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漫] 我抢了主角光环》 第1章 [bg同人] 《(综漫同人)[剑三+斗罗]我抢了主角光环》作者:一树妖花【完结+番外】 【本文文案】 莫祈君以为她的救命恩人是个面冷心热的主,没想到对方欺骗她不说,还要利用她。 简直就是个无心之人! 也罢,就当是还他的救命之恩了。 她这么想着,转身嫁给了少时的白月光。 结果有一天,这个无心之人又找上门来。 他还想怎样? 天降和竹马,她不是选择过了吗? * 林疏昀以为自己早就不会对什么人有感情。 在他本来的设想中,莫祈君的性命根本无足轻重。 未料始于利用,却终于心动。 她的两次离开,都令他痛彻心扉。 第一次,她选择嫁给别人,他就像个偷窥幸福的野狗,做着原来最想做的事,却心不在焉,只能靠酒来麻痹自己。 他醉得分不清虚实,将想要逃离的她桎梏在双臂之间,欺身而上,伸手搂住纤细的腰肢,抬起白净的下颌。 素来无欲的眼中却写满予取予求。 “阿祈,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 温热的深吻与喑哑的声音一并落下。 “你属于我。” 第二次,她油尽灯枯,他抱着她,素来笔直的背脊弯折下去,那些曾经的孤高自傲,被跪在了双膝之下。 他不管不顾,四处奔寻,求名师,叩仇人,把所有能用的手段用尽了。 最后走投无路,他的脸上血色褪尽,一片惨然,对着从不信的神佛,祈求以命换命。 “若身无一物,便以魂为媒,以魄做聘,白骨化笔,血染婚书,聘君十二载,岁岁莫别离。” 1.1v1,he 2.文中存在中医五行、古法秘术、奇门遁甲等微高武设定 -----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布衣生活 甜文 正剧 追爱火葬场 日久生情 主角视角莫祈君林疏昀 一句话简介:冷情孤傲却缺爱x坚韧机灵小太阳 立意:心中有希望,就永远不会被困顿 第1章 雨夜初逢要死了么? 火终于烧起来了。 叫嚣着舞动妖冶的身姿,扑腾上了房顶。 瓦砾木桁断裂齐飞,硝烟尘沙纷乱满天,呛得她喉如刀割,心中却无恐惧,唯有一个念头。 初六还在等着她出去。 没有皮层的下半身无疑阻碍了她的行动。 白森森的腿骨衔接着被泡得发烂的碎肉,拖出两道稀碎的长痕,一路延伸至被烧出的破绽处。 那具都要看不出人形的胴体如爬虫蜿蜒着,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钻进了比狗洞还要小的地方。 后方熊熊火舌舔舐得愈发用力,此起彼伏的奔忙杂糅尖叫,让恐慌浓郁到要溢出。 “快!先去灭那间屋子的火!” 记忆中恶鬼般的声音骤然响起。 她浑身一颤,依靠如瀑的黑发遮盖躯体能见处,蛰伏在杂草丛生中,连喘息都被强压住。 绝不能被发现。 为了这场火,她筹划了太久,若被抓回去,功亏一篑不说,定要受到非人的惩罚。 脚步声朝她的方向由远及近,她凸起的指骨像要捅穿薄如蝉翼的皮。 心跳一声大过一声,却盖不住脚底与杂草摩擦出的窸窣。 千钧一发之际,一声毕恭毕敬阻止了后续行径:“还请安国公止步。” “前方火势严峻,且退至安全区域内,待属下等控制住再查看损失不迟。” 黑压压的夜色之下,她掐着跳到嗓子眼的心脏,在猛兽般的大火下,闯出了一条新生的路。 不敢停下,更不敢回头。 十几年的时过境迁,帝都灵源的路又杂又多,四通八达,她早已不识,想尽可能往更偏僻的地方去,只能拼命爬行。 细小的蝇虫被她身上的腐味吸引,趋之若鹜地停驻在温暖的血肉混杂处,叫她又疼又痒,却碍于触碰不到而无法驱赶。 路似乎到了尽头。 天上毫无征兆地落下牛毛雨,将高高低低的房屋描成一笔一笔的水墨图。 仅仅半刻钟不到,又从清晰得能照出缝隙的小雨,化作狂风骤起的滂沱大雨,涂抹掉了灵源最亮的一团火。 背上的污泥被一块块冲刷掉,连体肤中的虫蚊也躲不住了,纷纷飞飞,四散奔逃。 血液的流失本就让身体的温度急剧下降,在冷风冷雨吹淋下,她只觉整个人都要冻死过去,全身哆嗦着锁不住半分气力。 神思恍惚中,似乎看见不远开外,颠三倒四的天地间,隐约浮现着虚无缥缈的“医馆”二字。 门口挂的那盏灯笼,被凌风吹得打着转乱舞,在黑夜中像极了一簇鬼火,呼唤她继续向前。 她的身体又攒起一股劲,喘息着动起来。 手肘发力,咫尺的距离如同走完了春秋。 好半晌,惨白的手总算摸到了门檐。 她又以此借力,咬牙坐起身,瘫软靠在门上。 湿哒哒的头发糊住面容,她并未理会,只揉搓着身体企图回暖,另一手使劲敲打粗糙的木门。 “咚、咚、咚。” 没动静。 又换成两只手。 “咚咚、咚咚、咚咚。” 依旧没动静。 她登时如被抽空精气的干尸,余留堪堪握住的双拳停滞在门上。 隐于发下的眼眸逐渐发红,近看都能见到密布的血丝。 她不甘心。 都到这一步了,竟然无人回应。 淤积在胸腔的半口气血翻涌,一个不慎,咳出口腥甜液体。 她随意拭去,正准备再鼓足劲狂敲一阵之时,只听“吱呀”一声。 年久失修的木门终于从里头打开了。 缝隙扩大,暗处亮起,院中烛火微渺,细雨飘摇,淅淅沥沥的幕帘中,忽有群桂盛放。 原是一把碧竹纸伞展开,稳稳当当撑起方天一隅。 伞下青丝垂落如墨染,素衣一尘不沾。 在黯淡的光线里,现出一抹颀长身形,光风霁月,浮白载笔,衣襟随着不同方向的风摆动,仿佛带来满庭馥郁清香。 没有支撑面,她如宣纸般,拂拂地顺着开门之势朝里倒去,正巧扑在那干净的鞋上,弄脏了一整块纯白。 脑袋嗡的一声响,眼皮就这么阖上了,她伸手死死拉扯住对方裤腿,虚弱呻吟:“救,救我” 若不看这恐怖的惨状,光听这柔弱无骨的声音,倒真有些欲说还休的媚态。 来人蹲下身,抬起指骨修长的手,拨开她面上浓密的发,探了探她的口鼻。 “我还活着” 她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他的手,彻底弄湿了本来干燥的掌心。 他没有挣脱,平声开了口。 像玉勺舀食时碰撞瓷碗,泠泠清清,那是 久别于喧闹尘世才特有的沉然。 “来错地方了,医馆在前头三十里外,麻烦赶紧离开,别脏了我的门前。” 她听见了,却不肯松手,费力撑起一丝眼缝,哑声恳求道:“我还活着,求你让我活下去我想、活下去” “让你活下去?” 他极轻地笑了一声,却无端的发冷:“我可没有这样的能力。” 觉察到他要抽回手,她只得慌不择路地将那只手塞进怀里,死死抱住。 胸前裸露的肌肤摩擦有些粗糙的衣料,手背贴合住一处专属于女子的柔软,不由一顿,唯恐接触更多部分。 雨水接二连三滑落她的脸,就好像掉下泪般,宣示她的悲惨境遇。 可她没有哭。 她只是凄凄地哀求着:“别把我扔出去、我很能干的我会报答你,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求你救我” 那倔强的模样,似乎什么都无法轻易让她落下泪来。 他开了口:“还能拉得住我。” 手跟嫌弃脏东西般不作停留地抽出,彻底避开了柔软。 “一时半会儿是死不了了。” 救命的稻草溜走,干瘦的手除了扒住空气,没有一点办法,她心一凉,人便如坠冰窟,手亦重重落在地上。 要死了么? 她兀发狠地咬了一口舌尖,在疼痛的刺激下,强迫自己清醒。 他不救,她便去找下一户人帮忙。 可还未动作,又听一句:“你最好拿得住伞。” 她没反应过来其中含义,尚未回答,骨节分明的手已将那把油纸伞塞进她枯枝一样的掌心。 随意得就像往地上扔了块石头。 “如果拿不住,让我陪你一起淋雨着凉了——” 面对她满身的污血尘土,他连看都不愿多看。 指尖悬空半刻,还是解开外衣,长臂一捞将她裹入了怀中。 衣袂宽大,紧罩住了娇小的身躯,冷暖交替的刹那汗毛直立,不多时又软下,服帖在薄薄一层皮肤上。 第2章 前襟的里衾倏然浸湿。 他站起身,余下的话语不带一丝情绪:“你便等着明早给自己立坟吧。” 与言语截然不同的温暖和柔软从四方环绕住她,让肢体忍不住予取予求更多。 鼻腔还钻进若有若无的清雅香气安抚躁动。 她终是明白何意,大喜过望,连雨声都动听起来。 身上没劲,便发了狠地撑住纸伞,挡住哗啦啦落下的骤雨倾盆,不敢让他淋到一滴。 她不知如今这算不算回光返照,可即便如此,她也不信。 她死咬唇,不觉疼痛般用力,血雨交织在口腔里。 一个要活下去的人,相信能够活下去,便是得活的基本前提。 只是这念头终归赶不上全身的乏力。 在走进房门的下一刻,紧绷的心弦断裂,她如同散架般卸掉了所有力气,也卸去了身上所有能用劲的部位。 精致的伞凌空落下,将雨珠迸裂成更细碎的水沫。 滚了几个来回,伞摇摇晃晃倒翻在庭前,装下浅浅一层雨,与曾经的作用背道而驰。 边缘的理智也落下,沉她重地闭了眼,似是沉入了那层雨中,翻不起水花。 她感到被人安置在床榻上,发丝糟乱地陷入骨骼中,毫无章法缠绕身子每一处。 她无动于衷,像条躺在岸上的死鱼,连胸脯的起伏都微弱得看不出。 他将外衣随意披盖在她半截躯干上,转身就走,也带走了少之又少的温暖。 他要去哪? 不管她了么? 她该慌恐的。 可房内安神香气味如同一只宽厚的大掌,温柔轻抚着她,弱化了没有几缕跟进来的月光,让床变得更好眠。 她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 在绵密的雨声里,残存的意识彻底沦丧。 第2章 抉生择死“因为傀人,是不必进棺材的…… 灵源最北边是葆崇县。 林疏昀的家就坐落在葆崇县的边上,是间素雅的院宅。 那宅子年代有些久远,岁数比他还要大上几轮。 建房之初,大寰还未平定。 第一任屋主留下妻女参加了征兵,后虽国战大捷,屋主却战死沙场。 其妻悲痛难忍,带着孩子上吊自尽。 死过人的地方被嫌晦气,房屋因而久搁。 直到新君上任,百废待兴,这间偏远得有些过了头的老宅才被重新翻出来买卖。 又遇到了第二任屋主。 那是北边一块小有名气的财主,他妻子剽悍,他买下那偏僻的地方是为了养着外头的小妾,结果还没高兴两天,东窗事发,正妻光明正大地往宅子里放了把火泄恨。 院中一大片的牡丹花被烧成了灰烬,好几处房皮也不可幸免的剥去一层,只留下光秃秃的木板。 财主自知理亏,默默咽下妻子的报复,遣散了小妾,又将房屋以低价草草出手给了田宅牙人。 只是这所远离城中心的宅院本就不好卖,被这么一烧,无人修,往后又空置了很久。 直到林疏昀买下它。 他在院中种下了满庭的花草,亲自动手把里里外外翻新了个遍,并在入口处挂上了“清晏居”的牌匾。 短短一月,整个院宅焕然一新,大有几分隐居于世外桃源的高人所住地方的模样。 这时,连绵不断的雨停了。 乌沉的天空中没有一颗星星。 房檐上的水珠顺着瓦片一路滚下,滴答落地,花圃里的金桂被雨水浸润得盈盈妍丽,空气里花香混杂泥土的气味飘散四溢。 林疏昀并未将发束起。 只换了身干净的淡青色葛衣,月辉照耀下,俊美的面容比璞玉还要清透。 他沐露梳风,踏过一圈圈水纹,长袖飘飘,乌发拂拂,面上平和无波,仿佛什么事情都不会让它崩裂半分。 屋门大敞,先前留下的一路血迹已经被雨清理得干净,内部地上的血色则隐隐变深。 床上半死不活的人,下半身散发出恶臭,那是原本隐于雨水之下的气味。 破碎的烂肉与被褥黏腻在一起,差点要以为一开始便是共生体。 “死了没?” 他站在床边,抬腿碰了碰床桁,发出轻微声响。 用着最平常的语气,问出最冷漠的问题。 须臾,床上的人不知是被晃醒的缘故,还是躺了许久精力恢复的缘故,遽然发颤起来。 她伸手胡乱地拨开要把面庞盖得喘不过气的密发,急急道:“活着!我还活着!” 她的脸露出来,面颊白皙到不像活人,双眼费力张开,瞳色是极其少见的绿。 那绿色费力聚焦,定定锁着他,连凉意与风都未曾让它眨动。 干瘪的薄唇无色,稍稍一用力,嘴皮就从中间裂开,冒出一团肉来,渗出少量的血迹。 天晴后的虫子蠢蠢欲动往屋子里飞,又要前仆后继地聚集到她的身上。 林疏昀略略皱了眉头,扬手挥袖,驱散走嗡嗡作响的蚊蝇,急遽关上房门。 他拿来一条干净的帕子丢给她。 帕上透着淡淡的香气,能够掩盖掉些许的臭味。 “多谢公子不、恩公。” 她在脸上拭着,可有些脏物早就风干,擦了一圈除了留下点香味,什么都没有擦干净。 她不管不顾又生硬地伸手往下,探进覆盖的单薄外衣中擦拭起来,说话平稳了不少:“脏了恩公的地方,等好些,我便来清理干净。” 林疏昀扫她一眼,实在看不下去那副鬼样子。 干脆从储柜中取出还压着灰的炭火炉,三两步来到塌边。 他在床沿坐下,拾起边上的蜡烛丢进去。 炉子一点点燃起,跳跃着粒粒火星子。 她呆愣地看着长指捞起她湿漉漉的发,凑近热乎乎的炉火旁,烘得白净的手通红。 再三确认不是要烧了她的头发,她才不再盯着。 舒服地感受暖洋洋的火,连呼吸都舒缓了下来。 “名叫什么?” 林疏昀跟晒鱼干似的将打结的发丝挑出来,盘算着是剪掉还是烧掉,随口问了句话。 她气息一停,眼神落在床帐顶上良久,要把中心看出个洞来。 “好像是小七。” “好像?” “因为,太久没有人这样叫过我了。” 她削瘦如纸,全身上下什么都小小的,唯有一对青翠如萤石的眼睛瞪得老大,就像害怕闭上之后再也睁不开。 烛光将他一半放在阴影里,背脊是隐不去的直挺。 尽管让不算分明的棱角柔和了些许,也软化不下那不近人情的话语。 “这算不上名字。” “我无父无母,本没有名姓,这是儿时的称谓。”碧波漾漾的眸望向他,切切道,“恩公救了我,便同我的再生父母一样,还请替我起个名字吧。” “再生父母” 林疏昀复言这四字,嘴角勾起一抹转瞬即逝的讽笑,手中挑成两份的头发又握作一把:“若无名姓,便叫莫祈君吧,讳莫如深,祈天怜命。” “莫祈君莫祈君” 死气沉沉的女人颤着唇喃喃复述了两遍,眼中竟落下两滴泪来: “不是药人,是莫要求人,这才是我本该有的名字啊” 她挣扎着坐起身,双手交覆于额前,想以此表达对这三个字的珍爱,“多谢恩公,多谢恩公!” 不是要人? 林疏昀虽不明所以,可这如同重获新生般的模样,逼得他一时无法直视她。 不知该回应什么,他索性扔下手中的发,摇了摇炭火炉,烧黑的炭跃动着交换位置。 他低低道:“别再叫恩公了,我担不起。” 泪水不算汹涌,她掌心覆面,很快便擦净。 收整好自己的失态,认真问:“敢问公子姓名为何?” “林疏昀。” 他依然没有看她。 她局促地想,是她问题太多,他嫌烦了。 莫祈君住了口,奈何满腔的困惑无处解答,只能使劲抠着指甲边上的肉,好容易才在干巴巴的指头上抠下来一小块死皮。 撕扯到第三块时,她一咬下唇,试探着问:“林公子打算如何救我?是请了郎中,还是自己便会些医术?” 林疏昀的目光如一根挑选肉块的棍子,没有温度,来回翻挑她的身子。 “你自己的身体,应当不必我多言。” 仅仅一句话,表面什么都没说,其实什么都说了。 她更用力地抠手指,以此掩盖内心的不安。 “当下的看似好转,不过是靠吊着的一口气触底反弹。” 林疏昀直白地告诉她:“血液流速变慢,因为你身体里已经没剩多少血够流了。” 他的声音太过平静,没有对将死之人的同情,更没有对悲惨女子的怜惜,就只是陈述真相。 好不容易散去的寒冷又卷土重来。 第3章 她环抱住自己,身子如处凄风苦雨,瑟瑟发抖,声音更是飘摇零碎。 “谁都救不了我” 林疏昀对这有失偏颇的结论微微皱眉,却不欲多解释。 他干脆地站起身,只陈述结论:“我不是妙手回春的神医,更不是起死回身的神棍,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傀儡师,靠手艺为生,赚点辛苦钱。” 她不解其意,倔强的双臂逐渐垂落下去,就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了。 橙红色的火光还在飘摇,她似乎看见了张牙舞爪的火舌吞没整个国公府,眨眼间化成一缕灰烬。 “你有两个选择。” 林疏昀语速不急不缓,声线清冷如月:“要么,街口有间丧葬铺,你若想安宁地死去,我就带你过去,赤裸裸地来,赤裸裸地走,也算善终了。要么” 夙愿未了,何来善终。 莫祈君用力摇首,不待他言罢,铿锵有力地说:“我选第二个。” 声音比之前任何一句话都要大。 林疏昀有些意外。 他看着床上的女人,瘦小,虚弱,身体残缺不整,却仿佛攒着无穷无尽的力气,似乎只要给她一点光亮,她就能从满是白骨的乱葬岗中爬出来。 思及第二个选择,他不由多了几分严肃:“天行有道,命数已尽之人不可复生,你不肯放弃,是要逆天而行?” 顺天也好逆天也罢,既然老天给她的命运从未过问她接不接受,那她要违背这样狗屁不通的命运又何须多言? 莫祈君眼中固执得不像话:“我不要进棺材。” 遥遥的,传来打更人清脆的锣声。 咚——咚咚咚! 一慢四快,响彻云霄。 林疏昀把音量抬高到本来习惯:“寅时了,你既打定注意,便没机会更改了。” 他站起身,取出又圆又扁的工具盖灭了还在踊跃的炭火。 室内溘然暗下来,只剩桌上一簇快要燃尽的蜡烛微光,拉长他本就修长的影子,笼罩大半张床。 他用折叠整齐的薄被将莫祈君包裹,隔绝了所有肮脏处,才把她从床上抱起来。 动作不算轻柔,甚至能听见骨骼转动的嘎吱声,摩擦着麻布料。 莫祈君疼得发抽,却愣是没说一句话,蜷缩在他的怀中,紧紧拉着他的衣服。 林疏昀视若无睹,牢牢托住半截身躯,稳步朝一个方向走去。 夜风呼啸,下过雨的地上全是难以脱离的泥泞,一块粘着一块,把石子路和石板路都连成了一种颜色。 这些泥旁边有一块黑泥地,其中藏着些许赤红,星星点点堆积起来,像是某种生物的眼睛,让人不敢细望。 与四处所避讳的一般,仿佛一看就能听得见里头凄惨的叫喊,不帮忙达成夙愿誓不罢休。 可惜林疏昀不信鬼神之说。 做人偶做要的部分材料还是用这黑泥制造出来的。 他目无斜视地走上门前,对莫祈君道:“此间房屋便是我平日里制造人偶之所,一般而言,心中有了雏形,从作图到拼装,快则三五天便可完工。” 这话落在莫祈君耳中,隐约有些凉飕飕,她抓住他衣襟的手略松,惴惴难安道:“为什么同我说这个?” 林疏昀推开门,里头黑漆漆一片,静谧无声,像要把闯入的全部吞入腹中。 他道:“你是头一个进来的外人,不过这儿除我之外,就都不可能是活人了。” 莫祈君脸色煞白,头皮发麻得快脱离脑袋,想要挣开他的手,却无处用劲。 她惊惶道:“你带我来这是何故!” “何故?” 林疏昀觉得好笑,将她扔在了宽大的木桌上,桌上摆放着的物件一扫而空。 闷响声后,被褥又渗出一片红,莫祈君哀吟着:“啊疼” 这音调软绵绵地钻进耳中,林疏昀一顿,才道:“你不是不想进棺材吗,我给你看看,什么样的东西不用进棺材。” 他亮起烛光,一排人形大小的人偶神态各异,整齐划一地倚靠在一堵墙上,暖黄的色调下,如同有了生命力般齐刷刷地看过来,或喜或悲。 莫祈君一骇,好不容易止住的咳嗽又剧烈开始。 屋子的另一侧,百来个大小不一,样貌不一的人偶,从高到低,从上到下排列着,一颗颗黑豆般的眼睛皆不无例外地注视着他们,整间房内弥漫着一种古怪的氛围。 “这些人偶有的是用木头打造,有的是用泥土捏造,或是刚刚做出,或是放置了好久,可不论如何贮存,只要经过清理翻新,他们又能恢复如初。” 林疏昀抬手擦过人偶光秃秃脑袋上的一层灰,眼中看似平淡,底下却掺杂着很多复杂情绪。 侧目向她时,他有些无从置喙:“分明是你自己选的,如今又想反悔?” 大大小小的人偶,不知所云的话语,莫祈君被吓坏了,手掌撑着桌面借力后退,只望离他再远点。 落在林疏昀眼里,就是出尔反尔。 “是我高看你了。” 他自分说罢,眸光更暗了些,有什么念想从中溜走了。 伸手细致地为人偶从头到脚理了理衣领,又摆正了歪掉的动作,寂静让这画面更添森然。 莫祈君退到了桌边,再往后便要坠下去,可前面的男人更不能靠近,她没有办法地停了下来,一个劲扯着被子,企图缩减自己的大小。 心中的慌恐快到头的时候,林疏昀终于打破这森然:“你当然可以走,出了这扇门,我便不会再插手任何事。” 他伸手直指大门,淡声道:“你出去吧,去丧葬铺,去医馆,用你那颗浑身上下唯一能用的头去问问,还有谁能帮你?” 他的表情告诉了她答案。 莫祈君清醒过来,嘴唇咬了又松,手指弯了又直。 在惊惧与渴求激烈的抗争后,她唯唯诺诺地问:“你当真是要帮我才带我来这的?” “不然呢?” 林疏昀冷冷道,“我没有那么多闲工夫跟你开玩笑,我是没什么太大的能力,可满足你的请求,却可以一试。” 他说:“因为傀人,是不必进棺材的。” 第3章 化人为傀“你连心脏都没有,算什么活…… 生人死后就变成尸体。 尸体不需多久便会化作白骨,或埋入尘土,或沉入江河,或被火燃尽。 按天理人伦,死人不可能以任何方式变回活人。 可大下之大,无奇不有。 刚死却未死透的人,意念还没完全离体,命途在生死交界处,倘若使用某种秘术将这些意念锁在身体内,未尝不可将这样命悬一线的状态一直保留下来。 这种秘术被称作化傀。 化傀之人即为傀人。 傀人以人血制作,且用谁的血制成,便要依靠谁的血保存。 他们和死人一样已经身陨,没有五感,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只有一具能够同常人一般行动思考但不再自然生长的身体。 可古籍记载的文字洋洋洒洒,现实制作成功的傀人却凤毛麟角。 且不说制作的条件有多苛刻,即便制成了,也绝大多数都是半成品。 这些半成品就是没有思想没有意识的活死人。 因为缺少最重要的一样东西。 五行至纯之物。 即至金、至木、至土、至水以及至火之物。 可五行相生相克,一种物品只可能有一种最强烈属性,故五行至纯之物必然不是天下现成之物,而必须靠几相融合。 只是大多数人千方百计融合两种属性都够呛,遑论五个? 寰武帝在位时,尤为痴迷研究各种奇诡术法,大寰奉秘术师为尊,秘术盛极一时,日积月累,个中势力蠢蠢欲动,妄图以之掌控朝局。 到武帝病危,东宫祸乱。 寰宣帝发动兵变继位后彻查此事,宦官与秘术师狼狈为奸的阴谋才败露,往后大批秘术师遭受屠杀,记载秘术的书籍也尽数被焚。 大寰至此明令禁止邪秽之术,犯事者必诛之。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林疏昀的目光紧紧黏在她身上。 他再清楚不过当年的惨烈,也明白如今这些上不了明面的事情是何等大逆不道,连放在人偶身上的指尖都暗暗用力。 但莫祈君显然对这堆乱七八糟的一切全然不晓。 她不过是带着该有的防备认真倾听想听到的关键词。 而对于那两个禁忌字眼,她听不懂,并没有多大反应。 她扯着被褥,声音已虚到风吹可破,却被事实打击到不再抗拒,顺从地问:“那,我要怎么做?” 林疏昀双肩方放松些许,手也自然垂到两侧,烛台的光回到他的瞳孔里,摇曳成了会呼吸的花。 他言简意赅道:“不用多做什么,只要你完全信任我,把身体全权交由我处理就行了。” 他用的是“处理”这个词。 莫祈君一愕,将头埋得很低,似在逃避照在身上薄薄的一层亮。 第4章 她在那间房内早就没了尊严,春夏秋冬都不曾穿衣,只有一缸温度变化的绿水遮半遮半掩着身体的某些处,居屋檐下身不由己,她怨恨却无法反抗,久而久之都有些麻木了。 她伸手要解开系上的腰带。 因为没力气,指尖打颤了好几下都没对上。 林疏昀微顿,意识到她误解了什么。 “你别动。” 扔下三个字,他没有多做解释,去打来了一盆水,水中漂浮巾帕。 他将她的发全部往后放,拧干巾帕,不甚温柔地擦拭过她的面,来回两次,终于把那些碍眼的脏污擦干净了。 他往下擦拭,却没有开始那么用力。 她的脖颈太细了,细到也许甩个头就要断掉了。 到底是怎么样的生活环境,会让一个人瘦成这般不正常。 念头一晃而过,他没有多在意,将巾帕扔进盆中。 温热的水稀释出一层淡淡的红,红又一圈圈漾开,染了整盆水。 “下面我自己来吧。” 莫祈君拉住他,每一根指头的皮肉都快包不住骨头,透出的印子清晰得像外层不复存在。 倒不是羞愧。 她只是觉得自己能做得更干净。 林疏昀没理会,撩开她的手:“我说过,你现在只有一颗头有用。” 他将她身上堆叠的被褥取走,露出她穿着他外衣的身体。 此刻身体上没有头发遮掩,衣领错开到胸下,即便很瘦,依然有若隐若现的线条。 他目不斜视,转身从工具箱里取出了一把匕首,一条纱布和两个巴掌大小的碗,无声放在可取处。 那匕首刀柄短厚,刀刃细长,刀身锋利,刀面隐约印出流畅的下颌,又反光亮起一瞬神色不惊的眼。 林疏昀出刀迅速,在指尖留下一道不大不小的口子。 他将血珠着重点在在莫祈君的发顶、额心和耳后,用力得要透过皮肤刻印骨髓,又在她脖子的四方画出四个大小相仿的圆形,圆形中落点,所有点都被三长一短截断的线连在一起,像是张张接连的画符。 沾血的地方依稀发烫,仿若火芯戳了一下。 她自我安慰,或许只是聚焦注意的心理作用。 其他未被触碰的地方渐冷起来。 莫祈君拢紧他不算厚实的衣服,一双眼睛里装着惊诧和困惑。 林疏昀又在掌心划下一条痕迹,皮肉翕张开来,他用力一握拳,鲜血流淌进准备好的两个空碗中。 滴答、滴答。 转眼便见不得底部的花纹,赤色装了快整碗。 “喝了。” 他将其中一碗递到她的嘴边,见人没动,说道:“不想进棺材就喝了。” 红色的鲜血倒映着她断成几块的面容,散发出幽幽的生铁味道。 莫祈君抖着手接过碗,想问很多,也知道问不出所以然,只能硬着头皮张口。 血液滑过舌头,第一口入喉,便有浓浓的腥味,她一个哆嗦,还没咽下去就差点吐出来,咬着牙稍稍退开缓了缓,抬瞳见到林疏昀习以为常的眼。 害怕血液变黏着,她又阖上眸,一鼓作气地吞下去,液体如同在喉腔蠕动般,无数次让她反胃。 但只要想到活,只要能够活,这点恶心又算什么。 一碗见底,她喝得干干净净。 林疏昀利落包扎好了手上的伤,又把她横放下,往她后脑勺垫了一块软布。 他从她身下的抽屉里拿出什么,放到另一个装了血的碗里,正巧在她视线盲区,看不见,只听得细碎的簌簌声,像数十只蚂蚁从左耳爬到右耳。 他又侧身点燃了一种她从未闻过的不知名香料。 一切准备就绪。 莫祈君到底是对即将要面临的未知七上八下,双手在两侧抓得很紧,半点不敢松。 她斟酌几番,还是开口:“林公子,能不能至少告诉我,等一会儿究竟要做什么?我、我真的害怕” 林疏昀道:“告诉你,你只会更害怕。” 莫祈君紧抿着唇,忐忑在眼里打转,却没有再说什么。 看她模样,确是实在忍不住才提出的要求。 心绪过于不宁,也没有办法顺利进行。 林疏昀几不可闻地舒了口气。 他不会说什么安慰的话,拉过她两边枯瘦的手,把冰凉包合在暖融融的掌心里。 这才发现,她的身上已经没剩多少正常人的温度。 哪怕她身体特殊,也需得尽快了。 他以拇指极缓地摩挲薄纸般的肌肤,口中低低地哼吟着儿时被噩梦吵醒后,母亲唱过的曲调,借以安抚她慌恐的情绪,也将自己带回了过去。 这一刻,黑暗的夜半不再黑暗,阴恻的小屋不再阴恻,陌路的二人不再陌路,牵在一起的手已分不清是谁去温暖谁,谁又被谁温暖。 直到院外风声大作,从天到地捶打着院落四方,屋门晃动着想要揭开,缝隙中的月光忽隐忽现。 有狼嚎从山中传来,叫声凄厉如鬼哭,不绝于响,打断了歌声,终止了动作。 看莫祈君眉头舒展,紧绷的身体也放松下来了些,林疏昀收了手,又变回了没有人情味的样子。 “闭眼吧,最好半梦半醒,意识存在但不要太强烈,不然睁开眼之后受了刺激,我不能保证你还能有正常的智力。” 即便心里还有点害怕,莫祈君也很快闭上了眼睛。 一心要追求的生路,若是变成了个傻子,那还有何意义? 她双手交握放在腹部,长而浓密的睫毛盖住绿色的眼,只看上半身,也不过是个清丽的瘦弱姑娘。 然而配上那残缺的下身,便不可能再成为寻常女子。 香炉中的香味散发出来,淡到只轻飘飘地在鼻头打了个转就溜走。 但莫祈君显然更加舒缓,连微弱的呼吸都变得平稳。 林疏昀取出柜中的一具人形女体人偶,这人偶看不出是用什么材料打造的,做工精致,有胸腹,有躯干,有四肢。 只是还没装上偶头。 林疏昀把方才装血的碗倒扣在人偶的脖子上,转了几圈,便染红了那截横面。 他将人偶平放在莫祈君的身边。 取出染血的刀,径直往她脖颈的标记处切下。 奇怪的是,她好像如同感觉不到般,没动弹一下。 那刀果然很锋利,削骨如泥,剁肉如浆,等一刀切到底,莫祈君的头颅和肩颈彻底分开,诡异的一幕出现了。 她的呼吸竟然还在继续。 横看过去,脖颈断面处,肉是有生命的。 一收,一放,裹夹的血管密密麻麻,青色的,紫色的,赤色的,争先恐后地踊动着张合,像是无数只聚拢在一起的蛆虫,鼓起又干瘪下去,从虫体里挤出粘稠的血。 而脱离了莫祈君的身躯被推到一边后,干瘦的皮囊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下去,眨眼间,外衣盖住的只剩一具空荡荡的骨架! 林疏昀似乎也没料到变化如此快,动作一滞。 看着面容姣好的头颅,拿出方才浸泡在血中的针线,就要把旁边的人偶身体与莫祈君的脖颈处衔接在一起。 到此为止,一切都如同预期般顺利进行。 当时是,莫祈君却如同脱离梦魇般猛地一震,眼皮跳动着,霎然掀起。 似乎是想要动作却无果,她猝然看见了烂在一旁的那副身体。 眼中的茫然迅速凝结成极致的恐惧,肆意生长遍整个脑海。 她不能明白到底是什么情况,却还能记得他说过的话,竭力去克制住心境。 可是痛感远没有情绪那样好控制,更不用提这样大面积的痛楚,即便她已习惯了很多痛苦,却还是难以接受。 而疼痛只要意识到,便是一瞬地疼起来,从人间到地狱。 骨肉断裂两半,针孔刺穿**,还有无时无刻不在拉扯的细线,让痛感愈演愈烈。 莫祈君痛呼出声:“啊!!!我不要、不要继续了!我不要继续了!” 林疏昀额角冒出细密的汗珠,手下的动作未停,厉声质问她:“你既已醒来,何不清醒些?想想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难道不是你始终追逐的执念!” 刹那间,从懂事开始的画面如同走马观花涌现莫祈君眼前。 短暂的幸福一闪而过,而占据前半生的,是醒不来的梦魇。 那间永远看不出白天与黑夜的屋子里放着那口永远不会流空的水缸,那口永远不会流空的水缸里装着那个永远无法逃离的女人。 女人浑身赤裸,就如同她来到这世间时一般赤裸。 没能野蛮生长,却快被那忽冷忽热的水蚕食殆尽。 她本为了保护珍视之人而忍受,可这么简单的愿望都没能实现。 于是她千方百计地准备着,如愿以偿让屋子燃了场大火。 尽管火也能吞噬她。 可千万分之一的希望,也总比那暗无天日的绝望强上百倍。 第5章 循声找到了心之所向,莫祈君不再挣扎。 她把所有的痛都当成了想要实现愿望的门槛。 她嘴角带笑,声音渐弱,眼皮渐沉。 直至呼吸微薄,一动不动,她彻底昏厥过去。 林疏昀抿紧唇,全神贯注完成了最后一针。 危机已去,手仍在微颤。 几经呼吸,他才有功夫擦去汗珠。 望着人的脖颈与人偶的脖颈在细密的阵脚下严丝合缝,渗出的血液慢慢变少。 他又取出一罐久置的药水,将它倒入用过的碗中,与残留的血液混成深棕色的胶状物体,散发出异常刺鼻的气味,比捣烂的烂鱼臭虾还要难闻。 林疏昀面不改色地把这团东西涂抹在缝针处,再用干净的纱布一圈圈缠绕上。 远处鸡鸣阵阵,曙光初生。 莫祈君再度睁眼时,是被臭味薰醒的。 她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惊悚的梦而已。 可是明明想用手揉揉眼睛,却伸到了头上,想撑着下方坐起来,却掀开了被褥。 “新的身体还不能适应,很正常,多练习练习,就能够熟练使用了。” 林疏昀的声音传来。 莫祈君抬眼望去,他正端着一碗红色的液体走来。 她猝然想起昨夜喝下去的玩意儿,顺势回忆起昏迷前的所见,猛地低头一看。 她看见了一具专属于女性的,完整的,正常的,却本不属于她的曼妙身躯。 脑袋嗡的一声。 莫祈君才意识到所谓的新的身体是什么意思。 林疏昀将她扶起倚靠在床头,把碗递给她:“前七日每日早晚各喝一次,之后每月一次持续七个月,然后每隔三月一次持续一年半,再往后每隔一年一次即可。” 见她还呆呆如木头,林疏昀道:“等喝了‘药’,有什么疑惑我再帮你解答。” 莫祈君轻而缓地抚上自己的身躯,久久不能言。 末了,才恍惚问:“若是不喝,会如何?” “不喝我也省事。”他淡笑一声,眼光迅速冷下去,“不喝,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变成一个插着人头骨的人偶。” 莫祈君吓了一跳,赶紧把嘴凑上去,就着他的手开始吞咽。 强烈的血腥气味依然刺激她的味蕾,她紧闭双眼,没多久遍一股脑儿全喝下去了。 他以拇指擦去她唇角的血迹,神色有些许缓和:“想问什么,问吧。” 莫祈君马上指着自己,把心底最好奇的事情问出口:“人头离开身体,怎么还能活?” “谁说你还活着?” 林疏昀波澜不惊:“从断头的那一刻起,你就算是死人了。” 莫祈君呐呐道:“可我不是还” “不是还有意识,对么?” 林疏昀一把抓起她的手,在她莫名的眼神里,一使劲,手腕处便发出“咔咔”的声响。 “你觉得疼吗?”他更使力道,“不、应该说,你有一点感觉吗?” 答案很明了。 莫祈君却说不出来。 林疏昀指着她的胸口,问出的话毫不留情:“你连心脏都没有,算什么活人?” 言语宛如利刃,刺得莫祈君的目光暗下去。 她再一次审视自己的身体,却只能失望地垂头:“林公子说的傀人,便是这般半人半人偶的怪物么?” “你算特殊的傀人。”林疏昀道,“正常来讲不用这么麻烦,只不过你原本的身体不能用了,我才将它换成人偶的。“” “所以是你的血有特殊作用?”莫祈君喃喃,“林公子你到底是什么人?” “不全是,另一方面,你也是那个万里挑一的特殊个体。” “什么意思?” 毕竟自己有言在先,林疏昀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说:“好好想想,昨夜的你浑身上下好几处都是必死的伤口,却能够一路折腾到我这里,还头脑清醒同我说话那么久,常人的身体可做不到这个地步。” 莫祈君把每一句话都理解到位了。 她颓然问:“那我,以后就永远都是这个鬼样子吗?” “怎么,还不知足?” 林疏昀像听到了什么招笑的事,“还想换上一具活人的身子,真正死而复生?” 他望着哑口无言的她,声音低下来:“哪有什么永远。” “你的身体空有躯壳,若不用存世之物打造出新的内脏,要不了多久,这颗头就不会再有意识了。” 第4章 八抬大轿“你——不愿娶我?”…… 魏曦花枝招展地驱着匹鬓毛马来到清晏居前。 她比寻常 女子要高壮不少。 小的时候还看不太出来,普通的身高普通的长相,混在姑娘堆里也不起眼。 但魏家注定不是娇小血统。 不知哪一天开始,魏曦突然就没完没了窜高起来。 这下好了,平法的脸更是平凡到突出,和小个子们混在一起显得格外壮硕。 魏曦把这当作屈辱,也不安分待字闺中了,成天就跟着快班在外头跑,抓贼讨债收租样样不落,把皮肤被晒得黢黑不止,连声音也越吼越粗。 身为县令魏永的妹妹,她虽算不上荣华富贵,也从小衣食无忧,被娇养得脾气火爆,一点就着,也不出所料。 而这种暴躁,在出嫁后更是变本加厉。 由于不合心意,她的三任丈夫,没一个是笑着入赘,还能笑着离开的。 有两位被打成残废,有一位半死不活,吓得晚上要抱着爹睡觉。 这事当初闹得葆崇县人尽皆知,把好多凤凰男都吓得老实肯干了,所以即便有哥哥的背景,也无人敢再上魏府提亲。 魏永气得说了她好几次,嘴皮子都磨秃噜皮了。 可魏曦又哪里听得进去。 她心高气傲,只道是遇见心上人就会变得贤淑。 魏永纯当她在放屁。 不过魏曦说是这么说,本意是听腻了唠叨拿来给自己找补用的,毕竟葆崇县拢共就这么点地方,她什么男人没见过? 穷酸,丑陋,鬼话连篇,要么占一个,要么全占,不占的也是有妇之夫。 魏曦都做好准备去别的地方追求情爱了。 没想到没过多久,她居然真碰上了个喜欢得紧的。 不是什么达官显贵,甚至连地主都不算,就是个偏僻地方做人偶的。 捡起窝边草的魏曦以为,果真世事无常。 她昨天刚得了魏永不知哪个相好那送来的新胭脂,不用白不用,索性就梳妆打扮了一番,不光把一张脸抹得花白,还把面颊涂得跟猴屁股似的。 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她觉得太素了,称不上她光鲜亮丽的脸,一股脑又在头上插了满满当当艳丽的大红花,带了一手的金银首饰铃当作响,还往衣服上薰了浓浓的香料,怕太晚才收了手。 眼前清雅的住宅背靠群山。 尘云翩翩,鸟鸣声声,素馨安逸。 魏曦禁不住感叹房子的气质也是随主人的。 这会儿院门大开,魏曦一句招呼没打,昂首挺胸当是自己家走了进去。 回想她头一遭遇到林疏昀之刻,简直就是命定般的邂逅,他们擦肩而过,五步开外,她如有所感地回过头去。 尚沉浸在那般疏离的独特气质中,便见他抬了头。 这下,魏曦简直是着了魔般根本别不了眼,直到人走了都没舍得转头。 俊秀的脸庞自此刻印在魏曦脑海中,她想得废寝忘食,茶不思,饭不咽。 魏永还以为她又发什么病要绝食。 路过花圃,嗅着花香,魏曦进了一殿一卷式垂花门。 遥遥的,她看见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儿正端坐在木桌前,聚精会神地绘制着草图。 昨夜没休息好,早上又被外头不知道哪个活腻的小屁孩发疯一样的尖叫吵醒,魏曦一路上心情都不大好。 可瞧着林疏昀,那一肚子无名怒火似乎压下了些许,连情绪稳定不少。 “昀郎怎么这么早便在干活了?” 她扭动着腰臀跨过门槛,裙摆跟着跳了进来。 “让我猜猜,是不是在做我的货?” “未经允许擅自进入他人内宅。” 林疏昀头也不抬,说话的声音没有起伏:“这可不是身为大家闺秀的魏大小姐该做的事情。” 魏曦掐着嗓子娇滴滴道:“昀郎真会说笑,我怎么能算是外人呢?” 她隔空抛了个没人接收的媚眼,也不恼:“我可是你的大客人啊。” 她用双眼对室内审视性扫荡了一圈。 这间房没有多大。 门口摆放着两盆水润的绿植,看上去不久前刚刚浇盖过。 屋内一切布局从简,地板上关于昨夜的痕迹一概不见,只剩原本的深棕,磨损了过去的质感。 其余皆是浅暗色系,暗色的桌,暗色的椅,还有身善暗色衣服的人。 一道绣有山水景图的屏风将室内分隔作前后两半,遮掩住床铺,更衬得人像是印在了图上。 第6章 简陋又如何? 魏曦不以为意。 只要人好看,屋子么,日后找人来翻翻新就好一样看了。 她美滋滋地朝着林疏昀靠近。 桌面上香炉的白烟袅袅,让他变得有些虚幻。 他的手很长。 虽不算厚实,但显然十分坚劲有力。 握笔的时候食指微微弯曲,笔头倚靠着中指关节处,拇指稍稍一用力,手便定了型,如此姿势,叫每一处骨骼都尤为硬朗突出。 倘若这样一双手能够落在她身上,寸寸摩挲着她,细细抚慰着她,深深揉压着她 该会是何等舒适? 魏曦不由心猿意马起来。 乃至于恶毒地想着,如果要这双手去触碰除她以外的女人,那倒不如直街砍下来得更好。 直到将一整张图画完,林疏昀没有再说一句话。 魏曦偏就喜欢安静的男人。 她的前几任丈夫,个个都油嘴滑舌。 每次一开口,话比她还要多好几倍。 刚开始有新鲜感还能忍受,久了她就觉得聒噪了。 不被搭理,那些男人就用同一张嘴去舔别的女人。 魏曦知道后便拿着棍子,将他们的嘴打得牙齿脱落,成了大红花。 林疏昀收了笔,起身要去人偶屋中进行下一步的取材制作。 可方站起身,就发现被魏曦严严实实挡住了去路。 “不知魏大小姐还在这有何贵干?” 他退半步,垂目道,“前些天才定下的单子,少说也得半个月才能出成品,还请大小姐回府耐心等待。” “哎呀昀郎,你这个人,怎么就这么不解风情呢?” 魏曦脸有点红,虽然被那两团胭脂遮盖得根本就没人能看出来。 “我来找你,就一定是为了人偶吗?”她上前半步,羞涩地拉住他的衣,“那些玩意儿我才不感兴趣,我只是想来见见你。” 林疏昀点点头。 “正好,人大小姐见也见到了,可否离开在下的内宅?” 他不忘补充道:“在下还有要事要办,怕耽误工期,就不送客了。” “哎、呀!” 魏曦怪嗔一声。 “我是见到了昀郎,可昀郎还没好好看看我呢。” 她手指打绕着头发,捻起发尾戳了戳他的心口,连连眨眼:“昀郎不觉得,我今日,有什么特别吗?” 林疏昀终于舍得掀起眼帘。 这简单的动作,在魏曦眼中却变得风姿绰约。 连他干巴巴的声音在落她耳中也无比动听。 “魏大小姐天生丽质,刚柔并济,内外兼修,再如何装扮都是锦上添花。” 魏曦乐得合不拢嘴,再上前一步,闻到他身上的桂花香气。 她忍不住深吸一口,又慢慢长长地呼出来,拢了拢头发,自认为媚态十足。 “昀郎怎么就这么对我的胃口呢?” 话锋陡转,她总算把真实的意图暴露出来:“这郎有情妾有意的,昀郎何不同我结成一对,亲上加亲?” 她一用力,要把他拉近自己,“到时候我让兄长在葆崇县给你找一处好宅子落户,何愁灵源没有人来买你的生意?” 林疏昀屹然不动,皱了皱眉,对于她的空中阁楼豪不关心,语气也强硬了点:“在下宅院清贫,顾影惭形,配不上魏大小姐的天人之姿,只怕还会叫大小姐遭人耻笑。” “你我之间,何须在意家境?” 魏曦完全没听出他话里话外的真实含义,顺势倚上他:“等成了一家人,我的还不就是你的?” 稍微一幻想,她便觉得好生甜蜜。 “我既中意你,你便配得绰绰有余,谁敢说三道四” 她眸中闪过狠意:“我便打烂他的嘴。” “昀郎——”魏曦又继续装柔弱,朝他撒娇,“再过几日,你便上门提亲可好” 原本的计划被打乱,还要反反复复纠缠,林疏昀已然有些心烦。 “婚姻之事,不可儿戏。” 却碍于身份,依旧压着性子:“ 魏大小姐与在下不过几面之缘,并未深交,又无媒妁之言,岂能随随便便谈及嫁娶?” “你我都是不拘小节之人,何必要如此较真?” 魏曦嘟起嘴巴,稍显不耐。 倘若换个人,恐怕已经被她掌嘴了。 但对林疏昀,她愿意去顺着他意:“若是你真想要个媒人,过几日我便去找个来见证不就行了?” 不论如何,她不肯罢休。 林疏昀干脆说的直白:“实不相瞒,在下尚有夙愿难了,只盼孑然一身,莫要耽误了魏大小姐。” 他道:“大小姐恐是一时脑热,才说出这番荒唐之言,不过还请放心,在下只当从未听过这些话,绝不影响大小姐日后的婚嫁。” “昀郎这话什么意思?” 魏曦不快地把眉头压低,尽量好声好气补充道,“我可不是在开玩笑呢。” 林疏昀却不再配合这出纠葛戏码,缄口不言。 屋中冷不防静得可怕,把香薰的味道无限放大。 魏曦好像才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一点点直起身,虽仰视,却十足压迫。 “你——不愿娶我?” 话语简短,字字用力。 “不敢。”林疏昀道,“只是一个低贱的工匠,确实不适合堂堂县令之妹。” 魏曦眯起眼,嘴角噙起一抹极冷的笑:“合不合适,我说了算。” 她抬起下巴,上位者本色尽显:“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昀郎,你是想要上门娶我,还是等我八抬大轿来嫁你,嗯?” 第5章 又有人来无端能从他的冷漠中体会到他…… 两个选择不留余地,林疏昀动了动口。 然而还没发出声音,外头便传来一声响动。 “咚”地一声,打破了僵局。 出声者不是别人,正是本来聚精会神在驯服自己新四肢的莫祈君。 她原想绕着内宅多走几圈,先练清楚走路,结果没控制好脚下一歪,差点摔倒在门前,还好扶住了门框侧边。 尚未来得及庆幸自己眼疾手快,就仿佛一股凉风飕飕扑面而来。 莫祈君小心翼翼地抬了头。 便看见两道情绪截然不同的目光前一后落在自己身上。 她敏锐地察觉出气氛微妙,僵硬地直起身子,想要当作没出现过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 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只听魏曦抽突然鸣出一声大笑,就像个烧了太久炸开的锅。 “啪”的一声,还未看清动作。 香炉已经翻倒在地上,里头的香灰洒落了一地。 魏曦怒发冲天,还不解气,又接二连三抓起杯子盘子,纸笔砚台,不管易碎与否都使劲砸下,地面上七零八落。 突如其来的发疯把莫祈君吓了一跳,当即看傻了。 都忘了自己要溜走这回事。 “不想娶妻?不合适?” 魏曦瞪大眼,上手扯着他的领子,没有形象地大叫起来。 “林疏昀,你把老娘当傻子么!在我面前装清高,一副不近女色的模样,结果院子里头养了个这么大的女人!你千万不要告诉我,她是你的哪个远房表妹啊?” 那叫声刺耳到要穿破耳膜,莫祈君都忍不住想捂耳朵。 离得近的林疏昀表情仍旧平平冷冷。 他梏住她的腕,强迫她松开。 “我近不近女色,养不养女人,应当并不在魏大小姐的管辖范围内。” “好一个不在管辖范围内!” 魏曦胸口急剧起伏,恨恨地盯他良久,方找回点理智。 她甩开他的手,三两步走到莫祈君面前,带着一阵气势汹汹的风。 和脸蛋截然不同肤色的手捏起莫祈君的脸,凑近面前左右端详。 两人鼻尖几乎要碰上。 浓妆艳抹的模样侵略性占领莫祈君的眼睛,她觉得可怖,却不敢动。 一来林疏昀对她使了个眼色,二来林疏昀在女人面前处于偏弱势,即便她不清楚女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也猜到了倘若轻举妄动,可能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瞧了好多时,看莫祈君乖顺,魏曦也没有怎么为难她。 她嫌弃地丢开捏着的脸,语调阴阳怪气:“倒是个美人,难怪被金屋藏娇,也不知道是昀郎你从哪个好地方买来的奴才啊?” “魏大小姐还真是前后矛盾。” 设计图毁了,屋内被搞得一团糟,人又要听着责骂和难听的言论,林疏昀还能若无其事地淡笑起来。 莫祈君当真佩服他的秉性。 “又说是我养的女人,又说是我买的奴才。”他不急不缓道,“怎么,大小姐终于承认,在你的心中,我也是与奴平等的了。” 魏曦极怒反笑:“昀郎,你以为说这些话,我就会讨厌你吗?” 她趾高气昂地返回林疏昀身侧,一把抚上他的面颊。 第7章 “我啊,可就对你这副冷言冷语的模样爱得紧,你不爱我也没关系” 她贴着他的耳畔,把声音压得很低:“我有一百种法子让你留在我身边,这就足够了。” 放完话,魏曦又深深嗅了他一口,像是要凑上去亲一亲。 却听见院外有人扯着嗓子大喊:“大小姐!大人叫您快些回去,绝不能缺席和蒋公子约好的游园!” 这一突兀的声音好比冷水,登时浇灭了她心头的旖旎。 魏曦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走。 等行至门口,她微微侧脸,勾唇道:“没事的昀郎。” “我们俩,来日方长呢。” 魏曦笑吟吟地提着裙出了门,总算带走了一身的胭脂俗粉味。 林疏昀撑住桌面,阖上眼睛用力吐息。 须臾,在香的安抚下,手背上的青筋没去。 “林公子” 摸不准他现在的心情,莫祈君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选择先探探口风: “你,没事儿吧?” 林疏昀复张了眸。 还未完全张开便注视一切,似一湾比井还深的泉。 “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他的声音没怎么用劲:“这边的事与你无关,你只当没看见。” 得了指示,莫祈君并不觉得轻快。 她无端能从他的冷漠中体会到他的麻木,他的压抑,还有其他一些眇眇忽忽的悲哀,或者别的什么她听不出来的东西。 这是她与林疏昀在跨越时间和地点下的通感。 莫祈君同情自己,连带着有点儿同情林疏昀。 她冷不丁把心里话说出来:“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些玩意儿挺值钱的吧?” 林疏昀冷冷地盯着她:“你很闲看不够还要描述描述感受?” 这么一理解,此话确有幸灾乐祸的意味。 莫祈君讪讪道:“那需不需要我帮你收拾收拾?” 林疏昀神色莫辩:“你连走路都走不明白,收拾,确定不会弄得更糟?” “那我帮你” “不必了,我什么都不需要。” 林疏昀平视着她。 她穿着之前为人偶订做的衣服,料子稀松平常,满大街都能找到,可配上白皙的脖颈与手腕,无端多了几分娇俏。 她矮他一个头,眉细如柳,弯如月牙,不必梳妆自有一股清水般的纯净。 此时纯净中又有点无措,在日光下娉婷袅娜。 林疏昀瞥开眼,道:“即便你不出现,照刚才那样的对峙,魏曦迟早也要动手,没必要多想。” 莫祈君应了声好,才慢慢控制身体转过身去。 她站在原地,也许是在思考该先迈哪一条腿。 好一会儿,她抬起了左边的脚,也同时举起了左边的手。 这姿势实在滑稽,逗得她自个儿都想笑。 她像驴推磨一样,走得一卡一卡的,但是很努力地在动起来。 尽管不知道是会向前还是会在原地打转。 林疏昀忽有些好奇。 这女人原本应该是个怎样的健康身体? 是否能在墨香节卷中写下千行,能在山间田野中恣意奔跑,亦或如同魏曦一样换上喜欢的装扮纵马驰骋? 他没有答案,心头泛起一抹说不明的情绪。 大概率是怜悯吧。 他彻底扭头不去看她。 又过了几多时。 外院里传来一声呼唤。 “请问,林匠师在否?” 歪歪扭扭的莫祈君还没感慨今日怎么扎堆地来外人,便见林疏昀踏出 房门。 有风吹扬起他的鬓发,带着疲惫也依旧丰神俊朗,看不出太多受影响的迹象。 莫祈君小声问:“林公子,这次,需要我回避吗?” 他没多看她一眼。 经过她的身侧,却略一停步。 “随你。” 第6章 噩梦伊始这场火最终为她烧出了一条生…… 莫祈君不记得自己因何成为孤儿。 似乎自懂事以来,她就在棚户区里了。 她没有父母,没有家,当然也没有专属的名字。 小七这个称谓,是与她相依为命的初六起的。 她生于太平年代,大寰没有祸乱,没有外敌入侵,更没有什么天灾降世。 可人间疾苦,与这些并无多大关系。 他们这些穷苦孤儿,有了上顿没下顿,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却从未被高位者放在眼里。 顶层的看不到,下层的装看不到。 因他们是棚户区里的人,是无关痛痒的弃子,大批量救助吃力不讨好,更带不去什么价值。 幸得潭陵有不少心善人家。 他们时常会帮着接济些吃食衣裳,不至于活不成。 这样的日子虽苦,但胜在平淡温馨,且能够与珍视的人相伴。 莫祈君并不怨天尤人,反而每天都活得很努力。 直到那些人的到来打破了风平浪静。 莫祈君不清楚他们什么身份,但清楚他们的阶级一定比棚户区中任何人都高。 那日,他们没有约束地一口气强行带走了好几个年岁相仿的女孩儿。 其中就包括她。 至于把人带往何处,又要带走多久,彼时的她一无所知,却无比不安。 现实并未因懵懂而留情。 她这一去,便是十二年。 不是没反抗过,不是没想逃过。 可那恶鬼用初六的性命威胁她,她怎敢再多说什么。 她如同失了魂的玩偶,任人摆布。 恶鬼张牙舞爪地说她很幸运。 一共七八个孩子,独独她活了下来,从此便再也不需要为吃喝住房发愁。 可她知道,这不是幸运。 这是噩梦的开端。 本就没有名字,往后连“小七”都被抹去。 她被唤作成“药人”。 药人药人,人如其名,把人当作药引子,去医另一个人。 从此以后,她再也看不见碧绿色的河和湛蓝色的天,看不见晨间的蓝色和晚间的幕布,看不见夜空中星星熠熠生辉,也看不见月光把树影照在地上,化作流动的水。 她只能靠着曾经的记忆和坚定的内心,靠着初六还在好好长大成人这个念想,不断给自己光和希望。 只是在小屋中待得太久了。 她不晓得到底是多久,也不晓得外头变得如何。 只知道继续待下去,她也要以为她本就是药人了。 莫祈君以为自己的牺牲能换来初六的平安喜乐。 可盼着盼着,却知晓了棚户区遭遇了一场大火。 火海无情,枯骨遍地,几乎无人生还。 坚持了那么久的一根弦,霎然就断了。 莫祈君把身位降低,试图淹死自己。 可当水流如刀片源源不断灌入口鼻,大脑混沌中,儿时的画面极速闪现。 最终停留在初六的那张脸上。 看他做出口型之刻,她幡然醒悟。 她不能死。 她要从这个鬼地方逃出去。 逃出去,去再看一眼广袤无垠的天地。 逃出去,去找到初六的尸骨,为他祭奠。 莫祈君从棚户区的大火中得到启发,她把着火的位置变成了她所在的地方。 她要用三成的可能性,去拼个鱼死网破。 利用通风口,她得知了当夜的风向,又利用每日换药水的侍女,她拿到了可燃之物。 莫祈君从那个不曾脱离过的水缸中出来,没有接触过空气的下半身如同失去养料般迅速老化。 这便是她从未离开的原因。 下|体疼痛起来,莫祈君不敢耽搁,迅速把屋内所有的易燃物都堆积在一起,然后一把火点燃。 眼眶中橙红色的火势渐起,灰白色的浓烟弥漫,她近在咫尺,却没有一丝害怕。 她重复不停地往火里增加零零散散的东西,直到下半身开始溃烂,再也站不住的时候,才舍得收手。 火苗簇拥着莫祈君,她屏息凝神,躲进了那个原来放置冰块降温的木桶里。 过程曲折,幸而努力没有白费。 这场火最终为她烧出了一条生路。 第7章 马失前蹄唇齿温度近在咫尺 足以见得,生路不会摆在那里,而是要靠自己血拼出来。 逐空也很清楚这个道理。 踩着一阵匆匆步伐,他思虑深重地踏进了清晏居。 迎面看见了走来的男人。 横眉平飞,眼尾落鬓,面容是无法忽视的倜傥如玉,硬是把一身暗色斜纹葛衣穿出了遗世独立之风。 逐空只手拨动佛珠,作揖道:“林匠师,贫僧此番前来,是有要事相求。” 林疏昀扣下拇指,回了一礼:“法师既亲自前来,必然事态紧急,非同小可。” 他垂眸道:“只是眼下,我恐怕有心无力。” 佛珠不转,逐空不解道:“林匠师何出此言?” 第8章 “法师请看。” 林疏昀面不改色地指向自己的房屋,说谎不打草稿,“就在刚才,有位客人不满意我所做的一大批货,不光大闹了一场,还将我为下一批货设计的图纸尽数损毁。” “这批货价格不菲,如今工期在即,仅凭我一人之力,必须一刻不停地赶工才能按期交货,故而分身乏术,满足不了法师的请求。” 做生意总会遇到无理取闹之人,不可控因素很多。 逐空清楚,却不肯轻易离开。 他朝向不远处的莫祈君:“贫僧看林匠师院中新收了个徒弟,以二人之力,难道不能合力做工?”他意味深长,“这单生意,可不会让林匠师失望。” “如此就好了。”林疏昀叹了口气,“实不相瞒,她是我的远房表妹。因为这儿时好时坏的” 他指指自己的太阳穴,煞有介事道:“她爹娘又死了,虽然关系远,可毕竟有这么一层血缘在,无人可托,我便担起了照料她的职责,如今不光要做工,还得兼顾着她,的确帮不了法师。” 逐空稀疏的眉一皱,看了眼同手同脚走路费劲的女人,以为林疏昀所言不假。 他只觉失望透顶:“若不是林匠师的手艺在葆崇县赫赫有名,我也不至于迢迢来此,怎知竟落得白跑一趟?” 林疏昀道:“是啊,谁料那上门之人偏偏毁了图纸?若不然,我定是要帮法师的,如今看来,法师也只能另寻出路了。” 他不动声色地侧身让出路来,大门外的光倾泻,多得有些刺眼。 逐空冷了脸,不再理会他的客套话。 衣袖一甩,转头就走,全然不见进门时的礼节。 看他远去,林疏昀握在袖中的手才渐渐松开。 他关上垂花门,手停留在门上片刻。 转过身,正欲返回屋内收拾好一地狼藉。 上了台阶,却顿感一阵无力。 他扶额垂眸,差点就要和莫祈君在同一个地方栽跟头。 “林公子?” 莫祈君的声音好似林中鸟鸣,翠翠传来:“林公子你怎么啦?要不要帮忙啊?” 林疏昀没吭声。 他指骨凸起,扒住门框,静了三秒,又站好身子。 无视身后,他拿了扫帚要把地面弄干净。 莫祈君耸耸肩。 想来没什么大事。 她把鬓发往耳后顺,继续双手展开,保持平衡,足见慢慢地往前迈出小碎步。 这会儿,她终于感觉对身体有了点掌控权。 起码心里头想做的,跟实际做出来的不再八竿子打不着。 莫祈君不由自信起来。 她挺直腰板,深吸一口桂香,扬起笑容,准备迈开更大的脚步。 烈日当空,耀阳一遍遍盖在有些虚弱的身上,并不为任何因素留情。 林疏昀终究稳不住心神。 人晃了晃,居然把一整个扫帚的杂物松手,又散一地。 莫祈君立刻抬眼看去。 他手心里不知何时渗出大量的血,竟染红了整个袖口,还有继续晕染的趋势。 她一个激灵,试图挥手引起注意:“林公子,林公子!” 大幅度喊了他两句也不见动静。 莫祈君赶紧歪七扭八控制着身体过去。 “林公子,你别血流干死了啊,你死了还好说,你血空了我怎么办。” 她也不是习惯把事情想得遭。 即便站着死的人没几个,上一秒说话下一秒没气的也不在少数。 这人昨天今天都大放血,又一大早忙活,分出精力对付两个看上去不太想见的人,气急攻心亦是很有可能的。 可对身体的运用算不上熟练,再加上心急,还没两步,偶身连带着脑袋一下就扑进了地上。 “哎哟!” 被这声响拉回神的林疏昀:“你到底在干嘛?” 莫祈君额头上一阵刺痛,尝试挣扎无果,只得求助外界。 “林公子你能不能扶我一下。” 她扒着地面艰难开口,“我自己起不来了。” 这么一闹,林疏昀发现,脑壳比手更疼了。 “你这么有能耐,会起不来?” “总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啊。” “” 揉了揉晴明穴,林疏昀来到她身边。 将她侧转身体,再搀扶她起来,连带了一身的泥土,他又挥手帮她拍落去一部分。 莫祈君指尖要摸上发疼处,被他一把止住:“不要碰。” 她力气没他大,只得罢休。 “好了好了,你这手别使劲了,我不碰,我可以自己走了。” 林疏昀不理她。 他一路将她扶进房中,让她坐到床上,塌面上换了第二套被褥,干净得没有一丝褶皱,与她满身泥泞成了两个极端。 “要不我坐地上吧。” 莫祈君干笑一声,忸怩着就要起身。 “坐下。”林疏昀目光如炬,“让你坐哪你就坐下。” 怕他气晕过去,莫祈君板正端坐,不敢动了。 看他拿出床底杂物箱中的药水,坐在她身旁,药瓶中略带刺激的气味也飘了过来。 林疏昀扳过她的脸,利用平勺精细地帮她涂抹额头上一大块破皮,动作轻而缓,如同描摹一件作品。 这样的距离,莫祈君能将双总是不带情绪的眸看得清楚。 杳霭流玉,色泽比琥珀更深些,覆在眼上的睫毛像扑火的蛾扇动素白的翅,自然眨动之际,又如雪花飘落。 这般如画的眉目,也如同入了画般,基本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其他地方没了知觉,脸上就变得格外敏感。 唇齿温度近在咫尺,混杂他独有的桂香,犹冷欺花。 莫祈君指尖一跳,立时按耐住了,眼睛却控制不住地连连眨动。 “多谢林公子,要不然我自” “别乱动。” 林疏昀平声道:“我做的人偶没有丑的,你若是毁了容,传出去要坏我名声。” 感情这人真把她当自己人偶了? 莫祈君大眼一圆,刚积攒的一点苗头烟消云散,思绪分外清明,鄙夷地盯着他。 果真是个稀奇古怪的人,不能用正常思维去理解。 盖上药瓶,林疏昀才问:“会不会打水?” “什么?” 虽望着他,莫祈君的脑海却还停留在腹诽他的上一刻,兀现的话语如泥鳅溜走。 “不是说要帮我?” 林疏昀一脸“怎么就指望你了”的表情。 “去打盆水来,我要清洗伤口。” 第8章 木偶非偶竟装着一个人! 莫祈君尽可能轻地解开紧绑的纱布,怕对伤口造成二次伤害。 布料粗糙,有些部分和皮肉粘在了一起,难分到拉开时发出细微的撕裂声。 “林公子昨晚连药都没上就直接包起来了?” 她惊疑地从恶化的情况中得出结论:“你都是,这么,处理伤口的?” 望着流血的位置,林疏昀比她镇定多了,就像看待别的身外之物一般,不喊疼,连声音都没有一丝起伏。 只给了轻描淡写的两个字。 “忘了。” 莫祈君一时无言。 到底是个半夜见到她那鬼样子都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怪胎。 完全揭开的纱布下面,她看见好几处大小不一的伤疤,或新,或旧,或半新半旧,在干净的皮囊上格外狰狞。 她无法形容看见的感受,也知不能主动过问这些伤痕的来历。 但只肖回想他划伤手臂时习以为常的表情,便很难不去在意。 “这一刀接一刀落在肉上,看着都疼。” 把他的手轻放在水盆中,她慎之又慎地清洗掉多余的脏污,透明的水就开始变了色。 “身体发肤,林公子以后还是对自己下手轻点吧。”她试探着,声音小了一些,“万一不小心伤了要害,想后悔都来不及啊。” “没什么好后悔的。” 身旁人没有否认。 他眼眸如水平面,话语是漠然的,这漠然并不会因为光而带有温度:“要后悔的事情,根本就不会去做。” 莫祈君自知多言,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她用巾帕包裹他的手,一点一点擦去多余的水,又把药粉轻轻地,慢慢地撒在伤处,一面撒,一面浅浅地扇风,等药粉差不多融入伤口,她又撒下第二次、第三次药粉,就这么少量多次地进行起来,伤口血液外渗停止,连炉中香飘的速度都被衬得慢下来。 “林公子是土生土长的葆崇人吗?” “不,我出生于金阳,只是在葆崇县待了挺长一段时间。” 这个回答让莫祈君有些诧异。 初六告诉过她,灵源的中心叫做金阳,那可是天子居所,皇城脚下,康衢烟月,车马骈阗。 她不禁问道:“那你可见过皇上?” 林疏昀忽然捉摸不透地笑了一声。 第9章 “九五至尊,即便眼睛没有看见过,耳朵听着口口相传的话,心里也该有个模样了。”他看向她,“怎么,你想见皇帝?” 莫祈君哑然。 她头回听初六说起皇上,说他是掌管天下之人,天下天下,一眼望不到边,千步越不到头。 那个时候,她还幻想过有一日他会来到棚户区,让他们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可她盼星星盼月亮,从棚户区到小屋子,终究没等来被他救出水深火热的那天。 “皇上怎么会见我这么个小人物。” 莫祈君摇头失笑,一圈一圈裹起纱布,隐约能摸到凸起的筋。 林疏昀却因这话敛了眉:“小人物?” 他冷然道:“我看不见得吧。” “你昨日身上带着的气味,最浓的一种是九曲叶的味道,大寰最名贵的药材之一,能用上这种东西的家世,都非富即贵,你不承认身份特殊,是觉得我信不得,还是另有目的?” 突如其来的敌意让莫祈君一怔,她手下一停,没有急于辩解。 她偏过头瞧他,眼中粼粼碧色好比耀阳下的叶片,在溪水中漂流:“林公子的不太开心,究竟来源于我,还是,牵连于我?” 那姿态俏皮得像雀儿,神情并无恼意,林疏昀却如同阴沟里被强行曝光的老鼠,无端生出逃避的想法。 “哎,还没绑好” “与我无关。” 在她忧心的目光里,他迅速抽回手,像退到角落中的苔藓,回归潮湿阴暗处。 “我不管你遮掩了什么,是谁家的大小姐,跟我都没关系。” 他一寸一寸俯身靠近她,虽慢,却带着压迫和寒意:“但如果因为你的身份,而有危险找上门来,我会毫不犹豫将你交出去。” “林公子。” 她讲话的时候常不把字咬实,比起陈述,更像是吴语小调,说什么都有些撒娇意味,落在他耳中,灵动如银铃。 他讨厌这种细微的、与别人带给他有差别的感受,正欲扭头不理睬。 莫祈君却上前一分,再度缩近了他们面庞的距离。 绿色的瞳孔猛不丁放大,他喉结一动。 连掌心余留的痛意都察觉不到了。 “林公子是不是喜欢用难听的话把人推远?” 唤他名字时,她会被这几个字带动,不自觉咧起嘴。 心弦极轻地波动了一下,轻到他自己都没发觉。 “花圃里被养得很好的花,伤害自己也要救来历不明的我,为了缓解我害怕而拉我手唱的歌,还有刚才见我愧疚而做的解释。” 莫祈君认真地看入他眸中,看着那每多听一个字就多一分颤动的眼睫,控制住想要安抚 的手。 “林公子,你明明是个温暖的人,却宁愿被误解也要用刺对外人,为什么呢?” 绵绵密密如针的话语要穿过林疏昀外层密不透风的织网,他在那有温度的视线中,握起的手逐渐趋于松弛。 院中万籁生庭,空海尘清,与心底的无波融为一体。 “别搞得像有多了解我一样。” 桌上的香烟漶漶飘来,像一道若隐若现的屏障,把两人分隔开,他就在她面前,却好像遥不可及。 “你是我的谁?才认识我多久?也自以为是剖析我的内心?” 每个问题都如一股力把她往外推,他还嫌力道不够重:“出去,我要休息了。” 一般人听了这种逐客令,基本不会再留下。 但莫祈君不是一般人。 她若有所思地站起来,表情比他还要沉静。 “林公子你不能睡。” 林疏昀眉头一拧,听她道:“我昨天不是说过么,要帮忙清理,保持床铺干净,你忘啦?答应过的事,当然不能食言。” 双手交握在身后,莫祈君歪头吟吟:“何况这床都脏了,林公子能睡得着?还不如去院里晒晒太阳呢。” 她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比被她挡住的阳光还要灿烂。 林疏昀不明白这有什么值得笑的,更招架不住这样的灿烂。 “你走都走不明白,还清理?” “正是因为走不明白才要练习更多啊。”莫祈君说得没有半点愧疚,“林公子你若还要在这儿睡,等会儿要被吵醒,我可不负责噢。” 她出门去把污水倒掉,又转动腿部走进来,动作不快,可比之前更流畅了。 眼睁睁看她这副把这当自己家的模样,林疏昀心底却不是反感,他不欲再对峙下去,索性往人偶屋去。 进了屋子,他反手便锁上了房门。 白日里的人偶屋不算太阴森,木板缝隙中有光亮投射,照得一长缕灰尘清晰,他穿过那些光,就像把它们折断了一样。 林疏昀走到左侧,把第三排第五个巴掌大小的人偶往后推了两寸,地面某个角落中传来一声极其微小的声音。 他又来到人形人偶摆放的位置,移开了第二个人偶。 人偶下方的地块和其他地块看不出多大的差别,但是只要用强光照射,仔细去观察就能发现,它的边缘比其他部分要稍微深色些许,似乎不属于这一整片的地面。 只是这样的细节,如果不是创造者,根本无法发现。 林疏昀将指尖弄出了一个伤口,在那地块上画下一个三角符文,三角符文的外圈则是一个圆圈,圆圈外围又是另一个方向相反的三角符文,这样奇怪的符文不说在灵源,连在大寰都极少见。 被完成的符文依稀透着亮光,他将手掌覆盖过这个标识,用全身的力气往右按去。 那本该一体的地块被推开,露出了深不见底的黑暗。 林疏昀取出火折子,照亮了下方的坑坑洼洼的石块阶梯。 他顺着阶梯一路朝下,周围的黑暗与阴冷随着深入更甚,但他早已习惯,步步踩实,到底后继续往前。 手中微弱的光将左右端的油灯点明,照亮了一间大型密室。 里面居然清一色全都是人形大小的人偶。 这些人偶的数量比上面多得多,井然有序地排列成数个方阵,在光影下逼真得就像守护于此的活物军团,让人一眼都不敢直视。 林疏昀走到其中一个人偶前,伸手摸到它的颈侧,不知打开了什么机关。 “咔哒”一声,那人偶就如同开裂一样从侧边打开了一条缝隙,他将人偶的上层揭开,零星的光撒入内部的昏黑,将眼眸的漆色驱散,原来人偶里头并非空心。 竟装着一个人! 第9章 天圆地方“你要带谁进来?”…… 这个晚上,莫祈君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她不再是棚户区的孤儿,而是有一双宠爱自己的父母,他们把一切的最好东西都给她,把所有能给她的东西都给她。 她拥有了自己的闺房,漂亮的衣服,和喜欢的书籍,曾经梦寐以求的事物都不期而至,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美满。 有人背光走来,看不清面容,但一张口,她就知道是初六。 他说:“小七,我好想你,你去哪里了?为什么不来找我?是不是把我忘记了?” 莫祈君想上前拉住他,可不论怎么走,和他的距离都是一样遥远。 “我从来没有忘记你!” 她大声解释道,“初六,你再等等我,等我这些天适应好身体,就去找你,好不好?” 向来宠她的初六却摇摇头,语气殇殇:“来不及了小七,你找不到我了。” 刹那间,初六的头颅飞出去,砸中了不远处和蔼的父母,他们的身体破碎,她的房子,衣物,书本,一切的一切尽数分崩离析。 黑暗如潮水涌来,混杂着惊悚无孔不入,将她彻底淹没。 莫祈君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手心发凉,后背满是冷汗,她捂着头想,就不能有个像样点的美梦吗。 缓过来之后,睡意也没有了,莫祈君干脆直接起来。 成为傀人之后,因为没有内脏,她不会感到饥饿,但免不了嘴馋,白日里看到林疏昀做了什么都要尝一口,这会儿更是鬼鬼祟祟来到厨房,翻箱倒柜寻找吃食。 东找过来西找过去,可算是在一个饭碗中找到了两枚白煮蛋。 莫祈君嫌弃厨房闷,又怕在院中吵到人,干脆一路走出垂花门,来到清晏居院口开始剥蛋壳。 一口咬下去,蛋白黏腻着蛋黄,在唇齿间留香。 她满足到闭上眼睛,重新睁开的时候,发现脚边多了一条黄狗,那狗看上去饥肠辘辘,吐着舌头,应该是闻到鸡蛋味儿过来的。 莫祈君想了想,把剩下一个蛋递到它的嘴边。 饿犬凑上去就啃起来,狼吞虎咽,咬得脆响,连壳带芯吞下去,接着摇晃尾巴,亲昵地舔了舔她的手背。 看着欢喜,莫祈君摸着它的脑袋道:“蛋也吃得这么香,不如叫你阿蛋好不好?” 黄狗得了名字,高兴地叫起来,在脚边转了两圈,咬住她裤腿,似要带她去什么地方。 第10章 莫祈君被它领着往上行。 一路曲折,杂草丛生,等走到头了,拨开阻碍的灌木,透出光亮之际,她不由为之一振。 她看见一座天圆地方的古城。 深更时分,整座城的灯火熄灭,月夜阑珊便照亮琼楼玉宇,倒影在她碧绿的眼眸中。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各色建筑鳞次栉比,冠盖如云。 这便是如今的天地么。 她捂着口,指尖微微抖动,被这样大的灵源震撼到说不出话来。 在棚户区时,能看见的就只有以那里为中心的一圈贫瘠,从国公府出逃后,一路伏身爬行,没有空欣赏周围的风景,入了清晏居,缘于行动不便,眼界也被困于一方宅院内。 如果心脏还在,应该会不停地跳动起来。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为什么初六总是对成人后离开棚户区有着那样大的期待。 初六,初六,他如今长眠于何处?方才的那一场梦,是不是他在怪她? 莫祈君放眼望去,有些茫然。 十二年过去,初六的面容已经被时间冲刷得模糊不堪,她只记得他手腕处有一块似祥云的深褐色胎记。 初六说,那是他打娘胎里带着的痕迹,总被人当做不祥的预兆,说他是灾星降世,他便遮掩起来,只告诉了她一个人。 可大火之下的人都能被化为灰烬,更何况一块小小的胎记,偌大的人世纷纷扰扰,想要寻到初六的尸骨无异于大海捞针。 但那又如何? 只要有一丁点蛛丝马迹,她都会寻找下去,她虽一无所有,可那一腔的坚定信念,支撑她在国公府活了十二年的坚定信念,便是寻找初六的坚实后盾。 驻目许久,莫祈君跟着阿蛋往回走。 往事如烟,噩梦抛却,她心中轻快,顺路摘了朵小花别在鬓角处,弯腰问:“好看吗?” 黄狗一个跳跃,欢叫起来,一声一声似在赞同。 莫祈君咧开嘴,加快脚步迎接夜风,衣摆飘起,长发扬起,一路的花香交织草香洋溢她的鼻腔。 分明变成了傀人,她却感觉自己从未如此有生命力过。 一 人一狗尽兴地回到清晏居门前,莫祈君朝阿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你乖乖的,不要叫,我偷偷带你进去。” 黄狗灵性得很,果真收了声音,安分趴在地上,一条尾巴摇个不停。 莫祈君喜欢得紧,心底甚至隐隐有些背着主人先斩后奏的兴奋感。 可还没等她转身,便听见身后虚掩的门打开了。 里头传来一声幽如鬼魅的: “你要带谁进来?” 第10章 狗皮膏药这人笑起来是真真好看的…… 莫祈君碧瞳一缩,大惊失色,倒退半步的脚下一个不稳,直接朝后躺倒,撞入了一个结实的胸膛。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 趁桂花香还没将她侵袭,她赶紧支楞起来,转身陪笑道:“好巧啊,林公子,你也睡不着?” 被靠过的胸前,衣服皱了些,他扫视着她,她的发散落,未用任何一根簪,却被一朵花衬得清丽更甚。 林疏昀神色莫测:“你去哪里了?” 侧步挡住阿蛋,莫祈君神情单纯:“就顺着路随便走上去逛逛,吹吹夜风,看看夜景。” 林疏昀无视她的欲盖弥彰:“这附近常有流浪狗,一旦你施舍了点吃食,它们就赖着不走了,若是每一只都救援,清晏居早就成狗屋子了。” 没说一个“不”字,可话里话外都是拒绝。 莫祈君赶紧说:“不麻烦你照料,这只狗我自个儿养,就养这一只。” “你养?”凉凉的话语从林疏昀口中落下,“你连自己都没办法照顾好,还要照顾一只狗?” 似是而非的目光落在脸上,她急道:“我现在已经可以自理了!” 莫祈君据理力争:“林公子应当也清楚,前头我为你处理伤口的时候,还有整理房屋的时候皆没有失误,现在我走这么长一段路也没磕绊,一条狗而已,我真的能照顾好的。” 那双月亮般的眼睛切切地望向他,上下颤动的眼睫如月影,他又强行让视线越过她,一声不吭。 没说好,却也没说不好。 看出这是有商量的余地,莫祈君乘胜追击:“它很乖的,不会乱叫,也不会乱跑。” 她拉住林疏昀的袖子,摇晃道:“林公子,求你了,你就把它留下吧,就当是为我留下一个伙伴,不然你要出门去了,我得多无聊啊,我一无聊,是不是就安分不下来,我一安分不下来,是不是就要吵你了?你忙了一天回到家还要被我吵,心情是不是就不好了?心情不好,你还能专心致志地做人偶吗?” 一张嘴叭叭不停,大有不同意就要一直说的架势。 被她闹得没法,林疏昀终是扔下一句:“随你便吧,但若宅院中的一切布局因为这条狗出现了变化,你就把它洗干净准备吃狗肉吧。” 话虽难听,莫祈君还是大喜过望,连声应道:“林公子你真好,你就放一百个心吧,我保证,连一朵花都不会少的。” 她高兴地抱起黄狗,开心得声音也甜如蜜糖:“阿蛋,你有福啦,大善人林公子愿意收留你,你一辈子的吃食都有着落啦!” 阿蛋? 林疏昀面露古怪。 连名字都想好了,这不是根本没打算经过他同意就要把狗留下 怀中的狗闻言高兴地吠了两声,绒绒的尾巴扫得莫祈君的脸痒呼呼的,她闲不够阖家欢乐,又凑到林疏昀面前道:“林公子,不摸摸我们的新伙伴吗?你看它多可爱呀。” 得了狗,她昨日那病怏怏的模样一扫而空,像是鲜活又有生气的野草,朝气得叫人移不开眼。 林疏昀一动不动:“想都不要想。” 莫祈君却不见好就收。 她那双眼,貌似有时能够读懂他话中真实的意味,或情愿或不情愿,不论究竟和表达出来的是否一致。 一手环着黄狗,一手抓起黄狗的前脚,她将下巴搁在黄狗的头上,手动用狗爪子打了个招呼,连连眨眼,掐着嗓子说:“主人,来摸摸我嘛。” 阿蛋也依葫芦画瓢,软软地叫了两声。 这一人一狗穿一条裤衩贱嗖嗖的样儿,堪比欠揍的双胞胎小屁孩。 林疏昀扶额无语。 真是败给他们了。 他不情不愿地摸了两下狗头,又从善如流地擦到了莫祈君的发顶。 柔软的发贴着他的掌心,发旋中心还在微微发烫。 林疏昀更用力地揉搓两下,然后使劲推开,道:“当傀人已经满足不了你了,还准备当狗是吧?” 本来捂着脑袋用眼睛偷偷怼他的莫祈君闻声,一下子收了动作,不可置信地梗起脖子。 “我就随便一演,不会真的很像吧?” 接下来她看见,在那张几乎从未瞧到过多大变化的脸上,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笑意,有如凛冬百年的雪山之巅开出的第一束寒梅,将苍茫都化作烟云。 “很像,比照镜子还像。” 莫祈君一愣。 倒不是被这话气着了。 只不过发觉,这人笑起来是真真好看的。 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她差点就要叫林疏昀再笑一次了。 得亏阿蛋跳到地上拉回了她的理智,莫祈君转而道:“林公子,你醒都醒了,不然就煮点吃食呗?” 那表情果然是百年一见,林疏昀又恢复那个死鱼模样,睥向她:“你又不会饿,煮来给谁吃?” “我想吃嘛。”回答变得理所当然,“再说狗也要吃的,等吃完,我再给你换个药,我愉悦你舒适,岂不是皆大欢喜吗?” 林疏昀发现,根本就不该给这个女人一丁点好处。 因为她会毫不客气地得寸进尺。 他不情愿,但对于这样的软磨硬泡,又没有办法拒绝。 狗皮膏药这种东西,剔除的困难程度是一回事,耗费精力的麻烦程度更是另一大事,有时候可能忍一忍,才是最优解法。 第11章 再来一碗小巧的脸蛋就这么落入掌心…… 厨房烛光亮起,灶台添了柴火,没一会儿,烟飘飘地从烟囱中冒出去。 一把干硬的面条下入滚烫的水中,用粗长筷子搅动,不多时,就变成了细细的银白色丝线,林疏昀盖上盖子。 “林公子,我来帮你打下手啊。” 在外头无聊,莫祈君索性领着黄狗走进厨房,融入了热气中,随意抬手挥了挥。 “不需要。”林疏昀俯身又加了点干柴,“你别给我添麻烦。” “瞧林公子说的,我办事,你还不放心吗?” 在黄狗打着转的助威下,她不由分说洗了碗筷,按照算好的力道,却忘记了水流带来的变数,由于没有触感,手指一打滑,瓷碗差点落在地上,幸得旁边及时伸出一只手稳住,才避免了七零八碎。 第11章 “莫、祈、君。” 这是继起名之后,林疏昀第一次叫她名字。 只凭语气,就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 肇事者反应神速,抱起黄狗就道:“阿蛋,都说了我们进来会给林公子添麻烦的,你偏不听,这下好了吧,林公子生气了,小心把你丢出去!” 黄狗无辜地叫了两声,完全不知道怎么一大口黑锅就盖在了自己身上。 “林公子你忙,我把它带出去好好教育教育。” 留下这句话,莫祈君就没了影。 人溜得比兔子还快。 林疏昀无其奈何地摇摇头。 锅盖再揭开,里头的东西已经完全软化。 林疏昀捞起面条,长筷灵活地打了个转,面条就顺着既定轨迹落入碗中,连带着一串串水珠踊跃跳进。 沆砀的白雾飘荡在面条上,林疏昀趁着热气,往里撒了一把葱花,又淋上两勺特调酱汁,那面条的香就散出来了,带着一点点蒜瓣,还有一点点花椒味道。 趁着锅热油未干,他往里打了个蛋,煎好一面后却不翻过去,直接将这个溏心蛋倒进碗中,让这碗面更加诱人可口。 把面条端出来的时候,前头喊饿的女人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头枕在手臂上,姣好的面容安静定格。 说是像狗,其实一点儿也不,大大的眼睛连闭上都能看出轮廓,配上扑闪扑闪的睫毛,反倒更像只惹人怜爱的毛茸白兔。 林疏昀一时摸不准要不要叫醒这只今晚格外闹腾的兔子。 黄狗原来还在她的脚边摇着尾巴守候,闻到香味立马把原则抛到九霄云外,屁颠屁颠跑过来。 林疏昀有些无语凝噎。 不愧狗随主人,一 模一样的墙头草,哪里有好处往哪里跑。 他用筷子把溏心蛋分成两半,多余的蛋黄吐着气泡融入汤里,其中一半喂到了黄狗的口中。 这蛋味道应当是极好的,黄狗狼吞虎咽下了肚,凑上来拼命摇尾巴,看上去很想再来一块。 “阿蛋?是吧。” 黄狗哼哼两声,很自豪这个名字。 还真是狗如其名,爱吃蛋。 林疏昀忍不住逗了逗狗,俨然和方才死活不愿意摸狗的成了两副面孔。 指尖才离开狗耳朵,桌上人便在此刻翻了个身,就要往地上滚去。 林疏昀眼疾手快地伸出手,小巧的脸蛋就这么落入掌心,软乎乎的像块豆腐,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黄狗就激动地叫起来,边叫边跳,像是为这惊险的一幕喝彩。 这声音可不小,喊得莫祈君动了动脑袋,慢悠悠睁开眼。 她坐直身子,捂着嘴打了个呵欠,听见平平的一声:“你怎么不等面糊成坨再起来。” 莫祈君清醒过来,才发现正前方摆了碗面。 眼中刚醒的懵然迅速转变为惊喜,她道:“这么快就做好了!” 