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饲鬼》 第1章 《饲鬼》作者:一渊【完结】 简介: 段昀死后,裴玉时常梦见他。 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裴玉,似乎有无尽的话要说,却只是一遍遍唤他的名字。 “裴玉,裴玉……” 裴玉受不了。 他跋山涉水,万般艰难,终于为段昀收敛了残骨,只愿亡者早日安息。 然而段昀已化为煞气冲天的厉鬼,一朝魂归,便将他强行掳走。 裴玉自此身陷囹圄。 · 【阅读指南】 * 病弱美人受,偏执厉鬼攻。 * 双向深爱、矢志不渝、有刀有糖的浓情小短文,主要是阴暗缠绵的风味,结局甜口。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天作之合 古代幻想 救赎 主角视角:裴玉(受) 段昀(攻) 一句话简介:日夜痴缠,神魂颠倒 立意:有情人终成眷属 第1章 他们成亲那天,并非吉日。 一路上阴云密布,喜轿停在段府门口时,大雨瓢泼而下。裴玉一撩轿帘,只见段昀全身喜袍湿透,下了马转身朝他走来。 眉眼乌沉,面色凛然。 伸过来的手掌带着潮湿的寒意,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裴玉被段昀拽出喜轿,踉跄了一步,撞到他胸口。 “大喜之日,为何这般愁眉苦脸?” 段昀低头,唇间气息拂过裴玉耳畔,语气讥讽毫不掩饰。 “嫁给我这凶煞莽夫,真是委屈了裴公子。” 雨水顺着段昀侧脸往下流淌,一滴一滴地落在裴玉的脸上。 “不委屈。”他垂下眼,嗓音染着大病初愈的沙哑,“我心甘情愿。” 眼角水痕蜿蜒,宛若一抹泪痕。 心甘情愿? 段昀唇边浮出冷笑。 若不是他请陛下赐婚,裴玉怎会心、甘、情、愿地嫁给他?恐怕早就跟意中人远走高飞了! 段昀握着裴玉手腕,五指越发用力,见他微微蹙眉,含笑嘲道:“看来我们是两情相悦,今日修成正果了。” 裴玉忽然抬眸,与他目光相碰。 “夫君说的是。” 段昀一怔,还没说话,迎亲的侍从已经凑到跟前,撑伞遮雨,拥簇着他们往府里走。 夫君……裴玉喊他夫君。 段昀回过神,牙关紧咬,神色阴晴不定。 高悬的红灯笼在风中摇曳,敲锣打鼓的喧嚣声里,裴玉被侍从搀着跨过门槛,进了段府正堂。 天色渐晚,风雨愈急,赴喜宴的宾客们陆续离去。入夜后,整座宅邸一片冷清。 婚房内,红烛燃烧,散发着昏黄的暖光。 裴玉脱了朱红外袍,摘掉金饰,微湿的长发披散下来。 段昀推门进屋,只见绸布屏风隐约映出裴玉消瘦的身影,正在宽衣解带。 他顿了顿,继续往里走:“交杯酒还没喝,怎么就脱衣裳了?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倒也不差这点时间。” 裴玉转过头,乌黑的鬓发衬得脸颊白若霜雪,眼眸点漆般明亮,直视而来的目光让段昀心跳陡然乱了一拍。 与他对视一眼,裴玉便收回目光,并不在意他话中带刺,平和道:“衣袍湿了,穿久了容易着凉,夫君也宽衣吧。” 段昀置若罔闻,停在桌边,提起酒壶倒了两杯。 “你当真不知道怕啊。” 他捏着酒杯,凝视着酒液里晃动的人影:“事到如今还要强装镇定,有什么意思?” 裴玉将红袍搭在屏风上,走到段昀面前,从容地拿过另一杯酒。 “听闻夫君爱慕我多年,以军功求得陛下亲笔赐婚,想必日后定会对我温柔体贴,我有何可怕?” 他往前递酒。 “夜深了,喝完早点歇息。” 段昀深吸了口气,盯着裴玉低垂的脸,一瞬间积压的郁气全都涌上心头。 “裴玉,你非要一直这么跟我说话?” 他从齿缝间吐出话音,一字一顿。 “我,”裴玉刚出声,就被对方捏住下颌,被迫仰起脸来。 酒杯失手坠落,砸在地上一声脆响,四分五裂。 两人相距不过半尺,彼此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段昀道:“裴公子温文尔雅,芝兰玉树,是众人赞誉的端方公子。但我们相识数年,你私底下牙尖嘴利的样子,我清楚得很。” 四目相对,裴玉唇瓣动了动,没能吐出一个字来。 “你怨我憎我,大可直说,何必惺惺作态,摆出一副淡然自若的模样。” 裴玉脸色苍白,声音低哑干涩:“我没有。” “没有……没有什么?没有怨我?” 段昀幽幽地笑了笑,轻抚他眼尾:“眼睛都红了,嗓子也哑了,是暗自哭过吧。” 裴玉闭上眼,满腔情绪如刀绞肺腑。 “真可怜。”段昀粗糙而冰凉的手指往下游移,滑过唇角,停在颈侧,“明明是世家贵公子,却要嫁给一个杀人如麻的武夫。” 他摩挲着裴玉颤动的咽喉,指尖挑开中衣领口:“明明心有所——” “够了!” 裴玉猛然施力挣脱,往后退了一步,紧接着急促喘息,再也压不住,弯腰剧烈咳嗽起来。 段昀神情立变,急忙伸手去扶。 裴玉狠狠甩开他的手,泛红的脸庞充满怒意,勉强止咳后,厉声问:“段昀,你究竟在发什么疯?” 段昀动作一滞。 “不喜欢相敬如宾,喜欢找骂是吗?”裴玉扶着墙,沉沉地喘了口气,“不想做两情相悦的佳偶,想做唇枪舌剑的怨侣?好,如你所愿!滚开,不准碰我。” 段昀一动不动,直勾勾地盯着他。 那目光简直让人毛骨悚然,哪怕裴玉并不怕他,浑身也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 许久,段昀才慢慢靠近。 他一言不发,将裴玉散乱的长发仔细捋顺,随即拉着裴玉的手,往下探。 “……”裴玉分外错愕,以至于第一反应不是缩手,而是扬眉瞪他,“你……” “裴玉。”段昀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偏过头,贴在他耳边轻声慢语,“我似乎忘了告诉你,每次你这样跟我说话,我都会……如此。” 裴玉整个人都僵住了。 “尤其是我们上次争执的时候。”段昀含住他耳垂,牙尖轻磨,“当时我便想,等我剿匪归来,定要不择手段,得偿所愿。” 一股湿润的凉意浸透皮肉,裴玉脸颊发烫,沁出的绯色往下晕染至脖颈。 那只拿笔的手如白玉雕琢,平日里写的是锦绣华章,画的是高雅水墨,他自己都没用过,此刻却握着段昀。 裴玉当即要抽回右手,但段昀的大手牢牢拢着他,没有半分挣脱的余地。 “你、你这人真是——” 他话说一半,左手用力去推段昀肩膀。人高马大的武将像堵石墙似的,站着不动任由他推,甚至低笑了一声。 “我真是什么?” 段昀与他耳鬓厮磨,嗓音喑哑含混:“下流、莽夫、蠢货、恶煞?随便你骂,把你以前骂过的都骂一遍,我爱听。” 裴玉本想张口骂他,听他说了这么一通,哪里还骂得出口。 以前他们起冲突时,段昀总是面沉如水,披着一张凶厉的外皮,看着还算是个正经人。谁知一成亲,脸皮都不要了! 烛火晃动,映在墙上的人影跟着晃,不知不觉晃到了床榻上。 裴玉陷在鸳鸯戏水的被褥里,交叠的衣领敞开了些许,露出颈下的一圈红绳。 段昀知道富贵人家的孩子出生时,会做金子的长命锁,用红绳穿挂,让孩子一直贴身戴着,保平安。 他对此嗤之以鼻,生死无常,命到尽头哪是一个金锁能保住的? 不过,此时看到裴玉戴,倒觉得可爱至极。 他指尖去勾红绳,想牵出金锁看看是什么样。 裴玉连忙按住段昀的手,唯恐被生吞活剥一般,情急之下喊了声:“溯光!” 溯光是段昀的字。 起初相识的那段日子里,他们关系还不错,时常结伴出游,在书院里会挨着坐。 某日裴玉练字,写了好几页“昭华”,段昀忍不住问:“你写得够好了,为何还练个没完?” 他认真道:“昭华是我的字,落笔要有风骨,才不会惹人笑话。” 段昀在旁等了一会儿,见裴玉又拿了张新纸,百无聊赖道:“我还没有字呢,你给我取一个。” “应当由长辈取字,让夫子或者你父亲取吧。” “夫子厌恶我,恨不得将我赶出书院。至于我父亲,他虽有神力,却大字不识一个。还是你来。” 裴玉被他缠得无法,略微思索,提笔写下“溯光”二字。 “昀乃日光,就为你取字溯光,如何?” 没过多久,段家招致灭门祸事,独留段昀侥幸逃过一劫。他离开书院,去远方从军。 第2章 回到京城时,他与从前截然不同。倘若年少是天性顽劣,那成年后便是心狠手辣,和裴玉彻底成了两路人。 时隔多年,在这洞房花烛的床榻上,再次听到裴玉喊他“溯光”,段昀心底突然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感觉。 他注视着裴玉的眼睛,失笑道:“我都快忘了,没想到你还记得。” 裴玉眸底似有水波,在光影朦胧的昏暗里粼粼泛光,又低唤了一声:“溯光。” 段昀俯身压近,与他气息交错:“嗯?” 裴玉柔声道:“我们既已成亲,来日方长,何必急在一时。溯光,你让我缓缓,好不好?” 段昀眼神幽邃,定定地看了他许久。 直到裴玉稍稍上仰,主动吻了吻他唇角:“好不好?” 段昀呼出一口沉郁的长气,翻身下床。 裴玉望着他的背影:“你去哪?” 段昀停顿了一瞬,扭头看裴玉时,眼珠分明透着猩红的血色。 然而他自己丝毫没有察觉,语气克制且隐忍:“我去冷静一下。” “溯光!” 裴玉霍然起身,连鞋都来不及穿,急急追上去:“段昀,你回来!” 段昀刚踏出房门,就被裴玉从后抱住。 “别走。”裴玉侧脸贴着他后背,“溯光……别走……” 段昀脊背微僵,半晌才转过身,强行抬起他的脸,问:“真的不想让我走?” 裴玉被迫与他对视,几乎无法掩饰仓皇的神色,颤声回道:“别走。” “先前让我滚开,方才又说缓缓。”段昀紧盯着他,“此刻却让我别走?” 裴玉面无血色,双唇发白,短暂沉默后,轻声说:“我害怕。” “段府里死过很多人,祠堂摆满了牌位,白日里还不觉得,到了三更半夜,我便有些怕。” 竟然是因为怕鬼。 段昀不由感到失望,但是看裴玉一副惊吓过度的可怜模样,心头又溢满怜惜,将他打横抱起来,往回走。 “想不到你还信鬼神之说。别怕,段府不闹鬼,我住了这么多年,从未见过一个鬼影。” 段昀边走边说,将裴玉放到床上,而后半蹲下来,拿巾帕替他擦拭足底。 “鬼神都是捕风捉影的东西,不信则无,别胡思乱想。” 裴玉默然不语,垂眸看着他。 将裴玉足底擦干净之后,段昀站起身宽衣。 少顷,他躺到床外侧,拉拢床幔,合上双眼:“我不走,放心睡吧。” 第2章 喜烛尚未燃尽,暖黄烛光浸透纱幔,隐约勾画出床榻上的人影轮廓。 裴玉一时难以入睡,转过脸,无声注视着段昀。 段昀五官硬挺,眼窝深、鼻梁高、嘴唇薄,面相凌厉,天生带着一股咄咄逼人的煞气,即使合目静卧,也有种不好相与的感觉。 他身形强健高大,却只占了窄窄的小半张床,里衣领口敞开来,露出的肩颈有处狰狞的伤疤,令人触目惊心。 裴玉眼神微凝,伸手触摸那道早已痊愈的剑伤。 如此危险的部位,可以想象当时稍有差池,段昀便会被剑刃削断脖子。 裴玉呼吸变沉,手指颤抖了一下。 就在这时,段昀突然睁开眼,猛地捉住了他的手,旋即翻身侧躺,与他面对面,挑眉问:“不睡觉偷偷摸我,想干什么?” 裴玉被抓了个正着,还未回答,只听段昀接着说:“怎么,知道心疼我了?也对,现在我是你夫君,倘若我死在外边,你就成了小寡夫。” 裴玉眉心一跳,呵斥道:“不要胡言乱语!” 段昀眸色愈深,挨近几分:“真心疼我啊?” “……”裴玉略微偏头,无可奈何道,“心疼,真心疼,放手。” 段昀脸上浮现笑意,薄唇贴在他指尖,轻轻一吻。 而后拉着他抚摸自己的伤疤,轻描淡写道:“不必担心。你夫君武艺高强,铜墙铁壁,打遍中原无敌手,那些贼人怎能杀得了我?伤过我的人都已经死了,这一个死得尤其惨。我割了他的头颅,挂在营帐前,让他被鸟雀啄成白骨。” 裴玉手指蜷缩,脸色不太好看。 段昀话音一顿,松开他,戏谑道:“这就害怕了?罢了,你胆子小,听不得打打杀杀的事。我不说了,别怕。” “你继续说。” 段昀诧异:“嗯?” “我不怕。”裴玉缩回来的手又稍稍往前,撩开段昀的衣襟,目光落在他胸膛的疤痕上,“我想听,溯光,把你受过的伤都告诉我。” 段昀不欲多言,长臂一伸,将裴玉揽进怀中。 “好汉不提当年勇,长夜漫漫,与其说那些旧事,不如来圆房?” 话音未落,他便察觉裴玉浑身僵硬,心跳急促。 裴玉自知与他力量悬殊巨大,挣扎是白费功夫,因此一动不动,闭上了眼。 “我累了,睡吧。” 段昀目不转睛地盯着怀中人。 烛芯燃到最后一截,发出滋啦轻响,烛光渐弱,直至熄灭,整间房一片漆黑。 不知过了多久,裴玉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心跳越来越缓,气息轻柔绵长。 段昀仍在凝视他,一双幽深的眼瞳隐没在黑暗里,整夜未动。 裴玉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睁眼就对上了段昀的目光。 他刚醒来意识还有些浑噩,乍见这张熟悉的面孔,一瞬间分外恍惚:“段昀?” 段昀穿了身烟墨色衣袍,坐在床边,似笑非笑道:“有事溯光,无事段昀。我以前都没发现裴公子这么会见风使舵。” 裴玉怔怔地望着他,许久才完全清醒过来,缓慢坐起身,问:“什么时辰了?” 段昀道:“巳时,我已经练完三套拳法了,你往日也起这么晚?” 裴玉摇了摇头,鬓发垂挡侧脸,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嗓音平静如常:“是昨日太累,才睡过了头。” 说着他抬腿下床。 日光穿过敞开的窗户,洒在绸布屏风上,晕出一片朦胧的薄光。 裴玉站在屏风前,似覆了层半透的浅金轻纱。他低着头整理衣襟,柔顺的长发倾泻在胸前和肩侧,后颈露了出来,一截红绳压着雪白的皮肉映入段昀眼中。 段昀悄然走近,从后面抱住他,亲吻那片细腻的肌肤。 裴玉本能地打了个颤。 段昀眼神变暗,单臂搂紧他的腰,另一只手伸到他胸口。 “青天白日,你别——” “别什么?”段昀替他拢好了衣襟,面色阴郁,语气却很轻,“你以为我要白日宣淫吗?” 裴玉看不到他的脸,忍不住呛了句:“好歹是个将军,说话怎么越发放肆了。” 段昀下颌抵着他的肩,眼底晦暗至极。 “是是是,我放肆,我下流……我要是真放肆,早该把你,” 他说到一半停住,裴玉随口问:“早该把我怎样?” ……早该回京把你抢走,关起来谁也不让见。 免得你认识什么意中人,成了亲还为别人守身,碰你一下都怕得要命。 “早该把你娶进门,免得你在裴家受苦。” 段昀一只手握着他半边腰,感叹道:“我出征一个月,回来见你又瘦了几斤,是日日吃不饱饭吗?” 裴玉没心情跟他斗嘴,毫不客气道:“别废话了,快去打盆清水来,我要盥漱。” 段昀放开裴玉,往屏风外边一指:“早就备好了温水,等你睡醒等了两个时辰。” 水是他亲自烧的。 府里的仆从不知跑到何处偷懒,段昀一时半会没见到他们,索性自己动手。 除了烧水,他还做了早膳。 裴玉净面漱口的时候,段昀去了趟厨房,将白瓷汤盅端过来,放在饭厅的桌上。 待裴玉收拾妥当,走到饭厅落座,段昀掀开了盅盖。 “昨夜风大雨急,潮气重,我炖了山参鸡汤,此时火候正好,你趁热喝。” 裴玉垂眸看向瓷盅,黑睫遮覆的眼底掠过一丝异样。 在段昀的注视下,他不动声色地拿起汤匙,停顿一下,又放了回去。 “我风寒初愈,吃不得油腻,你自己喝吧。” 段昀皱起眉头,看着裴玉苍白消瘦的脸颊,耐心道:“大病初愈更要补,这汤不油腻,清淡鲜美,你尝一口试试。” 说话时,他拿过汤匙舀了一匙,递到裴玉唇前。 裴玉抬手推拒,面露难色:“溯光,我真的没胃口。” 汤匙停在半空片刻,段昀慢慢收回手,温和道:“好,不想喝便不喝。你想吃什么?” 从昨日到现在,一天一夜粒米未进,裴玉早已腹中饥饿,他看着瓷盅,有点迟疑地说:“厨房在哪?我自己去熬些白米清粥即可。” “白粥是吧?”段昀抬脚往外走,“我去拿,你等着。” 裴玉起身想跟上去,段昀摆手道:“厨房烟尘重,你别过来。若是闲不住,就去书房,我收集了不少古籍书画,留给你看的。” 第3章 过了一会儿,段昀捧着碗返回饭厅,只见裴玉哪也没去,站在门口望着檐廊,似乎一直在等他。 目光交汇的刹那,段昀心脏化成了春水。 他将碗轻轻放到桌上,示意裴玉过来吃饭。 裴玉走近一看,心如坠石,迟迟没有动作。 “怎么不吃?”段昀笑着问,“难道想让夫君喂你?” 裴玉有些犹豫:“溯光,这粥……” “我尝过了,稠淡适中,软而不化,不烫不凉,很好入口。” 段昀握着他的手拿起汤匙,哄孩童似的软声软语:“裴公子给我一个面子,尝尝?” 汤匙抵到了双唇,裴玉避无可避,硬着头皮喝了一口。 “如何?”段昀满含期待地问。 一口浊液滑入腹中,裴玉只觉五脏六腑翻江倒海,一股腥甜霎时涌上咽喉,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 “咳咳咳……” 他胸膛急促起伏,咳得眼前阵阵发黑,整个人缩成一团。 然而什么都咳不出来,甚至连胆汁黄水都没有,唯独浓郁的血腥味充斥肺腑。 过了很久他才找回知觉,耳膜嗡嗡作响,段昀的声音如同隔着深水传来:“裴玉……裴玉……” 裴玉咬牙将喉间血气咽下去,剧烈喘息着,抬起虚汗津津的脸庞。 见段昀神态焦急慌乱,他艰难地顺了口气,发出一点声音:“我没事……被粥呛到了而已。” 段昀半跪在地,将他搂在怀里,脸色极其难看。 “看你,一个铁胆铜心的将军,应当临危不乱。”裴玉勉强扯出笑容,“这么容易被吓到,没出息。” 段昀哑声道:“是我的错,我没轻没重,不该非要喂你。” 瓷碗和汤匙不知何时滚落在地,摔得七零八碎。 裴玉瞥向那一片狼藉,故意轻嘲:“段将军常年在外,是日日吃糠咽菜吗?粥都熬煳了还很好入口。” 段昀抿唇没吱声。 “起来。”裴玉拍了下他的肩膀,“你将屋子收拾干净,我去煮粥。” 段昀心有余悸,半晌才带着裴玉站起身来。 他沉声说:“府里有仆人,让他们去做,你回房休息。” 裴玉走向门口,闻言脚步一停:“你出征前允他们回老家探亲,让他们过了年再来段府,忘了吗?” 段昀还真把这事忘了。 本以为去岭南剿匪起码得四五个月才能回来,因此给仆从们放了长假。没想到那群山匪是纸老虎,他不费吹灰之力便杀了个干净,一个月就得胜归来。 昨日迎亲的随从都是他军中的将士,吃过酒席便各自回家了。 如今整座宅邸空空荡荡,他才发觉连个打杂做事的人都没有。 段昀疾步走到门外,拦住裴玉:“怎能让你亲自动手,我再去雇几个人,你且等着。” “无妨。”裴玉眼眸微转,语气柔如秋水,“我喜欢清静,有你相伴足矣,没有旁人打扰更好。” 如此情意绵绵的姿态却没把段昀应付过去,他剑眉紧蹙,良久才接话:“裴玉,你嫁给我不是来吃苦的,我不能让你过得比以前差。” 他抬手抚过裴玉脸颊,指腹粗茧在细致的皮肤上擦出淡淡红痕。 “听话,你在家里等一会儿,我速去速回。” 说完他转身欲走,却被裴玉一下抓住了衣袖。 “你真的不明白吗?” 上午的日光泼进檐廊外的水池里,碎金波光漾在裴玉的月白衣衫上,映亮他俊秀而冰冷的面孔。 “我是男子,雌伏于你已经是熟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了,你还要让更多人来非议我?” 这话像尖刺扎进段昀心头,他面色骤沉,凶狠道:“谁敢非议你!我杀了他们!” 裴玉直视着他的双眼,沉静地说:“别总是喊打喊杀,况且悠悠众口,你杀得过来吗?你了解我的性子,应当知道我是在乎颜面的人。总而言之,除了你,我不想看见任何人出现在府里。” 两人对视片刻,最终,段昀近乎无声地叹了口气。 “……好。”他握住裴玉冰凉的手掌,“都依你。” 第3章 裴玉掀开米缸盖子,一股霉味直冲鼻腔,里面仅剩的半斗陈米都发霉了。 霉米毒性大,吃了之后轻则腹泻,重则送命,裴玉只好将米缸又盖上。 他在厨房里转了一圈,找到半罐脱壳麦粒,闻了闻,还能吃,便取水煮麦粥。 灶台下的火坑燃着烧红的木柴,没什么烟灰,烧水很快,眨眼的工夫,锅里就咕咕嘟嘟地冒起泡来。 麦粥需熬上一会儿,裴玉走出厨房,望向后院里高耸的银杏树。 天光俯照,金灿灿的银杏叶挨着屋顶,分外夺目。 那树边有个凉亭,亭内有口水井,此时段昀正蹲在井边,浆洗昨日换下来的衣裳。 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如今一双手既能拉弓挥剑,也能洒扫浆洗,什么活都会干。 在边疆的那几年,段昀必定吃过很多苦,受过很多伤,或许还有命悬一线的危机。重逢后他却只字不提,仿佛真的无坚不摧。 但裴玉知道,也只是……仿佛。 秋风穿庭过院,拂动树梢,传来一阵沙沙轻响。 正午的阳光滑过屋脊,落在他冰白的脸上,他下意识往后退,抬手按住坠在胸口的硬物。 隔着三层软布,方形硬物紧贴皮肉,源源不断地散发出蚀骨的寒意。 厨房里,空气中弥漫着麦粥的香味,灶台下的木柴还在燃烧。 裴玉回过神,蹲下身去熄火。发红的火光映着他漆黑的眼瞳,摇曳闪动,似是鬼魅乱影。 吃过饭后,裴玉出了厨房,一路走到后院。 进门有一片开阔空地,洗净的衣衫整齐地搭在细绳上,随风摆动。绕过空地,粗壮茂盛的银杏树下,段昀背靠树干,席地而坐,似乎在闭目养神。 裴玉缓步走近,轻唤了一声:“溯光?” 段昀并未回应,像是睡着了。 裴玉弯腰,摸了摸他的侧脸:“溯光?” 段昀毫无动静。 裴玉直起身,定定地俯视他,片刻后默然无声地离开了后院。 段昀醒来时,悬日西照,已经过了未时。 秋风停歇,虫鸟不鸣,周遭万籁俱寂,整座宅院听不到一点声音。 怪异的心慌感随之袭来,段昀立刻起身,疾步冲进厨房。 没人。 再去卧房。 没人。 一路又去堂屋、前院、花园……全都空无一人。 “裴玉?” “裴玉你在哪?出来!裴玉!” 段昀里里外外地找了一通,心脏越收越紧,最后竟有种绞痛到撕裂的错觉。 “裴玉!” 他嗓子几乎破音,迸发的呼喊像野兽的哀嚎,在偌大的段府里回荡。 直到他跑到大门口,看见门闩被推开了一半。 霎时如遭雷劈。 裴玉逃走了! 段昀瞳孔猛缩,死死地盯着门。 可怕的幻想让他慌得昏了头,以为他打个瞌睡的工夫,裴玉就在府里遭遇了不测。 原来裴玉没有失足落水,也没有在偏僻处晕倒,更没有凭空消失……而是趁他睡着的时候,悄悄逃走了。 他早就该明白。 裴玉并非心甘情愿地嫁给他,迟早会离开。 段昀手掌青筋毕露,按在门上,往外一推。 一声刺耳的尖鸣划破寂静,大门应声而开。 “除了你,我不想看见任何人……” 可笑,他居然对这话信以为真。 裴玉不过是想府里无人看守,趁他松懈不备,方便逃走罢了。 他不该心软,不该睡觉,不该让裴玉离开他的视线范围。 段昀踏出大门,脸上已经没有任何表情,然而眼底暗流涌动,压着一股阴森到令人胆寒的戾气。 与此同时。 裴玉提着布袋子穿过热闹的长街,往段府的方向折返。 他戴着一顶白绡斗笠,步履匆匆,行动间薄绡飘扬。 “公子,这位公子,暂且留步!” 路过算命摊子,长须灰发的老者陡然出声喊住他。 裴玉停住脚,偏头看向算命先生。 老者坐在竹椅里,眉须皆已灰白,但一双眼睛清亮有神。他直视裴玉,沉声道:“你乌云罩顶,黑气环身,近来怕是有血光之灾!” “哦?”裴玉波澜不惊,“大师如何得知?” 算命先生:“老朽有术法神通,开了天眼,自然能看出来。” 裴玉点点头:“大师能否看出是何物纠缠作祟?” 算命先生抬手掐算,神色凝重道:“乃是桃花煞!你可曾负过痴情女子?” 裴玉顺着他的话回答:“未曾。” “未曾?”算命先生又是一番掐算,叹息道,“你前世负过一人,她投井而亡,一直没有转世投胎,化为厉鬼,要寻你结阴亲。” 第4章 裴玉笑了笑,平和道:“那便让他来寻。” 说罢,抬脚继续走。 “……”眼见一单买卖要黄,算命先生顾不得大师作态,急忙起身招手,“等等!” 他仓促间嗅到一股药味,便扬声道:“你已恶疾缠身,若不化解,恐怕活不了几日!” “无妨,能活一日算一日。” 裴玉话音刚落,后方传来一声响亮的呼唤:“昭华?” 他心底一沉,当即想溜,身后的人却快步追上来,一下撩开了斗笠垂纱! 来人是个尚未及冠的少年,穿着一身锦缎华服,神采飞扬。 他一见裴玉,惊喜万分,双眼发亮道:“昭华,果然是你!” 裴玉无从掩饰,只得开口应付:“松吟,你怎么在这?书院还没散学吧?” 少年心虚地笑了几声,避而不答,扬眉道:“我还想问你呢!昨日我作了新乐谱,抱着琴去你家,想请你品鉴一番,谁知扑了空。” 裴玉:“我近日要出趟远门,归期未定,你别再去找我了。” 少年瞪大眼睛:“这么突然,伯父没跟我们提过啊!” 裴玉摇了下头:“我父亲还不知道此事,你别走漏风声。” 少年见他一副神秘而隐晦的模样,一时心生猜测,掩唇小声道:“我听说伯父在为你择亲,难不成你想逃婚?” 裴玉微笑点头。 少年倒吸了口凉气,连忙将斗笠拢好,隔着朦胧的面纱对他说:“那你多加小心,莫要暴露了行踪。放心,我必定守口如瓶,就当从未见过你。” “公子,请留步!” 这时算命先生追到两人跟前,挡住去路。 “你邪煞缠身,病入膏肓,上天有好生之德,老朽岂能眼睁睁见你坐以待毙!” 少年横眉怒目,厉声喝道:“你这老骗子乱说什么!他身体好得很,哪里病入膏肓了?走开走开,别挡路!” 裴玉绕过算命先生,径自往前走。 对方犹不死心,冲着他背影喊:“公子,有一法可为你化灾解难,令那厉鬼不敢纠缠!” 裴玉头也不回,淡淡道:“感念大师心善,有缘再会。” “什么厉鬼,胡言乱语!” 少年倒着走路,面朝裴玉:“江湖术士、算命先生十有八九都是骗子,整日说些惊骇之语,招摇撞骗。” 裴玉正欲接话,倏然间似有所觉,撩纱望向前方。 