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旋》 第1章 《回旋》作者:六时【cp完结】 简介: 睁眼看见少年版渣攻…重睡,是噩梦 - 恶劣变深情 x 深情变无情 许术后来在许多个深夜嘈杂的梦境里,都能听见季康元隔着门缝传来的声音。 ——“你喜欢许术?” ——“我现在还分不掉,你要是喜欢,等把他甩掉那天我再通知你吧。” 生离死别是一柄剑,彻底斩断混沌不清的过往。 重生回到自己的二十二岁,许术自觉终于凭外力结束这段让人不舍又痛苦的扭曲关系。 一睁眼,却看到十九岁的爱人睡在枕边亲昵地喊自己哥哥。 ……重睡。好像是噩梦。 - 季康元受够了许术的无止境的猜疑,像个控制欲得不到满足的疯子。 只是为了将这种痛苦折磨回去,他才继续把那人留在身边。 他对许术没有爱,只有恨。 在许术死之前,季康元都是这么想的。 (年下,双重生,只是一个先一个后) (季康元是攻,没有反攻情节) 重生、年下、破镜重圆、追妻火葬场、狗血、墙纸、先虐受后虐攻、不喜欢不必勉强 第1章 “呕!呕……” 许术坐在客厅慢慢摸兰兰背上的毛,耳朵被厕所的呕吐声塞满。 没一会儿声音就停止了,空了几分钟,哗哗的淋浴声响起。 季康元今晚又出去喝个烂醉,到家已经快十二点,比许术这个加完班回家带猫去看医生的人还晚。 他洗的应该是冷水澡,在身旁坐下时许术能感受到一些潮湿冰凉的水汽。 沙发软,季康元个子很高,肩宽腰窄腿长,他一坐下,沙发的下陷比许术那边深许多,容易让人忍不住倾靠过去。 但许术坐得端正,一丝倾斜都没有。 季康元伸长胳膊够了下茶几上平时装零食的盒子,只剩些饼干薯片一类了,回头问平时负责采买这类的许术:“家里还有话梅干吗?” 实话说,许术对人类的五官分布没太大感觉,但季康元长得是真好看,介于青年的青涩与成年人的成熟之间,头发天生微卷,眉眼生得黑,皮肤又白,帅得很清晰,直击人心。 许术知道他喝完酒不舒服,或是生病了胃口不好,都爱吃梅干开胃,平时很放在心上,今天却没搭理,只问:“你每天就这么忙?” 季康元在盒子里翻找的手顿了下,或许是因为酒意,反应比平时慢半拍,愣了下才说:“那下次我去买。” “下次又是什么时候?”许术今天较劲似的。 季康元已经有些不耐,微微皱眉:“明天行了吗,你不想买了可以早点说,没必要因为这么点事跟我撒气。” 许术没评价对方暗指自己无理取闹这段话,只把身侧的手机咔哒一声放在玻璃台上。 手机是季康元的,屏幕里正是他跟关小飞的聊天记录,除去顶上一些零零散散的闲聊外,就是一个夜店定位和从季康元这边过去的八千元转账。 “昨天你说今晚有空带兰兰去看病,看到哪儿去了?ktv?” 季康元表情不自然一瞬,他豁然起身,瞪着许术,怒极的目光中藏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你又查我手机?又瞎翻什么了?” 许术没理,继续道:“你一个月工资多少?我从没过问过,家里房租水电你全都不用操心,我年纪比你大,这么做是为了你能多攒些,吃点玩点自己喜欢的,你倒好,每次别人问你借钱,一出手就是八千,有过回头账吗?” 季康元借钱的习惯不是最近才养成的,他似乎对钱没什么概念,严重的时候几万几万地往外借,自己连件新衣服都舍不得买,被忍无可忍的许术明令禁止过,他也就慢慢改了。 可这曾经不可违禁的封条,在关小飞面前,似乎也就只是一张飘飘欲坠的普通白纸。 关小飞是季康元工作后的同事,两人一个组,都是从小学画,在创作方面默契满分。除去上班时间,平时还经常一起出去游玩吃饭,都快比跟许术待在一起的时间多了。 但偏偏两人确实什么都没有,连精神出轨都不算。许术跟人见过面,看得出关小飞是直男。 可这种无关爱情的灵魂伴侣,也足够许术心中膈应,毕竟关小飞是直男,季康元可不是。 听他说是借钱这事,季康元虽眉头还皱着,但紧绷的脸色却松下来一些,像是准备开口说什么。 但许术这一秒不想再争辩,只想发泄。他心中越酸,表情就越冷,说出的话像砸人的硬石头:“他要知道你现在吃住都花男朋友的,还忍心问你借吗?” 这话真是够伤男人自尊,偏偏因为两人的收入差,季康元在许术面前从来都是自卑的,导致这话的杀伤力更是翻倍。 话音刚落,砰的一声,季康元把沙发旁小几上的木头摆件儿甩出去,眼眶浮着圈儿怒气的红,警告地喊:“许术!” 兰兰被这动静吓一跳,从许术怀里扭了身子跳下去,飞快跑回卧室的猫窝去了。 许术依旧冷静地端坐沙发,背脊笔直,目光从季康元身侧握紧的拳头上轻轻扫过,目光说不清是淡然还是空茫:“翻手机是我不对,”话说一半,又笑了下,眼里极尽嘲讽,不光是对季康元,更是对自己,“好在你也没有一次让我空手而归。” 季康元看对方不知悔改的态度,仿佛占了多大的理,只觉得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卡在了喉间,许术整个人对他而言就像根冷硬的鱼刺,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叫人抓狂。 血液一跳一跳地击打太阳穴,季康元吐出口气,好半天后,疲惫地按了按眉头:“许术,你总疑心我出轨,打着这样那样的旗号刺探我的隐私,所以呢?你找到出轨证据了吗?我谈恋爱就不能有朋友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季康元又旧话重提:“这么多年我能做的算是都做了,你要还不满意,就分,找个时间我搬走。” 客厅陷入寂静,电视墙上的钟表指针安静地滑向下一个数字。 许术从他这句话后就不会动了似的,静止在沙发上。 季康元等了几秒,见他没反应,弯腰拿起手机,就转身回卧室了。走前还顺了颗盒子里的薄荷糖。 嘴里凉飕飕的,面上也是毫无表情,季康元却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通透起来。 他又赢了,分手是许术的死穴,回回说回回有用,而且威力从来不会因为次数的增多而缩减半分。 季康元是那个肆意散布狼来了谣言的恶劣小孩儿,许术永远活在胆战心惊中。 进了卧室关上门,他愉悦地勾起笑来,眼底有种扭曲的快意,唇角也染上薄荷糖的凉。 看,许术离不开他的,许术舍不得分手,许术怕得要死。 厨房煨的汤已经在小火中滚了好久,是季康元刚到家时许术煮的醒酒汤。 许术在灶前发了会儿呆,盛了一碗晾在桌上,又把包里的电脑拿出来处理了今天剩下的工作,结束时汤正好不烫了。 许术端着碗往卧室走,季康元醉酒后的难受不是装的,他会心疼,哪怕对方一次次不守承诺,和朋友间的相处界限模糊,他也很难真的拿对方怎么样。 因为他们也不是一开始就这样。 以前季康元也会撒娇,会因为怕黑缠着许术不放,会从床尾钻进被子里干坏事,把许术搞得气喘吁吁再从床头眼神亮晶晶地探出来,会因为许术腰痛就没日没夜地攒钱买昂贵又舒适的床。 他们是很恩爱过的,恩爱到人尽皆知,羡煞旁人。 许术一直觉得,感情既然会变,能从好变坏,那也一定有方法能从坏变好,只是他还没找到路径而已。 卧室门的锁有些坏,只要不反锁,有时门关上了也会被风吹开。眼下就留了道小缝。 许术正要伸手去推,对话声先一步从里面就漏出来。 开了免提的电话里有人问:“明天聚会真不叫许哥啊?他知道了得多伤心,汤圆儿,你们吵架啦?” 季康元每晚都会画稿到半夜,房间里有纸笔摩擦后细小的窣窣声,他的声音混在其中,隔着门,听起来很淡:“不叫,你要叫我就不去了。” 电话里:“你跟许哥闹什么别扭,赶紧认认错得了,他怎么对你对我们的,大家伙儿心里都有数。他人多好啊,长得又那么帅,每年我们这群人过生日,他日子记得比你小子还准,礼物从没缺过。——明天记得带人来啊,我还给他……” 话没说完,就被一直沉默的季康元冷漠的声音打断。 “你喜欢他?” “我现在还分不掉,你要是喜欢,等把他甩掉那天我再通知你吧。” 第2章 许术全身几乎都僵住了,眼下的季康元与记忆中已经判若两人。 季康元跟许术差了三岁,两人见的第一面是在a大的校门口。 第2章 彼时许术已经在准备实习,季康元还是迎着骄阳刚要入校的新生。 他爸妈那阵子在国外,司机又碰巧请假,最后去接他的是同校的表哥。 从小到大被当成少爷娇养的漂亮小孩儿,一个人在太阳下哼哧哼哧地拖着两只大行李箱往里走。 汗顺着鬓角流,他侧头看学校周围的商铺,几乎都是人满为患。汗味在热浪里翻腾,季康元皱皱眉,埋头继续走,没注意猛地撞上个人。 那天许术大概才结束完一场面试,穿着件簇新的白衬衫,没什么表情,眉眼干净得像水,视线冷冷地在季康元脸上流了一圈儿。 像是锁芯儿咔哒一声响,季康元心里轻轻一跳,阳光穿过血肉燎着心肝,爱恋的荒原全面燃烧起来。 他陷入一种完全陌生的悸动时刻,手足无措间,心跳如擂鼓。 遗憾的是,许术对季康元并没产生同样一见钟情的感觉。他见对方一直盯着自己,喉结滚动,又在滴汗,想了想,把手里的冰水递出去:“你要这个?我喝过了。” 季康元坐在树荫下的石墩上,双手紧紧捧着瓶还在淌水的冰矿泉水,眼睛有一下没一下地悄悄往身旁人投去,每看一眼,就要低下头仔细地小小喝一口。 许术在等人,他朋友约了中午一起吃饭,后来又说有点事要办,让他在校门口等着,一会儿也顺便帮帮忙。 远处出现颗绿豆大的人影慢慢朝这边移动,许术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季康元突破人类视力极限的双眼一亮,猛地站起来,大喊一声许术朋友的名字,朝着绿豆使劲挥手。 他在叶隙间疏落的光影中回头,眼睛里聚着许多小而亮的光斑,有许术看不懂的期待和小心翼翼。 “哥哥,你等的朋友是他吗?是赵成吗?” 之后两人见面的频率在季康元的有意安排下十分频繁,他那点儿压根就没想过要藏的心思也理所当然地被许术察觉。 季康元追了许术一年,只要许术拒绝他的理由不是‘讨厌’,他就跟听不到似的,笑嘻嘻地说自己下次再努力。 许术也尝试疏离过这个小自己三岁的季康元。 但—— 雪天被裹在衣服里热腾腾的烤红薯没有小他三岁; 知道他生病后从国外度假圣地立刻飞回来的红眼航班没有小他三岁; 两人一起看过的海没有,一起吹过的海风没有; 失意时的安慰,孤独新年里带着绚烂烟花的陪伴,通通都没有。 爱上季康元是一件太容易的事。 季康元以前总说自己会是一个优秀的大画家,许术笑着没说话。 他恋人手下的画笔蘸满爱意,随手一挥都够自己这样的凡人一辈子沉迷。 确认关系那天是七月十三,不是专门选的什么日子,只是因为那天下雨,季康元心情难得低落。 他伏在桌上,下巴埋进臂弯里,闷闷地告诉许术,自己不喜欢下雨天。 他对雨天似乎有什么不好的回忆,却又长久地看着窗外的雨幕。 世界在潮湿的烟蓝色雨声里沉默着,许术总觉得眼前漂亮的小孩儿有些委屈,像在等某些没等到的东西。 鬼使神差般。他说,我喜欢你。 季康元眼睛倏地睁大。 之后他们恋爱、牵手、拥抱、接吻。 那时的许术在季康元眼中总是无可挑剔的优秀,他会从容地带着季康元寻找合适他们的恋爱节奏。也因此,在最后那一步发生前,季康元都自然而然地以为对方会更喜欢在上方掌控的感觉。 他对此没有异议,还提前去搜罗了许多学习资料,趁着一个宿舍没人的中午,戴上耳机,红着耳朵钻进了被窝。 他看得认真又仔细,想让心上人得到最好的体验。 太阳西晒,隔着浅色窗帘,从阳台洒进来的安静光影中,季康元终于重新钻出来。 他头上背上全是汗,既是热的也是吓的。 有几部碰上个粗鲁的,下方凄厉的尖叫跟除夕夜小孩儿手里胡砸乱扔的摔炮一般,不知什么时候炸响在你脚下,让人平白惊出一身冷汗。 他呆呆跪在床上立了会儿,又静音播放视频,截取了一些括张片段发给许术,一点没意识到就快到饭点了,自己的行为有多么恶劣。 但其实他只是有些害怕。他不愿意让别人……但许术他是愿意的。但他还是害怕,他从小就怕疼,他想让许术温柔一些。 十九岁,尚且青涩的少年季康元,在面对心上人可能带来的伤害时,所做的抵抗也只是:你要稍微轻一点哦。 明明一切都美好又顺遂,最后却发展成了这样难看的结局,身处其中的许术也说不清他们是从哪一天开始变的。 可能是从他第一次从季康元包里无意翻出撕开的避孕套,一夜未眠后去向对方要解释,却只得到恋人满不在乎的笑,和一句“只是朋友的恶作剧”。 季康元对朋友间玩闹的尺度把控一向糟糕,最过分的一次是许术亲眼看到他在夜店跟同学玩用嘴传递扑克牌的游戏。 许术当晚回去就熬通宵列了张excel表,把他们之间契合的点和不适合的点都清晰罗列出来。 在越来越深的夜里,孤独变成不停歇的键盘的声音,许术一个人坐在电脑前,在‘不适合’上删删减减,在‘契合’上细致补充。 天亮的时候二者的数量终于趋平,他松一口气,像打赢了什么战役。解锁手机,季康元的凌晨更新的朋友圈里又有新的陌生面孔亲吻他的脸颊。 许术垂眸看了五分钟,突然一把合上电脑。 这一夜像个笑话。 许术提了分手,唯一一次。 季康元哭得眼肿,抹着眼睛说自己要改不要他离开。 之后也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相安无事的甜蜜日子,再然后就是一团乱麻的现在。 想来,不管是被无数次遗忘的承诺,还是让许术感到不安的关小飞,都只是关系破裂后铺展开的碎痕。 玻璃杯上第一道不起眼的口子,也许就是他第一次提分手时埋下的疑心。 季康元已经挂了很久的电话,房间里依旧是浅浅的窣窣声,并且会一直持续到深夜。 他们已经很久不做愛。 许术脸上做不出表情,他心空到有些麻木,端着冷掉的汤一步步回到沙发。 许术在沙发上枯坐了一夜,惨白客厅灯下的腰背不再那样笔直了。 东方曙光微现时,他拿手机给妈妈发了条信息,他说自己好像有点累。 信息的上一条在某年的七月十三。 许术说,妈妈,我会幸福。 作者有话说: 不是错别字是口口词 第3章 “什么?吃了不乱发脾气的药?” 陈与年接到许术的电话时才刚睡醒,正惺忪着眼睛对着镜子刷牙。 他吐出一口泡沫,莫名其妙道:“我这是心理诊所,不是许愿池。” 许术捏了捏眉心,也觉得自己是一夜没睡昏了头,重新解释:“就是那种可以镇定情绪的药,应该有的吧?我不怕副作用,可以给我开一点吗?” 陈与年捧了把水漱口,随意道:“可以啊,你要多少?” “多少都可以?”许术愣了下,认真思考后给出回答:“那先给我两盒吧,你跟我说一下每次的用量就行,我会注意。” “嗯,可以,然后到时候你记得去给我探监。” “……”许术被对方自然的语气噎了下,“我跟你说真的。” “行了,遇到什么事儿了这是,还控制脾气的药,来跟你年哥聊两句,百病全消。” 陈与年跟许术是高中时就很好的哥们儿,两人常年位列班级一二,却一点争夺第一的水火不容都没有,反而经常放学在空教室给对方互补短板。 高中毕业后陈与年考了top大学的心理专业,之后去国外硕士留学,回国开了间不错的心理诊所,继续在行业内深耕,前段时间又有了攻博的想法。 许术那边半天没回音,陈与年一边侧头夹着手机换睡裤,一边喊:“喂喂喂?有人吗?” “明天中午吧,”许术说,“我觉得自己状态很不对,可能需要拜托你帮忙调整一下。” “什么拜托不拜托,你跟我别来这套,到时候咱订个餐厅?”陈与年笑道,“我们都多久没见了,你不是忙工作就是陪你男朋友,友情只配站在你人生棋盘的楚河汉界被淹死。——还订之前那家川菜馆?” 他是在打着开玩笑的由头悄悄抱怨,许术听出来了,难得笑了两声:“行啊。” 陈与年挂了电话心情不错,这是许术这么多年第一次主动开口求助。他把眉毛扬得老高,出门的时候还在看明天的天气预报。 小雨,也还行吧。 许术到公司一向早,部门办公室里只有他和一个新转正的李薇,是个刚刚毕业的小姑娘。 对方坐在工位上,头埋得恨低,许术路过时只能看见一个乌黑的后脑勺。 第3章 倒不是特意去关注,这个部门分出来没多久,许多人都是后面招的,许术在里面按年龄排第一,既是领导也是大哥,照顾这群弟弟妹妹已经成了习惯。 离下班还有十分钟,办公室里已经沸水似的隐隐躁动起来。 许术的部门是全公司最不严的一个,他觉得再要紧的工作都不差这十分钟。况且这些刚出社会的小孩儿基本都没车,上一天班回去还要挤公交地铁,他自己也经历过,一坐就是一小时起步,挺浪费时间的。 办公室门口已经挤了群背着书包探头探脑的人,等着许术发话。 他们太年轻过头了,许术笑了笑,觉得自己跟喊下课似的:“下班吧,注意安全。” “许经理再见!” “大哥拜拜~” 办公室里嘻嘻哈哈,人渐渐走空。 许术收拾好东西,眼神往角落处扫了下,随后走过去敲了敲那面露出个黑色后脑勺的隔板。 “一会儿到公司门口等我,我送你回去吧。” 李薇猝然抬头,上下眼皮肿得像两个粉桃,眼睛挤成道缝儿,眨了眨,又赶紧埋下头去,慌忙低声道:“不、不用了许经理,我……” 许术表情自然,仿佛刚刚没看到她脸上干涸的泪迹。 “都不问问有什么事就拒绝啊?”许术声音带了点笑,“我看你微信头像是只小三花,自己养的吗?” “啊,是、是的。” “我家最近刚养了只狸花,这两天总是拉肚子,想找人咨询咨询。你有时间帮个忙吗?” 李薇含着下巴,纠结地抿唇,安静几秒,轻轻点了点头。 许经理的车跟其他男生的不太一样,靠垫是可爱的亮橘色,后视镜上挂着只胖乎乎的小狐狸,在车辆平稳前进的过程中轻轻晃动,憨态可掬。 这种精心布置的车内空间带来的私密性很强,李薇想不到许经理私底下还有这么反差的一面。 好像比在平时工作中那样镇定可靠的样子来得更让人容易亲近些。 许术看她一直盯着狐狸挂饰,笑着解释:“我恋人设计的,他喜欢橘色,尤其喜欢狐狸,你也喜欢的话我们家里还有很多,可以给你送一套款式不重样的。” 他大概不知道自己介绍爱人的语气亲密得让人脸发烫,李薇低头小声说谢谢。 “不客气,就当是向你支付的感谢费。” 送她回家这一段路大概二十分钟,解决完压根不存在的小猫拉肚子问题后,不知从哪一分钟开始,李薇已经自来熟地在手机上翻找自己家三花公主的照片。 “而且我捡到她那天是我的生日,许经理你看这张,哦不好意思,你先开车……红灯了吗?快看,这张,她一岁的时候我给她准备的小蛋糕,她乖乖的,还会学我闭眼许愿呢!” “唔,是很可爱,她鼻头上还有颗痣。” “哈哈!你竟然一下就发现了,我都才看到没多久,好小的一撮黑毛。” 车厢气氛渐渐融洽,许术是个满分听众,不插嘴也不扫兴。 李薇慢慢放松起来,还大胆地伸手摸了摸狐狸挂饰,又忍不住习惯性的小心觑了许术眼色。 后者直接把小狐狸摘下来递给她。 “拿着玩儿,剩下的明天补。” 李薇两手紧紧捧着,眼睛都笑弯,又开心地分享。 “我家里也有好多娃娃,大哥你知道玲娜贝儿吗?我超喜欢她,她也是狐狸,特别可爱,明天我给你也带过来。”她语调活泼,态度自然。 她原来是这么开朗的一个女孩儿。 在车上的三言两语间,许术早就明白了对方难过的原因。 李薇作为刚出社会进入职场的新人,在孤身融入集体时,感受到了难免的忽略与漠视,心理一时难以调整。 这很常见,许多人都会经历,哪怕是一向在人堆里混得最开的季康元,刚参加工作那年也委委屈屈地抱怨过几次。可惜当时许术正忙着公司一个a级项目,腾不出时间去安慰他,只转了几笔钱让他买点吃的喝的开心开心,连对方后来收没收款都没注意。 “好啊,那明天我们交换。” 车停在小区门口,西边天空晕染过来的晚霞映在许术干净的瞳孔里。 皓眸中的天空显得更加温柔了。许经理也是。 到家已经快七点了,季康元不在,大概正在参加昨天电话里的聚会。 许术俯身摸了把喵喵叫着来门口接自己的小狸花,捞起来抱了一路。 今晚不想做饭,他打开手机外卖软件,放在小猫爪下,兰兰默契地找好自己喜欢的角度对着屏幕踩下去。 这是他俩的特别节目,对吃什么饭毫无头绪时就采取小猫盲盒策略,小猫选中哪个,人类就吃哪个。 但人类有时会耍赖,非让小猫踩到自己想吃的才罢休。 真是累坏小猫了。 许术趁外卖配送的时间洗了个澡,出来后又去在了卧室,从衣柜里挑了各个款式的小狐狸,用礼物盒仔细装好。 等一切都收拾妥当了,许术才看到不小心静音的手机上,有来自季康元的五个未接电话。 他心里一跳,担心对方有什么急事,电话正好又打过来。 手机还没来得及震动就被接起,电话那头闹哄哄的。 “许哥——许哥,你在哪儿啊?你,你现在在加班吗?” 说话的是昨晚跟季康元打电话的朋友。电话那头叮了咣啷一阵响,许术甚至隐隐听到有人在骂脏话。 他废了些劲才听清内容,蹙眉问:“没,出什么事了吗?你们那边怎么了?” 季康元朋友捂着话筒喊:“我们在安桥这边,汤圆儿跟赵成打起来了!哥你快来——” 第4章 季康元下午五点多到的安桥,身边还带着关小飞。 朋友们东一个西一个地歪坐在沙发上,不认识这新面孔,但都友好地打了招呼,才有人问:“汤圆儿,许哥呢?” 季康元被人拥着在沙发中间坐下,耸耸肩:“没来。” “什么?!”本来拿着麦克风唱歌那哥们儿猛地拔高调,给一屋子人吓一跳,“那咱们都喝疯了谁善场啊?” 关小飞个子小脸也秀气,站在快一米九的季康元旁边,跟营养不良的小耗子似的。 他转头看季康元,也问:“许哥为什么不来啊?”许哥不来那他来做什么?这里一个人都不认识。 季康元声音凉凉的:“你管他来不来,怎么,你也对他有意思?” 关小飞不可置信道:“说什么呢,我是直男!谈过女朋友的!”莫名其妙光荣的语气,像是在介绍自己开过飞机扛过大炮。 开玩笑,他可不是什么gay,他是有女孩子喜欢的,他前女友可是又漂亮眼光又高的!还说自己是她的理想型。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对方总对他屁股感兴趣,还是在床上,这让他觉得有点奇怪。 关小飞说话的声音不小,立刻引起旁边徐若的共鸣:“怎么不是,有病一样,逮着人就发疯。昨天打电话我问了句许哥来不来,他就说一堆难听话……” 季康元的脸色渐冷,旁边有人扯扯徐若的胳膊,让他少说两句。徐若也明白今天出来玩不应该把场子搞得太尴尬,他不服气地看了眼季康元,最后小声嘟囔了句:“夸还夸不得了,等许哥哪天真跟他分了才——” 哐当一阵响,是季康元一脚踹到玻璃桌上,啤酒瓶在旋转灯光下摇摇晃晃的要倒下来,众人赶紧七手八脚地扶住。 季康元沉着脸,眉眼在深色氛围灯中覆上层阴翳:“你没完了?” 徐若本来昨天被他在电话里莫名其妙一顿阴阳就满肚子火,这会儿更是怒气直冲脑门,说话基本不过脑子了,想到什么说什么。 “我说了又怎么了?季康元,你用不着在这吓唬我,我他妈还不知道你?跟许术交往之后还留宿对你有意思的男同学家,他一个人租的房子,就一间卧室,这么多年我都没说过,你多少给许术留点儿脸吧,他可不是你这样玩得开的花花公子!” “还有你昨天电话里什么意思?我要真像你说的这么不是人,惦记着兄弟对象,你还用等到今天?就算他许术没跟我在一起,也早跟你分了!” 徐若越说越起劲,甩头挣开旁边来捂他嘴的手:“你把电话拨通,我来跟他转述转述你昨晚那些话,看你分不分得掉!你俩吵架对着我撒什么气?就你,能跟他提分手?” 季康元已经气得全身发抖,在暗色里也能看出脖颈上骤然鼓起让人心惊的青筋,像头被逼进墙角的独狼。 屋子里的人大气不敢喘,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随时准备着冲上去拉架。 “不是要分手吗?怎么不打电话啊?” 季康元不自知的伪装三言两语就被戳破,徐若的每个字都在狠狠抽他耳光,嘲笑他的那些‘分手’不过是仗着许术的爱意做出的虚张声势。 就骤然像失去层保护壳,独剩的赤裸裸的惊惶,也在被点燃的情绪中灼烧成愤怒。 第4章 季康元开口时声音都气得发抖,第一句话却是解释:“我没对不起他过,当时也不知道那人喜欢我,我们什么也没做。” “哦。”徐若今天跟他杠上了,只问:“所以呢,逼他分手,你敢么?” 季康元回答不出,上前一步就想过去揪人衣领。他听不得徐若说的这些话,徐若什么都不知道,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手里只剩许术的爱,徐若凭什么逼他放手。 他会变成这样,也全是因为许术,许术不应该负责吗? 徐若什么都不懂,所有人都偏向许术。 凭什么。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他失去的比许术多得多。 讨厌许术,每次发生矛盾,所有人都觉得许术是对的,可明明私自翻手机摆冷脸的都是许术。 好,既然这样,那他就是要许术不开心,就是要让他在自己身边仰人鼻息地过日子。 他讨厌许术。不对,他恨许术。 季康内心诡异地平静下来,像在汹涌波涛中找到了一个狭小的、可以勉强保持平衡的小礁。 他眼里的红血丝慢慢褪去,手还紧紧攥着徐若的衣领,指骨用力到发白。怒意消散后,表情也变成空白,配上他黑浓的眉眼,漂亮的脸隐在阴影里,眼瞳幽深无光,阴森森的,莫名有些渗人。 关小飞总觉得季康元的状态看起来有些不对,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他给自己壮壮胆,探头怯怯道:“大家听我说,我们还是不要打架,毕竟今天开开心心出来玩……” 事实证明没人听他那声音不比蚊子大点儿的指挥,这边话音还没落,那边就见季康元表情平静地对徐若轻声道:“我为什么要逼他分手?只要我不想,我们就永远分不了。” “我就是故意吊着他,还要花他的钱出去跟别人玩儿,让他解脱?除非等我死了。” “季康元我去你妈的!” 一直在角落里皱眉听着这场变故的赵成,猛地冲过来,连犹豫也没有就给了自己表弟一拳。 “你他妈说得是人话?!” 等真动了手,瞠目结舌的大家才纷纷回过神来,上前乱七八糟地拉架。 赵成手劲没收着,季康元顺着力道仰了下头,唇边飞挂出一缕血线。 口腔内壁破了个口,他抬舌顶了顶,目光凉凉地落在赵成身上:“哦,还有你,你也喜欢他。” 眼神跟疯子似的。 赵成真觉得季康元有狂犬病一样,见谁咬谁,气得忍不住呛他:“是,我他妈喜欢许术好几年了,要不是你,我们早在一起了,你要分趁早分,我好去追人。” 接下来的时间,关小飞完全丧失表情管理,他跟这里的人都不熟,只认识一个季康元,对方还跟打鸡血了一样不要命地扑上去揍赵成,四五个人都按不住。 中途衣领快被拽到肚脐的徐若跑到旁边翻出季康元的手机,捂着话筒打了通电话,然后回来继续加入这场混乱的闹剧。 不知道他俩还要打多久,季康元右脸肿了,赵成更惨,眼睛都乌一只,两兄弟各下各的死手,关小飞瘦胳膊细腿的谁也拉不动,苦哈哈地跟着瞎忙活。 却没想到这场持久战因为徐若轻声的一句嘟囔就突然熄火了。 “许哥早该到了啊,怎么现在电话都不接了?” …… 季康元跟赵成一人顶着一只乌眼坐在包厢里,两厢无言。 季康元在徐若的那句话后就猝不及防停下来,被攻势正猛的赵成一拳砸中。他低头捂着眼眶缓了半天,第一反应是转头问徐若:“你跟他打电话说了?” 徐若看他一眼,又气又心虚,眼神移到旁边点了下头。 “什么时候打的?” “一小时前。” “说了什么?” 徐若又瞟他一眼,语气冲道:“说你俩打架呗。” 季康元皱眉,抬手薅了薅头发,垂头烦躁道:“那应该是生气了,你们走吧,我自己等他。” 他对面被人拽着胳膊的赵成还呼呼喘着粗气,对手就已经自行宣布对战结束。只是因为许术生气了。 赵成都快气笑,这怂样还有胆说那些难听话,死要面子活受罪。 “你有意思没?吵架了就吵架了,又不是一辈子反目成仇,说那些糟蹋人的话做什么?你以前从来不这样的。”赵成拿地上散落的花生砸人。 季康元懒得理他。 如果许术知道他跑出来玩,结果跟赵成打了个天翻地覆,回去肯定又要摆着架子冷脸。他才懒得看那人的冰块儿表情。 赵成看他埋头看看这里又瞧瞧那里,都是有过对象的人,一眼猜出来是怎么回事,好笑道:“行了你,一会儿就说是其他桌喝醉的过来闹才打起来。” 他狠狠捶了下季康元的肩:“回去跟许术好好道歉!两个人好好过,别再闹别扭了,你们这段时间的状态我看着都奇怪。” 季康元这才瞥他一眼,似乎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不过灯光太暗了,也可能是赵成的错觉。 两人安静待了会儿,赵成莫名有些尴尬,清了清嗓没话找话道:“今天……拜托你带人来的事……谢了啊。虽然话都没说上一句……” 说出去的话得不到回音,赵成身上长虱子般刺挠,又接着找话题:“对了,小姨这段时间……” 季康元语气很平地打断他:“老样子,不接受儿子是同性恋。” “哦……” “其实我觉得慢慢……” 他话没说完,季康元手机就响了。没等响到第二声立刻被接起来。 “许术?” “喂你好?这边是a市第一人民医院,我们刚接收了一位车祸患者,情况不太好,你是他的紧急联系人,希望您尽快过来,配合我们的救治工作。” 咚。 手机跌落的声音,在厚厚的地毯上显得沉重,却又立即被淹没般消失了,只是无端让人心中往下一坠。 赵成望着季康元,在诡异的安静中,心头莫名爬上不好的预感:“……怎么了?” 就见季康元只茫然回头看了他一眼,眼圈洇着层比刚刚打架更刺眼的红,眼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了。 他猛地拔身往外冲去,不知道是身上还是哪里疼,跑得有些勉强,跌跌撞撞的。 天气预报显示明天小雨,但其实深夜就已经开始下了。 真的只是银丝小雨,没有路灯时,空气里的那种潮湿几乎让人以为来自黑夜。 声音很远,有人在哭。 雨天总是有等不来的事物,夜风吹得很轻,一切都是淡淡的。 作者有话说: 周末无更新 第5章 身上特别痛,却痛得诡异。 许术费力把眼睁开一道缝儿,入目是模糊而苍白的墙壁,四肢酸得抬不起来,最不能理解的是后面那处,胀胀地疼。 追尾追的是尾椎骨的尾吗? ——许术记得自己发生了车祸。其实说追尾是说得太轻了。 深夜的汽车道上,微风白露,因为新下着毛毛细雨,空气不算太闷,许术开了半面的窗,雨就顺着飘进来,扑了他一半的侧脸。 沾了水的皮肤被风一吹反而更凉爽,只是水珠凝多了,就汇成一束,悠悠从他清隽的眉骨滑下来,经过眼尾,淌出道在路灯中忽明忽暗的水痕。 许术无知无觉般,目光笔直落在车灯照亮道的柏油路上。 雨夜行车很危险,虽然现在车少,但开车走神,这对许术来说是从未有过的。 从家去安桥那条路虽然不在闹市区,但也不算非常偏,之前没出过事故,而且这段路程才二十分钟不到,很少有人会这么倒霉的。 后视镜上挂着的小狐狸没了,许术心中隐隐有些空茫,刚刚未知号码发来的录音犹在耳畔,季康元的声音透着让人遍体发寒的得意。 其实什么都没有想,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毫无征兆的。 几声轰隆的撞击声,许术的安全气囊已经弹出来,失控的白色大众车身在被雨浸湿的柏油马路上旋转几周,撞上一辆载满钢条的货车。 …… 血腥味在空气中越来越浓郁,许术的内脏大概已经被撞碎了,钢管隔着车身压在他背上,鼻腔里都灌满了血,呼吸受阻。 他无意识地眨了眨被血溅湿的睫毛,朦朦胧胧间,却觉得自己身上的某种疲惫终于等到了完结。 九岁之前,许术还是个有妈妈疼的小孩儿。 a市浮华璀璨,大厦背后的缝隙里也夹着些低矮破旧的老楼,许术和妈妈相依为命地住在里面,穷到每天来不及产生“苦”这种感受,就要慌慌张张寻找下一餐该怎么解决。 女人是从西南乡下来的,很偏僻闭塞的小村,字也不认识几个,身上又有伤,干不了重活。 小小年纪的许术坐在跛脚板凳上,陪母亲用软竹条编出漂亮的篮子,等着卖给大城市的老板。许术编得很认真,他要确保自己做得很好看,才不会被有钱的老板们挑刺、压价。 第5章 临近下午饭点,女人又去菜场的垃圾桶里偷偷翻商家摘掉的烂菜叶,装在自己编的竹篮里去农贸市场外的街边躲着城管卖。 一般是穿着打扮光鲜漂亮的姐姐们买得多,许术站在一旁,知道她们买了也不会吃,她们只是在可怜这对贫穷的母子。 许术那时还小,面对陌生人的叹息,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总要低头,a市物价昂贵,就算她拼尽全力,也还是需要一点儿本地人的“可怜”,才够活得下去。 其中印象最深的是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姐姐,身上穿着整洁的校服,她把那天篮子里的菜全买了,还送了许术一罐印着外文的梅子干。 女人从来没吃过一颗,她说这是她用烂菜叶骗来的,干的是坏事,不配吃,又让许术不能学她,让他以后要读书,要知道诚信,要说到做到,要上大学,要找一份好工作,要挣很多钱,要光鲜亮丽地过一辈子。 许术说,好。 她之后没多久就因为不堪承受丈夫酗酒后的暴力离开了,但这段话却始终如死前那条沉而硕大的钢管,一直紧紧挤压着许术短暂的一生。 第二次从昏睡中醒来,终于勉强有了些力气,睁开眼,从许术的视角,先看到的是一条布满深红吻痕的手臂。 他从尚不清醒的脑子里反应了好久才认出这是他自己的胳膊。 许术心中有些奇怪,身体下意识动了动。 腰上一直圈着的属于另一人的手臂将他更紧地往怀里收,后颈的皮肤上有柔软发丝贴着蹭了蹭。 许术心中涌上一种诡异的熟悉,接着,骤然听到有亲昵声音贴着耳后响起。 “哥哥……” 许术猛地睁大了眼睛。 是十九岁季康元的声音。 他不可置信地撑着身体坐起来,腹部的皮肤被温热的掌心留恋地摩挲了下,另一具身体也贴着他起身。 许术用手肘挡了下,给彼此赤|裸的皮肤留出些许距离,那人一愣,又顺从地离开。 他停了两秒才慢慢回头看去。 ——真的是十九岁的季康元,眉间眼角看不见一点阴郁,满满都是赤诚的欢喜和少年的爱意。 许术闭了闭眼。 ……等等。这是怎么一回事。做噩梦吗? 年轻的身体,年轻的爱人,跟回忆完全重合的现实。 ——许术坐在床上呆呆消化这个巨大冲击,他似乎,好像,貌似,大约是,重生了。 虽然不太理解这个节点的含义,但这种超自然科学的事情发生在许术一个普通人身上,第一反应是有些毛骨悚然,以至于从胳膊到后背都迅速起了层密集的小疙瘩。 季康元看着,以为是酒店空调开低了,又不敢再黏黏糊糊地抱上去,就从床尾捞了自己的长袖薄衫,给人盖在肩上。 动作轻轻的,藏着对心上人的讨好。 许术慢慢环视一圈,他还记得这里,是一间普通酒店的普通大床房,在a市的旺季也才两百出头一晚。 那时的他没有订酒店的经验,以为两百多一晚的房间大概已经足够好了。 其实剥去灵魂与身体上愉悦被填平的满足,从意乱情迷中脱离出来,许术客观地审视这个房间,惭愧地发现甚至比不上他出差时公司统一订的标准。 地毯有被烟头灼坏的洞,廉价窗帘拉开,透明玻璃后是密不透风的墙,白色的枕头被面上有淡淡的烟味,季康元白皙的皮肤被粗糙布料磨出片粉色的薄红。 头顶灯光惨白地照着,空调运行声音很大,两个情窦初开的年轻人在这样既不浪漫也不安静的简陋环境中,完成了对彼此由心到身的探索。 许术也是在这一刻突然明白了母亲低头的原因。 他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是片菜场烂叶,骗取了包装华丽、价格昂贵的进口梅干,所以才会在短暂的甜蜜后陷入无法脱身的酸涩里。 故事从一开始就错了。 季康元情动时留下的鲜妍痕迹,从许术脖颈处一路密密麻麻蔓延到被子勉强覆盖到的肚脐,偏他还一无所觉地看着房间走神。 季康元心里喜欢得不知怎么是好,五指扣着他的手贴在唇边,一下一下地亲,用嘴唇轻轻地摩挲。 他翻看手机上的外卖软件,问许术饿不饿,想吃点什么,说话的时候嘴唇张合,故意在最后那个字说完后用柔软的唇去抿薄薄的手背肉,声音甜滋滋的。 许术喜欢吃辣的,但现在吃辣椒又怕会发炎,季康元挑选得认真,八大菜系都严格审视了一遍,比填高考志愿还谨慎,终于选中一个,正打算凑过去问问许术的意见,就感觉到手里一空。 他愣了瞬,掌心无意识轻轻抓合一下,怔怔抬头看过去。 灯光自许术头顶打下来,在立体的五官上留下沉重阴影,睫毛长而密的锋利影子覆盖住那双情绪复杂的眼睛,他的表情有种残酷的冰冷,季康元看不懂,只是下意识地感到心慌。 在愈发紧迫的心跳间,在忍不住想要禁锢什么的空虚中,他听到许术冷漠的声音说。 “我们分手吧。” 作者有话说: #^_^#黑黑。 第6章 许术跟公司请了两天假,忙着搬家。 他现在租的这间房小而窄,远远比不上几年后他在季康元毕业后租的那个敞亮。但胜在离公司近,地段好,就是价格也高。 许术浑身上下只有一个自己,原本住哪里都不算打紧,但有人已经连着到他家门口蹲了三天,心里说不上烦躁,但确实不愿再这样纠缠下去。 不管上一世季康元的那些话出于什么情形什么动机,许术已经不愿再去多想,他曾自不量力地想挽回这段关系,其实不过是给碎玻璃渣贴透明胶带,不仅丑陋可笑,还自欺欺人。 床头的柜子上放着尚未完工的木雕,一只小船,只浅浅出了一个轮廓,是他给季康元准备的二十岁生日礼物。 上一世收到礼物的季康元爱不释手,笑着向许术讨要爱自己一辈子的承诺。 后来小木船在他们的最后一次争吵中被季康元随手砸烂,许术的承诺也以一种粉身碎骨的惨烈方式画上句号。 把最后一件衣服叠好放进行李箱,许术将初具雏形的木雕与一堆垃圾混在一起,囫囵找了个口袋扎起来。 一手拽着行李箱,一手提着垃圾袋,许术从出租房里出来,关上门,把垃圾扔进垃圾桶,转身就看到楼道里的人。 今天多云,季康元站在窗前,背后的阳光变深又变浅,同他身上的精神气一般脆弱。 许术只扫了一眼,便看到他眼下有新出的乌青,衣服皱巴巴的,还是昨天那件,又高又大的个子此刻有些委屈的耸拉着肩膀,像条弃犬。 想必又是一夜没回学校。 许术有些心累地叹口气,季康元爱他和伤他时一样固执,爱时赶不走,伤时留不住,可他已经不想再重蹈覆辙。 “今天没课吗?” 季康元浑身一颤,这三天来,许术但凡开口,不是提分手就是赶他走,几乎快逼得人产生应激反应,像这样平常的一句话,已经足够令人感到鼓舞。 他悄悄站直一些,小声回答:“上午没课。” 许术无所谓地点点头:“你回去吧,以后都别再来了,我不住这里了。” 季康元这时才注意到他手上的行李箱,脸色一霎白得发青,下唇微微抖动着,呼吸都微弱了。 “你、你……” 他‘你’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倒是唇色‘你’得越发透明。 许术偏头不看他,突然松开行李箱,朝季康元的方向靠过去。 熟悉的柑橘洗发水味扑上来,季康元心里猝不及防地一酸,感到些委屈,下意识抬手想如往常一般拥住爱人。 可三天前还紧密相贴的身体,这一刻却在咫尺间错落开。 许术伸手按亮季康元身侧的电梯下行键,两人的衣角一触即分,淡淡的柑橘味也很快挥散在空气里。 叮的一声,电梯门缓缓打开。 许术侧身越过季康元走进去,看着他僵硬的背影,叹息一声,语气缓和,却掩盖不了残忍:“我们性格不合适,分手是早晚的问题,如果你实在没办法放下,我们之后就别再见面了。” 季康元咬紧牙,突然扭头梗着脖子不看他。 这么多天了,许术的分手通知来得突然且没有原因,他拉下脸皮诚惶诚恐地求原谅,却连自己做错了什么都不得而知。 死刑犯还有判决书,他许术怎么就这么狠心,简直像变了一个人,把季康元的真心当空气。 季康元也是贱,都这样了还不要脸地凑上去,甚至到现在还是不愿接受分手,红着眼哽咽地固执道:“我没同意分,我们就分不了。” ——‘我为什么要逼他分手?只要我不想,我们就永远分不了。’ ——‘我就是故意吊着他,还要花他的钱出去跟别人玩儿。’ 第6章 ——‘你要是喜欢,等把他甩掉那天我再通知你吧。’ 许术站在电梯厢里,耳畔突然一阵尖锐嗡鸣。 重生后的这三天来,他没有一个晚上做的不是季康元用漫不经心的语调在旁人面前羞辱他的噩梦。 七年的深爱与陪伴,换来恋人肆无忌惮的伤害,他又做错了什么。 许术垂眸盯着地面,出神般低声喃喃:“你就当……这次是我甩了你。” 声音像无奈,又像祈求,却并不在乎眼前人是否能听见,不知道在说给谁听。 话音方落,电梯门已缓缓合上,像本读完的故事书。 狼来了的故事迎来最终结局,恶劣的小孩儿被吞吃殆尽,连同欺骗与得意一起。 许术没急着找新家,径直搬进了曾经跟妈妈一起住过的旧房子,钥匙他是一直留着的,只是从自己有能力租房后就再没回来看过。 房间的桌椅沙发上都积了几层灰,许术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打扫。 家里老物件儿挺多,过去生活的痕迹一览无余。 他没费神缅怀,该扔的扔,该擦的擦。 直到发现卧室衣柜的深处藏着个大铁盒。 铁盒表面已经生了锈,但还能辨认出上面的曲奇图案,打开看,里面装着套熟悉的木雕工具,是他外公的。 外公曾经是村子里有名的木匠,后来因为一些原因背井离乡去外地打工,女儿托给亲戚照顾,再没回去过。 关于外公的有限记忆里,许术记得自己曾在他手底下学过许多手艺,编竹篮、雕木头,那是他第一次对一件事情真正产生兴趣。 跟着妈妈来a市投奔老人的许术还挺高兴,他用软竹编了朵小花,还没找到机会送出去,老人就再次启程去了别的城市。 离开前他把花了半辈子积蓄买的这间小屋让留了许术母子,永远失去了联系。 许术直到死前也没能再跟他再见上一面,挺可惜的。 第7章 忙完时天色已经暗下来,许术仰了仰脖子,听到关节发出几声响。 他走到沙发前坐下,一气儿喝了半瓶楼下小卖部买的矿泉水,手机在身侧发出几声不间断的消息提示音。 打开看,全部来自陈与年。 他正大力吐槽国外稀奇古怪的菜品,末了问许术最近过得如何。 许术跟他多年隔着时差,其实从大学毕业后关系就比从前淡了些,再加上他一门心思扑在工作和季康元身上,对朋友关系的维系实在有些力不从心。 上一世快到他二十三岁生日那段时间,陈与年正好回国跟一个项目,来a市找他约饭。 不巧那会儿恰好碰上季康元得了重度流感,烧了退退了烧,嗓子都哑了,粘人得很。 许术抽不出时间跟大老远回国一趟的旧友见面,也不想找借口敷衍,索性直接出了柜,解释自己去不了的原因。 陈与年不愧是学心理的,得知自己多年的至交好友是同性恋,也只是沉默地消化了半分钟,就镇定地表示理解。 他把生日礼物放在许术小区楼下,在他生日前一天飞回y国。 礼物是一尊小猫木雕,工艺很细致,猫咪的胡须也栩栩如生。 许术非常喜欢,一直放在卧室床头。 可惜后面搬家太仓促,再没找到过。 他的爱好是木雕这件事没对任何人说起过,因为这并不重要,也没想过要从中发展出点什么,陈与年能觉察到已经让他非常意外。 反观他自己,忙着拼命追寻母亲口中的目标,仅剩的一点点耐心与柔情也尽数给了季康元。 现在想想,他对朋友真的很差劲。 许术一个人安静坐在沙发上,认真回复了信息,主动约对方下次回国后一起去吃饭。 陈与年的回复有些惊喜:“那必须可以啊,好久没吃之前那家川菜馆了,等回来咱们一起去。” 熟悉的对话让许术有一瞬间的晃神。 他想到了上一世跟他做了同样约定却等不到人的陈与年;要跟他交换玩偶的李薇;家里望着他出门的兰兰;办公室跟他笑着说“明天见”的小孩儿们。 匆匆忙忙的一生,除了对季康元和母亲的承诺,其余的他似乎一个也没做到。 许术其实也不是什么信守承诺的人。 窗外是一片昏蓝的暮色,老旧水泥楼外,杂乱黑色电线上停着几只黑鸟,远处天空镌刻着枚澄黄色月牙。 一阵燥闷的晚风刮过来,黑鸟惊起,在暮色中回旋几圈,向远方的弦月飞去。 黑夜在寂静中褪色,天一亮,重来一世的许术仍旧需要天天上班加班。 或许是没有了上一世完成母亲心愿的那种执念,这一世再持续高强度的工作,许术觉得比从前要累上许多。 今天下班得不算晚,走出公司时才八点半。 许术这时还没买得起车,站在路边儿等网约司机。 接到赵成电话时他刚坐上车,报完尾号,就听到电话里传来句醉醺醺的嘟囔。 “许术……许……阿术……哥哥……” 背景音里还有人低声唱着一位已故歌手的歌。 “我们之间仿佛隔着巨大海洋——” “明明我就在你触手可及的身旁——” “为何你还看着远方——” “坚持停留在过不去的过往——” 赵成拨了电话又不讲,只给他听些含糊不清的醉话,想也知道是什么意思。 这是怨许术欺负小孩儿了。 他手劲一时不受控,关门声大了些,司机回头看了眼。 “不好意思。” 车辆起步,许术向后靠在车椅背上,又耐着性子听了几秒醉鬼的呢喃,终于淡淡道:“没事我挂了。” “等等等等,”赵成赶紧道,“你俩到底怎么回事儿啊,汤圆儿这都连着喝一周了。” “性格不合适。” “别跟我放屁啊,你俩又不是刚谈上,前段时间你天天加班还陪他熬夜看球的事儿这小子天天拿出来显摆,这还不爱啊?再说了,我还不了解你,要真不合适你一开始就不能答应,答应了也肯定不会轻易反悔。” 说到这,赵成突然捂住话筒压低声音,神秘道:“是不是碰到什么事了?比如你突然欠了大笔债,或者发现你俩其实是亲兄弟,或者你其实得了……” “……”对方越说越离谱,许术无语地把胳膊肘抵在车窗边撑着额头,出声打断他。 “就是因为加了班还要陪他看球,太累。我们差了三岁,他还是学生,我已经成了朝八晚八的上班族,没有共同话题,所以不合适。” 他声线本就偏冷,一段话说得言之凿凿,确有其事般,又隔着个手机,更显得无情,赵成都愣了好一会儿。 “你认真的?那、那……汤圆儿就是还小,你累你跟他说,他肯定会注意的,而且共同话题这种事,怎么能这么分,照这么说,你岂不是要找同事谈恋爱?” “他总会长大的。”赵成这么说。 路上碰到个红绿灯,车身停得有些急,许术随着惯性微微前倾少许。 车窗外有块硕大的led屏,正播放一个零食广告,品牌的主打色是红色,大片鲜亮的红映进许术眼底,像团稀薄的火焰。 他平静地把视线从屏幕上的梅干上收回,语气淡漠:“长大了情况只会更糟。” “没发生的事情你怎么这么笃定?许术,我弟对你的心思怎么样你自己也清楚,我他妈就没见过比他还恋爱脑的白痴,他就真的不值得你付出一点点信任吗?” 值得吗?值得的。 季康元爱他的时候是真的爱,不然他上辈子也不会借着死亡的机会才舍得摆脱这段扭曲的感情。 但同样的错他不能犯两次。 许术微微仰头眨了眨眼,压下眼里浅淡的水气,声音很轻。 “我付出了啊……我全部都付出了的。” 赵成在电话那边叹了口气,实在理不清他们这段感情,于是说了别的事。 “这周末小田的生日你还来的吧。”说完又质疑道,“都成年人了,你总不能因为这点纠纠缠缠的情情爱爱就不来一早答应好的朋友的生日聚会吧?” “……”他那点小心思比狗尾巴还难藏,不过小田是个挺敏感的人,许术本来也不打算失约。 “嗯,去。” “行行行,那就这样。” 挂了电话,赵成转过身对上自己表弟眼巴巴含着一泡泪的期待表情,额角抽了抽。 碰到这么个恋爱脑兄弟真是恨不得上手揍人。 他没好气道:“把你那鼻涕擤擤,周末就能见着人了。” 第8章 许术晚上到家处理客户文件到半夜,加上中午没休息,累得做了一整晚的乱梦。 他梦到黑篮天空下的墓碑,停在墓碑上的黑鸟,和跪在墓前模糊的男人身影;还有自我了结的母亲,赤瞳怒目的许栋坤,麻木沉默的外公,长满胡茬的陈与年。 第7章 早上七点仍旧准时被生物钟叫醒,睡眠不足,脑子晕得像里面有枚不停旋转的陀螺。 许术撑着床坐起来,梦里挥之不去的画面如同没有声音的默片,布满雪花点,在不明缘由中给人一种怅然若失的空茫感。 他一般自然醒了就不容易睡着,于是起床头重脚轻地起床煮了碗面。 盐放多了,许术吃了两口面,喝了半杯水,终于不得不浪费食物地倒掉。 洗完碗回到客厅,手机又收到客户的消息,对方企图在既定价格下多增加几个测算项目。 ——小许啊,这个能做吗? 如果是以前,许术会因考虑到后续合作而做出一些让步,但现在,他垂眸回复。 ——哈哈。这种项目很赚钱,当然能做。 客户没回,三分钟后他的组长发来私信。 说的无非就是一些以项目发展为重的话,说领导层很欣赏他,有望提拔,又明里暗里地提到年终考核,威逼和利诱都很拙劣。 许术知道他三年后会抢走自己废寝忘食拿下的一个a级项目的功劳,现在说的话可以等同于放屁。 于是他真当屁给放了,没有搭理。 反正他都死过一次了,真要在乎这万把块钱的工资,不如凭着前世的记忆去炒股。 他手机的置顶消息全是工作相关,今天看着突然不顺眼起来,于是坐在沙发上一个一个取消。 取消完最后一个消息框,陈与年一个半小时前的未读信息终于在汪洋文件中得见天日。 陈与年:平安落地~ 陈与年:[位置]金季酒店 陈与年:醒了来找我玩啊,睡了一飞机的觉,现在亢奋得能手撕鬼子。 许术愣了愣,下拉屏幕看了眼日期,没错啊,还有两个月他才过生日,陈与年这一世怎么会回来得这么早? 他这么想的,也就这么问了。 陈与年:上次跟你聊天谈起川菜,那白人饭我真是一口也吃不进去了,正好这段时间也没多少课,就飞回来了。 陈与年:算了你别来,我去找你吧,酒店好无聊。 陈与年:要不我把酒店退了住你家吧,反正我也没事,还能帮你做做饭打扫打扫卫生,你也轻松些。 许术环顾自己龟壳一样大的房子,想不通他家比酒店有趣在哪里,不过陈与年之前也来过,想必对他而言一定有什么独特之处,于是没有扫兴。 许术:好。 半个多小时后门被敲响。 “surprise!” 许术开门就看到个染着头红毛的大高个子,背上一个包,左手一个包,右手两个提手绷得紧紧的超市口袋,活像个被包袱打劫的人质。 “术啊!想死你年哥我了!” 陈与年大嗓子嚎完,放下包袱张开手就要拥抱,扑到一半又陡然记起许术不喜欢跟人有太多肢体接触,于是丝滑地切换动作变成握手,两手紧紧捏着,激动地上下晃动,像领导人下乡慰问。 习惯性单方面输出完思念,他又恢复正常,准备俯下身把东西提进去,就被猛地圈着肩膀抱了个满怀。 陈与年被撞得险些不稳,吓得一时呆在原地。 这打招呼的方式可太不许术了。 他后知后觉地轻轻回抱回去,问:“怎么了啊?是不是碰着事儿受委屈了?” 许术摇了摇头,松开他,眼里是让陈与年松口气的镇定:“没有,就是——” “好久不见了。” 陈与年在许术床上打了一下午游戏,点外卖的时候才知道他晚上有安排。 “你不在家吃?” 手机屏幕上的操作角色死亡,他伸长手够了块许术给他剥皮切成块的芒果。 这幅懒样子,跟大地主似的,亏他来之前把自己形容成个田螺姑娘。 许术点点头:“嗯,今天朋友生日聚会,早就答应好的,我要是回来得晚你就先睡,明天下班带你去吃川菜。” 复活时间结束,陈与年心思又放回游戏上,嘴上道:“得嘞,喝醉了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 “好。” 这时候的城北一片还没建成上一世那般规模宏大的娱乐产业,安桥也还不存在,小田他们把聚会地点定在离许术家有段距离的娱乐街。 定的酒店是这一带装潢最好的,在这会儿人均没有六七百也下不来,也就因为老板是小田亲戚,不然连约包间都得提前一个月排队。 路上红绿灯坏了个,有点堵,许术到得稍晚些,饭桌上一圈位置里就给他空了一个,左边是前任,右边是前任的表哥。 “……” 许术没矫情,走过去坐下。 都是一个朋友圈子里的,他分手的确提得突然,且以许术的了解来看,季康元不会主动告诉他们自己提分手的事,最多说闹了矛盾,知道真相的估计就赵成一个。 他没必要在人家生日聚会上搞些三七四八的名堂,挺没礼貌的。 他来迟了,跟朋友们道了个歉,大家许久没这么聚在一起,寿星也挺高兴,闹着让许术自罚三杯。 许术笑着应了,喝酒的时候余光瞥到季康元放在桌上的手动了动,他不在意地收回眼。 喝到第二杯就发现里面的玄机。 ——季康元悄悄往他酒杯里掺了水。 他表情不变,淡定自若地喝下,桌上笑闹一通后开始正式吃饭。 明明是庆祝的生日宴,饭程过半,气氛却越吃越怪异。 众人谈笑间频频侧目,连寿星本人都有意无意地往这边看了好几眼。 季康元年龄最小,长得乖性格又好,不仅是赵成,在座的没谁不把他真心当弟弟,说是团宠也一点不夸张,小田连订生日蛋糕都选了他喜欢的狐狸元素——反正这种东西也是小孩儿爱吃。 此刻他却霜打茄子般坐许术旁边,反常的比以往安静许多,头低低垂着,像朵蔫嗒嗒的枯花,身后都散发着丧丧的黑气,存在感实在不容忽视。 “……” 许术闭了闭眼,心里默念了句真是报应,在众目睽睽下侧头对季康元道:“炒虾仁好吃,可以盛点尝尝。” 众人眼珠又咕嘟嘟转过去盯着季康元,就见他眼眶里装了声控灯泡似的,立刻陡然一亮。 “……” 哄孩子似的吃完一顿饭,许术有些心累,在大家转战ktv前去了趟卫生间。 饭店大包厢的卫生间是独立的,还挺宽敞,里面不止一个隔间。 许术方便完在盥洗台前洗手。 他喝酒有些上脸,淡淡的醉红色从耳尖晕染到锁骨处,消失在引人遐思的领口阴影。 许术埋头掬了两捧水往脸上浇,刚想起身找纸擦,就听到背后咔哒的落锁声,腰上突然多了股力。 有人从背后抱住他。 肩胛骨陷入宽阔胸膛,耳后软肉被两片浸着酒味的红唇若有似无地贴着。 那人说话时吐出团团热气,把许术被酒精泡软的身体烘得一颤。 罪魁祸首却语气沮丧,声音带着最近一贯的委屈。 “哥哥,你不要我,是不是觉得我活儿太差了?” 第9章 晚餐结束,大家吃得尽兴,准备转场去夜店。 他们按人头分了几组,各打一辆车,赵成负责带许术和季康元。 厕所里的两人半天没出来,可能在说什么私密话。 赵成没催,翘腿坐在椅子上等。 他最近在网上认识个小朋友,挺有意思的,刚又收到对方消息,正兴致勃勃地跟人聊天。 突然“砰”的一声,吓得他差点手机没拿住。 厕所门猛地打开,许术沉着脸扯着不知怎么歪到肩头的衣领,白皙皮肤上似乎还有抹一闪而过的红痕,从里面大步走出来。 后脚还没完全踏出门槛,衣摆又被门后伸出的一只手抓住。 “不准走!我给你上!我又不怕痛!” 季康元色厉内荏地跟在后面喊。 “……” 赵成饱经风霜的目光缓缓移向包厢大门。这是什么很值得表扬的事吗,就这么大声喊出来了? 许术被拽得寸步难行,额角青筋鼓动,忍无可忍反身推了把。 季康元本来急急忙忙的就没站稳,瞬时随着力道朝后摔去。 赵成立刻变了脸色,从椅子上起身快步过去扶着自己表弟:“没事吧?” 许术仍立在原地面无表情地垂眼看着,推人的手不自主抖了下,并不明显。 “这是干嘛呢,”赵成蹲在自己表弟旁边,抬眼看着高高在上的许术,没注意到对方嘴角的咬伤,语气不怎么好,“都这么长段时间了,也不是初中生,闹脾气甩脸子也得有个度吧。” 季康元:“赵成……” “你给我闭嘴。”赵成转头呵他。 心里窜着忍了好几天的邪火,他站起来走到许术身边,猛地一把揪住他衣领,声音从牙关里挤出来。 “我弟他妈的才大二!你上完床之后把人甩了,电话拉黑短信屏蔽连家都搬了,他要是做错了什么都还好,不然你凭什么这么对他?凭他喜欢你是不是?!” 第8章 “他爸妈两个企业高管,把他当宝贝疙瘩养,肩不用扛手不用提,从来也没缺过钱,现在就因为你一句想要在a市有块自己的立足之地,这个最爱画画的傻逼都他妈快把自己书房里的心血搬去卖光了!” “赵成!” 季康元惊惶的声音跟赵成的怒音重叠。 他从地上爬起来想上前分开那只攥着许术衣领的手,却被赵成指着鼻子警告:“再他妈插嘴我就把你跟男人交往的事告诉小姨。” 季康元立刻停了动作,呼吸一滞间,面色惨白。 许术看在眼里,突然有些困惑。 他自己孑然一身不用在意,但也曾问过季康元他家人对同性恋的接受度,当时得到的回答是父母很开明,同意他们自由恋爱,只是人一直不在国内才没机会跟他见面。 现在看来季康元真的是一个很爱撒谎的人,许术也不去求证,好的坏的都当真。 “你知不知道,汤圆儿前天去医院挂了个号?”沉默后,赵成突然没什么情绪地继续问。 季康元在他这句话后突然疯了般地去捂他嘴,喉咙里发出低沉仓皇的威胁:“不准说,赵、表哥,不准说,这是我的秘密,你说了我永远也不原谅你!” 赵成推他一把,不爽道:“这也不说,那也不说,一个恋爱谈得他妈那么累,”又转头对许术语速飞快道,“他觉得你是因为嫌弃他那儿,去做检查了。” “……” 他话音刚落,就听季康元崩溃低吼着一拳砸在他下颌,力道不轻,他人都忍不住往后踉跄了两步。 季康元到底是一个十九岁的小孩儿,在心上人面前被谈及自己因性|功能而自卑,总是有些难堪的。 他气得胸口剧烈起伏,眼圈涨红,不看任何人,只盯着地面,半天才道:“医生说很正常。”又小声补充,“还说我很优秀。” 酒店灯光柔和,米色地板反射出的光映在季康元白瓷似的脸上,他长相还未完全脱离少年时期的稚气,性格也是,他不明白为什么恋人会突然翻脸无情,他去医院做检查,认真解释自己可能被讨厌的理由。 他不得章法,他小心翼翼。 “……” “嗤。” 装满沉默的空旷包厢里,赵成突兀笑了声,表情讽刺地对许术道:“怎么样?他是不是很可笑?” 许术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赵成的声音接着说:“都他妈是你干的——” 陈与年接到许术电话的时候正抱臂在沙发上打瞌睡。 接通后对方没说话,他瞟了眼电视墙上的钟表,已经凌晨两点了。 陈与年打了个哈欠,声音裹满困意:“怎么喝到现在,醉了没?我来接你。” “嗯,我好像有点想要吐了。” 许术声音跟平时很不一样,一听就是喝醉了,酥得陈与年拿手机的胳膊迅速起了层鸡皮疙瘩,恶寒地抖了抖。 “去厕所吐,地址是你之前发我那家ktv吧?” 许术学舌:“是那家ktv吧。” “……”看来已经醉得不轻,陈与年下命令,“等着,别乱跑啊。” 挂了电话,许术头晕地靠在沙发背上,原本冷淡的眉毛拧成一条纠结的曲线。 季康元拿着问侍应生要来的柠檬水,重新坐回他身边,把他往另一侧偏靠的脑袋轻轻放在自己肩上,手钻进沙发背与衣料间的缝隙去搂他腰。 “哥哥,张嘴。” 许术本来就没休息够,又喝了不少酒,理智早就不负责任地撒手狂奔到明天,这会儿只知道闭着眼动作缓慢地照着指令做。 季康元笑了下,低头吻了吻他发顶:“好乖。” 温水缓缓流进口腔,柠檬味压下喉咙处欲吐不吐的沉闷,许术越喝越快,来不及吞咽的水流从嘴角溢出来,在厚重氛围灯中滑过脖颈钻进衣领。 季康元眸色一暗,揽着腰的手攀附着背脊向上移,掌心托住他的下颌,用拇指揩掉唇边的水痕。 他又低下头去,声音只够传进许术的耳朵里:“哥哥,今晚回家还是住酒店?” 许术被触发关键词一般,突然挣扎着睁开眼:“回家?与年?” “……谁?” 许术睡了一会儿似乎清醒了些,察觉到两人暧昧的姿势,愣了下,沉默地从对方怀里退出去。 季康元握着水杯的手收紧,眼底情绪渐深。 晚上车少,只二十分钟不到,陈与年就推开了他们包厢门。 赵成的位置离门口最近,不想看里面两个糟心玩意儿。 他也喝得不少,看到突然闯入的红发男人微微一愣,脱口道:“嚯,哪儿他妈来的火炬。” “……”陈与年微笑,“你好,我找许术。” 赵成上下扫了他一眼,抬手正往包厢最里头指:“那儿……”动作一顿。 他眼花了吗,怎么站起来两个人? “谢谢。” 陈与年走过去跟包厢里的人问了个好,站到许术旁边扶着他。 许术介绍了下:“我朋友,陈与年,头太晕了,接我的。” 一圈儿坐着的人里没人吱声,许术酒量不好的事儿大家都知道,但季康元还在这儿,怎么他就要先跟别人走了? 今天他俩之间怪异的气氛不是没人察觉,反而是人人都有察觉,本来季康元就一副没人要的小狗样儿,这时候突然加条鲶鱼进来,怕是鱼缸都能被狗给炸喽。 众人目光小心翼翼转向另一个当事人,就见他低头沉默地站着,略长的微卷额发挡住了眼睛,神情晦涩不明。 如果说目前的状况下赵成是站在季康元那边严重的偏心眼子,那小田就是完完全全的中立人,从他的视角来看,许术对季康元一直跟宠儿子似的惯,今天肯定是真生气了才会这样。 感情问题他不插手,不帮任何一方,也没多问,只点点头:“你们路上注意安全啊。” 许术又笑着跟他道了遍生日快乐,抬脚跟陈与年一块儿走,发现另一只手腕被人用力拽住。 季康元声调低到有些怪异:“许术,你要跟他走?” 作者有话说: 不想修文了(虽然本来也没怎么修_),六时申请完结后再大大大大大修,同意的宝宝们请呼吸 第10章 包房的门扉缓缓合上,季康元还保持着原来那个姿势。 一群哥哥们操心地拉他到沙发上坐下,胡乱上手撸了两把触感极佳的卷毛,勾着他脖子故意唱乱调的情歌,哄人开心。 他始终低着头,沉默着一动不动,安静将他包裹于喧闹氛围之外,拥挤的快乐环绕在他周围,却永远无法近身。 小田瞥了一眼,见他手里始终紧紧握着只剩个杯底的柠檬水,便想叫侍应生来给他添一些。 动作突然停住。 一滴,两滴,三滴…… 杯口上方有液体落下来,在缭眼的旖旎灯光中泛着幽幽的光泽,砸进无尽酸涩的柠檬片里。 回到家里,许术洗漱完拿上薄被和枕头准备睡沙发,却被陈与年叫住。 “你给我慢着,今天怎么回事?我下午一见你就想问了,怎么看起来那么累?” 许术微微笑道:“工作太忙了,最近天天加班。” 陈与年无言地盯着他,半响道:“许术,你责任感太重了。” 许术:“不止我一个人在加班的,我们这行就这样,大家都挺忙的。”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加班,况且,你真的喜欢这份工作吗?” 许术哭笑不得:“很多人都做的是自己不喜欢的工作,这很正常,而且我的薪资挺丰厚的,也没觉得勉强,你别担心我了。” 他拍拍陈与年的肩,想就此结束这个略显严肃的话题,“好了,床让给你,我今晚睡沙发。” 后者却不为所动。 “是吗?很正常吗?他们也跟你一样从九岁起自己一个人长大;也跟你一样亲眼目睹过母亲的死亡;也跟你一样有个赌输了就用酒瓶砸你的家暴父亲;还是也跟你一样有个精神寄托的爱好却不得不放弃?” 许术顿住,惊愕地望向他。 “高三学校心理辅导的档案会统一放在班主任那里,我去抱作业的时候,你那张正好在最上面。” “报考心理专业后我一直等着你主动来找我寻求帮助,没想到却先等来你的疏远,现在我知道了你这张嘴比金刚钻还硬等你开口不如等时光倒流我直接去把九岁的你领养回家来得现实。” 陈与年越说越快,到最后几乎都不用喘气。 许术不明白他怎么突然生了好大一场气,怔愣后一下笑了出来。他还是有点幸运的,陈与年是真的把他当好朋友。 好朋友陈与年瞥他一眼,用力眨了眨发热的眼眶:“多有意思啊还笑笑笑,说得就是你,还笑得出来。” 许术立刻一副正经起来的样子,用手在背后帮他平复情绪:“我其实已经有了辞职的打算,但这个项目我负责的部分在大头,总要交接妥当了才好走,会很快的,不用为我担心。” 第9章 陈与年转身狠狠翻了个巨大的白眼:“……怎么不等我死了再说。” 许术弯腰去看他脸:“你真的哭啦?” 陈与年搡他一把:“看看看,喜欢看就拍下来挂你床头天天看。” 说完鼻子下就吹出来条鼻涕。 “……” “……” 许术:“……现在能拍吗?” 陈与年转身往厨房走。 许术好笑地上前拉住他,递了张纸,陈与年愤愤接过。 “与年,谢谢你跟我做朋友。“许术笑着说。 递交辞呈那天乌云很厚,许术特意拿了把伞,到了公司又放晴了。 组长不在,是又请假了,自从许术来这个组,他就肆无忌惮地把活儿往外推,确切来说是往许术身上推。 许术一直不明白对方的恶意到底从哪里来,自己手上的任务最重,活儿最多,季康元甚至跟工作吃过醋,为了让二者平衡,他加完班还要去陪着人看电影看球赛,忙到一整天也休息不上五个小时。 所以其实在李薇眼中稳重又可靠的许经理,也没少走过新人们的弯路。 敲开领导的办公室,许术走进去把门关好。 他之前在手机上就跟领导提过这件事,今天直接开门见山地把辞呈递上去。 领导接过先放在一边,向他示意了下桌前的椅子,两手交握放在桌上道:“是最近加班太累了吗?你们那个项目我有关注,虽然是c级,但和客户谈下来的价格是不错的,累的话可以歇两天,请两天假,张弛有度嘛。” 许术在他面前没有太紧绷,肩背保持着一个自然的姿态。 对方一直都很照顾他,可惜上一世因为身体原因在许术刚升经理没多久就调去了另一个分公司闲岗。 他摇摇头:“是我自己追求的目标发生了转变,不打算继续在本行业发展了。不过我会在这月内尽快完成手头项目的扫尾工作,跟组员们交接完成再离开。” 他这么说,领导也就不再多劝:“行,我看得出来你是个有主见有能力的,相信以后不管做什么都能取得成绩,反正你这么年轻又优秀,后面还有大把的机会。” 许术:“谢谢领导这么久来的栽培,我受益匪浅。” 领导笑了笑:“好了,场面话说完了,之后遇到问题可以联系我,我能帮到都会帮,当然,如果你之后发达了,我也不会跟你客气。” 许术点头应了,离开前忍不住提醒:“您也要注意身体,每年的体检不能落下,烟酒都要适度。” 领导一愣,这下笑得比刚刚更多几分真心:“你个小孩儿还教育起我来了。” 从大厦出来,天又开始阴。 最近流感严重,街上的人不多,玻璃大门自动开合,乌云在许术头顶流动。 空气中寒咝咝的,只觉得看着比往日暗许多,走出建筑物才发现有一点点毛毛雨。 许术低头从包里拿伞,眼尾一抹显眼的身影,存在感很强,直直朝着他的方向。 他奇怪地扭头看,身体霎时僵在原地。 仿佛被人闷头敲了一棍,许术这时才想起来,上一世二十二岁的秋末,许栋坤也是来找过他的。 对方见许术终于发现自己,手上随意甩着条脏兮兮的细绳,带着笑一步步走过来。 “下午好啊,我的杀人犯儿子。” 第11章 许术看着眼前的人,瞳孔微缩,双手紧紧攥成拳,从后颈到背脊都绷成一条线,大脑尚未作出反应,身体已经进入警戒状态。 他这个生物学上的父亲,对他使用过太多次暴力,哪怕重活一世,那种被酒瓶砸在脑袋上血流如注的感受仍如附骨之疽,侵蚀着他似乎快要向好的人生。 “你来做什么。”许术声音发紧道。 “我来干什么?这几年挺能躲啊?躲得掉么你?” 许栋坤每问一句话,就抬手在他肩头重重搡一把,许术脚步不稳地后退了几步。 “上班儿了,挣钱了,不管老子了。”许栋坤抹了把发茬上细密的水珠,仰头看许术刚从里面出来的大厦,高耸气派,干净的透视玻璃里都是忙碌而优秀的精英。 他咧嘴笑了声,“赚得不少吧?” “我没钱,刚辞职了。” 许栋坤拿手里的脏绳逗弄似的往他脸上抽:“我管你有没有钱。本来嘛,我有老婆养,现在你把我老婆害死了,就轮到你咯。” 许术一把打开许栋坤的手,眼白瞬间充血,浑身发着抖:“是你……你怎么敢提……是你杀了我妈妈……” 许术六岁那年许栋坤迷上了赌博,等到母亲发现的时候,家里的银行卡已经分文不剩,甚至还欠了巨债,失望至极下,她提出离婚。 就此噩梦开始。 殴打是没有间断的,一开始许术被打得更多,就算身上有伤口也可以说是为了教育孩子,但后来每次那人喝醉酒再抡起酒瓶,母亲就把许术锁进房间里,许术贴着门板听到母亲的尖叫和男人的咒骂,在小房间里哭到缺氧。 一年后母亲带着许术跨越千里悄悄逃到外公这边,仅仅安稳了半年,就又被男人找到了,这次的暴力程度比在村子里有过之而无不及,母亲身上总是有伤,严重的时候无法下地行走。 某天晚上,男人又从他们这抢到好不容易赚来的钱去了麻将馆,许术蜷缩在妈妈怀里,给她背自己在学校看到的诗。 “幽兰生矣,于彼朝阳,含雨露之津润,吸日月之休光。美人愁思兮,采芙蓉于南浦;公子忘幽兮,书萱草与北塘。虽处幽林与穷谷,不以无人而不芳。” 七岁的许术带着嘴角还没好透的伤,告诉妈妈自己长大后要当君子,不会为眼前的困难折服。妈妈笑着说好,第二天真的带了一盆兰花回来。 这盆兰花养了两年,许术和妈妈都非常上心,可它就是不开花,妈妈一边给它擦叶子上的灰一边忍不住埋怨:“怎么连个小骨朵也不开,真是小气。” 第二天许术从同学那里得到了一颗金边墨兰的种子,小心翼翼地捧回家,看到了还在睡觉的妈妈,房间里有一股怪怪的味道。 他奇怪地放下书包走过去看,床边染着大片的血迹。 脑子一片空白,许术伸手掀开了盖在妈妈身上的被褥。 她赤裸着身体,身上青青紫紫,血迹自手腕处铺满了整张床,枕头边散落着白色药片。她怕自己死不成。 嘀嗒,嘀嗒。 许术低下头去,妈妈的血滴到了妈妈前天刚给他洗干净的鞋子上。 “我|操|我媳妇儿有什么问题吗?她死活要犟,不就是用你桌上的作业本擦了一下,谁让你不带去学校,她要是没在本子上看到你名字,就不会像疯子一样咬我,也不会割腕。” 许术根本听不下去,这个男人总是能轻易激起他内心最暴戾的一面,他脖颈上的青筋暴起,眼睛死死瞪着。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脑子里的这三个字像一下一下不断敲击神经的木鱼,只有照做才能换来宁静。 就在即将抬手掐死这个无耻男人的前一秒,溢满冷汗的手心突然一暖,是有人牵住了他的手。 恨意凝滞一瞬,那指尖就在手心轻轻安抚地蹭了蹭。 季康元挡在他身前,沉声对许栋坤道:“你想干嘛,跟我说。” 许栋坤的视线在他俩紧紧握着的手上玩味地转了几圈,说:“你还真是跟你外婆一个德性,都不要脸,一个是出轨的破鞋,一个是搞男人的变态。” 许术的手猛地收紧,捏得季康元的手指都泛白,但后者不为所动,伸手一把将他扣在怀里,用手捂着他耳朵。 季康元轻声对许栋坤道:“你再对他乱说一个字试试。” 许栋坤浑不在意地看向他,脸上的笑突然一僵。 这年纪看着比他儿子还小的男生,一双眼睛黑得一点光都没有,神情不像人,像只怪物。 妈的,真是死变态配神经病。 他强装镇定地嗤笑一声,又仔细打量了这男生的一身行头,一看就是值钱货。 想了想,报了个对方一定会答应的数字。 他倒是想多要,但等会儿还急着打牌,可没那么多闲功夫耽误。 “八千,每个月给我八千我就再也不来烦他。” 许术突然浑身一震。八千。 季康元上一世也总是固定的在某个时间点“借”给关小飞相同数字的金额。 他脑子混乱着,就听到季康元的声音从他的胸膛顺着紧贴的身体震动到自己的胸膛。 “你能保证的话,我给你。” 心脏感受到危险,在胸腔内狂跳。 季康元把许术牵回了自己家,是他自己一个人的家,独栋郊外别墅,父母给他的成年礼物,许术第一次来。 许术是后天逆袭的穷孩子,季康元就从来不在他面前显露自己的财富,他知道自卑的滋味,他舍不得让许术也品尝。 第10章 许术坐在别墅客厅的沙发上,整个人还是怔怔的,眼神发直。 季康元拧了温热的湿帕子半蹲在沙发前给他擦满身的冷汗,又坐在他身边,轻轻啄吻他的脸颊,用拥抱紧紧地完全包裹住他。 他像对待什么易碎的珍惜宝物一般小心翼翼,这样的温柔一直持续到对方回神。 许术张了张唇,问:“为什么给那个人渣钱?不理他就好了。” 季康元把头靠在他肩上,很依恋的样子,许术看不到的地方,表情却是空的:“你喜欢现在的工作,他又知道 地址,不打发走是不会有安稳日子的,你别担心,我很有钱,我给得起的。” 许术没说话,他又继续说:“我有钱,画画其实也还可以,而且不会有人比我更爱你。你说想过安稳的生活,我可以去找一个工作,我们早上一起出门上班,晚上回家我给你做饭。哥哥,没有比我还好的选择了,别不要我好不好?” 许术看着沙发对面的大片电视玻璃中反射出来的两人,喃喃着:“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季康元听他语气,直觉他说的不是这件事,可又不知道到底是哪件事。 沙发上的两个人状态都很奇怪,可惜谁也顾及不上谁。 季康元又蹲回许术腿边,抱着他的腰,安静地仰望着。 他心里有某种隐秘晦涩的满足,因为挫败失意的许术。 季康元甚至有些暗自希望许术那个人渣父亲能常常出现,至少这样许术需要他的保护,也没精力跟别人走。 可喜欢不是希望那个人更好吗? 他的喜欢好像生病了。 许术也慢慢垂眸看他,抬手摸了摸他的脸:“别给他一分钱,很快就要结束了。” 季康元刚想说什么,突然表情一变,有些尴尬地往后移动了一些身体。 但许术还是感受到了他身体的异样。 他手掌拖着季康元的下颌,把他重新带到沙发上,望着他眼睛道:“我并没有觉得你的技术差过,我觉得很好,你给了我一个很好的第一次。” 季康元一愣。 许术突然起身站在他面前,季康元看着他渐渐在自己腿间跪下去。 “让你产生这样的自我怀疑,对不起。”他慢慢低下头去。 谢谢你,虽然结局潦草,但上一世也坚持了对我长达七年的守护。 第12章 持续了三分之二白天的阴天,到下午五六点又出现太阳。 茂密的银杏树叶片在黄昏中闪着胶纸光辉,像电影的陈旧滤镜,树影斜卧在太阳的影子里,树荫笼着独栋别墅的一片欧式半弧形阳台,纯白色纱帘在晚风中鼓动,最后一缕夕阳的余晖落在卧室地板上。 “……窗帘……拉上……” “这地方的卖点就是离群索居,不会有人看见的。哥哥,再高一点。” “呃…!” …… 落日深陷地平线,房间里每一句让人脸红耳赤的问语都有回音,空气以激烈的频率颤动,再撞上此起彼伏的喘息。 等对方终于觉得尽兴,许术已经累得连手都抬不动,眼神没办法聚焦,唇角有一种紧绷的微麻感,好像还含着什么东西。 季康元结束后紧紧的贴着许术,一刻也不能分开,像患了某种名为许术的瘾。 他的心弦因为许术的离开而紧绷着,哪怕拥着对方也无法克制焦虑。 其实重新在一起就能恢复从前吗?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现在自己情绪已经有些偏激。 他甚至想,只要许术肯爱他,哪怕是嘴上说说,让他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但如果许术不爱他,他也什么都做得出来。 半弧形阳台隐在夜色中,许术用模糊的视线看见上头摆了盆植物,就问是不是兰花。 “不是,是水仙花。”季康元一边说用手缓缓抚摸他黑而柔软的头发,“哥哥喜欢兰花我就换成兰花。” “不用,水仙挺好的。”许术轻声说,“兰花太小气了,总是不容易开花。” 季康元被他孩子气的话逗笑,又去攀吻他的唇,在对方唇舌间尝到自己的味道,欲望再次勃发。 夜空满星晃动,像蛊筒里未知的蛊数。 早上许术醒得早,季康元手脚都紧紧缠着他,两颗脑袋挤在一个枕头上,幸好秋末已经没有之前那么热。 要起身时才发现手腕被人紧紧扣着,连梦里也不肯放松的力度。 昨夜疯狂了一整晚,季康元睡得比平时更沉,许术从他怀里钻出去时仍没醒,只是眉头不安地紧皱着。 许术站在床边,见他两手焦急地在床上摩挲一阵,拢过许术盖过的那一角还带着温度的被褥,收到怀里轻轻嗅嗅,又重新睡过去了。 