钱都寄给自己,传信让他安心、还说很想很想他但没在被子里偷偷哭的小魏公子。 ...... 就是这些让他一次又一次按下早已归位的记忆,让自己忽视“魏春羽是郑濯春的血脉”这件事只是自己接受不了友人惨死生出的幻想。魏春羽,从来就不是郑濯春遗嘱里的一部分,而是给友人和友人妻子带来灾祸的恶魁的亲子! 他知道祸不及子,可是昔日前程无量的友人断手、瘫痪生蛆病死,昔日友人的妻子被强作外室、珠胎由仇人强结、不得不跳水假死脱身,就连他们早慧的孩子也死了。什么都没留下,只有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痛苦又乞求地看向他! 他怎么能不怨,他又不是圣人。可是最初带大魏春羽的年岁里,他忘了,他忘了一切的龃龉,只记得他是故人亲子、是故人所托,而故人,是帮他赶走作弄寡言的自己的顽童、在他被夫子责骂时替他的课业辩解、与自己针砭时弊畅梦未来盛世的郑濯春。所以他把故人待他的一切的好,都转嫁给了故人之子。 但那有一天梦醒了,命运在他耳边呓语——一切都是假的,是他忘恩负义,是他养狼为患,是他不辨良善,也是他百年后无颜见旧日挚友,以死谢罪千次万次都不为过。 可是他不是圣人,走到十几年后的那一步,他已经没法把爱和恨分得那样清楚了。 魏春羽什么都不知道,是自己糊涂,那么就不要怪他,那么就继续帮他,只要怪自己就好了。 但是当魏家落魄,辞官回乡的途中,秦烛亲手斩杀了魏祯,看着那道貌岸然之人的头颅滚入黑土,却惊觉魏春羽与魏祯的面容与神态举止有这样多相似之处,哪怕他们父子分开的时间远比在一起要长。 他心里的愤怨与悲伤就这样将过往穿成一条线,当那条线明晰可视的时候,他才惊觉这样本属“正当”的阴暗心思,就这样在他心里滋长盘踞了如此之久。 所以在少年去往紫微山时,他没有阻拦,虽然他知道那里有多年前为复仇而设的陷阱;所以在魏副将摇晃的车厢里,自己会将匕首比上他坦露的脖颈,即便自己不会划下去,但也想这么做,仿佛就能隔靴搔痒般杀死或是告慰一些东西;也是,所以魏春羽长大后与他相撞的每个视线里,他会眯起眼,彼时只觉得阳光刺眼,现在想起,那分明也有心虚的成分。 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想让他顺其自然地死,无论是死于意外,还是死在非今时今日自己所为的陷阱里,都好。但当他真的要湮灭在危险中时,己身又在尚未明了的暴露一切与牺牲一切也要动身的情感催动下,站到他的身前。 秦烛头痛欲裂,他在飘摇的风雨夜中看着已至而立之年的由自己一手带大的少年。 第112章 他说了这样多的事,最后仿佛醉鬼控制不好舌头的力度一样,轻轻地问对峙着的人:“你认识他吗?” 对面的人当然摇头,在颈后紧随而来的刺痛中,缩了下脖子而后继续摇头这个动作。 秦烛笑了笑,他在那人警惕又镇定的面容上,看到了一个新的不曾见过的人,而那人的变化与成长,也昭示着自己的衰老,与再无用处。 秦烛放下坨了的再不能吃的冷面,又问:“如果你是我的,那位故人,你会想杀了我吗?你,想过吗?” 那人呼吸一滞,嘴唇霎时苍白,但还是强自答道:“不会。” 在他答话前,他颈后莫明一轻,在他不知晓的暗处,那只早在“道阶”便被种下的,冲母蛊宿主说谎三次便会爆体而亡的蛊虫被杀死了。 随即他担心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对他步步紧逼的眼前人没有再多话,将银锭留在桌上,再没有多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转身没入了黑夜。 那幂篱与长衣带起的冷风,宛如一把把落不着实形的刀剑,将他凌迟了千万遍。但最后他还活着。他松了口气。 他想,秦烛大概是认出了自己的。但这样的猜想不准确,否则他为什么没有杀了自己泄愤? 他怔然望着只能依稀辨得近处银丝的栈外墨黑,忽然觉得,这是他们此生命中注定的最后一面。 也好,都走到了算不清账、也不愿互相面对的这一步,到了显露真面目就不得不刀剑相向、更罔论回到从前的这一天。 他最后没有撒谎,哪怕他的确想过永生永世地让秦烛生不如死,但也没有真的预备利落杀死这个曾教自己穿衣执笔、为人立世的曾在很长时间里作为唯一一个对自己好的亲过血水的人,这个已不再年轻的、也不会再用那样纯粹而殷切的眼睛瞧着自己的秦烛。 ...... 雨夜后,陈旧的尘埃被埋在湿漉漉的地下。往前俱是新路。 从雨夜客栈到大青观,裴怀玉的人始终跟着他,但既然相安无事、又能充作保镖,魏春羽一时也没有翻脸的打算。 大青观倒塌的神像庙屋被善信修缮,如今由几个散修道人轮流看守。见魏春羽来,他们当是客人,客气引进殿内由他参拜。 几乎已无人知晓,这里曾是魏春羽的家。贡桌与每一寸土地,都是他过去清扫百次的地方。 他微微仰头,昼光安静地伏在他身上,来往的人从容守礼、和眉善目,已经盖住了从前那段时光惨烈的收尾。 他想,挺好的,要是师父和善渊善时他们在,应当也会含笑欣慰地瞧着。 魏春羽去殿后土坡上,看望师父他们的时候,遇见了个扛着锄头套着短褐下来的少年道人,那道长好奇问他:“这里埋的,是你的故人?” 魏春羽说:“是的,我的家人。” 那道长见他神色平和,转而又问:“我听说他们是以前这里的守观人,曾在十年前下山治疫,还听说他们常接济周遭贫苦人家,甚至还给人降妖除魔,守了这一方土地安静,后来修得大成,化作大青山的护山神,不知这些是神话还是真的?” 魏春羽无声地笑了笑:“是真的。” “那道友如今......” 魏春羽说:“我还有些路要走,等到走完便去找他们。” 小道长颠了颠锄头:“要是道友乐意,可以经常回来歇脚呀,现在住观的几个道长都很好脾气,道友不用担心!就是不知道友过去住在哪里,现在许多住处都划给善信们了。” 