一道熟悉的墨色身影出现在长街尽头。 目光遥遥相撞,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庞忽地勾起唇角,带出一抹瘆人的笑,无声吐出两个字。 “裴、玉。” “昭华?”少年察觉到他不对劲,伸手拍他肩膀,“你该不会真信了那老骗子的话吧?” 裴玉并未回答,疾步与他擦肩而过:“我有事先走一步,你别跟着我。” 少年扭头,只见裴玉离去的背影像风吹散的落花飘远,转眼消失了踪迹。 段昀静立在道路尽头,就这么注视着裴玉向他走来。 直到近在眼前,他才迈出一步,手伸进斗笠垂纱内,将裴玉散乱的发丝撩到耳后。 “出门怎么不跟我说一声,我醒来找不到你,很担心。” 他语气出乎意料的平静,眼神却截然相反,分明是风雨欲来的压抑。 裴玉一阵心悸,后背渗出层层冷汗。 他仰脸看着段昀,轻声解释:“我出来买些东西,一个时辰便会回去,因此没有叫醒你。” 段昀手掌下滑,摩挲他温热的脖颈:“原来如此,买了什么?” 裴玉颈间的筋脉跳得厉害,喉骨在段昀掌心下发颤。 他将布袋子打开给他看,镇定道:“白米、红豆、蜜糕,还有几包滋补的药材。” 段昀甚至没瞟一眼,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裴玉。 “以后想买什么东西,吩咐我去办,不必亲自出门。” 他声音竟然有点温柔:“你不是说,除了我,不想见任何人吗?” “……是,所以我戴了面纱。” “脉搏跳得好快,以后走路慢些。”段昀顿了顿,接着问,“刚才跟你说话的人是谁?他拦着你做什么?” “是裴家二房的次子,我堂弟裴松吟,你以前见过他的。他与我在街上偶遇,闲聊了几句。” 说到这里,裴玉拉住他手臂,柔声央求:“溯光,我们回去吧。” 段昀喉结滚动,极力锁住那股灼心烧肺、即将喷发的邪念恶欲。 “好,我们回家。” 他从裴玉手里接过布袋,转身往回走,看似轻易消除了芥蒂。 然而另一只收在袍袖中的手掌,却悄然收拢,指节绷到泛青。 裴玉跟在段昀身旁,慢慢地走了一会儿。 快到段府的时候,只听他出声道:“算命先生的话不能当真,你别放在心上。我这些年见多了装神弄鬼的人,从未碰见过真鬼。” “嗯。”裴玉轻轻应了声。 “乱葬岗、万人坑都没有厉鬼,段府里更不会有。”段昀偏着头,目光一直笼罩裴玉,“倘若你还是害怕,我们就搬出段府,换个宅子,如何?” 裴玉推开漆红大门,跨过门槛,而后摘掉斗笠,转过脸对上他的视线:“有你相伴,我不怕。” 短短的七个字像烧红的细针刺入段昀的心脏,满溢的邪念从针孔里迸溅出来。 脑中似有一根绷到极致的丝线,猝然断裂。 下一刻,段昀手中的布袋扑通坠地。 裴玉来不及反应,就被他扣住双肩,紧紧地抵在了墙壁上。 “溯光,你……” 对方高大的身躯倾覆过来,裴玉微张的嘴唇被凶猛入侵,唇齿纠缠,再也吐不出一个字音,只能被迫承受这急切深长的亲吻。 段昀简直像择人而噬的野兽,对垂涎已久的猎物露出了獠牙,尝到的第一口便食髓知味,咬着不放。 极致缠绵的深吻淹没所有思绪,裴玉大脑几乎空白,一丝酥麻感从脊背蔓延到全身,肌肤禁不住地战栗。 意乱情迷中,模糊的意识只剩下一个念头。 不能……不能让段昀碰到它。 他气息紊乱,发出一点含混不清的鼻音,竭力挣扎,想从桎梏下抽出手。 然而这种时刻,反抗的举动无异于火上浇油。 入侵的唇舌终于退开半寸,裴玉喘了口气,还没说出话,眼前便天旋地转,整个人被段昀横抱在怀,大步向后院走去。 裴玉素白的脸泛起潮红,浅淡的薄唇被反复吮吸之后,变得殷红肿胀。 “溯光,你冷静一点。” 他的手挣脱出来,用力抓住段昀的胳膊。 “你想怎样都好,我们慢慢来,你先放开我。” 段昀置若罔闻,脚步不停,转眼间进了卧房。 随着一声闷响,裴玉摔进柔软的被褥里,紧接着段昀俯身压了下来。 “溯光,你等等……”他单手按着散开的衣襟,另一只手用力推拒,“段昀!” 段昀动作停顿,幽暗的眸底隐隐浮出血色。 “你就这么不愿意吗?”他字字沉缓地问。 他们的鼻尖紧挨着,彼此的眼神难以掩饰,清清楚楚地暴露出来。 一种无法言说的钝痛撞击着裴玉的心脏,彻骨的寒意似乎渗透皮肉,将五脏六腑乃至浑身血液都冻结住。 他呼吸凝滞,声音近乎轻不可闻:“……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什么样,裴玉?” 段昀握住他那只抗拒的手,插进指缝里,十指相扣地压在枕边。 “你说,不管真假,我都信。” 裴玉微微敛眸,低声道:“是太突然了。” 段昀盯着他低垂的眼睫,神色出现一丝明显的变化,透着自虐般的痛苦与快意。 “不仅是突然,还有呢?全都说出来。” 裴玉沉默地咬着唇。 段昀亲吻他的侧脸,然后贴在他耳边问:“还要为别人守身,是不是?” 第4章 傍晚时分,天色转暗,只留一抹夕阳余晖洒在卧房门边。 床榻纱幔半垂,一片明暗交融的光影中,裴玉虚茫地望着上空。 “我怎么会为别人守身?” 他喉间像堵着酸涩的软物,许久才挤出声音。 “我们是拜过天地的夫妻,今生今世,我都是你的人。” 段昀颈侧青筋鼓起,手掌的力道不自觉地变重,恨不得将裴玉揉进自己的血肉里。 有那么一瞬间,如鲠在喉的话几乎迸发出来。 可是裴玉偏过脸,在他唇间轻吻的神态,又让他说不出重话。 罢了。 就算裴玉有什么意中人,只要他肯留在自己身边,有什么不能忍的。 段昀强忍着焚心烧肺的欲念,缓缓松开手。 他撑起上半身,仔仔细细地看着裴玉,目光掠过两片红肿的唇瓣,低声问:“我是不是把你吓坏了?” 第5章 裴玉:“没有。” “嘴硬。”段昀很轻地笑了笑,“心跳和脉搏那么快,还说没有?” 裴玉眉头微蹙:“是因为你吻得太深,我喘不上气。” 素来温润洁净、不沾情欲的人,此刻却衣衫凌乱,脸颊红晕未退,唇色艳丽,皱眉说话的神情,格外让人心热。 段昀没忍住,又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多亲几次就习惯了。” 裴玉抿唇不语。 “不过……裴公子,你今日确实吓到我了。”段昀盯着他,戏谑似的说,“悄悄离开,我差点以为你跟别人私奔了。” 裴玉轻斥道:“你不要总是胡说八道!我只是去趟集市而已,往后都不出门了,可以了吗?” 段昀眸光闪动,失笑道:“别动怒,我们是正经夫妻,又不是金屋藏娇,你想出门自然可以,提前跟我说,我们一起出去。” “不、出。”裴玉扯住他垂落的长发,冷冷道,“你也不准出去,必须在家陪我。” 段昀连连点头:“不出便不出,我日日夜夜陪着你。” 气氛完全缓和下来,裴玉悬着的心稍微回落,紧绷的身躯舒展放松。 “起来,别一直压着我。” 昏暗中,他屈膝抵了抵段昀的大腿,却听见他发出一声闷哼,低沉喑哑,令人耳朵发麻。 “帮我。” 段昀膝盖撑在裴玉腰侧,再次抓住他的手,嗓音溢满欲望:“用手就好,裴玉,你帮帮我……” 滑腻的触感让裴玉掌心一颤,仿佛握着某种凶猛的活物,不敢妄动。 段昀带动他收拢手指,握得更紧,不留任何缝隙。 纱幔垂散,床榻间影影绰绰。 气氛逐渐升温,裴玉齿尖抵着唇,感到一股火烧般的热意由内而外渗出来,烤得血液沸腾,肌肤滚烫。 不知过去多久,他的手终于停了下来,疲倦地搭在床边。 浓重夜色下,段昀眼瞳泛着幽微的亮光,低哑地笑了声。 他慢慢往后移动,裴玉听见动静,以为彻底结束了,正想坐起身,忽然被他双手压住了腰胯。 “溯光?” “别乱动。”段昀低下头。 “你——” 裴玉话音骤停,一只手攥紧床沿,另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抓住段昀的头发。 …… 犹如潮水淹没一切感知,意识在热流中沉浮下坠。 裴玉眼神涣散,脸颊、脖子乃至锁骨都泛出湿润的嫣红。 他上半身猝然反弓,头顶重重抵着软枕,唇间逸出一声濒死般的喘息。 段昀随意擦了下嘴角,便探身过来吻他。 裴玉还没缓过神,舌尖尝到怪味才恍惚地动了动,避开段昀的嘴唇。 段昀将他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含笑问:“你自己的味道还嫌弃?” 裴玉眉心微皱,手抵着他胸膛往外推:“你怎么咽下去了,快去漱口。” “刚结束就要赶我走,未免太薄情寡义了,裴公子。” 段昀往边上一倒,不容拒绝地将裴玉揽进怀里:“让夫君抱一会儿。” 裴玉懒得跟段昀辩驳,任由他抱着,自己闭目养神。 他衣襟散乱,颈间一圈红绳往下没入洁白的内衫里,段昀视线滑过,揽着他肩膀的手掌挪了挪,指尖一挑。 坠在他胸口的东西直接被挑了出来。 裴玉倏地睁开眼,一把捂住,脱口而出:“别碰!” 段昀只是想瞧一眼他戴着的长命锁,谁知挑出一个方形佩饰,更没料到裴玉竟如此紧张,连碰都不准碰。 “我还以为你戴的是长命锁,原来是佩饰,怎么碰不得?” 他语气听上去依旧温和。 裴玉左手下意识挡在胸前,右手死死攥着那物,生怕他抢夺一般。 这副防备的姿态令段昀笑出了声,但昏暗中他的面孔却毫无笑意,反而有些阴郁。 “什么宝贝,连看一眼都不行?”他掌心覆住裴玉的手背,“难道是旁人赠予的信物,我不能碰?” “……你想多了。” 裴玉冷静道:“不是什么信物,是平安符。能看,不能摸。” 他反手握住段昀的手掌,右手五指徐徐张开,露出那块形如玉佩的道符。 只见道符刻满精细复杂的符文,通体呈米白色,夹杂丝丝鲜红,似是象牙雕刻之后,又用朱砂勾勒纹路。 段昀盯着道符,将信将疑道:“平安符都是黄纸或木牌所做,我没见过这样的。” “高人专门为我做的平安符,自然与众不同。” 裴玉眼睫低垂,声音清晰而平稳:“今年你出征的时候,我生了场大病,药石无医,直到遇见一位道长。他说我体质属阴,易惹邪祟,此符可保我平安。我贴身佩戴,翌日果真不药而愈。” 段昀神情变了变。 之前他还感到诧异,相识多年未曾发觉裴玉怕鬼,怎么最近突然信起鬼神之说……原来竟是这般缘由。 “道长临走前交代过我,这枚平安符若被旁人碰触,便会失灵,届时我性命不保。” 裴玉说得很慢,最后抬眸与他对视。 “溯光,你碰了它,我就会死。” 这话落在耳边,段昀瞳孔骤缩。 他自己不信鬼神,生生死死挂在嘴边,口无遮拦毫不忌讳,此刻却听不得裴玉说一个“死”字。 裴玉放开他僵硬的手掌,轻柔而直白地问:“溯光,你应该不想害死我吧?” 段昀指尖与道符相距不过半寸,顿时如临大敌,闪电般缩回了手,旋即发觉手指在颤。 “不要用这么危险的事试探我。” 他咬牙切齿:“你性命攸关的东西,不该有丝毫轻慢!” 裴玉没有立刻接话,连呼吸都很轻。 苍冷月光流进窗内,浓墨般的夜色化开,一片静默中,裴玉的话音缓缓响起。 “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他把道符放回衣衫里,平静地岔开了话题:“去烧些热水,我想沐浴。” 半个时辰后,屏风合围的小隔间里,热气蒸腾,水雾弥漫。 绸缎屏风轻微洇湿,朦胧地透着裴玉的侧影。 从缝隙间能瞥见他褪去了衣衫,乌黑长发披散如瀑,映衬着肩背冷白的肌肤,似是宣纸泼墨。 随着一声入水轻响,人影踏进浴桶,只露出肩膀以上。 段昀坐在屏风外,深邃的眉眼压着一丝忧虑,目光穿过半透的薄绸。 那根隐约显露的红绳,像灼目的血色凝在裴玉颈侧,让他感到一阵心悸。 氤氲浮起的水汽中,裴玉双目垂闭,纤长眼睫合拢成一线柔黑,面容显得非常安宁、放松。 那场危险而紧张的对峙,似乎全然没有在他心中留下痕迹。 段昀眼都不眨地看着他,却有些心神不宁。 平安符……难道世上真有鬼神? 夜里下了场细密的秋雨,天亮后雨势暂歇,阴云散去。 裴玉起床时,朝阳已经照到了门口,空气带着清新的凉意,青砖台阶湿漉漉地反光。 段昀沏了壶热茶,看着他洗漱穿衣,问:“今日想吃什么?” 裴玉拎过天青色外衫,眼也不抬地说:“我自己做。” “你做?”段昀摇头,“一次两次是情趣,天天让你自己动手,那我未免太废物了。” 裴玉慢条斯理地系着衣带,轻哼了声:“连粥都能熬煳,是挺废物的。” 段昀没立刻反驳,而是放下茶盏,走到裴玉面前,将他衣领里的一缕黑发捏出来。 裴玉抬起脸,只见他眼底满含柔情,桀骜锋锐的面容似春水融冰,令人怦然心动。 “我虽不是大厨,但炖汤熬粥不在话下,昨日只是失误。” 段昀低下头,与他侧脸相贴。 “再给我一次机会?嗯?” “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裴玉将探进衣衫里的手掌往外拉。 段昀顺从地抽出手,又替他理了理衣襟,调侃道:“亲都亲过了,还怕我摸,裴公子脸皮真薄。” 裴玉淡淡道:“我是怕你不小心碰到平安符。” 提到平安符,段昀的手明显僵了一下,继而面不改色道:“你放心,就算我们圆房,我也绝不会碰到它。” “所以,”他低缓地问,“要等到什么时候,你才会愿意?” 两人近距离地对视,足以看清彼此瞳孔中的倒影。 周遭落针可闻,一时之间,室内只能听见裴玉的心跳声。 出乎意料,他没有回避这个问题,而且还露出了一丝笑容:“我愿意啊,如果此刻你想要,那也……” 他欲说还休,眼眸如水地望着段昀。 段昀心底压抑的欲念如火星溅进热油,轰地烧了起来。他仓促地咽了口唾液:“此刻?我、我——” “是不行的。”裴玉微笑着接上后半句。 段昀:“……” 第6章 “青天白日,一天到晚总想着那种事。”裴玉抬手拍了拍他的脸颊,“要点脸面吧,段将军?” 段昀磨了磨牙,握住他的手,不轻不重地咬上指尖。 齿尖慢慢碾过指骨,带来微痛微麻的酥痒,像一阵细细的电流沿着食指窜向体内。 裴玉忍不住缩手。 段昀没有用力咬,因此让他轻易挣脱了。 “我饿了。” 裴玉错开视线,强行拗回之前的话题:“等你做好饭,怕是要饿晕,先去把我之前买的蜜糕拿来。” 段昀看了眼他微微泛红的耳根,无声勾起唇角,转身往门外走去。 直到段昀的背影消失,裴玉才展开手掌,目光落在被噬咬过的食指上。 在细白的指节间,红色齿痕犹如烙印,异常鲜明。 第5章 偌大的书房窗明几净,纤尘不染,桌椅书柜被擦得光洁发亮。 金丝楠木的桌案上,纸墨笔砚一应俱全,桌角还摆着一只雕刻成莲花状的玉笔洗。 段昀不爱读书,这间书房是专门为裴玉布置的。 自他们重逢后,他陆续便采买了家具摆件、文房四宝,遇到稀罕的古籍文书,也会买走填进书柜。 当时随从们都以为他喜爱诗书,殊不知他只是为了哪天把裴玉拐回家,以此博得一丝欢心。 裴玉慢步走近,垂眸扫视而过:“紫毫笔、松花砚、和田玉……没想到段将军家底还挺厚。” 段昀站在桌案边,面带笑意:“裴公子是否满意?” 裴玉挑眉不答,停在占据半面墙壁的大书柜前,拉开柜门,看着满满当当的书卷:“上百本诗书,你看完过几本?” “一本也没看完。”段昀坦然回道,随手点了点,“全都是给你的。” 裴玉促狭地笑了笑,一眼瞥见最里面放着裱好的字画,顺手拿了出来。 他本以为是某位名家的墨宝,谁知上面只有两个字:【溯光】。 经年累月之下,纸面已经发黄,字迹褪色淡化,却依旧能看出笔锋灵秀飘逸。 这是……他年少时的字。 裴玉心底泛起波澜,凝视了一会儿,轻声问:“你不是说忘了吗?” “那是逗你的,你取的字我怎么可能忘。” 段昀看着他的侧脸,唏嘘道:“那么多年见不到人,总要留点念想,一直记着呢,只不过没跟别人提过。” 裴玉握着裱字边框,指节绷得青白,半晌才道:“这幅字已经褪色了,我再给你写一幅吧。” 说话时他背过身,缓缓将裱字放回原处。 “裴公子一字难求,今日我是撞大运了。”段昀含笑道,走到桌案前拿过砚台,“这就为你研墨。” 窗外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 桂花在雨中飘落,湿冷的风吹了进来,残香扑鼻,寒意渗骨。 裴玉心口闷痛,强忍着写完了字,正要收笔,眼前忽然一黑,笔尖在白纸上点出浓重的墨斑。 头晕目眩,执笔的手砸在墨迹斑斑的纸面上,他不自觉地往前倾,下一刻被段昀从旁揽住,才没有直接倒在桌案上。 “你怎么了?裴玉?裴玉!” 紧张的低唤传进耳中,裴玉抬起头,脸上血色尽消,嗓音干涩:“……我没事。” 段昀焦急道:“脸色这么差,还说没事?我请个大夫回来看看。” “不去。我的身体一向如此,老毛病了,不要紧。” 段昀面色沉郁:“到底是什么病?我找人为你调理。” “用不着,我真的没事。”裴玉强压着翻腾的血气,坐直身,摊开沾染墨汁的右手,“我要洗手,你去端盆热水来。” 段昀有点犹疑不定。 裴玉加重语气:“快去啊。” 段昀放开他,起身往外走,跨出了门又回头看他,不放心地问:“你当真没事?” “我、没、事。”裴玉一字一顿地回道。 段昀离开之后,书房陷入沉寂,但仅仅过了一瞬,溺水般的呛咳声骤然响起来。 裴玉左手捂唇,脸颊浮现病态的薄红,他踉跄着走出书房,像折断的花枝在寒风中躬低了身子。 雨丝随风拂在脸上,冰冷的水珠滑过手指,与指缝间溢出的热血相融。 裴玉放下手,深深呼吸了几次,勉强平息下来。 他扶着檐廊栏杆,慢慢站起身,将染血的手伸到屋檐外,用雨水洗净手掌和嘴唇。 淡红的血水落进石砖缝隙,迅速沁了下去,在细密连绵的秋雨中,血迹消失得无影无踪。 段昀端着水盆回来,只见裴玉站在屋檐下,默默地看着雨幕。 他袖口湿了一片,右手沾染的墨迹淡了些,明显是用雨水洗过一遍。 整个人看上去好好的,没什么异常。 段昀心头微松,将水盆放到木椅上,拿着温热的湿巾帕,走到裴玉身边,牵起他的右手擦拭。 他动作很轻很细致,将这只白皙的手掌擦得干干净净,而后准备洗巾帕,却被裴玉搂住了腰。 “我累了,想回房休息。”裴玉将脸埋在他胸口,语气温软黏人,“溯光,你陪着我。” 雨下了一整天,直到深夜才停。 裴玉躺在被褥里,右手缩在胸前,无意识地握着那块道符,睡得并不安稳。 “别走……”他睡梦中含糊呢喃,“不要去……等等我……” 段昀心底酸涩,喃喃地问:“你在叫谁?你梦见谁了?” 同床共枕的人无法回答,发出了低低的泣音,一声接着一声,简直像钝刀在割他的心。 “我在呢。” 段昀闭了闭眼,侧身抱住裴玉,轻声安抚着:“哪也没有去,在你身边呢,睡吧。” 翌日凌晨。 裴玉从梦中惊醒,一摸身侧,空空如也。 “溯光?” 卧房里一片暗寂,无人回应。 他匆忙起床穿上鞋子,连外衫都没披,便冲出了房门。 天光熹微,晨雾浓重,地上结着一层薄霜。 裴玉走得很急,差点滑跌倒。他磕磕绊绊地走了几步,停在一片偌大的池塘边。 “裴玉。” 一抹深影从白雾中走来,宛如水墨荡开,转眼间来到他面前。 “你怎么起来了?穿得这么单薄。” 裴玉脸色白得吓人,神情有些恍惚:“溯光?” “嗯。”段昀应了声,脱去墨色外袍披在他身上,摸了摸他冰凉的脸颊。 “还没到卯时,你起床做什么?穿着单衣就跑出来,也不怕受寒。” 裴玉从短暂的失神中清醒过来,裹紧了衣袍,轻声说:“我做了噩梦,醒来没看见你。” “梦是假的,别害怕。”段昀抚摸着裴玉的后背,“我守在你身边,你还戴着平安符,任何妖魔鬼怪都不敢靠近。” 裴玉沉默地点了下头。 段昀接着说:“裴玉,我想寸步不离地陪着你,但府里杂事繁多,我们找几个安分守己的人进府做事,好不好?” 裴玉抬起眼,目光看向荒凉的池塘。 水面落了层枯叶,通往水榭凉亭的木阶积满泥灰。 他望着那座凉亭,许久才回道:“迎亲的随从都见过我,而且是你的亲信,与其找不知底细的陌生人,不如找他们。” 段昀正有此意,轻笑道:“我们心有灵犀,想的一样。你先歇着,我去安排。” 裴玉:“既然是你的亲信,应当会主动拜见你,不必出门找人了,在家等着吧。” 段昀眉梢一挑:“你又不了解他们,怎知他们一定会来?” “猜的。”裴玉眼眸微转,看着他说,“我猜今日午时之前,他们定会登门造访。” 果真如他所料。 日出之后,晨雾消散,前院大门被敲得咚咚作响。 裴玉坐在枫树下的竹椅里,手中书卷一放,瞥了眼正在打扫庭院的段昀。 正巧段昀转头看他,两人视线相碰,裴玉道:“他们来了。” 话音刚落,来者中气十足的喊声传了进来。 “我乃段将军麾下亲兵李恕,与几位兄弟前来拜见,可有人在府中?劳烦开个门。” 段昀放下扫帚,拍了拍手:“裴公子神机妙算,佩服,回头养好了身体,请你给我做军师。” 裴玉:“此话当真?” “开玩笑的,你身子娇贵,哪能随军风餐露宿。” 段昀抬脚往大门走去,心想守在家里都惴惴不安,带去战场肯定整日提心吊胆。 漆红大门一开,七八个身形矫健的青年映入眼帘。 除了李恕,其余皆是沉默寡言,齐齐喊了声“将军”,之后没再说过一句话。 一个个如同提线木偶,听着段昀的吩咐,只会闷声点头。 到了裴玉面前,更是低眉顺眼,丝毫不敢造次。 段昀说:“门房、杂务、伙夫,我们留三个人,你选。” 第7章 裴玉依次扫视过去,神情平淡不露一丝异样,随意点了点。 “行。”段昀转头吩咐道,“李恕、薛蛮、张仲春留下,其他人都散了。” 裴玉转开了目光,径自走回枫树旁边坐下,拿起书卷。 一阵秋风呼啸而过 ,红叶飘零,落到松散绑束的长发里,但他毫无反应,指尖拨动书页,似乎看得心无旁骛。 段昀缓步走近,捏出那片枫叶,悄悄收进自己的衣袖中。 “起风了,外面冷,去书房看吧。” 裴玉合上书,看了眼不远处的庭院,人影散尽,只剩一个李恕在清扫地面。 他们相隔几丈,李恕原本低着头,却在他投去视线的时候,突然抬起脸,目光直视而来。 那眼神热切而专注,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浓烈的情愫。 段昀弯腰抽走他手中的书,仿佛没看到这堪称冒犯的一幕,语气无比平和:“怎么了?” 揪心的痛楚如潮水灌满胸腔,快要渗透骨血皮肉,漫溢而出。 “没什么。” 裴玉逼迫自己张口说话,然后起身走向书房。 背对段昀的一瞬间,他眼眶热意泛开,紧紧地咬住牙。 无论是李恕,还是薛蛮、张仲春…… 分明都是段昀的模样。 第6章 当天上午,段昀想起一件事。 按本地的风俗,成亲之后,他应该和裴玉去一趟裴家,携礼拜见岳父岳母才对。 “我差点忘了,后该陪你回门。昨日没回,改成后日回去,如何?” 书房角落里点着香炉,轻淡的幽香在空气中浮动。 裴玉站在靠墙的楠木书柜前,听了段昀的话,转过头看他。 “不用回。” 袅袅飘起的青烟被斜阳照透,宛如发光的薄雾环绕裴玉身周,他的脸庞、发丝都泛着月华般的微光,因此遮掩了眼底神色。 “虽有天子赐婚,但我们皆是男子,成亲本就不合礼法,不必在意那些繁文缛节。” 段昀双手抱臂靠着门,闻言眉骨压低,森黑的眼瞳隐在睫毛下。 “我们明媒正娶,怎么弄得像私奔一样,你当真不想回家看看?” 裴玉敛了眸,无奈道:“恐怕在我父亲眼中,跟私奔没什么区别。” “我母亲走得早,父亲三妻四妾,子嗣众多,与我感情淡薄。但他极爱声誉脸面,意图为我择亲联姻,结果被你搅了局。他不敢违抗圣旨,表面欣然接受,内心一定积怨颇深,我们回去是找气受。” 择亲…… 段昀眼神变暗,埋在心底的记忆被这两个字勾了出来。 出征岭南的时候,他日思夜念,辗转难眠,既担心裴玉遭遇不测,被人欺辱伤害;又害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如此熬到旗开得胜,返程一路快马加鞭,军营驻扎在城外,他先行赶回京城。 那时已经暮色四合,但他实在按捺不住,连一夜的时间也不想等,便悄悄潜进了裴家。 月明星稀,他飞檐走壁,纵身越过一座座亭台楼阁,悄无声息地落进红砖碧瓦的小院里。 檐下挂着灯笼,屋里点着蜡烛。 两个仆人经过庭院,却丝毫没发觉树后有抹黑影。 段昀轻步走向卧房,心里想着:等会儿裴玉要骂,随便他骂,翻来覆去,怎么骂都行。 反正他就是无耻、混账、离经叛道,就要夜里私会心上人。 卧房窗户半敞,室内昏暗寂静,空无一人。 段昀略微思索,转身往书房走去。 穿过幽暗曲折的檐廊,他到了书房外,从彩色琉璃窗看见里面灯火通明,一道身姿挺拔的背影站在书桌旁边。 是裴玉。 段昀心中火热,忍不住将虚掩的窗格支开半寸。 只见裴玉身着雪白锦袍,头戴玉冠,长发整齐柔顺地垂在后背,颇有种盛装迎人的姿态。 段昀稍微挪了半步,从窗角空隙斜视过去,却瞟见他侧颊苍白,唇瓣全无血色,神情疲倦而黯淡。 段昀心底一沉,满腔喜悦散了大半。 一个月未见,怎么又瘦了? 脸色好差,是生病了,还是被人欺负了? 段昀正要推窗进去,忽然察觉室内还有另外一人,动作停了下来。 “昭华,你已过及冠之年,应当想想终身大事了。” 因为视角错位,他看不到那人的身影,听熟悉的嗓音便知是裴玉一母同胞的大哥,礼部侍郎,裴真。 “父亲有意为你择亲,让我带你赴年底宫宴,届时诸多名门闺秀在场,你留意观察,若有心仪的对象,我会为你牵线搭桥。” 择亲! 他整日担心流水无情,却忘了裴玉身为男子,到了适婚年龄是要娶妻生子的! 裴玉自己的想法呢? 会不会顺着裴真的意思,去留意什么名门闺秀? 段昀屏气凝神,死死地盯着裴玉沉默的侧影。 煎熬等待的时间显得无比漫长,空气仿佛凝固,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令人压抑到难以喘息。 可能过了很久,裴玉终于发出一点声音。 “谢大哥好意。”他嗓子有点哑,“但我无心赴宴,也无意择亲。” 段昀霎时松了口气。 紧接着,只听裴真严肃道:“昭华,你近来行事乖张古怪,为你筹谋婚事也要推脱,你到底在想什么?” 行事乖张古怪……是指裴玉与他结交往来? 段昀眉心微皱,英挺冷硬的面孔浮现一丝煞气,手指紧扣着窗沿。 