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琴师[女尊]》 第1章 [古装迷情] 《她的琴师(女尊)》作者:呕花深处【完结】 本书简介:裴淮义亲手打捞起颍川最矜贵的小孔雀时,少年浑身湿漉漉的模样可怜又可爱,攥着她的衣裳不肯撒手 “大人既救了我,是要娶我的,”楚临星将传家玉扳指塞进她的掌心,“价值连城的玉,换大人教我……凫水?” 后来她知晓,这人是颍川商户之子,千娇万宠的小孔雀 少年的感情热烈又赤诚,楚临星学着话本子上的剧情,要以身相许的报答她,将许多银钱塞给她,会偷偷藏起她留下的字迹,说睹物思人,暴雨夜放着自己的金屋不住,偏要爬上她的软榻 “大人,我怕打雷。” 在颍川的那段时日里,她给楚临星留下了定情信物,与他成就了一段露水情缘 京城急召传来那日,她原本要将小孔雀带回京城,楚临星却消失不见,裴淮义也匆匆离去,一别就是三月 再打探楚临星的消息,颍川已经无此人 春日的烧尾宴,新晋刑部尚书被世家公子们争相敬酒,珠帘后的蒙面琴师失态地匆匆离席 前些时她从政敌别院抢来的琴师,此刻正白着一张俊脸撑着墙频频干呕,那日风起,吹落了琴师的面纱,他肚腹的弧度再也遮不住——正是颍川那位消失的故人 裴淮义指骨几近捏碎,微笑道:“公子有些眼熟。” “……大人,”楚临星来不及仓皇逃离,昔日的小孔雀长睫发颤,却被她扣住了手腕,“您、您认错人了。” “是吗,”她忽略楚临星簌簌颤抖的睫羽,咬着他的唇瓣,“那你肚子里的孩子,又是谁的?” 温和腹黑权臣x端庄疏冷琴师 内容标签:天作之合 甜文 成长 万人迷 追爱火葬场 女尊 主角视角裴淮义楚临星配角预收《夺夫》完结《少夫》 一句话简介:琴师揣着崽崽来找妻主了 立意:成长,学会爱人 第1章 第1章琴师 开元十一年,初春,雨幕笼罩整个京城。 马车从平缓的官道驶过,轧出两行潮漉漉的车辙,又被连绵细雨掩藏。 监察御史回京入奏。 “让你去查的消息如何了?” 雨丝还带着初春的寒气,被风带着,沾湿了女人的衣摆。 她侧眸瞧了一眼没有及时给出答复的亲卫,大概便知晓情况如何,只微微蹙眉,道:“抓紧时辰。”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稠密的雨水打在油纸伞上,发出连续而细密的声响。 “裴大人,您差事办得漂亮,陛下心情极佳,”皇帝身边的女官笑意真切,“正于崇德殿等大人,还请移步。” 裴淮义微笑道:“今日宫里好生忙碌,可是有什么喜事?” “喜事倒算不上,裴大人兴许还不知,冬末京城里来了位新琴师,倒是颇得青眼,您来得巧正好赶上,”女官轻声打趣,“裴大人没准也喜欢,是个妙人呢……” “能得月姑姑如此褒奖,可见当真是妙人。”裴淮义唇角弯起弧度。 她随月姑姑走到檐下,将油纸伞收起,递给身旁的亲卫,听她道:“自然,新琴师琴艺出众,从不以真面目示人,陛下是也准了的。” 这倒是稀奇。 裴淮义扬起眉头,问:“陛下也不曾见过?” “是,兴许他容貌有损,可怜的,还是个哑郎,”月书声音微顿,示意她朝着一旁看去,“瞧,来人不正是。” 裴淮义顺着她的眸光看去。 透过细如银针的层层雨帘,一抹素色的身影闯入她的眼帘,他的身形在色泽明艳的宫中显得格外单薄。 琴师撑着素色油纸伞,幕篱遮住了面容,她瞧不清,只隐约看到他过分苍白的骨节持着伞柄,在宫人的指引下入了殿。 裴淮义收回眸光,随她朝前走:“看来今日有耳福了。” 崇德殿。 皇帝听得入迷,一时没能察觉来人。 “母皇,儿臣不喜欢今日的曲,”小皇女大声嚷嚷,“母皇让他重弹,儿臣要听广陵散!” 小皇女并不好曲,今日这模样纯粹是不快活了,要挑新琴师的毛病。 皇帝这才注意到她:“爱卿来得正好,嘉儿直吵着要见你。” 有宫人上前,接过她有些泛潮的宝蓝蝶纹大氅,替她烘烤着。 小皇女转了个头,见来人是她,直直扑了上来:“小姑姑,你可算是回京了!” 裴淮义笑着拍了拍小皇女的背:“殿下想听别致的琴音,可命乐官明日专宴,今日先随陛下静赏此曲,可好?” 小皇女很是听她的话,闻言竟真的乖乖坐到母皇身边,也不想着如何挑琴师的麻烦了。 早在返京之前,她便已呈上奏章,向皇帝述明情况。 裴淮义眼观鼻鼻观心,知晓她是极满意的,此刻自不必提起这些。 “方才听闻月姑姑说起琴师,貌似不是乐官?”裴淮义接过清茶。 皇帝笑着示意她朝帘后看:“琴馆的新琴师,还是从江南而来。” 她布在京城的眼线这些时日传来消息,说是京城不少琴馆私贩禁药,原还想空下来亲自去瞧一瞧。 裴淮义眸光短暂地停留在珠帘上。 琴师隔得很远,被雨丝沾湿的幕篱放在一旁,此刻面上还罩着一层丝帛,只露出一双乌沉的眼眸,叫人瞧不清容貌。 “听闻他短短几月名声大噪。”裴淮义道。 皇帝笑问她:“那爱卿觉得如何?” 她亦好琴音,不过因着当今圣上爱琴,京城泛然琴技出众的公子,听得多了,口味也挑起来。 若是说叫她惦念的,想要再去听一回的琴音,也唯有颍川曾遇到的公子。 小公子擅琴,在琴艺上的造诣颇深,竟是许多京城公子都比不得的。 她还从未见过那样随心所欲的男子,同京城公子们的端庄守礼不同,颍川的小公子像团炽热的火,直直地撞进她的心口,耀眼又灼目,叫她记到了如今。 不远处影影绰绰,清瘦的身影透过层层薄纱,一缕琴音打断了裴淮义的思绪。 裴淮义放下温度已然散去的茶盏:“陛下喜欢的,自然极好。” 只是这琴音,同颍川故人的相比,便算不上多好了。 看得出皇帝的兴趣,她顺势问:“陛下既喜欢,何不授其乐官之职,如此一来,也便捷许多。” 皇帝摇头:“朕倒是想过破格授他为乐官,可他倒不愿意起来。” 拒绝皇帝的要求,多少有些不识好歹了。 裴淮义微诧:“为何?” “他只道是朕抬爱,拿出各种托词来搪塞。” “朕见他坚决,便没有强求,”皇帝望着珠帘后的身影,道,“他是个哑郎,兴许有什么苦楚。” 裴淮义默了一息。 一个哑郎,能得皇帝的青睐,若是寻常男子,理应想尽办法,攀上这棵大树,而非像他这般拒绝皇帝。 入宫,这于普通男子而言,当是极好的机会。 她不会觉得对方真是什么可怜的男子。 能在短短数月名扬京城的人,会是什么简单的角色吗? 江南的男子大都温和内敛,而眼前这位公子,怕是有意要短时间让自己声名鹊起。 但树大好招风,他一个无根无萍的男子,如此招摇,于他而言又有什么好处,没有招架的能力,只会让自己身陷囹圄。 她一时间也不能猜到,新琴师究竟是哪个党羽的人。 但她能想到的,皇帝必然也想到了。 否则她不会放心的用一个不知全貌,身份不明的男子。 皇帝肯让人进宫,便足以说明,琴师暂时是没有威胁的。 “哑郎,那的确可惜了。”裴淮义支着下颌。 自她离开颍川,便派手下人搜寻那位故人的消息。 可活生生的一个人,竟真的凭空消失了。 仿佛下颍川的三个月只是一场梦。 自那时起,每每碰见身形与他相似,亦或是琴技能与他一较高下的公子,裴淮义都会留心,看看对方究竟是不是故人。 这是头一次,裴淮义查不出她要的人来。 琴音接近尾声,裴淮义娴熟地哄小皇女时,帘内琴音隐隐颤了一下。 她微微蹙眉,抬眼,透过珠帘,便见方才那位琴师呆坐了一会,随后起身,匆忙戴好了幕篱。 在幕篱的遮掩下,裴淮义隐隐看见琴师低垂着眼睛,他朝着上首的皇帝行了礼,慢慢打着手语,应当在解释什么。 月姑姑从旁道:“琴师说,今日的曲已弹完,陛下抬爱,时间不早了,若陛下无事,他便要出宫了。” 在得到皇帝肯定的答复后,琴师似有些急匆匆地离开,仿佛身后有狼在撵他。 殿前如此,的确有些失态。 裴淮义也起身拜别皇帝,在琴师迈下长阶时唤住他:“且慢。” 第2章 琴师抱琴的身形也随之顿住,却没有转头,似乎在纠结要不要放下琴朝她行礼。 雨丝连绵不断,一副要下不停的模样。 她主动出言示好,琴师犹豫了一瞬,还是转身面对着她。 “公子要回琴馆吗?” 裴淮义看着眼前人缓缓点头。 春雨带来潮湿的木质气息,混杂着泥土的腥味,微微湿冷。 她持着油纸伞,连伞骨也微微震颤,将余韵传至虎口。 裴淮义眸光落在他怀中套着琴衣的古琴上,眼眸顺着他紧绷的指骨向上,望着琴师朦胧的面孔,嗓音温和地道:“正巧,本官也要去一趟琴馆,你要回琴馆吗,不如乘我的马车一同前去。” 琴师有意躲避她的眸光,但她有心探查。 眼型、眼神都不大像,与她记忆中的那双眼睛可谓毫不相干。 “走吧。”她道。 琴师沉默地跟着她,兴许是因着力气不够,或是衣衫碍事,没走几步他就慢了下来,裴淮义耐心地站定,等他跟上。 他抱琴的手因为过度用力,有些泛白。 这琴有些分量,琴衣上还沾了一些雨水,平白增了几分重量,琴师分明有些抱不动了,但不肯出言要她帮忙,也不知方才这人是怎么来的。 裴淮义从来不是一个热心的人,但此刻还是唤道:“雪竹。” 亲卫应声上前,接过琴师手中沉重的古琴。 没有了古琴的遮挡,裴淮义这才注意到,琴师穿得极厚,此刻对于她的帮助还有些不知所措,一副想要逃离的模样——他好似格外不愿同权贵沾上关系。 这样微小的情绪已经被他极力压下,但仍旧被女人敏锐捕捉。 “别害怕,我也要去琴馆,只是顺路送你。”裴淮义掀起眼睫,审视着他,语气仍旧低柔,“只怕古琴沾了雨水,就再不能弹出这样好听的琴音了。” 她只是欣赏琴师的琴技,也不希望这样好的琴被雨淋湿,并没有什么其他意思。 这话宽慰了他一般,裴淮义看他神态稍微放松,随后朝她打着手语。 但她不大懂这些,只是面上仍挂着淡笑:“一同走么?” 琴师缓缓点头,随后朝她俯身行了一礼。 他身子实在有些太过单薄了,这点就与她记忆中的人很是不同,成恩一看就是富庶地娇养出来的公子。 而眼前人—— 裴淮义收回眸光,他的身子过分清瘦了,像是遭受了什么重大的苦难,仿佛只要再有几滴雨落在他身上,就能将他压垮。 裴淮义看着琴师艰难上马车的背影,屈指抵了抵额角。 自那日成恩不告而别,她也应召回京后,就再不曾打探到成恩的消息,自此,再看到与成恩有些相似的公子后,裴淮义还是忍不住探究。 她不会相信好端端的人就这样消失不见了。 第2章 第2章死讯 琴师的动作有些艰难。 他的腿不够有力,连踩上车舆都困难,更妄论上马车。 偏生今日没有带轿凳,裴淮义看他动作如此困难,上前几步:“不如我先上,随后拉你上去。” 琴师分外敏锐,察觉到她接近,有些警惕地转过身看着她,在听完她的话后,迟疑了一瞬,为她让开道路。 裴淮义动作流畅地翻身上了马车,随后朝他伸出了手:“上来。” 车舆有些高,琴师微微仰头才能看到她。 裴淮义看清他眸底隐隐的不安,握住琴师微冷的手,明显能感受到他指腹上的薄茧。 有她帮衬,琴师还算顺利地上了马车,拘谨地同她颔首道谢。 “公子来京多久了,不知公子姓名?”裴淮义递给他一只手炉。 考虑到对方是个哑郎,她从旁抽出宣纸与毫笔来,以便他书写交流。 接过手炉时,不免指尖要相接。 琴师蜷了蜷被她碰到的指节,用冻得微僵的手缓慢书写:“楚临星”。 裴淮义隐约见他垂着眼睫,随后又问:“公子何时来的京城?” 他在纸上歪歪扭扭地落下字迹:“来京已有三月。” 与他的琴音相反,楚临星的字迹实在难以恭维,但好在还能辨认。 裴淮义注视着他执笔的手,道:“公子惯用左手吗,” “来京三月便名声大噪,今日裴某亦领教了楚公子的琴技,只是裴某有一点不明,”她锋锐的眸光攫着眼前人,“楚公子既是江南人,缘何琴调有颍川小调的感觉?” 笔尖没有立即动作,半息,楚临星缓慢动笔:“大人耳力极佳,我的老师是颍川人,许是我琴艺不精,还望大人莫怪……” 兴许是觉得冷,淋了雨的哑郎琴师肩头还有些抖动的幅度,这般模样倒显得她咄咄逼人了。 裴淮义分明知晓,这人不会是成恩,她也不该抱有许多期望。 可分别的几个月里,裴淮义控制不住的去想他,即便她不愿承认,也清楚自己方才,其实是盼望着楚临星会是她想见之人。 她也曾审视过自己内心的想法,只是在她动了将成恩带回京的心后,偏偏人消失不见。 被欺骗,被背叛,裴淮义第一次生出被人戏耍的感觉。 那个夜里在她耳旁喋喋不休地诉说喜欢的,眼眸明亮又欢脱的小孔雀,欺骗她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主子,成公子的下落。” 雪竹的声音唤回了她的神识。 裴淮义接过雪竹递来的信笺,没有注意到角落里琴师倏地绷紧的苍白指节。 信纸有些潮了,墨迹都隐隐有晕开的痕迹,却不影响辨认。 裴淮义垂眸看着信纸上的字迹,厢内一时间格外安静,唯有马车行驶碌碌声响。 手炉里的炭火发出极其微小的哔剥声,是木炭受不住高温的炙烤,拼尽全力发出的叫声。 裴淮义无意识地捏紧了信纸,柔软的纸张变了型。 前室的雪竹见她一语未发,解释道:“主子,属下们快马将信送来,只是这几日接连下雨,密信也潮湿,但墨痕应当不曾晕染。” 墨迹即便晕开也不至于无法辨认,但她此刻宁愿自己看不懂上面的消息。 其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她走后,颍川也彻底被颠覆,知州府起了大火,没有活口,流寇肆虐,颍川动乱,人心惶惶。 随后她的人在河边发现了一具尸身,经探查,确定成恩身死。 裴淮义抵着额角,半晌才道:“尸身呢?” 此番回京,她马不停蹄地入了宫,整个人都绷紧了。 但这封信却像一把利刃,将她绷紧的弦斩断,裴淮义整个人周身都透出难掩的疲惫。 楚临星毕竟是男子,听 闻她提及尸身,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不由得瑟缩了一瞬,头垂得更低了,只是裴淮义没有精力再去安抚他。 “尸身已在路上,”雪竹顿了顿,“想来午后便能抵达京城。” 裴淮义没有言语。 成恩就这样死了吗,夜夜缠着她诉说爱意的人,在她头一次真正思考要不要将一个露水情缘带回京城时,毫无征兆地离开了她,又在欺骗她后身死河畔。 马车内的寂冷如厚实的阴云压在头顶,令人喘不过气来。 她摩挲着玉扳指,一字一顿:“继续查。” 成恩的尸身已经在运往京城的路上了,继续查,查什么? 雪竹下意识抬眼看了自家主子一眼,随后匆忙垂下头应声:“是。” 自然是查此事的来龙去脉,雪竹斗胆揣测,知晓自家主子是要她们继续去探察成公子的下落。 她们奉命办事,将颍川掘地三尺,花费数日才寻得成公子的尸身。 当初主子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却不想在得知他身死的消息之后,当真要她们将成公子的尸身运往京城,亲自查看。 弦月堂。 马车帘被一柄折扇挑起,女人面容端肃,外罩了一件宝蓝大氅,明亮的色彩将她身上沉稳的气度削减了些,像是哪家风流娘子。 待她下了车,却不曾进去,而是转身朝着内里伸出手。 她看得出楚临星动作有些犹豫。 他到底是男子,今日是两人初见。 这样的行为举止,超越了陌生女男之间应有的界限,裴淮义非但没有催促,在意识到这点后,她正欲吩咐亲卫去堂内搬杌凳,掌心便搭上了一只微冷的素手。 突如其来的冷意令裴淮义眉尖微动,死讯带来的躁郁也被短暂冻结,她的眸光下意识落在那只手上。 一个念头划过脑海,不等裴淮义抓住,耳边便传来阵阵议论声。 “裴大人带了新的男宾吗?” “什么男宾,这不是琴馆的楚郎吗?” “楚郎被陛下召见,又由裴大人亲自送回……” 这是何等殊荣。 围观百姓中,有几个公子怒视着被裴淮义牵下来的人。 楚临星自然感受得到那些目光,如有实质的目光刀子般落在他的身上,恨不得将他抽筋扒皮。 第3章 然而,还不等裴淮义带他回琴馆,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裴大人。” 女人勾着唇角,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别来无恙啊。” 裴淮义神色如常,淡笑道:“肖大人。” 在肖柏扫了楚临星一眼后,后者顺从地上前,立于她的身边。 肖柏面上的神色这才好看些,对她道:“肖某今日购琴师一日之辰,令其专司为我奏曲,裴大人,先行一步。” 她面上神色未变,看着楚临星离开的身影,而后移开目光。 方才匆匆离开,原来是因为要为肖柏弹奏吗。 她还只当这位琴师不愿攀附权贵,刻意同她拉开关系,原来是早就攀上了肖柏这棵树。 掌心还残留着他的冷意。 裴淮义缓缓摩挲着指尖,又想起方才他身上那股冰冷清苦的味道。 这位琴师身子不大好,同乘的这会儿,裴淮义身上也沾染了他身上带着苦味的药香。 “她们查的如何了?”裴淮义侧眸问身旁的雪竹。 雪竹道:“已获数端凭证,此刻要收网吗?” “时机未到,先回府。” 她要亲自验尸。 申时,成恩的尸身被秘密运往御史府。 裴淮义记得,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他穿了一件颜色艳丽,纹路繁复的衣衫,带着兜帽,整张脸几乎都埋在绒毛里,很不讲道理地往她怀里钻。 “明天可以不去吗,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一下也不想分开了……” 似是为了证明自己话的可信度,他微微仰头,用那双莹润的眼眸看着她。 少男的声线纯澈,成恩总喜欢缠着她说话,也很喜欢钻到她怀里,像只雏鸟,但裴淮义没有因此烦他。 裴淮义极尽温柔,却对着这张脸说出拒绝的话:“不可以。” 成恩赌气地背过身:“我等你到现在,身子还冷得厉害,你也不哄哄我吗,哪怕骗一骗我,说明日会陪我一会呢?” “我怎么能骗你呢。” 裴淮义说着,看到他转过身来,那双眼眸也因着这句话恢复了方才的神采。 “继续说呀,没有了吗?”成恩眨了眨眼,眸子里的期待毫不遮掩,催促道。 可爱又赤诚。 她上前捧起成恩的面颊,他还没有完全长开,身上还保留着一定少年人的特性,譬如面颊上的软肉,裴淮义总喜欢捏一捏,直到他开始控诉自己。 成恩紧紧环着她的腰,眼眸亮晶晶的,迫不及待想要再多听一些夸奖。 裴淮义失笑:“因为成恩是很好的公子,所以我不想骗你,等将来我带你回京城,这样你就可以一直和我在一起了,好吗?” 出乎意料的,成恩没有立即答应。 他沉默了一下,在心中默默权衡,这些情绪被裴淮义尽收眼底。 成恩犹豫了一阵,随后裴淮义听到他试探地开口问:“一定要去京城吗,就不能,留在颍川吗……” 裴淮义为他顺着发丝:“京城有着不同于颍川的风景,你不想去看看吗?” 他年纪轻,正是爱玩的年纪,看什么都新鲜,依着裴淮义对他的了解,成恩是不会拒绝的。 看起来他的确很想去,成恩纠结了一下,道:“我喜欢姐姐,也会喜欢京城,只要能和姐姐在一起。” 裴淮义见多了官场上掺杂着利益的往来,成恩这样白纸一般,心思都写在脸上的公子就显得格外不同起来。 将露水情缘带回京城,不论如何都是不合适的,露水情缘终究只是情缘。 裴淮义第一次做出这样出格的决定,即便她清楚不合适,也不合时宜,成恩打乱了她的计划,而她非但不阻止,反而考虑让成恩介入自己的领地。 事情从这开始,便一切都不对劲起来了。 一阵闷痛再次袭来,裴淮义屈指抵着额角,有一下没一下地按揉着。 士农工商,成恩商户之子的身份,注定了他想往上爬的机会很渺茫。 一个将来会被当做玩物,会困在所谓母父之命,媒妁之言里。 她并不想看到这样率真的小公子被磨平棱角,裴淮义从来不是一个管闲事的人,但此刻她想介入一件与她无关的事里。 雪竹于一旁出言提醒:“主子,尸身运回来了。” 裴淮义按揉额角的手微不可查地一顿:“他在哪儿?” “庭院里,等候主子发落。” 因着刚下过雨,庭院内还有一层湿痕。 阴冷,潮湿,那层盖在尸身上的白布仿佛也压在她的心口。 亲卫们默不作声,一时间静可闻针。 裴淮义垂着眼睫,缓缓掀开那层白布,男尸惨白的脸暴露在她眼前。 掌心的布匹还带着潮气,裴淮义将殓布扯下,看到他本该柔软白嫩的皮肤已经冰冷僵硬,透出带着死气的青灰色——成恩死了,这个消息在此刻让她有了实感。 骗了她,一声不响地逃走,然后就这么死了。 “怎么会这样?” 肖柏皱紧眉头,猛然起身。 琴馆的侍人也一脸歉意:“肖大人见谅,楚公子身子本就不好,今日又淋了雨受了惊,身子便不适……” “本官可是买下你一整日,”琴师称病,要暂做休息,肖柏面色不虞,“尽快回来。” 楚临星随下人进了更衣室后,将门扉紧闭。 肖柏身上的熏香于他而言过于浓烈了,此刻楚临星脸色惨白难看的紧。 一些下人匆匆经过廊庑,只道这位年轻的琴师实在不懂事,竟耽误这么久。 生长痛如虫啃咬,楚临星鼻尖还残留着那股味道,额角渗出了大滴的冷汗。 反胃之感愈演愈烈,他齿间泄出闷哼,颤抖着抚上自己的小腹。 第3章 第3章别怕 掌心之下,并非平坦的肚腹,而且层层叠叠的布匹。 他将小腹束起,勒平了弧度,才掩人耳目活到了今日。 怀有身孕的男子,没有妻主做倚仗,很难独自生存下去。 “公子,身子可好些了吗,切不可叫大人久等,否则馆主那边咱们无法交代啊 ……“他随行的侍人在门口催促。 适才胸口胀痛难耐,胃中翻滚,这种不适没能消解,若是在这里被人瞧见,定然会被看出端倪。 他已经是死人了,这具身子没有妻主,怀有身孕便是无媒苟合,在大殷,这样的男子会被处以极刑。 楚临星屏住了呼吸,胸口的痛楚让他无能为力,他生怕自己会发出难耐的声音,暴露自己并非是哑巴,又有了身孕的事实。 这是欺君的大罪,若是被旁人知晓,他必然活不成。 自来京后,楚临星身子愈发虚弱了,今日淋了雨本就不适,在他见到故人以后,惊惧之下再度牵动了心神,这会头脑也沉重起来。 他是无根无萍的琴师,断然不能开罪肖柏,即便是病躯也不可推脱。 “被陛下赞扬几句,就真当自己是什么金贵主子了,竟将咱们主子晾在那。” 肖府的侍人谈论起来也不避人,倒像是知道他在里头,刻意说给他听的。 楚临星神色无波,那股寒气好似入了体,他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他已听惯了恶言恶语,那些侍人的话掀不起任何波澜。 “瞧上去病恹恹的,小心过了病气。” 面颊起了火,分明他浑身冷得厉害,脸却要烧着了。 腹中也于此时传来深重的痛楚,狠狠拉扯着他的内脏,就连自身的理智也几乎要被淹没。 楚临星紧紧攥着衣角,直到指节泛白,也不能减轻分毫疼痛。 彼时的御史府被死寂笼罩。 裴淮义凝视着眼前的尸身,他的锁骨处的红痣已褪为浅棕色。 “……主子,”雪竹试探性地唤她,“您要的名册。” 费力搜寻许久的人就在眼前,却已然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偏生她没有发现易容的痕迹。 世间找出两个容貌如此相像之人,谈何容易,成恩的确是死了。 她这些时对成恩的担忧在此刻成了笑话。 裴淮义鲜少如此刻般动怒。 上位者最忌情绪繁多,是成恩接近她又欺骗她,裴淮义的愠怒无处发泄。 她掀起眼帘,面上还带着没有完全消散的怒意:“只有这些?” “是,主子,”雪竹道,“属下整合了附近州府外来人员,只有这几位时间一致。” 裴淮义强行压下心底的火气,看着眼前的名字,指尖一下下扣在桌案上,只是当一个人名出现在眼前时,扰乱了她叩击的节奏——楚临星。 “他也是冬月来的?”裴淮义问。 “是。”雪竹颔首道,“可要属下严查他?” 裴淮义未抬眼:“查,仔仔细细查清楚了。” 她并不明白,楚临星为何要逃走。 从来没有哪位露水情缘有过这样的待遇,旁人渴望的,成恩唾手可得。 第4章 可成恩非但不欣喜,反而避她如洪水猛兽。 为了逃避她,最后身死。 迷茫,愤怒或是挫败,裴淮义说不上来这究竟是什么感觉。 但她固执地认为成恩没有死。 “着重探查他的身世,”裴淮义深吸了一口气,摩挲着指根的玉戒,“还有他那位颍川的老师,也要探查。” “派人去颍川重金悬赏,凡是能提供线索的,都有赏,将成恩给我挖出来,”裴淮义凝视着不远处,被亲卫重新蒙上殓布的尸身,“不论是活人还是死尸,都要带到我面前来。” 雪竹应道:“主子放心。” 差点忘了,那位楚姓琴师也是几月前来到京城,裴淮义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巧。 起初见到楚临星,听到那阵琴音时,她便刻意留心。 他的琴音其实没有任何破绽,她只是有意在殿上为难楚临星,想看他会作何反应,又是否会是她要找的人,谁知对方是个哑郎,眼眸也不甚相似。 但她还是想要去探究。 成恩戏耍了她,现在用一具尸身便能将一切结束吗? “主子,成公子的尸身……”雪竹试探地问。 裴淮义道:“安置在停灵间。” 顿了顿,她蹙起了眉尖:“他现在在哪?” 雪竹清楚主子口中的“他”是谁,如实道:“手下人来报,说这位楚公子正在肖大人府上演奏,主子要备马吗?” 裴淮义冷声道:“我亲自前去探查。” 胆敢这样捉弄她的,成恩还是第一人。 不论如何,她都要得知,当初成恩究竟为何离她而去。 雪竹终究未语。 她觉得主子恨成公子到了极点,兴许不止是恨,只是这样的情绪她参悟不透。 否则如今尸身都已经摆在了面前,主子如何不肯相信成公子身死的消息,还要她们继续探查,自主子回京,派去颍川的暗卫一级比一级高,可成公子却迟迟没有消息。 成恩的尸身被运往停灵间。 有肖老大人的命令,肖府的守卫并不拦她,裴淮义畅通无阻地带着亲卫进了肖府府门。 琴音倾泻而出,有肖府下人引路,裴淮义顺着琴音敏锐捕捉到雅亭中抚琴的素色身影。 肖柏抬眼,正巧瞧见了她,啧了一声:“你来我肖府倒是轻车熟路,偏生母亲不叫人拦你,不知晓的还以为你是她的亲生女。” 肖老大人同裴淮义父亲有旧,又是她的义母,在她生父病逝后,幸有肖老大人的帮衬,裴淮义才能走到今日,肖柏也正是介意这一点。 原本她才是肖老大人的嫡女,然而母亲却是格外照顾裴淮义这义女,这肖府更是她想来就来。 裴淮义没有理会她这话,只温和地笑了笑,随后礼貌询问:“肖大人,我人都在这儿了,肖大人不请我一同听这妙音吗?” 肖柏低声咒骂:“不要脸。” 裴淮义对此置若罔闻,接过热茶坐于她身旁,眼眸攫着雅亭中的身影。 见她这幅模样,肖柏还不忘挖苦:“怎样,这琴师的确不错吧,再瞧瞧你身边琴技拙劣的,倒没一个能拿出手来了。” 裴淮义好琴音,喜美男,这是京城人尽皆知的事。 此言一出,琴音却戛然而止。 肖柏不满地看向琴师的方向,显然耐心告罄:“你怎么又停了?” 裴淮义捧着茶盏,语气温和:“火气怎么这般大,肖大人,快喝些茶水。” “你少拿这幅主人的姿态跟我说话,”肖柏火气更甚,“弹不了就滚!” 雅亭内缓缓走出一道清瘦的身影。 楚临星仍旧带着面纱,她看不清这人的脸,但那双眼眸她看得清清楚楚。 他朝着肖柏的方向拜了一拜,随后朝她打着手语,应当在解释什么。 楚临星的随行侍人有些着急地解释:“肖大人,我们公子并非有意,只是今日淋了雨,如今兴许有些发热,只怕过了大人病气。” 肖柏爱面子,这琴师当着她一个外宾的面罢演,肖柏必然不悦。 楚临星眸光隐晦地落在她的身上。 裴淮义察觉到了他递来的,求助意味的眸光,但她没有言语,只垂着眼眸饮茶,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此刻,楚临星几乎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了她的身上。 他知道裴淮义心善,知道她对旁人都很好,此刻也只有她才能为自己解围。 他卑劣,欺骗了裴淮义,而今又要披着新皮囊求助于她。 “恳请大人谅解,我们公子身子骨弱,实在是……” “弹不了?今日在大殿上怎么不说弹不了?” 楚临星垂下眼睫。 他期盼裴淮义能出言解围,但楚临星清楚,自己与她已经毫无关系了。 她又怎么会帮他呢? 眼看肖柏又要发作,一道声音唤住了她:“肖大人,既然公子身子骨弱,又何必苛责于他?” 楚临星鼻尖猛然一酸,只将头垂得更低。 分明方才盼着裴淮义为他开脱,可真听到那道清越温和的声音后,心口像是被数根利刺贯穿了。 “毕竟是陛下眼前的红人,若是在你这出了什么事,陛下那边你又如何交代?” 裴淮义这话说的没错,肖柏没再跟她吵。 楚临星只露出了一双眼睛,明眼人一眼就看出他蔫蔫的,显然是病了。 “……同你们馆主说,叫他给我补上。”肖柏没好气地撵人。 琴师在侍人的搀扶下,正欲朝着她们俯身行礼,肖柏却径直离去,唯留琴师有些无措,抬眼看向她。 面纱上还有两道泪痕。 裴淮义没有注意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哭了,楚临星想对她表示感谢,故而离得她近了些。 对上那双眼眸后,裴淮义露出令人安心的淡笑:“好了。” “没事了,我为你叫郎中瞧瞧,别哭了。” 楚临星却后退一步,摇头拒绝。 他身边的侍人虽不解,但为他解释道:“大人,楚公子说不必麻烦,感谢大人为公子说话。” 裴淮义语气仍旧温和:“让郎中为你把脉瞧病,开些药吃,早些好起来,才能继续弹奏。” 她总是这样,分明是叫人如沐春风的话,却带着属于上位者不容忤逆的意味。 那股难以抗拒的压迫力缓缓降临。 楚临星眸中闪过一丝惶恐,连忙摆手,他想立即逃离这里。 裴淮义却没有如他的意,勾起唇角,问:“为什么发抖,你害怕我?” “既然害怕,为何方才求助于我,”裴淮义面带微笑,却步步紧逼,“公子不认识我吗?” “我倒觉得,公子像我一位故人,可否摘下面纱让我辨认?” 第4章 第4章故人 她仍旧是那副温和的、礼貌的模样。 但楚临星却被她这幅模样吓到了,惊惧地摇头,朝着身后退去。 他听得懂裴淮义话中蕴藏的危险。 身份低微的琴师,不论怎么说,都是下人。 只要裴淮义想,她想做什么,都由不得他反抗。 裴淮义唇角笑意淡然:“为什么摇头,是不认识我,还是说,并非是我那位故人?” 眼前的哑郎琴师受到了惊吓,就连打手语都在微微发颤。 裴淮义扫了一眼他身边的侍人,侍人瑟缩一瞬:“公子、公子说,不认识您,也并非是故人……” “是吗,”裴淮义轻笑一声,“公子弹奏时,频频朝我看来,我还以为公子是故人,原是我误会了。” 她如此说着,脚步却没有停,指尖将要触及楚临星的面纱。 他眸底的恐惧太突兀。 裴淮义在外,从来都是一副温和的模样,更不曾与谁在明面上起过争执。 大殷人都知晓,她裴淮义是一等一的好说话、好脾气。 楚临星在怕什么? 她没有思考出结果,眼前的人脚下一滑,身形猛然向后仰倒。 身子的反应快过头脑,裴淮义当即抓住他的手,及时将人拉回来。 楚临星没有防备,顺着强大的拉力,额头撞在她的肩头。 “你就这么害怕我?”裴淮义垂眸看着怀中的人。 他瘦得可怜。 看上去纤细的窄腰果然不堪一握,没有成恩的丰腴有力,因着淋了雨,这会儿身子有些发烫,明明浑身无力,还想要推拒她。 那双黯淡的双眸直直对上她,噙着泪,裴淮义莫名觉得很刺眼。 楚临星想要挣开,但仍旧顾忌着,不想惹怒她,只能用一双泪眼望着她,无声的恳求。 这副模样莫名就同成恩有些相像。 裴淮义回想着成恩的模样,他也如眼前哑郎琴师一般,避她如洪水猛兽。 她从不会将露水情缘带回京城,男子们渴望拥有名分,他们会找准机会扑到她怀里,扮柔弱,试图用拙劣的演技让她心软。 第5章 裴淮义从来没有给过,但她明晃晃地偏向了成恩,他的反应与眼前的琴师没有什么区别。 旁人渴望的位置他不屑一顾。 裴淮义并非没有注意到成恩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只是成恩那样直白地说喜欢她,裴淮义便想看看他究竟有多喜欢自己,可当她要带走成恩时,他却先一步逃离了。 他和别的郎君没什么不同,都觊觎着她身上的东西,只是裴淮义想不通成恩究竟在觊觎着什么,当初离开的时候,他什么都没有带走。 侍人有些慌乱地同她道歉:“大人,公子并非有意冲撞您,还望大人莫要同我们计较,实在是公子身子不适……” 聒噪的声音很容易叫人烦躁。 裴淮义松开了禁锢着他的手,在两人惊惧的目光下道:“便是裴某认错人了。” 她又恢复了那幅温润含笑的模样,楚临星如蒙大赦,被侍人搀扶着快步离去。 “主子,”雪竹道,“属下查了楚公子的身份。” 裴淮义看着他慌不择路的身影,道:“如何?” “楚公子身份无异,本是江南人士,家境富庶,后来仇敌蓄意报复,十三岁那年家破人亡,再无任何倚仗,曾去颖川投奔恩师,又于去年冬月来到京城。” “师从何人?” “是颍川的归休官,曾担任乐官一职。” 裴淮义没有言语。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成恩的老师好像也是一位归休官,而颍川的归休官只有一位。 如此以来,那这位楚琴师与成恩还是师出同门了。 世上竟还有如此巧合之事。 既为同门,想必楚临星也了解成恩,也许会知晓他离开自己的缘由。 那他躲什么? 裴淮义垂眸系着鹤氅的系带,平静地问:“如今这位归休官身在何处?” “回主子的话,这位归休官去年冬月前便病逝了。” 裴淮义的指节顿住。 所有的线索再次断在了这里。 琴师冬月来京,其老师病逝,成恩也是在此前消失不见。 “继续查。” 裴淮义翻身上马,勒紧了缰绳,马匹嘶鸣一声,踩碎地上积水,朝着远处飞驰而去。 琴馆。 楚临星紧闭房门,颤抖着苦涩的汤药饮尽,一滴也不敢剩。 他的身份很难买到安胎药,将空碗放在桌案上后,楚临星将自己蜷缩在一个角落。 他紧紧裹着两张薄棉被,阴冷的雨水不知何时浸透了骨髓,棉被与炭火也不能温暖他。 意识也跟着昏沉起来。 “当真不是故人吗?” “你就这么怕我?” “哭什么。” 这些声音盘踞在他的脑海中,楚临星无法挣脱,只蜷缩紧了身子。 他带着哭腔低声哽咽着:“对不起,对不起……” 身子浸入初秋冰冷的湖水中,令人窒息的冷意涌进鼻腔,他想要呼救,却被灌了几口水,无力地在颍川秋湖中挣扎。 原本只是想要近距离看一看她,怎么就这么不小心,一脚滑了进去。 可能要死在这里了。 一双有力的臂膀拥住他,将他带离水面,楚临星攀紧了救命稻草,生怕她抛下自己,就连双腿也努力环住女人的腰。 直到他被女人托举出水面,鼻腔的酸楚刺激出大滴眼泪来,楚临星依旧不敢松开女人的脖颈。 “大人,大人!” 船上的下人唤着。 楚临星耳边满是自己轰隆急切的心跳、水被波动的哗啦声响,察觉到女人想要松开他,只得伏在她耳边,用沙哑的声音哭求:“求求、求求你,我不会水……” 颍川临水,就连幼童都会水。 但他是个不会水的颍川人。 女人似乎也有些诧异,但还是道:“别怕,你抱的太紧了,我无法把你送上去。” 楚临星死也不肯松开,他不太记得女人是怎么把他带上去的了。 当女人将外衣递来时,楚临星才看清了她的面容。 方才死亡临近带了的恐惧逐渐消散,他破涕为笑,问:“多谢,你方才,看到我跳舞了吗?” 他是总能叫裴淮义感到意外的人。 “嗯,去换件干爽的衣物吧,你这样容易染上风寒。” 裴淮义示意他擦干身子,随后将一些衣物递给他:“随行之人没有男子,这些衣物,公子先将就一下。” 言毕,她没有多看这位湿漉漉的小公子。 他身上还湿着,整个人狼狈极了。 兴许也是因着她的举动,这位公子对她有些好感,换完衣物后,大方朝她介绍:“我叫成恩,多谢大人搭救,我应当以身相许,报答大人救命之恩的。” 裴淮义婉拒:“倒也不必。” “不行的,除了以身相许,我无以为报,”他格外认真地将一枚玉扳指塞到她的手心,“价值连城的玉,换大人教我……凫水?” 若他真想学凫水,颍川的孩童便能教他,如今这般分明是有意接近。 但他实在有趣,裴淮义收下了那枚玉戒:“好啊。” 不同于京城男子的端庄矜持,成恩公子 的表情生动,行为又十分大胆。 他擅抚琴,裴淮义处理政务时,他便于一旁弹奏新曲,或是百无聊赖地为她磨墨,最后一定会枕着她的膝睡着。 即便是成恩离开的那日,裴淮义依旧不知道他图谋什么。 夜风微冷,将她的思绪吹了回来。 裴淮义摩挲着指尖,她摸过成恩每一寸皮肉,更不会判断错。 这具尸身的面容的确与成恩一般无二,裴淮义也再三检查,并不曾找出易容的痕迹,但她感觉很不对劲,就好似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她,那人不是成恩。 也不该是他。 戏耍了她,妄图用一具尸身一笔勾销,那未免太简单了。 “裴淮义,我手疼。” 夜里又起了雨。 成恩不喜欢下雨,也害怕打雷。 “每每下雨,我这里都好痛,” 他想要将自己缩进她的怀里,秋雨比春雨要凉,成恩同她挤着一条被子,屋里炭火烧的正旺,暖烘烘的,“好疼好疼。” 火光将那双澄澈的眼眸照得异常明亮,像一对琉璃珠子,水润润的。 如果这时,裴淮义低声问他:“那要怎样才好?” 成恩便理所当然的将手腕塞进她的掌心,要她给自己暖着:“跟你在一起就会好很多。” 那是当年他险些被拐子拐走,挣扎时落下的病根,每逢雨夜都要疼上许久。 神使鬼差的,裴淮义想起今日琴师的手。 成恩的手与他的手不大像,成恩没有受过什么委屈,那双手有些肉肉的,而楚临星的则骨节分明,淡青的筋络也显眼。 她本不该在此时想起琴师的。 那股清苦的味道久久不散,掌心似乎还存留着他的温度与触感。 雷声震耳,裴淮义猛然起身,没有披外氅,只着一袭中衣,沉着脸穿过雨幕,闯入停灵间。 轰隆。 裴淮义垂着眼睫,揭开了殓布,一寸寸轻抚着他的皮肉。 “主子,”雪竹试探着道,“成公子的尸身有什么问题吗?” 一道蜿蜒的雷电劈开夜幕,寂静昏暗的内室照得惨白,雪竹清楚看到她唇角的弧度。 裴淮义没有抬眼,只反复、缓慢地抚摸着他的肩头。 分明是暧昧的动作,她做起来却没有半分旖旎,只叫人心中发毛。 停灵间没有点灯,空气中满是潮湿的味道,她的身影也显得格外渗人。 许久,裴淮义嗤笑出声,只是她眸底没有半分笑意,只叫人胆寒。 “去查,继续查,”裴淮义冷声道,她没有遮掩眸底浓烈的怒火,“就算是掘地三尺,都要将人找出来……” 她再次被成恩给耍了。 第5章 第5章妻主 裴淮义太了解他了。 成恩肩头处有个胎记,那是只振翅欲飞的蝴蝶,她很喜欢啃咬那个地方。 这具男尸却是没有的。 成恩可以为他伪造一份假的身份、一张假的面皮,唯独遗漏了这一点。 他抱着侥幸的心理,觉得即便她发觉这具尸身,也不会去探究,毕竟男子的肩头是个实在隐秘的部位,他觉得裴淮义这样的正人君子,是不会如此失礼,去查验男尸胎记的。 不曾想,裴淮义不仅细细地探查,还要将他翻出来。 红痣会随着死亡淡去,但胎记不会,男尸身上没有胎记,这足以证明成恩没有死,这不是他,成恩还一直在暗中误导她。 要她认为成恩已经身死。 裴淮义不知这于成恩而言有什么好处,他究竟为何不愿跟她走,不与她讲明,不与她道别,就这样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分给成恩的心神有些过多了,多到给了他将自己耍得团团转的机会。 第6章 成恩应当知晓,她是最厌恶被人欺骗的,即便知晓他还是这样做了。 “凡是可疑的,都要探查,一个也不要放过,”裴淮义只留给雪竹一个背影,她冷凝着破开夜幕的白光,“就算是尸身,也要送回来,我要亲自查验。” 雪竹神色变得凝重:“是。” 没人能想到,成恩会胆大到这种地步。 他几乎瞒过了所有人,若非裴淮义派人再三探查近五个月之久,成恩的目的便真的达成了。 可惜他并非是算无遗策,居然真觉得她是什么正人君子,忘了为这具尸身伪造一个胎记。 成恩是宁可死了,也不愿待在她身边,跟她回京。 那为何当初日日夜夜说喜欢她,她都险些相信了成恩所谓的喜欢,喜欢就是这样欺骗她吗? 她许久不曾有过这般剧烈的情绪起伏,托成恩的福,裴淮义只觉怒气上涌,她望着被春雨打下的落花,冷笑连连。 她这会儿反倒不着急了,既然成恩想跑,她倒要看看这人能逃到哪儿去。 成恩最好祈祷着,不要被她逮住。 “楚公子,你的胆子未免忒大了,是想拆了我这琴馆不成!” 郝掌事才听闻肖府的闹剧,怒不可遏地踹开了楚临星的房门,指着他的手都在发颤:“肖大人是谁,那可是京中贵人,肖老大人的嫡女,你将肖家得罪了,我这生意还怎么做?” 楚临星原本还在梦魇中,在郝掌事尖锐的声音充斥内室时,他下意识瑟缩了一瞬。 那双冷寂的眼眸缓缓望向郝掌事。 “楚公子,当初是你孤苦无依,我瞧你可怜,叫你来我这琴馆落脚,我也把你捧成了陛下眼前的红人,照着咱先前说的,该给的银钱你结清了,随你怎么着。” “但你而今还在我的琴馆,雇身契白纸黑字还摆着,便不能毁我的生意。” 他的声音很高,门扉大敞着,泛着冷意的春风直往里灌,路过的琴师鄙夷地朝着这边看来,还有几个琴师幸灾乐祸地议论着。 郝掌事睨着他:“肖府、裴府,哪个不是大人物,那日裴大人亲自将你送回来,意思还不够明显吗?” 楚临星撑着身子,木然地没有反应。 “谁不知裴大人心善,若是你不这般持着端着,哪至于落得此般田地?”他惋惜地叹气,继续道,“我知你心高气傲,可人总得活着不是?” 那日裴淮义亲自将他送回弦月堂的事,京城没人不知道。 裴淮义担任监察御史兼刑部郎中,年轻有为,性情温和,京中公子无不仰慕,京城人都知晓,这位裴大人是位好说话的主儿。 可亲自将人送回还是头一份儿,郝掌事只觉得他不争气。 他身后的侍人噼里啪啦地拨着算盘,在他话音落下后,及时出言补充道:“掌事,楚公子还欠琴馆三百两白银。” 三百两白银,楚临星垂着眼眸,攥紧了手中单薄的棉被。 他的父亲是商贾之子,他清楚这是个怎样的概念。 依着他现在的身价,无论如何也还不清。 他的名气还不够,不足以他脱离琴馆,这样出去也只有被人打压和欺负的份儿。 看着身边侍人也被郝掌事连带着,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这会委屈地抹着眼泪。 没人想伺候一个哑巴公子,即便楚临星在皇帝面前得眼,可那又如何,他没有势力,无法脱离这个琴馆,连身边人都保不了。 就像此刻,他身边伺候的人被指着鼻子骂,楚临星都无法出言为自己与他辩驳几句。 郝掌事指桑骂槐后,打量着楚临星的病躯叹气:“自打楚公子来了我这弦月堂,流水般的药就没有断过,又不见好。” 昨日惹怒了肖大人,今日还睡到日上三竿,郝掌事瞧见他是气不打一处来。 楚临星朝他打着手语:“还请掌事放心,我不会再影响弦月堂的生意。” “昨日身子不适,还望掌事见谅,我会尽快还清银两的。” 屋内炭火用尽了,他只穿了单薄的中衣,因着太瘦显得空荡荡的。 郝掌事面色这才稍好些,冷哼一声:“最好如此。” 言毕,他带着手下扬长而去,远处还有几个琴师朝屋里望来。 辰时的风很冷。 楚临星裹紧了棉被,耳边是侍人蒹葭低低的呜咽声。 “公子,快些收拾吧,待会大人们就来了。” 外头有人催促他。 楚临星静默地点点头。 他庆幸自己昨夜发热,就这样昏睡了过去,没有解开腹部缠着的布帛。 若是这会不曾缠着,兴许会被掌事瞧出来。 楚临星担忧地 望着被勒到平坦的小腹,隐隐还能感觉到一些痛楚。 他也是来了京城,才知晓自己已有身孕,只是在京城的日子食不果腹,他消瘦下去,肚子的弧度也必寻常孕夫小上许多。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束腹并非长久之计,迟早会被看出来的。 他要尽快择一棵良木,否则再无法立足京城。 裴淮义甫一下朝,便朝着弦月堂来,听雪竹汇报道:“主子,属下打探到,那位楚公子来京为的是寻妻主。” “来京数月,他还不曾找到妻主,只怕对方是不肯见他,”裴淮义扬了扬眉头,“那女子不要他了?” “属下不曾打探到楚公子妻主的身份,属下斗胆猜测,他的妻主兴许是遭遇了不幸……” 裴淮义扫了她一眼:“猜出来的事,也要拿出来说吗?” 雪竹垂首道:“是属下不严谨了。” “不该如此,”她沉吟一息,道,“即便是遭遇不幸,作为京城人士,如何有查不出的道理?” 楚临星的身份,听上去没有任何不合理的地方。 但裴淮义总觉得哪里不对。 孤儿这个身份,太容易动手脚了。 “若非是当初镇压时被剿杀的流民,便只有一种可能了,”雪竹思考一瞬,道,“他本没有妻主。” 裴淮义却没再纠结这些:“他人呢?” 究竟是否是楚临星编造出来的,于她而言并不重要。 如果楚临星能为她提供出成恩的消息,就算那位妻主是他编造出来的,裴淮义也能陪他演上一演。 裴淮义将密信折起,递给身旁的雪竹:“处理掉。” 辰时的弦月堂还有些冷清,郝掌事见来人,笑脸迎上来:“裴大人今日怎的来这么早,可要李公子相陪……” “楚公子呢?” 她察觉郝掌事的笑意一僵。 “楚公子还病着,实在不便见客,不若让李公子陪大人?” 裴淮义没有应声,堂内依稀传来细碎枝条划过地面的声音。 她没有理会郝掌事,顺着声音而去。 折扇挑开竹帘,楚临星持着扫帚于廊下清扫,清瘦的身影映入眼帘。 郝掌事的脸色有些难看:“大、大人……” 他外罩了一件不合身的外袍,穿堂风吹过,不堪一握的窄腰被勾勒出弧度来。 瞧见来人是她,楚临星的俊脸登时变得煞白,扫帚应声而落。 第6章 第6章滚烫 裴淮义面上没什么多余的神色:“不是说人还病着,不便见客?” 如今楚临星没有卧床养病,反倒拿着扫帚做着下人做的事,郝管事的话分明就是搪塞她。 郝宛冷汗连连。 裴淮义是脾气好,但能年纪轻轻坐到如此位置的女人,又怎么真的是什么善茬? 他没有胆子去得罪裴淮义,此刻慌忙找补:“裴大人,这,我也不知楚公子……” 裴淮义抬手,打断了他的话。 眼下是什么情况,她已然看得清清楚楚,哪至于再听郝掌事解释一番。 “琴馆原是这么磋磨人的,”裴淮义扬起眉头,“这可是陛下身边的红人啊。” 她朝着不远处,将头垂的很低的楚临星招手:“来我这里。” 楚临星这次没有犹豫,乖顺地走到她身边,只是头都恨不得扎进地里了。 她的亲卫风兰抱臂冷声道:“不知吗,我倒不知郝掌事缘何为了肖大人得罪陛下,还是郝掌事别有居心,一句不知便轻轻揭过。” 郝掌事再不敢解释,忙带着哭腔:“大人,楚公子昨日得罪了肖大人,琴馆乃是小本生意,楚公子这般可是要断琴馆众人的路啊!” “还以为郝掌事会继续嘴硬,”风兰睨着他,“原还想究竟是烙铁硬还是郝掌事的嘴硬。” 郝掌事瞧上去也不过三十岁左右,如今带着哭腔,倒也真显得楚楚可怜起来。 他到底是一介男子,哪里经得起这般吓,登时哆嗦着身子告饶不止。 裴淮义明显能察觉身后的琴师还有些瑟缩。 “求求裴大人,我知错,只是琴馆数张嘴等着吃饭。”郝宛说这话时,想要扯住她的一点袖口,以求怜悯。 第7章 他说这话的时候,廊上有几个年轻的琴师冒出头来,在裴淮义朝上看去时,那些男子又匆匆缩回头,生怕自己的举动会惹来闭馆之祸。 裴淮义收回眸光,那片即将被郝宛碰到的衣角不着痕迹地收了回来。 “好生为他诊治,郝掌事,你也不想自己苛待琴师的名声传出去吧。”她面上仍是那副淡笑着,好说话的模样。 她适时看向身后的人。 楚临星紧紧攥着袖口,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她问:“楚公子,可有什么需要的吗?” 楚临星静默一息,朝他打着手语。 裴淮义眉头蹙起,她并不懂这些,是楚临星身边的蒹葭道:“公子说,屋里太冷了,炭和被子都不够……” 皇帝眼前的红人,在京城出尽了风头,达官贵人都愿意捧着。 楚临星却不另择良木,而要待在这弦月堂受委屈。 裴淮义只是长久凝视着他:“风兰,随郝掌事去拿。” 郝掌事不敢说不,她身后的风兰冷声道:“怎么敢的,这可是陛下眼前的红人,若是因着你的苛责出了事,你腔子上又有几个脑袋?” 男子就是男子,瞧不见长远的利益,只为撒气磋磨旁人。 廊下彻底安静下来。 楚临星有些无措,他应当是想要离开的,只是裴淮义在这他不能如此。 那双眼睛匆匆看了她一眼,又垂下去:“谢谢。” 这个裴淮义倒是能看懂。 裴淮义淡声道:“瞧见我来,你好像很意外。” 方才吓得扫帚都掉了。 离得近了,她能瞧见楚临星簌簌颤动的长睫。 他的眼尾似乎也有些泛红。 裴淮义自然地抬手,将手背覆在他的额头上,触及一片滚烫。 距离的缩短,让那股清苦的药香明显起来。 这一举动惊得楚临星瞪圆了双眼,他猛然后退,直到脊背撞在一根柱子上。 对她就这么避之不及,这算什么,恐惧、厌恶吗,裴淮义收敛起神色:“今日前来,是专程问楚公子一些事的。” 她看着眼前人不安地点头。 想要快些回答完那些话后逃离她。 “听闻公子是从颍川来到京城,只是不知公子临行前,可曾见过你那位同门师兄?”裴淮义不放过他面上任何情绪,笑问,“他名唤成恩。” 她审视着楚临星。 早在方才她进来时,便将人打量过了。 先前见的几面里,楚临星无不是穿着素衫,却不足以辨认身形。 眼下却不同。 料峭春寒,他只在中衣外,罩了一件轻薄的春衫,没有一件合适的衣裳般,只怕为皇帝与肖柏演奏时,他穿得已是最好的衣裳了。 琴馆的琴师并非仆役,但楚临星不同。 她早听闻,楚临星当初来京时想入琴馆落脚,因为太狼狈险些叫人打出去。 后来能留下,许是签订了雇身契,只不过这种身契数额巨大,寻常人一辈子都不一定还上,如此同仆也没有区别。 郝掌事是料定他还不上,才将他当仆役使唤。 