两人昨晚用的同样的洗发水和沐浴露,但那味道经许术体温一烘,总是让他上瘾似的闻不够。 床下一片狼藉,满地的卫生纸团和两人的衣裤,许术捡起自己的慢慢穿上,圆领口的黑色卫衣遮盖了满背的吻痕,白色棉袜覆过脚踝处的指印,穿戴整齐后,把垃圾都装进口袋里,提着出了门。 他做这一切时面上有种超乎寻常的冷静,没再回头看一眼。 季康元的别墅太远了,许术到了公司楼下还抽空买了张创口贴,对着大厦玻璃门遮住喉结上显眼的红点,才匆匆进去按电梯。 进办公室时还差两分钟就迟到,今天组长没请假,又得到一阵阴阳怪气的嘲讽。 他充耳不闻,打开电脑就开始忙自己的,期间有几个跟他同期进公司的同事,趁着组长不在的空隙来小声跟他说话。 “一早上来就开始发火,说你人要走了就开始目中无人了,可明明又没到上班时间,而且你以前经常提前半个小时处理他额外分出来的工作,他怎么不说?” “就是,他也就是资历老,听说已经折磨走几波人了,被分到他手下真倒霉。” “怎么办许老师走了,以后我们活儿肯定多到爆,我好多都不会啊,要不我也跟着走好了,真的烦他。” 办公室里安安静静的,坐的也不全是新入职的人,许术食指竖在嘴前示意了下,怕他们因为今天这些话被人穿小鞋。 “不用太担心,我多做这么多是因为本身有强烈的晋升意愿,他也清楚,领导也清楚,所以他把多的活交给我干没什么负担。你们不一样,就好好做好自己手头的事,别给他抓辫子的话头就行。” 想了想,许术又补充:“不过以后如果有机会接手大项目的话,最好做好明确分工,自己也要清楚自己做了些什么,不要忙到最后糊里糊涂给他人当垫脚石了。” 他当初就是因为忙得头昏脑胀,白白把熬了三个月大夜的成果给别人做了嫁衣。 重活一世,许术再看刚入职场没多久的同期同事,总有种当初看李薇他们的即视感,忍不住就想多说点什么,但又觉得各人有各命,他的运气总是非同寻常的差,不太具有参考意义。 没几句话组长就回来了,大家纷纷悄声退回去,许术低头继续工作,才发现桌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的几颗糖。 微怔后,他轻轻笑了下,虽然运气差,但好像路上总能碰见几道温柔的风景。 午饭时间才抽空看了眼手机,季康元的对话框已经被他从黑名单放出来,这会儿还是安安静静,应该是没醒。 许术提前跟他说了今天会很忙,不太有时间看手机。 刚发完,恰好弹出新消息,是陈与年说家里没米了,准备去超市抗一袋回来,问许术比较吃得惯哪个牌子。 许术在手机上回复他:你买你喜欢的就行,买小包的,我之后有别的安排,不打算在a市了。 对方立刻回复:不在a市?那你打算去哪里?什么时候走? 许术还没来得打字,陈与年直接一个电话过来。 “上次咱们不是才聊到辞职吗,怎么进度突然这么快,你之后怎么打算的?” 许术没吃早餐,中午随便去茶水间拿了桶泡面,正侧头夹着电话接热水:“我想尽快把手头的工作交接完,去做真正喜欢的事。而且……许栋坤找到我了,这人跟蟑螂一样,根本没法在他眼皮底下甩掉,只能尽量走远点,除非——” 热水接得有些满了,溅了几滴在许术手背上,烫断了没说完的话。 除非拿前程跟他同归于尽,杀完人去蹲大牢。 “这人怎么这么恶心。但你能想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也挺好的,别给自己太多枷锁,别老觉得自己是英雄要背负这个背负那个,高中那会儿你就跟个小老师似的,话少又不爱笑,有时候看你都觉得看到我爸了,其实明明我比你还大一岁,结果处处被你照顾。” 许术本来想说自己没照顾别人什么,但想想陈与年那张嘴,又把这话咽了下去,只赞同地嗯了声。 “行吧,那我买精装米,巴掌大那种,你有想吃的菜没,晚上给你大露一手,庆祝你即将重获新生!” 第11章 “我尽量今天把工作处理完,晚上会到很晚,你不用等我。” 凌晨两点半,许术终于结束完这个项目自己手头上的所有工作,手机上又堆了许多新的电话和信息。 他先回了陈与年的,告诉对方自己已经忙完,马上准备回家,大概二十分钟左右到。 然后是季康元的八十二条消息。 季康元醒来看到只剩自己一个人的房间时,心上恐慌之余,竟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嘲弄。 他就是在被许术一次一次地抛弃啊,要栽几次跟头才学得会呢,难道不该趁人还睡着的时候锁起来吗? 他自己也察觉到了自己的不对劲。 他有点太离不开许术了,已经到了病态的程度,看到手机上对方的留言,砰砰直跳的心脏才稍微安静下来一些。 可随着时间的渐渐流逝,那种恐慌又跟蚂蚁闻到糖霜一般,一只一只,一群一群,一片一片地密密麻麻覆盖住心脏。 季康元控制不住地给许术发消息,一边发一边克制。 他不断用手指敲出自己的不安和想念,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发直。有种诡异的冲突感,让人背后发寒。 在是否拥有许术的这个问题上,他是个想靠模棱两可的答案糊弄过改卷老师的差生。 他没有安全感,他裸露在空荡的感情世界里。 许术慢慢翻看着对方的消息,越翻到后面,文字越是密集,说话逻辑也越来越混乱。 他再次意识到,他们实在不适合在一起,他们都太容易受对方所影响,一人稍微的风吹草动,都足以引起另一方的海啸狂风。 更何况季康元还这么小,还难以做到情绪稳定,连心智都尚未完全成熟,需要有人在身边引导、照顾,而许术也已经很累了。 但有了上次的误会,许术还不至于在今天再说什么决绝的话,他计划等一切准备好后跟对方约个时间,好好谈谈,尽量不要给人留下心理阴影,于是带着些安抚意味地回复。 ——不用担心,我忙完太累不小心睡着了,现在要继续睡了,你也早点休息。晚安。 发完他关掉电脑,弯腰拔下u,放在口袋里。 起身的瞬间,突然眼前一黑,身体软倒下去。 第13章 再次睁眼是在医院挂水区。 耳边有什么咔嚓咔嚓的声音,许术怀疑自己是被吵醒的。 等思考能力终于回归混沌的大脑,他发现自己靠在某个人肩上。 转头看去,“与年?” 陈与年睨他一眼,又啃了一大口苹果,泄愤似的,咔嚓咔嚓的疯狂咀嚼。 “……”这声音听得许术莫名肉疼。 他看了眼头顶马上就要输完的药水袋,搭话道,“我什么时候来的医院?” 陈与年两口啃完苹果,起身丢在垃圾桶里,径直坐在对面椅子上,拿出手机就开始玩游戏,只拿愤怒的红色发旋儿朝着他。 “……” 这是生气了。 天色还很暗,许术猜测最多不过四点半,五点开始a市的天空就要透光了。 他还昏迷了几个小时,陈与年大概是一夜没合眼。 他不理人,许术就轻轻皱眉,自言自语道:“啊,好像药袋要空了,会不会回血啊。” 那头愤怒的红色又横他一眼,气冲冲地抬步去了值班护士站,连游戏都不打了。 两人在机器上缴完费,叫了辆网约车回家。 这一路上,陈与年像是进了女儿国的唐僧,随便他许术找什么话题,说什么对方感兴趣的事,他都两耳空空地打游戏,十足贯彻了说不理就不理。 许术哄得口干,到了楼下才稍微得了些回应。 陈与年手上仔仔细细搀着他,嘴里噼里叭啦放炮似的响。 “我这个人是管得有点多了,但我是没见过谁都要辞职了还拿命给公司干活的,怎么这家公司给你养老啊?那怎么低血糖昏在里面还是我这么个可以被疏远的朋友来救的?” 一股子怨念夹杂着阴阳怪气直呛得许术一句辩白也不敢说,一边心虚点头一边老实地保证再也不会有下次。 “你说得对,我就是太心急了,这次深刻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以后一定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并且随时接受监督。” 陈与年看一眼他还没恢复血色的脸,可怜兮兮的,心里早没那么生气了,但还在那儿装:“我怎么监督你,难不成我们俩一辈子住一起啊?” 许术认真道:“怎么不成,我就觉得很合适,到时候我雕木头养你。” 陈与年嘴角都压不住,还不情不愿的嫌弃:“我才不跟你一辈子住一起,睡的床这么硬,还老是跟我抢被子。” 许术笑着正想继续接话,余光瞥到楼梯口站着个人影。 他怔了一怔,目光寻过去。 楼梯的声控灯早都不知道坏了多少年,季康元站在黑暗里,沉默地盯着陈与年扶着许术胳膊的手。 陈与年记得这人,前不久他在ktv扶着许术要走的时候,对方突然疯了一样要蹿过来,被其他人摁住了。 当时灯光很暗,按道理说印象应该很模糊,但这人的身段和气质都太出众太特别了,就算看不清脸,大脑也主动留了个印记。 陈与年在国外也不是混饭吃,一眼扫过去就看出这人肯定不止三种心理问题,都够他发几篇期刊了。又不动声色地打量一番,虽然跟这人接触浅薄,但能察觉出他和许术是有点什么关系的。 他正转头想询问许术这人是不是来找他的朋友,侧脸陡然剧痛一瞬,陈与年从楼梯上猛地摔下去,背脊撞上墙壁,头顶墙灰都簌簌落下来。 “与年!” 许术眼睛吃惊地睁大,叫他一声,转头要下去看他伤势,突然被人一把拽住胳膊扯进怀里。 他拼命挣扎,抓得季康元手背都起了道道红印:“你可能误会了,这是我朋友,你先、你先放开,别拉着我,季康元!” “贱|货。” 季康元突然说。 许术愣住:“……什么?” 季康元声音没有起伏,继续说:“勾引别人男朋友的小三,难道不是贱|货吗?” 许术语气沉下来,闭了闭眼,努力耐着性子解释:“他是我朋友,我跟他什么都没有,今天我晕倒在公司是他来送我去的医院。” 他停顿一下,继续说:“给你发消息的时候刚加完班,因为之前有过我加班太晚你不放心要来接我的情况,这次怕你担心所以说睡了。” “现在我要去看他的伤势,而且你必须跟他道歉。” 他不知道因为这么不到一秒的犹疑,就让季康元大大降低对他这段话可信度的评判。 季康元声音恨恨的:“我凭什么跟他道歉?上次也是他,这次也是他,你跟我提完分手后他就出现了,喝醉了也叫他的名字,他就是人渣、小三,他死了都要下地——” 许术一巴掌扇断了他没说完的诅咒,冷冷道:“闭嘴。” 季康元侧着脸,眼泪一瞬间悄然成线,在身后透出的熹微光线中反射着幽微的光。 许术因为另一个男人打他,看吧,这就是不锁住他的下场。 季康元的心变成空荡的无底洞。 “婊|子。” 咬牙低低的一声,他甚至觉得闻到了从自己身体里传来的血腥味,内脏已经痛得血肉模糊。 “你不让我说他,那你呢?你又干净到哪儿去?昨晚还在我床上,今晚又跟别的男人凌晨回家。我怕你难受,看到消息就坐车过来想见你一面。” “你呢?你又在干嘛?你的腿又盘在谁身上了?” 季康元一边说着难听话,一边把许术更用力地揽进怀里,眼泪不停地落,洇湿了许术一小片衣领。 “说什么怕我担心,怕我担心,怎么不怕他担心?你最喜欢说这些,好像在为我考虑,其实就是想把一个两个喜欢你的都勾在身边离不开你,你就是个……” 他声音越来越低,哭腔比话语更清晰。 陈与年靠在墙边,后背疼到不能动,原本一张脸皱成一团,听到季康元的话后,震惊得脸上三个孔都张大了,像打了剂强效麻醉。 “婊|子。” 许术平静地接下季康元没说完的话。 他自己都觉得神奇,心里一点愤怒也没有,只觉得平静,甚至能从季康元的恶言恶语中感到一种诡异的熟悉和安全感。 “怎么知道的我家地址?” 季康元一怔,没正面回答,只说:“我总有办法。” 许术没纠结这个问题,只点点头。 他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比如季康元其实家里很有钱,上一世却跟着自己住普通出租屋,连换台电脑都要犹豫很久。 反正他现在也不想知道自己还有什么隐藏款没开到,两辈子的弯弯绕绕,太累了。 许术叹息一声:“你不要再为我难过了,我们就这样吧,对你对我都好。” 第12章 他一边说,一边用力掰开季康元拦在自己腰上发抖的手臂,抬步就要走。 刚迈出一步,又被身后人狠狠锁进怀里,紧到像被人用什么缆绳捆住了,季康元带着压抑哭腔和自弃意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是婊|子,我就当你家里那个又蠢又可笑的绿帽男,戴一次绿帽而已,这算什么,我以后管住你就好了。” “我们烂也要烂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陈与年:o.o 第14章 不清楚陈与年有没有伤到骨头,许术不敢轻举妄动,打电话叫了救护车。 季康元仍在身后铁钳似的拽着他,好像陈与年是什么洪水猛兽那样提防,其实明明是他不讲理打了别人。 季康元低头拨了赵成电话让他帮忙去医院看着,所有医药费也垫付一下,自己后面再付给他。 许术看了眼时间,现在是早上五点半。他不太确定,但刚刚似乎确实从季康元手机里听到对面骂了句脏话。 季康元主动提出聊聊,许术带着他往楼上走,老旧木门外有扇防盗铁栏,上面已经布满铁锈,看起来一折就断,脆弱得只能提防有素质的强盗。 许术拿出钥匙开门,吱呀一声,逼仄的老破小展示出全貌,廉价的海绵垫沙发,空荡荡的白漆墙,矮小的茶几。 而他们昨晚还在季康元郊外独栋别墅的卧室里耳鬓厮磨。 许术面上没什么表情,头发颜色墨一般的深,颈段很白,和季康元那种莹润的白不太一样,这是常年读书坐办公室晒不到太阳,熬夜加班后气血不足的白。 他垂着头弯腰从缺了一个角的鞋柜里取出两双拖鞋,深蓝色那双放在季康元脚边,深灰色的准备自己换上。 季康元看着他后颈突出的一节骨头,突然发觉他瘦了。 其实昨晚掌心贴着那段极好掌控的腰时就已经有些意识到,但他耽于重新进入许术身体与情感的双重快感之中,有意或无意地忽略掉了。 许术刚伸出脚,灰色拖鞋突然被人飞快穿去。 季康元刚哭完,这会儿说话鼻音有些重:“你对他还真是特别,同吃同住在共同的爱|巢,难怪从来不带我回家,我只配去你随时可以搬走的出租屋。” “……” 许术一时无言,他不知道谁家情侣的爱穴会这么简陋,也不知道季康元和陈与年两个a市本地人到底觉得这间小房子独特在哪里,一个个好像都挺想入住的。 以为他理亏,季康元又怪笑一声,再接再厉道,“我和他到底谁是小三啊?能告诉我吗?为什么好像我的待遇比他差很多,难道你的情人还分档次吗?我比他低级吗?” 他叽里呱啦的嘲讽一通,许术只是随便他的态度穿回了自己那双深蓝色拖鞋,没什么多余的反应。 季康元也不需要他捧场,自己就能说下去:“可惜,特意给他买的情侣鞋也被我穿了。” 许术知道他说的不是鞋,没接话,拿杯子给他倒了水,面色淡淡地示意了下沙发,季康元觑他一眼,走过去坐下,两条大长腿委屈地缩着。 许术把水杯递给他,开门见山道:“我要离开a市了。” 清水在玻璃杯里晃荡一下,像一捧小浪拍上壁崖,撞得人心口一窒。 季康元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声音已经哑了:“……去哪儿?” 许术没回答这个问题,“之后我们不出意外都不会再碰面了。其实是想处理完所有事情后好好跟你坐下谈一谈,心平气和的。但既然今天都已经这样了,我想也不适合再等下去。” 许术坐在沙发另一边,左手捏了捏右手拇指,“我们真的不合适,你可能觉得我莫名其妙,但我很清楚我们未来的结局,到时候你只会比现在更难以忍耐。我也是。所以这段关系就到此为止吧。” 他说完犹豫了下,其实决定要走之后这件事已经没那么重要了,但季康元表现出来对陈与年的敌意实在深,他还是忍不住再次解释。 “陈与年跟我是高中同学,关系很好,所以我相处起来会比跟其他人来说更自在,你也跟你的那些朋友开过不少玩笑吧,我想你应该能理解。” “他在国外读书,这段时间课少,飞回来找我玩,没跟爸妈说,所以住在我家。拖鞋是他自己在楼下超市买的,不是什么情侣款。” 太阳出来了,玻璃窗外,楼下已经有早起的居民准备上班,自行车铃、电瓶车喇叭,喋嗒喋嗒的热闹,小孩儿们呼朋引伴上学的吵嚷声,像埋进土里的种子。 而这一切都只显得屋内更加死寂。 季康元双眼放空,他根本不会再信许术的一个字,他会撒一次谎,怎么不会撒第二次?跟自己说累得睡着了,却转眼跟别的男人说说笑笑搂搂抱抱地回家。还是在凌晨。 而且许术什么时候有过这么好的朋友,他一直不太喜欢跟别人有肢体接触,除了自己,甚至没人能搭他的肩。 哪里突然多出来的朋友呢? 怎么他季康元刚被淘汰,之前从未听说过的“好朋友”就出来了? 由愤怒伪装成的烟雾弹散去,季康元到这时才真正意识到许术可能跟那个人发生了什么。 周身打了个冷噤,回神了。 他慢慢转头看着许术,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轻轻问:“不是说自己在家里睡了一觉吗?怎么睡的,有我睡得舒服吗?” 许术本想给他看就诊记录,慢慢的也恼了,季康元根本听不进去解释,又一直故意在言语上争强,于是他不再开口,脸色也愈发冷硬。 季康元自己的头脑都有些错乱,比起许术可能爱上别人这件事,他不再爱自己能难让人接受。 他更愿意相信前者,背叛比抛弃温和。 季康元的手慢慢从许术脸颊滑向脖颈,慢慢圈住,拇指按在喉结上,隔着创口贴缓缓地摩挲。 许术暗叹了口气,侧头躲过他的手,“你想听什么?我已经承认你说的婊|子,你还想听什么?你想听我被什么人上都可以,但陈与年没必要遭受这些难听的非议,你还欠他一句道歉。” “……不过那是你的事了。忘了我吧,我们好聚好散。” 季康元被他逗得浑身哆嗦,控制不住地咬着下唇,笑得停不下来,漂亮的脸看起来有几分神经质。 “你什么时候做好的打算?是不是在我以为一切开始转好的昨天下午?嗯?原来是你的分手炮,难怪这么卖力,你对每个情人都这么尽职尽责吗?除了我和他还有谁?” 许术已经不想再跟他争辩什么,目光移向阳台上的旧空花盆,他说什么都说嗯。 季康元觉得自己根本就被劈成了两半,一半在崩溃地破坏自己内心一切还留有一线希望的念想,一半在用肮脏的话语冷静地攻击让他痛苦不已的许术。 许术一连的几个嗯,他明知道是敷衍,但还是恨不得立刻拿刀去把那些幻想中的不存在的碰过许术的蠢货都砍死。 玻璃杯猛地砸在茶几上,水浆迸出来,玻璃碎成一片一片,切面在微弱晨光中闪着锋利的光。 许术下意识闭上眼,很细微地闷哼一声,一小片玻璃碎片擦过他的耳廓,两秒后显出一道血痕。 再睁开眼,季康元的手就搁在桌上,掌心被扎破了,血液被水稀释成粉色,一起往地上滴滴答答地流。 季康元最后问许术准备什么时候走,许术回答,最快的话可能是明天。 季康元哈的笑了声,眼泪又违背主人意愿地涌出来,转瞬就被狠狠擦掉,糊了半张脸的血。 他以后再也不要在许术面前流泪了,宁愿流血也不要流泪,许术是残忍的刽子手,许术的心比石头还硬,季康元是案板上可悲的鱼,流再多泪也换不来一丝怜悯之心。 季康元冷漠地起身,往外走,到门口时又忽然停下,“你走了最好就别再回来。” 许术盯着顺着桌沿往下滴的液体,不知在想什么,没第一时间给反应,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儿,他才注意到季康元还等在门口,似乎在向自己要保证。 于是,“好。我们以后不会再碰面。” 季康元又勾起唇笑了下,说:“我恨死你了,许术。” 许术发了会儿呆,又突然猛地回神,记不起刚刚在想什么了,下意识往门边看了眼,已经没人了。 还是一切都没有变。 作者有话说: 下一次更新时间:周一、周三 ^^ 第15章 医院单人病房的条件很好,独立的卫生间,窗台上还摆着花。 许术端着洗完的水果从厕所里出来,陈与年正手欠地弹那小花苞的花瓣。 得益于他从小身强体健,五岁时饭量大到被受惊的父母带去看医生,这次的伤竟然只是看着唬人,没伤到骨头,就是后背撞青了一片。 许术认为错在自己,这几天无微不至,每天换着花样给他做菜,陪着一起打游戏,忙上忙下,就差晚上再讲个睡前故事了。 第13章 “刚从冰箱拿出来,我用温水泡了会儿,你试试。”许术把果盘放在陈与年与小花盏之间,椅子也往那边拖了拖。 那花儿看着再碰都要散了。 “那个谁……”被提防的弹花贼陈与年无知无觉,伸手从盆里捻起一颗车厘子,瞥了眼许术,“你还是趁早断了吧,他看起来没救了。” 许术的椅子挨着太阳,左侧瞳孔被照得很淡,“已经断了。其实他人不坏,还很善良天真,就还是小孩儿,我的问题比较大。” “不过他推你这个事,确实非常恶劣,你要有什么……想法,我不会有异议。” 陈与年不对许术的感情生活八卦,朋友滤镜加上许术这人的性格就容易让人有滤镜,他对于“我的问题比较大”这几个字,一个偏旁都不带信的。 再回想起这几天的噩梦,昏暗楼梯间里,季康元隐在许术背后那双充血发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里面的疯狂与偏执几乎凝为实质,能把人活活吓醒。 他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断了就好、断了就好。” 又想起来:“那你之后准备去哪儿?回老家吗?” “去找我外公。” “你外公?这得怎么找,华国那么大,你就算去参加那个等着我的节目也得排队好久吧。”陈与年皱眉,而且那老人家这么多年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也不知道身体情况,说难听点,是死是活都不一定。 许术眼里的温度升了起来,笑着,“外公是从南镇搬到我们村去的,他在工具盒下面给我留了纸条,上面有具体地址和联系方式。” 这是老人家给外孙留的退路。他严肃为人谨慎处事了一辈子,人到中年却得到妻子的背叛和一个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儿。 这是他一生的耻辱,可他还是把这耻辱背在身上,背出了背叛自己尊严的怜爱之情。痛苦后,就连诀别也不彻底,仍然把自己放在他们的最后一个保底选项。 这些年,如果这对母子有思念他或想要继续学习手艺的念头,都能在潮湿多雾的南镇找到沉默等待的老人。可惜痛苦从千里外沉重地撞过来,谁也没有余力再去打开那个生锈的曲奇铁盒。 陈与年恢复出院那天,许术正好把整理完的资料交给组长,所有客户信息当面清空,正式从公司离职。两人终于得空去吃了那家心心念念的川菜馆。 他们从高中聊到大学,聊到过去,聊到未来。许术喝了点酒,头有些晕了,用手支着额头:“不出五年,你就能实现梦想,成为一名很厉害的心理医生,有一家自己的工作室,找你预约都要排队。” 没人不爱听吉祥话,陈与年美滋滋的,“干嘛呢,给我制定第一个五年计划啊?” 许术摇摇头,脸上有浮出的酡红醉色:“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 “那肯定是,别说五年,五十年五百年,死了我们骨灰盒都在地下挨着摆。” 陈与年夹了块辣子鸡,好奇,“你们那边是什么样子的啊?” 陈与年土生土长的a市人,爸妈都有稳定工作,能给他中上水平的生活条件,他去过许多国家,口语流利地道,皮肤晒成健康的麦色,但从来没去过本国西南边陲的大山,没见过水稻怎么从田里由青变黄。 许术目光飘向窗外,夜里的a市马路上仍旧川流不息,千万豪车引擎轰鸣,“我们那儿车很少,鸟很多,高楼很少,田地很多。” “那离a市特别远吗?你在这边待久了过去会不会不习惯?” “挺远的,几乎横跨了一整个华国。”习惯的话,许术笑了下,“不会,那儿是我的家。” 怎么会有人不习惯家呢?以前,妈妈在的地方就是家,后来有爱人的地方就是家,现在最想回去的地方就是家。 说来说去,因为这些这样的想法,导致他其实从来没有真正融入过a市。 难怪最后落得客死异乡的下场。 或许是遗憾自己的拙舌没能准确说出家乡的好,晚上回去后,伴着陈与年轻轻的鼾声,许术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是很久都没能再梦到一次的母亲。 梦里,记忆中也还很年轻的妈妈握着他的小手轻轻唱。 山儿高,云儿飘, 山岚像纱罩,瀑布水滔滔。 太阳落,炊烟飘, 夜空星星眨眼笑,宝宝美梦乐陶陶。 他要回家了。 一周后许术去机场送陈与年回学校。 就回来这么小段时间,陈与年竟然比刚来时胖了些,胶原蛋白上裹着愁容,“你可不能忘了我,回去了要每天跟我发消息,你生日礼物等我放假给你带回来。” 许术惭愧:“我肯定不会忘记你,但山上信号不好的。” “这都要分开了,你好歹说点儿好听的话啊,”陈与年瞪他一眼,从脖子上取下条骨链,让许术低头,把骨链给他戴上去,“算了算了。这个好好戴着,可贵了,我在y国买的,先当你这儿了。” 骨链上还带着体温,许术摸了摸,胸中无限充盈。 一切都在向好。 他展臂抱了抱陈与年:“一路平安。我会戴着它等你回国见面。” 陈旧的小屋重新变得空荡荡,一如秋季怎么到来就怎么离开,天空一碧如洗,树叶凋零,万物寂静。 冬天就要来了。 * 203x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快,空气里的寒意已经迅速凝聚起来。 赵家老爷子有两个女儿,都早早结婚生子,家宴上空调加湿器调得合适,赵成脱了外套,半挽着袖子,干净玻璃窗上附着浅薄雾气,模糊了一片璀璨江景。 屋内光影辉煌,杯口镀着流光金边,赵成无聊地酌了口酒,桌面上手机震动一下。 以为是某个小孩儿,赵成浑身一震,面上带了点笑。 看清联系人姓名,他一愣,不动声色扫了眼主座老人旁边的季康元,悄悄低头查看。 信息其实不算很长,就三四行字,但赵成反复看了五六遍。 许术约大家周六一起吃饭。 他要离开a市了,这周日的飞机。 没说去哪儿,没说回不回来。 那他妈的汤圆儿怎么办?他的手机安安静静放在桌上,没反应。这是暂时没收到信息,还是他根本就收不到信息? 那自己说还是不说?这俩人烦得他一个头两个大。 不管了,先吃饭。 赵成皱眉把手机揣回兜里。 一抬头,季康元就站在他椅子旁边,背对着头顶明亮的羊皮罩金箔吊灯,影子黑沉沉的压下来,面上没什么表情,瞳色幽深冰冷。 “信息我能看看么。” 第16章 一栋城市郊区的普通居民楼,天很黑了,道路在路灯的微光下渐渐深陷进黑暗中。 许栋坤今天又输了钱,从熟悉的小卖部赊了几瓶酒,一路走一路喝,酒精麻痹了神经,他吱哇乱叫,吓跑了路上仅有的两个结伴出行的女学生。 石子弹跳的声音,显得周围更寂静,许栋坤一个人在空荡的路上东倒西歪地走,嘴里胡乱骂着,“……狗|襙的玩意儿不想给老子钱,被男人玩|屁股……哼哼,死变态……姓马的杂|种,玩黑手,骗我钱,狗东西……” 硬物轻轻磕碰在水泥地上的声音,轻易被污言秽语掩盖,头顶电线杂乱,一个颜色更深的拐角,地面上的垃圾堆得到处都是,许栋坤被绊了下。 “操!哪个杂|种挡老子路!襙|你妈了个……啊!” 一条腿从拐角收回暗处,许栋坤屁股的牛仔布上多了个漆黑模糊的脚印,接着是混乱的挣斗声,棍棒的破空声,许栋坤只来得及发出几声惨痛的嚎叫,口鼻就被踩紧。 月亮从头顶的黑云中浮现,月光中挥动棍棒的男人棒球帽沿压得很低,许栋坤半张脸被踩在鞋底,头耳嗡鸣,惊惧地瞪大双眼,在剧痛中只看清施暴者深邃黝黑的眼睛。 殴打声持续到深夜,玩耍回来的女学生们说说笑笑地往回家路上走,路口的路灯忽闪两下,骤然灭了。 李薇停住脚步,不禁揪紧闺蜜的袖管:“怎么回事啊,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有一声钝响,是不是谁家又从窗户往下面扔垃圾了?” “不……不是啊,是……”是脚步声…… 李薇话没说完,突然一束强烈的光打过来,“啊——!” 脚步声停在身前,她和闺蜜从惊吓中回神,面前站着一个很高的男生,带着帽子和口罩,手电筒光源产生的背光让人不容易看清他的眉眼。 “李薇?”那男生说。 李薇一愣,“你、你认识我?”她怎么不记得自己认识什么身材比例这么好的大哥哥。 男生没答,把手电光朝着地上递出去:“注意安全,晚上别玩儿太晚。” 两个女孩一头雾水,对视一眼,李薇试探着接过去了。 “刚那人谁啊,好帅!你亲戚?” “什么啊,我不认识。”李薇也奇怪。 第14章 少女们的心思转得很快,打着手电筒走进单元楼,话题就变成了今晚去谁家睡。 黑暗里站着的身影一直看着单元楼的门自动合上,窗户亮起,才放心转身走了。 这束光,就当赔给你失约的小狐狸。 周六的饭局除了季康元和赵成都到齐了,因为想着许术明天一早的飞机,大家没让他喝酒。 朋友们对他的突然离开感到愕然和惋惜,人们总是越长大越懂得真心朋友的可贵,酒杯碰来碰去,说不尽的不舍和情义都随断肠酒吞进肚里。 许术给每个人都准备了礼物,连缺席的两位都有,每一份都贴合心意,明显在里头下足了功夫,也明显意味着他短期内都不会回来了。 小田替那俩表兄弟收着,眼看着饭局过半,离许术离开的时间越来越近,想着以后大家各自忙于生活,相隔千里,再相聚的难度堪比攀蜀山,就忍不住编辑了一大段信息劝赵成来送送人。 赵成来的时候大家已经吃得差不多,他大咧咧走进来,身后缀着个小尾巴。 小田信息发过去的时候赵成还在床上跟刚谈上的对象温存,看短信的意思是这顿饭是许术的诀别饭了。怎么就闹到这个地步?怎么就这么突然? 赵成匆匆从床上起身穿衣服,回头看小孩迷迷瞪瞪那样儿,舍不得放他一个人在酒店,便顺手捞起来一块儿走了。 他来了也不说话,往椅子上一坐就开始生闷气,他觉得许术太不把他们当兄弟了,竟然走得这么突然,而且自己架子才摆到一半儿,看到小田的消息又屁颠屁颠来了,有点丢人。 他这边正等着人哄,手心里握着的宝贝突然挣出去直奔许术了:“哥哥,哥哥你好啊,我可以加你个微信吗?你好帅啊……” 空气安静一瞬。 “……”赵成抹了一把脸,“关小飞你给老子滚回来,当着我面儿出轨是吧!” “卧槽这小弟弟是你对象?!”众人震惊,“成年了吗卧槽,赵成你是不是东西啊你!” 大家群情激奋,合力讨伐赵成,倒是把离别的伤感冲淡了许多。 包厢里一片鸡飞狗跳的闹腾,许术僵着身子,脸上少有的露出大脑空白的表情。 赵成和关小飞怎么认识的?他俩在一起了? 这怎么可能呢?关小飞不是直男吗? 关小飞现在多大来着,他比季康元还小一岁,这会儿成年了吗? 许术低头看看关小飞稚嫩期待的小脸,又目光复杂地看向赵成。 赵成也知道自己中牛吃嫩草了,不敢跟他对视,烦躁又心虚地嚷嚷:“就是我宝贝儿怎么了,人家上周就成年了!” “……” 回家的出租车上,许术靠着车窗撑着头,看着手机上新增加的联系人关小飞出神。 他内心有些不安,就像铁屑永远依附于磁铁,有些既定的缘分与命运,是无法摆脱的。李薇,关小飞,一个是他上一世死前接触的最后一个人,一个是他上一世心中最如鲠在喉的存在,却都在他决定离开a市的前一天又同时出现在眼前。 他调出航班信息看了看,又忍不住搜索最近的天气状况。 一切正常。 希望只是他多想。 在楼下小卖部买了瓶水,许术打开喝了口,日暮把世界照得很旧,旧的楼,旧的房子,旧的爱人。 季康元的表情比上次平静了很多,不再有那样明显的痛苦与暴怒,腿边立着一只不大的行李箱。 许术在原地跟他对视了一会儿,心中微微叹气,慢慢走过去,“找我有事?” 季康元目光在许术手中的矿泉水上停留了几秒,其实忽略两人眼中浓浓的疲惫与麻木,这一幕很像初见。 季康元说:“你去哪里,我跟你走。” 他被拒绝了无数次,他接受了背叛,他自我怀疑又放弃自尊,他像条死皮赖脸的狗一样甩不掉,非要挤进对他厌烦的主人的家。 他双目空洞,他决定什么都不要了,他就要许术,只要许术。 六岁的时候季康元自己翻故事书,看到了小美人鱼的故事,她为爱用歌声与女巫交换双腿,抛弃一切却沦为泡沫。 他无法接受这样的悲剧,哭着拉着妈妈跑了a市许多家书店,想为小美人鱼找到一个更好的结局。 现在十九岁的季康元却只想向天祈祷,如果人类世界也有魔鬼,拜托了,请把许术的心还给他,若要为此出卖灵魂他也愿意。 可许术说:“不行。” 季康元牵了牵嘴角,没挤出笑。好了,现在他的灵魂也一文不值了。 “那你走之前再给我做一顿简单的饭可以吗,我还没吃饭,之后我们就一别两宽。” 许术眉头微皱,最后点了点头。 季康元眸色沉沉,低头露出嘲弄的笑意。 那就一起下地狱吧,至少地狱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新年快乐~ 第17章 17.小鸟 之后的日子,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在往后的许多年,许术和季康元都被困在这场即将湮灭世界的黄昏里。 许术醒的时候渴得要命,喉咙里像放了块干海绵,胃里翻涌着,直犯恶心。 季康元的卧室阳台外晒得黄黄的,分不清是朝是夕,许术把手背搭在额前,皱眉缓了会儿,压下直冲脑门的眩晕感。 想起今早的航班,他猛然睁眼,从床上坐起身。 突然的动作让人头晕得更厉害,胃里没东西,他打了个干呕。 房间里没有钟表,静悄悄的,手机也不知踪影,许术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昨天季康元在他矿泉水里加了东西,而后慢悠悠吃着饭欣赏他从头到脚地发软,连门都出不去。 直到倒下的前一秒许术都还不可置信。 他厌烦地闭了闭眼,为什么就是不肯放手呢? 为什么那样肆无忌惮地冷落需要爱的许术的人,又要拼命纠缠决心放手的许术呢。 为什么他怎么选都是错,为什么只有他的人生有无数个坑,为什么他要重活一世,为什么只有他知道未来的结局。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胸膛剧烈起伏几下,许术抬手用掌心大力按了按眼窝,强迫自己消化掉眼下的情绪。 没事的,无非就是错过一次航班,他马上就能回到家人身边,离他想要的生活就差一步了。他的人生,错过的东西还少吗。 无非就是一次航班而已,这不足以让他深陷消极的情绪中。 许术掀开被子,捂着胃下床。 大不了翻墙、跳窗,他一个成年人有手有脚,不至于真的被一个十九岁的小孩儿困住。 这么想着,刚走了两步,突然猛地一顿。 脚腕上一股向后的力拽着他。 许术低头看去,是一条锁链。 链条很细,质地很纯,泛着淡淡的莹莹光泽,从他脚下延伸到床头雕空的柱子上。 他无法思考现在的情形,只下意识又动了动腿,冰冷的,牢固的,强硬的镣铐依旧死死禁锢在他脚上,硌得脚踝处的骨头生疼。 身上是颜色浪漫的晚霞橘丝质睡衣,凉凉的顺滑触感流了他满身,遍体通寒,如同夏季河水中冰凉光滑的蛇皮,恐惧感紧紧裹缠着他,欲把他绞死在这个房间里。 许术空荡荡地站着,猛地打了个冷噤。 事情已经完全脱离控制,手机不在身边,许术的行动范围甚至只能在床附近。 他眼神空洞地颓然坐回床上,觉得自己就像某种缚地灵,或者某种娈宠。 又过了会儿,他喊了几声季康元的名字。 门外没有反应,许术便起身朝阳台的方向走,这边的行动距离更短,只能堪堪离开床一步。 阳台门关着,窗帘安静的垂落,地板上反出金红的阳光。 许术走之前跟所有人说过山里信号不好,以后不一定能按时收发消息。 也就是说他被季康元关在这里,不会有任何人发觉。 窗外天气晴好,太阳光里,阳台上新换的珍珠兰,细细小小的叶子,一点点影子映在浅色窗帘布上,显出生命的美丽。 许术却无法抑制的浑身发冷。 他现在明明就该在飞机上,或者已经踏上故土。他是山里的小孩儿,他喜欢高山和流水,喜欢飞鸟和虫鸣,他喜欢雕刻木头,喜欢看植物柔软地舒展叶片。繁华城市的爱与恨会把他碾成肉泥,他努力了一生也没有自己的落脚之地。 他本来千辛万苦,重活一世,终于就快可以获得自己所追求的生活了的。 脑子里再次响起季康元前世与今生说出的那些难听刺耳的话。 他再也不想要待在这里,他不要继续留在季康元身边。 许术从床上摔下来,往前爬,右脚被紧紧地拽着,向后绷住,镣铐将他脚腕处的皮肤勒得发白,痛得好像就快脱臼,他仍旧拼命地用手抠着地板,奋力往前爬。 第15章 脑子很晕,心脏在胸腔里越跳越快,许术难受得嘴唇发白,额角冒出细汗,他终于埋头吐了出来。 地上蓄了滩巴掌大的酸水,本就干得发疼的喉咙被烧得更痛,像正被强酸腐蚀,混着血腥味。 许术痛得流出眼泪,手还拼命向前伸着。 他很久没哭过了,越长大越知道眼泪毫无作用的许术,在希望破灭的这一刻,重新哭回小孩的样子。 阳光就停在指尖的毫厘之前。 他不敢要爱了,他只想要自由…… — 季康元今天在家跟爸妈多聊了一会儿,方慧安很开心,聊完拉着他在客厅一件一件地试自己精心挑选的新衣服。她总是对打扮季康元很是热衷。 季永泰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惠安,给我也看看呀,我也可以给你们参谋参谋。” 季家请了阿姨,但没怎么做过饭,方慧安肠胃很敏感,稍微吃得不如意都要难受好久,季永泰只要不忙都会亲手给方慧安做。 前几年就有个粗心的阿姨放错了辣椒,方慧安吃完上吐下泻,在这之后季永泰谁都不放心,只愿意自己小心谨慎地照顾。 他没觉得自己多做了什么,但亲戚朋友都拿他当好男人典范,每每家宴时总少不了打趣,说就算只奔着这门手艺,方慧安也离不得他。 季康元朝爸爸走过去,穿着件蟹壳青的针织外套,胸前别了枚闪耀的钻石胸针,浑身写满娇矜贵气,光是随意地站着就足够夺目。 “不错,你妈妈眼光果然很好,”季永泰朝他展示菜品,“怎么样,这道清炒虾仁是专门给你做的,你上次回来不是说喜欢吃虾仁嘛,呐,刚从飞机上下来,爸爸特地订的。” “爸,我学校有事,今天不在家里吃,让阿姨拿盒子装装好了。”季康元说。 方慧安忙从客厅应声:“怎么不在家里吃啦?好容易回来一次,陪陪爸爸妈妈,今晚就不回学校了吧。” 季康元过去抱抱她:“妈妈,学校真的有事,我们不是说好了,我之后会常常来。” 季永泰自认很懂儿子,回头了然一笑:“是学校有事还是谈小姑娘啦?” 季康元一愣,笑笑说真的有事。 方慧安看着儿子已经抽条高大的身体,不是她有滤镜,实在是她儿子这张脸这身气质,没恋爱谈才很奇怪。虽然季康元刚成年时她就嘱咐过,但现在还是忍不住说第二次。 “宝宝,不管现在还是以后交女朋友,都要尊重人家,没经过对方同意不能动手动脚,喜欢人家就要讨人家欢心。但是也不能太委屈自己,我们不强迫对方回以等量的爱,但一切付出要以自己的感受为主,知不知道?” “我们儿子哪用担心这些,”季永泰从厨房里出来,插嘴道,“从小最乖最听话,才小学二年级就背一书包情书回来了,跟家里的妹妹说话也像个小绅士一样,搞得他侄女才三岁,每天惦记着嫁给元元哥哥。” 方慧安从小宝贝儿子,舍不得打舍不得骂,冬天的衣服都是烘暖了再给儿子穿,闺蜜也提醒过她溺爱孩子容易惯坏,但她就是不忍心。 好在儿子确实如丈夫所说,从小就乖得不像话,从没做过出格的事情,她这个做妈妈的,心里当然是忍不住骄傲的。 季永泰观察老婆的小表情,知道是哄高兴了,叫来阿姨给儿子装好菜,“就这一个够吗?看看还有没有想吃的,你那个女……你朋友喜欢吃什么菜吗,爸爸下次做。” 季永泰说话的态度很自然,季康元脑子里不知怎么浮现出许术跟他和爸妈一起坐在餐桌前吃饭的场景,心里突然软了块儿。 他没再否认,小声说:“他爱吃的就是我爱吃的。” 夫妻俩对视一眼,忍下笑意,没再多言。 从家里出来,凛冽的冷风一吹,季康元心口某种未知的热意降下来几分。 坐上司机的车,他撑着下巴望着不断后退的街景。 “最乖最听话的绅士……”他低低笑了下。 绅士床上栓了只总想飞走的小鸟。 以后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小鸟。 作者有话说: 还是取个章节名吧,我都有点记不得哪章的内容是什么了(挠头...... 第18章 18.下雨 今天雇主家的小孩看着心情不是很好。 四十多岁的中年司机从后视镜悄悄观察了一会儿,得出结论。 他有些奇怪,是什么事能让平时阳光活泼的小雇主露出这样凝重的沉思表情。 车里很安静,季康元的突然出声把司机吓了一跳。 “刘叔叔,一会儿先把我在超市放放,我买点东西。” 司机忙应声:“好叻好叻。” 季康元低头划着许术的手机相册,想从里面翻翻看他喜欢吃什么。 他刚刚去小绿书搜了搜,觉得做饭大概不是一件特别难的事,父亲照顾母亲已经很忙,许术那份他可以试着做一做。 几百g的手机,才装一百多张照片,大多是路标和路牌——许术方向感不是太好,很容易迷路。 页面很快就划到最底。 一张合照,光线不是很好,背景是a市挺老牌的一家川菜馆,刚在一起没多久时,许术带他去吃过。 季康元一向不太能吃辣,那天为了不扫兴,忍得耳颈通红,目含波光,鼻涕不停地流。 用纸巾擦到最后他自己都觉得滑稽,笑着抬头,就对上许术担忧的双眼。 他还记得许术当时自责的神情,去前台拿了冰水给他漱口,沾过冰水的掌心贴在他脸颊上,那种感觉跟许术本人很像,带点微凉,但力度很轻,让掌心里的人连动一下都得小心翼翼,唯恐惊飞这只点水的蜻蜓。 后来也是这片掌心扇上他的侧脸,因为另一个男人。 因为照片里的这个男人。 “不用了。”季康元又改口,“直接回家吧。” 季康元的卧室在二楼最里面,朝南,阳台下种满银杏树,已经开始落叶了,地上成片的金灿灿,像人造阳光,拉开客厅窗帘,看到的风景很好。 季康元把装在食盒的菜又热了热,没去饭厅,摆在客厅的桌子上,拿碗分出两份米饭,两双筷子,紧紧挨着。 挨得太近了,他又抿唇分开一点点。 用许术手机拍了几张照,才往楼上走。 因为两人的性格原因,这段感情里似乎总是季康元更热烈,许术的爱就像水,温柔地把人泡在里面,却抓不住,握不紧,仿佛只要他想,就随时都可以流走了。 隔着门板,房间里没声音,季康元心中突然跳快两拍,他还是第一次生出这样的感觉。 把许术完全握在手里的感觉。 门锁突然变成潘多拉魔盒,季康元深知自己内心某种隐秘的恶劣因子得到满足。 他早就应该这样,在许术第一次提分手的时候,那还有那个红毛什么事。 人品低劣的第三者,跟他的发色一样恶心。 手柄转动,盒子打开。 满屋寂静。 季康元瞳孔一缩。 许术面色苍白的倒在地上,睡衣上沾着酸水,味道怪异,睫毛因为门口的动静轻颤两下,像奄奄一息的蝴蝶的残翅。 季康元快步过去,“怎么了?摔到了吗?” 他才离开四个小时,许术脚都勒发紫了。怎么会倒在床下呢,是链条太短了吗?还是药效没过? 季康元蹲下身将人抱起来放在床上,给他换了套干净的睡衣,又去厕所拧了热帕子敷在许术因血液不流通而肿胀的右脚上,然后才去处理地上的污秽。 许术从前不知道季康元的身世,却也能从一些细枝末梢的习惯里察觉出对方是被呵护着长大的。 所以上一世在许术还没升职加薪的时候,每到周末季康元去找他,两人就挤在小出租屋里,一起吃许术在进口超市买的一些自己连听都没听过名字的昂贵水果,果肉饱满漂亮的剥给季康元,他吃果皮上扯下来的一点肉衣子。 那个时候他是真的比爱自己还要爱这个男生,看到他笑笑心口就满足,觉得活在这个世界上如此充实而有意义。 许术很长一段时间都认为自己是为季康元而活的,毕竟他的人生里就这么点爱,还那么热烈、赤诚。 而现在,季康元屈膝蹲下,垂着头,衣襟上有价值不菲的钻石胸针在闪闪发亮,像童话故事书插画里的小王子。 可再往下看,那只白皙修长,应该拿画笔的手,却握着块洁白的毛巾,擦着地上许术从胃里挤出来的呕吐物,表情从容。 人类消化系统里的味道,总之不会太好,许术自己都觉得恶心,偏偏他闻不到似的,眉头都没皱一下。 许术只冷眼看着。 季康元总在不该深情的时候深情,不该冷漠的时候冷漠,像个永远校对不准的时钟,再怎么努力转动,也走不到正确的时间上。 “放我走。”许术说。 第16章 季康元连动作都没停一秒,像是早已预料到这句话的发生,权当耳旁风。 他把脏毛巾丢进厕所垃圾桶,又洗干净手,再去床边摸了摸许术脚上的湿帕子,“凉了没,我给你再泡泡热水。” 许术眼神冷冷的:“你这是非法监|禁。” 季康元语气淡定,“嗯,那你要报警吗?”他从包里拿出许术的手机,举在他眼前晃了晃,“哦,抱歉,忘了你手机在我这。” 许术表情微动。 季康元似有所觉地收回来看一眼:“啊,小三给你发消息了,想看看吗?” 他话还没说完,许术径直扑过去抢。 “还给我!” 季康元一手卡着他脖子把人按回床上,眉心微蹙,是个不耐的模样:“别让我不开心,许术,家里这样的铁链还有很多,我却只锁了你的右脚。” 这人说话太有意思了,许术笑出声,“那我谢谢你?” 季康元胸口的怒意渐浓,他讨厌许术这样挑衅轻蔑的表情,好像他们是敌人一样。他们明明是爱人,是许术犯了错误,是许术忘了,是许术背叛了他。 卡在喉颈的五指渐渐收紧,许术一天没吃饭,肚子是空的,又被喂了药,浑身不到一半的力气,全都集中奋力往外扯着季康元的手腕,但力量悬殊太大,他还是慢慢感到窒息了。 大脑有些缺氧,许术挣扎间抬头撞进季康元眼里。 那双眼睛里交织的情感很复杂,有怨恨,有不甘,甚至有些让人觉得难以置信的祈求,全都凝成豆大的泪珠,一滴一滴砸在许术脸上了。 窗外天色早已经熄灭了,城市里的月亮显不出光来,反倒是在郊区看得分明一些,澄黄澄黄的一牙,万里无云,是个晴夜。 只有季康元的心在独自下雨。 作者有话说: 汤圆:西湖的水~汤圆的泪t^t 小术:默默记小本本上,你等我后期发育 第19章 19.蓝色 许术又吐了,仍旧是些酸水,吐完捂着胃缩在床边冒冷汗。 是被掐得狠了。季康元心尖儿像被人用指甲盖儿揪着拧了下,垂下眼用手机叫了份加急的粥和药。 “吃饭。” 他声调有些硬,但手上用勺子仔细吹凉了才慢慢把粥往人嘴里喂。 许术不至于拿自己身体来惩罚季康元,太矫情,而且要想逃出去,身上带伤带病显然只会更累赘。 他撑着身体自己接手喝了,吞咽时喉咙刺痛,只咳了两下就呛住了。 许术呛得撕心裂肺,双手撑在床边,咳嗽时锁骨处的阴影时深时浅,显得人更单薄了。 季康元站在原地看了会儿,才过去坐在旁边,动作不太自然地帮忙拍背。 可能是感受到对方态度的软化,加上他还是不相信季康元会使出这种强迫别人的手段,许术忍不住咽下喉间的痒意,哑声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放我走?” 他声音像被砂纸打磨过,说完又止不住的又多咳了几声。 多可怜,这幅样子,就好像在故意扮演体弱多病又让人怜惜的林妹妹。 可惜连东施效颦都不如,许术没那么受人喜欢,他只觉得自己现在惨得可笑。 真是一世不如一世。 “别想了,你忘了我说过我恨你?” 季康元沉默后开口了,“在恨意消散之前,我都不会让你好过的。” 那药的副作用似乎并不轻,许术半碗粥都没吃完又开始头晕,季康元拆个药的功夫,竟然已经蜷在床边睡着了。 他过去直接把人摇醒,声音依旧又冷又硬,“吃药。” 等许术迷迷糊糊地吃下了,他才端上剩下的粥,关了灯,掩了门,走到楼下去。 窗外天黑得彻底,树影静静的,客厅灯下,家人给他们特地准备好的菜还安静地摆在桌上,两碗米饭静静站在一起。 菜早就凉了,季康元走过去坐下,因为没多少吃饭的心思,也就懒得拿去热。 他就着许术的碗勺吃起来。 鲜虾的肉质很好,折腾了几道依旧弹牙,粥还是温的,他小时候常去这家吃,自然很合口味。 没有什么大不了,爱与恨有什么区别,自愿和被迫又有什么区别?反正无论如何,人都只能留在他身边,纠结真心不真心的,不过是庸人自扰。 当坏人又怎么样,不过是个名头而已,他依旧吃得好穿得暖,他还会慢慢强大,让手里的东西再也没有逃出去的机会。 季康元大口吃着菜,觉得一切都很如意。 只不过客厅灯可能太亮了,让他在别人眼里看起来,有点像一只孤零零的小蚂蚁。 许术身体不舒服,季康元也就跟着睡得早,把人抱在怀里,做了个感受很真实很真实的美梦。 梦里许术和现在一样,又不太一样,他们坐在深蓝色的海边,许术给他戴上生日帽。 手里有什么光滑坚硬的东西,季康元低下头去看,是一只雕刻精致的小木船。 海风阵阵,他听到自己说:“哥哥,你会永远爱我吧?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吧?” 他的声音听起来无忧无虑,好像一直活在许术充沛爱意里的小孩,从来不晓得失去,天真快乐得让人牙痒。 “嗯。”许术不太擅长做这种承诺,声音很小,但眼神专注,满心满眼都在梦里的“季康元”身上。 “季康元”扑吻上去,许术怕痒,被他弄得笑个不停,两个人互相拥抱着笑倒在金色沙滩上。 “二十岁生日快乐。”许术说。 深蓝无底的海面映照深蓝无底的天空,两个人像两条小鱼,在海面与天空中肆意嬉戏游玩。这一刻,世界属于他们和海风,海风分享他们无边的快乐。 枕边的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季康元还不能从心中那种空茫的幸福中缓过来。这个梦太真实了,简直像从他记忆中摘取的一段。 过分的真实反而显出当下的残忍,季康元茫然地从脸上抹下来泪来。 铃声还在响,许术在他怀里动了动,季康元才回过神来,静音了手机,轻轻下床披了外套,走到阳台外去。 来电话的是季康元的一个室友,叫景培,他爸爸是跨境药企的高层,季康元给许术喂的药就是从他手里来的。 季康元的宿舍是混寝,但大家关系都很铁,景培和季康元尤甚,毕竟两人家世相当,性格也算互补。 只不过上一世景培读完本后就去国外了,好多年后才回的国,两人的关系也就淡了许多。徐若试着帮他们恢复了好几次,收效甚微,也就不瞎忙活了。 “出来玩吗?今天大家都在。” 景培问。 季康元隔着玻璃门看了眼床上,“不了,最近不太有空。” 电话里夜店音效很吵,景培似乎起身去了个包厢之类的地方,季康元耳边瞬间安静许多。 “你真要转专业?不是那么喜欢画画吗。” “追求的目标有了些变化,读了商科不也能画画吗,其实没什么大差别。” 他总不能靠画画把许术留在身边。 “也是。”景培笑笑。 两人沉默了会儿。 季康元找他拿的那种药,彼此都心知肚明不可能是给动物用的,而季康元身边又有个感情稳定的恋人,大家也一起出来玩过好几次了,也不可能是给他的。 那是给谁的呢,是谁有那么大本事,勾得季康元在有了个人人艳羡的恋人后,还忍不住犯错误呢。 景培没问,他的话一直很少,有时甚至显得人有几分阴沉,聚会也总是静悄悄地坐在角落,像一条潜伏的蛇,安安静静的用冰冷的竖瞳观察人类。 沉默让人有几分不自在,季康元准备挂电话了。却不想景培又突然出声。 “药好用吗?还需不需要?” 季康元觉得他语气有些奇怪,仿佛带着一种晦涩的诱哄意味,又觉得是自己的错觉,景培不是一直都这样吗。 “不要了,”季康元犹豫了下,还是开口,“那个药副作用有点大,他一天都不怎么舒服。” “是半粒吗?” “对,我只倒了半粒。” “女生?体质弱一点的人,可能反应会强一些。但这个药的副作用已经算温和的了。” 季康元跳过他对于性别的询问,“有什么缓解的办法吗?他今天吐了好几次。” 景培那边过了两秒才笑了声,“别告诉我你忙了这么一大圈,还没睡着人?” “我……”季康元张了张口,发现自己无从争辩。他还是不愿意多一个人知道许术跟他分手的事,最后只说,“明天再说吧。” “没什么缓解的办法,多喝水多运动,代谢掉就行。” “行,这件事……” 景培打断他:“好了,你说过很多次了,我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的。” 季康元又道了句谢,刚准备挂断电话—— “我这还有催|情的,你要吗?” 第17章 作者有话说: 更新时间一天比一天早了,六时你真是让人欣慰啊(不要脸地点点头 第20章 20.钥匙 音乐声里,景培挂了电话,穿过舞池,许多双男男女女的手在隐晦的光线中挑|逗着他的身体。 他身上死肉一般毫无反应,步子丝毫不受干扰地回到卡座。 刚坐下,徐若给他递了杯酒:“给谁打电话,你地下党啊还偷偷摸摸的。” 景培把杯子接在手里,没喝。他从来不喝别人手里递来的东西。 空气中浮动的紫色光影随他的动作在酒面上流转几圈,“一个朋友,之前找我拿药。” 徐若皱皱眉:“找你拿药?不去药店从你这儿拿什么药?”他说着说着自己反应过来,“是你之前跟我们说过的那种……你真敢给别人用啊?景培,这是违法的!” 景培不以为意地笑笑:“哦。” 氛围灯扫过来,徐若借着灯光突然发现景培有了些变化。 他以前惯常穿深色,今天却穿了件米色高领,头发理短了一些,露出精致眉眼,和一枚不知什么时候多出的红色耳钉,看起来不再那么阴翳,竟然显得有几分乖巧。 徐若眨眨眼睛,这怎么越看越觉得这身打扮有点像他俩的另一个好兄弟季康元? 他甩甩头,算了,这不重要。 “景培,你真不能这样,你不觉得你有些想法很……很不利于社会发展吗。” 徐若是真的有些担心,景培对社会秩序和人命都有点太无所谓了,他身为朋友,不希望以后有在法制栏目上见到他的机会。 景培拍拍他肩:“不愧是入党积极分子。” “……”徐若懒得理他,“我给汤圆儿发消息,让他劝劝你,你俩关系好。” 景培神色古怪地看他一眼,挑眉道:“哦,好吧。” 离天亮还有两个小时,阳台上月光霏微,季康元靠坐在床头,出神地把玩手里一个坚硬光滑的物件儿。 是一只初具雏形的小木船。 跟梦里精致完美的那只不太一样,这是当初许术从出租房搬走时,季康元在他门口的垃圾桶里捡的。 说不出缘由,当时看到静静躺在黑色垃圾袋中间的小木船,季康元心里就空茫地发着隐痛。 其实被丢掉的又何止一只小木船。 从许术决然地提出分手时起,季康元的心就受潮似的软烂了,滴着不甘不愿的酸水,还硬要往人手里塞,像个烦人的销售,极力推销着自己公司的滞销产品。 可他所有可笑的努力,落在许术眼里,估计也就跟这只雕刻到一半的木头没什么区别,都是些再难入眼的烂物件儿。 身旁睡着的人动了动腿,季康元立刻受惊似的把手里的东西藏进被子里——在这段天秤极度倾斜的感情中,他已经不愿意让自己看起来更卑微、更难堪了。 许术并没有醒,只是右脚还有些肿,大概是梦里也觉得不是很舒服。 季康元把东西重新放回床头的抽屉里,下床给人拧热帕子。 黑暗中蹲在床边的面孔还有些稚嫩,表情认真地花费睡眠时间让心上人可以稍微好受些。 相比其他十九岁的小孩儿的烦恼,季康元的痛苦显得过于厚重了,但他乐于从里面找一点点的幸福。 哪怕他的幸福已经遍体鳞伤。 天蒙蒙亮时,季康元趁着不算明亮的天光,小心在许术额头印上个吻。 他很有自知之明,现在的一切美好都是幻象,他不能在老天眼下表现得太得意,他还没强大起来,他太害怕锁在身边的人又被偷走。 他已经被偷走一颗心了。 下了楼,门口有让人一早从来的新鲜蔬果,季康元提了,一件一件摆在冰箱里。 他得学会做菜,他会像爸爸爱妈妈一样爱许术,虽然许术好像并没有妈妈那样脆弱,但他也不放心交给别人,而且如果运气好……万一许术也会有一点点重新喜欢他的可能呢? 厨房里隐约有生疏迟钝的切菜声,中间停了会儿,后头就没声音了。 许术从床上睁开眼,眼神清明,表情冷静。 他撑着身体移到季康元的那半边床,手径直伸进床头柜上的黑色背包里。 许术把所有包里的夹层都翻了一遍,没摸到手机,但在一个隐秘的拉链口袋里摸到一把钥匙。 他的手腕一抖,那是一把很小的钥匙,除了自己脚上镣铐的锁眼,许术想不到还能插进哪里。 他将钥匙收在手心,藏进枕套里,把包复归原样,重新躺回自己的枕头上。 昨晚季康元起身去接电话时许术就醒了,后半夜一直没睡,咬着舌尖抵抗药物带来的困意。 季康元比他猜的起床时间还要早,他的机会仅此一次,以后再想逃离只会越发困难。 想起对方昨晚彻夜给他用热巾敷脚时,不用睁眼也能察觉到的小心翼翼,许术犹豫着想,大不了报警后他再出具谅解书,到时有季康元的父母管着,他一定不能像现在这样疯了,自己也能回到外公身边,平淡又满足地活完这一世。 他们之间纠葛的太多,早就说不清到底谁欠谁,如果之后真的能一别两宽,许术愿意忘记对方带给自己的一切伤痛,就算以后偶然在某个时间遇见,他也能轻轻点头说,好久不见了。 季康元推开门时,看到许术才悠悠转醒,他把手里端着的餐托放在卧室的玻璃小圆桌上,声音有点紧绷的不自然。 “吃饭了。” 许术起身下床,视线在他绕了创口贴的大拇指上停留一会儿,“你其实不用做这些。” 许术自己不知道,因为想着就快能逃离,他的声音不同之前的冰冷,重新显出几分关心,让人无法控制地想起昨晚那个幻觉似的梦。 季康元这一刻突然疯狂地想要诉说爱意,他想是不是因为他没有清晰地说出那三个字,许术可能不知道,所以才对他的心意不管不顾。 但他最终还是没能说出来,他的爱意捆绑的是他的心,拿出来反复被磋磨的同时,心脏也痛得要死。 不过那三个字永远在他舌尖上,在他身体的本能里。 两人在沉默中进食,季康元做饭味道偏淡,好在许术那碗是蒸蛋,盐虽然少,但蛋香味很浓。 桌上还有其他菜,许术也都吃了一些,季康元捏紧筷子,紧张的背脊才渐渐放松。 “我以后会很忙,每天把中饭晚饭做了给你装在保温食盒里,你吃了放桌上就行,我回来了收拾。” “链条也会给你调长一些,到厕所和阳台,阳台门口我放了个榻榻米,你没事可以去坐着晒晒太阳,书架上的书随便看,有什么想吃的想买的可以提前告诉我。” 许术听他说完,又舀了勺蛋放进嘴里,点点头。 季康元似乎从这么个小小的回应中得到些鼓励,忍不住又说:“今天帮我系领带吧,我第一次穿正装去公司。” 许术不知道他要去什么公司,但他今天特别好说话,又点点头。 季康元去换了身行头,很贵气熨贴的西装,剪裁得体,让他直接变了身气质。 可他不是学艺术的吗,为什么要穿得这么正式? 许术拿着领带站在季康元身前,对方微低着头,抬手扶在他腰上。许术动作一顿。 “留在我身边,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我会保护好你,你尽管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只要留在我身边就好了。” 今天的许术太乖了,季康元懒得再去猜背后的原因,却也无法自制地把人紧紧抱在怀里:“我会挣钱,挣很多钱,留在我身边吧,哥哥。” 许术被他按着后颈,下巴垫在他肩上,眼神直直的凝在半空,表情茫然。 季康元明明用着请求的语气,可许术脚上还锁着冰冷的镣铐,他哪里给人留了选择的余地?就像现在这个让人窒息的拥抱,许术根本无路可退。 才到公司,天空突然下起雨。 南方的冬天是有雨的,可季康元心中的警戒却突然被这点再寻常不过的雨丝拉响。 强迫自己走进大厦,坐在父亲的办公室,新请的老师正低头给他授课,季康元心里却焦躁不安。 窗外冰冷的雨像淋在了他的神经上。 他等不及了,他现在就要见到许术。 “抱歉老师,今天就到这里吧,我有点事要先走。” 老师刚讲了个开头,闻言诧异地抬头用眼神请示季永泰。 昨天季康元回家里跟父母重新商量了未来的发展,他决定走跟父母一样的路,只是这个转变太突然,季永泰和方慧安都不是很理解。 季康元从小坚持画画到现在,方慧安很怕他只是一时冲动。不过他们家有给孩子试错的资本,看着儿子坚定认真的表情,她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他们夫妻俩对儿子的要求并不高,在快乐平安的基础上尽量以他自己的意愿为主,所以无论什么决定他们都支持。 第18章 季康元便从今天开始,在自己完全陌生的领域重新学习。 奇怪的是他昨天还表现得很急切,现在却刚来就坐不住地要走。 好在季永泰是个完全体谅孩子的父亲,没拿这事做文章教训儿子,只对老师说:“按他的时间来就好,你今天早点下班吧,工资照付,辛苦了。” 老师应承了几声,收拾完东西率先快步离开了。 季康元也跟父亲道别,匆匆坐车回家。 一路上雨渐渐大起来,季康元开了点窗,试图用冷风缓解心中不安的情绪。 思绪浑杂,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司机在跟自己说话。 “抱歉刘叔叔,您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就是我看你书包还背在肩上,想着脱下来会不会舒服点。” 书包。 季康元一怔,翻身将它抱在胸前找了个遍。 钥匙不见了。 第21章 21.像玻璃窗上的雾 季康元出门后,许术在心里默默数着时间。 大概过了三四十分钟,他确定对方一定已经到达市区,便从椅子上起身,翻出枕套里藏着的钥匙,转开自己脚踝的锁。 天上阴云密布,雾有些重,道路两旁种了高大阔叶乔木,绿色叶片静止在铅灰色空气中。 这两天越来越凉了,许术只换了件单薄的白衬衫,走了一路,身上却出了层细汗,把衣服都浸润了些。他心跳声有点急促。 市区离这儿太远了,许术靠腿走不知道要多久,而且很难保证季康元不会突然发现钥匙丢了这件事,又折返回来。 最好的办法还是报警,可他没有手机。 许术陷入思索,被突然出声的保安吓得一哆嗦。 “先生早安啊。——抱歉抱歉,我突然出声吓到您了,实在是不好意思。” 许术心脏几乎快跳到嗓子眼,勉强朝身前北方面孔的男人摆了摆手。 突然想到什么,他松了松紧绷的声音道:“没事。我,我家里进了小偷,丢了不少东西,手机也不见了,他人不知道还在没在里面,能麻烦你帮忙报个警吗?” 男人面色一变:“有小偷?可以可以,我现在帮您报警,”他一面说一面拨号,等接通,“喂,警察同志您好,这里是香山壹号,我们户主……喂?喂?” 他两条粗黑的眉毛拢到一起,看了眼屏幕,“坏了,我这手机……”挠了挠头,“没信号啊。” 许术看了他一眼,警惕地后退半步。 男人没注意到,还把手机往许术方向递了递:“先生您先拿着继续打着试试,我叫我同事一起去帮您看看。” 他说着就去保安室拿出来个腰叉,又冲对讲机讲了几句方言,很快来了个举着防护盾牌的男人,两人同样的高大,眉宇间有些相似。 大概是注意到许术防备打量的神情,男人憨笑着解释了下:“这是我弟弟,我们从小一起出来南方讨生活的,今天从这儿刚上岗,您可能没见过我们。” 他转头又问弟弟:“手机能打电话吗?” 弟弟拿出来看了眼,摇摇头,“下雨,没信号。” 他话刚说完,男人就恍然大悟般“哦”了声,转头折回保安亭,拿了样东西给许术。 “这天儿天天下雨,您穿得薄,打着点伞,别感冒了,这年头稍微有个头疼脑热,竟然能让人丢命!” 许术愣了下,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身上的不是汗,是雨。 男人看起来三十五岁上下,话里有改不掉的乡音,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时脸上褶皱很重,看起来更年长了些。许术想到了外公。 弟弟脸上比哥哥严肃许多,点点头,“先生您别怕,我们跟您一起去看看,尽量让您不再继续损失。” 许术手里攥着自己拨出去无数个报警电话却打不通的手机,在两兄弟老老实实的态度下,一直紧绷的情绪才稍稍松懈一点。 “先别,我不确定他有没有带刀,安全最重要。这附近的警局在哪儿?我直接去报案吧。” “开车不算很远,我让弟弟在这儿守着,送您过去,路上您看看有信号就继续报警试试。”男人一面说一面领着许术往小区配备的保安车上走,“我这破手机进过一次水,之后干啥都不好使了,我想着,这月工资下来就给它换了。哎先生,我话是不是有点儿多?您觉得吵就跟我说,我这张嘴小时候睡着了也不消停,没少挨我妈的揍。” 许术坐上车,疲惫地仰头靠在椅背上,脸上却露出点笑来:“不会,听你说话会让我觉得很放松。” 男人声音有些受宠若惊:“那,那我多说点儿,嘿嘿,先生您系好安全带,我们这会儿就走了。” “再开快一点。”季康元坐直身体扶住前排靠背,咬着牙,脸色很差。 司机没见过他这副模样,这都闯了好几个红灯了,又不敢叫苦,眼一闭心一横,一脚油门又加下去。 “等等,”季康元突然说,“前面停车,我去拿个东西。” 刺耳的刹车声割在车道上,行人被吓一跳,尖叫着散开。 季康元下车没撑伞,甩了车门,只身走进雨里。 肩头考究的西装面料被浸湿,然后是早上许术为他系上的领带。 他低头扫了眼,面无表情地扯开了。 “先生您是本地人吧,真是年轻有为,我和弟弟也不奢望能在a市买房子了,等挣够钱,我们就回家。”男人握着方向盘,笑着跟许术聊天,“我们家在小城市,房子挺便宜,前两年就给爸妈买了套。” 不等许术回答,他又接着道:“嘶,今天这雾真是大。” 这一路上许术其实没怎么开口,他太累了。身体累,精神上也累,昨晚又没休息好,一会儿见到警察后只怕恨不得要把浑身每寸骨头都拆下来放着休息。 目光移向窗外的雾,许术又想起外公所在的南镇。 他没去过南镇,在网上了解了下,只知道那里植物繁多,有大片的森林,每天早晨山间都会蒸腾出浓雾。 拨开白雾,就是他的家人。 许术伸出手摸了摸蒙蒙的车窗玻璃,留下几道清晰的痕迹。他笑了笑,眼底升出点光。 车开了快二十分钟的时候许术心中渐渐升起某种怪异的感觉,但雨已经下大了,玻璃窗上的那点朦胧模糊又被乱七八糟的水痕覆盖。 许术方向感很差,他不记得路,但就像是为了印证他心中最害怕的结果,车头挡风玻璃里,缓缓出现了一块越来越近的路标。 香山壹号别墅区。 他被送回来了。 “什么意思……我们不是去警局吗?”其实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许术还是轻轻问。万一呢,万一只是保安开错了…… “先生,我们为户主服务。”男人的声音变得冷而平,乡音、友好、热情全都不见了。 就像许术的活路,像玻璃窗上的雾。 许术浑身发软,他不明白,他已经很谨慎了,可再怎么做也永远比季康元慢一步,甚至哪怕重头再来一次,他依旧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差错。 他哪里做错了呢? 垂着头认下的那些侮辱,被锁在脚上的镣铐,难道他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就是错了吗? 人到底有几辈子呢,为什么他的人生好像总是比别人要狼狈一点? 车身渐渐停稳,保安下车后似乎去谁跟前说了什么,然后离开。 许术好累了,现在暂时不想再去筹谋之后的规划,他现在只是想睡一觉,在他觉得稍微安全一点的地方就好。 世界只剩砰砰砸在车顶的雨声,车窗前渐渐靠近一个压抑的黑影,许术的眼前变暗了。 但他似乎无知无觉,只抱着双臂把自己越缩越紧。 隔着被雨水扭曲的世界,黑影伸手把车门拉开。 季康元眼里的情绪比溅进车里的雨水更冰冷,语气冷漠道,“滚出来。” 他已经懂得了,对待许术,铁链比说爱有用。 第22章 22.雨是烫的 风混着雨刮在许术身上,单薄的白衬衫更湿了,冰冷的黏在人的皮肤上,带着冬天的温度。 许术在车里抬了下头,正对上季康元的眼睛。 “你应该知道吧。”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你只会有这一次机会,以后再也别想跑了。” 许术一怔,突然从心底翻滚起密密匝匝的恐惧,在狭小车厢内手脚并用地往另一边的车门爬。 这时候的许术还不知道这种阈值极高的恐慌究竟从何而来,他混乱地想,现在的季康元其实是不舍得对他如何的,他可能真的有点爱自己,跟上一世不同,他可能…… 脖子骤然一紧,衣领被人攥在手里,许术身体朝后倒去。 季康元没低头,只垂着眼看他,将人从车里拽出来。 许术几乎是摔出来的,只是还没倒下,就又被季康元扯着领口按在车门上固定住了。 车外的世界凄风冷雨,季康元头上的伞没匀给他半片,雨滴迎风狂乱地砸在许术脸上,让人找不到喘息的余地。 第19章 雨是烫的。 许术在水缝里艰难睁开眼,才知道自己脸上的不是雨。是流着泪的季康元的吻。 季康元掐着他的脸晃了晃,“我说呢,早上怎么突然那么温柔地看我,原来全是演出来的。” “看着我一头热的样子,是不是很得意?” 许术向来条理清晰冷静理智的大脑,在此刻变得像台程序过载的电脑,响应缓慢思绪卡顿,却仍忍不住为自己辩解:“我不是……我只是,我只是想回家。” 季康元点点头:“回家,现在就回。” 他去抓许术的手,抓了个空。 已经被逼到绝境,许术将身体控制权完全交给求生本能,狠狠推了季康元一把,转身奋力朝外跑。 雨声盖住了脚步声,被身后伸出的手捂住嘴时,许术双眼睁大一瞬,雨水砸进去,很痛。 有两根手指夹着一片什么东西往他喉头去,许术干呕了下,又被恶劣地翻搅|口腔,口水顺着唇角溢出些许。 他不受控制地吞咽了下。 雨下得没完没了了,许术躺倒在地面,身上的白衬衫已经完全湿透,半透明地贴着皮肤。 冰凉的雨水流过越来越燥热的身体,许术打了个冷颤,身体内部泛出让人羞耻的热意。 腹部下的反应在这个并不算私密的场合愈发明显,他无力地抬了抬手臂想遮挡一下。他觉得有些难堪。 许术知道自己刚刚被喂了什么,也仅仅就这样了而已。 他现在大脑混乱到难以产生愤怒这种情绪。反应力像一条被无限拉长的皮筋,许术跟另一头的痛苦隔着遥遥距离。 好的是他现在感知不到自己太多的负面情绪。坏的是一旦药物失效,只需要“啪”的一下,所有被推迟的痛苦在回冲的巨大弹力下,能将人击碎。 许术的眼睛有些失焦,眼前是一截整洁干净的西装裤管。 有人蹲下身用外套裹住他,衣服里是自己曾经用过的柑橘味洗涤剂,很清新干净的味道,包裹住了他欲望横生的身体,就像自己小时候在窗台边用洁白纸巾包住那只黏腻恶心的鼻涕虫。 他被抱起来了,一个很冷又很紧的怀抱,许术发散的思维随着那人的步伐左摇右晃。 他迷迷糊糊地想,季康元不知道从哪里又找来一个好大的镣铐,把许术整个人都铐起来了。就像村里伯伯们锁一条乱跑的狗那样。 白衬衫被脱下来的时候,许术恍惚间觉得自己被撕下了层皮,轻轻扭着身体挣扎。 他嘴唇动了动,想提醒那个人,好痛,有点痛。 他不知道他其实没发出来任何声音,却清晰听到季康元的命令。 “别骚,跪好。” 耳朵上已经结好的痂被吮破,许术偏着头想躲,却把耳朵更完整地呈现出来。 舌头卷走血液,许术被突然更加激烈的冲撞顶得不断上移,整洁的床单泛出涟漪一样的波纹,不一样的是涟漪很轻,也不会残忍地扯住他的腿拖回去继续。 许术的意识已经很混乱,恍惚间觉得有人在他身体里乱弹琴,一个琴键一个琴键重重地嵌下去,钢琴发出沉重的嗡鸣,震得他好痛。 他胡乱地喊,朝身上的人求助:“我又要死了我已经死过一次,谁来救救我。” 季康元身上泛起大片潮红,年轻的面庞被欲望熏得很色气,湿红的嘴唇正重重地喘着气,青涩又勾人。 他直起身将湿发向后捋,懒懒地哼笑一声,“有那么爽吗?口水都流出来了。” 屈指在许术布满淫靡水光的下巴尖轻轻勾了下,很滑的触感,季康元凑下去细细吻他,声音模糊:“放心,现在还很早,今天够你‘死’很多次呢。” 脑子里走马灯似的不消停,各种画面闪得很快,许术皱着眉想叫它们停一下,他都看不清楚了。 这个念头刚刚产生,眼前突然出现一片雾,然后是许栋坤还没染上赌瘾时的家。 他死了吗?是灵魂飘回来了吗?许术有点开心。 推开门,家里没人,他像小时候一样坐在门槛上等,两手撑在膝盖托着脑袋。 有人在说话,很吵,许术在心里大声地给自己唱歌,故意去盖住那人的声音。 “腰|抬高。” ——山儿高,云儿飘, “怎么哪儿都在流水?床都被你打湿了。” ——山岚像纱罩,瀑布水滔滔。 “就这样,别放下来。” ——太阳落,炊烟飘, “嗯……再来一次吧。” ——夜空星星眨眼笑,宝宝美梦乐陶陶。 作者有话说: 明天有更新 第23章 23.蓝色果然很温柔 天色有些暗了,暮沉沉的光线透过玻璃覆在许术白皙的身体上。 他垂着头,看不清神色,只看见一条斑驳的手臂把地上凌乱的衣服捡起来,缓慢往身上套。 衬衫湿透了,扣眼又很小,许术要费很大的劲才能系好一枚纽扣。 他精神有些恍惚,看着玻璃上扭曲的雨迹,出神的在心里奇怪季康元为什么讨厌下雨。 这句话被他无意识问了出来。 “跟你有什么关系吗?”季康元看他一眼,没什么情绪道,“别再东想西想,你逃不掉的。” 许术没再开口,可怎么没有关系呢,他就是下雨天跟季康元在一起的。他现在后悔了。 可惜他的想法向来是最不被重视的,于是他又任由自己缩进沉默里。 季康元起身大步去取了一套睡衣,把许术刚穿好的湿衣服换下来,又从抽屉拿出几条锁链,将人四肢都扣上。 许术低着头,全程没有一丝反应,睫毛疲倦地垂落,任他摆布,像一只再也没有力气挣扎的蛛网上的猎物。 窗外阴云潮湿的颜色弥漫进屋子里,让人感官上觉得每口呼吸都裹满水汽,要被这窒息的空气溺毙了。 暴怒逐渐褪去,季康元的心脏像被湿抹布用力擦过,又痛又冷又空。 他别过头不再去看,沉着嗓子掩盖声音里的颤抖:“不用做出这幅样子,这里没人会心疼你了。” 走出门的时候,许术已经在床上闭着眼睡着了,被褥下延伸出四条锁链,他像被钉在床上的标本,漂亮又安静。 季康元站在门边看了很久,眼里无知无觉滑下泪来。 他为什么会讨厌下雨天呢?他也不知道,只是看着雨滴落下就觉得某种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正在失去。 难道人真的会预见自己生命里的悲剧吗?季康元不相信,他认为自己最重要的东西还被紧紧捏在手里。 关于这个许术随口说出的问题,他怎么想也没有答案,就像他从来不知道刚说完“这里没人会心疼你”的季康元,这天曾对着疲惫的许术哭过一场。 铁链从一条变成四条,其实没什么大变化,许术的活动范围依旧是卧室,只是每次动作都要负担额外的重量,比过去更累些。 许术不爱动了。 大多数时候他都是缩在被褥里,或者窝在窗帘背后的榻榻米上,季康元卧室里的书很多,电视也随他看,许术仍然一天比一天无聊。 不过他最近在看一部电影,有点喜欢男主角那双看起来很温柔的蓝色的眼睛,晚上季康元给他换睡衣时他就主动说了想穿蓝色。 这个晚上季康元没再像之前那么用力,甚至称得上温柔的去低头伺候,微卷的发丝蹭到大腿内的肉,有点痒,许术望着阳台笑了下。 他躺在枕头上呼吸紊乱地想,蓝色果然很温柔。 却不记得这是自己一周以来对季康元主动说过的第一句话。 