魏春羽顺道陪他走了一路,闻言道:“多谢。” ...... “十月十八,灵水庄,魏除邪祟,收一两白银,买胡饼、淡酒若干。” “十月廿一、廿二,纳福镇,魏行医两日,百姓自筹钱言谢,魏不纳毫厘。” “十月廿三,魏于山上习武,砍坏桃树若干,树主人为山下长丰镇芦四公子,邀其至家中小住比试剑术。” “冬月初一,长丰镇,魏被砸选婿花球,为脱身使数个术法,属下们竭力追踪,三日后方才跟上。” “冬月十四,魏公子终日不出户已有三日。” “冬月望日,魏公子呕血,夜登小山,未与旁人会面、未言片语,见日出乃朗声大笑。” 最新的一条回报被指尖掐出深深的印子,指头的主人唤来近臣,细细嘱咐了半夜,而后画了个潦草的法阵,便消失在原地。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 千秋同照镜中人(一) 惊…… 渔船的舱门被叩响, 魏春羽披上挡风的外衫,起身开门。 结果刚拉开门,手中的剑就当啷落地。 万里高的皎白月光倾洒, 落在一个绝不可能出现的人的面孔上。 夜深露重, 那人衣发尽湿, 面颊有伤, 形容凌乱, 抬眼看人时发梢睫尖的水气聚拢,似曳曳欲坠的泪珠:“外面好冷, 让我进去好不好?” 魏春羽由他小心地拽过自己的手, 被他冰得声音也抖三抖:“那你不安生待在宫里, 来这处荒郊野地做甚么?” 裴怀玉朝他贴近半步,双手试探着拢住他:“我们成了婚的,你不要我,总不能还不让我找你见你。” 这个怀抱挡住了江风,将魏春羽兜在符箓燃尽的香火气中。 一个皇帝,怎么不要脸起来和弃夫似的。 摔落在地的扁剑被主人用脚挑起,充作了关门的木条子。 魏春羽在眼前人絮絮叨叨时,浑身都在这个拥抱里卸了力, 暗自想, 对裴怀玉, 他还真是吃软不吃硬。 冰冷柔韧的面庞蹭了蹭他的脖颈与侧颊,眼泪和不要钱的吻仿佛急于替代来不及尽数吐出的话。 那人完全不似上回不欢而散时胜券在握的讨人厌模样,只顾着颠来倒去为从前的事道歉, 见他不阻拦,拉着他的手贴紧自己的面颊,自恃那副端庄的好皮相卖可怜:“洲君, 求求你,理理我,不要不说话。” 魏春羽捂住他那双狡诈的眼睛,松了口气道:“别哭了,三十七岁的人了。” 裴怀玉僵了一僵,睫毛缓缓轻轻地扫过魏春羽的手心,留下两道湿润歪曲的痕迹:“要只是为我色衰爱弛哭,也没什么不好。我听他们说,你生了病......” 他引着魏春羽的手,按在心口,一字一顿道—— “阿魏,我这处慌得要碎了。” 见他不说话,裴怀玉撒了手,改为半环着他,带他倒在摇椅上。 将下巴搁在他颈窝,说话时声音先牵连起两个胸膛的震颤,才到耳内,仿佛这样能叫人听得更清楚:“我先前总想要‘算无遗策’,想留住你,让你在我的视线里叫我时刻安心;后来你不喜欢和我绑得太紧,我就想看一看你想要的究竟是怎样的生活,你是如何生活如何游历......” 他亲了亲魏春羽的下颌,见人朝后缩,锲而不舍地追上去,直至失了耐性,按着他后脖颈,将他压紧在自己身上,安生抱着,用眼睫扫着他面颊,气息游蛇似的缠扑在他身上。 “你看看我,你信我阿魏,我已歇了之前的心。” “因为你过着的也是我们曾都向往的生活,于是我想,只要你得偿所愿,即便我看不见你,也是好的;可是,现在你病了......我没法再隔着江远远看着你,我离你那样远,我甚至没法探探你的额温,为你拢一拢飘到耳前的头发......” “我们都得过、见过那样多可怖的、折磨的病证,我真的......怕。” 末尾的“怕”字被情绪压到地底,只剩撕破的气音。 江浪冲撞着狭小的舟木,将二人的身体契得更紧。 魏春羽垂着眼,抚摸裴怀玉头发的手猝然顿住,悄悄弯起圈住了那束头发:“你怕什么,怕我死吗?” 明知故问,怎么还要用这样不在意的语气。 还是说,魏春羽自己也害怕,他在扪心自问。 裴怀玉抱紧了他,鼻间几乎是立刻,萦绕上了幻觉似的血腥气,他埋在魏春羽温热的颈间,声音闷闷的,乱七八糟地喃喃:“对不起、对不起,阿魏,我求你,让我的医官看一看罢。我过来花了三个时辰,一路上我都在想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啊,我从来没想过你会死、你可能会死,我只想过你会离开我......” “阿魏,你知道吗,这种感觉就像我被剁去手足鼻耳,在瞎眼前看着自己被浸入......” 紧贴着裴怀玉的胸膛泄出一声叹,那人终于受不住了:“停、停。我服了,裴怀玉你能不能别把什么都随意挂在嘴边?” 随即便是一长串呛咳,裴怀玉猛地抬头,被几点艳红晃得眼前一昏,当下也顾不得其他,朝外高声喊——“太医!把太医都丢进来!” 魏春羽拉住他的手,不察抹了他一袖子脏污,见他目光回到自己身上,镇定地摇了摇头:“我没病。是灵力要出岔子了,整个修真界的灵力。” 他过去为裴怀玉移舍到现在这副身体上,损了自己神魂与寿元,但先前有灵力修补,一时也出不了什么大乱,不料修真界的灵力自蓝庭光缺位后这样快又迎来了动荡,叫他这副破陋的受过无相宗洗心潭下灵力补助的身躯,头一个显出了异样。 第113章 裴怀玉想了想:“你之前喂我喝过你的血,那按理来说,是不是给你喝我的也有用?” 魏春羽白他一眼:“我那是有神魂在你体内,我体内又没有......呃、等等,裴怀玉,你别这个表情,把刀放下!这个真不行!” 他还没有殉情双死的打算啊! 御医来了又走,果然没看出什么东西来。 裴怀玉跪靠在床边,捧着他的手颓然道:“那让嫪春厌看一看?不然我将柳巫也找过来......或者,你告诉我,阿魏,我还能怎么办。” 魏春羽拍了拍他的背脊:“你别着急,等再过些时日,所有修真的都会这样过一遭,如今不过是他们底子实些,还没比得及和我一早受罪。” “而且,你还记得那些被修真界波及的普通人的无妄之灾吗?互视为刍狗与颦笑间动辄取人性命的杀神......诚然,那不是全部,但改变这些远比取缔差别来得难。” 裴怀玉抬眼看他,眼里混了如纱月光与水雾,瞧不明晰:“那可是‘仙法’,阿魏就如此不在意到仿佛置身事外吗?” 黑云正飘过月盘。 “那你呢?”魏春羽问,“在你看来,仙法算什么东西?” 问话时,他想到过去裴怀玉说的话,想到自己从那席话里猜测出的,裴怀玉前世手刃秦烛的真相——“你之所以还高风亮节地活着,还有打不弯的清白的脊骨、膝弯,是因为你还有修仙的可能,你的未来广阔无边,而我不敢抬头,我一抬头过去就是无法弥补的苦痛,未来是绝望。” 