一缕夜风从窗缝吹进室内,烛火摇曳,裴玉偏过脸,看着墙壁上晃动的虚影。 “大哥不必为我费心。”他语气很轻,“其实我早就有了意中人。” 段昀心脏骤缩,一个不敢置信又万分期待的念头油然而生。 “你有意中人?” 裴真有些诧异,立刻追问:“什么时候的事?是谁家的姑娘?” 裴玉出神地凝视着虚影,梦呓般地回答:“去年。” 段昀先是一怔,随即才迟缓地意识到了什么。 不是他。 裴玉的意中人,不是他。 去年……去年他还在边疆,直到今年初春才重返京城。 轻缓的两个字,却像锋利的刺刀捅进胸腔,将心脏搅得稀碎。 段昀感觉五脏六腑的热血都在倒流,仿佛化作暴烈的毒浆,侵蚀全身上下每一寸骨肉,连呼吸都带着血腥的疼痛。 “去年?”裴真似乎猜到了是谁,猛地上前几步,瞪着裴玉:“你、你莫非,莫非是……” 裴玉转眸对上他的目光,神态分明是默认了。 “你!” 裴真额间青筋直跳,高高扬起手,气得想扇裴玉一巴掌,手落下来时又攥成了拳头,指着裴玉的鼻子,疾言厉色地怒骂。 “当初我让你与他断绝来往,你倒好!整日与他厮混,阳奉阴违也就罢了,竟然还起了那种心思!” 裴玉不闪不避,迎着他大哥的怒火,缓缓道:“情不自禁。” “什么情不自禁!”裴真厉声呵斥,“我看你是中了邪,昏了头!鬼迷心窍!” 旋即他深呼了口气,面带寒霜:“罢了,事已至此,骂你也没用,你趁早忘了他。今年为你择亲,明年开春选个黄道吉日——” 然而他话没说完,裴玉在他面前俯身屈膝,深深一拜。 裴真惊愕:“你这是?” “……大哥,我做不到。” 裴玉额头抵着手背,长发从后背倾泻而下,垂挡住了侧脸,只听他嗓音沙哑哽咽,一字字犹如泣血。 “此生我非他不可,请大哥成全。” “去年冬天你去找他,跋山涉水生了场重病还不够吗!”裴真从牙缝间挤出话音,“如今他都走了一年了,你怎么如此执迷不悟?” 段昀站在窗外,无声闭上了眼睛。 形销骨立,不是为他。 神思恍惚,不是为他。 违抗兄命,不是为他。 这般深情……全都是为了别人。 他从未如此失魂落魄,甚至忘了自己是怎么离开裴家的,却始终记得裴玉的最后一句话。 只是稍微回想,难以言喻的刺痛便蔓延开来。 纵使强取豪夺,将裴玉拘在身边;纵使刻意回避,劝自己忽略那人的存在。 酸涩的妒意仍然如毒蛇盘桓在心底,狰狞地啃食着心肺。 “你不想回裴家,我们就不回。” 段昀的语气非常柔和,因为靠着门背光,晦涩的神情尽数隐没在灰暗阴影里。 顿了顿,他大步走进来:“你找什么书?我帮你找。” 香炉冒出的青烟被风吹散,裴玉将脸转回去,但还是慢了一瞬。 段昀捏住他下颌,盯着他微红的眼眶:“你眼睛怎么红了?” 裴玉眨了眨眼,轻描淡写地说:“刚才被灰尘迷了眼,揉两下便红了。” 第8章 段昀:“……” 裴玉扬唇带笑:“难道你以为我暗自神伤,默默流泪?” 他这一笑,眸光流转,近乎勾魂摄魄。 段昀注视着他,一时没出声。 “还不松手?” 裴玉被迫仰着脸,温热的吐息拂在段昀面颊上,像轻柔的羽毛拨动敏感的神经。 段昀不仅没松手,垂着身侧的另一只手也抬了起来,扣住他后脑,直接吻了下去。 裴玉呼吸微滞,当段昀冰凉的嘴唇贴近时,他合上眼帘,温顺地张开了双唇。 那是缠绵悱恻又极尽克制的吻,所有无法点破的话都融在彼此的唇舌间,随着交融的气息吞入肺腑。 少顷。 两人额头相抵,段昀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鼻梁,亲昵道:“我先去趟厨房,看看午饭做得如何,等会儿我们去吃饭。” 裴玉瞥了眼窗外天色,已经临近正午。 段昀刚走,玄衣劲装的男子便出现在书房外。 他路过窗边,脚步停顿,直直地望向屋内。 裴玉不动声色,抬眼回视。 留下来的三个“亲兵”衣着略有不同,他看衣识人,知道眼前这一个叫薛蛮。 与李恕相比,薛蛮更加木讷,一双眼瞳深黑无光,像两颗煤炭嵌在眼眶里,沉默地盯着裴玉。 非人感极重的注目,足以令常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但裴玉一点也不怕,起身走了出去,站在他面前,柔声问:“你有事找我吗?” 薛蛮一言不发,伸出虚握着的右手,五指展开,只见一枚圆润饱满的红柿躺在掌心里。 “柿子?”裴玉扬起眉梢,“是给我的?” 薛蛮点头,右手往前送了送。 裴玉抬手去拿,指尖还未碰触,对方捧着红柿的手掌忽然消失。 噗! 熟透的柿子砸在石砖上,摔成一滩红泥。 而眼前的男子如烟雾消散,须臾间不见踪迹。 裴玉表情微怔,手垂了下去。 他抿了抿唇,抬脚跨过烂柿,走向后院。 通往后院厨房的路上,可以看到墙角有棵高大的柿树,枝头结满了柿子。 段昀倚着墙壁,坐在青石长阶上,面朝柿树的方向。 他双目紧闭,陷入极深的沉眠,连呼吸和心跳都停止了。 今日是晴天,正午时分的暖阳照在身上,裴玉却冷得厉害。 他慢慢抚过段昀昏睡的面庞,小声道:“溯光,你给我的柿子摔烂了,醒来之后,要再摘一个给我。” 段昀本该毫无反应,但在他指尖回缩的一刹那,突然捉住他的手。 裴玉心里一惊,喊了声:“溯光?” 段昀压根没醒,一动不动,只是紧攥着他的手。 裴玉试图抽回手,结果连根手指都抽不动。 “……” 他无可奈何地笑了下,没有尝试硬掰段昀的手掌,而是坐下来,背靠着段昀的胸膛,合上了眼睛。 裴玉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段昀从沉眠中醒来。 有力的心跳贴着他的脊背,微凉的吐息落在后颈,低沉的声音在耳后响起:“我打个盹,一睁眼就见你投怀送抱,差点以为在做春梦。” 裴玉撩起眼皮,淡淡道:“那你确实白日做梦。” 段昀下颌压在他肩膀上,目光投向墙角的柿树:“我记得你爱吃甜柿。” “这棵柿子树以前被雷劈过,年初我回来的时候,它还没抽芽,按理说今年长不出柿子,没想到硕果累累。” 裴玉望着柿树,煞有其事地说:“万物皆有灵,或许它预感到我会来这里,特意长满了果实留给我吃。” 段昀笑了起来,握住裴玉的腰,将人轻巧地挪到石阶上,继而站起身。 “等着。” 话音未落,他足尖点地,骤然凌空而起,掠向柿树枝头。 他以衣摆为兜,眨眼间的工夫,将熟透的红柿摘得干干净净,轻如鸟雀地落回裴玉面前。 第7章 洗净的柿子放在竹编果盘里,段昀拿出一个剥了薄皮,递给裴玉:“柿子性凉,不能多吃。” 熟透的红柿甜软多汁,裴玉吃了一枚还想再吃,便佯装没听见,伸手去拿。 段昀抓住他的手,不轻不重地捏了捏:“你体虚气弱,空腹吃多了凉物,怕是会难受,先吃饭吧。” 裴玉很少贪食,难得嘴馋一次却被拦住,心情有点低落。 他眉目微敛,黑睫如蝶翼低垂,神色恹恹道:“我是纸糊的人吗?吃两个柿子都不行。” 这副神态落在段昀眼中,真是可怜又可爱,让他既怜惜又心痒。 “别生气。” 他用巾帕擦拭裴玉的指尖,温声哄道:“等吃完饭,喝了药,过一个时辰再吃柿子。” 裴玉不置可否,抽回手,径自走到饭厅。 褐衣黑裤的男子站在桌边,低眉垂目,寂静无声,像一座坚硬而沉默的玄武岩。 在他错身而过的瞬间,男子悄然抬眼,黝黑的瞳孔深处似有亮光一闪。 “张仲春是江南人,祖上出过名厨,他得了三分真传,手艺还不错。” 段昀一边说话,一边踏进门,目光扫过梨木八仙桌上的菜肴与点心:“这几样是他的拿手菜,你尝尝合不合口味。” 裴玉依次看过去,鲜蔬脆嫩,鱼羹雪白,芙蓉卷精致小巧,枣泥糕玲珑可爱……连米饭都蒸得晶莹剔透。 段昀和张仲春齐齐盯着他,在等他动筷。 然而他轻轻一眨眼,只见满桌珍馐皆为黏稠的黑泥,热气腾腾的米饭也成了发霉的生米。 段昀见他迟迟不动,和颜悦色道:“你之前说不想吃太油腻的荤腥,今日的菜都很清淡,肉汤也撇净了油。” 裴玉没接话,伸手掀开汤盅盖子,一看里面果然是浑浊的黑水。 段昀拿起瓷匙舀满黑水,送到他面前:“没骗你,清淡鲜美,你尝一口。” 经过上次的教训,裴玉知道这些东西一旦入腹,恐怕会要了他半条命。 “……我的药呢?” 他推开段昀,从容自若道:“大夫说那些益气补血的药材,需在饭前吃,滋补效果才好。” 段昀将汤匙放回碗里,偏头看向张仲春,吩咐道:“把药端过来。” 不到片刻,张仲春端着药回到饭厅,将药盅轻轻放在裴玉面前。 裴玉眼见他揭开了盅盖,心中一紧。 药香弥漫,盅内是普通的药汤,而非诡异的黑液。 幸好…… 他自己买的药材肯定没问题,就怕被段昀煎成了异物,幸好段府的井水清澈如常,熬出来的药汤也正常。 裴玉慢吞吞地喝完了药。 或许是血芝、山参起了作用,他终日发冷的身体生出一丝暖意,面色看着精神了几分。 段昀抬起手,将他脸侧的一缕鬓发撩至耳后,问:“口中苦不苦?先吃一块蜜枣糕换换味?” 裴玉哪敢吃所谓的蜜枣糕,摇了摇头,伸胳膊去拿暖炉上的水壶。 旁边张仲春立刻上前一步,抢先倒了杯热水,递给他时指尖相碰,动作微微停滞。 裴玉恍若未觉,顺势接过杯盏,小口小口地喝着水。 少顷,他放下空盏,淡定道:“我吃饱了,溯光,你慢用吧。” 段昀正在盛饭,闻言手一顿,诧异问:“你什么也没吃,怎么就饱了?” “ 先前吃了红豆糕和柿子,已经不饿了,方才又喝了满满一盅滋补的药汤,现在是真的很饱。” 裴玉斜靠着扶手椅,支肘托腮,姿态懒散松弛,闲适地说:“你吃,我看着。” 段昀见他气色确实好转了,不再强劝,自顾自地吃起来。 裴玉看到满桌黑泥黑水化为烟雾,被段昀迅速吸食殆尽,而碗中霉米,则瞬间变成了灰烬。 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段昀如此吃饭,非但不害怕,反而有点心疼。 今日中午没燃香,明日趁段昀昏睡的时候,多烧点香烛。 还有米,要把霉米全倒了,换上他买的新米…… 裴玉垂下眼帘,暗自想着。 深秋昼短夜长,天色渐晚,过了酉时,日落西山。 满天云霞灿烂,映照一树红枫,浓艳似火,分外灼目。 裴玉站在阁楼上,枫树顶端的枝叶抵到窗台,他摘了片枫叶,目光投向遥远的天际。 段昀轻步走近,从背后拥住他:“我知道钟秀山有处清净地,无人打扰,若明日晴朗,我带你去赏枫,如何?” 裴玉漫不经心地回道:“太远了,不想去。” “不算远,我们早点出发,快马加鞭当日便可往返。”段昀满含温情地说,“倘若你怕劳累,山顶有寺庙,我们借宿一晚,后日再慢慢回来。” 霞光逐渐黯淡,夜幕降临,城中亮起点点灯火。 裴玉收回视线,平静道:“家中两棵枫树足矣,何必舟车劳顿,舍近求远。” 第9章 段昀把脸埋进裴玉颈窝,半晌不说话,只听见他闷沉的笑声。 裴玉问:“笑什么?” “笑我自己。”段昀止住笑,嗅着清淡温暖的气息,低声慢语,“患得患失,多疑多虑。” 裴玉没有再追问,转头偏过脸,轻柔地吻了吻段昀的侧颊。 嘭! 夜空中忽然绽开一团焰火。 裴玉回头看向窗外。 嘭!嘭! 兴许是哪位贵人庆寿,远处皇城里接二连三地放着烟花,焰火直冲高空。 “不想出城看枫叶,那我带你去高处看焰火。” 段昀将裴玉紧锁在怀,抬腿跨上窗台,继而凌空,仿佛夜鹰飞掠。 他身影如风,兔起鹘落,轻松越过一座座高台楼阁,最终停在皇城某处宫殿的屋脊上。 裴玉没料到段昀这么大胆,刚想开口让他回去,就被两根并拢的手指压住了双唇。 “嘘。” 段昀单手揽着他,稳稳地坐在屋顶上,用气音对他说:“别吱声,那些禁军侍卫耳朵灵得很,小心被发现。” 裴玉往下俯视,朱甍碧瓦的宫殿间处处亮着华灯,照出四周走动的人影。 又是一声震响。 烟花在高空绽放,裴玉抬眸望去,漫天焰火如星雨纷纷扬扬。 “……” 他的唇动了动,似乎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段昀挪开手指,调整了姿势,让裴玉侧坐在大腿上,与他耳鬓厮磨:“你想说什么?” 裴玉眼底映出斑斓绚丽的辉光,瞳孔微微闪动,似光照琉璃,碎冰撞水。 “溯光……” 他望着天空散落的焰火,神情仿佛坠入幻梦,呓语般地说:“我想和你在一起。” 段昀微愣,一时没明白这话的意思。 裴玉转过脸,抬手勾住他的后颈,柔软的唇瓣贴了上去。 “带我回去吧,溯光。”轻不可闻的话音混着湿润的吐息,融在段昀唇间,“我想和你在一起。” 段昀的呼吸和心跳都静止了。 “你……你是真心愿意?” 他搂着裴玉的手劲不由自主地变重,语气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辛酸:“裴玉,我可以等,多久都……” 话未说完,他感觉裴玉探出了温软的舌尖,舔舐着他的唇齿。 刹那间,欲念烧成沸腾的岩浆。 段昀甚至忘记了回家的过程,回过神来,已经将裴玉按在了卧房的床榻上。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眼瞳深处泛起猩红,狰狞恶相正一点一点地显露出来。 坠在心口的道符被裴玉摘了下来,紧紧地攥在右掌心。 当冰凉的嘴唇顺着全身肌肤游移,他本能地战栗起来,然后听见对方喑哑的低唤:“裴玉……裴玉,睁开眼,看着我。” 裴玉齿尖抵唇,慢慢睁开眼,看见一张恶相尽显的面孔。 昏黄的烛光忽明忽暗,一双血色的双瞳俯视着他,黑雾逐渐盈满房间。 “我是谁?” 对方蓄势待发,长满硬茧的手掌握着他腿根,反复地问:“裴玉,我是谁?是谁和你在一起?” 分明是冷的,裴玉却沁出薄汗,雪白的皮肉由内而外地透着红晕。 “溯光……段昀……”他迟缓地吐出几个字,“是段昀……啊!” 他难以忍受地叫了一声,左手深陷在锦被里。 烛火熄灭,室内黑雾涌动。 神魂颠倒,整夜痴缠。 到最后,裴玉甚至怀疑段昀发了疯。 他濒临崩溃的时候,禁不住地打了段昀一下,却被抓住手掌,细细地舔过指缝。 黑暗中,那双非人的眼睛始终盯着他。 过了五更,裴玉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他右手腕上缠着红绳,手心攥着道符,缩在一片狼藉的被褥里。 光洁的肌肤印满深浅交错的红痕,唇瓣被他自己咬破了皮,溢出一点血。 段昀已经恢复常态,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他随意裹上衣衫,拎了两桶温水回来,小心翼翼地替裴玉擦洗身体,看见他唇间一点血迹,便低头舔掉。 天边朝阳初升,屋外响起鸟雀清脆的啼鸣。 裴玉意识朦胧,支开眼皮,发觉自己穿着里衣,躺在干净整洁的被窝里。 段昀和衣侧卧在旁,指间捏着两缕黑发,似乎在编发。 见他醒来,段昀动作微顿,低柔地问:“还是不舒服吗?要不要喝水?” 裴玉轻轻地摇了下头。 其实被深度侵占的感觉还未消失,内部过分肿胀,仍在一阵阵地抽搐,但他不想表现出来。 “溯光,”他嗓音轻哑,吐字很慢,“你在做什么?” 段昀将两缕长发编成一股,发梢挽成结,握在掌中。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他眼神灼亮,凝视着裴玉的脸庞,一字一字缓缓地说:“我爱你,裴玉,我爱你很久很久了。” 裴玉发怔地看着那束黑发,许久才接话:“我知道,一直都……知道。” 段昀探身亲吻他的眉心,感叹道:“我猜也是,你如此机敏,怎么会察觉不到。” “此刻回想,可能很早很早之前,我就动心了。那时年纪小,什么都不懂,只想着和你玩闹。后来长大了,初次情动夜里做梦,是你。” 说到这里,段昀低笑一声。 “当时我不敢说,生怕吓跑了你,只能自己去书摊,找些乱七八糟的风月本子、春宫图,才知自古便有分桃断袖的先例,男子相爱并不稀奇……裴玉?” 裴玉眼帘合闭,呼吸轻缓,显然又睡着了。 段昀指腹滑过他颈间的吻痕,停在颈脉处探了探。 脉搏羸弱,好在还算平稳。 “分明很难受,总是强忍,骂我一句也好啊。” 他将裴玉卷在锦被里,拥入怀中,喃喃自语。 “你这样纵容,会让我忍不住越来越放肆的……明不明白?” 裴玉一觉醒来,已经过了午时。 明亮的日光照在琉璃窗上,室内光影斑驳陆离。 裴玉浑身酸软,勉强支起身,环顾四周,没看见段昀。 他正要下床,阴冷的寒意侵蚀心脉,心口开始绞痛,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涌上喉咙。 他连忙捂住嘴,硬是将翻涌的血气咽了回去。稍微缓了缓,便从衣领里拿出那枚道符。 殷红细线交织蔓延,逐渐覆盖白底,而繁复精妙的符文隐隐散发着血色微光。 想来再等几日,整块道符就会彻底化为凝血般的赤色。 裴玉呼出一口灼痛的长气,手指颤抖着,将它放回衣衫里。 心脏阵痛不止,他一时无法起身,瘫倒在床,用力按住胸口,窒息般喘着气。 这时,咔嗒一声,门被推开了。 “醒了?你的药煎好了,我正想喊你——” 段昀话音戛然而止。 裴玉抬起冷汗浸透的脸,只见段昀如遭雷击,面色惊惧,猝然朝他扑了过来。 他后知后觉地抹了下唇角,手指沾满热血,再往下看,洁白的衣衫竟被血染红了一大片。 第8章 被发现了。 裴玉脑中一阵嗡鸣,下意识往床榻里面躲。但根本避无可避,段昀已经扑到他面前,擒住了他的肩膀。 “裴玉……” 段昀表情难看,甚至有点扭曲,说话的语气却很轻,动作同样很轻,生怕碰碎了他一样。 “让我看看,别怕啊……裴玉,让我看看。” 裴玉屈膝缩在床角,用手臂挡着脸,散乱的长发倾泻满身,乌黑发丝覆盖染血的衣襟,似乎这样就能遮掩过去。 然而那条手臂的衣袖也染着斑斑血迹,令人触目惊心。 “裴玉,让我看一眼。”段昀扣住裴玉的手腕,慢慢地往外拉。 他心焦如焚,连压抑的声音都在战栗,却不敢动用蛮力,近乎哀求地说:“别怕,让我看一眼,带你去医馆好不好?” 挡在两人之间的手臂挪开了,裴玉轻声回道:“我没事……休息片刻便好,你别担心。” 他蜷缩在膝盖后面,露出的半张脸凝着一层薄汗,浸了水的眉眼越发幽黑,竟有种鬼魅的虚幻感。 段昀呼吸变重,将裴玉的脸微微捧高,完全暴露在视线下。 “你吐了这么多血,还要说、没事?” 这一瞬间,他的神色异常可怕,不知不觉中显现出阴森的恶相。 裴玉垂下了眼帘,信口编道:“心疾吐血乃是常事,看着吓人,其实不要紧,我静养几日即可。” 话音刚落,只听段昀吸了口粗气,直接将他从床上抄起。 “溯光?” “我们去回春堂。”段昀将裴玉横抱在怀,扯了件厚外袍披在他身上,“倘若回春堂的大夫治不了,我就写奏折请御医来看。” 回春堂是京城名医开的医馆,从段府过去有十几里路,请大夫回来太耽误时间,段昀一刻都不想多等,要带着裴玉去医馆当场诊治。 第10章 眼见漆红大门一开,不知哪来的马车停在门口,李恕立在车边,伸手拉开了木门。 “我以前去回春堂看过,大夫说只需悉心静养,等一下,溯光你听我说——” 裴玉话未说完,就被段昀抱进了马车。 车轮滚滚,风驰电掣,那压根不是凡物的速度,转瞬间便奔至几里之外。 裴玉顺口气的时间,马车已经跑到城西大街,离回春堂不过一箭之遥。 他知道这次是真的拦不住段昀了。 但是……无论如何都得再拖延几日,道符已经起效,哪怕段昀生出疑心,只要能拖延到术法圆满就成了。 繁华热闹的街坊人来人往,偌大的马车一路疾行,却没引起商贩和路人看上一眼。只有无形的阴风袭过长街,令人禁不住直哆嗦,纷纷裹紧了衣裳。 马车停了下来,段昀收起沾血的巾帕,推门跨出车外,转身朝裴玉张开双臂:“来。” 裴玉的脸颊和脖颈擦得很干净,不见半点血迹。他衣袍颜色浅淡,脸色又白,坐在晦暗的车厢里,像没有生机的雪人,仿佛一出去就会被和煦的暖阳融化。 他坐着久久未动,段昀叹了口气,俯身去抱他:“不能讳疾忌医。你乖乖治病,要什么我都答应你,嗯?” “我可以去看大夫。” 裴玉攥住段昀的衣襟,目光越过他望向热闹的长街,缓缓道:“但你要跟着我,不准离开我半步,不准碰别人,也不准跟别人说话,包括大夫在内,一个字都不行。” 连一句解释也没有,这要求堪称骄纵蛮横。 段昀顺着他,立刻答应:“好!我全都听你的。” 裴玉闭了闭眼,如释重负地笑了一下,轻轻拂开段昀的手。 “让开吧,我自己能走路。” 第9章 “气血亏损,脉象不齐……你近来可有胸闷心悸或是咯血的症状?” 裴玉平静地回道:“偶尔会心悸绞痛,今日确实吐了一点血。” 那岂止是一点血。 即使匆忙换了身衣袍,只要靠近嗅闻,仍能发觉那股血腥气还没散尽。 段昀站在旁边,表情很沉,一言不发地看着大夫为裴玉诊脉。 只见大夫的手往上抬,从裴玉左腕间挪到了胸膛,不轻不重地按在心口的位置,稍后他收回手,皱眉摇了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倒是赶紧说啊! 段昀急得冒火,这时裴玉不动声色地瞟了他一眼,他只好咬着牙继续装哑巴。 裴玉收回目光,对大夫说:“我身体如何,能不能治,请您直说吧。” “你心脉衰弱,又有呕血之症,这是心疾,怕是难以根治。”大夫面露难色,“当下只能开些温养的药,仔细调理身子吊着性命。” 裴玉点了点头,仿佛早有预料,脸上神情纹丝不变。 “我给你开副方子,在回春堂抓了药,回家后让人慢火煎熬,一日两顿,过半个月再来找我看看。” 大夫提笔写字,吩咐药童去抓药。 末了,他抬头看着裴玉,又叮嘱道:“心疾难医,除了药物滋养,还得心绪平和,忌大喜大怒,切莫忧思过甚。” 裴玉的面色非常沉静,丝毫没有重疾缠身的忧愁。他慢慢站起身来,伸手取过桌案上的药,放下一锭银子。 “多谢大夫,我记住了。” 明明已经病到呕血的境地,可他的言谈举止竟还如此从容。 大夫盯着他苍白秀美的侧脸,在他转身时,叫住他:“公子!” “你家住何处?往后若你身体不适,不便前来,可派人请我出诊。” 裴玉没有回话,只是笑了笑,便抬脚离开。 大夫望着年轻人渐远的背影,忽然见他提着的药袋子向右晃了晃。 堂内无风,他走得那么慢那么稳,沉甸甸的药袋怎么会乱晃? 大夫眯起眼,定睛细看。 那年轻人出了门,迎着外面明朗的天光,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药袋垂在他身侧,先前晃荡了两下,此刻却像被无形之物稳稳托着,一动也不动。 瞧着怪。 大夫探头看得出神,倏然间一股莫名的寒意袭遍全身,他惊慌地缩回来,发觉自己的手脚在发抖。 段昀侧着头,神情冷峻地盯着大夫。 这人之前对他视若无睹,现在却鬼鬼祟祟地偷看他的背影,古怪得很。 “溯光。” 裴玉低声唤他。 段昀回过脸,接过裴玉手中的药袋子。 “我拎着。”他眼中戾气散去,注视着裴玉,“你身子虚,不宜受累。” 他们一前一后往马车那边走,裴玉说:“我还没到病入膏肓的地步,你别这么紧张。” 段昀心底说不出来的滋味,许久才涩声问:“你怎么会得心疾?我记得你以前没有,是不是……这两年才得的病?” 少年相识,他知道裴玉没有先天心疾,身体原本很健康。 裴玉疲倦地吐了口气。 “或许是吧。” 他敷衍地回了一句,便弯腰进了马车。 段昀想弄清楚裴玉的心疾由何而起,但裴玉摆明不愿多说,他也不敢逼问。 马车内外犹如两个世界,街上热闹喧杂的动静被尽数隔绝,车厢里静得出奇。 裴玉坐在小榻上闭目养神,此前一直绷着心神,现在稍微松懈,浓重的倦意渐渐涌来。他坐了一小会儿,不知不觉地歪倒,靠着段昀睡着了。 段昀调整姿势,将裴玉牢牢搂进怀里。 “风不来,雨不来,今夜睡得好……”他抚摸着裴玉的长发,轻声哼起了岭南的童谣,“……太阳照,月亮照,病痛全散了……” 回程变得很慢,车轮碾过夕阳,一尺一尺地往回走。 段昀搂着裴玉想了一路。 其实他心底已经有了猜测,因此越发煎熬。 暮色四合,马车缓缓驶进段府。 裴玉似有所觉,半睡半醒间打了个惊颤,问:“……还没到家吗?” “到了。” 段昀抱着他跨出马车。 裴玉昏昏沉沉地睡到了酉时三刻,被段昀叫醒喝药。 他倚在段昀胸前,乖顺地喝了药,漱了口,段昀放下碗,又拿着温帕子给他擦脸。 卧房里燃着蜡烛,床榻帷幔半垂,影影绰绰。 裴玉垂着眼睫,任由段昀摆弄。烛光滑过他的眉眼,长睫晕出淡影,鼻梁泛着玉质的光泽,素来浅淡的薄唇染上暖红,显出几分鲜活的气色。 段昀把帕子扔进水盆,坐在床边看他:“好点了吗?” “嗯。”裴玉应了声,见段昀起身,轻轻拽住他衣摆,“你去哪?” “沐浴更衣。”段昀捏了捏裴玉的手指,“你是干干净净了,我还没收拾呢,就这么爬上床,你不嫌弃?” 裴玉抬眸望着他:“不嫌弃。” 段昀挑眉道:“行,这话我可记住了,以后别翻脸不认人。” 他脱去外袍,吹灭蜡烛,钻进被窝里,长臂一揽,将裴玉困在宽厚的胸膛间。 裴玉合上双眼,耳边响起低沉悠长的小调。 “你在哼什么?”他问。 段昀停了停,说:“岭南的民谣,哄你睡觉,我唱得怎么样?” “哄小孩的歌……尚可。” 段昀闷笑一声,压着腔继续哼唱。 “风不来,雨不来,今夜睡得好。太阳照,月亮照,病痛全散了……” 片刻后,怀里的人陷入沉眠,小调越来越轻,直到最后一个字灭在唇间。 段昀望着暗寂的虚空,过了一会儿,听见裴玉发出模糊的梦呓。 “我找了你好久……等等我……” 字字如刀锋,一刀一刀凌迟着他的心。 这姻缘是他强求来的,裴玉心心念念的是别人。 所谓忧思过甚,郁结于心,相思成疾……大抵如此。 段昀眼底渐渐透出猩红,深切的嫉恨如洪水漫溢,在四肢百骸每一寸血肉里激荡。 有一刹那,他生出了暴戾的恶念,想找到那个人,手起刀落,杀了! 但他不能这样。 他不能。 裴玉得了心疾,或许那人才是治好裴玉的药。 段昀悄无声息地起了床,披着外衣,站在床边凝视裴玉。 “裴玉,”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负面情绪,甚至还很温柔,“我把他找来见你,好不好?” ——此生我非他不可。 那固执而绝望的一句话在脑中反复回响。 段昀黑沉的瞳底蓄满血色,定定地看着裴玉不安的睡颜,良久他屈膝半跪下来,俯身将嘴唇贴在裴玉眉间,留下一个冰凉的亲吻。 “别难过,我把他找来给你。” 房门悄然开合。 檐廊下两道黑影无声伫立,段昀与他们擦肩而过,沉声道:“你们守好夫人,我去趟裴家。” 裴家灯火通明。 第11章 裴真下朝后,被小皇帝单独宣进宫中觐见,一直待到下午才出宫,回到衙门办理公务,踏进家门时已是月上枝头。 他父亲裴殊年纪大了不管事,如今他才是当家做主的人,他回来得晚,家里摆饭也就跟着晚。此时众人刚用过晚膳,各自散去。 裴殊见儿子一直面沉如水,似有满腹心事,便出声喊住他:“见微。” 裴真脚步停顿:“父亲有何吩咐?” 裴殊问:“今日回来这么迟,可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 裴真犹豫了一下,摆手让周围仆人退至门外,随即才说:“退朝之后陛下宣我进宫,派了一件差事。” “什么差事让你如此犯难?”裴殊坐回雕花梨木椅中,提壶倒了两盏茶,“见微,坐下说,我给你出出主意。” “倒不算难办,只是……” “只是什么?” 裴真半晌没吭声,忽地话锋一转:“父亲前日去钟秀山赏枫,可去过山顶的金灵寺?” 裴殊道:“去了,听闻金灵寺很灵验,我顺道进去上了炷香。” 裴真接着问:“父亲见到住持净尘大师了吗?” 裴殊摇头,慢慢撇着茶沫:“你问这些做什么?莫非金灵寺和陛下派的差事有关?” “父亲猜得没错。” 裴真指尖轻敲着桌面,目光落在火光赫赫的九枝灯上,说:“陛下命我前往金灵寺请净尘大师下山,在段府作法诵经,超度亡魂。” 裴殊闻言手一抖,热茶溅到手背上,他顾不上擦,急忙追问:“超度亡魂?度谁?陛下怎会突然想到此事?” 裴真默然片刻,对上父亲惊疑的双眼,沉缓道:“陛下对我说,九月十七的夜里,他见到了段昀。” “见微!”当时天鸿帝坐在御座上,稚嫩的面孔充满恐惧,“你不知段昀看着多可怕,浑身黑气,眼珠是血红色!” 裴真低眉敛目,安抚道:“陛下是真龙天子,妖魔鬼怪不敢冒犯,应当只是做梦。” “小福子也说是梦,但,但是——” 天鸿帝跳下御座,一把抓住裴真的袍袖:“见微,他进宫来请赐婚的圣旨,想和你弟弟裴玉成亲。朕那时神思浑噩,也以为在做梦,便写了手谕,给他和裴玉赐婚,许他两个月的沐休。但是翌日朕在寝宫醒来,发现右手有墨迹!” 啪! 裴殊手中茶杯猝然坠地,摔得四分五裂。 “陛下思来想去,不得安眠,认为段昀身死异乡尸骨无存,定是怨气太重,化作厉鬼回来找人陪葬。” 裴真转述到这里,面色变得极为难看。 且不管是真鬼还是噩梦,人都死了还来纠缠昭华,莫非想让昭华给他殉葬?! 裴殊张了张嘴,似乎难以置信:“这、这实在……” 裴真掐了掐眉心,端起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继而站起身:“魑魅魍魉皆是捕风捉影。陛下勤勉,睡前看书练字,指间染墨实属常事,恰逢噩梦,一时信以为真——” “见微,”裴殊仓皇打断他,“我也见到段昀了。” 裴真心头重重一跳,紧接着听父亲说:“九月十八那日,我见到段昀率上百人来我裴家,手持圣谕要迎娶昭华,我恍惚间随他们去了段府,坐在堂上,看着他和昭华拜堂成亲。最后清醒过来的时候,人却在家中。” “我原以为是做了场荒唐梦,没放在心上,只觉得晦气,去金灵寺拜一拜就罢了。” 裴殊像怕惊扰到什么似的,压低了声音:“可你说陛下也……这恐怕不是普通的梦啊。” 裴真面如凝霜,紧抿着唇,一时没接话。 哒哒。 叩门声骤然响起,惊得两人同时一震! “谁!”裴真喝问。 “属下程英。”门外传来熟悉的男声,“大人吩咐的事有进展了,属下不敢耽误,特来禀报。” “知道了,你去书房候着,我稍后过去。” 裴真吩咐完,转头看向裴殊:“父亲不必多虑,明日一早我便前往金灵寺。” 裴殊点点头,想到多日未见的次子,随口说:“此事牵连到昭华,让他随你去金灵寺拜一拜,洗洗晦气,以免真招惹了邪祟。” “父亲说得是。天色已晚,您早点歇息,见微告退。” 说罢,裴真抬脚走向门口。 秋夜凄冷,廊下灯笼随风轻摇,映得树枝暗影犹如晃动的鬼魅。 似有阴寒之气融于夜色,白日里熟悉的景象,此刻让人毛骨悚然。裴真心神紧绷,忍不住加快脚步。 穿过暗影憧憧的长廊,是灯火明亮的庭院。裴真疾步往书房走去,瞥见有道人影立在门外台阶上,张口就唤:“程英!” 话音未落,裴真猛然一停,瞳孔急剧收缩。 那道身影朝他踏出一步,面容在灯光下清晰可辨。 是段昀! 容貌与生前相差不大,却有一双血色眼瞳,俯视而来的目光令人不寒而栗。 裴真僵在原地,浑身寒毛倒竖。 居然是真的。 段昀真的变成厉鬼回来了。 裴真心惊肉跳地看着段昀,后背沁出滴滴冷汗,他心中闪过无数杂念,继而意识到一个恐怖的事实。 段昀是鬼,就意味着陛下和父亲的经历并非幻梦……他已经和昭华结了阴亲! “裴真。” 段昀终于开口,声音没有裴真想象中那么凄厉可怕,听上去竟然冷静又稳定。 “差点忘了,如今我应该喊你一声大哥。” 裴真不敢轻举妄动,警惕地盯着他。 “大哥,我就直说了,我深夜前来是要找你打听一件事。” 段昀走下台阶,语调平直而冰冷:“去年冬天,裴玉跋山涉水去找的人,是谁?” 第10章 传闻中冤魂厉鬼怨气极重,多是丧失神智、六亲不认,害人索命乃家常便饭。 眼前是黑煞缠身的亡魂,哪怕言行举止看似正常,裴真也不敢拿命去赌。 他站着没动,鬓边虚汗簌簌而下,勉强从喉咙里逼出一点声音:“……你想做什么?” 段昀停在三步之外,看着裴真戒备紧张的模样,毫无深究的兴趣。裴玉睡觉可能会惊醒,他要趁裴玉醒之前赶回家,没空在这耽误时间。 “裴玉得了心疾,做梦都想见那个人。”段昀语气很平缓,神情却有种森冷的压抑感,“我想派人把他带回京城,陪着裴玉养病。” 此话一出,裴真几乎控制不住表情,脸皮抽搐了几下。 接着,只听段昀继续说:“大哥请放心,我段昀虽杀人如麻,但从不滥杀无辜,更何况那人是裴玉的心药。待裴玉好转之后,我便放他离开。” 人死如灯灭,亡者合该不知身后事,可段昀又化鬼而归,裴真拿不准他是明知故问,还是确实一无所知。 半晌他谨慎地问:“你当真不知道他是谁?” “我若知道,何必来找你。” 段昀面色沉凝,缓缓道:“去年我在几千里外的北疆,想打探裴玉的消息也没机会,如何能得知他心上人是谁。如今我们虽已成亲,但他……他的性子,想必你这位亲兄长很清楚,总是藏着心事,口是心非,定然不会对我吐露实情。” 去年、北疆。 裴真立刻明白了。 段昀果真神志不清! 去年二月回到京城,八月去岭南剿匪,九月死在积云山……莫非全都忘了吗?竟还以为去年身在边疆! 裴真通体生寒,一想到弟弟被这厉鬼掳走结了阴亲,霎时越发焦虑。 然而当下不能惹怒对方,只得虚与委蛇地应付过去。 他深长地吸了一口气,强行稳住心神,镇定道:“你不必耗费心思了,即使知道那人是谁也于事无补,因为他早已身死异乡。” 段昀一怔:“死了?” “去年九月去世,算算日子差不多一年了。既然你知道昭华找过他,那我也不瞒着你,昭华是去给他收尸的。可惜未曾寻到尸骨,还惹了风寒,重病一场。” 裴真察言观色,试探性地说道。 “人死不能复生,你总不能去阴曹地府里找他。” 段昀脑中如惊雷炸响,一双瞳孔似失焦般凝滞。 人死不能复生。 人死不能复生。 难怪裴玉没逃,难怪裴玉任他施为,难怪裴玉不想寻医问诊……分明是起了死念,什么都不在乎了。 怎么办? 裴玉心心念念的人已经死了,最关键的药没了,他该怎么留住裴玉? “段昀。”裴真咽了口唾液,壮着胆子劝道,“昭华是个活人,接连生了几场病,经不起你折腾,倘若你真心怜惜昭华,就该放手,把他送回——” 话未说完,便戛然而止。 那双阴森的血瞳直直望了过来,浓重煞气里凝现出狰狞的黑影,让裴真心跳骤停,最后两个字硬生生卡在嗓子里。 第12章 “不可能。” 段昀嗓音冷而沙哑,一字一字落在空气中,犹如钝刀砸进坚冰里。 “我不可能放手。” 当厉鬼显露真正的恶相,活人压根无法抵抗发自内心的恐惧。裴真耗尽平生胆量才让自己站稳,没有当场瘫倒。 可喉咙像被黏住,嘴唇抖得不像样,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我会另想办法,不劳大哥费心了。以后等裴玉身体好转,若是回来探亲,届时见面请大哥慎言。” 段昀往后掠上屋顶,身影隐没进无边夜色里。 “深夜叨扰,见谅。” 阴寒蚀骨的暗潮随之消散,下一刻裴真浑身发软,扑通一声往前扑倒在地。 他伏在地面止不住地哆嗦,稍微平复,便爬起身来,踉踉跄跄地往院外走,扬声高呼:“来人!来人!” “大人!”两个侍从匆匆赶到,上前搀扶住他,“大人怎么了?” “程英呢?找他来见我!” 裴真心有余悸,一连串吩咐下去:“让各院把灯都点上,点一整夜。备好马车,明日天一亮我就出发去钟秀山。派去城北段府打探动静的人回来了吗?让他速来禀报。” 侍从连声应是,而后回道:“回来了,但他没找到段府。” 裴真心如坠石,停步问:“没找到是什么意思?他不认识路?” 侍从摇了摇头,小声道:“他说,那片地方像、像是有鬼打墙,他望见了段府里的楼,却怎么都找不到府门,也试过翻墙,但翻了墙人还是在外边,邪门得很……” · 天鸿元年初春,边疆戎族战败求和,段昀押送贡品回京,其中有巫医进献的秘药。 “此药名为忘忧,无论多么刻骨铭心的记忆,一枚入腹,前尘皆忘……使人失忆的药物并不罕见,而此药贵在药性温和,不损神智,不伤身体……” 秘药随着贡品进了皇宫,由太医验过,便存入了御药房。 潜进御药房取药比段昀想象中容易。 守卫异常懈怠,整个过程如入无人之境,十分顺利。当段昀带着药回家时,甚至觉得这是天在助他。 乌云蔽月,宅院静静伫立在黑夜中,偶尔有呼啸的长风拂动窗棂,带起一阵叩门般的轻响。 裴玉猝然惊醒,下意识唤了声:“溯光?” 眼前一片昏暗,除了风声听不到其他动静。 他坐起身,捂着脸闷闷地喘了喘气,而后扶着床沿准备下床。 裸足踩下去,踩到的不是鞋,也不是地面,是冰凉而宽厚的掌心。 裴玉忍不住缩脚,却被那只手一下子握紧。 “我在呢。” 熟悉的话音近在咫尺,听着比平时更加低哑:“天还没亮,再睡一会儿。” 裴玉微微眯眼,隐约看出床边有个黑影轮廓。他伸手摸索,指尖触到高挺的鼻梁,手指滑到脸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喊你也不吱声,蹲在床边做什么?” “睡不着,想看看你。” “躺着不能看?非得像小狗一样蹲着。” 裴玉唇角带了点笑,手指往下移,摸到他颈间交拢的领口,再往下,是浸透寒意的外衣。 他笑意顿消,指腹压着那片绣着暗纹的布料,问:“你要出去?” 三更半夜,衣着整齐,显然是想趁他睡着时外出。 “不出去。”段昀放开裴玉的脚,用半蹲的姿势正面抱住他,用力扣紧他腰背,“我哪里都不去。” 这是怎么了? 裴玉心神不宁地想,难道已经发现了吗? 比纸还脆弱的假象,但凡有一丁点破绽,顷刻间便会支离破碎。 裴玉明知如此,可心底仍存一丝侥幸,他半张脸埋在段昀肩窝,轻声问:“那你为何更衣束发?” 段昀仿佛怕他像水、像沙一样从怀中流逝,双臂收得很紧,不答反问:“裴玉,你喜欢我吗?” 裴玉:“喜欢。” 段昀哑声笑起来,喟叹道:“是,你说过我们两情相悦。” “我们是年少竹马,结发夫妻,你说过今生今世都是我的人,这话算不算数?” “算数。”裴玉眼瞳颤动,声音随着呼吸落在段昀耳边,“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死为止。” “……”段昀咽下满腔酸涩的痛楚,强迫自己松开裴玉,将人轻轻推回床上。 “药膳刚熬上,你再睡两个时辰,醒来正好能吃。”他坐到床边,替裴玉拉好被子,“我陪着你。” 昏暗中,裴玉看不清段昀的模样,只感觉周遭流动着浓重的阴煞之气。 本该忧虑难眠,但那枚道符每时每刻都在摄取生机,不仅带来类似心疾的病症,还令他越来越萎靡、嗜睡。 再拖几日就好…… 裴玉困倦地想着,意识逐渐坠向寂静黑暗的深渊。 轰! 银亮的闪电撕裂天空,一道惊雷骤响,黎明时分下起了大雨。 裴玉睡得很沉,极度倦怠的灵魂缩在身躯最深处,连噩梦都消失了。 他安静地平躺着,黑发逶迤披散在胭脂色锦被上,毫无血色的脸在这浓墨重彩里如一捧薄雪,让段昀不敢用力碰。 指尖触到的肌肤是暖的,然而有一瞬,段昀恍惚觉得掌心下的是云雾,是即将飘散的幻影。 直到死为止——裴玉能活多久?他愿意活多久? 日日夜夜的忧思无异于殉情,会要了人的命。 段昀目不转睛注视着裴玉,思绪辗转,反复地想,一遍又一遍地想。 最终被偏执的念头刺穿了心。 他从衣袖里掏出一个木盒,环扣咔嗒打开,小巧的琉璃瓶卧在绒布中,里面装着一枚蜂蜡包裹的药丸。 噗。 木塞被拔掉的动静很轻,小小的药丸顺着瓶口滑入掌心。 段昀手掌合拢又张开,然后许久都没动,像一尊沉默的雕塑隐在暗处。 不知过去多长时间,他终于缓缓靠近,喃喃道:“裴玉,人死不能复生,你别想着他了,忘了他吧,好不好?” 轰隆! 天边响雷滚滚,闪电耀光穿透窗户与屏风,室内骤然一亮。 裴玉似乎被惊扰了,无意识地缩起四肢。可是段昀倾身虚压着他,让他无法蜷缩,只能就势抱住上方的躯体。 段昀捏着药丸,手指在发颤,眼神却如着魔般固执。 “裴玉,你对我也有情谊,愿意和我重新开始的,是不是?” 在这密不透风的束缚下,裴玉几乎苏醒过来,神智朦胧间发出一声呢喃。 “……段昀……” 是在喊他的名字啊。 段昀再无半点犹豫,低头吻了吻裴玉的唇,将药丸喂了下去。 第11章 耳边好像有人在说话,模模糊糊听不真切。 “先把药喝了再睡……裴玉,醒醒……” 裴玉感到身体在晃,于是睁开眼睛。 刚从睡梦中苏醒,他意识浑噩,看着近在眼前的面孔,迟钝地发觉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在他发愣的时候,青年凑得更近了,揽着他坐起身。那冰冷的手指触到皮肤,让他禁不住战栗了一下,彻底清醒过来。 “渴不渴?”青年左臂搂住他,右手端过几案上的茶杯,“先喝口水吧。” 杯沿即将抵到嘴唇时,裴玉偏头避开,抬眸认真打量这个人。 青年神态有些紧张,轮廓冷峻的面庞扯着一抹笑容,语气压得很温柔:“别怕,裴玉,你别害怕。” 人处于失忆状态下容易惶恐不安,对周围事物充满戒备,但裴玉对这人生不出警惕之心,反而由衷萌发一丝清晰的好感。 他是谁? 裴玉极力思索,可脑子如同被水洗过,干干净净,找不到任何过往记忆。 “你是谁?”裴玉迷茫地盯着他,迟疑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要紧,记不得也没关系。” 青年放下茶杯,在床边屈膝半蹲下来,让裴玉能够平视他。 “我叫段昀,字溯光,是你的夫君。”他握住裴玉的手,像对待初生幼崽那般小心翼翼,牵引他抚摸自己的脸,“往事我会慢慢告诉你,别担心。” “段昀,溯光,夫君……”裴玉喃喃重复,指尖划过对方俊挺的眉目,“我们成亲了?” 段昀斩钉截铁:“天子赐婚,明媒正娶,我们是拜过堂的夫妻。” 裴玉将信将疑。 “我叫裴玉,你叫段昀,我们是夫妻。”他默念了一遍,试图从脑海里寻回一点蛛丝马迹,结果毫无所获,只得暂且作罢。 他从段昀掌中抽回手,想下床,却被段昀一把拦住。 “天凉,穿好衣裳再起床。” 段昀往他身上披了件柔软宽大的外衣,又低着头为他穿鞋。 裴玉坐在床边,视线落在段昀束起的发冠上,绛色发带、玄铁环扣,头发整齐地束在脑后,唯独一小绺发丝从铁环里翘了出来。 第13章 裴玉忍不住伸手,想把那绺头发捋顺。 此时段昀正好抬头,他悄悄收回手,错开视线环顾四周,佯装刚才一直在打量屋子。 段昀恍若未觉,起身道:“药再放一会儿就该凉透了,先把药喝了好吗?” 闻言裴玉眉头微蹙,看了眼搁放在床头几案上的瓷盅:“这是什么药?” “安神养身的药。你八字属阴易招邪祟,夜里时常做噩梦,前些日子又染过风寒,体虚疲乏,一来二去就得了心疾,失忆也是这个缘故。” 段昀说话时不忘做事,将瓷盅里的药汤盛到碗里,端过来给裴玉喂药。 “前日我带你去过医馆,大夫说要悉心温养,给你开了药,每日两顿。来,慢点喝。” 心疾? 难怪睡醒后胸口闷疼,心肺间隐隐有血气翻涌。 裴玉直觉对方不会害他,便抬手接碗:“我自己来。我只是失忆了,并非变成了傻子,你不必替我穿衣穿鞋喂汤喂饭。” 段昀:“我没把你当傻子,好,你自己来。” 裴玉从他手中端过碗,嗅了嗅气味,直接将苦涩的药汤一饮而尽。 段昀紧绷的心弦终于一松。 裴玉失忆后不仅没抵触他,也没惊慌不安,还愿意主动喝药,这已经超出了他最好的预想。 裴玉把空碗放回案上,顺手拿起茶杯喝了水。 期间他瞥见墙角的斗柜上反扣着一面铜镜,镜面朝墙,背面朝外,不合常理的摆放方式让人眼皮一跳。 裴玉走过去,握住镜边正欲翻转,转念一想这样摆放或许有特殊用意,于是停住手,问:“为何反着摆镜子?” “这我倒是没想过。” 段昀的声音突然从头顶传来,裴玉惊得颤了一下,歪着头仰视他:“你走路怎么没动静,故意吓唬我?” “我哪会故意吓你。”段昀哼笑,“你夫君武艺高强,轻功一流,自然踏足无声。” 裴玉扬起眉梢,促狭道:“轻功练得如此出神入化,莫非做过梁上君子?” “恰恰相反,你夫君是官非贼,乃是朝中位列三品的神勇将军。”段昀语气轻快,眉眼间沉凝的郁气近乎消散,“不过,非要较真,我确实当过两次梁上君子。” 他话音一顿,眼神灼灼地盯着裴玉,意思不言而喻。 裴玉松开铜镜,转身与他面对面,做了个‘请’的手势:“愿闻其详。” “年初北疆战事大捷,战火一停,我就回到了京城。我们在洗尘宴上相遇,人多眼杂不便传情,你约我黄昏后私会,那夜我潜入你家赴约。” 裴玉感觉不对劲,有点怀疑地问:“你以前在边疆打仗,怎么刚回京我们就……传情私会?即使一见钟情,我也不会如此孟浪吧?” 段昀张口即来:“我们从小相识,曾经是同窗好友,在我从军离京之前,已经心生情愫。洗尘宴上是重逢而非初遇,干柴烈火一触即发——” “……”裴玉听得脸颊发烫,忍不住打断他,“我知道了,第二次呢?” “第二次是两个月前,我受命去岭南剿匪,出发前一晚找你辞别。那日恰逢你父亲寿辰,在家大摆宴席,月上枝头宾客还未散尽,我在黑灯瞎火的卧房里等到子时,你总算来了。” 段昀说到这,张开手臂抱住裴玉。 裴玉来不及反应,被他抱着转了一圈,接着轻盈落地,对上他狭长深幽的双眼。 段昀低头,鼻尖蹭了蹭裴玉细挺的鼻梁,继续说:“当时你一进屋,我就这么抱住你。你又惊又喜,让门外的侍从都退下。等他们人一走,就怨我白日不来夜里来。” 尽管裴玉前尘皆忘,但此刻他看着段昀含笑的面孔,却从心底冒出一股突如其来的悲伤。 他分不清是失忆带来的伤感,还是别的原因,一时只感到分外难过。 “对不起,”裴玉垂下眼睫,“我都不记得了。” 倘若他们真是一对爱侣,如今他将往事忘得干干净净,对段昀而言就是极其残忍的事情。 裴玉竭力压抑眼底浮起的热意,低声道:“我会尽力回想,你别伤心。” 段昀气息一窒,注视着裴玉低垂的脸,喉咙像堵着滚烫黏糊的硬块,难以挤出话来。 “……不要紧。”他喉结滚动,一句一句涩滞道,“我不伤心,我只想你养好身子,长命百岁。过去的事忘了也无妨,我们从头开始。” 裴玉心里滋味不好受,压着情绪抽了口气。 他撩起眼看段昀,对视的瞬间忽然踮脚,蜻蜓点水般吻了下段昀的侧脸,而后飞快转身,眼睛盯着铜镜背面精致的花鸟图纹,若无其事地岔回之前的话题。 “夫君,你方才说没想过,难道这镜子不是你摆的?” 因为背对段昀,他没看见段昀骤变的神情,以及隐约逸散的黑煞。 那双黑瞳正逐渐透出深沉的暗红。 仿佛蛰伏的凶兽舔到一滴馥郁甜美的蜜浆,蠢蠢欲动,恨不得从黑暗里爬出来,吮住那根粘蜜的手指。 不能心急,不能吓到裴玉。 要慢慢来。 当下已经是最好的开端了,要循序渐进,不能急躁。 段昀反复告诫自己,空虚的手掌一点一点收拢,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迟迟没得到回应,裴玉唤他:“夫君,夫君?” “听你喊夫君还不太习惯。我们之间没有凡俗礼节,段昀、溯光、段将军,你尽可随意称呼。” 裴玉:“……” 看来段昀先前自称“你夫君”,的确是故意挑逗他,他失忆前压根不喊段昀“夫君”。 “我也不清楚镜子何时摆成了这样。” 段昀站在裴玉斜后侧,随着他的目光看向铜镜:“其实我们成亲还不足半月,两个男子无须梳妆打扮,一直没用过镜子,若不是你提起,我都忘了房里还有镜子。” 这副铜镜明显搁置已久,背面精巧的花纹间藏着绿色铜锈,在晦暗光线下透着阴翳的色泽。 裴玉盯着斑驳的绿锈,一种诡异的感觉蔓延至心头。 这时似有黏稠的风吹在后颈,他不经意间转眸,瞥见若隐若现的黑雾从侧后方飘了过来。 下一刻段昀伸手去翻铜镜,裴玉想都没想,抬手猛地按住镜子背面。 砰! 裴玉一使劲,段昀便收了手,任由铜镜倒扣在斗柜上。他见裴玉面色微凝,忙问:“怎么了?你不想照镜子看看自己的模样?” “想。”裴玉垂着眼帘,镇定道,“只是你在场,我有些难为情。” 段昀哑然失笑:“照镜子又不是裸身沐浴,有什么难为情?脸皮这么薄啊。” “少废话,你快出去,不准偷看。”裴玉顿了顿,找个理由支开他,“家中有饭吗?我饿了,你去做些饭菜。” “好好好,我出去,饭菜一直在厨房温着,我吩咐人端到饭厅。” 裴玉偏头往后瞟了一眼,见段昀已经转过身,正往门口走去。 他立刻竖起铜镜,仓促间镜边撞到柜角,咚的一声重响仿佛砸在人心脏上。 段昀脚步一停,背对着他:“没事吧?我没偷看,你别慌。” 裴玉咬着牙,缓缓挪动铜镜。 镜面照出半张俊秀的脸,不远处的屏风也映入镜中,而停在屏风旁边的背影却照不出丝毫痕迹。 异常冰凉的肌肤,若有若无的黑雾,镜子照不出来的身影…… 段昀竟是非人之物。 “我没事。”裴玉嗓音发紧。 他将铜镜平放在斗柜上,屏息凝神,心想若是段昀发觉我识破了他的真面目,意欲翻脸,那我就……就见机行事,大不了一死。 身后一片死寂,许久没有动静。 裴玉等待片刻,最终忍不住转头看去。 只见一道高大的身影逆光立在门口,悄无声息,直勾勾地望着他。 第12章 黑压压的身影挨着门槛站在门口,浸在昏暗里的面孔没有任何表情,一对乌沉的眼珠眨都不眨,仿若死水深潭。 裴玉与其目光相接的须臾间,心跳猝然变快。 “……你为何还在这里?” 他听得出自己的声音有些怪异,故作平静的神情恐怕也十分拙劣。 “你不是答应我不偷看吗?” 对方既不说话,也不进来,目光一直紧盯着他。 裴玉心悸得厉害,手脚不听使唤,转身往门口走的时候踉跄了一步。他整个人头重脚轻往前倒,此时一双手臂突然托住他上半身,一把将他捞回来。 等他站稳缓过神,却见黑衣劲装的青年仍站在门槛外,仿佛从未动过半步。 是鬼——段昀确确实实是鬼。 裴玉想起那句“易招邪祟”,怀疑段昀先前便在暗示,是他招惹了他。 按理说,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对恶鬼而言无异于刀下肉,要害他不费吹灰之力,何必虚与委蛇? 第14章 除非段昀不想害死他,而是另有目的。 他身上有何值得图谋的东西?难不成段昀是真想和他做恩爱夫妻? 裴玉冷静下来,慢腾腾地走到门口,问:“你究竟想干什么?” 眼前这只鬼仿佛变成了哑巴,始终没吱声,听了他的问话,倏然伸出右手。 “你——” 裴玉刚出声,就见对方张开五指,手中并非可怕惊悚的诡异之物,而是圆溜溜的柿子。 一枚沾着水珠、皮薄肉厚、通红圆润的熟柿。 裴玉着实没料到,默默看了一会儿,伸手戳了下柿子。 薄皮一戳即破,香甜的汁水染上指尖,裴玉谨慎地嗅了嗅,确定是真的柿子。 “让你准备饭菜,你用一枚柿子打发我?”裴玉抬眼看他,一时颇感好笑,“好歹多给几个呢?” 他摇了摇头,托着红柿的手掌凑到裴玉面前,意思显而易见。 裴玉接过柿子,小心地撕掉薄皮。他撕完柿皮并不急着吃,望着门外细密的雨幕,问:“你从哪摘的?外面风大雨急,熟透的柿子肯定会落光,可惜了。” “要不,”他眼波微转,柔声道,“你再去给我摘几个?” 这时雨中传来熟悉的声音:“天寒不宜吃生冷之物,柿子年年都有,明年再吃也不迟。” 一道撑伞的身影由远及近,踏上门外的青石台阶。雨水顺着伞面滑落,隔着连串的水珠,裴玉看到了来者的面容,居然也是段昀的模样! 裴玉眼睁睁地看着挡门的“段昀”退至檐廊下,而新来的段昀收了伞一步步走近,抬脚跨过门槛。 “雨又下大了,你还病着,万一受凉容易病上加病。今日不去饭厅了,在房里吃。” 段昀一手提着食盒,另一手把伞放在门边。然后他用衣角擦掉手上沾的雨水,才将掌心贴到裴玉额头。 没发热。 段昀探过体温便收回手,走到桌旁,把食盒里的饭菜碗筷依次摆好。 裴玉心中惊疑不定,视线瞟向门外廊下的“段昀”。 “别看薛蛮了,过来坐下吃饭。”湿冷的吐息拂在耳后,裴玉身体一僵,偏头躲闪。 段昀心脏像被针刺了一下,但他面色丝毫未变,温和笑道:“怎么?还惦记着柿子?” 裴玉侧过脸,与他四目相对。 对视不足片刻,段昀妥协:“行,饭后可以吃一个。” 