寻常楚临星必然少不了被欺负,只是今日叫她给撞见了。 裴淮义垂眸看着他的窄腰,与记忆中的腰身作对比。 成恩的腰并不像他这样细的可怜,相反,成恩是有些丰腴的,他的腰身柔软细腻,不像楚临星这般,看上去一折就断。 这些特征无不在告诉她,楚临星不是成恩,是裴淮义不想放过那点熟悉的感觉。她抬眼,看到楚临星点头。 他慢慢比划着:“我无依无靠,去颍川投奔师兄与老师,后来颍川动乱,我就逃出来了。” “成恩呢?” “师兄让我先走,说会来京城与我汇合,”楚临星对上她的眼睛,“可是过来这么久,师兄和师父还是没有来,大人是有他们的消息了吗?” 这是她第一次见楚临星打了这样长一段手语。 他的眼眸却没有着急的情绪,依旧平静,疏冷。 裴淮义笑道:“你好像早有预料,这话是打过腹稿的吗?” “不,”楚临星比划着,“我惦记老师与师兄,但颍川动乱,数月不来,想必是遭遇了不 测……” 看他的模样,是已坦然接受老师与师兄的离世了。 “我与成恩曾是故人,”裴淮义微笑着,打消他的顾虑,“难怪我与楚公子一见如故,原来你与他师出同门。” “不打扰楚公子休养了,往后再见。” 裴淮义朝他笑着颔首,转身离去。 在她离开后,楚临星绷紧的身子卸了劲,半倚着冰冷的柱身望着女人的身影。 “公子,咱们回去吧。” 胎息涌动的厉害,楚临星蜷起指节,难过的情绪再也忍不住。 他知道裴淮义敏锐,此刻只怕她看出什么端倪来。面对心上人,楚临星只能狼狈地东躲西藏,害怕被她认出身份来。 她们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第7章 第7章好看 “主子,方才楚公子身边的侍人动作鬼祟,埋了一包药渣,”雪竹将纸包递过来,道,“属下待他走后挖出来了。” 湿润的纸包上面还有一层土渣,纸包破了口,露出其里低劣黑沉的药渣。 那股熟悉的清苦味袭来。 裴淮义打开巴掌大的纸包,以银针拨弄:“瞧上去像是安神药。” 雪竹不解:“倘若只是安神药,为何要鬼鬼祟祟?” 风兰抱臂打了个哈欠:“必然有鬼。” 她垂着眼眸,看着里头的药材。 裴淮义还不曾见过如此劣质的药材,可见这位楚公子来京后过得都是什么日子。 她略懂医术,若是辨认药渣,还是要府医去细细辨认才稳妥。 “把东西收起来,拿回府再做辨别。” 裴淮义不知道他究竟在坚持什么。 为了寻妻来到京城,签下雇身契,将自己卖给了弦月堂,可如今他已是有名的琴师,就连皇帝都对他另眼相待,楚临星居然还不曾脱离弦月堂。 倘若他想要离开,私下接一些活计,也不至于而今被困于此。 若想要势力与保护,当初便不该拒绝皇帝授官之事。 难道有人天生就喜欢过这样的日子吗? “主子,属下再三调查,不曾查出成公子的下落。” “不急,”裴淮义望着帘外的小窗,那间偏僻狭小的当是楚临星的房间,窗扇支着还能瞧见一点里头的光景,“只要他还活着,就逃不脱。” 成恩如果活着,就真该想想,该如何对她解释。 裴淮义有些倦怠地合上眼睛。 自回京来,她都不曾睡过整觉。 朝堂实力盘根错节,诸多党羽虎视眈眈,即便她丝毫不敢松懈,也如同她的母亲当年一般,被卷入了党政。 与母亲不同的是,她没有成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仅仅是从侍御史降职为监察御史。 监察御史要兼顾太多,裴淮义兼任刑部郎中,这下政务繁杂,仅仅是瞧见政务,便足以她头疼一阵,再加上成恩的事,她数月不曾休息好。 一闭上眼睛,她的脑海里满是成恩的身影。 那是个娇蛮可爱,还有些笨拙的公子。 “那我方才跳得怎么样,你觉得好看吗?”成恩被她从湖里湿漉漉地救出来后,也就换衣服时安静了一会,随后穿着有些不合身的衣裳追问她。 大有一副裴淮义不说好看,他就要一直追问下去的模样。 裴淮义见过比成恩难缠的,但没见过比他可爱的。 她有心逗弄这来历不明的小孔雀,做出回忆的模样:“有些想不起来了。” 其实并非是想不起来。 裴淮义从来没有见过那样拙劣的舞步,在她的船经过那叶小舟的时候,的确看到了成恩的身影。 他穿了一件红的亮眼的衣裳,外罩一层香云纱,在阳光下极为晃眼,只怕半瞎都要被闪一下,她想不注意到都难。 至于成恩的舞步。 裴淮义看到他左脚绊右脚后,便错开了眸光,哪曾想那头扑通一声,人就这么跌进了湖里,溅起了好大一片水花。 把她新做的常服都浸湿了。 “裴大人,不可啊!”见她要下去救人,一位同僚拦住她。 裴淮义顾不上同她们说什么,跳进湖水中,将紧紧攀附着她的人捞上来。 耳边是成恩的呛咳声、水波荡漾声,以及随行同僚的赞叹。 “裴大人真是见义勇为。” “是啊,裴大人素来温和良善……” 裴淮义揽住他的腰身,低声道:“不要勒的这么紧。” 成恩显然是没吃过什么苦的小公子,这会被吓坏了,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只抱得更紧,严丝合缝地贴着她。 她觉得若是跳舞,成恩那样柔软的腰肢或许可以一试,而他的师弟楚临星却不行。 第8章 他的腰肢太过纤细了,一度让裴淮义认为,这是长期食不果腹外加刻意勒紧达成的。 楚临星恐怕跳不了舞。 她担心风吹断他的腰。 —————————— 楚临星把自己裹在棉被里。 新棉絮柔软蓬松,与起初郝掌事用来打发他那条发硬的棉被不同,服下安胎药后困意来袭。 他侧身微微蜷缩一些身躯,掌心搭在拢起的小腹上。 松开缠紧小腹的布帛后,时不时传来的疼痛也暂时停歇,楚临星屏息凝神,仔细感受着小腹中传来一些动静,生怕惊扰了它。 待察觉到小家伙的动静,他才松下一口气,阖上沉重的眼帘。 “抱歉,”他低低地同那个新生命低语,“是爹爹不好。” 他居无定所,带着幼小的新生命颠簸,食不饱,穿不暖,它时常会抗议。 楚临星真的很怕,害怕哪天小家伙厌恶了这样的生活,彻底离开他。 他只有这个孩子了。 “再坚持一下,等爹爹找到那位大人,就不会拘着你了。” 他悄声向它保证。 “爹爹今日又见到你娘亲了,她还是和以前一样,那么聪慧,几乎什么都瞒不过她的眼睛,差一点爹爹就被发现了,”楚临星问它,“你是感受到娘亲了吗?” 他不该指望这样小的生命给他什么答复,但血脉相连,小家伙也在这时给予他回应。 楚临星眸光比雨丝还要柔软:“你当时闹得好厉害,原来是因为感受到娘亲了。” 可裴淮义真的没有发现吗。 她一定怀疑他了。 楚临星再没有力气去想其他的,疲惫的身躯被云一般的棉花包裹,他很快便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午后,蒹葭为他端来汤药,试了温度才松了口气:“可算退热了,公子真是吓死人了……” 楚临星望了一眼汤药,问:“是安神的吗?” 他闻着味道有些不像。 自有孕后,楚临星对于气味格外敏感,自然发现常喝的药味道不对。 蒹葭只道:“这是祛风寒的汤药,公子是淋雨受凉了。” 他将汤药递到楚临星面前,却见他摇头,示意自己不喝。 蒹葭不懂他为何要这样,劝道:“公子,身子是自己的,这么病下去也只会让郝掌事他们看笑话,公子得快些好起来。” 他以为楚临星是因为那些话受到了打击。 楚临星扯了扯唇角,难得露出一个淡笑来:“你喝。” 蒹葭很为难:“我只是下人,抗一抗就过去了……” 乌润的发丝顺着肩头垂下,半遮住他的面容,显得整个人愈发苍白病弱:“但你也染了风寒,快喝吧,为我煎一副安神汤。” 他病了总是不肯吃药,不论蒹葭怎么劝,他都是雷打不动地只喝安神汤。 蒹葭自知劝不动他,被汤药苦地皱起脸:“我为公子煎药。” 楚临星半靠在冰冷的床栏上,望了一眼窗外。 寻常他病了,郝掌事也以还钱为由,照旧叫他去为权贵们抚琴。 今日居然破天荒地让他睡到现在,难不成是碍于裴淮义这一趟,暂且放过他了? 裴淮义微笑着逼问他的模样突然浮现,他不由得攥紧了被角:“对不起、对不起,别讨厌我……” 他垂着眼睫,手也控制不住的颤抖着。 裴淮义一定讨厌他了,不,兴许是恨极他。 她最讨厌这样了,楚临星知道,她一定恨自己,否则怎么会四处搜寻他的尸身,可他做的万无一失,裴淮义真的会发现什么吗? 下过雨后,手腕总是隐隐作痛,在颍川的时候,裴淮义总是会笑着为他 暖着,会在他很痛的时候亲一亲他,思及此,楚临星轻轻地覆上小腹。 他不奢望裴淮义的原谅,错了就是错了,待他查明真相,裴淮义要如何惩戒他,他都会受着。 可是,如果裴淮义认出了他,又站在了他的对立面上,不允许他生下这个孩子,到时又该怎么办,他怎么能承担得起这样的后果。 楚临星被这个念头吓坏了,以至于蒹葭出声时,他警惕地看向来人。 “公子?”蒹葭把汤药递给他,“你是不舒服吗?” 楚临星接过那碗温热的汤药,指尖被短暂地暖热:“今日不用抚琴吗?” 蒹葭一拍脑门,这才想起来:“忘同公子说了,裴大人买了您三日的时辰,却没有叫您去府上抚琴。” 闻言,楚临星眉头皱起了一些,蒹葭看懂他是问“为什么”。 “这,蒹葭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何,兴许是裴大人心善,想要公子好生养病,”蒹葭想了想,道,“裴大人确实没有传来消息要公子过去,没准是要公子过几天在殿前惊艳四座呢。” 楚临星垂眸抿着苦涩的汤药。 裴淮义总是很温和,很良善,倒是有这种可能。 七日后,他的确要入宫为皇帝献上新曲。 “要如何感谢裴大人呢,”楚临星放下药碗,问,“她帮了我们许多,也不能欠人家的。” 曾经亲密无间的两人,现在他却要考虑如何躲开裴淮义,如何还她的情。可悔恨痛苦也解决不了什么了,再来一次,他依旧只能这样做。 苦涩无端蔓延,只有楚临星知道,成恩欠裴淮义的早就还不清了,可那个假身份已经死了,他终究不再是成恩。 那他楚临星不能再欠她的情。 彼时,裴淮义看着眼前皱着眉头的府医:“可瞧出来什么了?” 府医再次拨开药渣,道:“这汤药,瞧上去的确是普通的安神汤药渣,并未有何不同啊大人。” 裴淮义微微颔首:“知道了,下去吧。” 她这会不想见任何人。 裴淮义担心自己再这样忍下去,身体真的会出什么问题。 分明事实都在为楚临星辩解,但她就是固执地想要试探他,楚临星一定知道些什么。 额角抽痛,好容易安静下来,裴淮义抵着那处缓缓揉着,风兰的声音同时从外面响起:“主子,有要紧事!” 眸光扫向她时,风兰知她心绪不佳,去掉了虚头巴脑的前缀,那双眼眸发亮:“成公子、不,那具尸身,尸身的假面皮脱落了。” 第8章 第8章抬头 假面皮脱落。 原本无从下手,如此一来,事情也随之明朗起来。 裴淮义也顾不上痛得厉害的额角,当即起身朝外走去:“何时开始的?” 风兰快速道:“就在方才。” “属下听从主子的命令,死守着尸身,半步不错,尸身一有异样,属下便来禀报了。” 微寒的风将女人的衣摆吹起,似在催促她再快些。 停灵间点了许多灯,本该昏暗的地方此刻亮如白昼,裴淮义清楚看到那具尸身的面皮自行剥落,边角薄如蝉翼,翘起了发硬的皮。 烛光在阴寒的角落抖动着。 “主子,要揭开吗?”风兰的声音还有些发沉。 她们被派去颍川搜寻多月,如今却被一具尸身蒙骗,风兰想探究死尸身份的念头不比裴淮义少。 裴淮义眸光一错不错,缓步上前俯下身,指尖触及干燥的薄皮。 假面与男尸的脸贴的很紧密,离得近了,她能清楚听到面皮被剥离的细微声音。 不多时,一张完整的软皮被她剥落,面中柔软的部分在她掌心塌了下去。 她先前竟不知,成恩还有这样以假乱真的本事。 因着死亡时间过久,在失去假面后,尸身真正的衰败腐朽才显现出来。 “查这具男尸的身份,看他死前同谁接触过。” 裴淮义冷声吩咐后,原本要离开的脚步再次停顿:“安葬这具尸身,高调一些,对外宣称是颍川的故友。” “碑文,就刻上‘成恩’二字。” 她要放出成恩身死的消息。 雪竹当即明白自家主子的意思:“属下这就去办。” “楚临星的病如何了?”她问。 风兰摇头,有些无奈:“楚公子竟不看郎中。” 想到楚临星住的破败,几乎只有两件能穿出来见人的衣裳,她也猜到了这人的窘迫。 赚的银钱都被郝掌事扣下了,手上估计没多少银钱,连病都看不起。 “不看便罢了,”裴淮义稍作停顿,“今夜便要尸身入土。” “先不要将消息带给他,等明日他来我府上抚琴,届时再让他得知。” 她倒要看看,楚临星究竟会作何反应。 就算楚临星不是成恩,作为师兄弟,他必然知道一些消息。 若是楚临星识趣些,主动将成恩的下落提供给她,裴淮义便不会亏待他,但如果楚临星不识好歹,她自然也不会对他客气。 继裴淮义送他回琴馆后,来琴馆的男子也多了起来。 裴淮义年少成名,待人温和有礼,又得皇帝看中,不少公子早已芳心暗许,即便是被贬,也不能削减这些公子们的热情。 第9章 “想来是见不得人,若是容貌出众,又为何成日覆着面纱。” “是了,人贵在自知之明,丑琴师也担心这幅尊荣吓着人,故而带起面纱。”公子们簇拥着起初说话的人,附和着。 这地方寻常都是有权有势的官员或富商常来,亦或是这些大人物身边的下人来请诸位琴师到府上去,鲜少出现一些公子亲自前来的情况。 听闻琴师得了裴大人的青睐,一时间也按捺不住,偏要瞧瞧这琴师究竟是何方人物。 因着这一点,不少人都对楚临星心有芥蒂,既想看看他的模样,又不想让他赚自己府上的钱,此刻都焦躁地等着他出来。 郝掌事巴不得有人能为他出这口恶气,笑脸相迎:“桑公子稍等片刻。” 桑昀撑着脸,听身旁的公子恭维道:“京中哪里有人能抢了我们桑公子的风头。” 说到能勾住裴淮义的人,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一副勾人的,狐狸一般的面容。 肯定是个这样的人物,在见到楚临星之前,他们都是这样想的。 楚临星没有让蒹葭进来。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咬紧牙关将小腹束紧。 紧一些,再紧一些,他尽自己所能将小腹勒平。 腹中的小家伙不愿配合,翻江倒海地闹着,楚临星苦不堪言,最终痛得面色发白,才勉强完成。 “没事的,九月,”他低声说着,不知是在安抚肚子里的孩子,还是在安抚他自己,“不会被发现的,我们小心一些。” 昨夜楚临星思来想去,还是为它取了个乳名。 如果将来裴淮义认下这个孩子,明知自然该母亲取的,可不能没有名字,否则它闹起来,楚临星哄它时都不知道该唤什么。 叫九月好了,他轻柔地安抚着不安的胎息,他与裴淮义在九月底初见,孩子叫九月,也没什么不合适的。 肚腹被布帛束缚着,束腹这个动作越来越艰难了,楚临星深知这样下去不行。 会被发现的,可谁愿意当九月名义上的母亲。 若他没有妻主,一旦被发现,他定然会被沉塘的。 如果不能寻到愿意做九月母亲的人,便只能攀附那些大人物,只要能得到掌权者的庇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可以等他生下九月再做打算。 前者更危险,楚临星裹上宽松的素色春衫——他要另寻一棵大树庇佑他。 “公子,裴大人的马车在外候着。” 蒹葭抱着他的琴,着急地催促着。 他不知公子怎会耽误这么久,若不是抱着琴,他真要冲进去瞧瞧他在做什么了。 那可是裴大人啊,公子怎么也不着急。 楚临星自知不该让她久等,只是心中慌乱,不知马车上要如何自处。 他惴惴不安地出门,就听到楼下传来鄙夷的声音:“果然丑陋!” 有女人为他说话:“但他只露了一双眼睛,这能看出什么。” “如此粗鄙,还凑到裴大人面前,盼着飞上枝头变凤凰吗。” 能来这儿的都是些有权有势的人,就算是男子,也是高官女嗣,不论是谁,都得罪不得。 楚临星早就磨平了 性子,自不会与人争辩,只是这群公子可不打算放过他。 郝掌事并不阻止,那群公子们守在木阶旁,楚临星知晓来者不善,却只能硬着头皮下缓步走下来,一个花枝招展地公子见他下来,猛然伸手扯下了他的面纱。 那人的力气极大,世家公子大都顾忌体面,楚临星没料到他会直接上手,一时没有防备,整个人都顺着他的拉力朝下栽去。 他下意识护住小腹,墨色的眼瞳骤缩。 “公子醒了?”蒹葭见他睁眼,端来温水让他漱口。 楚临星眨了眨眼,才意识到自己此刻正躺在榻上,正处于他阴冷不见光的那间房。 是梦啊…… 心脏还在狂跳,他深刻意识到,如果不能背靠大树,等待他的,只有无尽的欺辱——不能这样。 “公子还是快些准备吧,今日要为裴大人抚琴的。” 蒹葭叹了口气,如往常给楚临星带上门,让他自己收拾。 从到他身边伺候,蒹葭从未被他准许贴身服侍,最多也只见到了楚临星的真容而已。 他也乐得自在,蒹葭对此并无异议,安静地等他收拾。 梦中的腹痛格外真实,他牵扯到了小腹,痛得呼出一口气,收下的动作却毫不留情,九月长得实在太快了,他只能尽力。 御史府。 听闻楚临星到来的消息,她也不曾抬眼:“叫他来书房。” 处在刑部郎中这个位子上,裴淮义最清楚如何审讯,才能逼着人说出真话来。 她指尖有规律地叩击在桌案上,这是她思考时的一贯动作。 门被人推开,那股清苦的药香逐渐漾来。 “大人。”楚临星身边的侍人也随着他俯身行礼。 楚临星仍旧穿着那件素色的衣衫,好在洗得干净,瞧上去清冷出尘。 在他将要落座时,裴淮义道:“楚公子,我有些事想要问你。” 他应当知晓今日前来不是单纯的抚琴,闻言也没有任何意外,顺从地站在她面前。 只是他仍旧保持着一个合适的距离,垂着眼眸等待她的问话。 “楚公子与成恩是师兄弟,穿衣上却大有不同,他更喜欢艳丽的,” 指尖叩击在桌案的声音莫名叫人喉头发干,裴淮义平静地道,“楚公子从颍川来,成恩的下落,公子当真不知吗?” 楚临星摇了摇头,娴熟地打着手语:“不知。” “我亦担忧师兄与师父的安危,大人若是知晓,还望告知我一二。” 是与先前一般无二的答复,裴淮义颔首:“今日叫公子前来并非为抚琴。” “楚公子,抬起头来。” 她声音仍旧平和,却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压迫力。 裴淮义清楚看到他眉头蹙起,却没有照做,只打着她看不懂的手语。 在蒹葭要为他解释的时候,裴淮义出言道:“出去。” 她起身朝着楚临星走去。 他紧张的情绪几乎要溢出来了,裴淮义却不打算放过他,在她指尖将要触碰到面纱中的下巴时,楚临星有些屈辱地抬起头,却没有直视她。 “看着我。”裴淮义端详着他的眉眼。 那是一双死水一般的眼瞳。 不同于成恩的灵动,楚临星似乎是遭受过什么重大的打击,他乌沉的眼眸宛若一口干涸已久的枯井。 裴淮义收回手,缓缓摩挲着指根。 “今日我不想听琴了,”她抬眼,笑望着楚临星,“楚公子是江南人,江南人善舞,不如便跳舞吧。” 这话听起来似乎是在问他,但楚临星应当知晓,他别无选择。 第9章 第9章干呕 那双透不进一点光亮的眼眸闪了闪。 屈辱,委屈,愤恨? 裴淮义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你是要拒绝我吗?”她放缓了声音,背过身去,端起一盏茶递给楚临星,“可我买了你三日之辰。” “有人规定琴师不能跳舞吗?” 氤氲的茶气熏了他的眼睛。 那双眼眸似乎也因此变得湿漉漉,看着顺眼了许多。 楚临星有些固执地后退一步,避开她递茶的手,飞快地打着手语。 不用看都知道,这都是拒绝她的话。 茶盏落在桌案上的声音清脆,楚临星比划的动作也跟着顿了一瞬,眉头也没有松开。 “看不懂,”裴淮义唇角挂着礼貌的淡笑,“跳吗?” 楚临星:“……” 他静默了一瞬,终究没再对她比划那些手势。 见他站在那默默权衡着,裴淮义适时出声:“既然你是成恩的师弟,我也不瞒你,我寻他近五个月,都不曾找到他的下落,你与他既为同门,又从颍川来,当真不知他的下落吗?” “若是楚公子愿意多说一些有关成恩的事,你我便坐下,慢慢饮茶闲聊。” “公子若不知,便叫我瞧瞧江南的舞吧。” 她等着楚临星的回复。 裴淮义并不着急,在得知成恩没有死,还在暗中戏耍她的时候,原本被压抑的怒火渐渐冷却下来,她还想看看这人要玩什么把戏。 桌案上放着笔墨。 楚临星乌眸沉沉,裴淮义默许了他眼神的请求,看着他缓缓书下歪歪扭扭的字迹。 他惯用左手,这点早在两人初见,裴淮义便注意到了。 “你们师兄弟,还是有一点很像的。” 她抿了一口热茶,垂着眼辨认他的字迹。 成恩的字也是这样难以恭维,只不过他有些笨拙,更不善用左手。 楚临星慢腾腾书写的动作停顿,随后他另起一行:“大人是要将我当做师兄吗?” “我有这么说吗?”裴淮义轻笑,“不要曲解我的意思。” 第10章 修长的指节蜷了起来,他垂着眼睫:“大人与传言中有些不一样。” 她句句不离成恩,字字试探,与传言中温和儒雅的女人终究有些不同。 楚临星有些怕她。 裴淮义扬了扬眉头:“既是传言中的话,哪能都信呢?” 他没有再动笔,只垂着头,盼望时间能过得再快一些。 “春衫碍事,褪下来跳吧。” 裴淮义吩咐道。 他却抬眼,看着她摇头,一副不肯退让的模样。 裴淮义并不觉得叫他褪下那件春衫有什么不对,书房煦暖,他那件长衫实在碍事。 如果他同成恩一般笨拙,长衫会让他跌跤跌得很难看。 见他固执地摇头,裴淮义也没有坚持要求。 “随意,”她身子微微后仰,屈指抵着下颌,“楚公子,开始吧。” 裴淮义其实有些好奇,她想知道面纱后那张脸会露出怎样的神情来,忍辱负重吗? 窗棂半开着,晨光从中倾洒而出,尘埃也受其牵引,碎金一样翩跹,围着中间方有动作的楚临星,素衣也被镀了层淡金色。 楚临星的舞步还算熟练,整个人如同轻盈的飞燕。 裴淮义指尖点在扶手上,屋外传来雪竹的声音:“主子。” “何事?”她的眼眸没有离开楚临星,随口问道。 雪竹道:“奉主子之命,成公子已入土为安。” 楚临星的舞步缓了下来,有些迷茫地看了她一眼,随后带着点着急地,上前蘸墨写道:“你们把我的师兄埋在哪了?” 这一系列的情绪倒不像演的,就连雪竹都觉得他是真情流露。 楚临星的舞步,也是出乎意料的不错。 真的不是成恩吗,可这一切太巧合,在她探究时又太合理了。 楚临星:“我连师兄最后一面也不曾见到。” 裴淮义理所应当:“斯人已逝,自要入土为安。” “我应当派人去琴馆告知你一声吗,楚公子。” 成恩的朋友很少,她没有见成恩同哪位好友关系密切,就连楚临星这个师弟也只是听闻过一二,那时,成恩都不曾将师弟的名讳告知她。 他想必是不知她与成恩二人关系的,但裴淮义也没有同他解释的打算。 “……”笔尖滴下一滴墨,洇湿了字迹,楚临星才动笔,“裴大人心善,让师兄入土为安,我当代师兄谢过裴大人。” “不必客气,”她递给楚临星一盏茶,“楚公子方才没有跳完,也不必跳了,抚琴即可。” 他的舞步与成恩并不沾边。 成恩实在生疏,据他自己说,他不喜这些,唯爱抚琴,便是学也不曾学。 还是听闻这些 大人们喜观美男起舞,为了引起她的注意,现学的。 分明是初学者,偏要在晃晃悠悠的小舟上起舞,成恩就这么跌进了水里。 如他所设想的那般,裴淮义清楚的记住了他,却不是因为拙劣的舞姿,华丽至极的衣衫,而是那日她新买的锦衣,被成恩溅起的水花浸透了。 本该弱柳扶风的优美姿态,成恩做的格外不协调,就这样还缠着她要听些表扬的话。 “多谢大人。”他朝她俯身。 楚临星没有那么鲜活。 她唯一深入调查的人,极有可能只是因为裴淮义多心,他不会对她露出明艳的笑,发出清脆的声音吵她,可即便有这样一个认知,裴淮义依旧不打算放过他。 楚临星空空地吞咽了一瞬,随后捧着那盏茶汤一饮而尽。 琴声悠扬,他逐渐放松下来。 他的精神绷得太紧,在裴淮义面前,他只能小心谨慎,与走在细绳上无异,稍有不慎,就会跌落万丈深渊。 不能有任何差池。 “主子,桑公子闹着要见您。” 裴淮义神色如常:“让他进来。” 她这话刚落下没多时,来人迫不及待的,如一阵疾风,很快绕到了她面前:“裴姐姐,我好久没有见你了。” 桑昀与她隔了一张书案,此刻于她对面伏着身子,双手托腮嗔怪着看她。 他姐姐桑臣与她是金兰姐妹,桑昀自然也是她的弟弟。 裴淮义示意侍人递给他一盏蜜水:“不是在练琴,怎么有空来我这。” 桑昀不爱喝茶,看到蜜水弯起眼睛:“裴姐姐最好了。” “我练了许久的琴,手可痛了,都磨红了,”说着,他伸出手来给她看,眼睛却楚临星那瞄,“姐姐请了琴师,我自然要来的。” 他倒要看看,叫裴淮义亲自送回去,又买下三日之辰的人长什么样。 裴淮义淡笑着没有说什么。 他不懂琴,也不好琴,桑昀只是为待在她身边找的借口。 桑昀有些吵闹,他身上的脂粉味在此刻显得更为刺鼻。 楚临星心乱如麻,强忍着呕吐之意,才没有影响自身。 但桑昀背对裴淮义,朝着他走来。 楚临星清楚看到他眼中的厌恶之色,梦中他的面容与梦中那位桑昀公子的重合,滚下楼梯的恐惧还萦绕在心头。 那股脂粉气也随着他的逼近浓烈许多。 “听说陛下都夸赞你的琴艺呢,”见楚临星依旧抚琴没有分神,他轻哼一声,“哪里好了,还没有我弹得好。” 他被惯出这幅脾气,就算是当今圣上说好的,到桑昀这里都不一定好。 裴淮义笑道:“是是是,你是全京城弹得最好的。” 明明是随口哄他,桑昀就很受用:“那是。” 琴音收尾,楚临星再也忍不住,偏头朝着一旁干呕了两下。 腹中翻江倒海,他被这股味道熏得头都有些晕了。 裴淮义静默地看着他,耳边是桑昀的怒声:“你怎么敢的!” 在他被夸赞的时候呕吐,摆明了是要在裴淮义面前嘲讽他的琴技,桑昀怎能忍? 裴淮义:“小昀,你去弹一曲。” 她看着楚临星歉意地朝着桑昀欠身,随后朝她走来:“大人,我方才胃反,喝不得茶,还望大人见谅。” “既然喝不了,怎么不早说。”裴淮义收回眸光。 因着干呕,他眼眸也被泪水润泽,看上去总不算那样死气沉沉了。 听闻楚临星吃用节俭,饿一顿饱一顿,胃口自然不能好。 那双眼瞳还噙着薄泪,一副可怜模样。 “弹得不错,”裴淮义稍做思量,“去雪竹那领些赏钱。” 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她笑问:“怎么,楚公子是不满意赏钱,还是舍不得走了?” 楚临星:“师兄的坟茔在何处,求大人告知。” “我让成恩入土为安,楚公子方才不是要答谢我吗,” 裴淮义不着痕迹地错开话题,“楚公子,你想如何答谢我?” 眼前的人分明如他记忆里那般温和,可楚临星总觉得,她像变了个人一般。 在裴淮义微笑着逼迫他做出选择,不,她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 他只能顺着女人的话,一切照着她的心意来。 在裴淮义面前,他什么也不是,他是上位者们动动手指就能碾死的蚂蚁。 他的死亡引不来任何波动,就像他的母父般。 楚临星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桑昀心思本就不在这,裴淮义让他弹琴,他就坐过去乱弹一通,这会见楚临星离得那么近,还是没忍住上前挡在两人面前:“你站远些。” 楚临星被他撞得一个踉跄,那股脂粉气再度涌上来。 他近乎祈求地看着裴淮义。 裴淮义示意桑昀到她身边来,看着眼前人,道:“楚公子主动提议答谢我,怎么这会一副委屈模样?” 他又能用什么答谢。 一个无枝可依的琴师,连看病的银钱都没有,他只有这条命了。 “我愿明日为大人抚琴一日,”楚临星垂着头道,“求大人将师兄坟茔的位置告知于我。” 楚临星如今的时辰可谓是一日难求。 竟想出白白赠她一日,裴淮义起身:“每七日要来一次。” 她想看看这座坟茔于他而言,究竟有多重要。 楚临星眉尖皱着些,随后果断地点头,答应了她的话。 原本就需要银钱看病,还答应每七日白白为她演奏一场,就是为了得知成恩的坟茔在何处? 地点被裴淮义写下,递给他:“去吧。” “别忘了到雪竹那里领赏。” —————————— 郊外一座孤零零的坟头格外显眼。 新翻的土颜色更深,带着令人作呕的土腥味,纸钱燃尽,灰烬不知被春风吹向了哪里,楚临星怔怔地看着眼前墓碑上的碑文。 ——成恩。 是个素名碑。 裴淮义讨厌他吗? 她那么良善,即便被他欺骗,还搜寻许久将他埋葬。 裴淮义已经仁至义尽了。 第11章 她也一定恨他的,否则在找尸身后,怎么将他埋在偏僻的郊外,裴淮义不想再看到他,他是个骗子,背叛者。 他缓缓蹲下,没忍住抽泣声,如果她坚信成恩身死,方才为何屡屡试探,还是她发现了什么? 女人带给他的威压太强了,他差一点就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楚临星深吸一口气,忍住酸涩的泪意,偏头干呕。 第10章 第10章讨厌 裴淮义讨厌他。 这个念头仅仅是出现,他就失去了所有的抵抗力,整个人宛若被抽空,就这么跌坐在地,任由新鲜的土壤弄脏他的素衣。 她赏的银钱沉甸甸的,坠得他心口发痛。 裴淮义已经有了新欢,她们的关系看上去很好,这些与他都没有关系。 他只是一个死人,也不会再跟她有任何关系。 楚临星捧着小腹,无力地倚在碑文边。 他不想这样的,可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并不给他机会。 开元十年,秋末,一场大火烧了颍川的知州府。 “走水了,走水了!” 楚临星被火光晃了眼,他忍着腰间的酸楚,撑起身子:“……外面,这是怎么了?” 他一度以为是在梦里。 身边无人应答。 楚临星后知后觉不对,趿着鞋出去看,才觉自己是被火包围了。 “娘亲,爹爹!”楚临星惊得后退两步,“朱砂,青蔓……” 滔天火光中,他只隐隐听到远处的救火声。 那日知州府的大火从主院蔓延,困住他的娘爹,在下人救火时,他的院落也起了火,被困其中逃脱不得。 楚临星扯下自己的锦被,锦被被丢进鱼缸,浸湿了水,他再顾不得什么,披上锦被朝门外的火光跑去。 小院里早已满目疮痍,他被火炙烤着,也不知自己跑了多久,只是就要没力气了,身上的锦被又重又烫,他担心自己会见不到娘爹。 眼睛发痛,刺眼又滚烫的火焰烘的眼睛睁不开。 “娘、爹……”楚临星的声音也逐渐微弱下来。 在他逃出小院后,一根烧焦的柱子朝着他砸下来。 “公子!” 朱砂身上还带着被火燎过的伤,见状,猛然将他扑开,却被柱子狠狠拍在地上,压得再也起不 来。 楚临星面颊的泪痕被烤干多次,青蔓搀扶着他:“公子,快走,快走……” 他看到娘爹的院子,火光窜的那样高,几乎要冲破天边。 楚临星意识到了什么,他挣扎着要过去,可青蔓不许他去看,将他强行带离,路上的事,楚临星几乎要记不清了。 青蔓本就拖着病体,他总说自己活不了多久了,楚临星也看出他身子愈发不好。 “公子,”青蔓微微喘着气,“把我放这儿就好了,京城的路太远了,青蔓怕是走不到了。” “不许说这种话,”楚临星将他背起来,在湖边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你与我自小一起长大,也是我的家人,我不能弃你不顾。” 青蔓只比他长八岁,相伴多年的情谊,楚临星早将他当做亲人。 他没了娘爹和朱砂,不能再没有青蔓。 “家主她们,是被人暗害的,公子,”青蔓抓住他的衣襟,痛苦地道,“那些人我们得罪不起,公子,不能回去,去京城吧,别再回来了。” 他从来温和的娘爹,被人一把大火烧死在了府上,随后有人说他娘是贪官。 娘死了,没法开口为自己辩驳,但他还活着。 他要上京,查明真相,为娘伸冤。 眼泪滴进湿土,不见踪影。 裴淮义不能得知他的身份,他不知道裴淮义会不会跟他站在一边,为母亲伸冤会有许多阻碍,如果她不会,他暴露自己,只会功亏一篑。 他承担不起暴露身份的后果。 “娘亲,我还能怎么办,”楚临星任由眼泪掉在衣衫上,“如果被发现,我会死掉的……” 他还能依附谁? 一个念头划过楚临星的脑海。 肖府势大,肖柏还有一个位列司空,官拜三公的娘,在琴馆数月,他打探到许多高官的秘辛,更知晓肖氏母女不会牵扯此事。 肖柏是他目前最好的选择了。 只要他拿出足够的价值,肖柏应当,会帮他的吧。 楚临星在心中打定了念头。 “看来我这个义妹,也对楚琴师另眼相待。”裴淮义听着风兰带回的消息,颔首评判道,“难怪前几次不见人。” 原来是独赏琴音,不想被她搅扰。 “是,”风兰偏头,“还没见过肖大人频繁召见哪位琴师,如此看来,的确是楚琴师合大人的胃口。” “属下看出,楚公子似乎也有意在肖府多留。”风兰道。 裴淮义扬起眉头看她:“是吗。” 与京城的公子们不同,楚临星对她总是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就连皇帝要赏赐他乐官之衔,也被他回绝,她还真以为这人是什么不贪名利、不沾权势之人。 原来只是视她如洪水猛兽,不想有半点牵扯。 他怕肖柏误会什么吗? “楚公子的确近些时常去肖府,极晚才回弦月堂。” 大着胆子拒绝了皇帝,原来是为了给肖柏抚琴,既如此,当初他为何不提议,自此只为肖柏一人抚琴。 “除此之外,琴馆的其他公子说,自己见到楚公子绣荷包。” 裴淮义不置可否,只问:“楚临星呢?” 风兰:“楚公子今日去肖府。” 这倒是意料之中。 裴淮义起身:“去瞧瞧。” 瞧瞧他绣的什么荷包,又如何攀附肖柏。 她这义妹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若是楚临星当真想要攀附权贵,肖柏可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她比楚临星早一步到肖府。 肖柏看见她就烦,还是此刻两人商议正事,她的神色才没有摆在脸上:“李云邦不知道在忙活什么,这群人蛇鼠一窝,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大司农肖承忠沉着脸:“朝堂的硕鼠,不出功绩,只知吞吃米粮,工部的银两至今未拨下来。” “义母莫急,她不能再拖了,”裴淮义宽慰道,“只是李云邦的确愈发过分,是该敲打敲打了。” 女人们在商谈政事,楚临星进来时没有出言打搅,只坐到寻常他抚琴的位置,按照肖柏前一晚派侍人告知他的安排,弹着曲调。 “原本能削掉李云邦一个臂膀,听闻颍川那个楚姓知州涉及此事,正巧当了替罪羊,”肖柏啧了一声,“叫她躲了过去。” “朝堂党争向来如此。” 琴音短促地停顿,随后如常。 裴淮义精通乐律,这首曲子更是熟知,闻声抬眼看他。 楚临星罩了面纱,垂着眼眸不辩神色。 “是啊,”裴淮义淡笑着收回眸光,“朝堂党争,最是要命,好端端就丢了性命的事,也是常有的。” 第11章 第11章你怕我 这样的事并不罕见。 她的母亲当初就是丧命于朝堂党争,成了这群权贵们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她又有什么错呢。 她的母亲在外人看来,从来都是兢兢业业,教女有方,为人和善,大受欢迎。 可被牵扯进朝堂权力斗争时,从前威压严苛、不苟言笑的,总是惩戒她的母亲像是蝼蚁——那样的人,在权利目前也什么都不是。 裴淮义从小就清楚这样的道理。 她与母亲不同,至少她不会像母亲那般,忽视家中,宠侍灭夫,她女儿们必须杀出重围,才能得到所谓母爱与关注。 母亲的爱是明码标价的。 不够优秀的女儿,会被埋没在这一寸天地,得不到母亲的注意与宠爱。 裴淮义比妹妹们都要悲惨一些,她连父亲的宠爱都没有。 生父早在她年幼的时候便丧命了,关于她父亲的记忆实在太少了,只记得一个小爹疼爱过她。 后来小爹也病死了。 裴淮义只隐约记得,她的父亲是一个清瘦的男人,比楚临星还要瘦。 他是裴府的主君,但人们都说他是疯子。 可世家大族的男人,又有哪个是不疯的。 便是死,他都没能见到母亲。 她母亲就是这么一个冷血无情的人,可外人无不是对她赞扬有加,裴淮义觉得这点自己其实与她很像。 不过她不像母亲那样蠢,安于低位,裴淮义深谙官场的生存之道。 只温和是不够的,她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肖承忠也于此时想到了她母亲的事,见裴淮义面无异色,才道:“好孩子,都过去了,朝堂上常有的事,谁知道下一个又是谁呢?” 她只怕裴淮义想起那些不好的回忆。 “义母不必担心,我无事,”裴淮义应声,“李云邦的事,义母交由我便是。” 第12章 肖承忠当即沉下脸:“厌青,李云邦那老家伙最是狠辣,这会手里按着银子不发,年轻沉不住气的总要弹劾她,你如何好出面。” 裴淮义笑着宽慰她:“义母安心,您难道还不放心我吗?” 肖承忠自然放心她。 只是这次形式不同了,裴淮义去年才被卷进党争,连带着背降了职,这时候出头,怎么也不好。 “母亲,你就别管了,这娘子阴着呢,”肖柏冷哼一声,“她怎么肯出面,只怕是憋了一肚子坏水,要作弄人。” 裴淮义笑而不语,看向那边已经结束的琴师。 一曲毕,琴师是当休息片刻的,楚临星随着肖府下人往外走。 裴淮义告了声罪,也出来透气,便见他对着一株柏树发呆。 也不知他在想什么,格外的出神,就连她的接近都没有发觉。 一旁蒹葭想要出言行礼,被她无声制止,屏退下去。 裴淮义出言唤他:“楚公子。” 哪曾想,楚临星对此毫无防备,更不知她的到来,被着突如其来的一声惊到了,忙垂着眼为她伤处一条路来。 他像极了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动物。 兔子,猫,或是鹿,它们受到惊吓,就会露出这副模样,与它们的区别是,楚临星不能擅自逃离。 “你怕我,”裴淮义很不能理解,“为什么?” 她生了一副好容貌,年纪轻轻便坐到御史的位置上,又是河东裴氏的嫡女,虽为旁支,却也是贵不可言。 这样的身份与容貌,再加上她还不曾定亲,没有公子会像楚临星一样避她如蛇蝎。 她不是很清楚自己哪里让他害怕了。 楚临星只摇头,不知是想表述不怕她,还是不为什么。 裴淮义耐着性子:“那为何总是躲着我?” 一副心虚的模样,她想。 若是没做什么,怎么会心虚地躲着她。 因着有成恩这层关系,裴淮义很快便想到了他身上,但她按下不提,只淡声提醒:“楚公子,待在弦月堂可不是长久之计。” “人总要另谋生路,楚公子说是也不是?” 弦月堂是面上有掌事,实则是李云邦的产业。 留在李云邦手底下,能有什么好下场,更何况树大好招风,如果楚临星不是李云邦的人,在她手底下也没什么出头之日。 只是这事鲜少有人知晓,即便是郝掌事,怕是也不知道幕后之人是谁。 她看在楚临星是成恩师弟,还算亲切的份儿上稍加提点,至于楚临星听不听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楚临星匆匆点头,而后犹豫一瞬,朝她比了个多谢的手势。 她还欲问楚临星些什么,就见他突然露出了难以承受的模样,整个人朝前栽去。 “诶。”裴淮义拉了他一把,谁知楚临星像是软骨头,一点力气都没有,就这么落到她怀中,靠着她。 怀中身子温软,像一块暖玉。 如她当初所想那般,楚临星的腰当真是瘦极了,不堪一握。 她挑了挑眉头:“楚公子,我方才可没碰你。” 楚临星的呼吸还有些急促,温热的吐息落在她的耳畔,有些急促。 裴淮义很熟悉这幅模样。 她去巡查时,曾救下一个面黄肌瘦的男子,吃不饱饭的人是容易站不稳。 “我不是给过你银钱了吗,”她微微蹙眉,“你怎么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成恩的师弟自小丧母,这样的人能活到现在,不该很会照顾自己吗? 楚临星发不出声音来,被她这样虚虚揽着,也无法解释。 掌心的触感并非隔着布料的软肉,楚临星像是穿了许多层,看似暧昧的动作也不能让她感知到什么。 只是正值倒春寒,她不能根据这点就武断的认为,这是伪造了身形的成恩。 楚临星的手颤着摸上她的胸口,似乎是想要推开她。 “不要乱摸,”裴淮义声音平平,“安分些。” 她知晓楚临星的本意,却腰故意曲解他的意思。 此刻虽瞧不见他的神色,但裴淮义大概能想到,无非就是屈辱,愠怒,觉得自己被冒犯、逗弄了。 果然,怀中的人闻言安静下来,终于不再摸索着推开她,却撑着身子,倔强地要直起身来。 裴淮义道:“既然饿的走不动了,不如便吃些东西吧。” “你这幅模样,一会儿怎么给肖家人抚琴?” 楚临星只会摇头,温热潮湿,带着苦涩药香的气息莫名惹得她发痒。 莫名的,裴淮义觉得自己懂了这人的意思。 并非是不需要,只是不想跟她一起走。 “……采其,”裴淮义吩咐肖府的下人,“带他去吃些东西。” 这处没有纸笔,她又不喜旁人在场,问不出什么来。 裴淮义深深地望了一眼他的背影。 世上当真能有人给她的感觉这么相似吗? 直至结束,裴淮义上了马车,才分出心神再想到他:“琴师呢,肖柏派人将他送回去了?” 风兰为她挑起帘子:“主子,楚公子还没有离开。” “是吗。” 想到风兰先前提起的,楚临星想要攀附肖柏的事,似乎一切都可以解释了。 躲着她,便是怕肖柏误会,每每该离去的时候不肯走,是希望被肖柏另眼相待,只是绣香囊,裴淮义没忍住,低低地笑出声来。 在她们这里,香囊是男子绣给亲人与爱侣的。 肖柏算他哪门子亲人,只怕,楚临星这是揣着做肖府少主君的野心。 视她如猛虎,却偏要往肖柏身边凑吗,实在是稀奇。 “楚公子出来了。”风兰提醒道。 裴淮义摩挲着指根的玉戒,抬眼看去。 他安静地听身旁蒹葭说着什么,慢慢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街上有几个探头探脑的小孩,见他走到这,一窝蜂地围了上去。 风兰偏头:“这是要做什么?” 楚临星从琴衣中取出一些饴糖来,分给身旁这群衣衫褴褛的孩子。 自己都吃不起饭了,还要买糖分给素不相识的孩子。 裴淮义不知自己该说他良善还是愚蠢,不顾自己吃穿用度的情况下,还要如此无私奉献? 风兰:“……楚公子心肠真软。” 是啊,心肠真软。 裴淮义语气不辩褒贬:“多么大公无私的人啊。” 入官场后,大家都奉行一个道理,那就是少管闲事命才会长。 没人知道自己哪年做的那件善事,会成为斩断官途,压死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与楚临星终究是不一样的。 只是因着成恩的事没有水落石出,还要将心神分给他,等着这唯一与成恩有关的人吐出些消息。 指根的玉戒在阳光下泛出盈盈光泽。 这是成恩送她的,至于什么传家玉戒,裴淮义没有拆穿他。 这样新的款式,一看就是特意去做的,与她指围吻合。 成恩没死,她就慢慢找,总有找到的时候。 猫捉老鼠一般,提心吊胆的总是成恩,她有的是时间陪他玩猫鼠游戏。 孩子们领了糖,嘻嘻哈哈地鸟兽作散。 楚临星这才有了要走的意思,与此同时,肖府的小门旁出来一个女人。 “主子,那是……”风兰细细辨认着,在记忆中翻找,“啊,是肖府的仆从。” 肖府的仆从,瞧上去与他关系很是熟络。 她转着指根的玉戒,清楚地看着楚临星递给她一些银钱,就连那双眼眸也弯起一些弧度。 第12章 第12章想嫁谁 她还从来没有见过楚临星笑。 楚临星的眼眸总是麻木,空洞。 她想不到这样疏冷的眼睛笑起来会是怎样的。 “主子,属下们查过了,”风兰有些复杂地道,“往来百姓的身份,都没有探查出什么问题,楚公子身份也无异。” “知道了,”裴淮义应声,“你多留意,若有可疑男子,要立即来报。” 风兰颔首:“是。” 前几日,她几乎是认定了,楚临星就是成恩。 不论怎样说,楚临星和成恩的相貌、气度都是大相径庭。 但裴淮义就是将两人联系到了一起。 即便得知楚临星不是他的消息,还要亲自探究他与成恩的过往,看他又是否是得知消息却隐瞒不报。 裴淮义第一次在这种事上浪费时间。 但她不能忍受自己被欺骗、蒙蔽,势必要将成恩挖出来。 起初的滔天怒火已经归于平静,她就是想要看看,成恩能躲到什么时候。 肖府的下人与他说了些什么,楚临星又给了她一些银钱。 “走。”裴淮义抵着额角,落下了帘子。 马车经过楚临星,帘子将要闭合时,他似有所感地抬头,只看到女人的半张脸,她低垂着眼,以往温和的面容显得锋锐冷漠。 第13章 “楚公子放心,肖大人心善,您又琴技高超,寻常公子不能及,定能留下来的。” 楚临星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看着那辆马车离去,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裴淮义是他见过最温和、最好的女人。 她总是那副随和儒雅的模样,可京城的裴淮义对他步步紧逼,令他感到恐惧。 楚临星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怀疑自己的认知——裴淮义真的是他所认为的那样吗? 他不再想,上了一辆马车。 明明身子已经疲倦到了极点,但心中存着事,楚临星睡不踏实,只行至一旁,听见外面传来熟悉的声音。 “真是好大的威风,不肯给本少爷的马车让路?” “再不下来,就将他的车也砸了。” “桑少爷,砸不得啊,这是肖府的马车……” 马车妇和对面公子身边的侍人阻拦道。 蒹葭有些害怕:“公子,咱们要下去吗?” 楚临星抿了抿唇,艰难地撑着身子,蒹葭见状将他扶下来。 这条大路极宽,能容纳两辆马车,偏偏桑昀的马车在路中行驶,肖府的车更是无法避开,桑昀是有意将他拦下的。 可明眼人得知又如何,桑昀是桑氏的小少爷,裴淮义对他也很好,他不能拿桑昀怎么样,没准裴淮义也会因此讨厌他。 桑昀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一个哑巴琴师,真当自己是什么金贵的人了,肖府 的马车我不砸,去,把他的琴砸了,让他看着,得罪本少爷的后果是什么。” 身旁人得令,直接上前挤开两人,要进去抢。 马车妇不敢得罪桑氏的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年轻的公子被挤开,蒹葭被狠狠推倒在地、 楚临星挣扎着要护住琴,却不知被人推挤了一下,额角撞在了一旁,汩汩地渗出鲜血,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血色模糊了他的眼睛,耳边充斥着尖锐的嗡鸣,有一颗松子糖滚落到他脚边。 琴弦断裂,他珍爱地那把琴被砸烂,剩余的松子糖也被踩碎了。 咔嚓、咔嚓。 裴淮义阖眸听身旁仆从为她剥松子的声音。 如果是成恩的话,今日见到这群可怜的孩子,是否会给她们糖吃呢? “主子,”风兰将一只荷包递给她,“楚公子的琴叫人砸了。” 裴淮义睁开眼,屏退身旁仆从,咬着松子:“……谁砸的?” 风兰:“桑公子。” 桑昀? 好端端的,朝着琴师发什么脾气。 但裴淮义并非不清楚他的脾气,必然是哪里不痛快了——娇生惯养的小姐公子大都这个脾气。 有家族兜底,又有母父宠爱,自然可以随意一些。 她神色如常:“楚临星怎么样?” “楚公子也叫人打上了,额头哗啦啦流了许多血,想必是破了相。” 这是,裴淮义才有了反应。 “胡闹,”她蹙眉看着风兰,“桑昀呢?” 风兰如实道:“被桑大人和桑小姐教训了一通,此刻关在府上,说是闭门思过不见客。” 她略感躁郁地啧了一声:“还有呢?” “还有,楚公子遗漏了一个荷包。”风兰将掌心混着血污的荷包递给她。 上面绣着一株柏枝。 普普通通,却不是江南的苏绣,针脚也平平无奇。 如果是江南富户的儿子,怎能不会苏绣,楚临星的绣工瞧上去可生疏极了。 她看着掌心香囊的图案:“柏枝,肖柏……” 就这么喜欢肖柏,还想将柏枝秀在香囊上,再赠与她么。 “我记得你说,江南楚家不曾没落时,为他请过有名的老师专学绣工。” 裴淮义指腹抚过纹样,抬眼看她。 “是,主子。”风兰道,“据属下探查,楚公子年幼时重金聘请了老师,那位老师的苏绣格外出名。” 她设想过楚临星就是成恩。 但裴淮义不能接受,成恩逃离她,要嫁入肖府。 风兰一口气道:“主子先前吩咐属下,将李大人嫡女当街纵马,踩踏两人的风声放出,李大人邀您去弦月堂一叙。” “立即备马,”裴淮义放下那碟松子,瓷碟与木质桌案磕碰,发出清脆的声响,“我亲自去看看。” 这些事几乎要占满了她的休沐日。 裴淮义指节翻飞,利落地系好了系带,她倒要看看,成恩究竟要如何,还打算用这个假身份骗她到什么时候。 成恩真该想想,待会儿怎么跟她解释。 弦月堂天字号雅间。 李云邦持着茶盏,听下人禀报后,点点头示意她下去。 她抬着眼睛,打量着眼前穿着白纱的楚临星:“裴淮义还真是好眼光,我先前不知,你是个这样的尤物。” 楚临星恨不得将头埋下去,好掩饰眸里的情绪。 他是琴师,卖艺不卖身,可李云邦折辱他,要他穿成这样,陪伴将要到来的女人。 他为了腹中的九月隐忍至此,这群人却欺压无度,要他抚琴并陪客。 他攥住袖中的薄刃,倘若新来的女人欲对他行不轨之事,他便与她搏命。 逃出弦月堂,求求裴淮义帮他。 为了孩子,他不能死。 这层薄纱制成的衣裳不算得体,于楚临星而言也是折辱居多,好在腰腹处没有露出,否则他缠的布帛也会被发现,有身孕的事实便被人得知。 