低头嗅了嗅,连没有肠胃的肚子都好像要咕咕叫起来,她再也忍不住,拿起筷子就把面条往嘴里送。 一入口就是软硬适度,甜咸始终,香气从口中窜到鼻腔,又在鼻中流连,叫人回味无穷。 “林公子的手艺真是没话说。” 莫祈君夸起人来一点儿不含糊:“原以为只是人偶做得精细,没想到吃食也做得一顶一美味,当真是心灵手巧,样样精通。” “行了,一碗面就让你飘飘然,还真是好打发。” 林疏昀覆手后靠,看上去已经在对面坐了很久。 脚下唯一知道真相的黄狗叹为观止地停了叫声,一双豆粒般的眼睛上上下下看着他,只遗憾不能口吐人言。 嘴里的面条虽香,可吃东西的时候不说点什么,总觉得太安静。 莫祈君眼睛一转,开口道:“我很好奇,白日里来找林公子的女人与和尚,都是什么人?为何你明明不想搭理他们,却还要虚与委蛇?” “这和你有关系么?” “聊天嘛,林公子,你总这么封闭自己,是要憋出病来的,和我说说,又不会少块肉。” 良久,林疏昀才说:“魏曦,县令爷的亲妹妹。逐空,云水寺的大法师。” “前者出了名的死缠烂打,仗势欺人,我不过一介工匠,哪里有剧烈反抗的资本。” 垂眸伤痕累累的手,他眼底有些落寞,声音放低了一些:“至于后者,他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和尚,虽看上去平平无奇,实则绝非良善,不能轻易得罪,更不能走得过近。” 莫祈君咽下一口汤,恍然大悟地把筷子往下一戳,面汤都有了流纹:“你今日硬是等到逐空走后才清理地板,是故意的?你知道他要来?” 对面人眯起眼,视线不轻不重地落在她的动作上,无形施加了压力。 莫祈君立时放平筷子,连手都放到了桌子下面,乖巧无比。 手上的目光才逡巡向窗外:“我推测是这两天内,正巧魏曦闹了一通,便想着等上一等,说不定能利用上,没想到还真就等到了。” 话里话外都归功于巧合,莫祈君却知不简单,脱口感慨:“林公子真是才貌双全,难怪即便没有金钱身份加持,也能吸引到县令之妹。” 她说这些话的语气并不会刻意夸张,再加上那双无杂质的眼眸,林疏昀不自在地起身道:“我睡了,吃完记得把锅碗洗干净。” 他意味深长地留下一个眼神:“砸一个碗,卖一只狗。” 阿蛋狗身一凉,虚吠着缩回到莫祈君脚边,连尾巴都不敢摇晃了。 脚步声渐起,行至门口,她又叫道:“林公子。” 他不欲理会,人依然在门槛前停下,迎面的风吹不动月辉,但能吹起他低束的青丝,在光影中翩翩亭立。 踮脚来到他身边,她坏心眼地问:“能不能再来一碗啊?” 这回莫祈君没能从林疏昀面无表情的脸上读出什么有用信息。 但听那薄唇轻启,比咬牙切齿更生硬地吐出三言。 “自、己、去。” 直觉告诉地,至少吞了一个粗鲁的字。 “喂喂,林公子,别急着走啊,我还没给你换药呢。” “不、需、要。” 第12章 真相是假(上)根本就是一副空壳。…… 莫折君如今这个身体,虽然是死物,可奇怪的是,自从与她的脖面连接到一起之后,就变得柔软且能动。 有了八九分真人的模样,不细看根本分不出差别。 她猜测,多半是脖颈处以林疏昀之血画出的符文起了作用。 同时也清楚,她的身体仅仅是长得像人体。 内里空空如也,胸腔没有起伏,皮肉没有触感,受伤流出的血更是少之又少。 根本就是一副空壳。 甚至某些夜深人静的晚上,莫祈君都觉得自己惊悚。 可即便是不需要生命力的傀人,身体也需要内脏来赖以支撑,否则就如同空心的木,看上去再怎么坚韧,实则轻轻一折就断了。 林疏昀说过,须得尽快打造出新身体的五脏六腑,否则不出三月便会变回寻常偶身。 而已经经过一次换体的头颅再也不可能经受下一次的转换,在失去身体以后,便会迅速腐烂成枯骨。 到那个时候,她就算真真正正地死去了,再无回旋余地。 “但内脏不是随便用木头可以制作出来的。” 淡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样打造出来的只会是对你无用的死物。” 这话单听还没什么,可在联系前后的说法后,变得说不出的骇人。 莫祈君瞪大眸盯着书桌另一边的人:“你的意思不会是要去尸体、或者活人身上取下来给我?” “瞎想什么?”林疏昀睨她一眼,“就算你想要,我也弄不来好几条人命。” 方说着,桌上的香燃尽了。 “青囊将五脏六腑划分为了五行。” 骨感明晰的手熟练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罐,用镊子从中添置了些香料。 再盖上盖子时,香味已经重新散发。 “肺与大肠为金,肝与胆为木,脾与胃为土,肾与脬为水,心与小肠为火。故而你的内里,需要由五行分别打造。” 利用五行打造内脏? 脑袋灵巧一转,莫祈君坐直身子,伸出食指向上打圈,自信开口:“那还不简单,去找金木水火土五种属性的东西就好了。” “不。” 新飘出的白烟与林疏昀的话语一并传来:“仅仅是属性满足还不够,必须是属性之中的最珍贵才可以。即便达不到至极,也起码是接近至极的东西。” “什么??至极?!” 简单却震撼的关键词霎地将刚建立起的信心压蔫儿了,“这样的玩意儿,上哪里找?” 她趴在桌上,指尖不停地戳着桌面,“不说稀世罕见,也屈指可数吧,三——个月,五种东西!只怕我坟头冒青烟了都没找完。” 还没哀怨完,手就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下。 第12章 像被抓到开小差的学子,她立刻缩回胸前,安分地听他道:“只要三个月内拿到第一样东西,将其放入你体内后,就又能再多撑三个月。” “原来是阶段性的要求啊。” 莫祈君略微松了口气。 尽管想寻找至极属性的事物并非易事,但是在一口气五种的衬托下,也变得能够接受了。 她坐正来,借以整合清接下去的思路。 首先,亦是重中之重——找到初六的尸骨。 此乃促使她逃出来的执念,也是她忍受痛苦变成傀人的信念。 最初她甚至抱有一丝期待,倘若初六还有全尸,可堪为她之同类? 然这仅为电光火石的遐思罢了,林疏昀讲过四个字概括制造傀人的条件:将死之际。而初六早已死了十多年,又岂能成事。说到底,她不过是想为这一段早已超越血缘关系的感情划上句号,祭奠曾经的至亲至爱。 而此间过程中,她一定会在林疏昀的帮助下,寻觅五行之最。 尚在国公府内之际,她对一切的感知只有麻木,没想过找寻初六以外的事,可当 她真的重获自由,重新体会到外界的空气时,才发现这一切有多么令人着迷,十二年不见,湛蓝的天,圆缺的月,还有摇曳风雨中的花鸟草木,都比记忆中还要梦幻。 原本预设的看一眼贪婪成了不舍,她遗憾于化作傀人无法尽兴享受世间。 林疏昀的话语无疑点燃了一盏灯,让她明晰了最终的目标。 她要找齐所需,她要在人世待更久,她要尽情拥抱曾经想都不敢想的美好新生活。 计划里的将来变得充满希望,难得的是,她在复现之余,还能精准挑出混杂其中无法解释的蛛丝马迹。 “不过林公子为何要这样帮我呢?” 宣纸之上,着墨的手稍定。 原本要完成的圆多了个格格不入的黑点。 连点成线,莫祈君还要继续完善成图,托腮自言自语起来:“这样麻烦的烂摊子,更别说是我一个与你萍水相逢的人所带来的,林公子完全没有义务接手啊。” “耗费心血将我做成傀人,已算仁至义尽,可看起来林公子像还要花费更多心思与精力帮我共同寻找五行之最——” “当真只是为了不毁掉傀儡师的名声吗?” 第13章 真相是假(下)不能白白放过千载难逢…… 这句话一遍遍回荡耳边,如同孤舟上的桨,温和又直白地掀起林疏昀心海的浪。 的确。 他说普通的金木水火土不行,就是在骗她。 其实只要属性正确,普通的东西也可以制作能用的脏器。 而他之所以想要至极之物,非她必要,完全是因为他所需。 他生于金阳的一处繁华之地,也曾有过肥马轻裘,象箸玉杯的日子,一双手只用来作画写诗,绝不沾阳春水,性子孤高自傲,连那劳什子县令都不必放在眼里。 可一朝风云变动,至亲伏罪,九族连坐,他也险些论为阶下囚,死作刀下鬼。幸而年纪尚轻,不曾如何抛头露面,家人鼎力隐瞒才叫他躲过一劫。 得活后,他换了全新的身份,自降身段来当这最低微的工匠。 他们叫他忘却前尘,离开灵源,离得越远越好,放开重新生活。 可他做不到。 往事于他而言并不是过眼云烟,而是一把用钝的刀。 这把刀严严实实插在他的胸口,穿透他的心脏,看似没什么杀伤力,但只要略一呼吸就能够感觉到疼痛。 时间带走的从来就不是过去,只是以为的过去。 林疏昀被光芒照得半张脸通明,半张脸晦暗。 可视线里的女人,却完全沐浴在阳光里,那双瞧过来的澄净眼睛如明镜,仿佛要映射出他内里深处一切污杂。 不。 不行。 他用指尖拂过同样分割的宣纸,除了墨干的地方凹陷发硬,明暗没有分界感觉,差别只在毫厘之间。 倘若知道真相,她一定会逃。 哪怕当下没有转身,也一定在谋划着离开。 双瞳倏忽一沉,不再挣扎地完全融入阴影中。 他不能白白放过千载难逢的机会。 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他们各取所需罢了。 “找到五行,对你也有好处。” “什么?” 林疏昀并无异样地开了口:“单独一两种也许起不了作用,可如果身体里的五行齐全,你便又能回归正常人一般的生活了。” 此番可一不可再的说辞无疑踩中了莫祈君的命门。 萤绿眼眸闪烁着光芒,她一把站起,瞬间抛开疑惑,连声调都发抖着上扬:“林公子此话,当真?” “不错。”他应声详解,“古籍中曾有过傀人逆化回常人的记载,只是由于条件苛责,几乎无人达成,可你不同,你的头是活的,而身子恰好缺乏可用五行补足的内脏,比之普通的傀人,成功的几率要翻上数倍有余。” 经过修饰的真相往往找不出漏洞。 林疏昀并未说谎,不过是说了一部分的事实。 一部分被装扮得只有美好的事实,美好到足以让完整真相沉没,美好到足以让追究者忘乎所以。 真挚而又烂漫的笑意浮现面容,带着对他的信任与对往后的期待。 林疏昀的心忽轻微地坠了一下。 但很快,就被其他情绪盖过了。 望着被惊喜包围的女人,他知道这就是“坦白”的最佳时机。 朗目刻意带着挣扎垂敛:“对于你的不解,我承认,我有私心。” 这一下的停顿恰到好处,将莫祈君拉回了现实。她不再防备,却还是有些紧张:“是什么呢?” 林疏昀掀起眼帘,重新看回她:“我希望,你能在恢复平常以后,帮我将其他一部分的傀人唤醒。” 话音落下,室内沉默了好半晌,静得呼吸相互可闻。 “就,这么简单?” 反复打量他的神情,莫祈君才确定了并无玩笑。 她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拍拍心口:“我还以为是什么难事,原来就是搞定别的傀人所需的五行啊。” 这番话字字都擦着事实的边,可怎么都不会踩中事实的点。 林疏昀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你同意了?”他故作微诧。 “这有什么好拒绝的。”莫祈君毫不知情地许下了不该答应的承诺,“放心吧林公子,不管是大海捞针还是铁杵磨成针,我统统都会帮你的。” “只是在此之前,还有件事” 以为她还想询问些唤醒傀人的细节,林疏昀指尖一动,控制着方能贴在桌上。 没想到清莲般的脸用力一挤,她伸手忍无可忍地指着脖颈的加固膏药,崩溃道:“林公子,这东西现在可以洗掉了吧?已经两个时辰了,我真的受不了了,呕太臭了!原料到底是什么恶心玩意儿啊!呕” 其中一种恶心玩意儿的源头:“” “洗吧。” 在她迫不及待溜走前,林疏昀不急不徐补充,“接下来的几天你依旧要坚持涂抹,一但偷懒,前几日的忍受就功亏一篑,需得重新计算一个七天的周期。” “什?么!” 莫祈君一个踉跄,差点从门口摔出去。 因为她的头是活的,所以能够拥有头部的五感,这对于味同嚼蜡的傀人而言自是好处,可也正因为嗅觉还在,她才意识到—— 原来比疼痛更可怕的,是恶臭,而比恶臭更可怕的,是持续的恶臭! 第14章 夜半剪头(上)当场杀了你家这小娘们…… 对大寰的姑娘而言,头发无异于另一张脸。 在有些时候,她们对于头发的护理比对脸蛋更细致,尤其是达官显贵的小姐们,甚至不会轻易让外人触碰头发,还会因被亲近之人以外的人碰了头发而大动干戈追究到底。 很多女子在垂髫时剪过一次胎发后就没剪过发了,一直到及笄才将过长的青丝修短,往后始终将发长保留至腰际的长度。 莫祈君不同。 被囚禁的日子里,寄居在水缸中,没人会关注到她头发有多长,是否该修剪,就这么任凭药水浸泡,肆意疯长,等出来的时候,已经比她的人还要长得多了。 这样浓密如绸缎的发足以将她原本的身子牢牢缠绕,就像被蛛丝裹住的猎物,等换了新偶身,这头秀发才堪堪越过足跟。 且不说白日里的打理有多费时费力,单是一人清洗的困难程度便堪比清理整间院落。 但莫祈君还是奇迹般地忍了好些时日。 一来,这么多年年的头发,不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二来,在脖颈衔接处加固的持续期内,这也算是一种磨合历练。 真正让她受不了的,还得是涉及到与睡眠相关的问题。 如此长的头发,全部推叠到头顶显然是不合理的,莫祈君只能退而求其次,侧躺将它放在背后。 第13章 然而这么做,只能在刚睡时起效,等到半夜三更,她早就翻身到头发中去了,身体和青丝挤压到一起,一个很小动作都会牵扯到头皮。 这个时候,莫祈君对于原生脑袋的又爱又恨便体会出来了,如果是普通傀人,绝对不会有痛感的烦恼,而她头皮一扯,就会疼得从睡梦里直接惊醒过来,这才是最令人无法接受的。 于是乎,恶臭无比的敷药结束之后,在头发牵扯着头皮疼醒的第四次 半夜,她终于忍无可忍地从床上爬起,捧起自己的头发,深吸一口气,下定了什么决心。 入秋夜晚的葆崇县有些凉意,她在单衣外层套了件外衣,穿鞋来到梳妆台旁,本想点亮烛台,仔细一看发现蜡烛已经燃到底了。 她翻箱倒柜,居然没找到一根能用的蜡烛,又懒得跑去其他地方顺一根来,干脆窗户大开,让月光透进来。 借着月色,她端坐在镜前。 镜子里的脸被银辉沐浴得更加白皙,白皙到可以用渗人来形容,在披散开的长发衬托下,毫不夸张的说,可以媲美志怪话本里美丽但危险的女鬼。 莫祈君倒没什么感觉,这是她自己的脸,看一百遍也是她自己,不会因为注视就变成别的什么东西。 但显然有别人被吓到了。 才刚取出抽屉里的剪刀,就听“嘭”一声响,莫祈君转头望去—— 有个人影从窗口跌入房中,在见证她只扭脖子的动作以后,卡在喉中的极致恐惧才暴鸣出声: “啊啊啊!!有鬼啊!!” 这一声持续了足足半刻钟,把整个清晏居的活物都弄醒了。 守门的大黄狗率先扑进来,一口咬在闯入者裤脚上,林疏昀疾步跟在后头,看清室内的画面后放慢脚步,驻足于门前:“你又整了个什么幺蛾子?” 莫祈君也才刚消化了这突发情况,十分无辜地一摊手:“我就开了个窗户啊” “没狗看门之时都未有过进贼的情况。” 他的矛头陡转:“如今有狗了,反而把人放进了屋子?” 一道寒光落在黄狗身上,它咬着裤腿,锐气不再,蔫蔫地回应了两声,看起来自知失职。 “哎呀林公子,家里进贼这种事,本来就是概率性的,和有没有狗没关系,我们阿蛋也是要睡觉的嘛。”莫祈君活像个给父子俩劝架的老母亲,“再说这不是把人抓住了?已经很厉害了啊!” 这番话感动得黄狗双眼闪烁,不由自主想回应,就差口吐人言喊一句“娘”了。 结果真松了口。 小贼反应迅速,一个奋起飞扑到莫祈君处,小刀对准她的脖颈将她挟持起来。 莫祈君:“好阿蛋,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林疏昀:“该。” 小贼怒道:“你一个大活人!装神弄鬼干什么!要不是被吓到,我早就得手了!” 被挟持的莫祈君装不出害怕的样子,思所少顷决定暂时不告诉他“大活人”的事实。 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道:“这位兄台,我在我自己的房间里好好地剪着头发,没影响任何人,是你无故闯入,怎么到头来还怪起我了?” 林疏昀:“” 小贼:“” 小贼:“你神经病啊!半夜剪头发,还不点灯!” “这不临时起意么,哪顾得上那么多。”莫祈君诚恳地问,“还有,我真的很好奇,你来这偏僻地方干什么?” 环视一圈,她语气更不解:“这儿看上去像有值钱的东西吗?” 林疏昀:“” “走投无路,当然是有地方就潜入,你别顾左右而言他,还有你!”小贼用下巴示意门口全程旁观的男人,“去,赶紧把能卖钱的东西都交出来,否则我当场杀了你家这小娘们儿!” 林疏昀:“” 这场劫持实在无聊,莫祈君打了个呵欠:“不用搞这么麻烦啦,人家林公子全身上下最值钱的就是那双手了。” 她从善如流地拍拍小贼肩膀:“你看这样好不好,你直接捅我一刀,咱们速战速决?” 小贼:“?” “臭娘们,以为我不敢杀你是吧?”他一跺脚,气急败坏道,“我告诉你,我手上可是有好几百条人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啊对对对,你说的都对。” 不想再纠缠下去,莫祈君直接覆上他的手,一用力,让刀尖完全没入了衔接处以下的脖颈部分,一双大眼睛几乎怼到他眼前。 “这样行了嘛?你可以走了吗?大魔头?” 第15章 夜半剪头(下)平缓的心跳声格外清晰…… 看着被捅了大动脉还若无其事三连问的女人,小贼这下才是真的吓傻了。 他双腿发软,整个人抖成了筛子,似乎旋即就要瘫在地上。 “真、真的是鬼!!啊啊啊!!你别过来啊!!” 还得是求生欲将身体的潜能发挥到极至,顺着窗户溜进来的原路,小贼屁滚尿流地火速遁走了,仿佛从未来过。 “托你的福。” 观赏完一整场闹剧的林疏昀面无表情地踏进门,每一脚都带着怨气,把黄狗吓得连忙溜到莫祈君身旁。 “以后清晏居恐怕要被冠上鬼屋的名号,生意更惨淡了。” “别担心啊林公子。” 莫祈君随手取下被小贼抛弃,还插在脖子上的小刀,摸了摸伤处:“谣言就是谣言,最多传播一段时间,等十天半个月的,大家又会奔着你的好手艺来了。” 但见伤口渗出的一星半点儿血迹被抹去后,便不再继续淌血了,而是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愈合起来。 两人一狗都对此习以为常。 林疏昀伸手打开最高的柜子,取出一根新的蜡烛放到烛台上,动作优雅。 莫祈君嘴巴张成了一个蛋,恍然大悟指着他:“难怪我找不到,原来是不够高。” 阿蛋不管不顾粘着亲爱的娘,尾巴都要甩出风了。 一束微观照亮了寝房,也照亮了一地的散发和如狗啃过的发尾。 林疏昀以手掩面,似乎不想面对这个杰作曾来自他的手下。 眼见肇事者还准备继续瞎捯饬,他迅捷叫停:“你别动了。” 三两下拉过书桌下的椅子坐到她身后,接着道,“我来剪。” 可怜黄狗还没开心多久,就被这气场逼得灰溜溜跑回去守门了。 引起气场的莫祈君倒是没心没肺,手和嘴总有一个闲不下来。 “林公子还会剪发这项技术呢?” “不然人偶的头发都是从活人身上扒下来的?” “哦,原来是行家啊。” “” “不过我应该是林公子你手下的头一个被剪发的傀人吧,好荣幸哦。” “” “哎林公子,你这么万能,又会做饭又会做头发,是不是连女红都会啊?” “闭嘴。” 克制住把她嘴巴封起来的念头,林疏昀从左到右依次把每一缕发都由上往下梳顺了。 这些秀发柔顺清香,跟给人偶作发的丝织迥然相异。 她说得不错,他虽然打理过无数人偶的头发,可她的头发却是他初次触摸过的除自己以外的真发,他并不清楚别人对头发的敏感程度是否与他相同,发质是坚韧还是脆弱,是故手上不敢用多大力。 这简简单单的第一步,就花费了好一段时间,因为莫祈君的头发实在太多太长了,单看已经落地的那一堆小山丘,都能给不少人偶按上头发了。 林疏昀拿起剪刀,按照她那些在腰身附近参差不齐的头发,又往上修了一些,将腰线以上定作要修剪的长度。 这的确不是项轻松的工程,但林疏昀不会因为繁琐而草草了事,他的耐性早就被人偶从寥寥无几锻铸成登峰造极,区区夜晚都变得聊胜于无。 但只是对他而言。 下一秒,莫祈君摇晃了两下,宛如一张轻盈的白纸,就要往左边倾倒而去。 幸而身后没有拿剪刀的手臂一伸,将她稳稳地接住了。 “这也能睡着。” 林疏昀说不清楚这一晚上无语几回了,但看在夜已深的情况下,还是仁至义尽地没有叫醒她,而是让她靠着自己,继续修剪头发。 屋内的呼吸声被剪刀的喀嚓声盖过,熟练地连续起来。 鸦发作细雨状簌簌落下,像块带有褶皱的墨色布料盖在地上。 她双眼阖闭,悄无声息,却延续了睡觉一贯的不安分。 小巧的脑袋并没有停在原地,而是继续朝他滚来,并得寸进尺地靠到了他的心口,似乎准备在这儿驻扎了。 砰、砰。 平缓的心跳声格外清晰。 专属于她的发香混 合其他气息扑鼻而来。 剪刀的开合一卡,左手悬在空中收紧又松开,最终只是拾起青丝,辅助右手完善修剪。 而抵在胸前的女人,仅仅告知了一个事实。 第14章 这夜太过漫长了。 第16章 诱敌深入(上)又要嫁人了! 也许是从未感受过脑袋如此轻松的快乐,莫祈君一大早起来便照着镜子,左看右看,对着及腰的长发爱不释手。 “阿蛋!阿蛋!” 她迫不及待跑出房门要和黄狗分享喜悦,转了个圈,伸手一撩头发,眼睛水灵灵地眨了两下:“你看,怎么样?” 这小家伙自从来了清晏居,眼睛一睁吞个蛋,就在院里抓蝴蝶,灵活得像个蹴鞠,上下蹦跶,累了便随地趴下,眼睛一眯到自然醒。 当下才从暖洋洋的日光里爬起来,对着莫祈君连连叫唤。 这些天的默契下来,她早就能够分辨出它的狗言狗语,蹲下身,笑嘻嘻地挠挠它的下巴:“知道啦,等林公子回来,我麻烦他帮你修修毛。” 天气明媚,洗漱后的莫祈君拿着水盆,一勺一勺浇花。 金桂得了滋润,盈盈摇曳,婀娜生姿,连带着整个院落都香氛馥郁,生机盎然。 林疏昀的屋中空无一人,桌上物件齐整,除了没有白烟袅袅,一如人在时模样。 莫祈君记得他说过,今日是去县令那儿交货的日子,看样子老早便出了门。 碍于昨夜小贼闯入的事件,莫祈君索性拾了些木,将一头削尖,在外墙上嵌了圈刺。 她当然做不出想象中那样完善的护栏,仅仅是在某些墙壁缝隙中塞入了尖木,一看就是努力但没有天赋的水准。 但也花了她大半天时间,可算是把四处的墙都七零八散地捅了个便,砖瓦与木头的杂糅体,竟也有种怪异的美感。 直到晌午,林疏昀都未回。 想着大吃一顿的莫祈君计划泡汤,含泪摸摸没有胃的肚子,选择用睡觉来填补空虚。 往常的午休都被某人严格管控在两刻钟以内,到点了便会被各种声音闹醒。 而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睁开眼头昏脑胀,可这房子的主人依旧不在。 莫祈君觉得有些奇怪。 只是交个货而已,竟然能去一整日? 难道是货不满意,被扣押在那重新完工了? 虽然奇怪,她也没有再多想。 毕竟人家总会有自己单独的事要办,说不定就是刻意避开她呢。 如此一合计,莫祈君也准备上街去办她单独的事——接着打探点的消息。 先前断断续续出过几次门,但是都未走太远,可以说一无所获。 一个是身体不方便,行走不了太久,另一个是暂避风头——即便从潭陵到葆崇还有段距离,但也是紧密相连,就怕安国公找着找着就摸到了附近,所以还是避免靠近中心来得好些。 而如今已过去了大半个月,身子恢复得很不错,外头又没什么风吹草动,相较而言算是安全了,是时候出去探探虚实了。 这会儿澄空落霞,孤鹜横飞,水河漾漾,长天将暗。 留下阿蛋看家,莫祈君换了身低调的素色麻衣便出了门。 从巷口出来,走到道上,烟火味儿弥漫,与深更中遥望的安逸截然不同。 “听说了吗?那县令家的魏大小姐,又要嫁人了!” “哎呦,怎么又来?上一个丈夫好像没离多久吧!” 魏大小姐? 这一关键词让莫祈君于浮翠流丹中略微驻足,成了最素净的一抹颜色。 在这葆崇县,又是县令又是大小姐,的恐怕也只有魏曦了吧。 可这嫁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联系上久久不归的林疏昀,她隐隐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侧耳倾听,从吆喝声与喧闹声中寻找有用信息,只盼和设想的最坏打算没有关系。 然而应答却坐实了猜测。 “是啊,好像连个商人都算不上,就是最西边那儿做人偶的,姓林,没几个钱,但是长得不错!” “这魏大小姐也真是肤浅,脸好看能当饭吃吗?小心找了个凤凰男哟!” “来来来,咱们赌一赌这回她能相处多久!” “我赌三个月!” “你绝对压多了,我赌一个月不到!” 看得出葆崇县的乡亲们,已经把魏大小姐的婚事当做喜闻乐见的饭后谈资。 莫祈君回想起那日女人临行前说过的话。 来日方长。 她当时以为魏曦那意思是会继续反复来缠林疏昀,还纳闷怎么后来就没看见她了。 猜测可能是累了,消停了,放弃了,今日才知道,人家打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口头相劝的主意,而是强取豪夺的算盘。 所谓来日方长,那是真的长啊,后半辈子都要在一块儿了,能不长吗? 指不定这会儿人家洞房都入了,生米都煮成熟饭了。 原打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莫祈君又转念一想,如果林疏昀入赘过去了,她还有苟活的余地吗? 那一日魏曦看见她就恨不得把她撕了的模样,只怕二人真成了,她便要尸骨无存了。 为了长远的日后考虑,她只好把打探消息一事继续后延。 一连问了好几个人,将他们言辞一合计,心中有了魏府路线。 人生地不熟的多绕了两条路后,莫祈君加紧脚步,紧赶慢赶,又穿过几条街,总算在白玉盘高悬时,见到了那处比清晏居华美得多的宅子。 万幸,门口没有大红灯笼高高挂,门上没有双喜红纸对半贴,里头也很安静,没看出什么宾客满堂的样子。 莫祈君松了一口气。 她立在门侧,考虑自己是直接从大门进去要人还是走别的路径偷人。 当时是,身后传来一声:“何人在我魏府门前久久不去?” 话里话外身份明晰,巧到莫祈君心下一惊,转过身却礼数周到:“回魏大人,小女子是来寻人的。” 她的余光中挤入一个肥胖身影。 登时,狂傲的人收了趾高气昂了,一晃成了和蔼可亲的县老爷,走上前道:“哎哟,美人儿,你这是寻谁呢,怎么寻到我府上了?” 月色下,不需要特别扭动也婀娜多姿的窈窕身形被笼罩在不灵活的宽胖影子下。 本不欲多周旋的莫祈君在与魏永对视后,见着那居心不净的笑容,恶心之余干脆顺水推舟。 “小女子要寻的人,与大人的妹妹魏大小姐有关。”在充满凝视意味的肆意逡巡中,她尽量让声音娇柔,“便是今早来此处交货的表兄林疏昀,不知大人可有印象?” 魏永神色一变,旋即又笑起来:“噢——林工匠啊。” 他扶了扶头,“好像是有点印象,只是” “只是什么?” 素手急匆匆地抓住他的衣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又赶快松开,莫祈君将足尖后退半步,“小女子失礼了,还请魏大人明言。” 这一动,魏永感觉魂都要被勾走了,咽了口唾沫,道:“不是本官不想说,只是这忙了一天了,脑袋还撂在公事里头呢,不如这样——” 他自然地揽过莫祈君的肩头,手指还不安分地揉捏两下,一看就是素来习惯了无数次。 “你随本官进去,待本官休息休息,咱们慢慢分析,如何?” 肥胖的手上除了腻味还混了好几种胭脂水粉味,饶是隔着两三层布料,饶是身体没有触感,莫祈君也意识性地起了身鸡皮疙瘩,袖子下的手使劲攥着才没表现出厌恶。 故作为难地纠结了好一会儿,她才垂眸道:“好吧,便依魏大人所言。” 第17章 诱敌深入(下)她没有想要杀人的…… 翠绿的茶叶淌在杯底,随清水的加入顺着旋涡打转升高,漂浮在水面上,被热气烫作鹅黄。 “叫什么名儿啊?” 魏永靠在椅子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扶手,看上去惬意不已。 他很胖,身体被腰带勒成两截腊肠,脑袋丰腴圆润,眼睛挤在肥肉的夹层中艰难求生。 想来是县令家的油水太过足量,又美味到难以拒绝。 魏永时常会想念上任前清瘦的自己,彼时走在路上还会被人夸一声书卷气。 但也仅仅是想念。 吃穿不愁还有美女上门,脑子清醒的都会选择当下。 莫祈君跪在房中央,接过茶水却没有喝,举过头顶,垂眸道:“回魏大 人,小女子莫祈君。” “祈君姑娘啊。”他笑着喝了口茶,眼里头带着精光,锁定地上的人,“按你的意思是,小曦将你表兄藏起来了?” “魏大人恕罪,小女子本不该妄自揣测。” 指尖发力,茶水微荡。 她欲言又止,轻叹一声,还是道,“奈何四处不见表兄身影,可获取的消息少之又少,只能贸然来此,还望大人相助。” “身为县令,百姓有难,本官必然不会徇私枉法。” 魏永意味深长地抬起自己的茶杯,小小的眼睛左右端详蓝色纹路的杯身,话锋却是对准了她:“只是祈君姑娘,似乎并不信任本官啊?” 第15章 “魏大人说笑了。”莫祈君将茶杯端到唇前,语气平和,“小女子对大人,是一万分的信任。” 定定言罢,她一饮而尽,茶水微热,茶叶苦涩,那张脸连眉毛都未动一下。 魏永满意地放下手上的物什。 “祈君姑娘该了解,小曦脾气不是很好,有时候她可是连我这个兄长都要骂呢。”他复往后靠去,肚子上的赘肉纷纷往两边下滑,“你当真有把握,去她那儿找得到人?” 又给自己倒了杯茶,他扇了扇热气,似是很认真地端详茶叶舒展的姿态。 “若是误会了她,你可就摊上大麻烦了。” “多谢大人提醒。” 莫祈君态度坚定,叩下头道,“一切后果由小女子自行承担。” 这番说辞没什么明显的漏洞,可还是让魏永不爽起来,眯眼看着她,眼中写满怀疑:“哟,这么情深义重哪,确定是表兄,而不是情郎?” 一掌重击桌面,他声音一冷:“老实交代,你在欺骗本官吗?” 压力下,莫祈君面色不变,缓缓俯身,对着冰凉的地面第二次叩头:“小女子不敢,望大人明察。” 这卑微的姿态,只怕是个男人看了都忍不住怜香惜玉。 盯了她半天,直到杯中茶水都不冒烟了,魏永才大声笑起来,脸上的白肉颤动,挤出一条条蠕虫样的纹路。 他勾起莫祈君的脸,两个指头在下巴处来回揉搓:“本官当然可以帮你,就看你能不能让本官尽兴了。” 那手实在恶心,堪比毛虫在脸上爬过,莫祈君忍着不适,怯生生望去,明知故问:“大人想如何?” 这一眼看得魏永**焚身。 他当即将人拉了起来,叫她坐到腿上,声音都销魂不少:“本官要如何,你还不知道吗?” 莫祈君推脱道:“小女子飘零之躯,大人当真要如此?” 这声音好似瓷碗中的梅子汤,为了解腻而入喉,酸得牙齿发麻却忍不住再饮。 魏永不由分说地把她抱进怀中,一头埋在芬香的肩窝处深深一嗅,蚊蝇般呐道:“便是这般、便是这般都不够!” 感受着怀中的柔软,魏永下|体燥热难耐,一边啃上她的脖颈,一边伸手就去解她腰带,动作急切,恨不得即刻将其吃干抹净。 那衣带两端才握在手中,他便已经想好过会儿热火朝天的情形,猥琐地咧牙直笑。 还没美够呢,便听见一声:“林疏昀在哪?” 飘飘欲仙被猛拽一下,魏永倏然睁眼,但见莫祈君将不知藏在何处的利刃抵于他的脖颈处,脸上哪还有半点小白花模样? 满目厌恶不再掩饰,她凉飕飕地问:“说,林疏昀被关在何处?” 魏永一呆,消化了一会儿才知道自己被耍了,当即眉毛乱飞,恼羞成怒道:“好大的胆子,欺骗不止,还敢挟持朝廷命官!你该当何罪!” 话说得冠冕堂皇,可要害被控制,他除了言语威胁,也不敢轻举妄动。 “你不妨再大声些。”莫祈君用着最轻描淡写的语气,手却丝毫不留情,“看有谁会来救你?” 匕首擦破皮肉,隐隐渗出血来。 疼痛让魏永收了声,一张脸涨得通红,好比烧过的炭,只恨方才为了无人打扰遣散了周围下人。 “身为朝廷命官,以权谋私,引诱民女,还纵容眼皮子底下发生私自囚人之事。” 声声陈列出他的行径,莫祈君鄙夷不已,甚至为坐在这坨肥肉上而恶心:“扪心自问,你有什么脸面?” 刀卡着脖子,魏永哪敢叫唤,缩着头一脸孙子样,芝麻豆大的眼睛转溜着,不知盘算着什么。 俄顷,似乎想好了对策。 “莫祈君,要是谋害官员,你根本逃不掉,方才进府的时候,我那贴身婢女可看见你的脸了。”他威逼利诱道,“不如这样,你把刀放下,我放你离开,我们各退一步,权当今晚的事从未发生过,如何?” 条件实在诱人,莫祈君好似心动了,手轻轻一动。 魏永见状立刻昂起脖子,大喜:“哎,本官就知道你是个识时务的” 可惜他连嘴角都还未勾起,幻想就破灭了,呼吸与话音戛然而止,只因那把刀在轻微的远离后更靠近了脖颈。 莫祈君细眉一挑,一眼挑破他:“省省吧魏大人,那药对我无用,您与其想使缓兵之计,不如直接点带我去林疏昀所在的地方为好。” 她贴在他耳边吹气,倒比他更像掌控者:“否则我耐心耗尽了,不知魏大人还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呢?” 爱不释手的温软在怀,魏永却笑不出来。 言语凉薄加上行径危险,前后左右都是群狼环伺,加之看她果真没有受到影响的迹象,他深知不能再窝囊下去了。 权衡之下,魏永眼中燃火,心一横,料定她不敢下死手,攒紧一口气,不管不顾地就要掐住她:“去死吧你!” 看他如挣扎的困兽,来势汹汹,莫祈君反倒说不出话了。 她本欲巧言套话,谁料此人嘴巴严得像被泥土封上一样,又实在好色如急猴,害怕身体上的秘密被发现,她万分心焦,出手威胁比脑子转得还快。 但也仅仅是威胁。 眼见魏永真要迎上来,莫祈君惊惧不已,想着力收刀。 可最不情愿的事发生了。 由于太过焦急,这具身体居然如同卡住的器物,不受控制地定格住了。 在魏永朝她使劲的刹那,架在原位的刀刃若屠夫剁肉般没入他的颈侧,随切割骨骼的声响,溅射出鲜红的血来,瞬染了莫祈君大半爿脸! 她只觉上下的皮都被剥离去一层,爆裂出一粒粒的红珠,浑身发麻。 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表情中看见了难以置信。 魏永回光返照般猛然推开莫祈君,刀刃随着她的手顺势离开,脖颈不再完整,露出一道森森的豁口。 血液止不住地从创处涌出,魏永已经叫不出声了,想要往门口跑去,然而还没站起身,便摇摇晃晃地跪下,头一歪,侧靠在莫祈君的身上,一动不动了。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莫祈君全身由内而外的僵硬,刀从手里滑出,落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 她打哆着手去试探魏永的气息,才想起自己早没了感觉,眼中一片迷茫。 怎么会这样呢? 她全身颤抖。 她没有想要杀人的。 拨开死透了的魏永,她缓缓往身上擦拭,想要抹去满手的血迹。 然而血液顽固粘腻在手上,越擦越多,根本擦不掉,反而适得其反,变得到处都是。 闻着周身的血腥味,莫祈君呆滞地反复问自己:怎么会这样呢? 恐惧,绝望,懦弱,从四方接踵而至,摧残她不堪一击的心。 在烛火毫不知情的节律性飘摇下,耳中趋于寂寥,情绪趋于平缓,一汪碧眼中的惘然逐渐散去。 瞳孔像雄黄驱散盘聚的蛇群,被爬过的泥土印上的鳞纹取而代之,成了另一种光景。 那是一种渴求。 一种对血液的渴求。 第18章 血与血吻(上)血便由着舌的牵引了过…… 魏府上下一如既往安宁无波,在月光的照耀下岁月静好。 蓝衣小厮按照魏大小姐所言,拿着清理的工具,要去打扫出一间干净的屋子。 黑暗中,传出一声闷哼,静默好一会儿,在“咔哒”的开门后,从房中走出的小厮身形似乎变了些。 他始终低着头快步行走,在下一个拐角,却不见了踪影。 脚步声踏着石子路由远及近,谈论的声音也渐渐明晰。 “今儿的府上真称得是 双喜临门了。” “可不嘛,大小姐讨了个夫婿,大人也收了个姑娘,我听说,那还是对表兄妹呢。” “哎哟,这家子是什么福分啊,感情后半辈子都不用愁了呀!” 你一言我一语,两个婢女很快又换了别的话题,提着灯说说笑笑地离去。 隐蔽处,身着下人衣袍的林疏昀抬起头,脸色不是很好看。 会提出这层关系的,很大可能就是莫祈君,按她们所言,可以断定她被魏永带进府了。 他转过身,没有按照原来的计划直接离开魏府,而是借着风声涌起,悄无声息地折返内院。 贴墙来到魏永屋子边上,林疏昀手中握着微小的雕刻刀——那是从前用来打磨人偶神态细节的东西,如今却成了割断绳子的救命物品,也是手边唯一能防身的道具。 隔着窗户能看见里头微弱的火光,侧耳却什么声也听不见,死气沉沉的,就好像里头没有活人。 林疏昀绕到门前,敏锐地嗅到了一股气味。 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血液气味。 林疏昀心一沉,克制着将门推入一条缝隙,房中的味道排山倒海灌入鼻中,他眉头紧皱,不再揣测,一大步闯了进去。 第16章 阴冷的氛围充斥在整个屋里,在这正值立秋的节气里,凉得能让人接连打寒颤。 看清一切情形之后,他还算有节律的呼吸立停,脖颈像被掐住般久久不能言。 这里已经不能用血腥来形容了。 满地的红浆不要命地铺陈开来,仿佛这才是地板本来的颜色。 正中心坐着的女人背对他,红色落在她的头上,她的身上,像极了大婚之日穿上的华丽喜服。 她伏在魏永将断未断的脖子上,犹如一珠攀附黄泉而生的曼珠沙华。 肥猪一样的头颅上,细小的眼睛被血红的蛛网蒙上,瞪得老大,大到撑开了上下挤压空间的肉。 那张嘴狰狞地张开,似有无数的怨声无法吐露。 林疏昀双手握拳,一步步走过去,鞋底粘滑的血迹让他险些滑倒。 那张妍丽的脸被满面的深红变作艳丽,一张嘴覆在出血处吸食了不知道多少,口唇被染得已经看不出本来的粉嫩,而是如赤红烈焰,诡异中带着妖冶。 她闭着眼,像是受了诅咒而沉眠过去。 “莫祈君。” 林疏昀找回呼吸,张口唤她。 可她没有一点反应。 小臂上青筋紧绷,林疏昀费力把已经尸僵的魏永搬到一边去,让莫祈君靠在他的身上。 她如羽毛般轻飘飘的,就和第一次抱起一模一样的感觉。 那的声音又低又冷:“我让你来了么,你能干什么?自顾不暇,还坏我好事,我看从一开始,就不该把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 他用雕刻刀在手腕处狠狠一扎,小窟窿里溢出血液,脸上却无悲无喜。 林疏昀将伤口凑到嘴边,发劲一吸,血液便占满口腔。 他捏起莫祈君薄薄的下颌,用力得像要捏碎骨头,边角还沾血的唇骤然落下,不甚温柔地以舌尖撬开她糯米般的牙齿,一大口热血便由着舌的牵引了过去。 这个场面实在是令人毛骨悚然。 貌美的女人宛如幽幽鬼魅,被男人以血滋养,两人成了纠缠不清的伴生体,已然堕入无尽深渊,那是用言语无法表达出来的扭曲之美。 她一动不动,他便略略错开,再次吸血,用同样的方法渡她饮下。 莫祈君的唇是冷的,舌亦没有温度,可经过了他之血接二连三的洗礼,竟也有了缕温热。 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借分泌的津液几经交融,这点温热总算从口腔丝丝缕缕弥漫到全脸,叫面庞恢复了些许的生气。 见她眼睫开始颤动,林疏昀方退开了两寸,又叫了两声她的名字。 在呼唤中,浓而密的睫毛颤动幅度愈发变大,速度也越来越快,就像是即将展翅的蝶,期待飞往下一簇花团中。 倏忽,那双眼睛“唰”地睁开。 林疏昀收了声,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舍得醒” 嘴唇却措不及防被狠咬一口。 头皮遽然发麻。 他看清咫尺的眸黯淡如深潭,喉结一动,刚要将人推开—— 却被她反客为主,唇贴着唇扑倒在了地上。 第19章 血与血吻(下)呼吸加剧得又重又急…… 后脑触地的疼痛未缓,尚在发昏,她已捧着他的脸,用温软舌尖来回舔舐他的唇瓣,像个虔诚却贪婪救赎的信徒。 虎牙施加的刺痛与舌尖带来的麻痒同时作用,林疏昀怔得忘了抵抗,牙关方松,便看见咫尺的眼中闪过一丝得逞,湿漉漉的小舌紧随其后,肆无忌惮地闯了进来,打着转缠绕住他的舌根,饱含色气地上下流连。 合二为一透明的液体化作几十坛烈酒,将唇部的热扩散到整张脸,再由面庞席卷全身。 对于现在神智不清的莫祈君而言,鲜血便是最美味的食物,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做什么,只知道渴求他的血,便能得到最舒爽的快感。 失血躺倒的缘故,林疏昀手软得一时使不上力,攒足了劲才将她推开些许,唇畔的口耑息一下压过一下,迟迟推不开唇齿间难舍难分的靡丽水光。 “莫祈君你清醒一点唔!” 被叫名字,她并没有收敛,反倒因为被反抗而多了一股戾气。 顺着两人舌尖扯开的流动银丝与红丝,她再度欺身而上,更加毫无章法地对林疏昀深入侵略,向内猛捣。 她对着他的唇舌边吮吸,边撕咬,呼吸加剧得又重又急,像是最原始的兽族,全凭本能行事,不懂餍足为何物。 玉亻本严丝合缝地紧压在身上,他们的每一部分都相互滚烫地顶住,亲密到近乎糅合。 最不安分的香柔凶狠地堵住嘴巴,却堵不住嘴角流出的晶莹水渍,愈是抵御就愈是被反攻,竟带来了身心的双重刺激。 林疏昀额角青筋突起,心脏如巨石一下一下冲撞胸口,耳中只剩下这样猛烈的撞击声与交融的水声,模仿着番羽云覆雨的情谷欠交织。 喉结上下鼓动着,他浑身紧绷,只觉得有什么严防死守的坚硬要被炙热突破,肆无忌惮地口贲氵甬而出。 他克制住身体反射的战栗,偏过头强行拉回理智,用发烫的、发抖的手挤进二人的唇齿中间,死死捂着她的嘴分离自己。 她气急败坏,轻口耑着拉着还未断干净的思线一口咬住他的指尖,用力到几乎要把整根手指咬断。 他吃痛地咬紧后槽牙,迅速平复胸口起伏,闭上眼低低地哼起熟悉的安魂调。 歌谣从第二句便开始起了些作用,躁动的莫祈君卸去了力气,对他的指从咬化为了含,眼中狠戾缓慢不再,取而代之的是茫然。 在他的引导下,她顺从地躺下,却依然被手腕处的血腥味吸引,双唇从他的指腹滑到手腕处,被咬过的地方留下了水亮亮的牙印。 她靠在他的怀里舔舐起雕刻刀的伤处。 掠夺结束,林疏昀喉中干涩,躁动被意志全数征服,可嘴角的红无不透着难以忽视的水光。 另一只手找回力气,轻颤着压住莫祈君的脑袋,贴着心口,以防她再度失控。 她似乎很喜欢被这样抚摸着,头像小猫一般磨蹭他的胸前,连舌尖也不再用力,只轻轻地在伤口来回。 怀中的柔软乖顺与血腥疼痒反复拉扯他,令他迷惘不解。 “因为是特殊的傀人,所以才会对血液如此疯狂么” 当莫祈君从那个满是猩红的噩梦中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三魂丢了七魄。 睁开眼才发现,许久不见的林疏昀站在眼前,向来干净的身上全是血。 他没有表情地说:“你记着,日后绝不可饮他人之血,否则失去神智的时间会越来越多,直到完全没有自我意识。那个时候,造出五脏六腑都救不了你。” 莫祈君不知道他为何能这么冷静地说起比当下更轻量的另一件事。 指着地上的尸体,她瞳孔还是涣散的:“你不知道吧,他是我杀的。” 林疏昀冷眼看她抱着脑袋呢喃。 “我杀了人啊,我把魏永杀了啊” 有力的手附身钳住她的双肩,他低喝道:“你给我冷静点,我救你回来,不是让你发疯的。” 莫祈君木然望去,深于琥珀的瞳孔无比坚定:“魏曦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我们趁着天亮之前离开,也许还有一条活路。想要命的话,就振作起来,帮我搭把手。” 松了桎梏的腰背无力地软下去。 好半晌,莫祈君才浑浑噩噩地站起来,仿若随时都能折断的风中残烛。 依照林疏昀所言,她将魏永的衣服一件件脱下。 他们盖上他的眼睛,拭净他的面容,又合力将他拖放到床上,后背对着门,牢牢掖好被子。 一会儿的功夫,这位县老爷俨然一副呼呼大睡的模样。 二人利用魏永的衣服,一遍一遍擦干净地面上的血,还把受波及的桌椅底部都擦拭得一干二净,最后将衣服一股脑塞到床底下。 沉默很久的莫祈君俶尔问:“魏曦要是知道了,我们会怎么样?” 她的声音比之原来少了些无助,多了点荒芜,放眼望去看不见活感。 林疏昀利用茶水将地面再度清理了一遍,回答的话语中听不出波动,却字字印出可怖。 他说:“死无葬身之地。” 第20章 大雨将至这句话被急掠的风戛然截止。…… 这夜不会为任何人而改变,依旧静得发慌。 莫祈君跟着林疏昀,走小径回到了清晏居。 门口的阿蛋闻到血腥气,霍然跳起来,呈现防御姿态,待看清了来人,有些疑惑,却还是温顺地来到她脚边摇尾巴。 蹲下身抱起黄狗,迎面的风迷了眼,莫祈君不知怎么有点想流泪。 “别浪费时间了。” 林疏昀径直掠过一人一狗的温馨,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清理收拾完,我们得暂时离开此处避一避风头。” 在门落锁后,林疏昀拿着塞满衣食的两大包裹,莫祈君背着装有必需品物的几个小包裹,怀里抱着阿蛋,两人一狗朝着林间而去。 第17章 其实大寰关于深林的传说,经久不衰,对每一个孩子们而言,最害怕的不是家法。 而是山野精怪。 莫祈君亦听初六讲过不少林间志怪之说,天马行空,玄乎其玄,听得她又害怕,又想听,听完后抱着自己安慰只是故事罢了。 她曾经以为,去到哪里都不要去到山林里,因着那是记忆中最阴森未知的地方,可没想到,为了活命,她已经反复进入了这样的地方两次,也许以后还会有第三次,甚至更多。 莫祈君无如地想,这何尝不是一种世事无常呢。 而大寰虽然山林很多,但是举国只有驿站,不设长亭。 荒郊野岭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是常态,运气好得话,倒能碰上废弃的房屋。 只是他们一行的运气显然不是很好。 还没找一个到能够落脚的地方,先迎来了一场大雨。 雨点哗啦啦地倾泻而下,就像翻倒了满满一盆豆子,凌乱得到处都是,落地发出毫无节奏的韵律,搅得人心烦意乱。 短时间内的就两回逃亡,偏偏都遇上了下雨,莫祈君觉得老天爷铁定和她是有点儿过不去的。 为了减轻负担,黄狗轻盈地跳下地,跑到了最前头探路,后面的两个人皆是将包裹护在怀里,防止东西淋坏。 这也意味着他们暴露得完全,没有阻挡的雨水从头到脚润透了人身和衣物,还要不规矩地倾斜挤入各处缝隙,并且不见小的趋势,摆明了要阻碍他们的生路。 “林公子!” 莫祈君被雨打得都快睁不开眼,一开口甚至吞了好几滴雨水:“我们要不要找棵大树暂且避下等雨小点再啊!” 话音未落,她脚下踩到了枝叶,一个打滑,狼狈惊叫出声。 幸而身侧的林疏昀反应迅速地扶了一把,才免于她在地上滚成泥人。 他并没有立即松手,而是拉着纤细的手腕又往前疾行了一段距离,放开时,原本还空荡荡的前方赫然出现了一间破败的土地庙。 土地庙摇摇欲坠的外墙斑驳,潮湿的砖缝里滋生出大小不一的青苔块,墙底横生出盘缠的藤蔓,粘黏的蛛网被风雨飘摇到破裂,落在遍地的杂草之上,随尘埃隐去。 在当前的情形下,这已经是一处够格的容身之处。 不知是他们运气好的碰巧,还是带路者早知道有这么个歇脚地。 黄狗绕着外头巡视两圈,没发现什么不对劲,才回到了庙门口,灵活把自己转成个麻花,用力甩了甩狗毛中的雨水。 皮毛几撮几撮地贴在身子上,使整条狗看过去比平常瘦了一圈有余。 只留下一滩水,它走进了昏暗的室内。 这里头比外面更死气沉沉,靠着他们的到来,才新添了几抹人气。 可惜外头的柴火都被这场雨浇废了,林疏昀只能从角落挑了些还能用的闲置杂木,堆叠在一起,用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点火,尝试了几番,才炸出劈里啪啦的响声,就像隔了很远听见谁家点起的爆竹。 “林公子还是先把湿衣服换下来吧。”莫祈君站在火堆旁,被温度和橙红光芒包裹着,样子比平日里更细腻些,“添柴的事情放着我来吧。” 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体不怕着凉,但林疏昀可不一样。 常人淋了这么大雨,还一直把衣服穿在身上,面上看不出,身体估计已经冷得说是寒毛全竖起也不为过了,铁定是要风寒的。 站起身,林疏昀没有推脱。 他走到土地庙另一侧的神像后面,那里完全被挡严实了,阴影中窸窣的衣料摩擦声紧密相连,告知后面发生的一切,出来时已换了身干净清爽的衣服。 莫祈君这才去同样的遮蔽处,褪除身上已经分不开哪件是哪件的湿衣裳,又用干燥的布子擦过身体的每一处潮湿。 她虽无感,但一身湿哒哒也不方便,且换下来的衣服更好烤干。 此刻的二人除了擦也擦不干的头发,其他还淋了雨的地方都湿得不算过分了。 外头雨声依旧,敲打在这间又小又破的土地庙顶,有种要冲破阻碍往里坠的感觉,中心的火已经烧成了完整形状,足以照亮方圆两丈。 土地神像上的漆掉得差不多了,从头到底都有或大或小的缺口,也不知闲置了多少年,没有被偷多半是铸成实物的材料缺斤少两,且不是金制。 供台上空无一物,底下的蒲团不见踪影,满地的杂草连着杂草,显得这么小的地方竟也有点空旷。 黄狗窝在火堆旁,四条腿压在身下,耷拉着耳朵,静静感受温暖。 林疏昀一腿横曲放平地面,另一腿弯竖坐得松散,他把手搭在立着的膝盖上调整木柴的摆放,并没有要说话的苗头。 平日里的他总一丝不苟地束起全部的发,配合上那张无欲无求的脸,有十足的距离感,眼下由于淋了雨,他的发全部散开,垂在肩头,落在后背,削去了锐气,在火光毫无保留的倾洒下,看上去比月色还要柔和。 沉默的空气被莫祈君率先打破:“多谢林公子,又救了我一次。” 失去意识的前的最后一瞬间,她依稀知晓自己是缘于魏永的血而出了问题,后来回了清晏居,看见正对新伤口上药的林疏昀,她方明了,不是时间让她清醒过来,而是林疏昀的血。 拨火堆的手一顿,他还是没有略过这个话题:“傀人说到底,就是拥有神智的活死人。” “因为缺乏活血,所以分外嗜血,只是平日里靠炼制其之人的血压制本性,才得以看上去类似正常人一般生活。” 莫祈君眼中倒映着燃烧的火,声音闷闷的:“所以其他人的血,反倒会激起傀人嗜血的本性?” 在离开清晏居前,她清洗过身上的血液。 浴房中水雾升腾,脱下反穿的衣服,露出满身的赤色,这里有血,那里有血,不论哪里都是血,也许比上一回的受伤时更多深红。 可是她不疼。 一点儿也不疼。 抚摸上脖子中间那一道不仔细看几近于无的痕迹,她对这具身体说不上喜欢,也没办法讨厌,像个不得不寻找宿主寄生的源头,悲哀地靠外界得以续命。 她用力地,发狠地将全身上下搓红了,要把皮都搓去一层,要透破森白的骨, 可浓郁的味道怎么也洗不干净。 诡异的是,她对于血液的感受,已经从一开始的难以接受,到变得发觉香甜。 那些血腥的画面,血腥的经历,一遍遍在脑海回放,她恶心,排斥,然而身体不自觉地兴奋战栗,她对这样的自己惧怕不已,却无法改变既定的事实。 “不错。” 林疏昀语气平平:“他人的血无异于傀人的狂躁剂,会让傀人在拥有异于常态攻击力的同时,丧失原有的那一份人性,变成一个只知道吸食鲜血的怪物。” “丧失人性吸血怪物” 莫祈君回忆起醒来后看见魏永惨状的不可置信。 那居然全部出自她的手笔。 “炼制者的血液虽然可以结束狂躁期,但无法压制躯壳为了平衡自身产生的负面效果。” “难怪我醒来之后感觉浑身乏力,头晕眼花,甚至差点走不动路。” “可身体里埋下的种子已经开始发芽,就如我一开始与你说的,如果继续任凭欲望饮用他人的血,当这颗种子被孕育到一定阶段后,破土而生,吸食血液的怪物会完全占领身体的主导权,而属于人的灵魂,随着被吸尽的养料一起,再也不会出现。” 这样恐怖的后果在他又低又平的声线叙述下更多了几分森然,丝丝缕缕凉意渗透身体里里外外的每一处地方。 打了个寒颤,莫祈君边自我反省边默默搂起黄狗,依靠手指帮它梳毛来减轻这种恐惧感。 “不过林公子——” 不想继续这个沉重话题,她选择问起另一件事:“我昏迷的时候,你是如何用血唤醒我的,是涂抹在我的脸上?或者口鼻上?”她以拇指和食指托着下巴,上下揉捏颌角,“我一点意识都没有,应该是吞不进东西的” “” 林疏昀动作滞空,瞳孔于光影的遮掩下飞快动了一下,在她好奇的目光中寒声道:“你还好意思说,来救我把自己搭进去了?我需要你救吗?救之前不考虑考虑自己的水平?以卵击石?多送一条命?你当小孩过家家?” 接二连三的咄咄逼人,没带一个骂人的话却让莫祈君感到狗血淋头,也不敢有困惑了,只能依偎着狗头弱弱地说:“我这也是关心则乱呀,没想到林公子这么厉害,自己从魔爪里爬出来了,我还以为等见到你的时候,你都已经失身了” 冷冰冰的双眸盯着她,她紧急刹住嘴,掌心向外对着他,改口道:“哎哎哎,林公子你别急啊,听我说完,我这不是怕你斗不过强大的魏曦嘛,毕竟你看上去斯斯文文的,一点攻击力也没有,感觉是个人都能将你扑倒。” 第18章 林疏昀眼睛一眯,像条吐着信子的毒蛇,语气沉下去:“你说谁没有攻击力?” 意会到踩中了某个雷区,莫祈君咽了口唾沫,抱狗的手不自觉地松开,撑在地上,把位置一点点后移:“我的意思是,你需要一个帮手,比如说,在你去县令府的时候,就有个人跟着,你肯定不会被” 这句话被急掠的风戛然截止。 第21章 高烧不下(上)双方的鼻尖中只隔一纸…… 莫祈君躺倒在杂草堆上,面对压下来的黑影,呼吸一停,尚未反应过来这是个什么情况。 如瀑的鸦发好比囚笼,挡住飘摇的橙红,完整地笼罩住她,双手被桎梏在头顶,见危险的眼神从她的双唇流连到眉眼,好比两把削铁如泥的直刃,轻易就能划开皮囊。 “我劝你还是别太小看男人的力量,你这样柔弱的女人,任何一个男人,不管外表看上去如何瘦弱,你在他手下都不会有机会。” 腕上的力道陡然加重。 “啊” 莫祈君吃痛地想要踢脚挣脱,却被他以屈膝抵在双腿之间,完全封锁住行动的可能性。 “你以为今天孤身一人来救我,很勇敢,很伟大吗?”那声音有种风轻云淡的凉薄,“倘若魏永不是个恃强凌弱的人,倘若他再狠一点,你以为今日还能全身而退吗?” 旁边的黄狗岁月静好地闭着眼睛,好像已经被周公召唤去了,没有什么事能打扰到它。 “林公子你先放手我们有什么话好好说不行吗?” “好好说?” 林疏昀冷笑一声,遽然逼近她,双方的鼻尖中只隔一纸之距,气息喷洒在面容,足以起满身鸡皮疙瘩:“我看你是根本就没长记性。” “你是不是觉得,我在同你开玩笑?觉得我只是在向你展示属于男人的气劲?” 背对着火堆,无光的眼中没有半分平日的影子,而是真正在注视着猎物。 “好好想想,若你不是个傀人,你和魏永之间会发生什么?当下还能这般若无其事地同我讲话么?” 面对这样的力量悬殊,莫祈君终是有些害怕了,即便她是个傀人,常态下也毫无反抗之力,只要有利刃对准脖颈的要害处一扎,她便不复存在。 县令魏永的软弱只不过是个例,她能控制住对方有大把的幸运因素存续,如果没有林疏昀在,如果他不是正好听见谈论,那么迎接她的,往好了看,是冰凉的铁索镣铐和阴冷的牢狱之灾,最差的结果,是她完全变成嗜血的怪物惨死围猎之下。 想明白这件事,她便不再挣扎了,凫水般任凭他施压,脸上也失去了抗拒的意思。 瞳眸微烁,她轻声说:“林公子你的伤口好像又崩开了。” 垂头丧气的模样让林疏昀收了力道,松开她坐回原位。 莫祈君爬起身,揉了揉手腕,小声道:“我帮你重新包扎一下吧。” 没有应答,她当成默认,慢慢地移动到他身边,拉过他的手,解开湿漉漉的包扎布条。 上头的颜色已经发暗,仿佛一只血红的眼,而伤口的药被突如其来的大雨冲刷得所剩无几,也不知有多少被体肤吸收。 莫祈君伸手去翻找包裹中的金疮药,来回摸了两遍却什么也没摸出来,她不信邪地解开包裹,依旧没有找到瓷瓶。 “多半是刚才挡雨的时候,从哪个缝隙滚出去,丢在路上了。”林疏昀对此没有什么意外。 莫祈君却不甘心:“我这就回去找一找。” 还没站起身,黄狗先站了起来,而她的小臂也被林疏昀另一只没受伤的手拉住。 “行了。”他眉头皱起,虽说着尖锐的话,声线却缓和不少,“你去哪里找?原路返回?丛林灌木?这么大的雨,你准备刻舟求剑不成?” 他没给她说话的机会:“一点点小伤,用不着兴师动众,睡两个晚上都能愈合了。” 随便取了条布帛,一手缠绕伤处,用嘴咬住白布另一头,林疏昀跟感觉不到痛似的,三两下便把流血的位置扎紧了。 “可是林公子” “你最好快点恢复体力,这里不会是我们的终点,最起码要逃出葆崇,否则,你觉得死了个县令,那些当官的都是吃白饭的?” 他不由分说地躺下身背对她,拒绝一切交流:“我困了,别吵我,明早起不来别怪我把你扔下。” 此后不再说话,呼吸也变得轻缓。 看着那被火隔开的身型,莫祈君有些颓唐,想不明白为何自己连一件小小的事情都能搞砸。 黄狗来到她身边,亲昵地蹭着她,似乎在安慰。 “谢谢你,阿蛋。” 她用微渺的气声说,“原来我以为我的脑子还是挺好使的,直到今天才发现,有一大半都是自以为是,我应该再冷静些思考问题的,哎,关了十二年,脑子都关钝了。” 安静地听她说完,黄狗用尾巴缠绕住她的手,似乎是叫她不要多想了。 这样的善解人意让莫祈君心都柔软了不少:“我没事了阿蛋。” 她背对着林疏昀躺下身,搂着黄狗:“我们赶紧睡吧,明天还得赶路呢。” 没有人添加干柴的火堆持续不了多久,温热在这危险中又带着温馨的夜晚里逐步消逝。 好在雨势渐小,天边亮起一缕拨云见日的灰光,从泥泞中爬上的土地庙顶。 睫毛一动,莫祈君安静地睁开眸,像新生的婴孩, 满眼纯净。 昨晚还黏在一起的黄狗早就醒了,蹲在门口啃着外头不知哪里捡来的果子,听见声响跑进庙,看起来很高兴地想招呼她一块用餐。 “我不饿。” 她微笑着摆摆手,看不远处的人影沉眠着没有一点动静,捂嘴道:“有这么好睡吗?” 还没移开眼,就见他开始微动,她咧嘴开口道:“林公子你醒啦?” 然而林疏昀并没有起身。 修长的身躯反倒如同收拢的花苞,逐渐蜷缩成一团。 针扎般的念头闪过,莫祈君心慌顿起,迅敏爬到躺着的人旁边,发现他正痛苦地闭着眼睛,口中还几不可闻地念叨着:“冷好冷” 她暗叫不好,额头朝他的额头一靠—— 那里赫然烫得不亚于燃火! 第22章 高烧不下(下)伸手就要去解开他的衣…… 莫祈君脑中马上意识到这是淋雨导致的温病。 一时心焦不下,她还能想起来的路上见到过一条小溪,就离这间土地庙外不远。 她当即去庙中翻找有没有能够装载液体的物品,可惜这里废弃太久了,能用的东西早就被顺光了,只有佛像底下乱七八糟的垃圾中还剩几片不知道是制造什么边角料的铁片。 看上去是无用的废物。 脑子一转,她从杂物堆里直起身子,摇晃手持招呼黄狗:“阿蛋,来帮我一起,把能找到的这玩意儿都收集起来。” 黄狗吠了一声,顶着鼻子在土地庙四处高效搜寻起来。 一人一狗配合下,很快就从各个角落找出了一叠大小新旧都有差异的铁皮,找得他们灰头土脸,相视一笑。 运用携带的剪子,莫祈君将这些铁片沿着底部剪开,就这么一片衔接一片闭环,又利用地上的石子反向敲弯固定,拼成了一个勉强能够储水的盆子,和一个还算能够装水的小碗。 这两个东西奇形怪状,丑陋无比,连凹陷都参差不齐。 但这会儿也没什么好计较了。 她拿着自制的盆碗就去打来了凉水,不敢装太满,堪堪一半以上些许,又去庙外头挑出压在杂草灌木最底下能用的柴,先拼凑成一个有利的支撑架子,才算是做好了准备工作。 再从包裹中翻出火折子,点燃火堆,将盆放在支架上,拿出方才从树林中挑出来的药草——儿时没钱买药的时候,初六曾经捡过这些能够平替的草给她服用,倒是也有那么点效果。她全加到了碗中,将小碗放在水盆中,等待火苗加热。 眼手配合,她聚精会神控制着火势,时刻准备着加入还是取出柴火。 过了一会儿,水面冒泡,白烟升起,她徒手取出铁片碗,扇风降热后,又以唇试了试温度,跪坐到林疏昀身侧。 即便一早就给他裹上了两三件衣服,他依然冷得发颤。 莫祈君用空出来的手将他的头垫高在双腿上后,伸指就掰开他干燥的上下唇和咬紧的牙关,接着用手护住小碗锐利的边缘,稳稳慢慢地将药水灌进他的喉中。 一旦他有些被呛着的苗头,她就立刻停下,拍拍他前胸缓解。 小小一碗药水,底部还有一层草药,他都喝了好一会儿。 好容易把药都喂完,他的额角开始渗出汗水来。 喝药出汗当然是好事,她放平他,取出了包裹中的巾帕,为他擦去嘴角残留的药,然后放进了还架着的盆中。 将他头上的汗拭净,又发现他背后也有点流汗。 第19章 心念电转,莫祈君也管不了太多了,伸手就要去解开他的衣领。 没想到刚才的药似乎让他有了点介于清醒与昏迷之间的意识,兀腾出手来拉住她,声音哑得不像话:“是谁做什么” 抖动的眼皮依旧没有撑开,她可以肯定这是不过脑的行为,放软声音道:“林公子是我,你现在出了汗,衣服贴在身上不舒服,我帮你擦擦身子,换一套干爽的穿,会好受一些。” 诚恳的言语如微风轻拂,那只本就没什么力气的手才顺着衣料褶皱走向,软绵地垂落在地上。 既得应允,莫祈君不敢耽误,三下五除二一层层脱下他的上衣,中衣,然后是里衣,紧接着裸露出了衣服下的身躯。 先前遮盖在衣服下看不出来,如今完全暴露在空气下,那身体筋肉紧实,线条分明,甚至腹部还有模糊的分块肌肉,着实适合当作画的标准模板。 这个人,看上去文文弱弱,翩翩君子的模样,为何会是这样有力的身体?难道制作人偶也需要不少劲? 但思绪胡乱飘忽不是让她停止动作的理由,而是他身体上好几处的伤疤。 手臂上的刀伤她见过的,可这已经是最普通的痕迹。 躯干上有灼伤,还有其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造成的疤痕,最可怖的是胸口附近的一处刀伤。 那地方距离心脏只怕不到两寸。 只要再偏离一些,便能够致命。 这样多的伤口到底是如何造成的? 不,眼下不是多想的时候。 使劲甩甩头,将不该有的念头全部甩出脑海,莫祈君把盆中的巾帕拧干,从他的面容开始往下,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前前后后将他的身体擦拭过去,手隔着巾帕,还能随着呼吸与肌肉起伏。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接触男人的身体,虽没有触觉,但能够想象得出来,这具身体与她完全不一样,构造不一样,气息也不一样,那是从出生起就伴随的差异,她却时至今日才完整感受到,脸蛋难免有点发烫。 帮他擦了三遍上半身,直到盆中的水没那么热了,她才将出汗的里衣收起,转身去包裹拿出了干净的另一件。 正准备为林疏昀套上时,见他迷迷蒙蒙地睁开了眼。 出现这一幕,莫祈君先是一怔,随后大喜过望,扶着他的双肩道:“林公子你醒了!是药效起作用了?” 黄狗也欢喜地叫吠起来。 他费力捂着头,从旁看了一圈,好一会儿,才消化了这是个什么情况。 “多谢” “这有什么的,林公子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被问询者并未回答,只沉默着穿上衣服,望着外头完全亮起的天,低哑出声:“必须尽快离开。” “可是林公子,你的身体” 她忧心忡忡:“还能够赶路吗?” 恍若听不见任何的言语,林疏昀自顾自爬起身,什么都没带上,跌跌撞撞就要往门口走去。 “哎——”莫祈君慌忙跟上去,在旁边展开手臂,神色紧张,“林公子你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吗?” 晨风骤起,枝叶飘零,黄狗跑到足尖试图拦路,他却只道是走。 可还没到门前,就晃晃悠悠往外倒去,幸亏她一直护着,双手穿过他的腋下将他搂住了,指尖在后背的衣服上留下十道褶皱。 “林公子!” 被他压着,她不得不坐到地上,好容易支楞住,捧起他的头,再度用前额去试探他的—— 原本以为有所好转的温度竟然比第一次探去还要高! 怎么回事? 是用错了药?还是又受了凉? 不对。 呼吸一攥,她猛然拿起他受伤的手。 揭开才发现那一处地方早就看不出原样,反而狰狞得吓人,血红边缘肆意延展如网,不光发炎起来,还开始有化脓的迹象。 “是因为,雨水的作用” 这一眼下子全身失去力气,她任由他靠在肩头,只觉腿软得发麻。 口中颠三倒四自语着:“难怪这不是表面看上去寒冷引发的温病” 第23章 重返险境(上)挡脸的衣料早就滑落。…… “必须要消炎如果不是我把药瓶弄丢” 话说一半,她的心境又豁然清明:“这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我必须去一趟市集上。” 身体由内而外涌起一股劲,莫祈君把人拖回原来的位置上,以温水擦拭伤口重新包扎,再取出所有能盖的东西将他盖紧,就差拿两条线都能包成个粽子了。 “听着阿蛋。” 手指向黄狗,她神情严肃:“林公子如今的状况不太好,我必须去买些药回来,而你的任务,就是守在他旁边,一出什么状况,就尽一切所能叫醒他。”又与先前的林疏昀如出一辙望向外边,“趁现在时候还早,官兵应当追不过来,我会尽快拿药回来。” 她回过头:“能做到吗?” 这只黄狗当真是有灵性的,应答之后便乖巧趴在了林疏昀的身旁,不论外面的风如何吹入,帘子如何摇曳,它都不再移动毫厘。 眼见天边的灰色转变成了亮白,莫祈君换上了一条带有兜帽的外披,往市集方向而去。 大雨后的林中小路很湿滑,她小心翼翼地踩实,好一会儿功夫,终于到人烟处,即使这会儿时辰尚早,还是看见街口张贴布告的地方挤了好多人,莫衷一是的议论声更清晰传入她耳中。 “凶手的手段可谓残忍至极啊” “这画像上看着还挺得体,怎么会干出杀人的事情?” “噫——看得我半夜都不敢出门了。” “听说那县令家的大小姐大发雷霆,发誓一定要找到谋杀兄长之人,难怪悬赏一千两银子,哎哟,这事可大了!” 没想到魏曦竟然连两人的画像都作出来了。 照这个阵势看,只怕追上来是迟早的事。 她紧忙动手把自己包裹得更紧实些,尤其是下半张面庞。 本来打算去的是医馆,交钱看病开药就好了,然而眼下来看实在是很危险,她这模样混在人群中流动还好,转眼就过去了,可一旦在既定空间内和人对视上,呆久了难免起疑。 硬生生换了个方向,莫祈君打算往另一个更偏远的小药铺过去。 这一路上喧嚣不停,大多数是此起彼伏叫卖的早点铺,和热气腾腾的烟雾相辅相成。 “包子!香喷喷的包子,姑娘要不要来一个?” “这老面馒头可好吃了,一大早就坐着呢!” 此番人声鼎沸与街口的森冷氛围截然不同,看来即便在葆崇县死了个县令,对于外人而言也毫无干系。 百姓们所惧怕的是没有落网的凶手,而不是县令之死,甚至还存在这么一种言论—— 干得好啊,狗县令该死。 这些话一路上不算少,零零散散落在耳中,其实毫不令人意外。 在魏永房内她已经坦言过,他的所作所为令人不耻,随便一个单挑出来都不是个清官会做的事情,由此能够联想得到百姓对于魏永大都是什么态度了。 也许她对于魏永的那一刀并不正当,但打开了受难者们的另一扇窗。 不过莫祈君并不热衷于为自己开脱,她依旧明白那种做法是错误的,她没有资格决定他人的生死,不论是好人还是坏人,一切都应该交由律法判决。 正走神着,她听到前方一阵嘈杂声传来。 抬眼望去,不知谁家的马车失了控制,棕毛马正拖着后头的车子发疯一般奔来,车夫拉着缰绳大喊:“让开!都让开!这马受惊了!” 但见那马车四处冲撞,吓得街边的早点铺纷纷推车逃离,倒是让出了一条宽敞的道来。 想来过了这段路,前头就宽敞了,那会儿马的冲劲应当也差不多控制住了,不会出什么事。 原以为事不关己,谁料下一瞬,就看见马路中间孤零零坐了个孩子,不知是周围人推搡撞倒的,还是自己脚滑摔倒的。 他手里的糖画碎了一地,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哇哇大哭起来,而带领他的父母不知所踪。 马蹄声领着车轮碾压石子之声不见停,车夫喉中的警告高到破音,眼看着那马车就要朝着孩子驶来! 周边的人纷纷退避,莫祈君却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她眼疾手快地搂住孩子,将他护在怀里,朝侧边使劲翻滚出去,动作干脆利落,带起一圈沙尘。 就在他们离开的后一秒,马车来势不减地踏过孩子原来所待的地方,眨眼后余留一行深深的车辙印,以及马车夫渐行渐远的:“让开!快让开!” 这样的痕迹无疑向人展露了另一种可怕后果的形态。 但围观者们只当危险过去,一一从拥挤街边散去。 卖早点的小贩们又不约而同推着车聚集,约莫还能听见他们的讨论。 “你离那么近,咋没上去?” “瞧你说的,我不把着车,和马撞上了不是更可怕?” 第20章 “别提了,我吓得腿都软了!” “这不是无人受伤吗?别叨叨了” 角落里,莫祈君松开护着孩子的手。 他被完全搂住,一双眼睛睁得老大,眼泪未干,没有受到一点伤,反倒是莫祈君自己,手肘处和膝盖处皆破了不小的伤口。 得亏她没有感觉。 “姐姐,受伤。” 小孩口齿不清地说着:“受伤,姐姐,帮我,谢谢。” 伸手将他扶好来,莫祈君拨开他的乱发,揉着他脑袋问:“小弟弟,你的娘亲去哪里了?” 男孩咬着指尖,歪头动了动嘴:“娘亲,买菜。” “在哪里买菜?姐姐带你去找她好不好?” 孩子用力点点头,还想说什么,旁边却传来一声: “阿铭!” 她都还没站起来,小孩已经扑腾进来人的怀里:“娘!” 只见一个衣着朴素的妇人满脸紧张地抱着他道:“你去哪里了!” 男孩笑嘻嘻指着她,神色天真:“姐姐,救我,马车,撞我!姐姐,受伤!” 稚童的话语经过加工拼凑成完整画面,妇人这才知道自己挑菜中途发生了什么惊险事情。 一看那流血的手脚,她后怕得眼中蓄泪,就要跪地连连道:“多谢姑娘、多谢姑娘出手相救小儿!” “哎——”莫祈君赶紧拉住她,“小事而已,夫人别这样” 这一扶,妇人的目光便被带着从她身体,顺势转向她的脸孔。 定点后,那双瞳孔溘然一缩,感激就化为了震惊:“你是” 此二字一出,一颗心的跳动骤停。 周围的各种人声也好,车马声也罢,皆销声匿迹于耳畔。 她僵硬地抬起手一摸帽兜下的面容—— 挡脸的衣料早就滑落。 第24章 重返险境(中)是官兵的声音!…… 莫祈君第一反应就是打晕面前的人,防止她大叫开溜。 未料手才抬起两寸,便听妇人压低声音道:“前头刚去了一批巡逻的人,姑娘随我来。” 她抱起男孩转身就走。莫祈君虽然不知道她是好是坏,但可以肯定,对方应当暂时不准备暴露她。 否则应该当场叫人来抓捕她。 拉高衣领捂住脸蛋,她跟上妇人,于人烟中穿行,几个拐弯走进了一条巷子。 巷子里没几户人家,深处是妇人的住所。 外围没有院落,清一色的小门小窗,里头大部分物件都有些年头,旧又修补,旧又翻新,应是舍不得轻易换掉。 走进了屋子,妇人招呼孩子回房间玩去,自己则动身从桌下的抽屉里翻找出一瓶金疮药,递给莫祈君。 “啊谢谢。” 手里的东西攥了好一会儿,她人还有些发愣。 药铺与医馆皆没去成,结果还是拿到了需要品,这是注定,还是因果? 热腾腾的水出现在面前,莫祈君收好药,接了水杯出声谢过。 久违的热水入喉,让她好受不少,肩背放松,双手交叠拿着杯子,对妇人的行径产生了好奇:“夫人您应该认出我来了吧,为何没抓我去报官?” 她直白地发问,“我看您家也不像是不差钱的,那可是足足一千两银子啊,您就没有犹豫过?” 因为穷过苦过,莫祈君明白金钱对于普通人的诱惑有多大,大到即便有人情世故这么一层关系挡着,也足矣撕破脸皮。 衣服打满补丁的妇人当然是不富裕,可依然微笑着在她面前坐下。 那是一个质朴的,没有杂质的笑容:“再多的钱,也没有我的阿铭重要。” “我夫君为了多赚些钱,在夜晚出海捕鱼时候遇到了海难,距今已经死了整整五年。” 轻描淡写的语气诉说起不知是否释怀的悲伤的故事。 “而我的阿铭,今天刚满五周岁。” 莫祈君眼睫一颤。 “从那时起,我就告诉自己,没有什么比家人的性命更重要,倘若阿铭有半点差池,我也不可能独活。” 说起自己的孩 子,妇人有着全天下最温柔的目光,“姑娘,你奋不顾身救下阿铭,这对我来说是莫大的恩情,我又怎么可能为了私欲将你交出去?” 这般诚挚的话语,让莫祈君不禁羡慕起来,这便是母亲的关怀么?她那个未曾谋面的娘,如果在身边,是否也会这样对她? 不过这种幻想很快就被她自己打破了,毕竟一个真爱她的人,怎么会舍得将她抛弃呢? 妇人的声音也适时将她拉回小屋中。 “我看姑娘模样,并不是穷凶极恶之徒,为何会动手杀害县令?” 一时无言,她继续补充道:“我并非责怪姑娘。” “魏永在我们县虽不是臭名昭著,但也几乎数人不忿了,他的死,比起全县的人共愤慨,更可能是大部分人都在暗地里偷笑。” 和煦的目光带着惋惜望向她:“我只是觉得姑娘这样做,是在把自己往绝路上逼啊,那魏曦的手段我们都是见识过的,根本无法用狠辣来概括,你杀了他兄长,却还要回到镇上,这不是个明智之举。” “一切实非我本意。”莫祈君放下水杯,叹了口气,“杀魏永乃误杀,而回来这里,实不相瞒,正是为了购买些金疮药。” 隐藏去那些凌驾于常理之上的事实,她言简意赅说清了事情经过。 前一日的细节随着形容又卷土重来,她闭上眼,强行抽离情绪。 “原来是这样。” 妇人恍然,怜惜地拉起她的手,将它们盖在了自己双掌之间。 “你与表兄真是无妄之灾,偏摊上了这么对兄妹俩。” 几乎不曾体会的这种温暖实在有如沧海一粟,让人眷恋,还想要更多。 可惜耽搁的时间已经够久了。 莫祈君整理好心情,一把站起身,抬手作揖:“再次谢过夫人的帮忙,我得赶紧回去了,表兄还在等着我的药呢。” “姑娘留步。” 妇人拉住她,又去取出两瓶金疮药和一个钱袋,全部塞到她手中:“你拿着,往后一定有能用得上的地方。” 莫祈君一惊,低头便要推脱:“我已受了夫人一瓶药,怎么还能收这些。” “一瓶是你救了阿铭而受伤应得的,其余都是是我想要给你的,拿着吧姑娘,这些东西也不是什么贵重玩意儿,你掂量在手上也能感受到其实不值几个钱,权当我一片心意,好吗?” 虽是问话,语义中却没有给人选择的余地。 面对着这个连名姓都不曾交换的矮小妇人,看她一丝不苟梳上去的头发里混杂着银丝,以及虽然老旧但是很干净的衣服,莫祈君不知该说什么。 最后只能收好东西,深深一鞠躬,郑重道谢:“夫人之恩,我铭记在心。” 走到门口,她把手放在门闩上,正要抽动锁匙,却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开门!巡查!” 莫祈君动作一僵,转头与妇人对视一眼,两人皆从对方眸中看见了答案。 是官兵的声音! 第25章 重返险境(下)林疏昀的确落在了魏曦…… 保持冷静,她立刻退了回来,妇人也当机立断,麻利寻找可以藏身之处。 最终目光锁定在了厨房的水缸里。 “姑娘,你能憋气吗?” 莫祈君毫不犹豫点点头。 身为傀人,她本来就不需要呼吸,平日里不过是习惯性的举动罢了。 外面的声音更激动,就像是踩到了炮仗:“快点开门!听到没?官府巡查!再不开门,别怪我们踹门而入了!” “来了来了!” 妇人慌慌张张盖上水缸,跑到门前差点摔跤,调整好姿态才把门打开,陪笑道:“不知官爷有何事要巡查?” “何事?”领头的官兵伸手狠戳她的右肩,“县令爷的案子你还不懂?挨家挨户,不管是干什么的,都得搜!”他眉毛直立,眼瞪如饼,以一个挥手带入的动作指挥手下,“给我搜!” “是是,是民女多嘴。” 妇人退到一旁,看他们到处翻箱倒柜,找出什么能卖钱的就收入囊中,有种习以为常的无可厚非。 等到每个柜子都被打开,每个抽屉都被拉出后,她以为相安无事。 房中的孩子却不合时宜跑出来,闹着:“没意思,姐姐!玩!娘!玩!” 妇人浑身一悚,慌忙要抱住孩子,制止他讲话,可为时已晚。 “姐姐?” 官兵头子抱壁挺胸,居高临下,“你家不是独户吗?什么姐姐?人在哪里?” 妇人将很少思考的脑子转得飞快:“不、不是的,官爷,阿铭说的是刚才路上遇见卖糖画的姐姐,他可能是吃完糖画又想吃了。” 看着不谙世事啃手指的孩童,官兵头子冷笑一声:“卖糖画的姐姐?”他恶狠狠道,“你知道欺上瞒下是什么下场?” 第21章 搂紧孩子,妇人咬唇道:“民女不知官爷何意。” “我看你是不识好歹!” 僵持间,其余的几个手下从不大的房间里出来,不约而同给出结论: “班头,没有发现凶犯的行踪。” “班头,这边也没有。” 官兵头子狐疑地扫了一眼妇人,她依旧是那副惧怕却坚定的模样,其他什么都看不出来。 再怎么说也不能把一个没有证据的人抓起来,他只能不快道:“我们走!” 只是转过身之际,他的目光不知怎么瞥到了厨房角落的水缸。 那东西孤零零地待在门后,只露出一半的深黑,表面的光芒微弱,却掩盖不住它可能的用处。 官兵头子鬼使神差地顿住脚步,屈肘抬掌止住手下,只身往那里过去。 一口气还没松到底的妇人如被一盆冷水从头浇下,抱着孩子的手脚发哆,却无法让他停下一分。 眼见那人距离一寸寸朝水缸靠近,粗粒的手抓住盖子,也无形中抓住了她直跳的心脏。 就在动作上挑,打开缝隙,准备掀起之际,门外及时传来一声:“陈快班!还在里头干啥呢?赶紧的!那边有新进展!据说发现可疑者行踪!” “发现可疑者行踪”几个字足以压过所有直觉。 官兵头子飞速扔下盖子,像个陀螺转身,唯恐落下了什么发财机会。 随着一个有力的“走”字,一群人夺门而出。 直到这群人远去,确定不会再回来,妇人才劫后余生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怀里的男孩不懂事地学着母亲的动作拍拍胸口:“娘,怕怕!姐姐,哪里?” 妇人才想起水缸里的人,赶紧放下小孩,跑到厨房,从水缸中扶起全身湿透的莫祈君,忙问:“姑娘,你还好吧?” 这样狼狈的丑态,所有头发粘在头皮上,湿答答地下垂,她却宛若出水芙蓉,一点不像憋了很久气的人,只是擦了擦面容,后怕地摇摇头。 截至当下,这一场有惊无险的取药经历总算得以告一段落。 就此告别妇人,莫祈君穿着她给的一身干衣服,原路返回郊外的落脚处。 白天的土地庙不像晚间那么鬼森森,但是破败程度被照耀得更加清晰。 这会儿静悄悄地矗立在密林之后,没有任何风吹草动,却比雨夜更死气沉沉。 莫祈君心底莫名涌起一股不安的情绪,大喊:“阿蛋!林公子!” 没得到回答,她三两步跑到庙前,后一句话语被卡在喉咙中。 庙里头看得出经历过不小的折腾。 作为地铺的杂草松垮得没了正形,被拖得到处都是,像鸡飞狗跳的牲畜圈,衣服包裹七零八落,一件叠着一件,打着卷与地上的草和土混为一体,摆放好的柴木散架,铁盆翻飞,无不是回到了最初形态,所有一切只能用一团糟来形容。 最重要的是,看守的黄狗奄奄一息趴在了不远处的地上,而本该躺着林疏昀的位置却上空无一人! “阿蛋!” 莫祈君如遭雷劈,忙不迭跑去黄狗身边,却不知道如何能让它醒来,只好从头到尾抚摸着它,不停地呼唤着它的名字。 幸运的是,黄狗似乎并没有受太严重的伤。 数次叫唤后,它从昏迷中慢悠悠睁开眼,看见来人,虚弱地叫了两声,像个受了欺负的孩子。 这模样让她心都碎了,收回手,不敢让它再受冲击。 “林公子被人带走了,是吗?你身上的伤,也是他们干的?” 声音尽可能保持平柔问话,就是不希望黄狗觉得她不高兴。 可它叫得丧气,依然在为自己的没有完成莫 祈君交代的任务而自责。 “这不是你的错,阿蛋。”莫祈君心疼地抚摸它的脑袋,“是我在那里耽误了太久,我若是再早点回来就好了。” 她欻地想起先前在妇人家听见官兵所言——可疑者行踪。 那个人就是林疏昀?! 可是也说不通啊,照贴出来的布告看,这些人根本就对他们去哪里没有头绪,不应该这么快就精准找到这间土地庙,即便真的找到了,也不会这么着急就带着人离去,而是守株待兔,等着她回来一网打尽才对吧。 是第三方带走了他?难道除了魏曦以外,还有别人也盯上了他? 左思右想没有眉目,莫祈君还是选择了再回一趟县里探个究竟。 