接着他拿过裴玉手中没来得及吃的柿子,放进空碗里,又从怀里扯出巾帕为他擦手。 裴玉轻轻地眨了眨眼,视野里的景象越发清晰。 满室黑雾般的煞气,段昀洇着血色的眼瞳,而桌案上所谓的饭菜,不过是一盘盘宛如泥浆浑水的秽物。 “这顿做得简单,清蒸鸡、炒豆苗、红豆粥,都是你爱吃的,还有放了糖的姜汤,等会儿喝碗姜汤驱寒。” 令人心寒的是段昀把他当睁眼瞎一样骗,指着满桌秽物信口雌黄。 这些东西怎么能给人吃? 他原以为段昀不会害他,此刻却不敢确定了。 裴玉僵着身子落座,念头转了又转。 “段昀。”他深吸了口气,直视着段昀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你是想害我,还是在试探我?” 段昀脸上神情凝固,一股强烈的心慌感如潮水般袭来,他几乎立刻反问:“你为何这样想?” 裴玉推开碗筷,霍然起身,他动作一急说话都带点喘:“我说过,我只是失忆了,不是变成了傻子、瞎子。” “我没把你当傻子瞎子,也绝不会害你,你肯定是误会了什么!”段昀两步跨到他面前,急切道,“裴玉你问,你尽管问,我全都告诉你。” 裴玉唇角牵出一缕嗤笑,语气变得轻而冷:“我们当真是成过亲的夫妻吗?” “千真万确!” “好,那我再问你。”裴玉抬手指向门外,“他是什么?是不是特意来监视我的鬼怪?” 段昀立即往外看去,扫视一圈没看到半个鬼影。冥冥中一种可怕的预感正敲击着他的灵魂,他本是不信鬼神之人,现在却被心慌感压得窒息。 “裴玉,我看不到你说的鬼在哪,别害怕,你有高人相赠的平安符,寻常鬼怪无法近身。” 他握住裴玉的肩膀,郑重道:“等雨一停我们就搬出段府,换到钟秀山附近的宅院,山上有座千年佛寺,妖魔鬼怪定然不敢接近。届时我去请高僧来家里驱邪,再也不会让你受到侵扰。” 这番话好似情真意切,让裴玉差点气笑了。 “你看不到?段昀,你刚才还叫他薛蛮,这会儿又看不到了?” 段昀愣住,听不懂似的问:“薛蛮怎么了?” 裴玉体乏气虚,说话都费劲,实在没精力和他绕圈子,直白道:“你问我?我还想问问你呢,这座段府里到底有多少个薛蛮?” “多少个薛蛮?府里叫薛蛮的人只有这一个,还有两个随从,名为李恕、张仲春——” 段昀话说一半,倏地停口。 他似乎才理解裴玉的意思,嗓音低沉下去:“裴玉,你觉得薛蛮是鬼?” 装模作样。 裴玉微微冷笑,转眸看向门外。庭院里又出现了两道高挑的身影,不踏台阶,不进檐廊,默然伫立在雨幕中。 天光幽微,他瞧不清那两张淋着雨水的面孔,却能察觉他们专注而焦灼的目光。 “一个、两个、三个。” 裴玉依次点过薛蛮、李恕、张仲春,最后视线回到段昀脸上:“四个。” 段昀的心跳和呼吸变得极慢,近乎停止。 一股突如其来的恐慌攫住了他的心神,让他思绪开始混乱,攥着裴玉双肩的手劲越来越大。 “裴玉,薛蛮不是鬼,他们都是人,别怕……我不会让鬼怪害你……你不是饿了吗?来,先吃饭。” 裴玉感觉肩骨快被捏碎了,疼得蹙起眉头。 “你能不能别再愚弄我了?”他忍着痛,有气无力地说,“这些东西,我一口都不会吃。” “我没有愚弄你,你不想吃便不吃,我马上重做,裴玉你别生气。” 段昀话刚说完,听见一声重响从府门外传来。 当! 响声如钟如铃,穿透雨幕,直达耳际,让他心魂俱震。 段昀瞳孔放大,一刹那眼前景象碎裂消散,裴玉活生生地从他面前消失。 不、不要! 他心中呐喊嘶吼,但嘴唇像被黏住,双脚像被定住,发不出声音,挪不动步子。掌心粘黏湿滑,低头只见满手猩红血水,而头顶轰雷阵阵,滔天洪流滚滚扑下! 当、当、当…… 金石激越的震响接连不断,天色愈发昏暗,暴雨如瀑。 冷风灌进屋内,烛火摇曳,将裴玉的侧脸照得忽明忽暗。 “段昀?” 他快撑不住了,气若游丝地唤了一声。别说从段昀手中挣脱,哪怕站立都很勉强,他整个人已经倚进了段昀的臂弯里。 没过多久,烛火忽地被风吹灭,周遭一片晦暗。 檐廊下、庭院中伫立的身影渐渐消融,段昀视若无睹,垂下眼看着裴玉虚弱的面容,抱起他绕过屏风,将他放在软榻上。 裴玉扬起脸,昏暗里看不清段昀的神情。 “少吹冷风,免得受寒。”段昀扯过绒毯裹住他,冰凉的指腹在他脸颊一滑而过,“你在房里等一会儿,我给你熬碗米粥。” 裴玉:“真的是米粥?” “是人吃的米粥,放心。”段昀的语气听着温和且平稳,仿佛并不在意刚才那场撕破假象的对峙,丝毫没有翻脸的意思。 裴玉疲倦地点了点头,闭上眼睛,不再多说。 房门无声合拢了。 · “裴玉,醒一醒,过会儿再睡……” 裴玉缓慢地掀开眼皮,有温热的硬物抵着嘴唇,他迷迷糊糊地松开齿关,被连续喂了几口才完全清醒。 入口的东西黏稠绵软,确实是米粥,还加了红糖和赤豆,甜味很重。 裴玉咽下甜粥,问:“我睡着了?” “嗯,睡了两个时辰。” 天色已是深夜,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这么久?”裴玉微怔,转头朝向榻边,“怎么不点灯?” 汤匙在碗底撞出一声轻响,段昀停下动作静默良久,又自顾自地盛了粥,递到裴玉唇边。 他避而不答的反应让裴玉感到奇怪。 裴玉抬手推开汤匙,再次问:“你不畏光、不怕火,屋里这么暗,为何不点灯?” 漫长的沉寂之后,只听段昀放下碗,低声道:“因为我如今的模样不复从前,不太好看。” 裴玉听声辨位,支起身往榻边摸索,说:“我胆子没那么小,不会轻易被你吓到。” 他伸到半空的手被捉住了,随即一个轻柔的吻落在掌心。 “我知道你不怕。” 段昀半张脸埋在裴玉手心,嗓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哽咽:“但我不想把狰狞凶恶的一面露给你看,对不起,裴玉,对不起。” 第15章 说来可笑,他想活着回来见裴玉,想与裴玉结为夫妻长相厮守,死前执念深重以至于魔障迷眼,蒙骗自己。 分明有那么多破绽,是他一直自欺逃避,不愿睁眼去看。 时至今日,不过是咎由自取。 潮湿的冷意洇入指缝,裴玉愣了愣才意识到那可能是泪水。 这只厉鬼在哭? 他茫然无措地僵着手,心里涌出一股酸涩的热流直往脸上冲,让眼眶也跟着发热。 “你哭什么?”裴玉仰头呼出一口热气,“模样看着唬人,结果这么没出息。” 段昀从他手心抬起面庞,嘶哑道:“我没哭,脸上沾了雨水而已。” 此话不知真假,裴玉往上摸索,指尖划过段昀的鼻梁摸到了额头,然后是被水浸湿的头发。 “你没撑伞?”他问。 “雨越下越大,伞遮不住。”段昀一动不动任由他摸,等他摸完头又顺着摸到肩膀时,段昀抓住他的手,不让他继续往下摸。 “裴玉。” 什么都没解释,只是低哑地唤他。 裴玉睁大双眼,可惜无济于事,视野里徒有一片深黑。他抿着唇,使劲抽回了手,闷闷不乐地缩到床榻里侧。 段昀既无呼吸,也无心跳,脚步更是轻飘如风。 裴玉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动静,以为他已经走了,冷冷哼了一声,坐起身想摸黑下床。 “粥快凉透了,先吃完吧。” 黑暗中,段昀的话音又响了起来,接着裴玉闻到了甜粥凑近的香气。 “我不需要你喂。” 裴玉脊背挺得笔直,摊开手掌:“把碗给我。” 段昀勾唇轻笑,眼神专注地盯着裴玉,将半满的瓷碗放入他手中。 就在这时,裴玉若有所觉地转向窗户,凝神倾听之后,疑惑地问:“三更半夜哪来的敲钟声,是不是有人在敲大门?” “你听错了。”段昀笑意全消,锋利的眉骨紧压着,极力维持平和的语调,“没人敲门,是风吹碎石撞到了东西。” 下一瞬,几案上的蜡烛燃起火光,床边空空如也。 单支蜡烛无法照亮整间卧房,裴玉微眯眼睛,勉强看清屏风后立着一道朦胧的背影。 隔着屏风,就听段昀说:“我去看看,外面雨急风寒,你不要乱跑,好好待在屋里等我。” 裴玉忐忑不安,俄顷犹疑道:“你……别出去害人啊。” 段昀背对着裴玉,血色瞳底闪动着瘆人的寒光,那一声声敲魂震魄的重响将他的凶性激了出来。 “嗯。” 他短促地应了声,旋即从卧房里消失。 第13章 裴玉醒来时,蜡烛早已燃尽。 床幔灰蒙蒙的阴影覆在裴玉脸上,他侧头看向熄灭的烛台,想起自己夜里吃完了粥,靠着床头等段昀回来,等得困倦便闭目养神。 哪知一睁眼,已经过了这么久。 明明睡了很长时间,可仍旧萎靡不振,若非心口绞痛难忍,恐怕都醒不了。 “咳……咳咳……” 喉间血气翻涌,裴玉猛地捂嘴坐起身,弓着腰闷咳了几声。 他上身往前倾倒,头几乎挨着腿,剧烈喘息了片刻,总算平复下来。 裴玉直起腰挪到床边,借着窗户透进的黯淡天光,端过案上的茶盏,喝了一口冷茶。 一枚方形配饰从寝衣里晃了出来,坠在胸口很显眼。 配饰通体殷红,他乍一看以为是玛瑙,捏在指间却觉得触感怪异,非石非木,表面刻满了细细的纹路。 裴玉将它举高至眼前,发现那并非祥云之类的纹路,而是复杂的符文,正散发着淡淡的红色微光。 它很重要,比性命还重要。 这念头油然而生,哪怕他压根不记得它是什么东西。 此时门忽然开了,风雨交加的喧杂声变得十分清晰。裴玉将它放回衣领内,转过头,只见一抹暗影缓缓踏进屋内。 “段昀?” 暗影停在白绸屏风后,低声回应:“是我。” 喧嚣的风雨声中,啪嗒、啪嗒的滴水声显得很轻微,裴玉却敏锐地注意到了,说:“你都被淋透了,换身衣袍吧?” “我等会儿去换。” “等会儿?”裴玉盯着屏风,心底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我们是夫妻,无须避讳。卧房里有你的衣物,我帮你更衣。” 说罢,他拎了件宽袍,趿着鞋走过去。 “裴玉。” 段昀唤他,语气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恳求。 裴玉置若罔闻,脚步不停。 还未绕过屏风,他感到脸上一凉,有只湿冷的手掌盖了上来,但他已经嗅到被雨冲淡的血腥味。 血……是血……哪来的血? 裴玉懵了一瞬,立即扔掉宽袍,双手去掰覆在脸上的那只手。 “哪来的血?段昀,你松开,段昀!” 段昀遮着他的双眼,说:“放心,我记着你的话,没杀人。” “你让我看一眼!松手!” 裴玉闻到了更加浓郁的血腥气,心脏陡然揪紧,双手转而朝段昀身上摸。他刚摸到黏腻的衣襟,手腕就被攥住了。 “我的死状很难看。”段昀低低地祈求道,“别摸了,裴玉。” 死状。 裴玉手指发抖,根本无法抑制内心蔓延的悲伤。热意霎时涌上眼眶,他无知无觉地流出了眼泪,涩声问:“你先前不是这样的,怎么会出现死状?” “我也不清楚,或许是因为我才发觉自己是鬼。相由心生,先前以为自己是人,便是一副完好无损的人样,现在知道自己是鬼,出现死状也——” 段昀没说完,察觉掌心湿热,慌忙挪开手掌捧起裴玉的脸,见他眼底盈满泪水。 “别哭,别哭,裴玉,你别难过。” 段昀手足无措地给裴玉擦眼泪,简直心如刀绞。 裴玉为他悲伤流泪,他却束手无策,没办法让裴玉不难过。 千里寻骨,午夜梦回,相思成疾……皆是为他。那个让他嫉妒憎恶、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人,是他自己。 他为此尝到了甜蜜与痛苦交织的滋味,如饮鸩止渴、刀口舔蜜,短暂的喜悦之后是锥心蚀骨的痛楚。 段昀甚至无法想象,裴玉失忆前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与他相处。 裴玉眼眸泛着泪光,一眨不眨地看着段昀的面庞。 脸上没伤,和之前差不多。 于是裴玉垂眸往下看,段昀不敢阻拦他,只能竭力安慰:“虽然死状凄惨,但我现在是鬼,一点也不痛,你别难过了。其实变成鬼也没什么坏处,活人能做的事,我同样能做,你别担心。” 裴玉咬着唇,怕自己一张口,就会软弱地哭出声。 他掀开那片被血洇透的衣襟,手掌一直在颤。 好痛,好痛啊。 他感同身受地疼痛起来,像凭空刺进一把利剑,割断心脉,贯穿胸腔,让全身的热血流干殆尽。 裴玉的眼泪止住了,双肩还在发抖。他尝到喉咙里上涌的血沫,用力地咽了回去,然后轻哑地说:“段昀,我活不长了,你用我借尸还魂吧。” “别乱说!”段昀攥紧他的手,厉声道,“你的心疾一定能好,乖乖养病,不准胡思乱想!” 裴玉轻轻摇头,望向门外昏天暗地的雨幕:“段昀,你听,又有敲钟声了。” “你听错了,那只是雨声!” “还有人喊你的名字。”裴玉转过脸,盯着段昀猩红的眼珠,“是敌非友,对吗?” 段昀死死地咬着牙。 裴玉接着说:“我们人鬼殊途,我迟早会死,你逃走吧,别被我拖累。” 段昀脸上露出极其可怕的神色,仿佛要把裴玉吞噬入腹。 “裴玉,你听着。你活多久,我缠你多久。倘若你死了,我便随你下黄泉,你化鬼,我与你做一对鬼鸳鸯,你投胎,我便寻你来世。我会永生永世纠缠你,我们之间没有殊途。” 他的声音清晰而缓慢,每一个字音都溢出令人心惊肉跳的偏执。 裴玉呼吸停滞,一动不动。 段昀弯腰倾身,单手扣住裴玉的后颈,亲吻他苍白的额角,慢慢往下吻他湿润的眼睫、微红的鼻尖,最后是抿紧的双唇。 “裴玉,裴玉,裴玉……” 段昀犹如走火入魔地念着这两个字,直到裴玉齿关稍微松动。 他们唇齿相依,汲取彼此口中染着血味的津液,在这迫切的深吻中,裴玉几乎再度流泪。他阖上眼,自暴自弃地抓住了段昀的肩膀,迎合对方的唇舌。 直到裴玉濒临窒息,段昀才退开唇舌,将他完全锁进怀里。 “我做不到。”段昀着魔般地说,“我没法放手,裴玉,对不起,对不起。” 裴玉侧脸枕着段昀肩窝,凌乱的气息尚未平缓,嗓音轻得飘忽:“那你带我一起走吧,离开这里。” “你想去哪?” 第16章 “这里总是下雨,我不喜欢,我想去温暖晴朗的地方。等我去世了,你就把我的尸骨埋在山坡向阳处,再去寻我的来世,好不好?” 段昀抚摸着裴玉的后背,听到后半句话,手掌微微僵住了。 半晌他嘶哑地回道:“好。” · 大雨瓢泼,天空晦暗如夜。 庭中积水过膝,渗透骨髓的阴寒令人血液近乎冻结,寸步难行。 众人面容惨白,浑身止不住地打哆嗦,手掌抖得拿不稳刀。 唯独一个身着灰色僧袍的和尚面色如常,步伐稳定,走在最前方开道。 和尚全身滴水不沾,他口念经文,手持禅杖,每走一步,便往地面不轻不重地击一下。 当!当!当! 如钟似铃的声响朝四周涤荡,他所踏之地,隐隐亮起金色佛光,积水瞬间如退潮般散开。 裴真嘴唇乌青,一步一晃地往前走。 旁边跟随的护卫身强体壮阳火旺盛,他状态比裴真好得多,伸手去扶人:“此地凶险,大人,你慢些走。” “我不要紧。”裴真牙齿打着战,拂开他,“程英,你眼力好,多往四处看看,要尽快找到二公子。” 程英眯起眼,目光如鹰隼般巡视了一圈。 天色灰暗,四处的楼阁屋舍如同蛰伏在夜雨中的鬼影,令人望之生畏。 “这雨好古怪,雪水也没这么冷,是厉鬼煞气所化吧。”后边有人说,“咱们走多久了?怎么还没走到头?莫非又遇着迷障了?” 裴真没搭理他。 “净尘大师光用禅杖敲来敲去,有用吗?裴大人,咱们还是退到府外吧,等大师度化了段昀再进来也不迟。” 随净尘下山的小弟子慧明听见这话,扭头看了他一眼,开口解释:“师父所持禅杖并非凡物,名为镇魔杖,你们听这声音只觉平常,但传到邪祟耳中就如同天雷轰顶。” “净尘大师佛法高深,若非大师领路开道,我们连段府大门都进不了。”裴真布满血丝的眼珠冷冷一转,呵斥那人,“你若是怕死,可自行离去,休得多嘴!” 那人怎敢独自离开,左顾右盼见无人理他,只好硬着头皮亦步亦趋,继续前行。 没过多久,暴雨骤然停歇,满院积水凭空消失,周遭霎时陷入一片死寂。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面面相觑,谁也不敢率先言语,生怕惊动了隐藏在暗处的鬼怪,连呼吸都放缓了。 净尘脚步微顿,望着直通后院的长廊,朗声道:“前方阴煞汇聚,乃是厉鬼所在之地。诸位施主暂且留步等候,以免为鬼所惑,误伤彼此。” 众人连连点头停步,只有裴真出声道:“净尘大师,我同胞兄弟在段昀手里,他对我弟弟情意不浅,应当不会轻易害我。我与你一同前去,若正面相逢,我还能劝劝他。” 净尘颔首,抬脚踏上长廊台阶,小弟子慧明紧跟其后。 程英握紧刀柄,上前一步对裴真说:“大人,我程英非贪生怕死之徒,让属下随你同行。” “不,你在此处守着,见机行事。”裴真压低声音,“段昀神志不清,万一他凶性大发,净尘大师难以降服,你便速速带人逃离段府,切莫犹豫。” 此话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跟着净尘走了。 眨眼之间,长廊上的雾气淹没了他们的背影。 第14章 有人闯进了段府。 即使段昀不提,裴玉也听到了越来越近的动静。 他坐在窗边的藤椅里,静静听了一会儿,问:“雨停了,我们何时出发?” 段昀换过全身着装,内穿轻甲、外罩宽袍,将狰狞的伤口遮掩得严严实实。他正在梳理满头浓密的黑发,用绛色发带扎成一束,扣上成亲时戴过的金饰。 “马上就走。” 他说完,在椅边单膝半跪,平视着裴玉的眼睛:“我看着如何?” 随着生机愈发衰弱,裴玉的视力也开始模糊。他已经看不清东西,仍强打精神端详段昀,认真回道:“英俊勇猛,是我见过最好看的鬼。” 段昀发现裴玉的眼神有些涣散,心底一阵刺痛,尽管很难过,他还是挑唇笑了笑。 “讨你喜欢就好。” 他用厚实的大氅裹住裴玉,将人抱起来,大步走出了房门。 院中有一匹漆黑强健的骏马,名为追风。它是段昀的战马,与他一同葬身于岭南积云山,尸骨早就被虫蚁啃食干净,只剩丁点残魂久久未散,受段昀鬼气驱使,得以化形成生前的模样。 追风温顺地垂着头颅,在裴玉靠近时,用颈部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 虽已化为阴邪之物,但它依稀记得这个人温柔抚摸它的感觉。 裴玉抚过追风的鬃毛,被段昀抱上了马背。 期间他听到了一声急迫的呼喊,等他靠在段昀胸前,稍稍掀开盖住头的氅衣,那呼喊声顿时变得更加明显。 “昭、华。”裴玉念了一遍,轻声问,“昭华是谁?” 段昀搂着他正欲策马,闻言停了下来,如实道:“是你,昭华是你的字。” “我的字?”裴玉微微一怔,又问,“喊我的人是谁?” 段昀瞥向长廊尽头:“是你大哥裴真,临走前你想见他一面吗?” “我……” 裴玉张了张口,缓慢地收回了手。 其实猜都不用猜,如此处境下碰面,段昀和裴真必定会起冲突。况且他命不久矣,见面只是徒增悲伤罢了,不如不见。 大氅遮住了他的脸,传出的声音低而含糊:“不必了,我们走吧。” 追风扬蹄向院门疾奔而去,周身裹挟着凌厉的煞气,硬是冲散了涤荡而来的佛光。 眼见追风载着他们快要冲出后院,净尘从长廊里凌空踏出一步,竟瞬间出现在追风面前! 段昀见这僧人挡路,隐忍不发的凶性霎时高涨至顶,他手中缰绳一扯,追风立即扬起前蹄,要狠狠碾踏过去。 疾风掠过,裴玉遮面的氅衣飞起一角,他看见马蹄之下赫然有道人影! “不要!”他几乎破音,仓促抓住段昀牵绳的手指,“你别杀人!” 追风扬到净尘头顶的马蹄一滞,接着往后缩腿,硬生生止住了冲踏的架势。 段昀怕吓着裴玉,强压着躁动而暴戾的恶念,冲净尘说:“我不想伤人,滚开。” 净尘年岁已高,眉须皆白,双眼却精亮有神,目光如炬,自带一种浑然天成的威势。 “爱恨嗔痴,业障难消。你既知自身为鬼,为何还不放下执念,何苦害人害己。” 他语调不徐不疾,声音并不算大,吐出的话音却蕴含着震慑心神的力量,让段昀本能地感到不适。 “与你何干?”段昀语气森寒,“我让你滚开。” “阿弥陀佛,天下生灵息息相关,你怀中人已到性命垂危之际,老衲岂能袖手旁观。” 净尘右手持禅杖,左手朝前摊开,肃然道:“将裴施主放下罢。” 段昀盯着净尘,浓重的杀意与凶性毫不掩饰地显露出来。 “别这样……你答应过我,不害人。” 裴玉艰难地抓着段昀的手,刚才情急之下的厉喝让他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此时吐出的话音轻如蛛丝,风一吹便散了。 然后他偏头对着净尘的方向,一句句轻缓地说:“大师心善,裴玉感激不尽。我与段昀相伴,是心甘情愿,并非被他胁迫。我明白自己时日无多,生死有命,恳请大师莫要阻拦。” 段昀犬牙刺进了唇肉里,一丝血腥的苦涩在齿间泛开。 他搂着裴玉的手臂不知不觉收得更紧,像拢着一缕烟雾,生怕他从怀里消逝。 净尘看着裴玉涣散无神的眼睛,叹了口长气,道:“世间痴人执迷不悟。” 段昀没耐心与这僧人耗费时间,在离京之前,他还想带裴玉去找御医看病。 他扯着缰绳调转马首,想让追风直接凌空越过围墙。 “昭华!昭华!” 裴真跌跌撞撞地奔来,平日冷静沉稳的涵养荡然无存,一路连声嘶吼:“净尘大师你快救救昭华!段昀你要害死他吗?!” “如今是天鸿二年十月,你去年九月就死了!昭华的意中人是你啊!他远赴岭南为你敛骨,差点死在那里,你看看他现在的样子,为何还不放过他?!你放过他啊!” 段昀无动于衷,甚至没转头看对方一眼,他将裴玉密不透风地护在怀里,正要让追风纵身一跃。 “段昀。” 净尘站在原地未动,语调依旧从容平和:“你可知裴施主身中邪术,如此拖延下去,不出两日便会生机断绝,魂飞魄散。” 段昀倏然停住了。 净尘眼底泛着淡金的微光,目光凝聚在裴玉胸口的位置:“你若不信老衲,可问问裴施主,是否贴身佩戴着一枚骨符。” “骨符?”段昀瞳孔紧缩,“那不是平安符吗?” 第17章 他低头看着裴玉,右手松开了缰绳,指尖探向裴玉交叠的衣领。 裴玉虚弱至极,脸颊如薄霜般白得惊人,眼睫无力地低垂着。他至今没昏睡过去,全凭强撑的一口气,但已经没有余力倾听他们说话,一直安静地待在段昀怀中。 直到此刻段昀捏住了他颈间红绳,一种极端的恐慌突然从心底升起。 不、不行!不能让段昀碰它! 坠在胸口的骨符被挑出衣衫的那一刻,裴玉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抓住了它。 他死死地攥着骨符,仿佛溺水者抱着浮木不肯放松半点,迸发出一种燃尽生命的固执。 段昀像被无形的利爪勾住心脏,他没敢硬抢,尽量放柔语气:“我不碰你的符,让我看看它,只看一眼就行。” “……不,”裴玉唇瓣颤抖,手掌攥紧骨符藏进氅衣里,“不行……” 他仰起脸,用那双失焦的眼眸去看段昀,嗫嚅恳求,犹如濒死时无助的呼救。 段昀牙齿咬得咯吱作响,不由自主地想起裴玉说过的话。 “溯光,你碰了它,我就会死。” 其实他也怀疑过所谓的平安符没那么简单。它看上去太邪性了,不像驱魔辟邪的东西。 可是他不敢赌。 万一净尘骗他呢? 万一摘掉符,才是真的害了裴玉呢? 段昀喉骨滑动,松开那一截红绳。 “没事了,别害怕,我不会碰它的。”他沙哑道,掌心顺势按住裴玉后颈,将人安抚地推回胸膛间。 紧接着他扭头看向净尘,视线锋利而阴狠:“骨符又如何?我怎么知道你的话是真是假?” “出家人不打诳语,老衲所言句句属实。” 净尘往前走了半步,抬起左手,指尖虚指裴玉额头:“此乃道家邪术,以身饲鬼,倒行逆施,你且睁眼看看罢。” 随着净尘话音落地,裴玉心中的恐惧达到了极点,不自觉地开始发抖,他竭力蜷缩身子,想躲避即将降临的一切。 无法抗拒的力量涌进体内,将那些封在脑海最深处的记忆捞了上来。他无处可逃,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宁愿自己此刻灰飞烟灭。 他在恐慌与绝望中丧失了所有感知,听不见段昀的呼唤,耳中只有尖锐的嗡鸣。 意识在慢慢下坠,穿过一幕幕上浮的往事画面,坠入暗寂的深渊。 “裴玉?裴玉?” 段昀神情变得异常恐怖,血红的眼瞳缓缓抬了起来,投射的目光不含一丝人性。 “你把昭华放——” 裴真被黑煞凝聚的人影扼住了脖子,声音戛然而止。 “嘘。”段昀似疯似癫,嗓音带着怪异的战栗,“裴玉睡着了,你不要出声。” 他身上的黑煞越来越浓,不断往四周弥漫,凝出一个又一个面目狰狞的人影。 “你们为何要来我家?”段昀视线停在净尘脸上,自问自答,“……你们要抢我的裴玉。” 净尘并未反驳,口中默念经文。 段昀抱着裴玉,像担心惊醒他似的,吐字极轻极慢:“你们该死。” 然而下一刻,他耳边响起一声清晰而柔和的低唤。 “段昀。” 是裴玉的声音。 他猝然回头,周遭一刹那间换了天地,晦暗阴森的庭院无影无踪,众人眼前是一片乱石丛生的山崖。 段昀眼睁睁地看到裴玉与他擦肩而过。 彼时裴玉还未病骨嶙峋,他身形消瘦,脚步却很稳定,站在崖边如一株挺拔的修竹。 山风从远方吹来,他淡青色的发带随风飘起,近得令段昀触手可及。 段昀如坠幻梦,怔怔地抬起手,指尖却直接穿过了飘扬的发带。 “此为记忆幻影,是裴施主过往经历。”净尘平静的声音悠悠响起,“你看过便知前因后果。” 夕阳余晖下,裴玉披了层浓艳的霞光,眸底折射出一点灼目的金红,浓墨重彩犹如画中人。 他望着遥远的群山,喃喃自语:“我不能让你做孤魂野鬼。” 第15章 “前面那座便是积云山。据说是因山中有奇景,晨昏之时霞云满山,所以取名为积云。” 镖师指着远处高耸的山尖,对裴玉说:“以前山里有座宸阳观,香火很旺盛,走镖的兄弟途经那里,还能进道观讨碗水喝。谁知三年前来了一群土匪占山为王,他们人多势众,我家镖局惹不起,就没再走过积云山了。” 裴玉仰头遥望山尖,面容在天光下显出冰雪般的孤冷。 “我去年冬天来过。”他说,“只是大雪封山,进不去。” 镖师惊诧道:“你来过?去年可没人敢来这边。