那时的裴怀玉不知道,这只是由秦烛设计的,让他亲手杀掉自己一个傀儡、好把自己从后来的事中摘出去的阴谋。于是他真的有了心结,生了魔障。 那时的仙法对他来说,是求而不得的好东西,就像金锭对贫民,权力对政客。 是贪,是缺。 今生今时的裴怀玉垂着眼帘,密密丛丛的睫毛安静地顺服于思考。 良久,他说:“对国家来说,不是好东西。”不能全盘收于正道的奇异术士,比人心的不可控与危害还大。 在魏春羽又摸了摸他的发尾时,裴怀玉用气声笑了笑:“但是我想要,因为它可以让我在三个时辰以内到你身边,无论天涯海角。” “可以让我起死回生,和你生死与共,感受到你的喜怒哀乐,甚至骗你生出对我的情意,如蚕织蛹,让你愿意让我靠近。” 魏春羽干笑两声:“不是在说灵力?怎么......” 他略一抬头,便撞进裴怀玉专注坚定的眼睛,要说的话就这样偃旗息鼓。他一时不知道把舌头的重音往哪放,只好咳嗽两声作掩饰:“对了,圈羊蛊的事,我早在从紫微山把你捡回太尉府前,就知晓、拔去了。” 裴怀玉并不惊讶:“我有这样猜过,毕竟那时候你忙着亲近孱越人。” 魏春羽压着他的后脖颈,力道不轻,像要打架:“我提起这事儿,哪里是为这个意思?” 今夜魏春羽本就被断了好眠,如今一番折腾后更是生了恼火,当即咬上了裴怀玉的皮肉:“亲近孱姝?你都这样事多,我哪里有闲心看别人......你说的‘亲近’,是这样做么?” 裴怀玉闷笑了声,眉眼终于舒展了些:“那你为的,是哪个意思?” 大片发丝交错,于摩擦间燃了火。 裴怀玉喘息急了,神情少见,如同于生疏莽撞间陡然吞下一枚涩李子。 然而下一刻有鲜血又喷洒出来,浇得他眼睫黏腻,叫他心跳都吓停了。 但那人见他被吓住,却似觉得十分好玩,吻去他面上脏污,单边眉毛与肩膀一抬,与他位置对调,将力道压在他身上:“怕了?” 裴怀玉想按住他,却无从着力,只能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唤他:“魏......魏春羽!” 魏春羽抵住他唇珠,如于无形中打破了坚不可摧的桎梏,笑得痛快畅心:“嘘!郎君,人生得意须尽欢阿!” “疯子,你是疯子不成?” 做这等事也不看看时间! 那人应了声,笑言笑语道:“是,陛下要治我的疯罪吗?” 裴怀玉扯着自己的领襟,在魏春羽坚而不懈地对他上下其手,预备同他一道滚落地面时,他认命般叹了口气。 他托着魏春羽将他翻回床上,随即自己也干脆地躺上去,放弃抵抗般躺平了,在那人戏谑的目光中,憋出两个字:“你来。”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 千秋同照镜中人(二) 任…… 魏春羽眼睛瞪大了, 随即又眯起,凑到他跟前时和猫一样幽幽发着绿光,竟叫裴怀玉有些慌。 他那只凉得像冰块的手倏然钻进他衣领, 将大青观中没尽兴的事加倍奉还。 裴怀玉皱着眉头, 整个人绷直着打颤, 他面颊上的血气都浮上来, 引得魏春羽屏息亲吻, 吻他时紧时松的眉,颤抖不安的眼皮, 吻他含糊发声似要求救的唇, 闻他耳后的红痣、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红痣。 “你答应我, 节制着些,我怕你待会又呕出血来......我是不要紧,随你怎么磋磨我,等朝中稳定嗯——” 魏春羽的精神从没有这么集中过,他伏在裴怀玉一侧,空闲的那只手钻进被褥,从上摸到他濡湿的手,耐心钻开了, 深深插入他指根按紧了。 他用面颊蹭着裴怀玉的脸, 挨上他鼻梁的下一秒, 侧头亲了亲他鼻尖:“嗯,等稳定......陛下,然后呢?然后陛下每夜都这么来找我......不要再穿这些碍事的东西, 说那堆没用的话,好不好,陛下、陛下......” “等户部的清理结束, 等明年堤坝竣工,让一切结束孤就——呃,魏春羽你故意......大胆......” “陛下,我就那么、不重要?” 他欣赏着裴怀玉忍耐的神色,死死盯着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在他大口喘气时故意堵上他的嘴唇,紧贴自己的身体就如白浪中的鱼那样扑腾挣扎起来。 紧贴的皮肉汗津津的,像月光的泪。 蟒蛇拖着裴怀玉的身体朝下堕坠,精怪摄尽他眼里的神志。 在裴怀玉双眼乍空,绷紧的面孔流露出迷茫和无助时,魏春羽立时收了手将他环紧,强压下喉间的痒意,将笑意如饴糖般磨碎在唇齿间问他:“我做得好么,陛下?” 被褥松散,裴怀玉只觉自己也被同化成了一样的云。 他半天才捞回自己不成形的思绪,肩与胸融成一片浪同频着喘息:“大胆狂徒,要不是你的身体,孤还不将你......” 魏春羽伏上去听他混乱的心跳,蹭过他颤抖的眼睫,抬头接话时笑得眼尾眯起勾起,狡猾无赖得很:“陛下能耐,假以时日必将我就、地、正、法。” 裴怀玉刚要冷哼,就见这人兴致盎然地爬上来,架势与刚才大不同。 喷洒的呼吸像最野蛮的迷药,叫人穿梭过繁茂的花田,记起从前千万片过往。 魏春羽贴他很近,眼神像是要灼伤他,然而动作很轻,像是乍得宝物不知要如何爱惜他。 裴怀玉被他目光晃得眼晕,心陡然软得一塌糊涂,他勉力挺身,在闷哼中搂住他脖子,将他勾向自己。 他知道会发生什么,会如何刺激到这狗崽子,然而他还是做了,这是近乎献祭的姿态—— 如果再贴近一分,是不是能叫他们的心离得更近点,叫他更爱自己,让他心里好过些、病好地快些...... 裴怀玉仰面瞧他,漫天晃荡的水波里,那人发如羽,眼如江,眉弯鼻折如嶂峦,山水移转时仿佛将江山模样呈尽。 月光照亮魏春羽面上血斑,叫这个已如崖边岩般粗粝的青年,沾染上一丝久未得见的艳色。但绝非他十数载前养尊处优的贵公子颜色,血色与他雪亮的眸子相映,像狼又像梦以外的冬日红梅。 裴怀玉怔然开口:“你吃了我罢——阿魏,将我吃了,医好你的病......” 过往他不信这些,然而此刻却读懂佛祖割肉喂鹰时的心思。 魏春羽笑着,却有混着眼泪的汗水淌下。 裴怀玉轻轻叼着他耳垂,牙齿受不住地磕了一下又一下。 在魏春羽已含糊不清的好话里,他的神思轻易被晃了去,淹没在山水月色中。 ...... 