说到底,一个正确的方向才是制定计划的开端。 临行前,她预留了一些吃食给黄狗,叮嘱它该跑就跑后,把其余东西全部收拾好,放到了佛像里头去。 待第二次折返,张贴布告处与晨间有了变化。 林疏昀的画像被撕去,宽敞的的布告栏正中心就剩下她一张小像,好在只有五分相似,遮挡下一般看不出来,坏在五分像已是鲜妍,若完整面容露出,一眼便能锁定。 而窃窃的主题也变成: “姓林的这下是真的完了。” “昨日还能衣食无忧的,今日便沦为阶下囚,世事多变,世事无常啊” 这下几乎可以确认,林疏昀的确落在了魏曦手中。 只是最初的那几个疑点依然未解,而恰好传播出来的内情,莫祈君又何尝猜不出这是魏曦故意放下的引子,目的就是吸引她去县令府自投罗网。 魏曦一定会吸取教训,在魏府周围布满人手,她若贸然前往,无异于飞蛾扑火,没有容错,一旦失足,便是绝境,有了前车之鉴,她当然不会再同一处地方跌倒两次。 可她若不去,林疏昀便再也不可能从魏府出来,即便魏曦不舍得杀他,也一定不会放过他,囚禁?还是折磨? 那她之后会是什么结果? 得不到林疏昀的血液,变回普通的人偶。 连可以奋不顾身的火源都没有了,根本上失去活下去的机会,遑论找到初六? 站在无人的角落里,周围的墙体支撑身躯不泄力,她双手抱头,指节凸出,发现自己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境界。 此事光靠她一人,不可能会有胜算的。 找帮手吗? 可是,能找谁呢? 她孑然一身,十二年前还认识初六和棚户区的人,十二年后身边就只剩下被抓走的林疏昀。 无力地闭上眼睛,面纱贴着鼻尖有些喘不过气,莫祈君不曾揭开,企图借以链接神明来寻找答案。 没想到,就在这一念之间,竟真让她想起个人。 第26章 柳暗花明(上)林工匠的傻子表妹?…… 云水寺本不叫云水寺,是先帝微服至此,一时兴起赐的名,此寺因而成为灵源的三大寺之一。 几经翻修,寺庙不旧反新,大门前的两只石狻猊刻画程度也越来越精细,越来越逼真,皆双目炯炯,似动非动,让入寺者的敬畏之情油然而生。 进了空门,正中央是汪放生池,池中造有栩栩如生的假山作饰,假山后是条向上的长阶,阶梯左右底下又是两潭稍微小点的放生池,池中红鲤穿行,皆若空游,放眼寺内,可谓处处光景怡人,等上了台阶,才到摆放佛像的宝殿内。 重要节日里,云水寺常是人挤人的,不光有葆崇县本地人,还有整个灵源乃至附近的百姓,而平常时分,这里算比较清静了,庭中除了寥寥几个扫落叶的僧人,几乎看不见来客。 故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颇为明显。 单独在殿内擦拭洁净的和尚抬眼望去,一位带着面纱的女子匆匆而来,进了门没有去点香,更没有去参拜,而是抓着他就问:“逐空大法师可在否?” 年轻和尚吃斋念佛十多年,哪见得过这阵仗,被那出众的眉眼瞧得红了脸。 不敢多看,他使劲抽回被抓的手,并掌合十道:“阿弥陀佛,不知女施主有何贵干?” 那心急如焚的女子正是莫祈君。 足下碎步不断,她切切道:“此乃我之私事,只有逐空法师能够解我燃眉之急,还请小师傅将我引见。” 和尚挠挠脑袋,有些苦恼:“逐空师兄前些日子便闭关清修去了,这会儿不在寺内。” 心重重一沉,莫祈君眉头紧锁,抓紧了袖口问:“那他何时方归?” “这”和尚摇摇头,“师兄行踪不定,也许下午便归,也许十天半个月还不回来。” 十天半月?! 雪上加霜的回答让双腿差点站不稳。 只怕那时,她骨灰都化了! 找回声音,她换了个问法:“小师傅可否告知逐空法师现在何处清修?” “这当然不行。”和尚连连摆手,满脸坚定地回绝,“既是清修,便最忌讳有人叨扰,如何能将地处告知他人?女施主还是请回吧,等过几日再来,也许就能见到师兄了。” 说着,他转头就要走,没想到被莫祈君一把拽回来了。 她泫然欲泣道:“小师傅,算我恳求你,这件事关乎我身家性命,只有逐空法师能够帮忙,你若不告诉我,便是将我往绝路上逼!” 第22章 危急时刻,什么不要脸的赖皮手段都能使出来,莫祈君死活不撒手,就差要对着和尚跪下。 “哎哟!”卤蛋一样的脸又憋红起来,“佛门重地,法相森严,女施主你这是要折煞我也!使不得、使不得啊!” “小师傅若不告诉我,才是真的折煞我也!” 拉拉扯扯间,苍老的一声平和而有力地插入。 “何人在此喧闹?” 转眼望去,有位眉毛胡子花白的老和尚拄着拐从侧门走进来。 “师傅!” 年轻和尚如临大赦,挣开莫祈君就蹿到老和尚耳边,单手掩唇言语了几句。 那双看上去有些昏花的眼睛随即模模糊糊打量了过来。 这样有阅历的人和小年轻可不一样。 莫祈君束起手脚,不敢随意造次了,低眉思考还有什么能用的方式。 岂料老和尚颤颤巍巍走过来,好声好气问:“孩子,你说逐空能救你性命?” 在他跟前,莫祈君感觉就像在面对一尊金身铸造的佛像,都不敢说谎了,小鸡啄米地点了点头。 老和尚佝偻着背凑近她,用那双老态龙钟却并不浑浊的眼睛望进她的眸。 虽然不知道就这么几眼能瞧出什么名头,莫祈君依然有种快被看穿的感觉。 寺中清净,远远的似乎有诵经的声音配合敲击木鱼声传来,如编钟一磐又一磐有节律响动,悠扬绵长。 盯了许久,老和尚才退后两步,对她说:“顺着东边的蒲溪沿山林找找,去吧孩子。” 这话令莫祈君大吃一惊,甚至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就连旁边的年轻和尚也瞪大眼睛合不上嘴。 她反应了几秒才道:“您是说逐空法师他” 但老和尚没有再说话,只是慈祥地笑了笑,用瘦得和枯木差不多的手拍拍她的肩后,在年轻和尚的搀扶下转身,慢慢悠悠跨过门槛。 身后的女子双手交覆平举额前,对着他的后背深深一拜:“多谢老师傅!” 随后动身奔离大殿。 望着那远去的身影,年轻和尚十分不解:“师傅,您这是何意?为何要告诉那个女施主逐空师兄身居何处,这于理不合啊。” 老和尚摸着胡子,云云着高深莫测的言论。 “世事难料,逐空的因已铸成,果却迟迟不现,我参不透,那孩子的命数却如丝线将逐空的因果串联,这是必然的果,无论如何都避不开的果。” “师傅的意思是,师兄的命数与那女施主相关?她究竟是何人?” “她是何人重要吗?即便白纸黑字写在黄册上的身份与姓名,也未必为真。所谓笔下人,说到底由执笔人构成,那如何不能说,执笔人,亦是因笔下人的存在而存在?” 按照老和尚所言,莫祈君一路向东,也算是到了另一个人迹罕至处,看见了条静静流淌的溪流。 这多半就是蒲溪。 蒲溪边上有一条小径,也的确是通往山林。 沿着唯一的道路一直上去,直到流水声听不见,鸟叫声传来,莫祈君果真在尽头发现了一处以木头搭建成的林中小屋。 她喜上眉梢,快步而去,在门口唤着:“逐空法师!逐空法师您在里面吧!请您开开门!我有要事与您相谈!” 一连唤了四五声,在她准备手脚并用轰门之际,屋门终于被打开。 里头立着的人长得不像先前见到的几个和尚那样和善,相反,他的眉眼十分凌厉,一双眸子好比鹰眼,锐利扫过一切所见,不留任何情面。 那不耐的神情在看见是她之后诧异一瞬:“你是林工匠的傻子表妹?” 莫祈君:“” 她也不解释了,顺着话就道:“逐空法师,恳求您救救我表兄。” “你说什么?” 逐空的脸变得比翻书还快,倏地阴沉下来。 “先前对贫僧的请求找各种理由,百般推脱,如今要贫僧救人啊?敢问贫僧有什么能耐能救得了林大工匠?” 这两个反问劈头盖脸,莫祈君却知他在说气话。 看此人的个性,若是他不愿意,只怕已经开始赶他走了。 她当即添了把火:“表兄如今走投无路,唯有逐空法师您有能力,且会愿意营救他,因为这是他往后必须帮您的必要条件。” 每讲一句话,她都在认真观察逐空的表情细节。 他并没有抗拒,反而神色一动,这无疑正中她下怀。 “法师您清修这些日子,一定不知道,这葆崇县已经变天了吧?” 压低声音,她徐徐吐露五字:“县令被杀了。” 只不过既然打开天窗说亮话,逐空也懒得装样子了。 双手背后,稍稍仰头,他眯眼睥她:“你的意思是,林工匠杀了县令?” 这个姿势充满着轻蔑与怀疑,就是没有半点听见死了个父母官而该有的震惊。 “不。”莫祈君叹了口气,能看得出依旧在为此事而后悔,“人是我杀的,表兄他被我连累了。” “我还说怎么看着正常得很——” 逐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原来脑子的问题出在这里。” 莫祈君:“” “随便法师您怎么想,您只需要知道,表兄确实需要您的帮助,而您在帮助他之后也确实有资本能让他帮您完成您想要完成的事情。” 上前一步,莫祈君直言不讳:“若我没猜错,这件事,也只有表兄能帮您了,对么?” 空气的流速慢下来,一个俯视,一个直视,二者目光相对,就这么沉默着,僵持着,谁也没动。 直到远方鸟鸣渐起,吵得人头疼,又恰到好处地扑扇翅膀渐弱。 逐空突兀地笑起来。 他的笑容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不是单纯的笑或冷笑,而是游离两者之外的笑,像寒冬里的百足虫在身上爬过,使人不自主发毛。 很难想象在一个和尚脸上会看到这种表情。 “你帮林工匠答应下来,凭什么断定他会在获救后帮贫僧?他难道就不会出尔反尔?” “他不会。” 莫祈君坚定道,“表兄说出的话,便会做到,当初他便是答应了我,我才得以这般站在法师面前,而法师您卖他的这个可不是普通人情,而是救命之情,其中的分量不言而喻。” “那好啊。” 像头发现猎物的狼,逐空如是说:“贫僧的确有办法,也可以帮你。” 第27章 柳暗花明(下)“哟,二位准备上哪去…… 他给出的计划在四日之后。 正巧是魏永的头七。 对于葆崇县的百姓而言,不论是谁,不论如何死的,头七都是他或她灵魂怨念最深重的时候。 这一天,死者的三魂七魄从各个角落旋聚而来,久久不散,必须要靠超度才能安息,于是头七做法事的传统也就一直延续至今。 可超度不是谁都可以做的,半吊子接手而遭反噬的事情层出不穷,久而久之,就剩云水寺的和尚能办了。 但是云水寺有那么多和尚,魏曦如何就正好选择了逐空来主持? 事情当然没有那么巧。 只不过以逐空的手段,完全可以让本来要去主持的法师出点小状况,办事不能,自然的,这桩任务就落在了刚清修回来正清闲的他头上了。 伴随着计划与准备,四日一晃而过。 平时歌舞升平的魏府上下安静肃穆,飘扬的白布幡将遮盖住了府上一切其他的颜色。 灵堂正上方挂着个斗大的“奠”字,左右各书一条悼念挽联,下方的供桌上摆放着长明灯和魏永的灵牌,灵牌前站着逐空。 他身着法袍,一手持哀杖,一手端泡过符咒的圣水,正对着面前的灵柩念念有词着什么。 其余以魏曦为首的人皆朝灵柩伏跪,静静等待下一步指引。 而在无人注意的地方,凭借人多眼杂,和逐空的掩饰入府的莫祈君,正在悄悄寻找林疏昀的踪迹。 上一回来此,她是被魏永带进来的,只记住了去他屋头的那条道,离开的时候又随林疏昀不走寻常路,隔了些天已经对这儿完全不熟悉了。 魏永到底是个官,还是葆崇县最大的官,因此魏府不像清晏居的内宅连着外宅,而是外宅套着内宅。 这表明,从外到内有很多条路径,路径之间还可能四通八达。 幸而今日为了做法事,大部分人都被聚集到了灵堂。 要躲避的人员大大减少,降低了危险,给莫祈君寻找林疏昀创造了更多条件。 沿着魏永的房间,不难找到魏曦的房间。 伏在窗下,莫祈君戳破洞看进去—— 里头空无一人,别说林疏昀了,连只蚊子都没有。 奇怪。 按照打探的消息,他也并未被下到牢里,不在这还能在何处? 为了节省时间不每间屋子都找过去,莫祈君以手支颐,试图把自己带入魏曦。 第23章 用她的思维好好想想,对一个爱而不得的,却又和兄长之死有关的人,把他当作什么才最畅快? 脑中灵光一闪。 是下人。 因为要让他知晓唯一能让他不再受苦的只有她,要让他只能依赖她。 思路很快明晰。 下人待的地方,不是柴房便是储物房。 莫祈君赶忙调整路径,偷偷摸摸来到西边的柴房。 这里离魏曦房间更近。 且房门上了锁。 她依葫芦画瓢在外头捅破窗户纸,用一边眼睛朝里望去。 绿色萤石上下左右一寸不放过地扫了个遍,果真在柴堆角落里看见了不省人事的林疏昀。 摘下簪子,莫祈君回想起逐空告诉她的开锁方法,匆匆插进去,捻着簪身正正反反转了几下。 只听“咔”的一声,锁开了。 不敢流露出别的声响,她赶紧跑进门。 先是探了探林疏昀的额头,发现已经不会热了,又看了看手腕处的伤口,居然也快结痂了。 她眨眨眼。 没想到魏曦当真是舍不得他死,竟把这些都治好了。 可既然身上没问题,为什么还会昏迷不醒? 眼珠子一转溜,瞥见地上没有动过一口的食物,又见他抱腹昏迷的模样。 莫祈君很快明白了。 如法炮制上回喂药步骤,她把汤率先送进了他的口中,边喂还边叫着“林公子”。 好在饥饿不是受伤,相比之下这次要好喂得,不怎么使劲,咕噜咕噜便去了半碗。 正准备再灌半碗之际,林疏昀幽幽转醒。 看清是她,眉头不松反蹙。 “你是如何进来的?”他哑着声道,“疯了么?不怕魏曦抓你去喂狗?” “哎呀林公子。”莫祈君把饭菜端到他面前,挡在他们中间,“与其问问题,还是先吃点东西吧,不然等会儿没力气跑。” 即便眼下一头雾水,孰轻孰重林疏昀还是分得很清。 他本来就是为威胁魏曦才不吃饭的,既然救兵都来了,汤也喝了一半,索性就开口吃饭。 只是双手被镣铐连起来的缘故,他的动作并不方便,需要碗筷离得很近,可太近又夹不起东西,只能放弃原本的用途,改为纯粹的扒饭。 “林公子,要不,我喂你吃吧?” 有些看不过去,莫祈君伸手想接过碗,结果被冷眼盯了回去。 她只好眼睁睁看看他吃得慢而香,才道:“靠我自己当然进不来,我去找了个不该找,可是能帮忙的人。” 一口咀嚼停下来,林疏昀看她不可说的表情,脸色一变,也不管嘴里的东西有没有嚼烂,硬咽入喉中。 他声音沉沉:“逐空?” 莫祈君点点头。 “这也是情急下的无奈之举。”瞧他这不太妙的反应,她垂下脑袋,闷声道,“除了你之外,我又没有可用的人脉,想来想去也只剩他了。” 如果耳朵具象成兔耳,恐怕它现在已经长长地耷拉在两侧,包裹住她的全脸了。 “这一步棋,虽然微妙,但下的并没有错。” 因为太久没吃东西,林疏昀的声音很虚弱。 可在静悄悄的房中,足够清楚地传进耳中。 莫祈君猛地抬头。 眼前人双眸中的冰化去了些许,化成澈澈清波,倒映出影影绰绰的她。 也许还有些温度。 然而这双眼睛很快闭上了。 好一会儿,才复启,其中又是固若金汤。 “不过这的确是一步险棋,至少接下去一段时日,我们都会在逐空的掌控之中。” 莫祈君肩膀朝内缩紧,双手搭在大腿上,揪着衣裙问:“林公子晓得逐空法师要你做什么?” “不知。”汤勺一放,他坦言,“但也能猜到,不是能放在明面上的事情,甚至可能在大寰律法边缘徘徊。” “这么可怕啊?” 莫祈君有点后悔了,表情像个刚摘下来的苦瓜:“早知道我不代表林公子答应他了,搞得你这般骑虎难下。” “你不代表我,他又怎么可能出手相助?”林疏昀摇摇头,对自己的失误不能释怀,“是我高估了我的身体,许久未病,一病便如此不然这会儿早都逃出葆崇了。” “生病这事也是没有办法的嘛。”莫祈君摆摆手,重新抬头,“说起来,林公子是如何被抓的?我看那群官兵也并未发现土地庙啊?” “具体不太清楚,但多半就是运气不好,被路过想拿钱的人发现带走了,待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这个地方了。” “魏曦救了你,然后光把你关在这里?她这么尊重你的想法?” “你觉得像吗?” 林疏昀冷漠地睨她一眼,“她每日都来,有时候一日间还会来好几次,无非就是叫我从了她,供出你,我用绝食反抗,她才不得不退让三分。” 凌乱的额角微微有些出汗,衣裳单薄的身体也有点热起来,也许是情绪变动加上食物下肚产生的连锁反应。 “你来这里总不是单纯为了和我闲聊吧。”放下碗筷,他直直地看着她,“逃跑的计划是什么?” “如今魏府外宅戒备森严,硬闯偷溜都是下下策。” 双臂交汇在胸前打了个大大的叉,莫祈君跟个捍卫领土的标兵似的。 “” “唯一可行的办法是,我怎么进来的,就怎么带你出去。你先乔装改扮,咱们蛰伏暗中,到时候借逐空法师做完法事的离开,随他一同出府。” 林疏昀干脆地举起双手,铁链的声音清脆:“你找到钥匙了?” “不。”莫祈君得意一笑,晃了晃手里的簪子,“我用这个。” 林疏昀:“?” “别小看我,我现在是技多不压身,你等着,只要五秒就给你解开。” 接着,五十秒过去了—— 戴着镣铐的手脚依旧被牢牢束缚。 他难得委婉:“这就是你的技?” 却依旧诛心:“不然你还是走吧。” “没道理啊。”莫祈君听不进他的话,凑近镣铐仔细端详,郁闷道,“门锁是锁,这镣铐锁不也是锁吗,怎么就打不开呢?” 林疏昀以手掩面:“你扶一下我,直接这样逃吧,再耽搁下去,人都来了。” 他就这样迈着和平常自若模样没有半点关系的小步子,被莫祈君搀扶到了门前。 一开门,空气都还没扑面呢,便看见魏曦那张黢黑的脸,凉凉地笑着:“哟,二位准备上哪去呢?” 林疏昀:“” 莫祈君:“” 第28章 黄雀在后(上)一把利器赫然从后往前…… 莫祈君带着林疏昀连连后撤,每退一步,藏在身后的那只手就把袖中的匕首推出一分。 她当然预设过最坏的打算。 应对的方法无非靠挟持魏永的方式威胁魏曦,将历史重演一遍罢了。 只是这个动作很快停住了,如同覆上了一层薄冰。 因为她看见魏曦身后,不疾不徐走出来个人。 是逐空。 他穿着黄色的法袍,姿态放松如局外人,背着光挡在门口,跟鬼一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这一幕就像是夜晚翻看的惊悚话本成了现实。 难以置信之余,莫祈君有种阴沟里发现的老鼠抽冷子开始摇着尾巴啃骨头的荒谬感。 看着那颗光滑的头颅,她忍住了拿手里的利刃给它削平的冲动,破罐子破摔地想着,本该在灵堂上的两个主角因她同时出现,她也算得上有排面了。 正对面的魏曦嘴角都快咧到颧骨去了,一排大牙明晃晃地裸露出来。 她拍拍逐空的肩膀,夸赞道:“法师不愧是法师,收了钱便是办大事者,为我兄长报仇,还解了我的心头大患,这一计反间不可谓不巧妙啊!” “还要数魏大小姐慧眼识珠。”光滑的脑袋居然懂得伏低谦虚,“贫僧也不过略施小计,若没有大小姐的鼎力支持,恐怕还不会这么顺利呢。” 得意够了的魏曦懒得继续和他在这个话题上周旋,叉着腰走到林疏昀跟前,恶狠狠地推开莫祈君:“撒开你的爪子!” 后者一个趔趄,就见魏曦将林疏昀拉到她身边,变了副柔情似水的表情。 “昀郎,我早说过,你呀,是逃不出我掌心的,你说你何必要和我作对呢?” 她心疼的摸了摸他的脸,跟摸着什么宝贝似的:“这么些天不吃东西,都瘦了” 只可惜这些所谓的爱意根本透不过早已高筑的城墙。 林疏昀漠然地别开脸,完全错开她的手,周身空气都冷了下来。 指尖悬空,魏曦用力收紧,骨骼咔嚓作响,嘴角却上扬:“不让我碰?没关系,等会啊,昀郎你就要求着我碰你了。” 狂妄的大笑声响起,比锯木还要刺耳,吵得林疏昀头一晕。 体内的热浪又翻涌起来,四肢被抽去一半的气力,整个人不稳地倒退几步。 第24章 他几乎顷刻意识到什么,抬手直指她:“你在饭菜里下药?” “我的好昀郎,你才发现呢?”魏曦心情甚好地拨下他的手,依偎着他,“这药量可不小哦,不枉我送了这么多天饭,你可算是吃了一回。” 伸手肆意游走他的腰际,她就要把人牢牢搂住。 “你可真不懂事,偏偏挑在这个日子,怎么,迫不及待想上我家族谱了是不是?哎呀,那好吧,反正我也有些等不及了呃!” 指尖方对碰,双手还未交握,嘴巴就被后方凌空来的一掌紧捂住了。 魏曦难以置信地低头望去—— 一把利器赫然从后往前捅穿了她的腹部! 第29章 黄雀在后(下)春宵苦短啊 紧接着,这把外来物原地转了个圈,又以最快的速度从来时的路径抽走。 内腔的肠子仿佛被搅烂了,大肠小肠不分你我地缠绕在一起,将血水与胃酸从肚子上的一窟窿挤出大抔大抔。 可怜魏曦还没来得及对痛感做出反应,便粘着林疏昀缓缓倒地,瞪着眼睛完全咽了气。 血腥味无孔不入,溢入莫祈君的鼻腔,她捂住嘴,受不了地干呕起来。 上一回杀人是由于失手,之后的行径也全是在两眼一抹黑的情况下做出,可这回她就站在旁边,将算得上虐杀的全程看得一清二楚。 原本微笑站在后方的逐空步步朝着沉浸在喜悦中的魏曦靠近,捂嘴,出刀,转刀,收刀,所有动作一气呵成,一击毙命。 那股狠劲完全不像个吃斋念佛的清修之辈,反倒像一个 亡命之徒。 凉意从脚底升起,莫祈君捂紧嘴,不再轻举妄动了。 幸好那把刀见血之后就擦干净回了鞘,没有要毁灭下一位苦主的迹象。 “果然脑子 不好使,还在看戏呢?” 杀完人,逐空没有半点慌张,只将如视蝼蚁的眼神投向她,飗飗地落下一句:“钥匙在魏曦身上,手脚麻利点,扶上林工匠,走了。” 垂眸转移视线,莫祈君从魏曦领子里找出了一串钥匙,试了两把打开了林疏昀手脚的镣铐,搀他立起来。 他这会儿已经有点头昏脑胀了,半边身体都靠在在她身上,照他刚才不想让多魏曦碰一下脸的架势,看起来确实没有什么其他能够依靠的了。 快步跟上逐空,莫祈君斟酌着问:“你为何要杀她?” “怎么?”他不以为意地打量着她,“你同情心泛滥心软了?” “不,我只是不解,原来的计划不是很顺畅吗?何故要多此一举?” “多此一举?” 双侧嘴角深深地内陷,像是给逐空的脸颊挖了两个坑位。 “魏曦愿意多给贫僧一笔钱,贫僧为什么要拒绝,何况你以为的顺利是什么?如果不是她一早就知道你要被贫僧与她‘引’进来,如何会给你那么多机会,让你那么轻松就找到林工匠?” “至于为什么杀她。” 他露出一个掌控全局的笑容:“魏曦是死了,但不是贫僧杀的,而是你们——”他伸手指了指二人,珠圆的眼里燃烧着狂热,“你和林工匠为了逃脱罪责,在杀害县令之后又杀害其妹,接连杀人,其心狠手辣程度令人咋舌。” 明明是虚构的画面,语气却越说越激动,多半是把自己的一切当成了赞歌:“好好想想,在之后的案件文书上,一定会留下贫僧这样清晰明了的口供,作为面向世人的真相。” 听这一席话实在是比吃了苍蝇还恶心,莫祈君保持教养良好才没把唾沫吐到他脸上。 “你这是栽赃!黑白不分,颠倒是非。” “是啊,可是,谁会知道呢?”逐空无所谓地耸耸肩,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你觉得外人会相信两个逃犯,还是一位云水寺的和尚?” 的确。 两个本就有命案在身的嫌犯,方方面面都比不上有声誉和名望的大法师。 无可奈何地握紧拳头,莫祈君才领悟到为什么林疏昀那么不愿意接触此人。 君子最怕小人,何况是有头脑的小人。 逐空无疑是这样的人。 “如今你们背负着两条人命,除了听贫僧命令,别无选择。” “噢对了还有” 把二人赶上了接应的马车,他弯下腰靠近他们,特意“好声好气”叮嘱:“千万——不要想着跳车。” “再过一会儿,葆崇县就会被封锁了,官府找不到逃犯势必不罢休,你们离开贫僧的庇护,只会是瓮中之鳖,最终秋后问斩,熟好孰坏,应该能分明白吧。” 他说得不错,接二连三死了两个人,还有一个是地方官,消息再过几天便能传到灵源中心,不说葆崇内部,上头一定还会派周边的官员前来调查。 放弃了挣扎,莫祈君对他喊道:“等等!” “还有什么事?”转身待离开之际被叫,逐空有些不耐,斜眼瞥她。 “解药。”她一手揽着林疏昀,让他靠在肩上,一手摊平朝向对面:“把解药给我。” “解药?” 细长的眉毛在脸与头顶不存在的边界之间来回移动,眉下的眼朝向满脸红晕的林疏昀,逐空不由乐起来,“你瞧瞧,贫僧怎么会有解药?这药又不是贫僧下的,你要找,倒不如下阴曹地府去问魏曦。” 手抬得更高,莫祈君不依不饶:“你与魏曦合谋,不可能不商量下药之事。” “是简单说过几句,可这是她的私事,又凭什么和贫僧透露详情?”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而且贫僧看你的模样,应该也不是很为难吧?有这么个玉树临风的表兄在身边,这要是成了,难道不得亲上加亲?” 逐空眯着眼笑得开心,抬手拍拍她的肩膀:“听贫僧一句劝,傻子表妹,男女之事,春宵苦短,需得及时行乐才是,刚好这条路也不算近,贫僧看你们啊,就趁此机会把事儿办了吧,啊?省点力气别喊了,贫僧还有事要忙,恕不奉陪了。” “你!” “姜忠。”不再理会她的呼唤,他高喊了声驾马的车夫,“你悠着点啊,别打扰到人家。” “哎!”前头拍拍胸脯的声音清晰干脆,口气自信满满,“俺办事,你放心!” 第30章 药物作用耳垂措不及防被含住了。…… 车帘就此盖上,隔绝外界的一切。 只有缓缓驶动的马车告知着他们正在远离上一个危险的地方。 然而下一个地方是否危险却是未知数。 虽然没有触觉,莫祈君还是看得出身旁人的身体热度已经到了极致。 最主要的特征是止不住地冒汗。 害怕他又因此害了温病,她赶紧伸手轻拍他的脸:“林公子!林公子你还能听见我说话吗?” 虽然她这边察觉不出他的实际温度,但不会发热也不会导热的手对他而言有着降温的妙用。 林疏昀忍不住把自己的掌压住她的。 带着一团温热的大手抓握小手,更触紧脸细腻感受,只为汲取更多凉意。 “林公子?” 轻试了试,没能抽回来,莫祈君试探着又叫了一声。 不知是冰凉还是呼唤让紧闭的眼费力睁开,她继续问:“你状况如何?” 轻喘着气,林疏昀稍稍抬起头,带动她一并抬了头,却没能看清昏暗中神色为何。 “林” 原先抓着她的手松开了,停停顿顿地伸向她,撩起鬓角落下的发丝,轻柔地覆盖上面容。 她的双颊小巧玲珑,他一只手便能盖住大半边。 贴得这样近,莫祈君清晰分明地感受到有些粗粝的掌纹和分布在不同关节处的茧子,正隔绝缝隙贴着她的肌肤。 这样亲昵的动作怔得她一时忘记了要说的话。 他用大拇指,极轻地从月牙般的娥眉,摩挲到她的眼尾,来来回回,往往复复,带动着快控制不住起伏的呼吸。 接下去的动作很快,屈指几乎是一瞬就仰起了她的下巴。 马车颠簸,车轮发出碰撞石子的声响,在封闭空间听得更清晰。 车帘被风扬起,将零碎的月辉吹入,细雨一样洒在重叠的人影上,足以让她看清琥珀色中的迷离,宛若蕴藏在矿石堆底下的一丝发晶。 她的睫毛近乎透明的密丛,匆促地上下一弹。 这个吻没能落在预期的落点上。 一面掌心不假思索地盖在靠近的唇上,直接隔开了他们的亲密距离。 手下露出她惊慌失措别开的脸,脸上是写满愕乱的绿眸。 热气顺自打在她的颌面,一下一下,如咚咚的锣鼓,在静谧的夜里,敲得人心烦意乱,她用另一只手抓着他的肩膀,拼命摇晃道:“林公子!你能听见我的话吗?” 叫喊配合动作也许起了那么点作用。 胸膛上下一动,林疏昀似是很难受,手捂住头,用力甩了甩,口中低哑的呢喃已经挤成一团听不清楚的胡言乱语。 第25章 “林公子你说什么?” 松开掌,莫祈君调整好姿势,把耳朵凑上去,听见他沙哑地说:“打、晕我” “打晕你?!” 她一时无措,伸出手拍了一下他肩窝,力道却绵绵柔柔的,“这、这样吗?这样好像打不晕你啊?要怎么办——啊!!!” 那尾音急转直下,骤然变了调。 耳垂措不及防被含住了。 湿热的触感让半张脸一酥,头皮都要麻到掀起来。 面颊像颗浸了水的蜜桃,绯红深了不止一度,她以脱兔之势捂住耳朵尖叫出声:“林公子你在做什么!!” 两番被阻挡,他剑眉一紧,凝下眼眸。 “砰”地一声。 下手没有轻重,她被推倒在地,脑袋磕在木板上,疼得眼前一黑,脑内嗡嗡作响:“嘶” 捂着头,她目光所及处,是他在上方边扯开从来工整的衣领,袒露出与面色一般通红的锁骨,足以见得整个人现在有多烫。 深沉的瞳仁如黑云压顶,预示暴雨将至,骇得她翻过身就想逃走。 可马车就这么点地方,又能爬到哪里去?脚踝一紧,她被连腿带人地拖回原 地。 林疏昀欺身而上,扑面的不是从前的金桂味道,而是淡淡的木竹香气。 薄而精致的唇瓣如游鱼,没有章法地从她的脖颈,厮磨到耳后,滚烫的吐息化作溅落的火星,细细密密渗入汗毛直立的肤上,莫祈君浑身一悚,但痒麻得根本推不开他了。 眼睫狂跳起来,说不清更多的是害怕还是被害怕包裹的紧张。 月影顺着夜风坠入尘泥,勾勒出二者融为一体的轮廓,找不出足以分割开的交界线。 两方的青丝互相纠缠,见他半开到腰腹的衣衫,她身体先一步脑子明了该做什么。 一手扶住他的脖子,张开蔷色的唇,对着他的颈侧就是狠咬一口。 浓雾朦胧破裂出一条缝隙,林疏昀闷哼一声,总算顿住了动作。 莫祈君的声音都快哭了:“林公子!怎么打晕你啊!” “这都不会” 他喘着粗气,艰难地拿起她的手放在自己后颈处,用低喑的声线划过耳廓:“立掌狠劈” “快点!” 最后一声耗尽了他所有的理智,没再给予纠结的机会,摄人心魄的眼中所有清明沉没,取而代之的是涌动的情欲。 他将她的手放在唇边,黏黏糊糊地从指缝吻起来,还有继续向下的趋势。 即便感受不到,莫祈君也坚定了念头,不管会不会伤到人了,一咬牙,伸出手,使出平生最大的力气,连着在林疏昀指挥的地方狠敲了三下,嘴里念叨着: “林公子你快晕啊!” 就在她准备敲第四下的时候,他终于浑身一震,如落石完全朝她压下来,没动静了。 那三下几近于两块骨骼的碰撞,打得她掌侧发麻,隐隐作痛,若不是他的呼吸正好打在她的脖颈上,她都要以为自己谋杀恩公了。: 急促的气吁算是平稳下来了,可方才的一幕幕仍然在莫祈君脑中闪回。 她先前并没有把林疏昀当作一个男人看待,准确来说,没有把他当作和她平等的人看待。 从他救下她,赋予她生命开始,她就把他放在更高一阶上,当作恩人去仰视,当作能人去尊重,当然不会想起平等下才能考虑到的男女之别。 他在她眼里无限接近于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隐者,哪怕上一回他为了让她认识到错误而对她的强硬,也没有左右她对他的看法。 可今日的事情却让她的观念产生了那么点转变。 他抚摸她的脸,他吻咬她的耳垂,他与她的身体紧紧相贴,这些在外力驱动下做出的一系列行径,无不是直白地告诉她—— 林疏昀就是一个实打实的男人,是一个充满男性压迫感的男人。 第31章 至木之物(上)如果身上有感觉,应该…… 一想到这些,莫祈君便能推断出,如果她身上有感觉,应该和他的热度差不了多少。 她有些无措地晃晃脑袋,对于魏曦这种不知药量轻重的行径强烈谴责后,晕头转向地想,幸好这只是药物作用,幸好什么都没发生。 然而一具成年男性的躯体整个压在身上,一时真是推不开,她试了几次,只好闭上眼睛养养神。 反正她身上没感觉,他恢复之后也会起来,就这样吧。 夜晚与睡意当真是相辅相成的两种东西,配合上这条正如逐空所言,很长很长又不知通往何处的路,莫祈君已经准备在香甜的沉眠里头快活地松懈下来了。 可惜姜忠的声音不合时宜地从马车外传来—— “两位” 他小心翼翼试探着:“完事了吗?” 睡意溜走,莫祈君揉了揉眼睛,从周公的茶会中清醒过来。 打了个呵欠,定睛一看,林疏昀已经从她身上躺到了身侧,而她的头正好压在他平放的手臂上,把他当作了活体枕头。 可别给人压麻了。 她赶紧爬起身,见他身上不再发红,就使劲晃了晃,看他情况如何。 来回几下,他眉头皱起,漶漶掀起眼帘,眼底终于没了不受控,恢复成平日的常态。 扶住后颈坐起身,他咳了两下,把喉中的浊气都驱散,出声打破沉默:“你下手是不是多少带了点私人恩怨?” 瞥见那一道清晰的红痕,莫祈君干笑一声,仗着位置在他的盲点,瞎扯道:“这不是怕力气太小敲不晕林公子么,多亏了这一掌,让林公子能睡这么久,起来啥都好了,是不是?” 重音落在“一掌”上面,她生怕被察觉自己下了几次手。 不过林疏昀并不在意这种细节。 他掀开车帘,迎面就是车夫凑上来的耳朵。 “” 姜忠若无其事地站直,吹了声口哨,好像才看见窗帘后头的人:“哎呦,二位结束了?结束了就赶快下来吧,俺带你们进去!” 忽视他的言论,林疏昀一言不发跨着长腿,一步踏下地,莫祈君跟在后面伶俐地跳下来,见他又抬手捂着头,立马上去扶他。 “林公子,你毕竟是靠身体自然消化药力,现在多半还有点虚,我扶你走吧。” “不是吧兄弟。”姜忠多嘴地凑上来,托腮道,“俺看人家一般都是扶腰,你咋头也能出问题?这不太好吧?” 没有给多事佬半个眼神,林疏昀对着莫祈君摇摇头。 后者以为是拒绝的意思,却听他用着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低低地说:“来到此处不太妙。” 她手一顿,即刻抬眼看去。 面前是一个巨大的山寨。 大门上方写着“坪枣寨”三个大字,寨子周围全部是荆棘丛生,门内还有一左一右两个哨台,哨台上站着粗布打扮的人。 毫无疑问,这里是处山贼的老窝。 早些时候的潭陵,荒郊少人地,晚上若不锁好门,便会有山匪突袭,烧杀抢掠,可怕得很,后来官府打击变严了些,寇匪才逐渐有所收敛。 不安的回忆涌上心头,莫祈君抓紧林疏昀的衣袖,面上半分没表现出来。 走到门下,姜忠双手圈在嘴边扩音:“虎子!开门!是俺回来了!” 看清来人,左边哨台的人吹了一个长长的口哨,偌大的门就从里头推开了。 门后灯火通明,房屋一栋栋相连,为了适应崎岖的山地,大都以吊脚楼为主体,细长的丝檐灵动上挑,环绕的走栏坚实宽绰,单说建筑,确实是不错的人间宝地。 可里头的氛围,却像一头张开獠牙的猛虎,垂涎欲滴即将进入的猎物。 “两位,请吧。” 姜忠做了个向里的手势,示意他们别再傻站着了。 都到这儿了,显然没有退路,两人不约而同迈开步子落在他后面,林疏昀稍微比莫祈君前了半寸,横看过去几乎是并排走在一起。 从进入山寨开始,四面八方的目光都带着各种意味朝他们聚焦而来,大多都是排外的,而是带着蠢蠢欲动与不怀好意。 本欲四处环顾,探探情况的目光被迫收回,她的头重新对着面前。 正走着,前方突然来了三五个人挡住他们的去路。 “哎哟!老姜!” 为首的大汉上衣大方敞开,露出结实的两块胸肌,满脸络腮胡比头发还要茂密,豪迈道:“哥几个正要去喝酒呢,一起啊?” “不了不了。”姜忠连连摆手,“俺这还有正事呢。” “什么正事比得上和兄弟们一块喝酒?” “就是啊老姜,干嘛呢?” 络腮胡和后头的几个人絮絮叨叨也不闪身,他便把身后让了出来:“这不是要带着客人去准备好的地方住下么。” “客人?” 黑漆漆的眼睛从姜忠地脸上转到莫祈君脸上,本来随意的神情一变,直勾勾瞅着着她不放了:“我滴个乖乖,老姜,你上哪带了个这么水灵的娘们?” 第26章 “俺哪有这能耐啊。”姜忠憨厚地笑着摇摇头,“人家啊,是法师请来的!” “噢——原来是这样。”络腮胡搓搓手,平日里最讨厌听见的人这会儿听到也没多大反应了,反而更放肆地盯着莫祈君,如同见到了宝贝,眼里头都发亮,“那秃驴别的地方挺烦人,没想到眼光这么好啊!” 说着他伸手就要朝她面上袭来。 一股汗臭的动作没有前兆,她来不及摸出匕首,只能下意识偏头往林疏昀后面躲。 “你谁啊?” 指尖啥也没摸到就被肩膀挡住了,络腮胡十分不爽,趾高气昂推了他一下:“趁老子没发火,赶紧给我滚一边凉快去!” 林疏昀头还有些昏,意识缓了一拍,被这么一推,屏眉抬眸,连对方表情都看不太清,平调出言:“什么?” 他是真的没听清。 然而络腮胡又怎么会知晓,对着那头都没有完全抬起的姿态,只当他在挑衅,咬牙切齿道:“我看你是活腻了!” 火药味一触即发,姜忠赶紧出面:“哎呦大牛,别动气,别动气。” 他拍拍络腮胡的肩膀,好声好气道,“来者都是客,人家这头一天到,啥规矩都不懂的,少说也得适应适应嘛,对不对?” 身后的人也低声跟络腮胡说:“是啊猛哥,人家毕竟是逐空法师请来的,要是直接动手,万一法师知道后觉得你在给他下马威,跑去头儿那告状就不好了。” 左右都是劝,络腮胡斟酌后才收了怒气,冷哼一声:“好,老姜,人既然是你带着来的,我就给你一个面子!不过帐,我记在那秃驴头上了!” 他的目光全是敌意,手指着林疏昀放狠话道,“还有你!小白脸,敢跟老子抢女人。”大拇指转而朝向自己,“总有一天你会被老子逮到机会狠狠揍一顿,自求多福吧!” 语毕,他又换了副面孔,贼笑着对莫祈君道:“小娘子,等牛猛哥哥我下回来找你啊。” 声音恶心得让人能把隔夜的饭吐出来。 又狠狠地撞了一下林疏昀,他才心满意足地说:“兄弟们,咱们喝酒去!” 随即得瑟地带着几个人离开了。 等人走远,姜忠松了口气,回身道:“算俺多一句嘴,在寨子里头,有事能避则避,吃哑巴亏都好过起冲突,这里啊,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林疏昀略一颔首,迈步向前走去,莫祈君则朝他作了一揖:“多谢提醒,我们记住了。” 二人的屋子相邻地坐落在山寨的西北方向上,给人带到之后,姜忠让他们自行选择,就动身离开了。 莫祈君抬眼看去,两间碉房没什么差别,皆由木竹共筑,与小时候待的地方差不多形貌,反倒令她有了点归属感。 她选择离山寨中心更远一点的那间,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单纯想离一群男人远点。 正在房间内收整东西呢,便有个叫阿香的女人走了进来,给她带了衣物和必需品,还告知了她起夜与洗漱的处所。 倒是安排得周道。 机不可失,莫祈君趁机叫住妇女,试图打探这里,想着从共同点切入。 “阿香姐,你看着年轻,难道也是被抓来此处的吗?” 可惜阿香不比上回的妇人健谈,只摆摆手,并没有要和她多透露一个字的样子,跟躲避脏东西似的转头就走。 “哎” 下一句话连个头都没开,就断送在了喉中。 出师不利啊。 吃着闭门羹,莫祈君无计所奈地坐下。 屁股还没坐热,敲门声又响起,她一喜,欣然迎上去:“你想通” 后半句话却陷入了嗓子眼里。 只因房门外,换了个面无表情的人。 莫祈君迅速调转话头,变得完全听不出原来的意图:“原来是林公子呀。” “不然你以为是谁。” 莫名其妙看她一眼,林疏昀走进房内,顺便带上了门,葛衣青青衬得摆设更磕碜,所到之处皆蓬荜生辉。 独自灿烂无人理睬,她又跟在他身后:“这么晚了,林公子来找我有什么事啊?” “你不会真以为逐空是把我们放在这照顾吧?” 前头的人停住脚,她跟得紧却没刹住,一头扎在他背上。 林疏昀:“” 后退几步,莫祈君摸摸发红的鼻子,否认道:“那怎么可能嘛!” 她边揉边说:“说是客人,其实就是监禁,我很清楚的。”又琢磨着从侧边探了头,“所以林公子来找我,是想到了逃出去的办法?” “逃出去?” 这个动作虽然对林疏昀没什么影响,他还是大掌一挥,盖住她整张脸推开:“你以为这里是市集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进来的时候我就特地观察过了。”他神色凝重,“山寨到处都有人看着,没人的地方也至少有二三丈的围墙,明面上想走出去,根本不可能。” “什么?”莫祈君瞪大眼,“那咱们在官府眼里,岂不成落草为寇了?” “他们要误解也没办法。”林疏昀对此倒不是很在意,应该说,他对一切与官府相关的东西都不在意。 “不过现在也不用太着急离开。” “怎么能不着急?”有惦记的事情,她的心思脱口而出。 看他扫过来的眼神,又赶紧俯身整理早就整理过一边的床铺,“不,我的意思是,万一逐空要把我们关在这里三个月,我怎么办?” “我来找你就是说这件事的。” 拿起桌上的水壶,林疏昀拉出一条细长水流,不紧不慢道:“从刚进门的时候我就有种感觉,等完全走进来之后,这种感觉更深了。” “这座山寨里,有至木之物的气息。” 第32章 至木之物(下)“你要去洗浴吗?咱们…… “什么?!” 莫祈君大喜过望,像只兔子“蹭”地一下蹿到他旁边,双眸闪闪:“确定了吗?” 当初被告知需要寻找五行的时候,她还有个最关键的疑问—— 怎么才能知道一件东西是否是属性至极的呢? “这个你不用担心。” 坐在对面的林疏昀了无遽容地说:“离得很近的话,我能够感知得到,而只要让我拿到其中一种,就可以通过五行相生相克的原理去推断出下一种物什所在的方位,依此类推,直到找齐五行至极为止。” 这技能简直神乎其神,莫祈君左看看他,又看看他,忍不住摊手朝天道:“林公子,你别告诉我,你其实是从天上贬下凡间渡劫的仙人吧?怎么跟画本子里写的一样,上神念个诀儿,某个地方就亮起一道光,指引他找到想要寻找的东西。” 林疏昀当然没有解释缘由。 因为他自己也不清楚。 这种感知就像是与生俱来的能力,不问他愿不愿便如影随形,要陪伴他至死。 望着手中的笔,他有些出神:“如果可以,我希望什么都感觉不到。” “为什么?”她把手放回前襟叠放,不解道,“这不是一种很厉害的能力吗?林公子你甚至可以利用起来,说不定能挖到一堆的人间至宝呢!何苦在这么个角落旮旯里做人偶?” “你当世间有那么多宝贝?哪怕至极之物也可能不值一文钱。”林疏昀凉凉地瞥向她,“即便是有,也早就被或官或匪搜刮空了。” “说得也是噢。” 收了天真的念头,莫祈君重新捋了捋思路:“何况林公子你这个能力,并不能主动寻找,只能被动感应。” 说着说着,她想到另一个困境,只手拍桌,“那岂不是,若一直没有靠近,就永远也找不到了?”这个结论慌得她蓦地坐正身体,“咱们的运气有没有可能这么背?” “杞人忧天就免了。”林疏昀丝毫不受她的影响,一板一眼地说,“至少其中一种,我们是有方向的。” “什么?” “在各种经过加工之后的五行里,只 有一种属性几乎达不到极致,它不同于徒手抓不住而需要实体化的两种,也不同于需要打磨才能大放异彩的两种,它的原身就是一种本真的存在,吸收天地灵气自然而生,加工相当于画蛇添足,反而会把它的无杂质消磨污浊去,大概率会令它失去最原始的极至。” 被他的推论指引着,莫祈君也有了眉目:“林公子的意思是,水火土金的极至一定来源于人为制造,所以在自然里寻不到,而木的极至即便制造也有可能达到,但更多的还是来源于自然?” “不错。” 林疏昀将白纸上走笔洒脱的“木”字圈出来:“我以为,这种东西,要想属性最极至,便一定在山林中。” 这种说法当然没有考究,也从未有过记载,是专属于他的经验之谈。 但对什么都不了解的她而言,已算得上权威了。 “可大寰的山也不少啊,万一我们倒霉,是不是还得把所有的高山树林全部踏遍?” 第27章 “至木之物并非只有一种,若我的判断没错,根据同级相斥所引申出的结论,相同属性的至极事物不可能都聚在一起,东南西北,只朝着一个方向,应当就能找到了。” 没曾想这个大胆的想法还没付诸行动呢,他们竟然就歪打正着碰上了,这让她怎能不高兴? “不会有错,我还可以感受到,这不仅仅是至木之物,而是很纯粹的至木之物。” 杯水入喉,林疏昀道:“只是我也仅能感觉到这东西存在于山寨附近,具体而言是在山寨内还是山寨外,很难判定。” 看他喝,莫祈君也有点渴了,毫不见外地把杯子推到他面前,展开掌做了个请的手势。 林疏昀:“” 得到了冷脸倒下来的水,她表现得十分乐观:“没关系,既然林公子你有感觉,一定与我们离得很近,就先在山寨里仔细寻找排查,倘若内部什么都没有,那东西就自然在外头了,如果在外头,应当也离不了多远,照着周围找几圈,总能够找到。” 对于今晚的意外之喜,她着实很满意。 原来还是只无头苍蝇,对于寻觅迷茫又有点埋怨,可如今已经把最难的开头解决,现在只要拿到第一件东西,接下去的四样也就顺理成章的不远了,怎么不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呢? 就这样沉浸在喜悦中,又闻得一句话。 “你其实也能感觉得到。” 莫祈君呆了一下,没太明白他的意思。 “你体内有我的血液,所以能感应出至极的属性,不过拥有的量太少了,只有触碰到才能察觉出来。” 林疏昀站起身,不再看她,“如果有时间,有机会,尽量多用你的身体去碰一碰运气。” “没问题。”莫祈君自信满满地拍拍胸膛,又喊住走到门口的他,“对了林公子。” “还有何事?” “你要去洗浴吗?咱们一起啊?” 一对俊目中闪过极少有的震惊,听她边翻找东西边补充道:“路上有个伴啊。” 砰! 没留给她一个字眼,他已经消失在门前。 从衣物中抬头的莫祈君发懵道:“这么急啊。” 翌日一大早,林疏昀的屋中便无人了。 逐空为他安排了一处场所,让他白日里哪都不许去,就在里面做人偶。 此事被莫祈君知道以后,觉得十分滑稽。 这和尚把他们大费周章地带到这里来,竟然只是需要做人偶?他怎么不干脆抓一堆傀儡师来共同制作,这样没几天就能搞定了吧? 但也就随便想想罢了,既然是不能放到明面上的事情,那逐空要林疏昀制作的人偶一定是特别的,另有他用的人偶,再阴谋些,指不定要的其实根本就不是人偶,做人偶不过一个幌子罢了。 然而见不到林疏昀,再如何都只是猜想,所有的疑惑也就只能自己消化了。 左右呆在屋内无所事事,莫祈君便对来送饭的女人道:“阿香姐,我能不能跟着你一块去干活啊?” 或许对这个奇怪的要求感到困惑,阿香总算是在那句:“我叫阿香。”之后又对她开口讲了第二句话。 “干活?” 虽然只有两个字。 她看上去不能理解一个过来当客人的,为什么要没事找事去找所谓的活干。 “实不相瞒,阿香姐。” 通过短时间的接触,莫祈君已经对她有了点了解,知道如何看人下菜。 她深吸一口气,即将用起那三寸不烂之舌,要开始做戏了。 第33章 张口就来他在我心里已经相当于我的夫…… “我生在穷苦人家,从小吃不饱穿不暖,只能四处去各种地方打杂,赚点辛苦钱养活自己,所以干事情干习惯了,一下子让我歇下来,真的很不自在。” 她一面抹着不存在的眼泪,一面挤出点哭腔:“一个待着太无趣了,我从小就没什么朋友,这次到这里还以为可以有新朋友了,没想到却仍然被困在这里,孤独寂寞,阿香姐,我只是想有点事情干,跟人聊聊天而已。”她可怜巴巴道,“我保证不乱跑,也不麻烦别人,这样都不行么?” 在真相的基础上经过加工,这样的假话基本是挑不出毛病的,再加上凄惨的童年经历作衬,以退为进,一般的人都会心软,更何苦阿香这种看着就老实巴交的。 果然,阿香沉默了很久,开口时对她都没那么疏离了。 只是依然不愿意多吐露半个字,只道:“好吧,那你跟我来。” 她将莫祈君带到一处溪边,溪水潺潺,清澈纯净,撒着踩着石头往下游落,仔细看还藏着不少大小不一的鱼儿。 这个点时间尚早,有好几位妇女都在此处洗衣服。 阿香指着她们附近好几个堆满的木盆道:“那里还有一大堆衣服要洗,你去吧,我还有别的活要干。” 听见声音,离的近的几个女人抬起头来,看见她陌生的脸蛋,还有点愣神。 在人堆里摸爬滚打果的莫祈君不怕社交,率先甜甜开口:“大姐们好,叫我阿祈就行,我是逐空法师请来的客人,在屋里头闲着没事,也不想白吃白住,便想来此帮帮忙。” 她说完,女人们面面相觑,交头接耳,就是没与她搭话,好一会儿,才有个边上的妇人招呼她:“来姑娘,坐这来。” 莫祈君也不在乎这些,点着头去到她身边,看上去温顺得很。 坐下后,招呼她的人道:“我叫连云竹,你喊我云竹姐就行。” “云竹姐。”她乖乖地叫完,跟着潜意识道,“你们都是”差点就要把贼寇二字说出口,到了嘴边赶紧转变成,“寨里头人的亲戚吗?” “是啊,大部分都是。”连云竹点点头,“你这模样,一看就是金贵的孩子,是不知道啊,下头的世道,实在是不好混,我的儿子不过是误杀了个纨绔子弟,就要被抓入牢里,无奈之下,为了保命,才带着他娘我来这里投奔。” “这样啊。”莫祈君瞳仁一转,从头上取下个簪子,递了过去,压低声音道,“云竹姐,为何除了你,大家好像都不欢迎我?” 翠色的玉簪在日光下剔透着光,连云竹一看,眼睛亮了,连忙收到怀里,往周围看了一圈,也低声道:“她们哪,不是不欢迎你,只是怕和你熟了之后,接受不了往后的事情。” “往后的事情?”莫祈君警觉起来,“什么事情?” “实话告诉你吧,除了我和几位与山寨里头的人有点关系,又能干杂事的,其余都是被迫留在这的。” 连云竹搓着衣服道:“不少的女人都是被他们劫掠上来的,不管什么头衔,千金小姐还是常人家少女,只要他们看上,根本就不会留机会,听话一点的,就像阿香那般,成了这里人的妻子,若是不识好歹的,后来就没见过她们了,也不知道被弄到哪里去了。” 让莫祈君不适的不是女人口中贼寇的过分行径,而是她说这番话时无不体现出的见怪不怪。 那是一种明明知道事情不对,却仍然默许着这些事情的安生。 安生得瘆人。 她知道不该问的,可 依然控制不住开口:“为何你们不帮帮她们?” “帮?怎么帮?”连云竹像是听见了什么荒唐事,“阿祈啊,我们也只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依附着那群男人生活,都自顾不暇了,难道还要和他们去抢夺,去辩驳什么吗?” 尽管说不清自己有什么解决办法,可她认为妇人们不应该是这种反应,至少同为女人,对于那些姑娘们的反抗,不应该是这般隔岸观火,置身事外,更不应该认为她们怀璧其罪,不识好歹。 错的从来就不是她们。 坪枣寨的男人是这里的主体,有些是原本就在这里的,有些则是后来走投无路落草的,而女人们,除了极小部分是山贼的母亲,剩下的的都是被抓到此强迫的可怜女子。 话少的阿香原来不是不愿理她,只是内心早就对事事都没了期待,于是只能麻木地过着不需要任何社交的生活。 看着一个个低头洗衣的妇女,莫祈君有些恍惚,她们中有多少个是阿香,又有多少个是不再年轻的阿香? 而唯一理会自己的连云竹,也不是像打扮得那样质朴,或许曾经的她会为这些事不耻,可如今能轻悠悠地说出这番话时,就意味着她早就被这个山寨同化了。 连云竹愿意与她搭话,其一是根本就与被迫的不是一类人,体会不到她们的痛苦,其二多半是看她的打扮,以为她是一个好说话的富家小姐,想从中获得一些好处。 那点小心思被莫祈君看得一清二楚,便投其所好,只为探出更多的细节,尽管那话中可能有真有假,不过假话终究是假话,一旦谈论的次数变多了之后,谎言就容易不攻自破。 见她如此沉默,连云竹以为她是害怕了,宽慰道:“你不用担心,虽然你这么年轻貌美,从进来的时候就吸引了不少注意,可你毕竟是逐空法师的客人啊,即便他一个月不会来寨子几趟,来了也一般待不了多久,但只要你搬出法师的名头,绝大部人其实都会避而远之。” 第28章 虽看不起她的言行,但她到底是唯一的信息来源,莫祈君还是尊称道:“云竹姐,听你这么说,逐空法师是山寨里身份地位比较高的人吗?” “你是他的客人,他竟然都没有告诉你啊?”女人有点惊讶。 木棍砸衣服的动作一顿,莫祈君把衣服翻了一个面,趁着这间隙憋出了一句解释:“他只说过他和寨子里的人是好友,其他的就没怎么细说了。” “这样啊。”连云竹也没多怀疑,还十分认同,“不过这些大部分人估计都不知道,他没说也正常。” 用溪水洗了洗手,她把湿漉漉的正反两面随意擦在衣服上,搬着凳子往莫祈君那边更靠近了些。 “逐空法师与我们寨主啊,虽和其他人一样,都是在下头的附庸者,但他稍微比他们高位一些,算是坪枣寨的二把手。”说到这儿,连云竹只手捂住嘴,用气声说,“但实际上他们是平等的,他给山寨提供资金,寨主给他提供人力,相当于互相平衡,获取共同利益。” 这番话可是个重要信息。 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而坪枣寨里,实际竟有两位主人,这么一把双刃剑,怪不得鲜为人知。 “再多的,我就不知道了。”连云竹估计自己都不知道无意中对她暴露了一个怎样的秘密,“这些还是我那被寨主当亲兄弟的儿子喝醉的时候被我偷听到的,我憋了老久了,看跟你聊得来,也就和你吐露吐露了,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啊。” “云竹姐放心,我嘴巴很严的。” 心里七窍玲珑,面上却露出一个单纯的笑,莫祈君装模作样道:“我也就看云竹姐亲近,就像我的一个姐姐一样善良贤惠,感觉除了云竹姐你,我都不会和什么人有话题了。” 这话哄得连云竹心花怒放,又补充道:“不过你也不能太大意了,坪枣寨里头,还有一派人是看不起逐空法师的,但他们也不敢明面上作祟,只要你晚上老实待在屋里头锁好门窗,就很安全了。” 夜晚老实待在屋子里? 愣是吞了一声笑,她乖巧点点头:“云竹姐说得是,我这样的弱女子,当然还是谨慎些为好,万不会拿自己开玩笑的。” 日上三竿,莫祈君终于能擦净手,直起弯了好久的腰背,准备回屋歇会儿。 身后的连云竹忽叫住她:“阿祈,那日与你一道来的,可是你的相公?” 没有经验的她连连摇头,老老实实撇清关系:“不不不,他是我表兄。” “表兄好,表兄好啊!” 这话可谓正中连云竹下怀,她乐得都快合不拢嘴了,挽住她的手臂更加亲切道,“原着我还遗憾你已为人妻,这下放心了。” 她是放心了,莫祈君却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她下句话便是:“看着你这孩子我也是打心眼的喜欢,你既未婚嫁,何不考虑考虑我们家虎子?他这孩子,虽长得不是很好看,可人憨厚得很哪,你们在一起,你绝不会受委屈,你以为呢?” “” 接二连三的攻势有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意思,莫祈君也是没想到林疏昀的困扰有朝一日也会应验到自己身上。 头隐隐作痛,无奈的她只能杀个回马枪:“其实,我与表兄已经私定终身了,虽亲事未办,可他在我心里已经相当于我的夫君了。” “什么?”连云竹提高音量,果断拉住她,“阿祈啊,这可不兴乱讲,你这么个好姑娘,莫要被人哄骗,傻乎乎往坑里跳啊!” 望着那贼喊抓贼的模样,她索性使了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云竹姐你既这么看重我,我也不瞒着你了。”她重重叹了口气,几度“欲言又止”后坦诚道,“其实吧,我这个人脑子有点问题,时好时不好的。” “一到晚上睡着之后,我的脑子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夺舍了一样,睡到一半会晃悠到别人床头掐脖子,或者拿把刀砍来砍去,离得远的人当然没有事情,离得近的人可就遭殃咯,身上的伤一道覆上一道。” 她抹抹眼泪:“这远亲近邻,也只有表兄不嫌弃我,可强劲如他,身上也有不少我造的孽,云竹姐下次见到他,看到他脖颈后面那道伤别见怪,那不是有人恶意伤害,就是我不久前干的。” 感受到拉着她的手有松开的迹象,莫祈君掐准时机反钩了上去,恳切道:“云竹姐想把虎子哥介绍给我,我当然开心,只希望在往后伤了虎子哥甚至的时候,姐姐不要怪我。” 这病恹恹的声音阴气十足,吓得连云竹哪里还敢提成亲一事,连连表示:“阿祈既有了心上人,我又怎能横刀夺爱呢?祝你和你表兄百年好合,长长久久啊噢,我突然想起我还有点事,就不陪你聊了啊!” 接着一甩手,头也不回溜得比兔子还快。 第34章 互换称谓“阿、祈?”…… 林疏昀曾认为自己是最幸福的人,可以一直无忧无虑下去。 直到他亲眼目睹双亲惨死。 抄家前一日都还看似风平浪静的,可当太阳升起,抢先进入府上的不是曙光,而是带着圣旨与铁械闯入的官兵。 在刀光剑影的血海中,爹娘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翊儿,快走,活下去,带着所有人的希望好好活着,永远也不要回来了。” 他却连应答都没有办法。 林疏昀恍然发觉过往已成南柯一梦。 为了家人朋友,他拼 命做到了第一件事,却不可能再做到第二件事。 他处心积虑地筹备着计划,封闭内心,不愿意与别人产生太多的牵绊。 然而事事总在变动。 连续的早出晚归,在制作人偶的小屋内一待就是一整日,林疏昀身心俱疲,走到通往卧房的小路上,看见了不知是第几次从树干上收回手的莫祈君。 他步伐一顿。 这个微小的声音令她也看见了她,欢喜地打了声招呼:“林公子,许多天不见,可有吃好喝好睡好啊?” 轻快灵动,笑靥如花。 理智叫他不要回答,径直略过她。 靠近之际,又听她不是滋味地抱怨:“我说啊,林公子,你这感觉的准确性真的有待证实,我已经把以屋子为中心,方圆三丈的草木,从近到远地摸了一遍,可没有摸出一个至木之物,这合理吗?” “寻觅本就是一个概率性事件,并非你去找就一定能找。”他反射性的回答,“也许它正好在另一个完全相反的方位上。” 林疏昀将自己的开口解释为替能力正名, 却忽视了从头到尾,他就不是个爱解释的人。 莫祈君哪里能察觉出他这些绕来绕去的心思,只道是他们几日不见,这下正巧有机会交换信息了,还有些期待。 可还没来得及多说两句,她就率先顿住脚。 揉了揉眼睛,到底没能揉去站在她隔壁门前的人堆。 正是那个刚进坪枣寨就企图乱碰她,夜里寻物又好几次差点碰到的牛猛,带着他的三个小弟。 瞧见她,牛猛咧起大牙就想扑上来:“阿祈妹妹!你也在啊?几日不见,哥哥可太想你了!” 估计是从连云竹那知道的她叫什么。 能把这么清爽的称呼喊出一股油味,也是没谁了。 缄口不言,莫祈君默默往林疏昀身后躲去。 牛猛视线紧紧粘着她,目光也不负众望地再度指向夹在中间的人,喝道:“跟我抢女人的小白脸,你来得正好!” “” 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透着寒气钻入耳中:“人形盾牌用得开心吗?” “什么?”莫祈君藏得严严实实,装傻道,“林公子如此关心我的情绪,果真是个大好人啊!” 林疏昀:“” 牛猛随意伸了个手,身后的小弟就五大三粗往前一跨,直接拦住了林疏昀,大声宣布:“大牛哥要和你在射箭大会上比试一番!” 所谓射箭大会,连云竹和莫祈君提过。 作为坪枣寨一年一度的大活动,射箭大会是为了中秋预热而存在的比赛,凡拔得头筹者,皆可以向寨主随便提出一个请求,不管美酒佳人还是烈马,都可以随意选择,故基本上山寨里的有能力的男子都会参加。 “要是你输了,就把阿祈妹妹让给老子!”牛猛抱臂抬颐,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 林疏昀一看就不知道他说的具体是什么,但估计听名字也能猜到个大概,饶过拦住的人就要走:“我不参加。” “你这小白脸说什么?!” 牛猛来了气,越过一左一右两个小弟直接拉住他的手臂,“你是个男人吗?天天窝在屋头怕被老子揍也就罢了,这会儿连比都不敢跟老子比?” 垂眸被收紧的手,林疏昀并不辩解,冷漠地吐出两个字:“松开。” 看得出来,对牛猛而言,与他吵架不是最欠揍的,最欠揍的是压根就不关心他的所作所为。 林疏昀接二连三地不把他放在眼里,都要骑到脸上去了,他又怎会受得了这气?一脸的怒火中烧,高扬青筋暴起的拳头就要挥下去。 第29章 眨眼之后,预计的求饶声没响起。 这拳在落到皮肤上之前停了下来。 是莫祈君。 她挡在了他们中间,镇定地看着离目光一寸之隔的手。 牛猛立刻收势,狂傲的气质都不见了,夹着嗓子道:“阿祈妹妹,你可要小心点啊,拳脚无言,不要被哥哥误伤到了才是!” 这种自以为是的人,今天可以因为新鲜感害怕伤他,过几天就会因为满足不了反过来伤她。 一口一个哥哥妹妹跟母鸡下蛋的话她听了就烦:“我一个大活人,为什么要被你当作筹码?” 清灵的声音说着条理清晰地内容,稳稳当当落入前前后后好几只耳朵中:“别把我看成优胜的奖励,我可不是附属品。” 她抬头一寸:“你要比,就直接和我比试,若你输了,以后就不要再来靠近我。” 如此直白的拒绝让小弟们大眼瞪小眼,不敢吭声,牛猛更是认为她在开玩笑,摆手道:“阿祈妹妹,这是我们男人之间的对决,你这么一个弱女子,连弓都拉不开,就不要来凑热闹了,乖乖等哥哥我胜利来找你就好了。” 话里话外到处都是偏见。 若说莫祈君一开始只是想驱走此人,那么当下就变成了要把他踩在脚底下狠狠打脸。 唇角一勾,她微笑起来:“你又没见过,怎么知道我拉不开?”双瞳中挑衅味十足,“你就说敢不敢与我比较?” 被柔弱的女人这么一激,本不以为意的牛猛也有了点斗志。 “好啊!我同你比。”他胸有成竹,笑得想入非非,“若是你输了,便做我的媳妇儿,阿祈妹妹,到时候可别说我欺负你,耍赖不嫁啊?” 其余的小弟附和:“就是,我们哥几个都听着嘞!” 不理会他们如何自娱自乐,莫祈君表现得十分理智:“如果你输了,不光以后都不可以再靠近我,而且还要当众说你不如女子,说你是个没能耐的废物。” 牛猛先是一呆,尔后狂笑起来:“哎呦,阿祈妹妹这么来势汹汹,我好害怕哟!” 说着,他趁机捏了一把白嫩的脸,双指摩搓地放到鼻下,十分享受地嗅了嗅,“那就等比赛之日见了,我将来的媳妇儿。” 备受吹捧的人走之后,莫祈君忍着想吐的冲动,东翻西找身上的帕子,没找到,旁边倒是递来一条。 “多谢林公子。” 她头也不抬接过,狠狠地擦拭被牛猛碰过的地方,“还好晚饭吃得不多,否则当场就得呕出” “来”字尚未落地,就被两个字眼打了回去—— “阿、祈?” 正使劲擦脸的动作被激灵得一寒颤,脑子里一堆说道牛猛话都空白了。 这二字本没什么,可当念出它的人变成了林疏昀,事情就诡异起来了。 她支吾着问:“林、林公子,你怎么了?为何忽然这么叫我?” 他比她自若得多,云淡风轻一句:“怎么,别人能这般叫,我不能?”就打得她连连退步。 “哪里,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感觉有点奇怪。林公子你想啊,若是我唐突地叫你呃叫你” 话到嘴边,她却临时说不出口。 “叫我什么?” 被他那抹好比湖面一般没有涟漪的目光看着,她觉得也许是自己反应过大了,又找回了点声音:“叫你疏昀或者阿昀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这两个称呼落在耳中,好像两团柔软的棉花,林疏昀面色平静,甚至比平常还要更平静。 “不会。不过和你一般的人很少这么叫我。” “啊?” 注意霎然就被转移了,莫祈君不自主朝他靠近:“别个不会都连名带姓喊你吧?那多疏远啊?” “怎么喊也没有你这声林公子疏远。” 这句话冷不丁冒出来,冲击她有些淆乱的大脑,令她感到错愕,摸了摸耳朵,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随即发现他好像根本没有察觉到自己说了什么,只是把目光朝向远方,似乎在回忆遥远的过往云烟:“疏昀是长辈叫的,同辈的朋友都会唤我表字——林翊。” “林翊。” 莫祈君低声复述了一遍,恍然反应过来他告诉了她什么。 两人之间那条看不见的脞细麻绳,呼啦啦变得扎实起来——他开始不是只把她当作他做出来的玩偶,而是一个同辈的朋友了。 她的愉悦肉眼可见:“这个也好听,那林公子,日后我就这么叫你,好不好?” 类于银铃的声音似 是给干涸的心田下了场淅淅沥沥的细雨,润物细无声。 林疏昀没有点头,却也没有拒绝。 侧过身,他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又转了回去:“今日对上牛猛,你主动发起的挑战,倒让我刮目相看。” “啊!说起这个!”莫祈君一拍脑袋,“差点忘了正事!” 林疏昀:“?” 她吐了吐舌头,扭捏起来:“我不会射箭,还需要你帮帮我” 林疏昀:“” 他的表情似乎很后悔把心窝子的话告诉她:“你能不能有一次在我夸你之后能坚持超过五个数?” “哎哟,人争一口气嘛,那牛猛都没把我当人看了,我不得灭灭他威风?”她话说得理不直气也壮,然后对戳指尖道,“这一得瑟起来,就有点得意忘形了。” “很好。”他抬腿就走,“所以这事和我没有关系,我忙的很,不奉陪了。” “别啊!” 莫祈君当机立断,双手平展成了个支架型,拦在他面前,软声软气道,“好林翊,林翊公子,林翊哥哥,你这么善良,真的能眼睁睁看着我就这么嫁给那个络腮胡子吗?” “”他单手扶额,不知道怎么形容她的腼颜天壤,“你的称呼倒是适应得很快。” 她拉拉他的衣袖:“这不是为了和加深我们之间的情谊吗?” 林疏昀:“” 实在拗不过她,他只能问:“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箭术?” “不是很明显吗?”莫祈君指指他的身体,无辜的眼睛眨呀眨呀,“你温病的时候我给你擦过身体,你那一身健硕有力的腱子肉,肯定对这些巧劲的项目不在话下啦!” “闭嘴。” 不想多跟她交流半个字,他抽回衣服转身进房。 关门前,又留下一句:“之后晚上我会抽空教你。” 然后彻底将两人隔开。 对着映在门上的人影,莫祈君揉揉眼睛。 是她看错了吗? 方才他耳朵的颜色似乎比平常深了一点。 第35章 射箭大会熟悉的气息已从后往前环住身…… 射箭大会定在每年的八月初八,不单是为了庆祝中秋佳节做准备。 坪枣寨的人把胜者称作“后羿”,寓意着他能万箭破云霄,射穿那些把自己当作“太阳”的官家人。 眼下距离大会开始还有半多个月,莫祈君很清楚她与牛猛的差距。 主要在力道上。 她当然不会傻到和他那身一看就使不完的牛劲去硬碰硬,她的着重点,一开始就是精准度。 这也是她敢于挑战他的本钱。 大会专用的弓拿不到,林疏昀就在制作人偶之余帮她做了一把木弓和几支木箭。 “这也太厉害了吧!” 玉轮下的弓箭上留有规律的纹路,那是木头的专属质感,莫祈君拿在手上,像个得到玩具的孩子,爱不释手地夸赞道:“这手感,这质量,绝对是可以售卖的程度。” 她这么想着,嘴又跑在脑子前头,没自觉说出了困惑:“只是以林翊你的水准,一个晚上能完成一套弓箭,可制作逐空所需却似乎才开了个头,难道” “是在拖延时间吗?” 这个问题正对上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她才发现失言,双手捂嘴:“呃我随便乱” “你所言不假。” 谁料林疏昀没有回避,还坦白道:“逐空要我替他做的事情,我隐隐猜到了一些,按他的性格,一旦我完工,他极有可能做出过河拆桥的举动,我当然不可能把命全部交托到他的手里头。” “表面上替他做的东西,实际上是为我们的日后离开做准备。”他越说越低声,脑中也许正预演着什么。 瞧出他的凝重,她抱着弓重新在他面前夸奖起来:“我要收回原来的话了,林翊你若是在繁华之地开铺子,一定会成为大寰最出名的手艺大师,皇亲国戚都可能要来找你做东西,才不会赚不到钱呢。” 她晃晃脑袋,配着那张笑脸,几乎没有什么人看了不会心情变好:“到时候我就是给你打下手的,说不定还能沾点光得瑟得瑟。” 言语中对未来似乎有很多期许,描绘二人相行的蓝图是那样岁月静好,充满希望。 林疏昀的脸上没有找到与她同样的期待,但深了又深的眸光却表现他并非不受触动。 “你可以继续幻想。” 第30章 只是他放在明面上的却是漠然把蓝图揉成团,扔进了纸篓中:“反正你多幻想一秒,就少训练一刻,时间一到我就走了。” 重要的事情一摆出来,她不敢得意忘形了,灰溜溜闭上嘴巴,双掌把弓呈递出去。 她不闹腾了,他也不浪费时间,走到她身前,取过单弓:“我先给你演示一遍具体动作。” 他身着无暇之白,挺直腰板,略微昂首,如一杆旗,于晚风中伫立。 无色的衣衫上落满了月华,星罗棋布连接起交界边缘,比天际更明晰,乌色头发一改常态的顺服在背脊上,而是高高竖起。 明是一身不受尘嚣纷扰的气质,却因这被拂动的发,显出出几分洒脱的快意。 这般的人儿,到哪恐怕都是叫人无法别开的存在。 林疏昀的双脚错开,大约与肩同宽,足尖略微外展,颀长的身体稳定平衡。 “初学者不用管太多技巧,用平行站姿即可,头尽量多转一点。” 他侧过脸,额心接近于正对不远处的树干正中,一半落在阴影中的面容成了恰到好处的留白,衬得整张脸更加立体。 拿弓的左手伸长手臂,伴着稳稳当当的声音:“握弓的时候,拇指和食指形成环,其余三指自然伸直。” 根据落下的每一个字,他的指节恰到好处地弯曲,带动月影在指缝中流转。 没有着急拿起箭,他空拉着弓弦,平声道:“用食指、中指和无名指的前两个关节勾住弦,使用背部肌肉拉弦。” 他与口说一般轻轻松松就把笔直的弦拉开了,拉出一个折角,拐到了下巴的下方,右肘自然抬起,整个姿势看过去,就是一个标准的“十”字,堪为赏心悦目。 “姿势记住了吗?”林疏昀问。 缺乏感受的缘故,莫祈君比常人更难找到发力点,她必须则一边观察他动作,一边依葫芦画瓢地模仿到尽可能多的细节。 直到一比一复刻,她才回答:“记住了。” 他收了势,把弓箭平递给她。 “做做看。” 接回有点分量的箭,她在脑中又把他的动作过了一遍,举起左臂,直向身前,右手则轻勾勒住弓弦,做好了准备姿势。 拿着木箭当戒尺,林疏昀敲敲她的肩膀:“不要耸肩,斜方肌下束发力拉动肩胛骨。” 又敲敲她的手:“大鱼际推弓,指头不要发力,整个小臂尽量放松。” 左半边动作就直愣愣固定住了。 木箭却不逗留,将目标又转移到了拉弓的那只手。 箭矢轻敲在右手肘部:“再抬高一点。”然后敲了敲手背,“不要拱起,手背是平的,与手臂应该同在一个面上。” 整改完脖颈以下的动作,他仍然没收回,而是拿着箭抬起她的下巴:“靠位点低了,到时候容易靠得不够实。” 这个动作怎么看都雷同拿着折扇调戏姑娘的纨绔子弟,带了点不可说的意味。 只不过转眼即收,来不及深究,又在这么正经的情境下,两人是一点儿不觉得。 “左眼闭上瞄准目标,头要保持稳定,稳则能准。”他化繁为简,使一切形容都浅显易懂,“接着轻轻释放手指,让弓弦的力量大于手指的力量,而不是去主动伸直指头。” 她也不是块朽木,听完两度的教学调整,动作已然准确不少,就要卯足劲把弓拉满。 谁料才拉到一半,就有点拉不动了,与他所做完全不是一个样子。 她不信邪,深吸一口气,又用力拉了一次。 结果没有改变。 弓弦像是被卡住般绷到了极限,依旧达不到满弓。 身旁的人早有预料:“我做的这把弓用起来会稍微费劲一点,为了让你习惯这个力道,等之后拿着轻盈些的弓时可以更加得心应手。” “你第一阶段的任务就是把动作摆标准,把弓拉满,等做到之后,再进行下一阶段的练习。” 在接下去的几天里,莫祈君不知道自己到底拉了几次弓。 由于身体根本察觉不到酸痛,哪怕是起茧子,起水泡,或者是被磨出了血,她也不会有半点感觉。 就这么睁眼闭眼一直重复动作,忽地有一次醒来已经晌午了,桌上摆了两餐的饭食都没了热气,她从床上爬起来,想起昨夜天快亮才睡下去。 她忍俊不禁地摇摇头,摸到压在被子下面的弓箭,便习惯性拿出来,举起就是一个拉开的动作。 这本是个顺手的行为,可当她拉动弓弦时,却震惊地发现,弓彻底被拉开了! 上半身所有的动作都是自然成型,如印在脑中那样清晰。 她只怕是一个碰巧,又试了第三次,第四次,结果都同样令她惊喜——她真的能把弓拉满了。 “太好了!” 脱口而出一声欢呼,莫祈君抱着弓平躺在床上,从床尾滚到床头,又从床头滚到床尾。 只是这个喜悦暂时无人分享,为了奖励自己,她在吃完饭后倒头又睡,报复式地养了养这些天消磨的精力。 到了晚上,她总算是可以表现了,抱着弓迫不及待拦住林疏昀,兴奋道:“林翊林翊,我已经达到你说的水平了!” 他眼里的一抹意外正是她想象中的表情,就地更快摆好姿势,右手一拉,给他亮了个漂漂亮亮的满弓。 定了三秒型,她回头期待地问:“怎么样?” 那双眸子中都是按耐不住的想听夸奖,人比向阳花更加明媚,明媚得能够联想到一切美好词汇。 可惜对象是林疏昀。 他的视线跳过了摇曳的向阳花,语气平常:“还行。” 幸好莫祈君乐观得很,也不浪费,在心里自动把这两个字转化成了“优秀”。 “那现在是不是要进行下一阶段的训练了?”她拍拍前襟,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我准备好了。” 熟悉的场地中,林疏昀为训练加入了空闲许久的木箭。 “箭尾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箭身搭在握弓的手上,确保整支箭与弓弦垂直对齐。” 与首次演示无差,他的姿势相当赏心悦目,是那种外行人看一眼都会认为的标准,是光靠短时间练习不太可能达到的程度。 “然后,松手——” 随着这句话尾音落下,木箭势如破竹,冲散黑暗,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度,扎入了三丈开外的树干正中,原来还在手里的曲弦回正,余震了几下,才缓缓静止,仿若漶漶消散的涟漪。 而他单手放下弓,恢复成常态站姿,平静站在在飒飒摇晃的树影下,风雅至极。 莫祈君看呆了,这一套动作干脆利落,行云流水,没有任何多余部分,能在脑中反复过场数次都不腻。 “傻站着做甚。” 还在回味的时候,林疏昀已经走到她面前,将弓箭塞到她手中:“你来一遍。” 短暂的“演出”措不及防结束了,她木讷地应答着,接过手,脑子却把细节忘得一干二净,方懂了什么叫看是一码事,做又是另一码事。 姿势虽摆好了,可附带了箭,拉弓时候的阻力就更大了,加上她手小的缘故,带着弦拉扯到下巴时箭还差点落地。 尝试了好几次,她好容易能够勉强固定好了,可一撒手,箭矢在距离射程一半的地方就落了下去。 他的提醒适时出现:“几个指头同时都得用力,后背不要塌,时刻记住原来的姿势要保持住。” 此后又被纠正了几处细节,莫祈君很熟练地一边认同,一边捣脑袋道:“我都记下了!” 对于当下所为,她很清楚,这是一件急不得却又不得不急的事情,必须在保证练习的同时追上时间,于是除了吃饭睡觉,她没完没了地练习。 白日练,晚间学,时刻谨记将标准替换不标准。 这与她一贯的做事风格一致,从小到大,不管是什么事情,只要定下目标,她就会尽所有的精力去达到。 林疏昀这回也不再是放任她一人瞎练,而是表示:“带上箭之后姿势很容易不自觉扭曲,以防你越练越回去,之后我会找机会在旁盯着。” 这份短时但经常的陪伴让她安心了不少,甚至期待他的旁观。 不论他如何想,她都认为,因着这一层“师徒”关系,他们之间的距离比从前更近了一些了。 只是之后的日子,他出现的时间越来越少,也许是她进步飞快,练到最后,感觉每天的生活几乎都和前一天同个模子印出来般。 日复一日的枯燥乏味后,可算是熬到了射箭大会。 在跃跃欲试之余,莫祈君还有种即将要如释重负的快感。 坪枣寨里有一块很宽敞的位置,据说寨子之前的什么比武大会、拼酒大会以及中秋灯会,元宵灯会等,都在这地方举办,这射箭大会当然也毫不例外。 比试场所中央空荡,在参与者一侧的地上画有一根红色长线,射箭不能超过此线,而线的十丈开外,有一整排靶子,这样简陋的比赛环境,不愧私办的草台班子所为。 第31章 不过周围的观赏者们不这样认为。 射箭大会能每年举办,不光是范围限制了其他奔来跑去的活动,最重要的一环就是看客的支持,没有座椅,光是站立就围了一圈人,又是嗑瓜子又是啃果子的,都等着看守擂者与新胜者之间的关系。 观赏的除了一般人,还有不远处稍微高势的主座上坐着的男人,他的额角有道不算短的刀疤,双目锐利,鼻如鹰钩,坐在那儿就有股野狼的凶狠感觉,把旁边的逐空都衬托得良善了一些。 那就是这个寨子的主人,古弘年。 看着参加大会的人员,逐空笑得古怪:“那女人不愧是脑子有问题的人,每件事都这么出乎我意料。” “哦?”古弘年把常年迎风伴雨的脸朝向逐空,声音粗犷得像头猛虎,“她就是你说的的其中一个客人,那个工匠的傻子表妹?” 后者意味深长往后放松一靠,光滑的头颅在偏角的阳光下锃亮:“正是,不过依贫僧看,这个女子,指不定大智若愚也未必。” 一般有组织的叫作正规,而这射箭大会虽有组织,可组织者却不是什么正规的人,到底正不正规也无从考据,只知道把正规的存在加进来了——一个主持的裁判。 这位明面上的正规由姜忠担任,最大的原因是,他不与任何一方斗争,是寨子里实打实的好脾气。 在介绍阶段,他七七八八讲完了每年都会讲的词,才扯足了嗓子宣布:“这回的大会和以往都不太相同,大家知道是什么吗?没错!就是有唯一的一位女子参加!” 自问自答的最高境界就是当众自问自答还能不尴尬。 姜忠无疑是集大成者。 朝着手的指向,众人的目光都投向夹在粗野中的纤瘦身形,难免窃窃私语起来。 “不是开玩笑吧?怎么一个娘们也跑来参加射箭大会,莫不是丢脸来了?” “嘘,那是法师的客人,哪轮得到我们议论?” “客人怎么了?出洋相的时候可不要哭鼻子啊哈哈哈哈……” 男人们哄堂大笑,女人们怀疑不解,总而言之没有人看得上女流之辈也来参加这个历年历届都只有男人的比试这回事。 牛猛更是嚣张地说:“阿祈妹妹,你现在弃权还来得及,哥哥是不会笑话你的。” 但莫祈君就不是个容易被环境影响的人,她直视对方,从容不迫:“鹿死谁手,还不一定,你叫我弃权,可是怕赢不了我?” “笑话!大牛哥怎么可能怕你!” “少自以为是了!” 旁边以牛猛为尊的小弟们抢先开口。 牛猛佯装大度地摆了摆手,才装模作样道:“那就别怪哥哥没提醒过你了,阿祈妹妹,我这就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噱头和看点把气氛完完全全炒热,姜忠大手一挥,带来锣响三声——射箭大会正式拉开帷幕。 比试的规则很简单,分上下两场,上半场需要在一柱香的时间内,随意射箭,五十支箭更多留在靶子上者进入下场,相当于角逐资格。 而下半场才是角逐胜败,一共十支箭,每人依次射出第一箭,然后依次射出第二箭,以此类推,按照环数高为获胜者。 知道规则的时候,莫祈君就清楚上下场的侧重,上半场的要点不是准度,而是速度,在尽可能快的情况下,还需要对箭靶子做好布局,五十支箭不可能全部都在上面,必要时候舍弃几支箭也是战术的一部分。 比赛的弓箭拿在手上,她果然感觉比平时更轻,射出的箭也更加有力道,完全不必担心半路坠落。 而正中间的牛猛一看就是个射箭老手,上半场没有限制,他直接三箭一射,三支箭齐刷刷落在靶子上,轻松得就像吃了一碗饭。 旁边爆发出激烈的掌声和叫好声,估计都是他跟班小弟搞出来的动静。 莫祈君离他不远,但丝毫不受影响,就按照自己的节奏,一只接一只,不在乎太瞄准中心,而是尽量保持更快点的速度,重复动作。 不会感觉发酸的手臂,极大地让她发挥出这点优势。 靶上的箭越来越多,样式也五花八门,有的箭集中在一个角落上,有的箭横七竖八,还有的箭连靶子都上不去,观看者们更是时而探讨,实而爆鸣出大小。 接二连三的出箭声把时间拉得奇快,也不知跟在哪一下后又是一声锣响,姜忠宣布:“所有人停止动作!上半场结束!” 乱飞的箭矢才停下来。 经过计数,莫祈君以卡在临界的前一名进入第二轮。 位于第一的牛猛又闲不住了,开始用新鲜的言语刺激她:“阿祈妹妹这是算放弃了吗?哥哥早说了,你是玩不了弓箭的,怎么就不信呢?不过这些天能达到这个成绩,也很不错了,你何不先认输,要是喜欢射箭,哥哥我以后教你更多技巧啊。” 这些话依然被她当作耳旁风。 她心里亮堂得很,碍于天生力气悬殊,上半场本就不是她的主攻,最好保留精力,她需要凝神的部分在下半场,那是绝对的技巧性比拼。 没有回应,牛猛自讨没趣地迎向小弟们的吹捧,在中场休息的那点时间里,起码听了不下五十句夸奖。 多半是在半场开酒庆祝了。 紧接着,锣声作为准备的标识,下半场拉开帷幕。 笔直地站在左边第二个位置上,莫祈君深吸一口气,等待前面的五个人完成第一箭。 第一位的牛猛,他的箭术的确有狂傲的资本,手起箭去,随便就进入了十环。 欢呼声沸腾,有种空前绝后的盛况,莫祈君却心如止水,没有一点害怕。 射箭的一项重要隐形规则就是维持心境平稳,当心里的波动越小,动作也就越稳定。 从上半场开始她就冷静分析过牛猛,很有实力,也很有经验,推测出他不是年年也是经常会参与的人,比她更熟悉赛场上的一土一木很正常,而他的目中无人,却是他不可能走到最后的原因。 比试的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下半场赛程要过半。 