哪条路他都活不成了。 “裴大人。”李云邦并未起身,朝着来人微微颔首。 李云邦为户部尚书,官位比她高上许多。 裴淮义眸光不着痕迹地从他身上收回,笑问:“李大人今日有了空闲?” 李云邦同她寒暄一阵,随后道:“听闻陛下频频召见,裴大人也对这琴师青眼相待,我来此一瞧,果然是个妙人,只是这琴师身价实在……” 弦月堂本就是李云邦的产业,她如此说,裴淮义心知肚明却也不曾点破。 她眉梢未动:“能让李大人再三斟酌,可见的确。” “八千两白银。”李云邦微微摇头。 裴淮义注意到一旁为她斟茶的楚临星闻言也一顿。 他难道不知道自己的身价吗,还一副意外的模样。 曾为皇帝抚琴,在京城名声大噪的琴师,又与弦月堂签订了身契,弦月堂自然不会轻易放他走,八千两已经算保守了。 她并无惊讶:“那很贵了。” 李云邦神色一顿,把卡在胸膛的气顺了下去,继续道:“我一直觉得裴大人是个有才干的女娘,既然裴大人也喜琴音,不若今日我便将这琴师赠与你。” “无功不受禄,李大人,”裴淮义微微一笑,问,“大人可是有什么事要我帮忙?” 见她这么快步入正题,李云邦深深看了她一眼,随后朗声大笑:“早闻裴大人与众不同,今日一见果然如此,竟是个这般爽利之人。” 裴淮义:“晚辈便当李大人是在夸我了。” 她以晚辈自称,李云邦颔首,眸中对她的赞扬又多了几分。 随之而来的是警惕。 能在她面前游刃有余,不表露自己的看法,李云邦一时并不能摸清她,裴淮义八面玲珑,她一时间琢磨不透。 裴淮义自然知晓她今日为何见自己,无非是前些时她那嫡女当街纵马,踩踏老媪与一个有孕的夫郎致死一事被她翻了出来。 她只顺势将此事传到了皇帝的耳中,李云邦是才从宫里出来。 这样的事不论是分到御史台,派监察御史出面,还是分给刑部,叫刑部郎中调查,最终都得落在她的手上,她自然率先想到自己。 听李云邦为自己女儿开脱完,她露出一副深表理解的模样:“李大人爱女心切,晚辈自当尽力为之,大人放心。” 事情进展太顺利,李云邦狐疑地看着她:“裴大人……” “琴师实在贵重,独乐不如众乐,李大人的好意晚辈心领了。” 裴淮义看她这副模样,笑着打消她的顾虑:“李大人曾帮过我。” 这便解释得通了。 身在官场,每个决策都会为不同党羽带来利害,兴许是她哪个无意间的举动,利好了下面人,这样的事也不少。 待李云邦离开,她才把眸光全然放在楚临星身上。 “过来。”裴淮义起身叫他。 如她料想的那般,他身形很瘦,在这层纱下几乎掩饰不住什么。 不堪一握的细腰,瓷白的小臂与脖颈,还有那双过分疏冷的眼睛,裴淮义审视着眼前的琴师,却仍旧没有从身形上找出相似之处来。 他额角还有一片伤口,被白纱遮掩起来,此刻伤口开裂,鲜血透过了薄纱往外溢,成为他身上唯一一抹艳色。 楚临星依言走到她身旁,却同她保留了一段距离。 清苦的药味随之而来。 裴淮义指尖落在那片软纱上,在她即将挑开时被楚临星抬手拂落,他用了几分力。 第14章 这是在很不高兴地在反抗她。 她垂眼,对上楚临星含着薄怒的眼睛。 第13章 第13章不可追 “挡什么?”裴淮义温和地道,“我瞧瞧你的伤。” 楚临星看着她,这幅警惕的模样,莫名叫裴淮义想起她猎杀的那头鹿。 他想要后退,却被裴淮义的视线定在原地,逃离不得。 “血都渗出来了,小楚公子,”裴淮义看着他,不许楚临星的眼神躲闪:“看到我来,你好像很意外,你在盼着谁来呢,楚公子。” “肖柏吗?” 温热的吐息落在他的颈侧,楚临星的身子也僵硬着。 她语调平常,那句小楚公子却触及他脑海中绷紧的弦,叫他想要远离自己。 掌心那截腰肢的温度被层层布匹遮挡,她感受不到楚临星的温度,也丈 量不出他的腰身。 “穿这么厚,怕冷么?”裴淮义问。 成恩也十分畏寒,总喜欢往她怀里钻。 他的长睫颤得厉害,扑簌簌的,像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分明裴淮义的语气很平和,却叫他不寒而栗。 身份的差距在这里,她想要楚临星做什么,他都没有反抗的权利。 楚临星害怕她,更害怕她发现点什么。 他只摇头,希望裴淮义能早点走,放过他。 只是裴淮义没有如他的意,她坐在那个位子上,道:“楚公子,上次我问你的问题,你没有回答。” 楚临星茫然地看向她,显然已经忘了是什么问题。 但在对上那双眼眸时,他明显心虚地低下了头,看向一旁的茶壶。 茶壶里已经没水了。 到了这时,他像是看到了希望一般,维持寻常的眸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却听裴淮义说:“我不喝茶,不必辛苦了。” 一副很体谅人的模样。 “更不必去接水,”她看穿了楚临星想要借此离开的心思,根本不打算给他离开的时间,道,“你只需要回答我,为什么怕我?” “成恩的下落,你又知道多少?” 她连串的问题,在楚临星听来像是逼问。 裴淮义看见他垂着眼睛,摇头。 又摇头,不管她问什么,他都要摇头。 内室安静下来。 裴淮义静默地看着他,也没有允许他退下,无形当中的压力叫他不由得喉头发干,方才衣不蔽体与羞耻让他发抖,此刻浑身都因着她的注视滚烫起来。 裴淮义显然不打算信这话,轻笑一声重复方才的话:“为什么怕我?” 这是要他必须给出一个理由了。 眼前的景象都被眼泪模糊。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她们此刻站在了对方的对立面上。 那日在肖府上,他已经得知母父是便成了李云邦的替罪羊,他的母父就这么离开了他。 楚临星数月不曾睡过好觉。 他不明白,这样的不幸为什么会发生在他的身上。 明明起初自己是坐在柔软的鹅绒榻上,怎么后来就日日跪坐在古琴前,整日麻木地为那些大人们奏曲。 裴淮义却和李云邦站在了一起。 她那样温柔正直的人,居然与奸臣同流合污。 这样的认知,让楚临星感到阵阵眩晕。 那他母父的死呢,会跟裴淮义有关吗? 温柔良善的,不一定是好人吗? 他注定不能对裴淮义吐露真相。 “大人多虑,我只是怕触及大人伤心事。”他拭着推开裴淮义。 她们离得那样近,楚临星能清楚感知到她有力的心跳,他曾经夜里很喜欢听裴淮义心跳的声音。 他深知自己抵抗不得,推拒的动作因为矛盾,显得欲拒还迎起来。 不是说裴淮义温和儒雅吗,为什么她待自己一点也不温和,只让他觉得危险不可接近。 裴淮义平静地点评:“我觉得这个有些牵强了,楚公子不觉得吗?” 好像只要他说不觉得,裴淮义就真的会放过他一样。 “怕伤我的心?”裴淮义微微摇头,眸光牵动着他的心绪,“楚公子不说,才是在伤我的心……” “楚公子,成恩同你说过我们的关系吗?”她问。 楚临星依旧垂着眼眸,是她的气息缓缓逼近,带着温和的意味,没有暧昧,只多了些上位者不容抗拒的压迫力。 不痛不痒的一眼,裴淮义无波无澜地回望:“不用手语,我看不懂,你点头,或是摇头。” 楚临星默了一息,收回眸光,点头,比了个简单的手语,她看到了,是有所耳闻。 他长睫根部有些濡湿,不知道在自己委屈什么。 真是可怜。 “我最讨厌被人欺骗了,楚公子,”她低低叹息一声,递给他一张帕子,“不要让我发现你骗过我,好吗?” “好了,擦擦眼泪吧,好端端的,怎么就哭了?”那股无端的威压也在逐渐减退。 楚临星点点头,顿了一息,复又问:“我了解不多,大人缘何找师兄?” “你师兄还欠我一个解释。” “……斯人已逝,往事不可追。” 裴淮义看着他俯身书写的模样,淡声道:“不可追?” 纸张上歪歪扭扭的鬼画符惹人发笑,若是叫旁人去辨认他们师兄弟的字迹,就很为难人了。 可见裴淮义在这方面是少有天赋的了。 只是楚临星的演技实在精湛,就连她,也不能看出关于成恩的事这人得知多少。 楚临星还想借势再说一些什么,打消她的疑虑,突然被温暖与淡香包裹。 他受惊地缩了一下肩,非但没能避开,还看到女人近在咫尺的脸,她神色自然,和在颍川对他熨帖的模样一样。 裴淮义将外氅披在了他的身上。 他整个人绷得紧紧的,突然被温暖与那股清淡的香气笼罩,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楚临星极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反应太大,不要被她看出端倪。 “你冷得发抖,”裴淮义阐述着他方才的模样,“现在好些了吗?” 只是这低柔的语气,很容易叫人误会些什么。 他的指骨小幅度蜷了蜷,显然不是很习惯被关切:“实在惶恐……” “惶恐什么。”裴淮义递给他一方帕子,在楚临星抬眼时,注意到她看着自己指骨上不知何时沾染的墨痕:“楚家给你请了最好的老师,为何楚公子的绣工仍旧平常?” 楚临星屏住了呼吸,不敢抬头看她。 他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袖口,发觉那只荷包确实不见了。 这个举动被裴淮义收入眼底。 她将那只荷包放到楚临星面前:“是在找这个吗?” 那是个针脚还算平整、形状还能辨认的,无功无过的柏枝纹荷包。 楚临星猛然抬起眼睛看着她。 “我的荷包,怎么在你这里?” 楚临星只设想到裴淮义怀疑他,派人跟着他的可能性,心脏都要从心口跳出来了。 楚临星一错不错地看着她,震惊过后还有些畏惧,可还不肯挪开眸子,固执地想从她这里得出一个答案。 裴淮义看着他这幅模样,道:“捡到的。” “我以为会是苏绣的,毕竟楚公子曾有名师教导,绣工该精湛才是。” 他恨不得将指节全部拢紧袖中,一丝一毫也不露出来。 裴淮义道:“楚公子?” “我母亲,的确为我请了老师,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少顷,他再度执笔,“我不喜绣工,年幼贪玩,便不曾认真……” “不曾认真,是说当年请了老师后,一点也没有学吗。” 楚临星点点头,似乎要增加这句话的可信度,他抬起眼睛看着她。 她手上目前还没有楚临星就是成恩的证据。 仅凭一个荷包,根本不能断定两人的身份。 “你额头伤了,为何不涂药?”裴淮义没有再继续方才的话,眼眸大致扫过这间房,“没人给你送药来吗?” 不论如何,他如今时不时进宫为皇帝抚琴,身份尊贵,琴馆如何能不管他,若是皇帝怪罪下来,可不是郝掌事承受得起的。 “送了。”楚临星从袖口处掏出一个小药瓶来,药膏的味道劣质非常。 这显然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了。 裴淮义微微蹙眉:“他们就给你送来这种东西?” 楚临星早就习惯了这些。 她们从来都是看人下菜碟,见着这几天楚临星颇受京中这些大人物们的看中,一时间也不敢再怠慢。 可这药实在算不上好。 她道:“凑近些,我帮你上药。” 楚临星一顿,瞪大了眼睛,却没有靠近。 见状,裴淮义拿出新的小瓷罐来:“你的伤实在厉害,若是用琴馆的药,只怕会留下疤。” 男子都看中自己的容貌,没有男子想要留疤。 第15章 “我自己……” “伤口很深,还在渗血,”裴淮义避开他要接过药膏的手,看向他的伤口,“这里没有铜鉴,我可以帮你。” 她说的是“可以”,没有强制他过来。 但楚临星知道,上位者的发令,他从来没有转圜的余地。 血渍已经凝固,将轻薄的纱与伤口、皮肉粘 连在一起。 他毫无察觉,解开纱后,没等裴淮义阻拦,下意识将纱揭下,不出意外的,他被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刚凝了没多久的血又汩汩而出,顺着眼尾往下流。 他似乎听到裴淮义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那股温暖的香气逼近,随后,一方帕子落在他的额角,为他擦拭着鲜血。 距离倏地缩短,楚临星眼眸微闪,落在她的唇峰上。 第14章 第14章白玉颈 唇瓣只差一点就要贴上来了。 过近的距离让人心跳加速。 裴淮义模样认真,一点点为他擦拭着伤口旁的血迹,她身上还带着瑞香花的味道,那是裴淮义惯用的熏香,别致又淡雅。 察觉到楚临星的视线,裴淮义缩短了一点两人之间的距离,瑞香也萦绕在他身侧。 却见楚临星猛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羽睫纤长,此刻簌簌颤动着。 裴淮义眸色暗了暗,唇角带笑,同他道:“楚公子,怎么这么紧张?” 几乎是在同他耳语。 这般亲昵的举动同妻夫无异,可她一脸正色,楚临星也端坐着,没有半点旖旎的气氛,只有他惴惴不安地闭着眼睛。 闻言,楚临星一改方才那副害怕又期待的模样,不敢看她。 这些微小的情绪瞒不过她。 楚临星耳尖几乎是瞬间染上了绯色。 眼前人分明是他的妻主,分明在颍川有着共同的、美好的回忆,可此刻她们中间相隔了许多。 他不能告知裴淮义自己的委屈与痛苦,只能看着昔日的爱人句句试探,步步紧逼。 裴淮义站在了他的对立面,是李云邦的人,不可信赖的人。 “嘶……”楚临星倒吸了一口气。 “走神了,”裴淮义语气平淡,“在想什么?” 他抬眼,短暂地与她对视,随后拿起手畔的纸笔,缓慢地写下:“大人,我的琴坏了。” 裴淮义点点头:“嗯,我听说了。” 她没什么多余的反应,攥着笔管的指骨绷得紧紧的,随后他继续道:“是被桑公子,摔碎的。” 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裴淮义怎会不清楚。 她派了暗卫跟着楚临星,知晓那天是桑昀有意找他的不痛快,派了一众人将楚临星堵在无人处,将那把好琴砸断不算,琴弦也剪断,再不能修补。 他试探着提起此事,也只说摔断。 裴淮义中肯地道:“的确是他过分了,不过桑家已经罚过他了。” 其实本不用如此。 桑昀是世家公子,与楚临星有着云泥之别,一把琴,砸就砸了,只是楚临星到底被皇帝看中,也颇得裴淮义与肖柏青眼,此事便不能轻轻揭过。 她知道楚临星不会天真的盼着得一个道歉。 果然,她见这人道:“但明日,我要入宫为陛下抚琴,而今并无一把趁手的琴。” “所以你是想?” “听闻大人府上有一把好琴,”楚临星察觉到她的目光,如芒在背,硬着头皮继续,“可否,借我一用?” 这是见着她与桑昀关系亲密,知晓自己不能得到桑昀的道歉,即便桑家补偿,短时间内拿不到趁手的琴入宫,便将注意打到了她这里。 裴淮义扬了扬眉头,没有道破他心中所想:“看来楚公子知道的颇多啊。” “本官收藏了一把好琴这件事,可并非人尽皆知。” 楚临星有些不安地为自己解释:“……是我曾为大人们抚琴时听闻,并非有意窥探大人的事。” 见他垂下头去,裴淮义指节将他的下巴抬起,为他将药膏涂匀:“我不曾说你窥探,别紧张,只是那把琴实在难得,我也很是宝贝。” 他意识到自己将要被拒绝,整个人周身都透出一股低迷的气息,便是遮掩都掩不住了。 琴没了,明日就要入宫,若是殿前惹了皇帝的不悦,于楚临星而言,不亚于灭顶之灾。 没有了皇帝的召见,失去了朝中官员的赏识,他会失去最后的依仗。 如果她不帮楚临星,他想要在短时间内获得一把趁手的,难于登天。 琴师换一把琴,至少要适应一月。 要楚临星一日之间熟练,已是在为难他。 “抱歉,是我僭越了。” 放弃得倒是很快。 “如果我不借给你,楚公子打算怎么办?”裴淮义凝望着他。 楚临星:“我没有其他办法了,若是大人不愿,明日,我只好向陛下请罪。” 他已经用尽办法了。 可几乎没有琴能代替那一把。 那是他与真正的楚临星拜师时,相同的古琴,出自他们二人的老师。 即便一路上多么艰难困苦,食不果腹,他都没有将那把琴变卖。 那是老师的心血,也是他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 现在全被桑昀毁了。 “你不打算争取一下吗,”裴淮义笑着看他,“我以为你被拒绝后,还会争取、或是保证一下,没想到这么快就放弃了……” 他的眸光撞进裴淮义的眼底,那双眼睛也因为看到了希望,再度明亮起来。 “真的吗,大人愿意帮助我吗?”楚临星的动作也快了许多,“我一定会小心对待大人的琴,及时归还。” 他露出一点高兴的模样来,期盼着从她口中听到同意的话语。 裴淮义问:“我如此帮楚公子,公子想要如何答谢呢?” 他没有为危机的解决冲昏头脑。 在听到这个问题后,楚临星冷静下来,他想了想:“大人需要我为您做什么,凡是我能做到的,会竭尽所能。” 琴师这一位置,想要打探些消息还算方便。 裴淮义很好说话地笑着答应:“好,那就等我有需要的时候。” 她收回指尖,用软帕将指尖的药膏擦去。 额角的伤痛也随着她的轻抚褪去了,楚临星望着她,起身朝着她俯身行了一礼。 裴淮义看着他随着俯身露出的细白后颈,抚着指根的玉戒不曾言语。 —————————— 翌日,天也阴沉沉的。 裴淮义揽着小皇女,听皇帝道:“这驸马新丧一个月,舅父便向朕提起此事,他本就身子不好,朕到底是小辈,不能忤逆舅父。” 这位皇季父殿下是先帝最小的弟弟,也是皇帝唯一的长辈,而今三十有几,褪去了年轻郎君才有的青涩与稚气,是说一不二的皇室宗亲。 驸马新丧,皇季父还怀着前妻的遗腹子,如今又提出嫁人的要求来。 裴淮义道:“只是朝堂那边,怕会引起诸臣反对。” 她看向刚进殿的楚临星,对方自始至终都垂着头,没有直面圣颜,举止也得体,在宫男的引领下小心放置了那把琴。 那是裴淮义从颍川收来的。 听闻当时颍川知州也要将这把琴买下,说是家中幼子跟她赌气卖了出去,但见她喜欢,随行的官员有意讨好,便重金买下赠与她。 琴音倾泻而出。 仅熟悉了不到一日,听上去便和从前无甚差别。 楚临星在琴技上的确有着极高的天赋。 皇帝:“朕亦是这么想。” “陛下怎么想?” 不远处传来一道男声,裴淮义朝着来人望去,起身朝他行礼:“皇季父殿下。” 来人正是当朝皇季父,殷奉贤。 殷奉贤唇角噙着一抹淡笑,示意她坐下:“看来本殿来得不是时候。” 话是这么说,他依旧被身旁侍人搀扶着,坐在了一旁。 “皇舅,”皇帝道,“朕知晓皇舅的心意,只是,而今丧期不曾结束,不如再过些时日,朕为皇舅与为了驸马赐婚。” 这已经是皇帝让步的结果。 殷奉贤狭长的凤眸扫了她一眼:“如何能让陛下为难,本殿自然听陛下的。” 裴淮义知晓这位皇季父殿下的脾性。 他有着上位者特有的傲慢,人人都说他眼高于顶,一直拖着不肯成婚,到了这岁数不成婚的,也是前所未有的,先帝不放心幼弟,临终前为他与先驸马赐了婚。 成婚数年,殷奉贤总算有了身孕,却与驸马阴阳两隔。 她知晓一些内情。 皇季父殿下与驸马感情并不好,在诊出有孕不久后,驸马便病逝了。 裴淮义看着抚琴的那双手,收回眸光,听殷奉贤开口:“听闻这琴师颇得陛下与裴大人的青睐,本殿便想着来瞧瞧究竟是怎样的妙人。” 楚临星依旧佩了面纱,垂着眼 第16章 睫专注抚琴。 珠帘与纱帘将两处隔开,只能瞧见琴师朦胧清瘦的身形。 听他这么说,皇帝露出笑来:“那皇舅可要来听一听。” “他的琴技可不一般。” “你极少这样夸赞旁人。”他看向裴淮义道,“听闻前些时,付大人亲自登门拜访,后来很是不悦,这是怎么回事?” 裴淮义持着茶盏:“付大人想要为嫡子谋亲事。” 殷奉贤毫不意外,他知晓此事,就是想听裴淮义复述一遍:“付大人的弟子,本殿有些印象,是有些古板无趣……” 他有些可惜地微微摇头,随后话锋一转:“不过,裴大人的确到了年纪,还不打算娶夫吗?” 殷奉贤耳聪目明,京城大大小小的消息,逃不过他的耳目。 裴淮义从容地道:“不曾打算,还不着急。” 碍于殷奉贤在场没有细谈,同皇帝大致商谈完政事有了方向,这厢楚临星的琴音也接近尾声。 她并没有多留的打算,只是方上了马车,便听雪竹道:“主子,楚公子被扣下了。” 裴淮义微微蹙眉:“怎么回事?” “楚公子兴许是行色匆忙,出来时冲撞了贵人,惊扰了皇季父殿下,而今被扣押在宫中,被……被罚跪。” 她没有打消对楚临星的怀疑。 想到他那纸糊的身子,裴淮义望向帘外雨幕。 成恩每到雨季,手腕都会因着沉疴旧疾痛得发颤,泪流不止,又是一个雨天,楚临星呢,他是否会痛呢? “随我走。” 第15章 第15章好郎君 疏月殿。 楚临星跪在雨中,湿透的发丝贴着面颊与玉颈。 即便狼狈,他仍旧挺直了腰杆,雨滴顺着长睫低落。 裴淮义来时,看到的便是他这幅模样。 洇湿的衣物紧紧贴着单薄的身子,他极力忍着不颤抖,不露出可怜的模样。 皇季父适时笑着开口:“裴大人怎么来了,方才没有回府么?” 面对他的询问,裴淮义道:“落下了人。” “嗯,你说他?”殷奉贤有些诧异地笑望着雨中跪着的人。 潮湿的空气里只有雨声。 在这静默的一瞬,殷奉贤蓦地笑出声:“裴大人,他冲撞了本殿,本殿如今还有孕在身,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惊吓。” 但楚临星分明是先行离开的,哪里有机会冲撞他?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在场众人心知肚明。 “如此,”裴淮义收回眸光,“是该罚……” “是啊,”殷奉贤凉薄地眸光落在楚临星身上,“本殿为了给腹中孩儿积德,不曾打他板子,他便该知足谢恩。” 楚临星这样瘦弱的身板,只怕没几下便一命呜呼了。 “那么,裴大人进来喝杯热茶吗?”他微微仰头,对一旁的宫男道,“叫他再跪一个时辰。” 在殷奉贤转过身去,起身回内室的时间里,裴淮义察觉衣摆被人扯住。 她垂眼,看见楚临星湿漉漉地抬头,恳求地望着她。 雨珠顺着他的脖颈,滑进更深处,消失不见。 苍白的骨节紧紧攥着她的衣摆,那双手轻轻颤着。 楚临星没有再停留,走进内室,感受着那一阵拉力是如何彻底消失。 殿内的门被紧紧闭合,隔开了雨中罚跪之人的视线。 殷奉贤捧着甜羹:“裴大人,怎么就看上他了?” “并非如此,”裴淮义接过那盏茶,“那把琴是臣的。” “原来是这样吗,本殿还以为,裴大人执意不肯娶夫,是看上了低贱的琴师。”他缓缓搅动着甜羹,瓷勺和碗底磕碰出声,“我先前说的,你考虑如何了?” 早在她初入朝堂时,殷奉贤便召见过她。 他展现出对自己的信上,裴淮义哪里会不懂他的意思,无非就是要她战队,要她为他做事,做这位皇季父在朝的爪牙。 裴淮义抿了口茶:“殿下……” “裴淮义,我不想再听到拒绝的话。”殷奉贤打断她。 “殿下高看,臣哪里有这样的本事。”裴淮义无可奈何地摇头,“陛下先前吩咐,要臣带他去医馆瞧瞧,殿下也知晓,陛下看中他,如今琴师这幅病恹恹的模样,不如让臣带走,不再碍殿下的眼。” “陛下就这么看中他,要你带他去?”殷奉贤嗤笑,身旁宫男上前同他耳语一阵,他脸色也难看下来,“好大的脸面……” 裴淮义起身:“殿下好生将养,这把琴,臣就带走了。” 雨势渐大。 裴淮义方出殿门,门扉就被紧紧闭合。 油纸伞撑开,雨滴接连拍打在伞面上,她走到楚临星的面前,朝他倾斜了伞:“你还起得来吗?” 雨声里,裴淮义对上那双乌黑的眼瞳,那声“嗯”也被雨丝冲散了。 楚临星在雨中跪了一段时间,膝盖也僵了,爬起来的动作很是艰难,掌心按在雨水中,溅到了裴淮义那双银丝履上。 发丝也随着他趴伏的动作,从肩头滑落,掉落在水中。 一只有力的手臂穿过他湿冷的衣裳,将他扶了起来:“雪竹。” 她侧眸看着身旁湿透的人:“还走得了吗?” 在起身后,膝盖处那几捋血痕才显现出来。 楚临星点头,想要证明自己能走,却被她制止:“雪竹,将楚公子背上马车。” 雪竹当即俯身,没动楚临星反应过来,便大步流星地背着他朝外走去。 谁知他却闹了起来。 自然,这一举动是不合适的。 雪竹是女子,他是男子,可宫里的路还很长,楚临星膝盖被尖锐的石子扎破,便是走也要走上许久。 雨势越来越大,她对皇季父说政务繁忙,并非诓他。 裴淮义独自撑伞,要风兰卫两人挡雨,这会看着楚临星拼命挣扎,声音也被雨水浸的有些冷:“安分些。” 楚临星不敢忤逆她。 他知道忤逆上位者的后果是什么。 裴淮义对他太好了,让他暂时忘记了裴淮义的危险——如果惹了她的厌烦,或是被她发现身份,他的日子只会更难过。 上了马车,裴淮义才看到他微红的眼尾。 面纱也湿了,隐隐能透出唇瓣的轮廓。 怕弄脏马车,他没有坐下:“你要这样站一路吗?” “坐下,”裴淮义递给他一方帕子,“摘下面纱,把脸擦干净。” 面纱下的唇瓣被紧紧咬着,她能看到殷红的颜色,随后见这人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肯接她的帕子。 一副不识好歹的模样。 裴淮义翻阅着手中的卷宗,没有看他:“坐下。” 那股清苦的药香有些淡了,被潮湿雨水的味道裹着,楚临星不再执拗,还是怕弄脏她的马车,动作幅度轻缓地坐了一点边沿。 楚临星坐在对面的边沿,很是紧张地捏着袖口,时不时偷偷打量着她。 她没有惊扰淋湿的人,只是在翻阅完卷宗后抬眼,同他对视。 在楚临星仓促躲避她的注视时,裴淮义道:“楚公子,不是说会爱护我的琴吗,你该如何赔偿我的损失?” 那把琴被雨淋湿了。 楚临星说得好听,而那把从颍川运来的,上好的琴,还是因着他的食言,被雨水淋到了。 面对她的诘问,裴淮义动作有些僵硬地解释:“抱歉,大人,这都是我的错,我会赔偿大人的损失。” “怎么赔偿?”裴淮义漫不经心地翻了一页,“很贵。” “我会修琴,我为大人修好……”他越来越没有底气。 “这是我心爱之人赠与的,”她合上了那本卷宗,平静地看着他,“楚公子,如不能恢复原样,便准备千两银子。” 她唇角带着淡笑:“这把琴同你身价相当。” 楚临星指尖狠狠掐紧掌心。 腹痛阵阵,方才跪得那会,寒气入体,冰冷的衣衫紧紧贴着他的肌肤,可腹中疼痛、膝盖刺痛远不比她那句心爱之人赠与来得痛。 那把琴分明是他赌气变卖出去的,后来听母亲说被人买下,如今又到了裴淮义手里。 她心爱之人买下,赠与她的吗? 这样的认知让他眼前模糊一片,却强撑着,缓缓将手覆在小腹上。 下一刻,那股瑞香气忽而凑近,女人持着暖手炉:“手腕痛吗,暖一暖。” 楚临星下意识要接,只是方生出这样的念头,抬眼便对上她探究的眼神,吓得他缩回手,摇头示意自己手腕不疼。 裴淮义没有给他拒绝的余地,递给他后,道:“你师兄也如此如此,每每到了雨季,会痛得流眼泪。” 成恩是有些娇气的。 颍川到了秋季多雨,空气都是潮湿、萧瑟的冷。 成恩便不敢再出门。 自从跌进水中被她救起,成恩就彻底赖上了她:“今天也要出去吗?” 第17章 天刚蒙蒙亮,他身上还留着红痕,见裴淮义起身,也撑着身子起来,墨色的发丝蜿蜒铺散在榻上:“姐姐,我还是好痛,姐姐别走……” 这是他第三次用这样的手段。 自从发现这种方法能留下她后,成恩屡试不爽。 裴淮义方挂上玉坠,闻言转身抱了抱他温热柔软的身体:“好郎君,再睡会,我一会便回来。” “……今日这么着急吗?”他有些不满,耍赖往她怀里钻,“外面下雨了,好冷,别走了好不好?” “雪竹,什么时辰了?”她问。 成恩埋在她怀里,竖着耳朵听,在听到还有一个时辰后更放肆了:“时辰还早,我太痛了,没有姐姐我会痛得死掉的。” 为表这话的真实性,他配合着掉了两滴眼泪。 “怎么叽叽喳喳的。”裴淮义笑着捂住他的嘴,却被成恩舔了手心,低头就见这人跪在榻上抱着她的腰,狡黠的笑。 在获得自由后,他将裴淮义扯到榻上:“我很吵吗?” “又粘人又吵,”裴淮义毫不客气地捏住他的鼻尖,“像只小鸟。” 成恩就瞪她:“那你堵上好了,我再不跟你说话。” 可当裴淮义真的堵上,他又不乐意了。 那双灵动的眼眸都哭红了,成恩上气不接下气地求饶,却还紧紧搂住她,一下不肯放开,屋里满是他的富贵香。 颍川的秋潮漉漉的。 成恩的发丝贴在了肩上,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那些阴雨天里,在裴淮义闲暇时,被他拽着从那方软榻上缠绵。 腹痛渐渐平息,楚临星耳尖有些泛红。 他真是……明明他与裴淮义都走到了这一步,为何闻到她身上的香味还是会想到这些。 “主子,这人如何处置?” 雪竹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楚临星小幅度转头,看着她。 “既然问不出什么来,”裴淮义神色淡然,“就不要留了。” 言毕,她抬眼看了楚临星一眼。 这轻飘飘的一眼,叫他倍感沉重。 什么叫问不出,就不留了。 楚临星想起她曾经数次问自己,是否知晓成恩的下落,为何躲着她时,自己每次都是摇头,或是害怕地躲开时,一股名为恐惧的情绪席卷了他。 他什么也没有说,也会被清理吗? 裴淮义道:“到了,还不下车吗?” 楚临星讷讷点头,才意识到,她或许并非是要杀了他,只是,在提醒他下车。 他抱着那把琴,起身要离开,听她道: “楚公子,你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第16章 第16章安胎药 裴淮义审视着抱着琴衣的身影。 半晌,看他艰难地将琴靠在身上,对她行了道谢的大礼。 “只是道谢,”裴淮义嗓音平淡,唇角却带着笑,继续问,“别的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在她长久的审视下,楚临星指了指琴:“我会为大人修好的。” 见楚临星抬眼看着自己,复又深深行了一礼,裴淮义没再问。 不打算说吗,真的会有师兄弟给人的感觉如此相似吗? 弦月堂内,逼仄的屋内昏暗,窗子被他闭上。 楚临星紧闭房门,将湿冷的衣衫褪下,衣物因着重量坠在脚边,他对着铜镜,将腹部缠着的厚实布帛解下,腹部的弧度也因着这个动作逐渐拢起。 原本雪白的肚腹上,已遍布青紫的勒痕。 做完这一切,楚临星脱力地吐出一口气,倚着软塌的边沿,跌坐在了一旁的蒲团上。 “九月,没事了……”他对腹中胎儿低声道。 这一胎怀的艰难,他揣着崽从颍川到京城,日夜兼程,风餐露宿,今日又淋了雨。 楚临星倒了倒空空如也的药瓶:“安胎药,没有了。” 又没有了。 为了方便,他想办法将将汤药做成了药丸,谁曾想不过几日的时间,又没有了,然他这个身份,并不好买到。 “抱歉,抱歉……” 他向腹中的血脉道歉。 一遍又一遍,最后尾音也不自觉带了些哭腔:“爹爹也不想这样的……” 可他还能怎么办呢。 潮湿的面纱将面皮也浸的不再服帖,楚临星吐出一口气,将那张面皮揭下。 在没有那张面皮的遮挡后,原本属于他的清俊模样浮现在铜镜中。 相较于裴淮义记忆中的那张脸,眼前这张的青涩在逐渐褪去,楚临星逐渐长开了。 她曾经很喜欢捏一捏的,面颊上的软肉,如今也消失不见,只是清瘦,以往有些肉的柔软指节,如今也骨节分明。 她会不喜欢自己这幅模样吧。 楚临星闭上眼睛,试着稳住自己的呼吸,免得再次因着思虑过重引发腹痛。 他不是看不出裴淮义的探究,她已经开始怀疑他了,可为何裴淮义同奸臣站在了一处,她不是最为国为民,最良善了吗,她不是好官吗。 “你当真,没有参与我母父的死吗。” 他掌心静静躺着那只绣着柏枝纹的荷包。 裴淮义曾经对他说过,她是喜欢柏树的,可那时他不会绣工,也不能为她绣荷包,如今他会了,荷包也绣成了,她们之间已经隔了不可跨越的天堑。 眼泪顺着面庞坠落,楚临星将头埋进她的外氅,大口的汲取着属于她的味道。 —————————— 肖柏脸色难看,将那张纸递给她:“你瞧瞧。” “这是那小琴师给我的。”肖柏皱紧了眉头,“他究竟是哪一方的人?” 裴淮义看着其上的图画。 这幅画很是潦草,天边被乌黑的密云遮盖,乌云落下暴雨,将下面数棵树浇的歪斜,这片林子俨然一副淹没在滂沱大雨的模样。 有两棵树还能辨认,是被人着重细化了,那是一棵槐树和一株柏树。 槐,与淮同音,柏则是肖柏。 林子深处埋着熊熊烈火,树林同时承受着水火,自然不能好。 “这火是谁?”肖柏问。 “兵部尚书,伏刻炎。” 肖柏回忆道:“他最近的确和伏刻炎走得很近。” 乌云密布,则是按着银两不肯下发的户部,李云邦,兵部早就对她这幅做派看不下去,而中立的她们横亘在双方之间。 “他叫我们撤出去。”该承受伏刻炎怒火的人是李云邦,不是夹在中间的诸官。 伏刻炎是个刚烈的,如果他的怒火冲破地面,借助其上木材燃成熊熊大火,自能重创李云邦,但这于她们而言损失过重。 肖柏瞪她:“朝堂之事,岂能儿戏?” “要撤你撤,老娘不撤,仅凭一个郎君的画能说明什么,你连他是哪方势力的人都不知晓,就贸然跳进这坑吗?” 裴淮义没有同她解释,只兀自思量着,捏着图纸的指腹用力按下了个坑。 他就这么想叫肖柏对他另眼相待。 明明可以直接交给她,偏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再送到肖柏的手里。 她不知道这人究竟是怎么想的,楚临星看向她的眸光总是恐惧的,畏缩的。 怕什么,怕她拆穿他的身份? “如何到你手上?” 肖柏撇了撇嘴:“那回他求我买下他,说他要活不下去了,要如何为我当牛做马,自此只为我一人抚琴……” 裴淮义扫了她一眼:“你答应了?” 依着她对肖柏的了解,这人不会答应。 她并非对琴有多少了解与欣赏,只是看着她这个义姐喜欢,自也要上来争一争、抢一抢,心中才能舒服些。 否则楚临星早该搬来。 楚临星自然是想搬来的。 他慢慢烘着那把琴,知道此刻肖柏一定看到了那张纸。 他以为肖大人是喜欢琴的,可肖柏不肯收留他,他只能尽自己所能 展现价值。 入京生存,楚临星已经不是那个天真单纯的少年郎,他清楚在上位者手中活下去的方法。 没有价值的人会被清理掉。 这是一场豪赌。 他知道肖柏并非哪方势力的人,可她是否会听他的,是否会告诉裴淮义,又是否会将这件事捅出去,让他陷入危险的境地。 楚临星不知道,可他只能依靠肖柏了。 裴淮义是李云邦的人,攀附于裴淮义,他一辈子不能为母父洗清冤屈。 他换好新衣衫,将那件洗干净的大氅包起来。 蒹葭担忧地劝他:“公子,不若明日再送,今日下了雨,外头路湿着,不好走。” 天阴着,撑着伞走也要花上一段时辰。 “公子身子不好,今日又淋了雨,还是歇下睡吧。” 楚临星摇了摇头:“要尽快给大人送去,岂能叫人久等?” 蒹葭没有说她不缺那一件衣裳,他只觉得公子是有什么事,要借机见一见裴大人:“那公子将药喝下,蒹葭去收拾东西。” 第18章 “……不是没有药了吗?” 蒹葭笑着:“药房王娘子心善,是赊账拿回的药。” 赊账。 裴淮义给他的银钱,已经所剩无几了。 日渐长大的胎儿也在催促他,叫他快一些攀上高枝,否则他们活下去的希望渺茫。 “走吧。” 楚临星知道,其实衣裳也能明天送。 可他就是想要去看看裴淮义,看肖柏究竟有没有告诉她,给自己一个去看她的借口。 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楚临星明显能察觉,只有在裴淮义身边,闻到她身上令人心安的香气时,腹中胎儿才能跟着安静。 “公子,那位大人也不见了吗?” 他这些时日为了打探朝中消息,好帮到肖柏与裴淮义,每日几乎没有休息的时候。 “……见,等我给裴大人送完衣衫。” 不论他如何幻想,想着裴淮义如果没有与李云邦站在一起该有多好,此刻都掐断了这样的思绪。 御史府。 裴淮义看到他眼圈有些红,嗓音温和:“楚公子是想起什么要我说的话了?” 他默了一息,将那件大氅递给她。 原本清香的大氅,也沾上了一点清苦的药味。 楚临星有些不安,他不知道裴淮义会不会厌恶这种味道,毕竟没有人喜欢自己的衣裳沾上这种味道。 “难为你走这一趟,何不明日来府抚琴时,顺路送来?” 她笑问:“是谁给你委屈受了,要哭?” 不怪她如此说,楚临星这副红着眼圈模样,像是哭过的。 楚临星后退一步:“没有哭,是风寒。” 淋雨染了风寒,他已经喘不上气了,眼圈便也跟着红了。 “明日还能来吗,”裴淮义询问他,“若是不能……” 清冷的琴师就看着她:“能。” “大人,我能来。” 裴淮义:“那我的琴?” “琴,明日就能好,我为大人送来。” 她微笑:“那是极好的。” 楚临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安静地站在她面前,见她没有再说话的意思,微微俯身,想要拜别。 穿堂风拂过那张面纱,将白纱的一角掀起,露出他瓷白的下巴。 他有些惊慌地将面纱抚平,匆匆朝裴淮义俯身: “……那我,明日清早就过来。” “楚公子,听说你活不下去了,”裴淮义声音依旧温和,却叫他定在原地,“既然是活不下去了,怎么不来找我呢?” 第17章 第17章惩罚他 “是在避嫌吗?” 裴淮义上前,笑问他。 他没有想到她会得知这些,也没有想到她会问出来,强撑着神色:“没有,不是……” “主子,肖大人在正厅候着您。”雪竹出言提醒。 楚临星没有进正厅,此时才恍然,原来是肖柏在此处。 ……裴淮义好像不喜欢他见肖柏。 闻言,裴淮义扬了扬眉头,看向一旁雪竹:“给肖大人泡一杯菊花茶,让她降降火气。” 言毕,她看着楚临星,想看这人究竟会不会要求见肖柏。 出乎意料的,楚临星朝她俯身拜别:“不打扰大人商谈政事了。” 同寻常很是不一样。 裴淮义温声道:“让风兰送你回去。” 他没有推拒:“……多谢大人。” 直至人走了,雪竹当即道:“主子,楚公子近些时与伏大人走得近,今夜公子要为伏大人抚琴。” 只怕抚琴是幌子,楚临星如今捧得这么高,想要用他的人实在太多。 只是伏刻炎究竟抛出了怎样的好处,能叫楚临星动摇,她们至今都没能探查出这人想要什么。 权力吗,皇帝的权利如此之大,他却拒绝了乐官一职,避开了裴淮义,想要投身肖府,如今又同伏刻炎走得这么近。 就连一向缜密的雪竹也不能分析出什么了——他的举动实在是太奇怪了。 裴淮义唇角弧度未变:“原来是找到了新枝儿。” 找到新枝儿的楚临星挤在角落,无意识地掐着掌心,试图用疼痛唤醒自己。 他方拒绝了伏刻炎。 伏刻炎是个好官,至少在他眼里是这样,可她是个激进的好官,楚临星不能保证她的胜算,也不能保证她会帮自己。 她是恪守规矩的文官,没准知道他的计划,会将他扭送到皇帝面前。 可拒绝了伏刻炎,肖柏无视了他的求助,他还能找谁。 脑海中浮现出了裴淮义温和的面容。 “嗡——” 那场大火似乎从脑海中蔓延到现实,耳旁不休的嗡鸣令他紧张地缩紧身子,腹痛不止。 “好痛、娘亲……”滚烫的眼泪几乎是瞬间滚落,“爹爹,娘亲,我好痛、好痛。” “公、公子?” 蒹葭不知何时进来的,见他这幅模样,登时愣在原地,待反应过来,转身将门紧闭,惊惧地将他扶起。 “公子,你、你原来会说话吗?” 他忙打了自己个嘴巴,“公子,你哪里不舒服?” “好痛,肚子,肚子痛……” 大火已经烧到了眼前,楚临星抓住了救命的稻草:“郎中,青蔓,帮我叫郎中。” 他的神志已经不清醒了。 “是,是。” 蒹葭来不及纠结他为何说话,也来不及纠结青蔓是谁,当即揣了银子跑出去叫郎中。 因为他看到楚临星亵裤上的血迹在扩散。 王娘子被请来为他把脉,怔然地收回了手:“这……” “娘子,公子究竟是怎么了?” “他,”王娘子复杂地看着榻上的人,得知这样的秘密,她一时间甚至不知该如何说出口,“他有孕了,要先保胎。” “啊?”蒹葭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莫不是,莫不是出了错,王娘子,我们公子还不曾嫁人,怎要保胎?” 被小小儿郎质疑,王娘子没有生气,稳住情绪为他在细瘦的小腿上施针,半柱香的时辰,血总算是止住了。 “他身子本就虚弱,这一胎约莫五个月了。”王娘子狐疑地看向他平坦的腹部,“……他郁结于心,情绪波动过大,不宜养胎。” 蒹葭当即朝她跪下:“求王娘子,莫要告诉旁人此事!” 王娘子摆了摆手,苦涩地望了眼榻上的人:“不会的……” 谁都不能想到,这样一个疏冷的公子,居然未婚先孕了。 楚临星对外称病,第二日没有来,只身边的蒹葭来:“大人,实在对不住,我家公子病了,如今正卧床养病……” 裴淮义皱了皱眉:“这么严重?” 昨夜暗卫来报,说伏刻炎走后,楚临星身边的下人便请了郎中。 他一直是病恹恹的清瘦模样,隔一段时间便要拿药,只没想到这次卧床不起。 蒹葭低着头,声音还有些哽咽:“还望大人恕罪。” 雪竹默不作声。 她与风兰知道,主子一直将楚公子当做颍川的成恩。 “肖柏出发了吗?”她迈步朝外走去。 “肖大人想必一会便出门。” 弦月堂是李云邦的产业,前段时日李云邦的独女被打了板子,而今人还在大狱,没能出来,李云邦分不出心神,今日她与肖柏要入弦月堂,除了李云邦的爪牙,混入其他势力。 两人约好了时辰,只是没想到,楚临星这边又出了岔子。 “备马。” 成恩是个倔性子,如若楚临星真的是他, 他便是病死也不会求助她。 裴淮义说不出自己此刻究竟是什么心情。 成恩带着目的接近她,又逃离她、背叛她,就算病死,也不求助她。 只是当她进弦月堂后,见几个琴师面面相觑,没有入往常般去叫楚临星:“大人,楚公子今日不能抚琴。” 有个年纪小的不悦地嘟囔:“他偷了掌事的银钱,想要逃跑呢……” 随后被同伴戳了一肘,瘪上嘴不说话了。 裴淮义看着他:“人呢?” 几个琴师鹌鹑似的缩着,雪竹正要问,听见后院传来尖锐的嗓音。 “给我扎,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哑巴!” 郝掌事怒拍桌案,震得茶盏颤颤。 楚临星被绑在了木凳上,挣扎不开,噙着眼泪拼命摇头。 柔软的发丝也散乱了,白纱也沾了脏污,狼狈不堪。 可没人理会他。 他的鞋履被人褪下,几个男子上前按住他,将银针扎进他的足尖。 尖锐的银针穿透皮肉,指甲渗出一道道血痕。 郝宛身边的人为他顺着气,语气与主子如出一辙的刻薄:“听闻,用拶刑更能逼人叫出来,可惜了,你还得为陛下与诸位大人抚琴,只叫你尝尝银针的滋味,也算便宜了你。” “继续扎,慢些扎,叫他好好品一品。” 第19章 “手脚不干净,敢偷琴馆的银钱……” 第八针。 他的八个脚趾都被扎了银针,面纱上也透出血污。 见他把嘴唇咬破也不肯出声,郝宛嗤笑:“原来是块硬骨头,我倒要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我的针硬!” 十指连心。 恰此时,后院的门被来人踹开。 雪竹利落收脚,裴淮义面色沉沉,不辨息怒。 “哪个贱蹄……”郝宛面上的怒意更甚,回头看清来人,面色煞白,“裴、裴大人!” 他知道蒹葭去告罪了,可没想到裴淮义会亲自过来。 原本惋惜不能对他用拶刑,将他的食指夹断,此刻郝宛的怒火被一盆冷水浇灭。 朝堂的人,他们一个都得罪不起。 裴淮义没有应声,是雪竹上前,将虚脱的楚临星解了下来。 后院似被沉重的乌云笼罩,几个侍人大气都不敢出,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楚临星额上满是冷汗,连穿罗袜、趿鞋都不能。 “弦月堂,原来是这般。” 她面上并没有怒意,可这话叫郝掌事当即软了腿。 郝宛扑通一声跪地,膝行至她面前:“大人,大人明鉴,是他偷了琴馆的银钱,这贱蹄子手脚不干净,欠了银子,还要偷钱,还请大人为小民做主啊!” 裴淮义坐在风兰搬来的椅上,没有言语。 “动用私刑,是小民不对,可琴馆丢了一大笔钱,从他屋里搜出来,这如何得了。” 郝宛的声音过分尖锐。 肖柏正好此时到来,刚进院门就被震了耳朵,啧道:“低声些,这是什么光彩的事?” 震得人耳朵疼。 院中多了两拨人,郝宛的气焰越来越低。 裴淮义看到他头更低了些,生怕肖柏看见他一样。 “楚公子,你拿了他的银钱吗?”雪竹问他。 楚临星衣摆与面纱沾了脏污和血迹,被蒹葭搀扶着,慢慢摇头。 “我们公子不是这样的人,他没有偷银钱,公子一向清贫,想着攒够银钱赎身,连药都买不起,都没有做这样的事。” 蒹葭泪眼婆娑,若非搀扶着楚临星,必然要跪下连连磕头了。 郝宛尖叫道:“一向不曾,今日不是做了?!” 裴淮义一记眸光扫过,郝宛便噤了声,再不敢出言。 “你一直跟在他身边?” 蒹葭点头,又紧忙摇头:“昨夜公子起夜我不曾跟着。” 郝宛看着裴淮义,却不敢再大喊:“大人,他承认了,他就是偷了东西。” “不,”楚临星痛得指尖都在颤,眸中却没有半点软弱的模样,“我的确出去了,却是看到了郝掌事同女子私会……” 郝宛登时反驳:“你血口喷人!” “郝掌事威胁我,说我若是敢告诉旁人,就在我再无立足之地。” 裴淮义看了一旁的肖柏一眼。 后者领会她的意思,抬手,亲卫带上一个女人来:“郝掌事,可认得啊?” 女人凄凄惨惨,显然是被拖来的,原本的茫然,在看到郝宛后变成愤怒,却碍于两个大人在场,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郝宛仅看了那人一眼,便脸色惨白的别过头,哀求道:“大人为小民做主,小民不认得她……” 狗咬狗,后院乱作一团。 真相已然明朗。 在裴淮义起身的一瞬,后院众人噤若寒蝉,却见她朝外走去。 院里的杂乱事被她扔给了肖柏。 这厢,蒹葭出去烧水,楚临星独自坐在榻上。 原本款式老旧,浆洗发白的衣裳也破了口子,再不能穿。 楚临星这回没再低着头,同她对视:“多谢大人救命。” 裴淮义嗯了一声,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楚公子,我救了你,不以身相许报答我吗?” “……大人,那是颍川的说法,不是江南的。” 她没有放过楚临星的任何情绪。 但他神色那样自然,只是因着大病未愈再添新伤,脸色惨白:“您、是又将我当做师兄了吗?” 裴淮义稍顿,看着眼前赤着足的人,声音平平地道:“昨日我问你时,你不是说,能活下去吗?” “楚公子,怎么每次都让自己深陷囹圄?” 她的眸光落在楚临星的脚踝上,凝眸,瞧见了一颗红艳艳的痣。 第18章 第18章来我这 那是不属于成恩的痕迹。 成恩没有这颗痣。 他也不是能忍痛的人,一点点痛就能让他哭得稀里哗啦,真正的成恩受刑能装哑至最后吗? 这不足以为楚临星洗白,证明他不是成恩,可那句“又将他当做成恩”,莫名就让裴淮义觉得心口堵得厉害。 她从来不会怀疑自己,也相信自己的直觉。 可查了五个月,依旧没有结果的事,第一次让裴淮义感到挫败。 同成恩不一样的面容,她告诉自己,可以是易容。 和他不一样的习惯,譬如左手写字,她可以告诉自己,是成恩为了逃离她,刻意为之。 被数枚银针扎进脚指尖也发不出声来,她也牵强地认为,是成恩遭遇了什么变成哑巴。 可当点点滴滴汇集在一起时,楚临星的话成为导火索,将她心中满得要溢出的怀疑点燃、烧尽,告诉她,是因为她不接受成恩的离去与欺骗,为了弄清真相,开始一遍遍欺骗自己了。 裴淮义从来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她自小被严苛对待,为了被母亲认可,对自己更是苛刻。 是成恩的出现,打破了她的规则。 那样炽热的火团,烫开一条路来,闯进她冰冷的规矩里。 他应该知道背叛自己的后果。 但他跑了。 现在,她怀疑已久的人再次告诉她,一切都是她的臆想。 “抱歉,并非我本意,又给裴大人添麻烦了,下次,不会应该再丢人了。” 裴淮义看着他,少倾,勾唇道:“不麻烦,楚公子好生养病,过些时我去为你师兄烧些纸钱,不如一道去。” 一道去。 楚临星袖中的手蜷紧了。 裴淮义明明笃定了“成恩”没有死。 她的再三试探,足以说明一切。 为何还要他一同前去,为假成恩烧纸钱。 她还在试探他。 楚临星温顺地颔首,那双眼眸表层没有泪膜罩着,再度变得冷淡:“我明白的,大人。” 京中贵女对他的评价无不是:“美则美矣,就是少了点活人气。” 一个漂亮的琴师,却冷得像块冰。 很是贴切。 裴淮义没再说什么,径直起身离开,王娘子正在门口等她。 “他得了什么病?” 裴淮义直直看着她,那股压迫没有被刻意压制,上位者的威压叫人喘不过气来。 “这……”王娘子咬了咬牙,挺直脊背道,“楚公子他,是痼疾,治不好的。” 裴淮义:“简单明了些。” 王娘 子吸气:“哑症是治不好的,公子郁结于心,腹内积聚,再加淋雨,昨夜发病,需将养些时日。” 积聚,血瘀。 裴淮义蓦地想起昨日在马车上,楚临星遮挡肚腹的模样。 腹内有血块的病,这种病挚友在发现及时,才能彻底清除,否则便会腹部涨大而亡,形如临产夫郎。 裴淮义问:“他腹内血瘀,可能消除?” “……小人会竭力为公子治病。” 竭力,那就是不治之症了。 原本不想再理会楚临星的事,此刻,裴淮义沉默了。 她并不是一个温和的人,相反,她生性凉薄,最会权衡利弊,既耗费精力,又没有什么好处的事,她是不会做的。 比如管楚临星。 他与她没有半点关系,他不是成恩,也给不了她想要的东西,不能帮她找出成恩,还很会惹麻烦,再次让她的计划提前。 楚临星被罚的消息长了翅膀一样,飞出了弦月堂。 然百姓讨论的却不是这些:“裴大人与肖大人是义姐妹,怎么能呢?” “嗨,又不是没有一郎侍二主的先例。”女人朝着身旁友人挤了挤眼。 