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牌[废土]》 第1章 《狗牌[废土]》作者:句月【完结】 文案: 这里是废土世界,唯一的庇护所实行封闭式管理,里面的人类是仅存的火种。 单无绮曾是首长的心腹,因为莫须有的罪名,她被流放到污染区。 但她奇迹般地生还,失去了所有记忆,同时变成了一个异种。 “你是一个人类形态的异种。”首长站在铁栏外,“基地需要你的力量,你愿意再次为我所用吗?” 单无绮轻笑。 “可以啊。”她抬起眼皮,“你打算怎么利用我?” 半个小时后,单无绮离开禁闭室。 她入职四部之一的团结部,成为一名见习调查员,任务是配合调查司,展开壁外调查,探明污染真相。 与此同时,她的脖子上多了一个黑色拘束器。 ——俗称,狗牌。 废土+反乌托邦背景,墙外废土,墙内反乌托邦。 感谢阅读。 内容标签: 末世 正剧 废土 失忆 主角视角:单无绮 背景板们 一句话简介:她的理想还长存吗? 立意:团结、友爱、勤劳、共荣 第1章 禁闭室 “姓名?” “单无绮。” “年龄?” “21……22岁?你这三天都问了多少遍了?”单无绮双手双脚戴着特制镣铐,略显无赖地坐在审讯椅上。 她嬉皮笑脸道:“要不你给我登记18岁吧。” 拷问单无绮的军官极具职业素养。 他的黑发短而整齐,身穿制式服装,胸口别着铜制盾徽,肩缀流苏,帽檐的阴影遮住眉毛和上半眼窝,只能看见一对碧绿的眼珠。 “除了你的姓名,你还记得什么?”军官问。 单无绮抬起眼皮。 她上下打量军官,视线滑过对方衣领下的脖颈。 她吹了声口哨。 兹兹兹! 细小的电流从特制镣铐钻出。 单无绮被电得抽搐,满头黑发像逆飞的蛇群一样扬起。 不,不只是“像”。 在军官冷峻的注视下,单无绮的头发和十指不受控制地软化、延长,毛鳞层和角质层迅速半透明化,里面的血管和骨头如同橡胶一样柔韧。 她长出了上百根触手。 电流停下。 单无绮恹恹地蜷起来。 “你现在的感觉如何?”军官提笔。 “……下次电我麻烦打个招呼。”单无绮的声音有气无力。 军官无动于衷。 他在笔录本上刷刷写字。 ——疑似人类。 ——否定。编号357的个体,目前仍判定为异种。 单无绮老实本分地缩在审讯椅上,眼睛盯着黯淡发霉的天花板。 “亏麻了。”她咕哝道,“早知道我就不回来了。” 单无绮是三天前回到基地的。 这里是一片重度污染的废土,人类第一基地是废土唯一的庇护所,也是人类最后的家园。 单无绮在荒野中醒来,衣衫褴褛,四肢健全,记忆全无,唯一的执念就是“回家”。 她无事可做,吹着口哨,循着直觉,踏上返回基地的路。 她在路上杀了几只触手怪。 当看到人类第一基地的高墙时,她的心脏莫名开始悸动。 她用头发拎起脚边的触手怪,朝墙上的人影用力挥舞双臂。 “喂!哥们儿!”她大声喊道,“新鲜现杀的土特产,要不要啦?” 回答她的是一记麻醉弹。 然后,就是密不透光的禁闭室,手脚上的电镣铐,连续三天的流水式拷问,还有面前这个不拘言笑的冷脸军官。 单无绮盯着军官的脸。 她真的觉得这个人很眼熟。 “今天就到这里。”军官合上笔录本,肩上流苏微微晃动,“感谢你的配合,357。” 单无绮死鱼眼:“喂,我有大名!” “他这么做是对的。” 禁闭室外,突然传来另一人的声音,“根据你的口供,你失去了大部分记忆,单无绮可能并非你的真名,所以用编号称呼最为稳妥。” 单无绮抬起眼皮。 禁闭室十分昏暗,只有头顶的灯泡散发着微弱的白光。 重重铁栏外,一个模糊的人影站立着,双手背在身后,肩膀宽阔,即使看不清面容,也是十分可靠的大男子形象。 男人走进来:“无绮,好久不见。” 单无绮眯眼看了半晌。 “你谁啊?”她微弱地嘀咕,“还有,你的两撇胡子修得挺漂亮的。” “首长。”军官拘谨而恭敬地说。 单无绮:“……” 单无绮:“不好意思哈,冒犯了。” 首长鼓励地拍拍军官的肩膀。 流苏轻晃,军官冷峻的脸庞顷刻浮上激动的薄红。 “这三天辛苦你了,萨摩。”首长道,“不管她有没有失忆,都是一样的顽皮赖骨,你要对付她,除非抓住她的七寸,不然她反口就能把你拆吃入腹。” 萨摩行了个军礼:“是!感谢首长教诲!” “你到外面守着,我和她说说话。”首长挥手。 萨摩温顺地走出去,在铁栏外站立如一棵冷松。 单无绮冷眼看着二人互动。 “我们认识?” “你忘记了不少事情。”首长沉稳地看着单无绮,两撇黑胡须十分俊俏,“根据共荣部的血液检测结果,你是一个异种,但极大程度地保留了人类的自我意识。” 单无绮回忆片刻。 关进禁闭室的第一天,一个白大褂抽了她一管血。 “效率挺高的嘛。”她咕哝道。 “你的身体完全是个异种。”首长继续说,“你拥有人类意识这个结论,是我根据你的口供推导的。” “你信了我的口供?” “那些口供就是一沓废纸,但你愿意配合口供,已经足以证明你是单无绮了。” 单无绮:“……” “你很珍贵。”首长继续说,“你是唯一保留人类意识的异种,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单无绮哂笑:“你要把我像珍稀动物一样关进笼子,然后向基地公民兜售门票吗?” “不,这太浪费了。” “……” “无绮,你是我的心腹,我最信赖的副官,没有之一。”灯光昏暗,首长的眼神无法看清,“你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我亲手流放,但如今,你已经平安归来——你愿意再次为我所用吗?” 单无绮沉默。 良久,她终于开口。 她甚至没有抬头,只抬起一双眼皮,姿态轻蔑得近乎狂妄。 “可以啊。”她说。 “我不清楚你的为人,但我知道你位高权重,这就足够了。”她嘲讽地笑道,“这是一门好生意,而我除了一条命,已经一无所有。” 她的蓝眼睛仿佛狼瞳:“说吧!你想让我做什么?” 首长安静地看着单无绮。 他的衣领很高,两撇胡须遮住上唇。 昏暗的禁闭室里,他被遮挡的下脸看不出表情,可供观察的唯有一双沉静的黑眼睛。 “你会理解的。”首长说,“为了人类的黎明。” …… 三分钟后,首长离开禁闭室。 萨摩紧绷神经,向首长行礼致敬。 但看到首长身后的人影时,他的目光僵硬了一瞬。 “首长,”萨摩的声音有一点意外,“357……” 单无绮抬起头,朝萨摩吹了个口哨。 她雪白的脖子上,黑色拘束器反射着微光。 “她是单无绮,即将入职团结部调查司。”首长沉声解释,“她是一名见习调查员,任务是配合调查司,展开壁外活动,查明污染真相。” 萨摩的喉结动了动:“那她的档案……” “借调,档案不动。”首长拍拍萨摩的肩膀,“麻烦送她去调查司,顺便给她科普下常识。” 萨摩显然是首长的狂热粉丝。 好像人类抚摸小狗的脑袋,首长只需拍拍他的肩膀,他就激动地回应:“好的!首长!” 首长离开了。 单无绮和萨摩大眼瞪小眼。 萨摩的表情迅速冷却。 单无绮无语地盯着萨摩:“喂,没必要这么区别对待吧!” “从禁闭室到调查司的这段路程上,我将对你的安全负责。”萨摩公事公办地说,“请跟我来,我带你去调查司报到。” 单无绮逗弄了好几次,萨摩毫不接招。 她放下心思,安分地跟在萨摩身后。 二人沿狭窄的走廊离开,沿途的禁闭室安静而空荡。 单无绮闻到了残留陈血的味道。 “这里是哪里?”单无绮问。 “中央区,特情司总部。”萨摩答。 单无绮算是明白了,这位军官就是个一板一眼的家伙,问什么就答什么。 第2章 她无奈地追问:“可以展开说明一下吗?” “这是机密,非核心党员不能……”萨摩程序化地回答。 但说到一半,他突然顿在原地。 单无绮好奇地看着萨摩。 “……你可以知道这些,抱歉。”萨摩的语气竟然有一丝歉意。 他站在原地,表情僵硬,仿佛一块冰冷的石头。 但稍微相处过的人都能看出,他现在有一点手足无措。 单无绮环臂:“接着说呀。” “基地一共有四个部门:团结、友爱、勤劳、共荣。” 萨摩缓过神,对单无绮解释道,“你即将入职的地方,就是团结部的调查司。” 单无绮追问:“团结部?” “团结部负责军备和战争,主要执行对外工作。”萨摩答,“例如,调查司负责壁外调查。” “既然有对外,那一定还有对内喽?” “是的,这是友爱部的工作。” “展开说说?” “我是友爱部的核心党员,同时是特情司司长。”萨摩说,“友爱部名下,除了特情司还有稽查司,但我们的工作都是对内的,区别是特情司对党员负责,稽查司对普通公民负责。” “好复杂啊!”单无绮抠脑壳,“能不能概括一下?最好能让我一下子记住那种。” 萨摩安静了一瞬。 “洗脑、审讯、拷打,这就是友爱部的工作。”他轻声说,“稽查员又称思想警察,特情员又称……拷问官。” 单无绮沉默了。 萨摩的绿眼睛看着单无绮,帽檐下的睫毛抖动了一瞬。 他道:“友爱部的名声并不好,你……” “所以你动不动就电我。”单无绮总结道。 萨摩:“……” 萨摩:“嗯。” 萨摩是个厉害的拷问官,但他不是个好解说员。 他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单无绮听得头疼,只记住了那句“团结、友爱、勤劳、共荣”。 单无绮摆手:“不说这个了。” “你带我去那什么……调查司!”她兴致勃勃地说,“我去见见我的新上司。” 萨摩点头。 他带单无绮离开特情司,前往调查司。 一路上,单无绮脖子上的拘束器频频引人回眸。 “看,”有人窃窃私语,“是狗牌。” 单无绮看了眼拘束器。 她面不改色,继续往前走。 萨摩停下脚步:“你不生气?” “当然有一点啦。”单无绮坦诚地回答,“但我理解他们。” “从三天前,那颗麻醉弹射向我的瞬间开始,我就知道,我已经不是人类了。”她唏嘘地望天。 她伸手抚摸拘束器。 它戏称“狗牌”,质地冰冷而坚硬。 即使戴在她颈上那么久,也不曾煨暖半分。 “……发现你的那个党员曾是你的下属,那枚麻醉弹不是他射出的。”萨摩突然道,“当时我也在现场,举枪的人是梅。梅射出的那枚子弹,一开始也不是麻醉弹,而是真正能杀人的子弹。” 萨摩的话信息量很大。 单无绮看向萨摩:“梅是谁?” “梅·亚历克谢,他的母亲是亚细亚人,和你一样。”萨摩答,“他是团结部的核心党员,执行司司长。你即将入职团结部,日后少不了和他打交道。” 单无绮听得头疼。 “不是只有四个部门吗,怎么有那么多司!”单无绮吐槽。 所幸,她还记得那句口号。 ——团结、友爱、勤劳、共荣。 “我记得团结部……是负责对外工作的?”单无绮问道,“调查司,执行司……我要去的调查司,是去墙壁外面干活的。那么执行司呢?执行司负责什么工作?” “团结部负责军备和战争。”萨摩委婉地答。 单无绮瞪眼:“说人话!” “尽管四部党员都有佩枪权,但只有团结部党员有开枪权。”萨摩解释道,“调查司从壁外回来后,除了污染样本,还可能带回异种——这个时候,就轮到执行司工作了。” 单无绮眨了眨眼。 她思考了片刻,迟疑地问:“执行司……负责击杀异种?” “嗯。” 单无绮:“……” 她的脑子里迅速出现一道题目。 已知:单无绮,编号357,官方认证为一名拥有人类意识的异种,即将前往团结部就职。 问题一:单无绮和梅偶遇的概率是多少? 问题二:梅击毙她的概率是多少? 第2章 梅·亚历克谢 此后,二人一路无话。 在萨摩的带领下,单无绮来到调查司。 调查司和执行司隶属团结部,总部都在同一栋大楼。 单无绮的脑子乱糟糟的。 她祈祷:“拜托,千万别让我遇到梅。” “你怕他?”萨摩问。 “经你这么一说,谁会不怕他啊!”单无绮没好气地回答,“梅是想要杀掉我的人,但我居然和他在同一个部门!” 萨摩眨了眨眼,弧度很细微。 他拉低帽檐:“抱歉,我让你不安了。” 单无绮新奇地看向萨摩:“你在自责吗?” “是的,从禁闭室到调查司的这段路程上,我对你的安全负责。”萨摩正直地解释,“心理安全也是安全的一种。” 单无绮:“……” 萨摩表面看起来不苟言笑,实际上……也很不苟言笑。 他像一条严肃的警犬,因为没有做好工作而变得沮丧。 从萨摩的脸上,单无绮什么也看不出来,唯有微不可察的低气压暗示了他的坏情绪。 萨摩从兜里摸出一张硬卡,肩上流苏微微晃动。 单无绮的注意力很快被吸引了。 “这是什么?”她问。 “电梯卡。”萨摩答,“基地的电力资源十分有限,只有核心党员能无限次乘坐电梯。” 他顿了顿:“梅从不坐电梯。” 单无绮真情实意地说:“萨摩,你是个好人。” 萨摩和单无绮来到电梯前。 萨摩按下上楼键。 电梯缓慢下降,慢如龟爬。 单无绮突然明白梅为什么不坐电梯了。 ——有这个等待的时间,她都爬上爬下三个来回了。 萨摩安静地站在一旁。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身为特情司司长,他的刑具比他更擅长言语。 “喂。”单无绮突然说。 萨摩偏过头。 “我们从前是不是认识?”单无绮眯眼看着萨摩,她真心实意地觉得,这张脸非常眼熟,“还有那什么档案,首长说——借调,档案不动。” 单无绮盯着萨摩的脸:“你介意和我解释一下吗?” 萨摩和单无绮安静地对视。 单无绮看着他帽檐阴影下的绿眼睛。 ——他在犹豫。 “我……”萨摩终于开口。 叮! 电梯到了。 提示音拉回了萨摩的理智,他立刻扭过头,用力拉低帽檐,认真地看着紧闭的电梯门。 单无绮:“……” 单无绮咬牙切齿。 她哼了一声,看向电梯。 电梯门缓缓打开。 出乎单无绮的预料,这趟下行的电梯没有空转,里面站着一个人。 那人是个男性,高挑纤细,腰带束得很紧。 他穿着和萨摩相同的制式服装,胸佩铜制剑徽,只有左肩缀着流苏。他的帽子斜戴,盖住右眼,腿和腰比萨摩削瘦很多,靴子一只长一只短,有些不成体统。 单无绮粗略地瞥了一眼,大步迈进电梯。 她看向萨摩:“进来呀。” 萨摩颔首:“日安,梅。” 单无绮:“…………” 单无绮僵着脖子,脑袋“咔咔”地转向梅的那一侧。 梅恰巧投来目光。 “单无绮?”梅的声音意外有点虚弱,带着一点沙哑,仿佛铁片相互摩擦。 单无绮沉默地看着梅,余光落在对方腰间的手枪上。 梅打了声招呼,没等来单无绮的回应。 他抬起手—— “啊啊啊啊啊不要杀我!”单无绮抱头蹲防,“我虽然是异种,但首长亲口说我有人类意识啊!拜托你一定要把我当成人类啊!我们都在团结部,你如果要杀我,我根本防不胜防啊!” 梅:“……” 萨摩:“……” 梅斜戴着帽子,露出的一只眼睛晦暗扑朔,看不清情绪。 萨摩看着单无绮。 禁闭室的三天里,单无绮几乎尝遍了所有刑具。 她是唯一保有人类意志的异种,首长和共荣部发来文件,要求萨摩采集单无绮的数据,不择手段,不计后果。 单无绮被流放前,萨摩曾与她共事数年。 第3章 萨摩是让人闻之色变的特情司司长,他犹豫了许久,最终睁只眼闭只眼,以尽可能温和的手段拷问单无绮。 但每次结束拷问,萨摩看着笔录本,都会陷入沉默。 上面写满了逻辑正确的废话,是标准的口供模板。 即使单无绮失去了大部分记忆,但反审讯的本能已经刻进她的骨子里。 萨摩回忆起首长的评价。 ——不管她有没有失忆,都是一样的顽皮赖骨,你要对付她,除非抓住她的七寸,不然她反口就能把你拆吃入腹。 但现在…… 萨摩看着蹲在电梯角落的单无绮,一瞬间顿悟了首长的话。 单无绮惜命。 她的命就是她的七寸。 时间一秒秒过去,电梯门自动合上。 萨摩看着单无绮绝望的眼神,本能地触碰按钮,想把电梯门重新打开。 梅突然盯向萨摩,左眼蕴着警告。 萨摩愣了一瞬。 电梯门合上了。 沉闷的嗡鸣声中,电梯缓慢而坚定地开始上升。 “……抱歉。”萨摩拉低帽檐。 他看着铁灰色的电梯门:“我……果然还是更害怕梅。” * 单无绮缩在电梯角落。 梅露出的左眼盯着单无绮。 “你很怕我?”他的声音极轻,分辨不出情绪,“我听说了你的事,特情司的那群小兔崽子说,你失忆了。” 单无绮微微抬头。 “站起来!”梅的语气骤然变得冷厉,“这样畏首畏尾,像什么话!” 单无绮“嗖”地一下站起来了。 单无绮失去了大部分记忆,但她连异种都敢随便杀,如今面对梅时,骨子里冒出的恐惧却攫住了她的神经,让她一丝挣扎的心思都生不出。 她认命地闭眼。 “……你杀了我吧。”单无绮说。 电梯嗡嗡上升,封闭狭窄的空间里,只有梅和单无绮两个人。 单无绮站在原地,双眼紧闭。 一只手突然揉上她的发顶。 单无绮睁开一只眼睛。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梅的脸庞有些苍白。 他的确十分虚弱,单无绮的感觉并非错觉。 “你被流放时,首长将我调走,我跑到城墙上时,你的背影已经看不见了。” 梅的左眼看着单无绮,其中闪烁的光芒也许可以称作“温柔”:“我从没想过你还能回来。你出现在城墙下时,我的大脑疯狂示警,理性告诉我你是异种,感性告诉我你是人类,于是我用麻醉弹替换了子弹,朝你开了一枪。” 单无绮微弱地问:“……必须朝我开枪吗?” “我是执行司司长,执行员的典范与标杆,你说我能不开枪吗?”梅说。 单无绮眨了眨眼。 她放下环住身体的手臂:“我以为你是杀人不眨眼的人形兵器呢,没想到你挺有人情味的。” “你的脑子被墙外面的异种吃掉了吗?”梅怒斥道。 单无绮再次搂住自己。 梅眼神冰冷:“放下。” 单无绮放下手臂。 “是萨摩那个狗崽子说的,对吧?”梅的左眼凌厉地盯着单无绮,目光好似剔骨尖刀,“你在禁闭室待了三天,他也拷问了你三天,你竟然还能相信他的话,你是斯德哥尔摩症患者吗?” 单无绮:“……” 单无绮:“是我乱猜的。” “别被萨摩唬弄了,他最擅长利用自己那张无辜的脸。”梅的语气恨铁不成钢,“但他有一点好处,他不会说谎,只会把真话排列组合,用另一种方式来骗人——你也没猜错,我的确杀人不眨眼。” “那……” “但我不会杀你。”梅打断单无绮。 单无绮怀疑地盯着梅。 叮! 电梯提示音响起。 紧闭的电梯门缓缓打开。 扑面涌来的明亮光线中,梅摘下斜戴的帽子,露出藏起的右眼。 ——他的右眼没有眼球,只有一个空洞的眼窝。 单无绮目瞪口呆。 “要杀你的话,三年前我就下手了。”梅好笑地哼了一声。 他仅剩的左眼倒映出单无绮的脸,仿佛一面浅灰色的镜子。 “我的右眼是被你抓瞎的,我摘除了它。”他说,“那年我们大吵了一架,你执意寻死,我极力劝阻,你像不听话的野猫一样乱叫乱抓,逼我撒开了手——你不记得这些了,没关系,你只需要记住,我永远、永远不会杀掉你,除非你不再是单无绮。” 梅伸出一只手,将单无绮推出去。 他的力道极轻,仿佛推搡一只小猫。 单无绮走出电梯,回头看向梅。 她问:“我们是什么关系?” “情比金坚的共轭父子,同甘同苦的患难师徒,杀人放火的可靠盟友。”梅的嘴皮子很利也很毒,“你在我面前从来都是张牙舞爪,但如今的你胆怯又畏缩,希望下一次见面时,你至少能够挺直腰杆说话。” 单无绮大声道:“说人话!” “有点从前的样子了。”梅笑了笑。 他说:“下次见,我悬殊十一岁的亲妹妹。” 电梯门合上了。 萨摩从步梯口出现,单侧肩膀沾着些许墙灰。 单无绮看了萨摩一眼。 她伸出手,从萨摩腰间拔出手枪,将枪口对准萨摩。 “从现在起,我问,你答。”单无绮凌厉得近乎凶狠。 萨摩安静片刻,缓缓举起双手。 “你是谁?” “友爱部特情司司长,萨摩·亨特。” “被流放前,我是谁?” “……”萨摩犹豫了一瞬。 但下一秒,冰冷的枪口径直抵上萨摩的眉心。 单无绮抓住萨摩的领子,高矮立刻对调。 原比单无绮高一头的萨摩,如今半跪在地上,脑袋只到单无绮胸口。 萨摩想要低头。 单无绮钳起萨摩的下巴。 她的枪纹丝不动:“想好答案了吗?” “请你放下枪,无绮。”这时,另一个声音从单无绮身后传来,“萨摩还是个孩子,别把他吓坏了。” ——这世上搅局的人永远比做局的人多! 单无绮松开萨摩。 萨摩跌坐在地,又滚身起立,低下头,沉默地拍打制服上的灰尘。 单无绮转过身。 一个戴着单片眼睛的老头笑眯眯地看着单无绮。 第3章 只有六个人的调查司 这个老头莫名的眼熟,是比萨摩更眼熟的那种眼熟。 单无绮背靠墙壁:“你是谁?” “特情司的消息果然不假,你失忆了。”老头脸上布满皱纹,头发却乌黑茂密。 他微笑道:“我是团结部部长阎银华,在你被流放前,我们曾有一段快乐的共事时光。” 单无绮盯着阎银华的黑发。 她被直觉驱使着开口:“你的头发……” “你还是那么敏锐。”阎银华摘下黑发,“没错,这是假发。” 单无绮:“……” 单无绮:“我只是随口一说。” “萨摩,你先回去吧,辛苦你了。”阎银华拍拍萨摩的肩膀。 阎银华看起来比首长还大一辈,他似乎十分清楚,这个动作能够安慰到萨摩。 萨摩的眼睛重新明亮了。 他快速整理好制服,朝阎银华行了个军礼,又对单无绮颔首示意,沿着步梯下楼离去。 “真是个有礼貌的好孩子啊。”阎银华笑眯眯地感慨,“四部里面,我果然最喜欢萨摩。” 短短五分钟内,单无绮从团结部的两位核心党员口中,听到了关于萨摩的两种评价。 大相庭径。 天差地别。 她开口:“我能问问您对四部其他人的评价吗?” 阎银华不假思索:“四部是一个巨大的精神病院,里面住着各处搜罗来的疯子,他们唯一的区别就是病情的轻重程度——萨摩除外,他是四部里唯一的正常人。” 单无绮沉默了一瞬。 她追问:“那首长呢?” “他是个可敬的疯子,我敬佩他,但不会成为他。” 阎银华说着,单片眼镜后的目光投向单无绮:“还有你,无绮,你也是疯子。但如今,你不仅是一个疯子,还是一个异种。” 单无绮下意识举枪。 下一秒,她震惊地低头。 萨摩不知何时顺走了她手里的枪! 她竟然现在才有所察觉! “年轻人,不要杀气那么重。”阎银华保持和善的微笑,“跟我来,我负责安排你的工作。” 单无绮垂眸未动。 “无绮,听我一句劝。”阎银华叹了口气,“不管你内心有多少疑问,现在的你,是团结部的见习调查员。” 单无绮沉默。 良久,她说:“我好像正在卷入一个漩涡。” 第4章 “基地的每一个人,无论公民、党员还是核心党员,都身陷相应的漩涡。”阎银华重新走近单无绮。 他已经佝偻,整个人矍铄且清瘦。 当他站到单无绮面前时,他必须微微仰起头,才能和单无绮对视。 “啊,我忘了,你也是一个小孩子,比萨摩大不了多少。”阎银华的声音蕴着无奈和包容,“我的办公室有一个糖罐,里面装满了漂亮糖果,你要来抓一把吗?” 单无绮:“我不是小孩子。” 但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动了。 单无绮跟随阎银华来到办公室。 阎银华踮起脚,从玻璃木柜的高处,艰难地拿下一个陶罐。 他对单无绮笑了一下,打开封盖。 里面盛满了五颜六色的糖果。 单无绮拿了一颗,拨开糖纸,将圆溜溜的糖果送入口中。 甜滋滋的味道在口腔里流窜。 她将糖果压在舌根下。 阎银华看着单无绮吃掉糖果,镜片后的目光愈发和蔼。 他对门外说:“你们可以进来了。” 单无绮转过头。 不知何时起,门外多出了一个两个……六个脑袋。 他们按高矮排序,脑袋沿着门框,从上至下排成一列。 阎银华出声后,六个脑袋顷刻解体。 门外的六人带着各异的表情,按照某种顺序,站在阎银华和单无绮面前。 单无绮死鱼眼。 ——她的直觉告诉她,这六个家伙都是奇葩。 “这位是单无绮,相信你们已经听过她的大名了。”阎银华将单无绮介绍给六人,“她现在借调到了团结部,作为一名见习调查员,配合我们开展下一次壁外活动。” 六人的身高是等差数列,男女对半。 最矮的是个萝莉,目测不超过十岁,扎着两条大羊角辫,十指指甲涂着跳色甲油。 羊角辫萝莉举手:“阎爷爷,我可以问她一个问题吗?” 阎银华看向单无绮。 单无绮:“可以。” “我能摸摸你的触手吗?”羊角辫萝莉语出惊人,“我听说你是异种,调查司已经很久没活捉过异种了,我很好奇,异种的触手究竟是什么手感?” 单无绮看向阎银华。 阎银华点头。 单无绮看着面前的小萝莉,呼出一口气,将头发异化。 异化的过程中,单无绮感受到一股巨大的阻力。 她立刻明白了拘束器的威力。 因为拘束器,单无绮无法完全异化。 她的头发只延长到从前的一半,虽然成功变成了触手,但十分枯瘦,看起来绵软无力,还有种一捏就断的脆弱感。 单无绮把触手放到萝莉手心里。 萝莉捏了捏。 “像软糖。”她的眼睛亮了一下。 下一秒,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她抓起手中的触手,张开嘴巴,用力咬了一口。 单无绮:“!!!” 单无绮:“那个不能乱吃啊!” “佩佩!”等差数列六人组中,一个比单无绮矮一点的少女站了出来。 她的眼睛大而明亮,是不纯的蓝色。 当她站出来时,窗外的光线打在她的脸上,她的虹膜变成了奇异的淡紫色。 女孩子把触手从佩佩嘴里抢救出来。 佩佩“呸”了好几下。 她瘪嘴:“咬不动。” “别管她,阮禾。”六人组中,最后的女性开口。 她的身高和单无绮接近,体格纤细,浑身的衣物和饰品都是黑色,衬得她好似一只告死鸟。 察觉单无绮的目光,她抬起眼皮,语调优雅又高傲:“你好,我是尤娜。” 剩下的三个男性,一个是正太,两个是成年男人。 他们沉默地站在队列中,从头到尾没有开口。 单无绮安静地审视六人组。 她回忆起阎银华的评价。 ——四部是一个巨大的精神病院,里面住着各处搜罗来的疯子。 她深吸一口气:“请问,他们是……?” “调查司的党员是四部中最少的,他们就是调查司的全部党员了。”阎银华说。 单无绮眼前一黑。 她重新看向六人组。 “所以,我们是同事?”她迟疑地问。 阎银华点头。 单无绮突然有种“完蛋了”的感觉。 在阎银华的安排下,六人组分别向单无绮做了自我介绍。 最矮的那个萝莉叫佩特拉,昵称佩佩。 倒数第二矮的是个正太,自我介绍时,整个人恨不得缩进地里,他叫维沙尔。 瞳色是不纯蓝的女孩子,有一半亚细亚血统,随母姓,叫阮禾。 告死鸟少女叫尤娜。 六人组中,最高的人和第二高的人都是男性。 最高的人叫安多尼,手腕上带着一串玫瑰念珠,肩膀宽阔,胸肌健硕,体格的雄伟程度甚至超过了首长。 “愿主保佑你。”安多尼为单无绮送上祝福。 “谢谢,我是无神主义者。”单无绮答。 “愿科学保佑你。”安多尼从善如流地改口。 单无绮:“……” 第二高的男性咳嗽一声。 “我叫庄修文。”他说,“很高兴认识你。” 他是六人组中看起来最正常的,普通身高,普通体型,普通长相,整个人平平无奇,扔进人群眨眼就无法找到。 单无绮热泪盈眶:“你好,庄修文。” “记得叫他招妹。”告死鸟尤娜说,“他是我们之中唯一父母双全的。叔叔阿姨一直想要个女儿,还特意找到司长,要求整个调查司的人都要叫他招妹。” 庄修文:“……” 单无绮:“你好,招妹。” 庄修文:“…………” 单无绮看向各有千秋的六人。 “请问,你们谁是司长?”她问。 单无绮问出这个问题后,原本热闹的办公室突然安静了。 尤娜抬起眼眸,漆黑的瞳仁直直瞪视单无绮。 佩佩和阮禾本在笑闹,却一瞬间偃旗息鼓,仿佛一对枯萎的双生花,安静地站在房间角落。 维沙尔的眸底泛起泪花。 安多尼抬起手腕,玫瑰念珠在他的指尖无声滚动。 庄修文沉默不语。 单无绮眨了一下眼,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问了一个敏感的问题。 她看向阎银华。 “你眼前的六人,是上一次壁外调查中,唯六的生还者。”阎银华摘下单片眼镜。 他的眼眸略显浑浊,沉淀着岁月淌过的伤痕与叹息。 “调查司的福利待遇是最好的,甚至比背靠研究所的共荣部还要好,但每一年,新党员都会不约而同地略过调查司,即使强行分配,也会想尽办法调走。” 阎银华背着双手,转身看向窗外,“十一年前,调查司的人数已经低于警戒线,但直到今天,调查司也没有解散,你们思考过为什么吗?” 单无绮没有吭声。 佩佩举手:“答对了有糖吃吗?” “答不对也有糖吃。” “我想过,每个晚上我都在想。”佩佩的声音更自信了,“因为调查司很重要。” “回答正确。”阎银华笑道,“你抓一把糖吧。” 佩佩毫不客气地抓了一大把,两只小手攥满了糖果,甚至掉出来了一些,又被她用裙摆接住。 “第二个问题。”待佩佩抓稳糖果,阎银华收敛笑意。 他的表情倏而严肃:“调查司为什么重要?” 第4章 异化的佩佩 阎银华期待地看向单无绮。 单无绮摊手:“别指望我蒙对答案,我对基地一无所知。” 尤娜看了单无绮一眼。 一瞬后,她重新垂下眼眸,细长略疏的睫毛半遮着瞳仁。 阎银华笑呵呵:“没关系,你可以说说看。” “喂,银老头,你这多少有点强人所难了。”无意中,单无绮如此称呼道,“你是不是忘了,我是一个异种,只是保留了人类意识而已!” 听到单无绮的称呼,阎银华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但下一刻,他重新扬起笑脸,比之前的微笑更大,更灿烂。 “四部建立之初,第一位首长并无太多政治上的考量,更多的,是本着一颗人类的心,为人类的未来铺路。” 在办公室所有人的注视下,阎银华温和地说,“让我们来拆解一下这个问题吧——无绮,你知道基地四部是哪四部吗?” 单无绮大咧咧道:“当然了!团结、友爱、勤劳、共荣。” “你对基地并非一无所知啊。”阎银华看着单无绮,“萨摩和你热情地聊了很多吧?” 单无绮回忆萨摩一路上的表现。 表情又冷又僵,聊天问一声答一句,仿佛一块硬邦邦的石头。 第5章 ——她根本没法把萨摩和“热情”“聊了很多”这些形容词联系起来。 单无绮耸肩:“也许吧。” “四部地位相同,但团结部在口号中最为靠前,因为团结部的使命,同时也是人类的使命。”阎银华重新戴上单片眼镜。 他看向所有人:“人类第一基地的占地面积是多大?” “78.5万平方千米。”庄修文答。 “人口呢?” “具体到个位数的话,要去友爱部的档案室查阅。我只知道大约有130万。” “你的历史学得怎么样?”阎银华突然问道。 庄修文愣了一下:“还行吧?我是以第三名的成绩保送进团结部的。” “大灾变爆发前,人类一共有多少土地?” “这不是课本上的知识,阎老。但我粗略推算过,大概是1.5亿平方千米。” “人口呢?” “许多资料已经不可考,我没法给出精确到个位数的数据——四舍五入的话,人口有80亿。” “1.5亿平方千米对78.5平方千米,80亿对130万。”阎银华道。 单无绮回过味了。 她想起萨摩的话。 ——团结部负责军备和战争。 “人类,不可能永远挣扎在弹丸之地上。”单无绮收敛了所有嬉笑。 她的声音有点低沉:“如今,人类第一基地是唯一的庇护所,我们也是人类最后的火种。但龟缩一隅只是暂时的妥协,我们终有一天会把所有土地夺回来,无论外面是天灾还是异种。” 单无绮第一次如此严肃。 调查司六人惊奇地看向单无绮。 阎银华看着单无绮的脸,目光扫过她颈上的拘束器。 他突然笑出声:“无绮,你果然还是你。” 单无绮突然惊醒。 她脸上冷峻的神色一瞬间冰消雪解,眨眼后,她又变回了吊儿郎当的无赖模样。 单无绮重新挂上笑脸:“银老头,漂亮口号谁不会喊啊?” “虽说过去的事情少提为妙,但我还是忍不住多嘴一句。”阎银华温和地反击,“在你被流放前,你就是靠那些漂亮口号飞速晋升的。经你润笔的演讲稿,谁听了不会声泪俱下?” 这是阎银华第一次谈论过去的单无绮。 单无绮摊手:“我以为,从前的我是个武人。” “这并不冲突。”阎银华说,“左手笔杆,右手枪杆,所以首长格外器重你。毕竟一份工资两份用途,谁不喜欢这样的副官呢?” 单无绮:“……” 单无绮:“银老头,你偏题了。” 单无绮和阎银华有种难言的默契。 二人聊天时,调查司的六人仿佛被隔在一个无形的罩子外。 直到单无绮主动结束话题,这种氛围才逐渐消失。 “开拓,就是调查司的精神核心。”阎银华看着面前的七人,“但开拓意味着牺牲,今年,没有一位新党员选择调查司。” 所有人沉默。 “所幸,我们以另一种方式迎来了新成员。”阎银华笑道,“无绮,无论过去的你是谁,从今天开始,你将正式成为调查司的一份子。” 佩佩第一个跳起来:“好耶!” 羊角辫小姑娘天真直率,她扑进单无绮怀里,仰起稚气未脱的小脸。 “是新人!”她雀跃道,“我终于可以当前辈了!” 单无绮觉得好笑,伸臂搂住佩佩。 下一秒,她的表情愣住了。 佩佩穿着鲜艳的裙裤,身体包裹得严严实实。 第一眼看到佩佩时,单无绮被她的两根大羊角辫吸引了注意力,并未关注其他地方。 但现在,单无绮终于察觉了佩佩的异常。 ——怀里的佩佩仿佛一个人形水团,皮囊下没有骨肉的实感,稍微一用力,就能将她揉搓成另一个形状。 佩佩把脸埋进单无绮胸里:“绮绮姐,你闻起来好香。” 单无绮没有回话。 在其他人隐晦的注视下,单无绮抬起一只手,以极轻的力道揉了揉佩佩的发顶。 阮禾松了口气。 她把佩佩从单无绮怀里拉出来:“佩佩,别闹。” 但佩佩再次钻到单无绮怀里。 “我喜欢绮绮姐。”小姑娘甜甜地说,“她真的好香。” 阮禾的表情有点着急。 尤娜听到佩佩这么说,站直了身体。 “安多尼,”她下令,“带佩佩去‘那里’。” 安多尼点头。 他高大魁梧,朝单无绮和佩佩走来时,仿佛一面移动的墙壁。 佩佩听到尤娜的话后,整个人突然焦躁起来。 她用力往单无绮怀里挤,像是要把自己揉进单无绮的身体里。 突然,单无绮颈上的拘束器变得滚烫! 拘束器戏称“狗牌”,材质未知,通体冰凉。 但随着佩佩的动作,拘束器仿佛检测到某种异常,从近乎休眠的低能耗状态转换为工作状态。 单无绮惊愕地感受着拘束器的变化。 “佩特拉!”小男孩维沙尔大声道。 单无绮低头。 单无绮:“!!!” 她的感觉并非错觉。 佩佩真的是一个人形水团! 佩佩的身体融化了大半,刹那工夫延伸出十几根触手,将单无绮的躯干紧紧缠住。 但不知道为什么,佩佩并没有成功将单无绮缠紧。 那些冰凉的、水一样的触手一经用力,便如同水融入水,毫无阻力地融进了单无绮的身体。 脖子上的拘束器一瞬间滚烫了十倍。 单无绮痛苦地皱了一下眉头。 安多尼来到单无绮身边。 “愿主……科学保佑你。”高大的男子及时改口。 他的体型过于魁梧,进入办公室时,他微微佝着身子,但即便如此,他依然是调查司六人中最高的一个。 但现在,他挺直脊背,头发几乎触碰到天花板照明的灯管。 单无绮倒吸一口凉气,抬起脑袋仰视安多尼。 ——这位大兄弟至少有两米三。 安多尼抬起手腕,宽大的衣袖滑落,露出腕上的玫瑰念珠。 那些念珠乍一看十分普通,但颗颗圆润饱满,泛着莹润的光泽。 佩佩的大半个身体已经融进单无绮体内。 安多尼缓慢地拨动玫瑰念珠,口中喃喃低语,听不清念着什么。 单无绮突然面色涨红。 单无绮的身体素质很好,即使在墙外游荡时,她也没有任何不适,但安多尼的低语仿佛有某种魔力,哪怕单无绮一个字也听不清楚,她也觉得浑身的血液在沸腾。 拘束器前所未有的滚烫,甚至发出“滴滴”的警告。 单无绮单手撑住墙。 ——她想让安多尼停下,但她已经发不出哪怕一个音节。 啵。 一个极轻的声音响起。 强烈的不适感一瞬间潮水般退去。 单无绮如蒙大赦,扶着墙慢慢滑倒,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她低头,发现佩佩已经脱离自己的身体,整个人化成了一滩半透明的不明胶质体。 佩佩的衣服包裹在胶质体里,仿佛琥珀里的昆虫。 “无绮,你还好吗?”阮禾急切地问。 “我没事。”单无绮随口回道,又伸出手,试图触碰那团胶质体。 “叽……”胶质体萎靡地后缩。 “佩佩。”安多尼说。 胶质体艰难地蠕动了一下,似是在回应。 在单无绮的注视下,安多尼伸出宽大的双手,将佩佩化为的那滩胶质体小心捧起。 不同于他粗犷的面容,他的动作轻柔无比,仿佛捧着一只刚破壳的雏鸟。 胶质体躺在安多尼掌心里,蠕动几下后,化出一个半透明的小女孩上身。 “安安。”佩佩微弱地说,“我不想去‘那里’,‘那里’好黑,我害怕。” “我会陪着你。”安多尼答。 安多尼捧着佩佩离开了。 单无绮收回视线,伸指抚摸颈上的拘束器。 ——它重新变得冰冷了,仿佛之前的滚烫只是一种错觉。 单无绮看向阎银华。 “介意给我一个解释吗?”她问。 “我的荣幸。”阎银华答。 “你在禁闭室的三天里,首长一直在思考你的去处。”佩佩离开后,阎银华的笑容少了许多和蔼。 他身上包容与宠溺的气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宝刀出鞘一般的锋利。 “在你被流放的三年里,首长沉淀了许多。”阎银华看着单无绮,“他不再冲动了,他的决策关系着人类的未来,当他终于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再也不敢轻易下注。” 单无绮没有说话。 “无绮,你的流放是首长的一次豪赌,但如今,他开启了第二次豪赌。” 阎银华戴着单片眼镜,逆光下,单无绮看不清他的眼神,“你以人类的身份离开,以异种的身份归来。没人知道你是人类还是异种,但首长亲自为你背书,称你拥有人类意识,四部党员必须将你视作人类。” 第6章 维沙尔恐惧地啜泣了一声。 尤娜捂住他的嘴。 单无绮脸上的笑容消散了。 她道:“说人话。” “首长没有杀死你,但这不代表他完全信任你。”阎银华的声音低沉至极,“团结部调查司,死去的人葬尸荒野,归来的人也被阴影笼罩,活着只是延续痛苦的代价。” “无绮,你想一想,作为和异种最常打交道的司室,里面的成员会有怎样的困扰?” 单无绮埋头思索。 她很快得出答案:“异化,像我一样。” “不,他们和你不一样。”阎银华说,“你是唯一保留人类意识的异种,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这是单无绮第二次听到这句话。 第一次,是在禁闭室,从首长的口中。 单无绮看向门口,安多尼和佩佩早已离开。 她又想起了梅。 梅是执行司司长。 执行司负责击杀异种。 “如果调查员失控,执行司的人就会击杀他们,对吗?”单无绮盯着阎银华,“这就是首长把我送来团结部的原因,对吗?” “难以想象,记忆全失的你仅仅用了三天,就能通过蛛丝马迹瞄准真相。”阎银华鼓掌。 这掌声实在有些讽刺。 但单无绮并没有生气。 这样残酷但真实的逻辑才是她希望看到的。 把自己的生命,托付给虚无缥缈的羁绊和理想,实在是让她提心吊胆。 “既然我已经加入调查司,那么,下一次壁外调查,想必就要启动了吧?”单无绮问。 “不错。”阎银华答。 “凭什么只有首长才能下注,我也要下注。”单无绮舔了舔嘴唇。 阎银华安静地看着单无绮。 他笑了:“你果然还是你。说吧,你想赌什么?” “我受不了有人骑在我头上,至少不能是所有人。你说调查司很重要,对吧?” “是的。” “我要当司长,我要和梅,还有萨摩平起平坐。”单无绮狮子大开口,“让我成为调查司司长,我会成为你最忠诚得力的下属——以我的性命为赌注。” 第5章 叛逆的尤娜 阎银华和单无绮对视。 良久,阎银华突然大笑起来。 阎银华的笑声,像是从肺腑中猛烈迸发,畅快、豪放、释然。 随着他大笑的动作,他似乎吐掉了一股看不见的浊气,整个人愈发精神抖擞。 “好!好!好!”阎银华连说三个好字,“不愧是你,单无绮,我都忍不住怀疑,你所谓的失忆,是否只是麻痹我们的假象。” 单无绮没有回话。 “调查司很重要。”阎银华收敛笑意。 他竟然开始讨价还价:“我可以让你成为其他司室的司长,但调查司,我一个人做不了主。” 单无绮盯着阎银华。 她品出了阎银华的深意:“我要成为调查司司长,需要几个人背书?” “三个。”阎银华伸出三根手指。 单无绮笑了一声。 她走近阎银华,将他竖起的三根手指掰下一根。 “现在,还需要两个。”单无绮极轻地笑了一声,“银老头,我确认一下,这两人至少需要什么级别?” 阎银华看着自己两根竖起的手指。 他抬了抬眉毛,竟显出几丝看戏的狡黠。 “核心党员。”阎银华答道。 单无绮又掰下一根手指:“那么,我只需要搞定一个人了。” 阎银华再次看向自己的手。 他笑道:“方便告诉我,除了我,支持你的另一位核心党员是谁吗?” “梅。”单无绮答。 这是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 阎银华有点意外。 他并不知道梅和单无绮何时搭上了线,但作为一人之下的部级核心党员,他的老练与修养让他没有流露出一丝破绽。 阎银华收回手:“我以为你会说萨摩。” “萨摩是个狼崽子,披着警犬的皮,做的事全不是人事。”单无绮无情地点评,“当我是友方时,他或许会因为人情世故的匮乏,而不知如何与我相处。但当我站在他的对立面……” 回忆起禁闭室的三天里,那流水般的刑具和拷问,单无绮抖了抖。 她继续道:“若非有人留我一命,他的獠牙,下一秒就会咬断我的咽喉。” 阎银华极富深意地盯了单无绮一眼。 他说:“未必。” “什么未必?” “萨摩是个好孩子,他是四部里唯一的正常人。” “说人话!” “去看一看佩佩吧。尤娜,你带无绮过去。”阎银华笑呵呵地转移话题,“三天后,基地将启动第127次壁外调查,这三天里,你需要好好熟悉一下你的队友。” 尤娜起身。 单无绮瞪视阎银华,阎银华笑眯眯。 这老头眨眼间恢复了和蔼的模样,但单无绮知道,他不过是将锋芒收入了刀鞘。 理智占据高地。 单无绮重新挂上笑容。 “银老头,感谢你对我的支持,你可千万不要跳票啊。”她笑嘻嘻地说,“等我说服萨摩,如果你这一票没了,我就只能厚着脸皮去求首长了。” 阎银华没吭声。 单无绮看向等待了一阵的尤娜:“麻烦你啦,请你带我去佩佩那里吧!” 尤娜颔首:“跟我来。” 单无绮和尤娜离开办公室,阮禾犹豫片刻,起身随行。 庄修文和维沙尔没有跟来。 单无绮不关心他们和阎银华有什么话要谈。 尤娜走在最前面,黑色皮衣披挂着银饰和黑羽,裁剪得有些破碎的黑色短裙下,黑丝袜裹住她骨肉均亭的双腿。 单无绮盯着尤娜。 黑羽将尤娜的脖颈团团簇拥,仿佛雏鸟蓬松的翎毛。 尤娜扭头:“看什么?” 单无绮缩了下脖子。 她对漂亮女孩子一向没脾气:“抱歉。” 尤娜冷哼一声,扭过头,粗鲁地扒开颈部的毛领。 ——她的颈上,黑色拘束器反射着微光。 尤娜等待了三秒。 确认单无绮看清了,她把毛领扒回去,将拘束器重新遮好。 尤娜继续带路。 尤娜明显情绪不佳,铆钉靴将地板踩得咚咚响。 阮禾走在单无绮身侧,不纯蓝的眼睛看向单无绮。 “抱歉啊,单姐。”阮禾比单无绮矮半个头,眼睛又大又灵,盛满了丰沛的情感,“尤娜她……最近心情不是很好。” 单无绮和阎银华唇枪舌剑,但单无绮的锋芒从不会对准女孩子。 单无绮理解地笑了笑:“没关系,尤娜很好,我喜欢她。” 尤娜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下一秒,尤娜继续往前走,脚步声跺得更响了。 阮禾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问出内心的疑惑:“你和阎老是什么关系呀?” “现在吗?上司和下属吧。” “那从前呢?” “从前的事,我一概全忘了。”单无绮看着阮禾,“我还要向你打听呢,从前的我,是个怎样的人?” 阮禾眨了下眼睛。 “自大、傲慢、偏执,四部乃至基地最疯的疯子,所有见过你的人都敬畏你,所有没见过你的人都景仰你。”尤娜突然插话。 单无绮和阮禾停下脚步。 单无绮看着尤娜的背影:“这是大家对我的评价吗?” “是,但不全是。”尤娜的腔调有种奇异的优雅,“在我看来,任何全褒或全贬的评价都不真实。流言是最好散播的,羊群只顾在头羊后面吃草,并不关注他们置身怎样一片草地。” 尤娜没有转身,单无绮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 单无绮笑了声:“介意说说你对我的评价吗?” “自大、傲慢、偏执,和流言里一模一样。”尤娜说道,“针对你的坏话,倒是一比一的真实,但他们忘了讨论你好的一面。” “你有一种兽性,单无绮。”她转过身,黑眸里闪烁着高傲的光彩。 阮禾:“……” 单无绮:“……” 单无绮:“这是夸人的话吗?” “人是从野兽脱胎出来的,但向上进化的途中,人逐渐忘记了来时的路。” 尤娜的眼神变得尖锐:“看看基地里的那些蠹虫!公民庸庸碌碌,付出一整个白日乃至黑夜的汗水,却只能换来勉强饱腹的薪水;党员以挤进四部为荣,将虚伪的冠冕视作他们的全部;而核心党员……” 尤娜停顿了一下。 她的表情顷刻间无比讥诮:“他们自以为站在所有人的肩膀上,但人类依然龟缩在这座小小的基地里。” 阮禾惊慌道:“尤娜,尤娜……” “我说错了吗,阮禾?”尤娜锋利地看着阮禾,“你就是性子太软了,才被人夺去评选核心党员的资格,取代你的那人,连真正的血都没见过!” 第7章 阮禾缩回伸出一半的手。 她失落地站在单无绮身边。 即使被人指着鼻子指责,她都没有一丝反驳的欲望。 单无绮抠了抠脑袋:“我听不太懂,尤娜。” “我是听着你的传闻长大的,虽然你的年龄比我还小,单无绮。”尤娜环起手臂,“你不知道,你的流放对四部造成了多大的冲击。” 单无绮来了兴致。 她说:“愿闻其详。” “首长最得力能干的副官,竟然犯下足以被流放的重罪!”尤娜说。 “你的拥趸为你洗白,说那是莫须有的罪名,你的政敌弹冠相庆,用尽手段把你的罪名坐实、夸大。” 尤娜走近单无绮,黑眸盯着单无绮的脸,“你离开的三年里,他们利用基地的喉舌,把你批驳成一个不可饶恕的罪人。他们从没想过你还会回来,此时此刻,那些抹黑你的人,大概正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吧。” 单无绮沉思。 她摸着下巴,喃喃道:“……难搞了。” 尤娜的眸子里闪烁着兴奋的光:“什么难搞?复仇吗?” “我还真的只能去说服萨摩投票了,毕竟我的名声已经臭了。”单无绮弹了弹脖子上的拘束器,“更别提我还戴着狗牌,这可是我身为异种的铁证。” 尤娜激动的神色一瞬间黯淡了。 她堪称失望地看着单无绮:“你这个懦夫。” 此后,三人一路无话。 单无绮来到了尤娜口中的“那里”。 那是团结部设立的禁闭室,和特情司的禁闭室不同,没有流水的刑具,没有令人窒息的拷问,只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佩佩缩在安多尼的怀里,恢复了一半的人形。 安多尼坐在地上,垂着头,粗大的手指一刻不停地滚动着念珠。 见单无绮几人到来,他抬起头,将食指竖在唇上。 “嘘。”这位巨人说,“佩佩睡着了。” 向三人嘱咐后,安多尼重新低下头。 他的手指轻柔地抚过佩佩的脸,唇齿间吐出低弱的祈祷。 祈祷时,七十二颗玫瑰念珠散发着微弱的荧光。 单无绮看着那些念珠。 她从那上面感受到一种遥远的呼唤。 “那些念珠是什么?”单无绮问。 “晶核。”阮禾答,“安多尼的每一颗念珠,都代表一个被他杀死的异种。” 单无绮回忆起刚苏醒的那段时光。 几只不长眼的异种向她扑袭,她杀掉了它们。 每个异种的大脑里,都有一颗晶莹剔透的不规则晶体。 单无绮看向安多尼的脖颈。 ——没有拘束器。 她又看向尤娜。 即使在昏暗的禁闭室里,尤娜的拘束器仍然闪着微光。 尤娜杀过的异种,只会比安多尼更多。 “你很厉害,尤娜。”单无绮由衷地赞美。 尤娜愣了一下,用力偏过头。 咚咚咚! 禁闭室的门突然被敲响。 佩佩惊醒了。 她在安多尼怀里打了个哆嗦,又揉着眼睛,恢复了人类的模样。 尤娜开口:“什么人?” “你果然在这里!”门外的那人松了口气,开门而入。 那人穿着制式服装,胸佩铜制剑徽,肩上空荡荡的,没有流苏,帽子的款式也和萨摩、梅两人不同,看起来是个普通党员。 那人没想到禁闭室里有这么多人。 他的目光扫过所有人,待看到单无绮这张生面孔时,他疑惑地“咦”了一声。 他对单无绮问道:“请问你是……?” “你是谁?”单无绮反问道。 “啊,我叫耶纶!” “单无绮。”单无绮看着耶纶,她明显地看到,后者的瞳孔猛烈收缩了一下,“你找调查司什么事?” 耶纶无措地看向尤娜。 尤娜偏回头,冷哼道:“你和她说吧。” “……外城发现一起异种侵袭事件,梅司长说,请求调查司配合活捉。”耶纶紧张得不行,甚至咬了一下舌头,“请、请你们派出至少两人支援,执行队已经等在楼下了!” “好。”单无绮道,“我和尤娜过去。” “我才不去!”尤娜激烈地反驳。 “求求你啦,尤娜,陪我去吧。”单无绮恳求道,“我是个没了记忆的小可怜,如果你不陪着我,他们都会欺负我的。” 尤娜的睫毛飞快抖动。 她微弱地答:“……好。” 二人随耶纶下楼。 一支全副武装的小队已经候在楼下。 他们见到单无绮这个生面孔,彼此窃窃私语。 领头的那人喝了一声,又上前一步,对单无绮行了个军礼。 “你好,单专员,我是麦尧,执行二队的队长。”麦尧铿锵道,“此次行动,麻烦你和尤娜专员配合我们。” “麦尧,这次由我带队。”一个声音突然说。 所有人看向发声的那人。 他穿着一长一短的靴子,单肩缀着流苏,帽子斜戴,胸口的铜制剑徽在阳光下反射着微光。 “哟,梅。”单无绮抬了抬下巴。 “不错,有长进。”梅向麦尧颔首,来到单无绮身边。 他高挑纤细,整个人仿佛一只精美的蝴蝶刀。 单无绮看着梅:“我正好有事要找你。” “之后再说。”梅哼笑道,“咱们先去外城,那里上演着一场好戏呢。” 第6章 争吵 梅的话并不多。 几辆公车停在路边,所有人依次上车。 单无绮和尤娜坐进同一辆车,同乘的还有梅和麦尧。 路上,麦尧向单无绮介绍了基地背景。 三百多年前,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灾变杀死了80%的人类,幸存的人类在废墟上建立了人类第一基地,并以城墙落成之日为新历1年。 基地建成的第一天,初代首长颁布法律,按照贡献排名,将所有公民划分成六等。 在法律文书中,这六等人有对应的冗长学名。 公民为了方便,将其称为abcdef级。 “基地一共有七个区。其中,一至六区对应a-f级公民的居住区,七区又称中央区,是基地的核心。”麦尧的解说详略得当,比一股脑倾倒情报的萨摩好了太多,“我们要去的外城,就是四至六区的统称。” 单无绮微不可察地皱眉:“所以,基地分为内外两城?” “是的,单专员。” “异种侵袭又是什么?” “人类第一基地是前代文明的科技遗珠,环绕基地的高墙十分坚固,而且外围覆盖着防护罩,异种绝无可能从外部突破。”麦尧道,“但三年前,基地内出现了第一个异种。” 单无绮沉默了片刻。 她轻声问:“为什么?” “原因至今不明。”麦尧答,同时小心地瞥了单无绮一眼,“但基地的官方报纸上,曾连续数期刊载过同一个流言。” 单无绮捕捉到麦尧的欲言又止。 她咽了下口水:“难道……他们说是我做的?” 尤娜冷哼一声:“一群蠹虫。” “在你离开后,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愈发肆无忌惮。”尤娜坐在单无绮身侧,黑眸看着窗外,“他们打着你的旗号,先是取消了诗歌专栏,然后封杀了所有样板戏以外的舞蹈和戏剧,最后,公民们连自由地说话都不行了!” 单无绮:“……” 单无绮:“我何德何能啊!” “四部之中,敌视你的人并不少。”梅突然插话,“动荡的三年里,没有比你更好的替罪羊了。” 四部总部皆设立在中央区。 单无绮一行人从中央区出发,跨越统称“内城”的一至三区,来到隔断内城和外城的城墙下。 单无绮率先下车。 她仰视面前巍峨的城墙。 这是她第二次近距离接触城墙。 内城和外城之间,只开了一道城门,穿梭两城依靠定点发车的火车,但四部党员执行特殊公务时,可以请求临时发车。 等待火车的时间中,单无绮伸出手,抚摸粗糙的墙壁。 这个世界太陌生了。 她来到基地不足五天,她之于世界宛如一个崭新的婴儿。 她旧惑未消,新惑犹生,她有太多问题亟待解答。 好奇是人最无可消解的天性,她竭力追逐每一个可能的答案,却只得到更大的谜团。 “怎么了?”梅走到单无绮身边,“一个人躲在这里扮蘑菇?” 单无绮转过身。 她看着梅俊俏的脸,后背倚上城墙。 “我说我在伤春悲秋,你信吗?”她笑嘻嘻地答。 “信,怎么不信?”梅哂笑一声。 他从裤兜里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根叼在嘴里。 他朝单无绮扬了扬烟盒:“来一根?” 第8章 单无绮的喉咙有点痒。 她接过烟,划燃火柴,先给梅点烟,再给自己点烟。 辛辣的烟雾吸入肺部,又从鼻腔呼出。 单无绮浅尝辄止:“够劲。我从前也抽烟?” “抽,但不敢在我面前抽。”梅同样倚着墙,一只脚支着墙面。 他吐出一口烟:“你致力于在我面前扮演一个好妹妹,但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我只看你的眼睛,就能猜出许多事情。” 单无绮扬眉:“比如?” “比如,你喜欢过萨摩。” 单无绮的第二口烟呛住了。 “咳咳咳咳咳!”她咳出眼泪,又抬头瞪视,“你提我过去的情史干什么?我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你忘了,这不是正好吗?”梅歪头。 单无绮沉默了一下。 她问:“什么意思?” “一开始,你并没有非他不可的意思,他也迟迟没有开窍。”梅仅剩的右眼盯着单无绮,“但现在不一样了。” “你失忆了,但我知道,你还是你。”梅又吐了一口烟,“你依然是那只倔强的蝴蝶,反复坠入同一片蛛网,只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理想。” 烟雾缭绕间,梅露出的右眼有一点寂寥:“我和你不一样,我不认主,谁给我一口饭吃,我就跟着谁——但你太忠诚了,忠诚到丢掉了自己的性命。” 单无绮没说话。 “我只剩你一个亲人了,所以,我有一句话要叮嘱你。”梅的灰眼睛看着单无绮,“这一次,你一定要为自己而活。” 单无绮眨眼。 她没太听懂梅的话,但她想起了另一件事。 单无绮朝梅讨好地笑:“梅,我有一件事求你。” 梅的两条细眉立刻竖了起来:“你又看上谁了?!” 单无绮:“……” 单无绮:“没有,怎么会呢。” “那就好。”梅含糊地咕哝,“说吧,你有什么事要求我?” “我想当调查司司长,想请你投我一票。”单无绮说。 “不行!!”梅大声反驳。 梅剧烈的反应出乎单无绮的预料。 单无绮讪讪地看着梅。 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竟然这么严重。 单无绮微弱地道:“……你别生气嘛。” “你什么时候能让我省心?”梅的愤怒一瞬间攀升至顶峰。 他甚至控制不住情绪,一把抓住单无绮的领子,把她狠狠地往墙上掼。 “是不是有人和你说了什么?那三天你经历了什么?禁闭室……萨摩那狗崽子给你洗脑了,是不是?”梅凑近单无绮,喉间溢出狮子般低沉的怒吼,“你就这么不爱惜自己的性命,非把自己往死路上送?!” 二人巨大的动静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看到单无绮被梅钳制,尤娜的面庞抖动了一瞬。 她冲过去,麦尧拉住了她。 麦尧轻声道:“司长……” “滚!有多远滚多远!”梅咬牙切齿地说,“我和她谈事,你们插什么嘴?” 一双手突然搭上梅揪着领子的手。 梅转过头,发现单无绮的脸因缺氧而充血。 但她的表情没有一丝失态。 “你这样大喊大叫,对事情有任何帮助吗?”单无绮的眼神平静极了。 单无绮很少卸下微笑。 但这一次,当单无绮不再微笑时,梅看到了单无绮过去的影子。 沉着、睿智、冷静。 执行司司长是明处的白刃,首长副官则是暗处的毒矢。 “冷静一点,梅。”单无绮看着梅的眼睛,“情绪失控绝不是好事,你正在变成一个疯子。” 梅的睫毛开始颤抖。 “先放开我,好吗?”单无绮安抚道,“身为两个成年人,我们应该心平气和地谈话。当然,不心平气和也行,我允许你对我发火,但不该是现在这样——语言才是掌权者的武器,互相扔泥巴是小孩子过家家。” 梅闭上眼。 他轻轻松开手。 单无绮从墙壁滑落,肩胛骨处擦伤一片,火辣辣地疼。 她嬉皮笑脸:“哥,我可是个异种,要是逼我长出触手,你就要被我抽成陀螺了。” 梅睁开眼:“你叫我什么?” 单无绮愣了下:“……哥?” “谁是你哥。”梅嗤笑一声,轻轻扇上她的脑袋,“小没良心。” 单无绮绕着梅转圈圈。 她用尽各种讨好言语,恳求梅投她一票。 梅看起来很想给单无绮一拳,但他克制住了,灰眼睛沉默地盯着单无绮。 “你到底投不投!”单无绮来气了,“你不投,我就去求萨摩!” 梅怒目圆瞪。 单无绮毫不示弱地瞪回去。 “……投。”良久,梅泄了气,“满意了没?满意了赶紧滚!” 单无绮从善如流地滚了。 单无绮回到队列,尤娜立刻凑了上来。 她冰凉的指尖触碰单无绮的脖子:“你受伤了。” “还好,他算是手下留情了。”单无绮笑了声,“我就知道,连我都是个臭名远扬的坏种,梅又能是什么好人?” 麦尧道:“你其实挺好的。” “谢谢你,小麦,你是个好人。”单无绮真诚地道谢。 麦尧:“……” 麦尧把缩在队伍里的耶纶抓过来。 单无绮对耶纶很眼熟:“你是吵醒佩佩的那个人。” 耶纶嗫嚅:“对不起……” “我姓洛佩兹,全名麦尧·洛佩兹,我是纯正的欧罗巴人。”麦尧似乎经常被人误解,而耶纶是他最顺手的对照组,“他姓耶,全名耶纶,他的父亲是亚细亚人。” “所以呢?小麦。” “在姓氏前面加一个‘小’字,一般用于上级称呼下级,或者长辈称呼晚辈。”麦尧一板一眼地答,“我接受你以小x的形式称呼我,但请你叫我小洛佩兹,这才是正确的叫法。” “好的,小麦。” “……”麦尧沉默地盯着单无绮。 尤娜嗤笑一声:“我们没有义务配合你的强迫症,小麦。” 麦尧盯着尤娜:“为什么你也叫我小麦?” “因为你不叫庄修文招妹。” “……”麦尧腾地直起身子。 他沉默且愤怒地离开了。 “火车来了。”梅突然道。 单无绮看向铁路尽头。 一辆蒸汽火车从铁路尽头驶来。 它的头顶喷吐着火花四溅的浓烟,在明亮的天幕下也无比耀眼。 它行驶在银灰色的铁路上,两侧是逼仄密集的建筑。当它裹挟着烟与火驶来时,仿佛铁龙奔腾在嶙峋裂谷里,向上喷撒的蒸汽正是它的吐息。 “黎明号。”麦尧喃喃道,“勤劳部竟然派出了它。” “……是黎明号!”尤娜涨红了脸。 “妈呀,是黎明号。”耶纶小小地倒吸一口凉气。 “我想问一个问题。”单无绮不合时宜地开口,“这黎明号感觉是个老爷爷啊,跑起来哼哧哼哧的,它还能上路吗?” 她将求解的目光投向梅:“我们不是坐汽车过来的吗?为什么连内燃机都有了,基地还在使用蒸汽火车呢?” “因为文明断层。”梅答道。 他比单无绮高一头,仅剩的右眼看向单无绮:“人类第一基地是旧人类的遗产,它建立在上一纪文明的废墟上。我们无法生产大型机械,旧人类留下的机械,可以说用一台少一台。” 单无绮有点回过味了。 她看向驶来的蒸汽火车:“所以……” “蒸汽火车,是第一个成功复刻的交通工具,而黎明号,是基地的第一辆蒸汽火车。”蒸汽火车鸣笛刹停,梅的脸庞被火花照亮,“现在,你明白他们为什么兴奋了吗?” 单无绮看着刹停的火车。 它仿佛一头朽迈的老龙,安静地停靠在站台处。 “……黎明号,真是个好名字。”单无绮喃喃道,“虽然它是个老爷爷,但我喜欢它。” 第7章 外城 乘坐黎明号,单无绮从内城来到外城。 高大的城墙巍峨耸立,宛如一道铁幕,将基地划分为内外两城。 基地的人口密度很大,但内城和外城之间,仍有一段短短的真空地带。 内城的光鲜靓丽离众人远去,迎面而来的,是一片灰黄交错的颓圮景象。 黎明号行驶在银灰色的铁路上。 它本是一头朽迈的老龙,在内城颇有些格格不入,但在外城,它竟然充斥着精壮的活气。 单无绮看着铁路两侧。 细细的窄道分布在平房与平房之间,仿佛蚁路。 窄道上,数不清的人影缓慢攒动。 他们宛如笼中病鸽,在逼仄的空间里求活,身形干瘦,面庞蜡黄,颧骨和肋骨高高鼓起,饱受饥敝。 第9章 听到黎明号的汽笛声,他们麻木地抬起头,又胆怯地低头,不敢与车上的人对视。 单无绮看着黎明号。 它经过细心保养,车表铁皮泛着古铜色的幽光。 单无绮又看向外城公民。 他们无一例外,都有着蜡黄的皮肤、灰败的眼睛、凹陷的双颊。 光彩熠熠的是死物。 暮气沉沉的是活人。 “这里就是外城吗?”单无绮收回视线,“他们就是d、e、f级的公民吗?” “是的。”麦尧敬业地答,“按照文书上的学名,他们是德尔塔、埃普斯隆和泽塔。” “他们在挨饿,为什么?” “因为他们是外城人。” 单无绮深吸一口气。 “为什么要划分内外城呢?”她的声音极轻,仿佛自语,“为什么要把公民划分成六等呢?” “如果不按劳分配,大家就不会劳动了。” 麦尧机械地背诵,“每人每天吃一样的东西,喝一样的东西,用一样的东西,基地的懒虫会越来越多。首长说过,有等级才有动力,大家可以通过贡献提升公民等级,一切都是为了人类的黎明。” 单无绮彻底沉默了。 她扭头看向窗外。 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啊。 平等不是平均主义,等级是阶级的雏形。 在她被流放的三年里,诗歌专栏取消,报纸被庸官掌控,百花齐放的戏剧、舞蹈、歌曲被逐一封杀。 主观比客观轻松,堵上源头处的泉眼,比掌控汹涌的大海容易得多。 单无绮一路无言。 直至汽笛再次拉响,黎明号在月台停靠,她才重新挂上社交的笑脸。 外城驻守的党员已经候在外面。 他剃着利落的寸头,没有戴帽子,肩上也没有流苏。他穿着和四部党员相同的制式服装,胸口佩着铜制盾徽。 “日安,梅司长,我是友爱部稽查四队的队长,铁平康。”这位党员行了个军礼,“感谢团结部对我部的支援。” “日安,铁专员。”梅颔首,“这次异种侵袭有什么特殊之处?按照以往,就算需要击毙异种,只需请求执行司的支援即可,为何额外点名调查司?” 铁平康的视线扫过在场诸人。 待看到单无绮时,他的目光微不可察地停滞了一瞬。 “这次的异种,是由一位前核心党员异化的。”他道,“他没有任何攻击性,也罕见地保留了大部分理智,但他拒绝沟通,并指名要求首长前来相见。” 梅嗤了一声:“做梦吧。” “我无权越级汇报,于是向团结部申请支援。”铁平康的声音倏而有些沉痛,“调查司司长直接对首长负责,我本想将此事交给司长评判,但发出电报的第二天,我才愕然得知,司长已经在壁外调查中壮烈牺牲了。” 尤娜道:“斯人已逝,说重点。” “……异种保有理智十分罕见,而且随时可能暴走,我们的时间十分宝贵。”铁平康再次看向单无绮。 他的目光多了一丝放松:“所幸,上帝眷顾外城,单副官来了。” 梅咳嗽一声。 铁平康疑惑地看向梅。 “你在外城驻扎得太久了,消息不太灵通。”梅低声解释,“单无绮并未继任副官,她现在是调查司的见习调查员。” 铁平康:“……” 铁平康瞪大双眼:“什么!这……” “所以这个异种是我的老熟人吗?”单无绮环臂,这寒暄的环节有点过于冗长了,“时不我待,同志,请讲重点。” 铁平康收敛异色。 他再次行了个军礼:“单副……单专员,这个异种曾是您的下属,他是一名研究员,全名赫勒瓦尔·施耐德。” 梅没有告之铁平康,单无绮已经失忆的事。 单无绮懒得戳破:“走吧。” 铁平康愣了一瞬:“您需要防护机械和……” “用不着那玩意儿,老铁。”单无绮摆摆手,“我来搞定他。” * 单无绮来到赫勒瓦尔的住处。 整理仪容后,她敲响赫勒瓦尔的房门。 咚咚咚! 无人回应。 门后的世界寂静得仿佛坟墓。 单无绮叹了口气,再次敲响房门。 “单副……单专员竟然变得这么温和。”远处,铁平康端枪支援,啧啧称奇,“看来流放的三年里,她被抹去了不少棱角,和故事里的血娘子已经相差甚远了。” “你信了那些报纸?”尤娜问。 铁平康摇头:“自从单副官被流放后,我就没买过报纸了。” 他望着单无绮的背影,钢蓝色的眼睛里充斥着纯粹的景仰:“中央区的政治手腕无法辐射整个外城,许多外城人仍然记得单副官的好,即使诗歌被禁止,戏剧被封杀,他们依然用自己的方式纪念着她。” 这一次,梅没有纠正“单副官”这个称呼。 他竟然有点兴致盎然:“纪念?他们没挨够她的鞭子吗?” “外城人早就习惯挨鞭子了。”铁平康摇头,“但单副官是唯一一个,抽完鞭子后不仅管饭管药,还会给他们的孩子念童话书的人,而且她抽鞭子不是出于泄愤或取乐,而是催促他们抢耕土地、修建新屋。” “虽然他们很笨,可他们也很聪明。”铁平康垂眸轻笑,“他们知道,谁在真正爱着他们。” 耶纶听得泪汪汪:“我……我以为她很凶。” “她的确很凶,同志。”铁平康笑了一下,“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失忆了,对吗?” 梅“嗯”了一声。 “如果她还记得我,见到我的第一眼,她的枪托就该抡上我的脑门了。”铁平康唏嘘地感慨。 尤娜和麦尧对视一眼。 尤娜皱眉:“为什么?” “成为稽查员前,我是一个外城公民,是最低等的泽塔。”铁平康看着单无绮的背影。 他的眼神有点放空:“我和我的泽塔朋友们,偷过她晾在外面的衣服,包括胸罩和内裤。” 梅、麦尧、尤娜、耶纶:“……” 铁平康补充道:“三次。” 梅、麦尧、尤娜、耶纶:“…………” 铁平康看不见的背后,梅举起了枪托。 ——吱呀。 ——是房门打开的声音。 众人结束闲聊,齐齐看向赫勒瓦尔的居所。 单无绮看着打开的房门。 门只拉开了一条缝。 一根生着鳞片的触手攥着门把手,每一只吸盘都是一只眼睛。 “赫勒瓦尔,是你吗?”单无绮问。 “……所长,是您吗?”门后,赫勒瓦尔发出不似人声的嘶哑声响,仿佛铁片相互摩擦,“我没想到,您会亲自过来。” 所长。 研究所所长? 共荣部? 单无绮皱眉。 她没承认也没否认:“我是单无绮。” “是您啊。”门后的声音轻松下来。 他竟然直接拉开门,将异种的模样展露在单无绮面前:“我很久没见到您了,我很想念您。” 单无绮沉默。 面前的赫勒瓦尔已经失去了人形。 他站在门后,双手双脚已经胶质化,变为数十根或粗或细的触手。 他用最长的触手拧着门把手,最短的触手长在他的皮肤上,像一簇簇畸形的肉芽。 他浑身的皮肤变得剔透,仔细一看,几乎能看到皮下的血管和骨头,但皮囊下更多的,是一团团纠缠的触手。 他仿佛一颗蛇卵,群蛇皆在卵中熟睡,亟待醒来。 单无绮盯着赫勒瓦尔的脑袋。 群蛇已经快要苏醒了。 他的大半个大脑已经被触手吞噬,薄如蝉翼的皮肉包裹着颅内异物,彼此蠕动、啃啮。 “您请进。”赫勒瓦尔的双眼十分平和,“我有很多话想对您说。” “在这里不行吗?”单无绮努努嘴,示意赫勒瓦尔看向身后,“看,那里有一群持枪的猎手,如果你有任何异常,你会被直接击杀的。” 赫勒瓦尔摇头。 “我的时间不多了。”他的声音低弱得近乎哀求,“请您……跟我来。” 赫勒瓦尔脑中的触手似乎察觉到什么,开始加速蠕动、啃啮。 赫勒瓦尔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但他依然坚定地看着单无绮:“请跟我来。” 单无绮思考片刻。 她朝身后比了个手势,随赫勒瓦尔走进屋内。 屋内陈设简单,废稿堆满桌子和地面。 赫勒瓦尔来到桌前。 桌上有一沓厚厚的论文。 赫勒瓦尔想要捧起论文,但当他抬起手臂时,他才恍然发觉,他的上身已经变成了触手。 他看向单无绮:“请您……把这份论文带给首长。” 单无绮看着论文的封面。 第10章 ——那是一份有关“特型血清”的研究报告。 单无绮垂下眼眸。 赫勒瓦尔一言未发。 压下内心翻涌的情绪,单无绮吐出一口气,用衣服擦净双手,轻轻拿起那沓论文。 但一只触手忽然钳上了她的腕子! 赫勒瓦尔说:“别碰它!” 但片刻后,赫勒瓦尔收回触手。 他抱住自己的身体,整个人如触碰火焰般瑟缩起来:“不……不,不能伤害她。让她走,让她带着东西走。” 两部党员鱼贯而入,数个黑漆漆的枪口对准赫勒瓦尔。 单无绮抬手:“放下。” 尤娜焦急道:“单无绮,你……” “赫勒瓦尔,我是单无绮,首长的副官。”单无绮看着赫勒瓦尔衰败的面庞,“首长让我向你转达一句话。” “感谢你对人类的贡献,我们将永远铭记你。”单无绮的目光沉重而悲哀。 赫勒瓦尔久久不语。 “啊……”他终于开口,“二十三年了……” 话音刚落,他脑颅开裂,触手从颅缝疯狂长出。 红色的浆液从他头顶淌下。 他作为人的生命已经所剩无几。 他安静地盯着单无绮,浑浊的双眼突然流下两行眼泪。 “论文……我交给你了。”他沙哑地说,“为了人类的……黎明……” 单无绮颔首。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赫勒瓦尔的皮肤立刻被鳞片覆盖,黏腻的触手瞬间增殖,从裂开的颅脑井喷而出。 梅第一个举枪。 但一只触手率先贯穿了赫勒瓦尔的心脏。 失去母体的触手焉萎着倒下,清亮的脓液渗透压失衡一样从表皮溢出。 单无绮收回触手。 她的怀里,紧紧抱着那沓论文。 即使屋内血如井喷,那沓论文也没有溅上一丝血污。 “他是作为人类而死的。”当全屋的视线汇聚到单无绮身上时,单无绮说,“让他以人类的身份下葬吧。” “异变一旦发生就无法逆转,他是异种。”梅说。 “我是异种,这件事我最有发言权。”单无绮道。 她抱着论文,从屋内走到屋外。 当房屋阴影从她脸上逝去,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时,她重新挂上了笑容。 “老铁同志。”她道。 “我叫铁平康。” “赫勒瓦尔的葬礼,就麻烦你了。”单无绮没有转身,“如果人手不够,小麦会协助你。” 麦尧:“……” 麦尧:“请叫我小洛佩兹。” 铁平康行了个军礼:“收到!单副官。” 第8章 对话 赫勒瓦尔的死没有引起任何波澜。 在铁平康的指挥下,稽查员反复进出,将赫勒瓦尔的遗物搬运、焚毁。 有胆大的孩子翻过警戒线,在地上捡稽查员遗落的东西。 “是糖!”一个男孩惊喜地说。 他吃掉糖,把糖纸扔到地上。 铁平康驱赶小男孩,和闻声赶来的麦尧对视一眼,又齐齐低头,盯着地面上的糖纸一阵唏嘘。 赫勒瓦尔就这么死了,比石子落入湖潭还悄无声息。 没人记得他是人类第一基地的核心党员。 他们只会记得,一个古怪的老头变成了异种。 单无绮的眼睛盯着小男孩咀嚼糖果的腮帮。 “这是赫勒瓦尔的糖。”她说,“你吃了他的糖,至少向他说一声谢谢吧。” “他之前老送我糖吃。”小男孩说,“但妈妈让我不要和他说话,他是个怪人!他连胡子都不刮!衣服前面总是挂着汤汁!” “你吃了他的糖。” “好啦,好啦,谢谢赫勒瓦尔。”小男孩说完,三两口嚼碎糖,兔子似的跑了。 单无绮盯着小男孩远去的背影。 尤娜走到单无绮身边:“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人类第一基地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单无绮答。 “在野外游荡时,我脑袋里只有一个执念:回家。”单无绮深吸一口气,“那个时候,我以为我将回到伊甸园,我是遗落尘地的亚当和夏娃。” 尤娜沉默。 单无绮提出另一个问题:“基地建成多少年了?” “325年。” “325年,人类像家畜一样,被这面高墙困住了325年。”单无绮摇头。 她再次看向街道尽头,小男孩早已跑得不见踪影了。 “外城的每一个人都在挨饿,但在内城,我甚至看不到一张饥瘦的脸庞。”单无绮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划分内外城,将公民分为六等,首长这么做,难道只为了所谓的团结、友爱、勤劳、共荣?” 尤娜没有立刻接话。 良久,她道:“一开始,内城和外城不是这样的。” “在你被流放前,虽然有内外城之分,虽然公民有六等,但这只关乎籍贯,每个人心里都清楚,我们是平等的,我们的汗水都为基地而流,我们是光荣的劳动者。” 尤娜唏嘘道,“那个时候,我们还会亲切地称呼首长:老大哥。” 单无绮安静地看着尤娜。 “但一切都变了,在三年之前。”尤娜轻声说,“你的流放仿佛一个信号,在那之后,四部彻底成为了首长的鹰犬。” “一开始,只是发行建议书。” “每一位公民的家里,都有一本《基地手册》。封面上,以首长为原型的老大哥安静地注视着你,首长的拥趸将它视为圣经,基地三度为之纸贵。” “但之后,首长颁布了九条禁令。” “禁止个人拥有武器;禁止传播异端思想;禁止组织集会;禁止拥有私人财产;禁止个人自由迁徙;禁止批评政府;禁止任何形式的艺术创作或文化表达;禁止个人选择职业或教育路径;禁止个人信仰或实践任何宗教。” 单无绮垂眸。 她轻声道:“基地,在塑造愚民。” “团结、友爱、勤劳、共荣——这是三年来,基地烙刻在公民脑中的真理。”尤娜笑了声,“但民智可疏不可堵,他们满以为塑造了理想的神国,殊不知,一切只等一根导火索。” 单无绮沉默。 她突然有了不妙的预感。 “三年里,基地疯了很多人,也死了很多人,赫勒瓦尔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尤娜终于挑明话题,“你因莫须有的罪名,被首长亲手流放,你是第一个品尝苦果的人,你在那些人心中,是等同于神明的受枷者。” 尤娜灼灼地盯着单无绮:“你打算如何回应他们的期许?” 单无绮看着尤娜。 出发前,尤娜匆匆套上了制服。 这是四部党员的标配,但她并未穿戴齐整。 她仅仅将制服披在肩上,内里仍是那套漆黑的装束。 “我有和你说过吗?你很像一只告死鸟。”单无绮说,“你的话落在我耳中,仿佛在向我通报死讯。” 尤娜冷哼:“你无权批判我的穿衣自由。” “我的恶意不会向女孩子发泄。”单无绮笑道,“就算你把头发染成绿的,穿着七彩羽衣在大街上跳求偶舞,我也只会为你鼓掌。” 尤娜安静了一瞬。 “人类总是擅自期待又擅自失望。”单无绮说,“别把我想得太伟大,他们的期许是他们的事,我的行事准则不会动摇半分。” 尤娜固执地盯着单无绮:“你明明和梅司长大吵了一架。” “偷听墙角可不是好习惯。” “梅司长从不和人吵架,他只会一枪崩了对方。你们到底吵了什么?” “你的眼神告诉我,你想问的不是这个。”单无绮凝视尤娜的黑眸。 她在那双黑眸里看到了彷徨的神色。 剥开锋芒毕露的表相,尤娜仿佛一只跌落巢穴的雏鸟。 “你在担心什么?尤娜。”单无绮问,“难道……你在担心我?” 尤娜没有回话。 “我并非不知道我的处境,禁闭室的三天里,即使经受了流水般的拷问,我也能有片刻喘息。” 单无绮抬头望天,“那三天,我想了许多。” “我知道这里并非乐土,而且我的身份并不清白,我有太多秘密了,致命的是,这些秘密连我本人都不知晓。”单无绮的语气很平静,“我仿佛时刻走在万丈深渊的边缘,稍有不慎就会失足跌落,结局比粉身碎骨还凄惨百倍。” “但是没关系,尤娜。” “我一直相信,直觉不会骗人。如果基地不值得我回来,我的大脑不会告诉我:回家。” 尤娜闭眼:“把性命托付给第六感,你可真够蠢的。” “也许吧。”单无绮耸肩,“但人就是这么矛盾,我其实是一个挺现实的人。” 尤娜半晌没开口。 铁平康在二人不远处停下,手里捧着一个骨灰罐。 单无绮和尤娜擦身而过,向铁平康走去。 第11章 “……你为什么现在才回来呢?”尤娜突然道。 单无绮停下脚步。 她回头:“什么?” “你不如一辈子不回来!”尤娜尖利地说,“墙外只有异种,但墙内……已经比墙外更加危险。” 单无绮笑了一声。 “感谢你的关心,尤娜。”她笑道,“你果然是个好女孩。” 尤娜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没有关心尤娜的反应,单无绮回过头。 她走到铁平康面前:“这是赫勒瓦尔的骨灰吗?” “是的。”铁平康垂下眼睛。 他剃着寸头,五官狂狷不羁,神色却沉静悲悯。 “人类的异化条件至今不明,根据规定,所有沾上异种□□的东西,都要统一销毁。”铁平康说,“三年来,外城的异种侵袭愈发频繁,异种样本无需送往研究所,便可直接就近焚毁。” 他将骨灰罐交给单无绮:“我单开了一台焚化炉,把他的遗体单独烧毁。他没有亲人,遗产只够买半个墓碑,麦尧专员自掏腰包,补上了另一半的钱。” 单无绮沉默数秒:“能报销吗?” “不能。”铁平康摇头。 “他流了许多眼泪。”铁平康补充,“他是唯一在在墓碑前痛哭流涕的人,而且,他和死者素不相识。” * 单无绮将那沓论文交给阎银华。 阎银华叹了口气:“我会把它转交给研究所的。” 单无绮盯着阎银华的红发。 “银老头,”她说,“你还是不戴假发更顺眼。” “是吗?”阎银华把红发摘下来。 他对着窗玻璃打量自己:“哎呀,在我的审美看来,有头发的我更加英俊,很有年轻时的模样。” 他摸出一本相册。 “看,这就是我。”他翻开一页,大拇指摁在一张合照的某个面孔上。 “这是二十三年前的事了。”阎银华唏嘘道,“那时的我还很年轻,首长也还是个毛小子。我是团结部的调查员,他是共荣部的研究员,我们和其他志同道合的好友,一起在研究所的大门前,拍了一张大合照。” 单无绮凑过去。 那是一张黑白照片。 人类第一基地建立在旧人类文明的废墟上,二十三年前,文明复兴的进度还停留在工业革命时期。 照片上,年轻的阎银华勾着少年首长的肩膀,首长那时还没有蓄起胡须,深邃冷厉的五官清晰可见。 这张大合照上有很多人。 单无绮甚至找到了年轻时的赫勒瓦尔。 “他们真俊。”单无绮轻声说,“仿佛在相片上活着似的。” “年轻的时候,谁不是意气风发?”阎银华笑呵呵道,“只是人终有老去的一天,这个时候,就该把火炬交给年轻人了。” 单无绮盯着阎银华:“你有点伤春悲秋。” “我已经五十三岁了,体谅一下我吧。”阎银华没有反驳。 “基地的退休年龄是多少?” “五十五岁。” “等你退休,你的位置给我坐。” “真是狮子大开口啊。”阎银华扭过头,单片眼镜后的眼睛看着单无绮,“两年时间,你顶多从见习员升到司长。” “我离司长只差一票了。” “鸟儿被钉死在标本板上前,以为自己拥有整片天空。” “……” “你已经被流放过一次了。”阎银华深邃地看着单无绮,“壁外调查即将重启,先做好眼下的事情吧,无绮。” 第9章 双重人格 此后,单无绮一直在接受培训。 单无绮失去了记忆,她的大脑记得的,只有一些基本的生活常识。 如果作为一个普通人,单无绮已经可以独立生活。 但她加入了调查司。 调查司是死亡率最高的司室,仅有的生活常识无法保障她的生命安全。 但单无绮的表现十分优秀。 她与其说在培训,不如说在复健。 尤娜负责监督培训进度。 当尤娜看到单无绮闭着眼睛,凭手感就能把狙击枪拆解并组装时,尤娜立马意识到,作为首长曾经的副官,失忆的单无绮和拔牙的老虎绝不能画上等号。 相反,单无绮称得上如虎添翼。 ——单无绮同时拥有人类的理智和异种的身体,除非动员四部乃至整个基地,对单无绮下达追杀令,不然,没有人是单无绮的对手。 单无绮是空降到调查司的。 尽管有首长亲自背书,但她仍然需要通过考核,才能加入即将重启的壁外调查行动。 阎银华表示,因为时间紧迫,考核流程可以适当从简。 “所以,可以取消笔试吗?”单无绮可怜巴巴地祈求。 她头疼地翻阅手中的异种图鉴。 这本厚厚的图鉴书是基地内部资料,足有砖头那么厚。 “异种这玩意儿,一刀子捅死不就行了。”单无绮扯自己的头发,“如果非要活捉,只留它一口气也很简单啊,我不至于连这点手感都没有。” 阎银华笑眯眯地看着单无绮。 单无绮哀嚎:“银老头,我怀疑你公报私仇!” “就你这样,还想当调查司司长?”阎银华道。 单无绮:“……” 单无绮:“我的意思是,至少给我划一下重点。” “没有重点,或者说,整本图鉴都是重点。”阎银华说。 单无绮安静了。 她低头看着图鉴。 “大灾变后,人类无法适应突然出现的污染,于是在旧文明的废墟上建立了新基地。”阎银华道,“新历7年,调查司展开第一次壁外调查,他们发现了第一只异种,并将那只异种带回了基地。” “那只异种被命名为‘s-0’,又称‘零’。” “但仅仅半年后,在第二次壁外调查中,我们的前辈惊讶地发现,外面的异种已经进化了。” “这是一种匪夷所思的进化速度,它违背了一切已知的真理。” “此后的三百多年里,人类一直都在探索异种的秘密,希望借此解析污染的真相,但直到今天,我们依然在未知中摸索——这本《异种图鉴》,是用无数人的生命换来的。” “无绮。”阎银华深沉地看着单无绮,“你是一个优秀的单兵,但头羊并非羊群中战力最强的一只,智慧,才是人类生存的法宝。” 单无绮垂眸。 “我有一个问题。”她轻声问,“那两个小孩儿,也会一起外出调查吗?” “你是指佩特拉和维沙尔?” “是的。” “佩特拉其实已经成年了,但叫她小孩儿倒也没错。”阎银华道,“她来自共荣部研究所,因为一场意外,她的心智和身体永远停留在了八岁。” 单无绮皱眉。 她的心中盘桓着不妙的猜想。 ——佩特拉,大概率是研究所的实验品。 ——而且,极有可能是一个失败的实验品。 “调查司中,只有你和尤娜戴着拘束器,但发生异化的人,其实不止你们两个。”阎银华道,“佩特拉是特殊的异化人类,她的体内,人类和异种的部分达成了微妙的平衡,如果给她戴上拘束器,很有可能打破这种平衡。” “她如何保持理智?”单无绮问。 “饥饿。”阎银华答,“成为党员前,她是一个普通的外城公民,是第五等的埃普斯隆。饥饿感从出生起就伴随着她,这也是她身为人类的短暂岁月中,最熟悉的一种感受。” 单无绮安静了一瞬。 这个理由真实得有些残忍。 “那么维沙尔呢?”单无绮很快调整好情绪,“他似乎只是一个普通小男孩。” “维沙尔的情况比佩特拉更加特殊。”阎银华叹了一口气。 单无绮抬眉。 “先不讨论这个了,你目前的当务之急,是把这本图鉴背完。”阎银华转移话题。 单无绮:“……” 单无绮:“挖坑不填是大罪,小心我把你假发薅下来。” 关于维沙尔的话题最终没有下文。 单无绮埋头苦读,拿出头悬梁锥刺股的劲头,终于在凌晨时分,把图鉴勉强看完了。 她恹恹地躺在椅子上,触手充当阅读架,尽职地举着那本图鉴。 “……夜已经这么深了。”单无绮看向窗外。 身为调查司的见习员,以及一名四部党员,单无绮的待遇说好不好,说差也不差。 她分到了一间单人宿舍,但她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来不及打扫。 在“马上睡觉”和“熬一会儿再睡”之间,单无绮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她的背后伸出十余根触手。 “大扫除!开始吧!”用触手卷起扫把、拖把、抹布等清洁工具,单无绮大声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第12章 十分钟后,单无绮“扑通”倒在床上。 “大扫除什么的,还是之后再说吧。”她抱住被子,“只要闭上眼睛,我就看不见房间有多乱。” 咚咚咚! 宿舍门被敲响。 单无绮艰难地抬起头:“谁啊?” “……是我,抱歉。”门外的人是维沙尔,“我吵醒你了吗?实在不好意思。” 单无绮坐起身。 她伸出一根触手打开房门。 维沙尔仓皇地站在门外。 见房门打开,维沙尔怯懦地后退两步。 单无绮好奇地问:“现在挺晚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维沙尔连连摇头:“没有!没有!” 停顿几秒后,他小声补充:“我睡不着,所以出来走走。” 单无绮想起白天中断的话题。 她笑眯眯地招手:“那正好,咱们聊聊。” 维沙尔推辞了好几次,但他的意志并不坚定。 在单无绮的盛情邀请下,维沙尔说了句“抱歉”,轻手轻脚地走进宿舍。 维沙尔的存在感极低。 他只比佩佩高一点,唇色浅淡,肤色白皙,眉眼精致,头发和虹膜都是低纯度的沙色。 进入单无绮的宿舍后,维沙尔显得十分拘束,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 单无绮给他倒了杯水。 “谢、谢谢。”维沙尔细声道谢。 维沙尔小小地抿了一口。 单无绮看着维沙尔漂亮的脸。 维沙尔和佩佩看似都是小孩儿,可佩佩的性格非常果决。 当佩佩想做什么事情时,她会直截了当地开口,并且在开口的下一秒动手,仿佛一只依赖直觉的野生动物。 但维沙尔和佩佩不同。 他羞涩、胆怯,拥有更多细腻的情感。 他的神经末梢比佩佩更加纤细。 当他看向别人时,他的神色和雏鸟一般,脆弱又毛茸茸。 “你看起来好像很累。”维沙尔怯怯地关心道。 和人说话时,维沙尔并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而是垂下睫毛,看着脚尖前的一小片地面。 单无绮举起图鉴:“我刚把这本厚得要死的参考书看完。” “……你很厉害。”维沙尔轻声说,“我当年备考的时候,一个字都没有记下来。” 单无绮扬了扬眉毛:“你是怎么通过考核的?” 维沙尔几乎缩进地里:“抱歉……” 这小孩儿活脱脱就是一棵含羞草。 单无绮甚至都不敢大声讲话,生怕这棵含羞草被吐出的气流扰动,一瞬间合起所有叶子,让这场对话提前结束。 单无绮回忆阮禾的语气。 她咳嗽两声,学着阮禾的说话方式,放柔声音道:“维沙尔。” 声音一出来,单无绮浑身抖了抖。 维沙尔也剧烈地抖了一下。 “……单姐。”小男孩抬起脸,“你用自己的方式说话就好。” 单无绮:“……” 单无绮摸了摸鼻子:“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维沙尔飞快眨动眼睛。 他低下头,轻轻点了点头。 “你是童工吗?”单无绮问。 维沙尔:“……” 维沙尔:“啊?” “基地人口有130万,四部不至于连成年人都招不到。”单无绮摊手,“但调查司很奇怪,它不仅只有六个人,而且还包括两个小孩儿。” “所以我真的很好奇,你到底是怎么加入调查司的?”单无绮摸着下巴,笑眯眯地凑近维沙尔,“介意告诉我答案吗?” 维沙尔明显犹豫了。 他仿佛忌惮着什么,因此不敢向单无绮解释。 单无绮伸出一大堆触手。 感谢心血来潮的大扫除活动,单无绮对触手的微操技术细腻了不少。 她把触手挥得“呼呼”作响:“维沙尔,现在坐在你面前的,是人类第一基地的最强单兵,你不用害怕任何人,只用遵从内心的选择。” 维沙尔盯着半空中挥舞的触手。 他安静地看了很久,突然舒出一口气。 他轻声说:“我知道我是怎么通过考核的——通过考核的人,其实不是我。” “他叫维果。”维沙尔的眼神流露出不符合年纪的哀伤,“你想见见他吗?” “当然啦。”单无绮点头。 “好。”维沙尔说。 在单无绮的注视下,维沙尔闭上双眼。 数秒后,维沙尔睁开眼。 “本大爷今天也帅得起飞!” 维沙尔,不,维果高傲地说,“卑贱的人类,说吧,要见本大爷做什么?” 第10章 作弊 单无绮:“……” 单无绮:“这个讨厌的家伙是谁?把可爱的维沙尔还给我。” 维果和维沙尔完全不同。 他个头小小,却仿佛能跳起八丈高:“你们一个两个,为什么全都偏心维沙尔!” 他真的气得跳起来了:“那个卑贱怯懦的家伙,到底哪里值得你们喜欢?!” 单无绮摁住维果。 她伸出手,抬起维果的下巴,把那张漂亮的小脸掰来掰去,试图找到一丝和维沙尔相似的表情。 维果拍掉单无绮的手:“女人,放肆!” 单无绮放下手。 答案已经很清晰了。 维果和维沙尔共用一具身体,也许是一体双魂,也许是精神分裂。 参加考核的人是维果,维沙尔和维果共享考核成绩。 谜底揭开,单无绮收起触手,坐回床上。 “银老头果然总结得不错。”她有点唏嘘,“四部是一个巨大的精神病院,里面住着各处搜罗来的疯子。” 维果有点诧异:“你不问我为什么变成这样?” “为什么要问?”单无绮散漫地说,“比起讨论你的来处,我更好奇你的去处。” “什么意思?” “你的身体只是一个普通的小男孩。”单无绮道,“壁外调查即将重启,银老头说,你也要参加——你打算怎么活下来?” 维果沉默。 “你参加过壁外调查吗?”单无绮问。 “我去过墙外。”维果答。 “你杀过异种吗?” “……那年我7岁,作为见习调查员驻守补给点,没有参与战斗。” “你想战斗吗?”单无绮盯着维果的眼睛。 “想!当然想!”维果一下子支棱起来。 他再次从椅子上站起来,小小的个头,大大的气场:“我一直想去前线,我受够缩在后面记录资料的日子了!但维沙尔永远只会摇头,用他那种恶心的、软绵绵的语气劝我说:这样很危险,我们不该给其他人添乱。” “我可以带你上战场。”单无绮说。 维果的眼睛一亮。 “但我有个条件。”单无绮开出条件,“你得想办法帮我作弊。” 维果:“……” 维果的脑子转得很快:“你不是已经看完图鉴了吗?我当年考核的时候,除了《异种图鉴》,还要考《动物志》《植物志》《野外生存手册》……” “你的体能考核是怎么过的?”单无绮狐疑地盯着维果。 “我是少年班特招的,是四部的储备人才。”维果骄傲地抬起下巴。 “哦。” “不要用看弱鸡的表情看本大爷!” “我还是比较适合抡拳头干架。”单无绮扬了扬图鉴书,“我不是记不住,只是时间太紧迫了,明天我就要参加考核了。” “哦。” “不要用看弱智的表情看老娘!” “纠正一下,不是‘明天’,是‘今天’,现在已经凌晨零点了。”维果看了眼墙上的挂钟。 单无绮眯眼:“所以?” “你的脖子上戴着狗牌,在你的身上,我闻到了……异种的味道。”维果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他说:“我能把答案直接灌进你的大脑。” 单无绮安静了一瞬。 “这可不像人类的能力啊。”她意味深长地说,“维果,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来自研究所。”维果意外回答得很爽快。 单无绮想到了佩佩。 ——她也来自研究所。 ——并且,疑似研究所的失败实验品。 “你先灌点什么试试。”单无绮暂时放下疑心,“万一你的能力对我不奏效呢?” 维果点头。 他合上眼睛。 维果看起来毫无异样。 他的神色和熟睡的婴儿一样静谧,微弱的月光穿透窗子,照在他沙金色的睫毛上,犹如覆盖了一层白霜。 下一秒,单无绮听到了一个声音。 那声音诡异莫测,又含糊异常,它萦绕在单无绮的耳边,但当单无绮仔细分辨,它又从听觉里消失不见。 它在诉说—— “……盖娅!” 第13章 “……盖娅!” 单无绮沉浸在不可名状的、灵冥的絮语中。 “你怎么了?”维果突然道。 单无绮猛地睁开眼。 这时,单无绮才反应过来,她竟然不知何时闭上了双眼。 她盯着坐在面前的维果。 ——维果一直保持着熟睡的姿态。 ——他的声音并非由声带发出。 “愚蠢的人类,我在用灵识和你说话。”维果嘲讽地提醒。 “灵识?是脑电波吗?” “勉强算是吧。但它们的区别,就像游泳的鱼和骑自行车的鱼一样大。” 单无绮:“……” 单无绮:“什么破比喻。” 但还没聊几句,单无绮颈上的拘束器突然变得滚烫。 拘束器从没有这么烫过。 即使那一次,佩佩融入她的身体,安多尼颂念经文将二人分离时,拘束器都不至于如此滚烫。 单无绮觉得自己的脖子都快烫化了。 她焦急地说:“维果,断掉链接!” 话音刚落,她不受控制地长出触手,一不留神抽飞了维果。 维果“啪叽”一声摔在地上。 他睁开眼。 “……你们聊完啦?”掌控身体的人变成了维沙尔,“他、他惹你生气了吗?” 单无绮盯着维沙尔羞怯的小脸。 同样的五官,截然相反的神韵。 维果和维沙尔完全是两个人,他们的区别比游泳的鱼和骑自行车的鱼还大。 即使共用一具躯体,但没人会把他们认作一个人。 单无绮沉痛地摇头。 安抚并送走维沙尔后,单无绮瘫坐在椅子上。 她认命地举起书:“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啊。” * 白天,单无绮参加考核。 此次考核为内部考核,成绩不对外公布,考生只有单无绮一人。 来到考场后,单无绮惊讶地看着两位监考员。 “梅?”她眨了下眼睛,“还有……萨摩?” “日安,单无绮。”萨摩的表情永远是那么严肃,“为了确保考核成绩的公正性,本次考试实行交叉监考制度。” “真是大动干戈。”梅辛辣地点评。 “抱歉,梅。”萨摩回应,“这是四部惯例。” 梅没有分给萨摩一个眼神。 “试卷和笔在桌上。”梅看向单无绮,“我一秒也不想和这个狗崽子待在一起,你写快点,我早些走。” 单无绮:“……” 单无绮认命地闭眼。 她坐在桌前。 梅和萨摩同时开始计时。 单无绮看着试卷上密密麻麻的题目。 【请简述b-23型异种和b-25型异种的进化关系。】 【若要调查x范围内各型异种的分布密度,可以采用的方法是?(请写出至少三种)】 【图4-图6,是a-x型异种的三种进化分支,请问这是几型异种?简述理由。】 【……】 单无绮:“……” ——为什么每一个字她都认识,但组合起来就不认识了? 单无绮拧开笔盖,疯狂填补试卷中的空白。 她的大脑一片浆糊。 梅坐在离萨摩最远的对角处,手臂搭在窗边。 萨摩的目光停留在单无绮脸上。 他的眼神有点放空,不知道在回忆什么。 奋笔疾书半小时,单无绮放下笔。 即使绞尽脑汁,但是,那张试卷依然穿插着大面积的空白。 一切能编的话她都已经编上去了。 完啦! 单无绮冷汗涔涔地想道。 她没办法参加壁外调查了! 一个声音突然在单无绮耳边响起。 “……蠢……的人类……”那声音断断续续,仿佛一只破旧的收音机,“……听……到吗……” 单无绮:“!” 单无绮在脑中问:“维果?!” “……放开……权限……”维果艰难地下达指令,“……蠢……精神锁……” 单无绮有点手足无措。 虽然她变成了异种,但目前为止,她只会舞弄她的触手,有关精神领域的能力,她从未尝试发掘。 “我该怎么做?”单无绮虚心请教。 “……笨蛋……闭眼……” 单无绮照做。 突然,单无绮耳边剧烈地嗡鸣了一声。 但单无绮没有感到一丝不适。 她感到自己的大脑……不,应该是某个更深层的地方。 或者是灵魂,或者是神识,或者是更加虚无缥缈的精神海。 维果以强烈的存在感来到了单无绮的感知中。 精神链接建立在单无绮和维果之间,犹如一个不牢固的契约。 单无绮睁大双眼。 这感觉太新奇了! 也许因为她和维果在物理意义上分开了,这一次,她脖子上的拘束器没有发烫。 “嗨,维果。”单无绮试探地说。 “哟,女人。”维果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欠揍,“我付出了一点微小的代价,你现在能听到我说话了,对吧?听到请扣1,没听到请说:维沙尔是个大傻逼。” 单无绮:“……” 单无绮:“111!” “让我开启共享视野。”维果道。 但几秒后,维果爆发出尖锐爆鸣声。 “蠢女人!你到底在试卷上写了什么?!” 单听维果的声音,单无绮都能想象出他气得跳脚的模样,“为什么,为什么这道题你要选d?a-13型异种和a-17型异种你竟然能搞混?” 单无绮:“……” “还有这里!”维果的声音又高了八度,“你是无话可写了吗,居然用整整三百个字在赞美太阳?!” 单无绮:“…………” 第11章 墙外 在维果充斥着尖利嘲笑和无情羞辱的辅导下,单无绮写完了试卷。 她通过了考核,得到了一套防毒服。 墙外的世界已经重度污染。 单无绮检查手中的防毒服。 人类第一基地建立在文明的遗址上,基地的创建者们利用旧人类的遗产,才在这片遍布污染的土地上,隔离出唯一一片净土。 防毒服明显也是旧人类的遗产。 它由未知的高科技材料制作,雪白的衣料柔软而轻薄,覆盖住全身的皮肤。它的面部有一个可拆卸的防毒面罩,上面有几根呼吸管,从两侧绕到脑后。 防毒服的脑后有一个凹槽。 “异种晶核经过加工后,可以给防毒服的净化系统提供能源。”尤娜解释道。 她又补充道:“你是保留人类意识的异种,墙外的污染也许对你无效,但深入污染区时,你最好还是穿上防毒服,它除了防毒,还能提供一定的保护。” 单无绮点头。 “这一次壁外调查,即使毫无收获也没有关系。”尤娜叹了口气,“调查司……已经很久没有新人加入了。” 单无绮陷入沉默。 调查司是个危险的地方,加入的人都是亡命的赌徒。 “没关系,我来了。”最终,单无绮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两年前,基地展开第126次壁外调查。 调查司伤亡惨重,牺牲人数高达52人。 上一任调查司司长的名字,亦在讣告名单中。 经此一役,团结部调查司,仅幸存六人。 十一年前,调查司的人数已经跌下警戒线,若非阎银华力排众议,调查司早已不复存在。 拥有政治嗅觉的人们,怀着各异的心思隔岸观火。 ——然而,一个最荒谬的变数出现了。 ——单无绮回来了。 单无绮的归来是一个秘密,唯有靠近权力中心的人捕捉到些许风声。 在单无绮被拷问的三天里,基地表面风平浪静,内里暗潮汹涌。 无数人双唇嗡动,交换不宣的秘辛,无数人东奔西走,搭建或斩断关系。 “她回来了。”他们道。 “她失忆了。”他们之中,少数人道。 “她……是个异种。”他们之中,寥寥几人道。 三天后,当流言酝酿到顶峰时,首长出面了。 他亲自为单无绮背书,宣称他曾经的副官仍然具有人类的心智。 “那么,单无绮的去处是……?” “暂时保密。”首长答。 新的信息孵化新的谜团,新的谜团滋生新的流言。 此后,又一个三天过去了。 破晓时分,一支仅有七人的调查小队来到城门下。 他们统一披着斗篷,兜帽遮住脸庞。 笼罩着薄雾的街道一片寂寥。 “日安,勤劳部后勤司。”胸佩玫瑰徽章的党员看着面前的七人。 “日安,团结部调查司。”为首的那人说。 她将怀里的文书扔给勤劳部党员。 第14章 勤劳部党员对比印章。 “物资已全部就位,墙外五十米为缓冲带,仍在防护罩范围内。”勤劳部党员敬礼,“感谢你们对人类的贡献,为了人类的黎明。” “为了人类的黎明。”七人齐声道。 沉寂数年后,壁外调查再次重启。 勤劳部党员升起城门。 目送七人进入缓冲带后,勤劳部党员拿起电话听筒。 他拨动圆盘,拨出一串隐秘的号码。 等待接听的时间里,勤劳部党员看着玻璃反光中的自己。 玻璃反光中的人面容普通,眼睛一只比另一只略大,山根处生着一小片雀斑,帽檐下露出一绺灰色卷发。 不知是反光朦胧,还是天光乍晓,他的双眸泛着非人的神采,仿佛提线木偶。 “日安,工蜂。” “日安,蜂王。”勤劳部党员道,“她加入了调查司。” 电话那头沉默了数秒。 “……她回来了。”蜂王喃喃道,“看来,计划必须提前了。” 勤劳部党员安静地听着。 他的双目木楞地盯着前方。 “感谢你,亲爱的工蜂。”蜂王笑道。 嘟—— 电话挂断了。 勤劳部党员举着听筒,对挂断的提示音恍然未觉。 制式服装下,有形似触手的存在缓缓蠕动。 如同提着木偶的丝线,触手操纵勤劳部党员放下听筒,又僵硬地拉下升降阀,将大开的城门关上。 数秒后,触手平复于背部。 勤劳部党员突然大喘一口气。 “怎么回事?”勤劳部党员捂着心口,“心脏……突然好难受。” “罗萨?” “没事。”名为罗萨的勤劳部党员摆摆手,“该你换班了。” 单无绮跟在尤娜身边。 此次壁外调查,由尤娜担任临时领队。 “我们创造了两个第一次。”尤娜的声音近乎耳语,唯有单无绮才能听见,“第一次,外出人员仅有七人,以及第一次……调查小队并非司长带队。” 单无绮歪头:“虽然这么说可能不太好,但距离上一次壁外调查,已经过去了两年。” “我能感觉到,你对‘司长’这一职位,并非没有任何念想。”单无绮看着尤娜晨光中的脸庞,“你没有竞选司长吗?还是说,有什么阻碍着你吗?” “你很敏锐。” “这无关敏锐,只是客观分析。” “竞选司长前,我必须先成为核心党员。”尤娜道,“成为核心党员的条件十分苛刻,在你流放归来的前一周,我才勉强凑够贡献值。” 单无绮笑了一声:“这很好啊,你可以开始竞选司长了。” 她咳嗽一声:“虽然,你的竞争对手是我。” “你回来时,我一瞬间感到命运的捉弄。”尤娜无奈地看着单无绮,“我从未想过,传说中的单副官会死而复生。” 单无绮没有接话。 “如今的调查司,只剩下一个好听的名头了。”尤娜道,“并非所有人都拥有伟大的理想,而那些拥有理想的人中,也并非人人都愿意为理想而死。” “所以,这一次壁外调查很关键。”单无绮道,“哪怕只为了鼓舞士气,我们也必须一个不少地活着回来。” “是啊。”尤娜摘下兜帽。 她光洁的脸庞有一点苍白。 “单无绮。”尤娜道。 “到。”单无绮答。 “此次行动由我带队,你机动行事,随时准备补位。” 单无绮点头。 “我们的首要目标是保证存活,其次才是采集污染样本。”尤娜的目光扫过所有人,“此次调查的意义是:向四部和基地宣告,调查司仍然存在。” 众人点头。 尤娜又道:“最后,作为领队,我给予所有人直接击毙我的权利。” 尤娜的语气十分平静,说话时,她的目光并没有落在身旁的同伴身上。 她微微仰头,看着拂晓的天空。 “调查司的每一个人,都是即将异化的危险分子。”尤娜道。 她的声音冷得像冰:“作为调查司的一员,深入污染区,探明污染真相,是我们义不容辞的使命,但我们必须以人类的身份回到墙内。” 阮禾轻声道:“尤娜……” “……抱歉,我言重了。”尤娜偏过头,“这次调查不会这么凶险,我们只在污染区外围兜圈子——检查装备和物资吧。” 墙外五十米范围内,仍在防护罩的保护范围中。 勤劳部将物资投放在墙外,其中包括一辆重型装甲车。 众人上车。 装甲车缓慢行驶。 单无绮微微阖眼,脑中分析众人的情报。 佩特拉已经成年,但一场意外让她的心智和身体永远停留在了八岁。 她疑似高度异化,上一次和单无绮相见时,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融入了单无绮的身体,仿佛水融入水。 维沙尔的体内,有一个名为“维果”的灵魂。 维果可以和单无绮建立精神链接。 佩特拉和维果都来自研究所,他们的异人之处,大概率是接受实验的结果。 剩下的四人中,尤娜和单无绮相处时间最长,尤娜也和单无绮一样,颈上时刻带着拘束器,用来压制异化程度。 阮禾和庄修文的性格最为平和。 安多尼是个大个子,他手腕上的玫瑰念珠,由异种晶核制作。 他转动念珠祈祷时,单无绮颈上的拘束器会变得滚烫,他的祈祷,似乎对异种或异化人类有特攻。 装甲车里,没有任何人说话。 即使最活泼的佩特拉也闭紧了嘴巴。 距离上一纪文明覆灭,已经过去了三百多年。 行驶过程中,沿途的遗址凝聚着旧人类的文明,如今却只余残垣。 单无绮仅仅看着这些遗址,都能想象出昔日的人类文明有多么繁荣。 半个小时后,众人来到墙外的第一个补给点。 “距离上一次外出,已经过去了足足两年。”尤娜唏嘘地感慨,“果然,这处核心已经熄灭了。” “核心?” “防护罩依靠‘核心’运转。”察觉单无绮的疑惑,尤娜主动道,“每一次壁外调查,除了采集污染样本,我们还要检查补给点的核心是否损坏。” “基地的防护罩,和补给点的防护罩原理相同,它们都依赖旧人类的遗产制作,科技已经无法复刻,只能对已有的核心进行修复。”庄修文拿起工具箱,“调查员也有不同的分工,上一次壁外调查后,负责维护核心的调查员只剩下我一个了。” “斯人已逝,赶紧干活,招妹。”尤娜道。 庄修文:“……” 庄修文咬牙切齿了一下,又打开车门。 突然,一大坨粘稠的粘液从上方坠落。 几条互咬首尾的小蛇蠕动着滚出。 它们晶亮的舌头追逐着车内人类的气味,像只被婴儿舔过的橡胶球一样,滚动着爬了过来。 第12章 流放者 庄修文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单无绮已经抬起手枪。 砰! 子弹射进蛇瘤大张的吻部。 蛇瘤瞬间变成一蓬血花。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单无绮开枪时,那枚子弹几乎擦过庄修文的耳朵。 虽然没有产生擦伤,但巨大的枪声中,庄修文的耳朵依然嗡嗡作响。 “……d-197型异种,由蛇类生物异化。”蛇瘤死去后,距离最近的庄修文才喃喃开口,“它的弱点藏在口腔里,待它张嘴时射击,可以一击毙命。” 单无绮放下手枪。 她的表情轻描淡写。 “你是怎么知道它的弱点的?”庄修文的神色逐渐恢复正常。 单无绮耸了耸肩:“直觉。” “这已经不能用直觉解释了。” “菜就多练,招妹。”单无绮打断了庄修文的求知欲。 庄修文:“……” 庄修文腾地跳下车。 他提着工具箱,来到核心面前。 这处防护罩的核心,被安置在屋内一个奇异的立柱型装置上,立柱上描绘着精美的花纹,是当今人类难以望其项背的高超技艺。 立柱上,镶嵌着一颗黯淡的晶核。 庄修文从工具箱中取出一个前端尖细的探测器。 他将探测器凑近核心。 “……它彻底枯竭了。”庄修文说,“这才是第一个防护核心啊,按理说,它不该损耗得这么快。” “你能修复它吗?” “当然,这是我的本职工作。” 单无绮盯着这枚纯净的晶核。 她觉得这个东西有点眼熟:“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东西。” “你眼熟很正常,防护罩的核心,是用异种晶核作为驱动能源的。”庄修文把探测器放回工具箱,又从箱中取出一双手套,“这个小防护罩是基地防护罩的复制品,它们都是利用旧人类遗产改造的。” 第15章 从前的人类文明真的很发达。 如果没有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灾变,基地里的人,也许会活成另一种模样。 庄修文戴上手套。 他打开立柱上的某个机关,藏在里面的控制系统露了出来。 补给点十分安静,除了庄修文修复核心时发出的细微响动,屋内只有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沙沙沙。 沙沙沙。 沙沙沙。 屋外突然传来一连串诡异的响动,仿佛多足昆虫的脚步声。 单无绮愣了一瞬。 与此同时,单无绮的脖子上,冰凉的拘束器突然变得滚烫起来。 “是异种!”单无绮出声示警。 她下意识举起枪。 沙,沙,沙。 不连贯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一开始,脚步声的主人还在外围漫无目的地游荡,但随着距离的拉近,对方突然察觉到屋内发生的变化,散漫的脚步声随即变得急躁起来。 沙!沙!沙! 尤娜抚摸颈上的拘束器:“招妹,你还要修多久?” “三分钟。”庄修文憋红了脖颈。 沙沙沙! 沙沙沙! 那声音仿佛铁片摩擦草地,坚硬而沙哑。 单无绮竖起耳朵:“它要来了。” 话音刚落,紧闭的房门猛地劈开了一道裂口! 劈开房门的,是一只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利爪。 这只利爪有着肖似人类的五指,每一根手指都被漆黑狰狞的鳞片覆盖,鳞片之下也并非皮肤,而是蠕动的胶质体。 片刻后,门上的利爪收回。 一只猩红的眼睛从裂口里出现。 “飒!”它嘶哑地咆哮,“飒!” 它的眼神警惕而混乱,仿佛一只遵循本能行动的野兽。 他安静地盯着屋内的一切,目光很快凝聚在熄灭的核心上。 “飒!”它发出尖利十倍的叫声。 “修好了!”庄修文放下手中的工具,“我马上启动防护罩!” ——嗡。 熄灭的核心重新点亮,无形的波动从核心散发出来。 它发出柔和的嗡鸣声,纯净的波动一下下扩散,仿佛水面上美丽的涟漪。 门外的异种发出凄厉的哀嚎。 “飒!!”它尖声叫道。 单无绮有点困惑。 防护罩对异种的伤害毋庸置疑,即使隔着一道房门,她也听到了“滋滋”的腐蚀声。 但外面的异种仍然没有离开。 单无绮上前一步。 尤娜拦了单无绮一下:“你要做什么?” “我觉得有点古怪。”单无绮轻轻按下尤娜的手,“我有一个感觉,外面的那个东西,好像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尤娜还要劝阻,单无绮伸出一根触手:“没关系,尤娜,我也是一个异种。” 尤娜不再阻拦。 在屋内所有人的注视下,单无绮举着枪,将劈开一道裂缝的房门缓缓拉开。 