下半场不比上半场混乱,一箭落定才到下一箭,故每个人的成绩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在七个人接连射出五箭之后,落箭最密集的靶子只剩下牛猛与莫祈君的。 即便大会没有一项规则是可以提前结束,但其余人看见差距之后,也都知道与“后羿”无缘,于是纷纷下场。 在这个空隙,人们惊奇地发现,经过环数加总,场上唯二的两位,在每一支具体环数都不尽相同的情况下,总数竟出乎意料一致了。 相当于,射箭大会比了一大半快结束了,却形同于什么都没比。 这样见所未见的比赛情况,令所有人包括牛猛,都收起了看笑话的样子,开始正视起这唯一一名女子。 当是时,本来晴空万里的天一点征兆都没有,陡然开始下起雨来。 突发情况无疑给两人不约而同加上了一层难度。 哪怕没有乌云密布,这样大的雨势也带来了严重的困境,不光会阻挡比试者视线,还会让射出去的箭矢偏离原来的航向。 雨势同样阻碍着围观的人。 可这最后几刻时的比试无疑会更精彩绝伦,他们都不愿意走开半步,更别提回屋拿伞,生怕错过了关键,一个个拿着手当作简陋的遮挡。 迎着大雨,第六箭一开始,牛猛就出现了失误,不知道是雨的影响还是太自信的缘故,他只射中了第七环。 雨中的莫祈君却一反常态,良好发挥,直接射中了第十环的内半圈。 牛猛不快地“啧”了一声,抹了把脸,立刻调整自己,扭了扭脖子,一箭飞出。 下一环又回归了十环。 然而莫祈君在射出接下去的一箭时,从旁忽挂起一阵大风。 这样的影响真是致命的,生生把这一箭偏到了六环。 从不放过机会的牛猛大喊一声:“阿祈妹妹,连老天都在帮我,你确定还要同我比下去?” 话罢根据风势再度出手,长箭稳稳地落入第九环。 双重打击并没有使莫祈君退缩,她的眼中依旧熠熠生辉,撩开黏在面上的发丝,扬声道:“别高兴太早了。” 手上的出势紧随其后,她也射中九环,甚至比他更靠近圆心。 你追我赶的比试精彩绝伦,比单方面压倒性的胜利更多趣味性,围观者们的眼睛都不敢多眨一秒。 十箭之后,神奇的结果又出现了——二人总环数再度持平。 此时的大雨已经把每个人的衣服都打湿了,牛猛有点难以置信,他如此引以为傲的箭术,怎么会被一个纤瘦的女人拉扯得不相上下?最重要的事,从她的身上,看不到一丝乏力的迹象。 裁判的姜忠一时拿不准主意,只能问询道:“老大,现在怎么办啊?今年出俩后羿吗?” 淋不到雨的古弘年刚想说话,却听旁边的逐空俯身对他说了些什么。 第32章 他赞同地点点头,开口道:“这么大的雨,再长时间比下去也不是办法,索性这样,最后再射三箭,不论如何,同时射出,倘若三箭之后还不能分出胜负,今年便是两位后羿。” 这样一改规则,看上去就是多此一举。 也不知道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但不管怎样,莫祈君只道听从口号射出便是对的。 加试第一箭,她以一环之差落后于牛猛,但秀气的脸上神态自若——前头好几次她都是后来居上。 感受着头顶上愈发大的雨,她聚精会神,在姜忠一声令下,蓄力放手。 出乎意料的事发生了。 她的那一箭没有落在预期位置,反倒被从旁来的箭射中,两支箭一并脱靶。 眉头一跳,她蹙眉侧头,看见牛猛装模作样道:“哎哟,不好意思啊阿祈妹妹,风雨太大,我手滑了。” 事已至此,莫祈君对牛猛打的算盘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如今她落后于他一环,差距微小,结果的不确定性太大,为了一定能得到胜利,他不敢赌,索性只要确保她接下去的箭都不落在靶上,就好了。 原来这才是改变规则的目的,原来所谓“不论如何”,只是犯规合理的一个借口。 姜忠说过的那句:“在这里没有规则可言。”在此刻彻底有了具象。 雨点绵绵密密地落在脸上,她察觉不到般右手持箭,身姿笔直。 周边的一切都失去了声响,她似乎回到了某个练习的夜晚,远方飞起一只鸟,直奔天际,林疏昀的声音悠悠响起。 “你也不必太过于勉强,倘若你真的输了,我也不会让你嫁给他的。”他来到她身边,面上无波,话语却是有温度的,“逐空毕竟需要我,我的要求他也得听取一二。” 他一向如此,表面上事不关己,其实是刀子嘴豆腐心。 对着早就被她看穿的人,她吟吟一笑,声音中带着自信:“林翊你真好,不过这场大会——” “我要赢。” 回忆中的树干和眼前的靶子合二为一,面对还要使出同样技俩的牛猛,她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后退两大步,人为拉远了射箭的距离。 这种情况下射出的离弦之箭,直接错开了干扰的箭矢,在它落地后,稳稳当当地射中了十环的正中心那一点上! 分毫不差。 箭透圆心,落雨不止,围观的人安静一瞬,才后知后觉喝彩起来。 “这一箭太漂亮了!” “可真没想到,竟然是这娘们赢了!” “人不可貌相,人不可貌相啊!” 有喝彩,就有喝倒彩的。 “切,不过运气好罢了!” “就是啊,大牛哥手下留情了!” “一个娘们非要来凑这热闹,真够恶心的!” 这些话一并淹没在结束的锣声中,姜忠大喊道:“此届射箭大会的优胜者是——阿祈姑娘!” 所有的语言莫祈君都不在意,她甚至看不出有多喜悦,只是不紧不慢地对站在第一位上的人道:“愿赌服输,你要说的话呢?” 她就等着他为他所有的傲慢无知付出代价。 可她还是高估了牛猛的信用。 身为贼寇,身为在比试中公然动手脚的贼寇,他又怎会有道德观? 擅长的比试输了,更别提还要说出那般丢脸的言论,只是想一想都能觉得受侮辱了。 浑身低气压下,被她的话一激,牛猛面色铁青,狠劲咬合,居然恼羞成怒地拿起箭就朝她破空而来。 那一刹那实在突然,不管是真的想杀她还是单纯想吓她,带来的后果都是类似的。 莫祈君甚至连弓箭都没来得及放下。 危机来势太猛太快,脚迈不开一步,身体避无可避。 脑中的第一个念头是—— 等会儿拌人还是扮鬼呢? 连倒下的姿势都做好准备了。 可下个瞬间,她什么伤害都没受到。 疑惑尚未丛生,一股熟悉的气息已从后往前环住身体。 金桂在湿润处开出花来,弥漫出的清香能够阻挡住下不完的雨。 悬着的心还有余悸地落回原位,发出极轻的几下“咚”声。 温暖的掌心覆盖她的手上,就着她的手有力地抓握住长弓,另外五指掠过她的眸前,修长的骨节盈满眼帘。 一曲,一松,指缝直接射出的一箭比睫毛颤动更快。 这支箭不偏不倚从射来的箭中间穿过去,让它裂成两半,无力地在半途坠下,尔后余威不减,堪堪朝着攻击者颈部划过去! 琢玉的声音有如保护伞,带着十足的安全感,从头顶上方传来。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雨天手滑,不好意思了。” 牛猛何时被人这么对待过,抖着手摸了摸被擦破皮的脖颈,摸到一点带着铁锈味的湿润。 他从上到下肉眼可见的红了,怒不可遏就要冲过来:“小白脸,老子宰了你!” “好了。” 主座上的男人终于不再看戏,拍了拍掌,仅靠一声就制止了他的暴怒。 坐在棚中,古弘年一点也没受到大雨的影响,心情甚好道:“你们过来,其余人该散的都散了。” 寨主的话当然是山寨的“圣旨”。 被接二连三变动搞傻眼的旁观者们不敢多留,反正该看热闹的都看完了,牛猛的八卦也不敢听,就稀稀拉拉走开了。 等几人走进檐下,古弘年才假意严厉地对牛猛说:“大牛啊,这本来就是比一场比试而已,你怎么如此不知轻重?胜败乃兵家常事,若是一次失败就要小打小闹起来,还怎么接受日后更大的胜利?” 这番话话看似指责牛猛不对,实则明里暗里护着他,公然称他的行为是“小打小闹”,就是不想让别人再计较。 牛猛怎会听不懂向着自己的话,顺着台阶就下来了,陪笑道:“头儿说的是,是我一时没控制住情绪,我的不对。” 然后跟斗胜的公鸡一样,不情不愿地把头扬得高高的,和林疏昀道:“抱歉了!” 说是抱歉,可语气和表情没有一处地方看出他真的抱歉。 林疏昀也不回应,两步站到了莫祈君前面,没有对牛猛,而是朝着古弘年回礼:“是林某礼数不周了。” “哪里,你们可给我上演了好几出绝妙大戏,我都应接不暇了。” 调解好矛盾,古弘年让牛猛先离开了,转而笑得友善:“没想到林工匠竟有此等射艺,为何不参加射箭大会?” 那笑容实在是太虚伪。 林疏昀自不会戳穿,谦逊道:“寨主谬赞了,林某的射艺不过是一点皮毛,还到不了参加比赛的程度。” “哪里的话。” 隔岸观火的逐空忽地插话进来,语气颇为玩味:“想必那阿祈姑娘的射艺,也是林工匠教的吧?林工匠看着削瘦,贫僧熟识你这么久,还以为你只是精通手艺活,结果竟然连射箭都会,看来还是对你的认知太过浅薄了,不过,贫僧当真好奇,林工匠一介手艺人,又是如精通射箭的?” “谈不上精通。”林疏昀四两拨千斤,“也就是空有点力量,又怕阿祈受到伤害,激发出的潜力吧,我虽然教给她一些基础,但也仅此而已,阿祈能取胜,全都是她自己努力与天赋达到的。” 逐空笑而不语。 古弘年则开口道:“说到这个,你的表妹,还真是女中豪杰啊,竟然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击败一众男人拔得头筹,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啊,不过怎么一直躲在后面呢,我到现在都没看清人长什么样子。” 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林疏昀稍稍往旁让了一步,但依旧有三分之一身体挡在前面。 莫祈君心领他的好意,但为免古弘年不快,她还是走到了他面前去。 “多谢寨主赏识,小女子也只是运气好罢了。” 古弘年仔细看了看她,点点头:“的确是漂亮,也难怪大牛被你迷得五迷三道的。”他侧头道,“你说是吧逐空。” “弘年啊,贫僧乃出家之人,谁在贫僧眼中都是一个模样,哪里看得出相貌优劣?”后者扁声一笑,不带任何情绪,“不过你既然都出口夸了,那就肯定是个倾国倾城的了。” 这明夸别人暗夸他的话语,古弘年很爱听,保不准多问这一句就是为了一叠醋包的饺子。 他把问题转回莫祈君:“你既来参加射箭大会的,想必是有什么愿望需要我满足了?” 愿望? 她尴尬地伸出一个指头挠挠脸。 这个还真没有。 本来也就争一口气,只为了狠狠打牛猛的脸,不过看他那副宁可杀了她都不愿拉下脸的模样,大概率没戏。 至于其他,她所想要的都是古弘年不可能满足的,说了也白说。 不过他既然都这么问了 眼珠一转,莫祈君眉眼弯弯,满腹鬼话张口就来:“其实小女子自小就喜欢各种草木植树,也种过不少花花草草,可是一直觉得不得其道,说到底还是见过的都太普通了,没有半点的灵气。我见咱们坪枣寨既然是山中之所,斗胆好奇,此中可否有什么稀有的、吸收天地精华的植被?” 第33章 这话配合着她天真烂漫的神情,倒真有几分草木爱好者的模样。 古弘年的表情很细微地变 了一下,随即展笑颜开:“真是有缘啊,想不到阿祈姑娘也是个与我爱好相似的人。” 将前臂随意搭在屈膝上,他坦言道:“不错,我这寨子中,还真就有一棵年代久远的古木,至少有百年历史,不说完全满足你的需求,也是大差不差,可惜这颗树弥足珍贵,是我们的镇寨之宝,没办法给你。” 得到确认后的莫祈君心头一喜,却控制着只露出一个轻微的笑容,回答更是滴水不漏:“小女子当然不敢横刀夺爱,不过随便问问而已,只求能看看这株宝树,就当作是我的愿望了。” “这可不行。” 古弘年表情俶尔严肃下来。 他的脸本就凶,没有笑的时候更是不怒自威,杀意凌然。 莫祈君眼睫一动,暗道自己心急了,不该说得如此直白。 正要出言找补,又看他下一刻就缓和下来:“过几日中秋佳节,你要看的就能看到,何必把它当作请求,平白占了一个愿望?” “可是” “不如这样好了。”古弘年放声一笑,“我直接为你与你表兄举办一场婚事如何?”他掰扯着不知从哪听来的文化话,“就在我这坪枣寨里,你们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岂不是喜上加喜?” “啊?” 话题转太快,莫祈君都懵了。 这山寨里的人看到一男一女,除了成婚,脑子里就没有别的东西了吗? “怎么,害羞了吗?” “不……啊是……啊不对不……” 舌头一打结,她差点就要被绕进去了。 六神无主间,听见林疏昀极其小声地说了两个字:“装晕。” 莫祈君哪里反应不过来,两眼一闭,直接往后倒进了接应她的怀里。 “阿祈?阿祈?” 林疏昀装模作样地紧张了两声,伸手摸上她的额头,随即道正色道:“抱歉寨主,表妹她也许是有些温病,林某得先带她回房休息了。” 古弘年还没说话,逐空先一步笑出声,把视线都吸引过去后,嘴角的笑意依旧没停:“贫僧想起高兴的事,和你们没关系。”他假惺惺地劝道,“弘年啊,赶快让人家姑娘回去歇着吧,待会儿严重起来就不好了,愿望什么的,等下次再说也来得及。” 后者点点头,也不强留:“也是,那你们赶紧回屋吧,洗把热汤,换身衣服,别得风寒了,到时候麻烦。” 得了允许,林疏昀直接将莫祈君打横抱起,在两双情绪不一的眼睛下,快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这会儿雨停了,空气里都是泥土的味道,他抱着她,踩着到处湿滑的地面,一步一个脚印,顺着小道回了屋。 进了门,他立刻把人轻放下。 莫祈君睁开眼,站直来,头发贴在头皮上,看上去有些局促:“多谢你啊,林翊,又帮了我一次。” 想起方才,她不禁担忧起来:“那牛猛现在铁定恨死你了,你出门的时候一定要多加小心啊,” “之前躲得那么顺溜,现在知道不好意思了?”林疏昀环视了一圈,从架子上拿出两条干燥的布,一条给她,一条给自己。 “之前我以为他和魏永一个货色。”莫祈君拿着布擦头发,擦着擦着就把整张脸包起来了,有些泄气,“是我太妄为,对不起,给你惹麻烦了。” 平日会数落的人这会儿表情看不出喜怒:“你先换身衣服,我去拿壶热水。” 人离开后,莫祈君默默抬头,倒是很听话,翻箱倒柜找出了干净的衣服,换上之后接着擦头发。 等林疏昀回来的时候,他身上的湿衣服也换下去了,头发一贯垂系在后背,比平日更散乱些,却也更没距离感,手理拿着一壶还飘散热气的水,坐到了圆桌边。 “谁罚你站着了?”他盯着手里的壶,漫不经心地抛了句话。 莫祈君一抬头,发现没被瞧着,快步跑到他对面的位置坐下。 两手扒拉着盖在头上布的两端,她试探着问:“林翊,你生气了吗?”没有回答,她继续自言自语,“是了,你现在是不是特别后悔救我?每次解决一件事之后,我都能给你整出新麻烦,今日你连自己的事都没做完吧?就过来帮我” “你能不能别老是擅自揣摩别人的内心?” 林疏昀打断她,语气并不严肃,面对她自责而困惑的神情,他先给她倒了一杯热茶。 “今天的事又不是你叫我做的,是我自己出的手,你也能揽到身上去,怎么,黑锅背习惯了?” 吹了吹热气,莫祈君一饮而尽:“话是这么说没错啦,可是事情不是因我而起吗?” “你说你主动要和牛猛比赛这事?” “嗯。” “这叫和你有关,不是因你而起。”林疏昀淡定地开口,“何况,你做得很好。” 空气沉寂下来,连热气都仿佛定了型,成了幅完工的水墨画。 眼珠子不转了,莫祈君盯着他,捂住耳朵,又松开,来回两次,确定真的是出自他的口中。 “林翊,你方才说什么?”她可能才发觉自己不是在梦中,停了停,差点咬到舌头,“你是不是夸我了?” 林疏昀冷眼看她,她可怜兮兮地回看。 林疏昀:“” 僵持几秒,他叹了口气,选择妥协:“在自己所能的范围内最大程度地把优势发挥到极至,你做得非常好,至少从我看见的来说,没有可以挑剔的点。” 他一次性说了这么长串的话,莫祈君都要感觉圆满了,满脸藏不住的雀跃,感觉过一会儿都要转圈圈了:“原来你全程都在看我的表现吗?难怪会这么巧合地出现在我身边救我!” 心花怒放之余她又有些纳闷,“可你之前不是说没有空,不会看一眼比试的吗?” “不,我确实没空。”不知是不是被她的愉快所感染,他的声线也柔和不少,“只是正巧看见了最后的三箭。” “啊!只有最后三箭?”莫祈君有些失落,很快又调理好,开朗起来,“其实我前面也有表现很好的地方嘞,我制定的战术,以及没有误差的实操,我香惜说给你听听!” 她的眼睛如夜晚的繁星一样闪着,不等他开口拒绝,就利索地跑去拿来木弓和木箭。 “第一轮比试,我知道肯定是比不过牛猛。”她伸出食指,左右摇了摇,“他一看就比我有劲,傻子才会去硬碰硬,于是我就战术性放弃了上半场,这个叫,弃车保帅。” “牛猛还傻乎乎觉得我就那么点实力呢。”她挑起眉,咧嘴一笑,明艳照人,“不过下半场,他就傻眼了。” 举起弓,插上箭,她绘声绘色讲解道:“前面的几箭我都发挥得很好,就像这样,咻咻咻——”她拿着弓箭演示起来,把那场射箭大会浓缩成了连环画一般,连每个细节都复刻了。 “结果你猜怎么着?我俩居然还是一样的环数!”莫祈君笑得合不拢嘴,“你一定想不到,牛猛的脸绿成什么样!哎哟,我要是能画画,高低得给你画出来!” 林疏昀一边喝茶,一边安静地听着,她讲得开心,中途还要时不时讨一句:“你说我是不是特别棒?” 不过他并不会回答。 他只是无自觉地把眼前这个女子的一颦一笑印入眼帘,脑中发散着从来不会想过的问题。 为什么有人会笑得这样干净? 她明明是从鬼门关逃回来的女人,心底一定也装着相当有份量的事情,按理来说已经够沉重了,可为什么她还能始终毫无保留地用心相付? 林疏昀不能理解,他宁愿相信她不过是伪装出来的纯善,实际有一颗深藏不露的黑色心脏。 可她偏不是。 每一次她在他面前,不管什么情绪,那双眼睛里都没有任何的杂质。 她认真看着他的时候,她轻甜呼唤他的时候,无时不让他觉得,这个早就被冷水淹没的世界是有温度的。 等到林疏昀发现自己竟会因为她的这些言语,她的笑容,甚至是她在身边而感到有那么一丝愉悦的时候,他瞬然站起来,整张脸也冷下去。 “林翊?” 她手里的动作还未停,掀起灵动的眼帘瞧他:“怎么啦?” 很聒噪。 我不想听。 你能不能别讲话了。 他本来想这么说的。 然而看着她喜笑盈腮的模样,好比那随风摆动的麦子,被阳光照耀得金黄灿灿,充满希冀。 他忽然开不了口。 屋檐上残留的雨摇摇欲坠,从斗拱滑倒瓦当,又顺滴水而下。 拢起衣服,林疏昀一言不发地从莫祈君的屋中离开。 第36章 病中闺话“他可是你的爱人?”…… 大寰实行白盐官营制度,由官府统一组织生产运输和出售,对私盐贩卖的管控严苛,涉及到的每一项都是杀头的罪名,然而各种利益的诱惑下,犯事者依然趋之若鹜,记录在册的案件数不胜数。 第34章 但管控严苛并不意味不会出现漏网之鱼。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管理永远不会面面俱到,天子脚下,别人都不敢动轻举妄动,逐空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正因注意太过集中在灵源的中心,才会忽视就在眼底下的盲点。 这无疑是一招险棋,也的确差点失误,好在第一批私盐通终是过特制人偶成功运输出去了。 “这小小的玩意,竟真能在外表看不出可拆痕迹下装外来物,装满情况下还正好被控制得与普通实心人偶一样重。” 手中拿着一个做工精致的人偶,古弘年左右打量着,感到不可思议:“看不出来,你找的这位傀儡师,真是有些能耐啊。” “若不然贫僧又何必放着那么多手艺人不找,偏费尽心机用他这一个?”逐空露出一个掌控全局的笑,眼中是掩盖不住的得意。 “不过你是如何发现他的?从上到下看不出来你是对人偶一类物什有兴趣的人。” “市集上贩卖人偶的商贩不少,可独特的人偶并不多,做工的好是能看出来的,顺势问一问商贩,多找找,发现到源头很难吗?” 古弘年也不知道逐空一个和尚,为什么会懂那么多,似乎很多方面都能涉猎一些。 反观他在这坪枣寨当了十几年的寨主,除了擅长烧杀抢掠,其余都是门外汉,要是看到一个做得很好的东西,不会想到其中精妙,更不会将之与自己的目的联系到一起。 嫉妒逐空倒说不上,一个秃子有什么好嫉妒,他就是看不惯对方的不可一世。 虽然两人在表面上做足戏,在外人面前互相给面子,但古弘年心里门儿清,若不是他对山寨有点用,这目中无人的嘴臭和尚早就死好几次了,哪还能当上寨子的二把手,与自己平起平坐。 不想再谈这个让他洋洋得意的话题,古弘年说起赃款去向:“我说,你都有这些钱,留着也是留着,何不去买几个女人尝尝鲜?我敢保证,这滋味你尝过一次,绝对忘不了。” “你们这帮俗人,眼里就只能看到女人了吗?”逐空完全没兴趣,冷嘲热讽道,“改天别被女人把魂勾走了,闹得所有人鸡飞狗跳来后悔。” “你少叨叨,我跟你这清修的秃驴没法尿到一个坑里。”他不加入,古弘年不耐地摆手,“说自己是和尚,该喝的酒一点没少,这回又准备全部买酒去?” 逐空也不隐瞒:“喝酒用不着那么多钱,一部分放地下钱庄钱生钱,最后剩点给老和尚买药。” “你说那个大爱泛滥的老秃驴?”古弘年一个使劲,直接把人偶的手掰下来一边,随意扔在地上,“哎哟,这可真是稀奇了,怎么你真给他净化心灵,要知恩图报了?” “你懂什么?” 瞧他那看事情只看本质,很少剖析深层的样子,逐空一脸鄙夷:“老和尚死了,以后谁给我兜底?谁给我打掩护?我可不想等他死了换个事多的当住持,干什么都不方便。” “这还不简单。”古弘年计上心头,挑眉一笑,“老姜正好有点出家的打算,你把他拉进去,多扶持扶持,直接给他扶持成住持,往后咱们坪枣寨和云水寺不就是密不可分的一体了?” 司马昭之心,逐空差点就翻了白眼。 “行了啊,吞并云水寺就别想了,我可不想以后一进寺庙里到处都是胭脂俗粉的味道和靡乱不堪的动静。” “别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嘛,这哪里是吞并?”古弘年一派冠冕堂皇,“这叫势力范围二度合理划分。” “在大山里称老大久了,真把自己当分配封地的君王了?学到个词就乱用。” 私下里,逐空毫不留情,直言面痛批道:“你先把自己寨里事情管理好再说吧,有些个平常玩的女人也不少了,非要跑去找那脑子有问题的,偶尔整一整那傀儡师也就罢了,非要招惹人家的女人,你不知道有些男的最在乎这个吗?好歹也劝他们忍一忍,等后面几批私盐都运出去了再放纵,这会儿因小失大,到时候别问我剩下的怎么运出去。” “脑子有问题”的莫祈君无端打了个喷嚏,背后一阵发凉。 她原来以为自己这副身体不会生病。 毕竟全身唯有个头算“活的”。 但也不知是不是没避谶的缘故,为了躲避而装出来的事情,倒成了真的。 一开始只是头有点昏沉,加上没什么胃口,到后来都快站不稳了,感觉整个脑袋泡在热水中,浮浮沉沉的。 关键是她自己还没法摸出脑袋到底是不是发热,只能让连云竹帮忙看看。 “你这就是害了温病。”连云竹皱了眉,上下扫她一眼,又道,“你这姑娘,害了温病还穿这么点衣服,是怕这病得不够重吗?” 说完差点就要来拉莫祈君的手,她吓一大跳,不敢让对方碰到。 她的身体不会发热,这一碰铁定要发现她身体和头是两个温度了,还不得被当成怪物看? “云竹姐提醒的是。”莫祈君把手顺势放到前襟拢了拢衣服,“我这就回屋去披两件衣服再过来。” “你还过来干什么呢?都这模样了还准备干活吗?” 连云竹甩甩手,不由分说就把她驱回了房内:“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多包点衣服回屋就好好躺着,我去叫阿香给你煮点退热药草送过去。” 坐在房中的木凳上,莫祈君撑着脑袋胡思乱想起来。 一会儿是被射箭大会耽误了寻找却又被古弘年提起,极有可能是所需的至木之物,本想着等大会结束后再去寻找,结果直接病得多走几步路感觉就要闭眼躺倒。 一会儿想起阿蛋,这些日子过去,不知道它怎么样了,是回到了从前的流浪生活?还是已经遇到了新主人的可以依靠?可惜他们还没一起快乐多久,就被迫分开。 一会儿又变成心心念念想要寻的初六,仿佛传来他在天际的呼唤,他一直在等她,可他究竟躺在了什么地方,厚土之下,亦或者泥泞之中?没有关系,等她出去,一定会找到他。 所有事情横七竖八地交叉,把思绪弄得凌乱不堪,无法再思考。 昏昏欲睡之际,木门吱呀一声,阿香拿着药过来了。 莫祈君捂着额头,费力睁眼,扯出一个难看的笑:“阿香姐,多谢你来给我送药。” 出口的声音都有些沙哑了,听不出平日的灵动,就像是沙砾在摩擦,端过碗,她道:“之后不多麻烦阿香姐了,你定然还有别的事需要忙吧,东西我等会儿恢复一点后自己送回去就行。” 她一勺一勺喝下那热乎乎的药水,口鼻中全都是苦药味。 阿香却没有同以往那般利落离开,反而在她面前坐下。 “你很厉害。”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莫祈君一脸懵:“啊?” 阿香满眼正色:“看到你之后我才知道,原来女子也是有拉开弓弦的力量。” 对方说话的时候,温热的苦涩在莫祈君嘴里蔓延开,她苦得蹙起眉,一时失语。 不过阿香不需要回答,她单纯在陈述一件从未与任何人倾诉过的事。 “看不出来吧,曾经我也有我的爱人, 我们相识十余载,感情甚好,我还以为能与他白头偕老,谁料被抓到这里。” 说起带着苦楚的往事,阿香的情绪还算正常,也许已经在脑中上演过千百次了。 “开始我也想过要离开,可听说了那些逃不出去的姑娘之事,方明白这根本就是比登天还要难,于是我不敢反抗,被迫妥协在这大山之中,与山贼成亲。” 在喝完药之后,莫祈君的脑袋稍微缓过来了点,但还是没有平日里那么清明,只能感受到单一的情绪。 不是平静,而是郁结的痛苦。 “最初我觉得你和我一样,也是个被虏来的女子,后来知道了你是逐空的客人,我又觉得你或许就是个待遇比我们好些,但结局不会改变的女子,没想到你参加了射箭大会,并且一鸣惊人,我才发现并非什么事都会按照既定轨迹发展,你始终在改写我所认知的。” 她看似释怀一笑,轻语道:“我便觉得,也许我是时候应该改变一回了。” 这个说法笼统了点,莫祈君有些不解其意:“阿香姐想要离开吗?” 她却没有直接回答。 “成亲之后,我只能自欺欺人我很爱那个山贼,以来减轻痛苦,可事情哪里有那么容易,我根本就不爱他,我越是逃避,痛苦就越是成倍增长,最崩溃的时候我甚至想过去死。” 说到死,她都那么淡漠,眼里没有光,像一颗已经腐掉却又涂满鲜妍色彩的果子,藏着不被人发现的脆弱。 “可我又不敢死。” 六个简单的字眼,终于透出了波动,但她双手捂住脸,不知是哭还是笑,像要把自己隐藏在黑暗中,声细如呜咽:“我胆小、懦弱、不堪一击。” “不是你的问题,阿香姐,害怕乃人之常情,更何况这样突袭的可怕事情?”莫祈君不能再共情更多了,一把扶住她的双肩,用力持紧,“你能撑到现在,才是另一种勇敢。” 第35章 “并非我勇敢。”她自嘲地勾唇,“之后我因无法生育而被冷落,总算有了喘息的机会,可伤害已经造成,出于自我保护,我的内心日复一日地麻木,痛苦是得到缓解了,却也失去自我了。” “你知道么?”她回握住莫祈君的手,语气有点激动,“我以为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至少有吃有住,山贼也不会经常碰我,我准备一直破罐子破摔下去。” 阿香会这么想,说实话无可厚非。 对于山寨中的女人,只有唯一一种活法,要么从开始就是连云竹,要么把自己变成连云竹。 “但我现在不觉得了。”乌溜溜的凤眸闪着星点的光,“也许趁我还有信念的时候死去,比我最后烂成看不出原来的样子要好得多。” 听到这里,莫祈君脑袋被冲击得完全醒了过来,终于明白她的意图,打了个激灵:“阿香姐,你不能这么想!你既敢于去死,为何不敢逃走?” “逃走?”阿香苦涩地失去力气,“当年我与他相爱,家里人却看不起他的家世,为了逃避指腹为婚,我背弃家规,与他相约私奔,如今清白已毁,爹娘不可能再认我,即便逃,我也无家可归了,何必费力自讨没趣?” “可是你的爱人也许还在等你啊?”莫祈君抓准了她的命门,“你不想再见他一面,不想重新和他在一起吗?” “他” 阿香眼中有一瞬间的触动,却很快垂眸:“那一日我还没等到他,就被抓到了这里,他应该很失望我的失约吧,也许早就忘了我,娶了别人为妻。” “你都没见到他,怎么知道他怎么想?”莫祈君不管三七二十一,双掌包裹住她的手,“说不定他一直在等你,只盼和你见一面呢?” 沉默让时间不断放缓,长久后,阿香问:“可是怎么逃?寨里多的是古弘年和牛猛这样的人,个个如狼似虎地拦着出路,除了死,还有别的办法吗?” “你相信我吗?” 注视她的眼睛,莫祈君极为认真:“我从来没想过留在这,相反,我觉得自己一定可以逃出去,我也有把握带你逃出去。” “真的吗?”阿香嘴唇开始颤抖,“你有办法逃出去?” “这些天下来,我脑海中已经成型了一个计划,只是暂时不能实施,不过阿香姐你放心,等时机一到,我与表兄就会一同配合着实施计划,定能成功。” “好、好、好。”这样的好消息让阿香不住地点头,“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们,你是成为‘后羿’的女子,也一定是能够为我带来奇迹的女子。” 阿香情绪稳定下来,提出的一个问题又让她的情绪有了波动。 “说到林工匠,我见你与他关系如此密切,冒昧问一问——” “他可是你的爱人?” 第37章 中秋佳节他对她而言是什么样的存在?…… 这个问题比前头说想死还要措手不及。 莫祈君完全怔愣住了。 先前坪枣寨的人,都认为他们是要成亲的一对,这仅仅是一种配对关系,很多时候并不需要有感情基础,所以她能拒绝得干脆利落。 然而阿香问的却有关她的内心。 爱人是什么? 是想要长相厮守的人,是能够托付终生的人。 毫无疑问,她从前最爱的人是初六,最想嫁的人也是初六。 可初六死了。 死得不留余地,再无当她爱人的可能。 于是她把这种关于男女之间的感情收拾了起来——倒不如说,成为药人的十几年间,她被迫没有了任何属于人的情感。 直到遇见了林疏昀。 他对她而言,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从云心月性的恩人,到橘柚垂芳的朋友,再到有情有义的战友。 经常嘴上损她,却三番五次地救她,帮她,护她,给她温暖,给她庇护,给她指引。 对于她这般一无所有的人而言,说心里不欢喜是假的。 可他们只是同一战线上的忠实伙伴罢了,往深了说,也不过断桥之上相依相存的关系,至于其他的,她并没有想过。 她没有想过吗? 究竟是没有,还是不敢呢? 这个在此之前从未思考过的问题一时无处寻找答案。 “他不是我的爱人。” 莫祈君听见自己这样说。 “这样吗。” 阿香若有所思道,“我看着你们很般配,站在一起倒像极了一对璧人。” 般配?璧人? 一个心事重重的傀儡师,一个不人不鬼的假人偶,有什么可般配的。 洁白的牙齿露出来,她忍俊不禁道:“好啦阿香姐,客套的话就不必多说了,我自己的心思,我还会不明白吗?” “这倒也是,看来纯粹是我多想了。”阿香点点头,不再把两人捆绑到一起。 “不过阿祈姑娘,你若有朝一日真遇见了自己喜欢的人,一定要及时勇敢说出来,有些时候一旦错过,哪怕是老天在作祟,不是你本意的错过,也没有后悔的余地了,所以,千万要抓紧爱人的手,无论如何都别放开。” 留下最后一席话,阿香便离开了。 莫祈君还没来得及多思索其中深意,药效正好发作,她眼皮打了两下架,直接就昏睡过去了。 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 迷蒙中,她觉得身上出汗了,像个孩子,胡乱地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暴露之下,感觉舒服多了。 可还没舒服多久,不知道是谁抓着她的手就往被窝里塞,还要帮她掖紧了被子。 热意一下席卷而来,要把她裹成个粽子。 她皱了皱眉,索性直街挣开被子,让微凉的空气尽数落在身上,只觉得更舒 适。 “别动。” 有个声音这么说:“还要不要好了?” 谁在讲话? 她听不出来,但直觉不是坏人,也不能忤逆。 缩瑟了一下,在后一次被塞回手的时候,她不反抗了。 说话的人似乎很满意,还用温暖的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这个动作仿佛有种催眠的魔力,她的呼吸渐缓,意识渐轻,在不知第几回的抚摸之后,彻底陷入无边黑暗。 醒来之后,莫祈君对这件事还有一点点零碎的印象,根本拼不齐,跑去问了连云竹与阿香,她们都说之后根本没有进入她的屋子。 她悚然地抱着胳膊,使劲摇摇头。 看来脑袋都烧出幻觉了。 这场病断断续续,反反复复,一口气就病到了中秋。 团圆的好日子,病也痊愈了,还有古弘年答应过要在佳节里给她看的宝树,她只觉神清气爽。 这个眼福一等就等到晚上,古弘年办了场中秋晚宴,还要求她和林疏昀必须参加。 又是各种大会又是各种宴会的,莫祈君感觉这人是真把自己当皇帝了。 夜晚的天气很不错,一改前几日的雨,放了场大晴,山上视野很好,天空的星月一览无余,让人赏心悦目。 坪枣寨的中秋晚宴,说得好听,其实就是一堆人聚在一起喝酒吃肉。 古弘年下了大手笔,宰了好几只猪羊,一看就是不久前打猎来的。 四处营造的氛围,若不注意这些人的身份,仿佛真和县城中一般,有了过节的气息。 坪枣寨对座位的分布并没有多大要求,没有左右尊卑之分,只要确保古弘年坐在正中间的主位上就好。 其他的位置都是随意坐人。 “病全好了?” 莫祈君转头一看,是坐在身边的林疏昀开的口。 这是他继们上一次见面后第一次说话。 那日林疏昀离开后,莫祈君思来想去,最终归结于她话太多,把他吵得头大了,再加上还有事情没完成,心烦堆积起来造成了离去。 她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毕竟林疏昀就是这么个人,上一刻还说话一下秒就冷脸,话不投机半句多,她早就习惯了。 之后没见到,无非是因他忙,因她病,两人轨迹正好错开,直到今天晚上才再度交汇。 都这么多天过去了,那气当然早就消了,找她搭话也不意外。 “全好了。”她没有一丁点的计较,笑嘻嘻回道,“吃嘛嘛香,身体倍棒。” “看得出来。”林疏昀对着块切好的果子咬了一口,视线朝向别处,“比前几天死白死白的脸色更像个人。” “诶?” 莫祈君有点惊喜,单手支颐对着他:“前些天你看到我了?我还以为你一直都待在房中制作人偶呢,怎么不叫我啊?” 回应她的只有沉默。 良久,莫祈君认为不会有回答了,撇撇嘴,拿了一块绿豆糕就往嘴里塞,他又低不可闻地来了一句:“叫你你也听不见。” “嗯?”莫祈君果然没听清,把头凑过去,从咀嚼中依稀辨认出问题,“林翊你说什么?” 第36章 靠得太近,林疏昀轻推她脑袋,没有推动,索性在她耳边问:“看见古弘年身后那颗大树了吗?” “那么大一棵树,谁会看不见呢,一看就是棵老得”她不以为意,说着说着,又反应过来。 他不会说废话。 囫囵咽下,莫祈君捂着嘴靠更近道:“那难道就是我们要找的” “气息浓重,不会有错。” 从她斜上方转开眼,林疏昀喉结轻动:“至木之物。” “难怪之前一直找不到。”她毫无自觉,“真被你说中了,在完全相反的方向。” 虽没什么表演,但熟人聚在一起能聊个不停,酒会上的气氛越来越好,古弘年终于踩着点现身:“今日可真是热闹啊,很高兴能与诸位齐聚一堂,共同参加坪枣寨的中秋晚宴。” 四处响起的掌声和欢呼排山倒海,给足了他面子。 落了座,古弘年又说:“今日的晚宴不光是庆贺中秋,更是庆贺咱们坪枣寨即将要做成一笔更大的生意。” 掌声更剧烈,如雷鸣阵阵,牛猛带头大喊:“头儿,是什么大生意!” 其余人也捧场道:“对啊头儿,说出来然兄弟们一起高兴高兴!” “这个暂且保密。”古弘年神秘一笑,“等这笔生意正式完成,我就详细地告诉诸位。” 下头的人风向也变得很快: “看来这真是很大的生意啊!” “也太让人期待了。” “头儿到时候可不得再办场宴会庆祝?” “那是自然。”古弘年胸有成竹,“来来来,喝酒喝酒!” 寨主端碗,全场人都自然端碗,一饮而尽还不够,到底今晚就是为了一醉方休。 酒过三巡,大多数人都满脸红润,歪七扭八,稍微正常的自然就成了焦点。 “林工匠。” 古弘年这一声叫唤,不详的预感涌上莫祈君心头。 林疏昀放下碗筷,抬手作揖:“不知寨主有何事?” “今晚这么大喜的日子你都不愿赏个脸喝酒啊?” 短短一句话,就让各种目光锁定在他的身上,古弘年又添油加醋道:“这次的功劳可是有你的大份,才特许你与你表妹参加我们内部的宴会,难不成你是觉得这宴会与酒都入不了你的眼?” 四方的视线变得充满敌意,尤其是牛猛,本来就就对他积怨已久,又一直没找到机会,这下子可不会放过,高声道:“姓林的,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都看见了,你自己根本不碰酒,只有每次举杯同庆的时候才抿一点点,怎么,看不起头儿?” 腹背受敌,林疏昀镇定自若道:“并非如此,实在是林某不胜酒力,一杯就倒,心有余而力不足,还望寨主莫要动气。” “胡扯!”牛猛兀地大哼一声,“你一个男人,有什么不会喝酒的,为了躲酒连脸都不要了?” “大牛。”古弘年不轻不重‘解围’道,“你怎么能这样说林工匠呢?” 牛猛没理解他的言外之意:“可是头儿,他” “好了好了,不好听的话就不用说了。”古弘年摆手让牛猛退下,转而盯着林疏昀笑起来,“不过林工匠啊,你的确是太过谦了,之前的射箭是,今日的喝酒也是,适当的谦逊是好事,但过分的谦虚可就是虚伪了。” 那笑看着实在渗人,说出的话也是一样,给自己到了酒后,端碗对着他道:“你就不用多说了,赶快好好品尝品尝山寨的美酒吧。” 这招以退为进让人无从反抗,古弘年和逐空不愧能混到一起,根本就是一模一样的笑里藏刀。 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林疏昀便要动作。 谁料面前掠起一阵凉气。 同时传来一声:“古寨主,表兄他的确不会喝酒,喝了的话心脏要出问题的。” 众目睽睽下,莫祈君伸手就把他的碗抢了过来,大大方方道:“不过小女子可以喝啊,只要寨主愿意,小女子来陪您喝,好不好?” 第38章 酒深情醉一个男人独身太久是会有渴求…… 不等任何人反应,莫祈君直接杯酒下肚。 与她预料的一样,酒水入口苦辣,刺挠了整条舌头,针扎感一直从舌根蔓延到鼻腔,让嗅觉味觉不是太好受。 不过人偶身对酒没有反应。 众人皆一愣,古弘年率先大笑起来,大掌一拍桌,粗声粗气道:“饭桌上从来都是丈夫为妻子挡酒,结果到这里却是表妹为表兄挡酒了?林工匠,你可真是好福气啊。” “不害臊!”牛猛本来黑漆漆的脸更黑,攻击性极强地盯着林疏昀,大声讽刺,“哼,躲在女人后面的小白脸!” 在这种情况下,连坐的两人没有机会贴耳朵,但林疏昀还是靠着对莫祈君表情的解读与相互之间的默契明白过来她没事,便顺着说:“是林某几世修来的福分。” 笑了两下,古弘年不跟林疏昀多客套了,对莫祈君道:“我记得,阿祈姑娘当时说想要看镇寨之宝,可对?” 这前言不搭后语卖关子的样子,一看就没有什么好事。 虽然她已经知道要找的东西 是他后面的树了,但若不依着他说,估计又要继续去为难林疏昀了。 莫祈君放下碗,抿唇一笑,装作十分期待的样子:“对啊,古寨主是要给小女子观赏观赏了吗?” “当然了。”古弘年得逞一笑,眼睛微眯,“不过在此之前,还需要你与我多喝两盅酒,相当于是对宝物的尊敬,阿祈姑娘既然海量,想必不会有什么困难吧?” 果然没安好意。 莫祈君仗着自己的状况,信心满满答应下来:“只要寨主要求,不论两盅还是二十盅,小女子都会与您饮个痛快!” “好啊!”古弘年心情大好,“来喝!” 山寨的酒只是闻都能闻出烈得很,更不用说实打实喝下肚。 在推杯换盏与觥筹交错中,莫祈君慢慢发现不对劲了。 喝酒并不是对人偶身没有作用,而是作用得比较缓慢,或者说,人偶身能减免很大一部分的醉意,但也只有身上的醉,而并非全部。 这也意味着,只要喝的酒足够多,喝酒时间足够长,她的脑袋照样会喝醉。 可惜知道了也没用,再拒绝为时已晚。 和她拼酒的古弘年酒量简直恐怖得吓人,再加上过程中还有牛猛怂恿的众人再七七八八来几杯,莫祈君虽然酒气不上脸,表面看不出来异样,说话动作也还算平稳,但是脑子早就被灌地颠来倒去,变成浆糊了。 眼前一切景物都模糊起来,两个头的人,四个手的人,还有十几个指头的手,无不是把她拉入了光怪陆离的世界里去。 喝到最后,桌上的酒盅和杯碗空空如也,好几道菜肴也享用得差不多,每个喝过酒的人无不是醉意十足,只有莫祈君是一副喝不醉的样子——至少外人看来是这样。 不过这回儿也没人会在意了,一个个汉子东倒西歪,趴桌上的,跑去吐的,什么状态的都有,余下的早忘了要继续的攻势,天南地方开始畅所欲言。 古弘年竖了个大拇指醉,醺醺道:“阿祈姑娘还真是女中豪杰,性情中人,我告诉你,你想看的宝树,其实就是我身后的这棵亘古老树,它相当于坪枣寨的定海神针,传说百年之前天上的树神流落凡间” 他叽里呱啦讲了一堆长篇大论,可惜莫祈君一点儿听不进去了,她虽不会内急,但总感觉偶身里装了很多的液体,变得很沉重,只想先去解个手。 古弘年也无所谓奉不奉承他了,介绍完后,一句喝不动,直接被人搀扶走了。 主人一走,宴会宣告结束,剩余的人也纷纷离席。 这等大好事可正中莫祈君下怀。 酒意朦胧,她坐着的时候还没有多大的感受,撑着桌子想站起身,方觉天旋地转。 没站稳,她一头扎在林疏昀的肩膀上。 “你喝醉了?” 他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略微屏眉,扶住她的肩,“我送你回屋。” “嗯——”鼻音一打转,她摇摇头,说话黏黏腻腻的,不细听都听不出来,“我要去解手。” 林疏昀:“好。” 喝醉酒的莫祈君并不安分,她胸有成竹地表示自己并不需要人扶,可以独立行走。 结果说好的直线没走两步就原形毕露,在林子里七拐八拐的,又对着一棵树绕了两圈,打量了两下,然后熊抱上去,真情实感地发表肺腑之言。 “找到了!至木之物!” 她对着树干抚摸了两下,摸出来一只绿油油的毛毛虫,肥大的虫子莫名其妙被人抓出来,装死一瞬,便准备逃跑。 莫祈君却并无自觉,口中念叨着:“绿豆糕”就要往嘴里送。 鉴于不想发生人偶身里整天有个活物爬来爬去的事件,林疏昀修长的食指和中指轻轻一夹,就把它扔掉了。 咬了一口咬到空气,莫祈君嘟起嘴,跟罪魁祸首闹:“还我绿豆糕!” 第37章 林疏昀:“” 他不动,她索性一屁股坐在旁边的石墩上,哼哼唧唧道:“不给我我就不走了!” 林疏昀头疼地伸捂住额角,很后悔让她碰酒。 “你不是要解手吗?到底去不去?” 莫祈君好像才想起来这回事,一把站起来,捂着肚子大惊小怪:“不好啦!要憋不住啦!” “” 这个人平日里虽然活泼,但还算在正常范畴内,这会儿真个是有点太夸张了,夸张到她脸上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了。 林疏昀长臂一伸,跟抓小鸡仔似的,把乱跑的人捞了回来,“这边。” 在外头等着,夜风将林疏昀的鸦发吹动,勾勒出一道几经波动的墨渍,融合进黑暗。 他生怕莫祈君头一昏就翻倒在里头的地上,但碍于男女之别,又不好进去,只能听听有没有不对的动静。 幸好莫祈君眯着眼睛,歪歪斜斜地走出来了。 “你真是有够慢吞吞” 他话音未落,她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双手搂住他的腰身,来了个结结实实的熊扑。 “我好想你。” 专属于她的清香和柔软亲密无间贴上来,林疏昀怔住,连声音都没有了锐意:“你” “阿蛋啊!为娘好想你!” 莫祈君哀嚎一声,涕泗横流随便擦在面前的衣服上,“有没有吃好睡好?有没有人欺负你啊?” 那只即将覆盖住她后背的手立马收回,林疏昀黑着脸推开她:“你离我远点。” 被迫隔开一臂之距,莫祈君一脸委屈:“阿蛋不认我了阿蛋不要我了”嘟囔着嘟囔着,她愤愤道,“哼,那我也不要你了!” 然后转身拔腿就溜。 林疏昀:“” 她这走两步就摔的尿性,他根本不用追,没两下,她就一屁股墩摔到了地上,一脸茫然。 “闹够了?”林疏昀不疾不徐走到她面前,单膝跪地,与她尽量平视,“看清我是谁了?” 莫祈君揉着屁股,睁着迷蒙的眼,费力搜寻脑海中的名字,好半晌,终于有了眉目:“林翊?” “对。”他又问,“能不能站起来?” 莫祈君摇摇头,老实巴交地说:“屁股麻了。” 总是这么不让人省心。 一手揽着她肩膀,一手往她的膝窝一捞,林疏昀轻轻松松带着她从地上起来。 这个动作不免令他想起第一次抱她的时候,也是在夜晚,她也是在地上,抱在手上轻得跟没有重量一样。 他紧了紧手,披星戴月从阴翳中走出来,低头见她被玉蝉的光芒照耀得更精致小巧。 如今换了身体,她依旧比常人重量更轻。 进门后将她轻放在床上,林疏昀没来得及起身,她却不肯松手,拉紧他的衣服,好像舍不得他的温度。 他只当她要继续耍酒疯,准备把她的指头一根一根扣开,她又靠上来,紧贴靠着他的胸口,口中还念叨着:“不要走。” 黏糊软濡的的语调,让他的动作一顿,她又趁这功夫,直接伸手一搂,搂住他的脖颈不放了,比抱住刚才那棵树还要紧密。 热乎乎的气息一下下落在他的颈窝中,近在咫尺,又痒又酥,无法忽视。 她断断续续呢喃道:“林翊你不会喝酒不要去喝酒让我喝反正我喝了也没感觉” 纤细的手臂将他楼得更紧,细腻的肌肤也更加严丝合缝,他却有些惘然。 原本要拉开她的手一松,不知为何顺势移到她的鬓角,为她撩起了粘在脸颊的头发,露出带着温度的粉色耳朵。 微凉的指尖驱散热意,她似乎很喜欢,像被逗的猫儿一样,禁不住用脸摩挲回去。 许他是独身太久了,一个男人,面对着这样屡次迎上来女人,还是一个长相刚好在他好感一挂的女人,自然而然生出一种靠近的本能,一种渴求的欲念,也是很合常理。 沾染酒意的眸子有着天然的魅惑,却矛盾地体现出纯真,眼波 流转,全都是他。 指尖变成指节,指节又变成掌心,整只手缓缓张开,顺势而上,将她的发簪取下。 青丝如瀑,冰凉如雾,缕缕滑过手心与手背,他动作轻缓地将她放倒,清朗俊逸的脸距离她越来越近,对她带着酒气的呼吸也感知得越来越真切。 但人与其余万物的区别就在于,它们只凭本能行事,而人却知晓礼义廉耻,懂得立身行道。 林疏昀并不看她,只是停在她的上方,将五指从浓密的发中抽出,仿若穿透丝绸。 “好好躺着,别睡着了。”他把声音放得很低,“我去给你煮点解酒药来。” 林疏昀回来的时候,莫祈君的确没有睡着,也许是缓好了,不知何时爬了起来,正自娱自乐把玩着头发。 喝醉酒之后,属于孩子的童真似乎在她身上更多了些许。 坐到她身边,他把解酒药递过去,她方从满头黑发中跳脱出来,鼻头刚凑近碗,就闻到了飘在空气中的那苦药味道,她眉头一皱,伸出舌尖试探着尝了一口。 碗中的水还没有涟漪,她就蜷缩到角落里去了,活像见到猛兽的白兔,丢给他两个字:“不要。” 林疏昀道:“不喝,你就会一直难受下去。” “我不难受了。”她抱着被子睁眼说瞎话,“头也不晕,肚子也不反胃了。” 见她半真半假闪烁的目光,林疏昀不禁感慨有人喝醉的同时脑袋瓜还能不停止转动,也是一种能力。 但他了解她,这个时候越顺着她意,她就越会蹬鼻子上脸。 别开顺承的视线,他刻意冷声:“你是想要我给你灌药?” 平常的时候,莫祈君铁定能看出他是真动怒还是假生气,这会儿却不行了,脑子是在转,不过只能单向对内部而动,往后也不敢反驳了。 “好嘛。”她左右手来回扯被子,满脸委屈,“那你不要看我,你的表情太可怕了。” 这模样,跟他怎么欺负了她似的。 把碗地给她,林疏昀站起身,走开了两步,背对着她。 后头那双本来还湿漉漉的眼睛一下子切换成精光,莫祈君捂着嘴巴偷偷一笑,撩开帘布,蹑手蹑脚把碗往床后面的空隙里送。 正当她企图侧翻的时候,凭空响起一句:“倒掉一滴,等会儿就多喝一碗,你看看一共想要喝几碗。” 这话吓得莫祈君手一抖,转头看去他,他甚至说完才转身。 “可是真的很苦呀。” 喝完酒后,她惯会撒娇,肩膀一耷拉,嘴角往下撇,可怜巴巴道:“我讨厌苦的东西。” 她捧着碗放在嘴边,却只是用边缘贴着,上下唇如同被缝起来一样,抿得紧紧的,迟迟没有喝一口。 僵持许久,林疏昀叹了一口气,抬步坐回去,从衣袖中取出一个被巾帕包裹起来的玩意儿。 “全部喝完,这个就给你。” 揭开来一看,是两块完整的绿豆糕。 “哇!”莫祈君移不开眼了,“这是林翊你特地给我保存的吗?” 他漫不经心道:“其他油腻的我没吃多少,这个顺手就收起来了。” 瞅着那点吃的,莫祈君下定决定般,一咬牙,捏着鼻子把一整碗解酒药都咕噜咕噜灌到嘴里。 那味道是真的苦涩,就像是被人拿着棒槌在口腔里头乱捶一通,也算另一种意义的回味无穷了。 幸好有绿豆糕的甜蜜来缓解,她慢慢咀嚼着,像是个得到心心念念玩具的孩子,满足的心情溢于言表。 林疏昀顺手帮她擦去嘴角的碎屑:“就这么喜欢吃甜食?” “那是当然啦!”两块绿豆糕拿在手里,她左边一口,右边一口,啃得不亦乐乎,“吃甜食可以开心,小时候,我每次不高兴,初六都会给我一颗蜜饯,那会儿穷得很,一颗蜜饯可以吃一整天哩。” 他们互相对对方的过往一无所知,这是她第一次说起曾经,可寥寥几语,已能够窥得那个并不算幸福的童年。 林疏昀并不是个喜欢刨根问底的人,却破天荒问:“初六是你儿时的朋友?” “是我的家人。”莫祈君不假思索地回答,“也是我最喜欢的人。” 即便不知道她说的人是谁,是男是女,是什么身份,可听见关键的几个字,他心里有种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不是滋味。 在寂寥中吃完了绿豆糕,她的眼皮开始打架,声音也轻下去:“不过现在也许不” “什么?” 林疏昀没听清,偏头看去,她头一歪,靠着他的肩膀睡着了。 感受肩上的重量,他没有说话,没有动。 保持姿势坐了须臾,瞳孔中的烛火方熄灭,无处觅得光芒。 第39章 木身相融“你打算和上次对付魏永那样…… 正朝着月亮的方向,林疏昀回到了至木之物所在。 这里平常古弘年不在的时候,还有人巡逻,而今夜大家基本都喝得不省人事,防备自然是减轻不少,一个个的估计都回屋子休息了,只剩下树上那一层带着密密尖刺的铁衣。 第38章 看来古弘年的确很重视这棵宝贝,怕人上树或者砍树,居然安上了这一套看得出来不是什么随便几个钱就能打造的东西。 可惜林疏昀不需要爬上去也不需要树干。 残月斜照,他拿出先前为莫祈君制作的弓箭,曲肘上抬,手指正勾着弓弦,能清晰感受到弓胎传递来的蓄力,好比一根紧绷的牛筋。他寻找了个合适的角度,瞄准中心,木箭离弦,目的明确。 放手的刹那,腕骨松懈,箭矢破空搅碎浮动的光尘,化作道银针刺入斑驳树影,直奔一根藏在繁叶中的枝干而去,穿过层层叠叠的叶片时,尾部展翼甚至带起几片打着旋儿的绿叶。 箭头毫无阻力地穿透它,发出折断的脆响,力道恰到好处,断裂的枝干与箭矢保持着微妙平衡垂直坠落。 林疏昀轻巧一跃,下坠的叶子擦过手背,他的左手收下应声而断的枝桠,右手接住犹自震颤的箭矢,左脚在触及地面之时连带旋身,林间重归寂静。 直到拿着这根树枝,他才更真实感觉到至木之物的气息有多强烈,也不枉故意拖延进度,得到的收获足以衡量时间损失。 林疏昀三度返回莫祈君的屋中,正好此刻她受到药物作用会嗜睡,倒是动手的好时机。 他依然把手划破一个大口。 不过雪白脖颈上新绘的符文略有变动,不是第一次那样有规律的圆形和线条,而是乍一看好像在乱画,实际看似断续的血迹始终衔接,连成精密繁杂的纹路,血红色随着稳定平移的手腕不断生长,九曲十转。 最后一笔连上之时,那些狂草般的线条在红烛中如活物般苏醒,亮起了妖冶的赤光,月光穿透雕花窗棂映射其上,又将符文照成了细若游丝的水纹,恍若红银两色的长蛇交错游弋,不分你我。 画完后,林疏昀静默等待它起作用。 一盏茶功夫,再借着烛光看去,床上人脖子以下的身体不再是和头没有痕迹地相接,而是出现了明显的分界线,恢复成了人偶本来的颜色,没有了肌肤的弹性,只剩普通木头的坚硬。 这便是这个符文的作用——让身体短暂地回溯成人偶形态。 林疏昀轻解开莫祈君的衣领,衣衾之下的人体化作出自他手的精细偶身,他伸手到腰侧,第二指节扣进凹槽,偶身发出类似骨节错位的脆响,用力一揭,就把上方一整块盖拆卸下来了。 盖下露出并非纯粹空心的人偶身内部,内部被分隔成五大区块,隔断的区域又被链条机关相互衔接,乍一看好像在模拟人体经络,有种离奇的规律感。 雕刻成半掌宽的枝干被嵌入了其中一块区域,并且往其中滴了三滴鲜血。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那本来离开了主干而死气沉沉的树木,在血液的滋养下,重新有了生气,不单单颜色深了几分,边缘还开始透着极其微弱的光亮,然后完全填满了这一块区域。 这便是傀人与五行之间的相依相存。 给自己包好了伤口后,林疏昀重新盖上莫祈君的身体,那光芒便悄无声息地隐去了。 他为她穿好衣服,又用浸湿的布帛擦去她的符文,过了一会儿,身体就“活”了过来,和原来模样看不出区别。 重获了身体的使用权,她一无所知地翻了个身,背对他继续睡下了。 看似平静的夜晚就这么过去,连同曙光一并到来的,还有古弘年的勃然大怒。 虽然林疏昀选的那一根树枝很隐秘,却还是逃不过他的眼睛,当即就要把犯人揪出来狠狠惩罚。 然而缉凶哪有那么容易,巡逻的人都不在,一般没有允许,也没几个会游荡到宝树附近,更别提目击到可疑人员。 莫祈君被带到古弘年面前的时候,并不意外。 他又不是傻子,她对宝树的心思都那么明显了,不怀疑她还能怀疑谁? “阿祈姑娘,昨天宴会结束之后,你人何处?又做了什么?” 古弘年一旦板着脸,便无限趋近于凶神恶煞,感觉画像贴在门上都能辟邪。 “小女子酒劲上来之后,便回房睡觉了。”莫祈君满脸不解,“还不知古寨主有何事?” “何事?”古弘年冷笑起来,“今日只怕寨子里无人不知宝树失窃之事,你这反应,还真是欲盖弥彰。” 莫祈君并没有慌乱:“早上起晚,又一上午未出屋,小女子的确不知道古寨主所言,可古寨主既然喊了我来,想必是有了能够判断的人证物证?” 那张本就黑的脸沉下来,又找不出破绽,拳头攥得紧紧的,在桌面上用力一砸,震得摆件左右歪倒。 “头儿!”牛猛大马金刀地走进来,凑到古弘年耳边说了几句话,越说他的脸色就越难看。 后脚跟进来的林疏昀,视线与莫祈君短暂交汇,两人就都懂了对方没有什么异样,安心下来。 镇寨之宝被动,却找不到一丝犯人的痕迹,近乎被玩弄于股掌之中,古弘年怒焰已经燃烧到了极限,压着气道:“林工匠,你若知道什么内情,最好说出来,若是等东窗事发,即便你是逐空的客人,我也不会放过,可若你把事情告诉我,那便记功一件,我不光不会处置你,还要好好赏你,什么女人珠宝都有,你可想清楚再说啊?” 这话的意思很显然,威逼利诱林疏昀大难临头各自飞,把罪过全部推到莫祈君头上。 分开问话后,古弘年未必猜不到林疏昀与莫祈君是合谋行事,但人偶与逐空的缘故,他不能严惩林疏昀,气得牙痒痒也无法给对方一口,可他从来都是把宝树当天神敬重,宝树又代表了他的脸面,他更不能不追究下去,思来想去,让莫祈君来承担所有责任才是最优解。 “古寨主对林某已经不信任,那林某再辩解什么也无济于事。”林疏昀双手交叠一揖,“这样好了,古寨主尽管搜查,不管是搜身,搜索的屋子,还是搜索我们昨夜到现在经过的每一处地方都可以,若是找到失窃之物,林某自行领罪,如何?” “你不要后悔。”古弘年寒声道,“抱有侥幸心理可不是件好事,被找出来和主动交代,根本不是一回事。” 古弘年若是有逐空那样的脑子,听了这话也该觉得不对劲,连“经过的每一处地方”都敢算在自己头上,万一“真犯人”遗落或者陷害他,不是照样完蛋?可他这话都敢说,分明就是确定宝树的枝桠不可能出现,试问除了真实的犯人,又有谁会对“脏物”了解那么清楚? 可惜古弘年想不到这一层,搜身后又一股脑派了好几号人上上下下把所有可能的地方翻了个底朝天。 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 谁又能想到,东西就在莫祈君的身体里面呢? 费时费力的古弘年一通气无处撒,居然和正好前来的逐空吵了一架,还有点要怪到他头上的意思,这事传到不同人耳朵里,有不同的见解。 以牛猛为首的激进派,本来就看不惯逐空,这下可有大把的理由说了,说他一来就不太平,把好好的寨子弄得鸡飞狗跳的,简直就是扫把星,尽早铲除才是最佳行动。 而姜忠一类的保守派,还是不愿看到这种景象,毕竟争吵意味着分裂,而分裂所带来的隐患却是无穷无尽的,人心不定只是一个开始,往后绝对还会出现更多蠢蠢欲动的不和。 寨中动乱时刻,形势莫变,正是离开的最佳时机。 “我先前就想过,逐空和古弘年这样的存在,必定长久不了。”莫祈君只手撑着下巴,五指按顺序落在脸上又抬起,循环往复道,“一国尚只有一君,即便逐空甘心只当个摄政王,古弘年也不会打心底眼相信。” 林疏昀很快懂了她的意思:“离间计?” “对。”莫祈君浅浅一笑,看向他的眼中也尽是笑意,“林翊你真是太懂我了,不用废一句话。” 他没接这句,转眼道:“但不能找牛猛。” 她连连赞同:“牛猛那一堆人本来就对逐空看不惯,若是歹话出自他们之口,古弘年只会习以为常地略过去,而不会过多揣测。” “姜忠。” “他是可以作为人选,不过他应该和逐空一样,不吃我这一套。”莫祈君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歪着头道,“毕竟办法可以有很多,但从简而言,立竿见影的还得是那一招。” “你这一套?” 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林疏昀重新看向他,沉着声问,“你打算和上次对付魏永那样?” “是啊。” 她不以为意地说完,看见他略有严肃的神色,福至心灵想起他先前在破寺里说过的话,还以为他是生气自己没有听进去,赶紧道:“有了前车之鉴,这回我会更加小心的,阿香也会在暗处见机行事,你不用担心。” 表情坦然,却没有在乎过自己的处境,林疏昀无端有点烦躁,想叫她换个法子,可话到了嘴边,却只是说:“小心点。” 莫祈君松了口气,咧嘴笑道:“放心吧!但我搞不定逐空,他就要靠你咯。” 第39章 第40章 佯醉诱敌顺着手臂流淌而下,连成一串…… 二人至此兵分两路。 得了阿香的鼎力相助,莫祈君调查的进展迅速,很快锁定了一个叫作卢成的山贼,他经常独自行动,不算保守派也不算激进派,正因他不显山不露水的态度,对于内部诸多的机密事情都不太了解,正好能够在不引起怀疑的情况下,做这个传谣的初始人物。 莫祈君和阿香一起潜伏观察了几天,逮到了他喝醉酒的一个晚上。 暮光渐浓,四周的景物逐渐被一层淡淡的夜色笼罩,卢成的身影在小径上摇摇晃晃,他脚步不稳,每迈出一步,都在地上拖出黏腻而沉重的声响,阿香声音带着几分不安:“阿祈,你准备直接上去吗?” “差不多。”莫祈君目光如炬,紧盯着卢成,将最外一层的衣领稍微扯松了点,露出纯白色的里衣,秀气的锁骨的线条一半露出于外,一半印在衣料的上面,被修饰得有如雾中花。 “阿香姐,酒准备好了吗?” “噢噢,在这儿呢。” 伸手接过壶,她还记得上次醉酒,胃里像有一堆老鼠冲撞搅动,喉咙却被堵塞住了,任凭她怎么用力张嘴抠喉咙,想要把那股难受劲儿逼处去,却怎么都吐不出。 那种感觉她不想经历第二次,故并没有喝,而是将酒壶轻微倾斜,让酒水倒在手心,顺着手臂流淌而下,连成一串晶莹剔透的水珠。 她把这串水珠往脸颊和唇上分别匀了点,又顺次抹到脖颈和锁骨上,带来了些 许凉意,但动作并未就此止步,剩余的酒水倒在了衣领和衣袖附近,湿润渗透进衣料,将部分纹样晕染开来。 阿香被这一幕看呆了:“阿祈,你这是” “嘘。”莫祈君把酒瓶还给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俯在她耳边道,“阿香姐,你不要中途出来,按计划行事即可。” “可我有点怕,万一他对你” “如果我控制不住局面,就捂嘴干咳一声,当是请求支援的信号了。” 看她这般,阿香尽管忐忑,却也点头应下了。 今夜的月光没有平日里亮堂,而是隐藏在云层之中,若隐若现地落在女人从沉静转化作迷离的脸上。 卢成酒量很一般,所以没几个人愿意和他一起喝酒,这会儿他腰间悬着三个相互碰撞的空酒壶,手里拿着一小盅酒,晃晃悠悠地边走边喝,嘴里还念叨着:“酒肉穿肠过,佛祖——” 一句话没来得及念完,就被不知是何处冒出来的谁撞了个正着,口中的唱词被打断,剩下大半的酒也全部洒在了身上,湿了一爿的衣服。 本就不快别人说他没酒量,这突如其来的一遭更是让怒火“噌”地涌上心头,瞪大眼,高举起空空如也的酒坛子就要发狠砸下去:“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 话说一半,看见了怀里的女子抬起垂落的眼睫,轻灵如羽,翠绿色的目光朦胧,微红的口唇透着水汽,好比一个浸润过的红果,娇艳欲滴。 愤怒与不满烟消云散,卢成咽了口唾沫,在一直变换的光影下,也认不出来这是哪张脸了,只道是秀色可餐,顺手扶住她道:“好妹妹当心脚下,你这是,喝醉了吗?” 莫祈君站不稳,只能半个身子全部靠在他怀里,支吾道:“唔有一点、一点点” 这一靠,卢成手有点抖得抓不住坛子了,没想到喝个酒还能遇到这等好事,就差把色迷迷写在脸上了,好声好气道:“这可不行啊妹妹,这么走下去摔了怎么办?若不然同哥哥我一道回屋歇歇?” 自个儿话都没说完,就猴儿急地扔下酒坛子,要抬手把莫祈君抱起来。 树后面的阿香暗叫不好,想冲出去喊叫,然而没有收到信号,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得捂着嘴安分下来,强迫沉着气等待。 “我不要回屋。”莫祈君一把推开他,黏糊糊地嗔道,“里头闷死了,回去就想吐。” 那截玉臂在月光照耀下白得发亮,被这一推,卢成也不恼,笑嘿嘿地拉过她的手道:“好好好,妹妹不想回去就不回去,可是你这样子是不是得好好歇一歇?我看看啊”他环顾了一圈,当即选中了不远处一簇隐蔽的树丛之中,歪歪斜斜地一点,“咱们去那坐坐,来——” 莫祈君被卢成揽着腰走,他的手掌像块烙铁钳住她的腰身,阿香大气不敢出一下,紧紧跟在他们后面。 虽然这人已经色迷心窍,莫祈君还是决定多说两句话让他头更昏:“哥哥,你人真好,比我表兄好多了” 她半真半假地撒着娇,引他更结实地咬住勾。 “啊?”卢成的一颗心早就酥了,被她这一声哥哥叫得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声音也夹起来,“好妹妹,你表兄怎么了?” “他不让我喝酒!”莫祈君又推他一把,娇哼一声,“看到我喝酒,就要打我!哥哥你看” 她娇气地伸出手,一翻面,露出偷偷揪红的内臂。 这一眼可把卢成心疼得不行:“哎哟喂,这个孙子怎么敢打妹妹!喝个酒怎么了?这得多疼啊,哥哥给你吹一吹,下次见到他非胖揍他一顿不可!” 他拿着她的手臂就正对着吹,吹着吹着,吹亲上去了。 “不行的”莫祈君忍着恶心,费劲扯了两下才抽回手,兰花指朝他心口点了一下,“他毕竟是我表兄,你若是想和我好,怎么能打长辈呢?” 卢成一听这意思,登时停止本就没怎么思考的脑袋,心花怒放,小腹上涌起一股无名火。 正巧已经把人带进了树林中,便扶着她坐下来,一把搂入怀里:“妹妹说得对,我得敬重表兄,敬重长辈。” 他砸吧着嘴就要上下其手,却被莫祈君巧妙躲开:“哎呀,哥哥怎么这么着急呢?” “能不着急吗?”他边解腰带,边亲吻她的肩膀,“我的好妹妹呀,你就别玩弄哥哥了,哥哥憋不住了,让哥哥好好爽利爽利,啊?” 到这一步,莫祈君知道时机成熟了,便稍稍从他怀里移出来些,勾了勾他的下巴:“哥哥可知我今晚为何喝酒?” 亲不到人,但又被勾得有点爽,卢成跟只狗一样傻笑,顺着她的话问:“为何啊妹妹?” “哎哟,亏你还是我们的人,这都不了解吗?”莫祈君掩口而笑,目露精光,“逐空法师就要成大事了,我与表兄就要一同往高处去了,怎能不高兴?” 卢成原本还乐得笑个不停,听到这话有点呆若木鸡,愣愣地问:“什么、什么大事?” 莫祈君故意推搡他:“讨厌啦哥哥,咱们都是一样的人,你早都知道了,非要我说是什么意思嘛。” “不对、不对”卢成虽爱美色,却也把古弘年是老大这件事铭记在心,即便喝了酒,脑袋转不起来,还是恍恍惚惚地问,“好妹妹,逐空法师说的大事是什么?” 当时是,月亮变换了位置,月光顺着一处空缺投射下来,照亮了两个人的脸,莫祈君大叫一声:“你不是逐空法师的你、你骗我!” 卢成也看清了她的脸,刹那间大惊失色,身上肌肉紧绷,酒也醒了五六分,但是脑子依旧没绕过来,仅仅听进去了这些话,只能调出单一的记忆:“你是‘后羿’!” 空气冷凝下来,莫祈君猛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他还要上前,却听见有人的声音传来:“谁啊?!大半夜的,躲在草丛里吓人干什么!?” 趁着这一眨眼功夫,鬼魅般的女人一溜烟地跑走了,只剩下一抹消失于林中的衣角,而说话的人也翻开草丛现了身。 “卢成?你为何在这里?”阿香看起来只是路过,见他坐在地上不明所以地问,“方才前头还有人找你,说你喝不了酒还拿了那么多酒跑了,原来你躲在这里喝酒啊?不过,你的酒呢?” “我的酒” 卢成哪里敢说自己动了逐空的客人,先前古弘年就说过谁都可以动,但是不能动那个女人,他思考不了刚接收的信息,却也记得早就刻入脑中的碎片。 “我、我喝醉了,找不着道儿了,在这里坐一坐” “这样啊。”阿香继续朝他靠近,“那要不要我帮你和他们说一下?你自己能回去吗?” 没喝醉的卢成若看到这样“热情”的阿香,只怕要怀疑她被夺舍了,不过这会儿他只希望赶紧和她分开,爬起身道:“没事没事,我自己可以。”然后浑浑噩噩,跌跌撞撞走了。 “哎——你慢点啊。” 阿香招手说完,转身从树丛中走出来,瞧见莫祈君整好了衣服在等她。 她迎上前,还有些担忧:“没事吧?他没对你怎么样吧?” 回拉住她的手,莫祈君莞尔一笑:“没事,他能拿我怎么样啊?” “不过,他接下来真的会和古寨主说这件事吗?”阿香忧虑更甚,“和你的事情他连我都不敢说,我怕” “放心。”莫祈君拍拍他的手,胸有成竹,“就他这样贪生怕死的性子,即便一时不敢说,等完全清醒后多想想,越想就越慌,嘴巴一定封不住。” 第40章 她冁然一笑,好比夜晚一现的昙花,霞姿月韵。 林中乍起习习秋风,吹散那句略带凉意的话语。 “我们只需要等着他这颗延时炸药爆炸就好了。” 第41章 夜间唱戏以后看到星星,不联想某人都…… 上一回莫名其妙吵架之后,逐空离开了坪枣寨好一阵。 古弘年此人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大吵后的第二日就派人去请逐空回来喝酒,不过被他以清修为由回绝了邀请,直到这天夜里才折返。 方点起灯烛,便有人“咚、咚”叩了两声门,声音干脆简短。 一手拨动佛珠,一手开了门,逐空一看来人,略有吃惊: “林工匠,稀客啊,这个点找贫僧,不知有何贵干?”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林疏昀面色如常,该有的礼节一点没少,“只是今夜忽然想起,法师先前答应过我的事后续都没有提及了,就想来问问,那些话还作不作数?”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却让听者稍稍挑眉:“原是找贫僧说这个来了。”手头上的动作不由加快了些,“林工匠,看你从前也不像是个心急之人啊?” “毕竟该要我做的事我都做完了。”他带着礼貌的微笑,眼里的锋芒未藏,“还是说,法师一直都是用的缓兵之计,其实从未想过要放我与阿祈离开?” “林工匠怎么能这般揣测贫僧呢?”逐空故作受伤,信手拈来最擅长的贼喊捉贼,“实话告诉你吧,本来贫僧明日便想去找寨主商量这事的。” “本来”相当于“没有”,“明日”便是“复明日”。 这套话术,林疏昀再熟悉不过。 没戳穿,他敛起眉装模作样陪对方演戏:“原来如此,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可是呢,你也知道的。”逐空略显无奈地摇了摇头,露出副惋惜的样子,“寨主他本就对你与你的表妹颇有微词,再加上宝树失窃一案的发生,更是让原本有希望的事情变得困难。” 预期里的失望没有出现,林疏昀露出了然的神色,低叹道:“果然是这样么。” 逐空果然接茬:“听林工匠的意思,是早就料到了?” “不错,但我知道这不是法师的问题。” 林疏昀叹了口气,不经意就把矛盾点转换了:“其实我一开始以为法师才是这里的主人,自然而然地就很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不过自从大会开始,古寨主与法师的某些区别还是体现了出来,认识到后,我也就释怀了。” 话里话外的意思,逐空越听越不是滋味。 他最大的特点就是心高气傲,除了他本人,谁都不太看得上,除非是有足够利用的价值,并且也只肯给出仅限于价值之内的看得上。 但他不是古弘年,脑子很快转过来。 “林工匠,背地里评头论足,貌似不是你干得出来的事情。”他的表情耐人寻味,“今夜处处如此反常,想必不是为了问询贫僧的答应之事那么简单?” 眼见瞒不过去,林疏昀肩膀往下一松,索性敞开天窗说亮话:“实不相瞒,我来是想问问法师,愿不愿意同我合作?” “哦?”这倒是个意料之外的回答。 “我看得出来,法师与古寨主之间,并非上下一心。”他直言不讳地开口,说出的话是带着猜测的,说话的语气却像早已认定,“也许法师只为了维系表象,从来就没有发自内心遵从过古寨主。” 烛光正好成为分界线,无形中将站立左右的两人对半划分,又因着这句话而分得更远。 珠串不再绕指转动,逐空正眼看向他,目光中扑朔着危险意味,好比一头盯住猎物的猎犬,而沉默更加剧了这种危险。 “你说得对。” 须臾后,他的敌意都不见了,还能泰然自若地由着他点破:“贫僧确实从来就没有看得起过古弘年,若不是要靠他的人力来行事方便,贫僧根本不屑与他们蛇鼠一窝。” 那目光里还带了点欣赏,林疏昀隐于袖中的手才彻底松开,不动声色地推波助澜道:“想来古寨主也几乎不曾对法师真心以待,良禽择木而栖,这般摇摇欲坠的关系,法师何不尽早抽身?” “确实。”逐空一脸赞同地点点头,发的牢骚比他还要真情实感,“古弘年太过愚蠢,太过容易被吹耳旁风,他能稳坐寨主之位,得亏了那一帮死心塌地的兄弟。贫僧一直都想换一位像你这样真正有能力的同伴来共商大业。” 不等林疏昀接话,逐空上前一步,抬起光滑的头颅,靠近他的脸侧。 随即,这个和尚深不可测地笑起来了。 “你以为贫僧会这么说么?” 他于林疏昀一闪而过惊慌的眼中扩大笑容,在他耳边低语:“林工匠,谁同贫僧是一路人,贫僧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显然,你并不是。” 见到了想见的表情,逐空跟个慈祥长辈似的,抬手拍拍他的肩膀,心情甚好,语气更好:“收起你那些容易被看穿的小伎俩,不用想着来游说贫僧,想着拉贫僧入伙之后再反过来出卖贫僧,在这个世上,没有人可以指挥贫僧。” 他从鼻腔中冒出几声笑意,手里的佛珠又重新拨动起来,并且愈发愈快。 “受教了。” 不愿继续听下去,林疏昀扭头便走,落地时的脚步加重,有点像是气急败坏。 逐空就爱看这些,笑眯眯道:“林工匠也不必太焦虑。”他不忘提醒道,“只要乖乖听贫僧的安排,至少你不会有性命之忧。” 门径直关上,将身后的一切隔开。 从指间双向扩散到脸庞与脚底的急躁不安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林疏昀平日的波澜不惊。 逐空说鬼话的功夫的确更胜一筹,所谓没有性命之忧,其实就是为了日后走私白盐暴露时,有个背负两条人命的杀人犯上去顶罪,这比谁都可信。 离开前,林疏昀特地绕到了逐空屋子的后面,看见了进门时特地观察过的一处杂草堆,嘴角几乎看不出来地上浮了些许。 那上面有被人踩过的痕迹。 大戏耗空了他的精力,落幕之后,他却没有直接回屋,而是停在莫祈君的门前站了一会儿。 灯光透过薄薄的一扇门,可也只停留在边缘徘徊,想散又散不去,林疏昀屈指抬起手,即将落在目光聚焦处时,又搦成拳头,缓缓收回。 鼻息轻而绵地呼出,他侧目欲回房,面前的门却打开了。 一股沐浴后的浓郁芬芳扑面而来,有点类似山茶花香,和风露的凉意一起沁入心扉。 她卸去了所有的饰物,浓密的长发披满肩头,光溜溜的脑袋下露出光溜溜的耳朵,不施粉黛却又般般入画。 他明明喜欢的是金桂,可兀觉得,日后种点别的也不错。 “林翊!” 她惊喜地唤他,一贯轻灵婉转,比吹动的风铃还要动听,问话带着特有的小腔调:“你来找我的吗?” 过往的人喊他,要么同长辈和蔼可亲地叫他“翊儿”,要么同朋友中气十足地叫他“阿翊”,唯有她开口闭口,声声入耳,从最初边界感十足的“林公子”,到后来连字带姓的“林翊”,偏是没什么人教过的,几近独一无二的称呼。 想不听见都难。 “今日还算顺利吧。” 是没什么可关心的,但计划的完成情况还是需要了解一下。 “特别特别的顺利。”她三两步走出来与他并肩而站,迎着风畅快呼吸,“你那边呢,逐空有没有为难你?” 手背被她飘拂的衣裙一下一下轻蹭,他的声音也不自觉轻下来:“我以为你会问我顺不顺利。” “要是不顺利,你哪还有闲工夫与我闲聊啊,铁定一晚上都窝在屋子里在想新的对策了。” 她好似对他了如指掌,伸着嫩姜样儿的指头空空一点,正儿八经道,“我还是更担心你的安慰,别忘了,那可是个杀人人不眨眼的家伙呀,潜在的危险性可不低。” 担心这个词语,在林疏昀口中仿佛有千斤重,在莫祈君的口中从来无负担。 应该说,担心这个行为,她能够毫无保留的展现出来。 为何? 因为她真诚而又外放?还是因为她热烈而又直白? 内心不知晓,唯一清楚的只有,她是他曾经最避之不及的相反面。 “林翊你看!”她拉拉他的衣袖,指着辽阔无边的暮色中道,“那几颗星星连在一起像不像一个笑脸?” 思绪暂停,林疏昀仰头望去,不仔细看甚至找不到她说的地方。他淡声道:“都散成那样了,更像是鸡啄的米。” “你这人!”莫祈君轻拍了一下旁边的手臂,掀起苍葭的杏眼瞧他,“也太破坏意境了吧。” 这一下软绵绵的,只打得衣袖塌下即回弹,但他的声音又有了温度:“是你一天天的,脑袋瓜停不下来,到处生搬硬套。” 第41章 莫祈君“喂喂”了两声,道:“这说明我的脑子还八成新,要是连胡思乱想都做不到,多半是生锈了。” 眼尾一亸,他把视线转向她:“那你说说,怎么样才能一直胡思乱想?” 这倒是个能大展口舌地问题,莫祈君一本正经道:“这有何难?看到墙壁就想墙有多厚,凿多久能穿,穿过之后会看到什么。” 林疏昀回:“这样。” 莫祈君又教:“看到水就想里头有多深,放空要流多久,重新装满又要多久。” 林疏昀说:“会了。” 莫祈君说:“很好,以此类推,林翊学子来讲讲,看到那几颗星星,会想到什么?” 她每次的装模作样,都演得惟妙惟肖。 没有回答这个疑问,林疏昀转身而过时,留下一句:“教书先生留的居学,都是下回正业再说。” 听着身后茫然的“啊?”,他眼底闪过一抹笑,觉得好像没那么疲惫了。 只不过以后看到星星,不联想某人都难了。 距离年节还有好一段时间,坪枣寨却大张旗鼓地放起了鞭炮。 大山之中,火种危险,一旦有什么偏差就是损失惨重,这是前人留下的惨痛教训,也一直延续了下来,所以一般只有除夕夜与大年初一允许放炮,还必须要严格管控。 上一次非辞旧迎新却有这待遇的还是宝树的百岁生辰。 而这一回,是为了庆祝所有批次运送出去的私盐总和带来的可观收益。 足以见得这些财宝到底有多少。 古弘年特地进行了一场宝树祭祀仪式,主导的大祭司就是他自己,下方的参与者则包括了整个寨中的所有人,比先前任何一次聚集都人多。 他也不知道哪里学来的半吊子水准,照猫画虎拿了瓶“圣水”就四处挥洒,张牙舞爪的,口中还念念有词着常人听不懂的语言。 站在前排的莫祈君忍不住问:“法师,这是你教的?” 逐空黑着脸说:“我没有教过这种东西。” 她转而和林疏昀偷偷道:“忍了这么多天,他难道是想用这种手段惩罚我们的背叛吗?他好狠啊。” 林疏昀:“你能不能少说两句?” 后方的一群不愧是捧场的好兄弟,莫祈君脚底都快起茧子了,他们依然直挺挺站着,目光肃穆,表情严峻,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使不完的牛劲。 日头正暖,一番又臭又长的裹脚布咒语终于停下,众人三连祭拜后,古弘年道:“这一次,我要特别感谢两位大功臣——逐空法师与林工匠。如果没有他们的帮助,坪枣寨绝不可能收获颇丰。” 莫祈君的第六感素来是很准的,她不认为这人是在明知故问地同他们唱戏,因为没有必要。 相反,他在先礼后兵,放了这么些天的长线,他要给他们一场最后的口头嘉奖,把他们捧得高高的,然后杀鸡儆猴。 古弘年也的确没有让人失望。 脸上笑意不减,话锋一转却变成了:“我一向赏罚分明,本来二位我都要重赏,可惜啊,一念之差,铸成大错,啧啧啧。”他很是失望地摇摇头,击掌为号,“来人,给我拿下!” 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以牛猛为首的一行人迅速动身,掏出武器雷厉风行扣押了上一秒还是“座上宾”的三人,整个过程不到五个数。 倒是老本行了。 听到指示的逐空本来还在近距离看好戏,没想到自己也是其中一个,手被反扣得动弹不得。 他当即脸色大变,愠怒道:“弘年,你这是什么意思?是抓错了人,还是过河拆桥?” 牛猛恶狠狠道:“秃驴,你到这时候了还装模作样呢?头儿放你快活这么多天,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一向不被人正眼瞧的卢成也终于是有了话语权:“死到临头还敢狡辩,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等到七嘴八舌的唾弃结束,古弘年才慢条斯理道:“不是抓错人,更不是过河拆桥。” 摇摇食指,他凉凉一笑,“是你的错啊逐空,若不是我的人正好听见很多事情,我还不知道你要在背地里搞什么小动作呢。” 他转向余下一头雾水的大部分人,高声宣布:“我古弘年,从来都是讲义气,讲道理,忠心跟随我的人,我得到什么好处,他也能得到什么,可一旦背叛我,就休怪我翻脸无情!” 慷慨激昂的话语让热烈的掌声响起,叫好连连。 “寨主说得好!” “害群之马就该死!一个也不能放过!” 只怕是手边要有臭鸡蛋和烂菜叶,已经全部招呼到他们身上了。 古弘年很满意这样的人心向背,继续道:“把这三个叛徒全部关到地牢里面,别让晦气污染了我的好日子,等过几天尘埃落定,全部碾碎了喂狗!” 第42章 水牢逃生她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坪枣寨的牢房分为上下两部分,上层的石牢重点在关,一般的闯入者或者被掠夺者都在这里头,一阵阵的腐臭飘溢,难闻至极,偶有蝇鼠掠过,成了精似的和囚徒抢夺地方与食物。 