灵力本就是上界圈起来的宝物,要不是千百年前避羲魔挣脱大阵,叫法阵出了漏洞,灵力逃窜,这样好的东西怎么也轮不到凡界分一杯羹,若非如此,修真界也不会短暂地存在。 而如今,上界溯根追究,终于找到症结所在,于是填补好了漏洞,也预备关上两界间灵力传输的通道。于是数年前的危机又来了,只是这一回,任谁也无力回天。 无相宗潭底的化仙石,在枯竭的法阵中,变为了一块凡石。 而千百里外,忽然出现了两个叫蓝庭光与蓝山明的少年。 魏春羽替他们扎好了发髻,说:“我以为你们回上界去了。” 他们二人笑着摇头:“大人,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我们宁可作肉体凡胎,体验一遭神奇的生老病死,也不愿意再上去一回了。有时候,寿元太长,反而会漠视一些东西,还不如在凡界痛快。” 第114章 说完自己,他们又看向魏春羽与守在屋外的裴怀玉:“大人和那位公子呢?” “什么?我们怎么了?” “灵力要没了,现下修士们都无比恐慌,怨天怒地,二位修行这样久,不觉得可惜吗?” 魏春羽低头想了想,随即摇着头笑了笑,远远唤来那人:“玉铮,你是怎么想的?” 门边那人朝外看了一眼,确认没有追查化仙石的人找来,才走近了,道:“不可惜,至少我们经历过这样奇异的年代。” 魏春羽嗯了声,对蓝庭光与蓝山明说:“比起修习灵术,我觉得离‘术’更远的时候,才离‘道’更近。活着,能清晰地思考,才是我的修行。” 那两个少年听了,舒畅笑起来,临走前朝魏春羽额中一点,道:“这是我们二人,想给大人的礼物。” 随着指尖那点法术散开,一股溪流般清透的力量包裹住他的筋脉与神魂,悄无声息地填进了摇摇欲坠的灵力庙宇,近日一直磋磨他的病痛消失了。 魏春羽惊喜地拉住裴怀玉的衣袖:“玉铮!我......” “我知道。” 神魂相系,由同样的欣喜占据心神的人,被他撞了个满怀。 魏春羽笑着还要说什么,抬头却被一缕白色晃了眼。他登时愣住了,虽然他接触到了裴怀玉两辈子的事,但还不曾见过他衰老的模样,如今灵力渐渐溃散,修真者也将青春不再,这也正是许多将要化为枯骨的修士癫狂发疯的原因。 “我看到白发了,要替你拔掉吗?”魏春羽想了想,他觉得裴怀玉不会在意这些东西,但他见过半老的夫妇互枕膝头,眉眼温和地挑拣着白丝,如同年少慕艾时小心簪上花钗。 裴怀玉紧了紧环住他的胳膊,轻轻“阿”了声,打蛇上棍般引到自己想的话茬上:“这不重要,你想拔只管拔光它,我便是剃度了去也行得。毕竟,你才叫我想起,我们已经结过发了——你说是吗,阿魏?” 裴怀玉的目光瞟向他腰间的络子,凹凸的条柱间,穿插着一抹异色。 魏春羽后知后觉地跟着他看过去,随即第一个动作竟是将它用手笼住,掩耳盗铃似的问:“什、什么啊?” 那缕被嵌了多年的发丝的主人轻轻覆住了他的手背,与他一同握着络子,等他终于微微抿唇不好意思地抬眼,才将笑意露得更明显了些。 “我很喜欢。”那人额上本有浅青的竖痕,但此刻都舒展开,盈盈的笑化在眼里眉间爱你,松快得像是回到梦里最无忧的年岁,“谢谢你,阿魏,其实我早就发现了。” 魏春羽松了手上力道,反手握住他:“说这些酸话倒是熟悉得很,我可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 裴怀玉轻轻应着他。 “那你呢,这次又出来待多久?” “等我安置好剩下的事,再回来找你,我就不走了。” 魏春羽没反应过来似的,急忙去瞧他的神情,却见他平和坚定,没有半分诓骗说笑的意思:“不走了?那皇帝你也不做了?” 裴怀玉伸手弹开他眼睑下的小蚊蝇,又用指腹擦了擦:“我过继了旁支的孩子,他今年二十岁了,很有才能,你应当听说过,裴衍民,治水考察时折了条腿的好孩子......怎么这么看我?难道你当我从前说的,料理好仇家、稳定政事就来寻你,是哄你的玩笑话不成?” 魏春羽摇摇头,扣紧他的手,勉力压住嘴角:“听起来你很着急。” 裴怀玉肩膀一沉,叹出口气,半是笑闹地说:“是啊,这次被你吓死了。” “上回确是我不对,我太怕在那时出岔子了,我怕重来一世还是满盘皆输,我怕前世将刀剐在我骨头上的人依旧活得得意洋洋,也怕因为混淆血脉的罪名让你我都丧命......” 窗外小童往树上系了绿丝绦,风起时相互掩映,深深浅浅。 “但往后,都好了。” ...... 人生太短,是因为将目光落到实处的时候太短。那些钟鼓馔玉都是晃人眼的东西,若在里头耗成白骨,即便旁人羡艳传颂千古,于自己也是枉活。 对魏春羽来说,他走过了很长很远的很不容易的路,才将前尘仇恨的那场雪下尽。如今踩在嘎吱雪地上,只觉四面八方都是属于自己的好路。 他自觉已经没有什么要求,灵力逝去了——在它化为乌有的那个夜晚,裴怀玉敲开他的房门,找他深夜去爬树,最后去看一次月亮。 当他敲开魏春羽的房门时是这样说的:“修行如乘东风的时代要一去不返了,灵力凋零,往后也看不到这么好的月光了。所以,你愿不愿意和我,再看一趟?”他朝面前的爱人伸出干净的手掌,眼里真诚动人。 那个夜里,所有修真者都受了波及,这对于他们来说,无疑是丧失了第二条命。 魏春羽单手捂着胸口洇出的再也止不住的血迹,手肘撑在门框上,缓声嗤他:“疯子。”但嘴角却如弦月滑动,畅快地逐渐弯成笑的模样。 二人相视大笑,叫魏春羽再也撑不住虚伪刻薄的表情:“但或许,发疯的是那些大能。将身外之物看做自己本身,为延续灵力不择手段。” 在月亮落下去的时候,一个长达千年的时代也落幕了,而他们二人却从未如此强烈地感受到,那轮缓缓爬上来的热烈的朝阳。就仿佛,这一刻,他们的心终于落定,终于安稳实在地看清了自己、彼此和周围的模样。 这实在是很好的开始,如同当年在落拓山下“寄春酒家”,裴怀玉将要领魏春羽走上一条很长的无人勘破尽头的直通如今的路去,的那一个栖在摇颤枝头的春日。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 千秋同照镜中人(三) 剑…… 江湖读起来就是“糨糊”, 有人仗剑朝圣、为“正义”二字斩尽天下不平事,也有人浑水摸鱼、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白眉大侠的剑刃朝向很多人,离开后落红遍地;他的背影也护住许多人, 站得像一座光明的界碑。 