季康元请了个阿姨,他最近似乎特别忙,没再亲手做饭了,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委委屈屈地对许术说话。 有天他回来得早,手里提了很香的面包,许术很熟悉的味道,是学校西食堂烤的,每天限量,卖完就没有了,要排好长的队。 季康元进门的时候正是许术看那部电影的第五遍,男主角眼里含泪地对女主角剖白内心。特写镜头下,柔光滤镜中的蓝色眼睛恍若一片宁静浪漫的海。 可这之后季康元看许术的眼神却更冷了,他把家里所有蓝色的东西全都换掉,更过分的是把电视设置成了儿童模式,许术以后只能看新闻和动画片。 许术觉得他莫名其妙,但又不想跟他说话,于是朝嘴里多塞了几个面包。 好在面包这种便宜的东西季康元倒是没那么小气,每天都买,许术吃到第三天的时候就再也不肯动了,太腻了。 许术发现自己睡眠变得有点差,有时半夜会猛地惊醒,接下来便睡不着了。 而且季康元每次回家都会把他吵醒,走路做事根本不会放轻声音,上床之后总是自顾自地紧紧抱着人,许术睁眼到天亮这件事变成了常态。 到后来他已经分不清是季康元回来得越来越晚,还是自己越来越累,白天没精神,连饭也不想吃。 第20章 不知道是不是有这个原因,总之马阿姨对许术的态度很奇怪。 许术很肯定自己没感觉错,毕竟他每天被困在这个房间,能接触到的人除了季康元就是马阿姨了,自然对他们的任何表情或者动作都非常敏感。 季康元第一次带着马阿姨来卧室跟她吩咐要注意的事情时,许术在她眼里清楚看到了震惊,不过对方很快又把情绪压下去了。 第二天她正式来上班,许术又看到她手腕上多了个金镯子。 好吧,季康元对除许术以外的人确实都很大方。 求助毫无疑问的失败了,许术也不再自讨没趣。 马阿姨不喜欢他是在三天后暴露出来的。她假装跟人打电话,“现在有的年轻人一天天躺在床上什么事也不干,还不学好搞同性恋,好吃懒做,带坏好人家小孩儿。” 许术对此的回应是把手伸出被子晃晃,手腕上的锁链哗哗响。——意思是这就是你们“好人家”的小孩儿干的事。 聒噪的声音就没了。 后来才知道她还有个比季康元小一岁的女儿,许术靠坐在床头淡淡的劝她别幻想把孩子嫁给有钱的同性恋,别把自己女儿往火坑里推。马阿姨脸色变了变,关上门走了。 自那后许术听她说得最多的话就是“难伺候”。 许术太困了起不来床她会在门口嘀咕一句,季康元大晚上回来发疯把人弄醒胡来一通,留下满地狼藉她也会嘀咕一句。 听得人都烦了,有次马阿姨再推开门,许术就冷冷瞥她一眼,故意调高电视声音。 保姆被雇主杀完冻进冰箱的新闻在房间里大声播放,震慑力十足。马阿姨面色发绿地动了动唇,倒是再也没说过什么了。 * 季康元最近确实很忙,他已经开始慢慢跟着父母参加晚宴和酒局,只是他在里面显得太年轻稚嫩了,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时间安排得很紧,季康元上完学校的课换身衣服就去应酬,然后再回父亲公司加班加点地学习,授课老师是轮流的,只有他从傍晚坐到深夜。 今天结束完全部任务安排,时间已经是凌晨。 入冬了,他每次回去摸许术的手脚都是冰的,空调明明开了,也让阿姨准备了暖手袋,还是收效甚微。 他缠上去用体温捂捂倒是能暖和,就是每次把人弄醒了都不给他好脸,只肯拿后脑勺对着他。 季康元准备问爸妈找个好点的中医,看看是喝药还是泡脚。许术每次手脚冰凉的睡着了都会做噩梦,嘶声尖叫。他只好把人摇醒,但再这么下去身体也吃不消。 等司机开车过来的时间手机收到新消息,季康元点开来看。 宿舍里的一个室友要去参军了,约大家周末聚一下。 徐若:@季康元 吃完饭的夜场活动你这次不能再跑了,多久没出来玩了,你不来女孩子都少一半,跟男的喝有什么劲,喝多了还臭[吐] 徐若:@景培 你也不准跑,你负责另一半 景培:我才去过,好吵。 徐若:你懂什么,那是激情的分贝! 徐若:@季康元 快点必须来听到没,带许哥一起来玩 季康元:确定好时间地点发群里吧 徐若:ok! 徐若:@景培 你呢? 景培:来。 作者有话说: 呢个呢个,明天可能没有更新~ 然后如果有被六时或者小季气到的宝宝私密马赛!!(统一鞠躬qwq) 以及非常谢谢宝宝们的收藏和捧场,此作者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24.里面少了颗骰子 今天有明星在商场做活动,场内爆满,关小飞在人挤人的缝隙里差点摔倒,赵成扶着他肩膀替他挡着人流。 “不就是一样的碳基生物,有什么好看的。” 关小飞笑他:“你懂什么,美貌是稀缺资源,这年头能遇上个完全戳中自己审美的也太难了。” 说着他又想起之前饭局上见过的许术,探头去问赵成:“许哥真的长得好好看啊,气质更是绝了,你们不是同学吗?你怎么会网恋呢?” “人家跟我表弟是对象,关小飞你这张嘴天天的再乱说话迟早挨抽。”赵成木着张脸,瞪他一眼。 许术许术许术。一天说八百回,再好看也是你前妯娌。 不过说起赵成为什么会网恋,那当然是因为—— 他在喜欢上关小飞之前,一直以为人家是女的,喜欢上之后,是男的也晚了。 赵成很确定自己是直男,和关小飞见面后,也很确定对方是直男,但不知是不是因为最近地磁活动导致磁场紊乱,总之两根笔直的铁柱第一次交锋就摩擦出了爱情的火花。 关小飞后半句话没说错,这年头能遇上个完全戳中自己审美的也太难了,因为他自己简直就是比着赵成的理想型拓印下来的。 就是老天爷有点调皮了,给赵成的梦中情人多安了个零件儿。 知道对方是男的后,赵成没想再继续聊下去。而且他留了个坏心眼儿,人家发正脸照,他给人发自己肌肉图,照片色得让人都不好意思多看,其实有效信息少得可怜。 是怎么改变主意的呢?大概是从季康元和许术的感情变化上。准确来说,是从许术的变化上。 对方在对感情厌弃后抽身得毫不拖泥带水,饶是季康元这种无药可救的恋爱脑也在慢慢从疯狂中平息,最后各自安好,去追寻自己的目标。 相忘于江湖这种桥段,真gay尚且如此,他跟关小飞两个直男岂不是能更得心应手? 人生偶然短暂地误入歧途,再重新回到正轨,赵成觉得不是件坏事,反正到目前为止他没后悔过。 至于之后的事,就交给之后好了,人总是向前走的,大不了他到时候多补偿关小飞一些。 赵成将同性恋定义为歧途,没有夸张的成分,他确确实实是这么认为的。 现在的大环境下,针对同性的结婚登记已经放开,不再像之前那么谈同色变,赵成仍旧只能尽力对这个群体保持客观态度。 因为他的妈妈就差点因为骗婚男丢了命。 那年赵成还在肚子里,已经快到临盆阶段,赵颖文打开房门就是两个毫无廉耻的男人在床上厮混的画面。 之后一阵兵荒马乱,慢了一步的方慧安亲眼看着最爱的姐姐身下流出惊人的血量。 最终这场闹剧以赵家两姐妹一个进疗养院一个重新开始心理治疗为荒唐的结局。只是赵成长大一点后,还总是能从外公的讲述和下场凄惨的生物学父亲身上触摸到些许仇恨。 不过季康元生得晚,又受尽宠爱,所以这件事对他几乎没有任何影响。 这一切的前提得是他自己不是同性恋。 但对于极其护短的赵成来说,许术和季康元都不是普通朋友那么简单,他自然不会像对待一般人那样看待他俩的关系。 还是老样子,管他们是在一起亲嘴儿还是上|床,都是他赵成的好哥们儿,谁敢欺负人谁就得挨抽。 不过现在分了也挺好,虽然甜蜜的日子还没痛苦多,但反正他俩迟早也是要分的。 季康元从来就没可能过他妈妈那一关。 赵成走神了一路,表情有些放空。 关小飞也不催他,紧紧握着他手仔细带他避开人流。 赵成的手掌很大,又很暖和,冬天牵着特别舒服。 走到一家奢侈店门前,关小飞轻轻晃了晃胳膊,对赵成道:“我们进去看看。” 店里有两条挺漂亮的围巾,其中一款很适合赵成,他打算买两条一样的当情侣围巾。赵成有些方面太直男了点,关小飞都怀疑他以前到底跟女生有没有约会过,逛街不懂牵手,看电影不会买爆米花,两人走在街上,比起情侣更像兄弟。 至于另一款,他觉得非常适合许术。 大概许术的一些特质真的很吸引性格天真浪漫的艺术家们,即使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见面的可能,关小飞仍然对这个只见过一面的哥哥很有好感,一种近似于小猫对优雅花豹的崇拜。 他心里高兴,走在前面拉着赵成往店里去。 两人都长得很好看,导购目光下意识在交握的手上了停留几秒,就娴熟地换上笑脸去介绍。 赵成轻轻挣开了关小飞的手。 * 晚上。 夜店内有人开了个至尊套餐,现场氛围一瞬间被引爆,酒精和香水味纠缠在一起,晃动的灯光让欲望沸腾。 季康元仰头靠在沙发上,姿态慵懒,修长脖颈上的喉结隆起,醉色溶在皮肤里,是一幅太好的年轻诱人又糜烂鲜艳的画面。 店内漂亮的年轻男女不比立在桌上的空酒瓶少,可大家的视线仍旧有意无意的在这里停留。 不怪徐若非要架着他来。 “借酒消愁?”来迟的景培坐在他旁边,目光不着痕迹地扫了圈,眼里的兴质敛了敛。 季康元没听清,他喝得有些醉,是在有意灌着自己,期待回到家后许术能稍微关心一两句,或者就干脆别省人事,能让他死皮赖脸地抱着人睡一觉,第二天还能不记得对方厌恶的眼神。 第21章 ……算了,哪有那么好的事,许术对他的冷眼又哪里是一个晚上能躲过去的。 季康元自嘲地勾了勾唇,撑着沙发坐起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徐若一巴掌拍在背上。 “你今天怎么回事儿啊,闷闷不乐的,”徐若刚从舞池里出来,挤开季康元旁边贴着的男生,看对方一眼,一屁股坐下去,清清嗓子,声如洪钟道,“我又帅又温柔的你的对象许哥呢,怎么没过来一起玩?” 季康元晃了晃色蛊里的骰子,“他回家了,以后不跟我们出来玩儿了。” 徐若一愣:“回家?他家不在a市吗?那你俩现在是什么?分手还是异地恋?” 景培手里也有个色蛊,里面少了颗骰子,但他没出声,垂眼静静等着什么。 季康元刚张了张口,周围突然爆出起哄声。 三个人同步转头,原来是他们的一个朋友在跟人接吻。 景培不感兴趣地收回视线,却发现季康元还望着那边,脸色不算太好。 “怎么了?” 季康元面色沉沉地回头,没答。 接吻的男生是有女朋友的,刚去厕所没两分钟,走的时候撞到了季康元酒杯,他还有点印象。 那男的出轨了。 他的女朋友肯定还被蒙在鼓里,全心全意地爱着自己对象,没人会跟她说的,她只能等着自己被腻味的男友通知分手,然后陷入惶惶不安的自我怀疑。 “什么啊,你要哭了?”景培声音含笑。 季康元神思一顿,淡淡道,“没什么。” 明明对方是很正常的调笑的语气,但他心头就是突然生出无法忽视的反感。 他最近很厌恶自己这种莫名其妙又无法自抑的情绪波动。 其实客观来说,他对情感的直觉一向很准,比如他觉得不舒服的时候,对方一定是含了恶意的,就像真空状态下长出来的树苗,很会捕捉空气中哪怕极细的一丝颤抖的声波。 只是不知道这到底算他的天赋,还是他的永罚。 季康元从小对情感的需求就大得异于常人,家人朋友也乐得宠他,他无忧无虑地长大,甚至凭借对情感的敏锐度在热爱的绘画上有出众的表现力。 这种能力从许术提出分手起开始变得混乱,如同灵敏到极点的分贝仪,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数值狂跳。 许术的抽离是他十九年来的人生路上遇到的第一个坎,情感世界高高垒起的积木随之轰然崩塌。 普通人大不了站起来拍拍灰尘重新来过,可季康元不愿意放手,把两个人都摔得很狼狈。 “真是不要脸。”徐若从出轨男身上收回注意力,小声吐槽。 对方也就只是个不怎么熟的普通朋友,他骂起来毫无心理负担。 景培从别人色蛊里拿了颗骰子,咔哒一声扔进自己的里面,淡笑道:“不至于吧。”他看了眼季康元。 “哦,对,差点给你忘了。”徐若拍拍季康元的肩膀,指指景培,“你好好开导开导他,这人思想要出大问题,他——”话说到一半,他谨慎地扭头观察周围,附耳过去,对季康元用力悄声道,“景培真敢把那种药给别人!” 后面的游戏季康元一直输,心不在焉的样子。 景培单手晃着色蛊,骰子哗啦哗啦转动着,“怎么了?我没说是你,逗逗他而已。” 季康元摇摇头。 更烂的事都做过了,他已经试过了所有能想到的好的坏的办法,也只是把自己在许术眼里从一块看腻的泥变成了一块抠不下来的恶心的泥而已。 其他的再怎么都无所谓了。 “药好用吗?”景培问他。 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说了不要又突然反悔,但他乐得看热闹。 季康元第二次找他拿药的时候景培在床上还没醒,门铃声很急促,要不是对方打了个电话来,他估计裹裹被子就接着睡了。 季康元神色有些自弃,好半天才低声道:“我再找你要,你就拿刀捅我好了。” 景培手上一顿,握着色蛊的手紧了紧:“你真喜欢上别人了?”不等人回答,又紧紧追着问,“那许术怎么办?” 季康元眼神有些发直,沉默了很久才开口:“没有。” 他声音有些哑,突然痛苦地抱住脑袋喃喃:“从来就没有别人……” “什么?”景培俯身去听,手里握着的手机不易察觉地移向对方,红色录音灯在黑暗中闪烁。 季康元又抬起头,痛苦迷茫的眼神突然一凛。 他站起身走到沙发对面,停在一对情侣跟前,当着男生和所有人的面,直接对女生说:“你对象刚刚在跟别人接吻。” “!”徐若惊悚回头,正好看到女生怔愣后速度极快地啪的甩了男友一巴掌。 那对情侣已经走了,女生提了分手,男生又叫又闹地追着跑出去。 在场的大部分人都在夸季康元干得漂亮,也有一小部分在阴阳季康元自己之前不也玩得挺过分的,好意思管别人。 他听进去了后者。 之后的所有暧昧游戏惩罚都被他用更多的酒换掉。 喝得难受时季康元已经有些站不稳了,去厕所吐了一次,出来后不知从拿摸到颗糖,是包梅干。 他随手撕了放进嘴里,倦怠地吐出灼热酒息。 嘴里的酸涩竟让人有些眼热,季康元茫然地眨了眨眼,迷迷糊糊间拿出手机给许术发消息。 ——哥哥,别再赶我了。 ——你想扇我巴掌或者给我下药都可以。 ——别再赶我走了。 ——求求你 ——求求你 ——求求你 ——求求你 ——求求你 ——求求你 ——求求你 ——求求你 ——求求你 ——求求你 ——求求你 …… ——我要疯了…… 作者有话说: 截止周四00:00前都没有更新啦。 第25章 25.走到没人能发现的回忆里去 凌晨两点半,这场年轻人的狂欢终于告一段落。 季康元的司机到得早,他顺带捎上了两个打不到车回学校的女生,跟大家道别。 从学校到香山壹号的车程大概四十分钟,季康元把头靠在半开的车窗上,道路两旁昏黄的路灯晕影在黑暗中一格一格安静地从他脸上滑过,迷迷糊糊间又做了个梦。 这次是个坏梦。 他跪在爸爸妈妈家的地板上,周遭很多摔砸物品的声音。 抬头看过去,满地满墙的颜料,画笔被折成两半泡在污水里。 往日温柔的妈妈从画房里走出来,一手抱着画,一手拿着剪刀,站在他身前,面无表情一幅一幅的把画撕碎了,剪烂了。 她俯下身用力握着季康元的肩,右手手指还扣在剪刀上,剪刀背冰冷地贴着季康元颈侧的动脉血管,发着抖:“是不是因为搞艺术才让你变成同性恋的?啊?宝宝?……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他看着妈妈通红的眼睛,说不出话,胸口像栓了块巨石一般往下沉。 “别怕,妈妈会把你治好,你跟妈妈去国外看病,有个医院很厉害的,妈妈会把你治好的你会好的……” 方慧安声音渐渐哽咽,再也忍不住的崩溃地哭喊,“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啊季康元!你要当变态吗?!从小到大都很懂事的孩子啊?啊?你疯了吗?” “是不是妈妈的错?是不是妈妈太不严厉了,你以为什么错事都可以尝试?” 胸口的酸涩迅速向五脏六腑蔓延,从小到大最爱的母亲第一次用打量怪物的眼光看自己,季康元头沉得抬不起来。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很重的哭腔:“不是的妈妈,我真的喜欢他,我喜欢的是一个很好的人,真的,我,我不是变态也不是……妖怪,我们是真心……” 方慧安扬手狠狠扇了他一巴掌,阻止他把衷肠继续说下去。 客厅里一时很安静,她颤抖的呼吸也清晰可闻。 不知道过了多久,季康元的膝盖已经麻木到没有知觉,脸颊上一跳一跳的疼。 直到背后的光线慢慢黯淡了,阳光带着身体里的温度一寸一寸退出气氛窒息的客厅,他终于听到妈妈开口。 “宝宝,妈妈爱你。” “从小到大妈妈所有事情都是先紧着考虑你,就这一次,妈妈就求你这一次,我们改正,好不好?” “跟那个男的断了,你不想结婚就不结,不想谈恋爱不想工作妈妈都能养你一辈子,不要当恶心的同性恋,好不好?” “妈妈,我……” 她急切地打断:“好不好?” 半晌,季康元一直不曾抬起过的头轻轻摇了摇。 方慧安的脸上一瞬间就没了表情。 季康元知道自己又让她失望,却无力改变,甚至连虚假的承诺也说不出口,愧疚与痛苦几乎将他撕碎。 第22章 模糊的视线中落下一颗颗清晰的眼泪,砸在地板上,啪嗒啪嗒的响,吵得人不安,也让人心疼。 但方慧安沉默了很久,突然一把扯下脖子上季康元用攒了很久的工资给她买的项链,走到窗口,狠狠向外掷去。 她声音冷冷的,用很轻很淡的语气下最后通牒。 “要么跟他断了。” “要么,你一辈子别再回来,别做我的儿子,别花我的钱,别住我的房子,别再叫我妈。” 十月底,a市晚上的风很冷,季康元被吹醒了。 一个真实到让人如坠冰窟的梦。 他睁开眼,强行忽视心头的怅然和不安,目光落在眼前的别墅。 深深吐了口气,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别东想西想,梦和现实是相反的,强大之后他可以把许术好好地藏一辈子,为还没发生的事情费神的才是蠢人。 而且,开心一点,许术就要过生日了。 季康元吐过之后已经清醒了很多,洗漱完,他坐在客房的床上,拿出包里许术的手机,一条一条删掉自己醉酒时无意识发出的求救信息。 冷白屏幕光描摹在他侧脸轮廓上,投映进眼里,眼珠变成漂亮冰冷的玻璃球。 他的表情和眼神甚至淡定到让人怀疑这些绝望而疯狂的信息是否出自他的手。 发丝悬挂的水珠滴落在屏幕上,‘求’字变得很模糊。 退出聊天界面时才看到陈与年给许术新发来的未读信息。 ——你那边信号差成这样?这都多久了还不回我消息。 ——我这边有个项目正好可以回来,我来找你玩儿吧? ——给我发个地址来 只隔了半小时。 ——许术你之前怎么跟我保证的!还说什么一辈子住一起雕木头养我,你就这样拿冷空气养的我啊?爱人如养花许花匠你真的很不及格! 又过了两分钟。 ——速速回消息让陈小花复活 季康元垂着头没动静,握着手机的指骨用力到泛白,手机与骨骼挤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许术今天睡得挺早的,高档别墅区的夜晚很安静。 自从季康元发现他睡不好,就给家具都定了时,晚上九点一到,三层的厚重窗帘自动闭合。 房间里不开灯就黑压压的,天亮了也不会发觉,时间同安静一起静置在空气中,浓度让人头晕。 但灯突然开了,在许术迷迷糊糊就要做梦的时候。 有人凑上来吻他,失去温度的水珠落在他身上,把人冻醒了。 “睡着了?” 年轻的男人嘟囔,然后是空调打开的声音。 许术睁开眼,看着那人裹着浴袍在自己身上动来动去,像只不停嗅肉的饿狗。 他觉得好笑,季康元好像天生跟他对着来,上一世能连着几个月都不碰自己,冷暴力玩得得心应手,这一世却每天对着块没反应的肉体垂涎欲滴。 可见,人都是贱的,越是没什么就越要强求什么,难为他人也难为自己。 他不也一样么。 季康元埋头迫切地轻轻啃咬着,看不见许术眼里的嘲弄,他将人从被窝里挖出来,像从蚌壳间抱出一颗宝贝的珍珠。 数分钟前看见信息的那一秒,嫉妒的情绪险些再次挣脱理智的樊笼,但上次手段强硬的后果就是将许术的心越推越远,连眼神都不给了,季康元是知道怕的。 他做事时不计后果,不代表被打后不怕疼。 虽然已经选择了错路,但他知道自己是要跟许术捆绑一辈子的。 一辈子,多令人目眩神迷的一个词,简直像吊在他眼前的糖,每次因为睡眠不足与巨大压力而痛苦焦躁时,舔舔这颗糖,就又能逼着自己继续。 可泛滥成灾的嫉妒哪是一颗小小的糖就能满足得了的,他需要更大的奖励来安抚自己。 …… 季康元含的口酸,许术也只给些少得可怜的反应,他自己的湿发反而快被身体里的热气蒸得半干了。 季康元抬起头,困惑地捋了把头发,眼神被体内剩余的酒精浸醉了,比往常软和很多。 “不愿意?不是都那么多次了,是在假装吗?” 许术的身体瞬间再次僵硬,季康元在面对他时真的很有侮辱人的天赋。 但掌控者已经玩够了温情的表演游戏,他不再有耐心去管猎物的感受如何,只顾开启自己的盛宴。 …… 许术咬着牙,五指将床单抓皱,用力到发抖。 他其实早就已经习惯了的,但没想到罪魁祸首竟比谁都觉得理所当然,连他只能做出的微弱反抗都被认为是欲拒还迎的表演。 太可笑了,有人替他先接受了这场毫无尊严的折磨。 空气里的惊涛骇浪一次比一次更加激烈,许术好几次不小心咬到舌头,冷汗从脸侧流畅的线条一路滑下来。 沉默渐渐让人不满。 季康元用命令的口气道,“说话,许术,发出声音,说只会跟我在一起一辈子。” 为什么他还没得到的承诺就轻易给了别人? 房间里充满枯燥单调的声音,反而显得更空旷。 不安与空虚疯狂滋生,明明许术就在怀里,可让人心悸的孤独感还是快将季康元的全部感官侵占。 错了,他又做错了,这样下去只会越来越抓不住许术,他吃软不吃硬的。 “哥哥,随便什么,你说两句假话骗骗我吧。”声音又变成哀求。 无所谓季康元的精神如何的不稳定,许术自始至终不发一言,咬着自己手臂,固执与疼痛同样坚硬。 但硬度越强的东西往往越容易被击碎。 终于迷迷糊糊发出破碎声音时,许术已经连床单都抓不紧了。 昏过去的前一秒,他恍惚闻到哪里有血腥味。 许术在精神与身体的极度疲惫中做了一个梦。 学校附近有个很老旧的电影院,老到他和季康元一起去看过一次后没多久就倒闭了。 那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三天。 从电影院回学校有条很黑的小路,并不平整的石板间隙盛满雨后脏污的积水,两边阴影中藏着各种廉价小旅馆,磨砂玻璃门后亮着照不清前路的电灯,褐色砖墙上贴满了露骨的黄色广告。 两人慢慢地走着,肩膀偶尔轻轻撞到一起,又会立马分开一拳宽的距离。 这时候的沉默是心动与情感的酵母,爱意在黑暗与安静中不断滋生。 季康元耳朵红了很久,在前路彻底明亮前,终于鼓起勇气,牵住了许术的手。 两个同样青涩的男生一起微微朝各自的方向偏着头,生涩地害羞着。 没人说话,他们仿佛要一直紧紧地牵着手,走到没人能发现的回忆里去。 ...... 季康元是渐渐意识到不对劲的。 等他把人翻过来,看到对方血迹斑驳的胳膊,大脑一瞬间就空白了,已经吓得没有任何心情。 他小心翼翼地把人抱起来,话到嘴边也说不利索,声音有些惊惶的失控。 “......哥……哥哥?” 作者有话说: 看60想到的这个绝妙的主意 第26章 26据说人是有可能轮回成动物的 晚上接近凌晨四点,又有车趁夜驶进香山壹号。 医生提着药箱,步履匆匆。 半夜紧急出诊于他而言是常态,怨言是没有的,但是有a市房子的首付。 这次的场面也不至于让医生大惊小怪,他很有职业涵养地对锁链视而不见,只低头给人胳膊上药。 病人有些发烧,他给人吊了瓶水,又开了些药。 嘱咐完注意事项,忍了忍,看这次雇主实在稚嫩的面孔,他还是委婉提醒了一句,这样长久下去病人的心理问题会比身体健康更严重。 季康元坐在床边椅子上,双手轻而小心地捧着许术扎了针的手,眼里空空的。闻言,脸上的生气越发黯淡下去。 医生收拾好物品,婉言拒绝了雇主的送行,匆匆回家陪妻子续梦。 从别墅里出来才惊觉外面天气的冷酷,像在雪天陡然摘了围巾帽子。医生裹裹身上的大衣。 这次的病人对自己胳膊下这样重的口,跟自残已经没什么区别,不及时处理是会留疤的。 他见过许多爱而不得的人,不管多么冷静聪明,多么位高权重,在脆弱却倔犟的心上人面前,无一不是可怜虫。 这次也不例外。 大概越年轻的人越是觉得粉身碎骨的爱才刻骨铭心,求爱的手段难免太偏激。做完错事,走完错路,他们迟早会明白‘爱’本身已经是个足够分量的词,不需要任何前提再给它施加定义。 季康元在毫无知觉昏迷着的人面前丧气地垂着头,轻轻抚摸缠上纱布的伤口。 他这次真的知道错了。 其实但凡他再逼自己一把,再狠狠心,真正做得到自己口中的‘只要人留在身边就好’,他就已经赢了。 第23章 但他还是选择认输,再多的恨都是从更多的爱里产生的,爱让被爱者在感情世界中屹立不倒。 季康元所能用来对抗许术的砝码只有勉强能掌控住的对方的自由,而许术一旦变得不在乎自己,任何一个自毁的举动都能轻易将季康元置之死地。 洞悉了游戏规则,他想他得好好藏住这个秘密,许术太聪明了,如果被他发现这根密网边探出的线头,对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扯散季康元的全部计划,加速破裂的结局的到来。 药水输完了,拔针的时候许术突然挣扎了一下。 季康元以为自己把人弄疼了,拔完针就赶紧去哄,却没想看到许术紧闭的睫羽下溢出两道滑向鬓角的泪痕。 他一时间没有任何声音了。 从前温柔又优秀,连坐姿都永远挺拔笔直的人,此刻却脆弱又苍白,带着伤委委屈屈地躺在床上。 空气里许术低低的啜泣声像漂浮的水蒸气,均匀分布着,形成一片潮湿的雾,浸润了季康元的眼睛。 许术被魇在梦里,一边流泪一边小声喊着妈妈,就这么一声一声的,啃噬着季康元酸疼的心。 他呆坐在椅子上,流的泪比许术还多。 他已经看到了自己注定死路的结局,许术什么都不做就已经将他用尽手段换来的局面击溃。 这一刻他没办法更清楚地明白:攥紧锁链的掌控者,是生是死,都全在被掌控者的一念之间了。 快天亮的时候许术额头上的热度刚好退至正常。 季康元又一夜没睡,眼里密布骇人的血丝。 趁着人还没醒,他低下头,把许术的手轻轻放在自己微卷的头发上。 从前许术很喜欢这样摸他,说他像一只小狗。 可现在为什么不了呢,是因为他变得不像了吗? 许术似乎是挺喜欢小动物的,还没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一群朋友出去吃饭,路过一个卖小兔子的摊贩,他都能蹲在铁笼前新奇地跟兔子玩好久。 据说人是有可能轮回成动物的。 可以的话,季康元下辈子想变成一只狐狸,狐狸跟狗长得挺像的,许术应该会喜欢吧? 希望许术什么时候也能像纣王爱妲己一样的爱他。季康元牵起唇勉强笑了笑,嘴里发苦。下个轮回努努力,这辈子总归是没可能了。 不知什么时候趴在床边睡着的,喂药的闹钟一响,季康元陡然清醒,立刻飞快地按掉。 床上的人已经醒了,而且已经醒了很久。 对方的目光直直落在卧室头顶没打开的灯上,眼睫眨动的频次很低。 季康元就这么望着。一条手臂的距离,他们之间却像隔了一条河,河水湍急,如同两人暗自较量的对弈,稍不留神就会尸骨无存。 季康元想说的话挺多的,他想说自己以后会去看医生,不管是吃药还是别的什么治疗手段,他都会配合,会努力克制情绪,不再轻易失控。 他想说许术我爱你,给你带上镣铐不是出于爱是出于恐惧,自己许多次的噩梦都是你一次次的逃离。 他想说对不起,我知道那种事情的本质是情到深处的自然行为,以后你不愿意,我不会再强迫你。 可是纠结的唇瓣抿了又抿,最终他只会干巴巴地说:“……医生开的药该吃了。” 吃药前季康元端来提前让阿姨熬好的粥,吹凉后给人喂进去,许术机械地张嘴进食,不再逞强非要自己接过去吃。 季康元能感受到对方的变化,却只敢鸵鸟一样地把头埋进土里。 世界上又有几个人能真的坦然接受深爱的人所受的伤都是拜自己所赐这件事。 乱七八糟的药里有盒冲剂,季康元加好热水后自己喝了口,又涩又苦。 端着碗喂许术全部喝完后,他从包里摸出从夜店随手拿的两颗梅干,匆匆撕开想给人含着去去苦味,动作急迫得简直让人误以为刚灌下一碗药的是他。 才递到嘴边,哄人的话还没说出口,许术就突然面色一变,眼里明明白白的厌恶让季康元动弹不得。 他不知道自己又做了什么惹人讨厌的事,只茫然地眨了下眼,许术就猝不及防间挥起手,‘啪!’的一声。 季康元手背上迅速浮出片绯红,梅干不知被拍到哪个角落去了。 许术的动作几乎全是下意识的反应,他恶心跟季康元有关的一切东西,唇边熟悉又陌生的味道更是让人闻之欲吐,让许术无法控制地想起曾经被戏耍、被看轻的真心。 他知道自己的反应一点也不聪明,他还受制于人,对方轻轻翻覆手掌就足够他饱尝折磨。 可是小心谨慎就能逃得过吗?昨晚他顺着对方的意早早睡下去,不也会因为对方临时起意的欲望又被来回折腾吗? 季康元乐得表演,一天一副面孔,自己会面临如何的处境全凭他心情。 所以其实根本没什么两样,他被困在这里,早就已经被剥夺了作为正常人的权力,但如果只是把自己想象成没有生命的玩具的话,其实已经是挺不错的待遇。 许术疲惫地重新闭上眼,等待季康元的发难。 刚刚挥出去的右手被人握住,他眼睛闭得更紧。 季康元抚开许术不知何时无意识攥紧的拳头,低头对着他拍红的掌心轻轻吹着气。 “……别怕,是糖。”他声音落寞,“不会再喂你吃那种东西了……” 药物里有些安眠的成分,许术没多久又睡过去了。 季康元没有那么多时间补觉,他得赶着去父亲公司学习。 从昨天到现在只睡了一两个小时,他从椅子上起身时头突然晕得厉害,脚步踉跄一下,差点摔到床上。 害怕又把人吵醒,季康元忍着眩晕感勉力撑住身体,一手支着额头皱眉缓了会儿。 稍稍忍过不适后,他先去把自动打开的窗帘再合上,又仔细调好房间温度和湿度。比他奶奶照顾竞拍来的娇贵花草还用心。 临出门时突然想起昨晚许术的手机快没电了,他又返身去找了根型号适配的充电器。 这两天又降温,季康元插着口袋站在风里,小半张脸埋进风衣领口,还有些发红的双眼在凌乱的发丝间微微眯着。 司机看得一愣。小雇主的变化一天比一天大,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已经完全没办法从他眉眼间找出从前的半分阳光活泼了。 坐上车,季康元先给手机连通电源。 按开屏幕,与电量一同浮现出来的还有几条未读消息。 上面那条是关小飞发的,说自己买了一条很适合许术的围巾,希望有机会能送给他。 季康元放大看了看,什么品味,真丑。 下面那条来自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竟然是景培。 他能有什么事要越过自己找上许术?季康元蹙眉点开。 ——许哥,抱歉,我不是有意破坏你和康元的感情,但我过生日时你送了我礼物,我很感激,也真的把你当哥哥,所以难以做到对此视若无睹,犹豫后还是决定告诉你这件事。 ——康元他是已经出轨了的。 ——[录音.m4a] ——但你也别太担心,可能里面有什么误会,我们可以一起找个时间聊聊。 ——有需要记得随时给我发消息,只要是哥找我,我都有时间。 作者有话说: 明天比较忙,不一定更新 第27章 27.敢撬我男人?! 景培最近闲得无聊,买了副画架摆在家里,旁边安了张舒适的懒人沙发,每天就对着画纸睡觉,他觉得大概也能陶冶一些艺术的情操。 电话进来的时候他刚开始一个梦,听到铃声便摘下眼罩,窗外天光晃得人眼疼。 不是许术打来的。 景培沉默地看了会儿没有备注的号码,然后坐起来接通:“爸。” 电话那边是道挺威严的声音,对儿子说话也没什么感情,像在质问下属:“今天你爷爷寿宴,你跑哪儿鬼混了。” “还有,你前几天耳朵上戴的什么东西,不男不女的,你打耳洞的时候我不是就警告过你,我说的话你当耳旁风?” 景培略过后半段,温声回答:“哥哥才去世一年,我觉得爷爷大概不太想在寿宴上见我。” 虽然朋友们都知道他和季康元家里有钱,也常常找他们借钱,但大家并不知道他们家庭的具体状况,特别是景培。 刚开学的时候他父亲受邀来学校演讲过一次,除了季康元,没有人知道台下跟大家一起鼓掌的景培就是这个成功人士的儿子。 也没人会想到平时阴翳冷漠的景培在父亲面前竟然是一副乖乖仔的姿态,温驯得不像本人。 可温驯换不来严厉父亲的喜爱,疼爱的大儿子的离世是他心底的疤,猝不及防被人提及,更是让他动怒。 “耀元的事是你能提的?你以为你在这个家是什么位置。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就行,你觉得?你很了解你爷爷吗?” 第24章 “要不是当初你有配型成功的可能,我们怎么会把你从那个疯女人那儿接回来。她贪得无厌,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耀元在的时候没听你叫过他一声哥哥,好像他欠你的,人不在了倒是会拿来当借口。” “怎么,‘不要脸’的特性还能遗传,还是你从小跟在疯女人身边耳融目染惯了?” 景培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早已将画板上的纸张一角抠破,指甲盖下泛出用力过猛的白,脸上的表情阴沉到能滴出水。 “抱歉,爸爸,是我欠考虑了。” 不受待见的私生子如往常一般逆来顺受,可作为父亲的景父太笃定对方皮下有怎样一颗狼子野心。 哪怕景培一直想表现出在家里的人畜无害,但品行低劣的人怎么可能生出道德高尚的孩子。她母亲用手段得来的敲诈工具,在景家唯一的作用就是给曜元配型,还失败了,这结局注定他这辈子也只能是个残次品。 他甚至不止一次地哀怨,为什么这样残忍的病带走的是他心尖上的大儿子,而不是带着昭昭罪行出生的景培。 “你今天不用来了,除夕也别回来,既然怕你爷爷伤心,那干脆让他再过个好年。” 说完不等回音,对方立刻就挂了。 景培还沉默地保持打电话的姿势,五分钟后,毫无预兆地把手机朝墙壁上砸去。 裂出蛛纹的屏幕苍白地闪了两下,彻底地暗下去了。 就像景培以为自己早就已经不抱希望的期待,也彻底地暗下去了。 景培自记事起就听他父亲口中的疯女人说过他父亲根本不爱他,疯女人自己也不懂什么是爱,于是拿着他父亲给他的生活费成天地去找男人要‘爱’。 在酒吧要,在街上要,在家里要,在床上要,在景培的眼前要。 太恶心了。一切画面和声音都变成他一夜又一夜冰冷被窝里的噩梦。 更可怕的是这噩梦并不轻易结束,它们潜入景培的身体,融进他的骨血里,在同班男生聚在一起看小电影兴致勃发时,他只会悄悄发着抖冒冷汗。 景培确实是残次品,一整个青春期,他没有过哪怕一次生理|冲动。 他也害怕过,却没人可以诉说。去黑医馆看过医生,找过乱七八糟的人,接受他们暧昧轻佻的吻,在逼仄的酒店标间里的抚摸和轻语。 面对所有旖旎,全都没有半分反应。 他从又怒又惧到心如死灰地接受,足足用了六年时间。 这就是他辗转两个家庭的收获,没有一丝爱,只有数不清的恐惧与绝望。 这就是他作为残次品的人生。 敲门声打断思绪,景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把画纸涂成了层层叠叠的红,看久了很灼眼。 他下意识摸了摸最近新戴上的红色耳钉。 门外的敲门声并不急促,却规律得怪异,像是掐着表敲出来的。 打开门,又是个‘元’。 不知道是不是在爱里出生的小孩儿都会叫‘元’,耀元,康元。 景培四年级的时候查过这个字的解释,有美好预兆和祝福的含义,是不是因为他没有‘元’字,所以才一点都不美好。景培,培,他只是个供人使用的培养皿。 景培讨厌‘元’字,他们得到一切他得不到的东西都太轻易,让自己一切努力都显得可怜。 今天季康元的表情有点奇怪,看人时冰冷地撩起眼皮。 “早啊,找我有事?”景培笑着问。 哪怕刚在人对象那儿搞完小动作他也一点都不心虚,景培不认为许术是会把那条短信直接暴露给季康元的人,况且,就算暴露了又怎么样呢,不过是把背地里的心思光明正大的摆在台面上了,他总是要达成目的的。 季康元面无表情地点头:“有事。” 他往里走了一步,很没礼貌地把鞋底的灰带到了景培光可鉴人的地板上,门边的景培跟着后退一步,脸上笑意淡了淡。 季康元并不在意,又走到客厅环顾了一圈,最终站定到画架旁边,凝视那张颜色鲜艳却笔迹杂乱的诡异作品:“最近有兴趣学画画?” 明知道对方还在看,景培却突兀地取下那张画,对折几道,放进口袋里:“随便试试。” 季康元轻轻笑了笑。 他对颜色天生敏感,又从小坚持画画,一眼就看出被覆盖在红色颜料下两个不明显的黑色字迹。 ——许术。 他妈的。 “敢撬我男人?!”季康元猝不及防间抡起画架就朝景培的头狠狠砸去,表情狠戾。 景培来不及反应,只能抬起胳膊勉强挡一下,痛得闷哼一声,季康元的下一拳已经来了。 两人在地板上扭打到一起,乱七八糟的东西摔了一地。 季康元勉强占上风,又狠狠补了两拳,景培躺倒在地板上头晕得无法起身。 季康元站起来时踉跄了下,他垂下眼皮用手背擦了擦唇角的血迹,漠然出声,“朋友就做到这儿,以后别联系了。”然后俯下身从景培衣兜里两指夹出那张画纸,一片一片撕碎了扔在地上,“也别再觊觎我的人。” 季康元没回香山壹号,他带着一身伤,害怕从许术眼里看到鄙夷和嘲讽,更害怕看不到任何情绪。 去医院简单包扎了下,他又接到季永泰电话。 “儿子,以后请假记得提前跟老师说,别让人家白等。”话里一如既往的没有责怪,只有提醒。 季康元这才想起自己气头上直接忘了这件事,闭眼揉了揉眉心:“爸爸对不起,我下次会注意。” “都是小问题。那你还有空吗,今晚有个饭局,不算正式,但叔叔阿姨们都是很值得你学习的前辈,你……” 季康元立刻道:“我来的,爸爸。” 季永泰一愣,随后笑笑:“行,那你到时给司机发定位,我让他去接你。” 季康元到得挺早,为了不显得太失礼,他让人给自己脸上的乌青遮了下,由于皮肤底子好,上妆自然,不凑近仔细观察很难看出来。 私人会所的环境清雅,除了他父亲外还有一对父女,似乎也是刚到,三人正隔着玻璃柜看里头摆放的真迹藏品。 注意到儿子,季永泰给他们互相介绍了下,季康元的表现大方得体又谦卑自然,汪总眼中带上欣赏。 人很快来齐,餐桌阔大,所以大家坐得疏落,新老朋友都有,饭间交谈得很融洽。 饭程过半,汪总笑着对季康元道:“小季,佳佳跟你差不了几岁,她才来南方,还不熟悉,你们年轻人没事可以一起约着出去玩玩嘛,也算带她认认路。” 季康元一愣,笑时牵动唇角的伤,带点酸痛,但面上不显:“我最近恰好在帮公司整理资料,佳佳姐姐如果想熟悉商圈和文化地标,我晚上回去就列一串名录给她参考一下。” 他话里明显避重就轻,汪总倒也不至于强行让人顺着自己如意,笑笑就算过了,只是一侧头,又正好看到汪佳佳在悄悄低头用手机回消息。 心头一股无名火,他直接动手拿走手机,汪佳佳小声惊呼:“诶——” 汪总训她:“吃饭的时候玩什么手机,我看你认识那个街溜子之后越活越回去了,爸爸妈妈教你的礼貌和教养呢?” 他性格里带着北方的豪迈和直爽,没觉得自己多少有点让女儿下不来台,或者说就算意识到了也不改——他姑娘让他下不来台的场面难道还少了? 桌上大家都习以为常地笑着,没人出声解围,季康元只看到汪佳佳耳朵都红了,不知道对方正在桌底下死命掐自己老爸大腿,便下意识转移话题缓和气氛。 “说起来最近好多人夸北岸新开的文创园还不错,我手里也有几份导览手册,佳佳姐姐有兴趣的话可以去逛逛。” 年轻人还是太年轻,汪总就爱逗小孩玩儿,忍着疼故作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行,我做主让她去逛逛,但她在这边孤零零的没朋友,不熟的人我也不是很放心。小季,要不这样,你卖汪叔叔个面子,陪她一起去,省得一天到晚在我面前烦。” “……” 看他吃瘪,桌上的叔叔阿姨都笑出声。 话说到这份上,季康元总不能继续拒绝了,硬着头皮道:“好的,那姐姐想去的时候联系我。” 汪总大手一挥:“别等了,就现在,这出门就能去江边散散步,微信扫一个,你俩加个好友。” 季康元起身时看了父亲一眼,季永泰用喝酒掩盖笑意,故意无视他的求助。 ——这种逗孩子的游戏还是儿子小的时候才玩过了,真有意思。 刚出会所的门,隔着条马路,江风扑面而来,轮渡在江面上缓慢行驶,汪佳佳一开口就是不凡。 “你喜欢男的吧?以后想跟男的结婚还是找女生形婚?”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不一定更~ 第28章 28.你们gay还真是精致 第25章 “……” 半天没等来回音,汪佳佳回头看他一眼,挑眉道:“怎么了,不能说?” 季康元摇摇头,夜晚a市路边繁华璀璨的街灯快赶上白天的太阳,但半分温度也没有。他被一束刺目的车灯逛过,也就是这么一瞬,突然想起昨晚那个梦。临开口的动作一顿,戒备心渐渐浮起。 汪总父女俩看起来都不算心思细腻的人,汪佳佳说话更是直接而敏感,就算他们没有告状的兴趣,也很难保证不会在父亲面前说漏嘴。 心思几转,准备好的话在嘴边转了个圈儿,季康元微笑道,“现在说这个还太早了吧,倒是怎么突然想起来这么问,难不成佳佳姐姐这么年轻就已经被催婚了?” 汪佳佳不知不觉就被转移话题,哀叹一声:“催婚倒是没有,就是我每次找的男朋友老汪都看不上。骑摩托车怎么啦,骑摩托的多帅啊,他这人就是有偏见!” “不过我也知道老汪是担心我,他身体也不好,体检单自己都不敢看。”汪佳佳安静下来一些,声音也低了,“我也不想跟他对着干气他……反正,圈子里形婚这种事儿不是挺多的嘛。” 但才说完她又立马摆摆手,“算了算了,你才多大,”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季康元那张脸说这种话,总有种教坏小孩儿的罪恶感,“我也是昏了头了,就算真要找人形婚也找不上你。” 她不知道眼前这个小孩儿正瞒着父母搞的名堂已在刑法书上列明,感情与家庭的冲突也比她的小小烦恼严重许多。 江风吹得人直想缩脖子,季康元仍旧表情不变道:“你们都很爱对方。” 汪佳佳没理他这句废话,两厢无言的走了段路,突然转头看他一眼,又看他一眼。 季康元:“?” “粉底液和护肤品推我一下,你们gay对自己的脸保养得还真是精致。”她声音愤愤的。 “……” 接触下来才知道,汪佳佳算是一个很值得结交的朋友,她性格大大咧咧却对人真诚。 加上季康元得知汪总对他俩的撮合里逗弄意味比真心多,对她的抵触就不再强烈,带着人在a市玩了几天。 说是带着玩,但其实汪佳佳自来熟得很,在新环境认识朋友对她而言完全是小意思,更多的时间季康元是自己单独行动。 他最近住在爸妈家,一是为了养伤,二是方便给许术准备生日礼物。 大小姐常常对自己的酒量没有一个清晰的认知,晚上偶尔喝得太醉时季康元会去接一下。 这天才开到半路,突然接到马阿姨的电话。 耳机不在身上,季康元看了眼后视镜,女生睡得很沉。 他拿了条毯子盖在人身上,又开了点她那边的窗,呼呼的风声灌进来,他才按下接听键。 阿姨说:“老板,这小许又发烧了,中午吃饭好像也没力气,又打碎了个碗。” 她的语气听了让人不舒服,季康元皱眉,“碎了就碎了,扫的时候仔细点,当心别让他弄到手和脚。” 马阿姨听出雇主不悦的口风,忙巴结道:“是是是,我每次都是马上就扫了的,肯定不让许先生受伤,您放心。” 季康元心里记挂着,又不能立刻闪现回去,烦得没心情去听她说了什么。 导航显示这边离汪佳佳的酒店还有四十多分钟,来回到许术那边估计得两个小时。 季康元手指在方向盘上轻敲几下。 两分钟后,他调高空调温度,脱下外套盖在女生身上,方向盘一转,往家开去。 “我现在回来,一会儿医生先到的话你给他开开门。” 车轮稳稳停下,季康元刚从车门迈出一条腿,没想汪佳佳竟然悠悠地醒了。 她满脸瞌睡地坐起来去开门:“嗯?还有被子啊……谢谢师傅啊,回头给您好评。” 季康元下车的身影一时僵住,转过头,就和汪佳佳四目相对。 大眼瞪小眼一阵,汪佳佳一拍脑门,“……啊,哦,对,我给你打电话来着,唉我喝多了。”她慢慢蹭下车,被温差激得一抖,然后才发现不对劲,“——这哪儿?” 季康元站在风里静默无言。 他知道许术就躺在旁边这栋房子卧室的床上,几天不见,担心是一回事,思念更是难以遮拦。 想起上次许术发烧的情景,他总觉得这风里有对方低低啜泣的声音,心里被人揪着似的酸疼,却还不得不抽心思出来编谎话,整个人像一锅临近沸腾的水,平静只堪堪维持在表面。 “是这样,”他再次牵起唇角笑了笑,“我朋友跟爸妈吵架离家出走,借我这住几天,半夜出来的,转头就发烧了,我看正好顺路——” “没事没事。”汪佳佳自己就对朋友很仗义,便理解地摆摆手。 她哆哆嗦嗦地扯过后座上季康元的衣服披在肩头,“走吧,我一会儿在客厅等你?” “好。”季康元点头。 刚说完,不知是不是开车太久,才走两步,他一个趔趄,差点平地摔跤。 汪佳佳比他还不如,扶着头求助:“不行了等我会儿,这月亮怎么是转的。” 季康元便只能回头架着她一起往前走:“小心。” 进了房门,正好跟在客厅的马阿姨碰个正着。 她目光先在两人相接触的肢体上停留一瞬,又看向汪佳佳肩上的外套,眸中闪过猜疑。 卧室里,医生客观地得出诊断:“积郁成疾。” “可以的话,还是让病人多出去走走。” 季康元好一会儿才说:“我知道了。” 送走医生,季康元又去开车送汪佳佳。 马阿姨按季康元的吩咐到点去卧室给人量体温,发现许术竟然已经醒了。 听到动静,许术眼珠朝门口的方向微微动了动,又冷冷地移开。 中午自己打碎瓷碗后对方喋喋不休到晚上,好像摔碎的是她孙子。 许术一直不明白马阿姨对自己的敌意来自哪里,要说是因为好吃懒做,或是被豢养,可她明明都知道这不是他自愿的。 他想不出来,也就慢慢懒得想了。 总之不管怎么挣扎,今后的人生都只能被困在这里。 每天睁开眼发现自己还活着时,心中的感受竟然只有疲惫和失望。 “你那什么眼神?”马阿姨自认为收的是季康元的钱,所以许术没资格跟她摆脸色,“我给你收拾一下午的碎瓷碗我还收拾错了?躺在床上也净会给人找麻烦。” 许术闭上眼侧过头不理她。 “好像我就多愿意看你似的。” 大概是这几天季康元都没回来,一回来又带着个气质不俗的女孩,马阿姨对许术的厌恶越发的有底气。 “你就可劲儿摔碗摔盆子吧,老板已经谈正经女朋友了,你以为你还能神气多久。” 她得意完才准备给许术测体温,拿着温度计一低头,就见许术眼神直直盯着自己。 那双眼睛一点情绪都没有,看得人莫名背脊发寒。 “女……朋友?”已经许久没说过话,许术开口时,每个字都像扯着声带钻出来的。 马阿姨定定神,觉得自己刚才露怯有些丢脸,此刻更是发泄般的添油加醋,“不然你以为老板这两天怎么没回来,今晚要不是你发烧,人家估计还能甜蜜一晚上。” 她浓眉一竖,不屑道,“看看,我说什么来着,你净会给人找麻烦!” 半夜没红灯,送完汪佳佳回来的路上,季康元一路车速快得人心脏狂跳。 积郁成疾。 四个字砰砰砸在季康元神经上,比景培毫不收敛力道的拳头落在脸上还结实。 他握方向盘的手更紧了紧。 副驾放着一些本来打算当生日礼物的木雕。说是亡羊补牢也好,现在季康元必须让自己弥补点什么,不然胸膛里细密的酸楚能将他整个人都腐蚀掉。 卧室很安静,许术朝着阳台,把半张脸都埋进枕头里,从季康元的视角只能看到颗漆黑的后脑勺。 动作轻轻地关上门,他迟缓地走过去坐到半边空床上。 冷淡的空气让人有些局促,季康元把口袋放在许术被子外的胳膊旁,朝里推了推。 “给你带了点礼物。”又干巴巴地补充,“你喜欢的。” “你回来了?”许术的声音有些轻,还望着那个方向。 一句话就这么几个字,却一下一下反复在季康元脑子里炸出几束烟花,理智都要化为灰烬。 许术这样温和的态度对他而言已经太陌生了,让人完全无法招架。 许术接受他了?原谅他了?还是妥协了? 明知道最后那个完全是不可能的事,季康元却任由自己闭着眼被推下莫测的深渊。 他一句话说得磕磕巴巴:“最、最近几天有点忙,以后我都、我都回家陪你。”又小声问,“好不好?” 许术笑了下:“好啊。” 季康元喉头哽住,一时说不出话,眼眶又开始发热。 第26章 这是梦吗?这是梦吧。 拜托别醒、拜托别醒。 他俯下身紧紧抱住许术,痴痴的低喃从心底涌出,完全是一副甘愿溺毙在温柔乡的姿态。 “哥哥……宝贝……” “我们重新在一起,我们重头来过,会幸福的……” “我们会幸……” 话音戛然而止,卧室里重新恢复安静。 许术推着他的肩膀分开两人相拥的身体,眼里似笑非笑。 “想把我像个不能见光的情人一样藏在这里?季康元,你还真敢拿我当个玩意儿啊……” 他一边说,一边撑着坐起来,把手里尖锐的碎瓷片往季康元腹部更深地扎进去。 “便宜你了,本来这是给我自己准备的生日礼物。” 作者有话说: 章节名越来越恶趣味了。(害羞 第29章 29再蠢的恋爱脑也说不出这种话 季康元视线迷茫地落在许术胸口处的一枚纽扣上,脑子里空荡荡的,像一路载着礼物赶回来的公路,四面八方只有他一个人,呼呼的风声穿过身体奔向模糊不清的目的地。 许术等着季康元暴怒后掐死自己,也能换来个解脱,却只等到对方辨不清情绪的一眼。 悲伤和麻木在那双蓄满泪水的眼睛里很拥堵。 “这个礼物不太好,幸好送给我了。”季康元颓然笑了下,垂下头的那一刹那,眼角滑下水痕。 他握住许术的手,仔细擦了擦血迹,温热濡湿的黏腻感,附在两个人的掌心,烫得灵魂都蜷曲了。 季康元张了张口,似乎还想说点什么,最终没说下去。 梦也终于醒了。 季康元拨了赵成的电话,说自己摔在碎瓷片上了,让对方来接他去医院,结尾特意嘱咐了别让任何人知道。 赵成今天似乎也还没睡,情绪不怎么好,但还是骂骂咧咧来接人。 马阿姨站在一旁,双手紧揪着围裙边,神色有些不自然。 “今晚的事不准说出去一个字,”季康元面色惨白,眼神却冰冷凌厉,“不然你儿子的那些事可就瞒不住谁了。” “我知道……我知道……您放心……”马阿姨喏喏的,眼神闪躲,双腿发软。 怕耽误事,赵成让自己口风紧又离季康元家近的司机先把他接去医院,再自己开车去。 “患者因……”医生侧头扫了眼季康元,面无表情道,“意,外,导致腹部被碎瓷片扎伤,伤口比较深,但好在未造成腹腔内重要脏器的严重损伤。” “已经做了清创、消毒和缝合处理,回去静养就好,别剧烈运动,多补充蛋白质。” 赵成皱着眉,撩起季康元衣摆看裹得严严实实的绷带:“医生,您实话说,他是不是说谎了,只是摔一下怎么会这么严重?” “哪里很严重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季康元抬头冲他笑笑。 赵成对上他那双眼睛就没吭声了。 到底哪里好了。 “真不在医院休息一晚上?”赵成扶着他慢慢走,满脸的不赞成。 季康元摇头,坐上副驾的同时忍下一声闷哼。 赵成没急着发动车,胳膊搭在方向盘上侧头看他:“到底怎么回事儿,跟哥说实话。” “是不是自残了?” 季康元一愣,无意识收了收腿,又笑:“我都多大了,又不是小学生初中生。” “那是不是还在想那谁?” 这次季康元沉默得更久,“没有。”他侧头看向窗外。 “你还太小了,就经历过这一段感情,小姨从小不太喜欢你跟陌生的男同学玩,所以你第一次进入与同性的亲密关系才会这么难割舍,” 赵成摸摸他脑袋,也叹了口气,“时间久了总会走出来的。” “你不提的话我已经快走出来了。”季康元撑着下巴,声音有些含糊。 赵成就不再说什么。 还要说什么呢,一共三句话,季康元的每个反应都在告诉别人‘我在撒谎’。 心理问题急不来,他就不信这个坎能一辈子过不去。 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赵成把车开出医院停车场,一边问:“今晚去我那还是回家?” 季康元:“你对象没跟你住?” “最近……一点小矛盾,”赵成说,“反正你别考虑这些,我既然这么问了就是你能住。” 季康元点点头:“那去你家吧。” 话到这就说完了,车厢空气持续了半分钟的凝滞,气氛安静下来。 最后还是赵成先憋不住,问:“你怎么不好奇我们怎么闹了矛盾?” “你想聊就说。” “嘿你这态度,当初你跟许……”话说一半,赵成瞥他一眼,含糊过名字继续道,“……的时候,我可没少帮忙出力。” 季康元换了个舒适的姿势缓和腹部的疼痛,闭着眼道:“可我跟他不熟,你想我怎么帮你?” 赵成就等他这句话,迫不及待道:“你拿我手机打开,这边,衣服兜里,打开相册,对,最新那几张照片。” “你们都是美术生,你来帮我选选,送他哪些礼物比较好。” 季康元看着整整两页手机屏幕的‘几张照片’,一时无语。 赵成在那解释,“我看他好像挺喜欢这个牌子,全是些耳钉戒指项链的,我不懂这些东西,你帮我看看。”又特意嘱咐,“越多越好,就是千万别挑丑的,他都说过我多少回老土了。” 季康元任劳任怨,指尖滑到其中一张商品图片时停住。 一条熟悉的纯黑色骨链,价格是3开头的五位数,许术睡觉都不肯摘下来。 仿佛突然意识到什么,季康元从兜里拿出许术手机,最底下一张就是他跟陈与年的合照,屏幕上陈与年正挨着许术笑着比耶,黑色骨链在麦色皮肤上清晰得很刺目。 静了片刻,呼吸困难似的,季康元抬手解了两颗扣子。 * 阳台上的兰花败了。 许术早就不喜欢兰花了,这间卧室里,它见证了自己的太多次屈辱,和一场见血的反抗。 可惜让人失望,伤害季康元的行为并没有让许术好受半分,当时的感受只有湿、热,一点的愤怒和大片的空白,没有愉悦,也没有解脱。 他心里的感情仿佛已经被人抽干了,不管是丢进小鱼还是石子,都不能再产生波动。 许术被玩笑般的命运一片片地凌迟,终于在心如死灰之际学乖了,心里竖起高墙,不透光也不通风,他等着什么时候让自己在氧气越来越稀薄的小世界里安静体面地死去。 希望那时候季康元的伤还没好,这样或许离开的某个夜晚他还能有件衣服。 不知道什么时候马阿姨进来把所有角落的碎瓷片都重新清扫了一遍,连枕头被套也不放过,许术无所谓地冷眼旁观。坐在松软的榻榻米上看书,不知道什么时候的太阳晒到页脚上,皱皱眉又往窗帘背后挪过去一点点。落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落的,又天晴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日子像寡淡的水,毫无滋味地在眼前流过去,季康元还没回来,不知道是一天还是几天。 做完第三个梦之后许术才发觉床边口袋里的木雕,大多是动物的,工艺和陈与年上一世买的很像。 这算得上是目前生活里挺新鲜的东西,他终于表现出几分感兴趣。 第四个梦结束的时候马阿姨就又搬来更多的木雕,然后季康元也回来了。 他看起来恢复得不错,除了朝许术走过去的几步路有些僵硬外,气质越发沉着,不像受了伤,倒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似的。 其实哪里好得那么快,只是梦里许术垂着眼让他早点回家,蚂蚁就把他的心口都蛀空,硬生生疼醒了。 醒来后看到马阿姨发来的消息,说许术今天拿着木雕看了十几分钟,便匆匆借着这个由头回来。 “想出去走走吗?”季康元问他,站得不远也不近,刚好挡了许术的一小片光。 许术眼神落在他腹部,眨动得缓慢,几秒后,又无聊地低下头继续看书,好像刚刚一个字都没听到般。 “今天天气还不错,要不要下去走走?医生说……”当着正摆放木雕的马阿姨的面,季康元也没觉得被下面子,又耐心地问了一遍,被打断了。 许术摆摆手,链条叮当响,“不用遛这条狗。” 季康元就不说话了。 榻榻米只买了一个,季康元暗自吸着凉气忍痛坐在许术旁边的地板上,窗帘没拉到这边,背后就是大片刺眼的阳光,一点温度也没有。 许术看书看得认真,房间偶尔有纸张摩擦的声音,时间被一页一页地翻过去,季康元什么也没做,只静静待在许术身边,不觉得无聊,只觉得宁静。 “有笔吗?”许术突然问,“我在抽屉找到的那只用没墨了。” 季康元一愣,突然反应剧烈地就这么跪爬了两步打开床头的抽屉。 第27章 还好,木雕还在。 放下心来后才迟缓地感受到伤口正跟随心跳一钝一钝的痛。他还不知道自己唇色只这么一霎就又泛白了,回头语气掩饰平淡道:“这里面没了就是没了,我现在让人买过来,好吗?” 许术一双黢黑的眼沉默地盯着他,倒没再说什么伤人的话,手指夹着书页又翻过去一张:“不用了。” “买吧。”季康元反而用商量又带点不自觉撒娇的语气。 “没有就算了,为什么一定要?”许术抬头认真地问,“不怕我再用笔捅你伤口?” 爱意一日比一日淡下去的许术大概是忘了,给喜欢的人做事哪里需要理由,在他还深爱季康元的日子里,做的所有的一切,从来没思考过‘为什么’。 许术忘了,可越来越沦陷的季康元却一天比一天更明白‘为什么’。 “…捅了的话,你会愿意跟我下去走走吗?” 真是再蠢的恋爱脑也说不出这种话,季康元这是把枪放到许术手上,还握着他手对准自己脑袋了。 第30章 30.那如果放你走呢 明天就是许术生日,季康元要准备的东西挺多,但景培确实不在范围内。 “你伤好了?”季康元语气随意,目光却戏谑地落在对方手臂的夹板上。 有十四个区的a市还不至于这么小,生生让两个相见眼红的情敌撞到了一块儿,对方是特地来找他的。 景培眼里有难过,在季康元面前整个人显得颓唐:“抱歉,但我以前真的拿你当最好的朋友。” 季康元嗤笑一声,“那挺好的,但你身上穿的这件好像是我同款。” “嗯,我在模仿你。”景培却没露出什么不自然的神色,表情反而有几分理所当然。 “你家庭美满前途光明,连恋人都是个十足优秀的人,肯定不止我一个人羡慕你。” 景培发梢被风吹得扬起来,“想成为你很奇怪吗?” “所以你就穿我的衣服撬我的男朋友?” 季康元眼里可笑地看着他,“m国总统你羡不羡慕,怎么不穿西装打领带去竞选?” 说是这么说,但他心里却因景培这样神经病又不要脸的行为触动一下。景培难道觉得变成他的样子就会被许术喜欢?那—— 景培不在意他讥讽的话,反而温和地笑了笑:“我不喜欢他老婆,我喜欢许哥。” “你他妈——” “许哥是唯一一个在我生日前一天注意到我打了耳洞,并且送了我一对漂亮耳钉的人。” “也是同一天,父亲骂我不男不女毫无出息。” 景培耸耸肩,好像自己都觉得好笑,他的喜欢廉价又轻易,恐怕就算现在许术站在这里,也只会感到莫名其妙。 季康元打开手机看了眼,无动于衷道:“我时间虽然多,但也不太愿意拿来听你是怎么喜欢上我男朋友的故事。你要实在倾诉欲旺盛,我帮你跟学校申请一个演讲。” 景培就不再说了,从包里拿出一个装了耳钉的盒子:“这个礼物你帮我还给许哥吧,既然他会把短信给你看,就说明我已经给他造成了困扰。抱歉。” 他上前一步把盒子放进季康元手里:“替我祝他生日快乐,好好对他,我走了。” 季康元打开盒子看了看,确实是之前在他耳朵上见过的红色耳钉,只是景培一番看似情真意切的话,却不知里面有几分可信。 几步外就是垃圾桶,面无表情的季康元径直走过去伸手。几秒后,盒子却在掌心里越握越紧。 算了,他又把盒子揣进兜里。 好歹是许术买的,他这人认真,一个不熟的人的生日礼物也会仔细挑好久。 季康元哪里还有铁石心肠再去辜负他的用心。 “去梵音寺。”坐上车,季康元说。 司机踩下油门,他是个直肠子话唠,也就季康元脸臭那几天能忍着不找人说话,最近小雇主脸上的天气雨转多云,他又开始忍不住。 “最近天天去梵音寺,是帮季总和方总祈福祝愿吗?” 季康元凌模两可:“都有。” “梵音寺据说很灵,我身边也有亲戚求过,现在每年都高高兴兴地去还愿。” “听人说最灵的还是他们的佛牌,您听说过没?” “嗯。”季康元的声音很模糊。 “不过说是要一步一叩求来的佛牌才最灵,这可不好求,那么长的路还全是青石板,等跪到了地方膝盖怕都烂了,”司机喟叹道,“这得多诚的心呐,您说是吧?” 从梵音寺拿完东西,季康元又让司机送他去了家商场:“刘叔先走吧,我这估计得耽误挺长时间,到时候自己开回去。” 司机开过不少富家少爷的车,季康元确实是里面懂事到让人不好意思的小孩儿,其实自己领这份薪酬不错的工资,在这附近等等有什么关系,但今天家里确实有点事,虽说不是缺他不可,但早点回去能帮帮忙。 司机挠挠头,搓着手不好意思道:“那,那我就先走了,您晚上开车慢点儿。” 季康元点点头,拿了钥匙就上楼了。 景培房间里没开灯,只有窗外昏沉的光线透过玻璃落进来。 他走过去拽住窗帘,‘哗’的一声把房间淹进黑暗里。 书桌上的电脑撑开一小片冷光,头戴式耳机在旁边的支架上闪烁着白色呼吸灯。景培拿起来带好,鼠标在屏幕上操作几下,清晰的对话声从耳机里传出来。 ——‘您比较偏好哪一款呢?’ ——‘就现在这样,颜色要……这个。’ ——‘好的,还是让blair来为您服务吗?’ ——‘嗯。’ …… 三个小时后,天色已经全暗下来。 季康元坐上车,被兜里的盒子硌了下,他皱皱眉,拿出来随手扔进抽屉里。转头把下巴垫在胳膊上,静静翻看私密相册里自己偷拍的许术的睡颜。 从马阿姨那里得到人已经睡着的消息后,才发动车子往家赶。 到家也才九点半,客厅里没人。 马阿姨的儿子要结婚了,这两天不是提前下班就是直接请假,还有意无意想跟季康元预支工资。 季康元心里也有些不耐,对方之前想把女儿‘卖’给自己凑彩礼,要不是当时用人急,她做事的口碑又好,季康元也不太愿意花钱买这种人的服务。 等找到下一个合适的人就把她早点换掉。 好在冰箱里的菜有专门的人买,她请不请假也不耽搁。 也因为这样,最近都是季康元做饭。卖相是越来越好看,闻着也很香,但味道如何他没什么把握。 他自己尝起来倒觉得还不错,可好像无论什么菜许术吃进去都一个表情,胃也很小,吃得挑挑拣拣,让人信心有些受打击。 提前备好明天要做的菜和料,季康元洗漱完放轻声音回到卧室。 许术蜷着身子侧躺在床的边边,四肢的镣铐已经解得只剩一条。季康元走过去才发现他眼睛还睁着。 “睡不着吗?” 他上床坐在许术背后,等不来回音,用手轻轻推了推人的肩膀,“你看看我。” 许术被他打断思绪,无奈地转头看了眼,瞳孔突然收了下。 季康元笑得有些难为情,一手侧撑在床上,一手抓了抓新染的头发,状似平淡随意道:“我看你好像比较喜欢红色……好看吗?” 季康元的红发跟陈与年的其实不太一样,他的头发是自然卷,卷得很漂亮,像草莓味的气泡水。 许术一直没说话,季康元的笑就渐渐有些挂不下去,低头匆匆转移话题:“…最近是不是忘了剪指甲?都快成小猫爪了。” 季康元脸上有点热,心里懊恼自己怎么真信景培那个神经病脑子想出来的办法。 他找来指甲刀,让许术坐在他怀里,从背后握着人的手,咔哒咔哒把太长的指甲剪进垃圾桶。 许术也懒得挣扎,他昨天夜里又莫名心悸得厉害,一晚上没睡着,现在身体累得发软。可等到季康元温热的手掌握住他脚时,还是有些不适应地动了动。 “……我自己来。” 季康元剪得认真,声音贴着许术耳朵嘟囔:“听话点,别乱动,一会儿该剪到肉了。” 手里的脚趾因为这话蜷缩一下,后颈也生出片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季康元看见了也装没看见,嘴角不自觉含着笑。 终于剪完,许术迫不及待地抽出来,却发现自己刚刚走神的时候,脚上被季康元神不知鬼不觉的套了串绿奇楠的珠串。 “你好长时间没睡好觉了,我让人帮忙带的,它的香味可以舒缓神经。” 天价木头被套脚上许术也没什么想法,只觉得这是另一种镣铐,眉头隆起一点。季康元见了又说:“是生日礼物。” 许术看他一眼,觉得奇怪,生不生日礼物又有什么区别,难道他还有权力取下来? “还有这个,”见他不抗拒,季康元去取来个长条的木盒,打开,里面是块质地温润的玉牌,“这个也带上吧,保平安健康的。” 第28章 “你脖子上的骨链…要不要摘下来?不行的话——” “摘了。”许术平静地取下骨链,绕在手腕上重新扣好。 季康元拿着佛牌,鼻头突然有点酸,但忍下去了,凑上去给人戴上调整好。 许术没看也没摸,一副完成任务的样子。 “你是不是很恨我。” 季康元自己都没想到,心里藏了许久不敢多想的问题,在这普通的一秒钟就这样突兀的说出来了。 “嗯。” 很恨,特别恨。 许术这个人从名字到外表都是有些冷的,但稍微接触下来很容易就能发现他其实是个很温和的人。他喜欢小动物,爱跟猫咪做游戏,对待朋友和同事都出自真心,自己没感受过多少温暖,却活成了小时候渴望的拯救者的模样。 这样的人一定得是被打碎了被逼得走投无路才能做得出把利器插向别人这种事。 走了许久的神,许术有点困了。 他想躺下去睡觉,却见自他承认自己的恨意后就一直埋着头的季康元突然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又抬起头带着鼻音笑着说:“我学会做虾了,明天给你做虾吃,很多,会少恨我一点点吗?” 许术看着他摇摇头:“不会。” “那如果放你走呢,会吗?” 作者有话说: 1.唉作者很奇怪就喜欢这样虐来虐去,看到这里已经可以看出些端倪了; 2.不喜欢的宝宝们请止步,赚钱不易珍惜钱包; 3.弃文也不必告知; 4.祝大家开心快乐。 第31章 31.就是小孩也没有这么伺候的 许术没回答,季康元却好像松了一口气。他摸了摸许术的后颈:“睡觉吧,睡一觉醒来就是生日了。” 那个问题被季康元自欺欺人地埋进了土里,却没想它是一颗种子。 许术是在季康元怀里醒的,竟然难得的是个好觉。房间开了空调,季康元体温又高,从背后握着许术手的掌心已经有了层细汗,仍不嫌热地抱着。 许术稍微动了动,背后还在梦里的男人就极熟练似的凑在他耳边轻轻哄他:“哥哥别怕,我在这儿……” 许术想他确实没醒,醒了怎么还会叫自己哥哥。这么想着,困意却在温柔的呢喃声里再次裹缠上来,无知无觉的没了意识。 第二次醒来床边已经没人了,阳台拉了层浅色窗帘,许术在柔和的晨光中睁眼。坐起来发了会儿呆,卧室门就被人推开了。 “醒了?先吃点面垫垫,马上到中午就能吃正餐了。”季康元把碗放在卧室的桌上。 许术掀开被子下床,“我去洗漱。”路过季康元时却忍不住低声问,“你昨晚说的……算数吗?” 他可以少恨一点点,如果季康元愿意放他走的话。而且他也捅了季康元一次,昨晚上睡觉时隔着两层薄薄的睡衣,脊骨能感受到季康元腰上紧贴着自己并不柔软的绷带。 许术的思绪有点混乱,季康元不经意的一句话像快要把人渴死的沙漠中突然出现的小片绿洲。许术分不清那是真的还是海市蜃楼,他已经被季康元骗过一次了。 季康元摆放筷子的手顿了顿,抬头笑着轻轻推他:“快去,一会儿面该坨了。” 那就是不算数了。许术有点失落,但也在意料之中。 面条大概是季康元自己搓的,粗细不匀,一口吃进去嚼起来有点糯,最重要的是,他脸上还沾着面粉。许术从没吃过味道这么古怪的面,好在也就只有一口的量。 吃完了面,许术接着昨晚没看完的书,韩丽珠的风筝家族。 ——他们已经失去了通往彼此的路径,而且无可挽回地洞悉了这样的事实。 正读到这句话,季康元就从客厅拿着礼物上来。 “都成书虫了,快让眼睛休息休息,来拆礼物。” 季康元今天唇角一直挂着笑,看起来心情很不错,“这盒是关小飞给你的,就是赵成的男朋友。然后这个,”他把手里平板的屏幕朝着许术的方向,“这可能是你妈妈给你的。” 许术抬头不经意扫了眼,猛的被屏幕上的人像攥住了注意力。 一则j方通报,本国最新逃离境外的电诈人员,通报上的第一张照片就赫然是许栋坤。 许术张了张口,就这么奇异地睁着眼睛,看了看季康元,又看了看屏幕。 许栋坤竟然敢去那种贼窝,现在怕是是生是死都不能知道了。或许他已经死了? 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情绪,但一定不是难过。许术心脏砰砰跳得厉害,把腿上的书放在一边就怔怔地走过去了。 季康元把平板放他手里,没联网的一张截图,许术也在意不了那么多,一遍一遍地读屏幕上的蓝底白字,季康元似乎在耳边说了什么,许术听不清,还是怔怔的。 季康元笑着看许术,他很久不常笑了,真心笑起来时展露出一点点稚气,眼神直勾勾地望着人,什么话都不说也像在撒娇。 事实上他心情确实不错,托人帮忙处理的事情做得很干净,又正好是许术生日,虽然顶着个滑稽的发色,但许术对他的态度已经比之前的视而不见好过太多。 昨晚许术又做了好多次噩梦,他按心理医生说的方法慢慢安抚,竟然真的让人睡了个囫囵觉。不过开的药还是要吃,一天三次,起作用前一次也不能落下。 季康元去饮水机前滴滴接了杯温水,又在掌心数好药物颗数,“来该吃药了。”就这么叫了好几遍人都不理,他无奈,“那你先放舌尖,我再给你喂水。”就是小孩也没有这么伺候的。 唇边突然抵上个硬物,许术还没反应过来,药已经进嘴里了。一瞬间,身体不受控制的恐怖感与反应暴露于人前的耻意潮般涌来,许术瞳孔收成一束,猛的扭头推开身边人,温水撒在了旁边的礼物上。 季康元脸色霎时就变得不太好,眉心无意识拧紧,可接着他就看见伏在地上颤抖着不住抠挖喉咙的许术。 ‘咚’的一声。 膝盖的伤还没好,季康元就这么突然跪下去抱住许术,几乎是把膝盖砸在地上。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他把脸紧紧埋在许术肩颈处,“别这样……许术……别这么对我……” 药最后还是没吃,连带着早上的面也被惊惧交加的许术吐了出来。 物极必反乐极生悲,季康元瞬间就什么心情都没了。 他出了房间,怕再待下去又会出什么事。 小田的电话是这时候打过来的。 “汤圆儿,你跟成儿的礼物还在我这,最近忙我给忘了,刚找同城跑腿给你俩送过去,小哥已经放门口了,你开门去拿。” 季康元神色恹恹的坐在客卧的床上玩许术的手机,操作许术的账号给自己疯狂发‘我爱你’,幼稚得不行。 “什么礼物?” “就小术走之前给大家都准备的礼物啊,每个人都有的。行了我这正忙,就这样,挂了啊。” 季康元闻言从床上坐起来,手指不小心碰到许久没点开的陈与年的对话框。最新的消息是生日祝福,生日祝福的上面是陈与年跟一个外国女生相拥的合影。 陈与年:术儿,有空记得回我消息!今年过年我爸妈要飞过来,我就不回国了。看,给你介绍我女朋友phoebe,回国的项目我最后没去,到周边游了圈儿,结果碰到她了,可能这就是命运! 季康元有一瞬间的耳鸣。 他脑子乱得厉害,跌跌撞撞地来到楼下打开门。门口的地毯上端端正正放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物盒。 拆开包装,里面是一只漂亮的飞鸟胸针,下面压着一张字条。 ——我们必须想象西西弗斯是幸福的,即使一切都无意义,我们依然有权利选择如何面对这种无意义。康元,希望你是幸福的,也是自由的,这也是我做出的无意义的选择的意义。 眼泪唰的落下来。 种子就发芽了。 卧室里许术打开关小飞的礼物,是一条红色的针织围巾,针脚并不细腻,但料子很柔软,戴起来也舒服,围巾尾端还绣了只叼烟的卡通猫仔,很可爱。 他戴着围巾打开阳台门,风吹过来也不觉得冷。 地上摊开的书本被风翻过一页,上面写: ——而得到和失去是两条弧度相近的路,人们拐了一个弯再拐一个弯,便会到达那里。 第32章 32.许术,我也怕疼的 汪佳佳是在跟做指甲的店员聊天时突然想到这事的。 这天醒得比往常早,她待在酒店没事干,刷到一家美甲店贴的客户图特别漂亮,于是兴冲冲的收拾好就出了门。 这家店的价格有些偏高,店里人不多,汪佳佳去了之后不用等。 美甲师是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性格外向,跟汪佳佳很合得来,两人相见恨晚,话匣子就没合上过。 汪佳佳吐槽完父亲讨厌自己的每一任男朋友,店员接着吐槽她一跟谁走得近她妈就把人家当准女婿:“我真庆幸木头没有性别,不然我天天睡在床上,早该跟它结婚了。” 第29章 汪佳佳被逗得哈哈大笑,一边想起自己也有过被误会的经历,还是季康元家的保姆。她缓了缓,把那天发生的事当玩笑讲给季康元听。 对面下一秒就把电话打过来。 “她以为你是我女朋友?”季康元的语气说不出来的怪。 这反应让人诧异,没有客套和玩笑,他的声音听起来略微严肃,跟之前相处时绅士安静的人设不太一样。 汪佳佳愣了愣,“对,我解释了不是,但看她表情好像没信……怎么了,她不会告诉季叔叔和方阿姨了吧?”汪佳佳也跟着紧张起来。 或许比这更糟。季康元想。 忍下临到嘴边的一句低骂,季康元给一头雾水的汪佳佳道完谢后就一个电话打给马阿姨。 因为压着火,他一个字的废话都没多说。 “来香山。” “说吧。”季康元坐在沙发上,抬抬下巴朝马阿姨示意一下,“你跟许术说了什么?” 马阿姨来之前就猜到可能是那人跟季康元告状了,眼下立刻把早在肚子里打好的草稿拿出来。 “我一个保姆哪敢说什么,就是问了句许先生是不是也认识汪小姐。——难道许先生因为我这句话误会了?哎,老板,那这确实是我的问题,我上去跟许先生道歉您看行吗?” 季康元笑了笑,轻飘飘道:“去吧,左手边第三间客卧的卫生间。” 换房间了?连主卧都待不了了,看来这人是真失宠了。马阿姨想。 她一早就知道,这种出卖色相爱走捷径的人都不是什么好货。当初她在会所当清洁工的时候那群卖皮子的就敢跟主管污蔑她偷东西。 偷?自己不戴好镯子掉地上了赖谁?一群社会的害虫,她把镯子扔厕所里也不会还给那些人。 马阿姨表情松泛下来,心里那点担心也烟消云散:“是是,老板我这就去。” 她一边往楼上走的同时悄悄回头望了眼,季康元没跟上来。 马阿姨更觉得情形乐观,眼下估计也是老板做做样子让那人出出气,年轻人的情情爱爱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的,枉她担心了一路。 卧室门很快立在眼前。马阿姨端了端气派,清清嗓子,一点不输气势地把门推开了。 ——床是空的,被面也很整洁,不像睡过人的样子。 还真在厕所?难不成他睡厕所里?