当时官府派兵剿匪,恰逢九月突发雨灾,山石崩塌,洪水漫灌,官兵和土匪都死在山里了。从去年底到今年开春,方圆百里都没人。” 裴玉有点出神,半晌没吱声。 镖师扭头看他,咧嘴笑着说:“不过言归正传,要不是山匪死光了,我也不敢接你的活。” 裴玉提了提唇角:“有劳吴镖师一路辛苦。” “嗐,说什么客气话,收钱办事自然得尽心尽力。” 吴镖师左脸有道狭长的刀疤,笑起来疤痕像蜈蚣似的扭动。他自知笑容丑陋,很快压住笑,瞧了眼天色,说:“裴公子,时候不早了,咱们赶紧进山吧。” 裴玉拢紧斗篷,戴上兜帽,迎着风继续往前走。 山间清幽宁静,前后不见人影,他们走了两个时辰才碰见一个猎户。 猎户拖着小山猪从浓绿的树林里钻出来,瞟见两人身影,高声喊:“哎!前边去不得!” 裴玉停住脚。 吴镖师握住腰间长刀,脸上挂着笑:“兄弟,我们借个道,前边怎么去不得?” 猎户见这壮汉面貌凶恶,随身还带着刀,顿时心生警惕。他往后退了好几步,才说:“前边是积云山,去年死了好多人,山里、山里闹鬼!” 裴玉神情微变,没等吴镖师接话,张口便问:“你看见鬼了?他长什么样?” “我哪敢看啊!上个月我刚回山里,想去积云山打猎,结果遇着鬼打墙,到处都是鬼嚎声,骇人得很!我愣是在石窝里躲了一天一夜!” 吴镖师嗤道:“你吓唬谁呢?要是真有鬼,你还能活着出来?” “我命大,碰见一个道长跟着他逃出来的。”猎户脸色难看,扛起山猪抬脚就走。 “你愿信不信,遇难了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们!” 吴镖师看着猎户飞奔消失的背影,心里有点犯怵,转头问裴玉:“裴公子,你觉得呢?” 裴玉脸上不见半分犹疑,神色恢复成最初的模样,平淡且冷静,宛如一潭毫无波澜的深水。 然而旁观者仔仔细细地看他,能发觉他垂在衣袖中的手攥得很紧,眼底藏着一丝深切而隐秘的哀伤。 “实不相瞒,我来岭南是为了给挚友收尸。”裴玉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他是剿匪的将士,死在积云山里,我不能让他暴尸荒野。” “收尸?你先前说进山寻物,我还当是寻什么宝贝药材。你听那猎户说的话,怪玄乎的。” 裴玉道:“无论他所言真假,我都要进积云山。” 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递给吴镖师:“你若是害怕,可在附近等我。倘若我三日未归,你凭我手信回镖局交差。” “我怕什么,我一个走南闯北的镖师见的怪事多了,这不是担心你害怕么。” 吴镖师搓了搓手,将信封往回推:“我吴标名声在外,岂有收钱不办事的道理。裴公子你放心,只要我一条命在,铁定护你左右!” 话虽如此,但刚踏进积云山他们就失散了。 明明是晴朗的正午,山里却起着浓雾,空气湿得能拧出水来。 裴玉脸颊凝了层薄薄的水雾,他抬手擦了擦,一眨眼的工夫,走在前面的吴镖师便无影无踪。 “吴镖师?” 他喊了一声,回音在空寂的山间传得很远,除此之外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 裴玉撩下兜帽,转身四顾,来时的小径在浓雾中消失了,眼前只有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崎岖山道。 他盯着山道上泥泞的马蹄印,眼中燃起异样的亮光,快步往马蹄印延伸的方向走去。 “段昀,是不是你?段昀!” 裴玉边走边喊,喉咙里灌了风,嗓音破碎而凄厉。 “是我,裴玉,我来找你了,段昀,你在哪——” 裴玉走到了山道尽头,浓雾终于散了,只见两侧斜坡灌木丛生,断崖下方是乱石礁滩的山谷。 啪嗒。 冰凉的雨珠落了下来,他还未仰头,大雨就如江河倒灌般倾泻而下! 喧哗嘈杂的声音霎时响彻四野,破空的流矢擦着裴玉鬓发飞了过去,兵刃相接的激越声被风雨掩盖,周遭重重暗影嘶吼嚎叫,甚至分不清是马鸣还是人声…… 第18章 时间仿佛加快了,数不清的尸体倒了下去。 魔障中的天灾远比现实更可怕,轰隆隆的巨响由远及近,顷刻间山崩地裂,洪水涨满山谷。 裴玉不得不后退,混乱中突然看见断崖旁侧冲出一匹漆黑的马。 那是追风! 追风在雨中艰难前行,马背上的身影摇摇晃晃,一头栽进泥坑里。 “段昀!” 裴玉声嘶力竭,但大地已经崩裂,成片成片地往山谷里陷落,他一步都过不去。 段昀从泥浆里爬起身,喷出一大口黑血。 他勉强抓住了缰绳,却无法翻上马背,磕磕绊绊地走了几步,脚下地面轰然塌陷! 刀尖扎进石缝,段昀握刀撑着身体,溢满血水的眼珠转向北方,嘴唇微微颤动:“裴……裴玉……” 在他跌入山谷的最后一瞬,裴玉目眦欲裂,不管不顾地往前奔去,一脚踏空,却摔进湿漉漉的草丛里。 与此同时,震耳欲聋的动静消失了,周遭鸦雀无声。 裴玉猛地抬起头,脸颊被草叶划出细长的伤口,他仿若不觉,愣愣地望着草丛掩映的小径。 这是他来时走过的路。 “裴公子,裴公子……” 远处隐隐传来吴镖师的呼喊,凌乱的脚步声逐渐接近。 裴玉毫无反应,连气息都很轻。 “原来你在这!” 吴镖师疾步跑到裴玉面前,见他像失了魂一般,连忙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裴公子?你怎么了?裴公子!” 裴玉缓慢地眨了下眼,胸膛起伏,似哭似笑地挤出几个字来:“我见到他了。” “谁?”吴镖师话刚出口,想到裴玉是来收尸的,顿时悚然一惊,“你碰见鬼了?!” 裴玉点头,而后蹒跚起身,抬腿往浓雾里走。 “等等!”吴镖师一把按住他肩膀,“裴公子你去哪?” 裴玉偏过脸,雪白侧颊渗出一条殷红的血线,犹如血色泪痕往下滑坠,而他的眼瞳异常黑亮,令人心悸。 吴镖师心头一慌,下意识松开手。 “我要去找他。” 话音飘在雾里,裴玉的身影转眼间不见了。 裴玉又看到了那条崎岖的山道。 沿途的马蹄印与之前一模一样,引着他再次走到了断崖边。 腥咸的狂风扫荡山谷,暴雨骤然而至。 鬼影四处现身,又如镰刀割草般纷纷倒下,山洪漫灌,天崩地裂……一切分毫不差地重演着。 追风在雨中哀鸣,段昀摔下马背,挣扎起身,转眸望向北方。 “裴……裴玉……” 他一直困在怨念魔障里,循环往复地经历着死前的场景。 裴玉救不了段昀,只能亲眼看他跌入山谷,被洪水泥石淹没。 · 裴玉伏在茂密的草丛间,五指用力地抓着草茎,掌心被刺破了,鲜血滚进泥土里。 九次。 他已经重复目睹了九次,万箭穿心不过如此。 他急促地喘着气,脑中嗡鸣不止。他不想哭,眼泪自顾自地往下流,想嘶吼,喉咙里只能发出一点破碎的哭腔。 旁观者张开双臂,虚虚地抱住了记忆的幻影,却无法穿越时空来抱住真实的人。 段昀看着他哭,便开始憎恨过去的自己。 裴玉很快又站起来,擦净了满脸的泪水,手心的伤口还在溢血,顺着指尖一滴滴坠落,染红了衣袖。 段昀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反复地说:“别去了,裴玉,不要去,不要再去了!” 无论段昀对着记忆幻影说多少遍,都不能改变既定的事实。 裴玉再一次走进了魔障里。 段昀无法阻拦,手臂徒劳地穿过了裴玉的身体,绝望道:“你要做什么?为何要这么折磨自己……裴玉你到底……” 到底要把自己逼到什么地步? 不知多少次,裴玉终于停了下来,这回他没有跌入草丛,而是摔进了山谷深处。 魔障里的山谷已然成了泥水汪洋,现实中此处却洪水退尽,草木苁蓉。 直到此刻,段昀才明白裴玉自虐般的举动是为了什么。 不远处郁郁青青的枝蔓里,躺着半具残缺的骷髅。 裴玉拖着狼狈不堪的身躯,慢慢走过去。他没有哭,安安静静地凝视着骷髅,少顷弯下腰,从白骨胸腔里捏出一枚带孔的玛瑙珠子。 玛瑙圆珠上刻着一个小小的“裴”字,本是缀在他衣带上的饰物,弄丢了也不在意,没想到被段昀捡走,随身携带。 裴玉深深呼吸,筋疲力尽地跪坐在骷髅旁边。 “段昀,你失约了。” 他扯开枝蔓,手掌抚过白骨,留下一抹斑驳的血迹。 “说好了剿匪归来,带我去钟秀山骑马、赏枫。”他轻声道,双手将段昀的头骨捧进怀里,“一去不复返,非要等我来找你。” “没关系,我原谅你。” 裴玉嗓音发颤,渐渐染上哽咽:“跟我回家吧,溯光。” 第16章 裴玉用斗篷包裹遗骨,紧抱在怀,跌跌跄跄地走出了山谷。 天色转暗,浓雾仍未消退,幽静的林间忽然出现一点晃动的火光。 那点火光迎着裴玉而来,离得近了,才看得出是一盏纸糊的灯笼。 提灯之人身着青灰道袍,步履不急不缓,吴镖师跟在他身后,一眼瞧见裴玉,立刻冲上前来:“裴公子!” 吴镖师上下扫视裴玉,发现雇主看似狼狈,实则并无重伤,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去。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侧开身,跟裴玉介绍,“这是宸阳观的道长,幸亏遇见他,否则真不知道何时才能走出这鬼地方。” 裴玉目光越过他,看向提灯的道士。 道士面貌白净文雅,初看像个弱冠书生,但细细观察,便能从他神态间发觉些许端倪。此人道行深厚,而且年纪已经不轻了。 两人视线相碰,他弯唇带笑:“裴公子,别来无恙。” 裴玉似早有预料,没露出半点诧异或惊喜的神色,微微颔首:“青云道长。” 吴镖师吃惊道:“你们认识?” “我到岭南之时,曾拜会过青云道长。有幸得道长指点,方知挚友尚未投胎,亡魂犹在积云山。” 裴玉语气平淡,先前那股外露的脆弱与悲伤完全收敛了,眉目间只剩下憔悴。 青云瞥了眼他怀中裹成团的斗篷,问:“看来你已寻得尸骨,是要下山回城?” “道长何必明知故问。”裴玉说,“段昀亡魂困于魔障之中,我怎会就此离开。道长此番前来,应当是算准了时机,想与我各取所需。” 青云笑意吟吟:“裴公子聪敏过人,贫道便开门见山了,请来草舍一叙,如何?” 吴镖师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眼见天黑了,山里寒气逼人,等青云话音一落,他赶紧插嘴:“裴公子,咱们还是尽快下山,在村里过一夜,明日再来拜会青云道长吧。” 裴玉看着青云含笑的面孔,缓步走了过去。 “吴镖师,你先回去,明日把我留在客栈的行李取来,正午我们在山脚湖边会面。” 吴镖师看了眼黑压压的四野,心里直打鼓,犹豫道:“可你独自留在山里,叫我怎么放心。” “无妨。”裴玉说,“有青云道长在,我不会出事,你走吧。” 雇主执意如此,吴镖师只好遵从。他提着青云送的灯笼,一路往山下去了。 青云的草舍在积云山另一边的半山腰,临近陡崖,视野开阔,院中可见满天繁星。 青云提着茶壶,一边往石桌上的竹杯中倒茶,一边说:“此处风景虽好,却远不及宸阳观旧地,那里才是紫气东来,修行福地。可惜啊,如今被恶鬼盘踞。” 裴玉没心思品茶,辩驳道:“段昀没害人,算不上恶鬼。” “迟早而已。”青云将竹杯推到裴玉面前,“无根水煮的灵茶,今夜还长,贫道怕你撑不住,饮一杯吧。” 裴玉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抬眸盯着他:“道长有话直说,不用绕弯子。” “裴公子,贫道当初与你说过,段昀乃天煞孤星的命格,且杀孽深重,死后必成凶煞,不入轮回。你见他自困于魔障,便为之心痛,但你可曾想过,若他摆脱魔障游荡人世,会酿成何等灾祸?” 裴玉笃定道:“我会供养他,只要他还能认出我,就不会变成孤魂野鬼四处游荡。” “待你百年之后呢?”青云微笑着问,“待你终老,他当如何?” 裴玉气息一滞。 青云继续反问:“你们情深义重,他自然任你管束,等你死后,他又能被谁管束?是不是迟早成为恶鬼?” 他的语气始终很温和,如与好友闲聊一般,说出的话却一针见血,字字如刀。 气氛沉凝良久,只见裴玉深呼一口气,挑起唇角:“道长想回宸阳观旧地,就得让段昀离开积云山,今夜请我来这,想必有两全之法。” 第19章 青云道:“称不上两全,不过的确能令他再入轮回,只是……” 裴玉:“只是什么?” “此法乃我道门禁术,需亡者至亲至爱之人献身。段昀已无至亲在世,唯有你这位挚友。”青云直视着他的眼睛,“不知你是否愿意?” 裴玉毫不迟疑:“愿意。” “你不问问后果?”青云略感讶异,倾身近距离盯着他,“此术以段昀尸骨制符,借你的生机与气运为他铺轮回路,待他转世之日,便是你身亡之时。” 裴玉垂目,包裹遗骨的斗篷放在他身旁石凳上,触手可及。 夜风从山间而来,拂过院中青竹,吹起他微散的鬓发,侧颜在月色下有种春水般的温柔。他抚摸着段昀的遗骨,声音低柔而平静:“我明白了,多谢提醒。” 青云一时哑然。 原以为说服裴玉需耗费一番口舌,他准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哪知满腹说辞压根用不上。 反倒让他有点于心不忍。 “裴公子。”青云脸上笑意全无,缓缓地说,“贫道如实告诉你,你以凡人之身渡凶煞,不仅会献祭今生性命,还将燃尽来世。一旦功成,或许令你魂飞魄散。如此,你也愿意吗?” 这话落在耳边,裴玉的眼神黯淡下去。 他没立即回答,青云静静地等着,深夜的庭院里只有风吹竹叶的簌簌轻响。 裴玉闭了闭眼,复而抬头,露出一点伤感的笑。 “别让段昀知道就好。” 青云彻底无话可说。 翌日。 青云从段昀遗骨里取了一小块胸骨,开始刻画符文。 骨符制成之后,还要等待作法的时机,最好的时机是段昀的忌日。 因此裴玉在草舍住了一段时日。 或许是灵茶起效,他满身皮肉伤很快痊愈了,侧颊那条细长的伤口没留下半点痕迹。 段昀忌日当天,丑时三刻,青云在崖边开坛作法,将骨符交给裴玉。 “你记着,若想瞒天过海,必须守好骨符,万万不能让段昀碰触。一旦他碰了,必定发觉你在渡他,届时后果难料。” 裴玉牢记于心,用红绳穿挂骨符,贴身戴在胸口。 森白的骨符碰触皮肤,裴玉心脏猛地剧痛,跌在地上全身发抖。直到那股锥心之痛的冲劲化尽,变为连绵不断的寒意,他才扶着崖壁爬起来。 他穿着纯白衣袍,此刻面庞的血气褪尽,整个人如冰雕雪塑一般,几乎不像个活人。 青云撇开视线不看他,面朝着翻涌的云海,无声吁了口气。 “裴公子,贫道送你下山。” “魔障破了吗?”裴玉问,“段昀亡魂何时能回家?” 青云道:“随时可破。贫道教你一段招魂咒,待你将他尸骨安葬,念上九遍,他自会魂归故里。” 裴玉点头:“多谢道长,大恩无以为报,我回京后会差人送些香火钱,聊表谢意。” “大可不必。”青云断然回绝,“贫道所作所为,并非出自善心,于你更无恩情。” 他依旧没看裴玉,眼底映着远方一轮初升的朝阳,淡淡道:“贫道只为谋取自身功德罢了。” “段昀有极凶恶相,贫道难以收服,倘若置之不理,假以时日必成大患。而你愿意渡他入轮回,待他转生之时,天降功德,当有贫道几分。” 裴玉说:“世人行事皆有私心,无论道长本意如何,于我确实为恩。” 青云沉默了一会儿,转过脸定定地看他,倏尔摇了摇头。 “你有道心,可惜深陷情网,今日一别,应当无缘再会了。”他面露惋惜,“裴公子,今生苦短,多保重。” · 九月十七晌午,裴玉回到了京城。 他将段昀的尸骨埋在段家祖坟里,念完招魂咒,又顺道去了趟段府。 他踏进祠堂,在段昀牌位前点起香,眉眼浸在阴影中,侧脸被飘散的青烟笼罩着,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许久,只听他轻声说了句:“早点回来吧。” 裴玉并未一直留在段府,夕阳落山前,他赶回裴家,稍作休息,提笔写了封辞别信。 彼时暮色四合,华灯初上,正是裴家摆饭的时辰。 他近来行踪不定,裴真在饭厅看到他,沉着脸一句话也没说,等饭后众人离席的时候,把他叫住了。 “昭华,来书房,我有事与你说。” 两人一进书房,裴真屏退左右,砰地关上门,张口即问:“这段日子你跑哪去了?” 裴玉按离京前的说辞,回道:“去江东散心。” “江东?”裴真冷笑,“你中途改道岭南,以为我不知道?” 裴玉抿唇不语。 “你又去岭南做什么?别跟我说散心养病,我不信。” 裴玉说:“寻仙问道,请了一枚平安符。” “……”裴真按了按眉心,“罢了,我懒得训你。” 旋即他直接说起正事:“昭华,你已过及冠之年,应当想想终身大事了。” 窗户被悄悄支开了半寸,室内两人毫无所觉。 裴真慢条斯理地说:“父亲有意为你择亲,让我带你赴年底宫宴……” 裴玉神色恍惚,望着摇曳的烛火,一言不发。 他人在这里,心已经飘走了,脑中想的是:段昀回来了吗?他会去段府,还是来找我? 这一晚,裴玉没见到段昀,却跟兄长吐露了实情。 他无意择亲,他早有了意中人,他非君不可,他就是执迷不悟。 窗缝合拢,窗外亡魂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而室内灯火熠熠,照亮裴真满含阴霾的面庞。 “裴昭华,我看你真是中邪了!不管你多喜欢段昀,怎能为死人搭上自己一辈子?你给我好好反省,何时愿意成亲,何时再出大门!” 裴真拂袖而去,让侍从程英看守裴玉,不准他踏出裴家一步。 裴玉坐在房中,整夜未眠。 他似乎忘记了时间,一直在翻书,翻完一卷又一卷,直到天明。 九月十八这日,天空乌云密布。 裴玉推开房门,只见天地暗如黄昏,风雨欲来。 就在这时,嘹亮的唢呐声骤然响起,前院锣鼓喧天,迎亲的喜乐迅速逼近,而整座宅邸竟听不到任何交谈走动的声音。 裴玉瞳孔微缩,转身望向紧闭的院门。 咣当! 院门大开,披红挂彩的骏马跨过门槛,马背上的身影映入眼帘。 段昀身着喜袍,目不转睛地俯视着裴玉,唰地展开手中圣谕:“陛下亲笔赐婚,命你我今日成亲,吉时已到,请裴公子即刻上花轿吧。” 迎亲仪仗在他身后缀成长龙,一眼望不到底,全都穿得喜气洋洋,头颅却笼罩黑雾,完全看不清长相。 他们没发出丁点动静,齐刷刷地面朝裴玉,仿佛隔着烟雾注视他。 裴玉心如擂鼓,目光扫过圣谕上短短的两行字,落在段昀脸上。 “……段昀,”他话音涩滞,低得几乎听不清,“你想与我,成亲?” 段昀拍了下马,追风往前踏了两步,来到裴玉身旁。 然后他略微俯身,似笑非笑地说:“是啊,我剿匪凯旋,马不停蹄入宫面圣,以军功求得陛下赐婚。裴玉,你只能嫁给我了。” 剿匪凯旋? 裴玉明白了,段昀以为自己没死,甚至蒙蔽了自身的双眼。 他看着段昀完好无损的模样,极力维持平静的假面,轻哑道:“好,我嫁你。” 寂然无声的迎亲队又开始敲锣打鼓,两个裹挟黑雾的“喜娘”快步上前,搀扶裴玉走向花轿。 宽敞的八抬花轿里,叠放着朱红喜服、纯金配饰。裴玉脱下白袍,换上一身嫁衣,被抬出了裴家大门。 一路阴风开道,鼓乐齐鸣,径直往段府而去。 第17章 “生离死别,众生皆苦,痴念不灭,苦海无边。” 净尘喟然长叹,收回左手立于胸前:“段昀,裴施主以生机气运渡你,骨符不毁,药石无医,旦夕之间便会气绝魂散。” 记忆幻影烟消云散,段昀周身的黑煞不仅没有变淡,反而愈发暴烈,完全压制了净尘的佛光。 血泪顺着他的面颊蜿蜒而下,从下巴滴落,坠在裴玉的衣襟上,晕染出一片触目惊心的猩红。 “裴玉……” 他张开嘴,嗓音扭曲变调:“我不能……我不能让你这样……对不起,我必须……” 裴玉双眼紧闭,如同陷入了恐怖的梦魇,右手死死握成拳,脸上露出一丝痛苦的神情。 段昀抓住他的手:“裴玉,别害怕……把它给我。” 攥到青白的手指被一根一根掰开,那枚沁透血色的骨符暴露在段昀目光下。 裴玉半梦半醒间挣扎起来,被迫摊开的手掌一阵痉挛,手指竭力往内收拢。 但段昀已经拈走了他掌心里的骨符,他只握到一把空气。 第20章 “不……”裴玉发出虚弱的呓语,竟微微掀开了眼睫。 他双眸涣散无光,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脖颈,惨白的面庞顿时充满惊惶。 “我……别拿走……”他唇瓣开合,声音渐渐凄厉,“还给我,把它还给我!” “裴玉,它会害死你的,你听话啊……别怕,很快就没事了。” 段昀亲吻裴玉的额头,将人紧紧搂在怀里。裴玉已是强弩之末,挣扎的力气几近于无,根本不可能从他指间夺回骨符。 裴玉极力睁大眼睛,但视野灰暗模糊,只能隐约看见一点淡淡的红光。 “不要!求求你!不要拿走它,还给我,段昀,求求你!” 他无法挣脱桎梏,崩溃嘶喊着,眼睁睁看着那一点红光湮灭。 骨符化成了烟灰,空荡荡的红绳随风飘远,缠挂到檐廊高悬的灯笼上。 “没事了,裴玉,你别怕。”段昀颤声道,低头蹭了蹭裴玉冰凉的脸颊。 裴玉木然不动,肌肤相贴的刹那,猛地喷出一大口热血! 鲜血溅在段昀衣袍上,裴玉出气多进气少,眼帘垂闭,身子完全软了下去。 段昀凝固般顿住,本就岌岌可危的神智迅速坍塌。 风声倏然而止,无穷无尽的阴煞从他身上流淌出去,眨眼间铺满整座段府。 前院逃命的人寸步难行,似陷进沼泽,森寒蚀骨的血泥不断上涌,没过脚踝、膝盖,吓得他们一个个魂飞胆破。 “净尘大师!” “慧明师傅!裴大人,裴见微!你们在哪?救命啊!” “天杀的!裴真和净尘是不是抛下我们跑了?!” 裴真身处后院,已被血泥吞至腰际。 “段、段昀,你冷静点。” 他不敢看,闭着眼咬牙开口,一句一句说得很艰难:“昭华还没死,你就造杀孽,害了我们一行几十人,是要气死他吗?你冷静点,放下昭华,净尘大师有法子救他。” 当! 净尘屈指轻敲禅杖,佛光一闪即灭。 在这一瞬的光照下,血海地狱般的景象显露无遗,段昀转头瞥向净尘,空洞的眼窝里燃着幽幽鬼焰。 这副模样,与无间炼狱里关押的恶鬼没什么区别。 “段昀!”净尘高声厉喝,话音如惊雷震耳,“他命悬一线,你还不醒悟,真想等到他气绝人亡吗?” 血沼终于停止蔓延。 段昀抱着裴玉喃喃低语,一开始没人听见他说什么,直到他走近过来,才听清他一遍遍地说:“……裴玉,别怕,很快就好了。” 满地血泥随着他脚步消退,笼罩着宅邸的黑雾散开,明朗的天空露了出来,周遭蓦然大亮。 裴真感觉到光亮,支开眼皮,只见段昀弯下腰,将裴玉轻轻放到青石长凳上。 “救他。”段昀望着净尘,“无论用什么法子,请你救救他。” “阿弥陀佛。” 净尘吐了口长气,神情和缓道:“裴施主生机耗尽、神魂不稳,凡药难以治愈。如今唯有金灵寺中佛骨舍利子,可令他安魂回春。” “师父,”慧明忍不住出声,欲言又止,“你这是?” 净尘抬手一摆,示意慧明不必多言。 “佛骨舍利乃我寺至宝,从不外借。”他注视着眼前的厉鬼,话锋一转,“不过,老衲愿为裴施主开个先例。” 此话刚落,裴真急声道:“我即刻派人去拿!” 净尘却摇了摇头。 “你有什么要求?”段昀嘶哑道,“说吧,你要怎样才肯把佛骨舍利借给裴玉?” 净尘面朝西方,说:“从此处至钟秀山有十八万三千六百步,从山门至金灵寺又有一万九千步,共二十万两千六百步。倘若你诚意求取,自此一步一拜,待你踏入金灵寺中,老衲亲手将佛骨舍利交予你。” 慧明面露惊色,裴真当场愣住。 让厉鬼一步一拜,进佛寺、捧佛宝,与让他自投罗网有什么两样? 所受折磨与投身焚炉无异,段昀怎么可能答应! “净尘大师!”裴真疾步上前,“金灵寺佛蕴深厚,怎可让鬼踏足?不如让段昀跪拜前行到山门,此后一万九千步,见微愿一步一叩求取佛宝,望大师成全!” 净尘纹风不动地看着段昀。 少顷只听段昀回了一字:“好。” 他蹲下身,用干净的衣角擦拭裴玉脸上的血,手指滑到颈侧,感受那衰弱缓慢的脉搏。 “我不会让你等很久。”他贴着裴玉耳边说,而后在眉心印下一吻。 段昀站起来,视线投向裴真:“大哥,方才多有冒犯,请见谅。” 裴真确实被他六亲不认的疯态吓得不轻,这会儿不知该说什么,尤其听他喊自己“大哥”,简直毛骨悚然。 “段府不是养病之地,请大哥带裴玉回家。我不在的这两日,望大哥悉心照料他。” “昭华是我亲弟,无须你交代,我自会好好照顾。” “还有一事。” “什么?” “裴玉他,”段昀咽了口腥咸的血气,“他失忆了,不记得往事,若他醒来与你生分,不要怪他。” “失忆?” 裴真以为是邪术导致的病症,与性命相比,失忆也算不得什么。他俯身抱起裴玉,沉声说:“我知道了。” 裴玉的手垂了下来,在空中轻晃,指尖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 段昀很想过去替裴玉擦一擦手,把他手臂安稳放好。 但他强行忍住了。 他转身向西,踏出一步,双膝下跪,伏地深深一拜。 没过多久,喧杂声如退潮般远去,段府恢复往日空寂。长风吹过,檐下灯笼摇晃,细长的红绳飘落在石阶上。 出城的官道上。 慧明走到半路,实在按捺不住心绪,小声道:“师父,将佛门圣物借给一只厉鬼,怕是不妥吧?” “能否借出,尚未可知。” 净尘遥望佛光普照的山顶,心平气和地说:“神佛在上,心若不诚,天雷滚滚让他魂飞魄散;金光焚身,意若不坚,万般痛楚令其止步不前。” 慧明忧愁道:“要是他心诚意坚,真的一步一叩走到了寺中怎么办?” 净尘:“那便将佛骨舍利给他,看他是否捧得住。” 慧明问:“若他双手化为枯骨焦炭,也要捧着,该当如何?” “当真如此……至诚至坚,佛骨借他一用又有何妨?” 第18章 裴玉昏迷不醒,一直在做噩梦。 他在梦魇的漩涡里打转,耳中尽是哀戚的哭嚎,眼前暴雨如注、鲜血飞溅。大雨混着血水汇聚成溪流,漫过腰际,有尸体从远方漂到他面前。 段昀仰面漂着,胸膛千疮百孔,源源不断地涌出黏稠的血。 