裴淮义与肖柏同时英雌救美,在京城掀起了舆论风波。 百姓们都在讨论,这位才华横溢却身世凄惨的楚琴师,究竟花落谁家。 楚临星听闻这个消息时,捧着安胎药的手也僵住了,忙问身边的蒹葭:“那,裴大人可澄清了?” “没有,”蒹葭摇头,“兴许大人还不知此事?” 毕竟是朝堂要员,政务繁忙,哪儿有心思天天听着京城百姓讨论了什么。 裴淮义没有澄清。 他松懈了身子,双手覆上了小腹。 “裴大人同王娘子说了些什么?”他看着为他施针的王娘子。 “大人问了公子的病,”王娘子将最后一根银针收好:“公子将来也不必掩藏,我只对裴大人说,公子是积聚之疾,此疾同有孕无异,应当不会被察觉。” 第20章 楚临星感激地朝她颔首:“真是多谢娘子了。” 幸而她愿意帮自己,若被有心人传出去,他的价值也会大大降低。 那过些时日,此事传到裴淮义的耳朵里,她又是否会澄清呢? 楚临星不知道,但此刻他抿了抿唇,将安胎药一饮而尽。 王娘子:“公子切不可再日日束腹,胎像不稳,若是如此,只怕这胎难保。” 她方才问楚临星,这一胎要不要留。 他是琴馆的琴师,又是皇帝与官员眼前的红人,留下这个孩子,对他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他无力抚养。 但楚临星回答的坚决。 王娘子便想到京中传闻。 相传,楚琴师千里迢迢从江南赶来京城寻觅妻主,可这么长时间都不曾离开琴馆,百姓都道,楚临星一袭素衫戴着面纱,不正是为妻守寡的模样。 一个寡夫,带着新生的孩子,无根无萍的又如何能在京城活下去呢? “公子,”蒹葭憋了许久,还是没忍住,问道,“公子一直知晓自己有孕吗?” 楚临星没有再瞒他:“蒹葭,此事断不能叫旁人知晓。” “也劳烦王娘子,为我保密。”他低声道。 王娘子没有二话:“你安心养胎,切莫多思。” 蒹葭却为难地提出问题:“可公子瞒得了一时,如若一只待在琴馆,也不是办法,将来生了小小姐或是小公子,咱们又该去哪?” “我想通了,”楚临星看着狭小的窗子,“我去求求裴大人。” 他只能指望裴淮义还愿意帮他了。 并非因为她良善,而是因为,他对裴淮义还有价值。 王娘子脸上闪过一丝落寞,蒹葭适时提醒:“因着裴大人至今未成亲,爱慕大人的男子众多,我担心公子,出现上次的……” 蒹葭的担心不无道理。 他无权无势,若是再来几个桑昀为难,楚临星也吃不消。 他只能一遍遍告诉自己,他得顾全大局,也只能依靠裴淮义了。 裴淮义兴许有自己的苦衷,她不愿为李云邦做事,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还需他去探查,她是孩子的母亲,真凶还不明,又他真的能瞒裴淮义一辈子吗。 那日裴淮义问他,是不是活不下去,如果事事不是裴淮义帮他,他活不到现在,没有裴淮义,他好像真的不能很好的活下去。 “裴大人帮了我,我自要感激大人。” 郝宛作为掌事私通外女,为弦月堂抹了黑,琴馆换了新掌事,那位李姓掌事对他颇为关照,说来也是看在裴淮义的面子上。 楚临星心中酸楚,他不能没有裴淮义。 —————————— 雪竹道:“主子,楚公子来了。” “让他进来。”裴淮义头也不抬,处理着手上的政务。 言毕,她搁下笔,才想起几日不曾听闻楚临星的消息了。 自那日楚临星的身份被多次佐证后,裴淮义的心思也逐渐放回朝堂,她分给这对师兄弟的心思实在太多了。 楚临星更瘦了些。 裴淮义端详着他的面容,道:“身子好些了?” “劳大人挂心,”他鬓发温顺地低垂着,“我当将前些时日拖欠的补上。” 裴淮义对此不甚在意:“不妨事。” 毕竟他是病了,又并非有意推脱。 只是没想到,她都不在意的事,楚临星反倒揪着不放。 他很是认真地看着她,模样很是坚持:“不行的。” “我答应了大人,便不能如此。” 很是固执。 她今日正于凉亭小憩,随意翻阅一些卷宗放松,此刻打量着眼前人的身形。 如王郎中所说,积聚之疾,会叫男子腹部拢起,看上去宛若有孕夫郎,只是楚临星穿着宽松,她也瞧不见有没有什么弧度。 积聚之疾,说到底是不治之症。 楚临星倒是比她想的要乐观许多。 如今病还没好全,带着琴便来了。 “好啊,那便补上吧,”裴淮义低语慢声,“既然如此,这几日便留在我这府上……” 楚临星看着她,似在问为什么。 这些时李云邦顾及不得,而想插手弦月堂这份产业的人实在太多。 李云邦手下的郝宛下台,李掌事便被扶了上去。 李掌事是太师的人,既然她们不能直面李云邦,那就多方势力倾轧,弦月堂迟早会闭馆,或是易主,只是难免要折几个琴师。 但她不会对楚临星一个郎君说这些,只道:“妙音院空着,若什么缺了短了,找雪竹。” 依旧没有给他留有推拒的余地。 裴淮义交代后起身,随口道:“去做些吃食吧。” “你身子若是好些了,明日便去为你师兄烧些纸钱。” 许久没有回应,楚临星也没有照旧抚琴,裴淮义这才转身,只是方才站的位置早已空无一人,她顿了顿:“……他人呢?” 雪竹:“主子吩咐下人做些吃食时,公子就离去了。” “去做什么?” 雪竹不确定地道:“为主子做吃食?” 第19章 第19章喜欢吗 半晌,裴淮义短促地笑了一声。 她方才吩咐下人去给他做些吃食,这人是误会她在使唤他吗? 即便误会,也没有拒绝,还真好脾气的去做饭了。 “可要属下将人叫回……” “不必。” 裴淮义将那封密信点燃,看着灰烬被风吹走:“让他去吧。” “我说人去了哪里,”肖柏冷着脸,从她身旁走过,“原来是叫小郎君勾走了,裴淮义,你是真不把这当大事吗?” 裴淮义笑望她一眼:“我不是说了,我的人会撤出去。” “就因为那张鬼画符?”肖柏怒极反笑。 她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道:“你要赌吗,用手下人的性命与银子去赌?” “这太扯了,裴淮义,”肖柏直呼她大名,肃正的面容气得有些发红,早不顾官场礼仪与长幼, “你唯独不能因为这事撤离,你瞒了我什么,这会甚至不能确定他是哪方势力的人,但定然不是我们的,你甚至没有合适的理由向我解释。” “我不认为自己应对你解释什么。”裴淮义泰然自若地饮了一口茶,“菊花茶不错,喝吗,肖大人,过来降降火。” 她仍旧是那副好亲近的,招呼幼妹的模样:“你会喜欢的……” “若是有意引导你我撤离,其中折损又当如何算?”肖柏却被 她这幅模样点着了,深吸一口气试图让她改主意,“你在紧要关头撤离,叫旁人怎么看!” 她淡然地接过茶盏:“旁人怎么看很重要吗,肖柏。” “还记得我的母亲吗?” 此言一出,肖柏彻底沉默了。 裴淮义的母亲,她自然记得。 那是一个对外温和,却鲜少关心后嗣夫郎的女人,后来被成为朝堂党羽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她嘴巴再坏,也从来不提裴淮义的母亲。 肖柏不能懂她对裴溪这个母亲的复杂感情,但她唯一能做的的是,不提起,不伤害。 她接过裴淮义的茶:“……记得,说这个做什么。” 裴淮义道:“她太在意旁人的看法,结果没有好到哪里去。” 她语气近乎平淡无味,好似说的不是她死去的母亲,而是什么不相干的人。 随意概括了裴溪当年惨死。 那个对女儿严苛的母亲,对旁人和蔼亲近,在官场长袖善舞,却因着一次失误,被卷进大狱,再无翻身之力。 幸而不曾牵连夫女。 肖柏对女人的印象,仅停留在那个夜宴。 高大威严的女人责罚了裴淮义,她的左手满是被训诫过的痕迹,但她丝毫不觉痛,平静地向母亲保证,以后不会再犯。 分明只比她大一些,却不像同龄人,她几乎没有什么情绪。 裴淮义很可怜,那是她当时唯一的想法,所以后来肖承忠提出,要将她收为义女时,她嘴上象征性抱怨几句,但很快接受了。 “你的手艺还不错。” 裴淮义看着眼前的春饼、清炒笋。 楚临星为她摆好箸子与瓷碟:“大人尝尝,看看是否合胃口。” 都是些味道清淡的小食,她持着箸子,在尝过味道后道:“楚公子不曾用膳,我叫下人为你做些吃食,怎么偏要自给自足?” 她带着玩笑的语气,将那点尴尬恰到好处的化解了。 那股清苦的药香还夹杂了烟火的味道。 面对她的夸赞,楚临星谦逊地垂首,比划道:“多谢大人体恤,原是我误会了。” 起初他还想,是否是自己理解成了裴淮义的吩咐。 可想到前些时,裴淮义微笑着逼迫他跳舞的情景,楚临星又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了。 上位者就是上位者,在她眼中,琴师为她做饭,跳舞,或许也没有什么不对。 第21章 肖柏刚有些动容的神情登时冷下,嘀咕了一声:“你哪需要我担心……” “嗯?”裴淮义侧眸看她,后者却冷哼一声将茶盏放在桌上。 肖柏很快分析了一下,露出一副鄙夷的模样:“闹了半天,你就算喜欢这一口,不论是谁。” 言毕,她径直走开。 楚临星稳住心神,持箸的手才没有抖。 什么叫喜欢这一口,不论是谁? 她怎么能把裴淮义说的那么坏? 楚临星思绪翻涌,想看一眼她是否会生气,接过抬眼就错不及防撞进了那双深邃的眸中。 他不知道,裴淮义究竟是什么时候看他的,又看了多久。 裴淮义见他错开眼睛,突然忙碌起来。 乌发遮住了一些眼尾,楚临星素白的指节捧着饼皮,低着头在春饼里放了许多菜,随后,那个鼓鼓囊囊的春饼递到了她的面前。 裴淮义扬了扬眉头:“我不饿,本就是叫人给你做的。” 结果他会错了意。 被拒绝,楚临星也没有落寞的模样,却仍旧不吃。 “楚公子,戴着面纱,可如何用膳呢?” 条案不大,就显得两人距离过近——已经超出女男关系的安全范围。 她掀开一页卷宗,眸光只落在面前疏冷的琴师身上:“还是楚公子有什么特别的本事?” 看着楚临星惴惴不安,露出紧张又担忧的神色,她才勾唇笑着离开。 ……一副达成目的的模样。 楚临星悬着的心不敢放回肚里,思绪因着她的话语与身上的瑞香气乱了,头脑也暂时不能正常思考。 裴淮义是很坏的人吗,他总觉得她与以前不一样了,尤其是无法反抗的压迫,一不小心就会掉进去的圈套,还有,有些暧昧的语气。 他很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怎么会呢,裴淮义从来温和,当是他想多了。 他拒绝不了裴淮义的好意。 只是住进来后,安胎药的药渣埋在哪里,他的假面又该如何处理,裴淮义近些时没有频繁试探他,真的不怀疑他了吗? 裴淮义不知道他过了多少复杂的念头,听身旁亲卫道:“她们都说楚公子这是移情别恋了。” 一袭白衣,上京寻觅妻主近半年,怎么能找不到呢? 不是被弃了,就是成了寡夫,只是这会得了裴淮义的青睐,顺从地搬进御史府别院小住几日,很难不叫人想到是他不忠贞。 至于裴淮义,裴大人从来温和良善,只是随手帮忙。 她是百姓眼中的好官,这次被贬,朝堂也受到了百姓带来的压力。 人们都知道,裴淮义注定是要回到那个位置的。 “移情别恋?”风兰跟着嘟囔了一句。 纸张翻页的沙沙声响起,裴淮义:“啧,怎么私底下评判郎君呢,这是女娘该有的礼节。” 亲卫纷纷应是,随后听自家主子吩咐道:“再去好好查查他。” 只不过这回不是因为成恩。 翌日,有关两人的传言彻底消散。 楚临星上街采买时才后知后觉,他极力稳住心神,抓着蒹葭小臂的手有些发颤。 “公子?” 楚临星深吸一口气,支开他:“去买些松子糖吧。” 因为裴淮义太好,待他太好,他才开始自作多情了。 裴淮义就是对谁都很好,他怎么会觉得,裴淮义有那么一点点喜欢他呢。 倘若裴淮义真的喜欢他,那她喜欢的究竟是成恩,还是楚临星? 他思绪翻飞,根本没有注意到身前人,直直地撞了上去。 幕篱的边沿触及到女主的胸膛,为额头带来一些冲击与疼痛,才将他的神魂唤回来。 熟悉的瑞香将他包裹,耳边是女人低柔的嗓音:“把公子撞疼了?” 她没有认出自己来吗。 因着有幕篱在,莫名的,楚临星安心地点了下头。 他没有骗人,额头很痛的。 裴淮义透过轻薄的白纱,望了一眼他的眼睛:“既如此,我当向公子赔礼才是,毕竟我不小心将楚公子撞疼了。” 她将错处全揽在自己身上。 裴淮义:“楚公子瞧瞧有什么喜欢的,就当是我的赔礼了。” 楚临星忽而觉得,这幕篱也没什么很大的作用,倒像是他的遮羞布。 哪里能瞒得过裴淮义呢? 楚临星掀开幕篱一角,朝她道歉:“我撞了大人,大人非但不责怪,还要给我赔礼,我不能心安接受。” “是吗,我以为你我之间有知音之遇,已算友人,” 看着楚临星抬眼看她,裴淮义微微摇头:“原来楚公子,不曾将我当做友人,同我生分至此。” “我没有,”他忙摇头,随后抿着唇,比划道,“大人抬举,只是不必如此。” 裴淮义拿起一支素簪,插到他的鬓发上:“这支簪子很是趁你。” 打断了他的一切拒绝。 属于女人温和的气度就这样轻轻罩着他,楚临星喉头不自觉地滚了滚,听她问:“喜欢吗,楚公子。” 喜欢吗。 在颍川时,她也曾揽着他的后颈,一遍遍问他喜不喜欢。 楚临星掐着掌心压下了念想:“喜欢……” 第20章 第20章欺负他 喜欢,他不仅喜欢,思念也要决堤。 好在他还保留着理智,近乎拼尽全力压下了那些不该有的念头:“但我怎好接受……” 他还没有比划完,下一刻,手就被女人攥住。 动弹不得。 被裴淮义打断,他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想看自己说话,来不及细想,说时迟那时快,一股强大的拉力将他拉到一旁。 耳边混杂着风声、马蹄声,还有马匹的阵阵嘶鸣。 裴淮义看着怀中惊愕的人,因着方才的惊吓,他的帷帽已经到了,在地上滚了几滚,还混着马蹄带来的灰尘。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看楚临星。 他的确生了一副清俊的好模样,只是没有自保能力的人,漂亮 的皮囊会带来源源不断的灾祸。 楚临星很紧张,他的身子都僵了,维持着被她虚虚揽在怀中的动作,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只是这样看着她。 “还没有缓过神来吗,楚公子?”裴淮义的手托在他腰间。 他一副被吓得缓不过神儿的模样。 方才当街纵马的人被雪竹押了过来,那人本想叫骂辩驳,待看清眼前人是裴淮义后,面上的怒容变了变,有些谄媚地干笑两声:“裴、裴大人……” 京城有头有脸的官员,先前都曾举办过诸多宴会,官员的女儿也能从这样的场合下见识到那些大人物。 她能认出自己,想必就是哪位有头有脸的官员之女。 裴淮义没有言语,年轻女人滴溜溜的眼睛挪到她身边维持着僵硬的模样,被裴淮义抓着手的蒙面男子身上。 “当街纵马者,当笞五十。” 雪竹冷冰冰地道。 女人的眼睛再不敢乱瞄,微微俯身低声道:“冲撞了裴大人与楚琴师,实在是我的不是,还望裴大人通融通融,千万别叫我娘知道。” 裴淮义唇角勾着淡笑,朝眼前人笑道:“伏大人怎么来了?” 女人身子登时僵住,讷讷看着来人:“娘……” “混账东西!”伏刻炎没有理会她,径直朝着自家女儿抡起鞭子。 楚临星怔怔的,任由她牵着,至于裴淮义说了什么,他也没有留心去听,只收回目光,灵魂抽离般跟着她走了一节。 直至上马车的时候,楚临星才回过神来一样,想把手从她的掌心抽出来。 “楚公子,这可是救命之恩,”裴淮义的语气多了些认真,“方才那般尽显,我又救了楚公子一命,楚公子如何报答呢?” 楚临星真的被她唬住了,随着她的话,也思量着对策。 见他久久不语,裴淮义给他出主意:“我瞧着公子喜欢绣工,不如,给我绣一只香囊吧。” 他有些疑惑地抬眼,那双疏冷的眼眸也多了一些情绪,像是平静的湖面也多了涟漪。 她坐到这个位置,的确是不该缺香囊的。 爱慕她的男子太多了,只要裴淮义想,她能收到许多香囊。 实则也是如此,但她从没有戴出去。 但楚临星绣的如何,她也不甚在意,毕竟也没有真的打算戴出去。 她只是起了一些坏心思,想恶劣地捉弄一下眼前这个疏冷的,看上去很好欺负的琴师。 给自己平淡无味的日子增添一些趣味。 楚临星没有应声,她就笑着问:“楚公子是又什么其他好主意吗?” 做到这一步,已经很坏了。 楚临星脑海中第一时间浮现出了挟恩图报一词。 只是这个词,怎么都不能跟眼前看上去善解人意的女人放在一起。 裴淮义才不是挟恩图报的人。 第22章 明明她也说了,与他之间没有男女之意,堵住了悠悠众口,他又何必深陷其中,自取其辱呢。 “我为大人绣香囊,”楚临星深吸了一口气,“大人想要什么纹样的?” 裴淮义颔首,一副很好说话的模样:“那要看公子擅长什么纹样了。” 这会就连雪竹也看出了她的包容。 自从得知楚公子得了不治之症后,主子对他也愈发宽和了。 答应裴淮义的事,他总是很上心,不为裴淮义抚琴的时间还要入宫,或是为其他官员抚琴,绣香囊的时间都是挤出来的。 直至第二日,御史府邀请部分官员来府上雅集时,这只小巧的香囊才完工。 雅集上他不需抚琴,裴淮义是很良善的主子,允他一日休息。 只是听闻今日有官员家眷,还是胡人,他便也生了几分好奇心,想着跟上去看看,待到晚间再将香囊送到裴淮义的主院。 裴淮义见他立于屏风后,朝那边望着:“想看就到我身边来。” 被她瞧个正着。 楚临星矜持地点点头,往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琴师,这会透出点乖顺听话的劲儿来。 要立即证明给她看,不会给她惹祸一样。 “你难道不想问我,为何会留下你吗?” 楚临星对她太过于信任了。 先前那个对她竖起利刺,见到她就恨不得立马逃掉的人,不知去了哪儿。 她看着眼前人维持着冷静的模样,然后慢慢摇头:“大人是很好的人。” “大人不会害我的。” 裴淮义微笑道:“你很笃定。” 他慢慢地点了下头,看着她的眼睛。 他也只能笃定。 如果裴淮义真的态度强硬的要求他去做些什么,他也无力反抗,那点尊严与骨气,在权利面前什么都不是,很容易就化作齑粉。 即便清楚这点,可看到楚临星真的全身心去信任她时,那股异样感还是叫她觉得有趣:“这位主君,是来教大人们跳舞的。” “这舞通常要女男为一组,大人们今日也都带了自己的男伴。” 一道欢快的声音打断了她:“不过这次是要打乱顺序的。” 裴淮义掌心落在他肩头,不轻不重地拍了拍,那股紧张劲也被她安抚下去。 来人正是原知事的主君。 他朝着两人行了京城的礼,随后笑道:“这是裴大人的男伴吗?” 楚临星刚想拒绝,就听她理所当然地应声:“不过,若是按照原夫郎说的打乱顺序,男伴便不是定数了。” 尉迟宿昧眸光在两人身上打转,抿唇笑道:“原是裴大人不愿意换。” 胡人性格奔放,原知事并不拘他,尉迟宿昧便当自己懂了她话里的意思。 “好说好说,裴大人放心就是。” 他误会了什么,裴淮义也任由他去误会,没有开口解释。 见尉迟宿昧离开,楚临星皱着点眉头,“质问”她:“大人怎么没有解释,我也要随大人去学跳舞吗?” 不出所料的,裴淮义仍旧是那副理所应当的含笑模样:“是啊,作为男伴,楚琴师自然是要到场的。” 这下他彻底看明白了。 裴淮义本质就是坏的,是她诱导尉迟宿昧误会的。 可这样近的距离,难免不会被看出端倪。 楚临星不敢去赌:“……我的舞步很差,上不得台面。” 她不为所动,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今日是雅集,寻欢作乐罢了,你不必拘谨。” “未婚女男如此,实在、有失体统。” 他还试图让裴淮义收回成命。 “我怕踩到大人。” 他实在不能想到,究竟是怎样的舞步,能要两人一起跳。 先前他还是颍川知州嫡公子的时候,见过胡旋舞,可两人一起的胡舞不曾见过。 两人,还是女男,想必是要贴得极近…… “胡人作乐,自然与我们这边不同的,多是年轻官员与公子,楚公子,何不尝试一番。” 虽是问他,却没有转圜的余地。 裴淮义虽保持着淡笑的模样,只是眸中没有多少笑意,看着他垂下头妥协。 为难琴师,叫琴师跳舞、下厨。 她真的有够坏了。 楚临星后知后觉,自己好像被骗了。 裴淮义的本性竟是如此吗? 那当初在颍川,那个克己复礼,温和得体,善良到蚂蚁都不肯踩死的女人,是做给他看吗? 他原本纯洁无瑕的爱情,在此刻裂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楚临星却无法忽视它。 见那边未婚男女男们聚到一起,他攥着袖口:“大人莫要嫌弃我愚笨。” 这幅惴惴不安的模样,只会激起人的劣性,想要加倍地欺负他。 但裴淮义说:“楚公子怎么妄自菲薄。” 是否妄自菲薄,她那时并不觉楚临星的舞步多差,至少当时在她面前是很好的。 直到在轻快明亮的胡乐响起。 这并非是楚临星记忆中的胡乐与舞步,胡人多样,胡人这个称呼更是笼统,他对于这个舞步完全生疏,需要裴淮义的带动。 未婚女男,实则是未婚妻夫居多。 在场好似只有他与裴淮义并非未婚妻夫,都是裴淮义没有找男伴,他是被临时拉来的。 胡乐高昂几分,周围的女男们拉着对方的手,在偌大的场地欢快转着圈。 像是抛开了所有枷锁、礼教、对女男的约束。 在接触到熟悉的体温时,楚临星心音轰隆急切,眸光颤颤,却被女人揽着腰带离 那处境地:“专心些,楚公子。” 第21章 第21章她故意的 他不明白,分明十分逾矩的举动,为何她们做的这样自然。 原本未婚妻夫肢体接触都算不合规矩,而今因着许多胡人来京,原本不合规矩的胡舞也时兴起来。 裴淮义身上的瑞香味包裹着他,他脑子里乱糟糟的想着,没有注意身旁女男何时换了舞步,被裴淮义的拉力牵引着,踩在了她的足尖。 一阵闷痛传来,裴淮义面色未变,拉着他的手却用了几分力,借着凑近的动作,在他耳边道:“我说,专心些。” 银线绣的纹样明显多了一块污渍,那么显眼。 他细瘦的手指被禁锢在掌心,一点微小的动作都没能瞒过她。 楚临星生得比寻常男子纤瘦,江南人的腰肢更软一些,裴淮义感受掌心的温热,对上他的眼睛,似乎是看懂了他眸中的抱歉。 胡舞十分开放大胆,裴淮义扫过他耳尖的薄粉:“公子是有意的……” “不。”楚临星双手都被她禁锢,只能摇头。 他挣脱不得,裴淮义不许他说话,可非要问他一些点头摇头无法回答的问题。 “是吗,那便是我误会楚公子了,”裴淮义的呼吸逼得很近,他能够感受到脖颈处,因为她过近的呼吸传来的麻痒,“楚公子突然踩到我,还以为是楚公子因着方才的不满蓄意报复。” 楚临星很想为自己辩驳,却不能暴露他并非哑巴的事实。 他明显的听出了裴淮义的捉弄,这才他是真的听出来了,所以用眼睛控诉她。 裴淮义就是看他不能说话,故意在捉弄他、欺负他。 裴淮义唇角的笑意扩大了几分,只评判道:“好凶的眼神啊。” 下一刻就要冲他亮出尖利的爪子和尖齿一般。 “她们都说,楚公子是个冷美人,美则美矣,是身上没有活人气,我看实则不然,”裴淮义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楚公子是很有脾气的人。” 他来京收敛的极好,一身富家公子的脾性,早在逃亡路上磨没了。 明明就是裴淮义坏心思地要把他的脾性勾出来,这会又斥责他脾气坏、眼神凶。 楚临星咬着唇肉,极力克制着自己的神情,这会眼神也不躲闪了,直直地看着她,一副宁折不屈的样子。 那双清透却疏冷的眼眸透出她的模样,要用这种方式唤醒她几乎不存在的良知似的。 只是这眼神不轻不重,实在对她造不成什么伤害。 “上次楚公子说,我和她们所说的不同,是在骂我道貌岸然?” 裴淮义揽着他腰身的手紧了紧,随着身旁女人的舞步,将怀中男伴拉得更近些。 楚临星小心翼翼跟着她的脚步,生怕再像方才那般踩到她的脚。 “楚公子惯会拐弯抹角的骂人,真是不敢想,若是你哑症痊愈,该有多么锋利的一张嘴。”单是这样的打趣就让他红了耳尖,裴淮义欣赏着他生动的表情。 只是露出一双眼睛就已经很精彩了,如果面纱去下,楚临星此刻的表情想必只会更精彩。 磨人的胡舞甫一结束,楚临星就落荒而逃了。 裴淮义没有追上去,看着他被狼撵了似的,维持着端庄的模样疾步走出去。 第23章 “裴大人,这是怎么了,怎么郎君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 “这是大受打击吗,怕是被吓到了,又愤然离去。” 尉迟宿昧与原知事在她身边,毫不避讳地分析着楚临星的背影,以及落跑的原因。 裴淮义瞭了她一眼:“原大人洞察人心。” 原知事毫不谦虚地应下:“明日我请楚琴师来府上宴会抚琴,裴大人若是空闲,将琴师让给我,再将肖大人也拉来吧。” 倒是使唤上她了。 裴淮义声音平平:“你不会请她吗?” “嗨,那是我不请吗,肖柏这尊大佛,我是根本请不动,非要说大理寺多忙,”原知事想了想,“这样,你把人请过来,我去说服那群人。” “你是知道我的,我这三寸不烂之舌,”见裴淮义没有反对的模样,原知事高兴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那就这么定了!” 彼时,楚临星下意识想要取出香囊来。 他熬了一夜,尽力做到最精致,可摸了个空。 他的香囊不见了。 蒹葭不在他身边,也没有人能为他出声寻找,裴淮义也不知去了哪里。 楚临星蹙着眉头,他不想因为这样一点事来麻烦裴淮义,她已经很忙了。 偏生他沿着方才的路走过去,也没有瞧见这附近有一个侍人。 答应裴淮义的,怎能食言,只是再赶制一个也来不及了。 裴淮义从来体贴,即便这几日她有意为难、逗弄他,也不能否认,裴淮义是很好的女人。这是她目前唯一要求,也是他能为她做的事,香囊必须找回来。 正当烦闷之际,不远处一抹浅淡的绿映入他的眼帘,楚临星快步朝来人走去,朝她比划:“肖大人,这枚香囊是我掉的。” 肖柏原本瞧见他来,想要避开,但楚临星大胆地揽在她的面前。 原本这个动作很冒犯,尤其对贵人而言。 她皱着眉头,待看明白楚临星拦她是为了手上那个香囊时,才松开了一些:“你的?” 楚临星点点头:“是我掉的,多谢肖大人。” 肖柏没有打算同他计较,原本就是路过,瞧见地上有抹亮色,这才捡起来看看是何物,至于究竟是谁的,她根本不在意。 她随手递给楚临星:“东西收好了。” 男子绣香囊,多数是送给情娘的。 在得知香囊有可能是楚临星的时,肖柏才有些好奇谁能做这位清冷琴师的情娘。 他这幅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模样,整日素衫,神神秘秘,很难不叫女人对他生出兴趣来。 “多谢您。” 言语间,楚临星侧眸,蓦地瞧见一抹熟悉的身影从月洞门前经过。 他面色一白,不再停留,疾步朝着那个身影走去。 今日在场的,只有裴淮义穿了晴蓝的莲花纹样,这一抹颜色是她。 将要接近她的时候,楚临星闪身躲在假山石后,颤着手腕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 那时裴淮义上次为他送药时留下的,他汲取着其中微薄的瑞香,腹中涌动的胎息总算平静下来。 这一幕没有逃出裴淮义的眼睛。 方才她路过便见楚临星又捧着香囊,献上珍宝一般看着肖柏,执着的令人发笑。 她清楚肖柏,知道她不会收这些,楚临星必然是失败而归。 如今又这幅做贼心虚的样子。 她要往前走,楚临星的脚步就逼近,最终挡在他的面前:“大人,大人请留步。” 裴淮义面色如常:“怎么了,小楚公子。” 她没有将方才的所见说出来,这倒叫楚临星有些摸不透,他试探着道:“大人先前说,要我为大人绣香囊,我给大人送来。” 周遭安静,裴淮义没有立即应声或是接过,只审视着眼前捧着香囊的人。 或许她是一个自大的人。 但裴淮义有自大的资格,年纪轻轻便坐在了这个位置,拥有旁人没有的魄力,几乎没有事情能脱离她的掌控,她也不许有什么脱离她的掌控。 但成恩和楚临星就是例外。 对于成恩而言,她是他最好的选择,但成恩的不告而别,不在她的安排里,楚临星亦是如此,她是楚临星的最优选,他理应首先来求助她,为她做事。 但这对师兄弟这点实在相似。 持棋手的棋子不听话的跑了,不知道进那个角落,让她好找,而与他相似的棋子也不是个听话的,他带着那点宁折不弯的风骨,抱着逃脱的幻想。 靠谁,肖柏吗? 掌权者身上的压迫力不容忽视,裴淮义还是那副叫人如沐春风的温和模样:“做这么快?” 楚临星察觉到一丝异样,喉头不自觉滚了滚,点头:“答应大人的,自然要快一些。” “你的绣工似乎有进步。” 话虽这样说,但裴淮义没有要接过他手中香囊的意思:“回去吧。” 明明方才经过,但她没有追究,这反倒令楚临星不安起来。 “怎么不走,你还有事?” 话音刚落,眼前人维持着那个直直挺立在她身前的模样,眼神都格外坚定——他下定了决心,要对裴淮义提起这件事。 裴淮义平静地和他对视良久,见他打手语:“ 求大人,您买下我吧,我愿意为您做任何事,我什么都能做的……” 第22章 第22章不要命了 裴淮义问:“买下你?” 她神色如常,打量着他,随后轻笑出声:“楚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是因着这两日住得舒服,想要留在我这府上?” 楚临星眼神坚毅,没有半分退缩的模样:“不是。” 裴淮义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气血都在往上涌,要一股脑冲到头顶,随着他急切到控制不住的心音喷薄而出。 他还记得裴淮义上次说,既然活不下去了,为什么不来找她。 “我,想留在大人身边……” 裴淮义语气温和,神色认真:“这个理由不够,楚公子,你知晓的,我也并非日日听曲。” 并非日日听曲,府上也不养闲人。 楚临星有点着急,他比划着:“我什么都可以做的,大人,我可以做饭。” 裴淮义不为所动:“府上有厨郎,你要顶替他?” “……我,我可以洒扫。” 她露出一副很体谅人的模样,宛如世上顶好的女娘:“下人的活,楚公子抚琴的手,怎么能做这种粗活呢?” 楚临星彻底安静下来。 他没再比划什么。 裴淮义府上有下人,也不养闲人,她寻常政务繁忙,更不会日日听曲,他就是府上那个闲人。 裴淮义没有理会他露出的那点的颓然:“雪竹。” “主子。” 她“嗯”了一声:“成恩的死,你们还在查吗?” 楚临星的神色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除了袖中攥着衣角的手,他没有再动作,只是听眼前两个女人之间的交流,心也被扔进油锅里烹炸。 裴淮义何其敏锐,她早就知道,成恩没有死。 自始至终,做出那样大的动静,都是在骗他,或是说,在骗背后之人。 她将颍川翻了个底朝天,势必要找出他来。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见他不语,裴淮义没有再说什么。 方才捧着香囊向肖柏示好,见肖柏不肯要他,转头又来投奔她。 楚临星真当她是什么温和良善的好人吗,就不怕进了御史府被吞吃的连骨头都不剩。 “抱歉,是我唐突了。”他紧紧捏着点袖口。 只要裴淮义想要,什么样的好公子没有,门楣品行出挑的都盼着裴大人能看他们一眼,他一个只有琴技拿得出手的琴师,凭什么入她的府呢? 他知道自己这个身份配不上裴淮义,不告而别也是一种欺骗,她不会原谅他了。 裴淮义眸光顺着他细白的脖颈向下,在经过他小腹的时候停留了片刻:“临行前去雪竹那里领赏银。” 她已经很帮衬楚临星了。 眼前的人穿的宽松,今日没有佩戴宫绦,纤细的腰身此刻才现出端倪来。 微风将他鬓边的发丝吹起,素色的衣衫也紧紧贴着他的小腹,勾勒出腰身的形状。 他的小腹微微隆起,倒像是出有孕的夫郎。 这便是王娘子说的不治之症了。 积聚在腹中的血团会日渐涨大,最后令他痛不欲生,面色黄瘦,肌肤消削,腹大如斗,最终要了他的命。 他和成恩真是太像了,裴淮义总觉得,他这么死了实在可惜。 对上裴淮义没有掩饰的那点悲悯,他愣了一下,问:“多谢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裴淮义生得温和,尤其此刻露出的神情,不免让他想起庙堂里的神仙。 威严端肃,叫人不敢直视,怜悯地看着世间众人。 第24章 可怜他吗? 他好像还能活下去。 只是有些危险,他的肚子快要藏不住了,今日死死勒紧,才勉强勒平,却还是能看出弧度,裴淮义若是不帮他,他确实在京城活不下去。 裴淮义的话他没有想明白,哪怕三日后的原府开宴,他也不知道那个眼神究竟是什么意思。 与之而来的消息是,裴淮义再度被弹劾,因为他。 他清楚裴淮义将要回到那个位置上,朝堂虎视眈眈,却用她来弹劾裴淮义,楚临星面露苦涩,忽而意识到他才是那个最大的阻碍。 “放心,百步穿杨的人……一击必中。” “被贬还敢跟大人对着干。” “除掉她,安大人的心。” 两个女人密谋的声音极小,但楚临星耳力极好,很快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有人要在今日宴上处理掉某个官员。 他成日为高官们抚琴,一些消息也逃不过他的耳朵。 只是,近些时被贬,闹得满城皆知的,他思来想去,也不能想的除裴淮义之外的第二人。 或许有,只是入不了这些高官们的眼,自然也进不了他的耳朵。 楚临星心脏只差一点就要跳出来。 他小步急急地远离了这是非之地,急着找到裴淮义,告知她这个消息:“蒹葭,你可见裴大人了,她在何处?” 关乎姓名之事,他来不及打手语,低不可闻地出言问他。 蒹葭显然被吓了一跳:“在正厅。” 他没想到楚临星会这么大胆,担忧地嘱托:“公子切莫说话。” 被人发现哑症是装的,严重一点,可是欺君之罪。 正厅。 裴淮义颔首:“原大人要守诺。” 她帮原知事把肖柏强行带来,按照约定,原知事会帮她说服那些老顽固。 这些时李云邦乱作一团,忙不过来,更腾不出心神来对付她们。 因着她带着肖柏的人撤出,不再做中间被水煎火烤的密林,她们没有过大的损失,说来,这件事还是楚临星的功劳。 肖柏深深看她一眼:“义姐,你可真黑啊,母亲不让你跟她们对上,你就来了招祸水东引?” 裴淮义手够黑,心够狠,谁都没能想到幕后操控的人会是她。 以至于这几日李云邦像只无头苍蝇,无能狂怒,连连碰壁。 肖柏的人险些折在里面,此刻也佩服地放下往日恩怨,别别扭扭地叫了声义姐。 裴淮义不置可否:“有吗,不过这些时日要辛苦李大人了。” 她方错开眼,就瞧见不远处站着的楚临星,这人不知站多久、看她多时了,已对上她的眼睛就心虚地别开头。 “失陪。” 她朝着楚临星步步走去,见他过来,楚临星也想过来,却被那边涌来的几个公子冲开,面露难色地站在原地。 为首的桑昀亲昵地凑过去:“裴姐姐,我好几日没见过你了……” 桑昀以来,旁人不敢抢他的风头,只远远地看着,面露羡慕的神情,不敢上前得罪他。 人多耳杂,他这时说,只会打草惊蛇。 更何况,他清楚桑昀的脾性,支不开他就会再次被报复。 “你的惩罚结束了?”裴淮义明知故问地道。 她像是走访时刻意问女娘们课业有没有完成的坏姐姐,只是这话因着两人亲近的关系,显得是故意提起这事逗他。 不同于她的轻松,楚临星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 偏这时哪位大人身边的侍人将他拉到一旁,低声问:“裴大人对你青眼有加,楚公子,咱们大人将你买下,送给裴大人当夫侍,如何呀?”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侍人不解释,这话足以多数男子心动,堪称天上掉馅饼。 一个一无所有的琴师,去裴淮义这样的官员府上做夫侍,寻常人是盼都盼不来的。 他坚信楚临星会答应,因着曾在皇帝面前弹奏过,楚临星应当入宫,在皇帝面前解释清楚,如此以来,陛下也不会为难。 到裴淮义身边,这是他期盼的事。 如若是前些时日他听闻,必然会应下,为去裴淮义府上做准备。 但裴淮义说过,府上不养闲人,而她也因为自己被弹劾,楚临星系那个,裴淮义怎么也不会要他,他更不能主动上前成为她的绊脚石。 他已经很对不起裴淮义了。 常觉亏欠,却无法弥补。 楚临星摇了摇头:“多谢大人好意,不必了。” 全然在侍人意料之外。 后面被骂不识好歹时,他也预料到了往后的为难,楚临星缓缓闭上了眼睛,绝望的情绪再度将他笼罩,他没有靠山,无法逃离。 唯一能做的是不给裴淮义添麻烦。 心头闷闷的,楚临星不安 地朝着裴淮义望去,这一眼便瞧见了那一点冷光。 是箭矢。 他再顾不得旁的,上前冲散那群公子,扑进了裴淮义的怀里。 温热的身体与她紧密相贴,却被一股强大到不可抗拒的力量拉开, 一切发生的太快,旁人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裴淮义面沉如水:“去追。” 布帛撕裂的声音传来,刺痛从小臂蔓延开,他用躯体挡在裴淮义面前,那支箭矢擦着他的小臂过去,素色的衣裳沾了血,很显眼。 耳边炸开公子们恐惧的尖叫,听到有官员吩咐亲卫去追刺客,楚临星彻底软了身子。 她牢牢抱紧要往下滑的人:“你不要命了吗,真是好大的胆子。” 淡淡的血气传来,她的身上也沾了一些楚临星身上的血迹。 他似乎也吓坏了。 吓成这样,还不怕死的冲上来,用身体给她挡剑,裴淮义眸底没有半分笑意,将人打横抱起,冷声道:“把你们府上的府医叫来。” 第23章 第23章演够了吗 久违的瑞香让他放松了一些。 他无力地抵在裴淮义的胸口,贪恋着她身上的香气。 只要闻一闻,九月就能安静一些,不会在他的腹中翻江倒海了。 但裴淮义的话打破了暂时的平静。 王郎中对裴淮义撒了谎,若是被其他医师把出喜脉,楚临星想不到自己将面临怎样的困境。 裴淮义不会放过他的。 怀中的身子剧烈地挣扎,似乎要用这种形式来表达反抗。 裴淮义蹙眉,掐着他腰身的手用了几分力:“安静。” “楚公子,讳疾忌医可不对。” 她的声音不大,因着身子紧紧相贴,气流经过耳尖也会带来痒意。 裴淮义垂眸看他,就见怀中人露出几分冷漠与抗拒来,这是他无声的抗议。 楚临星抗拒她的安排。 “主子。” 雪竹低声道:“人抓到了,却是死士,属下赶过去时那人便服毒自尽了。肖大人与原大人正于正厅,要您过去一趟。” 裴淮义看着怀里警惕看着她的人,平静地道:“你先过去。” 见她没有要放下他、离开这里的意思,楚临星身子还有些发抖。 “这么怕我,怎么还要舍身相救,”她揽着那截细瘦的软腰,眼眸冰冷,将人放了下来,“你真以为自己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下凡?” 他摇了摇头:“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大人出事。” “楚公子,少管闲事,命才会长。” 留下这句话,她将人放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楚临星看不看医师,同她有什么关系呢。 她不该在这些事上费心。 同成恩有关的这些人,她都不该再费心神。 裴淮义早就看出,他从不喜欢欠谁的人情,这让他有压力。 他想用命来还人情吗,但她还没有玩够,不打算放过楚临星。 雪竹并没有离去,在一旁等候她,裴淮义神色如常,不像是方才经历过生死的模样:“没有卸她的下巴?” 死士口中惯藏有砒霜,被抓住便服毒自尽,但她的人从来不会犯这样的错。 凡是她属下所抓的余孽,都会先一步卸了她们的下巴,以免出现死士服毒,线索中断的情况。 她是御史,更是刑部的人,最清楚怎么磋磨这些硬骨头,从她们嘴里撬出有用的信息。 但雪竹道:“楚公子惊动了死士,没有来得及。” 她们早就接到了死士前来刺杀的消息。 至于死士背后的主子,她早就查清楚是谁了。 伏刻炎要对付她,楚临星是为伏刻炎做事的,此举无异于背主。 所以她清楚,他必然也知晓这件事,此事甚至是她有意泄露给楚临星听的。 她想要看看,这人究竟是站在了哪边,是否会将这件事告知她,却不曾想,楚临星会直直扑上来,用自己的命救她。 裴淮义望了一眼天边夕阳:“告诉他,后面几日不必来御史府抚琴了。” 第25章 主子的事她不会过问,雪竹只应声道:“是。” 裴淮义在原府遇刺的事很快便传得满城皆知。 楚琴师舍命为她挡箭,裴大人亲自将人抱回内室,派医师为其诊治。 因着她这一举动,京城有关楚临星的说法也变了几变,甚至有人猜测,是否这位楚琴师真是用了什么狐媚手段,叫裴大人为之倾心了。 楚临星腹痛了两日。 为裴淮义挡箭时受了惊吓,后又差点被她发现身份,当日动了胎气,这一胎险些就保不住了,幸而王娘子来得及时。 “楚公子,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王娘子眉头紧紧皱着,“再这样下去,只怕一尸两命……” 他需要稳定下来。 一个稳定的环境,让他不再担惊受怕,安心养胎。 楚临星偏头掩唇,低低地咳了几声:“多谢。” 他明明为裴淮义挡了一箭,如今裴淮义于府上养伤的事人尽皆知。 难道是中了暗箭,他终究是没有防住刺客吗。 思及此,他不由得掐紧了掌心。 “来京城讨生活,没有哪个是容易的,我也只能这样来帮公子了。” 王娘子收起银针,让蒹葭为他擦去渗出的血迹:“公子打定主意了吗?” “可京城那些大人各个道貌岸然,在她们手下讨生活,真的会好吗?” 王娘子的话也是他所担忧的。 谁又是表里如一的呢,裴淮义不要他,他也只能赌了。 “我也不知道,”楚临星深深吸了一口气,木然地看向窗外,“过些时日还要去肖府抚琴,届时再说吧……” 他知道什么都瞒不过裴淮义。 她一定知道,自己为了活下去,曾为那些大人们做过事,知道他并非面上这般,做了许多不好的、助纣为虐的事。 耳边忽而响起宴上侍人对他说的话。 “裴大人对你青眼相待,你只需好好效仿她的心上人,届时什么好处都是你的。” 效仿裴淮义的心上人。 腹中九月不安地闹他,楚临星掌心贴着拢起的小腹。 他知道自己不该奢求什么,可听到这些的时候,心脏还是会抽痛。 裴淮义身边的人说了,这些时他不必再来了。 蒹葭安慰他,说是裴大人体恤,可楚临星知晓,她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不想看到他了。 初春微暖的风将柳枝吹得荡起,一如在颍川时,被她推着荡个不停的秋千。 裴淮义收回眸光,没在管那边晃着的柳条,抿了口酒道:“义母那边先前说的,你考虑的如何了?” 月色稀薄,繁星明亮。 裴淮义捏着杯盏,酒液微晃,明月的倒影仍旧明亮。 肖柏没什么好脸色:“你不必操心,我母亲自然是先同我说的,不必你再三重复。” 这是嫌她提起肖承忠,特来声明她才是亲生的嫡女了。 裴淮义莞尔:“幸而此番肖大人及时撤离。” 若非她带着肖柏的手下撤出,只怕此刻这群人都已成了孤魂野鬼了。 一旁琴声响起,熟悉的手法与音调令裴淮义微顿,她自然知晓那是谁的琴音,有同僚笑道:“裴大人既喜欢,何不纳回府做侍?” 裴淮义笑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肖柏不等她说完,笑着接话:“我打算买下他了。” 裴淮义扬了扬眉头,转头看向她有些得意的模样。 她了解肖柏的为人,她并非真的好琴,但总是喜欢与她一较高下。 “哎呀,那就恭喜肖大人了,这可是个难得的妙人。” 裴淮义唇角依旧带着淡笑,只不过没看向肖柏,而是落在凉亭里,抚琴的素衣琴师身上:“能让肖大人一掷千金的,自然是妙人。” 那边的大人们似乎有些醉了,她们说什么,楚临星根本没心思去听。 他知道裴淮义不想看见他。 一曲毕,趁着大人们商谈政事,他快步走到一处无人的竹林,掩着心口,不断顺着自己的小腹。 九月从来没有这样过,像是要突破他柔软的小腹,五脏六腑都被搅得难受:“唔、咳咳……” 他扶着青竹的手缓缓下滑。 胎动得厉害,只有裴淮义的香气才能短暂安抚。 额间渗出冷汗,楚临星唇角低低地溢出呻。吟。 他怀着九月颠沛流离,过着居 无定所的日子,这一胎本就不稳,它需要母亲的安抚,才能暂时安静下来。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裴淮义按捺下腹中剧烈胎动带来的难耐,侧眸便见裴淮义立于他身后,笑望着他。 只是这笑令他血液倒流:“大人……” “这是怎么了。”她温声上前。 “无事,我出来透透气。”楚临星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脊背紧紧贴着冰冷的竹节,“您是喝醉了吗?” 他做了个缓缓摇头的动作。 这并非哑郎们常做的手语,只是方便她看懂。 裴淮义被他这幅模样取悦到了,轻笑一声:“或许吧。” 今夜月明星稀,还算明亮,竹林里的光亮有些微弱,也足以她看清眼前人的模样,楚临星垂着眼睫,月光透过睫羽,在他面颊上映出浅淡的阴影。 听到裴淮义模棱两可的回答,楚临星看着她:“吹吹风能好一些。” “听说楚公子打算入肖府,”裴淮义拉近同他的距离,“我当恭喜楚公子。” 随着与她距离的缩短,那股清浅的香气将要将人溺毙,女人的面容也被清晰的映照。 她说,恭喜。 这有什么可恭喜的。 明明他鼓起勇气,想进御史府,留在她身边的。 明明眼前人才是他的心上人,可这些复杂的朝政横在两人之间,宛若天堑,让他不能对她坦白、不能与她相认,只能与爱人互相试探。 柔软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拢住,缓缓施力,攥紧,让他痛却不能发出声音来,只能独自承受着这份痛苦。 楚临星抬眼看着她。 她的祝福似乎诚心实意,至少他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他不想接受这份祝福,但楚临星挤出一点开心的模样:“多谢……” 裴淮义应当是不在乎他说了什么的。 她身上带着一点酒气,混着瑞香,闻的他也跟着有一些醉了。 “多谢?”她笑了一声,“看来楚公子也为此高兴。” 他对危险一向敏感,楚临星没有反应的时间,脊背紧紧贴着冰冷的竹子。 “大人,您醉了。”他吓得手都在颤。 一只手抵在他的腰间,为他隔离冷硬的院墙与竹节。 “你就这么怕我。” 她嗓音低柔,动作却称不上温和:“楚公子,我上次问过你,你没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吗?” 心音急切,楚临星喉头滚了滚,拭着推开她。 但她没有放开的意思:“安分些,回答我。” 楚临星想要摇头,却被她的指节迫使着抬起头来,与她对视。 裴淮义的眼睛被月光映得格外明亮,一度让他怀疑,她究竟是不是真的醉了。 他渴望长久注视的面容就在眼前,但楚临星不敢再看她。 他害怕自己的心思无处遁形,被女人锋锐的眸光剖开、看穿,只好垂着眼睫:“我、我没有……” 他没有心思去猜,被紧紧禁锢在女人的怀中。 昔日渴望的味道也随之将他裹紧,不容楚临星有任何逃离的意思。 下一刻,面纱随着她的动作划落。 第24章 第24章叫我好找 “成恩,你演够了吗?” 柔软的白纱飘飘荡荡,最终落在他的脚边。 裴淮义捏着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看着我。” 即便再如何不愿,楚临星挣扎了数息,噙着薄泪对上她。 与成恩的面容不同。 成恩生得一副俊秀俏丽的模样,眼眸从来明亮,面颊上带着一些软肉,和少年人特有的欢脱,性子火辣,半点不肯委屈自己。 眼前的面容与她记忆中的模样大相径庭。 疏冷的眉眼,淡色的薄唇,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装的倒是像。 “搭上肖柏的线,就这么高兴吗?”裴淮义指腹摩挲着他的面颊,试着找到假面的边缘,“成恩,你可真是叫我好找……” 楚临星咬着唇肉,不肯那滴眼泪落下:“我不是师兄。” 原本他的手虚虚抵在裴淮义的胸前,为防止她因着醉酒,出现什么不可控的动作。 但当他打着手语解释时,裴淮义便一点点逼近,几乎要将他的空气掠夺。 “骗我,躲我,谁准你死了?” 裴淮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成恩,你还想演到什么时候?” 怀中柔软的身子脆弱极了。 她能清楚看到那截瓷白颈侧下的淡青,脉搏规律的在肌理下跳动,很容易激起人那点暴虐的坏心思。 第26章 只要她想,随时能毫不费力地掐断眼前人的脖颈。 “您喝醉了,大人,”楚临星偏过头,不去看她,这个动作将他最脆弱的颈子暴露在人眼前,“您又将我当做师兄了……” 裴淮义发出一声笑:“还不承认吗?” “非要我将这假面揭下来,你才肯承认吗。” 竹林静谧,她甚至能听见楚临星的心跳声。 他太害怕了。 裴淮义注视着他,眸底酝酿着晦暗不明的情绪:“暗卫派了一批又一批,都没能将你找回,我居然不知道,你还有这样的本事。” “还是你觉得,看着我被你耍得团团转,心里开心极了,”裴淮义的每句话都宛如利刃,狠狠从他的心口剜下软肉来,“还没玩够,还要继续?” 