马阿姨心里嘀咕着,一边往卫生间走。 越靠近,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是明显。 来不及疑惑,马阿姨握住卫生间的门把手,慢慢按下去。 房门打开,眼前的情景让她眼前一黑,脑子像被一把重锤砸过。 瘫软在地上鼻青脸肿的‘血人’与她对上眼,费力抬起一只手,喊她:“妈……妈……”。 马阿姨爆出一声尖叫。 她几乎连滚带爬地下楼到季康元面前,锤着心口哀求道:“求求你,求求你,怎么对我都行,别动我儿子别动他,他才二十六岁……” 季康元从腿上的电脑里抬头看她一眼,语气淡淡道:“我没动他啊,是他自己不藏好,欠了高利贷还敢拿着我的钱花天酒地。喏,被讨债人在赌馆里撞上咯。” “又、又不是这几天才欠的,之前都没事,为什么偏偏今天会被……”马阿姨气极,从小到大最疼爱的宝贝儿子被打得不成人形,血淋淋的摆在她眼前,让她怎么受得了。 季康元无所谓地合上电脑:“那我不知道了,可能是被你儿子差点骗婚的前准儿媳揭发了?你们家务事,我也不好太清楚。” “什么骗婚!我儿子是被人带坏了,他一直喜欢的都是女人!”季康元轻描淡写的态度让马阿姨从脚跟到头顶的发冷,牙齿咯咯撞得响,“而且你……我……我要去……警局告你……” 季康元点点头,“这个好办。” 说完就转头拨了个电话:“喂江叔叔,您现在忙吗?哦是这样,我保姆家的儿子被高利贷的人打了。……嘶,有点严重,我让她跟您说。” 季康元把电话递给马阿姨,笑着安慰她:“快接吧,别担心,找江叔叔都不用走程序。” 马阿姨浑身发软地颓然往后一跌,眼神发空,明白自己是彻底救不了儿子了。 叫人来打扫完烂摊子,季康元在沙发上坐了会儿,起身去了本已被上锁的画室。 他之前在学校受了个朋友的帮助,早就答应好要画幅画给人家的,却因为接踵而来意外耽搁了。 自决定改变方向后,季康元有段时间没画过画了,重拿画笔也不手生,一直画到太阳西沉。 许术作息紊乱,又一觉睡到天黑。 晚上季康元在床边仔细研究了会儿他药物的说明,吃饭的时候开了瓶酒。 “我不喝。”许术说。 季康元握着瓶身在他眼前晃晃:“低度酒,都醉不了人的,陪我喝一点点。” 许术又不说话了,季康元只好妥协,“好吧,就一口。” 给许术真就只倒了一口的量,他接着道:“我想跟你说些话,一定得喝醉了才能说。” 许术听了这话没什么反应,只伸手抬了下季康元给自己倒酒的瓶口:“你也少喝点。” 季康元顿了顿,听话地停了手,坐下时眼眶浮了层不明显的红:“别这样说话,你每次一对我态度好点我就要栽跟头。许术,我也怕疼的。” 许术没反应过来,他只是觉得清醒的季康元还尚能考虑他的身体,喝醉了不知道又要被怎样折腾。 季康元看许术表情就知道,对方早忘了他每次准备离开自己之前态度都会软化一些,一次又一次,都快让人产生应激反应了。 不过忘了也挺好,说明许术这次是真的在关心。 季康元这么自己哄自己,心里像被小猫挠了一爪,又痛又痒。 “我跟爸爸学的炒虾,你试试味道。”季康元给许术碗里又夹了点菜,每次吃饭都要人监督,他稍微不点注意,许术就能闷头把一碗白米饭吃干净下桌。 “其实我爸爸做得要好吃些,上次给你带回来了,你都没吃。” 许术一愣:“什么时候?”他确实不记得,最近身体总是很累,记性也不大好。 季康元没说时间,只从手机相册里翻了张图出来给他看,摆在客厅桌上的饭菜,里面有一盘是虾,跟今晚这道一样,两只碗挨得很近。 “我最后一个人吃完的。”季康元轻声埋怨。 许术抬头看了他一眼,季康元人已经有些醉了。许术不知道说什么,最后轻声道:“抱歉。” 季康元来握他的手:“你以前说过你没有爸爸妈妈,我就特别特别想带你回家,我想我们一家人一起吃饭。” 许术平静地把手抽出来:“季康元,你跟我说这些话,让那个女生怎么办?” “什么女生?哦,你说我女朋友啊?” ‘女朋友’三个字让许术有些抬不起头,他自认为道德感不算特别高,以前工作里为了让客户更满意,也没少想花心思琢磨一些小惠小利。但在感情中成为不光明也不磊落的加害者,还是让他无法接受。 季康元见他不说话,还偏要去惹他:“嗯?是不是啊?” 许术心里有些冒火,皱眉瞪着旁边不停用手戳他胳膊的人,恨恨道:“是!” 季康元噗嗤一声笑出来,这都多久了,许术脸上终于露出点生气,平日里不是捧着本书往榻榻米上一坐一天,就是在房间的各个角落发呆,跟朵小蘑菇似的。 “你见过她没?特漂亮,跟你差不多大,”他说着还露出认真思考的表情,“要不改天我约着一起吃饭?” 许术黑着脸重重撂下筷子下桌:“有病。” 季康元笑着去拉他,许术不耐烦地扬手挥开,没注意手背扇到季康元脸上,清脆的‘啪’的一声,两个人都愣住了。 许术望着他,表情有些懵,不自觉慢慢往后退了一步。 “被吓到了?”季康元侧头给他看脸,“又没打疼。” “再说,你又不是没打过我……打得还比这次重呢。打就打了,我不也没说什么,你躲什么。”这句话他说得小声。 许术没听清他后面嘀哩嘟噜了些什么,干巴巴道:“抱歉。” 季康元把人拽进怀里抱着,说话时带点酒里浸醉的果香:“伺候你一个还不够,我还去找个女朋友?每天上完课就往家赶,就这样都睡不了几个小时,许术,你当我是孙悟空啊,拔根毛就能分身的。” “我知道是马阿姨跟你说的,她对你不好是不是?我今天找人查了,她拿我让她给你买水果买书的卡去给她儿子花,还把冰箱里的新鲜肉菜装回家里去吃,难怪你又瘦了。” “我也没有女朋友,她胡说八道的,已经被辞退了,以后都是我来照顾你,”季康元撇撇嘴,自言自语道,“我很理解爸爸了,我也不放心别人。” 许术这时也明白刚刚对方一直是在逗自己,叹了口气:“你要跟我说的话就是这件事吗?” 第30章 季康元把他搂得更紧:“包括这件事。” “还有什么?”许术随口问,他又有点累了,想赶紧解决完洗澡上床休息。 季康元闷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还有我打算等你陪我过完生日就放你走。” 作者有话说: 这章好甜啊,甜文(大拇指 周六晚更(也可能是周日凌晨 第33章 33.要被发现了 季康元的画并没有花费他太多时间,很快就完成。 回学校那天同学正好有事,人在外地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就给了季康元个地址和公寓密码,让他有空直接放家里。 那公寓地点跟季康元家形成了完美条对角线。生日一天天逼近,时间于季康元而言已经不是钟表,而是沙漏。去是不可能亲自去的,季康元拿出手机准备给司机打电话。 就是这么巧,一辆雷克萨斯缓慢往这边过来,车窗里伸出只手,朝季康元大幅度用力挥动。关小飞在驾驶位端正严肃地掌方向盘,油门一点一点,中大型suv硬生生挪成老头乐。 车开到眼前,赵成胳膊抱着车门跟季康元打招呼:“抱着个板子上哪儿进贡去?” 季康元眼神满意地笑着看他。 “……?” 赵成收了胳膊摸摸后颈,莫名竖起来一片的鸡皮疙瘩。 “草!又拿我当跑腿,成天使唤我,也没听叫我一声哥,没大没小的。”赵成无差别扫射,“还有你,油门烫脚啊?老在那儿试什么呢,照这速度挪到目的地车都该生锈了。” 刚说完就一个扑挺。赵成被安全带勒回靠背。 还没缓过神,那边关小飞已经冷着脸解了安全带:“不开了。” 这么个大块头就在路边随便停着,也是幸亏路上没什么车,不然赵成真急得恨不得管他叫哥:“我错了我错了宝贝儿,咱能不拿命来使性子不。你再开一段儿,到前面那棵树那儿,看到没,然后我跟你换,行吗?” “能不说话吗?” 赵成立刻上道儿的边点头边在嘴边比了个拉拉链的动作,殷勤地又帮人把安全带扣好,做出‘请’的手势。 关小飞斜他一眼,忍了忍笑,又满面严肃地继续往前挪了。 到了大树旁,赵成手一握上方向盘,就跟拿了生死簿的猴子似的,嘴脸变得那叫一个快:“现在发驾照都跟发居民身份证一样普通了是吗,什么水平都能拿呗。” 关小飞早习惯了他的嘴欠,理都懒得理,低头看手里用绒布包着的画:“这个我能看看吗?” 赵成一眼瞥过去只看到关小飞无名指上的新戒指,上面镶的白水晶很漂亮,就是款式一言难尽。 这枚赵成自己选的,他自信认为比季康元挑的那些都好看,悄悄混在一堆礼物里送过去,没想反而因为丑得太突出被关小飞识破。 他看一眼就高兴一次,眼下媳妇儿软着声音问能不能,哪还管你什么表弟不表弟的,直接替人答应下来:“有什么不能的,想看就看。我跟你说汤圆儿画画可不得了,从小到大那奖状能当墙纸贴了,你俩都是艺术家,互相学习学习。” 半天等不来吭声儿,赵成挂着的笑有点僵。他又扭头看一眼,企图拉回关小飞的注意力:“不错吧?” 关小飞脸上的表情却并不轻松,皱眉道:“赵成,我不舒服。” 这话把赵成吓一跳,急得想立刻打方向盘:“怎么了啊?哪儿不舒服?我先带你上医院看看。” “不是,是这幅画看着让我不舒服。”关小飞欲言又止的样子。 听到不是身体问题赵成就放下心来,趁着红灯扭头仔细看了会儿画,“这多好看啊,跟卢浮宫里挂的似的。”他伸手刮了刮关小飞还有些显肉的脸颊,“是不是晕车了宝贝儿。” “……” “怎么了这幅表情?有事儿就说,跟我有什么好吞吞吐吐的。” 关小飞面色纠结,他其实不太想插手赵成家的事,上次他俩闹矛盾就是因为赵成跟他妈妈打视频的时候搂着其他女生说是自己女朋友。关小飞当晚回了家就开始收行李,赵成死活拦着他,气头上他还踹了赵成一脚。 本来都打算就此分手,又被这死皮赖脸的东西堵在宿舍门口成天装可怜哄得心软了。 关小飞咬着唇在心里挣扎几息,最终转过头来,表情很认真道:“赵成,你表弟心里肯定藏着很深很严重的事,你这段时间一定要多注意他,而且别让他发现。”关小飞说完顿了顿。 “你之前说过许哥是他前男友,他也从没忘记过许哥。……你确定许哥真的安全到家了吗?我给许哥发的消息并不算少,但他……” “一条也没有回。” 今天天阴得厉害,云里只能勉强透出点破碎的光痕。季康元讨厌雨天,连带着也不喜欢阴天。 但阴天是适合裹在被子里接吻的,两个人像太阳躲进云里那样躲进彼此的怀里,从前的许术会用温柔缠绵的吻安抚恋人的不安。 而现在季康元也确实在紧紧搂着深陷进被子里的许术,他因为太过用力的索吻而发出幼犬般的哼唧声。 许术任他索取。能得到季康元一个允许离开的承诺已经是很意外的结果,不管他的信用还能透支几分,但许术除了继续刷这张负债累累的卡,也确实别无办法了。 许术目光擦过季康元耳边看向天花板,他强迫自己用力展开身体,不让人扫兴。其实抵抗过往刻入血肉的恐惧很好做到,只需要幻想自己是案板上的一块肉,正被食客大快朵颐。 季康元的势头却在他献祭的姿态中渐渐微弱。怀里僵硬的身体是热情最好的冷却剂。他从许术锁骨间抬头,微微喘着气,双臂撑在许术脸侧,细细端凝下巴都瘦掉一圈的人。 许术紧绷的身体在他胶质黏人的目光中渐渐放松下来。 他只排斥与季康元有真实触感的接触,只要不碰他,其他的都还能接受。 这种感觉就像是许术小学时曾意外改掉的轻微强迫症。课本一定得是工工整整,书页不能有折角,如果有就会仔细用重物压平。他一直这样精心地保护着,直到课间玩闹的同学不小心把封面撕出一道大口子。 后来许术就再也没管过任何一道折痕。 “晚上想吃什么?”季康元突然这么说。 许术下意识顺着他的话开始思考。但其实他有点害怕季康元的‘突然’,‘突然’意味着不确定,意味着突如其来的奖励和莫名其妙的惩罚,意味着他像一条狗,要随时听候主人心情的调令。 他想得脑子有些昏沉沉,忘了这句话需要回答,迷迷糊糊在发散的思维里沉睡下去。 季康元目睹了他思绪不受控发散的全过程。 没有把人叫醒,他就这么目光沉沉地继续看着。起身时他把许术露在睡衣外的佛牌放回去,轻轻盖好被子。 第二天许术的药又多了几种,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吃药,手里竟就渐渐已经攒了不小的一把了。 许术其实有点不想吃,因为这不像是治病的药,像是害他的药。 就比如他刚刚竟然会莫名跟季康元搭话:“你的生日还有多久?” 多大胆的问题。 许术刚问完就立刻拿着水壶背过身去阳台照顾兰花。 每次他提到离开季康元的情绪反应总是最大,他有点怕对方生气反悔。他怎么会问出来呢?这一定是药物的影响。可药是季康元给的…… 那好像就更合理了。 季康元一手支着头,坐在阳台的高脚凳上安静地看他。对方又陷入了不对季康元开放的小世界,表情没有变化,眼神却在不断微妙地转换情绪。 许术生病了,他思考时眼里的光芒看起来有点个小孩子。季康元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又深又远,像在怜惜宝贝脆弱的小孩,又像在仰望虚虚实实的月亮。 时间在温暖安静的阳光中缓慢下来,有一瞬间,这样的画面竟然让人觉得安稳美好。 可惜不是每个人都这样认为。 赵成站在远处,因为眼前的景象而毛骨悚然。 阳台上的许术终于似乎这时才终于微微会过来些神,抬高手臂给花浇水。 比从前瘦了些的手腕上挂着的东西随动作一晃一晃,在太阳中一下一下闪着白光。 作者有话说: 后天?总之都是深夜.... 第34章 34.门开了 赵成连续三天脑子都是乱的,工作时也总在走神。 关小飞看出他的不对劲,问了好几次,被他勉强找借口敷衍过去了。 一直忍到周五晚上,赵成先开车从学校把关小飞接回家,再找了个公司聚会的借口出门。关小飞年龄不大脑子却聪明,为了不让他起疑,赵成特意没开车去的。 不到半小时的路程赵成一直在走神,饶是现在老天再给三天前的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猜事情的走向会变成这样。 第31章 路过一个大学附近的公交站,有背着书包的学生三三两两凑着头研究哪家餐厅更好吃。 赵成突然就想起大二的时候朋友们打完球聚餐的一个晚上。 那时候他和许术的关系也不错,但远没有现在这么好。 一群二十岁左右的大小伙子,人多胃口也大,坐在个小馆子里呼啦啦点了一大桌菜。这也算笔大订单了,老板娘免费送了盘虾。 但不知是嫌剥皮麻烦还是怎么,一直到快结束的时候,其他菜都吃得差不多了,虾还是只寥寥动了几个。 他们人坐得密,老板娘看不清菜盘,还每次路过时都问他们味道好不好,笑得有种市井的熟络。 赵成是没怎么放在心上的,他当惯了少爷,去哪儿不能讨盘虾?也不是谁送了他就必须得吃。 无聊地低头看了眼时间,赵成正准备先去把账结了,就听到有人突然站起来:“这虾挺新鲜呢,有人想吃吗?我给你们剥,一会儿倒了浪费了。”记忆里许术的声音跟现在一样凉而缓和,但说话处事却没有现在圆滑。 不过那时大家也都还是没出社会的孩子,加上许术待人一向真诚,他这么说,朋友们便也卖面子地举手要虾吃。 还剩最后几只时许术笑着问赵成要不要。 鬼使神差的,上一秒还嫌人家虾长得不好看的赵成在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先点了点头。 等虾都吃进嘴里了,赵成才想起许术挽着袖子给大家剥了一整盘的虾,却好像自己一只都没吃到。 就像现在,他都亲眼目睹了许术是怎样被季康元关在家里,却晚了三天才来救他。 都是慢半拍的。 到了地方,赵成一下出租车就给季康元打电话。 “什么事?”季康元声音压得低,像是不想被谁听见。 “出来。”赵成语气不善,又在季康元开口拒绝前打断他,“我知道你家有谁,别的不多说,要么我现在上去,要么你马上滚下来解释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钻出来的。 几分钟后别墅门开了。 大概是走得急,临近十二月的冷风,连公路上的绿化树都被吹得只剩树干,季康元还敢只穿件单薄的睡衣就出门。 他脸色微微发白,几步就走到赵成身前:“你是怎么知道的?” 赵成捏着拳头,心里反反复复念着季康元那点儿心理问题才克制着自己没打上去:“把人放了。” 季康元睁大眼睛,像是听不见他说话一般:“除了你还有谁知道?爸妈知道吗?” “我说,把人放了。”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操!” 季康元无法正常沟通的样子让赵成忍无可忍地在他肩头重重搡了把,“你他妈给我醒醒!你以为你在干嘛?你还想干嘛!把人锁在家里,季康元,你本事怎么这么大啊?你以为许术是什么?猫儿?狗儿?他是人,他是人啊!你怎么,你怎么……” 赵成失语般地摇摇头,“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了?” 季康元在他的发泄中沉默下来,好半天才轻轻笑了声:“我把他当猫当狗?难道不是我给他当狗他都不要吗?” 季康元说话时表情很冷漠,赵成觉得自己好像不认识他一般:“所以你现在……是在报复他?” “我在爱他。” 太他妈荒唐了。 “你说这话不觉得好笑吗?他人还被你锁在楼上!” 季康元皱了皱眉:“你能不能小点声。” 赵成快被他气疯,可一句怒骂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一把拽上车。 “干嘛!你他妈关完许术要关我了是吧?行啊,来,把我和他锁在一起,也免得他孤孤单单一个人无聊!”赵成气得在车里乱叫。 季康元合上车门确保声音不会泄露出去后才转头看他,认真道:“这件事除了你到底还有谁知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除了我你还敢让谁知道?现在给你两个选择,第一个,你现在带我上楼放了许术;第二个,我现在带你回家找小姨和姨夫。选吧。” 听到赵成说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季康元才几不可闻的松了口气:“我会放他走的,但不是现在。” 赵成冷笑:“行,那我也会去找小姨的,你猜是不是现在?” “……很快了,真的,我不会再关他太久的。” 赵成自己越是心急火燎,看他这幅无动于衷的样子就越是来气:“你以为我在帮谁?你觉得我现在是在拆散你们是吗?我告诉你季康元,但凡今天你不是我弟,来的都只会是警察!” 季康元怎么会不知道,他就是太清楚这件事,才会像现在这样看起来这么冷静:“表哥,还有三天就是我生日了。” 赵成瞪着他,等着听他打算放什么屁。 季康元低声道:“吹完蜡烛我就放他走,我跟他说了,他也同意了的。三天,就三天。” “行啊,他同意了是吧,你带我上去,我看看许术站在我面前,是想三天,还是今天。” 季康元脸色一下变得有些难堪。 车内温度不高,季康元穿得又少,嘴唇冻得已经有些乌了,偏偏自己还意识不到一般。 赵成看得更来气,脱了外套一把砸他身上:“穿上!扮可怜给谁看呢!你小时候喝奶我还给你扶过奶瓶,用不着跟我来苦肉计这套!” 季康元还是说:“就三天,表哥,很快了,我只想他陪我过个生日……零点,零点一到,他想晚上走我也绝不拦着,行吗?” “你能保证放他走了以后都不再见他了?” “不能。我会偷偷去看他。但他不会发现。” 赵成又冷笑一声,即将出口的嘲讽却在看到季康元微微哆嗦的唇瓣和凄惶苍白的脸色时止住了。 然后就再也没开过口。 人是一种完全主观的动物,就算是摆在地上的两块普通石头,也会因为所看见它的人的喜恶而被区分高低,更遑论是亲情与友情间的较量。 所以掌握天平的只能是神,不是人。可赵成是人。 只是几年过去,他又欠了许术比几只虾更多的东西。 许术是在季康元对他越来越频繁的骚扰中意识到对方生日快来了的。 许术不明白,明明是季康元自己过生日,为什么他却总无时无刻抱着个平板来晃自己。 “你觉得这几个哪个蛋糕款式好看,有喜欢的吗?或者你可以画下来你喜欢的图案我让他们照着做。” “蜡烛要数字的还是一根一根的呀?你喜欢哪种?” “什么颜色比较好?” “水果要哪种?” “季康元!”许术坐在马桶上,脸色铁青,“出去!马上出去!” “可是我们还没选好……” “马上!”许术近乎要尖叫了。 “……那我等你上完厕所出来接着一起选。”留下这句话,门口探出的半颗脑袋才缩回去了。 许术警惕地盯了门口一会儿,确认没动静后便扯了纸攥在手心里继续。 厕所门又被敲响两下:“对了,明天我买点西梅,你好像有点便秘。” “滚!!”许术把手里的纸团狠狠砸过去。 把许术烦得要命的蛋糕在生日前一天被准备好,因为一到零点就要吹蜡烛,所以季康元把它早早放进了冰箱里。 季康元用一上午时间给许术花了心思打扮,像小女孩儿第一次得到芭比娃娃那样兴奋。不过这是他的最后一次,他知道。 中午的菜做得简单,许术吃得不多季康元也没说什么,正好把肚子都留在晚上。 “可以告诉我你家的地址吗?”收碗的时候季康元突然问。 许术愣了下,他其实对于自己马上要被放走这件事还不太有实感。季康元把谎话藏得太深,爱意又轻易表露得太明显,让人觉得一切告白都只是掩盖伤害的泥土。 许术就信了这么一次,便把自己弄成这幅田地。 他不回答,季康元也不逼问。挑了个喜剧电影在房间里制造点热闹,他转身拿着碗就下了楼。 今天天气不好,但看天气预报说明天还行。 季康元昨天花了一晚上给许术收拾好了包裹,装得很齐全,行李箱也防水,不过晴天走总比雨天要好。 刚把碗放进洗碗机,大门被敲响两下。 大概是季康元昨天买的兔子到了,许术喜欢的,他翻照片的时候看到许术视线多停留了会儿。 季康元有点儿羡慕它们,它们可爱漂亮,许术舍不得扔,可以被一起带回去。季康元就不行。 敲门声没停,季康元开水冲了下手,朝门口喊:“就放地上吧!” 那人果然就不再敲了。 他擦完手走过去,门外突然传来滴滴的输入声。 “已开锁。” 季康元脚步一顿。 门开了。 寒风里列着两排整齐有素的黑衣保镖,然后是一步步走进来的方慧安。 第32章 第35章 35.聚散却不由人 意外总是突然到来的。人生不是你忍痛收拾好了行囊就一定留你一场体面和缓的告别。 方慧安给保镖打手势,季康元在身体被制住前平静地说:“我再上去跟他说几句话,这么多人,他会害怕。” “不用,我去看看他。你们把他带到车上去。”方慧安没看他,后面那句是对保镖的吩咐,说完就朝楼上走。 季康元从她脸上看不出什么好或坏的信息,心里的不安像被小火煮着沸腾的气泡,“妈妈……”他喉结滚动一下,“是我对不起他,你不要为难他。” 方慧安闻言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让季康元愈发抬不起头,像是浑身力气都被抽走。 她说:“我作为你的母亲,难道你就对得起我吗?” 季康元容貌放在好看的人里也算很出众的了,而这点完全遗传于他母亲。方慧安平时不怎么化妆,已经是漂亮到稀罕的顶级浓颜,这几天没休息好,今天化了个妆,身后跟着两个西装冷脸男,衬得她像是从电影里走出来的美艳强大的中立角色。 以至于许术看到她的第一眼时没有反应过来,穿着季康元从里到外搭配好的衣服呆呆坐在床上看她。 他看对方的同时,方慧安也站在床边几步外打量他,两人沉默对视,最终她温和开口:“许术是吗?” 许术愣愣地点头。 “我是康元的妈妈,方慧安,你愿意的话可以叫我方阿姨。” 许术微微瞪大眼睛,不加思索道:“方阿姨……” 看他这样,方慧安胸口堆积的怨气反而泄了几分。 两天前她接到景家小儿子的电话,说自己朋友被季康元非法囚禁。对方没说太多,但光是这么一句话就足够勾起一颗关心儿子的母亲的心。 没多久她就拿到助理查到的信息,薄薄的三页a4纸,越看越恶心。她到后面都开始怀疑了,这一行行黑色文字里描述的那个变态同性恋真的是自己从小聪明懂事的儿子吗? 最后一页纸是许术从小到大的生活经历,很曲折,很不容易,也很轻飘飘,能让方慧安平静地撕碎扔进垃圾桶。 “打开。”方慧安说。 门边的一个保镖立刻拿着钥匙走到许术身边。 许术坐在床边看着他把那只熟悉的钥匙插进镣铐的锁眼,腕间的力道一松。他真的被放开了。 “你和康元的事我已经了解清楚了,”方慧安微笑地看着他,“抛开你们短暂的恋爱,分开后都是他的问题,我知道你是受害者。” “如果你想告他,我和他父亲都不会插手,也许我们的教育真的很失败,把他养成这个样子。我们对他很失望,你如果有需要帮助的地方也可以提出来,我可以尽量满足。” 许术正一手握着刚被解放的手腕,皮肤上还隐隐有被硬物圈住的幻觉。许术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多想,但听她这话,心里先凉了半截。 对方的语气和态度透露出似乎并不想多插手这件事。 许术对季康元的父母一向不如何了解,季康元也不常提及,除了知道他们很忙和对季康元的物质生活给得很充足以外,完全一片空白。如果他们真的不管,那季康元就算被关进监狱也总有出来的那天。虽说他已经答应放自己走了,可这也只是季康元‘突然’的想法之一而已。 在见到方慧安之前,许术的愿望只是逃出去而已,可眼下如果有更好的出路…… 许术在季康元坑里的这一跤摔狠了摔怕了,他不满足于从坑里爬起来了,有了铁锹,他就想把坑填平,他需要一个比保险还稳靠的保证。 “我,我也可以不告他,但作为交换,我想让您帮我一个忙。” “你说。” “我想……我想您帮忙限制一下他的人身自由,让他不能再来找我。” “好。” 她答应得太快,让许术一愣。 事情确实没有这么简单,方慧安笑了笑,这次的笑里比之前多了几分真心:“不过我和他父亲能用的也只有暴力关押,保镖也是人,总会有不注意的那天。这样,你写一封信,就按照——我准备好的这段文字来吧。” 许术怔怔望着她,后背陡然生出一层汗。他的每个想法和回答,竟然全都在对方的计算范围里。 季康元被抓着胳膊走出家门时才看到外面站着的人,他停住脚步。 “……原来是你?” 景培今天从头到尾穿了一身的白,也幸亏他个子高身材又好,不然大冬天里这个造型,打眼一瞧真像北边跑来的雪人。 他浅浅笑着跟季康元对视,白色针织帽檐下漏出点细碎的黑发,竟然比季康元更像季康元。 而后者盯着他耳垂上一颗熟悉而刺眼的红色,额角长了活物似的跳动:“原来……是你……” 所以说季康元被家里保护得太好,天真又单纯,还容易心软,每一项特质都足够景培在上面花点功夫做文章。 说直白点就是,他太好骗了。 “康元,提前祝你生日快乐啊。” “你!!”被激怒的季康元猛地挣开束缚,一拳砸在景培虚伪的笑脸上。 保镖们领着方总的工资,反应力选择性的慢半拍,硬等季康元把景培嘴角都打出血了才上前制住他。 景培撑在门边俯身低着头,让血尽量不弄脏衣服,姿势显出几分狼狈。 他听见季康元咬牙说:“怪不得景家从来没接受过你,跟你交朋友,我真他妈是瞎了眼了。” 景培开学报名是宿舍里最后一个到的,因为他房间的录取通知书被打扫的阿姨不知道放去了哪里,他找了一个下午。 倒不是谁针对他,只是单纯没有像对景耀元那么上心而已。 景培进门时宿舍氛围很好,四人寝,除他以外的三个人都坐在凳子上聊天。他知道自己性格沉闷不讨人喜,于是沉默地打开行李铺床,套被子和枕芯。 肩膀突然被拍了拍,“诶,同学你叫景培是吗?我是你上床,我叫季康元。你是哪个专业的啊?” 后来只要是朋友间的聚会,那个叫季康元的上铺不管去哪儿玩都总带着他。去得多了,景培虽然不像季康元那样阳光开朗受人欢迎,但花钱大方又不说人坏话,竟也被人归为仗义可靠的那一类朋友。 慢慢的,开始不用季康元特意带,大家都愿意主动喊他。 于是景培有真正意义上的朋友了,而这一切都是季康元带给他的。 理所当然的,他认为自己应该喜欢季康元。 可这在景培看来很合情合理的‘开窍’还没过去多久,某天却突然得知季康元谈恋爱了。 季康元恋爱了,爱得一塌糊涂,爱得像变了个人,一颗心都挂在恋人身上了。并且他的恋人也是个男人。 季康元把男朋友带来跟宿舍的人一起吃饭,对方比他们大几岁,只是个普通职员,虽然长得好看,但景培苛刻地认为还不至于足够让季康元意乱情迷的地步吧。 每一次有许术在场的聚会他都会控制不住地观察对方,想看看季康元喜欢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看久了他发现,原来是个会给季康元剥虾的人,是个下雨了会把外套脱给季康元挡雨的人,是个因为季康元一句心情不好就大晚上打车来学校铁栏边牵着恋人的手说夜话的人。 是朋友中唯一一个会注意到自己因为母亲的离世而心情复杂去打了耳洞的人。生日那天上午景培生物学的父亲竖着眉说他不男不女,晚上聚会许术把耳钉送给他说这个很漂亮很适合你。 是个景培不可能不喜欢的人。 手机上收到信息,景培打开看,是方慧安发的两个字:上来。 他当然知道方慧安也不会喜欢自己,他们那样的人精,连猜都不用猜就能知道景培是怎么算计的季康元。 以前的景培还会担心自己在长辈眼中的形象会影响父亲对自己的看法,不过那是以前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侵占他近乎一整个青春期的噩梦就已经被许术代替。 季康元不懂得珍惜,那就让他来。 景培的到来对许术而言实在是意料之外,今天发生的一切对被关了太久的他而言都显得有几分魔幻了。 方慧安淡淡扫了眼景培挂了伤的嘴角,转头对许术缓声解释:“是小景告诉我你被关的事。” 许术反应比从前慢了不少,半晌才张了张口:“……谢谢。” 不怪他奇怪,景培和季康元的关系一向好,许术跟他连话都没说过几句,没想到对方会出手帮自己。 “没事,许哥。”景培露出个温良的笑来,“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我开了车,一会儿送你。” 方慧安也说:“其他的事不用担心,我会处理好。如果你想在这儿多住几晚调整一下也没问题,或者,资金方面,你有需要可以随时说。” 许术轻轻摇了摇头,突然弯下腰从脚腕上扯下一串珠串,又低头摘下被心口处皮肤捂热的佛牌。 第33章 “这是他给我的,我都放在这里了。” “这些你可以带走。”方慧安说。 “不了,”许术慢慢转头看向阳台,“我就……带走一盆没开的兰花吧。” 景培带着许术往外走,他手里的不是季康元考虑良多后仔细收拾出的行李箱,而是一个不大的背包。 太小了,装不下季康元的担心和挂念,于是那些爆满的情绪全都被许术退回塞进他的心脏,胸口处酸胀到快让人无法呼吸。 季康元隔着单向窗户看到许术越来越小的背影坐进景培的车里,然后就再也看不见了。 不见了,如难求得的爱与终将消弭的恨。季康元兜兜转转了一大圈,撞得头破血流,终于明白天地能长久,聚散却不由人。 只是可惜,选了很久的蛋糕,最后还是没来得及尝尝是什么味道。 天色不干净,季康元眼里的泪还没来得及落下,就突然下起雨。 不过幸好,幸好这次没淋湿他的花。 第36章 36.各自轨迹 景培当然知道他和许术一起离开的画面一定已经落进了季康元眼里。他心情不错,毕竟这是少有的能赢过‘元’的时候。 景培心情好,理所当然地认为在自己帮助下重获自由的许术应该也不差,声音轻快地跟人聊天。 “许哥,有住的地方吗,要不要先跟我回家?” “不用,把我放在火车站附近的旅馆就好了,谢谢你。” “火车站?怎么不坐飞机,你把地址告诉我我帮你买机票吧。” 许术握着手机的五指缓缓收紧,坚持道:“不麻烦了,我坐火车就行。”他刚从孤立的环境中脱身,暂时还无法忍受在飞机上与外界断网的两个小时。 景培往后视镜看一眼,终于从自己想当然的‘认为’中脱离出来。 许术看起来很累,精神很差,也瘦了很多。 景培就没再出声打扰他,放了首舒缓的纯音乐。再抬头看时许术果然睡着了。 “真的就住这里?”景培打量这件小房间都不用环视,睁开眼睛就能看到全部。床单被套都是纯白的,可感觉上就是有种说不出的脏。 许术笑着点头。 旅馆环境虽然确实不怎么样,但好在有暖气,许术脱了外套,从床上的背包里拿东西,袖口往上爬了半寸。 景培眼尖地看到许术手腕上一道颜色不淡的红痕,只是还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又立刻把袖管扯下去遮住了。 许术拿了一只小小的药膏和棉球递给景培:“你嘴角破了,需不需要涂点药?” 景培一愣,下意识点点头,就在刚刚还嫌弃不已的小房间的床上坐下了。 许术看着微微仰头的景培一顿,他本意是想让景培自己来,结果没想对方这么主动,不过左右也不是什么难事,他便从善如流地走过去。 许术低着头给人上药,表情一如既往的淡,但动作很轻,药膏顺着棉花柔软的触感被均匀涂在破口处。 景培仰头呆愣愣地看着,心绪翻腾着一种陌生的滋味。 景培习惯旁人的偏见和冷眼,其实并不觉得自己可怜,毕竟他小时候也不是没吃过苦,现在在景家的日子,至少从物质上来说,已经好过太多。但许术这样不掺杂一点念头的细致温暖,他还是只从这人身上感受到过。 也是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景培突然想起季康元曾问自己拿过的两次药。 那时他以为季康元出轨了,乐得看好戏,不但没阻止,还三番五次助纣为虐。可现在看来,季康元非但没出轨,还爱许术爱得死去活来。 季康元没出轨,那从景培手里给出去的那些药又用在谁身上了呢? 涂完药膏,许术转身把东西放回包里。景培趁这时间用力按了按耳钉,感受到明显的痛意才收回手,耳垂顷刻间便微微红肿了。 景培其实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就是觉得心口突然间涩涩痒痒的不舒服,像停了只不停掉粉的扑棱蛾子。 只是没料到这只固执的蛾子在他心上一停就是数年,景培也终于在往后无尽的酸楚中渐渐明白,这种滋味叫做后悔。 当初许术跟着妈妈带着行囊和决心来到a市时那么多艰难,也没有丝毫影响到现下离开的轻松。 可见人生的过去在未来的占比中有多轻,就像火车每天都有,买完票,守着时间,列车员穿着厚厚的外套,嘴边喷着白气招呼旅客们进入各自的车厢,奔赴各自的目的地。 哨声一响,齿轮转动,这辆长条的庞然大物就载着各怀心绪归乡的返途人冲进深不可测的黑夜了。 泡面味充斥着密闭狭小的空间,窗外的风景从城市变为广阔平原,耳边是熟悉又陌生的乡音,许术坐在硬卧上,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在‘现在’,但也没回到‘过去’,这辆列车往故乡的方向开,像凭空在地球上钻出一道独立的时空,所有声色画面与来时无异,只有他在无人察觉的痛苦中悄悄地长大了。 半夜的火车特别安静,发出动静的只有小声煲电话粥的情侣和邻床打鼾的中年男人。许术在梦中感受到一阵强烈不安的被注视感,双眼猛地一睁,醒了。 转头对上黑暗中两眼幽幽的景培:“许哥……我饿……” 许术一个激灵猛地坐起,心跳快到胸口发疼。 他真是被吓得不轻了,好半天才找回自己声音:“……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就跟在你后面的啊,后面两三个。” “……”许术抹了把脸,悄声道,“我是问你,为什么会跟着我出现在这里……你不上学吗?” 景培摇头:“不想上。” 在许术皱眉说他之前,景培又重新把话轱辘转回来:“许哥,我饿——” “……” 最后许术还是去给他泡了桶面,两人坐在走廊窗边的桌子上,一个望着窗外发呆,一个心态挺好地边看发呆的人边吃面。 窗外黛色天边的尽头渐渐撑起一抹微弱的弧光,前路越来越明亮,虽然情节未知,但新的一天总归就此开始了。 而另一边被景培完全打乱阵脚的赵成状况却不怎么好,赵成昨晚上连饭都没吃,一直尝试从母亲那里打探方慧安对季康元和许术的态度。 “那个许术到底是个什么人,值得你们一个二个这么上心?”赵颖文满脸狐疑。 赵成看她那表情就叫不好,哀声道:“妈,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能不能别添乱了。” “你心虚什么?” “我心……我天他跟汤圆儿是一对儿您在脑补些什么啊?” 从昨天晚上得知方慧安去香山抓人起赵成心里的石头就没放下来过。其实赵颖文说得不完全错,赵成确实无法坦荡,他的情况不比季康元好多少,只是窗户纸破与没破的区别,现在看着被关进家里后全无音讯的表弟,担心之余难免有几分兔死狐悲之感。 但更多的,还是出于对他那个小姨的忌惮。 季康元从小在那样的家庭长大或许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但赵成小时候皮实爱玩,喜欢到处去朋友家里留宿,一周能在家过夜的晚上不超过三个指头,赵颖文身体又不好,有时一月到头这对母子也碰不上几回面。 于是赵成有其他家庭作为参考,便能深深觉察出家里的某些古怪。 比如方慧安简直从小把季康元当手心里的宝贝养,爱打扮他,更小的时候还给他穿过裙子,不止一次地说过‘如果宝宝是女孩子就好了’。 赵成一开始只当这是个玩笑,但后面偶然一次看见方慧安说话时的眼睛,里面明明白白刻着让人错愕的惋惜。 再比如方慧安随母姓,在赵成外婆故去前常常到疗养院去看望她的妈妈,加上因为亲眼目睹赵颖文血崩的心理创伤,方慧安有时也会在疗养院住一段时间。 那时的赵成还很奇怪,赵颖文的身体也不好,为什么她们几个不去同一个疗养院,反而要分开。 后来才知道,外婆和小姨住的是精神疗养院。 方慧安从小对赵成不差,而且除了一些很细节的问题上方慧安显露出的不同寻常外,她甚至比正常人更像正常人,赵成从没因为这个方面对她有过什么别的看法。 可到了这一刻,从前种种细小的不同寻常终于从被他刻意忽略的厚地毯角落里蟑螂一般的爬出来,顷刻间就到了让人头皮发麻的密度。 赵成为季康元紧紧揪着一颗心,熬过无眠的一夜,终于在第二天下午得到消息。 季康元被送出国了。 飞机降落在另一个半球,季康元出了机场一路沉默地跟着母亲上车。 街景快速略过,目的地在一家隐秘的私人疗养院。 “搜身。”方慧安对旁边的人下命令。 从国内到现在一路都默默无言的季康元猛地抬头,下意识捂住口袋里小小的飞鸟胸针,周身像是被一阵不知来源何处的冷风骤然席卷,手脚迅速就变得冰凉了。 第34章 “……妈妈?” 可方慧安不听他势弱的呼唤,扭头往门外走。两侧身着浅色医护服装的人立刻上前堵住季康元想要追上去的路,像合上了一扇门。 方慧安双手在衣兜里死死握成拳,继续往前走,硬着心肠不往后看,不去听儿子撕心裂肺又彷徨无助的叫喊。 “滚!!” “还给我——还给我——!!” 然后门真的合上了。 足够阻隔一切声音,和希冀。 作者有话说: 明天没有哦(应该 很虐的点好像已经都过了 第37章 37.许术似乎变得没那么好看了 阳光很充沛的大晴日,许术背着背篓从山上回来,昨晚才下过春雨的泥路不好走,一脚下去,鞋子淹进土里半截。偏巧今天是三月八号赶集日,想搭个顺风摩托都碰不到人。 好容易走上大路,许术肩膀处被布裹的肩带压着的衣料已经让汗水洇湿了一大块。其实倒不重,里头装的都是些零散的蘑菇和木块。 南镇海拔高,天气多变,不过几百米距离,走着走着脚底的路就变暗。头顶塔状积云缓慢移动,从东向西,阳光下的边缘白而明亮。 路上遇到安琪,是许术外公邻居家的小女儿,生了双乌亮的大眼睛,说话脆生生的,带着十二岁这个年纪对世界的好奇。 “小术哥哥!这个给你!”她站在个高高的土坡上,举着捧不知哪儿摘来的野花,兴冲冲的。 许术伸手去接。 他伸出的那双手让人诧异,因为它不再如过去那般修长漂亮,上面有还没发作的冻疮和结了痂的伤口。 再细细把如今的许术从头到脚看个遍,就会发现,其实许术变了很多。 他比从前黑了,冷白的皮肤晒成小麦色;他衣料下的身体肌肉匀称,不像刚到南镇时那样,能伸手一把握到根骨头;他左边眉毛不知从哪儿弄的缺了一块儿,看起来一长一短很滑稽。 许术似乎变得没那么好看了。可许术就是比以前好看。 他麦色的脸上总是挂笑,那双不好看的手可以细致地雕刻出好看的木雕,而健康的身体可以扯断藤蔓和枷锁。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全是对生活的期待和满足。 药物副作用的影响似乎随着心理疾病的痊愈,也在他身上渐渐消散。 如同春天到了,积雪就终会融化一般,许术在重获自由后,生命力再次发芽。 “送花也别想躲过下午的功课。”许术嘴上逗安琪,笑意却扩散到眼底。 安琪吐吐舌头,挠着头嘟嘟囔囔地转移话题。 不说大话,许术哥哥真是她见过最好的人!就是讲课太太太催眠了,好听的声音用毫无起伏的语调直嗖嗖地滑过去,安琪不止一次在许术的辅导里打小呼噜。 “嗯……嗯……哥哥你知不知道村口那边通路啦?” 许术一愣,这他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 “都好久了,去年年底就在动工,才过完年又立刻继续,爸爸妈妈上周就是从那条路回来的,又平又快!” 许术心中感慨国家的进步和发展,毕竟南镇真是再偏僻也没有了,离它最近的公路都要好几公里。 他目光悠远:“真好,那以后你们出行都能方便不少,还没那么危险。” 安琪困惑地歪头看他:“小术哥哥,你来村里好多年了,我还从来没见你出去过,不会觉得无聊吗?” “不会。”许术说,“对我来说,外面的世界并不比野花和树木更有趣。” 许术在云下舒适的凉风中笑了笑:“不过如果以后改变想法了,我也会出去看看。” 到家后许术忍不了一身热汗,他放下背篓就先进厕所洗澡了。 洗完出来回卧室吹头,电吹筒里嗡嗡的风声盖过桌上急促的手机铃声,许术吹完头才看到来自景培的未接电话。 他拿起手机回拨过去:“怎么了?” “我刚帮你把包裹寄出去了,看到几盆好看的多肉,要帮你带吗?” 巧了,许术正给窗台上的兰花浇水,顺着兰花往右看,五六碗多肉,全是景培上集市时给他带的,最后还有只刚插了野花的玻璃瓶,齐齐的一排,跟站军姿似的。 “哪里养得了那么多。”许术放下水壶,把电话换了只手,“你和外公快回来了吧?” “早呢,碰上孙伯伯了,俩人正在小公园里坐着杀象棋,我随便逛逛等外公好了跟他一起。先不说了,我去买点东西。” 许术笑着应了声,挂完电话又去后院的小凳子上坐着完成订单。 是别人在网上找他定制的手工艺品。许术的性格让他做这种活儿时颇有些吹毛求疵,做得又慢又细致,往往五六天才能完成不大的一件儿。好在成品很让人满意,顾客一收到货就喜欢得立马拍了发在社交平台,竟还小火了一把,许术的电话一度被打爆。 他现在一个月就接那么几单,做完让景培在赶集日捎上寄出去,收入足够一家子人在村子里的吃穿,加上景培也没闲着,找了个清闲的工作,慢慢的家里竟也攒了些积蓄。 是的,景培竟然跟许术成了家人,这放在五年前简直是不可思议。 记得景培刚跟着许术来的第一个晚上,外公不认识景培,听许术说这人要在家里住一段时间后,手一伸就问景培要钱。 景培给得也很痛快,直接就把卡交出去了。 那张是他存零花钱的卡,景培自己都不太清楚里面到底有多少,不过六位数总归是少不了的。 第二天外公起了个大早开着小三轮去市场,回来的时候带了一双棉拖鞋、一副日用品和一床新弹的厚棉被。 他把卡还给景培,说:“我给小术准备着这些东西等着他回来,但家里没有多的了,我这岁数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剩下钱打算给小术攒着以后在这边盖房子,就不能给你买了,别怪外公。不过你是小术的朋友,想在这住多久都可以,外公给你们做饭吃。” 后来每年的寒暑假景培都来南镇住,白天跟许术上山采蘑菇摘野菜,在林子里撒欢儿似的跑,晚上就跟许术躺在一张床上,盖两床被子,嘀嘀咕咕的说夜话。 说那些少年景培一个人的夜晚里无法诉诸于口的孤单和心事,说那些逃不出的噩梦与握不住的月光。 景培毕业后的第一个夏天,他用一通没有眼泪但饱含控诉意味的电话与景家彻底断了联系。许术摸着他脑袋安慰他,并在当天下午就带着景培和安琪去找平地放风筝。 他们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三个背影变成日头下三个模糊的小点,中间最矮的小点蹦蹦跳跳,他们热闹地朝着难以名状但又切实存在的快乐前进,好像就要这么一去不复返了。 回来的时候,三个人背后的两山间悬着巨大的红日,晚霞映在景培眼里,酿成一场经年不散的温柔。 — 本来已经回温的a市这周又迎来一场寒潮,让人觉得冬天似乎有些没完没了了。 这一切对季康元倒没什么感觉,他现在一年四季都习惯穿长袖,稍微热一点点就要开很低度的空调。寒冷能给他带来安全感,他的时间早就被封冻在了二十岁生日时那个落雨的冬天。 或许更早,早到上一世他得知许术离世时的那个雨夜的电话开始。 也不知道是上天的怜悯还是惩罚,季康元在濒死的条件下终于想起了一切。所以他也终于明白许术推开他的原因。 那时的他想,原来满不在乎的人不是无情的人,许术也只是想规避掉曾经受到过的伤害而已。 死寂多年的心脏再一次体会到刀割般的痛楚,季康元在绝望中又哭又笑。哭老天给自己和许术重来的机会,又让他阴差阳错的再一次伤害许术,笑这一世的许术还好好地活着,不是被他抱在怀里哭到痉挛也握不住的一捧骨灰。 晚上赵家有家宴,季康元从公司下班后直接坐司机的车过去。 接了几个工作电话的功夫就到了赵家的院子,从周围停着的车来看,季康元是最后一个。 推开门,赵成和他的女朋友正挨着赵颖文坐在沙发上,旁边是一看到季康元就神色惊喜又局促的方慧安。 方慧安‘噌’的从沙发上起身,朝季康元急急迎上来几步,她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期期艾艾的样子。 其他人的目光也聚焦过来,全都望着季康元的反应,好似呼吸都轻了些。 但季康元没什么反应,他垂下眼看方慧安,淡淡地喊了声“妈”。 再寻常不过的一声,方慧安却激动得眼底泛起水光,她哽着喉咙连连应了几声,发抖的手试探地握住季康元手腕,他腕上不知什么时候起就再没摘下过的绿奇楠珠串在方慧安掌心硬硬地硌着。 她紧紧地握住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尽量,明天没有的话就是后天 第38章 38.亲手推进地狱 第35章 方慧安距离上一次见季康元已经过去两个多月,自她把季康元强行带去国外治疗起,两人的关系就开始渐行渐远了。 其实方慧安真的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手底下跟季康元一般大的员工犯了错,她看到后多少都会动些恻隐之心,更不用说面对自己真心疼爱了二十多年的亲生儿子。 她只是太害怕又太愤怒,方慧安想不明白儿子为什么会变成自己最讨厌的那类人,她感觉到了背叛。 于是她做出把季康元送进疗养院,这个让她悔恨终身的决定。 重新回头审视自己的一生,方慧安自认每一步都在努力做到完美。她读书时永远是学校的第一名,工作后迅速晋升成为核心领导层,丈夫与她能力相当还疼她爱她,儿子乖巧可爱让人羡慕。 方慧安真的很努力了,她的精神状况不止一次曾成为赘在她身后的尾巴,可她没有一次允许自己被真正拖垮。 方慧安真心希望季康元能开心快乐,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却依旧严格要求自己,残酷地在自己身上追求常人眼里苛刻的优秀。 她这辈子就只犯了这么一个错,就这么一个错啊,谁能想到代价却是把儿子亲手推进地狱。 五年过去,季康元身上的伤口早已经变成了疤,可眼里的空洞却再难以愈合。 受过太多伤流过太多泪的人,什么事也不用做,什么话也不用说,光是这么平静地看着某个人,就已经是一场无声的控诉。 方慧安低头避过他的眼睛。 人到齐了,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坐上桌吃饭,聊天时刻意避开五年前那冰冷黑暗的三个月。 赵成的话少了很多,大部分时间都只是低头默默地吃,偶尔抬头用探寻与歉疚的眼神观察一会儿季康元,看不出什么来,便又沉默地低下头去。 一顿饭吃出一种虚假的繁华,热闹像一层脆弱的肥皂泡,虚虚飘在空中。 大家的快乐都很谨慎。家不像家。 吃到一半季康元手机又响起来,他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这两年季康元越来越讨厌在私人时间处理工作,一个原因是他本身平时就天天加班,真要有紧急问题也根本不会拖到下班;还有个原因是这两年季康元神经衰弱得厉害,要想获得有质量的睡眠几乎离不开药物,所以私人手机常年保持静音,工作手机节假日静音。 但眼下看到来电人信息后,季康元眼里浮起的不满却倏然一松。 “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 季康元拿着手机走到客厅背后的阳光房。 四面玻璃的独立房间里种了各色的植物,嫩叶上偶尔有几只淡色花纹的蝴蝶,阳光粼粼洒在季康元脸上,像月光下的铁器,冷冷的没有温度。 但他声音却轻柔:“怎么了?” 电话那头说了什么,季康元神色微微变了变,蹙眉安抚道:“你别着急,不会有事的,在家等我,我现在过来。” 回到饭厅,季康元拿起外套向长辈们解释了下有急事要先走。 众人搞不清楚状况,但还是体谅地让他有事就先去忙。 “成成,成成快去送送他。”看到季康元转身的背影,方慧安才如梦初醒般地叫了赵成两声,眼神急切又暗暗期待着什么。 赵成女朋友刚大学毕业,对这家人古怪的氛围不明就里。心中还有些莫名,就看到赵成顶着全家人的目光,硬着头皮从包里拿上一个什么盒子,匆匆朝门外追去了。 “汤圆儿!” 季康元脚步还真快,赵成追他这段路得喘好几口气。 季康元脚下顿了顿,回头看他:“哥,有事?” 赵成听他这称呼心里就一阵发毛,他是真不习惯这样的季康元,虽然以前总抱怨季康元没大没小不叫他哥,但那都是开开玩笑的,他跟季康元的关系比亲兄弟还亲,这样正正经经的称呼反而拉出了距离,赵成心里其实有些难过。 但季康元并不知道他心里的想法,这么叫也不是为了膈应谁,非要说的话,季康元从心里很感谢赵成,感谢他上一世在许术被自己轻佻地侮辱时愿意冲上来替许术揍他一顿,感谢他帮过自己的许多许多。 只是很长一段时间季康元听不得‘哥’字,一听到就心口发疼,血管变成引线,把存了两辈子记忆的大脑引爆,头痛欲裂。 可他听不得,总不能就捂着别人的嘴不让说,这也太霸道了些。在严重影响正常生活的情况下,心理医生建议他尝试脱敏。 好在五年过去,总算有些成效。 赵成把手里的东西拿到人面前,脸上有种淡淡的尴尬:“那个……小姨看你家里放了那么多木雕,特意给你买的。” 他说完又立刻补上一句:“特意选的。” 季康元没理解到其中深意,随便看了眼便道:“谢谢,但是不用给我送这个。” 季康元对木雕其实没什么太多的研究,家里收藏那么多也不是为了自己,只是他想这么做点什么。但别人送的意义就不一样了,季康元也不太想收。 “不是,这个是……你要不再仔细看看呢,小姨送你的,她特意找人定制的。” 季康元渐渐意识到他的古怪,心头有了个不敢确定的模糊猜测:“什么意思?” 赵成牙疼一般把话从嘴里挤出来:“就是她在网上从许……那里买的,小姨多半是想通了,以后你如果还……” “你们去打扰他了?!”季康元脱口道。 赵成不太敢看季康元的眼睛,他支支吾吾地否认,说只是正常购买流程,没有让人能发现不对的地方。 怎么能让人不恨呢?季康元兜兜转转吃了那么多苦,终于从地狱般的疗养院里出来,浑浑噩噩被身心的创伤折磨到自杀,到头来却告诉他,没关系,大家原来也可以接受。 赵成虽然不是帮凶,但也觉得荒唐,如果设身处地地代入季康元,他觉得自己就算不发疯,也会感到愤恨,恨他们的残忍和不及时,恨他们打碎人又想再粘起来的异想天开。 赵成讪讪地抬头,表情一时定住了。 这一刻赵成终于深深明白‘世界上没有绝对的感同身受’这句话,哪怕设身处地地代入,他也永远不能真正体会到季康元的痛苦。 因为这一刻季康元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怒意,只有一点点的后怕,和劫后余生的庆幸。 这么短短几句话间,季康元竟在室外气温只有六摄氏度的a市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声音有些哑:“以后不要这样了,不要去打扰他。” “东西……你留着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 景培最后没跟外公一起回来,他不知道去忙的什么,晚饭都过了好久许术才终于见着人。 “上哪儿去了?这么多个电话都打不通,外公问了你好多次,知不知道这样很让人担心?” 许术是真的有些生气,这还是景培第一次这么不声不响的消失,没有信息也没有电话,只跟外公说了句要买东西,一点都联系不上,老人一个下午都坐在院子里往外望。 景培笑了笑,却不看他,一边提着个袋子往里走,一边故作轻松道:“当时正好看到开了家新店,就想进去再给你买点补品,当年的事也有我的错,看你做噩梦我总觉得难受。” 许术没察觉出什么不对劲,轻轻松了口气:“过去多久了,你不说我都快忘了,而且每次我做噩梦你都醒着,黑眼圈比我还严重,对我来说就已经够了。你别给自己太大心理负担。” 景培打开冰箱门把补品放进去:“嗯,知道。” “晚饭吃了吗?我留了点出来在台子上,没吃的话去给你热热。” “我去吧,你先洗,我一会儿吃完饭就睡了,今天好累。” 许术应了声,就拿上换洗衣服进了厕所。 山上的空气很干净,天空看起来离地面不远,惊蛰过后,夜晚已经有虫鸣,狭窄的天地间,吱咕吱咕的在窗外叫,让人觉得夜里再黑也不至于空荡荡。 外公早早睡下了,他的习惯是每天凌晨四五点就要起床。 客厅只剩景培一个,他跟许术上个月一起换上的灯泡惨白的照着,显得家具本就不多的房子更是冷清。 景培一手用力握着冰箱门,一手脱力地垂在身侧。他就这么一直安静地站着,没有任何动静。 许术洗澡时淅淅沥沥的淋浴响起,盖过几滴眼泪砸在地上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明天 第39章 39.该不会是传说中的私生子吧 陈与年开车来的南镇,他不是第一次来,却是第一次走这条新修的路。不得不说,比之前来轻松了不止一倍,之前那烂路说是十八弯都是含蓄了。 路上遇到之前在许术家见到过的邻居,陈与年摇下车窗自来熟地跟人打招呼:“叔叔,吃了没。” 邻居扛着锄头在路上走,抬脸冲他友善地笑:“吃了吃了,来找小术玩啊?” 第36章 “啊,他在家呢吧?” “在的在的。我家新挖了笋,你一会儿去拿点,带回去吃,这可是新鲜的好东西,没打药,你们城里吃不到的。” 这倒是他没见过世面了,其实陈与年那种家庭要什么吃不到,别说是南镇,就是南半球土地上种的食物,只要肯花钱,距离从来不是问题。 但这是人家的好心,好心不是拿来给人比的。 于是陈与年一贯捧场地点头:“行啊,我就爱吃这个,上回术儿给我削笋炖了个鸡汤,那味道,喷香,我记好久呢。对了,我也给你们带了东西,您家里有人吧?一会儿顺便给您送过去。” 邻居笑着说有,他不知道陈与年给带的东西能抵他们家里半年的伙食费,他只知道城里人果然也爱吃他家的笋,这更证明他家的是好笋。 村子里的人心思几乎都跟这邻居大差不差,简单到透明,越接触越能感受到他们的单纯与质朴,陈与年也就越明白许术不愿意出去的原因。 这路修得宽,车又不多,陈与年停在路边儿跟人聊天:“现在这政策好啊,这路修得多方便,我看着比上次来起码节省了一个多小时,跟抄近道似的。” 邻居递了支烟给陈与年,被婉拒后便顺势放进自己嘴里,点燃后才道:“这倒听说是私人老板给出的钱。” “私人老板?” “唔,听村长说好像是a市来的。” 陈与年人还没反应过来,脑子就跟被敲一下似的,话从嘴里自己蹦出口了:“老板姓什么啊?” 邻居摆摆手:“那我就不知道了,好像人家也不愿意多透露,现在的有钱人有良心啊……” 后面的话陈与年没太听得进去,他觉得自己背上的毛好像竖起来了一些。 五年来陈与年没听许术提起过一次季康元的名字,从状态来看那人要真不死不休地缠过来,许术不可能恢复得那么快,而且村子里也从没听说过什么可疑人员。 总之不管怎么看季康元都已经是从许术生活中全面退出的样子。 可现在陈与年又不确定了。 如果事情真跟他猜的一样的话,那这个季康元也太吓人了,这么多年一直在暗地里默默窥视,无声无息的……陈与年在无限春意的阳光中狠狠抖了抖胳膊。 妈的,这跟鬼有什么区别。 一直到把车停在许术家门,陈与年都还有些没完全缓过来神。 他来的时间正好快到饭点,许术在厨房里准备午饭,放水洗菜的声音盖过陈与年进来的动静。 许术一转身就是张大脸,吓得手里的盆都差点没拿稳。 “嘶……你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来多久了?” 陈与年眼神幽幽的,话里有话道:“可能是没多久,也可能一直在。” 许术跟他眼对眼,莫名其妙的同时被他搞得有些渗人:“……你干嘛呢。” “我……嗷!”陈与年没说完的话被头上突然砸过来的豆角打断,他恶狠狠地回头,“臭小子你越来越放肆了!” 景培一点不怵他,靠在门边颠着手里剩下的豆角:“你吓他做什么。” “你什么态度!我们兄弟间说话有小孩儿插嘴的份儿?”说完又想到许术跟景培朝夕相处的几年,陈与年那个眼红啊。 他‘啪’的一拍许术的肩:“术儿,大大方方告诉他,谁是你最好的朋友?!” “嗤,幼稚。”成熟的景培嗤笑一声偏头看远方,却没走。 许没作声。 这两人见面就掐,都过去五年了,许术都迎接美好新生活了,陈与年和景培还是谁也没接受谁。每次陈与年一来他俩就要开启争床大赛,谁也不想睡沙发,而且谁也不准许术睡沙发。 许术每次都只能被迫旁观这场闹剧,像夹在婆媳中间软弱无能的丈夫。 “……越长越小了。”许术推开挡在身前的陈与年,无视厨房里四只竖着的耳朵,冷酷道,“闲的没事干的都来帮我干活。” 景培和陈与年在坝子里一人一根小板凳坐着择菜,默默无言的。 陈与年暗戳戳地哼哧哼哧干,时不时就瞟一眼景培那边,像网络上那种藏不住坏心眼的金毛犬,明显得要命。这氛围让景培也不得不赶紧加快手上的进度,于是俩人在沉默中莫名其妙的就又比起来了。 最终还是景培获得胜利,他微微握了握感觉自己快抽筋的手指,面不改色道:“手生了,没以前快。” “……你有病是不是?”学什么小学生嘲讽那一套,幼不幼稚。 景培一愣,回过神来后又“嗤”了陈与年一声,端起菜盆就走,一副懒得计较的样子。 陈与年准备了满腹的攻击性语言还没发挥,然而从来不肯在他这口头吃亏的景培,这次竟然就这么轻轻放下了?还真是怪事。 没想到怪事到这还不算结束。 中午吃饭陈与年抢着要坐许术旁边的位置,景培没吭声,自己默默坐到许术对面;下午许术该去坝子里收晾着的床单,陈与年硬拉着人陪自己打游戏,让景培去收,景培居然还真就默默去做了。 一天下来,陈与年都快怀疑景培是被哪个受气小媳妇的冤魂给附身了。 然而更见鬼的是现在。 “你要睡沙发?” 景培抱着被子,脸上并无异色:“干嘛,别挡着我路,把床让给你你还不愿意了,就想抢别人的是不是?” 什么别不别人的,许术那是他陈与年的嫡长兄弟好吗?! 陈与年一听就要炸,还没来得及反击,就又听到厕所里许术关掉淋浴后传出来的声音:“沐浴露空了,谁帮我递一瓶进来?在之前那个柜子里。” 陈与年还没反应过来,身侧像略过一阵风,景培眨眼就没人了。 只是很快又‘嗖’的回来,伸手把沐浴露递进打开了一点的厕所门里,还隔着门嘱咐:“怎么都没什么热气飘出来,你是不是没开多少热水?三四月变天快,别嫌热就洗凉水,小心后面感冒。” “我知道,温着呢,我怕你们一会儿不够用。” 景培蹙眉,语气很认真:“又不是不能再烧,你小心点,别把自己搞生病了。”又在门口得到许术的保证后他才离开。 陈与年表情有些古怪,只觉得这一幕怎么那么眼熟,——能不眼熟吗,这不完全就是自家太后每次嘱咐他的样子吗? 而且景培这些年在许术身边又像儿子又像爹,在跟陈与年抢许术关注这件事上那必定是儿子中的儿子。今天怎么突然转性了? 基于自己行医多年的直觉,陈与年等景培路过自己时忍不住开口问:“……你是不是生什么病了?” 其实是有些冒犯的一句话,但陈与年问完,不等人回答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人的身体比大脑和嘴巴都更诚实,陈与年善于观察,他刚刚清楚地看到景培瞳孔猛的缩了缩。 — “医生怎么说?” 季康元刚参加完一场活动,身上还是整套的西装,他脸上比以前瘦了些,显得五官更立体,质地极好的西装面料修饰着他高大挺拔的身形,发胶固定的头发被风吹下一缕垂在额前,反而给他添了分漫不经心的魅力。 与五年前相比,现在的季康元已经褪去青涩,整个人的气质像一柄出鞘的利刃,隐隐闪着寒光。 季康元接着电话上车,司机给他关上车门后绕到驾驶座系好安全带,就听到老板的指令。 “去圣恩医院。” “好的。” 小王刚得到这份工作没多久,好像是老板之前的司机前段时间去开刀动了个手术,还没恢复完全,他才有机会来接手。 来之前小王查过这新雇主的名头,浏览器上那些英文缩写的头衔他看不懂,却在主流媒体官号上看到了雇主父母的名字。 小王吓得倒吸口凉气,这可是响当当的人物啊,他这辈子没想到自己还能见着这种世面。 看看人家年纪轻轻西装革履,再看看自己…… 算了,攀比是偷走快乐的小偷,加油小王,照老板开的这个工资,努力工作总有一天能回县城买个一百多平的大房子! 小王心思几转间就把自己给调理好了,他手握方向盘,兴冲冲地把车往妇产专科医院开去。 等等,妇产专科?这雇主看起来这么年轻,资料上也显示单身,竟然已经有孩子了? 有钱人的未婚先孕啊,该不会是传说中的私生子吧…… 作者有话说: 明! 第40章 40.回a市吧 房子隔音不好,三个人关了卧室门,在安静的空气里各自沉默着。 景培坐在床尾,一口气坦白了所有事情。 三天前景培的公司安排了体检,昨天刚收到结果通知。 跟景耀元一样的病。 看到短信的那一刻景培浑身阵阵地泛冷,脑子里全是景耀元最后插着呼吸机骨瘦如柴的画面。 第37章 大脑神经突突的跳动,景培一个人在集市的角落深深吸了好几口空气,却愈发吐不出心中的痛苦,他抱头蹲在地上,冥冥中仿佛透过身体看到自己骨骼上刻着的不幸的宿命。 不幸生在那样畸变的家庭,不幸一个人扭曲着成长,不幸好不容易走上通往幸福的路,却再次被命运警告前方止步。 浑浑噩噩的景培想过自己一个人默默离开。本来他就是家里的外来者,老鼠一样分享着他们的温暖和灯光,怎么还有脸再给许术和外公添麻烦。 况且连景父捧在手心里疼的景耀元都无法战胜这个疾病,可见有多棘手。景培如果继续留在这里,要不了多久,他贪恋的这个温馨小家必定会被他自己亲手拖垮。 可人都已经站在车站排队买票了,景培忽然看见大厅里捧着桶泡面一边吃一边候车的男人。 他又想起五年前与许术坐火车来时,那个不断朝着天明前进的夜晚。 他就这么在人来人往的旅客间安静地流下泪来。 景培舍不得自己的‘天明’。 景培说完后便没了动静,他无神地望着白墙,仿佛又回到了昨天那个头晕目眩的下午。 “那现在呢,你现在是什么打算?”许术站在窗边问。 景培咽了咽唾沫,声音粗粝干哑,像含了把沙:“我……我走之前会想好借口,不让外公担心……” “你准备去哪儿?” “哪里都可以吧,反正,反正哪里不都是一样的吗。” 许术推开窗,从窗台上拿起那盆来自季康元卧室阳台的兰花,他走到景培身前,把花放进对方手里。 “我被关在那里时,曾经想过自杀,我藏好了碎瓷片,决定在生日那天给季康元一个惊喜。” 这件事许术还从来没跟人提过,陈与年也是第一次听说,他狠狠皱了皱眉,下意识站直了些,想要说什么,但脱口前好歹意识到至少现在不是个好时机,便深吸口气忍回去了。 景培反应不比陈与年小,他立刻就着急地去抓许术的手腕仔细地来回检查。 许术双手放任的随他翻来覆去,等人情绪平静后才半蹲下来直视景培的眼睛:“我最后没把瓷片刺向自己,我捅伤了别人。我做出这两个决定时,这盆兰花都这样一动不动地在阳台上看着一切,仅仅是我一念之间的转换,结局就大为不同,它才能像现在这样被放进你的手里。” “你现在还觉得哪里都一样吗?小培,我把这盆兰花给你,你想让它留在窗台上成为过去,还是带进我们一家人的未来?” 景培望着他,眼睛眨动一下,就轻轻滚下颗泪。 景培来到这个世界上怨恨过许多人,怨恨母亲的随便,怨恨父亲的偏见,怨恨景耀元与他对比鲜明的待遇,怨恨季康元光明幸福的人生。 而他呢,他为了这些他所怨恨的人,伪装成温顺的猫又伪装成呲牙的毒舌。伪装来伪装去,就是没做过景培自己。 这样劳神费力地活到现在,其实景培也只是想求一份真正爱而已。 而许术依旧那样安静地看着他,眼里有坚定,有安抚,有担心,有心疼。这双眼睛经历完风雨,依旧和五年前笑着送自己耳钉时没有任何区别。 他知道他求到了。 事情告一段落后景培就先睡了,许术和陈与年还睡不着,两人穿了件外套就出了门。 夜凉如水,蜿蜒小道上的两人被淋了一身月光,慢慢地走着。 “你怎么想的?”陈与年问。 许术长长吐了口气,是为景培不再放弃自己而感到安心:“带他去治。” “你一个正经工作都没有的人,带他去哪儿治?” 许术像是不知道给自己背了个多重的负担那样,竟然还笑了笑:“钱怎么都能挣,医生让我们去哪儿治我们就去哪儿治。” 陈与年沉默地侧头看他,冷不丁冒了句:“许术,我真他妈算明白你身边怎么总招来些心理不正常的人了。”就跟夜里打了把手电筒一样,这可是黑暗里唯一的光源,哪只虫子见了会不往上扑啊。 “没话说了?什么正常不正常的,我看你最不正常。你俩平时闹闹还好,这话别让景培听见,他心思其实挺细的。” 陈与年不耐烦地含糊应了声。 两人又走了十多分钟,许术终于觉得心里静了些,便提出原路返回。 陈与年自然没有异议。 客厅亮着灯的小屋渐渐出现在不远处,许术紧了紧被夜风吹凉的外套。陈与年恍然间仿佛看到他挺拔宽阔的肩背上扛着许多看不见的东西。 陈与年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条路多累多苦啊,但既然许术下了决心,那他就不可能做得到袖手旁观。 四周虫鸣聒噪,陈与年的声音却清晰无比。 “带去a市治吧,我让我妈帮忙找专家。” 作者有话说: 明! 第41章 41.眼熟(过渡章) 走的那天雾很大,太阳还没出来,南镇淹没在一个看不清前路的早晨。 外公起得比平时还早,给他们每人蒸了几个叶儿粑,让带在路上吃。 这么些年的相处下来,景培早就成了家里的一份子,这次生的也不是小病,许术便没瞒着外公。况且老人家经历得多,什么借口在他眼前都不够看,不说实话反而只会起到负面效果,看不见摸不着的恐惧可比有望解决的难题吓人得多。 一行人一趟趟地把行李全都装上陈与年的后备箱,景培坐上车后怔怔地对着窗外房子后面碧绿的芭蕉叶发呆。 景培不想走,这个地方装着他关于幸福的所有回忆,像黑白人生笔记里插错的几页彩色童话,美好得不真实。 就是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有机会再回来。 许术和外公还站在门口说话。 他们这次去也没说什么时候回,外公心里是舍不得这些孩子的,他也越来越老了,这么几年身边热热闹闹都成了习惯,突然间就要全都走光,实在让人有些难以适应。 可老人性子一直都是硬邦邦的,舍不得人却也说不出软话,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来回地念叨,“要吃饭”、“别太累”、“注意身体”、“有事打电话”。 早晨天凉,老人赶着送孩子们,只往身上披了件薄外套。他头发全白了,皱纹也很深刻,这样的一个老人有些畏缩地站在冷风里,许术看得眼眶都红了一圈。 他偏了偏头,咽下喉间的哽咽,全都一一应了。 车轮缓缓向前滚动,带起一路的扬尘,在晨雾里慢慢开远了。 许术久久地从窗户里探着头,看着小时候强壮严厉的老人变成越来越小的一个点,陷进他酸涩的眼睛里,最后消失在家的方向。 陈与年一路把他们送到机场,他自己还有别的事情要去旁边的城市处理,最后许术和景培先去坐的飞机。 经济舱的座位是有些紧巴巴的,腿伸不直,连扶手都是谁的肘关节先放上去就归谁。 许术和景培两个人挨挨挤挤地坐下,许术座位在中间,右手边是个身形如三角饭团的男人,那人胳膊往扶手上一放,厚棉服裹着的肉直接占了许术三分之一的座位。 景培看见了皱起眉就想骂人,被许术按着肩膀塞回座椅:“你快坐好,我昨晚忙到大半夜,困得很,让我安静睡会儿。” 景培看看那男人霸道的坐姿,又看看许术疲惫的眉眼,妥协道:“那我们换个座位。” “不用换,好好坐你的,我先睡了。”许术累得不想说话,也有一些舍不得外公的原因,索性直接把眼睛闭上了。 景培嘴唇动了动,最后也不是太服气地闭了嘴。 飞机速度快,比他们来时坐的火车快得多,到a市也就不到两个小时。下了飞机许术还是有些困倦的样子,两人打了辆回许术家的车,车上他又睡过去了。 其实许术一开始并没有真的睡着,昨晚上忙是一回事,但忙完后听着陈与年轻轻的鼾声,许术依旧睁着眼。他的大脑很清醒,清醒到各种关于a市的乱七八糟的记忆都在不断清晰地闪回。 许术睡不着,他不确定五年过去那个人对他还有几分执念,但他自己确实是被伤得狠了,那些被禁锢和索取的日子成了他心头难以愈合的疤,光是想到要重新踏上这片土地,那疤痕便又隐隐发起痛来。 最后一直是到昨晚天微微亮时许术才强迫自己闭眼,只勉强休息了一小会儿,便在模糊不清的浓雾里坐上开往a市的车了。 景培没去过许术在a市的家,他甚至不知道许术在a市有房子,只看着窗外的路越来越窄,街景越来越萧条,便忍不住轻轻撞了撞许术。他想问问有没有走错路,却突然感觉到肩上一沉。 许术微凉的发尾擦过他颈间,景培动作一顿,喉结忍不住滚动一下,只一瞬间皮肤上便起了片细细密密的小疙瘩。 景培半边身子发麻,身体仿佛又回到第一次和许术躺在一张床上时的僵硬状态。 第38章 好半天才回过来神,景培别扭着小心坐直一些,把背挺得板板正正,比坐教室第一排上课的小学生还认真。 路上有点堵,汽车停停走走,车身摇得景培一颗饱胀的心也跟着晃来晃去,车内的空气密闭又安静,热意在脸颊与耳尖上渐渐攀升。 可突如其来的头晕却迅速把景培拉回冰冷的现实。疾病的症状已经开始初显,他没忘记自己是来a市治病的,治的还是花钱费力又难痊愈的病。 景培已经探向许术脸侧的手在即将触碰之际堪堪停下来,最后轻轻落在自己耳垂那枚红色耳钉上,他看着前排座椅的下方,半阖的眼里带着一点细小的恍惚和珍重。 景培觉得自己像被封存在透明琥珀里的昆虫,很难说清楚这一刻的美好是值还是不值。 但景培深深明白,从他真正爱上许术那一刻起,他和许术就再也没有可能了。 许术也爱他,是家人的爱,景培怎么舍得破坏许术心中的家。 许术还记得自己上次回来就花了好长时间打扫了一次房子,这次也没能幸免,不过两个人忙起来总比一个人快。 打扫完身上微微出了层薄汗,他跟景培轮流进卫生间冲了个澡,出来吹完头时间已经接近六点。 冰箱里没东西,累了一天也没人想做饭,他们穿了件厚外套就出了门。 a市这两天正是本周温度最低点,许术吹了两步风,又折回去翻出条围巾戴着。 景培瞧着他一来一回后把围巾绕在脖子上戴好,刚笑完他夸张,就看到路边走过一个戴雷锋帽的,倒显得他一件软呢外套有些格格不入了。 两人选了家从外面看起来装修挺不错的店吃饭,一进门就有个女人一眨不眨地盯着许术看。 许术还没察觉,景培就跟汗毛长他身上了似的,对落在许术身上的目光比许术自己还敏感,立刻就上前找角度挡住。 挡住还不算,他又表情不爽地侧头去看了那女人好几眼,没想对方竟还是一点都不收敛,不嫌麻烦地左右探着身子看许术。 她这动作让景培愣了愣,这才看清对方是个孕妇。 那没事了。景培放下心来。 “佳佳,看什么呢?”好友回头顺着汪佳佳的方向找了找,没什么特别的啊? 汪佳佳的表情也有些疑惑:“好像看到了个很熟悉的人,但我不认识他。” 好友大囧:“什么啊,泡帅哥的借口在我面前就别用了,哪个啊?你确定你要在怀孕的时候……” “真的很熟悉啊,我肯定在哪里见过的……“汪佳佳不受干扰,仍在费力地思考。 好友无奈地耸耸肩,低下头继续吃饭。就这么过了五六分钟,她刚想提醒汪佳佳一会儿菜要凉了的时候,就听对方突然“啊”了一声。 “想起来了,在我朋友的画上!” 作者有话说: 呢个呢个,后天吧> < 下章重逢 第42章 42.不能打扰 王佳佳呆呆地望着男人消失的方向,在好友困惑的目光中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快半分钟才被接起,是季康元沙哑低沉的声音:“怎么了?” 汪佳佳脱口道:“我好像看到你画上的男人了。” “……你没在a市吗?”季康元还是很沉着的声音,只是细听下有几分微弱的颤抖,似乎还夹杂着被压抑的喘息。 汪佳佳心上立刻就有了几分自责,她考虑得太不妥善了,就这样贸然地告诉季康元关于前男友的消息,对他的心理是个很大的刺激,况且只是一眼而已,她甚至不能断定自己有没有认错。 ……可真的太像了,汪佳佳也真的忍不住想告诉他。 五年前她从父亲那里听到了些季康元的事,担心朋友出意外的她急忙匆匆飞去疗养院。赶到疗养院后隔着玻璃看到痴痴对着画像发呆的季康元的场景,汪佳佳一辈子都忘不了。 所以眼下这男人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管他是不是季康元前男友,长得那么像,就算是外星人,至少让季康元看一眼开心一点吧。 汪佳佳放缓声音安抚:“康元,你别紧张,我们慢慢说。我在a市,我们在……” 话没说完,季康元突然厉声打断:“别告诉我!