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身躯却沉入水底,血肉化尽,变成白森森的骨架。 裴玉想伸手去捞,可全身像被定住,连指尖都无法动弹。他早已流不出眼泪,被血水淹没的刹那,坠入了另一重噩梦。 卧房灯火通明。 裴真亲自给裴玉洗漱换衣,整夜守在房中,时不时凑到床边唤他。 天还没亮,程英端着汤药进来,提醒道:“大人,卯时将至,轿子在府门外候着。” “我今日告病,不出门了。”裴真接过药盅,朝书案那边偏了下头,“你将奏本送进宫中。” 程英点头称是,取奏本时,瞟了一眼床榻。隔着纱幔什么都看不清,也听不到裴玉的呼吸和心跳。 他心中惴惴不安,压着声音问:“大人,二公子还好吗?” 裴真疲惫道:“暂时没事,你走吧。” 程英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关上了门。 裴真挑起床幔,在裴玉背后垫了两个枕头,给他灌药汤。 然而裴玉气若游丝,吞咽十分困难,好不容易喂了几口,竟不小心呛进气管。他苍白的脸颊迅速变紫,裴真吓得肝胆俱裂,连忙扶起他拍打后背。 “咳、咳咳……”裴玉咳得很艰难,最终咳出一口带血的药汤。 裴真冒了身冷汗,不敢再给裴玉喂药,扯过巾帕为他擦拭嘴唇,才发现他睁开了眼。 “昭华你醒了?昭华?” 裴真叫了两声,但裴玉没有回应,眼珠都不转一下。 他想起裴玉失忆了,不认得自己,便轻声细语地说:“我是你兄长,姓裴名真,字见微,是你同父同母的亲大哥。昭华,我带你回家了。” 裴玉依旧一动不动。 他压根没有苏醒,睁眼不过是呛咳之后的身体反应,意识仍困在幻梦里。 他在暗无天日的血海里沉浮,看见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全是水里浮上来的死尸。 我在哪? 我是不是已经死了?这是黄泉地府吗? 他浑噩地想,然后听见那一具具死尸张口喊他。 裴玉、昭华、表哥、裴公子、裴施主…… 第21章 原来都是故人。 裴玉认不出他们是谁,心里却非常难过,想让他们回去,回到阳间去。 但他们纷纷围过来,撕心裂肺对他哭诉:“我们都死了,你救救我们啊!” “段昀是恶鬼!”有具死尸拽住他的手臂,厉声怒斥,“昭华,你鬼迷心窍,执迷不悟!” 裴玉梦中煎熬,听不到现实里的声音。他又闭上了眼,在厚厚的被褥里缩着身子,不停地战栗。 “昭华,你是不是冷?” 裴真提心吊胆,怕他撑不到段昀回来,立即让大夫过来看。 但大夫无能为力,见裴玉奄奄一息,既不敢动针,也不敢下猛药,仅仅开了一些滋养身子的补药。 这一日过得非常凶险,裴玉浑身忽冷忽热,熬到傍晚,昏迷中说起胡话来。 “昭华,你说你想要什么?” 裴真问他,正想挨近了听,房中烛火倏然熄灭。 裴真心中一惊,还未转头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开了。 旋即只见高大的鬼影站在床头,双手似烧焦的枯枝,捧着一只透着淡淡金光的玉匣。 “裴玉,我回来了。”段昀哑声道。 他坐在床边,打开玉匣,温和的佛光霎时照亮整间房屋,而他碰触佛骨的手指化为了烟灰。他用另一只焦黑的手去拿佛骨,又是瞬间成烟。 裴真看不下去,上前半步:“我来吧。” 段昀恍若未闻,用重新凝实的手撩开裴玉上衣,再捧起玉匣,往下倾倒。 裴玉的手蜷在胸前,棋子大小的佛骨舍利落到胸口,立刻被他攥住。或许是得到了安抚,他面容舒展,停止梦呓,终于宁静地睡着了。 裴真心神微松,思忖斟酌了一番,开口说:“有佛骨在身,昭华无性命之忧,日后悉心调养便能恢复如初。不知你有何打算?” 段昀没说话,自顾自地替裴玉拢衣裳,手掌离佛骨太近,再次被灼成焦炭。 “佛骨于你似焚炉,昭华必定不愿让你受折磨。这段时日你不如暂且回避,等昭华痊愈之后再来见他,如何?” “我不走。”段昀直截了当。 他拉下床幔,将裴真的视线隔绝在外,不冷不热道:“夜深了,请大哥出去吧。” “你想——” 裴真话刚出口,眼前突然天旋地转,等他回过神,人已经站在了房门外。 裴真脸色难看,抬手推门,发觉木门重若千钧,使尽浑身力气推不出一丝缝隙,只得悻悻作罢。 “就你有本事!” 君子不跟鬼斗,他低骂一句,忍着郁气转身走人。 往后数日,别说进卧房,裴真连院门都进不去。 段昀的独占欲简直到了令人心惊的地步。 裴玉昏睡期间,他不允许任何人踏足院内,所有琐事亲力亲为,哪怕是离开院子取东西,也会留出两道鬼影守护裴玉。 他忍着焚身之痛,每日给裴玉沐浴更衣、渡水喂药,经常被佛骨灼到魂体焦黑。但他有种甘之如饴的快乐,因为裴玉确实日渐好转。 冬月伊始,寒风由北至南掠过中原大地,一夜之间雪满京城。 裴玉怕冷,应该带他去温暖的南方养病。 段昀为私心找到了冠冕堂皇的理由,凌晨雪一停,便带着裴玉离开京城,没留下只言片语。 下午裴真回到家,得知今日厨房做好的药膳没被取走,顿时心生不妙。 他快步走到裴玉的院子门口,往里喊:“段昀!你出来!” 半晌没见鬼影,于是他试探性地朝内伸脚,没想到真踏进去了。 裴真愈发感到不妙,一路跑到卧房,见房门敞着,进去一看,人去楼空,连裴玉常穿的衣物都消失了! “好你个段昀,又把昭华拐走了!” 他气得涵养全无,在空屋里破口大骂:“杀千刀的野鬼,佛骨怎么没烧化你!看我回头把你尸骨挖了,牌位砸了!” · 经过半个月的休养,裴玉脱离了生命危险,离京途中苏醒过来。 这是数日以来,裴玉第一次清醒地睁开眼,段昀猝不及防,焦黑的枯骨在佛光下无所遁形,只得蒙住他的双眼。 追风拉着马车在官道上疾驰,踏雪无声,车内感受不到丝毫颠簸,万籁俱寂中,裴玉深长的呼吸声格外明显。 段昀紧张地盯着裴玉,只见他双唇动了动。 “你说什么?”段昀竭力让嗓音柔和平稳,“是不是口渴了?还是哪里难受?” 然后他耳朵凑到裴玉唇边,等了一会儿,才听到一句低低的恳求:“……不要毁掉它,还给我。” 段昀的心坠了下去。 他贴近裴玉的半边脸是眼窝空洞的焦骨,另外半边脸勉强完整,眼珠幽沉。 “那枚符已经化为灰烬,你别再惦记它了。” 他狠着心,强硬道:“裴玉,我跟你说清楚。我不想入轮回,就乐意做只厉鬼,呼风唤雨,逍遥自在,过得比生老病死的凡人更痛快。” 裴玉怔松了片刻,仿佛才彻底听懂他的话。 “逍遥自在,痛快。”他轻声重复,抬手触碰捂着眼睛的枯骨,“为何不敢让我看你一眼?” 段昀:“……” “为何不敢让我看你?”裴玉又问一遍。 “我不是不敢。”段昀另一只手拿过绸缎发带,往裴玉眼前一遮,在后脑打好结,“而是你昏睡多日,眼睛尚未恢复,容易被亮光刺伤。” 说完他往后退避,以免裴玉摸到他残缺的半边脸。 但裴玉没有再主动摸他,在软榻上翻身朝里,沉默地背对着他。 “裴玉?”段昀碰了碰裴玉后背,“生气了?” 裴玉一声不吭。 “别生闷气,你若是心里不痛快,可以打我骂我。” 裴玉不理他。 “你骂我吧,混账莽夫蠢货,随你骂。”段昀说着话,将软榻拖到车厢中间,他绕到裴玉正面,跪坐在榻前。 裴玉依然默不作声。 段昀见他面色冷凝,心里有点发慌,便握住他手腕,牵着他打自己刚刚长好的脸颊:“你打我几巴掌,别生气了。” 啪、啪。 裴玉用力抽回手,忍无可忍道:“够了!我不想打你。” 段昀带笑道:“你还是心疼我。” 裴玉反唇相讥:“不想打你是嫌手疼,你逍遥自在,轮得我一个生老病死的凡人心疼?” “原来是怕手疼。”段昀往他手里塞了卷书,“来,用书打。” “什么书?用来打你真是糟蹋了。” “春宫图。” 裴玉一愣,怀疑自己听岔了。 “不糟蹋,里面的姿势我都记住了,书打坏了也无妨。” 裴玉像被烫到了手,猛地扔掉书。 段昀注视着他涨红的脸,忍俊不禁:“逗你的,那是正经的诗集。” 裴玉深呼吸,骤然拉下蒙眼的缎带。 几乎是同一时间,段昀伸手覆住他的眼,没了戏谑笑声,低沉道:“这段日子别看我,以后你想怎么看都行。” 裴玉冷冷道:“我不想当瞎子,你不愿让我看你,大可离我远点。” “别说这种气话。”段昀重新将缎带系好,“我们许过诺,永生永世在一起。” “所以我就得任你摆布?” 段昀立即郑重道:“我视你为心头挚爱,绝无摆布之意!” “你、有。”裴玉面含冷笑,从齿缝间一字一顿地问,“我为何会失忆,难道当真与你无关?” 段昀微微一僵,满腹的话堵在喉间。 当初给裴玉喂下忘忧,他便想过迟早有那么一日,裴玉会起疑心,质问他。 哄骗也好,推脱也罢,总有法子应对。 那时想得轻易,然而真等到这一刻,他却前所未有的慌张,一句假话都说不出口。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裴玉轻嘲念道,指尖摸着遮眼的缎带,故意激他:“你让我失忆,又不肯对我说实话,这不算摆布算什么?算恩爱夫妻鹣鲽情深吗?” “你想听实话?好,我说!” 段昀欺身逼近,冷硬的枯指抓住他下颌:“你有个已故的意中人,你爱他到了要殉情的地步,我能怎么办?我只能给你喂药,妄想你失忆之后无忧无虑,好好活下去!” 裴玉错愕:“我哪来的意中人?我分明——”分明只对你心生爱意。 “那人就是我。” “……”裴玉一哽,愈发觉得他不可理喻,“你缠着我不放,又要让我忘记你,如此根本是自相矛盾。” “因为直到最后,我才知道你心里藏着的人是我。你怨我不说实话,可你呢?哄得我神魂颠倒,不知生死。裴玉,你真是好厉害啊。” 裴玉衣襟内挂着锦囊,里面装着佛骨,将段昀脸庞乃至前胸灼成焦尸般可怖的模样。 但他全然不顾痛楚,上半身与裴玉紧密相贴。 第22章 裴玉察觉到了异样,心脏揪成一团。 他指甲掐进掌心,强行维持嘲讽的语气:“我再厉害也没遮你的眼。我全身上下哪一处你没看过?如今我想看一眼自己的夫君,反倒成了禁忌。” “我恨不得你日日夜夜一直看着我,眼里只有我一个!” 段昀几乎触到他的唇,声音透出反常的热意:“我给你看。” 第19章 墨色缎带从裴玉脸上滑落。 榻边的小案上摆着琉璃灯, 烛火熠熠,将车内景象照得一清二楚。 一张烧焦的面孔映入眼帘,裴玉瞳孔缩了缩, 死死地咬住了牙。 段昀倾身贴着裴玉,枯指在他的眼尾轻轻摩挲,不知出于什么心情,竟然还笑了起来。 “怕不怕我?” 裴玉见过段昀千疮百孔的尸体, 他睁眼之前察觉到段昀的异常, 以为最差就如噩梦中那样,却没想到会是焦尸般的惨状。 “我让你别看,你非要看, 现在害怕了?” 说完段昀低头凑近,作势要吻裴玉,嘴唇相碰的时候, 又突然停住。 裴玉眼瞳明亮,如镜面般倒映着他的脸, 令他清晰地看到自己恐怖的面容。 “嫌不嫌弃我这副样子?”段昀蹭了蹭裴玉抿紧的唇瓣, “你说一声,我就不亲你了。” 裴玉牙关微松,迟迟没吐出声音。 “吓傻了?” 隔着两层衣衫, 段昀的胸膛已经被佛骨焚出了空洞,剧痛让他话音有点发颤, 显露一种忍到极致的压抑。 可他还在笑, 闷沉颤抖的笑声传到裴玉耳中, 听着却像哽咽一般。 “来日方长,以后再与你亲热。”段昀直起身,转头吹灭了琉璃灯, “再睡一会儿吧,等你醒来便能到滇南,那里冬日很暖和,你……” 这话音猝然一停。 裴玉双手攀着他的肩膀,柔软的唇贴了上来。 温暖而湿润的气息落在唇间,令段昀的理智烧成了灰,无法抑制的亢奋席卷所有感知,他立即反客为主,将裴玉下颌抬高,加深亲吻。 裴玉攀附在段昀身上,头往后仰着,泼墨似的长发逶迤在白色衣衫间,露出的脖颈和侧脸晕着淡淡的红。 如枯木上开出一朵雪瓣粉蕊的花。 段昀亢奋到了极点,很想剥开花瓣,仔细品尝花蕊的滋味。 裴玉衣襟半敞,他的手已经探了进去,摸到系锦囊的细绳。此时他只需扯断细绳,把装着佛骨的锦囊丢到一边,便能摆脱焚身之痛,重塑完好的躯体,来满足激荡的欲望。 “我不害怕,也不嫌弃。”裴玉在纵容他,喘着气对他耳语,“不用……等以后。” 圆房那一夜的情景立刻占据脑海,美妙的回忆侵蚀着他的意志,眼前的爱人更是送到嘴边的珍馐。 段昀忍不住俯身,将裴玉整个人压在软榻上。 裴玉以为段昀要开始了,谁知下一瞬他却抽出手,五指按在榻边小案上。足有寸厚的楠木案面顷刻开裂,咣当翻倒,而后裴玉感到身子一轻,压着上方的黑影直接消失了。 居然落荒而逃? 裴玉仰面躺在榻上,用手覆住发烫泛红的脸,静默了半刻钟。 等他平复情绪放下手,才发现自己衣襟里挂着一只黑布锦囊,由内透出暖黄的光。他坐起身,摘掉锦囊解开一看,霎时金光普照,车内亮如白昼。 裴玉苏醒不久,乍见强光被刺得眼花。他微眯眼,指尖拈起锦囊里的东西,用衣袖遮掩光辉,细细端详。 此物形如棋子,温润如玉,内蕴光华,外放金辉。 裴玉看得出它绝非俗物,想了想,不高不低地唤道:“段昀。” 半晌没回应。 也不知真跑了,还是隐在暗处窥视。 裴玉暗自揣测,顺手将东西放回锦囊,扎紧袋口,随意扔到角落里。 “别乱扔!”段昀的话音立刻从马车前窗传来,语气很急促,“那是给你治病的东西,应随身携带,快收回去!” 原来没逃走,躲在外面驾车呢。 裴玉没急着去捡锦囊,目光落在前窗,问:“你从何处得来的?” “……” “我记得你的死状,都是利器伤口,而今你却是烈焰焚身的模样,是不是和此物有关?” 段昀哑口无言。 “段昀,你如实回答我,”裴玉下榻,来到窗边,吸了口气才继续说,“是因此招致了仇家,还是引来了天罚?” 空气一时陷入沉寂。 裴玉敛了眸,淡淡道:“你不说话,我便当你默认了,这东西我不会再碰。” 一窗之隔,段昀低幽的声音终于响起:“既无仇家,也无天罚,这是我从金灵寺借来的佛宝。非抢非盗,住持亲手将它交予我,堂堂正正带回来的,你放心吧。” “你去佛寺借宝?”裴玉面色微变,“你身为厉鬼,贸然踏入佛寺,万一天打雷劈怎么办?” “我真心诚意去拜佛,上天没劈我。” 裴玉道:“纵使没天罚,人家又怎会轻易将宝物给你?” 段昀避重就轻:“你还记得那个法号净尘的僧人吗?他是金灵寺的住持,有意救你一命,因此才将佛宝借给我。” “当真如此简单……那你告诉我,你一身焚伤究竟是怎么回事?” 段昀又没声了。 他不愿对裴玉撒谎,也不愿令裴玉难过,只好选择闭口不言。 裴玉转身几步,使劲拉开车尾木门,寒风裹挟碎雪扑面而来。 他上半身刚刚探出去,一双手臂从后扣住他的腰,猛地将他拖回榻上。 旋即砰的一声,木门紧闭,风雪销匿。 “你做什么!”段昀惊魂未定,脱口呵斥,“重病初醒,想寻死不成?!” 车内积蓄的暖意被寒风冲散,裴玉冻得脸色冰白,偏着头看他。 段昀斥责的话卡在喉咙里,赶紧用绒毯裹住裴玉,把暖炉挪到他面前,又倒了杯热茶。 裴玉此刻倒是乖顺,裹着绒毯捧着茶,一双黑眸专注地看着段昀,被呵斥也不反驳。 段昀一通忙活,末了沉着脸问:“你适才想做什么?” 裴玉答非所问:“果然如此。” “什么?” “你的焚伤变轻了。” 段昀蓦地反应过来。 角落里,锦囊散发出融融暖光,似一盏小灯斜照着裴玉的侧脸。 “那枚佛宝于你如火海,离得越近,焚伤越重,我猜得对吗?” 段昀无可奈何道:“你非得这么逼问我?” “谁让你装聋作哑呢。”裴玉放下茶杯,抬手触摸他颈间斑驳的焦痕,“疼不疼?” “不疼。” 裴玉轻嗤道:“嘴硬,方才都疼得落荒而逃了。” 段昀忍了又忍,尚未消退的欲望愈发强烈,他一把捉住裴玉的手:“我不是疼得逃跑,而是不想折腾你,别再撩拨我了!” “……”裴玉抬眸仰视着段昀,昏黄光影中眼波粼粼,“我哪里撩拨你了?” 段昀禁不住,多看一眼都受不了,他强迫自己挪开视线,扯过一件外袍盖住了裴玉的头。 怎么又蒙脸? 裴玉神色不悦,刚想开口,听见段昀喑哑道:“收好,乖乖养病,算我求你了。” 锦囊轻巧地落回掌心。 裴玉掀掉头上的衣袍,段昀无影无踪,车内只剩下他一人。 马车在风雪中疾行,段昀坐在驭座上,飞絮般的雪花拂面而过。他闭着眼,努力平息那股冲动的念头,听到车内的动静,一度想回头窥视,但硬生生忍住了。 他低声背诵起诗集,试图转移注意力,让自己清心寡欲。 生前没心思读书,死后反倒有了一点兴趣。往后天长日久,倘若他学问高深,说不定裴玉对他刮目相看,日日欣赏他的大作,想来是极好的妙事。 咚咚。 前窗忽然被叩了两声。 段昀睁开眼,目视前方,波澜不惊:“怎么了?” 只听裴玉隔着窗问:“你在背诗?方才那句什么水成文?” 段昀心神一凝,回道:“鲤跃龙门水成文。” “……把窗打开。” “你想做什么?” 裴玉平和道:“给你诗集,免得你驾车寂寞,翻来覆去背一首诗。” 段昀拉开半扇窗,伸手接书,情不自禁往内瞧了一眼,正好对上裴玉的目光。 裴玉薄唇微弯,眼底含着笑:“你看书,别看我,免得又怪我撩拨你。” 熄灭的欲念瞬间死灰复燃。 段昀陡然合上窗,正襟危坐,抽了自己一巴掌。 裴玉苏醒不足半日,身子还很虚弱,怎么经得起情爱床事,心猿意马也得分时机! 他眉头紧蹙,心浮气躁地翻开书,一目十行扫到那句诗。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鱼龙潜跃……不是鲤跃龙门吗? 到底是哪里的大江,鱼和龙混在一起跃水? 第23章 段昀念了几遍,实在静不下心,满脑子都是裴玉含笑的眼眸,索性不读了,转头透过窗盯着裴玉。 色欲熏心他认了,碰不得,看着也成。 裴玉将长发挽成松松的一束,垂在后背,然后倚在榻上看书。锦囊被他当成了灯笼,放在书旁,映得手掌似润泽的暖玉,指尖泛着细微的光。 他不紧不慢地翻着书,神情舒展而平静。 段昀注视良久,躁动的情绪缓缓沉淀下去,内心感到一丝久违的安宁。 直到裴玉困倦地睡着了,段昀才静悄悄地回到车里,捏起锦囊放进他衣衫内,将他身上的绒毯盖严实。 临近傍晚,天色越来越暗。 追风跑得虽快,但拖着普通马车没法风驰电掣,翻山越岭一整天,路程走完一半。今晚到不了滇南,荒郊野岭,只能让裴玉在马车里过夜。 马车停在寒潭附近,段昀生火烧了壶热水,取出小锅熬药膳。 他忙着熬药的时候,裴玉醒了,推开侧边小窗朝外张望。 雪后初霁,月似弯钩,满天星斗。 段昀抬起头,英俊的面容恢复如初,温声道:“外面冷,你在车里待着。” 裴玉说:“睡了太久,好歹让我透透气,你把火堆烧旺些。” 段昀没有硬拦他,往火堆里添柴:“你穿好冬衣再出来。” 裴玉漫不经心地应了声,将锦囊留在榻上,披着氅衣下了马车,踩着一地积雪走到段昀身旁。 段昀发觉他没随身携带佛骨,眉心跳了跳,语气微沉:“裴玉,你真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啊,病都没好,刚能走动就这般任性。” 裴玉站着俯视他,长睫低垂如扇,面颊被火烘出朦胧的绯色,嗓音透着慵懒:“你是逍遥自在的鬼,还不准我是任性妄为的人吗?” 回旋镖又扎到段昀心口上。 他算是明白了,骨符被毁成了裴玉的心结,这事没那么容易糊弄过去,必须得摊开了说清楚。 “你失忆了,不记得那枚符的由来,以为它是宝贝。但我告诉你,它是摄取你生机气运的邪物,会害得你气绝身亡,魂飞魄散。”段昀站起身,逼视着裴玉,“你说,我该不该毁了它?” 裴玉无可辩驳,垂眸看着火堆。 “只可惜我毁得晚了,以至于你性命垂危,要靠金灵寺的佛骨舍利才能安魂保命。” 段昀抬手拢住他的脖子,轻轻抚摸,接着说:“既然你不喜欢带锦囊,我给你做个项圈,把佛骨嵌在里面,好不好?” 裴玉撩起眼,与段昀四目相对,柔声说:“何必做项圈呢,你不如将它嵌进我血肉里,省得麻烦了。” “嵌进血肉……”段昀眼神带了点狠,凑到裴玉唇边,“我倒想把你整个人都嵌进我的血肉里。” 裴玉贴着他冰凉的嘴角,用气音说:“来啊,当我怕你不成。” 段昀彻底忍不下去了。 他单臂环住裴玉的腰,抱着人往马车走,另一手捏着裴玉脸颊,啃噬似的咬着唇肉,急迫到连半步路都不愿忍。 冷硬与温软交融,令裴玉受不住地颤栗起来。他半睁着眼,双眸在昏暗里迷离,喘息时泄出一声含糊的低笑。 段昀被笑声烫得耳麻,又去吻他,仿佛真想一口一口吞掉他,牙尖磨着软肉,舔舐他湿热的味道。 这一夜过得漫长,裴玉溺在热潮里沉浮,意识融化了一般,分不清黑夜白昼。 第20章 裴玉昨夜累狠了, 弄到天边泛白,浑身软得动不了。 结束之后,段昀为他擦洗过身子, 还记得给他喂药。他瘫在段昀怀里,勉强喝掉半碗药膳,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只觉闷热难耐。 裴玉掀了绒毯, 解开冬衣, 慢慢支起身,推开侧窗透气,发现马车停在一处山舍小院里。 竹篱笆围着木屋, 篱笆边栽着几株姹紫嫣红的花树,院中有竹节取水,潺潺清泉流进石砌的小水池里。 抬眼望去, 满目春色。 段昀在修葺屋顶,裴玉支肘撑腮看了片刻, 问:“你把我带到哪来了?” “滇南, 腾州。” 段昀从容落地,站在马车窗边:“腾州是我母亲的故乡,我幼年时与父母来过一次。这里冬日温暖如春, 山间清幽僻静,是个养病的好地方。” 裴玉衣带系着锦囊, 眼见段昀完好的身躯逐渐显露焦痕, 便伸手抵住他胸膛, 往后推:“离远点。” 段昀瞟了眼锦囊,反而往前靠:“我早就习惯了,不怕疼。” “我怕。”裴玉有种放纵情欲后的懒散, 眼梢余红未退,“你整日受佛光灼烧,岂不是如同身处炼狱,小心灰飞烟灭。” “放心,灭不了。” 说完,段昀压着窗沿探身吻他,不像昨夜那般狼吞虎咽,十分缱绻缠绵。 裴玉朝车里退,段昀擒住他的肩,好似含着软玉,舔得他唇红肉润。 “好了……”裴玉偏头躲,吐字轻软含混,“青天白日,正事不干。” 温存了一会儿,段昀才意犹未尽地松开他。 “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先前见你睡得熟,没敢吵醒你。我炖了甜粥,烧了条鱼,在厨房温着。你先去吃饭,我把行李放进屋里。” 裴玉点了点头,穿上靴子跨出马车。 段昀见他衣袍单薄,想给他披氅衣,却听他说:“这里暖和,穿冬衣太热。” 于是只好作罢。 路过小水池,裴玉弯腰掬一捧清凉的泉水,洗过脸感觉稍微舒服一些。 他慢悠悠地踏进厨房,闻着烧鱼的味道有点难受,只盛了甜粥。 没过多久,段昀进来问:“怎么吃得这么少,鱼做得不合口吗?” 裴玉将空碗放回灶台上:“整日喝药就灌饱了,没胃口。烧些热水吧,我想沐浴。” 段昀勾起唇角:“不用烧热水,有现成的浴池,随我过来。” 小院后方是一片繁茂的银杏树林,从竹篱笆开的小门出去,林中有条碎石铺成的小径。裴玉走了数十步,只见小道尽头是枝叶掩映的凉亭。 亭间水雾弥漫,热气袅袅,里面竟是个天然温泉。 段昀蹲下身,撩了撩水面,转头对裴玉说:“你试试,感觉不够热,我再回去烧水。” 裴玉把衣袍搭在木栏杆上,慢慢踏入温泉。水底铺满了滑溜溜的鹅卵石,段昀担心他摔倒,下水扶着他。 水温热而不烫,非常舒适。 段昀问:“如何?” “正好。”裴玉盘腿坐着,喉骨以下都浸在水中,露出水面的面颊沁着艳色。 段昀看得全身硬邦邦,当即闭上眼,又开始默背诗集。 他心不在焉地背了几首长诗,耳边的呼吸声绵长缓慢,如同陷入深睡一般。 泡着温泉睡觉,容易睡成昏迷,于身体有害无益。段昀张开眼,发现裴玉果真睡着了,赶忙将人唤醒。 裴玉眸光迷蒙而游离,望着段昀的脸,迟缓地叫了声:“溯光?” 这是他失忆后第一次喊段昀的字。 段昀心头一紧:“你刚刚唤我什么?” 裴玉却如梦初醒,摇了摇晕乎乎的脑袋,反问他:“我唤你什么?” “溯光,你叫我溯光。” “溯光……”裴玉想了想,“是你的字。” 段昀见他神色平淡,不像恢复记忆的样子,心中有些空落落。但他没再追问,托着裴玉的腰,将人扶出了温泉。 翌日,凌晨。 裴玉睡到后半夜,身体越来越热,脸颊烧得通红。 起初段昀以为天气暖和、被褥太厚,令裴玉闷热。他掀掉冬被,往裴玉身上披了件宽大的长袍,然后挨近裴玉脸庞,小声问:“还热不热?” 裴玉微微张嘴,吐息滚烫而沉重,迷糊地说:“冷……好冷……” 冷? 段昀才反应过来,裴玉可能得了温病! 裴玉烧得头昏脑胀,一边往段昀怀里钻,一边发着抖说冷。 若是平时裴玉投怀送抱,段昀会心花怒放,恨不得把人揉进骨血里,但此刻他却不敢贴着裴玉,只因他魂体阴寒,怕让裴玉病上加病。 段昀给裴玉盖紧厚被,隔着被子托起他后肩,小心翼翼地喂了半杯温水。 裴玉眼皮微掀,迟钝地问:“我怎么了?” “着凉了。”段昀将他放平,拉拢床幔,“我去找大夫来,你睡一觉,吃过药,很快就能好。” 裴玉低哑地嗯了一声。 段昀不敢耽搁,凝出两道鬼影守在床边,即刻下山进城。 天还没亮,家家关门闭户,段昀走遍小城街巷,瞧见一处挂着牌匾的医馆,立刻穿门而入。 大夫还在睡梦中,被一阵古怪的动静吵醒,继而听见有人催他出诊。他神志不清地爬起身,顺手拎起药箱,稀里糊涂地往外走。 他穿过黑漆漆的医馆大堂,出了门,走到街边被阴风一吹,瞬间清醒过来。他正怀疑自己梦游,脚下突然一空,像被人提起身子扔到马背上,猛地往前冲去! 第24章 他吓得魂不附体,忍不住尖叫大喊。 此时又听见那道声音,忽远忽近地说:“你莫怕,我请你出诊,不会害你性命。诊金先给你,待你为我夫人看过病,我便送你回家。” 大夫哪敢接话,心惊胆战地抱住马颈,生怕自己从空中摔下去。 此刻刚到寅时,星月已经隐没,朝阳还未冒头,山林里森黑寂静,连虫鸣鸟叫都没有。大夫看见亮着灯笼的小院,只当是鬼宅,双腿软得走不动路。 有道鬼影从后推了他一把,他顿时晕头转向,慌忙扶着东西站稳,才发现自己进了屋,双手扶的竟是梁柱。 屋里点着琉璃灯,身旁的桌案上放着药箱,还有一锭雪花银。 大夫瞪大眼睛。 真、真是请他诊病的啊? “我夫人深夜发热,不知是不是得了温病,请大夫你来看看。” 