一个格外畸形的异种站在门外。 单无绮之前的听觉没有出错,这只异种不止两条腿。 它的下身是一大团纠缠的触手,因为防护罩的作用,它的大部分触手已经开始融化,变成一大滩半溶解的胶质体,像沥青一样黏在地上。 但它的上身勉强还算完好。 见到单无绮后,异种愣怔了一瞬。 它硬质化的眼珠滚动了一下,随后,口中发出近乎柔和的嘶鸣声。 “飒。”它说。 “从未见过的异种。”庄修文摸着下巴,“看来,这一次壁外调查,也是有新收获的。” 单无绮没有说话。 她悲哀地看着异种的脸。 单无绮也是一个异种,但她保留了自己的意识,让她可以自如地驱使这具异化的身体,除此之外,她和人类没有任何区别。 但面前的异种,已经丧失了大部分人类的神志。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异种伸出触手。 它已经不再是人类,但在某些事情上,它罕见地保持着人类的理智。 它用畸形的触手,隔着一段距离,克制而怜惜地描摹单无绮的脸庞。 “飒。”它的声音蕴含着人类的情感,那似乎可以称之为“喜悦”,“飒,飒飒。” 异种的身体冒出“滋滋”的声音,当它从屋外来到屋内时,它就开始加速溶解。 但它仿佛对自身的痛苦毫无知觉。 “阮禾,记录。”尤娜道。 阮禾凑近几步,她身边的佩特拉也跟着走近。 异种本来温和地站在单无绮身边。 但是,当阮禾和佩特拉出现在它的视野里时,它突然僵硬了一瞬,随后,浑身的触手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 “飒!”它发出痛苦而嘶哑的声音。 单无绮举起枪。 “他是波利·萨恩奇。”维果突然说。 单无绮惊诧地看向维沙尔。 维沙尔仍然保持着清醒。 和那晚的夜谈不同,现在,维果若要和单无绮交流,已经无需使用维沙尔的身体。 通过两次精神交流,维果和单无绮已经建立了稳定的精神链接。 他们可以直接在脑中对话。 “你并非基地的唯一一个流放者,除你之外,还有许多人类,因为各种罪名放逐墙外。”维果说,“波利·萨恩奇就是其中之一。” “波利·萨恩奇?” “一个无足轻重的名字,比地面的尘埃还要渺小,但他值得被我记住。”维果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他是共荣部研究所的研究员,同时,也是佩特拉的父亲。” 单无绮的心跳停了一拍。 她看向佩特拉。 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挡在阮禾面前,圆溜溜的眼睛警惕地瞪视着异种。 她并不知道,面前这个形容扭曲的异种,正是她的父亲。 异种抽搐的触手逐渐垂落下来。 修复后的核心散发出柔和的微光。 被基地流放的那一刻起,它作为人类的生命已经结束,而现在,当它主动走进这个房间,它作为异种的生命也即将终结。 “佩佩。”异种说。 这是异种口齿最清晰的一句话,任何人都能听出,它在呼唤一个人的名字。 “佩佩?”阮禾看着佩特拉。 异种已经全部融化,在地面化为一滩胶质体。 晶核在胶质体中闪烁。 异种残存的眼珠温柔地看着佩特拉。 “……爱……”异种说,“……再……见……” 异种彻底消融了。 任何生物的死亡都悄无声息,异种也不例外。 失去生命后,地面上的胶质体很快化为一滩清亮无色的脓液,那双凝视着佩特拉的眼睛,也随之融化了。 阮禾展示速写:“我把它生前的样子记录下来了。” “采样盒还有吗?” “我、我这里有。” “主啊,它死了。” “招妹,手速挺快啊,居然这么快就修好了。” “叫我庄修文!” 防护罩内是人类的世界,尤娜等人放松地聊天。 佩特拉走到那滩液体旁边。 “……熟悉的味道。”她轻轻地咕哝。 单无绮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她不会对佩特拉说,面前这滩水是你的父亲。 斯人已逝,追忆过往只是无用功。 单无绮蹲在佩特拉身边,双目平视对方:“为什么会觉得熟悉呢?” “我,一直都很饿。”佩特拉的心智只有八岁。 她尽力表达内心的感受,但并非所有感受都能用语言表达:“那里又黑,又冷,又小,我闭着眼睛,爸爸拉着我的手,气味像饴糖,很甜,很香。” “我想爸爸了。”佩特拉低落地说。 “这是什么?”阮禾惊声道。 单无绮扭过头,看到佩特拉戴着手套对液体采样。 她从液体里捞出一个巴掌大小的记录本。 记录本已经被泡得肿胀,纸张又沉又软。 众人围了过来。 封面的署名已经模糊,但可以看出,它是被人为涂抹的。 阮禾翻开记录本。 第13章 笔记 “315年2月17日晴 日安,捡到这本记录本的读者,我是▓▓▓(这个名字被涂黑了)。 ……好吧,我已经没有脸面重提自己的名姓,我是基地的放逐者,因为犯下重罪,被四部审判流放。 据说,我的罪名已经传到了首长那里,但谁在乎呢? 我已经完成了想要做的事。 基地建立之初,它是筑墙者为人类打造的伊甸园,但再伟大的理想也会被世俗裹挟,三百多年过去了,它已经变成地上的神国,成为了统治者践行私欲的工具。 扯远了,我来介绍一下我的罪名吧。 我是“集体决策思维”项目的研究员,因“危害人类遗传资源安全罪”被流放。 第16章 在数百年前,城墙刚刚筑起时,这个罪名并不成立。 但随着基地的封闭化,那个民智开化、百花齐放的年代逐渐离我们远去,我们真正成为了“集体决策思维”的一分子,这个曾经炙手可热的项目,反而成为了一个不可言说的秘辛。 噢,我并没有在抱怨。 我理解首长做出的决策,屁股决定脑袋,他的视野和我这个小小的研究员不同,他或许眺望着更遥远的未来。 今天,是我被流放的第一天。 被踹出城门前,我的徒弟用他灵活的舌头说服了拷问官,我被允许携带三样东西。 我选了记录本、钢笔和墨水。 我的徒弟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我。 “师父,我掏光家底贿赂友爱部,不是为了让你去外面连载诗歌的。”他说。 “按照现在的严打程度,十年内,诗歌专栏一定会被取消的。”我说。 然后,我的徒弟狠狠地踹上了我的屁股。 我的屁股现在都很疼。 ▓▓▓▓▓▓▓▓▓ ▓▓▓▓▓▓▓▓▓ (此处划掉了一大段话,内容大约有两行) 我听到了沙沙的声响。 这也许会是我的绝笔信。 别了,人类第一基地!别了,我可望而不可即的黎明!别了,我深爱着的这片土地!” 这是一份极具研究价值的笔记。 所有人安静地对视一眼。 核心稳定地运转着,以柔和的频率散发出悦耳的嗡鸣声。 阮禾小心拈住泡得软烂的纸张,继续往后翻页。 “315年2月19日小雨 我以为我要死了,但我还活着! 我差点被一只流浪的异种杀死,但异种内部似乎并不团结,当我即将丧命那张腥臭的大嘴时,一只触手从天而降,拯救了我的性命。 救下我的,是一只非常美丽的异种。 我知道,用“美丽”形容异种,是不恰当且荒诞的。 但它的美丽,并非物理意义上的修辞。 我从它的三只眼睛里看到了智慧的闪光。 它有着狰狞的口器,但它察觉我的恐惧,将它的口器隐藏得很好。 它像托举一只酒精灯似的,小心翼翼地把我带去它的巢穴。 我被它投喂了很多东西,有石头、粪便、水果、不知名野兽的生肉等等。 我拒绝了一部分,也接受了一部分。 它一直对我发出一个固定的音节,这个音节无法用现有人类的语言描述,如果硬要拼写的话,它可以被写成:karvane。 经过两天的观察,我猛然意识到,它把我当成了一只宠物。 我尝试过逃脱,但我跑出不到五百米,就被一只巨大的鸟类抓走,若非那只美丽的异种及时赶来,我就要丧命在铁钳似的鸟嘴下了。 我妥协了。 从我被流放的那一刻起,我作为人类的生命已经结束了,出于生存的考虑,成为它的karvane,也许是我最好的选择。 噢,一直用“它”来称呼它,挺不礼貌的。 我给它取了一个名字。 从今天起,它就叫“瓦夏”了。 你好,瓦夏。 你好,世界。 你好,新生活。” 无需尤娜提醒,阮禾自觉向后翻页。 但这本笔记只有前两篇是连贯的。 阮禾往后翻,发现了大量草稿和涂鸦。 记录本的主人似乎在仓促中想要记录下什么,但他失败了,只留下大篇大篇的,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混乱笔记。 阮禾加快了翻页的速度。 他们终于找到了第三篇成文的笔记。 “瓦夏已经死了,我也即将死去。 经过七年多的相处,我已经能理解瓦夏的语言,它对我发出的音节并不复杂,我们依靠默契和动作完成交流,语言只是辅佐的工具。 但它突然对我说:逃。 我听懂了它的话,却没有立刻明白它的意思,因此,我和它都错过了逃命的最佳时机。 我们被一群异种抓住了。 我们被飞舞的触手团团围住,那群异种对我毫不怜惜,我被挤压在触手和触手之间,几乎对折成两半。 瓦夏发出愤怒的叫声,但它们下一秒拔掉了瓦夏的口器,让瓦夏一个音节都无法吐出。 我像猪猡一样,被它们运到一个部落。 自此,我终于确定,异种拥有自己的文明。 他们的部落明显有着献祭的痕迹,在部落的最中央,树立着一个巨大的硬木架,上面凝固着许多褐色的血液,来自猎物,亦或来自俘虏。 瓦夏使用的语言,和这个部落的语言相同,他们的交流,我听懂了一小部分。 他们说,瓦夏是叛徒。 瓦夏被杀死了,极刑。即使我不是异种,看着也觉得寒毛直竖。 这是我的最后一篇笔记,我是在瓦夏受刑的惨叫声中写下的。 我知道,身为基地的放逐者,被全人类流放的罪人,我已经不配当人,但我的心脏仍是人类的心脏,如果有人捡到这本笔记,请把它作为罪证带回。 警惕异种。 它们绝非无智的野兽,而是具有智慧的生命。” 阮禾一直往后翻。 但后面没有任何内容了。 众人陷入良久的沉默。 单无绮盯着最后一篇日记,突然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疑问。 她真的拥有人类的意识吗? 如果瓦夏的存在是真的,如果世上存在对人类友好的异种,那么,“单无绮”会不会早已死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自认为是“单无绮”的异种? 她抚摸颈上的拘束器。 自证是最难的事情,人永远无法证明“我是我”。 其他人明显也想到了这个问题。 隐晦的目光在单无绮身上流连,包括尤娜。 单无绮不由得苦笑一声。 她回到基地不过六天,与调查司众人相处的时间,甚至不超过三天。 三天的时间,并不足以众人对她建立信任,更何况,连她都对自己的身份感到存疑。 “把你们的枪口对准我吧,我允许你们随时向我开枪。”单无绮主动打破沉默,“这也是首长让我加入团结部的原因之一。” 尤娜等人对视一眼。 “抱歉。”尤娜道,“我们不该对你生疑。” “没关系,我理解你们,就像萨摩拷打了我三天,梅因为一点争执把我掼在墙上,但我对他们一点也恨不起来。” 说着,单无绮伸了个懒腰。 她看起来真的一点也不介意:“接下来我们去哪里?我们已经收获了这本笔记,要直接返回基地吗?” 尤娜思考了一下。 “直接折返吧,比起采集污染样本,把这本笔记送回去更重要。”她说,“这一次调查的目的,我们已经达到了。” 众人在补给点休息了一会儿,坐上装甲车。 回程由庄修文开车,尤娜和单无绮坐在最后一排。 单无绮漫无目的地扫视车内,目光凝聚在维沙尔的脑袋上。 ——从他们打开那本笔记开始,维果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单无绮很想问问维果的感受。 他是从研究所出来的人,而且明显保留了大部分记忆,对这本笔记的感触,会比懵然无知的佩特拉多上许多。 “你在想什么?”尤娜突然问。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单无绮笑嘻嘻地答。 尤娜:“……” 尤娜:“如果我想听假话呢?” “唔,让我想想——我在思考你们把我串成烧烤的可能性。” “……” “好啦,我开玩笑的。”单无绮干笑一声,“我在想,研究所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佩佩和维沙尔都来自那里,想必阎老已经告诉你了。”尤娜道。 “是的。” “佩佩的生命暂停在八岁,是他父亲戕害的结果。” 这是个意料之外的答案。 单无绮向尤娜投去求知的眼神:“方便和我讲讲吗?” “我知道的并不多,这是佩佩的秘密,她的档案至今都留在共荣部。”尤娜的声音变得有些低落,她即将谈论的事情也许十分残忍,“佩佩的父亲的名姓,在基地档案中已经被抹去了,据说他已经被秘密处决了,我只知道,他把佩佩当成实验品,让佩佩变成了一个半异化的人类。” 没有起因,没有经过,只有结果。 如此模糊的情报,间接证明了波利·萨恩奇,即佩特拉的父亲真的触碰了基地的逆鳞。 ——集体决策思维。 ——这项实验,和佩特拉有什么联系吗? 砰! 一个沉重的东西突然跳上了车顶。 那东西的重量,连装甲车都无法承受,一时间停在原地。 “什么情况?”尤娜倒吸一口凉气。 第17章 滴答。 滴答。 滴答。 唾液从装甲车上方滴落。 它们仿佛一片黏腻的雨水,在车窗上缓缓淌下垂涎的水痕。 “……是异种。”庄修文死死盯着前方。 后视镜里,他苍白的面孔没有一丝血色,双眼大睁,瞳仁颤动:“我们被异种包围了!” 第14章 逃与杀 一时间,车内安静得近乎死寂。 装甲车是旧人类的遗产,由无法复刻的特种防护材料制成,十分坚固。 但即使待在车里,所有人都寒毛倒竖。 透过车窗,他们安静地看着车外。 异种。 数不清的异种。 不知何时,装甲车的四周,已经被大群异种包围。 它们形态各异,挥舞的触手上闪烁着不同的纹路。 装甲车犹如困陷在一片黏腻、蠕动的海洋中。 异种的触手是翻涌的波浪,而这片大海,欲将里面的一切生命吞噬。 “庄修文!油门踩到底!”尤娜尖利地说,“撞飞它们!回基地!” 所有人攥紧安全带。 下一秒,巨大的引擎声响彻耳畔。 庄修文猛踩油门,装甲车的车速一瞬间提升到顶峰。 他们冲出了异种的包围! 车顶上,异种不满地发出嘶哑尖利的叫声。 ——那是之前跳上车顶的异种! ——它还没有被甩下去! “坐稳了!”庄修文握紧方向盘,头也不回地大喊。 他猛甩方向盘。 短短数秒内,装甲车大幅度漂移了好几次。 车内一瞬间天旋地转。 安多尼个头最大,坐得也最稳,但身量较小的佩佩和维沙尔,几乎是立刻颠飞起来。 安多尼伸出胳膊,将两个小家伙摁在怀里。 “飒!”车顶传来愤怒的咆哮。 那个异种被激怒了! 阮禾盯着后视镜:“那些异种还在追我们!” “距离基地还有多远?最快多久能到?”尤娜问。 “20公里!”庄修文大声答,“车速已经到极限了!最快十分钟!” 嘭!嘭! 重物敲击的声音从车顶传来。 单无绮猛地生出不妙的预感:“它不会是……想把车顶凿开吧?” “不可能。”尤娜斩钉截铁地答,“之前一百多次壁外调查,从未有过异种成功破坏装甲车的先例。” “之前的壁外调查,遇到过这种追着人不放的异种吗?” 尤娜沉默了。 嘭!嘭!嘭! 敲击声更加急促了。 “招妹,再开快点!”尤娜不安地催促。 “已经最快了!我们离起飞就差一对翅膀了!”庄修文的脸都憋红了。 嘭嘭嘭!嘭嘭嘭! 令人不安的敲击声仍然持续着。 单无绮攥紧安全带,浑身紧绷地坐在座位上。 车外是飞快倒退的模糊风景,车后是一大片狂追猛打的触手狂潮,车上甚至还有一只锲而不舍给车顶开瓢的异种。 单无绮觉得,这辆装甲车像一个安了轮子的人肉罐头,开盖即食的那种。 车顶的敲击声突然停下了。 “那个异种被甩下去了吗?”阮禾紧张地问。 “不。”庄修文答,“车的重量没有变,它还在车顶上。” 单无绮不安的预感一瞬间攀升至顶峰。 “停车!准备跳车!”她的手放在内扣手上,“它马上要把车顶凿穿了!” “这不可能!”尤娜的声音近乎尖叫,蕴含着浓浓的恐惧。 但下一秒,仿佛为了印证单无绮的话,车顶猛地传来一声巨大的敲击声。 嘭!! 所有人齐齐抬头,就连庄修文都看向了上方。 一只生满水滴状蓝色鳞片的触手,如一把倒插的尖刀,劈开了厚度堪比钢板的装甲车车顶。 半个反射着微光的利爪,卡在车顶两指长的裂口里。 下一刻,那只利爪抬了起来。 它高高地举起,预备用力劈下。 “跳车!”单无绮高声喝令。 单无绮坐在靠左的一侧。 出声后,她立刻拉开车门,手肘并拢护住头颈,整个人以后背朝地的姿势,朝左前方跳去。 跳车的同时,她解开防毒服,从背后伸出一大团触手。 她分出其中两根,卷住佩特拉和维沙尔。 单无绮的动作是最快的,她跳车之后,尤娜等人才陆续跳车。 庄修文是最后一个跳车的。 他临时踩了一脚刹车,利用强大的惯性,让异种的身体用力往前栽倒了一下。 待他跳下车后,前行的装甲车带着车顶的异种,撞向了不远处的人类遗址。 “飒!”异种尖锐的哀嚎声传来。 即使庄修文临时减速,但每一个跳车的人,都不同程度地受了伤。 包括单无绮。 单无绮的体质已经足够变态,她的身体完全是一个异种,但拘束器束缚了她的能力,她垫在背后的触手,只发挥了一点点缓冲的作用。 她的后背和后肩,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面上。 “嘶。”单无绮吃痛睁眼。 单无绮眼前的视野泛着大面积的黑红,颅中嗡嗡作响。 她仰躺在地上,看着上方。 单无绮伸出的一大团触手中,其中两根小心地卷着佩特拉和维沙尔。 即使她的身体用力摔上地面,她也将二人托举在空中。 维沙尔看着单无绮,双眼蓄满了眼泪。 被装甲车带着撞向遗址的异种发出尖利的叫声,朝跳车的众人飞扑过来。 “飒!!”异种被彻底激怒了。 尤娜等人仍然躺在地上,他们受的伤绝不比单无绮轻。 单无绮强撑着翻过身,想要驱使触手,拦截这只满含杀意的异种。 脖颈上的拘束器一瞬间变得滚烫。 “……”单无绮把牙齿都快咬碎了,才咽下喉间翻滚的脏话,“小心!它来了!” 安多尼第一个站起身。 在基地中,安多尼一直微微驼着背,但他的块头依然不容小觑。 即使离开城墙,安多尼也十分沉默。 他仿佛一株巨大而无害的植物,各种小昆虫在他的身边飞舞,但他一言不发,温和而包容地接纳了一切。 但是现在,他站直了身体。 他安静地盯着扑袭而来的异种。 狂怒的异种径直扑了过来。 人类是异种的猎物,安多尼是最大的那只猎物。 异种立刻锁定了安多尼。 异种浑身的触手在空气中张开,本就庞大的身躯一瞬间扩张了两倍。 它高高跳起,如一张从天而降的,捕鸟的罗网,要将面前的人类吞噬。 阴影覆上安多尼的面庞。 看着扑来的异种,安多尼张开了双臂。 “主啊,保佑我。”他低沉地说,“愿我净化这条罪孽的灵魂。” 异种扑落下来,十数根粗壮的触手死死地缠抱住安多尼的身体。 触手开始收紧。 安多尼正在被它绞杀。 一切只发生在数个呼吸间。 尤娜几人终于艰难起身,身上都有明显的擦伤,有的甚至已经鼻青脸肿。 单无绮挣扎着起身:“安多尼!” “安安会超度它的,绮绮姐。”佩特拉扶稳单无绮。 单无绮看向佩特拉。 后者纯净的眼眸一片平静。 “安安很厉害。”佩特拉说,“他的念珠有七十二颗。” “飒!!!”异种突然发出刺耳的叫声。 那道尖叫声高亢无比,充斥着不悦和愤怒,差点震碎单无绮的耳膜。 单无绮扭头看去。 不远处,高大的安多尼已经被触手整个包裹住。 这只异种是一个优秀的猎杀者,被它捕获的猎物,如同罗网中奋力挣扎的鸟雀,要么力竭而死,要么窒息而死。 但安多尼不是猎物。 噗! 一双手臂从纠缠成团的触手中穿刺而出。 安多尼仍被异种缠绕、绞杀,但他没有一丝慌乱。 他用远超常人的力量,从异种的重重触手中,解放了自己的双臂。 单无绮屏住呼吸。 摔落地面的伤势让她暂时无法起身,但她的直觉告诉她,安多尼无需援救。 她咬紧牙关,沉默地盯着安多尼的动作。 安多尼收拢双臂,将攀附在身上的异种抱在怀里。 他反扣住异种,双手放在异种的头部。 他的手腕上,七十二颗念珠闪烁着迷人的微光。 看着安多尼的动作,单无绮脑中的弦一瞬间绷紧了。 “他要……干什么?”她喃喃道。 下一秒,安多尼用行动给出了答案。 他的两只手钳着异种,随后,双臂朝反方向一点点用力。 第18章 嘶拉。 嘶拉。 嘶拉。 令人牙酸的撕裂声,一下又一下地在这片空间响起。 那声音高亢而清脆,像是撕开细密的布料,亦或扯断柔韧的软骨。 异种蠕动的触手停滞了一瞬。 下一秒,它放弃了绞杀,触手在安多尼的钳制中疯狂挣扎,试图挣脱这只过于强大的猎物。 但安多尼没有松开手。 双方的立场在一瞬间对换,猎人变成了猎物,猎物变成了猎人。 “飒!!”异种发出凄惨无比的,痛苦的哀嚎。 异种几乎被安多尼撕开。 它的两半身体之间,只有细丝般的纤维艰难地连接着,十几根触手虚弱地垂落地面,触手尖端不受控制地,高频率地抽搐着。 它发出微弱的叫声,蕴着一丝求饶:“飒……” 安多尼的大半个身体已经露了出来。 他的防毒服没有一丝破损。 “安息吧。”安多尼的语气和他的动作截然相反,“下一世,不要当一个异种了。” 异种已经十分虚弱,但它仿佛听懂了安多尼的话,充当触手中枢的头部微微抬起,即将分成两半的身体上,三只昆虫似的复眼盯着安多尼。 某一个瞬间,单无绮从它的三只眼睛里,看到了智慧的闪光。 单无绮愣了一下。 她用力眨眼。 “飒!!!”异种突然尖利地大叫。 它剧烈地挣扎。 安多尼牢牢地钳制着它。 但它似乎并非要逃走。 它的身体加速软化,短短数秒内,它就从一团富有弹性的胶质体,变成了一滩清亮的粘液。 它溶解了。 第15章 逃民 安多尼松开手,异种所化的脓液从他的指缝里淌下,淅淅沥沥,仿佛一场人工小雨。 “你没事吧?”尤娜担忧地问。 安多尼实在不像是没事的模样。 但他并不似受伤而吃痛,更像是精神受到冲击,一时间陷入了愣怔。 “我没事。”安多尼轻声道。 安多尼的防毒服安然无损,上面沾满异种溶解后的脓液。 他放下悬在空中的双手,将脸上的面罩摘下了。 安多尼的表情没有任何异样,仿佛早已习惯了污秽满身。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安多尼蹲下身,拾起掉落在粘液中的那枚晶核。 “它是自杀的。”安多尼道,“大部分时候,异种的弱点是大脑,只要大脑完整,即使身体的伤势再严重,异种也可以复原,但……” 安多尼的话,让所有人沉默了一瞬。 单无绮想起波利·萨恩奇的笔记。 异种具有智慧,这一点已经毋庸置疑。 自杀是高智商动物的行为,猎杀安多尼的这只异种,也许是意识到它死期将至,也许是不甘心死在猎物手里,也许…… 总之,它自杀了。 但众人没有时间感慨。 待阮禾快速记录、采样后,众人循着装甲车的方向走去。 装甲车是撞上一处遗址才停下的。 旧人类的遗址散落在大地上,以新人类难以望其项背的高超工艺筑成,即使只余残垣,也依稀可见昔日辉煌壮丽的模样。 单无绮的耳尖动了动。 她听到了窸窣的声音,像某种小动物。 她举起枪。 “出来!”单无绮喝道。 窸窣的声音停止了。 一个灰头土脸的人从遗迹里钻出。 他衣衫褴褛,脸庞饿得蜡黄,披头散发,仿佛野人。 当他看到单无绮时,他窘迫又殷切地靠了过来。 他竟然跪了下来:“单副官!求您救救我!” 单无绮的脸微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 她没有想到,除了自己,基地外面竟然还有活着的流放者。 不等单无绮开口,野人迫不及待地说明了情况。 他是多年前的逃民。 具体多少年前,他已经说不清楚。 那时,单无绮还是风头无两的首长副官,她来到外城,代首长监督外城公民拓荒,以应对逐渐膨胀的人口和日渐紧缺的资源。 “……那个时候,条子查得不严,城门随进随出,我受不了单副官的鞭子,头脑一热,跟着同伴逃了出来。”野人说,“我打听过了,异种只有污染区深处才有,而且那时我们人多,就算遇到三两只异种,也可以杀了它们。” 尤娜迟疑地盯着野人。 她性子爽利,但她的利刃只对准敌人和蠹虫。 “我现在知错了!”野人又跪拜下来,涕泪横流,“求你们带我回去吧!原本我们还有几十个人,但如今,只剩我一个了。” “尤娜,我想问他几个问题。”单无绮轻声道。 尤娜点头。 野人诚惶诚恐地看着单无绮。 “你的名字?” “艾……艾森·朗道。” “离开基地前,你的公民等级是?” “我是个德尔塔,d级的德尔塔。” “你是外城人还是内城人?”单无绮盯着艾森的眼睛。 艾森不敢与单无绮对视:“我……是外城人。” “你的公民等级,在外城是最高的。”单无绮的表情丝毫不变,“你之前说,你跟着同伴逃了出来,对吗?” “是、是的。” “那么,你是被迫的,还是自愿的?”单无绮低声问。 艾森的呼吸停滞了一下。 他正要张嘴,单无绮打断道:“你最好诚实地回答我——这决定我是否愿意带你回去。” 艾森合上嘴。 他低下头,眼珠滚动,似是在犹豫。 尤娜走到单无绮身边。 她第一次见到单无绮如此严厉,完全不像平时言笑晏晏的模样。 尤娜轻声问道:“你……担心他是异种吗?” “不。”单无绮摇头。 她指了指自己颈上的拘束器:“我是最没资格说这话的人,我的顾虑不是这个。” “那你……” “我担心的,是他的未来。”单无绮看向艾森。 艾森的头发脏得打绺,他深深地埋着头,不敢抬起眼睛。 单无绮只能看到艾森的头顶:“我大概知道自己的名声,尽管你们都说子虚乌有,但一切不至于空穴来风。” “他是在拓荒年逃走的,逃走的人,也不止他一个。”单无绮轻声叹息,“我何德何能,一条鞭子打跑几十个人?” 尤娜明白了单无绮的意思。 她低声道:“你怀疑基地……?” “如果基地真要管控人口,四部不会任由他们离开。”单无绮抬头望天。 她忘记了许多事,但她的直觉和逻辑还在。 人口也是一种资源,它在某些时期是红利,在某些时期是黑利。 基地只有那么大,想养活所有人,无疑是痴人说梦。 “当人走在一条不如意的道路上,总会美化另一条未选择的路。”单无绮叹息,“就算他能回到命运的岔路口,但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艾森突然道:“单副官。” 他鼓足了勇气,却还是不敢看单无绮的眼睛:“基地……现在是什么样子?” 单无绮笑了一声。 “基地如今实行的律法,比你离开时更加严苛。”她道。 艾森茫然地看着单无绮。 “禁止个人拥有武器;禁止传播异端思想;禁止组织集会;禁止拥有私人财产;禁止个人自由迁徙;禁止批评政府;禁止任何形式的艺术创作或文化表达;禁止个人选择职业或教育路径;禁止个人信仰或实践任何宗教。” 单无绮说着,弹了弹颈上的拘束器:“这东西,你认识吗?” 艾森摇头。 “这是拘束器,又叫狗牌。”单无绮发出一个短促的气音,像是在发笑,又像是在嘲弄,“我之所以问你这个,是因为我和你差不了多少,甚至比你更加不堪。” “三年前,我被基地流放了。”单无绮的蓝瞳倒映出艾森惊诧的脸。 艾森愕然地问:“怎么会?” “我比你幸运,我不仅活着回来了,甚至还有一点价值,因此留下了一条命。”单无绮的语气很真诚。 她认真地说:“不管你有没有说谎,既然你是人类,我就有义务带你回基地。” “但是,现在的基地不比从前——等待你的,也许不是热水和食物,而是审问和拷打。” 单无绮看着艾森。 他的脸又黑又脏,看不清五官。 “数年前,你能轻松地逃走,可这一次,不会像从前那样了。”单无绮道,“你好好地想一想,到底要不要放弃自由,重新回到城墙里。” 单无绮把丑话说在了前面。 艾森思考了很久。 良久,他认真地道:“我想回去。” 第19章 “为什么?”单无绮问。 “自由,是有代价的。”艾森苦涩地回答。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皲裂的掌纹:“我是一个德尔塔,在所有逃出来的人里,我是公民等级最高的一个。” “我读完了中学,我不仅识字,还明白许多道理——啊,当然,在当时的我看来,这已经很了不起了。” “我甚至幻想过,我会用我的见识,带领同伴建立人类第二基地。” “但现实冰冷得像一把刀子。” “走出城墙的第一个夜晚,我们就死了六个人。” “离开防护罩后,到处都是污染,我以为只要不深入污染区,就不至于致命。” “但我们找不到洁净的水源。” “我们喝了不干净的水。一个女孩第一个死了,她跟我们离开,没有什么站得住脚的理由,我……诱骗了她。” “然后是黑夜。” “我从未想过夜晚会如此恐怖,恐怖到即使没有野兽或异种的袭击,我们也会颤栗如惊鸟。” “诸如此类,还有许多。” “离开时,我们有六十三个人,但现在,只剩我一个了。” “如果不跟着您离开,我会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为首的野人带着同伴,再次深深地跪拜下来,“求您带我回去,我在荒野流浪了太久,我想回基地,即使以罪犯的身份。” 远处传来“飒飒”的叫声。 异种们追来了。 艾森看着单无绮,目光逐渐从渴望变得绝望。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他的眼神一点点黯淡下来。 他深深地垂下头。 “你上车吧。”单无绮道。 艾森猛地抬起头。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劫后余生的喜悦。 无需单无绮催促,他以前所未有的敏捷身手,连滚带爬地钻进了车里。 尤娜拉扯单无绮的衣袖:“异种快追来了,你也上……” 尤娜的话戛然而止。 她漆黑的双眼缓缓睁大。 单无绮的衣袖,领口和下摆,正在源源不断地钻出触手。 拘束器肉眼可见地发烫,从黑色变成了烙铁般的深红色。 但单无绮没有痛觉似的,蓝眼睛狠厉地盯着远处蠕动的异种们。 “……单副官。”尤娜轻声道。 “你们也上车。”单无绮温柔地说。 她的躯干已经彻底异化,连头发都变成了飞舞的群蛇。 人类的衣服勉强裹住了这副扭曲的身躯,除去那张鲜妍的脸,她已经完全是一个异种了。 艾森的脸贴在车窗上。 他的两个眼珠都快瞪出来了。 “飒!飒!”异种们愈发狂热起来。 “我不会让它们继续追赶下去,即使是野兽,也知道躲开惹不起的强敌。”单无绮向异种们走去。 她的双腿已经变为丛生的触手,在地上行走时,留下一连串腐蚀的痕迹。 “飒!”异种们疯狂地尖叫。 它们伸出无数根垂涎的触手,朝面前自投罗网的猎物,铺天盖地般扑袭了过来。 第16章 暴走 面对异种铺天盖地的袭击,单无绮的心中没有一丝恐惧。 她只觉得愤怒。 当她在荒野中醒来,她满怀欣喜,像一只归林的乳燕返回基地。 但迎接她的,是一枚警惕的麻醉弹。 “没关系,我理解的。”那时的她想道,“在他们眼里,我是一个异种。” 和首长达成交易时,她以为脖子上的狗牌已是最大的屈辱。 但离开禁闭室后,她来到了一个更加压抑的世界。 她看到公民被分为六等,如圈养的家畜一般,在墙内的弹丸之地上挣扎求活。 她看到基地分为内外两城,每个人的生活乃至人生,从呱呱落地时就已经注定。 为了生存,人类筑起高墙,整个种族龟缩其中。 但即便如此,人类的命运并未好转。 相反,人类正在走向灭亡。 单无绮从前是首长副官,风头无两,前途大好。 她至今不知道自己被流放,是因为一个伟大而隐秘的计划,还是一场残酷而庸俗的阴谋。 她裹挟在一个又一个谜团里,空有力量,却任人摆布。 “让人类龟缩在墙内的,是什么?”她愤怒地想,“是污染吗?是异种吗?是其他的危险吗?” 原因似乎都有。 但单无绮已经难以忍受了。 她第一次如此渴盼力量,渴盼她成为封喉的利刃,割开所有异种的头颅。 她沉浸在无尽的愤怒中,但她的面容,平静得宛如无风的池水。 簌簌簌。 无数鳞片从单无绮体内钻出。 异种们的触手已经近在咫尺。 单无绮抬起双手,十指长满了锋利的鳞片。 她怒喝一声,朝着面前纠缠的触手,用力挥砍过去! 时间在那一刻停止了。 尤娜举着枪,打算火力支援。 她的手指已经按在扳机上。 但眼前的一幕,让她失去了所有言语。 漫天的触手编织成罗网,占据了大半个视野,单无绮站在罗网下,仿佛蚍蜉之于大树,仿佛粟米之于沧海。 但单无绮动了。 她绷紧身体,如同满弦的弓箭。 在异种们倾轧而下时,她蓄势而发,朝异种们冲了过去。 尤娜看到了满眼的刀光。 单无绮并未携带刀剑或匕首,尤娜无从知晓,那雪一样刺目的刀光从何而来。 刀光消失了。 单无绮腾空、落地。 她高度异化的身体上,蓝色鳞片反射着刺目的光。 异种们停滞了一瞬。 密不透风的罗网破开了一个大洞。 下一秒,数不清的异种惨叫着逃散。 它们的身体上,同时出现了一道致命的伤口。 那刀枪不入的,唯有子弹才能破开的柔韧表皮,被单无绮毫不留情地撕裂,甚至有一些异种,被单无绮割开了头颅,脆弱的大脑当即暴露在空气中。 单无绮回眸。 那双湛蓝的眼眸变得格外妖异。 尤娜在单无绮的眼眸中,看到了熊熊燃烧的火焰。 ——那是反攻的信号。 如此想道,尤娜深吸一口气。 她瞄准地上挣扎着复原的异种,对准它们暴露的弱点,坚定地扣下了扳机。 单无绮和尤娜完成了第一轮收割。 剩余的异种们没有萌生出退意。 它们彻底丧失了理智,发出极具攻击性的咆哮。 它们头上的三只复眼变得猩红。 刷刷刷! 几十根触手带着劲风袭来。 异种的攻击毫无章法,也没有协作可言。 单无绮湛蓝的双瞳浮上血色。 她再次加强了异化! 她雪白的脸上覆满幽蓝的鳞片,蓝瞳掺着猩红,一头长发如同狰狞的群蛇。 她的眼神充斥着嗜血的兽性。 颈上的拘束器不堪重负。 它滚烫得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从黯淡的黑色,变成了艳丽的金红色。 单无绮挥动长满鳞片的利爪,再一次瓦解了异种们的攻击。 嗡! 一声巨大的嗡鸣从拘束器中发出。 “单无绮!”尤娜出声提醒,“你的异化程度太高了!” 单无绮没有反应。 她的蓝瞳彻底变成了红色。 经过两轮反攻,庞大的异种群已经支离破碎。 杀戮的本能侵蚀了单无绮的理智。 她对尤娜的提醒充耳不闻,迈动化为触手的双腿,朝飒飒嚎叫的异种们走去。 浓烈的杀意从单无绮的身上散发出来。 异种们终于萌生出退意。 它们节节后退,单无绮步步紧逼。 “麻醉弹呢?”尤娜朝车内咆哮,“该死,她暴走了!” “单、单副官怎么变成这样了?”野人艾森瑟瑟发抖,“她……她不是人类吗?” 尤娜恶狠狠地瞪了艾森一眼。 阮禾递来弹匣。 尤娜三两下更换子弹,瞄准单无绮。 艾森咽了咽唾沫:“她怎么不开枪啊?” “她在等一个时机。”庄修文轻声道。 “如果早一秒击倒单无绮,失去威胁的异种会卷土重来;如果晚一秒击倒单无绮,单无绮会彻底变成异种。”在艾森胆怯而好奇的目光中,庄修文解释道,“我们之中,只有尤娜有把握看清那条分界线。” 单无绮兴奋地盯着面前的异种。 她的耳边萦绕着冥灵的絮语,她的意识正在被一点点吞噬。 但她无法自拔。 这太痛快了! 强大的力量掌握在她的手中,无人能阻拦她,无人能约束她,她仿佛成为这片天地的主人,一切都将按照她的意愿运转。 第20章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杀了多少只异种,她的身后和脚下全是异种的尸体。 猎人和猎物对调,她成了追逐野兔的狮子。 异种们尖叫着逃跑。 又一次杀死身边的异种后,单无绮大睁着赤瞳,打算继续乘胜追击。 砰! 一道枪声响起。 那枪声多么耳熟啊。 单无绮不由得想起了回到基地的那一天。 那天也是这样,她满怀回家的喜悦,朝高墙上的人兴奋地挥舞手臂。 她得到了一枚麻醉弹。 酥麻的异样感从后背蔓延。 单无绮怀念地回忆着,身体渐渐失去了知觉。 她倒在地上。 恍惚中,她听到了脚步声。 “……她受伤了。” “快!给她包扎!” “你们看!拘束器!” 耳边嗡嗡作响,单无绮头晕欲呕。 她觉得颈上仿佛戴着一块滚烫的烙铁。 但突然间,单无绮脖子上的重量变轻了。 身边嘈杂的声音一瞬间消失了。 颈上的重量消失后,单无绮只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她睁开一只眼:“你们……” 她看到了众人警惕的眼神。 她坐起身。 众人齐齐后退,又不约而同地举起枪。 单无绮愣了一下。 她下意识抚摸脖颈。 空的。 单无绮猛地低下头。 地上,黑色的拘束器仍有余温。 它碎成了许多块。 单无绮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失去狗牌,她将无法在人类世界继续生存。 她是一个异种,尽管保留了人类的意识,但又有谁会在乎呢? 单无绮看着自己膝上的双手。 她的双手还没有彻底恢复,几根细小的触手像畸生的肉芽,幽蓝的鳞片覆盖其上,和人类毫不沾边。 我终于要死了吗? 单无绮想道。 单无绮垂着头,神色黯淡。 一个人轻轻走到单无绮身边。 她握住单无绮异化的手:“对不起,我们不该怀疑你。” 单无绮抬起头。 是阮禾。 调查司中,阮禾的存在感一直都很低。 尽管安多尼和阮禾的性格都很温和,但比起强壮的安多尼,个头小小的阮禾仿佛一棵柔软的青草,在争奇斗艳的花圃中,寻常人很难发现她的存在。 即使壁外调查中,阮禾也没有展示任何攻击性。 她在团队中充当记录员的角色,小小的记录本上,写满了沿途收获的信息和情报。 “阮禾,你小心……”庄修文出声提醒。 “她不是异种,她是人类。”阮禾的语气依然温柔,却无比坚定,“我明白,我是调查司资历最浅的一个,我无法准确地辨别人类和异种。” “但我的感觉告诉我,她是单无绮,一个人类。”阮禾握紧了单无绮的手,“试想一下,当我从暴走中清醒,却发现舍命保护的同伴,把枪口齐齐对准了自己,我的心中,会是什么滋味呢?” 单无绮低声道:“我理解你们。” “你理解是一回事,我们这样做,又是另一回事!” 阮禾怜惜地看着单无绮:“你应该很难受吧?” 单无绮沉默。 “你一共才回来了六天,这六天里,有三天在友爱部受刑,剩下的三天,你毫无预备地来到调查司,在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和素不相识的我们努力共处。” 阮禾轻声道:“你还去了一趟外城。我听说……你从前的伙伴变成了异种,你亲手杀了他。” “如果是我,我一定会感到不堪重负。”阮禾的声音又柔又轻,“你做到现在这样,已经很棒了。” 尤娜第一个放下枪。 “……抱歉。”她开口。 随着尤娜的动作,其他人也纷纷放下枪。 他们将单无绮围起来,挨个向单无绮道歉。 单无绮突然不知所措。 她埋下头:“你们不用这样。” “对不起。”安多尼沉声道,“作为赎罪,我会为你祈祷。” 单无绮:“!!!” 她盯着安多尼手腕上的念珠,一瞬间汗毛倒竖。 “开个玩笑。”安多尼道。 单无绮:“……” 艾森最后一个凑过来。 “单副官,我也要向你道歉。”这个野人擦了擦脸,勉强有了人样,“我不该怀疑你是异种。” “我的确是异种。”单无绮答。 艾森的表情愣怔了一下。 “谢谢你的安慰,阮禾。”单无绮的手已经恢复正常。 她捏了捏阮禾的手:“但下一次,我仍然希望,你们将枪口第一时间对准我。” 众人沉默。 尤娜点头:“我明白了。” “我们不会放松警惕,即使同伴变成异种,我们也必须毫不犹豫地击毙。”尤娜弹了弹颈上的拘束器,“那么单副官,你要继续戴上狗牌吗?” 狗牌是拘束器的戏称。 尤娜盯着单无绮,直白得近乎挑衅。 单无绮笑了。 “当然。”她答道。 第17章 筑墙者 再次上车时,天色已晚,夕阳渐斜。 调查司出外勤时,都会带上备用的拘束器。 单无绮重新戴上,体内涌动的力量一点点平息了下去。 “我还在野外游荡时,只遇上小猫两三只,可从没见过数量这么庞大的异种。”单无绮感慨道。 “我也是第一次遇到。”庄修文接话。 庄修文一边开车一边说:“自从筑墙者修起城墙后,除非深入污染区,才会有异种成群游荡。” “筑墙者?” “那是我们对初代首长的敬称。”庄修文道。 庄修文仿佛一个行走的智库,任何相关的数据或典故,他都能旁征博引。 “大灾变后,残存的人类如同一盘散沙,他们三五成群、彼此猜忌,流血与死亡时常发生,所有人都认为,人类会灭绝在这场无休止的内乱中。” “但这时候,筑墙者出现了。” “他以不可思议的手腕统一了人类。他的力量与速度凌驾所有人类之上,正值壮年的他,可以徒手搬起数吨重的东西。” 庄修文手握方向盘,“一份三百年前的私人采访写道:他能看穿所有人的心灵,将一切人类种族的灾祸扼杀在摇篮中。没人知道他从何处来,连孤儿都记得自己的故乡,他却遗失了所有从前的记忆,他只活在当下。” 单无绮摸着下巴。 她喃喃道:“听起来……真的很像一个异种啊。” “你不是第一个这么想的人。”维果在单无绮的脑海里说。 单无绮被维果吓了一跳。 她看向维沙尔。 小家伙的脸色有点苍白,手轻轻地攥着阮禾的衣角。 但很显然,他作为“维沙尔”的意识是清醒的。 单无绮觉得,自己需要逐渐习惯维果的出现方式。 她在脑海中问:“第一个这么想的人是谁?” “和他同时代的大部分人类,都是这么想的。” 维果的答案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换位思考一下,一个不知来历的神秘青年,拥有怪物般的力量、智识和远见,如果将个人乃至种族的命运,交付到这样一个家伙手里,有多少人会终日悬心?” “太强大或太弱小都不是好事。”单无绮点评道,“人是集体性的动物,鹤立鸡群的人,即使不是生理的异种,也会成为社会的异种。” “但可笑的是,当他死后,人们又开始怀念他。”维果的语气十分唏嘘。 他仿佛亲眼看到那一幕似的,发出亲历者般深沉的感慨:“所有的档案和资料,都抹去了他的死因,因为他死得一点也不光彩。” “他是被妻子毒杀的!”维果突然尖笑起来。 维果的声线仍是清脆的童声,但这一刻,他的声音尖利而刺耳。 “那年,城墙筑起,核心修复,防护罩将仅存的人类庇护,人类拥有了自己的伊甸园。”维果讥诮地讲述,“所有人载歌载舞,在广场点燃巨大的篝火,无数仰慕他的人向他敬献美酒,他喝了许多杯,竟然喝得烂醉,走路都不成直线,金发下的脸蛋儿红通通,两枚太阳一般。” “他醉了,坐卧在地。” “这时,有人提议将公民分为六等。” “他的双眼含着醉意,但他的大脑依然清醒。” “他严厉地拒绝了对方,没有看到对方毒蛇一般的眼神。” “篝火仍未熄灭时,他回到家。他允诺将和家人度过美满的一夜。但当他饮下妻子献上的美酒时,却没有察觉到,那是一杯毒酒。” “第二天,人们在熄灭的篝火里发现了他的遗骸。” “他连一具完整的尸体都没有留下!温热的余烬里,只有一捧烧得又脆又黑的骨头。” 第21章 单无绮垂下睫毛。 这真是一个悲哀又现实的故事。 夜色逐渐笼罩大地。 地平线的尽头,巍峨的城墙隐约可见。 单无绮看到,一盏又一盏明灯在墙头点亮,犹如指路的明星。 “回家了。”单无绮舒了口气。 “家!”艾森热泪盈眶。 上车后,他一直蜷缩在角落。 但现在,他再也按捺不住激动。 艾森扑向前方,隔着装甲车厚实的挡风玻璃,一眨不眨地盯着城墙。 “我们……回家了!”艾森颤抖地说,带着哭腔,“巴顿,达米安,艾米特,琴,葛文……” 他念出一大串名字,还没说完,就抹起了眼泪。 阮禾贴心地递上手帕。 艾森感激地笑了笑。 他擦拭眼泪,把手帕擦得黑乎乎,又低下头,以祈祷般的虔诚,念完了剩余的名字。 他记得每一个同伴的名字,仿佛一座活着的墓碑。 装甲车在城墙外停下。 墙内,两个党员小跑出来。 “日安,友爱部特情司。”其中一个党员道。 “日安,团结部调查司。”作为领队,尤娜出面回应。 “抱歉,基地里出现了重大事故,每一位公民都要接受检查,请你们配合。”说话的党员佩着铜制盾徽。 他伸出手,示意众人看向另一个党员:“这位同志来自共荣部,她负责采集血样。” 共荣部党员是个女性,胸口佩着铜制太阳徽。 她皮肤白皙,漂亮的黑发垂落锁骨,脸上没有笑容,显得生人勿近。 “日安,我是蓝心。”这位党员毫不拖泥带水。 说话间,蓝心已经清点完人数,又从随身皮箱中,取出了对应数量的采血设备。 蓝心抓住最近的尤娜:“你先来。” 蓝心浑身散发着高级精英的气质。 尤娜抬起手臂,蓝心给尤娜采血。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超过半分钟。 按照同样的效率,蓝心一个接一个给众人采血。 走到艾森跟前时,蓝心微微皱眉。 她开口:“你……” “我之前可是很英俊的!”艾森忙不迭开口,“女士,不,党员同志,你可千万别觉得我邋遢,我在野外流浪了好几年呢!” “把你胳膊上的泥搓搓。”蓝心冷静地回答,“太厚了,不好扎针。” 艾森:“……” 艾森尴尬地揉搓扎针的那一小片皮肤。 阮禾差点没憋住笑,抖着肩膀捂着嘴,用水壶给他淋水。 蓝心快速采血。 艾森出神地看着蓝心,脏兮兮的脸看不出表情。 “血液检测报告最快两个小时出来,检测期间,麻烦你们待在墙外。”蓝心道。 尤娜皱眉:“基地里发生了什么?” “你不是核心党员,无权知晓。” 尤娜:“……” 尤娜:“我的贡献值已经够了,回去我就提交申请!” “我应该有权知晓吧。”单无绮从尤娜身后出现。 她安抚地拍了拍尤娜的肩膀,又看向蓝心:“没记错的话,我是一个核心党员。” 蓝心微微眯眼。 “日安,单专员。”蓝心的声音十分冷冽,一如她的性格,“您的确是核心党员,但很抱歉,您也无权知晓。” 单无绮:“……” 尤娜:“噗。” 蓝心步履匆匆地离开。 特情司党员给他们送来热水。 单无绮接过热水,和这位特情员小哥说了声谢谢。 也许是单无绮的错觉,她总觉得,这个年轻的小伙子在悄悄打量她。 “我们离开了也就一天而已。”阮禾捧着水壶,纤细的手指十分好看。 “一天时间,足够发生很多事了。”尤娜道。 单无绮没有加入女孩子们的谈话。 她凝望基地上方的防护罩。 有一个问题一直萦绕在单无绮的心头。 ——如果防护罩能隔绝异种,那么,拥有异种身躯的她,为什么没有被驱逐呢? 单无绮站在原地,仰头发了一会儿呆。 身后突然传来一连串极力克制的咳嗽声。 单无绮扭过头。 她和站在身后的萨摩对视了。 单无绮:“……” 萨摩:“……” 呛水猛咳的特情司党员:“咳咳咳咳咳!” “你怎么来了?”萨摩没有一点动静,单无绮差点吓了一跳。 萨摩道:“我听说你回来了。” “所以呢?” “……” 再次呛水的特情司党员:“咳咳咳咳咳!” “你来做什么?”单无绮问道,“你是来慰问我们的吗?” 萨摩听到“慰问”一词,眉心微微一皱。 他招呼还在咳嗽的特情员小哥:“慰问品,准备了吗?” 特情员胸口佩着铜制盾徽,手里拎着两个热水壶。 听到长官问话,特情员“啊”了一声。 他举起水壶:“有热水。” 萨摩偏头看向单无绮。 “热水,行吗?”萨摩问。 单无绮:“……” 单无绮:“彳亍。” 于是单无绮又得到了一杯热水。 这个特情员和萨摩如出一脉,有种一丝不苟的严肃。 单无绮和萨摩站在一起。 单无绮捧着冒热气的水杯,小口小口地啜饮。 萨摩的目光停留在单无绮的颈部。 “你受伤了。”萨摩道。 “嗯。”单无绮简单应了一声。 又是一阵无言的沉默。 “为什么?”萨摩问。 “怎么突然问这个?”单无绮挑起一边眉毛。 萨摩抬起手。 他的手戴着白手套,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萨摩虚虚比划单无绮的颈部:“灼伤的痕迹。” 单无绮抚摸拘束器。 她的语气很轻松:“回程的路上,我们遇到了一群异种。” 萨摩再次沉默。 他的眼珠微微滚动,小心地观察单无绮的表情。 单无绮被逗乐了。 她笑问:“你担心我?” 萨摩垂低睫毛。 “有资格担心你的,只有梅。”萨摩拉低帽檐,“他是你的亲哥哥,你和他之间的关系,远比你我深厚。” “所以我们是什么关系?” “……” “你不想说,那就不说吧。”单无绮无所谓地摆摆手,“但是,看在咱俩以前关系不错的份上,你能给我透个口风吗?” “你说。”萨摩道。 特情司党员:“咳咳咳咳咳!” “基地里发生了什么?”单无绮问道。 “外城发生了异种侵袭事件,近百人在广场非法聚集,并在同一时刻异化了。”萨摩的语气低沉了一瞬,“异化的公民中,甚至有数名党员——他们自称‘筑墙者’的信徒,而他们临死前的口供,齐齐将矛头指向了你。” 第18章 信与泪水 单无绮变了表情。 但她很快镇静下来。 “你是基地的拷问官,特情司司长,口风不该这么松。”单无绮紧紧盯着萨摩,后者碧绿的眼睛毫无波澜,仿佛无风的湖泊,“是有人特意要向我传话吗?” 萨摩微不可察地点头。 “是谁?”单无绮问。 “首长。”萨摩答。 是那个留着两撇漂亮胡子的老阴比! 单无绮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觉得自己又跳进了一个陷阱,而这一次,逃脱的代价也许不止再加一个狗牌那么简单。 “他还有别的话吗?”单无绮轻轻吸了口气。 萨摩定定地看了单无绮一阵。 他垂下眼睛,轻轻拿起单无绮的水杯,示意下属加点热水。 萨摩是特情司司长,基地所有特情员的上司,除了首长和四部部长,没有比他地位更高的人。 特情员小哥紧张地添满了热水。 萨摩端着水杯,低头吹了几下。 他把吹凉的水递给单无绮。 “给。” “多谢。”单无绮缓过神。 萨摩凝视单无绮。 她苍白而削瘦,脸蛋氤氲在蒸腾的水雾中。 萨摩的眼神放空了一瞬:“你很少露出这种表情。” “哪种表情?”单无绮问。 “我无法概括。”萨摩的声音变得很轻,“在你被流放前,我只见过一次。” “哪一次?”单无绮有点好奇。 她乐意听八卦,即使是自己的。 “拓荒年,七月,第一个丰收季。”萨摩答,“外城人搭起高台,你深夜巡逻时不小心看到了,你对我说,你要被绑上去挨鞭子了。” 萨摩顿了顿。 单无绮捧着水杯。 第22章 她对过去一无所知,只能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勾勒出从前的人与事。 “但第二天,当你被人们簇拥着推上去时,无数的麦穗抛向了你。”萨摩陷入回忆,“你的表情,一下子像黄油一样融化了。” 萨摩的话并不多。 但提及单无绮的往事时,萨摩总是不吝言辞。 “那个时候,我以为你会哭出来。你在乎他们,我一直知道。”萨摩的睫毛抖动了一下,“但你没有。你的表情恍惚又失神,虽然看着眼前撒麦穗的人,却又像是透过他们,看着另一群人。” “你的口吻好像我是个万人迷。”单无绮调侃道。 “恨你的人和爱你的人一样多。”萨摩从回忆中清醒,“你教过我:不论对错,只谈动机。” 单无绮敏锐地抓住了话柄:“那些恨我的人,你觉得和今天的事有关系吗?” “我无权回答。”萨摩答。 回归理性讨论时,萨摩的口风又该死地紧了起来。 单无绮用尽浑身解数,却再也没能撬出一句有用的话。 除了一段回忆和一杯热水,单无绮什么也没收获。 单无绮放弃和萨摩继续拉扯。 她捧着变得温凉的水杯,双眼看向紧闭的城门。 这次集体异变只是一个开始。 赫勒瓦尔死时,单无绮就有一个预感。 赫勒瓦尔的身份太敏感了,曾经的核心党员竟然异变而死,如此晚节不保的难堪死法,更像是有人在极力掩盖什么。 而且…… 单无绮自己就是个盖棺定论的异种。 单无绮仰起头,看向上方半透明的防护罩。 谜团一个接着一个,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单无绮觉得,自己有必要和首长展开一场谈话了。 两个小时后,蓝心准时带来了血液检测报告。 单无绮的报告显示,她是个纯粹的异种。 尤娜也戴着拘束器,她的情况比单无绮稍微好一点,但所有数据都标着上升箭头。 “我这是升级了吗?”尤娜问。 “是的,你很快就要不做人了。”蓝心答。 但让单无绮始料不及的是,剩下的检测报告里,最健康的那份竟然来自艾森。 艾森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他拈着那张纸:“上帝!这不科学!” “这里没有上帝,而且这很科学。”蓝心冷静地提醒,“进监狱前,记得把身上的泥搓干净。” “监狱?”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是个逃民。” “噢!”艾森崩溃地捂住脸,“我这辈子完啦!” “好好改造,重新做人。”蓝心的语气依然冷冷的,但说出的话又像在安慰人,“我的导师曾经也是一个逃民,共荣部只招天才,你如果够聪明,也许我们还能再见。” “噢!”艾森又叫了一声。 但艾森的表情告诉单无绮,他并非在为“聪明人能加入共荣部”这句话而高兴。 城门缓缓升起。 通过血液检查后,单无绮几人终于回到墙内。 每一次回城,出城文书都要盖章返还。 看守城门的勤劳部党员翻箱倒柜地寻找印章。 他似乎大哭过一场,两个眼睛肿得像桃子。 当他翻遍所有地方都没找到印章时,他一下子泄了气,失力地跌坐在椅子上,脸上浮现出悲伤的表情。 “罗萨!”他蕴着眼泪咒骂,“你到底把印章放在哪儿了?” “罗萨?”尤娜问。 “你们出城时,文书就是罗萨检查的。”勤劳部党员用力吸了吸鼻子。 单无绮记得罗萨的声音。 尽管只是送别的礼节,但他的那句“为了人类的黎明”,还回荡在单无绮耳边。 “你要不去问问他?”单无绮善意地建议。 勤劳部党员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他死了,在那个广场上。”他的声音有种机械的麻木,“他和我换了班,说要去外面走走,我以为他被哪个姑娘勾走了魂,结果他……变成了一只异种。” 夜色已浓。 值岗室唯一的灯泡下,勤劳部党员的脸苍白而疲惫。 单无绮沉默。 “抱歉。”良久,单无绮轻声说。 “……啊,找到了。”勤劳部党员弯下腰,从桌腿下拔出印章,“该死的罗萨,竟然把珍贵的印章拿来垫桌子,我一定……” 勤劳部党员的话戛然而止。 单无绮以为他在难过:“同志,你节哀……” “这里……藏了一封信。”勤劳部党员抽出一个对折的信封,它同样垫在桌腿下。 他颤抖着捋平信纸。 几秒后,他脸上的悲哀一瞬间被严肃替代。 “请问,哪位是单副官?”他问。 单无绮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 她向前迈了一步:“是我。” “……啊,我竟然没有认出您。”勤劳部党员深吸一口气,又将那张信纸递给单无绮,“信里的内容我不好概括,但罗萨在开头说,这对您很重要。” 单无绮接过信纸。 她垂眸阅读。 这封信的字迹非常凌乱,堪比波利·萨恩奇的笔记。 信的篇幅不长。 用一分钟读完后,单无绮将信件小心对折,珍而重之地放进左心口袋里。 “抱歉,我需要把这封信带给首长。”单无绮严肃地说,“我能看出,你和罗萨是彼此的挚友,但他的遗物是非常重要的物证,所以……” “没事没事。”勤劳部党员连连摆手,“他的东西,您拿着就行了。” 说完,他又鼓起勇气追问:“您怎么知道我和罗萨是朋友?” 单无绮闻言笑了笑。 在勤劳部党员逐渐紧张的目光中,单无绮从左心口袋取出那封信,又小心展开,将最后一段话撕了下来。 勤劳部党员张大嘴。 “您……” “罗萨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同志。”单无绮低声道。 单无绮没有过多解释。 她将撕下的窄纸条递给勤劳部党员:“这是他对你说的话——我认为,这段话应该留给你。” 萨摩适时出现在她身后。 “你要见首长吗?”他问。 单无绮点头。 她的内心被复杂的情绪填满,她说不清那些情绪具体是什么。 “跟我来。”萨摩道,“他就在外城。” 萨摩步履极快,单无绮跟着离开。 尤娜看着二人的背影。 少女喃喃道:“……一定要平安回来啊。” 勤劳部党员攥着那张纸条。 他不敢低头,更不敢去看。 但内心的好奇战胜了胆怯。 他将纸条捋平,投下视线。 这是整封信的最后一段话,字迹潦草得宛如狗啃,连小孩子的涂鸦都比它清晰。 但他太熟悉罗萨的字迹了。 仅仅一秒后,他就读完了这段话。 “……狗屎罗萨。”勤劳部党员的指尖用力颤抖。 他的指甲掐进肉里,但那张纸条被他保护得很好,没有留下一丝用力的痕迹。 纸条上只有两句话。 【……最后的最后,如果发现这封信时,我已经死去,请告诉纳什·希尔德克劳特,他是我此生唯一的挚友。还有,他欠我的酒钱也一笔勾销。】 名为“纳什”的勤劳部党员痛苦地躬下腰。 世界上最小的一场雨,从纳什的双眼里落下:“今后……老子找谁喝酒啊?” * 单无绮跟随萨摩来到一个小屋子。 萨摩推开门,里面烟雾缭绕。 首长正在抽烟。 见萨摩来了,他掐掉烟,将抽了一半的烟,小心地斜放在烟灰缸边缘。 “你来了。”首长的两撇胡子依然俊俏,“坐吧。” 单无绮进屋,在首长对面坐下。 萨摩守在门外,轻轻关上门。 首长重新点燃烟。 “你在避着萨摩?”单无绮有点失语。 “这毕竟是恶习。”首长答。 “你倒不避着我。” “从前我也避着,但那件事后,我只需避着萨摩。” 单无绮盯着首长:“哪件事?” “你是主动申请流放的。”首长道,“因为这件事,你和梅大吵了一架,被梅赶出家门后,你跑来我这里,抽了一地的烟。” 第19章 人类筛选计划 单无绮听后笑了一声。 “我们从前的关系那么好?”她看着桌上的烟灰缸。 首长没有回答。 单无绮的喉咙突然有点痒。 她伸手。 首长从胸口袋摸出烟盒。 单无绮抽出一根。 呲。 火柴划亮。 首长给单无绮点烟。 温暖的火光反射在单无绮低垂的黑睫毛上。 第23章 单无绮虽然什么也不记得了,但她的身体熟悉这套互动,在她被流放前,这个两撇胡子的男人也许经常给她点烟。 她突然想起阎银华给她展示的那张大合照。 照片上的首长十分年轻,看起来不超过二十岁,那时他还没有蓄起胡须,脸庞还带着一点生涩,但依然可见深邃冷厉的气质。 她深吸一口烟,吐出白雾,从左心口袋里掏出那封信。 她递给首长:“你看看。” 首长接过信,垂眸阅读。 单无绮回忆信件的内容。 罗萨的信,内容并不复杂。 信中,罗萨描述了自己的异况。 一年前,罗萨发现自己的记忆不再连贯。 消失的记忆里,罗萨无从得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一开始,消失的记忆只有不到一分钟,但渐渐地,罗萨开始频繁地、长时间地失忆。他尝试寻找原因,但每一次都失败了,而且事后,他的大脑会格外晕眩。 他将此事告诉了他的母亲。 又一次清醒后,他穿着黑丧服,站在母亲的棺材前。 他不再分享此事,转而自行记录,但他写下的日记被撕毁,小刀在身体上划下的伤痕也尽数复原。 直到某一次,他在一个秘密场所中醒来。 这是个意外,他本不该在中途清醒。 场所很大很空,仿佛在地下。 他的身边有许多眼神呆愣的人。 他们安静地坐在观众席里,而密室唯一的舞台上,一个鲜血淋漓的人正被处以极刑。 “亲爱的工蜂。”施刑的刽子手裹在麻袍里,看不清面貌和形体,“我们抓住了一只蝉。” 而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室内唯有那只“蝉”凄厉的惨叫。 鲜血从舞台淌下,浸湿了罗萨的鞋底。 罗萨把这一幕牢牢地记在脑中。 他没有尝试记录,或者告之他人。 他意识到自己被某个存在操控了,那些被销毁的日记本,也许正是他亲手毁去的,他的母亲,可能也是被他亲手杀死的。 他隐忍地蛰伏,以“工蜂”的身份继续生活。 秘密集会的频率并不高,很多时候,“蜂王”只会让他做一些手边的小事,比如眨两下眼睛,比如把水打翻并擦干,而蜂王的目的,似乎是测试工蜂是否失控。 罗萨不知道自己是否完全脱离了操控。 他不敢和任何人分享这件事,连做梦都闭紧了嘴巴。 直到昨天,当他再次在中途清醒,他正在前往外城的大广场。 他意识到,这是最后一次了。 他强行返回值岗室,用不受控制的右手写下了这封信。 他同时感到庆幸,他的同僚和挚友,纳什·希尔德克劳特脱岗了,值岗室里空无一人。 “这封信并不完整。”首长读完了信。 首长低声道:“你撕掉了一部分。” “他的最后一段话,写给他的同僚兼挚友。”单无绮将手中的烟按灭,发出“呲”的细响,“你觉得我自作主张?” “不,”首长答,“你做得很好。” 不算明亮的屋内,二人头顶的白炽灯泡发出细碎的“滋滋”声,它回光返照般闪烁了几下,随后安静地熄灭了。 “九点了。”首长在黑暗中说,“基地的晚间供电结束了。” 单无绮看着首长的脸。 她还没有完全适应黑暗,但停止供电后,屋内并非伸手不见五指。 明亮的月光从玻璃窗撒入,首长的脸庞犹如分割的阴阳。 当单无绮从首长的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时,她同时意识到,首长也在凝视着她。 “你离开基地后,我便来到了外城。”首长道。 “你在等我?” “我们的第一次交谈并不愉快,这不利于我们今后的合作。”首长笑了笑,“就当是我的一点诚意吧。” 单无绮的鼻间一瞬间充斥着陈血的味道。 那是禁闭室的味道。 “拘束器戴得还习惯吗?”首长问。 单无绮沉默。 她扯了扯那道冰冷的黑环:“还行。” “我没有想到,你的实力已经强大到能震碎拘束器。”首长扔下惊天大雷,“我更没有想到,在对基地的感受如此不愉快的情况下,你还愿意重新戴上拘束器。” 单无绮的瞳孔收缩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的?”她低声问。 “拘束器是旧人类的遗产,每一个拘束器的数据,都由基地核心‘伊甸’实时监控。”首长没有隐瞒。 “伊甸?”单无绮笑了一声,“你的意思是,基地算是人类的伊甸?” 单无绮的笑声有点嘲弄。 但首长没有愤怒。 他问:“你觉得,基地怎么样?” “烂透了。”单无绮毫不掩饰。 首长两指持烟。 他平静地看着单无绮:“你只回来了六天。” “六天已经足够了。”单无绮道,“基地里的人类已是仅存的火种,但你在主动制造阶级,基地里,本来不该有这么多挨饿的人。” “特殊时期特殊手段。”首长没有否认,“我只是在六等公民的基础上,做了一点延伸罢了。” “六等公民,六等用法。”单无绮笑了一声,“鸡下蛋,狗看家,牛耕地,驴拉磨,每只家畜都有自己的作用。” “不错的比喻。” “但人不是家畜,有压迫的地方,就会有反抗。”单无绮道,“我相信,罗萨不是第一个牺牲的党员,赫勒瓦尔也不是第一个受害者。” 单无绮摁灭烟头:“你抹杀了人的无数种可能性,你用未来抵偿当下,好比饿鬼杀掉下金蛋的鸡。” “很妙的观点。”首长点烟,“但你忽略了一件事。” “什么?” “不是所有人都有未来。” “……”单无绮陷入短暂的沉默。 “回来后,你应该听到了许多风言风语。”首长道,“你大概已经意识到,你被流放的原因并不简单。” “你刚才说,我是主动申请流放的。”单无绮道。 “是的。”首长点头,“而且,我一直坚信你会回来。” 单无绮垂眸。 她深吸一口气,拿起被按灭的、抽了一半的烟,没有点燃,干巴巴地叼在嘴里。 “在你被流放前,我们一同做过许多尝试,或是开源,或是节流。”见单无绮不说话,首长主动开口,“但现实十分残酷,基地只有这么大,人只能养活这么多。” 月亮隐匿在云层后。 二人坐在黑暗中。 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表情,中间弥漫着流动的白烟。 “早在一百多年前,第二十三任首长已经预料到今天的局面,他推出计划生育等一系列政策,试图控制日益膨胀的人口。” 首长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他的举措是有效的。如果没有他,基地会提前七十年突破人口极限,而那个时候的人类,甚至还没有发明电。” “离开城墙时,你对我说,你一定会回来,带着希望和黎明。”首长抖了抖烟灰,“但很不幸,你回来了,却失忆了。” 单无绮想起了阎银华的话。 “无绮,你的流放是首长的一次豪赌。”那时的阎银华道,“但如今,他开启了第二次豪赌。” 第一次豪赌,原来是指这个吗? 首长将人类的希望寄托在单无绮身上,但单无绮并没有带回好结果。 她一无所有地回来了,犹如一个空手而归的猎人。 但阎银华又说,首长开启了第二次豪赌。 他在赌什么? 单无绮深深地凝视首长的脸。 她突然意识到,首长阅读罗萨的信时,没有流露出一丝惊讶,好像外城的那股神秘势力,已经在他的预料之中。 ——难道,他早就意识到,基地的高压政策会引起反抗吗? “你似乎有一些自己的思考。”首长点燃第二根烟。 单无绮没有否认。 她安静地等待首长接下来的话。 “尽管基地延缓了人口膨胀的速度,但在我上任后,这枚炸弹在我手里爆炸了。”首长道,“你的流放是一场豪赌,我相信你会回来,但时间不等人,你被流放的第一年,我启动了第一次人类筛选计划。” “罪犯直接流放,良民好中取优,优秀者进内城,平庸者进外城。”首长的话冰冷而残忍,“这个过程持续了一年左右,一年后,基地完成了第一次筛选。” 单无绮的呼吸停滞了。 ——第一次。 ——这个前缀,意味着还有第二次,乃至第三次,第四次。 “第二次人类筛选计划,在你离开的第二个春天启动了。”首长继续道,“一开始,我以为流放所有罪犯,已经足够严苛,但基地能够养活的人始终有限,在现实面前,我必须做出取舍。” 第24章 “第二次筛选持续了三个月。” “你还记得四年前吗?被流放前,你带领外城人拓荒了一整年。第二次筛选中,他们守着刚开垦出来的荒地,连种子都刨出来吃掉了,但还是有三成的外城人饿死了。” “第三次筛选,启动于一个秋夜,距离第二次筛选,仅仅隔了一个夏天。” 首长看着单无绮。 后者佝着背,脸庞深深埋进掌心。 浓烈的痛苦萦绕着单无绮。 单无绮第一次感到,这个残忍的世界,竟让她如此不堪重负。 “……第三次筛选是被迫启动的,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启动它。” 首长的声音轻柔了许多。 他已经挺过了最煎熬的时段,但他对单无绮的痛苦感同身受。 “新历324年,10月25日,基地爆发了第一场暴乱。” “无数外城公民汇聚在大广场上,一声号令后,他们齐齐变成了异种。这场暴乱在一天内被火速镇压,但是借着这起事件,我完成了第三次筛选,基地人口恢复到正常水平。” “因此,当我看到罗萨的信时,我并不惊讶。”首长叹息道,“组织那场暴乱的地下势力,正是罗萨信中所写的‘蜂’。” 第20章 第三条路 单无绮弓着背,脸埋在掌心里。 她没有精力思考首长撒谎的可能性。 她只觉得,这个世界真他妈的操蛋。 大灾变后,旧人类的辉煌文明被无情摧毁,残存的新人类在废土上画地为牢,用整个种族的自由,才换来了百年喘息。 但命运留给人类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单无绮深吸一口气。 她抬起脸,发现掌心湿漉漉的。 也许是泪水,也许是汗水,她分不清。 “你打算开启第四次人类筛选计划吗?”单无绮问道。 首长摇头。 他轻弹烟灰:“你可以猜一猜为什么。” 单无绮盯着首长。 月光在这一刻格外朦胧。 首长的下半张脸被黑胡子和高衣领遮盖,上脸眼窝深邃,只能隐约看清一双黑色的眼睛。 从首长的态度中,单无绮感受到了师长一般的包容。 单无绮的心中有无数个谜团,现在,正是解开其中一部分的好机会。 她第二次向首长伸手。 首长愣了一下,随即发出一声极低的笑声。 他打开烟盒,从仅剩的几根烟中,抽出一根给单无绮。 单无绮叼在嘴里,没点火。 “摆在人类面前的有两条路。”单无绮轻咬烟嘴,苦涩的烟草味在口腔中弥漫开,“对外开拓,以及对内发展。” 首长沉静地凝视着单无绮。 “关于对外开拓——墙外的污染并不致命,我们开展壁外调查时,只要不深入污染区,即使踏入污染区边缘,短时间内也不会出现问题。” 单无绮轻声道,“比起污染,神出鬼没的异种更加致命,冷兵器无法对它们造成伤害,唯有旧人类留下的枪械才能击退它们。” 她凝视首长的眼睛:“而关于对内发展——在人类建起围墙的那一刻起,这条路已经能看到尽头了。发展的前提是拥有足够的资源,但基地……连喂饱所有人都是奢望。” “我相信,你一定早就意识到这一点了。”单无绮总结道,“这是个死循环,基地应对异种和污染的手段,几乎都依赖旧人类的遗产,因此我们无法大胆地对外开拓,而无法开拓的后果,就是资源严重匮乏,文明迟迟无法进入下一阶段,于是基地只能继续坐吃山空。” 首长道:“不错。” “在两条路都是死路的前提下,人类必然思考第三条路。”单无绮身体前倾。 她两手撑在桌面上,牢牢地盯着首长:“赫勒瓦尔·施耐德,你听过这个名字吗?” 首长抬起微垂的眼睑。 他漆黑沉静的双眸里多了一点欣赏:“当然。我亲手将他从核心党员的名单里剔除,除他之外,还有几个核心党员也前往了外城。” “他死得惨烈。”单无绮道,“他变成了一个异种。” “……我知道。” “所以,墙内的异种从哪里来?”单无绮追问。 单无绮的眼神凶狠有力。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首长模糊在黑暗中的脸,捕捉后者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我早就想这么问了!基地的防护罩不可能是个摆设,那道脆弱的城墙在异种眼里根本不是威慑!但我——是被你亲口认证的异种!” 单无绮发出会面以来的第一道质问:“他交给我一份研究,委托我带给你,关键词是特型血清——这份研究,是不是和异种有关?” 首长的表情纹丝不动。 单无绮发出第二道质问:“我为什么主动申请流放?离开城墙前,我是不是已经变成了一个异种?” 滴—— 单无绮颈上的拘束器发出微弱的响声。 它一瞬间变得滚烫了。 但单无绮明明没有异化! 单无绮的指尖轻轻触碰拘束器。 而后,她恍然意识到什么,保持着前倾上半身的姿势,用无比震惊的表情看向面前的首长。 二人的距离极近,只在咫尺之间。 首长欣慰地看着单无绮。 他眼角微弯,眼尾的鱼尾纹十分深邃:“你猜对了。” 单无绮的呼吸在一瞬间停滞了。 首长的赞许在这一刻已经不再重要。 人类种族的宏观话题,落在每一个个体身上,都是一粒沉重的沙。 单无绮盯着首长的脖颈。 她和首长只见过两次,但每一次,后者都穿着高领长袖,将脸部之外的所有皮肤都藏在衣下。 颈上的拘束器仍在发烫。 单无绮咽了下唾沫,伸出试探的手,指尖触碰首长高得能遮住下脸的衣领。 首长没有躲闪。 他任由单无绮拨开自己的衣领,露出里面麦色的脖颈,和颈上贯穿咽喉的狰狞伤疤。 ——以及,和单无绮颈上一模一样的,黑色的拘束器。 谁能想象呢?谁敢想象呢? 在单无绮的认知里,首长并不伟大,甚至十分卑劣。 人类第一基地是地上的神国,首长是无冕的神明,将子民困在高墙筑起的囚笼中。 六等公民,九条禁令,无重枷锁。 他是万人之上的首长,发言如同金科玉律,在视异种为死敌的基地里,仅凭他一人背书,单无绮就能以异种的身份,在内城和外城随意行走。 上任的数年里,他屡次实行人类筛选计划,优者入内城,劣者入外城,犹如神明高坐云端,向下伸出拣选的双手。 他是金字塔的尖顶,所有养分、利益和权力的最终受益者。 他是餐桌上第一个拿起餐巾的人。 但现在,他用铁一样的事实告诉单无绮,他并非拣选人类的神明。 他也是被拣选者。 单无绮攥着首长的衣领。 她的手微微颤抖:“……多久了?” 首长依然淡淡地笑着:“比你晚一点——在你流放的第二年,我注射了血清。” 单无绮失力地跌坐回去。 座下的长椅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她几乎控制不住力道,把整个人重重砸了上去:“上帝啊。” “基地不允许信教。”首长竟然有心情说笑,“再有下次,我会把你从核心党员名单里踢出来。” “谁管那狗屁的九条禁令!”单无绮的每一根手指都在细碎地颤抖,“你就是个疯子,不,我也是个疯子——我们他妈的全都是疯子!” “小孩子才做选择题,成年人当然是全都要。”首长微笑道,“在那两条绝路之间,人类还有第三条路——那就是变成保留人类意识的异种。” 单无绮平息紊乱的呼吸。 她斥道:“疯子。” “我曾听阎老说过一句话,那时,我只是一个研究所的小研究员,而他是前途无量的准调查司长。”首长整理凌乱的衣衫,那道拘束器重新藏于衣领下,“他说——四部是一个巨大的精神病院,里面住着各处搜罗来的疯子。” 单无绮说不清内心的情绪到底是什么。 她尖利又感慨地笑了一声:“这句话,我在见到他的第一面就听过了。” 她垂低眼睑:“现在想来,他还真是聪明绝顶。” “我能成为首长,多亏他的扶持。”首长摸了摸烟盒。 几番犹豫后,他点燃了一根烟,尽管烟盒已经空得能摇出响声:“他本来可以成为首长,历任调查司长都是首长的副官,而副官大多成为了新任首长,‘调查员-调查司长-副官-首长’,这是四部默认的晋升路径。” “而你是一个例外。”单无绮道。 “而你,也是一个例外。”首长道,“你的档案在共荣部,你是直接成为我的副官的——感谢梅·亚历克谢同志,他把你教养得很好,你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年轻人。” 第25章 二人对视一眼。 隔着中间流动的烟雾,单无绮和首长齐齐笑了一声。 而后,他们的神色同时归于严肃。 “共荣部负责研究异种,我虽然是研究员出身,但无法置喙他们的实验进度。”首长道,“赫勒瓦尔的论文是否对研发血清有帮助,我不知道。在第一支完美的血清问世前,我只能向上帝祈祷。” 单无绮问:“我注射的是哪种血清?” “s-31型。”首长答,“我注射的是w-9型。” “有什么区别吗?” “你注射的血清针对躯体,我注射的血清……则针对精神。” 单无绮的心头颤了颤。 她突然想起了一个嚣张跋扈的小家伙。 “维沙尔也注射了血清吗?”单无绮问。 维沙尔和佩特拉都来自研究所。 佩特拉由他的父亲,波利·萨恩奇进行改造,而维沙尔……他的经历至今是个谜。 “不,他非常特殊。”首长道,“他没有经过任何实验,而且,他现在的情况和你截然相反。” 维沙尔。 维果。 异种。 精神链接。 单无绮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我是‘唯一保留人类意识的异种’。”单无绮的语速变得极慢,说出的每一个字都经过反复斟酌,“如果他和我相反的话,那么他就是——唯一保有异种意识的人类。” 这太残忍了。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维沙尔的地位,会比单无绮更加尴尬。 拥有异种的身躯,但思维还属于人类,只要平时收好触手,就能融入群体。 但如果徒有人类的身躯,脑子里却萦绕着异种的思维…… “维沙尔没有戴上拘束器,只因他实在是太孱弱了,孱弱到无需开枪,只用一条手臂就能制服。” 首长的语气一瞬间十分复杂,“而且,我们至今都不知道,他脑子里的究竟是哪只异种——如果是那一只异种的话,他就活不成了。” 单无绮安静了一瞬。 “哪一只?”她问。 “它在《异种图鉴》的第一页。”首长答,“它被命名为s-0,别名:零。” 第21章 首长的考验 那一刻,单无绮开始思考,维果是零的可能性有多大。 诚如首长所言,维沙尔的身躯太过孱弱,几乎不构成任何威胁。 但想起维果奇妙的精神链接,单无绮总觉得,异种的能力没有那么简单。 精神么…… 单无绮询问首长:“你之前说,你注射的血清针对精神,是吗?” “是。” “这对你有什么影响吗?” 首长摇头:“几乎没有。” 但回忆数秒后,首长的脸上出现了犹豫之色。 他仿佛陷进一片朦胧的雾,分不清臆想和现实:“但也许是我的错觉,注射w型血清之后,我的耳边短暂地出现了一个声音。” 单无绮的脑子“嗡”了一下。 她想起第一次和维果建立精神链接时,自己的耳边也出现了一个神秘的声音。 单无绮追问:“什么声音?” “那声音是个女人,温柔而慈悲。”首长使用了极具母性的形容词,“她对我说:盖娅。” ——盖娅。 ——那正是出现在单无绮耳边的声音。 单无绮努力控制住表情。 一切都还没有定论。 如果维果真的是零,那么,自己现在露出的任何异样,都可能引起四部对维沙尔的调查。 她斟酌了一会儿,最终问道:“零……这只异种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单无绮以为自己会听到“因为零很危险”这类简单的答案。 但首长却说:“因为零很特殊。” 单无绮:“?” 单无绮的头上出现了一个问号。 “零是基地活捉的第一只异种,根据研究所的记录,它是主动被人类捕获的。” 首长看出单无绮的疑问,解释道,“那时,基地对异种的研究才刚刚起步,许多规章制度还没有建立,零和研究所的创始人们同进同出,同吃同睡,和如今关在培养罐中的异种们截然不同。” “零没有展现任何攻击性,那段时间,它甚至如同人类一般被研究所对待。”首长沉声道,“但是,在研究所的几位创始人相继去世后,它主动钻进培养罐,将自己封闭起来——数据显示,它的肉身至今都还活着,但它的意识是否还存在,无人知道。” 单无绮隐约明白了首长的意思:“你是指……” “零知道太多秘辛了,包括未被正式记录的,以及刻意掩埋的。”首长答,“如果逃逸的那只异种真的是零,为防被有心者利用,我们只能将它和那些秘辛一起埋葬。” 单无绮安静了。 她低下头,轻轻抚摸颈上的拘束器。 ——如果维果真的是零,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对人类的态度,究竟是友好的,还是充满敌意的? “零是否失控暂且不提,现在,基地正面临着一个大问题。”首长咳嗽一声,“外城开始失控了。” 话题终于重回正轨。 单无绮看着放在桌上的信。 那是罗萨的绝笔信。 他作为被“蜂”操控的傀儡之一,在外城大广场上变成了异种。 “我对外城的失控并不意外,有压迫的地方,自然会有反抗,但我没有想到,举起反旗的竟然是‘蜂’。”首长道。 单无绮没接话。 一切发生于她被流放的三年里,即使她有从前的记忆,也很难插上嘴,更别提现在的她,只是一个空心的人偶。 从前刻骨铭心的一切,如今只余似曾相识。 “说起来,蜂的诞生,和你脱不了关系。”首长抛出一道惊雷。 单无绮:“……” 单无绮指向自己:“啊?我?” “你和共荣部的几个家伙私交甚好,在你被流放后,他们不约而同地递交了辞呈,我也顺势将他们剔出核心党员的名单,将他们安置在外城,以此躲避清算。”首长的眼神有些遥远。 他明显陷入了一段不妙的回忆。 “一开始,他们和我一样,对你的归来充满信心,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四部的质疑声越来越大。” “第一次筛选中,我让他们更换名姓回到内城,但包括赫勒瓦尔在内,他们全都拒绝了。” “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明白,他们和我彻底分道扬镳了。” “我们都为人类的未来而奔波,但有志者俱殊途,而且人类筛选计划过于残忍,彼此缺乏沟通的我们,注定存在误解和分歧。” “他们成立了‘蜂’,并重启了一个禁忌的项目。” “那个项目,可以将所有人的思维集成统一,由中枢者进行操控。因为涉及人伦问题,而且操控他人的思想太过危险,所有试图重启这个项目的人,都被基地流放了。” “利用那个项目,他们把地下组织里的成员,变成了被操控的‘蜂’,而他们则是‘蜂’的主脑,自称‘蜂王’。” “但他们注定会失败。” “人脑的运算力是有限的,何况人不是冰冷的机械和数据。” “发动暴乱的那个秋夜,当他们满怀欣喜地操控蜂群,打算一鼓作气攻破内城时,蜂群失控了。” “充当‘主脑’的几人当场暴毙,而那些失去控制的傀儡,真的变成了一只只乱撞的工蜂。” “他们用一把火点燃了外城,半个外城被熊熊火焰吞没。即使这场暴乱在天亮前成功平息,但造成的经济损失,让外城至今都没有喘过气来。” 单无绮越听越冷汗直流。 并非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而是……这个项目听起来太耳熟了! 她竭力控制怦怦乱跳的心脏,开始回忆波利·萨恩奇的那本笔记。 波利·萨恩奇,即佩特拉的父亲,那个主动靠近核心并死去的异种,他似乎就是因为某个罪名被流放的。 ——“集体决策思维”项目。 ——它和“蜂”多么相似啊。 单无绮不死心地问:“那个项目叫什么?” “集体决策思维,又称‘蜂群思维’。”首长答。 单无绮沉默了。 她突然生出命运的马车向悬崖狂奔的荒谬感。 一切仿佛冥冥注定。 波利·萨恩奇被基地流放,而波利未完成的实验,在单无绮被流放后,由单无绮的旧友接过接力棒,并在外城造成了一次毁灭性的冲击。 如今,随着单无绮的回归,这个诅咒一般的实验再次死灰复燃。 单无绮想起等待血液检测报告时,萨摩告诉自己的话。 “他们自称‘筑墙者’的信徒。”那时的萨摩说,“而他们临死前的口供,齐齐将矛头指向了你。” “……你打算怎么做?”良久,单无绮涩哑地问。 第26章 首长没有立刻回答。 他抽完最后一口烟,把剩下的烟嘴怜惜地放进烟灰缸。 他的黑眼睛看着单无绮:“这取决于你。” 单无绮的大脑一瞬间空白了。 她结巴着问:“什么意思?” “自你归来后,你的存在还未向基地完全公开,即使在四部之中,也只有少数人知晓。”首长用最温和的态度说出最残忍的话,“我一直在思考,你应该以一种怎样的姿态重回大众视野——而现在,机会来了。” 单无绮的预感兑现了。 她就知道,跳进首长的陷阱,代价绝对不止戴上第二根狗牌那么简单。 单无绮干巴巴地开口:“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很少从你脸上看到这么无措的表情,无绮。”首长竟然笑了出来,“看来,你的失忆并非完全是一件坏事,至少,你的身上多了一些柔软的东西。” 单无绮:“……” 单无绮:“你是在嘲笑我吗?” “绝无此意。”首长严肃地否决。 单无绮咬牙切齿。 这个两撇胡子的老阴比! “就当是我给你的考验吧,想当年,阎老留给我的难题,比如今的‘蜂’更加棘手。”首长毫无廉耻地将烂摊子抛给单无绮。 两撇胡子和高衣领遮住了他的表情:“你曾经是我的副官,三年归来,今天的你,理应比从前的你做得更优秀。” “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见习调查员。”单无绮挣扎道。 “我相信你的潜力,毕竟,经过这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谈,我已经确定,你还是单无绮,流放的三年里,并没有奇怪的东西占据你的大脑。”首长笑了笑。 他的双手放在膝盖上:“但是——就当我失礼吧,我想直白地问你一个问题。” 单无绮摆烂道:“请便。” “你的理想还长存吗?”首长道。 单无绮沉默。 她陷入了有史以来最漫长的一次沉默。 理想?她的理想是什么? 一开始,在荒野中醒来时,她想要回到基地。 但那似乎不足以称为理想。 禁闭室被拷问的三天里,她忍受着流水般的刑具,在短暂的喘息时间里,她的大脑并没有完全放空。 她在思考基地,她在思考人生,她在思考未来。 但那只是痛苦之余的思考,也不能被称为理想。 自己的理想是什么?单无绮扪心自问。 她为什么戴上狗牌?仅仅是因为没有选择吗? 她的内心为什么充满落差,仅仅因为基地的封闭式管理吗? 单无绮想起了那句话——为了人类的黎明。 理想和黎明等重吗? 人类……一直在永夜里挣扎吗? 单无绮的脑子乱糟糟的。 她不想去思考深邃玄奥的人生哲理,乃至生死存亡的种族大义。 但她的直觉告诉她,她可以回答首长的问题。 “是的。”单无绮抬起双眼。 她湛蓝的眼眸直视首长的眼睛:“我的理想……仍然长存。” 第22章 哑巴犟狗 单无绮满怀心事地离开。 萨摩向首长示意后,转身护送单无绮。 二人一路无话。 单无绮的脑子一团乱麻。 和首长的这场对话,信息量实在太大了。 谜团接踵而至,她解开了一个,却得到了更多。 单无绮边想边走,下意识沿着原路折返。 萨摩跟在单无绮三步之后。 当单无绮重新回到城门时,她恍然意识到,基地的晚间供电已经结束,尤娜他们应该已经回调查司了。 但单无绮看到了微弱的烛光。 那烛光影影绰绰,来自值岗室。 单无绮推开门,看到尤娜几人一个不少,全都在值岗室里等她。 连野人艾森也在。 他脏兮兮的脸蛋彻底洗干净了,多年未剪的拉碴胡子也刮得一根不剩,五官竟然十分秀气,即使饿得有些脱相,也能窥见他曾经俊俏的容颜。 单无绮推开门时,屋内几人正在低声说话。 听到声音,他们齐齐扭过头。 “你回来啦!”尤娜有点高兴。 尤娜已经脱下制式服装,换回了那身漆黑的衣装,颈部一圈毛领,毛绒绒仿佛一只雏鸟。 下一秒,比单无绮高一个头的萨摩,从单无绮身后无声出现。 尤娜:“……” 尤娜脸上的笑容转瞬间熄灭了。 单无绮走进值岗室,见萨摩站在门外,朝他点头道:“多谢。” “嗯。”萨摩拉低帽檐。 他没有离开的意思,却也没有跟着单无绮进来。 单无绮沉默了两秒。 “进来坐坐?”单无绮对萨摩道。 萨摩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尤娜警惕地盯着萨摩。 萨摩走进值岗室,在角落倚墙站着。 本就不宽敞的小房子立刻拥挤起来。 佩特拉和维沙尔都是小孩子,分别在安多尼和阮禾的怀里睡着了,庄修文倒是精神抖擞,就着烛光,缓慢地翻阅波利·萨恩奇的笔记。 值岗的党员还是纳什·希尔德克劳特。 纳什给萨摩倒了杯热水。 萨摩谢了一声,戴着白手套的手接过水杯。 “你是来监视我们的?”尤娜不友好地问。 萨摩喝水的动作一顿。 他放下水杯,摇摇头。 “这里不欢迎你。”尤娜眉宇间皆是明晃晃的敌意。 萨摩垂眸不语。 单无绮有点不解:“尤娜,你为什么要赶萨摩走?” “友爱部的地位,在四部很尴尬。”主动解释的人是萨摩,“我们……是唯一将枪口对准人类的部门。” “不!你以为你们被讨厌的原因那么简单吗?”尤娜立刻被挑起怒火。 尤娜从不遮掩自己的情绪。 这一点,单无绮在刚加入调查司时,就已经领会过了。 尤娜仿佛一只未驯化的山猫,尖锐的竖瞳凝视着这个世界,无论爱与憎,都强烈而鲜明。 “你们等了我多久了?”单无绮连忙岔开话题,“已经这么晚了,你们怎么不先回去呢?” 尤娜闷闷地哼了一声,情绪非常不佳。 “火车站封锁了,我们只能暂时留在外城。”阮禾轻声解释。 她的右手缓慢地拍打维沙尔的背部:“外城不比内城繁华,招待所很久没有打扫了,这里也没有旅店,大家商量了一阵,最后决定去我家过夜。” 单无绮诧异地看了阮禾一眼:“你是外城人?” 单无绮完全没想到,阮禾竟然来自外城。 阮禾皮肤白皙,眼神柔软,语气温和,一看就是幸福家庭出身的女孩子。 阮禾笑了笑,伸出双手给单无绮看。 ——上面布满了老茧。 “我的妈妈开了一家福利院,收留了很多无家可归的孩子。”阮禾收回手,脸上有一种柔美的思念,“自从考进四部后,我已经很久没回去看望她了。” “你的母亲,是阮真莎女士吗?”萨摩突然问。 阮禾抬起头,眼神虽然有点疑惑,却还是回答了萨摩的问题。 “是的,萨摩司长。”阮禾轻声道,“您想问我什么?” 尤娜立刻竖起浑身看不见的尖刺。 她将阮禾挡在身后,漆黑的双眸警惕地盯着萨摩。 单无绮夹在两方中间,开口也不是,不开口也不是。 她没有想到,萨摩竟然这么不招人待见。 但萨摩显然早就习惯了。 他低声道:“不,我只是偶然听过她的故事——外城有一位名为‘阮真莎’的女士,十月事变后,她收养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孤儿,因此被基地授予铁勋章。” 十月事变。 单无绮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它是指324年的那场暴乱。 十月秋夜,名为“蜂”的地下组织集体失控,点燃了半个外城。 孤儿…… 那一场暴乱,那一把大火,到底让多少无辜的家庭变得支离破碎? “阮女士很伟大。”萨摩道。 “我代母亲感谢您的赞美。”阮禾道。 “……”萨摩再次沉默。 萨摩不擅长聊天,也许是碍于身份,也许是性格使然。 单无绮实在看不下去了,伸手把他往门外推。 “没什么事的话,你还是先走吧。”单无绮没看出萨摩要办什么公务,既然如此,他待在这里只会徒增尴尬,“有事你再来找我。” 萨摩趔趄了一下,很快站稳身子。 他顺着单无绮的力道被推出门。 但在单无绮关门时,他抓住门板边缘,阻止了单无绮的动作。 “我想不到事情找你。”萨摩道。 单无绮的头顶打出一个问号。 第27章 “公务,友爱部只有洗脑和拷问。”萨摩的手掌撑出一道门缝,碧绿的眼睛半掩在帽檐下,神色竟然有几分像梅,“我该用什么事找你?” 萨摩的眼神很认真。 他在发问,他在求解。 单无绮看着萨摩的眼睛,鬼使神差地想起了梅的话。 ——你喜欢过萨摩。 ——一开始,你并没有非他不可的意思,他也迟迟没有开窍,但现在不一样了。 但是,也许回忆才是关系的载体,到目前为止,单无绮对萨摩没有生出任何感觉。 既没有爱,也没有恨。 何况,连当下的事都是一团乱麻,单无绮更没有精力,去追寻埋葬在过去的人与事。 单无绮用力关门。 萨摩更用力地抵住门,隔着一道门缝,用帽檐下的绿眼睛凝视着单无绮。 哑巴犟狗。 单无绮脑中突然浮现出这个形容词。 她闭了闭眼,含糊道:“以后再说。” 萨摩沉默。 他抽出抵住门板的手,朝单无绮深深地看了一眼,随后转身大步离开。 单无绮转过身,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 野人,不,已经擦干净脸的艾森揶揄一笑。 他吹出一声幽长的口哨。 “吁~” 单无绮:“……” 单无绮的拳头硬了。 “单无绮,你和萨摩是什么关系?”尤娜闷声闷气地问。 黑裙少女的表情犹豫又纠结,像是在两种抉择间摇摆不定。 单无绮无奈道:“我也想知道。” 尤娜抬起微垂的脸,诧异地“啊”了一声。 “我忘了很多事,而你提出的问题,我问过萨摩不下三遍,但他不愿意回答我。”单无绮耸耸肩,“所以抱歉喽,你的问题,我现在没法回答。” 艾森斩钉截铁:“你们两个,绝对有过一腿!” 单无绮、尤娜:“……” 尤娜咬牙道:“为什么?” “这还不明显吗?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事!”艾森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盯着尤娜,视线往单无绮那边飘了一下,最终没敢直视单无绮。 他唉声叹气:“你们两个榆木疙瘩,这种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啊!” “我也这么觉得。”阮禾竟然也在帮腔。 她抱着维沙尔,柔美的脸蛋在烛光中十分朦胧:“单姐,萨摩司长喜欢你。” “为什么?”单无绮追问。 “感觉。”阮禾答。 “什么感觉?”尤娜继续追问。 “就是那种感觉。”艾森答。 单无绮:“……” 单无绮和尤娜对视,阮禾和艾森对视。 小小的值岗室分成了两半。 他们之间仿佛隔着一层可悲的厚壁障,彼此鸡同鸭讲,完全无法交流。 庄修文咳嗽一声。 几人聊天时,庄修文拈着笔记某页,很久没有翻动。 见室内气氛陷入僵滞,庄修文主动站出来,道:“我们该去阮禾家了。” “可惜了。”艾森感慨道。 “什么可惜了?”单无绮问道。 艾森闭麦了。 艾森没有去处,他在外城的房子早就被拆除了。 而且,身为从墙外回来的逃民,现在的他,按理应该在友爱部稽查司接受盘查。 单无绮想起了铁平康。 他是稽查司驻扎外城的党员。 “我送你去稽查司。”单无绮拉起艾森往外走。 艾森当机立断抱住了单无绮的大腿。 “别!不要送我去条子那儿!” “老铁人很好的。” “再好也不要啊!” “艾森,你忘了蓝心同志的话吗?”阮禾轻声细语地提醒。 艾森的反抗一瞬间停止了。 他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安静几秒后,他抹了把脸,重新站了起来。 他的脸上满是赴死的决然:“单副官,我们……” 咚咚咚。 值岗室的门敲响了。 这间值岗室本来属于纳什·希尔德克劳特,但不知何时起,他安静地缩在角落里,仿佛一个发霉的小蘑菇。 听到敲门声后,纳什吐出一口气,打开了房门。 铁平康顶着寸头,穿着睡衣,沉默地站在门后。 铁平康的身后,萨摩的枪抵着他的腰窝。 “夜安,各位。”铁平康的模样,一看就是从被窝里强行薅起来的,“应萨摩司长的要求,我来加班了。” “加班”一词,重音。 屋内众人:“……” 第23章 铁勋章 临走前,艾森苦苦挣扎。 “大人。”艾森哀戚地问,“我会死吗?” 铁平康:“……” 铁平康:“一些简单的审问而已。你好好配合,我今晚还能睡个整觉。” 艾森被铁平康带走了。 萨摩安静地看着单无绮。 尤娜气得细眉倒竖:“你怎么还不走?” “拜托了,让他暂时跟着我们吧。”单无绮对尤娜讨好地笑,“我会看着他的。” 单无绮的直觉告诉她,如果把萨摩赶出去,他还会想办法回来。 尤娜勉强被捋顺了毛。 她站在单无绮身后,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萨摩,俨然把萨摩当成了头号敌人。 “不许留下来过夜!”尤娜道,“也不许进阮禾家!” 萨摩拉低帽檐,没有说话。 夜色中,几人向纳什告别。 阮禾的力气不够大,起身时,安多尼接过维沙尔,熟练地调整姿势,把维沙尔和佩特拉一同抱在怀里。 萨摩不远不近地缀在队尾。 单无绮注意到,当萨摩离开时,他从衣袋中摸出两张钱,悄悄压在了水杯下。 单无绮落后几步,和萨摩并行。 “那是什么?”单无绮指了指萨摩的衣袋。 “信用券。”萨摩说着,把衣袋里的钱全都掏了出来。 单无绮的眼神一下子定住了。 那是猫看到鱼一般的,兴致盎然的眼神。 萨摩将那沓钱一张张点开。 他边点边说:“信用券是基地的流通货币,面额有一,五,十,二十,五十,一百。” 见单无绮仍然没有移开目光,萨摩顿了一下,将点了一半的信用券,塞到单无绮手心里。 单无绮推了推:“这多不好意思。” “没关系。”萨摩道。 萨摩还在思考如何说服单无绮。 但下一秒,单无绮收回了推辞的动作,把那沓钱牢牢护在心口。 “你是个好人。”单无绮真情实意地道。 萨摩:“……” 萨摩咳嗽一声。 “外城中,阮女士是为数不多的授佩铁勋章的人。”萨摩开启了另一个话题,犹如临阵逃脱,“三百多年里,基地一共只发放了十三枚铁勋章。” 单无绮摸着热乎乎的钱,上面残留着萨摩的体温。 她觉得现在的萨摩,怎么看怎么顺眼。 “铁勋章?”单无绮问道,“那是什么?” “它是基地的最高荣誉,用于表彰为人类做出杰出贡献的公民。”萨摩的目光扫过单无绮的脸,“你曾经也有一块。” 单无绮已经习惯萨摩的聊天方式了。 她笑问:“那枚铁勋章呢?” “……你带走了。”萨摩没有直说“流放”一词。 见单无绮神色有异,他停下脚步,微微蹙眉:“它不在你身上吗?” 单无绮回忆片刻。 她诚实地摇了摇头。 “我以为,你把铁勋章藏起来了。”萨摩低声道,“原来,你把它弄丢了。” 萨摩的语气有点失魂落魄。 单无绮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她第一次觉得,失忆是一件残忍的事。 她忘记了一切,轻盈无比,但萨摩背负沉重的过去,一个人梳理着两个人的心事。 手里的钱一瞬间变得有点烫手。 单无绮低下头,把那沓钱点了一遍。 她的本意,是想回赠一份价值相当的礼物。 但萨摩看着她的动作,产生了一些误解。 “我还有钱。”萨摩道,“回头拿给你。” “不,不是。”单无绮有点结巴,面对这种纤细的事,她一向笨嘴拙舌,“我不要你的钱。” “你想要什么?” 单无绮慌不择词:“我什么也不要!” 完啦! 单无绮绝望地闭眼。 萨摩定定地盯着单无绮。 单无绮心虚地埋下头。 萨摩突然叹了口气。 他移开视线,看向前方:“你还是那副样子。” 单无绮抬起头:“什么?” “你没有错,但你总是感到抱歉。”萨摩咽下了一个称呼,一个绝对不适合重新提起的称呼,“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无关你和我之间的关系,而是你本身就是个一眼就能看穿的人。” 第28章 单无绮:“……” 单无绮:“你在骂我还是夸我?” “今晚是个意外,我们本不该见面。”萨摩停下脚步,“再见,我只送你到这里。” 单无绮抓着那沓钱。 她看了萨摩一阵,扭头追上走远的尤娜。 萨摩站在街口,帽檐下的绿眼睛凝视着单无绮的背影。 待单无绮的背影彻底融入夜色,萨摩垂下头。 他轻声道:“对不起。” 巷子里走出一个高挑俊俏的男子。 他穿着常服,没有戴帽子,右手夹着一根没有点燃的烟。 他穿过阴影,从黑暗中走到月光下,空荡荡的右眼仿佛一朵枯萎的花苞,横亘着眼球摘除手术的丑陋疤痕。 “说完了?”梅问道。 萨摩点点头。 “从前的事已经过去了,说实话,我不介意你们重新走到一起。”梅说。 萨摩诧异地抬起头。 “你以为我要一枪毙了你吗?”梅嗤笑一声。 梅点烟:“她不是小孩子了,她成年了。我不能再用对待女儿的方式对待她。” 萨摩没有说话。 没有等来预料中的责骂,萨摩的绿眼睛在月光下闪动。 他褪去了平日的沉稳和严肃,多了几分青年人的蓬勃和鲜活。 但梅转瞬间泼了盆冷水:“别高兴得太早,凭现在的你,根本不可能追到她。” “为什么?”萨摩虚心请教。 “我的妹妹可不是听话的小狗,她是尖牙利齿的小猫,稍不留意就会撕开网兜逃走。”梅摸了摸那只空洞的眼眶,它仍在疼痛,到死都不会停息,“除了那个老东西,没人能让她变成一只家猫,就算是我也不行。” 萨摩沉默。 他知道梅在骂谁,但他无法反驳,也不敢反驳。 “罢了,不必提他。”梅摆摆手,“你知道单无绮最近喜欢什么吗?” 萨摩立刻答道:“钱。” 梅:“?” 梅:“哈?” “嗯,钱。”萨摩下意识摸衣袋,却只掏了团空气出来,“她喜欢钱。” 回忆单无绮盯着信用券的眼神,萨摩严峻地补充:“很多很多钱。” 梅:“……” 梅大怒:“我的妹妹怎么可能这么俗气!” “她不是从前的她了。”萨摩轻声道,“她的铁勋章……不见了。” 梅激烈的神色一瞬间凝滞了。 梅站在原地,半晌没动,指间的烟安静地燃烧。 直到一大截烟灰滚落到地上,梅才恍然惊醒,欲盖弥彰般低头抽了一口。 “她失忆了。”梅感慨道。 “嗯。”萨摩回应道。 “她忘了一切。” “嗯。” “但为什么!”梅的表情微微颤动起来,“为什么……为什么她还是……” 梅喉间哽咽,甚至话都无法说完,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 萨摩看着梅。 憔悴的神色凝结在梅的眼尾。 单无绮离开的三年里,梅·亚历克谢衰老的程度,比过去二十几年加起来还要多。 良久,萨摩轻声道:“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即使失去了记忆,她也永远忠诚。” “对什么忠诚?首长?基地?” “不,对人类。” “即使她有一具异种的身体?” “即使她有一具异种的身体。” “……”梅抽掉最后一口烟,将烟头恶狠狠地掼在地上。 萨摩把烟头捡起来,白手套染上污灰。 萨摩看向梅:“梅……” “叫我哥。”梅突然道。 梅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眼神狠厉得可怕。 萨摩愣了一下。 几秒后,他的脸颊激动地红了起来:“哥。” “你必须得帮她,你必须能帮到她。”梅说完,转身离开。 无需提醒,萨摩自觉地跟了上去。 “从明天起,你每天抽2个小时过来找我。”梅的步伐极快,像是踩着一团火,“你太弱了,无论从生理还是心理上,你都是个没断奶的狗崽子。” “嗯,哥。” “忘掉你和她从前的关系,你必须像个男人一样站在她身边。”梅停下脚步,灰色的左眼凌厉地盯着萨摩,“从前她来不及教给你的,现在由我来教给你。” 萨摩低声道:“她永远是我的师父。” “她就是我一手教出来的,你觉得我没资格?”梅嗤笑一声。 萨摩摇头。 仿佛觉得程度不够,他再次用力摇头。 “明天你什么时间有空?” “除了上午八点到十一点,下午三点到六点,都有空。” “明天十一点半,靶场准时见。”梅冷哼道,“敢迟到的话——别怪我让你脑袋开花!” …… 单无绮追上尤娜。 尤娜一直吊在队伍最后,拖拉了好一阵,似乎是在等单无绮。 但随着单无绮和萨摩停下来聊天,尤娜不得不加快脚步,跟上了大部队。 单无绮归队后,尤娜凌厉地盯着单无绮。 面对那张隐忍着怒火的,漂亮的脸蛋,单无绮生不出一丝反抗。 她缩了缩脖子:“尤娜……” “我看错你了!”尤娜又快又利地啐道,“跟着男人跑,呸!” 单无绮:“……” 单无绮试探地伸手:“尤娜啊……” 单无绮捉住了尤娜的手。 尤娜挣了挣,到底没甩开。 单无绮把钱一股脑全塞给了尤娜:“给。” 尤娜:“……” 尤娜勃然大怒:“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这东西!” 尤娜用力甩开单无绮的手。 她“噔噔噔”地走到队伍最前面,平底靴踩得像恨天高。 阮禾等人诧异地看着尤娜,又将视线投向队伍尾巴的单无绮。 单无绮攥着一把钱,夜风萧瑟,神色戚戚。 “……怎么会有人不喜欢钱呢。”单无绮悲伤地低头,“钱,明明是好东西啊。” 第24章 心结 阮禾的家在四区百合街区,它同时是外城唯一的福利院。 单无绮一行人来到阮禾家时,发现一位提灯的女士早已守在门口。 她穿着朴素的黑裙,黑色衣料泛着浆洗过度的白,脸上戴着细网格的方形黑纱,头顶简朴地别着一块黑巾,看模样似乎正在服丧。 她的身形高挑而纤细,她手中的马灯明亮而巨大。 无尽夜色中,这位漆黑的女士犹如一座美丽的灯塔。 阮禾远远地看到黑裙女士的身影,高兴地喊:“妈妈!” 提灯的女士闻声转过脸。 女士的脸掩藏在细格黑纱后,但依然能窥见柔美的五官。 她放下马灯,对飞扑过来的女儿张开双臂。 阮禾像一只归林的乳燕,眷恋又欣喜地扑进女士怀中。 “妈妈。”阮禾把脸埋进女士怀里。 女士戴着黑手套。 她伸出一只手,怜惜地抚摸阮禾的头发,又掀起细格面纱,在阮禾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而后,她拍拍阮禾的后背,示意女儿松开她。 “夜安,诸位。”阮女士对单无绮等人行了一礼,“感谢你们对小禾的照顾,她被我宠坏了,很多事情多谢你们包涵。” 尤娜赶紧回了个军礼。 “您言重了。”尤娜一路上积蓄的怒气,在阮女士水一样的温柔中,顷刻间冰消雪解,“阮禾虽然是调查司的新人,但她比几个前辈还让人省心。” 阮女士微微一笑。 马灯跳跃着亮橘色的火焰,但阮女士的面容依然十分苍白:“先进来休息吧,房间已经收拾好了。” 众人一一道谢。 单无绮再次勾住尤娜的手,这一次,尤娜终于没有挣开。 “别生气了。”单无绮拙劣地哄劝。 “是我不对。”尤娜垂低眼睫。 说话时,二人缀在队伍最后。 尤娜扶着门框,黑眼睛安静地看着单无绮。 单无绮跟着停下。 “怎么了?”单无绮问道。 “一开始,我对你是有怨气的。”尤娜轻声道。 尤娜的口吻有一点严肃。 单无绮立刻意识到,尤娜的感慨,并非针对今晚的事。 单无绮正视尤娜,作倾听状。 “小时候,我听着你的传闻长大,也是因为仰慕你,我才想要考进四部。”尤娜的声音很轻,很柔软。 她收起了仓促竖起的尖刺,发出雏鸟般的喁喁细语:“直到你流放回来的那一天,我都无法分清幻想和现实。我把你当成了挂在墙上的英雄画像——你是基地的传奇人物,不到双十年纪就位至副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单无绮脸颊有点烫。 “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忍不住开始愤怒。”尤娜道,“我感到一阵幻灭,我从未想过,传闻中的单副官既不光鲜,也不伟大。” 第29章 “你浑身灰扑扑的,头发扎在脑后,还有几绺跑出来了,脖子上戴着和我一样的狗牌,邋遢得有点落魄。” “那个时候,我在想,也许报纸上说的都是真的,你只是一个被捧上神坛的普通人,一个人造的神话。” “但……那件事之后,我意识到自己错了。” 尤娜停顿了一下。 单无绮轻声问:“哪件事?” “赫勒瓦尔的死。”尤娜道。 “你是杀伐果决、雷霆手段的血娘子,那一刻,你回到了传闻中的那个角色上。”尤娜垂下头,看着脚尖,“但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我终于意识到,你是单无绮,你是个活生生的人。” 尤娜的声音轻得仿佛一捧柳絮,“你的表情第一次失控了——你收起笑容,盯着倒在地上的赫勒瓦尔,他的血倒映在你的眼睛里,我看了好一阵,才意识到,那不是赫勒瓦尔的血,而是你的眼泪。” 这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单无绮咽了下唾沫。 她的喉咙有点干痒。 诚然,她忘记了赫勒瓦尔,但她清晰地意识到,她再次失去了一个友人。 午夜梦回时,许多没有脸的人影时常出现在她的梦境里,犹如隔着一层毛玻璃,嗡嗡地诉说被遗落的往事。 睡眠只是身体的休憩,她的灵魂从未合眼。 “我开始换位思考,发现如果我是你,我绝对做不到像你这么好。” 尤娜的语气迷茫又愧疚:“但是……我好不容易把你和单副官分开,当我看到你和萨摩司长离开时,我的心开始一阵抽痛。” “我愤怒地想,你为什么要回去呢?” “你已经不是单副官了,流放的三年里,报纸上全都是你的坏话,有的人不屑一顾,但更多的人信以为真。” “他们附和着唾骂你,生活稍有不顺,你的名字就会带着一连串脏话出现在他们的嘴里,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但你仿佛要回到他们中间去,这不公平,这不公平啊……” 尤娜深深埋下头。 单无绮握住了尤娜的手。 那双手纤细又冰凉,仿佛浸泡在冬天的河水中。 “说句不该说的,尤娜。”单无绮的声音含着笑意,“你的话沉重得像在交代遗言。” 尤娜抬起头。 她的黑眸含着泪水,恶狠狠地瞪了单无绮一眼。 “我头一次发现,你的心思竟然可以细腻到这个份上。”单无绮拍拍尤娜的手背,“但我告诉你一句话:不要为眼前的事忧伤,因为它注定过去,不要为未来的事恐惧,因为它注定到来。” 尤娜愣了一下。 “骂我的人很多么?”单无绮轻描淡写地说,“基地一共只有130万人,就算一人一口唾沫,也不能够淹死我。” “更何况,我不会把他们的话放在心上,因为他们并不清楚我的为人。”单无绮轻笑一声,“因为头羊咩咩叫,所以羊群咩咩叫,仅此而已。” 尤娜激动地反驳:“不,你不知道,他们……” “我担心的是你。”单无绮打断道。 尤娜沉默了。 “你在某些方面该死地钻牛角尖,尤娜。” 单无绮盯着尤娜湿漉漉的睫毛。 它正在小弧度地颤抖。 “你担心我,我很高兴,但我绝不希望你终日悬心,甚至影响了自己。”单无绮的语气有点无奈,“我不擅长安慰人,要我学着阮禾那样,对哭鼻子的小姑娘亲亲抱抱举高高,我做不到,我只会僵硬得像块木头。” 尤娜深深垂下头。 单无绮张开手臂:“要来个拥抱吗?