别,别让我知道……” “佳佳姐……我不能主动去找他,我不能打扰他,我们不能打扰他……” “你当没看见吧,不能打扰……不能打扰……” 季康元声音越来越低,几近喃喃,但话语里越来越盖不住的无声的惊惶和恐惧,却愈发拔高。 汪佳佳有些悚然,季康元像一台反复给自己执行重复程序的故障机器,状态已经强撑到极点,濒临报废。 汪佳佳急忙道:“不打扰他不打扰他,可能,可能,可能我看错了,他可能没在a市,别激动康元,药在身上吗?”她完全后悔了,为自己总是改不掉的莽撞而内疚。 听筒里过了许久才再次传来季康元的声音,比刚刚还暗哑不少,像溺水之人刚被捞上岸一般:“……我没事,你在外面玩注意身体,先挂了。” 电话挂断的忙音嘟嘟响了两声,汪佳佳愣愣举着手机。 好友见状好奇地打探:“谁啊?是上次医院里接你去做检查的帅弟弟吗?” “是……” 好友更兴致勃勃:“他有女朋友吗?” 长叹口气,汪佳佳虚脱般伏在桌面上,声音飘渺:“还女朋友呢,他们搞基的分个手都差点没命了……” 汪佳佳五年前亲眼见过季康元‘治病’的疗养院,不仅见过,她还声泪俱下地求过方慧安和季永泰不要这样对季康元。 那是医院吗?不,那是炼狱。 一个七十多平的纯白房间,一扇巨大的单向玻璃,季康元像鱼缸里的鱼般被困在里面,没有任何与外界联系的通讯设备,只有束缚带、催眠仪,和进进出出的专家团。 为什么说是炼狱?其实他们‘治疗’的过程汪佳佳是看不到的,她只在季康元的休息时间被允许进入。但季康元的变化很清晰,汪佳佳看不到他们下刀的轨迹,却看得到砧板上的鱼确实是已经皮开肉绽了。 一开始季康元还不停地在纸上写什么东西,后来变成疯狂地作画,再后来是无止境的发呆,偶尔望向玻璃这边来,一双眼睛像一口枯井。 一双失去爱人的眼睛,汪佳佳真怕看到这双眼睛。 三个月后季康元被放出来,但这显然跟汪佳佳杯水车薪的努力没太大关系。 ——季康元自杀了。 前因很模糊,连季康元自己都不太记得清,汪佳佳从各种碎到不能再碎的碎片信息里艰难拼凑出,似乎是方慧安给季康元看了封什么信。 什么信汪佳佳不得而知,但季康元却是显而易见的被毁了。 说起来,汪佳佳也实在很奇怪,季康元那段时间的状况看起来那么差,连作为朋友的她都心疼不已,可他的家人却刀刀往人心口插,仿佛生怕季康元死得不够彻底。 等人真的要被逼死了,他们又不干了。 活着难受,死又不被允许,也不知道季康元是靠着什么熬过来的。 — 南方的冬天很古怪,室内比室外冷,冷得沁人,风像融化的冰水一样直往人骨头缝里面钻。 许术怕冷,家里还没空调,于是他在华国的三月份从家里翻出了台小太阳,不知道多少年的老物件了,竟然还能用。橙黄的光从底下照着他的脸,光是看着都觉得暖和。 景培在厨房做饭,许术坐在客厅桌前用电脑搜景培的疾病的相关信息。 让人皱眉的治疗过程,简直与酷刑无异,许术看得投入,连身边什么时候站了个人都没发觉。 景培没看电脑,看的是许术。电脑里那些东西看着已经很吓人,却也没有亲眼所见来得震撼,景耀元得病时景培也才十七岁,从医院出来后虽不至于被吓到做噩梦,但确实是手脚都有些发软了。 许术没见过,他也没必要见这些,景培看着他紧锁的眉,这会儿是真的有些不想治了。他不想吓到许术,横竖结局都一样,不如让他快乐地死吧,死在南镇,或者许术的怀里。 电脑加载条卡顿了一下,黑色背景上一个小小的灰色圆圈在旋转,电脑屏幕映出的人影与许术四目相对。 许术转头诧异地看他:“你……” “哥,吃饭了。”景培笑了下,说完就转身往餐桌走。 许术从背后拉住他的胳膊,握得很用力,话里的承诺意味更重:“别怕,我怎么样都要治好你。” 说完又轻松地笑道:“外公让我拿着银行卡来的,要治不好你,我都不敢回去见他。” 景培没回头,哽咽着轻轻“嗯”了声。 活着吧,还是得活着,活着才能回去见到花开。 陈与年的消息是晚上来的,给了专家的联系方式,让他们明天一早就去看。 许术心里轻轻松了口气,景培的病是他心上的石头,他晚一秒得到治疗的消息,石头就晚一秒落地。 第39章 许术知道景培心里害怕,许术自己也没底,但越是这样他越不能怕。景培现在只能依靠他,他心疼景培,却不能为他分担病痛,许术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更可靠些,一点脆弱一点担心一点犹疑都不能有。 生病的人容易自我意识膨胀,自我厌弃或是顾影自怜,许术不能让景培背着两个人的负面情绪继续往下坠。 第二天他们一大早就收拾出门,许术依旧戴着围巾,景培换了件短款羽绒服,两人到医院时还不到八点半,主治医生是个四十多岁看起来很温文尔雅的男人。 他先给景培安排了几项检查,许术让景培在检查室外面坐着等,自己拿单子下楼缴费。 一楼有小孩儿咋咋呼呼地从背后跑过,什么东西落在地上的声音。许术站在窗口前排队,鞋跟突然被轻轻撞了下,他低下头去看,是一部手机。 许术弯下腰去捡,指尖先触到比他更快的另一个人手背的皮肤。 那只手一颤。 许术愣了下,抬起头去看,却对上一双惶惑的眼睛。 许术知道自己这次回来是有概率见到季康元的,也想过见到他之后自己会是什么反应,对方会是什么反应。 许术以为季康元会继续偏执,或者如当年责备他分手一般责备他的离开,或者恢复正常,两人可以略一点头后相忘于人潮;而许术自己呢,可能还有恨,或者怨,或者会给季康元报复般的明嘲暗讽。 但竟然所有的猜测都落空。 季康元捡起手机后也直起身,他脸上的表情在短暂而莫名的惧色后很快变成一个有些拘谨的笑,笑得很不熟练般;许术看着他,脑子里无爱也无恨,只觉得他瘦得像变了个人。 或许也不全是瘦的缘故,还有他身上沉沉的暮气。 季康元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右手拇指不自觉地用力抠了抠手机,一副想要说什么的表情。 许术很快从这次突然的相遇中回神,队伍已经排到他了,许术便转过身去缴费。 “哥……” “汤圆儿,来这儿干嘛,小飞在楼上。”赵成的声音。 许术交完费回头,正对上一道恰好朝他看来的视线,看清对方的样子后许术惊得一怔。 赵成在他错愕的目光下抬手抹了把白了一小半的头发,神态淡然道:“回来了?” 许术点点头,张了张口,有些说不出来话。 赵成的模样与其说是淡然,不如说是心如死灰后的疲惫。 这一世他走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好像除他周围以外的所有人都大变样了,许术觉得自己仿佛穿梭进了个异世界,每一处都合理,却处处透着反常。 “生病了?”赵成仿佛没看到他的反应,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 许术刻意忽视站在一旁的季康元落在自己身上的让人头皮发麻的专注目光,尽量保持声音如常道:“没,家里人在楼上看医生。” “行,保重身体。”赵成呼出口气,侧头看向一边。许术自觉没什么别的要聊了,他们现在的关系实在有些尴尬,但就在他开口打算道别时,赵成又突然哑着嗓音说,“不忙的话可以来看看小飞,他挺喜欢你的。” 把景培送进检查室,检查过程大概要二十分钟,许术靠在门外的墙边站了会儿,抬步去了关小飞的单人病房。 季康元就在门边站着,专门等着给谁开门似的,许术一出现,目光就立刻黏在他身上撕不下来。 许术进门之前没想到过关小飞会这么严重,他本来个头就不大,这会儿看,薄得都像张纸片了。 “这是……怎么了?”他轻声问,像是怕惊醒病床上闭着眼沉睡的人。 赵成是个平时等着人伺候,自己动手就糙惯了的人,如今也学会在热水盆里把毛巾拧得润而不湿,动作熟练地给床上毫无反应的人擦身体。 “从六楼往下跳,医生说,持续性植物状态,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 赵成说话的语气很淡,嘴角甚至挂着抹浅笑,但任谁都能看出他这笑不是在表达心情,而是在压抑痛苦。 “……这是,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怎么会跳楼呢?”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明明上一世都没有发生的事…… “一月份的时候,他组长剽窃了他的设计,其他组员在组长的领头下,长期孤立霸凌小飞。”赵成笑得比哭还难看,“我忙着应付家里安排的约会,竟然在三天前才刚刚知道……” “他还给我买了戒指,他说要跟我结婚,我却瞒着他去跟人相亲,瞒也瞒得不好,被他看见了……”赵成眼眶通红,却流不出泪,只一味沉浸在失去的痛苦中,“我也是害他的凶手……” 像被人用棍子在头上狠狠砸了一记,许术惊得瞳孔都震了震,他脑子很乱,无意识地低声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许术一边轻轻摇头一边缓慢地后退,心里陡然生出让人难以喘息的愧疚和负罪感。 如果不是他扇动蝴蝶翅膀改变大家原本的人生轨迹…… 如果不是他,季康元不会失去意气,景培不会因为离开景家不能得到最好的救治,关小飞不会跳楼,赵成不会不到三十岁就白了头。 世界把书本翻转,给了许术一次重来的机会,他的人生迎来新的篇章,可为他翻过去那页纸的重量,却重重压在了其他所有无辜的人身上。 ……他是罪人。 许术陷入思维怪圈,思绪以飞快的速度无止境地向下坠落。 肩上突然握上一双坚定有力的手,许术不知不觉中竟退进了身后季康元的怀抱。 季康元深深地望着许术迷惘的脸,用一种仿佛害怕惊飞蝴蝶般的低语轻声道:“哥哥,这跟你没关系。” 许术完全没听进去,嘴唇在顷刻间就失去了颜色,季康元见他这样痛苦,心头比落了刀子还疼。 他抿了抿唇,小心地低头更靠近许术的耳边,轻轻地说:“上一世,小飞跳楼后直接死掉了。” 许术一愣,随后双眼猛地睁到极致,瞳孔缩成一束。 ——季康元也重生了。 第43章 43.答案 许术喉间忽然有股强烈的阻塞感,仿佛刚满头大汗地从濒临窒息的噩梦中醒来。 季康元于许术而言怎么不算噩梦呢,他曾经初开的情窦,毫无保留的偏爱,对情感的全部寄托,全都系在这一人身上,随他湖打海摔了。 许术后来在许多个深夜嘈杂的梦境里,都能听见季康元隔着门缝传来的声音。 ——“你喜欢许术?” ——“我现在还分不掉,你要是喜欢,等把他甩掉那天我再通知你吧。” 可现在,那道声音的主人依旧在许术耳边说话,他说,哥哥,这都不是你的错。 许术的大脑像错频混乱的电视机,窗外的天光变成上一世客厅那盏苍白的灯,他恍惚地想,哦,原来不是我的错啊,不是我的错,那你当初为什么这么对我? 许术想不出答案,也就不想了,有些事情本来就是没有答案的,就像用心浇灌的花也不是一定会开,妈妈等花开等到死,许术等答案等到死。 等待的过程也是失去的过程,失去时间也失去生命。 他不想再为谁失去。 “我家人还在楼下,要先走了。”许术表情迅速恢复平静,像是没听到刚刚耳边有任何声音。 赵成点头,眼里依旧空洞:“有空可以多来跟他说说话。” 许术没回答,他看着关小飞苍白的脸色,眼里有真切的心疼。 这也是一个被辜负真心的人。 许术上前一步,俯身握了握关小飞床边的手,轻声说:“谢谢你送我的围巾。” 赵成擦拭的动作一顿,愣了愣后抬头疑惑道:“围巾?小飞有送你围巾吗?” 季康元脚尖突然不易察觉地上前半步,又克制地停住了。他动作太小,没引起剩下两人的注意。 许术看赵成一眼便很快收回视线,淡淡道:“我脖子上这条,小飞五年前送的。” “我怎么不知道?小飞给你买的围巾不是在衣帽间里挂着吗?”赵成如今已对关小飞的事无比上心,如果许术这条围巾真是关小飞送的,他愿意花任何代价换过来。 许术被他问得一愣,赵成在他愣神的空档已经毫不顾忌的伸手抬起围巾垂落下来的一角,看了看便皱眉道,“这肯定不是小飞送的,”赵成指着上面绣着的卡通图案,“小飞会织毛衣也会十字绣,这么丑的狐狸叼花不可能是从他手底下出来的。” 许术被他断然的语气弄得不舒服,下意识反驳道:“你连图案都认不清,哪里会有这么肥的狐狸,这分明是抽烟的猫。” 季康元似是被呛住般咳嗽了几声。 病床前争执的两人同时一顿,朝他看过去。 季康元眼神闪了闪,像是做了什么错事被抓包一般,朝许术生疏地提起个笑。 许术渐渐回过味来。 第40章 “你织的?” “我当时……”季康元没说完的话和生硬的笑一起僵在半空,因为许术已经面无表情地摘下了自己脖子上的围巾。 “为什么连这么小的事也要骗我呢?” 许术轻叹了口气,走过去把围巾放在季康元手里,后者神色变了变,似是想解释什么,但许术已经不需要答案了。 “走了。”他拉开门摆摆手,没回头。 许术到的时候景培已经全部检查完了,在塑料胶椅上坐着等他,手里拿着张单子在看。 许术过去坐在他身边:“我有个朋友也在这家医院,刚去看了看。宋医生怎么说?” 这大冷的天,景培把手里的单子折了一道扇了扇,又没事找事似的展开重新看一遍:“后面有个女人抱着小孩儿直接闯进来了,一直在哭,宋医生说一会儿在手机上跟你沟通。” 许术看着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别害怕,治疗的开始也是走向痊愈的开始。” 景培没说话,过了一会儿突然把头靠在他肩上,声音闷闷的:“那个女人哭得好难受,我不想你也那么难受。” 许术一愣,随后笑着揽住他的肩:“我难受什么,等治好了我们回去又找安琪放风筝,我不在她的作业本肯定又要晾着晒太阳了。” 景培闷笑一声,侧了侧头把眼睛压在许术肩膀处,留下一点不易察觉的湿痕:“嗯。” 季康元站在墙壁拐角处,过去清澈明亮的眼睛如今像团灰色的雾,整个人有种了无生气的混沌感,又一动不动,像被随意放置的等比例漂亮人偶。 护士路过时没注意被吓一大跳,她短促地‘啊’一声,看清人后才拍拍胸脯道:“你好?你脸色怎么这么差,需要帮助吗?” 季康元的眼珠转向她,声音异常平静:“谢谢,我身上带了药,可以给我一杯水吗?” “好、好的,你走这边来。” 护士把水接好放在值班台的桌面上,季康元道了声谢,从包里掏出一小罐白色包装的药。 他的手在不受控地轻微颤抖,瓶身里的药片也跟着哗啦作响,听起来已经只剩四分之一。 护士的工作一向又多又杂,平时恨不得走路都用四条腿,可今天她却硬生生站在值班台前看着眼前的男人就着温水喝完药道谢走人才回过神。 这人也太割裂了,身体抖得简直像只应激的猫,脸上却是比入殓还整肃的表情。 许术坐在椅子上陪景培调整好情绪后便准备带人回家,景培这时才发现许术的变化,奇怪道:“你围巾呢?” “看到个小孩儿挺怕冷的,就给他了。”许术随口道,“我们的车是白色比亚迪,车牌号xxxx,这门口停车是限时的,你也帮忙看看到没。” 景培便没再关心围巾那一岔。 两人中午去家附近的一家小餐馆随便吃了点,晚上回去后又往冰箱里填了点菜,照例是景培做饭许术洗碗。 吃饭的时候许术说让景培一会儿洗了先去睡,自己在客厅开灯看会儿书。景培点头应了,后半程吃饭的速度慢慢降下来,他还是没忍住问许术:“宋医生怎么说?” 许术没瞒着,直接把手机聊天界面调出来放在桌上,景培觑他一眼,挪了挪凳子探头过去看。 医生的解释比报告单好懂得多,总的来说没景培想得那么坏,但也不是奇迹一般的好,宋医生说得很客观,客观得让人安心,让人觉得能看到希望。 景培心里松一口气,又把手机推回许术那边,终于笑了笑:“好像真的能回去放风筝。” 许术也笑出来:“我说什么了,别胡思乱想,相信医生就行。” “好。” 农村的作息很规律,晚上夜一深,整个世界就只剩人类浅浅的呼吸声和蛙叫虫鸣,许术和景培这么多年也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九点半景培就已经上床。 许术端着电脑坐在客厅,冷白的屏幕光打在他脸上,让肤色都有些接近从前那样的白。他神色认真,双手不时在键盘上敲打,恍然看过去,让人觉得他是从五年前穿越过来的公司小职员似的,再仔细看,其实也跟上一世的许经理没太大区别。 怎么会有人跨越那么长的时间,经历那么多的好与坏,还没什么变化呢? 仍旧是没有答案的问题,就像许术仍旧是许术。 指针还差毫厘便到达数字十二,许术合上电脑抬手捏了捏鼻梁,吐出一口略微疲惫的气,他终于体会到到空窗五年对求职产生的影响。 好在也有不看经验还薪资丰厚的岗位,一家偏网红风的高端餐厅服务员,对形象要求高,许术发了自己带证件照的简历,对方约他明天下午就去面试。 餐厅的态度有几分急切,大概是比较缺人,看起来面试成功的概率很大,但许术也没全把希望系在这一棵树上,他又朝几个专业对口的岗位也发了求职信息,才放轻动作去洗澡上床睡觉。 第二天天气好,许术是被阳光晃醒的,起床盛了碗景培留在锅里的热粥,他边吃边说自己下午要出去一趟。 景培没问他去做什么,只问他晚上回不回来吃饭。他现在比相信自己都更相信许术。 “吃,”许术说,“冰箱没肉了,我到时候再买点肉回来,想吃红烧肉。” 景培笑笑,自然没意见。 出门的时候又刮起风,头顶飘着大朵白云,天空时阴时明,景培往许术包里装了把伞,跟他说如果下雨了就别买东西了,早点回来。 许术比了个ok,下楼看到单元门口有只小黑狗正冲着辆白色宝马撒尿,许术乐得撑腿弯腰看它,这狗好识货,一排老弱病残的车里专挑辆最新最贵的嚯嚯。 到了餐厅,面试不到三分钟经理就当场告诉他通过,出来后也没下雨,天空反而更晴。 今天顺得许术想看黄历。 许术心情好,决定学景培去花店买盆多肉送他。在接到这通电话打来之前,他是这么决定的。 来电人让人意外,许术接了电话好险没听出对方声音。 “许术,你回来了?怎么不约我们出来见个面。” “……小田??” 小田开玩笑逗他:“怎么这个语气,hr打电话给求职者很奇怪吗?” 许术脑子差点没转过来,想了半天才说:“我把简历投你公司了??” “啊,晚上有空出来吃饭吗,正好我和阿明几个都在。” 许术犹豫了下,正想找个好听的说辞拒绝,就听到小田那边又道:“诶?汤圆儿?你什么时候到的?” 作者有话说: 明天有的! 第44章 44.竟然关于季康元 “小田,我今天不太方便,下次吧。” “行,反正你方便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我多忙都抽出空去找你。”小田并不勉强。 小田不是傻子,刚刚那声纯是他故意的。 他不清楚当年的内情,也不知道后续脱轨一般的发展,只知道这对鸳鸯不明不白的就分开了,自己今天作为攒局人,就只是想拉许术来叙旧而已,他也真不知道季康元会来。 小田掩饰般端起茶碗喝了口,又跟季康元开玩笑:“大忙人,今天不声不响地进基层微服私访啊?来都不提前说一声。” 坐他对面的阿明举手,表情还挺骄傲:“我给汤圆儿发的消息!” 那你他妈的可真他妈厉害啊。 小田面上继续笑着,桌下的腿恨不得踹他一脚,觉得他脑子真是九成新,现在一个来了一个就不来了,要换别人还好,偏偏是许术,季康元为他空窗了多少年,好像一直是最近才又交了个女朋友,似乎还怀孕了。 如果季康元和他女朋友的感情因为这点小插曲起了矛盾,小田真是恨不得投河自尽去。 果然,季康元连坐都没坐,低头看了眼时间,声音平静道:“他不来了吗?你让他来吧,我刚刚在这附近办事,收到消息来看看,马上就走了。” 还嫌不够让小田愧疚似的,季康元又接着道:“我回去吃,你们多久没见面了,别因为我改变计划。”他说着就要走。 “没有没有,没什么计划,我也是上班的时候点开邮箱看到许术的求职信息才知道他回来了,正好晚上我们几个要吃饭,刚刚就想打电话让他一起。”小田说到这才反应过来,奇怪地问季康元,“你怎么好像知道他回来了?我跟阿明他们讲的时候都兴奋小半天呢。” “嗯,我们已经见过了。” “哦!见过了!”小田大舒一口气。 该说不说这心理负担一下子就消失一半,不管怎么样,至少后面如果再出点什么感情相关的问题,那是跟他没关系的。 小田眼里脑子缺张琴的阿明一点没意识哪里不对,还极力邀请着:“没事的话跟我们一起去吃呗,小术本来就没说要来的。” 季康元的神色看不出什么,他近年来似乎总是一个表情,脸被冻住了似的,好像没有什么情绪,美貌在冷漠的加持下杀伤力翻倍,仿佛别人看他一眼都是冒犯。 第41章 朋友们倒没顾忌别的,就是觉得这孩子明明越来越优秀,也越来越富有,但不知什么时候起,反而越来越不开心了。 变了个人似的。 季康元看了眼手机里成堆的工作信息,略一犹豫,便把臂弯里的大衣交给了旁边的侍应生。 他在椅子上坐下来,对小田道:“他给你公司投简历了?那他之后要在a市久住了吗?” “不清楚,应该是?但许术如果按现在投的岗位去找工作,应该有点难,”小田话说得委婉,“他最近是不是缺钱啊?” 缺钱?季康元昨天回家后让人找医院调景培的就诊信息,这事要稍微麻烦一些,所以到现在还没给他发过来。 莫非是景培生了什么很严重的病?那他现在不伸手找景家拿钱治病,反而拽着个没有父母的许术不放。 季康元面无表情地想,可真够男人的。 上一世要不是他,许术怎么可能开车分心。 可景培怎么做到让许术开车分心的呢? 季康元像蓦地被人用锥子在胸口凿了道口,冷风灌进四肢百骸,身体里波动的情绪又瞬间冷凝下来。 是他,是他说了那些不可饶恕的蠢话。 季康元垂下眼,从身体内部发出细细小小的颤抖,拿出手机给小田的账号转了串数字:“如果许术来找你借钱,你就给他,不够的话来跟我说,要是借完还有剩下的,随便你怎么处理,不用还我。” 小田数着自己余额后面的零,目瞪口呆:“我也就只是个猜测……而且你给那么多干嘛?许术要创业啊?” “反正哥你帮我找借口给到他手上吧,”季康元说,“不要让他太累。” 虽然心里巴不得景培像上一世那样赶紧去死,但许术把他当作家人,季康元很清楚许术会为‘家人’做到什么地步。 真奇怪,他曾经那样不可接受许术的移情别恋,可原来与失去相比,这样的痛苦仅仅是开胃菜。 重逢的第一天许术怀里就有了别人,季康元很清楚,如果景培痊愈,自己将更加无法承受内心膨胀到难以自持的妒意,但与之相比,他更不忍心听到许术疲惫的叹息。 从前的季康元已经听得太多了,从他心理扭曲将所有怨愤都归咎于对他无限包容的许术身上时,那些叹息声便一点一滴汇聚成了他世界里一场持久的雨,如今雨停了,他仍旧无法避免鞋里的潮湿。 他必须带着痛苦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 许术却很快将这个插曲抛之脑后,他要忙的事情很多,实在不好分出心力。 周三这天正式上岗,许术换上工作服,领班让赵文峰带着许术熟悉一下餐厅环境和工作流程。 叫赵文峰的男人上下看了看许术:“跟我来吧。” 穿过长长的走廊,进去是一个新中式的庭院,走道旁栽了成列的晚樱,等回温了应该会是道不错的风景。 这家餐厅——说是餐厅,其实更像是更注重餐饮服务功能的娱乐会所,它的面积很大,包含了餐厅、酒吧、游泳池和棋牌室,每个区域分了不同的人去提供服务。 来这里消费的客户群体不是记录生活的网红就是钞票多的富二代,都是些年轻人,为了迎合顾客喜好,餐厅的服务人员也都是些年轻好看的面孔,工资自然不会低。 “领班说让你这周先跟着我在餐厅做,后面排班表出了你按上面的来就行。” “好的。” 赵文峰个子比许术矮半头,单看五官挺俊朗周正,就是头围发育可观,肩宽却像未成年,尤其是站在肉眼看起来像是有九头身的许术旁边,更是勉强得有些可怜了。 这地方太大,许术正在脑子里努力记路线图,又听到赵文峰问:“你之前是做什么的?” 许术想了下,答:“做木雕的。” “刻木头的?”赵文峰下意识隆起点眉,又把他上下扫一遍,确认什么一般,“乡下来的?” 许术不知怎么有点想笑:“对。” “要死……”赵文峰背过身翻了个到隐晦不隐晦的白眼,“你们不留在自己的地盘建设家乡,为什么总想着来我们a市啊?我们自己饭碗都不够还要分给你们外地人。” 最近餐厅招人,赵文峰是想让他表弟来的,本来都跟经理约好了面试时间,结果经理前一天下午告诉他招到人了。 那会儿赵文峰早就将他表弟给的介绍费都花光了,还把工作的事说得板上钉钉,现在许术一来,他要把这五千块钱退回去不说,在亲戚面前也很没面子。 赵文峰是真不太待见这个叫许术的新来的。 “我可能说话不太好听,但你自己想想,在这边累死累活十年能凑出一套房子首付吗?” 许术一双眼睛看着他,情绪很稳定:“没事,我在a市有房。” 赵文峰临出口的说教在嘴边噎了下,后面倒没再接着就房子这件事跟许术过多纠缠,毕竟他自己家就住得不怎么样。 “刚刚讲的听懂了就开始上班,你去看着a区b区,我抽根烟就来。” 赵文峰明明就跟许术平级,来得早一些而已,说话却总颐指气使,让人听了憋屈。 但许术没太放在心上,反正再深的恶意他也品尝过了,不管是许栋坤,组长,马阿姨,还是季康元,赵文峰与他们任何一个人比,此刻的敌意都显得幼稚得搞笑。 许术依旧很平静:“可以,但如果忙不过来的话,我可能会跟经理申请再往b区调个人。” 赵文峰转头就往餐厅走了。走得飞快。 事实证明有些烟也不是非抽不可的。 晚上十点下班,许术换好衣服后从更衣柜里拿出手机,景培发消息来问他工作顺不顺利。 许术刚回完一条‘工作内容不难’,对方就弹来电话。 “下班了?”景培背景音里有咕噜咕噜的声音。 许术提上背包往外走,出口的风有点大,他捂着话筒说话:“嗯,你在煮东西?” “一点银耳汤。”景培问,“上班累吗?” 或许是知道自己回到家就能喝到热热的银耳汤,许术走在冷风里,却四肢百骸都在想象中那种温暖的水蒸气里舒缓下来,放松之际跟景培闲聊起自己工作中遇到的小事。 “还行,就是有个同事不知道为什么总不太待见我,偏偏领班让他先带我一周。不过也就一周,等我熟悉了就好了。” 景培的声音由远转近:“抱歉哥,我刚去拿了个东西,你说什么?” 也不是什么大事,许术正好站上地铁扶梯,便说:“没什么,我马上进地铁了,回来聊。” 挂断电话后景培发来个红包,写着‘工作顺利’。 红包包不了太大金额,也就图个心意,不会让人产生什么心理负担。 许术笑了笑,道完谢便收下了。 只是这一幕在他脑海里莫名有些熟悉,许术想了一路,终于在出站时有了点头绪。 这段似曾相识的记忆竟然关于季康元。 第45章 45.一笔烂到透了的交易 过往模糊的记忆变得清晰。 那时季康元刚参加工作不久,也是人际问题上遇到了什么困难,给许术发了好几次消息抱怨,话里话外试探着的都是想辞职的讯号。 许术当年不知道季康元的家境这么好,出于为他着想的考虑,表达了自己希望他工作能稳定一些的想法。而且许术自己当时还忙着重要项目,时间在他手里过得飞快,实在没空像对待李薇那样处理季康元的情绪。 再者说,工作本来就是要和人打交道,不管换多少个都一样,如果没有到太严重的地步,许术不觉得这有什么不能忍受,季康元总是要长大的。 所以那段时间忙得焦头烂额的许术,最后在没经过任何了解的情况下,直接就给季康元下了‘太娇气不能吃苦所以才抱怨’的定论,他把刚到手的工资转给对方以作安抚,便没再关心这件事的后续。 后续证明季康元忍一忍确实能吃下这份苦,他最后没有辞职。 也是因为没辞职,季康元后面认识了新入职的关小飞,他们同一个组,默契相投,在创作方面说是灵魂搭档也不为过。关小飞也就成了许术很长一段时间无比介意的存在。 对了,关小飞是因为什么跳楼的? 医院里赵成憔悴的声音阴风一样刮过耳边:“……在组长的领头下,长期霸凌孤立……” 许术脚步顿了顿,又继续往前走。 黑夜没有尽头,风又吹得远了。 之后的小半个月里许术仍旧忙得歇不下来,餐厅排班表上每人每天至少工作八小时,可以按自己的时间向领班申请加班,加班费每小时按正常工资算,许术每天都干到上限,基本没有自己的时间。 餐厅、家、景培、关小飞,他就在这四头儿团团转。 终于有了一天假,小田掐准了时间似的,许术刚闲下来一点,对方电话就打过来了,他才想起之前被搁置的吃饭邀约。 第42章 他们在电话里商量好把聚餐定在当天晚上。 许术下午报复性的一觉睡到快五点,出门前挑了好久的衣服。 他合适的外套拿去洗了,剩下的要么太厚要么太薄,约定时间将近,最后许术还是穿了件稍微偏薄的羊呢大衣。 这几天a市气温回升了一些,但风依旧很大,许术家单元楼的每层楼道口都是开放的,墙壁只砌到半腰,自然风循环得很通畅,所以许术推开门的那一瞬,感觉自己好像被风狠狠抽了个巴掌。 许术扶着门框定了定,扭头找景培借了他那件短款羽绒服。 许术以前没那么不抗冻,相反他体质一直很不错。 还记得读大二那年冬天上体育课,老师忘了看天气预报,课上到一半突然开始下雨。正是隆冬,雨跟冰碴子没什么区别,许术把外套给了一个生理期的女生挡雨,一路跑回宿舍,浑身湿透,却愣是连寒颤都没打一个。 放到现在就算不发烧也得来个重感冒。 季康元从景培那拿的药到底还是给许术留下了痕迹,哪怕精神上的伤害许术可以强迫自己遗忘,身体却不是说好就能好了。 这也是景培至今仍在深深自责的原因。 他给季康元的药根本不是自己口中所说副作用最小的,那时‘季康元的出轨对象’这个人于他而言只是个没血没肉的符号,他也懒得多花心思。 季康元喂给许术的其实是r国地下市场里很常见的一种药,区别无非是换了个包装,实际也就值两百多块钱。 两百多块钱而已。 连那时景培衣服的一枚扣子都买不下的价格,却买断了许术不止五年的安稳睡眠和健康体质,买断了景培今后的所有漫不经心,和无法宣之于口的感情。 真是一笔烂到透了的交易。 许术一到包间气氛就开始沸腾,也不能说是沸腾,简直就像往倒扣的铁盆里丢了串鞭炮。 一群奔三的在各自岗位发光发热的男人们,因为老友的回归清一色噼里啪啦地鼓起掌,声势浩荡。 许术还来不及回味这段珍贵的友谊,就先扭头安抚一脸惊恐闻声而来的服务员:“抱歉,他们只是喝多了,这里没有传销组织。” 太亲切了,连这种帮他们处理惹出来的麻烦的细节都这么有熟悉感。 “小术来坐这儿!”好久不见的阿明举高手,把旁边的空座拍得啪啪响,空座的另一边坐着好久不见的小田。 许术回应后一路走过去,包间很大,桌上的空位不止一个,这很正常。 但以前他们是能填满的。 好在没人为此伤春悲秋,大家都很珍惜当下。 酒过三巡,小田看着已经有些上脸的许术,把凳子往他那边移了些。 他微微凑过头去:“我上次让你来公司看看,你说你找到工作了,怎么样,还顺利吗?” 许术毫不意外的喝醉了,他喝酒后反应会比平时迟钝一些,也更好糊弄,这群人以前经常在他喝醉之后逗他。 他点点头:“很顺利。” 许术被灌得太狠,眼神都有些散了,小田怕他难受,招手让服务员拿了杯柠檬水:“你先喝点儿。” 许术说了声好,看都不看直接往嘴里灌,晕头晕脑的样子怕连手里拿的是水还是酒都分不清。 小田见他却只喝一口就顿住了,把柠檬水被放到一边不再动,忙问:“怎么了?不喜欢?” 这次许术答得很快:“不喜欢。” 脑子很晕,神经像是变成了根不断反复拉伸的皮筋,让许术感官上不停置身于冷与热中,摇摆于过去与现在。 被束缚的记忆再次卷土重来。 不喜欢,很不喜欢。 小田只以为他口味变了,不喜欢柠檬,便又问:“那给你叫杯温水?” 许术摇头,表情有几分抱歉:“喝不下了。” 小田不对这个问题过多纠结,反正许术没有不舒服就行,水又不是一定要喝,而且他还有正事要做呢。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发问:“你回家之后过得还好吧?怎么突然又回a市了?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 许术被他一连几个问题砸得停滞了一会儿,思考完后才一个一个作答:“过得很好,我带家人来治病,暂时没有遇到什么困难。” 治病?这让小田有些意外:“很严重的病吗?” “是有一点。”许术说了个病名。 治疗重病不仅对病人来说是个磨难,对家属而言也是个让人身心俱疲的挑战。 小田皱了皱眉,这下不仅仅是想帮季康元塞钱了,他真心实意地担心起来:“我看你都投我们公司的简历了,那他治疗周期应该挺长吧,你钱够吗?” 许术没撒谎,认真想了下说:“以后不知道,但现在是够的,我也在工作挣钱。” 小田清楚,跟高昂的医疗费和药费相比,许术那点工资算个屁。 他倾身过去,揽着许术的肩用一种商量的温和语气说:“是这样,你把卡号给我,我手头有一笔钱,再来个十年八年的也没需要动的地方,你拿着先给家里人用,用最好的医疗资源,别耽误了治疗,知道吗?” 许术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你还没结婚,还没生孩子,怎么知道以后不会有用钱的地方?我现在真的不缺什么,万一以后缺钱我肯定不跟你们客气,但现在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小田心说他就是跟老婆生十个孩子这钱也用不完啊,但又没法儿跟许术解释这些,只能一遍又一遍费劲巴拉地劝,嘴皮子都要磨秃,这许术不松口就是不松口,气得他都想扒开许术脑瓜子看看是不是里面刚喝的酒都挥发完了。 任务失败,小田低头噼里啪啦给季康元发消息,把打探到的事说完后又让对方有神通不如就直接查许术的卡号发自己,他再把钱转过去。 这么多年不见,许术的犟种本性越来越明显,犟得能去田里犁地了。 一顿饭吃了快三个小时,众人嚷嚷着‘下一站’。 许术就休一天,其实不适合再转场,但架不住他们人多嗓门大,又一个个的都喝醉了,他不去这群人就你一句我一句地劝,声音乱糟糟的,像在往许术耳朵里扔手雷。 而唯一能解救他的小田就站在一边端庄稳重地看着,做足了袖手旁观的姿态。 许术最后还是去了。 其实也能理解,毕竟五年没见。 ktv里特别吵,他们都玩儿疯了,怎么嗨怎么来。 许术困得眼睛都睁不开,找了个沙发角落,硬是在青藏高原的调子里把梦做得死沉死沉。 梦境将外界的一切声音都自己做了合理化,其实也没有很合理,因为许术梦到自己在青藏高原参加了一场音乐节,抱着一蛇皮口袋钞票的小田一边把钱往自己手里塞一边问他:“你来了?” ……太诡异了,许术的意识选择往更深更黑的梦境里扎,与外界彻底切断了联系。 “嗯。”季康元点头。 穿过一群睡得东倒西歪的醉汉,季康元落步到沙发的一个小角落,让他魂牵梦萦的人就缩成一小团,不占太多地方,刚好足够填满他的心脏。 他目光先落在熟睡的人脸上,又慢慢向下移动到他身上的短款羽绒服,在这里停留许久,最后还是眷恋地回到许术脸上。 见季康元伸手就要去抱人,小田忍不住半道截住季康元的手臂:“你没骗我吧,你身边确实没女朋友?” 季康元已经解释了很多次,他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好多人都认为他有女朋友了,便皱眉直接道:“我是gay,怎么会有女朋友。” ……好吧,你是gay你了不起。小田松开了手。 俯身如愿把人抱进怀里的那一刻,仿佛身体里缺失了十年的灵魂终于回归。 季康元感觉心跳快到脑子有点缺氧,他最后对小田说:“就说是你送他回家的,别告诉他我今晚来过。” 第46章 46.许术觉得有点丢人 小王注意到今天车里氛围的不同,说不出哪里不同,反正他待在里面有点不自在。 老板怀里的男人他从没见过,但老板的大衣裹在那人身上,上车时动作小心翼翼,不知道的以为他抱了个玻璃人。 真奇怪,人又磕不碎,何况是个男人。 系好安全带,小王又听到老板放低声音的吩咐:“开慢点儿,注意安全。” 望着凌晨空荡荡的公路,小王全神贯注地握紧了方向盘:“好的。” 隔断板升起来,许术坐在季康元旁边的位置上,薄款羽绒服表面光滑,裹在最外面的大衣滑下来一点,露出羽绒服的领口。 季康元见了,又面色如常地帮他重新盖好,动作中流露出一种好像许术本就穿了两件外套似的自然。 许术实在喝得太醉了,吐息时还能闻到浓浓的酒气,皮肤上染着昏暗光线下也模糊可见的薄红,他整个人陷进靠背里,从季康元的视角看过去,许术侧脸发际线到眉骨的线条偏平,看起来清冷又疏离,睫毛还是又密又长,和他记忆中夜里无数次偷偷摸过的一样。 第43章 也好像直到这时季康元才真正意识到,许术就睡在他身旁。 许术就睡在他身旁。这个认知让季康元因大脑保护机制而被延迟的感官终于与现实重合,‘叮——’的一声,就像敲响一枚金铃,让人由灵魂到身体都震颤不已。 于是季康元又开始细细小小地发起抖来,与普通人肾上腺素升高时的激动不同,他的反应呈现出明显的病理性,嘴唇隐隐透出青乌色。 而季康元似乎已经对此习以为常,他拿出随身携带的药瓶,懒得像往常一般数清药片数量,倒在掌心后连看都没看便用车上的矿泉水冲服下去。 症状很快被药效压下去,季康元再次对着许术发呆,听着他绵长的呼吸声,季康元无意识地伸出一根手指,沿着许术侧面起伏的轮廓虚虚描绘着,最后悬在那一小块缺了眉毛的皮肤上。 季康元放轻了呼吸,突然倾身向许术凑过去—— “老板,我们到了。” 这个即将印上去的久别重逢的吻,在与皮肤毫厘间的距离停住,季康元如梦方醒般重新坐回去:“好。” 许术做了一个梦。 梦的视角很古怪,像一个安置在斜上方的广角摄像头,摄像头跟随季康元而动,画面的四周变形严重,让人有种奇怪的压抑。看场景,是上一世两人租在季康元公司附近的出租房。 梦境全是零碎的片段,许术看得费力,观感上像不同图案的拼图碎片被胡乱混在了一起,眼花缭乱。 让人头疼之际,其中一块碎片变得清晰,里面有声音传来。 ——‘我晚上不在家吃,下午小飞约我出去。’ ——‘……随便你。’ … 画面变换,一间办公室里,边缘锋利的纸张纷纷扬扬,季康元垂着头沉默地站在中间。纸张上有复杂的线稿,许术认出其中一张是自己曾在季康元深夜伏案作画时见过的。 ——‘交给我的东西做得那么烂还敢接私活,还跟经理告状说我剽窃你的创意?我他妈看你是想钱想疯了,能干干不能干趁早他妈滚蛋!’ … 画面再切换,这次是许术有段时间迫切想买房时,曾专注研究过的楼盘的售楼部。 ——‘首次购房,一居室……算了,两居室吧。价格方面……能再优惠吗?……好吧,我,我下次再来……’ … 一通没有备注的电话,画面重新回到出租房。 ——‘季先生吗?我是周明,刚刚翻记录发现我们已经错过两次常规检查了,最近过得怎么样?’ ——‘啊,周医生,抱歉,最近……有点忙。’ ——‘没事,可以跟我说说状态吗?和父母的关系有没有改善?情绪方面变化还强不强烈?早晨有出现勃起情况了吗?或者——今天下午有没有时间呢,方便过来咨询室一趟吗?’ ——‘……好的。’ 挂了电话,季康元的脚步往卧室外走。许术刚觉得这一幕有点过分熟悉,下一秒—— “我晚上不在家吃,下午小飞约我出去。” 然后许术自己的声音:“……随便你。” 早上六点半,许术的闹钟准时响起,是一段舒缓的纯音乐,他平时很自律,从不赖床,几乎每次都是音乐刚起个头就被他按掉,有时景培都不知道许术什么时候走的。 今天闹钟却竟然完整播放到结束并自动延迟十五分钟再响,景培还是第一次醒得比他早。 窗外天已经有些亮了,景培坐起来醒了醒神,再侧头去看睡在另一边的许术:“哥?” 连喊了四五声,许术才迷迷糊糊掀开眼皮:“嗯?” 看他又困又累的样子,景培心里酸得难受,但也知道此刻任何歉疚的话都无法减轻许术的负担,反而会让他更疲惫。 最后景培轻声说:“今天请假吧,你身体吃不消的。” 许术抬手用掌心压了压眼睛,认真考虑了一会儿,干脆道:“好。”他侧过身伸手在枕边摸到手机,关掉闹钟,又给领班打了通电话请假。 这一切动作他都全程背对着景培完成,将手机重新放回原位后,许术突然问:“我晚上怎么回来的?” 景培说:“你一个姓田的朋友把你背上来的。” 他说完这句话后好半天没等来许术的回音,就在景培以为对方睡着了的时候,许术终于又出声:“我今天多睡一会儿,要是中午还没起的话,你自己做了吃,不用管我。” 景培顿了顿道:“哦,好。” 许术今天似乎和平常有些不一样,景培猜测或许是和朋友重逢聚会散场后的戒断反应,而且他真的肉眼可见的太累了。 景培从身后帮他仔细掖了掖被角,也重新躺回去。 所以他没看到许术仍旧睁着的眼睛。 许术连休了两天,之后的一个月都没再休过假,他从餐厅做到了棋牌室,而赵文峰还留在那里,许术不用再面对他时不时的阴阳怪气,加上棋牌室的工作比餐厅轻松不少,这一个月的精神气看着竟还比前半个月好上许多。 与之相比陈与年的情况就有些糟糕了,两人再次见面时许术差点没认出他来:“你,你不是去了趟y国吗?怎么搞成这样?” 陈与年头没洗胡子没刮,整个人幽幽的,走路像在飘。 他顶着张怨夫脸,说话也有气无力:“phoebe可能要跟我分手了……” 许术难言地看着他,“我没记错的话,你前天才在朋友圈发了你俩的情侣自拍。”说不清楚是好意‘提醒’还是暗含私人恩怨,许术补充,“你还特意在我工作时间打电话强迫我给你们点赞。” 陈与年垂着头,像一个很有思考的流浪汉一样说话:“这个世界每一秒钟发生的事情都瞬息万变,三天,足够她变二十五万九千次。” “……”数学真好,许术投降了,“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我计划现在先假装感受不到她的冷漠与疏离,还是像过去一样对她好,给她热情,让她愧疚,从而打消分手的念头。如果这招没用,真到了那一步……大不了我抱着她大腿喊别离开,我不信她真那么狠心!”陈与年很有谋略,但许术觉得有点丢人,而且他声音很大。 “挺好的……”许术说,“对了,突然好饿啊,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吃饭之前陈与年先找了个理发店洗头,顺便刮了下胡子,他说想去一家私房菜馆吃饭,许术自然没有异议。 从理发店出来走在路上,终于没有路人朝陈与年投来奇怪的目光,许术放松不少,他对面子其实看得不是太重,但因为个人卫生问题被扫射,脸上多少还是有点烫了。 到了停车场,两人坐上陈与年的车,许术让陈与年仔细说说为什么会觉得phoebe不爱他了,陈与年表示等一会儿边吃饭边聊。 这时的陈与年还不知道,等他真到吃饭的时候已经完全顾不上爱不爱的事儿了。 私房菜的位置很好,闹中取静,停车费也很好,一小时三十五。许术看得羡慕不已,他忙活一个月还不如当个停车场。 推开门,服务员穿着中式制服来接待,在陈与年报了预约后领着他们往楼上走:“客人小心脚下。” 陈与年边往上走边回头对许术道:“这儿的辣仔鲍鱼和桃胶燕窝我最喜欢,你一会儿尝尝。” “好。” 服务员把他们带到包间,发现预定的这件包房门竟然是锁的,服务员年纪也不大,刚来上班没多久,一下就有些慌乱:“诶……怎么回事……抱歉,麻烦您稍等一下,我去楼下拿拿钥匙。” “不着急不着急。”陈与年表示谅解。 陈与年正想问许术肚子空得难不难受,难受的话他一会儿再让人上些填肚子的小菜。 刚张开口,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的对话声。 “我最近都跟康元来这里吃,你一会儿别拘束,他请客。” “这不好吧,唉,本来应该是你跟季总的约会,好好的被我搅了……” 草,这他妈什么情况??一瞬间陈与年表情称得上惊恐,他迅速扭头去看许术,很好,面色如常。但他这好哥们有不面色如常的时候吗? 陈与年凌乱间,楼下聊天的两个男人渐渐往上走来了。 作者有话说: 周日见! 第47章 47.躲在梦里 两个男人一高一矮,高的那个更抓人眼球,他皮肤很白,五官单独看都不怎么出彩,但放在一起却意外和谐,有点像网上说的那种氛围感帅哥。 “别这么说,我和你一样跟他都只是上下属关系。敢开领导玩笑,饭碗要不要了你?”高的男人如是道,他语气里的笑意很明显,是很受用的那种笑。 窝草?陈与年没忍住又看了那人一眼,他就没见过哪个下属喊领导不叫姓只叫名的,要么这俩人悄悄地下恋谈上了,要么这家公司企业文化就是这么的如狼似虎。 他对这八卦没什么兴趣,拉了许术就走:“这边太挤了,咱上那儿等去。” 第44章 楼梯上听到动静的高个男人抬头看了眼,目光在许术一转而过的脸上猛地停住,怔然般的紧紧盯着,一直到两人消失在木栏尽头的墙边。 李平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也够着脖子瞧:“小烁?怎么不走了,刚那两人你认识?” 张烁没说话,脸色突然变得很差,好半天才勉强地提了提嘴角道:“没事,我先,我先下去看看康元来了没。”转头就走,像楼上有什么洪水猛兽在等着他。 “啊?季总不是说……”让我们先进包厢等着吗…… 李平不知道他突然干嘛,但同事和领导都在下面,他不可能自己进包厢待着,这显得他也太不会做人了。 这个张烁总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活儿干得还不怎么样,要不是有个董事老爹,怕是早都不知道被开多少次了,哪儿还能跟季总坐一桌吃饭。 这次也是,明明项目功劳都是他的,非得跟这吸血的蚊子平摊,真是…… 李平积怨颇深,边下楼边在心里嘀咕,心里越恨反而面上越老实。上这么多年的班,社畜的伪装手段已被他掌握得炉火纯青。 哪知才下了几节楼梯,就碰上由服务员领着已经开始往上走的季康元,刚刚还一口一个‘康元’的张烁老老实实跟在人后面,连话都没敢搭。 李平看得心里想笑,张烁这二代性子最欺软怕硬,还容易飘,平时他哄上两句对方就找不着北,在真老虎面前才肯现原形。 季康元本身步速很快,跟在服务员身后刻意放慢了些,他边走边问李平:“怎么都往下跑,不是让你们先进去?” 这就要问张烁了,但他鹌鹑似的默不吭声。李平咬着牙尽量老实地笑笑:“本来就让季总您破费,我们等等是应该的。” 季康元摆摆手,脸上是一点不掺假的认真:“你工作能力很不错,又比我大几岁,聊天不用说敬语,别太拘束。不过虽然这次是我个人邀请你吃饭,一会儿可能还要聊些工作上的问题,也不用看得很正式,都是随便聊聊。” 看看!看看!季总也就比张烁大个一两岁,看看这差距。不过李平虽然心里没少笑过张烁癞蛤蟆做白日梦,但倒也能理解他为什么会这么喜欢季总。 只能说庆幸自己是直男吧,不然单恋上这么个完美的工作机器,哪能有出头的日子。 李平甚至怀疑季总长这么大以来谈没谈过恋爱,他猜以后就算结婚,应该也是奔着两个家庭间门当户对的那种‘合适’吧? 嘶,难以想象,这种男人会真心喜欢上哪个人吗?就算动了心,怕也是克制冷静的,爱情中的人都会经历的卑微、失控、疯狂、小心翼翼,似乎都本应与这个年轻优秀的男人无关。 “顾客小心脚下。”走完楼梯,服务员又回头提醒一遍。 她手里拿着把钥匙,到了二楼后先表情微微困惑地左右看了眼,像在找什么。 站在走廊小阳台栏杆处的陈与年感应到视线,朝她抬抬下巴,一边带着许术往他们包厢门走,一边道:“在这儿,诶你终于来了,快开门吧,我们……” 话音戛然而止,陈与年瞪眼看着服务员身后突然冒出的季康元,觉得身体里一阵电闪雷鸣,把他劈得外嫩里焦的。 不是说去拿钥匙吗……怎么还带了个祸害来…… 陈与年真想摇着她肩膀质问:这家店不是挺多服务员的吗!怎么感觉活儿全在一个人身上啊!草啊! 最重要的是,因为季康元当年推的那一下,导致陈与年现在一看到他就背疼屁股疼。 跟在季康元后面的张烁脸色也很难看,他下意识抬头朝季康元望去,果然见他目光直直地盯着许术,眼神是吝啬于分给他人的专注。 张烁不明白那人有什么值得他独特对待之处,眼神狠狠地朝许术扎过去。 帅是挺帅的,个子也高,身材好像也还不错,但……但是…… 张烁但是不出来,心里更郁闷了,眼不见心不烦地侧头去看李平。 李平总觉得空气里有什么看不见摸不着密度大到阻塞呼吸的物质,但他不明所以,于是小心翼翼地探头:“怎么了吗?” 自然没人回答他。 转眼间服务员已经打开两扇包间的门,她语气有些紧张:“陈先生,实在是不好意思,我刚刚找钥匙花了点时间,一会儿给你们送一份甜点当做赔礼好吗?希望没有影响到你们的用餐心情。” 陈与年还外嫩里焦的没反应,许术反而像是场上唯一的没事人,笑着回答没关系。 他甚至平静地朝季康元一行人点了点头,拉着一动不动的陈与年随服务员进了包间。 两人在包间里坐好,陈与年经过短暂的怔愣后,开始长篇地输出针对季康元的攻击性话语,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每一个‘妈’字都饱含情感,甚至能做到句句押韵。 他说自己看到季康元就哪里哪里痛,说他脑子不正常,说这个说那个,骂得这么凶,其实是在替许术疼,替许术委屈。 许术看着他又喝了口汤,突然有点想笑,没什么原因,只是一种心情的外化,那种心情不是开心,而是……而是柔软。 菜一道道端上来,味道确实很不错,许术吃了很多,因为他知道自己下次不会再来。 倒不是别的什么,单纯是太贵了。 那天的事情很快就被许术抛之脑后,陈与年接到phoebe的电话又再次坐飞机去了y国,景培的治疗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宋医生时常在微信上跟许术沟通病情。 日子在越来越暖和的天气里过得飞快,餐厅的晚樱也开了,许术站在庭院里,在阳光中感受这个温柔的迟来的春天。 这天许术同事有个老家的好朋友结婚,他想去作为伴郎参加婚礼,但周六周日不能主动调休,便碰运气去找正好休假且经常申请加班的许术换班。 许术没犹豫便答应了,正好下周三景培不用出门,他换完班两人可以在家煮火锅吃。 周六高峰期换周三工作日,同事自然乐意,走之前还有点不好意思。 今天人很多,许术给同事替的是晚班,客人八点钟到,许术提前进去清点完了棋盘和筹码,耳麦里通知他去前台接人。 看清对方的那一瞬间许术和张烁都愣了下。 但许术很快回到服务员的身份,给张烁和他一群朋友在前面带路。他像私房菜馆和其他所有任何一家餐饮店的服务员一样,在遇到台阶时会回头对他们温和地说“小心脚下”,态度自然,面色平静。 他就是个服务员,他就只是个服务员。 张烁在后面瞪着许术,这一刻竟然觉得屈辱。 他以为,他以为季康元那样心心念念的一个人,至少该是比自己更优秀的人才对,还不能只优秀一点点,必须要很多很多,多到把他所有嫉妒心淹没。 张烁之前见过许术,在季康元的手机上。 那是一年前的事了,季康元还不是‘季总’,但也有一间自己的独立办公室,张烁的父亲把他安排在季康元手底下,是觉得张烁整天太无所事事,跟着季康元可以学东西是一回事,看着这么优秀的同龄人,也好让他这张厚脸皮知知羞。 事实证明张烁不仅不会知羞,还会在每天的相处中对季康元日久生情。 他很喜欢季康元冷静自若的气质,喜欢他聪明的头脑和对问题决断的处理方式。 他喜欢对方身上一切自己不曾有的品质,其实与其说是喜欢,认真看下来更像是羡慕、欣赏。 张烁对季康元的感情真正发生质的转变是在某次去办公室找他问问题的时候。 那天中午太阳不要命的好,但办公室空调开得很低,视觉和体感产生温差,让人心脏不知所措地紧缩、膨胀。百叶窗垂着,阳光从缝隙间往里钻,一条一条的影子映在地上,像马路两边的人行道间唯一可以通行的斑马线。 张烁说不清是出于什么原因,看到办公桌上罕见地枕着手臂睡着的季康元,他没敲门,也没离开,踩着自己心中允许通行的‘斑马线’安静地走过去了。 季康元睡着了,但手里还握着一部没息屏的手机,张烁悄悄凑头去看,是一张合照,季康元和一个男人的合照。 照片的光线不是很清晰,但里面的两个人都好看得很让人过目难忘,季康元怀里搂着熟睡的男人,脸朝镜头,表情竟然是一个青涩、幸福的笑。 张烁愣愣地转头去看自己所认识的那个仿佛从来不会有任何情绪的季康元,突然瞳孔剧烈地颤了颤。 季康元在哭,他握着不知道是不是前任恋人的照片,躲在办公室难得放自己睡一觉的梦里,在悄悄地流泪。 真是不可思议,他以为的冷静自持的雪山,原来也会了为某个人而崩塌。 “怎么了小烁?最近一直闷闷不乐的,我们陪你出来还不高兴?”朋友揽着落在最后一动不动的张烁的肩,凑头去看他。 张烁没说话,垂头拼命忍着鼻间涌起的酸涩,好一会儿才涩声道:“我讨厌……” 第45章 “什么?”朋友埋头去听。 张烁突然抬起头,死死盯着最前面穿着工作服带路的人的背影,就这么短时间,他眼眶竟已深深红了一圈。 “我讨厌他。”他说。 朋友顺着他目光看过去,“谁?那服务生?”他连原因都不问,很正常般,混不吝道,“多大点事儿,看你委屈的。” “我们帮你教训他出气。” 作者有话说: 迟到了...私密马赛 第48章 48.今天受委屈了 张烁没吭声,现在没吭声,坐在牌桌上没吭声,看到朋友故意把许术端来的茶水全撞洒在他身上,还是没吭声。 许术沉默地拎着胸前湿哒哒的衣服退出房门的同时,他的朋友们几乎是立刻就肆无忌惮地爆出一阵大笑。 没有这么欺负人的,许术跟他们素不相识,他们却恶劣地把许术呼来唤去,将人戏弄得团团转,每一个眼神和表情,都把人面子往地板上踩。 一间棋牌室通常配两个侍应生,许术的同事有些看不下去,她平日里跟许术其实没什么交集,但两人都在餐厅工作,偶尔也会在庭院或走廊碰面。大家相同处境,那群人戏弄他,其实也是在戏弄‘服务员’这个身份,她从来不觉得自己这个靠双手吃饭的工作比谁低一头,出身和成长轨迹本就不是单凭人力能决定的,这群人凭什么这么瞧不起人? 许术不知道已经有人为自己打抱不平,面对羞辱,他心里没什么波动,连眉头都不动一下,依旧冷静做着自己的事。 而另一边的同事却趁着没人注意自己,悄悄用工作设备给领班讲了这边发生的事情。 更衣室里空荡荡的,许术走进去,从柜子里拿出另一套干净的工作服放在凳子上,又将湿的脱下来,露出衣服下没被太阳晒到的冷白皮肤,用柜子里干净的毛巾在胸前草草擦了下水迹,套上衣服。 就在他将湿工作服叠好准备放袋子里方便下班带回家去洗时,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哟,”是赵文峰的声音。许术只顿了下便继续手上的动作,连头都没回,那人却毫不受影响地继续道,“被客人泼了?怎么不找经理告状?” 大晚上,餐厅的客人比其他几个区少一些,赵文峰懒症又犯了,让旁边的同事帮他看着点,就找了个抽烟的借口出来躲干活,没想正好看到许术从他眼前过去。 他是一路跟着穿着件湿衣服的许术来的,那衣服从前襟湿到半腰,除非许术得了帕金森手抖拿不稳托盘,不然只可能是被人泼的。 “你可能不知道我们a市人的脾气,我们嘛生下来也不怎么缺钱,找个工作嘛随便糊糊口而已,不太喜欢那种很爱表现显得自己好像很努力的人。”赵文峰阴阳怪气完,又假惺惺地说:“小许啊,要我看,你就去给人家客人好好道个歉,反正嘛你一天恨不得干二十五个小时,这么缺钱,客人又是我们衣食父母,得罪了他们,干的时间再长,那不也是给衣食父母添堵嘛。” 许术不为所动,扣好柜子用钥匙锁上,淡淡道:“我有妈,就不到处乱认了,你缺多少认多少,我不妨碍。” “你…!” “吵什么呢?工作太闲了是不是!”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的领班用手里的板夹在门上不轻地敲了两下:“赵文峰,你烟抽完了?” 被点到名的赵文峰面色一紧,他没想到那缺德的狗屁同事竟然出卖自己,压下心中的惊怒,赵文峰本想先开口套两句近乎,却在领班严厉的眼神里诺诺地摇了摇头,往门外走了。 赵文峰爱偷懒的事不是一天两天,服务行业不适合不勤快的人。前段时间领班还听经理说赵文峰想把自己的表弟推荐进来,可把经理吓一大跳,那可怎么得了,就这么一个都够糟心的了,两个,这对兄弟怕是能把餐厅抽成烟囱。 领班懒得分心思多管他,以前说了多少次不听,反正经理已经开始找新人了,到时候职工里有赵文峰这种风气的都会被换掉,这会儿再做思想工作也是浪费口舌。 他径直与表情阴沉着出门的赵文峰擦肩而过,走到许术面前,这回声音比刚刚还严肃一点,却多了几分关心:“你回去休息,今天我来。” 许术一愣,大概误会了什么,张口就是道歉:“抱歉,我……” 领班稍微放缓语气打断他:“我知道今天的事不是你的问题,没有怪你的意思,你回去好好休息。” 他眉间的川字纹深了几分,不太熟练地安慰:“今天受委屈了。” 他知道许术平时工作有多拼命,店里上上下下长了眼睛的都看得出许术是真缺钱,应该是碰到了什么难事。人碰到难事后愿意努力解决而不是自怨自艾挺不容易的。 许术性格坚韧,不怕吃苦,可这世界偏偏最爱拿苦给不怕吃苦的人吃。那群人摆明了就是冲着折腾许术来的,这种对人毫无意义的磨难,他看不下去。 而且最重要的,领班用那张总是严肃刻板的脸笑了一下:“我也是从农村一路摸爬滚打过来的,栽过不少跟头,三十多了,也没混出什么别人眼里的名堂,但我对自己还算满意,你看,至少我现在能帮你。别被周围的声音影响,我看过你的简历,是个很优秀的人,你的终点还在很远。” 习惯面对恶意的人通常不太会应付善意,许术一时没有反应,被领班又拍了拍肩才回神。 他最终松口气也笑了笑。 “谢谢。” 十点半到家,许术进门的时候景培正坐在沙发上用笔记本写东西。他回来后有写日记的习惯,而且一般都在晚上等许术回家时写。 “今天忙完了?饿不饿,给你煮碗面。”景培放下笔。 “不用,晚上吃得多。”许术说,“今天……” “怎么了?” 许术其实想找人聊一聊今天发生的事,不是倒苦水,只是想跟人说出来,那些侮辱对他而言不算有分量,但也需要个闸口,毕竟哪怕是轻飘飘的烟,在密闭空间里浓度太高也会把人呛死。 但景培不是个合适的倾诉对象,至少在这件事情上不是。 许术换完鞋后也朝客厅走,他拿出笔电笑了笑:“今天事情不多,想回来看个电影。” 客厅的灯关了,只有笔电泛出幽幽的画面光,许术选了部国外喜剧,男主是个软蛋富二代,女主在得知自己令人艳羡的婚姻作废后发出尖锐崩溃的嘶鸣。 音量不小,许术一边看一边走神想着别的事,在女主的发泄声中竟然有些感同身受的痛快。 景培坐在旁边陪他一起看,其实两个人的心思都不在电影里。 他今天流鼻血了,不知道这是生病的正常现象还是身体哪个地方在他不注意时悄悄发生了恶化。 这让景培更想尽可能的把这段不知道是不是最后的时光记录下来。 如果他治疗成功了,那这本日记就是他的康复笔记;如果治疗失败,那就是他的遗言。 “耳钉你戴着很好看。”身旁许术的声音把景培的思绪拉回来。不知道许术刚刚发了什么呆,又想到了什么,总之他突然就说:“谢谢你五年前把我从别墅里带出来。” 这句话突兀地像电视剧里突然插播的一择短小广告,景培还没来得及反应,许术又继续接上上一个被切断的话头了。 “等发工资了,给你换个更贵更好看的。” 电影里的女主与一群性格各异的人走在美洲日出时的狂风里,海的尽头有一轮红日。这个张狂又唯美的早晨变成柔和的屏幕光,笼罩在华国两个摸不到前路的年轻人身上。 这个夜晚,在景培仅能感知到的范围里,除了许术,全是黑暗。 他说:“好。” 而当晚的餐厅里,侍应生换人后,张烁的朋友们就果然没再继续折腾,游戏过程中,他们甚至会因为注意到女侍应生的裙子太短而不让她弯腰服务。 这幅样子与对待许术时的轻蔑简直让人觉得割裂,他们就像一群只有身体长大了的孩子,会乖巧地给伤心的人擦眼泪,也会兴奋地肢解蚂蚁。 张烁跟他们是从小玩到大的交情,并不觉得朋友做错了什么。他冷眼看着许术离开的那扇房门,心里其实没什么快意,但他觉得辜负季康元真心的人受点惩罚实在理所应当。 等到回家关了灯躺在床上,无声的黑暗中,思绪在困意里发散,又猛地凝实。 一种不明原由的熟悉和心惊这才后知后觉从他心底泛上来。 张烁那天晚上想了很久,一直想到天亮,终于搞清楚这从天而降的情绪因何而来。 ——许术当时在棋牌室里的反应哪里是不屈辱,他分明是不在乎,完全把他们当空气,谁会跟一团不讨人喜欢的空气过不去呢?而许术身上的冷淡与漠视,竟和季康元的别无二致。 张烁又想起那张照片上幸福青涩的季康元,很突然地一下子从温暖柔软的被窝里挺身坐起。 第46章 现在他喜欢的这个季康元,到底是季康元自己,还是把自己活成了许术的季康元? 张烁在冷却的空气里抖了抖。让人失去自我的爱还是爱吗?他猜季康元可能不太明白,爱情是个很美好的东西,真正的爱不会带来伤害。 在微亮的天光中,张烁做了个决定。 他要拯救季康元。 许术周一上午是早班,工作结束后,他叠好换下来的制服放进柜子里。这时候一旁的手机上突然亮起一条来自未知联系人的短信: ——今天下午五点,我在安诺大厦对面的咖啡厅等你,最多等三分钟,你来不来都可以。不过我的建议是别拒绝,如果你还想好好上班的话。 许术挑了挑眉,太明显了,不用猜都知道是谁。 这位不知道是季康元现任还是追求者的男生,对他的敌对情绪有点过于浓重了。不知道对方要找他聊什么,许术还挺好奇的。 他打开地图看了下位置,有地铁直达,过去很方便。现在三点半,路程要四十七分钟,许术收拾好东西就背着包出门。 a市的地标级商圈发展速度日新月异,许术已经在咖啡厅里坐了快半个小时,但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一点也不觉得时间难捱。 他上一世也没怎么来过这个区,这会儿看着挺新奇。 不过许术主观上再不觉得难等,也不妨碍张烁客观上迟到的事实。 他推门进咖啡厅的时候五点十五分。 “久等。”他这么说,没道歉也没解释,拉开椅子坐在许术对面,目光很没礼貌地打量着。 许术也看着他,毫不在意对方态度地微微笑了笑,等他开口。 张烁看他笑得心烦,觉得许术端什么架子,搞得自己看起来多不稳重一样。不就是装淡定,谁不会啊。 他也假模假样露出个笑,说出的话却连这点虚假的友善都没有:“你这人道德有问题,把人伤成那样还能厚颜无耻若无其事地生活,你配不上康元的喜欢。” 短短一句话许术消化了好半天,怀疑对方说的不是人话,不然他怎么听不懂? 他指着自己:“我伤害他?” “就别在我跟前儿演了,我喜欢他,我爱他,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包括解决掉你这个不知道凭什么能得到他爱的冷血前任。” 许术在他的讨伐里好半天才有反应,他垂头笑了声,气的。 这人真是疯了。 “大忙人,要见你一次可真不容易。”徐若咬着吸管哀怨地看着对面人。 季康元淡淡笑了下:“你下次来找我提前说一声,我把时间空出来,或者在办公室等我也行啊。” 徐若竖起根食指左右摇了摇:“不好意思,我对你们这些领导的办公室过敏,每次进去都觉得要改方案或者要挨批了。” “那就去会议室等。” 这次徐若光是听到‘会议室’三个字就立刻夸张地打了个干呕。 “……随便你。”季康元说,“最近都还顺利?” 徐若还是以前那副不正经的样子,喝个咖啡要把杯子放桌子上,两手撑着腿边的椅子,用嘴去找吸管。看起来有点贼眉鼠眼,又有点季康元身上永远找不回来的少年气。 徐若抬头正想说什么,目光突然被季康元后方的什么吸引过去。他看到有人猛地站起来甩开对桌纠缠不清的拉扯。这动静让咖啡厅里许多人都往那儿看,一时间安静不少。 徐若眯了眯眼,不确定道:“那是……许哥……?” 季康元也是一怔,回头的同时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夹杂着清晰的不耐与刻意的嘲讽。 “是吗?可我现在就是甩不掉他,你要真这么喜欢,等把他甩掉那天我再通知你吧。” 作者有话说: 小许:跟前任学点儿刻薄话,走遍天涯都不怕! 第49章 49.那人多绝情 徐若是很久之后才知道许术跟季康元早就已经分手了。 那时季康元突然消失又突然回来,整个人像被削掉一层的洋葱,无尽的悲伤从他憔悴的身体里透出来,徐若甚至不敢打听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对许术的怨气不可能没有,但徐若也清楚感情很麻烦,许许多多事情纠缠在一起,很多时候连当局者都不一定能理得清,更遑论他这个雾里看花的局外人。 “还真是他……”徐若的话里有些意味深长,他咽下了后半句:看起来这段时间过得很不错啊,说话都欠欠儿的了。 季康元其实没太纠结许术说了什么,他现在是想缠着都不敢,哪里在乎什么面子不面子的。更吸引他注意的是许术对面的张烁。 季康元对张烁这人的印象不好也不坏,客观上说只觉得他脑子笨能力也弱,但张董对自己很好,季康元愿意替他带儿子还人情。所以哪怕张烁总在下班时间问自己一些很基础的专业性问题,他都会尽量回答。 但他怎么会跟许术有交集? 张董是他父亲的朋友,而季永泰一般不干涉季康元的事。除了工作,季永泰生活的中心就是方慧安,他对方慧安的所有决定都无条件认同。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虽然季永泰都没有直接插手,但季康元知道他的态度一直都是默认的。 思来想去,许术和张烁在生活里唯一可能产生交集之处就只有自己,季康元倒没想过张烁会真的喜欢他,只觉得难不成是方慧安也知道许术回a市了,又有了什么别的主意? 季康元眉头皱得愈紧。 “我过去看看。” “诶——”徐若下意识伸出只手,懵逼地看他说完就走。 他这都做好为了兄弟不再搭理许术的仗义决定了,对方竟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背叛革命? 不管了,跟着过去看看。 张烁还在震惊地看着说出这话的许术,他来之前以为对方是个识趣好拿捏的,没想到坐这儿聊了十几分钟的天,只除了开头,自己竟然一句上风都没占到,还被气够呛。 他你你你了半天,突然见许术脸色微微变了变。 心里莫名有某种预感,张烁还没来得及回头确认,就听身旁突然出现道映证他猜测的声音。 “发生什么事了吗?” 许术不答,只把目光移向张烁。 季康元于是也跟着看过去。 张烁挺胸抱着臂,但他的理直气壮却在触到季康元目光的那一秒,瞬间土崩瓦解。 张烁从来没见过季康元有这样的眼神,像烈日下窥伺在阴影里的毒蛇,他只觉得脊背上的汗毛好像全都倒竖起来了,动物本性回归,身体对危险的感知敏锐到出奇。 好半天说不出话,季康元表情没变,张烁却从他冰冷的眼里觉察出催促与不耐。 “我们这儿朋友聊天儿呢,大家快别看了别看了。那小孩儿,头转回去,别偷听了啊!” 徐若懒散地挥散周围一群若有似无的视线,信步站到季康元旁边,莫名摆出撑腰的姿态。 他的到来无疑给了紧张状态下的张烁一丝喘息的余地。 “许术。”徐若语气淡淡的,一条胳膊搭在季康元肩膀上,随意摆了摆手算作打招呼。跟过去对许术的态度算得上千差万别。 他又问张烁:“这位——怎么称呼啊?” 徐若对许术敷衍的态度让张烁嗅到一丝不寻常,他在内心更加肯定了自己对许术的看法——许术比季康元大几岁,当年或许不知道用什么手段哄骗得对方情根深重,糟蹋完真心又丢弃,看吧,连康元的朋友都不怎么喜欢他。 张烁光滑的大脑只在几个思绪间就给自己找来了莫名的信心,他暗暗提起口气,开口道:“叫我张烁就行。我今天来找他是想给康元讨个公道,我不明白,凭什么辜负真心的人若无其事,受伤的人却难以释……” “给我讨公道?”季康元打断他,语气里有种难言的讽刺。 张烁顿住,怔然看着他张了张口,好不容易提起的气瞬间消散一空。 别说他,连徐若都愣住了。 季康元现在已经算是身居高位的人,面无表情时,浑身透着一股让人不自觉紧绷起来的精神威压。 其实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那么年纪轻,要是没有能力和威严,怎么服众?只是有些让人咋舌,曾经记忆里的季康元那么单纯天真。 但他毕竟死过一次,命没丢,就总要换走点别的东西。比如快乐,比如幸福,比如单纯天真。 这很公平。 季康元目光直直穿进张烁眼睛,让张烁不自觉就想后退,想颤抖,想逃离。可季康元不给他机会。 在众目睽睽下,他平静地用只有他们四人能听清的声音,朝张烁低声问:“你要给我讨什么公道?是我给他下药把他迷晕的公道,把他用锁链拴在卧室里的公道,给他喂x药的公道,还是一次又一次强迫他的公道?” 咖啡厅的气氛早已恢复如常,独独他们所处的这一隅,在这一刻,如同被一只真空的玻璃罩盖住,静得透不出一丝声音。 第47章 肩膀上搭着的胳膊猛地滑落下来,徐若站不住般跌撞着后退了两步。 季康元黑沉沉的目光依旧牢牢盯着张烁,看对方倏地收至针尖大小的瞳孔,他轻轻笑了:“怎么不说话?” 张烁的抖先是从嘴唇开始,受寒一般扩散到牙,腿,手,直至全身。恐惧像病毒一样在血液里流窜,他用看怪物的眼神看季康元,肺部空气不断被对方脸上的淡笑抽走。 张烁想要冲他尖叫,想要把这个撕碎他全部憧憬和幻想的魔鬼赶跑。 可他什么都做不出,最终只能惊惶地逃掉,走前下意识朝许术望去一眼,眼里全是混沌的迷茫。 张烁跟他的朋友没有任何区别,他只是想帮心上人出口恶气,没想当坏人。可他做的事情的的确确就是坏事。 或许他该在一些教训里得到成长了。 咖啡店的自动门打开又关闭,终于送进来一点可供呼吸的空气。 季康元之前只觉得张烁不聪明,没想过对方还会犯蠢,要早知道他会打扰许术,季康元一开始就会拒绝张董的提议。 “哥哥……”季康元重新看向许术,目光一怔。 许术从他反应里猜出自己现在的表情。 他心情很差,任谁被当着两个不太熟的人提起过去最黑暗的回忆,都不会太好受吧。 可徐若还在这里,许术不想做什么把场面闹得太难看的事。而且,之前那个梦…… 他闭了闭眼,尽量语气平和道:“还有事吗?没事我先走了。” 季康元的表情立刻就无措得有些悲哀。这样的神色出现在刚刚还冷漠又轻蔑的男人身上,让人见了忍不住唏嘘。瞧他多委屈,瞧他眼巴巴望着的那人多绝情。 许术多看他一眼都觉得累,眼皮垂下来:“走了。” “那个,许、许哥……”徐若弱弱上前一步,和许术隔着一段不近的距离,像是怕贸然打破对方的安全边界,样子很纠结。 许术回头。 他和季康元的事犯不上牵连到别人。 徐若没把握对方会不会理自己,毕竟他和季康元的关系,再加上自己刚刚对他态度也挺不好的……但许术真回头了,眼睛像过去一样望着他,徐若便又有些卡壳。 “呃……你是不是……你还没吃饭吧?我们,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妈的,嘴比脑子快,他刚说完就差点忍不住给自己来上一巴掌,赶紧补充:“我和你、我和你,就我们两个。” “下次约吧,今天家里人做了饭。” 许术说下次,却不给徐若留联系方式,明眼人都知道这意思就是没有下次。 他不会因为季康元而对徐若有什么别的看法,但也仅此而已了。徐若和小田他们不同,许术是先认识的小田再认识的季康元,而徐若完全是季康元的朋友。 许术不想再跟季康元有太多牵扯了。 季康元显然也明白许术的拒绝背后的含义,他怔怔望着许术,人有些木木的。 许术身边的位置,景培已经代替他存在了五年,但他却连愤怒、难过的资格都没有。过去的错事是翻不过去的巨浪,总是带着排山倒海的气势压过来,季康元在最诡谲的海,可供栖身的只有一叶孤舟。 他连自己都无法保全,怎么归还许术受伤前的完整? “哦、哦,那……那许哥再见。” “再见。” 许术走了,开门又关门,带进来一阵微凉的风。店员拿着托盘收走他们桌前的杯盏,桌上没有痕迹,一切都干干净净。 好像梦啊。徐若想。要真他妈是个梦就好了。 “你……”他看向季康元,很费劲的神情,“你怎么……你怎么?……” 许术走后季康元就什么表情,他垂下眼,戴着绿奇楠的那只手依恋般的抚了抚许术的椅背。 他这副对死物也深情款款的样子让徐若觉得惊悚。 他之前怎么不知道他兄弟这么像变态啊? 徐若抹把脸叹口气,再开口时带着一点儿对变态的敬畏之心:“所以许哥对张那个什么,说的那话什么意思?说的是你啊?你,你还缠着人家呢?” 这话像个开关,将季康元偏斜的重点又重新‘啪嗒’一声拨回去。 对了,许术对张烁说的那句话,是他自己曾经对徐若说过的。 ……哥哥那时听见了?他明明关好了门……他会怎么想? 季康元心上乱了,他对与许术相关的所有事都最敏感,明明这么一句话与他做过的其他恶相比,小得都比不过芝麻,可内心的焦虑与不安仍旧疯似的生长。 季康元一秒也等不住了,他向徐若简短地道完别,顶着对方诧异的目光,向门外急步追去。 作者有话说: 也许,明天? 第50章 50.灯亮之前 初春的天黑得也算快,黄昏像捧落地的沙,转瞬就没了,西方天空还剩一点淡白色的尾巴。 季康元终于追上许术,在路灯被点亮之前。 “哥哥。” 胳膊上多出一股力,只是还没等许术挥开,它自己就松了。像是知道自己会被嫌弃,那股力犹犹豫豫地滞在空中,最后停在一个不起眼处。 许术扫了眼自己被拉住的衣角,回头看那个意料之中的人:“还有事?” 季康元盯着许术的眼睛,认认真真地说:“对不起,我那时不该说那样的话。我想向你道歉。” 许术偏头没看季康元,将衣角从他手里扯出来,淡声道:“你确实该道歉,而且不止这一件,你……算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不过如果你想让自己心里好受点的话,好,没关系,我原谅你了。” 他嘴里说着原谅,漫不经心,神色敷衍,像是国王施舍铜板给乞丐。他不会因为这么一句话就损失什么,就像加害者的再多道歉也挽不回什么。 季康元却有些急迫地上前半步:“不,我要的不是你的原谅,而是,而是我希望,我希望你知道自己很好,是我很自私,是我的问题,我瞒……” “所以呢!”被特定的字眼戳中神经,许术终于抬头打断季康元,“所以呢?说这些到底有什么用?” 他眼白泛出浅粉色,覆着一层模糊的水光,咬牙沉声道:“季康元,你忘了吗?我死过一次啊……如果我没死,你还打算那样对我多久?我又要自我怀疑多久才能等来你一句赦免?” “你有心理问题,难道你就不能直接说吗?有问题解决不就好了吗?”许术喉咙哽得发疼,像塞了块硬石头,难以下咽的哽咽终于忍不住溢出来:“季康元,季康元,我他妈到最后都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才换来你越来越冷落我、轻视我的结局!” 