从石牢往下,有一条狭窄且歪扭的阶梯,不长,但是很难走,一个不小心就容易跌跟头,阶梯的尽头就是下层的水牢。 水牢并非全部靠人建立,最初的雏形是没有填平的山沟,时过境迁,一代代人在四面八方加工改造,涓涓细流逐渐淌作一块水域,又被当做了天然的牢狱。 与石牢的理念不同,它的重点在罚,山寨的一般人也只是听闻过一二可怕之处,却没亲眼见识过,而亲眼见识过的人,都已经丢了性命。 不论外部天光与否,水牢都是没有变化的,四处阴暗潮湿,只靠入口处左右两盏微弱燃烧的壁灯维持可见。 这爿不停流动的水不是清澈的,而是浑浊不堪,混杂着污泥与血腥气味,乍一看深不见底,仿佛藏着上古巨物。 三个人被锁链住手脚,分别浸泡在水域的三个角落,水线堪堪漫过下巴。 见不到日月,他们也就无法判断被关了多久,头发与衣服无一不是被水冲得湿透了,面色唇色白成了一色。 夹在中间的逐空地势更低,水流偶尔会冲刷到他的鼻腔中,状况尤为严重。 从被抓那一刻的愤怒无门开始,他来回思考,顺藤摸瓜,倒是想明白了为什么会造成这样的后果。 望着两个一言不发等他开口的罪魁祸首,他冷笑起来,声线透着阴气:“林工匠还真是有本事,能把贫僧弄到这副田地的,你是头一个。” 表面友好被戳破,林疏昀也坦诚,他嘴唇发白的时候,比平日更多几分破碎感,声音好似淹没在水底,又低又平:“没办法,法师不愿意与我们合作,那就只能用点手段强行让你与我们合作了。”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不知道你有什么好得瑟的。”逐空冷哼道,“你以为这样贫僧就会听你的了?贫僧说过,没人可以命令贫僧。” “哦?法师是想同归于尽?” “笑话,你要不要看看你的表妹会不会先一步撑不住?” 在他的左边,无法动弹的女人头颅无力地靠在墙上,被污水打成了枯草的头发完全遮住了脸,乍一看已经被泡得不知死 活。 自以为抓住了把柄,逐空冻得牙关打颤,还能洋洋自得:“林工匠,你还是乖乖向贫僧求饶为妙,贫僧心情一好,也许就既往不咎同你们合作了,否则最先撑不下去的,一定是你这身体柔弱的表妹。” “法师说我什么呢?” 动荡的水面上,一如平常的女声凭空响起,莫祈君抖了抖脑袋,露出密发下唯一有血色的脸庞,眼眸亮得吓人。 “你怎么回事?!” 又一浪打在鼻子上,逐空忍着鼻腔刺痛,大惊失色道,“为何你没有受到一点影响?” 莫祈君笑而不语,待他耐心快要耗尽时,又故作关心:“逐空法师,我看你唇色发紫,莫不是快不行了?” 正好一个水花又打在他面上,比前头任何一个都要湍急,逐空猛呛一口,终于身心双重折磨下松口道:“只要你们有办法挣脱锁链,贫僧就能带你们逃出去!” 会腐蚀生锈的缘故,水牢的锁链不是铁制,而是石制,手上的镣铐被固定在后墙上,脚上的锁链连着一颗又沉又重的石块,既是为了控制行动,也为了防止被水冲走。 锁链上面没有钥匙孔,换言之,只要扣上,不借助外物强行打开,根本就是死结。 早在计划一开始,莫祈君就与林疏昀商量过逃脱的具体事项,他们虽然想不到被关的地方是水牢,但是想到了其他大部分情况。 “逃跑路线逐空肯定知道,只需要让他不得不加入我们就好。”逐步分析下,莫祈君第一时间抓住了重点,严肃道,“可问题是,一旦进入大牢,一定会被限制住手脚,这样一来,我们又该如何挣脱呢?” 第42章 “靠你。”举起茶杯,看着飘忽眼前的热气,林疏昀不假思索接道。 “靠我?”她不解,又发挥起天马行空的想象力,“难道我的身体里有什么可以突然变得超级有力气的机关,能够徒手拆开锁链?” 林疏昀瞥她一眼,眸中装满了无语凝噎:“你是人偶,不是战车,你要是那么厉害,我为什么不直接拿你开道,还要在这里绞尽脑汁?” 莫祈君一想也是,他要有这能耐,直接创造一个人偶军团把山寨夷为平地也不是没可能。 “那我需要如何做呢?” “符咒这种东西,控制不住活人,但对于傀人而言,有很多都能用,先前为你安入至木之物时所用的叫做归本溯源符,画符以下皆回溯成最初形态,想挣脱根本不知道锁匙在何处的铁链,就需要利用这个符咒。” 林疏昀提前为她把符咒画在了左肩上,整条左臂就失去了活性,待血迹干涸之后穿上衣服,即便在水中也很难抹去。 水下的两只手被紧密拷在一起,莫祈君的右手拉住左手,向下猛地一扭,卡扣分开的声音隐没在水中,露出一截光秃秃的腕,直接从镣铐处挣脱出来了,重新把脱离的手往回一扭,腕与掌又重新拼接回一体了,她侧过头,下巴隔着衣物,对着肩膀画符处不停地磨蹭起来。 扭曲的动作看得逐空一愣一愣,朝着右手边问:“林工匠,你表妹不是说有解锁的办法吗?怎么又发病了?” 林疏昀被泡得失温,好一会儿才找回声音道:“法师耐心等待便是。” 借着水流的作用,擦掉符咒这一步比预计还要轻松,不多时,整只左手就恢复了掌控。 莫祈君从衣服里摸出被林疏昀特地又改造过一遍的匕首,反手绕后,来回使劲,好容易才磨开了了右手的镣铐。 双手释放后,她没时间喜悦,一鼓作气往下潜,在污水中睁不开眼睛,只能克服阻力伸手去探,未几,抓到了带着石块的链条。 按照一贯的土办法,她拼尽力气一下一下地磨,幸好先前练箭的时候有意训练过臂力,虽然不是那么轻松,但也总归是打磨开了。 即便不需要呼吸,但又黏腻又腥拍在脸上的触感实在恶心,莫祈君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浮出水面,擦一擦脸后再重新潜下去。 发现她真的解开了手上的束缚,逐空显然是有些震惊的。 “你这个表妹,到底有什么本领?”看着原本还有人的地方空空如也,水面更是平静的找不出一星半点儿痕迹,逐空哑声呢喃着,又摇头,“不对,应该说,她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问题自然没有解答,他穷极一生都不可能知道答案了。 完全分开了链条和石块后,莫祈君从水中出来,贴在身上的脏物让她看起来像是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一样,她没时间管那么多了,走到靠近林疏昀位置处入水,如鱼般游到了他的身边,解开他右手的镣铐后,将匕首交给他。 “等会儿吸引一下他的注意力。”他的声音在耳畔悄然响起,她了然地点了下头。 这么长时间下来被水不停冲刷入鼻腔,不断地呛水呕水,逐空的脸色比死了三天的鱼肚皮还要白,眼珠快要向上翻,看起来是有点恍惚了。 在他要撅过去之时,莫祈君恰到好处地问:“法师,眼下是不是也该说一说逃出去的方法了?水牢的哪个地方有法师所知的密道?” 两个问题,悬崖勒马地拉回眼珠。 逐空不愧是逐空,仿佛是一碗人鼠不分的耗子药,只要是张口的玩意儿一概把毒撒出去,身体上下都被冷水冲得软趴无力,只有一张嘴一如既往地坚硬: “你把古弘年当建筑天才吗?他那个脑子是能研究出密道的?况且一个人再怎么愚蠢,也不会在关押人犯的地方设置密道,干什么,嫌犯人逃不出去是吧。” 那声音抛却了处境与状态,越说越来劲,莫祈君脑袋靠近照明的火把取暖,道:“法师言之有理,那您原先口中逃出去的方法到底是什么呢?总不会是强行从大门逃出去吧?” 逐空感觉到双脚率先恢复了自由,但他没力气动了,哆嗦得咬牙切齿道:“石门只有外面能开启,如果从里面强行破开,困难重重不说,还可能造成塌陷。” 顺着他的话,莫祈君伸手敲了敲石门,几乎没有声响,又抬双手试着推了推,就跟倒立撑着地面没什么区别。 趁聊天的功夫,林疏昀动作迅速打开了逐空上下的所有镣铐,拖着他来到了地面上,旋即脱力地往旁走去,眼看他也要稳不住了,莫祈君赶忙过去接应。 从进来起,除了逐空入口过不少污水,他们没吃没喝到现在,使不上劲实在太正常了,一个个狼狈得都要看不出本来面貌。 素来没有阳气的水牢这会儿的人气倒是无处不在。 脑子有问题的表妹扶着没有血缘的表兄去烤火,应该是在水里泡了太久又出水失温严重,急需补充热量,光头的和尚没人理会,就地盘腿,闭眼打坐,不知道能不能回温,但多半有自己的道理。 活人味儿就这么从水里弥漫到岸边,再从岸边弥漫到整个地面。 心照不宣地保持无声很久,逐空双目一睁,眼中清明更甚。 他利落站起身来,看上去恢复了大部分力气,俯视着深色的水面,终于把离开的路径道了出来。 “唯一能逃出去的只有水下那条路。” 第43章 一刀穿心不到特别饿的时候,不吃人的…… “水下还有通途?”精气最足的莫祈君指尖无意识叩击斑驳的墙体,不忘捧场的本分。她太熟悉这种说书人式的停顿,可不想开口者把关子卖到地老天荒。 “先前贫僧无意中听说,很早以前寨子里有人在外面发现,一个洞穴入口底下浸着寒潭,这等奇观自然引人遐思,后来水性好的几个出于好奇分别进去过几次,一来二去,把深处的构造摸明白了,方绘出水下舆图。” 为了保留体力,逐空声音很小,也是少见详细地解释道:“原来洞穴深处作为外部河流的下半部分,形成了一条水中甬道,它的尽头,正好与水牢接壤。” 光凭描述便能想象出来是何等的奇观,那是人力所无法轻易比拟的,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经过商讨,简明扼要的逃生计划就被制定出来了。 用衣服绕过腰际把三个人系 在一起,以防被水流冲散或者有人体力不支能及时发现,他们排成一列,逐空在中间指挥,莫祈君在前面探路,林疏昀则垫后保稳妥,一旦前面出现了不对劲的情况,后方有能力及时止损并且带领队伍原路返回。 等大家都休息得差不多了,刻不容缓将外衣撕成条,连成一股长绳,从莫祈君开始依次下水。 听从逐空的引导,她双手一左一右摸索到闸门旁边的两个机关,指尖发力,同时按下。 只听一声沉闷响动,水底流通洞口的铁栏打开了。 身形娇瘦的莫祈君灵活凫水,一马当先通过得很顺利,林疏昀和逐空就有点艰难了,为了穿梭过去,必须尽量收紧肩膀和腹部,全身绷直,似钢针入细,每寸肌肉都在与暗流角力,才堪堪擦过周身的石壁,但肩胛骨依旧摩擦出火辣辣的钝痛。 虽然有已经过去的在另一边辅助,可水流带来的阻力不算小,花了好一会儿功夫,衣服蹭破出道道裂口,宛如北激流撕碎的枯叶,一行人总算是从入口进来了。 但这只是个开始,更艰难的还在后面。 根据先前了解过的地势,他们将要游过长长的一条甬道,莫祈君不需要呼吸,可后面的两位确却是正常人,一旦行进速度比预期的慢,他们就很有可能面临溺亡的危险。 她不敢怠慢,发了劲地沿着唯一单行道往前游去,随着水牢的远离,她逐渐觉得脸庞附近没有那么滑腻,开始清爽起来,试探着睁眼,惊奇地发现,不光浑浊的液体在减少,就连甬道也变得越来越宽,直到能探出水面。 乍一看好像是出去了。 事实当然非如此,毕竟顶上面对的不是外界温暖的阳光,而是稍微高了一些的洞穴上壁。 这一段小段能呼吸的地方就是逐空说过的气室。 也难怪古弘年也这么有恃无恐地把三个人关在一起了,即便水下是一处通往外界的洞穴,即便闸门的开关就在附近,也根本无人能逃。 若没有莫祈君变态的非人构造,一般人连镣铐都解不开,即便真的有力大无穷之人把锁弄开了,他敢往这洞穴里面钻吗?如果不是逐空正好知道逃脱路径大致的情况如何,莫祈君与林疏昀绝对不敢把这洞口当作逃生口。 因为从洞外看去,洞里面就像是一口横着的水井,深不可测宛若无底,没人知道尽头还有多远,更不可能想到还有一处得以喘息的中间场所。 在不了解的人眼里,这就是通往更痛苦死亡的绝路。 第43章 知晓后面的两人差不多到憋气极限了,莫祈君再度使劲拉扯衣服绳,希望他们能再快点接触空气。 头颅接连上浮出来的那一刻,她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又往前游了一段距离,给他们让出路来。 看着两个人面色发紫,大口喘气的样子,她没有感觉的背上意识性发凉起来。 原先她与林疏昀预期的逃跑难度根本没有这么高,最多在拉逐空入伙上要多费些功夫,没想到以为是躲避巡逻兵的斗智斗勇,到头来竟然是和自己赛跑的生死时速,如今还能有一口气在,当真是运气好。 “这边距离出去还有多远?”缓过来后,林疏昀停在原地问。 “不会很远,最远的一段路我们已经通过了。”逐空边说边继续往前指示,“出了气室顺着变窄的洞穴下潜一段,经过最低点再往上游就通到外面的洞穴了,不过” 话没说完,他目露凶光,袖口翻涌如索命幡,揪着连接莫祈君的那段衣服,一用力就缩短两人的距离,同时拿出本来在林疏昀身上的匕首,寒芒割裂水幕,狠狠捅入她的胸口,殷红在流动的波浪中绽开。 杀人的手法与上次一般雷厉风行,然后迅速割开了连接前后两个人的衣服。 急转直下的一幕让林疏昀脸色骤变,失声道:“阿祈!” 莫祈君颤抖着手捂着出血的胸口,动了动嘴说不出一句话,只能盯着逐空缓缓下沉,直至完全没入水中。 那一块水面的气泡逐渐没了动静。 “林工匠啊林工匠,你都没发现,你的刀子不见了吗?”逐空露出一抹得逞的奸笑,一个蹬腿迅速转朝林疏昀靠近。 刀尖抵住对方的脖颈,他再度强调起熟悉的言论:“贫僧说过的,没有人可以命令贫僧。一旦动了这种心思,最后可是需要加倍奉还的。”又提高音量,掩不住地兴奋道,“林工匠下辈子投胎的时候可要记牢,莫要再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刀抵着要害,林疏昀到没有什么害怕,只是皱眉道:“你不是答应过,只要我们解开锁链,你就带我们出去?” “是啊,带你们逃出那个水牢,贫僧不是做到了么?”笑他无从申诉无法反抗,逐空小人得志,声音愉悦,“只不过你们因为自己的原因死在了这里,很难理解吗?” 一时无言,他又忍不住多嘚瑟两句,“你也不用担心沉尸于此,等古弘年出事之后,这里一定会被彻查,你们会被带回去好好剖尸调查的。” 听到这话,林疏昀才开了口:“从一开始,你就是在反利用我们?” “是啊!” 看他被引导着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用心良苦,逐空眼中的狂热燃烧起来,两块唇部的肌肉止不住向上抽搐,“聪明的林工匠,你现在才发现吗?那夜你来找贫僧的时候,贫僧就开始怀疑最后一批人偶中的古怪了,你会那么大胆地和贫僧说那些话,唯一的可能是你已经筹备好了出逃的手段,所以研究最慢的最后一批人偶,一定是你计划中的一部分,再联想人偶的去处,想搞清楚你要里应外合一事并不难。” 说到这,他有些不甘。 “可惜为时已晚,贫僧明白过来自己的处境岌岌可危,若放任下去,很可能要与古弘年同罪。” “于是你想出了这一招金蝉脱壳,干脆直接和古弘年断了关系,即便官府查进来,也查不到你头上了,如果问古弘年的证词,你还可以以诬陷的理由完全摆脱干系,而我与阿祈,才是畏罪自杀的共犯。” “完全正确。” 逐空就差鼓掌感叹这招绝妙反间计策了,他看着林疏昀,眼中竟有几分惋惜,“林工匠,若我们不是敌对关系,贫僧应该很乐意与你做朋友,不过能成为贫僧的替死鬼,也是你的荣幸了。” 正在他即将用力给出致命一击之际,脚踝突然被人一拽,他在水中一个不平衡,又呛了一口水。 对面的林疏昀一改无可奈何的神色,敏捷夺过他手里的匕首,又将他的双手扭过反制,拿起散开的衣服条三下五除二把他的手腕饶圈捆紧了,而他的双脚则被另一双不知名的手绑起来了。 逐空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压着后背推到了石壁上。 他的眼角所见,本应该死去的莫祈君跟个没事人一样浮出水面,胸口还洇了一圈深色的红晕。 她不慌不忙地和逐空打了个招呼,故作疼痛道:“聪明的逐空法师,你这一刀还真狠啊。” 死而复生的一幕简直让逐空晴天霹雳,嘴巴几度张合,吐出两个字:“妖怪”喉头卡住须臾,他的喃喃声越来越大,“难怪浸泡在水里还面色如常,难怪被捅中了心脏还不死,因为你根本不是人,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妖怪!贫僧要让你魂飞魄散!” 迅速调整状态,他高声把平日里超度亡魂的咒语念出来,可念了两遍,她脸色都没有变化一点。 “为什么?”逐空难以置信地不知道在问谁,表情有些崩溃,“为什么没用?!” 莫祈君打了个呵欠,也不跟他解释,似笑非笑道:“法师你也说了,我是妖怪,你那咒语是驱鬼的,当然对我不起作用咯。”她眨眨眼,俏皮地砸了咂嘴,“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是个善良的妖怪,不到特别饿的时候,不吃人的。” 她把逐空说得脸色煞白,没了平日里的傲气,更说不出一个字,于是更起劲,还要接着演,被林疏昀跟抓兔子似的,一把拎走了。 ” 法师千万不要试图动弹,我特地给你找的这个位置,能卡住你直到被人找到,要是移动到其他地方滑下去了,你束手束脚的可能会淹死。” 他说话的语气虽然不像逐空那样阴狠,也不像古弘年那样凶恶,可就是莫名的会有种丝丝入扣的凉意,比任何直来直去的狠意更加森然。 束手束脚的逐空这会儿当真是哪里都不敢动一下,他没想到自己算计半生,最终败给了妖魔鬼怪。 扔下一个人之后,莫祈君与林疏昀要轻松不少,但还是在做好充足准备后,方潜入深处,并且这回换成林疏昀在前面。 其一是不知道路有多远,一口气够不够憋,在前面可以尽早出去,其二是莫祈君在后面一览无余,方便不对劲时及时上前救援。 万幸逐空没有说谎,这一段路比前面短得多,虽然下潜经过最低处稍微艰难了些许,不光有水的压迫力,还需要一定的身体韧性,得亏只是一时的,否则抽筋就很可怕了。 后续缓慢上浮让那些不适感逐渐散去,水面上是一处斜坡洞穴,二人从水里出来,身上除了已经融入衣服里的污浊,其余的倒是被后面路途中的清水冲刷得差不多了。 一路朝着光亮处走去,洞穴口外,皎月高悬为山峦披上素缟,草木丛生因风折腰,凤蝶飞舞翅洒星屑,无处不充满生息,是久违了的山寨外界。 然而危险并没有结束。 先前收到林疏昀以人偶传递出去消息的官兵已经包围了山寨,而有几位士兵正好埋伏在这藏匿于月色中的洞穴附近。 两人才刚出洞穴没走几步,莫祈君就踩中了一截树枝,这一脆声在寂寥的中格外清晰。 “有人逃出来了!” 守株待兔的士兵反应敏锐,吹起火折子,火光如赤龙觉醒,将夜色撕开豁口。 叫喊声清晰:“你们几个去洞口守着,其他人跟我追!” 第44章 万丈深渊他都不怕,她又有什么好怕的…… 从第一个字开始响起,林疏昀便飞快地拉起莫祈君朝树林深处急疾掠而去,这种时候,抢占先机极为重要,他很快带着她找到了一处极其隐蔽的灌木丛,揽着人躲了进去,那地方狭窄,他们不得不依偎得更紧密一些。 他们的身后,最先发现的士兵一马当先,后面是被叫喊吸引而来的一队人马。 最前头的口中大喊着:“给我搜!王大人说过了,此次行动须得万无一失,绝不可以有漏网之鱼!” 靠在林疏昀的胸前,莫祈君可以听见他跳得极快的心脏,这与他面上所表现出来的冷静截然不同,她被她环在怀中,冷冰冰的脑袋瓜也变得暖烘烘的。 她从小便喜欢用拥抱来表达情感,儿时伤心难过了,便会渴望初六的拥抱来安慰,遇到开心的事情了,也会扑上去抱住初六分享喜悦,在她看来,拥抱不仅仅是两个人的温度相互传递,很大程度上也让无杂质的真心贴在一起。 当下的动作也许算不上拥抱,仅仅是他单方面把她搂住,一面手掌盖住她的后脑勺,另一面手掌压在她的后脊上,她的手则被挤压在胸前,双双握成拳头,贴成花苞状。 他身上的气味和她一样了,除了水底的味道混杂空气,不好闻,也不难闻。他们的衣服料子也是一样的,山寨里最常见的款式,湿哒哒地贴着她的脸,痒得有些难受。 但是她不敢动,连呼吸都随着四面八方经过的脚步声停掉了,追兵们距离太近,树叶被踩扁的声音就像是在耳朵的附近打转,一道道火折子的亮光好几次堪堪照亮衣角,耳中他的心跳也居高不下。 第44章 好在天公作美,月亮的偏移又为他们的藏身处加上了一层掩饰,士兵们绕了好几圈都没发现这一小块地方,便收到了撤离的指令。 还没松口气,莫祈君便眼尖地看见地上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条碧色尖头蛇。 她倒不是害怕蛇有毒,只要咬在她身上就没有事,她害怕的是,这条蛇朝着他们的方向来,一定会引起微小的动静,在这样静谧的环境下,任何微妙的声音都会吸引注意。 这才是致命的。 她在心里祈祷着等那些人再走远一些,蛇再动作。 很可惜蛇就是蛇,根本读不懂她的心。 只听吐信子的声音响起,那条青蛇摆着尾巴,压着一叠又一叠的叶片便要快速靠近。 “班头!那里有声音!” 耳朵灵敏的士兵沿着蛇的走位靠近,脚步声越来越大地响起,林疏昀知晓无法躲下去了,反手扔出一枚石子,再度拉起莫祈君朝着脚步声最少的方向疾跑。 声东击西除了转移一瞬的注意根本起不了作用,原本散去的脚步声如同扑火的蛾子一般争先恐后地重返。 “我看到了!他们在那里!” “快追!” “别让他们跑了!” 风过无痕,水淋淋的衣服贴在身上,让身体一阵阵汗毛直立,林疏昀腿长脚长的,步程很快,拖得莫祈君几次都差点摔倒,还好他手上有劲,手掌往上滑,指头扣住了她的小臂,生生拉起了整个人。 虽然刚才的短暂停歇恢复了先前游水已经耗去的大半体力,可一拖一的两人不可能比得上养精蓄锐的追兵,双方的距离被不断缩短,越来越清晰的还有他们口中的呼喊:“你们逃不掉的,还是乖乖束手就擒,若是能揪出更多逃窜的人,将功补过,还能饶你们一命!” 这是把林疏昀和莫祈君都当做坪枣寨的逃犯了。 如果他们真的是山寨里的逃犯,也许这会儿已经举手投降了。 可惜他们是身负命案的重犯。 听那些士兵口中的王大人,想来是朝廷已经派了新的人下来彻查私盐一案,那就必然会着手调查魏永之事,一旦二人落网,绝无活命的机会。 他们只能不停地跑。 只是他们尚未逃脱追捕,足尖先一步来到了来到崖边上,放眼下去一片雾蒙蒙,全都是未知的可怕。 身后追兵接踵而至,三方围住了他们,为首的士兵高声道:“前方是死路,还不快快投降!是想要粉身碎骨吗?” 边缘的碎石因为人的重量而接连坠落下去,看上去就像在减少能够站立的地方,岌岌可危。林疏昀这个时候异常冷静,低声道:“等会儿闭上眼睛,抓紧我,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放开。” 都到这一步了,莫祈君心里虽还有本能的恐惧,却也知晓她不会受到什么大的伤害,更应该担忧有性命安危的,是肉身的林疏昀。 他都不怕,她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暗暗下定决心后,她道:“我一定保护住你的躯干。” 坚定的目光下,林疏昀呼吸稍顿,又很快如常:“谁要你保护,是让你不要在中途和我分开了,下面不知有多宽,大晚上找人很麻烦。” 下方太过于未知,莫祈君脑袋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想,又什么都想不到,憋了半天,说出六个字:“林翊你不要死。” 这句话戛然而止,明显还有后续的一大段相关文字,但她由于某种原因,立时收了嗓,抿了抿唇,又拉住他的手郑重道:“把我当护甲,千万不要死,行吗?” 滑进手心的柔软贴住他,比目光更加坚决,坚决中又隐含着很多没有流露的情绪。林疏昀扣紧她的手说:“不会死的,我想做的事情还没完成,绝对不会死。” 他的说辞是有些讨巧的,并没有说明不会死的是谁。 不过危急关头也没空想那么多了。 后头游说的士兵看他们没有动静了,正要带领几个人上前抓捕,谁料才走了两步,就见那一男一女环抱在一起,双腿一动,下一秒径直消失在了悬崖边上。 几人立刻冲了上去,可这条山崖太陡了,天又黑,放眼望去根本就找不到一点能作缓冲的地方,更别提那 么大的两个人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现在怎么办?”旁边的士兵被这高度吓得后退两步,腿都有些打颤,“绕路下去找尸体吗?” 为首的名叫何影,到底是有点经验的,沉着道:“大晚上的太费人力了,万一这两人只是卖出来调虎离山的,我们找到尸体也得不偿失,走吧,先回去和王大人复命,等明早再做打算。” 折返的队伍走过一段不算短距离的路来到原来的洞穴边上,发现那儿守着的就剩一个人了,他上前禀报:“班头,你们离去不久,这里面又爬出来一个虚弱的和尚,精神不太好,嘴里念叨着妖怪啊死而复生的,听不懂说的什么,已经被押送回去了。” “小小一个洞,居然能藏这么些人。”何影冷笑一声,“还真是一群惯会耍小聪明的歹徒。” 说话间,不远处凭空发射出一枚信号弹,五颜六色的彩光在大片的暮色中绚烂夺目。 何影眸光一亮,举高武器道:“这里不会出人了,所有人听令,朝此方向进攻,直捣黄龙!” 训练有素的声音整齐划一:“是!!” 行动的指令有条不紊,各个方位的人抓准时机,各司其职,对目标形成包抄局面,那些正在喝酒享乐,大肆庆祝的贼寇们褪去了平日里的为虎作伥的威风样儿,落荒而逃现出原形,奈何外部防守实在严密,里头的人根本就逃不出去。 少部分还未喝醉,依旧有着作战能力的寇匪拿起柴刀,利用对山寨地形的熟悉程度拼杀起来,竟也让官府折损了不少人。 夜风溘起,兵刃交接,铁与铁的碰撞之声混合嘶吼无处不在,坪枣寨里的老人不愧是在山野中一刀一刀撕杀出来的人,在绝路中愈战愈勇,甚至大喊着助威:“兄弟们!杀光这群狗官!” 当时是,天空又放出一道信号弹,色彩斑斓霎然落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原本还在作势往前冲的官兵们井然有序地撤退,一眨眼的功夫,只剩下被逼出房屋作战的贼寇们聚集在了中间。 “放箭!” 一声令下,一圈箭矢如同细密的雨丝洋洋洒洒,与光同坠,这样数量庞大的箭雨攻击,哪里是十几把普通柴刀能够抵挡的,利器穿透骨肉的撕裂声夹杂惨叫声,一具具强壮的躯体身中数箭,深红的血液没有限制地四处流淌,转瞬便化作了一滩又一滩的黄泉水。 猛烈攻势下,这群罔顾王法为非作歹之徒乱了阵脚,意识到大势已去,伴随着一把又一把柴刀落地声,纷纷举起双手跪地投降。 昔日占山为王,风光无限,连官府都不怕的坪枣寨一朝大乱,在四方的围剿下被一举击破。 尸横遍野,人去楼空,这个自诩自由的“王朝”落幕,葆崇县长年累月的毒瘤终于被除。 活着的贼寇们被带上枷锁依序押送回县衙,女人与小孩们则是一并回去接受调查,再决定去留。 回程之际,何影来到王阔身边,毕恭毕敬汇报完先前悬崖一事。 听完来龙去脉,王阔若有所思,还没说话,身旁阴影中骑着马匹的挺拔身影率先开口:“如此说来,那两个人就是和尚口中的妖怪?倒是有意思了。” 抬头看不清容貌,何影直言道:“你是何人?敢抢在王大人之前说话?” “休得无礼!”王阔厉声呵斥道,“这位是岦王的世子殿下,若不是朝廷让世子殿下来相助,你以为光凭我们那点人手,这次行动会有这么顺利么?” 如此大人物没有任何前兆地出现眼前,何影大吃一惊,顾不得脏乱慌忙下跪:“世子殿下恕罪,小人有眼不识泰山!” “不知者无罪,你起来吧。”岦王世子倒是好脾气,没有动怒,而是转回了原本的问题,“听山寨里的女人所言,逃走的两人并不是寨中人,我猜测,很可能是这一次给我们传递内部消息的人。” “什么?居然是这样?”搭在剑柄的手一紧,何影羞愧不已,“是属下办事不利,错怪了好人,还害他们丢了性命。”他抱拳于胸,上前半步,铿锵道,“属下这就派人去找寻他们的尸体,一定好生安葬!” “不。”岦王世子喊住他的动向,嗓音平和,“他们未必是干净的,否则完全可以在寨中等待救援,又何必逃跑?” 脑子一转,王阔反应过来:“殿下的意思是,他们不想与官府碰面?” “不错。”岦王世子不慌不忙地调转马头,留音道,“不必费力去搜寻尸骨了,妖怪是不会死的。” 看那身影潇洒离去,王阔与何影愣神相视之后,忙策马跟上,困惑道:“殿下真的相信那个和尚的鬼话?这世间,有妖怪存在?” 岦王世子爽朗放声一笑,反问道:“在你看来,什么是妖怪?” 第45章 “这个志怪话本里那些修炼千年,吃人的邪物?” 岦王世子笑而不语。 王阔想了想,纠正回答:“也不一定吃人,也可能吃草木,吃动物,总之就是非人的怪物?” “眼见为实,你都没有目睹过,如何就断定此为妖” **的马匹行进加快,岦王世子道,“书中所写再如何邪祟,都是人所创造出来的,可怕之处亦来源于人性,这统称虚假的妖怪。” “那何为真实的妖怪?”王阔拉动缰绳,追平错位的间距。 “或许主动,或许被动,日月轮转,一念之间,原来的人就成了有别于常人的异类,常人在某种意义上则成了他们的食物源,这才是现世里的妖怪。” 王阔一阵鸡皮疙瘩:“殿下说得好生瘆人。” 岦王世子轻轻地摇了摇头:“比起害怕,我更多的是好奇这样的转变为何会发生。” 走在回县里的路上,阿香还有一种做梦的感觉。 听着百姓们兴高采烈议论起新来的王县令新官上任三把火,先是查获了上任县令的一堆赃款,再就是一举歼灭困扰县里多年的坪枣寨,真真是葆崇县的大恩人。 那一日名叫阿祈的姑娘与她说了大致计划后,她其实是有些没安全感的,看见对方和那个工匠一同被抓走的时候,她更是无比恐慌。 恐慌他们把自己扔下,恐慌好不容易复燃的希望幻灭。 她提心吊胆地等了两天两夜,终于在第三日的晨曦迎来了曙光。 官府打扮的人包围闯入的那一刻,她知道自己没有信错人。 每一个平日里把女人当玩物的山贼都抱头鼠窜,死的死,伤的伤,以及那个自称是他夫君的男人,曾不可一世地打骂她,羞辱她,在此刻屁都不敢放一个,老老实实伏跪于官威之下。 她以为自己会喜极而泣。 结果没有。 面对把她毁掉之人的获罪,她连痛快的感觉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比平静的内心,平静得有些吓人。 调查之后,她无罪释放,走到县衙的大门外,看着无数抱头痛哭相认的家庭,一声声儿娘落而中,她眼睛终是有些发酸。 当年她离开家时说得那样决绝,如今即便爹娘知道了她回来,也不可能让她回去,更别提来找她了。 她失魂落魄地方要离开—— “香儿?” 熟悉的叫喊让她遽然抬头望去,几步开外站着的,不是苍老的母亲又是谁? 呼吸一滞,阿香还以为自己在做梦,重重地掐了一下手背。 “香儿!” 母亲风烛残年的声音又传来了一遍。 她终于发现这不是在做梦。 阿香趔趔趄趄地朝着那个方向跑去,决堤的眼泪一下就随顺着面颊流到嘴里,含混不清地喊着:“娘” 母女俩紧抱在一起,白发苍苍的女人哽咽道:“你失踪以后,我和你爹没少去官府报案,可是都一无所获,我们就猜测很大可能被山贼抓走了,这些年来,我和你爹一直活在后悔之中,后悔 当初不该逼迫你嫁不想嫁的人,否则你也不会” “别说了娘”阿香泪流不止,哭着说,“是女儿不孝啊!女儿还以为你们一直都在怪我,甚至不敢回家去。” “傻孩子,我们怎么可能怪你?”带着皱纹的手轻拍着她的头,就像小时候安慰哭泣的她,“今日听说剿匪成功,你爹脚骨头扭了还想和我一起来,被我劝着才安分待在家里,叮嘱我需得马不停蹄赶到,生怕见不到你啊。” 一句又一句的话说得阿香哭得更狠,好半晌,哭够了,她喘不过气地擦掉眼泪和鼻涕,和母亲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娘俩聊起这些年的生活是如何过来的,除了互相心疼还是心疼,还好漂泊不定的心有了归宿。 泪水逐渐转化为欢笑,正好经过董斌的门前,阿香稍稍顿步,母亲见状,斟酌着,还是没有略过这个话题:“香儿,娘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 “董斌他,三年前就死了。” 寥寥数语,让阿香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双腿差点软在原地,被母亲一把搂住,接受了好一会儿,方哑声复述:“娘你说,董斌死了?” 母亲叹气道:“你走后没多久,他便患上了肺病,爹娘也有送药给过他,可他的病越来越重,连郎中都束手无策,最后没能熬过三年前的那个寒冬。” 这番话反反复复钻进耳中,阿香只觉一颗心沉沉浮浮,说是疼,又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疼。 先前与那位阿祈姑娘谈话时,她的确脑子一热有过期待。 期待他还在等她,期待着他来娶她。 可冷静下来仔细想想,那其实太过梦幻了,也许最初他们的感情的确很好,也经得起考验,可她不辞而别五年,不是五天,凭什么能断定他会一直记着她?又凭什么断定在知道她嫁过人后他还能与过去一视同仁地对待她? 真心是瞬息万变的。 想明白这件事,阿香倒能够接受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的可能了,不过是心痛但祝福罢了。 她没想到,预期的结果种种,却终究算不过老天爷,董斌等她也好不等她也罢,爱她也好不爱了也罢,都随着他的撒手人寰无法再得知了。 一夜无眠,清晨时分,阿香来到了与董斌约定私奔的地方,亦是他们最初相识的地方。 放眼一片宽阔的绿地,却瞧不见什么蜂蝶,也听不见什么鸟叫,她站在树下,抚摸着身旁的老树干,似乎看见了他牵着她的手来到这里,羞涩地与她表明心意,而她红着脸接受了。 一恍惚,又变成他搂着她靠树坐下,满怀期待地告诉她以后想要个女儿,那样就可以好好宠着她们娘俩了。 那个刹那纯粹得太过梦幻,金色的暖阳落在身上,预示着熠熠生辉的明媚将来,他们共同畅想着遥远的以后,在温暖中睡去,醒来时肚子饿得咕咕叫,他便灵活地爬上树,为她摘下几颗果子。 彼时正好有风吹落了一颗干涩的小果,滚到她的脚边,阿香一呆,脑子还没转过来,就俯身捡起了果子,她用衣袖擦了擦,张嘴咬下一整颗。 苦涩的滋味蔓延在舌头上,她却怎么也想不起它本来该有的味道。 持续的咀嚼让口中的味道越来越浓烈,几乎要让整根舌头麻痹,她愣是不肯吐掉。 硬吞下去的同时,延迟的眼泪突兀落了下来。 原来有些时候,错过,就是一辈子。 第45章 喜欢的人也许还有那么一丁点的妒忌?…… 山崖的高度超过了预期,好在有些部分并不是从上看下去那样的陡峭,而是一个往四处延展的坡道。 刚开始下落的时候,林疏昀利用那把经过他改良的匕首尽量刺入岩石中,就是为了有个缓冲,可惜区区一把匕首又怎能比得过天然山石,在划过不知道哪一块突起后,刃处寸断寸裂。 两人来不及做出抵御的动作,便急剧往下,像是两颗巨大的滚石,一路直冲地底。 崖底的冰凉比上方更甚百倍,不需要风吹,就冷得像是到了阴世。 冲击力作用下,莫祈君的眼前短暂一黑,几近昏迷之际,脑袋很快被这样的凉意冻得清醒过来。 睁开眼的那一刻,她的第一反应是—— 林翊没事吧? 落下之前,她还死死抱住他的躯干,可是落地后却由于外压被迫松手,只能勉强攥住他的衣服。 她捂着前额坐起,头一直被他护在怀里的缘故,除了有点晕,没有受到什么实际性的伤害,她直起身体,借着微弱的月光,顺着拿在手里的衣袖看见了他到处是划痕的手腕,又惴惴不安地朝前移动视线,固定后,方短暂地松了口气。 还好她搂得紧,他的身上没怎么受到撞击,没什么大问题。 然而这口气没来得及全部呼出。 当她继续往脸上看去时,脑袋中血液吓得无法流通了。 紧闭的双唇上是紧闭的双眼,而紧闭的双眼上赫然是一滩淋淋的血迹! 血滴顺着脸颊轮廓滑下,莫祈君不敢随意移动他,也不敢去摇晃他,恐惧从嗓眼冒出来:“林翊!林翊!” 她甚至忘了要去探一探他有没有气息,或者听一听他有没有心跳,只是不停地喊着他的名字,她想他这个时候应该睁开眼质问她为什么没有抱紧他,抑或若无其事地说他的头有点疼。 可他没有。 他的睫毛都未颤动一分,单躺在那没做出半点反应。 情况越是危急,她越知道不能慌张,在这种时候没有办法靠任何人,只能靠自己。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后,莫祈君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又翻看一遍他的身体,没有发现特别严重的地方,裸露出来的大都是和手臂上差不多的细小伤口,这让她稍微安心了一些。 至少可以先断定是头部的创伤让他昏迷不醒。 她先脱下了自己身上的衣服,只留下最后一件单衣,将这些衣服全部都裹到他的身上以便他取暖,又伸手缓慢地垫高他的脑袋,让他躺在她跪坐的大腿上以免他大脑充血。 第46章 这个场景竟然与前一次他得温病时候神奇地吻合了。 没有多余的时间感慨,她知道这一回情况比之前要严重得多。 她取出预留的最外面那件衣服,下摆有一大半为了先前的逃脱而消耗了,剩下的她又撕了些下来,拿来擦干净并且包扎好他的伤口。 完成这些事,她不知道该做什么了,睡又不敢睡,动也不敢动,于是不停地与他说起话来。 她说,林翊我和你讲讲我小时候的事好不好?我从懂事起就没见过父母,一直都是与初六生活,初六呢,就是我唯一的哥哥,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我很喜欢他,也以为会和他一起长久下去。 她说,忽然有一天,我被抓走了,像是阿香姐一样,连一句话都来不及和初六多说,就被抓到了一间小屋子里,小屋子里除了我,就是存放我的水缸,所以我才那么爱胡思乱想,因为漫长的时光里,除了想这个举动,我什么都没有办法做。 她说,后来我从小屋子里逃了出来,就遇见了你,老实讲一开始我真的很害怕你,感觉你冷冰冰的,一点不近人情,可你是我的恩人,我便尽可能克服这种害怕,想去 报答你,没想到除了这样帮你治病治伤,也没什么可做的了。 她说,再往后害怕慢慢就没有了,我真心将你当作了朋友,当作了家人,并期望我们会一起好好生活下去,即便老天一次一次地设下难题,我们始终能够相互配合,闯过一道道难关,所以这一次,我们依然可以一起携手并进,对不对? 絮絮叨叨说了很久,可还是无人回答,不断重复的话语连带她的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来。 “我不爱哭的,我不是个爱哭的人,可是好像总在你面前掉眼泪。” 她说,“你醒一醒好不好?我不想再拥有又失去家人了,我不想再孤身一个人了,林翊,你醒一醒好不好?” 剔透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擦掉又涌出,涌出又擦掉,擦着擦着,耳边似有细如蚊蝇的语调,她以为是太难过而出现了幻听,可那声音却没有停下,反倒在哭声的铺盖下有穿过的趋势。 莫祈君心口一突,登时止住哭泣,低头俯视而去。 干燥的嘴唇上还落着她的眼泪,他的声音极小地从气口挤出来:“好咸” 太过激动,她差点对着他打了个喷嚏。 “林翊!你醒了?你真的醒来了?!” 她又哭又笑,生怕是幻觉,伸手擦去他脸上的泪,才有了点实感,急不可耐地朝他问话,唯恐他伤到了脑子:“你还认得我是谁吗?” “这么吵除了你还能是谁” 熟悉的损人味道让始终高悬不下的心绪稳稳地落下来,莫祈君擦干面上残余的耒,慢慢将他扶起,问:“你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低低咳了两声,林疏昀道:“头疼,还有,感觉胃里翻江倒海,器官都错位了。” “这怎么行!” 莫祈君惊慌失措,赶忙伸出手,“走,我现在背你去找大夫,身体里的伤比皮外伤更可怕!” 这架势竟真打算把他背起来。 林疏昀拦住她的手,费力道:“你再动一下,我的内脏就要被折腾吐出来了。” 她生生停住动作,当真不敢再用力一分。 没有血色的脸被皎洁的月辉映衬得更加苍白,林疏昀声线低缓,口气虚弱:“即便现在内里有伤,也不是最应该注意的夜晚的山林里到处是蛰伏的爬虫猛兽,你能保证不会走出去两步就被盯上么忘了前面的那条青蛇了?” 莫祈君老老实实地收回手,双方就此陷入沉默,寂寥给了发热的大脑冷却下来的时间,她想起自己刚才叽里呱啦的一大堆,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那个我刚才说的话你应该没听见多少吧?” 缓了些后,林疏昀不疾不徐瞥她一眼,能够连贯说话了。 他淡淡道:“你很喜欢初六?就是那个你不开心的时候会给你吃蜜饯的人?” “你全部都听见了!”莫祈君捂住嘴巴,眼珠子瞪得老大,听见后半句更是感觉天塌了,“还有上次喝醉酒说的话你也记得?!” 她不是个会断片的人,所以酒醒时候想起前一天对林疏昀发的酒疯是又羞又后悔,一连几天不敢单独面对他,并且发誓以后绝对不会碰酒了,没想到如今他又提起那一夜的事情,简直是把她的心情翻出来重新处刑! 不过林疏昀可没她想得那么多,也不是刻意要提起醉酒的那天晚上。 到底前头处于昏迷之中,怎么可能像常人一样能听的进去所有的话语,他只是断断续续听到了有人在说话,应该是在叫他醒来,至于其他的,他只听到了某些关键字眼,又根据那些字眼联想起了曾经听过相关的,自然而然就把她醉酒的话说了出来。 但他也不准备和莫祈君解释。 不知道是故意想要戏弄她,还是单纯对这个连照面都没打过的初六有意见,总归要让她不自在,似乎在她面前,他常常会变得不像平时一些,做出平时不大会做的事。 只是他并不承认这种变化。 莫祈君还在那边抱着头想要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他眼中转瞬即逝一抹忍俊不禁,开口道:“去生点火来,太冷了。” 她这才想起正事——她是不会感觉冷,可林疏昀从前头就穿着湿衣服到现在,别又染了风寒才好! 甩开不必要的念头,她手脚麻利地把火生了起来,拿了一小簇火苗,想去周围捡点果子给林疏昀填肚子,他们少说也有三天没吃东西了,她不会饿,可他不一样,不吃不喝再过一段时间,应该就到极限了。 然而崖底根本就不适合植物生长,除了生命力顽强的苔藓以外,什么都没有。 莫祈君稍作思量,捡了一根尖头的树枝,顺着苔藓附近寻找,果然在缝隙处发现了三四只苔蛾幼虫,它们黑色的身体上覆盖着浓密又柔软的长毛,样子实在难看,她干脆利落就把这几只蠕动的东西串成了串儿,随即折返火堆旁。 她来回转动树枝,动作熟练地把幼虫烤成了干,然后递到了林疏昀嘴边。 “”他盯着看了三秒,“你不会是让我吃这个吧?” “是啊。”她理所当然,又把串朝他凑近了点,“你现在应该快饿扁了吧,这种虫子没有毒,就和蚂蚱,蚕蛹一样,都是可食用的,只是口感上呢,稍微差了那么一些些。” 林疏昀与幼虫之间如同有一堵看不见的墙,它向前多少,他就往后多少,距离始终不变。 “我不吃。”他坚决道,“我不饿。” 光看他手一直若即若离放在腹部的动作,这话鬼信莫祈君都不会信。 “这个时候林翊你就别嫌弃了好不好?你不吃晚上饿晕过去,明天还怎么赶路?” 他抿着唇,能感觉到自己的胃已经瘪成了片,中间连气都没了,仿佛随坐姿而折叠,这种感觉是很难受的,宁可往里面塞棉花,塞石头,也想撑起来一点,至少他从没有饿成这样过。 “你是不是怕我唬你啊?”眼看劝不动他,莫祈君跟哄孩子一样道,“本来想全部留给你的,那我先吃一只给你看看,有人陪你吃,会不会好点?” 在有些诧异的目光下,她张口就咬下了最顶上的那一只幼虫,神色未变地就吞下去了。 他眼睫一动。 “你以前经常吃这种东西吗?” “当然不是。”她说得轻巧,“只有实在没东西吃的时候,我和初六才会把虫子当食物,饿肚子实在太痛苦啦。” 深沉的双眸在她面上逡巡了很久,林疏昀抬手拿过树枝,默然地啃下幼虫。 相比她的大口吞咽,他的细嚼慢咽显得格外优雅,吃虫子这样狼狈的事情,放在他身上都是难得的赏心悦目。 他突然问:“你说的初六,现在在哪里?” 没想到几乎不会打探别人过往的人问出这个问题,莫祈君擦嘴的动作略微一停,弯曲的食指还悬在唇边:“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跳跃的火光落在她碧瞳中,她的声音藏着落寞:“其实我逃出来,就是为了找到他,然后,安葬他。” 林疏昀一怔。 他说不出听到这句话后是什么心情,是同情她更多一点,还是在庆幸?也许还有那么一丁点的妒忌? 可这些情绪具体对应着哪个字,哪件事呢? 他捡起地上的落叶扔进火堆,像以前一样控制着把不该出现的奇怪的想法赶出脑海。 人性中的阴暗部分当真禁不住深究。 莫祈君很快收拾好心情,好奇问他:“你呢,林翊,你有没有很重要的人?有没有很喜欢的人?” 她眸子亮得像星星,好像不论什么时候都是亮闪闪的,就和她的人一样,站在哪里都发着光,让人移不开眼。 重要的人? 林疏昀眼中的火苗时而低垂外扩,时而高涨冲顶,比起本来的形态,更若于被重物溅起的大浪。 第47章 是他的家人吧,他想,不过已经不在了,说这也没有意义。 那喜欢的人呢? 第46章 不会哄人“所以你其实是在求和吗?”…… 素来灵光的脑中一片空白,林疏昀困惑于自己无法思考这样一个简单问题。 那个从来 都是轻而易举否认的答案,直到天光都没有说出口。 白日的崖底依旧很冷,也许是早了几个月开始入冬,下方的路不比山上,有很多很多条,乍一看每一条都能往上通去。 但是两人都清楚,并非条条都是生路,有的路可能通往死穴,有的路可能通往动物的巢穴,至于是什么动物,那就不得而知了。 垫了肚子加上休息了一晚,林疏昀状态稍微好了一些,头也没有那么疼了,只是脸上仍旧没什么血色,比棺材铺里的纸扎人更像纸扎人。 先前莫祈君早他一步醒来,在他耳边以气声让他暂时等待着,自己则先去探一探路。 她这样的身体情况,不用吃,不用睡,不会痛,不会累,在绝境中毫无生存压力。 林疏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的左脚踝不知何时扭了一下,坐着的时候没感觉,踩下去却钝钝的疼,能走路,但是走不快。 走了没两步,他看见莫祈君跟只小狐狸似的从西边那条路跑了回来,兴高采烈道:“林翊林翊!这边有溪水的声音!” 哪怕是猎户遇到这样的狐狸,可能都抓不住吧。 来到他身边,她扶向他的手很顺,口中念念有词着:“我有预感,沿着这条路很快就能走出这座山了。” 可实际行动哪有说话容易,爬坡需要力气,何况是又长又拐的山坡,这对于刚坠过崖的人而言并不是易事。 一路向西从白日走到了晌午,林疏昀终于停住脚不动了,莫祈君想着多半腿酸了,要扶他坐下休息一会儿,谁曾想低头一看,他的左脚踝几乎肿成一个馒头了! 这个人一声不吭地用着这样肿的脚,硬生生走了大半个山坡? “林翊,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脚受伤了?”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娥眉一蹙,正色道,“你完全可以扶着我,放慢速度,只用一只脚走路啊?” 面对质问,林疏昀只是云淡风轻说了两个字:“很丑。” 此言一出,她便清楚,他是故意这样说的。 他这样一个不肯示弱的人,又怎么会主动告诉她自己的伤处?更遑论要把所有力气放在她身上,单脚靠她来搀扶着走了。 但清楚不代表就能理解,这样的语气,这样的答复,简直让人气不打一处来。 把他扔在树旁,莫祈君转头就走,过了一会儿拿回来一堆不知名的草叶,扔到他怀里,干巴巴地说:“你自己咬碎敷在伤处。” “什么?”林疏昀不紧不慢道,“送我安息的毒药?” 要是换个人面对他早就炸毛了,得亏莫祈君熟知他的性子,平日她心情好的时候依着也就算了,这个时候,他越是想看她表现出如何,越是要逼她主动同他闹以来转移矛盾,她就越不会去如何做。 出乎意料,她说:“是啊,见血封喉,别剩了。” 她心里不痛快,不想和他待在一起,也不等他露出什么表情,索性到附近去摘点果子。 这一块地方有了植物赖以生存的环境,想找能吃的应该不难,她逛了两圈,怀里已经满当不少,心情也稍微好点了。 冷静后想想,这样长的一段路只靠单边脚行进也不切实际,她给的草药虽然是有点活血化瘀,消除肿胀的作用,可往后朝上朝下的坡度不知道怎么分布,继续赶路肯定是行不通的,最好还是多观察一下,根据脚踝的恢复情况再做打算。 她一手提着装满果子的衣服,另一手拿出一个往胸襟随便擦了擦,放到嘴边啃起来,还没走两步,便遇到了个麻烦。 山崖下没有外物作祟是因为那种地方根本不适宜生活,可这里不同,植物能够生存意味着动物也是如此。 不远处,一只眼睛泛着荧光的狼正盯着她。 莫祈君再如何胆大,也天然会畏惧这种凶狠之物,且狼是群居动物,这里有一只,很可能附近不远处还有不少只。 她口中的野果还没咽下肚,与野狼虎视眈眈僵持着,腿有些发软,只怕它嚎起来,吸引更多的危险。 脑中飞速思量着当下最优该如何,便见它前腿动了起来,獠牙还未展露,她咬了一半的果子精准地就扔中了它的眼睛,同一时间,兜里的野果撒落一地,她向着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的野狼冲了过去。 行为完全无意识,空白的脑海并没有暂停她的动作,长臂一伸,她带着全身的重量压在狼背上,臂窝死死地掐住了这畜生的脖子,想要限制住它的出声,然而野狼不是野狗,连带着她侧身翻滚,灵活地一扭就要挣脱她的束缚,转朝着她的脖颈咬来! 情急之下,莫祈君只能将手往它的喉咙里掏去,一拳卡在它的嗓子眼里,这动作令它痛苦不已,四爪不停地做出刨地的动作,想把人甩开,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在她急促的呼吸同时狠狠地咬住了她的手臂,力度之大几乎能够透出白骨。 可惜莫祈君不会疼。 她满脑子都是,如果匕首还在就好了,不至于这么艰难肉搏。 这样的姿势不知保持了多久,久到身下逐渐没了动静,野狼的四足不再动弹,尖牙也不再用力啃咬,她只觉得脑瓜子嗡嗡的,松开锁喉的手,想要掰开它的嘴巴,却发现打着颤根本对不上位置也使不上劲,只能跟这面色痛苦的畜生亲密同地共枕。 天色渐晚,莫祈君茫然的眼睛里一无所有,她想自己当真开始下杀手不眨眼了,一个人,一头狼,一回更比一回熟练,下一次,又会是什么呢? 拉出自己血淋淋的手臂,取出身上还没用完的布条,手口并用绑紧了伤口,她摇晃着起身,拖着野狼尾巴带着尸体往回走。 夜晚的山里尤为容易迷路,好在她沿途做了记号,两步一处弯绕,三步一处小坡,又翻开一簇树丛,直接和霎然睁眼的林疏昀对上视线。 “你” 他首先看到了她,然后才看到左边染血的手臂,以及手里提着的东西。 波澜不惊的眼中一瞬闪过很多情绪,全都是向着她去的,但她这会儿没有心情解读了,像刚才扔药一样把狼尸扔在了他的脚边,转而走向他生起的火苗另一侧坐下。 她孤零零地坐在那里,抱住自己的双膝偏头靠着,蜷缩成小小一团,只有一根衣带束起的长发随风而起,衬得整个人分外单薄。 即使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也能看得出来她情绪不是很好。 “过来吃点。” 好一会儿,他的声音与肉香一同飘来,她也不计较,拿过一块肉就啃起来,只是平常随口会说的一句谢这回省去了。 狼肉没有调味剂,但是口感烤得刚好,不柴不腻,看得出来林疏昀的确对美食颇有研究。 “你知道以前的朋友都怎么说我吗?” 他忽然开口,她嘴中的咀嚼慢下来,但依旧没有看他。 也不需要回答,他语气如常道:“说我自恃清高,孤高自傲,不把人放在眼里,也根本不会共情理解别人。”鼻中一声轻笑,他自然地问,“听上去是不是和逐空一样?” “乱讲,才不一样。”莫祈君不假思索地回了一句,意识到自己又被他牵着鼻子主动说话了,马上闭了嘴,咬合得更快了。 似乎没想到她的回答这样没有犹豫,他唇畔轻微一动:“他们说得一点错也没有。”又很快收回,“目中无人的性子在早些年尤为明显。” 他的声音飘渺如尘沙,风吹即散:“那会儿仗着有点本事,想如何便如何,全然不会在意别人怎么看我,也不可能去解释做出事情的理由。” “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我背井离乡,缘着这这样的性格吃了不少苦头,也终于学会了藏锋和忍让。” 那双望着火光的眼睛有些出神:“一个人生活太久,内心因而更加封闭,所谓人情世故,也只有在迫于生活时候才会当做一种手段。” 性格是身上最能代表自我独特性的一 种存在,若不是经历过大喜大悲,一般不会轻易改变,即便改变了,掐头去尾最本质的特质依然留在身上。 莫祈君晓得,他轻描淡写的“一些事情”,一定是很重大的事情。 可讨人厌的原生性格并非万能挡箭牌。 “所以你觉得对我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傀人,连人情世故都不用讲,对吗?”她嘴角向下,抿着唇看他,神色固执。 她想,他要是敢回答一个“是”字,不管什么理由,她就把吃剩一半的狼肉往他脸上狠狠丢过去。 “原来你生气的点在,以为我给出的理由是对你敷衍了事?”他微微挑眉,有些意外。 “你不知道我生气这个?”莫祈君圆溜溜的眼睛使劲盯着他,眉头锁得紧紧的,“不对,什么叫以为?你就是对我敷衍了事!” 第48章 两人目光连接上,半秒后,林疏昀镇定地反问:“单脚跳山坡,不丑吗?” 他的口气太正常,莫祈君一时无言以对,他继续发问:“山坡不比平地,若是只靠一只脚支撑身体,不说你这身板能撑住我多久,要是一个不稳,连仅剩的那只脚都扭伤了,又该如何?” 听着听着,好像变成了他才是谨慎考虑的人,而她成了一意孤行,无理取闹的那个。 这个人到底是在诡辩,还是真的这样想? 她想反驳,然而这次深邃的眼眸中除了她的倒影,其余什么也没找到。 心里闷闷的,莫祈君不说话了,一昧地大口吃肉。 烦人的声音却又无孔不入地传来:“你坐过来,我不方便移动。” “干什么。”咽下去一大口,她凶巴巴地吐了三个字。 “头发和伤口布料快黏在一起了。”他早有所料般,声线未变分毫,“不想腻一头,就坐过来。” 眼角顺着他所言从侧边移到自己都扒着肉分不出来的手,莫祈君默默挪了过去。 轻轻地抓起她的头发,林疏昀把滑落到发尾的衣带取下,重新束高了点,往另一边偏去,撩到了肩膀前面,又解开她乱七八糟的包扎条,露出血迹斑斑的伤口。 他平声道:“先前说我处理伤口随意,你更随意。” 鼻腔冒出一个“哼”字,莫祈君道:“我又不会发炎。” 她故意把天聊死,他也如她所愿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显然,只是“这个话题”。 “你为什么跑去杀狼?” “谁没事去杀狼?我去摘果子。” “果子呢?” “”莫祈君硬邦邦道,“果子被狼吃了。” “哦。”他不依不饶,“那剖开狼肚子应该能找到?” 她深吸一口气,什么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统统抛在脑后,塞得慌的胸腔不干了,震动着发声:“果子果子果子果子,我还能有三头六臂把果子拿在手里杀狼吗?当然是为了自保,抓不住滚掉了啊,平时也不见你多爱吃果子,肚子饿的话有肉吃还不够吗?” 憋着的那一股气顺着转头就发泄出来了,却对上他刚为她重新包扎完伤口抬起的眼。 不过一拳之距,眸中带了点几乎看不出的笑意。 她立刻转回了头,干咳一声:“你今天话怎么这么多?” “那你今天话怎么没有平时多?” “因为我生气了啊。” “嗯。”他点头,“我知道。” 太过了然的样子让莫祈君一愣,眼睛不停眨着,脑袋瓜飞快地转动。 须臾明白过来,她托着腮慢慢悠悠分清条理:“我生气了,你才讲这么多话,又是道过去,又是说现在,又是给我重新包扎,又是帮我扎头发,末了还主动找话题,所以你其实是在求和吗?” 上一秒有话的环境立马哑了,只有风声和干柴燃烧声衬得这夜晚更加死寂。 锁在身上的视线并不能左右什么,林疏昀收回动作靠到身后的树干上,道:“你脑补太多了。” 本来还将信将疑,他的言行一出来,莫祈君就知道自己没有想错,缓缓抬高眉毛,把眼睛拉到最大:“林翊,原来你哄人的手段是这样啊?” 林疏昀:“” 他冷冷地说:“我没有。” “哦——”莫祈君又怎么会放过这样少见的时机,欠飕飕道,“也不知道‘不可能解释’的人刚才是在干什么。” “” “哎,总不可能是在解释吧? “闭嘴。” 第47章 心的答案心若看不明白,那试一试,便…… 天暗之前,莫祈君看到了出口。 投射下来的光线不止一道,纤细而又笔直的,像绷紧的细线,能领着人不再迷失。 为了修养脚伤,她与林疏昀行进的速度非常缓慢。 第三日,第四日,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小心避开野兽的洞穴,躲过残余的追兵,就着山中的天然物资生存适应,途径流淌的溪河,密集的灌木,还有连续不断的鸟叫声,终于踩着第五日的风尘石草,走出了黑漆漆的山林。 他们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动身回到了上一处的容身所。 破庙还是那个破庙,过去了这么长时间,几乎没有变化,不存在活人生活的痕迹,一如既往的破烂。 这种地方,连路过的贼寇都不会多看一眼。 才走到门口,莫祈君就听见里头传来一声防备十足的狗叫,她愣在原地,但也只是一瞬,随后立即跑上前,大声问道:“是阿蛋吗?” 这句话带着些许紧张,像是被攥住了嗓子眼。 下一刻,从庙里扑来一个熟悉的身影,伴随着亲昵的狗叫,叫得她这么多天都没怎么休息好的身躯不再疲惫。 过去莫祈君在贫苦的阴影下,奢求的东西有很多,家人,美食,看见什么都很希望自己也拥有,然而成为“药人”又成为“傀人”之后,她才发现从前的那些根本算不得艰难,真正的苦难像是源源不断的瀑布,冲刷在底部的她头上,睁不开眼,也喘不过气,长夜之后是短暂的曙光,而曙光过去,又是漫长的黑夜。 如今的她原来只需要一只许久不见的狗,就能够得到莫大的满足。 寺内火堆燃起,两人一狗环绕而坐,难以想象上一回出现这个场景还是在两个月前。 之前藏在佛像里的东西没有人动过,落了一层厚厚的灰,不知道是位置太偏没人会想到里头还能藏东西,还是说也有阿蛋守护的一份功劳,但那都不重要了,现在最值得高兴的是,东西在,狗也在。 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莫祈君心情甚好地抱着黄狗,心疼道:“我的好阿蛋,瘦得都能摸到骨头了,一定是天天啃人家不要的骨头才弄成这样,没关系,明天娘就去给你买好吃好喝的!” 林疏昀刚找了些能用的东西把漏风的门堵上,回来就听见这话,一时无语:“你自己都没吃上好的,给狗买?” “那又如何?”莫祈君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当娘的当然是把最好的给闺女啊,这点毋庸置疑。” “闺女?”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怎么了?”她倒是理所当然,“阿蛋是我们一起收养的啊,它不也是你的闺女?” 林疏昀:“?” 莫祈君鄙夷道:“还是说你想始乱终弃啊?” 林疏昀:“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 莫祈君不理他,抱着黄狗蹭道:“可怜的阿蛋,你爹爹不要你了,他是个坏爹爹。” 林疏昀:“我什么都没说。” 暖黄的光影下,黄狗被莫祈君逗得很高兴,林疏昀在旁边看着他们闹,不觉得聒噪,取而代之的是安心。 他想起少时衣食无忧的时候,他很 喜欢独处,提一支笔在宣纸上走势如游龙,或翻一本书在烛光下阅读千百遍,旁人的说话声,乃至呼吸声都会打扰到他,让他厌恶烦躁。 可逐渐的,身边的人一位一位离去,因病逝世,因罪处死,天灾人祸,随便一个举动都能成为把亲人带走的力量,他对独处的心境,也截然不同了,过分的寂寥让他难安,他开始喜欢那些有声音的,有动静的,从前鲜少去碰的事情。 他做饭,是为了听刀板的接触声,听锅勺的碰撞声,他种花,是为了听修剪的擦刀声,听浇水的流动声,他射箭,时为了听弓弦的弹射声,听入靶的穿透声,他制作人偶,是为了听制作原料的锯木声,听组装部件的碰撞声。 他习惯了自己创造声音。 直到她的出现。 死气沉沉的世界出现了一个小鸟般的声音,从刚开始见面的时候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每一天都有话说,每一天都能找的新的话题。 与他寻求外界帮助的方法不同,她对抗安静的办法,就是靠自己。 路过院子时,他听见她和花圃的桂花说话,说它们很漂亮,味道很清香,夸着夸着,就变成说她想吃桂花饼了,可惜那些花都是他的宝贝,她只能眼馋着看一看。 屋门大敞时,他听见她和收养的黄狗说话,说它很乖巧,很懂事,无忧无虑的,让她特别羡慕,说要是她也只是一只宠物就好了,不过得是富贵人家的才行。 除此之外,她还会和一开始很害怕的人偶对话,说他技术真好,把它们做得太逼真了,让它们晚上不要去她的梦里吓唬她;会和手里的弓箭说话,让它们放松一点,听话一点,哪怕练习不配合,也千万不要在比赛的时候出乱子。 她的自言自语从天南到地北,从生灵到死物,零零散散,随处可闻,初听觉得吵了点,一张嘴停不下来,不懂她哪有那么多话说,等到习惯她的存在,习惯这些声音后,他才开始真正去倾听内容,也察觉到了她隐藏在乐观之下的熟悉情绪。 是和他再相似不过的孤独。 可她虽然孤独,却从来没有害怕过孤独,她的内里远比她外表看上去强大得多。 第49章 她拥有一颗情感丰盈的,能够自给自足的,充满希望与爱的心。 从落下山崖到走出山林这段时间里,她除了闹脾气的夜晚不爱说话,之后仍是有很多话要说的,他经常在睡梦中听见她小小声地和“山神”说话,她诚恳地请求那个看不见的神灵,给他们指一条明路。 要走的路虽然不多,也不像崖底那样四通八达,但是她还是会害怕不小心走到错误的路上,事倍功半,他不信神明,但是听着她的言论,竟然觉得有些傻得可爱。 她抱着黄狗,一边蹭着它,一边把这段时间以来的遭遇一件一件说给它听,那神情认真而又灵动,火光与声音一同起伏摆动,像羽毛一样挠得心头痒痒的。 悸动一刹徒生,脑中冒出山崖底下的那个夜晚,他回答不出的问题。 ——那喜欢的人呢? 在她的哭声中醒来的时候,他的心是有一点疼的,他不晓得也不想晓得为什么,便放任那种疼痛过去了,她说她小时候饿得不行会吃虫子,即便第一次见面他就猜到了她的过去充满苦难,但听到那样风轻云淡的口气时,他的心还是有些说不出的堵。 他这样一个曾经幸福过的人,和她那样一个曾经便是艰难的人一同过着当下艰难的日子,这样的对比实在有些强烈。 脚受伤之后,他也想过要不要和莫祈君说,当他出现这个念头的时候,才发现,极少去依靠别人的他已经将她当作了最信任的第一位。 他对这个想法感到不解,感到恐慌,他不愿相信,更不愿承认,于是选择了和内心截然不同得另一种做法。 她果然生气,他当然知道为什么,可他不会安慰人,他也不觉得自己有错,身体是他自己的,他想如何便如何。 这个想法直到她离开他的视线后依然存在,他清楚的知道她不会放任伤者跑远胡闹,只是去摘果子了。 她一直是这样,很好读懂,连发脾气都仅限于表面。 可当她拖着那头死去的狼,一手臂血地出现在眼前之际,他的指尖开始发凉了。 她为什么会遇到狼?刚才的情况危急吗?她害怕吗?别的地方还有受伤吗? 他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是把她当做了一个常人去看待。 “林翊?林翊?” 细长而白皙的手忽然凑到面前挥了挥,她疑惑道:“想什么呢,这么入迷,叫你好几遍都不应我。” 混沌双眸被吸引了目光,顺着那只手过渡到她的脸上,话到嘴边变成:“你脸上有狗毛。” “啊?”莫祈君仍然抱着狗,抬手去摸了摸,没摸到,反而让脸上又沾了一些,“现在呢?还有吗?” 他索性直接朝她靠近一些,指尖落在近距离的脸上,将粘上的狗毛一点一点摘下来。 ——你呢,林翊,你有没有很重要的人?有没有很喜欢的人? ——你醒一醒好不好?我不想再拥有又失去家人了,我不想再孤身一个人了,林翊,你醒一醒好不好? 两个不同时段的声音交替在耳中响起,林疏昀分不清是她在说,还是他的脑中在自动重复。 射箭的那一天,他制作的速度比以往更麻利,是为了赶上她的比赛。 他清楚她练习花费的时间和经历,也相信她不会辜负他的教学,虽没来得及看到前面的过程,只看到最后几箭,可那样的自信夺目,神采奕奕,不难猜到前面的情形如何。 或许从彼时起,她在他的眼中就是闪着光亮的了。 中秋的那个晚上,她站出来为他挡酒,瘦弱的身躯拦在面前,他才发现她总是习惯性地往前站。 她说他是恩人,可他的目的不纯,当真是她的恩人吗?反而他的几次危机都是因她而化解,随处都是她努力奔走的痕迹,他们之间不能用简单的施恩者与还恩者来定义关系。 他其实不懂男女之爱,少年时期性格使然,读及书中所谓情到至深处,所谓孔雀东南飞,所谓牡丹花下死,也只会嗤之以鼻。。 尔后在一般人春心萌动,谈情说爱的年岁,又恰逢变数,让他一度觉得爱情不过是云烟,没有亲情的血缘,也没有友情的羁绊,只是纯粹的一时兴起,不会有什么真正的长久。 直到莫祈君的闯入。 是她主动敲开了他的门,又非要留下的。 为什么会因为她言语,她的笑容,甚至是她在身边而倍感愉悦? 为什么从来不爱解释,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却偏偏对她例外? 为什么在她三番五次提及那个喜欢的人时,他会无端地有不快? 那夜的同情是什么?嫉妒是什么?庆幸又是什么? 贴在她面庞的手悄然收拢,缝隙被完全抹去,动作比他平时更有侵略性,她的温热透过相触的肌肤传来,光滑而又细腻。 他们的距离这样近,连空气都变得有了挤压的实感,火焰照耀下,人仿佛徜徉在橙色的鳞波中,神情都柔和下来。 一切问题的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心若看不明白,那试一试,便清楚了。 柴木发出细微的声响,逐渐掩盖不住两人越来越绵长的呼吸声,她的眉眼干净得一如往常,浓密又卷翘的眼睫透过光落在眼睑之下,影子拼凑成黑色的羽毛,只有最最纤细的笔尖才能还原,她的薄唇微微张开,像是透过水面看见正在吐息的游鱼,他的吐气都不敢过大,唯恐惊动懵然停留的它。 两幅面容愈发靠近,细碎的热气也愈发浓烈,鼻尖稍稍错开,双唇不过咫尺—— “汪汪汪!” 措不及防的一声狗叫打破了旖旎的氛围,如同虚幻梦境中一道通天雷响,劈得他恍出神思,眼前的画面一下子破灭,她也好像才反应过来,松开把狗搂得太紧的手臂,有些慌乱 地后退几分,偏开目光问:“林、林翊,怎么了?” 距离这么一拉开,他正好能看见她脖颈上细得几乎看不见的一条缝隙,被包裹在他给予她的第一套人偶衣服中。 这一幕不需要过脑,炙热的胸膛便如坠入冰窟般冷下来,他猝然想起她究竟是什么,自己又是为什么会让她留下。 无边的血海淹没记忆,凄厉的尖叫穿透耳廓,收紧的拳头发出骨骼摩擦的脆响,攥得生疼。 他完全清醒了。 如今的他不是从前那个一身轻松,可以随心所欲的少年,除了必要的生活,其他都是虚伪的假象,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是万里挑一道具,她是最关键的一环,他等了十几年才遇到她这一个,绝对不能被影响,绝对不能出现差错。 尘封已久的心脏刚刚有一点要解除外壳的迹象,又被另一层跨越千年的封印牢牢关起来了。 深于琥珀的眼中温情如石沉大海,遽然被深渊吞没,周身的温度亦急转直下。 林疏昀漠然地转过身,声线淡得跟第一次见面没有差别:“没什么,狗毛太细,离得远没看清。” 这就对了。 他从来都是这样,只要愿意,就能够控制自己的内心,控制喜怒,控制哀惧,控制一切不开出现的情绪。 毕竟他最擅长的就是自控。 不论何人,不论何事,没有例外。 第48章 妄念徒增在面对关于她的事情上,他的…… 五行相生相克,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 利用这一联系,根据至木之物所在,林疏昀很快演算出了至金与至土之物的大致方位,两相权衡发现至金之物距离更近。 天还未亮,二人一狗沿破庙出发,买了两匹马后,顺着东北方向,走避人耳目的林间小径,马不停蹄地赶起路来。 本来他们是要同乘一匹马的,但莫祈君不知是对骑马这件事有天赋还是怎么的,刚上去拿起缰绳,就能够坐稳了,想到用一匹马载两个人走长途也挺为难马,干脆就花了点功夫让林疏昀教一教她,很快便现学现卖了。 一路上穿林打叶,挡路的石木也不少,从崎岖的山路到蜿蜒的峡谷,迎着风沙走走停停,好在这段时间不在雨季,没有遇上强行挡路的天气。 让莫祈君感到惊喜的是,这条路正好途径棚户区所在的潭陵,这也意味着,她不需要特意告别林疏昀个十天半月绕路去安葬初六,而是可以在歇脚的空隙中去做这些事。 减轻了很多不方便与不必要的麻烦。 重回潭陵,亲切与乡愁纷纷涌上心头,十几年不见,这个生她养她的地方大变了样,草地建起了房屋,不是路的地方开拓成了大道,里坊遍开,软红十丈,就连一整条街的老旧店面都重新翻修变了样。 曾经条条通往棚户区的路她都再清楚不过,尤其是鲜少有人路过的,算不得寻常的道路,这么一改造,她着实是费了好一番功夫,又是问道,又是打转,最后靠着自己对于故居的熟悉程度,才到达了棚户区。 这里不愧是被人遗弃的地方,大火之事她虽知晓没多久,可实际发生的时候就在她离去后不久,距今也有十余年,却至今都无人清理,无人重建,任凭荒废,任凭湮灭,相比其他地方,像是天上和地狱的区别。 第50章 光秃秃的地皮,黑压压的焦土,还有坍塌的木桁,不完整的遗骨,深呼吸一口都是满面的碎屑气味,光凭这些破碎的画面甚至可以还原出大火发生的那一天,滚滚的浓烟混杂尖锐的叫声,远比她自己放的那一场惨烈得多。 小时候她与初六容身在一处角落的小破屋子里,原本住着的人饿死在了里面,他们首先发现他,殓了尸,又在这个能够遮风挡雨的庇护所住了下来。 他们棚户区的人就是这样,房子没有固定的主人,一代死了就换下一代住,代代相传,生生不息。 装满回忆的地方现下只剩断壁残垣,烧得连房皮都不剩,所有他们生活过的痕迹,也无处可寻。 莫祈君从门口开始,徒手一根一根把那些烧焦的木头移动到门外去,好些个刚拿起来就软化成了灰烬,脆弱得连根草都比不过。 把能搬的都挪走后,她拿新买的匕首配合左手开始挖掘那些焦黑的土地,她的念头坚决,不管初六被埋得多深,不管部位分散到哪里,她都会尽数收集起来,还他一个完整的尸身。 这不算什么,她有很多的精力,也有很多的力气。 接下去的几天,趁林疏昀出门探查至金之物具体方位,她接连来到这里,换了趁手的工具,一块一块地挖,从外圈挖到内圈,从左边挖到右边,挖得满手漆黑,挖得双臂无力,挖得一身脏乱,挖得衣摆破烂。 这里几乎不会有人来,不会有人看到一个满身脏兮的女子,在棚户区不起眼的地方,挖掘已经无人问津十多年的废土。 看着遍地的坑洞无比契合这样乱糟糟的环境,没有半点原来的模样,莫祈君最初的干劲被消磨殆尽,瘫坐在地上,又不死心地徒手巴拉了几下。 这里什么都没有。 几次三番下来,别说尸骨了,就连一样东西都没能挖出来。 是埋得太深了,还是初六根本就不是在屋子里被烧死的? 她失魂落魄地站起来,转身看着一大片黑色土地,不知从何寻起。 茫然之际,冥冥中有一种声音,或者说是一股力量,指引着她往某个地方而去。 一无所获地从棚户区走出来,有几个衣着完好却与她一样脏乱的小孩正凑在一起玩得开心,看见她怪声怪气地大叫: “有没被黑白无常勾走的鬼魂逃出来了!” “黑不溜秋的,一看就是恶鬼!” “快跑快跑,我听说被烧死的鬼怨气极强!” 他们嬉皮笑脸地喊着这些话,显然是把棚户区的灾难当成了饭后谈资。 莫祈君盯着他们,慢慢走到他们跟前,见他们得意洋洋地朝她看回来,丝毫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嘴巴仍旧不断嘀咕,边嘀咕还要边笑。 她也不废话,提起匕首就朝着身上来了一刀。 窃窃私语登地止住了,几个小孩目瞪口呆在原地,她面无表情抽出刀,又接连往身上捅了几个洞,液体从竖着的洞口洇出,就像是身上长满了血色的眼睛。 脏乱的小孩们何曾见过这般恐怖的画面,一个个吓得小脸煞白,腿软地抱在一起,跑也跑不动,叫也叫不出声,被推到最前面的那个直接吓晕过去了。 还清醒的孩子终于绷不住大哭起来,哆哆嗦嗦求饶道:“对不起!对不起!女鬼姐姐,求求你别杀我们!” “记住,日后谁再敢说类似的话,所有刀伤就就原封不动地落在谁身上。”她冷冰冰地逡巡过每一张脸,听见老实的回答后,缓慢从他们身边经过,走的时候脚步拖在地上,没有再说一句话。 擦干净匕首上的血,她来到棚户区不远的一处河边,河水依旧是向着下游涌动,里头的鱼儿也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灵活摆着尾巴随波逐流。 河岸尽头的石头被冲刷得干干净净,石头旁边的那块地长了很多杂草,莫祈君割掉杂草,找准角度以匕首捅入土壤,发力撬开小小一处土堆。 这里的土块被自然供养,比烧过的地方坚硬得多,她咬着牙,顺着那个突破口一下一下奋力刨土,闷顿的动静声声相连,土坑的范围逐渐扩大,好半晌,终于在深层露出了盒子的一个角。 她与初六有过一个约定。 具体是哪一年约好的,记忆已经模糊,只记得那个时候,双方都取出一件对自己而言最重要的信物,埋在一起,说好等到长大了再取出来,当作一个念想。 这件事当然不会忘记,只是她害怕睹物思人,才没有先来这儿。 莫祈君如法炮制地继续用力,把整个小木盒子挖出来了,见盒子上的锁还在,她安心下来——说是锁,其实不过儿时随便拿的几根红绳,绕成圈把木盒上下连起来了。 这个结是初六教给她的,一种很独特的活结,看似繁复只能用刀割断,其实真正的结芯要从底下往上看,再用反手打结的 手法辅助,就能解开。 她不继续寻找骸骨,反而来此处回顾约定,因为她明白过来,“人”都找不到了,这里面的东西也许就成了他唯一留下来的遗物,她想把这些拿在手里,用他生前的气息,去感受他的“存在”。 这个想法当然很荒谬,不过是从前养的小金鱼死后,初六安慰她的一种说法罢了。 做好了自欺欺人的准备,可打开盒子的时候,她却愣住了。 原本这里面放着属于她的木簪子,缠绕着属于他的一条发带,然而此时此刻,她只看到一条孤零零的发带,并存的发簪却不翼而飞。 怎么回事? 她指节发力,有下几乎听到了声响,一片空白的木楞脑袋里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 倘若初六的尸骨不在棚户区,有没有可能,其实根本就没有尸骨? 即便寻找不到也许是找得不够细致,即便所有人都在传言难民窟无人生还,她的这个想法却愈演愈烈。 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只有他们俩会当作秘密基地,只有他们俩会把认为最珍贵的东西埋藏在这里,哪怕真的有外人心血来潮要挖开此处,也不会只取走一根簪子,一定是把整个盒子都取走才符合逻辑。 更何况,这盒子上面的红结,她所知晓会打的,只有初六。 最重要的是,除了初六,没人会原封不动地把结扣解开取物,又重新系上。 正确的做法是——割断。 显而易见,只是取走属于她的簪子,是初六的刻意为之。 他在等着他们相互拿出对方物品相认的那一天。 感到想法接近事实,莫祈君压下心头的撼动,取出发带塞进衣领中,又合上木盒抱在怀中,这一系列动作进行时,她的手不断颤抖,堪比拄拐的老态龙钟,她甚至不明白这个瞬间是高兴更多还是震惊更多,脑袋像被混成了一团浆糊,把所有能表现出的情绪统统裹挟在一起,分不出什么是什么。 她的问题太多了。 初六既然逃出了火海,又为何要离开潭陵?是为了去找她?还是不得不远走他乡? 初六既然留下信物,又为何不多留一点更有用的信息?是不知道该留什么?还是无法做到? 这些成因自成矛盾,再加上“初六没有死”占据了整个脑子,当下她完全无法像往日般冷静地厘清思绪。 凌乱的风不断吹来,与不停的水流声一样很是吵闹,莫祈君起身往来路去,冤家路窄又碰上那几个小孩子,他们擦着鼻涕红着眼睛准备回家,瞧见她后半条命都吓没了,拔腿就要跑,怎奈小孩子腿短,落在最后面两个被她揪住了衣领。 尖叫声压过环境声,他们惊恐地挣扎道:“女鬼姐姐你饶了我们吧!我们去给你烧香祭拜!” 等他们叫累了,莫祈君提着两条领子到面前,怼上脸道:“你们见过白天出来还有影子的鬼?” 左手边的小孩哭道:“可你捅了自己那么多刀一点事也没有。” 右手边的小孩哭道:“流那么多血,只有鬼才死不了。” “那是障眼法。”莫祈君幽幽地说,“仔细看看,我身上哪还有伤?” 两个脏小孩泪眼朦胧地把她上下一扫,左边的含着泪道:“这么说你的影子也有可能是障眼法。” 右边的一听,哭得更厉害了。 小孩子的潜力还是不可小觑,莫祈君被闹得脑袋愈发疼痛,干脆直接威胁道:“知道的话就老实点,不许哭!我问什么你们就答什么,要是回答让我满意了,我就放了你们,要是再哭下去,我可不敢保证之后会发生什么。” 威逼在这种关头果然好用,甚至都不需要具体说出后续惩治措施,凌厉的双眼就冻得两个脏小孩捂着嘴巴不敢吱声,只能发出委屈的呜咽。 莫祈君抓准时机问:“你们几个都生活在这附近吗?” 左边的小孩摇头:“我们住在前面的街区里,只是看这里没人来也没人管,才跑过来探险的。” “那有没有听说过,当年这里发生的大火情况如何?” 第51章 正常人哪里会来这里问十多年前大火发生的情况,这下好了,两个脏小孩更加确信这是火海中的亡魂重生了。 只不过这情形他们再怎么想也不敢反抗。 “有的有的。”右边的小孩抹着眼泪说,“我娘为了让我远离这个晦气的地方同我讲过,那晚天晴风疾,借势之下大火瞬间烧起来了,她说她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火,离得好远都能感受到,火就像一个盖子把所有的东西笼罩起来,把她吓呆了,完全不敢靠近。” “我娘也是这么说的,还说后来潜火军花了整整一天一夜才完全扑灭大火,整个潭陵在那一段时间都对火十分地恐惧。”左边的小孩补充道。 莫祈君抿紧唇,她原先打算问询的就是老人与年轻人,而和中年人打交道不在考虑范围内,因为这一类人防备心重,听见她问起陈年旧案,被反问一堆问题还好,若是把她当成什么可疑人员就不妙了。 可惜看上去从这群小孩嘴里是获得不了更有用的消息了,她只得改变思路:“带我去找你们的娘,谁的娘离这近?” 倍感大难临头,右边的小孩这会儿反应机灵了,推卸的本事一流,抬手就指:“他!” 左边的小孩隔着用力踹了他一脚,苦着脸道:“姐姐你还想做什么啊?不是说回答得满意就放过我们吗?” “放心。”莫祈君把脸凑得更近,声调更加森然,“不会跟你们的娘告状,我就是想问一问火灾的具体情况。” “十多年前的大火?” 衣着朴素的妇女眼睛一眯,警惕道:“一个外来演戏法的,找我问这个做甚?” 为了身上的好几道血迹有合理解释,莫祈君特地和俩脏小孩沟通好了说法,为此她还在回家的路上给俩人买了糖葫芦和枣糕,再加上在阳光中自由穿梭没有灰飞烟灭,轻而易举就让“女鬼姐姐”变成了“戏法姐姐”。 