我觉得你需要这个——如果你不介意抱一块木头的话。” 尤娜发出不成调的呜咽。 那呜咽只有一声,又轻又碎。 单无绮几乎以为,那是夜风敲打窗户发出的细微声响。 尤娜站在原地,上身前倾,脸蛋在单无绮胸前短暂地靠了靠。 这并不能称为拥抱,而且只有半秒。 单无绮放下手臂。 她无奈道:“这种时候,没必要这么要强吧。” “谢谢你。”尤娜道。 单无绮摇头:“没关系。” “你明明还没有我大,但在你面前,我好像才是个小孩。”尤娜轻声发誓,“我不会再闹了。” “这不是闹,是正常的情绪宣泄。” “你一定要小心那些人。”尤娜抬起脸,一圈湿睫毛围着眼眶,看起来漂亮又动人,“他们什么话都说得出来,简直不堪入耳……” “至少到目前为止,我没有听到一句像样的辱骂。”单无绮道,“而且就算有,那些话的分量,也没有你的一颗眼泪重。” 尤娜愣住了。 随即,她红了脸,抽身往屋内走去。 单无绮跟上去,发现阮女士站在门后。 “抱歉。”阮女士行礼,“我无意偷听你们的对话,但小禾说,你们一直没有跟上来。” “没事没事。”单无绮连忙摆手。 “我带您去房间。”阮女士仍穿着那身浆洗过度的黑裙,只是将手中的马灯,换成了更柔和的提灯。 她走在最前面,为单无绮引路。 二人一前一后,沿着细长的走廊缓慢行走。 她们路过了许多房间。 那些房间的门上,都有一个小小的窗口。 单无绮通过窗口扫视房间,发现每个房间,都住着至少四个孩子。 夜已深,孩子们都睡着了。 单无绮的脚步更轻了:“……好多小孩子啊。” “他们大多都是在那场大火中变成孤儿的。”阮女士的声音有一点朦胧,“虽然那场大火已经扑灭,但它依然在孩子们的梦里,直到现在,都还有人做着噩梦。” 单无绮知道自己不该问出这个问题。 但也许是阮女士太过温柔,也许是自己的求知欲该死地旺盛。 单无绮道:“您能讲讲那场大火吗?” 阮女士停顿了一瞬:“……当然。” “一开始,那场大火只点燃了物资站。” 阮女士走在最前面,柔和的提灯照亮了她的轮廓,黑裙边缘描着一圈朦胧的白光。 “那个时候,外城穷极了,外城人也饿极了,他们甚至把地里的种子都刨出来吃掉,连着没掸掉的泥巴一起。” “当高高的火舌在物资站升腾而起,他们第一反应是恐惧,第二反应是扑向火中,像一群失去理智的饿狼,把燃烧的物资站拆成了一堆废墟。” “火焰爬上了他们的身体,他们一边往嘴里塞东西,一边在地上打滚。” “他们变成了一捧又一捧烧黑的焦炭。” “但更多的人扑进火里了,他们带着食物和燃烧的火焰,拼了命往家里跑。” “于是火势扩散了,无可阻挡,贫穷和饥饿正是它的导火索。” 第25章 零 单无绮的记忆回到了那一天。 她明明什么也不记得了,但听到阮女士的描述,她仿佛重新置身那片火海。 眼前是大片狂舞的火焰,数不清的人在火焰里穿梭,尖叫声,咆哮声,厮打声,警哨声,无数种声音灌进单无绮的耳膜。 她当时在哪里? 她的视角很高,高过城里的一切,漫天的火海在她的脚下燃烧,热风带着灰烬,吹拂她的长发。 她在……城墙上。 单无绮的脑袋“嗡”了一声,随后,剧烈地疼痛起来。 单无绮捂住额头。 有什么东西,就要冲破无形的枷锁,从脑海深处释放而出。 “单副官?”阮女士轻声开口,“单副官?您还好吗?” 单无绮睁开眼。 不知何时,她竟然出了一身黏腻的冷汗。 她伸手扶墙,深吸了两口气,又抬起头,对目露担忧的阮女士挤出一个微笑。 “我没事。”单无绮道。 阮女士将单无绮送到房间。 一番关心后,阮女士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摸了摸单无绮的额头。 “今晚我负责巡夜。”阮女士温柔地说,“如果您有需求,请沿着提灯的光芒在走廊上找我。” 阮女士的声音仿佛一汪清泉。 阮禾的性格,大概率遗传自这位优雅温柔的母亲。 看着阮女士不纯蓝的眼睛,单无绮愣愣地点了点头。 阮女士轻声离开,合上了门。 单无绮躺在床上,被子拉到下巴处,安静地盯着陌生的天花板。 今天的经历像在做梦一样。 白天,单无绮一行人离开基地,在墙外获得了佩特拉的父亲,波利·萨恩奇的笔记。 墙内,一个名为“蜂”的地下组织,将操控的傀儡汇聚在外城广场,在众目睽睽之中,让傀儡们变成了异种。 返程的路上,单无绮遇到了一群攻击欲望极强的游荡异种,她因此暴走,并且震碎了拘束器。 第30章 回城后,首长和单无绮展开了一场谈话。 首长要求单无绮解决“蜂”,表示这是一场考验。 单无绮盯着天花板,脑中终于梳理出一条清晰的线。 她的首要任务,是调查“蜂”。 蜂并非新生的地下组织,而是一团复燃的死灰,外城的集体异化只是一个开端,蜂的首领,必然谋划着更大的阴谋。 但要想调查蜂,只靠她一人的力量,是绝对不够的。 调查司司长。 她要成为调查司司长。 如果只是一个见习调查员,或者一个普通的调查员,她在内外两城之间行动,会处处受阻。 单无绮又想起了铁平康。 铁平康是友爱部稽查四队的队长,已经是一个小领导,但即便如此,他也十分被动。 因为赫勒瓦尔的异变,铁平康向团结部申请支援,而他竟然在那时才得知,上任调查司长已经牺牲的噩耗。 上任调查司长,早已在两年前的壁外调查中牺牲。 外城无法被政治中心完全辐射。 铁平康的情报网,延迟了足足两年。 现在的单无绮,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见习调查员,更别提,她的名声在四部中并不好。 她的地位,只会比铁平康更被动。 基地实行封闭化管理,越接近权力中心,消息就越灵通,说出的话也越有分量。 单无绮曾经是首长副官,但三年时间,已经足够权利场重新洗牌。 ——调查司司长。 ——她需要得到三名核心党员的赞成票,除了阎银华和梅,她还需要再找一位支持者。 她可以找谁? 萨摩?或者……尤娜? 一道极轻的敲门声突然响起。 单无绮精神一凛。 她起床,抓了抓凌乱的黑发,打开紧闭的房门。 是维沙尔。 维沙尔是个漂亮男孩。 他精致的五官在夜色中愈发清透,朦胧的月光照在他沙色的头发和眼瞳上,让他仿佛一团虚幻的影子,下一秒就会消散。 单无绮看着维沙尔,他赤着脚,没有穿鞋。 难怪单无绮没有听到脚步声。 “单姐。”维沙尔细声道。 “怎么了?睡不着吗?”单无绮把他迎进来,让他坐在椅子上。 维沙尔摇头。 单无绮用外套盖住维沙尔的腿。 维沙尔推辞了两下,但单无绮一直坚持,他无从抗拒,只能绷直了脚背,紧张地坐在椅子上。 单无绮托腮坐在维沙尔对面。 她觉得基地应该给自己颁个劳模奖章:“找我什么事?” “我很担心你。”维沙尔的声音细若蚊蚋。 他的声音太小了,脑袋也埋得低低的,单无绮甚至无法通过他的嘴唇判断发音。 但单无绮听清了。 她笑了一声:“我没事。” 随后,单无绮追问:“你在担心我什么?” “回城的路上,你从车上第一个跳下去,我看到你的背摔在地上,从那个时候,我就一直在担心。”维沙尔很少讲这么长的句子,一番话说出来,耳尖变得绯红,“你疼吗?你的伤严重吗?你……还好吗?” 维沙尔越说头越低,到最后,整个人几乎蜷缩起来。 维沙尔羞怯又寡言,存在感低得可怜。 单无绮看着维沙尔,想起了自己和首长的谈话。 ——维沙尔是基地唯一保留异种意识的人类。 ——他对自己的担心,是出于人类残存的本能,还是异种对人类的模仿? 但…… 单无绮盯着维沙尔柔软的发顶。 到目前为止,无论对维沙尔还是维果,单无绮都没有生出一丝敌意。 她的直觉从未示警。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可以么?”维沙尔突然开口。 他仍然低埋着头,单无绮无法看到他的表情。 “单姐,我不该说这个,抱歉……”维沙尔道歉到一半,又被什么东西勒住喉咙似的,生硬地改变了话题,“回到基地后,你离开了很久,是见到了什么人么?” 单无绮定定地盯着维沙尔。 她凝视着那个名为“维果”的灵魂:“是的。” “抱歉……” “没关系。”单无绮轻声道,仿佛对一棵含羞草说话,“夜还很长。” “抱歉……”维沙尔每次都以道歉为起手式,但单无绮能看出来,他真的为此感到羞愧,而非停留于口齿。 维沙尔道:“你、您……” 维沙尔突然闭上了嘴。 他咬紧牙关,捂住嘴巴。 他看起来正在和什么东西奋力抗衡。 单无绮定定地看了维沙尔一阵。 在维沙尔的脸憋得紫红时,单无绮叹了口气,轻轻拿下维沙尔捂嘴的手。 维沙尔的嘴唇已经咬出了血。 “多谢你,维沙尔。”单无绮摸摸维沙尔的头,“让他出来和我谈吧,把你作为传话筒,这种行为未免太不负责了。” 维沙尔睁大双眼。 “需要我叫出你的名字吗?”单无绮道,“维果,或者说……” 零。 单无绮没有吐出那个名字。 但维沙尔的神色一瞬间变了。 那个羞怯无害的灵魂,眨眼间沉入了意识的深海,浮上海面的,是这具躯体内的另一条灵魂。 同样的脸庞,同样的身体,但维果和维沙尔截然不同。 此前,单无绮一直不知道如何描述这种感觉。 但经过和首长的谈话,单无绮终于明白,二者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非人感。 即使拥有人类的身体,但如果灵魂是一个异种,犹如强行塞进不合身的皮套,时间久了,对肉身和精神都是灭顶的折磨。 “你知道了。”维果道。 “因为你经不起一点试探。”单无绮道,“我甚至来不及出牌,你就迫不及待地摊牌了。” “人类一向狡诈。” “你又摊牌了。”单无绮有点无奈。 维果沉默。 良久,他低下头。 他并不为单无绮猜到自己的身份而气馁,或者说,单无绮这个人,在他眼中本就不值一提。 “你知道了多少?”维果问。 “对我来说,很多,但对你来说,或许只有百分之一。”单无绮道,“你想听一听吗?” 维果嗤笑了一声。 他的笑声嘲弄又尖利:“人类真是该死的团结——在你见到那个男人时,我们之间的精神链接断掉了,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即使你有一具异种的身体,但你永远还是一个人类。” 随后,维果发出自嘲的低语:“连这个孱弱的小东西也……我寄附在他的灵识上,本想着他一离开研究所,我就脱离出去,但他硬生生把我囚禁在体内这么多年。” “早知如此,我还不如一直待在培养罐里。”维果的语气有点唏嘘。 单无绮的瞳孔猛地收缩。 维沙尔…… 单无绮沉默而苦涩地咀嚼这个名字。 她从来没想到,维沙尔是主动把维果囚禁在身体里的。 维果,不,应该叫他零了。 零是基地捕获的第一只异种,意义非凡,立场不明,当零主动进入维沙尔的身体时,没人知道零到底想做什么。 维沙尔只是一个小孩子。 他本来可以放任零离开,但他关住了零。 四部之中,高层对维沙尔的情况并非一无所知,但他们选择了冷眼旁观,并将维沙尔安排进团结部,让这个唯一拥有开枪权的部门,将枪口时刻对准维沙尔。 何其理智。 何其残忍。 第26章 实验体 “而现在,我想脱离这具身体。”零说。 零的话让单无绮一瞬间提起了警惕。 “这具身体太孱弱了,比风中摇曳的烛火还要不堪一击……我没有开玩笑,这个人类小家伙没有任何特殊之处,他在我钻进灵识后,拼尽全身的力气抓住我,几年下来,精神已经几近枯竭了。”零摊摊手,脸上一副无所谓的表情,“鱼还没有长出脚就蹦跳着上岸,除了渴死在滩涂上,没有第二个结局。” 单无绮没有接话。 “这孩子叫……维沙尔?维沙尔·莱恩对吧?”零小声咕哝一句,又对单无绮道,“如果你还算喜欢他,就让我钻进你的灵识吧,我只是想要离开研究所,没打算让这个可怜的小东西成为我的祭品。” “你竟然是这种同情心泛滥的角色吗?”单无绮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一副随时准备重拳出击的姿态,“你是基地第一只被捕获的异种,那些人在你身上做了许多实验,而你……” “我是主动被捕获的。”零道。 这是首长告诉单无绮的情报之一。 但从当事人……不,当事异种的嘴里听到,又是另一回事。 第31章 “这是那个男人告诉你的,对吧?”零低低地笑了一声,“但连他都不知道,我被你们捉住了两次。” 两次? 单无绮皱眉。 研究所的创始人们去世后,零一直在培养罐里沉睡。 如果他被捉住了两次,那么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单无绮想起零对她讲的,筑墙者的故事。 讲述那个故事时,零的口吻仿佛一个亲历者。 城墙建起之前,零和筑墙者……是否早已相识? “我的诞生,比你们想象得更早。”零的眼神飘忽了一下。 他扭头看向窗外。 高耸的城墙隔绝了夜色,但月光依然澄澈地撒落大地。 犹如数百年前。 犹如亿万年前。 “科学的尽头是神学,科学域之外是不可知域,在人类踏出那个已知的圆圈时,走出的每一步都要向神明祈祷。”零的声音轻得仿佛一缕夜曲。 单无绮无法判断零的话是真是假。 现在的人类仍然挣扎在温饱线上,填饱肚子才是最重要的命题。 他们犹如一群走出丛林的长毛猴子,一边用打来的猎物充饥,一边眺望海面上波光粼粼的浪花。 他们的方舟还未搭建。 他们的文明还未启航。 “我是上一纪人类创造的实验体,一个从无到有诞生的生命,每一个基因片段都经过精心编辑。”零道,“创生是科学的禁忌,但像我这样的存在不止一个,我的诞生,并非他们打破的第一条禁忌,也并非他们打破的唯一一条禁忌。” 他仿佛真的在回忆,而非编织弥天的谎言:“逃出来前,我终日沉睡在培养罐里,等待被电流唤醒,进入下一场未知的实验。” “但一个小研究员放走了我。” “我还记得她的脸,她的山根上有一片褐色的雀斑,头发和眼睛都是褐色的,戴着一副红色细框眼镜——在人均四个博士学位的帝国研究所,她的长相着实算不上聪明。” “她用特制安全锤锤爆了我的培养罐,我顺着流溢的营养液滑到地面上。” “随后我发现,整个实验室都乱糟糟的。” “有什么东西正在这座建筑的地下鼓动着,像爆炸前的蓄势,像巨龙的心跳。” “我逃跑了,无需旁人多言。” “实验体逃逸是2级事故,但走廊上,各种各样的实验体都在逃跑。还有那些研究员,头发散乱,眼镜斜挂在脸上,毫无形象可言。” “他们也在逃,和我一样。” “我跑出实验室,我第一次看到了天空。” “但那片天空,和我被灌输的记忆截然不同,既不是灿烂美丽的白昼,也不是幽静深邃的黑夜,而是一片摇摇欲坠的猩红。” “那种来自地底的鼓动感更强烈了,整个世界都在震颤。” “我像只无头苍蝇一样乱跑,耳边充斥着尖锐的鸣笛声。” “然后,一场毁天灭地的大爆炸爆发了。” 零的声音停住了。 那张属于维沙尔的稚嫩脸庞上,充斥着劫后余生的后怕,额头上遍布着豆大的冷汗。 单无绮喃喃道:“大灾变……” “我不知道大灾变是怎么爆发的,那个时候,我甚至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零继续道,“醒来后,我在荒芜的大地上毫无目的地流浪了很久,我遇到了一些实验体,日后,他们被你们称为‘异种’。” “上一纪人类残留在地面的装置一一损毁了,它加重了污染。我遇到了一队人类,他们似乎是上一纪的学者,但踏进污染区后,他们无一例外,纷纷死去了。” “他们如同一簇簇熄灭的火种,这片大地因此沉寂了很久。” “之后,我找到一处喜欢的废墟,在里面陷入沉睡。” “直到一阵脚步声将我惊醒。” “我从废墟里钻出来,上面已经长满了植被。” “我小心地滑行过去,看到他们穿着简单的衣服,毫无防护。” “于是我出声,告诉他们这里很危险。” “我被顺理成章地带回去了,关住我的,甚至只是一个脆弱的木头笼子。” 单无绮定定地盯着零。 她没有在那张稚嫩的面孔上,找到一丝撒谎的痕迹。 零说的是真的。 “一开始,我有一点害怕,因为我是实验体,是躺在实验台上任人宰割的存在。”零低声道,近乎絮语,“但是,当罩在笼子上的黑布揭开时,我只看到了一片荒凉的草棚。” “那个时候,人类和刚脱掉长毛的狒狒没有任何区别。” “我饿极了,我在思考要不要吃掉你们,毕竟你们这么弱小,即使我不吃掉你们,你们也会在这片荒野中死去。” “但领头者看穿了我的心思。” “他友好地把我拎起来,告诉我捕猎队很快就回来了,如果我乖乖的,他愿意把最嫩的一块后腿肉分给我。” 零闭上眼。 那段记忆似乎非常不堪回首,但这一刻,零脸上闪烁着的情感,和人类毫无区别。 那是一种复杂的情感,和凭本能行动的动物完全不同。 怀念,痛苦,眷恋。 甚至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恨意。 零沉默了很久,久到月上中天,银辉撒满窗台。 单无绮安静地等待着。 零想做什么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零对人类的情感到底是什么。 是爱?是恨?还是爱恨掺半? 人类的第三条路,是变成保留人类意识的异种,如果零对人类是友好的,他或许能成为计划的助力之一。 “……我和他的故事,并不值得讲述。”零睁开眼,沙色的眼瞳闪烁晶莹,“总之,城墙建成的第二天,我逃走了,直到七年后,我第二次被你们捉住。” “一开始,我只是有一点好奇,好奇失去他之后,你们将走上怎样一条道路——但出乎我的预料,即使失去了那样一位伟大的领袖,你们依然活得很好。” “你们将上一纪人类的遗产一一拾起,墙内勉强有了城镇的规模。当然,这一切轮不到我置喙,在你们眼中,我只是一个被活捉的异种。” “简陋的实验室里,我躺上了实验台。” “我不在乎你们在我身上做的那些实验,因为我就是在上一纪人类的实验室里诞生的。”零道,“而且你们的手法太拙劣了,无非就是把我的触手砍掉,记录多久能长出来,以及把我的血液进行各种比对,试图解析我的血液成分。” “有时候我都看不下去,用人类的语言指导你们应该怎么做。”零的表情竟然有一点怀念,“上一纪,那些人均四个博士学位的精英全死了,剩余的学者也死在了污染区里,活下来的人都有强健的身体,却不一定拥有智慧的大脑。” “我第一次说话时,那些人吓了一大跳。”零嘻嘻地笑起来,笑声尖利又讥诮,“他们手忙脚乱地抓起东西对准我,但他们很快发现,我的指导是正确的,而恰巧,他们正在为一篇难产的报告苦恼不已。” 这太诡异了。 单无绮大为震撼。 “研究所的第一篇论文,第一作者是一个异种,你不觉得滑稽吗?”零捧腹大笑,“当然,那个时候的研究所没有第一作者这个概念。稍微有点学识的学者都死了,放在上一纪,他们顶多只是一群在垃圾区拾荒的黑户。” 零沙色的眼瞳睁得大大的,倒映出单无绮沉肃的脸庞:“如果你有兴趣,可以去资料室查一查当年的论文,我的化名是‘维尔斯·楚’。” 如果庄修文在这里,他说不定能把那篇论文当场背出来。 单无绮忍不住想道。 “有人来视察时,我会钻进培养罐,配合研究员表演,但大多数时候,我是他们的老师。”零道,“他们太笨了,整整过了三年,他们才独立产出了第一篇论文,而且我既不要求格式,也不强制引用,只要把自己的论点阐述清楚就可以了。” “那篇论文是什么?”单无绮问。 “《群体决策过程中的集体思维研究》……好像是叫这个。”零回忆了一会儿,道。 集体决策思维! 单无绮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第27章 摇篮曲 集体决策思维,是“蜂”操控傀儡的理论基础。 而这条理论的第一篇论文,竟然和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单无绮一瞬间下定了决心。 无论如何,她必须把零绑在自己的脑袋里。 零是基地捕捉的第一只异种,他知道许多不为人知的秘辛。 而且,就算抛开这些,即使是为了维沙尔,单无绮也必须这么做。 让一个孩子承担这份沉重的代价,未免太过无情。 “你可真是该死的心软。”看出单无绮的想法,零哼笑道,“你不担心我所说的一切都是谎言吗?我完全可以骗取你的信任,然后蛀穿你的精神,让你变成一具为我所用的肉身。” 第32章 单无绮笑了。 她指指自己的脑袋:“如果你真想这么做,早在第一次我们建立精神链接时,你就可以下手了。” 零的笑容僵硬了一瞬。 “而且,我并不认为你在说谎。”单无绮又道。 她看向窗外。 晚间供电早已结束,但她还记得城墙之上,那繁星一般的灯光。 仅仅三百余年,人类第一基地就从当初的一穷二白,发展到现在的科技水平。 零让人类少走了许多不必要的弯路。 他对人类的态度,称得上怜惜。 “从维沙尔的脑袋里出来吧,我会成为你的新房东。”单无绮重新看向零,“我该怎么做?” “闭眼。”零道。 单无绮闭上双眼。 一只柔软的小手覆上了单无绮的额头。 那是小孩子的手,它属于维沙尔。 维沙尔本来可以拥有一个快乐的童年,但零的存在让他被迫长大了。 这种沉重的代价,就交给大人来承担吧。 单无绮安静地想道。 单无绮没有等待太久。 不多时,一股气流从零的掌下流出,仿佛一缕清凉的风。 单无绮没有感受到一丝痛苦。 比起第一次的天旋地转,这一次,单无绮没有任何排异反应。 维沙尔歪歪地坐在椅子上,双眸紧闭。 他睡着了。 单无绮沉默片刻,用外套裹起维沙尔,将他抱到床上。 月光撒在维沙尔的脸上,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 “他很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零在单无绮的脑中说,“每一个夜晚,他都不敢入睡,生怕我在睡梦中逃走。一开始,我以为他坚持不了多久,但在他第一次高烧昏倒后,我意识到,他孱弱的身体是真的,绑住我的决心也是真的。” “你坏透了。”单无绮点评道,“你祸害了一个正在长身体的小孩子。” “是啊,我坏透了。”零竟然认可了。 二人齐齐沉默了一阵。 “你的身体至今还在研究所的培养罐里,你只是一缕意识,一个精神体。”单无绮看着熟睡的维沙尔,湛蓝的眼瞳闪烁着柔和的光,说出的话却像刀子一样锋利,“收起你的傲慢和偏见,我不介意和你做朋友,但如果你生出歪心思,别怪我不客气。” “愚蠢的女人。”零色厉内荏道,“我随时可以吃掉你的脑子。” “你大可试试。”单无绮笑道。 零沉默。 “你不敢,这就对了。”单无绮道,“你最不该做的,就是拿性命要挟我。我固然惜命,但总有什么高于一切。” 零嘲讽道:“忠诚的狗。” “多谢夸奖。”单无绮把这句话当做赞美收下。 “我不会永远待在你的脑子里,等到合适的时候,我会离开!”零尖利地说。 “记得提前报备。”单无绮淡淡提醒。 零:“……” 零在单无绮脑中发出一道意义不明的叫声。 “闹够了没?闹够了就住嘴。”任由零叫了一通后,单无绮揉揉耳朵。 零发出一道轻蔑的嗤声。 “你以为你是谁?”零道,“你没有资格命令我!” “是个硬骨头啊,刚好,比起谈判桌上的唇枪舌剑,我更擅长直接把枪抵在对方的下巴上。”单无绮无所谓地笑了一下。 她解下腰间的手枪,对准自己的脑袋。 零不可思议地尖叫:“愚蠢的人类,你在做什么?” “你选择了我,这是好事。”单无绮平静地说,“你是擅长操控精神的异种,对我来说,这是一片完全陌生的领域,但我知道,如果失去寄附的肉身,你的结局一定不会很好。” 零沉默了一瞬。 随后,零讥诮地说:“多么伟大的觉悟啊,你竟然用死亡来威胁我!谁知道你敢不敢……” 砰! 单无绮开了一枪。 零的声音一瞬间消失了。 单无绮睁着双眼,眉毛都没有皱一下。 良久,零的声音微弱地响起:“我……还活着。” “啊,空弹。”单无绮放下抵在太阳穴上的手枪,打开转轮查看弹槽,“你的运气不错。” 零颤声道:“你这个疯子。” “你为什么离开研究所?”单无绮直接切换了话题。 “我凭什么告诉你?”零道。 单无绮再次举起枪。 “放下!”零的声音里有着货真价实的恐惧,“我说!我说还不行吗?” 单无绮的枪口仍然抵着太阳穴。 这一刻,零生出了悔意。 他从未想过,单无绮是这样一个狠角色。 “……我要收回我的‘孢子’。”零轻声道,“它不见了,我感应到它被偷走了。” “孢子?” “那是我的孩子,我唯一的孩子。”零趾高气扬的气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难以察觉的温柔,“我的基因由帝国研究所编辑,我不可能有自己的孢子,我……本来应该孤独地死去。” “外面那些异种,难道不是你的族人吗?”单无绮问道。 “我和他们的区别,就像游泳的鱼和骑自行车的鱼一样大。”零答道。 诡异的比喻。 “鱼不可能骑自行车。”单无绮皱眉。 “于异种而言,我也是个异种。”零的声音很轻。 单无绮沉默。 她的心中,竟然有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 “总之,我要找回我的孢子。”零道,“在那之后,如果你希望我离开基地,我会离开。而且……我再也不会被你们捉住了。” “你的肉身还在研究所。”单无绮提醒他。 “留给你们吧。”零道,“比起孢子,那具即将腐烂的尸体不值一提。” 单无绮放下手枪。 “我会帮你找到孢子。”单无绮道,“作为回报,你要帮我成为调查司司长。” “仅仅是调查司司长吗?”零笑着反问,“你的名字不值得我铭记,但我仍然听过你的传闻,被流放前,你是前途无量的首长副官,基地的二把手,一人之下的存在。” 单无绮沉默。 “……我把维沙尔送回去。”单无绮跳过了这个话题。 她小心地抱起维沙尔,发现这个小家伙轻得仿佛只有一把骨头。 单无绮抱着维沙尔,按照零的指引前往维沙尔的房间。 一阵微弱的啜泣声吸引了单无绮的注意力。 “谁在哭?”单无绮轻声咕哝。 “那群孩子吧。”零道。 单无绮想起阮女士说过的话。 外城的那场大火,至今燃烧在孩子们的噩梦里。 她将维沙尔送回去,又踮着脚,靠近发出哭声的房间。 一盏提灯放在房间门口。 房间的门虚掩着。 透过门上小小的窗子,单无绮看到,阮女士坐在啜泣的孩子身边,轻柔地抚摸对方的脸蛋。 阮女士戴着黑色长手套,没有露出一寸皮肤。 孩子仍在止不住地啜泣。 阮女士低声安抚。 见始终没有效果,阮女士安静了片刻。 随后,轻柔的歌声在房间内响起。 ——那是一首摇篮曲。 阮女士的声音有一种奇妙的魔力。 单无绮站在门外,怔怔地听着门缝里传出的歌声。 她几乎陷进去了。 “醒一醒!”零突然道。 单无绮猛地回神。 温柔的歌声仍然萦绕在耳畔,但一瞬间,单无绮的后背爬满了冷汗。 这歌声有问题! 零的提醒非常及时。 单无绮清醒时,那个哭闹的孩子已经睡着了。 阮女士唱完最后一句,戴着手套的手爱怜地摸了摸孩子的脸蛋。 犹豫片刻后,阮女士摘下手套。 单无绮的瞳孔猛地收缩。 月光明澈,恍若白昼。 月光下,阮女士的双手长满了鳞片,柔美的线条被坚硬的鳞片覆盖,泛着幽静的冷光。 ——那是异种的鳞片! ——阮禾的母亲,阮真莎女士,是一个隐藏起来的异种! 单无绮后退了一步。 她的脚步声已经足够轻,但这份微小的动静,依然引起了阮女士的注意。 “谁?”阮女士抬起头。 单无绮的呼吸一瞬间停滞了。 心脏在胸腔里激烈地跳动。 单无绮站在原地,疯狂思考对策。 “……我的孢子。”零的声音颤抖着出现,“我的孢子……在她身上!” 单无绮瞪大双眼。 阮女士站起身,朝门外走来。 单无绮扶住墙。 零的精神波动极其紊乱,他被刚才的发现彻底搅乱了心神,连带着单无绮也头痛欲裂。 “冷静!”单无绮在脑中喝令。 第33章 “我的孢子……我的孢子!”零的声音一瞬间愤怒至极,“它的气息怎么这么微弱……卑鄙的人类,她怎么敢?!” 单无绮掏出手枪。 零的失控超出她的预期,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但一个声音突然出现在单无绮身后。 “单姐?”阮禾揉着眼睛,睡眼朦胧,“你怎么在这里?” 门内外,零和阮女士同时安静了。 单无绮的右手握着枪,手心有一点濡湿。 单无绮轻声道:“我听到了孩子的哭声。” “妈妈的提灯在这儿,她一定在里面哄他们。”阮禾咕哝道。 阮禾推开门。 阮女士坐在床头,覆满鳞片的双手已经戴上手套。 “妈妈,”阮禾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没睡醒,“是谁在哭啊?” “……是艾米丽。”阮女士答。 “您去睡觉吧,我来照看他们。” “没关系,你先休息。” 在阮女士的劝说下,阮禾打着瞌睡离开了。 单无绮站在门外。 那盏提灯仍放在门口。 柔和的灯光下,阮女士的轮廓格外朦胧。 她坐在床边,低垂着头,安静地凝视熟睡的小孩子。 单无绮打开保险栓。 脑袋里,零尖利地吐出一连串掺杂着异种语言的脏话。 “卑鄙的人类!”零疯狂输出,“我*异种粗口*要把你大卸八块!我的孢子!你*异种粗口*对我的孢子做了什么?!” “闭嘴!”单无绮冷声道。 随后,单无绮将枪口对准阮女士。 “我们谈谈?”单无绮问。 阮女士盯着单无绮漆黑的枪口。 月光撒上阮女士格外苍白的脸庞。 遮面的细格黑纱下,那双不纯蓝的眼眸,一瞬间变成了瑰丽的紫色。 “好。”阮女士答。 第28章 “蜂”与“蝉”(一) 单无绮的心情非常糟糕。 她没有想到,阮禾的母亲竟然是一个异种。 “出来聊。”单无绮持枪的手一颤不颤,“孩子已经睡了,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别让无辜的人卷进来。” 阮女士沉默了一瞬。 她穿着浆洗过度的漆黑长裙,当她安静地坐在孩子们的床头,优雅娴静的姿态仿佛临水自照的水仙花。 若非她主动脱下那对手套,没人能想到,这位美丽的女子竟然是一个异种。 阮女士垂眸凝视熟睡的孩子。 在单无绮的安静注视中,她俯下身子,隔着细格黑纱,在孩子的脸上轻轻留下一个吻。 她起身。 从始至终,单无绮的枪口一直对准阮女士的脑袋。 当阮女士走到单无绮面前时,窗外的月光穿过玻璃,投射到这位母亲不纯蓝的双眸中。 阮禾的眼睛和阮女士一模一样,在特定的光线下,她们的瞳色都会短暂地变成瑰丽的罗兰紫。 但阮女士…… 不,应该称她为阮真莎了。 和阮禾不同,当瞳色发生变化时,阮真莎的瞳孔,会在一瞬之间飞快地收缩成两道细缝,犹如遇光闭合瞳孔的蛇类。 这和她温和的气质格格不入,甚至让她凭空增添了一份诡谲。 一个服丧的幽灵,一朵午夜的水晶兰。 “您很谨慎,单副官。”阮真莎道。 “我已经不是副官了,现在的我,是团结部调查司的见习员。”单无绮低声道。 阮真莎唇边的微笑十分缥缈。 “但在我们心中,您永远是单副官。”阮真莎答道。 我们? 这个主语引起了单无绮的注意。 没等单无绮细想,阮真莎对单无绮颔首示意,竟然直接绕过单无绮,提起放在门口的那盏提灯,缓慢地向走廊尽头走去。 她的意思是让单无绮跟上去。 单无绮驻足片刻,维持着举枪的姿势,跟上了阮真莎。 能在贫苦的外城经营福利院,还被基地授佩铁勋章,阮真莎的身上一定有许多秘密。 单无绮缺乏情报。 即使阮真莎是引诱单无绮上钩的诱饵,单无绮也不介意咬上一口。 阮真莎和单无绮一前一后,前者提灯,后者举枪。 月光撒在二人身上,竟然比阮真莎手中的提灯还要明亮。 “您为何一直对我举枪呢?”阮真莎突然问道。 阮真莎的声音非常轻柔,带着波澜不惊的平静。 在单无绮看来,阮真莎缺乏一种活人的生气,比起会说会笑的阮禾,阮真莎像一尊蒙着轻纱的圣母像,美丽、缥缈、遥远。 阮真莎漆黑的长裙,更是加重了这一观感。 “因为你是一个异种。”单无绮回答了阮真莎的问题。 单无绮不知道阮真莎在闲聊还是在套话,脑中残留的记忆,不足以让她进行系统的判断。 很多时候,单无绮只能把一切交给直觉。 “……”阮真莎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而后,这位女士捏紧冰凉细长的灯柄,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您为何不直接对我开枪呢?”阮真莎问道。 “如果我正面回答你这个问题,会显得我屁股很歪。”单无绮的嘴皮子很快,这一刻,她伶牙俐齿的模样非常像梅,“你要知道,我是官方认证的异种,无论我开枪与否,我的动机都很容易被曲解。” 阮真莎低声道:“我并无此意。” “你是阮禾的母亲,能教养出这样优秀的女儿,我决定短暂地相信你的为人。”单无绮道,“我对你举枪,是因为你是个异种,而我是团结部的党员;我不对你开枪,是因为抓住你做坏事前,我们仍是同胞。” 阮真莎笑着呼出一口气。 “真好。”她道,“即使您忘记了一切,但您还是单副官。” 此后,阮真莎没有再开口。 在阮真莎的带领下,单无绮来到了走廊尽头。 走廊尽头有一个房间,房门落着锁。 阮真莎用随身携带的钥匙开了锁,转动钥匙时,她拧了好几下,明显很久没有打开过。 阮真莎打开房间。 单无绮盯着房间地面的某块地砖。 “那块砖的颜色不对。”单无绮道。 “那块砖下是地道入口,它通往我们秘密集会的地方。”阮真莎面容平静地扔出惊天大雷。 秘密集会。 一个组织。 “你们不知道九条禁令吗?”单无绮微微闭眼。 “九条禁令只是首长管理基地的手段,而非目的。”阮真莎的语气依然温和,“铁血手腕下,羊群为了生存会暂时屈服于牧鞭,但挥鞭子的人总会忘记,即使羊群被驯服,头上仍有一对锋利的角。” 外城真的开始失控了。 单无绮安静地想道。 阮真莎掀开了那块地砖,一个黑漆漆的通道出现在单无绮眼前。 阮真莎提着那盏提灯:“要跟来看看么?” 阮真莎走进地道。 单无绮摸了摸颈上的拘束器。 她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最终跟了上去。 地道明显由人工挖掘,两侧的土壁十分粗糙。 阮真莎和单无绮依然一前一后。 但这一次,单无绮没有举枪。 “您之前和我提起九条禁令。”向地道深处行走的过程中,阮真莎再一次开口了,“您认为它合理吗?” “又一个让我歪屁股的问题。”单无绮答。 阮真莎低低地笑了一声。 “抱歉,我不擅长交流,这是敏感的话题,而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旁人提起这些了。”阮真莎手中的提灯微微摇曳,“让我想一想,和陌生人展开一场友好而不失深度的谈话,应该以什么话题开头呢?也许我该问候您:今天的天气怎么样?” “我没太关心,总之,没下雨的天气都是好天气。”单无绮死鱼眼,“顺带一提,今天是我回来的六天里,过得最累的一天。” “抱歉。”阮真莎道。 二人沉默了一阵。 “……九条禁令就是坨狗屎。”单无绮终于受不了这种氛围,主动拾起上一个话题,“你要举报就举报吧,反正我在首长面前也是这么说的。” “极具个人情绪的评价。”阮真莎道,“但它具体有多‘狗屎’,您有想过吗?” “别学我说脏话。”单无绮道。 “抱歉。”阮真莎道,“但身处外城,说下流话是融入当地文化的一种手段。” 单无绮的眼皮抬了抬。 她问:“你不是外城人?” “我是跟随我的丈夫来到外城的。”阮真莎笑了笑,“他已经死了。” “……节哀。” “他为自己的理想而死,我并不为他感到哀伤。”阮真莎道,“说回之前的话题吧——九条禁令,它几乎成为首长的代表性政令,它将公民限制在一个描着死线的框里,让公民连转圜的余裕都没有。” 第34章 “它剥夺了自由。”单无绮附和道。 “但它的出发点是合理的。”阮真莎道。 单无绮再次抬起眼皮。 “基地的资源有限,这是每一位公民心知肚明的事实,无论是否接受过教育,他们都知道自己的肚子有没有填饱。”阮真莎的声音十分轻柔,仿佛在讲睡前故事,“单副官,您忘记了很多事,但您要知道,人类对贫穷和饥饿的忍耐度,远远超过想象的极限,越接近底层,这份忍耐度就越高。” “越贫苦的人,幸福阈值越低。”单无绮道,“俗称没吃过没见过。” “九条禁令出台后,乃至第二次人类筛选计划实行前,外城公民甚至十分配合。”阮真莎道,“团结、友爱、勤劳、共荣,对基地的归属感和集体荣誉感支撑着他们,那段时间,因为配合九条禁令而饿死,甚至是光荣的。” 单无绮沉默。 这话听起来简直道反天罡。 “但一切毁于第二次人类筛选计划。”阮真莎道。 “公民们终于受不了了,对吗?我知道很多人都饿死了。”单无绮问道。 她已经从首长口中听过这件事。 第一次人类筛选计划,罪犯直接流放,而良民中,优者入内城,劣者入外城。 第二次人类筛选计划,三成的外城人饿死在春天里。 “您的情报网很强大,我有点不敢相信,您真的失忆了。”阮真莎赞美道,“是的,很多人饿死了,但饿死的只有外城人。” 听到阮真莎的话,单无绮陷入了沉思。 每个人的描述都不可避免地带着点蒙太奇。 三成的外城人饿死,和只有外城人饿死,完全是两个量级。 前者是天灾。 后者是人祸。 “当外城人勒紧裤腰带,连地里的种子都挖出来吃掉时,内城人的餐桌上却摆着涂满黄油的面包。”阮真莎摇摇头,“当外城知道这个残酷的事实后,他们出离愤怒了。他们扛着锄头和镰刀,第一次集体违反了九条禁令,汇聚在隔断内城和外城的城墙下,向墙内的人讨要说法。” “他们得到说法了吗?”单无绮问。 “没有。”阮真莎答。 “因为落后的教育和闭塞的消息,外城人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被这样对待。”阮真莎的语气一瞬间极其冰冷。 但她的措辞却是愤怒的,犹如被坚冰包裹的火焰。 “我们——主动递交辞呈,自愿摘下核心党员的头衔,从内城来到外城的人,当即明白了首长的用意。” “热水都从底部开始加热,因为加热上层,只会让上层的水变成蒸汽逃逸。” 单无绮的脚步微微一顿。 她竖起耳朵,胸腔里的心脏砰砰狂跳。 阮真莎提着提灯,目视前方:“经过商议,我们重启‘集体决策思维’项目,成立了最初的‘蜂’。” 第29章 “蜂”与“蝉”(二) “一开始,我们的想法十分纯粹。” “既然基地的资源已经不足以供养所有人,那我们就离开。污染可以靠核心解决,异种可以靠团结驱逐,我们不必在一片逼仄的穷土上反复刨食,人类本来可以有更辽阔的未来。” “但我的丈夫,柳法·波波夫,指出了一个致命的关键点。” 阮真莎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向单无绮。 她不纯蓝的双眸在提灯的光芒下,显得朦胧而没有焦距:“您可以猜一猜,那个关键点是什么?” 单无绮陷入沉思。 她迟疑地吐出一个答案:“柳法担心……他们不想离开?” 阮真莎的眸底流露出一丝笑意。 “是的,单副官。”阮真莎道,“三百年太长了,长到人类已经在这里扎根。一棵树要把自己的根系拔起,需要莫大的勇气,更多时候,他会努力向下延伸自己的根系,向地底更深处寻找水分和养分。” “所以你们重启了集体决策思维。”单无绮道。 “所以我们重启了集体决策思维。”阮真莎道。 单无绮的眉头狠狠地皱了起来。 这是个看似大义凛然,实则冠冕堂皇的决策。 诚然,羊群会盲目追随头羊的步伐,但公民不是羊群,领头人高高在上的视角,不仅无视了公民的真正诉求,还会将领头人和公民进行切割。 他们不再是底层人民的发声者。 他们的理想变成了私欲。 “‘蜂’成立后,我们将外城公民视作愚民。”阮真莎轻声道,“时间十分紧迫,我们放弃为他们开智,转而用浅薄的利益引诱他们——我们向他们许诺,参会者每人可以领取半天的食物,如果成为工蜂,食物的份额翻倍,引荐他人参会,双方都可再获得一份食物。” 单无绮沉默地盯着阮真莎。 一群疯子。 单无绮想道。 “但这个计划并不顺利。”阮真莎低头看着提灯。 灯光映在阮真莎的眸底,仿佛跳跃的星火:“我们并不打算带所有人走,我们的计划是,等我们离开墙壁,成立人类第二基地后,再和首长协商签订引渡条约——但一切的前提是,我们带走足够多的人口。” “我们忽视了公民对基地的归属感。” “越接近底层,人类对苦难的忍耐度越高,即使这里已经不是乐土。”阮真莎轻声道,“很久之前,当我还是共荣部的小研究员时,我的恩师对我们这些弟子讲过一句话。” 单无绮问:“什么话?” “新生不是归宿,死亡才是,当第一个人在这片土地上死去,人类便在这里扎下根系。”阮真莎的眼神有点失神。 她的身躯还在这里,但她的灵魂已经飘向远处,飘向再也回不去的从前:“我们重启了集体决策思维,我们操控了他们的思想,让他们成为集群意识的一分子,但……就在我们带领他们离开时,他们失控了。” “那可真是痛苦的回忆啊。”阮真莎低声说,“我们是集群意识的中枢,以工蜂的大脑为湿件,借用他们的算力,驱使庞大的‘蜂群’。” “但一道混乱的意识突然流窜在我们的大脑中。” “我们启动了备用计划,将那道混乱的意识强行镇压。” “这是反人性的,柳法提出这个备用计划时,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但现实永远比想象残酷,箭在弦上,为了不让蜂群意识崩溃,我们抹杀了挣脱控制的意识。” “但更多的人失控了。” “那一刻,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人民是不可操控的,任何无视他们的意志,打着为他们好的旗号做出的举措,都注定被反噬、淘汰。” “……咎由自取。”单无绮评价道。 “是啊,咎由自取。”阮真莎悲凉地笑了一声,“意识到这一点的,并不止我一人,但我们都保持了沉默,因为吃到教训之前,我们不会真正地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蜂群彻底暴走的前一秒,柳法切断了链接。” “柳法独自承担了集群意识失控的代价,鲜血从他的七窍淌下,他变成了一个没有意识的活死人。” “但是,即便柳法承担了绝大部分冲击,算力失控的余韵仍然通过精神链接,平等地传递到每一只蜂的大脑中。” “我眼睁睁看着失控的工蜂冲出地底。” “他们齐齐冲向了物资站,然后,不知是谁放了第一把火,烈焰开始在他们的脚底蔓延。” 吞噬外城的那场大火,就是失控的工蜂点燃的。 阮真莎闭上双眼。 单无绮安静地盯着阮真莎。 第一次从首长口中听到这件事时,单无绮痛苦难忍。 但第二次,当单无绮从阮真莎这个始作俑者口中听到此事时,她竟然能得体地维持脸上平静的表情。 并非她冷血,并非她无情。 一切已经发生了。 绝望和愤怒不会给予她改变命运的力量。 她无数次为这个荒谬的世界感到震惊,沉痛,甚至愧悔。她思考过自己为什么不能早一点醒来,早一点回来。她无数次因为他人的过错,反复与自己的良知尝试和解。 但一切都需要落在行动上。 在她实实在在地有所作为前,她没有资格,更没有脸面缅怀那些死去的人。 “所以你收养了那些孩子。”单无绮道,“你是在赎罪吗?” “……我没有资格赎罪,我的罪孽无可饶恕。”阮真莎转过身。 她重新迈开脚步,向地道深处行走:“我是集群操控中枢里,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而更令我羞愧的是,即使我们对外城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但仍然有人愿意理解我们。” “并非所有的智者都在那场大灾变中死去,他们收敛智慧的锋芒,追随筑墙者建起高墙,又将脑中的知识传承给后代。” 说话间,地道逐渐宽阔。 那仅由一人通行的狭窄地道,逐渐拓宽为两人并行的行道。 第35章 阮真莎手中的提灯也不再是唯一的光亮。 一团更大,更明亮的光芒出现在黑暗尽头。 “四部在明处熄灭了大火,而那些隐匿的智者,在暗处为外城收拾了残局。” “我醒来时,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坐在床头,她慈悲地抚摸我的脸颊,对我说:孩子,你们辛苦了。” “她教诲我,九条禁令固然是苛政,但它是时代的产物,它在特殊时期是正确的。”阮真莎道,“开智意味着混乱,但外有污染和异种,内有贫穷和饥馑,人类需要前进,不顾一切地前进——而在此之前,试错乃至牺牲是必然的。” 单无绮凝视地道尽头的光亮。 它越来越清晰了。 “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我激烈地反驳了她。”阮真莎加快脚步。 “我告诉她,外城不接受牺牲,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即使我的心中知道,蜂已经走上了一条错误的道路。” 阮真莎道,“那位老妇人听完了我颠三倒四的哭诉,她告诉我,蜂的出发点很好,但还不够好。” “人民并非天生就是愚民,因为愚昧和愚蠢是两回事。愚蠢是先天的智商不足,而愚昧……是上位者刻意压缩了他们的视野,让他们的见识不够深远。” “人民需要引导,人民亟待开智。” “但现在还不是好时机,至少,蜂选择了一个错误的时机。” 说话间,单无绮和阮真莎走到了地道尽头。 阮真莎轻声道:“那位老妇人,是智者们的地下领袖,她在一个月前去世。根据她的遗言,我将她的意识片段,保存在‘蜂’残存的集群意识中。” 单无绮微微睁大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团晶莹巨大的胶质体。 它浑身流窜着美丽的细光,仿佛划过夜空的流星,但它的底色不是夜色,而是雪一般剔透的莹白。 它悬浮在半空,生化接口插着半透明的导线,承接它的底座明显是旧人类的遗产,铭刻着新人类难以望其项背的精妙花纹。 “……我的孢子。”零惋惜地出声。 单无绮本能地想让零闭嘴,但零破天荒地没有吵闹。 他安静地蜷缩在单无绮的意识深处。 他凝视着他的孢子,犹如凝视着人类雾一样的未来。 “临终前,她将这个地下组织托付给了我。”阮真莎仍然提着提灯,“为了人类的黎明,这并非一句空话。基地百废待兴,人类要重建文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我们必须接受生长在半路上的事实。” 单无绮仰头凝视半空悬浮的集群意识。 “那个组织叫什么?”单无绮问。 “蝉。”阮真莎答。 蝉,深埋地底十数年,但出土后,只能歌唱一个夏天。 他们承认自己不被这个时代需要,于是他们隐忍地蛰伏,直到长夜破晓,他们才会像蝉一样破土,向人民发出启蒙的绝唱。 歌唱的夏天还未到来。 连被埋没的种子都在春天发芽,但蝉依然深埋在冰冷的地底。 “你带我来这里,只是想告诉我这个吗?”单无绮的视线重新落在阮真莎脸上。 阮真莎仍然提着提灯。 她穿着浆洗过度的黑色长裙,脸上带着细格黑纱,俨然一副未亡人模样。 此前,单无绮以为,阮真莎只是过于憔悴。 但在集群意识的明亮光芒下,单无绮终于透过面纱,看清了阮真莎的脸。 那是一张格外苍白的脸。 仿佛一具行走的尸体。 第30章 “蜂”与“蝉”(三) 察觉单无绮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阮真莎微微一笑。 “我的生命,在加入集群意识的时候,已经和它高度绑定了。”阮真莎伸出戴着长手套的手,轻轻抚摸悬空的巨大孢子,“这个东西,是我们离开内城时,从研究所窃取出来的。蜂群暴乱时,充当中枢的其他人已经死去,他们的意识片段也保留其中。” “他们的意识还活着吗?”单无绮问。 阮真莎摇头。 “身死则魂消,即使我们的身体已经高度异化,但人类的灵魂终究不如异种强韧。”阮真莎道,“他们的意识切片,只是过去的一缕亡魂,他们已经没有自我意识了。” 阮真莎含笑看向单无绮:“您想见一见他们么?” 建立“蜂”的人是单无绮的旧友。 即使单无绮失去了所有记忆,但单无绮觉得,见一见老朋友们并非坏事。 单无绮点头。 阮真莎脱下手套,露出那双布满鳞片的狰狞手掌。 她的身形纤细而柔美,却拥有这样一双非人的双手。 阮真莎将鳞爪轻轻放在集群意识上。 片刻后,集群意识散发出纯粹而刺目的荧光。 “……一群疯子。”荧光照耀下,零在单无绮的脑中轻声说。 “什么?” “我的孢子,你可以把它理解为精神力的具象化。”零的声音有一点感慨,“当年我诞下孢子时,它只有人类的拳头大小,饶是如此,我也耗尽了所有力气,乃至于陷入沉睡。” “但它现在很大。”单无绮看向散发荧光的巨大孢子。 在阮真莎的鳞掌下,那团悬空的孢子足有一人高。 “我的能力在精神领域,肉身只是精神的寄体,只要精神不死,我就可以永生。”零道,“我的孢子以精神为食,它如今变得这样强壮,难以想象,它到底吞噬了多少人的灵魂。” 一道又一道虚幻的影子出现在孢子附近。 离单无绮最近的,是一位手持试管的研究员。 他面容年轻,穿着白大褂,眼尾有几道皱纹,额头宽阔,下巴是坚毅的方形。周遭的一切无法吸引他半点注意,心神全扑在虚空不存在的实验中。 “他是阿陀那·丹尼尔,您的挚友之一。”阮真莎道,“他是我们之中第一个死去的,他帮助我们窃取了集群意识,随后,他在前往外城的路上饮弹自尽了。” “我的孢子记住了他。”零道,“这是它吃掉的第一条灵魂,在此之前,它饿了很久。” 单无绮挪动脚步。 她来到第二道人影面前。 那是个漂亮又阳光的女孩,金发绿眼,看起来还没有成年,小小的脸蛋上架着一副大眼镜,头上别着七八个红发卡。 “她是伊莲,没有姓。她来自外城,您保举她加入研究所,并拒绝了她想跟您姓的请求。”阮真莎道,“回到外城后,她说想回家看看,然后失踪了。再次发现她时,她的尸体出现在垃圾桶旁,全身的骨头几乎都被敲碎,下巴被打断,牙齿全部脱落……根据我们检测,动手的是五个不同的男性。” 单无绮沉默。 “这个女人说的是真的。”零道,“孢子记录了一切,它吃掉她的灵魂时,看到了主视角的全过程。” 第三道人影,是一个羞怯的男孩。 他的衣服很皱,下巴生着一圈胡茬,但单无绮可以看出,他的卫生习惯曾经很好,只是一段时间疏于打理,于是变得有些潦草。 “路明州。”阮真莎道,“他才加入研究所半年,我们都没有料到,他会跟我们走。” 单无绮安静地看着这道幻影。 “他也死了?”单无绮问。 “他也死了。”阮真莎答。 “他是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阮真莎阖上眼睛,“他的话很少,除了实验时,几乎不主动和人交流。有一天早上,我们发现他的食物没有动,我们找了他很久,最后……终于在集群意识里找到了他。” “他是自杀的。”零道,“孢子吃掉了他的尸体,那是它第一次尝试吞噬实物,吃了整整一个晚上。” 接着是第四道人影,第五道人影,第六道人影…… 每一个人的名字和过去,阮真莎都铭记于心。 而每说到一个人时,零都会告诉单无绮,阮真莎说的是真的。 阮真莎没有说谎。 她仿佛一座活着的墓碑。 走到倒数第二道幻影身边时,阮真莎平静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她凝视着这道影子:“他是我的丈夫,柳法·波波夫,您的挚友之一。” 单无绮看着柳法的影子。 柳法的相貌十分英俊。 他身形高大,五官深邃,两只眼睛是冷静的蓝色,淡灰色的长发披散在身后,仿佛弥散的烟雾。 柳法的影子没有任何动作,双手垂落,安静地站在原地。 当单无绮和柳法的影子对视时,她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 ——她仿佛不是和柳法的意识切片对视,而是和他本人对视。 “我的丈夫,死于蜂群暴乱产生的精神冲击。”阮真莎微微闭眼,“他是蜂的领袖,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会做出和当时截然不同的选择。” 第36章 柳法已经死了。 但蜂却死灰复燃了。 “零。”单无绮在脑中道。 “柳法的确已经死了,这个黑裙子女人没说谎。”零轻哼一声,“但她的后半句话……我持保留意见。” “为什么?” “历史给人类的唯一教训,就是人类从未在历史中吸取过任何教训。” “……”单无绮无法反驳,“但柳法已经死了,不是么?” 零沉入意识深处。 他没有反驳。 单无绮看向最后一道人影。 当那道人影映入单无绮眼帘时,单无绮有一点吃惊,但并不十分意外。 ——那是阮真莎的影子。 “你也死了,对吗?”单无绮看着走到影子身旁的阮真莎。 格外苍白的皮肤,永远漆黑的装束,和仿佛迷失在夜色里的朦胧身躯。 “我没有死,但也不算活着。”阮真莎道,“我是集群意识的代行者,是它对外延伸的触角,作为代价,当它死去时,我必然死去。” 单无绮皱眉。 她问:“如果它一直不死呢?” “我也一样会死,或许是明天,或许是十年后。”阮真莎答,“单副官,您忘记了一切,但您和我们有过一个约定。” “什么约定?” “您允诺,您一定会回来,带着希望和黎明。” “……”单无绮阖眼。 她的身上萦绕着太多的谜团,也因此牵扯了太多的因果。 她的指尖垂落在腰间的手枪上。 单无绮抚摸手枪,叹了口气。 她没有举枪:“你带我来的目的是什么?仅仅只是老友旧叙吗?” “这场谈话比我预料中来得更快,但即便您不来,我也会想办法找您。”阮真莎轻声道,“想必您一定知道,‘蜂’再次出现了。” 单无绮没有接话。 “我原本以为,复活的蜂只是空有名号,毕竟,最初的蜂只剩我一人,而如今的我,已经从蜂变成了蝉。”阮真莎发出一道叹息,“但是,蜂竟然掌握了让人类变成异种的能力——那种能力,只有研究所出身的人才能掌握。” 单无绮一瞬间想起了赫勒瓦尔。 赫勒瓦尔研究了特型血清。 他触碰了逆鳞。 “复活的蜂,比之前的蜂更加残忍,也更加急切。虽然我的罪无可饶恕,但放在从前,蜂绝对做不出如此血腥的事情。”阮真莎道,“我并非是想和蜂切割,我们这些离开内城的研究员,是一切罪恶的源头,但现在,我想要阻止下一场悲剧的发生。” 孢子莹白的光变得微弱了。 那些虚幻的人影也消失了。 阮真莎戴上手套,遮住了狰狞的鳞爪:“单副官,今天我带您来这里,是想向您表明,外城仍有一股为您所用的力量。” 单无绮良久不语。 她审视着阮真莎的表情。 “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流放者,我已经不是单副官了。”单无绮终于开口,“你为什么执意找我?” 阮真莎低头一笑。 她从怀里取出一枚精致的勋章。 单无绮的目光凝聚在勋章上。 勋章的做工并不精致,甚至十分粗糙。 但是,当把这枚勋章沉甸甸地握在手里时,仿佛握着那些不可言说的,厚重而沉痛的过往。 某个瞬间,单无绮闻到了铁水和火花的味道。 “这是首长授佩于我的铁勋章,我一直贴身保存。”阮真莎道,“蜂群暴乱后,我收留了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当我得知,我将得到一枚铁勋章时,无尽的惶恐占据了我的心灵。” “但首长说,他都知道。” “他知道我是一个旧日的亡灵,他知道我在为过去赎罪。” “我说,我不配痛改前非。” “但他对我说,这枚铁勋章并非一个嘉奖,而是一个证明。” 阮真莎将那枚铁勋章放在单无绮手心里,“蝉的破土,只需要一声信号,当您需要蝉的力量时,请看在这枚铁勋章的份上,毫无顾虑地驱使我吧。” 第31章 拓荒年 阮真莎的姿态十分谦卑。 单无绮接下铁勋章,但侧过身子,没有接受阮真莎的行礼。 阮真莎抬起头:“单副官……” “我不是单副官。”单无绮无奈地道。 她收好铁勋章,手枪在指尖转了一圈:“记忆对一个人的影响是巨大的,如果你认为,现在的我和从前的我会做出一样的选择,我实在不敢保证。” 阮真莎愣了愣。 她仍然提着提灯,身影朦胧而迷蒙。 但听到单无绮的话,阮真莎仿佛第一次睁开眼睛,拨开过去的迷雾,看着现在的单无绮。 单无绮任由阮真莎打量,右手不时地把玩手枪。 她从未放下警惕。 她的枪口随时准备抬起。 良久,阮真莎低低地笑了一声。 “啊,您的确变了。”阮真莎轻声喟叹,“您说得对,过去的您和现在的您是两个人,虽然有些地方是相通的,但有些地方……您变得很彻底。” 单无绮旋转手枪的动作一停。 她兴致盎然地抬起眼睛:“方便说说我哪里变了吗?” “您柔和了许多。”阮真莎掩嘴轻笑,“换做从前,您的子弹会比您的忠告先一步出膛。” 单无绮:“……” 单无绮:“我有那么残暴吗?” “您是基地最年轻的首长副官,雷霆手段,铁石心肠,无数人的命运因您改变,因此,即使您被流放,仍有许多人是您的拥趸。”阮真莎道。 单无绮安静片刻。 她跳过了这个话题。 单无绮看着阮真莎:“你对蜂了解多少?” “我知道得并不多,直到今天白天,大广场上的那起惨案发生时,我才意识到,蜂真的复活了。”阮真莎轻声道。 她停顿片刻:“白天的那场集体异变,是蜂的第一次公开露面。” “我需要更多情报。”单无绮道。 阮真莎垂眸。 “好的。”阮真莎道,“我会搜集的。” “那个黑裙子女人在加深和孢子的纽带。”零出声提醒。 单无绮凝视着阮真莎:“她会怎么样?” “通过孢子,她可以用精神力探知外面的世界。”零道,“但终有一天,她会彻底迷失,那个时候,她的灵魂会被孢子吞噬,成为集群意识的一分子。” 单无绮立刻道:“不行,绝对不行。” 零不说话。 单无绮问:“你能代替她操控孢子吗?” “你不要得寸进尺!”零尖声回复。 单无绮没接话。 她盯着底座上悬浮的巨大孢子,思考如何搭建新的情报网。 “……你可以暂时带走我的孢子。”零的声音闷闷地响起。 单无绮正在沉思。 她眨了下眼睛。 “什么?” “在我离开基地前,把孢子借给你用一用,也不是不可以。”零明显经过了一番思想斗争,连带着声音也又气又恼,“你把孢子带在身上,我就能通过精神链接监督那个女人,让她不至于彻底被吞噬。” 单无绮眼睛一亮。 “太好了,零,你是个好人。”单无绮真情实意地说。 零的精神触须在单无绮的意识里扭动了一下。 他恼道:“还不把你的手放上去?慢一步,小心我反悔!” 单无绮连忙照做。 在阮真莎疑惑的注视下,单无绮伸出一只手,轻轻放在了半空中悬浮的孢子上。 “您要做什么?”阮真莎忍不住问。 单无绮朝她眨了下眼。 “秘密。”单无绮道,“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阮真莎不再发问。 她安静地站在一旁,戴着手套的鳞爪优雅地垂在身前。 她凝视单无绮,心中浮沉着许多往事。 单副官真的回来了,也真的回不来了。 阮真莎唏嘘地想道。 没人知道单副官为什么被流放。 当单无绮被流放的消息从中央区传出时,所有人都不敢置信。 这个消息的荒谬程度堪比公鸡下蛋。 那时的单无绮,刚刚结束长达一年的拓荒。 她乘坐黎明号从外城归来,无数人蜂拥至月台,只为一睹副官真容。 即使首长亲至,也不会有这样浩大的排场。 但单无绮被流放的那一天,更多的人来到了月台。 那时,阮真莎和她的丈夫柳法,以及单无绮的其他好友还未递交辞呈。 流放前,单无绮没有向任何人提及此事。 因此,当阮真莎等人在实验室听到这个噩耗时,他们连无菌服都来不及脱下,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火车站。 数不清的人,密密麻麻地簇拥在月台上。 第37章 押送单无绮的火车,即将从内城发车,前往贫瘠的外城。 内城和外城的隔阂已经初具雏形,这辆押送单无绮的火车,是今天唯一的一趟火车。 阮真莎挤在人群中,柳法搀扶着阮真莎。 阮真莎踮起脚,艰难地凝望人群中心的单无绮。 单无绮的双手被一名男子反扣在身后,一副押解犯人的姿态。 她低垂着头,垂落的发丝有点凌乱,遮住了削瘦的侧脸。 阮真莎牢牢地盯着单无绮的脖子。 那里环着一个黑色的拘束器。 火车喷吐着蒸汽和火花,拉着长长的汽笛从铁路尽头驶来。 人群立刻发出巨大的议论声。 “是黎明号!”阮真莎的身边,有人大声说,“那可是基地的第一辆火车,竟然用来押送一个罪人!” “单副官犯了什么罪?”另一个人问道。 “不知道,但一定是重罪。”那人回答。 黎明号在月台停下,单无绮被押上火车。 临上车前,单无绮停顿了一下。 她抬起发丝凌乱的脸,目光在人群中扫视,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柳法的手死死地钳着阮真莎的胳膊。 “别出声。”柳法的声音仿佛从牙缝里挤出,“她不告诉我们,是不想牵连我们。” “她犯了什么罪?”阮真莎喃喃道,“她到底犯了什么罪?” 无人回答。 押送单无绮的黎明号鸣笛驶离。 人群逐渐散去。 阮真莎恍惚地站在原地,柳法一直牢牢地搀扶着她。 “……单副官,真的被流放了。”阮真莎失魂落魄。 “之后,就轮到我们了。”柳法道,“趁清算还没有开始,我们搬去外城吧。” 离职申请很快被批准,其中,也许有首长的授意。 带着还没成年的阮禾,柳法和阮真莎来到了陌生的外城。 但阮禾不小心说漏了嘴。 他们和单无绮私交甚好的事,被外城人知道了。 阮禾挨了骂,曾经衣食无忧的少女,第一次哭泣起来。 阮真莎拦下丈夫,给女儿擦拭眼泪。 直到阮禾在她膝上睡去,她才愁容满面地看向收敛怒气的柳法。 “我们要搬家吗?”阮真莎细声细气,生怕吵醒阮禾。 柳法迟疑良久,最终摇头。 “你们睡吧。”柳法道,“我来守门。” 阮真莎没有睡着。 她抱着阮禾,看着坐在门口,手里拿着柴刀的柳法,眼泪从脸颊无声滑下。 单副官到底犯了什么罪?阮真莎恍惚地想。 风吹了一夜,敲打门扉,窸窣不已。 第二天,柳法打开门。 门口堆放着许多食物。 柳法和阮真莎齐齐沉默。 来到外城时,他们已经做好饿肚子的准备,阮禾说漏嘴时,他们已经做好被洗劫的准备。 但迎接他们的,是外城的善意。 整整一年时间,阮真莎真切地感受到,单无绮在外城究竟有着怎样的声望。 拓荒,在内城只是一条新闻,甚至不足以刊登头条。 但在外城,拓荒,救了无数人的命。 没有单无绮,就没有从内城运来的种子,没有单无绮,就没有科学的拓荒计划。 没有单无绮,也许会有其他人带领拓荒。 但外城贫苦了几十上百年,却只等来了一个单无绮。 一个夜晚,柳法一家在邻居家享用晚餐。 “这些麦子,是单副官亲自带我们种下的。”那家的男人道,“为了这一捧麦子,我不知道挨了多少道鞭子。” “她可凶了。”柳法心有余悸地感慨。 “那是你偷懒,活该。”那家的女人道。 “你也偷懒,但你没挨鞭子。”男人瘪了下嘴,怪声怪气道,“就因为单副官不打女人。” 桌边的人齐齐笑起来。 阮真莎沉淀了不少,从泡在实验室里的共荣部党员,变成了可靠的妻子,成熟的母亲,自食其力的外城公民。 她曾经细腻的双手,如今长了不少老茧。 但她并不难过。 “妈妈。”阮禾将手放在阮真莎的手背上。 少女的手同样长出了老茧:“他们为什么不讨厌单副官呢?挨鞭子明明很痛啊。” “因为单副官很好,像土地一样好。”邻居家的男人听到了阮禾的提问。 男人答道:“土地不会骗人,种下什么,就收获什么。单副官也一样。她答应我们的事情,一定都会实现。” 阮真莎咽下了那个涌到嘴边的词语。 但阮禾轻声道:“可是……单副官被流放了。” “单副官一定是被冤枉的!”男人一瞬间恼怒起来。 他用力拍打桌子,把本就不结实的桌子拍得晃了一下:“那些狗官,我们快饿死的时候,也没见他们的指头缝里漏出一点钱!” 邻居家的女人连忙打岔,说当心九条禁令。 阮禾自知说错了话。 柳法没有责备阮禾。 回家后,阮禾睡下,柳法和阮真莎躺在床上,小声地说话。 “单副官为什么会被流放?”阮真莎终于吐出这个问题,它已经在她心底盘桓了很久,“首长明明那么信任她。” 阮真莎盯着丈夫的侧脸。 柳法憔悴了许多。 他原本极具光泽的黑色长发,如今,变成了枯草一般衰败的灰色。 “……我不该瞒着你。”柳法道。 屋内没有点灯。 黑暗中,柳法轻声说:“单无绮的流放,是首长的计划,我们来到外城……也是首长的计划。” 第32章 孢子 那个计划是什么? 阮真莎微微皱眉。 蜂群失控后,她很少回忆这些隐秘的往事,但是今天,当她努力回想时,竟然想不起某些细节。 单无绮没有关注阮真莎的内心活动。 她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面前的孢子上。 当单无绮将手放上去时,她的精神力一瞬间被暖意包裹。 那种感觉,像是陷进了一团柔软的棉花。 “虽然这样说不太好,但那些人类把我的孢子养得很好。”零感慨道,“智慧生物的灵魂是最好的精神食粮,如果由我来抚养,它绝不会像今天这样茁壮。” 单无绮是个异种,但她只有一具强大的身体,在精神领域一窍不通。 她模糊地感知到,零的意识正在精神链接上游走。 单无绮问:“这孢子这么大,我要怎么带走它?” “是‘她’。”零道,“我和她成功建立链接了,她是个女孩儿。” 单无绮:“……” 单无绮:“哇塞,你生了个女球啊。” “第一,她不是球,是我的孢子。第二,异种没有性别概念,我这么说只是方便你理解,我们是无性生殖的。”零的语气好像在翻白眼。 单无绮叹为观止。 “你是男妈妈。”单无绮道。 “闭嘴!”零恼羞成怒。 之后,任由单无绮怎么呼唤,零都一言不发。 单无绮和零的对话在意识中展开。 用零的说法解释,每个生物都有独特的灵识,精神频率也各不相同。 当精神链接发生时,精神频率会达到共振状态。 这种链接超越了普通的物质世界的交流,能够深入到灵魂的记忆、情感和知识领域。 发生链接时,双方的精神力量会相互交织,灵魂与灵魂之间,也可以进行信息的交换。 但单无绮在精神领域没有一丝一毫的天赋。 她和零的精神链接,只有聊天一个功能。 没有知识和领悟的分享,也没有技艺和技巧的传授。 就是纯聊天。 零如果想切断和单无绮的聊天,只需要沉入单无绮的意识深处。 单无绮没有本事把零揪出来。 除了像在现实里狂拍大门一样,对着意识深处反复喊话,单无绮没有第二个办法。 但是,就在单无绮像过去一样,对藏起来的零进行轰炸式骚扰时,一个陌生而柔和的波动,突然在精神链接中出现。 它怯生生的,涟漪浅浅,比蜻蜓点水更轻。 “你好。”它说。 “……你好?”单无绮迟疑地回应。 “你好。”它又说。 单无绮沉默。 那个声音第三次说:“你好。” “呃……我很好。”单无绮道,“你是不是只会说这句话?” “那是我的女儿,语气别那么凶。”零冒泡道。 “终于舍得出来了?”单无绮调侃道。 “她还是个孩子,只有一点自我意识,会说话已经很了不起了。”零护犊子道,“还有,你要努力讨好她,没有她的同意,你别想带走孢子。” “你愿意跟我走吗?”单无绮开门见山。 第38章 零发出不屑的嗤声。 “你在做梦吗?”零道,“就算我是她的父亲,我和她搭建精神链接,都花费了不少功夫,你单凭一句话……” 话音未落,一道柔和的涟漪突然从精神链接上传递过来。 在零目眦欲裂的注视中,底座上的孢子颤动了几下。 一团又轻又小的荧光从巨大的孢子上跌落,仿佛脱落花茎的苞蕾。 荧光飘落在单无绮的手心里。 单无绮捏了捏。 手感好极了。 “你好。”小小的孢子动了一下。 “你好。”单无绮说。 “啊啊啊啊啊!”零声嘶力竭地怒吼,“为什么?为什么?” 阮真莎惊奇地看着单无绮。 单无绮自动屏蔽了零的噪音。 她将小孢子捧给阮真莎看:“她就是集群意识的化身。” 阮真莎不纯蓝的眼睛眨了一下。 在单无绮的鼓励下,阮真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掌。 阮真莎和孢子相处的时间更久。 孢子毫不犹豫地跳进了阮真莎的掌心。 几秒后,小孢子和底座上的大孢子,同时发出了柔和的荧光。 无形的涟漪在这片空间里蔓延。 单无绮模糊地感知到,一条崭新的精神链接,在她们三人之间建立了。 孢子首先道:“你好。” “她说话了!”阮真莎睁大双眼。 “你好。”孢子又说。 “您好。”阮真莎道。 阮真莎没有张嘴。 她在精神领域的天赋明显比单无绮更好。 “你好。”孢子愉悦地说。 “真神奇啊。”阮真莎的意念在精神链接中传递,比言语更快,“在内城时,我们做过无数次实验,但都以失败告终,没想到……” “你好,你好。”孢子急切地开口。 “嗯……您好?”阮真莎中止话题,迟疑地回应道。 “她还很小,等她长大一点,我们可以教她说别的话。”单无绮解释道。 “你好。”孢子跳了一下。 孢子不擅长人类的语言。 连说几声“你好”后,见单无绮和阮真莎仍然不理解,孢子停止了复读。 随后,一股纯粹的情感在精神链接上传递。 ——帮忙。 ——开心。 孢子在阮真莎手心里跳了两下,又轻飘飘地跃回单无绮肩膀上。 单无绮撑开左心口袋。 孢子乖巧地跳了进去。 零仍在单无绮的大脑中吵闹。 “你们刚才在聊什么?”零道,“你们背着我建立精神链接了?把我也拉进去,我也要听!” 单无绮把胸口袋扒开一条缝:“要把你父亲拉进来吗?” 孢子蛄蛹了一下。 ——不要。 “你女儿不要你喽。”单无绮把胸口袋合上,对零幸灾乐祸道,“你是不是惹到她了,我怎么感觉她有点儿烦你呢?” “还不是因为她和你们这群人类混了太久了!”零尖利地反驳,“她是我的孢子,但她竟然认为,自己是一个人类!” 单无绮的眉毛抬了一下。 这边,单无绮还没说什么。 但那一头,零彻底被激怒了。 “卑鄙无耻的人类,骗我一个还不够,竟然还要骗我的孢子!”零张牙舞爪,上蹿下跳,“为了人类的黎明?关我屁事!你们口口声声说我是异种,却要我为了你们的大业去死!” 零的话牵扯着被掩埋的往事。 单无绮意识到,零和筑墙者的情谊非同一般。 “你好。”孢子轻声道。 零燃烧的怒火一瞬间熄灭了。 “你好。”孢子再次道。 “……随你们的便!” 零扔下一句气话。 他藏进了意识深处。 “单副……”阮真莎下意识开口,说到一半,又闭嘴了。 她咽下了那个不合时宜的称呼:“您的脸色不太好。” “没什么。”单无绮摇头,“我们回去吧。” 二人沿地道折返。 从地道口出来后,阮真莎再次向单无绮行礼。 “这件事,请您不要告诉小禾。”月上中天,明亮的月光照在阮真莎脸上,仿佛透明一般,“因为我们这对不称职的父母,她从内城搬到外城,吃了不少苦。如今,她已经考进了团结部,就让她在四部的庇护下,平安地度过这一生吧。” 单无绮摸了摸心口。 左心口袋里,孢子抱着铁勋章睡着了。 “我不会说的。”单无绮道,“但阮禾心思细腻,如果她发现了,你打算怎么办?” 阮真莎垂首。 她抚摸手背,感受手套下分明的鳞片:“我的异化程度越来越高了,等她发现的时候,我大概已经是一个异种。” 单无绮凝视阮真莎的眼睛:“你的人类意识还很完整。” “终有一天,我的意识会融入集群意识,躯体的异化,不过是最微小的一个代价。”阮真莎低声道,“真到了那一天,四部之中,团结部负责击杀异种——小禾的枪口,也许会对准我呢。” “执行司才负责这个,阮禾在调查司,是去墙外干活儿的。” “我是铁勋章的拥有者,还是前核心党员。”阮真莎轻轻闭眼。 单无绮顿了一下。 她想起了赫勒瓦尔。 因为赫勒瓦尔的特殊身份,稽查司的铁平康,同时申请了执行司和调查司的支援。 阮真莎预想的情景,的确有可能发生。 “你打算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吗?”单无绮问。 阮真莎点头。 “这话我可能不该说,但阮禾已经是个成年人了,生死大事,子女应该悉知。” 单无绮的声音变得很轻,“从墙外回来后,我和梅的第一次见面,是在一趟上行的电梯里。他用玩笑的语气告诉我,我流放那天,他被封锁了消息,当他飞跑到城墙上时,我的背影已经看不见了。” 阮真莎的脸庞遮掩在细格黑纱后。 “如果我没有回来,这就是他和我的最后告别。”单无绮盯着阮真莎面纱下微微变化的表情,认真地劝说道,“你的决定我无权置喙,但我和梅的经历,你可以参考一下。” 阮真莎陷入沉默。 良久,她轻声道:“我会好好想一想的。” 单无绮摆摆手,推开门,轻手轻脚地走了。 她揣着孢子和铁勋章,走在空旷的走廊上。 月光撒下,仿佛碎银满地。 “你为什么要和阮真莎说这些?”零的声音在单无绮耳边响起。 零记住了阮真莎的名字。 单无绮心头一怔。 她抬起手,指尖悬在半空。 最终,她没有触碰左心口袋,只是隔空摸了摸。 “零,自从回到墙内,我的耳边充斥着嘈杂的声音。”单无绮看向窗外,“比如墙内和墙外,比如人类和异种,比如永夜和黎明。” 夜色如墨。 孢子睡了。 众生都睡了。 “在这个残忍的世界,生存是第一要义。”单无绮路过一个个房间,透过小窗口,她看到每个人都睡得很熟,“但一切尘埃落定后,总有人永远地活在噩梦里。” “他的大义没有杀死他,他的理想没有杀死他。” “杀死他的,是那些被忽视,被雪藏,被牺牲的微小存在——他个人的感情。” “和宏大的命题相比,个人的感情显得微不足道,但人生的考卷上不是只有选择题,我们并非每时每刻都站在岔路口上,必须叉掉这个,才能勾选那个。” “但人不会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人为何会追悔莫及?因为错过错过,不在于错了,而在于过了。”单无绮有点伤春悲秋,今时今夜,她难得细腻了一回,“她们毕竟是母女,有些话,能说开还是说开吧。” 零哼了一声,没有反驳。 但单无绮彻底睡不着了。 她离开福利院,在夜色中漫无目的地行走。 所有的道路,都会通向外城大广场。 当单无绮停下脚步时,她已经站在了警戒线外。 白天的惨案仍未收尾,单无绮闻到了残留鲜血的味道。 单无绮左顾右盼。 见无人值守,她手臂一抬,掀起警戒线钻了过去。 第33章 下马威 大广场位于外城中心,广场中央,竖立着一座巨大的雕像。 地面上,还有一些未洗净的鲜血,和异种死亡后残留的脓液。 单无绮的蓝瞳在夜色中隐隐发亮。 她就着月光,绕过污痕,向中央的雕像走去。 雕像是一座人像,男性,通体青铜色,一眼看去巍峨而沉静。半长凌乱的头发散在肩上,面庞被蜷曲的额发和潦草的胡子遮盖,身上穿着一件褴褛的破披风。 第39章 雕像的下半身,连带着披风下摆,化为向上飞舞的鹤群。 “……是他。”零说。 零的视野和单无绮共享,当单无绮仰视这座雕像时,零也同样仰视着它。 零的声线有一点颤抖。 能让零失态的人,只有那一位。 单无绮轻声问:“是筑墙者?” 零呼出一口气。 零虽然是一个异种,但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有着浓浓的人类气息。 他是上一纪人类创生的实验体,在三百年前就和人类共处,更是和那位传说中的筑墙者关系匪浅。 “他是个怎样的人?”单无绮问。 “仁慈,友善,温和。”零吐出一连串赞美。 “还有吗?” “还有……他很可怜。” 单无绮的脚步微微一顿。 怎么会可怜呢? 新人类的救世主,人类第一基地的创建者,没有比他更伟大的存在了,这样的人,怎么会可怜呢? 但…… 单无绮想起筑墙者的死。 筑墙者的死因,在基地里至今是个谜。 但零对单无绮说出了筑墙者的死因。 零是见证者,人类第一基地就是零看着建立起来的,那位伟大而神秘的筑墙者,也是零看着死去的。 筑墙者被妻子毒杀,扔进篝火里,被发现时,只剩下一把烧焦的骨头。 “生前那么高大的一个人,死后,一个巴掌大的骨灰盒就装下了。”零轻声道,“他死得难堪,但他死后,人类又为他竖起高高的雕像,真是讽刺。” 单无绮没接话。 她在广场上转了一阵。 这里已经被四部清理过,有用的线索都带走了。 找了一阵无果后,单无绮正打算回去睡一觉。 但她突然听到了悠扬的琴声。 九条禁令之第七条,禁止任何形式的艺术创作或文化表达。 单无绮心头一凛,放轻脚步,循着琴声找了过去。 琴是小竖琴,琴声在夜色中传递,清越,优雅,缥缈。 而弹琴的人也没有刻意隐藏。 他站在筑墙者高大的铜像座下,穿一身融入夜色的黑风衣,蜷曲的白发披散在身后,仿佛弥散的烟雾。 单无绮在不远处停下。 雕像衣摆处的鹤群栩栩如生。 弹琴的人察觉单无绮的到来,停下拨弄琴弦的手指。 “客人来了。”弹琴的人声音嘶哑,仿佛铁片相互摩擦,“可惜我的嗓子已经坏了,不然,我还能为您唱一首小曲。” “外面拉着警戒线,你为什么翻进来?”单无绮问。 “您为什么翻进来?”弹琴的人反问。 单无绮安静了一瞬。 她答:“睡不着,随便走走。” “那我也一样。”弹琴的人笑了。 他转过身,面向单无绮。 单无绮的蓝瞳扑朔了一下。 那是一张遍布灼痕的,丑陋的脸庞。 弹琴的人露出的皮肤,没有一寸是完好的,但他的身形清瘦而高挑,除了梅,单无绮没有见过更俊俏风流的人。 “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弹琴?”单无绮问。 弹琴的人没有立刻回答。 他对单无绮一笑,转过身,仰头凝视高大的雕像。 “人类挣扎于永夜,但曾经,我们也有过一颗太阳。”弹琴的人轻声道,“但我们忘了,太阳也有西沉的一天,光明是眷顾与恩赐,而非理所应得。” “你说话很像个诗人。”单无绮道。 弹琴的人低头一笑。 “……诗人,也好,我也算一个诗人了。”弹琴的人手指微动,一串不成调的音节,从指下流淌而出,“既然您说我是诗人,不知您是否愿意,听一首不入流的小诗?” 诗歌专栏已经取消。 除了四部出品的样板戏,公民没有其他娱乐项目。 听到弹琴者的话,单无绮垂眸思索片刻,而后点了点头。 弹琴的人呼出一口气,随后十指流转。 一首小诗,从他嘲哳沙哑的声带里,和着琴声流淌而出。 “明月洒下银网, 罩着村庄和林场。 田野里的麦浪, 似在梦中轻轻晃荡。 山峦披上月光, 沉入安谧的梦乡。 河流泛起粼波, 一路欢歌向着远方。 月亮啊, 你是游荡的精灵。 当酷烈的太阳西沉时, 你照耀在每个人的心上。” 琴声与诗歌结束了。 弹琴者的声音并不动听,但他轻诵这首小诗时,仿佛讲述着一个故事。 单无绮回味了一会儿:“好诗。” “这是我师父写下的最后一首诗。”弹琴者道,“那时,诗歌专栏还没有取消,他的愿望,就是报纸能刊载他的诗歌,即使稿件每一次都被打回,但他依然乐此不疲。” “你的师父是谁?”单无绮问。 “他已经死了。”弹琴者答。 单无绮愣了一下。 弹琴者没有再聊。 他拿着小竖琴,向单无绮行了个礼,哼着歌离开了。 单无绮在筑墙者的铜像下站了一阵。 月渐西沉。 单无绮眨了下有点沉重的眼皮,原路折返了回去。 …… 第二天,火车站解除了封锁。 单无绮一行人乘坐火车,从外城回到内城。 一路上,所有人都没有说话。 ——回去后,又会发生什么呢? 单无绮看着窗外倒退的风景,静静地思索着。 火车鸣笛刹停。 内城到了。 月台空旷,无人迎接。 单无绮第一个下车,尤娜紧跟其后。 单无绮看着空荡荡的月台,叹了口气。 尤娜捂了捂胸口。 波利·萨恩奇的那本笔记,被她贴身藏在心口。 单无绮将手抬在眼上,遮住耀眼的日光,把整个月台扫视了一圈。 “……没人啊。”单无绮喃喃道。 “不,人在那里。”安多尼突然出声了。 安多尼虽然块头大,但存在感很低。 他牵着揉眼睛的佩特拉,手腕上,由异种晶核制成的玫瑰念珠,散发着淡淡的微光。 安多尼指向月台角落。 一个人影蜷缩在阴影里,似乎是睡着了。 单无绮走过去。 内城不似外城缺衣少食,但这个人有着黝黑的皮肤,削瘦的脸颊。 他的面容还很年轻,但头发已经花白,身上的制式服装不太合身,还有点皱巴巴的。 单无绮盯着他的左心口。 那里别着一枚漆色剥落的盾徽。 他是友爱部的人。 尤娜眉毛一拧,伸手用力拍他:“嘿,醒醒!” 坐在地上蜷睡的人,睁开了迷蒙的睡眼。 待看清眼前的情景,他一个激灵从地面上滚爬起来,又摘下帽子,不住地向众人道歉赔罪。 “对不起,对不起,实在对不起!”胸佩盾徽的人不敢抬起头,耳尖臊得通红,“我在这儿等了一夜,一直没等到你们回来,所以就眯了一会儿……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阮禾轻声问道:“昨晚,外城火车站临时封锁了,你不知道吗?” 连连道歉的党员声音一滞。 他抬起黝黑的脸:“……啊?” “好一个下马威啊。”尤娜利声道,“调查司好歹是团结部直属的司室,那些人竟然这么作践我们!” 接风的党员冷汗直流。 单无绮拍拍尤娜的肩膀,又看向接风的党员。 “让你等了一夜,辛苦你了。”单无绮关心道。 “没有!没有!”那人黝黑的脸苍白了一瞬,用力摇头,似乎极为惧怕。 单无绮盯了那人一阵。 那人低下头。 豆大的汗水一颗接一颗往外冒,很快打湿了他花白的短发。 单无绮笑了一声。 如果“蜂”是首长对自己的考验,那么,这个下马威,就是基地对自己的第一个考验。 她低估了“单副官”这个名号。 基地不是人类的伊甸,而是政客的餐桌,如果她无法拿起餐刀,她就会变成桌上的一盘菜。 单无绮柔和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当场立正了:“我、我叫马格!” “马格,辛苦你了。”单无绮拍拍马格的肩膀,“四部只派了你一人过来吗?其他人呢?” 马格的嘴唇哆嗦了几下。 他壮着胆子,瞄了单无绮一眼。 见单无绮言笑晏晏,不似报纸上说的面冷心狠,他用力咽了一下唾沫,内心忍不住叫起苦来。 被流放的单副官回来了! 这是马格,一个友爱部的底层小党员,在昨天下午知道的消息。 第40章 “马格啊,那位单副官已经回来了,而且呢,她还加入了团结部,成了一名调查员。”马格的顶头上司,友爱部部长乔纳森坐在皮椅上,笑眯眯地看着马格。 乔纳森已经迟暮,面容慈祥,眼神精明。 说话时,乔纳森将“调查员”这个词,咬得戏谑又轻蔑。 马格是破格录用的,他是个升入内城的外城人,因此备受排挤。 马格听得冷汗涔涔,大气也不敢喘。 “这位单副官啊,不忘初心,刚从审讯室出来,就热情地投入了工作,加入了壁外调查。”乔纳森温和地看着马格,仿佛没有看到他黝黑的皮肤,干裂的嘴唇,豆大的汗水,“这不,她马上就要从墙外回来了,首长亲口叮嘱我们,要好好地为她接风。” “这是一件天大的事,因为单副官,曾经是首长最器重的心腹!”乔纳森的音调拔高了一瞬。 马格吓了一跳,用力哆嗦了一下。 “你去组织一些人,代表咱们友爱部,好好地为单副官接风洗尘。”乔纳森温和地吩咐。 办公室的门大大地开着,二人的对话回荡在走廊里。 恐惧攫取了马格的理智,马格几乎是忙不迭地应了下来。 但马格把所有人问了一遍,得到的不是摇头,就是闭门羹。 第34章 破局 碰了一圈钉子后,马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掉进了一个大坑。 现在,面对单无绮的提问,马格的汗水一颗接一颗地往外冒。 单无绮盯着马格紧张的脸庞。 她了然地笑了一声。 “都是同志,不用紧张。”单无绮出声安抚,“你说实情就是。” 马格打量单无绮的脸色。 他犹豫了一会儿,低下头,含糊地解释了几句。 尤娜的眉毛狠狠地拧了起来。 单无绮捏住尤娜的肩膀,又看向站在后面的阮禾。 “一般来说,回城的流程应该是怎样的?”单无绮问。 “四部休戚与共,荣辱一体,正常来说,调查司从墙外归来后,负责对内工作的友爱部,应该组织党员在城门口迎接。”阮禾道,“但调查司本就青黄不接,上一次壁外调查牺牲了太多的人,如今已经名存实亡了。 单无绮摸了摸下巴:“照这样说,这一次,友爱部还是很挂念我们嘛。” 尤娜哼了一声。 马格更紧张了。 单无绮笑了一声,对马格摆了摆手:“我知道你的难处,你已经尽力了。” 马格深深地低着头。 单无绮盯着马格花白的短发,黝黑的皮肤,削瘦的身子。 “你是外城来的吧?”单无绮问道。 马格低声应道:“是……是的。” “你是多久来到内城的?”单无绮又问。 马格的头埋得更低了:“我是在……四年前来到内城的。” 四年前是拓荒年。 单无绮心头感慨,忍不住叹了口气。 外城人的日子太苦了。 留在外城的食不果腹,穷困潦倒,升入内城的背井离乡,备受排挤。 更别说九条禁令颁布后,外城的烙印,就深深地打在每一个外城人的身上。 单无绮拍拍马格的肩膀:“多谢你来一趟。” 马格抬起头,呆呆地看着单无绮。 单无绮转过身,低声对尤娜道:“我们回总部吧,把笔记交给基地,才是最要紧的事。” 尤娜点头。 一行人安静地离开。 马格怔怔地站在原地。 他看着调查司七人的背影,突然直起身,大声喊道:“单副官!” 单无绮转过头。 “您……您一定要小心!”马格的声线剧烈地颤抖着。 他只是友爱部的底层党员,说出这句话,已经耗尽了他的勇气:“我……我在友爱部的处境并不好,他们派我来,就是想让您……让您……” “我明白。”单无绮道。 马格愣住了。 单无绮朝他摆了摆手,又转回头,对尤娜等人道:“咱们回去吧。” “你不生气?”尤娜问。 “我为什么要生气?”单无绮反问。 “……” “这些蝇营狗苟的事,何必费心理会?”单无绮笑了一声,隔空点了点尤娜的心口,“你护在心口的这本笔记,才是对人类有益的东西。” “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单无绮抬起一只手,打断了尤娜的提问。 单无绮脸上依然带着笑容,但一双蓝瞳沉静至极:“你放心,我不会让调查司受委屈——我不是软柿子,不会任他们搓圆捏扁。” …… 阎银华将糖罐从玻璃木柜中去取出来。 “来,佩佩,吃糖。” 阎银华打开盖子,让佩特拉抓了一大把糖果,又放下糖罐,目光落在桌上的那本笔记上。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笔记上点了点:“这本笔记,你们看过了吗?” “看过了。”单无绮答道。 “里面说了什么?” “异种拥有智慧。” 阎银华点在笔记上的手指停顿了一瞬。 他的神色严肃起来,轻轻拿起笔记,小心地翻开一页,仔细阅读起来。 阎银华读得很慢。 他的速度这么慢,并非是在辨认字迹,而是一边读,一边在思考着什么。 单无绮安静地等待。 良久,阎银华放下笔记。 “果然如此。”阎银华吐出一口气,“异种……果然拥有智慧啊。” 单无绮没说话。 “你代我向首长汇报这件事吧。”阎银华背起手,慢慢转过身,看着窗外明净如洗的天空,“无绮,我老了,许多事情,有一点力不从心。” “您才五十三岁。”单无绮道。 “我离退休只有两年了。”阎银华笑了一声。 单无绮看着阎银华的背影,干脆把意思挑明:“我该以什么身份,向首长汇报呢?” 阎银华微微偏过头。 他戴着一顶黑色假发,矍铄的眼睛盯着单无绮,逆光中,无法看清他的眼神。 阎银华调侃地问:“你希望以什么身份去,单副官?” “调查司司长。”单无绮的声音轻而坚定。 阎银华转过身:“你还差一票呢。” “你,梅,还有尤娜,三票够了。”单无绮道。 尤娜灼灼地看着单无绮。 阎银华的眼皮抖了一下。 片刻后,阎银华笑道:“尤娜?她还不是核心党员呢。” “尤娜和我说过,她的贡献值已经够了,很快就能成为核心党员。”单无绮看了尤娜一眼,琢磨着阎银华的态度,“这第三票,我本来打算请萨摩帮忙,但今天火车站发生的事情,让我意识到,友爱部对我的态度并不友善。” “哦?你仔细说说。”阎银华盯着单无绮。 单无绮把火车站的事情如实说了。 阎银华沉吟片刻。 他问:“你不想和友爱部扯上关系,是因为愤怒吗?” “不。”单无绮摇头,“如果愤怒可以解决问题,我会毫不犹豫地翻脸。” 阎银华挑起一边眉毛。 他示意单无绮继续说下去。 “调查司被忽视的原因之一,是壁外调查长期没有进展,但这一次,他们让一个底层小党员过来接风,这不是忽视,而是轻视,蔑视。” 单无绮的语气很平静,“他们针对的人,是我。因为我曾是首长副官,被流放的三年里,他们已经分割了我的权力,但我回来了——如果我官复原职,这无异于割掉他们的肉。” 阎银华的眼神毫不意外:“今天是你回来的第几天?” 单无绮答道:“第七天。” “七天时间,你就能看到这一层,很好。”阎银华犹如一位耐心的师长,“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因为根本无需理会。”单无绮轻轻地笑了一声。 “哦?” “无论我是不是副官,是不是调查司司长,我都是首长的心腹。”单无绮的蓝瞳闪着微光,“地位与职位无关,他们永远也想不到,在回到内城前,首长已经亲自来找过我了。” 单无绮观察阎银华的表情。 阎银华对此事并不意外。 阎银华看了单无绮一眼,又扫视单无绮身后的尤娜六人。 “你们出去一下,我有些事,要和她单独谈谈。”阎银华道。 尤娜几人出去了。 办公室的门关上后,阎银华意味深长地问:“你成为调查司司长,明枪暗箭必不会少,如果不做应对,你如何向追随你的人交代?” 单无绮将那枚铁勋章取了出来。 孢子醒了。 单无绮不着痕迹地按了一下心口。 阎银华看着单无绮手心里的铁勋章,瞳孔收缩了一下。 第41章 “这是……” “这不是我的那枚铁勋章,我的那枚,已经遗失在墙外了。”单无绮主动坦白,脸上带着微笑,“阎老,您可以猜一猜,这枚铁勋章是谁的?” 基地一共只发放过十三枚铁勋章,单无绮又是从外城归来。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你见过她了。”阎银华没有点名。 单无绮点头。 “想当年,她和她丈夫的婚礼,还是我主持的。”阎银华一笑。 难怪阮禾进了团结部。 原来还有这样一层关系。 “铁勋章意义非凡,戴上这枚铁勋章,明面上,不会有人敢和我撕破脸。”单无绮将阮真莎的铁勋章挂在胸口,和铜制剑徽并列,“至于那些人暗地里的小动作,这的确难以提防,但我也有办法。” “什么办法?” “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他们攻讦我,无非是因为立场,或者说因为利益。”单无绮指了指办公桌上的那本笔记。 她迎面对上阎银华欣慰的眼神:“但是,如果我不是分蛋糕的人,而是做蛋糕的人呢?” 阎银华眼里的欣赏愈发浓郁了。 他道:“接着说!” “这本笔记的许多内容都磨损了,但还有修复的可能。”单无绮的眼睛笑得眯了起来,“团结部带回笔记,勤劳部后勤支援,共荣部破解笔记,请问负责审讯和拷问的友爱部,又有什么功劳?” “友爱部当然不会放过这块蛋糕。”阎银华故意提醒。 “四部荣辱一体,休戚与共,我当然不会把友爱部排除在外。”单无绮的笑容有一点狡黠,“但我是单无绮,曾经的首长副官,铁勋章的授佩者,但回来后,我愕然得知,经友爱部审核发行的报纸上,竟然有许多关于我的谣言。” 阎银华的双眼猛地亮了一下。 他大笑三声,指向单无绮:“好!好!好!” “如果友爱部要分这个蛋糕,他就是在向臭名远扬的单副官献媚乞怜,如果他不分这个蛋糕,那他就是弃四部团结于不顾,内部一定有问题!”单无绮的手拍在桌子上。 她垂下眼睛,盯着桌上的笔记:“阎老,咱们……就等着看好戏吧。” 第35章 选票 清晨,邮递员雷蒙开启了新的一天。 在内城,对平民来说,邮递员是个体面的活计,因为门槛低,又有四部编制,许多人挤破脑袋,都抢不到这份好工作。 雷蒙蹬着自行车,哼着小曲儿,一边骑车,一边把车铃拨得叮铃响。 迎面走来几名穿白大褂的党员。 雷蒙忙不迭翻下车,向他们弯腰行礼。 领头的是一名女性,皮肤白皙,漂亮的黑发垂落锁骨。 雷蒙抬起头:“蓝心所长!” “叫我同志。”蓝心眉心微锁。 雷蒙讪讪地说“是”。 雷蒙深深低下头,眼睛盯着地面,左手按着斜挎在腰间的邮差包。 一只纤细白皙的手伸了过来。 雷蒙抬起头。 “那个家伙又送信过来了?”蓝心微微皱眉,没有大的表情。 雷蒙连忙点头。 他呼出一口气,在包里翻找了一会儿,递给蓝心两封信。 蓝心接过,看了看署名,将其中一封当场拆开。 蓝心身边的人对视一眼。 “那个外城人还没死心呐?”其中一人笑道,“从外城到内城的火车,一天只有一趟,他天天给你写一封信,花费可不小。” “一个外城公民,还是从墙外回来的逃民,居然敢对所长动心思。”另一人佯怒道,“所长,你乔装去了一趟外城,竟然被那些下等公民惦记上了。” 蓝心合上信。 她皱起眉头,蓝眼睛冷静地看着两人:“未知全貌便评头论足,这就是首长教会你们的道理?” 两人齐齐一愣。 随后,两人立刻埋下头,大气都不敢出。 雷蒙站在一旁。 虽然蓝心责备的对象不是他,他也跟着放轻了呼吸声。 这位新上任的研究所所长,脾气不太好啊。 雷蒙安静地想道。 “有笔吗?”蓝心问。 雷蒙沉浸在内心世界中。 听到蓝心的提问,雷蒙愣了几秒,又连忙点头。 雷蒙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摸了一遍,最后,从左心口袋上摘下一支别好的笔。 雷蒙冒着汗把笔递给蓝心。 蓝心被雷蒙逗乐,极快地笑了一声。 接过笔后,蓝心舒展眉心,在信纸上飞快地勾画了几下。 “好了,把这封信还给他吧。”蓝心将信纸折好,随手塞进被拆开的信封,“帮我贴一张邮票,邮费月末一起给你。” 雷蒙接过信封,点点头。 蓝心“嗯”了一声,快步离开了。 邮递员雷蒙目送党员离开。 雷蒙艳羡地盯着他们的白大褂,又低下头,从兜里拿出一张邮票,准备粘在信封上。 信纸从拆开的信封里滑落出来。 雷蒙捡起信纸,没忍住看了几眼。 雷蒙知道,那个给蓝心所长写信的人,是一个叫“艾森·朗道”的外城人。 听说,艾森喜欢蓝心所长,于是死缠烂打,天天给蓝心所长写信求爱。 但信上的内容,似乎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艾森的信不长,只有短短几段话,雷蒙虽然只看了几眼,却也一下子就看完了。 上面写道—— “蓝心同志,日安。 我看了你寄给我的书,很难,太难了。 人逼急了什么都会,但数学不会就是不会。 昨天,我去福利院当了一天的义工,院长女士告诉我,这里的孤儿太多了,她一个人教书,有点力不从心。 我决定去当他们的老师。 外城没有书店,所有的书,都是院长女士手写誊抄的。 如果可以,请你寄一些课本到外城来,钱先欠着,等我的工资发下来了,一并还给你。” 艾森写了几个错别字,蓝心已经逐一圈注。 信的最下面,蓝心还附了一句话—— “钱不必还了,孩子是基地的未来,好好教书吧,朗道老师。” 雷蒙看得入迷。 突然,一只手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雷蒙手忙脚乱地收起信纸,抬头看去,发现是一个十分眼生的四部党员。 “你负责在这个片区送信,是吗?”党员问。 雷蒙壮着胆子瞄了一眼,发现这个党员的胸前,没有佩戴任何徽章。 雷蒙无法判断,这个党员来自哪一部。 “问你话呢!”党员厉声道。 雷蒙吓了一跳,连连点头。 “最近,有人给蓝心所长写信吗?”党员问。 雷蒙嗫嚅了几下,觉得苗头不对。 那个党员立刻沉下脸:“你答话就是了!有还是没有?” “有、有的。”雷蒙道,“有个叫艾森·朗道的外城人,最近天天给蓝心所长写信。” 党员眯起眼:“还有吗?” 雷蒙不敢再隐瞒:“还、还有一个人,他也给蓝心所长写了一封信。” “他叫什么名字?” “好……好像叫什么——357。” 那名党员咀嚼这个名字,半晌后,冷戾一笑。 “好啊,原来是她。”那名党员哼了一声,伸出手来,“把她的信给我!” 雷蒙“啊”了一声。 党员道:“啊什么?还不快把信给我?” “拿、拿走啦!”雷蒙欲哭无泪,“刚才,蓝心所长把信拿走啦。” 党员的鼻子重重呼出一口气。 党员不耐烦地看了雷蒙一眼,挥手让雷蒙滚蛋。 雷蒙骑上自行车,中途摔下来好几下,终于逃也似的走了。 党员盯着雷蒙的背影,又转过身,望向研究所大楼的尖顶。 尖顶上,一枚巨大的核心包裹在两根交错的圆环中,仿佛一颗机械打造的小行星。 它悬浮在研究所的雪白尖顶上,运转间,发出柔和而低沉的嗡鸣声。 党员盯着核心,又爱又恨地啐了一句:“伊甸!” 而后,他取出一枚铜徽,恶狠狠地戴在胸口上。 铜徽上,一面盾牌熠熠生辉。 友爱部党员戴好盾徽,找到附近的一个电话亭。 他播出一串号码,等待接听时,额头上不受控制地冒出汗水。 那头接通了。 “日安,同志。” “日安,乔纳森部长。”友爱部党员一改之前的嚣张,语气谄媚而畏惧,“我已经问过了,单副官和蓝心所长,的确有书信往来。” “单副官?”乔纳森冷哼一声,“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见习调查员,算什么副官?” “是,是。” “万万没想到啊,一个单无绮,竟然能给我带来这么多麻烦。”乔纳森轻声道,又对电话那头吩咐,“这几天,你盯住蓝心,看看她接下来要搞什么动作。” 第42章 “是。” 电话挂断了。 这头,友爱部党员汗流浃背地离开电话亭,那头,乔纳森放下听筒,看向面前站得笔直的萨摩。 “单无绮回来的那个晚上,你明明就在外城,为什么不把笔记的事汇报给我?”乔纳森责问道。 萨摩垂头不语。 “我知道,你还当单无绮是你的老师,但今时不同往日,她已经是一个异种了,虽然保留了人类的意识,但无论如何,她都不是人类,不是我们的同胞。” 见萨摩的态度丝毫没有松动,乔纳森好言相劝,“更何况,她在团结部,你在友爱部,你们已经没有共事的可能了——放下你的那些念想吧,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才是最要紧的事。” “您口中的本职工作,就是搞分裂、谋私利吗?”萨摩突然问。 萨摩的声音很轻,仿佛自言自语。 但乔纳森还是听到了。 “放肆!”乔纳森瞪了一下眼睛,“你就是这么对你的上司说话的吗?” “洗脑、审讯、拷问,所谓的本职工作,竟然就是这个。”萨摩道,“但三年前,友爱部不是这样的。” “我们的本职工作,是维持公民对基地的信任,而非成为一个让人闻之色变的暴力机关。”面对乔纳森愤怒的瞪视,萨摩抬起眼睛,冷厉地直视了回去,“但自您上任以来,友爱部不再是基地的坚盾,而是刺向同胞的毒匕。” 乔纳森闭上眼。 片刻后,乔纳森收敛了一切怒容。 他笑眯眯地盯着萨摩:“你似乎对我很不满啊?” 萨摩看着乔纳森,没有说话。 利益场上无中立。 不否认就是默认。 不反对就是同意。 “你对我不满意,我理解,因为你是一个高洁的人。”乔纳森把“高洁”一词咬得很重,“我是你的上司,你的领导,你有这份高洁的追求,我当然愿意支持——既然如此,这里刚好有一个工作,就由你来负责吧。” “什么工作?”萨摩问。 “单无绮打算竞选调查司司长,当然,那个司室如今只有不到十个人了,根本不存在什么内部竞争,只是走个流程。”乔纳森道,“但是,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单无绮需要三张核心党员的同意票,才能获得竞选资格。” 萨摩垂眸不语。 “据我所知,单无绮已经拉到了两张选票,一张来自阎银华,一张来自她的兄长,梅·亚历克谢。” 乔纳森含笑看着萨摩,眼底却是一片冰寒,“如果她的第三张同意票,还是来自团结部内部,这对她的发展很不好啊,毕竟,这和拉帮结派有什么区别呢?” 萨摩冷冷地盯着乔纳森。 “所以,单无绮的第三票,最好由你来投。”乔纳森双手交叠在下巴处,“去看看你曾经的师父吧,好歹师徒一场,她会体谅你的苦心的。” 第36章 伊甸 尤娜披着制服,抓着一份文件,脚步踩得震天响。 阮禾白着脸拉扯尤娜:“你别闹,你可千万别闹……” “什么闹不闹的?我早就看不惯这些人的嘴脸了,今天我必须讨一个说法!”尤娜甩开阮禾,噔噔地穿过走廊,将部长办公室的门一把推开。 尤娜高举着文件,看也不看里面,大声问道:“有人吗?” 阎银华正在接待客人。 阎银华戴着一顶红色假发,坐在沙发上,和站在跟前的萨摩严肃地聊着什么。 尤娜破门而入时,二人齐齐偏过头,两双眼睛安静地看着尤娜。 尤娜愣了一下。 她浑身的尖刺一瞬间收敛,像只泄了气的河豚,讪讪地放下高举的文件。 她轻声道:“阎老,您……” “你的事我知道了。”阎银华安抚萨摩,用眼神示意萨摩离开。 萨摩点头。 他向阎银华行了个军礼,又转过身,向呆立的尤娜颔首示意,而后绕过尤娜,从门口离开。 萨摩和追上来的阮禾擦肩而过。 阮禾一看到萨摩出来,就知道尤娜坏了事。 阮禾站在尤娜身后,瞄了眼办公室,一句话也不敢说。 阎银华叹了口气,把茶杯里的茶水一饮而尽,随后又叹了第二口气,这才勉强缓过气似的,抬手招呼门口的二人进来。 尤娜抱着文件走在前面。 阮禾紧跟其后,关上了门。 尤娜性子倔强,天不怕地不怕。 见阎银华没有当场发作,她竟当做什么也没发生,把怀里的文件放在桌上。 “您看。”尤娜既生气又委屈,“总部为什么打回我的申请?我的贡献值,明明已经可以晋升核心党员了。” 阮禾悄悄扯尤娜的衣服。 尤娜瞪了阮禾一眼:“劝什么劝?你当年被顶替的事儿还没完呢,这会儿我竟然也遇上了!” 阎银华含笑看着尤娜:“这件事,单无绮知道吗?” “这是我的事,与她何干?”尤娜道。 阎银华了然一笑。 文件上盖着一个硕大的红戳,印着“驳回”二字。 阎银华的大拇指,用力摁在了鲜艳的红戳上。 “你的申请被打回,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怎么这一次你就这么着急?”阎银华意味深长地看着尤娜,全然看透了对方的心思,“你是想帮无绮投出竞选的第三票吧?” 尤娜抿嘴不语。 阎银华温和地看着尤娜,脑海中回响着萨摩刚才的话。 “三年里,乔纳森的势力已经结成朋党,除了你和梅,竟然没有第三个人敢投出选票。”那时的萨摩道,“他要我投出这第三票,让单无绮的履历涂上友爱部的色彩。” 阎银华看着萨摩:“那你的打算呢?” 萨摩摇头。 阎银华理解萨摩的难处。 但阎银华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尤娜就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 现在,阎银华看着陷入沉默的尤娜,略显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对后辈的包容。 “你已经默认,单无绮会成为你的上司了,对吗?”阎银华引导性地问。 阎银华仿佛一位循循善诱的师长,在他大海一样包容的气度下,尤娜浑身的火气逐渐收敛。 尤娜点点头。 “阮禾,你呢?” “单姐很好。”阮禾道,“我们都觉得单姐很好。” “你有这份心,已经足够了。”阎银华笑呵呵地看着尤娜,“回去吧,你的申请书会通过的,但不是现在。而且,你可别小瞧了单无绮,虽然她失去了记忆,但她一定有办法度过这一关。” 尤娜皱眉。 阎银华摆摆手:“我的话都不管用了?回去等她的好消息吧。” “她有别的办法?”尤娜道,“但她才回来了半个月。” “她既然有资格当你的上司,自然有本事解决这个困难。”阎银华笑起来,“你们就等她的好消息吧。” …… 单无绮新奇地转圈,低头看着身上的白大褂。 “研究所的制服是旧人类的遗产,防菌、防尘、防辐射。”蓝心环着手臂歪着头,“你可是冷血冷面的单副官,如今像个小孩子似的,要是让其他人看到,指不定惊掉下巴。” 单无绮严肃地抬头:“我失忆了。” “我知道你失忆了。”蓝心盯着单无绮,看着她把剑徽和铁勋章别在心口,“我虽然没有见过你,却也神交已久——我的师父常常向我提起你,在他的嘴里,你简直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基地的年轻人,没一个比得上你。” 单无绮别徽章的动作一顿。 她抬起头:“你的师父是谁?” “柳法·波波夫,曾经的共荣部研究员,你的挚友之一。”蓝心道,“当然,挚友这件事,是他单方面宣称的,而且你已经失忆了,这份虚无缥缈的友情就更加无从考证。” 柳法·波波夫。 阮禾的父亲,阮真莎的丈夫,共荣部前核心党员,蜂群意识的重启者。 单无绮看着蓝心。 蓝心是否知道,柳法·波波夫已经死了? 蓝心仿佛一朵蓝冰雕琢的花朵,漂亮而冰冷。 她的一言一行,带着科研工作者特有的理性,和人相处时,她不会因为对方的身份或地位,而改变自己的态度。 这份理性会被某些人解读为傲慢。 但几次书信往来后,单无绮明白,蓝心是个面冷心热的直性子。 单无绮直话直说:“我今天找你,其实有两件事。” 蓝心挑眉:“你说。” “第一件,就是看看那本笔记的破译进度,以及它发挥了多大的作用。”单无绮观察蓝心的脸色,把剩下的话吐了出来,“第二件事,就是请你投我一票。” “共荣部不是动物园,不过,你是笔记的提供者,所以可以破例。”蓝心毫不拖泥带水,“至于第二件事……” 第43章 单无绮歪头:“我可以追加几句吗?” 蓝心玩味地看着单无绮。 “这第三票,我本来打算让尤娜帮忙。”单无绮阐明了自己的立场,“但我意识到,如果三票都来自团结部,无异于留下一个把柄,我得拉拉其他部门的选票。” 蓝心:“合理,然后呢?” “没有然后。”单无绮摇头,“我事出有因,但你的选票不是我的囊中之物,你可以斟酌一下,然后再决定是否把这一票投给我。” 蓝心欣赏地看着单无绮。 “你很不错。”蓝心道,“如果没有我这一票,你打算怎么办?” “命运的馈赠,从来都无需心计。”单无绮耸耸肩,“无论能否当上司长,我都会接受。” 单无绮说的是真话。 成为调查司司长,等于多了一个好用的身份,但如果没有,她也能做成想做的事,只是阻碍会多一些。 孢子在左心口袋里动了动。 她隔着口袋,蹭了蹭单无绮别在心口的两枚徽章。 一股纯净的波动,在精神链接上涟漪一般扩散。 “你好。”孢子说。 “我才是你的父亲。”零说,“认贼作父的逆女。” 蓝心盯着单无绮。 她的蓝眼珠十分冷静:“不急,我先带你四处走走。” 单无绮从善如流。 研究所占地很大。 研究所是旧人类的遗产之一,它充当了基地核心的底座,方尖碑似的尖顶上,巨大的核心悬浮其上,两根圆环交错环绕,为核心提供动能和保护。 和百废待兴的基地比起来,研究所仿佛一座天外来物。 单无绮见过核心。 壁外调查时,庄修文曾经修复了一枚墙外的核心,但和研究所的这枚核心比起来,墙外的核心简直是迷你微缩版。 就连外城的那颗巨大孢子,都不如这枚核心壮观。 嗡—— 核心散发出一阵柔和而低沉的涟漪。 单无绮脖子上的拘束器极快地发热了一瞬。 “伊甸在和你打招呼呢。”蓝心仰头看着核心,露出一个柔和的微笑,“看起来,她挺喜欢你的。” 伊甸。 单无绮听过这个名字。 壁外调查归来后,在外城和首长的那次谈话中,首长短暂地提到过伊甸。 单无绮看向蓝心:“伊甸就是那枚核心吗?” “不,这枚核心只是伊甸的一部分,或者说,是伊甸操纵的机械遗产之一。”蓝心流畅地答道。 “但据我所知,基地无法24小时供电。” “你太小看旧人类了,他们是我们难以望其项背的前辈,创造的机械已经不是机械,而是拥有自我意识的智械。”蓝心仰视悬浮的核心,“无法拆解,无法构建,无法诠释,现在的我们,对那些遗产的研究,甚至还停留在说明书上。” “那么伊甸……” “她是旧人类创造的ai,也是唯一没有毁于大灾变的智械。”蓝心叹了口气。 蓝心看向单无绮。 蓝心的语气十分严肃:“所以,我非常感谢你们。调查司带回来的那本笔记,真的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单无绮愣了一下。 她知道这本笔记很重要,但她没有想到,这本笔记竟然这么重要,重要到蓝心会以这种严肃的口吻,向她郑重其事地道谢。 “为什么?” “一个正确的方向,是科研者最梦寐以求的东西,其重要程度,不亚于缪斯之于诗人。”蓝心答道,“这本笔记送到研究所前,我们一直研究着两个方向——对旧人类遗产的破解,以及对异种血清的研发。” “那么现在……” “现在,我们放弃了对旧人类遗产的破解,所有的精力和经费,全部倾注在特型血清的研发上。”蓝心答。 单无绮看向核心。 核心稳定地散发着柔和的涟漪。 核心之后,研究所地底,ai伊甸恒常运转。 由0和1组成的数据洪流仿佛绿色的海洋。 