她的指节顺着楚临星颤抖不止的脊背,缓缓下滑。 她了解成恩的身子,知道他喜欢怎样的姿势,知道他哪处更敏感。 “不,我没有……” 纤长的睫羽轻颤着,根部还挂着微小的泪珠。 “我没有。” 他一个劲地摇头,眼尾都有些泛红了。 掌心是女人温热的体温,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温度与香气,可楚临星此刻想要迅速逃离。 “不是说心悦我吗,怎么跑了。” “你让我好找,成恩,你不是想要一个结果吗,为何不告而别,为何隐姓埋名。” 接连的问题一出口,他的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一般。 楚临星小幅度地颤抖着。 明月高悬,裴淮义望着他这幅模样,忽而觉得她兴许真的有点醉了。 她揽着他逐渐逼近:“成恩,还有要解释的吗?” 原想着关切她,试着问一问她是如何中暗箭的,此刻他也不敢再说什么。 楚临星强忍着鼻头的酸涩。 他无可辩驳。 他的确不告而别,接近裴淮义的确别有用心。 颍川是他母亲的地界,他原本想要和裴淮义春风一度,将她留在颍川,做他的赘妻,这样他就可以不离开颍川,和妻主永远生活在这里了。 那时他不知道,裴淮义就是朝堂那位御史大人,不知她是刑部的人。 谁能想到那么温和的人,居然是刑部那位研究了诸多刑法,令人胆寒的刑部郎中兼御史。 他害怕了。 但这点害怕不足以他离开裴淮义,他喜欢裴淮义,但更在乎母父的死,知州府遭人报复,母父出了事,他怎能安然留在裴淮义身边。 所以前一夜,裴淮义提起带他去京城时,他动摇了,他真的想跟裴淮义一起去京城看看,楚临星比谁都清楚,她不可能为了自己放弃京城的一切。 但他可以。 他可以同母父商量,不要赘妻了,他跟裴淮义走。 但知州府遭人报复,一把大火烧死了他的娘爹,旁人都说是来颍川的那帮官员。 地方的官员从来得罪不起京城的。 为了给母父报仇,他还是踏上了去京城了路,离开了故土。 楚临星甚至想好了,只要能为母父报仇,他愿意豁出这条命。 如果他没有发觉自己怀孕的话。 “恭喜郎君啊,您这是有孕了!”他找来的郎中乐呵呵地如此道。 悲喜不相通,楚临星笑不出来。 他只缓慢地罩在小腹上,感受着其里生长的,安静的小生命。 如他所愿,他怀上了裴淮义的孩子。 这个孩子来的不 合时宜,他的身子越来越不好了,京中又那样危险。 他护不住她们的孩子。 与其让这个孩子一出生就过着不如人的日子,倒不如,就当它从来没有来过。 楚临星不止一次动过打掉它的心,可想到裴淮义温和的面容时,他永远都下不去手,只好步步小心谨慎,保住自己的两条命。 他要保护裴淮义和他的孩子,楚临星不知道她还不会不会接受这个孩子,他原想着将一切解释清楚的。 这一切非他所愿,他真的打算跟裴淮义前往京城了,他被那把火困在了知州府,遭遇母父惨死之痛,无心顾及其他,他不是有意背叛。 但错了就是错了,楚临星掐紧了掌心,他的不告而别是事实。 他的躲藏、隐瞒,这些都是事实。 裴淮义眸光冰冷:“看来是没有什么要解释的了。” 她生得温和,可在朝历练数年,摸爬滚打到这个位置,又怎么会是什么温和好说话的人,只是有人真的信了。 顺着他脊背下滑的指尖一顿,落在腰间不连贯的地方,那是一截布帛。 这里裹着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 没有了面纱的遮掩,楚临星的任何神情都无法逃离她的眼睛,被她彻底掌控在怀中。 她贴得楚临星很近。 巨大的冲击令他耳旁嗡鸣阵阵。 裴淮义对外从来是温和的模样,楚临星先前说她道貌岸然,只能夸他看得清楚透彻。 清苦的药气与她身上的瑞香紧密交织。 楚临星任由眼泪冲刷着面颊,他颤抖着呼吸,却不敢出声。 他默默忏悔,无数次设想被裴淮义戳破身份的那日,当这一天真的来临,他害怕的不敢睁开眼,想要彻底逃离。 她的唇瓣贴的很近,只差一点,就能吻上。 “裴大人。” 远处传来谁的呼喊。 “你们大人去哪了?” 她离席太久了,肖柏派人来寻她了。 楚临星如释重负地睁开眼睛。 蒙着水膜的眼睛错不及防地对上她的,裴淮义的眼睛平静深邃而明亮,他看不到半分醉意。 “雪竹。” 裴淮义松开他,任由他软着身子,大气不敢喘地倚在一旁。 “主子,您喝醉了。”雪竹上前虚扶着她的小臂。 看着离去的身影,他陷入巨大的恐惧里,迟迟回不过神。 九月不满地动作,楚临星才恍然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身上还沾染着她的淡香,楚临星没有顾及面上的泪痕,任由眼泪大滴大滴掉落在地上。 —————————— 裴淮义蹙着眉头,冷声道:“查到成恩的下落了没有?” 雪竹摇了摇头道:“暂时没有,主子,楚公子他,究竟是成公子吗……” 裴淮义没有出言回答。 她也想知道,楚临星究竟是不是成恩。 起初她怀疑楚临星,是因为他身上与成恩过分相似的感觉,可接触下来的这段时间,她发觉并非如此,楚临星有太多地方与成恩不同了。 成恩有痼疾,每到雨天,手腕都会隐隐作痛。 他不是一个能忍痛的,但楚临星不同,当初在弦月堂,郝掌事对他动用私刑,十指连心,他都没能叫出声来。 他貌似是真的不会说话。 “继续查,”裴淮义按压着额角,情绪波动得厉害时,头也跟着痛得厉害,“楚临星那边,也要盯紧了。” 雪竹了然:“是。” 她领命离去,被风兰截住:“主子还要查吗?” 雪竹点头:“主子仍旧怀疑楚公子,我们还是要盯紧一些。” “但这么长时间,倘若楚公子当真是颍川那位,装得未免也太久了。” 风兰皱着眉头。 寻常男子当真会有这样忍耐的能力吗。 主子带来的压迫力,并非谁都能承受得住的,楚临星一个男子,耐力出奇的好,居然顶住了压力咬死不承认,可见他真的只是颍川那位的师弟。 “但主子怀疑他。” 所以不论是不是,也要继续探查。 风兰摇了摇头:“楚公子自求多福吧。” 他最好真的不是成恩,否则依着主子的脾性,他往后可没有什么好日子了。 他的习性的确与成恩有些不一样。 成恩左手手腕时常隐痛,他惯用右手,而楚临星则是用左手。 那日被皇季父惩戒时,楚临星没有成恩的疼痛难忍。 每当裴淮义想要继续佐证时,这些无不在提醒她,就是她在白费工夫。 楚临星与成恩就是师兄弟的关系,她分给楚临星的心神实在太多,也不该。 肖柏探究地看向她:“好了,你莫不是真醉了?” 她还没有见过裴淮义喝醉的模样。 方才她称醉离席时,肖柏就觉得有些不对了,这会见她回来,面上也没有什么醉意,她可不相信裴淮义会喝醉。 “兴许,”裴淮义抵着额角,没有看她,“肖大人这酒真是好,原大人可要多喝一些。” 原知事当真为她说服了那些老顽固,剩下的倒无需她多操心了。 那边的原知事早喝了个酩酊大醉,舌头打着结道:“肖大人,这酒可,真是好酒。” 她揽着肖柏,醉眼望着裴淮义:“裴大人,楚琴师当真是个妙人,既然、既然喜欢,何不买回家,纳做一房侍。” 第27章 肖柏望了她一眼:“原大人,我买了。” “你是个不要脸的,”原知事喝醉了嘴巴也没个把门的,“你义姐看上眼的,你都得顺走抢走,肖柏,你最不要脸了。” 言毕,她还戳了戳裴淮义,挤眉弄眼地道:“裴大人,你说是不是啊?” 裴淮义唇角勾着淡笑,只眸底没有半分笑意:“原大人说的是。” “不能喝了,否则你家主君……” “裴淮义,你帮着她骂我?”肖柏怒极反笑,“早前便有人问你,你那时可没有半点要买他的意思,这会我买了你倒骂我?” 她隐去自己一定要跟裴淮义抢的事实,理直气壮,声音也拔高。 肖承忠更心疼她这死了母亲的义姐,她这个亲女倒显得像是义女了,肖柏自然愤愤。 自此,凡是裴淮义看上的东西,她都要先下手为强。 早在楚临星入京时,她便知晓,裴淮义肯定会喜欢他的琴音。 但这事两人心知肚明,从没有挑破。 见她不反驳,肖柏气焰高涨了些:“你最没资格骂我。” 裴淮义颔首,仍是那副淡淡的态度。 好像眼前只是一个大喊大叫,想引起她注意的孩子,她只需要适时给一个眼神,证明自己在听她说话,给她一定的关注,一会她便能自己安静下来。 “琴师呢,把琴师叫来。”肖柏迫不及待要向她展示自己的战利品。 裴淮义没有看她,自顾自抿了口茶:“陛下对楚琴师另眼相待,你要将他买下,陛下那边又如何交代?” 肖柏从来一根筋,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当初要授他乐官之职,他不是照样辞了,陛下若是后面要听,我作为臣子,如何有不让她听的道理……” 她从来不听话,今日借着酒劲,就更不可能把她的话听进去。 言语间,楚临星那袭素衫小步挪到琴前,生怕自己引起谁的注意似的。 裴淮义的眸光不着痕迹地落到他身上。 面纱被她扯下后随意丢在了地上,照理来说,早就脏得不能再佩戴。 但楚临星面上的面纱完好,显然是换了新的,有面纱遮掩,下半张脸被盖的严严实实,看不出方才他究竟有多么狼狈。 只是眼尾的红还没有褪去。 裴淮义不由得又想起他刚刚被禁锢在自己怀中,颤抖着盖着泪珠的眼睫,同那些脆弱的生灵没有什么分别。 这点和成恩很像。 夜里,他也总喜欢在她怀里轻轻颤着身子,呜咽,不住的求饶,却抱紧她,死都不肯松开。 裴淮义身子后仰,打量着眼前准备抚琴的琴 师。 他察觉到了,身子僵了一下,维持着得体的模样开始抚琴。 “少主,家主叫您过去一趟。”肖府的下人上前道。 肖柏原本的得意和那点挑衅的情绪登时消散,她狐疑地看了裴淮义一眼,起身道:“你们几个,将原大人送回去。” 交代完,肖柏侧眼看她道:“裴大人自便。” 琴自然也不抚了。 这边突然安静下来,凉亭里的楚临星坐得端直,没有动。 他已经意识到了,眼前的裴淮义和他记忆中的那个裴淮义,是有很大差距的。 这个处处为难他,各种使唤、逼问、令他感到害怕的人,才是真的裴淮义。 那先前呢,先前对他的好,都是做戏给他看吗? 见识到了她可怕的一面后,楚临星彻底缩了回去,不敢再在她面前冒头。 裴淮义看穿了他的想法,微笑着说道:“为我备些醒酒汤来。” 她没有说让谁去,但楚临星知道,她又在使唤他。 有了逃离这里的机会,他没有任何迟疑,步履匆匆地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当夜,楚临星再没有出现在她面前。 那份醒酒汤倒是熬好了,只不过不是楚临星亲自送来的,而是他身边的侍人。 自那日起,他就像彻底消失了一般。 “但属下觉得,楚公子同其他公子一般,也是心悦主子的。” 风兰这般总结道。 裴淮义合上卷宗,望了她一眼:“说这做什么?” 楚临星的确是心悦她。 若是真的想跟她算得清楚,当初那一方帕子,他又为何要私藏。 将她的锦帕放在贴身的位置,会偷偷拿出来嗅闻。 任谁也不会想到,这是那位人前冷淡,日日带着面纱,不肯以真容示人,不为权钱折腰的谪仙楚琴师。 他那点喜欢,只怕被前几天她的举动吓没了。 风兰眼神飘忽:“没什么,看主子兴致不高,随口胡诌,主子不想听,属下不说就是了。” 裴淮义抬手屏退一旁的狱卒:“你不会无端提起这些。” 自知瞒不过她,风兰道:“前些时楚公子舍命救主子,那时主子身旁围着多少公子,可瞧见有刺客,各个跑得比兔子还快。” “楚公子能有这般的反应,发现刺客还寸步不离,京城人都知晓他的心思了。” “主子,御史府没有男主子,”风兰直接道明,“属下知晓您惦记成恩公子,可这样下去不行,咱们御史府,还是需要男主子的。” 裴淮义兴致缺缺:“你是被谁给收买了?” 风兰自小跟在她身边,向来有什么说什么:“主子身边缺个知冷知热的人儿。” 冰冷的牢狱还带着潮气,湿湿冷冷。 裴淮义侧眸看她:“着什么急?” 风兰费解地看着她:“是属下误会了吗,可是主子,您对楚公子投入了太多心思,即便不提颍川那位,他也不该得到主子这么多关注。” “嗯,”裴淮义总结道,“你是觉得我喜欢他。” 因为调查楚临星太久,风兰觉得她对楚临星生出了别样的感情,故而出言撮合。 风兰没有否认,听她道:“我没有喜欢过任何人。” 一句话令风兰彻底闭嘴。 她知晓跟在裴淮义身边,知晓她生长在一个怎样的世家,也知道这句话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喜欢、心悦,这样寻常的词于她而言,是困难的,很难以真切感受并做出反应的。 她的母亲裴溪有诸多夫侍,诸多女嗣。 世家大族多疯男子,被礼教压迫的久了,人也就疯了,裴淮义的父亲就是这样的疯子,五岁后她就再不知被疼爱是何感觉了。 庶妹们都有小爹的疼爱,但她父亲死了。 想要得到母亲的疼爱,要杀出重围,要格外优异,才能得到母亲的注意,只有最优秀的女儿,才能得到母亲严苛的教导。 她自小就在宅邸和学堂厮杀,为了得到母亲的认可与嘉奖,付出寻常女娘千倍百倍的努力。 想要活下来,她变得与常人不同。 她善于捕捉旁人的情绪,及时作出该有的反应,像她的母亲那样,长袖善舞,八面玲珑。 但表现出的模样,都是她学着母亲的样子,并非自己自发表现出对情绪该有的反应。 换言之,裴淮义自小生活在那样的环境下,得到的疼爱匮乏,她的感知已经麻木,或是早已被她自己封锁。 她能察觉到旁人来寻她的目的,感受到旁人对她的喜欢,随后做一个温和体贴的女娘——这是被公子表达喜爱后,一个得体女娘应该有的答复。 像是带了一副假面,她做着这张假面该有的举动,因为这样能得到母亲的关注。 一张假面戴的久了,便也渐渐忘记了自己该是什么模样。 但抛除这些,裴淮义也不知晓一个怎样的人,才会让她有喜欢的情绪。 她没有过喜欢的感觉,也不会给予谁这样的反馈。 不过这些并没有影响到她,托裴溪的福,她个人情绪淡到几乎没有。 裴淮义不紧不慢地挽起袖口,问:“东西准备好了吗?” 今日她亲自行刑。 风兰打开牢门,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潮湿阴冷的气息如毒蛇吐出的冰冷蛇信。 听见来人,女人身上的镣铐哗啦啦作响:“谁!” 裴淮义的鹤氅被风兰接过,她轻声道:“听说你是块硬骨头。” “我特意来瞧瞧,你是有多硬。” 她面容温和,唇角还带着点笑,瞧上去像个斯斯文文的文官。 怎么看都不像会打打杀杀的模样,倒真像单纯来看一看。 一个文官,不足为惧。 女人惊恐的情绪逐渐消减,仍梗着脖子,嘴硬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还想屈打成招不成?” 裴淮义没有坐她们特意搬来的椅子,指尖拂过明亮的利刃,没有与她废话,锋利的薄刃闪过残影,精准地削下薄薄的一片肉来。 一切发生的太快,血液都没有来得及飞溅,就随着那片薄如蝉翼的软肉飞了出去。 贴在了冰冷的石壁上。 “是吗,”她无视女人压低的痛哼,“那倒是她们的不是了。” 第28章 嘴上说着是旁人的不是,冰冷的利刃抵着她的肩头,擦干了其上的血迹: “你的主子都舍了你这颗棋子了,你还要保她,真是忠心啊。” “我、什么都不知道。” 女人咬着牙,用气声道。 “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 裴淮义太了解如何行刑了。 她精准地把控着手中刀锋的倾斜、力度,怕是最有经验的庖丁都不能做到她这般程度。 待她从牢房出来,一旁的风兰道:“一炷香的时辰。” 一炷香的时辰,就让刑部这块硬骨头认罪了。 “骨头也没多硬。”裴淮义道。 从牢房出来后,她整个人明显没有方才那般低沉了,周身的气度也更温和了几分。 方才牢狱里惨叫成那样,裴淮义的身上也没有沾染血迹。 风兰上前为她披上鹤氅:“派去盯着楚公子的暗卫说,他这些时日被肖大人的堂妹为难。” 肖柏的堂妹,那是个好色的女娘,夫侍纳了数十房。 裴淮义扬了扬眉头:“他倒忍得下去。” 还以为这人会哭求着来找她帮忙。 真是有骨气,宁可就这么受着。 “肖大人那位堂妹可不会善罢甘休,是个难缠的。”风兰问,“主子,可要暗卫暗中帮公子一把……” “为何要帮,”裴淮义慢条斯理地擦着指节,“他既然愿意去肖府,自己选的路,哭着也得走下去。” 当楚临星选择逃离她的掌控,就该想到这样的结果。 肖柏于他无意,也不是爱琴好曲的性子,并非他的伯乐。 也不会怜惜他。 —————————— 楚临星沉沉地吐出一口气,似要将这些时日郁在心头的浊气都吐出来。 蒹葭呜呜咽咽地哭:“公子,那郭小姐实在可怕。” 她起初还顾忌着公子为肖府琴师的身份,可这些天便开始动手动脚,公子只好闭门不 出,可他作为下人,竟也没有逃脱这样的命运。 蒹葭眼睛早哭成桃儿了,偏生肖承忠忙,肖柏忙,偌大的肖府,竟无一人来为他们主仆二人做主。 “抱歉,是我没有护住你。”楚临星轻轻抱住他。 蒹葭吸了吸鼻子,许久,说出一句惊人的话:“公子,咱们跑吧。” “……什么?” 楚临星蹙着眉尖,似没有听清他的话。 蒹葭从来小心谨慎,行事稳妥,从不会做这样冒险的事。 那位郭小姐夫侍无数,瞧见他们主仆二人后,再不顾忌这是肖府,对楚临星动手动脚不成,便想要欺辱蒹葭。 蒹葭声音闷闷的,道:“蒹葭不愿受辱,也不愿公子受辱,咱们跑吧。” “公子当初到弦月堂,签下了雇身契,如今肖大人算是为公子赎身,可公子又非仆非奴,没有身契,自然是想去哪便去哪。” 楚临星低声道:“我知道,只是……” 只是他不敢去找裴淮义。 自那日后,他迟迟不敢迈出这一步。 “公子,”蒹葭一把撩开衣袖,露出小臂上的青紫,“这些,都是郭小姐掐出来的,若是我不曾挣脱,只怕失了清白,倘若她要了我的身子,我就一头撞死。” 那截小臂上满是青紫红痕,几乎没有一块好地方。 楚临星缓缓闭上了眼睛。 前些时那位郭小姐趁着他抚琴,抚摸他的手背,吓得他那一整日不敢再出院子。 楚临星洗了一遍又一遍,试图将那股恶心的感觉擦掉,却无济于事。 留在肖府的这几日,他也明白了,肖柏或许靠谱,但她不会为他涉嫌,去对抗李云邦。 甚至可以说,肖柏明面上很有主意,实则并没有裴淮义缜密,跟着她,胜算不如裴淮义大。 蒹葭适时出声:“公子,裴大人并非坏人。” “我知道。” 她对谁都好。 只是因为怀疑他的身份,独独对他很坏。 “为何我们不去裴府,裴大人是顶好的人,也喜欢琴音,很是欣赏公子,我们去裴府,境遇是否能好些?” 楚临星没有当即应声。 他知道蒹葭说的不无道理,但是因着那夜的事,他也不敢再去试探。 手腕隐隐作痛。 楚临星蹙了蹙眉头,轻声道:“要下雨了。” “我们回去吧。”蒹葭提议道,“回肖府,收拾东西,然后离开,去哪里都好。” 楚临星还没有出声,一道温和清越的女声透过阵阵雨丝传来:“楚公子这是去哪儿?” 事实证明,人是不经念的。 方才他们还说着裴淮义,此刻人就出现在他们身旁。 楚临星甚至不知她是何时来的。 见他后退一步,裴淮义没有生气,微笑道:“下雨了,不如一同走。” 檐下的人眼眸清透乌沉,和前些时的木然无神不同,眼中的躲闪和恐惧为他增添了几分生动。 楚临星绞着袖边,迟迟不肯上去。 她道:“楚公子,上来吧。” 话说到这份上,楚临星再不敢忤逆。 只是他不敢坐到裴淮义身侧,独自缩在一角,用袖口遮掩住隐隐作痛的手腕,拘谨地朝她道谢:“多谢裴大人。” 裴淮义在他上车后,并没有看他,只如往常般批着手中册子。 “前些时我醉了酒,实不知发生了什么,若有唐突楚公子的地方,还望见谅。”她先发制人地道。 楚临星愣了愣,摇头:“无事。” 他没有想到裴淮义会向他说这些。 毕竟她才是上位者,上位者不论做什么,都不需要解释的,全凭心情,裴淮义没有向他说这些的必要。 但不可否认的,他心中好受了许多。 那颗本该死去的种子从他心底破土,生长带来阵阵的麻痒,让楚临星抿着唇攥紧了袖口。 她又变成了那副彬彬有礼的模样。 楚临星此刻大着胆子,看向她的侧脸。 女人认真批阅着手中文字,并没有注意他在做什么。 楚临星静静描摹着她的侧脸,曾经他很喜欢在深夜做这件事,用眸光,或者指尖,从她的眉眼,描到唇瓣。 此刻就连看一眼都成了奢侈。 她的唇型优美,朱唇带着红润的血色,不点而红。 裴淮义喜欢把他吻的呼吸不过来,与他的舌尖纠缠,就是想分,只要他不同意,他也动不了分毫。 “看什么呢,楚公子?” 裴淮义的声音唤回他的思绪。 楚临星摇了摇头,才想为自己解释,便听她道:“怎么脸都红了?” 楚临星心下一惊,抬手想要摸自己面颊的温度,却触及一层薄的面纱。 他皱着点眉头,看着裴淮义:“……您在骗我。” “你这样说,显得我很坏一样,”裴淮义微微偏头,笑着递给他一张帕子,“是开玩笑,怎么能算骗呢?” 好像有些道理,但她很会诡辩。 楚临星生怕掉进她编织的甜蜜罗网里,没再应声,只接过了她的帕子。 身子甫一放松下来,车厢内的气味就变得明显许多。 楚临星捕捉到混杂在瑞香里的一股别样的味道。 那是血腥的味道,适才因着他过于紧张,没有注意到这股怪异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但此刻,随着这张帕子递来,血腥气也顺着瑞香气朝他袭来。 他没有来得及接裴淮义递来的东西,胃里便一阵翻江倒海,楚临星猛然偏头,掩着心口干呕起来:“唔、咳咳……” 第25章 第25章不是哑巴 裴淮义扬起一侧的眉头。 他咳了许久,眼睛与鼻尖都红了,眼尾也变得湿润。 乌润的发丝随着他方才的动作滑落肩头,虚掩在他面前,纤长的睫羽一颤一颤的。 她方将帕子递过去,楚临星便露出这幅呕吐的模样。 寻常人早该没了耐心。 裴淮义却没有责怪他,上前顺着他的脊背,动作轻柔地拍着。 她问:“为何犯恶心?” “……抱歉,我,我有胃疾。” “大人,”楚临星撑着身子,极力维持着得体的模样,只是怎么看怎么可怜,“真的很抱歉……” 他连连道歉,希望不被裴淮义怪罪。 裴淮义淡声道:“你身子已经这么差了吗?” 楚临星点点头,没有辩解。 当初王郎中只对她说楚临星是积聚之疾,却不曾说,他这幅模样还能撑上多少时日。 楚临星细致地检查了一番,确定自己没有将她的马车弄脏,这才放下心来。 “楚公子,你这幅命不久矣的模样,如何撑着找到你发妻。”裴淮义端起一盏茶,“想活命吗?” 来京寻未婚妻,是他给自己打的幌子。 但裴淮义从来谨慎,肯定是查过他,并知晓他从来没有什么未婚妻。 第29章 她此刻提起,仿佛两人隔了一层透明的纱,分明心知肚明,但无人挑开,为彼此留有余地。 “想,”楚临星看着她,清透的眼眸中满是她的身影,“大人,我想活。” 只要裴淮义肯收留他,他什么都愿意做。 只有裴淮义在此事上有胜算,哪怕只有一点帮他的可能性,他也要去试。 哪怕代价是他这条命。 因着方才为他拍背,裴淮义距离他很近,在他转过头来时,那股因着时常喝药形成的药香,味道更明显了些。 楚临星的长睫近在咫尺,这个距离能透过面纱,看到他浅淡的薄唇。 这是一个很危险的,不该出现在未婚女男之间的距离,遵守礼教的女男,更不该如此,但楚临星咬着牙,没有后退半步。 只要裴淮义想,现在 就能对他予取予求。 他不会反抗,如果裴淮义看不上他那点微薄的助力,这便是他最大的诚意。 裴淮义没有如他所想那般,只道:“那便让太医为你把脉诊治。” 她记得上次提起要楚临星看医师时,他露出那副惶恐的模样,想必是不知她此刻已经得知他的病症了。 楚临星不说,便是不想让她知晓,裴淮义便打算装作对此一无所知。 她没有要楚临星去她府上。 楚临星紧紧掐着掌心,想为自己解释,渴望裴淮义收留他。 他不要看医师。 血腥气逐渐被潮湿的雨丝冲淡,胃部翻涌的难耐方平息,随之而来的是腕子上如同蚁虫啃咬的难耐疼痛。 疼痛难忍,他额角渗出冷汗,唇色发白,幸而戴了面纱,不至于被她瞧出来。 裴淮义只当他是讳疾忌医。 “大人忙于政务,让大人费心,是我的不是……” 裴淮义按下他的手,打断了他的动作:“我们不是友人吗?” 听她这般说,楚临星小幅度点了点头。 昔日将要成为他妻主的人,成了他的友人。 命运弄人。 裴淮义温热的掌心覆在他疼痛的腕上:“既然是友人,为何这般见外呢?” 曾经在颍川,他因着痼疾,备受煎熬的时候,裴淮义就这样为他暖着腕子,温声哄他。 分明眼前人还是她,可他换了一层身份,与裴淮义之间的那些情分也不再作数了。 楚临星试着将手从她的掌心下抽出来,可拉了两下发觉无法收回,便不再坚持。 “多谢大人。” 他知道,若是裴淮义不想放开,不论怎样他也是逃不脱的。 车厢内格外安静。 裴淮义神色如常,为他暖着腕子,另一手持着书册阅览。 雨下大了,潮湿的水汽氤氲到了车帘上,清新的味道也袭来。 成恩是不喜欢下雨的。 她看了眼身旁正襟危坐的人,楚临星依旧神色如常。 适才说什么都不肯上车,不肯接受她的好,生怕再欠下更多人情的人,这会拘谨地坐好,因着只手被她按着,没有再打手语。 楚临星每次都能解释许久,生怕自己一句话,将她惹不高兴了似的。 裴淮义眸光落在他的指尖,纤长白皙的指节察觉到她的眸光,往里缩了缩,仍旧躲不开她的眸光,干脆不再动作,任由她打量。 车厢内过分安静,叫他有些坐立难安,楚临星还是用一只手朝她比划:“大人,那日我听说您中了暗箭,在府上养伤。” 他轻轻嗅闻,试图找到血腥味的来源。 只是孕期的男子对气味十分敏感,即便血腥气被雨水冲淡了些,他不能保证自己一会是否会再犯恶心。 在她面前如此失态,实在非他本意。 “是啊,我中了暗箭。”裴淮义顺着他的话道。 那日伏刻炎安排了数名刺客,原本便是她陪着伏刻炎做戏,将这事闹大,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如此才能不被那帮老狐狸们注意到。 所以不论楚临星有没有为她挡箭,众人得知的消息,都是她为刺客所伤。 楚临星闻言垂下眼睫,像是有些自责:“是我没能保护好大人。” “你,保护我?”她轻笑一声,放下了那本书册,视线笼罩着他,“小楚公子,你就这么想保护我吗?” 那句小楚公子莫名叫人耳热。 楚临星知道她要逗自己了,纠结地点了点头。 掌中伶仃的腕子总算热了些,她看着眼前别扭地想要逃离,又控制着自己的人:“哪怕是像那天一般,用自己的性命来护?” 裴淮义的声音很轻,却见他点了点头。 往日疏冷的眼眸里藏了太多的情绪,他就这么对上裴淮义的眼睛,任由她在这一息去剖析他的情绪。 要护,哪怕用性命。 裴淮义缓慢揉捏着他的腕子,这是她当初为成恩舒缓的动作。 果不其然,引起楚临星的反抗,但并没有持续太久。 她抬手,将他面上轻薄的面纱卸下。 他应当是预料到了这个动作,故而没有闪躲,只是微微偏头,又忍住了这个动作,闭上眼睛,将自己的面容暴露在了她面前。 像是将自己柔软脆弱的肚腹袒露,示好的流浪猫。 “为什么救我?” 裴淮义不放过他面上的一点情绪。 楚临星的眼睫要将他的全部心思都遮住,吝啬地遮严,一点都不肯再给她看。 “不是害怕我,讨厌我吗?” 裴淮义柔软的指腹摩挲过他的腕内,又薄又软的腕肉覆在他的腕骨上,只要她稍稍用力,指腹就会陷进去,激起他的战栗。 他微微抿唇,整个人瞧上去憔悴、消瘦了不少:“不,我从来没有讨厌大人。” “不讨厌,那喜欢吗?”裴淮义淡笑着问他。 捏着袖口的手一顿,呼吸也跟着停滞了。 她先前从来不这样的。 裴淮义也没有对寻常公子这般过,为何独独坏心思的逗他。 “不敢。” “不敢喜欢,还是不喜欢?” 直到这时,楚临星才恍然意识到,他也被裴淮义骗了。 如果真的温和纯良,又怎么会做到这个位置上,朝堂上又有谁是表里如一的。 楚临星咬着一点唇肉,用疼痛提醒自己,不要再次陷入她精心编制的甜蜜美梦里了。 雨声还在继续。 他害怕下雨天,但有裴淮义的日子,他就什么都不怕了。 手腕的疼痛在消减,但心尖的痛楚是无法抹除的。 没人知道,他比划出这些话的时候,宛若对自己施以凌迟之刑:“大人是我朝肱股之臣,我只是小小琴师,与大人,并不登对,更不敢肖想、冒犯。” “大人也不能有事。”他比划道。 裴淮义对此不置可否:“因为我是对朝堂有利的肱骨之臣,所以你舍命也要救下我?” “这么说来,楚公子还当真是深明大义了,不过,你不是为伏大人做事吗,救我做什么?” “担心无法向你师兄交差?” 这是句玩笑话,带着一点试探的意味。 他这次没再躲闪,少有的平静:“不,不是因为朝堂,只因为大人,因为遇险的是大人,我必须救大人。” 裴淮义支颌看他:“就这么简单,没有别的原因?” 楚临星没有瞒她,竟也点头应下了:“我也的确为伏大人做过事,除此之外,也为许多大人做过事,但都是为了活下去,抚琴不足以我在郝掌事手下讨生活,我没有银钱。” “……你对谁都这么,赤诚吗?”裴淮义凑近他。 她只说了一句话,这人就将什么都说出来了。 他这会同剖心给她看有什么分别。 要她相信他是纯良无害的? 楚临星打手语的动作幅度也小了许多:“我只对大人说……” 救她,是因为她只是裴淮义。 坦白一切,也只是因为她是裴淮义。 他希望眼前的女人,还是那个值得托付、信任的女人。 裴淮义沉默了半晌,才道:“你还真是……” 真是大义,舍己为人。 他没有承认自己的心思,裴淮义也不会主动去点破。 楚临星心悦她,心悦到了为她舍命。 他真诚待她,会施舍路边的乞儿,良善到近乎愚蠢。 这幅真诚的模样,第一次让她不知该做出怎样的反应。 她在官场上见惯了虚伪,也习惯并擅长应付那些虚伪与阴谋,但楚临星不一样。 即便被她为难,他还是捧出了一颗心给她看。 擅长了伪装和演戏的人,有一次因为对方过分真诚而停顿,思考自己的下一步反应。 “大人是在生我的气吗?” 见她没有言语,楚临星有些不安地问。 “不是,”裴淮义松开了攥着他腕子的手,“在想一些事。” 第30章 闻言,他放松了些许,又带了一点严肃叮嘱:“大人,你中了暗箭,当好好养 身子。” 裴淮义静静地看着他,一直看得他有些心虚,才道:“好,我知道了。” 意识到自己方才举动不妥,他稍作停顿,又道:“因为我们是友人,这是大人自己说的。” “我只是关切友人,不算逾矩的。” 他关切友人,这没什么的。 这幅认真解释的模样,和他先前的疏冷形成了极大反差。 裴淮义失笑:“对,我知道的。” “主子,肖府到了。” 随着雪竹声落,楚临星深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她。 裴淮义温和地询问:“怎么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有了,多谢大人送我回来。” 她收回眸光,假做没有看到蒹葭有些着急的神情:“那我们下次见。” 雪竹等了许久,目送两人入府后才道:“主子,就这么送他们就去吗,可肖府……” “肖府有豺狼虎豹,”裴淮义淡声说出她想说的话,“楚公子会回来的。” 雪竹了然:“属下明白。” 或许两个人在一起久了,也会变得越来越像。 譬如现在楚临星与成恩。 师兄弟都如此赤诚,成恩是被保护的极好,不曾见过世道艰难,而楚临星则是见识过了人心险恶,哪怕害怕她、哪怕先前曾被她为难,也要舍命相救。 “像他这么有趣的人,不多了。” 疏冷、倔强,又那么坚韧,好似什么都压不倒他,一个与京城公子,还有她所见格格不入的人。 肖柏买下了他也无妨。 想要留在哪座府邸,还是楚临星自己说了算的。 —————————— 没有暴露身份,这是于他而已最好的消息了。 楚临星很快收拾好自己的包裹。 他的东西少之又少,一个小小布包便装下了全部家当。 “公子瞧上去很高兴?”蒹葭不解地看着他,“喜从何来?” 要知道,他在肖府待的这段时日,因着那位郭堂小姐的事担惊受怕,多日为之食不下咽,楚临星此刻露出放松的神态,蒹葭便不能理解。 “无事,只是庆幸,庆幸我们要离开这里了。” 楚临星神色没有异常。 裴淮义没有发现他的身份,幸而他那夜不曾开口说话,她的语气太笃定了,楚临星一睹以为自己的身份真的被她发现了,只差一点,差一点他就彻底暴露了。 也难怪,她在刑部做事,裴淮义就是很聪明的女人。 他为自己庆幸过后,又捧出那方帕子,珍重地嗅闻着其上要散尽的瑞香。 如果她们二人是友人,裴淮义会收留他吗? 蒹葭正于这时开口:“公子,那家大人又差人来问。” “知道了。”他叹了一口气。 自从那日宴会遇刺一事过后,那些想讨好裴淮义的人,总想从他这里下手。 但他同裴淮义没有什么关系,她们却认定了他一定能获得裴淮义的喜欢,要他入裴府。 “你打探到了什么,”楚临星将包裹藏起来,“裴大人心悦的那位公子是谁?” 在得知裴淮义曾有心悦之人后,这种消息便好打探了。 蒹葭点头,思量着道:“听闻大人心悦的那位公子善琴,娇纵,其他的,蒹葭不曾听闻。” “至于,那位公子究竟是何人士,家住何方,又缘何没有做成裴主君,蒹葭就没能打探出来。” 楚临星轻声道:“没关系,足够了。” 他只是没有想到,早在他之前,裴淮义也有过心悦的男子。 初次得知这件事时,说不介意定是假话。 即便知晓,从他不告而别,离开裴淮义的那一刻起,就算彻底的背叛,他做了裴淮义最厌恶的事,与她之间再无以后可论。 那她下颍川,与自己成就一段露水情缘,也是在借他来缅怀那位前辈吗? 楚临星低低地笑一声,只觉自己当时蠢笨。 跟裴淮义在一起的日子里,他只顾着看她的脸、跟她夜夜笙歌了,丝毫没有注意到裴淮义有哪里不对劲,如今也无从考究。 “公子?”蒹葭眨了眨眼。 他知晓孕夫情绪不稳,更何况是像他们公子这样,没有妻主照料的孕夫。 独自照顾腹中血脉是很辛苦的一件事。 楚临星但凡此刻低迷,落泪,他都能上前哄一哄,说一些宽慰的话,但楚临星没有,他收拾好东西静静地坐在一旁,随后笑出一声来。 蒹葭看着他,没有捕捉到半点笑意,不由得有些害怕了:“公子,你怎么了,别吓我啊。” 闻言,楚临星微笑着看他:“别担心。” “……公子你别笑了,我害怕。”他凑上前为楚临星试温。 额头比蒹葭的掌心温度还要低一些。 他收回手,狐疑地看着自家公子,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楚临星看他这幅模样,知晓蒹葭是担心他,也真被他吓到了,只好出言解释:“我只是,方才想起了一些事。” “什么高兴的事吗?” “不,”楚临星看着他,轻声道,“我竟才反应过来,裴大人并非不要我们的意思。” 当初他恳求裴淮义买下他,说自己愿意为她当牛做马,只要能留在御史府。 裴淮义说的是:“我这府上有厨郎,你要顶替他吗?” “楚公子抚琴的手,怎好做粗活?” 她说自己的理由不够。 裴淮义从来没有把他的路堵死,是他自己一度认为自己走投无路,无处可去,只要他理由充足,是可以留在她身边的。 他便误以为自己被拒之门外,误会是裴淮义不肯要他,却没有细想她后面那句。 “成恩的死,你们还在查吗?” 效仿成恩,便是效仿那位曾与裴淮义在一起的前辈。 “楚公子,郭小姐唤您过去抚琴。” 屋外有侍人唤。 蒹葭如临大敌地攥着银簪,这是他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了。 楚临星却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放下。 “没事的,别怕。” 安慰归安慰,楚临星并没有半点把握。 他清楚,自己和蒹葭不能得罪这些贵人,只能找机会逃出去。 别院,郭瑞哼着曲,躺下廊下的躺椅上。 “小美男,过来。” 她叫的是蒹葭。 蒹葭原本跟在楚临星的身后,听见被叫,紧张地攥住他的衣袖:“公子,公子……” 楚临星挡在他身前,朝郭瑞艰难地行了一礼:“郭小姐,我觉得还是有蒹葭在身边方便些,可否请郭小姐让他留在我身边……” 他点了点额角,表达他的想法。 蒹葭被吓坏了,没有及时解释他的意思,郭瑞一头雾水看着他:“啊,你脑袋疼?” “……我们公子说,我得侍奉在他身边!”蒹葭颤声道。 郭瑞是个混不吝的,本也是看中二人容貌,没有半点要继续听琴的意思,听他不肯过来,直接起身,一把攥住蒹葭的胳膊。 “啊!公子……” 郭瑞不管他的哭喊,将人紧紧搂在怀里,另一只手把一旁的楚临星拽了来。 —————————— 雨越下越大。 裴淮义身边的侍人持着小剪,上前为她将手畔那盏烛火的灯芯剪短:“大人可要歇息一会?” 外头阴雨,屋里早早便点了烛火。 手头还有许多政事,裴淮义没应声:“将门窗闭上吧。” 风兰道:“这雨一时半会是停不了了,主子还要等吗?” 裴淮义唇角勾起一点笑意,道:“你不是才与雪竹打赌了?” “这都瞒不过主子,”风兰挠了挠头,少见的露出点不好意思来,“主子说楚公子会来,属下还是觉得悬,便拿了这个月的月钱跟雪竹赌……” 她颔首,不大在意:“你押的什么?” 不影响公务的情况下,裴淮义并不会严格限制手下人找乐子。 风兰眼神转向另一边:“……属下押楚公子今日不来。” 言毕,语速很快地解释:“今儿这雨太大他也来不了啊。” “主子,”屋外混着雨声,雪竹的声音传来,“楚公子来了,在门外侯着您。” 裴淮义看了她一眼,风兰则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子,憋了 半天才道:“……主子英明,楚公子竟真的来了。” 一个月的月钱没了,风兰不高兴,但今个有的是人高兴。 暂住肖府的那位郭小姐死了。 这于不少人来说,都是件大好事。 裴淮义坐于那把交椅上,垂眸凝视着跪在雨中的人:“楚公子这是做什么?” 雨丝细密,楚临星不顾裴府侍卫阻拦,非要跪在雨中等她。 第31章 冰冷的雨将他整个人都淋得潮漉漉的,楚临星跪在湿冷的地上,乌润的眸子看着她,随即开口求救:“求大人、救我命。” 裴淮义指尖敲击在桌案上的动作一顿。 她一错不错地看着眼前人:“什么?” 方才楚临星并非打的手语。 她亲耳听到楚临星开口说话,亲耳听到那道熟悉的声音。 第26章 第26章会伺候吗 楚临星恍惚地看着眼前女人。 郭瑞死了,他和蒹葭脱不了干系。 如果裴淮义不救他们主仆二人,等待他们的,唯有死路一条。 裴淮义撑了把伞,一步步朝他走来。 逐渐逼近的脚步声也踩在了他的心头。 “我愿意扮做您的心上人……” 他攥着湿透的衣裳,涩声道:“我会扮做他的样子,您可以把我当做任何人,求您,求您收留我……” 油纸伞朝着他倾斜,潮冷的雨水再没有落到他的身上,裴淮义道:“起来,跟我走。” 她看着匍匐在地上的人眼睫扑簌簌,撑着身子起来。 手腕生疼,楚临星空空吞咽了一瞬,将那点委屈的情绪全都咽进肚子里。 他攥紧了自己颤抖的手,裴淮义攥着他的腕子,将人带进正厅。 想象中的诘问没有出现,他听到裴淮义道:“带楚公子下去沐浴更衣。” 楚临星嗓音沙哑:“裴大人,您不要问我吗……” “那也要等你换了衣服,”她面色冷淡,“你还想大病一场?” 他点了点头,顺从地跟着御史府的下人往外走,只是在临出门时,带着点小心,回头看了她一眼。 随着门扉被紧闭,正厅彻底安静下来。 裴淮义指腹抵着那枚玉戒。 风兰为她呈上一盏茶:“主子……” “很像,不是吗?”她道。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像的人? 或是说,世上能有几个这般相像的人。 她从见到楚临星的那一刻起,便觉得,他就是成恩。 风兰道:“可是,先前主子如此问楚公子,他也没有露出过马脚,这次,主子打算如何?” 额角抽痛,但裴淮义只按住隐隐作痛的地方。 她已经鲜少有这样剧烈的情绪,生在河东裴氏,从众多姐妹中脱颖而出的人,小小年纪便见识了太多残酷,或许早已不能算作常人。 只有成恩无数次勾起她平淡的情绪,几次让她濒临失控。 裴淮义道:“不论他是不是,先将他留在我身边。” 成恩的存在就是一个变数。 此刻同她的梦中不同。 她也曾在梦中见过这样的场景。 梦里的成恩嫁人后,终于被她找到,梳着人夫鬓的人哭着解释自己离去的原因,恳求她放过自己,不要再打扰他的生活。 成恩说,不要打扰他的生活。 一团烈火盘踞在胸膛,气血冲向头顶。 那是她近些时日以来,情绪最激烈的一次,时隔今日已有整整一月。 初次的情绪不受控,也是因为成恩。 只是她所设想的,找到成恩后的怒气、质问,或是温存,这些通通没有,她出乎意料的平静。 猫捉老鼠的游戏,他喜欢玩,她就陪着他玩,只要他是成恩,就迟早会露出马脚,她并不急于这一时。 裴淮义放下杯盏,听着清脆的磕碰声混着雨声,耐心等待着他的到来。 妙音院。 被雨淋了一遭,楚临星此刻周身都冒着寒气。 蒹葭跟着他,忍着眼泪小声道:“公子,我们不怕,本就是她有错在先。” 郭瑞将他扯进怀里还不够,妄图再抱住楚临星。 她喝醉了酒,自然没有抱成,只拿了酒盏要灌他酒。 楚临星身子骨本就弱,更是鲜少饮酒,一时没防备,当真咽下了些酒液,到现在头都是昏昏沉沉的。 “小浪蹄子,做出一副寡夫模样给谁看,要不让郭姐姐疼疼你……” 楚临星本就厌恶被人触碰,自然连连后退,郭瑞见有人胆敢反抗她,登时怒不可遏,一片混乱。 后来不知谁趁乱推了一把,郭瑞就跌在地上,额角渗出血来。 她成日寻欢作乐,身子早就被酒色掏空了,谁都没想到她一个女人能一头撞在桌案上。 “反正当时院里有两个郭瑞的夫侍,他们、应该会为我们作证的吧?” 蒹葭不确定地看了他一眼,心中也是阵阵后怕。 “不一定,”楚临星打破他那点可怜的幻想,“那是郭瑞的夫侍,郭瑞千不好万不好,也是他们的妻主。” 没有妻主的人,更何况还是小侍,如何在京城求生。 “裴大人欣赏公子,那,大人会帮我们吗?” 可错了就是错了,不论是否是人陷害,他们两个是一定要被牵扯进去了。 楚临星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道:“好了,你也去收拾一下,不能这样见裴大人。” 一旁的侍人上前:“我们服侍公子沐浴更衣。” “我自己来就好。” 他屏退侍人后,才缓缓将缠在小腹上的布帛解开。 原本柔软的腹部有些僵硬了,痛得他发出急促的低喘:“啊……” 剧烈的痛楚让他颈侧的青筋凸起,坠着他扬起脖颈的动作,几乎能瞧见脉搏的跳动。 圆润的小腹被强行勒平,这是他每日都要经历的痛楚,一切都是为了好好活着。 勒痕下已出现青紫的痕迹,楚临星咬着牙关,将痛哼悉数吞下。 “不怕不怕,没事了,”楚临星轻声呢喃着,也不知究竟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腹中血脉,“我们到母亲的府上了。” 安全了,却好像也没有全然安全。 在孩子生母的地方,他仍旧不敢解开布帛。 在裴淮义的手下讨生活,只能更小心谨慎,若是被发现他有了身孕,这个孩子,兴许不会被它的母亲容下。 世家女娘,更何况是裴淮义这般年少成名,受帝王赏识的肱股之臣,至今仍未娶夫,若是娶,也要娶个门当户对的。 没有娶夫的女人,怎能先与府上小侍或是外室育有女嗣,更何况,他没有名分,连外室都不是。 未来的裴府主君不会准许这个孩子活下去的。 “没事的,”他安抚着腹中安静一些的孩子,“九月不怕,爹爹会护住你,九月要乖乖长大。” 楚临星将自己浸入温水之中。 裴淮义兴许是恨他的,可不论裴淮义对他的感情如何,他不能与她相认。 来京的这六个月,他一步步摸清,只要有人肯帮他对抗李云邦,只要有人助他复仇,事成之后他就可以到裴淮义面前请罪了。 水珠从细白的颈侧划落,没入水面消失不见:“再给我一点时间。” 他要想办法让裴淮义不再怀疑他。 腹部令人恐惧的颜色令他皱起了眉头。 积聚之疾同夫郎有孕也差不太多,倘若他顺着王娘子的话,不再束腹,又是否会引起她的怀疑呢。 如今月份越来越大,他赌不起,他和裴淮义的血脉不能有事。 生长痛愈发严重,楚临星面露难色,对此束手无策。 起初的疼痛还能忍,然他如今连大口呼吸都不能,就连寻常的衣料都会磨得他生疼。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楚临星羞愤欲死,他环紧自己沉进温水里,却又以一个奇怪的姿势避开疼痛的地方。 谁曾想,温热的水反而刺激的他更为难受了。 “公子,大人于正厅还等着。” 楚临星忍着两端的痛痒,嗓音喑哑:“……马上了。” —————— ———— 正厅,裴淮义面上没什么多余的神色:“喝盏姜茶驱驱寒。” 成恩是最厌恶姜味的。 她支着额角,看着楚临星接过煮好的姜茶,垂着眼帘小口小口地喝着。 他这次没有戴面纱。 楚临星哑着嗓音道:“多谢大人收留。” 她轻笑一声,面上却没有笑意:“不是天生哑症吗,什么时候会说话的,楚公子?” “……前些时日,”楚临星道,“母父死后,我便再说不出话了,并非生来的哑症,是心病。” 裴淮义掀起眼帘:“看来京城有了不得的人物啊,能将楚公子的心疾治好。” 她语气不咸不淡的,但楚临星知晓,她是觉得自己在欺骗她。 她不咸不淡地道:“原是如此吗,我还以为是楚公子骗了我。” 楚临星默了三息,终还是问:“您还在生我的气吗?” “生气?”裴淮义一改方才的坐姿,身子微微前倾看着他,“我能气什么,气你隐姓埋名,气你不告而别?” “成公子的确与先前大不相同了,”裴淮义声音平平,看着他捧着的那盏热姜茶,不带任何情绪,“先前格外挑嘴,现在是什么都不挑了吗?” 第32章 “……裴大人,我的确不是师兄,”楚临星出声为自己辩解,“我师兄不喜姜茶,但我很喜欢。” 裴淮义摩挲着指根的玉戒:“方才你刚来时,说什么?” 她没有搭楚临星的话,好似不甚在意。 闻此言,楚临星下定了决心,看着她道:“我说,我愿意被大人当做前辈,我会按照大人的要求做……” 裴淮义没有出声,他有些担忧地问:“但是,大人,我不曾听闻过前辈。” “怎么会呢,你们认识。” 正厅水钟滴答声和雨声交织着。 雨水落在叶片、屋檐上,最终汇集到一起。 淅淅沥沥,滴滴答答,扰得人心也乱了。 楚临星听到自己艰涩出声:“是谁?” 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答案,只是这个答案那么不可思议,叫他不敢去相信。 这个答案太美妙了,只是想一想,他就被蜜糖包裹,如果是陷阱呢,只怕他会彻底陷进去的。 如果裴淮义想要捕捉他,她无需编造精密又完美的陷阱,只需要一个甜蜜的谎言,他自己就会陷进去,甘愿被她吃的干净。 裴淮义微笑着,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知道怎么演吗?” 楚临星点点头,还有几分不真实的感觉。 她勾了勾手指,示意他上前:“那么,到我这儿来,演一个给我看看。” 他屏住了呼吸。 随着楚临星一步步的走近,那股熟悉的,魂牵梦绕的瑞香也更近了些,他身体的记忆被逐渐唤醒,就连发丝都跟着震颤。 他整个人周身都透着紧张的情绪。 裴淮义看着他凑近,那双疏冷的眼睛彻底闭上,仿佛这样就不会觉得难以接受一般。 那双温热的浅色唇瓣轻轻贴在她的唇角。 只是他闭着眼睛、小心翼翼,带着点虔诚的模样,实在不该出现在这种场合,她方才还以为这人要做什么,结果只是轻轻地贴在她的唇角。 柔软的唇肉贴着她唇角的唇缝,带着那股交织在一起的复杂甜香,便没有了下一步动作。 连亲吻都算不上。 裴淮义:“你先前就是这么伺候人的吗?” 他没有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避开了她的眸光,轻声道:“……我不曾伺候过人,大人是我伺候的第一个。” “是吗,你之前不是这么吻我的,”裴淮义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淡笑着问,“怎么了,是全忘了吗?” 她想看楚临星究竟如何再为自己辩解。 却听他低不可闻地道:“我真的不是他……” “是吗,”裴淮义正欲往下说,突然一顿,蹙眉嗅了嗅,察觉到那股味道是源自他身上,“你用牛乳沐浴?” 原本一颗心就提起来的人,此刻惊恐地睁开眼睛,想要往后退。 裴淮义伸手揽住他的细腰,挡了他的退路:“怎么总要躲开我。” “大人,我真的没有用牛乳沐浴,那样太奢靡了,”楚临星耳尖都红透了,用眼睛恳求她,“求您放开我。” 裴淮义侧眸看他,微笑道:“摆清自己的身份。” 一个上门求着收留的、无处可去的琴师,原本就是因着答应效仿她的心上人而存在,一个替身,有什么资格同她讲条件。 裴淮义公事公办地道:“只要好生扮演你的师兄,该给你的也不会少。” 像是披着羊皮的狼将猎物引入自己的巢穴后,突然卸下了伪装,露出獠牙与利齿来。 楚临星应当也是被她这幅模样吓到了,僵直着身子不敢说话。 他身子单薄柔软,没有什么重量,而今维持着这个姿势,被她虚虚揽着,那股香甜的,类似牛乳的味道就这么传来。 牛乳的味道混着已经有些淡的苦涩药香、微不可查的酒气,还有方沐浴过的水汽、皂角的香气。 他的发尾还有些湿。 裴淮义指节绕着他潮漉漉的发尾,听他解释道:“我担心大人就久等,便还没有擦干……” “现在说说吧,”裴淮义递给他一方拭巾,“发生什么了。” 