他越来越常想起故人, 想起在汤磬舟晚年才以深宅怨鬼模样浮现的崔颂, 魏春羽一刀砍坏了金光阵的法符, 将她的孩子放出, 默许她再一次成为汤磬舟的噩梦。 被汤磬舟阻碍上承的为崔颂父亲翻案的证据,早已安然躺在天子眼前, 于是被邪风冲得浅淡歪倒的青烟再度直上, 只是当初翘首以待的人已不再。 他在砍毁金光阵的当晚, “看”见了崔颂。 她受尽折磨,总又在最后的岁月想起酒肆阿婶酿酒的画面。在她鲜血淋漓不值钱的年岁,在她为爱恨恩仇歇斯底里的时光里,酒始终是平和宁静的、清白无辜的。 她盯着看久了,眼前都出了重影,但仍舍不得眨眼——她好像在看同时空的另一个恬淡的自己,自己本该是的模样。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她恍惚看到在死后的很多年, 自己的坟墓被腐化, 只余下一滩看不出任何的酒液。清清白白来, 干干净净去,不要抱憾死、不要被挂念所累,恩怨皆尽, 已是她不贪心所求但永远无法得到的结局。 他也想起杜欢的两个哥哥,养他的杜居仲奉裴荣风之命去邻国东原游说,说到一半主子被郎隽山斗倒了, 收到的最后一封旧样式的信,是新皇帝落笔的“赓续”二字——叫他做一样的事儿,只是换个主子。 最终东原与大业合力攻打北秦,瓜分了阻碍了朝东贸易的顺天州——即原来的康粮。 杜居仲还在东原吃庆功酒时,一抬眼,斟酒的仆从变成了杜欢。他又惊又怕,责骂他胆大包天,然而又忍不住抱着他一通恸哭,在此之前,他们已分隔十一年。 这一世杜欢从没有见过他的亲哥哥,赵清晏。于是也没有那间菩提境中有郑常慧所喜的盘龙棍的兵器铺。 因为赵清晏已在魏春羽二十二岁时那场大业与北秦的战事中丧命。 他是没能回巢的燕子,是被他老母取乳名为“太平”,然而死在太平前的家中最后一个男人。他同他的父兄一样,成了又一道烙在老母心上、大业地上的疤。 还有很多故人——自天阁为皇帝效忠后,接连有三次大清洗,晴乐理所当然地也在其中,她没有践行在魏春羽幼时对他说的“永远相护”,也没能做成嫁给陈大人的美梦。 秦烛在雨夜替他付了一碗面前后消失无踪,后来天子的探子告诉他,秦烛买下了郑濯春最后居住的破院,为邻里抄书写信,并不收钱。也曾在魏春羽生辰时,去他幼时所居买一提山楂糕。 魏春羽想:两间他买下的破房子里,一定很臭,一个里都是发霉的甜糕,另一个是个暮气沉沉的半死人。 但有时他也在梦见秦烛时倏然惊醒,想起他无端皱起的眉,那里头究竟是自己的纠结苦痛多、还是对他的杀意更胜一筹? 可时间已经走得太远,于是魏春羽心里已不剩多少怨恨,也不愿理会它们,只想在梦里按平他的眉头。然而他们之间横亘太多,终究不能光明正大地见一场了。 第115章 但另一方心知肚明的窥视,并不会少。总有些人像珍稀的线团,解不开、也舍不得。 魏春羽身上,有许多血肉是秦烛的。 他知道,秦烛的故人也知道。 在他将剑滚过那人的脖颈时,那人的剑也正用透骨凉意贯穿他的腹部。 “你是他的学生?” 那人阖眼笑起来。他腹部绞痛愈盛。 “最后还是输给他了。” 魏春羽的膝盖摔在地上,剑撑着他的身体,如同他最后一根骨头。绵密的雨如针落下,扎得人身上无一处不疼。 他眼前一黑,却在扑倒前被人托住了。 雨一直下、一直下,但在那人出现后,再没有淋到魏春羽身上。 馥郁的药味聚在鼻尖,久久不去。 魏春羽在半个喷嚏中惊醒——他周身松爽,躺在客栈里,为他付钱的人已经离去。 他站在刮风的窗口,没有穿鞋,怔愣着朝下看,一条身影抬着伞,克制而执拗地仰着头,但那个角度应当是看不见自己的。 只能看到垂下窗棂的袖绦。 雨链斜斜的,鞭笞到那人脸面身上,魏春羽终于忍无可忍,戴上蓑帽冲过去,一把揪住这人的领子—— 瞪眼问他:“跑什么?” 他额发散碎,每寸皮肤都透着冷气,鼻与唇都像玉上的凸脊与裂痕。 很漂亮,他是魏春羽的瓷器、洲君、陛下。 魏春羽压着嗓子,将他扯得弓颈低头,却又在看到他湿漉漉的眼睫时软了怒意—— “我从未听说,大业的君王是个懦夫。” “为什么......不敢出现在我面前?怕我吃了你么?” 那人安安静静由他扯由他骂,等他说完了,将他揽到闭门的店铺前檐下,像狗熊对待一截要爬上去的木头那样,双臂摩挲着环住他,叫两股气息近得分不出彼此。 他声音滞涩低哑:“我怕你不想见我。” “那你还来作甚?” 他用抬起肩膀,最大程度地越过魏春羽的肩胛冈拢住他,唯恐他真的推开自己:“我心里好酸,就好像你一屁股坐坏了那里,见不到你的时候,那个凹槽就开始积水,我整个人都被泡发了......” 魏春羽面颊贴着他,闷闷道:“胡言乱语。” 他轻轻咬了咬魏春羽肩颈相连的地方,诞生的濡湿叫魏春羽仿佛也感受到了那场雨。 “我想你,”他语速越来越快,力道也越来越轻,但他已经知道魏春羽不会推开他,“想得要命了要死了,下一刻就要发疯,又好像在窒息中永远失去了疯狂的能力。” “我批着奏折,想着你会说什么,冷笑痛斥那些装腔作势的狡辩,又眉头深锁为难以着手的民生难题。然而你不在,但烛火把孤的影子投到墙面,又好像你时时在。” “孤在你住过的宫苑里把屏风撤了,通通换成镜子,暗卫传来你的近况,我就坐在镜子间读,一抬头,就好像你陪着我。” “但是、但是,我知道我像个骗子,早早同你说将一切交给裴衍民,还总是不放心。他毕竟太小,交过去的不是死物,而是一个国家......” 他扣着魏春羽的手,长久地按在自己心口:“你信我,我很快就来找你。” 魏春羽淡淡瞧着他,瞧得叫裴怀玉心慌。 然而下一刻那只手没轻没重隔着衣服掐了他一把,叫裴怀玉震惊抬眸,面上红白交加,要不是还扣着他的手,仿佛就要落荒而逃。 作乱的人哼笑一声,面色不善地扳过天子的腰肢,威胁他道:“看看诚意。” 于是那只沾着雨露的手查过他的颈饰与腰饰,待到狡猾地从他袖口钻进去,自下头一路摸上去时,裴怀玉才抖着推开他:“这是在街上,你做什么?” 魏春羽掐着他面颊说:“不常听陛下说软话,我当是被掉包了。” “阿魏,我从不骗你。” 