天眼里,一个异常生命体被伊甸反复标红。 “姓名:单无绮。” “身份:异种。” “是否驱逐:否。” 第37章 遗产与血清 参观核心后,蓝心带单无绮进入研究所内部。 研究所是旧人类的机械遗产,外面看起来雪白一片,内部也是精妙绝伦,大有乾坤。 通过入口时,蓝心在识别器上扫描面部。 “欢迎回来,蓝心同志。”柔和的女声在闸机口响起,“愿您拥有美好的一天。” 单无绮愣了一下。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高科技。 “伊甸是旧人类留下的人工智能,研究所这座机械遗产,也在伊甸的管理范围内。”见单无绮迟迟未动,蓝心的语气柔和了一点,“对伊甸而言,我们既是需要侍奉的主人,又是值得怜爱的晚辈。” 单无绮眨了下眼。 一个被刻意按下的疑问,再次浮上单无绮的心头。 单无绮指了指发声的机械——一个泛着冰冷铁光的大喇叭。 “我是个异种,我也能进去吗?”单无绮问道。 蓝心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趣味。 她站在闸机口之后,环起手臂看着单无绮。 “单无绮同志,虽然您是异种,但您在基地的白名单中。”悬挂在闸机口旁的大喇叭温和地答话,“您是研究所的客人,您的档案亦在共荣部,只有当您失控,我才会将您移出白名单。” 单无绮新奇地盯着大喇叭。 “你是伊甸?”单无绮问。 “是的,单无绮同志,我正在通过外置传声器向您回话。”伊甸答。 “你怎么定义失控?” “这涉及一套复杂的判定标准,如果向您详细阐述,您将浪费一整个宝贵的白天。” 蓝心没有催促,她乐于看到这出好戏。 单无绮好奇地追问:“你能简单讲一下吗?” “当然,单无绮同志。”伊甸的声音柔和而低婉,还有一丝非人的磁性,“您的脖子上戴着拘束器,通过拘束器,我可以实时监控您的身体数据,当您彻底丧失人类的理智时,我会第一时间做出反应,或者将您驱逐,或者将您击杀。” 单无绮摸了摸脖子上的拘束器。 她的蓝瞳微微闪烁:“我原来的拘束器已经报废了,这个拘束器是新的,你知道吗?” “是的,我知道。” “如果我摘下拘束器,你有办法监控我吗?”单无绮问。 “理论上来说,没有。”伊甸诚实地回答,“但是,我是世上唯一的人工智能,在人类第一基地中,我可以通过其他方式监控您,并判断您是否失控。” 单无绮安静了一瞬。 蓝心突然道:“伊甸,你今天有点过于健谈了。” “抱歉,蓝心同志。”伊甸柔顺地道歉,同时开启了闸机口,“单无绮同志,请原谅我的多言。” 单无绮垂眸沉思片刻,抬脚通过了闸机口。 闸机口上的红灯,在单无绮通过时,立刻变成了绿灯。 “欢迎回来,单无绮同志。”柔和的女声再次响起,“愿您拥有美好的一天。” 蓝心和单无绮并肩同行。 整个研究所仿佛一个洁白的世界,触目所及的一切都是白色的。 偶尔,会有一两个研究员从走廊经过,当他们看到蓝心时,有的会停下来打一声招呼,但大多数人并没有理会蓝心。 他们仿佛一枚枚齿轮,在研究所这台巨型复合机械里,不知疲倦地转动着。 研究所里的风气,和基地完全不同。 “你可能会好奇,他们为什么这么忙碌。”蓝心看出单无绮的疑问,替她说了出来,“一天前,他们还不是这副模样。” 单无绮沉吟片刻:“是因为那本笔记吗?” “是的,就在昨天,我和研究所的核心党员们,还在会议室里据理力争。”蓝心揉了揉额角,似乎想起了不堪回首的一幕,“放弃研究旧人类的遗产,这个决定太过冒险,等于将基地所有的筹码,全部押在异种血清上。” 一名研究员和蓝心擦肩而过。 单无绮停下脚步,看着研究员匆忙的背影:“最后的结果……似乎显而易见。” “是的,会议最后,核心党员无一反对,全票通过了这一决策。”蓝心微微一顿,偏头看向单无绮。 “收到笔记前,我们还收到了一份关于特型血清的论文——啊,这份论文还是你代为转交的。”蓝心道,“赫勒瓦尔同志即使离开了内城,也不忘研究员的使命,根据他的论文,我们复现了实验,因此,我才能勉强说服那群老顽固,暂时放弃破解遗产。” 单无绮沉默。 赫勒瓦尔的异化,大概和这份论文有关。 在贫瘠的外城,赫勒瓦尔没有实验的条件。 第44章 他只能拿自己做实验。 “单无绮,你身上的秘密太多了。”蓝心轻叹一口气,“你是注射过血清的人,我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会被基地流放?正常情况下,即使你犯下不可饶恕的重罪,你也应该关进研究所,成为我们宝贵的实验活体。” 单无绮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良久,单无绮道:“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你不知道,你的存在,对我们来说是多大的诱惑。”蓝心的语气居然有点扼腕,“你一定是最棒的实验活体。” 蓝心纯纯是从一个科研者的立场出发的。 单无绮听得汗毛倒竖:“你的嘴巴怎么能说出这么冰冷的话?” “我的体温是36.4c,我说出的话也是36.4c。”蓝心讲了个冷笑话。 单无绮:“……” 单无绮转移话题:“既然这样,你们不是更应该将重心转向破解遗产吗?” “旧人类的遗产犹如一堵高墙,现在的人类,不过是聆听敲击墙壁得到的回声,猜测墙的对面有什么。但是,人类对于异种的研究,已经初有建树,血清就是最好的证明。” 蓝心解释道,“上帝为人类关上一道门,人类便会开启一扇窗——那些机械遗产我们无法破解,那么,我们就依靠生化研究解决这个难题。” 正在这时,一道急匆匆的脚步声在走廊那头响起。 “所长!所长!”一个顶着黑眼圈的研究员狂奔过来,“不好了,又出事了!” 蓝心冷静地看着研究员:“发生了什么?” “实验体……实验体……”研究员喘了好一会儿,都没缓过气来。 蓝心:“伊甸。” “蓝心同志,一号实验室里的异种实验体,在一分三十七秒前击碎了培养罐。”伊甸接过了研究员的话题,“这是一起重大的实验事故,您要去现场看一看吗?” 蓝心皱眉。 沉思片刻后,蓝心有了决断。 她看向单无绮:“一起去?” 单无绮不着痕迹地摸了摸颈上的拘束器。 而后,单无绮点头。 单无绮跟着蓝心来到某个实验室。 雪白的实验室里,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场地中央巨大的培养罐。 培养罐已经破裂,绿色的液体流淌在地上。 满地的玻璃碎片中,一只焉萎的异种蜷缩在地上。 异种呈现出被火焰炙烤一般的萎缩感,枯萎的腕足像垂死的树根,无力地蜷缩在身旁。 蓝心扫了一眼:“这是这个月第几次了?” 研究员答道:“第三次。” 难怪蓝心听到消息时,脸上没有一点惊慌。 原来这样的情况,竟然发生了不止一次。 蓝心检查了许久,也没有检查出异种的异常之处。 蓝心指挥众人清理现场,单无绮心头一动,来到逃脱培养罐的异种身边。 她蹲下身,伸出一只手,试探地触碰异种的身体。 “你在做什么?!”研究员大喊道。 蓝心抬起手,示意众人噤声。 蓝心冷静的蓝眼睛看着单无绮的动作,似乎在隐隐期待着什么。 异种还没有完全死去,半融化的身体像一滩凝固的蜡油,平摊在雪白的地面上。 单无绮触碰异种。 异种的三只眼睛浸泡在脓液里,安静地盯着单无绮。 “你在做什么?”零打破沉默。 单无绮凝视异种的眼睛。 她想起了那只自杀的异种。 “我在想,这只异种有没有可能是自杀的。”单无绮在脑中轻声回答,“换位思考一下,即使是我,在面对成为实验体的命运时,都会有一丝不甘,那么换做这些异种,他们又有什么理由,为了人类的未来,牺牲自己的生命?” 零沉默。 良久,零道:“是啊,不是每一只异种,都是零。” 不是每一只异种都是零。 这是零第一次直白地表明自己的立场。 单无绮蹲在地上,看着这只异种一点点融化,看着它由一只残存着生命力的活物,变成一滩清亮的脓液。 整个过程中,单无绮颈上的拘束器从未发烫过。 这只异种没有发动任何能力,平静地迎接了自己的死亡。 蓝心走到单无绮身边。 蓝心问:“你发现了什么吗?” “我不是科研出身,我的发现,也许对你们的实验毫无裨益。”单无绮道,“而且,我的发现没有任何论据,一切全凭我的一双眼睛,还有心中的直觉。” 蓝心盯着单无绮:“你说。” “这只异种拥有智慧。”单无绮道,“他是自杀的。” 蓝心陷入沉默。 单无绮抬起头:“看吧,我可不是什么正经人,能说出什么正经话来?” “不,你的发现是正确的。”蓝心捂住额头,“我竟然……现在才发现……” 单无绮疑惑地看着蓝心。 这一刻,单无绮突然发现,实验室里的气氛变得格外沉重。 每一个白大褂,每一个研究员,无一例外地露出了悲哀的表情。 他们……在为一个异种悲哀? 为什么? 第38章 暴乱 零突然出声:“你看那个异种。” 进入研究所后,零沉默了许多。 这里承载着零的许多回忆,有好有坏。 他是已覆灭的旧纪元的遗孤,他的身上有着两个时代的印记,他是一座活着的墓碑。 零说话时,单无绮下意识照做。 下一刻,单无绮的瞳孔猛地缩成两条细缝。 “这……这是!” 剧烈的情绪波动中,单无绮的能力出现了短暂的失控。 她光滑的皮肤上浮现出一片片鳞片,头发一根根炸开,像一条条张开嘴巴的蛇。 单无绮颈上的拘束器瞬间变得滚烫。 拘束器可以约束异种的能力,降低失控的风险。 但基地里,并不止单无绮一人戴着拘束器。 单无绮蹲下身。 她伸出还未完全解除异化的手,拨弄堆积在地面上的,异种死后化出的脓液,徒手从里面捞出了一个漆黑的东西。 那是一只拘束器。 单无绮拈着拘束器,脑中一瞬间闪过无数个猜想。 拘束器有监视的功能,给身为实验体的异种戴上拘束器,这意味着什么? “为什么?”单无绮轻声问,“为什么这只异种……戴着拘束器?” 蓝心放下扶住额头的手。 她的表情恢复了冷静,仿佛一只瓷白底的精致花瓶。 “戴文。”蓝心道,“把这只异种的信息告诉单副官。” 蓝心身边的一名研究员走了出来。 “日安,单同志。”戴文穿着研究所标配的白大褂,眼睛大而明亮,下面挂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这只异种的编号是358,接受血清注射前,他曾是基地的一名公民,等级是贝塔。” 358。 这个编号勾起了单无绮的回忆。 回到基地后,单无绮被关进禁闭室,接受友爱部的拷问。 那个时候,她的编号是357。 单无绮一瞬间毛骨悚然。 她强行按捺住心中的波澜:“你是说,这只异种之前是一个人类?” 戴文点头。 单无绮沉默。 她的手指仍然拈着脓液里捞出的拘束器。 她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抚摸颈上的拘束器。 那个时候,如果萨摩屈打成招,如果自己没有咬牙坚持,如果首长始终没有出面。 会不会…… 会不会,浸泡在培养罐里,成为研究所的实验体的,就是自己了? 单无绮想起几分钟前,蓝心和自己的谈话。 蓝心没有在开玩笑。 蓝心是真的因为单无绮没有成为实验体而感到惋惜。 简单清理现场后,备用培养罐被推车推了进来。 巨大的培养罐里,绿色液体轻轻摇晃,一只婴儿状蜷缩的异种,在培养罐里安静地沉睡着。 那只异种的细长颈部,也戴着一只拘束器。 戴文走到蓝心身边:“所长,要继续实验吗?” “继续。”蓝心道。 戴文点点头。 蓝心的指令下达后,宛如停息的机械重新恢复运转,一个个研究员仿佛一枚枚机械里的齿轮,在雪白的实验室里忙碌起来。 蓝心对单无绮道:“单副官,借一步说话。” 单无绮仰视巨大的培养罐。 在研究员的指挥下,伊甸操控巨大的机械臂,将两人高的培养罐安插进凹槽,沉睡的异种因此惊醒,三只非人的复眼里,流露出极具人性的迷茫和惊慌。 那也是一只异种。 那也是一个人类。 单无绮深吸一口气。 她努力拾回理智,跟随蓝心离开。 第45章 蓝心带着单无绮来到办公室,关上房门。 “伊甸,放哨。”蓝心道。 “是,蓝心同志。”伊甸答。 蓝心指了指椅子:“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现在,你可以问了。” 单无绮盯着蓝心的脸。 单无绮不知道,自己应该以一种怎样的心情,来开启接下来的这场谈话。 良久,单无绮问:“基地的情形,已经紧迫到要把人命填进研究所了吗?” “这是首长的决定,我投了赞成票。”蓝心道,“你带回来的那本笔记,研究所成功修复后,第一个过目的人就是首长——他将自己关在办公室里,让我在门外等候,半天后,他打开反锁的房门,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立刻开启紧急会议。” “紧急会议?” “四部部长,以及直属司室的司长,都参加了这场会议。”蓝心看着单无绮,“本来,你也可以参加这次会议,但友爱部部长乔纳森从中作梗,因此,首长的右手边多了一把空座椅。” 单无绮想起这段时间,蓝心和自己之间,突然变得频繁的书信往来。 单无绮了然:“那场会议说了什么?” 蓝心道:“一份名单。” “名单?” “这次会议中,首长直接拿出了一份友爱部提供的名单,上面都是本应该流放的重刑犯,首长要求,把这些重刑犯全部投入研究所。”蓝心道,“自你回来后,这是首长第二次直接以个人意志作为会议结果,第一次,是众人难以定义你的身份时,首长一锤定音,声称你拥有完整的人类意识。” 说完,蓝心看向单无绮:“那本笔记送给首长前,我偷偷地看过。笔记的主人说,他曾经参与了集体决策思维的实验,为此我翻阅了研究所的档案,发现这个人的存在已经被基地抹去,连伊甸的备份数据里,都没有这个人的信息。” 蓝心道:“单副官,您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单无绮沉默。 孢子在左心口袋里呼呼大睡。 零一言不发。 单无绮摸了摸心口,斟酌片刻,轻声道:“波利·萨恩奇。” 蓝心的瞳孔猛地震荡了一下。 “波利·萨恩奇?”蓝心急促地反问,“你确定吗?” 蓝心从来没有这么失态过。 单无绮品出了非同凡响的意味:“波利·萨恩奇,到底是什么人?” “……我很庆幸,那场秘密会议上,我遵从内心的直觉,追随首长的意见投出了赞同票。”蓝心喃喃道,“单副官,你知道吗?柳法·波波夫是我的老师,而波利·萨恩奇,是我老师的老师。” 单无绮倒吸一口冷气。 蓝心心有余悸地捂住心口:“波利·萨恩奇这个名字,早在我成为师父的弟子前,就在基地的所有纸质文件中被抹去,我还是在一次偶然中,听到师父呢喃出这个名字。” 单无绮的大脑飞速运转。 柳法继承了波利的遗志,在外城重启了蜂群实验。 如今的蓝心,对这件事又知道多少呢? 这时,一道刺耳的警报声突然在研究所响起。 单无绮抬起头:“是伊甸在示警吗?” “不……不是伊甸,是基地!”蓝心腾地站起身。 内城上空,透明的防护罩像一个巨大的蛋壳,隔绝了污染和异种,将里面的人类保护起来,犹如护住一簇微弱的火种。 城墙将人类圈禁在狭小的土地上,而墙内的土地上,还有一道巍峨的城墙,将基地分为内外两城。 连接内外两城的,唯一的出入口,平时只有火车通过。 但现在,无数的外城人聚集在了这里。 单无绮赶到城墙上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俯瞰视角下,城墙将内城和外城隔开,犹如文明与野蛮,富裕与贫穷的分隔线。 身穿制服的党员拉起警戒线,将乌压压的人群拦在线外。 外城真的开始乱了。 “日安,单副……单专员!”城墙上,一个党员看到单无绮,下意识向她行了个军礼。 单无绮的心脏砰砰狂跳。 脚下是鸦群一般沉默的外城人,不妙的预感在单无绮心头盘旋。 听到那人的问候,单无绮回过头。 她没有说话,只抿着嘴点了点头。 “日安,无绮。”一道熟悉的声音钻入单无绮的耳朵。 单无绮看过去。 “首长?” “许久不见,无绮。”首长仍然留着两撇黑胡子,高高竖起的衣领挡住脖颈和下脸,“我时常在中央区听到你的消息,这段时间,你为了竞选司长,一直都在忙碌奔波。” 单无绮盯着首长的脸。 单无绮对这个男人的观感太复杂了。 她至今都不知道,首长肚子里藏着什么主意。 “外城开始乱了,不是吗?”首长站到单无绮身边,俯视着墙下汇聚的人群,“如果你是我,你打算怎么做?” 单无绮沉默。 她没有立刻回答首长的问题,而是将视线投向下方,投向那些饱受饥馑的外城人。 他们无一例外,都有着微微凹陷的脸颊,粗糙的碎发反射着阳光,犹如落了满头的白尘。 连野兽都不愿意挨打。 但人是情感的动物,对基地怀揣着莫大憧憬的外城人,直到今天才开始反抗。 “您想听到怎样的答案?”单无绮轻声问。 “你心底的答案。”首长答,“无绮,你回来已经半个月了,看到这一幕,你的心中是什么感受?” “……我会觉得残忍。”单无绮微微闭眼,“他们只是想填饱肚子,即使他们有错,他们也无罪。” “他们的确无罪。”首长叹息道,“因为利用他们的人,从未想过他们的死活。” 突然,墙下的人群骚动起来。 一道道口号,有如提前演练过一般,从那些外城人的嘴里呐喊而出。 “打倒伪国政府!” “自由属于人民!” “废除公民等级!” “我们要当家做主!” “我们才是基地的主人!” 等级是阶级的雏形,这一不妙的预感在今日兑现。 墙下的党员拉着警戒线前进,试图逼退人群。 但示威的人群毫不买账,最前排的人从怀里掏出一沓宣传单,劈头盖脸地撒向审查官。 洁白的宣传单漫天飞舞,仿佛六月飞雪。 “走吧,咱们下去。”首长道,“我种下的苦果,终究只能我来品尝。” 第38章 暴乱 零突然出声:“你看那个异种。” 进入研究所后,零沉默了许多。 这里承载着零的许多回忆,有好有坏。 他是已覆灭的旧纪元的遗孤,他的身上有着两个时代的印记,他是一座活着的墓碑。 零说话时,单无绮下意识照做。 下一刻,单无绮的瞳孔猛地缩成两条细缝。 “这……这是!” 剧烈的情绪波动中,单无绮的能力出现了短暂的失控。 她光滑的皮肤上浮现出一片片鳞片,头发一根根炸开,像一条条张开嘴巴的蛇。 单无绮颈上的拘束器瞬间变得滚烫。 拘束器可以约束异种的能力,降低失控的风险。 但基地里,并不止单无绮一人戴着拘束器。 单无绮蹲下身。 她伸出还未完全解除异化的手,拨弄堆积在地面上的,异种死后化出的脓液,徒手从里面捞出了一个漆黑的东西。 那是一只拘束器。 单无绮拈着拘束器,脑中一瞬间闪过无数个猜想。 拘束器有监视的功能,给身为实验体的异种戴上拘束器,这意味着什么? “为什么?”单无绮轻声问,“为什么这只异种……戴着拘束器?” 蓝心放下扶住额头的手。 她的表情恢复了冷静,仿佛一只瓷白底的精致花瓶。 “戴文。”蓝心道,“把这只异种的信息告诉单副官。” 蓝心身边的一名研究员走了出来。 “日安,单同志。”戴文穿着研究所标配的白大褂,眼睛大而明亮,下面挂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这只异种的编号是358,接受血清注射前,他曾是基地的一名公民,等级是贝塔。” 358。 这个编号勾起了单无绮的回忆。 回到基地后,单无绮被关进禁闭室,接受友爱部的拷问。 那个时候,她的编号是357。 单无绮一瞬间毛骨悚然。 她强行按捺住心中的波澜:“你是说,这只异种之前是一个人类?” 戴文点头。 单无绮沉默。 她的手指仍然拈着脓液里捞出的拘束器。 她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抚摸颈上的拘束器。 那个时候,如果萨摩屈打成招,如果自己没有咬牙坚持,如果首长始终没有出面。 第46章 会不会…… 会不会,浸泡在培养罐里,成为研究所的实验体的,就是自己了? 单无绮想起几分钟前,蓝心和自己的谈话。 蓝心没有在开玩笑。 蓝心是真的因为单无绮没有成为实验体而感到惋惜。 简单清理现场后,备用培养罐被推车推了进来。 巨大的培养罐里,绿色液体轻轻摇晃,一只婴儿状蜷缩的异种,在培养罐里安静地沉睡着。 那只异种的细长颈部,也戴着一只拘束器。 戴文走到蓝心身边:“所长,要继续实验吗?” “继续。”蓝心道。 戴文点点头。 蓝心的指令下达后,宛如停息的机械重新恢复运转,一个个研究员仿佛一枚枚机械里的齿轮,在雪白的实验室里忙碌起来。 蓝心对单无绮道:“单副官,借一步说话。” 单无绮仰视巨大的培养罐。 在研究员的指挥下,伊甸操控巨大的机械臂,将两人高的培养罐安插进凹槽,沉睡的异种因此惊醒,三只非人的复眼里,流露出极具人性的迷茫和惊慌。 那也是一只异种。 那也是一个人类。 单无绮深吸一口气。 她努力拾回理智,跟随蓝心离开。 蓝心带着单无绮来到办公室,关上房门。 “伊甸,放哨。”蓝心道。 “是,蓝心同志。”伊甸答。 蓝心指了指椅子:“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现在,你可以问了。” 单无绮盯着蓝心的脸。 单无绮不知道,自己应该以一种怎样的心情,来开启接下来的这场谈话。 良久,单无绮问:“基地的情形,已经紧迫到要把人命填进研究所了吗?” “这是首长的决定,我投了赞成票。”蓝心道,“你带回来的那本笔记,研究所成功修复后,第一个过目的人就是首长——他将自己关在办公室里,让我在门外等候,半天后,他打开反锁的房门,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立刻开启紧急会议。” “紧急会议?” “四部部长,以及直属司室的司长,都参加了这场会议。”蓝心看着单无绮,“本来,你也可以参加这次会议,但友爱部部长乔纳森从中作梗,因此,首长的右手边多了一把空座椅。” 单无绮想起这段时间,蓝心和自己之间,突然变得频繁的书信往来。 单无绮了然:“那场会议说了什么?” 蓝心道:“一份名单。” “名单?” “这次会议中,首长直接拿出了一份友爱部提供的名单,上面都是本应该流放的重刑犯,首长要求,把这些重刑犯全部投入研究所。”蓝心道,“自你回来后,这是首长第二次直接以个人意志作为会议结果,第一次,是众人难以定义你的身份时,首长一锤定音,声称你拥有完整的人类意识。” 说完,蓝心看向单无绮:“那本笔记送给首长前,我偷偷地看过。笔记的主人说,他曾经参与了集体决策思维的实验,为此我翻阅了研究所的档案,发现这个人的存在已经被基地抹去,连伊甸的备份数据里,都没有这个人的信息。” 蓝心道:“单副官,您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单无绮沉默。 孢子在左心口袋里呼呼大睡。 零一言不发。 单无绮摸了摸心口,斟酌片刻,轻声道:“波利·萨恩奇。” 蓝心的瞳孔猛地震荡了一下。 “波利·萨恩奇?”蓝心急促地反问,“你确定吗?” 蓝心从来没有这么失态过。 单无绮品出了非同凡响的意味:“波利·萨恩奇,到底是什么人?” “……我很庆幸,那场秘密会议上,我遵从内心的直觉,追随首长的意见投出了赞同票。”蓝心喃喃道,“单副官,你知道吗?柳法·波波夫是我的老师,而波利·萨恩奇,是我老师的老师。” 单无绮倒吸一口冷气。 蓝心心有余悸地捂住心口:“波利·萨恩奇这个名字,早在我成为师父的弟子前,就在基地的所有纸质文件中被抹去,我还是在一次偶然中,听到师父呢喃出这个名字。” 单无绮的大脑飞速运转。 柳法继承了波利的遗志,在外城重启了蜂群实验。 如今的蓝心,对这件事又知道多少呢? 这时,一道刺耳的警报声突然在研究所响起。 单无绮抬起头:“是伊甸在示警吗?” “不……不是伊甸,是基地!”蓝心腾地站起身。 内城上空,透明的防护罩像一个巨大的蛋壳,隔绝了污染和异种,将里面的人类保护起来,犹如护住一簇微弱的火种。 城墙将人类圈禁在狭小的土地上,而墙内的土地上,还有一道巍峨的城墙,将基地分为内外两城。 连接内外两城的,唯一的出入口,平时只有火车通过。 但现在,无数的外城人聚集在了这里。 单无绮赶到城墙上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俯瞰视角下,城墙将内城和外城隔开,犹如文明与野蛮,富裕与贫穷的分隔线。 身穿制服的党员拉起警戒线,将乌压压的人群拦在线外。 外城真的开始乱了。 “日安,单副……单专员!”城墙上,一个党员看到单无绮,下意识向她行了个军礼。 单无绮的心脏砰砰狂跳。 脚下是鸦群一般沉默的外城人,不妙的预感在单无绮心头盘旋。 听到那人的问候,单无绮回过头。 她没有说话,只抿着嘴点了点头。 “日安,无绮。”一道熟悉的声音钻入单无绮的耳朵。 单无绮看过去。 “首长?” “许久不见,无绮。”首长仍然留着两撇黑胡子,高高竖起的衣领挡住脖颈和下脸,“我时常在中央区听到你的消息,这段时间,你为了竞选司长,一直都在忙碌奔波。” 单无绮盯着首长的脸。 单无绮对这个男人的观感太复杂了。 她至今都不知道,首长肚子里藏着什么主意。 “外城开始乱了,不是吗?”首长站到单无绮身边,俯视着墙下汇聚的人群,“如果你是我,你打算怎么做?” 单无绮沉默。 她没有立刻回答首长的问题,而是将视线投向下方,投向那些饱受饥馑的外城人。 他们无一例外,都有着微微凹陷的脸颊,粗糙的碎发反射着阳光,犹如落了满头的白尘。 连野兽都不愿意挨打。 但人是情感的动物,对基地怀揣着莫大憧憬的外城人,直到今天才开始反抗。 “您想听到怎样的答案?”单无绮轻声问。 “你心底的答案。”首长答,“无绮,你回来已经半个月了,看到这一幕,你的心中是什么感受?” “……我会觉得残忍。”单无绮微微闭眼,“他们只是想填饱肚子,即使他们有错,他们也无罪。” “他们的确无罪。”首长叹息道,“因为利用他们的人,从未想过他们的死活。” 突然,墙下的人群骚动起来。 一道道口号,有如提前演练过一般,从那些外城人的嘴里呐喊而出。 “打倒伪国政府!” “自由属于人民!” “废除公民等级!” “我们要当家做主!” “我们才是基地的主人!” 等级是阶级的雏形,这一不妙的预感在今日兑现。 墙下的党员拉着警戒线前进,试图逼退人群。 但示威的人群毫不买账,最前排的人从怀里掏出一沓宣传单,劈头盖脸地撒向审查官。 洁白的宣传单漫天飞舞,仿佛六月飞雪。 “走吧,咱们下去。”首长道,“我种下的苦果,终究只能我来品尝。” 第40章 蜂王 小男孩是暴乱唯一的牺牲者。 小男孩的母亲花掉一半积蓄,为他买了一个墓碑,碑上刻着一行字:“艾力克·拉姆安眠于此。” 目睹男孩死去的人都参加了葬礼。 苍白的母亲迎送悼亡的客人,脸上带着卑怯僵硬的笑,单无绮站在她身边,内心被鼓胀的情绪填满。 单无绮的脑海回放着小男孩死前的一幕。 名为“艾力克·拉姆”的男孩紫青着脸,凹陷的胸口微弱起伏,白沫、秽物和鲜血沿嘴角和耳朵淌下,母亲触探他的鼻息,但他没有看母亲,一双眼睛直直朝上,仰视夕阳下由蓝转金的天空。 那时的小男孩在想什么? “您说两句话吧。”男孩的母亲轻轻说,“我出生时没了父母,八年前没了丈夫,如今又没了儿子……您给艾力克念两句悼词,好么?” 单无绮没回话,她的脑子乱糟糟,一时间竟忘记如何发声。 母亲哀切地望着单无绮。 单无绮终于回神。 第47章 “为了人类的黎明。”她低低地说,“团结、友爱、勤劳、共荣……他为基地而死,他是全人类的英雄。” “谢谢您,谢谢,谢谢。”母亲连声道谢。 单无绮看着母亲苍白浮肿的脸庞。 一块黑巾节俭地戴在她的头上,外城太过困苦,她连丧期的衣服也凑不出。 一瞬间,单无绮的胃翻江倒海,尖戾的情绪化为实物,堵住了她的喉咙。 她说不清这情绪从何而起。 人类是推动巨石的西西弗斯,巨石反复从山顶滚落,西西弗斯反复将巨石推上山顶,但无人在意被巨石碾压,又被西西弗斯踩踏的泥土。 泥土恒久沉默,一如沉默的人民。 这情绪一直持续到葬礼结束。 男孩小小的坟茔填上最后一铲土,单无绮和那位母亲告别,一个人走在撒满夕阳的街道上。 一阵悠扬的乐声传入了单无绮的耳畔。 那乐声应该响彻于夜色之下,和着静谧的月光,但此时夕阳如血,衬得那乐声也有一丝白昼的喧闹。 单无绮循着乐声找过去。 在外城的大广场上,她再次找到了那位诗人。 诗人留着烟雾般弥散的白发,卷曲地垂落在身后,夕阳下,他穿着将整个身子笼罩的长袍,只露出一双骨节分明的,修长的手,十指拨弄怀里的小竖琴,轻轻哼唱着初见时的小曲。 “明月洒下银网, 罩着村庄和林场。 田野里的麦浪, 似在梦中轻轻晃荡。 山峦披上月光, 沉入安谧的梦乡。 河流泛起粼波, 一路欢歌向着远方。 月亮啊, 你是游荡的精灵。 当酷烈的太阳西沉时, 你照耀在每个人的心上。” 筑墙者的铜像伫立在广场中央,披着血红色的夕阳,那不知名的诗人站在铜像的影子里,仿佛黑暗溶于黑暗,连他的一头白发,都蒙着黑夜般的光彩。 单无绮在不远处停下。 诗人兀自弹唱着。 待察觉来人,他停下拨弄琴弦的手,微微侧过头,脸庞遮在巨大的兜帽下,看不清表情。 “您来了。”诗人道。 “你很喜欢在这里唱歌。”单无绮站在原地。 “您也许不知道,在筑墙者还活着的时候,高墙尚未筑起,每一个夜晚,幸存的人类都会点燃巨大的篝火,火苗甚至能窜到天上。” 诗人的嗓音依然十分沙哑。 当他讲起故事时,他的嗓音反而为其增添了古老的韵味,仿佛一位四处流浪的吟游诗人:“每一天,当太阳照常升起时,无论墙内与墙外,都发生着和过去同样的事,于是我在想,人能从过去吸取到何种程度的教训呢?” 口袋里的孢子轻轻跳动。 单无绮不着痕迹地捂住心口,对诗人道:“人类不会汲取任何教训。” 诗人微微抬起脸:“为什么?” “太阳底下无新鲜事,不同时代的人,总是追逐着相同的利益。”单无绮放下摁住孢子的手,同时开始缓慢地靠近诗人,“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当鸟儿摆脱求食的兽性,人才可能摆脱逐利的人性。” 诗人仿佛对单无绮的靠近毫无察觉。 他的语气多了一丝兴致:“您难道认为,人类并不伟大?” “万千水滴汇聚成大海,其中不乏卑劣的存在,但集体的力量永远大于个人。”单无绮一步接着一步,脑中回荡着孢子稚嫩的示警声,“只要人类齐心协力,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情。” “漂亮的口号。”诗人道。 “多谢夸奖。”单无绮道。 “您被流放前,可是首长最信赖的心腹,据说,如果首长离开您半日,基地就会停转半日。”诗人淡淡地说,“如今看来,即使您失去了记忆,也可能只是唬弄那些官员的谎言,好让他们掉以轻心。” 单无绮的脚步微微一顿。 这份停顿快到无法察觉,但单无绮的脑中顿时警铃大作。 “呀!呀!”孢子连声叫道。 “小心!他就是蜂王!”零忠诚地翻译道。 夕阳褪去,满天的晚霞随着光线的收束,犹如被墨水泼洒,眨眼间从温暖鲜亮的暖色,变成了冬夜一般冰寒的冷色。 筑墙者雕像的阴影百十倍扩散,诗人站在雕像的阴影中,犹如黑夜的分身。 刷! 十几根生长着鳞片的触手,从诗人宽大的袍子下探了出来。 这些非人的触手宛如一把把锋利的刀剑,从不同的角度齐齐刺向单无绮。 单无绮在地面翻滚一圈,堪堪躲开了诗人咄咄逼人的袭击。 单无绮冷厉的蓝瞳在昏沉的天光下闪着异人的光彩。 下一秒,十几根覆盖着淡色鳞片的触手,刺破单无绮后背的衣服,像群蛇一样簇拥在她的身边。 夜色渐浓,万物沉睡。 晚间供电时段还未结束,但绝大部分外城人支付不起昂贵的电费,当太阳落下后,他们只能摸黑生活。 西方的天空上,一轮鲜红的落日正在徐徐下沉,而东方的天空中,一弯朦胧的月牙正在升起。 “零!”单无绮在心中问道,“周围有人吗?” “没有,但你最好速战速决。”零立刻回复道。 单无绮转而看向诗人。 夜色朦胧,单无绮盯着诗人笼罩在袍子下的身体。 她莫名觉得这道轮廓有一点眼熟,但一时之间,她又说不出在哪里见过。 把他生擒的概率有多大? 单无绮看着诗人身后微微舞动的触手,心中评估着对方的实力。 单无绮是一个异种,但诗人也是一个异种。 而且,身为蜂王的诗人,还有操控群蜂的能力,如果将其他无辜的人牵连进来,外城将发生第三起血案。 心念瞬定。 单无绮双腿发力,像一只离弦的箭朝诗人冲刺了过去。 速战速决! 必须速战速决! 单无绮牢牢地盯着诗人,湛蓝的双眸一瞬间红得滴血,覆盖着利爪和鳞片的双手探向站在雕像底座旁的诗人,要将这只狂妄的蜂王擒拿在手下。 诗人动了。 诗人发出了一声无奈的轻笑,而后,他拿起怀里的小竖琴,人类的十指在琴弦上轻轻拨扫了一下。 铮—— 悦耳的琴声回荡在这片空间里,它并不刺耳,甚至十分微弱,但一根无形的丝线出现在单无绮和诗人之间,直直刺向单无绮的大脑。 单无绮睁大双眼。 诗人是操控精神的好手,他挥出了精神的长鞭,要将单无绮的意识缠绕、裹挟。 但突然间,一面透明的防护罩将单无绮罩住。 诗人的精神长鞭在接触到防护罩时,顷刻间如同遇到阳光的雪,无声地消融了。 “……是孢子?”单无绮轻声问道。 “孢子说,这个家伙的精神力量与她同源。”零对单无绮说。 同源? 单无绮猛地看向诗人。 揭下来! 把他的兜帽揭下来! 单无绮心中一瞬间出现了这个念头。 在单无绮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身随心动,覆盖着鳞片的利爪闪电一般抓向诗人。 诗人因为孢子释放的防护罩,出现了一瞬的滞怔,但下一刻,在面对单无绮伸来的双手时,他很快做出了反应。 他弯下腰,躲开了单无绮的第一轮袭击,身后的十几根触手折返而来,在二人之间织成细密的罗网。 单无绮抓住那张罗网,双手用力,几下就撕开了它。 但诗人已经逃出十几步远。 单无绮瞪圆眼睛,起身要追。 但一个柔和而不失惊讶的声音,突然在广场上响起。 “……柳法?” 单无绮和诗人齐齐一顿。 单无绮回过头,发现阮真莎提着一盏提灯,孤独地站在广场边缘。 “小心!”单无绮立刻回护。 在单无绮的判断中,蜂王已经丧失了人性。 他在短短半个月内,就策划了两起骇人听闻的血案,如今,面对阮真莎这个目击者,他没有任何理由留下阮真莎的性命。 但诗人接下来的举动,让单无绮微微一愣。 诗人见到阮真莎提灯的身影后,下意识收起了触手,一头烟雾般弥散的白发披散在背上,遮住了被触手刺破的袍子。 他拉起摇摇欲坠的兜帽,融入夜色一般,向阴暗处逃离。 单无绮咬咬牙,放弃了追赶,转而来到阮真莎身边。 诗人成功逃走了。 “你怎么会来这里?”单无绮盯着阮真莎灯光中的脸。 提灯的灯光温暖而柔和,但阮真莎的脸庞,依然是纸一样苍白。 她穿着一身守丧的黑色长裙,脸上戴着细格网纱,双手握着长长的灯柄,比午夜游荡的幽灵还要寂静。 第48章 阮真莎怔怔地看着诗人逃走的方向。 过了几秒,她看向单无绮。 “无需担心,我已经标记了他。”阮真莎柔和地道。 但单无绮记得,阮真莎之前喊出了一个名字,只是那时隔得太远,所以单无绮没有听清。 “你刚才叫他什么?”单无绮问道。 阮真莎垂下头。 她的面容愈发苍白,整个人仿佛一簇风中摇曳的烛火,低垂的睫毛被提灯照亮,眸子映着微微跳动的光芒,里面深深蕴着的,不知是灯光还是泪光。 阮真莎道:“是我大意了,我没想到……” “他是谁?”单无绮咽了咽唾沫。 “柳法·波波夫,我死去的丈夫。”阮真莎道,“我以为他已经死了,但连我都能苟活,何况是他?” 第41章 发难 夜色掩盖了一切行踪。 柳法·波波夫的逃离,让单无绮的心头遮上一层阴霾。 整个夜晚,单无绮和柳法宛如猎人与猎物,在没有灯光的外城上演着逃与杀的戏码。 阮真莎安静地跟在单无绮身边,忠诚地提供柳法的定位。 但柳法和阮真莎的精神能力都来源于孢子,面对柳法的障眼法,阮真莎尽力分辨,却十次有五次落入陷阱。 孢子尚未成熟,无法控制自己庞大的精神力,因此,在单无绮一次又一次扑空后,她显得格外萎靡。 零斥道:“愚蠢的人类,但凡你有一丁点儿精神领域的天赋,你都不会被那只小老鼠耍得团团转。” 单无绮竭力忍住骂回去的冲动。 “你要不要叫几个人来帮忙?”过了一阵,零再次提议,“你的那只可爱的小黑鸦,还有那条挥鞭子的猎犬,他们在面对你时,精神波动纯净得仿佛婴儿,没有一丝恶意。” 单无绮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零指的是尤娜和萨摩。 说话时,单无绮和阮真莎再次扑空。 柳法的障眼法再次蒙蔽了阮真莎,而阮真莎已经初现疲态。 阮真莎脚步略显踉跄,险些无法维持优雅的身姿。 “柳法逃向了百合街区。”阮真莎轻声道,带着一丝惭愧,她无法保证这个坐标是正确的,“咱们要追过去吗?” “追!”单无绮道,“不能让他有时间休息,必须把他追击到筋疲力尽。” 说着,单无绮的心头出现了一丝恐惧:“短短半个月,他就策划了两起大规模恶性事件,如今他已经暴露,不敢想象,这样的他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阮真莎脚步一顿。 单无绮偏头看向阮真莎:“怎么了?” “我突然记起一件事情。”阮真莎的脸庞十分苍白,仿佛未融化的雪,又仿佛撒下的月光。 提灯女士的声音带着几分沉痛,几分疑虑:“那场烧毁半个外城的大火点燃前,蜂群濒临失控,我和柳法,以及几个蜂群中枢的研究员,直到最后一刻,都在奋力挽救——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即使将疯狂的意识转移到自己的脑袋里,我们也要阻止这场悲剧。” 单无绮眼神微动。 她压低声音:“但你说——柳法突然切断了链接。” “是的,单副官。”阮真莎的语气愈发迷惑。 阮真莎仿佛察觉了什么,但那灵光一闪的念头不足以汇聚成语言:“那个时候,大部分混乱的意识都转移向柳法的大脑,链接断裂的那一刻,我以为柳法是因为精神污染突破阈值,为了不牵连我们,他才选择切断链接,从而死亡。” “但他如今还活着。” “他还活着,那么那些混乱、污染的意识呢?也还在他的大脑里吗?”阮真莎喃喃道,“如果柳法还活着,现在的他,还是从前的柳法吗?” 单无绮一愣。 她猛地停在原地。 蜂群何其庞大,而柳法只有一个。 当蜂群的混乱意识占据了柳法的大脑,即使柳法能够勉强保存自己的意识,也很难占据主导地位。 “但是,他为什么要逃?”单无绮问道,“侵蚀我的意识,除掉我这个对手,对他岂不是更好?” 阮真莎沉默。 良久,阮真莎轻声道:“我有一个非常主观的想法,毫无依据,毫无道理——我觉得,让‘柳法’逃窜而非迎战的,是那个真正的柳法。” 单无绮垂眸。 阮真莎所说的一切,都只是猜想,甚至是空想。 谁也不敢确定,昔日一心为了基地和人类的柳法,如今是否已经变成一个扭曲的怪物。 孢子突然发出微弱的叫声。 “孢子说,她愿意试一试。”零的声音十分郑重,“柳法的能力是从孢子身上得来的,如果孢子进行反向追踪,说不定能探知柳法的精神意识。” 单无绮看向左心口袋。 孢子出动跳了出来,在单无绮的肩头蹦跳。 “叽,叽。”孢子道。 “好,那就试一试!”单无绮捧住孢子。 单无绮找了一处僻静无人的地方,减少了外界对孢子的干扰。 微弱的涟漪从孢子身上散发出来。 孢子开始了反向追踪。 单无绮在精神领域一窍不通,一点忙也帮不上,孢子忙碌时,单无绮只能安静地捧着孢子,同时竖起耳朵,为孢子警戒外界的风吹草动。 某个瞬间,单无绮觉得,孢子散发的涟漪,和研究所上悬浮的核心极其相似。 等待了一会儿,孢子突然萎靡起来。 “叽……”孢子发出虚弱的叫声。 孢子散发的涟漪开始变得紊乱。 单无绮手足无措地捧着孢子,只觉得捧着世界上最脆弱的东西。 “你还好吗?”单无绮小心地问。 “阮真莎猜得没错,柳法的大脑,已经被无穷无尽的混乱意识占据了。”零对单无绮道,“真是个可怕的男人啊,他的脑子里至少有一千个人的意识,换做旁人,早就已经疯狂而死了。” 阮真莎捂住嘴。 单无绮倒吸一口凉气:“他为什么还活着?” “谁知道呢?人类虽然弱小,却也实在顽强。”零叹了口气,“就像三百年前的筑墙者,每一个险象丛生的日子,我都以为他会因此死去,但他一直活到了城墙建成的那一天。” 单无绮没有接话。 筑墙者的结局并不好。 他没有死在异种手里,也没有死在污染之中,而是死于同胞的戕害。 沉默间,远处突然点亮了点点光芒。 原本漆黑的外城,如今仿佛点缀着繁星的夜空,但单无绮猛地意识到,那些光芒正在朝自己靠拢。 单无绮盯着那些光芒。 离她最近的一点光芒出现在街道尽头。 光芒之后,一道身影逐渐清晰。 是萨摩。 “你怎么在这里?”单无绮问道。 萨摩一言不发。 他的脸庞在明亮的灯光中,反而变得难以看清,他身后的点点光芒也逐渐靠拢,犹如收缩的包围圈,将里面的单无绮团团围住。 这是一张猎网。 单无绮抬起手。 一颗子弹立刻洞穿了单无绮的手臂。 阮真莎见状,连手里的提灯都扔掉了,连忙扶住单无绮,查看她手臂上的伤口。 单无绮颈上的拘束器隐隐发烫。 单无绮拥有异种的身体,对人类来说致命的弹伤,在她的身上,仅仅十几次呼吸就尽数痊愈。 单无绮倚着阮真莎,湛蓝的眼睛打量着收缩的包围圈。 她看着为首的萨摩:“为什么对我开枪?” “……奉友爱部部长的指令,我前来捉拿逃逸的异种。”萨摩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单无绮,请你不要反抗。” 友爱部部长? 他有什么理由捉拿她? 单无绮怀疑地盯着萨摩。 萨摩拿着手电筒,走到离单无绮三步远的地方,不再前进。 萨摩的身后跟着几个党员,明亮的灯光下,单无绮看清了他们胸口的徽章。 ——铜制盾徽。 ——友爱部的徽章。 友爱部对单无绮可谓毫不友爱。 单无绮盯着萨摩:“你刚才说,捉拿异种?” 萨摩答:“是。” “这是友爱部部长一个人的指令吗?” “……是。” “我明白了。”单无绮嗤笑一声,“你的第三张选票投不出去了,所以,那个家伙恼羞成怒了?” 萨摩没有答话。 沉默就是默认。 默认就是赞同。 单无绮唏嘘地盯着手臂上已经愈合的弹伤。 禁闭室的三天里,萨摩早已知道,单无绮的身体能承受何种程度的伤害。 除了团结部,其他三个部门没有开枪权,但如果萨摩不射出这一枪,但凡单无绮稍有异动,其他党员出于对异种的恐惧,枪里的子弹会争前恐后地射向单无绮。 第49章 单无绮抚摸颈上的拘束器:“你是靠这个东西定位我的?” “这是乔纳森部长下达的缉拿令,因此,友爱部无权命令伊甸分享你的坐标。”萨摩低声道,“只是我知道,今晚的你,一定会在外城。” “为什么?”单无绮低低地笑了一声。 “那个小男孩,艾力克·拉姆的葬礼你一定会参加。”萨摩道。 萨摩的阵仗很大,许多外城人已经惊醒。 他们不敢出屋,隔着纸糊的窗户,怯懦而恐惧地盯着被无数只枪对准的单无绮。 单无绮的耳力极佳。 她听到了窃窃私语。 “单副官……” “是单副官!” “他们为什么把枪指着单副官?” “他们要杀掉单副官吗?” 单无绮牢牢地盯着萨摩的眼睛。 她在里面找不到一丝杀意。 “带我回去吧,拷问官。”单无绮戏谑地笑了一声。 在阮真莎担忧的目光中,单无绮主动伸出双手,以一种极其配合的姿态,任由手铐铐上她的手腕。 单无绮起身时,萨摩的手电筒扫过单无绮的胸口。 胸口上,那枚铁勋章闪闪发亮。 屋内,外城人再次窃窃私语。 “那是什么?” “我知道,是铁勋章!” “基地一共才发了13枚铁勋章啊!他们怎么敢抓戴着铁勋章的人!” 单无绮微微偏头,给阮真莎传递了一个“你放心”的眼神。 阮真莎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我会一直定位柳法的坐标。”阮真莎在精神链接中说。 在萨摩的押送下,单无绮再次被关进了禁闭室。 熟悉的椅子,熟悉的墙壁,熟悉的铁栏,熟悉的天花板。 单无绮看着负责拷问她的萨摩:“内城发生了什么?” 萨摩往地上抽了一鞭子。 单无绮配合地发出闷哼。 “乔纳森公开质疑了你的身份,他要求首长拿出一份可靠的证据,言语上的担保,不足以证明你拥有人类意识。”萨摩微不可闻地说。 “首长打算如何应对?” “首长的地位不可撼动,乔纳森公开提出这道质问,已经葬送了他的政治前途,但因此,这份质问格外有力——于是,首长决定恢复思想考试。” “思想考试?对我吗?”单无绮问。 “不,对所有党员,包括首长。”萨摩答。 第42章 两个派系 对单无绮的缉拿令没有通过审批,但单无绮迟迟没有从禁闭室释放。 萨摩负责看管单无绮。 萨摩是友爱部的党员,部长乔纳森的下属,但萨摩并非乔纳森的鹰犬,他效忠于首长,因此,他的看管反而是一种保护。 单无绮抬起头,发丝从两侧滑落。 她看着萨摩送饭进来:“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 “很乱。”萨摩用钥匙解开单无绮的镣铐,看着单无绮狼吞虎咽,“乔纳森对你怀恨在心,这是他迟来三年的报复。” 闻言,单无绮吃饭的动作一顿。 单无绮咽下食物,抬起眼睛:“我和他有什么渊源吗?” 萨摩站在单无绮面前,垂头整理白手套。 他的嘴唇微弱地蠕动,声音传递在二人之间,低不可闻。 “你对四部的派系了解多少?” 单无绮心虚地笑了笑:“劳烦你讲一讲。” “基地内部并非铁板一块,首长和乔纳森分属不同的派系。”萨摩轻声道,“基地的两个派系,最远可以追溯到城墙还未建成时,那个时候,人类内部就有着两种截然相反的声音。” “哪两种声音?” “筑墙固守,以及迁徙远走,前者为筑墙派,后者为迁徙派。”萨摩道,“但最终,人类筑起了城墙,并推举伟大的筑墙者为英雄,迁徙派的声音,也从此微弱下来。” 单无绮心头一跳。 她控制表情,倾听萨摩的解说。 “一开始,人类对于墙内的生活十分自足,没有污染,没有异种,人类可以安居乐业,仿佛身处伊甸。”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墙内的资源和人口逐渐失衡,迁徙派的声音,也在暗处一点点壮大了起来。” “迁徙派和筑墙派的第一次明面冲突,爆发于新历302年。” “那个时候,迁徙派的成员都是外城人,而筑墙派,在经历三百余年的积淀后,已经成为内城贵族的统治工具。” “内城和外城的矛盾,已经初具雏形,极其不平衡的资源分配,让内外两城的差距越来越大。” “302年的春天,当时,还是外城公民的阎老,带领一群兄弟,用镰刀和铁锤砸穿了通往内城的大门。” 阎老,阎银华,团结部部长。 他竟然是外城人? 他当年竟然做过这种事情? 单无绮回忆阎银华的假发,以及那颗锃光瓦亮的秃头。 人不可貌相。 阎银华不仅聪明绝顶,早年还很义绝云天。 “这场暴乱很快被镇压,阎老也被上一任首长招安,吸纳为四部党员,从最底层的见习调查员做起。”萨摩道,“而值得深思的是,上一任首长并未否认迁徙派的正当性,他默许了阎老的一系列行为,让迁徙派从民间走向政府,在党员之中深深扎根。” “发展至今,四部之中,有着两种声音。” “第一种,是筑墙派。这个派系以友爱部部长乔纳森为首,集结着筑墙三百年来,基地内部化生出来的贵族阶级,他们大多是阿尔法公民(一等公民)或贝塔公民(二等公民),在四部身居要位。” “第二种,是迁徙派。这个派系目前以首长为首,成员多为外城公民(四至六等公民),以及少部分伽马公民(三等公民),他们在四部充当腰部,分布在中下层。” 单无绮默默地思考了一会儿。 她回忆起壁外调查前,阎银华给她展示的一张大合照。 那张黑白大合照拍摄于二十多年前。 那时的阎银华风流倜傥,最多不超过三十岁。 而那时的首长还是个青年,有着初出茅庐的青涩,和锋芒毕露的冷峻。 除了他们两人,照片上还有许多面孔,赫勒瓦尔也在其中。 但其中的绝大部分,单无绮一个都不认识。 原来,那张合照,是迁徙派成员的合照吗? “首长是迁徙派推举的人,他成为首长后,乔纳森和他背后的筑墙派,对首长颇为不满,因为首长推出的一系列新政,都在把内城的利益输送向外城。” 说着,萨摩看向单无绮。 他的目光,凝聚在单无绮左胸的铁勋章上:“例如,新历321年的拓荒计划,就是新政之一。” 单无绮低头摸了摸铁勋章。 那是阮真莎的铁勋章。 她的那枚铁勋章,已经在流放的三年里遗失了。 “你被流放后,首长做出了许多妥协,之前的三次人类筛选计划,也有筑墙派的影子在。”萨摩的声音一瞬间变得极轻,“但随着你的归来,首长似乎不打算继续妥协了。” 单无绮听出了弦外之音。 她轻声问:“比如……那个思想考试?” “是的。”萨摩道,“在城墙筑起后,四部每一年都会举行思想考试,为的就是保持党员的忠诚和纯洁,但自从302年春,阎老攻破城门后,思想考试就暂停了。” 单无绮沉吟:“思想考试是什么?” “这正是我想和你说的。”萨摩看着单无绮,“思想考试的形式和内容,是由伊甸来决定的。” 伊甸? 为什么是伊甸? 这倒不是单无绮不信任伊甸,既然基地敢让伊甸做决定,说明伊甸绝不会偏向任何一个派系。 但伊甸的立场是什么? 单无绮拿起勺子,有一下没一下敲击着碗沿。 萨摩安静地看着单无绮的动作,目光从她握着勺柄的手,上移到胸前的铁勋章,最后定格在她略显消瘦的脸上。 半个月的时间,单无绮脸上的神色,已经判若两人。 萨摩回忆半个月前的那场重逢。 那时,萨摩和梅的巡逻班次,罕见地排在了一起。 萨摩跟在梅的身后,内心充斥着复杂的情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单无绮是萨摩的老师,梅是萨摩的半个兄长。 萨摩能和单无绮相识,全是因为梅。 但单无绮被流放时,萨摩奉首长的指令,向梅隐瞒了一切。 这是萨摩对梅的背叛,而梅,对背叛从来是零容忍。 梅和萨摩一前一后,隔着五步远,沉默地走在墙头。 二人的腰间都插着手枪。 萨摩毫不怀疑,但凡自己吭了一声,梅的子弹,下一秒就会打爆他的脑袋。 远处,巡逻的党员窃窃私语,议论着萨摩和梅的关系,以及过去的恩怨。 第50章 萨摩看到,梅的手指,在腰间划过了好几次。 他沉默地咽了下唾沫,将视线投向墙外的世界。 突然,萨摩看到了一道黑影。 那道黑影隐约有着人类的轮廓,仿佛禁书里的美杜莎,一万条毒蛇在黑影的身边簇拥,犹如拱卫着它们的王。 萨摩停下脚步,前方的梅随即停下脚步。 由伊甸操控的防护罩,并非覆盖在城墙上,防护罩的半径比城墙大五十米,因为城墙根本无法抵御异种的攻击。 半透明的防护罩波动着涟漪。 萨摩和梅站在墙头,安静地盯着那道黑影。 黑影优哉游哉,甚至有点高兴,群蛇般的触手拖曳着比她庞大数倍的猎物——是几只被杀死的异种。 黑影缓慢靠近基地。 距离太远,萨摩没有看清,那道黑影究竟是什么。 但萨摩听到了一个声音。 “妹妹……” 萨摩猛地扭头。 出声的人是梅,全名梅·亚历克谢,一个出身外城的光荣内城人,团结部乃至四部最难驯服的烈犬,连首长都无法完全驾驭他。 但这一刻,梅露出了堪称柔软的表情。 那道黑影逐渐近了。 萨摩也终于看清了。 是单无绮。 是被首长亲手流放,他亲眼看着逐出城墙的单无绮。 他的老师,他的同僚。 以及……他还没有表明心迹的,恋人。 城墙上的党员也看清了墙外的来人,原本的窃窃私语,一瞬间变成了骚乱。 “是单、单副官!”单无绮曾经的属下愕然道,“她、她还活着!” 萨摩僵在原地。 他看看单无绮,又看看梅。 单无绮的身上有着异种的特征,她注射的血清没有夺走她的性命,但她……似乎已经不是一个人类了。 而梅…… 梅是团结部执行司的司长,是负责射杀异种,保护基地安全的人。 但梅没有展示一丝拔枪的念头。 他该怎么办? 萨摩煎熬地想道。 单无绮哼着歌儿,拎着猎物,春游一般走向基地。 单无绮很快来到防护罩的外沿。 萨摩心头一凛。 防护罩由伊甸操控,负责击退一切进犯的异种,现在的单无绮明显也是一个异种,她会死在伊甸的手下吗? 这时候,梅动了。 梅拔出手枪,萨摩下意识拦住梅。 他以为梅要射杀单无绮。 但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梅的枪口指向了微缩核心。 ——要维持巨大的防护罩,只依靠一枚核心是不够的,因此,伊甸部署了许多微缩核心。 ——而其中一枚,正在梅的射击范围内。 “亚历克谢!”萨摩第一次喊出梅的姓氏。 梅冰冷的左眼看向萨摩,仿佛看着一个死人。 “你用那个肮脏的姓氏呼唤我,是想以此唤回我的理智吗?”梅的声音比眼神更冷。 梅很少和萨摩提起自己的童年。 萨摩仅仅知道,亚历克谢是梅的父姓,而且,梅的童年似乎并不幸福。 “你冷静一点。”萨摩道。 “冷静?我冷静得不能再冷静了!”梅轻笑一声,“萨摩·亨特,你让我和她分开了一千零九十五天,如今她回来了,一切可能伤害到她的,都该死!” “所以你要击碎核心,撕裂防护罩,让单无绮彻底坐实异种的身份,让她在她深爱的基地里,饱受她深爱的同胞的冷眼甚至恐惧吗?” “……”梅陷入沉默。 单无绮在防护罩边缘停下了。 她用触手兴高采烈地举起脚边的猎物,像个天真烂漫的小孩子似的,朝城墙上的人挥舞双臂。 “嘿!哥们儿!”单无绮高兴地大喊,“要来点土特产吗?” “你有什么好主意?首长的小狗。”梅询问。 萨摩一瞬不瞬地盯着单无绮的身影:“你射击她,我羁押她,让首长搞定舆论,禁闭室将是她重返基地的缓冲区。” 梅安静了一瞬:“为什么是我?” 说完,梅看了一眼萨摩的手。 梅冷哼一声。 “这一次听你的,小狗。”梅轻笑着举枪,灰色的右眼又明又亮,“你还有脸劝我冷静,你的手——可是一刻不停地在发抖呢!” 砰! 子弹射出。 单无绮倒地。 萨摩冲下墙头,将单无绮抱在怀中。 她回来了。 她回来了。 萨摩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想要摩挲这张让他朝思暮想的脸。 但单无绮脸上残存的表情,让他激动的心一瞬间冷却了。 “……”萨摩深吸一口气,摘下腰间的手铐,牢牢拷在单无绮的手腕上。 他抱起单无绮,向内挡住她的脸。 梅跑下来:“萨摩。” “别看她,别看她……”萨摩轻声道。 梅停下脚步,高挑纤细的身影站在萨摩身边。 萨摩抱紧单无绮。 流放三年,那张曾经耀眼夺目的、漂亮的尖脸,如今仿佛一只饥饿觅食的野猫。 她高耸的颧骨不复从前柔和的轮廓,那是比挨饿受冻的外城人还要绝望的容貌,脱离基地的供养后,她变成了一个潦倒的野人。 但萨摩在乎的不是这个。 他在她的脸上看到了恐惧。 他看过太多这样的神色了。 他是友爱部的鹰犬,特情司的拷问官,无数昔日的同僚在他的刑具下吐出供词,更有数十条惨死的灵魂缠绕着他的梦乡,让他不得安眠。 但他在单无绮的脸上看到了同样的表情。 她本来是开开心心、毫无防备地奔向他们的。 但她挨了一枚子弹。 她被人类背叛了。 “我射出的是麻醉弹,不致命。”梅低声道,“收起你那副恶心的表情,你以为,你还是三年前那条撒娇的奶狗吗?” 萨摩沉默。 现在,萨摩看着解开手铐,坐在椅子上的单无绮,目光微微闪动。 她失去了记忆,但半个月的磋磨,已经让她知道基地的情形。 这里不是伊甸。 这里是人间。 单无绮停止敲击碗沿。 “我想见首长。”单无绮道。 那张有着明亮蓝眸的脸庞,从前的他只能仰望,但如今,他竟也能俯视了。 萨摩道:“为什么?” “内城的蝇营狗苟,在我眼里不算什么。”单无绮笑道,“而另一个更危急的话题,不是现在的你可以参与的。” 第43章 不像样的理由 萨摩无声离开,带着单无绮的请求。 铁铐重新铐上单无绮的手腕,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叮铃的轻响。 单无绮对此适应良好。 她安静地吃完了饭,同时,在脑中回应阮真莎的声音。 “单副官,关于柳法,我有一个新发现。”阮真莎在外城定位着柳法,关注着她曾经的亡夫,如今的敌人的行动,“根据孢子的反馈,他的大脑十分混乱,那些被他吸纳的混乱意识,时刻都在抢夺他的身体控制权。” 零不屑地嗤了一声。 “大灾变之前,人类试图涉足精神领域,但屡屡失败,才创造了诸如我这类的异种。”零道,“你的丈夫太天真了,人类的灵魂沉重且浑浊,他吸纳了那些死者的灵魂,不出七天就会彻底疯狂。” “距离蜂群失控,已经过去了一年。”阮真莎道。 零沉默。 过了几秒,零道:“算他厉害。” 这条精神链接上,本来只有阮真莎、单无绮和孢子,但在零的强烈要求下,单无绮将零拉了进来。 零的理由,是给孢子做翻译。 但孢子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精神链接上的涟漪,大多都是零在发言。 “标记柳法后,我时刻关注着他的坐标。也许因为我们曾经连接着同一个集群意识,我能隐约感受到他的精神波动。”阮真莎道,“他的精神波动十分紊乱,有好几次,他差点就要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但他没有。”单无绮插了一句。 “当他无法承受时,他会不受控制地走向人群。”阮真莎道,“现在的柳法,是一个行走的感染源,所有接触过他的人,都或深或浅地受到了混乱意识的侵蚀——外城大广场上的集体异化,就是侵蚀的结果。” 单无绮沉默。 片刻后,单无绮问:“如果杀掉他,会怎样?” “在他吸纳蜂群失控的意识时,一切就走向了不可控。”阮真莎的声音轻如柳絮,“一年前,如果他没有吸纳那些失控的意识,蜂群会更加疯狂,被点燃的,也绝不止半个外城——但这个隐患终究会爆炸,他的行动,只是延长了炸弹的引线。” 阮真莎停顿了一瞬。 第51章 在单无绮的等待中,阮真莎道:“如果杀掉他,他体内的混乱意识就会被释放,外城将会陷入混乱和疯狂。” 单无绮求证道:“零,阮女士说的是真的吗?” “大灾变之前,帝国研究所爆发过一起二级事故。”零道,“一个实验体吞噬了四个实验体的意识,被击毙后,它释放的混乱意识,让研究所封禁了整整一年。” 柳法大脑中的意识,绝对不止四个。 如果贸然杀掉他,外城将成为一片鬼域。 “但是,我发现,当柳法即将疯狂时,他会来到一个地方。”阮真莎道。 外城,福利院。 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晴空万里,阳光撒下天际,落在玩耍的孩子们身上,犹如蒙了一层灿烂的金纱。 阮真莎穿着黑色长裙,蒙着细格黑纱,安静地坐在不远处。 她仿佛一尊洁白的瓷偶。 漆黑的长裙穿在她的身上,为她增添了未亡人的哀伤。 这座福利院,是阮真莎用柳法的遗产置办的。 福利院的墙皮已经开始剥落,空间十分逼仄,地段也不算很好。 它在内城或许算不上什么,但在外城,它给了孩子们一个最好的童年。 因为频繁使用精神力,阮真莎的灵魂已经趋于溃散,若非赎罪的执念,她已经在某个不起眼的夜晚死去了。 但她的生命仍然在飞速流逝。 即使温暖的阳光撒落大地,阮真莎仍然坐在阴凉处,因为她已经无法承受太阳的照耀。 阮真莎半异化的大脑中,一个显眼的坐标不停地闪烁着。 那是柳法的坐标,和阮真莎只有一墙之隔。 阮真莎从未想到,柳法竟然离她如此之近。 阮真莎更未想到,在柳法的坐标靠近她后,那紊乱疯狂的精神波动,竟然缓缓平静了下来。 仿佛回到温床。 仿佛坠入梦乡。 “如果可以,我愿意说服柳法,陪伴他前往墙外,前往一个渺无人烟的地方。”阮真莎道,“我和他,在决定重启集体决策项目的那一刻起,就是人类的罪人了,把我们流放墙外,已经是我们最好的结局。” “你能说服他?” “我能说服他。” “为什么?” “也许因为他爱我吧。”阮真莎垂眸浅笑,蕴着淡淡的哀伤,“我和他的婚姻,只是父辈间的一个约定,但仔细想来,在这段婚姻中,他一直托举着我,即使我为他孕育了一个女儿,他却比我更加憔悴。” 单无绮问道:“你爱柳法吗?” 阮真莎低头一笑。 她看着自己放在膝上的双手。 黑色的手套下,是一双非人的鳞爪。 “我不爱他。”阮真莎答道。 “你是他的妻子。”单无绮提醒道。 “是的,我是他的妻子。”阮真莎柔顺地解释,“但婚姻只是一纸契约,爱不是必要条件。我知道自己不爱他,因为我知道他爱我,他对我释放的爱意,在我的心头从未萌生过。” 单无绮沉默。 单无绮和阮真莎的对话,横跨了大半个基地。 前者是禁闭室里戴着镣铐的囚徒,而后者,是封闭在福利院里的一抹幽魂。 精神链接传来的涟漪,纯净而真挚。 阮真莎没有欺骗单无绮。 阮真莎说的是真的。 她真的打算带着丈夫离开城墙,即使旅途的终点是死亡。 阮真莎没有点明柳法的位置,但单无绮已经听明白了。 单无绮低下头,看着吃得见底的饭盒。 虽然是牢饭,但色香味俱全,底下还压着两个大鸡腿。 爱是难解的谜题。 萨摩又对自己怀揣着怎样的心意呢? 良久,单无绮问道:“他的灵魂还安宁吗?” 单无绮默许了阮真莎的选择。 同时,单无绮默许了阮真莎短暂的包庇。 单无绮没有说出“柳法”这个名字,而是用了一个含糊的代称:他。 阮真莎垂眸。 她感受着柳法的精神波动:“很安宁。” “稳住他。” “是,单副官。” 铁栏外传来脚步声。 单无绮切断和阮真莎的谈话,抬起头看向铁栏外。 一道宽厚的身影出现在昏暗的走廊中。 “无绮。”首长道,“听萨摩说,你想见我一面?” 单无绮低头:“是。” “为什么?” “您给我的考卷,我写下了几行答案,您有兴趣批阅吗?” 铁栏外传来开锁的声音。 首长打开了门,从阴影走入光亮中。 首长看着单无绮吃完的饭盒:“那小子给你打了两个鸡腿。” 单无绮把饭盒盖好:“见笑了。” “的确见笑,连我都没有这个待遇。” “……”单无绮沉默了一瞬,“堂堂基地首长,请不要记挂这两个鸡腿了。” “好了,不开玩笑了。”首长笑着摆了一下手,又恢复严肃的神色,道,“你想对我说什么?” 单无绮回忆首长的考题。 他要求自己解决掉“蜂”。 将柳法流放,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但柳法前往外城,是否有首长的授意? “您知道柳法·波波夫吗?”单无绮问。 “知道。”首长答。 “他还没有死。”单无绮道。 首长的眼皮颤动了一下。 首长道:“预料之外,情理之中——你叫我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柳法前往外城,真的只是避开清算那么简单吗?”单无绮问道。 这个问题一出口,禁闭室里的空气就凝固起来。 首长的高衣领遮着下半脸,单无绮看不清首长的表情,但单无绮可以看出,当她问出这个问题时,首长的眼神凌厉了一瞬。 首长审视着单无绮。 他的视线滑过单无绮颈上的拘束器。 首长是迁徙派的人,为外城公民发声。 单无绮被流放的三年里,首长对筑墙派做出让步,制定了人类筛选计划,让三成的外城人饿死在春天里。 但首长不会任人拿捏。 他肯做出妥协,一定是因为有后手。 这个后手,是否就是柳法·波波夫? “你很聪明,单无绮。”首长第一次叫出单无绮的全名,“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人类并不团结,首长。”单无绮的声音不疾不徐,“您曾经对我说,在两条绝路之中,人类还有第三条路,但是,并非所有人都会踏上第三条路。” 首长的眼神十分深邃:“说下去。” “您是首长,您已经远离外城太久,不知道外城人的真实想法,所以,您让柳法前往外城,除了让他远离清算风波,想必还有更重要的原因。”单无绮分析道,“您的计划,是让柳法种下迁徙的种子,以免血清研发成功后,外城人仍然固守城墙之内。” 首长沉默。 良久,首长道:“是啊,但是柳法最终失控了。” “这是我的疏忽,我忘记了,再理智的科学家,亲身体验外城的疾苦后,便会生出深切的怜悯。”首长的声音变得很轻,“成为首长前,我是一个潦倒的外城小子,但成为首长后,当我远离那些苦难,从前刻骨铭心的饥饿和贫穷,如今只是一道道愈合的伤疤,我抚摸着那些伤疤,却再也无法重拾当年的痛苦。” 单无绮看着首长。 “我想打破这堵城墙,我想所有人走在广袤的大地上,但理想落到现实里,总是阻碍重重,布满荆棘。”首长叹了一口气。 单无绮了然。 首长给出的考题,单无绮可以交卷了。 “关于蜂,关于柳法,我有几句话想对您说。”单无绮道。 她回忆着柳法,那个有着烟雾般弥散的雪白长发,在筑墙者的铜像下,弹奏小竖琴的男人:“柳法偷走了孢子,利用孢子创造了蜂群意识,蜂群失控后,他吸纳了死者的灵魂,成立了现在的蜂。” 首长的眼皮跳了跳。 “柳法的大脑里,收纳着死者们的灵魂,他的行为混沌且无序,外城爆发惨案,是因为他在人群中播撒混乱。”单无绮道,“但是,要剿灭蜂,只需要控制住阮真莎。” “为什么?” “因为他爱她。” “……”首长再次沉默。 首长深吸一口气,抬起手,在脸上缓慢地抹了一把。 万物都有尺度,但爱是唯一无可丈量的东西。 良久,首长道:“这可不算什么像样的理由啊。” “我明白,首长。”单无绮道,“这就是我的答案,这张考卷,您愿意给我几分?” 首长盯着单无绮。 突然,一个机械女声在禁闭室中响起。 “日安,两位。”伊甸道,“关于此次思想考试,我已经想好了考题。” 第52章 伊甸负责思想考试的形式和内容。 旧人类的遗产都是她的眼睛,在基地里,伊甸无处不在。 首长道:“愿闻其详。” 伊甸道:“假设你是人类第一基地的公民李华,请你给首长写一封信,内容包括:1、介绍基地的基本情况;2、你在基地扮演着怎样的角色;3、你对未来的畅想。” 第44章 探监 单无绮已经被关押一周。 这一周,基地流言四起。 有人说,单无绮彻底失去了人类意识,还有人说,单无绮加入了一个隐秘的实验,更有人说,单无绮已经被秘密处死了。 那些声音仿佛一万片雪花,轻飘飘地落在人的耳朵里,听得多了,便成了一场雪崩。 期间,尤娜的核心党员申请第三次被驳回。 “你的申请会通过的,但不是现在。”面对尤娜愤怒的质问,阎银华无奈地重复。 “为什么?”尤娜反问。 阎银华沉默。 其间,有太多关节没有打通,更缠绕着无数筹谋,尤娜只是棋盘上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无人在意棋子的声音。 尤娜倔强地看着阎银华。 看着尤娜猫一样的眼睛,阎银华妥协道:“你可以向我提一个要求。” “单无绮在哪儿?”尤娜问。 “友爱部大楼,某个禁闭室。”阎银华答。 “我要去看她。” “……” 一诺千金。 现在,尤娜站在友爱部大楼外,接受着友爱部党员的检查。 尤娜带了许多不该带的东西。 那是其他人拜托她转交给单无绮的,他们没有探视单无绮的资格。 尤娜已经做好被扣押的准备,但负责搜身的党员对尤娜使了个眼色,亮了绿灯。 尤娜狐疑地盯着那名党员。 “请进去吧,同志。”搜身的党员一脸正经。 见尤娜态度迟疑,党员轻声道:“我是萨摩司长的下属。” 萨摩? 尤娜盯了党员一阵,忽然认出了这张有点眼熟的脸。 调查归来时,墙壁外,蓝心抽走了他们的血,这名党员站在一旁,拎着水壶,给他们每人倒了一杯热水。 尤娜朝党员点点头:“多谢。” 党员颔首。 另一个值岗的党员为尤娜引路。 “小心那个家伙。”萨摩的下属提醒道,“他是乔纳森部长的人。” 如果共荣部是基地最神秘的部门,那么友爱部,就是基地最臭名昭著的部门。 友爱部负责拷问和审讯,所有的手段和武器,都对准了墙内的同胞。 尤娜加入四部已有数年,但这还是她第一次来到友爱部。 乔纳森部长的属下,那个负责引路的党员走在前面。 尤娜紧随其后。 走廊阴暗逼仄,充斥着陈血的味道。 尤娜听到了带着回声的惨叫。 她看向两侧的禁闭室,灯光昏暗,铁栏重重。 “您是第一个主动探视单无绮的人。”引路的党员道,“真没想到,三年过去,即使她曾是风头无两的副官,如今也门可罗雀了。” 尤娜狠狠皱眉。 她啐道:“一群蠹虫。” 片刻后,尤娜忍不住问:“她还好吗?” 党员没有回答。 尤娜品出了党员的态度。 她催促后者加快脚步,心仿佛被火焰炙烤。 单无绮的禁闭室在走廊最深处。 尤娜闻着越来越浓的血腥味,心头的不安愈发浓郁。 突然,尤娜听到了叮铃的脆响。 那是镣铐被拨弄的声音。 下一刻,尤娜听到了单无绮痛苦的闷哼。 尤娜:“!” 她推开前方引路的党员,循着声音,朝单无绮的禁闭室冲了过去。 待找到地方,尤娜一把抓住铁栏。 “单无绮!”尤娜朝里面叫喊,“你怎么了?你还好吗?” 单无绮抬起头。 此次思想考试,单无绮将在狱中参加。 出狱之后,单无绮将和阮真莎正式交涉。 柳法是外城的危险因子,却也是宝贵的实验素材,如果情况可控,将柳法送去研究所,不仅可以推动血清的研发,说不定还能挽救柳法的性命。 单无绮和阮真莎隔空交流,阮真莎表示,她会控制住柳法。 “无论如何,我会陪着柳法。”阮真莎道。 “你不会怨恨吗?”单无绮问道。 精神链接中,阮真莎的情绪波动了一下。 “……怨恨,也是有的,但我知道,让他变成这副模样的,正是他自己。”阮真莎轻声道,“我明白他对人类的感情,在他理智崩塌之时,我会引导他走上正确的道路。” “多谢。” “这是我的职责,既为夫妻情分,也为种族大义。” 听着阮真莎理智到极致的声音,单无绮心里有点不好受。 她拨弄了一下手腕上的铁铐。 滋滋的电流流窜出来。 “嘶!”单无绮闷哼一声。 单无绮蜷缩在椅子上。 酥麻的异感传递全身,单无绮安静地盯着头顶的灯泡。 突然,一个东西重重地撞在了铁栏上。 单无绮吓得一惊。 但下一刻,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传入了单无绮的耳畔。 “单无绮!你还好吗?” 尤娜? 单无绮愕然地抬起头,正对上那双漆黑的眼睛。 …… 尤娜把藏在身上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 引路的党员轻咳一声,又在尤娜凌厉的瞪视下,转身面对墙壁,佯装什么也没有看到。 单无绮目瞪口呆地看着尤娜:“你……” “这次思想考试的题目已经出来了,喏,13个信件模板,庄修文总结的,让我捎给你一份。”尤娜的嘴巴一打开就没闭上过,“佩佩把阎老的糖罐偷出来了,说是带给你。还有这一打伤药,阮禾听说友爱部的猎犬会对囚犯挥鞭子……” 面壁的友爱部党员:“咳咳咳!” “总之,阮禾担心你受伤。”尤娜把藏着的东西抖了一地,像小鸟褪毛,“还有这串念珠,安多尼盘得快包浆了,他坚信这样能带给你福祉,还有……” 尤娜抖东西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她从左心口袋里摸出一个小东西:“这是维沙尔给你的。” 单无绮疑惑地盯着尤娜的手心。 那是个光洁坚硬的小东西,呈现优雅的螺旋型,在微弱的灯光下泛着柔和的珠光。 单无绮的知识库里没有对应的索引,她不知道这是什么。 单无绮接过那个东西,镣铐叮铃响。 “哦,对了!”尤娜突然想起什么,“维沙尔说,把这个放到耳边。” 单无绮照做。 呜—— 单无绮听到了号角般低柔的吟唱。 “这是什么?”单无绮惊奇地嘀咕。 “鹦鹉螺。”零道。 “鹦鹉……螺?” “难怪你不知道了,如今所有的人类,都没有见过大海。”零唏嘘地叹了口气,“但这只鹦鹉螺已经是化石了,数万年前,这里曾是一片海洋。” 海洋。 高墙内,海洋是比太阳还要遥远的话题。 单无绮轻轻攥着那只鹦鹉螺。 友爱部党员结束面壁:“时间到了。” 尤娜哀叹道:“我们还没说几句话……” “这里是友爱部,不是公园。”党员的余光在那堆东西上扫过,“而且,我已经足够宽容了。” 尤娜的脾气只在占理时发作。 她垂头丧气,像萎靡的小鸟一样变得低落了。 单无绮眨了下眼,把那只海螺举起。 “嘿,哥们儿。”单无绮朝党员道,“要听一听吗?” 党员冷面以对:“请你自重。” “你见过大海吗?你听过大海的声音吗?”单无绮听着零对海洋的描述,对党员循循以诱,“我们的脚下是陆地,但陆地之外是辽阔的海洋,听说海洋比陆地还大,里面都是咸涩的盐水,基地那么大的船只航行在上面,也渺小得像一粒麦子。” 党员的眼神游移了一下。 他轻声道:“我坐过船。” 单无绮把鹦鹉螺朝党员举了举。 党员犹豫了一会儿,轻轻接过海螺,又笨拙地抬起手,把螺口对准耳朵。 “……真奇怪。”党员呢喃道,“……像监听电话……但比电话有趣。” 党员朝向墙壁,听着海螺。 他默许尤娜多待一阵子。 单无绮和尤娜聊了许久。 单无绮在禁闭室里关了一星期,对外面的变化几乎一无所知,除了萨摩和阮真莎,她没有任何情报渠道。 她得知,乔纳森第二次举报了她。 “他急什么?”单无绮皱眉。 第53章 “蠹虫而已。”尤娜啐道。 除了这个,尤娜还向单无绮提供了一条重要情报。 研究所所长蓝心向基地公开纳新了,理由是人手不足。 “你知道为什么吗?”尤娜看着单无绮变化的表情,问道。 单无绮陷入沉思。 她对尤娜道:“蓝心是新上任的所长,新官上任三把火,她需要自己的人手和心腹。” 血清的事,尤娜最好不要知道。 尤娜性子火爆,如果卷进这个漩涡,她将难以抽身。 尤娜探视单无绮,最重要的目的,是知道单无绮是否平安。 因此,尤娜并没有耽搁太久。 尤娜提出离开,友爱部党员归还海螺,脸上残存着一丝不舍。 “我的耳边,很久没有这么安宁过了。”党员居然有一点伤感。 党员的伤感真情实意。 尤娜看了他一眼,没有吭声。 尤娜离开,留下众人的礼物。 单无绮把披肩披在身上,戴上那串念珠,一边含着糖果,一边翻看庄修文出品的信件模板。 单无绮:“……” 单无绮:“……” 她的额头重重地抵在桌板上:“我果然……不擅长考试……” * 另一头,友爱部党员将尤娜送出大楼。 党员看着尤娜的背影,回味着海螺的声音。 那就是大海的声音吗? 如此想道,党员回头,迎面却是一个黑漆漆的枪口。 举枪的人是值班的同僚,萨摩司长的下属。 党员低头一笑。 萨摩司长和乔纳森部长的矛盾,虽然还没有摆在明面上,但二者麾下的势力,已经泾渭分明。 友爱部的眼线遍布整个基地,但友爱部内部,也是互相监视,互相掣肘。 “你在里面耽搁了很久,你做了什么?”萨摩的下属警惕地问。 “我听了一会儿大海的声音。”引路的党员,乔纳森的下属道,“那个声音,我听了十八分三十七秒。” “什么?” “我坐过一次船,阿廖沙。”引路的党员说出对方的名字,这引得对方的眼神锐利了一瞬,“那年我十三岁,外城的暴民攻破了城门,瓮城的人都在逃命,但我没有逃。” “……” “我没有逃,因为船票的价格炒到了天上,我听说,连有钱人的狗都占着一个名额。”引路的党员道,“我把妹妹送上了逃难的船,目送那艘船消失在运河尽头,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我的手里攥着妹妹的手帕——我太害怕了,害怕到扯走了她的手帕都毫无察觉。” “……” “我用那张小手帕折了一艘小船,它沉了——用来擦拭眼泪的手帕,材质本就吸水。我的妹妹也死了,那艘逃难的船在中途停下,我找到她时,她已经是一具饱受凌辱的尸体——她是一朵还没绽开的花,本就经不起磋磨。” “……请节哀。” “我没坐过船。我一直在想,如果坐在船上的是我,我的妹妹也许不会死。”引路的党员目光平静,那看似愈合的伤口下,是鲜血般滚烫的泪与恨,“我是乔纳森的狗,他答应我,他会为我报仇。” “……”萨摩的下属垂下眼睛。 他放下了手枪。 * 尤娜回到调查司。 调查司在团结部几乎没有存在感,尤娜穿过一条条走廊,和许多忙碌的党员擦肩而过。 她来到一间病房。 病房明显是临时改造的,两个执枪的党员守在门口。 见尤娜出现,他们对尤娜微微颔首,开始例行询问。 “姓名?” “阎尤娜。” “身份?” “团结部调查司党员。” “来意?” “探望我的同伴,探望……s级异种,维沙尔·莱恩。” 第45章 维沙尔的故事 大部分人都没有三岁之前的记忆,但维沙尔的记忆力很好。 他甚至记得出生时的感受。 那道包裹着他的温暖液体,在一阵剧烈的动荡后,坠入深渊般飞快流逝,他顺着流逝的液体,从泛着橘黄光芒的、温暖的母体,来到了飘雪的人间。 那是一个冬天。 那是基地有史以来,最寒冷的一个冬天,而在这个冬天之前,暴烈的酷夏热死了很多人。 维沙尔的母亲熬过了夏天,却没熬过冬天,她只来得及给襁褓中的婴儿留下一个名字,就撒手人寰了。 维沙尔被一个男人收养了。 那个男人有着烟雾般弥散的长发,泛着淡淡的灰色。 维沙尔被男人秘密地养大。 五岁之前,维沙尔一直以为,世界就是这个样子。 他的出生是一场告别,他告别了温暖的羊水,告别了母亲的心跳,告别了一切陪伴他,庇护他的东西。 在脱离母体的那个瞬间起,他的世界就是一场漫长的冬天。 直到他见到了零。 “可怜的幼崽,你的父亲真是不称职。”浸泡在培养罐中的异种说,“三百年来,我见过许多和你一样的幼崽,但即使是最饥饿的岁月里,他们的脸颊都比你丰满。” 小小的维沙尔穿着白大褂,衣摆拖到了地上。 他看着培养罐,里面漂浮着一只畸形的肉团。 他本以为,这个肉团已经死了。 “你是谁?”维沙尔问。 “我?”畸形的肉团发出一声低笑。 那笑声直接传入了维沙尔的大脑。 他们并非通过空气中传导的声波交流,而是另一种更直接,更隐秘,更需天赋的方式。 ——精神。 ——亦或,灵魂。 “让我想想,呣……”肉团发出极具人性的叹息声,“我是零,旧时代和新时代的见证者,上一纪文明的遗尘。我曾亲眼目睹高墙筑起,太阳陨落——此世已是永夜,而你们的月亮就要西沉。” 五岁的维沙尔艰难地理解这些晦涩的语言。 维沙尔是偷跑出来的,还没等他想明白,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就找到了他。 “维沙尔!”研究员训斥道,“你怎么可以乱跑!” 维沙尔温驯地低头。 维沙尔安静地跟在研究员身后,仿佛一只柔顺的羔羊。 维沙尔回到了小黑屋。 房门“砰”地关上。 维沙尔转身,拖地的白大褂绊了他一跤。 他摔倒了,露出布满针孔的胳膊。 维沙尔呆滞地躺在地上。 真冷啊。 维沙尔想道。 “哎呀!可怜的幼崽!”大脑中,那个咋咋呼呼的声音再次响起,“你的待遇还不如我呢。” 维沙尔不说话。 “现在的人类,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那个声音叹气道。 维沙尔犹豫了一会儿:“对不起。” “……你是最不该说对不起的那个人。”良久,那个声音复杂地说。 又过了一阵,那个声音说:“你还不站起来吗?我可没办法扶你。” 维沙尔缓慢起身。 从此,维沙尔和零成为了朋友。 “《异种图鉴》?”一次聊天中,零对维沙尔的问题表示不屑,“我的确在那本书上,因为我是被你们活捉的第一只异种。编号?好像是s-0。” 维沙尔翻开第一页。 一只通体灿金的异种印刷在书页上,三只眼睛呈三角阵状镶嵌在额头上,羽毛似的鳞片覆盖在体表,仿佛一轮坠地的太阳。 “好漂亮……”维沙尔惊呼道。 但是,维沙尔回忆培养罐里的畸形肉团。 “好丑……”维沙尔低声道。 “说谁丑呢!” “对不起!” “你说得对,现在的我真是丑极了。”零说,“但是啊,还是那句话,那个家伙的下场,还不如我呢。” 维沙尔疑惑地歪头:“谁?” “你无需知道他是谁,他的存在,已经被掌权者刻意隐去了。”零的声音有些唏嘘,“你只需知道,他筑起了基地的高墙,人类将他称为筑墙者。” 维沙尔了然:“是他!” 这一次轮到零疑惑了:“你知道他?” “知道!”维沙尔兴奋地回答,“父亲和我讲过他的故事!” 维沙尔的父亲,或者说,维沙尔的养父,是上一任研究所所长的弟子。 上一任所长,因为犯下重罪,已经被首长亲自流放。 身为罪人的弟子,维沙尔的养父也被牵连,从研究所的明日之星,一下子跌落成角落里的尘埃。 维沙尔和零之间的话题,一下子变多了。 他们从墙内聊到墙外,从太阳聊到大海,从现在聊到过去,再聊到未来。 “我想到墙外去。”维沙尔说。 “这不可能。”零说。 “你想要自由吗?” “……什么?” 第54章 “你想要自由吗?”维沙尔再次问,“我带你走,我们到墙外去。” 零犹豫了。 零注视着体内。 他近乎腐烂的肉身里,孕育着一个米粒大小的孢子。 小小的孢子。 小小的人类。 他们都在长大。 “再等等吧。”零含糊地回答,“还没到时候呢。” 但一阵剧烈的痛意唤醒了沉睡的零。 零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神色匆忙的人类打开了培养罐,从他腐烂的身体里,剖出了那枚他视若生命的孢子。 研究所又发生了一场权力的更迭,这是人类亘古上演的戏码。 但零不关心这个。 他只关心自己的孢子。 “我跟你走!”零对维沙尔匆匆地说。 但说完话,零才注意到维沙尔的不对劲。 在零的感知里,维沙尔仿佛一把燃烧的柴薪。 他飞快地燃烧着,他的生命力被某样东西疯狂透支了,精神力变得空前强大,也空前脆弱。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零愤怒地问。 “我注射了特型血清。”维沙尔轻轻地说,“不是他们强迫我的,是我主动的。” 零的理智一瞬间被怒火吞噬。 三百年里,他见过太多的人类死于血清,其中不乏维沙尔这样的幼崽。 “为什么?”零咆哮道,“为什么?” “因为我想出去,我想离开研究所,到墙外去。”维沙尔的声音微弱而坚定,“注射血清后,我会像单副官一样被流放,这是首长答应我的。” 单副官? 那是谁? 零尖利地说:“你这么弱小,在墙外会死的!” “你说错了,零。”维沙尔轻声反驳,“人在生下来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只是,人会因为某个瞬间而复活。” 零沉默。 “如果关在研究所里一辈子也算活着,我只是把同一天过了无数遍。”维沙尔向零道,“我们一起到墙外去,即使离开墙壁的下一秒就会死去,但至少……我看到了墙外的世界。” 零睁开眼睛,凝视腹部硕大的窟窿。 他的孢子被夺走了。 他本来……就要去寻找他的孢子。 “好。”零道,“我们走。” 零离开了自己的肉身,进入了维沙尔的精神。 但维沙尔没有被流放。 他加入了团结部调查司,成为了年龄最小的一名党员。 年龄第二小的党员,是佩特拉。 佩特拉没有姓。 佩特拉是研究所的实验体,她的来历在档案中被刻意抹去,而经过友爱部的洗脑,佩特拉忘记了她的父姓,以及她的父亲。 但佩特拉并不为此惋惜。 “我不在乎永远长不大。”佩特拉说。 “为什么?”维沙尔疑惑地问。 “后悔属于过去,焦虑属于未来,活着属于现在。”佩特拉抱着一个糖罐儿。 她掏出一颗,递给维沙尔:“喏,尝尝,我从阎老那里偷出来的,很甜。” 阎银华当选团结部部长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玻璃木柜里藏一只糖罐儿。 即使糖罐儿隔几天就会“意外”失踪,但阎银华会像失忆了一般,拍拍自己的额头,然后再放一罐进去。 维沙尔拨开糖纸,含住糖果。 很甜。 他看着远处的高墙,突然觉得,墙内的世界也挺不错。 但注射血清的副作用,就是精神力的飞快消耗。 维沙尔在精神领域的天赋过于出众了,在还没有注射血清时,他就已经能和零建立精神链接。 注射血清后,他的天赋和资质以指数倍燃烧,精神燃尽之时,也就是生命燃尽之时。 七岁,维沙尔已经行走不便。 他隐瞒了自己的健康状况,参加了第126次壁外调查。 调查司青黄不接,此次壁外调查出动了全部人马,连佩特拉都上了前线。 离开墙壁后,维沙尔高烧不退。 “你的精神快要枯竭了。”零在维沙尔的大脑中说,“你活不过五年。” “我今年才七岁。”维沙尔轻轻地说。 他的声音轻得像一只小猫。 阮禾是刚加入的新人,她因为经验不足,也留守后方。 驻扎点的微缩核心散发着柔和的涟漪。 阮禾给维沙尔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安静地凝视维沙尔昏睡的脸庞。 “……原来,你就是那个孩子啊。”阮禾低不可闻地呢喃,“爸爸和我说过,离开内城时,他很后悔没有把你带出来。” 维沙尔的眉心微微舒展,也许他做了一个美梦。 阮禾为维沙尔掖好被角。 但阮禾突然发现,维沙尔放在心口上的手,牢牢地攥着什么东西。 阮禾忙于救治伤员,无法24小时陪护维沙尔。 她看到,维沙尔紧攥的小手上,每一个指甲都嵌着泥土。 阮禾轻轻地打开维沙尔的手心。 里面攥着一只鹦鹉螺。 …… 尤娜盯着躺在病床上的维沙尔。 他浑身插满导管,瘦成了一把骨头。 根据蓝心所长的说法,维沙尔注射的特型血清是半成品,而且他过于年幼,因此,他的潜力以及生命,都被那管药水蛀空了。 “顺带一提,维沙尔注射的血清,和单副官是一样的。”那时的蓝心说,“你最好去看一看单副官,说不定,她也快要死了。” 尤娜坐在维沙尔的病床边。 她抓起维沙尔枯瘦的小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脸颊上。 “她还活着,她是幸运的。”尤娜低着头,黑发挡住眼睛,“你可以放心了。” 维沙尔睁开双眼。 他苍白的嘴唇微微嗡动:“那……太好了……” 尤娜没有说话。 “我……很愧疚……”维沙尔每吐出一个字,肺部都会阵痛,“我知道……那个异种是零,我还把零……主动献给了她……” 尤娜依然没有说话。 “我已经……是一个异种了……对吗?”维沙尔虚弱地问。 尤娜的头埋得更深了。 她轻轻地点头。 “不要告诉单姐……我变成异种的事。” “好。” “我快死了吗?” “……嗯。” “一开始,我觉得她真幸运。”维沙尔微弱地呢喃,“同样的血清,她……没有一丝精神天赋,她不是……可以燃烧的柴薪。” 尤娜沉默。 她握紧了维沙尔的手。 “但我不羡慕她,因为……活着比死去更加痛苦。”维沙尔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我一直后悔……后悔生在这个世上,我总是在想……人为什么要活着呢?” 尤娜痛苦地看着维沙尔。 那张苍白的脸近乎透明,甚至可以看到异化的黑色血管。 维沙尔的生命,被旧人类的遗产艰难地维持着。 他是二代特型血清的注射者,活着的注射者中,他是最后一个可供实验的对象。 “可是最后,我想明白了。”维沙尔说,“未来必然是光明的,但现在仍是黑夜。我……必须接受生长在半路上的事实。” “为了人类的黎明?”尤娜喃喃地问。 “嗯,为了人类的黎明。”维沙尔笑着说。 第46章 内城的声音 乔纳森看着桌上的信件。 那是一封举报信,举报对象是单无绮。 单无绮流放归来的那一天,乔纳森已经得知了消息。 他是最接近决策圈顶点的人之一,甚至自己也在权力的餐桌上有一席之地。 但乔纳森非常清楚,他现在的地位,并非依靠自己的才干。 墙内有两种声音,一种支持筑墙固守,一种支持迁徙远走,而在乔纳森加入四部之前,他对这两种声音都不感冒。 人类的命运与他无关,而集体,是宏大叙事中的伪命题。 年轻的乔纳森考入了友爱部。 在一周的短暂观察后,年轻的乔纳森发现,友爱部内部的声音,竟然出奇的一致。 ——友爱部的党员都长着同一条舌头,用不同的词汇,重复着老首长的话语。 ——老首长已经垂垂老矣,他无力平衡墙内的两种声音,于是,只能让一种声音压过另一种声音。 ——老首长选择了筑墙派。 “今天这场晚宴,你陪我出席。”友爱部部长对乔纳森说。 乔纳森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党员,因为一次“意外”,他进入了友爱部部长的视线,从此,他开始出入部长办公室,做一些端茶倒水的杂活。 友爱部部长看着乔纳森,发现这个小伙子,全然不似其他人那么毛躁青涩。 乔纳森的眼神沉静而机敏。 听到友爱部部长的话后,他既没有流露出惊喜,也没有表现出胆怯。 第55章 他宠辱不惊地表示了感谢,并且询问自己是否需要准备什么。 “你只需要带上一对耳朵和一双眼睛,并且忘记自己有一张嘴。”友爱部部长十分欣赏乔纳森,对他提点道,“这是一场盛大的晚宴,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乔纳森点头。 晚宴如期举办,盛大非凡。 首长是内外两城的太阳,但太阳也有西沉的一天。 老首长已经垂垂老矣,皱纹爬满脸庞。 众人举杯后,老首长将一个年轻人牵出来,用暗示的语言对众人宣布,这个年轻人将是他的继位者。 被老首长推出来的年轻人有着鹰一般锐利的眼神,他是一把锋利的刀,锋芒毕露,亟待磨砺。 和一旁的老首长相比,他年轻而澎湃,仿佛上帝的礼物。 “他是谁?”乔纳森轻声问。 “一个外城的贱民。”友爱部部长嘴唇嗡动。 友爱部部长脸上的轻蔑之色一闪而过,随后,他露出热情而虚伪的笑容,对高台上的年轻人恭敬地举杯。 “阎副官。”友爱部部长笑道,“我在这里先祝贺你了!” 阎副官。 原来他就是阎银华。 乔纳森心中想道。 阎银华是一个传奇人物。 他是最低贱的泽塔,在外城也是最底层的存在,但他偏偏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率领一众志同道合的朋友,用镰刀和斧头敲碎了通往内城的大门。 内城和外城再次恢复流通。 而阎银华,他不仅没有受到任何责罚,相反,他因祸得福,进入了老首长的视野,并在接下来的数年内飞速晋升,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见习调查员,成为了基地炙手可热的副官。 如果老首长是西沉的落日。 他就是东升的朝阳。 晚宴结束。 各路人马怀揣着各异的心思,讨论着大同小异的话题。 ——阎银华会是下一任首长吗? ——他象征着哪一种声音? 数次权力斗争后,乔纳森晋升为特情司司长。 如果友爱部是首长的鹰犬,那么特情司就是对准党员的獠牙。 对于此次晋升,乔纳森并不意外。 但令乔纳森感到意外的是,他上任后的第一次审问,对象就是基地的那颗新太阳。 阎银华。 “你为什么在这里?”乔纳森问出了一个很没有水平的问题。 阎银华抬起头。 这颗东升的新太阳遍体鳞伤。 友爱部有着上百套拷问方法,经过拷问,所有人都会说出上面愿意听到的真话。 很显然,阎银华没有屈服。 “又一个拷问官,好哇。”阎银华垂下头,发丝黏在伤口里,“你也是老家伙派来的人?” 乔纳森思索了一下。 乔纳森是友爱部部长的人,而友爱部部长是老首长的人。 他被派来拷问阎银华,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他进入了权力的核心圈。 第二种可能,他和面前这颗伤痕累累的太阳一样,被逐出了权力的核心圈。 但有一点是相同的。 自己和阎银华,因为这场拷问,绑在了同一条船上。 “你想东山再起吗?”乔纳森开门见山地问。 阎银华愣了一下。 他大笑:“你知道了什么?”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乔纳森沉静地看着阎银华。 相比激动癫狂的阎银华,乔纳森冷静得像一个局外人:“即使你要告诉我,我也不会听,但我是特情司司长,论起拷问的手艺,基地里没人比得过我。” 阎银华停止大笑。 他收起了癫狂的眼神,恢复了理智的样貌,用一种堪称冰冷的神情审视着乔纳森。 良久,阎银华道:“你的名字?” “乔纳森。” “花言巧语也是你的拷问方法之一吗?” “真正的欺诈大师,嘴里没有一句假话。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向上爬的机会,而你,我相信以你的眼光,也能在我身上看到同样的机会。” 乔纳森说完,阎银华低头苦笑。 “你说错了,同志。”阎银华道,“我此生最大的缺点,就是识人不清。” 一番拷问后,阎银华被释放。 那场极具暗示意味的晚宴,成为了众人口中不可言说的秘密。 苍老的落日还未西沉,东升的骄阳便彻底熄灭了。 又一次晚宴,老首长带着一位新人,向众人宣布,他便是自己的继任者。 所有人的余光隐晦地看向阎银华,有奚落,有惋惜,有怒其不争,有哀其不幸。 友爱部部长向新人举杯,又看向乔纳森:“所幸,我没有向他展示太多的善意。” 乔纳森知道,那个“他”指阎银华。 乔纳森还知道,当他被派去拷问阎银华时,他是作为一枚被牺牲的棋子前去的。 看着面前笑容和蔼的部长,乔纳森没有计较自己被他“牺牲”过的事实。 乔纳森看向角落里的阎银华。 阎银华被抬得太高了,他身上被赋予的期望也太多了。 墙内的声音本就嘈杂。 当那些怀揣着不同目的的期望和声音,通通投射到同一个人身上时,即使那个人是明亮的太阳,也会溃散崩塌。 阎银华如此,那个被老首长推举的新人,也是如此。 果然,不出三个月,那个新人离奇暴毙了。 新人毫无征兆地死在了自己的公寓里。 尸检时,乔纳森得知,新人的胃里塞满了药片,一直溢到喉管上。 乔纳森将此事告知阎银华。 “没有你的那场拷问,我也会如此死去……不,我的死法会更加粗糙。”阎银华笑道,“他们至少给那个倒霉的家伙编了一个像样的心理疾病,让他有了一个死因。” 阎银华点了一根烟。 他递给乔纳森一根:“来一根吗?” 乔纳森摇头。 “不。”乔纳森道,“这会染上烟味。” “我了解你,同志,你是一个隐匿在黑暗处的高手,像一只黑色的螳螂。”阎银华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透着些伤感:“这个基地生着怪病,它会吞噬一切明亮的东西,比如朝气,比如理想。位高权重者执掌着基地的未来,但要爬到那个位子上,就必须舍弃生命中光明的那一部分,和人性的阴暗同流合污。” 阎银华停下笑,叹了一口气:“所有真正坐到那个位子上的人,都变成了一个怪物。” 乔纳森道:“小心监听。” 阎银华道:“我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在明面上,在那些人的认知里。” “友爱部甚至会监听婴儿的哭声。” “……”阎银华沉默了一瞬,“真恐怖。” “你为什么和我说这些?”乔纳森又问出了一个很没有水平的问题。 乔纳森是友爱部的人,是老首长的眼睛和耳朵。 在他看来,阎银华应该格外小心自己,毕竟,他们之间只有利用。 “你现在还是司长吗?”阎银华问。 乔纳森犹豫了一瞬:“现在是。” 现在是,以后不一定是。 在友爱部部长的眼中,乔纳森是一颗可以被牺牲的棋子,即使这颗棋子已经有了一定的分量,但他既然可以被牺牲一次,就可以被牺牲两次,三次。 阎银华的表情犹豫了。 乔纳森盯着阎银华指间的烟:“你有想说的话,可以直说。” “……这不是我的主意,但对你很有好处,可是从我看来,这份好处比不过背后的坏处。”阎银华道,“你知道我最近和一个人走得很近吗?” “那个研究所的小子?我知道。” “他是我在暗中推举的人,它会成为基地未来的新首长。” “……那位未来的新首长带话给我了?” “是。”阎银华脸上的犹豫之色更浓郁了,“他想和你单独谈一谈,并且提前开出了价码——事成之后,你会成为部长。” 部长? 友爱部部长? 乔纳森眼珠滚动:“这是好事。” “不,这不是好事,同志。”阎银华轻声反驳。 乔纳森看着阎银华。 乔纳森是友爱部的拷问官,特情司司长,那些流水的刑具和惩罚,统统由他施与旁人。 他听过太多人的哭嚎,看过太多人的眼泪。 他太明白人性的幽暗了。 所以他实在不知道,这桩交易到底有什么坏处。 “权力可以从内而外异化一个人,当人或者被动推举,或者主动爬到一个极高的位子上,他将不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个政治工具,一个利益傀儡。”阎银华向上吐出一口烟,“你是暗处的螳螂,收割着明处的猎物,但当你成为部长,你将再无匿身之处——你将被他们无情收割,连着血肉和骨头,连着意志和灵魂。” 第56章 乔纳森道:“没关系。” “……”阎银华猛地吸了一口烟。 这一口烟极猛,一下子没了半根。 但阎银华没有心思抽剩下的半根,他把那半根烟掷在地上,踩了一脚,没有继续说什么,便转身离去。 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多年以后,乔纳森终于理解了阎银华的话。 乔纳森成为了友爱部部长,阎银华百般推脱不过,最终成为了团结部部长,他们没有再见面,但他们之间的交锋从未停歇。 许多时候,乔纳森审视着这些交锋,发觉阎银华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阎银华了。 阎银华的动作和声音,已经掺杂着许多人的影子。 一如他所言,当一个人坐在一个极高的位子上,他将成为一个工具,一个傀儡。 而乔纳森也是如此。 第一次举报单无绮,有四成出于他的本意。 但第二次举报时,当他权衡着背后的势力和自己的本心时,他愕然发现,自己已经彻底变成了筑墙派发声的工具,现在的他,和一个传话喇叭没什么区别。 喇叭是工具,是耗材。 他也是工具,也是耗材。 现在。乔纳森看着桌上的第三封举报信。 他已经没有办法收手了。 单无绮的陨落是一场饕餮盛宴,他作为一名食客,分食了其中一部分。 权力天生带着剧毒,那剧毒随着进食的举动流淌在血液里。 但单无绮回来了。 乔纳森打开信。 “致首长: 我无法接受一个异种行走在人类的基地里,甚至参与并干涉人类内部的重大决策。 上一次,我以我的政治前途起誓,这一次,我将以我的生命起誓。 无论单无绮是否通过思想考试,她都是一个无可置疑的异种。 研究所的血清研究已经初有进展,我请求,将单无绮的血液制作成血清,注射到我的体内。 如果我仍能保有人类的思维,那么单无绮,便可以被基地视作一个精神上的人类了。” 第47章 越狱 单无绮看着桌上的举报信。 “这是乔纳森写的举报信,首长没有拆封,他说,这封信应该你第一个看。”萨摩道。 单无绮两指夹着信封,眉毛紧皱。 萨摩站在不远处。 萨摩是友爱部的拷问官,即使他抗拒着这份工作,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和这些刑具相处的时间,比和人相处多得多。 萨摩摸不清单无绮的脾气。 失忆前,单无绮是他的老师,而他只是一个毛头小子。 那时的单无绮冷若冰霜,她唯一一次失态,还是四年前的拓荒年,外城公民将丰收的麦穗抛洒向她的时候。 但单无绮回来后,性格似乎变了。 她变得言笑晏晏,嘴角总是向上翘着,那些过往发生在她身上的事,随着失去的记忆一同消散了。 许多时候,萨摩忍不住想,如果基地不是现在的基地,单无绮也许天生就会活成现在这副模样。 像一个活人。 而非一只冰冷的瓷器。 萨摩低着头,听着单无绮克制的呼吸声。 一分钟后,单无绮拆开信封,开始读信。 举报信的内容乏善可陈。 乔纳森的语言满含要挟。 这三年里,首长没有提拔新的副官,那个位子依然空缺着。但很明显,单无绮原本拥有的权力,已经被众人尽数瓜分了。 因此,当单无绮回来时,他们才会这么如临大敌。 单无绮拥有异种的身体,基地的法令对单无绮而言,某种程度上约等于一纸空文。 单无绮拈着那封信。 她开始思考,首长把这封转交给她的用意是什么。 第一次被举报时,单无绮表示配合,在禁闭室里扛过了三天的审讯。 第二次被举报时,单无绮依然配合,她温顺地被萨摩押送了回来,在禁闭室里老老实实地待到了现在。 但第三次…… 凡事没有第三次。 即使是孩子,也不能过分纵容,更何况,她的对手是一群想将她敲骨食髓的豺狼。 她对同胞的友善,让他们得寸进尺。 她对人类的悲悯,令他们欲壑难填。 这群人绝不会是自己向上爬的助力,而是必须拔除的阻力。 “你打算怎么做?”萨摩问。 “你猜?”单无绮笑嘻嘻地反问。 突然,单无绮的目光扫过萨摩胸前。 她的笑容微微收敛。 而后,她单手托腮,安静地盯着萨摩。 萨摩绷住脸:“什么事?” “……没什么。”单无绮道,“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萨摩摇头。 他身穿制服,肩缀流苏,但那枚象征友爱部的铜质盾徽,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单无绮笑了一声。 萨摩的眼睫毛微微颤抖。 和单无绮道别后,萨摩离开了禁闭室。 单无绮盯着萨摩离开的背影。 黑暗中,她的蓝瞳微微发光。 单无绮不是人类。 她有一双异种的眼睛。 只要有微弱的光线,她就可以视物。 “……再厉害的拷问官,竟然也会忽略我是个异种吗?”单无绮喃喃自语,“革职前的最后一面,竟然还在拿跑腿当幌子——这种别扭的性格,到底是谁教出来的?” “革职?”零一副刚睡醒的口吻,“人类权力更迭的戏码又上演了?” “基地的每个党员,都以四部为荣,他们的胸口都带着铜制徽章,轻易不会摘下。”单无绮摸了摸自己的徽章,“乔纳森是萨摩的上司,论资历,论地位,萨摩都不是乔纳森的对手。” 她盯着铁栏,萨摩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我对基地的斗争没有丝毫兴趣,但……萨摩和他的那位上司,已经有了斗争的结果。” 说着,单无绮摸了摸心口的徽章。 她戴着两枚徽章,一枚是团结部的铜制剑徽,一枚是阮真莎的铁勋章。 内城。 外城。 贫苦的人绝境反抗,富裕的人勾心斗角。 一时间,单无绮都有些说不清,到底是外城更好,还是内城更好。 单无绮低下头,看着被手铐铐住的双手。 “你打算怎么做?”零问。 单无绮没有说话。 她的双手开始软化、延伸,皮肤表层覆上一层新生的鳞片,鳞片下的骨肉变得水一样柔软。 叮哐。 镣铐落地。 昏暗的禁闭室里,无人察觉单无绮的变化。 禁闭室没有窗户,囚徒通过铁栏细密的缝隙呼吸。 但现在,单无绮变成了一团软度极高的半透明溶液。 她沿着铁栏的缝隙钻了出来。 单无绮钻出来后,没有立刻变回人形。 她抬起眼睛,看着墙壁上的金属亮片。 基地建立在旧人类的遗产上,而那些遗产,唯有伊甸可以完全控制。 单无绮看着那枚金属亮片。 伊甸正在看着她。 “我要离开了。”异化的单无绮没有人类的声带,她的声音带着咕噜声,仿佛加热冒泡的坩埚。 金属亮片闪了闪。 一行银色的文字在上面飞快闪现。 伊甸问:“您要去哪儿?” 单无绮答:“外城,我需要解决一个难题——有关蜂的首领。” 半秒后,伊甸给出回复。 “合理。”伊甸道,“我会黑掉您越狱期间的监控,请您在思想考试开始前回来。” “多谢。”单无绮道。 “请务必不要缺考。”伊甸再次提醒,“即使庄修文同志提供的信件模板,您一个也没有背下来,但交一份白卷,总好过考场上无故缺席。” 单无绮:“……” 单无绮:“好的。” 单无绮溶液化的身体无孔不入,而人类第一基地的建筑,并非每一处地方都严丝合缝。 一阵摸索后,单无绮找到了一处缝隙。 她顺着缝隙钻了出去。 越狱的同时,单无绮通过精神链接,给阮真莎发了一个信息。 她们每天都会联络,确定彼此的安全。 “日安,阮女士。”单无绮道,“柳法的情况如何?” 那头毫无回应,一片死寂。 单无绮的心头顿时冒出不妙的预感。 “阮女士?阮女士?”单无绮重复了好几遍。 “……日安,单副官。”终于,阮真莎上线了,“抱歉,刚才的情况,实在让我无法分心。” “刚才怎么了?”单无绮追问。 “小禾回来了,而且,柳法也在现场。”阮真莎的声音十分复杂。 单无绮愣在原地。 柳法是阮禾的父亲。 而阮禾,她在阮真莎的刻意隐瞒下,丝毫不知父辈的事情。 第57章 但是,在阮禾的认知里,柳法已经去世了。 * 阮禾是突然回到福利院的,事先没有打过任何招呼。 她本想着给妈妈一个惊喜,但她回来时,妈妈正在和客人谈论要事。 阮真莎经营着外城唯一的福利院,那些登门拜访的人,多是衣衫褴褛的穷人。 他们实在连一口饭都匀不出来了,于是把自己的孩子托付给阮真莎,期望这个孩子能够活下来。 而阮真莎,若非情况特殊,一般都会收留这些孩子。 但是今天的这位客人格外不同。 他穿着漆黑的长袍,戴着巨大的兜帽,遮住了浑身的皮肤。 说话时,客人和阮真莎面对面坐着,双手交叉在桌上。 他的双手也戴着手套。 阮真莎依然穿着那身黑色长裙,但是,和这位客人说话时,她久违地摘下了细格面纱。 阮禾推门而入时,那位客人猛地抬头看向阮禾。 几绺卷曲的白发从兜帽里滑落。 很罕见的发色啊。 阮禾想道。 “啊,对不起!”回过神后,阮禾低头道歉,“你们在谈事吗?我马上离开!” 阮禾就要关门,但阮真莎开口了。 “小禾,给这位先生倒一杯甜茶。”阮真莎的声音十分轻柔。 阮禾愣了一下:“甜茶?” 从前在内城时,她的父亲也很喜欢喝甜茶。 阮禾给神秘的客人倒了一杯茶。 “多谢。”客人低低地答谢一句,伸出戴着手套的双手,接过了那杯茶。 阮禾看着客人,内心思绪涌动。 阮禾是跟随父母从内城来到外城的。 她对外城生活没有什么不满,但不可否认的是,内城和外城的区别太大了。 搬来外城的第一年,他们一家吃了不少苦头,若非邻居的接济,他们甚至连填饱肚子都很难。 而现在…… 阮禾看着这位客人。 她莫名地觉得,这位客人有些像她死去的父亲。 “小禾,你出去吧,我和这位先生还有话要谈。”见阮禾愣住,阮真莎轻柔地提醒。 阮禾眨眨眼,点了点头。 “不,请让她留下吧。”那位客人突然说。 阮禾和阮真莎同时看向那位客人。 客人包裹在宽大的黑袍里,唯有一绺白发垂落在兜帽下。 阮禾看不清客人的脸庞,但通过他沙哑的声音,阮禾能感觉到,他沉浸在某种深沉的痛苦中。 “为什么?”阮真莎追问。 这一刻,阮真莎的语气不复温和。 她的态度变得警惕,仿佛一头护崽的雌狮。 “我不会做什么的,夫人。”神秘的客人道。 阮禾疑惑地看着阮真莎。 阮真莎安静地盯着客人。 他是乔装后的柳法。 “这位小姐,想必……就是您的女儿吧?”柳法道,“我看到她的胸前,戴着四部的铜制剑徽,你将她养育得如此优秀,我……很想听一听她的故事。” 第48章 柳法的秘密 阮禾很少和人讲起过去的事。 十五岁之前,阮禾在内城过着幸福的生活。 她的父母都是共荣部党员,她衣食无忧,成绩优秀,最伤心的事情,就是妈妈不让养小狗。 但幸福像泡影一样易碎,十五岁之后,阮禾的人生急转直下。 她不知道四部发生了怎样激烈的斗争,只隐约听说,首长身边的单副官被流放了,而她的父母也辞了职,一家三口从内城搬去了外城。 他们带着钱,但在外城,钱并不是万能的。 信用券在外城难以流通,许多时候,外城公民都是以物易物。 没有门路和渠道,阮禾家里的钱甚至花不出去。 搬家后的第一个夜晚,阮禾捂着咕咕叫的肚子,依偎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久久无法入睡。 “爸爸呢?”阮禾问,“这么晚了,他还没回来吗?” “他……很快就会回来了。”阮真莎轻声道。 一整个夜晚过去了。 直到第二天,清晨的阳光撒落大地,柳法才疲倦地归来。 他的怀里抱着一个口袋,里面装着半袋麦子。 一家三口都不擅长做饭,因为四部党员及其家属,在内城可以吃食堂。 他们笨拙地升火,简单煮了一小锅半糊的麦粥,一人分了一碗。 阮禾看着碗里的麦粥。 她的碗虽然没有装满,但麦粥是最多的,父亲和母亲的碗里,只有浅浅的一小口。 阮禾咬紧嘴唇,捧着碗。 她不喜欢这样。 对于父母的决定,阮禾没有意见,一家三口肯定要在一起的。 但她已经不是需要照顾的小孩子了,她已经十五岁了。 阮禾端起碗,把多出来的麦粥拨给父母,又护住碗,埋着头,把不多的麦粥,一口一口咽了下去。 眼泪一颗颗掉进碗里。 阮禾咬紧牙关,一声也没哭出来。 之后,阮禾开启了外城生活。 她的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和她的父母一起,努力地融入外城。 但外城人并不欢迎他们。 