许术的痛苦在伤害到他自己之前,更先刺穿的是季康元的心脏。 后者早已泣不成声。 许术没落泪,说不清是人生中哪一段经历导致的结果,许术长大后几乎不哭。如果他哭了,那一定是犯了很大的错,他感到无比的痛苦和悔悟了,比如把妈妈一个人留在家,比如因为没有防备心被季康元带走。 那么现在该不该哭呢?他错了吗? 许术抬头对着黑暗彻底降临前那点稀薄的天光,脸上露出疑惑和茫然,可这种情绪很快又随眼中热意的蒸发而消散。 再开口时,许术声音有些哑:“心理有问题就去治病,别再来招我了,管好你身边的人,别给我和我的同事找那些幼稚的麻烦,也不要利用我朋友再接近我,我不想再为你连朋友都舍弃了。” 季康元表情一怔。 “我知道那晚送我回家的是你,”像一声叹息, “我早就不用柑橘味的香氛剂了。” 许术说完,不去看季康元的反应,转身就走。 他话说得肯定,但季康元上一世心理到底有没有病,他确诊的依据只是那个梦而已。将一个人带来的伤害与一个玄而又玄的梦结合在一起,许术很难说这是在替季康元开罪,还是给自己寻安慰。 看,我的爱其实没那么糟糕,不被珍惜,只是恰好那人心理有问题。 我也不是因为不够好才总被抛弃,不是因为太廉价所以总被伤心。 “不是的。” 被丢在身后的人,声音远远的,有些模糊,但在一步一步靠近的脚步声里,又变得清晰了。 他一字一句说:“不是心理,是精神,哥哥。” 没人知道季康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问题的。 可能是从小对他疼爱有加的妈妈突然翻脸不认他;可能是公司长久的霸凌环境让他喘不过气;可能是许术第一次审判罪人般冷着脸输入他手机的密码…… 普通人尚且难以承受的生活巨变,重重落在天生敏感的季康元身上,更是将他压抑到扭曲。 于是沉默比欢笑更多,痛苦开始滋长,幸福就被遗忘了。 诊断证明从医院送到方慧安手上那天,客厅的灯亮了一夜。 第48章 曾经扬言再也不许季康元见自己一面的狠心母亲,到了这一刻却缩在丈夫的怀里无助地流泪,她终于不得不面对自己已将内心的心理创伤移接给儿子的事实。 方慧安为修复季康元做了很多尝试,最丧心病狂时她找了个驱魔的道士。 可季康元始终麻木地抱着许术冰冷的骨灰盒,把自己藏进挂满爱人旧外套的衣柜里。 一切都是徒劳。 如她当初怎么让季康元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幸福的家庭驱赶,现在,她也必须眼睁睁看着儿子怎么粉碎。 一枚纽扣对应一道扣眼,命运从来都是这么严丝合缝的。 “所以……从医生的结果来看,我可能是真的有精神病。”季康元声音不大,但足够许术听清:“不是你不好,而是我精神有问题,你已经很好很好了。” 好到世界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哪怕不知道季康元所承受的痛苦,仍旧不怕疼的用柔软的怀抱迎接他的尖刺。 听完季康元的讲述,许术很久没说话。 他不知道说什么,甚至连表情都做不出来。 许术过去只知道自己上一世的某些不幸由季康元造成,可原来季康元的艰辛里也有他的一部分。 许术的沉默让季康元心中不安,他猜测自己是不是又说错话了,忍不住有些沮丧,开始笨拙地找与之无关的话题。 “对了哥哥,你还记不记得你从前很喜欢的一个楼盘?我这两年也在关注,这附近正好有一个类似的,也是带很大一个露天阳台……” 许术慢慢回头,看季康元张张合合的嘴,逐渐听不到声音。 他出神地想,原来他们当初那么痛苦,还那么相爱,他们几乎拿出背叛自己的勇气去爱对方。 可大学心理讲座的老师不是说过,爱会让人变得越变越好吗?为什么只有他们一直在难过? “季康元,我要回家了。”许术打断那人越来越找不到章法的喋喋不休。 阴差阳错也是错,许术的心不是塑料玩具,被丢错了一次还敢再往人手递。而且就算他接受了季康元上一世的苦衷,那么这一世呢?就算没有这一世,季康元能保证自己永远不再‘犯病’吗? 无解。 许术能从这样那样的处境中还算健康正常地长到现在,最大的本领就是不往回看。 “那我送你吧。”季康元飞快地说。 又小心地补充:“现在不好打车,我送你,可以吗?” 沉默了一会儿,许术垂了垂眼睛,轻声说:“……随便你。” 季康元因为许术的不拒绝而露出一抹难得真心的笑,没干的泪痕就挂在上扬的唇角边。又哭又笑,像个小孩。 古老建筑楼上的大钟指针缓缓转动,时针与分针合成一道笔直的竖线直指天空,属于城市的夜晚终于降临。 灯亮了。 之后的生活平静又普通,或许是季康元在遵守许术给他设下警戒线,或许是他们的相遇本就偶然,两人在许术家楼下分别后就没再见面。 天气肉眼可见的一天比一天暖和,人们身上的衣服也慢慢变薄,景培过来a市时装的衣服比较少,许术计划找个休息日带他去逛街再买几件。 有人跟他想到了一块儿,但不是给景培买,是给他买。 许术今天是早班,背着背包走到前台时,正好碰上气质冷酷中莫名带了几分偷鸡摸狗的张烁。 两人眼珠子撞一起,张烁迈出去的步子一顿。 不是什么需要见面打招呼的关系,许术平静地决定当没看见。而他冷淡移开的视线,也让张烁松了口气。 但根据能量守恒定律,有人冷淡,必定有人热情。 前台小姐姐很开心地跟许术打招呼:“小术!快来,你朋友给你买了礼物放在这里呢!” 张烁的表情这一瞬间可谓精彩,他猛地回头朝女生投去不可置信的眼神,惊恐程度不亚于在路上走着走着被人无缘无故捅了一刀。 胡编乱造,信口雌黄,无中生有,满口胡诌!他什么时候说过自己是许术朋友这种话!他明明只说了把东西拿给许术!为什么要擅作主张对他的话添油加醋! 许术的表情很困惑,视线重新慢慢挪回张烁身上。 前台小姐姐不明所以的样子,眼睛也跟着亮晶晶地望过去。 张烁僵在原地,被两个人冷热交替的目光不断淬炼,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练成一块钢铁了。 三秒之后,他终于认清这个尴尬的时刻是不会突然发生从那里落一颗陨石到这里这种事情的残酷事实,于是艰难地缓缓开口。 “……商店,打折,促销,我看你上次的衣服,打湿了,可能,会需要。” “哇,真的吗,爱马仕也会促销呢,我下班也要去看看!”女生轻轻合了下掌,很兴奋的样子。 张烁扭头就走。走得飞快。 许术看着张烁背影,再看着他因为慌乱而左脚绊右脚:“……” 张烁的性格其实很像一个单纯不明事的小孩,他的世界非黑即白,会为心中的爱情主义选择成为骑士,也会因为伤害了无辜的人而内疚不安。从他身上的能窥探到曾经季康元身上的某些影子。 许术垂眸看着眼前的橙色手提袋,头顶暖黄光线给他眉眼打上层淡色的影子,叫人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 前台小姐姐双手支在台面上撑着脸,依旧笑眯眯的:“你朋友好好逗哦,最喜欢玩他们这种死傲娇了。” “……”许术不清楚原因,但她确实让人有些不明觉厉。 把手提袋放进更衣室柜子里锁上就没再管,许术回家前去超市买了点排骨和莲藕,准备晚上炖汤吃。 开了门,客厅没人,景培在厨房里忙着。 许术先把买来的菜放餐桌上,然后去卧室门背后挂好背包,最后才去厨房洗手准备帮忙。 他们饭吃得晚,动筷子时都将近七点半了,许术手机响了一声,他拿起来看,是宋医生的消息。 许术正想点进去,景培在一旁突然开口了,像在打预防针一般。 “哥,我的情况好像没那么好。” 作者有话说: 由于最近现生很忙,更新时间六时也不能确定,但这周榜单字数还挺多的,大概到周三还有三章的样子 第51章 51.跟看梦里的人似的 景培见过景耀元很多狼狈的样子,说实在话,真的很不好看。 最近春天回暖,衣服一件件脱下来,他才发觉自己变得有多瘦,就好像脱的不是衣服,而是粘在骨头上的血肉。 许术要上班,所以景培化疗的时候通常是一个人。挺痛的,但也就身上痛,心里不难受。 可今天许术也来了,宋医生告诉许术,说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找配型,说要换药,药又更贵了。 许术答应下来,告诉景培别担心,说现在的发展也是正常的,听医生的话好好治就行。 景培看着他无意识抠着手机框的手指,知道他们的处境没有许术看上去的那样云淡风轻。 治病像烧钱,找配型更是如同大海捞针。 景培坐在医院的椅子上,心里替许术难受了。 他看了眼窗外,表情木木的,觉得冬天都过去了,怎么还这么冷呢? 许术今天陪景培做完治疗一起回家的,两人打了个车,车上景培脸色白得像涂了层面粉,虚弱地靠在许术肩上,这么一路下来把耳垂上的小红石头都捂暖和了。 这么多年,景培除了洗澡睡觉几乎从来不摘这枚小东西,如今生了病,瞧起来就像是整张脸的血色都被这耳钉吸走了。 许术看着看着不舒服,伸手就想替他摘下来,却被有所察觉的景培握住了手腕。 他说:“我比以前都丑不少了,你就让我戴着吧。” 许术猛地把头扭开朝着窗外,好半天才转回来,说:“不丑。” 亲眼见了景培治疗后的脆弱,下了车,许术甚至不敢碰景培的胳膊,伸手搂了他的腰让人靠在自己身上。 景培以前都是自己回来的,没觉得有人陪就需要这样小心翼翼。但让许术撒开他,这话景培又舍不得说出口,于是悄悄把重量撤回来一些。 一条小黑狗昂着头从后面哒哒哒哒地路过他俩,停在一辆落了灰的宝马前,矜持地将腿一抬,淅淅沥沥地完成一次领地标记,又昂着头哒哒哒哒地跑远了。 目睹全程的许术乐出声:“又是它。” 景培:“你俩认识。” 许术看他一眼,自然地接话:“前段时间加的微信。” 沉默了两三秒,俩人一块儿笑出来,莫名其妙的。 景培笑够了才接着说:“想象不出来,那车开走了小家伙上哪儿解手去。” 许术也顺着看了眼,那白车上积不少灰了,挡风玻璃前还有风刮上去的落叶,灰扑扑的车身上留着小孩儿的巴掌印和年轻情侣画的爱心。怎么瞧都不像是一时半会儿会有人来开的样子。 第49章 许术说:“你还挺操心。” 景培就又开始笑,一直笑到两人搂着走进楼里看不见为止。 昏暗的车厢内,季康元低头点了支烟。 后来连着一周多,许术出门回家都没再见到那只小黑狗,不过之前见得也不多,有时三四天才能碰着一回。 而且他最近太忙了,这些不重要的事情,基本就在他脑子里快速地闪一遍,眨眼功夫就忘了,可能看见了也没记住。 化疗和药物的费用已经让许术的工资有些难以应付,可外公的存款不到万不得已许术也不想动。 他这种过度责任心的人格,必定不可能放下景培不管,但要让他若无其事地用一个花甲之年老人的存款,也困难。 况且存款总有花完的那天,许术不可能让自己当一只吸老人血的蜱虫。 情急之下,他开始更极端地压缩自己的休息时间,从餐厅忙完回家就接着做木雕。 有天景培半夜疼醒后睡不着,翻身想看着许术止止疼,发现旁边是空的。 他赶忙披了衣服下地找,就看到客厅沙发上坐着睡着的许术。 走进了才发现许术手里还紧紧握着木雕和锉刀不放。 景培慢慢蹲在他腿边,一边仰头看人,一边想,许术这买卖做得真不值,现在景培必须得爱他一辈子了,可景培的一辈子也太短了,短到只够许术吃被他依赖的苦,剩下的还有什么,却来不及展开了。 景培撑着沙发起身,从卧室里抱了被子,给许术小心盖上,然后自己也蜷着腿,头抵着许术的身体,睡在沙发剩下的空间里。 挨着许术,身上就不疼了。 可为什么还在流泪呢? 又过去一周,许术长时间熬夜的后遗症显露出来,在餐厅,除工作时间以外的空隙,他几乎是争分夺秒地在补觉。 也实在是太困了,许术上班时还能强撑着意识,等客人一走,他就跟被抽了骨头似的,随便软倒在哪条椅子上,再趁打扫的阿姨来叫醒他之前飞快做一个简短的梦。 周二这天,前台的张贝丽在员工食堂到处也没看到许术,就顺口问了身边的同事一嘴。 她旁边坐的是张烁他们找茬那天,正好跟许术分到一个包厢的女生。 “他最近精神状态看着不太好,都没来吃饭,在休息间睡觉呢。” 张贝丽不认可地皱皱鼻子:“每天都不吃啊?他回去没休息吗?这样下去身体能吃得消吗?” 女生看她一眼:“可能有什么难处吧。你可别咋咋呼呼跑去要给他钱,知道你好心,但这种方式不好知不知道?” “我又不是傻子!”张贝丽大力戳了戳米饭,嘴里嘟囔:“就是想一会儿给他用打包盒装点饭菜,醒了起来能吃一口是一口,下午还要上班呢,空着肚子怎么行。” “聊什么呢两位美女?”不和谐的声音插进来,赵文峰端着餐盘笑着直接坐她们对面。 他之前在微信上跟张贝丽聊过几次天,又是一起上班的同事,怎么说也算不上陌生,赵文峰也就没顾忌什么。再说,坐一块儿吃个饭有什么好顾忌的,这食堂不就是有空位就能坐吗。 这两年赵文峰爸妈暗戳戳地提了好几次想抱孙子,他就开始对找女朋友这件事上起心来,在餐厅里精挑细选了很久最后相中张贝丽。 其实他找女友无非三个条件:第一,a市本地户口,而且一定要是独生子女,最好年龄在二十五以下;第二,不能低于一米六五,也不能高于一米七;第三,朋友圈一定要‘干净’,一天到晚发出去旅游和买买买照片的女生他不太接受。 当然,漂亮是最基本的。 赵文峰觉得自己要求实在是不多,可筛来筛去全都符合的竟然只有张贝丽。 既然只有这一个选择,那也意味着他非拿下这女人不可了。 赵文峰计划着问问张贝丽哪天休息,自己换个班,约她出去吃个饭聊聊天,看看她对恋爱结婚以及生育这些人生大事的规划。 可还没等他开口,张贝丽就放下筷子,“你们慢慢吃,我先走了。”刚走两步她又回头问女生,“打包盒放哪儿的来着?” “就——诶你去找那个阿姨,她能帮你拿。” 赵文峰话都没来得及跟张贝丽说上一句人就跑没影了,他心里有种计划被打乱的烦躁,再跟女生开口时语气就不怎么好:“她忙着干嘛去啊,饭都没吃完,又要打包。” 女生不想跟他单独吃饭,怕被朋友们看见了笑话,于是三下五除二地把餐盘里剩的饭菜塞进嘴里,边擦嘴边起身敷衍:“哦,我们,我们去看看许术。”说完就走。 赵文峰看着一个两个急匆匆的背影,牙齿磨了两下,泄愤地将筷子摔在桌上。 许术,许术,又是许术! 男女员工的休息室不是共用的,张贝丽提着打包好的饭盒,在男生休息室门口等了会儿,没人出去也没人进来。 她熟悉一点的男同事今天没排班,没法找人帮忙带进去,张贝丽有点遗憾,转身想走的时候,正好碰上领班要往里进。 张贝丽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竟然下意识往后背了背身子,等反应过来对方可以帮自己把饭带给许术,才又赶忙转过头来。 “那个,龚哥,我朋友在里面没吃饭,你可以帮我带把饭带进去吗?” 龚奇点点头,问她:“你朋友叫什么名字?” 张贝丽一边把手里装了饭盒的袋子递过去,一边回答:“许术。” 龚奇沉默片刻,抬起只手,食指上也挂了个跟张贝丽一模一样的袋子。 他没忍住开了个玩笑:“两份饭等着他,看他下次还敢不敢不吃东西就睡觉了。” 张贝丽也跟着笑,等龚奇都走进去了她还在笑,脸越笑越烫。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突然‘啪’的捧住自己的脸,心说,不是吧你张贝丽,春天到了你也来劲了是吧,他可是领班!有着大胸肌大肱二头肌的领班! “张贝丽!” 突然的声音把张贝丽吓一跳,还是领班的声音! 她吓得差点炸毛跑掉,下一秒却看见领班背着许术出来,焦急地对她说:“快打个车去医院,许术昏迷了!” 张贝丽守在许术病床前,看见龚奇进来就急急地站起来发问:“怎么样啊?医生怎么说?严不严重啊?” 龚奇摇摇头:“低血糖加过度劳累。” 他背着许术跑了段不短的距离,脱了外套,胸前和后背都汗湿了,此刻疲惫地坐上椅子,还是忍不住皱着眉批评床上无意识的人:“简直太不拿身体当回事了。” 张贝丽虽然色心大但是胆子小,犯了错也挨过领班的训,看到他黑脸就害怕,这会儿跟着小声附和:“就是就是。” 龚奇回头想让张贝丽先回去,视线到她肩头时突兀的一顿。 张贝丽一头雾水地跟着回头看。 一个特别好看的男人,正一手贴着病房门的玻璃,眼瞳黑黢黢的直盯着许术。 那眼神,跟被梦魇住了似的。 二三十度的天,张贝丽悄悄搓了搓胳膊。 第52章 52.除了许术看不到 许术一睁眼就看到正襟危坐在他旁边削水果的季康元。 季康元手指很漂亮,白皙修长又骨节分明,手背上的青筋让人不会觉得孱弱,很具有观赏价值的一双男性的手。 但许术的注意力却落在季康元袖口阴影处隐隐露出的一抹绿上,他冷不防的突然开口:“有用吗?” 季康元削得投入,连许术什么时候醒的都没发现,闻声被吓得一抖,锋利的刀刃在大拇指指腹划出一道细细的血口。 抬头对上许术的视线,季康元的表情先是欣喜,然后变得微微困惑,问许术:“什么?” “失眠戴这条手串有用吗?”许术问。 季康元一愣,下意识将手往袖口里缩了缩:“失眠没用。”想你的时候有用。 许术就点点头:“我也觉得没用。” 季康元垂下眼睛,手里的苹果才削了一半,指腹又有血渗出来了,他抿唇将伤口往食指上按了按:“对不起……” 许术没说话。 又是沉默,沉默总是占据他们相处的大部分时间,这滋味很不好受。 季康元本不是话多的人,相反,如今的他一般情况几乎称得上是惜字如金,可在许术面前,沉默就变成了某种让人难以忍受的固态事物,它会在空气里肆无忌惮地膨胀,挤压季康元尚可呼吸的空隙。 季康元想跟许术说点什么话,氛围可以不用像许术和景培聊天时那样轻松,就,随便说点什么就很好了,至少不要太安静。 但季康元这么多年除了推进工作的必要沟通,几乎不与人交流,嘴到了必要的时候更像是生了锈。一个想要开启聊天的话头,从他嘴里钻出来,便像是个生硬的通知:“你同事说你没有好好休息和吃饭,所以低血糖晕倒了。” 第50章 意料之内,许术晕倒的那一瞬就知道自己大概是低血糖又犯了,那时候正在饭点,休息室里没人,也不知道最后是谁把他送来的。 “你没好好吃饭吗?”得不到回复,开会时连汇报的员工三句话落不到重点上都要皱眉的男人,这会儿又接着巴巴儿地问不想开口说话的病人一句废话。 许术刚醒,手上还吊着水,说话没什么精神:“太忙了。” 季康元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又觉得许术会不高兴,于是谨慎克制地闭了嘴。 他没办法让许术对自己像对着景培那样笑,但至少也别太招人厌烦。 “你怎么在这儿?”许术问。其实是有点赶人了,他想再睡会儿。 季康元听不出言下之意,还跟个一直被家长忽略,到现在才终于被注意的小孩儿一样,很认真积极地对待许术的问题:“小飞前两天醒了,我来看看他。” 这可是个大大的好消息,许术闻言眼睛都睁圆了,微微坐起身来确认:“醒了吗?恢复得怎么样?” 季康元看着许术睡得翘起来的一撮头发,手指在身侧缓慢地碾了碾。 他没直接回到许术的问题,只沉吟几秒后道:“等你药水输完,我们一起上去看看吧。” 关小飞醒了,病房里看起来最高兴的是赵成,许术他们进门时,赵成正哄着关小飞再喝一勺他手里的小米粥,表情看着像是个老来得子的男人。 听到动静,他放下手里的碗勺,站起来跟许术他们打招呼:“小术也来了?” 赵成的状态很奇怪,看起来有些亢奋过头,说话动作的幅度都很大,像身体里有控制不住的鞭炮在炸响,让他一刻也不能安静,也幸好这是单人病房。 许术没在意那么多,他心里也很激动,关小飞其实哪一世都是对他态度友善得出奇的那类人,但许术曾经却因为嫉妒心对关小飞生过不满,着实令人惭愧。 许术走不快,季康元伸手在他周围虚虚护着,跟在运送什么珍稀奇物一般。 赵成不知道许术刚晕完醒过来,这会儿脑子又全系在关小飞身上,便想到什么说什么:“怎么了,高兴得不会走路了。” “汤圆儿,怎么回事儿你俩,空手来的啊?” 季康元没吭声,他买的果篮在许术病房就给削了。 许术更是当没听到赵成的说话,笑着跟好奇探头的关小飞对上视线:“小飞,你怎么样?” 关小飞看见许术,眼睛都笑得眯起来,好像还跟当初那个十八岁的小孩儿没什么两样:“哥哥,帅,加微信。” 许术一愣。 “话都说不清楚还记得不忘本呢?”赵成又赶紧回到关小飞身边,给他调了调靠垫,又展了展被子。忙活来忙活去,总算把关小飞的注意力重新吸引回自己身上。 许术坐在旁边静静看着两人的互动,心里有种隐隐的怪异,这种怪异在关小飞对着头发半白的赵成叫叔叔时达到顶峰。 他下意识转头看季康元:“怎么回事?” 季康元眼睛一直在许术身上没移开过,小声跟他解释:“小飞失忆了。” 许术晚上还要接着上班,在病房里五味杂陈地坐了会儿就准备离开了,季康元跟他一起,要开车送他回餐厅。 关小飞今天精神比之前都好,有许术陪着,玩得都久了些,累得也快,困了就睡了。赵成便跟着许术他们一起下楼,送他们上车。 医院是地面停车场,季康元没带司机,让许术在原地等他,自己跑去开车。 赵成望着季康元不再像以往那样死气沉沉的背影,忍不住扭头问许术:“你俩……现在什么情况?”他以为许术会跟季康元老死不相往来的。 许术没正面回答,主要他也不知道怎么描述,说起来a市还挺大的,季康元和自己又都不是满街乱逛的闲人,但不知怎么就是莫名能碰到一起。 “就这样,没多的了。你呢,怎么打算的,小飞现在失忆了,医生有说多久会恢复吗?” 许术严格算起来是赵成这边的朋友,但看着被爱人背叛、带着死灰般的心情决定结束生命的关小飞,如今醒来却懵懂依赖地叫赵成‘叔叔’,许术心里就忍不住地难过。 他觉得关小飞应该是不想这样的。 赵成大概也明白,他沉静下来,眼睛望着远处出神:“说得畜牲一点,我倒希望他别想起来。” 许术看他一眼,没给留面子地评价:“那你确实畜牲,虽然不知道失忆什么感觉,但恐怕是不怎么好受。” 赵成笑了声,说出的话让人感觉听不明白:“你想知道,你去问问汤圆儿,他有这方面的经验。” 怎么还跟季康元有关系?许术一时没反应过来,疑惑地扭头看赵成。 “以为我骗人?你把他手腕上那串珠子撸起来看,疤还没消呢,当初他被折腾得失忆了半个月,找回记忆当天就自杀了。” 坐上季康元的车,许术报完地址后一路都没怎么开口,季康元倒是对他说了几句什么,但许术整个人有些混沌,一句都没听清,只能在对方声音结束后怔怔地回应几个无意义单音节词。 到餐厅是下午三点四十,许术一进店里,领班和张贝丽就来问他情况。许术得知是他们送自己去的医院,向他们道谢,之后又聊了几句,领班让许术再去休息一会儿,被许术感激地拒绝了。 忙到六点,包厢的客人走了,许术收拾好牌具,准备去食堂吃饭。 这两个多小时里的一切行动,许术全都只有个模糊的大概印象,却一个字都想不起来别人说了什么,自己说了什么。 去食堂的路上,张贝丽跑了几步在身后叫住他:“小术!有人找!”她说完就溜了,许术没来得及问是谁。 是季康元。 他手上提着套了浅红色保温袋的食盒,看到许术出来就笑着上前递出去:“炒了三个菜,炖汤的时间不够了,我就热了瓶奶。” 许术没有一点其他的情绪,眼里是明明白白的困惑,他问季康元:“你来干嘛?” 他说话直接,直接到跟把刀似的把季康元回去精心准备的好心情划得稀巴烂。 伸出去的手僵了僵,季康元眼里的期待和明亮也潮似的退下去。 他低声解释:“我怕你是吃不惯外面的饭,在车上问了句可不可以以后给你做了送过来,看你没反对,就……”说这话还是替许术美化过了,许术在车上哪儿是没反对,他都没听清人说了什么,季康元说什么他都嗯嗯嗯的。 后知后觉意识到是自己的问题,许术揉了揉太阳穴:“抱歉,我最近太累了,当时没怎么注意你说话。你不用给我送饭,我吃什么都一样的。” 原来是没注意,季康元还以为是侥幸,为许术愿意接受自己的示好兴奋了好久。可来不及在心里多惋惜,季康元的眉头就随他的动作也微微动了动,看着许术眼下的乌青,心里细细地拧着疼。 他说:“我下午去联系了宋医生,之后景培治疗的费用都由我来出,配型我也会帮忙找,你不用再这么逼自己。” 短暂地愣了愣神,许术就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安排。 或许是今天接收的信息已经足够多足够猛,听了这话竟然也一点都不让人觉得意外。 挣扎没有结果,他和季康元本就不是站在一层台阶上的人,许术毫不怀疑,如果哪天季康元不想让他再在这家店干下去,自己也是没有任何反抗余地的。 而且许术确实需要这个帮助,季康元再怎么样也比他一个小小的服务员神通广大,加上之后的费用会继续一步步增多,许术如果接着透支身体换钱,怕是有天会比景培还先倒下。 许术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认真跟季康元道了谢,又说:“你把卡号给我吧,以后每月发了工资我转你。” 事关景培的安危,季康元知道许术不会拒绝。他脸不红心不跳,拿出手机早就准备好的名片二维码:“我加一个你的联系方式吧,以后可以从这上面转我。”至于点不点收款,就到时候再说了。 许术看他一眼,扫了。 微信号是新的,许术换了手机卡,他的上一个号还仍旧是季康元置顶,点开能看到密密麻麻的消息,最后一条是两年前发的,那天刚好是季康元生日,他一个人在家喝到快酒精中毒,迷迷糊糊地给许术发了封‘遗书’。 神志不清时,季康元在黑暗的客厅对着空气醉醺醺地小声说话:“哥哥,我二十岁啦,你该送我小船呀。” 都过去三年了,季康元哪里才二十岁,是许术没陪他过完的那个生日,让他掉进遗憾和痛苦里,再也长不大了。 是不是许术没有对季康元说生日快乐,所以季康元以后永远都不会快乐了? 蛋糕一口没动,空酒瓶倒是摆了一地,蜡烛在静置的冷淡空气里缓慢向下燃烧,照出季康元的唇色青紫。 生日这天,他倒在地上失去意识。 第51章 万幸最后季康元被联系不上人的赵成找到。大晚上,一家人全跟着去了医院。 那封幼稚的像情书一样的‘遗书’,除了许术看不到,其他所有人都看到了。 第53章 53.答案是不可以 许术最后还是跟季康元道了谢,把食盒带走了。 走到店门口才注意到赵文峰就一直倚在与工作服同色的餐厅外墙边,是个正好能将许术和季康元交谈的地方看得一清二楚的位置。 赵文峰嘴里斜斜叼了支烟,看许术时眼睛从下到上,再落到腰那处,表情是很好懂的鄙夷和嘲弄。 许术闭着耳朵都能猜到他那张嘴里会吐出什么脏东西来。 也是在餐厅工作久了,许术慢慢才知道赵文峰的阴阳怪气并不是只针对自己,除了领导,他每个人都骂得很平均,大家一开始还跟他回敬几句,后面就习惯了,不拿他说的话当话听,跟这种人犯不着生气。 许术没那么多闲心和精力,他只会比其他人更无所谓这些无意义的口舌之争。 直接当没看见旁边有人,许术目不斜视地走过去。 要说所有同事里最讨厌谁,赵文峰以前还不能确定,但自从上次知道张贝丽给许术带饭后,此人毫无疑问就是许术了。 真是搞不懂张贝丽是看中了这个乡下人什么地方。 赵文峰摘下嘴里的半截烟,随意朝地上掷去,嗤一声道:“艳福不浅啊小许,男女通吃。” 他在外面看得清清楚楚,就那男人望着许术的眼神,他俩要不是那种关系,赵文峰现在就能把地上刚扔的烟头捡起来吃了。 许术充耳不闻,脚步都不顿一下地往里走,他腿长步子大,赵文峰在后头跟得有些狼狈。 一路走到食堂,里面人已经少了很多。 许术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打开保温袋,将里头的菜一样样端出来放好。 两素一荤,最下面一层放的是瓶热牛奶。 许术不想刻意去回忆,但季康元的手艺确实比五年前又长进不少,光是闻着味儿都知道绝对不会难吃。 “好手段啊,那男人看起来又贵又帅的,还要在家给你洗手作羹汤,啧啧。”聒噪的声音又出现在耳边,赵文峰状似很感兴趣般问许术:“他看着比你高,但做的事儿又是女人该干的,你俩谁是被走后门儿那个啊?” 他明晃晃就是故意来惹许术的,非把话往最不堪最恶心了说,一提到暧昧关系就想到床上那点事儿,语气里那种对女性和同性恋的俯视与轻蔑更是藏都藏不住。 许术知道赵文峰这种人就是越搭理他越来劲的,但季康元过来给自己送个饭,还刚帮忙解决了景培的治疗费用,实在犯不上因为自己被一个陌生人这么羞辱。 许术把碗重重放在桌上,冷冷扫了赵文峰一眼:“闭嘴。” 赵文峰脸色果然就变了,正想说什么的时候,领班突然走过来:“许术,一会儿你要跟人换个包厢。” 他说完又看向赵文峰,心累般叹了口气:“这会儿正是饭点,你餐厅那边不忙?” 忙,当然忙,但赵文峰到走廊上恰好听到张贝丽说有人找许术,就是忙也要跟出去看一眼。他也是运气背,每次摸鱼都能被领班逮到。 皮笑肉不笑地应了两声,赵文峰咬着牙,心不甘情不愿的又在领班的凝视下出去了。 许术等领班重新收回视线,才仰头问:“我一会儿要换到哪个包间?” 领班瞥了许术一眼,伸手在他看起来就很好摸的头发上按了把:“快吃饭。” 晚上许术八点半下的班,出门就看到路灯下站着的季康元。 他应该是回家换了套衣服再过来的,没有下午看着那么正式,浅色羊绒衫被他骨架撑得很有型,暖黄的路灯融在上面,看起来更柔软,整个人像是还没毕业的大学生。 他看许术的眼睛比下午还亮,一见到人就笑,才洗过的卷发发梢在风里轻轻晃着,许术闻到了一点淡淡的柑橘味。 “哥哥。” 季康元身上不久前的阴郁与麻木像是被人用橡皮擦淡了些,也可能是衣服和神态带给人的错觉,总之许术脚下越走越犹豫,怀疑自己是不是又无心答应了季康元什么提议。 他迟疑地停在季康元面前,最终还是问出来:“你怎么在这儿?” 季康元下午给许术送完饭就没回公司,在家里对着镜子试了快三十件衣服。 虽然没幻想过许术有天会原谅自己,但真的看到对方态度的软化,还是让人感到出乎意料地鼓舞。季康元很久没有这样开心的感觉,到家之后还怕是个梦,隔几分钟就要点开许术的聊天框看看。 “你下班太晚了,坐地铁公交都不方便,我来送你回去。”末了他又加上那句尾巴:“可以吗?” 许术皱眉看着他,想破天也猜不到季康元产生变化的原因仅仅只是自己收下了对方做的一顿饭而已。 当然,就算猜到了,对许术而言这也代表不了什么。他们对彼此感情的尺度已经不对等了,两人同样的相处中,许术很难再体会到季康元的澎湃与热烈。 所以他的答案是:“不可以。” 第54章 54.好了伤疤忘了疼 许术背着包往前走,擦肩而过的是手牵手散步的父母和孩子,马路上汽车飞驰,晚风不停息地吹向身后。 不管以什么为参照物,许术都在前进。 除了身后那只沉默的影子。 许术心中越走越烦闷,终于忍不住回过头去:“你跟着我做什么?” 学人精一样,他停影子也停。影子偏头去看车灯斑驳的马路,低声说话时带了点模糊的情绪:“这条路谁都能走。” 季康元的心情大起大落,极度的快乐在化为泡影的那一瞬让他如同踩空,情绪无限下坠,高速落体运动产生巨大冲力,把季康元砸得眼冒金星,让他只能注意到自己的失落,错估了许术的包容度。 许术冷下脸来:“随便你。”说完就转身,脚步比之前更快。 季康元愣了愣,又加紧步伐追上去。 季康元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又惹许术生气,他脸上所有模糊的、试探的情绪都褪下来,露出最真实的迷惘。 季康元不会讨许术的欢心,因为许术爱他的时候他做什么都可以被原谅,哪怕在对方累得快睁不开眼时还央着人多陪陪自己,许术也会耐心哄他,搂着人低声打商量;哪怕一遍又一遍任性又恶劣地提分手,许术也只或难过或沉默地拒绝,然后一次一次做出让步。 后来许术不爱季康元了,他就做什么都是徒劳,季康元追人时的一股热血、满腔热忱,在如今疲惫失望的许术眼里也成了麻烦。 爱情是主观题,曾陷入偏爱中被惯得一无所知的学生,失去了改卷老师的特殊照顾后,只能抓耳挠腮地思考答案,但怎么填都是错的,怎么做都无法让人满意。 可季康元没办法认清这个事实,或者拒绝认清这个事实,所以他总呈现出一种焦躁的迷茫,是拿许术毫无办法的迷茫。 公交站没人,广告牌发出刺目的白光,许术站在白光里,成了此刻季康元眼里唯一能看清的目标。 站牌显示许术乘坐的那一班公交车还有十分钟来,许术靠着广告牌低头看手机。 冷淡的空气里,季康元安静地侧头去看许术,终于忍不住开口:“对不起,我撒谎了,我是在跟着你,我怕你再晕倒。” 这话他就算不承认,长了眼睛的倒是也能看出来。许术当没听见,没理他。 季康元等了会儿,就把头转回来,盯着马路上映出的白的红的灯光出神。 突然有两个小孩儿从远处你追我赶地尖叫着跑来,季康元转头去看的功夫人就已经到跟前了。一个小孩儿手上拿着串糖葫芦,顶上吃没了两颗,露出尖尖的木签子。他们跑的速度不慢,看着很危险。 季康元皱皱眉刚要出声提醒注意安全,就见拿着糖葫芦那小孩突然身子一斜,是踩中了脚底一块松动的砖,尖锐的木签冲着许术的方向戳过去。 季康元心尖一紧,上前一步大力拽住许术的胳膊将人往自己方向拉,来不及反应的许术猝不及防间踉跄着栽进季康元怀里。 姗姗来迟的家长显然也被吓一跳,不住地跟他们道歉,两个孩子又往远处跑,家长满脸愧色地给许术半鞠了个躬,手里握着胳膊长的竹条朝孩子追过去。 许术刚一直看手机没怎么注意到周遭的变故,被季康元这一拽吓飞半缕魂,现在才将将缓过神来。胳膊被人紧紧握得发疼,许术‘嘶——’一声,下意识挥开那股力。 两人隔得近,许术的动作幅度又大,手背不知打到了什么,啪的一声,余光有个白色的小东西飞出去。 许术侧头去看,那小东西骨碌碌的滚到了他鞋边。 季康元视线慢半拍地聚焦聚焦到那东西上,脸色一变就要弯腰去捡,却还是比许术慢了一步。 第52章 药瓶瓶身上写着药品名和适应症: 硝酸甘油片,用于迅速缓解因冠状动脉疾病引起的心绞痛发作。 心绞痛发作?许术怀疑自己一时读不懂字了,他直起身,把药瓶递到季康元眼前,表情很疑惑:“你的?” 季康元接过去在手里握紧,点了点头。 “什么病?” “心脏神经功能紊乱。不过只有情绪起伏大的时候才有危险,其他时候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这里没医生,也就没人知道他这番解释是事实还是宽慰。 许术望着他张了张口,又闭上,之后没再说话。可能是说不出来,也可能是不知道说什么。 季康元不知怎么有点悲哀,觉得自己像个缺漏百出的破罐子,想要留住的和不想要留住的都在哗哗往外淌,失去的多了,整个人越来越空,反而内心的渴望又强烈起来。 曾经季康元想,无论什么代价,只要许术能活过来,刀山火海他也愿意去;重生之后季康元想,远远看一眼吧,就看一眼,他就满足了。再后来——说一句话吧;对我笑一下吧;少一点讨厌吧……爱我吧。哪怕只是退而求其次,是怜悯,是利用,随便怎么都好。 异想天开。 季康元在心里嘲弄地笑笑。可等公交车到了,他还是很自然而然地跟在许术后头上去了。 这班车的车厢里没人,许术选了个后排靠窗的位置坐。 季康元还站在门边,他调支付宝二维码时手机页面卡住了,哪里都滑不动。反正车上就两个人,司机没催他,倒是季康元皱紧了眉,他在刷卡机前多耽误一秒,和许术相处的时间就少一秒。 就在恨不得关机重启时,刷卡机突然发出‘嘀——’的一声。 季康元愣了下,抬起头,只捕捉到许术转身那一瞬的侧影。 当天晚上,季康元在床上竟有些辗转难眠,或许是睡前想的太多,他做梦都是许术那半张侧脸。想知道对方当时是什么表情,又代表什么含义。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忙活,季康元在厨房里炖汤洗菜,下刀又快又利落,看着很是有模有样。 从昨天一整天来看,季康元觉得许术似乎不再那么推拒自己,他便熟练运用起打蛇上杆的功夫,今天也要给人送饭。 季康元在许术面前是不能再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五年过去一点记性都没长,他不栽跟头谁栽跟头。 赵成电话打过来时季康元刚装好最后一个菜,铃声在客厅里响,季康元扣好食盒才过去接:“什么事?” “那什么,小姨他们想叫你这周天回去吃个饭,让我跟你说。” 每次但凡沾到方慧安和季康元关系的事情赵成都觉得棘手,偏偏家里老拿他当润滑剂,虽然看不出来季康元到底是什么态度,但次数多了赵成总觉得心虚,好像他是当年的帮凶似的。 “知道了。”季康元的回答不深不浅。 赵成一噎,知道了是个什么回复?去还是不去,总不能到了小姨和姨夫面前,他们问他办得怎么样,自己回答‘他知道了’吧? 赵成硬着头皮:“你到时候准备几点去?” 季康元把食盒装进保温袋里:“再看吧,我不一定去。” 赵成闭了闭眼。他就知道,幸好多问了一嘴。 “你那天有事啊?” 季康元皱眉想了想,他也不能保证:“可能吧。”主要得看许术,如果他周天上班的话自己得去送饭。 季康元自己乐得一头热,也不知道谁给他安排的任务。 这通电话打得赵成真是累,没一句有效信息,跟打太极一样。 他叹口气:“您直接跟我说实话吧,是不是还在怨小姨他们?你要不想跟他们多见面,下次他们再找我,我也用不着来问你,直接找借口帮你拒了。” “行,麻烦你了表哥。”季康元果断道。 他没想太多恨不恨怨不怨的,单纯觉得这样更省事。 反倒是赵成听他这样干脆利落,心头又复杂起来。其实各家生活都是一地鸡毛,他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但曾经那么幸福那么温暖的家庭走到如今这个地步,着实让人觉得惋惜。 中午,赵成信守承诺地帮季康元想了借口,把话带到方慧安面前。 方慧安端坐在客厅深棕色的真皮沙发上。岁月不败美人,五年过去,除了眼角多出的几道优雅细纹,她几乎没怎么改变,美丽和强大依旧流淌在她的骨血里,而在赵成的答复中,她眼里展露出的在意,是对自己儿子才独有的温柔。 本来也没抱太大希望,方慧安知道结果后说不上多么难过,只点了点头,又提醒他:“一会儿把燕窝给你妈妈提回去,她吃了好好补身体。” “行,谢谢小姨。” 赵成不打算留下吃饭,话带到了就想走,但下一秒却被方慧安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钉死在沙发上。 “对了,我听康元的主治医生说他最近情况不是特别稳定,是因为他跟许术相处得不是很融洽吗?” 许是赵成一副被雷劈到的表情太明显,方慧安安抚地笑了笑:“别担心,康元一直很喜欢那个男孩子,我不会干涉他们。你知道呀,我不反对了,只要康元开心就好。” 赵成也勉强地回了个笑。 ‘只要康元开心就好’,以方慧安现在对季康元的在乎程度,要星星不给月亮的,竟然已经知道许术回来了。赵成还真怕再出什么事。 同一时间,季康元提上副驾的食盒,从车上迈步下来,再次到餐厅前台去找人。 “你好,请问今天许术上班吗?” “啊……请问您是?” 季康元微微笑道:“季康元,他朋友。” 张贝丽原本在柜子里弯腰找东西,听到这声音正觉得莫名耳熟,突然被身边同事克制中带点兴奋地轻轻撞了撞。 她抬头,一张帅脸。 “啊,是你啊。”张贝丽还记得他,医院里许术阴森又漂亮的朋友,出场挺吓人的,但他们两个感情应该不错,对方上次就来给许术送饭。 “他今天在,你找他吗?” 季康元点头:“他现在可以休息吗?” 许术并不是一到饭点就能吃饭,要根据客人的时间来看。其实季康元这样有点麻烦,他也想过包下这家餐厅的一家棋牌室,点名让许术服务,这样他可以直接走进去找人,许术还能一直休息。 但理智告诉他这样做了许术一定会不开心。 张贝丽在电脑上查了查:“ok,他那间包厢这会儿没客人,估计正要去食堂呢,我帮你叫。”她拿出对讲机让许术来前台。 张贝丽旁边的同事是第一次见季康元,本来平时上班就是看帅哥,现在又来了张更上一层楼的新面孔,微笑服务秒变压嘴角挑战。 季康元安静地等了会儿,偶然注意到她的目光,朝她友善地点点头。 许术就是在这时出来的,见到人也没有一点意外,他一猜就知道是季康元。 怕赵文峰又跳出来乱七八糟说一通,许术把季康元带到个角落里。 “来送饭?” 季康元捏紧保温袋的提手,他应该不紧张,因为许术昨天的态度很温和。季康元这么告诉自己,却仍不由自主地屏了口气,点点头。 许术叹了一声。 季康元暖光灯下睫毛的深色阴影颤了颤。 “今天做的什么菜?”许术问。 高高悬起的心脏一抖,季康元不可置信地猛抬头,与面色如常的许术对视。 心跳复苏,一瞬间重新落回地面的踏实感让季康元忍不住想大喘气。 这病生得真值。他想。 第55章 55.四轮三蹦子 之后的时间,季康元又来送过几次饭,许术一再拒绝,他才没继续坚持。 但许术可以不吃季康元的饭,却赶不走非要送自己回家的人。如季康元所说,路谁都可以走。 这天客人玩到打烊,下班已经是凌晨,季康元抱着笔电,坐在大堂的沙发上等许术。 大概是在处理公务,季康元脸上虽然没带什么表情,可周身就是若有若无的渗出些凉意。 人与人之间的阶级差异像是一高一低的气压差,表面只体现在吃穿用度,更深的,是中间难以跨越的气压梯度,以及高位者举手投足间就容易让人产生的一种信服和畏惧。 季康元的面孔瞧着年轻,可任谁都能看出他和这家餐厅常光顾的富二代有着本质不同。 荫蔽者与被荫蔽者的区别。 不过张贝丽非常人,对人对事都总有一些自己独到的见解,在许术走到旁边时,她很状若平常地蹦出一句:“你觉不觉得那帅哥好像你儿子啊?” 又是一句引人深思的发言,许术尽量跟上她的脑回路:“啊,是我对他太凶了吗?” “啊?有区别吗?你不一直都这样,淡淡的,我很喜欢,继续保持。” “谢谢。那……我和他长得很像?” 第53章 “嗯……要不你直接问我为什么吧。”张贝丽委婉地否认。 许术很听劝:“为什么呢?” “你看,你每天上班挣钱,他来给你送饭;你下班晚,他就一边等你一边乖乖做作业,然后跟你一起回家。” 张贝丽说完,喝了一口季康元给买的奶茶:“有没有道理?” 再没道理的事情从她嘴里说出来都会变得有道理。许术不敢轻易反驳她的论断,微笑着没有发表意见:“好的。那我先走了,你回家注意安全。” 张贝丽之前每天下班都是父母来接,后来她偶然发现自己跟领班住同一个小区,他俩就结伴了。不然现在这么晚,许术会先把她送回家。 季康元手头的事情正好忙完,看到许术出来就站起身。 “走吧。” 季康元开了车来,虽然已经春天,但凌晨的温度还是很低,他开了点暖气,车厢温度很快变得舒适。 季康元不是不上班,好几次一边走路一边接工作电话,许术猜他该比自己更忙,实在不必大费周章这么打卡一样的天天来。 但每次许术劝他不要过来了,季康元就沉默地垂着头,一声不吭,偶尔看过来时眼神灰败。而许术自从知道了他那病,见他这副模样就总觉得对方下一秒要掏药瓶。 许术也说不清自己现在怎么想的,脑子里乱得很。 他又不是真的石头做的心肠,看到活生生的一个人带着一身伤病小心翼翼地讨好,还能冷冰冰地让他滚开。 而且他看现在的季康元时,总会想到梦里在售楼部那张局促窘迫的面孔,会想到他低头沉默地站在被纷扬的心血中,会想到一切改变来临前过去那些几乎被遗忘的美好。 这是一个伤害过许术的人,也是许术曾经有过的唯一的爱人。 心里纠杂的情绪堵在胸口,许术把头靠在车窗上,发出一声徒劳的叹息。 叹出的热气在窗面上形成一小片潮湿的雾,窗外的路又变模糊。 隔天下午两点半,一架从y国起飞的客航平稳降落在a市,陈与年隆重归国。 跟在他身边一起出舱门的女生,是对华国有所了解,但第一次真正踏足的phoebe。 小情侣匆匆把行李包袱放在酒店,招了个车,轰轰烈烈地直奔许术工作的餐厅。 陈与年跟季康元站在街边眼对眼。 季康元友好地微笑:“好久不见。” 陈与年反应很大地一把将phoebe护在身后,警惕地看着季康元:“你想干嘛?你在这里干嘛?” 他气势应该是很足的,毕竟法制社会,光天化日之下,季康元怎么样也不敢再来一脚。 phoebe也很紧张,她来华国之前一直听说这里治安非常好,警民一家亲,也很少有小偷。不过眼下,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看男朋友的架势——该死,看来他们遇到了歹徒。 剑拔弩张之际,战场外传来一道声音。 “与年?你怎么来了?” 下班出来的许术背着包站在几步外:“这位是……phoebe?” phoebe明显听懂了自己的名字,呆呆回头。 陈与年给她看过许术的照片,一位非常迷人的东方男性。眼前这位显然就是。 phoebe惊喜地叫了一声,不停地挥手跟许术打招呼。在她身前是严阵以待但不知道在待什么的陈与年,陈与年对面是见到许术后就没再关注其他人的季康元。 所以说人生如戏,半小时后他们四个人一起围坐在私房菜馆的桌前。 许术也没想到还会来吃第二次。 陈与年前几天确实给他打了预告说有惊喜,但他没想到会‘惊’成这样。 许术是压根没考虑过让季康元跟着来的,但当时几个人在路边,phoebe对他们之间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只以为都是朋友,兴冲冲地跟大家聊天。 期间季康元很专业地夸奖了她的妆面和穿搭,把phoebe夸得心花怒放、两眼放光,兴奋地与他深入探讨起来,谈笑间,如同异国姐妹般亲密。许术愣是没找到机会打断他俩。 很难说季康元是不是故意的。 陈与年更是恨得牙痒痒,这人五年前祸害他兄弟,五年后勾搭他老婆,真是欺人太甚! 总之最后四个人像一辆加轮三蹦子,一路上莫名其妙又离奇古怪地凑成了一堆。 服务员先给他们上了一壶茶,在确认顾客没有其他需求后便低头退出包间。 房门‘咔哒’一声关上,屋子里就跟冷藏室一样,安静得人浑身发寒。 太诡异了。 许术撑着额头侧过去看季康元:“你别笑了,很渗人。” 又转回去对着坐在对面的陈与年:“你也别瞪了,很恐怖。” 只有phoebe最省心,一直闭着眼在很真挚地感谢她的上帝保佑她没有遇到歹徒。 这是phoebe来华国的第一餐,充满新奇,陈与年在旁边耐心细致地给她介绍,暂时放下了仇恨。 季康元把头凑到许术旁边,低声说:“你朋友似乎不是很喜欢我。” 许术给自己添了点茶:“应该的。你踹了他,还没道歉。” 季康元一愣,觑了眼许术的表情,扭头就对陈与年道:“对不起,我为我当年的无礼向你道歉,如果你想的话,可以揍回来,我不会还手。” phoebe是个活泼开朗的金发女孩,只会一些简单的中文词语,例如‘你好’、‘谢谢’。 季康元说的话她一个字没懂,但见自己男朋友没第一时间回应,她便主动出来活跃气氛。 “原来今天是情侣们的聚会,你们知道吗,我一开始以为这个男生是坏人,结果没想到他是gay!哈哈哈哈!” 太棒了,含蓄的华国人一个都没笑。phoebe装作很忙地低头喝了口茶。 季康元不动声色,又悄悄看了眼许术。他倒是想附和phoebe,但同时也清楚,小心思偶尔用个一两次还能混过去,多了便会使人厌烦。 许术好似对旁边的窥视没有察觉,向phoebe解释道:“我和他不是一对,但都是欢迎你来华国的朋友。” 聊天的功夫菜已经全部上齐,陈与年吃饭时有几分心不在焉,phoebe担心地悄悄问他怎么了。 陈与年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已经影响到了女朋友,他轻轻摸了摸phoebe的头发,懊恼地向她低声道歉,说自己刚刚心里在想别的事情,不过并不严重,让她不要担心。 为了尽快调整过来,陈与年朝季康元打了个手势:“跟我来一下卫生间。” 季康元没说什么,站起身就跟在他后面一起出了门。 phoebe看着两人相携而去的身影,回头问许术:“他们去哪儿?” “卫生间。” phoebe闻言有些吃惊,随后对许术喟叹道:“他们感情真好,chen从来没邀请我一起去过卫生间。” “……”许术微笑不语。 phoebe跟张贝丽一定很有话题。 季康元回来时走得比之前慢了不少,脸上是湿的,嘴角似乎还破了道口,不过很不明显。 许术只淡淡扫了一眼。 私房菜馆附近有座商场,phoebe来华国带的东西不多,吃完饭后他们便打算进去逛逛。 陈与年觉得季康元这时候总该走了吧。 他无声地朝许术递过去一个眼神。 许术回视,目光相接间回以他一个坚定有力的肯定:我也觉得。 但—— “一会儿帮我挑一下项链好吗?我觉得你说得很对,现在这条与裙子有些不搭,真想把它立刻取下来!”phoebe一边比划一边对季康元说。 季康元微笑着回答:“我的荣幸。” 陈与年、许术:“……” 于是诡异的四轮三蹦子又开到了商场。 phoebe说的是让季康元帮她选,但真到了地方,她最在意的还是陈与年的想法。 四个人走着走着分成两拨,小情侣在挑项链,季康元跟在许术身后来到放置耳钉的玻璃柜台前。 想也知道是准备买给谁。 明亮柔和的吸灯点亮黑色麂皮上陈列的各色珠宝,许术沿着柜台一步步边走边看。 他没忘了自己还欠着季康元钱,这家店里最便宜的饰品也得四位数,景培的治疗费用还是个大窟窿,按理说眼下实在不是合适的购买时机。 可许术也会担心因为这样那样的顾虑而留下遗憾。 自回到a市以来,许术一直是景培情感和生活上的支柱。从没喊过累不代表就真的不累,这种累不仅是肉体疲惫,更是心理上的沉重。 有的时候许术也想过,如果当初景培没有救他,如果他在季康元放手后一个人回了南镇……那么之后的所有事情都会与他无关,他也不必在五年后因谁的苦难或悲或泣。 许术想逃避的不是劳累,而是可能失去朋友和家人的恐惧,是眼看着一千八百余天的情感将被厚土彻底掩埋的无力。 他答应过会给景培买新的耳钉,他担心承诺无法实现,怕景培遗憾,更怕自己遗憾。 第54章 死者的痛是锋利的断头刀,而他背后所牵系的生者的痛,却是绵绵无绝期的顽疾。 季康元就站在许术两步外,亲眼见证着许术身上为另一个人所产生的伤感与思虑。 明亮的展示区容不下夜里沉默的影子,于是季康元暴露在残酷的灯光下,像飘渺虚弱的游魂正被烈日狠狠地灼烧,而他眼里的痛楚和心中的委屈,都成为了等待许术垂青的展品。 第56章 56.那时候好像真的很快乐 商场很大,陈与年和phoebe只逛到一半就喊累,他俩才坐完跨国飞机,落了地气儿都没喘匀一口地玩到了现在,本来就是为了给许术介绍一下phoebe,也差不多了。 许术把包装盒放进背包,跟其他三人在商场门口分开。 他没立刻回家,打了辆车,目的地是个从记忆里翻出来的小区名。 天色略晚了,但还不至于太暗,许术围着小区各个单元楼下的垃圾桶找了几圈,一无所获。 兰兰上一世就是在这个时间点附近被季康元在小区垃圾桶里捡到的。不过那天是一个下暴雨的早晨,许术使唤季康元下楼买袋挂面。没想回来的时候,湿淋淋的男人怀里揣了只七八个月发着抖的小脏猫。它浑身是伤,后腿软着动不了,像是被人打的。 他们俩谁都没有养过小动物,忙手忙脚地跑到医院去,各种检查做了一遍。眉目和善的宠物医生坐在桌前,秀口一张就是他俩一个月加起来的工资。 那会儿才换了新出租房没多久,正是缺钱的时候,回到家挂面也不买了,两个人煮了三包不知道什么时候囤的泡面,分到碗里一言不发地吃起来。 吃着吃着就笑了。没有存款也没有退路的两个年轻男人,面对面捧着碗平时碰都不爱碰的食物,对着生活丢来的这个小麻烦,笑得好像有人在挠他们脚底那样难以自抑。 不过那时候好像真的很快乐。 把可能的地方都排查了一遍,许术终于确定今天注定是要空手而归了。 应该的。他曾在痛苦中忘记过兰兰,逃避到了千里外的南镇,如果不是为了景培生病回来,世界上不会再有人在乎那只小生命,那它又何必要在许术想要拯救时出现呢? 其实仔细回想上一世发生的大部分事情,在这一世的结果似乎都没有太大改变,只是过程不一样。 那么小猫也可能早就有了新的主人。 天色又暗了一点,许术仰头发了会儿呆后从长椅上撑起身,最近景培状况不太好,他得赶着回去做饭。 身旁的单元楼里走出来一个脚步匆匆打着电话的人:“我现在就过来,到了春天了发情也正常,反正迟早都要做手术的,你别太担心。对啊,刚刚我走的楼梯,到五楼的时候还听见有猫在叫呢,估计也是发情被扔出来的。” 那人又走了十几米,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刚好像有人在旁边看着自己,还是从没见过的生面孔。 他狐疑地回过头去,单元楼前空荡荡的。 楼里的电梯有一台在维修,仅剩的那台停在二十八楼没动。 怪不得那人要走楼梯。 许术一步跨三阶地往上跑,心里总觉得五楼就是兰兰在等他。 也许养过小动物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自作多情的幻想,总觉得自家的孩子是沾点神性的,比如它可能记得自己上一世的家在五楼,所以这一世也过去乖乖等着。 跑出应急通道口,剧烈运动后的心率还没恢复,许术一颗心就没踩稳似的向下跌了跌。 一只漂亮的纯白布偶。不是他的猫。 不过它很干净,长毛被主人打理得很好,也很亲人,看见许术就过来绕着腿蹭。不像是被扔出来的,更像是自己偷跑出来的。 许术吐出一口气,在它跟前蹲下来,伸出手去,还在下巴处没挠几下,布偶就在地上踩起奶了。 又乖又漂亮,最容易被人偷。 许术一边摸它,一边逗孩子似的低声询问:“有没有见过一只狸花猫啊?琥珀色眼睛,后腿受过伤……” 布偶歪头看他,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有,回应般的喵了一声。 背后传来电梯开门的声音,许术没注意,还在思考怎么能联系到猫主人,手下的布偶却突然扭头狂奔到一户人家的门缝前,往里面拼命猛钻,一边钻一边嗷嗷的大叫。 变故发生得太快,它又叫得太凄厉,许术还以为是门夹到了它,便追过去看。 门缝打开,熟悉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你怎么又来……哥哥?” 许术一愣,视线随着门扉的缓缓转动,撞上季康元眸底晶亮的一双眼睛。 他忘了,有记忆的不止是猫。 屋内的陈设与上一世大致相同,有些实在无法还原的部分,季康元也用同色家具做的替换。 许术坐在沙发上,怀里的狸花猫像认识他似的,露着小肚子,抱着他一根手指轻轻啃咬;布偶在许术脚边殷勤地蹭来蹭去,小声喵喵叫;许术旁边还坐了只秋田犬,正认真观看动物世界,不时扭头过来看一眼狸花。 那只小生命,除了他还有很多朋友,还有另一个人在乎。 季康元端着水杯从厨房出来时就看到这一幕,心脏瞬时产生一种类似电流般的触动,好像四肢被抽走了一半的力,浑身发着麻和软。 他把水放在许术面前的茶几上,温声说:“你捡到的是楼上一个高中老师养的布偶,天天越狱出来找兰兰玩,兰兰就爱揍它。” 许术逗着怀里四条小腿儿都健康的狸花:“你在哪里找到的?” “一辆运送猫狗的货车上,兰兰正好被绑在外侧的笼子里,被我看到了。” 许术点头,觉得或许兰兰还是跟季康元比较有缘。 季康元观察着许术的脸色,不确定他要待多久,又怕气氛尴尬下来,便接着道:“秋田是赵成买给小飞的,后来出了意外,就送我这儿来了,还没取名字呢。” 又找话似的补充:“我记得……你以前很爱看忠犬八公,也是秋田犬,它也挺乖的,你要喜欢,都可以接走。”季康元不知道,他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比秋田更像一只害怕主人遗弃的忠犬。 许术还没提离开,他就已经想挽留,如他曾经独自度过的某段时间那样,万分小心地恐惧着伤害的到来。 但世界上大部分事情往往是怕什么来什么。 “它们跟你一起挺好的,我没时间照顾,而且景培需要静养。” 许术把怀里的小狸花揉了顿够的,才不舍地抱到一旁,站起身来:“不早了,我得走了。” 他一边说,眼神还落在沙发上站起来抓他衣角的狸花猫身上。季康元一直在客厅,许术只来得及趁他倒水的功夫跟兰兰说了几句话。 他的小猫没忘记他,许术心里又酸又软,手臂像装了块磁铁似的想去抱它。 但哪怕再放不下,许术也明白以现在的情况,兰兰跟着季康元才是对它最好的安排。 季康元活像有根最重要的控制线被接在了许术身上,也急忙跟着站起来:“那,你想来的话随时欢迎。” 从许术嘴里听景培这名字听多了,季康元甚至都有些免疫了,毕竟比起放弃妒忌,放弃爱意更让人难以做到。许术就在眼前,他就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季康元从门口的海豚置物摆件上取了把钥匙,递到许术眼前,像能听到许术心声似的:“我可以跟你错峰来,你们单独相处,我不打扰。” 很诱人的选择,可相处越多只会越难割舍,更何况许术本就是个长情的人,以后总有需要告别的那天,到时候不管是猫还是许术都只会更难过。 许术正想摇头拒绝,兰兰在季康元身后的沙发扶手上站着,一双睁得圆圆的眼睛安静望着门口的许术。 小猫漆黑的瞳孔里,人类接下了钥匙。 按照许术的排班表,之后的白班几乎都是每周的奇数日,季康元如他所言的一次也没故意跟许术撞上。 许术下班后在这边待一两个钟头,再出门时连状态都与平时不一样。 他前段时间太累了,还没有发泄的出口,其实是个很危险的状态。人不能一直像弓一样紧绷着,会生病,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 不过现在就好了很多,他总是很喜欢这些干净又依赖他的小生命,秋田犬和兰兰都是。 而对于他变化,感受最明显的人必然是景培。 “最近怎么这么高兴?”他瘦了很多,虽然还是好看,但病气已经腌入他的眉头和眼睛,面色也像一张放了很久的白纸。 许术朝他笑,没有隐瞒:“我很喜欢小动物,最近下班都在去跟他们玩。” “猫?” “狸花猫,还有一只秋田犬。” 景培也笑:“你可以买回来,上班的时候我帮你看着。” 许术想都没想就否决了:“不了,带回来再闹着你,而且他们有主人的。” 景培脸上的笑就淡了些,过了会儿才说:“这样啊。” 第55章 作者有话说: 隔日更 第57章 57.仇恨会让人变得幼稚吗 阴天的窗外总是灰蒙蒙的一片,看哪里都像隔着滤镜。季康元掐着时间从公司往家赶,应该是要下雨了,路上车不多。 开了门,家里没动静,客厅窗帘拉了一半,屋内的光线让人昏昏欲睡。 季康元换了鞋,一手摸着找墙边的开关:“兰兰?秋田?” 沙发处一声窸窣的响动,季康元脑子里还没来得及形成任何想法,开关已经被按下去。 许术抬手遮了下眼睛。 脑袋很晕,前两天就开始晕了,但好像是现在才有些加重,许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是感冒了。 昨晚景培在梦里痛得浑身发抖,咬着牙冒冷汗。正是凌晨,给医生发消息也不可能马上得到回复。许术记起之前医生说过的办法,用毛巾冰敷痛处,可景培竟然怎么都叫不醒,像是疼晕过去了。 他许久没有这样手足无措过,也不知道景培究竟是哪里难受,急得眉头一直紧攥着,过了会儿又穿着单薄的睡衣下床,翻出之前查景培病情资料时抄的笔记,能用上的方法都试了一遍,毫无效果。 走投无路了,许术照着看起来最没用的一条方法,一下一下拍着景培,小声跟他说话。 竟然有用,至少抖得不再那么厉害。 许术放心了些。胳膊酸得像从肩膀处生了锈,他大幅度转了两圈,绕到床的另一边去继续拍。这回没拍两下就看见景培嘴唇动了动,两道泪从眼尾滑入鬓角。 许术愣住,随后轻轻俯下身去,听见了一句让人心碎的呢喃。 景培说,妈妈,我好疼。 后来景培就不哭了,也不抖了,把头靠在许术腿边沉沉地睡着。 天泛出淡青色,不清晰的光线照出景培长长的睫毛和高挺的鼻梁,没照出他微微内陷的两颊。他像新生儿一样安静,仿佛没有经受过残忍的病痛与黑暗的过往,仿佛只需要安心等待时间让他慢慢长大。 许术一夜没睡。 季康元关了客厅灯,重新打开电视墙柔和的壁灯。 秋田卧在沙发一边,任由兰兰把小猫脑袋搭在它柔软的侧腹,随它的呼吸一起一伏。 许术单手撑着沙发,能感觉到后脑一钝一钝的。他有些站不起来。 季康元在许术跟前蹲下,轻声问:“身体不舒服吗?” 许术眼睛无力地垂着,形成一个自上而下的俯视姿态,季康元冷漠漂亮的脸在此刻显出几分动人的乖巧。 许术模糊地发出一个确认的音节。 季康元脸上浮出忧色,下意识伸出只手,快要碰到许术额头时却又突兀地停了两秒,然后才真正地贴上去。 他微微皱了皱眉:“好像有点烫。家里有体温计,我帮你测一下好吗?” 阴天的天色不好分辨时间,许术拿出手机看了眼。快五点半了,平常五点就要走的。 他从沙发上起身,勉强在地上站稳,但说话的声音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像是把力气都集中到了这样的小事上面,倒是符合他一向倔强的性格。 “不用了,最近这段时间已经够麻烦你了,我回去吃点药睡一觉就好。” 季康元愣了愣,眉眼落下来,慢慢在许术的回答里开始东想西想。 他嘴里含着话,亦步亦趋地跟着许术走到玄关,终于在对方打算弯腰换鞋时蹲下身去。 许术低下头,因脚踝处不属于自己的体温而露出明显的诧异:“你不用……” “你之后……还会来吗?”试探的声音。 季康元没想过用兰兰来捆绑许术,不然它也不会直到现在才被对方发现。他再也不敢强硬地把许术拖进自己的生活。可是,可是如果许术主动走进来,哪怕是为了其他的原因,哪怕把他当做一个调节的中转站…… 爱一个人是什么心情?这样连面也见不到的中转站,只能靠想象去猜测对方是坐在哪里,触摸过什么东西……反正这些约等于空气的虚幻,也足够季康元甘之如饴。 许术把脚往后收了收,声音竟然带了点严厉:“季康元,你不用这样。” 许术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的心情,季康元的强迫和冷漠的确让他发恨,可对方任打任骂卑躬屈膝的样子却也并不使自己觉得畅快,反而心中像吞了口潮湿闷热的空气,五脏六腑都烦躁起来。 可季康元并不觉得自己卑躬屈膝,也就不明白许术为什么突然生气。他抬起眼看人时暴露出单纯的困惑,和一点点做错事的胆怯。 许术别开视线,自己把鞋穿好。 “我感冒了不方便过来,太远了。”他说完不去看季康元反应,拉开门就离开了。 景培的状况时好时坏,近段时间最好的一次是许术把新耳钉给他那天。他当时没换上,但仔细收在了枕头下,隔一会儿就要拿出来看看。 许术见他这样心情也很好,开玩笑说以后要给他买一抽屉的耳饰。 以后以后,对他们而言突然变得特别美好的一个词,景培很喜欢听它从许术嘴里说出来,静静靠在许术肩上,那些还没实现的计划就好像都在清冷的嗓音里经历了一遍。 他露出毫无阴霾的笑来,跟着说:“听起来我好像个销金洞,那你可要努力工作才养得起。” 如果人生的结果来源于每个人每一秒的各自感受,那景培愿意为这一秒,将自己整段人生命名为幸福。 努力工作这件事在景培那里是句附和的玩笑,于许术而言却是每天必须认真推进的程序,他平时很少关注与顾客和自己无关的其他事情,因此也就成了店里最后一个听说老板要辞人这个传闻的员工。 事情发生在许术从季康元家离开的第二天,有个同事因为那天上午有事,就跟许术换了夜班。 白天的棋牌室没有晚上忙,许术早早就没事做了,在包间的沙发上坐着休息。 手机里突然收到张贝丽的消息,很简短,问许术有没有空去员工休息室门口找她。 已经快到饭点了,包间里没人,许术发消息张贝丽也没再回复,怕她有急事需要帮忙,许术关上门赶过去。 隔着很远就听到争吵声。休息室环境条件一般,平常少有人来,显得这声音有些空旷。 许术认出其中一道是张贝丽的,加快了脚步跑过去,头更晕了些。 赵文峰拦在张贝丽身前不让她走,态度很差地吼:“喜欢那种东西你他妈也不怕得病!” 张贝丽左右都走不了,气得想给他人中来一脚:“我看你脑子有病!你神经病吧!” “我草你……我草!我草!” 许术钳住赵文峰扬起来的巴掌大力朝后掰,皱眉问张贝丽:“怎么回事?” “他疯了!他有狂犬病!”张贝丽没好气道。 见赵文峰疼得一脸扭曲,张贝丽心里又快意又恶心,实在没忍住往他腿上狠狠踹了两脚。 她今天穿得细跟鞋,尖尖的头戳进肉里,赵文峰痛呼一声,挣扎得更厉害,嘴里不干不净什么都骂,张贝丽听了更来气,叉着腰不肯落下风。 两个人话密得连根针都插不进去,声音又大,许术更觉得后脑勺一钝一钝的疼,手上的力道就不自觉松了些,让赵文峰找着了空子挣脱出去。 赵文峰一条腿被踹得不敢用力踩实地板,身子斜斜的歪着,嘴里放狠话:“死基佬和臭娘们儿,你俩真是天生一对儿,我他妈等着你们以后得病的消息!”说完就一瘸一拐地走了。 他没拿这伤讹人,也就因为踹人的是女生。一个会那么轻易对女生扬巴掌男人,要让他告诉别人自己被个娘们儿踹瘸了,比剥他脸皮还难受。 “去你爷爷的!傻逼东西!” 张贝丽竖了根中指,还想补上几句,突然发现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许术脸色有些白,才慌忙回头问他:“你怎么了?气着了?唉我……不好意思啊许术,他一开始没骂你,就光拦着不让我走,我给领班发消息他没回,就找你了。后来我想让你别来了,结果那孙子把我手机打飞了。” 她踩着双高跟鞋哒哒哒跑到墙边捡起手机,又哒哒哒回到许术旁边,声势再不见刚刚那么嚣张,愧疚地把手机双手举给许术看:“你看。对不起……” 许术觉得眼睛看到的世界在不断放大缩小,一帧一帧的,脑子晕得厉害,也没精力去管赵文峰为什么又突然发疯骂自己,只问张贝丽:“我来之前他没怎么你吧?” “没有没有,你放心,他就拦着我,我碰到没让他碰到。”张贝丽面上露出不屑:“不过他现在也就是只秋后蚂蚱,我猜最多再忍一两个月,他就得走了。” 原来是要走了,怪不得那么能闹腾,不过他竟然能舍得这份工作?许术问出来。 “他当然舍不得啦,就是舍不得才在店里到处发疯。你没听说吗?老板可能要辞掉一些人,换批新鲜血液。而且,据80%可靠的消息称,会被裁的人里面有赵文峰。” 第56章 午饭许术又没去吃,头实在太晕了,正好旁边就是休息室,他扶着墙一步步慢慢走进去。 餐厅原先没打算做休息室,这间是临时改的。单张的宿舍床,上面盖了块单薄的床板,铺在最底下的床垫也不厚,睡上去很不舒服,来休息的人常常一觉醒来发现睡了比不睡还累。 但许术实在有些难受,他打算躺一会儿去把包里的药拿来喝了。 头晕得睡不着,他脑子里乱七八糟地自动播放了些琐事,全是零零碎碎的,等中断思绪认真回想时又会发现一个也没记住。 像大脑在忙些他不知道的事儿,累,但不知道为什么累。 许术叹了口气。 “哥哥?起来先把药喝了吧,我给你做了点粥。” 许术猛地睁开眼。 门边没人。 许术一时有些愣住,眼神就怔怔落在床尾门的方向。 出现幻听了?难不成刚刚脑子一直在背着他想季康元? “哥哥?”这次声音更近更清晰,从床的左边传来。 许术扭头看去,真的是季康元。 许术没有立刻应声,他有些自我怀疑,不确定这是不是幻觉。季康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正好是他最难受的时候。 似乎是幻觉比是现实更可信。 “怎么这么看着我?”季康元朝许术笑了笑,用唇浅浅试了试水杯里药物的温度,“来,先喝药,一会儿难受起来该不能上班了。” 应该是现实,很会打蛇打七寸。 许术表情有些狐疑,撑着身体坐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能进来?” 阳光透过房间的一小扇窗户打在米色窗帘上,映出一片金灿灿,那色调成了室内唯一的光源,把仅有的两个人都罩进去,生出一种很安宁的氛围。 季康元的笑在这样的氛围中显得温柔:“好巧的事,我才知道原来跟你们老板是朋友,昨天你回去之后我担心你今天没胃口不去食堂吃饭,就熬了点粥,又问了下你们老板能不能送进来,他人很大方,让我随意。” 不算假话,朋友是真的朋友,一家餐厅的老板,季康元还是有能力决定他们要不要成为朋友的。虽然是昨天刚做完的决定。 许术没有纠结真伪,仰头利落地把药喝了,季康元很自然地把空杯子接过去。 许术没看他,声音低低的:“谢谢你。” 季康元听出他语气里与以往的不同,心中还没来得及升起欣喜,就听许术继续道:“但你还是不要来了。” 他一下有些僵住。 不知道是不是身体难受的原因,许术的情绪似乎比往常波动更大一些,以前他不是没听过赵文峰说那些话,但今天听着就是比以前更觉得刺耳、难听。 许术不清楚赵文峰为什么如此肯定自己是同性恋,不过事实确实如此,过程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他从来不介意自己的性取向被别人知道,但也不代表愿意被人拿着隐私在公共场合用大喇叭喊。 许术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突然对这种莫名其妙的恶意失去了一半的抵抗力,迟来的委屈在这场不大一点的风寒里积蓄,顷刻间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造成溃堤的好像只是一个赵文峰而已。又好像不止。 许术说不想让季康元来,一方面是不想让他被赵文峰碰见,跟着白白分担那人口中的脏水,另一方面却是心里难受,想要宣泄。 把自己的情绪发泄给别人,许术以前没做过这种事情。 可对象是季康元,他却好像又有些得心应手,甚至有些没意识到自己是在发泄情绪,还是用这种不太成熟的手段。 仇恨会让人变得幼稚吗? 季康元勉强维持着脸上的笑,跳过了刚刚的话题,好似若无其事一般把粥取出来:“吃点饭,不然肚子里空的,喝了药下去伤胃。” 可惜许术实在是没胃口:“抱歉,我真的吃不下,要不你放在那里,我睡了起来吃。” 连被人监督着都不愿意张口的人,就别谈什么自觉了。季康元置若罔闻:“来,我喂你,就吃三勺。” 许术侧过脸去,皱了皱眉:“我真的不吃,你拿回去吧,谢谢。” “那就吃一口,赏赏脸尝个味道好不好?” 许术躲来躲去躲不过,头转得更晕了,烦躁地抬手打开:“我说了不想吃东西也不想喝粥!” 季康元离许术离得近,勺子和碗被他突然的发难掀翻在地上,色泽熬得很漂亮的粥从碗里的美味瞬间变成了地上一滩等待处理的垃圾,两人一时都没动静了。 许术没去看季康元,他又躺回床上,把外套拉着盖过下巴,声音闷闷地传出来:“对不起,等我睡了起来收拾吧,你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不是还要上班吗?” 季康元安静地坐了会儿,然后许术听见一点布料摩擦的声音,脚步声往门边过去,最后是关门声。 许术抓着外套衣领,对着墙壁发呆,过了会儿才想起来自己忘了闭上眼睛,他就把眼睛闭上了。 身体很累,脑子不肯休息,让人心里烦得厉害。 许术胸口剧烈起伏几下,想排挤出肺内某股固执的气体,许术觉得那是他难受的根源。潮湿、闷热,像是在季康元家里吸进去的那股气。 当时许术因为季康元的低声下气而烦躁,现在对方生气走了,想来这股气也能排出来了。 许术很遵从自己的逻辑,死死地闭着眼睛等待睡意的到来。 哪怕他此刻很想起床做点什么,比如把地上的粥打扫了,那香味若有似无的在房间里一直飘,就算没人来,这样晾着也很不礼貌。不过最主要的还是许术闻得竟然有些饿了。 许术睁开眼睛。 这时门口突然传来开门声,有人放轻脚步走到许术床边。 “哥哥,我买了点豆浆,还有些清炒蔬菜,你看看有没有想吃的?”是季康元轻轻的声音。 第58章 58.逗号和休止符 不知道是天气还是景培的免疫系统原因,他最近持续低烧,有时一整天都恹恹地躺在床上,垂下的眼皮与泛青的眼睑间,距离只有一小道缝,黑色的眼珠在里面一动不动。 许术请了三天假在家里照顾景培,不过如果再不尽快找到合适的配型,他这样反复无常的身体状况将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许术还要赚钱,不可能每一次都陪他熬过病痛折磨。 在餐厅有辞人传言的节骨眼上请假不太明智,张贝丽担心许术发生了什么大事,还特意发消息问了一嘴。许术没跟她说得太详细,张贝丽便以为只是他弟弟的普通感冒发烧,放心了些。 “醒着没?” 卧室没开灯,许术就着拉开的一点窗帘外透进来光走进门,手里端着一碗清亮的山楂苹果汤。 景培眼珠动了动,抬起一点眼皮,温度略高的吐息存在感明显,让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内部好像了锅沸水,蒸腾到脑子里的满是白茫茫的热气。 “哥……”他哑着嗓子喊。 喊完了却又没下句,景培最近常这样,许术的存在仿佛成了一个他生活的逗号,有逗号才能停歇,才能继续,才不会完结。 许术把碗放在床头的柜子上,熟练地扶着人坐起来,嘴里依旧是回应了千百次的那三个字:“我在呢。” 许术的动作有力到让人安心,他帮景培在身侧垫好枕头,倾身去拿柜子上的碗盏,衣袖挽起的胳膊上是微微鼓起的肌肉。在床侧坐下,从景培的视角看过去,许术的宽肩连着伸长的手臂,沿着向上,修长脖颈间有一枚凸起的喉结,然后是线条转折有力的侧脸。 从脸到身材到气质,既符合大众审美又不落俗,久看也很赏心悦目。 景培静静看着,在许术望过来时,虚弱地勾起一点唇角:“哥,你真好看。” 许术笑着将他略长的额发往后捋了捋:“你也好看。喝点汤,你上午没吃东西。” 景培无意识地抿了抿唇,他的大脑和胃都很不舒服,两个相距甚远的器官有着同等程度的恶心。 但当许术把汤勺送到嘴边,意志还是强迫肉体张开嘴,让他吞下了今天的第一口食物。 酸酸的,微甜,开胃不开胃的另说,倒是身体里的恶心确实被压下去了一些。 许术又给景培喂了两勺就收碗了:“不能光喝这个,给你做了点吃的,我去盛过来。” 景培的眼里有种厚重到麻木的心疼:“反正我吃了也爱吐,你不如给自己节省点休息时间,生病都还没好……” 许术拿他手贴在自己额头上:“早好了,再说都过去多久了,也值得你时不时拿出来提一嘴。” 他拍拍景培脑袋:“好好坐着等我,别瞎操心,你哥结实着呢。” 许术的那场感冒发烧说不上特别严重,但也不至于他嘴里那么轻松。这是客观的说法。主观来看的话,在季康元那里,世界上暂时没有比这更大的事了。 