话未落音,就见床榻间的垂幔掀开半边,露出被褥里的人影轮廓。 传闻有人梦中斩龙,那他梦中出诊也不稀奇。 大夫竭力安慰自己,屏息凝神,提着药箱走到床榻边。 出乎意料,锦被里躺着的既非妖魔,也非鬼怪,而是活生生的人。 面容藏在纱幔后,影影绰绰,看不分明。唯独一只腕骨透红的手伸出锦被,搭在床沿。 “请诊脉吧。” 沉冷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大夫打了个哆嗦,赶紧坐到木椅上。他托起那只手,放好,专心号脉。 怎会是个年轻男子? 大夫心中惊诧,没想到鬼还有龙阳之好。 俄顷,只听鬼问:“怎么样?” 大夫谨慎地回答:“脉象像温病,诊病需望闻问切,我得再看看他的脸。” 浓黑鬼影站在床头,拉开纱幔,让病人的脸露了出来。 即使满面病容,也能看出他样貌俊美、气韵高雅,绝非寻常男子。大夫瞧一眼便撇开视线,唯恐冒犯,惹出祸端。 “这位公子体虚脉弱,似有旧疾。”大夫敛眉低目,“请问他是否从北方过来?” “他确实身有旧疾,从京城来此地休养。” 大夫道:“北方天寒,腾州温暖,他远道而来,遭逢冷热忽变,外加旧疾未愈,就容易得温病。” “病症严重吗?” “这种发热不算重病,我给他开几副药,一日两顿,早晚煎服。若无其他疾病阻碍,三日之内必能康复。” 大夫说完,战战兢兢地瞄了眼鬼影。 只见鬼影欠身,将男子的手放回锦被里,仔细掖好被角,合拢床幔,而后才转向他:“有劳大夫。” 大夫提笔写完药方,咽了口唾沫,支支吾吾道:“还有一事,需格外注意,你……你们近日,可、可曾……” “不必忌讳,有话请直说。” 大夫硬着头皮问:“可曾行房?” 鬼沉默片刻,反问:“行房了又如何?” 此话问得大夫心梗,换成平常小夫妻这般问他,他定要斥责叮嘱一番,然而眼前的是鬼! 他没敢多嘴,只能委婉提两句:“行房过甚有损阳气,公子病弱,需休养生息。” 床幔里响起一声轻咳,沙哑低柔的话音飘出来:“多谢大夫,我记住了。段昀,送他回去吧。” 裴玉的温病来势汹汹,幸亏退得也快。 喝过两顿药之后,白天便开始退烧,盖着冬被闷出一身热汗,临近子时,体温已恢复正常。 裴玉稍微精神了一些,感觉浑身粘黏得难受,但段昀不让他深夜沐浴,唯恐再把人冻着。 暖炉放在榻边,段昀用浸透热水的帕子给裴玉擦身。他自知体寒,热巾帕层层叠叠裹住手,避免冰凉的肌肤直接碰触裴玉。 装着佛骨的小锦囊挂在裴玉胸前,佛光照着段昀焦痕蔓延的脸庞,他擦过裴玉汗津津的脖颈,正欲拈起锦囊往下擦,却被裴玉抓住了手。 裴玉倚在床头,想从段昀手中拿走巾帕:“我自己来。” “怎么,害臊了?” 裴玉低声道:“我有手有脚,用不着你如此服侍。” 段昀笑起来,在热水盆里洗了洗帕子,然后指尖轻巧一挑,让锦囊落在裴玉肩上,接着给他擦洗胸膛。 “我就喜欢这么伺候你,乖乖待着,别乱动。” 裴玉攥住锦囊,用手掌遮挡佛光,尽量让段昀少受灼烧,认真道:“其实我已经好多了,依我看,这佛宝没必要时刻随身携带,不如先收起来。日后我若感到不适,再取出来也不迟。” 此话刚落,段昀果断否决:“想都别想!” “……” “裴玉,你以为我不了解你的性子吗?真按你说的那样,恐怕你能强忍到生魂离体。” 段昀说着话,手上动作没停,握着裴玉侧腰将人转过去,脱掉内衫,露出吻痕斑驳的后背。 裴玉淡淡道:“生魂离体不是正好?与你做一对鬼鸳鸯,省得体弱多病的肉身累赘。” 段昀气得牙痒痒,忽然低头咬住裴玉后颈,齿尖重重一碾,听到裴玉的闷哼声,才松开牙。 裴玉偏头瞪了他一眼。 段昀扯过绒毯卷住裴玉半裸的身子,阴沉沉地说:“你想都别想,还没到阳寿该尽的时候,就给我好好活着。” 裴玉并非真想找死,只是看不得段昀反复受灼烧之苦,他捂着锦囊,用脚踢了段昀一下:“离我远点。” 段昀纹丝不动,眼神晦暗至极。 裴玉道:“我可以乖乖带着它,但你也必须听我的话。我何时取下它,你何时再碰我。” 气氛僵持了数息,段昀最终万般不情愿地退出床幔,站在榻边活像一只被锁住的烈犬。 继而又听裴玉无情地说:“后退,至少离我六尺远。” 段昀咬牙切齿:“差不多得了,你能不能别这么心疼我?” 裴玉:“后、退。” 段昀还想争辩一下,但隔着帘幕窥见裴玉冷肃的表情,只得咽下话,忍气吞声地挪了半步。 不仅如此,裴玉还将他的后路堵死,躺下睡觉前警告道:“不许趁我入睡时偷偷靠近,但凡被我发现一次,我以后都不会相信你了。” 段昀素来爱对裴玉亲亲摸摸、搂搂抱抱,这禁令简直是残忍。 他抓心挠肝地守在床榻边,盯着裴玉看了一整夜,无数次想过去。 裴玉鬓发乱了,垂在鼻端会遮挡呼吸;裴玉脸颊有点红,是不是又发热了;绒毯被裴玉掀出了缝隙,得掖好才行…… 然而段昀都硬生生忍住了。 待到日上三竿,裴玉悠悠转醒,撩开床幔,只见他眼珠猩红几欲滴血,扯出一丝狰狞的笑容:“你醒了。” 裴玉面不改色,起床穿衣洗漱,吃了饭,喝过药,若无其事地说:“今日我想出去走走。” 段昀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从这里下山进城,起码有八十多里路。你不让我碰,追风也不能载你,凭你的脚力走到天黑都到不了山下。” 庭院错落的花树间,有一匹体格健硕、毛色油亮的黑马。它低着头嗅闻花朵,见到裴玉走近,欢欣朝前踏出一步,又被裴玉身上散发的佛光逼退,藏到花树后面,委屈巴巴地望着他。 “我不下山,就在林中散散步。” 裴玉站住脚,看着花树后的马:“它叫追风?” “追风逐日,你给取的名字。”段昀走过去,顺了顺追风的鬃毛,“它很喜欢你。” 裴玉倒是想摸一摸追风,可惜他身怀佛骨,除了段昀,没有鬼物敢近身。 他转身走向院门,段昀立刻抬脚跟上。 追风看到他们离开,便越过篱笆默默尾随,不近不远地缀在后面。 此后数日,裴玉连手指都没让段昀碰一下。 直到大年除夕夜,段昀实在憋不住了。 夫妻相伴守岁,竟然还得相隔六尺,这叫什么事! “裴玉……”段昀死死地盯着裴玉,“你真忍心如此对我。” 长夜漫漫,闲来无事,裴玉提笔写信,刚写下“兄长展信佳”几个字,听见段昀的话音,笔尖一抖,差点弄脏信纸。 他抬脸看向段昀:“那你想怎样?” “我想亲你,想摸你,想咬你,想抱你。” 段昀倾身压着桌案,逼近裴玉,一字字地说:“我想要你。” 裴玉被他眼中欲念灼得脊骨发麻,转眸错开视线,镇定问:“有多想?” “想疯了,宁愿被佛骨焚成灰,也非要碰你不可。”段昀唇角蹭着裴玉的耳垂,“别折磨我了。” 裴玉气息微顿,不动声色地解开腰间衣带,然后搂住了段昀的脖子。 “来。” 轻柔的一个字似火星溅进滚油,积压已久的欲念瞬间燃烧,段昀猛地抱起裴玉,两步来到床榻间。 衣带缀着锦囊掉在木椅上,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段昀没脱裴玉的衣衫,意乱情迷地亲了一会儿,终于意识到不对。 第25章 佛骨呢? 裴玉上衣敞开,光洁玉白的胸腹被亲得潮红,他抓着段昀头发,察觉段昀停顿,轻喘着问:“不想要了?” 段昀脖颈青筋暴起,狠狠地吮了下裴玉,旋即起身回堂屋,拿来遗落在木椅里的衣带,抛到裴玉胸口。 裴玉歪过头,目光滑向段昀的身体:“你……” “叫我的字。”段昀喑哑道,在六尺之外的位置席地而坐,一眨不眨地盯着裴玉,自给自足。 “裴玉,叫我溯光。” 他嗓音充满黏稠的情欲,张口催促裴玉的时候,眼神更似汹涌的热潮,将人吞没。 裴玉如他所愿,自然而然地低唤了一声。 “溯光。” 第21章 日子一天天溜走, 冬去春来,暖风穿山过岭,吹得北方冰雪消融, 枝头冒出了新芽。 二月初,裴真收到远方寄来的书信,拆开一看是裴玉的笔迹,悬了整整三个月的心总算落下。 信很短, 只有寥寥几行, 新年问好、报平安、结尾提了句暮春回京,措辞十分客气,没有半分亲昵的意味。 裴真翻来覆去看了几遍, 心想能收到昭华的书信已经算意外之喜,态度疏离实属情理之中。 毕竟昭华失忆后,他们至今没见上一面。 思及此事, 他就来气。 若非顾虑弟弟的感受,他必定派人偷偷砸了段昀的棺材! 裴真面无表情地收起信纸, 心情沉郁地想:段昀的独占欲如此强盛, 迟早有一日视昭华为禁脔。昭华一个凡人,如何逃得出厉鬼的手掌心?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 几日后, 裴真去金灵寺烧香,特意拜见了住持净尘。 “见微近来有一事难解, 望大师指点迷津。” 净尘坐在蒲团上, 掀开眼帘看他:“你想问裴玉的事?” 裴真:“大师料事如神。前因后果大师早已知晓, 见微不再多言,只想问家弟与段昀之间的纠葛能否化解?” “因果已成,永世难解。” 裴真面色立变, 不死心地追问:“当真毫无办法吗?” 净尘无波无澜地说:“你见他身陷囹圄,岂知他甘之如饴,各人有各人的因缘罢了。” 裴真无言以对,深深地叹一口长气,无奈道:“大师说得对,是见微着相了。” 离开前,他又问了句:“大师可知家弟何日归来?” 净尘看着门外抽芽的古木,目光悠远而平和,回道:“老衲将佛骨交予段昀之时,告知过归还期限,若他信守承诺,三月末你便能见到裴玉。” 裴真感到一丝安心,向净尘欠了欠身,默默退出佛堂。 暮春三月,钟秀山顶的桃李开得繁盛,通往金灵寺的长阶落英缤纷。 裴玉抱着玉匣拾级而上,临近寺门,转头对段昀说:“你留在此处等我。” 离金灵寺越近,段昀走得越艰难,千年佛蕴威压施加于身,所受折磨更甚佛光灼烧。但他不愿让裴玉脱离自己的视线,强装无事,忍痛笑道:“我进过一次,自然能进第二次。” 裴玉早已熟悉段昀的秉性,毫不留情道:“死要面子活受罪,在这等着,不准跟进来。” 段昀反驳:“我没——” “我又不会逃跑,你怕什么?”裴玉打断他,语气转柔,“我快去快回,溯光,你想想京城哪家的春糕好吃,明日带我去买。” 段昀妥协了,停在一棵桃花树旁,凝望着裴玉:“我最多等半个时辰,若你没回来,我就进寺寻人。” 裴玉点点头,抬脚往寺门走去。 正值黄昏,并非拜佛上香的时辰,守门的僧人瞧见裴玉走近,施礼念了句佛号,然后说:“天色已晚,寺门将闭,请施主明日再来。” “在下裴玉,今日来金灵寺不为烧香,是为归还贵寺佛宝。”裴玉掀掉遮盖玉匣的黑布,“有劳师傅前去转告净尘大师。” 守门僧人听他自报家门,不慌不忙道:“原来你是裴施主,住持闭关静修,慧明师兄留在寺中等候多日,请施主移步入寺。” 裴玉缓缓走进门内,没等多久,一个体格健硕的年轻僧人疾步而来。 他不说废话,直截了当:“贫僧法号慧明,乃住持净尘的弟子。师父闭关,这佛骨舍利由贫僧代收。” 裴玉手捧玉匣交给慧明,他当面打开,也不怕金光刺眼,慎重地检查了一番,才将玉匣盖好。 物归原主,裴玉不再逗留,临走前说:“救命之恩,裴玉铭记于心,日后定来当面拜谢净尘大师。” 慧明道:“裴施主不必介怀,师父此举不仅为救你性命,更为度化恶鬼。段昀能一步一叩入寺求宝,实属心诚意坚,佛骨借给他乃是善缘。” 一步一叩? 段昀当初说得那般轻易,裴玉以为最大的苦楚是佛光焚身,没料到还有跪拜求取! 裴玉心脏紧缩,这一刻非常想见段昀。他跨出寺门,飞奔折返,在石阶上跑得气喘吁吁,遥遥看到段昀的身影。 段昀始终面朝裴玉离开的方向,一眼瞥见他奔下长阶,连忙迎上去:“慢点走,小心跌倒!” 裴玉衣袍翻飞,如白鹤展翅穿过纷扬的落花,投进段昀怀中。 段昀稳稳地拥住裴玉:“怎么跑得这样急?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没被欺负。”裴玉双臂拢着段昀的腰,脸埋在他肩窝里,“只是想快点见你。” 段昀愣了一下,确认自己没听错,心头顿时涌出一股强烈的喜悦。 这里是靠近金灵寺的山道,席地幕天不宜亲热,裴玉很快松开手臂,拍了拍段昀后背:“走吧。” 段昀嘴角的笑容压不住,紧拥着裴玉不放:“许久没好好抱过你了,再让我抱一会儿。” “天快黑了,还要进城呢。” 裴玉话刚出口,便被段昀托着臀抱起来,双腿只能顺势夹着他的腰,听他含着笑说:“搂紧我,这就带你进城。” 段昀疾行的速度可谓迅猛如鹰,裴玉顺口气的工夫,已被带出了钟秀山。他想起追风仍留在山脚下,急声提醒:“追风还在山里!” “没事,它自己知道路。” 裴玉怀疑道:“纵然它认识进城的路,但京城那么大,它如何能找到我们?” 段昀说:“你只需唤一声,它自会找来。” 裴玉将信将疑,对着越来越远的山野扬声高呼:“追风!” 话音落地,不过须臾,夜色下的山林间响起一阵遥远的马鸣。 段昀没骗他,追风果真能听到他的呼唤。 裴玉心中惊喜,又喊了一声:“追风!” 嘹亮的嘶鸣再次响起,声音由远及近,随即只见一匹乌黑骏马从树林中冲出来,狂奔至段昀身旁。 段昀带着裴玉纵身上马,周遭阴煞环绕,避免疾驰造成的狂风吹到裴玉身上。 追风跑得快而轻盈,裴玉坐在马背上既不受风侵扰,也感觉不到颠簸。他抚过追风结实的颈背,问:“无论多远,它都能听到呼唤吗?” “百里之内能听到,太远了不行。” “百里传唤,顷刻而至。”裴玉夸赞,“追风真厉害,乃是绝世神骏。” 追风似通人性,闻言发出一声短促欢欣的鸣叫。 “它生前可没这本事,死后借我的怨煞凝魂固体。”段昀接话,“你要夸也该夸我。” 裴玉促狭道:“夸你什么,召之即来,绝世神骏?” “神骏,”段昀语气轻佻,“好啊,今夜便让你骑我这匹烈马。” “你真是……” “下流。”段昀给他续上未尽之言。 裴玉一时语塞,眼见已经进了城,低斥道:“那么多圣贤书白读了,少说些淫言浪语。” 段昀压着声音闷笑:“对不起,圣贤书里的话,你夫君是一句没记住,风月画本里的图,倒是都历历在目。” 裴玉用手肘撞他胸口:“追风通人性,你别当着它的面说下流话。” “我记住了,以后私下说,只给你一个人听。其实我看春宫图,是怕弄疼你,弄坏你,不记得清清楚楚怎么行?” “……”裴玉吸气,“你还是闭嘴吧。” 段昀忍不住笑出声。 裴玉懒得再搭理段昀,任由他笑。直到进了城东街坊,远远望见裴府大门,裴玉才开口叮嘱:“到我家之后,不许肆意妄为。” 段昀正色道:“谨记在心。” 第22章 裴玉光明正大地进了家门。 而段昀这类强大的鬼怪, 隐匿踪迹是易如反掌,唯有主动现身与人交谈,才会为人所见, 否则常人便无法察觉。 他牵着追风跟进去,仆从们看不到他,毫无所觉地合上大门,急忙去向裴真禀告二公子回来了。 此时正赶上裴家摆晚膳, 裴真刚落座, 得知裴玉回家,立即起身往外走。 “见微,别管他!”裴殊坐着说, “这逆子常年不沾家,今日还知道回来!先晾着他,回头我定要训他!” 第26章 裴真信口回道:“昭华并非忤逆家训在外游荡, 而是被我送去滇南养病,至今才病愈归家, 父亲莫要怪他。” “他染了何等重病, 需到几千里之外的地方休养?” 当着裴家众人的面,裴真没有点明,含糊其辞地说:“父亲可还记得去年九月十八的事?昭华于那日染病, 京城不是宜居之地。” 裴殊面露惊疑。 裴真接着道:“父亲不必多虑,昭华已无大碍。见微先行告退, 父亲与诸位用饭吧。” 他疾步走出饭厅, 程英正在外面候着, 张口就说:“大人,二公子回来了!” “我知道,他人呢?” “在他自己的院子里。” 裴真边走边问:“昭华当真是独自回来的?你没看见段昀?” “属下确实仅见二公子一人, ”程英低声道,“至于段昀,属下没敢问。” 裴真步履匆匆,远远看见庭院亮着灯,快步穿过长廊,朗声喊道:“昭华!” 裴玉闻声从堂屋里走出来,与裴真迎面相见。 两人目光相碰,裴玉站住脚,打量对方年轻俊雅的面孔,一时只觉似曾相识。 “昭华,我是你大哥,”裴真走近了,“你仔细看看我,是不是很熟悉?” 裴玉注视着他,想起曾经在梦境中见过这张脸。 噩梦里的死尸是假象,如今对方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大哥。” 裴玉唤了一声。 裴真露出笑容,张开手臂用力抱了抱他:“亏你还记得回家,我以为你鬼迷心窍,早把大哥忘干净了。” 裴玉没有接话,脸庞挨着裴真肩膀,抬眼向右侧投去一瞥,撞上了段昀的目光。 段昀带笑不笑,幽黑瞳底透出一丝危险的猩红。 裴玉眨了眨眼,给予无声的安抚。 幸好裴真很快放开了他,转头吩咐程英:“去厨房端几盘清淡的菜,再温一壶酒送来。” 裴玉顺势往右一步,站在段昀身旁,神态自若地问:“大哥还没吃饭?” “前院刚摆上晚饭,我尚未动筷,听闻你回家便直接过来找你。正好,我们兄弟二人单独用饭。” 裴真停了停,眯起眼环顾四周,问:“段昀没陪你回来?” 裴玉虽然没想起关于裴真的往事,但他心思敏锐,善于察言观色,能分辨出裴真对他是真心爱护,而非虚情假意。 “他与我一同回来了。”裴玉坦率道,“只是我怕节外生枝,不让他轻易现身。” “你考虑周到,段昀那副样子着实瘆人,真不知你怎么——” 裴真话说一半,视线上下逡巡,最终盯着裴玉衣袖中蜷缩的手。五指不是自然收拢的姿势,像被无形之物抓住了。 “他此刻就在你身边?”裴真敛了笑,脸色阴晴不定,“我们亲兄弟闲聊,他也要这般拘束你?” 裴玉不动声色地抽出手,轻描淡写道:“大哥误会了,段昀从未拘束我,不过是有些黏人而已。” “黏人?” 裴真不由自主地提高声音:“强行把你掳走,几个月没让你回家,阻止别人见你,时刻如影随形,你觉得这仅仅是黏人而已?!” 程英和仆从提着食盒跨进院门,被裴真隐含怒意的话音吓了一跳,以为兄弟二人在吵架。 仆从驻足不敢靠近,程英缓步上前:“大人,酒菜送来了。” 裴真招了下手,示意他们将酒菜端进堂屋。他眼睛仍看着裴玉,嗓音压低:“厉鬼在侧,我食不下咽,你让他在房外等着。” 裴玉转过脸看向身旁,没想到段昀格外体贴,不等他开口,便主动说:“你慢慢吃,不必管我。” 话未落音,他从门口消失。 屋内烛火明亮,八仙桌上摆满酒菜。旁人皆已退避,裴玉亲自关上门,为裴真斟了杯酒才落座。 “大哥消消气。”裴玉说,“我并非不知好歹,你的心意我都明白。” 裴真沉着脸饮酒,听了这话,低嗤道:“你明白什么。” “大哥担心段昀禁锢我,担心我后悔却无法脱身,担心我不得善终。” “……”裴真捏紧酒杯,“你什么都清楚,仍要一头栽进去。” 裴玉垂着眼帘,语气轻缓而平静:“佛门说世间有八苦,于我而言,生老病死是顺应天命,唯独爱别离最令我痛苦难熬。心之所至,情难自抑。” 屋外,段昀坐在月色铺展的屋脊上,不自觉地扬起唇角。 “当初我该将你送出京城,送回故乡,从多年前你和段昀就不该相识……” 裴真喃喃几句,一口饮尽杯中残酒,叹道:“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随你们去吧。” 裴玉提壶为他斟满,温声慢语地说:“大哥别为我挂心,段昀对我极好,可谓千依百顺。今后即使我不在京城,也会时常给你写信。” 裴真面色缓和,沉吟道:“你们打算去何处?我劝你别去什么苦寒蛮夷之地,白白浪费了满腹才华。你素爱青山绿水,不如回江东定居。” 裴玉:“我正是打算去江东,收集诗书古籍、拜访大儒,日后建个书院。” “如此甚好。”裴真颔首,动筷给他夹菜,“趁热吃。” 裴家的规矩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一旦动筷,屋内就没了说话声。 直到酒足饭饱,放下碗筷,裴真才再次开口:“你长途跋涉,今夜早点歇息,明日我们再聊。” 裴玉起身开门,一路将裴真送出庭院。待人走尽之后,他悠悠转身,仰头望着屋顶,勾了勾手指。 段昀倏然掠向地面,如一片浓云瞬息而至,弥漫的黑煞从头到脚笼罩着裴玉。 他握住裴玉抬起的手,微笑道:“见过你大哥,总算安心了吧。” 裴玉眸光闪动:“你从哪看出我心不安?” “猜的。”段昀捏了捏他的手,“你习惯瞒着心事,我只好多加揣测了。” 裴玉神色不变,踮起脚贴近几分:“怎么语气有点酸?” 段昀确实有点酸。 他本以为裴玉失忆后,对旁人都会冷漠淡薄,怎知裴玉不仅牵挂兄长,而且见面依旧亲切熟稔,一如从前。 怪他生得晚。 倘若他早生十几年,在裴玉幼年丧母缺乏关心的时候,将人接走照顾,哪轮得到裴真占据一席之地。 “我酸得很。”段昀低沉道,“真想把你藏起来,谁都见不着,眼里只有我。” 裴玉扬着脸,温热的鼻息拂过他面颊,声音又轻又柔:“你会吗?” 段昀问:“你怕吗?” “我当然怕。”裴玉说,“谁知道你会如何折腾我,若是再喂一粒忘忧,我岂不是又要重新认识你。” 裴玉今晚喝了两杯酒,此时酒意上涌,脸颊泛出微醺的淡红,黑白分明的眼眸沁了水,尾音似钩子抓着段昀的心。 段昀一时忘了回话,心中那点醋意似乎蒸腾成酒意,令他醉得目眩神迷。 “溯光,”裴玉再度问他,“你会吗?” 段昀眼神炙热,周身黑煞洇透了裴玉的衣袍。他稍微低头,汲取到一丝甘美的气息,喉结滚动了一下,哑声回答:“不会,我不会做令你恐惧害怕的事。” 而后他环住了裴玉。 满院的灯火刹那间熄灭,裴玉眼底是晚春的夜色。 到了卧房,门窗一关,温暖潮湿的春意彻底融进了黑暗里。 裴玉睡醒时,太阳已经晒到了屋顶上,窗户透着柔和的光。他睁开眼却不想起床,慢腾腾地翻身侧躺着。 段昀原本坐在桌案前,见裴玉醒了,他走到床头蹲下身,与裴玉面对面,问:“难受吗?” “有些累。”裴玉侧着躺也不太舒服,换成伏趴,双手交叠垫在下颌。 段昀的手伸进被子里,掌心轻按着裴玉后腰:“里面肿了。” “……” “夜里我为你沐浴,发现里面磨肿了。”段昀指腹揉了揉尾椎骨,“怕你难受,涂了点药膏,你没感觉到吗?” 裴玉将脸埋在手臂间,没理他。 段昀指尖往深处滑,想探一探里面是否消肿。 裴玉偏过脸看他:“手拿开,不准摸了。” 段昀老老实实收回手,又问:“渴不渴?饿不饿?我买了你喜欢的春糕,要不要吃?” 裴玉的确腹中饥饿,但不想吃甜食糕点,他踌躇了片刻,小声说:“我想吃芙蓉鱼羹。” 段昀站起身:“我马上去做。” “你做?”裴玉想起他曾经烧的鱼,犹疑道,“还是让厨子做吧。” “放宽心,我已偷师学艺,这回肯定做得好。” 段昀前脚刚走,阴煞凝聚的鬼影后脚出现,默不作声站在墙角,毫不掩饰地注视着裴玉。 裴玉对此习以为常,兀自趴了两刻钟,翻过身,费劲地坐起来。 薄被从他肩膀滑至腰际,布满红痕的上半身露在空气中,鬼影立刻走到榻边,拎起衣衫披到他身上。 第27章 裴玉穿好衣衫,伸腿想下床,鬼影又屈膝半跪,替他套上足衣。 “你让开,我自己穿。” 鬼影仿佛听不懂,一声不吭,继续为他穿靴。 “段昀,别装傻。”裴玉缩了缩脚,“我知道他们都有你的神智。” 鬼影停下动作,若无其事地松开他,往后退了两步。 裴玉下了床,推开窗户,只见外面晴空朗日,春风吹来清新的草木芬芳。 他靠着窗沿,饮完一盏清茶,段昀端着汤盅走进屋内。汤盅搁在桌案上,段昀掀盖盛了半碗,递到他面前:“尝尝。” 这鱼羹色相颇佳,鱼肉雪白无刺,野蔬翠绿鲜嫩。裴玉尝了一口,滋味十分鲜美,与他昨晚吃的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裴玉连吃了两碗,心满意足,神态懒散地问:“你从哪学的?” 段昀笑道:“上午你睡得熟,我去皇宫转了转,碰见御膳房杀鱼做羹,我从头看到尾,做法牢记于心。” “原来如此……”裴玉眉梢微动,“你闲来无事为何去皇宫?” 段昀目不转睛地看他,眼神深幽而复杂,半晌缓缓说道:“昔日戎族巫医进京献药,曾说忘忧入腹,前尘皆忘,无药可解。但我反复思量,当真无解,太医必定不敢将其收入御药房。于是我今日入宫,找到当初验药的太医,问他解法。” “然后呢?”裴玉轻声问。 “如我所料,巫医私下告诉他,有一秘法可令服药者恢复记忆。” 段昀抬起手,将裴玉微散的鬓发撩至耳后,随即托着他的脸,让他与自己对视:“裴玉,往事于你有喜有悲,我不知该不该让你恢复记忆。” 裴玉轻轻笑了笑,说:“哪有该不该,只有想不想。” “不过呢,你若是要讨我欢心,就该带我找回记忆。” 他倚着窗台,乌发垂落,面容带笑,肌肤在春光里似白玉般柔润无瑕,整个人透着一种惬意的散漫感。 段昀静静地看着裴玉,凝重的情绪便随之消散,又听他慢悠悠道:“毕竟我着实好奇,当年我是如何对你暗生情愫的?” “我真是……”段昀嗓音带着笑意,“庸人自扰。” 他俯首亲吻裴玉,倾泻着满腔缱绻的温情。 暮春过后,天气转热。 裴玉想趁盛夏之前在江东安顿下来,因此只在京城待了半个月。离开那日,裴真给他送行,亲自送到城门外,按着他的肩膀说:“记得给我写信。” 裴玉道:“自然不会忘,等我安家落户,大哥闲暇时可来江东避暑。” 段昀站在苁蓉的绿荫下,轮廓冷峻的面庞静如死水,盯着两人的侧影,连眼珠都不转。少顷,他拍了拍追风,示意它去找裴玉。 “如今你也算有家室的人了,以后遇事切莫冲动,千万不能再做损害自身的事。”裴真嘱咐道。 裴玉笑吟吟地说:“谨记大哥教诲。” “我差点忘了问,你的记忆恢复了多少?” 裴玉还未回答,肩膀被马首轻撞了一下。他侧过头,追风看着他,发出一声催促的低鸣。 “我知道了,很快就走。” 裴玉对它说完,又转向裴真:“皆已恢复,往事记忆犹新。” “好。”裴真舒了口长气,后撤几步,朝他摆了摆手,“去吧,一路保重。” 天光明朗,云淡风轻。 裴玉抬脚走向段昀,从日光下踏入暗影中。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