魏春羽拎起那把躺倒在地上,已积了半泼雨水的伞,故意将水抖到眼前人身上。 “你刚才还说,我坐在你心口,不是骗我?” 裴怀玉无奈道:“只是譬喻......你还有伤,不要淋雨。” 他环住魏春羽身后,替他把正了伞,却被人丢了个大白眼——“笨蛋!说了多少次,要向着雨势、斜着打伞!” 裴怀玉从善如流地将伞往前头垂下些,贴在魏春羽斜后,像举着旌旗,或将要行刺。 一模一样的话将人拉回十一年前,当时他们一个年轻、一个气盛,为了踩着对方朝前走,少有这样真诚平和的时刻。 犹记在仓家姐弟停靠的集市中,裴玉铮的残魂嘲笑他,说他“栽了”,他尚且不以为然。但这几乎是注定的——高位上的孤家寡人,如果非嫌孤身穿过的雨幕寒冷,要拿个热气腾腾的活人作念想,那能信的只有“自己”。 说不清究竟是前世今生的人不一样,还是自己忘了过去的模样。但瞧来总是新颖的,会有触动的,他的一个举动就如拔萝卜,牵扯出前因后果甚至是被遗忘的念想,那么那么长的一串根须。 怎么会不好奇他的变化、他的未来?因为那也是自己本能走的路? 怎么会不心疼他的磕碰、包容他偷奸耍滑?因为过往的自己也祈求有人眷顾。 裴怀玉的目光与心思缠啊绕啊,像长藤那样冒出枝叶,忐忑地挠上魏春羽的皮肤,然后自欺欺人、得寸进尺地如蚕吐茧,将他整个握住了,心里想着遇见他自己比谁都幸运,但手上又不知该怎么做。 伞并起时甩出的最后一颗雨珠抖落,砸在魏春羽戏谑的声音上,叫尾音颤了颤:“走啊,上去啊?不是你说的——” “坐着你心口,不想试试么?” 第100章 第一百章 千秋同照镜中人(四) 含咬…… 黑云在狂风里被捏碎撕扯, 窗棂上嗒嗒的撞击声如鸟的求救。 发尖抖落的雨珠自后颈滚下,留下一道湿滑,畅通无阻地斜过脊骨落入腰窝, 才安定又惊得跃进腹股沟。 迷乱中叼上一缕发尾的青年艰难地喘息, 伸手拨开了窗户:“走开, 喘......不过气了。” 裴怀玉捉住他远伸的肘弯, 手指朝上不紧不慢地爬, 附在他耳边隔着凌乱的发丝同他轻语:“手伸出去,冷不冷?” 青年的手指自指根被插入扣紧了, 下一刻连同窗户一道被勾回来, 他蹙眉趴着, 勉力嗫嚅着转头,还没开口,就被裴怀玉从眼皮一路亲到唇瓣。 那人环着他,小心避开他腹部的包扎,动作称得上温和,此刻正含糊地征询他的感受:“怎么了?身体这么烫?” “听说官银局出了个蛀虫,把赃物都变卖了,不好查, 要不要我去......”魏春羽一手撑着窗棂, 另一只手被攥着揩去身后人的眼泪, 而后骨节沾上濡湿,细碎的痒痛留下一圈淡红的牙印,“别咬, 你属狗的?” 裴怀玉哼了声,不情不愿撒了手,将零碎的雨珠磕碎在他与魏春羽的身体间。 魏春羽简直就像坚韧的草茎, 弯折耐受得过人,然而不可能折断他,他身体里始终有一线隐蔽而坚忍的“筋”。 但愈是这样,裴怀玉愈是兴致盎然,他好奇地刁难着魏春羽,坏心眼地咬着他耳朵问他:那根筋,被折到何处了? 魏春羽用了些力,从窗棂上撑起来些,然而裴怀玉却坏心眼地俯身前探,瞧着那双手猛地蜷起,忍笑同他指道:“你瞧窗上的雨珠,这颗是不是格外漂亮?” 魏春羽被他压得来火,伸手胡乱一推,将大片雨珠震落了。 “那你找雨珠去,抱着我作甚?” 裴怀玉笑个不停,煞有介事地吐出一句:“我怕冷。” 他侧身挡风,将窗户又拉上了:“下头有人,不怕别人抬头么?” 魏春羽扯下裴怀玉的领子,龇了龇牙:“你都不怕,我有什么可羞的?” 惊愕之色如一片乳白色的云,停驻在裴怀玉面上。 这副神情叫魏春羽想起十二年前的裴怀玉,他在春风楼下的雨雾里,没有带伞。当自己在挥掷钟鼓馔玉的间隙探头,他已被雀跃的姑娘分了伞,也遮住了魏春羽的目光。 自己忐忑地下楼,瞧见裴怀玉就在五步远处等着,眼睛专注而明亮,叫人好像见了晴日。 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他引着裴怀玉倒在层叠的床帐外,躲着他唇时被委屈的人摁住,力使大了,帷幔就一绺绺地滑坠下来,像云,如鱼,似水,覆压在他们乱七八糟的身上。 微有粗粝的质感搁在两张面庞间,魏春羽就隔着它吻他。 裴怀玉微微笑着纵着他,这样的神情十二年间没有变过。 魏春羽听到自己说—— 他那时候想啊。 手沿着眼前人面廓摩挲而上,最后捂在他湿凉的眼皮上。 “满楼的公子姑娘合起来,都比不过一个裴怀玉。” 裴怀玉骂了句“大胆。”,圈着他往里头滚,等裴怀玉脑袋要磕上墙时,被他伸手垫住了。 第116章 魏春羽将头埋在他颈窝里,他的胸膛如山峦震动,冬尽的溪水在融化时微微颤抖,淌过那片山地。 裴怀玉的头发叫他捻着,化春时偏头瞧他不安分的手,发现自己头上的那缕小辫已然成形。 “就这样好玩?” 魏春羽亲了亲他紧绷的肩峰,眼里燃着欠揍的挑衅:“就这样,好玩儿!” 裴怀玉猛地起身,见他霎时失神地松了手,亲了亲他翕动的唇瓣,带着他下去说:“那头儿有镜子,你且试试——” “哪个更好玩儿些?” 魏春羽给了他一肘,手足乱蹬:“去你的!我还伤着呢......” 这无赖哄着他,含糊笑道:“抬个头的事儿......” 胡闹半天,醒来已是傍晚。 客栈侧边对着条河,水波推涌成网,网住人的目光。 两边是黑瓦白墙矮房,眼前是梦里江南落日。 隐入云层的下半轮太阳,融化在水波中,漫天镶光的云层下,点点鸟群迁来飞散,扑棱声装进空荡的胸腔,成了永恒的心跳。 魏春羽长久地望着裴怀玉,他背手站着,不知在想自己还是政事。 于是他趁机轻手轻脚溜走,等冥想的那人回了神,他已提着热气腾腾的鱼烩与片鸭回来,冲他晃了晃:“陛下,这里有两份折子要您批改,您看?” 他略扬着眉与脸,一股得意的气托着他小臂与胸脯抬起,满面霞光轻覆着,给予他意气风发的神采。 裴怀玉乐意之至地接过他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 他玄色暗纹的衣裳松松交着领,透着一派松懒闲适的安定之气。一切天子的担子架子都卸下来,双臂从背后腋下没个正形地穿过又交拢,就这么拥着他两人四足地别扭走路,笨重又可爱。 他声音埋在魏春羽肩上,乐闷闷的—— “是三份折子。” 他的陛下,总和冬天一起来,春天一起走。 