被派去暗中盯着楚临星的暗卫与他一同回来,在他去沐浴更衣时带回了消息,将方才肖府发生的事一五一十汇报给了她。 裴淮义看他紧张地抿着一点唇瓣:“郭小姐意图行不轨之事,我、我想救蒹葭,却被她灌了酒,后来,只听一声响,她就倒在了桌案旁,头上都是血。” 她淡淡地嗯了一声:“然后呢?” 这副模样在楚临星看来,是不大信他刚刚所说的话。 “大人,”楚临星眼尾的殷红还没有褪去,却尽力维持着端庄的模样,故作镇定地道,“我句句属实。” 指尖规律地敲击在木质扶手上,传来“笃笃”的声响。 “谁能证明?” “怎么证明?” 每敲一下,楚临星的手也跟着蜷的更紧。 裴淮义绕着他柔顺的湿发,嗓音带着些无奈地叹息:“重要的不是我信不信,楚公子,你当知晓,流言蜚语也是能压死人的。” “大人说的是,”他垂下了头,轻声道,“那,倘若他们认定是我杀了郭小姐,我是不是要被关进牢里。” 裴淮义怜悯地顺着他的发丝:“何止,只怕要用刑的。” “求大人救救我。”他的呼吸停滞了许久,最终闭上眼睛, “我不想进大牢,也不能受刑,我身体很不好,若是受刑,我会死掉的。” “只要大人救我,我什么都愿意做。” “我会好好侍奉大人。” 像只走投无路的可怜小兽,为了活下去,只得走向最危险、最庞大、最令他恐惧的野兽,寻求她的庇佑。 她轻笑一声:“可怜的,我怎么舍得你死呢?” 她的语气低柔,若旁人说出这样的话,楚临星兴许不会有太大感觉,但说出这话的是裴淮义,这句话有千斤重,压在他的心头,将那些恐惧的情绪全都压下。 只有裴淮义的承诺才能让他彻底安心。 “主子,肖大人来了。” 天边炸开一道惊雷,轰然间将内室照的亮如白昼。 楚临星短促地抽了一口气。 手腕的痛愈发剧烈了,他鼻尖都渗出了汗珠,却不敢握住自己冰冷剧痛的腕子。 “让她等着。” 下一瞬,裴淮义温热的掌心拢在了那处:“手腕还会痛吗?” “……不,大人,我手腕不痛 的,“楚临星鼻尖酸涩,强硬地逼着自己露出一抹笑来,“手腕痛的是师兄。” 裴淮义瞭了他一眼:“可你来这儿,不就是在扮做你师兄吗?” “你的手腕,还会痛吗?” “……痛。”他闭上眼睛,放弃了抵抗。 这个距离太近了,楚临星想避开,却被她束缚着腰身逃脱不得。 那股香气混着各种味道,有些奇怪,她不免生出探究的心。 他裹了一件中衣,外罩薄薄的鹤氅,却遮不住胸前的光景。 她府上没有男子的衣裳,这身衣物并不合他身,与他寻常穿的,恨不得将那颗小巧的喉结都报进去的衣衫不同,交襟领口有些大,旖旎的风光若隐若现。: 裴淮义眸光从他躲闪的水润眼瞳,缓缓下移,略过鼻尖、嘴唇、瓷白的颈窝、料峭的锁骨。 察觉到她的目光,楚临星拢紧身前的衣襟。 这一动作将裴淮义的注意吸引过去,便瞧见他身前晕开了两块不规则湿痕。 楚临星顺着她的眸光看下去,有些些慌乱地把自己裹紧:“……是水。” 第27章 第27章能不能生 “这么紧张做什么,”裴淮义失笑,“我又没问你是什么。” 屋外还在下雨。 淅淅沥沥的雨声夹杂着水钟的声响,这些却不能干扰到她。 雨水清新的气味只让裴淮义头脑更加清明,她扬了扬眉头,等待楚临星的答复。 半晌,她听这人憋出一句:“不是雨水。” 他此地无银三百两地道。 指尖掐着柔软的掌心,说是雨水,就有些牵强了。 裴淮义轻笑一声,便顺着他的话道:“我知晓,不是雨水,雨水怎么会淋到身前呢。” 但他编不出更好的谎言了。 “……不是雨水,”楚临星耳尖红得简直要滴血来,他重复了一遍,继续道,“是水。” 还能是什么水,想来是方才沐浴没有擦干,亦或是发丝滴落的水痕。 正巧滴在了这个位置。 裴淮义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再说下去,只怕楚临星都要将头埋进地底了。 幸而她没有在继续说下去的意思,这时,门被来人狠狠打开,发出剧烈的声响,让原本绷紧的楚临星瑟缩了下身子。 肖柏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你究竟要做什么?” 裴淮义摩挲着玉戒上的纹路:“肖柏,你吓到他了……” 第33章 “我吓到他?”肖柏勃然大怒:“我还没问他为什么跑呢,裴淮义,你什么意思?” 雨声渐大。 她看到立于裴淮义身旁的琴师,冷笑一声,继而指着他,质问裴淮义:“抢了我重金买下的琴师,趁乱将他带走?” 门被她狠狠掼了一把。 “好大的火气,怎么非要冲着我的门发?”裴淮义自始至终都不曾正眼看她。 像个没长大的孩子,用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愤怒。 但她这幅不咸不淡的语气彻底激怒了肖柏。 肖柏快步走到她面前,狠狠瞪着她:“为什么不回答我!” 直至此刻,她才施舍给肖柏一个眼神,她整个人没有什么情绪,只唇角挂着点淡笑:“回答你什么?” 肖柏胸膛急剧起伏着。 被重金购下的琴师背叛,裴淮义还安然坐在此处挑衅她,肖府还死了一个荒淫无度的堂妹。 种种事件堆积在一起,让她不能理智下来,怒极反笑道:“我的琴师,怎么会在你这?” “你说他吗,”裴淮义露出微微诧异的模样,像是对此一无所知, “他淋着雨来到我这,听闻这些时你忙于政务,也不曾召琴师抚琴,倒是你那位堂妹时常召见,却并非听琴,而是频频欺辱,这如何行呢,毕竟是我心尖尖上的人。” 心尖尖上的人…… 楚临星望着她的侧脸。 她总是这样的,同人谈判时周身也一副温和的气度,说出来的话还是那般模棱两可。 很容易让人误会。 譬如现在,她只是欣赏他的琴技罢了,却将话说的那么暧昧。 让人多想。 楚临星咬着唇肉,决定不再多想。 但仍旧错不开看着她的眼眸。 肖柏气笑了:“所以你把人拐走了?” 裴淮义微微摇头,笑说:“这是什么话,我在你这,还成拐子了?” “楚公子,”她看着站在她身旁,神色疏冷中透着严肃的琴师,“是我拐你来的,还是你自己来的?” 楚临星盯着肖柏带来的压力,缓慢比划着:“我自己来的。” 肖柏:“楚公子,我给你赎身,你从我这府上住不开心,便一声不吭,转头就跑了?” “我……” 裴淮义微微抬手,打断他比划的动作:“你的堂妹意图对郎君意图不轨,你又成日不在府上,肖府没有为他做主的人,他住的不舒服来我这里,有何不可?” 肖柏脸色铁青。 她是周瑞的堂姐,自然清楚她的为人。 因着先辈的恩情,她母亲那般严肃的人,也因着亏欠任由她挥霍。 只要不闹得太难看。 裴淮义提起此事,她自然有些心虚。 会有谁好端端的上来杀她吗,恨周瑞的人太多了,欺女霸男后逃来京城投奔她们,却不知收敛,做下这等丑事来。 肖柏反驳:“但她死了……” “她先前做下的那些丑事,你想要我细细数给你听吗?” “就算,”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了怒火,“就算是她要对人图谋不轨,但郭瑞已经死了,这样紧要关头,接触了她的琴师却跑了。” 她看着裴淮义平静的眼眸,发出最后的警告:“楚临星涉有重嫌,裴大人,你当即刻交出人犯,否则便是包庇之嫌,触犯刑律,我母亲也不能保你。” “我哪里要包庇,不过,肖大人是不是太心急了。” 裴淮义在她话音落下后道:“此案理应先交由刑部审理,若大理寺仍觉有失公允,自然可以驳回,进行复审,肖大人此刻向我刑部要人,是否很不合适呢。” 这句话彻底点醒了她。 肖柏沉默了一会,也意识到自己闯进来实在冲动。 不论如何,此案也是先要经刑部来审,还轮不到大理寺。 她看向一旁安静立着的楚临星。 他一声不吭,默默站在裴淮义的身边,着了不合身的素衫,外罩的鹤氅是唯一的彩色——像一只漂亮的花瓶。 肖柏执拗地看着她,硬邦邦地道:“但他是我的琴师。” 楚临星微微抿唇,生怕再被抓回去。 她双腿交叠,微笑道:“现在不是了。” “你!” “肖大人不会不知晓,楚公子没有卖身契,又非仆从,”裴淮义还是一副温和有礼的模样,“没想到他最终会到我这来,说来还是要多谢肖大人。” 肖柏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道:“裴淮义。” 裴淮义示意他给肖柏递盏茶,道:“义母这些时日身子不大好,积劳成疾,你当劝说着些。” 温热的陈皮菊花茶被楚临星捧到她面前。 “我母亲有我管着,不劳裴大人操心,”肖柏没忍住,皱着眉头看她,“每次都用菊花茶招待我?” 不论哪次,只要是裴淮义来招待,她手中的必然是菊花陈皮茶。 裴淮义点头,煞有介事地道:“是啊,肖大人火气大,自然要降降火。” 肖柏是被她气走的,一口茶也没喝。 “我方才说的不对吗?”裴淮义起身,慢条斯理地擦着指节。 楚临星摇了摇头:“大人说的对。” “是了,她火气实在是大,方才都将你吓到了,”她语气微顿,侧眸看他,“刑部接手了这个案子,我亲自来审你。” 楚临星一直因此惴惴不安,听到她说要 审,带着一点哀求道:“可以不动刑吗,大人。” 他太清楚自己的身子了。 这一胎原本就怀的艰辛,他步步小心谨慎才留到今日,若是动刑,他的孩子会死掉,他也会跟着死掉的。 裴淮义望着他这幅可怜模样,低低地道:“那要看楚公子是否配合了。” 在她的注视下,楚临星点了点头。 他有时候很像一只猫。 与成恩不同的一点是,成恩永远都是骄矜的小孔雀。 他被母父偏宠,从来幸福,自然养的娇蛮,但楚临星不同,他身上没有半点娇蛮的影子,小心谨慎,对危险有着敏锐的感知,做好了随时逃离的准备。 有时候裴淮义也会自我怀疑。 如果楚临星不是成恩,为何给她的感觉那么相似。 仅仅是因为错觉吗? 成恩的声音还带着少年人的稚嫩,楚临星与他相像,却清澈凌冽的宛若他的眼眸。 介于少年人和青年之间的声线。 熟悉又陌生。 一如他的身份,朦胧,近在咫尺,却罩了一层雾,叫人琢磨不透。 “我都配合,大人,您想要我做什么,我都配合。”楚临星担忧地道。 这话原本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但发丝坠在他的肩头,还有几缕不听话的坠进了衣领,滑进更深的地方,唯有眼尾的淡红是浓烈色彩,清清冷冷的脆弱模样,也多出几分勾人来。 所以他露出这样委屈又坚韧的模样,温顺地说出这样的词句,很难不叫人多想。 “那要辛苦楚公子配合了,”裴淮义让他坐在一旁,“刑部问讯前,不论女男老少,要先搜寻身上物品。” 曾有人在刑部问讯时以匕首重伤一方,自那时起,刑部问讯必要搜身一遭。 “……好。”楚临星抿了抿唇,朝她打开了双臂。 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乖的不像话。 她带来的压迫力如山岳般庞大,令人窒息,而人力无法与之抗拒。 裴淮义只手落在他的腰间,察觉到他的瑟缩,道:“乖乖的,不要躲。” “是……” 不仅是她周身气度带来的压迫力,还有他不停设想引来的恐惧,几乎要将楚临星的理智蚕食殆尽。 他的心脏也被四面八方涌来的情绪挤压着,再多一分,就会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温热有力的指节从他的腰间缓缓向上,公事公办地摸索着他是否有藏匿什么。 寻常人或许没有什么,但他有孕在身。 孕夫的身子相较于常人敏。/感许多,裴淮义的手恰巧就放在了腰间——那是她从前最喜欢摸的位置。 准确而言,是她最喜欢揽在成恩的腰间。 每当裴淮义的手落在这个位置,他就再不敢动。 这个姿势会让他被裴淮义彻底掌控,只要他反抗,她有的是办法让他叫出声来。 楚临星咬紧了唇瓣。 不能叫出来。 但腰间的酥麻愈演愈烈,他从未感觉时间过得如此之慢。 “大人,我新换的衣衫,”楚临星偏过头,极力控制着嗓音,他生怕溢出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声音,“大人给我的……” “噢,是吗。”裴淮义缓慢排查着,指尖落到一处,抬眼看他,“这是?” 楚临星喉头上下滚了滚。 她的指尖落在拢起的小腹上。 因着出来的着急,他没能勒紧肚腹,不细瞧或许不能察觉,但裴淮义上手摸,必然是有所察觉的。 第34章 楚临星绝望地闭上眼睛,语速很快的低声道:“是一团血肉。” 倒也不算说谎。 未出世的婴孩,说到底也还是一团血肉。 “是了,王郎中的确说过。”裴淮义颔首。 积聚之疾。 在她指尖离开楚临星肚腹的下一刻,九月不安地动作,传来了微小的胎动。 楚临星忽而俯身,露出一副难以承受的模样:“唔——” 他原本紧绷着,生怕被发现什么,这时候的胎动带给他的刺激更强烈。 楚临星头皮有些发麻,撑着身子,险些跌坐在地。 她抬手,扶住眼前看上去快要倒下去的人:“楚公子安心,我的友人不日会便来京城,届时让她来为你诊治。” 彭氏彭禾有,江湖上无人不知晓她的名号,当年皇贵夫痼疾发作,病入膏肓,还是先帝请了彭氏女娘来。 没等楚临星拒绝,她继续道:“但我方才问的不是你的病。” 裴淮义指了指他腰间坠的物件。 “这么锋利的东西,要贴身戴吗?” 楚临星有些为难地皱了一点眉头。 那是他藏的刀片,防身用的。 从知州府带出来的。 他静默着,垂着头,一副做错事被责罚的模样。 不打算拿出来。 裴淮义:“楚公子。” 仅仅是一个称谓,楚临星终究没有坚持下去,在她开口后彻底丢盔弃甲。 “好,请大人稍等。”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妥协着,背过身去。 素色的交襟衣衫腰侧还有绑带。 他身子清瘦,被这不合身的中衣罩着,显得有些空荡荡。 而今背对着裴淮义,他慢吞吞地解着腰侧的细带。 楚临星最怕她忽而走到自己身前,发现他费力掩藏数月的秘密。 但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裴淮义是端方的君子,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不论她立场如何,不论她是否温和,她也不会做出如此出格唐突的举动。 裴淮义先前对他太好了,只要不涉及到朝堂政事,权臣立场,楚临星便全身心信任她——他坚信裴淮义不会如此。 裴淮义不知他在短时间内想了多么繁多又复杂的事。 只是看着他解衣带的背影,便想起成恩的话。 “要是我有孕了,你会让我生下来吗?”还没有褪去青涩的小少爷依偎在她的怀里。 成恩总喜欢在两人温存的时候提一句孩子。 他很渴望一个孩子。 裴淮义的指腹擦去他眼角的湿痕:“你很着急要一个孩子吗?” “嗯……我只是觉得,你生的这般好看,我也是公子中的翘楚,我们的孩子必然不差的,”成恩忽而意识到自己扯远了,戳了戳她的胳膊,“那你让不让我生?” “让,自然让,”裴淮义无可奈何,“你要生,我还能拦你不成?” 得到了想听到的答复,成恩满意地亲了亲她的面颊。 “姐姐真好。” 他从来不主动提起成婚的事。 寻常男子想方设法,也要嫁做心爱之人的主君,未得到承诺前,必要夜夜缠着,日日求着。 成恩显得那么洒脱。 或是说,他根本不打算做她的主君,夫侍的位置也不曾想过。 他不谙世事,被家中娇宠着,自然不知道裴淮义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天子近臣,年纪轻轻便坐到侍御史的位置,兼任刑部郎中,后被卷入党政,贬为监察御史,但回到原本的位置是必然的。 他什么都不知道,甚至有时候会很担忧:“裴淮义,要是我真的生下一个孩子,你的俸禄能养得起她吗?” 成恩总在一些奇怪的地方对她存有误会。 “那你打算怎么办?” 她没有正面回复成恩的问题。 “姐姐做我的赘妻。”成恩飞快地道。 这是一个早就想好的答案,在他看来是既定的,否则他不会说的如此顺畅。 但没有多少女人愿意做赘妻。 裴淮义的手指稍稍用力,怀中的人就委屈地叫了一声。 不高兴,但是不敢反抗,只能看着她用眼神逞凶:“坏透了,就知道欺负我。” 那么渴望生一个孩子的小少爷,是否如她梦中那般,嫁了 人,生了孩子,看到她会惊恐地逃离,叫她不要来打扰自己的生活。 裴淮义不希望走到那一步。 在成恩没能拿出一个解释之前,他最好还没有新欢。 光线柔和,落在楚临星的侧颜与柔顺的发丝上。 因着乌发尚未擦干,不能以簪子束起,他只用一截青纱挽起。 鬓边几缕不大听话,溜进他的后颈衣领里。 烛光将他神色照映得柔和,宛如圣洁持重的仙子下凡,以身渡世间众人。 或是神子温和地解开衣带,哺育身旁的婴孩。 裴淮义的注意却不在这:“楚公子,好了吗?” 因为过度充盈带来的痛感,茱萸渗出了一些乳白的露珠。 解开衣带,拿出贴身藏的刀片,再系上。 不算太柔软的衣料只会为他带来更多的折磨。 楚临星转过身来:“好了。” 他的面颊还有些红,隐藏在发丝中的耳尖更是不必说。 仿佛经历了什么不可说的事。 裴淮义接过带着男子体温的刀片。 这样危险的、泛着冷光的利刃,竟被他贴身放着。 “你胆子真是大。”裴淮义淡声评判道。 楚临星嗓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大人过奖。” “我是在夸你吗?”听到这个回答,她笑出声来,“这一点,倒是你同你师兄很像。” 裴淮义看着他,眸光却好像已经透过了他:“他会很自然的将我说的每句话当做是夸奖。” 被爱浇灌着长大的孩子,自然而然的认为世间美好当属于他。 楚临星也是这么想的。 裴淮义太扎眼了,即便她不是穿着最出众的,可气质是骗不了人的。 他一直觉得自己看人的眼光独到,事实证明也的确如此。 原本他只是想接近她,将这个看上去无权无势的小官员蛊惑回家,做他的赘妻。 他母亲是知州,为人正直两袖清风,一个没什么油水的清水衙门。 但楚知州的主君是当地有名的富商,他是楚知州唯一的孩子,自然着急有个女人帮他守家业。 家里有了女人,还是当个了官的女人,他那些姑姨才不会明着打他家产的注意。 刚打哈欠,老天就给他送了枕头。 裴淮义周正儒雅,性情温和,是顶好的女娘。 他一眼就看中了。 “恩恩,”她唤着他的乳名,“一整日也没有写完吗?” 裴淮义说那张册子。 他熟练地扯着借口往她怀里钻:“字太多了,我手腕又开始痛呢……” 总是一副无赖模样。 裴淮义毫不客气地戳破他的谎言:“痛的是左手,和写字的右手有什么关系?” “小撒谎精。” 什么小笨蛋,小撒谎精,这类词语在成恩看来都是爱称,毫不计较,并欣然接受。 但他现在不是成恩,是楚临星。 替代成恩的楚临星。 和成恩很像这句话,对于一个替代品来说或许是夸赞,但对他来说只能引出最深的恐惧。 楚临星有时会庆幸。 他庆幸在他刚出生时,便有大师对他母亲说:“此子命格特殊,出门更易招来无妄之灾,寻常,还是莫要叫他出门的好。” “必须时常更换名姓,待到公子有了心仪的女子,方可安定。” 自懂事起,他唯一不变的就是乳名“恩恩”。 他用过的名字太多了,母亲也将他保护的很好,以至于母亲的友人都不知晓他用过的名姓。 假面易容是另一份保障。 他泡在蜜罐里,艰难的活到现在,等到了裴淮义。 那个他心仪的,能帮他压制灾祸的女子。 因着时常更换名姓,此刻就连裴淮义,也不知晓他正是那位楚知州的亲子。 “师兄纯真可爱,大人说什么,师兄都会当真。” 他回答着方才的话。 锐利的眸光剖开他的故作镇定和一些伪装。 然她什么都没有发现。 仿佛正如雪竹风兰所说,楚临星就是楚临星,同她们数次探查的结果是一致的。 她们两个仅是师兄弟的关系,不可能是同一人。 因为这太匪夷所思了。 裴淮义捏着逐渐褪去他体温的刀片:“你也很想念你的师兄,对吗?” 楚临星不敢说不,顺着她的话频频点头。 倒真一副思念师兄的好师弟模样。 她垂眸,体贴地为他系好鹤氅的系带:“我会让你们师兄弟团聚的。” 第35章 她掘地三尺也要将人挖出来。 楚临星只当是玩笑话。 这两者都是他本人,裴淮义如何能变出两个人来呢? 不过他如此说,也是一件好事,这证明裴淮义对他的怀疑在逐步削减。 楚临星那口气没有松完。 亲卫的声音透过雨声传来:“主子,有位成恩公子,同主子描述相符,要属下带来吗?” 第28章 第28章一股奶香 裴淮义的眸光向下移动,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 她说:“你很像见见他,对吗?” “不,我是说……”楚临星深深吸了一口气,想用这样的方式让自己彻底平静下来,“先前又是怎么回事,大人让我为师兄烧些纸钱。” 裴淮义平静注视着他。 她久久没有开口,直到楚临星喉头发干,空空地吞咽了一下,才问:“他有没有活着,楚公子当真不知晓吗?” 他面不改色地撒谎:“我不知。” 相比那个天真单纯的成恩,楚临星已经不会因为一个谎言被识破,连撒谎都不会的人,是活不到京城的,他为了活下去,已经舍去了太多东西。 裴淮义轻轻道:“是吗,我还以为楚公子有意欺骗我。” 雨声阵阵,那股压迫力消失后,手腕的痛感才渐渐传回。 在极度的恐惧下,痛觉是会被暂时麻痹的。 与之而来的,是在肖府被灌了酒,后涌上来的醉意。 直到此刻他才大梦初醒地将手腕藏起来,在袖口里轻轻颤抖,听她道:“外面下着雨,楚公子身子骨弱,安心待在府上。” 这就是不许他去见了。 楚临星并没有放心。 他不知究竟是什么人顶着他的名头来京城,更不知那人究竟接近裴淮义为了什么。 裴淮义吩咐道:“楚公子累了,带他下去休息。” 在她迈出内室时,感受到袖口一股拉扯力,回头看着抿着唇,眼神不肯退缩的人:“怎么了?” “大人,您要去哪,” 脱口而出后,他也感觉这样问并不合适,毕竟裴淮义是主子,说好听些,他是琴师,难听点,就是暖床的小侍,甚至连小侍都算不上。 他没有名分。 看着裴淮义扬起的眉头,不安的情绪更浓烈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裴淮义解释着,“我知晓这些不是我能过问的,只是,如果大人要去见师兄,能否也带上我?” 裴淮义温和地抚了抚他的面颊:“不能。” 话音刚落,一个侍人便上前,站在蒹葭方才的站位,朝他倒:“公子,咱们回去吧。” 声音很是熟悉。 待看清他的面容时,楚临星心瞬间提到最高处。 用成恩这个身份时,他曾在成府小住,这人当初服侍过他几日。 而那位名为楚临星的师弟,早早病死在了老师的府上——他是孤子,楚府当年收留他,要他陪着楚临星一起学琴。 为了保护公子,他更名为楚临星,与公子同名。 直至那年他旧疾复发,死在了寒冬腊月。 江南孤子楚临星死了,活着的只有知州府的楚临星。 而这些,旁人通通不知道。 楚临星维持着唇角的弧度,神色还有些僵硬:“大人从哪里找来服侍过师兄的侍人?” 成府不是也被烧成了灰烬吗,听闻那夜火光冲天,没有一个活口…… “颍川颠覆,知州府被歹人一把火烧光后,你师兄的成府也受了牵连。”裴 淮义声音平平地叙述,“往后,他和蒹葭来侍候你。” 让成恩的侍人来侍奉他,如何不算一种监视。 她想看他露出马脚。 侍奉过成恩的人,应当能辨别出,他究竟是否是成恩的伪装。 楚临星不愿,但由不得他。 裴淮义还没有离开,是在等着他开口。 “多谢大人。” 即便心中再不情愿,如今他在裴淮义的手中,家主多派一个人照顾他的饮食起居,这是莫大的爱重,他也无法推拒。 “嗯,不必客气,”裴淮义拢了拢外氅,没有再看他,迈步朝外走去,一旁的风兰为她撑伞,女人的声音透过雨幕,“回去好生歇息。” 雨幕将身后视线隔开。 京城鲜少有人知晓成恩这个名字,而今有人敢顶着这个名字,在诸多官员面前晃。 准确来说,这是对她的警告。 警告她不要轻举妄动,有关李云邦的事更不要掺和,这是上面的意思。 裴淮义并不着急去看。 她踩中了大人物的痛脚,让那位稳如磐石,不可撼动的大人对她生出了忌惮。 至于那位恐吓她的,假的成恩公子,也是另有图谋。 今夜,兵部尚书伏刻炎要围剿李云邦的手下。 裴淮义阖着眸子听雨,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今日只做看客:“她们人到哪了。” “回主子的话,那几位大人到齐了,伏大人的人还有一会。” “我们来得及?” “里面也有我们的人,完全来得及。” 她微微颔首:“走吧。” “去会会诸位大人。” 榄风楼。 三个官员还不知将要发生什么,正推杯换盏,把酒言欢。 “多亏了步大人,”中年女人看着她,毫不掩饰自己的赏识,“难怪伏大人看中,步大人竟有如此才干,叫人钦佩。” 被她夸赞,步千里笑着回敬,说着场面话。 自李云邦女儿纵马踏死了人,下狱受罚后,她便有一段时间未顾及朝堂政事了。 当初她对裴淮义表露出拉拢的意思,裴淮义也说着尽力帮她把女儿带出来。 但纵马伤人哪里是那么好了结的。 裴淮义本就有意伤她根基,明着应下了这件事,当着李云邦亦是这般做的,但挑起此事,鼓动百姓,也是她的手笔。 李云邦兴许有所察觉,却没有确切证据证明是她做的。 如今误认为她与伏刻炎为一条线,要借此敲打她们一番。 只是她打错了算盘,这一举动只会让伏刻炎更加视她为眼中钉,从而壮大裴淮义的势力。 “大人,”淸倌上前,低声提醒裴淮义,“今日忙完,可要留在卷舒这?” 裴淮义示意风兰递给他银子,算作他方才见人拖住,通风报信的答谢,随后提醒他:“卷舒,你是淸倌。” “大人这话,真是叫人伤心,”秦卷舒苦笑一声,收下银子,“可卷舒在大人这里,早就不是淸倌了。” 内室传来响动。 伏刻炎的手下应当已经进去了,今日是一场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的戏码。 看时候差不多了,雪竹才进去,潇洒利落地给这帮大人们解决了宵小。 “谁、谁的人?” “来人,有刺客!” 任凭她们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应。 这些官员的手下,早已被伏刻炎的人解决了。 风兰为她打开门,裴淮义从容地走了进去,三位同僚瞧见她进来,面色各异:“诸位大人,莫急莫慌。” 丝毫不像闯进去胁迫她们站队的模样。 工部的王大人年纪最长,不知气的还是吓的,指着她的手还在发颤:“你、你想残害同僚?” “王大人何出此言,我可是在帮王大人,”裴淮义坐于她对面,为自己斟了一盏酒,“看来大人还不知,若非我收到消息,及时赶来,只怕诸位大人今日要命丧李大人之手了。” 她语气平和,面色真挚,因着在朝风评极好,方才应激的王大人一时间也有些猜疑,梗着脖子质问:“那裴大人未免来的也太及时。”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做戏给我们看。” 步千里起身,透过窗隙,品出那么一丝不寻常来,随即关闭窗子道:“何不听裴大人说完。” “我与诸位是同僚,得知消息前来搭救,”裴淮义抿了一口酒,指尖一下下叩击在桌案上,莫名叫人心焦,“留给诸位的时间不多了。” —————————— 楚临星焦急地攥着袖口:“蒹葭,大人还没有回来吗?” 裴淮义已经出去两个时辰了。 明明待在她身边会紧张不安,这会儿人走了,他反倒更担忧起来。 不止是因为一切潜在的危机,更有源自对那个替身的,未知的恐惧。 那个替身,想要彻底取代他。 他担心裴淮义被那来历不明的人蛊惑。 蒹葭摇了摇头,随后问:“大人是去见那位公子了吗?” 他看得出,楚临星是知道一些实情的,否则不会在得知来人时如此紧张。 雨有了要停的意思,他没有要下人去关窗户,雨水的潮气混着嫩草和湿土的味道往里钻。 楚临星走进屏风后,对着铜镜,将胸束起:“是,你说,大人会把他带回来吗?” 第36章 生长痛带来的难忍令他羞愤,却又无可奈何。 寻常孕夫若是身上有什么难耐的,自有妻主为他们纾解。 但他不同,即便此刻就在妻主的身边,他也没有理由让裴淮义帮他缓解这样的胀痛。 那样会被她发现身份的。 他的努力便功亏一篑了。 裴淮义那么聪明,什么都瞒不过她的。 “毕竟大人寻觅那位公子多时,若是找到了,定是要带回来的。”蒹葭看着他,神情纠结,“那我们怎么办呢,公子不就是为了替代他才留在这里吗?” 她们是否又会再次被赶出去。 毕竟正主回来了,这里也不该有他们生存的余地了。 蒹葭听他忍着疼痛,偶尔溢出一声闷哼,心中也不是滋味:“公子,您这又是何苦呢,为何妻主不在,您还要独自孕育这个孩子。” 纵使蒹葭不知实情,也清楚这件事一旦佩裴淮义发现,她们主仆将会面临什么。 蒹葭纠结地出言:“不若公子、公子坦白吧。” 这个节骨眼,更不能出现其他的事。 “坦白,我们也没有活路。” 楚临星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束胸勒的更紧。 谁知这一动作反倒起了反效果。 原本单薄的胸口逐渐丰腴、柔软,这会本受不得任何刺激,此刻布帛显出两团不规则的湿痕来,清甜的相似随之弥漫。 楚临星觉得,自己或许要被折磨疯了。 这与他所受过的狼狈都不同。 又溢出来了…… “公子,这是今日的牛乳。” 门外是那个曾经侍奉过他的侍人,芦苇的声音。 成恩是每日都要喝牛乳的。 楚临星将剩下的声音尽数吞咽下去,哑声道:“……放在一边就好。” “公子,家主吩咐过芦苇,要看着大人喝完。” 既是裴淮义的吩咐,不论他还是芦苇,都要照做。 温热的牛乳触及唇瓣,楚临星垂着眸子,忍耐住干呕,迅速将最后一口吞咽下去,因着忍耐到极限,眼睫还带着点湿润。 他对气味愈发敏感了。 先前从不曾有过这样的情况。 即便是被郝掌事虐待,吃弦月堂的残羹剩饭,也不曾出现恶心呕吐的情况。 好像只是在她的身边,这具身体就不由得放松下来一点,被收留就已经是惯坏他了。 芦苇接过了空碗:“公子好生歇息。” 裴淮义能将成府曾经侍候的下人翻出来,就证明她是铁了心,要将他找出来。 “我在大人离府前说想要见师兄,待大人找到师兄,兴许会将他带回来。” 楚临星散开乌发,任由柔顺 浓密的发丝落在腰间,蜿蜒在锦被上。 “我要等大人回来。” 他留在这里,就是为裴淮义暖床的。 裴淮义不回来,他怎能睡。 昏暗中,楚临星隔着衣襟,贴紧胸口那一方帕子。 他要看看,假成恩如何蒙混过关。 —————————— 裴淮义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官员:“人,我帮你处理好了,剩下的路,自然该有诸位大人来选。” 工部的老大人后脖颈都湿透了。 她不是很着急等待这些人答复,吩咐身旁的雪竹:“不留活口。” 只这么轻飘飘的一句,便让屋外血光四溅。 一滴温热的血随着刀锋破开夜空的声音,被甩到了这层的窗纸上,瞬间晕开一道血花。 惊得工部老大人连退几步。 裴淮义顺势搀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形,为这位天命之年的老大人顺着脊背:“大人莫怕,我还是很好说话的,你考虑一下?” 好说话…… 这句话是彻底崩坏了工部王尚书端着的礼节和脊梁,她哑声道:“我哪儿还有什么选择的机会。” 裴淮义说着给她们选择的机会,一副留有余地的模样,实则把她们的路全部堵死了。 今日一事势必引起轩然大波,不论从何角度来说,她们都不再被伏刻炎所相信。 这群人习惯了结党,在危机四伏的官场,唯有成立、加入一个党派,才能获得归属与安全感。 伏刻炎从来果决,今日一事过后,如果三位官员活着从李云邦这条疯狗手里逃脱,也不能再获取她的信任,彻底失去在党羽中的权利。 失去权利,对官员来说,是一件很残忍的事。 裴淮义恰恰是抓住了这一点,她平和地看着眼前三人,少倾,步千里道:“裴大人救我母父,我愿一心效忠裴大人。” 裴淮义意有所指地看了工部尚书一眼:“谈何效忠,你我本是同僚,一心为了朝堂,为了君主。” “裴大人所言极是。” “你、你!”工部尚书看着迅速“叛变”的同僚,目光沉沉,而后在裴淮义含笑的注视下缓声道,“哼,说的倒是冠冕堂皇。” “到底年轻,也气盛,就看在,你今日救了老身,又救了我夫女的份儿上,姑且信你一回。” 她给自己找了个台阶。 如计划那般,今日将这三位拉进她的阵营,再将假成恩带回去。 李云邦不计后果地如此行事,可是会被那位厌弃的。 做完这一切,裴淮义才问起暖床的事:“他睡下了?” “回主子,不曾。” “他知道我出来接成公子,可有做什么?” 楚临星依附她,又不知何时对她生出了情愫,私藏了她的锦帕,贴身带着,而今又得知成恩要回来的消息,他真的想要见到这位“师兄”吗。 毕竟他今日入府,就是说要做好他师兄的替代品,才得以有了入御史府的机会。 成恩回来的消息,在寻常人看来,这府上自然没有一个替身的容身之处了。 但风兰道:“楚公子在妙音院,不曾出来。” “师弟性子冷,大人莫怪。”成恩模样的男子柔声道。 裴淮义:“嗯,我没有怪他。” 起初她不曾将硬闯这些事的消息透露出来。 但成恩假死,想要彻底逃离她,朝堂繁杂事务堆积,想要让成恩害怕,停止继续玩猫鼠游戏、逃窜,并让朝堂这些人觉得有机可乘,成恩就是最好的诱饵。 裴淮义适当放出一些消息,让这些人自认为了解她,会开始动作。 如此一来,她也看清了这些官员的下一步计划,而真正的成恩也一时间不敢动作。 眼前的“成恩”与他容貌有几分相像。 若说那时的成恩还没有长开,也未尝不是一个合理的解释。 这些时日她也正无聊,李云邦想试探,送人来为她解闷,她也乐意奉陪。 御史府。 “夜深了,公子,歇下吧,大人今日兴许不回来了。” 楚临星披了一件薄衫,坐在烛光前,温声道:“再等等吧,我还不困。” 蒹葭叹了口气,忽而耳尖动了动,道:“好像回来了。” 一股潮热难耐的感觉阵阵上涌,楚临星呼出一口热气,试探着摸上自己的额头。 没有发热。 但那股潮热难耐的感觉久久不散,令他头脑发昏,神志也不清醒了。 “好像是小日子来了。”楚临星气若游丝,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声线。 男子的小日子总是难捱。 这是男子最易受孕的日子,要经历万般折磨。 没有妻主的,要被关在家中,有父亲或者兄弟陪伴,喝药熬过这几日,有妻主的郎君,则有妻主帮着纾解。 孕夫的小日子格外难捱。 贞洁锁紧紧束缚着,将细嫩地皮肤磨的发红,发烫,叫人坐立难安,楚临星披散着的乌发坠在面侧,半遮着他俊秀的面容。 好痛。 不只是痛,另一种奇异的感觉与痛交织着,引诱他沉沦。 楚临星咬紧牙关,原本瓷白的面色,此刻更惨败几分,宛若薄纸,渗着细细密密的冷汗。 并非他忍着不动,贞洁锁带来的难耐就会消减。 蒹葭瞧他这副模样,着急上千扶住他,却听他道:“……蒹葭,去问府上的仆从,有没有小日子喝的药。” 他自从有孕后,几乎不喝安胎药以外的汤药。 但今日不同。 今日不知是怎么回事,小日子格外难忍。 寻常他只是想着裴淮义的面容,她温和的话语,低柔的安抚,就能扛过去,可今日的胀痛难以忍受。 他担心痛下去会动了胎气。 “是,我这就去,”蒹葭脚步一顿,旋即问,“可家主回来了……” “快去。” 楚临星撑着酸痛的腰,低低地喘。息着,正想着办法,忽而听外面说:“家主过来了。” 裴淮义派人安置了“成恩”,听闻妙音院这位琴师未寝,等她回府,便来瞧瞧他究竟在做什么。 推开门扉,那股淡淡的奶味将她迎进门。 第37章 楚临星衣衫单薄,乌发从肩头划落,半遮半掩着他身前的光景。 裴淮义扬起一侧眉头:“楚公子,这是方喝过牛乳么?” 第29章 第29章会暖床吗 她突然进来,吓到了楚临星。 他毫无防备,原本虚虚拢着衣衫,此刻听闻她的声音,牙关用力,将唇瓣也咬破了。 殷红的血流从唇角细细溢出一条红线来。 他艰难起身,朝着她俯身行礼:“大人……” 裴淮义抬手托住他的手肘:“这是怎么了?” 她看着楚临星露出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嗫嚅着道:“是……小日子、我小日子到了。” 非亲非故,同外女说这些,的确很难以启齿。 男戒男则对男子的言行严格要求,小日子这样的事,更属于男子私密的事,哪里能这样说出来,也难怪他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小日子,是男子最易受孕的日子。 这样私密的事,只有家中父兄,亦或是妻主才能知晓。 如此说与外女厅,实在太放荡了。 楚临星很害怕被她当做荡夫,开口为自己找补:“大人,没关系的,我捱一捱……” “我能侍奉大人的。” 他几乎要站不住了。 不知道这副模样,是怎么说出还能侍奉她的话的。 细腻薄软的肌肤发烫,被她这么托住,为他带来了身心上的刺。激。 看出他身子都在发颤,软着身子要滑倒的模样,裴淮义上前拦住他的腰,不出意外地,怀中的人要挣扎,躲开她的触碰。 仿佛手心拢住一只手上的蝴蝶, 他颤抖着有些残破的翅膀,却反抗不了身上罩着的温热掌心。 裴淮义惩戒一般,修长的手指微微用力,按在了他塌陷的腰窝上:“乖乖的,你想摔倒吗?” “我何德何能,让大人、纡尊降贵。” 楚临星颤抖着睫羽,终究抵不过本能,轻轻抓着她的衣襟。 又不是先前没有抱过。 当初她在原府遇刺,楚临星为她挡了一箭后,也是被她打横抱起带离的。 而今流落到她的府上,名义上是琴师,实则暖床的事也要管,偏偏做出一副贞洁烈男的样子,也没有争她恩宠的意思。 他的动作忽而顿住。 一股男子惯用的脂粉香传来。 裴淮义身上染了旁人的味道,他仔细地嗅闻,辨别出这是揽风楼的人惯用的——那是京城最大的倌楼,各样的男子都有,受权贵们喜爱。 抓着她衣襟的手又紧了几分。 “一边不肯让我纡尊降贵,一边紧紧抓着我?”裴淮义揽着他的腰,将人带到榻上,“既然小日子来了,就安心养着。” 楚临星急急地喘了口气,被折磨得声音都在发颤:“……谢大人体恤。” 她一副熟练的模样,看起来像是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事。 当初她们在颍川时,裴淮义并没有赶上他的小日子,如此熟练,是照顾过谁的小日子呢,又是怎样的人,甘愿让这个手握权力的女人去照顾。 就算裴淮义去倌楼,那又如何呢。 他连名分都没有,只是御史府的一个下人,哪里有什么资格管裴淮义去哪里。 她是主子,而他只是御史府的一个下人,下人不该去过问主子的私事。 要是裴淮义想,她就是纳侍,纳三房四房,都与他没有关系,从他离开裴淮义的那一刻起,她们就再也不会有交集了。 意识到这一点,柔软的心口被利剑戳穿,剧烈的痛意要将他撕裂。 冰冷的锋利无情地将心脏捅开一个血淋淋的洞,在那团软肉中切割,给他带来不可抵抗的痛意。 楚临星仅出神了一瞬,贞洁锁察觉到了般,将他磨得痛痒难忍。 他蜷缩起身子,喉间溢出呻。吟:“唔——” “男子的小日子,要吃什么药?”裴淮义问一旁的蒹葭。 蒹葭到底也是未出阁的公子,受着男戒男则的约束,同样觉得这样的话难以启齿。 他磕磕绊绊地道:“这,男子小日子会去医馆买药,只说小日子就是了。” “但是,”蒹葭咬了咬牙,又快又急地补充,“男子的小日子硬抗不得,需要妻主的安抚,大人,我们公子身子骨弱,还望大人怜惜。” “嗯,你去找府医,让她配药,”裴淮义松开了揽着他腰的手,楚临星痛得狠了,眼角渗出泪滴来,却没有松开她的衣襟,“这么痛吗?” 痛,自然痛得很。 银质的贞洁锁内壁粗糙,紧紧束缚着要紧部位。 原本皮肤就细嫩的地方,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折磨,再加上小腹带来的别样感觉,就将这种痛生生变了味,叫他不能自已。 “痛,”往日疏冷平淡的声调也变了味,尾声都带着小勾子,叫人心都跟着酥麻一下,“大人,求您,别看我……” 他要忍不住了。 从小日子发作到现在,他一直死命忍着,不肯出声。 唇瓣的殷红晕开,格外眼里,裴淮义指腹压在那个位置,引来他一阵低吟,水淋淋的眼眸带着哀求:“别看我了,求您。” 裴淮义指腹摩挲着他的软唇,将那点血迹擦掉:“小日子需要妻主的纾解,是吗?” 她方才明明听到了,还要求证一般再问一次,似乎故意折磨他。 楚临星这次彻底放弃了抵抗:“是,是。” 这次小日子来得格外急,恍惚间,楚临星也想明白了原因。 都是郭瑞那盏酒的事。 他鲜少饮酒,而今有了身子,胎像不稳,更是不能饮酒,偏生那时躲不开,被他灌了酒,不慎咽下去些。 若非心中恐惧,但又被拆穿身份,他兴许早就醉了。 这会人没醉,却也不是什么好事,小日子被引得提前到来了。 他头脑懵懵怔怔的,身子还传来阵阵难耐的灼烧,一边又要提防着裴淮义发现他的身份。 只要裴淮义不要他侍奉,不摸他的肚子,怎样都可以的。 温热的指尖从他的唇瓣上撤开,因着方才的蹂/躏,柔软的唇瓣带着血痕,平白添了一分勾人:“既如此,为何频频往外推我。” “不想我帮你纾解吗?” 她没有被拒绝后的生气,反倒还生起了几分兴致。 楚临星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 连支撑身子的力气都没有,自然也没有力气反抗她,只要她想,今日不论对楚临星做些什么,也是合情合理的。 毕竟,官员们暖床的小侍,不就是用来纾解欲/望的吗? 裴淮义没有非要他回答,只平静地说着自己此行的目的:“你师兄回来了。” 回答她的只有压抑的气声。 “如今安置在了府上,你不是想见见他吗?”她问,“今夜晚了,你师兄也累了,若是想见,明日便见到了。” 他挣扎着回复:“多谢、多谢大人。” 此刻身子已经达到一个可怕的临界值,但裴淮义的话,他不得不回复。 她是高高在上的掌权者,若是不能让裴淮义满意,只要她想,想要处置他,玩弄他,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楚临星不希望自己沦落到如此可怕的地步。 下一刻,眼前炸开了绚烂的白光。 在他双目失神的一瞬,彻底软下了身子,顺势倚在裴淮义的怀里,就这么滑了下去,也如愿埋在了女人的怀里,闻到了心心念念的瑞香。 这太丢人了。 在他心爱的人面前如此,同发了情的公狗与什么区别。 这比任何羞辱都叫他难以接受,楚临星终究没忍住,在她怀里低低地呜咽起来。 “抱歉,我不该如此的,可是、可是并非我能控制……”他祈求裴淮义的原谅。 相比被她原谅,他应当是更期待自己方才什么都没有看见。 裴淮义轻轻拍着怀中颤抖着的身子,没有戳穿他的想法,只温和、包容地环着他:“为什么道歉呢,这不是你的错。” 单薄的脊背在她的安抚下,颤抖地更厉害了。 春衫料子薄,她能明显感觉到怀中人的体温,还有他滚烫的眼泪。 寻常这样一个疏冷,难以接近的人,此刻委屈地在她怀里呜咽着,大滴大滴的眼泪沾湿了她的常服,氤氲出深色的水痕来。 可怜极了。 但裴淮义莫名不想再安慰。 她觉得楚临星流泪的样子很招人怜爱,面上挂着泪痕,就格外漂亮,难得的露出了自己脆弱的一面,也更真实了一些。 那个疏冷的,谪仙一般的琴师太假了,像个琉璃冰雪人。 这样的儿郎才算生动。 “师兄回来,您是不是要赶我走了……”许久,怀里的声音闷闷的,楚临星在她耳边发问。 他的声线已没有寻常清冽,带着点低哑。 烛光明亮,将两人的身影映照在一旁,看上去像是一对交颈的鸳鸯。 第38章 “楚公子,记得自己的用处吗?”裴淮义嗓音依旧温和,只是说出的话那么不留情面,“我这府上不养闲人,你会暖床吗?” 过近的距离会令他耳朵酥麻,尾椎骨也跟着泛起异样的感觉。 他喉结滚了滚:“……我会。” 在颍川时,他日日同裴淮义在一处。 她的喜好,他很清楚。 裴淮义喜欢他露出怎样的神情,在榻上如何恳求她,楚临星都清楚。 他无数次设想与裴淮义重逢的场景。 唯独没有想到,自己顶着新的身份,来给她做暖床的下人。 一个低贱的,没有身份的下人。 “很好,”她毫不吝啬地夸赞,随后抬起他的下巴,望着那双眼睛,笑说,“小日子会影响暖床吗?” 楚临星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他还有身孕,不能侍奉,只能字面意思的暖床。 但他虚弱地道:“不会。” “你的未婚妻主教过你如何侍奉吗,”裴淮义 指腹擦过他的泪痕,“还是无师自通?” 楚临星险些因着羞耻咬破舌尖:“是我,无师自通……” “我是一个挑剔的人,解决私事,还是喜欢干净些的男子。”她擦着被楚临星泪痕浸湿的指尖,慢声道,“好生侍奉。” 天色已晚,楚临星撑着病恹恹的身子等她到现在。 此刻裴淮义自然没有那样的心思,但怀中的人的楚临星,一个可怜,好欺负,惹人怜惜的清冷琴师,她就起了逗弄的心思。 她不会真的欺负一个病人。 但她的戏弄被当了真。 楚临星眼尾鼻尖还红着,面颊也带着泪痕,凡是他刚刚蹭过的地方都留下了潮湿的痕迹。 潮热的呼吸近在咫尺,裴淮义没有动作,安静地看着他。 在温热的唇瓣紧紧与她贴合,那股清甜的牛乳味道也浓烈了一些。 他是用竹盐和茶净了口。 青竹与茶叶的香气清淡,随后是微微的咸。 那股牛乳的味道并非是因着楚临星饮用牛乳,味道不在这里,又会从哪里来呢? 裴淮义指节穿入他滑凉的发丝里,扣住他的后脑,借着这个动作撬开他的齿关。 “嗯!”楚临星瞪大了眼眸,彻底无法挣开了。 但他的抗议无效。 湿软的舌尖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 长期压抑产生的暴虐情绪,也在这时冒出头来。 寻觅成恩数月无果,被他屡次欺骗后,遇到了这位与故人极度相似的师弟。 裴淮义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楚临星身份不明,但她无数次试探,都没能试探出什么。 他太谨慎了,成府的下人也不曾看出端倪来。 也就是说,她在极度清醒的情况下,将自己对成恩的情绪,尽数发泄在了他的是滴,楚临星身上。 原本的抵触已被彻底软化。 楚临星化作一捧温水,从反抗到迎合。 因着小日子的缘故,所需时间并不长,他此刻格外需要安抚与帮助。 “大人、大人……”他轻声呢喃。 像是勾人魂魄的鬼魅。 她的接近,只让疼痛更为剧烈,但楚临星甘之如饴。 他紧紧攀附着裴淮义,直到那股奶香味明显浓烈了一些,在她生出探究的情绪时,楚临星头脑也清明起来,那点惊慌也一闪而过,道了声歉,自觉地软着身子从她身上离开。 像是在瞒着她什么。 男子的体香都不相同,但奶香味的,她还是头一次闻到。 楚临星道:“夜深了,我送大人回主院吧。” “亲也亲了,抱也抱了,现在不认人,要下逐客令?”她带着点玩笑的语气,问,“哪有这样无情的人?” 楚临星微微抿唇,摇头否认:“我没有这样的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意识到她话里的意思,楚临星瞪圆了眼睛,涩声问:“您这是,要留宿妙音院吗?” 裴淮义没有否认:“我以为我表现的足够明显。” “……”他彻底哑然,而后道,“我服侍大人歇息。” 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裴淮义方才的吻,莫名就安抚了一些躁动。 但他身前的布帛湿了,紧紧裹着身子,实在不好受。 楚临星沉默地为她铺上新的被褥。 两条被子,一人一条。裴淮义任由他为自己解开衣衫:“我还是第一次见这样暖床的。” 暖床还分被子盖。 烛火被他吹熄。 内室昏暗,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楚临星摸索着上了榻。 他很是小心,生怕碰到她,紧张地用锦被将自己裹紧。 楚临星暗暗责怪自己的心急与鲁莽。 这副模样,哪里能伺候得了人,他分明知道裴淮义是如何凶狠的。 她总是喜欢看他哭。 小日子的到来,似乎将他的理智也蚕食了,居然刚刚说出那样危险的话。 察觉到他的视线,裴淮义转头看向他:“不困?” “困。”楚临星攥着被子的一角,“痛的睡不着。” 这句话怎么也不该出现在初次暖床的琴师,和位高权重的家主之间。 这当是同枕边人的亲昵密语。 “你身子很弱,”裴淮义中肯地评判,“而且刚喝了药。” 这幅身子能否撑一夜都是问题。 但楚临星捕捉到更重要的信息——她不喜欢药味。 彼时。 李云邦整个人看起来沧桑了许多,她不安地捧着那盏茶:“老师,我、失败了……” 上首白发苍苍的老人没有应声,天将明,她半阖着眼睛。 “学生自知没有脸面来见老师,但还请老师看在我们同僚数十年的份上,再帮学生一把。”李云邦抹了把脸,垂首道。 沙哑的声音似粗糙的树皮:“你太鲁莽了。” 为获得老师的帮助,李云邦果断认错:“都是学生的不是。” “你不是将一个假公子安插到御史府了吗?”即便是上了年岁,为她镀了层慈爱的味道,此刻也不敢令李云邦放松警惕,“你原本就是这么打算的?” “不、不是,”李云邦后觉不对,“我本是想让她害怕,知难而退,没想到,她竟真将人收了进去。” 