第57章 许术生病后的难受被季康元看在眼里,让他连工作都有些走神,脑子里反反复复全是许术憔悴的脸色,每天沉着脸出公司,定时定点送饭接人,搞得他手底下的人都以为马上要面对什么棘手问题,办公室里一片山雨欲来的寂静。 不过在季康元比古代贴身丫鬟还上心的照顾下,许术这场吊着一办公室不明不白无辜群众的病,虽拖拖拉拉,却也渐渐好转不少。只是一段时间下来,他这个病愈的患者好像没什么太大变化,反倒是季康元瘦了好几斤。 所以在一次本应开车回许术家的路途中,当因过度忧虑而显出几分疲乏的季康元小心提议去看一眼兰兰时,许术没有出声拒绝。 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许术又开始去季康元家看小朋友,甚至在后者出现于属于他的探视时间时,都保持默许的态度。 得寸进尺没被打击的直接效果就是,隔几天季康元又重新容光焕发,开会时和风细雨。 下属们狠狠松一口气,为他们心中一场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商业博弈的胜利而欢欣鼓舞。 但今天季康元到点没等到人,张贝丽也没上班,前台换成了一个才入职的小姑娘,跟同事们还不太熟,不知道许术请假的事。 快七点的时候许术手机收到季康元的信息,彼时季康元已经通过别的途径知道了许术请假的消息,以为是感冒还没好全,紧张得叭叭叭发过来一溜儿话,内容长短不一的信息通知在锁屏上一下一下地弹,后面估计是怕被嫌烦,又灰溜溜地全都撤回去,措辞严谨地编辑了一段完整的关切语重新发送。 许术打开手机时距离季康元的信息已经过去两个多小时,消息页面,有个小狐狸蹲在树一样高的兰花旁边的卡通简笔画头像,右上角标了个红色的‘1’,许术点进去。 满屏的‘对方撤回了一条消息’让许术愣了愣,随后目光落在沉底的一大坨文字上,他才想起自己忙来忙去忘了跟季康元说一声。 眼下都快十点了,也不知道季康元有没有在餐厅等很久。 许术想着想着就移开视线,无意识地抬手摸了摸鼻子。 依旧是在输入框里简短说明了自己请假的情况,他正要发送时,景培突然在卧室里闷闷地咳嗽两声。 许术在原地站了会儿,低下头,又补充了几行字。 季康元晚上去看了看汪佳佳,回到家又带秋田在小区底下遛了一个多小时,一切忙完后打开今晚不知道看过多少次的手机,发出去的信息仍旧没有回音,他冷静地进浴室洗了个澡。 洗到一半,手机提示音响了。 水声停下,浴室里的人急急裹了浴袍出来,擦干手,点开惦记了一晚上的回信。 前头的内容季康元只看到个‘照顾景培’就跳过了,让他在意的是后半段。 ——所以之后我就不过去你那边了,你该回家回家,不用为了跟我错峰而晚归,也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 发际线处没冲干净的泡沫顺着水迹往下滑,流进季康元的眼睛,蛰得眼白赤红一片。 这些天两人一猫一狗,在家里平静到快要称得上温馨的几个小时,以及许术所有软化的排斥和消失的漠然,因为一个景培,就这样被轻飘飘地画上休止符。 他要得很多吗?这样让他如逢甘霖的美好,也不过是许术给景培的时间里从指缝间漏出来的一点儿。没得到这些之前,季康元也没敢奢求太多的,可既然许术都给了他,后面却又因为另一个男人收回去,这叫他怎么能轻易接受。 季康元咬着牙捏紧拳头狠狠捶在洗手池上,眼里的嫉妒和愤恨在不被人发现的隐秘空间里不加掩饰地倾泻出来。 就这么一点时间景培都要跟他抢,就这么一点点也要抢! 季康元恨得牙齿咯咯响,忽而想到什么,又变脸般兀自镇定下来,克制地打开手机通讯录。 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抖个不停,连翻页都有些费劲,一开始季康元以为自己是被气的,直到身体渐渐因胸膛处的剧痛忍不住在地板上缩成一团,贴在冰冷的瓷砖上,他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又犯病了。 踉踉跄跄跑到客厅,季康元抖着唇翻出药吞服下去,然后虚脱地瘫坐在沙发旁边,湿漉漉的额间分不清是水多还是汗多。 症状渐渐被药效压制,季康元仰着头,眼神已经虚虚的有些涣散。片刻后,他重新举起手机,第一个电话先拨给的是宋医生。 时间有点晚了,但对方还是接得很快:“季先生?” “打扰了,我问下,景培配型的事怎么样了?” — 方慧安坐在她办公室的老板椅上,脊背保持着一个优雅的弧度。阴晦的乌云在落地窗外移动,洒进来亮度不均匀的光线,像片诡谲波动的海。 她办公桌前的心腹助理正认真汇报各个私家侦探汇总出来的信息。 “所以小季总最近一直在寻找适合景培的配型,包括……包括一些……” 助理迟疑了一下,不敢看上司的眼睛,低头道:“灰色路径……” 方慧安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可眼神确确实实冷下去。 诚然季康元就算再任性胡闹,也有她和他父亲帮忙兜底,可现在季康元显然已经过了度。 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方慧安最知道季康元是什么性子,小时候去动物园看到被救助的受伤的大象都会痛哭流涕的一个孩子,如今竟会去拿黑市上那些见不得光的活生生的人命来做交易。 她清楚季康元只是一时想不开,更清楚等季康元想开的那天,回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会愧疚痛苦到何种地步。 他已经把自己的性命视作草芥,如果到那时许术仍旧不愿意回到他身边,方慧安没法不担心季康元会不会再给自己来上一刀。她受不了的。 方慧安美艳慑人的脸上勾出一抹冷笑,他景家养出来没人要的丧家犬,凭什么要让她的宝贝儿子为之卖命? 助理恭敬地垂着头,听见方慧安拿起手机拨了通电话。 “景董,好久没联系了,听康元说你家景培跟他哥哥得了同一种病,最近情况还好吧?…” 第59章 59.绿灯后的答案 三天后许术重新回到工作岗位,除了周末抽空去看望关小飞,以及偶尔换班陪景培去医院,其他时间许术都是在家与餐厅间两点一线。 失去唯一的那点休闲时光,他又过上了略微紧绷的日子。 不过好在季康元对许术的压力比他本人都敏感。他开始每天给许术更新兰兰和秋田的照片,两个小家伙上一张照片还在抢玩具,下一张就关系好到叠罗汉似的窝在沙发上看电视。许术常常一不留神就把每一张都保存下来了。 季康元仍旧每天给许术送饭,他还会在头天晚上向许术预告明天准备做什么菜,用什么食材,会是什么口味,系统单调死板的文字压根锁不住他外溢的雀跃和憧憬。 只是每收到这样的消息,许术总会握着手机拧眉,他好几次已经把拒绝的话打进了输入框里,盯了半天,又心烦意乱地删掉。 这么重复几次,最后的结果往往都是许术自暴自弃般将手机胡乱塞在枕下,闭着眼睛想赶紧睡过去。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许术想要拒绝季康元小心、期待的示好,竟然已经变成了一件不算容易的事。 “又来拿爱心便当啊?”张贝丽一手托着腮调侃许术。 这不是她第一次开季康元和许术的玩笑了,一开始许术还认真纠正,后来发现张贝丽单纯就是觉得逗人好玩,便没再放心上。 像这会儿也只是朝她笑笑。 “今天他好像有急事,把饭给你放这儿就先走了。”张贝丽叫住往门外去的许术,然后从桌底拿出季康元留这儿的东西,又在许术伸手来取时突然往后一撤,“你们俩现在什么情况啊?我觉得他人还不错,有转正机会吗?” 许术已经习惯她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插科打诨,脱口笑道:“还早呢。” 他说完这话就愣住。 张贝丽没察觉出许术的不对劲,还笑嘻嘻地继续逗许术,说他的魅力简直叫人不可抵挡。 许术表情有些怔怔的,头一次对她说的话不做任何回应,提着食盒袋子就朝餐厅里走了。 打开盒盖,里面色味俱佳的食物连摆盘都很漂亮,足以窥见背后人的用心。 可许术突然有些吃不进去。 他在自己对张贝丽的回复中感受到了某种似乎在被刻意忽略的、未可名状的危险,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突然听到窗外救护车的警报声,会下意识在那一瞬间对自己产生某种不安的怀疑。 第二天季康元提前处理好公司的事,中午准时到达许术的餐厅。 他和许术每天的相处时间已经只剩中午这么一会儿,三分钟都不到,因为在上次的回信里,许术已经表达了不想季康元再送他回家的意思。 有了景培生病的打击,季康元也不敢像之前那样死皮赖脸地跟在许术身后,他想尽量表现得比景培更听话,所以即使再不甘愿,面上也乖驯地答应了。 第58章 昨天因工作耽误与许术的见面机会,让季康元一整天的情绪都不怎么好,胸口也有些闷闷的,像被人用气筒打满了盛夏暴雨前的空气,那种感觉与心绞痛的滋味不同,却一样让人难以忍受。 季康元怀疑自己又有了什么新的病,想抽个时间去医院让他的主治医生做个确诊。 生病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 “啊,你来了啊,”张贝丽在季康元开口前先注意到他,“许术没跟你说吗?他今天中午出去,你……要先坐着等他吗?” 就是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们店不提供外卖服务,所以员工休息时间出门办的基本都是私事,特别是饭点,虽然餐厅有补贴,但食堂价格仍有些偏贵,不少人会选择点外卖,或去外面的餐馆解决,许术走之前还问了张贝丽附近有没有好吃的面馆。 但这件事季康元显然不知情。 要不要告诉他呢?张贝丽看得出季康元其实挺忙的,之前好几次等许术时他电话都没断过。 时间并不公平,在不同的人身上的价格也不一样,季康元明显属于很值钱的那一类。反正许术这顿估计都已经吃过了,让他在这白白浪费时间,张贝丽总有些过意不去。 可如果许术是出于什么别的考虑呢? 犹豫来犹豫去,张贝丽最后还是没开口。 与张贝丽复杂纠结的内心相比,季康元的反应有些过分简单了。 他只单纯因为这个不同于往日的意外愣了两秒,就相当自然地点了点头:“好的,谢谢你。” 短时间内第二次被同一个人突然放鸽子,正常人哪怕不觉得被戏弄,愤怒也是免不了的。 可季康元却好像一点脾气都没有,仿佛等待许术于他而言是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而事实上,季康元远比他面上表现出的平静还让人觉得不争气。 别说愤怒,他心里甚至都有几分庆幸,庆幸今天提前把重要工作处理好了,能留出时间来安心地等许术。 许术去了附近一个不大的公园,就挨着一栋居民楼,环境还不错,花虽然都没开,但所有绿色的植物都郁郁葱葱,十分上进的样子。 他在落满烫白阳光的长椅上坐着发呆,觉得脑子变成了个透明塑料袋,里面不仅空荡荡的,风一吹,还哗啦哗啦响,只有吵人的作用。 到底怎么想的呢,为什么会脱口而出那样的话?好像他们还有希望似的。 他们有吗?难道仇恨和痛苦都被时间磨损了吗? 这不公平。 许术疲惫地仰头靠着椅背,用力闭上眼睛屏蔽内心各种杂乱的声音。 不确定过了五分钟还是十五分钟,眼前突然暗了下去,许术慢慢睁开眼睛。 一个穿了蓝白校服,扎着马尾的女孩站在身前,正努力把两手严丝合缝地拢起来给许术遮光。 “哥哥,你这样对眼睛不好。” 女孩说。 许术因陌生人的善意关心愣了两秒,随后在椅子上坐正:“我下次不了。” 两辈子年纪加起来能退休的人,被一个还在念初中的女生批评,许术还点儿都不觉得害臊,表情很认真。 接着又朝她轻轻笑:“谢谢你。” 或许是许术在小时候和妈妈那段艰难的、靠卖烂菜叶以获取生活费的时光里,曾经有个也是穿校服扎马尾的女生曾送过许术一盒梅干,这份意外的礼物使他这么多年过去,虽早就记不清女生模样,却依旧把她当时的形象深深刻进记忆里,同善良和美好划上等号。 女生呆呆的与他对视几秒,低下头小声说没事。 她应该是个平时挺内向的女生,虽然主动来给许术遮了太阳,但在他身边坐下时,还是有些拘谨和小心翼翼。 空气有些安静,女孩抬手挠了挠脸。 许术注意到她局促的小动作,轻声跟她搭话:“你们今天不上学吗?” “上的,中午回家吃饭,”女孩指指旁边的居民楼,“妈妈买菜在回来的路上了,我在这里等她,跟她一起把菜提上去。” “很棒。”许术的笑在阳光里显得温柔。 女孩耳朵红了红,揪着膝盖处宽松的校服裤布料,片刻后又突然把头抬起来,鼓起勇气一般:“哥哥,你的眼睛很好看,和我外婆的很像,要、要好好爱护,好吗?” 许术还未来得及反应,女孩又继续说:“外婆的眼睛去年捐给别人了,现在我看谁的眼睛,都像是在看她。哥哥,你的特别像。” 许术一愣:“你外婆……” “我外婆去世了。”像是不甘心自己心爱的外婆在别人眼里只是一个苍白已故的符号,女孩说完又着急地补充:“可是她很厉害,外婆说她原本在很美丽的山里有个幸福的家庭,后来被太姥爷和外公骗到这里来,他们不让她回去。外婆不甘心,于是从收养我妈妈的那年开始,就自己学法律,太姥爷死后,外婆把外公亲手送进了监狱。” 她说起最崇拜的外婆,好像连眼神都坚定地闪着光一般:“她很厉害是不是?长大了我也要学法,我要帮助很多像外婆这样被坏人扭曲命运的人。” 同一个故事,大人讲述给小孩听的版本总是不如现实残酷。 被骗是怎么被骗的?他们用了什么手段不让她回去?如果判刑很重的话,她究竟在他们手里遭遇过什么?一个在山里拥有幸福家庭的农村女性,被关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时,是怎么熬着一股劲,怎么啃着那样浓烈的孤独去自学厚厚的法典的? 被保护的孩子接触不到这些问题。 可即便是这个改编后温和版的故事,也足够在女孩心底埋下正义的种子。 外婆那些深夜里落下的滚烫的泪,终会点亮女孩眼中熠熠的光。 女孩说完半天没等来回音,热情在尴尬中飞快散去,她脸上开始发烫,觉得自己在人家眼中或许有些莫名其妙,陌生人而已,竟然可以噼里啪啦自顾自说这么久。她一时间羞得恨不得钻到长椅底下去。 正巧女孩的电话手表收到妈妈的信息,应该是她快到了。 得救一般,女孩只想快点站起身就离开。 可外婆和妈妈在她身上言传身教的礼貌还是使她硬着头皮转回身去:“哥哥……那我、我先走……你还好吗?”女孩最后的声音在看到许术时变得诧异。 他的眼里不知何时已经蓄满哀伤,恍然间好像与外婆的重叠。就像钥匙插进匙孔里就一定会开锁一般,女孩对上许术的眼神,也理所当然地想要落泪。 “你外婆……以前是哪里人?”许术哑声问。 女孩准确说出了他心底那个村子的名字:“小的时候,外婆还带我和妈妈一起回去找过她的家,可是村子里的伯伯和婶婶们说,她的丈夫和孩子在很多年前就搬走了。” 许术没有吃饭,他和女孩告完别后又独自在长椅上坐了会儿,休息时间就要结束了。 一个人慢慢往餐厅的方向走,路过街边幸福的三口家庭,中间小孩儿系在手腕上的卡通气球与他们的欢声笑语一同轻飘飘跟在身后,一阵风吹过来,气球撞上许术的眼睛,砸得他眼眶又湿又烫。 跟随本能踩上绿灯的斑马线,许术茫然地想,世界上的误会和遗憾到底要多少才够? 等真相被揭开的那天,误会者又该怎么面对被误会者? 许术需要答案。 走完斑马线,他抬起头,看到一直在等待的季康元。 第60章 60.偏心还是恶作剧 许术和季康元之间又发生了新的变化,他连饭都不让季康元送了。 这于季康元而言,应该是个足够大的打击,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该感到心痛、胸闷、头晕,随便哪样,总之许术是很容易心软的,看在这些出奇有效的病痛的面上,季康元希望他可以收回那道新的处决。 可在当时的情景下,‘我好痛苦’的演绎刚起了个头,季康元就猝不及防对上许术的眼神,深刻的探究和微弱的困惑。许术似乎在认真思索什么,理性的眼睛黑白分明,仿佛直直的就要看穿季康元疮痍的内心和卑劣的灵魂。 于是所有心痛、胸闷、头晕又都识趣地消失,抛下一个面色貌似还算健康红润的季康元独自面对许术的审视。 不可思议,这样卓有成效的治疗效果,怕是季康元的主治医生来了都要惭愧。 “好,好的……”饶是顶着如此锐利的目光,季康元也从许术突然转变的态度中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他答应下来,之后真就听话地没再去找过许术一次,连照片都不敢发了。他有些惶惶的,很怕自己哪个举动干扰了许术对他的评分。 或许是季康元和许术之间的变化真的很明显,在他们周四休假去疗养院看关小飞时,连赵成都感受到了不同。 赵成观察了一会儿他们的相处状态,趁季康元陪关小飞聊另外两人听不懂的艺术时,把许术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道:“你对我可怜的兄弟做了什么?” 第59章 “什么?”许术奇怪地看他。 赵成一手撑着墙,用胳膊堵住许术的去路:“他现在为什么那么像封建社会里看自己男人脸色行事的小媳妇?” 许术纠正他:“封建社会应该没有一米八七还要看人脸色的小媳妇。” 赵成噎了噎:“没跟你开玩笑,他身体不好……” 许术打断他:“我知道他身体不好,所以在尽我能接受的度去照顾他的情绪,你别拿道德给我施压,因为就算是道德我也是占上风的那个。我最近在想很多事情,包括他,脑子很乱,也很累,你要是觉得他可怜,就让他离我远点,而不是来要求我,可以吗?” 赵成被他疾声厉色的一段话砸得几乎失去反应,表情看起来有些尴尬和无措。 “……抱歉,我最近情绪有点问题,不是故意冲你。”缓了两秒后,许术又疲惫地闭了闭眼。 景培的身体,外公外婆的遗憾,还有许术自己和季康元有没有可能存在的以后,三座大山一样重重压在心头。 忙起来时还好,脑子被工作的事占着,可一旦闲下来,好多待他解决的难题就山体滑坡般顷刻填满许术的世界,连呼吸都觉得累。 其中最让他挂心的是,外婆的事究竟要不要告诉外公? 外公曾经以为妻子是背叛者,但其实她是受害者;他以为离开家乡是为了忘却痛苦,但其实是彻底错过了幸福。 快到耄耋之年的老人,已经因为女儿的离世尝过了一次遗憾的滋味,难道还要让他尝第二次吗? 可如果不告诉外公,就让他继续把自己困在心中被抛弃的认知里,对拼命反抗命运的外婆而言似乎也不公平。 上帝悄悄把隐藏的剧情翻给许术看了一角,只给他一个人看,却是在他最力不从心的时候。也不知道是对他的偏爱,还是恶作剧。 “没有。”回过神的赵成摇摇头,有些自责:“是我的问题,我总是因为汤圆儿忽略你的感受,以后不会了。对不起。” 赵成说的其实是自己明明在香山看见了被困住的许术,却还帮着帮季康元隐瞒。 但许术不知道,他伸手拍了拍赵成横着的胳膊,宽慰道:“很正常,你是从小跟他一起长大的哥哥。” 许术这样毫不计较的态度反而让赵成有些抬不起头,视线也沉沉坠在地上。 恰好这时另一边的两位大艺术家已经交流完毕,关小飞探头看向赵成和许术,问他们在做什么。挺及时地缓解了二人间刚刚还有些凝重的氛围。 关小飞已经恢复了不少,除了玩久了容易累外,总是亮晶晶的眼睛让他看上去比连日照顾人的赵成还有精气神。 “哦,没事,就是聊咱们以前的一个老同学,要结婚了。”赵成的瞎诌信手拈来。 他走到关小飞病床的一边坐下,拿起被子上的平板,翘着腿,对着一幅看不懂的作品发出门外汉的点评:“什么玩意儿红配绿的,就这还能卖这么贵?”用的还是那种逗小孩儿的语气。 要是往常,关小飞非要边捶边骂说他不懂欣赏、对牛弹琴,今天却跟没听到赵成的牛哞似的,小表情哀哀的:“我不想住院了。” “怎么了?”赵成怜惜地摸摸他做包扎剃秃了块儿的头发。 不想在疗养院赵成倒没什么意见,反正该学的照顾人的方法他早都不能更熟悉了,小飞要是想回家就回家,没什么区别。 “我以前很不被人喜欢吧?”关小飞突然抱着膝盖小声道。 这话一出,剩下三个人心中都猛地一跳,想他是不是记起了一点自己被霸凌的事情。 赵成反应最大,唇色都白了些。他状似随意又小心地问关小飞:“怎么这么说?” “你们都有以前的朋友,除了我。生病这么久,只有许哥和季哥来看我,其他时间就只有我们两个了。许哥来得也很少,一个周才只有一次,有时候等了一周都来不了……”关小飞说到这又赶紧抬头跟许术解释:“但我知道许哥是因为工作忙,上班很重要。但是我……但是我……” 许术和季康元对视一眼,又齐齐看向赵成,眼里的情绪有些复杂。 关小飞失忆后,任谁都看得出他对赵成只有依赖,没有喜欢了,甚至他看到赵成因自己而半白的头发,还很天真又残忍地将对方当作了什么长辈。 赵成沉默了会儿,又很快抬头朝低落的关小飞笑了笑:“小飞,你有很多朋友,是我不让他们来,他们其实都很想你。” 关小飞闻言睁大了眼睛:“你为什么不让?” 赵成说:“你身体还没恢复完全,我怕大家闹哄哄的吵到你休息。” 关小飞急切道:“很多吗?我的朋友?” 赵成说:“很多,你很受大家欢迎。” 关小飞兴奋地捶了他一拳:“下次不许这样!要记得跟我商量!而且我现在已经恢复好了,我可以跟他们玩了!” 赵成说:“好,到时候给你搞一场聚会。不过玩之前,要先找医生做个全面的检查,医生说可以才可以。” “没问题!”关小飞对自己的身体情况很有信心,他转头雀跃地邀请许术和季康元:“许哥季哥,你们也一定要来!” 从医院出来,季康元跟司机打完电话,快走两步追上前面的许术。 他伸手轻轻拉了下对方的胳膊,很快就松开。 许术有些惊讶地回头看季康元。虽然不是他本意,但赵成确实没说错,季康元在他面前隐隐有种气势矮一截的忐忑,像条无缘无故挨了巴掌的狗,眼神是让人见了都心碎的可怜,别说主动叫住许术,季康元连看他一眼都有些小心翼翼。 “怎么了?”和赵成想象中的不一样,许术的态度其实很平和。 季康元用一种随时准备接受拒绝的语气说:“我带了司机,一起送你回去吧?” 他没有特意去店里等着送许术,应该不会又惹人生气,而且再怎么样他们又不是陌生人,他既然有车,就不应该冷眼旁观许术打车或者坐公交地铁,出于礼貌也应该问问的。季康元这么告诉自己。 许术原本已经下定的想清楚后再与季康元接触的决心,也在对方不自知的忧惧表情中软下去了。 许术甚至产生了点荒唐的自我怀疑——难道是他忘记了自己曾经把季康元狠狠打过一顿?不然他想不通对方到底为什么这么怕他。 小王站在一辆黑色的车旁。他父亲最近生病住院了,心里一直惦记,状态不是很好,老板都走到跟前了才发现。 小王急急回神去替他拉车门,也是这时才注意到跟在老板身边一起过来的男人。 他有点印象的,之前这个男人喝醉了老板还抱过他,两人应该是关系好的兄弟。 坐上车,季康元跟小王说了许术的地址,车厢内就安静下来,没有多余的声音。 许术望着窗外发呆,密闭的空间里,身旁又传来淡淡的柑橘香。 现在没事做,许术却罕见的没有因为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而心烦。他什么都没想,思绪飘在沿途的街景里,被风一路吹着。 突然响起一串手机震动音,是季康元的。 他看了眼来电人,接了电话:“怎么了?……现在吗?……那你们先等着,我马上过来。” 季康元挂了电话,把头转向许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许术道:“没关系,你去忙你的,这前面就有公交车站,能直接到我家。” 季康元愣了下,随后摇头:“都到这里了,让他送你回去吧,我打个车还方便,不用掉头。” 他让司机把车停在路边,自己下了。小王很快又踩下油门,黑色的车就汇入太阳下闪眼的车流里,让人分辨不清。 车里只剩两个人,看着季康元被远远丢在车屁股后头,许术问司机:“他工作总是这么忙吗?一个电话就能叫走。” 小王一路分神着父亲的事,此刻车上坐的又不是雇主,难免有些松懈。他两秒后才反应过来许术在跟自己说话。 “啊,您说老板啊?”他看了眼时间,“这个点老板去的应该不是公司。” “那去的哪里?”许术顺口接道。 “圣恩医院或者一个餐厅吧。” 餐厅倒是很明显冲着谁,但:“圣恩?这不是私人妇产专科医院吗?”季康元去那里干嘛?总不能是看病吧。 闲聊的氛围让小王有些心不在焉,说的话没经脑子过滤就直接倒出来:“对的,老板的孩子在那里。” 他说完才猛地意识到不妥,司机怎么能随便泄露雇主的私人行程?小王心虚地朝后视镜瞟了眼,声音紧巴巴的:“那个……您……能不能……假装不知道……” 半天没等来回应,小王再次想起男人跟雇主是好兄弟的这层关系,觉得对方这会儿心里指不定怎么打算着让雇主开除自己这个长舌怪,一想到好不容易捡到的这么好的工作就要泡汤,他简直欲哭无泪。 第60章 没想,男人隔了好久才又突然出声:“我不说。” 作者有话说: 虎头虎脑的小王终于朝自己的雇主捅出了若无其事的一刀 第61章 61.误会 汪佳佳的怀孕是个意外,孩子父亲是她在北方认识的一个男人,大她七岁,三十多的年纪手里总抱着个头盔,却一次也不让汪佳佳上他的后座。不过他也会骑自行车,自行车比摩托要慢很多,足够他们浪费很多时间在北城旧旧的街道角落。 汪佳佳也想过带男人去见自己的父亲,甚至都把时间定在了去年八月。 那天北城天气特别好,男人的穿着是他有生以来最规矩的一次。汪佳佳说见完父亲想跟他在湖边骑自行车转转,所以男人没有选择打车。 八月五日,北城的马路上发生了一起最恶劣的无差别杀人案,七死十六伤。 爱骑街车的男人最后和自行车一起倒在血泊里,汪佳佳的身体进入防御机制,甚至无法为男人的死感到悲伤,却也因此保住了不知不觉留在她身体里的胎儿。 汪佳佳决定生下孩子。老汪不一定会拒绝,但她不接受自己孩子降临这个世界的过程有任何一丝可能的阻碍,所以她来到医疗技术同样尖端,且与北城相距甚远的a市,而季康元恰好是她在a市最熟悉也最可以在孕期依靠的人。 随着月份变大,身体各种不适的生理反应与体内变化显著的激素一起助推所有负面情绪反扑,汪佳佳的情绪调节出现障碍,状态时好时坏,她把季康元当弟弟,向他索要关心,想要以此确认自己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汪佳佳是季康元最低谷的时期里唯一一个竭尽全力替他求情给他安慰的人,现下位置调换,季康元当然也不会反过来嫌她麻烦。 这样的患难交情让两人可以放心地对彼此袒露其他朋友不方便看到的那一面。他们像一对真正的姐弟,也像两个互相照拂、互相体谅的可怜人。 圣恩医院的位置坐落在高楼大厦间,闹中取静,季康元从车上下来,抬眼就看到被两个医护人员守着的汪佳佳。 “怎么又出来了?”季康元走过去,有些无奈,汪佳佳没事就爱往医院外面跑。 两个护士正哄着汪佳佳别乱走,在原地等季先生来了再陪她一起溜达,突然听到季康元的声音,心中不由松了一口气。 这位汪小姐有些孕期抑郁,抵触不熟悉的人,平时摸着肚皮跟尚未出生的宝宝说的话都比跟她们说的多。若碰上情绪低落时,那更不得了,她们稍微说错什么话都要惹得她难过,一难过那泪水就跟下珠子似的止不住了。 汪小姐接触的人不多,除了状态转好时能带她去外面吃吃逛逛的好姐妹外,抑郁阶段,就只有常常来看她的季先生能把人哄好。 但常常来也不是天天来,大多数时间还是得她们负责照顾,除非像今天这种情况,汪小姐情绪低落还非要往外面跑,她们也就只能找季先生帮忙了。 汪佳佳有些苍白的脸上挂满郁色,见到季康元才高兴了些,向他解释:“医院里不能多呆的,老汪以前跟我说过医院病气重,人要多往外面走走。” 季康元还没忘记汪佳佳以前嘲笑她爸这套说辞是拿来躲体检用的,她倒是挺会辩证看待问题,用在自己身上就成不得不听的老人言了。 季康元没拆穿她,只顺着道:“今天又要去闻哪个方向的车尾气?” 站在旁边的两个护士悄悄笑出声。圣恩的绿化好得不像样子,偏偏汪佳佳回回都要去外面‘透气’。其实是又觉得孤单了,想让弟弟来陪她,不好意思说,但大家心里都门儿清呢。 汪佳佳被她们笑得脸红了红:“我又不去大马路上逛,哪里会有车尾气,你少帮着别人教训我。” 最后一群人还是顺着汪佳佳的意在外面走了圈,不过有季康元管着她,倒是没走太远。 汪佳佳心情好起来,跟季康元说了好些自己攒起来的话,说到口舌发干。她在a市无亲无故,虽然有两个好友,但她们并不清楚她的遭遇,内心积压的痛苦只能向季康元倾诉。好在这并非徒劳,似乎她每多说一点,心里系紧的疙瘩就松开一点。 其中一个护士注意到汪佳佳开始频繁地舔嘴唇,便说自己去对面超市给她买瓶水。人都走了,另一个才发现刚刚那护士的手机在自己包里,怕是付不了款,便也匆匆往超市过去。 “你看汪小姐和季先生,现在多和谐。唉,幸好今天季先生来了,不然汪小姐一会儿准要哭。” “什么幸好,汪小姐心情不好的时候,哪次给季先生打电话他没来?你以后也别说人家哭不哭的话,小心汪小姐听到了要难过的。” 两人买完水,一面聊着天一面往圣恩走,汪佳佳和季康元看着也是已经逛完的样子,应该是准备要回医院了。 走着走着,一个护士悄悄地撞撞另一个:“诶,看后面,看后面。” 另一个也压着声音:“看到了看到了!很帅!” 一个问:“就是他眉毛那里怎么好像缺了一块?” 另一个说:“造型吧,我也觉得这样比较有特色。” 声音渐渐远了。 许术从地铁口出来,慢慢往家走。 他跟季康元永远都不会有可能了。 走了很多步,许术脑子里始终是这一个念头。 这段时间为那个人无数次的辗转反侧、纠结彷徨,所有不受控制的心软和难以自欺的动容,全在许术亲眼看见那个无辜苍白的女人时,被碾得粉碎了。 太阳在头顶明晃晃地照着,路过的人都穿着短袖,许术却越来越想要裹紧自己。他感到有些冷,觉得自己像烈日下一枚移动的冰块,一路走,一路融化,明媚的阳光让他感到一种威胁。一种见不得人的威胁。 太荒唐了,他竟然想过要跟一个即将做爸爸的男人有以后。 再仔细想想,赵成曾无意间透露过季康元父母对儿子是同性恋这件事的排斥,也曾有意透露过季康元在当年那件事后曾被某些手段折磨到自杀失忆,还有季康元的妈妈,她来见自己的唯一一面,表现出的对儿子的态度也是漫不经心的,不像是会委以重任的样子。 既然他们那样无法容忍他的‘不正常’,那季康元现在为什么可以肆无忌惮地来找自己了?为什么一个学美术的人,如今却常常在电话里跟人谈论一笔笔金额不菲的商业合同? 想来,大概是因为他‘正常’了,不必受家庭的管束了,甚至年纪轻轻就有了子嗣。 可是既然季康元都选择了‘正常’,甚至不惜用无辜女性的身体和感情作为代价,又何必再来招惹他?为什么要伏低做小,为什么要关怀体贴,为什么要在意他吃没吃饭休没休息,为什么要在他最脆弱最容易动摇的时候做一切多余的事情? 许术其实心里清楚答案,毕竟每一次见面,季康元都已经恨不得写在脸上。 许术早就不怀疑季康元的爱,可现在却也再难相信他这个人了。 为了自己的幸福不惜牺牲另一个无辜者的幸福,季康元怎么会让人陌生到这种地步。 许术推开家门的时候已经日落西山,他在楼下走了许久,知道自己得尽快调整过来,起码景培的情况不适合再为他担心。 同往常一般将家里收拾完毕,许术去卫生间洗了快一个小时的澡,可能是头发没擦干的缘故,出来时脸上有些湿。 景培已经睡着了,许术吹完头发去了客厅,他坐在沙发上,把季康元的一切联系方式都拉黑,又将手机设置为仅联系人可来电,然后给小田拨了通电话。 对方接得很快:“小术?出什么事儿了,要我帮忙吗?” 许术声音微哑,但单刀直入:“小田,这么晚打扰你了,你有季康元的卡号吧?发给我一下呢。” 许术带着答案问问题,倒堵得小田有些两头为难,他猜测季康元应该是用什么手段把钱给许术了,许术不想要,从他这找路子还回去。 小田打哈哈:“啊?怎么突然要他卡号,我跟他也没用银行卡转过钱啊,你等我晚点帮你问问?” 许术靠在沙发上,脸上一片空白,语气也在小田明显的偏袒中变淡:“小田,我知道聚会那晚送我回来的是季康元,也猜到了你当时为什么非要给我塞钱。” 他还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口,最终却化作一声叹息,有些茫然地喃喃道:“明明我也是你的朋友啊。” 电话挂断后,小田发来一串数字和一条语音,他带着真诚和愧疚跟许术道歉,几乎称得上哄了,他说自己替季康元打掩护是因为他那时的状态看起来有点糟糕,加上他也确实是最有能力给许术提供帮助的人。 许术简单回复了几句,然后不等小田再说什么就先道了晚安。 许术把自己卡里的所有钱加上外公存款的一部分转给了季康元,并希望他们俩之间的账就此扯平,然后桥归桥路归路,各自回归他们本就不该偏离的轨道上去。 第61章 许术没有跟季康元说明什么,季康元自然就对此天翻地覆毫不知情,看到屏幕上突然弹出来的转账信息,还奇怪地给许术发去询问的消息,却只得到一枚鲜红的感叹号。 他本就一直处于风声鹤唳的状态,这下更是不敢轻举妄动。深夜里,季康元在床上猫头鹰似的睁着眼,紧攥着手里的飞鸟胸针,将它牢牢抵在胸口处,掌心被尖锐的翅膀烙上深深的印痕,内心的不安也不能消减半分。 黑夜仍旧奔腾,与卑微怯懦的爱意一起,在惶惶的寂静中冲向天明。 第二天一早,七点不到,街上人很少,季康元已经等在餐厅门前。 他不确定许术多久上班,又很怕错过,想早一点向他询问清楚一切反常举动的原因。 虽然季康元对许术会重新接受自己的这个可能并太大无信心,但也觉得以许术的性格,既然已经会有对这件事的纠结和考虑,哪怕最后给他的评分不能及格,也不该是这样生硬冷酷的结果。 季康元运气不好,今天张贝丽不在,许术又是晚班,左右等不见人,他也舍不得走,就在电话里跟助理简单安排了一下工作,告诉对方自己今天不去公司。 什么时候起,等待好像已经成为了他的常态。 时间慢慢过去,太阳将这个沉默男人的影子贴在墙上,一直到下午四点,他就这么默默地站着。 许术看到他时,这个一晚没睡,从早上到现在滴水未进,又被晒了许久太阳的男人,已经有些头重脚轻了。 两人对视片刻,依旧是季康元先浮出个有些勉强的笑来:“你来了。” 许术慢慢朝他走近,眼里没什么情绪,季康元的笑就渐渐如遇风的烛火,在脸上不安地闪动,马上要熄灭了般。 最起码死也要死个明白,季康元想。他不觉得自己又做了什么足够让许术将他彻底判出局的蠢事。可他也不太确定。他在关于许术的事情上永远不可能有十足的把握。 他想再朝许术笑一笑,眼圈儿上却多了层红晕;他想跟许术好好地谈一谈,声线却在空气中不受控地颤抖。 最后,他捡不起体面,只能像任何一只被主人抛弃在路边的,依赖人类的,不具备独立生存能力的宠物那样说话。没人会怀疑,如果它们也能开口,就应该是这个语气,这个声音,这三个字。 “为什么?” 为什么总是给季康元一点点的希望又要把人推开,为什么一句解释都不留就直接将季康元从身边驱逐,为什么不像季康元曾经对他那样把人留在身边折磨戏弄,为什么明明景培让他那么累,在最后的较量里还是选择让他胜出。 许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一双眼睛空荡荡地望着季康元,却再难将人装进去。 他说:“别来打扰我了。” 温和的阳光照着街边一个失魂落魄的男人,其实世上很多残忍的事情,平静地接受反而更能抵御它所带来的伤害,不必如这可怜人一般苦苦在心中逼问为什么。 再说这种事情哪里有答案,又不是花开花败,要顺应着自然的规律,从他选择将生死之权献祭给另一人起,一切结果就都只决定在那人某一瞬间的心情里了。 第62章 62.彼此心事 这段时间陈与年带着phoebe逛遍了祖国的大好山河,为了让她得到最极致的纯享体验,两个塞得满满当当的20寸行李箱陈与年是说提就提,两斤多的佳能单反往脖子上说挂就挂,每个打卡点都给她来个一二十张,全程不喊苦不叫累,那股精神头就是跟扶老奶奶过马路的少先队员比起来也丝毫不输。 就是周一结束完行程,他躺倒在酒店的床上,被骤然抠掉电池般,眼睛一翻就昏睡了一天一夜。 两人调整了一段时间,陈与年终于想起来自己好像还有个朋友。趁着phoebe回去上班前的最后几天,陈与年给许术拨了通电话,在电话里跟人敲了个时间约着一起吃饭。 时间就定在周五晚上,陈与年提议phoebe归国前的最后一次聚餐由她来决定,所以他们三个最终在烤鸭店碰面。 最近气温持续走高,夜渐短昼渐长,到了六点世界依旧明亮。许术比陈与年他们先到。 店面很大,食客也不少,正正巧就剩了一个空桌,挨着窗。服务员把许术引过去,问清人数后上了对应碗筷,然后告诉他店里是扫码点餐,就脚步不停地匆匆去忙其他事情了。 陈与年酒店离这儿有段距离,路上堵车,比许术晚到了个十来分钟。 他们还没进门就隔着玻璃看到许术。许术坐得端正,一点余晖映在玻璃上,有点看不太清,但许术的眼睛确确实实是朝着他们的方向,于是陈与年冲他挥了挥手。没反应。phoebe见状又跳起来挥了挥。还是不动。 顶着路人频频回望的目光,两人灰溜溜地进了店。 等陈与年坐上许术对面的椅子才发现,许术脸还朝着窗外,走着神呢,完全没注意到他们。 “嘿!”陈与年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窗户外面有动画啊?看这么仔细。” 许术一惊,回头先跟phoebe打了招呼,目光转落在陈与年身上时瞬间凝固了,眼里有些愕然:“……你怎么晒成这样?” 陈与年黑黑的脸上浮出不悦,张嘴说话时露出一口白牙:“只是颜色深了一点点,不要大惊小怪的。”他嘴上没所谓的样子,但其实这几晚天天挖phoebe的面霜涂脸,心急火燎地给皮肤做一些亡羊补牢的急救。 不给许术继续对他肤色评头论足的机会,陈与年抢先转移话题:“你刚想什么呢?我们在外边跟你打招呼你都没理。” “不好意思,那我可能没注意到。”许术把手机推到他们眼前:“我点了一些吃的,你们看看还要加什么,这家店上菜比较慢,怕点晚了又要等很久。我去个洗手间。” 陈与年看着许术背影,凑过去对phoebe低声道:“你觉不觉得他有心事?” phoebe目光定定落在许术的手机屏幕上,语气郑重:“我确定他一定是。” 陈与年被她肯定的语气搞得一愣,跟着低头看过去。 已加购商品,一碟葱。还没付款。 陈与年抬头跟phoebe对视一眼。 许术回来得很快,差不多就离开了一分钟。 他的突然折返把正在背后讨论他的两个人吓一跳。 陈与年面露震惊:“你、你怎么这么快!” 陈与年这话单纯是冲着许术往返的速度说的,但由于平时他嘴上过于不着调,许术理所当然地想歪了,罕见的有些卡壳:“不是,我,我还没有。厕所有人,我一会儿再去。” “顾客这边小心,需要我帮你们把茶倒上吗?”陈与年刚刚已经迅速点了几道菜和饮品,服务员很快端着一壶柠檬红茶来。 许术向她道了谢,说自己来,服务员放下便离开了。 phoebe捧着玻璃杯,刚刚她跟陈与年只聊到一会儿要让气氛活跃起来帮许术忘掉烦恼,却没确定话题。她自觉肩负重任,脑子里转不停,于是一句陈与年拦都来不及拦的问句就从她嘴里蹦出来。 “今天季怎么没来?最近在忙吗?” 这实在怪不得她,上一次见面她误会两人是对象,结果人家自己说的是朋友。谁能想到朋友与朋友之间还能有这么多苦大仇深的弯弯绕绕。 “……”陈与年默默抬杯喝水,从杯沿觑着许术的表情。 许术表情一点变化都没有,正常到有些不正常,他说:“季工作一直很忙,上次会碰见也是个意外。” phoebe点点头,似乎跃跃欲试地还想要再说什么。 但许术的话刚说完,就突然把目光甩到陈与年身上,眼神里含着陈与年一时没看懂但足够他升起防备之心的歉疚。下一秒:“对了,与年之前说你们差点要分手?是因为什么事啊?” 话题不就来了。 “什么?!”phoebe闻声猛地侧头看向陈与年。 陈与年差点被一口水呛死。 一顿饭吃完,天色已经微暗了,一行人准备离开前,phoebe又去了个洗手间。 陈与年望着许术,眼神幽怨:“不想聊就不想聊,扯到我身上干什么。” “嗯?”许术回神:“你刚说什么?” “……”陈与年的眉头在许术的反应里渐渐隆起,“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好久没见到你这幅样子。” 许术不明所以:“我怎么了吗?” 陈与年正欲说什么,脑袋突然被回来的phoebe敲一下:“别对他表情这么凶,前男友。” “……” 走出店外,临分别,phoebe又上前给了许术一个拥抱,轻轻拍着他的背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别不开心。我们下次见。” 许术满脸莫名地去看陈与年,后者在他头上揉了把,一张黑脸潇洒地留下一句“自己处理不过来记得打我电话”,就上车离开了。 许术一头雾水地回了家,打开门,身体好一些的景培就坐在沙发上,依旧在写着什么。听到动静他抬头看了一眼:“回来了。” 第62章 许术过去坐在景培旁边,指着自己:“我看起来怎么了吗?” 景培合上本子放下笔,食指和拇指端着下巴,严肃的目光在许术脸上巡视,然后露出个笑:“变帅了。” 许术就松了口气,也开玩笑:“这种东西越说越没,别再夸了,以后如果变丑了就朝你要钱整容。” “那我的钱岂不是永远花不出去?” 许术说不过他,认输了,不再跟他闹,进卧室拿了衣服去卫生间洗澡。出来时景培还在客厅。 “还在写呢,眼睛累不累?”他伸手理了理景培的碎发:“有点长了。” 许术头发密,吹风机是很老的款式了,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他嫌举得手酸,常常只吹到半干。半湿润的头发里带着洗发水馥郁的香气,在不大的客厅里发散到各个角落。 景培抬眼看他,或许因为角度的原因,眼神比之前暗一些:“哥,我帮你把头发吹干吧,一会儿感冒。” 许术很少跟关心他的人唱反调,闻言就从沙发上起身:“我自己去厕所吹,两下就干了。” 景培拉住许术的小臂,仰头看他,光照进去,眼睛也没有很亮,反而有种什么东西沉淀下来的平静:“我来吧,作为交换,哥帮我剪个头发吧。” 修长的五指透出些病态的青色,动作轻柔地穿梭在乌黑的发间。老式吹风机噪音很大,呜呜呜在耳边响,像有人在哭似的。 许术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他不太确定,大声问景培:“你刚刚说什么了吗?” 景培最后轻轻捻了捻手里的发丝,关掉吹风机,笑着答:“嗯,吹好了。”反正也是三个字,都一样的。 许术没给人剪过头,在手机上挑选专业的工具时专注又严谨,怕东西不称手给人剪坏了,一选就选到平时睡觉的点。 “该关灯了,明天再看。”景培说。 许术就放下手机,拍下床头的灯控,光线骤然熄灭了。他在黑暗里一边躺下一边说:“明天再给你选个简单又好看的发型,肯定丑不了。”也不知是在安慰景培还是安慰自己。 景培笑了笑没说话。 过了很久,许术那边终于传来清浅的呼吸声。许术睡着了。景培拿出手机看了眼,两点四十六。距离他们关灯已经过去四个半小时。 景培慢慢撑着身体坐起来,眼睛适应黑暗后,能借着窗外朦胧的光看清一些依稀的轮廓,比如许术在梦中绞紧的,不再表演‘一切都好’的眉毛。比如许术模糊不清的难过。 “谁让你这么伤心?是我想的那个人吗?” — 接近正午了,日光倾泻,医院外到处都是亮堂堂,大爷摇着轮椅溜达,儿童病房窗口飘出一串串色彩缤纷的泡泡。 天气好,大家都像得了阳光的小花小草,抖着精神。 方慧安如往常般快步经过他们,乘电梯来到住院部的三楼。 推开病房门,季康元果然已经醒了,眼睛依旧望着单调的天花板,听到动静后转了转眼珠,扯着声带喊了声“妈”,算作打招呼的礼数,然后就又转回头去。 病房的窗户关着,连点声音都很难进来。安静渐渐向人身上欺压,变成一种难言的凉意。寂然的空气里,似乎连落进屋内的阳光都变得苍白单薄。 从走入这间病房的那刻起,就俨然与外面的欢声笑语已经是两个世界。而季康元这三天都这么一直孤独地缩在阴影里。 方慧安关好门,走到季康元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看着他更加消瘦的脸颊,眼眶有些发热:“今天肚子饿了没有?妈妈叫人送点吃的上来好不好?” 季康元轻轻晃了晃头。他没有绝食,是真的不饿也吃不下去,但无从否认的是,他的确是因为一直没吃饭才进的医院。 想到方慧安昨天的眼泪,季康元还是哑着嗓子道:“再给我挂一袋营养液吧。” 他没有想拿自己的性命做什么煽情的表演,只是觉得好累,好像怎么做都是徒劳的,西西弗斯不管推多少次巨石,它最终都是会滚落下去。 季康元最近几天没有想许术,因为想到他就会想要落泪,所以他克制着本能尽量不给医生和方慧安添麻烦。忽略掉许术,像暂时忽略掉灵魂,表情难免就会变得呆板,可季康元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只是真神奇,灵魂那么轻,从身体内部抽走的那刻起,却好像连肉体也失去重量了,整个人空落落的,仿佛敲一敲还能听见回音,空旷到生出寒意,丝丝缕缕地从身体里渗透出来。 这个样子的季康元总会勾起方慧安一些悔恨、绝望的记忆。失去的恐慌感再度袭来,没有丈夫在身边安慰,她又要控制不住自己。 至少不能在儿子面前……至少为康元做点什么…… 方慧安在心里有了一些计划。 作者有话说: 其实写的时候没想太多,但现在回头看,还是忍不住想说一句。 小许你是把弟王......(单指本文) 第63章 63.暴雨来了 季康元身体本来就比从前差了许多,又来这么遭折腾,整个人纸糊的似的,单薄脆弱,好像来阵风都能刮跑。 赵成去看季康元的时候,他已经恢复了自主进食,身边除了方慧安请来照顾他的阿姨,就只有台正在工作的电脑,从赵成走进去打招呼到坐下,键盘敲击声都没停过。 季康元扭头喊了声‘表哥’,脸上看不出什么难过或者开心的情绪,仿佛他也是靠连通电源运行的。 赵成没问季康元跟许术之间又发生了什么,主要他也早早看明白了,一段感情往复杂了说是繁茂草原土下埋的茎,随便一扯就是一长串,上面挂的有这样那样继续相爱的理由,也有那样这样不能继续相爱的原因;但往简单了说,其实也不过就是一个人点头摇头的事儿。但季康元明显不是那个拥有点头摇头的权力的人,所以问也白问。 “小姨让我带着你散散心,工作的事就先放一边,正好小飞也出院了,跟我去我那住会儿吧,你俩一块儿也能解个闷。”赵成说,“你家里那小猫小狗的,是接过来还是我叫个人去你家喂?” 季康元敲下回车,依赵成所言将电脑关上放在一边,说:“好的,我都可以。”像是大脑里嵌了一个接收指令的终端。 赵成见季康元这样子心里就不太是滋味,他跟许术和季康元都是朋友,一直也觉得他们之间不管怎样的感情都不应该影响自己跟任何一个人的关系。但看看如今眼前这个枯败一般的季康元,再回想起刚进大学时站在许术旁边那个阳光下朝自己拼命挥手的开朗少年,他几乎是控制不住地对许术生出些埋怨。 他都想去求求许术,对人好一点吧,狠心少一点吧,说点谎话,施舍几个笑吧……哪怕把人吊着也行啊。 人生中大大小小那么多件事,为什么偏偏在这一件上做错了就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怎么就不可原谅了呢……怎么就回不去了呢…… 赵成替季康元问,也替自己问。 关小飞受了赵成的郑重叮嘱,在季康元面前没提过许术,可季康元的嘴整日都锈着,赵成白天又要上班,关小飞跟季康元待在一起还没跟电视在一起热闹,每天无聊到要发霉。 关小飞失忆后的性子早被赵成惯坏了,只忍了几天就喊受不了,吵着要出门去见朋友。 赵成拗不过他,迅速处理完手头的工作后,叫人把别墅里里外外都按关小飞的喜好布置了一下,又跟早联系好的朋友约了个最近的时间。许术是关小飞单独通知的,根本没有爽约的余地。 赵成也早就跟季康元提前说了聚会的事,并暗示了许术会过来的信息,就是季康元看着没什么反应,不知道是已经彻底死心,还是没理解到他的意思。 可赵成不太敢明着提许术的名字,最近季康元的状态实在不大好,他常常把自己关在卧室的阳台上发呆,一坐一整天,赵成如果忘记去叫他,他就能忘记吃饭。 也因为这样,赵成才发现季康元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 因为关小飞晚上总爱熬夜,怕他夜里肚子饿得太快,所以赵成有意把晚饭时间推迟,有时能拖到七八点钟才把菜端上桌。 那天从公司回来换完衣服,赵成照常去推季康元的门,床面整洁,房间里也没人,他粗略扫了一眼,以为季康元不在,转身就要走。 阳台窗帘的一角突然很缓慢地轻轻浮动一下。 赵成愣了愣,下意识顺着走过去。悄悄拨开窗帘的一侧,隔着扇没关严的冰冷玻璃,季康元靠坐在黑暗中的阳台椅上,唇边徐徐吐出灰白色的烟雾。 不知道他的第一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反正桌上的烟灰缸里已经蓄了不少烟头。 小时候经常握着画笔在公园里勾勒小花小草的弟弟,如今指间夹着的一点猩红,像是枚烙红了的针,把赵成的目光被刺得发痛。 他手腕一抖,窗帘又安静地垂落下来。 第63章 像没来过一样,他无声地离开了房间。 — 聚会那天去的人比许术想的还要多,而且大部分是生面孔,问了小田才知道,好多是朋友的朋友,甚至朋友的朋友的朋友,赵成自己都不认识人。 “为什么搞这么大阵仗?”许术愕然。 他下了班直接赶过来的,虽然才六点,但与前几天不同,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下去了,泳池边有不少人摆好造型等待着同伴的闪光灯。 不会露馅吗?他们看起来不太像是来看关小飞的朋友,更像是网红景点拍照打卡的游客。 小田没说话,搭着许术肩膀将人稍稍侧了个方向。视线里,关小飞站在赵成身边,兴奋又腼腆地跟阿明他们说话,不时透过落地窗看一眼楼下的热闹,一张脸激动得通红。 赵成的另一边,季康元安静地垂着眼,除了自己脚下的寸地,不看任何地方,他将目光极力藏好,仿佛那是什么柔软的草食性动物,一旦放松警惕,就会被天敌猎杀。 晚饭过后,楼下的气氛更加高涨,不过热闹像缓慢升空的肥皂泡,越往上就越脆弱越透明。许术跟朋友们坐在别墅里喝酒聊天,玻璃隔音效果很好,楼上楼下隔着一个能彼此看见的距离,尖叫与闲聊互不干扰。 手机在兜里传来电量不足的震动,许术拿出来看了眼,还剩20%。用目光往桌上搜寻一圈,正巧看到根不知道谁放的充电线。 大家聊得正在兴头上,许术没出声询问,反正从前的聚会上他们也都是随便用。伸出手,手指却在充电线上空与另一人的撞上。 躲了半个晚上的目光,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落进许术的视线里。 怪不得季康元要藏,灰扑扑的一双眼睛,里面本就在越来越黯淡的光亮不知何时已经彻底消散了。 两人又同时收回手。 “你用吧。”许术说。 季康元摇了摇头,一段时间没说话,他声音哑得像变了个人:“我房间有。”依旧没看许术。 “用我的吧。”一个不认识的男人突然出声,应该是谁带来的朋友。他朝季康元笑了笑,掏出包里的充电线:“手机给我吧,这边有插座,你在里面不好出来。” 他说话用的正常音量,正在聊天中的其他人也注意到这边。 赵成抬起头,视线在他们三个间慢慢转了一圈,没说什么,又低头继续帮关小飞扒葡萄皮。 阿明就坐在季康元旁边,闻言直接把季康元桌上的手机拿起来递过去:“谢谢你啊,小……呃……” “贾西,叫我小贾或者小西都可以。”男人一边回答,一边接过手机充上电,说后半句时,却是朝着季康元的方向。 阿明家里三代都是搞学术研究的,天生在人际交往上比老牛拉破车还费劲,一点没察觉到现场气氛已经变得微妙,还很惊讶道:“我有个研究历史的同事跟你名字一样,她是希望的希!” 贾西笑了声,他性格不错,开朗不扭捏:“这么巧,但我是西方的西,做设计的。” “汤圆儿跟赵成他老……弟,也都是学艺术的。” 贾西说:“那看来我们还挺有缘分的。” 许术给手机接通电源,他解锁屏幕看了眼时间,无意识左右滑动两下,又将它关掉,重新把注意力投到他们的对话中。 小田不动声色地看了许术一眼,眼见阿明又要张嘴说什么,赶忙抢在他之前开口:“酒好像不够了,你们还喝吗?我再去拿几瓶?” 赵成知道小田是怕这个明显对季康元有好感的男人会让许术不自在才出声转移话题,他在心里撇嘴,并不太认可小田觉得许术会难过的想法,但最后还是道:“我让人拿了挺多,在那个小车上,你要喝就直接都推过来吧。” “我去吧。”贾西拦住小田,眼里展露友好,像是知道小田不太喜欢自己。 小田没接他的眼神戏,也礼貌地回个笑,从善如流道:“那麻烦你了。” 这人性格或许确实不错,但他也确实在演,估计只有阿明才会眼瘸看不出来。小田并不排斥新朋友,但这样戴着面具的人,必然不会是真诚的人。 贾西很快回来,推着一小车的酒:“要开一瓶吗?” 赵成随意道:“从里面挑瓶你喜欢的吧,我们都可以。” 贾西开了后没放桌上,反而挨个倒过去。一桌人,除了阿明、许术、关小飞和季康元,个个看他的眼神都变了些。 许术在他走到旁边时笑着拒绝了,但贾西手更快,许术话音还没落,酒液已经被注入高脚杯中。 “抱歉,我顺手了,一会儿我给自己倒满,陪你把这点喝完,好吗?” 贾西并不是他们熟悉的朋友,在这儿忙着倒了一圈儿酒,说话做事的态度都让人挑不出毛病,许术这时候再说什么,反而显得有点矫情了。 况且半杯而已,确实没多少,反正也是跟朋友一起,喝了也就喝了。想通之后,许术就准备提起个笑给他回答,却见半道突然伸来一只手,季康元把许术杯子里的酒尽数倒在自己的里面:“他不想喝。” 许术怔了怔。 贾西脸上完美的笑意裂出条缝儿,又很快掩住了。 小田兴致盎然地看着,觉得手头缺把瓜子。 季康元把许术的酒喝光后,贾西越来越显得心不在焉,到最后甚至都算得上如坐针毡,没待多久就离开了。 许术也没想到一杯酒给人的打击竟然能这么大。 夜越深,楼下越是精彩,原本还留在楼上跟他们一起喝酒的陌生人也忍不住下去一起玩,屋子里渐渐就只剩他们这群朋友。 一直干聊也没意思,赵成提议玩会儿牌。 他话刚出来,屁股还没离开沙发,就接到朋友的电话:“成哥,不知道谁一直把人往泳池里推,你要不要来看看?” “保安呢?”成年人了,又不是小学生,怎么还要他去维护秩序。 “保安在捞人了,但……情况有点复杂……” 虽然觉得无语,但到底是在自己的地盘,要真闹出事了怕给关小飞沾上晦气。赵成挂了电话从沙发上站起身:“你们带着小飞先玩,我下去看看哪个王八蛋发疯在我这闹事儿。” 关小飞立刻跟着赵成一起站起来,紧张地看着他。 “一起去吧。”小田也起身,“明早我还得去上班,不能玩太晚了,一会儿顺便就回去了。” 许术也觉得不早了,太晚了还不好打车。他看了眼窗外,阴云在天空铺开,瞧着像是要下雨。 许术习惯性走在队伍最后,帮大家检查落没落东西,回头才发现坐在沙发上一直没出声的季康元。 他脖子后面覆了层颜色浓重的红,外套也胡乱脱到一半,头重重垂着,又被一只手撑住,另一只手紧攥胸口前的衣襟,看起来就很不舒服。 “季康元?”许术拧着眉走过去:“你怎么了?” 季康元只摇摇头,无力说话的样子。 许术拨开他的手捏着下巴看了看,面色并没有什么病态的异常,只是脸上红晕特别明显,他酒量很不怎么样,应该就是刚刚喝快了难受。 ……所以逞什么能呢,那点酒许术自己喝了都没他这么严重。不过他心脏比普通人脆弱一些,也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 许术有些无奈,房间里只剩了他们两个人,没人能帮忙,他把季康元的胳膊架在肩上站起来,摇摇晃晃的,后者似乎没有意识,整具身体的重量全部落在许术身上。 走廊不知道谁关的灯,黑漆漆的,墙壁和地板都有些不好分清,许术自己也喝了酒,一边走一边要注意脚下,黑暗像有阻力,他们几步路都挪得十分艰难。 终于到了第一个空房间,许术想都没想地直接进去,咬着牙将人稳稳放在床上,背上已经出了薄薄的一点汗意。 季康元躺在柔软的枕上,突然朝空气轻轻嗅了嗅,接着浑身发起抖来,状态又不像是畏寒的样子。 想吐?还是心口疼?许术被这改变搞得猝不及防,思索着先拿手机给赵成打个电话,是不是该送去医院看看。 他直起身,突然听到门外的走廊里出现什么声音。 在这样黑暗安静的环境里听到那样窸窸窣窣的动静,是个人都会被吓一跳。许术猛地回头,也在这瞬间,窗外骤然闪过一道刺眼的白光。 昏暗的视线里,黑洞洞的卧室门被照亮一瞬,一只苍白的手从外面握住了门柄,门扉转动。 许术眼瞳骤缩,肾上腺素因为这诡异的一幕狂飙至顶点,他奋力朝门口冲去。 晚一步。轰隆的雷声掩盖住锁芯跳动的声音,但许术怎么也拉拽不动的把手依旧能让他认清这个事实。 他和季康元被不知道是谁的人锁在房间里了。 渐渐密集的雨点碎石般砸在飘窗玻璃上。 暴雨来了。 第64章 64.三次自杀 气象局预报出现偏差,旺盛的西南气流悄然袭卷整个东部地区。 第64章 雨势迅猛,短短几分钟,干燥的土地由点及面变得湿润,草坪跳荡出泥土和青草混合的腥味,天地朦胧。 关小飞像串小钥匙似的被赵成牢牢别在腰间,行动时接近双脚离地,连鞋底都没沾湿多少。就这样,两人头顶的伞面还朝他倾斜了一大半,赵成淋湿半边身体。 小田扶着车窗看他们,一言难尽:“……至于吗,下的是雨,不是硫酸。小术和汤圆儿呢?在楼上还是走了?” 阿明在副驾系好安全带:“小术走了的,出门的时候他在我后面,汤圆儿好像不太舒服,应该没下来去睡觉了。” “那就行。” 砰砰——砰砰—— 拍、砸、踹,什么招儿许术都使过了,右掌麻麻烫烫地肿起一圈,门还是纹丝不动,也根本没人来救他们。 “哥……哥哥……”又开始了。 许术喘着气跟门面对面立着,就这么直挺挺地傻站了五分钟,背部肌肉在黏稠的呼唤中越来越僵硬,仍旧不愿意回头。 房间里盛满雨声,许术想起在南镇被雨滴砸裂的芭蕉叶,想起叶片下的昆虫,想起小时候蹲在路边捏玩的雨后潮湿松软的泥土…… “呼……哥哥……嗯……” ……好像泥土里突然钻出了蚯蚓。 季康元被人下药了,许术也是刚刚才意识到。算是因果轮回吗,曾经他给予许术的伤害,几年过去,竟然又重新作用回自己身上。 但许术并不因此快意。他那时的痛是真实的,世界上没有哪条疤痕会因为同样出现在另一个任何人的身上而消失。 “哥哥……不舒服……”季康元又开始叫他,字里含着啜泣,难受又委屈。 得不到渴求的回应,哪怕只是声音。又过了几秒,被药了的脑子仿佛无师自通般:“痛……好痛……” 门上的影子晃了晃,似有无奈地转身,朝床边去。 许术在与季康元隔着中间还能再站一个人的距离停下,语气没比雨势温和多少:“心脏痛?身上带药了吗?” 季康元大半张脸都埋在被子里,骤然听到许术的声音,静了一瞬,空气里只剩他粗重的喘息。 “嗯?”像是没料到自己的哀求会得到回应,他小心翼翼抬起一点脸。 卧室灯早被打开,亮堂堂地照着,季康元的眼睛在枕头上压了太久,不能马上适应,仰视许术时,先看到的是一团带刺的光晕。 是有个模糊人影,虽然看不清脸,但确实是……有哥哥的气息。 季康元倔强地睁大眼,一动不动,与泪腺不适的生理反应对抗着。他怕自己一眨眼,心心念念的人就会给睫毛带出的风吹跑了。 许术往旁边站了站,又问一遍:“药带没带?” 刺眼的光源被遮挡,季康元酸胀的眼眶得到缓解。生理性泪水从眼尾顺着滑落下去,刚刚埋在枕头里持续的灼热吐息将他从眼睑到整个耳廓的皮肤都焐出一片红,又被眼泪流过,覆上一层薄薄的水色。 他眼神呆愣愣的,像在说呓语:“都可以。” “什么?”许术皱眉。在‘带了’或者‘没有’中,他真没想到季康元还能开辟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回答。 “你不是说痛吗?”许术不确定季康元那病究竟有多严重,之前他在网上按季康元口中的症状搜索了下,猜测季康元应该是‘稳定型心绞痛’,病发时没有药物的情况下,可以通过休息来缓解。但…… 许术的视线刻意避开季康元抵在被子上的那一团。 ……总之他现在应该很难‘休息’。 “我都可以。”季康元撑着床边缓缓坐起来。话落,他突然抬手关掉床头的灯控,房间陷入黑暗。 许术被他莫名其妙的举动搞得大脑短路一瞬,垂在身旁的手就被拉住,带到一片热度惊人的皮肤上,指尖还触到一点潮湿的痕迹。 季康元声音痴痴的:“让我痛吧……你想做什么我都可以。” ‘啪’的一声,许术的巴掌甚至带道风声。他声音彻底冷下来,连刚刚那点微末的担心都全然不见:“季康元,你什么毛病,犯贱别到我这儿来。” 当初季康元骂陈与年是人渣小三,那现在这一出又是把他放在什么位置,把怀孕的女人放在什么位置,把无辜的孩子放在什么位置。 他们不是家具,随季康元搬来搬去,今天这个放主卧,明天那个摆阳台。选择了什么就要承担什么,也要放弃什么,季康元不能既要又要,更不能做一个不忠的丈夫,和失职的父亲。 漆黑的房间里,只有一强一弱的呼吸,比嘈杂激烈的雨声更清晰。 季康元的头侧向一边,左脸有些肿。他沉默了几秒,又重新在黑暗中对着许术的方向张口,嘴角破了,说话含糊不清,每个字都随时要融化掉一般:“不要生气……” 许术懒得再理他,抬脚就往床尾的沙发走。 “不要!”季康元反应竟然很激烈,在床上膝行两步,陡然扑空后直直栽下来,整个人狠狠摔在地上。 许术一惊,错愕地回头,急忙转身去扶人。他还记得这是个身娇体弱的病号。 季康元紧紧攀着许术递过来的手臂,恳切乞求着:“不要消失,不要消失……” 他又开始抖。仗着身体不好,许术还真不敢拿他怎么样。 之前那么多事压在心里都能熬过去,这会儿竟然被季康元气得有些头疼。 “……去床上坐好!”许术咬牙命令。 季康元怕急了般把自己嵌进许术怀里,声音摇颤:“一起吧,我们一起……” 雨在窗外没完地下,满目的水色,雾气弥漫,树木像被罩在纱中看不真切,季康元在床上背对飘窗,侧躺着把自己团在许术的身侧,好像离开一点就会被暴雨淋湿。 许术靠坐在床头,目光落在雨里很远的地方,听季康元嘴里一刻不停地嘀咕:“……真的很灵验,可惜佛牌就碎成两半了。求神拜佛真的有用……” 他的表达实在糟糕,记忆也混乱,许术走个几秒钟的神就已经不知道他把天聊到了哪里去。 季康元不自知,他停了停,仰头将依恋的目光落在许术的方向:“哥哥,是菩萨让你来的还是上帝让你来的?我到时候要去还愿的。” 他倒是中西不忌,哪边都不耽搁。 “我自己长了脚,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季康元听不见似的睁着双安静的眼,一只手在许术腰间搂紧,思绪像在冰面上滑行,几句话间又换了好多个话题。清醒的走马灯。 “天要亮了吗?” “还早。” 许术也在等天亮。他妥协了,赵成的卧室不在这一层,怎么折腾他都听不见。门又出奇的牢固,至少许术不是它的对手。外面锁眼上插了钥匙,从里面就打不开。总而言之,他们只能寄希望于明天早上打扫房间的阿姨。 季康元似乎放心了些:“天亮了你再走吧。” 今晚季康元说了挺多话,没几句能让人听明白。 许术忍不住第三次提醒他:“你安静点,渴了这房间里没水。” “我怕你走了,你好不容易来一次。” 不听算了。许术没理。 得不到回应后,季康元也终于识趣地不再吵人。他慢腾腾从被子里爬出来,试探地将头靠在许术肩上,没被拒绝。 过了半晌,又偏过去在许术的鼻尖嗅了嗅。他被下了药,做这样亲密的动作,竟然没带半分情欲,像只懵懂的狗崽。他真的只是想闻闻许术的呼吸。 两股酒香喷吐在一起,许术眉头直跳,起身将他推开:“差不多行了,别一直靠近我。” 季康元有些沮丧:“等梦醒了,我就要死掉了。” 猝不及防。像在树下乘凉时突然被什么砸中头顶。 许术张了张嘴:“……什么?” “你很少才来一次梦里,我坚持不住了,死了会轻松很多吧。” 许术沉默着。伸手打开床边的落地灯,昏暗柔和的灯光盈满室内,不至于再晃到谁的眼睛。 他往下推了推季康元的被子,手从阴影处伸进去,仔细摸索。 季康元微微睁大了眼睛,一直刻意忽略的滚烫处猛地跳动两下,颤抖的呼吸喷洒在橙黄的光晕里。 滚烫的指尖被触碰,许术的温度要比他低不少,带着一点熟悉的凉意。 他不明白许术想要做什么,却很明白自己想要做什么。 想舔。仔细的,缓慢的,一根一根,一寸一寸…… 季康元觉得自己像块猩红的火炭,迫切地渴望私吞一块冰。 就在他忍不住想要扣紧许术的十指时,手腕突然被捏着提出来。 “死不会解决痛苦,只会给在乎你的人留下新的痛苦。”还没反应过来,许术已经一面将他绿奇楠往手臂上撸,一面低声道:“别再想着死了,你已经死过一……” 许术目光落在季康元手腕内侧的皮肤,嘴里的话被生硬地截断。 第65章 新旧不一的两道疤并排在一起,粗胖、丑陋,增生的瘢痕与周围细嫩光滑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像两条突兀掉上去的暗红色肉虫。 “……你自杀了两次?”许术愕然地哑声询问。 季康元此刻一大半注意力都集中在某个部位,没有察觉到许术的异常。他眉头难耐地抽动着,努力抑制凌乱的呼吸向他解释:“第一次是……太想你,又实在受不了了,就割了……第二次,嗯……我上一世在浴缸里割的……过来之后,在医院醒了,以为没死成,就……” 许术像被人用生锈的铁钉从头到脚地穿透骨血,牢牢地钉住了。他足足愣了有十几秒才回神。 喉咙处的音节像绑了石头,拽不出来,咽不下去。 所以季康元,一共,自杀了三次。 房间里再次安静,暖色调光线给人一种空气也很柔软的错觉,可以轻柔承托渐渐平复的呼吸,时间变得缓慢。 季康元的手腕还躺在许术掌心,动也不敢动,很怕许术突然想起它的存在。他简直恨不得将全身的感知细胞都调动过去,最好鼻子也长在那里,嘴巴也长在那里,可以悄悄闻一闻,偷偷亲一亲。或者干脆变成一只巴掌大的小狐狸,能把全身都窝进许术的掌心。 季康元身下翘着最下流的东西,脑子里却只装些没出息的亲亲碰碰。就这样都满足得不行,上一秒还死啊活的,现在心跳声大到快盖过窗外的暴雨。 他悄悄抬头想看一看许术,眼里正好接住一颗温热的液体。 第65章 65.所以不要再痛了,季康元 许术以为他们会一直等到天亮,以为时间已经过了很久,没想赵成打开房门时,也才半夜一点多。 黑暗的房间投下一片渐渐扩大的扇形光源,赵成没看清屋内情景,却清楚感知到某种凝滞黏稠的氛围正在几息间消散殆尽。 他抬头。走廊灯的调和下,房间黑得不全,视觉上像在看红外镜头下的画面。外面还在下雨,窗户关得紧。房间里一股复杂的味道,混合的鼻息与酒气,还有一些…… “赵成?”许术犹疑的声音。 他嗓子有些哑,情绪也很奇怪,好像理智又混乱。总之听起来很……反正赵成之前没听过许术这种声音。 赵成一愣,随即回神:“是我。” 他把手放在墙边的灯控上:“能开灯吗?” 黑暗里没传来回应,接着,一阵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后,有个人影朝赵成过来。 “我们被人故意锁在了你房间。季康元在床上,他被人下药了,你看看带他去医院。” 两个字时没发觉,这么一长串,许术声音里就有很明显的鼻音。 许术从黑暗里现身,接触到光亮时眼睛眯了眯。赵成看到他微微发红的眼圈,窄窄的眼缝里含着湿润的水光。 许术……哭了? 不可思议,认识这么久以来的第一次。 等等……汤圆儿被下药了?? 简直不可思议! 赵成一时没反应过来,任许术直接从身旁侧身路过。 “我先走了。”许术低头理了理胸前被打湿的衣襟,同时脚步没停,又提醒:“你进去看着他。” “哦……哦!”赵成终于从震惊中抽离,差点忘了件事,忙转身,对着许术背影:“你手机还在充电,记得拿,有个叫景培的给你打了一晚上电话,我听他声音像是要急死了,你给他回一个。” 又问:“晚上不好打车吧,要我叫人送你吗?” 许术脚下一顿,随后步伐更快,不回头地摆了摆手。 送走一位,赵成又将注意力放到房间被子下的人身上。 “汤圆儿?”他这么喊了声,依旧没开灯。 眼睛适应幽暗光线后,能依稀辨出床上隆起的一团。刚刚许术说季康元被下药了,不知道现在有多严重,赵成连走路都不敢发出太大声音,怕一不小心给人吓出个什么男科长期套餐。 越深入房间,越能感受到一种很奇异的味道。不是用鼻子来分辨,而是用毛孔感知。仿佛空气中有两股气味在很亲密地纠缠。 纵使眼下这个情况并不合适,但赵成忍了又忍,还是没憋住,满脸菜色地问季康元:“你俩在我房子里做了?这什么味儿……” 被团被缓慢拉下一点点,是季康元有些模糊黏牙的声音:“……很明显吗?……味道……” 赵成脸上的四季霎时变换很明显,一片姹紫嫣红。 这房子是他妈的送给关小飞的!他俩都还没在这屋子里……过! 也是不断提醒自己躺在床上的是亲表弟,他压着满肚子火:“您发泄完了吧?能起床收拾吗?抓紧的我带你去医院!”没完全压住。 被团在床上蠕了蠕。虽然是凌晨,虽然刚下完暴雨,但室外气温仍旧高达二十五度,室内没开空调,更不必说。季康元裹着被子往床头坐起来一些,头发乱糟糟,全是汗,额头和鬓角的发丝是胡乱贴在皮肤上的。 一个中了药的人,像狗撒尿圈领地似的把满房间都弄得是他的味道,还声音冷静道:“我们没做。你先出去,我现在不方便。”理所当然到像是他是房子主人,赵成是个擅闯他人房间的没礼貌的客人。 “……”赵成气到极点竟然诡异地淡定下来:“你俩没做你不方便什么。许术给你揍尿裤子了?” “不是。我一开始忍得还行,是后面药劲突然又起来了,哥哥又在旁边,我听到他的呼吸声,不知道怎么就有点失控,在被子里闻着他味道偷偷弄了下。”注意到赵成石化般的安静,季康元安慰他:“但我现在又能忍了,哥哥不在,我就没什么感觉,你站在这里之后,我就更是没有任何感觉了。就是裤子还有点脏。” 赵成:“……” 季康元提醒:“所以现在需要你出去一下。” 赵成转身了。赵成重重甩上门。 去医院检查下来没什么大碍,但医生还是扎了一针,外加开了一些药。赵成帮季康元提着药,两人携着伞一起往停车场走。 医院这边离季康元家更近,所以赵成问:“怎么说,你回家还是去我那儿?” “回家吧,好几天没见兰兰和秋田。明天也有点事要做,你那儿太远了。” 赵成点点头,他看得出季康元不知道什么原因心情似乎变得不错。虽然脸上还带着个指印清晰的巴掌。 明明就在今晚前还要死要活。 说实话,现在的赵成真的有些迷茫了。之前他觉得,季康元这么爱许术,那许术也稍微爱他一点,让人开心一点吧,不要让季康元一个人那么累,本来他就已经够痛苦了,还背着份这么沉重的爱意,朝一个不愿意回头的目标前进,像拉着瘪轮胎的推车上陡坡,一个不注意就是连人带车地翻滚下去。 可现在,看着连个好脸都没得,还挨了一巴掌,身体又被喂了药,在喜欢的人面前连克制让人羞耻的生理反应都做不到的季康元,却依旧会因为和许术的单独相处而从抑郁颓废变得雀跃自喜,他就觉得…… 他就觉得…… 许术这味‘药’未免对季康元而言也太有效了一些。‘有效’到让人不舒服,让人害怕。让人由‘死’转‘生’,全盘毁灭又全盘救起,‘有效’到让人觉得不公平。 如果说季康元是一个世界,那许术简直称得上是这个世界里尽可以为所欲为的主宰。 有治愈一切的疗效,却又在抽离时给人与死去无异的痛苦。那这究竟是‘药’,还是‘毒’? 雨滴在伞面上踢踢踏踏,赵成意识到自己在季康元给完答案后已经太久没说话,而正好他还有个很好奇的问题,于是他问了。 “你说你们没做,那许术……为什么哭了?” 季康元一愣。许术为什么哭了? 他当时也问了这个问题。 许术的表情很平静,视线虚虚地向上浮在半空,眼泪却汹涌地往下滚落:“你割腕的时候,会痛吗?” 季康元不敢撒谎,小声回答:“有一点。” “我妈妈也是用这个方式走的,流了好多血,把床单都染成了红色,可是她的眼角却干干净净。我仔细地摸了,把妈妈没被血覆盖的每一寸皮肤都摸了。”许术的脸已经被彻底打湿,泪水甚至顺着下巴滴下去:“我就一直告诉自己,妈妈是做好决定了的,她太累了,需要休息,没关系,我来接替她的意志活下去,她想达成的心愿都由我来完成,我是她生命的延续体,我活着,她就活着。” “我却没敢想过,她其实一直都很痛,是比割腕还痛的痛,我没有及时察觉到,也没有保护好她,让她在生命的最后连哭都哭不出来。”许术说,“她是我最爱的人,之后就是你,不管怎么样,季康元,我确实已经拿出所有力气去爱你了。你不是妈妈,你难过的时候没有对我手下留情,你好像一直在感情里高高在上的样子。” “其实,其实每次这个时候,除了委屈,我还有一点点的安心,我觉得是我足够的爱让你那么骄傲,那么肆意妄为。” 第66章 “可为什么结局还是这样呢?”许术茫然地流泪,像在透过黑暗的空气问上一世的季康元,问上一世的许术,问永远离开的母亲:“连你们选择离开的方式都一样,我在爱别人这件事上,真的做得那么糟糕吗?” 季康元在低处仰头看他。药效又开始发作,身体像燃着把烈火,可心疼的情绪又是最澎湃的海。烈火被覆灭,呼吸被湮没,他在许术的每一字控诉里挣扎、沦陷,生来死去无数遍。 他安静地伸出手,掌心上方,许术下巴尖处悬着一颗泪珠,坠落的过程冰冷、迟缓。窗外滂沱大雨,仿佛满世界只剩水珠,海浪却只温柔地接住这颗最宝贵的泪滴,从中细细体会它的苦涩与难过。 许术低下头,看着季康元的眼睛:“还记得我问过你,为什么那么讨厌下雨天吗?” 季康元说:“记得的,我当时也不知道。但我,我总是害怕,我会觉得要失去什么东西,我害怕会是你,所以更加害怕地越抓越紧。” 许术垂下睫毛,静了一会儿才说:“就像我害怕有人割腕、自杀。你们的自我放弃对我而言也是一场雨,是一场会下很久,很久,很久的雨。” 许术说:“所以不要再痛了,季康元。” …… “怎么不说话?”