魏春羽在最难熬的季节里和他相拥,在所有冰都化开后,背上剑独行在潋滟春光里。 一年四季都不可恨,只常常想念。 魏春羽到菩提境中洲君年纪的那一天,和裴怀玉回了敬远寺。 他指着换了几番的新雨链,说:“当时你就坐在那,安静又漂亮,叫我稀罕得很。” 裴怀玉握着他的手,像挑着大婚的杆子引他走近,坐下撑肘于桌,歪头瞧他:“这样?那叫我看看,有多稀罕?” 他笑得像狐狸,带着意味不明的狡黠。此刻眼里亮晶晶的,仰面对着他始终牵着的爱人。 灵力早已成了岁月大火中碎裂的古迹,他的发与面上也落了霜。 然而魏春羽一遍遍、一遍遍地凝视,叫目光如行动迟缓的百足虫,爬过裴怀玉的每一寸。 风自天上滑下,静默地瞧了他两息的魏春羽屈身,抬手轻轻摩挲他的面颊。 他心里觉着,能见到老去的裴怀玉,真是上天眷顾、大地宽厚、人也没有白费那样多心血与气力。真是太好太好。 他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心里溃堤的感动,被裴怀玉用那样温柔与鼓励的眼神注视,他很多时候是想哭的。 然而君王翘首翘得累了,终于懒得鼓励他,干脆一把拎着他的领襟,对上他陡然凑近的惊慌的面孔。 “哑巴了?怎么还不稀罕稀罕孤——” “莫不是故地重游,装第一回见面呢?” 裴怀玉用虎口掐着他面颊,揉圆搓扁,恶声恶气唬他:“那这个魏二小公子,你被我看上眼了,我乃大业第十二代君王裴怀玉,要绑你回去做面首,你是自己系绳子还是我来捆?” 魏春羽瞪他,含糊不清地表态:“暴君!我喜欢的是温温柔柔的姑娘家,我是不会向你屈服的!” 谁知这信口的胡诌真惹怒了君主,他将双臂穿过魏春羽的腋下,将人彻底提到腿上后,插进他的十指根部,将他反剪了锁住—— “哦?温温柔柔?姑娘家?” 魏春羽看他眉眼间带了几分认真,心道不好,急忙在演戏中途凑上去亲了他好几口,叫裴怀玉差点东倒西歪。 在这人终于又瞠自己一眼,埋怨自己的“不上道”后,才用下巴戳着他颈窝,“嗯嗯嗯”地道:“对!反正不喜欢你这样豪取抢夺的暴君!喜欢晴乐,喜欢孱姝,都不会喜欢你!” 这下裴怀玉是真的有点来火了,他用额头轻轻撞了下裴怀玉,咬他的耳朵恨恨道:“口、是、心、非。” 他搂着魏春羽,亲他的眉骨,吻他的鼻尖,将脑袋埋在他头发里,闷闷道:“你到底喜欢男的还是女的,喜欢什么样的人,没人比孤更清楚。” “就是孤真的‘豪取抢夺’了,难道你昨晚和‘暴君’玩得......” ——“不开心?” 他是怎么用上朝的语调,一本正经地讲这样的事情的? 魏春羽想了十多年,也没明白。 他朝周围瞧了瞧,一时没有人来,便猛一下用力将裴怀玉扑下去,自己及时抽手垫着了他的脑勺。 柔软的绸衣和倾泻的青丝都重叠勾结在一起,裴怀玉摊着手任他胡作非为,但魏春羽只是闷住他的嘴巴,隔着手一下一下亲了又亲,怒气冲冲地道:“佛门净地,你嘴巴里......脑袋里干净些。” 裴怀玉笑着冲他眨眨眼,示意他松开自己、要说话。 但魏春羽才不管他,顾自凑到他眼皮上,亲得他不得不闭了眼,痒得扭着面孔去躲他。 “唔,魏春羽!含玉!停、停,我听着人来了......” 魏春羽装模作样地抬了抬头,实则目光都没有从他喘气湿红的面孔上移开:“没有,陛下听错了......” 他按着天子,隔着散乱熏了香的发丝,亲吻他的耳朵:“只要听我说话、只准听我的心跳,别的都不许做......” 枯枝脆裂,裴怀玉猛地抬膝踹了他一脚,直叫魏春羽面容呆滞地顿住了。 裴怀玉略有歉意,拢了拢自己乱七八糟的衣服,用魏春羽的袖子擦自己满脸的口水,说:“蠢货,真来人了。你简直是......” 了远提着茶壶走上亭阶,便看到好兄弟春意荡漾地对姘头骂道——“恃宠而骄!” 了远:“......” 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 千秋同照镜中人(…… 了远这和尚, 真有点儿邪乎。 ——十三年模样都没变。 难道做和尚远离世俗了,烦心事儿少,能永葆青春? 光是想想, 都要叫人心动了。 清远池神乎其神的“机缘水”, 被他引入杯中。 魏春羽抿了一口, 淡淡的, 有点甜。和十九岁那年喝的苦涩味道全然不同。 了远拱袖收理杂乱的棋子, 问他俩:“喝了神水,看着前世今生、过去将来了否?” 裴怀玉没有答, 借着转向海饮之人的动作, 咽下微苦的余味。 魏春羽闻言, 笑摆了摆手:“和尚,我们还想晚两年再见走马灯呢!” “玉铮,你的喝起来是什么味道?” 裴怀玉心道,各人喝出的都不同,怎会因换了他的杯盏,就尝出旁人口中滋味呢? 正如不着他人履,无从得知他人路...... 然而。 不等他答,魏春羽就兴冲冲的横过手取来啜了口, 结果面露难色地怪道:“还真不一样, 嘿, 难喝得有点厉害了!” 就在裴怀玉头脑风暴之时,对面旁观一切的和尚若有所思地晃了晃两筒棋子—— “看来果然不能加粗盐,加糖就好了。” 裴怀玉:??? 魏春羽:!!! “好啊, 原来是你个秃头捣鬼!还说什么神水鸟水,我看你给裴怀玉的那杯——是泔水!” 了远摸了摸鼻子,诚恳地注视不幸分到盐茶水的裴怀玉:“玉铮, 我只是好奇,你不会怪我的......对、吧?” 话到最后,裴怀玉笑得温和过分不像好人,叫他的尾音也虚浮了起来。 果然,下一刻这笑面虎和声问他:“郎姑娘呢——不会又嫌你木讷跑了罢?” 了远将棋子揣进怀里,神色尚自如:“她力修山水志,不在寺里也是常事。” 裴怀玉“哦”声上扬:“我怎么听说,她上个月跑到东原去了,都不打算回来和你过年了?” 了远收走没加料的茶壶:“人各有志。” 裴怀玉乘胜追击:“我还听说,她抽空写了本话本子,叫《秃驴最是恼人》?” 魏春羽一个没绷住,笑得很不礼貌,他手在桌底下找补似的爬过去,钻到裴怀玉袖子里掐他:“好了啊,不要欺人太甚!” 了远说:“我去讲经了,你们爱来来,不来别再红脸白脸地叨扰我,这是敬远寺,不是戏台班子!” 魏春羽故意借着笑撞在裴怀玉手臂上,问他:“陛下,这人怎么跟你一样儿?年纪越大越炸毛?” 裴怀玉揽住他,责骂里透出十分的不稳重—— “去你的。” 第117章 春意大盛时,裴怀玉又离开了。 