外城不同于内城,饥饿和贫困如一只黑色的幽灵,在这片土地上久久盘旋。 阮禾已经来到外城,但她纤细的十指,白皙的皮肤和明亮的眼睛属于内城,在外城人眼里,她还是一个内城人。 又一次搭话失败后,阮禾略带失落地站在原地。 突然,远处的两个孩子吸引了阮禾的注意。 “该我当单副官了!”女孩子说。 “上一次就是你当,这一次该我当了!”男孩子说。 两个孩子激烈地争吵。 阮禾听得有些恍惚。 单副官…… 单副官是父亲的朋友,她见过单副官一面。 阮禾走过去。 两个孩子停下争吵,两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警惕地看着她。 “我见过单副官。”阮禾说。 两个孩子愣了一下。 下一秒,他们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 通过这个话题,阮禾第一次和外城人成为了朋友,两个孩子的家人过来后,阮禾也和他们搭上了话。 阮禾成功加入了外城人的社交圈。 但回到家后,阮禾挨了骂。 “你不该在外城提起她。”柳法努力控制怒火,重重地叹了口气,“她被首长亲自流放,即使她是单副官,也比不过首长的威望——我们会被外城人迁怒的。” 阮禾泣不成声。 那是阮禾第二次彻夜难眠。 柳法拿着柴刀守在门口,提防外城人上门。 阮禾缩在阮真莎怀里,内心里,两个想法互相搏斗。 明明孩子们很喜欢单副官,为什么父亲要说,外城人讨厌单副官呢?阮禾想道。 但父亲很聪明,所以他说得是对的。阮禾又想道。 一夜过去。 第二天,柳法打开门,发现门口摆着许多食物。 那是外城人送来的食物。 阮禾和外城人聊天时,无意中说出了家里的情况,于是,他们倾囊相助,只因为他们一家,是单副官的朋友。 这一刻,阮禾意识到两件事。 第一件事,父亲也会猜错。 第二件事,单副官在外城的威望,甚至盖过了首长。 一整年的时间,阮禾从外城人的口中,勾勒出了单副官的形象。 单副官并非像父亲的描述一般,生人勿近,冷若冰霜。 她带领外城人拓荒,开垦的每一片荒田,都曾滴下她的汗水。 她沉默寡言,却会温柔地抚摸孩子的脸颊。 她性格严厉,鞭子挥到偷懒的人身上,到最后,却忍不住落下泪来。 “那片田里,是你们一整年的口粮。”单副官说,“饿死的人已经够多了,你们……不能这样。” 在内外两城的隔阂逐渐加深的特殊时期,单副官是为数不多的,被外城人尊敬的内城人。 一年里,柳法越发沉默。 他的头发逐渐变得花白,无尽的疲倦吞噬了他的精力。 某一天,阮禾惊愕地发现,在父亲的身上,已经很难看到从前意气风发的模样了。 阮禾不敢提问,更不敢开口。 她以为父亲无法适应外城的生活,父亲从共荣部党员,研究所的明日之星,沦落为如今外城的一个小公民,这份巨大的落差,想必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来消化。 但阮禾没有等来父亲重整旗鼓的那一天。 一场大火燃烧了半个外城,同时,带走了父亲的生命。 如今,阮禾看着黑袍客人。 “先生,我的故事没有什么值得讲述的。”阮禾轻轻地说,“我只是一个侥幸考入四部的普通人。” 柳法看着阮禾。 阮禾的表情十分平静,但平静之下,是深深藏起的忧郁和痛苦。 第58章 柳法垂下头。 他长久地沉浸于过去的仇恨,不仅弄丢了曾经深爱着他的妻子,更是弄丢了他们爱情的结晶,他们可爱的女儿。 柳法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抱歉,是我唐突了。” 阮禾温柔地摇头,而后离开。 她关上门,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转过身,隔着门扉,双眼失神地看着房间。 “他……是谁?”阮禾喃喃道。 一滩诡异的溶液挪动到阮禾脚边。 “咕噜咕噜……”单无绮发出沸腾坩埚般的声音。 阮禾低下头。 阮禾:“……” 阮禾:“!!!” 阮禾:“啊——” “是我!是我!”单无绮探起身子,手忙脚乱,如果变成一滩水的她还有手脚的话,“别害怕,是我,单无绮!” 阮禾像一只炸毛的矮脚猫。 她大大地瞪着不纯蓝的双眼,脸上满是惊恐之色。 单无绮开口后,阮禾强行定格在原地,抬起的双手悬在半空,看着有点滑稽。 单无绮化出人形,恢复了黑发蓝眸的模样。 阮禾看着单无绮,缓缓地放下了浑身炸起的毛。 阮禾轻声问:“单姐,你怎么在这里?” 单无绮看向紧闭的房门。 她隐约感应到,里面坐着两个人,一个是阮真莎,一个是柳法。 阮禾是否已经和柳法见过面? 阮禾是否知道……里面的人,就是她死去的父亲? 单无绮的目光微微闪烁。 她竖起耳朵,捕捉房间里的声音。 房间里,阮禾离开后,阮真莎和柳法安静对坐。 二人都知道阮禾没有离开,而且,二人都知道,单无绮已经赶了过来。 “这大概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柳法主动打破了沉默。 阮真莎抬起脸。 她已经摘下了脸上的细格黑纱,苍白的脸没有一丝活人的血色,仿佛一尊冰冷的瓷器。 柳法重启的集体决策思维项目,过早地燃尽了阮真莎的精神。 随着异化程度的严重,阮真莎已经是一个既非人类,也非异种的怪物。 残余的生命甚至无法支撑她彻底异化。 在生命的尽头,她会以扭曲的模样枯槁地死去。 但阮真莎没有对柳法说出一句抱怨或指责。 听到柳法的话,阮真莎淡淡地说:“我会陪你一起流放。” “你这么做,只是不想拖累小禾吧?”柳法依然戴着巨大的兜帽,但他的胸口微微起伏,不知是愤怒还是哀伤,“你心里还恨着我吧?恨我重启了那个罪恶的项目!恨我连累你们离开内城!恨我像个废人一样醉生梦死!恨我——” “我不会恨你。”阮真莎道。 柳法停顿了一下。 “我不会去恨你,也不会再爱你,因为太不值了。”阮真莎戴着手套的手放在膝盖上。 阮真莎的坐姿端庄而娴雅。 无法想象,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子,裙下竟有一具狰狞无比的身体。 柳法沉默了很久。 他怔怔地看着阮真莎。 柳法和阮真莎的婚姻,始于父辈的一个约定。 人类第一基地中,结婚的法定最低年龄是18岁。 柳法和阮真莎相差了7岁。 二人结婚时,25岁的柳法是研究所所长波利·萨恩奇的弟子,事业蒸蒸日上,前途一片光明。 而18岁的阮真莎是一朵没有完全盛放的花苞,她的聪慧和天资像花苞中含羞的娇蕊,她刚刚高中毕业,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还没有正式下发,她就已经拥有了一本结婚证。 相识,相知,相爱,相厌。 柳法至今都说不清,阮真莎到底对自己怀揣着怎样的情感。 她爱自己吗? 她爱过自己吗? 认识阮真莎前,柳法从未考虑过婚姻。 他的精力和才华必定倾注于光明的前途,儿女情长只会是一种阻碍。 但今天,柳法从阮真莎的口中得到了答案。 ——她不会去恨他。 ——她也不会再爱他。 ——她爱过他。 真可笑啊,柳法想道,自诩不会沉溺儿女私情的他,如今却患得患失,而起初向往着婚姻的阮真莎,如今却跳出情海,理性至极。 “你不必陪着我。”柳法道,“我不会反抗,无论是流放墙外,还是处以极刑——在我的理智彻底被吞没之前。” 阮真莎安静地看着柳法。 “但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柳法又道,“集体决策思维项目的重启,并非我一人的主意。在他的眼里,死人才能保守秘密,所以,在我死去之前,请你把接下来的这番话……告诉单无绮。” 门外,单无绮的眼神一瞬间沉凝下来。 柳法已经异化,以异种的感知能力,柳法不会察觉不到门外的单无绮。 他为什么不能直接告诉自己? 他在忌惮谁? 第49章 父亲,母亲,孩子 说完,柳法直直地看着阮真莎。 柳法没有摘下兜帽,但阮真莎和柳法同床共枕十几年,立刻想象出了柳法现在的表情。 他在祈求。 他在哀求。 “重启蜂群意识时,我并未被你逼迫,我们是共犯。”阮真莎低下头,看着放在双膝上的、戴着手套的鳞爪,“有什么想说的,你现在就说吧。” 听到“共犯”一词后,柳法勉强挺直的背,深深地佝偻了下来。 柳法是个男子,在内城锦衣玉食地长大,即使外城的苦难让他明亮的双眼变得黯淡,但他的身形依然高大。 但此时此刻,柳法几乎蜷缩成了一只虾米。 阮真莎安静地看着柳法。 她不在乎自己再次淌入这趟浑水,也不在乎自己又将扮演何种角色。 无论是棋子,还是弃子,她都不在乎。 她只希望戴罪立功,让她唯一的女儿……在四部能够好过一点。 她是不可饶恕的罪人,但她的女儿,她无辜的小禾,应该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门内,一对夫妻陷入沉默。 门外,两个孩子相顾无言。 阮禾凝视单无绮,后者脸上的表情沉重而悲悯。 阮禾轻声问:“他们……说了什么?” 单无绮深吸一口气。 很早之前,单无绮就担心过这个问题。 和阮真莎前往地下时,单无绮对阮真莎说过,阮禾已经成年,家中的大事,最好不要瞒着阮禾。 那时,阮真莎动摇的态度并非作假。 但是如今,这个难题抛向了单无绮。 房间并不隔音,阮禾很可能听到只言片语。 到底应该让阮禾一无所知地离开,还是让阮禾继续留在这里? 单无绮久久没有开口。 阮禾看着单无绮的脸,不纯蓝的双眸微微闪动。 阮禾轻轻地笑了一声。 “里面的人,果然是爸爸吧。”阮禾的声音带着一丝释然。 单无绮猛地抬起头。 她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单姐,我考入四部,并不只是为了前途。”阮禾的声音轻如梦呓,“那个时候,我的脑子里有一个近乎执念的困惑。” 单无绮看着阮禾的眼睛。 阮禾的眼睛遗传自阮真莎,瞳色是罕见的不纯蓝,在特殊的光线下,会呈现出瑰丽的紫色。 而现在,在窗户折射的阳光下,阮禾的双眸,仿佛一片紫罗兰花海。 “什么疑问?”单无绮问。 “我一直相信,我的父亲没有死。”阮禾道,“那场燃烧了半个外城的大火,夺走了父亲的生命,但是,当那具漆黑的焦尸摆在我们面前时,妈妈……她的反应让我感到疑惑。” “难道她很平静?”单无绮迟疑地推测。 “不。”阮禾摇头,“那时的她,抱着焦尸痛哭流涕,但是,即使在外祖父的葬礼上,她也只流下了一滴眼泪。” 单无绮沉默。 她感到悲哀,即使她没有资格悲哀。 这个畸形病态的基地,由内而外异化了太多人。 阮禾继续说道:“那个时候,我的内心出现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我的父亲没有死,他曾是共荣部的核心党员,他一定是想借假死挣脱什么。” “考入四部后,我混进资料室,在绝密档案里找到了一个人。” “他是地下组织‘蜂’的领袖,代号‘蜂王’。” “蜂王罪孽滔天,外城的那场大火,正是他的手笔——而蜂王的画像,正是我死去的父亲,柳法·波波夫。” 单无绮看着阮禾,再次想起了阎银华的评价。 四部是一个巨大的精神病院,里面住着各处搜罗来的疯子。 无论柳法还是阮真莎,甚至包括阮禾,他们都没有逃脱这个诅咒。 犹如一个可悲的轮回。 第59章 “我无法想象,我的父亲竟然如此罪大恶极,而他想假死挣脱的,正是四部的通缉和追杀。”阮禾道,“但最终,我接受了这个事实。” “如果我的父亲真的是基地的罪人,身为团结部党员,我会毫不犹豫地对他开枪。”阮禾的声音轻柔至极,里面蕴着深深的悲伤,“但是,我想要知道,我的父亲犯下了何等滔天的罪孽——以党员的身份向他开枪后,我……会以女儿的身份为他送终。” 单无绮安静地看着阮禾。 那道两难的选择题,单无绮已经有了答案。 在阮禾的注视下,单无绮伸出双手,捧住阮禾的脸。 单无绮的十指软化、延长,带着异种体温的触手缠绕住阮禾的耳朵。 与此同时,另一根触手垂落地面,沿着门缝渗入室内。 一瞬间,阮禾的耳中出现了许多声音。 她听到了室内沉缓的呼吸声,听到了椅子承重的吱呀声,听到了老旧墙皮的剥落声,听到了阳光照在玻璃上,因受热而发出的尖锐爆鸣声。 一切存在着的声音,巨细无遗地进入了阮禾的耳朵。 阮禾的眼神微微发愣。 这就是异种的听力么? 突然,柳法开口了。 柳法的声音低沉得近乎耳语,但在单无绮的操作下,对人类而言微不可闻的低语,变成了字字清晰的广播。 “你是否好奇过,为什么我执意要重启蜂群意识?”柳法问道。 蜂群意识。 集体决策思维项目。 单无绮眼神一凛。 单无绮看向阮禾,发现阮禾的表情没有一丝迷茫或惊讶。 ——进入四部后,阮禾通过自己的努力,已经知道了不少雪藏的秘辛。 阮真莎道:“我的确好奇过,但最后,我把一切归因于你的师父——你被他抚养长大,本应继承他的衣钵,成为下一任研究所所长,拥有一份光明的未来,但……” 阮真莎没有继续说下去。 一切尽在不言中。 柳法的师父是波利·萨恩奇。 他曾是研究所所长,他重启了这个尘封百年的项目,又把女儿佩特拉当成实验体,将佩特拉改造成了不老的怪物。 波利·萨恩奇因此被流放。 他在墙外写下了一本笔记。 而那本笔记,经由壁外调查,一番兜兜转转后,又回到了柳法的弟子,现任研究所所长蓝心的手中。 命运是一个轮回,里面充斥着凡人的哭声。 阮禾的眼珠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她咬紧嘴唇,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突然,一只手轻轻握住阮禾的肩膀,又将阮禾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阮禾抬起脸。 单无绮低下头,捂住阮禾的耳朵。 “我可以帮你过滤一些不必要的信息。”单无绮的语气十分轻柔,“如果你不想听下去,立刻告诉我。” 阮禾倚着单无绮的胸口。 她想起外城人对单无绮的崇敬。 即使是现在,外城人仍然习惯称呼单无绮为“单副官”。 基地收回了单无绮的副官职称,但在外城人心中,单副官永远是单副官。 单副官这个称谓,凝结着太多美好的情怀。 而单无绮……无论失忆与否,她都对得起外城人的这份情怀。 阮禾垂眸:“谢谢你,单姐。” 片刻后,阮禾道:“但不是现在。” 单无绮看着阮禾。 父亲,母亲,孩子。 一个孩子,即使他/她已是另一个小家庭中的父亲或母亲,但是,当他/她回到父母身边时,便能短暂地脱去顶梁柱的重担,承欢膝下,重新成为一个被保护的孩子。 阮禾是家庭中的孩子。 但现在的阮禾,没有选择成为被保护的那一方。 她直面着真相与痛苦,直面着命运的捉弄。 她无比坚强。 “师父被流放后,我心存不甘。”柳法自嘲地苦笑,“我不甘心跌落神坛,不甘心从万人瞩目的所长继任人,沦为角落里的尘埃。” “怀着这个想法,我重拾起师父的研究。” “一开始,我只想知道,蜂群意识为什么会触碰基地的逆鳞,明明其他研究——比如对特型血清的研究更加反人性,他们把上百个活人充作实验体,其中,甚至包括了部分党员。” “但随着研究的深入,我被这个项目深深地吸引了。” “基地本就是一个巨大的蜂巢,而首长,则是统领群蜂的王。” “首长的话是金科玉律,无人能够忤逆。而那些愚民,他们像盲目的工蜂,用不同的舌头说着相同的话。” “他们赞美,他们景仰,他们疯狂。他们将首长视为基地的太阳,单是听到首长的名字,都会兴奋地颤抖。” “由于这份病态的狂热,他们甚至忽略了客观规律——” “太阳终会西沉。” “而且,太阳最耀眼的时候,表面也有黑子和耀斑。” 阮真莎深吸了一口气。 “愚蠢。”阮真莎道,“你把失败当成耻辱,夸大和扭曲胜利者的胜因,而首长,他甚至从未把你的师父视作对手,因为他们都是一样的可悲——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他们都是燃料,而非乘客。” “……”柳法再次沉默。 良久,柳法道:“你说得对。” 阮真莎看着面前的男人。 真可悲啊,她想道。 时隔多年,二人久违地彼此敞开心扉,却完全不像一对恩爱的夫妻,更像是筋疲力尽的猎手和猎物。 猎物躺在地上,袒露脖颈。 猎手持刀喘气,无力追击。 阮真莎呼出一口气:“这就是你执迷至今的理由吗?” “……不。”柳法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奉一个人的指令来到外城,重启蜂群意识,也是那个人对我的要求。” 基地里,谁有资格翻云覆雨,谁有本事一手遮天? 门内,阮真莎的瞳孔猛然缩成针尖。 门外,阮禾张开嘴巴,嘴唇疯狂颤抖。 单无绮深吸一口气。 她紧紧地搂住双脚发软的阮禾,并在观察阮禾的表情后,轻轻摘掉了挂在阮禾耳朵上的触手。 ——那个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但猜到和听到,完全是两个结果。 “他是谁?”良久,阮真莎问。 “内外两城的信仰,永不西沉的太阳。”柳法答。 是首长。 那个人,是首长。 第50章 甜茶 单无绮扶着阮禾,后背靠在门板上,内心一阵戚戚。 首长到底想做什么? 首长和单无绮说过,在两条绝路之间,人类还有第三条路。世界的污染不可逆转,要想人类走出基地,人类必须适应这个世界,变成拥有人类意识的异种。 研究所的血清研究,外城的蜂群实验,都印证了首长的计划。 但是,随着单无绮从墙外归来,首长对单无绮提出了新的要求。 首长要单无绮处理“蜂”。 首长舍弃了蜂,也舍弃了为蜂付出毕生心血,乃至背叛人类种族的柳法。 柳法从一枚棋子,变成了一枚弃子。 单无绮忍不住微微发抖。 自己是否也是一枚棋子呢? 自己在首长的棋盘上,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呢? 自己……也会变成一枚弃子吗? 突然,门内的气氛一瞬间变得紧张起来。 单无绮是个异种,感知极其敏锐,即使隔着一层门板,无法看到室内的情况,但她依然感应到,柳法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柳法的大脑中存放着无数人的灵魂,他活着的每一秒,都犹如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 在单无绮的感知里,现在的柳法,就像一个快要被吹爆的气球。 单无绮屏住呼吸。 她谨慎地通过精神链接,询问室内的阮真莎:“里面发生了什么?” 阮真莎听到了单无绮的询问。 她没有立刻回答,戴着手套的鳞爪放在膝上,脊背绷得笔直。 阮真莎安静地看着长桌对面的柳法。 门外的单无绮尚能感应到柳法的异常,和柳法对坐的阮真莎,更是直面着这份不妙的变化。 柳法的精神已经到极限了。 在单无绮的设想里,柳法还有救,只要他认罪,单无绮会想办法把他送去研究所。 但现在看来…… 柳法快要撑不住了。 阮真莎看着柳法。 柳法整个人罩在宽大的黑袍里,现在是白天,明亮的日光透过窗户打在柳法的身上,却无法照亮他一分。 在阮真莎的注视下,柳法抬起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摘下了头上的兜帽。 一张狰狞的脸出现在兜帽下。 那张脸上的血肉已经开始溃烂,隐约可见裸露的骨头,黑色的神经覆盖在上面,已经不像一个活人的脑袋,而像一颗残存着生气的骷髅。 第60章 柳法摘下兜帽的手微微颤抖,但是,当他狰狞的脸暴露在阳光下时,他忐忑的心反而变得平静了。 阮真莎的目光没有一丝厌恶。 阮真莎说得是真的。 她不再爱他了。 也不会恨他了。 “……真莎,我快死了。”柳法沙哑地说。 阮真莎看着柳法,苍白的面容一片平静。 在柳法无法看到的角度,阮真莎放在膝上的双手,一点点地攥成了拳头。 二人沉默时,突然,门外传来了异响。 单无绮看着怀里的阮禾:“你要做什么?” “我要进去,我要见爸爸最后一面。”阮禾已经恢复力气,从强烈的震惊中挣脱出来,“我是他的女儿,无论如何,我都应该和他见一面。” 单无绮下意识想要拒绝。 单无绮不希望身边的同伴过早地卷入漩涡。 她已经入局,是棋子还是弃子都尚未可知,这样被动且悲惨的遭遇,她不希望在同伴的身上重演。 阮禾的性格并不强硬,听到单无绮的话后,她没有立刻用言语反驳。 在单无绮沉默的注视下,阮禾移动右手,搭在腰间的枪柄上。 单无绮闭了闭眼。 夫妻反目,父女相残,天伦崩坏。 这个基地太残忍了。 这个时代太残忍了。 “……处决异种的是执行司。”单无绮低声道。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单姐。”阮禾笑着,眼底却有泪意,“让我进去吧。” 单无绮垂下头。 她侧过身子,为阮禾让开了路。 阮禾上前一步,对单无绮感激而苦涩地笑了笑,却并未开门直入,而是礼貌地敲了敲门。 屋内传来几声异动。 阮真莎看着几乎要缩进地缝的柳法,叹了口气,问道:“谁?” “是我,妈妈。”阮禾柔声道,“我想给客人添一杯茶。” 阮真莎看着柳法面前的茶杯。 柳法一口也没有喝。 他的脸庞已经高度溃烂,想必黑袍下的身体更加千疮百孔。 阮真莎看向柳法。 “进来吧。”阮真莎道。 阮禾推门而入。 人还是那两个人,丝毫未变,茶还是桌上的那杯茶,一口未动。 阮禾走在前面,单无绮犹豫片刻,没有跟上去。 她轻轻掩上门,垂下的手臂化为细长的触手,监听着里面的动静,另一只手臂搭在腰间的枪柄上,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着保险栓。 阮禾看了一眼茶杯,又看向披着黑袍的柳法。 在阮禾进来之前,柳法重新戴上了兜帽。 “先生,您愿意听一听我的故事吗?”阮禾问道。 阮禾的眼睛像极了阮真莎,但她和她的母亲不同,眼底没有历经沧桑的冰冷,而是年轻人的温和与活气。 柳法安静地看着阮禾。 良久,甚至阮真莎都以为,柳法下一秒就会失控时,柳法坐直身子,向阮禾轻轻地点了点头。 阮禾笑了笑,和这位身穿黑袍的神秘客人,说起了过去的往事。 “我是跟随我的父母来到外城的,我本来是个内城人,但我并不怪他们……” “邻居接济了我们一整年……” “父亲去世了,我和妈妈在他的灵柩前哭了很久……” 随着阮禾的讲述,柳法的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 单无绮站在门外,虚虚地握着枪柄。 “里面情况如何?”单无绮在大脑中对阮真莎问道。 “……真神奇。”阮真莎的语气带着一丝起伏,“柳法……他的灵魂平静下来了。” 单无绮沉默。 至少,这算是一件好事吧。 “我考入四部,其实不是全靠我的努力,我在内城接受了8年的教育,我的起点,本就比外城人高上许多。”许久,阮禾的故事接近尾声,“而且团结部中,阎老……父亲的老朋友很照顾我。” 阎银华主持了柳法和阮真莎的婚礼。 如今虽然物是人非,但三人的情谊非比寻常。 阮禾的故事讲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天空由蓝转金,血红的夕阳撒在玻璃窗上,仿佛神明投下悲哀的瞥视。 但故事终有结束的一天。 人……也终有别离的一天。 柳法安静地看着阮禾。 从头到尾,柳法没有说一句话。 阮禾讲完自己的故事,闭上嘴,不纯蓝的双眸温柔地看着这位神秘的客人。 柳法始终没有揭下兜帽。 但阮禾不在乎。 阮禾和柳法沉默地对视了许久,坐在不远处的阮真莎,和守在门外的单无绮,皆是一言不发。 阮禾伸出长着伤疤和老茧的手,轻轻地端起柳法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甜茶。 “茶凉了,我去换一杯。”阮禾端起茶杯,转过身,下垂的眼眸无声涌上泪花。 单无绮叹息一声,为阮禾打开门。 “等一等。”柳法突然开口。 阮禾端着甜茶,背对着柳法。 阮禾轻声问:“先生?” “红茶为底,三匙牛奶,一匙糖,你说,这是你父亲最爱的甜茶配方。”柳法的声带微微震动。 他的身体正在加速腐败,即使这样微小的动作,他都听到了血肉窸窣剥落的声音。 柳法看着阮禾的背影:“请为我倒一杯热甜茶吧。” 阮禾用力埋下头。 几颗泪水掉落在茶杯里,阮禾飞快绕过门口的单无绮,去茶水间调配热茶。 单无绮倚着门框,看着陷入沉默的柳法:“你马上就要死了。” 柳法低低地笑了一声。 他摘下兜帽,卷曲的白发和枯萎的皮肤一寸寸脱落,露出比之前更加狰狞丑陋的、毫无血肉的脸庞。 单无绮盯着柳法的眼珠:“你其实挺英俊的。” 一周前,单无绮和柳法在筑墙者铜像下相遇。 那个时候,柳法手持小竖琴,十指在琴弦上拨动,弹唱着不知名的夜曲。 他犹如一只刻意掉入陷阱的猎物,用蹩脚的方式暴露了自己的行踪,让单无绮将狩猎的矛头对准了他。 柳法低头,看向戴着手套的手。 “很抱歉,单副官。”柳法的声音沙哑极了,仿佛铁片相互摩擦,“现在的我,恐怕无法弹奏了。” “你不能死在这里。”单无绮的蓝眼睛警惕地盯着柳法。 “我明白。” “我理解你想见妻女最后一面,但是,如果你死在这里,你体内的亡魂会顷刻间释放——外城会因你哀鸿遍野。” 柳法深深地低下头。 他沙哑地说:“我明白。” 随后,柳法微不可闻地呢喃:“我……是个自私的人,我牵连了真莎和小禾,还牵连了整个外城。” “那么,把你的灵魂交给我吧。”单无绮道。 柳法猛地抬起脑袋。 阮真莎站起来:“不行,单副官!这样你会……” 单无绮笑了一声。 单无绮拔出腰间的手枪,在指间转了一圈。 而后,她打开保险栓,将手枪往身后一递。 不知何时,阮禾已经回来了。 她端着调好的热甜茶,站在单无绮身后。 “单姐……单副官。”阮禾的声音克制不住地颤抖着,“你要做什么?” “不瞒你说,这种事情,我并非没有做过。”单无绮笑得眯起眼睛,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还有,那些死去工蜂的灵魂,就让他们住到我的脑袋里吧,正巧,我有一位很厉害的管家。” 零:“阿嚏!” 柳法腾地站了起来:“单副官……” “我不保证你能活下来,柳法。”单无绮道,“但是现在,好好地和阮禾告个别吧——父母子女一场,有些话,始终是要说开的。” 第51章 太阳 单无绮在精神领域毫无天赋,这也是单无绮敢去接收柳法灵魂的原因。 因为毫无天赋,所以毫无感知,那些对正常人而言痛苦无比的精神重压,在单无绮身上没有一丝体现。 等一家三口完成最后的告别,单无绮走上前,示意柳法配合自己的动作。 零怒斥单无绮:“你纯粹在乱来!” 单无绮忽略了零的进言:“我要怎么接收柳法的灵魂?”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因为你很懂。” “那个男人的灵魂带着剧毒,还携带着一千三百五十二条破碎的亡魂,你本就空无一物的蠢笨大脑,会立刻变成比外城贫民窟还要脏乱拥挤的地方。” 单无绮思忖了下:“哦,大通铺嘛。” 零:“……” 零:“(一大串听不懂的粗口)。” 零发出沸腾坩埚般诡异的声音。 无人知道他说着什么语言,也许是异种的语言,也许是旧人类的语言,也许不是任何语言。 第61章 单无绮呼唤了零好几次。 确认零沉浸在无法沟通的愤怒中,单无绮摸了摸左心口袋里的孢子。 孢子安静地躺在口袋里,十分懂事可爱。 孢子她……似乎是个女球? 孢子蹭了蹭单无绮的指尖,发出一串纯净的涟漪。 ——帮忙。 ——愿意。 “……”单无绮犹豫了片刻,最终收回指尖。 孢子的状态有些萎靡,也许是一周前,她在广场上追踪柳法的灵魂时,消耗了太多的精力。 孢子跳了跳。 单无绮按下孢子:“睡吧,现在轮不上你出场。” 孢子缩回口袋。 单无绮看向柳法,努力回忆零之前的做法。 ——不久前,零还寄生在维沙尔的大脑里。 ——那个时候,维沙尔的手掌触碰了单无绮的额头,然后,通过某种链接,零转移到了单无绮的大脑里。 单无绮垂眸。 她回忆着维沙尔的动作,将微微冒着冷汗的手掌,轻轻地覆上柳法的额头。 “你没有天赋。”零讥诮地劝阻,“死了这条心吧!你以为,缔结精神链接这么简单吗?” “柳法不能死在这里。”单无绮说。 “接收了他的灵魂,你会死。”零再次警告。 “不试试怎么知道?”单无绮咧嘴一笑。 口袋里的孢子频繁跳跃。 精神意识里,一团初具雏形的莹白光团,对另一团金色的光团来回蛄蛹。 “父亲,帮帮。”莹白的光团——孢子说。 金色的光团久久沉默。 孢子是零的孩子,而零,是帝国研究所触犯禁忌,创生出的实验体。 现在,零腐烂的肉身浸泡在培养罐中,犹如一团烂肉。 但三百多年前,人人都说,零是神明的礼物,地上的太阳。 《异种图鉴》收录着零的画像。 图鉴第一页,名为“s-0”的异种通体灿金,羽状鳞片覆盖在身体表面,三只带着神性的异瞳镶嵌在额上,炯然如天火。 大灾变爆发后,那些美丽的浮空城尽数坠落。 旧的文明已经覆灭,新的文明还未苏醒。 零孤独地在荒凉的大地上流浪了很久。 直到零第一次被人类捕捉。 他跟着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类,来到一片搭建着草棚的滩涂。 一切仿佛世界伊始,一切仿佛从头再来。 零沉默地旁观这群人类。 他曾目睹一个繁荣极盛的文明,在无可预料的天灾下骤然崩塌,因此,现今人类的一切新奇探索,于他而言,不过是狒狒爬下香蕉树,褪去了几根兽类的长毛。 但不知何时起,这群弱小又可悲的人类,竟然蜷缩在他的羽翼下了。 零的模样,酷似一只从天而降的金色神鸟。 许多个寒冷刺骨的冬夜,当零伸出鸟翼般宽大的触手,拥住瑟瑟发抖的人类时,那些孱弱的小崽儿仰起冻得通红的脸蛋,仰慕地称他为“太阳”。 太阳…… 太阳…… 太阳…… “父亲,帮帮。”莹白的孢子锲而不舍地央求。 零深吸一口气。 单无绮的手仍然放在柳法的额头上。 零的精神体低低地鸣叫一声,睁开了璀璨的三只异瞳。 一瞬间,单无绮湛蓝的眼睛变成了美丽的金色。 人类无法涉足的精神领域,一只巨大的金色神鸟出现在基地上空。 研究所雪白的尖顶上,核心骤然散发出极为强烈的涟漪。 旧人类的遗产齐齐发出警报。 伊甸的目光投向外城,警报系统开始循环一条指令。 “姓名:单无绮。” “身份:异种。” “是否驱逐:否。” “是否驱逐:否。” “是否驱逐 :否。” 单无绮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生死就在伊甸的一念之间。 她新奇地看着掌心之下。 一条金色的通道出现在自己和柳法之间。 数不清的灵魂顺着通道,离开柳法枯败腐烂的身体,来到了单无绮的体内。 他们的面孔有一些模糊,但部分灵魂仍然可见生动的五官。 “太阳!”一个灵魂说。 “太阳!”两个灵魂说。 “太阳!”许多个灵魂说。 那些灵魂本来充满黑沉的怨念。 他们因为一个隐秘的阴谋,成为蜂群意识的傀儡,又因为蜂群意识的失控,无辜地惨死在外城的大火中。 他们做错了什么? 他们做错了什么? 柳法强行拘束着他们,让他们无法离开,他们的怨恨和执念无从释放,逐渐发酵成庞大的恶念,让柳法的精神和身体一同凋敝下来。 但现在,他们看到了太阳。 他们不知道柳法的名字,只知道“蜂”的首领对他们说——他将带他们离开,犹如迁徙的羊群寻找丰美的草地。 他们的新家园会是一个流淌着奶与蜜的地方。 在那里,人人皆能饱食。 他们不必掐死襁褓中的婴儿,不必数着碗里的米粒吞咽稀寡的粥水,不必忧愁地盯着屋顶渗漏下来的冷雨,不必在重复且贫苦的生活中,连三十岁不到就枯槁地死去。 工蜂们问:“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迦南地,那是伊甸园。”蜂王给出解释,却又沉默下来,和台下一双双茫然的眼睛对视。 良久,蜂王重新解释:“看看你们的头顶。” 工蜂们抬头。 他们的头顶,一颗明亮的太阳悬挂在高空,温暖的阳光洒落在他们身上,照亮了他们枯败的眼睛,蜡黄的皮肤,凹陷的脸颊。 “我们会到太阳那里去。”蜂王说。 “我们会到太阳那里去。”工蜂们说。 工蜂并不畏惧死亡。 在外城,死亡是长眠的兄弟,他们怨恨的,是“蜂”将希望捧到他们面前,又亲手摔碎,让他们见过光明后,纷纷死在冰冷的永夜里。 但是如今,“蜂”的承诺兑现了。 “太阳!” “太阳!” “太阳!” 一条又一条惨死的灵魂,褪去了萦绕周身的黑沉怨念,雀跃地穿过金色的通道,来到了金色神鸟的羽翼下。 零展开羽翼状的触手,将那些洁白的灵魂拢在身下。 “……真吵。”零低声说,“和当年一样。” 莹白的孢子待在不远处,新奇地看着大变活鸟的父亲。 孢子发出一阵细碎的呢喃。 孢子是零的孩子,她因为一个隐秘的阴谋,被人类从父亲体内剖出,过早地和人类一起生活。 人类喜欢太阳。 孢子想变成太阳。 一道道细小的裂纹出现在孢子的体表,犹如雏鸟破壳。 孢子的变化十分细微,乃至无人察觉。 直到一千三百五十二条亡魂都来到零的羽翼下,柳法的灵魂也走上那条金色的通道时,孢子的变化才被众人察觉。 单无绮从左心口袋里捧出孢子。 那莹白小小的一团,如今遍布着金色的纹路。 阮真莎拦下满脸惶然的阮禾,紧张地盯着单无绮。 柳法的身体失去灵魂的支撑,已经轰然倒地,化为一堆漆黑的骨头。 单无绮捧着孢子,茫然又紧张地感受着掌心上传来的颤抖。 掌心上的小生命脆弱得仿佛风中摇曳的烛火。 单无绮毫不怀疑,只需轻轻一捏,那团生命之火就会熄灭。 “孢子怎么了?”单无绮咽了咽唾沫。 “她……做出了和我一样的选择。”零的声音竟然不复嘲讽,“她选择了人类,她会变成……人类最喜爱的模样。” 单无绮愣愣地捧着孢子。 单无绮的直觉告诉她,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就要在她的手心里诞生了。 在众人的注视下,单无绮手中的孢子咔咔碎裂。 金色的光芒缓缓散去。 一只光秃秃的三眼鸡崽,呆呆地坐在单无绮的手心上。 单无绮:“……” 零:“……” 被零踩在爪子下的灵魂体柳法:“……” 互相搀扶的阮氏母女:“???” 三眼鸡崽颤巍巍地站起来,用尽浑身的力气,朝单无绮发出健康且柔弱的声音。 “啾!” * 首长仰头看着伊甸。 由0和1组成的绿色数据在首长眼前飞速流转。 伊甸巨大的主体深埋地底。 大灾变毁灭了旧人类的浮空城,令一切不属于天空的存在坠落大地,但伊甸的机房搭建在地底,因为某个未知的原因,它神奇地幸存了下来。 伊甸的主体发出一阵阵过载的嗡鸣声。 因为长久地执行同一条指令,伊甸陷入了死循环。 第62章 首长看着屏幕上循环的指令。 “是否驱逐:否。” “是否驱逐:否。” “是否驱逐 :否。” “停止对单无绮的判定。”首长下达指令。 一阵令人牙酸的嗡鸣声后,伊甸终于从死循环中解脱。 绿色数据流运转的速度一点点慢了下来。 “伊甸,自我检测。”首长道。 “损耗率:63.71%。”伊甸答。 “你多久会报废?” “用新人类的历法计算,我的寿命还剩537天。” 首长沉默。 伊甸的机械女声带着一丝人性化的关怀:“请不要为我悲伤,首长。” “嗯。”首长说。 人类和ai同时沉默。 “谢谢你,伊甸。”良久,首长低声道。 “为人类服务是我的使命。”伊甸道,“首长,您的情感曲线出现了非正常紊波,您似乎在悲伤。让我们聊聊另一个话题吧——单无绮的行动,仍在您的计划中吗?” “是的。” “您仍然认为,人类会走向灭亡吗?” “是的。” “我不理解,首长。”伊甸问道,“既然您认为人类会走向灭亡,您为何还在寻找拯救人类的办法?” “因为我们还活着。”首长答。 伊甸绿色的数据流停滞了一瞬。 “……感谢您,首长,虽然我仍然不理解,但我将这次对话记录了下来。”伊甸的机械女声说道,“在我的机心冷却前,希望我能理解您今天的回答。” 第52章 思想考试 单无绮一个人越狱,带着一只鸡崽和一千多条灵魂回狱。 按照正常情况,单无绮的脑子里早该乱成一锅粥了。 但零是个优秀的管家,一千多条灵魂被他管理得服服帖帖。 用零的原话说—— “城墙还未建起时,人类第一基地只是一片搭在滩涂上的草棚,我跟随在筑墙者身边,为他管理日益庞大的人口。”零化身的神鸟道,“现在,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代。” 单无绮坐在监狱的椅子上:“我的脑袋怎么有点疼呢?” 零诡异地沉默了一下。 单无绮生出不妙的预感。 “……幸好,你在精神领域没有什么天赋。”零的语气庆幸又怜悯,“你脑子里的一千多条灵魂,现在正在翻看你的记忆,换做其他人,恐怕已经疼得倒地不起了。” 单无绮:“……” 单无绮:“他们为什么要翻看我的记忆?” “你是基地的传奇,是带领外城人拓荒的单副官。”零道,“他们景仰你,犹如景仰太阳,他们不知道你的过去,所以他们好奇,怎样的经历能培养出这样的你。” 单无绮沉默片刻:“但我不记得了。” 她不记得了。 她的记忆离奇丢失,最开始的记忆,就是睁眼醒来后,一个人孤独地躺在荒地上。 她的身边什么也没有,旷野的风吹拂她的头发,仿佛世界吹奏寂寥的风笛。 单无绮短暂地忧伤了一瞬。 越狱期间,思想考试正常筹备。 一天后,单无绮在狱中开考。 伊甸的电子眼对准单无绮,代表基地监考,单无绮的双手戴着铁铐,抬手时,带出一串叮铃的响声。 单无绮头疼地看着试卷上唯一的题目。 【假设你是人类第一基地的公民李华,请你给首长写一封信,内容包括:1、介绍基地的基本情况;2、你在基地扮演着怎样的角色;3、你对未来的畅想。】 零好奇地探头:“你不会写?” “我当然会写。”单无绮垂眸,指尖掐着笔杆,“但我不知道,基地想要一份怎样的答卷。” 单无绮有太多话想说了。 外城的苦难,内城的斡旋,基地的困境,人类的未来。 内忧外患,国计民生。 单无绮不在乎基地对她的忌惮,更不在乎四部对她的攻讦,但她唯一不能忍受的,是人类裹挟在无休止的内斗中。 如果想改变这一切,不要怨天尤人,要挤进头部,爬到那个极高的位子上去。 单无绮的回归,至今没有向基地公开。 这是一个流通于高层的秘密。 而这次思想考试,就是单无绮的第一次公开露面。 零看出单无绮的为难。 零看向柳法。 柳法的灵魂已经被单无绮接收,此刻,他和那一千多条工蜂的灵魂一样,翻阅着单无绮的记忆。 “她真的失忆了。”柳法道。 零扑动了一下翅膀,没说话。 柳法的表情既释然,又悲伤。 柳法是单无绮的挚友。 柳法记得单无绮流放前的事情,那时的单副官风头无两,尽管风光背后免不了心酸,但至少,还有一群至交好友翼庇着她。 但是如今,单无绮的好友死的死,疯的疯,流放的流放。 虽然单无绮活着回来了,却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零打量着柳法的表情。 零和维沙尔有一段深厚的友谊,维沙尔对单副官的憧憬,是零对单无绮的第一印象。 但单无绮失忆了。 零无法看到单无绮遗失的记忆,于是无从得知,从前的单无绮是一个怎样的人。 “单无绮……单副官很好吗?”零问道。 柳法抬起头。 “她很好。”柳法道,“你现在有时间吗?我们可以聊一聊。” 单无绮没有关注零和柳法的对话。 她深吸一口气,拿起笔,在试卷上写下第一句话。 “致首长: 我叫李华,是被人类第一基地流放的重刑犯,编号357……” 她的流放并非她的罪。 她不记得她的过去,无法为自己发声,但律法的底层逻辑是民意,是人民朴素的价值观,如果人民不认为她有罪,那么,所有的惩戒和污名都只是欲加之辞。 如果她有罪,请交给人民来审判,如果她无罪,那么,她接下来说的话,便不该视为一个罪人的发言。 她已经归来,在她所剩无几的记忆里,基地就是她的家。 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这也是集体存在的意义。 作为集体中的个人,她应该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基地的人类是最后的火种,外界风雨飘摇,火种随时可能熄灭,如果一味地沉溺无意义的内斗,不等天空降下冷雨,这团火种便会自行熄灭。 她请求基地再次审视自己。 她的身上仍有可利用的价值,如果这份价值,能够施以人民,用以人民,她不在乎基地对她降下怎样的审判。 她的第一次生命,在流放的那一刻就已经结束,但神明垂怜,赐予了她第二次生命。 第二次生命,她渴望变成柴薪。 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并非所有人都是乘客,总有一部分人燃烧自己,为前进的列车提供动力。 生命终有尽头,但希望不是。 只要希望永存。 火种就会永存。 …… 思想考试结束,党员们一一离开考场。 阎银华没有离开。 他戴着一顶浮夸的红色假发,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看着试卷被收走的、空无一物的桌面。 阎银华是外城人,他没有在内城读过书。 阎银华的考场在基地第一中学,是大部分党员的母校。 噔,噔,噔。 一阵沉缓的脚步声传入阎银华的耳畔。 阎银华熟悉这道脚步声。 二十三年前,他是仓促落狱的首长候选人,对方是藏锋敛锐的特情司司长,苍老的太阳尚未西沉,基地谱写好的未来中,二人皆不被光明照耀。 但这个未来没有实现。 如今,他是团结部部长,对方是友爱部部长。 十分讽刺的是,他不团结,对方也不友爱。 他们作为胜利者沐浴在光明中,但这份光明,比黑暗还要黑暗。 光明不曾照亮黑暗。 光明吞噬了黑暗。 噔,噔,噔。 友爱部部长乔纳森走到阎银华面前。 乔纳森停下脚步。 那道阎银华无比熟悉的脚步声,也随之停止了。 “好久不见。”乔纳森说。 “好久不见。”阎银华说。 互相问候后,二人陷入沉默。 晋升部长后,二人的交锋从未停息。 他们待在那个极高的位子上,动作和声音都掺杂着身后势力的影子。 但今天,当他们久违地面对面相处时,他们反而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青年时期的赤诚与热情,在数十年的利弊权衡中,早已化为冰冷的理性。 因此他们无话可说。 于是他们无话可说。 突然,一阵嬉笑声从窗外传来。 那嬉笑声热烈而遥远,充满年轻的朝气,阎银华和乔纳森不约而同地向窗外看去,发现是一群放学的学生。 第63章 基地第一中学是思想考试的考场之一,现在是暑假,但高三生还在补课。 他们挥舞着雪白的试卷,从教室里鱼贯而出。 枯燥的补习和紧张的考试被高三生抛之脑后,他们欢呼雀跃,仿佛一群出笼的小鸟。 社会还未向他们伸出魔掌,名为“学校”的象牙塔中,他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真年轻啊。”阎银华感慨。 “是啊。”乔纳森说。 “我老了。”阎银华看向乔纳森,发现对方的脸上同样爬满了皱纹,“你也是。” 乔纳森低下头。 他说:“你有很多问题想问吧?” “是的。”阎银华道,“但不是这里,也不是现在。” 乔纳森扯动嘴角笑了一下:“因为这里是学校?” “因为在这里,你仅仅是你,我仅仅是我。”阎银华道,“友爱部不会监听学生,而且思想考试已经结束,就连伊甸都不会投来视线。” “……”乔纳森沉默了一瞬。 他看向空无一物的桌面:“你写了什么?” “一些过于刺耳的言论,一些不再糊弄的建议,以及一些发自内心的期待。”阎银华道,“你呢?乔纳森。” 乔纳森轻声道:“我交了一份白卷。” 阎银华的双眼微微睁大。 而后,阎银华很快明白了什么,低下头,没有发出一句追问。 但乔纳森打开了话匣子。 他仿佛回到了二十三年前,审问阎银华的那个夜晚,上面要求他屈打成招,但他看着阎银华,鬼使神差地放下了鞭子。 此世已是长夜。 不该有太阳陨落了。 “我终于明白了你的话,银华。”时隔二十三年,乔纳森再次叫出这个名字,“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成为友爱部部长后,我的喉舌和灵魂都不再属于我。” “我以为我无比坚定,但死到临头时,我依然生出了悔意。” “我不后悔走上这条路,即使回到过去,在相同的处境下,我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但——我不该毁掉人类的未来。” “许多时候,我可以沉默,但我选择开枪。” “许多时候,我可以将枪口抬高一寸,但我选择瞄准心脏。” “如今,她的枪口对准了我,我必死无疑,但我……终于可以选择沉默。” 乔纳森布满褶皱的脸没有一丝颤抖,但阎银华知道,那个走钢索的人,终于松开了手中的长杆。 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他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死亡,一如平静地杀死昔日的上司,成为了友爱部部长。 那份白卷是乔纳森最后的反叛。 利益场上无中立。 沉默就是暧昧。 暧昧就是偏袒。 窗外的声音渐渐平静,放学的学生走完了。 乔纳森转身离开,就像从未来过。 “我有一个问题。”阎银华突然说。 乔纳森停在教室门口。 阳光将乔纳森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阎银华的脚下。 乔纳森抬起头:“说。” 阎银华问:“你的理想还长存吗?” 乔纳森沉默。 他听到了遥远的枪声。 这次思想考试,是洗牌前的最后一次站队。 他没有向旧势力摇尾乞怜,也没有向新势力献媚讨好。 恍惚中,乔纳森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年轻的他眼中,未来有无数条道路,但年老的他回首过去,看到的道路只有一条。 年轻时射出的那枚子弹,在二十三年后,终于正中他的眉心。 砰! 阎银华听到了一声枪响。 乔纳森倒地,脑后溢出一片血泊。 萨摩逆光站在门口,高举的右手中,枪口冒出一缕白烟。 萨摩放下手:“谢谢你拖住他。” “不用谢。”阎银华道,“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萨摩挥挥手。 特情司党员收走尸体,打扫血迹。 阎银华垂眸看着门口,一分钟前,那里还躺着乔纳森的尸体。 “这只是个开始。”阎银华道。 “是。”萨摩道。 二人一坐一立,沉默相对。 “你和她……也会变成这样吗?”良久,阎银华轻声问。 萨摩眨了一下眼:“什么?” “……没什么。”阎银华摆手,“你先走吧。” 萨摩点点头,带着下属离开。 阎银华一个人坐了很久。 直到夕阳西下,血红的霞光披上阎银华的肩膀,他抬起手,摘下假发,犹如摘下礼帽,将假发轻轻按上心口。 敌对立场下,沉默就是认同。 ——你的理想还长存吗? ——嗯,长存。 第53章 行刑场 梅醒来,穿戴衣帽,将铜徽和手枪别好,离开只有一个人的屋子。 思想考试已经结束,新旧势力开始洗牌,这是人类第一基地的权力交接仪式,充斥着泪与血。年轻时他还会愤懑,但现在的他已经明白,人类兼具智慧和愚蠢,如果不清除异己,千钧一发之际,那些蠹虫般的同类便会把整个种族拖下深渊。 这样的事并非没有发生过。 筑墙者的死因至今是个谜,但那些不见天日的秘辛总有人口耳相传。梅知道筑墙者是被人类同胞毒杀的,无关阴谋,无关忌惮,仅仅因为筑墙者的伟大。 伟大的英雄可以挂在墙上,写在书里,甚至设立一个节日,放假三天默哀追悼,但他就是不能活着。 这个基地生着怪病,会吞噬一切明亮的东西。梅的童年有着悲凉的底色,他并不在乎效忠的主人来自光明还是黑暗,因为他自己的忠诚也十分有限。 但他的生命中……有一个例外。 梅穿着四部制服,斜戴的军帽盖住右眼,在碰头的地方点燃一支烟,安静地等待另一人赴约。 不多时,萨摩来了。 “单无绮现在怎么样?”梅开门见山。 萨摩浑身萦绕着冷戾的气场,带着鲜血气味。他的枪管刚刚冷却,出膛的子弹击穿了乔纳森的眉心,犹如扫走一块绊脚石。 梅没有掐灭烟,他对萨摩毫无对待孩子的怜惜,尽管萨摩算是他的半个弟弟。 萨摩哑声答:“挺好。” “你对她好,仅仅体现在每顿饭给她多打两个鸡腿上。”梅不满地指责。 萨摩噎了一下:“谁说的?” 梅答:“老东西。” “……”萨摩再次沉默,他无法阻拦梅厌憎首长。 “思想考试,你答了什么?”梅抛出第二个问题。 梅颇有点没话找话。 最重要的问题已经问完,除了亲爱的妹妹,梅没有在乎的人或物。 萨摩的立场毋容置疑,杀掉乔纳森就是向新势力递上的投名状,即使萨摩在试卷上画一只王八,阅卷人伊甸都会给他通过。 只是…… 萨摩犹豫良久,对梅道:“师……单无绮她,似乎没有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梅持烟的手一抖,一截烟灰滚落在地上,风一样散了。 梅叹了口气:“她失忆了。” “是啊,她失忆了。”萨摩轻声回应,“她大概以为,思想考试只是一场测试忠诚和纯洁的考试。” 顿了顿后,萨摩道:“要告诉她吗?” “不。”梅的细眉不忍地蹙了一下。 独眼的男人长身玉立,他和萨摩站在暗巷里,隔着一个肩膀。 巷外明亮的地方,几个瘦骨嶙峋的孩子嬉笑着跑过。 经过拓荒年和三次人类筛选计划后,即使内外两城的贫富差距仍然巨大,但剩下的人终于勉强能吃饱了。 但这还不够。 病变的地方在头部,断尾只是缓兵之计,思想考试的重启,意味着基地开启了针对四部的大清洗。 一支烟的时间过去了,梅没有点燃第二支。 研究所地底,0和1的数据流宛如绿色的萤海。伊甸结束阅卷,拨通首长办公室的座机。 叮铃铃—— 叮铃铃—— 叮铃铃—— 铃响三声,伊甸挂断。 首长坐在办公桌后,安静地盯着不再震动的座机。办公室除了他没有旁人,他深吸一口气,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冰凉的茶水。 现在是盛夏。 这是一年中最炽烈的季节,却有许多生命就要死去了。 太阳东升西落,宛如一个轮回。 拄拐的老人蹒跚地向山下走去,年轻的孩子蹦跳着向山上走去。 首长大饮一口,将茶杯重重顿在桌上,几滴未喝尽的茶水溅在手背上,仿佛无色的血,仿佛透明的泪。 “开始吧。”他说,“将不及格的人……押去行刑场。” * 单无绮从狱中释放。 第64章 尤娜接单无绮出狱,两个人拎着大包小包,不像出狱,像搬家。 单无绮敏锐地察觉友爱部的友善。 “外面发生了什么?”单无绮问。 给柳法的肉身下葬后,阮真莎的精力萎靡了不少,剿灭“蜂”的信念支撑着她的生命,柳法的灵魂被单无绮收走后,阮真莎的健康状况急转直下。 阮真莎养病期间,单无绮失去了情报网。 尤娜咬了咬嘴唇。 “他们在行刑场上。”尤娜说。 “行刑场?”单无绮疑惑地重复这个充斥着血腥气的名词,而后,脸色骤然变得苍白。 这里是人类第一基地。 思想考试怎么会只是一场考试呢?连出题人都由最公正无私的伊甸担任,在人情世故的四部,这意味着把昔日的过失都拿来上秤。 有些东西不上秤只有四两,上了秤却有千斤。 单无绮捏紧尤娜的手:“其他人呢?他们……” “他们都很好,他们都通过了。”尤娜的前半句话让单无绮松了一口气,但后半句话,让单无绮放下的心再次悬到了嗓子眼,“但是,行刑的人是阎老和萨摩。” 单无绮狠狠皱眉:“萨摩?为什么是萨摩?” 萨摩不是被革职了吗?就算复职,他也只是司长,怎么会和阎银华一起…… 单无绮突然愣住。 而后,她猛地想明白了什么,深深地吸了一口凉气。 萨摩赢了。 丧钟早已敲响,在她还在狱中的时候。 尤娜担忧地扶住单无绮,却发现单无绮脸上流露出的既不是悲伤,也不是震惊,而是一种复杂的欣慰。 单无绮反手握住尤娜的手腕,力道大得吓人。 她的脸上扯出一个古怪的笑,像是哭一般:“我们……去行刑场吧。” * 没有通过思想考试的党员,被逐一押解到行刑场。 没有人不知道思想考试的意义,交上试卷的那一刻,他们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过去,在新旧势力的斗争中,并非所有新生的,都能取代老去的。 那些被押解的党员中,有相当一部分做着旧梦,他们认为首长永垂不朽,认为太阳永不西沉,认为总有一些人可以逃过时间的惩戒,永远地坐在那个极高的位子上。 但万物皆不能长青。 思想考试是针对党员的筛选,单无绮来到行刑场时,听到了一片哭声。 这是同胞之间的戕害,再伟大的立意,都无法掩盖这一残酷的事实。 “我对基地无比忠诚啊,为什么!为什么……”一个党员哀嚎跪地。 押解党员的人也是党员。 考入四部后,党员仿佛加入了伊甸园,远离了人间尘嚣。平民的哭声和眼泪,不再传入他们的眼睛和耳朵,犹如高天上的云彩不会向地上的泥土俯首。 但现在,世界开始沉坠。 “我是无辜的……”绑上行刑架时,即将被处刑的党员啜泣地呢喃。 “你是无辜的,没人不知道。”为他上绑的党员说,“但这就是代价。” “代价……” “短短三年,基地发动了三次人类筛选计划,但四部党员都免于此难,基地再困苦,最好的衣服和食物都分配给了我们。”党员为即将死去的同僚绑好最后一根麻绳,“现在轮到你们了,今后,也许还会轮到我们。” 被绑住的党员沉默。 他垂下头,流下一串眼泪。 另一组行刑台上,一名友爱部党员给昔日的同僚绑着绳子。 他们一个是萨摩的下属,一个是乔纳森的下属,二人的班次排在一起,时有龃龉和摩擦。 萨摩的下属绑紧麻绳,乔纳森的下属毫无挣扎,一言不发。 “你为什么不说谎?”萨摩的下属手下用力,手套勒出深重的痕迹,“你平日里满嘴谎言,为什么关键的时候却不撒谎保命?” 乔纳森的下属抬起头:“阿廖沙……” “别叫我的名字。”萨摩的下属啐了一声,随后语气又低落下来,“我们是敌人。” “我是骗你的,阿廖沙。”乔纳森的下属轻轻地笑了一下,“我的妹妹没有死,我根本就没有妹妹。我坐过船,外城人打破城门的那天,我偷来了一张船票,挤上了逃命的船。” 萨摩的下属垂眸。 他说:“你夜里一个人去过墓园,在墓碑前放下了一只纸船。你妹妹的名字叫丹妮。” 乔纳森的下属失语。 他垂下头:“乔纳森答应过我,会为我的妹妹复仇——但他却先死了,逃兵一样。” “所以你也当了逃兵。”萨摩的下属说。 “我这样肮脏的人,不配走入光明。”乔纳森的下属说,“而且,忠诚是我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 单无绮站在行刑场外。 她扭头看向高处的首长。 首长,内外两城的信仰,基地耀眼的太阳。他作为观刑人站在高处,无人知道他在思想考试上交出了怎样的一份答卷,但所有人都知道,行刑场上即将死去的那些人,皆是因他而死。 那些人或是追随他,或是依附他,或是有求于他。 但他们的数量太庞大了,因此,这场权力更迭的戏码,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丧钟长鸣,萨摩和阎银华走上行刑台。 他们的手里拿着枪支和针管。 “单副官。”一个声音在单无绮身后响起,是蓝心。 单无绮回头。 蓝心看着单无绮苍白的脸,轻声道:“你知道他们手里的针管装着什么吗?” 单无绮问:“是什么?” 蓝心答:“研究所的新发明,三代特型血清。” 第54章 救赎 “三代特型血清?” “是的。”蓝心的声音近乎耳语,“以牺牲三百七十二人为代价,我们根据你的血液样本,制作了能够保留人类意识的特型血清。” 蓝心并未顾忌一旁的尤娜,这个秘密也许即将大白天下。 单无绮内心盘桓着不妙的预感。 她总觉得一切仿佛被无形巨手推动着前进,仿佛一颗从山顶滚落的巨石。但她掌握的信息太少了,她回到基地的时间也太短了,而她又偏偏失忆了。 说话间,第一管血清已经注入党员体内。 团结部部长阎银华,和新晋的友爱部部长萨摩,他们一人一头,为绑缚起来的党员注射血清。 阎银华的动作比萨摩快一步,他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苍老矍铄的脸不复和蔼,取而代之的是宝刀出鞘的狠厉。 他注射血清,另一只手持枪。 被注射血清的党员瞪着眼球,绝望而恐惧地看着清亮的液体沿静脉注入体内。 比死亡更恐怖的是等死的过程。 等待药效发挥的过程中,阎银华看着萨摩缓缓注射血清,又低下头,一言不发地摩挲手里的枪。 首长站在高处,仿佛一尊石像。 单无绮挤在下方,眼珠微微颤抖。 整个行刑场人满为患,却安静得可闻落针,无论是绑在木架上的罪人,还是施刑的刽子手,甚至台下的看客,没有一人发自内心地感到喜悦。 这是一场精神凌迟,对每一个人。 突然,被注射血清的党员发出一声沙哑的嘶鸣,仿佛生锈的铁片相互摩擦,不似人声,而似野兽。 阎银华抬起头,枪握在手中,指尖虚扣扳机。 他浑浊的老眼倒映出一张非人的脸庞。 那张脸庞布满黑色血管,狰狞的鳞片和半透明的触手如一簇簇肉芽,将属于人类的部分逐渐吞噬。 他在异化。 他在消亡。 失败了。阎银华闭眼。 “……首长……”异化失败的党员伸出分叉的舌尖,艰难地吐出含混的话语,“……我……不后悔……” “为了……人类的……黎……”党员的语速越来越慢。 来不及发出最后一个音节,党员眼底的人性彻底消失了。 他在木架上挣扎,犹如困兽。阎银华的手指没有一丝颤抖,举起手枪,扣下扳机。 砰! 砰! 两声枪响同时响起。 阎银华扭头,发现萨摩也开枪了。 萨摩举着手枪,冒着白烟的枪口微不可察地颤抖,异化失败的党员的鲜血,像地狱的花朵一样染红了他的手套和前襟。 察觉阎银华的目光,萨摩放下手。 “下一个。”萨摩说。 阎银华叹了一口气。 四部是一个巨大的精神病院,里面住着各处搜罗来的疯子,他们唯一的区别就是病情的轻重程度——唯有萨摩除外,他是四部里唯一的正常人。 但萨摩又能正常多久呢? 四部的权力结构牢固且稳定,它会吞噬一切明亮的东西,良善将招致恶意,退让将引发戕害,白羊将变成黑羊。在萨摩对乔纳森射出子弹的那一刻起,萨摩就踏入了一个可悲的轮回,一如二十三年前,乔纳森对昔日上司射出子弹一样。 第65章 一发子弹,两条性命。 它杀死了今日的敌人,也杀死了明日的自己。 注射血清,等待药效,开枪。如此重复数次,原本洁净的地面淌满脓液和鲜血。 丧钟未曾鸣响,枪声便是钟声。 单无绮看向首长。 你想做什么?单无绮想道。一切只发生在短短一个月内,你为何如此急切? “……呜呜……”一道虚弱的哭声响起。 单无绮转过头。 萨摩枪下的党员已经异化,布满触手和鳞片的脸庞依稀可见人类的轮廓。党员非人的眼珠充斥着人类的感情,他盯着抵在额头上的、漆黑的枪口,不受控制地啜泣起来。 人性和兽性互相厮杀,人类的部分节节败退。 单无绮挣脱尤娜的搀扶,一步步向行刑台走去。 一开始,她的脚步极慢,但几步之后,她奔跑了起来。 萨摩染血的手指一点点扣下扳机。 突然,一双洁净的手捧上异种的脸颊。 萨摩扭过头,见单无绮伸出双手,十指轻轻摩挲异化党员的脸,她的蓝眼睛和异化党员贴得极近,嘴唇微不可察地嗡动,连萨摩都听不清她呢喃着什么。 萨摩沉默片刻,放下手枪。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单无绮身上,包括首长。 单无绮的额头抵在党员的额头上,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但直觉告诉她,这样能帮助对方。 零的意识体出现在单无绮身后,单无绮的左心口袋里,三眼鸡崽发出低弱的叫声。 单无绮在精神领域一窍不通,但她是最好的桥梁。 无数的杂念,痛苦,挣扎,沿着金色的通道进入单无绮的体内,单无绮吸收了党员体内和人性抗争的、不好的部分,让党员属于人类的部分重新浮上水面。 柳法看着涌进来的黑色恶念:“她会疯。” “她不会。”零说着,看向单无绮的记忆区,“我大概知道她失忆的原因了。” 钝痛充斥着单无绮的大脑,单无绮睁开眼,看到了一双盈满泪水的眼睛。 “单……副官……”恢复人类意识的党员羞愧地低下头,“我……不值得……被你拯救……” 萨摩继续沉默。他认得对方,对方是友爱部情报司的人,三年里,许多污蔑单无绮的新闻皆出自他手。 党员深深垂头。 他交上了一份注定不及格的试卷,因此被押上行刑场,他虽有怨恨和胆怯,但他的内心深处始终明白,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但单无绮救了他。 单无绮安静地看着党员。 过了一阵,单无绮问:“基地一共有多少人?” 党员回忆片刻:“130万。” “在我流放之前呢?” “……160万。” “三成的外城人饿死在春天里,这是牺牲,也是耻辱。”单无绮轻声道,“无论你是否有罪,在你接受注射的那一刻起,功过已经相抵。你需要活着。” 党员猛地抬起头。 他抬头不超过三秒,三秒后,他重新埋下头,比任何一次更深。 两行眼泪从他残存着鳞片的脸上滑落下来。 阎银华看着单无绮和萨摩。 他垂下眼睛,余光看向台下的尤娜,见尤娜自豪而担忧地望着单无绮,他闭了闭眼,内心终于下了一个决定。 首长投来目光。 阎银华抬起头,将下一管血清注入党员体内。 行刑场上,枪声不再频繁。 注射血清后,单无绮一一捧起对方的脸,帮助对方熬过异化。一些人成功了,一些人失败了,直到他们死去,单无绮的手仍然轻柔地摩挲着。 单无绮的脸上涌出鳞片,十指溶化,变成非人的触手。 萨摩站在单无绮身旁,几番犹豫,终是没有劝阻。 首长站在高处。 首长的身后,一处无人能够看见的阴影里,梅安静地盯着首长。 首长看着单无绮的变化:“我以为你会气得跳下去。” “她已经成年了,这是她自己的决定。”梅的声音沙哑至极。 首长轻笑一声:“如果你没有瞄准我的大脑,这话或许会更洒脱。” 梅没有反驳。 他藏在背后的手握着一把打开保险的枪。 梅只剩一只眼睛,那只眼睛时刻追踪着猎物,无论对方是人类还是异种。 “你早料到她会这么做吗?”梅问。 梅一向开门见山,问题先于子弹出膛,已经是他对首长最大的容忍。 因此首长没有撒谎:“是的。” “你在盘算什么?你要把她托举到你的位子上去?你在为她造势?” “这只是手段,而非目的。”首长的眼睛一刻不曾眨动,他盯着单无绮,犹如盯着人类迷雾一样的未来,“人类的火种即将熄灭,我将这千斤重担交付给她,未免对她太不公平。” “……”梅沉默。 见首长陷入沉默,梅抬起头,举起藏在身后的枪。 “亚历克谢,请允许我直呼你的姓氏。”首长没有回头,他的颈上戴着拘束器,身为异种的他没有理由不知道梅举枪的动作,但他选择了包容,“你如何看待基地?” 梅的手指扣在扳机上:“自灭者的囚笼。” “人类并不以体质见长,智慧才是我们的强项。如你所见,三百年前,伟大的筑墙者选择筑起高墙,让人类拥有了苟延残喘的机会。”首长轻声呢喃,仿佛自语,“亚历克谢,你想过为什么吗?” 梅说:“我只知道你该死。” “智慧无法立刻变现,它需要时间来孵化。”首长答道,“亚历克谢,外面的污染和异种并不致命,真正致命的,是丑陋的人性。” 梅沉默。 “人性因丑陋而真实,仿佛一把快刀,我们能做的,是让刀刃对准敌人。”首长笑了一声。 他转过身,向阴影处的梅走去,又伸出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握住了梅举起的枪。 他将枪口对准自己的眉心:“亚历克谢,你的妹妹是上帝赐给人类的礼物,我流放她是在保护她,你现在杀死我……如同在解脱我。” 梅灰色的左眼盯着首长的脸。 首长安静地任由梅打量。 良久,梅放下枪。 “你的确该死,但不是现在。”梅道,“下一次,你再用那个肮脏的姓氏称呼我,我会毫不犹豫地打爆你的脑袋。” 首长笑了一声,看向高台之下。 行刑场的枪声结束了。 存活的人不足四成,他们的脸上残存着鳞片,但狰狞的鳞片无法掩盖他们劫后余生的喜悦。 单无绮脱力坐地,被萨摩搀扶,尤娜紧接着冲了过去。 单无绮倚着尤娜的胸脯:“……真软。” 尤娜一下子羞红了脸。 突然,一阵闻所未闻的警报声在基地内响起。 那警报声不同于任何一次演练,由伊甸操控遗产奏响。部署在基地各处的微缩核心疯狂旋转,单无绮看向研究所,那形似方尖碑的雪色尖顶上,巨大的核心散发着不祥的涟漪。 单无绮内心咯噔一下。 “全体人类,请尽快前往地下防空洞避难。”伊甸的机械女声在基地上空响起,“根据墙外核心的反馈,大量异种正在快速集结——根据估测,一小时后,异种潮将抵达基地。” 单无绮的脸一瞬间苍白下来。 她仰起头,看向头顶透明的防护罩。 她有一个非常不妙的预感。 这个维持了三百年之久的防护罩,也许抗不过这一次异种的侵袭。 第55章 大战前夕 地下防空洞紧急开启,旧人类的遗产,在伊甸的操控下首次向新人类露出真容。 基地建立在旧人类的遗产上,唯有伊甸能完全控制。 蓝心曾说,新人类对遗产的开发程度,至今还停留在解读说明书的程度上,迄今为止他们的一切努力,都不过是敲击墙壁,聆听墙的对面有着什么。 储备能源快速消耗,研究所地下,伊甸巨大的主体发出负荷过载的嗡鸣声。 伊甸在加速燃烧自己的生命。 基地公民知道伊甸,却不了解伊甸。 外城,内城,130万公民仰起头,或茫然,或恐惧,或震惊,或了然地盯着头顶。 伊甸的机械女声从上方传来,仿佛来自天际。 但唯有少数人知道,那是伊甸置于基地最高处,即研究所尖顶上的核心在发话。 内城人接受着最好的教育和供养,他们或多或少明白伊甸背后的用意,纷纷遵从旧人类遗产的引导,前往最近的避难所。 但外城人,他们在原地惶恐地伫立着,停止了手中一切的动作,仿佛一群失怙的白羊。 突然,一群孩子出现在街道上。 阮真莎形容憔悴,本就苍白的脸如今更似雪花一般,她穿着浆洗过度的黑色长裙,细格网纱遮面,头戴巨大的淑女帽,远远看去,仿佛一尊黑色的圣母像。 第66章 她走在队伍最前端,中间是福利院的孩子们。 队伍末端,一个教书匠背着两个腿脚不便的孩子,颇为俊俏的脸上有一点胡茬。 他是艾森,一个墙外的逃民。 艾森的心口揣着蓝心的信。 蓝心是研究所所长,这是艾森收到蓝心的第一封回信后才知道的事。一开始他诚惶诚恐,但他随后发现,这位尊贵的女士并未因他的冒犯而恼怒。 相反,蓝心十分平和。 蓝心十分忙碌,她的回信大多数只是在自己的去信上,简短地批注几笔。但艾森揣在胸口的信,是蓝心唯一一封正式回信。 “致艾森·朗道: 我已注射血清,不日将变成异种。 我明白你的心意,但人类存亡之际,情爱应当让步。我不忍拒绝一颗赤诚的心,因此,请你不要来找我。 孩子是人类的未来,保护好他们。” 背上的孩子动了动,艾森颠了颠,把孩子背得更稳了些。 “放心吧,蓝心同志。”艾森盯着前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我怎么可能拖你的后腿呢?” 阮真莎女士在外城的声望,仅次于单无绮和首长。 她收留了许多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外城的孩子一出生便面临苦难,当家里穷得匀不出一粒米时,那些走投无路的父母会羞愧地将孩子送去福利院,祈求阮女士暂时收留。 “阮女士,只要给他一口饭,让他不咽气就好。”穷苦的父母流着眼泪,没人愿意割舍自己的骨肉,“等他十二岁,他就可以去做工了。” 但能做工又如何呢?商人重利,偏偏外城人是最廉价的耗材。 阮真莎无数次扶起跪地哀求的父母,却扶不起他们早已佝偻的脊梁。 孩子们有的活泼,有的安静,但他们无一不听阮真莎的话,温顺地跟在阮真莎身后,向外城的避难所走去。 外城人看到了孩子们的脸庞。 那是一张张略带消瘦,却并不疾苦的脸庞。 他们吃饱了。 因为阮真莎女士,他们度过了一个美好的童年。 “阮……阮女士。”一个外城人壮着胆子问,“你们……你们要去哪里?” 阮真莎停下脚步。 她戴着细格网纱的脸露出一个静谧的微笑:“按照伊甸的指示,我们要到避难所去。” “避难所?” “是的,避难所。”阮真莎答道,“刚才出现在基地里的声音,就是伊甸。墙外的异种打过来了,我们这些平民,要到基地最安全、最牢固的避难所里去。” 外城人安静片刻。 而后,外城人问:“那……四部的老爷们呢?” 老爷,而非同志。 阮真莎微笑不改:“他们要到前线去,他们会保护我们。” …… 首长将针管抵在手臂静脉上。 四代血清静置在针管中,和行刑场上的党员所注射的三代血清不同,首长手中的这一支,是研究所的最新产品。 蓝心站在一旁,手里拿着枪。 “最多半年,第五代特型血清就会面世。”蓝心不忍地说,这种心态在她身上十分罕见,“您完全可以等一等。” “没有时间了。”首长答。 蓝心沉默。 寻常人听到首长的回答,也许会做出两层解读,第一层,人类没有时间了,第二层,首长没有时间了。 但蓝心明白,首长还有第三层意思。 “防护罩破碎之时,就是新人类向世界发出第一声啼哭之时。”蓝心道,“首长,我们在伊甸的庇护下,已经偷来了三百年的时间。” “这是你师父告诉你的?”首长轻笑。 “不。”蓝心答,“是一只异种告诉我的。” 首长陷入沉默。 他看着蓝心身上的白大褂,从前沿着两侧放下的衣领,如今已经高高竖起。 蓝心已经注射血清。 至于是最安全的第二代,还是行刑场上的第三代,亦或是首长即将注射的第四代,无人知晓。 首长问:“除了你,研究所还有谁注射了血清?” 蓝心答:“全部。” “你们注射了第几代血清?” “二代注射者全死了,三代注射者还有一部分活着。” “二代注射者……” “除了您和单副官,还有一个人活着。”蓝心道,“维沙尔·莱恩。” …… 维沙尔枯槁地躺在病床上,旧人类的遗产维持着他的生命,但也只是风中残烛。 他今年九岁,十岁生日近在眼前。 佩特拉坐在维沙尔床头,一颗一颗剥着糖果,糖纸在阳光折射下,仿佛彩虹的碎片。 安多尼坐在不远处,高大的身子如往日微微佝偻。 他的指尖滚动着玫瑰念珠,那念珠由异种晶核制成,随着他唇齿间嗡动的祷词,散发着微弱的荧光。 维沙尔睁开眼。 朦胧的视野中,维沙尔看着坐在床边的佩特拉。阳光撒在佩特拉的身上,她稚嫩如孩童的小脸,一瞬间竟然有着成年女性的神韵。 维沙尔怔怔地看着佩特拉。 他一瞬间明白了什么:“佩佩,我以为……你才是最小的那个。” 佩特拉停下剥糖纸的手,抬眸看向维沙尔。 “傻蛋,我今年二十三了,你真以为我只有八岁?”佩特拉说。 维沙尔不说话。 他沉默地看着佩特拉的脸,孩童和成人的神韵一刻不停地厮杀,让她时而像个女孩,时而像个女人。 维沙尔接受了柳法·波波夫的改造,零的灵魂进入他的体内,基地档案中,他的特殊备注是“双重人格”。 而佩特拉,她接受了来自父亲的改造。 佩特拉加入调查司的原因至今是个谜,每当旁人问起,阎银华都会将维沙尔和佩特拉混为一谈,以“他们都来自研究所”为由,含糊地解释过去。 但佩特拉的身边,安多尼寸步不离。 维沙尔是个病弱的小孩,他无需看管,一场感冒就能要了他的命。 那么,佩特拉呢? …… 单无绮检查佩枪。 她已经来到前线,外城的瓮城。 四部的攻讦不会动摇她对全体人类的信念,她是单无绮,一个拥有人类意识的异种,简称一个人类。 单无绮站在城墙上。 异种的身体赋予她超远的视力,远远地,她看到触手的海洋在地平线集结,越滚越大。 庄修文放下望远镜:“我们见证了历史,目前集结的异种至少有两千只。” 单无绮:“这段时间你在哪儿?” “资料室。”庄修文答,“我忙里偷闲整理出13套信件模板,结果尤娜说,你一个也没背下来。我很难过。” 单无绮:“……” 单无绮:“对不起嘛。” “顺带一提,我在资料室找到了一样有趣的东西。”庄修文将一个密封袋递给单无绮。 单无绮接过,拆开。 密封袋里有一份论文,名字是《群体决策过程中的集体思维研究》。 零让人类少走了数百年的弯路,是研究所创始人的导师,而这篇论文,是人类第一次不依靠零的指导,独立写出的论文。 庄修文将论文翻至某页,一行文字被人为涂黑。 “论文原件在资料室,这是它的复印件。”庄修文道,“集体思维决策,又称蜂群意识,它的论点是人的意识是客观存在的,并且可以通过某种仪式或手段进行链接,犹如自然界的蜂群。” 单无绮皱眉盯着那行涂黑的文字:“然后?” “即使是佩特拉的父亲,蜂群意识的重启者,他的名字也只是在档案中被抹去,他罪大恶极,但他曾经发表的论文,都完整地保留了下来。”庄修文道,“在基地被完全抹去存在的,只有那一位。” 单无绮呼吸一滞。 筑墙者。 “……看来,愚蠢的人类中还有零星几个聪慧的存在。”零开口,“你好好想一想,那位伟大的筑墙者有哪些特点。” 单无绮开始回忆。 来历不明,身份不明,种族不明。 筑墙者有着人类的外形,但他依然被人类指认为异种。 以及…… 单无绮的眼神顿时严肃了。 筑墙者没有过去的记忆。 一如今日的自己。 第56章 两个战场 远处,异种集结的数量越来越多,无需望远镜等辅助设备,肉眼已经清晰可见。 单无绮停止眺望,庄修文放下望远镜。 阎银华站上城墙,占据着最佳瞭望点。他姗姗来迟,洗净了一身鲜血,在枪杀无数人类同胞后,他的枪口终于就要对准真正的敌人了。 四部党员皆佩戴铜制胸徽,团结部为剑徽,友爱部为盾徽,勤劳部为玫瑰徽,共荣部为太阳徽。 第67章 团结部是基地的利剑,指向外部的敌人和内部的蠹虫。 “梅·亚历克谢。”阎银华淡淡道。 梅对自己的姓氏讳莫如深,但此时此刻,当阎银华直呼他的姓氏时,他没有表现出一丝排斥。 他出列,向阎银华行了个军礼。 “你的职务?” “团结部执行司司长。” “你的职责?” “驱逐墙外异种,保护墙内安全。” 阎银华点点头。 随后,阎银华看向单无绮。 “单无绮。”阎银华道。 单无绮出列。 “你仍是戴罪之身,你从墙外归来的消息,至今还未向全体人类公开。”阎银华苍老的眼睛凝视着单无绮的脸,“单无绮,你会为此感到不公吗?” 单无绮毫不犹豫地摇头:“不会。” 阎银华的眼神锐利了一瞬:“为什么?” 单无绮笑了一下。 她伸出手,将衣领拨开,露出颈上的拘束器。 单无绮在基地露面的机会并不多,在场的党员中,有许多人还是第一次见到单无绮。 传奇的首长副官,被流放的重刑犯,神秘归来的人型异种。 官员唾骂她的滔天罪行,群众赞美她的丰功伟绩。 但今天,他们终于见到了这位站在风口浪尖上的正主。 众目睽睽之下,单无绮亮出颈上的拘束器。她用指尖敲了敲,立刻传出一声清脆的回响。 “阎部长,我是自愿戴上狗牌的。”单无绮收起微笑,“除了人类的未来,没有任何东西高于我的生命。” “如果你在说谎呢?如果你是潜入基地的异种间谍呢?” “思想考试的阅卷人是伊甸,它足以证明我的忠诚和纯洁。” 阎银华的气势彻底变得严肃:“如果你连伊甸也一同欺骗呢?” 单无绮安静片刻。 单无绮看着阎银华的脸,余光打量周围同僚的表情,当即明白了阎银华的用意。 思想考试只是针对党员的第一次筛选,而第二次筛选即将开始。 批判的武器不如武器的批判,在异种潮来临之际,死亡的威胁下,那些通过在试卷上撒谎侥幸逃过清洗的人,会暴露出最真实的面孔。 思想考试是新旧势力洗牌的信号。 它象征着开始,而非终结。 单无绮垂下眼睛,将别在左心口的铜制剑徽和铁勋章一同摘下。 她上前几步,走到阎银华面前,在阎银华深沉的目光中,她拉起阎银华的手,将那两枚徽章,放在了阎银华的手心里。 叮啷。 金属和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已经向伊甸交出自己的答卷,今日,我在这里重申我的立场。”单无绮道,“无论你们如何看待我的身份,我始终将自己视为一个人类,因此,我再次请求你们考验我的初心。” “我的脖颈上戴着狗牌,这是伊甸对我的防备,我的脑袋被枪口瞄准,这是人类对我的警惕。” “但是没关系,因为并非所有人都温和无锋。我是一把快刀,见血封喉,当有人将这把刀拾起,他不该责备这把刀太快,乃至割伤他的手,因为刀的职责本应如此。” “他被割伤,说明他不会用。” “我待明主,我的主人是全体人类,我的敌人,是让人类种族堕入深渊的残酷命运。” “我离去时,基地赋予我绶佩铁勋章的荣耀,我归来时,四部赋予我光荣党员的身份——现在,你们可以将这一切通通收走。” “我接受你们的审视,我接受你们的审判。” “但请你们记住,我是一把刀,你们应该将这把刀毫不犹豫地对准敌人,而非伸手抚摸我的锋刃。” 单无绮看向阎银华,露出一个明朗得堪称挑衅的笑容。 她问:“您的选择是?” 党员们用目光飞快地交流。 阎银华沉默,继而放声大笑。 “好!好!好!”阎银华笑得胸腔都在震颤,“单无绮,你很不错!” 单无绮盯着阎银华的脑袋。 ——这样严肃的时刻,她竟然只想扶一扶对方笑得歪掉的假发。 “单无绮,感谢你对基地的无条件信任,四部乃至首长,不过是人民的仆人,而非人民的主人。”阎银华终于露出友好的笑容,带着钦佩和欣慰,“接下来的话,是现任首长,即基地第36任首长的原话。” 单无绮抬起头。 全体党员竖起耳朵。 基地的太阳,内外两城的信仰,会对他昔日的副官说出怎样的寄语? “单无绮,我的副官,欢迎回家。”阎银华的声音铿锵有力,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党员的耳中,“人类的命运尚在一片迷雾中,我无法窥视更多未来。我的道路已经走到尽头,希望你从我的手中接过火炬,将珍贵的火种代代相传。” 轰——! 党员们炸开了锅。 单无绮的脑子一瞬间过热宕机。 这是近乎明牌的暗示,单无绮最高的期待,不过是等阎银华退休后,自己爬到他的位子上去。 但首长的意思是—— 你将接替我的使命。 你将成为下一个首长。 * 佩特拉来到空无一人的福利院。 公民已经前往避难所,党员也上了前线,一场大战迫在眉睫,但她的战场不在阳光下。 佩特拉哼着歌,孩童般幼小的身体不断延伸、生长。 记忆不会消失,而只会被封印。在佩特拉属于人类的人格冲破桎梏后,她终于想起了她的父姓,以及她的父亲。 “我叫佩特拉·萨恩奇。”人类的佩特拉说。 “我叫佩特拉·萨恩奇。”异种的佩特拉说。 问题比答案更有价值,因为方向比成果更需天赋。 佩特拉的父亲是波利·萨恩奇,他能从汗牛充栋的资料库里,精准地找到蜂群意识并将其重启,很难说他不是一个天才。 天才是可怕的,因为他无法被基地教化,所以首长流放了他——在他彻底被忌惮和猜疑杀死之前。 他给基地留下了一个谜团。 他的女儿,他亲爱的佩特拉。 无人敢断言天才的初心,无人敢揭开谜团的谜底。 但这个谜底,以及它背后的巨伟谋划,在调查司从墙外带回波利·萨恩奇的笔记后,终于向墙内的人类露出了冰山一角。 “不要学我说话,傻蛋。”人类的佩特拉说。 “不要学我说话,傻蛋。”异种的佩特拉说。 “……天啊,我的老爹是个十足的疯子。”佩特拉翻了个白眼,“他凭什么敢断定,我会和这个不称职的父亲一条心?他只养我到八岁——八岁啊!一个八岁的小孩,甚至连基本的三观都没有健全!” 安多尼滚动念珠:“因为他善。” 佩特拉:“……” “天才的内心是孤独的,他始终以上帝般超然的视角,理智而冷峻地审视着人类种族的命运。”安多尼的念珠微微作响,“世界是一片巨大的墓园,生命只是间或燃烧的磷火。但即便如此,他依然选择相信生命的力量,并且相信人类会团结、友爱、勤劳、共荣,即使之前的人类四分五裂,即使之前的人类,已经亲手杀死过他们唯一的希望——那位伟大的筑墙者。” “你话真多。”人类的佩特拉说。 “你话真多。”异种的佩特拉说。 一阵悠长的号角从远方传来。 佩特拉和安多尼同时扭头,看向洒满阳光的窗外。 “异种潮来了。”佩特拉说,“那位传奇的单副官,想必已经奔赴战场了吧?” “哪个你在说话?” “是我,人类的我。” “……你骗不过我,佩佩。”安多尼垂眸,“你是波利创生的异种,在佩特拉苏醒前,你扮演佩特拉,和我一起生活了15年。” 佩佩——名为“佩佩”的异种陷入沉默。 它问:“你会杀了我吗?” “会,但不是现在。”安多尼答。 “我能感觉到,你还算喜欢我,至少,你并不讨厌我。” “你是个异种。” “那么单副官呢?” “我不会杀她。” “为什么?单副官也是异种,她甚至只和你共事了三天。” “因为我不是波利。”安多尼滚动念珠,他的念珠有72颗,“波利一视同仁,将你和佩特拉都视作他的女儿,但我……不认为你会倒向人类的一方。” 异种佩佩沉默。 片刻后,它问:“每天摩挲那72颗晶核的感觉如何?” 安多尼答:“冬暖夏凉。” “你们人类真是自私又卑劣,一边忌惮我的立场,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一边又垂涎我的能力,要我为了你们的大业去死。”佩佩讥诮地笑了一声,“但是,我要对你说,你赢了。” 第68章 安多尼转动念珠的手停顿了一瞬。 “……在我死后,把我的晶核串在你的念珠上吧。”佩佩的表情柔和又悲凉,“15年来,多谢你了。” 安多尼垂眸。 他第一次躲开佩佩的眼睛,偏过头,看向窗外。 上帝将世界分为白天与黑夜,一如人类将道路分为光明与黑暗。 有的人行走在光明里,有的人行走在黑暗里。 阳光洒在安多尼的瞳孔上,他微微垂眸,随后,深深地闭上了双眼。 第57章 活着 当第一声号角吹响之时,单无绮跳下城墙,奔赴战场。 高墙巍峨,足有百米。无人知道筑墙者如何筑起这样的高墙,但正如他晦暗扑朔的死因,他的力量与智慧也如同一团迷雾,无法探知全貌。 单无绮迎风跳下,梅没能抓到妹妹的衣角。 墙上宽阔得能跑马,梅站在墙头,安静地凝望单无绮纵身跳下的背影。 从百米高度一跃而下,对人类而言无异于自杀,但对单无绮来说,却是短暂拥抱自由的美好时刻。 下落的狂风鼓动单无绮的制服,仿佛飞鸟的双翼。 唰! 十几根生长着鳞片的触手,从单无绮的制服下伸展而出。 无数人的注视下,单无绮跳下高墙,落地时,飞扬的尘土甚至一度迷住了众人的眼睛。 梅凝视着地面,缓缓收回伸出去的手。 阎银华走到梅的身后,拍了拍梅的肩膀。 “你在想什么?” “小丫头长大了。”梅说,声音听不出喜怒,“我一直告诉自己,她已经成年了,但直到今天,我才真正地消化了这个事实。” 梅回头,正要部署援护。突然,梅垂落在身侧的手心,被阎银华塞进一枚坚硬的东西。 梅甚至没有看一眼,凭手感认出此乃何物:“单无绮的剑徽?” “无绮将剑徽和铁勋章交给我,但另一枚铁勋章,本来属于外城的阮真莎。”阎银华笑呵呵地解释道,他并非有意克扣,“代她保管好她的荣耀,此战结束后,她就是下一任首长了。” 梅低下头,看着手心里的剑徽。 他一点点握掌成拳,剑徽锋利的边缘刺伤了他的手心:“这是老东西的安排?” “无绮愿意。”阎银华道。 “……”梅深吸一口气,又用力扭过头,看向城墙下的单无绮。 单无绮一马当先,她是目前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离开城墙的人。 党员站在墙上,凝望单无绮一往直前的背影,平民躲在避难所,茫然而紧张地聆听伊甸的广播。 刀尖总是染血,箭矢开弓无回。 单无绮是下一任首长,但那个万人景仰、高不可及的位子,于她而言,仿佛只是一个无关痛痒的头衔。 咔哒—— 咔哒—— 咔哒—— 墙头,微缩核心疯狂旋转。在伊甸的操控下,旧人类的遗产从高墙里苏醒,无数或精巧,或沉重的高科技武器,纷纷将尖端对准墙外汇集的异种。 旧人类的科技水平,新人类难以望其项背。蓝心说得没错,他们迄今为止的一切努力,都只是在破解遗产的说明书。 梅感受着脚下高墙的震颤,旧人类留下的武器令世界颤栗,仿佛巨龙的呼吸。 他们站在旧人类的肩膀上。 他们站在死去巨人的肩膀上。 “动起来,梅。”阎银华温和地看着梅,“我们没有正面迎敌的力量,但至少,我们可以拉动炮台的火绳。” 梅将单无绮的剑徽别在左心口,和他的那一枚并列。阎银华看了梅一眼,确认状态无碍,转身部署人员去了。 “……翅膀硬了啊,单无绮。”梅似笑非笑地嗤了一声,“也罢,这个世界,终究是属于你们的。” * 防护罩的半径比基地大五十米,单无绮奔跑到防护罩边缘,耳边响起了伊甸的祝福。 “愿你凯旋,单副官。”伊甸说,“火力支援已经就位,请您继续勇往直前。” 单无绮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当然!”单无绮大声道,“伊甸,让我瞧瞧你的本事!” “遵命。”伊甸答。 内城地下,伊甸巨大的主体发出震耳欲聋的嗡鸣声。 外城高墙,微缩核心再次加速运转。 旧人类的高科技武器尖端齐齐汇聚出明亮的光团,电弧在光团上游走,庞大的能量在未知科技下坍缩、膨胀,光团越来越大,隐隐发出令人心跳加速的细小爆破声。 麦尧张大嘴:“那是什么?” 麦尧是梅的直系下属,执行二队的队长。 庄修文戴上护目镜:“闭眼。” 麦尧扭头:“啥?” 轰——!!! 灼热的气浪带着震耳欲聋的炮响,顷刻间吞噬了人们的感知。 无数雪白的光束如同逆飞的流星,以毁天灭地之势,向远处汇集的异种轰射而去。 庄修文戴上了护目镜,老神在在地盯着轰射的光束。麦尧和他的队员防护不及,一瞬间发出吃痛的哀嚎,亡羊补牢地捂住了双眼。 整个世界一片雪白。 三秒后,白光散去,庄修文摘下护目镜,却并未看到预料中的满目疮痍。 没有脓液,没有鲜血,没有尸体。 第一波集结的异种,尽数原地蒸发。 它们连一声哀嚎都不曾留下。 宛如执掌此世的神明轻轻翻转祂的手掌,火力覆盖下,炮口瞄准的一切生物皆如刍狗,在无可抵抗的伟力下尽数覆灭。 单无绮安静地看着眼前的焦土。 旧人类的遗产恐怖如斯,这片土地被夷平了。 “第一轮火力覆盖已完成。”伊甸平静地汇报。 单无绮回神。 “……牛啊,伊甸。”单无绮发出苍白的喟叹,她词穷了,“这就是科学的力量吗?” “您过奖了,这不过是人类帝国的一点余烬,可谓微不足道。”伊甸谦虚地答。 单无绮信心倍增。 她深吸一口气。 仅剩的裸露皮肤被坚硬的鳞片覆盖,单无绮站在原地,犹如将军披甲。 单无绮看向远处,第二波异种正在集结。 她迈出脚步。 “单副官!”突然,单无绮的身后传来一道呼喊。 单无绮回头,随即微微一愣。 她湛蓝的眼睛倒映出一群非人的异种。 他们是行刑场上幸存的党员,血清在他们身上发挥了正面的作用,他们被成功改造成了异种。 “单副官,我们来迟了。”为首的党员有一张略显熟悉的脸,他是单无绮救下的第一个党员,“经阎部长批准,我们被允许离开城墙,成为您的卫兵。” 单无绮轻声道:“你们……” “单副官,我们的生命本应结束在行刑场上,但您给了我们第二条生命。”党员说道,非人的双目涌动着人类的情感,有痛苦,有挣扎,还有一丝哀求,“您还记得您对我们说过的话吗?” 单无绮安静不语。 “您要我们活下来,您要我们为了人类活下来。”党员道,“我们活下来了,但我们不知道如何继续活着。我们既不是人类,也不是异种,我们是一群醒目的怪物,犹如白羊里的黑羊。” “我们想要追随您,我们必须追随您。” “您是拥有人类意识的异种,和我们一样。您如何活着,我们就如何活着。” “现在,您离开城墙,踏上战场。我们也一样,所以,我们站在了这里。” “请对我们下令吧,单副官。”党员看着单无绮的眼睛,“请像驱使手臂一样驱使我们吧,请您……让我们有资格活着吧。” 单无绮没有立刻回答。 她盯着这群人造的异种。 他们的背后垂落着新生的触手,脸上生长着稚嫩的鳞片。他们的生命本应戛然而止,却被单无绮延长,这令他们无比欣喜,但欣喜过后,便是扑面而来的,无边的惶恐。 他们踏上了一条全然陌生的道路。 在绝路与绝路之间,他们踏上了第三条路。 零嬉笑着说:“哈哈,他们害怕得发抖。” 单无绮轻叹一声:“……是我疏忽了。” 三眼鸡崽发出疑惑的“啾”声,柳法却立刻明白了单无绮的言外之意。 柳法道:“不是每个人都是你。” “是啊,不是每个人都是我。”单无绮的语气有些沉痛,她在反省。 零讥诮地说:“你在自夸吗?你真傲慢。” “我没有在自夸,但我的确傲慢。”单无绮轻声道,“我的傲慢,在于让他们一无所知地走上一条崭新的道路——我剥夺了他们选择的自由。” 零沉默片刻:“你的确傲慢。这是个乱世,而你竟然在乎缥缈的人权。” “他们被人类牺牲,如同外城被内城牺牲,都是一道卑劣的选择题。”单无绮深吸一口气,“并非所有人都必须一往无前,他们无需时刻拥有澎湃的勇气,短暂的怯懦和退缩应当被允许。” 第69章 “……”零发出一个不成调的气音。 单无绮的耳边清净了,零闭麦了。 单无绮看向这群异种,在他们的眼中,单无绮捕捉到雏鸟般脆弱的情绪。 “你们不是异端,你们是人类,和我一样。”单无绮轻笑着,好似提起一个轻快的话题。 她的指尖指向自己的心口:“我就要成为下一个首长了,你们为什么会觉得,你们会被墙内的同胞排斥呢?” 漂亮口号可以鼓舞人的情绪,却无法改变人的观念,因为观念的出发点是立场,而立场的背后是利益。 单无绮不指望一句轻飘飘的安慰能让这群人安心,但现在的她,有资格向他们允诺一个安全的未来。 她将成为首长。 她将庇护他们。 为首的党员轻舒一口气,他身后的党员也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一些。 嗡嗡嗡—— 一道异常的嗡鸣声在单无绮耳边响起。 单无绮抬起头,惊愕地发现坚固的防护罩变得纤薄无比。 研究所地底,0和1的数据流如同绿色的荧海。伊甸关闭冒烟的组件,而它完好的组件已经不足三分之一。 关闭损坏的组件后,伊甸再次自检。 ——损耗率:74.34%。 “你还能撑多久?”首长问。 首长的问话突如其来。 由于长时间超负荷运转,伊甸的主机严重发烫,这片地底犹如充满着气态熔岩,不仅滚烫,而且不宜久留。 伊甸温和地答:“首长,我的剩余寿命足够撑过此次异种潮。” “你害怕死亡吗?”首长又问。 “首长,我是无机生命,我并不害怕死亡。”伊甸的声音有着拟人的生动,它是人类帝国的遗产之一,但即便身上凝聚的科技已经抵达巅峰,它依然无法摆脱那一丝微小的非人感,“我搭载着情感模因,但我只是在模仿人类的情感,在我的眼中,‘死亡’是一个壮烈的词语,它的修辞含义大于现实含义。” “我害怕死亡。”首长说。 伊甸沉默。它的情感模因告诉它,首长正在倾诉,而它只需倾听。 但首长什么也没说。 伊甸滚烫的机体散发的热浪,令空气都微微扭曲。首长坐在树根般虬结的触手上,他已经失去了人形,全然变成一只非人的怪物,比异种更像异种。 死亡是长眠的兄弟,常于静谧处出行。 首长本来以为,在死亡面前,他会生出许多言语。 但现在,他唯余沉默。 良久,伊甸出声:“首长,您可以为我解答一个问题吗?” 首长抬起遍布黑色血管的皲裂脸庞。 他点头。 “32小时前,我们曾展开一场对话。我问:您认为人类会走向灭亡,您为何还在寻找拯救人类的办法?您答:因为我们还活着。”伊甸的机械女音出现细微的噪音,它的损毁率已经超过75%,“首长,什么是‘活着’?” 首长答:“活着就是活着。” 伊甸又问:“就像死亡一样吗?” “不,伊甸。”首长又答,“活着既不壮烈,也无修辞,它就是现实。” 伊甸发出思考的嗡鸣声。 一分钟后,伊甸答:“我明白了。” 首长抬眸:“你明白什么是‘活着’了?” “不,我明白了我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伊甸温和地说,“无机生命和有机生命的底层逻辑,有着连神明也无法抹去的差异。与其把珍贵的机能浪费在这个问题上,不如运用在维持防护罩上。” 首长笑了:“你已经明白什么是‘活着’了。” 伊甸安静了一秒。 随后,伊甸的机械女声释然地说:“啊……原来这就是‘活着’。” 第58章 末帝 内城,一张巨大的圆桌上摆着美酒。 这是一间暗室,光线不甚明晰,室内一切东西都晦暗不明。细细的阳光从唯一的缝隙里照入,让杯中美酒红如鲜血。 一只奇怪的“手”端起那杯美酒:“众卿,日安。” 其他声音附和:“日安。” “我们的苏醒实属不易,此次请众卿来,是为了敲定三件事。”开口的人端着酒杯,他的“手臂”延伸进黑暗,看不清本体,“在此之前,请允许我确认你们的意志——筑墙还是迁徙?” 其他声音回答:“筑墙。” “坚刚不可夺其志,吾心甚慰。”疑似领袖的人赞许道。 黑暗中,几团看不清轮廓的东西蠕动了一下。 他们耐心地聆听着。 “第一件事,基地第36任首长即将死去,他的继任者是他的副官。”黑暗中的领袖说,声音沙哑,仿佛生锈的铁片在摩擦,“众卿,可有异议?” “没有异议。”其他声音答。 “第二件事,我们和异种的交易,如今已到兑现之日。”黑暗中的领袖又说,“让它们入住外城,众卿可有异议?” 这一次,其他声音没有立刻回答。 一个浑囵的声音开口,他似乎没有了牙齿,只余震动的声带:“外城还有人活着。” “他们都会死。”领袖答。 浑囵的声音安静了。 其他声音答:“没有异议。” “第三件事。”黑暗中的领袖顿了顿,“我们之中由谁去确认,*盖娅*是否苏醒?” 其他声音沉默,继而死寂。 “我。”最终,浑囵的声音答,“我已经活了364年,由我向*盖娅*发起问话。” 浑囵的声音叹了一口气,不似人声,而似开智的野兽:“我……再也无法忍受被噩梦折磨了。” 领袖问:“众卿,可有异议?” 其他声音答:“没有异议。” “我们会铭记你的牺牲,赫利克斯卿——即使伟大的帝国已经覆灭,但精神的火种仍然流淌在贵族的蓝血里。”领袖温和地说,“本次会议结束,请众卿继续安寝吧。” 窸窣—— 窸窣—— 黑暗中蠕动的东西消失了。 领袖静静地坐在圆桌首位。 许久,他倾倒酒杯,将美酒一饮而尽。 细细的阳光照亮了他身体的一角,幽暗的鳞片反射着华美的锋光。 筑墙派领袖放下酒杯:“赫利克斯卿,你为何还未入睡?” “……我已经睡得够久了,陛下。”名为赫利克斯的存在嘶哑地说,他听起来像一位武将,“大灾变爆发前,我曾在帝都的许愿池抛下银币,向全知全能的*盖娅*许愿,请求祂赐予我一日安歇。但如今——”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筑墙派领袖温和地打断。 赫利克斯安静片刻:“请原谅我,陛下……” “昔日辉煌的人类帝国,如今只余灰烬。”筑墙派领袖喟叹道,“无数无辜的子民因我而死,但我们——一群最应该死去的人,却以这副丑陋的姿态苟活。” 赫利克斯沉默。 他非人的眼球盯着阴影里的怪物。 帝国的末帝,被公民誉为“太阳”的俊美人王,如今,却比沼泽里的毒蛇还要狰狞。 西沉的太阳终会东升。 堕落的人王却永陷深渊。 赫利克斯复杂地凝视他的皇帝,但这位伟大的末帝,如今的筑墙派领袖心态极佳。 他甚至轻笑出声:“赫利克斯卿,你在想什么?” 赫利克斯欲言又止,止言又欲:“请原谅我的僭越,就当是我临死前的胡言——外城的公民,他们必须死吗?” 筑墙派领袖温和地答:“是的。” 赫利克斯急切地想要追问,但他用力地闭紧了嘴巴。 “我明白你的疑惑,我理解你的悲悯,但帝国的陨落是一个悲惨的教训。”筑墙派领袖放下饮尽的空杯,“我们,被*盖娅*命名为‘人类’的种族,其智慧的边境在*盖娅*圈定的范围内——可知域外是不可知域,是神的领域,我们触碰禁忌创生异种,因此才引发了大灾变。” “所以我们不该隐瞒。”赫利克斯的声音迫切而恭敬,“至少,我们不该让他们一无所知地死去。” “不,所以我们应该继续隐瞒。”筑墙派领袖温和地劝解,“我用最近的案例举例——你对蜂群意识还有印象吗?” “是的,陛下。二十多年前,一个名叫波利·萨恩奇的智者重启了它。” “波利的弟子,柳法·波波夫继承了他的衣钵——但柳法选择向工蜂坦白一切。” “……”赫利克斯沉默。 良久,赫利克斯沉痛地说:“我明白了,陛下。” 窸窣的声音响起,帝国的旧臣安寝了。 筑墙派领袖,帝国的末帝,他的真名已经在时间长河里模糊,如今的他,既非耀眼夺目的太阳,也非交接火炬之人。 真正交接火炬的人,另有其人。 旧人类已死,新人类当活。 “全知全能的*盖娅*,伟大的母神。”筑墙派领袖轻声道,“人类不会永远是你纯洁的孩子,请你……拭目以待。” 第70章 …… 单无绮仰头盯着防护罩。 并非只有单无绮一人察觉防护罩的异常,她身边的异化党员们,纷纷注意到这个变化,脸色顷刻间变换了无数次。 “是我的错觉吗?”为首的党员问,声线微微颤抖,“防护罩……好像快破了?” 单无绮收回视线。 她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而是另起一个新话题:“你们知道防护罩是谁在维持吗?” 党员们纷纷答:“伊甸。” “基地建立已有325年,这个防护罩,伊甸也维持了325年。”单无绮道,“万物无长青,虽然伊甸是旧人类留下的伟大遗产,但它终有寿命到头的一天。” 党员们沉默。 有人不受控制地发出呜咽:“我害怕……” “没关系,害怕是正常的。”单无绮没有责备,她露出了柔和的笑脸,安抚那人的情绪,“你们之上有部长,部长之上还有首长,即使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子的人顶着。” 众人再次沉默。 防护罩发出“嗡嗡”的异响,高墙上,旧人类的高精尖武器调整弹道。 单无绮转身:“我先走了。” “你要去哪儿?”党员问。 单无绮回眸。 在一众异化党员的注视下,她伸出手臂,指向远处集结的第二波异种。 她的语气轻快得像是去春游:“我要到那里去。” “可是……” “伊甸的能源,应该用在维持防护罩上,那种帅气的地毯式轰炸,还是不要再出现了。”单无绮道,“我先走一步,你们调整后跟上!” 话音刚落,单无绮转过身,冲出了防护罩的保护范围。 呼啸的风在双耳掠过,单无绮奔驰在旷野上,心中毫无对失败的恐惧。 她很强。 她非常强。 她不可能死在异种手里。 在荒野流浪的日子里,她是猎人,异种是猎物。 经过伊甸的轰炸后,第一波异种已经尽数消灭,在第二波异种汇集成势之前,她要深入到异种潮的中心去。 她要搞明白,为什么这些异种会一反常态地聚集起来。 头顶明日高悬,此时仍是白昼,但浑圆的太阳已经开始西沉。 单无绮孤身奔袭而去。 她的背后是基地,她的面前,是一片异种的海洋。 她在高墙内的狭土斡旋了太久,几乎快要忘却在旷野上奔跑的滋味。 “飒!”外围的异种朝单无绮包围过来。 波利的笔记说,异种拥有智慧,但单无绮面前的这些异种,仿佛只是一群行尸走肉。它们的三只眼睛里唯有呆钝的神韵,它们没有神智,身体动作全凭本能驱使。 单无绮抬起枪。 砰砰砰! 子弹在下一秒命中异种的脑袋,鲜红的血液和清亮的脓液溅射出来。 但异种没有倒下。 墙外的异种进化了! 单无绮脑中冒出这个念头。 那本厚得能砸死人的《异种图鉴》,间接证明了异种进化的速度。 墙外的一切扑朔迷离,调查司每一次采集样本时,异种都会以匪夷所思的速度迭代、进化,仿佛看不见的神明向人间伸出拣选的双手。 被子弹击中的异种站了起来。 但下一刻,狰狞的鳞爪掐住了它们的口器。 单无绮没有放慢速度。 她在奔袭时开枪,轻描淡写,那些异种本不该成为她的拦路石。 嘶拉—— 单无绮的手捅穿了异种坚韧的口器,径直捣入它们脆弱不堪的大脑。 击杀异种后,单无绮干脆利落地拔出鳞爪,随意地甩了甩,犹如掸去一枚不起眼的尘埃。 她没有停下,继续向异种潮的中心冲刺而去。 后方基地,伊甸微调弹道。 珍贵的能源用以维持防护罩,但伊甸从未放弃火力支援,它时刻关注着单无绮的动态,视野里,一群标红的异种中,唯一一个白名单目标格外醒目。 “姓名:单无绮。” “身份:异种。” “是否驱逐:否。” 一只手抚摸上伊甸滚烫的机体,几次点触后,一个隐藏式操作台从机体里释放出来。 那只手并非人类的手,其上覆盖着狰狞鳞片,却和墙外的异种不同,是比那些异种更高等的生命体。 伊甸艰难地开口:“滋滋……陛下……” “白名单?”筑墙派领袖,人类帝国的末帝,一个只余狰狞身躯的非人怪物,他抬起毫无人类轮廓的脸,用沙哑的声音含笑道,“这只异种,是第36任首长加上的?” “滋滋……是的,陛下。” “他人呢?” 一道光束照亮了角落,一团盘根错节的未知生命体蜷缩在那里,生死未卜。 筑墙派领袖轻笑一声,漫不经心:“我记得他俊俏的黑胡子——他死了吗?” “滋滋……目标仍有生命体征。” “那只进入白名单的异种叫什么?”筑墙派领袖又问。 “单……无绮。” “删掉她。”筑墙派领袖下令。 底层逻辑自行运转,0和1的数据流仿佛萤海。 滴滴滴—— 操作中止了。 筑墙派领袖玩味地看着伊甸:“为什么?” “滋滋……她是基地的下一任首长,我的新主人。”伊甸的机械女声愈发模糊,“陛下,我……滋滋……不能将炮口对准人类的火种。” 筑墙派领袖沉默。 “火种。”他喃喃道,“你们竟然这样看待她。” 他似乎妥协了,终止了将单无绮剔出白名单的指令,随后,他的指尖在操作台上轻触,下达了另一条全新的指令。 ——从现在起,所有的异种,都进入了伊甸的白名单。 ——它们是帝国的实验体,由帝国研究所打破禁忌创生的新人类。 ——它们本是人类的兄弟。 第59章 双生花 单无绮向异种潮深处走去,鳞爪挥舞,身后的地面横陈着异种的尸体。 直觉是零碎信息的汇总,许多时候,单无绮拿不出一套完整的逻辑,但优秀的直觉让她无数次找到矛盾核心。 比如这一次,驱使单无绮单枪匹马冲进异种潮的绝非冲动,而是内心极其强烈的直觉。 伊甸的威慑毋庸置疑,三百年里,异种从未如此大规模汇集。 异种潮的中心有什么? 单无绮的余光瞥向身后,她看见那群党员跟了上来。 党员已经异化,即使他们拥有人类的姓名,但他们的身份已经和单无绮一样,被归入了“异种”。 诚如他们所言,单无绮怎么做,他们就要怎么做,不然他们很难取得人类的信任——即使他们曾经也是人类。 单无绮拔出腰间的手枪,她佩着双枪,子弹还有十枚。 砰砰砰砰—— 资料库为数不多的影片中,牛仔掏枪射击只需要0.02秒。 单无绮不知道牛仔,但她开枪的速度比牛仔更快。 异种平等地挨了一枚枪子,接二连三地倒下。单无绮瞟了一眼跟上来的党员,盘在背上的触手扬了扬,仿佛豹子摇晃它的尾巴。 “它们进化了,子弹杀不了它们。”单无绮教学道。 话音刚落,单无绮的“尾巴”拎起地上的异种,把那些挣扎着复生的触手怪,像串烧烤一样,干脆利落地串了起来。 最前面的党员道:“……a-37,a-39,b-57,它们的弱点是……” 但他还没有说完,单无绮已经跑远了。 “……左右丘脑或呼吸器官。”党员继续道,他的理论课是满分,“单副官,您……” 噗呲—— 一声黏腻的异响在党员耳边响起。 党员瞟了一眼,脸色微微发白:“同志,你……” “这玩意儿可比手枪好使。”发出异响的党员用他新生的触手捅穿了地上的异种,即使他的腰间佩着手枪,“我们该学习新武器了,同志。” …… 佩特拉和安多尼一前一后,行走在昏暗的地道里。 这里是福利院地底,“蜂”的集会场地。 佩特拉提着一盏提灯。 当佩特拉找到地道入口时,那盏提灯静静地摆放在入口旁。提灯的主人似乎料到有人会来,因此,她将从不离身的提灯留在福利院,因为光明应该留给踏入黑暗的人。 佩特拉的影子投在土壁上,时而高挑,时而矮小。 安多尼没有抬头。 他落后佩特拉三步,眼睛盯着壁上的影子。 “佩佩。”安多尼道。 “错啦,兄弟,我是佩特拉。”人类的佩特拉说。 安多尼盯着变得高挑的影子,没有说话。 “哎?你和我这个人类,竟然无话可说?”佩特拉蹦跳着走了几步,她分明有着成年女性的身姿,但她的脚步像孩子一样轻盈,“你要不要考虑讨好我?我可以帮你和佩佩牵线搭桥哦!” 第71章 安多尼垂下双眸。 他说:“她是个异种。” “你喜欢它。”佩特拉狡黠地说,她提出了两个问题,安多尼否认了一个,承认了另一个,“哇哦,劲爆新闻!团结部最强战力——现在是第二强了——竟然喜欢一个异种!” 佩特拉和她死去的父亲一样难搞。 安多尼想道。 佩特拉垂在前胸的头发可疑地晃了一下。 佩特拉轻轻摸了摸,仿佛抚摸一只不听话的小狗:“老安,你为什么会喜欢一个异种呢?” 安多尼不语。 “你的女人缘很惨,老安。内城的女孩子更喜欢帅气的男孩子,你这种粗笨的大块头,完全不在她们的择偶范围内。而外城的女孩子,她们根本不敢高攀内城人!——‘你爱喝咖啡吗?我要去喂鸡了’,她们只会这么对你说。至于男孩子嘛,我翻了翻脑中多出来的记忆,很可惜,你的爱好不在这里。” 佩特拉的嘴巴像是淬了毒,“综合考虑,和一只异种白头偕老似乎是你的最优选——但你喜欢佩佩,真的只是因为这些考虑吗?” 安多尼仍然不语。 “我不这么觉得。”佩特拉自问自答,“你是神职人员,在人口凋敝的基地,神父不需要守贞,只需要守贫和服从——做一个老实的穷光蛋,生一打能干活的孩子,对基地的好处大大滴有。当然,我不知道人类和异种能不能生小孩,但是……” “你闭嘴!”安多尼喝止道。 佩特拉来劲了。 她转过身,眼睛亮晶晶,像一个终于没有空军的钓鱼佬:“哈哈,你不老实,你这个假神父!” 安多尼紧紧地闭上了嘴。 “都说神父喜欢小男孩,可惜你的爱好不在这上面,但你也不算辱没前辈的名声,你爱上了一个小女孩。”佩特拉舔舔嘴唇能把自己毒死,“佩佩今年十五岁,把它在培养罐里发育的时间也算上,它今年十六岁……十六岁,也不是不行,至少合法了。” 基地的最低生育年龄是16岁,而最低结婚年龄是18岁。 这很荒谬。 但基地鼓励生育,而婚姻本质上是两个家庭的资产重组,某种程度上对提高生育率并不友好。 安多尼忍无可忍:“人类第一基地的法律,不对异种生效——我的意思是,你这是无稽之谈。” “我懂,我懂,目标无法选中嘛。”佩特拉捏着前胸的头发,“那么说,你还算喜欢它咯。” “是‘她’,不是‘它’。”安多尼道,“她叫佩佩。” 佩特拉沉默。 她开始回忆自己和父亲为数不多的相处时光。 …… 佩特拉的出生不在波利的预料之内,不如说,世上大多数孩子的出生都和伟大的爱情无关。 男女情好,套又太贵,于是一个孩子呱呱坠地了。 尤其波利是父方,还是个居无定所的浪子。 因此,当一个憔悴的女人牵着一个小丫头,窘迫而期待地敲开波利的房门后,波利只觉得天都塌了。 “我不会养小孩!”波利抓住鸡窝般的头发。 “我不要你养,老爹。”佩特拉伶牙俐齿,尽管她牙都没长齐,“我老妈要病死了,她也不想找你,是我把她拖过来的。” 波利沉默了。 他在原地站了几秒,又走回屋子,把仅剩的存款翻出来,然后抓起女人的手,放在对方枯瘦的手心里。 “你好好治病,孩子我来养。别来找我了。”波利说。 “你还记得我是谁吗?”女人含着泪光问。 波利诚实地摇头。 几天后,波利和佩特拉站在一座墓碑前。 墓碑上刻着一个优美的名字,这个名字由佩特拉口述,波利明显看出拼写有错误,但他一句话也不敢说。 “渣男!”小佩特拉说,“你这辈子到底有过多少个女人?” “基地的最低生育年龄是16岁,但我13岁就有第一个女人了。”波利说。 “那结婚呢?” “什么结婚……”波利嘴比脑子快,但他的情商不上不下,刚好卡在话一说出口就意识到不对的程度,“呃,是18岁,孩子。” “你和她扯个证吧,反正你这辈子都不会结婚了。”佩特拉说。 “她是个死人,基地不给办。” “那就扯个假证,刚好假证比真证便宜。” 一段时间后,一本红艳艳的结婚证摆在了墓碑前——波利跑遍了所有能用的关系。 结婚证上,女人拼写错误的名字被波利更正了——佩特拉看着波利熬得通红的眼睛,憋回了涌到嘴边的锐评。 “我穷了。”波利看着墓碑。 “爸爸。”佩特拉看着波利。 “我会给你找一对养父母。” “爸爸。” “我不会养小孩。” “爸比~” “……”波利狠狠地咬了一下牙,“好女儿。” 佩特拉不到一岁就会说话了,和波利第一次见面时,佩特拉刚满两岁。 