看着俩小孩偷偷竖起大拇指比划的“搞定”手势,莫祈君面不改色:“大姐,我是曾经在棚户区生活过的普通人。” “普通人?”妇女反倒狐疑更甚,“有些外来人士怀有不可告人的企图时才会想方设法隐藏身份,而本地人的身份,就是最好的外衣。” 莫祈君耐着性子道:“曾经这条街的尽头,靠南边还有几棵枣树,对不对?” 妇女愣了愣,她接着说:“城西那家陈记甜食铺子原来是徐家粥铺,隔壁的染坊从前还只有一半这么大,对门的酒楼本来的牌匾是醉仙楼,后因太过常见而修改,延续至今。” 她还要继续言语,却被打断:“不必说了,我信你儿时待过这里,可你为何要打探火灾的消息?” 有时候不愿解释的东西却也不得不解释。 撒谎和隐瞒都会浪费时间和引人猜忌,莫祈君妥协道:“实不相瞒,我有位挚友很可能从棚户区的大火中死里逃生,我想找到他。” 她的目光饱含期待,妇女这才收了些防备,瞥见一直站在她们身旁的两个的小脑袋,骂左边的道:“滚远点,搞得这么脏老娘一会儿再揍你!” 等他们手牵手跑了之后,方回归正常,同莫祈君道:“事先说明,我对于那件事的了解程度也没有多少,离得那么远,几乎看不真切,大多数细节也是听别人讲的,与自己所见相互结合,才能够还原当时情形。” 莫祈君事先郑重谢过,首问依然是:“所有的道路都被堵死了吗?有没有侥幸存活者?” “火烧得太旺了,不可能有人会逃出来的。”妇女确信地摇了摇头,“连潜火军那么厉害都带不出人,里头又不是绝世高手,要怎么凭自己的力量闯出来?你所谓死里逃生的朋友,多半也凶多吉少,你还是不要抱太大希望了。” “可大姐你也说了,你没有亲眼看见,说不定真的有人从某个角落逃生了呢?”莫祈君自当是不能认同。 “我是没有亲眼看见,可要这么说,就没有人会去看了。附近之人害怕被波及,不会注意到除大火以外的事物,那可是烧尽了整个棚户区的火啊,再细看一眼都感觉要被带进去烧死。”妇女后怕的神情没掺 一点假。 “你知火烧之时为何救不出人?火灭之后为何没人重建?你以为是朝廷玩忽职守吗?不,不是这样的,火海大到没有一丝缝隙,外面根本进不去,而后续施工的人要么染上不好的东西夜夜做噩梦,要么就是真的看见了某些东西出现,驱赶他们不让他们做,为了给这些枉死的人留一方净土,那个地方才那么放在那里,这也是棚户区附近的人多多少少都搬走的缘故。” 莫祈君转而问:“那附近的人都搬到何处去了?” “他们又不是我的亲戚,我怎么会知道搬哪里了?”妇人露出了对牛弹琴的表情,但看她落寞的神情,想到她也算是个重情重义的可怜人,才说,“你问他们也不会有答案,大家在例行审查下都一问三不知,非要说的话,只有个比我还大的女人,也许知道什么内情,被官府带回去问过话。” 莫祈君眸光一亮,心头燃起希望,切切道:“劳烦大姐告诉我她住在哪里?” 按照妇女所言,莫祈君寻到了所谓目击者的家,却发现屋门紧锁,透过缝隙望去,里头根本就没有人,也没有人生活的痕迹。 妇人说对方虽未搬走,但常年不在家,只是偶尔回来过几次,她就想着能不能正巧赶上一回。 果然不能么。 莫祈君失落地回过身,听见有人问:“姐姐,你找这个老婆婆吗?” 抬头一看是刚才被抓在左边的小孩后面跟着被抓在右边的小孩,这两人估计是好奇她偷偷跟上来的。 她不抱希望地敷衍道:“怎么,你们还能认识?” 没想到先前在左边的小孩回:“认识啊,一位身子骨硬朗得很的老婆婆,自己种菜,自己做饭,之前还给我们分过东西吃,不过她做的东西太难吃了,我们就没有再去要。” 对啊,这群孩子天天在附件晃荡,指不定对周边的了解比其他避之不及此处的成人还要多。 莫祈君抓着最后一根稻草心焦道:“那你们知道她的经常去哪吗?” “不知道。”先前在左边的小孩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不过我们都看见了,她之前坐一辆马车走了。” “什么时候?什么颜色的马?什么样的马车?” 三个问题没有喘气,一句话问得比一句话靠更近。 “也有半个多月了吧,黑色马,最普通的马车。”左边的小孩记性还是灵光,歪头一想全说了。 “往哪个方向走了?” 两个脏小孩不约而同一指,延伸线汇聚在了遥遥之外。 莫祈君回去的时候,林疏昀已经在屋里了,看见她的一身血迹,皱了眉,但没有直接问话。 自从那一夜之后,两人之间的气氛出现了微妙的变化,莫祈君没敢去细想他靠得那么近是要做什么,因为她发现自己在那个当下没有排斥的念头,她觉得自己心境比之开始的确出现了变化,这种变化让她有些不安,但并不像惴惴与惶恐,倒类似一种于被戳穿的无所遁形。 至于林疏昀,他似乎完全沉浸在寻找至木之物中,眼睛一睁就在赶路,早上比她起得早,晚上比她回得晚,总之在潭陵的这几日,他们几乎没怎么交流过。 今儿也没想到他居然还在屋内。 黄狗因衣服上的血腥气率先叫起来,莫祈君抱着它坐下,摸摸它的头以示安慰,一双眼睛却看来看去,也没有一个能固定注视的东西,直到林疏昀又要动身出门,她抱着狗的手一紧,喊住了他:“林翊。” 看着他顿住的身形,她扣了扣指尖,试探着讲出了这些天下来对他说的头一句话:“我们可以多在潭陵逗留两日吗?” 静默须臾,林疏昀依旧未动:“何事?” 他这一问,她又有些犹豫了,更用力撕扯指甲边上的死肉,在贴着她摆动的狗尾巴安抚下,还是选择和他说明白事由。 “初六没有死。” 她握紧手坚定朝他望去,“我想去找一找他的线索。” 呼吸俶尔一滞,他微微侧目,亦朝着她看去,回复的第一句淡漠如冰:“你既没找到他,又凭何断定他未死去?” 既然说到这里,莫祈君也没准备隐瞒他,索性把从进入棚户区到回来的一切都和他表明了。 前因后果条理分明,偏林疏昀就要问询她刻意略过的画面:“你制造众多伤口,也是因为寻他?” 以他的洞悉力,发现这件事不难。 其实并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且不说刀口的方向是朝内的,就单单捅她数刀这回事,除了她自己,没人能够做到。 可她明显感觉到,他在听她承认之后,周身气息冷了不止一个度,表情有种怪异感,说是平静,又比平日多了些压抑,说是漠然,又暗含藏不住的不快。 复杂的情绪次次都理解未免太困难,故她没有就此住口,而是说:“若不然这样,你先行一步,等寻到了初六的线索,我再去与你碰面,如何?” 第52章 “如何?”林疏昀似霜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你可知晓寻找五行至极之物才是正事?” “我当然知晓。” “那你放任此事不去努力,却要为了一个十多年未见甚至生死不明的人花费不知需要多少的时间精力。”林疏昀居高临下,说话如利刃毫不留情面,“先前你的有胆有谋,审时度势,如今看来,根本就是欺哄人的伪装,说白了,也不过一个为了私欲不知轻重的俗人,当真是愚蠢至极。” 他的模样很陌生,从前也对她冷言冷语过,可能看出来有七八分都是表象,当下的刻薄却当真一丝情面都觉察不到。 莫祈君以为他是连日的寻找却一无所获,疲倦又烦躁,加之听了她乍一看不负责任的话,一时被冲昏了头脑,连忙站起身,走到他身前欲解释:“林翊,我并非此意,我只是” “只是什么?”他轻笑一声,俯身凑近她,眼里却无半分笑意,“说得冠冕堂皇,你不就是放不下情爱,想找到那个初六,和他再续前缘?可你如今的模样,他若是知道了,究竟能不能接受呢?是把你当故人,还是妖怪?十几年的时光会改变很多事情,你怎么知道你想找的人还是曾经记忆中的那个人? 这些话要是别人来说,莫祈君或许不会有多难过,别人不懂她的为人,更不懂她的执着。 可偏偏说话的是林疏昀。 一个经历过生死与共,被她当作战友,当做家人的人不惜用最坏的念头揣摩她,明知道她对成为傀人这件事始终都是有着心结,却还要踩着她的命门,拿这个来激她,讽她。 她是不是该重新认真考虑,他究竟把她看成什么东西了? 莫祈君是很爱笑的,在平日里,在绝境中,只要找到一丝有趣的事儿,就能够没有负担地咧起嘴。 可这会儿她半点笑不出来,连伪装都做不到。 因为她发现自己的难过不单单来源于林疏昀的狠话,而是意识到,她从前以为他对她的理解尊重,是基于相互的平等看待,是缘于互相的同等信赖,然事实却很可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也许她对于他的所有期待和想法都不应该出现。 后退一步,她离开他的气息,平视他的眼睛:“说得对,我这样一个从上腐烂到下,生长在鬼门关旁的怪物,如何能去奢求世间的七情六欲?如何能去留恋曾经也未曾拥有过的种种?多谢你的提醒,是我不该生出不属于自己的妄念,不管是对谁。” 出口的每个字都掷地有声,望着他的眸子也愈发冷却,自然关注不到他藏于袖中越拧越紧的双拳。 她说的没有错,句句都是事实,可为何落在耳中却无比刺痛? “答应你的事我不会反悔,寻找五行至极我放在心上,可寻找初六同样在我心上,这不是二选一的问题。”对于他的焦虑抹除,她的情绪越来越稳定,话也说得更加直白,“我本 就是为他殓尸才逃出来的,如今他还活着,他的消息,我又怎会放任溜走?”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这样的目光。 疏离对着他,信任对着另一人。 他的心也许没有多么大的波动,但却感受到了密密麻麻的疼痒,如同被一只虫子从心脏底部开始啃食,贯穿条条又细又长的甬洞,却仍旧没有从里头爬出来。 离开之前,莫祈君再没有给他一个眼神。 “今日你不知内情,失言也罢了,不管你如何揣度我都没关系,可日后还望你不要擅自揣度初六,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他不接纳我的真相又如何,我只要见到他,只要与他相认,那就足够了。” 望着她毅然离去的身影,他双手倏忽失去了力气,甚至由于用力过度开始微微发抖,只是在没有表情之下被掩饰得很好。 在面对关于她的事情上,他的理智偶尔会短暂失去,光凭本能去纠结,而这次的头脑比之从前任何一回都要混乱,甚至可以说,这是每一次因她而生的困惑都叠加起来的结果。 那个生出不属于自己妄念的人,究竟是谁呢? 第49章 城中有鬼被林疏昀眼疾手快从后面一把…… 莫祈君脑中冷静,先是回到棚户区附近,闻讯了一圈周围人对那场大火的了解程度,可要不是待的时间不长不知道,要不就是离的地方太远不清楚,到最后还是只有坐马车离开的老婆婆是唯一线索。 留下必需品和林疏昀表明自己不会半路溜走,她驾着马匹径直往两个脏小孩指的地方前去。 沿途不断地问询周围的人,形容马车的特征,希望能够由此获得更多的信息,只是路上整天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并不是固定相遇,仅仅是一辆马车,想找到去向实属不易,她就这么打探着打探着,只觉前头愈发荒凉寂寥,但意料之外的是,目之所及居然隐约有一座城池的轮廓。 等走近了,发现是一座很老旧的城池,城门上写着三个歪七扭八的大字,跟鬼画符一样,不静下心来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上越城?” 没听说过。 荒野孤城,会是那匹马车的最终目的地吗? 从潭陵出来,朝这个方向走有且只有一条路,路到了这里,即便没有头绪,即便顺利得不合理,也只能先进城探探消息再做打算了。 把马拴在城外的树旁,莫祈君缓缓入了城门,城中与城外差不多冷清,风吹尘沙,风卷杂物,一路上竟看不到半个人影,着实是古怪得很。 继续朝里走,雾气逐渐显露出来,四处几乎房门紧闭,连光亮都没有,相比起孤城,这里倒更像是个死城。 在迷雾中艰难辨认道路,可越是行走就越分不清方向,甚至万一背后跟了个什么都察觉不到,莫祈君脑袋发凉,试图去敲门,想获取点有用信息,然而回应的只有自己的手与木门碰撞声,以及屋内长久的沉默。 正当她以为沉默会一直持续下去,却耳尖地闻见身后穿来一阵声音。 咚、咚、咚、咚。 是一种很有节奏的撞击声,类似更闷点的鼓槌敲响,与这个声音一并传来的,还有脚黏在地上抬不起来的拖步声,又缓又慢,分不清是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莫祈君警惕心大起,伸手摸出随身携带的匕首,蓄势待发。 刀刃的寒光映射出一双神色凝重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来声的方向,只为第一时间对抗潜藏的危险。 伴随着那两个声音越来越近,路边冒出来一个老妇人,她满脸皱纹,佝偻着腰背,枯槁的手里摇晃着一个老旧的拨浪鼓,走得不算快。 好半天终于见到一个活人了,莫祈君松了口气,将利刃隐入衣袖,礼貌开口:“婆婆,请问这里” 还没说完,老妇人看了看周围,神神叨叨起来,声音与外貌差不多的年纪,呕哑难听:“天快黑了,鬼全部要出来了!” “鬼?”莫祈君瞪大眼睛,头皮都有点麻,“这地方还闹鬼啊?” 老妇人手中的拨浪鼓甩动一停,转过头来,这么一个平常的动作,她却做得十分诡异,脖子一卡一卡的,头先过来了,眼珠子才转过来,从上到下看了她一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继续念叨着:“晚上鬼都要出来了,好多好多的鬼,到处都是鬼,好可怕啊” 说着恐怖的言论,音调却没什么起伏,说完之后,她忽视了莫祈君,一个劲往前走,莫祈君赶紧跟了上去,想多了解一些消息:“哎婆婆等等” 她自认动作不慢,可还没追两步,就觉得更多浓雾丛生,再定睛一看,那个老妇人已经不见了踪影,而回头望去,也找不到原来的路了。 莫祈君心一凉。 这里太不对劲了,不对劲的城池,不对劲的人,再配合上一簇又一蹙的雾气无处不在,乍一看,就像是来到了另一个尘世。 天色渐暗,她将匕首向外摆在身前,回忆着老妇人的言论,保险起见,还是决定把寻找线索的事情暂放,先找间屋子借宿一宿,等白日了再做打算。 她顺着还没完全落下的霞光贴着墙走,忽见前头有个身影,还以为是前面的老妇人,方想走上去问问情况,谁料才动身靠近一步,那身影就听到动静,转过身来,以一种很别扭的姿势朝她靠近。 莫祈君直觉有异,不需要过多思考,身体自然地退后,看清那个“人”从迷雾中现出了完整的样貌——他十分干瘦,是一种不自然的瘦,肩膀甚至没有比脑袋宽多少,衣服穿在身上如同直接披盖在了骨架上,从脸到双手的肌肤都白得没有血色,干枯毛躁的头发散乱在后面,双眼上翻,没有瞳仁,而是被眼白充斥了眼睛,也不知道是用什么东西来看路的。 这难道就是老妇人所说的“鬼”? 姿态怪异的人走到距离就发现了她的存在,登时朝她扑来,莫祈君闪躲不及被他扑倒,他尖利的手要朝着她脖颈方向捅来,被她用匕首死死顶着。 匕首直径扎入他的掌心,然而他一点反应都没有,就像是感觉不到痛,还欲继续向前发力,大有不扭断她脖子誓不罢休的模样。 第53章 莫祈君试图抬手劈他后颈,试图动脚踢他下盘,可此人根本没有半点要晕倒或闪躲的迹象,看上去瘦骨嶙峋,气力却出奇大,指尖甚至已然靠近了她的咽喉。 若不能让此“人”完全丧失攻击力,他只怕会一个劲攻击她,直到她断气。 没办法再去思考更优解,莫祈君把匕首更深入地插入他掌心,趁他掌心被匕首填满不得不拔出来才能接下去活动的功夫,她当即一个身扭,连带着这个人翻身下地,压在他背上,同时松开抓握他手腕的手,转而抱着他的头,使出吃奶的劲往地上撞去。 一下不行就两下,两下不行就三下,一直重复,直到那颗脑袋开始出血,那挣扎的双手不再动作,保持在了五指扣地的最后一个动作上为止,完全没有动静了。 她之所以没有用匕首给对方的心脏来一刀,是怕直接把人杀了,至少捶脑袋的活命机会更大。 虽然杀过一个人和一头狼,她依然不能接受轻易夺走他人性命这件事,心理负担太大,眼下更不敢去试探他还有没有气息,只道赶紧起身,正好 借着最后一丝阳光往不远处的一个屋子里躲进去。 背靠着关上的门,莫祈君长舒一口气,眉头还在跳,刚要锁门到房中去之际,却发现门锁坏掉了。 怪不得四处房门关闭,偏偏只有这里打开! 且这还不算最遭的——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脑袋轰隆一声,莫祈君告诉自己冷静。 是刚才的那个怪人追上来了?还是由于天黑,其他的“鬼”也一并出来了? 可拦住门有用吗? 万一怪物发狂了直接破门而入,她就是垫背,硬碰硬是没有必要的。 不需要过多的思考,莫祈君悄然往门后躲去,匕首也拿在了手上。 听脚步只有一个,放轻松,她能对付的,就等着判断对方的危险程度来决定是出招威胁还是一击毙命了。 声音在门前停下,有只手轻缓推开门,她的匕首也迅速出击,却在来人面门前停住。 “怎么是你?!” 目光所及,正是白日里刚同她吵过架的林疏昀。 他面不改色地看了一眼仅与自己一寸之隔的利器,淡声道:“你以为是谁?” 莫祈君心里头惊讶又庆幸,她不得不承认,在这个地方见到林疏昀是有些开心的,但也只是须臾,便被不快盖过,收起匕首冷哼道:“早知下手该再快点。” 这话当然不会对他有什么影响,狠话谁不会说,她若真气到想动他,方才也不会及时住手。 掩上门,林疏昀同样注意到锁坏了,语气一贯惹人生厌:“这么多地方,你偏偏找了间最容易被闯的,到底是愚笨还是缺心眼?” 他还在和她的对立中,她亦不甘示弱:“你最聪明,那你走,此地容不下你这尊大佛,我觉得这儿很不错,一个人住刚刚好,如果没有倒胃口的人出现就更舒服了。” 林疏昀没有再纠结于这个话题,在她旁边坐下,正色道:“你说的线索,就是这座鬼城?” 明明是他先开始的,他倒是跟没事人一样,这人就是这点最令人牙痒痒,很少会被一件事带着情绪一直走,及时进入,及时跳出,反倒显得别人斤斤计较。 “鬼城?” 开始的人如此,莫祈君当然也不会一直陷在里头,何况此城实在诡异得很,这个时候斗嘴着实不合时宜,放下矛盾合作才是当务之急。 她皱了眉,纠正道:“刚才的人我可看得清楚,都有影子,你不能因为这里鬼气森森就叫人家鬼城。” 林疏昀静静地看着她在对面坐下,也没有吝啬解释:“这地方被世人称为“鬼城”,前朝战乱之时,此城被敌军作为突袭点,趁夜大举进攻,将这一处的人屠戮殆尽,几乎无人幸免。” “屠城?这也太残忍了。” “战争之中,这般事情也算频发。”相比她的不忿,他显得见怪不怪,“开国初期,皇帝嫌此处怨气太重,索性把这里荒废了,久而久之,有些无处可去的难民或者被流放至此的罪人,还有一些四处躲避的逃犯将此处当作了落脚点,算是与世隔绝,被正道所斥之人汇聚一堂,也不必担心危害外界,周边官府乐得清闲,也就不曾上报。从前我只是听说,如今一看,鬼城的鬼倒真是有了具象化。” “原来是这样。” 莫祈君恍然大悟,转着眼睛思量却对上他的视线,旋即移开目光,干巴巴道:“你会来这里,说明至金之物也在这附近,这么两件看上去半点关联都没有的事情,线索却指向同一处,竟然有如此碰巧之事。” “只怕不仅仅是碰巧。”林疏昀仍旧盯着她,言语深沉,“来之前我还宁愿只是方向正确,可惜没能如我所愿,至金之物就在这个阴诡的地方,想要找到并带走,不是件易事。” “这种地方尚有多少正常活人还不得而知,至金之物与初六的线索皆陷入死局,看来明日一早我们就得分头” 她自顾自安排计划,却见林疏昀把食指落在唇上,要她噤声。 喉头的震动俶尔收起,她在他眼神示意下站起身来。 两人蹑手蹑脚来到门边,顺着门缝望出去—— 莫祈君差点没惊呼出声,被林疏昀眼疾手快从后面一把捂住了嘴。 只见门外的路上,在月光的照耀下,出现了十几二十个走姿怪异的人! 他们与莫祈君不久前见过怪人的无二,一个个都像失了神志般,不停地在路上晃悠,碰到紧闭的门就成群结伴地往其他方向去,看见有敞开的门就走直接进去,发现有能打开的门就破门闯进去,出来的时候有的依旧如常,有的却身上染血,手里还拖着屋里的人。 “难怪老婆婆说晚上‘鬼’就会出现,难怪天色将晚路上看不见一个活人,原来是被此等诡象迫使,都躲在了房中。”莫祈君推开他的手,极小声地说起话来,“可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鬼又不是鬼,人又不像人。” 林疏昀道:“从他们身上,我能感受到傀人的死气。” “傀人?”莫祈君瞳孔骤缩,讶异不已,“怎么会有这样大批量的傀人?除你之外,还有人会炼制?” “不对。”林疏昀面色无比沉重,说出的话自己都有点迟疑,“他们和普通的傀人相比,又多了一些新鲜的气息。” “新鲜气息?”莫祈君没曾想还能从他口中听见这样完全不搭噶的形容,“你当他们是刚宰的猪肉啊?” 谁料林疏昀压低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濒死之人方能化作傀人,你这样说也没错。” “没错什么呀,比刚死去的人还要新鲜,那不就是活、人” 莫祈君声音一卡,心头莫名的阴冷,她僵硬地侧目,与林疏昀咫尺相望,二人皆从对方神情中看到了一抹惊愕。 趁此之际,那群四处乱晃的“新鲜傀人”逐步开始朝他们所在地靠近。 “不行,光凭我们两个人挡不住他们。”眼看着距离一直在缩短,莫祈君蹙眉道,“附近也没有什么可以用来堵门的,我们得从别的地方先溜出这里,去他们已经翻找过的地方,看他们的样子,一直朝着一个方向走,多半不太会回头。” 林疏昀环视一圈,寻到目标后拉起莫祈君的手臂:“过来。” 来到后窗边上,他们往外打量一番,暂时没有发现什么“傀人”的踪迹,林疏昀率先三两下翻出窗,又双手发力把莫祈君接应出来。 几乎在她落地的同一时间,屋子的大门被轰然推开,一大群外头的玩意儿倾泻涌入。 “走!” 根本来不及停歇也没法思考,林疏昀拽着莫祈君向着事先看准的一个遮蔽处跑去,谁料没逃两步,这边路口也出现了一些“傀人”,并且即将要发现他们。 腹背受敌,二人不得不停下脚步,寻找其他的生路。 林疏昀始终拦在莫祈君前面,将她的手紧紧扣住,手背的青筋格外明显。 他是制造者,最明白傀人的危险之处——不怕疼,不会轻易死,除了不能思考,可以说无懈可击。而这一群东西,既然有着类似傀人的气息,那一定也有着类似傀人的能力。 “快过来!” 僵持中,几步开外的小径中打开了一道缝隙,传出一道女子的声音,林疏昀当机立断,带着莫祈君朝那夹缝奔去,来借以摆脱追逐者。 没曾想这些傍晚还外表笨拙行动迟缓的家伙们,在月光下居然变了一副模样。 由于声音的作用,最前面的“傀人”操着远超常人的速度,几乎是一瞬间就冲到了他们身旁,一伸手要朝着林疏昀的身体袭来,也是在同一时间,莫祈君不假思索挡到了他面前,在“傀人”的一掌落在后背之时,两边直掌以冲力把林疏扑出了危险范围,在里头人的接应下,成功让他进了那扇门中。 哪怕背上生生挠出五道掌痕于她也没有威胁性,但可怕就在于这么一动静,几乎所有“新鲜傀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了,二十几个甚至更多的围成了一个圈子。 第54章 莫祈君成了瓮中之鳖。 第50章 罪人为祭整座城都变成了大型祭坛 大晚上的,这样一大群行动敏捷的玩意儿集体朝她靠近,要想完全护住脖颈要害,也是有些困难的。 她手握匕首,观察哪一个方向来的“傀人”最少。 凡胎肉身的一般人也许做不 到,可她是什么人,连野狼都能掐着嗓子眼杀死,此情此景下,若跑得快,未必不能突出重围。 思量之后正要行动,身后却传来一声动静,甚至没来得及转头,肩膀便被揽住,眼前霎然出现一柄银辉闪烁的长剑,斜上直砍,如同用亮堂的剑光挡下了劈来的整条手臂。 横扫之下,盛气凌人的剑气震开冲过来的好几个“傀人”,剑的主人又护着她回身一击,取长补短利用剑柄撞开后背的威胁,长剑转向,锋芒不减,伸入左右两个“傀人”之间,先左后右,剑侧敲击在他们的胸腔上,看似柔和,实则传递过去一大股劲,直接将两人击退,又因“傀人”之间距离很近,退步的站不稳,倒在了身后的身上,接连传递,被波及得倒下去两大片。 一套动作干脆利落,一气呵成,变数不过俄顷之间,莫祈君什么都尚未看清,就被这他带着进入了刚才的门缝之中,房门即刻被锁上。 外头冲到门上却扑了个空的动静震了几下,让门有种摇摇欲坠的迹象,看得人心惶惶,好在这群家伙没什么耐心,冲撞了几下,见闯不进来,就纷纷散去了。 莫祈君都没站稳,便被一只手猛地一拉,眨眼从一个人的范围进入了另一个人的范围。 林疏昀脸色看上去不是很好,攥紧她的手腕,沉声道:“谁让你帮我挡那一下?把自己留在外面?” 镇静地回望那双眼睛,莫祈君甩开他的手,语气平稳:“我与你并未破冰,只是暂时合作,我爱如何就如何,你以为我是在救你?不,我只是怕日后没有你的” 刚准备说得再直白一些,她就感觉到几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下意识住口,抬头望去,一个年轻女子扶着一位老妇人,老妇人呆呆地坐在凳子上,手里木讷地摇晃着拨浪鼓,正是她前些时候见到跑走的那位,而年轻的姑娘应当就是方才让他们躲进来的那位。 至于另一道目光,来自于救她的男人。 他腰背直挺,肩宽而厚实,突出的眉骨和棱角分明的下颌无不体现骨相深邃,目若朗日,炯炯有神,眉如远岑,英姿勃发,一身劲装看上去气宇轩昂,张扬而不张狂。 莫祈君双手并起,先后对着两边作了一揖:“多谢公子与姑娘出手相助,不知二位恩人怎么称呼?” “举手之劳,不必多礼。”他的笑容纯粹又爽朗,恍惚间倒有点熟悉的味道,“我叫方铎,这位是奚禾姑娘,敢问姑娘与公子又姓甚名谁?为何会闯入此地?” 与他交换名姓之后,莫祈君隐瞒了大部分情况,只道是:“说来惭愧,我与表兄是为了寻找人办事而误入。” 出门在外,她已习惯将林疏昀称作表兄。 方铎也不多问,单手收刀入鞘,友善地笑道:“看得出来,莫姑娘与林公子感情甚好。” “谁要和他感情好!” “没人和她有感情。” 简单一句话就让两人不约而同出言否认,声音融洽地合为一体,对视之后又即刻交叉撇开眼。 眼皮一动,方铎眸中笑意绽放:“方才见莫姑娘舍命相护,脱困之后又与林公子相互关切,倘若这不是感情好,那也不知如何才能称得上感情好了。” “方公子当真想多了。”莫祈君回以笑容,甜甜道,“我不过碍于情面不得不保他一条命罢了。” 林疏昀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这个话题就算过去了,方铎失笑过后,正色道:“莫姑娘的伤快让帮忙看看吧,她会点医术。” “有劳。” 伤在后背不便,她被奚禾带着进了房。 房间不大,东西也不多,一张床,一个梳妆台,台面上只放了几只简单的发簪,墙上更是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与外面一样,不知该说质朴还是清贫。 莫祈君背过身去,褪去上半身衣物,奚禾从房里收拾出了简要的包扎物什,为她处理:“莫姑娘忍着点,伤口不浅,上药可能会有些疼。” 道了声谢,她决定先了解些情况:“奚姑娘,这上越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群怪物,究竟是什么?” 奚禾以无名指沾膏药,轻轻涂在莫祈君身上,叹了口气:“我也不知,上越城本就是一座被遗弃的城池,这里没有规则,没有条例,会来这里生活的,大都是走投无路,只求一处居住地的人。” “也就是说,上越城连个官都没有?” 坪枣寨、葆崇县,不管多大多小的地方,不管为官为匪的汇集,都有一个领导者,此为统一性,一旦失去了统一性,面临的只剩四分五裂,莫祈君难以想象无人看管的这里该有多混乱。 “不错,但没官未必就是坏事。”奚禾道,“我与奶奶在此处相安无事生活了很久,忽而有一天,这群不知道染了什么病的怪人就出现了,起初只是一个两个,随着越来越多常人失踪,得病的怪人也越变越多。” “这些怪人,居然全都是由城中人演变而成?” 得了肯定,莫祈君皱了眉。 即便外头那群家伙很有可能是另一种异变的傀人,可从她自己的角度出发,变成傀人不是件易事,这么一大群普通人相继转变为傀人,难不成制作者不止一个? 奚禾乃至整个上越城里的人也许并不知道这世间还有傀人这种存在,才会以为这是一种病症,而不会往深了的阴谋去想。 倘若没有林疏昀,她也不会知道他们身上还有傀人的气息,这些毕竟是活人,而不是寻常的濒死之人。 “久而久之剩下的人也发现了规律。”奚禾接着说,“那就是太阳要下山了,怪人们才会出现,于是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在夜晚快要降临之时关上门窗,防止怪人进入。” 莫祈君无法认同这种做法:“这里如此危险,房子并非坚不可摧,如若有朝一日,防线破了,那该多可怕?再待下去可能也要变成怪人中的一员,你们为何不干脆离开这里?” “走不了的。”奚禾摇摇头,无可奈何道,“这上越城的每一个人,大大小小都是有罪的人犯。” “就拿我家来说,奶奶是包庇父亲的罪人,而我身为父亲之女与他同罪,母亲早早改嫁,全家被流放,到哪都叫人看不起,只有在这上越城,才能抬头做人,因为此地每个人都是这样,没有谁比谁高贵。” 她嘴角流出一个苦笑:“何况大多数人都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上外面去反倒更没法得活。” 戴罪之身,落叶归根,各处情况不尽相同,每一个都无解,莫祈君不知该如何评价,只能说:“可这里实在太瘆人了,鬼气森森,久住下去会精神失常的吧?” 奚禾的笑容倒因此言而轻松了些:“你别看上越城入夜了这么像鬼城,白日里的模样,其实与别处也差不了多少。” 话里话外倒是已经对这一切习以为常了。 莫祈君知晓劝不了她,接过她给的干净衣服换上,行至房门口时,却被叫住。 “莫姑娘留步,还有一件事,我需告知莫姑娘。” 来到她身边,奚禾的神色有些凝重,声音也压得很小:“上越城的这种病症我虽没见过,却也估摸着是类似瘟疫的传染性的病症,只不过怪人们都是在失踪之后才变成那般,让我纠结于是因为伤口而病变,还是伤口作为媒介另有原因,此为今夜救下莫姑娘的私心。” 她十分坦诚地说出了自己的小动作:“我不知道莫姑娘你会不会也受感染而变成怪人,为了确保我们一屋子的人不会为此付出代价,我在莫姑娘的药中加了一些麻痹作 用的药粉。” 听对付面露抱歉地说到这里,莫祈君有些哭笑不得。 第一,她不会被传染成怪人,因为她就是类似怪人的存在。 第二,涂在伤处的药对她无效,她本就是不想多解释才来上药走个过场,结果被告知药里头还加了料。 本着送佛送到西,演戏演到底的原则,她假装手脚乏力,摇摇欲坠。 奚禾深信不疑,结结实实将她搀扶住,柔声道:“这也是情急下的无奈之举,还请莫姑娘对此保密。” 莫祈君故作柔弱地点点头,直觉她还有什么没说的,反过来试探:“可奚姑娘明明可以将我的情况告知所有人,让他们有知情权,却没有说,就只是不希望恐慌蔓延吗?” 奚禾老老实实回答:“我毕竟是医师,你的伤口与别人都不太一样,愈合的速度也远超常人,我便大胆猜测,你或许也并非常人。” 莫祈君浑身一抖,差点用了力气,就怕对方下一句话是审问她的身份。 第55章 她让自己冷静下来,尽量以最平常的语气掩饰:“奚姑娘,并非你想的那般复杂,我的身体不过比常人” “莫姑娘无需同我解释。”奚禾莞尔一笑,拍拍她的肩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何况莫姑娘与林公子一看便是居无定所的人士,怎能没有一些聊以傍身的手段呢。” 还好是个不刨根问底,善解人意的女子。 莫祈君在心底暗自松了口气。 奚禾又说:“但我还是想跟莫姑娘说,不论你们是误入也好,想要调查什么也罢,明日一早救离去吧,我会掩护你们出城,这个地方,不是你们该来的。” 她恳切道:“这番话我先前也和方公子说过,你们看上去太过不同,不像是有罪的人,更不像是穷苦的人,太容易被发现来此别有所图,受排外事小,若是以排外为由,将你们当作灾祸的载体,那就得不偿失了。” 这番话万般有理,这里的人如奚禾这般的友善的必然是少数,在长期受人事与诡事迫害的压力下,为了宣泄做出疯狂行径的才是常态。 “多谢奚姑娘劝解。”莫祈君神态温和,语气却坚定,“可是调查尚未开始,我们不能轻易离开。” 这个回答也许在意料之中,奚禾了然中带着苦涩:“你的回答倒是默契的与方公子如出一辙。” 莫祈君眨眨眼,难不成此人也有非留不可的理由? 既然都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她干脆问道:“奚姑娘既然在此地生活了很久,不知可否见过一位老太太?” 她将当时两个脏小孩形与妇人容知情人的描述整合之后,用更准确的语言复述出来: “她的样貌不是很慈祥,而是有些阴狠的感觉,五官紧凑,小眼睛,小鼻子,嘴角自然上挑,身材比我要矮小一个头,头发都白了,也许平日里常是坐乘一匹黑色马拖着的马车,应当不是长时间久居,而是时常往来。” 仔细听她说完,奚禾思索之后却仍没有头绪:“莫姑娘所说的老太太,容貌特征倒是鲜明,只是我倒真没见过,这样吧,明晨我去街上帮姑娘问一问,看看能不能有些线索。” 对此莫祈君很是感激,眼睛都亮起来:“那就多谢奚姑娘了。” 二人一同从房间里走出来,看那边林疏昀像是也与方铎相互了解过了。 莫祈君是个及时行事的,脑中记得刚才的困惑,张口便问:“方公子也是误入此处的吗?我看方公子武功不俗,又怎么会被这地方牵制住呢?” 方铎答道:“实不相瞒,我亦是为了调查一件事情追踪到了此地,只是没想到这里的情况如此非比寻常,若非方才正巧发现了奚姑娘的奶奶,又被她带入屋中,恐怕那一群人持续不断涌上来,我也难以脱身。” 四两拨千斤,他又把疑团抛回了她身上:“可惜我从未听闻也从未见过这样的怪人,但看莫姑娘与林公子的表现,似乎对此并不是很诧异?可是有什么独特的见识吗?” 莫祈君看人的眼光不差,这位方铎方公子,远比表现出来的样子更有脑子,虽然真挚的笑容常伴,却绝不是一个只会舞刀弄枪的莽夫。 在说谎还是说实话之中做了一番纠结,反倒是林疏昀先开了口:“这群怪人,看似没有章法,见人就扑,有门就闯,但行径的轨迹却暴露了他们并非群龙无首的事实。” 被他这么一说,方铎转头道:“麻烦奚姑娘画一张上越城的地图出来,可好?” “稍等一下。” 她安抚了一番老妇人,随后拿出纸笔画下了上越城最简要的地图。 这座城不大,说是城,也就比葆崇县大了一圈,路径倒是有不少,怪不得晚上迷雾一出来,就寻不到回程的路了,这样四通八达的地方,更像是一座隐藏在迷宫之下的鬼城。 “你们看。”方铎伸出布满茧子的手指,落在方才“傀人”来袭的几处方位,“正北、东北、正南、西南,这四个方位都是怪人们初始的地方,不约而同朝着中心靠近,随后穿过中心,超值自己初始所在相反的方向而去。” 他说出自己的推断:“方才那群人之所以没有继续进攻我们所在的屋子,有一个可能,就是我们并不在他们的路径上面,所以不会浪费时间在我们这些非目标之上。” “不仅如此。”莫祈君看着他落定的位置,脑中有什么隐隐要冒出,“你们不觉得,这四个方位连起来,特别像一个东西吗?” 众人的目光汇聚,林疏昀平稳的声音率先传出来:“符文,祭坛。” “是了!”莫祈君一点就通,脑中的碎片拼合完整,“整座城都变成了大型祭坛,而线路连接成的符文,就是用来祭祀的准备。” 方铎也反应过来:“难道说,这里有人利用城中人作祭品,再使用邪术以来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莫祈君拉了拉林疏昀道衣袖,悄声问:“这些东西你最懂,这到底是什么阵?你见过吗?” 此言方落,夜色里忽然响起一阵铃铛声,那声音组成的曲调异常诡迷,就像是一条夜晚发情野猫的嚎叫,混合着深山猛兽低沉的吼叫,一高一低两种声音仿佛来自深渊的鬼哭,让人毛骨悚然。 手上拿着拨浪鼓的老妇人不知何时站了起来,双眼无神地嘟囔道:“回家我要回家回家我要回井大村” 奚禾赶紧过去搀扶住她,却没有什么特别震惊的神色,而是见惯不惊地安慰道:“好,奶奶,你先去睡一觉,睡醒了,我就带你回家,回井大村,好不好?” 老妇人不允她,固执道:“不,我现在就要去” 那面僵持之下,莫祈君的头本来仅有的一丝疼痛忽而加重,好比有一根针线把她的开裂的头颅缝了起来,却什么麻药都不用。 这样的疼痛比皮肉之苦更加难忍,她整张脸挤在一团,哆嗦的手死死扣住脑袋,腿软到险些站不稳。 得亏被林疏昀眼疾手快一把捞住:“怎么了?” 莫祈君只觉痛苦无比,脑中起初是一个两个声音,刺刺不休着什么她听不清,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多,一个叠加着一个,有尖细的,有粗犷的,有苍老的,有年幼的,有男人的,有女人的,如同一把把飞镖扎入她的脑子,她忍着剧痛,终于听出了那些声音汇聚成的一个字。 杀。 第51章 尸骸遍地他们的眼前,是整整一大片的…… 门窗紧闭依然能够感受到外头的“傀人”因为这阵铃声开始疯狂躁动,莫祈君目眦欲裂,恨不得将头皮揭开,把里头的一切全部掏空。 林疏昀左臂用力搂着她,右手桎梏住她的腕骨不让她伤害自己: “阿祈,还能听见我说话吗?” 莫祈君从头到脚不断挣扎,眼白逐渐开始有些泛红,手中的动作也变得强劲,呢喃着:“我要杀了你挡道的都得杀” 方铎离得近,自然将这话也听入了耳中,微微凝眉:“林公子,莫姑娘看上去不太” 话音未落,就伴随莫祈君一声痛苦到扭曲的叫喊。 那边奚禾还要拦下老妇人,有心无力抽身来帮忙看情况,林疏昀手上力道加重,却也只是加重力道,没有回应方铎,只是稍微抬高了一点音量,呵道:“莫祈君,搞清楚你是谁,给我清醒过来!” 这一声倒是起了作用,翠绿眼中的红色褪去了些许,手上的力气也卸去一些,声音从她嗓子眼钻出来:“林翊” “是我。”他松开把她的腕都掐红了的手,拂掌擦去她额角的汗。 见两边的情况都不太好,方铎扬声问:“奚姑娘,这铃声是不是每晚都会响起?” 奚禾一手端着药碗,正哄着老妇人喝下药,一手安抚她的背脊,闻声点点头道:“不错,铃声每晚几近相同的时间响起,总要持续估约一盏茶的功夫。” “每每响起,外头的怪人就要异动,奶奶也会想要往外走,我猜测,它多半会影响心智薄弱之人。” 她蹙眉道:“莫姑娘,也受到影响了吗?” 目光所及,莫祈君正努力地和在失去神智作斗争,竭尽全力抓住了林疏昀的手臂,指尖在衣袖上留下深深的划痕:“啊我的头好痛!” 林疏昀搂紧她,单手护在她的后脑,让她能靠在自己的肩上:“再忍忍,等会儿就不痛了。” 正当她趋于平静之时,铃声起伏溘然变动,如当头一棒敲中莫祈君。 她双眸染红,直接双手作爪狠狠挣脱开林疏昀,拿起匕首就要给他一刀。 幸而方铎反应迅速。 抬手利落的一击让她瘫软下去,不省人事落回了林疏昀的怀中。 那把精致的匕首也这么落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 奚禾趁这功夫把喂了药的老妇人扶回床上,盖好被子,匆匆走出来:“这是怎么了?莫姑娘的症状比之奶奶有所偏差,会不会不只是铃声作用的缘故?” 林疏昀从单膝跪地到直立站起,动作流畅得根本不像是怀里还抱着个人。 第56章 他把莫祈君放到座椅上,挡住了奚禾要探脉象的手:“没什么。” “没什么?” 方铎先前就皱起的眉头更深,“林公子,莫姑娘方才那般发狂的模样,我可都看见了,奚姑娘是医师,你不告诉她,万一莫姑娘内里有什么差池怎么办?” 林疏昀神色与口气完全一致的冷漠:“阿祈是我的表妹,我比你们都了解,她这不是病,只是一种后遗症,看病吃药解决不了,休息一下就好了。” 外面的铃声渐渐停下来,怪人们的躁动也渐行渐远,衬得屋内更加寂静。 方铎呼了口气,转过身去研究地图去了。 奚禾打圆场道:“既然林公子有把握,我们这些外人也不必担心了,我看就让莫姑娘去我房中好好休息吧,咱们在外面说话也吵,若是她醒来之后还有什么异常,我再去帮她看看也不迟。” “多谢。” 林疏昀略一颔首,捡起匕首,抱起莫祈君进了屋。 待人出来后,方铎从地图中抬眼问:“林公子,方才莫姑娘说你对此间之事颇有建树,那这阵法你可认得?” “你我之间不必那般在意礼数,直呼其名便可。”林疏昀没有给他眼神,只是接下道,“这阵法太过古老复杂,我的确不知具体何为,但我知晓与此阵中心处有异曲同工之妙的一种祭祀阵法。” “是什么?” “夺命献祭之阵。” 此言一出,方铎与奚禾都沉默了,看得出被短短几个字震慑到了。 “可是这种东西,施咒者或者说组织者,应当不可能是常人吧?”奚禾缓过神,摇着头呢喃起来。 “我以为是上天施予的诅咒,没想到背后竟是人为?可上越城中何时有过这般人物?” 林疏昀平视她道:“要想有足够的能力去制造出一个祭坛,并且让祭祀仪式运作起来,也许不止一个人,也许是隐藏在常人之中的非常人,又也许,是一直就存在于你们眼下,但你们却不会联想到的人物。” 思量之后,方铎有了切入的眉目:“上越城没有这样的人,附近可有或者曾经有过?” “且不考虑故意隐藏身份的,他或者他们也只会是祭司,道长,或是一些以此谋生的人,由于平日的正常行事而被忽略了。” 这番话倒是点醒了奚禾:“方公子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一个人,只不过” 她欲言又止,纠结于该不该提出:“只不过那已经是四十多年前的传闻了,我怕说出来反倒误导你们。” 方铎见状道:“奚姑娘但说无妨,传闻与否,取决于其中加工了多少,很多时候真相就隐藏在传闻中,即便不是,也颇具参考价值。” 他既给了定心丸,奚禾就老实吞下,深吸一口气,说道:“顺着上越城往南一直走,十多里外有个村,叫做井大村。” “那位老妇人刚才提的。”林疏昀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 奚禾一顿,道:“是。” “井大村是奶奶的故里。” 她应当先前和方铎说过自己的身世,所以他没有多问她为何背井离乡不回,只是慨叹:“你们这么多年未曾回乡一朝,也难怪老人家虽神志不清,心中却还惦念着故里,看得出抱有很深的念想,有家却回不得,真叫人唏嘘。” 奚禾闭上眼,不是是苦是悲:“不说这个了,毕竟犯了错,这也算是一种惩罚,我接着和你们说说井大村的故事吧。” “估约四十多年前,井大村还是个风调雨顺,安居乐业的村子,说不上大富大贵却也幸福安康,据传是因为村子里有一位庇佑众人的神女。” “神女日日为村子祈福,旱灾之时与上苍沟通,求得大雨连绵,瘟病之时同样也求天求地,人人因而平安无灾,村中的百姓当然信奉神女,将她尊为天。” “可好景不长,有一天,从朝廷传来的消息,四处都在执行一条命令,名曰‘除魔计划’,该条命令声称,所有的秘术师皆是祸端,村民们不懂何为秘术师,却也知道除魔除魔,要除的自是非常之术。” 奚禾神情很平常,当真当作了一个故事来讲,林疏昀越听却面色越冷:“他们把神女除去了?” “是的。”她语调平和地接着说,“彼时村庄想要集体迁移到更好的地方去,为了邀功,神女便变成了妖女,那些曾经帮助过的村民,解决过的灾祸,都变成妖女一手促成的惨剧,整个井大村的人被愤怒冲昏头脑,毫不犹豫听从朝廷要处死妖女。” 方铎道:“我猜,她并没有死?” 奚禾点点头:“传言的最后,是妖女逃走,从此失去了踪迹。” “一道圣旨便让他们昏了头,说到底,就是愚昧。” 奚禾与林疏昀对上目光,有些意外:“我以为林公子这种人,是不屑于站边的,更何况还是站在官府的对面。” 他没有再说话。 “我不这么认为。” 方铎却提出了不同看法,“既然是逃走,最后散播出来的消息便不能客观了,有人散布对村子有利的说辞,就会有人散布对神女或者妖女有利的说辞,这毕竟只是一种传闻,真相还是需要考究的。” “方公子说的也有道理。” 奚禾颇懂人情世故,两边端水后继续说:“所以方才听见你们提到类似的人物,我头一个就想起了这则传闻,有没有一种可能,是那个女人为了报复村民,又回到井大村惹是生非?井大村离这里虽然不近,但也不远,上越城会不会是被村子波及了?” “确有可能。”方铎覆手而立,不置可否,“也许只有去井大村看一看才能进一步推测真相了。” 脑中有了计划,他当机立断:“奚姑娘,这群怪人何时才会散去?或者说, 何时才不会像夜间这般灵活?” “一般在卯时之前。” “好,那明日寅时我就出发。” “方公子打算一个人去?”奚禾忧心道,“如今的井大村是何样外人根本不得而知,那个村子已经封闭了很久,充满变数,我看要去的话还是让林公子陪同一块去吧,两个人一道好歹有个照应。” 方铎一愣,转头望向林疏昀:“我是没有问题,就是他也许会担心莫姑娘” “我同你去。” 林疏昀说完,目光平静地朝奚禾投去,她倒是个七窍玲珑的,即刻道:“莫姑娘你尽管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 夜风断断续续地敲打着周边,毫无章法的节奏被门窗隔绝,每个人都心怀各异,连带着风声与心境相辅相成。 这一晚很快过去。 天际尚黑的时候,方铎撑着太阳穴从桌旁醒来,揉了揉睛明穴,舒展了一下固定太久有些酸痛的腰背,环视一圈,没看见林疏昀的身影。 他收整了仪容,行至城门口,方见到对方已在那里等候多时。 “疏昀,起这么早啊。” 说直呼名姓他就去姓直呼,丝毫不觉得哪里古怪。 林疏昀被他喊得不自在,微微拢起眉头,却不想告诉他自己的表字,便也不驳斥,翻身上马就走。 方铎很快跟上,扯着缰绳,开口道:“我以为你不会放心留莫姑娘一人在屋子里。”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林疏昀冷冷道,“她有手有脚,又不会饿死。” 方铎爽朗一笑:“不过你不也有事情要调查么,为何会暂且搁置,随我一同?应当不能是担心我一个人顾不过来吧?” 林疏昀面无表情反问:“那你又是打的什么主意?” 方铎稍稍收敛了笑意,一本正经道:“如果我说,我想查的事,与这场祭祀息息相关呢?” 林疏昀侧目看他,须臾收了视线:“那我也与你一样,我要查的,亦与祭祀有关。” 他打的主意很简单,虽说至金之物气息就在上越城内,可若是找不到支配这群“活傀人”的幕后主使,不光莫祈君要受到铃声的困扰,只怕是至金之物也会被藏得严严实实。 这怎么不算与祭祀有关呢? 方铎眨了下眼,复笑起来:“我说,你也太不真诚了,我与你讲实话,你却与我打哈哈?” “与刚认识一日不到的人讲真诚——” 林疏昀随身下的马奔腾而去,留下冷冰冰的五言,“那才是愚蠢。” 尘土飞扬,方铎抬脚一踢身下马,追了上去,声音也随之飘散风中:“你真是冷漠啊,好歹我也救过令妹的性命吧!” 二人一路驾马疾驰,越往南走地势越发崎岖,道路越发磕绊,马匹前行艰难而缓慢,到后来他们只能下马,牵着马徒步前行。 此刻天尚未完全光亮,四处灰蒙蒙的,白日时分本就寒冷,更别说还有阵阵晨风吹得奇冻无比,二人脚程不算慢,遥遥地便看见了一个村子的轮廓,只是两匹马都相继停下来,不愿继续靠近,如同感受到里面有什么不太好的东西。 “将它们拴在这附近吧,看样子前面路也更难走了。” 第57章 方铎提议完,与林疏昀先后把两匹马绑在了左右相邻的两颗树上,动身接着走去。 这条路根本不能叫做路。 土坯与碎石混作分不出你我的一团又一团,还有无处不在蔓延的杂草钻出石头的裂缝,称得上寸步难行。 走近了,只看见被破烂流丢,四处缺口的篱笆围成的一间间木屋,还有指路的木板上东倒西歪的三个字——井大村。 除此之外,听不见一点动静,没有幺五幺六的叫喊声,也没有白日朝天的鸡犬声,整个村子比上越城还要安静。 此地就差把杜门晦迹四个字写在门面上了,也难怪奚禾所言封闭,在这个犄角旮旯之处,甚至前头还有一座上越城挡着,能有人突发奇想来这就有鬼了。 方铎的手始终搭在剑柄上,拇指磨蹭,其余四指相继起落,他纵观后道:“这地方怎么看都不像是有人在居住,莫不是个废村?” “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林疏昀不由分说,穿过杂草疯长的村门口,率先踏步而入,方铎叫都叫不住,三两步跟上他:“你慢些,这里头万一也有怪人,攻击性不可估量。” “不会有了。”林疏昀足尖微动示意门前,“我们是唯一一批‘人’。” 顺势望去,沿途进来的路,生长的杂草少说也有至少三五年的光景,尘土之上脚印很少,也都是正常人的步伐,的确不像是有怪人经过。 原先村子的大门不得而知何在,只留几根成丝的木条垂落,随风破落地摇晃,无处不透者饱经风霜。 两人肩并肩进了村,这里头倒是没有上越城傍晚那般雾霭缭绕,直楞楞的一整条长路方眼望不到尽头,村口两边的屋子又低又小,一看就不像是人住的,恐怕建设出来只为把门边装饰得更好看点,继续往里去,一路上的房子都紧凑在一起,远远望去,竟然像是重峦叠嶂的山洞。 感受之后,方铎由衷评价道:“光看外形,这个村子可比上越城还要诡异,怪不得传闻中那么多天灾,住在这样一个一走进来就像是被要周围的环境吃掉的地方,说无病无灾我都不太敢信。” 奇门遁甲都来源一个本家,事事有相通之处,林疏昀也算对风水有所了解,自若接话:“村口无门槛,村后无靠背,村子还正好处于交叉口,乃大凶之势。” 方铎上下打量他,那双眼睛颜色很深,不管看人还是看事都有不尽相同的理智,而眼中的真实情绪却如深入无人之境,轻易无法读懂。 对上视线后,他被寒意侵袭,到底没有把疑惑问出口。 “这一路上没人,会不会和上越城一样,人都躲在屋中?” 不算生硬地转移话题,他对着右手边的一栋房屋走去,敲了敲门,发现没有锁,轻轻一推,就开了。 推门所见,里头一切平常,只是看得出来已落灰很久,厚厚的一层尘埃落在地上,桌上,乃至屋内的每一样东西上,随着开门的风飘散了薄薄一层,在外头打进去的一道光下寂寥萧瑟,没人知道曾经的模样。 往里走几步没发现什么,两人又相继推开几间屋子,发现基本上都是相似的光景,陈年旧物,样样齐全。 “若是举村搬迁,怎么会留下这么多的东西不带走?”方铎的剑已经挑开了不知第几样东西,百思不得其解,“可整个村找不到一个人,难不成所有人凭空蒸发?” “大批量人物一下子消失,这种事情除了天没人能做到。”林疏昀摇首,“还有三分之一的路没走,此时下定论为时尚早。” 无言能说,只好接着走,越往村子深处,道路就越是狭窄,纯净的空气就越是浑浊,这种差异,就好像来到了阴世与阳世的交界处,给人无法逃离却要接受来往的感觉。 村落尽头是一大片树林,姿态各异的树木纠缠在一起,像有生命般要拦住二人的去路,方铎迈腿直前,手起剑落,砍出了一条通道,林疏昀跟在后面,拨开枝叶,穿过林木。 适逢天边的晨昏线抬起,亮光打着波浪从远方缓慢往这边蔓延来,照明了来路,照明了村落,也完全照明了隐于绿色之后所有的一切。 方铎握着剑的手垂落,由于脱力在腿测轻颤,纯黑的瞳孔没有任何其他的杂色,细微地震动:“这” 林疏昀也停住了脚,说不出话来,只觉得透心的凉意从足底涌上心头,迅即突破一切限制,包裹住整颗心脏。 他们的眼前,是整整一大片的人体骸骨! 能看得出这些人生前如着魔般,不约而同地做着对正前方虔诚跪拜的姿势,白骨与白骨紧凑地堆靠在一起,肩并肩,腿靠腿,一排连一排,一列对一列,如是围成了一个标准的半圆! 第52章 前尘往事房屋正中央侧躺着一 具年轻的…… 把这堆遗骸当作是全村人的尸体绰绰有余。 压下心头的惊悸,两人迈着步子分别走近,一左一右观察起附近的情况。 他们不是专业验尸官,看不出来尸体的具体情况,更无法凭借骨头判断到底死了多久,但可以确定一点。 这群人至少死了以年为最小计量。 顺着边缘走下去,方铎的声音无比沉重:“不出所料,这也是一种祭祀吧。” 默认之余,林疏昀很快找到了三具尸体身下的几处阵眼标记,这一回的纹样他虽然没有那么陌生,但还是不能立刻从脑中找到准确的信息,只能得出:“与上越城的阵一样,都是用阴邪的符文,构造同属牺牲集体的献祭手段。” “如此丧心病狂害死全村人,难道真的是那个女人回来了?” 方铎正思索着,就发现林疏昀目光被叩拜朝向的中间吸引,顺着望去是一些没有刻意隐藏但不知为何不容易发现的红色痕迹。 见林疏昀拨开石土,与零零散散的红点一道朝着一个方向过去,他忙三两步跟上。二人弯弯绕绕地来到了村尾一处不起眼的房屋前,与其他屋子入口处不一样的是,地上有凌乱的脚印。 “方才还以为这里是血迹终点。”耳边的声音道,“眼下看来,血迹逐步递减,此处才是起点。” 木门发出难听的嘲哳声,方铎随林疏昀的推门而入,房门之后,又是一重令人想不到的画面。 房屋正中央侧躺着一具年轻的女尸。 女尸的腹部中了一刀,应当就是致命伤,她双手捂着肚子,看上去很想要活命,却终究止不住洇开的血迹。 她的旁边还有一滩血迹,这滩血迹就是他们追踪的痕迹来源,看上去另一个受了重伤的人去往了祭坛处,但在路途终点并没有发现任何除血迹以外的东西。 这中间可以猜测很多种可能,比如两人厮杀一人得活,比如还有外人杀了两人,但由于不清楚不翼而飞的究竟是人还是尸体,所以很难判断什么才是真相。 方铎沉默地来到女尸身边蹲下,看见她的脸很小,眼睛也十分小巧,可小巧的眼睛睁得老大,像是根本没有料到自己会死,这样花样的年纪,只怕是连世间很多精彩纷呈的人事都未曾见证,就被人残忍地杀害了。 他并指将这位年轻女子的双眸盖上。 想到自己因为一群无处伸张的底层百姓而隐瞒身份,追着连环失踪案的线索一路北上,没找到幸存者,却看到了非人化的一城人和惨死的一村人,手背的青筋就不自觉地鼓起,压着一股不知能向谁诉诸的气。 抬手想要从女尸身上寻找能够证明她身份的物件,试图以此为出发点扩展思路,然而从上到下,除了披在身上的衣物,竟然寻不到一件物品。 定然是被人拿走了。 “方铎。” 一身叫喊从卧房内传来,他意识到林疏昀发现了什么,三两步走过去。 房间一看就是屋子主人的双人卧房,不算很大也五脏俱全,该有的摆件一个不少,在这井大村算是条件比较好的家庭了。而林疏昀站在梳妆台前,镜子是缺块的,抽屉是打开的,他手上拿了一本册子,还有半块石头。 石头上面刻着一个字。 玲。 应当是某个女人的名字。 但很大可能不是外面那个年轻女尸的东西,否则凶手既然带走了与女人相关的一切,又怎会留下一颗能够破解身份信息的石头? 方铎扫了一眼梳妆台,食指中指并起轻抹,一堆一眼看去就能知道不是什么良品的首饰下面是与别的地方同样厚度的灰尘,看得出屋子主人离开屋子的时间应当和其他的百姓都一样。 要么死者并不是屋子的主人,闯入屋中被杀,要么屋子的主人离去很久之后又重新折返,刚进来没多久就被杀死。 可问题是死者的年纪太过年轻,四十年前的事情如何波及到她?除非是相关人物的后代,与相关人物一同回乡,那这个相关人物必然是逃脱祭祀的幸存者,如此有本事的,又会是谁? 一时没有思绪,他暂且放下:“这是什么书?” 第58章 “文字主人的记事册。”林疏昀从开头的几页中得出答案,“她似乎记性不是很好,稍微一丁点的事情都需要记录,这对我们而言,倒是件益事。” 他们两个外来人对井大村一无所知,即便有奚禾告知那个传说,却毕竟也只是一个传说,距离眼下又年代久远,一堆骸骨和一具死了没多久的尸体,的确是需要一个真正的村里人替他们指点迷津。 即便方铎再不想侵犯别人的隐私,此时也不得不与与林疏昀一同看去。 这间屋子的女主人叫作史可莲,也是这本记事册的书写者。 记录的时间正是四十年前。 前面十来页都没什么内容,单纯的记流水账,让他们初步了解了史可莲这个女人。 她是土生土长的井大村人,父母早亡,靠自己和乡亲的帮衬长大。 井大村不是个富裕的村子,说得直白一些,就是一个极其穷苦的小破村,远离城镇的缘故,村中人非必要不会费时费力前往外界,也几乎不被外人所知。 史可莲一直老实本分地生活着,什么农活都干,日子清贫寡淡,却也安稳自得。 事情的开端是稀松平常的一天。 这日晴空万里,史可莲照例去河边洗衣服,河水凉快,偶有鱼儿擦过肌肤,她也乐得咯咯笑。 哼着村庄流传的小曲,她笑看澄净的水流冲刷在衣服上。 逐渐地,却变了颜色。 起初是一点点淡红,到后来就变成了鲜艳的血红,史可莲见多了杀鸡宰鸭的场面,还以为是山里头冲下来的野味,想着晚饭有着落了,于是顺着血迹的方向一路寻找。 沿着河边一直朝上游走去,没想到在河岸上看见的不是什么牲畜,而是一个浑身是伤的女人。 史可莲大吃一惊,连忙过去,叫了两声: “姑娘?姑娘?” 然而女人伤得太重了,不说回应,就连一丁点儿的动静都没有。 她伸手试探了一下女人的鼻子,感受到了十分微弱的鼻息,当即也不管什么衣服干不干净了,抄起湿答答的布料,背起女人就往村里去。 井大村的破落还有一个根本原因,就是排外。 村里人认为外来人都是强盗,都想要他们村子的好处,对他们有所图谋,故而外来人不管男女老少,一律赶走。 他们也不好好想想,这样一个村子,谁家的劫匪脑子坏掉了才会想不开来这里做生意。 史可莲当然知道这件事,所以绕了远路,避开人流,从村后面的密林绕回了家中。 她没想过女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也没想过普通人为何会受这样的伤,她只知道自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条人命在眼前消逝。 为了找老郎中拿药,史可莲在自己的手腕上划下了狠狠的一刀。 井大村只有一个郎中,门前常常排了老长的队伍,上到磕磕碰碰的小伤,或者症状轻微的风寒,下至断胳膊断腿的重伤,以及咳血的绝症,不管犯了什么毛病,大家都信赖地找老郎中看。 队伍排到了史可莲,满头花白的老郎中一看她的豁口,半是责备半是关切地说道:“你这妮子,怎么给自己伤成这样?” 史可莲给出的的借口烂得吓人:“刀不小心掉了下来,就变成这样了。” 老郎中冷哼一声,拿起笔杆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她的脑门:“估计又盘算着什么小九九,罢了,你不说老夫也懒得问。” 一纸药方交付,老郎中又去看下一个了。 他的病人太多,于是只负责开药,至于其余的抓药吃药,都交给病人自己对付,要是自己对付不了,那就只能到旁边的棺材铺走一条龙流程了。 史可莲拿着药就去了药堂,开了三倍的药量,把药堂的人都看傻了:“小莲,就一处手腕,咱们不至于吧?” “不想留疤就要上多多的药,你懂什么?”史可莲振振有词地花了一大笔钱,扣着指头一边算自己要少吃几顿饭,一边带着药回了家。 她为自己上药之后,便来到陌生女人身 边。 女人五官小巧玲珑,静静躺在床上,身上已经被史可莲用热水擦试过一遍,又简单处理过伤口。 她看上去是从高处滚下来的,浑身擦伤比较多,最严重的一道伤口则是在腰侧,那是一道很深的刀伤。 史可莲想来也许是谁家的姑娘收到了迫害,一路逃亡至此,心里更是同情,先把煮好的药给女人一口一口喂下,然后才轻手轻脚女为人继续上药。 老郎中虽然老,可倒是真有几分本事,史可莲才将女人的上半身包扎好,就听见她口中发出低低的一声呻吟。 她喜出望外,看见女人眉头紧皱,赶忙出声道:“姑娘,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女人费力地动了动眼皮,好半晌才睁开一丝缝隙,干涸的嘴唇吐出一个字:“渴” 她的声音喑哑如磨砂,史可莲赶紧为她倒了水,然后扶起她给她喝下。 女人抖着手扶着碗,花了好大的功夫才让一碗水见底,史可莲拿了枕头垫在她的腰后,让她能够靠在床头,又继续为她的下半身上药,动作轻柔细致,力度恰到好处。 “你救了我。”女人缓过来了些许,搞明白了当下的处境,声音也清脆了一些,“多谢。” “举手之劳。”史可莲笑容淳朴,自我介绍道,“我叫史可莲,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盯着她的眼睛,不知是在看什么东西,好半晌才吐出三个字: “姜修玲。” 第53章 天纵奇才唯有制傀之术算是卡在了红线…… “姜、修、玲。”史可莲复述了一遍,眼中神采奕奕,“你这名字真好听!那我以后就叫你小玲怎么样?小莲,小玲,一听就是一对好姐妹!” 姜修玲眼睫上下一动,轻轻点了头。 史可莲笑容更灿烂,帮她把药完全上完,说道:“小玲,你的家在哪?等修养好了,我送你回去吧?” 姜修玲目光却因此黯淡下来:“我的家,被毁了。” “什么?”史可莲惊疑不定,“出什么事了?谁毁了你的家?” 也许是刚认识就被问询家事的原因,姜修玲欲言又止,可对着她真诚的目光,还是出言道:“是离这里很远的一群家伙,用着莫须有的罪名,害死了我的家人,我已经无处可去了。” 一刻泪滴从她的左眼落下,滑落在被褥上,史可莲心下触动,却也有些为难。 缄默中,经过了极大的思想斗争,她拉起姜修玲的手说:“小玲,并非我不想帮你,只是井大村容不下外人,你住在我这里,我怕有一日东窗事发,他们要把你赶出去。” 她接着说:“不过你放心,等你伤养好了,我就去找村长商量,他是个明事理的,只要有一丁点儿希望,我就一定会把你留下。” 她的眼中找不出其他的杂质,姜修玲许是看进去了,垂眸道:“谢谢,你我萍水相逢,互相一无所知,你却愿意无条件地帮助我,我会永远记着这份恩情,日后找机会报答。” “嗨呀,我救你,又不是想要你报恩的!”史可莲摆摆手,故意打趣道,“从小到大我都贱活惯了,没什么想要的,唯一就是希望村子能够风调雨顺,我种的庄稼来年都有好收成!哈哈哈哈,这种听天由命的事情,还是拜佛更靠谱哩。” 姜修玲就这么在史可莲的家里住下来了。 她的身体一天天好转,与史可莲的关系也越发密切,史可莲开始思考要如何让村长同意姜修玲留下。 然而她还没想好,姜修玲的存在就被人发现了。 首个发现的人煽动着周围要赶走姜修玲,史可莲挡在她面前,试图辩驳,却听姜修玲在她身后开口道: “我可以帮你们解决村子的旱灾,前提是让我留在这里。” 虽然姜修玲足不出户,但外头的消息史可莲都会和她聊起,比如井大村这些时日来几乎没有见雨,比如家家户户都在发愁庄稼的事情,再比如收成不了的村民因而暴躁起来。 听见姜修玲所言,史可莲吓了一跳,赶紧拉她,窃窃道:“小玲,你在胡说什么呢?” 当周围的村民已经把这些字一个不落地收进耳中:“你这婆娘,什么本事没有,倒是吹了一手好牛?” 他们嘲笑道:“你有这能耐,会流落到我们村子?” 冷眼伤不到姜修玲,她回握史可莲的手,把温暖传递过去,继续说:“我甚至可以保证井大村不会再有旱灾。” 这句话比上一句更加狂妄,也成功镇住了众人。 她对着面面相觑的人们问:“倘若我做到了,又待如何?” “倘若你做到,不光可以留下来。” 当时是,一个有点儿苍老的声音传来,所有人一并望去,是村长不知何时拄着拐杖来到了这里。 布满皱纹的面容看着姜修玲:“全村的人都会承认你就是井大村的人,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第59章 “可若是做不到,你便是欺骗我们,我井大村最恨欺骗之人,届时你需得任凭我们处置。” 姜修玲毫不犹豫答应了。 人散去之后,史可莲牵起姜修玲的手,劝道:“你快走吧小玲,村里的人虽对自己人好,对外人却不一定想出什么阴招,他们现在一定卯足了劲要对付你,我今晚就送你离开。” 唇齿微微一笑,姜修玲勾起史可莲的小拇指往屋里走,语气胸有成竹:“小莲,我从不做没把握的事,你相信我,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姜修玲花了两天时间做好了祈雨前的准备。 到了约定时间,井大村不出意外的艳阳高照,全村人荟聚在一起,只为了看她的好戏。 对于她用血在地上画看不懂的符文,一个男人首先嘲笑道:“怎么,求不来雨,改诅咒了?” 其余的人哈哈大笑,越来越多的人喊着:“滚吧!滚之前让哥几个给你点颜色瞧瞧!” 史可莲看不下去,拦下他们的躁动:“小玲还没开始做法,你们耐心一点可以吗?” 与她关系还不错的妇女道:“阿莲,我看你就是被这女人下降头了!做法祈雨,这种连环画本子里的说法你也信啊?” 就在这时,符文的最后一笔画完,姜修玲站在正中间,抬臂对着天空比划了一个古怪的手势。 上一秒还晴空万里的天,开始出现了阴云。 众人的莫衷一是戛然而止,纷纷愕然地看着天空,一团又一团的乌云密布。 井大村迎下了一个多月来的第一场雨。 雨水落在脸上,史可莲抬手擦去,呆愣地看着全场唯一撑伞朝自己走来的女人。 她眉眼带笑,不管其他的落汤鸡,只将自己纳入了一方伞下:“如何,我说不会让你失望的。” 这场雨为姜修玲往后的路开了一个头。 呼风唤雨,占卜吉凶,神机妙算,没过多久,她就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外来人,摇身一变成了井大村的神女,受到全村人的尊敬。 之后由于村长经常让人来家里商量事情,史可莲与村长的儿子无意中看对了眼,没过多久便结为了夫妻。 有了家庭后她便把房子留给了姜修玲住,自己则是搬到村尾和丈夫住去了。 记事册读到此处,尚且一片祥和,有人遇见所爱之人终成眷属,有人成功融入村庄遁世离群,这看上去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然而若从外人的视角看去,这一切事情都与奚禾所言传闻的前半段保持一致。 那么后来发生的,也会和传闻的结尾高度重合吗? 答案显而易见。 否则无法解释全村的尸体还有屋子里的尸体从何而来。 至少从文字中能知道,姜修玲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而她既然有这样的能力,从神女堕为妖女后大开杀戒并不是难事。 唯一有争议的地方在于,她真的是因为村民不念旧情的行为而改变的吗? 林疏昀和方铎不由自主对后续要看到的内容产生了不妙的预感。 后的史可莲由于要花费大把时间照顾孩子,每次事件记录都会隔很长一段时间,内容也逐渐从自己偏移到了孩子的身上。 原本嫁了心爱之人,并且与他拥有爱情的结晶是一件再幸福不过的事情,然而没有什么是一帆风顺的。 老天给了她美好的一半,必然要施加痛苦的另一半,如此才能达到平衡。 而史可莲的伤痛,依然来源于她的孩子。 打出生以来,孩子的身体就不是很好,体弱多病,带到姜修玲那里祈福也不见好转,老郎中说他心脏有缺,活不过二十岁,史可莲与丈夫只觉天都塌了,完全不能接受,可他们想尽了办法,都没有什么用,丈夫不得不走出二十多年没离开过的村门,去镇上寻求办法。 一天,两天,史可莲在家中心乱如麻地等待着,期间久违地生了场大病。 孩子被送到老村长那里,最初几个晚上都是姜修玲在照料她,好姐妹难得有了独处的时光,只不过时过境迁,心境不同,聊起的事情也截然不同。 明月高悬,史可莲病得迷迷糊糊,好奇地问躺在身侧的人:“小玲,你早就到了该嫁人的年纪,却始终孤身一人我看追求你的男子也不少,难道一个都看不上吗?” 姜修玲转过身去,认真地说:“我不想嫁人。” 两个人近距离面对面,轻而易举就能感受到对方的吐息。 “不嫁人?”史可莲瞠目结舌,生病的脑袋反应了好一会儿,摸了摸她的额头,“这也没被我传染啊?你准备孤独终老吗?” 发懵的模样叫姜修玲扑哧一声笑出来,拉下她的手塞进被子里:“怎么会,不是还有你陪着我吗?” “我也代替不了你丈夫这个位置啊!” “那我明天就找个人嫁了吧。” “这也太随便了!不行不行不管是谁都要先经过我的考验,才能够娶你!” “好好好,都依你。” 梦幻的一晚如昙花一现,很快过去了。 一切回归正轨,病好了,孩子接回家了,史可莲接着盼星星盼月亮,也盼到丈夫风尘仆仆地从镇子上回来了。 方进门,他就兴高采烈拉着她的手道:“莲儿,我们的儿有救了!” 这当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史可莲迫不及待地问:“什么药?” 井大村虽然比从前生活要好,却仍旧不能算是富裕,可为了孩子,多贵的药她都可以接受。 哪知丈夫摇了摇手,压低声音告诉她:“不是普通的药。”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是姜修玲的心头血。” 熟悉的字眼拼凑成不正常的语句,史可莲人都傻了,一把推开他:“你在说什么疯话?!” “我何时会说疯话!”丈夫激动起来,又及时克制住音量,好声好气道,“莲儿,你以为她是什么好东西?也就我们这村子穷乡僻壤,消息闭塞,你可知镇上都传遍了,姜修玲这一类人,才是所有祸端的根本!” 他喋喋叨叨说完来龙去脉,又含情脉脉来了句:“莲儿,你晓得的,我从来没有骗过你,我从来都是希望你和孩子更好啊。” 史可莲被他扶着肩膀强行对视,无力地问:“你这些话这和孩子的药有什么干系?” “我都打听过了,他们这类人之所以能有滔天的本事,来源于他们优异于常人的血脉,曾有人天生双腿无力,后来以秘术师腿部之血为药引,如今健步如飞,那么我们的儿心脏有问题,只要能够得到姜修玲的心头血,一定会有所康复。” 他这番话一听就扯得没边,理智的旁观者一看就知道是胡诌,奈何史可莲当下是一个极度害怕失去孩子的母亲,又有最信任的丈夫在旁言语,再加上前面还被动接受了那么些铺垫,此刻也开始动摇了。 “可这对小玲是一种长久的伤害,她多半不会同意。” “她会同意的。” 丈夫搂住她,落吻在她的额头上,“莲儿,她的命是你救的,如今不是要她还命,只不过是每日一点的心头血,只要你听我的,这些天先别去与她碰面,她就一定会同意的。” 为了孩子,史可莲妥协了。 她原来以为丈夫只是要去说服姜修玲,却没想到他竟大肆散播从镇上带回来的消息,还煽动全村人绑了姜修玲,并扬言要将她烧死。 史可莲愤怒地质问:“你都做了什么?即便镇上那些消息是真,小玲对井大村的奉献你不是没看到,你为何要把事情捅破,让小玲受到众人猜忌甚至致命伤害?!” 丈夫依然对她采取同样的行径,表达类似的说辞:“莲儿你放心,我与爹通过气了,不会让姜修玲死的,到时候由你去把她救下来,再请求她帮忙,你给予了她两次重生,她又成了众矢之的走投无路,必然会答应我们的请求。” 凌乱的字迹到这里戛然而止,想来史可莲这一次将本子收起来之后,就再也没有打开过了。 从这记事册的完好程度以及放置位置的工整程度来看,多半她是与其他的村民一并在祭坛中身陨,成了百来具骸骨中的一个。 方铎问:“疏昀,我能否向你讨教一个问题?” 林疏昀抬头望向他,眼中并无排斥意味。 深吸一口气,方铎直言不讳:“如今距离”除魔计划“已经过去了十几年,所有的秘术师都被铲除干净。” “可四十年前,正是秘术师盛行之际,几乎所有的秘术师都记名在册,即便信息真假难辨,也总归是一个标记,姜修玲的这些表现,实在不像是一个泛泛之辈能做到的。” “你既然对这类事十分了解,想必查阅过不少禁书,那可能推断出她是哪一位秘术师?若是知晓了身份,便能知晓其擅长之事,由此应当能够得出所有的事情究竟是否她所为。” 一席话下来,林疏昀呼吸平和,脑中却已闪现过很多事。 第60章 其实他从上越城的“活傀人”与行走路径开始,到井大村的集体祭坛与阵眼,就不光对符文本身抱有一种的感受,对于画下符文起阵之人,他亦有一种感受。 熟悉。 先前他以为,这是错觉,一种把四十年前那个身份与自己雷同之人当作同类而有了归属的错觉。 直到一口气看完了记事册中的一切,他才知道熟悉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 很小的时候,林疏昀就听母亲提过,秘术师界有一位江姓奇才,天资卓绝,年少成名,如今的许多秘术都是由她之手开发改造而来的,因而吸引了一大批追随者争相模仿。 可这样的人往往一念成魔,也许是正道的秘术研究到了尽头,她开始开发越来越多诡异的秘术,大都是有悖天理人伦,不遵守天道规则的,自然,这些秘术受到了秘术师界的集体抵触,禁止使用。 唯有制傀之术算是卡在了红线的边缘被保留下来了。 江氏一代天之骄女,如何能接受,她将理智的拒绝当作排挤,固执己见,明面不让,那就背着秘术师界开发,疯狂的念头愈演愈烈,到最后竟然想要用普通人的性命来使自己利得。 事情败露之后,江氏被秘术师界围剿,从此失去了音讯,大家都当她已经死了。 当年母亲只是两三句话草草带过,目的是告诫他千万不可用秘术害人,步江氏的后尘。 如今读了史可莲的文字,他方大胆猜测—— 所谓的江氏其实是姜氏,或者说,江是她的本姓,只是为了隐藏身份而修改成姜了。 日记中的一切毕竟是史可莲的一面之词,他们一直都是随着她的视角主观臆断,而姜修玲实际性子如何,隐藏在伪装之下的心思又如何,都不太好说。 哪怕史可莲笔下的姜修玲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好人,然能做出各种非人行径的,又岂会是个人畜无害的小白兔? 所以才能举棋若定地呼风唤雨,才能高下在心地妙法通天。 因姜修玲就不是个一般水平的秘 术师。 林疏昀说得坚决:“井大村与上越城之事,十有八九出自她的手笔,其他人基本是做不到的。” 疑犯锁定,方铎稍稍定了心,又产生新的不解:“一人持有如此强势的能力,就没有副作用吗?” “秘术的能力与对身躯的伤害程度是相对应的,就连最普通的秘术都对身体有微小的损害。” “像姜修玲这般频繁这般大范围地使用高阶秘术,身体早该承受不住,爆体而亡了,却没见有异变,仍旧正常生活。”林疏昀静默瞬息,道出的文字没有温度。 “唯一的可能,是她转移了反噬的对象。” 想不到此人竟然算计至此,做什么事都将别人当垫背。 方铎锁紧的眉头至始至终没有松开过:“如此说来有人该爆体而亡吧,可不论是新鲜的尸体还是聚集的尸体,骸骨都很完整,难道转移对象还能改变反噬状态?” “一个普通人自是承受不住秘术的反噬。” 朝他望来的眼眸意味深长: “可若拿一个村的人共同分摊呢?” 寥寥数语如一道平地惊雷。 方铎身体僵硬,瞳孔地震:“你的意思是,村子里的人不是后续为了达到某一种目的而当作祭品” “反而从一开始,就是祭品?!” 第54章 真实身份我的阿禾死了!是被你杀死的…… 莫祈君因为鼻子太痒而醒来,睁开眼就看见老妇人不知哪里拿了根毛戳她鼻孔。 全身上下偏偏能找到她这一处有感觉的地方,也是有水平。 躺了不知多久,头已经不疼了,就是昏迷前干过的事情不记得了,她拨开老妇人的手,起身来到外面,发现其余的三个人都不在房屋里。 门窗拉得紧,她掀开窗帘想要看看外面是什么情况,但窗户被从外面堵住了,打不开,只能看到对面的另一栋紧闭房屋。 她又想去开门,可门也被锁住了。 想来是奚禾不知道她何时醒来,害怕神智不清的老妇人乱跑才做的措施。 看来趁白日去找人打探消息的主意落空了。 莫祈君只好回屋子里躺着,准备再歇息一会儿。 昨夜也没睡多久,她躺着躺着就来了困意,正要入眠之时,由远及近响起了拨浪鼓的声音。 无奈睁开眼,果然看见老妇人摇着手上的玩意儿在她塌边坐下,口中念叨着:“玩” 横竖是睡不着了,索性起身与她并排坐。 莫祈君主动搭话道:“婆婆,你叫什么名字啊?” 老了以后记忆与智力双重退化到孩提时期甚至婴儿时期并不少见,可以说是很经常的事情,但莫祈君反正也无聊,与老妇人随便问问也不是为了答案,权当打发时间了。 提问之后老妇人停下了动作,看不出有没有在思考,结果就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看着手里的东西一个劲地重复:“我叫什么名字?” 她把自己绕进死胡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莫祈君只得作罢,选择换了一个话题唠嗑:“婆婆,你和奚禾姑娘感情是不是特别好?” 想来老人家最在乎的就是小辈,再加上奚禾说过,父亲犯了错而遭受牢狱之灾,母亲又改嫁,只有和奶奶相依为命生活,说不定他们的相处,就是老人家记忆最深刻的部分呢。 果然,老妇人又摇起鼓道:“感情好,阿禾是个特别特别乖的孩子,小小年纪就懂事。” 说起自己的孙女,她似乎恢复了短暂的清明,然而仔细看那双眼睛,里头依然浑浊。 在这个地方,举目无亲,与孙女相依为命,却几乎什么都忘了,莫祈君看着辛酸,索性顺着她的话陪她聊一聊。 “婆婆啊,和奚禾姑娘生活在里,晚上会不会害怕?” “晚上好多好多鬼都会出现,可怕!”老妇人晃动拨浪鼓的手更加用力,也许在借此给自己安全感。 莫祈君拍拍她的肩膀劝慰:“没事的婆婆,现在是早上,不用怕。” “早上,不用怕?”老妇人复述了一边,却没有被安慰到,而是摇头说,“早上,也会怕!” 莫祈君想来是后怕吧,更加心软地搂着老妇人:“在屋子里面很安全的。” 老妇人似乎听懂了这番话,靠在她的怀里,自顾自地说着:“在屋子里面,很安全。” 莫祈君也靠着她,有种奇妙的依赖感萦绕心头,也许是同年缺失了老一辈的亲情,此刻才这么希望拥有吧。 一老一少相互依偎,在这个冰冷的城池中,竟也体会到了温暖。 迷蒙间,老妇人突然拉着她的手,急切道:“阿禾、阿禾,你爹在哪啊?” 莫祈君看她像从美梦中醒来,于心不忍,于是说:“婆婆,我不是奚禾,她出去啦,至于奚禾的爹爹,应当也是出远门了吧。” “你不是阿禾?”老妇人困惑地靠近她,又问了一遍,“你不是阿禾?” 凑得这么近,她脸上根根分明的皱纹无不在透出岁月的痕迹,因为她的回答又苍老了几分,失魂落魄道:“是啊,你不是阿禾,阿禾和她爹一样,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理解的偏差也太多了吧。 莫祈君赶紧解释道:“不是的婆婆,奚禾只是暂时出去,过会儿就回来了。” 她说完,老妇人却跟没有接收到一般,仔细看过她的脸之后,固执地说:“阿禾不会回来了,阿禾死了,和他爹一样,死了。” 莫祈君被这句话骇住了:“婆婆,你是不是做噩梦了?把做梦和现实弄混了?奚禾还好好活着呢,你不要咒自己的姑娘啊。” 老妇人不理她,一个劲呐呐道:“阿禾死了,死在我的面前,有好多好多的血。”她说着,手臂虚在半空,怀里仿佛真的抱了一个人,“阿禾不痛,阿禾不哭,奶奶陪着你,奶奶很快就去找你。” 这一幕真实得就像是轻历过,让人有说不出的震撼。 生怕老妇人做出什么举动,莫祈君赶紧环住她,安抚道:“奶奶,我是阿禾,我活得好好的呢,你别说傻话,更不要做傻事啊。” 但此刻的老妇人却半点也顺从不得了,用力到要推开她:“你才不是阿禾!我的阿禾死了!是被你杀死的!” 看着她癫狂到六亲不认的模样,莫祈君心头浮起一个比鬼故事还可怕的念头—— 只听闻衰老会失去一些记忆与智力,却从未听过会出现幻觉,如果这不是老妇人的幻觉,难道奚禾真死去了?还是被当着她的面杀死的?可若奚禾已死,出现在他们面前,救了他们,帮助他们,又出言规劝他们的那个很爱护奶奶的善良女子又是谁? 呆滞间,抓住老妇人的手一松,就看她往外跑去,莫祈君立刻反应,赶忙追了上去:“婆婆你这身子骨不要乱跑啊!摔了撞了怎么办?” 她刚从房屋出来,老妇人都快要跑到门口了,同一时间,大门从外面打开,纤瘦的身影背光而来。 第61章 由于老妇人说的那番话,她也不敢轻易靠近,而是试探着问:“奚姑娘,婆婆是不是有癔症?