这一年,裴怀玉已经不惑,魏春羽陷入上辈子和了远一样的等待中。 他们的爱人、友人,说着很快离开,来找他们真正松快地活一回。 然而“很快”是多快,与命数的消耗相比又是短是长,没有人知道。 晃荡的渔船上,魏春羽一连做了两个噩梦。 他梦见身下江水成了宫里鱼池,红白的鱼群宏大,穿梭过船头,像交汇拧紧的两股风。 他觉察渔船骤然一倾,急急转脸,发现日思夜想的那个人面色安宁平静,分明保有春的生机,却在逐渐漫过的绿水里无可挽回地沉没。 没有挣扎,自己也抓不住他。 等到他也扑下去,泪与池水交融不见,身上又骤然一轻。 如同一根紧绷如弦的念想断开。 天地骤然颠倒,池水在狂风里泼洒,叫细密的松叶歪摇呼啸,多灰少白的云,带着珍稀的光掠过头顶。 一切都能覆灭他。 他要很使劲地仰着头,才看得见有个人腾空而起,被飓风吸上天去。 一片混沌中他隐约记起,这人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自己的天对他而言,是他的故土与归处。 然而他无需动用神思,就知道,他们曾跨越生死相爱,如果分开就等同一场死亡。 光在空中的雨幕中现行,一圈又一圈,一片又一片,诡异而缥缈。 但他无心顾及地冲撞穿越,连滚带爬地追赶,在世界的尽头勉力伸手去够垂下的飘带,最后连手都没擦上。 他跪倒在地,怒斥天地无情,双臂愤然张开,如折翅的鸟在狂风骤雨里,白羽被吹得呼啦乱响。 他徒然地死死盯着天穹,然而无一处不是阴云,他的爱人已无处可觅,再也再也消失不见。 但他知道,自己就是他留在这世界最深的刻痕,他曾经来过,曾经的曾经一手塑造了自己。 雷电逼近,敲打他的耳膜,他淌下血泪。 直到有人焦急地拍打着什么,问他怎么了? 眼前一片黑暗,一切风平雨息。 他强烈的情绪却仍搅得他五脏六腑成了一团糟肉。 等到记起自己在何地何时,是何处境,他渔船的门已被撞破。 梦里死生不见的人,捂着脱臼的手肘,踩过断门急急冲到他面前—— “阿魏,你怎么了?是哪里疼吗?” 魏春羽捂着额头眼皮,良久憋出一句:“是在做梦么?” 那人捏住他湿淋淋的后颈,将他按进自己胸膛,魏春羽的鼻骨撞在他身上痛得人都醒了。 但他还死死抱着自己,仿佛要将二人的血肉脏腑都挤压进同一具身躯——“我带你去医馆!” 魏春羽拉住他欲起身的手,在他疑惑安静下来时,按着他后脑,用力地亲吻他。 咸湿的气味交缠在口唇间,尖锐的牙急不可待地磕碰,他不断朝前追着话语未尽的人,仿佛要将他彻底吞没。 “等......” 裴怀玉脱臼的手肘被轻柔的捂住,而后在他被无故发疯的人按倒时“咯啦”一声接了回去。 他痛得瞳孔一缩,嘴中漫出血腥,身上的人才肯给他些喘息。 “阿魏,你到底怎么了?” 他这时才在微弱的月光里看清魏春羽疯癫的模样,发丝被黏湿的泪水打得散乱,其中一滴就这样垂直打落到自己眼皮上,然而他连抬手擦去也不敢妄动,只好忍着不适,一心一意盯着他颤抖的唇瓣与紧绷的身躯。 魏春羽伸手擦去他脸上的灰尘,伏下身收住双臂,紧紧抱住他。 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痛不痛?” “痛不痛,玉铮?” 裴怀玉慢慢伸手抱住他,一下一下地亲吻他的发顶,拍着他的脊背。 “不痛的。因为你发生的一切,都不痛。” 他扳起魏春羽的脸,揩去上头的泪痕:“是做噩梦了吗?要和我讲讲,梦见什么了吗?” 魏春羽又把头压下去,在他胸口洇出两个湿印。 犟得厉害——“不、要。” 裴怀玉随他去,只静静抱着他,月光淌过他们紧拥的身躯,像一层天地施舍的被褥。 “是梦见我了,对吗?” 魏春羽不说话。 “梦见我......死了、不得好死?移情别恋?失约后再不见你?” 魏春羽陡然抽手捂住他的乌鸦嘴。 其中的任何一种他都无法接受。 梦里的撕心裂肺仍让他的呼吸艰涩抽痛。 他的神色藏在阴影里,裴怀玉又看不清他了。 然而他的声音里,是浓浓的绝望和哀求。 “不要死,不要离开我。” 裴怀玉听了心里想发笑。 “你在外头飘荡这么些年,都不来看我,我还当你早就忘了我这个人呢。” 这也是气话,此刻却努力地活跃着气氛。 裴怀玉松了肩膀,就爱那个手臂朝上顺了顺,交错按着他蝴蝶骨,感受着他身体的起伏。“好了好了,”他用气声轻柔地安抚,“我不死,永远不离开你。” “永远永远。” “这辈子、下辈子,上辈子也不。” 魏春羽说:“我才知道,在你的生死面前,一切都可以不重要。” “那么多年以前,你说要,和我拜堂......我为了自由走了。” “其实我很怕那是最后一次见你。” 但当时他还没有无拘无束地活一场,不得不做出取舍。 裴怀玉装作不经意问:“现在后悔了?” 魏春羽用额头磕着他肩膀:“后悔个屁。至多和你入完洞房再走。” 裴怀玉短促地笑了声,将二人的头发搅在一起,一旦退远些就扯得生疼。 “现在也不晚啊。” 鸟隐隐叫起来。 魏春羽在江水的晃荡里,撑开被汗水泪水浸满的眼:“这次什么时候走?” 那人的唇上有薄薄一层干皮,一路从他眼睛吻到鼻唇时,已被浸透软化,露出里头柔软的真相。 他说:“不走了。” 魏春羽没反应过来,呆呆看进他闪动的眼瞳里。 听见他附在自己耳边说:“再也不走了。” 当渔船的门被叩响,那人舍下一切负累,只一个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裴怀玉出现在他面前。 此番相见,永不相别。 裴怀玉见他眼睛睁得更大,含笑埋怨他:“你在江上,这样不与世相通么?我早已退位,叫裴衍民已做了皇帝。他和一众有能之士,会让大业继续安宁繁盛下去。” “而我们,在盛世里做一对——” “亡命鸳鸯?” 耳朵被身下人黑着脸扭了半圈,他吃痛地眨了眨眼,急忙改口道:“是我错了!做连理枝,做双飞鸟......随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耳朵这才被松开,敷衍地揉了揉,而他被勾着脖子埋下去,撞进一江将亮的月色里。 ——正文完——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