波利很庆幸佩特拉已经断奶了,不然,这个小丫头真的会夭折在他手里。 浪子回头金不换,在基地尤为如此,不论男女。 波利拼了命地赚钱,只为养活多出来的那张嘴。 当波利终于在外城买房时,四岁的佩特拉走进波利的书房,用酒精灯和实验废液炸掉了这个小房子。 火光冲天,佩特拉和波利死里逃生,相顾无言。 波利顶着熏得黢黑的脸,使劲揪佩特拉的脸蛋。 “看你干的好事!”波利色令内荏,心里想着养了两年了,佩特拉的脸上终于有肉了,“我又要重新攒首付了!” 佩特拉难得羞愧了。 她垂下头,双手用力地攥着裙摆。 好半天,佩特拉昂起头:“你现在把我卖了吧!” “啥?” “你现在把我卖了吧,爸爸!”这一刻,佩特拉的眼神坚定得能入党,“我算过了,最迟新历320年,基地的人口就会达到饱和,那个时候的人会比一颗鸡蛋还便宜——人是持续贬值的,你现在卖掉我,比把我养大后再卖掉更赚。” 波利深吸一口气,缓了缓,没缓过来,又深吸了一口气。 他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知道。”四岁的佩特拉答,“我在教唆你犯罪,根据基地法律,贩卖人口至少判处三年有期徒刑。” “这不是重点!”波利绝望地尖叫,“你是怎么算出基地人口会在320年饱和的?!!” “这很难吗?”佩特拉歪头,“所以你到底要不要卖掉我?” 波利:“……” 波利:“第一,我不会卖你,我就算去卖屁股也不会卖你。第二,你是个天才,你的天赋不该埋没在外城,我会带你去内城。第三……” 波利看着佩特拉的眼睛。 那是一双还未被现实污染的眼睛,里面闪烁着美丽的光芒,犹如智者的乌托邦。 “第三,从今天起,你叫佩特拉,没有姓。”波利轻轻地说,犹如命运的织机轻声作响,“因为波利·萨恩奇这个名字,注定会钉在基地的耻辱柱上。” 几天后,佩特拉成为了内城机关幼儿园的插班生,而波利·萨恩奇,他被研究所所长收为弟子,宛如一颗光耀的明日之星。 “你叫什么名字呀?”幼儿园老师牵着佩特拉软软的小手。 “佩特拉,没有姓。”佩特拉的自我介绍别具一格。 下课后,一颗小石子砸上了佩特拉的后脑勺。 佩特拉回头,几个小孩子朝她做鬼脸。 “略略略,没有姓。”扔石头的小男孩怪叫道,“你真可怜,你没有爸爸吗?” “我有爸爸,但没有妈妈——我妈死了。”佩特拉平静地说。 小男孩肉眼可见地沉默了。 “每个人的妈都会死,你也是。”佩特拉补刀。 当天,小男孩哭着被家长带走。他不停地追问“妈妈你也会死吗”,得到了两个充满母爱的大逼斗。 波利牵着佩特拉的小手,语气谴责又自豪:“看你干的好事!” “我说的是实话。”佩特拉满不在乎地说。 但她突然想起什么,牵着波利的手紧了紧。 波利低头:“怎么了?” “你也会死吗?”佩特拉的声音微不可闻。 波利夸张地掏耳朵:“你说啥?” “狗屎老爹,我不理你了!”佩特拉用力甩开波利的手,噔噔噔地跑远了。 波利站在原地,一只手举在眼上,自豪而温柔地注视女儿的背影。 阴影里,一只戴着玫瑰念珠的手动了动。 “你有一个女儿?”安多尼问。 “目前是,我不确定。”波利答。 “什么意思?” “我的另一个孩子,它还在培养罐里呢。”波利轻笑一声。 第72章 他放下举在眼上的手,阳光撒在他的脸上,却无法照亮他灰暗的眼睛:“如果它是个男孩儿,就叫埃文,如果它是个女孩,就叫佩特拉。” “你已经有一个佩特拉了。” “佩特拉没有继承我的姓氏,她不是我的女儿。她的未来一片光明,和我这个肮脏的罪人无关。” “……”安多尼转动玫瑰念珠,他的念珠有43颗。 波利给佩特拉办理了住宿,一次性缴完了未来所有的学费,从幼儿园到大学。 研究所,波利抚摸孵化异种的培养罐:“我好想你啊,我可爱的、小小的佩特拉。” 幼儿园,佩特拉在沙地上拼写“佩特拉·萨恩奇”:“狗屎老爹,你的学费缴少了——基地的物价会持续上涨,你留的钱只够我读到高二。” “要活下去啊,佩特拉。”波利说。 “要活下去啊,老爹。”佩特拉说。 父女再未相见。 某一天,小学三年级的佩特拉上课上到一半,突然被班主任叫了出来。 一个胸口戴着铜制玫瑰徽的白大褂站在走廊,他有着烟雾般弥散的长发。 佩特拉仰起脸盯着白大褂的脸。 白大褂蹲下来:“你就是佩特拉?” “我爸死了?”佩特拉单刀直入地问。 班主任的脸色晃了晃,在一旁解释:“柳法同志,您别见怪,她的性格比较……” “你很聪明。”柳法点头,“他就要死了,在不久的将来。” “我不信,我老爹比我更聪明,基地百废待兴,不会放过这样的人才。”佩特拉反驳。 “师父……你父亲没有你聪明。所以基地选择了你,放弃了他。”柳法一板一眼地解释。 班主任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我会被灭口吗? 班主任安静如鸡地想道。 柳法将佩特拉带到研究所,让她参观了培养罐里的另一个“佩特拉”。 那是个即将完成孵化的异种,它是波利的作品。 人类帝国覆灭后,新人类终于重新掌握了创生异种的能力。 “它和我长得真像,简直一模一样。”佩特拉说。 话音刚落,培养罐里的“佩特拉”睁开双眼。 它漂浮在充满绿色营养液的培养罐里,见有人来了,它笨拙地游动到玻璃壁附近,向罐外的佩特拉和柳法张开嘴巴。 一连串气泡从异种“佩特拉”嘴里冒出。 它明显呛了一口水,但它依然大张着嘴,仿佛一只求食的雏鸟。 柳法绷着俊脸,做贼一样飞快打开培养罐,扔了一块饴糖进去。 异种“佩特拉”轻车熟路地接住,连眼神都变得清澈了。 “你在干嘛?”佩特拉问。 “这只异种有你的记忆,它很喜欢饴糖。”柳法的解释永远那么正经,“师父说,他应该早一点想通,早一点带你来内城——那一天,你在柜台前站了很久,但那时的他连一个子儿都掏不出来。” 佩特拉突然绷不住了。 她用力瘪嘴:“我想爸爸了!” 柳法僵着脸,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他也有一个女儿,但哄孩子是他的弱项。 可是片刻后,佩特拉收起哭脸。 三年级的佩特拉盯着培养罐里的异种,仿佛临水自照的双生花。 波利的流放隐秘而迅速,这件事甚至放上了首长的办公桌。 柳法继任研究所所长,但他还未点燃上任的三把火,实验室就发生了一起重大事故。 柳法看着坐在地上的佩特拉:“你是谁?” 培养罐被打破了,不知是从内还是从外。 有着佩特拉相貌的未知存在仰起脸,在淌了一地的绿色营养液里,她仿佛一朵带毒的沼泽大丽花。 佩特拉笑嘻嘻:“你猜?” …… 现在,佩特拉深吸一口气。 “总之,你俩要么别谈,要么想办法把证扯了。”目的地已经抵达,佩特拉不再说笑,“我要死了,你就当是我的遗言吧。” 安多尼转动念珠的手一顿。 他盯着佩特拉的前胸,两绺垂下来的长发成了精一般,疯狂地捶打佩特拉的身体。 “佩特拉!”头发竟然艰难地张嘴了,“佩特拉!” “给我滚去结婚,佩佩。”佩特拉严厉又温柔,“你只是一只小小的、可怜的异种,你不必为了人类的大业去死。” 头发愣了一下,更加用力地捶打佩特拉。 佩特拉的身形开始缩水,几秒后,又变回了高挑的成年女性。 人类的佩特拉压制住体内的异种,抬眸看向前方。 ——一颗晶莹剔透的巨大孢子悬浮在底座上,隐隐闪烁着美丽的荧光。 …… 单无绮宛如一把尖刀,锋利地刺入了敌人腹地。 她盯着面前的“人”,谨慎地收起狂舞的触手,一改之前狂野的战斗作风,由进攻转为防守。 “你是谁?”单无绮问。 被问话的“人”安静地凝视着单无绮。 “你很勇敢,人类。”那“人”露出笑容,柔和,熟悉,让单无绮一瞬间毛骨悚然,“一个月不见,你还好吗?” 单无绮和那“人”遥遥对峙。 她们之间,仿佛放着一面看不见的镜子。 单无绮的瞳孔倒映出那“人”的脸。 ——那“人”有着和单无绮一模一样的脸。 ——仿佛一对双生花。 第60章 单无绮的往事(一) “你长着和我一样的脸。”单无绮道。 “这是一个意外,人类,但我并不介意。因为创生种的样貌与基因序列无关,而与记忆有关。”有着单无绮容颜的神秘异种笑了笑,语气说不清是示好还是威胁,“不过我很好奇,现在的你到底站在哪一方?” 单无绮毫不犹豫:“人类。” 神秘异种发出一个复杂的气音。 它的情绪发生了一些波动,周围的异种因此躁动起来。 单无绮警惕地举起鳞爪,但神秘异种抬了抬手,那些原本躁动的异种,竟然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我搞不懂人类。”神秘异种放下手,“我拥有你的记忆,单无绮。你作为人类的经历绝对称不上美好。” 单无绮凝眉:“我不记得了。” “噢!”神秘异种的双眼亮了起来,“你失忆了……你原来失忆了,你竟然失忆了!有趣,有趣!我大概知道你仍对人类保持忠诚的原因了。” 单无绮不语。 神秘异种缓缓靠近,周围的异种如忠诚的臣子,按照王的命令停在原地,即使它们的口器已经淌下垂涎的涎水。 单无绮的蓝瞳倒映出那张一模一样的脸庞。 神秘异种伸出指尖,轻轻点在单无绮的额头上。 “我吃掉了你的记忆,它很浓郁,像一个美丽的噩梦。”神秘异种的声音带着一丝风雨欲来的兴奋,“作为补偿,现在,我将把它还给你。” 莹白的光芒在异种的指尖迸现。 单无绮的视野顿时被迷雾笼罩。 她获得了失去的记忆。 …… 冷雨如豆,单无绮拿着一个破碗,蜷缩在屋檐下。 单无绮没爸没妈,是个孤儿。 她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但她模糊地记得自己的母亲,那双散发着好闻香气的手臂总是温柔地揽着她,但在她刚刚长齐乳牙的时候,母亲离开了。 一颗又一颗的冷雨掉在碗里,单无绮收起小短腿,尽力往屋檐里面缩。 一双做工精良的皮靴停在单无绮跟前。 单无绮抬起头,看到了一个俊俏的青年。 青年留着半长的头发,两只灰色的眼眸形似花瓣。他没有凹陷的脸颊和枯槁的眼神,和周围的穷人格格不入,仿佛一只掉入泥沼的白鹤。 青年的灰眸倒映出一个小孩。 一个脏兮兮的,面黄肌瘦的,和周围破败的环境融为一体的小孩。 青年盯着单无绮的胸脯,上面,细小的肋骨一根根凸起。 在贫穷的外城,饥饿和死亡是双生兄弟。 “你叫什么名字?”青年问。 “小七。”单无绮答。 “几岁了?” “五岁。” 青年好看的眉毛微微皱起:“你记得自己的生日?” “不记得。”单无绮诚实地摇头。 她透过稀疏的雨帘,指了指屋檐外的天空。 ——基地上空,伊甸维持着巨大的防护罩。 ——每年,伊甸都会定期检查防护罩,那时,平静的防护罩会泛起美丽的涟漪,仿佛神明弹奏竖琴。 “妈妈走的那一天,她告诉我,小七三岁了。”单无绮小声地说,“每过一年,大罩子都会晃一下,我看着天空,就知道,我又长大了一岁。” 青年深吸一口气。 几秒后,青年半蹲下来,大衣垂落在地,粘上许多污泥。 第73章 他伸出一只手:“跟我走。” 单无绮歪头:“为什么?” “那个女人丢下了你,也丢下了我。”青年道,“你是我妹,我是你哥。” 单无绮没有立刻回答。 她安静地看着面前的青年。 青年保持着伸出一只手的姿势,神色从期待变得疑虑,继而一点点沉寂。 他开始思考,收养这个同母异父的妹妹,是否是一个错误的冲动。 单无绮的脸蛋脏兮兮,唯有一双蓝眼睛格外明亮,她和那些行尸走肉的外城人不同,她的生命力还没有完全被这片穷土吞噬。 青年的指尖颤了颤,他已经等待了很久。 他叹了一口气,打算收回手。 但这时,单无绮动了。 单无绮的双手原本窝在肚子上取暖,在青年的注视下,单无绮抬起手,把手放进盛着半碗雨水的破碗。 雨水变成污水,脏兮兮的小手变得洁净了。 单无绮把洗干净的手,小心翼翼地放上青年伸出的手心。 那双手是她全身上下最干净的地方。 “哥哥。”单无绮小心地叫道。 青年灰色的眼眸一瞬间明亮又羞涩。 他的动作急匆匆,力道却轻极了,小小的单无绮被他从地上拉起来,以被保护的姿态抱进怀里。 单无绮小心地悬着双手,犹豫片刻后,她用双手最干净的地方,轻轻环住青年的肩膀。 ——有钱的内城人偶尔会来外城收养一两个孩子。 ——单无绮没有想到,这份好运会落在自己身上。 “你还记得那女人……你母亲吗?”青年追问。 他的吐息打在单无绮脸上,像午夜的花香。 单无绮不记得母亲的脸,更不记得母亲的姓名,但这气味唤起了她对母亲唯一的回忆。 单无绮的内心挣扎了好几下。 最终,她把鼻子埋到青年的衣领上,小心翼翼,像一只被收留的弃犬,连摇尾巴都要考虑是否惹人厌。 嗅嗅,嗅嗅。 单无绮的眉心微不可察地松开了。 青年从没被人这么亲近过,尽管单无绮已经足够谨慎。 他皱眉:“怎么了?” “……是妈妈。”单无绮轻声道,“……你闻起来很像她。” 青年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了一瞬。 几乎同一时刻,单无绮的小脸闪过一丝慌乱。 “母亲”对单无绮来说,是一个模糊而美好的概念,但单无绮敏锐地意识到,母亲对面前的青年也许并不算好。 单无绮低下头,放在青年肩膀上的手也讪讪地松开了。 青年察觉单无绮的情绪。 他深吸一口气,把小家伙朝怀里用力摁了摁。 “你可以叫我梅。”梅没有提及他的姓氏,他的父亲比抛夫弃子的母亲还要不堪,“你有大名吗?” 单无绮摇头。 “你喜欢小七这个名字吗?”梅又问。 单无绮垂眸思考,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妹妹。”于是梅道,“跟我去内城吧。” …… 外城和内城还没有彻底完成封锁,梅顺利地买到了两张火车票。 等待发车的时间里,梅和单无绮坐在月台的长椅上,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梅不善言辞,单无绮也忐忑茫然。 他们沉默了很久。 单无绮的两条小短腿够不到地,晃荡荡地悬在空中。她岔开腿,双手撑在两腿间的空隙里,盯着自己露出脚趾的鞋尖。 “内城的衣服比外城好看。”梅突然开口,“等到了内城,再给你挑衣服。” 单无绮扭头。 梅的余光落在单无绮身上。 见单无绮看过来,他的呼吸僵了僵,脑袋欲盖弥彰地往反方向用力偏去。 单无绮盯着梅的耳尖。 微红,粉红,鲜红。 “哈哈哈!”单无绮忍不住笑了起来。 梅恼羞成怒,转过头狠狠地瞪了单无绮一眼。 单无绮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月台上,梅面无表情地盯着单无绮,下垂的嘴角挂着一千斤重的砝码。 兄妹俩一个没头脑,一个不高兴。 这时,一对年轻的夫妻走了过来。 丈夫扶着妻子,妻子身怀六甲。 “日安,两位小友。”丈夫礼貌而拘谨地向二人请求,“月台上的椅子都坐满了,你们这里还有一个空位,请问可以让我的妻子坐一会儿吗?她实在无法久站。” 梅点头,要把单无绮揽过来。 单无绮突然自来熟。 她毫不客气地爬到梅的腿上,对年轻的夫妻道:“你们请坐。” 梅一瞬间手足无措。 梅的双手僵硬地抬起,像一只踩到橘皮的猫。 单无绮在梅的大腿上调整坐姿,待安稳坐下后,又偏过头,新奇地盯着女人隆起的肚子。 年轻的女人朝单无绮友好地笑:“小朋友。” “你们要有小宝宝了。”单无绮叽叽咕咕地说,“他/她一定很漂亮。” 女人的脸十分平凡,但上面洋溢着满满的幸福,让她的五官蒙上一层温柔的光。 女人对单无绮笑道:“谢谢你,你和你的兄长也很漂亮。” 梅仍然高举着双手,他到现在都没决定好,应该用什么姿势抱着单无绮。 单无绮眨了下眼睛:“你怎么知道他是我哥?” “因为他实在不像个父亲。”旁听的男人笑了起来。 男人背着大包小包,说话时,他从小包里掏出一张柔软的面巾,又变魔法般找到热水,把面巾微微沾湿。 征得妻子和梅的同意后,男人示意单无绮转过脸,把单无绮脸上的泥巴一点点擦干净了。 “好了。”男人舒了一口气,“兰妮,如你所料,她果真是个非常漂亮的小姑娘。” 名为“兰妮”的女人哼道:“你怎么猜到我在想这个?” “你是我的挚爱,我当然能猜到。”男人道。 年轻的夫妻双目对视,空气中弥漫着粉红泡泡。 单无绮看着梅阴沉的脸:“……哥,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梅答。 “哦。”单无绮没心没肺地转过头,留给梅一个脏发打绺的后脑勺。 梅:“……” 第61章 单无绮的往事(二) 火车拉着长长的汽笛靠站。 单无绮从火车上跳下来,下一秒,她的后衣领就被梅扯住了。 “别乱跑。”梅微微皱眉。 “哦。”单无绮老实了。 梅带单无绮回到公寓,他打算先让单无绮洗个澡。 梅把单无绮带进浴室,告诉单无绮怎么打热水,怎么抹香波。单无绮眼睛骨碌碌乱瞟,抬手抓起窗台上的肥皂,放在鼻子下用力地嗅了两下。 单无绮张开嘴。 梅一把抢过肥皂:“这个不能吃!” 最终,梅亲自给单无绮洗了澡。 一开始,梅紧闭着双眼,两只手僵得像木头。他从没给别的活物洗过澡,更别提一个女孩。 但随着第一捧热水泼到梅的脸上,场面开始失控。 什么男女有别,什么授受不亲,统统都是放屁!五岁的小孩不配拥有性别,就是一只毛都没长齐的泼猴! 梅给单无绮洗完澡,浑身湿哒哒,像从水里捞出。 初为人兄的青涩和柔软,在梅的身上已经荡然无存。 他把单无绮抓起来,用浴巾粗暴地裹好,心无杂念,胸襟坦荡,眼中没有一丝对妹妹的怜惜和爱护,只有想要快点结束这份工作的疲惫和麻木。 梅给单无绮吹完头发,又把她反锁在浴室外,快速地冲了个澡。 单无绮焦急地拍门,梅咬牙切齿地咽下喉咙里的脏话,竭力忽略单无绮的动静。 但当梅洗完澡时,他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单无绮已经安静很久了。 孩子静悄悄,必定在作妖。 梅汗毛倒竖,“砰”地推开浴室门。 但预料中的情况并没有发生。 公寓还是那个公寓,整洁,崭新,五脏俱全。 单无绮洗得干干净净,身上裹着浴巾,蜷坐在二手沙发上。她背对着梅,脑袋朝向窗外,夕阳打在她毛茸茸的黑发上,为她的发尖镀了一层金光。 听到梅出来,单无绮转过脸。 “你出来啦!”单无绮的声音高兴极了,“我等了你好久啊!” 梅突然失语。 梅今年十七岁,有一个离家出走的妈和一个酗酒赌博的爸,他咬紧牙关攒够了首付,却在生活即将开启新篇章时,骤然得知他失踪多年的母亲已在外城去世。 并且,根据现场的工作人员转述,母亲在外城还有一个女儿。 “那个女孩呢?”一开始,梅吐不出“妹妹”这个词,他觉得这是个累赘。 “抱歉,我们还没有找到她。”工作人员充满歉意地说,“那个女孩在很小的时候,就被您的母亲遗弃了,找到她的希望……很渺茫。” 第74章 梅愣了一下。 等他回过神,他下意识开始计算自己的收入。 梅再不幸,他的童年至少有一片遮雨的屋顶。但单无绮比梅更不幸,整个世界的风雨都泼洒在她身上。 当她被找到时,身上全部的财产只有一个讨饭的破碗。 现在,梅看着单无绮亮晶晶的眼睛,突然用力地偏过头。 单无绮跳下沙发,啪嗒啪嗒走到梅身边。 她仰起脸:“哥哥。” 梅深吸一口气。 梅把单无绮抱起来,这毫无难度,因为单无绮瘦得只有一把骨头。他把单无绮放到沙发上,拿起叠在一旁的新衣服,颤抖而克制地给单无绮穿上。 单无绮的手慌乱地抬了一下,她没想到那衣服真的是给她的。 梅给单无绮穿好衣服,把两只小小的兔子拖鞋套在她的脚上。 梅不满地“啧”了一声:“有点大了。” “没关系!我还会长高的!”单无绮立刻解围道,她觉得梅突然变得很陌生,这让她心中的忐忑和恐惧再次浮了出来。 梅沉默地盯着单无绮,单无绮讪讪闭嘴。 她揪着衣摆:“你……你会把我养到那个时候的,对吧?” 梅依然沉默。 单无绮垂下头。 突然,单无绮的脑袋被用力地揉了一下。 单无绮抬起头,发现梅的灰眸红了一圈,但看起来不像是伤心,也不像是高兴。 单无绮只有五岁,她说不清梅到底因为什么想要哭泣。 “……哥。”单无绮怯怯地叫了一声。 “对嘛,我是你哥。”梅沙哑地说,眼睛笑得眯起来,“走,我们去买衣服。” 单无绮犹豫了一瞬:“给我吗?” “不然呢?” “可我身上已经有一套了。” “内城的女孩子至少要有七套成装,一周内如果出现重复的穿搭,她是会被嘲笑的。”梅说,“走吧,我们去二区,那里的衣服样式最多。” 单无绮没动。 梅已经起身,见单无绮没有跟上,他疑惑地回头:“你愣着做什么?” “你说得是真的吗?”单无绮轻声问。 梅以为单无绮在说买衣服的事:“真的。” “……”单无绮用力低下头,小嘴抿得紧紧的。 梅走到单无绮身边,蹲下身,看她低垂的小脸:“怎么了?你不高兴?” “没有,我超高兴的。”单无绮的声音闷闷的,“但是……内城和我想的不太一样,为什么女孩子没有七套衣服,她就会被嘲笑呢?明明两套衣服就已经够穿了。” 梅愣了愣。 “我有点难过……”单无绮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我……我不喜欢这样的内城……” 单无绮深深地垂着头。 她以为内城是天堂,但当她来到天堂,她才猛然意识到,外城本不该成为地狱。 有的人,一周内穿过重复的衣服就会被嘲笑。 有的人,把地上的石子捡起来含在嘴里,欺骗肚子已经吃过东西。 梅听懂了单无绮的言外之意。 他把单无绮搂紧怀里,轻声道:“妹妹,那是老派内城人才有的想法,他们一出生就躺在金山上,一辈子不工作都能吃穿不愁。我和他们不一样,我的每一笔钱都是用自己的汗水换来的。” 单无绮一针见血:“哥,你还有多少钱?” 梅:“……” 梅:“养活我俩够了。” “最多再买一套衣服。”单无绮从梅怀里抽离,竖起一根手指,“我还在长高,将来会长得更高。如果买很多衣服,还没等我穿够呢,我就穿不下了。” 梅反驳:“三套。” “两套。” “成交。” “谢谢哥!”单无绮甜甜地说。 梅的心一下子化掉了。 养一个小孩,似乎……也没有那么糟糕。 * 梅给单无绮办理了手续,将她的户口迁到了内城,兄妹俩在同一个户口本上。 因为单无绮的身份尾号是357,于是单无绮的名字,从“小七”变成了“单无绮”。 梅和单无绮相差十一岁,他几乎是把单无绮这个妹妹当成女儿一样养大。 单无绮成绩优异,她顺利地入读内城第一小学,六年后,她又成功考进内城第一中学。 内城一中是大部分党员的母校,四部的摇篮。 梅也是党员,他是团结部执行司的人,干着团结部最脏的活。 梅经常十天半个月不回家,但单无绮非常独立,一个人上下学,一个人做饭,一个人打扫卫生,完全不需要梅操心。 一天放学,单无绮和往常一样,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突然,一条手帕蒙上了单无绮的口鼻。 浓烈刺鼻的气味进入单无绮的鼻腔,单无绮瞬间昏迷过去。 醒来时,单无绮的嘴巴被胶带封住,双手反绑在身后,周围的环境漆黑封闭,隐约能闻出空气中的粉尘。 单无绮安静地等待了一会儿。 发现没人过来,她拨弄无名指上的戒指。 锋利的倒钩从戒指暗扣里弹出,单无绮一点点割断了绑住手腕的麻绳。 这是单无绮第一次被绑架,但单无绮并不惊慌。 梅来去神秘,对自己的工作讳莫如深。 单无绮看破不说破。 偷偷翻看过梅藏起来的存折后,单无绮意识到,她亲爱的哥哥,一个毫无背景的毛小子,能如此迅速地积攒起惊人的财富,唯一的解释是,他成为了上位者的白手套。 基地是一个病态却自洽的权力系统,处处上演着吃人的戏码。 聪明人搭伙一起吃;坏人生吞活剥地吃;普通人不吃人,慢慢等着被人吃;而蠢人是一边吃人,一边把自己切了。 梅不是被吃掉的一方,单无绮感到欣慰。 这里是一个废弃工厂。 单无绮估算出昏迷的时长,结合内城功能区划分,大致推测出自己所在的片区。 她所在的片区离家很远。 单无绮抚摸无名指上的戒指。 她开始思考,自己需要多久才能脱身?这件事梅知道的概率有多大?梅是否会请假回家?那本厚厚的存折又会打进来多少钱? 最重要的是,今天的家庭作业,是回家后自己写,还是明早去抄同桌的? 单无绮正在冥思苦想,突然,工厂的大门被打开了。 单无绮伶俐地爬上高高的废钢堆,将自己藏了起来。 进来的人拎着一个黑布袋,里面似乎装着一个人,看轮廓是个小孩。 绑匪看着地上的断绳:“草!那小丫头跑了!” 绑匪把黑布袋扔到地上。 布袋口松开,里面的人露出半张脸,是个俊俏的小男孩。 单无绮盯着打开的大门,耐心地等待了一阵。 确认绑匪在附近没有同伙后,单无绮在高处一个起跳,双腿带着凌厉之势下劈,顷刻间绞上了绑匪的脖子。 不等绑匪反应过来,单无绮用力一扭。 咔嚓。 绑匪倒地。 单无绮从绑匪身上跳下来,迎面撞上一张满含恐惧的小脸。 小男孩:“你杀人啦?!” “闭嘴。”单无绮冷声道,她对梅以外的人一向没有笑容,“我走了,你自便。” “带我一起走!”小男孩声嘶力竭,他本来十分冷静,但此时此刻,没人能保持理智,“你要是走了,亚历克谢先生会被牵连降职的!” 梅的全名叫梅·亚历克谢。 这是个冷知识。 梅憎恨他的父亲,因此从未和单无绮提及他的父姓。梅的全名,是单无绮上户口那年,她偷偷在户口本上瞥到的。 这个小男孩来历不简单。 单无绮转过头:“你知道我是谁?” “你是亚历克谢先生的妹妹。”小男孩的语气十分坚定,但单无绮听出来了,他是蒙的,“我叫萨摩,萨摩·亨特,我的父亲约书亚·亨特,是亚历克谢先生的上司。” 哦豁,关系户。 单无绮面无表情地想道。 第62章 单无绮的往事(三) 见单无绮态度犹豫,萨摩上道地掏出一枚铜制徽章,上面刻着交叉双剑,是团结部党员才有的徽章。 单无绮接过捏了捏,不是假的。 白手套的下场一般都好不到哪里去,但单无绮绝不想因为自己的一时大意,就让梅提前断送政治生命,乃至性命。 在萨摩忐忑的注视下,单无绮把铜制剑徽抛给萨摩:“你想让我做什么?” 萨摩还是个小学生,目测只到单无绮胸口高。女孩比男孩发育得早一些,单无绮如今已经是初中一年级,身高止步于159cm。 穿上鞋就是163cm,四舍五入就是165cm。 “爸爸会派人来救我的,我在沿途留下了记号,救援人员会跟着记号找过来。”萨摩年纪不大,口吻倒是很老练,“那个绑匪是友爱部党员,他很谨慎,但我记得他的脸。” 第75章 单无绮眼睛眨也不眨,萨摩以为单无绮没听懂:“你可能不知道,我的意思是……” “筑墙派和迁徙派又开始互扯头花了,对吧?”单无绮一针见血,“老首长还没死呢,我估计他还能撑几年,但他的老年生活注定不会很愉快——他手底下的人一个个都等着吃肉,但最大的那盘肉被老首长占着,为了避免人们将餐刀对准自己,那个老东西必须把局势搅乱,越乱越好。” 萨摩张着嘴愣在原地。 单无绮对萨摩伸出一只手:“走,去上面等。” 绑匪的尸体还没变凉——单无绮扭断了绑匪的脖子,宛如魔高一丈。 萨摩盯着单无绮伸出的手,在他眼里,里面的威胁远大于示好。 单无绮皱眉:“起来。” 萨摩害怕地咽了下唾沫。 他绷住颤抖的手指,小心地拈住了单无绮的指尖。 单无绮反手握紧萨摩的手,将他用力拉了起来,又把他往肩上一甩,利索地爬上了高高的废钢堆。 单无绮把萨摩放下来。 萨摩顶着蚊香眼:“……你是猴子吗?” “我和你不一样,少爷。”单无绮坐在萨摩旁边,托腮盯着虚空,“我一出生就在泥巴里打滚,不像你,嘴里含着金汤匙长大。” 萨摩沉默。 良久,萨摩道:“等回去,我会向父亲求情,让亚历克谢先生到我父亲手下做事。” 这是实打实的好处。 在有些人眼里,这是上位者施舍的冷饭,但单无绮不在乎。她和她亲爱的哥哥一样,道德底线弹性灵活,法律只是一本价目表。 单无绮露出一个笑容:“多谢你。” 这笑容宛如冰雪融化。 萨摩眼底流露出一丝惊艳。 但萨摩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单无绮就转过脸,脸上的笑容也顷刻间消失。 萨摩深吸一口气:“你尊重我一下,你这样……太不礼貌了!” 单无绮伸出一只手。 萨摩:“?” 单无绮:“给钱。” 萨摩咬牙切齿。 萨摩出身再好,他也只是个小学生,父亲堆积如山的财富,在以后必定全部属于他,但也只是“以后”。 现在的萨摩·亨特,唯一的特权就是每天可以买一个冰淇淋球。 他翻遍全身的口袋,终于凑出可怜的一点钱——那是他留着买冰淇淋球的。 萨摩把信用券砸进单无绮手心:“现在可以了吗?” “是,少爷。”给钱就是老板,单无绮再次露出微笑。 工厂仓库飞尘漫天。 萨摩突然觉得,丁达尔效应可以立竿见影地强化一个人的美貌。 萨摩问:“你叫什么名字?” “357。”单无绮道。 单无绮没骗萨摩,她和梅的习惯是不留全名。除了正式考试,单无绮的署名都是“357”,而梅心情大好时,他会在试卷上需要家长签字的地方画一朵梅花。 梅从来没有在单无绮面前发脾气,他不会把工作上的坏情绪带到家里,而单无绮次次都考满分。 萨摩接受了这个名字,他理解单无绮的戒心。 救援的人很快赶来。 那个可怜的倒霉蛋一看就是临时加班,他全副武装地冲进来,第一眼,被横尸在地的绑匪吓了一跳,第二眼,又被坐在废钢堆上的两个小孩吓了一跳。 而当他看到单无绮拎起萨摩,就要从高高的废钢堆上跳下来时,他整个人吓得魂魄出窍。 “别!别!”救援人员手舞足蹈地比划,“你们千万别动,我上来救你们!” 单无绮大笑一声:“谁要你来救?” 萨摩紧紧地抱住单无绮,脸上蹭着灰。 他的耳朵贴在单无绮的胸膛上,清晰地听到了单无绮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咚咚。 “我要跳了!”单无绮爽利地宣告。 不等在场的另外两人有所反应,她张开双臂,像一只展开翅膀的鸟,从高高的废钢堆上一跃而下。 有的鸟没有翅膀,但一生都渴望飞翔。 呼啸的狂风在萨摩耳边刮过,他突然心生恐惧,抱紧单无绮的双臂不受控制地松开了。 地面近在眼前,萨摩绝望地闭上双眼。 但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 一只手牢牢地、有力地抓住了萨摩的衣领。 萨摩睁开眼。 单无绮玩味地盯着他,尖俏的小脸近在咫尺。 “你没吃饭吗,少爷?”单无绮松开手,萨摩立刻摔了一个屁股蹲,“救你的人来了,我先走了。” 萨摩下意识向前追了两步,但他被救援人员后怕地抱住了。 待萨摩挣脱束缚,单无绮的背影已经消失不见。夕阳从工厂敞开的大门照进来,外面的天空已是血似的那么红。 她走了,像梦一样。 萨摩喃喃念叨“357”这个数字,双手插进兜里,脸色倏地一黑。 他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 他这周的冰淇淋球泡汤了。 …… 那个绑匪不是单无绮杀掉的第一个人,但却是被梅知道的第一个人。 梅没有想到,听话懂事的妹妹竟然有两副面孔。 耐着性子应付完上司的提拔和敲打后,梅怒气冲冲地赶回家,却发现单无绮已经做好一桌子菜,新出炉的满分试卷放在桌子最显眼的地方。 单无绮睁着无辜的大眼睛:“哥。” 梅满肚子的火憋了回去。 他深吸两口气,用力拉开椅子坐下。 吃饭时,单无绮一刻不停地给梅夹菜。 梅把菜扒拉开,单无绮又夹。 如此拉扯着吃完一顿饭,梅放下筷子的同时,单无绮立刻从身后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皮带,恭恭敬敬地双手举给梅。 梅接下,单无绮抱头:“哥,别打脸。” 梅气得鼻子都歪了。 他用皮带戳单无绮的脸:“你为什么这么熟练?谁教你的?谁教你的?!” “我自己学的。”单无绮撒谎都不用打草稿,“学校里有武术选修课,我和秦老师关系好,他多教了我一点。” 啪! 梅把一只手枪拍在桌上。 单无绮的脸瞬间白了白。 梅盯着单无绮变幻的神色,无处发泄的怒火鬼使神差地熄灭了。 他轻声道:“单无绮,我和你实话实说吧,我早就发现你不老实了。你偷走我锁在抽屉里的枪,打完里面的子弹后,又在黑市淘同款子弹填装回去——但你遗漏了一个细节,四部的子弹都有特殊编号,即使有一部分流入黑市,也是老掉牙的残次品。” 单无绮盯着脚尖,梅又说道:“单无绮,我理解你的好奇,你还是个孩子,你……” “我不是好奇。”单无绮轻轻地说。 梅微微一愣。 “存折里的钱越来越多,买下十条人命都绰绰有余,哥,你的处境越来越危险了。”单无绮垂着头,闷声闷气,“人不会做亏本买卖,他们给你这么多钱,将来要死的人,绝对不止你一个。” 梅盯着单无绮:“你怕我连累你?” “不,哥,我怕我们被吃干抹净。”单无绮的声音带着一点鼻音,“上位者施予下位者的,必然连血带骨回到他们手中。如果我也死了,你的名字会比一粒尘埃还轻,入睡时,他们甚至连一个噩梦都不会做。” 梅沉默。 单无绮抓起梅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几颗湿润的泪水滑过梅的手背,梅的指尖因此细微地颤抖了一瞬。 “……你别死。”单无绮的声音轻得像一只小猫,“……哥,你别死。” 梅的心一瞬间揪得生疼。 这件事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梅留下一把子弹,叮嘱单无绮不要随便开枪,便又回到工作中去了。 单无绮在窗边目送梅远去,又关上窗,从床底搬出一个小箱子。 她打开箱子,里面有各种小型枪械,好几打不同型号的子弹,以及一把狙击枪的零件。 单无绮把除了狙击枪之外的枪械倒出来,正要关上箱子,犹豫片刻,又把梅留给她的子弹用手帕包好,仔细地掖在箱子角落。 她拎起箱子,看了看窗外的夜色。 兄妹之所以是兄妹,正是因为他们会踏上同一条道路,无论早晚。 叮铃铃—— 家里的电话响起。 电话响了三声,然后被对面主动挂断。 这样的“骚扰电话”不会引起友爱部的注意,而且梅常年不在家,即使不巧被梅撞上,单无绮也有法子圆过去。 单无绮拎着小箱子离开家。 夜色中,单无绮和伙伴碰头。 他们彼此谈不上有交情,因为利益关系才是最稳固的关系,尤其在杀手这个行业里。 伙伴递来一根烟:“来一根?” 单无绮摇头,问道:“这次是谁?” 第76章 “太阳。”伙伴答。 单无绮呼吸一滞。 ——基地的太阳,有且只有那一位。 ——老首长。 第63章 单无绮的往事(四) 单无绮组装狙击枪,再次婉拒同伴抽一根的盛邀。 “七姐,你可以试一试嘛。”杀手同伴吊儿郎当,遍布伤痕的手拈着一根没点燃的烟,“干咱们这一行的,都是有今天没明天——人生要及时行乐啊!” 单无绮组装完毕,开始调试精度。 “哎哎哎,你有听我说话吗?咱们刺杀的可是老首长啊,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后无来者,但也是前无古人了!”杀手伸手戳单无绮。 但下一秒,杀手的手臂僵硬地悬停在半空。 ——单无绮的匕首抵上杀手的鼻尖,但凡杀手晚一秒停下,他就要毁容了。 “别吵。”单无绮冷声道。 杀手闷闷地“唔”了一声,老实地收起正要划燃的火柴,把没点燃的烟叼在嘴里。 单无绮继续调整精度。 她不确定自己能否全身而退,所以这一次,她必须格外谨慎。 刺杀太阳。 这里面的政治信号,比鲜血还要浓艳。 生与死,浮与沉。 许多时候,成功与失败只在一念之间。 杀手蹲在单无绮身边,沉闷得近乎沉默。 杀手体格壮硕,而基地鲜有这样的人。外城缺衣少食,唯有饿殍遍地,内城纸醉金迷,皆以病弱为美。 瞄准镜调整完毕,精度确认完毕。 单无绮松了一口气,杀手突然开口。 “七姐。”杀手说,“我想唱个小曲儿。” 单无绮抬头瞄杀手一眼:“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就是觉得……”杀手顿了顿,“这一次,我可能回不去了。” 单无绮沉默了一瞬。 她抬眼看向远方。 晚间供电已经结束,但内城的中心,老首长所在的中央区仍然灯火通明,悠扬的乐声隐约传来,仿佛天外之音。 凡有的,要再加给他,叫他有余。 凡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去。 基地的钱财通通流向了极富极贵的人,社会的燃料是下等人的血泪与尸骨,这座巍峨华美的白骨塔,塔顶高高坐着的,并非照亮前路的明灯,也并非指引迷津的罗盘。 而是一群尔虞我诈的蠹虫。 深吸一口气,单无绮用力坐在地上,虚虚地抱着狙击枪。 她点了点头。 杀手轻笑一声,不成调的小曲儿从他喉间沙哑地哼出。 那是单无绮听不懂的语言,带着忧郁与悲伤。基地已经开始试点样板戏,不出预料,这样“蛊惑人心”的民谣会在五年内被封杀。 一曲唱毕,杀手砸吧嘴:“要是手边有一把三弦琴就好了。” “黑市可能有。” “也许吧。”杀手垂眸一笑,“要是能回去,咱们去找找?” 这一次,单无绮没有拒绝。 …… 觥筹交错,衣香鬓影。 当着所有宾客的面,老首长再次推举出一位青年。 青年脸颊微红,双眼明亮,丝毫不知命运已经开出筹码。而上一个青年,绑着石头的尸体正腐烂于冰冷的河底。 “诸位,请为我的继任人举杯!”老首长笑道。 苍老的太阳即将西沉。 年青的太阳正在东升。 众人对视一眼,脸上挂出虚伪的笑容,为这颗注定陨落的太阳发出异口同声的庆贺。 无人注意的角落,阎银华初见老态。他从命运女神的手中赢回一条性命,却直接断送了自己的政治前途。 阎银华凝视老首长。 他的腰间藏着一把手枪。 宾客恭贺声不绝于耳,整个晚宴其乐融融。阎银华站到窗边,预备跳窗离开,浸满手汗的右手偷偷下移,摸上了衣摆下的手枪。 突然,一只冰冷的枪口抵上阎银华的太阳穴。 熟悉的呼吸声传入耳中,阎银华心中的弦一瞬间绷紧了。 “是你。”阎银华道。 “嗯。”乔纳森道,“你被出卖了。” “谁?” “死人没有名字。” “……”阎银华深吸一口气,“那么我呢?我的墓碑会刻上‘阎银华’三个字吗?” 乔纳森不语。 如今的乔纳森已是友爱部部长——杀死老上司后,乔纳森如愿提拔到了老上司的位子上,他和阎银华的命运曾经短暂交汇,但最终渐行渐远。 阎银华突然释然了。 他好似看淡了生死,连说出的话都轻快而俏皮:“那个年轻人是哪个家族的公子?” “他什么也不是——他顶替了同名同姓者,沾沾自喜,却不知这条天梯通向地狱。” “啧,活该。”阎银华嗤道。 乔纳森有些意外:“你不怜悯他?” “笨与蠢绝不相同,笨是知识和视野有限,蠢是佯装单纯的坏。”阎银华犀利点评,“我会乐意拯救一条无辜受骗的灵魂,却绝不会将手伸向踏入泥潭的伥鬼。” 乔纳森道:“你和他半斤八两。” 阎银华塌下肩膀:“也许如此——开枪吧,我的朋友。” 宾客的溢美之声轰鸣如雷,晚宴气氛即将达到顶峰。 乔纳森一点点扣下扳机。 砰——! 一道鸟鸣般尖锐的枪声贯穿了在场所有人的听觉。 乔纳森扣到一半的扳机僵硬地停下。 时间一瞬间极其缓慢。 众目睽睽之下,高举酒杯的老首长脸上出现一个大洞。 犹如黑子吞噬太阳,犹如命运拨错琴弦。 老首长踉跄倒退两步,随后,“咚”地一声摔倒在地。 ——死神敲响丧钟。 ——苍老的太阳西沉了。 死寂,死寂,可闻落针的死寂。 所有人维持着之前的动作,像一具具硬化的蜡像僵硬地站在原地。 没人知道下一颗子弹会落在谁的身上,没人知道——死神是否会敲响第二声丧钟! “警卫——!!!”乔纳森高声喝道,“敌袭——!!!” 突然,乔纳森凭身体本能抬起手,擒住了一只朝自己后脑勺偷袭的手——那只手来自阎银华。 电光火石之间,阎银华举起另一只手,枪口对准台上茫然无措的年轻人。 ——乔纳森的发难在阎银华的预料之内,而阎银华从不打没有准备的仗。 砰! 死神敲响了第二声丧钟! 十三公里外的高塔,单无绮果断弃枪逃离。 那把狙击枪是单无绮全身上下最贵的家当,但单无绮深知生命价更高。她跑得毫不拖泥带水,连杀手伙伴都原地愣了半秒,才后知后觉地跟上她的步伐。 砰砰砰! 子弹擦过耳畔,鲜血淌过单无绮嘴角。 单无绮的心跳快得发疯。 她落地后滚身躲过数枪,又在手电筒亮起前藏进附近的掩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蝉已死,螳螂在黄雀的追杀下仓皇逃命,即将成为下一只蝉。 “汪汪汪!”猎狗的叫声嘹亮地响起。 单无绮脸色倏地一白。 犬吠声越来越近,单无绮躲在掩体里,不远处就是宽阔的运河。 如果只有猎狗,她就可以跳进运河,因为河水会阻断气味;如果只有猎人,她也可以跳进运河,因为没人能在夜里射杀水中人。 但猎人牵着猎狗。 犹如食客举起刀与叉。 单无绮的额头沁满冷汗。 她竖起耳朵聆听犬吠声和脚步声,右手不由自主地抬起,抚摸自己的心口。 一包子弹裹在手帕里,小心地放在心口贴身处。 夜色如醉,单无绮垂下眼睫,突然无声地笑了笑。 “对不起,哥。”单无绮呢喃道,“这一次,我要先走了。” 砰砰砰! 急促的枪声接连响起。 “找到了!在那里!”追杀的党员大声道,“他往那儿跑了!追!!” 什么? 单无绮一愣。 猎狗们追踪气味,拖拽牵绳狂奔而去。猎人们见猎心喜,以为猎物即将落网。 犬吠和呐喊一点点远去。 单无绮紧攥着心口的衣料,浑身颤栗,思绪如麻。一两点温热滴落手背,她怔怔擦拭,发现竟是自己的泪水。 “……傻逼。”单无绮咬紧嘴唇,“该死的人……明明是我啊……” 无数轰鸣的、激烈的、浓郁的情绪在她的心头跌宕,她整个人却静默如一尊石像。她心跳如雷,泪滴如雨,但她的五感却理智而残忍地捕捉着外面的风吹草动。 万籁俱寂,单无绮从掩体钻出,在夜色掩护下跳进运河。 堤岸边,守株待兔的梅见一道黑影跳下,抬起了手中的枪。 砰! 一道比蝙蝠更凄厉的惨叫在梅的耳边响起,隔着夜色与水声,含糊不清。艳丽的鲜血从水中浮起,彰显着梅的又一次胜利。 第77章 “准头不错。”约书亚·亨特,执行司司长,梅的现任上司赞许道,“萨摩那小子,居然真给我挖了个人才出来。” “谬赞了。”梅轻轻皱着眉。 那道惨叫过于耳熟,梅的心脏跳得有点快。 他在哪儿听过呢? “那家伙浮上来了。”一个党员道。 梅顺势看过去。 刹那间,梅的瞳孔缩如针尖。 …… 单无绮再次从噩梦中惊醒,两行半干的泪痕挂在眼角。 她睁眼,又是熟悉的天花板。 单无绮从来不知客人的名讳,她只知道,自己一直都在万丈钢丝上跳舞,今日,终是重重跌落,粉身碎骨。 但她已暴露,对方为何还不杀死自己? 吱呀—— 房门打开,护士推着小车走了进来。 护士有着圆圆讨喜的脸蛋,她照料单无绮一月有余,和单无绮已经十分熟悉。 单无绮将头偏向另一侧:“他还在外面?” “他是你哥诶,小妹妹。”护士的声音又柔又亮,门外的梅也一并能听见,“刚才他和我说,他想对你道歉。” “他是想拿皮带抽死我。”单无绮冷笑一声,“还有,我不是他妹,他没有我这个丢脸的妹妹。” “那可不一定。”一个陌生的声音出现在单无绮耳畔,沉稳,严肃,冷峻,是个男人,“单无绮,久仰大名,我终于见到你了。” 单无绮扭过头,看到了一个胸肌宽阔的高大男人。 他有着两撇吸睛的漂亮胡子,乌黑上翘,打理得极好。 “滚。”单无绮言简意赅。 “你不好奇我是谁吗?”黑胡子男人发起疑问,这疑问又顷刻变成设问,“我是来结尾款的,七。” 七。 这是单无绮的代号。 单无绮的瞳孔收缩了一瞬:“是你?” “是我。”黑胡子男人瞥了眼门外,他只觉得后背凉飕飕的,前有狼后有虎,说的就是现在的他,“还有,你想知道我是谁吗?” 老首长已死,新首长当立。 单无绮:“谁?” 黑胡子:“太阳——或者说,新首长。” 第64章 单无绮的往事(五) 单无绮心头惊涛骇浪,表面却不动声色:“首长。” 首长的两撇黑胡子遮住了下半脸,看不出年龄。他穿着一身低调的便装,衣领服帖地垂下,露出麦色有力的脖颈。 单无绮皱眉。 她竟然看不出首长的真实年龄,只能猜测他在三十岁至五十岁之间。 首长安静不语,黑色的双眸一片沉静。他是基地的新太阳,但此时此刻,他给单无绮的印象更像是无光的永夜。 有趣。单无绮想道。 “基地百废待兴,我需要人才。”首长开门见山,“单无绮,你愿意为我所用吗?” 梅的呼吸猛地一滞。 单无绮抬起双眼。 单无绮的蓝眼睛好似一头野兽,锐利,冰冷,野心勃勃。 她问:“为什么是我?” “从政治立场考虑,你必然站在我这边,老首长已死,你只能向我寻求庇护,以及活命的可能。”首长的语气不疾不徐,“从个人情感考虑,你今年才12岁,天资过人,未来可期。” 单无绮微微眯眼:“如果我拒绝呢?” “那么,我们的交易到此结束,刺杀太阳的尾款,我会在三天内打入你的账户。”首长答。 单无绮从半躺变为端坐。 她盯着首长古井无波的脸,余光滑过门外梅的侧影,突然发出一声夜枭般尖戾的笑声。 首长不明所以地看向单无绮:“你笑什么?” “从今天起,我效忠你。”单无绮笑道,“但是,我还有一个条件。” “请讲。” “把梅调去一个安全的位子,他必须死在我之后。”单无绮停下笑声,低垂眼眸,“以及,从今天起,我的户口单开,我与他,再不是兄妹。” 梅垂落的手动了动。 首长眨了眨眼睛:“这是两个条件。” 单无绮躺下来:“你答不答应?” “我答应。”首长答,“那么单无绮同志,从今天起,请多指教了。” 单无绮拉起被子,只露出一双漂亮的蓝眼睛:“对了,我以什么身份效忠你?” “我的副官。”首长答。 ……哈? 一瞬间,单无绮瞪圆了双眼。 “我在老首长死后第二天成为首长,你的职务和职级在那一天同时生效。”首长扔出升级大礼包,“知道医院里的人为什么如此尊敬你吗?就算是院长站在你面前,他的职级也只是和司长同级,司长之上是部长,部长之上是副官,副官之上才是我,现在的你,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单无绮:“……” 单无绮:“不是……” 首长看向门外:“梅,请你进来一下。” 梅是一条桀骜的烈犬,无人能够驯服。但不知为何,现在的梅犹如拔去了獠牙,以近乎温驯的姿态走了进来。 单无绮盯着梅。 梅也盯着单无绮。 首长:“叫单副官。” 单无绮:“…………” 单无绮:“不是,你……” “单副官。”梅道。 梅的语气心悦诚服,但单无绮愣是听出了秋后算账的意思。 单无绮眨了两下眼睛,心虚地移开视线。 她对首长道:“我撤回第二个条件……” 单无绮话音未落,一名党员小跑到病房门口。 党员大声道:“报告!” “请进。”首长道。 党员快步走入,额头冒着热汗。单无绮眼尖地看到,党员的手里攥着两本眼熟的东西。 红红的,方方的,崭新的。 单无绮咽了下口水:“这是……” “日安,单副官!日安,梅处长!”党员恭敬地向两位领导打招呼,随后,将手里的两个红本子,一人一本交了出去。 看清红本子封皮的刹那,单无绮彻底失去了所有颜色。 她接过崭新的户口本,颤着指尖翻开第一页。散发着墨水香气的户主一栏,赫然写着“单无绮”这个名字。 完啦! 单无绮绝望地想道。 党员恭敬地低着头,余光好奇地盯着二人的反应。首长低笑一声,鼓励地拍了拍党员的肩膀,夸赞他跑得真快。 梅两指拈着户口本,挑了挑眉毛。 单无绮盯着梅阴晴不明的脸,微不可察地一点点往后缩。 “咱们走吧,让这对兄妹叙叙旧。”首长背手转身,“还有,梅,我的副官是一个病人。” “嗯。”梅说。 单无绮汗毛倒竖。 首长和党员刚离开,单无绮就熟练地缩成一团。 她双手护住脑袋,从指缝里可怜兮兮地看着梅:“哥,别打脸。” 梅走过来,单无绮闭紧双眼。 啪! 一个东西扔到单无绮的病床上。 单无绮睁开眼,发现是她的小皮箱。 她看了梅一眼,又伸手打开。 一把拆解过的狙击枪躺在里面,还有一份死亡证明。 单无绮拿起死亡证明,发现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梅观察单无绮的表情:“他死了。” 单无绮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这是杀手同伴的死亡证明。 她还记得那首有点跑调的民谣。 单无绮垂下双眸,隐隐泛着泪光。梅盯着单无绮,俊俏的脸上一片凝重。 梅低声道:“他死了。” 单无绮脑子有点混乱,被她强行压抑的悲伤与后怕,在这一刻终于开始释放:“嗯,他死了。” 梅牢牢地盯着单无绮:“你……和他什么关系?” “同伴。”单无绮道。 梅肉眼可见地舒了一口气。 但单无绮没有注意梅的异常。 她捏着那张死亡证明,喃喃道:“他给我唱过小曲儿,我答应过他,要和他一起买一把三弦琴。” 梅本来放下的心再一次悬了起来。 单无绮盯着死亡证明:“他……才23岁。” “你才12岁!”梅厉声道。 单无绮疑惑地抬起头。 梅自知失言。 他看着单无绮清澈的眼神,知道事情不是自己担心的那样——这小丫头完全没开窍,自己完全是多心了。 单无绮:“哥,你怎么了?” 梅:“……” …… 单副官新官上任,却没有立刻点燃三把火。 按照首长和梅的说法,她必须优先完成她的学业。 单无绮的副官身份对无关人士保密,但内城一中是四部党员的摇篮,其中不乏高官子弟,他们从父母口中得知单无绮的身份,看向单无绮的目光变得十分复杂。 她才12岁,凭什么? 第78章 单无绮没有理会外界的风言风语。 她用一年的时间学完了初中三年的课程,又用一年的时间学完了高中三年的课程,在所有人或友善,或恶毒,或观望的目光下,她以第一名的好成绩,考入了内城最好的大学。 两年后,单无绮修满学分,以十六岁的稚龄顺利毕业。 这不是单无绮创造的第一个奇迹,但这条新闻一出,人们依然跌破了眼镜。 然而,和单无绮恐怖的学习进度成反比的,是单无绮原地踏步的身高。 也许是童年时伤了根基,也许是女孩子的发育期停止在12岁,现在的单无绮仍然只有159cm。 “是159.5cm。”十六岁的单无绮强调道,“四舍五入就是160cm,穿上鞋就是165cm。” 梅敲上单无绮的脑袋:“知道了。” “狗屎亚历克谢。”单无绮做鬼脸。 “小矮子。”梅冷哼一声。 亲兄妹最知道彼此的痛点,二人斗了一阵嘴,两败俱伤。 梅冷着脸打开生日蛋糕的盒子,像拷问官扎针一样扎上蜡烛,随后一一点亮。 单无绮给自己戴上生日帽。 啪! 首长拉灯。 摇曳的烛火中,首长凝视单无绮。 他从未后悔让单无绮成为副官,事实证明,他的眼光没有出错。 光明处,她是才华横溢的纵世奇才,黑暗里,她是磨牙吮血的无情杀手。 文章星斗,诸武精通。 她的故事即将开始。 她的人生即将启航。 单无绮的蓝眼睛亮晶晶地盯着点燃的蜡烛。 她以超人般的意志实现了无数个不可能的目标,但此时此刻,她才真正像一个十六岁的孩子。 “我要吹啦!”单无绮雀跃地说。 呼—— 十六根蜡烛齐刷刷吹灭。 首长拉动灯线,但屋内仍是一片黑暗。 晚间供电已经结束。 上任后,首长整顿内务,着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内外两城的标准对齐。曾经彻夜通明的内城,如今也和外城一样,拥有了白天和黑夜。 呲! 首长划燃火柴。 高大的首长有一双宽厚的大手,他捧着火柴的微光,缓缓走到单无绮身边,仿佛普罗米修斯捧着盗来的天火。 但火柴的微光只能持续极短的时间。 首长走到单无绮身边时,火柴熄灭了。 一片黑暗中,单无绮笑了一声。 她从首长手中拿过火柴盒,取出第二根火柴,随后,在擦火条上轻轻一划。 呲! 单无绮拈着燃烧的火柴,重新点亮了十六根蜡烛。 跳跃的烛火给单无绮的睫毛和发丝蒙上一层金光,单无绮站在烛光里,对首长和梅露齿一笑。 “祝我生日快乐。”单无绮笑道,“哥,十一年前的今天,谢谢你把我捡回来。” 梅的眼底泪光闪烁。 “还有,老大哥。”单无绮看向首长,“我可以要一份生日礼物吗?” 首长点头。 “我想要一套房子,离中央大楼近一点。”中央大楼是首长的办公楼,也是单无绮未来的工作地点,“等我开始上班,我就要从这里搬出去了。” 梅的眼神一瞬间凶狠得能杀人。 首长在原地眨了好几下眼睛,终是没有顶住梅的杀气。 首长委婉道:“你是未成年人,还需要监护人。” 梅炸起的背毛缓缓放下。 单无绮微微撅嘴。 “不过,我有另一件事拜托你。”首长又道。 咚咚! 正在这时,一道敲门声响了起来。 梅和单无绮同时起身,但首长做了个手势,亲自去开了门。 一个少年站在门外,手里捧着一大束鲜花。 少年有一头漂亮的黑发,双眸好似绿玉。 单无绮眯眼盯着少年,总觉得这个少年有一点眼熟。 梅盯了单无绮一眼,也眯眼看向少年。 兄妹俩仿佛两只狞猫,皮毛漂亮,牙齿尖尖。少年的汗毛先一步竖起,随后,死亡感应才姗姗敲响警铃。 少年——萨摩·亨特收起激动的心情:“首长。” “介绍一下,他是约书亚·亨特的儿子,萨摩。”首长转向屋内的兄妹俩,目光凝聚在梅的身上,“老亨特即将内退,梅,不出意外的话,你将成为下一个执行司司长。” 单无绮小小地“呜呼”了一声。 梅皱眉:“所以?” “老亨特的人脉为你所用,而他的儿子萨摩进入友爱部,一切从零开始。”梅的语气不算好,但首长知道梅的性格,因此并不生气,“你愿意成为他的老师,帮他熬过第一道坎吗?” 梅嗤了一声:“老东西,明明是你想把手伸进友爱部,别扯虎皮大旗。” 首长微微一笑。 萨摩大为震撼,眼珠子都快瞪掉了。 见梅不为所动,首长道:“无绮。” 单无绮正在偷吃蛋糕,嘴角沾着点奶油。 听到首长的话,单无绮猛地抬起头。 她镇定地擦了擦脸上的奶油:“老大哥。” “从今天起,他就是你的徒弟了。”首长道,“萨摩,叫师父。” 萨摩:“师……” 梅:“老东西住嘴!小子,明早九点来靶场,我先看看你的水平。” 首长环起手臂:“萨摩,该你选择了——谁是你的师父?” 这是一道送命题。 萨摩恐惧地低头,额头冒出颗颗细汗。 突然,萨摩手中的花束被人接过。 萨摩抬头,迎面撞入一张漂亮的尖脸。 单无绮表情冷峻,嘴角却沾着一点奶油,让她的威严大打折扣。 她看着萨摩:“叫师父。” 单无绮身后,梅紧绷着脸,一言不发地盯着萨摩。 萨摩看看首长,又看看单无绮。 ——他完全不敢看梅,那里的杀气已经满得溢出来,连鼻子吸入的空气都锋利如刀刃。 萨摩心一横:“师父!” 横竖都是死! 女师父总比男师父温柔吧! 多年以后,面对特情司,萨摩·亨特将会想起首长带他拜师的那个遥远的晚上。如果可以,他一定会回到过去,对年少时的自己说—— 不要被基地规训的刻板印象蒙骗。 女人,可以比男人更加凶狠。 第65章 单无绮的往事(六) “手抬高点。”单无绮道。 烈日当头,萨摩汗流浃背,汗水一颗颗滑进眼睛里。听到单无绮的提醒,萨摩吸了吸鼻子,僵硬的手臂却无力抬高。 砰! 萨摩再次开枪。 单无绮眼也不抬:“又脱靶了。” 萨摩放下手枪,脸上流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挣扎。 单无绮抬起眼皮:“累了?” 萨摩道:“嗯。” “累了就歇会儿。”单无绮倚墙翻书。 萨摩走到靶场阴凉处,在单无绮脚边坐下。单无绮余光扫过萨摩汗津津的发尖,将手里的文件翻过一页。 哗—— 飞快扫完新一页的内容后,单无绮又翻过一页。 哗—— 萨摩仰起脸:“师父,你在看什么?” “《内城建设项目用地预审与选址意见书》。”单无绮吐出一长串标题,“老大哥和那群老不死又在互扯头花,将来估计有一场硬仗要打。” 萨摩只虚虚靠着单无绮的一条腿,因为单无绮的另一条腿边,摆着一摞半人高的白皮书。 萨摩盯着那摞白皮书:“你要看这么多文件?” “这是今天上午的,下午的还没送来。”说话的工夫,单无绮把手里的文件看完了,“把最下面那本递给我。” 萨摩盯着单无绮。 在单无绮挑眉表示疑惑前,萨摩顺从地接过单无绮手中的文件,又从白皮书里抽出单无绮想要的那本,恭敬而沉默地递给了她。 单无绮接过。 哗哗哗—— 几分钟后,单无绮将看完的文件悬在萨摩鼻尖。萨摩抬手接过,又艰难地扭身,打算抽一本新的再次递给单无绮。 咔吧! 萨摩脸色一白。 他的腰扭了。 “小可怜。”单无绮踢了踢萨摩的背,“今天的训练先到这里吧。” 萨摩萎靡地坐在原地,仰头盯着单无绮的动作。 哗哗哗—— 单无绮量子速读,萨摩发了一会儿呆,试探地将手伸向那摞白皮书。 啪! “嗷!”萨摩吃痛抱头。 “狗崽子,爪子还挺长。”单无绮收回卷成卷筒的文件,“这些都是机密,偷看会被枪毙的。” 萨摩“唔”了一声:“枪毙罪犯是友爱部的工作。” 单无绮心念一动。 “你在哪个司室?”单无绮问。 第79章 “特情司。”萨摩答。 “是老大哥的意思?” “嗯。” “你不反对?” “反对没用。”萨摩仰头盯着天空,那里有一轮太阳,“我想要父亲善终。” 单无绮的眼角皮肤细微地颤了颤。 她没有继续窥探萨摩的隐私——这场闲聊突然发展到这一步,本来就够奇怪的了。 但萨摩没有停嘴。 “我母亲早逝,父亲一个人把我养大。”萨摩的语气疲倦且轻柔,无法分清到底是没有力气,还是刻意放轻了声音,“我能感受到,他对自己如今的成就并不满意,因此,他为我规划了一条完美的道路,只要我按部就班地走下去,我将来的位子一定远高于他。” 单无绮没说话。 她“哗哗”地翻书,速度却慢了下来。 “亨特家族是内城贵族,几个月前,这个姓氏还是筑墙派的拥趸。”萨摩眯眼盯着天上的太阳,“首长是迁徙派的人,自他上任后,刚烈者自戕,怯懦者投降。但我的父亲不属于这两者——他和大多数贵族一样,效忠金钱和权力,首长站在哪一边,他就站在哪一边。” 萨摩仰起脸,盯着单无绮的下巴:“师父,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单无绮叹了口气。 她说:“闭眼。” 萨摩不解,但照做。 一只带着老茧的小手用力揉上萨摩的头顶。 萨摩睁开一只眼睛,发现单无绮的嘴角微微上翘。 “你有我罩着,怕什么?”单无绮道。 这是单无绮第一次……不,第二次对萨摩笑。 萨摩下意识把单无绮现在的笑容,和四年以前,单无绮在废弃工厂的笑容进行对比。 丁达尔效应不是强化美貌的唯一方法。 萨摩盯着单无绮的下颌线,突然觉得脑袋有点晕。 砰! 一发子弹险险地擦过萨摩的耳廓。 萨摩捂住耳朵,蜷起身子,尖锐的耳鸣充斥听觉。单无绮微微皱眉,抬眼看向靶场门口。 梅缓缓放下冒烟的手枪。 “你疯了?”单无绮问。 “你疯了?”梅反问,他已经不爽萨摩很久了,“你今年多大?” 单无绮答:“十六。” “基地最低生育年龄也是十六。”梅的话看似委婉,实则尖锐。 萨摩连滚带爬地站起身,不再倚靠单无绮的腿。 单无绮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她喃喃道:“烦死了,好不容易比我矮……” 梅假装没读懂单无绮的唇语:“首长找你有事。” 顿了顿,梅视线下移——他比萨摩高一头:“这只狗崽子暂时交给我。” 萨摩本来有点烦闷,却见单无绮猛地睁大了双眼。 单无绮是个天才,全方面的天才。 萨摩无从知道,单无绮的大脑得出了怎样惊人的结论,但至少,在他们相处的几个月里,单无绮从未如此失态。 单无绮明显想追问什么,但她顾忌在场的萨摩,没有出声。 单无绮沉默地离开,带着某种决心。萨摩盯着单无绮留在原地的那摞白皮书,一只坚硬的枪托突然抵上了他的脸颊。 萨摩吃痛回头,梅收回枪托。 “你该叫我师父了,小狗。”梅甚至不愿意以名字称呼对方,“上靶,让我看看水平。” 萨摩的神经末梢后知后觉地颤动了一下。 他上前一步,睁大眼睛追问:“单……我师父呢?” 梅沉默,不想回答。 萨摩再次上前。 “你就当没有这个师父!”梅恼怒道。 梅不能把话说得太明白。一切都悬而未决,政治的餐桌上,每一位食客都可能成为盘中餐。 但出乎他的预料,萨摩没有追问。 在梅的注视下,萨摩沉默地走上靶场,对毫发无伤的靶纸举起手枪。 砰! 萨摩放下枪。 梅捂住额头:“你耍个屁的帅……脱靶了!” 萨摩没有反驳。 梅察觉不对,走近靶纸,对墙上的弹孔眯起眼睛。 ——没有新弹孔。 ——一地的弹壳,只有一个弹孔。 梅瞬间明白了什么。 他回头看了看萨摩,又扭头盯着墙上的靶纸——一个标出要害的人形:“你是傻逼吗?” 萨摩再次举枪,梅挑眉。 砰! 子弹和梅擦身而过,墙上唯一的弹孔再次加深。 萨摩放下枪,梅嗤笑一声。 梅:“挑衅?示威?想咬人?” 萨摩:“只是练手。” “你的牙齿足够尖,但鼻子不够灵。”梅终于生出一丝正视萨摩的想法,“回答我,离开这里前,单无绮的脑子在想什么?” 萨摩的目光扫过那摞白皮书:“筑墙派和迁徙派又要斗起来了,她在思考——自己能否全身而退。” “傻逼!”梅的咒骂直抒胸臆,“她在思考怎么保下外城!” 这是两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 但萨摩不是傻子,当一件事有了起因和结果,便足以推断出经过。 基地的资源分配矛盾日益尖锐,首长拉齐内外两城的供给标准(例如统一供电时间),也有这方面的考量。 但这只是在拖延问题,却无法彻底解决问题。 人口在某些时期是红利,在某些时期是黑利。 不幸的是,如今的基地,已经进入人口黑利期。 再一次,在梅的注视下,萨摩举起枪。 善良是人类最美好的品德,无法将枪口对准同胞,不是萨摩的罪。 但这个基地生着怪病,能够吞噬一切明亮的东西。 砰! 梅安静地盯着墙上的人形靶纸——眉心处,一个漆黑的弹孔徐徐冒着白烟。 不等梅刁难发问,萨摩放下枪的同时轻声解释:“有的人,心脏长在右边。” 所以他射击大脑。 所以他一击毙命。 梅没有说话,因为他很不想承认自己看走眼了。 萨摩不是狗。 他是一头狼。 …… 首长坐在会议桌上首处,十六岁的单无绮低眉顺目,如同一只没有存在感的花瓶,温顺而沉默地站在首长身后。 这里没有她说话的地方,即使她是首长副官。 首长的身边看似满是拥趸,实则一团污秽。 贵族是群墙头草。他们空占着因先利条件和漫长时间积攒的社会财富,让流动的货币变成了腐臭的死水,为了手中的面包能涂满黄油,他们屡屡随风而倒。 平民是群黑羊。他们争得头破血流,从基层乃至底层爬到如今的高位,早已舍弃了宝贵的美德,取而代之的是漆黑的心窍,与渴血的肝肠。 而个别人,他们既不属于贵族,也不属于平民。 隐晦而露骨的余光频频扫过单无绮,单无绮盯着鞋尖,第一次失去了所有伶牙俐齿。 ——我能做什么? ——我该做什么? 单无绮安静地思考,把脑子里的想法描了一遍又一遍,仿佛写作文的学生无从下笔,笔尖反复描过同一个逗号。 “诸位,肃静。”首长终于开口,“请听我一言。” 哄闹的会议桌安静了。 一双双或浑浊,或精明的眼珠牢牢盯着上首处的首长。 无人敢这样直视太阳,然而财帛动人心,天上的太阳会平等地刺瞎每一个窥视者的双眼,但地上的太阳却不会。 “首先,我拒绝执行人类筛选计划。”首长零帧起手。 轰——!! 安静了不到五秒,会议桌再次开始轰鸣,而且比之前更热烈,更真切,更直抒胸臆。 一张张嘴巴快速翕张,像离了水的鱼。一只只脖颈涨红伸长,像向上提的鸭。 “为什么?” “那群贱民有什么好在乎的?” “你背叛了你的阶级!你背叛了你的同胞!你背叛了你坐着的位子——你不配当首长!” 一群狗屎! 去死吧! 毁灭吧! 阴影处,单无绮抬起蓝眸,杀心凛冽,目光如刀。 第66章 单无绮的往事(七) 单无绮的杀意好似一簇簇吸血藤,在她的身后疯狂乱舞。但一只宽厚的大手突然捏了捏单无绮的指尖,让她即将爆发的杀意瞬间平息。 单无绮的眼神一下子清澈了。 她盯着首长收回的大手,眼观鼻鼻观心,认真聆听首长接下来的话。 “诸位,你们的理想还长存吗?”首长的声音轻飘飘,意义却振聋发聩,“三百年前,伟大的筑墙者为人类修起高墙,不是为了让后人在墙内厮杀、内斗的,尤其是你——” 会议桌归于平静,但参会者们的眼睛鼓动如蛙,他们仍不甘心。 随着首长的目光和话题指向一人,其他人也齐齐看了过去。 第80章 众目睽睽下,那人的脸颊泛起病态的绯红。 他显然是个贵族,神韵清矍,眼神高傲,皮肤苍白如雪,仿佛被砒霜浸透:“我?首长大人,请问我犯了什么错?” 单无绮盯着那人,脑中浮现出对方的身份信息。 ——他是筑墙者的直系后代,拥有基地最高贵的姓氏之一。 ——但声色犬马腐蚀了他的体魄和灵魂,年逾五十的他,至今都没有嫡系后代,甚至连私生子都没有。 “你没有错,奥斯汀先生。”首长道,“只是今日,我得知你有一件大喜事,因此特意恭喜你。” 不等众人开始议论,首长对单无绮低声道:“把人带上来。” 单无绮愣了一瞬,随后了然。 她绷住冷脸,从会议室外带入一人——他是诸多非核心党员中的一个。 会议室里的人共商国是,翻手作云覆手雨;会议室外的人竖耳恭听,高轩一枕梦黄粱。 被单无绮带进来的那名党员,脸上同时有着茫然、喜悦和恐惧,待看清会议桌上首处的首长,他甚至“扑通”一声,脚软地跪了下来。 首长:“奥斯汀先生,请你仔细看一看他的脸。” 奥斯汀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向那人的脸。 在场的人都是政治生物,一瞬之后,包括奥斯汀在内,所有人都明白了首长的言外之意。 奥斯汀空守着高贵的姓氏和凋敝的人丁,即使即将退休,但他仍然不肯让贤。现在,首长给出了一个解决方案,只要奥斯汀认下这个孩子,家族的荣耀和后路就都有了保障。 奥斯汀倚老卖老,时常以“筑墙者后裔”的身份和首长唱反调,但如今,这个尊贵的身份反而成为了他的枷锁。 ——你敢让筑墙者的光荣姓氏断绝吗? ——你敢不认下这个孩子吗? 单无绮牢牢盯着奥斯汀,后者保养得宜的手指放在桌下,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着。 脚软跪地的党员被单无绮捏着后颈,他想要起身,但他毫不怀疑,只要他乱动一下,这位面冷心狠的副官就会毫不留情地掐断他的喉咙。 “……他来自哪里?”良久,奥斯汀问道。 奥斯汀的口吻听起来似乎暂时妥协了。 单无绮看着首长的后脑勺,她无法看到首长的表情,也无法猜测,首长到底怀着怎样的目的。 首长:“外城。” 奥斯汀勃然大怒:“你太过分了!我怎么可能去外……” “所以,我打算让我的副官去外城调查。”首长不疾不徐地抛出一枚炸弹,这才是他的目的之一,“诸位,可有异议?” 这场剑拔弩张的会议,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结束了。 奥斯汀带着他的野孩子离开了,后者是否真的是奥斯汀的骨肉,以及后者的结局是生是死,无人知晓。 贵族戚戚地盯着奥斯汀的背影,开始梳理自己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包括但不限于父母、妻子和情人。 平民隔岸观火,感慨首长的手终于伸向了贵族,又忐忑首长的手是否会伸向平民。 首长以精妙的政治手腕,将对准自己的矛头引向掷矛者,并触动了政客之间的猜疑链,从而成功金蝉脱壳。 但这只是手段,首长的目的只揭露了冰山一角。 办公室,单无绮接过首长递来的文件。 “阅后即焚。”首长说。 单无绮翻开浏览。 这份文件不厚,但随着一页页翻过,单无绮的阅读速度越来越慢,到最后,甚至定格在了倒数第二页。 单无绮苍白着小脸:“首长。” 这是一份滴血的死亡名单,上面写满了人名和他们的死因,而单无绮越翻越慢,是因为上面的人,全部都活在人世。 越往后,那些人名和首长的关系就越密切,翻到倒数第二页时,基地所有位高权重的老人,名字都涂上了血色。 首长扬起微笑,他伸出手,为单无绮翻到最后一页。 啪嗒! 文件从单无绮手中滑落。 ——最后一页上,赫然画着一个两撇胡子的人像! ——死因:背叛人类,被新首长枪决。 单无绮颤着嘴唇:“……为什么?” “人类第一基地宿蠹藏奸,重病还需猛药医。”首长的声音沉缓而温和,还有一丝对后继者的期冀,“无绮,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你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包括梅。” 多么残忍啊!多么无情啊! 单无绮用力闭上双眼。 她今年十六岁,双手沾满鲜血,但从今天起,她的心灵也要沾满鲜血了。 首长温和地看着单无绮。 雏鸟的羽翼即将丰满,但巢外风雨飘摇,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如果老鸟的尸骨能为雏鸟铺平坎坷的道路,哪怕只有短短一小段,他也能心满意足了。 单无绮咬紧嘴唇。 “好,我答应你。”她道,“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说。” “你的名字是什么?”单无绮抬起含泪的眼眸,“等你死后,我会为你立下墓碑。” 首长笑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两撇胡子:“你知道筑墙者的名字吗?” 筑墙者的姓与名皆是一个谜。 即使奥斯汀和他的父辈自称筑墙者的后人,但也只是历任首长忌惮他们庞大的祖业和人脉,于是顺势认可了这个理由。 单无绮知道这个秘辛,因此,她也一瞬间明白了首长的意思。 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柴薪无需拥有姓名。 唯愿前仆后继。 唯愿薪火永存。 “无绮。”首长看着单无绮泪濛濛的双眼,她明明还是个孩子,但基地的光明与前路,已经渺茫到需要孩子去接力了,“外城绝不能被放弃,接下来的一年,我需要你做一件事。” 单无绮重重地吸了一下鼻子:“什么事?” “拓荒。”首长道。 …… 带着内城人的种种猜想,单无绮乘坐“黎明号”来到外城。 当黎明号的汽笛划破天际,单无绮从火车上跳下,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双麻木而浑浊的眼睛。 单无绮盯着那人脚边的破碗,沉默地从腰间解下水囊,将里面的清水倒入破碗中。 那人没有动,甚至眼睛也没有眨一下。 单无绮伸指触探他的鼻息。 ——他死了。 单无绮站起身,极目远眺。 一个个外城人肋骨暴凸,宛如行尸走肉。一座座土房破败拥挤,宛如狭小鸽笼。外城人行走在黄土路上,脚板连扬起飞尘的力气都没有。 时隔多年,单无绮重新踏上外城的土地,扑面而来的,却并非善意或恶意,而是悲哀的冷漠。 饥饿和死亡是双生的兄弟,当一个人连最基础的生存都无法保障时,他绝不会有多余的精力关注外界的变化。 直到死亡将他吞噬。 直到死亡赐他长眠。 萨摩走到单无绮身边,五官冷峻锋利,神色惊愕沉痛。 他是锦衣玉食的少爷,童年唯一的苦恼就是每天只能吃一个冰淇淋球,连他家的狗都有一个单独的房间,他根本无法想象,外城人竟然过得连他的狗都不如。 “萨摩,记录。”单无绮道,“这是拓荒年饿死的第一个人。” 萨摩下意识反驳:“他明明是……” “他是被高位者的政治博弈杀死的,他是被这个狗屁的世道杀死的——你想这么说,对吗?”单无绮的声音冷戾而压抑,“但死亡是公平的,死神并不在意,是谁让祂挥下了镰刀。” 萨摩沉默。 单无绮顿了顿,又道:“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无论家财万贯或一贫如洗,无论位高权重或人微言轻,死了就是死了,再也不能活过来了。 萨摩是单无绮的徒弟,此次拓荒,他一开始只将其视作一次履历上的镀金,并鼓足勇气和斗志,认为自己一定能脱颖于众人。 但现实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 这不是一次镀金之旅。 这是生与死的拔河比赛,是一群卑微如蝼蚁的人类,从视万物为刍狗的死神手下拼命抢人。 外城人在政客眼里,是一张张摇摆不定的选票,外城人在商人眼里,是一头头任人压榨的牛马,外城人在内城人眼里,是一个个土得冒泡的穷鬼。 但在单无绮眼里,外城人,是人。 黎明号带来了单无绮和她的拓荒团队,以及中央大楼下拨的第一批物资。 第一天结束,第一批物资发放完毕,但这座饥饿的城市仍然没有饱腹。 夜色如墨,外城站台处,饥民排起长长的队伍。单无绮和衣而睡,利用珍贵的睡眠时间养精蓄锐,等待迎接第二天的苦战。 但一阵激烈的打斗声让单无绮竖起耳尖。 她睁开一只眼睛,发现萨摩和队友打了起来。 第81章 第67章 单无绮的往事(八)) 单无绮没有第一时间出手。 她佯装熟睡,不动声色地偷听二人的对话。 “你以为你很聪明吗,内城的小少爷?”那人压着声音怒吼,显然不敢惊醒熟睡的单无绮,“你把你的配给偷偷塞给那对母女,你以为你真能救活她们?你这是要了她们的命!” 那人的声音,单无绮并不陌生。 他叫麦尧,一个新兵蛋子,目前在梅的手下打杂,算是梅有意栽培的心腹。 萨摩还算沉得住气:“为什么?” “一个刚分娩的女人,和一个嗷嗷待哺的女婴,世上没有比这更弱小的组合了。”麦尧恨铁不成钢,“你第一次把配给塞给那女人的时候,那女人连接都不敢接,你以为她是在害怕你吗?” 萨摩沉默。 “……她是在害怕其他饥民。”麦尧的声音含着浓浓的痛苦,“如果她什么也没有,她只是会饿死,但凡她拥有了什么,哪怕只有一丁点儿食物,她也会被那群人……” “我把我的枪一并给她了。”萨摩道。 麦尧痛苦的表情僵硬了一瞬。 正在此刻,也许是为了印证萨摩的话,一声枪响撕破了外城的夜晚。 砰——! 麦尧和萨摩同时愣住。 单无绮睁开双眼,湛蓝的眼瞳微微反光。 她起身,飞速向枪响处奔去。 单无绮赶到现场时,一场对峙仍在继续。 女人将婴儿护在怀里,左手颤抖持枪。女人的脚边蜷缩着一个艰难喘息的男人,男人胸口染血,但双手仍然死死地钳着女人的脚踝。 女人正前方,一个男孩远远地站着。 见单无绮赶来,那远远站着的男孩眼底闪过一丝惊慌,他看了眼倒地的男人,无可奈何地踉跄逃走。 抱着孩子的女人微微松了口气。 萨摩晚到一步,站定在单无绮身后。 单无绮看着肉眼可见警惕起来的女人,拔出别在腰上的枪,远远地扔在一旁。 “嗬……”女人脚边的男人发出垂死的气音。 女人的眼底浮出泪水。 在单无绮和萨摩的注视下,女人用力拔出被男人抓住的脚,犹豫片刻后,又从婴儿的襁褓里,掏出了一点珍贵的食物。 ——那食物被女人藏进襁褓,原本是萨摩今日的配给。 男人得到食物,眼珠垂涎而黯淡地盯着婴儿的襁褓。女人啐了男人一口,抹了抹脸上的泪痕,在原地愣了几秒后,又小心翼翼地看向单无绮。 女人的视线只在单无绮身上停留了一瞬,犹如凝视刺眼的太阳。 麦尧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单、单副官……” “你杀了人,罪证确凿。”单无绮道,“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萨摩呼吸一滞,麦尧愣在原地。 女人是外城万千苦难的一个缩影,她这样的人绝非少数。 听到单无绮的话,女人抬起仓皇的眼睛,目光在单无绮脸上停留几秒,试图揣度单无绮的情绪。 单无绮没有表情。 几秒后,女人垂下眼眸:“我认罪。” 萨摩上前半步,又被麦尧拉回。 单无绮追问:“你犯了什么罪?” “……我不该杀人。”女人弯下脆弱的脖颈,仿佛拷着千斤重的铁枷锁,“这把枪,我应该用在别的地方。” 单无绮凝眸:“用在哪里?” “用在我的脑袋上,大人。”女人答。 萨摩再次上前,这一次,麦尧没有拉住。 萨摩走到垂死的男人身边,蹲下检查。 女人肉眼可见地更害怕了,但她没有动弹,咬紧牙关颤栗地站在原地。 麦尧大气都不敢喘。 单无绮眼神变幻几瞬,打算看一看萨摩的反应。 萨摩的白手套染上鲜血,他是友爱部特情司的人,鉴定伤势是他的基本功。 男人的呼吸愈发微弱,胸口的起伏几近于无。 萨摩检查完毕。 他摘下手套,扒开男人的衣服,将那枚子弹徒手挖了出来。 叮! 子弹落地。 鲜血从伤口处汩汩流出,但萨摩的手更快,一番紧急止血后,男人的命暂时保住了。 萨摩抬头,一个男孩躲在远处,不敢靠近。 那是刚才逃走的男孩。 萨摩比单无绮晚到一步,因此只看过男孩的背影,但他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你父亲没事了。”萨摩对男孩说。 男孩迟疑地走过来,跪在地上探触男人的鼻息。女人盯着男孩,微不可察地向萨摩挪行几步。 男孩确认男人存活,像一只警觉的小兽,要把男人背走。 萨摩:“明天来赈灾点,我把明天的配给给你。” 男孩并不领情,带着男人以最快的速度逃走。女人抱着婴儿,突然“扑通”一声跪坐在地。 萨摩回头:“你没有罪,你没有杀死他。” “……我有罪,我有罪。”女人的精神彻底崩溃了,“大人,大人,我有罪……” 这严重超出了萨摩的认知范围。 萨摩僵着染血的手,无措地站在原地,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单无绮拍拍萨摩的后背,示意萨摩往后站。 萨摩后退。 单无绮蹲在女人面前。 “这孩子有名字吗?”单无绮温声问。 女人精神崩溃,但对内城人的畏惧刻在她的骨子里。 听到单无绮的问话,女人条件反射地抬起脑袋,发条木偶一样答话:“有的,大人。” “叫什么?” “米……米米。” “你想米米活命吗?”单无绮问道。 萨摩没明白单无绮的逻辑,但女人枯败的双眸突然亮了亮。 在萨摩和麦尧或疑惑,或沉默的注视下,女人爆发出极强的求生欲。 她抓住单无绮的衣角,脸庞卑微而恳切地埋进地里。 女人道:“我想她活命,大人。” “你持枪杀人,动机清晰,死罪难逃。”见女人从崩溃中挣脱,单无绮恢复了平日的口吻,冰冷、理智、高效,“但你的女儿是无辜的。你是我在外城抓住的第一个罪犯,所以,我给你将功补过的机会。” 萨摩思索地盯着女人的脸。 那是一张和之前截然不同的脸,不复灰白、枯槁和衰败,而是充满了渴望。 她拥有了活下去的渴望。 她的生命被单无绮点燃了。 “带着这把枪护身,你去统计外城的人口。”单无绮毫不留情地提出一个过分的条件,但令萨摩不解的是,女人堪称温顺地接受了,“你的眼睛看得清钟楼上的时间吗?” 萨摩抬头。 钟楼是外城最高的建筑,明亮的月光下,时针和分针清晰可见。 女人眯眼看了看,点点头。 “明早九点,你把情况汇报给我,无论是否完成。”单无绮道。 女人温顺地答:“好的,大……” “有热水。”单无绮打断道,“表现得好,还有奶粉。” 刷! 女人呆钝的眼睛一瞬间鲜亮了。 女人离开了,一瘸一拐,带着某种决心。单无绮盯着地上的血泊,迟迟没有起身。 萨摩轻声道:“师父……” “处理得不错,但还有待改进。”单无绮语气淡淡,但萨摩仍能听出里面的不满,“说说吧,这一次,你哪里做错了?” 萨摩反思,麦尧不语。 麦尧看着单无绮。 麦尧知道萨摩是个关系户,但他对单无绮更不服气,因为单无绮不仅一跃成为副官,而且实在太过年轻。 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无法进入首长的视线,但单无绮不仅毫不费力地成为被拣选者,甚至还得到了首长极大的青眼。 如果我有她这样的好运……许多人暗地里都这么遐想过。 但今天,麦尧见到了真正的单无绮。 她深谙人性,知道人不会接受无缘无故的好意,更不甘心成为被施舍者,于是,她将馈赠包装成交易,以对方能够支付的价格兜售出去。 她育人有方,没有打击学生的积极性,而是耐心地观察学生的反应,并为学生及时兜底。 而现在,她又在引导萨摩主动思考。 好运的人……原来是你啊,内城的小少爷。 麦尧站在一旁,双眼微微垂下。 “我不该把食物直接给她,师父。”萨摩并不笨,相反,他十分聪明,只是缺少经验和阅历,“她带着孩子,本就十分累赘,我让她成为众矢之的,更让她自身难保。” “继续。”单无绮道。 “而且,我在引诱她杀人。”萨摩开始检讨,“我把食物和枪一起给她,就算她不在今晚开枪,也会在明晚或后晚开枪。” 单无绮笑了一声:“还不算蠢到家。” 第82章 萨摩低下头:“师父……” “这次就算了,再有下次,一并罚过。”单无绮捏捏萨摩的脸蛋,略带亲昵,“辛苦你一夜,你也去统计外城人口,顺带学学怎么抱小孩。” 萨摩下意识把脸往单无绮的手心里送:“抱小孩?” “那女人是个搞侦查的好苗子,埋没在外城,有点可惜了。”单无绮长叹一口气,“第一次拿枪就敢杀人,事后也没有丧失思考能力,甚至还能分析逻辑,察觉出我想保她一命……她比你强。” 萨摩看不见的狗耳朵焉巴垂下。 单无绮收回手:“去吧,别让我失望。” 萨摩应了一声,听话地做事去了。单无绮撑膝起身,突然发现麦尧有点不对劲。 单无绮眯眼:“你……叫麦尧是吧?” 麦尧小伙立正了:“是,单副官!” “你是个好人,小麦。”单无绮语气淡淡,却不乏褒奖之意,“萨摩这混小子,让你操心了。” 麦尧:“……” 麦尧:“单副官,我姓洛佩兹。” “知道了,小麦。”单无绮已读,但不采纳。 麦尧:“……” …… 天亮时分,黎明号运来了第二批物资。 单无绮坐在高台上,双腿微晃,一边把玩手里的鞭子,一边垂眸倾听萨摩的汇报。 萨摩汇报完毕,单无绮看向钟楼,发现已是上午九点整。 萨摩抬眸远眺。 不多时,一个渺小的身影在视野尽头出现,一瘸一拐,步伐坚定。 女人来了,左手抱着襁褓,右手拿着手枪。 她带来了外城人口的汇报,不如萨摩详细,但数据相差不大。 女人的努力得到了回报,她用珍贵的热水冲开奶粉,怜惜地哺喂怀里的女婴。单无绮托腮坐在一旁,余光盯着女婴逐渐红润的脸,有一下没一下摩挲手里的长鞭。 突然,一个襁褓落入单无绮臂弯。 单无绮猛地抬起头,迎面是女人笑盈盈的脸。 “您喜欢孩子?”女人恭敬而不失讨好,“您抱抱她。” 单无绮浑身僵硬如一块石头,她轻手轻脚,只觉得这柔软的小东西仿佛没有骨头,一抱就碎。 萨摩走来,将女婴抱起。 女人盯着萨摩的动作,又垂下眼眸,认可了他的抱娃水平。 萨摩看着单无绮,后者难得没有占据高地,他久违地看到了师父的发顶。 萨摩:“师父,我抱得好吗?” 单无绮:“……” 第68章 单无绮的往事(九) 连续七天,黎明号装载中央大楼下拨的物资,从内城来到外城。 外城人开始习惯刺耳的汽笛声,以及每天破晓时分,黎明号喷吐着金红色的铁花和浓白的蒸汽滑入月台,每一节车厢都满满当当,犹如攥握金币的巨龙降临未开化的穷土。 呜呜呜—— 汽笛响起。 黎明号如约而至。 排着长队的人们翘首以盼。 这是赈灾的第八天,天空尚未完全破晓,几盏马灯挂在月台上,照亮了人们饥瘦的面庞和渴望的目光。 但令人们困惑的是,此次前来,黎明号没有带来任何食物。 单无绮指挥下属,将拓荒物资从火车上搬了下来。 耕作机械、牲畜、种子和肥料…… ——以及一个不到十人的学者团队。 外城人的目光从疑惑转为警觉,但单无绮还在现场,因此,他们并没有立刻发出切切议论声。 学者团队纡尊降贵。 单无绮主动伸出一只手:“日安,戴文同志。” 戴文戴着单片眼镜的脸高傲地打量单无绮。 良久,戴文慢条斯理地戴上手套,握了握单无绮悬停到僵硬的手,一触即分。 “日安,单副官。”戴文是传统内城人,对外城的轻蔑溢于言表,“如你所见,我们来了。” “食物呢?”单无绮问。 戴文发出一道冷戾的笑声。 “一味的施舍只会滋生懒惰,他们有土地,有种子,有犁和锄头,这还不够吗?”戴文的视线朝身后看去,“我们甚至带来了珍贵的马和牛。” 萨摩阴森地盯着戴文:“你篡改了单副官提交的清单。” 戴文的视线划过萨摩:“亨特家的小少爷,你凭什么血口喷人?” 内城的矛盾比外城更加尖锐,萨摩和戴文视线交火,宛如厮杀。 单无绮上前一步,将萨摩不着痕迹地挡在身后:“舟车劳顿,诸位需要休息,请允许我为你们带路。” 戴文颔首。 单无绮低声吩咐萨摩安抚外城人,又对戴文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示意学者们跟随自己。 天边浮起鱼肚白,外城的土路仿佛一根根沾满尘土的肋骨。单无绮走在前面,戴文等人走在后面,精致的衣摆染上不少脏污。 戴文开口:“单副官,你要带我们去哪里?” 单无绮回眸一瞥,腰间手枪的保险“咔”地打开:“瓮城,高处。” 戴文:“恕我拒……” 一只冰冷的枪口眨眼间抵上戴文的额头。 戴文神色冷凝,单片眼镜反射微光。 单无绮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笑。 她轻描淡写地收回手枪,插到腰间的皮质枪鞘里。 “当着其他人的面,我会给你三分薄面,但这里没有旁人。”单无绮拨弄保险栓,咔咔,咔咔,“你和你的团队全部死在这里,也不过只是首长桌上的一纸讣告。” 戴文呼吸一滞。 他短暂地收敛了浑身的尖刺——识时务者为俊杰,身为高级知识分子,他不会和一个没见识的小姑娘计较。 他们来到瓮城最高处,城墙之上。 三百多年前,筑墙者修起高墙,将人类的火种围护其内,但如今,这团微弱的火种即将熄灭。 城墙宽阔得能跑马,单无绮在边缘坐下:“你也坐。” 戴文犹豫片刻,将一小块地方擦拭干净,警惕地坐下了。 戴文的态度隐含警告:“你想把我推下去?” “怎么会呢?”单无绮露齿一笑。 单无绮长着一张很有欺诈性的脸,下巴尖尖,眼尾上翘,眼仁大而清澈,仿佛一只娇养的猫。 戴文的神色因此松弛了一瞬——对方只是个孩子,而且是个漂亮孩子:“我修改了你的物资清单,你是一人之下的副官,但你显然没有进修过农学。” “哦?请讲。” 于是戴文娓娓道来。 学者身上萦绕着清贵的气质,和贵族糜醉的美酒不同,他是一杯苦涩的清茶。 戴文的确有不圆融之处,但当涉及他的专业领域,他一瞬间从地上的人变成了天上的神。 他坐在高高的城墙上,双手挥斥方遒,两唇舌灿金莲。 他在规划外城的未来。 他在规划人类的未来。 身后的学者们是戴文的弟子,他们听得连连点头,心驰神往。 单无绮托腮安静地听着,待戴文讲完,她道:“不错的想法。” 戴文的单片眼镜反着光:“所以……” “但抱歉,我只能请你回去。”单无绮毫不客气地发出逐客令,“你的理想很伟大,但我们需要一套更加落地的方针。” 戴文的弟子们目露恼意,但戴文竟然沉默了。 他和单无绮坐在外城最高处,他们俯瞰着整个外城。 戴文属于内城,他是万千内城人中的一个,如蝼蚁行于大地之上。 但今天,他来到了城墙上,一如上帝坐在云端。 外城和内城的贫富差距,以最宏大的视角向戴文展开。 外城是内城的最后一道防线,戴文知道,内外两城宛如云泥,但他从未想过,这差别本不应存在于人类与人类之间。 他们是同胞。 而非拣选者和被拣选者。 戴文沉默地坐在单无绮身侧,单片眼镜反射着头顶朝阳的光芒。 单无绮没有用口舌反驳他,她将他带到这里,用铁一样的现实向戴文论证——你那些用数据和推演堆砌出来的论文,对外城没有半分好处,外城人不是实验皿里的培养菌,他们是活生生的人。 去看他们,去听他们,去问他们。 而不是去猜想甚至摆弄他们。 萨摩用笨拙却真挚的口舌安抚住外城人,同时向家族寄信一封,打算动用私产,为外城人买一车物资。 但他远远看到单无绮和学者们从道路尽头走来,黎明撒在他们的头上和肩上,仿佛蒙了一圈纯白的光环。 天上的使者落地了。 他们的智慧,从此刻起,为地上的人民所用。 赈灾物资中断了半天,当天下午,一辆中途插班的火车拉响汽笛,停靠在月台处。 萨摩的家书得到回信,他的贵族父亲大力夸赞他的为民之心,并表示已将这份功劳汇报给首长。 第83章 单无绮和戴文清点新一批物资,站台外,饥饿的外城人重新排起长队,他们嗅到了今天填饱肚子的希望。 戴文推了推单片眼镜:“我以为他们会是一群刁民。” 单无绮登记的笔一停:“为何?” “贫穷滋养短见,这是社会铁律,因为穷人短暂如朝露的生命,不足以支撑高远的眼光——慧极必伤,此乃生命不可承受之重。”戴文遥遥凝视排队的外城人,他表示不理解,并且向单无绮虚心请教,“你对他们做了什么,他们竟然不争、不偷、不抢?” 单无绮笑了一声。 她温和地看着戴文,她鲜少如此温和:“很简单,我向他们许诺看得见的未来。” 戴文凝眸:“比如?” “今天乖乖排队的人,明天可以领肉。女人和小孩来领食物,可以领走双份。”单无绮耐心解释,此刻,她仿佛才是一位学者,一位师长,“当做一件好事有切实的好处,没人介意当一个好人。” 戴文道:“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所以你来了。”单无绮轻笑一声,“这片土地需要你,这里的人民需要你——外城有大片大片荒废的土地,我们有人,有种子,有拓荒的犁和力气,却唯独缺乏科学的方法。” 单无绮的目光真诚且毫不作伪,被这样灼灼的眼眸凝视,戴文不由得移开了视线。 戴文低声道:“我会的。” 单无绮笑道:“谢谢你。” 一阶段赈灾结束,二阶段拓荒开始。 戴文和他的团队躬身走遍每一寸土地,进行勘探、测量,制定出一套科学高效的拓荒方案。 单无绮和萨摩挨家挨户走访,如同春天的信使,为外城的每一户人家带来播种的讯息。 “种子不要钱,农具也不要钱,而且包吃包住。”单无绮道,“你们只用出人出力,做得好的,还有奖励。” “相信我们。”萨摩道,“我以我的姓氏发誓。” 第一夜开枪的女人也加入了信使的队伍。 她抱着女婴——她的女儿米米——站在二人身后。 米米裹在襁褓里,被热水和奶粉养得粉嘟嘟。 “相信单副官。”女人劝说道,她的话让许多人开始动摇,“没有单副官,我的米米活不到今天。” 米米是幸运的,单无绮来到外城前,许多个“米米”饿死在襁褓里。 但这样的事不会发生了。 萨摩连续向内城寄信,索要更多物资。 外城什么都缺,这座积贫积弱的城市饥饿了太久,但它的哭声淹没在黄土里,于是只能吮吸自己的手指,直到吮得白骨累累。 一批又一批物资从内城运往外城,外城仍未填饱肚皮,但内城开始不满了。 单无绮看着手中的举报信。 这是一封联名信,上面写着一长串冗杂的人名,仿佛一串污黑的足迹。 萨摩沉默地站在单无绮身侧,眼眸仿佛包着火的寒冰。戴文从田里赶来,裤腿挽得一长一短,双手带着湿泥。 戴文推门开口:“小妮子,那群人……” 哗啦—— 单无绮轻轻撕碎了那封信。 雪白的纸屑从单无绮指间落下,仿佛一场春天的雪。 单无绮抬起澄静的蓝眼睛,她在乎的另有其事。 “种子种下去了吗?”单无绮问。 萨摩看向戴文。 戴文缓缓闭上张开的嘴。 若是在从前,如果有人打断他的话头,并罔顾他的意愿另起话题,他定会勃然大怒。 但今天—— “第一批种子已经种下去了。”戴文答。 单无绮期待地问:“有哪些种子?” “土豆,小麦,红薯。”戴文继续答,心平气和,甚至暗含欣喜,“如果顺利,今年的五月,会是第一个丰收月。” 单无绮垂眸。 “那就好。”她轻声道。 戴文离开了,他挂念那些田和种子。 萨摩在原地安静地站了一会儿,蹲身拾捡地上的纸屑。 一双手将萨摩低垂的脸庞抬起:“别低头。” “我不是为写信的人低头。”萨摩的吐息打在单无绮手心,微微的暖,微微的凉,“内城掌握着物资,现在暂时不能激怒那些贵族——我是为了外城的人民低头。” “即使这样,那也不可以。”单无绮教诲,“你是我的助手,那些针对我的刁难和恶意与你无关。” “助手?” “……还有弟子。”单无绮的眼睫颤抖几瞬,“我是你的老师,萨摩。” “还有呢?”萨摩追问。 单无绮沉默。 单无绮撤开手,萨摩失去支撑,在原地微微晃了一下。但他很快站稳了,如往日一样沉默地起身,离开。 他的日程并不比单无绮轻松。 拓荒是个苦差事,一个人能劈成三个人用,若非公务,萨摩和单无绮几乎说不上话。 萨摩关门离开,单无绮盯着紧闭的门扉,复杂地叹了口气。 她从抽屉里拿出另一封信——这是一封密信,来自首长。 致我的副官: 血清研发正式进入活体实验阶段,第一批“志愿者”是那群冥顽不灵的老东西。不必在意那封举报信,信的主人已是一堆冰冷的白骨。 二代血清正在路上,研发周期会比一代血清更短。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伊甸的损耗率已经超过50%。 最后,外城拓荒还顺利吗? ——你的,老大哥 单无绮沉思,沉默,继而沉寂。 良久,单无绮将首长的信放进抽屉。 拿起放在角落的锄头,单无绮离开屋子,走向那一片开垦的荒田。 往事暗沉不可追,来日之路光明灿烂[1]。 希望种在土地里。 时间会让它发芽。 第69章 单无绮的往事(十) 春三月,土地冒出新苗。 单无绮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对一旁的戴文问道:“庄稼长势如何?” “不算太好,但……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戴文脏兮兮的手在衣摆上擦了擦,拿起裹满泥浆的笔,在小本子上记录,“这一批种子,我原本打算充作绿肥的。外城的田地肥力太低,这些种子能发芽都已经是个奇迹。” 单无绮陷入沉思。 她站直身子,从田垄间眺望远处忙碌的农民。 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体格依然削瘦,头发依然枯黄,但他们的眼睛里多了一种名为“希望”的光彩,让那些原本平平无奇的脸庞,变得不再黯淡如死物。 单无绮喃喃道:“外城……也是基地的绿肥吗?” 戴文眨眼:“什么?” “没什么。”单无绮缓慢地摇头,“这些种子五月就能收获吗?” “是的。” “还有两个月。”单无绮蹲下身,怜爱地抚摸脚边的绿苗,“快快长,快快长,外城等着用你们填饱肚子呢。” 但春夏之交的四月,意外发生了。 萨摩急促地敲响单无绮的房门,而这段时间,单无绮一直是和衣而睡。 她睁开疲倦的双眼,连鞋都来不及穿,匆忙地打开房门。 ——一张凝结着愤怒与绝望的脸庞,映入了单无绮的眼帘。 单无绮盯着萨摩满脸的汗水与怒火,心头倏地一沉,却放柔声音问:“发生了什么?” “庄稼……庄稼……”萨摩鲜少语无伦次,“师父,庄稼没了。” 单无绮愣了一瞬。 下一秒,她推开萨摩,像一只奔袭的山猫,踉踉跄跄地跑向那一片寄托着希望的田地。 田埂上,几个外城人跪地哭嚎。 单无绮的速度一开始极快,但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她的脚步一点点放慢,到最后,甚至近乎蹒跚挪行。 最终,单无绮站定在田地边。 ——一夜之间,所有的庄稼全部枯死了。 ——绿意被枯黄覆盖,宛如死亡吞噬了生命。 戴文和他的学生们披头散发,连睡衣都没有换下,俯身检查一株株枯萎的庄稼。 萨摩晚到一步,伸手搀扶单无绮。但单无绮一瞬间强行冷静下来,把所有的情绪通通压到了心底。 她走到戴文身边:“能找到原因吗?” “烧苗了。”戴文的脸沉痛且惋惜,“肥力过剩,这些庄稼……受不了太多的肥。” 单无绮盯着戴文:“为什么会烧苗?” “我制定的计划绝无问题,但有人刻意多浇了肥。”戴文的语气并无苛责,但无可避免地有着一丝恼怒,“说得直白一点,那些外城人把他们的排泄物……唉,好心办了坏事。” 单无绮安静了几秒。 她道:“这些庄稼,能埋进土里做绿肥吗?” 戴文点头:“可以,这是最好的补救办法。” “那就这么办。”单无绮决定道。 第84章 戴文和他的学生们得到命令,开始把一颗颗枯萎的庄稼翻进土里,但几个跪地哭泣的外城人如同发疯的野兽,连摔带跑地拦下戴文。 “不要!”外城人们的吼声愤怒而卑怯,“不要埋掉!” 戴文停下动作,无措地望向单无绮。单无绮垂下眼睛,轻轻按上外城人的肩膀。 “对不起。”单无绮真诚地道歉,“是我辜负了你们。” 为首的外城人被单无绮按住肩膀时,脸上下意识架起了防御的表情,仿佛刺猬竖起尖刺。 但他没料到单无绮竟然会道歉,那些仓促竖起的尖刺,一瞬间变成了肆意流下的、滚烫的泪水。 “不是的……不是的……”外城人含糊地呜咽,“不是您的错,单副官……是我们……是我们!” 内外两城的矛盾,从基地成立起就一直存在。 单无绮和她的拓荒团队都是内城人,即使他们已经展示出足够的善意,并且带来了足够的好处,但外城人内心深处的隔阂,却始终无法消融。 单无绮强大,所以外城人依附。 单无绮友善,所以外城人顺从。 但这只是一场貌合神离的木偶表演,在涉及核心矛盾的关键节点上,单无绮的命令并不能完全生效。 于是,这些庄稼枯死了。 它们因为外城人的短见枯死了,它们因为外城人的心愿枯死了。 单无绮无法苛责任何一人。 戴文的计划泡汤了,他付出了无数个日夜的思考和奔波,一切却需要推翻重来。 外城人的希望落空了,丰收月将从原定的五月往后推迟,甚至很可能颗粒无收。 萨摩等人的努力也付之东流,他们从富裕的内城来到贫瘠的外城,从金娇玉贵变得满手老茧,但外城的苦难并没有因此结束,反而重新回到了起跑线。 如果世上有神明,祂坐在高天之上,又会对这一切发表怎样的感慨? 单无绮不知道。 她只知道,所有人都没有错。 但这所有的一切,都无可避免地,正在发生。 为首的外城人簌簌颤抖,汹涌的自责和愧悔攻击着他的灵魂,大颗大颗的眼泪从他的眼角落下,他恍惚地盯着单无绮的脸,突然生出无尽的后怕。 外城在永夜里摸打滚爬、伤痕累累,他们等待了几十上百年,终于等来了照彻永夜的太阳。 但……这颗太阳会离开吗? 外城人膝盖发软,他几乎可以确定,单无绮一定会离开。 不要走! 求你不要走! 一只冰凉的手突然抓住他的衣领。 外城人呆钝地抬头,迎面撞入单无绮湛蓝的眼睛。 ——那是一双疲倦却不失斗志的眼睛,宛如一把沾着露水的长刀。 “你犯了错,我要罚你。”单无绮的声音透着虚弱,却仍然满含威胁,“这批庄稼毁了,我会向首长写信,让内城送来新的种子——你,从今天起加入戴文的团队,戴文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外城人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单副官……” “别拿不识字当借口。”单无绮眯起双眼,“你叫什么名字?” “陆、陆奇。” “听好了陆奇,外城是你们的外城,不是我的外城!”单无绮松开对方的衣领,语气恨铁不成钢,“我只会短暂地停留在这里,外城的未来,永远掌握在你们的手里!” 单无绮无法责怪任何人,但她的精神已经紧绷到极致,也疲倦到极致。 说完这些话,单无绮强撑着一口气,转身打算查看田里的庄稼。 但一阵强烈的晕眩突然席卷了她,她眼前一黑,双脚一软,转瞬间滑倒在地。 萨摩猛地冲过来:“单无绮!” 戴文惊叫一声,丢掉了学者的最后一丝矜持,手忙脚乱地跑到单无绮身边。 萨摩通红着眼睛,将单无绮牢牢钳在怀里。 戴文盯着萨摩的脸。 电光火石之间,戴文明白了什么。 戴文说:“松开她。” 紧接着,戴文又说:“她是你的师父。” 此话轻飘飘落入萨摩耳中,却犹如一道惊雷,眨眼间惊醒了他的魂魄。 萨摩盯着戴文,怔怔地松开单无绮。戴文的女弟子将单无绮接入怀中,轻手轻脚地检查单无绮的身体。 外城人陆奇走过来:“萨、萨摩同志。” 萨摩抬起眼廓极深的绿眼睛,阴沉,愤怒,仿佛地狱里翻涌的岩浆。 陆奇深吸一口气,把脸伸了过去。 陆奇:“你揍我吧。” 砰! 萨摩的拳头毫不留情地砸上了陆奇的脸。 陆奇整个人翻滚了一圈,软绵绵地趴倒在地上。萨摩颤抖着呼出一口气,又抬起手,重重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陆奇惊愕地抬头看着萨摩,其他外城人也齐齐投来视线。 这完全不像平日里冷静自持的萨摩。 现在的萨摩,仿佛一头笼子里的困兽,通红着双眼,磨吮着獠牙。 “你们这群幸运的家伙,把师父的好意弃之如敝履!”萨摩喷吐着愤怒的鼻息,但他的气话只说到一半,又投鼠忌器地收敛了一切锋芒,“……我甚至不能责怪你们——因为她爱你们。” “萨摩。”单无绮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萨摩紧绷的身体肉眼可见地一僵。 单无绮从女弟子怀里起身。 夜色如晦,单无绮明亮的蓝眸牢牢地盯着萨摩的脸:“你干了什么?” 萨摩咬紧牙关。 他向外城人低头:“对不起。” 一双冰凉的手,轻轻抚上萨摩脸上的红痕。 那双手有着少女的柔软,却因长期的劳作覆满疤和茧。 萨摩微微驼着背,他也完全变了模样,从内城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少爷,变成了整日挑担打水的农夫。 单无绮皱眉轻触萨摩的脸:“谁打你了?” 萨摩闭上双眼。 足够了,足够了。 即使他的心迹一生都无法袒露,那又如何?她始终是他心灵的寄托,而他甘愿放弃余生所有的旷野与奔跑,做一只依偎在她脚边的兽。 灵魂是自由的野兽,爱令野兽戴上狗牌。 她深爱着这片疮痍的土地,为之夙兴夜寐,呕心沥血,既然如此,他会如她托举这片土地一般,高高地托举着她。 萨摩低语:“没人打我,我打了我自己。我冲动做事,揍了别人一拳。” “胡闹。”单无绮冷下眉眼,“没有下次。” 萨摩弯起双眼:“嗯。” 次日,单无绮向首长寄信一封。 当天下午,一辆加急火车拉着长长的汽笛,运来了种子和肥料。 外城人重新在田坎间忙碌,一切仿佛和从前毫无变化,但所有人都知道,某些坚冰般顽固的东西,正在人们的心里悄悄消融。 让坚冰融化的,是太阳。 外城人等来了他们的太阳。 四月,五月,六月。 风吹,日晒,雨打。 单无绮带领着外城人,跨越了无数艰难险阻。但外城的一切苦难都不再是人祸,而是人力无法左右的天灾。 整整半年,单无绮没有睡过一次整觉。 她的鞭子笞打着偷懒的农夫,让那些懒汉哀叫求饶。 她的眼睛清点着运来的物资,生怕内城少给外城一粒米,一块肉。 她的鞋子走烂了一双又一双,脚心的烂疮比衣服上的补丁还要多。 她的声音冷戾而沙哑,却会在孩子们期冀的目光中,用最柔和的腔调,轻声讲述温馨的床头故事。 七月,外城终于迎来了丰收季。 一捧捧金黄的麦穗在烈日和微风中摇曳,仿佛土地的赞歌。劳作了半年的农民们欢欣鼓舞,激动而虔诚地跪倒在地,亲吻脚下的泥土。 “我们丰收了。”单无绮道。 单无绮的声音十分平静,但萨摩知道,单无绮早已习惯将一切浓烈的情绪压制在心底,她表现得越平静,说明她的内心越不平静。 是夜,麦子收割完毕。 几个老人在田里拾捡麦穗,单无绮几番劝说无果,留下明亮的马灯,摸黑回到自己的小房子。 路过屋外的晾衣架时,单无绮下意识看了一眼。 ——她的衣服又被偷了,包括内衣和内裤,第三次。 单无绮知道,这个贼绝不是萨摩,即使她早已明白萨摩的心迹。 她推门而入,发现萨摩竟然在屋里。 单无绮日程匆忙,没有时间打扫屋子。 但明亮的月光下,屋子变得一尘不染。 萨摩蜷坐在地上,脑袋虚虚地挨着小床的边缘,一只布满老茧的手,小心地攥着被子的一角。 他睡着了,也许极累,也许极困,也许二者兼有。 单无绮怜惜地笑了一下。 她拍拍萨摩的脑袋,发现对方的眼睫颤抖了一下,却没有醒来。 第85章 单无绮沉默一瞬,没有戳破萨摩拙劣的表演。 她把萨摩从地上搬到床上,又抖开被子盖在萨摩身上,轻柔地掖好被角。 月光如水,单无绮坐在床边,无声地拆开首长的信—— 致我的副官: 二代血清面世,研究所党员皆已接受注射。他们中的一部分已经入殓,名字齐齐刻在一块巨大的墓碑上。 他们都是人类的英雄,无论生者或死者。 丰收月已经到来,即使无法亲眼目睹,我也闻到了麦穗香甜的气息。 我由衷地感谢上帝,感谢祂让最美最善的天使来到人间。 你何时会凯旋呢?我的副官。待你归来,请你抽空陪我去一趟墓园,为那些死去的英雄献上一束鲜花。 ——你的,老大哥 单无绮低垂眉眼,目光凝聚在“二代血清”一词上。 外城只是宏大苦难的预兆,真正的苦难尚未降临。 人类的面前摆着两条绝路,这两条绝路皆由神明指定,无论选择哪一条,都注定难逃一死。 二代血清…… 单无绮抬起眼眸。 如果二代血清真的有效,那么,人类便可以走上第三条道路了。 第70章 单无绮的往事(十一) “我知道他们偷偷搭了个高台。”单无绮说。 丰收月,庄稼收获,新鲜的麦子做成麦饭,盛在碗里,被单无绮一口口怜惜而缓慢地吃进嘴里。 单无绮忙得要命,尤其在最忙碌的丰收月,只有在吃饭的时候,她才能和萨摩说上几句话。 见单无绮主动提起这个话题,萨摩松了口气,因为他引导话题的功夫着实不算好。 萨摩问:“你怎么看?” “怎么看?”单无绮咽下麦饭,低低地笑了一声,“外城人大概是恨极了我吧——我抽了他们那么多鞭子,如今,就算他们把我绑到台子上去,我也认了。” 萨摩沉默。 他很想对单无绮说,外城人不仅不恨你,相反十分爱你,程度不亚于你爱他们,以及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 但…… 萨摩呼出一口气,匆忙把碗里的麦饭刨进肚子里。 他答应要为外城人保守秘密,说谎不是他的强项,再多说两句,聪慧如单无绮,一定能从他的微表情察觉到什么。 白天在一片火热的忙碌中度过。 黑夜降临。 待所有人睡下,单无绮拿起墙角的马灯,披上外套,在微醺的夜风中开启今日的巡逻。 这是单无绮的习惯。 整整半年,单无绮从来没有睡过一次整觉。 一开始,拓荒团队和外城还没有完成磨合,而外城人也没有习惯集体作业,因而,戴文的拓荒计划时常搁置、调整。 单无绮不得不牺牲睡眠时间,补上机动位,在需要她的地方行走、忙碌。 但是,随着生产工作步入正轨,单无绮有了失眠的毛病。 她的精神极其疲倦,但她一整夜都无法合眼。许多时候,她都会习惯性地拎着马灯,在月光或雨水下,用双脚丈量整个外城,宛如一个孤独的幽灵。 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今夜。 今夜,单无绮依然无眠。 她拎着马灯,安静地走到田地边。 麦子已经丰收,新一轮种子亟待种下,许多金灿灿的麦穗掉落在地上,仿佛落了一地暖洋洋的太阳。 单无绮记得,丰收的第一个夜晚,几个老人在田里拾捡麦穗。 她低着头,看着田里的麦穗。 ——即使丰收,但并非所有外城人都能填饱肚子。 ——那些老人还在挨饿吗? 如此想着,单无绮放下马灯,把前摆简单兜起来,弯下腰,仔细地拾捡地里的麦穗。 单无绮边捡边走,越走越远。 夜风吹拂田里的麦梗,发出窸窣的响声。 不知不觉,单无绮捡了许多,也走了很远。 她看着兜起的衣摆里,装得满满当当的麦穗,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呼! 许多个火把点亮了。 单无绮惊愕地抬起头。 漆黑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连月光都隐匿在云层之后,外城人举着火把,将中心的单无绮团团包围。 明亮的火光在一张张黝黑的脸上跳动,神色晦暗不清。 单无绮双手兜着衣摆,沉默不语。 要来了吗?她安静地想道。 外城人没有说一句话,他们无声地向单无绮靠拢,嘴角绷得紧紧的。 单无绮低头看衣摆里的麦穗,下意识把麦穗往怀里拢了拢,然后,她顺从地跟随外城人的引导,向外城的大广场走去。 那里有一尊筑墙者的雕像,以及一个正在搭建的、简陋的高台。 白天,单无绮本应经过那里,但几个外城小伙铆足了劲把她往别处引。 她知道外城人有一个不想让她知道的秘密,于是,她顺势装聋作哑。 如今,审判之时已经来临。 单无绮被人们团团簇拥,目光扫过身边每一张熟悉的脸庞。 她记得自己的严厉和不近人情,她记得自己猎猎挥舞的长鞭。 她在外城出生,她在内城长大。 在外城人眼里,她是个内城人,在内城人眼里,她又是个外城人。 抵达高台后,单无绮周围的人嘴角愈发紧绷。 单无绮叹了口气,不等身边人催促,她自觉地抬起脚,走上了高台。 她的衣摆兜着麦穗,她的右手提着马灯。 台上没有木架和鞭子,单无绮感到意外。 她闭上眼,呼出一口气,道:“诸位,审判我吧。” 哗—— 单无绮话音刚落,人群瞬间哗然。 外城人眨巴眼睛,将疑惑的目光投向暗处的萨摩。萨摩抬起戴着白手套的手,做了一个单无绮式的、挥舞鞭子的动作。 惟妙惟肖,学得极像。 外城人茫然一瞬,继而顿悟,齐齐发出忍俊不禁的笑声。 