闻人宗政闻言顿了顿,而后笑出声来:“是个有胆识的女娘。” 颇有她年轻时的风范。 她问:“可能为我所用?” 若是裴淮义能为她所用,那将是最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 如此一来,李云邦的燃眉之急、心腹大患也解决了,她的手下亦能多一位得力干将。 毕竟依着皇帝对她的看重,裴淮义再升回御史,也不是不可能。 “此女狂妄固执,胆大妄为,不可为老师所用。” 闻人宗政对最近眼前这个学生十分了解:“是不可,还是你没有劝说的动?” “……二者皆有,”李云邦咳了两声,“她是兵部尚书伏刻炎的人。” 并不与她们向来不对付。 闻人宗政摇了摇头:“兴许是你诚意不够。” 寻常说一不二的女人,在她面前同鹌鹑没有区别:“老师教训的是。” “我将她曾经宠爱谁的消息给你,不是让你将自己的把柄递到她手中的。” “今日她自身救下三人,只会被皇帝看中,伏刻炎看中。” “想办法拉拢她,说服她,若不成,就做的干净些,你知道该怎么做的,”她态度也冷了下来,被身旁的男仆扶起来,吩咐道,“若不能为我所用,便是心腹大患。” 她不会留一个这样的人做敌人。 —————————— 问讯结束,楚临星撑着身子出来。 男子的小日子还没有结束,照理来说哟啊持续三五日之久,这时候不宜出门。 但刑部传唤,他不能不去。 “公子,没事了,没事了。”蒹葭抹了一把眼泪,笑着安慰他。 有裴淮义在,问询结束的很快,他们也没有被为难。 这些人对他们的态度也与往常大不相同。 裴淮义亲自到场,反倒是印证了百姓口中的那句:琴师勾走了裴大人的魂。 见他出来,不远处的围观百姓窃窃私语,不免有些话语落到他的耳朵里:“……肖大人买下后,他就跑了,跑裴大人府上去了。” “裴大人心善,就收留他了,可对他也忒好。” “他还真想飞上枝头变凤凰,做裴府的主君吗,未免太妄想了。” “最多做个小侍。” 这些带着恶意的揣测纷纷朝他袭来。 楚临星麻木地站在一旁,幕篱遮着,谁都看不清他的面容。 直至看到裴淮义出来,他的眼睛才明亮一些,像是被注入生命的木偶。 她的出现打碎了方才的流言,一时间四周静可闻针。裴淮义没有理会,只让他上马车:“你师兄在府上,回去陪陪他。” 第39章 “……那您呢?“楚临星着急地朝她比划手语。 他并非哑巴的事,不能暴露。 这件事只有裴淮义和她身边的亲卫知晓,旁人一概不知。 知道的人越多,他的处境才越危险。 但裴淮义要他回府,陪一个假冒的自己,楚临星一万个不愿意。 一个暖床的,没有名分的琴师,不该过问主子的行程。 但裴淮义耐心地回答了他:“朝堂上还有要事,你先回去陪着他。” “不是很思念你的师兄吗,楚公子?” 第30章 第30章别赶我走 离得近了,能闻到楚临星身上的淡香。 “大人说的是,”楚临星顺从地颔首,“我这就回去。” 他有意将清苦的汤药味盖过去,不知用了什么香粉,倒显得有些奇怪。 “什么味道?”她探究地看了楚临星一眼,后者有些不好意思,头扎地更低,想要回避这个问题。 她声音不大,但因着周边过于安静,这样有些暧昧的话语还是被周边百姓听到了。 方才嘲讽楚临星的男子,无不脸色难看。 裴淮义这样的身份,想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多少世家公子对她芳心暗许,她都礼貌相待,谁曾想会选楚琴师这样无根无萍,只有琴技拿得出手的人。 没人知道他长什么样,面容未知便罢,还是个哑郎。 裴淮义却对这样的人另眼相待。 楚临星还不知道自己被多少京城男子当做了公敌,回到府上后,他并没有先去看那位假的自己,而是先凭着记忆找到膳房的位置,挽起袖子开始做糕饼。 膳房的厨郎眼熟他,笑着招呼:“公子想吃什么,放着我来就是。” 楚临星摇了摇头:“我为大人做糕。” 厨郎给他把东西收拾出来,从旁提点:“少放点糖,大人不喜太甜的,这个也要多放一点……” 思绪渐远,耳边厨郎的声音似乎也远了。 他以为裴淮义喜欢很甜的东西。 在颍川的时候,他时常买一些很甜的糕来,趁着裴淮义伏案的时候凑上前,将又香又甜,还冒着热气的糕递到她唇边:“来,张嘴。” 她都来不会拒绝他。 那些递到她唇边的糕,裴淮义都吃了进去。 若是碰到太甜的,她会饮一口浓茶,现在想来,是她不喜过甜的味道,要将难以忍受的甜压下去。即便如此,她也没有拒绝。 “公子?”厨郎看他出神,有些内疚地看了眼身旁的蒹葭,“是我勾起了公子的伤心事吗……” 他刚刚说了太多话,这会回想起来,也不知哪句话让楚临星伤心了。 “没事,”楚临星打断了厨郎的胡思乱想,“这里有蒹葭就够了,非晚膳时间,你不必忙碌。” 小日子的余韵还没有散去。 但想到昨夜裴淮义那个吻。 带着血腥味,湿热、蛮横。 将他彻底占有。 那种心悸感,即便是现在想起来,也会为他带来程度不一的刺/激。 裴淮义会喜欢他吗? 楚临星将面前的糕放进蒸屉,看着逐渐冒出的热烟:“蒹葭。” 被他点到名,蒹葭看着他,听他道:“你说裴大人,她会喜欢我吗?” “这,蒹葭也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很高兴地道,“但裴大人或许会喜欢公子的,若是大人真的喜欢公子,我们是不是就能在这里住下了。” 楚临星轻声道:“以什么样的身份住在这?” “小侍?侧夫?”蒹葭偏着头想了会,看他神色淡淡,没有半点憧憬,“……公子,你不想住在这吗?” 他想。 他当然想。 可是他还没有想好怎么交代这个孩子的存在。 楚临星覆上自己隆起的小腹。 九月醒着,感受到爹爹的触碰,也高兴地碰了碰他。 因着长久束腹产生的青紫痕迹,也随之淡了些。 裴淮义会让他留下这个孩子吗? “我想,”楚临星朝他笑了笑,“夫侍也挺好的。” 他不该奢望什么。 在他离开裴淮义的那一刻,所有美好、甜蜜的回忆,就都成了过往。 她们之间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了。 但老天垂怜。 非但让他见到了裴淮义,此刻还让他住进了御史府,日日能看见她。 这就够了。 能远远地看着她,顺利生下她们的孩子,独自抚养长大,这就够了。 蒹葭宽慰他:“公子别难过,我觉得大人对公子是不一样的。” “那日咱们无处可去,大人却收留了我们主仆,可见大人心善,后来公子生了病,家主非但没有为难,还照顾了公子,”他一一数着裴淮义的好,最后感慨,“多少人渴求不来的福分,谁能不喜欢裴大人呢?” 楚临星没有告诉他,那夜并非是照顾。 裴淮义吻得他无法呼吸,滚烫的眼泪摔成数瓣,甚至来不及吞咽。 她那是好好欺负了他一次,哪是什么照顾。 但他不会讲这些话说给蒹葭听,只道:“你说的是,这是旁人羡慕不来的,我会讨裴大人的欢心,留在这做她的夫侍的。” 如果裴淮义愿意要他的话。 蒹葭心思单纯,听他这么说,自然不会怀疑,直接道:“那太好了,我也想随公子留在府上。” 水汽将膳房填满,他这才急匆匆地回过神来,将蒸屉打开。 两人手忙脚乱之际,楚临星还有几分不真实的感觉。 如果当初裴淮义将他带回京城,是否会给他主君的位置,若是当时跟他回来,一切会不一样吗? 好像不会。 他是罪臣之子,这点迟早会被揭露。 而裴淮义站在与他母亲相反的立场,若是幸运,裴淮义会因着对他的喜爱,保下他,若不幸一些,便被交出去,与母亲在地府相见。 她太敏锐了,就算瞒,也瞒不了多久。 他永远都做不了裴淮义的正君。 “师弟。”膳房外传来一道陌生的声音。 这个称呼令楚临星掐紧掌心,遏制着自己的情绪,看向门口的人。 青年逆着光,面容不大清晰,但依稀能看出与他有些相似。 不知她们从哪里找出来的冒牌货。 “师兄怎么来这了。”楚临星朝他打着手语。 他不是很想看见假冒自己的人,故而对他也疏冷。 “成恩”听完蒹葭的复述,笑道:“你我许久未见,本该先来看你的,但昨夜回来太晚,想着你睡下了……” “师兄,”楚临星打断他的话,平淡地看他,“师兄不是说,将大人让给我吗,为何又回来了?” 成恩轻咳了一声,道:“我一颗心都系在了裴大人的身上,先前的气话,如何能作数?” 如此拙劣,被他牵着鼻子走。 楚临星发出一阵气声。 他微笑着看着眼前的人,只是眼神看得人毛毛的:“师兄当言而有信。” 成恩也担心自己多说多错,索性不回答他的问题。 楚临星朝他缓缓走去:“师兄,为什么要回来呢?” —————————— 一夜之间,朝堂双方党羽受到重创。 却无人知晓,大难不死的三位大人,此刻成了昨夜得利渔人的手下。 兵部尚书与户部尚书还被蒙在鼓里,不曾察觉到第三方势力的入侵。 朝堂众人绝对才想不到,她们眼中那个温和友善的裴淮义,此刻手握多少势力。 起初只当裴淮义是装出来的,可哪里有人能数年如一日的装到现在,从来不露馅呢。 若是这样,那就太缜密、太可怕了。 没人想要跟这样可怕的人做同僚。 倘若她们知晓裴淮义正是这样的人,只怕要疏远,要群起而攻之。 “什么?”听完风兰的话,裴 淮义微微扬起眉头,露出些玩味的神情,“噢,那楚公子说了什么没有?” “楚公子与成公子寒暄了一阵,成公子便离开了。”风兰道,“主子,今日要处理的事还有很多,诸位大人那边也是。” 她将掌心的缰绳递给身旁的下人,叫她们将马牵回马厩:“他这会还在膳房?” “……大人。” 楚临星从一旁走了出来,有些拘谨地低着眉眼,道:“我为大人做了糕,早就从膳房出来了。” 她微笑着问:“你都听到了?” “是,但我并非偷听。”楚临星为自己解释着,“我知晓大人政务繁忙,请您允许我为您磨墨。” 她不大在乎楚临星究竟有没有偷听,又并非什么重要的事:“不必日日拘在府上,你想去哪里都好,出去转转吧。” 她没必要将人束缚在自己身边。 但这话听到楚临星耳朵了就变了味道:“您、是厌恶我了吗?” 第40章 女人的脚步没有停,径直向书房走去。 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楚临星亦步亦趋,紧张地远远跟着她。 裴淮义知道他没走,就故意逗他:“你师兄回来了,楚公子这是做什么?” “可是,可是您答应我了。” “我答应你什么了?” “您说,只要我会……就留下我,我会做得很好的。”楚临星下唇上还有一道浅浅的齿痕,“别赶我走。” “会什么?”她停下脚步,侧身看着他,要他将方才省略的两个字说出来。 楚临星莫名就生出了几分被欺负的错觉。 只是裴淮义这样从容成熟的女人,会妻夫一个孤立无援的男人吗。 应当是不会的…… “暖床。”所以楚临星坚定地看着她,“我会暖床的。” “所以请您不要赶走我,我什么都会做,”在她的注视下,他的底气越来越不足一般,声音也小了下去,却还是坚持道,“我来为您磨墨吧。” 楚琴师颇得裴大人青眼。 数日以来,亲自服侍,寸步不离,从不假借她人之手。 人都说,楚琴师已经算不得琴师了。 没有谁家的琴师会日日夜夜侍奉主子的。 更何况,楚琴师这几日也不曾探亲,谁知道他在怎么侍奉。 京城的人都知道他不正经。 一个不正经的,装的疏离冷漠的男人,却留在了裴大人的身边。 狐狸精楚琴师入府的第六日,他为裴淮义按揉肩膀放松的手被按住。 裴淮义停下了笔,漫不经心地道:“楚公子,你师兄入府这么久,你从来没有怀疑过她的身份吗?” “你究竟是谁?” 第31章 第31章愿给您做小 被她这样问,楚临星还有些茫然。 但裴淮义的掌心按在他的手背上,属于女人温热沉稳的气度冲击着他的理智,他被迫冷静地思考着。 “别露出这幅无辜的模样。”裴淮义无声地笑了一瞬。 “我是见大人对他很好,误会您认定他就是师兄,只怕自己人微言轻,说出来招大人讨厌。”楚临星打量着她的神色,而后问,“所以您一直在怀疑他吗?” 裴淮义费解地看着他:“一个冒充你师兄的人,你在顾虑什么?” 他蹙着点眉尖,半晌道:“我不想被大人讨厌。” 在大人物手下讨生活,不能做一个不得喜欢,甚至是惹人生厌的人。 裴淮义的声音不辨情绪:“既然不认识,怎么还能做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 “我怕您生疑,”楚临星微微蜷缩了一下指尖,被她按住,也不想挣脱,任由自己清醒地陷入那张甜蜜的罗网,“要是您希望他是师兄,我便也将他当做师兄。” 她费解地看着眼前人,唇角还带着一点笑意:“这也能妥协?” 或许是女男的思想有别。 她实在搞不明白楚临星究竟是怎么想的。 为了留在她这,他指鹿为马,做到这个地步。 “我,心悦您,愿意给您做小,求您留下我,只要给我一口吃的,让我能日日看见您就好了,别的,我不奢望。” 这话有些不合时宜。 但楚临星就是说出来了,他没有期盼得到什么回答。 只是平静地等待审判的降临。 将自己的心思展现在她面前,随后一副任杀任剐的模样。 “只要一口吃的?”裴淮义感到一阵荒谬。 她自然清楚楚临星的心思,但没想到他的要求就这样简单。 墨条与砚台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她沾了一些墨,继续书写道,“收拾好东西,明日随我出去。” 对于楚临星方才不合时宜的告白,她也没有放在心上。 现下可不是处理女欢男爱的时候。 她松开了手,楚临星也顺势将被她触碰过的手背缩回去,耳尖通红,但维持着平静:“您要带我去哪?” “带你出去散心,”裴淮义说的理所应当,也没有要征求谁同意的意思,“带好东西,这几日不回府。” 楚临星点点头,意识到她在伏案书写,又重重地嗯了一声。 他就安静地站在那,只有裴淮义需要的时候,上来为她添些茶,磨会墨,直到她彻底停笔,侧眸看他还在。 一副疏冷,但小意温柔,又贤惠的主君模样。 楚临星被她看着,避开她的眼眸,道:“大人,我想恳请大人的帮助。” 还带着墨迹湿痕的纸张被晾到一旁,她随口问:“什么事?” 楚临星指尖抵在柔软的掌心,涩声道:“李云邦的手下当初下江南,派人将我母父重伤,卷走了楚府家产。” 确有其事。 李云邦的手下前些年行事不妥,做下了不少恶事,说到底还是因为李云邦的吩咐,不少恶事都与她的决策脱不了关系。 裴淮义掀起眼帘:“先前不曾听你提起。” “我来京城,就是为了给母父报仇,”楚临星紧紧咬着牙根,掌心的疼痛也提醒他,切不能失态,“大人,您会帮我吗?” “但我不是良善的菩萨,”裴淮义指节交叉,提出条件来,“李云邦是我朝户部尚书,楚公子,你怎么就觉得我会帮你呢?” 他不卑不亢地站直身子:“若是大人需要,我愿为大人打探各府消息。” 做琴师的这段时日,他在各府也有自己的眼线。 有些不够谨慎的官员,并不会提防洒扫的仆从,或是藏匿于花丛中修剪的小奴。 只要他拿的出银子,这些不够忠诚的奴仆就能为他所用。 裴淮义摇头,唇角的弧度让人不能确定她是否在笑:“不够。” “只要大人开口,凡是我能做的,定竭力去做。” 裴淮义很少看到他露出这幅模样。 楚临星大多时候都在躲她,不论是视线还是肢体,他都会匆忙地避开。 男戒男则严格要求男子,不许他们直视女子的眼睛。 这是挑战的女子的权威,是一种冒犯。 楚临星却并非不想冒犯,每次跟她在一起,他周身总会出现恐惧的情绪,她在朝多年,能洞悉人心。 但此刻他没有了害怕的情绪,比方才向她表明心意还要决绝。 “什么都愿意做,”裴淮义我呢,“哪怕是这条命吗?” 楚临星倏地抬眼,对上她褪去笑意的眸子:“如果大人信任我,要我参与这样的任务……我愿意为大人做事,只要大人帮我杀了李云邦。” 裴淮义对此不知可否:“据我所知,当初涉及江南楚家一事的官员大都被左迁,涉事者处死,楚公子还要深究?” 第一次听这么一个脆弱的,柔软脆弱的琴师说出“杀”这个字,感觉还是很新鲜的。 像他这样,不仅清除掉当初动手的爪牙,还要继续要杀幕后黑手的人,真是太少了,不论他愿不愿意,都应该知晓,大多时人是没有这个能力的。 一旦察觉到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在他毫无助力的情况下,李云邦或许无需动手,只朝他亮出獠牙和利爪,他就再没有了行动的能力。 裴淮义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如果楚公子能让我满意,或许我会考虑。” —————————— 监察御史称病,隔日便低调地出现在南郊。 南郊荒僻,有一个小小村落,但民风淳朴,她们前来之时,村民们面上涂了色彩,像是在进行什么古老的仪式。 楚临星落下车帘,随她下车:“大人来游玩吗?” “你可以当做游玩。”裴淮义将手中信件递给风兰。 他静默地上前,垂着 眼睫为女人系好鹤氅的系带。 今日他没来得及熏香,裴淮义便没有闻到那股强硬融合进来的味道,但那股甜的牛乳味更浓烈了一些。 一阵风把他的鬓发吹得乱了些,有几缕落到她的衣领处,带来轻微的麻痒。 村落中几个男人探头探脑朝她们看来。 楚临星存着私心,默不作声地凑的近了些。 这样的动作将裴淮义的面容遮挡了许多,旁人也瞧不大清。 “在闻什么?”他的鼻息落在衣襟处,裴淮义问。 这个姿势的确不妥。 一向遵守礼节的人,此刻才后知后觉地后退:“没……” 她接过楚临星提着的小布包,拄着拐杖的老媪便上前递来粗布帕子,笑得和蔼:“厌青,这是带着夫郎来了啊?” 听到她开口,一旁的几个孩子也叽叽喳喳围上来:“裴姐姐!” 楚临星还没有见这架势,裴淮义没开口反驳,自然也轮不到他说话。 “不是……”裴淮义无奈地揉了一把眼前孩童的发顶,对方早已拽着她朝前跑去,徒留楚临星站在原地,对那位老媪露出礼貌的笑。 “厌青好长一段时间没来,村中孩子们都想她,”老媪对他解释,“她们定是去尽头的小屋了,郎君莫急。” 第41章 厌青。 他缓缓咀嚼着这个名字。 裴淮义从来可靠克制,斯文矜贵,如今和这群孩子打成一片。 竹屋藏着孩子们的秘密。 屋里点了油灯,明明灭灭,冒着黑烟。 裴淮义的侧颜也被那点微弱的光晃着,她给孩子们分了布包里的糖果,有个年纪小的上前将楚临星拉过来。 女孩的掌心还有些砂砾,攥着他的尾指,带着楚临星来的她身边,对同伴道:“裴姐姐娶了夫郎哦,我以后也要娶哥哥这么漂亮的夫郎……” 她察觉到楚临星有些忐忑的眸光落在她身上。 裴淮义没有解释,只微笑着将掌心搭在他的腕上,问那个孩子:“喜欢哥哥?” “也喜欢姐姐,”这个年纪的女孩惯会撒娇、说好听话,亲昵地跟她贴着坐在一起,“是不是像姐姐一样厉害,就能娶漂亮的夫郎了?” 裴淮义屈指刮了一下她的鼻梁:“瞧瞧,小小年纪就想娶夫郎了。” 一旁的楚临星耳尖早已红透了,很是不好意思。 盼着做她的夫郎吗? “彭禾有一会到村子,让她为你诊病,”她让老媪将孩子们带出去,缓缓揉捏着楚临星薄软的腕子,“她见惯了疑难杂症。” 彭禾有是有名的江湖游医。 若是她亲自诊治,有孕的事就瞒不下了。 楚临星轻声向她求证:“大人待我好,是因为师兄吗?” 他用一个假身份,活在自己的阴影里。 孕夫敏。感,多思,明明都是他自己,但楚临星就陷入了怪圈,还是当年的自己为他设的。 她们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呢。 “你希望是吗?”裴淮义不答反问。 她总一副平和温柔的模样,像是什么都不能掀起她心中的涟漪。 胎息涌动,楚临星朝她俯身一拜,步履匆匆地离开了竹屋。 只是在他出来后,不远处神坛旁的男子发出低呼:“神选了他。” “但他是外来的男子。” “裴小姐的夫郎么?” 楚临星不解地抬头,赫然对上神坛上那双眼睛——扮神的男子用桃木剑指着他。 孩童笑着催促:“郎君哥哥,今年的福神选了你做新神呀。” “什么?”楚临星不太了解这边的风俗。 “每年的福神都是神的旨意,福神指到谁,谁就是今年的福神了,”她牵着楚临星,因着多吃了裴大人一颗糖,特地提醒她的夫郎,“接过旧神的桃木剑,舞剑即可。” “做竹米村的福神,要庇佑竹米村的!” “你会舞剑吧?”她期待地看着楚临星,“裴姐姐会,想必姐姐的郎君,也是会的。” 楚临星望着台上旧神繁复的装束:“她,也做过神吗?” 女孩知道那个“她”是谁,笑说:“裴姐姐是前年的福神呢,她做福神的那年,我们村子越来越好啦,哥哥上去,裴姐姐最喜欢看神明交接的舞了!” —————————— 裴淮义落下一子,看着眼前人:“你输了。” “说好的,输了随我出去,姑母还想在这呆一辈子吗?” 对面的女人静默片刻:“只是没想到,你真的到了这个位置。” 裴氏落寞的旁支,得皇帝器重,有了颠覆朝堂的权力。 当年一事牵扯甚广,她暗中收集了李云邦与其党羽的罪证,但做了这么多,真的能扳倒她吗? “若是失败,你会死的,”沈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好孩子,真的要继续下去吗?” 当初裴淮义的母亲卷入党政,后她亦被牵连左迁。 一旦失败,则是丢命的事。 裴淮义知晓她的顾虑:“沈将军,陛下不会容忍,当年之事,会交由刑部与大理寺复审,随我走吧。” 她的到来驱散了的压抑氛围。 沈越看着眼前的小辈,抹了把眼角的湿痕:“好。” 那个冰冷寡言的小侄女,长成了大人的样子,为她翻当年的旧案了。 屋外热闹非常,裴淮义起身:“换神仪式开始了。” 不知今年的福神是谁。 锣鼓喧天。 裴淮义刚踏出小院,就见神坛上熟悉的身影持着桃木剑。 楚临星的目光不曾从她身上离开,一直跟着她的身影,执手挽了个剑花。 “厌青,你夫郎舞剑也不比你差。”翟媪笑着示意她朝前看。 旧神的衣饰已经穿在了楚临星的身上,细小的铃铛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清脆声响,叮叮当当,流苏与宫绦也被风吹得飘荡。 心口微微一滞。 不同于记忆中的舞步,不锋利的剑尖似戳在了她的心口。 “主子,彭禾有彭小姐回来了。” “……让府医把先前楚琴师服用的药材,列一份给她送去。” 第32章 第32章怎么教你的 那件繁复而古老的衣衫,是每年给福神穿的。 其上有淡淡的香气,是新鲜的花草熏制的,沁人心脾。 今年的福神被村民们簇拥着。 楚临星头上戴着一顶白莲花冠,其后坠了轻薄的纱,宛若神降。 他看了一眼裴淮义,抿着唇朝她轻轻笑了笑,接过一旁小童子手中的玉净瓶,持着一枝嫩柳,朝着周边村民洒下水珠。 这是神的赐福。 楚临星的笑同先前在府上,带着讨好意味的不同,此刻看上去倒像是真心的。 “侄女婿比你当年赐福做得好。”沈越很是客观地道。 裴淮义:“不是侄女婿。” 她回答的声音无波无澜,引得沈越侧目:“你不喜欢他?” “没有喜欢,”她面色平静地看着身影,“也没有不喜欢。” “……厌青,你,”沈越幽幽叹了口气,“罢了,你们小辈的事,我不该掺和的。” 沈越算是看着她长大的,知晓自己这个侄女在裴府生存不易,生父死的早,母亲有太多女儿,压根也顾不上她这个嫡女,自然缺乏关爱。 她从不表述自己的需求,对旁人的感情也很淡,沈越一直为之担心。 但毕竟是姑母,在她很小的时候被党政牵连,身为罪臣更没有管她的机会。 她自小便如此,原想着长大兴许便不一样了,但自幼感情缺失还是对她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就算她表现的善良又体贴,本质还是疏冷的、难以让人靠近的。 一个得不到亲属关爱的孩子,成长后已经不开始期待建立新的关系,也极少有人能真正走入她的内心。 “姑母是怕你身边没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人。”沈越终 究还是叹了口气。 裴淮义看着被簇拥下神坛的新福神:“姑母何必忧心。” 小神仙额间点了一颗红艳艳的朱砂,沾了泉水的嫩柳象征性地在她身上点了点:“为您赐福。” 泉水清凉。 他身上是新鲜花草的香气,福神的装束大都是这个味道,还掺杂着牛乳淡淡的香甜。 随着嫩柳摆动带来的那阵风漾来。 老媪上前将口脂捧给她:“大人,福神大人还没有涂口脂。” 竹米村的习俗,福神的口脂要妻主来涂——倘若福神是已婚的郎君。 裴淮义指尖蘸取一点口脂,垂眸凝着他浅色的唇瓣。 因着身子不大好的缘由,楚临星总是比常人白一些,就连唇色都是浅淡的。 过黑的发色与湿润眼瞳衬的病美人还有些虚弱,此刻随着裴淮义指尖落在唇瓣上的动作,他微微张开唇,任由她涂抹着,这个距离,她能清楚看见那点泛着水光的贝齿、柔软的舌尖。 妻夫间涂抹唇脂的动作到底有些暧昧了,村民们都默契地偏过头不去看,顺带着将几个孩子的眼睛也遮住。 楚临星眼睛亮晶晶的。 同初见的木然空洞不同,许是玩得高兴了,他这会不害怕她了,胆子也大了起来,红艳艳的唇翘起一点愉快的弧度。 在裴淮义要抽回指节时,错不及防地被他拉住。 她扬了扬眉头,看着楚临星望着她,捧起她的指尖,随后弯了弯唇角,垂首,吻在了沾染了口脂的指腹上。 穿着福神的装束,却做着同往日相反的,如此胆大妄为的动作。 若有村民此刻回头,便会瞧见他这副模样。 裴淮义却没有往常那般要再逗他的意思,只静默了一息,便将手抽回,一丝不苟地擦拭着:“好了,赐福继续。” 她转身离开,没有再看楚临星是如何赐福的。 关于竹米村的换神与赐福,她最清楚不过了,没有再看下去的必要。 沈越跟着她回了小院,担忧地道:“厌青,你究竟是怎么了,那小郎君也不错,姑母是过来人,看得出他对你有意。” 她坐于廊下,没有言语。 起风了,竹叶被吹得沙沙作响,那股淡淡的香气还萦绕在身旁。 第42章 起初她怀疑楚临星是成恩,将人带到身边,想要看他是如何露馅的,可至今楚临星都没有要露馅的意思,若非他演技精湛,便只能说明,他真是不是成恩。 从最初,她的方向就错了。 可怎么会呢,她的感觉极少会出错,她最了解成恩了。 再次留下他,也是因为他身上跟成恩有些相似的感觉,说到底,楚临星像是代替成恩暂时活在她身边。 问题就出在了这里。 她应当对一个替身生出别样的情愫吗? 自然不能的。 “厌青,既然你对他有些情意,为何躲呢?” 很久,她缓声道:“我不想变成母亲那样。” 裴淮义太厌恶她的母亲了,在裴府这样的地方长大,她对自己十分苛刻,这注定她与寻常孩子不一样,旁人的好她坦然接受,也给予对方相应的回馈。 但不对谁交付感情。 她太清楚自己是个怎样的人了。 冷漠、狠辣,情绪平静,甚至可以用寡淡来形容。 当她真的对外展现出自己的模样,这些人怕是会吓得跑开。 逗弄楚临星也是因为无趣,她喜欢看旁人的反应,这是她儿时在裴府活下去的基本,习惯保留至今,在观察楚临星的模样时,发现他那点可怜的真心。 那又怎样呢,裴淮义向他展示了自己可怕的一面。 果不其然,楚临星躲了她一阵,可今日这又在做什么。 害怕她,又要凑过来,露出那点笑模样吻她的指尖。 裴淮义不是未经情事的愣头女娘。 她清楚自己的反应不对,所以应当扼杀,及时止损。 “可是厌青,为何不呢,”沈越开导她,“你和你母亲终究不是一类人,你也不会变成她的,好孩子,她……算了,可不论如何,你都不该委屈自己啊。” 她一直向裴淮义输送着,喜欢一个人是正常的,于她而言不是一件坏事的观念。 沈越见她不说话:“厌青,何不纳他为侍?” “一个没有很大助力的人,为何要给予他这样的位置。” “但你对他不一样,不是吗,”沈越道,“他不是什么没用的郎君,不也救你与肖柏的势力如水火,做小侍而已,你喜欢他的长相就够了。” 裴淮义无情绪地重复:“喜欢?” 沈越了然,循循善诱道:“看到他接近别的女娘,你不介意?难不成看到他对旁人言笑晏晏,你还能毫无波澜?” “好孩子,何不试试呢,我倒是觉得,他会是个不错的人。”沈越只觉得,他或许能将裴淮义带出来。 —————————— 彭禾有有些不耐烦地挠了挠头,鬓发也同主人一样,呈现出放浪不羁的模样:“不是,还有吗,不要总是尽量打搅我。” “全了,全了,”裴府的府医讪笑道:“彭神医,这药渣先前家主就叫我查,可我实在没能瞧出什么来,但你瞧这味药……” 她点了点单子上的药名:“添上这味药,究竟有什么不同。” 明明都是温和的补药,则呢么看叶看不出稀奇来。 彭禾有随手书写着,嗯嗯啊啊地敷衍她。 “彭神医。” “彭神医?” 府医深深吸了一口气,气沉丹田:“彭神医!” 彭禾有彻底不耐烦了:“急什么?” 她又恢复了那副有些谄媚的样子,笑着叹了口气:“彭神医,家主吩咐了,我自要跟着来精进医术……” 这府医可是个难缠的。 彭禾有看了她亦会,低头看着这张方子,而后皱眉:“哪儿来的,不是说瞧病,怎么给我张安胎的方子?” “……啊?” 彭禾有撑着下巴,有些疲惫地刀:“她什么时候有孩子了?” 府医眨了眨眼,缓缓皱起眉头,沉吟道:“彭神医是说,这张方子并非单纯的安神汤,同样有安胎的功效?” “正是如此,”彭禾有见她这副模样,也意识到不对,坐直了身子追问,“怎么回事,你不会不知晓这是温补的安胎药吧?” 府医为难:“我同老友多次商谈,也不曾看出其中妙处,只当是安神汤,怎的竟是安胎的方子?” 这可难办了。 她已经能想象到,将这件事传给家主后,会引起怎样的祸端来。 糊涂啊。 楚公子怎么就没藏好呢,怎么肚子里揣了只小的,就来她们府上了呢? 这下家主要如何处置楚临星,她也想不到了。 “……这温补方子出自我老师之手,当初她南下研究出来的,但南面也不常用,你不识得也情理之中,只是,”彭禾有追问,“你们都不知晓这事吗?” 方才她提起安胎的方子时,府医一脸茫然,想必裴淮义也是不知的。 裴淮义只叫她回来治病,她就顺理成章的认为是好友的夫侍。 有懂医术的在这,很快便想明白的其中的缘由。 所以这是她的小娇夫瞒着她,揣了野种,却骗她自己染了疾病? 不仅如此,还能拿到这样的方子,买通京城的郎中为他说谎。 “裴淮义不会原谅他的。”彭禾有笃定地道。 胆敢欺骗裴淮义,这小儿郎惨了。 她火速写下几个字塞给一旁的亲卫:“去,以我的名义为你家主子递信。” 此时的竹米村。 因着此次出门扮做妻夫,翟媪自然而然为她们备了一间房,今年的福神正细致地铺着床。 入夜,裴淮义指尖抵在额角,沾了墨汁。 楚临星是谁都无所谓,只要她想要,就可以留下。 他也很想留下不是吗,两厢情愿的事,为何不可呢。 “……大人,”楚临星递给她一盏茶,温声道,“沈将军不是要随我们回去了吗,您在想什么?” 裴淮义撂下毛笔,竹管与笔山磕出一声响:“你同你师兄真的很 像。” 此言一出,他有点不高兴了。 原本扬起一些的唇角僵了一瞬,随后垂首:“大人喜欢就好。” 裴淮义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夸你像你师兄,为什么不高兴?” 他小声道:“倒没有不高兴……” 他分明知晓,自己的存在就是为了模仿成恩,但被裴淮义如此夸赞时,因着孕夫敏感多思,还是有些不高兴。 “撒谎,”裴淮义察觉到他一闪而过的落寞,“楚公子,你不想像他,是吗?” 按照往常,楚临星本该低着头,一语不发,或是继续认错。 但今日他不知是怎么了,裴淮义方才的话在他听来就莫名多了些坦白的勇气。 楚临星抬眼看着她,很是认真地看着她:“是,大人,我同样爱慕大人,也不想与师兄相似。” 裴淮义笑着打破他美好的幻梦:“但你能留下,不就是靠你师兄吗?” 他平淡附和:“大人说的是,我清楚自己这般不对,所以我当为自己方才的作为,向大人道歉……” 看他这幅模样,裴淮义就想要打击一下他:“不够诚恳。” 楚临星顿了几息:“我向大人道歉,以后不会如此了……” 说他不够诚恳,他就真的重申了一遍。 那双澄澈平静的眼眸看着她。 “你师兄不会这样道歉的,”裴淮义指尖点了点桌案,“知道该怎么道歉吗?” 楚临星面上闪过一丝无辜的茫然,反应过来她的意思后,红着耳尖挪到了她面前。 成恩娇纵,惯会撒娇耍赖,寻常犯了错都是这样被放过的。 他便觉得这法子好用,从在家中逃罚,用到了裴淮义身上。 裴淮义看着他缓缓凑近,因着紧张,扇动的长睫也彻底遮住眼帘。 唇瓣上还有方才她点上的口脂。 温热的吐息甫一靠近,裴淮义就禁锢住了他的窄腰,怀中的人掌心搭在她的身前,想要推开的模样,却没有用了,半推半就着,贴在她的唇瓣上。 女人的视线攫着他,让他逃离不开。 楚临星贴着她的唇瓣,而后动作轻柔地,舔舐了她的唇,睁开眼睛,撞进了她翻涌的眸底。 “不够诚恳,”她听着楚临星急促的心音,指节缓缓扣在他的后脑,放低的声音像是蛊惑,“只是这样吗,我先前怎么教你的?” “是……唔!” 裴淮义咬住他的软唇。 口脂带着花香的甜味从舌尖开始,缓缓蔓延至整个口腔,又渡到了楚临星的口中。 啧啧水声充斥着整个内室。 她的动作仍旧从容、游刃有余。 只是怀中的身子没能撑太久,没多会就渐渐软了下去,想要顺着往下滑,但窄腰背她箍住,一时间也逃脱不得。 “学会了吗,小神仙。” 裴淮义暂时放过他。 因为短暂的缺氧,楚临星的眼眸已经变得湿漉漉,带着迷蒙,还没反应过来似的,只下意识地扯着点她的衣袖。 第43章 她说的认真,拿出老师教导学生的模样。 楚临星就点点头,声音还有些喑哑:“……学会了。” “妻主。” 他小小声补一个称谓。 “乖,”她指腹擦过楚临星唇角的水痕,“准备休息吧。” 朝堂政务永远处理不完,裴淮义身兼数职,更不必提。 但楚临星显然误会了她的话。 他面颊上浮现出可疑的红晕来,矜持地点了点头:“我这就去……” 脚步都是虚浮的。 楚临星觉得,自己现在被浸泡在了香甜的蜜罐里。 那些甜蜜美妙的糖浆将他浸透,整个人都因过分的香甜而饱胀起来,就连呼吸都带着幸福的味道。 裴淮义也喜欢他的。 他感觉到了。 没有什么比这样一个认知更让他开心了。 开心到楚临星根本无心去想,她喜欢的究竟是模仿成恩的他,还是原本的他。 但是这已经不重要了。 只要裴淮义喜欢,他也可以做成恩,只要她想要就都可以的。 休息,今夜终于要服侍她了。 高兴的情绪甚至盖过了他的恐惧,以至于楚临星忘了,自己肚子里此刻还有一个幼小的生命。 楚临星褪的只剩一件中衣,看向桌案前的人。 裴淮义原本只是要他先休息,朝政不曾处理完,她自然还不能歇下,谁知楚临星误会了她的意思。 他自顾自地将发丝散开,原本洗干净,还有些湿漉漉的发尾在衣衫上留下一道水痕,分明没有这样的意思,但就是带着点勾人:“大人,我服侍您歇息吧。” 她抬眼,看着榻上温润如玉的人。 这幅温和的模样,像极了庙宇里神子的画像。 温柔的神子散下乌发,抱着一个柔软的婴孩,哺育着它,与身子相比,楚临星怀中只差一个襁褓。 “小神仙,你的朱砂还没有洗掉。”她温和地提醒。 楚临星微怔,抬手触了一下眉心,果然还有一些残留的朱砂。 他转身去洗残留的颜色,这边彻底安静下来。 李云邦受到重创,她做得太过火,引起了皇帝的注意,那位也没有要帮她的意思。 此刻女儿落下残疾,党羽受到重创,裴淮义给了她致命一击。 弦月堂是李云邦的产业,就连那位都虎视眈眈,上次她卖了太师一个好,郝掌事下台,新上任的李掌事正是太师的人。 她是不能对上李云邦,但裴淮义完全可以引入新的势力,让旁人来对付她。 风兰将整合出来的一摞厚厚纸张放在她面前,问:“主子,我们手上的证据充足,明日查弦月堂,要收网吗?” “收。”裴淮义微微一笑,“这是陛下的旨意。” 半晌,风兰瞧见他还没出来,压低声音问:“主子,旁人都说楚公子同您……要树下堵住她们的嘴吗?” 但接受他没有那么难。 同姑母说的一般,她或许应该纳楚临星为侍,给楚临星一个名分。 那点良善、良心被唤醒,裴淮义思考着这件事的可行性。 风兰恭恭敬敬递上:“主子,彭神医的手信。” 手信被封着,裴淮义伸手,风兰便递来了裁信刀。 纸张被平整地割开,裴淮义抽出那张信纸,一目十行。 她面色如常,只是指尖紧紧捏着信纸一角。 第33章 第33章怀的是野种 信纸上清清楚楚写着“有孕”二字。 有孕。 楚临星清瘦,小腹的弧度也并没有那么明显,她当初并没有朝着这方面想。 可结合楚临星的反应,譬如他不肯饮茶,偶尔偷偷失态地干呕,说自己有胃疾,不能受累的脆弱苍白模样,似乎在这一刻都有了解释。 楚临星联合郎中欺骗她,而她真的信了。 真是好大的胆子。 信纸被她不自觉捏出褶皱,最终在她的掌心化作了一团。 楚临星鲜少出门,更不曾做过赐福这样累的事,此刻蜷缩着身子,睡得正酣,丝毫没有察觉到周身逐渐可怕的氛围。 内室的空气都在这一刻凝滞。 风兰和雪竹微微屏息,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彭禾有从不曾出过错,这封信将他身上所有的疑点都串联了起来,一切都变得明朗。 怀着旁人的孩子,过来寻求她的庇佑。 裴淮义唇角的弧度没有落下,只是眸底一片冰冷。 她越是淡定,身旁两个亲卫越是不敢说话。 风兰雪竹对视一眼,她们清楚主子对楚公子有多好,可却出了这档子事,欺骗主子,他绝不会有好果子吃,一时间谁也不敢出言。 “明日查封弦月堂。”裴淮义起身平静地吩咐,“退下吧。” “是。” 内室重归寂静。 裴淮义注视着榻上蜷缩的人,缓步上前。 随着脚步 声渐近,榻上睡着的人隐隐有些不安,将身子蜷得更紧了些。 下意识地保护着小腹。 她的眸光从楚临星的脸,缓缓下移,落在他有一些弧度的小腹上。 她先前不曾怀疑楚临星腹部的布帛,现在想来,只怕是月份大了,生怕在她面前藏不住,暴露了自己有孕的事实,这才冒险将肚腹勒平。 “妻主……” 在她走过来后,楚临星明显不安稳,低声唤着。 人在恐惧、无助的时候,会唤自己的亲近之人。 “抱歉,妻主,对不起。” 他在梦里都在渴求妻主的原谅。 原谅什么,原谅他还怀着哪个女人的孩子,来为她暖床? 要知道,她派去探查的人来报,楚临星根本没有什么未婚妻主。 只怕是与哪个女人暗通款曲,怀上了野种。 连处子之身都不是,还敢大着胆子,拖着病躯来为她暖床。 真不怕哪天死在床上吗。 那股因为被欺骗戏弄,不可言说的火气剧烈燃烧。 裴淮义面色平淡,半晌,嗤笑一声,径直起身,离开了这间房。 —————————— 翌日,皇季父召楚琴师入京。 楚临星见她的亲卫行色匆匆,知晓今日又有要事要办,原想留在她身边。 她们的关系好容易缓和,他也终于克服恐惧,想留在裴淮义身边。 但今日的裴淮义同昨天有些不同。 楚临星换了身淡青色的素衫,从容得体地立在她身边,带着点小心观察着裴淮义的神色:“大人,您不高兴吗?” 她今天冷冷的。 面色与平时一般无二,但楚临星就是敏锐的察觉到一点不对来。 昨日她不是这样的。 裴淮义没有看他,只吩咐:“莫要让皇季父久等。” 她对雪竹道。 这厢,雪竹已经将马车带来,放下轿凳,朝他道:“公子,我送您去宫里。” 他望了裴淮义一眼:“……好。” 其实不想离开裴淮义的。 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她不高兴了,明明昨日裴淮义对他还很好——并非是今日不好,可他就是品出点不一样来。 楚临星没有思考的方向,在雪竹的安排下上了马车,不舍地放下了车帘。 “我、做错什么了吗,”终是没忍住,他出言问雪竹,“为何大人不高兴?” 雪竹哪敢说什么:“公子,我不知。” “公子昨夜睡得早。”蒹葭附耳提醒他。 一句惊醒梦中人。 楚临星恍然,随后懊恼地垂下头,低声谴责自己:“都怪我,只是沐浴过后身子疲累,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哪有这样的暖床小侍。 因着要给主子暖床,才得随家主出行的殊荣,结果自己先睡着了。 难怪裴淮义不理他。 前室的雪竹听着,木着脸没有出声。 她们主子哪里是这样小气的人,若真有这么简单,只怕是用的女男之间的解决方式,寻常女子若是身边出了这样的事,浸猪笼都是轻的,要将这叛主的小侍活活打死才是。 但她们主子不是这样残暴的人。 楚临星为当今圣上与皇季父抚琴,也不能处理的如此草率。 京城入夏快,微热的风卷来夏雨的潮气。 风兰于这时上前道:“主子,那边查出了禁药,几位大人与掌柜已到齐,该收网了。” “嗯,”裴淮义看了眼天边,“假冒成恩的人处理掉吧。” 他已经没有用了。 风兰道:“属下着手去办。” 言语间,假成恩的命运已定格。 天边响起沉闷的雷声,震耳欲聋。 掌柜面色惨白如纸,自知理亏,却硬撑着道:“裴大人,您是知晓的……” 裴淮义没有看她,只平静地拨了一下手边的古琴,听那阵短促的琴音:“李掌柜,我知晓什么?” 第44章 李掌柜有些颓然,却硬撑着,近乎祈求地望着她。 她是太傅的人,弦月堂的李云邦的产业,裴淮义不能就这么封了弦月堂。 裴淮义当然知晓此时,可她无所顾忌地要查封弦月堂,李掌柜心中也没底,此刻还有几位监察御史在场,她若是还想活,自然是不能说的。 “李掌柜,此前我便告知过你,”裴淮义收回手,抽出帕子细致地擦拭着指尖,“这琴馆里的琴怎么用朽木呢?” “朽木制成的古琴,琴音自然不纯净,李掌柜说是也不是?” 李掌柜哪里敢说不是。 她自然知晓裴淮义是在点她,责怪她没能管好手下,叫人发现这一事,令她难做了,此为禁药,若是闹到圣上面前…… 李掌柜背后腾升起冷汗,不敢再想。 裴淮义微微叹气:“李掌柜,朝堂容不得杂音。” 几位监察御史在她来之前正核对账本,然这些都是假账,又如何能和对得出。 李掌柜自然咬死不肯承认,裴淮义一来,才彻底敲开了这块硬骨头的嘴。 “大人,裴大人,”李掌柜哽咽着,“斫琴不易,琴师们也要吃饭,找下家需要时间,您、您府上的楚琴师,也是咱们弦月堂的啊,裴大人……” 她提起了楚临星。 楚临星有什么好提的,是她不在乎流言,这些人就真认为她又多在乎这么一个人吗? 裴淮义只瞭了她一眼,没有说他相关的话。 “硕鼠蛀空了琴木,若是不好生处置,如何对得起弦月堂的牌匾,”裴淮义指尖顿了顿,看她道,“这可是圣上亲提的匾额。” 这件事一旦闹大,就是在打皇帝的脸。 李掌柜撑着身子:“是、是……” 物证俱在,裴淮义将她的路堵死了,新掌事李冉到现在都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太师与李云邦至今又没有消息,便是打算舍弃她们了。 在场监察御史对视一眼,上前收这些账本。 她说的委婉,先前也提醒过了太师。 皇帝并非看中弦月堂,只是当初听楚临星抚琴听得高兴了,亲自提了牌匾,她要封弦月堂,皇帝不会怪罪。 这事就算怪罪下来,太师也不能怪到她的头上,至于李云邦,她早已站在她的对立面,裴淮义不会在乎她的看法。 李掌柜被押了下去。 “咱们只当要花上些许功夫,裴大人真是了得,这就办完了。” 裴淮义微微颔首,笑道:“我还有事,先行一步,麻烦各位同僚了。” 宫内,皇季父撑着后腰,身后宫男为他顺着发丝:“殿下,楚琴师来了。” 殷奉贤懒懒地应声,眼皮都没有抬:“嗯,把琴摆出去,让他弹。” “是,”宫男派人将东西安置好,与他耳语,“裴大人没有松口,这是什么意思?” 殷奉贤这才动了动眉梢:“啧,她来了吗?” 宫男道:“裴大人正去弦月堂,估计要一会呢。” 他几乎没有掩藏对裴淮义的心思,传去的话也不算委婉,裴淮义总是不置可否的模样,逼得紧了,就笑着婉拒,说白了还是那句: “殿下千金之躯,微臣高攀不起。” “不敢亵渎殿下。” “如何使得,望殿下早日觅得良人。” 总是冠冕堂皇。 心情不爽利,殷奉贤从来不会亏待自己。 他早就听说了,裴淮义对这个琴师不一般,派人治好了他的哑症。 忙得没空进宫瞧他一眼,却有空派人为楚临星诊病。 殷奉贤酸痛的后腰好了些,抚着小腹轻叹一声:“裴大人只怕是嫌弃……” 他嫁过驸马,好容易有孕后又死了驸马,这会怀着前妻的遗腹子。 裴淮义有太多可选的男子了。 为何要做一个继驸马。 “殿下哪里的话,您可是皇季父,陛下都对您尊敬有加,裴大人怎能嫌弃,”宫男道,“殿下放宽心。” 宽慰终究是宽慰。 殷奉贤看了一眼凉亭里抚琴的身影,冷笑:“成日穿一身白,远远瞧着跟个幡似的,裴淮义还能瞧上这么个人?” 看着就招东西。 他是看一眼都嫌晦气。 这琴师原本可是肖府的人,后来说是受了委屈,被肖柏赎了身后,跑去御史府做事了,生了一副冷模样,又上赶着跟在裴淮义身边,她时常忙于政事,哪有什么 时间听楚临星抚琴。 狐媚东西。 本就存了勾引的心思,见裴淮义不肯要他,转头又勾着肖柏给他掏了银子。 殷奉贤本就不喜他。 楚临星从来疏冷,不苟言笑,身份家世都没有,这样一个人,偏偏得了裴淮义的青睐? 那他这个皇季父算什么。 “真是不自量力,”殷奉贤皱着眉头,“叫他过来,我倒要看看,他还有什么目的。” 天逐渐暗了下去。 只怕又要下一阵大雨了。 楚临星按着隐隐作痛的手腕,在檐下听皇季父问话:“当初陛下授你乐官之职,你不肯去,是为了留在裴大人身边么?” “并非如此。”楚临星道,“草民何德何能为宫中乐官……” “陛下授你官位便是能,想留在裴淮义的身边,也得看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殷奉贤的声线没有比外面的雨暖多少,“不要做留在她身边的春秋大梦,你没有这个资格。” 楚临星知晓他对琴并无太大兴趣。 今日召他入宫,也是要为难他的。 却不曾想是因为裴淮义的事。 上次留他在雨中久跪,也是因为裴淮义吗? 他后知后觉地蜷紧了指节,像是发现了被刻意掩埋的惊天秘密,楚临星将心思都掩藏起来。 他先前不曾注意到,皇季父对裴淮义居然存有这样的心思。 难怪,难怪,一切都有了解释。 殷奉贤毫不留情地戳破他的心思:“她会多看你一眼?在她身边留了一个月,她也不曾给你什么名分吧,你还奢求什么呢?” “我不奢求什么,”楚临星平和地道,“我也没有奢求什么。” 只要留在裴淮义身边,他就很知足了。 殷奉贤蓦地笑出声来:“你不会以为,只要你一直这幅做派,就能留在她身边了,别痴心妄想了,她才是真正的利益动物,一个只能被利益打动的女人,你没有家事门第,能给她带来什么,又凭什么留在她身边?” 楚临星抬起眼睛,清凌凌地眸光对上他:“殿下,裴大人不是这样的人。” “什么?”殷奉贤没想到他还会反驳,收敛了唇角的冷笑,眯着眼睛打量他,“别拿出这幅自以为多了解她的模样,你以为你是谁?” “我谁也不是,但裴大人不是这样的人。”楚临星直挺挺地跪在他面前,固执地不肯松口。 他不允许人们抹黑裴淮义,即便那人是他无力反抗的皇季父。 裴淮义是他的妻主,不论她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他都要维护裴淮义。 裴淮义的作为他都看在眼中,就算她与李云邦站在一起,也没有压榨百姓、行恶事,这样好的女人,怎么能被抹黑。 殷奉贤被身旁宫男搀扶着,撑着后腰起身:“既然你谁都不是,那就闭上嘴,本殿对你太仁慈,竟助长你说出这样的话。” “一个被她救助的可怜虫,沾了他的光治好哑症,有什么资格外本殿面前说这些……”说到这,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似笑非笑地看着楚临星,“你这哑症,当真是被治好的吗?” 若是装的,那可是欺君之罪。 楚临星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稳住声线:“是。” “紧张什么,今日叫你过来,是要你陪本殿解解闷,”殷奉贤朝他招了招手,“跪这儿来,抬起头同本殿说话。” “……殿下,裴大人并非这样的人。”他垂着眼睫。 “你要同本殿争辩这些吗?” 楚临星默不作声。 殷奉贤俯视着他,笑说:“今日跪足一个时辰再走。” 他没在看楚临星,随着他离开,不远处的层层纱帘也被拉开,露出里面的女人,正是裴淮义。 她身上还带着雨水的味道,是刚到没多久。 “裴大人,我先前说的,你考虑如何了?”殷奉贤屏退宫男,款步朝她走来。 “殿下,您也说了,只有利益才能打动微臣。” 裴淮义不为所动。 “啊,真是记仇,我说的不是事实吗,裴大人,”殷奉贤笑着上前,没有坐在首位,而是坐在了她的身边,“他可真是不怕死啊。” 指的是在他面前维护裴淮义这件事。 她没有接殷奉贤的话,只公事公办地道:“弦月堂查封,于殿下而言,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殿下何必执着于一个答案。” “本殿就是想知道,”殷奉贤缓缓逼近她,冰冷的指尖从她的面颊下滑,唇瓣与呼吸也在这一刻逼近,“你究竟,愿不愿意做这个驸马。” 第45章 他开出了足够诱人的条件:“只要你做本殿的驸马,扳倒她们便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殿下。”裴淮义微微皱起眉头,微微偏头错开了他的吐息。 “真是不忍心看你这么辛苦,裴大人。”美人蛇吐着蛇信子,将距离拉得更危险,“怎么就这么固执呢,还是你嫌我嫁了人?” 裴淮义起身道:“殿下今日唤臣来,就是为了说这些吗?” 内室静了瞬。 