赵成看他一眼。 雨已经小了很多,或许不到天亮就会停。 雨总会停。 一个多正常的自然规律,三岁小孩都知道。可季康元想到这里,好像他是世界上第一个发现这个秘密的人,竟然露出几分不明显的笑意。 他摇摇头:“没什么的,你别乱猜。” “……”赵成看他那样子也不是很想知道答案了,表弟的恋爱脑形象已经不需要更多细节来帮助他刻画立体。 他又随口问:“你明天去上班?医生叫你注意休息。” 季康元上扬的情绪就慢慢沉静下来。 很多事情,方慧安了解季康元,就如同季康元了解方慧安。他们流着心灵相通的血液,他们有着同样不计后果的偏执。 季康元说:“不,我去见一个人。” 第66章 66.兵荒马乱 哪怕许术在路上已经提前给景培打过电话,对方还是一直等他到进家门。 他手机上有七十二个景培的未接电话,足以可见赵成口中的‘要急死了’并没有夸张太过。但等许术真的站到了景培面前,景培反而没有多问什么,表情中也没有担心和急切。 客厅灯从斜后方照着景培,他本就瘦削的轮廓被残忍凿出更多阴影。他定定地看着许术的脸,然后说:“早点休息吧。” 许术今晚的眼泪几乎将情绪掏空,再没有多余的精力处处留神任何不同以往的蛛丝马迹,也就察觉不到景培异常的安静。 他去厕所洗了个澡,洗完才发现忘了拿浴巾。沉默地用换下来的衣服擦干了身体,穿上睡衣,他又将脏衣服扔进洗衣机,选的速洗模式,二十分钟就够了。然后刷牙,吹头,手洗贴身衣物。 就这么一点点事情,等洗衣机结束的提示音响起来时,许术手上竟然还搓着泡沫很多的袜子。 他迅速冲洗了,又去拾滚筒里的衣服,拿出来才发现一点味道都没有。原来他忘了加洗衣液。 其实说起来只是个很小的失误,重新洗一遍,或者明天再洗都可以,可许术忙碌不停的身体就是突然在这一瞬间丧失了所有行动力。 他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这次不用询问景培了,甚至都不用照镜子,许术也知道自己的脸色会差成什么样。 明明知道是错,但他仍旧控制不住地又对季康元动容。错上加错。 早上手机铃响,许术昨晚到现在真正的睡眠时间不足三小时,起床的时候脚下都有些不稳。 收拾好东西,许术背上背包出门。因为没吃早饭,他到餐厅时比平时早了半个点。 早餐时间的职工食堂比其他时候都要冷清,只有寥寥的几个人头,张贝丽捧着根油条,在一个角落窝着冲许术招手。 许术端了粥走过去坐她对面。张贝丽兴冲冲的,脸上比过年还喜庆:“你昨天晚上没在,你不知道,有大热闹看,还有啊,赵文峰下个月就要走啦!” 许术还为其他事烦扰着,对赵文峰的去留实在关心不起来,他心中一丝波动也没有,但还是配合道:“这么突然?裁人名单已经确定了吗?” “对啊,你又不看群。他爸妈昨晚上还来店里闹,胡搅蛮缠,经理看他们岁数大没说什么重话,反而是吃饭的客人先摔筷子,骂了半天,叫保安带他们滚出去。”张贝丽说,“来这儿吃饭的,不说远了,我听说你前段时间也碰见过刁的吧?那臭脾气,啧啧,也算得上是以恶制恶了。” 张贝丽的话说完,许术听完也就算了,没太放在心上。 他们吃完饭一起往更衣室方向走,没想到会正巧在半道跟赵文峰碰上。 虽然赵文峰讨人厌,张贝丽也跟他起过冲突,但她还犯不着在人丢饭碗的时候对他落井下石。 更重要的是,工作彻底宣告泡汤的赵文峰反而不像小道消息刚出来时那样咋咋呼呼,现在他整个人阴恻恻的,让人看了不舒服。会咬人的狗不叫,张贝丽不想在这人走前的最后一个月再给自己找什么麻烦。 许术更不必说,他本来就不是爱争执的性格,对赵文峰这种角色,一向是漠视大过厌恶的。 到了更衣室门口,许术跟张贝丽正待要分开,赵文峰突然加快速度超过他们,嘴里不阴不阳扔下句极其具有侮辱性质的语言,骂的是张贝丽。 那个词连许术听了都很不适,完全想不通他怎么能对一个女生说得出口,更别说张贝丽本人。她性格是比较大大咧咧不拘小节没错,可再怎么洒脱,她也就是被父母宠着长大的女孩,莫名其妙遭到侮辱,只知道愣愣地转头望向许术,脑子还没反应过来,眼睛已经湿了。 许术定定看了她两秒,突然转身一把薅住赵文峰衣服后面的帽子,将人拖着重重扯回来,抬手推在墙上,冷声道:“道歉。” 许术身上的肌肉虽不夸张,但该有的都有,这会儿没想收着力气,赵文峰后脑撞上墙壁,一时有些眼冒金星。 他缓过来后,看着张贝丽对许术流露出的信赖的眼神,突然不屑地嗤笑一声。蠢货一个,还真当这二椅子是什么好东西呢? 又转头去看许术,啧啧,多正义的表情,其实嘛是个又钓凯子又放不下女人的双插头。 赵文峰满脸无所谓地偏了偏头,用挑衅的眼神对许术道:“怎么,挨完男的草,就真把自己当女人了?一天天跟女的裹在一起,我看你也是个……” 张贝丽的惊呼声中,许术一拳打断了赵文峰嘴里的腌臢话。 脸上袭来剧痛,赵文峰尝到了嘴里的血腥味。他没料到自己真会挨揍,毕竟许术那张脸看起来就是个连脏话都不会说的文明人。 吊儿郎当的表情被换下,赵文峰眼里只剩惧怕的惊惶,许术手一松,他就有些腿软地往下滑。 “你先进去。”许术对张贝丽这么说。 许术这段时间的心情一直不好,昨晚过后,更加、非常不好。他从来不是什么软蛋受气包,他会趁黑用棍子抡生物学父亲,也会藏瓷片往季康元肚子捅。平时还好,现在正撞上他不爽的时候,实在不想为了个吵人的苍蝇一忍再忍。 赵文峰因惊惧而放大的瞳孔里,清晰倒映出许术完全冷下来的眉眼。 许术垂下目光,眼神毫无感情,冷漠到有些轻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 许术那架势不像是摆着玩的,怕出大事,还没打两拳张贝丽就把他拦住。这件事很快传到领班那里,有他帮忙处理最后也没闹得太大,许术被罚了半个月工资,又遭了领班一通严厉的训斥,其余的倒是没什么。 不过这件事也让大家意识到,赵文峰真是个彻头彻尾欺软怕硬的小人,被人打了连个屁都不敢放。因此没几个人对许术有意见,反而都开玩笑说愿意出钱把赵文峰再揍一顿。 但其实赵文峰那种脸比城墙厚的德性,要放别人身上,他哪里会肯就这样窝窝囊囊地配合着没把天操翻。最深层原因是他看出了许术本质并不是什么善茬,许术不是被逼急了在反击的老实人,而是不知道哪里不顺心,在拿他泄愤的真恶霸。 软柿子突然变成硬钉子,赵文峰自然学会了夹着尾巴做人,之后的时间都避着许术走,也很少再阴阳怪气地对人说什么话,连抽烟都少了。 许术这一拳倒像是把餐厅工作风气都打端正了一些,经理知道了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已经发生的事慢慢在过去,没影儿的事依旧急不来。 景培的配型迟迟得不到消息,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他的话越来越少。许术也一样。如果不是偶尔跟外公打电话汇报这边的情况,碰上休假时,他俩在家里待一天,说的话甚至能不超过十句。 第67章 这天许术下班,碰上了毫无预兆的大雨,马路上堵得厉害,公交车夹在车流中行动迟缓。经过公交站台,许术脚步没停,继续往地铁站走。 过了闸机,上了地铁,人挤得满满当当,许术随着人流被带到一块广告牌前,他艰难地握住旁边的扶手稳住身体,抬头才看到是个母婴广告。 猛地侧开头,许术这一瞬的感觉像是逃窜的罪犯突然听到警笛,完全是下意识的躲避。 直到下车前,许术的头都再也没抬起过,目光躲闪的样子称得上狼狈。 快到家时手机突然接到景培的电话,他人在菜场,没有拿伞,让许术过去接一下。 景培最近又开始做家务。他的身体状况像一条规律的波浪线,每到波峰的时候他总会力所能及地想多做些事;而到了波谷,他就会很沉默,一次比一次沉默,像掉进了什么不可见底的深渊中,无法回头地下坠着。 看不见的生机与看得见的死期同时狂奔,不知道哪一个会先到达景培身边。许术感受到了他消极的情绪,却无能为力,这样的无能为力也加重了他的负担,就快要喘不过气。 许术把包放在玄关的凳子上,从柜子里又拿了把伞,就下楼接人。 菜场离他们不远,步行十分钟的距离。景培手上提着菜,许术额外拿的伞就没递出去,伞面遮着两个人,在雨里慢慢往家的方向走。 隔着被雨水涂花的车窗玻璃,蓝色格子伞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小点。 像怕它被冲化了似的,季康元伸手痴痴地给那个点擦了擦水,食指与中指间夹着的细烟,正往上飘着朦胧的烟雾。 细烟慢慢抽完一半的时候,蓝色小点也越来越近了,伞下的人变得清晰,他们手臂擦着手臂,袋子里提着的也许就是今晚准备共同享用的晚餐。 烟尾的猩红闪烁一瞬,烟短得更快了。 就在这时,变故来得突然,景培突然被抽光了力气般,整个人向后倒去,许术迅速反应过来,扔下伞急急去接他,两个人身上的衣物颜色很快被淋成深色。 顾不上自己偷窥的行径会被发现,季康元一把将烟按灭,伞都来不及拿,匆匆下车跑到他们身边。 小区附近这一片的人本来就少,又碰上大雨,许术只觉得这一刻好像全世界就剩了他和景培两个人。 他拼命将景培搂进怀里,堪堪用身体替他挡雨,拿手机的角度很别扭,因为雨水和紧张的关系,手机在指尖一直打滑,许术心中生出一种无力。 身侧的雨伞突然被人捡起,许术抬眼,看到几乎是从天而降的季康元,短暂地怔愣住。 还是季康元先把伞塞进他手里:“给自己挡着,不要淋感冒了。”然后拉住景培的胳膊架在自己肩上,扶着背,打了个横抱,匆匆往许术家门口停的宝马走去。 许术忙追上去,同时在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这辆从他回来起就没挪过位置的车竟然是季康元的。他在里面坐了多久?什么时候会去坐?都看到了些什么? 上车后才发现他刚刚惊讶得早了,这车的内饰完全是照着许术前世那辆一比一复制的,连后视镜上挂的小狐狸都在。只除了一些陌生的烟味。 季康元好像很执着于把自己活在过去。 但来不及在心里多耽搁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后座上,许术扶着身旁失去意识的景培,跟季康元报了医院名,又赶紧给宋医生打电话说明了情况。 一路疾驰,水花飞溅。到了停车场,季康元把景培背下车,一进医院,景培就被急救推车运走。 许术跟着推车追了两步,突然察觉到什么,回头看了眼,季康元正扶着额头虚弱地跌退到胶椅上,慢慢滑坐下去。 许术扭头着急地看着景培的方向,又看看季康元。须臾,他在心中对自己叹气。 咬牙跑到季康元身边,许术发现对方的嘴唇已经有些发白,他愣了愣,抬手贴在季康元侧脸上。温度很烫。 季康元发烧了。他睁开倦怠的双眼,看见满脸焦灼的许术,一呆,随后眷恋地在微凉的掌心中蹭了蹭,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让许术小心感冒的人自己却发起了烧。 护士匆匆赶来,又是一辆推车。这个下午称得上是兵荒马乱,转眼间就倒了两个。 作者有话说: 我们功夫小许略懂些拳脚,不惹事也不怕事! 更新一般在凌晨,不用特意等,早早睡了第二天起来看,这几天都有^ ^ 第67章 67.许术就特别吃这套 季康元醒的时候先看到一片陌生的天花板。呼吸道是热的,肺部像装了暖风空调,又干又燥。 他艰难地吞咽了下不存在的唾液,生理需求迫使他下意识驱动视线去给自己找水。 就看到了手肘支在床边柜上撑着脸盯着自己的许术。 季康元呆愣愣的,眼珠卡住了似的不动。许术也不动,脸上没什么表情地继续看着他。 然后季康元莫名其妙的就开始脸红了:“哥哥,你怎么、你怎么在我这里?” 身体免疫系统清理病原体像是清理到他脑子里去了,才会用这种等宠幸的妃子一样的语气说话。 事实上季康元也确实有些矜持的得意。景培的身体问题比他严重,直接在大街上就晕了。他不一样,他是淋了雨到医院才晕的。许术又是那么容易心软的一个人,却没有选择去更严重的景培身边,而是陪在只是发烧而已的季康元身边。那一定是因为自己在同种情况下比较省心,更讨人喜欢。 可季康元却忘了,明明就在前段时间,尝到身体不好的甜头后,他还很不服气景培生的病从医学诊断标准来看比他的更严重。这会儿倒是承认得轻轻松松。他看待问题还是挺会因时度事的,比汪佳佳也没差多少。 季康元的眉梢眼角都是欣喜。现在的一切于他而言已经是太好的发展,本来在餐厅外被警告不准再打扰时,他都已经做好被许术永远推开的准备了,没想到还能有再获得关注的机会。 他们所在的病房一共三张床,每张床旁边都立了个柜子,最右边那张是空的,床与床之间没有用帘子隔开。 隔壁床是对情侣,输液的是个女孩子,她男朋友原本在凳子上给她剥橘子,她原本等着吃橘子。但季康元和许术的两张脸都长得过分吸睛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俩时不时就瞟一眼。 听到季康元醒来后说话的声音,他们便一直若有似无地关注着,这会儿看到季康元脸上比小姑娘还花颜羞涩的表情,忍不住一阵牙酸。心里不约而同的:一个个子高高的大小伙子,怎么这么会跟男朋友撒娇? 但偏偏,许术就特别吃这套。 可越是吃这套,越是心动,他心中自厌的情绪就越深,语气也越冷。他偏开头,冷淡地抬了抬手:“怎么使劲都掰不开,我还能去哪儿。” 季康元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就见自己五指钳子似的紧紧抓着许术的手腕,许术的皮肤都有些发白了。 他吓一跳,赶忙松开,骨节处竟然已经握得有点僵。 这么一通下来,季康元就变得有些拘谨无措。原来他没在二选一里胜出,许术只是因为走不脱。 病房一时没有声音,季康元沮丧的表情实在太入木三分,连旁观的情侣都有些感同身受的揪心。 许术冷着脸抿了抿唇,语气硬邦邦的地扔下一句:“我去买饭。”就走了。 季康元看着许术的背影消失在门边后,低下头抠医院被子上沾的一个小黑点。这下不仅呼吸道热,眼眶也开始发热。 他头还晕着,生病产生的脆弱情绪像个不停啃噬理智的怪兽,难过越汹涌,怪兽越壮大。 “喂!兄弟!”隔壁床的男生叫他。 季康元抬头,迎面就飞来一个橘子,正正掉在他怀里。他用目光询问。 “咳,那什么,你别太那个什么。我看得出来,你男朋友是在乎你的,应该是性格内向不会表达。”男生似乎也不擅此道,安慰得有些尴尬:“反正,你没醒的时候,他都一直眼不眨地望着你呢,估计脸皮薄不好意思说,有的人就是这样。” “真的?”季康元眼睛都亮了些。 女生也加入进来,哄弟弟似的:“真的!你别听他说什么掰不开,反正你们进来之后,我可没看到他去掰过你的手。他肯定是爱你的,你别多想。” 季康元就露出个笑。他一头卷卷的头发,被雨淋湿又晾干,显得更蓬松,真心实意地笑起来时,虽然不像从前那样开朗,但也还没弄丢纯真,像个小孩儿。 “谢谢你们。”他说,“我也很喜欢橘子。” 两个比季康元小上不少的大学生情侣就眼含慈父慈母般的欣慰,在心中夸赞自己三言两语间解开一个误会,避免了一个纯情男人的内耗。 许术回病房时手上提的袋子里装得不少,季康元见了就赶紧殷勤地忙活起来,把床边柜的东西都清理下去。 第68章 许术一愣,不知道季康元情绪怎么自己就好了。他没说什么,将袋子里的饭菜都给季康元放在刚收拾出来的空桌面上。 水果分别装了两个袋子,其中一袋全是橘子。他正准备放上桌的时候才看到季康元手里拿着的那个。 注意到许术的目光,季康元像是怕他把橘子都收回去,护食似的忙揽着口袋:“我要吃的,我一会儿就全部都吃完。” “……”许术抿着唇没说话,也没像季康元担心的那样小气地把橘子收回去。 季康元把打包盒的盖子都揭开,才发现只有一份米饭一双筷子。他抬头去看许术:“哥哥你不吃吗?你也没吃吧,你先吃,你吃了我再吃。” 许术没看他,低着头把袋子重新在手里提好:“景培也还没吃,我给他送上去。” 季康元身体一僵,还想自欺欺人:“那,我还不饿,你给他送上去了,就来吃我这份吧,菜好多的。” 许术默了默,直白道:“我要去陪着他。” 许术走之后,季康元竟真的一口没吃,也不知道是真不饿还是假不饿。他就靠坐在床头,一手扎着点滴,一手握着个橘子时不时举起来嗅闻一下。 小情侣对视一眼,还是男生先开口:“那个……你们还有朋友也住院啊?”怎么进医院还有组团的,他女朋友身体不好,出院之后高低得带着去庙里拜拜。 季康元点点头,想了想又补充:“不是我的朋友。”样子有些较真。 女生看着他们刚哄好的帅哥马上又要变得破破碎碎的样子,于心不忍:“没事的,他肯定也不能抛下朋友不管是不是?那不就成见色忘义了嘛。饭还是得吃的,我这马上输完液也要出院吃饭去了,到时候你一个人,他肯定一会儿就下来陪你了,别多想。” 说是这么说,但她还是有些忍不住带入季康元的处境。真心话,如果她男朋友像这样不冷不淡地对她,还要在自己生病感到不安时去陪别的‘朋友’,她光想想都有些难受了。 于是又忍不住多嘴问了句:“什么朋友啊?很重要吗?” 季康元语气低落道:“他男朋友。” 又真诚地询问:“所以,以你们的分析来看,他其实是喜欢我的,只是不好表达,对吗?” “……” “……” 不是兄弟。 此后小情侣再也没开口说一句话,药瓶空了就匆匆收拾好东西走人了。 许术陪着景培吃完饭又拿着检查单到处跑,赶在医生下班前把一切弄完,忙得脚打后脑勺。一切结束,终于空下来,他还肚子空空,颗粒未进。 顾不上吃饭,想起那张落寞的脸,许术又疾步到季康元的病房门口。 里面已经住进了新的病人,小情侣不在了,季康元也不在了。 他静静在门边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景培在医院住了几天,身体刚刚见好一点,就说要回家了。 许术不太认同他这个想法,劝他再多观察一段时间。上次突然摔倒真把他吓了一跳,如果没碰到季康元,他们的处境会更糟。 景培的话本来就不多,来了a市后更是越来越少,这会儿也只是说:“我不想你继续再睡陪护床了。” 许术继续劝,让他不要有压力,语言却越说越苍白空洞,就像在跟摔倒的小孩说你不要怕痛,跟遗失贵重物品的人说你不要着急。 最后他还是妥协,带景培回了家。 经过单元楼门口的时候,许术看到一直停着的宝马已经不在了。 车位突兀地空出一块,许术觉得那里的风尤其强烈,像要裹卷着人的思绪吹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后来有个住户把他们的吉利停了进去,许术就再没对着那个空缺发过呆。 刚回家那几天许术不放心,请了几天假专门在家观察景培的状态,确定没问题后才重新去上班。 许术重新上班的第二天,他前脚刚走,后脚敲门声就响起来。 那声音依旧不急不缓,很规律。景培坐在沙发上,眼中没有意外,他甚至静静听着敲门声出神,像在追忆什么过去。 良久后,他起身去开门。 门缓缓拉开的过程中,景培笑了下。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从许术第一次眼神明亮地回家开始,景培就意识到了什么,到后来对方的魂不守舍,他知道许术一定遇到了什么人,也隐隐猜到这个人会是谁。 而将他的一切胡思乱想盖棺定论的,是季康元助理一通的电话。就在打不通许术手机的那个晚上。 那时景培急得差点报警,也是坐在客厅,他无意识啃着自己的指甲。万幸,第七十三个电话终于被接通,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男人说他是许术的朋友,他们聚会喝多了,许术的手机不在身上,人没事,马上就会回来。 景培愣了愣,不知怎么,突然不敢问对方聚会上都有哪些人。 电话挂断后,算准了时间似的,过了大约五分钟,进来一个陌生电话。景培接了。 对面是一道公式化男声,冷冰冰接近机器:“您好,请问是景培先生吗?” “……你是谁?” 男人没有正面回答,只说:“我的老板想告诉您,配型已经为您找到了,您不用担心,等到了宋医生评估条件合适的日期,就可以进行手术了。” 脑中联想到刚刚挂断的打给许术的电话,景培渐渐明白过来。心里有点悲哀,他突然连舌头都有些麻木,被男人传染了似的,机械地说:“你的老板是,季康元吗。” 男人还是没有正面回答,打这通电话仿佛只是为了让景培别担心自己会死似的。 景培听见自己绷紧的声音问:“你老板这么做的条件呢?” “到时,他会告诉您。”男人顿了顿,又补充:“老板说他并不强迫您,您不愿意可以拒绝,不论什么结果都不会影响您可以进行手术这件事。” “手术什么时候?” “下个月末。” 离月末还剩不到十天,景培一直在等待季康元来找他。 这一天终于来了。 作者有话说: 小季生个病就回归本我了 第68章 68.当小三是要下地狱的 季康元站在门外,表情不像其他手握他人生死的人那样倨傲,也没有对往昔好友重病的惋惜。他唇线绷得很紧,衣服挺括,只是在三十度的天气里,穿着衬衫西装进老旧居民楼,显得有些过于正式了。 这是景培过去这么多年后见他的第一面,视线毫不在意地上下扫了扫。瘦了些,气质沉淀不少,似乎没有以前那么傻白甜了。脸上是貌似气定神闲的表情,可惜紧张的眼睛暴露了一切。 他挑了挑眉,让开身,转身往沙发去。 这是季康元第三次来许术的家,却并不觉得陌生,他目光先下意识去找鞋架上的拖鞋,发现鞋架已经换了新的,看起来干净又结实,和以前已经不一样了。 鞋架第二排有双刷得很白的板鞋,许术的。旁边有一双黑色的拖鞋,大概也是许术的。 季康元手指动了动,还没来得及询问,景培就说:“不用换鞋,我一会儿要拖地。”主人对不受欢迎的客人的口吻。 季康元抿了抿唇,然后鞋底碾上地板。 走进屋内才发现,许术家的变化范围不仅限于玄关,整个客厅都大变样,抱枕和沙发套换了浅色,茶几上,景培的药盒整齐码放在许术电脑上,还有两小盆多肉紧挨在一起。处处都是两个人的生活气息。 季康元觉得自己根本就是踏入了一个满是流弹的战场。他小心翼翼避开那些同居的细节,目光僵直地瞄准景培神闲气定的脸,过去坐到了沙发上。 近距离观察,才能看出景培身上的病气,哪怕他也在极力掩盖,但那种不自然的修饰反而像放大镜,将人内心的敏感和畏缩暴露无遗。 一个没有健康的身体,一个没有被偏爱的自信。 两个半斤八两的自卑者。 景培倒了两杯水,一杯推到季康元桌前,等着他跟自己提条件。不知道会是什么,但他猜,有这样的机会,对方或许会让自己离开许术身边。这是他想了近一个月得出的可能性最大的答案。 好半天,季康元终于张开了唇。 景培突然伸手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口,却听到对方隐忍的声音艰难道:“这里,是不是,只有,一个,卧室?” 喝水的手一顿,景培听出季康元话里的酸楚,意识到他是误会了自己和许术的关系。但他只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慢条斯理放下水杯,没说话。 季康元脑子里最敏感的那根神经被他的笑踩中,耳鸣尖锐地在脑中拉响,眼白瞬间就充血了。季康元身体再次呈现应激状态,他浑身的肌肉紧绷着,像在抑制痛苦,又像在拼命按捺强烈的攻击欲望。 虽然早就有料想过这个结果……他们在一起这么多年,有太多机会可以接吻,拥抱,和…… 第69章 心脏骤痛,季康元压抑着喘息,调整了下呼吸频率,然后抖着手去摸衣服口袋里随身携带的药罐。 口袋不大,药瓶也不算小,可季康元手心出了好些汗,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竟然做得有些吃力,像在河里摸滑腻的鱼。 偏偏在这人面前…… 他眼睛更红,在心中对自己生出种丢人现眼的怨愤。 当着景培的面把药就着水冲服下去,季康元颤抖的症状得到改善。他目光黯淡不少,像刚无声地死过一遍。 半晌,他突然哑着声音道:“我可以,给你很多,我拥有的全部,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景培心不在焉地听着,几乎都能猜到季康元接下去会说什么台词。他勾唇,僵硬的嘴角却没成功扯出笑来:“无功不受禄,你会不会也太大方了点?” 又是找配型又是倾尽所有,景培这下不太确定了,看起来似乎会是个比离开许术更严苛的要求。如果是要让他说什么伤人的话之类的,来达到让许术彻底讨厌他的目的。景培想,那不如干脆死了算了。 “你……”季康元没在乎他语气里的讽刺,又或者是根本没注意到,只目光空洞道:“你能不能……能不能……接受……” 到后面,季康元连张口都困难,每个字像绑了重石,在苦涩的舌根晃荡。 景培实在听不清,皱眉道:“你在说什么?” 这一声询问像钢球撞上鸡蛋,季康元自尊哗啦一声碎了一地。他抬头,目光混沌,用几乎哀求的语气:“能不能,不要让他,在我们之间二选一?” 完全出乎任何一种预料,景培震惊地望着季康元,良久才找回自己声音:“你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所以你做这一切,是想怎么样?难不成你要我们三个一起和和美美过一辈子,许术一三五陪你,二四六陪我吗?” 季康元垂着头没说话,眼神有些发直。 不然他还能怎么做呢。二选一他没可能赢,但还有一线的希望是,从旁观者的角度和他自己的感受来看,许术对他还有一点点点点的情意,或许许术也难以作出取舍,不然之前就不会动摇。既然他为难,那就干脆不要做选择。 景培说什么一三五、二四六,这是他们被爱的人的底气,与季康元无关。他只想能在许术疲惫的时候,可以得到留在他身边陪伴的权利。 如果能重新得到许术的目光,重新被允许靠近,自尊又算什么。 在上一世医院手术室门口他朝着医生弯下的膝盖,在许术火化后他独自去梵音寺青砖上一步一拜留下的泪印,一切为人的尊严,早就被他踩在脚下成为了向许术忏悔的阶梯。 没人说话,客厅安静了好久。直到地砖上阳台防护栏的影子慢慢偏移了一些,景培才出声打破静谧又紧绷的空气。 他嘲讽地笑了声:“所以你想搞三人行,现在是来给我这个正宫打申请?” 季康元放在身侧的手猛地握紧,手背鼓胀出青筋,有些难堪道:“我不会占用他很多时间,也不会,在你面前晃。只需要他下班之后,一点点时间,去我那里休息,看看小猫小狗。” 他低头喃喃地说:“他喜欢的……” 季康元知道自己不够有分量,于是拉上他觉得比自己有分量得多的兰兰和秋田,像赠品的捆绑销售手段。 小猫小狗,让许术开心的人果然是他。景培不知道为什么许术明明又为这个人心动了却没跟他真正在一起,甚至看季康元这个样子,他们像是对彼此都知之甚少,连感情状态都没摸清楚。 所以许术到底为什么喜欢他呢?哪怕曾经被伤害过一次…… 被伤害过一次…… 季康元怎么配。 景培眼神冷下来,少顷,朝季康元的方向探了些身子,恶意地,用讲秘密的语气:“诶,你听没听说过,当小三是要下地狱的。” 季康元浑身触电似的抖了一下。倒不是真的怕下什么地狱,而是因为同样的话,曾经也从他嘴里说出来过,只是那时许术早就已经提过分手,他的底气远没有景培这么足。 “那就下地狱吧。”季康元说,“反正没有许术,哪里都一样。” 他又不是没下过地狱。 “话真好听,不过也是动动嘴皮子的事。你有多爱他?” “情愿因他死,也甘愿为他活。” 景培鄙夷地嗤笑一声:“情愿为他死,那你死了吗?” 已经真正死过一次的季康元面不改色地撒谎:“没死成。” 景培脸上戏谑的笑淡了些,安静了一会儿,用目光在他脸上搜寻破绽:“怎么没死成?” “第一次被家人发现了……就被医生救回来了。第二次,被护士发现了。” 回应他的是认真到像盘问罪犯的口吻:“怎么死的?” 季康元并不在意,还像配合验资一般递出丑陋的手腕。 他用眼神观察景培的表情,像在猜测自己是否能合格。 景培沉默良久,审视的目光又落在季康元脸上。最终,他突然别开脸,看着阳台外:“他是我在这世界上最爱的亲人,你想跟我们一起生活在这里,做梦。” 季康元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景培依旧看着窗外,语气平静:“虽然我很爱他,但他要不要谈恋爱、要找谁谈恋爱,是他的自由。不过你想我心甘情愿地接受你做我‘嫂子’,这辈子也没可能。” 季康元愣了愣,随即瞳孔一颤,明白过来景培的意思:“你们……” “滚吧。我要休息了。” 季康元大脑是空白的,听了这话就木愣愣地站起来,同他走进来时一样,僵硬地又一步一步走回门口,然后停下。 他扶着门框回过头,看着景培的背影,在混乱的思绪中抽出一丝理智,轻声道:“谢谢你。” 关门声响起,景培面朝阳光,泪如泉涌。 他不再像年少时受到伤害那样安静落泪,而是毫不顾忌、毫无形象地宣泄委屈。 他想,好痛啊,好像心脏上也长满了伤口。 许术会幸福的吧,被爱着的人同样深爱着。应该会吧。景培从来没有体会过。 一定要幸福啊,不然以现在的景培这个破破烂烂的身体,要想再带他逃跑一次,恐怕会很困难了。 阳光好暖和,眼泪好烫。 但放下一切肆无忌惮流泪的感觉,真他妈爽啊。 季康元走下许术家楼梯,来到街边。 小王在车里看见他,忙下车替老板开门。 脑子还是很乱。 季康元又回想起景培知道他曾为许术自杀过时展现出的态度的转变,脑海中突然闪过景培上一世的结局。 景培在国外待了几年,后来朋友聚会见面时也没听说他有哪里生病,大概就是已经治好了。可他后来还是死了。 季康元那时自己也浑浑噩噩,许术去世一个月后,徐若去看他,眼圈红红地说景培没了。强风天去跳伞,出意外,连尸体都没找到。 那会儿季康元只当景培是自己作死,还恨恨地想,他要死干嘛不早点死,干嘛死之前还要拉他的许术垫背。 现在再想想,景培真的是死于意外吗,他在国外玩了那么多年极限项目,怎么会蠢到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或许景培心中对爱的定义有一套自己的准则,而季康元误打误撞,恰好达到了他的要求。他作为许术的弟弟和季康元的情敌,虽然不接受季康元本身,但认可了季康元的爱意。 不论如何,此行的结局已经大大超出了季康元最好的预想,简直美好到不真实。他甚至都想不起来自己进门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记得在景培面前难以启齿的卑屈,和一定要争取留在许术身边的决心。后面发生的一切,更像是命运自己转动的结果。 或许也只能说,所有爱的命题,都能用爱破解。 文火炖肉,冷水化柿,饿极不宜过饱。同样,一个人在极度悲观的时候,突然收到巨大的喜悦,就会像季康元一样思绪冻结,大脑发空。 小王在驾驶座静静等了十多分钟,季康元依旧一动不动。他终于忍不住回过头询问:“老板,接下来我送您去哪儿呢?” 季康元一顿,目光看向小王,很突然地就想起来自己让他送许术回家的那次。许术就是当天晚上突然把他删掉的。 是那天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吗? 季康元一边思索,一边问:“上次让你送我朋友回家,他在车上有没有什么异常?说了什么话,或者接了什么电话吗?” 小王突然反应很大地猛地转回头,梗着脖子粗声粗气道:“没有啊我们什么都没聊!” 季康元脸色变了。 第69章 69.满地都是血 方慧安和季永泰没去公司,一大早就围着厨房转不停。昨天他们接到季康元的电话,说今天要过来吃午饭, 其实不久前他就来过一次,是早上,来之前没说原因,但方慧安很清楚他是为了谁。 第70章 贾西是方慧安的助理安排进去的人,去之前,助理吩咐他注意观察席间季康元的状态,如果还是很不好,就把准备好的药想办法给许术喝下,再找机会把他们锁在一起。 可方慧安万万没想到最后药竟然是进了季康元的肚子。 那天季康元站在客厅,面无表情地,用平静无波的语调对他们说:“这次算运气好,药是我喝的。以后许术但凡被你们动了一根汗毛,我都会翻倍报复在自己身上。” 他又去盯方慧安的眼睛,说:“我知道我身边有你的眼睛,在这之前也从来没在乎过,但之后不行了。你知道的,我的底线。……你别动他。” 方慧安早在他说第一句话时,放置在腿上的素白的手就猛地攥紧了衣料。她脸上颜色尽褪,只一双惊惶的眼睛大大地睁着。 季永泰忙把她搂进怀里,儒雅的脸上浮出心疼,讷讷地朝季康元开口:“爸爸知道你在乎那个小许,但妈妈也同样是因为在乎你……不要跟她这么凶地讲话,好不好?” 季康元转头静静地看着他,凝聚的目光渐渐散开,良久才用费解的语气道:“我一直知道你很爱妈妈,以至于我在爱许术的时候,也会学着用你爱妈妈的方式爱他。” “我喜欢照顾他,做饭、洗漱、穿衣,所有这些琐碎的小事,如果他愿意交给我来替他完成,我都会开心得不行。” 季康元的自白到这里就突兀地停住了,但情绪没有终止。如同一段画面黑掉的视频,背景音却还在继续。 季永泰没明白儿子为什么断在这里,但还是努力提起笑回应他:“是,真心爱一个人就是这样的,爸爸对妈妈也是这种心情。” “所以我跟你们到底有什么不同?” 季永泰表情愣住。 “我爱许术,就像你爱妈妈,我们到底有哪里不一样?” “为什么大家都夸你是爱妻子的好丈夫,我却要被当做精神病被折磨到把爱人都忘记才算结束?” “……就因为我喜欢的人是男生吗?那我到底是应该喜欢我喜欢的人,还是应该喜欢一个正确的性别?” 季康元声音里全是真真切切的疑惑,他像是已经为这个问题困扰了很多年。 方慧安苍白的脸颊上飞快掉下泪线,她紧紧咬着牙,拼命压抑着喉头快要溢出的哭声,几乎听见自己的骨响。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季永泰也沉默着。 好在季康元也并不是真的想向他们寻求答案。他很快就走了。 这以后季康元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很大的改变,可他能感觉到,他身上那道似有若无的视线已经彻底消失了。 季康元这次来也同样没有说原因,但电话里的语气比上次和缓不少,而且这是自五年前那件事之后,他第一次主动提出回家吃饭,方慧安重视无比。 开门的时候,季康元站在门口。看得出他把自己用心拾掇过一遍,从发丝到衣角,规矩整洁得一丝错也挑不出来。 方慧安吃了一惊,随即脸上绽出个笑。她腰上系着条与气质不相符的围裙,长发挽着,脸上未施粉黛,看起来很是温柔娴静,和季康元很久远的记忆中的母亲一样。 “来得正好,洗洗手吃饭了。”方慧安说,“今天爸爸妈妈做了好多菜,都是你喜欢吃的。” 季康元愣了愣,沉默地走进去。他没说自己的味觉其实已经不太能分辨出味道了。 餐桌上,所有菜盘众星拱月般围着季康元的碗。 季康元没拿筷子,他在椅子上坐得端正,目光认真,语气像在宣读誓言:“我喜欢许术。” “我想重新开始追求他、讨好他,直到他也愿意重新接受我的那一天。我不知道这个过程会需要多久,也可能永远都追不上。”他顿了下,继续说:“我知道这是我自作自受。今天来告诉你们我的想法,一个原因是我希望你们不要再打着‘为了我’的旗号去试图伤害他,还有一个是,你们是我的父母,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 “总之,如果我和他有机会能重来的话,我也希望得到你们的祝福。许术没有父母了,可以的话……我想,我最爱的爸爸妈妈,也会把他当做儿子一样爱护……对不对?” 季永泰心中震了震。都说世间做父母的最痴情,为了孩子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愿意。其实做孩子的爱又何尝比父母少? 曾经把季康元逼到精神崩溃的过往,就这样被他轻飘飘地用一句‘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揭过去了,还像小时候那样,依旧称他们为‘最爱的’父母。 季永泰为自己过去的无所作为而感到羞愧。他还不如一个才跟儿子认识不久的汪佳佳强。 季永泰又转头去看方慧安,就见她脸上温柔地笑着。 “当然啦,小许是个很好的孩子,妈妈很喜欢他,也希望你追求成功以后可以把他带回家来,妈妈给你们买好看的衣服。” 季康元脸上一直暗暗紧绷的劲儿就松了不少,眼里也卸下紧张,但还有些不确定道:“……我需要听实话。” 方慧安没说自己在看到季康元那封‘遗书’后,就已经主动找医生对自己进行心理治疗。她在一次次的催眠中直面心底的恐惧,有好多次哭到精神都有些恍惚。 好在,一切都结束了。她挺过来了,她的孩子也挺过来了。 方慧安的脸上没有痛苦,只有一种母性的包容:“实话就是,妈妈希望你开心幸福,只要不杀人犯法,你想做什么我们都支持。” 季康元抿了抿唇。过了一会儿,他拿起筷子看向菜盘,小声问:“……哪道是妈妈做的?” 在这之前一直都好好的,但儿子这么一句简单的话,方慧安竟突然有些忍不住。 她眼圈红了红,忍着情绪把一盘清炒虾仁挪到儿子面前:“这道,快尝尝,我们聊那么久,一会儿都凉了。” 季康元吃了一颗,其实尝不出什么味道,但他还是对方慧安说:“很好吃。” 像是觉得光这么一句显得有些单薄,他想了想又补充:“我给哥哥也做过,他也喜欢吃。” “以后小许来了,妈妈做给你们吃。” “好。” 生疏了多年的关系让季康元和方慧安各自有各自的拘谨,但好在他们相爱的时间要比隔阂的时间长许多许多,过去的错误也能慢慢在未来一一纠正。 一个曾接近分崩离析的家庭,在偏执的爱中破碎,又在妥协的爱中重新拼凑完整。 任何爱都需要学习,哪怕路很崎岖,但拐一个弯再拐一个弯,人们总会到达那里。 午饭吃完后季康元又在父母家待了一会儿,然后说自己要去等许术下班。 怪不得今天打扮这么隆重。 方慧安让他等一等,然后去卧室拿来梳子和夹板帮儿子仔细理了理头发。 “带司机了吗?我让人送你过去吧。” 季康元的司机确实因为乱说话被他勒令回家反省了,于是他接受了方慧安的好意:“谢谢妈妈。” “那边不好调头,就停在这吧。”季康元对司机道,“辛苦了。” 他从车上下来,刺眼的阳光晒得人更加紧张。 季康元站在红灯的斑马线前,低头理了理自己的衣服,确定没有折角后,若无其事地站好。过了会儿又抬手摸了摸头发。 妈妈的审美一向很好,应该没有问题。 红灯还剩十秒。 手里空空的。季康元懊恼地想,失策,应该买束花再来的。 视野里,餐厅的门被推开,有个拿着橙色奢牌手提袋的人影走出来,也在往对面斑马线的尽头走。 五秒。 跟哥哥解释,他会相信吗?汪佳佳已经临近分娩了,她的女性朋友们最近一直陪在她身边,似乎也不好替他辩解。 斑马线出奇的长,车流顶部的太阳光反射让季康元看不清对面那人的身形,但他的餐厅工作服很醒目。 三秒。 但也不是什么难事,聊天记录、手机相册、消费记录,甚至户口本,他全都可以给许术查。只要许术想知道的话。 过去的记忆突然闪现,季康元想起他去警告张烁不要再找许术麻烦时,对方正伏案手写给许术的道歉信,信最后就是被装进了那个手提袋。 两秒。 是哥哥。 季康元眼底亮了亮,有些急切地向前迈了一步。 一秒。 砰—— 斑马线尽头,两车相撞,空气发出巨响,人群尖叫着四散。事故车的车头和车尾分别泄出灰烟,然后变黑,变浓。 ……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 季康元茫然四顾,听见有人用刺耳的声音叫喊:“出车祸了!快打急救和交警电话!这儿有个服务员被撞倒了!满地都是血!” 世界嘈杂混乱,变成虚影。唯一清晰的季康元一动不动站在马路边,怔怔望着变形严重的两辆车。 满地都是血…… 第71章 绝望的恐惧与不甘的怨恨腾然而起。 他赤着眼睛拔腿冲过去。 第70章 70.做吗? 两辆车里,损毁更为严重的那一辆,驾驶座车窗已经破了,满脸血的男人从里面爬出来。另一辆的车主也艰难推开车门,蹒跚着往安全的人堆里走。 那里就只剩一个躺在地上被撞得失去意识的服务员。 “喂!那男的!”有人隔着远远的距离喊,“快躲开!别过去!” “我草!两辆都是那个牌子的车,最近新闻里播报过好多起这款车的事故,还有三次车辆直接爆炸了!草他爷爷的,真是害人不浅!” “我天!那人疯了吗!这时候跑过去干嘛?” 人们激烈的劝阻被季康元奔跑时耳边刮过的猎猎风声所掩盖。他的视线里,两辆冒烟的白车遮盖了所有,让他看不见躺在地上的人。 心脏狂跳,肺部变成了一个薄而脆弱的塑料袋,每次换气都会发出‘噗噗’的声响,好像随时要破掉。 随着季康元奔跑时视线的颠簸,他紧盯的车辆在阳光中一闪一闪,如同开刃的铡刀。季康元浑身冒着汗,内脏却因恐惧而发冷。 老天,别开玩笑,不要跟他开玩笑。这是梦吧?何必又在他狂喜的时候给人一闷棍? 难道故事的结局真的无法改变? ……如果这个世界也一定要在车祸里死一个人,拜托让季康元来吧,他愿意一命换一命。 他死之后,爸爸妈妈一定会懂得他的痴心,会好好对待许术,就像爱护他一样。 季康元自己在心里与某种不存在力量做交易,以虔诚的姿态乞求它让自己为爱人献出生命。 黑烟越滚越浓,人群或躲进周围的店里,或往更远的方向退避。 季康元瞳孔扩大,只死死盯着遮住他视线的车,恨不得将目光穿透过去。 这一段的马路已经变得空荡荡,斑马线上,只能看见一个人在不要命地狂奔,身影不断穿过脚下分界清晰的黑与白。 季康元半分犹豫也没有,他已经做好决定,如果不能换许术活着,那他这次一定要跟许术一起走。 近了。更近了。 季康元终于如愿抵达最危险的事故现场。喉咙干得发疼,似有火苗流窜,剧烈的喘息让他视线不停晃动,好在已经看见了地上那人的衣角。 突然,一股几乎要将他骨头都捏碎的力,猛地拉着他往旁边一扯。季康元没能防备,脱力地扑倒,那人反应迅速,又立刻抱着他朝远离事故车的方向翻滚。 紧接着,又是‘嘭’的一声,仿佛大地都震了震。车辆爆炸,火光腾起。 季康元离死,就差了几秒的距离。 一直被人搂紧的身体骤然一松,季康元浑浑噩噩地睁开眼,就看见许术嗔目切齿的表情。 许术忍无可忍地朝他扬起手,爆了人生中第一句脏话:“你他妈的……想死是吗?!” 火焰在他背后熊熊燃烧,周围都是滚动的黑烟,像什么屏障,将他们包裹在了人们的视线外。 很难说季康元的眼泪是被许术吓出来的,还是被黑烟熏出来的。总之他仰躺的地上,目光怔怔地望着许术,两只眼眶突然就同时涌出三道泪柱。 许术高高扬起的手一时有些挥不下去。季康元的眼睛像泉眼,泪水一汩一汩地冒,转瞬就打湿了整张脸。委屈得不像样了。 “……”许术额角抽了抽,五指张开又握紧,最后缓缓放下。他捏着袖口的衣料恶狠狠地给泪人儿擦脸。 他就没碰见过比季康元还能哭的人。 许术带季康元进了员工休息室。他进进出出几趟,然后把门锁了,转头去看坐在床边还在抽噎的人。 那人手里握着个纸杯,是许术倒给他喝药用的,里面还剩了一半的水。 许术没说话,刚抱着季康元在马路上滚那一通也有点累,换衣服时发现背上竟然有些擦伤。他随手提了条椅子就近放在墙边,等季康元平复心情。 两个人一起沉默着。 “哥哥……”最后,还是季康元先哑着嗓子开口。 许术身上的衣服已经换成了自己的白衬衫,听见季康元声音了也没应,但抬眼看他。 许术以为季康元至少应该跟他解释一下刚刚为什么往那么危险的地方冲,谁成想对方突然脑子短路似的,只自顾自地说起他觉得更重要的事来。 “我来,是想告,告诉你,是我司机乱说话,让你误会我了。我跟汪佳佳不是,不是情侣关系,她的孩子,也不是我的。” 他已经没哭了,可呼吸中枢还没调整正常,说话断断续续,一抽一抽的,听着费劲。 但许术面上没有不耐,只在季康元说完后重复了一句:“乱说话。” 季康元点头:“是的,他刚来没多久,根本不了解我。汪佳佳就是,五年前,在别墅,马阿姨骗你,说是我女朋友。你还,还记得吗?” 许术轻轻‘嗯’了声,给了季康元继续解释的勇气:“后来我不是被带去治病吗,就是她一直在安慰我,帮我求情,还偷偷买那种很小一个的木头装饰品逗我开心。” 许术的睫毛在听到‘治病’时颤了颤。 “后面我没事了,结果她的男朋友出意外了,也是车祸。我当时,我当时就特别特别难过,不仅是因为把她当姐姐,更是,我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季康元说,“我知道她有多痛苦,所以经常去医院看她,也没想过跟小王解释我的行程。要是知道他会跟你胡说……我……” 季康元抬眼,撞上许术深幽的眼神,又飞快把头低下去。 没等到回音,季康元瓮声瓮气地给出结尾:“我解释完了,就是这样的。” 许术问他:“为什么要跟我解释这个?” 季康元一愣,抬起肿肿的眼皮,揣度着回答:“因为,因为我不想你误会我。” “为什么不想我误会你?” 季康元摸不准许术的态度,便不敢让答案太露骨。他怕恋人做不成,许术不给他留退路。 嘴里含着借口还没来得及张口,许术洞悉他一般,又道:“别跟我玩文字游戏。” 季康元一僵,便将借口又吞进胃里,把真心从嘴里掏出来:“因为我爱你。” “你爱我,所以想被炸死在我工作的路上,好让我每次上班都想起你纷飞的肉屑和炙热的鲜血?” 季康元被许术这段话的语气和内容逗得没忍住笑出声:“当然不是,我是因为把当时地上躺着的……”他的声音在许术渐渐湿润的眼睛中消失。 他慌忙站起来,走过去蹲在许术腿边:“我,我当时很害怕地上躺着的是你,就没顾忌别的……” 没想许术突然发难,一把抓住他的领子,咬牙道:“你凭什么不顾别的?你害怕,我难道就不会怕?我生个病你都天天送饭接我下班,比上班都勤快,结果到你那儿,你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冲到炸弹面前去自杀?” 许术眼尾猩红,五指用力到有些发抖:“我晚那么几秒,你可能就死了!你就死了季康元!” 季康元眼眶又有些发热,他一手还无知无觉地握着水杯,一手圈着许术的腿,将头伏在他膝上:“我错了……对不起哥哥,我以后一定也会很注意的……” 许术仰头将后脑磕在椅背顶部,抬手狠狠搓了搓脸,然后脱力似的落下去,沉默了许久。 季康元侧头靠在许术腿上发呆,视线忽凝忽散。 休息室里很安静,窗外忽而有风吹过,窗帘动了动。季康元无意间注意到许术垂落下来的指尖上有一点反光。他一愣。 “做吗?”许术的声音突然从头顶落下来。 季康元以为自己幻听了,呆呆地仰头看他。 “我现在……”许术睫毛有些湿润,他低头看着季康元,笑了下:“我感觉要疯了。你没对象的话,要不要做?” ‘啪’的一下,水浆落地的声音。季康元捏扁了手里的纸杯。 “不愿意就算了。”许术没怎么使劲地想用脚挥开他,“放开,我回家了。” 季康元才反应过来一般,想起身拦住对方,才察觉到腿麻了。 他一咬牙,忍着麻痒站起来猛地抱住许术,又发现人太激动时话到嘴边竟然是会说不出来的。 季康元急得松开他,又握紧他的肩将人掰向自己,然后非常用力地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说: 没有这种车哈 第71章 71.许术什么也不用知道 他们就近去了附近一家酒店。 先后洗完澡,季康元坐在床边,看着许术从卫生间出来,他身上只裹了浴袍,似乎连擦都没擦,没被遮住的皮肤表面挂着水珠。 季康元突然觉得嗓子干得发疼,他摸过床头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先朝许术递了递:“……你喝吗?” 许术看他一眼,摇摇头。季康元就拘谨地一口灌了大半瓶。 第72章 许术望着他嘴唇上泛着光的一点湿润,喉结滚动一下。 “上床坐好。” 房间里有扇窗,没开,卧室里纠缠的气味随着热度翻滚、流动,变得越来越浓郁。 “诶,别走了,在这儿。看,3108。” 房卡被人贴在电子门锁上,接着发出尖锐的滴滴声,卡片信息与门锁不匹配,开锁失败。 “怎么回事?”那人嘟囔的声音。 “大哥,你眼睛好不好了?这是3106啊,3108在前面呢。” 脚步声慢慢远了。 季康元将目光从门板收回,重新看向跨坐在他腰上的许术。 许术刚刚应该是被吓到了,现在有些紧张。不管是哪里都有一点。 …… …… 最后时刻了,季康元难耐地仰头将嘴迎上去寻许术的唇,也是这个时候,他终于看清许术半阖的眼里透出的那一点眼神光。 那不像一个无力抵抗他人欲望的被……者,更像是纵容信徒又观摩信徒为自己沉沦的傲慢的神。 季康元愣神了一秒,就被许术卡着脖颈重新压回床头。 …… 一直到天都开始变黑,房间的窗户才被打开。 清新的空气与屋内的复杂味道置换,季康元在窗帘的遮掩下又悄悄用力抹了抹眼睛,尽量神情自然地回到床边。 许术正靠坐在床头,呼吸已经开始渐渐平复,眼神也恢复如常,只眼尾那点艳丽的颜色还一时褪不下去。 他随手够了季康元放在床头的半瓶水,拧瓶盖的手还有点抖,一边喝,一边从瓶底上方看睫毛都被搓成一绺一绺的季康元:“……哭什么?” 季康元本来还能忍,被他问这一句,反而委屈又上心头:“……刚刚……为什么躲开我的吻……” 许术挑眉,看了他一会儿,却不回答。 等体力终于恢复一些,许术从床上坐起来:“走吗?” 季康元暗自神伤了半天,听到这话却还是乖乖地起身:“我叫司机来,我送你回去。” 许术没有拒绝。 到家的时候天都黑透了,许术早上忘了带钥匙,是景培来给他开的门。 许术身上有股很香的洗护用品的气味,和家里的不是同一款。 “今天这么晚。”景培说。 许术点点头,才洗过的头发很蓬松,他低头换完鞋后顺手捋了把头发:“出了点事。” 景培看着他那张与平时相比莫名有种说不出的性感的脸:“哦,这样。” “吃过饭了吧?” “吃过了。”景培说:“有个好消息。” “嗯?”许术摘下背包放在沙发上。 “配型找到了。” 许术动作一顿,猛地侧头看向他:“真的?!” 景培笑了笑:“宋医生联系我了,让我后天就要开始住院。” “这么快?”许术很高兴,同时又觉得时间太仓促,但还是高兴:“我给外公打个电话,他这段时间也跟着担心了好久。” 景培笑着点头,在许术转身时看到他耳后一枚深色的吻痕。 笑意瞬间就淡了。 许术这一晚上没停过,给外公打完电话,又给宋医生打,一边听医生嘱咐的注意事项,一边在本子上认真记下来。 等他一切忙完,回头才发现景培正坐在沙发上等他。 许术走过去:“怎么了?是不是很紧张?别担心,我刚问了医生……” 景培没说话,耐心听着,他看着许术罕见的喋喋不休的状态,觉得现在许术大概比他更紧张。 “反正你别怕,有我在,有宋医生在,还有外公也在,我们怎么都会陪你一起的。”最后许术这么总结,列出景培的所有后盾。 “许术。”景培叫他,这次没喊哥。 景培认认真真地把许术框在自己的视线范围里。 然后注意力渐渐收缩,直到看不见沙发、茶几、阳台,看不见药品、噩梦、风筝,看不见耳后的吻痕,看不见好多的以后。 他轻轻说:“你帮我把耳钉摘下来吧。” 许术脸上是认同的表情,朝他坐近了一点,一边说:“这个戴着确实是不方便,你不戴也很帅的,等做完手术身体恢复了,再买更多的耳钉,买蓝的,买黄的,每天一种颜色。” 景培感受着许术微凉的指尖贴在耳垂的触感,心想,他喜欢的其实是黑色,许术什么都不知道。 但,许术什么也不用知道。 景培拿着耳钉去了卧室,拉开床头的抽屉。 他站在那里看了手中小小的两粒红色很久很久,久到眼泪终于又被忍回去,他才把耳钉放下,关上抽屉。 他放下了。 — 心头大患已经有两桩得到解决,但生活该继续还是得继续。不过解决前和解决后的生活已经天差地别。 中午的时候,张贝丽又去叫许术:“你俩别是还没加上微信呢?老拿我当传话筒是怎么回事?” 许术也觉得这样不太好:“麻烦你了,我一会儿让他下次给我发消息。” 张贝丽眯着眼盯了他一会儿,摸着下巴道:“你俩有情况。你俩在一起了。” “还没有。” “有什么差别吗,互相喜欢在我看来就是在一起了。怎么样?他有段时间没来了,你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你怎么被他拿下的?” 张贝丽的眼睛像刚从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烧出来,紧紧盯着许术,要在他脸上戳出一个孔。 “……” 许术只留下句“真没在一起“就转身离开了。 季康元依旧在老位置等他,依旧是一见人就站起身:“哥哥。” 他昨天回去不知道是不是又哭了,眼睛竟然还有点肿,眼神却格外紧绷,仿佛轻轻碰一下刀刃就能断开。 他确实很紧张,昨天许术虽然和他做了,但做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他说了许术也不理,还不准自己亲一下……他摸不准许术的主意,整个人像蒙眼走钢索,不知道钢索下是柔软的草地,还是万丈深渊。 许术走到他身前,看着他。 看着看着,季康元眼神就闪躲起来。 昨天两人才干柴烈火完,又一见面,竟有种小别胜新婚的感觉,高朝后绵麻的余韵仿佛又小蚂蚁般往他身上爬,东一只,西一只,捉也捉不住,捉也捉不完。 许术出声打断他的思绪:“今天没带饭?” 季康元一愣,磕巴着:“我、我今天没做,要不我现在……” “以后别做了。” 季康元呼吸一窒。 “要来找我的话,就进来跟我一起吃,我们这儿本来就是餐厅,你还天天带饭来做什么。” 一瞬间,季康元心中的什么苦涩、自卑、悔恨、不甘,顷刻间便倾泻一空,只剩明亮的甜蜜与欢欣,仿佛胸腔里已塞下一整个太阳。 吃饭的时候季康元还有些不敢相信,吃两口就要抬头看一眼许术。许术都吃完了,他还没尝到几筷子菜。 “快吃,吃完回去上班。”许术说他。 季康元脸上却漾出笑来,像从许术不痛不痒的催促中品尝到了什么不寻常的甜蜜滋味。 不好好吃饭光在那儿傻笑的后果就是险些被呛住,人教人不会,事教人一教就会,季康元老老实实低头吃饭。 许术眼中划过不明显的笑意,下意识扭头想分散注意力,就跟慢悠悠路过的张贝丽对上视线。 对方的眼神意味深长,看得许术浑身不自在。 “……”他又把唇角压下去了。 今天虽然是早班,但晚上人不够,许术一直到忙到凌晨才下班。 季康元听了中午许术的提醒,先给他发了消息,然后开车过来,在外面等他下班。 回家的路上两人没说什么话,车厢昏暗静谧,夜很深了,车灯光柱笔直照着,他们能看清的只有前路。 到了目的地,许术道了谢,解安全带的时候,季康元突然小声问:“可以亲一下吗?” 季康元心里还是非常在意昨天被制止的那个吻。特别是在容易胡思乱想的晚上。季康元很没有安全感,但仍鼓足勇气问了出来。 许术眉头皱了皱:“我们没在一起,为什么要亲?” 季康元的脸唰的就白了,他嘴唇嗫嚅两下,焦虑与不安同时在眼中浮现,借由黑暗才没被人察觉。 他笨拙地转移话题:“没,没什么。你明天出门记得带伞,可能要下雨。” 许术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点点头,拉开车门下去,季康元垂头去看自己昨天还与许术十指相扣的手。 副驾车门关上,车身一震,季康元睫毛颤了颤,心跳空了一拍。 车窗玻璃突然被敲响,季康元一愣,看着突然折返的许术,手忙脚乱地又按下车窗。 一只手从窗外伸进来,揪住他衣领往外拽,眼前有黑影覆下来,嘴唇在身体失衡的状态下猝不及防撞上许术柔软的唇角。 第73章 持续时间很短,在季康元反应过来之前,他又被推回座椅。 许术直起身,问季康元:“烟能戒吗?” 季康元脑神经已经全面短路,表情空白地点点头。 许术很浅地勾唇笑了下:“明天还可能下雨吗?” 车灯的余光照亮许术的侧脸,让他五官比平时更立体深邃,柔和到浅薄的光线,又给人一种他此刻的眼神其实很温柔的错觉。 季康元心甘情愿陷入错觉,他着迷地望着许术,轻声回答:“应该不下雨了吧。” 作者有话说: 60尽力了......qwq 第72章 大结局(上) 景培正式进行手术的前两天,许术辞掉了餐厅的工作。 在更衣室把自己的东西全部收好装进包里,许术来到前台。 张贝丽恹恹地看他一眼:“就收拾好啦?准备走啦?来这么点点时间……以后准备去哪儿?” 许术笑了笑:“家人要做手术了,不能没人照顾,他做完手术还要继续在a市复查两三年,一时半会儿都走不了,我们还是可以见面的。” “能见面和能天天见面怎么会一样……” 张贝丽尽管嘴里嘟囔着,但心里也知道许术来工作这段日子有多累,一看就是肩上有大担子,现在不用工作了,那大概率是担子也终于可以卸下来了吧。 她很快又调节好自己的不舍,像平常一样跟许术聊他们作为同事间的最后一个八卦:“你知不知道,赵文峰好像说是要落下终身残疾了。” 赵文峰就是前段时间斑马线车祸中被车辆误伤的员工,他那天正式离职,走之前偷了许术柜子里的奢牌衣服,还想顺便把餐厅的工作服顺回家,没想到意外这么突然。 许术略有耳闻,却并没怎么关注,哪怕被偷的是他的东西。 不管是赵文峰还是张烁还是张烁送的赔罪礼,许术都不在意。他的好心还不至于发散到连伤害过他的人都能免费领一份。 张贝丽跟他有些不同,她平时的性子稍微有些江湖气,说一不二的样子,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但内心其实也有很柔软的一面。 哪怕赵文峰那种烂人,在生死之间,得到这么个足以毁掉下半辈子的结局,她虽说不上惋惜,但也有些唏嘘。 她只是突然意识到,人生太短暂,也太多未知的意外了,当下的事当下的人,想做好的想珍惜的,就都尽量把握住吧,不要等失去机会了再后悔莫及。 手术的前一天,陈与年碰巧回了趟国,本来是找许术聊他和phoebe的订婚宴,发现正好跟景培的手术赶上,便也来病房看望了一下。 他到的时候,许术正拿着手机,屏幕对准病床上的景培,里面是挤在一起的外公和安琪。 许术他们离开后,安琪特意去找外公玩,有时家里人忙,她就在外公家吃饭,吃完饭睡个午觉或者写写作业,再跟老人去散步或者上街逛超市。 视频聊天已经到了尾声,老人要准备做饭了,安琪也去帮忙。 挂断前,被安琪反复叮嘱要学会‘表达’的老人,肃着一张脸,硬邦邦地说:“小培,就是治个病开个刀而已,睡一觉就好了,外公懂的,外公年轻时也割过阑尾。” 许术从小并不在老人身边长大,但老人却与许术不约而同地说了一样的话:“别怕,你只要牢牢记得,外公会陪着你,小术也会陪着你。” 女孩在旁边小声地补充:“还有安琪呢!” “安琪看起来都在蹿个子了。”陈与年提了条椅子,放在床前挨着许术:“长成了大姑娘,就不好再像两年前一样爬上树去掏鸟窝了。” 景培靠在床头,看起来有些虚弱,但还是提起嘴角笑了笑:“哥跟我说过,医生关系是你帮忙联系的,一直没正式跟你道谢。” 陈与年一时不太习惯景培和善的样子,摆摆手道:“干嘛说这些,怪肉麻的,我没出什么力,都是我妈帮的忙。” 景培从善如流:“那谢谢阿姨。” 陈与年又要开口说什么,许术用胳膊撞他一下:“你就说‘不客气’就好了。” 陈与年立刻严肃改口:“不客气的景培同志。” 三人聊了会儿天,景培就有些没力了,许术和陈与年打算退出去让他好好休息,景培叫住许术,让他从自己背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 “这是我这段时间每天记录的一些话和感受,如果……我是说如果,手术失败的话……里面所有内容都是发自我真心的,你们要是一时不能接受我的离开,可以拿来看看。” 许术还没说话,陈与年就先呸呸呸:“明天就动手术了你在这说这些,不怕给你哥吓出个好歹来。你信不信你把这本子拿给许术,他握在手里能一晚上睡不着觉。” “有什么想说的话想分享的感受,等手术完成了自己跟他们说,你如果非要把这个给他,行啊,失败了拿出来看看是吧,那成功了你陈哥就帮你找个广场拿大喇叭读。” 景培知道陈与年也是在关心他的,他又笑了下,垂下眼睛,最后说:“那还是算了吧。” “……”这还是景培第一次在陈与年的‘训导’中选择让步,陈与年感受有些微妙,遂得寸进尺:“把‘明天手术一定会成功’说一百遍。” “……”景培耐心告罄,转头去看许术:“哥我困了。” 许术像个幼儿园老师一样把陈与年拽出病房。 许术和陈与年在医院旁边的街道上散步,边走边聊,陈与年想让许术当他婚礼的伴郎,许术当然不可能拒绝。 这么走了十多分钟,订婚宴的事情陈与年就跟许术分享完了,他又问起另一件事:“景培之后怎么弄,继续跟你们一起吗?还是回景家啊?” 许术一懵,有些莫名其妙道:“他回景家做什么,好早就断了关系了。” 陈与年比他还懵:“断关系?那景家干嘛花大功夫帮他找配型?” 许术停下脚步,他对此完全不知情,甚至觉得奇怪:“他父亲不是不喜欢景培吗?当初景培跟他打那个断绝关系的电话时我就在旁边,听得很清楚,对方完全不在意。” “嘶,那可能……那可能当时他没想到自己会得无精症吧?”陈与年做沉思状,“现在就剩这么一个孩子,不喜欢也没办法了。” 许术觉得喉咙有些紧,一时说不出什么话,过了会儿才问他:“你一直在国外,怎么知道的这些?” “你说无精症吗?这事闹得挺大的,跟他们家庭矛盾有关,算是一桩丑闻,连我妈都听说了。” 许术沉默着,过了好半天才说:“这事等景培做完手术再做决定,我们尊重他的选择,不会干涉。” 景培的手术很成功,恢复期间,外公大老远从南镇赶过来看他,揣了不少土鸡蛋,还带了许术的兰花。 说起来还有些好笑,一盆普普通通的兰花,从a市到南镇又从南镇回a市,晒过两地海拔不同的太阳,仍然很有骨气,说不开花,就不开花。 不过也因为老人的到来,原本许术心中犹豫的事情,倒像是有了几分命运指引的意味。 许术将外公带去了他曾偶遇过外婆孙女的公园,跟他把听到的故事都娓娓道来了一遍。 那天老人沉默了很久很久,许术看见他流着泪对自己说:“我宁愿她是背叛了我,也不愿意她离开我之后吃那么多的苦。” 这以后,老人没事就会走公园里坐坐,在太阳下的长椅上等待,等自己能不能遇到被妻子抚养长大的,礼貌懂事的小女孩。 他寻觅着妻子的一点点音讯,就像妻子也曾经寻觅过他那样。 景父的出现是在景培手术的一个月后,他和景培两个人在病房里单独交谈,出来的时候与许术打了个照面。 “小许是吗?”景父的五官与景培的相似,骨相优越很抗老,哪怕头发已经半白了,也仍旧风度翩翩:“这些年景培承蒙你的照顾,以后有空随时欢迎来我们家做客。” 许术就知道了他们对话的结果。 他看着淡笑的景父,心里并不失望,反而有些为景培担心。 他低声说:“景培过去过得很不好。你是他这世界上唯一的血亲了,希望……以后他到了你那里,就都是光明顺遂的日子吧。” 景父嘴角的笑僵了一瞬,可能是想到过往对景培那样打压完现在又来亲自接人回去觉得掉面子,也可能是被‘唯一的血亲’这五个字触动到了再也不会有孩子的父亲的一点点内心。 他又朝许术重新笑了笑,没回应,提步离开了。没人知道他到底怎么想的。 再后来,景培回了景家,外公常去公园待到黄昏,许术一个人在家又开始雕木头,并思考自己要不要准备回南镇。 季康元小心翼翼试探的消息终于姗姗来迟:“景培的事情你忙完了吗?要不要过来看兰兰?” 他好像总是能嗅到许术最脆弱或最孤独的时刻,然后抓紧机会趁虚而入。 第74章 不管是碰巧还是刻意,总之,从这天开始,许术家里就开始隔三差五的没人。 某天晚上吃饭,外公捏着筷子有些食不下咽,犹豫了会儿,他告诉许术,自己真的碰到了小女孩和她的家人,交谈之后,她们带他去了妻子的墓地。 “你妈妈的骨灰不知道被那个人渣放在哪里,但她终归也是在这儿没的。我想……我想花多点时间在a市陪陪她们。”老人说,“你想回去或留下都可以,外公不会干涉。” 他知道许术在南镇时是连村口都不愿意出的。 许术并没花心思多想,就朝他笑笑:“您在哪儿家在哪儿,况且现在交通多方便,来去都很容易,这并不是个需要做取舍的选择题。” 老人看着他,浑浊的眼中慢慢变得湿润:“你是个好孩子,我却在你小时候迁怒你和你母亲,把你们孤儿寡母留在这里,才会发生后面那些……我……” 许术探身过去抱他:“您当时把大半辈子的积蓄留给我们,身无分文地离开,就已经是给了保障,只是谁也不知道许栋坤会那么丧心病狂。” 老人的身体已经衰老,但悔恨依旧强壮,他在得知女儿的遭遇后没有一刻不在怨恨自己,哪怕真正的罪魁祸首明明是许栋坤那个人渣。 虽然悔恨永远不会停止,但看着外孙那双与妻子、女儿都如此相像的眼睛,老人暂时放过了自己,也紧紧地回抱住了他。 第73章 大结局(下) 六月下旬的时候,许术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竟然是方慧安。 更让人意外的是,她打电话来是为了邀请许术去她家里吃饭,一些家常菜,因为她生日要到了。 这个邀请的答案不仅关乎许术去或者不去,更关乎他到底有没有和季康元进一步发展的决心。 他们的关系到现在仍不是能摆上台面的情侣,季康元自然是想重新在一起的,但又怕逼得太紧,反而让许术失去耐心。 季康元依旧猜不透许术的内心。他实在太过小心翼翼了,半点不敢轻举妄动,把自己规矩成了一根木头,连身为局外人的张贝丽都能一眼看穿的喜欢,他察觉不到就是察觉不到。 于是感情的主导权再次完全回到许术手里,他说见面就见面,他不说见面,哪怕季康元想得再抓心挠肝,也只敢在他楼下罚站似的等着,看许术会不会突然出现在阳台浇花。 他和他的爱意都在一条命为‘许术’的河里顺水漂流,由不得自己。 而眼下,许术这条河经过短暂的犹豫,最终选择答应了方慧安的邀请。 至此,水流迈过最后一个阻碍,他知道等待他和他的木头的,只会是宽阔明亮的海洋。 生日当天,方慧安牢牢记着季康元说过的‘翻倍报复在自己身上’这句话,她不停用公筷给许术夹菜,然后扭头去盯季康元。 “……”季康元会意地埋头苦吃,他可不能让自己的威慑这么快就失去效用。 趁方慧安和季永泰又进了厨房,许术小声问季康元:“你今天怎么了?上午饿到了吗?吃急了一会儿不消化。” 季康元刚要张口解释,方慧安又端了蛊汤出来:“小许,那个辣椒我和你叔叔不太清楚辣度,怕放少了没味道,放多了又伤胃,就蒸了点桃胶牛奶,一会儿你吃完饭记得喝一碗,解辣。” 许术心中某个柔软的地方动了动,但他还没来得及道谢,就先听到季康元让人一头雾水的发言:“……妈妈,我真的不喜欢喝牛奶。” 季永泰朝儿子爽朗一笑:“放心,我们只做了三碗。” “……”季康元欲言又止,想说什么,又觉得说什么好像都不对,最后老老实实埋头继续吃饭。 吃完饭,季康元在跟许术一起离开前先去了个洗手间。出来的时候,许术和方慧安就坐在沙发上聊天。 方慧安手里拿着一块很多年前她在拍卖会上高价入手的顶级木料,微微蹙着眉,一根手指在木料上比划着,似乎和许术在认真讨论什么东西。 季永泰坐在另一边的沙发上,给老婆剥山竹壳,手上沾满紫红的汁水。找纸的时候,他看到几步外的季康元,向他招手:“康元,快,爸爸刚剥好,来尝尝,新鲜的。” 然后许术和方慧安也一齐回头向季康元看过去,脸上温和平静。 落地窗外日光倾泻,朝地板投下树影,阳光从枝叶间流下来,凝固在没开灯的客厅,不再游移。 这个家庭,温馨,祥和。 这枚太阳,经过近两千个日日夜夜,依旧滚烫、炙热。 季康元曾经做梦都想实现的场景,在这一刻终于与现实重合。所有痛苦,所有险阻,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爱能抵万难。 — a市又下暴雨,许术昨天才洗的车,马上淋了个透彻。 他刚刚下车去路边的商店买了点东西,哪怕打着伞身上都沾了水汽,硕大的雨滴砸在坚硬的地砖上,激起濛濛一片轻纱似的水雾。 许术把雨刷档位调到最强,拿手机又看了眼预告天气的应用程序,屏幕上黄澄澄一个太阳,并且显示太阳一路灿烂到晚上六点半。 “……”他关掉了手机。 正观察后方有没有车,准备起步的许术,突然见路上有个举着把被风不断吹翻的伞的女人。 她长得瘦,一边抓着伞,一边还要护着手里抱着的东西,整个人在风里东倒西歪,鬼打墙似的认不清方向,看着像是随时就要被风雨甩在地上了。 许术再次下车,从后座拿了自己上周跟季康元旅游完忘了带回家的冲锋衣,撑着伞过去,将冲锋衣挡在女人身上。 风比刚刚又大了些,特别是猛得刮来一阵时,耳边全是啸声,体感上像有辆隐形大货车十分霸道地朝他们撞过来。 顾不得打伞了,也没时间解释,连张嘴都困难。许术先把女人护送到自己车上,然后才绕过车头回到驾驶座。 “你还好吗?”许术把纸盒递给女人,还帮她先抽了几张塞在手里。 女人身上都湿了,这会儿抓着许术给的外套,哆哆嗦嗦的:“谢,谢谢你啊,好心人。” 许术浑身也没剩几处干的,但他摇摇头,大夏天在车里开了点暖风:“没事,你去哪儿,需要我送你过去吗?不放心的话,也可以打车,我等你上车了再走。” “太太,太,太感谢你了,好,好心人。”女人说,她终于抬起头,将糊在脸上的头发拨开:“不耽误您时间的话,麻烦送我去一下这个地方。” 她递出手机的导航界面,是许术曾经的公司地址。 许术一顿,愣愣地抬头。 李薇。 或许是他愣神的时间太长,女孩有些小心翼翼地收回手机:“嗯……是不方便吗?没关系没关系,这儿离那边确实有点远……” “没有不方便,就是,你很像一个我认识的人,有些惊讶。” “啊,是吗,那还挺有缘的。”李薇说。 车辆行驶,唰唰的雨声是种让人放松的白噪音。 李薇擦干头发后,主动提出想给许术转一点钱道谢,但被许术拒绝了。 许术看了眼时间,问她:“迟到了问题大吗?好像有点来不及了,但开快了我怕出事。” 李薇摆摆手:“没事的,我们部门经理可好了,这么坏的天气迟到一点很正常,她常常让我们安全第一。” 她语气中有种崇拜和亲昵,显然与领导相处得很好,那应该和同事关系也不会太差。 许术笑了笑。 李薇左右看看,发现了车里后视镜上挂的小狐狸:“好可爱啊,是新出的ip吗?” 许术说:“不是,这是我爱人自己设计的。” “好厉害!”李薇捧场:“你人这么好,你爱人也那么可爱。你们一定很幸福!” 许术一愣,随后笑着点点头:“是啊,很幸福。” “你们在一起多久啦?” 如果从上辈子算到现在的话,“唔,十多年了。” “感情这么好,你们要一直幸福下去啊。” 晚上,季康元从吃饭开始就一直蔫蔫儿的,没精打采的样子。 许术故意装没看见,自己做自己的事。然后季康元好像就突然变得特别忙。 许术在沙发上,他就弹力球似的在客厅到处走来走去;许术在床上,他就一会儿要换被套一会儿要叠衣服。连舒舒服服窝在许术怀里的兰兰都被他吵回了猫房。 “……”许术忍无可忍地轻轻蹬他一脚:“看书呢,别烦。” 季康元终于被搭理,立刻往床边一坐,背对着许术:“你明明答应了明天跟我一起庆祝我的画作得奖。” 许术第不知道多少遍解释:“小水从北城那么远过来找我们玩,怎么能晾着人家。” “那么远她还一周跑过来三四回?汪佳佳就是看小水爱缠着你,把孩子甩给你了。”这是真不高兴了,连姐都不叫了。 第75章 许术懒得理他:“那你这奖那奖的十天半个月就得一回,也别找我陪你玩那些花样。” 季康元立刻双标:“那不行。” 季康元这两年又开始画画,今年一月的时候去参赛,得了个挺有分量的奖项,许术也替他高兴,当天晚上季康元再求他穿高中校服的时候,就没拒绝。结果累得第二天早上直接睡到中午。 这之后,季康元就自己给自己设置了这条规定,即‘只要季康元画画得奖,就可以找许术领取奖励’。 奖杯确实越来越多,但好多许术听都没听说过,往往是稀里糊涂的就被哄着关了灯。 也是明白许术真要计较起来,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季康元终于消停了,一个人又在桌边窸窸窣窣画起来,不知道这是给他又搜罗到了什么犄角旮旯的比赛。 空气才安静一会儿,季康元手机又开始响,他接起来,对面是徐若:“明天聚会许哥真不来啊?汤圆儿,你们吵架了?” 说到后头,他声音里有种听了让人不爽的幸灾乐祸。 季康元用眼角飞快扫了看书的许术一眼,冲徐若冷酷道:“我不叫,要叫你叫吧,没事别打我电话,我现在忙着准备参赛作品非常的忙。” 然后直接就把电话挂了。 许术终于憋不住,泄出声笑。他放下书:“今天白天下过暴雨,晚上凉快,下去走走?” 小区绿化很好,七月份开了不少花,偶尔几朵花蕊上还立了蝴蝶。 季康元和许术沿着小路慢慢往前走,影子牵着影子,在昏黄的路灯下变深又变浅。 路上碰到常常出门遛狗的退休老教授,她逗季康元:“小季,又跟你哥哥出来散步啊?” 季康元就把牵着许术的手高高晃了晃,对她笑:“是啊。” 老教授半是调笑半是感慨:“瞧这幸福小日子过得,每天出来散个步都腻腻乎乎。” 老教授走了,许术却有些怔忪。 这是他今天听到的第二次‘幸福’,恍惚中,许术觉得那些隔着生与死的磨难好像真的都随时间和幸福融化掉了,他和季康元之间不存在猜疑、狠话、禁锢、逃离,他们从很久以前就相爱着,一直到现在。 “哥哥。”季康元突然叫他,指着一处草丛:“那里长的是不是我们阳台上怎么都不开的那种兰花?” 许术一愣,走过去。 浅色的细细的花瓣,刚刚开了一点点苞,已经能闻到香气,幽幽的,似有若无。 “还真是。这什么道理,就我们家的不开,嫌咱家花盆小了?”许术气笑,跟季康元商量:“要不我们改天给它移出来试试,找找哪块地的土质合适。” 季康元看着他在夜色下模糊又温柔的脸,正平常地跟自己话着家常,很突然的就觉得心口一酸,最柔软的那个地方塌陷下去,灵魂变得很轻盈。 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哥哥,雨停了。” 暴雨本就持续不了多久,何况最猛烈的雨势只在早上而已。 所以。 雨停了。雨当然停了。雨早就停了。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完结啦。 谢谢所有观看这本书的新老读者朋友,还有好多一路追到这里的宝宝,咱们都太不容易了(bushi 下本见!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