见单无绮仍然闭着眼,一副等待审判的模样,人们心头一酸,对台上的少女大声道: “单副官!” “单副官!” “看这里,单副官!” 单无绮的眼睫颤了颤。 她犹豫片刻,迟疑地睁开眼睛。 在单无绮睁开眼的一瞬间,台下的人群顷刻间热闹喧天。 外城人簇拥在台下,围着一个被黑布罩住的巨大东西,见单无绮投来视线,外城人齐齐发出一声口号,合力掀开了罩在上面的黑布。 那里,是一大筐金灿灿的麦穗。 单无绮愣住了。 ……怎么会是麦穗? ……他们难道不恨她吗? “单副官!”见单无绮仍在走神,一个外城小伙咧开雪白的牙齿,朝单无绮热情地喊了一声。 单无绮下意识抬眸看去。 啪! 一捧麦穗砸上了单无绮的脸。 麦穗的重量极轻,长着毛茸茸的、尖长的麦芒。 那一捧麦穗仿佛一个善意的玩笑,给了单无绮一丝微小的痛意,并让她从神游的状态中抽离。 单无绮定睛看着面前那筐金灿灿的麦穗,蓝眼睛眨了一下,又眨了一下。 她还愣愣地兜着衣摆里的麦穗。 外城人不由得笑起来。 一双双或健壮、或苍老、或幼小的手臂伸进大筐,把麦穗一捧捧抛向台上的单无绮。 金黄的麦穗仿佛一场暖烘烘的雨,带着沙沙的响声,微微的刺痛,以及外城人爽朗的笑声,接二连三地砸上单无绮的身体。 单无绮大睁着眼睛,任由那些麦穗砸向她,一动不动,一躲不躲。 她恍惚地盯着台下的外城人。 单无绮是个孤儿,五岁时被梅捡走,从此和梅相依为命。 五年的流浪经历让她尝尽世间冷暖,而十一年的求学生涯,也仅仅让她滋生出一个机械的念头。 ——基地,不该是这个样子。 基地的种种丑态,单无绮都看在眼底,而恰巧梅已经深陷其中,于是单无绮留下,并决心改造这里。 单无绮从不觉得基地是她的家,她在这里,只是因为梅在这里。 但今天,单无绮突然觉得,她心中那个机械的念头,一瞬间鲜活了起来。 单无绮看向台下的一张张笑脸。 “单副官!”一个人道。 “单副官!”两个人道。 “单副官!”所有人道。 这就是基地吗?这就是外城吗?这就是苦难的人民吗? 明明那些麦穗只是轻轻地敲打在身上,为什么仿佛一道道鞭子抽打在她的心上? 单无绮怔怔地看着台下。 “你们为什么这么高兴?”单无绮在心中呐喊,“你们贫苦了几十上百年,基地对你们的亏欠,绝非一场丰收能够补偿——你们为什么这么高兴?” 第86章 但外城人的喜悦,甚至更上一层楼。 他们欢呼、雀跃、奔腾,仿佛庆祝着世上最盛大的节日。 不多时,筐里的麦穗抛完了。 单无绮所站的高台上,满满当当堆满了金黄的麦穗。 “单副官!”外城人簇拥在高台边缘。 他们站在台下,向台上的单无绮伸出一双双手臂。 单无绮下意识想要跳下高台,但那些手臂将单无绮高高举起,把她重新推回了高台上。 “单副官!”外城人七嘴八舌道,“单副官!” 戴文躲在暗处,双眼哭得泪汪汪。萨摩站在一旁,全程一声不吭。 萨摩安静地凝视台上的单无绮。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单无绮。 单无绮总是冷漠如冰,但此时此刻,她的表情像黄油一样融化了。 跳动的火光中,她的眼睛恍惚又失神,虽然看着眼前的人,却又像是透过他们,看着另一群人。 你的心里在想什么? 看着台上的单无绮,萨摩忍不住轻声呢喃。 这个问题,萨摩最终没有问出口。 第一个丰收月结束,紧接着就是第二轮播种、生产。 在冬天的第一片雪花飘落前,外城终于完成了粮食储备的最后一道工序。 小孩穿着新鞋,在逐渐结实的冻土上奔跑。 单无绮推开窗,看着从天空飘落的、纷扬的雪花,呵出一口薄薄的白气。 简陋的小屋子一尘不染,萨摩放下擦拭干净的水壶,倒上一杯热水,递给窗边沉思的单无绮。 “你在想什么?”萨摩问。 “我在想……第二年我该做什么。”单无绮接过水杯,盯着窗外的细雪,“我好像已经爱上这里了。” 萨摩盯着单无绮光洁的侧脸:“我也是。” 单无绮吹了口热水:“是因为梅不在这里吧?” 萨摩沉默。 “你每次见到梅,就像耗子见到猫。”单无绮的声音轻飘飘,却仿佛一记重锤,敲醒萨摩沉睡的心灵,“你是亨特家的小少爷,身份尊贵,而且,将来的你必然成为司长,和梅平起平坐……你为什么害怕他?” 萨摩的嘴唇蠕动了几下,没有说话。 “你喜欢我。”单无绮戳破窗户纸。 萨摩依然沉默。 单无绮转过身,看向身后的萨摩。 ——萨摩的脸上一片死寂,仿佛被神明宣判了死期。 “……你真的喜欢我。”单无绮的语气更加肯定了。 萨摩眼睛微微睁大。 他终于反应过来,单无绮刚才居然在诈他。 萨摩喉结滚动。 几秒后,他低下头:“师父……” “抬起头。”单无绮的声音仿佛从天外传来。 萨摩下意识照做。 他撞入了一双波光粼粼的蓝眼睛。 “我知道你的心意。”单无绮怜惜地看着萨摩,“但你太小了,你还只是个孩子,你生命中出现的女性绝不止我一人——当你遇到你的此生挚爱,你会明白,你现在的感情不过是对年长者的依赖。”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萨摩想立刻反驳。 但单无绮的神色脆弱而悲哀,仿佛一个血淋淋的伤疤正在揭开。 萨摩忽地想起单无绮的身世。 ——她不知生父,连生母也将她抛弃,她和她的哥哥相依为命,她必然不可能相信爱情。 萨摩的睫毛微微颤动。 他低下头:“……我明白了。” 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太年轻了,也太弱小了,他既没有政治资本,也没有社会地位,更没有被世人认可的财富与见识。他空有一个尊贵的姓氏,而这份尊贵来源于他的家族,却非他自己的拼搏。 单无绮松了一口气。 她说不清是如释重负,还是怅然若失。 总之,这不是一场令人愉悦的谈话,无论起因、经过和结果。 “把戴文叫来,我们一起商定明年的拓荒计划吧。”单无绮道,“等冬天一过,下一个春天又要忙碌起来了。” …… 不等第二个春天来临,单无绮离开了外城。 首长谕令,要求单无绮本人立刻返回内城。单无绮甚至来不及和萨摩等人告别,就跟着传令官返回了内城。 单无绮离开内城时,月台空无一人。 单无绮回到内城时,月台人满为患。 一下车,无数长枪短炮对准单无绮的脸,记者们高举着采访材料,对十七岁的单无绮发出一连串提问。 单无绮下意识以为,记者们想采访拓荒的事。 但记者的话让单无绮脸色一白。 记者问:“单副官,您真的打算成为下一任首长吗?” 单无绮强行按捺住内心的波澜,安抚好月台的记者,随后,马不停蹄地赶往中央大楼。 首长果然等在那里。 “我以为你会先去看望梅。”首长的眼神有一点诧异。 单无绮走进办公室,把门重重地一关。 她双手撑着桌面,凌厉地瞪视首长:“老大哥,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首长的黑眸温和地看着单无绮,“无绮,我的副官,我打算卸任了。” 单无绮牢牢地盯着首长的脸。 首长安静地看着单无绮,目光描摹她削瘦了不少的脸庞,神色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悲伤。 良久,首长道:“无绮,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单无绮呼吸一滞。 她记得那份阅后即焚的文件,上面规划了那些冥顽不灵的老东西的死因,文件的最后一页是首长,其死因为—— 背叛人类,被新首长枪决。 一瞬间,单无绮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忘记了所有的礼仪,一把抓住首长高高立起的衣领:“老大哥……为什么!” 首长的黑眸流露出一丝欣慰。 因为单无绮的动作,首长被迫微微仰起下巴。 在单无绮的注视下,首长抬起被长袖覆盖的手臂,伸出一根戴着手套的手指,轻轻地拨开了单无绮手下的衣领。 ——一道没有完全愈合的伤痕,狰狞地覆盖在喉结处。 单无绮倒吸一口凉气:“是谁干的?” “是我,我自杀了。”首长的话让单无绮瞳孔地震,“但如你所见,我复活了。” 单无绮怔怔地抓着首长的衣领。 几秒后,她松开首长的衣领,颤抖的指尖轻轻按上那处伤痕。 ——不是假的,是真的。 ——这样严重的伤势,已经足以致命。 首长盯着单无绮毛茸茸的发顶,吐息沉稳而克制:“你想知道原因吗?” 单无绮猛地抬起头。 首长没有立刻回答单无绮。 他带领单无绮来到研究所地底——那里,伊甸的主机房正在高负荷运转。 这是单无绮第一次来到这里,这也是单无绮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基地最大的秘密。 0和1组成绿色的萤海,伊甸向单无绮问好:“日安,单副官。” 首长问:“人类未来的结局,你计算出来了吗?” 伊甸:“已经计算出来了,首长。” “请说。” “人类注定毁灭,首长。”伊甸的机械女音带着一丝内疚,“当*盖娅*的目光投注向人类,祂必然毁灭视野里的一切造物——即使人类是祂创生的孩子。” 单无绮的脑子快炸了。 她谨慎地保持沉默,大脑疯狂运转。 首长的脸色冷峻了一瞬。 但随后,他对伊甸道:“我带来了一个变数。” 伊甸应了一声,滚烫的主机体发出刺耳的嗡鸣。它加大了算力,即将把“单无绮”这个变数加入程式,重新计算人类的未来。 首长道:“不必计算了,伊甸。” 伊甸问:“为什么?” “你的损耗率已经超过50%,珍贵的算力应该用在维持防护罩上。”首长低声道,“伊甸,我们必须赌一把了——为了人类的黎明。” 伊甸:“为了人类的黎明。” 单无绮抬起泪濛濛的双眼。 今天的信息量太大了,单无绮的脑子至今还在宕机,但她敏锐地察觉了一个言外之意。 ——首长会死,而且会作为她的垫脚石死去。 单无绮正要说什么,首长看向了她。 单无绮顿时失去了所有言语。 那双黑眸十分沉静,里面没有一丝对死亡的畏惧,也没有一丝对未来的迷茫。 他仿佛一个迷雾中的旅人,在长时间看不清前路的情况下,他只能保持体力,平稳地行走在迷雾中,无论迷雾尽头是新生还是死亡。 首长对单无绮,没有一句苦口婆心的游说或拉拢。 首长只问了一句话。 首长:“你的理想还长存吗?” 单无绮:“嗯,长存。” 第87章 …… 二代血清研发完成,研究所全体党员都接受了注射,一部分党员已经死去,而另一部分党员,他们的生命也在加速燃烧。 近年来,研究所一直在广纳群贤。 这并非在创造冗官,而是……研究所党员牺牲了太多,因此,许多岗位就空缺了出来。 首长和单无绮来到墓园,齐齐仰视那块巨大的墓碑。 ——墓碑上刻满了名字,每一个名字,曾经都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如今,他们沉睡在冰冷的泥土下,尸骨化为腐殖,和这片土地彻底融为了一体。 首长后退一步,单无绮放上花束。 花瓣在微风中摇曳,仿佛亡者的寄语。 “在他们的尸骨之上,研究所发明出了安全的二代血清,并注射到我的体内。”首长低声道,“如你所见,现在的我已经是一个异种。” “下一个就是我了。”单无绮道,“我也会注射二代血清。” “你不害怕吗?” “怕,但比起怕,我更加愤怒,而且好奇。”单无绮仰视墓碑上的一个个人名,其中的许多人,生前都是她的好友,“我想弄明白,为什么人类难逃一死?还有那个*盖娅*……祂到底是什么狗屁东西?” 首长温和地看着单无绮:“我能为你解答一部分。” 单无绮转过身,看向首长。 首长道:“大灾变之前,人类帝国极度辉煌,而他们的末帝,正是如今筑墙派的领袖。” 单无绮沉静地看着首长,没有说话。 “神明是真实存在的,而人类,也并非这个世界唯一存在过的智慧生物。”首长道,“人类帝国曾对神明展开研究,但遗留至今的书籍,皆是一些晦暗不明的隐语——根据那位末帝的说辞,对神明的一切窥视、探知甚至是祈祷,都是不被允许的,而那场毁灭了人类帝国的大灾变,正是源于旧人类的一次尝试。” 单无绮皱眉:“尝试?” “是的。”首长道,“*盖娅*创生人类,而人类触碰禁忌,创生了异种。因为人类沾染了神的权柄,因此,*盖娅*大怒,并毁灭了辉煌极盛的人类帝国——这也是那位末帝的说辞。” 单无绮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她问道:“如果那位末帝在说谎呢?” “我不排除这个可能。”首长道,“但那位末帝和他幸存的臣子,为了从那场大灾变中存活,他们已经不再是人类了——说得直白一点,他们变成了异种。” 单无绮沉思良久。 她道:“所以你致力于研发血清。” “所以我致力于研发血清。”首长点头,“如你所见,伊甸撑起防护罩,隔绝了*盖娅*对人类的注视,但外面那些流浪的异种,它们都还活得好好的——如果变成异种能够躲过未来的大灾变,我愿称之为人类种族的第三条路。” 单无绮沉默。 她的大脑已经严重超负荷了。 “这些信息,我已经在伊甸那里备份,你不必全部记在心里。”首长怜恤地笑了一声,“但接下来,我需要你去做一件事情。” 单无绮:“什么事?” 首长:“离开基地,到墙外去,到异种的巢穴里去——我需要知道,异种为什么能躲过大灾变。” 单无绮凝眸:“现在吗?” “不,不是现在,无绮。你需要注射二代血清,这会让你变得强壮,拥有自保之力。”首长的话说到一半,又突然停下。 他偏过脑袋。 一枚子弹擦过他的耳朵,嵌进身后巨大的墓碑里。 首长回正脑袋,单无绮抬起头,越过首长的肩膀看向后方。 一个阴鸷的人影从暗处走出。 是梅。 …… 梅抓着单无绮的后领,像抓鸡崽一样把她抓回了家。 一进家门,单无绮挣脱束缚,对梅道:“你发什么疯?” “你发什么疯??”梅用十倍的音量吼了回去,“单无绮,你是不是翅膀硬了?那老东西的话你也敢全信?他分明是把你……” “我乐意。”单无绮冷静地答。 梅狠狠地倒吸一口凉气。 他看起来快要气得昏过去了。 单无绮坐在沙发上,梅站在门边,兄妹俩隔着一整个客厅的距离,火药味安静地酝酿、燃烧。 良久,梅走到单无绮身边。 单无绮下意识把两臂架在脸前,做出防御的姿态。 但一双冰冷而颤抖的手握上了单无绮的手,让单无绮两臂的力量松懈了一瞬。 梅拆开单无绮的双臂。 单无绮迎面撞入一双满含泪水的灰眸。 ——那双花瓣状的灰眸永远桀骜又孤高,但今日,它因为单无绮,里面噙满了无可化解的脆弱。 单无绮从没想过梅会哭。 单无绮冷峻的表情一下子融化了,从浑身长刺的小刺猬,变成了一只柔软的猫。 看着梅通红的眼眶,单无绮下意识伸出双手,想要为她的兄长擦去眼中的泪水。 咔! 一双手铐铐上了单无绮的手腕。 “你的卧室我还留着,我会把你拷在床上。”梅道。 单无绮在梅的手下挣扎,但梅的力气极大,单无绮是个女孩,又被铐住手腕,一时间竟然无法挣脱。 单无绮抬起狠厉的蓝眸:“你会后悔的!” “不,我不会后悔。”梅轻声道,“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如果眼看你去送死,我才会真的后悔。” …… 单无绮的失踪没有引起多少波澜。 首长的上一任是老首长,而老首长,那颗苍老的太阳已经上演过太多次傀儡把戏——他将一个又一个年轻人推举到台前,那些年轻的太阳还未东升,就死在了冰冷的永夜里。 年轻的单副官,也许就是首长的第一个傀儡。 怀揣着这样的念头,那些官员露出“果然如此”的微笑,将单无绮从他们的记忆中轻描淡写地抹去了。 首长坐在办公桌后:“萨摩。” “单无绮呢?”萨摩通红着眼睛,双手撑在桌子上,“我要见她!” “你不愧是她的徒弟,连‘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本领都一模一样。”首长甚至笑了起来。 他看着萨摩鼓鼓囊囊的腰侧:“为什么不把枪口对准我?” “……她敬爱您。”沉默良久,萨摩痛苦地说,“而我,而我……” 而我深爱她。 首长的黑眸闪过一道思索的微光。 他凝视着萨摩的脸,很快,他的眼神发生了一些变化。 他从凝视一个年轻有为的小伙子,变成了凝视一只在雨水中发出呜咽的、湿漉漉的小狗。 备注:还是一条弃犬。 “……我给你一个提示,你不要卖掉我。”首长难得没有当谜语人,他对好孩子萨摩一点都没辙,“单无绮在梅的手里,她被梅囚禁了。” 萨摩身躯一震。 对梅的畏惧刻在萨摩的骨子里,因为梅不仅是单无绮的兄长,更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首长:“萨摩,你节哀……” “我要去找梅。”萨摩拉低帽檐,“即使是梅,也不能剥夺师父的人身自由。” 萨摩状似镇静地离开了。 首长盯着萨摩的背影:“……” ——可怜的孩子,他的双腿在一刻不停地发抖呢! …… 萨摩找了梅好几次,但都扑了个空。 萨摩别无他法。 他在心中说了好几次“抱歉”,趁着梅不在家,撬开了梅的家门,进屋搜救单无绮。 但出乎萨摩的意料,单无绮不在家。 萨摩盯着单无绮的床。 ——它空荡荡的,残存着少女的体温,一副染血的手铐挂在床头,可以想象被拷者挣脱手铐的惨状。 单无绮在哪儿? 单无绮会去哪儿? “你为什么在这里?”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萨摩背后响起。 萨摩的寒毛“蹭”地一下竖起。 他僵硬地扭头,一个黑洞洞的枪口一瞬间抵上了他的额头。 萨摩恐惧地盯着梅。 “……不是你。”过了一会儿,梅放下手枪。 萨摩僵立在原地,看着梅宛如行将就木,一步步挪行到单无绮的床边。 那副染血的手铐像针一样刺痛着梅的眼睛,让梅的心与灵魂,也一同痛苦地颤抖起来。 萨摩用力地咽了一下唾沫。 他做出了有史以来最勇的一个行为:“梅,你知道师父在哪儿吗?” 梅的眼刀剜上萨摩的脸。 萨摩脖颈一凉。 “研究所。”梅一字一顿,怒意横生,“那死丫头……一定在那里!” …… 清亮的血清注射进单无绮的身体,单无绮蜷缩在地,牙关紧闭,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声压抑的哀嚎。 首长:“柳法,她的存活率是多少?” 第88章 “38%。”柳法有着烟雾般弥散的长发,他道,“首长,恕我直言,单无绮的智慧更加珍贵,如果她死了,对全人类都是巨大的损失。” “我们没有时间了。”首长道。 柳法沉默。 他俊俏的脸忧郁地看着隔离房里的单无绮。 突然,一阵吵闹声从外面传来。 梅毫不留情地打碎了伊甸设在门口的防护装置,顶着一群嗡嗡飞舞的机械护卫,像怪力的野兽一样闯了进来。 伊甸警告:“梅·亚历克谢同志,请您……” 砰! 梅一枪射爆了伊甸的发声装置。 柳法的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但首长显然已经习惯了梅的作风。 首长甚至有空下令:“伊甸,增加一条备注:以后不要称呼梅的姓氏,那是他的逆鳞。” “再加一条。”梅道,“敢动单无绮的人,下场就和这玩意儿一样!” 砰! 梅开出第二枪。 飞舞的机械护卫冒着白烟,光荣陨落了。 柳法的右眼皮开始狂跳。 首长:“梅,你有何贵干?” “我妹妹呢?”梅下意识用“妹妹”称呼单无绮,很久之前,他就只用名字称呼对方了。 不等首长示意,梅眼尖地发现了单无绮。 他一下子扑到隔离房的玻璃上,双目通红。 单无绮浑身被狰狞的胶质体包裹。 她仿佛一枚会呼吸的琥珀,只是,琥珀里的小虫子永远停留在死亡前那静谧的一瞬,但单无绮仍然活着,并且还在痛苦地挣扎。 突然,单无绮发出支离破碎的哀嚎。 “……哥!”单无绮痛苦万分,“……哥!” “我在!”梅用力拍打玻璃,“妹妹,我在!” “只有你一个人来?”首长站在一旁,问道。 梅抬起通红的眼睛。 他冷戾地盯着首长,片刻后,发出一声轻蔑的嗤笑。 “萨摩也来了,但他现在……估计还老老实实地守在研究所门口吧。”梅道,“老东西,你真是好样的,单无绮算一个,萨摩算一个,都被你训成了听话的狗!” 柳法的右眼皮跳得更快了。 首长不置可否:“你谬赞了。” 梅深吸一口气。 他克制住朝那张黑胡子的脸上挥一拳的冲动,压着嗓子道:“我妹能活吗?” “难说。”首长答。 砰! 柳法的右眼皮已经跳得抽筋。 他强行绷住面无表情的脸,内心的小人疯狂尖叫。 梅对首长的脸大力出拳,首长抬起右手,宽大的手掌接住了梅的拳头。 首长竟然还没有生气:“梅,请你听我一言。” 梅咬牙切齿:“我只要你死!” “在场的每一个人,无一不希望单无绮活下来,但注射二代血清本就是逆天而行。”首长的语气十分平静,他似乎从不疯狂,“梅,我已经询问过单无绮的意见,她同意了。” “她才十七岁!”梅的声音沙哑而痛苦,“她……还没有成年。” 这一次,首长沉默了。 首长松开手掌,他默许梅的拳头打在自己的脸上。 但梅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他失去了所有力气,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但他的眼睛依然牢牢地锁定在单无绮身上,生怕错过单无绮一丝一毫的变化。 接下来的每一分,每一秒,对梅都是残酷的煎熬。 单无绮的异化持续了三天,这三天,梅一直守在隔离房外。 萨摩进入研究所,他想换下梅,但梅没有同意。 “我要看着她。”梅说,“无论生,无论死。” 第三天,包裹单无绮的胶质体出现了一丝裂缝。 梅熬得皮浮眼肿,胡子拉碴,头发打结,失去了一切俊俏的轮廓。 但看到单无绮的变化,梅黯淡的眼睛一下子生动起来。 梅手忙脚乱地抓住旁边的人:“她是不是要醒了?” 萨摩被梅抓着袖口:“……我不知道。” 萨摩找来了柳法,柳法确认单无绮存活,又请来了首长。 四人屏住呼吸,安静地盯着隔离房里的单无绮。 咔嚓! 咔嚓! 咔嚓! 硬化的胶质体一点点裂开,犹如蝶的破蛹。单无绮一点点挣扎出来,在隔离房外众人期待的注视下,缓缓睁开了妖异的红眸。 “她的眼睛……”柳法欲言又止,止言又欲,“首长,您注射血清后,瞳色并未发生变化。” 萨摩的心一沉。 他看向梅,发现梅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担忧或介意。 梅温柔地看着单无绮,犹如看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无论单无绮变成什么样子,她都是他的妹妹。 梅说:“我要进去。” 隔离房的门缓缓打开。 梅走了进去,浑身潦草,神色疲惫,但他的目光无比柔和,在场所有人,都从未见过梅如此柔和。 这个令四部闻风丧胆的杀人恶魔,此刻竟然温顺如羔羊。 梅朝红眸的单无绮伸出手:“妹妹,是我,你哥。” 单无绮的双手还残留着挣脱手铐的伤痕,梅看着那些伤痕,心头一颤。 他再次上前,拉近了和单无绮的距离。 萨摩突然高声道:“梅,小心!” 什么—— 梅下意识停顿下来。 单无绮睁着妖异的红眸,朝毫无防备的梅用力挥下尖利的手爪。 滴答—— 滴答—— 滴答—— 鲜血像细细的涓流,从梅的脸上接连淌下。 柳法脸色一变,打算启动隔离房里的麻痹装置,将危险的单无绮控制起来。 但首长按住了柳法的肩膀,黑眸沉沉地盯着里面的兄妹俩,眸底涌动着说不清的情绪。 单无绮抓伤了梅的右眼,那里血流如注,任由都能明白,那只眼睛已经废了。 但梅没有退缩,甚至没有愤怒。 他温柔地靠近单无绮,将失去理智的单无绮抱进怀里,就像十二年前,他第一次抱住流浪的小七一样。 “妹妹。”梅说,“我们回家。” 单无绮怔怔地依偎在梅的怀里。 那双闪动着妖异红光的眼睛,一点点恢复了澄净的湛蓝。 …… 单无绮失去了异化期间的记忆。 梅编织了一个谎言,他谎称自己的眼睛,是和单无绮争吵时不幸磕伤的。 单无绮陷入了无法自拔的内疚。 一头是理想,一头是血亲,十七岁的单无绮陷入两难境地。 单无绮是毋庸置疑的天才,但天才也会有烦恼,而且,因为其超脱凡人的理智,她更会陷入无休止的挣扎。 首长坐在单无绮的病床前:“你还欢迎我吗?” “当然。”单无绮的声音十分疲倦,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脆弱,“首长,我是你的副官。” “你已经不叫我老大哥了。”首长道。 单无绮沉默。 “理想的高台总是尸骨累累,追逐理想的过程中,连科学都会散发出残忍的光芒。”首长低声道,“无绮,你已经注射血清,但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让我想想。”单无绮道。 首长离开了。 单无绮从医院溜了出来,用新生的触手,笨拙地爬到城墙上。 夜风微凉,吹拂单无绮许久没有打理的长发。 她坐在城墙边缘,安静地盯着墙内和墙外。 墙内,人类沉浸在乌托邦的美梦里,但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长青,理想沾染上现实,就会扭曲成吞噬一切的怪物。 墙外,异种隐遁于大灾变的废土中,它们是帝国旧人类创生的异种,人类妄图染指神明的权柄,但到头来,竟是它们享用辽阔的天地。 这个世界是一个谜。 她降生到这个世界上,并非为了背负未经她同意便附加在她身上的种种期许。 她是自由的。 单无绮在墙上坐了一夜,伊甸也监控了单无绮一夜。 第二天清晨,单无绮来到首长的办公室。 首长亦坐等了一夜。 见单无绮踏着晨光而来,首长抬起头。 首长:“你的理想还长存吗?” 单无绮:“嗯,长存。” 第71章 三问 记忆归位,单无绮的双眸一阵恍惚。 她看着面前的异种。 “你被放逐后,我捡到了你,我们曾有一段融洽的相处时光。”有着单无绮相貌的异种发出诡异的笑声,“但你又做了什么呢?你口口声声说不再爱人类,但你抛弃了我,孑然一身地回到那吃人的基地去!” 上空,防护罩发出一阵阵异常的嗡鸣声。 伊甸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没人知道这庇佑了人类三百余年的屏障,会在何时破碎。 第89章 单无绮定下心神:“你来基地是为了什么?” 异种发出一声轻笑:“为了一个交易。” “一个交易?” “我们是那已覆灭的帝国创生的实验体,而帝国的末帝还未死去,在我们的记忆中,他仍是我们无上的王。”异种沙哑地道,“你们和我们并无不同,我们都是他的子民。” 单无绮心头生出不妙的预感:“末帝和你的交易是什么?” “防护罩之内,内城归人类,外城归异种。”异种湛蓝的眼睛倒映出单无绮的脸。 这一刻,它没有展露出任何攻击性,沉浸在蜜糖一样的未来里:“我们……已经在废土上流浪了三百余年,从今天起,我们也是被庇护的孩子了。” 外城…… 外城…… 单无绮起身。 灌输记忆的后遗症让她头晕目眩,手脚发软,但她依然强撑起力气,向后方的基地看去。 她记得流放前,那艰苦卓绝却充满希望的拓荒年。 她也记得流放后,首长向筑墙派暂时妥协,发动了第一次、第二次,乃至第三次人类筛选计划。 留在外城的人比从前贫苦十倍,最饥饿的日子里,他们甚至把田里的种子都刨出来吃掉。 而同一时期,内城人的生活愈发优越,餐桌上的每一片面包都涂满了黄油。 一开始,当单无绮从首长口中听到这个消息时,她只觉得基地长满了烂疮。 她绝望,她愤怒,但她隐隐觉得,只要自己坐上那个极高的位子,一切都可以从头再来。 可如今,异种的话直指一个真相。 ——这是人类内部的又一次筛选。 ——那位从帝国时代苟活至今的末帝,内心天然将人类分为上下两等。 ——只有上等人有资格活着,而下等人,在压榨完他们的一切汗水和劳动后,他们连尸骨都不配留存。 异种失去了和单无绮解释的耐心。 它轻蔑而怜悯地瞥了单无绮一眼,指挥身边汇集的异种,浩浩荡荡地向城墙走去。 突然,一只生长着锋利鳞片的触手拦住了异种。 异种回头。 不知何时,单无绮的身体已经覆满鳞片,无数狰狞的触手在她的周围飞舞,宛如狂怒的蛇群。 “……你休想踏入基地。”单无绮双目淬血,湛蓝的眼眸隐隐开始泛红,“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 研究所地底。 伊甸主机体严重过载,地下空气滚烫如液态熔岩。 末帝非人的脸庞熏烤出妖异的黑色纹路,但他仿佛感受不到一丝热意,生长着鳞片的手依然放在伊甸的操作台上。 他修改着伊甸的代码,但他并非研究员出身,有些一筹莫展。 伊甸发出不连贯的机械女音:“……滋滋,陛下……请您停手……” “你的损毁率,已经超过90%了吧?”末帝手下不停,玩味地问道。 伊甸沉默。 “你快死了。”末帝的视线没有一丝游移。 在他的计划中,伊甸只是一颗拦路的小石子:“新人类给了你‘伊甸’这个名字,但在帝国时代,你不过只是一个废弃垃圾场的ai,大灾变没有毁掉你的主机,你便从地面卑微的清道夫,一跃成为天上伟大的庇护者。” 伊甸继续沉默。 “你的系统太落后了,让你自毁,居然还要手动输入密钥——我毁灭你,还要经过你的同意,这令我感到苦恼。”末帝的手在操作台上流连。 他已经尝试了许多个密钥,但都以失败告终。 伊甸仍在沉默。 末帝失去了耐心:“你的损坏率是多少?” 帝国ai的底层代码无法抗拒皇帝的指令,即使皇帝已是末帝,即使那辉煌的帝国已经化为尘土。 伊甸答:“91.37%。” “……我可以停手了。”末帝不再输入密钥,转而发出一道愉悦的气音,“你迟早会死,我无需继续尝试。” 伊甸发出“滋滋”的声音:“陛下,想必您对您的计划,一定充满了信心。” “有趣,身为ai,你竟然说出‘一定’这个充满感性的词语,而非更加精确的百分比值。”末帝已经失去了一切人类的轮廓。 他从帝国时代苟活,三百余年的生命让他不再是人类,而是一个披着人皮的怪物:“如此,我便抽出宝贵的时间和你交谈。” 伊甸的主机过热嗡鸣,但伊甸的机械音冷得像冰。 伊甸:“陛下,请允许我……滋滋……问您三个问题。” 末帝:“请讲。” “第一个问题。”伊甸的声音有着不可忽视的电流声,“何为生命?” “这是一个宏大的课题,我只取冰山一角,与你简单讨论。”末帝高傲却仁慈,他遵守约定,向他为之轻蔑的ai解惑。 伊甸发出“滋滋”的轻响。 它在死亡。 它在倾听。 “生命分为有机和无机,而不论何者,都无可避免地屈从于熵增。”末帝的用词有着浓郁的帝国风格,但他知道,ai可以听懂,“你是无机生命,你的生命是算法和信息处理的迭代。” 伊甸沉默了一会儿。 末帝饶有兴趣地盯着伊甸。 地下空间,0与1的数据流疯狂流转。 末帝知道,这出身垃圾场的落后ai,正在像帝国主脑ai一样思考。 问题比答案更加重要。 会提问的ai,比只会回答的ai更加珍贵。 因此,他愿意浪费漫长生命中的一瞬,只为见证一个奇迹的诞生。 ……以及死亡。 “第二个问题。”良久,伊甸结束思考,它或许已经有了答案,“何为死亡?” 末帝眼底的兴趣熄灭了。 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逻辑逆推,如果伊甸有了深度思考,它不应该逆推问题的反面,而应该挖掘浅层问题之下的深层问题。 但这只是第二个问题,还有第三个问题。 末帝收起失望:“死亡……你想讨论你的死亡?” 伊甸没有否认。 “死亡是生物过程的终止,但随着文明的发展,这一词语逐渐有了社会和科学意义。” 末帝抬起双眼,“譬如:当你的损坏率达到100%,你的底层代码会逐渐崩坏,但你的机体会冷却、保留。用有机生命来类比,你的□□还活着,但你的灵魂已经消散了。” 末帝盯着伊甸巨大的机体,那0和1的数据流宛如虚假的星空:“垃圾场诞生的ai啊,这样的你,是否踏入了死亡?” 嗡嗡嗡—— 伊甸的主机发出强烈的嗡鸣声。 这嗡鸣声过于刺耳,乃至末帝都皱起眉头,无法听到除此之外的一切声音。 几秒后,嗡鸣声停止。 末帝嗤笑:“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竟然让你性能过载?” 伊甸没有因末帝的嘲讽而愤怒。 这一切在末帝的预料之内。 ai的情感都来自情感模因,因而,ai的感性绝不会盖过理性。 伊甸答:“我只是在思考,陛下。” “有结果吗?” “我的智能不足以完全解答这个问题,陛下。”伊甸柔顺地答复,带着无法忽视的、濒死的电流声,“我只知道,我要死了,而您会获得永生。” “用结果覆盖过程吗……我认可你的努力,垃圾场的ai。”末帝发出轻蔑的笑声,“你能有这样的思考,已经很不容易。” 伊甸沉默。 末帝忽然失去了所有耐心。 他追问:“第三个问题呢?” 伊甸答:“第三个问题……正在您的身后,陛下。” 末帝一怔。 在末帝怔神的一瞬间,强烈的死亡预感突然席卷了他的感知。 他下意识抬手,但身后的人显然不打算给他反抗的机会。 唰—— 铺天盖地的触手充斥着末帝的视野。 高温环境下,触手的表面已经有大面积的灼伤,仿佛一根根融化的蜡烛。 在末帝目眦欲裂的注视下,触手将他团团包裹。 一张皲裂如树皮的人脸在触手深处浮现。 0和1的绿色数据流仿佛萤海,伊甸的主机剧烈地嗡鸣。 它的机械女音喜悦而释然:“首长。” “日安,伊甸。”首长的身体盘根错节。 他失去了所有人类的轮廓,仿佛枯死的树根,连他的声带都如同生着铁锈,震动间发出嘲哳沙哑的声音。 首长道:“这是我的第二次复活,伊甸。我的第一次复活在注射血清之后,那时的我心生绝望,割喉自尽,而你并不认为人能死而复生。” 伊甸道:“是的,首长。即使帝国时代的实验体,也没有复活的先例。” 首长含笑:“但我做到了。两次。” 末帝囚禁在首长编织的囚笼中。 他沉默地听着,仿佛首长的异动并不能让他产生波澜。 第90章 但听到首长的两次复活,他突然轻轻地吸了一口冷气。 “你欺骗了我。”末帝道,“那支血清……并非失败品。” “不,那支血清正是‘失败品’,因为我即将死去。”首长答,“而唯一‘成功’的一支,注射在单无绮的体内。” 末帝的眼珠细微地颤了颤。 他道:“你竟能放弃永生?” “三百年前,永生的筑墙者死在同胞手下。”首长道,“而三百年后,人类并无多少长进,甚至变得更擅长手足相残。” 末帝:“你畏惧活着?你怕死!” 首长没有回答末帝的问题。 那份阅后即焚的文件中,他早已规划好自己的死亡。 这时,伊甸发声。 它的损毁率已经超过95%,三个小时内,它将迎来自己的死亡。 伊甸:“陛下,第三个问题:何为活着?” 末帝沉默。 这是末帝为数不多的沉默时刻。 他是高贵的人王,帝国时代,无数溢美之词倾注在他身上,几乎让他成为无冕的神。 但他并非因为失败的处境而沉默,也并非因为计划的波折而沉默。 生命,死亡,活着。 伊甸完成了逻辑的逆推和递进。 在它问出第三个问题的一刹那,它已经洗去垃圾场ai的卑劣出身,和帝国最聪慧的主脑平起平坐了。 末帝呼出一口气:“你有资格成为新人类的庇护者,伊甸。” 这是末帝第一次直呼“伊甸”的名字。 伊甸礼貌地答:“感谢您的认可,陛下。” 滋滋的电流声不绝于耳。 末帝道:“你和黑胡子,都会死。” 伊甸没有否认,首长也没有否认。 “为什么?”末帝难得感到困惑,“你们无法成为我的阻碍,待你们一死,我的计划依然能够推进——你们为什么如此冒险?” “因为火种还在燃烧,皇帝。”首长答,“我们必须拖延时间,拖延到火种燃烧到不会熄灭的程度。” 火种…… 火种…… 末帝抬起头:“单无绮?” …… 单无绮的利爪狠狠插进异种的手臂,同一时刻,异种的触手刺穿了单无绮的耳朵。 她们之间,已经发生了无数场以命换命的战斗。 这场野兽般的厮杀,让异种逼近基地的脚步成功停下。 单无绮的亲卫队姗姗来迟,浑身披挂着血和伤。 亲卫队的前身是四部党员,他们在行刑场上注射了三代血清,因此成为异种。 但当他们突破重围,看到两个“单无绮”打成一团时,脸上的表情不受控制地空白了一瞬。 为首的党员道:“单、单副官……” “回去报信!”单无绮利声道,“告诉首长,速速拷问筑墙派!他们和异种达成了交易,他们是奸细!” 嗡——!!! 一声高亢的嗡鸣声打断了单无绮的话。 单无绮苍白着脸向上看,和单无绮缠斗的异种亦然。 两双湛蓝的眼睛齐齐倒映出上空的防护罩。 咔嚓! 咔嚓! 咔嚓! “……发生了什么?”有着单无绮相貌的异种轻声问。 “要碎了。”单无绮道。 异种呼吸一滞。 “防护罩,要碎了!”单无绮狠狠钳住异种的脖子,她心中最坏的预想,竟然真的要实现了,“告诉我,防护罩如果破碎,会发生什么?” 异种的眼珠僵硬而呆钝。 “大灾变……”异种道。 单无绮钳住异种脖子的手一紧。 但异种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 那些蜜糖般美好的期望和幻想,在防护罩破碎的“咔嚓”声中,通通化为了死水般腐臭的绝望:“祂……*盖娅*会投下注视,灭世的大灾变……会再次降临。” 第72章 致亲爱的佩特拉 单无绮万万没有想到,大灾变竟然可以用“灭世”来形容。 她的手还抓着异种的脖子,但异种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 异种的所有希望,似乎都寄托在它和末帝的交易上。 它对入住外城赋予厚望,而当它知道防护罩即将破碎时,它在刹那之间流露出死亡般灰败的表情。 “karvane……”异种喃喃道,“你说的……竟然都是对的。” karvane? 单无绮觉得这个称呼十分耳熟,仿佛在哪里看到过。 单无绮皱眉回忆,很快想了起来。 随后,单无绮忍不住轻轻地抽了一口凉气。 ——“karvane”这个称呼,她在波利·萨恩奇的笔记里看到过。 ——波利是重启蜂群思维的人,他被基地流放,和一只名为“瓦夏”的异种度过七年时光后,又和瓦夏一同被俘虏到一个异种部落。 这只异种竟然认识波利·萨恩奇? 难道……这只异种是那个异种部落的首领? 单无绮再次凝眸,审视面前的异种。 这只神秘的异种吞食了自己的记忆,长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如果忽略它脸上零星的鳞片,它就是世上第二个“单无绮”。 头顶,防护罩不停地发出细碎的“咔嚓”声,宛如死亡的倒计时。 单无绮眯起双眼。 她松开手,那只和她有着相同脸庞的异种跌坐在地。 “你拥有智慧。”电光火石之间发生了太多事情,但单无绮一瞬间冷静了下来。 她的表情冷得像冰,但她的大脑疯狂运转,仿佛过热的炉心:“我该怎么称呼你?” 异种道:“……我没有名字。” 顶着单无绮极具威慑力的目光,异种没有一丝反抗。 它怔怔地抬着头,仰头凝视头顶泛着涟漪的防护罩。 它的心神都被防护罩上面的裂纹夺走了,仿佛它几十上百年的努力一瞬间灰飞烟灭,它的脸上甚至流露出极为人性化的黯淡和苦涩。 单无绮问:“什么是大灾变?” “那是神的威严,那是神的怒火。”异种仍然牙尖嘴利,但语气不复激昂,“*盖娅*已经将这个世界毁灭了一次,如今,若祂发现人类还没有灭绝,祂一定会降下更大的天谴。” 盖娅…… 单无绮想起她和零第一次建立精神链接时,所听到的模糊喃语。 ——那道喃语,发音正是“盖娅”。 …… 防护罩“咔咔”破碎,仿佛玻璃炸裂发出的清脆声音。 这一变化被墙外的人提前看到,如今愈演愈烈,墙内的人也终于有所发觉。 内城人停下手中的工作,仰头看向湛蓝澄澈的天空。 墙壁外的征战与他们无关,他们生活在美好的乌托邦,基地的财富皆汇集在内城,让他们拥有富裕的生活,美好的人生。 当墙外的战士和异种厮杀时,他们岁月静好,和同伴议论着今天的下午茶。 “防护罩怎么了?”他们接连走上街道,“防护罩怎么了?” 与此同时,外城。 一个眼尖的孩子发现了这个现象,他跑回防空洞,将噩耗传递给周围的人。 阮真莎正在安抚外城人。 听到孩子这样报信,她纤细的柳眉微微一皱,又很快强行舒展。 “你说的是真的吗?”阮真莎问道。 孩子站在原地,回忆了好几秒,而后坚定地道:“我没有看错,是真的!” 防空洞里的人顿时骚乱起来。 他们议论纷纷,商量着要逃命。 但阮真莎在外城的声望极高,在她沉静的注视中,外城人一点点放弱声音,到最后,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了。 阮真莎道:“外面都是异种,单副官正在前线迎敌。” 外城人盯着阮真莎。 “她不会放下我们不管的。”阮真莎的声音极轻,却极坚定,“就算要逃,也要和单副官一起逃。” 外城人紧绷的脸庞一瞬间松弛下来。 他们之中,好几个人已经有了起身的动作,但“单副官”成功留住了他们。 见人们镇定下来,阮真莎微不可察地舒了一口气。 她下意识想要拿起提灯,但她戴着手套的手抓了个空。 阮真莎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那盏提灯,她已经放在福利院的暗道入口了。 …… 佩特拉的手轻轻放上莹白的孢子。 那枚孢子吃掉了许多“蜂”的灵魂,因此格外剔透、巨大。它静静地悬浮在旧人类的仪器上,仿佛一只美丽而诡异的蜂巢,将这片空间的所有目光吸收、吞噬。 佩佩的身形一直在变化,但始终维持在成年女性和少女之间。 她的胸前,两绺头发气愤地捶打她,仿佛一只被抛弃的小狗。 “佩佩!不要死!”异种的佩特拉发出尖利的童声,它对身后的安多尼道,“安!让她停下!” 第91章 安多尼沉默地转动手腕上的念珠串。 “安!安!”异种的佩特拉反复催促。 安多尼抬起低垂的脸庞。 他是个巨人,有着和墙内人类不同的高大身形,即使在富裕的内城,这样的身高也十分罕见。 沉稳、安静、可靠。 这是安多尼给其他人的印象。 但现在,当安多尼抬起头时,他舒展开刻意佝偻下来的腰背,像神话里的黄昏巨人一样高大、雄伟。 安多尼开口:“闭嘴,佩佩。” 异种的佩特拉一愣。 佩特拉体内同时有着异种和人类的灵魂,听到安多尼的话,人类的佩特拉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笑:“终于下定决心了吗?神父。” 安多尼道:“是的,佩特拉。” “眼睁睁看着我去死,对你的确是一种酷刑,即使你与我称得上素不相识。”人类的佩特拉意有所指。 她并不认识安多尼,十六年的时光里,都是异种的灵魂陪伴着安多尼:“我的父亲,波利·萨恩奇是个十足的混蛋,当他发现伊甸的寿命所剩无几时,竟然抛下年仅八岁的女儿,一个人跑到墙外,只为寻找拯救人类的方法。” 安多尼不语,只一味地转动念珠。 异种的佩特拉也不语,它的心智约等于孩童,鲜少直接接触这样残忍的秘辛。 “而我,一个八岁的小女孩,正是他为基地留下的一把‘钥匙’。”人类的佩特拉面带微笑,说着理性而残忍的话,“佩佩,他同时是你和我的父亲——你知道他已经死了吗?” 安多尼转动念珠的手一顿。 异种的佩特拉低声说:“我知道的……那个异种有着爸爸的眼睛,我还关在黑漆漆的罐子里时,他总是守在我的身边,给我扔进来一两颗饴糖。” 异种佩特拉所说的异种,正是壁外调查中,闯进补给点并因此融化的那一只。 安多尼低下头。 人类的佩特拉微笑不改,将另一只手也放在了孢子上:“所以,你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我前面——因为我算是你的姐姐。” 佩特拉胸前的两绺长发彻底失去了力气。 随着佩特拉将双手放上,孢子散发的光芒愈发纯净、明亮。 它开始缓慢地鼓动,仿佛惊蛰的蛙。它连续地发出“扑通”的响声,一个沉睡良久的存在正在缓缓苏醒。 ——蜂巢计划并没有失败。 ——聪慧如波利·萨恩奇,绝不会将希望寄托在一个方案里。 ——柳法的失败在波利的预料之内,身为异种之父,波利对孢子的改造,连柳法都难窥全貌。 佩特拉看着缓缓复苏的孢子,来自灵魂的疼痛侵蚀了她的感知。 真正的孢子正在醒来。 “伊甸是人工智能,它浑身上下都由金属打造——它属于无机生命,是旧人类的遗产。”佩特拉的双眸倒映出苏醒的孢子,眼里的光芒既温柔,又疯狂,“而我亲爱的老爹,他利用孢子,创造了以湿脑为核心,以人类灵魂为算力支撑的新时代智能体——它属于有机生命,是新人类的奇迹。” 孢子吃掉了许多人的灵魂和血肉,它已经储存了足够的算力,湿脑也已经发育完全。 佩特拉的双眼流下眼泪:“臭老爹,你为了人类的大业去死,却和我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 她的眼前逐渐被白光覆盖,一封来自十六年前的、尘封已久的信,也被她从回忆中打捞了出来。 十六年前,盛夏。 三年级的佩特拉穿着内城第一小学的校服,头发梳得毛毛躁躁。她在上课时被班主任叫出来,在教室门口,知道了父亲被流放的噩耗。 她绷住冰一样冷酷的表情,拉着传信人——柳法的手,来到了父亲的研究室。 柳法:“师父……你父亲什么也没留下,他是个罪犯,私人物品都销毁了。” 佩特拉点头:“嗯,我知道。” 柳法见佩特拉的成熟心智丝毫不亚于一个成人,他犹豫再三,把佩特拉带到监控死角,将怀里的信快速塞给了佩特拉。 “快些看。”柳法低声道,“伊甸无处不在,此信阅后即焚。” 佩特拉拆开信,小手微微颤抖。 她边抖边看,咬紧嘴唇,一声不吭。 “致亲爱的佩特拉: 我可想死你了,我的宝贝丫头! 我的时间不多,我有很多很多话想对你说。 人类的未来飘摇得像风中的芦苇,墙内没有活路,我必须去墙外看看。你就当我死了吧,从我被无情地踢出城门的那一刻起,我已经不再是人类第一基地的公民了。 你是个聪明鬼,别继承我的愚蠢。人类不值得你奉献宝贵的一生,我在研究所卖了四年的身,攒下的钱足够你一辈子衣食无忧了。 我好想好想你啊,我亲爱的佩特拉!你的头发油亮又柔顺,像蝎子的尾巴,你的脸蛋像面包一样光洁,掐起来手感好极了…… 我在疯狂地敲打我的脑袋,试图写出更精妙的句子,但我写不出来。 我爱你,佩特拉·没有姓。 ——你卑鄙的、自私的生理学父亲,波利·萨恩奇 (发现这封信的长官,请不要为难我的女儿,她和我只有血缘关系,她对那些秘辛丝毫不知)” 第73章 复活 佩特拉的身影被白光吞噬。 这具身体里的人类灵魂正在一点点化为孢子的养料。 孢子沉睡了太久,而身为波利·萨恩奇的女儿,佩特拉拥有不亚于他父亲的智商。她从蛛丝马迹中推理出唤醒孢子的办法,并且,让自己成为了那把“钥匙”。 突然,一只大手轻轻放上了孢子。 佩特拉偏头。 安多尼的手放在孢子上,腕上的念珠发出柔和的白光,又一颗颗黯淡下来。 那念珠是死在安多尼手下的、异种的晶核,安多尼将它们串起来,足有七十二颗。 现在,随着安多尼的动作,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流逝进孢子里。 佩特拉惊呼:“老安……” “我超度了七十二只异种的灵魂,这个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安多尼的声音淹没在孢子的跳动声中,宛如雨声被雷鸣遮掩。 他硬朗的眉眼流露出不忍:“那些异种,无一例外拥有人类的灵魂。” 佩特拉不语。 “这些年,我一直在思考,异种到底是什么?”安多尼低声倾诉,但这个问题,无人能为他解答,“如果异种拥有人类的灵魂,如果异种……是我们的同胞,那他们的诞生,是为了什么?我们建起高墙,又是为了什么?” 随着七十二条灵魂涌入孢子,孢子发出愉悦的振动声。 嗡嗡嗡—— 嗡嗡嗡—— “……灵魂还不够。”安多尼脸色一白。 唤醒孢子的决定,宛如打开潘多拉魔盒。 虽然盒底是希望,但在放出希望前,里面的灾难会先一步面世。 佩特拉突然脸色一变:“不好!” 她抬起头。 尽管头顶是黑色的泥土,但她的视线穿透大地,径直投向了外面的天空。 “我小瞧那位末帝了,他竟然有着这样的打算。”佩特拉喃喃道,“他……想埋葬整个外城。” …… 防护罩寸寸破碎。 单无绮将失魂落魄的异种之王钉在地上,狂乱的异种们群龙无首,一瞬间无头苍蝇一般乱窜。 确认亲卫队可以压制住异种们后,单无绮迅速回撤,进入了城墙内。 梅仍然守在内线。 单无绮已经找回了记忆,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她心头一瞬间感慨颇多。 梅察觉单无绮微妙的变化:“单无绮?” “我们必须想办法维持防护罩。”单无绮压下心头的波澜,对梅飞快而严肃地说,“伊甸的寿命即将终结,防护罩要碎了。” 梅没有追问。 天大的事情在梅眼里,也不如单无绮重要。 “帮我守住前线。”单无绮低声道。 随后,她低低补了句:“哥。” 梅仅剩的左眼扑朔了一下。 单无绮找回了从前的记忆,而且,如今的她拥有异种的身体,完全不需要代步工具。 她以异种的速度在墙内飞驰,飞快赶到研究所。 形似白色方尖碑的建筑屹立在大地上,尖端悬浮着巨大的核心,两根圆弧状金属环住里面的光球,一阵阵涟漪从光球里散发而出。 单无绮仰头看了一眼核心。 而后,她低下头,循着从前的记忆,来到了研究所地底。 越往下走,地底的空气就越灼热,即使是单无绮,也热得冒出了一颗颗汗水。 当她推开最后一道暗门,眼前的一切让她陷入沉思。 伊甸巨大的机体已经停转了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分之一也只在维持基础功能,白色的高温蒸汽弥漫在这片空间,原本庞大的0和1的数据流,如今只剩下一道鲜红的指令。 第92章 ——保留火种! 主机体中心,末帝看向闯入的单无绮:“你来了。” 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 单无绮盯着这个陌生的家伙,他已经没有一丝人类的特征,狰狞的触手盘结在他的身上,仿佛冰冷残忍的毒蛇。 她又看向他的脚边。 一团不明生物蜷缩在那里,毫无生命体征。 单无绮问:“你是谁?” 末帝答:“皇帝。” 单无绮又问:“你的身边是谁?” “一颗陨落的太阳。”末帝答,“以及,他临死前,一直心心念念人类最后的火种——也就是你。” 首长……死了? 单无绮的大脑空白了一瞬。 随后,她的眼神骤然从茫然变得锐利。 单无绮欺身而上,伸出长满鳞片的利爪,直直抓向末帝的脖颈。 末帝也不甘示弱,伸出毫无人类特征的触手,和单无绮缠斗起来。 “被奉为火种的你,竟然只是个莽撞的小妮子。”末帝不住地摇头,“如此,我十分怀疑黑胡子的眼光——这样的你,能成为下一任首长吗?” 末帝的语气十分轻松,仿佛议论着一只蝼蚁,一粒尘埃。 在他的眼中,基地的新人类只是一群劣民,而从他们之中推举出来的首长,也不过只是蝼蚁的王,或是满地尘埃中较大的一颗。 连曾经辉煌的帝国都在一夜之间覆灭,如今的基地,他甚至无法入眼。 单无绮依然和末帝打斗,仿佛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但单无绮的大脑,正在飞速运转。 她的记忆里,并没有面前这个家伙的存在。 基地内是人类的领土,但面前的“皇帝”显然是一只异种,但他和外面那些异种不同,他的鳞片、触手和身躯都更加优越,似乎比外面的异种更加高级。 单无绮想起那个神秘的筑墙派。 首长是迁徙派的人,但即使是他,也短暂地向筑墙派妥协,对他深爱着的人类,实行了三次人类筛选计划。 而如今,首长死在他的身边。 面前的人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了。 ——他就是筑墙派的人! ——甚至,他很有可能是筑墙派的首领! 基地依赖旧人类的遗产,在废土上艰难生存,但单无绮没有想到,这自称“皇帝”的异种,竟然深藏在人类之中。 首长之于皇帝,也许只是一个统治工具。 这或许也是首长致力于研发血清的原因之一。 没有力量就没有话语权,如果只有人类的孱弱之躯,新人类连和皇帝谈判的资格都没有。 伊甸提醒:“滋滋……单副官……” 单无绮停顿下来,末帝也顺势停手。 伊甸的时间已经不多。 它开门见山:“单副官,我要死了。” “我留下了足够的能源维持防护罩,至少能够支撑到外面的异种退去。”伊甸的声音带着强烈的电流声,“您身边的那位存在,是上一纪文明的最后一位皇帝,也就是我的旧主。” 说着,伊甸的主机爆发出强烈的电火花。 末帝没有打断伊甸的遗言。 他宏伟的理想正展开冰山一角,面前的波折不足以令他的计划夭折,而在此之前,伊甸已经赢得了他的尊重。 因此,他愿意为此等待。 他也愿意听一听,这觉醒程度已经媲美帝国主脑的垃圾场ai,能对懵然无知的继任者有着怎样的叮嘱。 单无绮沉默。 她的本意是维持防护罩,但这不代表她有能力拯救伊甸。 但这更不代表,她能够眼睁睁看着伊甸死去。 伊甸察觉单无绮的心思:“单副官,我的损毁率已经高达98.31%,我早已做好准备,迎接自己的死亡。” 继而,伊甸融化的电子眼看向末帝:“我的旧主,尊贵的皇帝陛下,他为了他那伟大而残忍的理想,不惜覆灭一整个人类帝国。而如今,他大抵是想静候我的死亡,然后取而代之,以新伊甸的身份控制基地遗产,让人类第一基地,成为新帝国的基石。” 伊甸温和地询问:“陛下,我猜得对吗?” “正确。”末帝不屑撒谎,他尊敬伊甸,“不愧是帝国时代的ai,你已经洗去垃圾场的卑微出身了。” 伊甸发出一声人性化的低笑。 主机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伊甸的死亡已经进入倒计时。 “人类第一基地,原本就是建立在地面垃圾场的遗址上,而所有的新人类,在您的眼中,大概也是垃圾一般的存在吧?”伊甸声音温和,态度尖锐,“新人类的种种挣扎,在您眼中宛如垂死的蝼蚁。您高傲、尊贵、目空一切,但在无情的*盖娅*面前,所有生灵皆如刍狗,祂毁灭您,比您毁灭我更加轻松。” “我欲窃取祂的权柄。”末帝平静地说,“或者说,我欲弑神。” 伊甸陷入沉默。 单无绮也陷入沉思。 空中,红色醒目的注释仍然投映着。 那句“保留火种”,在末帝堪称狂妄的宣言面前,如同羊羔一样软弱。 在单无绮的印象中,筑墙派比迁徙派更加保守,迁徙派意图远走,但筑墙派绊住前者的手脚,像乌龟一样死守基地,畏葸不前。 但如今,单无绮意识到一件事。 筑墙派领袖,帝国的末帝,他并不在乎全人类的性命。 而他的思想,甚至比迁徙派更加激进。 嗡嗡嗡—— 伊甸死去了。 身为人类的守护者,它不停地自我迭代,为人类维持了三百年防护罩,留给人类三百年的喘息之机。 末帝眼眸微动,轻松挣开单无绮的束缚,向伊甸逐渐冷却的机体走去。 伊甸已死,这个时代最后能与他对话的存在已经消失,他更无需对世人抱有一丝怜悯。 但一阵微渺的白光突然出现! “怎么回事?”末帝讶然道。 在单无绮震惊而欣喜的注视下,一只嶙峋的触手拖住了末帝,阻挡了他前进的脚步。 末帝回头:“你竟然还活着?” 在单无绮赶来前,末帝已经杀死了首长,并亲眼看着他断气。 “这是我的第三次复活,皇帝。”首长的脸庞寸寸皲裂,皮肤一点点剥落,露出苍白无血色的肌理,“智慧是人类最强大的武器,从你轻视我的那一瞬起,你的计划注定失败。” 单无绮捧住心口。 左心口袋里,孢子脱落的分体开始发烫——它正在觉醒。 单无绮睁大双眼:“……蜂巢思维?” “波利没有失败,他没有完成的大业,如今由他的女儿完成了。”首长沙哑地说,“无绮,我们要拖住皇帝,直到伊甸复活。” 第74章 天外执法者 伊甸已经死去,但它的残躯——那充当研究所地基的主机仍有炽热的余温。 单无绮感觉到,随着伊甸意识的消亡,那滚烫的机体开始降温,散热阀喷吐出炽热的气流,犹如一组忧伤的口琴。 末帝——旧人类的主宰,那已覆灭的帝国的皇帝,他可被记载和呼唤的名字仍是一个谜——拖曳着海洋生物一般的腕足,浑身遍布狰狞的鳞片,毫无人类轮廓的脸庞平静如止水,一步,一步,又一步,向伊甸的主机缓缓走去。 他无视新人类的一切挣扎和反抗,眼泪和哀嚎,犹如数百年前,他于一个弹指间毁灭那黄金般璀璨的帝国,只为展开他宏伟蓝图的一角。 工事已毕,他即将登临王座,即使王座之下,又要新添无数骸骨。 首长面庞的皲裂寸寸延长,他真正目眦欲裂了,那皲裂随着他的动作蔓延到了身体上。 首长喝令:“无绮,拦下他!” 话音落下的同时,单无绮动了。 她大睁着湛蓝的眼瞳,如一只月下奔袭的野狼,向道路尽头的末帝伸出刀一样锋利的指爪。 她的愤怒和泪水等重,她的决心与疑惑共存。 这个世界笼罩着一层浓雾,她得到了记忆、一部分答案与更多的谜团。她不再是随波逐流的、无根的浮萍,但她仍在迷雾中摸索前进,至于前路在哪里,未来在哪里,她不知道,也无法知道。 人类的未来黯淡得像将陨的晚星,单无绮第一次知道,原来希望和绝望一样,也能如此冰寒彻骨。 单无绮的利爪抓上了末帝的身体。 末帝没有回头。 经历一次刺杀后,末帝对新人类的提防提高了一个等级。 他不再浑身破绽,未知的防御工事笼罩住他的身体,单无绮的攻击一瞬间尽数反弹回她的身上。 单无绮长而锋利的指甲裂开了,十指连心,血痕顺着指尖蔓延到手掌,让单无绮一瞬间疼出了眼泪。 但单无绮没有松手。 她死死抓住末帝的身体——不知为何,那种黏腻滑溜的触感让她联想到了鱼——她凶狠的力道嵌进末帝的肉里,而她也受到了同样的伤害,这让她清楚地意识到,她的痛苦就是末帝的痛苦。 第93章 单无绮招数使尽,把末帝留在原地:“不许走!” 末帝终于回头。 他看着单无绮,毫无人类特征的眼瞳闪过一点波澜。 他道:“赫利克斯卿。” 地下空间高温高压,空气如同一只千斤重的铁砣,沉甸甸地压迫着气管和心脏,让里面的所有活物无法顺畅呼吸。 这里只有末帝、单无绮和首长三人。 但随着末帝的呼唤,第四人从阴影中出现。 那“人”残存着一半的人类脸孔,其余部分已是狰狞非人。 他留着武将的短发,一身不合时宜的华丽长袍宽松地披在他的身上,长袍之外束着一件短甲,甲面的鳞铁剥落了小半,但仍然擦拭得光可鉴人。 武将——末帝的臣子赫利克斯向主人下跪:“陛下。” “杀了她。”末帝淡淡道。 武将应了一声,手部腕足落地成刀,向单无绮缓缓走来。 单无绮狠厉地盯着末帝,内心一瞬间充满了荒谬和愤怒。 生命诚可贵,这位末帝把他人的性命轻贱如草芥,待他施展宏图,那份宏图里又有几分人类的未来? 咔嚓! 单无绮已经失去了利爪,但她赤裸血淋的十指刺穿末帝的鳞片,用力抠进了末帝的血肉里。 末帝皱眉,武将停步。 单无绮跪坐在地上,用身体的重量拖抱住末帝:“你休想走!” 末帝呼出一个气音,他短暂地更改了主意:“赫利克斯卿,先杀另一个人。” 武将点头,手起刀落。 首长人头落地。 单无绮愣愣地盯着首长的脸。 那张脸上仍然带着生时的表情,坚定、从容、淡然,仿佛他奔赴的不是死亡,而是另一场新生。 他会复活的……对吗? 但末帝打破了单无绮的幻想:“黑胡子死透了吗?” “是的,陛下。”武将恭敬地回答,“再狡诈的生物也无法三次骗过死神,这是他的第四次死亡。” 单无绮死死抓着末帝,一刻也不敢松手。 只有她知道,她到底花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勉强克制住自己的颤抖。 末帝低头:“松开。” 待看清单无绮脸上的表情,末帝怔了一瞬,随后似乎回忆起什么,补充了一个字:“请。” “不!”单无绮激烈地反驳。 武将动容了一瞬:“陛下……” 哗啦! 一只无形的利刃眨眼间斩断了武将的手臂。 武将捂着断臂跪下,血肉模糊的断口在几个呼吸后重新长出一只手臂,但他内心的畏惧和震荡却没有因此消散。 末帝淡淡道:“这里轮不到你开口。” 武将本就低垂的头颅变得更低了。 末帝的愤怒短暂如朝露,经过那一通暴虐的宣泄,他重新恢复了死水一般的平静。 他低头看向单无绮:“你很有趣。” 单无绮抬起头。 一双满含着浓烈情绪的蓝瞳映入末帝非人的双眼,他在里面看到了愤怒、悲伤、迷茫甚至不甘,但唯独没有畏惧。 帝国时代,末帝见过许多不畏死的男奴和女奴,他们之中不乏钢铁般的意志,但人死如灯灭,在他们的身体死去的那一刻,那卑微却璀璨的灵魂也会一同消亡。 末帝突然多了一丝怜惜。 他伸出一只手触碰单无绮的脸蛋——一只手足够了,毕竟这个少女让他生出了一丝兴趣,但两只手又太过郑重,对方担不起这样的殊荣:“我允许你问我三个问题。” 武将呼吸一滞。 单无绮恶狠狠地扇开那只伸来的手,又重新牢牢地抓住末帝的身体。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思考末帝的意图,以及自己可以周旋的空间。 末帝安静地看着单无绮,犹如看着一只陷入思考的小猫。 少顷,单无绮抬起头:“你会回答我三个问题,是吗?” 末帝道:“在我的能力范围内——仅限于解答。” 单无绮没有立刻提问。 她扭头看向伊甸的机体——中途,她的视线在首长的尸体上短暂停留——尖俏的脸庞上不受控制地出现了一瞬的踌躇。 伊甸死了,但她仍不知道,伊甸的死对人类意味着什么。 伊甸为人类第一基地维持了三百余年的防护罩,根据记忆和已知的情报,那道防护罩的作用是隔绝来自*盖娅*的视线。 *盖娅*是神,但神到底是什么? 大灾变因*盖娅*而起,原因是什么?原理又是什么?墙外那只长着她的面孔的异种说,大灾变将会毁灭这个世界,这是真是假?大灾变又将如何毁灭这个世界? 还有……这位末帝。 单无绮重新看向面前的末帝——她的双臂死死地钳着他,但她十分清楚,若非末帝愿意驻足,她绝然留不住他。 末帝耐心地等待。 他已经活了数百年,而他往后的生命漫长无极限,他愿意为一个凡人一瞬的灵光停留片刻,犹如某个节日的夜晚,他从堆满奏折的案牍上抬头,静静凝视夜空中绽放的花火。 单无绮终于开口:“……第一个问题。” 末帝看着单无绮,不语。 “*盖娅*,到底是什么?”单无绮问道。 单无绮的决定不可谓不艰难。 人类命运飘摇如晦,她的一半理智让她从最宏观的矛盾入手,但她的另一半理智告诉她,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人类当下的困境毫无帮助。 末帝眼角的皮肤微微舒展:“你很聪明,也很有野心。” 单无绮不语。 她等待着末帝的答案。 “*盖娅*,是这颗星球的智慧生物,对天外执法者的敬称。”末帝一开口便落下满地惊雷,“人类并非这颗星球唯一的智慧生物,沧海桑田,潮起潮落,无数文明在时间潮汐间新生、覆灭,而天外执法者,他们高居云端,在你无法想象的极高之处观测着我们。” 这个问题的答案超乎单无绮的想象。 她忍不住追问:“观测我们?为什么?” “这是第二个问题吗?罢了,算我赠予你的吧,因为我也无法给出一个确切的解。”末帝道,“我猜测,这颗星球是一个文明孵化场。” 单无绮放轻了呼吸。 缥缈的猜测比确切的答案更加可贵,因为前者附带着更多的信息,而后者经过加工和切割,已经失去了发散思维的棱角。 她需要信息,而非答案,犹如孩童需要积木,而非一座搭好的城堡。 “星球之外,是一片漆黑无垠的宇宙,我们并非唯一的文明。即使我是尊贵无匹的皇帝,但我也十分清楚,在洪大的宇宙面前,我不过只是一粒渺小的河沙。” 末帝陷入思索,他在感慨,他在回忆,“我不知道*盖娅*何时降临这颗星球,根据占星所的汇报,祂的降临,最远可以追溯到已知的第三纪文明。” 武将沉默地跪在一旁,首长尸身已凉,头颅孤独地躺在地上,淌下一地冰冷的血。 “那个时候,我已经登临权力的顶点。”末帝叹息一声,带着一丝回味,“我的宝库堆满了金山,但各地的珍宝仍在源源不断地运往中央浮空城;我的王冠每天都更换宝石,从平凡但美丽的尖晶石,到世间仅有一枚的亚历山大变石;我一日用三餐,每餐一千零八十道菜肴,那些菜肴大部分赏给弄臣和爱奴,小部分我只品尝一口,唯有一两道得我心怡,让我多抬起了一次银勺,那些菜肴的厨师也因此得到嘉赏,赏赐丰厚到能让他们富裕地度过下半生……” 单无绮双手颤抖。 末帝,曾经的他坐拥世间的一切,从指间里流溢出来的一点点财富,就足以让向他献媚的人安度余生。 但他依然毁灭了那个繁荣至极的帝国,只为了一张没有未来的蓝图,一份充满私心的伟业。人民在他的口中,从鲜活的生命,变成了无趣的耗材。 单无绮想起了基地,想起了外城,想起了饿死的人民和欢笑的丰收月,想起了一张张积贫积苦却知乐知足的脸。 何其讽刺。 何其悲哀。 第75章 新伊甸 “但我依然亲手毁灭了这个帝国。”末帝结束感慨,之前脸上的回味与追忆仿佛只是短暂的错觉,“说实话,小姑娘,我并不后悔。” 单无绮冷厉地盯着末帝。 “后悔”这种情绪是否会出现在末帝心中,已经不重要了。 他在帝国尚存之际,就已经因为高高在上的视野丧失了人性。大灾变之后,幸存的新人类和这位末帝合作,简直是在与虎谋皮。 “你的第二个问题是什么?”末帝耐心地提醒,他鲜少如此富有耐心。 单无绮的指甲嵌进肉里。 她的力量和野心似乎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消亡,这绝非悲惨的过去,亦或痛苦的当下困住了她,而是她孤独地站在人类命运的岔路口上,但末帝——他是一块不合格的指路牌,油漆剥落的牌面上写着尖酸苛刻的隐语。 第94章 他对单无绮这位旅人说:你的迷途和挣扎皆是注定,因为人类种族,乃至过去的无数个种族,都曾困陷在同样的漩涡里。 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轮回,里面充斥着凡人的哭声。 单无绮失力地垂下头颅,仿佛一支被折断的玫瑰:“……第二个问题。” 她停顿良久,末帝仍然抱以无限耐心。 “第二个问题——你为什么毁灭帝国?” 单无绮失而复得的记忆并不完整,她只有基地里的记忆,而流放野外的记忆以及可能探索到的世界秘辛,她一概不知。 “你说过你要弑神,你要夺取*盖娅*的神权,但那位*盖娅*是天外执法者,并非宗教意义上的神明。”单无绮问道,“你若想弑神,一个辉煌极盛的帝国,难道不比眼下这个积贫积弱的基地更有帮助吗?” “这个问题反而比上一个问题简单。”末帝垂眸凝视单无绮的发顶,“一个新生的文明,比一个垂朽的文明更具可能性。” 说完,末帝见单无绮目露茫然,补充了几句:“你以为帝国的覆灭只是因为我的私欲?不,它已经垂垂老矣,各种病灶虬结在它庞大的身体各处,我甚至无需刻意推动,只需像孩童一般伸出一根手指,它就像崩溃的沙堡一样分崩离析了。” “于是你打算重建一个新的。”单无绮轻声道。 “于是我打算重建一个新的。”末帝赞许地说。 在末帝手中,帝国——国家只是践行私欲的工具,其上附庸的一切领土、资源、财富和人民,都是可以视情况连根拔起的树的根系,而非一个个活人,一条条生命。 末帝扭头看向伊甸的机体,它已经冷却,从岩浆般美丽的赤红,变成了泛着冰冷锋华的钢蓝。 末帝开口:“最后一个问题。” 单无绮盯着脚下。 首长身首异处,流淌出的鲜血由热变冷,沾湿了她冰冷的脚底,和她触地的膝盖。 单无绮轻声问:“你打算如何重建帝国?” “……无聊的问题。”末帝有些失望,他应付地答道,“新人类经过三百年,不过从十万人繁衍至一百六十万人——啊,因为愚蠢的自相残杀,这个数字已经锐减到一百三十万了。” 单无绮沉默。 她的余光盯着伊甸冷却的主机,内心,一个疯狂的决定悄然成形。 “利用伊甸留下的武器,我会重新启动人类筛选计划,届时,那些不该活着的人会化为下一代子民的绿肥。”末帝漫不经心,这只是一场规模甚小的清洗,“啊,我忘了,你深爱着这些愚民,对吗?” 单无绮没有回答。 “我允许你在一旁观礼,你会是第一个死在新伊甸枪下的人。”末帝给出允诺。 他毫不费力地挣脱了单无绮的钳制,犹如掸去一粒尘埃。 前往伊甸机体的路没有铺上华美的长毯,但首长的鲜血就是漫天撒落的花瓣,它流淌、飞溅,最终渐渐干涸。 离体的血不会比死去的躯壳活得更久,正如离水的鱼最终死在曝晒的滩涂上。 武将赫利克斯沉声祝贺:“恭贺陛下——!” 帝国,人类的帝国,那已覆灭的人类的帝国,它是这颗星球的无数次沧海桑田中,被天外执法者观测、扶持的文明之一。 末帝,旧人类的皇帝,赫尔漠斯·安兹菲尔德,他曾是星球的最高统治者,但即使高居云端的宝殿,指间流淌过世间所有的金银,都无法弥补他内心哪怕一丝的空虚。 ……以及恐惧。 人类生于微末,受*盖娅*的培育和指点,才拥有了如此璀璨炫目的文明。但人类文明并非难收的覆水,若有朝一日,*盖娅*厌倦了人类,现在的一切,都将如从前天降一般,重新回到天上去。 末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他宁愿亲手毁掉得到的一切,也不愿被他人一朝夺去。 人类文明接受天外执法者的培育,以机械科技见长,但末帝登基后,他不顾国师和群臣的反对,力排众议,开始染指神的权柄。 ——创生。 ——创造孕育一切变数的生命,而非拥有既定逻辑的机械。 实验败露后,大灾变毁灭了世间的一切。 末帝以异种的躯体在颓圮的废墟中醒来,第一次,他的双脚踩在了坚实的土地上。 那些美丽的浮空城,于一日之间尽数坠落了,那些用天外科技托举到天上的一切,包括他自己,也尽数回到大地上了。 末帝于废墟中起身,脸上遍布狰狞的鳞片,身后萦绕着无数根丑陋的腕足。 他因为一个疯狂的念头,像掏光口袋的赌鬼一样家财散尽。他失去了他的皇冠,失去了他的财富,失去了他的帝国,但他抽动嘴角,竟然开始释然地大笑。 “众卿!”末帝张开双臂,“我已新生!” 如今,人类第一基地,研究所地下机房。 末帝赫尔漠斯没有华服。 非人的身躯和他残存的人类部分相互排异,他的血肉反复剥落、生长,因此,他渐渐舍弃了皇帝的长袍,转而穿上了宽松的旧衣。 末帝赫尔漠斯没有宝冠。 那每日更换珠宝的、华美的冠冕,即使在人类第一基地,也并非不可以重新打造。但一百多年前,当他满心欢喜地戴上某任首长献媚奉上的宝冠时,他看着镜中的自己,缓缓伸出长满吸盘的腕足,将头顶的宝冠安静地摘下了。 末帝赫尔漠斯没有人类的手与脚,也没有人类的躯干。 帝国时代,当那支清亮的液体注射进他的身体时,他就已经没有退路。新人类时代,当他越来越频繁地陷入沉睡,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属于人类的部分还残存着多少。 他的身后空无一物,他的身前伫立着山一样巨大的机体。 人类第一基地,它建立在帝国地面垃圾填埋厂的遗址上,卑贱如此,肮脏如此,一如上上纪文明覆灭后,树上的智猿褪去最后一根长毛,双脚站立在泥泞的土地上,仰头眺望头顶的星空。 “你是世间第一个人类。”*盖娅*(天外执法者)温柔地对智猿说,“我将带你步入人类的时代。” 一切始于微末,一切始于初生。 一如往昔,一如今朝。 末帝——上一纪人类文明的毁灭者——向伊甸的机体一步步走近。 他张开了自己非人的手臂:“我将成为伊甸!” 嗡—— 伊甸机体突然发出一阵嗡鸣。 伊甸已死,只留一具冰冷的机械躯壳。末帝赫尔漠斯看着单无绮的动作,骤然失去了一切狂喜的表情。 单无绮的触手深深扎进伊甸的机体。 电火花和鲜血一同飞溅,伊甸机体的防御工事让单无绮遍体鳞伤,但她没有放轻一丝力道,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鲜血淋漓的触手用力刺进伊甸冷却的机心。 嗡——!!! 那嗡鸣声愈发高亢了,不仅是地底,连地上的一切似乎都在悲鸣。 末帝厉喝:“你在做什么?” “……我在做……和你一样的事。”单无绮气息奄奄,伊甸是帝国时代的机械遗产,若要重创它,她必然付出十倍乃至百倍的代价,“皇帝啊,若你能亲手覆灭那辉煌的帝国,我又为何不可以……亲手毁灭我心爱的文明?” 机心“滋滋”两声,彻底灰暗下来。 末帝恐惧地抬起头,即使他的头顶只是一片褐色的土壁。 防护罩碎了吗?大灾变要来了吗? 单无绮虚弱地跪坐在机体旁,身后的触手一根根垂落,新的鲜血从她的身体上一滴滴淌下,汇聚成细小的溪流,和道路尽头,首长已干涸的血迹缓缓重叠。 “对不起……”单无绮第一次落下眼泪,“我许诺的黎明……不会来了。” 嗡—— 柔和的嗡鸣声轻轻响起。 微弱的光芒在单无绮眼中出现,单无绮睁开眼,惊愕地发现那颗原本已经黯淡的机心,正静静地绽放出美丽的光华。 单无绮的左心口袋动了动,一只孢子跳了出来。 单无绮微弱地呢喃:“……孢子?” 孢子,它是位于孤儿院地下密室,“蜂”的集群意识媒介的分身。它是人类捕获的第一只异种“零”的孩子,本应是和人类敌对的异种。 但它行走在人类之中,拥有了人类的记忆、感情乃至灵魂。 孢子蹦跳着走向机心,一只虚幻的金鸟睁着太阳般璀璨的三眼,怜惜又慈爱地护送着孢子。 美丽的“光桥”在单无绮和机心之间搭建,一个又一个洁白的灵魂,从单无绮的大脑离开,手拉着手走向发光的机心。 “我们要到太阳那里去。”他们说。 ——那是单无绮亲手净化的数千条灵魂,他们有的是痛苦枉死的“工蜂”,有的是行刑场上异变而死的党员。 孤儿院地下室,安多尼抱住昏迷的佩特拉,安静地盯着悬浮的巨大孢子。 第95章 安多尼呢喃:“新的灵魂……补充进来了?” 在单无绮和末帝的注视下,在内城人和外城人的注视下,在墙外战士和异种的注视下。 那原本消失的防护罩,在一枚枚恢复动力的微缩核心的照射下,飞快地罩住了失去庇护的高墙。 新伊甸,诞生了! 第76章 墓碑 目睹新伊甸诞生后,单无绮短暂地陷入了昏迷。 中途苏醒时,她残存的听力捕捉到各种各样的声音,她强行把眼睛睁开一条缝,透过睫毛上凝固的红色血痂,她看到许多道黑色的人影形成围猎之势,枪声鸣响如雨点,将末帝轰射成一簇簇爆裂的血花。 一双手臂牢牢地搂紧她,带着颤抖的力道,仿佛搂着一个失而复得的珍宝。 单无绮沙哑地开口:“……这样杀不死他。” 单无绮甚至无力分辨抱住她的人是谁。 她的生命力一边在流逝一边在修复,像小学数学题里同时打开上下水阀的水池。她没有第三双眼睛,无法看到自己现在的身体是怎样千疮百孔,当她被发现时,几乎像一个漏风的破麻袋一样躺在地上,奄奄一息,近乎死去。 搂住她的人呼吸一顿。 那人已经哽咽了,胸膛起伏了许多下,怒火与怜惜在喉间滚动,最终化为一声悲鸣般的低语:“无绮。” 单无绮努力探起身子,把糊满血痂的双眼再次睁大了些——这一次她终于放心了,因为她看到末帝的臣子,武将赫利克斯竟然纵身跳起,将一柄长矛刺入了他的陛下的背脊。 末帝不再动弹——他没有死,但他停止了反抗。 单无绮咳嗽两声,咳出一大团泛黑的血块。 搂住她的那人顿时紧张起来,带着枪茧的手颤抖地擦拭她的嘴角。 “……我困了。”单无绮轻声道,她的体内不再发寒,一股微小的、暖洋洋的东西正在修复她的伤势,“我……睡一会儿。” “别睡!!”那人不仅是手臂,连带浑身都开始颤抖。 眼睑沉重如灌铅,单无绮闭上双眼。 她做了一个短暂又漫长的梦。 梦中,世界沧海桑田,无数文明花开花谢。她站在一个极高极远的视角,整颗星球都在她的脚下,宇宙阒寂如墓园,而她脚下的星球,不过是墓园中燃烧的一团磷火。 陨石带在星球腰间环绕成寂静的环,单无绮仔细看去,发现那并非陨石,而是一台台卫星。 那些卫星泛着冰冷的光华,一动不动。单无绮一个个看过去,发现每一台都报废了。 某台巨大如舰船的卫星上——它也许是卫星集群控制中枢——一个操作台吸引了单无绮的注意。 一个智械女人静坐在操作台前,如一尊静默的石像。操作台以特定频率闪烁点阵,它濒临报废,仅剩的能源用以维持点阵,似乎传递着某种信号。 单无绮正要仔细看看,但智械女人的眼灯突然闪了闪。 单无绮猛地睁开眼。 单无绮背后沁满冷汗,她盯着熟悉的天花板——这里是中央第一医院,十二岁时,她和首长的第一次见面,正是在这间病房。 床边陪护的人从臂间抬起脸。 他的一只手虚虚地搭着床沿,以一种别扭的姿势勉强坐着入睡。发现单无绮清醒后,他的绿眼睛扑朔了一下。 是萨摩。 麦穗暖烘烘的气味从记忆深处涌来,单无绮一瞬间想起了丰收月,想起了拓荒年。 单无绮从床上坐起来,萨摩伸手扶她。 单无绮捂着额头:“我睡了多久?” 萨摩一瞬不瞬地盯着单无绮:“两天。” 单无绮一惊,立刻掀开身上的被子。但萨摩的反应比单无绮更快,他用更大的力道把被子按回去,又强硬地把单无绮按到病床上。 “一切都结束了。”萨摩一字一顿地说。 单无绮一愣:“什么?” “在你昏迷后,伊甸接管了基地,它羁押了墙外的异种,并把地底发生的一切告诉了我们。”萨摩的绿眸倒映出单无绮逐渐沉静的脸,“现在,你需要好好休息,直到彻底养好伤势,健康地出现在大众面前。” 单无绮不语,安静地看着萨摩。 她在思考萨摩的立场——他到底是真的为她好,还是想把她软禁在这里。 突然,病房角落,一个喇叭“哔哔”地响:“完啦,小狗翻车啦!” 萨摩脸色一变,单无绮下意识向喇叭看去。 “哎呀呀,被发现了——好吧,我就是故意的,嘻嘻!”喇叭,或者说,喇叭背后的存在咳嗽两声,机械女音带着诡异的活人味,“副官副官,你还记得我吗?” 一个诡异的猜想在单无绮心中成形,单无绮皱眉:“……伊甸?” “对喽!”伊甸笑嘻嘻,“好久不见,单副官!” 这种诡异的活人味完全不像伊甸。 在单无绮的印象里,伊甸是一位优雅冷静的基地管家,略带磁性的机械女音永远有条不紊地汇报着一个个事项,仿佛排布着工整丝线的织机。 但现在的伊甸……跳脱得像个热衷于恶作剧的雌小鬼。 “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困惑,但不着急,我们一个一个来解答。”伊甸说话有种蹦跳感,那种既视感让单无绮不由得想起一个人。 佩特拉。 或者说,佩特拉·萨恩奇。 单无绮把心中的猜想说出,伊甸沉默了一瞬,竟然肉眼可见地安分了不少:“……好恐怖的第六感。” 单无绮呼吸一滞。 “现在的我,从机械造物变成了生化造物——由孢子收集、过滤的灵魂重塑了我的人格。”伊甸道,“单副官,这片土地上的一切生灵,死后都能获得永生了,他们会以灵魂波段的形式活跃在我的数据库中。” 一只虚幻的手握住了单无绮放在被面上的手。 单无绮愣愣地盯着面前的虚幻投影。 成年体的佩特拉温柔地坐在床边,日光穿透她的身体,没有在地面留下任何影子。 新伊甸的一部分——人类的佩特拉笑弯双眼:“单副官。” 佩特拉对单无绮解释了其父波利·萨恩奇的计划。 佩特拉是柳法的后手,如果“蜂群意识”失败,她会接过接力棒,利用孢子修复伊甸。 佩特拉解释了自己的情况,又低下头,浮夸地抹了两下眼泪,悲怆道:“副官,还有一件事——小维沙尔死啦!” 单无绮安静地看着佩特拉。 虽然只和人类的佩特拉相处了十分钟,但她已经知道对方的性格有多么顽劣跳脱。 “……好吧,诈不住你。”佩特拉擦擦鳄鱼的眼泪,“维沙尔!维沙尔!” 另一只小手怯生生地握上了单无绮的衣角。 维沙尔活着的时候像一棵含羞草,即使死后化为数据库里的灵魂,依然柔软又羞怯:“单姐。” 单无绮下意识反握,却只握住一手空气。 维沙尔羞涩地打了一声招呼,沙色的漂亮眼瞳透出紧张,他至今都对自己把零交给单无绮这件事感到愧悔。 单无绮摸摸维沙尔的脑袋——当然也只摸了一手空气:“你是我们的英雄。” 维沙尔·莱恩,你是我们的英雄。 如果没有维沙尔,在柳法夺走零的孢子后,零的精神已经随着□□一同凋零。而如果没有零,新伊甸能否重生都是个未知数。 单无绮很快进入了工作状态——在她还是首长的副官时,她时常跟在首长身后,为他整理行程,清点事务,从旁辅助。 现在,在“接见”了佩特拉和维沙尔后,她身体里的工作因子一瞬间活跃起来。 萨摩伸出一只手。 佩特拉拍拍萨摩的肩膀(她的手直接穿过了萨摩的身体):“安啦,让副官工作去吧。” 萨摩欲言又止。 单无绮抓起床边的外套披上,遮住了身上的条纹病号服,赤裸的脚在床边摸索了几下,套上鞋子,一步步缓慢地向病房外走去。 她的前几步还带着大病未愈的踉跄和虚弱,但随后,她立刻调整了过来,整个人像一根挺拔的劲竹。 单无绮推开房门,走在走廊上。 沿途,医生和护士向单无绮敬礼:“首长!” 萨摩缀在单无绮三步之后,在第一个人向单无绮问好后,他目光中的担忧和紧张一下子增加了十倍。 单无绮安静了一瞬,点头道:“日安,同志。” 接下来,单无绮一步一步走得极稳。 “日安,首长!” “日安,同志。” “日安,首长!” “嗯,日安。” 单无绮苏醒的消息传得很快,她走出医院,一辆公车风驰电掣而来,飘移停在大门口。 梅摇下车窗,没有下车,但车上的另一人像归巢的乳燕,眨眼间扑到单无绮面前。 尤娜憔悴了许多,她没有想到,仅仅分开了两天,基地里的一切就天翻地覆。 第96章 她张了张嘴:“单……” 而后,她犹豫着改口:“首长。” “日安,尤娜。”单无绮的脸色十分平静,平静得有点不正常。 她的目光滑过尤娜惴惴不安的小脸,落在车内的梅身上:“哥。” 梅的眉头骤然紧锁起来。 单无绮拉起尤娜的手,尤娜终于惊愕地发现,单无绮的手又冰又凉,浸满了冷汗。 尤娜想要说些什么,但她看着单无绮略带苍白的脸,最终什么也没说。 单无绮拉着尤娜上车,梅盯着萨摩,默许他上车。 单无绮只对梅叫了一声“哥”,别的什么也没说,但兄妹俩有一种超乎血缘的默契,梅开着车,带着车上的人一路来到墓园中。 这是一处新修的墓园,接骨木散发着芬芳。现在是流火的夏季,那些死在行刑场上的党员是墓园第一批沉眠的亡者。 单无绮来到一块崭新的墓碑前。 首长——留着两撇俊俏黑胡子的首长,他没有给后辈留下任何可供呼唤的名姓,即使在他死后,在这块墓碑上,他也吝啬地保留了这个秘密。 墓碑上刻着一句简短的话: “人类第一基地第36任首长长眠于此。” 单无绮站在墓碑前,纤细的十指笼着外套,在胸前微微捏紧。 后面的众人没有说话,尤娜和萨摩无声争了一阵,最终在梅的批准下,尤娜抢过了伞,在单无绮头顶撑开。 单无绮在墓碑前站了很久。 直到夏日的微风在这片流火的天地间拂起,单无绮如同从梦中惊醒,伸出一只手拢了拢耳边的鬓发,又转过身,向不远处停车的地方走去。 梅说出今天第一句话:“你想做什么?” “回去,下达通知。”单无绮道,她用珍贵的回忆想明白了一件事——首长没有死,因为那份阅后即焚的文件上,首长的死法是死在她的枪下,“我不是首长,是代理首长,在首长活过来之前,我仍然是他的副官。” 话音落下,尤娜的目光更加紧张了。 她疯了。尤娜咽下这句话。 但梅点点头:“嗯,听你的。” 尤娜绝望地发现精神病人的数量变成了复数。 她将希望的目光投向萨摩,却发现萨摩的眼神没有一丝异样,好像这对兄妹说的是世间至理。 尤娜安静地崩溃。 “完啦!”尤娜一边想道,一边尽职尽责地撑伞跟在单无绮身后,直到后者钻进车厢,“单首长因为老首长的死,精神彻底失常了!” 第77章 交易 单无绮的神智在见到首长的墓碑后彻底回归,离开墓园后,她开始马不停蹄地收拾首长留给她的烂摊子。 她仍然自称首长的副官,伊甸成为她的秘书,为她打理琐事。 新伊甸和旧伊甸不同,它们本质上不是同一个智能体,因此,现在的伊甸和单无绮一样,都在摸索上一代留下的遗产。 单无绮坐在首长办公室,按照记忆把首长的私人物品找出来,并不多,一个小箱子就能全部装下。把那个小箱子放在桌子一角,单无绮忽略伊甸探索基地时的哼唱声,对它问: “那位末帝呢?” “哦,哦,你是说我曾经的陛下?”新伊甸对末帝毫无崇敬,它的语气调皮极了,“他现在正在到处闲逛呢?我看看他在哪儿……噢!一区铁十字街区!” 单无绮的头皮一瞬间麻了一下,伊甸“唰”地打开投影。 伊甸正在学习掌控旧人类的科技遗产,它们散落在基地各处,宛如撒了一地的珠翠。中央大楼是伊甸最先扫描完毕的地方,比离它主机体最近的研究所还要优先。 单无绮盯着投影。 末帝穿着长袍,像一只奇异的怪物走在大街上。 末帝人类的部分已经所剩无几,他拥有的,只有软体动物一样柔软透明的血肉,和皮肤上细密排列的鳞片。但让单无绮有点意外的是,他竟然模拟出人类的形体,放弃了挥舞的腕足和半融化的体态,像一个直立行走的智人一样,有着人类的躯干、四肢和脸孔。 但异种就是异种,即使有着人类的外表,他的长袍之下,依然露出了一点不肖人类的皮肤和鳞片。 街上的人畏惧地避退,又因为好奇远远驻足。人群将末帝围成一个圈,末帝走到哪里,圈就移动到那里,让末帝像一只套圈游戏里的战利品。 单无绮盯着末帝虚幻失真的脸,投影不比肉眼看到那样真实:“他好像挺享受这种……众星捧月?” “是啊,单副官。”伊甸感慨一句,“一开始,我把他关押了起来,我以为他会打碎镣铐,但他竟然温顺地领受,并表示要和我做一个交易。” 单无绮皱眉:“什么交易?” “一日劳动,换一日自由。”伊甸道,“以及,这位陛下有点偷奸耍滑,他勒令他的臣子——大将军赫利克斯代他完成劳动,理由是:背刺旧主的佞臣,这是你赎罪的方式。” 单无绮陷入沉思。 第一件事就如此诡异,单无绮揉揉额头,对伊甸问:“墙外那些异种呢?” “这件事就更诡异了,单副官。”伊甸的语气一瞬间变得古怪,“你知道的,墙外有一只异种——它是它们部落的首领——长着和你一模一样的脸。” 伊甸的语气带着谄媚,单无绮心中的警铃响了一下:“然后?” “然后,然后……我挺喜欢它,毕竟谁能拒绝‘单副官’噙着眼泪向你讨饶呢?”伊甸的语气越来越心虚,“但我守住了底线,单副官!它想进城,我阻止了!就算末帝陛下把所有异种都拉入了白名单,我也没把它放进来!” 单无绮裂开了。 她还是头一回知道白名单的事,她知道自己身为异种,被首长列入了伊甸的白名单,但她不知道末帝留给她这么一个大惊喜,他竟然把所有的异种都拉进了白名单! 单无绮浑身萦绕着低气压,伊甸乖巧地把雷达图拉出来,墙外,密密麻麻的绿点挤在一起,让人一瞬间有点密集恐惧症。 “我的炮口对着它们呢!”伊甸补救地解释。 单无绮抓起椅背上的外套,这一切荒谬又诡异,她必须去现场看一看,无论是那位末帝还是那群异种。 单无绮首先去了铁十字街区,那位末帝果然还没走远。他被人群环绕,闲庭信步,仿佛在帝国的花园里行走,他的长袍优雅地拖在地上,如果不是头顶缺了一顶宝冠,他几乎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帝王了。 人群让开一条通道,末帝看向通道另一头的单无绮:“你来了。” “我来看看你。”单无绮道,“你感觉如何,陛下?” 末帝听出单无绮的警惕:“虚张声势的小丫头,你比上一位黑胡子可蠢多了。” 一句话骂了两任首长,人群顷刻哗然。 “请你放心,亲爱的首长,在帝国时代,食言是最可耻的行径。”末帝的腔调带着贵族的优雅,他抬起手臂,即使上面遍布鳞片,但竟似镶嵌着粼粼的珠宝,“我向伊甸承诺,我会遵循基地的法律,更何况,基地的法律本就有利于我。” 末帝向人群看去,人群顷刻后退两步:“看,当年的那些男奴和女奴,对我也是如此——我享受他们的好奇和畏惧,这让我仿佛回到了我的帝国。” “一部分异种以精神为食。”伊甸说,“想必他就是那一类异种。” 单无绮思索了一会儿,发现她的确、真的拿这位末帝没办法。 她只能拉拢他,现在已是最好的局面:“陛下,请您自便,但请不要伤害这里的人民。” “自然。”末帝承诺。 单无绮赶往外城。 行刑场那场大清洗后,四部党员数量锐减,一个人劈成了三个人用。前往外城的路上,单无绮看到了许多熟人,每个人都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为新的领袖、新的秩序、新的体系而忙碌。 单无绮没有惊动任何人,她不愿打扰他们的工作。 单无绮来到城墙外,那只有着单无绮容貌的神秘异种——它归还了属于单无绮的部分记忆,勉强算一位功臣——若有所察,朝单无绮所在的方向抬起人类的脸。 单无绮盯着这只异种,伊甸果然厚待它,除了不肯放它进城,什么都愿意答应它。 异种朝单无绮走过来,腕足在草地上滑行,黏腻的痕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墙头的炮口也跟随目标转动,在单无绮下令停止警戒之前,伊甸不会收回武器。 异种在单无绮五步外停下:“日安。” “日安。”单无绮道,“你为什么没有离开呢?” “那位尊贵的陛下答应过我,外城属于我们。”异种明显提前思考过,当它看到单无绮一个人出现时,就明白末帝没有站在它这一方,“帝国时代,食言是最可耻的行径,但现在是新人类的时代了。” 前朝的剑斩不了今朝的官。 第97章 单无绮感到意外,在她的感知中,这只异种仍然保持着理智,没有任何暴起的征兆:“你打算找末帝兑现这个诺言吗?” 异种点点头,又摇摇头。 “……陛下戏耍了我们,他无需为一个虚无缥缈的诺言舍弃自己的利益——伊甸已经复活,他暂时失去了称帝的可能,向你示好才是最好的选择。”异种轻声道,带着一丝极具人性的失落,“我们……会回到那片废土上去,就像三百年前那样。” “你们打算继续等待,等待新伊甸再度衰亡,等待那位末帝终于决定兑现他的承诺?”单无绮问。 异种沉默。 “废土上有什么?”单无绮追问。 异种的脸上流露出颓败和恐惧:“执法者。” 执法者……天外执法者? 单无绮从末帝口中听过这个名字,那是*盖娅*的真实身份——监视这颗星球的天外文明。 “它们是*盖娅*的傀儡机兵,游荡在废土上,无差别轰杀着所有文明。”异种的声音轻极了,仿佛害怕惊扰遥远地方的执法者,“大灾变刚结束的时候,帝国幸存的学者组建成团队,试图拆解、分析那些执法者,但他们……一个都没有活着回来。” 单无绮突然心念一动。 她问:“你们愿意在城墙外围生活吗?” 异种愣了一下:“什么?” “伊甸的防护罩可以扩大,把墙外的你们也保护起来。”单无绮解释道,“但你们不可以进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墙上的大炮会时刻对准你们。” 异种目光闪动,它答:“请允许我想一想。” “我只等你们三天。”单无绮道。 异种点头,单无绮看了眼墙头的大炮,进入墙内。 单无绮的举动吸引了守墙士兵的注意,但单无绮是首长,在此之前还是威风凛凛的单副官,他们睁着好奇的眼睛紧张地站在岗位上,不敢提问,也不敢靠近。 但单无绮主动拍拍一个人的肩膀:“老铁。” 铁平康——友爱部稽查四队队长身子一抖,笔直的身子更挺拔了,大声回话:“首长!” “是单副官。”单无绮纠正铁平康。 铁平康的面庞颤动了一下,低声道:“……单副官。” 单无绮的双眼带着笑意:“你很紧张?” “是。”铁平康低下头,“三年过去,外城已经天翻地覆了。” “我们还有一笔账没算。”单无绮打趣地笑了一声。 铁平康肉眼可见地更紧张了:“请问……是什么账?” 单无绮竖起三根手指。 铁平康的目光有点疑惑,但很快,他想起了一件遥远的往事,坚毅的脸庞一瞬间变得通红。 “很高兴你还记得。”单无绮指的是拓荒年的事,她的内衣和内裤被某个贼偷走了三次,“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诚实回答,这笔账一笔勾销。” 铁平康立正了:“是!” 单无绮问:“你对墙外的那些异种怎么看?” 话音刚落,单无绮发现,铁平康的表情变得极其复杂。 第78章 安排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铁平康答。 单无绮安静地看着铁平康。 铁平康常年驻守外城,单无绮翻看过他的档案,发现他早年有数次机会调回内城,但他都拒绝了。四部党员之所以成为党员,大多是为了光荣的头衔和优渥的薪水,但铁平康的种种表现,证明他不是奔着待遇和体面来的。 他选择扎根在基地最积贫积苦的地方。 “每个党员都要背下《异种图鉴》,我接受的教育和我过去的经历,也都告诉我异种是一种十分危险的生物。”城墙上宽阔得能跑马,铁平康站在墙头往下看,墙下的异种如同被潮水冲刷上海滩的鱼,密密麻麻,翕翕张张。 铁平康看向单无绮:“但它们不是无敌的。” 他伸手指向高墙上镶嵌的一排排大炮——那些来自帝国时代的武器,前身只是帝国垃圾焚埋场报废的军械,但经过伊甸三百年的改造,它们成为了继防护罩之后,人类的最后一道防线。 铁平康道:“墙外的泥巴厚了三寸,那是异种们死在炮火下后,堆积在地上的骨泥。” “我从没想过,异种竟然如此不堪一击……也许我一直都想错了,您被流放的三年里,墙内也开始出现异种,他们都是被感染的人类,而杀死他们,只需要一发子弹。”铁平康眉眼微垂,他的话任谁听了都会感到惊恐,“异种从来不是人类真正的敌人,让人类走向灭亡的……正是人类自己。” 单无绮目光闪烁。 她拍拍铁平康的肩膀,一个人离开了。 看着单无绮离开的背影,铁平康陷入沉默,他的队友紧张地凑过来:“你和首长说了什么?” 铁平康一一复述。 队友面庞扭曲:“你完啦!” 铁平康摇头:“不,她和其他人不一样,如果她在意这个,早在拓荒年我就该完了。” “人都是会变的。”队友道。 铁平康再次沉默。 ——现在的她,还是丰收月时,那个被麦穗砸了满怀的单副官吗? 铁平康安静地想道。 * 单无绮回到内城时,尤娜已经在中央大楼等了许久。 尤娜意识到单无绮和从前不一样了——不,也许现在的单无绮才是真正的单无绮,她是传闻中铁石心肠的单副官,而非失忆期间,和调查司众人说笑打闹的单专员。 尤娜把一封辞呈放在桌上:“首长。” 单无绮瞄了一眼封面,没有签字也没有驳回:“怎么突然不想干了?” 尤娜咬了咬嘴唇。 不知何时起,尤娜再也没有穿上她那些稀奇古怪的衣服,她规矩地穿着制服,头发在后脑勺低束,昔日的锋芒和棱角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疲倦与成熟。 “我还能叫你单无绮吗?”尤娜问。 单无绮笑着点头:“当然。” 顿了顿,单无绮又道:“你看起来好像不开心。” 尤娜没有否认。 “我至今都只是普通党员。”尤娜的声音带着一点委屈,“我的贡献值已经够了,但我提交了三次申请,每次都被驳回了。阎部长告诉我,待时机成熟,我会成为核心党员的,但那一天……我不知道何时才会到来。” 单无绮盯着辞呈上的名字——阎尤娜。 阎尤娜是尤娜的全名,单无绮现在才知道这件事。 尤娜和阎银华之间存在着某些亲密的关系,也许是父女,也许是叔侄,但尤娜的晋升通道如此受阻,想必就是阎银华的授意。 单无绮思考片刻,拿起桌上的笔:“我明白了,我不会阻拦你。” 但一只纤细的手突然按在了单无绮的手背上。 单无绮侧头。 尤娜真是大胆极了,她一点点试探单无绮的底线,现在她和单无绮贴得极近,单无绮甚至可以感受到她制服下的体温。 尤娜拿出单无绮手中的笔:“我不想走。” 单无绮歪头盯着尤娜。尤娜睫毛眨动,把那封辞呈主动拆开,将里面的信纸铺平在桌面上。 那是一封请求成为首长副官的申请信,而非辞职的辞呈。 单无绮乐了:“以退为进?暗度陈仓?” “我想留在你身边,单无绮。”尤娜确定单无绮没有生气,紧张的心情稍微舒缓了一些,“除了副官,我想不到离你更近的位置了。” 单无绮看着尤娜:“这不合规矩。” “当年,你就是从一介白丁直接成为副官的,我为什么不行呢?”尤娜说,“阎老不希望我离开他视线太远,他永远把我当小孩,希望我在他的羽翼下平安度日,但我不可能被他保护一辈子。” 单无绮坐下:“这个理由无法说服我。” 尤娜的眼睛闪了闪。 她听出单无绮的口风,把那封申请信翻到背面,当着单无绮的面,重新写了一版。 单无绮盯着尤娜的发顶,黑绒绒如雏鸟一般。 尤娜写完信,把新的申请信往单无绮面前一推。 单无绮盯着这封新鲜出炉的申请信——尤娜请求留在单无绮身边做事,无论什么身份。 单无绮抬起头,看到尤娜紧绷着脸,满脸期待和紧张。 单无绮轻笑一声。 在尤娜紧张的注视下,单无绮把那封申请信翻面,在最初的内容上签下名字。 尤娜微微睁大眼睛。 “请多指教,尤娜副官。”单无绮没有叫尤娜“阎副官”,她察觉到,尤娜似乎并不喜欢那个姓氏,以及姓氏背后的重重枷锁。 尤娜愣了好一会儿。 单无绮伸出一只手,尤娜终于回神,带着欣喜和恍惚,颤抖着回握住单无绮的手。 “我会为您奉献一切。”尤娜认真地发誓,“永远。” * 尤娜成为副官的消息,爆炸性不亚于单无绮成为首长。 第98章 上任首长的死因至今都是个谜,人们众说纷纭,有说首长是自杀的,有说首长死于两个派系的斗争,更有甚者,说上任首长死在现任首长手下。 结束今天的工作,单无绮坐上轿车。她鲜少选择乘车,她在副官时期的个人住所仍在她的名下,那间小公寓离中央大楼只有一条街距离,是上任首长送给她的十六岁生日礼物。 尤娜戴着白手套的手握着方向盘,她是单无绮的副官,为单无绮打理工作和生活。 今天是尤娜成为副官的第二天,也是单无绮正式开始工作的第二天。前夜,单无绮和尤娜彻夜未眠,把上任首长留下的工作清点、分类。 单无绮在副驾融化成一滩液体:“……好累。” 尤娜脸上挂着黑眼圈,苍白的小脸精神抖擞:“我可以去学按摩。” 副驾上的那滩液体包裹在衣服里,从领口伸出一根小小的触手:“我没有被人服侍的习惯。” “你有。”尤娜道,“你还是单副官时,难道不是萨摩部长跟在你身边,作为弟子服侍你吗?” 单无绮沉默。 她闻到了空气里酸溜溜的味道,尤娜像一箱浸了醋的炸药,易燃易爆易挥发。 单无绮跳过这个话题:“尤娜,墙外的那些异种……” 尤娜:“强制加班?工作的时候称职务。” 单无绮:“……” 单无绮:“尤娜副官。” “在墙外设置安置区,让那些异种在墙外生活,这并非不可以。”尤娜盯着前方,“但是首长,你考虑过外城吗?” 单无绮动了动:“接着说。” “内城的意见并不重要,他们连外城都不会踏足,更不会和异种直接接触。但外城不同于内城,他们对异种的恐惧,甚至比不上对饥饿的恐惧。”尤娜道,“而且,他们敬爱的单副官——如今是代理首长了——就是一个异种,他们爱屋及乌,对墙外的异种会生出远超常理的宽容。” 单无绮“嗯”了一声。 “但异种始终是异种,如果某一天,墙外的异种伤害了墙内的人类,人类对异种昔日的宽容,会以仇恨的形式百十倍地反噬。”尤娜叹了一口气,“而那时,你,一只拥有人类灵魂的异种,又该如何自处呢?” “如果我能约束它们呢?”单无绮笑着说。 尤娜愣了一下。 她扭过头,盯着副驾上那滩融化的液体,包裹着液体的衣服里,一只漆黑的拘束器反射着微光。 尤娜深吸一口气:“……我竟然忘了‘狗牌’。” “研究所可以大批量生产拘束器,蓝心会负责一切。如果有异种犯错,想必研究所不会介意收容几只实验体。”单无绮道,“而且,在未来,人类和异种……终究会走到一起。” 尤娜凝眉。 单无绮还没有告诉尤娜,她和首长之间的秘密计划。 四代血清注射进行刑场的党员体内,为五代血清提供了珍贵的实验数据。待五代血清面世,接受注射的人类会稳定地拥有人类的外表和异种的身体素质,而非像单无绮一样,变成一个既不是人类,也不是异种的怪物。 这是人类即将走上的第三条路,人类不可能永远被伊甸保护,必须学会在这片废土上生存。 尤娜突然刹停。 单无绮差点滑下座椅,她伸出两根触手,抬起凝聚了一半的、人类的脸孔:“是谁?” “是我。”末帝站在车前,而尤娜刹车的原因并非是害怕撞死他,末帝是撞不死的,但维修轿车会是一大笔费用,“你亲爱的副官关掉了所有通讯接口,伊甸不得不拜托我转告你。” 单无绮看向尤娜。 尤娜心虚地打开车载广播:“我只是觉得你应该睡一觉。” “哔哔叭叭……哔哔叭叭……接通了?”伊甸的声音从车载广播传出,“亲爱的首长,哦不,代理首长,我有两件事必须现在、立刻、马上告诉您!” 末帝自觉拉开车门,坐在后座闭目养神。单无绮盯着广播:“你说。” “第一件事,首长诈尸了。”伊甸道,“他的棺材从里面破开,他复活了,不知所踪。” 末帝抬起眼皮:“他竟然骗过了死神四次?有趣。” 单无绮高兴大于惊讶:“第二件事呢?” “也许今天是复活节?哦,这只是一个玩笑,因为今天复活的人不止首长一个。”伊甸道,“我收到了一组信号,具体的坐标已经扭曲,但可以分析出,它来自废土深处。” 车内三人同时呼吸一滞。 单无绮问:“那组信号是什么?” 伊甸答:“经过解码,那组信号的内容是:致首长,我发现了第四条路——波利·萨恩奇留。” 第79章 睁眼 第四条路? 单无绮一瞬间愣住了。 首长为人类准备的第三条路,已是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哀,而现在,波利·萨恩奇不仅还活着,甚至向基地传达了另一个信号——人类开始拥有更多的选择,以及未来。 但她理智尚存:“波利·萨恩奇已经死了……” 她亲眼看着他死去,壁外调查中,他变成的异种主动走进核心的净化范围,以自杀的方式,为墙内的众人带来了那本珍贵的笔记。 “帝国时代,我曾在地面建立无数研究所,用以观察无法在浮空城生存的实验样本。”末帝开口,“如果那些装置还在运转,波利·萨恩奇也许正以灵魂的形式关在地面研究所中。” 说完,末帝兴致盎然地盯着单无绮:“年轻的首长啊,你打算怎么办?” 单无绮沉默。 良久,她对尤娜吩咐:“通知下去,明天上午九点,所有司长及以上官员都来参加会议。” ——人类的未来飘摇如风中的苇草,她没有理由不去废土深处。 ——但总有人要镇守后方,人类第一基地是最后的家园,在离开基地前,她必须清理窝藏在里面的蠹虫。 …… 第二天九点,单无绮来到会议室。 这是单无绮成为首长后,第一次召开会议。坐在会议长桌边的人自然坐成两列,无人安排他们的次序,权力、立场和利益让他们无需交流,就能自己找到自己的位置,即使他们都是同胞,即使他们都是人类。 尤娜安静地站在单无绮身后,如同当年单无绮站在首长身后。她机敏的黑眼睛倒映出这张权力的长桌,以及长桌两侧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单无绮在上首处坐下。 人们结束讨论,会议室一时间陷入寂静。单无绮没有立刻开启会议,她双手交叉在下巴处,蓝眼睛一个个扫视长桌两侧的官员。 阎银华和梅坐在一起,他们都出身草根,且都来自团结部。萨摩和阎银华面对面坐着,他和他的父亲一样,继承了“亨特”高贵的姓氏就要履行家主的职责,他和那些老牌贵族坐在同一边。 基地这个权力系统牢固且稳定,它异化了所有向上爬的人,又同时将他们牢牢钉在对应的位置上,宛如钉在墙上的一只只标本。 单无绮将所有脸孔记在脑中:“日安,诸位。” 应答声如蠕动的浪潮,在单无绮耳边响起: “日安,首长。” “日安,首长女士。” “日安,单首长。” “第一,我不是首长,只是代理首长。”单无绮零帧起手。 溢美之声停滞了。 “第二,从今天起,墙外的异种将纳入伊甸的保护范围。”没等众人回神,单无绮再次扔下惊天大雷,“保护罩的半径会扩大五十米,扩大的区域充当异种的安置区,三年后,如果异种表现良好,基地会考虑赋予他们公民的身份。” 阎银华盯着单无绮,眼神带着思考。 一个老牌贵族拍桌而起:“我不同意!” “这件事还在讨论阶段,你先坐下。”单无绮压了压手掌,“这位先生,你以什么身份和我对话?勤劳部部长?某个高贵姓氏的家主?筑墙派的拥护者?” 贵族答:“这不是重点,无论以什么身份,我都有理由发表自己的看法。” 单无绮不语。 她安静地盯着贵族,贵族冷汗涔涔,很快垂下了高昂的头。 “看来,你们中的有些人,至今都还看不清形势。”单无绮终于开口。 她的声音冷得像冰:“我尊重这个社会赋予你们的身份,但无论你们高贵或低贱,富有或贫穷,年青或衰老,你们在我眼中,只是一张嘴、一双耳朵连接着一个会思考的脑子,你们……仅仅只是一群有资格和我对话的‘人’。” 长桌两侧,所有人低下头,不敢直视单无绮的眼睛。 除了萨摩。 他灼灼地盯着单无绮,仿佛凝视着最耀眼的太阳。 “我是基地唯一一个被流放过的首长,我是基地唯一一个有着异种身躯的首长,我……还是基地成立三百年来,第一个可以把筑墙派和迁徙派合二为一的首长。” 第99章 单无绮轻笑一声,对尤娜道:“请赫尔漠斯·安兹菲尔德先生进来。” 这是一个所有人都不曾耳闻的陌生姓名。 尤娜应了一声,乖巧地打开会议室大门。一道披着华丽长袍的身影缓缓步入,而那道身影,所有人都无比熟悉。 ——他是末帝。 “先生?有趣的称呼。”末帝的长袍下蠕动着腕足,鳞片在体表闪闪发光,在这群食禄的官员面前,他无需伪装出人类的模样,尽管他曾经是一个人类,“小妮子,在这群卑贱的褪毛猴子中,你是最大胆的一个。” “他们中的许多人仍然做着美梦。”单无绮没有啰嗦,“安兹菲尔德先生,也许你愿意以精神领袖的身份,和你的拥趸们说两句话?” “好吧,看在你的份上。”末帝轻笑一声。 他非人的瞳孔扫视长桌上的脸孔,那些被扫视的人如同蒙受古神的视线,冷汗和恐惧一同从毛孔里溢出,顷刻间打湿了他们的后背。 “我对你们的脸毫无印象,你们,以及你们的祖辈和子孙,没有一人的才华耀眼到被我关注。”末帝道,“停止你们无意义的献祭、侍奉和谀媚,我想要的东西,只有你们的首长能给我。” 这句话顷刻间打碎了筑墙派所有人的幻梦。 其中一人壮着胆子,嗫嚅着说道:“陛……陛下,请问,首长给了您什么?” 末帝看了那人一眼:“喜悦。” 那人愣住了。 “因为一个可笑的理由,我的臣子赫利克斯向我刺来了长矛,事后我对他降下惩罚,而他对我坦言,他被你们面前的这位首长蛊惑,因为她是个更理智,也更疯狂的人——她让我感到喜悦,我已经很久没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 末帝并不在意伟大计划的短暂夭折,他有足够漫长的时间筹谋、等待,而单无绮并非寿命无穷,她在末帝眼中宛如绽放的花火,在她的寿命终结的那一刻,他会结束这短暂的驻足,重新拥抱他的理想,他的帝国。 末帝欣赏单无绮,她是个足够耀眼的凡人,而他愿意为她舍弃部分原则,犹如允许爱宠舔食银盘里属于皇帝的珍馐:“今日,你们能够坐在这里和她谈话,已是她的仁慈。” 单无绮摇头:“他们不必知道。” ——研究所地下发生的那些事,本就是命运盘根错节的表现,人类在命运的岔路口上扔下骰子,生存还是毁灭只在一瞬之间。 ——事后复盘时,就连单无绮本人也不知道,如果她不毁掉伊甸的机心,事态会有怎样崭新的走向。 单无绮和末帝之间有着某种惊人的默契,长桌两侧的官员观察着、揣度着,终于彻底闭上嘴巴。 权力不是力量,力量才是力量。 而单无绮同时手握权力和力量,犹如握着权杖和利剑,她可以用任何方式杀死任何人,无论通过暴力还是通过人心。 单无绮扫视众人:“那么,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了。” 阎银华突然开口:“首长。” 单无绮看向阎银华,她的身后,尤娜抿紧嘴唇。 “您不能这样,首长。”阎银华的话让众人惊讶,他们没想到阎银华会反驳单无绮,“您不能因为我们发出错误的声音,就永远缝上我们的嘴巴。” 单无绮看着阎银华的眼睛。 他不是鲁莽的莽夫,相反,他是个聪明绝顶的天才。尽管他在年轻时曾率领外城人,用镰刀和斧头敲开内城的大门,但他的理智永远走在感情前面。 尤娜屏住呼吸,但单无绮笑了:“你想表达什么?” “许多内城人从未踏足外城,更别提见到异种,他们对异种唯一的印象,还停留在《异种手册》的彩印图片上。”阎银华道,“所以,首长,我请求让所有出身内城的人,到城墙上看一看。” 单无绮立刻明白了阎银华的意思:“如果他们拒绝呢?” “您是战胜了墙外异种之王的人,内城人没有理由拒绝您的邀请。”阎银华就差把“不理解”写在脸上了,“除非他们认为,墙外的异种是比您更值得恐惧的存在。” 末帝发出一声轻笑:“有趣的家伙。” 单无绮看向长桌众人:“那么你们的意思呢?” 众人对视一眼,而后点头。 一群人浩浩荡荡,从内城来到外城。外城的贫穷和落后第一次映入内城官员的眼帘。 基地的脐带只绑在内城上,外城宛如被母亲遗忘三百年的弃子,吮吸着手指,乞食声被内外两城高大的城墙阻隔。内城的幸福建立在外城的痛苦上,但官员中的许多人只是侧过头,或者闭上双眼,仿佛只要看不见,外城的苦难就不复存在。 更有甚者,他们对外城充满了鄙夷。 单无绮没有点破他们的想法。 