她前头一直在说着一些奇怪的话” “啊?说了什么?” “说你死了,还有,你被人杀了” “这样吗?”奚禾反手关上门,拦下了老妇人,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我的好奶奶,说了不该说的话后,要去哪儿啊?” 她的神态,声调还有语气,与昨日截然不同,没有温婉,没有贤淑,只剩阴恻恻,俨然如换了一个人。 但真正让莫祈君感到头皮发麻的,还要数老妇人对奚禾的态度。 面对作为她孙女的奚禾,她惊恐到腿都软了,哆嗦着喊道:“是你!是你杀了阿禾!” 莫祈君当然能够认为,老妇人如今是昏了头,看到一个人就会对一个喊同样的话,可她转而望向奚禾时,奚禾却失望地摇了摇头。 “哎,这才过了多久,就又想起这件事了?”笑着笑着,那眼眸一下子就冷了,“你这个冷血的女人,别的事情都能忘,别的人都能忘,偏偏你这个孙女,永远记得,可笑的是,只有利用这个身份在你身边,你才不会排斥!” 明白过来大致真相的莫祈君震撼无比:“你不是奚禾,你到底是什么人?” 而老妇人则什么都听不进去,只重复着:“把阿禾还给我,把阿禾还给我” “奚禾”轻蔑的视线先后落在老妇人和她的身上:“放宽心,你们两个人的诉求,我都会满足,一个一个来。” “首先是小姑娘你的问题。” “奚禾”不紧不慢地任由老妇人拉扯衣裙,同一张脸变了气质,连面相都变了:“我的确不是奚禾,至于我是谁,说了,或许只有你那位什么祭坛祭祀都了解的表哥会知道,而你,大概率是没有听说过的。” “与其对牛弹琴,倒不如让我告诉你一些更有意思的事情。”她拢了拢头发,“比如,你要找的那个驾乘黑马来此的老女人,就是我。” 一个接一个与预想截然不同的事实砸在身上,莫祈君直不起腰来,只能尽量去找合理的答案:“你是傀人?” “奚禾”食指缠绕发丝,挑了挑眉:“很遗憾,我并不是。”手上动作一停,指尖轻飘飘地朝向她,“不过我知道,小姑娘你是,对么?” 莫祈君眼皮一跳,差点动弹不得,靠指甲扎入掌心,才能缓缓往后退去。 笑而不语看她拉开距离,“奚禾”指头一曲,指尖打着转落于跌在地上还在复述同样话语的老妇人身上,轻松道:“我还可以告诉你,她,也是傀人,当然,出自我手。” “你杀了真正的奚禾,又把婆婆做成傀人。”无言良久,莫祈君找回声音,“你策划这一切有何目的?” “奚禾”看着她,笑得更欢:“想拖延时间等那两个小伙子回来?我怎么会给你这个机会呢?” 见心思败露,莫祈君索性不装了,袖里滑出匕首就朝着“奚禾”冲过去,“奚禾”却不躲不闪,拿出一个铃铛,随意摇了摇。 眨眼间,莫祈君与老妇人的动作都慢了下来,莫祈君半跪在地上,与昨夜一般,除了抱着疼痛的脑袋什么也做不了。 那铃声比之昨夜类似又不尽相同,莫祈君只觉头昏脑胀,拍打脑袋想要努力找回意识,却根本于事无补。 “别着急呀小姑娘,我会让你牺牲得明明白白。” 老妇人激动不再,温顺靠在了“奚禾”的腿上,“奚禾”把手落在老妇人的脑袋上,轻轻抚摸着她花白的头发,目光却是对着莫祈君:“但不是现在,我们该去一个更安全的地方,到了那里,没人会打扰我们,我可以慢慢地把所有你想知道的都告诉你。” 记忆的最后一幕,是奚禾笑着让自己走向她。 此后,再无意识。 第55章 死生不复你如此恨她,何不杀了她…… 黑暗中,传来一个稚气的声音。 “小七,小七!” 莫祈君听出来是谁,放眼而去却什么都不可视:“初六?你在哪里?” “我就在这里啊。” 她晕乎乎地寻找声音来源。 “没错,是这边,快过来!” 得到确认,她朝着选定的方向准备迈步。 谁料身后也传来一个声音。 “阿祈!” 这声离得近,莫祈君立刻转头,眼里却依然只有黑色:“林翊?是你吗?” “是我,过来。” 接着,两个声音在耳中不断交替变换,都在喊她过去,却偏偏是截然不同的方向与內容,一声未落一声又接,吵得她头疼不已,听不清后续还说了什么。 叮—— 一道长长的耳鸣隔绝了所有声音,如同将她从深不可测的海底猛拽出来,她猝然睁眼,发现自己躺在了地上。 想要揉一揉脑袋,却动弹不得,垂眸才知道自己被绑住了手脚,放置在了一个符文的正中间。 那符文是用鲜血画成的,而她显而易见是祭品。 “小姑娘,刚才一个劲喊的两个人,一定对你挺重要的吧?要不然也不会都思考不了了还惦记着他们。” 循声而去,“奚禾”气定神闲地坐在旁边,老妇人则一无所知地倚靠她,手里把玩着不离身的拨浪鼓。 “奚禾”露出一个掌控全局的笑:“不过你很快就喊不出来了,趁最后这点时间,多喊喊也没什么。” 几句话就能猜对方打什么主意,莫祈君让自己保持沉着,一边分析当下的处境,一边梗着脖子环视一圈,看见她们都处在一个洞穴模样的坏境里,小堆的明火照亮了不算宽敞的封闭之地,剩余的地方只剩漆黑,一时没找到出口。 “省点力气吧小姑娘。”“奚禾”叫停了她的动作,“好好躺着,乖乖顺从我,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是不会感受到多少痛苦的。” 完全忽视她所言,莫祈君背在身后的手暗自挣扎:“你把林翊和方公子引走,就是为了对我下手,可你以为凭他们的能力,会找不到这里吗?” “那我要提醒你,这地方可不好找哦。” “上越城拢共就这么点大,你逃不掉的。” “你这么一说,也是。”“奚禾”佯装惊慌地问老妇人,“怎么办啊,我们要不要跑?” 老妇人用力点点头:“跑!” “奚禾”乐得合不拢嘴,笑着同莫祈君道:“我当然知道他们最终会找来,所以才利用他们的想要查个清楚的心理,将他们引走拖延时间,又花了一晚在此处布局,只怕等他们找到你的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布什么局?”莫祈君有种不祥的预兆。 也许是看她都这副田地了还如此有探究欲,“奚禾”解颐道:“你以为,这满城的傀人,都是吃白饭的吗?” “满城?”莫祈君瞪大眼睛,指望着自己听错了,“你,不是说人都躲起来了?” “小姑娘,到现在了,你还相信我的口中有真话啊?真可爱。”“奚禾”忍俊不禁,“整座城都变成了祭坛,又如何能有幸存者呢?”她的表情何其无辜,言语却歹毒如蛇蝎。 “除了我,这儿没有活人。” 那口气越是轻描淡写,莫祈君就越是怒火中烧,低喝道:“你简直丧心病狂!” “我怎么觉得你在夸我啊。”“奚禾”的表情没有出现一丝崩裂,“很可惜,我的手段,不止于此。” 她晃了晃脚尖,虽然这个动作实在不该是她的实际年岁会做的出来的,但她也许早就习惯了如今这个年龄,一切举动水到渠成,“趁我现在心情好,就给你讲个故事吧。”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对关系很好的姐妹,就称她们为小玲和小莲吧,小玲和小莲因偶然而相遇,不是亲生却胜似亲生,她们还以为会永远和对方在一起。” “可是有一天,小莲背叛了小玲,她要取小玲的心脏给自己的孩子当药引,啧,好残忍啊!可怜的小玲好不容易挣脱束缚,反手杀了要动手的小莲丈夫,这不是人之常情么?然而这一幕恰好**活回家的小莲看到了,小莲不反思自己的行为,反倒狠狠给了小玲一刀,然后带着孩子逃走了。” “奚禾”的语气跌宕起伏,讲故事的精彩程度不亚于说书先生。 但在她看似旁观者的叙述之下,是嘴角硬要上扬,是眼中藏不住含恨。她直面莫祈君,很困惑地问道:“小姑娘,如果你是小玲,你会怎么选?做个圣人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还是暗自谋划,势必要找到小莲报仇?” 故事中的两个角色指代实在太过明显,莫祈君心中激起千层浪,却抿唇无言。 “奚禾”的鼻息吐露笑意,自顾自往下说:“小玲当然不会放过小莲,她顺着线索找啊找啊,找了好多好多年,终于找到了已经抱上孙女的小莲,小莲虽然没了丈夫,可是儿孙健全,十分幸福。小玲无法容忍她拥有这样的幸福,用了计谋致使小莲的儿子入狱,秋后问斩,小莲不得不带着孙女去往了那个基本上只有逃犯的上越城。” 第62章 “但这只是小玲计划的开始。她写下了一封信件,告诉小莲自己重病缠身,时日无多,已经知错,表达她对小莲无穷的思念,希望小莲能回村看看自己。” “小莲如今也算是家破人亡,可能是回忆起了小玲的好,可能是眷恋团聚的 温暖,总之收拾好了东西,回到了离开已久的故乡。” 说到这里,“奚禾”控制不住地把一双眼睛睁得老大,像要把眼珠子瞪出来般,这让她本就带有疯狂的笑意更浓了些许:“你猜,小莲看到了什么?” 莫祈君知道光凭她的脑子,既便想出了非常恐怖的画面,也绝对不及眼前这个恶鬼般女人变态程度的一半。 “她看到了一群半死不活,宛若行尸走肉的村民。” “奚禾”的笑声又细又尖,比钻进脑子里的爬虫还要让人头皮发麻:“小玲告诉小莲,他们变成如今这样,都是因为小莲,因为小莲的自私,因为小莲的背叛,因为小莲想要的太多了。” “小莲感到万分痛苦,但小玲依然觉得不够,又当着小莲的面,把她的孙女杀死了,看着小莲崩溃到绝望的模样,小玲感到无比的满足。” 她说着,就像是所有画面在眼前复现一般,陶醉而享受。 蒙在层层布帛里的脑袋模糊又沉重,莫祈君费了好大劲才撕开一个口子:“你如此恨她,何不杀了她,反而要将她做成傀人?” 锥心一击恍若晴天霹雳,“奚禾”先是失了神般愣住一刹,旋即面色一变,眼中满是凶狠,歇斯底里道:“死太轻松了,她凭什么去死!她欠我的还没还够,谁允许她死了!” 这么激动的一吼,身旁的老妇人被吓了一跳,从她肩膀上直起身来,略有些手足无措。 温度与重量一同离开,“奚禾”也反应过来,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复抬眸时,除了脸颊上的肌肉还有点颤抖,看不出刚才的失控。 她神态自若地帮老妇人把散落的头发挽到耳后,语气都轻柔不少:“小姑娘,你晓得做成傀人有一个硬性条件是什么吗?” “傀人说到底,就是靠最后那点对世间的不舍与眷恋而得以复醒,自尽者没了这种念想,自然也无法制成傀人。”“奚禾”揽着老妇人重新靠在自己肩头,轻拍着她的肩膀,无关紧要道,“于是我利用全村所有将死之人的念想,才把小莲换了回来。” “可她什么都忘了,只记得死前我说过的话,以及被我杀了的奚禾。” “她依然崩溃,只想要奚禾,可笑,我怎么会让一个挡在我们中间的人回来?”姜修玲的情感不正常地扭曲,却丝毫不自认,“她既然想要孙女陪在身边,那我当她的孙女就好了,只不过一个与她年岁差不多的人,是当不了是孙女的,所以我又以上越城的人为祭,利用他们的生命力,还了我一个年轻的容颜。” 一切真相揭露出来的那刻,莫祈君仿若跌入了冰冷的河水中,除了感到一阵恶寒,什么也无法形容。 如果说逐空的狂热只是对自己,那此人的执念已经根深蒂固到另一个人的身上,并且如同寄生物一般在所有能够呼吸的地方开满畸形的花朵。 “知道吗,大范围的祭祀很废心血的,我必须不停地画符起阵,保持他们的一口气来维系自己的状态。” 姜修玲轻轻抚摸自己光滑的脸蛋,颇为爱不释手:“幸好,小姑娘你来了。” “你太特别了,简直就是一个天然的容器,你身上有着至木之物,而我刚好有着至金之物,光凭这两个的力量,你就足以让我以逸待劳了。” 感情她从坪枣寨逃出来,成了为他人做嫁衣了? “其实我给过你机会的,是你自己不愿离开。” 受够了她虚伪至极的说辞,莫祈君冷眼相待:“放我离开,然后再将我骗回来,以来慰藉你的良心?” 不等回答,她哂笑一声,接着说,“哦不,我忘了,恶鬼是没有良心的。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利己,说要留在莲婆婆身边,所以才要变年轻,实际上,你不过贪图年轻的容貌,在自欺欺人。” 被她这一怼,姜修玲表面上还带着笑意,但是眸光藏锋:“小姑娘伶牙俐齿的,我很不喜欢,随你怎么想,反正,你以后也不会有自己的思想了。” 她让史可莲一个人坐好,自己则拿出了前头控制住两人的铃铛,以及事先准备好的自己的鲜血,她往铃铛上撒了血,轻轻一晃,铃铛的波动如有形的石头压在莫祈君身上,她坚持梗着的脖子就瘫软下去。 姜修玲把铃铛摆放在阵眼上,又将鲜血涂画在了莫祈君的脸上,脖子上,手臂上,以及一切裸露出来的地方,所绘制的符文比曾经林疏昀画在她身下还有脖子上的符文都要复杂数倍。 分明莫祈君脖子以下的一切感觉早就消失,可符文甫一完整,她就感觉自己像是被扔进火里灼烧一般,每一块皮肉都被热浪所烫,血液也融成岩浆,额头豆大的汗珠不停从额角冒出来,面容疼到扭成一团。 糯米状的牙齿紧紧咬住下唇,嘴唇发白颤抖,胸膛剧烈起伏,她想要挣扎着打滚却动弹不得,只能任凭撕心裂肺的痛将她挤扁,将她的骨头一寸一寸地彻底碾碎。 她疼痛到把呼吸都停了,恨不得就此晕厥过去,但冥冥中她又很清楚,一旦昏迷,要想再清醒过来,就难了。 “小姑娘还在坚持呢?还真是有毅力啊。”姜修玲在一旁看着好戏,“何苦呢?反正结局都无法改变,乖乖地接受就好了呀?” 话音刚落,不远处传来几下响动,几人不约而同望去,看似封闭的地方,拐角之后其实是来往的洞口,而响声则是守在门外的五六个活傀人被击倒的声音。 方铎与林疏昀一前一后地从入口冲进来,身上有些凌乱,又有些狼狈,但好在没受什么重伤,望见莫祈君的模样皆焦心喊出声: “阿祈!” “莫姑娘!” 可惜莫祈君虽还硬撑着眼皮打开的状态,却已无法回答半个字。 姜修玲眉头皱成了一团:“你们是如何突破满城的人,找到这个地方?” 两人当然不会给她答案。 从井大村回来之后,林疏昀与方铎发现整个城里没有正常的活人,很快意识到奚禾有古怪,显然当初把他们叫离是刻意为之,联系死去的年轻女子与她年岁相仿,再加上其他零零散散的线索,推断出她就是姜修玲,是所有一切都幕后主使。 而目标当然就是仅留在屋中的莫祈君。 幸而林疏昀能够感受到至金之物的气息,这才找到了方向。 活傀人没有智力什么都看不出来,林疏昀根据对他们的深度了解,带着方铎伪装成他们的样子混迹其中,又根据他们的路线,发现真正的阵眼实际就是奚禾屋子所在,锁定了小范围,再想找到藏在屋子底下的密道就很容易了。 两人就要冲上来将莫祈君救下。 “哼,螳臂当车。”姜修玲不屑地嗤笑道,“我想做的事,还没听说谁能阻止。” 她从怀中拿出了另一个铃铛,同样染血后轻轻一摇,那些倒地的活傀人们如同牵了丝线的傀儡,纷纷从地上挺立了起来,姿势怪异地将他们包围。 林疏昀和方铎不得不背靠着背,拿着各自的武器以防被被面对方向攻破。 “你们到底是凡胎**,死了就是真的死了,但他们是杀不死的,除非将脑子捅穿,否则永远也不会真正倒下。可你们真下得去手做这件事吗?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哦,要毁了他们最后一点生的希望吗?”姜修玲的声音偏在这时传来。 “让我来猜猜,为了让良心少点煎熬,你们可能会说,他们都是上越城的人,都是死不足惜的罪犯,对不对?” 相比二人的紧张僵持,她格外轻松,笑容欢愉,“其实上越 城前一批的人早死了,如今的很多都来自灵源各处,几乎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这下,你们还能动手吗?” 林疏昀手中不知哪里捡的木棍和方铎随身佩戴的剑,面对活傀人们的毫无章法的攻势,并不反击,只是一昧防守。 方铎表情无比沉重:“失踪的人果然都被你抓走了,还全部弄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你万死难辞!” “死?”姜修玲听见了什么有趣的,捂嘴笑个不停,“我已经死过好多次了,死对我来说,没什么可怕的。你们还是好好想一想,怎么脱身救下这个快死的小姑娘吧。” 这话无疑让从进入之后就面色铁青到现在的林疏昀脸色更难看,他看得清楚,莫祈君快被符文折磨到极限了,如果再不出手,她必然要遭受不可逆转的伤害。 “哎哟,看你们两个这么努力地一路杀下来,就为了救她,我还真是羡慕啊,倘若当时也有人愿意这样义无反顾地站在我这边,我也许就不会下那么重的杀手了。” 她把自己放在受害者的一方,说得冠冕堂皇,却处处透着虚伪与无耻,让人恨得牙痒痒却无法惩治。 第63章 然她所言的“有人”,多半和其他人也没有任何关系,她想要的支持,只有那一个人。 “史前辈没有放弃过你。” 理清这种情感后,方铎一手持剑挡住活傀人又长又尖锐的指甲,另一手将离开前从那间屋子收起的石块和记事册高举了起来。 “她一直留着刻有你名字的石头,这本册子里记载了她被丈夫哄骗才致使你的事被全村人知道,也是她的丈夫哄骗她取你的血为药引,而并非整颗心脏。” 声线平稳有力,內容简明扼要,姜修玲的笑容僵在脸上,见他把两样东西用力一抛,连忙伸出手接下。 她小心翼翼抚摸着石头粗糙的表面,又从怀中取出另一个形状大小相仿的,上面刻着“莲”字的石子,一并握在手里,扣在心脏跳动的位置,思绪远飘到了不知何方,真切地感受一切情绪。 就在其他人都以为她要住手时,她却回过神,目光一变,记事册一页不翻,字句像是冰疙瘩砸在地面破裂:“虚伪的女人,脑子里只有男人,装什么姐妹情深的戏码,她若信赖我多过她的丈夫,又怎么会被他的花言巧语所蒙骗!” 她的言语在尽量保持漠然,藏于眼眶底下的红却暴露了她的真实心境,“什么记事册,什么石头,随随便便都能伪造的东西也敢拿出来和我耍小聪明?” “我不想和你们废话了,赶紧束手就擒,乖乖上路吧。”姜修玲准备再度摇晃手中铃铛,却遽然被身后的一只手抢走,往旁边扔去。 方铎十分敏锐,一记扫堂腿踢倒眼前那人,从堪堪能经过的间距中滑出取,又接力翻身三两下到了铃铛处,拿起扔到了林疏昀所在方位,林疏昀长臂一伸,接住了铃铛,用和姜修玲截然不同的手法摇晃。 铃音不似原来的怪调,而是轻灵透耳,六七个傀人的攻击性褪去,木楞地站桩在原地,表情呆滞,十分安静。 与此同时身后传来了一句:“小玲。” 姜修玲生硬地转头,发现拨浪鼓被扔在座位上,而史可莲站在那里,苍老的眼复杂地望向她,那是仅凭两三个词语形容不出来的情绪。 “你” “小玲,是我对不起你。”她不知道为何清醒了过来,也许是这一系列的言语,也许是那颗石头和那本册子,总归她眼中有了少许清明。 “你全都、想起来了?”比起手中的铃铛丢掉,姜修玲更在乎史可莲的清醒,在那熟悉而疏离的眼神中,她大笑起来,笑容苦涩无比,越是笑得张狂,就越是把晶莹框在眼里不让落下。 趁此时机,林疏昀立刻赶至祭祀的边上,第一个动作就是取走铃铛,破坏莫祈君身下的符文,方铎则长剑一指挡在前后两方的中间,以防姜修玲再做出什么不好的举动。 但姜修玲什么都没做,她只是双手发抖,死死盯着史可莲,恨不得流出血泪,史可莲相比她则稳定不少,枯枝的声音仿佛历尽千帆,暗自神伤:“小玲,千错万错皆是我的错,也许打从一开始,我就不应该救你,我们不该有交集的。” 这话委实刺人了,姜修玲伸手直指她,呼吸紊乱,花了五秒才平复下来:“我们相处的时光那么久,你就这么风轻云淡,一笔带过了?” “井大村的所有人,还有奚禾死在我眼前的一幕我永远不会忘,你不该救我,让我背上那么多的性命,我太脆弱了,承受不住。”史可莲佝偻着背脊,抚摸着胸口,从头到脚只有痛苦。 “你受不住又如何?”姜修玲找回自己的平常语调,强迫扯出笑意,“你注定要以这样的鬼样子活下去,靠我而活,与我永远相伴。” 史可莲眼中已无生意,很轻地摇了摇头:“就在这里告别吧,小莲,希望我们来生也不要遇见了。” 话音未落,她奔着方铎冲去,方铎的反应已是极快,几乎立刻收起了剑,然而史可莲不过是虚晃一下,她真正奔去的是伸直手臂木在那里的活傀人。 多半是听见了姜修玲先前的一番说辞,她把头狠狠地撞在了最尖锐的一只手上,力道之大,五指穿透哦她的脑瓜,溅射出血来。 姜修玲终于变了脸色:“小玲!!” 第56章 故人重逢“初六?” 手边没有湿帕,又为了尽可能迅速,林疏昀将莫祈君身上的一切符文都擦去了最关键的一道笔画,又趁方铎注意力全在姜修玲那边,给莫祈君喂了血。 她被折腾的时间太久了点,即便身上的疼痛感随着触感一并散去,但也只剩下一颗昏昏沉沉的脑袋,在解咒之后唯有一丝意识强撑,眼睫无力地颤动:“结束了吧?我好累,想睡觉了” “别睡!”林疏昀捧着莫祈君的脸,大拇指摩挲过她沁汗的面容,一发力,捏起她的下颌,给她施加痛感,“听着,你如今依然困在她的阵中,但是有时限的,熬过四个时辰,危机就算全部解除,到那时,你再睡。” 可惜这点痛感相比刚才的剧痛不过皮毛,莫祈君软绵绵道:“一条一条的规则说得我更困了” “你想找的人还没找到,要帮我的事还没做到,现在闭眼,醒来后就什么都记不得了。”他俯在她的耳边,字字清晰,“说不定,还会变成个傻子。” 两息之后,莫祈君扯住他的手腕,眯着眼睛:“你这人怎么这样?危急关头不懂说些好话哄我也罢了,居然还明里暗里地损我就不怕我气晕过去?” 林疏昀任由她的指甲卡在他的皮肤上,留下几道清晰的印子,语气有所缓和:“我不会哄人。” 他这一本正经的样子,莫祈君想笑,但是一笑起来脑袋就疼,只能憋着道:“那怎么办捏我没用的话,要不然你打我一下?” “不会打你。”林疏昀看出她缓过劲来了,“我扶你站起来,站着就不困了。” 他一手揽着莫祈君的腰际,带着她从地上起身,正好看见了冲向活傀人的史可莲。 在见血的前一刻,林疏昀用手挡住了莫祈君的眼睛。 等他放下手时,莫祈君浑身一震。 她看见满头是血的史可莲靠在姜修玲怀里,早已没了声息。 哪怕没有亲眼看见发生的画面,莫祈君也觉得揪心,她拉了拉林疏昀,于心不忍地问:“莲婆婆,还有救吗?” 林疏昀轻轻摇头:“傀人只能制造一次。” 傀人这种存在本就是逆天改命,倘若傀人再死,那便是彻彻底底地死去了,没有任何办法能够救回。 姜修玲怎会不明白这件事。 她紧紧抱着史可莲,眼中失了光彩,拉着冰凉的手抚摸上自己腰腹:“当年你捅我的这一刀,还记得吗?我杀了你的丈夫,害了你的儿子,又杀了你的孙女,你知道后不是想立刻杀了我吗?一次杀不成那就再来一次啊,多试几次总会成功的,怎么还没动手,自己就先走了?” 颤抖的话语很轻很轻,她又摘下了发间梨花样式的簪子,塞进史可莲手中,包住她的骨瘦如柴的手,扯出一个温柔的笑:“我们那一年种在村后的花,如今已开了一大片,你曾说每年都要去看,可是已经食言了不知多少年,你再不守约,信不信我一把火把你的花连带整个村子都烧光?” 可惜已无人能够回应她的问题。 那个总是笑着唤她“小玲”的女人,永永远远沉睡了过去,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 光洁的额头贴在苍老的皱纹上,姜修玲的睫毛扫过史可莲失温的鼻尖,又哭又笑:“你知道自尽的人过了轮回之前是要下地狱的吗?你胆子那么小,十八层的地狱,孤身前往一定很害怕吧?” 她伸出手,咬破指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掌心画符,林疏昀厉声喝道:“方铎,阻止她!” 然而姜修玲的动作太快了,话音落下,手心的符也画完了,就在看到完整符文的那一刻,林疏昀面色一沉:“不好,是净坛符!” “不错嘛,书读得够多,连净坛符都能认得出来。”姜修玲对待别人的时候总是理性高贵的样子,她浅笑着把手掌压在地上,“啧啧”了两声,“可惜啊,晚了。” 她温柔垂眸看着怀中人,说出的话却冷酷无情:“整个上越城的人,都得一并为小莲陪葬,黄泉路慢慢,有你们就不孤单了。” 下一刻,整块大地乃至整个洞窟开始剧烈摇晃起来,地面龟裂,上方不断地有碎石落下,姜修玲却安详地抱着史可莲闭上了眼睛,一如两人当年亲密无间地靠在一起。 “快走!” 好在方铎武功不俗,一道剑气劈开了要砸中三人的巨石,抓准时机,林疏昀带着莫祈君磕绊着往外跑去,幸而坍塌是从阵眼开始往外扩散的,他们又跑得及时,紧赶慢赶总归是跑出了洞穴。 方铎边殿后边问:“净坛符是什么?” 林疏昀道:“一种能终止祭祀的符文。” “可全城的祭祀不是已经在进行中了吗?甚至姜修玲已经获得了好处!” 第64章 “所以终止不了!”莫祈君这下完全清醒了,脑子转得飞快,“只能从根本上毁了!” 一边要关注脚下,一边要在意眼前,她的面上哪里还有半点困意,扯嗓子道:“这条路还有多远啊?” 方铎挥剑的手就没有停下,横劈竖砍,剑气纷飞,还能出声安慰:“快到了,坚持一下!” “可我怎么一点光亮都没看见!” “别急!”方铎高声道,“疏昀,你方才算的还有多久?” “五息。” “什么五息?”莫祈君搞不懂他们打的哑谜,惊呼道,“后方的坍塌一路过来了,我看再过几息我们就要埋在这里了!” 林疏昀眉头一蹙,狠拽了她一把:“别废话了,数数!” 莫祈君虽不解,可危险时刻她对着林疏昀有着绝对的信任,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边跑,一边喊: “五!” “四!” “三!” “二!” “一!” 下一刻,她的脑袋被林疏昀护在了身下,眼前轰然炸开,她耳中轰鸣,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迫阖上眼睛,周身一阵天旋地转。 气浪翻涌重开封闭的地界,泥土石块哗啦啦坠下,巨变持续了好一会儿,摇晃得天地仿佛都要扭曲,炸裂得脑袋快四分五裂了。 等到波震结束,莫祈君费力重新睁眼,发现自己因为爆炸炸开了地皮而得以重见天日。 她看见他们三人身处在一个巨大的坑洞中,里头是各色缺胳膊少腿的物件,而坑洞附近是不同程度坍塌的房屋,整个上越城几乎沦陷,所有的活傀人都要么被压在房屋下没了动静,要么直接七窍流血躺在地上。 如此阵仗,就是姜修玲想要的的毁阵陪葬。 莫祈君与两人都被炸散开了,她使劲从石堆里爬出来,满身碎石造成的伤口还有炸裂的冲击力对她而言毫无威胁,毕竟眼下所知能够对她的身体产生威胁的,仅有姜修玲的血液。 她立刻搜寻另外两人的踪迹,很快在不远处发现了被满身碎石压住的林疏昀,一道一道的伤口到处都是,幸好都不是什么重伤。 “林翊!林翊!” 她慌忙搬开压在他身体上的碎石,轻拍他的脸颊,“林翊你醒醒!林翊!” “把你的手拿开” 听见林疏昀微弱的声音,她松了口气,抬眼又撇到不远处同样埋在石堆中的方铎,也跑过去帮忙:“方公子!方公子你没事吧!” 搬开最大一块,闻得他同样的回答,她才脱力地坐在地上,长舒一口气。 “谁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莫祈君不明所以,“为什么洞口先一步炸开了?” 两人先后吃力地从石堆中起身,方铎拍着胸口咳嗽,声音有些沙哑:“我们清楚玲前辈一定不会让我们轻易出来,事先特地研究了从地面去往洞穴的特殊构造,疏昀发现有一处地方适合当作突破口,即便从外损毁也不会堵住出口,便先一步埋好了炸药。” “炸药?这种东西你们从哪弄来的?” “咳咳。”方铎神色不自然道,“如果我说是我随身携带,可信吗?” “正常人哪里会随身携带这个玩意?这东西普通百姓可搞不到手。”莫祈君满脸狐疑,“方公子,你究竟是什么人?” 方铎转眼朝向林疏昀,他正低着头包扎手臂上的伤处,并没有要替自己解围的意思。 “好吧,我的确不是普通人。”方铎叹了口气,“感觉疏昀一开始就猜出了我的身份,才会事事都处惊不变。” 莫祈君猛地转头盯着林疏昀,他依然未抬头,只淡道:“你身上的衣料,你手持的佩剑,你骑行的马匹,还有你的剑法,都告诉我你是个身份不俗的人,甚至,是皇室中人。” “什么?!” 莫祈君跟受了惊的兔子一样瞪大眼,都不敢伸手指人了:“你你你你不会是,太子殿下吧?!” 她的声音到后面都没了底,比蔫了的茄子还要软趴趴,一个字比一个字更漏气,方铎被她可爱到了,故意逗她:“是啊。” 莫祈君两眼一抹黑,腿一软,当即就要磕一个头:“太子殿下,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望您多多海涵!” 方铎赶紧扶住她的手臂,坦白道:“别别别,我不是太子,我是岦王之子。” “岦王之子?哦。”莫祈君一黑之后又是一黑,根本没被安慰到,行了个大礼,“世子殿下!是我有眼不识泰山” “好了好了莫姑娘,你可别再拜了。”方铎捂住脸,拍拍她的肩膀道,“咱们都是生死之交的伙伴了,何须在乎身份尊卑?你依然可以称呼我为方公子,或者直呼我名都行。” “不不不不。”我哪敢啊。 莫祈君毕竟是底层出来的,何曾这么近距离接触到王公贵族,只能陪笑着连连摆手。 林疏昀道:“称呼什么的无所谓,反正我们等会儿便分开了,未来多半也不会再相见。” “疏昀,你这么悲观作甚。”方铎如知心大哥般友好道,“万一我们之后同路,或者又在哪个地方再遇了呢?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莫祈君摸摸鼻子,在心里说:“他这是乐观,巴不得不和你碰面,你们官家的人,他可是厌恶得紧。” 作为专业的调和剂,她转移话题道:“世子殿下你既然为了查案不便透露身份,为何不把一切能代表身份的事物换掉?” “这的确是我没考虑周到。”方铎惭愧道,“此番我来得匆忙,原以为这里远离金阳,百姓也都是普通人或者罪人,基本不会见过宫中的东西,布料品阶更不可能认出来,便偷懒未换,只是没想到疏昀竟然如此识货。” 他的目光投向林疏昀,里头带了探究意味:“虽说读万卷书,什么都见识过也是理由,可我也想知道,疏昀你又是什么身份呢?” 气氛一下子微妙起来,莫祈君隔在中间把一切的暗流都尽收眼底,脑子飞 速转动要如何打破僵局,正好看见自己小腿处有一道口子。 她大惊小怪道:“啊!方公子!我腿好痛啊!” 这一声有效地把方铎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他定睛一看,立即道:“莫姑娘你别乱动,有一处好大的口子还在渗血!” 他立马撕下一块衣服,扳过她的腿,“来,我帮你包扎一下。” 岦王世子帮忙处理伤口,莫祈君觉得自己白日梦都不敢这么做。 她没敢撅过去,在心里把十几尊大佛拜了个遍,干笑道:“劳烦世子殿下,多谢世子殿下。” “这点小事有什么好谢的。”方铎不以为意地扬起嘴角,手上动作很快,上药之后迅速就为她包扎好,并且打了一个十分漂亮的绳结。 莫祈君笑不出来了。 她看着那个绳结,心倏忽静止下来。 天上的光线不知为汇聚在了眼前,把健气的身形照成了一个小小的影子,还没有认出这是谁的身影,脑中便响起轰隆的一声,剧烈到把她的耳膜都震碎了。 一块一块的血肉落在地上,零零碎碎地,染红了她整双眼睛。 “初六?” 她听见都不像自己的声音颤抖着发出,音量非常非常小,小到不靠近根本听不出在说什么。 可在场的另外两个人不约而同都怔住了。 方铎是清楚地听到了那两个字,而林疏昀,则看见了莫祈君所做的口型。 大风似乎就是在等着这一刻刮起,吹拂相对而视两人的发丝,吹拂不分你我的呼吸声,吹拂每一寸土地,每一块碎石,吹拂很远很远的天边,金黄金黄的辉芒。 方铎那双眼睛满是愕愣,口中同样只剩两个字。 “小七?” 第57章 真心为何“见到他,心情很好?”…… 纤细白皙的手上放着深棕色葛布发带,宽大厚实的手上横着做工粗糙的木簪子。 两件信物对应上,莫祈君只觉天地颠倒,坐都要坐不稳。 分明重逢的情景在脑海中闪过不知多少回,可真的发生之际,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想要触碰,却只怕仍是虚影,指尖伸至一半又急急收回,又被面前人眼疾手快抓住了,顺势包裹住她整只手。 他拉她入怀中,揉着她的发顶,心头盘聚着失而复得的庆幸:“傻小七,哭什么,见到我不开心吗?” 在千百个幻念中望眼欲穿他的到来,如今被他搂在怀里,感受着他的气息,简直就像一重太过美好的梦境。 莫祈君抓着他的衣襟,哽咽得连话都说得颠来倒去,没有逻辑:“我以为你死了,可是你没死我原想找到你的,可是几乎没有线索,我都不晓得要如何才能找你好不容易有了蛛丝马迹,又充满不确定性还以为要埋头苦干很久,却发现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她的委屈方铎如何会不知。 她那般坚韧勇敢,可到底是个小姑娘,那些他所缺席的时光里,即便她能生活得下去,也一定吃了很多苦头。 第65章 “是我不好,当时情况太紧急,旁边还有人盯着我,我只能尽可能告诉你我没有事。回到岦王府后,我也曾四处搜寻过你的消息,奈何不论我怎么找,你都如同人间蒸发般了无音讯。” 方铎抱着她的手更紧,“小七,我记得你的眼睛以前不是这个颜色的。告诉我,是谁带走了你?被带走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如今又为何跟随在疏昀旁边?” “我” 莫祈君不敢告诉他自己曾被练作药人,这样她傀人的身份很快也就瞒不住了。 她的确害怕林疏昀所言,当初六知晓自己非人身份之后,会无法接受。 这毕竟超乎了常人的认知,即便初六不会视她为妖怪,也有可能会因此而离开,他们好不容易才重逢,她绝不要往后都不再见。 平日伶牙利嘴的胡编张口就来,此刻对着方铎却脑中空白,好半晌憋了句道:“我中了毒,是林翊救了我。” 被提到的人自己爬了起来,弄出的动静不小,把两人的注意都吸引过去了,他冷声道:“你们确定还要在这个废墟中家长里短?” 说完不等两人回答抬腿就走。 方铎也意识到这不是个叙旧的好地方,与莫祈君相互搀扶起身,往外走道:“小七,你跟我回去吧,我和疏昀了解过了,他居无定所,四方奔波,你若是一直跟随他,劳累事小,即便以表妹相称了,但没有血缘关系,到底是不合适的。” 若换三个月前,方铎说这番话她一定没有半分犹豫,即刻答应下来,可是如今她却抿住了唇—— 竟有几分首肯不得了。 真奇怪,她明明那么想他,见到他也高兴得溢于言表,为什么到了能够和他永远相伴不分离的时刻,她却产生了纠结? 是因为怕日日待在一起容易很快就被发现她的异常,还是因为她有了更想与之长久相伴的人? 思绪一团糟,莫祈君垂眸道:“初六,林翊救过我命,我必须要报恩,眼下与他要办的事情还没完成,可能没有办法随你同去。” 方铎恍然大悟:“你们这次来此,也是与这件事有关?那何不让我也来帮忙?你们想做什么,我都可以无条件帮忙。” 莫祈君方想要拒绝,前方便传来一声:“尚可。” 抬头望去,已经上了马的林疏昀不冷不淡地来了句:“世子殿下既愿意帮忙,我们也算如有神助。” 莫祈君皱了眉,背着方铎与他做了个口型:“你到底想干嘛?把初六带上,不怕我们的事情暴露?” 林疏昀视若无睹,却还要听另一个人高兴道:“疏昀你别这么叫我,太别扭了,你继续叫我名字,或者和小七一样叫我初六也行啊?” 一声声“小七”对他而言十分刺耳。 “就怕世子殿下哪天看我不顺眼,给我一个以下犯上的罪名。” 林疏昀脚下一动,骑马扬长而去,只留给方铎一卷尘沙。 莫祈君伸手挥了挥粉尘,打圆场道:“他这人就这样,脑子时不时抽风一下,初六你可别往心里去。” “我知道。” 方铎柔和地笑起来,“这些时光的相处下来能看得出,疏昀他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 他眼睛一眨,转而道:“不过小七,你怕不是真的把他当亲表哥了吧,挡在人家前头这么怕我误会。” 莫祈君才注意到自己的话术特别像“当着初六这个外人,佯装数落实则暗护林疏昀这个自己人”。 她赶紧打哈哈道:“才不是,要不是我这个人品行端正,有恩必报,根本不稀罕多理他一下。” 方铎的笑与林疏昀截然不同,他的底色永远是温暖柔和的,带着安抚人的力量:“傻小七,你忘了你在我面前说不了慌的?” 他自然地将莫祈君扶上马,拍了拍她的手,“别扣来扣去了啊,等会儿皮都抠破了。” 心思被戳破,莫祈君故意板着脸,却压不住淡色的红,生硬地转移话题:“你还要不要上马了,等我跟着林翊走远了,看你追不追得上!” 她缰绳一拉,佯装要走,方铎旋 即三两下上马,脚下一驱,就与她并肩:“这不就追上了?” 莫祈君笑意盈盈,自然地和他聊起天来:“你小时候好像还没我高吧,怎么这会儿窜得这么上去了?要不是那个绳结和信物,我都不敢认你!” 她前头乱糟糟的头发重新绑了,本来准备向方铎讨要小破簪子来怀一怀旧,特地绾了一个偏分的发髻,结果方铎不给,说要带着这老古董入土。 她便拿起那条发带表示他也别想拿走,将发髻改作了右偏的麻花辫,迎风的发带着发尾一并飘扬,又随着骑马一跳一跳的,尤为俏丽。 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方铎的笑就没有收起来过:“我们小七才是,都长成漂漂亮亮的大姑娘了,我还以为是哪个倾国倾城的公主。” 莫祈君乐得“哎哟”了好几声,起了心思要难为他:“那我小时候就不漂亮吗?” “小漂亮。” 方铎镇定自若,见招拆招,“但在我心里是最漂亮。” 故人重逢,一路欢声笑语,显得前方的后来者格外冷清,一条相同的大道,愣是走出了冬暖夏凉两重气氛。 “不过初六你身份尊贵,宫里就没有给你配备些人手吗?” 寒暄够了,莫祈君又问起正事:“让你一介世子殿下孤身一人来调查事情,万一出什么意外怎么办?” “你看我的武功还放心不下我吗?” “少来,你这次要是没遇见我和林翊,只怕被困死在上越城都有可能!”莫祈君斜他一眼,“别打岔,到底是为什么?” 眼见瞒不住,方铎也收了玩笑:“这件事不单单是普通的失踪,还牵扯到了朝堂中一部分人的利益,要是我上报了,所有人都会关注到动向,到时候与我一同来的人未必都是我这边的人,真相也未必会到我眼皮底下。” 莫祈君似懂非懂道:“你害怕最后是在替他们铺路。” “是。”方铎重新笑起来,离得再近一点,估计那只手已经放在了莫祈君的脑袋上,“具体情况比我说得更复杂一些,就不说出来堵你的脑瓜了。” “再怎么说,也还是危险啊,你爹娘不会担心吗?” “这个嘛” “嗯?” “是这样的” “什么?” “就是” “哎哎哎,你说话就说话,加速做什么!我知道了,你是不是瞒着你爹娘偷偷跑出来办的事!” 可惜人影跑远,除了溜得比兔子还快的马蹄声,该听的信息一无所获。 按照约定,林疏昀与莫祈君要先回一趟潭陵收拾行李,避免人多眼杂,方铎则在城门口等候。 在此之前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要把至金之物,也就是那两个铃铛放到莫祈君的体内。 一回生二回熟,这事搞定得很快,感受到身体里多了一股力量后,莫祈君无比神清气爽,边收拾东西边哼歌。 一直守在房里的黄狗到底是两三个晚上没见着主人,此刻粘着莫祈君的腿不愿离开。 “乖啊阿蛋,娘收拾完东西就来抱你。” 黄狗便退到旁边快乐地打转。 林疏昀从为她画下符文开始就没有说过话,此刻不知为何在旁边来了句:“见到他,心情很好?” “瞧你这话说的,你见到咱们的好闺女,不高兴?” “”林疏昀道,“我说他。” “他?” 莫祈君脑子里全是什么东西放在哪里,好一会儿才琢磨过味儿来,虽不知道他为何明知故问,还是坦诚反问:“不是很明显吗?那可是好不容易找到的初六诶。” 林疏昀盯着她,眉头不自觉皱起:“那你为何不跟他走?” 理解不了他怎么这么快又扯到下一件事,莫祈君噎住了,脑袋一转,很快说:“我这不是离不开你嘛,要是跟着初六走了,你不可能也跟我一起走吧,那我和等死有什么区别?” “就因为这个?”本还装着别的情绪的眼眸空了,同时又用冷漠掩盖了过去,仿佛能看见结成冰块的文字。 “说得好听,你并非离不开我。” “你只是离不开我的血。” 转瞬即逝的表情莫祈君不知怎的看得有些难过,再想仔细体会其中用意如何,却看不见了。 “不是” 她下意识想反驳,却不知道该以什么理由反驳,语塞中,林疏昀再没看她一眼,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莫祈君想拉住他,但晚了一步,只碰到了一抹衣角。 衣料从指尖彻底滑走后,她的脑子终于转了过来:“不是因为血” 在初六问要不要跟他走的时候,她都忘了自己还需要林疏昀的血液。 第58章 心有所属“你还知道回来啊。”…… 莫祈君抱着黄狗出来时,方铎很自然地上来想要逗狗,但黄狗却呲牙咧嘴嚎叫起来。 第66章 从小他就是不讨小动物欢心的体质,猫抓狗咬的,莫祈君与他完全相反,走到哪里都被动物蹭。 “阿蛋!” 她轻轻敲了一下黄狗的脑袋,“没大没小的。” 黄狗闭了嘴,依然目露凶光。 方铎无奈地说:“罢了,我就远观吧。” 莫祈君虽然人在这边,但心思却还在林疏昀身上。 本来想随便找个理由与他绕开这个疙瘩,结果人早就上马走了,莫祈君一想,自己不是还在生他乱讲话的气吗,怎么初六一回来这事都忘了。 当即表示,她也不想理林疏昀了,方铎问起,她就说他脑子又抽风了。 三人一狗由此不太和谐地上路了。 此行的金阳路途有些远,本来按照常速没有十七八天是到不了的,可是打头的林疏昀不知道在着什么急,表面上情绪正常,表情如常,手脚却截然不同,挥鞭驱马,一个劲地赶路。 结果只消十日出头,一行人便到达了目的地。 年节将至,金阳这般大的地方,四处都开始有了年味儿,大街上张灯结彩,其乐融融,放眼望去尽是红火。 依着要求,方铎为莫祈君与林疏昀准备了一处僻静的住宅,远离繁华的闹市中心,风景优美,环境宜人。 安顿完毕,他又去大理寺汇报上交了部分失踪案证据以及失踪案所牵扯到的秘术师相关物品,其他搬不走的线索,他则在路上时就飞鸽传书过信息,三司之人应当早就派人去整合了。 案子告破,一切勉强画上了句点,然而受害者的亲人们却只能等待再无归途的人了。 理好心情后,回到府上,迎面就被一个声音叫住: “你还知道回来啊。” 方铎干笑一声:“娘。” 岦王妃柯静俞并未因这声叫唤而舒展眉头,语气还压着愠怒:“是为娘太宠你,你都无法无天了!留了一封信说去查案,结果什么人手都没带,一去就是半月,你是觉得我这一个娘不够气的是吗。” “是铎儿不孝,惹得娘担惊受怕了。”方铎自知理亏,认错倒是很快,又搂着母亲安慰道:“可是娘,这件非同小可的事成了烫手山芋,人人自危,总得有人去做啊。” “别人都不做,就你逞英雄,一股脑顶上去。” “娘您这话说的,是担责任,不是逞英雄。” 看到母亲黑了脸,方铎忙道:“娘您别生气,看我给您带了什么?” 他拿出一盒精美的胭脂,塞到柯静俞手里:“这可是瑶芳阁的胭脂,我提早了一个多月才定到的,娘您看看喜不喜欢?” 启盖一嗅芬芳幽香,膏体细腻柔滑,的确是上上品,柯静俞怎会不爱,轻哼道:“感情你一个多月前就在策划这事儿了吧。” “怎么会!”方铎揽着母亲道,“就不能是我想给娘送吗?” 柯静俞看破不说破:“我这关好过,待你爹回来,你照样要受家法。” 岦王府的家法可不好受,一根又粗又长的木棍打在脊柱上,方铎皮肉结实,却也不愿遭这罪。 他对着母亲服软道:“娘,您也不想大过年的,我走不动道,还要让人给我上药吧。” 柯静俞自是宠他。 二十年前,朝堂动荡,由于“除魔计划”,很多的王公贵族都受到了牵连,也是在那个时候,岦王方示与岦王妃柯静俞准备将刚会走路不久的方铎送到山野中的一处寺庙避免受到牵连,想让他躲一躲 风头,等之后朝野局势稳定后再将孩子接回。 谁料中途不知哪一环出了差池,方铎与山野失踪,柯静俞伤心不已,日日吃斋念佛,只盼佛祖保佑他在外面也能活得好好的。 又过了几年,柯静俞诞下一女,只可惜那个时候她身子尚未养好,孩子没过多久就夭折了接连失子让柯静俞以泪洗面,眼睛因而落下病根,也没想过再要孩子。 祸福相依,不久后出现了方铎的消息,并且就在灵源内,柯静俞欣喜若狂,方示也迅速出动人马暗中搜寻。 最终在走失的第八年,方铎回到了岦王府。 这个中艰辛只有方示与柯静俞知道,因而两人十分宠爱方铎,不舍得打,亦很少骂。 唯一一次受家法还是他偷跑出去做事。 没想到此番又是熟悉的行动,不同在于,这回留了信。 刚知道此事后的柯静俞是又急又气又担心,这会儿算是冷静不少:“铎儿,你如今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娘都能理解,可爹娘是当真害怕再失去你,即便你武功高强,一个人也着实容易出差池,你可想过若你没回,或者没能按时回,爹娘该多心焦?” 方铎也明白自己确实太自以为是,说道:“娘,我下次即便要离去,也一定会和你们亲口请示,身边一定带上至少两个仆从,你们不答应我一定不去。” 柯静俞看得出他这次说的是真话,便道:“你去宫里探望太后娘娘吧,她老人家念叨了你好久,指不定想多见你几趟,你爹总不能强迫你去不得吧。” 方铎与母亲一对视,立刻明白了她的用意,笑逐颜开,用力抱了抱她,拔腿就走,末了还留下一句:“娘,晚上等我回来吃饭。” 太后的寝宫名曰慈安。 整个宫殿不似其他的地方那般富丽堂皇,因太后不喜繁杂,只爱简约,就连头上的饰物都无比朴素。 “铎儿终于舍得来看看哀家这个老太婆了。” 太后的头发还没有全白,声音也是中气十足,一看就是身体特好的老太太,她拉着方铎的手,目光慈祥无比。 方铎看着她,心里也有些动容。 自从他被找回来之后,她就对他更加关照,常给他吃她做的糕点,糕点甜而不腻,味道一点儿不比外头卖的糕点差。 “怪铎儿这段时日忙里忙外,都没来多看看皇祖母,铎儿惭愧。”他真切道,“接下来几天,铎儿天天都来陪皇祖母可好?” 太后笑得合不拢嘴:“好好好,铎儿可别骗哀家,今天你突然来,皇祖母没准备,赶明儿个,皇祖母给你做糕点吃。” “皇祖母您就别累着了,叫膳房去也是一样的。” “这哪会一样?铎儿既然来,皇祖母一定要亲手做给你吃。” 两人说说笑笑,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太后突问:“铎儿啊,如今也到了年岁了,定亲没有?” 方铎笑道:“还没呢,皇祖母,您基本每年都要问我这个问题不下十遍,我都会背了。” 太后佯作不快地了瘪嘴道:“你老说没有,是没遇到心仪的姑娘,还是不想和哀家这个老太婆交底呢?” “怎么会?” 方铎想起爹娘其实早就想要给他安排婚事,可他的心始终留了一处地方给少年时的那个少女,于是寻了各种理由拒绝。 他笑意愈深:“皇祖母,您不用操心,也许再过不久” 还没说完,通报的侍女突然跑进来:“太后娘娘,安国公夫人来了。” “嗯?怎么人都赶上今日了。”太后忍不住笑了,“让她进来。” 方铎与她对视一眼,准备起身:“皇祖母,既然有别人到访,那铎儿就先离开了。” 却被太后抓住了手:“你才待了多久啊,就想跑。” 方铎立刻解释:“没有的事,铎儿只怕安国公夫人她有事要和您单独说,我在场岂不是不合适。” 太后毫不见外:“有什么不合适的,这样,你怕尴尬就先去帘后等着,等她走了,接着出来陪皇祖母唠唠嗑。” 通报之后,安国公夫人很快走了进来,后头还跟着一位年轻女子。 她们一同在太后跟前跪下:“臣妇参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金安。” “快起来吧。”太后对谁都慈祥,“小雅今日怎么想着来看哀家了。” 安国公夫人名叫沈致雅,但她的长相并不算雅致,一双眸子又细又长,倒是有几分像狐狸的眼睛。 “太后娘娘可还记得臣妇那位久病缠身的女儿?” 沈致雅切切道,“因身子弱的缘故,她常年呆在家里足不出户,寻药十年终于有了大好转,今日她与臣妇恰好随夫君一同来金阳看医师,臣妇便想着,一定要带她来探望太后娘娘。” “就是那个一直都要靠吃药维持生机的可怜丫头啊?哀家倒是有点印象。”太后稍微思考了一会儿,从记忆中找到了些许片段,“她很小的时候,哀家是不是还抱过她?” “太后娘娘竟还记得这事,这真是叫小女受宠若惊。”沈致雅转头对年轻女子道,“杳杳,还不快给太后娘娘请安。” 年轻女子依言从沈致雅身后移出来,青衫人瘦,因为过于单薄,背脊有些弯曲,的确不像个十足康健的女子。 她款款行礼道:“祝杳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太后朝她招手道:“快起来,过来给哀家看看。” 祝杳抬了头,露出一张温婉淡雅的面容,眉间三分淡愁,瞳中一段清幽。 第67章 在帘后的方铎却愣住了。 这个姑娘,有着一双和莫祈君再相似不过的绿色眼眸。 怎么回事?是小七中的毒与这国公之女类似?可若是毒,她又为何要说成久病缠身?还是说单纯只是巧合? “哎哟,真是个惹人心疼的漂亮丫头。”太后怜惜地拉过祝杳的手,接连问道,“你常年与药石相伴,可能忍受那般苦涩?苦入肺腑之时,在屋中独坐,可会感到孤独零落?” 祝杳的声音也和长相一般柔弱:“回太后娘娘,祝杳已经习惯了药的味道,又常常手抄金文,常感诵经声伴耳,倒也不觉得孤单。” “多懂事的孩子啊。”太后对她是越看越喜欢,轻抚着她的手问,“成亲了没有啊?” 这话锋转得,在帘后的方铎哭笑不得:怎么又扯到这个问题上了。 祝杳摇摇头:“我这病秧子,哪里有人看得上我。” “胡说。”太后拉她的动作一用力,“我们杳杳这么好看,谁敢嫌弃你?可有心仪的男子,说来听听,若是条件不错,就为你们指婚。” 祝杳垂眸道:“谢过太后娘娘好意,只是祝杳如今的的确确没有心仪的人,更没有想过成亲一事。” 太后也理解:“好好好,你这丫头身子弱,依赖着家里倒也正常,不过若是真的有了想嫁的人,一定要告诉哀家。” “太后娘娘,臣妇今日带小女前来,其实还有一事。”沈致雅走上前来,取出一份请帖,“小女大病初愈,夫君以为今年她的生辰宴会一定要隆重举办,不知太后娘娘可愿赏脸参加?” 她说得好听,方铎却从中听出来些许门道,只怕邀请太后参加生日宴共庆只是一个说得好听点的幌子,实际上是想借着太后的到来拓展更多的门路与人脉。 当然这只是他的主观想法,到底是个为了治女儿重病不断努力的人,即便是在利益之下,也有着温情的底色吧。 太后应允之后,几人又客套了几句,沈致雅带着祝杳先行告退,等人完全走远了,方铎才从后面走出来,听见太后头一句便是:“安国公之女,你待如何?” 方铎身体一僵,怔道然:“皇祖母,您该不会是要乱点鸳鸯吧?”他连忙坦白:“实不相瞒,铎儿已经有了心仪之人,恐难从命。” 瞧着他这正经模样,太后哈哈大笑着朝他招了招手,待他来到面前,才道:“我就是问问你觉得这丫头如何,又不是要赶鸭子上架,我是那种会强行撮合两个刚见面的 人在一起的人吗?” 方铎一想也是,惭愧道:“是铎儿太激动了。” 太后乐呵呵道:“本来我看着你们的家世容貌都很相配,还想着介绍你们认识认识,至于后续能不能成,就看天意了,没想到我的铎儿竟已经有了心选?”她弯着眉,迫不及待拉着方铎问,“是谁家的小姐啊,快说出来给皇祖母听一听,哎,不若这样,直接给你们一道懿旨,挑个吉日成婚啊?”” “皇祖母,您这也太快了吧。”方铎有些迫窘地陪笑,没被抓的那只手在下边偷偷摇了摇,“铎儿与她才刚刚久别重逢,甚至还没摸清楚她心里头想的什么,委实不好一开始就谈这个。” “这样啊。” 太后恍然大悟,方铎拉起她的手道:“不过皇祖母您放心,等时机成熟了,铎儿一定把她介绍给您。” “皇祖母知道,这个时机成熟,一定在不久之后。”太后点点头,心满意足地笑了。 “哦对了对了。” 太后突然从衣袖里取出一个荷包,她把荷包塞进了方铎的手里,说道:“收好,这是皇祖母花了好长时间做的,送给你未来的世子妃。” 方铎定眼一看,那荷包绣着一株并蒂莲,细针密缕处见巧思,金丝红丝交错盘绕出总体,其间点缀些许银线绿线,布料更是绸丝绣锦的上上乘,吉光片羽,盘金错彩。 他抚摸着每一处针脚,不晓得那“好长时间”究竟是多久,鼻头有些发酸,忍不住抱住了太后。 “皇祖母” 太后满是褶皱的手轻轻拍着他,倒影落在案面上的一盏茶里,却映出了一位更年轻些的女子,手里拍着一个少年的背,少年搂着她,熟睡了过去。 那当是方铎记忆里的模样,随着时光蹉跎,却在心中永不变。 第59章 心神不宁她又要低头,却被他另一只手…… 腊月三十的初晨被白雾包裹着,落在青石板阶,屋檐底下新贴的窗花简单而不失喜庆,洒金红福还泛着松烟墨香。 正方廊前,莫祈君扫去尘土,踩着高凳刚挂上大红灯笼,便听得门外铜环响动,她调整好灯笼底下凌乱的流苏,踏下地,走远看了看两边的灯笼,比较之下对称工整,方满意地点点头。 打开门,门外站着个侍从模样的男子,手里拿着一个沾了点红梅花瓣的包裹,他双手奉上,恭敬道:“世子殿下命属下将这包裹交予莫姑娘。” “初六给我的?”莫祈君惊喜地接过,又问,“你们殿下没有过来吗?” 侍从答道:“世子殿下大清早便随王妃娘娘前往宗临寺祈福了,之后还要同岦王殿下与王妃娘娘一同过节,并无空闲。” “是哦。”莫祈君心想,“都忘了初六和我不一样,还有爹娘一块团圆了。” 莫祈君谢过侍从,抱着包裹进了屋,打开一看,是件赤色缂毛氅衣,旁边摆放着一盒外观精致的朱砂胭脂。 她当即穿上新衣,只觉得柔软又温暖,袖边领口皆是雪绒,毛毛的触感很舒服,低头见裙身勾勒腰际后自然垂落,裙摆上绣着百蝶穿花的彩线纹样,往下是流苏飘动,恰好遮掩过鞋子,一身下来气质独特,靓丽惹眼。 打开新胭脂,她用小指上细长的指甲勾起一些,描摹在眼角、颧骨和嘴角,再以指腹轻轻打着转往里头晕染。 不一会儿,镜中的眼窝、面容和双唇上有了淡淡的红晕,她依次叠加,直到这些赤色能够衬得住大红色的新衣裳,显得她格外明艳动人。 梳妆完成,她从镜子里欣赏了一会儿,才款款走出门,拉着衣服一踮脚,给趴在地上玩球的黄狗亮了个相。 “怎么样阿蛋,好看吗?” 黄狗一双眼睛瞪得像铜铃,疯狂地吠叫起来,以她为中心绕着裙边不停打转。 莫祈君看着高兴,随它一并转了个圈,衣摆展开来,像是朵艳丽的大红花,在寒冬中盛放。 一人一狗并不尽兴,开始在院子里自由起舞,莫祈君不会跳舞,仅仅是踮着脚走两步,转个圈,再走两步,反着转个圈。 就这么哒哒哒哒一路转到了门口,与打开门的林疏昀措不及防对上了视线。 两人自在这所宅院里住下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有什么矛盾也逐渐消弭在了无需多言的行动中,只是始终不冷不热,单纯得就如同两个同住的普通居客。 本来若无其事移开目光就好了,但莫祈君脑袋一热,嘴巴已经出声:“好不好看、啊?” 林疏昀眼中的怔然停留了一会儿,不自觉出言道:“什么时候买的,还挺” “初六送的。”莫祈君咧嘴嘿嘿笑道,“胭脂也是他送的。” “难看的。” 声音陡转直下,变得生冷无比,林疏昀没再看她一眼,提着从街上买回来的东西头也不回进了屋。 “哎!你什么眼光啊!”莫祈君气得一跺脚,低头寻求认同,“阿蛋,他是不是很没眼光!” 黄狗坚定地嚎叫了一声,绝对支持自己的娘亲。 “哪不好看呢?” 嘟囔声轻飘飘地从门缝中钻进来。 “是我妆画太浓了吗?” 传入正在洗菜的人耳中,他嘴角不由勾起了些许。 下一刻门被推开,那张脸迅速没了表情,硬邦邦道:“你再问也是难看。” “我不问你啦!”莫祈君才懒得管他评价什么了。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我看你买的这些东西,是不是要包饺子啊?” 林疏昀:“” 莫祈君搓着手道:“好林翊,让我也加入你呗?” 林疏昀:“” 软磨硬泡到最终,林疏昀把和面的任务交给了莫祈君。 她不知道加多少料,他就把放着正确重量面粉的碗,正确重量凉水的碗,以及两勺盐放在了一起。 这是莫祈君头一回做饭,更是头一回和面,她对一切充满好奇,卷起衣袖,依次往面粉中加入盐巴和冷水,然后干劲十足地伸手和了起来。 一边和面,她还一边注意着旁边的林疏昀,他动作利索洗干净了材料,又将肉和菜切成了碎末全部放入大碗中,再往其中加入一定分量的姜末盐糖和酱油,长筷一伸搅拌起来。 他认真的模样着实好看,她看得入神了,后知后觉发现他也看了过来。 对视上的一刹,她不知为何心里有些乱,慌忙别开眼,眼角却瞥见他洗干净手,朝自己靠了过来。 第68章 “抬头。” 他站在跟前,她怔怔地照做,看见他伸出手抚向她的脸,然后轻轻地抹去了什么。 “一脸的面粉,也不知道你是在和面还是二次上妆。” 眼睫飞快上下颤动,她又要低头,却被他另一只手抬起了下巴:“别动,还有。” 他俯身靠了过来,指尖发力帮她擦拭面粉,她脑中的思绪一下就清空了,不知道什么该想,什么不该想。 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愈发加快,快到有些不正常。 全部擦干净后,他顷刻松开了与她接触的手,去水池旁洗去面粉,转而回了自己的位置上,继续制作馅料,对这小插曲没半点反应。 莫祈君心不在焉地和好了面,终于意识到并不是所有人的触碰都会让她心乱如麻。 比如初六。 不管是被初六抱在怀里,还是被他摸头捏脸,她的心情都与平日无二,更不用说像今日,倘若真的有心脏,都要跳出嗓子眼一般。 可为什么呢? 他们都是男人,为什么她的情绪截然不同呢? 因为初六是从小相伴的伙伴?而林疏昀是后来认识的人? 不对。 这和先后没有半点关系。 因为她如今已把初六当作真正的家人,而林疏昀只不过是类似于家人的存在? 也不对。 这是结果,却不是原因。 莫祈君将面团搓成长条,又把长条分成均等的一粒一粒小面团,只觉得自己的脑袋也要变成一粒一粒的小碎块。 脑海中猝然闪过一个念头。 是林疏昀在她心里与初六不一样,还是 林疏昀在她心里与别人都不一样? 被这个问题如同当头一棒,把她冲击到有些惊慌失措,又在自己发现不了的内心角落,产生了些许的蠢蠢欲动。 “你准备把那个面团捏烂掉吗?” 林疏昀的声音一下子让她回了神。 低头一看,自己一手擀面杖,另一手牢牢地捏着面团,摊开一看,面团已经变性成了手掌的形状了。 他叹了口气,接手她的工作:“行了,你去外面等着吧,剩下的交给我就够了。” 莫祈君就这么被赶出了屋子,和外头的黄狗大眼瞪小眼。 “不行。” 她深吸一口气,对自己道:“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呢,一看就是太闲导致的。” 昂首挺胸大步往门外走去,她在心里嘀咕着:“估计是太久没有和他靠近,一下子过来产生了排斥反应。” “没错,一定是这样。”她更加认同自己的看法,“都怪他长得太俊俏了,还是和初六截然不同的俊俏,实话实说,我确实喜欢他这种俊俏,这难道就是色迷心窍?” 想到这里,莫祈君忍不住笑了:“别管他了,好看也好不好看也罢,不过是一张脸而已,过年的大好时光,怎么能全部用来胡思乱想呢?” “我要办点正事!”头脑风暴之后,莫祈君扬声唤道,“阿蛋!” 黄狗随叫随到,屁颠屁颠跑了过来,吐着舌头蹭了蹭她。 “走,咱们去搞点材料来!” 哼哧哼哧一顿倒腾,莫祈君拎着鼓包的一袋子玩意儿满载而归。 她要像小时候初六那样,**! 说干就干,她其中一个爱好是看别人做手工,一看进去就目不转睛,故每一次初六做烟花的时候,她都在旁边看着,长年累月也算是熟能生巧了。 莫祈君对自己的记性很有信心,胸有成竹地念着:“硝七份硫两份炭一份,加珍珠粉方可化出银星。” 偌大的小院子里飘着硝石和硫磺混杂的气味,她把几种东西碾碎的粉末调配好了满满一罐的料,堆成了色彩多样的沙丘,稍微靠近些,都能闻到火药味,她闲味道太大,又往里头加入了一些活血化瘀的药粉,遇热之后会散发雪松的香味。 烟花的核心部分是她用铁片组装出来的,雏形的外圈则用铁丝围箍,捣鼓了好一阵子才定了型,主体完成,又拆出多余灯笼上边的金箔纸,在日光照耀下盈盈粼粼,簌簌抖落出几点碎光。 她拿剪刀将金箔纸裁剪成三指宽的细长条,利用贴红联剩下的浆糊涂抹了铁丝部分,把金箔纸层层包裹骨架做外壳,为了做出属于自己特色的独特烟花,她还在金箔纸上画下了好几朵花。 好半晌,出自她之手的第一颗烟花就诞生了,外表看上去十分美观,没什么瑕疵。 “搞定。”她拍拍手上的灰屑,对着黄狗自吹自擂,“简简单单,没有难度。” 黄狗热烈欢呼,她得意洋洋地点燃引线,领着黄狗跑开,随后站定在不远处捂住耳朵,脚边的黄狗趴在地上摇晃尾巴,二者皆屏息凝神等着烟花的发射。 火星气势汹汹地咬着引线的尾巴上下冲撞,只消须臾便燃烧到了头,可满心期待烟花却一动不动—— 她点了个哑炮。 一人一狗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鸦雀无声。 莫祈君理了理凌乱的发丝,腾一下站起身,跑到烟花旁边仔细一看——原来是底部没包好,露馅了! 发现了问题所在,她又如法炮制做好了第二颗烟花,这一回,她分外注重先前失误的构造,在中间多加入了几个支撑,怀特地糊上了两层的外壳。 “放心吧阿蛋。”她拍拍胸脯道,“这回,保准成功。” 黄狗大叫一声,十分相信她。 在两道目光的期待下,莫祈君再一次点燃引线,一溜烟跑到了旁边的原位蹲下,绿色的眼珠瞪得堪比绿宝石,在心里默默从十到一倒数起来。 这回的烟花的确爆炸了。 不过,开始只炸出了一个脑袋大的花火,连下去一共炸了三次,炸开的烟花一次比一次小,到最后,比果核还要小。 莫祈君垂头丧气,拖着步子靠近烟花,把在手里上上下下看了个遍,确定了外壳没有破损,骨架没有错位,思索一番得出了结论,唯一可能的问题是——加的火药太少了! 她告诉自己不要气馁,一口气加入了两倍的材料,由于动作太过猛,还被料粉呛了一遭,把鼻腔都刺得又麻又痒,接连打了两个喷嚏,她也没空在意,顺手抹了抹鼻子。 “这一颗,定是没有问题!” 抬手点了火,莫祈君站到一旁,听见这一回的再顺畅不过的燃烧声音,她就知道肯定是成功了。 刚要与黄狗相拥而泣,却越看越不对劲:“等等,阿蛋” “我怎么感觉引线变短了?” 又看了两秒,莫祈君瞪大眼睛:“料加多后,我忘记把引线也延长了!” 引线一短,烟花筒开始里疯狂旋转,比陀螺的动静还猛烈,她惊呼道:“阿蛋!快跑!” 仿佛有了生命的烟花追着莫祈君和黄狗在院子里四处乱蹿,她还没找到一条能走的路,迎面撞上了开门走出来的林疏昀,后脑勺一重,就要因惯性而后仰倒地。 幸好他眼疾手快地护住了她,然后长腿一伸,把那个比黄狗还要灵活的烟花踢飞了。 烟花在边滚边炸中缓缓停下来,黄狗胆儿大,凑上去拿前爪子扒拉了两下,确定它没有危害了,叫吠示意。 莫祈君拍拍胸脯松了一口气,抬眼又是深棕的瞳,那口气就堵在了喉咙中,双眼欲盖弥彰地盯着空气,一大步从林疏昀的气息下退了出来。 见她着急离开他身侧,他表情一冷,寒声道:“你又在搞什么幺蛾子?” “看不出来吗?” 出了对方的范围,莫祈君无比自在,挺胸抬头,伸出沾染硝石的手,故意把五指凑到他面前拨动,“我在做烟花啊。” 这火药味不信熏不到他。 “” 两息之后,效果拔群,林疏昀果真侧身,看都不愿多看她手一眼:“烟花街上有卖。” “那饺子店里还有卖呢!” 莫祈君有理有据道:“买的东西哪有自个儿做的有年味?” 林疏昀无言以对,掉头就走:“希望晚上能看到你精彩绝伦的大作。” 听出他在阴阳怪气,她报之以假笑:“等着吧,定叫你刮目相看。” 带着被某人看不起的怨念,但莫祈君整理了**出现的所有问题,终于在反反复复尝试后,于第七次重新点燃之时获得了成功。 成功后的第一个念头是——眼睛看会了果然不代表真的会了。 “阿蛋!你快看你快看!终于有了!” 莫祈君激动地跳起来,裙摆如水中的波浪一般,漂洋到看得入迷的黄狗身边,她把满手的烟灰全部擦到了它的本来就没多干净的毛上,黄狗就变成了黑狗。 她指着黄狗哈哈大笑起来,黄狗也跟着她叫,她看了一会儿,起了歪心思,抱起它,偷偷摸摸和它咬耳朵着什么,然后悄悄地把它放到了长廊上,憋着笑吐出两个字:“去吧!” 黄狗接到命令拔腿就跑,在拐角处没了影。 第69章 过了一会儿,里头传来林疏昀压着音量的咬牙切齿:“阿、蛋,谁让你一身脏来蹭我衣服的?” 估计是黄狗雷打不动,他忍了又忍,忍无可忍:“出、去。” 莫祈君再也绷不住,捧腹大笑起来,不知道是不是笑声太狂妄了,接下去她就看见黄狗灰溜溜低着头走出来,后面跟着脸黑的林疏昀。 她笑声一卡,表情一僵,黄狗来到她身边,委屈地叫了一声。 后头的人也到达她跟前,嘴唇一动,似乎准备说些什么。 她都不用思考,抢先一步捂着脑袋开了口:“哎哟,这个头怎么突然有点痛。” 林疏昀:“” “不行了,可能是做烟花做的,吸入了太多不干净的东西。”她动脚示意了一下 黄狗,“阿蛋,为娘看不清路了,快带我回房歇息一下。” 林疏昀:“” 黄狗也上道,一甩头,鼓起劲一边跑,一边轻吠着指路,顺利地将她带回了屋子,母女俩一致对外,权当另一个关键人物不存在。 关上门,莫祈君顺着门缝往外看去,林疏昀神色莫辨地盯着她的方向,只怕是憋了一肚子的话不知从何去说,没多久便抿着唇离开了。 看他吃瘪她满意了,回想起攒了这么些时日的憋屈劲儿,此刻只觉扳回一城,不过还远远未到大仇得报就是了。 好在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不去想他如何恼人,又出门捣鼓起院子里的烟花,一口气弄了二十来个,就弄到了大晚上。 第60章 辞旧迎新“你也会对别人这样吗?”…… 金阳不下雪,除夕夜也是如此,放眼天空明星璀璨,铺陈辽阔,散是一抔细沙,具成个十足的好天气。 宅院因远离闹区,好处是听不见小孩的闹腾声,却也连带着各种烟花爆竹声音都听不怎么清晰,不过四方升起的炊烟带来了不少年味,依旧能感受到喜乐氛围。 早晨的饺子下了锅,香味无孔不入飘遍各处,溜进莫祈君的鼻子里,站在外头望眼欲穿地等候。 听里头望风的黄狗三声嚎叫,她迈腿前进,看见黄狗早就开始享用美食,心说怪不得那叫声美滋滋。 她在林疏昀的目光中端起碗,大勺一捞,打起锅里剩下的饺子,近距离的香味更甚,实在叫人想要流口水。 毕竟也有自己努力的成分在里头,再配上林疏昀的手艺,饺子吃进嘴里,莫祈君只觉得口中回味无穷,没多久就蘸着酱料囫囵吞枣全部下肚了。 晚饭之后,她迫不及待地拿出了前头备好的烟花,摆放在地上点燃。 首支金色直冲云霄,炸出孔雀开屏状的尾羽,像极了神话故事中展翅翱翔的金乌,神鸟落而生,生而灭,灭又复明,金箔燃烧而成的碎片形成星星点点,好似金灿灿的雪花飘落零散。 “烟花一放,院子还真有几分热闹的过节样子。”林疏昀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身旁,伸手接下了几片金箔,又于手心碾碎。 “瞧你这话说的,我给院子里布置的那些东西就没年味儿了吗?”莫祈君翘嘴反驳,他便望过来,视线一交汇,她闭嘴了。 莫祈君掏出怀里先前塞的糕点,硬邦邦地往后退了一步,边吃边欣赏,又自在不少,再侧目时,看见他盯向了她的手,便把剩下的一块递过去:“你也要吃?” 林疏昀只是取过她另一边手拿着的火折子,拿了绢帕擦干净她的手,自然到就如同顺手给阿猫阿狗抹嘴巴一般:“我是头一次见蘸烟灰这种吃法。” 他动身去点燃下一支烟花,莫祈君却看着自己干净无垢的手发怔。 望向他迎风的背影,她忍不住问:“林翊。” “你也会对别人这样吗?” 烟火炸开的脆响一声接一声,足以掩盖去所有的风声与其余微小动静。 这一支是有加药粉的,随着余烬落地,雪松香随即布满院落,林疏昀闻到了巧思,乌眉微微上挑,应是没听清,走到她面前问:“你方才说什么?” 有些话语只是说出口就需要勇气,更别提再说第二遍。 莫祈君甚至搞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问出这个问题,她只是清楚,她真的很想知道答案。 想听他给一个答案,给一个她从来没注意过却一直存在的某个事实的答案。 深吸一口气,她也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力量伸出被擦过的那只手放到他面前,盯着他的眼睛问:“你也会帮别人擦手,或者擦脸吗?” 莫祈君并不是个特别迟钝的人,她一生中接触到的人不算多,这也让她对自己的情感有着明确的认知,简单纯粹,爱憎分明,从不混淆。 就像小时候,她喜欢初六,对他有男女之爱,于是大大方方地展露爱,大大方方地表示要和他永远待在一起。对于安国公,她恨到骨子里,连带那个以她为药但素未谋面的女子也有不少恨意。她喜欢毛茸茸的东西,毫不犹豫捡了黄狗,是舐犊之情,于是想要和它待在一起,想给它最好的。 这些或正向或反向的情感很容易觉察,因为它们单一又显而易见。 可对林疏昀却不一样。 在阿香提问的时候,她也许放任自由,也许刻意强迫,总归对林疏昀没有战友情以外的其他情感,可在一次又一次的温馨相处时,在一次又一次的生死与共后,不论她的内心如何回避,不论她的脑海如何被其他更喜悦或更悲伤的事情霸占,一旦她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这种感情究竟有没有变质,与他相关的念头究竟有没有变化,一目了然。 她能感觉得到,那控制不住的情感走向是连续的,像水流,可以化作任意一种形状,又像丝线,能够不断交织缠绕。 然而明显的仅仅是表象的“变动”。 这种变动对她来说从未接触过,复杂到太难以理解了,认知的盲区不断扩大,弥漫成漫天的云雾,让她找不到方向。 在什么都看不清的迷雾中,她害怕,却又怀揣好奇,她脑中又开始对比起了他与初六。 她想和初六永远待在一起,她希望初六能够幸福快乐,只要他愿意,即便最后让他展露笑容的不是她,她也可以接受。 她虽没有想过要和林疏昀永远在一块生活,却也从未想过与他再不相见会是如何光景,她虽没有考虑过林疏昀最终会不会幸福,可也没办法想象林疏昀与别人相守会是什么样的画面。 莫祈君其实并不想承认是她出了问题,她更希望这只是她的一种错觉,一种把林疏昀的存在当作初六的错觉。 错觉产生的个中缘由可以有很多种解释,或许是这种先来的替代过于深刻,以至于后到的初六真的出现了之后,她不晓得该如何归位了。又或许是林疏昀知晓她的真实身份,所以她敢直面林疏昀,而初六对真相一无所知,故她不敢把真实的情绪放在初六的身上。 反正都能找到说法,唯一说服不了心的,是今天才注意到,对他的触碰,她身体上本能的不排斥乃至于依赖。 看着他欲动的唇,莫祈君的脑中浮现一个念头——倘若她在他的心中是特殊的那一个,那她是不是也应该承认,他亦是与其他人不同的那一个? “不会。” 听见这两个字,她压在脑海的愁绪一轻,肩膀放松下来。 唇后知后觉带了点弧度,心弦上上下下颤动着,如自由的飞鸟,扑着翅膀,不愿降落。 她觉得自己的心情应该是与喜乐有关,也许比喜乐还要喜乐,同时又有点紧张,紧张她该回复些什么,是略过这个话题,还是继续深挖。 这样的紧张伴随着期待,期待引导着她靠近一步,欲将开口。 “不过你也不是人。” 林疏昀的眸中没有温度,声线更是堪称无情:“用‘别人’来说不太准确,我不会帮任何一个“人”做多余的事情。” 她嘴角一僵,看见他的眼睛完全不留恋地转向了烟花。 他在提醒她,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更别忘了自己的本分。 空荡荡的胸腔明明没有动静,不知怎么一痛,莫祈君兀笑起来。 林疏昀皱眉看向她:“你” “没事没事。”她笑得更大声,“可能是听到好笑的过于激动了点。” 所以说人真的容易被喜悦冲昏头脑,今日她穿新衣化新妆,吃着亲手做的饺子,放着亲手做的烟花,红红火火高高兴兴迎新岁,太得意忘形了,以至于差点忘了某些既定事实。 他哪里是区别对待她啊,他旁边只有她,擦去碍眼的东西,那不是顺手的事情吗? 她笑得干涩又夸张,他的眉头渐深:“莫祈君,你别” “别笑了,笑得很丑?”她捂住嘴,摆摆手,眼中一片了然,“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是过年了,不能让我笑个够吗?好啦好啦,别这么看着我,我回房间里面了啊。” 她不留余光,抬腿就走,有点像在落荒而逃,黄狗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看了前后看两方各异的人,选择跟上她。 第70章 没走两步,烦人的声音又叫住她:“烟花没放完。” 她没有转身,只是摆了摆手:“你玩吧,我有点累了。” 他便再没有说话。 房内的灯并未点,莫祈君抱着黄狗坐在床角,听着外面的声响出神,在怀里的动物似乎察觉到她的低落,不吵不闹,很安静地任由她抱着。 仔细回想刚刚,她好像很希望林疏昀说点什么,又害怕他真的说点什么。 他给出的回答划清了界限,倒是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与念头。 其实也合理,只要是个正常人,就不可能会真的把心思放在一个非人之物身上,说到底他会这么努力地帮她寻找五行之物,多半和她本身没多少关系,重点是为了达成把其他傀人唤醒的目的。 这样挺好,他不把她当人,她也没必要那么关心挂念他。说不定那些人里才有他的家人,才有有他真正会在意的人。 莫祈君记起之前同自己说过类似的话,她一个非人之物,的确也不应该多想那些与人相关的情感。不过那会儿只是当成气话出口回击,没想到真要付诸行动了却并非想象中的容易。 园中的声响不断,一束烟花接着一束,足矣想象得出那是如何绚烂夺目,但她没有动身去看,只是睁着眼睛沉默地等待变化。 最后一只烟花放尽,院子里的声音全部消散,她仍旧一动不动,望着那流转的月光,不知又过了多久,远方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她知道,这是新岁到来的声响。 在莫祈君的记忆里没有过过多少次年,懂事之后是与初六一起搭伙儿的苦日子,过年也不过是两个小孩凑在一起抱团取暖,没什么好吃的,最大的乐趣就是蹭别人的快乐与玩烟花。 十二岁以后在药缸里待着,倒是能听见外头各色各样的声响了,爆竹声中一岁除,难得有了点人气,却全然与她无关。 而今的这个日子,是她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正式过年,有自由有金钱还有人陪伴,也难怪她那么亢奋,一整天都闲不下来,有些情绪上的控制不住也是情有可原。 声停良久,她轻轻放下睡着的黄狗,起身打开门。 院子空无一人,不论是烟花碎屑还是别的什么,都已经被清理干净。 她刚想去宅院外面吹吹风,然而脚下却踢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一个碧色的小瓷瓶。 莫祈君俯身拿起瓷瓶,瓶身刻着治疗灼伤的药名,正巧对应上自己手背上快要被忽视的红痕。 她看了良久,不是是不是离了神,手指不断收紧,牙齿咬紧,手里的东西想要砸在地上,长臂高高举起寻找合适的地方,终于找到了方位,却又轻轻落下。 重新把药瓶放在眼前,莫祈君盯着,盯着。 尔后释然一笑。 新年新气象,新年新愿望,曾经的所有想法,所有念头,也该辞旧迎新了。 第61章 又见旧人她脸色苍白,人还有些发颤。…… 年节年节,人人期盼了一整年最隆重的几天,一晃眼就过去了。 风和日丽,万里无云,寻常的一天,方铎带来了关于至火之物的消息。 “根据疏昀给的方位,我派人调查到,金阳有一处灰色拍卖所,专门收集天下的各种离奇古怪之物,或许你们想要的东西就在那里。”方铎表情严肃道,“不过那地方官家一时无法触及,具体内部情形如何根本查不到,想来应该不简单,或许十分危险,小七,你们真的要去?” 连岦王世子都查不出内部的具体情况,莫祈君也意识到这一件东西也许比至金之物更难获得。 “我一个人也能去。”林疏昀开口道,“入场可有什么条件?” “你这话什么意思,咱们都需要的东西,我扔你一个人忙活,自己坐享其成啊?” 自上次之后,莫祈君对待林疏昀冷静不少,至少不会像之前一样动不动就闹他,转头笑嘻嘻地问方铎:“初六,拿到一张入场凭证和两张入场凭证应当差不了多少吧?” 看两人都没有半点退缩的样子,方铎无奈摇摇头:“好,我帮你们弄到两张入场凭证,疏昀有自保能力,且懂分寸,但小七你我不放心,要事在身,我无法随行,不能保护你,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莫祈君乖乖点头:“你说。” 方铎取出一个做工精妙的小哨子递给她:“这个东西你拿着,吹响后我的人很快就会出现,一旦有异就及时使用,绝对不要自己任性冒险。” “好,我记住了。”莫祈君笑着把哨子收好,“即便我保护不住自己,有你在外边接应,我也很安心。” 方铎宠溺地揉了揉莫祈君凑上来的脑袋,两人旁若无人地对视一笑,林疏昀冷不丁道:“什么时候我们能动身。” 收回手,方铎正色道:“再过几日就是三个月一次的拍卖日子,入场的时间设定在亥时末,子时正式开始拍卖。” “头一次听说拍卖会这么晚开始,别地方这会儿早结束了吧?该不会是鬼在开设这个拍卖会吧?”莫祈君忍不住嘀咕。 “怎么样,想放弃了?”方铎含笑问她,“不然别去了,这个时间待在屋里头睡大觉不舒服吗?” “那怎么行。”莫祈君挑眉道,“除非你直接把那个宝物送我。” 方铎还要笑着接话,林疏昀面无表情站起身,走出屋去了。 “嗯?疏昀今天怎么了?”方铎不解,“心情似乎格外不好。” 莫祈君看都没看离开的人一眼,确信道:“可能是没睡好吧,起床气。” 方铎托腮道:“起床气到日上三竿,看来真的挺气的。” 莫祈君扑哧一声笑出来,拉着他道:“你等会儿有空吗?” “正好有空。”方铎笑眯眯道,“怎么了?脑袋瓜又打什么主意啊?” “林翊这起床气,一时半会儿估计都不会做饭了。”莫祈君双手蜷缩在两腮,眨眼“明示”道,“但是我饿了。” 方铎爽朗一笑,刮了刮她的鼻子:“嘉仙楼前两日刚出了几道新菜式,带你去尝尝。” “嘉仙楼!”莫祈君两眼发亮,里头写满了“馋”字。 早在她来金阳的路上,方铎就与她介绍过金阳的美食,多得是她没见过的东西,而其中的上乘就是这嘉仙楼,随便一道菜都能引得人赞不绝口,一个位置都需要提早半个月才能约到。 但以方铎的身份,想要插个队不是问题。 坐在最好的一个位置上,旁边就是能纵观外面的窗,也许是知晓此处是贵人所在,上菜的速度也十分迅速,开胃小菜没吃两口,就端上来一盘冒着热气的菜品,最上层是两朵萝卜雕花,往下铺开一圈的绿色藻状,再下面则是蒸蛋羹,整到菜看上去精美而诱人。 方铎直接帮莫祈君打了满当的一碗:“尝尝,这蛋羹里头好像还有东西。” 她迫不及待舀了一口,咬进嘴里不光吃出了鱼鲜为,竟然还有一些清脆爽口的粒子在口中炸响,鲜嫩多汁,咸度适中,她享受道:“太好吃了吧,这么一比,我之前吃的都是什么野菜。” 方铎禁不住笑道:“这话可不能被疏昀听见,以后他都不煮你的份了。” 菜品接二连三地端上桌,莫祈君简直应接不暇,又一筷子菜下肚,刚要说什么赞美的话,却看见进来第一个人那张熟悉的脸。 她浑身一震,脸色巨变,拉着方铎道:“初六,我们走吧,我吃饱了。” 瞧见她的神情,方铎担忧道:“怎么了小七,身体不舒服?” 莫祈君含糊地答应,却看见那人往这个方向走来,她心急如焚,也不知道怎么解释,留下几个字:“ 先别叫我起来。“当即把脸埋在了桌面上。 “小七?”方铎轻抚她的背,不明所以却还是照做。 不多时,恶鬼一样的声音响起:“这不是世子殿下吗,这么巧啊。” 方铎若无其事回答:“安国公也是听说这儿出了新菜品吗?” “是啊,我带着夫人与小女来来此品尝。” 莫祈君那么大一个人,即便是趴在桌上,安国公岂会看不到,下一句就是问:“不知殿下身边这位是?” 