楚临星在檐下罚跪,听不到这边的东西,殷奉贤也不介意他来听一听,笑着凑过去,强硬地用那条柔韧的小臂勾住她的脖颈。 “当初皇姐不肯我嫁你,现在皇帝也不许,”殷奉贤伏在她耳边低语,“怎么,你也想推开我吗?” “微臣不敢冒犯,这于理不合,”裴淮义仍是那副镇定的模样,抬手做出推拒的动作,“微臣还有事,先行告退。” “裴淮义!”他压低声音怒斥,“你还要本殿如何做!” 他没指望裴淮义会停住脚步,但她居然真的回头看了他一眼。 殷奉贤面上还带着愠怒。 孕夫身子经不住撩。/拨,驸马死后,他便守了数月的寡。 方才环住裴淮义的时候,他的身心,就连头发丝都在发颤。 可裴淮义又拒绝了他。 她似乎觉得这话有些荒谬,轻笑道:“殿下这是什么话,何必如此呢,您不必为微臣做些什么。” 只要她还是一个思维正常的女人,便不会同殷奉贤发生什么关系。 且不说他是身份尊贵的皇季父,同他走得近不利于掩人耳目,再者,驸马死的蹊跷,死讯方传来不多时,她便着手去查,果不其然,驸马的死与殷奉贤脱不开干系。 其中也好解释。 殷奉贤被迫嫁给驸马,妻夫之间貌合神离,致使他三年无所出。 殷奉贤当是喜欢孩子的。 她曾无数次瞧见他娴熟地抱着皇帝的幼女,模样慈爱,像是个好父亲。 在妻夫之间不能和离的情况下,诊出有孕后解决驸马,的确是他能做出的事。 这样的美人蛇,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近的。 “……因为本殿罚他,你生气了,是吗?” 殷奉贤不甘提起一个身份卑贱的琴师。 “殿下多虑,他如何,与微臣没有任何关系。” 嫌弃那是她给了楚临星太多的关注,让他有机会欺骗自己,还想怀着旁人的孩子得她的庇护。 她允许裴淮义做最后的选择,这也是她对楚临星最后的仁慈。 —————————— 妙音院。 手腕传来的剧痛再也无法忍耐,楚临星颤抖着接过热帕子,将痛到发抖的腕子缠上,随即发出一声痛哼:“……大人呢?” 他将近一整日不曾见到裴淮义了。 蒹葭特地让芦苇出去,不让他看主子敷腕子:“大人不曾回来,公子,皇季父实在过分,怎么就要磋磨您呢?” 他不能随楚临星进宫,在外等着,结果就瞧见他淋着雨从宫内出来。 一路上胎动的厉害。 “安胎药,好了吗?”他断断续续地道。 只求不要发热。 若是着冷发热,只怕免不了要喝其他的药。 为了腹中的九月,他几乎不让自己生病,就算病了,也不喝安胎药以外的汤药,如此也扛了过来。 蒹葭点头:“芦苇去煎药了,想必快了。” “将碗给我吧,你不必守着,出去休息吧。”楚临星接过他递来的那只瓷碗,轻声道。 他觉得自己此刻 没有什么力气了。 膝盖隐隐作痛,跪到最后,就连小腹也痛了起来。 九月从来坚强,每次他都担心,可淋雨、被惩戒、食不果腹,这些都没有让九月离开他。 他们还是有父女的缘分在的。 楚临星如此宽慰着自己,拿出当初裴淮义给他的药瓶,拉开亵裤裤腿。 原本修长骨感的小腿,此刻遍布青紫痕迹。 他幼时在楚府不曾受过什么委屈,被养的皮肤细嫩,一点磕碰就能出些印子,若是能一直在楚府带下去,按照他的安排,加一个疼爱他的妻主,这样的身子或许没什么不好。 裴淮义就喜欢他这幅模样。 她先前总说:“小少爷,这身子怎么经不住磕碰。” 只一夜的欢愉,凡是她指腹用过力的地方,都显出了青青红红的痕迹。 令人脸热。 只看他身上的痕迹,便只昨夜究竟是何等的激烈。 亦或是说,只是看他身上的痕迹,便知晓昨夜裴淮义究竟碰了他哪里,又喜欢碰他哪里,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可如今他不再是知州府的小少爷,也没有那么多的银钱去为自己买药。 这样的身子,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事了。 膝盖上还有些血痕,他咬着唇肉,忍痛将尖利的石子取出。 皇季父有孕在身,他的宫殿寻常都要洒扫数遍,生怕皇季父殿下磕着碰着。 不会出现碎石子这种东西的。 但正巧出现在他被罚跪的地方,楚临星不用想也知晓,她们或许是得了皇季父的授意,亦或是想要讨好皇季父,故而让他跪在碎石上整整一个时辰。 从踏上逃亡的路开始,他受过的伤就多到数不清了,也不是很在意这些了。 “没关系的,九月,”他摸着自己柔软的小腹,今日不曾用布帛勒紧肚腹,九月即便是闹,也没有同那次一般,出现腹痛难忍,流血的情况,“我们在母亲府上,很安全。” 还有三四个月,他与裴淮义的血脉就能看到繁华的京城了。 思及此,他不免有些忧虑。 他与九月,真的能待到那一天吗。 裴淮义真的能原谅,或是说接受他们吗? 那夜裴淮义答应他,会帮他,他知晓裴淮义不是言而无信之人,但此刻自己的身份终究与她没有什么关系,一个下人,说好听些是琴师,实则不过就是个有名无份的,暖床的玩意儿。 帮不帮,要看裴淮义是否还有闲暇,再想起这件事。 九月如今长得大了些,但因着先前他时常束腹,即便是松开,腹部也比怀孕六个月的孕夫要消散许多,瞧上去不过三四月。 “嗯、不怕不怕,”曲着腿的动作,的确容易压迫腹部,他草草涂好膝盖的伤,一下下抚着肚腹,“都是爹爹的不是。” “没事了。” 楚临星说着,解开中衣一侧,露出肩头和有了丰腴趋势的胸膛来。 孕夫若是有妻主在身旁,孕期便不会那么难捱。 但他没有,至少此刻他还不能全然坦白。 委婉的告诉、求助裴淮义,已经是他能做出最勇敢的事了。 楚临星拿起那只碗,冰冷的碗沿抵在身前,随后指腹在柔软的丰腴上推挤。 他从来没有做过这样令人羞耻的动作。 柔软充盈的软肉经过毫无章法的挤压,渗出一些乳白,缓缓滴入瓷碗中。 就算他从小被宠着惯着,受到的教育也不许他做出这样的动作,阵阵疼痛令他头皮发麻。 “呃、九、九月。”楚临星试图与腹中乱动的血脉沟通,让它停下,不再乱动。 他已经受不了那么多刺激了。 胎息的涌动于男子而言,本就是一种难以忍耐的刺激。 冰冷的瓷碗被乳白的液体注满,一股浓烈的奶香气充斥着内室,那股难以言说的胀痛总算暂时被缓解。 楚临星端着盛满乳汁的瓷碗,手背上淡青色的筋络明显,额角也渗出了汗珠,随着瓷碗被放置的声响过后,他拿出一方帕子,虚虚擦拭着额角。 他的眸光不可不免的落在乳汁上。 居然,亲手做了这种事…… 楚临星逃避一般地推了推那只瓷碗,将它推的远了些,仿佛这样就不用备受谴责了。 若是他与裴淮义没有走到这一步,她应该,很乐意帮忙的。 有时候她就是很坏,喜欢看他哭出来。 “公子,药好了。”屋外传来蒹葭的声音。 打断了他的思绪。 楚临星匆匆系好了衣带,努力恢复方才端庄得体的模样:“……进来吧。” 兴许是因着走神,时间也过得快极了,以至于他没有掐好时间。 “蒹葭,将这碗……”楚临星抬眼看到另一个身影的一瞬,声音登时顿住,他眨了眨眼睛,不太确定地道,“大人?” 蒹葭脚步都加快了,显然是想早些避开。 那碗苦涩的汤药放在他手畔后,裴淮义看到一旁奶香味浓重的瓷碗:“今日这么早便喝牛乳?” 成恩寻常都是夜间入睡时才喝。 府上的下人不会在白日为他这个替身公子送来牛乳的。 楚临星的那点窘迫没有逃出她的视线:“大人,您怎么来了……” 第46章 “你很意外。”裴淮义平静地阐述。 “不是,我只是,很惊讶,不,是很惊喜。” 裴淮义微微抬手,身后的芦苇端着一碗更为苦涩,颜色乌黑不祥的汤药走来。 楚临星唇角的胆小一顿,谨慎地问:“这是?” “堕胎药,”裴淮义看着他,声音平淡,“留在这,堕胎,还是听着肚子离开御史府,我给你选择。” 第34章 第34章别让他死了 “什么……” 他面色苍白,不知方才经历了什么。 可在得知楚临星有孕在身后,这碗乳汁从何而来,仿佛也没有那么难猜了。 御史府的下人不会擅自来为他送牛乳的。 裴淮义看着他耳尖的红一点点白了下去,整个人都像是在一瞬退了色:“你不是听明白了,还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她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极大的仁慈。 楚临星应当知足的。 不会有人放这么一个叛徒一条生路,欺骗她的人,除了成恩以外,没有全身而退的,只不过成恩是私自跑掉,藏得极好,她至今都不曾找到他的行踪。 “大人,我、”楚临星扶着床栏,腿都在发抖,“求您,我会死的……” 挽着的白亵裤随着他起身的动作下滑了一节,却没有完全遮住他带着伤痕的,白的晃眼的小腿。 伤痕格外突兀,像是上好的羊脂玉上有了脏污。 裴淮义收回眸光,看着他:“我对孕夫不感兴趣。” 这句话引得他低低地抽泣了两声:“求您允许我生下这个孩子,我一定将它送走……” “楚公子不是自己来寻求庇护的吗,怎么还带了个小的,”她道,“你想在我面前上演一出瞒天过海,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养别人的孩子吗?” “……汤药堕胎,我会死的。”眼泪早已沾湿了袖口,楚临星捧着柔软的肚腹,掌心捧着腹底,勾勒出一个显眼的弧度来,只是这幅脆弱的模样越来越让她觉得刺眼。 裴淮义长久地注视着他:“暖床就该有个暖床的样子,你怀着别人的孩子,怎么暖?” “可是,我真的会死……” 楚临星所言非虚。 这个月份喝堕胎药,只怕跟生下来没有区别了,孕夫也有可能挺不过这一关。 只怕到时候血崩而死。 他身子本就虚弱,一碗堕胎药喝下去,的确会有身陨的风险。 但这不能惹来裴淮义的同情与怜悯,只会再三消耗她的耐性。 她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我,”楚临星的面色一点点衰败下去,最后咬着唇瓣,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艰难地朝她叩首, “求您了,我知错了,我已经有孕六月,若是堕胎,我会死掉的。” “我逼你堕胎了吗?” 她这府上,从来不养闲人。 想要留下,楚临星必须展现出自身最大的诚意与价值。 唯有在她看来,能被打动,楚临星才有留下的资格。 “想留下这个孩子,现在就离开,我会给你一笔银钱,不要挺着肚子赖 在我府上,碍我的眼,“她神情前所未有的冷漠,“我不是什么善人,也不喜欢帮别人养孩子。” “但从此以后你不许出现在京城,别让我再看见你。” 此事若放在旁人身上,必然是要暴怒的。 一个小儿郎,胆敢怀着旁人的孩子来欺骗自己,这样的人就该沉塘而死。 但裴淮义表现的太平静了。 如果她打骂他,给予他**的疼痛与伤害,他会好很多。 这样的平静只会引起楚临星更大的恐慌。 他从来没有见过裴淮义这么可怕的模样。 她的话是命令,尽是上位者的威压,不容他有任何推拒的余地。 她是真的厌恶他。 楚临星断断续续地呜咽着:“大人、大人。” “楚公子,我给了你选择,”裴淮义冷漠地道,“你可以离开,我也会给你银子。” “你骗了我,我没有杀你,你觉得,自己还有什么资格,再向我提别的要求吗?” 楚临星并没有维持太久跪求她的姿势。 他有孕在身,膝盖上还有伤,新旧交叠,早就支撑不住他再跪一次,楚临星最终撑着地面,绝望地跌坐在地。 桌上那碗乌黑苦涩的汤药还冒着热气,灼伤了他的眼。 胃中有什么在翻江倒海。 他偏过头,含着热泪掩唇干呕了几下。 什么也没有吐出来。 裴淮义稳坐于他的对面,看他被孕反折磨的死去活来,周身的压迫力不减:“楚公子,我的耐心是有限的,别让我等太久。” 此事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我……”楚临星眼眶湿热,大滴大滴的眼泪掉落。 他能怎么办呢。 裴淮义对他已经够好了,只是不止是他哪里出了纰漏,还是被裴淮义发现了。 他咬着唇瓣,唯有掌心和心口传来的剧烈痛意在告诉他,此刻是真实的。 内室过分的安静,像是空气已经凝滞。 就连呼吸都成困难。 “大人,其实这个孩子、”他眼尾殷红,长睫上海挂着大滴泪珠,只是这幅模样不能再让裴淮义对他生出半分怜惜,“是,是……” “它的母亲是谁,跟我没有半分关系,我也不感兴趣,”裴淮义指尖叩了叩桌案,催促道,“不要让我久等。” 她被欺骗了一次,已经够了。 裴淮义此刻对他厌恶的情绪达到了一定的高度,尤其他腹中那个孩子。 楚临星终究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屋外下起了倾盆大雨。 下雨并不湿冷,却还是引得他手腕传来阵阵尖锐的疼痛。 只是这点寻常要同的疼痛,丝毫不及他心的绞痛。 他做下了不可原谅之事。 裴淮义的眼神冰冷,连说出的话也化作尖锐的利刺,一根根穿透他柔软的心脏。 是他推动她们走到这一步的。 楚临星感受着掌心之下传来的微小动静,鼻头酸涩不已。 他不是一个好父亲,弄丢九月的母亲,也不能保护九月到最后。 “我……堕胎。”楚临星几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在裴淮义耐心告罄前,他做出了最终的选择。 即便他清楚,打掉这个孩子,裴淮义也很可能因为这些耿耿于怀。 可当初的执念什么都不是了。 他留下这个孩子,只是因为它是裴淮义的血脉,如果裴淮义不想要,即便心痛,他没有能力,也没有继续留下去的理由。 他保不下这个孩子。 如果他的孩子生下来注定是要受苦,他想要自己决定孩子的去留,而非让它跟自己一起留在人世间受罪。 来京半年,他还没有为母父复仇。 只有留在裴淮义身边,复仇就还有一线希望。 他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不能功亏一篑。 楚临星的指腹越过了安胎药,最终还是端起桌案上那盏苦味浓重的堕胎药。 裴淮义始终没有什么表情,静默地看着他眼泪滚进药碗,艰难地吞咽着。 他灌得太快,生怕自己后悔似的,又因为苦味浓重而吞咽不及,乌黑的药汁顺着他的唇角滴落,覆在身前,将溢出奶香味盖住。 入京后,是裴淮义的出现,才让他乏善可陈的日子多了一点生机与希望。 剧烈的恶心之感充斥着胃部,让他几乎不能清晰的思考。 楚临星按压着小腹的手不觉用力。 他要彻底失去这个孩子了。 “……唔咳咳,大人。” 他捏着药碗的指节都绷紧泛白,在裴淮义的注视下翻过了药碗,将空空如也的碗底亮出来。 喝的干净,一滴不剩。 裴淮义冷声道:“不要让我看到你与哪个女人私会,如果你想与她在阴间做一对鸳鸯的话。” 言毕,她径直起身,没有在留下去的意思。 门栓落锁。 楚临星再也忍不住,踉跄地膝行至花盆旁,将那苦涩的汁子都呕了出来。 他仅剩的力气都凝聚在了胃部。 原本便脆弱的地方紧紧收缩着,像被两个孔武有力的女人绞紧,将最后的东西都榨出来。 浓烈的苦涩充斥着口腔,眼泪也在这一刻决堤。 “抱歉、九月……”楚临星捧着绞痛的小腹,脱力地倚在桌角,“爹爹食言了,都是爹爹的不是。” 他没有能力保护这个孩子。 也没有告诉裴淮义的勇气,他赌不起了。 从得知自己怀孕的那一刻,惊诧、纠结、痛苦,次次都不能狠下心对这个孩子,到后来第一次胎动,九月第一次反抗他束腹。 这些都将离他远去。 他满心欢喜,期待做一个父亲,却忽略了自己没有这个资格。 第47章 “抱歉。” “抱歉?”彭禾有瞪着眼前的人,“一句抱歉就完事儿了?” 裴淮义嘴上道歉,面上没有半点悔改的意思:“彭神医还想如何?” “你不将这些事都告诉我,姐妹之间还瞒着这些,裴厌青,你不拿我当姐妹,是也不是?”彭禾有皱着眉头看她,“还有,那个……琴师,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淮义说的理所当然:“他与成恩很像,我就留下了。” 闻之,彭禾有大为震撼:“你不知道他怀着孕?” 想到楚临星纤细的腰肢,不知缠了多少层的布帛,还有惶恐的躲避。 裴淮义缓缓阖上眸子,深吸了一口气:“他有意瞒我,我并非医师,也不曾多想。” 这的确不能怪她。 想接近她的人太多了,敬仰的、爱慕的、利用的、痛恨的。 怀着孕还凑到她面前,想留在她身边的,楚临星是头一个。 “先前我说你为之劳神,叫你不要再思量,暂且放过那个跑了的小公子,你就是不听,恨不得将整个皇城都翻过来,”彭禾有的话猛地一顿,随后看着自家姐妹,语气幽幽,“罢了,我又不是不清楚你的脾性,那小公子骗了你,你又不是什么和善的人,怎么可能放过他……” 没让他付出惨痛的代价都算轻的。 彭禾有是她的金兰姐妹,比她年长十岁,一直将她当做妹妹照顾着。 当初那件事,旁人不知晓,她是有所耳闻的。 照理来说不是罕事,女人嘛,远行哪有不带随身夫侍的,若是不曾带,就是要在外头解决。 她欠了那么多桃花债,最后不也都平息了,从来不往府上带。 只是下颍川后就不一样了。 那个露水情缘也许是与旁人有些不同的,也足以她另眼相待,但这么个难得的人却跑了。 从来都是女人不像为男子负责跑的,一个小公子跟她睡了几日就急匆匆跑了,裴淮义自然要问出缘由。 如果是她,那睡都睡了,跑也就跑了,有什么值得留恋的,跑了就是没缘分,偏偏裴淮义不认这个理。 像是这么多年,她总是下意识要向自己证明,她 与她的母亲又很大差别,她也不会变成自己所厌恶的模样一般,裴淮义永远做着与她母亲相反的事。 譬如她母亲后院夫侍众多,她便至今不曾纳夫侍,甚至操持府上的主君都不成娶。 “是啊,我怎么会放过他。” 裴淮义应声。 既然成恩没有死,他就该解释清楚当初为何不告而别。 至于如何处置背叛她的人,裴淮义自有决定。 “啊,对了,说起颍川,”彭禾有吸溜一口茶,大马金刀地往那一坐,带着点江湖气,“我过颍川了,结果你猜怎么着?” 裴淮义喝了一口菊花陈皮茶,淡淡地附和:“怎么。” “你啊,又被骗了。”彭禾有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当初我翻阅典籍,意外得知的,”她道,“成府的主君不能有孕啊,她家哪有什么孩子,这还是一则秘辛,我猜成家人也不肯收养个儿子,哪有人继承家业要儿子的,肯定得收个闺女啊,养个儿子算什么事,后面嫁儿子,家产不等于倒手送儿媳了。” “排除有这样的傻子不说,可商人重利,凭着我对成氏的了解,她们就不会做这样亏本的买卖,所以啊,合着他接近你就用的假身份。” “你至今不曾找到那落跑小公子的踪迹,是否从一开始,方向就错了?” 裴淮义缓缓摩挲着指根玉戒的纹路:“长姐,你如何知晓?” 彭禾有摆摆手,不愿细说:“哎呀,你甭管我怎么知道的,这事儿也确实不好打听,我核对了成府的册子,我可怜的妹妹,你多精明的一个人,在朝堂上可是狐狸一般,怎么栽了?” 彭禾有越想越不对:“你说说,他到底图什么?” 哪个男子不是将自己的身子、贞洁看的比命还重。 像成恩这般的,还真是少数。 自然不缺有想要傍个京城大官的公子们,这样的临幸送别是要哭哭啼啼,闹着要跟女人回京的。 成恩偏不。 他听到回京还要思量一下,显然是不想离开母父,不想离开颍川。 “难道就图你,想让你留下做个赘妻?”彭禾有还是想不明白。 她不确定地看了裴淮义一眼。 她知晓裴淮义受男子欢迎,不论是气度、脾性、样貌,都很讨人喜,可什么也不图,转身就跑的,成恩绝对是第一个。 难怪裴淮义记了半年,也找了半年。 裴淮义颔首,惜字如金:“或许。” 她兴致不高,也不再伪装成寻常那副温和可亲的模样,抵着额角不知在想些什么。 “哎呀,情呀爱呀的,”彭禾有感慨地啧啧道,“我只当你真半点真情都没有,谁曾想……” “我也没有交付真情,”裴淮义眉梢微动,“他骗了我,我自然要讨回公道,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 彭禾有撇着嘴点点头:“是啊,那你打算怎么惩戒他?” 这次,裴淮义没有很快地答上来。 找到成恩后,应该怎么惩罚他呢。 这个问题她思考过无数次,可楚临星入府的这一个月里,她就不曾再设想。 “……把他压床上,叫他七天七夜合不拢腿?”彭禾有恶趣味地道。 裴淮义皱着眉头看她:“彭神医。” 对方摊了摊手:“假正经,我不说那么露骨就是了。” “那你想怎么着,”彭禾有重新组织语言,“叫他下不来床,在床上逼问他,交代出真相后从此被你囚在这里?” 裴淮义收回眸光,少倾,轻笑了一声。 她刚居然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在这个念头出现的时候,她就知道,是彭禾有污染了她。 “还真这么想……” 雪竹的声音打断了彭禾有接下来更恶劣的猜想:“主子,妙音院目前还没有动静。” 只是想到那个琴师,彭禾有还是没忍住,问:“那琴师和孩子,你如何处置?” 这可是大事。 毕竟楚临星先前可给皇帝抚琴,哪能轻易处置。 不过她也看来,裴淮义没有打算将人置于死地。 怀着身孕为陛下献琴音,如何不算欺君。 但裴淮义没有告发他。 “我给了他选择,”裴淮义仍是那副冷静的模样,像是在说旁人的事,“他选了堕胎,继续留下。” 凉亭静了一下,只有夏风与虫鸣。 “堕胎?” 彭禾有喃喃。 据她推断,这胎已经不是简单的苦汤药就能堕的了。 这下只怕要出人命。 以防她继续问下去,裴淮义随意翻开卷宗:“你可以去看他,彭神医,如果你此刻发了善心。” “……成,裴厌青,你是真狠。” 居然将烂摊子交给她收拾。 就因为她是神医友人吗。 京城权贵们都是这臭脾气。 思量到是为皇帝与皇季父抚琴的琴师,彭禾有嘴上抱怨,到底还是迈开腿朝着妙音院去了。 裴淮义吩咐道:“你去重新查颍川的人,不要放过和成家有关的任何人。” 她的亲卫们并非没有查过。 只是当初的重心都放在了成恩与楚临星的身上。 兴许这一次,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主子放心。” “给琴师送着点参汤,别让他死了。” 夜里风带了些萧瑟之感。 她知晓彭禾有要去看他,彭禾有医术高超,有她在,便不会出什么事,她也不愿再分出心神给楚临星。 但彭禾有的话犹在耳畔。 她并非不曾想过,自己对成恩、对楚临星究竟是什么心思。 因为生母裴溪的影响尚在,裴淮义不得不承认,她没有娶夫的想法。 她也不会喜欢谁。 裴淮义持着金剪,今夜反常地没有看那些个烦人的政事,只剪灭了一盏烛火。 她的心脏是一片贫瘠的,没有被爱意滋润过的土地,爱人这个词,于她而言,实在又远又可笑。 她见过万人,也知晓人本身就是复杂的,得益于裴溪的教导,她继承了八面玲珑这点,对不同的人,她能拿出不同的应对方式,但唯独楚临星捧出一颗真心时,她失策了。 楚临星是连命都不要了,为了那点虚无缥缈的心悦,以身为她挡剑。 嘈杂混乱中,她身边的公子四散,唯有那个清瘦的身影挡在她的面前。 很蠢。 她如此评价楚临星的真心。 用命来保护一个人,对于爱意淡薄、过分冷静,甚至堪称冷酷的人来说,的确是个蠢透了的举动。 但也有几率打动一个人。 “主子,今日还送牛乳吗?” 第48章 裴淮义抬眼,只一个眼神,后者便垂首退下去。 这些时她依旧提供药材,让他活着,但不会再施舍他什么其他的东西了。 翌日。 原知事是携夫郎来的,笑道:“裴大人,你府上那位楚琴师呢,我夫郎今日是特来向他讨教琴技的。” 尉迟宿昧是西域来的,胡人对中原的东西总是很感兴趣。 上回暗中帮了楚临星一把,尉迟宿昧也对他产生了好感与好奇,回去后便闹着要再见他一次。 男子之间,当有说不完的话。 原知事宠夫,也乐意管着他,左不过是裴淮义的琴师,夫郎想学,她就带着来,大不了她再让一分利,裴淮义还能按着人不放不成? “他近些时不见客。” 裴淮义淡声回绝。 怀孕六个月,为了在京城活下去,就算束腹,也不肯堕胎,可见他对这个孩子的满怀期待的,或是说,他很想做父亲。 既然选择留在御史府,昨日又喝了堕胎药,刚经历了丧子之痛,只怕此刻,床都下不来。 原知事狐疑地看着她:“病了?” “嗯,病了,”裴淮义朝一旁的人看了一眼,得了她的准许,芦苇去小厨房给他熬参汤,她这才看原知事,“为这事亲自前来?” 原知事咬了咬牙:“我哪知他病了,咱俩这关系,我寻思只要银子带够,我夫郎就能学呢。” 白跑一趟。 原知事不虞地仰倒在一旁的椅子上:“那不成,裴大人,夫郎和银子我都带来了,这么着,今日不学琴,叫我夫郎跟他说说男子私密的话。” 裴淮义:“他病得不轻,要静养一个月。” 一副不肯松口的模样。 尉迟宿昧担忧地皱起了细眉:“的确是我们来的时候不对,但裴大人,看在我是楚公子好友的 份上,可以去探病吗?” 不过一面之缘,其实谈不上友人。 但中原的习俗是这样的,尉迟宿昧自知这个借口,足以他前去探病。 还没得裴淮义的回应,尉迟宿昧看着竹林中缓慢穿来的身影:“楚公子?” 第35章 第35章只怕要早产 楚临星这辈子没喝过这么苦的汤药。 即便吐到胃里再没有任何东西,还是会传来阵阵灼烧。 自有孕以来,他的胃口便没有好过,相应的,人也更瘦了些,再加上少年期过去,身子也抽了条,看着就更清瘦了。 人清瘦,这段时日又因着孕反吃不下什么东西。 被皇季父罚跪后淋了雨,楚临星浑身早就没了什么力气,此刻不烧起来已是万幸。 这会喝了堕胎药,吐出来已用了他全部的力气,动都动不得,妄论爬回榻上,维持体面。 蒹葭没有闭窗,苦涩的药气随着逐渐夏风散出去。 胎动的厉害,也不知是因为方才情绪激动,动了胎气,还是因为堕胎药的缘故,九月开始反抗。 这就苦了硬撑着的楚临星。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楚临星艰涩地喘。息着。 门栓传来一阵响动。 裴淮义会来看他吗,只怕她厌恶极了自己,难道是要看着他小产才肯放心吗…… 楚临星想扯一扯唇角,可连苦笑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出来了。 他彻底没有力气了。 “那碗堕胎药你喝了?”声音很陌生,是个而立之年的女人。 楚临星警惕地看着来人,只是面色苍白,姿态又不得体,令他狼狈不堪,生怕女人对他做些什么。 来人身上有一股药香。 ……府医吗? 楚临星轻轻地“嗯”了一声,再做不出别的回应。 彭禾有将药箱放置一旁,蒹葭芦苇也随她跟了进来,从旁把楚临星带回软塌上。 “多久了,快些吐出来。”彭禾有皱紧了眉头催促着。 楚临星低不可闻地道:“……吐过了。” “你们将他的衣衫掀开,我为他施针。”彭禾有利落地将银针抽出来,“桌上有方子,去熬一锅汤药,给你们公子喂下,要快。” ……不是看他是否小产的。 他这一胎怀的本就不易,孕期吃饭都成问题,整个人看着单薄瘦弱。 真要是因为这碗堕胎药发动,只怕一尸两命。 彭禾有把过脉,收回手,眸色复杂地看着他。 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他幸运还是不幸。 因为胃疾与孕反突然发作,他将那碗夺命的堕胎药吐了个干净,眼下再喝下她开的药就没有大碍了。 “胆子真是够大的,”彭禾有斥责他,“她在气头上,那你呢,你也傻吗,还是真不怕死?” 楚临星闭着眼眸,任由她施针。 那是裴淮义的孩子,是他们的血脉,只是这点他不能向任何人解释。 事情杂乱,此刻坦白,不一定会被裴淮义原谅,他的境况也不一定会比现在好,他也赌不起。 至于死。 他靠着复仇,撑着这一口气,孩子和复仇是唯一让他活下去的理由。 不再被裴淮义原谅,如果还要失去孩子,并不能为母父复仇,他活的这些时日,做过的事仿佛也失去了意义。 “……你这一胎,六个月了,若是不好好养着,只怕要早产,”彭禾有叹了口气,有条不紊地为他施针,“早产伤身,孩子也会更瘦弱难养。” “你现在这身子太弱,只怕也挺不过早产这鬼门关。” 楚临星没有睁开眼,任由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 他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他的孩子不能再出任何意外了,若是再有什么闪失,只怕一尸两命。 他艰涩地张了张嘴:“……我知道了,多谢。” “说不出话就别说了。”彭禾有摆了摆手。 他木然地睁开眼睛,看着繁复的帐顶,听彭禾有嘱托着。 府医能来,是裴淮义的意思吗。 她是家主,如若没有他的准许,府医也不能来这里吧。 几针下去,原本在府中闹得厉害的九月也安静了下来,也许是睡着了。 楚临星在她撤针后,掌心虚虚覆在腹部,感受着肚腹的弧度。 “唉,好好养着吧。” 她终究没再多说什么。 楚临星固然可怜,却也有错在先,作为医者,她为楚临星诊治过了,但作为裴淮义的友人,她不该再说些什么。 内室寂静,不多时传来前院的消息。 楚临星方喝过参汤,昏睡一阵后醒来,就听蒹葭道:“是啊,但裴大人只说公子病了,不见人。” 他纲有了点力气,在得知尉迟宿昧要见他,楚临星沉默了一瞬。 他不知因何前来,只说要探病。 裴淮义看着他喝下了堕胎药,照理来说,如若他方才没有因着极度的恶心之感,将东西吐出来,也许此刻正在小产。 楚临星思绪停顿了一下。 那府医为他施针保胎的事,是裴淮义的意思吗? 芦苇讷讷地道:“这、方才来的那位是彭神医,常年行走江湖的那位,并非府上的府医。” 不是要他堕掉这个孩子吗,为何最后又要彭神医给他施针、保胎。 他实在不明白裴淮义的意思。 “我,去前院看看。” 蒹葭慌忙拦住他:“公子要好生养身子,怎么能去前院?” 喉头痛痒,楚临星偏头咳了几声:“我被禁足了吗?” “这倒没有,只是家主那边……”蒹葭为难地支支吾吾。 他紧张极了,楚临星最终还是抽回手,争取道:“我远远地看,如果原主君还是要见我,我就过去。” 他曾经去过原府,也知晓这位原主君的脾性。 尉迟宿昧想得多,照理来说,探望的事,裴淮义无需阻拦的,若是他出面,或许能暂时安抚原主君,免得传出什么不利于裴淮义的传闻。 她最近那么忙,他不能再给裴淮义添麻烦了。 —————————— 原知事不解地看着她:“裴大人,什么病这么厉害啊?” 分明就是正常的探病,裴淮义怎么也不松口。 “原大人,楚公子病得厉害,原主君还是不要去的好,免得过了病气。”裴淮义淡声道。 这话对旁人说,或许管用。 但原知事不行。 她就是听明白了裴淮义的搪塞,今日也偏偏不想顺着她的意思,带着夫郎离开。 “探病有何不可,我叫我夫郎远远瞧一眼,同他说几句子话,这你也不肯吗?”她还因着朝堂上那件事跟裴淮义较劲,不打算松口。 前厅一时间剑拔弩张。 只是女人们,尤其裴淮义,面上依旧平和从容。 隐藏在空气中的汹涌依旧。 “……啊,是楚公子。” 尉迟宿昧看着女人们的身后。 那是一片竹林。 第49章 竹林内部出现一个人影,楚临星一袭单薄的白衣,扶着竹子缓缓走了出来。 众人的视线顺着他这句话,移到了楚临星的身上。 被众人发现行踪,楚临星不自在地抿了抿唇,被蒹葭搀扶着走了出来。 相较于被许多人关注,他更害怕的,是裴淮义的眼神。 冰冷刺骨,如有实质地落在他的身上,让他忍不住发抖。 “大人。”他朝着眼前众人行礼。 他很虚弱。 原本淡色的唇,此刻几乎血色尽失。 怎么看怎么像久病的模样,故而原知事方才没再挑刺开口问。 裴淮义看着他那张脸,眸光下移,落在他的肚腹上。 白衣格外显得出弧度。 楚临星穿的宽松,那点拢起的形状,在她看来那么刺眼。 做她 的暖床小侍,还怀了别人的孩子,这样还想赖在她府上。 方才她给过楚临星机会了,他自己选了堕胎,也喝了堕胎药,到现在,那碍眼的弧度还没有消失。 他既能在此刻出来走动,便已经和说明了一个问题——他方才就没有堕掉这个孩子。 她声线平和:“不是病得厉害,怎么不好好养病。” 很寻常的一句,像是关切。 唯有楚临星知晓,不是这样。 她看着他面色苍白,幸而有蒹葭扶着,才没有踉跄着失态摔倒:“……听闻原主君要见我,我便出来了,大人莫怪。” 除楚临星外,也只有尉迟宿昧瞧出点不一样来。 他起身上前,亲昵地挽住楚临星的小臂,朝着两个女人道:“楚公子身子不好,我先带他回去,说会话。” 她没有收回眸光,楚临星也一时间不敢动。 就这么立在她面前,有些无措,害怕,却像是被野兽利爪压住了尾巴,生怕自己一个微小的举动就将面前的捕食者惹怒。 一动也不敢动。 “去吧,”裴淮义的话让他如蒙大赦,“楚公子,既然身子不好,就好生养着。” “……是,大人。” 自家夫郎走后,原知事才恢复了往常的模样,笑问她:“怎么了裴大人,扳倒了李云邦,还是不高兴?” 一副姐俩好的模样,笑嘻嘻地要往前凑。 “原大人满意了?”她的声音不辨喜怒。 但原知事知晓她介意此事。 “哎,裴大人,怎么还翻旧账,咱方才不说好了,我给你把人摆平,两清了啊。”说完,原知事不怕死地探出脑袋,“你宠爱他的时间太久了,真喜欢他?” 裴大人多情又无情。 京城人都知晓。 当初她多宠爱榄风楼的秦卷舒,不惜花重金,将人捧成了京城最有名的淸倌,后来不过一个月便腻味了,抽身离开。 再有那些公子们,说到底都是他们一厢情愿。 裴淮义从来没有宠爱一个男子超过一月。 楚临星不一样。 他入御史府早一月有余,裴淮义居然还没有腻味。 这自然令她啧啧称奇,只道是否是铁树开了花。 但对上裴淮义的眼角,她也没有改口:“有什么不好承认的,一个琴师,喜欢就纳做夫侍嘛。” 裴淮义捏着茶盏。 茶还温热着,她感受着茶盏的余温,想起姑母沈越的话。 她不是没想过把楚临星纳为夫侍。 是楚临星再次打乱了一切。 他和当初的成恩一般,闯入她的领地,一个是天真无害的小动物,好奇地接近她,另一个则是寻求她的庇护,大着胆子来欺骗她,在她真的想是否要将他归纳到自己府上时,才得知这是个骗局。 或许心悦与心软这些词,本就不该出现在她的身上。 心底被灼热的火焰炙烤着,她面上不显,依旧平静地抿了一口茶。 既然楚临星不想堕胎留下,她会放他离开,彻底离开京城。 从此消失在她的视线范围内。 “穷寇勿迫,叫你的手下停手。”裴淮义岔开话题。 她们还差最后一步。 原知事沉思一会,道:“你想让她以为还有转圜的余地,待她放松警惕,再给她致命一击?” “只是长久下去,只怕引起朝堂关注,你不是不想把这件事牵扯到自己身上吗?” “太师会出手。” 让李云邦的老师给她最后的致命一击。 李云邦此人,唯一在乎的便是她那个病的要死的夫郎。 沉疴旧疾,就连宫中太医都束手无策。 李云邦为让夫郎多活几年,贪污受贿,中饱私囊,从西域秘密重金购入许多草药,她夫郎的确好了些,只是那些草药叫人成瘾。 她为自己的夫郎续命,无所不用其极。 她威胁到了太师的利益,太师自然会出手。 裴淮义算好了,只要太师打压她,必定是从这里下手。 一旦断了药,她夫郎就会发病,李云邦不会善罢甘休,她们就能全身而退,若是届时顺利,她还能上演一出渔人得利。 原知事摇头:“你是真阴啊。” —————————— “听说你的哑症被治好了,我想来看看,只是你怎么病得这么重?”尉迟宿昧接过他递来的茶,“怎么只给我倒,你不喝吗?” 楚临星道:“我有胃疾,不能喝。” 尉迟宿昧没打算深究:“噢,裴大人对你还是很好的。” 方才他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担忧起楚临星来。 “你没事就好,”尉迟宿昧热络地拉着他的手,“只是,你与裴大人,是否真的如京城传言一般?” 他好奇地问。 原本今日是来向他讨教琴技的,今日见楚临星果真病成这样,倒也不好叫他劳累了。 原本要给他解闷,此刻也八卦起来。 想到裴淮义冷漠地模样,楚临星呼吸都跟着停滞了一瞬:“不是的。” “不要听她们乱说。” 尉迟宿昧做思考状:“是吗,乱说的吗?” “我看倒不尽然,裴大人分明对你不一样啊,”尉迟宿昧宽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女人嘛,你看不出来也正常,但我看出来了。” “裴大人对你不一般,你可要把握住,这于你而言可是翻身的机会。” 不论他的琴技多好,如何受人赏识,到底只是男子。 男人还是嫁个妻主,后半生才能稳妥。 只是这话如果是前段时间听说,楚临星真的会再主动一些。 但今日不同。 他已经做出了选择,裴淮义也拆穿了他的谎言。 没有将他赶出去,已经是裴淮义留情了。 “我知道。”他嗓音干涩,“多谢原主君告知。” 他看着这个很善良的异族人。 但这不能安他的心。 楚临星不知今日府医为他保胎一事,是否是她仁慈,担心他真的因此死掉,才如此安排的,惴惴不安地等待她的到来。 “楚公子,还不收拾东西离开吗?” 裴淮义看了眼凉亭里的人。 他在这等许久了。 楚临星猛然回神,看着她小声恳求:“大人,我会做个有用的人,求您留下我吧……” 裴淮义唇角笑容浅淡,道:“楚公子不是最遵守礼教,为妻主守节了吗,怎么能留这儿呢。” 听起来有些讥讽的味道。 只是她神色冷淡,语气也近乎平淡无味,楚临星不敢揣度。 “我、从来没有妻主。” “同我说这些做什么,”裴淮义扬了扬眉头,“还要我亲自请你出去吗?” 第36章 第36章正文完结(详见作话…… 楚临星怔怔地看着她。 在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再没忍住,一大滴眼泪从眼角滑落。 裴淮义没再看他,径直转身离开。 一个眼神都没再施舍给他。 她温和,善良,同样也足够心狠。 楚临星清楚这点。 如果她一直善良,是不能在京城、在官场活下去的。 她足够心狠,才稳坐这个位置。 在颍川的时候,裴淮义总是耐心、包容,听他说许多话,即便那些话可能在一个阅历丰富的女人面前显得去取,裴淮义也会配合他,会觉得他可爱。 只是这时不同了。 他什么也不是,甚至还欺骗了她,裴淮义也不会再听他说话。 她觉得他肚子里怀的,是个野种。 也再不会听他解释了。 “裴……”楚临星死死咬住唇肉。 唯有这样,极度的痛楚与浓烈的血腥味道,才能短暂唤回他的理智。 还能怎么办呢…… 蒹葭已经默默收拾好了他们的东西,吸了吸鼻子:“公子,我们,我们走吗?” 楚临星望着她离开的背影。 走。 不走还能怎么办呢? 第50章 他已经无枝可依了,裴淮义也,不会再原谅他了。 “我……”楚临星无力地撑着凉亭石柱,缓缓下滑,最终跌坐在冰冷的石砖上,“我还能怎么办?” 他怀的 是裴淮义的骨肉啊。 可除了裴淮义,谁还会为他复仇。 肖柏吗,肖承忠与肖柏从来中立,肖柏虽然有些激进,但在朝还是独善其身,若非裴淮义要扳倒李云邦,她们是不会主动行动的。 “公子,算了,算了,咱们走吧。”蒹葭其实很想劝他打掉这个孩子,可不论如何说,他清楚楚临星怀这一胎多么不容易,彭神医也说过了,这一胎打掉,他就再也没有当父亲的机会了。 不能当父亲,这对于一个男子而言,是致命的打击。 没有女人愿意娶一个不能生育的男子。 楚临星也不会接受这样的自己。 蒹葭知晓自己没有立场这样劝他,抿了抿唇,将所有的心事压下。 “公子去哪,蒹葭就跟着去哪,没事的。” 他只能如此宽慰。 “……我怀的,是她的孩子啊。” 楚临星将声音进去埋进臂弯里。 他尽力保住了九月,就要拭去裴淮义。 留在裴淮义身边,就失去九月,此生也失去做父亲的机会。 “什么?”蒹葭没有听清,担忧地将他扶起,叹气道,“地上凉,咱们走吧。” 剩下的银钱,兴许还能支撑一段时日。 他扶着楚临星,缓慢地离开御史府,半晌,道:“公子,那位成恩公子,死了。” 传来消息的身形明显晃了晃,嗓音干涩沙哑:“我知道了。” 假成恩骗了她。 没有价值的人,是不能留在御史府的。 他清楚这个道理。 裴淮义最厌恶的是欺骗。 能留他一命,是看在成恩这个身份的份上吗? 但更多的念头是,跟成恩有关的东西,裴淮义此刻都不想知道了。 她厌恶不告而别的成恩,厌恶欺骗她的楚临星。 —————————— “主子,楚公子在府外站了三个时辰了。” 雪竹低声道。 裴淮义头也不抬:“他喜欢站着,那就站。” 真觉得她会因为他站在府外就心如那,让他回来么。 他肚子里可还怀着哪个女人的孩子。 还已经六个月了。 从来只有最核心的利益才能打动她。 一个野种,一个怀了旁人孩子的孕夫,她可提不起什么兴趣。 既然楚临星不觉丢人,那就站着,她也不会阻拦。 “是。” 雪竹不再说有关他的任何事情,只将新的密信递上去。 裴淮义不会想听的。 今日她与风兰已经劝过楚临星了。 他还有孕在身,不论这件事究竟如何,他怀了旁人的孩子到主子身边,本就不对,主子不会心软,但她们毕竟受过楚临星的一些恩惠。 女人从来都是知恩图报的。 因着这点,她与风兰还是私下接济了他些银子,希望他能尽快离开。 ——倘若他一只留在京城,或是说,一直站在御史府后门,她与风兰也不清楚,主子真动怒后,是否会让她们对楚临星做些什么。 他留在这,终究不是件好事。 第五日,楚临星终于离开。 似乎意识到裴淮义不会原谅他,也不会心软,他消失在了众人的眼前。 听说是去为朝堂那些大人物们抚琴去了。 终究没有离开京城。 无人知晓他究竟抱着怎样的幻想,或许觉得自己还有机会入府,总之没有履行承诺。 被驱逐后,以这种方式逐渐淡出了她们的日子。 御史府依旧忙碌,唯有在一些空隙里,雪竹与风兰还能想到这位楚公子。 短暂在主子心里待过些时日的楚公子。 这件事没有瞒着沈越,她入京后,还是在某日夜里问起裴淮义:“厌青,你不喜欢他了?” “我喜欢过他吗?”裴淮义蘸了墨汁,圈出名单上的一个名字。 “姑母觉得,你还是喜欢他的,究竟为何将他赶出去呢?” 她将裴淮义赶出御史府的缘由,没人知晓。 沈越亦然。 京城那些达官权贵也只当是楚临星主动离开,并不知其中内情。 “还是说,腻味了?” 她像是在几日内淡忘了楚临星这个人。 裴淮义将毫笔搁置在笔山上。 白玉笔管被放置在琉璃笔山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抬眼看着沈越:“我没有喜欢过他,从来没有。” 楚临星走后,她曾想过,自己对他究竟是什么感情。 是因着成恩,暂时偏爱他,将感情投射到了他的身上,还是真的动了真情。 只是真情这东西,实在遥远。 一个不知真情为何物的人,从来觉得动真情一词于自己而言,是天方夜谭。 她是个没有什么情感的人。 一切也本该就这样下去。 她会复仇,还清生母的生育之恩,从此给她撇开关系,再无瓜葛,在朝步步高升,位列三公。 但成恩的离开,让他发觉,自己的情绪好似并非永远都是那般平淡。 她能永远情绪无波,叫人揣摩不透。 但她不是一个真的没有情绪的人。 楚临星的欺骗也是。 裴淮义也曾恍惚,她第一次觉得这是一件复杂的事,在这二十多年来,从来没有哪件事让她觉得这样难以琢磨,这样的问题并没有因为楚临星离开而消失。 她也许真的在某一个觉得楚临星很好、很可爱。 但这一刻不能说明什么。 裴淮义冷静而理智地克制着自己,她从来不许自己犯错,而救下成恩,与他成就一段露水情缘,又萌生出将成恩带回京这个念头,就是最大的错误。 事后成恩拍拍屁股走人,她却派人寻了半年,未果,最终玩笑办,将他的师弟楚临星带到府上,叫他做所谓的替身。 给了他们再度欺骗自己的机会。 她将书写过的纸张放在一旁晾干,道:“我还有事,先去趟榄风楼,姑母自便。” 没有再听沈越唉声叹气,她起身离开这里。 榄风楼。 秦卷舒照旧等着,见她出现,眼睛明显亮了亮,温声行礼:“大人,您来了。” 裴淮义上楼:“等了多久?” 他亦步亦趋,压着心底的激动:“……也没多久。” “等了大人近两个月呢!”有红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道。 从她回京到现在,都不曾腾出时间来看看秦卷舒。 每次都是带着公事来,他不好打搅,只能尽力帮衬。 “公务繁忙,”她取出一些碎金,这是寻常惯涌来打赏下人的东西,“这些时日,你还好么?” 他仍旧温和,却推拒碎银,不肯收:“劳大人挂心,卷舒一切都好,只是卷舒不要这些。” 裴淮义将碎金放在桌案上:“不要这个,你还想要什么?” 屋里寂静了一瞬。 秦卷舒眼神里的情绪浓烈到无法收敛,一切不言而喻。 但她视若无睹:“上次你做的很好,这些是你应得的。” 说着,她添了些赏银。 这样的行为在榄风楼来说,是极为正常的。 淸倌、红倌讨得大人欢心,大人多给些赏银。 但秦卷舒似乎被眼前的金光刺伤,他看着面前平静如常的裴淮义,很快败下阵来,只露出一个笑,只是看着牵强:“卷舒,多谢大人的恩赏。” 不该奢求的,他不该想。 不论是否有琴师,各府公子,都不会轮到他。 他只是个玩意儿,是裴大人的好,让他真以为自己看到了希望,未来有了指望,却忘了他们这一行,最忌讳的就是爱上了自己的恩客。 “大人今日前来,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吗?” “没有,来看看你。” 一句很寻常,随意到不能再随意的话,令他再度打起精神来。 裴淮义看着眼前重新换发生机的人,有些腼腆地露出一个笑来,温和地上前为她揉捏着肩:“卷舒也,想大人。” 没有被她制止动作,钱卷舒也大胆了一些,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将酒盏递到她唇边,声音轻缓:“卷舒想服侍大人。” —————————— 楚临星捧着一条有些褪色的红绳。 这是他与裴淮义当初的定情信物,里面有一绺她的青丝。 原本红绳上还有各色宝石,一个精巧的小铃铛,动起来就会叮叮作响,声音清脆悦耳,很是好听。 裴淮义总喜欢让他系在纤细的脚踝上。 所以 每每他缠着裴淮义的夜晚,他的院里总会传出金铃的脆响,空气都随着铃声变得浓稠暧昧,叫人脸红心跳,到最后,他都有些害怕铃声了。 第51章 只是他手上的红绳此刻显得破旧。 各色宝石早在辗转的路上碎掉,金铃也早不知何时丢失。 他的宝物也变得残破不堪。 “九月不怕,爹爹,爹爹会回到娘亲身边的。” 车帘被风吹开,开始入夏的京城,就连夏风都开始显得闷热。 裴淮义扫了一眼被风吹起的一角,就见消失数日,复又出现在她府门口的楚临星。 “……主子,楚公子在那儿。” “我看到了,”裴淮义屈指按揉着眉心,“回府。” 轿凳被放下,裴淮义踩着下了马车。 见她下来,楚临星鼓起勇气上前,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大人,我……” “楚公子,”裴淮义没有看他,只打断他道,“离开京城,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不,大人,”楚临星直挺挺地站在她面前,一字一顿,“我帮您,您想要做什么,我都帮您,我的身份很便利,您能不能、再考虑一下我……” 坚定的带着那点希冀。 他神色稍顿,小心地,细细地闻了闻有些突兀的味道。 是脂粉,男子用的脂粉。 暖香,是榄风楼身份高贵的,譬如头牌淸倌红倌才能用的。 他曾上榄风楼抚琴,对这样的味道很熟悉。 楚临星眼眶有点红,却强颜欢笑着看着她,希望得到她最后的准许。 “不能。” 裴淮义垂眸看着他,淡声回绝。 “为、为什么?” 他唇角有些破皮,看上去是被咬破的。 后面的话足以让他血色尽失:“我嫌脏。” 这柔软的唇瓣她尝过。 楚临星的软唇总是带着点药香,却不苦,柔软好尝。 但想到这样的唇瓣早在许久以前被其他女人品尝过,她就恶心。 浅色的软唇一旦受伤,就格外明显。 其上那点斑斑点点的红,不知是哪个野女人啃出来的。 “……可是大人,我还有用,我,我什么都能做的。”他的解释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苍白,因为裴淮义根本没有停下听的意思。 “求您了,我自知罪无可赦,也不奢望您原谅我,只想帮您,赎一点点罪……” 他的声音越来越远。 “咳,主子,”风兰冒死递来一本有些破旧的册子,“其上记载了不少东西,属下想着,主子或许有用。” 朝政之事,她从不拖延。 裴淮义翻开一页,便见其上歪歪扭扭,但很是认真的字迹。 正是楚临星的。 她瞭了一旁的风兰一眼,后者顶着压力,道:“收集不易,主子看看……” 裴淮义收回眸光,道:“自行去领罚。” “是……” 她千不该万不该在此刻为楚临星说话,来触主子的霉头。 “主子,”雪竹上前,将风兰挡在身后,呈上了那份密信,“人找到了,” “如主子当初所言,成恩是假身份,当初与成家关系密切的,属下都查过了,唯独有一家,” “颍川的楚知州,她曾有一子,只是楚知州从来宝贝这个儿子,楚公子至今不曾有一个大名,就连她的好友,都不曾见过楚公子,颍川竟无人知晓他的容貌。” “属下掌握确切的证据,已确定成恩就是楚知州的公子,” “知州府被大火烧尽后,楚公子逃了出来……” 裴淮义长久地停顿,半晌轻笑一声:“楚公子?”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