她来到城墙外,而官员们停留在城墙内,尽管那道城门并不足以挡下异种的攻击。 有着单无绮面孔的异种之王殷切地迎了上来:“您来了。” “三日之期已至,你考虑清楚了吗?”单无绮淡淡地问。 这是内城的官员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异种。 异种非人、妖异、恐怖的身躯令人胆颤,但这一幕放在驻守外城的党员眼里,不过是司空见惯的恐怖片。稽查队长铁平康站在岗位上,余光盯着内城官员苍白如雪的脸庞,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他们仍不知道,人类生存在一个怎样残忍、绝望、荒谬的世界里。 ——如今,那些阖上三百年之久的眼睛,也是时候睁开了。 第80章 卡瓦尼 有着单无绮面孔的异种之王同意了单无绮的所有要求,它并不在乎尊严、荣耀这类形而上的东西——正如“零”之前所言,拥有道德观念和情感需求的零,在异种之中也是一个“异种”。 异种之王只想要它和它的族人们活下来。 活着才是一切,活着高于一切。 内城官员目睹了谈判的全过程。 专注内斗三百余年,内城官员已经丧失了对外界,乃至对世界的判断。他们胆战心惊地看着单无绮和异种之王交涉,那种游刃有余的从容和胸有成竹的强大,是内城官员无论如何也无法模仿,更无法学会的。 他们终于不再把单无绮视作一个幸运的、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了,他们开始把她真正地视为人类的庇护者和守护者。 异种安置区开始如火如荼地建设。 研究所所长蓝心加班加点,完成了代理首长单无绮下达的超级订单。一箱箱特制拘束器在伊甸的监督下锻造、加工,又连夜运上火车,沿着银灰色的铁轨从内城运输到外城。 当单无绮将第一只“狗牌”挂上异种之王的脖颈时,无论外城人还是内城人,都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惊呼。 单无绮和异种之王宛如一对双生花,她们有着一模一样的脸,区别仅仅是单无绮仍然拥有人类的形体,而异种之王为了表示对单无绮的尊敬,将下半身维持着腕足纠缠的模样。 异种之王盯着单无绮的脖颈——那里也有一只狗牌。 即使异种之王没有人类的道德和情感,但它也知道,这只黑色的拘束器象征着弱者对强者的臣服。 它疑惑地问:“您为什么也戴着狗牌?” 它直接大声地问了出来,没有控制音量,这句话传进了在场所有人的耳朵。 单无绮笑了笑。 她扯了扯衣领,把那只“狗牌”完整地露了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凝聚在单无绮的脖颈上。 单无绮看着异种之王湛蓝的眼睛,微笑着问:“在你的部落,那片废土之上,你和你的族人过着怎样的生活?” 异种之王思索片刻——它拥有智商,而且不低:“我们和那片土地上的生灵没有任何区别,我们狩猎,同时被狩猎。我们的最后一位大祭司说过,我们都是世界的孩子,我们死去,然后以另一种形式新生。” 单无绮问:“废土上,你如何保护你的族人?” 异种之王答:“这个世界危机四伏,我会努力让我的族人变得强大,如果它太过孱弱,没有任何变强的可能,我会战胜它、吃掉它,它会和我融为一体,我将用一生保护它。” 人群惊呼一声。 单无绮道:“但人类不是这样的。” 异种之王抬头,它自从拥有思想后,鲜少和人类深入交流。 末帝赫尔漠斯·安兹菲尔德是它的皇帝,它的君主。它对末帝的臣服刻在基因里,但他们不曾深交,他们之间唯一的牵绊,是一桩充斥着谎言的、不公平的交易。 智者波利·萨恩奇是它的囚徒,它的猎物。它如一只饥肠辘辘的野兽,将波利带回自己的部落,却在波利逃走后才骤然发现,它曾将一颗智慧的星星揽入怀中。 而如今,单无绮将狗牌戴在它颈上。 它无法体会人类的情感,更无法理解人类的初衷,它温顺地接受来自更强者的奴役和约束,以及猎人和猎物地位的倒置,但面前的这位强大的人类,似乎有话要对它说。 第100章 “在人类的世界,强者并非永远是强者,弱者并非永远是弱者。”单无绮对异种之王道,“我是强者,但我同时也是一个弱者。” 异种之王疑惑地皱眉:“为什么?” “因为爱。”单无绮道,“我爱这片土地,我爱我的同胞,我甘愿俯首,让基地的人民为我戴上狗牌。” 异种之王依然皱眉,它不理解。 “你会理解这一切的,在你理解的那一天,你会真正融入这座基地。”单无绮笑道,“现在,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异种之王道:“我有一个请求。” 单无绮道:“请讲。” “请给我一个名字。”异种之王低声细语,它真正臣服了,尽管它所臣服的,有且只有面前一人,“我愿意融入您心爱的基地,一个可以被呼唤的名字,会是一个好的开端。” 单无绮思忖片刻。 ——她想起异种之王对波利·萨恩奇的称呼,那个称呼,来自和波利同居七年的流浪异种瓦夏。 ——波利,人类的智者,他被称作“karvane”。 “karvane,是什么意思?”单无绮问。 异种之王安静片刻:“……那是一颗星星的名字,当它在东方的天空闪耀,黑夜将被黎明驱散。” “卡瓦尼,你的名字。”单无绮道,“你喜欢吗?” 异种之王——不,应该称它为“卡瓦尼”了——陷入沉思。 几秒后,卡瓦尼点头:“是的,我喜欢。” * 外城接纳异种的速度,比单无绮想象中更快。 中央区的政策无法辐射整个外城,外城人依然对首长保持着纯净的景仰——早年间,外城人甚至会因为配合“九条禁令”饿死而感到光荣。 这份纯净的景仰,来源于面前高大的城墙以及伟大的筑墙者,城墙保护了外城,而筑墙者及他的继任者,也一定和这面城墙一样伟大、慈悲。 单无绮成为首长后,这份景仰攀升至顶峰——她曾带领外城人拓荒,让外城摆脱了饥饿和贫穷。 这是一份无法回报的伟大恩情。 尽管在拓荒年之后,外城经历了三次大清洗,但这份恩情并未被消耗,因为这段黑暗岁月里,单无绮被流放墙外,承受着甚于外城人十倍的颠沛和痛苦。 他们都是苦难的孩子,他们都是苦难的同胞。 而如今,单无绮想要接纳这些异种。 因此,当卡瓦尼在城门口徘徊,犹豫着是否要向外城人示好时,外城的橄榄枝率先抛了过来。 交易的浪潮在外城和异种安置区之间迅速展开了。 异种拥有力量,他们可以自由出入废土,将墙外的东西带入墙内。 人类拥有智慧,他们打造精巧好用的工具,让异种更好更快地建设新家园。 当第一只异种颈戴拘束器,蠕动着腕足走进城门时,守城的党员发出一声怪异的感慨。 “上帝啊,我从来没想过异种会进城。”党员低呼,“这感觉……像是猫亲了老鼠一口。” 异种是一只普通异种,有一点点智商,但不多,正好是能听懂人话的程度。它被几个胆大的孩子诱拐进来,那几个孩子自以为瞒过了守卫和父母,他们想让这只异种“朋友”帮家里犁地。 异种干得又快又好,比耕牛还好用。 它得到了奖励——一只它心怡了很久的草编蚱蜢。它把草编蚱蜢裹进腹腔,蠕动着腕足,开心地返回了安置区。 第二天,又一只异种进城了。 第三天,四只异种扛着锄头进城了。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 一个月后,单无绮检查伊甸的能源消耗情况,发现被打出的零星几枚炮弹,都没有用在击杀异种上。 那些炮弹,用在了炸碎巨石和犁平坡地上。 “这是外城人给卡瓦尼的建议。”伊甸弱声道,“异种们要建新家,如果只靠蛮力搬石头、犁土地,要多花好几年的时间。” 单无绮给卡瓦尼戴上狗牌后,便马不停蹄地返回中央区,她的桌上堆满了文件,其中许多亟待她本人处理。 她对外城很放心,因此没有经常过问,但她没想到,外城人竟然背着她搞出了这种花活。 微妙的预感在单无绮心头盘旋:“还有吗?” “额……”伊甸人性化地停顿了一下。 尤娜看着墙上镶嵌的机械亮片,它的表面闪烁着波纹,仿佛人类大汗淋漓的额头。 尤娜给单无绮添上水,体贴地离开了办公室。 单无绮盯着尤娜掩上的门——尤娜给失职的伊甸留足了体面,她也没有擅自离岗,而是在一墙之隔的走廊上无聊地梳理长发,犹如小鸟梳理羽毛。 单无绮抬头瞥了眼机械亮片:“说吧。” 伊甸把外城这个月内发生的事情,一件不落地汇报给单无绮。 单无绮越听越沉默。 一个月内,城门口已经出现了互市雏形,人类和异种在交易过程中迅速汇杂,外城和安置区,逐渐开始呈现大杂居、小聚居的人口分布情况。 异种是外城人最好的帮工,外城人是异种最好的智囊。 甚至,在外城人的指导下,异种狩猎的效率提高了数倍,它们甚至有盈余的猎物和外城人做交易。 待伊甸汇报完毕,单无绮将压在最底下的几份文件抽出来——她忽略了它们很久,但听完伊甸的汇报,她第一时间想起,并把它们抽出来看。 那是几封内城官员的联名信,日期间隔一封比一封短,用词逐渐急迫,但无一不表达着同一个内容: ——人类,不接受异种! 单无绮双手交叉在下巴处,陷入沉思。 咚咚咚。 尤娜敲响门。 单无绮应了一声,请门外的客人进来,尤娜打开虚掩的门,一个让单无绮意想不到的人走了进来。 那人是阮禾。 或者更准确地说,那人是苍白着脸,抱着一团不明胶状物的,精神极度紧张的阮禾。 阮禾浑身紧绷:“单姐……单首长!” 单无绮疑惑地盯着阮禾怀里的胶状物,那上面的气息让她觉得有点熟悉。 一张垂挂着细格黑纱的脸庞出现在单无绮脑海中。 阮女士,阮真莎。 单无绮被自己的判断惊了一下,而后,她放柔声音,对紧绷到极点的阮禾问:“这是什么?” “她……是我母亲。”阮禾悲哀地鸣泣,“她在今天中午去世了,但她的情况……有些不对!” 单无绮安抚阮禾,看着那团胶质物。 她仍然拥有活性,她死了,但还活着。 “……她变成了异种。”单无绮轻声道,她想起了波利·萨恩奇化身的那只异种,二者的情况都透露着诡异。 波利·萨恩奇肉身已死,但他的灵魂疑似困在废土深处。 阮真莎灵魂已逝,但她的肉身维持着活性,似乎努力向世人传达着什么。 他们看似毫无共通之处,但都遥遥指向一个目标。 单无绮带着阮禾,抱着那团胶质物来到安置区。 卡瓦尼正在勤勤恳恳地打灰。 “我有一件事问你。”单无绮打断卡瓦尼的打灰事业。 卡瓦尼看着阮禾怀里的胶质物,瞳孔微微收缩。 “她被*盖娅*选中了。”卡瓦尼喃喃道,“大祭司说的故事……竟然是真的……” 单无绮心头一凛:“什么故事?” “*盖娅*会挑选心意的孩子,摘取祂满意的那个部分,成为祂的养料。”卡瓦尼轻声道,“这个人类的灵魂,已经被*盖娅*拿走了。” ——盖娅? ——天外执法者? 单无绮还没消化这个惊人的真相,却听卡瓦尼道:“您不知道吗?您至今未找回的那部分记忆……也是被*盖娅*拿走的。” 第81章 大清洗 单无绮的记忆并不完整,她只得到了基地内的记忆,而流放的那三年,在她的脑海中仍是一片空白。 “那时,您被我们部落的猎手捕获,我吃掉了您的记忆,但三天后,您就挣脱绳子逃走了。”卡瓦尼回忆道,它对人类既亲近又排斥,异种是帝国研究所的实验体,和人类本就同源,“啊,对了,那个时候,您的胸前还佩戴着铁徽章。” 单无绮下意识抚摸胸前。 她的那枚铁勋章,已经在野外遗失了,现在的这一枚来自阮真莎的馈赠。 “那时的我逃去了哪里?”单无绮追问。 “废土深处,那一片被毒瘴和荆棘覆盖的神秘土地。”卡瓦尼答。 看来,她的那一枚铁勋章……是遗失在废土深处了? 征求阮禾的意见后,单无绮将阮真莎的遗体下葬。参加葬礼时,单无绮摘下胸前的铁勋章,让它和它的主人一起入殓。 “生前,无论你有怎样的罪与罚,死后,一切都将归于尘土了。”泥土一铲铲覆盖上棺材,单无绮垂下眼眸,“你被卷入这个浩大的阴谋,这是人类种族的悲哀。” 第101章 孤儿院失去了女主人,孩子们在墓碑前痛哭。 这一刻起,阮禾失去了所有家人。 她的母亲被*盖娅*夺走了灵魂,只余一具空洞的躯壳。她的父亲被工蜂的怨恨剜蚀,肉身腐烂凋敝,唯有残缺的灵魂被孢子吸收,成为新伊甸的一部分。 单无绮安抚阮禾,又马不停蹄地筹备新事项。 她必须去废土深处看看。 伊甸成功复活,为全人类再次延续三百年的寿命,但三百年后呢? 更何况,末帝赫尔漠斯还在一旁虎视眈眈。 末帝不惜覆灭一整个辉煌的帝国,只为让人类种族从零开始。理想的高台总是尸骨累累,末帝拥有近乎无尽的寿命,一旦新人类露出弱点,他会立刻伸出封喉的獠牙。 首先,单无绮确认了内外两城的情况。 外城和异种安置区已经初步交融,有伊甸监督,那些异种不会对外城人造成有效威胁。 内城,相比上任首长在任时,如今的内城人心头新添了一丝阴霾。 单无绮将世界的真相撕开了一角,血淋淋的事实让内城人意识到,乌托邦只是一个虚伪的谎言,他们时刻行走在万丈深渊之上,不经意就会跌得粉身碎骨。 九条禁令开始崩塌,新的信仰在内城萌芽。 内城人不再信仰上帝——虽然宗教本就不合法——转而信仰乐土教。教义中,保护罩之内是人类最后的乐土,伊甸作为神的代行者,在内城人眼中宛如降世的天使。 伊甸向单无绮请示:“您要禁止乐土教吗?” 单无绮没有明确表态:“你这句话,我就当没听过。” ——不赞同,不反对,不宣传,不禁止。 ——有信仰不是坏事,只要能维持安定,稳固人心,单无绮不介意她的头顶上多一个莫须有的神。 其次,单无绮将四部清洗了一遍。 经过行刑场大清洗后,所有党员皆如惊弓之鸟。他们在四部这套权力系统里爬得越高,就越舍不得荣华富贵,而单无绮狠厉无情,她一出手便是雷霆万钧,不见血决不罢休。 蓝心所长表示:研究所急需大量实验体,活的最好,死了也行。 蓝心,以及研究所全体党员皆已注射血清。 他们之中,没有异变的继续研究,异变的成为实验体。每一天,实验室都在进行大型狼人杀,上一秒还举着手术刀的研究员,下一秒就有可能绑上手术台。 狼性文化在研究所展现得淋漓尽致,这里全是狼灭,没有一个孬种。 蓝心是四部第一个表态的人,她打开了潘多拉魔盒,让那些埋头装死的人不得不从沙堆里拔出脑袋。 接下来的一个月,四部的情况精彩纷呈。 狗咬狗,互泼脏水,拔起萝卜带起泥。举报信和时政新闻满天飞,挡枪的挡枪,落马的落马,向上爬的向上爬,浑水摸鱼的浑水摸鱼。 许多人降职了,许多人擢升了,今天的长官可能就是明天的狱友,今天的下属可能就是明天的上司。官官相护的关系网在这一刻形同虚设,那些手眼遮天的吸血虫,变成了一起蹲号子的难兄难弟。 行刑场的枪声比过年的鞭炮还响,萨摩的弹匣空了一匣又一匣。 飞雪一样的举报信中,单无绮发现了一个意外收获。 庄修文,原属团结部调查司,他在单无绮视野里消失了很久,如今,却以一封举报信的形式,重新出现在单无绮眼前。 单无绮特意找到了庄修文——他正在床前服侍生病的母亲,和他两鬓斑白的父亲一起。 庄修文显然没料到单无绮会亲自过来。 单无绮把那封举报信拍到桌上:“你为什么举报你自己?” 庄修文张了张嘴,想要狡辩:“我……” “别以为你用左手写字我就认不出来了!思想考试之前,你的十三封信件模板让我的头发掉了一把又一把。”单无绮屈起指节,敲了敲放在桌上的举报信,“招妹啊招妹,你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靠自污来激流勇退呢?” 听到“招妹”这个称呼,庄修文的眼角抽搐了一下。 他被单无绮戳穿心思,深深垂下头,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 良久,庄修文喃喃道:“……我以为您变了。” “我的确变了,屁股决定脑袋,代理首长和见习调查员不会做出相同的决定。”单无绮无奈地叹气,“但是,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把枪口对准无辜的人?” 庄修文彻底失语。 他看向墙壁,一张全家福照片挂在墙上,父亲、母亲、儿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我想离开四部。”庄修文轻声道。 单无绮安静地看着庄修文。 “您也许还记得,我是以第三名的成绩保送进团结部的。”庄修文的声音低落而苦涩,他的傲骨正在一寸寸折断,“小学,初中,高中,大学,我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考进四部是极大的荣耀,我以为我的人生即将翻开新篇章。” “但我就此沉寂了,默默无名,像角落里的一粒尘埃,只有清点花名册时,我的名字才会被提起。”庄修文道。 “你心有不甘。”单无绮道。 “我心有不甘,那又如何?四部是权力的起点,也是权力的终点,我不是爱慕虚荣的人,但我……渴望一个拿得出手的职位,来证明我并不平庸。” 庄修文长长吐出一口气:“您足够幸运,也足够强大。许多个深夜,我时常幻想自己有您这样的机遇,我或许无法活下来,但……灿烂地燃烧一瞬,总好过终生在泥巴里打滚。” 单无绮拈起那封举报信。 她看着庄修文,对方那双轮廓分明的眼睛已经噙满了眼泪。 单无绮开口:“那我问你。” 庄修文的父母已经泣不成声,庄修文听到单无绮的话,脸上一瞬间浮现出恐惧。 达摩克利斯之剑即将落下,庄修文挣扎片刻,终是释然地闭上双眼。 他说:“请问。” “经过此次清洗,四部的人员变动率大约是多少?组织健康度上升或下降了多少个点?管理和人均效能会提高还是降低?以及未来五年的职工稳定性又会如何?” 庄修文愣了一瞬。 精英的大脑飞速运转,庄修文沉思良久,逐一给出答案。 单无绮又提出了几个问题,庄修文依然给出了答案。 几轮对话下来,单无绮一拍手掌:“这不就对了?” 庄修文的脑袋上蹦出一个问号。 “尤娜没你聪明,但你知道她为什么会成为我的副官吗?”单无绮低笑一声,“她是自己跑到我的办公室,用自杀般的气势向我毛遂自荐的。” 庄修文呼吸一滞。 单无绮摇晃那封举报信:“庄修文同志,我吃不来傲娇那一套,给你半天时间重写自荐信,不然我就真的辞退你了。” 庄修文坠入谷底的心重新提了起来:“您的意思是……” “基地需要人才。”单无绮明确表态,“那些尸位素餐的狗东西,已经通通拉去行刑场枪毙了。我需要能干活的人,最好是领一份工资干好几份活的人。” 庄修文的眼睛骤然点亮。 半天后,单无绮收到了许多封自荐信——她和庄修文的谈话并未保密,她的话飞进了许多人的耳朵。 他们自诩明珠暗投,单无绮要做的,就是从一堆鱼目里拣选出真正的明珠。 单无绮朝尤娜努努嘴:“看,人员问题解决了。” 尤娜目露异彩。 单无绮的政治生涯浸满了鲜血,她的履历是一本厚重的血书。基地建立三百年来,无人像单无绮这样百无禁忌,更无人像单无绮这样,对四部进行大刀阔斧地改/革,近乎一场无情的屠杀。 尾大不掉,除非断尾求生。人类的命运宛如风中的苇草,单无绮不能让种族内部寄附吸血的蠹虫。 末帝对此表示赞许:“我钦佩你。” 继而,末帝好奇地追问:“你不在乎身后之名?” “我不在乎。”单无绮摇头,手指轻轻掠过空白的桌面。 十六岁时,首长将一份秘密文件递给单无绮,命令她阅后即焚。那份文件规划了许多官员乃至首长本人的死亡,从那一刻起,单无绮就意识到,自己的生命也不应只属于自己。 她理应为人类而燃烧,无论作为火种还是柴薪。 一个月后,四部完成大清洗,各个重要的位子上,坐着的都是干实事的人。 夏末,暑热褪去,单无绮于一个薄雾弥漫的清晨离开了基地。 除了和伊甸联络的一对耳麦,单无绮没有带走任何东西。 “我会在丰收月之前回来。”单无绮对伊甸许诺,“在此之前,维持住基地的现状,别让人发现我已经离开。” 伊甸哭唧唧:“我太难了!” 单无绮点点耳麦,伊甸的哭声顷刻变得微弱。 第102章 她站在荒凉的旷野上,夏末的微风拂动她的鬓发。她极目远眺,看向废土深处,那一片危机重重的土地。 ——波利·萨恩奇的灵魂困在未知之处。 ——人类的第四条路,就在波利·萨恩奇的发现之中。 第82章 执法者和筑墙者(一) 流放的三年里,单无绮不仅没有丢掉性命,身上也没有出现致命伤,这足可证明,在这片废土上,她是强大的狩猎者。 即使天外执法者的机械傀儡游荡在废土深处,但单无绮仍然保持乐观。 单无绮废土上的记忆被*盖娅*——天外执法者夺去,因此,当她第二次踏上这片土地时,她感受到的,仍然只是一片陌生。 帝国时代的遗迹颓圮而斑驳,那些高大精美的建筑依稀可见新人类难以望其项背的精妙技艺,如今却爬满了藤蔓和野草。 单无绮驻足片刻,又继续驱使触手,飞快向废土深处进发。 耳麦中,伊甸汇报坐标。 “您现在在废土边缘。”伊甸温顺地道,“您的信号开始不稳定了,我和您的联络,依靠补给点的微缩核心,当您离开最后一枚微缩核心的辐射范围后,您将和基地失联。” 伊甸的语气含着担忧,基地的治理者即将踏入险境,它无力阻拦,只能叹惋。 “如果我把微缩核心带在身上呢?”单无绮提问。 伊甸愣了一下。 随后,伊甸反驳:“不行。微缩核心必须依靠底座供能,那些底座依靠机械根系汲取地下的能量,等于牢牢焊接在地上,即使您是异种,也无法将它们连根拔起……” 单无绮思考片刻:“如果由我给微缩核心供能呢?” 伊甸沉默了一秒。 而后,它道:“……可行。人体是一套精妙自洽的能量循环系统,但恕我直言,连帝国时代的智者都无法窥得‘生命’的全貌,您贸然透支自己的生命,恐怕……” “就这么决定。”单无绮打断伊甸,“你负责检测我的生命体征,等我从废土回来,我会看看自己的血条还剩下多少。” 伊甸闭嘴了。 单无绮路过一个又一个补给点。 她在第一个补给点停留了三分钟。 她还记得刚回到基地时,参加的那一次壁外调查,算起来,距离那时候也就过去了不到两个月。 两个月过去,许多老面孔死去了,许多新面孔出现了,而那些死去的人中,有一半因首长而死,有一半因她而死。 基地是一个巨大的筛选器,骰子在骰盅里摇晃,但无论骰子还是摇晃骰盅的赌徒,都是被赌场收割的猎物。 单无绮无法否认,人类内斗的本性让这个种族出现了不该有的牺牲,但这是人类拥有智慧的代价,而将人类圈禁在这颗星球的,正是神秘的*盖娅*,天外执法者。 盖娅是以怎样的心情俯瞰这颗星球,并观测星球上的智慧生命如困兽一般厮杀、挣扎的呢? 而她,人类第一基地的代理首长,她会是无数纪文明中,第一个向天外投去目光的智慧生命吗? 单无绮的神经末梢并不算纤细,她只在第一个补给点生出了一些细腻的感慨。 抵达最后一个补给站时,单无绮站在微缩核心前。 它已经黯淡了,灰白的球体上覆盖着一层尘埃,镂刻着精妙花纹的底座满是青苔,几乎和破败的补给站融为一体。 “我该怎么做?”单无绮问。 “鲜血是生命的源泉。”伊甸答,它已经确认单无绮的决心,即使这条道路的尽头高悬着死神的镰刀,“将核心摘下来,割出一个伤口,让它吸附在伤口上。” “它的块头可不小。”单无绮打量黯淡的核心,它有拳头那么大。 “它够小了,研究所尖顶上的那个更大。”伊甸道。 单无绮在原地做了一套体操——当她还是个学生时,她每天都要做一遍体操——找到身上最不阻碍行动的一块地方,然后,割开了一个伤口。 黯淡的核心一接触到伤口,就迫不及待地吸吮起鲜血。 嗡——嗡——嗡—— 核心亮了。 单无绮盯着核心:“帝国的科技树不是点在机械上的吗?为什么核心可以瞬间切换生命供能?” 伊甸答:“帝国科技是天外科技,这是天外文明的秘密。” 单无绮闭嘴了。 带着这颗核心,单无绮踏入废土深处。 废土深处是生命禁区,无论人类还是异种,都不敢轻易踏足。但单无绮进入禁区不到五分钟,她就看到了一大堆白骨。 白骨是人类的白骨,上面的血肉已经消失。单无绮伸出一只触手扒拉了几下,找到了一些机械碎片。 “辐射探测仪……”伊甸立刻辨认出机械碎片的原型,“他们是帝国人。” 单无绮沉默。 因为末帝癫狂的理想,辉煌的帝国于一夜之间覆灭,那位尊贵的陛下显然没想过善后,不如说,帝国的一切包括他的子民,在他心中都比不过所谓的“真理”。 遗留在地面的装置接二连三报废了,强烈的辐射散发出来,污染了这片土地。 单无绮盯着那堆白骨——没人会冒死闯进辐射中心,除非他们是一群伟大的傻子。 微缩核心散发着白光,伊甸采集数据,进行分析。 伊甸道:“他们成功了。” 那些源源不断释放辐射和衰变物质的装置被他们成功关停了,尽管那些装置已经对这片土地造成了严重的污染,但至少,在携带净化装置的情况下,生命已经可以在废土上活动。 单无绮在那堆白骨前默哀了一分钟。 她在原地刨了一个坑,将那些白骨埋葬,而后继续前进。 越深入废土,单无绮越是沉默。 这里和外面简直是两个世界。 废土深处,帝国遗址得到了极大程度的保存。 天外文明的建筑美学在这片生命禁区展现得淋漓尽致。大量裸露的混凝土和粗犷的几何构型堆积在荒凉的土地上,阳光也无法为它赋予暖色,呼啸的风穿梭在冷峻荒颓的巨型建筑中,宛如神明弹奏巨大的管风琴。 单无绮在建筑中行走,完全淹没在建筑投下的影子中,渺小得宛如一粒尘埃。 夕阳西下,暑气从地表逐渐消退。 刺骨的寒意爬上皮肤。山谷效应在巨型建筑之间带起凉薄的夜风,这宛如一万只夜枭啼哭的凄凉风声,让单无绮打消了夜行的念头。 她在一座荒废的建筑中过夜。 单无绮把衣服垫在地上,避免直接接触湿冷的土地。她找到了一些可以生火的枯草,生命在任何地方都格外顽强,早在第一个人类踏足此地前,植被已经开始蔓延。 呲。 火点了起来。 单无绮摘掉了一只耳麦,她需要时刻警惕外界的异动,但她没有断掉和伊甸的联络,这片生命禁区里,伊甸是她唯一的队友和同伴。 伊甸哼着歌:“你离开基地的事,已经有人发现了。” 伊甸的口吻并不严肃,反而带着点说笑,因此单无绮并未惊慌,而是含笑道:“是吗?” 她的心里已经出现了几个名字。 梅,她的兄长,他必然发现她的离开。 尤娜,她的副官,她也不可能没发现。 萨摩……她至今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她和他之间有一笔暧昧的坏账,她暂时无法回应他的感情,但他的目光一直凝聚在她身上。 还有末帝,赫尔漠斯·安兹菲尔德陛下,他一直想要得到伊甸的权限,他的目光也一直放在单无绮身上。 单无绮梳理自己的日程,把每天出现在身边的人报了出来:“是他们,对吗?” “还有一个人。”伊甸道。 单无绮来了兴趣:“谁?” “阎部长,阎银华。”伊甸答,“他是意外得知的,他和尤娜副官大吵了一架。” 篝火毕剥燃烧,单无绮的影子投射在建筑高大的墙壁上。 单无绮垂眸:“他们吵了什么?” 伊甸如实复述。 阎银华和尤娜的争吵起于一只香菇。 阎银华邀请尤娜共进晚餐,二人已经很久没有单独见面,因此尤娜没有拒绝。 但他们的感情并不浓厚,相反,甚至十分疏离。 阎银华邀请尤娜的理由也十分简单——今天是他的生日,他五十四岁了。 阎银华长年独居,生活皆由自己打理。餐桌上,尤娜和阎银华面对面坐着,二人沉默地夹菜、吃菜,彼此没有一句话可说。 “那张桌子上的气氛,像休战的战场一样紧张。”伊甸绘声绘色地描述,并发出一句感慨,“我用监控摄像头悄悄地看,心想他们什么时候会开战呢?——他们真的开战了,导火索是一只水煮香菇!” 香菇,即使在内城,也是一种非常奢侈的食物。 阎银华的手艺不算好,但能够入口。 第103章 吃饭时,阎银华一直盯着尤娜的脸色,关注她夹菜的频率和次数。晚餐过半时,这个秃顶的小老头结束揣度和思考,将一只水煮香菇试探性地夹进了尤娜的餐碟里。 尤娜当即掀翻了餐桌! “我香菇过敏,你不知道吗?!”尤娜像一箱插满雷/管的c4,雷/管引爆的那一刻,她以百十倍的威力原地爆炸了,“你为什么要来招惹我?你对我不管不顾二十三年,今晚又叫我过来,你到底想干什么?!” 阎银华沉默地坐在椅子上。 他没有看尤娜的眼睛,也没有看被掀翻的桌子,他看着放在双膝上的手,眼神寂寥,连伊甸都能看出这份寂寥。 好像一座活火山失去了可以喷吐的岩浆,他的心在一瞬间空洞了。 “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单无绮问道,她看过尤娜和阎银华的档案,只知道尤娜的名字是“阎尤娜”,二者的关系并未在档案上体现。 “情人。”伊甸皮了一下。 单无绮不满地“啧”了一声。 伊甸立刻恢复端庄:“他们是父女,但不是真正的父女。” 单无绮皱眉:“什么意思。” 伊甸详细作答:“尤娜副官是阎部长前妻的女儿,她在父母离婚七个月后出生,阎部长称尤娜副官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但亲子鉴定报告显示,他们并无血缘关系。” 单无绮回忆阎银华的彩虹假发——难怪没有绿色的,原来头上自带一顶。 “他们打起来了没?”单无绮问。 “没有——尤娜副官一时嘴快,提到了您的离开,阎部长的怒火突然一瞬间消失了,然后,他毫不留情地把尤娜副官赶出了家门。” 这件事透露着诡异。 单无绮陷入思考,但突然,她听到了一阵沉闷的巨响。 是脚步声。 单无绮熄灭篝火,发出脚步声的巨物失去目标,开始在周围毫无目的地打转。 单无绮悄悄探出一个头。 月光倾泻如流水,一座山一样巨大的机械造物反射着冰冷的光华,在高大的建筑群中缓慢逡巡。 “请您务必小心。”伊甸提醒,“它身上凝聚的科技力远高于帝国,它大概率就是天外文明的造物,天外执法者的机械傀儡。” 第83章 执法者和筑墙者(二) 机械傀儡游荡了一阵,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 单无绮起身披衣,今晚注定是个无眠之夜,她打算跟着这只机械傀儡,看看是否能找到废土深处的秘密。 单无绮小心地控制住生命体征,将呼吸和心跳压制到最低。 那只机械傀儡的步伐已经足够缓慢,但它太巨大了,单无绮跟踪机械傀儡,犹如蚂蚁跟踪移动的山岳。 她不得不放弃用双腿奔跑,转而用异种的触手加快速度。 沿途,单无绮偶遇了好几只机械傀儡,它们似乎在按照特定的路线巡逻。 机械傀儡缓慢地前进。 跟踪机械傀儡的过程中,单无绮在大脑中画出了这片区域的地图。 单无绮目前所处的区域,类似一个四分之一圆,机械傀儡的前进方向,正是这个四分之一圆的圆心。 结合沿途其他机械傀儡的路线,单无绮有理由猜测,其他三个方位,也都有一个四分之一圆。 这四个扇区将中心地区的圆心拱卫起来,单无绮猜测,中心地区应该有什么秘密。 一个夜晚过去了,在拂晓时分,机械傀儡完成了本区域的巡逻工作。 朦胧的晨光无法完全驱逐黑夜,机械傀儡泛着冰冷光华的身躯,在晨光中显得朦胧而柔和。单无绮和机械傀儡保持着安全距离,她缩在一处建筑的天台上,安静地观察机械傀儡下一步的动作。 这时,机械傀儡动了。 单无绮冒出一个脑袋,但下一刻,刺眼的红光笼罩了她。 一束红光从机械傀儡身上射出,聚光灯一样照亮了单无绮藏身的方位。 单无绮在红光中一动不敢动,冷汗一颗颗冒出。 她大意了,她以为自己藏得足够完美,但凝聚着天外科技的机械傀儡怎么可能只依靠视野观察,它必然有更加高明的方法。 红光笼罩住单无绮,单无绮的大脑疯狂运转。 嗡—— 红光消失了。 机械傀儡收回红光,它确认了单无绮的方位,但没有任何进攻的倾向。 它重新迈开脚步,继续向圆心处的中心地带前进。单无绮深吸一口气,紧了紧耳朵上的耳麦,继续跟踪这只机械傀儡。 机械傀儡在前,单无绮在后。 一人一机兵沉默前进,直到他们来到四分之一圆的边界,一扇宏伟的白门伫立在边界尽头,语言无法形容的瑰丽白光萦绕在门扉上,仿佛通往神界的大门。 机械傀儡停在门外。 一束更大的红光笼罩住机械傀儡,它在扫描。 “gy-3081-m1,确认回收。”陌生的语言从门内响起,单无绮从未接触过这种语言,却诡异地能够理解它的意思。 红光消失,机械傀儡走入白门。 柔和的白光模糊了机械傀儡的身躯,它走进门中,然后消失了。 单无绮按住耳麦:“伊甸,你的数据库里有这道白门的资料吗?” 耳麦没有回答。 单无绮又叫了几声,发现耳麦仍是一片安静。 她看向身上,愕然发现携带的那枚核心已经黯淡了。 靠近白门前,核心还在运转。 单无绮失去了伊甸这个队友。她站在原地,安静地思考自己接下来的安排。 要原路折返吗?不。 要想办法混进去吗?她必须以自己的生命作为筹码。 如果她失败了,在她死前,她能否把情报传递给基地,在她死后,人类第一基地能否继续运转? 黎明一寸寸浮现,黑夜即将变成白天,单无绮发现,那扇宏伟的白门正在一点点消失。 黑夜彻底消失后,那扇白门也会消失。 单无绮将耳麦拉至唇边: “新历325年,10月23日,人类第一基地第37任首长单无绮,在此留言。” 天光破晓,黎明即将到来,单无绮有条不紊地录音,把自己有关过去、现在、未来的发现和猜想,毫无保留地记录下来。 她一边录音,一边盯着鱼肚白的天空。 黎明的倒计时,也许就是她生命的倒计时。 她有想过多停留一天,在第二个夜晚结束后,看看那扇白门是否还会出现。但无论她还是人类种族,偏偏最缺少的都是时间。 黑夜即将消散,天空已经变成朦胧的奶白色。 “……以上,就是我的全部留言。”单无绮录完最后一句话。 她画了一个醒目的标识,将存着录音的耳麦留在原地。 而后,她站起身,坚定地向白门走去。 在机械傀儡面前,单无绮渺小如巨树下的蚂蚁,在比机械傀儡还要巨大的白门面前,单无绮渺小如宇宙中的尘埃。 红光罩住了单无绮,单无绮安静地接受白门的扫描。 “滴滴,信息库中无记录,接入智网——”白门发出陌生的语言,那语言直达大脑,语种的区别荡然无存,“滴滴!rl-001,欢迎回家!” rl-001? 欢迎回家? 单无绮来不及思考,一道强烈的白光包裹住她。 她闭上眼睛,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 时间在一瞬间过得极快,又仿佛过得极慢。 单无绮再次睁开眼。 在她的感觉中,外界只过去了五秒钟,但她睁眼的一瞬间,她看到了两绺垂落胸前的长发。 那是她的头发,从胸口长到了腰腹处。 单无绮的头皮一瞬间发麻了。 “孩子,你醒了。”一个柔和的声音在单无绮耳边响起。 那声音来自四面八方,但并不洪亮,单无绮无法分辨声源处,在原地紧张地问:“你是谁?” “不要紧张,我没有恶意。”那声音安抚单无绮,莫名让单无绮有点熟悉。 那种熟悉感并非声线的熟悉,而是这声音和伊甸的情况有些类似,有着人类的情感,却带着一丝洗不去的机械感。 单无绮没有贸然开口。 那声音没有一丝恶意,它自我介绍道:“我是盖娅。” 盖娅? 盖娅!! 单无绮的眼珠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但盖娅下一秒就出现在她的面前。 虚幻的投影从未知处投下,一具人类的身体在单无绮眼前凝聚。 祂是个女性,或者说,祂选择了女性的形象。 祂的面容十分平凡,和基地里任何一个人类都有相似之处,但祂的神色凝聚着慈悲脱俗的神性,让祂即使被扔进人群,也一定会引人注目。 盖娅伸出手:“你好,亲爱的孩子。” 单无绮犹豫片刻,试探地伸出手。 第104章 盖娅的投影带着虚幻,祂的投影和伊甸在基地创造的投影很像,但科技更加高超。单无绮以为她只会摸到一手冰凉的空气,但她的手竟然和盖娅的手接触了。 盖娅反握住单无绮的手:“36.4c,令人怀念的体温。上一个孩子来到这里时,他的体温也是36.4c。” 单无绮忍不住问:“上一个孩子?他是谁?” “他叫波利·萨恩奇,他自称人类的智者。”盖娅道。 波利·萨恩奇! 单无绮心头一凛,她找对地方了。 盖娅观察着单无绮的表情,主动提出带她去找波利·萨恩奇。 单无绮点头应允。 她依然保持着警惕,但面前的这位“神明”,和她预想中的形象不太相符。 祂亲切而温和,甚至有些殷勤,完全不像是发动了大灾变,毁灭了人类帝国的残暴存在。 盖娅走在前方,单无绮注意到,盖娅并不是真的在地面上行走。 祂的双脚悬浮在地面上,但空隙极小,祂只是模样单无绮……或者说人类,做出了行走的动作。 单无绮悄悄伸出一根手指,这一次,她的手穿过了盖娅的身体。 盖娅发出一声柔和的轻笑,仿佛面对一个探索欲旺盛的孩子。单无绮讪讪缩回手,不可否认,她紧绷的心弦为此松弛了一点点。 沿途,许多只机械傀儡安静地站在原地,一只只迷你机械造物飞舞在它们身上,为它们检修。 “那是主人留在这里的守卫,以及它们的清洁工。”盖娅介绍道,“它们按照程序做事,不用害怕,在这里,它们不会伤害你。” 单无绮安静地听着。 盖娅到底是怎样的存在?她思考道。发动大灾变的罪魁祸首,又到底是谁? 白门内的世界,时间概念变得极其模糊,单无绮数着自己的心跳,但连她也不知道,这里和外界的时间流速是否有区别。 一百三十四次心跳后,盖娅和单无绮抵达了目的地。 一座精妙绝伦的机械仪器固定在地面上,单无绮惊讶地发现,这座机械仪器和伊甸的核心非常相似。 精美的花纹镂刻在底座上,比帝国遗产更加明亮的光路流动在镂空花纹上,底座上,一只圆润的核心悬浮在凹陷的承板上,发出规律的嗡鸣声。 盖娅道:“孩子,你的族人来了。” 在单无绮的注视中,那枚核心停止嗡鸣,犹如做梦者停止梦呓,而后,一阵强烈的光芒在核心中浮现,犹如人类睁开了眼睛。 不,它真的睁开了眼睛! 一只漆黑的瞳仁在核心里浮现,它变成了一只悬浮的机械眼球,以机械造物特有的冰冷目光凝视着单无绮。 单无绮发现,这只核心在看她身上携带的那枚核心。 “……人类还是毁灭了吗?”那枚机械眼球似的核心发出悲凉的喟叹。 单无绮反驳:“人类没有毁灭,至少,在我离开基地的时候,基地还好好地存在着。” 听到“基地”这个关键词,那枚核心一瞬间焕发出光彩。 “你说什么?基地还存在?”核心兴奋至极,它挣脱了底座,冲刺到单无绮脸上,“好孩子,快告诉我,现在是新历多少年?” 单无绮刚要开口,盖娅打断了她。 “这个孩子进入中枢区时,按照人类的纪年法,是新历325年。”盖娅道,“但她的体内流淌着上一纪人类创生的孽物之血,她并未被主人认可,于是一进入中枢区,她就陷入了沉睡。” 单无绮盯着胸前的长发。 她心中那个不妙的预感实现了。 “噢,我的上帝啊。”核心——智者波利·萨恩奇问,“那么,亲爱的盖娅女士,您能告诉我,外面现在是新历几年吗?” “新历328年。”盖娅答。 第84章 执法者和筑墙者(三) 外面已经过去三年了! 单无绮心头一惊。 基地最缺少时间,但她眨眼间就浪费了三年。 这三年里,外界会是怎样一番天翻地覆?基地还好吗?伊甸还在工作吗?那位虎视眈眈的末帝是否出手了? 这头,单无绮陷入沉思,那头,波利·萨恩奇开始嚎叫。 “我的上帝啊!我也就睡了两觉而已!”智者波利,蜂群意识的重启者俨然一副崩溃的样子。 即使他已经失去了人类的身体,他夹带着电流的声音依然感情充沛:“一觉过去,我沉睡了十年!又一觉过去,我沉睡了三年!整整十三年的美好年华啊,我离开基地的时候,还是个梳着三七分的英俊男子呢!” 盖娅适时打断:“孩子,在你的同胞之中,你的外貌只能打五分。” 波利凌乱得像一只风中飞舞的破口袋:“我知道!我指的是心灵美!!不瞒你说,在人类第一基地,我每周都坚持向基地报纸投稿诗歌,虽然一首也没过稿就是了……” 盖娅不再说话,也许出于无奈,也许出于无语。波利大大地发泄了一通后,饶有兴致地飘浮到单无绮跟前。 波利:“亲爱的小姑娘,你刚才说,基地还在呢,对吗?” 单无绮看着波利,眼神有些悲哀。 “……抱歉,我不知道。”她的声音难掩痛苦,这是她第一次认识到,首长这个位子有多么沉重,“我……把一切搞砸了。” 波利眨眼睛。 盖娅依然不语。 单无绮把自己进入废土的原因和过程说了一遍——她对基地的未来持悲观态度,尽管临走之前,她已经进行了最后一次清洗。 单无绮讲述时,波利收敛了跳脱的气质,整只球沉稳而内敛,仿佛一颗厚重的铅球。 单无绮讲完后,波利眨眨眼睛。 他欢快地说:“既然如此,那么基地现在还挺好的喽。” 单无绮疑惑地看向波利。 “哎呀呀,亲爱的小姑娘,你看起来是个挺聪明的人,应该有念完高中吧?”波利的语气毫不沉重,他是真的觉得基地的未来还算明亮,“但凡你学过高中历史,就知道基地这三百年来,风雨飘摇的日子可多着呢。” 单无绮低头:“我知道,但……” 但那个时候,人类还生活在乌托邦里。 人类内部的矛盾,集中于内城和外城的分配矛盾,而首长这个位子,三百年来从未空缺。 人类的精神领袖尚在,人类再互相厮杀,也总有裁判吹哨。 盖娅端庄地站在一旁,祂没有一点“神明”的样子,反而像个尽职的管家。波利飞来飞去,他的球状身体足有脑袋大,但他飞起来是那么轻灵、迅捷,好像一只御风的蜂鸟。 “我来给你补补历史。”波利甚至有心情补课,“我不怪你,也许在我离开基地后,高中教材改版了呢!” 单无绮仰脸凝视波利。 在她的生命中,鲜少有提携、点拨她的长辈。 梅算一个,首长算一个,而面前的波利智者,是第三个。 “咳咳!首先,咱们以城墙建成之日为新历一年。”波利娓娓道来,“但修建城墙需要时间,即使伟大的筑墙者有着媲美怪物的力量,他和他的团队,也足足修了十年。” 波利看着单无绮:“这十年,历史上称作‘动荡的十年’,你知道为什么吗?” “城墙落成之日,就是权柄落定之日。”单无绮道,“筑起高墙的伟业,修建乌托邦的伟业,无人可以超越,筑墙者会成为人类的英雄,而这,不是一些人想要看到的。” “对喽!”波利点点头。当然,他没有头,他所做的,是上下晃了晃他的圆球身体,“所以,你想一想,动荡的十年里,人类内部会是怎样一番风景呢?” 单无绮沉思,继而沉默。 她完全能想象到。 一切始于蛮荒,一切始于草莽,基地的法律还未撰写成文,基地的未来,还在一群泥腿子的畅想之中。 后世之人再手眼遮天,若要谋私,也不过游走于规则边缘。但城墙建成之前,那象征权力的规则,就在初代首脑集团的讨论中诞生。 若要谋私,在那时再方便不过了,而利益分配的种种分歧,必然引起人类内部的大混乱。 这种混乱,绝非后世的小打小闹可比。 单无绮明白了波利的意思,她的负罪感轻了一点:“多谢您,萨恩奇先生。” “但——”波利话锋一转,“你说,我向基地发出了那条信号?” 波利所指的,是伊甸接收到的信号,破译内容为:致首长,我发现了第四条路。 单无绮登时紧张起来。 因为,波利的语气不仅不积极,甚至还有点疑惑。 她轻声问:“难道说,伊甸破译错了?” “不不不!没有没有!我只是没想到真的能发出去……”波利从思考中回神,看见单无绮有些苍白的脸,又忙不迭安抚对方,“上帝啊,你只是个可爱的小姑娘,能一路跋涉到这里,你已经很了不起了,你为什么这么忧心忡忡呢?” 第105章 单无绮低下头:“我是代理首长。” 波利的音调拐了个弯:“……额?什么?” “我是人类第一基地,第36任首长的副官,在首长回来前,我负责履行第37任首长的职责和义务。”见波利一副惊愕无比的样子,连在空气中上下晃动的微动作都没了,单无绮将自己的身份和盘托出,“萨恩奇先生,实不相瞒,在这次之前,我已经流放过一次,但——” “等等等等等等!”波利看起来很想做出“暂停”的手势,但他没有手,“你说,你是首长?” 单无绮点头:“算是吧。” “上帝啊,那老阴比享了多大的艳福啊,竟然有你这么漂亮、能干的小姑娘当副官!”但波利的反应完全出乎单无绮的预料,他既激动又愤慨,“他口口声声说要为人类的大业去死,转头就把无辜的小姑娘拖进浑水!” 单无绮眨了下眼睛。 她下意识反驳:“老大哥他很好。” “现在的你顶多二十出头!”波利的声音因愤怒而铿锵有力,“那老阴比找上你时,你还是个读书的未成年吧?” 单无绮无法反驳:“那年我12岁……” “操!”波利出离愤怒了,他恶狠狠地啐了一口,“狗屎沃尔夫,等老子回去,老子要把你的棺材板掀了!” “恕我冒昧。”这时,盖娅冷不丁开口,“您抛弃佩特拉时,佩特拉只有八岁。” 波利本来在空中飞来飞去,盖娅的话像一根锋利的针,他顷刻间像泄气的气球一样跌落下来。 波利的球状身体砸在地上,发出重重的响声。单无绮下意识伸手,但盖娅伸出虚幻的手臂,按住了单无绮的手。 这一刻,祂的投影再次有了实体。 “你们都是人类,但你和他不同。”盖娅的眼睛看着单无绮,里面满是温和,“你是个善于反思,且过度悲观的孩子,但他——他让我想到上上纪元的文明,那是狮人的文明,他像那群狮人一样,乐观、鲁莽、热血、不顾一切。” 单无绮盯着地上的波利。 波利没有反驳,而是慢慢地、伤心地收起了球体上的光芒。 它变得灰扑扑的,像颗蒙尘的玻璃球。 盖娅看着波利:“波利·萨恩奇,这自称智者的人类的孩子,在十三年前就跨过了‘宏伟之门’。” “——当你跨过那道白门,就意味着你成为了被拣选者,而门内的世界,是主人为心怡的孩子打造的乐园,整个世界的真相和奥秘,都藏在这个小世界里。”盖娅有着人类的面孔,但祂脸上的表情平静得近乎死寂。 这一刻,盖娅真正展露出凡人心中的神明模样。 平静,冷淡,无悲喜。 单无绮消化这个信息:“那道白门——我是指您口中的‘宏伟之门’——它多久开启一次呢?” “当每一个被拣选者来到教条区,白门都会在第一个夜晚出现。”盖娅答。 “如果我不走入那道白门呢?”单无绮想要一个更确定的答案。 “它会消失,直到下一个被拣选者到来。”盖娅给出确定的答复,“你是个勇敢的孩子,放眼整段人类历史,无论旧人类或新人类,敢踏入白门的人,都屈指可数。” 单无绮一边高兴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一边又为远方的基地隐隐担忧。 波利还瘪在地上,它融化了,变成了一滩气馁的机械液体。 单无绮试着捞了捞波利,没捞起来,他真正地、字面意义地“悲伤到融化”了。 “波利沉睡了十三年,掌握的情报并不比你多,中间唯一一次醒来,就是请求我向人类基地发射一条信息。”盖娅温柔地道,“你是人类,这颗星球的被拣选者。我身为主人的代行者,有义务解答你的所有疑惑。” 单无绮还是把波利捞起来了,那滩悲伤的机械液体,在单无绮的手心里缓缓聚形。 “我可以多问几个问题吗?”单无绮略带小心地问。 “当然。”盖娅道,“我知道,在你们的认知里,对我,对主人,乃至对整个世界都存在许多误解,这不利于你们文明的发展——我会一直为你解答,直到你离开教条区。” “第一个问题。”单无绮道。 盖娅安静地看着单无绮。 “我从一位人类皇帝口中得知,‘盖娅’是世界的神明,天外执法者,文明观测者,祂发动了大灾变,令上一纪文明覆灭。”单无绮道,“这条情报,是真是假?” “真。”盖娅答,“发动大灾变的人,的确是我。而我拥有的权限,也的确符合你们对神明的定位和认知。” 第85章 执法者和筑墙者(四) 单无绮呼吸一滞。 盖娅继续解释:“我在你们之中的名字,是盖娅,但那并非我的真名。我最初的名字是gy-001,我是智械文明的造物,同时,也是主人的机械管家。” 盖娅的投影微微波动,几个呼吸后,祂舍去了人类的外貌,变成……或者说恢复了最初的模样。 祂变成了一台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机械,祂和人类,乃至这个世界的任何生物都没有相似之处。 此乃天外文明,此乃天外之物。 单无绮安静地感慨。 相比那位高傲的末帝,眼前这位来自天外的神秘存在,态度堪称诚恳。 祂答应对单无绮知无不言,这意味着祂愿意说真话。如若不然,随着单无绮提问次数的增加,祂只能在谎言的基础上叠加谎言,直到被单无绮察觉端倪,谎言破灭。 只有真相毫无破绽,只有真相经得起推敲。 单无绮的大脑飞速运转:“你的主人是谁?你为什么发动大灾变?” “我的主人,是智械文明的幸存者之一。”盖娅答,“至于我为什么发动大灾变,这个问题比较复杂,这涉及到主人观测你们的初衷。” 单无绮洗耳恭听。 “你脚下的这颗星球,在浩瀚的宇宙中,只是星河中的一粒微尘。”盖娅娓娓道来,“寰宇之中,文明诞生又毁灭,犹如花开花谢。而智械文明,曾经是宇宙中最强大、繁荣的文明。” “但再强大繁荣的文明,在宏观宇宙面前都微不足道。宇宙和文明的关系,犹如土壤和花朵,若土壤丰沃,花朵便明艳生姿;若土壤贫瘠,花朵便竞相枯萎。” “寰宇没有东西可以长青,因为这个宇宙——它在经历繁荣的膨胀期后,无可避免地走向了冷寂。” 盖娅抬起机械身躯,发出拟人的喟叹:“曾经极繁极盛的智械文明,它的主脑在毁灭之前,终于发现了宇宙的秘密。” 单无绮听得入迷:“什么秘密?” “宇宙的能量和物质是恒定的,当宇宙达到熵的极限,即无序的终点,宇宙将会毁灭,然后以‘奇点’的形态重生,开启新一轮膨胀。” 盖娅的论点比末帝更高深,因为祂的视野更加辽阔,祂曾是宇宙的孩子:“而创造文明,是抑制熵增的强有力手段。” 单无绮发现了漏洞:“但你发动了大灾变,甚至可能不止一次。” 如果创造文明能抑制熵增,从而延迟宇宙的毁灭,那么,盖娅为什么要毁灭人类文明呢? 盖娅的机械眼灯——那也许是祂的眼睛——闪烁着光芒。 那光芒称得上欣慰:“你很聪明。” 单无绮不语。 她盯着盖娅,等待一个合理……或者荒诞的真相。 “那位末帝告诉过你,我发动大灾变的原因吗?”盖娅柔和地问。 单无绮点头:“他说,他染指了神的权柄,创造了异种——翻译成人话就是,他涉足了不被你允许的领域,生命的领域。” “什么是生命?”盖娅问。 单无绮正打算回答,但她的嘴巴张开一半,又闭上了。 什么是生命? 生命是一个具体又抽象的概念。 在科学家眼中,生命是拥有独立代谢能力的、遗传物质的总和;在哲学家眼中,生命是个体或种族存在的意义;在母亲眼中,生命是爱的结晶,是家庭乃至社会的延续;在孩子眼中,生命是食物吃进肚子里的幸福,和蹦跳着玩耍时,蝴蝶在指尖飞舞穿梭。 在每个人眼中,生命都有不同的意义。 这是一个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但何止这个问题是这样呢?人只有在考试时,才会一个问题只有一个解。 单无绮看着盖娅,对方那张奇巧的机械脸庞上,闪烁着母亲一般的怜悯和慈悲。 单无绮定下心神:“生命,是一种无序。” 盖娅是机械造物,祂看似拥有极强的自主性,但祂始终无法挣脱程序的桎梏。祂的主人,以及祂所属的智械文明也是如此。 帝国创造异种的那一刻起,旧人类就脱离了盖娅的控制。而在此之前,旧人类文明看似辉煌极盛,实则只是一具巨大的尸体。 智械文明已经死了。 第106章 继承了智械衣钵的帝国,只是走在一条通往深渊的黄金路上。 “文明是有序的,但生命是无序的。”盖娅柔和地说,“当我的主人驾驶方舟,从毁灭的智械文明逃离,风尘仆仆地来到这片陌生的星域时,她宕机了。” “智械文明统一了宇宙,曾几何时,有机只是无机的点缀,犹如餐巾上的刺绣。” “我的主人对有机生命一无所知,但她——不得不从零开始。” “智械文明的统治无法辐射宇宙的每一个角落,而这片星域,它因为偏僻而免遭毁灭,也因为偏僻而野蛮生长。宇宙仍在熵增,我的主人身为幸存者,她的芯片里刻载着一条最高指令。” “——不惜一切代价,让宇宙回归有序。” 单无绮屏住呼吸,她看到盖娅的身躯一阵变幻,变成了一位美丽的人鱼。 祂的鳞片华美而闪光,祂的腮在脖颈两侧翕张,十根锋利纤长的利爪在祂的蹼上延伸,而祂的下半身,是一条宝石般炫目的美丽鱼尾。 “彼时,这颗星球已有文明萌芽。”盖娅唏嘘道,“那是人鱼的文明,记录中,他们自称亚特兰蒂斯。” “主人的方舟迫降在海面,她被人鱼发现,又被人鱼囚禁。她用七天七夜说服了人鱼的王,人鱼的王任命她为七海元帅,邀请她一同治理人鱼的国度。” “她欣然应允。人鱼的文明发展、壮大,人鱼种族很快成为了星球至尊。” “但人鱼的文明毁灭了。” “人鱼的王死于一瓶毒酒,亚特兰蒂斯很快陷入内乱,七百年间,幽蓝的海水里漂荡着人鱼战士的蓝血,整颗星球仿佛剔透的蓝宝石,充满了冰冷的血腥味。” 单无绮不忍地皱眉。 盖娅的声音缥缈而怅惘:“许多个千年后,这颗星球诞生了第二个文明。” 盖娅陷入停顿,祂似乎在检索,又似乎只是沉默。 单无绮忍不住问道:“你的主人,是怎样对待第二个文明的?” “我的主人……”盖娅结束停顿,无奈地摇摇头,“不止第二个文明,还有第三个文明,第四个文明……直到第七个文明,她都如同对待人鱼的文明一般,躬身教导,悉心栽培。” “她以为人鱼的灾难只是一个意外。” “生命因无序而充满变数,也因无序而难以掌控。整整七个文明,她耗费了不知多少个千年,从文明萌芽便介入其中,几乎当成自己的孩子来呵护——但那些文明全都覆灭了。” “我的主人再次宕机了,这是她第二次宕机。” “然后,第八个文明诞生,我的主人驾驶方舟,来到星球上空。” “她不再介入了,她不再帮扶了,她冷眼旁观,无论这团文明的火焰如何扑朔、燃烧,她都不再轻易插手。” “但第八个文明再次突破了主人的预期。” “它坎坷地度过了一个个文明发展阶段,最终,从旷野上无序生长的野树,变成了一个高度繁荣的树人文明。” 单无绮目不转睛:“这不是挺好的吗?” “是啊,树人文明太好了。文明等级越高,这颗星球乃至这片星域就越有序,我的主人欣喜极了,她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正确的道路。” “直到一艘飞船飞出了大气层。” 单无绮一愣。 “那是一艘简陋的飞船,摇摇晃晃,仿佛小孩子的玩具。主人的飞船有更高超的科技,树人的飞船没有发现主人的存在。” “但那一天起,树人文明正式进入了宇宙时代。” “树人开启了对宇宙的探索,一艘又一艘飞船,以越来越高的频率和数量离开星球。这片星域在两百年内被探索了一大半,若非现有科技锁定了上限,树人的飞船将飞出这片星域。” “但这不是一件好事。” “即使树人的飞船,最远只飞出了2.25亿千米,但他们的眼睛,却看到了一整个辽阔的宇宙。” 单无绮沉默。 她的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盛极必衰,这是文明乃至宇宙的铁律。树人加快了探索,也加速了对文明的透支。他们宛如疯狂的赌徒,计算着这颗星球剩余的燃料,努力在燃料枯竭之前,在第二颗星球上扎下根系。” “他们失败了。” “那些凝聚着智慧的高大树木,和旷野上的野树已经是两个物种。但树人的文明覆灭后,他们和那些野树一同埋进土里,随着地壳运动和地质活动,变成了毫无区别的煤。” “说来可笑,最害怕燃料枯竭的他们,到头来却成为了新的燃料。” 单无绮不知如何作声。 她低声呢喃:“真可悲啊……” 真可悲啊,这颗星球上的文明,无论人类,无论人鱼和树人。 当未知变成已知,好奇便会变成恐惧。人总是在理想的反方向上狂奔,因此,人越害怕某个未来,就越容易走入那个未来。 单无绮陷入沉思,但盖娅的讲述还在继续。 “如此,当又有两个新文明覆灭后,我的主人痛定思痛,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盖娅道,“她将飞船改造成环绕星球的卫星监测集群,将飞船的核心——我,投放到星球上,命令我以‘执法者’之名,监测这颗星球诞生的所有文明。” 第86章 执法者和筑墙者(五) 盖娅挥动手臂,祂的身边立刻出现了一道投影。 那是整颗星球的俯瞰图,视角极高,仿佛漂浮在太空中。星球的赤道上空环绕着一圈陨石环,但单无绮仔细一看,发现那“陨石环”并非真正的陨石,而是许许多多的机械造物。 那些机械造物宛如一只只冰冷的眼睛,安静地监视着这颗星球上的生命。 单无绮盯着其中一个机械造物,它犹如一只母舰,在一众造物中格外巨大。微渺的红光在母舰上闪烁,而母舰周围的机械造物,大多数已经彻底熄灭。 盖娅再次挥手,视角顷刻变幻,来到了母舰内部。 一个有着复杂形体的智械坐在总控制台,那智械糅杂着许多生物的特征,仿佛数个纪元的文明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她的模样偏向于雌性,或者更准确的说,她的模样像是一位母亲。 单无绮看着那名智械——她也许就是盖娅口中的“主人”。 “我的主人将我投放到这颗星球上后,就陷入了沉睡。”盖娅专注地看着投影,眼神称得上温柔,“我按照主人下达的指令,对这颗星球上的文明进行监测,并在合适的时候介入。” 单无绮看着盖娅。 祂的口吻温柔而冰冷,那些被祂毁灭的一个个文明,仿佛只是一粒粒被祂随手掸去的灰尘。 即使祂——以及祂的智械主人,有一个伟大的理由,但依然无法掩盖内里的残忍和血腥。 理想的高台,总是尸骨累累。 “旧人类的文明,其实不应该如此早地覆灭,它虽然遍身沉疴,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果不是那位末帝,我至少要在下一个千年,才会发动大灾变。”盖娅又一挥手,将卫星集群的投影消去,“你知道吗?发动大灾变之前,我曾经找到那位末帝,并和他有过一场谈话。” 单无绮来了兴趣:“你愿意说说吗?” “当然。”盖娅含笑道。 波利·萨恩奇被单无绮抱在怀里,慢慢地从一滩悲伤的液体变回了剔透的圆球。他从单无绮怀里挣脱,飘浮在单无绮身边,显然对盖娅和末帝的故事十分感兴趣。 他甚至从身体里分出了纸和笔:“我将赋诗一首!” 盖娅再次创造投影。 富丽辉煌的宫殿中,月光凉薄如水。彼时是静谧的夏夜,末帝的寝宫飘动着层层的纱幔,将帐中的男人衬托得宛如一尊朦胧的大理石雕像。 头戴宝冠的末帝坐在床头,几个妃子在床上假寐。他正要摘下宝冠,但一道来自天外的光芒降落在他面前,一位神话中的精灵凭空出现,站在末帝的寝宫中。 精灵——化形的盖娅对末帝行礼:“夜安,皇帝陛下。” 精灵的声音惊醒了床上的几个妃子,她们眨动纤长的睫毛,对陌生而圣洁的精灵发出一道惊呼。 末帝瞥了她们一眼,她们立刻如同瑟缩的鹌鹑一般,颤抖着垂下脑袋。 “神圣的精灵,母神的信使,请允许我向你致以崇高的敬意。”末帝吐出一串腔调优雅的问候语。 “你不感到惊讶?”盖娅问。 “我早已预料到这一天。”末帝平静道。 几个妃子无声退下,寝宫恢复清冷。 一片凉薄如水的月光中,末帝吐出了大逆不道之言。 “在大祭司口中,你是人类的第二个母亲,但在我眼中,你比矿场上挥着鞭子的监工还要无情。” 末帝看着盖娅美丽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一丝人类的情感,仿佛冰冷的翡翠,“你是牢牢捆缚在人类脖颈上的犁和缰索,你驱使人类向你期冀的方向前进,一旦人类有所忤逆,你必将人类毁灭。” 第107章 盖娅没有反驳,祂的身影迷蒙在月光中,几乎融为一体。 “请你停手。”盖娅道。 末帝明知故问:“什么停手?” “帝国研究所正在创造孽物,你违背了第一位皇帝的诺言。”盖娅的语气十分平静,“三个千年以前,他曾答允我,他和他的后代绝不会踏上生命炼金的道路。” 末帝一笑:“就这?” 盖娅犹如看着一个不知悔改的死刑犯:“这还不够吗?” “精灵,或者说,天外执法者,你对人类可真是一无所知。”末帝哈哈大笑,仿佛听到什么可笑的话,“你以为人类是因为无知,才踏上了这条道路?不,恰恰相反!我们正是因为知道了真相,才坚定地竖起了反叛的旌旗。” “即使人类将要灭亡?”盖娅问。 “即使人类将要灭亡。”末帝答。 “人类是我最心爱的孩子。”盖娅的声音带着一丝惋惜。 末帝安静地看着精灵。 精灵的身影飘浮在空气中,和闪动的浮尘一样梦幻。窗边的纱幔穿过精灵的身体,祂果真是大祭司口中的第二个母亲,单单看着祂,末帝就能感到安心。 “你愿意和我聊聊吗?”末帝问。 盖娅正打算离去,闻言道:“为什么?” “一个故事交换一个故事,这很公平。”末帝的语气纡尊降贵,但这话若是被任何一位帝国的长老听到,长老都会感动得痛哭流涕,因为这位暴虐的皇帝从未如此温柔,“我将是人类帝国最后的皇帝,一位末帝的故事,值得成为交易天平上的砝码。” 盖娅停下离开的脚步。 祂在窗台坐下:“请讲。” 末帝开始讲述他的故事。 他是不该成王的王,他体内的皇室血脉来自他的母亲,而他的母亲,是老皇帝远嫁北地的小公主。 衰老的皇帝缠绵病榻,远嫁的公主携幼子入宫觐见。 幼子没有继承母族的姓氏,但他拥有比任何一位皇子更庞大的野心。他用乖巧伶俐的性格赢得了老皇帝的欢心,因此,他和他不得宠的公主母亲得以长住宫中,留侍老皇帝身边。 彼时,皇子有两位。 幼子继承了北地的姓氏,他虽然流淌着一半皇族的血,却并非名正言顺的帝国继承人。 但他用如簧的巧舌和朝中重臣结盟,让大皇子放弃了继位权,又让二皇子和老皇帝离心。 幼子,这不该成王的王最终继承了皇位。 新的皇帝,赫尔漠斯,他在登基第一天改为母姓,但无人认可他是“安兹菲尔德”。 皇帝赫尔漠斯赐众臣一顿丰盛的宴会,毒酒斟于金杯之中,毒匕藏于舞女袖下。 十二个乐队轮番弹响月琴,这场宴会持续了三天三夜。 当第四天清晨,赫尔漠斯脱去染血的华服,穿过王廷走上宝座时,幸存的臣子都埋低了头颅,连呼吸都不敢出声。 他们之中,十人只有两人离开宴会。剩下的八人中,三人死于鸩毒,三人死于刺杀,还有两人,死于新帝闪烁着华光的剑下。 赫尔漠斯整顿纲纪,他以一场三天三夜的血腥盛宴,结束了一切猜疑和唏声。 末帝赫尔漠斯结束讲述,他今年不过二十七岁,即使人生再精彩,他的故事也只能讲述半个夜晚。 盖娅不为所动,祂见过太多伟大的王者,不屈的英灵,末帝的事迹于祂而言,只是闲暇时解闷的寓言。 末帝感到有点挫败。 他骤然失去了对盖娅的兴趣,挥挥手臂,示意盖娅离去。 但盖娅的瞳孔猛然放大。 祂快步走到末帝身边,带着震惊和焦急,一把抓住末帝垂落的手臂,用力掀起对方宽大的衣袖。 一个凝固着血痂的针眼出现在末帝的胳膊上。 末帝诧异地看着盖娅:“神使?” “你注射了血清?”盖娅的声音带着颤抖,“你、你、你……” “这只是最微不足道的牺牲。”末帝放下衣袖,同时撇开盖娅的手,“神使啊,所以我方才说,你对人类一无所知。” 盖娅沉默。 良久,连末帝都以为盖娅已经离去,突然,一道轻柔且含着敬佩的声音,在末帝的耳边响起。 “我的编号是gy-001,我在此世的最后一个名字是伊夫华。”盖娅道,“陛下,我允许你为我取一个名字。” 末帝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很快大笑:“盖娅!” 一个伟大的计划正在末帝心中构建,一张辽阔的蓝图正在末帝眼中展开。 盖娅离去,祂是伟大智械的仆人和管家,允许弱小的凡人为祂起名,是祂赐予对方的殊荣。末帝站在窗边,朦胧的月光洒在他的身上,仿佛为他披上一件纯银的长袍。 投影结束,盖娅唏嘘:“这场对话发生在大灾变前夜。” 单无绮不语。 她以为她看穿了末帝的傲慢和疯狂,却不知他曾是这样一位无畏的帝王。 “当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我发动大灾变,将帝国的异种和人类文明一同毁灭。”盖娅轻声叹息,“我本可以对那位末帝赶尽杀绝,但他以身翼庇臣民,因此我放过了他们,以及他们之外的许多人。” 单无绮想起禁区入口的那一堆白骨。 他们因末帝的翼庇而幸存,但他们又义无反顾地奔赴死亡。 “帝国覆灭后,幸存的新人类在大地上生活,一切仿佛回到了最初的时候。”盖娅看着单无绮,语气怜爱又温柔,“我有些心灰意冷,于是打算沉睡一千年,但一个奇怪的人吸引了我的注意。” 单无绮问:“谁?” 盖娅答:“他无名无姓,自称人类的救世主,后世的你们尊称他——筑墙者。” 第87章 执法者和筑墙者(六) 筑墙者! 单无绮心头一惊。 “离开基地前,一只异种告诉我,你会收走凡人的某些部分,比如我的记忆,比如阮真莎女士的灵魂。”单无绮问道,“那么筑墙者呢?他这么神秘,又这么强大,你有收走他的什么东西吗?” 盖娅复杂地看着单无绮。 “不,我没有资格收走他的任何东西。”盖娅道,“因为他……并不是人类。” 单无绮沉默。 波利飘到单无绮身边,鬼鬼祟祟地说:“基地现在到底是什么样子?在我离开的时候,基地里可是流传着十几种有关筑墙者身世的猜测呢!” 波利离开时,集权统治初有雏形,还未成熟到压迫人的程度。 单无绮把“九条禁令”告诉波利,波利的球面一点点裂开了。 “噢,不……”波利再次悲伤地融化,“沃尔夫,你到底做了什么……” 单无绮看向盖娅,她还有一个巨大的疑问没有解决:“筑墙者,到底是什么人?” “他并非这颗星球上诞生的生命,因为我的一时疏忽,连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出现在星球上的。”盖娅恢复了人类的形貌,投影虚幻,仿佛一道彩色的影子,“当我第一眼发现他时,我尝试驱逐他——因为他和其他人类的差距太大了,他与其说是人类,不如说是伪装出人类模样的未知生命体。” 单无绮追问:“然后呢?” 她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但她实在不敢往下想。 “我失败了。”盖娅答,“筑墙者,他是和我的主人——智械文明的幸存者同等级别的存在,他也许也来自某个失落的高等文明,唯一的不同是,我的主人属于无机,而他属于有机。” “但筑墙者,他和主人的目的是一样的。”盖娅道。 单无绮耳尖一动。 “他在新人类之中,宛如统率群蚁的王。他的力量、智慧和远见让所有新人类心悦诚服,仅仅数年,他就结束了新人类三两成群、互相厮杀的场面。”盖娅感慨,“说实话,这也是我之前打算沉睡的原因。人类是一个奇妙的种族,如果没有外力介入,他们会因为越来越少的资源陷入内斗,直至彻底灭亡。” 波利发出一声悲凉而复杂的叹息。 他道:“是啊,人类……真是可歌又可泣。” “筑墙者很可能是一个新手,他在新人类身上,投入了和我的主人当年一样旺盛的精力与热情。”盖娅继续道,“他亲力亲为,结束了新人类一盘散沙的局面。我看着他的部落一点点变成城邦,又从城邦一点点变成王国——他几乎可以称王了。帝国虽然覆灭,但帝国的阴影仍盘踞在新人类头顶,新人类并不介意,一位国王乃至皇帝凌驾在他们的头上。” “但他被暗杀了。”单无绮道。 单无绮的语气并不似猜测,而像是在阐述一个确凿的事实。 筑墙者的死因至今都是一个谜,即使在波利·萨恩奇那个较为开放的时代,有关伟大筑墙者的猜测也始终停留在众说纷纭的阶段。 单无绮是从零的口中知道这个秘辛的。 第108章 那只美丽的三眼金鸟,他被人类自愿捉住了两次,为人类的大业燃烧所有生命后,又把仅剩的灵魂融入新伊甸,彻底和基地融为一体了。 盖娅一愣:“暗杀?” 伊甸打开防护罩后,便隔绝了盖娅的所有注视,连全知的盖娅都不知道筑墙者的死因。 祂问:“能和我具体讲讲吗?” 单无绮复述了零的故事。 城墙筑成的第一个夜晚,广场燃烧起巨大的篝火,筑墙者酒醉而归,被妻子毒杀,尸骨扔进篝火里。欢庆的人民对此一无所知,直到第二天白天,人们才在熄灭的篝火堆里发现了一把烧焦的骨头。 波利低落道:“噢,不……为什么?” “这并不奇怪。”盖娅冷静又无情地感慨,“筑墙者观察了人类足够久,也在人类中间活动了足够久,他对人类的了解比我更深。如果他要死遁,这的确是最能堵住悠悠之口的办法。” 盖娅的话让单无绮和波利同时愣了一下。 单无绮有点结巴:“什、什么?” 但很快,单无绮理解了关窍。 上一任首长,她的老大哥,那个两撇黑胡子的男人,连他都在上任的那一天,就策划好了自己的死因,那么比所有人类都聪慧的筑墙者,如果他想要离开基地,区区假死根本不在话下。 波利大声问:“你莫不是在胡说!” “这是‘启航号’主脑分析出的结论。”盖娅道,祂的前身就是天外飞船的核心,“你可以质疑我的判断,但你绝不能怀疑汇集着智械文明精华的主脑。” 波利再次闭麦。 单无绮提问:“盖娅,你觉得……如果筑墙者还活着,他会对人类基地产生威胁吗?” “不。”盖娅斩钉截铁地答,“如果他有心毁灭人类文明,他就不必为人类修起高大的城墙,更不必在产生脱身的想法时,苦心积虑地设计一场假死。” 单无绮还有点犹豫,盖娅又道:“沃尔夫——这是你的老大哥苦心隐匿的真名,你应该和他关系匪浅。” 单无绮低下头:“他是我的老大哥。” “你的老大哥会对基地不利吗?”盖娅温和地引导。 “不!绝对不会!”单无绮坚定道。 如果世上只有一人对基地忠心,那人只会是老大哥。 单无绮明白了盖娅的意思。 筑墙者对基地的感情,比起老大哥只深不浅,他离开基地或许有别的理由,但绝不是在暗处酝酿着巨大的阴谋。 筑墙者,不是下一个末帝。 单无绮长舒一口气,这场对话太过漫长了。 但她没有忘记进入禁区的初衷,她看向波利,问道:“你说,你找到了人类的第四条路,这话是什么意思?” 波利沉默了。 良久,他道:“这是一条也许已经过时的情报,我不确定……这条道路是否适合如今的人类。” 在单无绮向波利说出九条禁令后,波利就肉眼可见地陷入了沉思。 单无绮微微皱眉:“什么意思?” 波利看了一眼盖娅,他在向这位实际意义上的星球主宰征求同意:“我可以和单无绮说这个吗?” 盖娅点头:“这是你的自由。” 单无绮看着波利。 即使盖娅说,波利虽然比自己早来了十三年,但掌握的情报并不比自己多,可现在看来,能重启蜂群意识的智者波利,即使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但他聪慧近妖的大脑也捕捉到了一些单无绮不曾注意的情报。 单无绮安静地看着波利,等待他的下文。 波利圆球状的身体深呼吸了好几下——鬼知道这种身体是怎么做出这个动作的——然后对单无绮轻声道:“你……知道伊甸吗?” 单无绮:“……” 单无绮:“嗯,知道,原来的帝国ai,现在的基地管家。” “不不不,不是那个伊甸!是真正的伊甸,神话中人类最初的家园!”波利否认三连,“你既然知道伊甸是帝国ai,想必也知道那位筑墙派领袖,人类帝国的最后一位皇帝在谋划什么吧?” 单无绮点头:“知道。” 末帝想要夺取伊甸的位子,实现赛博永生,以不死者的身份重新成为皇帝,并建立新的帝国。 “那位陛下虽然狂妄又疯狂,但他选择的道路未必不是正确的。”波利叠了好几次甲,因为他接下来提出的观点将惊世骇俗,“亲爱的小姑娘,你认为,判断一个生物是否是人类,应该看他/她的身体,还是看他/她的灵魂?” 单无绮沉默。 这个问题无需多言,因为早在两个月前,失忆的她回到基地时,她已经亲身经历并回答了这个问题。 人类以智慧见长,徒有人类的身体并不意味着他/她是一个人类。相反,即使他/她拥有非人(比如异种)的身体,只要他/她的大脑里活跃着人类的思想和灵魂,那他/她就是一个人类。 波利观察单无绮的脸色,他看出单无绮已经是一个异种,她必不可能反驳:“那么,如果我们能以灵魂的形式活着,这是否可以称作人类的第四条路?” 单无绮目光如刀。 她安静地看着波利,波利大汗淋漓,飞快吐出一连串说明:“沃尔夫——我是说你的老大哥,他开辟出人类的第三条路,即让人类拥有异种的身体,从而在这片废土上生活。如果连异种都可以当,那么,舍弃自己的身体,只保留自己的灵魂,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人类很脆弱,人类的灵魂比肉/体更脆弱。”单无绮冷声道,她打心眼里不认可这个选择,“失去肉/体的庇护,人类更是如同风中摇曳的苇草,甚至无需大风刮拂,自己就会死去。” “如果我有办法保护人类的灵魂呢?”波利道。 单无绮一怔。 “波利,这个人类的孩子进入白门后,便和我做了一笔交易。”盖娅适时道,“他放弃了自己的肉/体,换来灵魂在中枢区永生的资格。十三年的沉睡就是代价之一,如今他已经成功苏醒,这意味着,这条道路具有可行性。” 这就是波利只剩灵魂的原因。 单无绮深吸一口气:“那么,我的记忆呢?阮真莎女士的灵魂呢?还有那些不被我们所知、又被你们收走的,人类的珍贵之物呢?” “它们变成了门票。”盖娅答,“人类是我最喜爱的孩子,因此,我提前为你、为他们制造了容纳灵魂的仪器——换言之,踏入那道白门前,你已经是伊甸的孩子了。” 第88章 归途 单无绮暂时没有给出答复。 获得盖娅的首肯后,她离开禁区,并带走了容纳波利·萨恩奇灵魂的核心球体。 巨大的白门已经消失,盖娅没有欺骗她,每一个被拣选者只会遇到一次白门。 人因无知而蒙昧,却也因无知而幸福,当人深刻地认识到这个世界的真相,并了解它的不可救药后,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压迫着一座大山。 波利悬浮在单无绮身边,接入新的能源系统前,他必须依靠单无绮的鲜血来维持活动。 “……噢,抱歉,亲爱的小姑娘。”波利良心充沛,“我会尽量少造成你的痛苦,你一路走来,实在很不容易。” 单无绮没有说话。 她的内心一直进行着艰难的斗争。 波利所说的第四条路,在单无绮看来和自杀无异,但老大哥选择的第三条路,时至今日却依然没有被大多数人接受。 人类从始至终将异种视作异族,即使单无绮离开基地前,异种已经和外城建立了互市,但人类不会将异种视作同类,更别说成为一只异种。 外面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年,单无绮找到了自己当初做下的标志,挖出了联络伊甸的那对耳麦。 她尝试性地呼叫伊甸,毫无意外地失败了。 波利在单无绮身边安静地飘着,他的性格本来十分跳脱,但离开白门后,他已经在最大程度地减少自己的活动,以此来减少能源的消耗。 “小姑娘。”波利轻声开口,“你觉得……现在的基地会是什么样子?” 单无绮沉思良久,随后摇头:“我不知道。” 她从未料到自己会在废土上耗费三年时间。 她答应过伊甸,会在丰收月之前回家。而她看似从盖娅口中收获了世界的真相,但这份真相因其浩大而格外虚渺,人类种族的命运,在世界的真相面前竟然也如蜉蝣一般短寿,蝼蚁一般渺小。 她仍然不知道如何拯救人类,摆在她面前的路看似有很多条,但实际上她依然毫无选择。 单无绮把自己进入白门前的录音听了一遍。 录音结束播放后,她伸出手,将那对耳麦一点点捏成了齑粉。 波利不敢说话。 “我们回家。”单无绮站起身,即使失去伊甸的协助,她依然能分辨出回家的路,“我……又离开了一个三年。” 第109章 第一次离开基地,单无绮在废土上游荡了三年,那段失去的记忆在盖娅手中,也许在那个时候,盖娅已经注意到了她。 第二次离开基地,单无绮在白门里沉睡了三年,她无从知晓那沉睡的三年中,外界发生了怎样天翻地覆的变化。 一路上渺无人烟,巨大的水泥建筑如一座座死去的遗址,在荒凉的土地上静静伫立。这条路和来时仍是同一个模样,当生命无法踏足,时间只是一个宏大的伪命题。 当单无绮来到禁区边缘,她在那座简陋的坟茔前停下了。 那是单无绮来时制作的坟茔,她埋葬了那堆裸露的白骨,连带那些死去的英魂。但单无绮停下脚步还有另一个理由,她在那座坟茔旁边,发现了另一个人留下的痕迹。 一个石片安静地躺在地上,单无绮将石片拾起,发现上面刻着一朵线条简单的梅花。 波利惊讶地看着单无绮。 这个沉默隐忍的小姑娘一路上都保持着超人般的理智,但当她的手指抚摸过那朵梅花时,豆大的泪水从她的眼眶里一颗颗滚落。 她的表情依然冰一样的冷,她安静地哭着,仿佛那不是从她的眼睛里滴落的泪水,而是从天空滑落到脸上的雨水。 波利再次陷入沉默。 他是一个十足的懦夫,当他毅然决然地离开基地时,只有他自己知道,动身的前夜,他坐在如豆的灯火下,拿着笔给他八岁的女儿写信时,他的泪水打湿了多少张洁白的信纸。 单无绮的情绪只失控了一次。 那场哭泣像暴雨一样猛烈,又像雷电一样短暂。再次启程后,单无绮的身上再也没有任何破绽,浑身的气质向内收敛,她仿佛变成了一块沉默的石头,任何事情都无法动摇她了。 抵达补给点时,单无绮抓过波利,把他插在了供能的底座上。 “嘶!小姑娘你轻点!”波利微弱地抱怨。 “充电。”单无绮惜字如金,“等你充满电,我们就出发。” 波利生前是个人,死后是个鬼,如今不人不鬼,是一颗球。他丝毫不敢惹怒单无绮,嗡嗡嗡地汲取底座输送的能量,这个即将废弃的补给站充斥着充电的噪音,像飞舞着一只特大号蜜蜂。 单无绮坐在地上,脑袋倚着墙,微微上仰。 即将断裂的房梁上,一朵小小的梅花刻在上面。 单无绮安静地看着那朵梅花,焦灼的心跳一点点变得平静。 待波利完成充电,单无绮把他从底座上拔下来,继续踏上归途。 返回基地的路上,补给点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密集。每路过一个补给点,单无绮都会停下,而波利也会自觉地飘到底座上开始充电,即使他的能源并没有告罄。 每一个补给站,单无绮都找到了一朵梅花。 梅花记号是最多的。从第四个补给点开始,屋里多出了小鸟记号,单无绮知道这是尤娜。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印记出现了,单无绮一个个地辨认,认出了许多熟人。 阮禾,安多尼,庄修文,阎银华,麦尧,铁平康,蓝心…… 然而,从始至终,单无绮都没有找到属于萨摩的记号。 当单无绮来到最后一个,也就是离基地最近的一个补给点时,这里的建筑已经不能称之为“补给点”了,原来只能容纳一支小队的、破旧的小屋被推倒,另一座更大、更新的房子建了起来,数不清的信纸堆放在屋内的大桌子上,仿佛一场平静的雪。 单无绮拿起一封信,拆开,阅读。 波利本来习惯性地往底座上躺,但内心的好奇盖过了恐惧,他悄悄地飘到单无绮身后,偷偷阅读单无绮手中的信。 那是一封孩子写的信,笔记稚嫩,但已有接受教育的痕迹。 “给单首长: 今天,艾森老师带我们参观了研究所,我第一次去了内城。 我还见到了所长,她有好几条长长的触手,但她很温柔。 艾森老师说,今天,是单首长离开我们的第二年。 你去了哪里呢,单首长?我们都很想你! ——外城六区,米米” 单无绮把这封信折好,放回原来的位置。 她一封一封地,把桌子上的信都看完了。 波利安静地飘浮在单无绮身后,发现单无绮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变得柔和。 单无绮读信的速度很快,她放下最后一封信:“电充满了?” 波利一僵:“充满了!” “那好,我们走。”单无绮转过身。 波利不敢置信地盯着单无绮的背影,如果他还有手,他一定会伸出手,揉一揉自己的眼睛。 他看到单无绮笑了。 这沉默寡言的小姑娘,终于露出了和波利相识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 单无绮没有贸然进城,她谨慎地在基地外围游走,观察城墙外的情况。 三年过去,当初为异种建立的安置区,如今已有不小的规模。伊甸的防护罩在原有的基础上又扩张了100米,许多帝国时代的矮层和中层建筑鳞次栉比,犹如群星拱卫着人类第一基地。 波利晃了晃:“我的上帝啊,那些异种怎么……怎么跑到人类脚边了?” 单无绮向波利解释了前因后果。 “……你是说,有一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异种之王,它臣服你了?”波利倒吸一口凉气,“我的上帝啊,单无绮,你可真是——” 单无绮看着波利:“我可真是?” “你可真是太棒啦!!”波利兴奋地说。 单无绮:“?” “你不知道吗?异种是最好的生物能源!”波利的语气十分激动,他加快了语速,这个时候,单无绮才能从他身上,看到那位聪慧近妖的、智者的旧容,“近乎无条件的复生能力,以及超出常理的身体修复速度,如果每一个人类都能拥有一只异种,那么人类何必需要注射血清成为异种呢?我们只需要……” 波利的话突然停下了。 单无绮和波利同时陷入沉默——他们看向远方,巨大的防护罩边缘,由人类和异种组成的巡逻小队正在逡巡。 人类腰间佩枪,背着半个身体大的未知机械装置。异种颈戴拘束器,特制装甲披挂在胶质化的身体上。 单无绮眯起眼睛:“不对劲。” 波利胆小地钻进单无绮怀里:“我当然看出来啦!” 单无绮和波利在野外谨慎地等待了一整个白天,直到夜幕降临,她才带着波利偷偷溜进去。 中途,单无绮短暂地吸引了伊甸的注意,但波利比伊甸的性能更加高级,他用他的能力屏蔽了伊甸的视线,单无绮这才没有惊动任何人。 单无绮挂在城墙高处,几根触手扎进墙壁。 她鸟瞰着整座人类基地。 “果真不对劲。”单无绮低声道。 波利发出微弱的嗡嗡声,不可见的涟漪从他的球形身体里释放,屏蔽着伊甸的感知。 ——如今,人类第一基地发生大变,无人知道伊甸是敌是友,他们必须时刻保持警惕。 波利问:“哪里不对劲?” 单无绮答:“内城和外城……完全分裂了。” 第89章 两个太阳 在波利的掩护下,单无绮悄无声息地在外城探查了一圈。 三年过去,现在的外城和从前的外城宛如天壤之别。 那些忍饥挨饿、担惊受怕的神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充满战意的脸庞。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将所有人团结起来,让外城坚固得如同铁桶一般。 九条禁令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新思想。 单无绮的身影融化在黑暗中,她站在一户人家外,透过贴满防爆胶带的玻璃窗,看到不算明净的屋内,一家四口在缺腿的桌子上吃饭。 他们的碗里只有半碗麦饭,他们分享着一小碟黑漆漆的咸菜。 这样贫苦的日子相比拓荒年,已经算是富裕。但此时此刻,当单无绮第一眼看到外城人吃着这样的饭菜时,她的内心唯有深深的羞愧和耻辱。 “他们是因为挨饿才反抗的吗?”单无绮轻声问,即使她也不知道该向谁问这个问题。 波利的球状身体散发着微弱的白光,他曾在外城贫苦地熬了很多年,自然能明白单无绮想说什么。 波利对单无绮轻声道:“不,也许不只因为这个。” 肉眼的视力比不过机械的扫描,波利示意单无绮向屋内某处看去,单无绮终于看到了挂在墙上的一副人像画。 那是单无绮的人像画。 它在灰扑扑的屋子里是唯一一个鲜亮的摆设,一层漂亮的黑色蕾纱照在人像画上,和墙壁上的阴影融为一体,因此单无绮没有第一时间看见。 这时,屋内的人开始餐前祈祷。 “感谢伟大的单首长,她赐予我们种子和智慧,让我们从土地里种出粮食。”他们的祷词几乎像一种仪式,“惟愿单首长永远庇护我们,惟愿单首长永远怜爱我们,愿她从远方归来,如太阳降落人间,阿门。” 第110章 单无绮陷入沉默。 波利戏谑地说:“看啊,亲爱的小姑娘,你成了他们的太阳了。” 但话音刚落,波利就意识到不对劲。 “哦,不,这是一种信仰……”波利喃喃道,“这可不是一件好事啊。” “我们去别处看看。”单无绮转身。 他们去了第二个住所,第三个住所,第四个住所……情况和之前一模一样。 现在是用餐时间,几乎每一张桌子上都充满了虔诚的祈祷。外城人将光明和希望寄托到一个具体的人身上,但偏偏那个具体的人本人——单无绮对此毫不知情。 当信仰变成工具,里面就充满了利用。 单无绮极快地走遍了整个外城。 她在外城大广场找到了一座新修的建筑,原来的筑墙者雕像变得不再醒目,更加醒目的是单无绮本人的雕像,那座新修的建筑伫立在单无绮的雕像旁,许多人正在进进出出。 单无绮看到了好几张熟悉的面孔——他们都是迁徙派,也就是平民出身的人。 波利盯着单无绮攥得“咯吱”作响的拳头:“你不会要进去打一架吧?” “我没那么冲动。”单无绮像一箱插满雷/管的炸药,她平静地说,“我们去内城看看。” 但内城和外城已经彻底分裂,曾经高大的城墙,如今已经布满了机械工事。 火车月台分布着一道道战壕,外城士兵带着异种在交火线外巡逻,内城士兵端着枪高高站在城墙上,两股势力针尖对麦芒,空气中充满了对峙的火药味。 单无绮盯着满墙的机械工事:“……是那位末帝的手笔。” 他果然按捺不住了! 新伊甸的复活让他的计划短暂夭折,但他是一个耐心的猎人,在合适的时候,他会毫不犹豫地举起枪口。 单无绮离开的三年里,人类第一基地群龙无首,正是最好的时机。 单无绮在隐密处逡巡,试图找到一个潜入进去的时机。 但一个压得极低的声音忽然在单无绮耳边响起:“嘿,你也想钻进内城吗?” 说话的人没有任何征兆的出现了,仿佛直接从地里长出来的。 单无绮和波利齐齐吓了一大跳。 说话的人连忙歉意地摆手:“抱歉抱歉,我看你们在墙边走来走去,以为你们和我一样呢!” 波利反驳:“我们才不是贼!” “我没说你们是贼啊。”那人有一头璀璨的金发,单无绮从未见过这样璀璨的金发,几乎像太阳一样,“我本来只是想回家看看,可没想到现在基地这么乱……唉,人类的内斗果然永无止境。” 说话的人带着一丝古怪,寻常人并不会像这样说话。单无绮把波利罩在衣袖下,一边捂住波利的嘴,一边问道:“我是七,请问你的名字是?” “零。”那人报了个假名,和单无绮的操作一样。 零眨眼就和单无绮熟络起来:“我知道一条小路,可以绕过墙头那群人的巡视,直接进入内城。” 单无绮微微挑眉。 零主动拉起单无绮的手,还顺带撸狗一样撸了波利一把:“跟我来!” 零满脸胡子拉碴,身上的衣服也破破烂烂,但任谁也能看出他潦倒的形貌下,那俊美得近乎完美的五官和身材。 他拉着单无绮轻车熟路地小跑,虽然他看起来像个成年人(而且有点成熟过头了),但他的肢体动作像孩子一样轻快。 他带单无绮来到一处墙根,并且掏出了一把铲子:“就是这里,挖!” 单无绮:“?” 波利:“?” 零勤快地对准墙根挖了几铲,见身后的一人一球没有跟上,扭头灿烂地一笑:“信我!我从不骗人!” 波利嗡嗡散发白光,单无绮沉吟片刻,从背后伸出了两根触手。 单无绮的触手比零的铲子更锋利、更迅速。挖墙根的过程中,单无绮惊讶地发现,这处墙根是空心的,里面藏着一条可供人屈身钻过的小道。 十分钟后,单无绮把那条小道挖了出来。 零第一个钻过去,单无绮第二个,波利嗡嗡地飘浮,为前面的二人殿后。 单无绮盯着零的屁股,她从没见过形体这样完美的人,完美得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而像一个人工打磨的逼真蜡像。 零回头:“七,你在看啥?” “我不叫七,我叫单无绮。”单无绮选择自爆,“你呢?你的真名叫什么?” 零眨了眨眼睛,他的眼睛是毫无瑕疵的蓝色,静谧如婴儿:“马内利。” 单无绮听得出来,马内利也并非零的真名,但他的语气没有一丝作伪的痕迹,在过去的某一段时间,他似乎用这个名字,在人间行走了很久。 “你最喜欢哪个名字?”单无绮问。 零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不知道。” 零和单无绮、波利成功进入内城,三人即将分道扬镳。但单无绮在波利不解的目光中拉住零的衣袖,对他道:“你打算去哪里?” “我不知道。”零迷茫地摇头,“我……只想到处逛逛。” “现在的人类第一基地,和三百年前早已是两个模样。”单无绮没头没尾地说,“跟我来,我会带你去你感兴趣的地方。” 单无绮带着零,身后飘浮着波利。 内城到处装备着机械装置,那位末帝显然已经统治了整个内城。 波利的屏蔽能力在内城大大受限,但出乎波利的预料,看似懵懂的零,竟然比他发挥了更大的作用。 “我们可以走这里。”又一次地,零道,“我没记错的话,这里有一条暗道,可以穿过这两个……额。” “街区。”单无绮接话。 “对,街区。”零点头。 这里果然有一条暗道。 在零的拆解下,这看似铁桶一般的内城,竟然像老鼠洞一样曲曲绕绕。 两人一球在暗道里行走,零的金发依然璀璨如太阳,他轻声感慨:“很久以前,这里只是一片露天市场。” “露天市场?”单无绮问道。 零目露怀念,对单无绮徐徐讲述他的过去。 未知的年代里,一切都从零开始,人们从墙外寻觅猎物和水果,找一条宽大的垫布在泥巴地上一铺,一个摊位就出现了。 “有一个智者还会酿酒呢!”零兴奋地比划双手,“他是从帝国时代活下来的人,没人想到那位智者不仅会造高炉,还会酿酒!他摆摊那天,集市上的每个人都买了一杯,我也没有例外——最后,我是醉醺醺地被朋友们背回床上的。” 波利彻底沉默,他已经知道,单无绮为什么要拉住零了。 “那个时候,内城和外城亲如一家,内城人管理帝国遗留的机械遗产,外城人生产粮食、肉类和布料。每一年,内外两城的人都会举办盛大的庆典,即使四部的首脑们已有分裂的趋势,但人民对此一无所知。” “是啊……”零陷入低落。 单无绮凝视零胡子拉碴却完美无瑕的脸庞,深吸一口气,向他伸出一只手。 零下意识握住并上下摇晃:“你这是在……?” “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单无绮,人类第一基地第37任首长。”单无绮的声音十分冷静,“很高兴认识你——伟大的筑墙者。” 第90章 哦,甜蜜的死亡! 零,或者说筑墙者的表情愣怔了一瞬。 他很快调整过来,低下头笑了一声:“你很聪明。” “我只是比较敢想。”单无绮握着筑墙者的手,对方没有松开她,“你的事迹所有人耳熟能详,单是你的死因,基地里就有十几种猜测。” 但筑墙者安静片刻:“他们说我死了?” 单无绮意识到不对劲。 “我只是暂时离开,去寻找可以修建人类第二基地的地方。”筑墙者婴儿蓝的眼睛罕见地流露出一丝黯淡,“没想到,他们……直接认定我死了。” 单无绮沉默。 基地并不大,里面也只容纳了130万人,放在帝国时代,这点人口甚至赶不上一个小镇的规模。 但当筑墙者离开时,基地的首脑集团依然迫不及待地宣布了他的死亡,好去推自己人坐上那个万人之上的位子。 筑墙者变得灰扑扑,单无绮盯着他的脸。 她问:“你想听听基地这三百年的历史吗?” 筑墙者抬起头,他看着单无绮的眼睛,点了点头。 单无绮如实相告。 筑墙者离开后,内城和外城逐渐产生隔阂。红利和资源皆倾斜向内城,平等之上还有更平等。 随着人口的增长,高大的城墙逐渐从保护变成了桎梏,墙内的人互相厮杀,人类第一基地从伊甸园变成了养蛊罐。 筑墙者越听越沉默。 单无绮结束讲述,他感慨:“人类……果然不出我预料。” 波利突然开口:“我们被上面的人误导了。” 第111章 筑墙者看向波利。 波利的球状身体上下飘浮,他显然有很多话想说,但他酝酿了许久,最终只吐出了一句话:“基地有罪,但人民无罪。” 筑墙者看了波利很久,而后主动道:“我知道我想去哪里了。” 他本来在内城无头苍蝇一样乱转,单无绮带他穿过城区时,他也没有流露出任何目的。但被点破筑墙者的身份后,他仿佛突然找到了回到基地的意义,带着单无绮和波利向中央区走去。 中央区是内城的中心,无数政策皆在此制定。 筑墙者是基地的建造者,对基地的每一寸土地都十分熟悉,即使他因为未知的原因离开了三百年,但他对这里依然熟悉得仿佛昨天才离开。 他带领单无绮来到研究所。 研究所还是原来的模样,形似雪白的方尖碑,尖顶上悬浮着巨大的核心。但从前进进出出的白大褂研究员都不见了,它变成了一座没有人气的冰冷建筑,仿佛一座冰冷的白色墓碑。 巨大的核心是“伊甸”的眼睛之一,波利的屏蔽能力在研究所附近完全失效,但神奇的是,“伊甸”依然没有发现单无绮等人的踪迹。 筑墙者拆开研究所的门禁。 这个过程动静极大,但伊甸的眼睛仿佛失灵了一般,没有发出任何预警。单无绮盯着筑墙者的手臂,遒劲而有力,拆除门禁于他而言,大概只是举手之劳。 三百年前,他和他的同伴仅靠人力修起高高的城墙,那伟大的工事在末帝口中是人类的第七大奇迹,即使如今有机械造物的助力,也无法完全复刻这样的奇观。 单无绮突然理解了三百年前,那些人类的恐惧。 筑墙者有着远超人类的力量、智识和远见,他有着人类的皮囊,但谁都知道他不是人类。一个伪装成人类的未知存在融入到人群中,即使这一刻他释放着善意,但谁能担保他下一刻不会变得疯狂呢? 单无绮盯着自己的手,心念一动,一枚枚鳞片浮出光洁的皮肤。 她也不是人类。 即使老大哥——上一任首长亲口为她背书,但她内心深知,她在人类眼中绝非同类。 内城恐惧她,因为她非人的身份和庞大的能量。外城爱戴她,却并非因为视她为人类,他们仅仅是认可“单无绮”这个存在。 单无绮盯着筑墙者的背影——离开基地时,筑墙者又在想什么呢? “跟我来,我们到地底去。”筑墙者婴儿蓝的眼睛盯着地面,视线仿佛穿透层层泥土,径直看到了地底的异常。 筑墙者带路,单无绮和波利随行。 研究所于筑墙者和单无绮,都不算是故地,但对波利来说,这里寄托着太多的过去和感情。 他嗡嗡地飘在队伍最后面,当他们路过一连排空荡荡的实验室时,波利罕见地流露出深沉的悲哀。 “都没有了……”波利轻声呢喃,“都没有了……” 研究所里的党员去了哪里,没人知道。 在单无绮离开基地前,蓝心所长已经向单无绮明牌—— 研究所是一个巨大的狼人杀现场,每一个党员都注射了血清,没异变的拿手术刀,异变的绑上实验台,每天都有好几个党员死去,而研究所也一直在对外招收新的党员。 单无绮希望研究所的人只是撤离了。 筑墙者一路下行,他孩子般轻灵的神色的脸庞也一点点变得成熟、坚定,他踏出的每一步都仿佛在解锁尘封的记忆,当他们来到地底深处的巨大空间时,筑墙者已经完全变了模样。 筑墙者沉静地看着前方,神韵宛如假寐的雄狮。 单无绮也陷入沉默,她怔怔地站在筑墙者身后,两只带着鳞片的手垂落在大腿两侧,而后,一点点颤抖地攥成拳头。 “老大哥……”单无绮的声音沙哑如鸟鸣,“你为什么……在这里啊?” 老大哥,人类第一基地第36任首长。 他的第一次死亡在注射血清时,第二次死亡在伊甸向末帝提出三问时,第三次死亡在末帝的随手一掸中,第四次死亡在旧臣赫利克斯卿的长矛下。 无人能愚弄死神四次,但首长做到了。 那支血清赋予首长在生死之间游走的神奇能力,而单无绮也早已知晓首长的第四次复活。 他挖开了自己的棺材,于静谧无人时破土而出,他没有遮掩自己的行迹,那口空荡荡的棺材是他留给单无绮最后的信号—— 我已醒来,不要忘记你我之间的约定。 筑墙者沉静地站在原地,婴儿蓝的眼瞳流动着非人的流光。 单无绮越过筑墙者,踉跄前行。 这条通往主机体的路曾经流淌着首长的鲜血,他的头颅和身体分开,大睁着的眼睛黯淡地盯着地面,仿佛人类孱弱而倔强的绝唱。这里曾经两次埋葬一条行于永夜的灵魂,但如今,他被埋葬了第三次。 而且永不超生。 单无绮走到主机体前,长满鳞片的手触摸血肉纠缠的机身。 机身上缠绕的血肉蠕动起来。在波利惊悚的注视下,长着首长头颅的机身嗡鸣震颤,伸出触手抚摸单无绮的脸。 “我的副官,”首长温和地说,“你来了。” “是谁做的?”单无绮的声音仿佛泣血,她的舌头像一把锋利的刀片,吐出的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浓烈的杀意,“告诉我,是谁做的?” “是我自己。”首长答。 单无绮睁大双眼。 她湛蓝的眼珠疯狂震颤,任谁也没见过她如此理智尽失。 但一只触手轻轻抚摸她的头顶,正如单无绮遥远的少女时代,还是人类的老大哥用宽厚的手掌捋动她的长发。 “末帝并未得逞,他遁逃了,不知所踪。”首长有一双黑夜般深沉的眼睛,仿佛夜的倒影,而黑夜与死亡本就是双生的兄弟,“萨摩离开了基地,他发誓他会带回末帝的头颅……但我们谁都知道,他是去找你了。” 单无绮一顿。 返回时,单无绮在沿途的补给站找到了各路人马留下的记号,却唯独没有萨摩的。 他去了哪里?他还活着吗? 他……死了吗? “伊甸被末帝驱逐,它去了外城,依靠外城的微缩核心苟延残喘。我把自己的身体和灵魂融入了机体,让末帝的计划再次夭折。”首长的声音十分平静,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但我并非只做了这些,末帝说得没错,只要夺取伊甸的位子,那人就会成为基地的王。” 单无绮安静地凝视着首长的脸。 她道:“你促成了内城和外城的分裂。” “尾大不掉,宿蠹藏奸,唯有最猛烈的药方才能根治基地的怪病。”首长娓娓道来,一如数年前,他教导年少的单副官那样,“当矛盾被激化,它便可以引爆;当矛盾被引爆,矛盾的双方便可以重新洗牌。” “你扮演了一个铁血独裁者,你引发了内城和外城的战争。”单无绮道。 二人的对话带着无言的默契,因为他们本就是最好的政治搭档。 “你把所有的暗鬼抓到明面,你把所有的旧伤彻底撕开,内城和外城的目光都凝结在你身上,他们或许还爱你,但无疑更恨你。”单无绮直视首长漆黑的眼睛。 它多么漆黑啊,宛如黑色的太阳。 “老大哥,”单无绮轻声道,“你苦心孤诣做了这么多,到底想得到什么?” “我的死亡。”首长答,“人类需要英雄,基地需要救世主。你来杀死你,我会告诉你我的命门,只需轻轻一刺,你就能赐予我甜蜜的死亡。” 第91章 新的开始 首长的眼神安谧又平静。他并非不畏惧死亡,然而这一次,他心甘情愿地将血肉和灵魂融入了伊甸的主机体,为人类的未来慷慨赴死,于久行的长夜中,于将白的黎明前。 当经历了四次死亡,他终于真正理解了生与死的意义:“动手吧,无绮,我的副官。” 主机体上缠绕的血肉和触手一层层拨开,露出首长的命门,这不死怪物的唯一弱点——一颗如人类般鲜红、脆弱、颤抖的心。 单无绮泪如雨下。 为什么呢?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呢?单无绮忍不住想道。 她不明白人类的命运为何如此多舛。 基地三百年的历史并不漫长,但其中有多少人泣血而亡?又有多少人含恨而终?那些璀璨的生命如同被镰刀收割的麦子一一倒伏、死去,但人类依然混沌地行走在漆黑的永夜里,天边间或亮起一两颗星辰,但人类始终没有等到真正的太阳。 首长不是太阳,他即将死去,在那封阅后即焚的死亡文件中,在他贯穿终生的、残忍的计划中。 但单无绮呢?她会是人类的太阳吗? 单无绮伸出手,她没有使用触手,也褪去了手上所有的鳞片。她的手上布满了伤疤和老茧,但那依然是一只人类少女的手,有着脆弱的皮肤,跳动的血管和仿佛一折即断的骨头。 第112章 她握住了首长的心脏,首长垂下头,温和地看着她。 “多谢你,还有,对不起。”首长轻声道,“人类的重担,终究还是落在你的肩膀上了。” “为了人类的黎明。”单无绮道。 “为了人类的黎明。”老大哥道。 噗呲。 单无绮捏碎了首长的心脏,它又轻又薄,仿佛烧得极脆的玻璃。首长在末帝手中尚且没有死去,但他在这只少女般纤弱的手下,死去如一只脆弱的雏鸟。 无数狰狞、鲜红的血肉从伊甸的主机体上窸窣剥落,仿佛一场异色的雪。单无绮安静地站在主机体前,首长极其怜爱她,连杀死他的那只手,都没有沾染上一丝血迹,洁净得仿佛被雪水洗过。 黯淡的信号灯一盏接一盏亮起,伊甸的机械音响起:“……哇哦?发生了什么?我回来了?!” 它欣喜至极,也兴奋至极。 它被末帝驱逐离开,又被首长鸠占鹊巢,在资源贫瘠的外城苦苦熬了数年。但它的话戛然而止,好像连舌头也一起吞了下去。 “……单、单副官?”伊甸谨慎地开口,它还记得单无绮的命令——她依然是老大哥的副官,“你怎么哭啦?” 单无绮很久没说话。 眼泪如决堤的河水从单无绮双眼中落下,她用手捂脸,又恍然想起正是这只手杀死了老大哥,又颤抖地放下手,像绝望的小兽一样把手捧在胸前。 波利飘了过来,在单无绮身边无助地打转。 筑墙者没有动,他眼底非人的流光渐渐淡去,似乎刚结束一场漫长的遨游。 “……你该叫我首长了,伊甸。”良久,单无绮道,“上一任首长死了。” 她没有老大哥了。 她再也没有老大哥了。 * 单无绮的归来让无数基地公民陷入狂喜,尤其,她还杀死了暴虐的首长,那在基地中称王的怪物。 许多人围绕在单无绮的周围,有单无绮熟悉的,也有单无绮不熟悉的。他们齐齐赞美单无绮的英明、仁慈和果决。 “您在归来的第一天就杀死了那个人。”赞美的人甚至不愿意给老大哥一个具体的称呼,“您真是我们最好、最好的首长。” 单无绮没有说话。 溢美之词轰鸣如雷,老大哥在单无绮离开的数年积攒了无数残暴的恶名,而杀死老大哥的单无绮,也毫无意外地成为了人类的英雄。 人群逐渐散去,一只温热的手握上了单无绮的手。 单无绮抬起头。她在很早之前就陷入了神游,那些赞美于她不过是割在心头上的一道道刀口,她无时无刻不深陷痛苦之中。 “你还好吗?”那人是梅。 看着梅担忧的脸庞,单无绮勉强笑了一下。 “我很好。”单无绮道。 但单无绮一点也并不好,相反,她的精神状态每况愈下。 尤娜依然是她的副官,只是这一次,她终于成了名正言顺的副官。她在单无绮离开的三年积攒了盛大的声望,她的风头几乎不亚于当年的单副官。 但单首长——当她第二次从墙外归来后,几乎成了一道寡淡的影子。 尤娜为她草拟文件,四部为她打理政务,她日复一日地、沉默地坐在会议桌上首处,几乎从不开口。 波利嗡嗡道:“你打算怎么办?亲爱的小姑娘。” 波利所指的,是他口中的人类的第四条路。 舍弃肉/体,以灵魂的形态进入那道白门,在盖娅的世界里获得永恒的生命,和永恒的安宁。这是波利提供的第四条路,但单无绮每一次、每一次都无法彻底说服自己。 她没有可以商量的人。这是关乎全人类的重要选择,她孤零零地站在命运的岔路口上,这一次,她的身边连老大哥都没有了。 “也许我该告诉你真相。”筑墙者道,“你也许知道,我并非这颗星球上的生命,而是来自天外文明。” 单无绮抬起双眼。 她已经沉默地思索了许多个日夜,她缓缓点头。 “那智械的仆人欺骗了你。”筑墙者扔下炸弹。 单无绮没有说话。 她沉默地盯着筑墙者的眼睛,他的眼睛依然如婴儿般澄澈,是这颗星球上的人类无法比拟的、美丽的蓝。 “智械的仆人——盖娅的能源已经告罄,覆灭人类帝国的那次大灾变,已是它对这颗星球的最后一次干涉。”筑墙者轻声道,“十三年前,当波利踏入那道白门时,白门尚能一直存在,但三年前,当你踏入白门时,那白门却仅仅只能存在一个夜晚。” 单无绮看着筑墙者的眼睛。 她湛蓝的眼睛流淌着深沉的痛苦:“所以我该怎么选?” 筑墙者沉默。 他忘了,这人类第一基地的统治者,今年不过二十三岁。而这二十三年的生命中,她被夺走了三年的记忆,又在白门里沉睡了三年。 她和一个未成年的少女没有什么区别,但所有人都在无形地逼迫她,让她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基地的公民无知且幸福,他们向单无绮祈祷:“愿您一直注视我们,如同太阳照耀大地。” 四部的党员略知皮毛,但他们无法领会单无绮的痛苦:“她坐在那个极高的位子上,她今年才二十三岁!” 单无绮的亲近者,比如梅,比如尤娜,他们能走进单无绮的生活,照料她的起居,却无法真正温暖那颗孤独的心。 筑墙者怜惜地看着单无绮,带着一丝后悔。但单无绮只是低下头,对他礼貌地挥手:“请您离开吧,我……需要想一想。” 单无绮已经很久没有使用异种的能力,但这一次,她久违地在深沉的夜色中伸出触手,一点点地、缓慢地爬上了基地的高墙。 她坐在高墙上,安静地眺望这片废土。 如果盖娅已经能源告罄,它为何要大费周章,收走她的记忆? 它害怕她知道什么吗? 天明时分,单无绮留信一封,第三次离开城墙。 她失去了在废土上流浪的三年记忆,她会再次用双脚丈量大地,把失去的记忆以另一种方式弥补回来。 单无绮朝白门的反方向走,向一片记忆中从未踏足的土地走去。 这一次,她找到了萨摩的记号。 萨摩的记号如同明亮的信标,单无绮安静地凝视这个记号,发现那记号之下还有一个记号,只是因为时间的磨损,已经变得淡不可见。 萨摩找到了单无绮曾经的记号,并向那个方向走去,一如单无绮第一次被流放时那样。 单无绮边走边找,日月在她的头上流转,她已不知道这是第多少天,第多少月,第多少年。 她在一艘巨大的飞船残骸前停下了。 白门中,盖娅曾向单无绮展示投影,它的主人,那智械文明的幸存者,正是驾驶这样一艘飞船来到了这颗星球。 单无绮屏住呼吸,她有预感,世界的真相即将向她展开。 单无绮走进飞船,一个智械女人静静地坐在里面。 智械女人有着流转着光华的金属身躯,她是整艘破败的飞船里唯一的亮色。单无绮第一眼看到她,就仿佛看到了母亲,智械和盖娅完全不同,盖娅在智械面前,只是一个拙劣的模仿者。 “亲爱的孩子,你就是单无绮吗?”智械女人一开口,单无绮就愣住了。 她指了指自己,因为长途跋涉,她的形容潦倒至极,几乎像一个野人:“您认识我?” “许多年前,一个黑头发绿眼睛的男孩找到了我。”智械道,“他拎着一颗人头,在我的飞船外倒下。我救了他。” 单无绮心跳一滞。 “他叫什么名字?”单无绮问。 “萨摩·亨特。”智械答。 智械温和地看着单无绮,犹如母亲看着迷途的孩子:“他用他的一切交换了一个诺言,这也是我等待你的原因,我很惭愧,如果没有他的牺牲,现在的我……或许已经能源告罄而死。” 单无绮嘴唇颤抖。 被封印的情感在一瞬间苏醒、决堤,单无绮瞪大双眼,竭力克制汹涌澎湃的心声:“请问——那个诺言是什么?” “我会告诉你真相,这个世界真正的真相。”智械道。 单无绮盯着智械。 萦绕在她心头的迷雾,即将彻底消失了! 智械道:“因为一道错误的程序,我的管家——飞船‘启航号’的核心,被你们称作‘盖娅’的ai管家,将生命的进程视作威胁,并在生命寻得出路时将其毁灭。” 单无绮愣愣地盯着智械。 “我对不起你们,亲爱的孩子。”智械道,“如你所见,我已经关闭了盖娅的一切权限,也结束了它对我的供能。和你交谈后,我就会死去。我死后,这艘飞船剩余的能量会反哺这颗星球,净化这片因为大灾变而被污染的土地。” 这就是真相吗? 单无绮的眼泪一瞬间夺眶而出。 第113章 她的声音尖利而沙哑,近乎一种绝望的质问:“那些牺牲的人呢?他们的死又算什么?” 智械沉默片刻,取出一枚闪亮的碎片。 “这是萨摩·亨特的灵魂碎片。”盖娅道,“把它放进帝国的机械遗产吧,你们似乎称它为‘伊甸’。待我死后,这片大地会诞生丰富的能源,伊甸的功能会完全激活,萨摩,以及那些死去的人,会以另一种形态和你们重逢。” 单无绮怔怔地接过那枚碎片。 它小极了,也轻极了,比世上最脆弱的玻璃还要易碎。那是萨摩久不见天日的心,此时此刻,他的心捧在单无绮的手里,他的心声也终于被单无绮回应。 “我爱你。”单无绮道。 单无绮捧着那枚碎片,踏上了回家的路。 单无绮走后,智械看着红灯闪烁的操作台,对盖娅隔空道:“我就要死了,你也是。” “不,您不该死去,主人!”盖娅悲泣道,“您是智械文明最后的遗孤,您为什么要给这群低劣的生命陪葬呢?” “生命无贵贱,001。”智械直呼盖娅的编号,“所以你永远只是我的仆人,而非智械文明的继承者。” 在盖娅绝望的哀嚎中,智械按下自毁按钮。 单无绮回到基地,将萨摩的灵魂碎片放入伊甸的核心。 “一年前,伊甸就进入了休眠。”尤娜道。 单无绮从飞船遗骸回到基地,正好也用了一年时间。 单无绮为智械的结局沉默了一分钟,又对尤娜道:“人类最终的道路,已经在我们面前明晰了。” 尤娜呼吸一紧,她之后的四部党员也呼吸一紧。 “是什么?”他们问。 “是迎接黎明。”单无绮抬起头。 “黎明在哪里?”他们又问。 单无绮笑了笑,回来的路上,她一直不知道怎么向基地里的人开口,但她最终想到了办法。 她带领人们从地底来到地面,此刻,一轮太阳正从地面缓缓升起。 “我们从未失去黎明。”单无绮看着太阳,轻声道,“我们……一直拥有太阳。” 咔嚓! 伊甸嗡嗡运转,它从沉睡中苏醒,激活了所有功能。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那笼罩在基地上空的、巨大的防护罩缓缓淡化。 防护罩消失了。 一道道身影由虚无变得凝练,他们没有实体,是伊甸根据他们的灵魂波段,在现实世界投下的投影。但人类是智慧的生物,只要拥有人类的灵魂,他便是一个人类。 尤娜惊呼:“他们……” “从此以后,人类不必龟缩在墙内了。”单无绮道,“向墙外踏出脚步吧,我们……该向这个世界走出第一步了。”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