方铎的手没有收回,彬彬有礼说道:“她是我的一位远方堂妹,她对金阳不熟,顺便也带她来此尝尝新菜品。” “这样啊。”安国公意味深长地笑了,“向来听闻世子殿下鲜少接触女子,想不到竟也有此雅兴,想来令妹一定是位妙人。” 方铎不动声色地笑道:“倒也不是,只是我这堂妹儿时吃了太多苦,如今我想好好地补偿她。” 两人有来有回了几番,安国公终于舍得离开上楼去了。 等人消失在拐角,方铎轻声道:“他走了,小七。” 莫祈君弹起身,拉着方铎,低头就快步往外走,等到离开了酒楼,上了马车,她依旧惊魂未定。 方铎拉紧车帘,覆上她的手,只觉得那双手比冰块还要冻人,当即一双手将她的包裹在掌中,让自己的温度传递过去:“小七,你与祝昌之间发生过什么?” 第71章 祝昌,祝昌。 原来他叫祝昌。 这么久以来,莫祈君第一次知道那个恶鬼的名字。 她脸色苍白,人还有些发颤。 原以为一切已经过去了,可是仅仅是看到那张脸,她都要喘不过气,才惊觉这是一场不会醒来的噩梦。 “我” 她出了声,才发现声音哆嗦得吓人,方铎岂会看看不出她的恐惧,眉头皱成一团:“别怕,小七,有我护着你,他动不了你,你告诉我,他是不是伤害你了?” 莫祈君抬头看向方铎,嘴唇颤动着,分明有好多好多的真相想要倾诉,却如同被一把锁锁住了喉咙,最终只是道:“我说不出来。” 她咬着牙,控制不让自己有半点哽咽,可言语间都是奢求:“初六,我说不出来。” 那几不可闻声线透满了无助,方铎只觉得一颗心被密密麻麻的细针刺得要洇出血来,他一把将莫祈君揽入怀中,一手包住她的两只手,另一手轻拍着她的背脊:“没关系,说不出来,就不要说。” 他的声音无比的温柔,如绵绵的轻风拂过:“等你什么时候想告诉我了,再告诉我,好不好?” 从潭陵到葆崇,又从葆崇回到潭陵,接着途径好几个地方,兜兜转转到了金阳,莫祈君总觉得自己已经距离所谓的安国公府很远了,可是仔细一想,她到底是在灵源中绕圈,不论怎么走怎么迈步,都离不开梦魇的源头,更不用说梦魇主动找上门来的恐怖现象。 知晓祝昌要在金阳待一段时日,莫祈君一连几个晚上睡不好觉,方铎找人帮她抓了些安神的药,又派人暗中在宅院附近盯梢,她的心神不宁才有所缓解。 好在宅院偏僻,平日里连个鸟都不飞进来,再加上那日她遮挡得严实,倒也没什么危险性。 看似风平浪静的时光一晃而过,拍卖的日子很快到来。 入场前,方铎给了莫祈君和林疏昀一人一个面具。 “带上吧,到了那里,没有人会暴露真实的身份。”方铎如是道。 拿着花里胡哨的狐狸面具,莫祈君忍不住腹诽:“那地方这么神秘,不会都是拍卖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吧?” 林疏昀道:“怕便留在这,别去了。” 没与他剑拔弩张起来,莫祈君瞪他一眼:“这点小事,还不值当我打退堂鼓。” 方铎有其他要事需忙,备了马车将两人送到拍卖场附近,侍卫拉定缰绳,开口道:“前方都是小路,马车无法进入,只能送公子和小姐到此了。” 他递给他们备用的火折子:“路上会有标记,公子和小姐下去之后,只要顺着标记一直往前走,便能到达拍卖场。” 往前是一条隐于林中的小径,小径地上散落着一些荧光色的粉末,以直线或拐弯连接,这或许就是所谓的指引吧。 林疏昀走在前面,莫祈君跟在后面,一前一后默不做声,显得这条路漫长而阴森。 平常这种静得发慌的时候,莫祈君都会说一些话,至少不会让嘴巴闲下来,只是那日之后,她也不知道还能和他说些什么,说日常见闻吧,显得太刻意,说寻找东西吧,又显得太沉重,想了想,还是闭嘴最舒服。 又行进了一大段,是回头都找不到来路的七拐八拐,林中有一堆乌鸦四散,呕哑嘲哳难听极了,林疏昀突然伸手挡住了她的步伐。 前方的拐角处,出现了一位瘦瘦巴巴的人,他的脸画得通红,通身暗色的粗布,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纸人,在这阴恻恻的氛围下还是挺惊悚的。 “客从何来?”他的声音又尖又细,似男似女,“去往何处?” 林疏昀与莫祈君对视一眼,分别对着妆容夸张之人递出了一枚奇异形状的玉石:“来从万骨窟,去行渡人桥。” 引路人接过,高举起,仰头对着月光打量,看清那枚玉石中心透着彩色的芯,随着月光照射的角度不同,彩色的着重映射也不同。 他收了玉石,又问:“何起三更锣?何饮仙姑茶?” 答曰:“千人一响,真火同焦。” 引路人一笑,露出两排洁白如瓷的牙齿:“两位贵客里面请。” 第62章 深入拍场她快准狠地抬手给了林疏昀一…… 拍卖场设置在一处废弃楼房里,外头能看见从内照亮起来的绿荧亮光,显得整栋楼格外鬼气森森,宛如阴曹地府。 随着距离的靠近,楼内嘈杂的动静也传入了两人的耳中,窸窸窣窣,笃笃哒哒,等进了楼,身后的两道大门也随之关上了。 看来他们是最后一批到的参与者。 楼内很宽敞,中间悬空,一共两层都站满了人,不管是上层还是下层的人与他们都一样,皆是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包裹严实看不出容貌,但光凭有些人的衣料材质,也能知晓这里至少一半的人身份不简单。 林疏昀拉住莫祈君的手腕,压低声音道:“靠近点,别分开。” 莫祈君环视一圈,拍卖场内部并没有外面看上去那么破旧,反倒流落几分华居之意,不光遍布淡淡的清香,还有琉璃盏囚着流萤千点,在屋檐四角团聚成青碧色的亮光。 悬在梁间处的蛛网像是从未清理过,却恰好与萤火交相辉映,银络交织成了星图,蛛丝边缘缀着褪色的破旧桃符,木桁的裂纹中还生出了一些腐烂的菌蕈,在幽光里吐着斑斓色的孢子,无比契合这个光怪陆离的地方。 拍卖的正中心比下方众人所站的地方略微高出一些,以血色绸缎覆盖地面,最重要的是,摆放展品的展台不是普通的桌子。 而是棺材。 四具黑檀棺椁首尾相衔,并排相接,看得莫祈君后脑勺一阵发凉,一时形容不出心境,不再乱动,寸步不离林疏昀,警惕周围人的一举一动。 展台后面的墙上还挂着一幅极具艺术性的画作,画纸不像普通的宣纸,倒像是某种动物剥干净毛发的皮囊,红黑交织的笔锋强劲,表面上看就是几笔写意山水,仔细观察却能发觉有不少的人面存在其中,随着光线与动向而变化,构成画作的材质叫人不敢细想,展现出来的成品平白徒增悚然。 幸好有位介绍者走上了台,插在中间挡住了这幅画,才稍微缓解了一些视觉上的冲击力。 介绍者身披黑色斗篷,帽檐低垂,遮掩住上半张面容,伸出的手指上画着黑色的特殊纹样,随关节的扭动而张牙舞爪。 “诸位都到齐了,那么 “介绍者双臂展开,提起纯黑广袖,放声宣布,让每一个字都响彻所有人耳中,“今夜的拍卖就正式开始吧!” 他拍了拍手,侍者端着一样物品走上台,介绍者嘴角上扬起一个神秘的弧度,一口气揭开红布:“首先是我们的第一件拍品。” 展台上赫然露出了一颗栩栩如生的头骨! 那头骨逼真得如真人的一般,若不是通体剔透,不可能是人所能拥有的,只怕是要被所有看过的人认为这是从死人头上摘下来的了。 “透玉头骨,起拍价,一千两白银!” “噫,这样的东西,我看一眼都嫌晦气,真的会有人买吗?”莫祈君完全不能理解地嘀咕了一声,随即就听见了楼上叫价:“一千五百两!” 林疏昀定定地锁住那颗折射一圈荧光的诡异物件,道:“恐怕没这么简单,这里头的东西,外传与众不同,世间罕有,估计不仅仅是外表那样,我们所看到的未必是真实的。” “你的意思是头骨非骨,还是透玉非玉?”莫祈君托腮一思量,“亦或是,两者皆不对?” “不好说,这里的一切都十分不对劲。” 他轻轻动了动头,幅度微小到几乎看不见。 但莫祈君了然——他不准备多解释了。 她便不再多问,二人的呼吸隐没于人群的叫价中,没过多久,那枚透玉头骨便抬高到了四千三百两白银。 才第一样东西就把价位炒得如此火热,显然,这里的人都是不差钱的主。这些钱莫祈君几辈子都未必能拥有,不由感叹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简直太大。 两个人始终站在角落里,静观其变,等待至火之物的出现,然而一连拍出好几样东西,林疏昀给出的感受都是:“并非所需。” “难道是消息有误?”莫祈君觉得有一道目光从进门就落在她身上,她四处张望却没有找到源头,原来以为是自己太过敏感的错觉,可这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却愈发浓烈,浓烈到让她有些不安。 她压下焦心道:“我们要不要先离开?” “拍卖未结束,多半不会放人离开,更何况我们从始至终未叫过价,一举一动必然被盯上。”林疏昀在她耳边低声道,“虽说方铎调查到此物被收容进此拍卖所的消息,可未必就在今日的拍卖之物中,干等下去没有用,我们应该想办法见到这场拍卖会的主人,直接向他提出要求。” 原来锁定在她身上的目光是这个来头。 第72章 心情放松下来,莫祈君瘪嘴道:“拍卖场主人又不是你的亲戚,怎会是你想见就见的?” “我们是想见也见不到他,让他想见我们不就行了?” “你打算怎么样?” “‘不小心’破坏点东西,让人把我们带走索要赔偿。” 这简明扼要的计策,听得莫祈君瞠目结舌:“这也太做作了吧,你确定人家不会把我们丢出去?” 林疏昀漠然看她:“那你有好办法?” “办法嘛,倒是有。”莫祈君眼睛一转溜,歪头道,“就是不知道你配不配合。” 不懂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林疏昀手掌上抬,给她示意了一个请的手势。 得了应允,莫祈君长呼出一口气:“准备好了吗?” 林疏昀:“?” 电光火石间,她快准狠地抬手给了林疏昀一巴掌——准确来说,是他的面具。 巴掌用了巧劲,在落于面具前收势,既不会波及到里面的脸庞,又能发出最为清脆的声响。 这一声成功把周围一大圈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两个人的身上。 “本小姐宠爱你,看你这些日子郁郁寡欢,特地带你来挑选礼物的,你倒好,真把自己当大佛了是吧?” 一个意料不到的动作,一句娇蛮任性的话语,林疏昀不敢相信地抬眼看去,莫祈君左手叉腰,右手玉指掐起他的下巴,极度不快道:“怎么啊,和着今晚的东西你没一个看上的?闹脾气也该有个度吧,故意耍我呢?” 他们出门前就换上了方铎准备的衣物,此刻在外人眼中,就是一对着装华丽的贵公子和大小姐,再加上这位小姐云云,言辞间竟是对此处的拍品略有微词,身份一看就十分不凡。 旁他也明白了两人的关系,都开始了窃窃私语。 半息不到的随即,林疏昀也明白了自己的角色,此刻也容不得他拒绝了,只能在袖里双手握紧发力,面上垂眸依顺道:“不敢,小姐给我什么,我就收着什么。” “哟,这会儿开始装我欺负你了是吧?”莫祈君用力地嗤笑一下,离他的脸越来越近,“刚才那挑剔的模样哪儿去了?这个嫌有瑕疵,那个又嫌不够贵重,浅色的说容易脏,大件的说不好携带,你倒是说说,除了本小姐,还有谁会这么容忍你的性子?” 一席话颇为真情实感,林疏昀喉结一动,还未出言,不远处便插入一声:“这面首这么不听话,大小姐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依我看,把他卖了如何?” 侧目望去,一位身着蓝袍的男子从人堆中走出来,与别个不同的是,他并未带面具,一双眼睛狭长上挑,自然就带着点攻击意味,好在吊儿郎当的笑容缓解了这种性质:“我看他气质品相相当不错,应该能抵一件中上的展品呢。” 把人当作拍卖品。 莫祈君心里的不对味儿愈发浓烈,可这番话并没有引起周围人的不适,反倒是司空见惯,还有个别直言不讳: “我看不错。” “现在就卖吗?我有些想买了。” “你别和我抢,我可看上了!” 本想借口这里的东西都看不上,让那些盯着他们的人上报去,自己的宝贝被被人贬得一文不值,拍场主人定然是要把人叫上去理论一番,可半路杀出来个程咬金,打乱了原来的计划。 越是变故徒生,越是危急时刻,莫祈君越能保持冷静,她心念电转,很快有了对策。 “哦?这倒是个不错的提议,又有钱赚,还能眼不见心为净。”莫祈君撒开林疏昀的脸,小鸟依人地倚靠在他身上,兰指一翘,一下下点着他的胸腔,“可是卖了他,谁来陪我呢?你知道这面首我挑了多久,才从百来个人里挑中如此满意,如此契合的一个吗?” 她纠结得很,旋即像是有了主意,手腕柔软一打转,直勾勾地伸向说话之人,“若不然,把你赔给我好了,我看你也是很不错的呢?” 嗓音柔和,眸光缱绻,把蓝袍男子弄得嘴角一抽,居然噎住了。 林疏昀的手不知何时移动到了她的腰侧,无声地使了点劲,让她与他贴得更近。 “小姐。” 演够了,莫祈君顺势收回手,重新抚摸上他的脸:“放心,我一时半会儿还舍不得把你卖了。” 在她的触碰与注视下,林疏昀克制着自己不要太僵硬,口中却莫名干涩得很。 这旁若无人的样子,让蓝袍男子干咳两声:“原来二位如此恩爱,是我唐突了。” 他上前一步,重新露出标志的笑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不过大小姐既然看不上今日的展品,有没有兴趣随同我一道来看看些新鲜玩意儿,指不定就有能哄人的礼物了呢?” 从外观到举止,从出现的时机到开口的表述,莫祈君与林疏昀目光短暂交汇,很快读懂了此人的来头。 莫祈君率先笑起来,一撩头发道:“你可真有意思,连这摆出来的拍品我的人都看不上,你就这么有自信,能拿出让我们满意的好东西来?” 蓝袍男子高深莫测地一笑:“大小姐,百闻不如一见。”他俯身靠近两人,以气声开口,“谁说只有摆放出来的,才叫拍品呢?” 他的笑容与莫祈君对接上,她薄唇微扬,莞尔一笑:“你说得对,带路吧。” “我就知道大小姐是个识货的主儿。”蓝袍男子长腿一跨,大大方方抬手指路,“两位这边请。” 第63章 古墓迷津“不要顶着我的…… 原以为拍卖楼只有看到的那样,没想到底楼居然还有一间房屋。 蓝袍男子留他们在门外道:“两位稍等片刻,待我与主子通报一番。” 看着隐去的身影,莫祈君悄声与林疏昀道:“你脸不疼吧?” 林疏昀:“” 林疏昀:“面首,你的知识面还挺广的。” 莫祈君干巴巴地笑了一下:“非常时机,你别记仇啊。” 林疏昀凉凉道:“抛媚眼,捏下巴,戳心口,你的招还挺多,之前对那几个人也这样?” 莫祈君揉了揉鼻子,笑得更干:“我也就这几招来回用,老套,但好使。” 她这样子看得林疏昀无端来气,冷笑一声,竟也口不择言起来:“以后别把你这些下作手段用在我身上。” “什么叫下作手段?”这话委实难听,莫祈君很快联想到他是如何看待她的,明白过来他这是嫌弃她的亲昵举动,胸腔一闷,咬唇用力推了他一下,呛道,“你以为自己很有魅力吗?值得我用手段?我以后就算对狗这样都不会对你这样!” 林疏昀倒退一步,面色更沉。 方适时,门开了,蓝袍男子一看这对立的气焰,展颜道:“两位怎么又吵起来了,来来来,消消火,和气生财,主子已经在里头等着两位了。” 莫祈君从不对旁的撒气,攥紧袖子的手松开,收了不快,微笑道:“多谢引路。” 她率先跨步,林疏昀默不作声跟在后面,二人共同进了门。 房内装横比之外厅没有那么诡异了,桌面上摆着香炉,袅袅青烟斜上屋顶,东北角立有一座屏风,屏风上绘着百花争艳的场景,花瓣层层叠叠,娇艳欲滴,逼真得仿佛能嗅到淡淡的芬芳,贴墙的楠木书架上整齐篇排列着古籍玉简,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书间。 房中的人背对他们而立,正透过窗棂看着外头不知道什么景物,闻声转过头来,微微一笑:“鄙人从朗,便是这拍卖场的主人,不知二位贵客尊姓大名?” 说话者看着有四十来岁,眉骨突出,眼窝深遂,林疏昀觉得此人有些眼熟,似乎在何处见过,但是到底是何时何地,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下意识想拉住莫祈君静观其变,可一侧目,她已然走上前去。 “从场主人高马大,气宇轩昂,一看就是成功人士,难怪麾下能有如此盛大的拍卖场,叫人感叹。”莫祈君施了一礼,客套话张口就来,“我姓尹,他是我的仆从,姓名上不了台面,就不说出来扰乱从场主的耳朵了。” 从朗放声一笑,并未被这赞叹的言论迷了心智,目光带上审度:“或许是鄙人孤陋寡闻,竟未曾听说金阳城里有位尹姓的大小姐?” 莫祈君处惊不变,笑容得体:“还望从场主谅解,我是从府中是偷溜出来的,不方便透露真实身份。” “尹小姐既不愿说,鄙人也不强人所难了。”从朗面不改色地把视线逡巡在两人之间,毫不留底地点破,“但是鄙人依然好奇,尹小姐费尽心思想见到鄙人是为何?” 他不愧是经营这鬼地方的幕后主人,要是没点城府,怀璧其罪,拥有如此多的宝贝,只怕早就在各方各派的虎视眈眈下,亏得骨头都不剩了,莫祈君那点小九九又如何瞒得过他? “难不成你是真的想为宠爱的仆从求一件礼物?”从朗笑得没有暖意,看似反问的语气实则带着自己的确定。 莫祈君也没想要欺骗他,真切道:“实不相瞒,从场主,我当真是想要求一件东西,只不过不是为他,是为我自己罢了。” 第73章 “哦?”从朗奇道,“尹小姐一看便是家中的掌上明珠,还有想求而求不得的东西在鄙人这能获得?我是不知我这儿还有什么样的宝贝比今日的拍品更值得入尹小姐的法眼。” 莫祈君笑道:“我也没什么特别的爱好,偏就是喜欢收集些与火有关的东西,然而火之存在无形而善变,家父虽有万金却始终未能获得真正的此类物什,收集的都是有其表却无其质的玩意儿,后来被我闹得头疼就便不许我再说了。” “尹小姐的喜好还真是超凡脱俗。” “倒也不是我爱得偏,只是我有些畏寒,天生就向往赤色又火热的东西。” 莫祈君胡诌的本事一绝,几句话便把离谱的事情说得有理有据,不论从朗心里怎么想,至少表现出来是相信了:“原来如此。” “恰巧我听闻此处专门收纳奇珍异宝,便打算来碰碰运气,只是我一弱女子来此间场所着实有些不妥,于是带上了贴身侍卫,又见那展台上都摆着些冷冰冰的东西,完全不是我所需,这才才出此下策地演了一出戏,便是想来问问从场主,你这儿有没有与火有关的玩意儿?” 面带微笑地听完她的真诚言论,从朗文质彬彬道:“尹小姐当真有眼光,鄙人这儿,的的确确有尹小姐所需的东西。” “如此甚好。”莫祈君眸中亮堂,“敢问从场主,东西在何处?” “尹小姐别急。”从朗眯眯一笑,“东西当然会给你看,只不过” 话音未落,与他对视良久的莫祈君捂着头一个趔趄,林疏昀马上动身扶住,却未料自己也试了劲,与她一并跌坐在地上,他瞳孔骤缩,神情被明悟取代:“烟有毒。” 从朗乐呵呵地打开香炉:“别担心,不是什么剧毒,香中被鄙人混了点软筋散而已,只会让你们暂时失去行动力。” 甩了甩头,莫祈君撑起身体,冷声道:“从场主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从朗一脸无辜地耸耸肩,“鄙人素来有求必应,尹小姐想要与火有关的东西,鄙人自是要呈上,只是这里施展不开,只好送尹小姐亲自去看看了。” “你可知我是谁?”莫祈君轻喘了一下,费力开口,“我若是出了什么差池,你以为你会好过吗?” 从朗不笑了,眼神与声线完全冻结:“不必装了,我查过你们的入场纪录,你们从未来过我的拍卖场,且与你们有关的一切信息皆是空白,哼,官府想要派你们进来探一探口风,往后再将此一网打尽?” 他双手撑住桌面,俯身向前,“没那么容易,你们带不走任何的消息。” “来人!” 从朗扬声传唤,门外冲进来以蓝袍男子为首的几个人,迅速将二人捆绑起来并且头套上了麻袋。 来不及做出任何应对,透过布料也只能看见朦朦胧胧的一大片料子,一无所视中传来主仆的对话声。 “把他们丢到那里头去。” “是,属下领命。” 再往后,莫祈君只觉身体一轻,被人扛起来了,随即不知道被带去了哪个入口,她习惯性地暗暗记下路线,估摸着下行了一段路程,便被像丢麻袋一样丢在一个斜坡上,随惯性往下滚,滚得她天旋地转,头昏脑胀。 不知滚了多远,总算是停在了一处平地上。 身体没什么感觉,混沌了一会儿,理智回笼,不多时,又是一声与她落地类似的闷响。 麻袋绑得太紧她挣脱不了,她侧躺着大叫:“林翊!是你吗?你在哪儿啊?” 一连叫了好几声,才听见一声低微的:“别喊了。” 到底是肉身,又摔又滚的不可能好受,不光是皮肉之苦,五脏六腑错位的感觉也少不了。 莫祈君也晓得指望不上他动:“你多说两句,我爬过来。” 林疏昀:“这里。” 手脚被绑,莫祈君灵活地朝着出声的方向蠕动,哪里看得出一点儿中软筋散的样子,一面挪还一面道:“得亏了初六给的药,含在嘴里几乎能够解除所有不入口的毒,不过说真的,咱们深是深入了,这儿真的有至火之物吗?” 林疏昀道:“离得近了,至少比方 才在上面的感觉更近。” 蠕动着蠕动着,莫祈君感觉头顶到了人,兴奋道:“快帮我解开麻袋!” 林疏昀:“不要顶着我的腰,换个方向,先解开手。” 莫祈君于是又挪啊挪啊,挪成和林疏昀并列侧躺,两人的手对到了一块,林疏昀反手先将她的结解开,莫祈君立刻避开他的触碰,松了松腕,摘掉了头上的麻袋,随后一点不触碰林疏昀,解开他的绳结,没过多久二人就恢复了自由身。 点起火折子照亮黑漆漆的四方,到此时二人才有功夫打量自己身处何处。 周围不大,高度也不高,空荡荡的一无所有,他们如同被困顿在一处没有门窗的圆柱状矮小密室里,毫无离开的办法。 莫祈君怀疑道:“你确定,这个鬼都不愿来的地方会有至火之物?” 林疏昀目光坚定指着两人正对的方向:“不会有错,在这边。” “总不会要我们砸开这堵墙吧。”莫祈君屈指扣了扣,道,“就按刚才的距离来说,这里最少也是地下两层,真是见了鬼了,为什么只要和你在一块,就永远要被困在深底啊?”她无语到想翻白眼,“你上辈子是地鼠还是穿山甲啊?” 林疏昀没空与她斗嘴,抬头看了一眼来时路,脑中立体拼接起机关的衔接,同时伸手比划机关设置的必由相位,很快就顺着脑中的思路碰触向一处墙根,果然摸到了一处如果不仔细触摸对比根本察觉不出来的微妙凸起,又由着这处凸起摸到了剩下的两处关键位置。 他道:“过来按着这里。” 莫祈君不明所以却也知晓他的能力,二话不说走过去照做,两个人三只手按住了每一处凸起,五息之后,左侧表面封死的墙竟缓缓打开了,露出看似空荡而漆黑的后面,莫祈君尽量伸直拿着火折子的手,然而火光太小,照不出远处是什么。 “我数三声,放开手,以最快速度跑过去。” 林疏昀看进她的眼中,不需要过多解释,有节奏地落下三个数,两人同时收手同时起步,朝着墙后直奔去。 石墙闭合的速度比开启快得多,两人前脚才进,后脚便封闭上了,林疏昀重新点起火折子,一左一右两道火光交汇,石墙之后的一切才被照亮。 展现在两人眼前的,是一条又黑又长的甬道,甬道两边有规律遍布未点燃的烛台,着看上去还算正常,可当莫祈君低头往下一看,差点腿软往前栽,得亏林疏昀眼疾手快拉住了她,才不至于扑下去。 除了他们所站高出一些的地面,前方的所能看见的底下一大块,几乎全都是白骨! 莫祈君马上甩开林疏昀的手,捂着心口,她自认不算胆小了,可人骨森森,面部的一对对黑窟窿直挺挺往上看,难免被这画面冲击到了。 她没管林疏昀蹙眉的表情,拧着双手仰起下巴自言自语:“是饿死在这里的?还是,吓死在这里的?” 林疏昀也不说话,留她在原地,往旁跨过白骨往前走,发现每隔一段地方都有一堆白骨,等过了六对灯盏,到了甬道尽头,依然是一扇紧闭的门,他上下轻叩,没有找到机关的痕迹,往回看去,莫祈君那一小束光还亮着,而甬道中间一片黑暗。 他往回折返,表明得出的结论:“左右相加一共十二盏灯,机关应当和这些灯烛有关,点燃该点的灯烛,门才会打开,否则就会和点错灯的人一样,被不知名的东西化作白骨。” 缓冲了一会儿,莫祈君好歹是没那么惊骇了,听了林疏昀所言面色凝重,汇聚神思道:“十二盏灯,没有任何线索,想要全部点对,岂不是有百种点灯方式?” “从骸骨存在的地方来看,每一对灯盏都至少需要点亮一边。”林疏昀高举火折子走到莫祈君身旁,“设计出这样的机关,不可能没有规律,也许线索存在于任何与光亮相关的地方。” 与光亮有关的地方。 莫祈君托腮沉思,思绪从拍卖场里的种种开始往后倒退,从见到从朗的屋子,到最后展出的每一件拍品,再到拍品下的棺材,拍品上琉璃盏,可拍卖场里的一切都没有能与十二盏灯烛挂钩的。 十二盏,六对,六个选择节点。 念着念着,她忽而灵光乍现:“林翊,你记得我们来时路上吗?” 对上她的眼,林疏昀亦是想到了:“你是说,引路的荧光?” 莫祈君点点头:“环境诡迷,我特地留意了路线,若是把每次的拐弯都当作一个节点,那不就正好了吗?从第一道荧光开始,直线朝前,然后往右,朝前,往左,朝前,是不是刚好六个节点?” 在她的形容下,林疏昀也听明白了,更直接地嫁接到点灯上来:“因为直线之后的第二拐在右边,故而第三盏灯在右边,逆推回去第二盏灯只能是左边的,完整的灯盏就是左左右右左左。” 第74章 “就是这样。”莫祈君眼睛亮成了沁出水来的竹青,“从荧光到灯盏完美契合。” 摸清楚了规则,两人即将开始点灯,虽说有大半可能不会有问题,但毕竟没有容错的,心底还是会有点紧张。 万幸的是,随着灯烛一盏一盏被点亮,两人相安无事地走到了尽头。 然而,门并没有打开。 “怎么回事?”莫祈君蹙眉道,“是我的推断有误吗?” “等等。”林疏昀沉思着道,“你不觉得,我们顺着荧光走的时候,开头的那段路和最后的那段路都比其他的路更长一些?” 莫祈君回想了一下,也发现了问题所在:“你这么一说,好像是啊,那两段路至少是其他道路的两倍长,如此说来” “首尾还有另外两个隐藏的节点。” 一男一女两道声音完全重合,两人都从对方的眼中看见了肯定。 莫祈君道:“所以在我们现在和最开始站立高出一截的地方,还应该摆放两盏灯烛!” 第64章 墓中疑尸“这,这墓穴中的人,该不会…… 皇帝方诒世秘密夜召方铎入宫,他便知晓事情非同小可。 更不用说到殿内,方诒世身边只站着自出生就陪同他身边的心腹,內监总管贡谷,其余人一并退于殿外。 而在方铎到来之后,贡谷也覆手行礼,将快要燃尽的灯烛换上新的,旋即默默退出了殿门。 殿内寂寥,预留书页声。 方诒世盖上了桌面的几封奏折,看向被叫上跟前的人道:“先前一事你做得很好,抓住了姜修玲这个漏网之鱼,不知后续可有新的发现?” 自上次皇帝知晓失踪案涉及秘术师以后,提防心大起,特命方铎继续调查可还有同秘术师相干的余孽,方铎虽疑心林疏昀的身份,可他们毕竟是出生入死的伙伴,既然他未曾亲口承认,更不曾做出与秘术师才能做到的行径,那方铎就愿意相信他。 然而方诒世不同不同,身为帝王,疑心病太重,只要是有一点点相关的可能性,都绝不可能被允许眼皮子底下存活。 方铎的心里头跟明镜似的,恭敬道:“回皇上,臣不曾有发现,想来那姜修玲是奔逃到了世外之境,又献祭上了全村人的性命才侥幸存活,如此严苛的条件,多半不会再出现第二第三人有那么好的运气。” “却也不好说。”方诒世目光远近流连,食指轻点着奏折,“在姜修玲出现之前,朕也以为所有妖人皆除,妄图高枕无忧,却不想几十年之后又蹦出来一个她,朕便想,倘若普天之下还有其他类似井大村之类不被人注意的地方,会不会再过十几二十年,又回有第二个第三个姜修玲出来兴风作浪?” 言外之意毫不掩饰,方铎岂会不懂。 “臣明了皇上的顾虑。”他抱拳于胸,发出一声脆响,“往后臣一定尽心竭力,抽丝剥茧继续搜查,一旦查出秘术师的相联系的人事物,必然第一时间禀明。” 方诒世满意地点头:“阿铎啊,你年少有为,交给你的事情无论如何困难,都能够圆满完成,老实说,比之你父亲那个老古董,还是你更讨朕的欢心。” 他的每一句话都化作巨石扣在方铎的身上,但除了经受,别无他法:“臣惶恐。” “朕相信你,不会让朕失望。”施放完压力,方诒世又道,“不过此事你暂且不必过于费心,眼下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交予你去办。” 直到这时,他的眸光才严肃起来,方铎猜测这或许才是今夜密诏的来意,当即双手平举额前,垂眸受命。 方诒世沉声道:“这段时间以来,不少朝臣陆续告病于家中调养,朕本以为是天冷致使的风寒,并未过多在意,可前些日子才得知,这些患病的朝臣皆连失踪,至今杳无音讯,此事牵连甚广,为免朝局动荡,朕隐瞒了消息,连各部都不曾知晓。” 朝臣失踪乃大事,而能让皇帝封锁消息,可想而知失踪的人里定然不乏重臣。 大事中的大事却让他知晓,目的可想而知,方铎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方诒世毕竟为一国之君,即便脸色再难看,声音依旧是稳的:“朕虽暗自下派了部分心腹探查,却始终没有消息,思来想去,只有阿铎你最适合调查此事,一来你不属于大理寺或锦衣卫的任何一边,行动方便,能够让对方放松警惕,二来你毕竟经手过些诡事,说不定能找到些别人看不出来的不对劲,朕的意思,你可明白?” “臣明白。”方铎叩首,语调铿锵,“臣定不辱使命。” 在皇宫百里之外,地底之下的人也在作斗争。 二人断定,道路既然是从前后延展的,为了统一,灯烛也只能出自首尾两对,故而分别取下首尾未点燃的灯烛统一摆放在左侧灯烛的延长线之上,然后点燃。 只听一声钝响,眼前的门打开了,与身后的漆黑不同的是,门后透出了亮光。 光亮下的场景叫人无法言说。 莫祈君捂着嘴道:“我们所在的地方,原来是个地下墓穴吗?” 眼前是一个八角墓室,里头至少有十几二十个青铜棺,规律摆放在一起的冲击力还是挺大的。 “这估计是主墓旁的耳室。”林疏昀指着对面的那扇门,语气十分确定,“我感觉到至火之物已经很近了,就那后面。” “当真如此?”莫祈君喜上心头,“太好了,看来我们没有白跑一趟。” 她迫不及待想穿过青铜棺去往后方,可看着里面躺满的人,除了衣着打扮不一致,一模一样朝着上方,一模一样面无表情,如同一个套一个的木头人,她忍不住腹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具尸体?主墓室里头的是什么大人物吗?死了也需要这么多人守着门” “不是尸体。” 三五步靠近之后,林疏昀略一探查,便得出结论:“这些人还有活气,与先前姜修玲的手笔如出一辙,不同点在于,这一群比之我们在上越城见到的更加新鲜。” “又是活傀人?”莫祈君觉得用新鲜来形容一个人实在是有些反胃,蹙紧眉头,“为什么这里远离上越城,却也有?从朗和姜修玲有着同样的能力?” “不太可能,姜修玲是万里挑一的人才,在我的认知里,应当没有除了她以外的人有能力将常人炼作活傀人。”林疏昀道,“至于从朗究竟是姜修玲的同谋,还是与姜修玲存在着某种联系,恐怕只有从朗本人才能解答了。” 原本以为是死人所以没有顾虑,没想到居然又是那一堆不怕疼不怕死的家伙,也不知道什么情况下会醒过来,至少他们现在安稳地沉睡着,莫祈君祈祷,只能是减少点动静了。 紧张不影响她脑子转得飞快,放低声音问:“外面没有灯,于是让我们点火,难道此处是需要我们灭灯不成?” “不无可能。” 八角墓室八盏灯,林疏昀顺着第一个角移动走去,发现灯烛后侧的墙上刻着字句,看清之后,他喃喃道,“这是那句唱词。” “唱词?”听见他所言,莫祈君也走上前来,识出上面刻着的那句话有些眼熟,她记性很好,仔细一想就记起源头,“林翊,这不是你最初给我哼唱过的歌吗?” 她的眼睛瞪得老大:“这,这墓穴中的人,该不会、该不会是你” 一句话没说全,林疏昀脸色也有些变化,但他还是没有顺着话头往下,转而开口道:“你说的灭灯也许就是对的,我们应该按照既定的顺序把灯灭了。” 他不欲多说,莫祈君也不再问,跑去将每一盏灯后面的唱词读了出来,又在林疏昀的指挥下,依次熄灭了八盏灯。 这并不是件难事,八角墓室的门也顺利地随之打开。 主墓室没有莫祈君想象中那样华丽,甚至能够直观地看出里面八角墓室大,正中间也不是所谓铁链重重,只放置着孤零零的一具金棺椁。 打开门的那一刻,林疏昀更加确信:“不会有错,东西就在那副棺材里。” “终于要拿到了,仔细想来每一样至宝的获得都不容易,从目前来看,开启主墓室这一关真是最轻松顺利的一关了。”莫祈君忍不住在心里感叹,“千万不要再出什么幺蛾子才是。” 然而正当此时,身后的那堆青铜棺躁动起来,两人来不及做出应对,棺中的活傀人就一个接着一个站立起来,距离莫祈君最近的一个甚至直接出手要刺穿她的脑袋,她当机立断抽出匕首想要自己对抗,被林疏昀拉起手就往主墓室里跑。 这群活傀人如同发了狂一样,攻击力一点儿也不比先前那一批活傀人差,甚至在这阴气的滋补下更加灵活,迈动双腿朝着二人奔来,倒是在守门一事上尽职尽责。 主墓室的门和先前的两道门都不一样,并未因为两人进入而自动关闭,而是房门大敞迎接入了所有的活傀人,幸而进门只是为了拖延时间,林疏昀取出怀中上次剩下的另一个铃铛,咬破自己的血液滴入,然后轻轻摇晃。 第75章 这群活傀人听到铃声之后果真纷纷收势,木楞地停止在原地和两人大眼瞪小眼,莫祈君却并未因为脱险而松口气,反而是挣开被林疏昀抓在掌心的手,平静地问:“你什么时候才能同我说实话?” “姜修玲用她的血液所以能驱使他们,因为她是制造者,那你呢?” 莫祈君直视他,一点也不曾拐弯抹角:“你说傀人只会被制造者的血液压制,我信了,可你怎么解释今日你的血液能够支配他们?他们是你参与制作的?” 林疏昀一言不发,她便笑着自问自答:“当然不是,你能支配不是因为你制作所以能支配,而是因为你的血本身,所以能支配,对么?” “是。” 良久之后,林疏昀平声给出答案,“是又如何?这两种说法会改变什么既定结局么?” 他这理所当然的模样让莫祈君一口气堵在胸口。 的确,即便她能够猜到他的身份又怎么样,他不照样是那个该如何就如何的林翊?仔细想来,她只是心寒他素来如此,只要她不发现他就什么都不会和她说,一旦被发现他就出口如利刃,也许这种人的心根本捂不热,表现出来的温度仅仅是他一时的欺诈手段罢了。 莫祈君不想再同他纠结这个,直接问:“东西在哪里?” 林疏昀推开金棺椁,发现里面躺着一个女人,女人衣衫整洁,青丝及腰,如画的容颜随已有皱纹的侵扰,可依然能看出年轻时候的美人样子。 这的的确确是具普通的尸体,但却没有出现腐烂的迹象,连一点尸斑都没有。 “如何?”莫祈君站在旁边并未上前,“棺中之人,你可有印象?” “不曾。” 林疏昀回答的干脆,目光下移,果然看见尸体平放小腹的手中怀抱一大块赤色玉石,那玉石一端尖头,一端削平,不知道是如何打磨而成,外表光洁无痕,中心似乎困顿住了一撮火焰,火焰随着光线的变动,如同正在燃烧一般逼真。 “匕首拿过来。”林疏昀手起刀落把这枚玉石切割出三分之一,剩余的则留在原处。 玉石中的火焰并非因为切割而变小变弱,反倒在分块下变得更为浓厚,就如同真实燎原上的火一般烧不尽,生复生,只是拿在手里,都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生命力,仿若生命之源,怪不得至火之物是放在心脏这一最关键位置。 找到该找的东西,接下来就是离开。 主墓室看似简单,然而绝不仅仅只是如此简单,表象越是平常,实际就会充满更多未知,一不小心就容易就着了道。 再清楚不过,故没有像先前一样亲自上阵,而是摇动铃铛驱使活傀人寻找出口,这群人不愧是此地的原住民,不多时便寻找到了一处与初入地如出一辙的墙,围在那附近蠢蠢欲动。活傀人们感应到了熟悉的气息,七手八脚地推搡着墙面,林疏昀甚至还没有找出这堵墙的机关,门墙就被他们硬生生地墙推开了。 正当“这是不是太简单”的念头浮上莫祈君心头,堵墙后传来了时窸窸窣窣的动静,这声音像是什么东西在爬动,且在刹那间越大越大声,越来越密集,两人还没眨眼,便看门墙里头冲出来一堆尸蟞,短短几秒便蜂拥而上,把为首的几个活傀人包裹得密不透风。 林疏昀与莫祈君飞快地跑回了八角墓室,尽管尽可能地用铃铛驱使回了其余的活傀人,然而尸蟞蔓延的速度实在过于迅速,只要脚被触碰到,身体剩下的部分就会如同瘟疫蔓延一般迅速被尸蟞群完全吞噬,把活动的傀人定格在原处。 而先前被包裹的活傀人在密密麻麻的尸蟞群散去之后,化作一具具奇形怪状的白骨,莫祈君大脑充血,当场就干呕起来。 好在这群尸蟞并未进入八角墓室,只在八角墓室门口爬了一圈,又齐刷刷地止步,吃饱喝足回到出现的地方去了。 与此同时,莫祈君也注意到尸蟞折返原地时绕过了中心的金棺椁。 难道它们这么通人性,知晓要守着的是棺中人,故而不回去伤害她? 应当也不对,若是这样,在他们对至火之物动手时它们就该出场了。 那是它们只守着自己生活的主墓室,而不在乎八角墓室内如何,两边井水不犯河水?本身就是它们不愿靠近的。 似乎也不对,它们并没有将同样作用的活傀人当作同伴,而是一视同仁,统统当作食物。 如此说来,这些低等虫类的触碰与否只与自己的喜恶有关,更确切的说,金棺椁与八角墓室中,存在着尸蟞们不愿靠近的东西。 那会是什么呢? 思索间莫祈君的范围缓和了不少,她撑着门边直起身,接触到之时一顿,松手之后又反复触碰,待确定了才道:“林翊。” 她意识到答案是什么:“是不是因为有更强性质的在前头,所以你忽视了这里的气息?” 林疏昀一愣,把注意力放在门边上,这才发现,隐藏在门边石墙中竟也存在着微渺的,与手上本源同质的东西。 “看来尸蟞害怕的是至火之物。”林疏昀由此补全了古墓运作的另一层逻辑,“这群东西一直被豢养在此墓中,利用部分至火之物来限制他们,引导它们的行动路线,一旦机关触发,至火之物以某种方式隐去或出现,这群尸蟞踏上新的路径,冲出来将闯入者吞没,待时机一到,又纷纷回归自己的原位,再次伺机而动。” “原来我们走的每一步路下面都埋伏着尸蟞群,一步错,便尸骨无存。”莫祈君不禁抱着肩膀打了个寒颤。 她思量了一番,开口道:“现在就把至火之物放入我体内吧,这样一来,我们就有出去的本钱了。” 只需一眼,林疏昀便明白她的打算。 停顿须臾,他使用与先前如出一辙的方式把至火之物放入莫祈君体内,这个过程两人都无比熟悉,但不得不说,每一次新的五行进入体内后,莫祈君都会感觉自己的生命力更强了一些,活人的感受也更强烈了一些,像是一株小苗越长越大成了参天大树,正在奋力地散发着自己的生命力。 分外不同的是,这至火之物的到来,让那空空如也的胸腔,久违地有了心跳的感觉。 第65章 携手同行没曾想面前的手并未放开 莫祈君不知这只是一种错觉还是一种真实的存在,但内心的欣喜却是无与伦比的。 她太好奇了也太期待了,于是问:“林翊,我好像有了心跳,是至火之物给了我心脏吗?” 然而他对此的反应十分平淡:“忘了么,你的心脏早就随你的身体一起腐烂掉了,五行所给予你的只是一种力量,不过至火之物比较特殊,它作为五行之首,掌管着心脏一块,所以力量强烈到能带给你最真实的感觉,但实际上你伸手去触摸一下便会发现” 莫祈君依他所言照做,在掌心触碰到胸膛时正巧听见他的精确形容:“里面依然是个空壳。” 喜悦随着手掌之下的平静而逐渐消散,看来不论表象展现得如何美好,既定事实不会改变,他当初所言不是恢复成常人,而是回归正常人一般生活,也的确严谨。 虽差强人意,也总归是件值得高兴的事,莫祈君很快调整好了心情,依照计划与林疏昀一并出逃。 得了至火之物,她也拥有了其性质,殷红的液体从她手中流下,所到之处尸鳖分毫不敢靠近。 上一妙还趾高气昂的虫群一哄而散,飒飒簌簌钻入了肉眼看不出来的隐秘缝隙里,放出条并不宽阔的通道,通道幽暗狭窄,纵向只能通过一个半的人,可惜了莫祈君一心盼着离林疏昀远些,本欲落后大几步,然而她手里的火折子燃尽了,为了不在黑暗中踩到奇怪的玩意儿,她只能隔了几寸跟在他后面。 不知是这条路太长还是他们走得太慢,经过石壁之后还是石壁,走着走着,莫祈君生出了无趣,为了转移注意力,自顾自说起话来。 “若走不出去,一直在这古墓里打转怎么办,我可不想与你困死在这这里。” 她也许并未多厌烦与他待在一块,他的那些的言论也不值得让她一直记挂在心上,只是发觉违心话说着说着,也就不那么违心了。 林疏昀的背影看不出什么波动,他平淡地说:“难为你这么讨厌我还要和我死在一起了。” 逼仄的空间里,一前一后两个身影随着火光摇曳,莫祈君才发觉他们俩已经许久没有好好说话了,偶尔存在的短暂和气,也是顺应环境与时机的顺势之举,尽管这并不是她想要的局面。 伸手抚过过石壁,正巧能触碰到他影子的边缘,她想这也许是个戳心窝子的好时机,形势所迫神经不能放松,交谈无法中断,没有外人打扰,且一旦他又说出什么欠揍的东西,她都可以借口没站稳给他一脚。 莫祈君打心底好奇道:“你明明那么厌恶我,却为了你所想的人能够苏醒而不得不养着我,帮我,救我,还要与我维持表面上的友好,天天这样你累不累啊?” 第76章 她做好了他回嘴诸如“与你何干”的准备,没想到他来了句:“我何时说厌恶你?” 愣了瞬息,莫祈君随即点头道:“对,你是没说,你一个‘人’怎么会和我这个‘傀人’较劲,多伤你自己的份啊?你只是在用一举一动遵循你的内心。” “我的内心?” 他兀地驻足,她停顿不及,鼻尖撞在他的背上,听见他问,“你能 看懂我的内心?” 她揉着发红的鼻梁后退半步,呼吸避开他侵袭而来的气息。 “何止能看懂?”她勾唇一哂,索性不再委婉,唇齿锐利,“原来我以为你是个嘴硬心软的,现在我发现,错了,你这个人,在‘体面’二字上做得滴水不露,落在身旁人眼里都是好印象,实际擅长给一巴掌再给个甜枣,予人的三分暖里藏着七分寒,伤起人来一点不手软。” 她说得尽兴,下一刻却被他压着腕骨扣在墙上:“是啊,在你眼中,谁都比不上方铎。”他的嗓音中淬着寒潭深处的碎冰,“是不是后悔没有和他一同待在屋中亲密无间地谈笑风生,偏生不得不与我这个虚伪之人共同行走在看不到尽头的死路上?” 言辞间不仅限于当下事件本身,莫祈君懵了:“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不是在说你吗,怎么就扯到初六了?与他何干?” “方铎和你是一路人。”林疏昀轻笑起来,指腹无意识来回摩挲她的手腕,眼中居然有一些妒意。 “他在你心里永远是正向的,因为你们的内心都是轻松的,不会被事物压得喘不过气来,他知晓你的所有喜好,你亦清楚他的一切,你们之间容不下其他,外人又何必凑上去掺和一脚?” 后知后觉的,她终于明白他的意思,胸膛闯动起来,一双眼睛瞪得老大:“你说我和你不是同路,把初六当自己人,却把你当外人?” 他们的目光相交,林疏昀嗤道:“口口声声说我的内心如何,不过是你主观的自以为是。” 不需要正面回复,莫祈君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答案——那比一切言语更加直观。 青丝落下几缕,胸中无端冒起一团火,她心中隐隐有一个明明觉得可能性不大却又偏偏十分可能出现在他身上的猜测,她极怒反笑:“你倒打一耙的本事可真行。” “不是同路人,那我们从相遇到如今同行的这些道路都算什么?一次又一次的生死与共,在你眼里只是唱戏吗?还有我那么多次的真心待你,将你当作一家人,你难道看不出来?” 这类话语她从未说过,只因觉得没必要,一切尽在不言中,懂的人自会懂,可他沉默的样子让她觉得真心喂了狗,嘴角是上扬的,手是却紧攒的。 “若我当你是外人,何必因为害怕你昏迷不醒而心焦到流泪?若我当你是外人,何必因为年节能够与你一同包饺子,一同放烟花而开心?若我当你是外人,何必一次又一次地容忍你的难听话语?”莫祈君挣开束缚,最后一句话不再带着温度,“别拿我怕死说事,这些行为,和我需要你的血液,没有半点关系。” 耳中回荡着她的言语,望着被甩开的手,林疏昀指尖微颤。 当初知晓方铎没有死后,他不知为何产生了一种危机感,他告诉自己,那是可能会失去所有物独有权利的危机感,为此他一遍遍地重复着,莫祈君只是一个傀人,只是一件工具,然而不管怎么自我暗示,看见她与方铎粘在一起的时候,他还是觉得无比刺眼。 他想,他果然只是一个跳板,她从来都不会为他而留下,她追求的始终不曾改变,她对他表现出来的一切温存,不过是讨好他的手段,一种日后能够离开得更顺利的手段。 可说起来容易,他又何尝看不出她是在真心交付诚挚情感?她的眼睛,她的表情,她的言语,一切都是那么纯净动人,不管他如何刻意去忽视所见所闻,如何反复去肯定所思所想,总有逃不掉的时候。 比如当下。 理性在告诉他,什么都不该说,更什么都不该做,不必要的情感早就应该及时止损了,如今正处在正道上,只需要稳步前进就能达到理想中的彼岸。 然而她眼中的鲜明到要溢出的失望让他感到了不安。 不算强烈,甚至不过数以万计奔流中的毛毛一点,一眨眼的功夫便能消散。 他却不假思索地拉住了她。 这个行为同样在莫祈君的意料之外,但看着被抓握住的手,她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抬眸等待他开口。 可他喉结微动,唇却未动分毫,余留无尽的沉默。 倒也能预想到。 她把他的心思摸了个五六分,但他的不愿承认,让她觉得有些好笑,平声道:“放手吧。” “有什么事边走边说,再耗下去得等猴年马月才能出去。” 言毕,她没有用力。 一知他审时度势,不会做出不必要的拉扯,二知他们间不需要表达太多,有时一个眼神便能互相配合。 心中平静后,她抬腿欲走。 没曾想面前的手并未放开,反而由她的腕部滑至掌心,尔后牵住了。 莫祈君十足诧异了,甚至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然而烛光将对方的大半身倒映在眼中,明亮从他,顺着他们相连的手,无形地流淌回她的身上,不论怎么揉眼睛,还是相同的画面。 记忆里他们从来都是拉着手腕行事,唯一一回这样牵着手,是为了逃避追兵不得不跳下山崖,在那个情况紧急的时刻,哪里顾得上拉手还是拉腕,别分开了才是关键。 可此刻他们并不危急,甚至不去联系前后发生的状况,只看眼下还有种长路漫步的惬意。 莫祈君有些茫然了:“现在什么都没有吧?” 林疏昀:“嗯。” 他的坦然让她有种是她反应过度的自我怀疑。 到底不好明说,又暗示道:“我不会落下的。” 不晓得林疏昀听没听懂,依旧淡定:“嗯。” 在她眼皮子底下,应答两声后的林疏昀,不主动放开,反倒把手牵得更紧了。 她脑中空白,迟钝地思索着自己是哪一步没有跟上他的思路,居然没功夫去想要不要挣脱了。 如此诡异的和谐存续在快步朝前间,他没头没尾地说了三个字:“我也是。” “什么?”她一头雾水。 “与你一同包饺子,放烟花,我和你一样。” 他的声音传来:“是喜悦的。” 再简单不过的四个字,如羽毛一般钻进耳朵,柔软地来回拨动,弄得脑袋软绵绵的。 “好奇怪。” 莫祈君在心里自言自语,“怎么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就让心情雀跃起来了?” 或许是他这段时日里基本没说过什么好话,随便一张口都是在拿刀子扎她的心,故而这么正常的言论就显得弥足珍贵,或许是他这样嘴硬的人能说出这般的言论已是难得,还能做出这样的举动更是意想不到。 她让自己相信了这个理由,一声不吭当他作耳旁风,除了嘴角克制不住上扬,其他都表现得很好。 “这情有可原。” 脑子里的声音一本正经地说出了没头没脑的话:“因为笑一笑,十年少,和林翊没有半点儿关系。” 第66章 祝家小姐“我的眼睛并非天生如此,而…… 拍卖场一行,林疏昀与莫祈君不光取得了至火之物,还完好无损地走出了古墓,单从这件事看算是圆满成功,可若纵观全局,却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带出的拍卖场场主从朗和秘术师姜修玲间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信息,无疑给方铎指了条明路,他做了些准备想要深入探查拍卖场,然而从朗动作很快,不久便对外宣称拍卖场因不可抗力要关闭一段时间,调查好不容易有了点眉目,转眼又陷入了困境。 既然顺着进行不了,他便启用反向思路,从失踪人员那里着手调查,果然发现有不少人曾经进出过拍卖场,再连接起这些人的人际关系网,找到了几位处在关系网中间人,其中一位正好是近些时日三番两次有联系的人。 安国公。 想起先前莫祈君对于祝昌态度的反常,方铎寻了个理由快马加鞭离开金阳,突击拜访安国公府。 只是没想到祝昌不在家,出面迎他的是不久前太后宫里见过的祝杳。 “不赶巧,父亲前脚才出的门,估摸着一时半会儿不会回,世子殿下恐怕得改日再来了。” 祝杳说话的语调与那一日在太后殿中没有多大差别,软绵,轻声,细语,一听就是个体弱多病的。当初他在帘后没有看清她太多的脸部细节,眼下一瞧的的确确扶风弱柳,连妆容都淡到几乎没有,只有那双与面容格格不入的艳绿色眼睛十分鲜明。 要找的韩昌虽然不在,但是身 为他的女儿,想来是能探一探口风的。 心念电转间,方铎叹了口气道:“此番前来也并非什么要事,只是前些日子我迷上了古玩,想要入手些有价值的,可父亲认为我这是不务正业,不许我去九寿居采买,又听闻与父亲熟识的安国公藏宝颇丰,特想来与安国公商量一番,如何说服父亲同意,顺便也来一饱眼福安国公处的珍宝。” 第77章 九寿居乃金阳城内最大的古董阁,不同于拍卖场,这里的一切统统明码标价,且对所有人开放,两边算各有优劣,当然,九寿居相比拍卖场要众所周知得多,也合礼法合规矩得多,方铎搬出这说辞,便是想看眼前的女子是否对这一切敏感。 “怕是要让世子殿下失望了。”祝杳并未多讶异,只是无奈,“藏宝阁的唯一的一把钥匙只在爹爹手上,此事我也帮不上忙。” 方铎十分遗憾:“倒也是,安国公这主人不在,即便有了钥匙,我也不可能擅自去观赏,可惜下次再想借口来此,恐怕要被父亲发现是为了古玩而不允出门了。” 祝杳微笑道:“岦王爷倒是与我母亲倒是相似,母亲理解不了父亲为何要砸大把的钱在古玩之上,想来只有真正看得懂之人才能领悟其中奥妙?” 这态度有些微妙,方铎微微抬眉:“祝杳小姐此言,想来亦对古董之物有着一些见解?” “见解倒说不上。” 她的笑容与莫祈君不同,莫祈君的笑总是如艳阳般热烈而直白,而祝杳不知是不是过于体虚的缘故,笑容如同水中之月,始终是淡淡的,轻轻的,似乎一触碰就要破碎了。 “我只是觉得,古物与其他平常之物没什么不同,无外乎因为每个人对它的喜爱程度多少而差异,喜爱之人越多,价值就越高,价值越高,名气就越大,名气越大,想获得的人就越多,价值又会更高,有意思的是,想获得的人,未必就是那一批喜爱之人。” 言谈间,祝杳伸出又细又苍白的手让下人上了茶给方铎倒上,腾腾的热气滞空,模糊一瞬两人的面容。 方铎饮了茶,只觉身上回暖:“如此说来,我这浪费时间与财力发爱好还真有些不识好歹了。”他看上去有些懊恼,“也许当真该听父亲的话,收起虚荣心,将精力放在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上。” “世子殿下也不必这么想。”祝杳目光沉静,声音温柔,“物无所值才叫浪费,收藏古玩的亦是另一种存在形式的钱财,若是能让殿下在拥有的时间内心情愉悦,又何尝不是一种意义?” 她的言语有让人充满力量的能力,方铎有些意外:“都说祝杳小姐久病缠身,足不出户,未料看事情的本质竟如此透彻,令我这一介只会舞刀弄枪的粗人受益匪浅。” “世子殿下说笑了,殿下的风采金阳城中的女子时常论道,在当代青年才俊中,体术剑术样样第一的好成绩即便我鲜少出门也有所耳闻,若殿下都是粗人,那父亲只怕要是莽夫了。” “我如何能够与曾经的开国元老相提并论。”方铎连连摆手,又绕回先前的话头,“看起来祝杳小姐与沈夫人不同心,并不反感收藏古董一事,莫非是被安国公所带回的宝贝所打动了?” “也不全然如此。” 心思被戳破,祝杳并未羞红脸,大大方方道:“父亲既然喜爱古物,用的又是他自己的钱财,没什么不能支持的,我一个闺中女子目光浅薄,看不懂老旧古董的价值与珍贵,只是对其中一些透亮的玉石移不开眼得紧。” 方铎方要开口,她又想起什么般:“对了,有一块玉石是父亲前些日子才带回来的,看我喜欢得紧,便派工匠制成镯子赠予了我,虽然比不上其他的更贵重的宝贝,但也算得上是件古董,殿下可要瞧一瞧?” 捕捉到了关键信息,方铎没有明着表现出太多的期待,那样太假了,他只是让眼中的亮光不经意展露,嘴角浮现笑意:“祝杳小姐既然如此慷慨,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丫鬟得了令,从祝杳房中取来一个四方的盒子,盒子的外表还有些许绒毛,随着清脆一声,盒子开启,祝杳取出其中的透色玉镯,递给方铎:“殿下请过目。” 虽然在盒子开启的那一刻方铎就有了眉目,但直到接过玉镯,他还不能百分百确定。 他一只手便把整个镯子抓握在手中,感受到上面还留有她淡淡的体温和香味。 “此玉镯水头充足,色正而清透,质地细腻,抚之如脂,还真是件好东西。”他看似沉浸在镯子的精妙之中,不经意开口却是,“祝杳小姐说安国公前些日子才带回来,难不成他经常外出采买珍宝吗?我记得九寿阁好像一个月才进一次货,安国公莫不是将阁中的东西都搬空了?” “没有的事。”祝杳掩唇而笑,“父亲说过,九寿阁买得越多,挂名就在越前头,他可不想高调地示众。” “哦?如此说来,还有在九寿阁以外的地方能够得到古董了?” “具体何处我也不太清楚。”祝杳实诚得很,“只知晓父亲总要大晚上才出门,想来应该是个夜间才开设的场所吧。” 方铎嘴角幅度上扬,笑得无比自然:“有祝杳小姐这句话,我下回再怎么说也一定要再来一趟,让安国公带着我去开一开眼界。” “世子殿下若是有意,不若今夜父亲一回来,我就告知他,让他到时候去金阳城把殿下带出门如何?” “不麻烦祝杳小姐。”方铎面不改色,避重就轻,“此事到底是我与安国公之间的心照不宣,祝杳小姐若参与进来,只怕是要惹得安国公不快,祝杳小姐只需告知我今日来访即可。” “世子殿下思虑周全,祝杳受教了。” 还回玉镯,方铎打趣儿般问:“说起来,安国公就没想带祝杳小姐一道去看看有什么新鲜的玩意儿吗?” “殿下说笑了,女儿家的,大晚上不好好待在屋里头,到外头乱跑成何体统?”祝杳说着咳嗽两声,“何况我这身子骨,殿下或许不清楚,稍微走远些的路,都会喘不过气来,父亲带我出行也不甚方便,就连好不容易去一趟金阳取药,都要做好十足的准备。” 祝杳所提患病一事不偏不倚正中方铎下怀。 从那日莫祈君对于祝昌的表现发生之后,他就认定他们一定发生过什么大事,又想起她与祝杳眼睛颜色几乎一致的事,便大胆猜测三人之间一定存在某种联系,只是个中情形究竟为何,他百思不得其解,眼下正是旁敲侧击的好时机,或许有机会知晓莫祈君对祝昌的恐惧来源。 “祝杳小姐的病我也听说了,据说一开始连坐起身都困难,也不免好奇,安国公是从何处找来的秘方良药,才将祝姑娘的身子养得好起来的?” “我也不知,最初我的病重得几乎活不成,之后有一天,父亲忽然告诉我有救命的办法了。” 不知是不是方铎的错觉,祝杳眼中似是闪过一丝悲哀,又很快被她隐藏好:“他说是从神棍那儿得来一种偏方,那药与我平常喝的都不大相同,也不是说有多苦,就是很怪,第一碗我甚至咽不下去,可父亲说一定要喝,每天都得喝,我喝到想吐也不敢吐,结果后来身子真的就一天天好起来了。” 从神棍处获得的偏方能救命,这种说法听上去更像一种借口。 方铎不自觉出口:“祝杳小姐的隐疾,可与眼睛有关?” “殿下何故有此一问?” “只是觉得青色眼睛实 在是少见,有些好奇。“说完之后方铎也意识到这或许涉及姑娘家的隐私,立即道,“是我冒昧了,祝杳小姐若是不便,不必与我多说。” 沉默良久,祝杳缓缓道:“世子殿下若实在想知道,我可以告之,可请殿下务必不要与他人相告。” 不可说的痛楚方铎岂会不明,他坚定地点了点头:“祝杳小姐放心,我绝不透露半字。” “我的眼睛并非天生如此,而是因为喝药而变了色。”祝杳轻声说。 第67章 终有一别方铎喘不过气来,抿着唇将她…… 瞳色改变。 方铎眉头紧锁。 这事也与小七如出一辙。 “喝药为何会使眼睛变色?” “或许是药三分毒,而这副药的药性又过于强烈导致的吧。” 得了回答,方铎的脸色却不太好看。 难道小七也身患同样的病症,服下同样的药?说要前往拍卖场找东西,其实就是在找她所需的药?所以拍卖场中的名贵物品只是幌子,真正的值得需求的是罕见药材甚至是灵丹妙药? 那小七所恐惧的又是什么呢? 方铎总觉得自己漏了最关键的一环,是光靠干想想不出来,而必须有案例储备的。 “所饮偏方的同时,祝杳小姐可还需要进行什么事情?” 祝杳一愣:“世子殿下的问题我有些不明白了,可否告知得具体一些?” 凡是涉及莫祈君的事,方铎便有些关心则乱,竟然不加修饰地问道:“比如某种仪式?” 好在祝杳根本没有细想各种缘由,只是在他紧盯之下喃喃道:“没有吧?喝药为何要进行什么仪式?” 她眼中的茫然却让方铎有了猜测,接着引导:“某种会令人心生恐惧的仪式,比如需要你去接触某些东西,或者让你沉浸在某些环境里。” 第78章 此言果然让祝杳的瞳孔中开始有了变化,那是从细枝末节里努力摸索出细节的样子,方铎还想再推波助澜一手,却见她痛苦地抱着头呻吟道:“仪式喝药喝药时候的仪式” “祝杳小姐!” 方铎面色一变,话音未落,祝杳眼睛闭上了,软趴趴地朝前倒去,他立刻长臂一接,将人打横抱起,口中换道:“来人!” 守在门外的丫鬟跑进来,见状也变了脸色,扑通跪地:“世子殿下,小姐她、小姐她这是怎么了?” “赶紧去请大夫。”在其他人身上,方铎都能冷静地下令,“你们小姐的寝屋在何处,带我前去。” 在方铎第一时间的决策下,郎中很快前来,诊断出祝杳身上没什么太多问题,只是本就气血不足,心神不定,又受惊过度才导致晕厥,他给祝杳扎了几针后又开了几副药,便表示无大碍了。 毕竟是自己造成的,方铎心里过意不去,始终陪同在门外,待完全安顿祝杳才赶回金阳城。 一路上他都在加深肯定自己的想法。 小七当初被带走是因为与祝杳有着相似的病症,而祝昌所寻找到的偏方从来无人用过,于是小七便被当作了用药的试验田。药物与仪式是并存的,所谓的仪式多半是某种秘术,与药物相辅相成,等到小七的病有所起色,才安心把偏方与仪式套用在祝杳身上。 而小七之所以会害怕,或许是因为那仪式无比吓人,又或许是仪式带来某些特殊作用,那祝昌一定还用了另一种催眠类秘术让祝杳忘记一切痛苦。 无端地,方铎心生出不安,当即往偏巷的住宅而去,尚未行至门口,里头即传来狗叫声不断,痛苦又凄厉,他知晓事端徒生,再近些时,听见了莫祈君的尖叫:“别捅了!住手!阿蛋你松口啊!” 在逐渐虚弱的狗叫声与愈发锐利尖叫声中,祝昌毫无人性的声音传来:“早点跟我走不就好了?非要拉一条贱狗陪葬,闹得这么难看,你说说,这是谁的错呢?” 双方的对话一下下刺痛方铎,他只恨自己今日不该急功近利将人手都转移去调查案件。 疾步间终于到了内宅门前,他睁眼便见赤红的一幕——那只莫祈君最喜欢的黄狗血淋淋地躺在不远处一个侍从脚下的血泊之中,早已没了生气。 没了阻拦,祝昌冷漠地命侍从对摸索出匕首试图反抗的莫祈君动手。 方铎气血翻涌,一剑掷出,剑身穿过莫祈君与出手之人中间,剑气如凌风震开一切动向,他寒声道:“我看谁敢动她。” 原本一心想和祝昌拼命的莫祈君看见了方铎,顿住了脚,持刀的手抑制不住地哆嗦,几乎是咬着牙才吐出“初六”二字。 同样因为他的到来而沉了脸色的还有祝昌,压制着情绪问:“世子殿下,你如何会出现在此处?” “安国公能出现,我如何不能出现。”方铎快步走向莫祈君,将她牢牢挡在身后,素来与人和善的脸色寒铁一般冷硬,“小七是我的人,此处院宅亦是我为她安排的住所,不知安国公不请自来,擅闯他人境地,所为何事?” 祝昌不愧为老狐狸,面向两者显而易见的关系后,眨眼间便舒展了眉头:“世子殿下误会了,方才在路上有小贼偷了我的东西,若是点小钱财便也罢了,可那东西珍贵得很,我便命人追上,一路行至此处,误以为小七姑娘就是那贼人,可小七姑娘既然是世子殿下的人,那定然不可能与贼人有瓜葛,心急之下错怪了小七姑娘,还望小七姑娘谅解。” 编造出的理由不能说完美,却也没多少逻辑上的漏洞,且没有目击者,不论怎么说,祝昌都会是白的那方。 方铎长袖下一手安抚在身后人的手上,能感觉得到那发自内心的颤抖,她使劲磨着牙齿喃喃着:“他把阿蛋杀了” 他揪心不已,眼下却不能有大动作,还得扯出没有什么温度的笑容道:“我知安国公是明事理之人,万不会做没有缘由的事,只是无辜死于安国公误会下的那只黄狗,是小七最好的朋友,安国公不觉得应该给一个交代吗?” “啊,世子殿下所言有理,即便那只狗不识好歹伤人有错在先,此事也的确是我有所欠缺,不如这样好了。”祝昌眼中没有半点愧疚,杀死一只狗在他眼里和踩死一只蚂蚁没有区别,“改日我让人为小七姑娘多送几只上等的狗来登门赔罪,保证比死掉的这只血统更高贵,品相更漂亮,怎么样?” “混蛋” 这话几乎激怒了莫祈君,由衷的恐惧竟然也被怒火压制了些许,生出了“大不了同归于尽”的心思,被方铎察觉到后牢牢扣住。 “安国公都如此说了,我再不同意,便是不识好歹了。”他与祝昌自然不能明面上撕破脸皮,那样只会让事情更复杂,让藏匿在暗中的秘密更加扑朔迷离,“不过我想,安国公这一遭可把小七吓得不轻,只怕是连出院宅门都有阴影,一丁点儿风吹草动都要担心会不会被别个误会的人带走,这可如何是好?” 言外之意这样明显,祝昌眯着眼笑道:“世子殿下放心,小贼既然不在,我便不会再靠近此间,等献上了赔礼,定不允许人继续来叨扰小七姑娘,让小七姑娘尽管安心好了。” “安国公思虑如此周到,我自是没什么需要担心的了。” “世子殿下满意便好。” “对了。”方铎看起来已经放下这件事,“方才我去过一趟国公府,本来想同安国公讨教讨教最近刚迷恋上的古玩,只是不凑巧,不知改日可否能有机会?” 祝昌眼中闪过一瞬不自然,随即笑道:“这是自然,改日世子到我府上,我一定恭候,这时候也不早了,我还有些事物要忙,就先行一步了,世子殿下不必相送。” 待祝昌一行人终于撤出院宅,莫祈君才挣开方铎的手,失魂落魄来到黄狗的身边。 院中寂寥,她无力地坐在地上,眼中的光散去了些,面容看上去虽不算十分悲戚,却也没了光彩。 “阿蛋你这么那么傻” 她一下一下抚摸早已不会动弹的黄狗,想起方才若不是它突然冲上来咬住要对她动手的人耽误了时间,她早已经被祝昌带走了。 它到死,嘴里还咬着对方的一块衣料。 风吹乱莫祈君本就被折腾得凌乱的头发,她也没心思伸手去拨弄,机械地重复无意义的动作,说着想告诉的对象再听不见的话。方铎心疼不已,停驻在她的身旁,双拳紧握,手背上的青筋鼓起:“对不起小七,是我不好,我若是来得再早些,若是留下点人手,也不会闹得如此下场。” “与你无关,初六。”莫祈君触碰着身体逐渐发冷发硬的黄狗,眼中有些凄凉,“一切都是祝昌的错,从一开始就是他的错” 一切,一开始。 小七不愿谈及的的那段过去里,祝昌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是否与如今的案情有所联系? 他失神间,闻得莫祈君道:“初六,我们一起去把阿蛋掩埋了吧。” 墓地的选址在半山上,黄狗有些怕水,莫祈君便带着它远离水源,黄狗喜欢热闹,山中的鸟兽繁多,叽叽喳喳小吼小叫,有了伴便不怕孤单。 摆在墓前的是一碗白煮蛋和几朵素雅的野花,莫祈君轻声说:“阿蛋,你慢点儿吃啊,日后吃完了,再给你带。” 她点了香,脑中浮现无数曾经与黄狗相处的画面。 从那一夜的初遇,到为了逃脱死罪的离分,再到第二第三次的重逢,每一个细节她都记得清清楚楚,虽然只是一只黄狗,可在她心里也早就是家人的存在,没有征兆的死亡让曾经的笑语欢声在此刻犹如包裹着利刃的蜜糖球,舌尖一点一点地汲取甜味,最后一口却是致命的刀锋。 对着黄土,她坐了很久,也说了很多话,坐到双腿发麻,说到口干舌燥,直到太阳即将落山,光明就要散去,她才终于舍得起身。 “走吧。”她低声对一直站在身后默默陪伴的方铎说。 “小七。”扶着她,他的担忧溢满眼眶,“难受就哭出来吧。” 从宅院里到半山腰,她神情恹恹却没有流一滴眼泪,就和年少受了天大的委屈却要吞进肚子里的时候一般。 此刻她依然扯出一个笑容,只不过比哭还要难看:“我没事。” 借着晚霞流落,她闷着头往山下走,山路不长,没多久就到了宅院门前,看着与平日没什么区别的院门,她下意识地开口:“阿蛋,我回” 话音未落喉咙如同被无形的手攥住,四周看去似乎什么都没变,只是紧闭的房门和空荡荡的院落无情宣告着真相。 这里不会再有活蹦乱跳的身影,不会再有一刻不停的叫声,不会再有摇晃的尾巴和毛茸茸的身躯靠近,回应她的只有寒冷的风与跟上来的脚步。 她的眼角毫无预兆地滚落下颗泪珠,嗓音迷茫无助又脆弱不堪:“初六,阿蛋不在了” 哽咽闷得方铎喘不过气来,抿着唇将她拉入怀中,她的泪水终于决堤,扯着他的衣服重复着啜泣:“阿蛋走了,阿蛋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79章 他知道这种时候说什么都不能让她更好受,反而会让她更伤心,只能以掌轻抚着她,无声地陪伴。 不停流淌的眼泪弄湿了他胸前的衣襟他也没有松手,良久,她兴许是发泄够了,带着浓重的鼻音唤他:“初六。” “怎么了?” “你知道除了杀人以外,还有什么样的罪行可以判死罪?” 平静的嗓音却令他一愣,立刻扶起她,直视她不曾闪躲的眸:“小七,你千万不要想做傻事,我答应你,祝昌若有罪,我一定让他受到严惩,绝不会让他逃脱。” 知道他误会了,莫祈君轻声道:“别担心,你晓得我不是冲动的人,我不会为了一个烂人把自己赔上去。” “我只是想问一问,是不是只要与秘术这一类诡异之术扯上关系,统统都要受死?” 第68章 瞬息万变“敢问前辈究竟是何人?”…… 金阳城外十五里亭,野草萋萋,寒风瑟瑟。 有人背影颀长,身披氅衣已恭候多时,闻后方马蹄声渐起。 来者翻身下地,整理衣摆,一步一步往亭中走来:“等多久了?” “少时而已。” 转过身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林疏昀。 看着信步来到身前的从朗,他开口并未过多客套,瞳中未带敌意,有些不解:“场主为何将我放到姨母的墓中,又留下信息要与我一见?” 那日逃脱古墓时,他便想到了。 密道点亮的八盏灯与耳室熄灭的八盏灯正好对应八日八夜,代表第九日相见,棺中人所持物什尖端又向着北面,一手食指弯曲,另一手五指弯曲,代表北面城外的十五里亭,至于碰面的时间,至火之物也挑明了,是一日中阳气最重的午时。 从朗笑起来:“带着面具时我只是觉得你的眼睛与琼凝有些相似,但远远不能确定,更不能通过口头交谈而定性,于是将你扔进了危机四伏的古墓中想要试探一番。” 他的眸里依旧精明:“若只是我的错觉,那你死在古墓中,当作尸蟞的养分也不亏,若你能够出逃,那定然是认识琼凝,也定然能够明白我的暗示。” 林疏昀的姨母正是叫夏琼凝,此刻被眼前人如此亲昵地叫出来,他不禁讶然。 打量着他的面容,从朗素来神情尖锐的眼中有些温情:“原来是她的侄儿,怪不得恰似故人归,摘了面具以后,更多了几分相像。” 这番话让林疏昀也换了称呼:“敢问前辈究竟是何人?” “我与琼凝曾是一对相爱的青梅竹马,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可有一回先帝微服私访,正巧也看上了琼凝。” 短短两句话道尽他与所爱之人的大半辈子,终归没有一个相守的结局。 “君王之爱又岂是我们这些子民所能拒绝的,万般无奈下,我只能眼睁睁看着琼凝进宫,成了先帝的嫔妃,好在从你母亲琼弗的信中得知了她过得很好,我也就把心思藏在心底,不再打扰了。” 事情当然不可能如此圆满,从朗眼中的情绪开始转变。 “然而先帝早逝,方诒世继位之后,便听信谗言开始大肆处死秘术师,琼凝也不曾逃过被毒酒刺死的命运。”他眼中有恨意,“我不甘心,她分明什么都没做,仅仅是身体里流着秘术师的血液,就要背上妖妃的骂名被处死,死了都无法清净,凭什么?” 爱人枉死,从朗再也无法心安,一夜之间便做好了打算。 “那时起我就决定了,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为琼凝报仇,我不光要弑君,我还要方狗跪在琼凝的墓前忏悔!” 林疏昀没想到世上竟然还有一个人的目的与自己出奇地一致,倍感亲切:“从前辈,不瞒你所言,你所想的和晚辈的计划也是一般,我要为父亲母亲姨母以及每一个惨死的人报仇。” 从朗大喜过望:“好孩子,我没看错你,你如今是何名姓?” 报了名字,林疏昀却没有被一时的亲近冲昏头,不忘自己另一意图,故意装不知情道:“从前辈也是秘术师吗?古墓中的活傀人就是前辈准备对抗方诒世的人吗?” 从朗哈哈大笑:“自然不是,我不过一介普通人,后偶然结识了一位幸存的秘术师,与她达成交易,她替我制作傀人,我替她提供活人,至于古墓 中的只是冰山一角,到底你可能是琼凝的家人,我又怎么能把所有火力都集中到你身上呢?”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实际上不过是避免暴露所有底牌。 林疏昀看的透彻,却依旧顺着他往下说:“怪不得从前辈没有在金棺椁附近开启机关,晚辈谢过前辈。” “一家人何谈谢字?”从朗微笑道,“那位秘术师与我解释过傀人苏醒的必须之法,你与那小丫头既然说了,我便猜到你想拿至火之物是为了什么,自然拱手奉上。” 他又想起什么,转动着取下了大拇指上的物什:“我这里还有一枚琼凝过往相赠的冰玉扳指,虽不知道有何用,但我能感觉得到这枚冰玉扳指在与那枚火玉石解除之时会产生微妙的反应,你看看是否亦为你所需?” 听着形容林疏昀心里已经有了点数,只是还有想不通的地方,待接过扳指,才眼中一亮。 怪不得靠得这么近都没有发觉至水之物的存在,原来是上面被下了禁制,或许是姨母当初只想把它当作一个饰物赠予从朗。 “多谢从前辈。”他弓腰作揖,“这正是我所寻求的一物。” “如此便好,当年琼凝把它送给我,想替我求得平安,如今某种意义上说,我将它物归原主,希望你能为琼凝他们讨一个公道。” 林疏昀把冰玉扳指收好,脑海闪过的一幕幕让他终归无法接受活傀人,还是斟酌着开了口:“只是晚辈以为,前辈所用之人皆是活人,到底不太妥当。” 没想到是在这件事上出现了分歧,从朗挑起一边眉头,目光游移变动,嗓音也没那么热切:“何出此言?” 那神情明显是在压制林疏昀不要继续出口,但他直言道:“一来制傀之术本就需要代价,使用活人的反噬之力过于强大,二来活人的失踪比死人更加引人注目,只怕是容易暴露,再有,这些活生生的人被强行剥夺去生命,这和当初滥杀无辜的方诒世有何区别呢?” 从朗听他说完,不急不徐道:“阿翊,你这话不对了,我所用的活人,都是该死之人,若没有那些朝臣的一呼百应,你们秘术师何至于流落至此?反噬便反噬了,我不怕,只要能杀了这狗皇帝,我付出什么都好,这样,我才能有脸去九泉之下见琼凝。” 眼见劝不动,林疏昀只能言尽于此,从朗又像个慈祥的长者般,拍拍他的肩膀道:“不要为没必要之人想太多,届时你我二人的傀人队伍双线并行,左右夹击,何愁除不掉方诒世?咱们谋划半生,不就是为了这一个共同目标吗?” 离开的路上,林疏昀走得很慢。 他知晓只剩下最后一样至土之物,复仇的计划就能正式开始了,可心底莫名有些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存在的犹豫。 在犹豫什么呢? 犹豫他如今想要找齐五行之物,究竟单纯的是想要复仇,还是掺杂着别的什么心思? 那心思隔着一层薄纱,不可名状,林疏昀失神了一路却没能揭开,快要靠近院门之时,便看见门口有两个人亲密地抱在了一起。 那一幕拦在了他想弄清自己心思的前面,深深地刺痛了他的眼睛。 从古墓逃出之后,他与莫祈君之间的关系便发生了变化,虽然交流也不是很多,但是无形中却拉近了距离,不再一点就着,甚至还有些说不出的微妙。 但很显然,这种微妙只要有一个人的到来就会打破。 林疏昀觉得自己也许是昏了头,不然怎么会因为一个女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就把心思搅得一团糟。 冷眼看着那两人进了屋,他心中的犹豫紧之消弭,转身离去之际复仇二字镌刻在脑海,心中无比坚决。 人心就是这般瞬息万变,不需要几月,几日,只在眨眼之间,本就少言的不会主动问,心里有事的不会主动提,那只总在院中玩乐的小生命,以一种双方都认为合理的方式退场了。 宅院更加死气沉沉,但日子终归要过,压抑数天之后,气氛随情绪好转,同时也传来了有用的消息——至土之物有着落了。 白日里各有各的事要忙,到晚间三人才有机会共同围坐于圆桌旁。 点了灯盏,林疏昀伸手落点于以金阳为中心的灵源地图上,开口道:“经过我这些天的探查,最后一件宝物应当是在这一处。” 方铎皱了眉:“这里是安国公府。” “又是他。”莫祈君放于双膝的手拉紧衣裙,抿唇道。 眼看两人又打着将他排除在外的哑谜,林疏昀淡道:“看起来两位与他都相识,那再好不过了,是不是已经有了应对之法?” 第80章 莫祈君深吸一口气,竟真的发了声:“我来当诱饵吧,潜入国公府,我的身份再好不过。” 虽然不懂她为何突然说出这个计划,但林疏昀是知晓各种危险性的,下意识要否决,却听方铎强硬地开口:“绝不行,小七,我不能让你冒险。” 那声否决打了个拐,到了嘴边便成了:“她的身份比我们二人都合适诱敌深入,世子殿下说不行,难不成有更好的主意?” 他这淡定的神情让方铎忍不住道:“你可知那一日祝昌来过此地,差点就将小七强行带走?若小七真的落入了他的手中,一定会遭受非人的对待。” “祝昌要把她带走?”林疏昀皱了眉,“此事我如何从未听说?” 说漏了嘴,方铎索性坦诚道:“你我都忙于调查不同之事鲜少碰面,小七又不愿再提起那日之事,便没有机会能与你说起。” 一无所知的林疏昀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中一空,轻笑起来:“你们的私事确实没必要同我说。” 他这表情一出,方铎便知晓他不快了,但照顾莫祈君心情,叹了口气后,他没有再开口。 空气中沉默一时,好一会儿,倒是话题中心的当事人率先出言道:“初六,如今你所查之事与我们所追寻之物都与祝昌有关,僵局之下,唯有我能做那个里应外合的变数。” 方铎还想说什么,林疏昀看腻了这个担心那个到那个体谅这个的戏码,压下心头怪异的不快,反复告诉自己这是理性的决定,平声道:“若依你所言,祝昌一直对她虎视眈眈,那这一遭必须,也只能是她去,若不将祝昌根除,你能保证日后每时每刻都能关注她?能保证她不再受到迫害?” “方铎。”林疏昀冷静到堪称冷漠地看着唇齿欲动的他,“我们都没有什么时间了。” 第69章 花灯佳节他眸如星辰明媚,祝杳一时移…… 自那夜拍卖场中看见一双绿色眼眸,祝昌便久久不能忘怀。 普天之下,会有这般眼睛颜色的,除了祝杳,只剩下那个半年前从药罐里逃走的贱奴。 他想起当初祝杳的病,严重到他几乎要放弃之际,云游的道人——或者说仙人更准确,途径此地见他有缘,便为他算了一卦,指了条明路。 以命续命之法。 初听他只觉惊愕,如此逆天的办法出现在话本中都要感叹一句有违天道,怎么会是可行的? 可在听了仙人解释之后,再想却有种激动。 倘若此法在祝杳身上真的能够成功,是否应验日后自己也能走向长生不死? 那位仙人当真有本事,随手一算就能知晓祝杳何时得病又如何恶化,再掐指便是曾经在祝杳身上发生过的大事小事,他便深信不疑仙人能够做到所言。 仙人让他准备好一个封闭的场所以及需要用到的一切工具,其中就包括以命续命中的第一条命。 合适的人选并不好找,活生生的人也不可能随意失踪,但棚户区是个例外,里面的人不像别的地方一般需要挂名落户,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无人会在意,小孩子失踪更是家常便饭,毕竟见不得 人的勾当在棚户区便是默许的潜规则。 根据仙人所言,第一条命需要满足的条件虽然不多,但是也的确不算好找,过程中失败是常态,可如果有着相同的生辰八字就最好了,成功的可能性大大增加。 其次需要此人不能太虚弱,要换的命就是因为虚弱而需要以此法,再来个虚弱的,只怕是进行到一半第一条命先一步不行了。 最后需要能与祝杳产生共鸣,所谓共鸣是一种很虚幻的说辞,往平常了说就是看运气如何,两条命会不会相排斥,这各种的缘由可能有很多,比如心境差别太大,比如情绪差别太大,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两人同时处于同种心情、同种状态之下。 祝昌把一切都听进去了,一口气抓了十几个体质不错又与祝杳年岁相仿的孤儿,他都想好了,若这十几个人中没有能够成功之人,那么祝杳的病也没必要治了,谁知道往下再花多少时间找多少人能够成功?费时费力不讨好。 若十几个人中有能够让此方法成功之人,那么就能开始了,条件得天独厚的人,之后再用来作他的第一条命也未尝不可。 在接连的失败后,第一条命终于出现了。 仙人虽没有名说过自己的身份,祝昌也未亲眼见过秘术师,但几十年前秘术师盛行以及除魔计划他怎会没有耳闻,思量清楚后,他直到所谓云游道人不过是个幌子,所谓有缘看相也不过是为了安身立命。 他答应会护仙人周全,给她住的地方,给她数不尽的财宝,只要仙人始终为他所用,然而仙人并不是为了有一个庇护所,她坦诚她需要找一个人,只要祝昌能帮她找到,她就服从安排。 祝昌答应了。 为了心境相似,祝昌主动制造了会让她们恐惧的事情,以命换命之法顺利进行,祝昌给第一条命命名为药人,看似只是用她的身体作药引,实际上同样消耗她内在的生命力。 这样的消耗与注入对双方来说都是痛苦的,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老仙人告知他在此法使用时会一并催眠模糊当事人相关的记忆,只留下表象模糊的那层。 可惜祝昌打的算盘没有如意,仙人并不需要一直维持秘术的延续,开了头,只要在符咒的范围内,就能进行下去,仙人得到了要找的人的消息,也清楚祝昌不会轻易放她离开,于是给他留下了一样东西,那是以命续命之法的中心。 仙人离开之后,祝杳的病一天天好转,祝昌在看到了这一幕的同时,也看到了自己的希望。 然而那个药人在一场大火中失踪了。 祝昌倒不是怕她逃走能去说些什么,毕竟以人为药这种事过去也不是没出现过,光看此人的文化水平,也不像是知晓秘书一事,再有她一介贱奴的话谁会听?谁会信? 他觉得在找到可替代之人以前,这药人就是为他延命的不二人选。 祝昌不敢明面上追踪,所有相关的一切除了他自己,只有唯一的一个心腹知道,因为大火差点就把秘密暴露,他不得不毁了原来豢养药人的地方,把场地换到了国公府内部。 他只是没想到追踪到最后,竟然会与岦王世子扯上关系。 在拍卖场一路顺藤摸瓜,他查到了药人的所在,为了不让。 那日分明差一点就能把她带走了,若不是那只贱狗冲出来妨碍动作,也不至于拖到和那岦王世子碰上面。 也非他一个安国公会怕一个世子,只是与他方示的表面关系尚在,不太能因为后辈就此撕破脸皮。 他很清楚方铎不是个安分的主儿,说是对古玩有兴趣,谁知道背地里又打着什么小算盘,方家的人一个个鬼精,拍卖场里头的门路可决不能被发现。 想来想去,祝昌以为药人不能留,万一顺着药人的线索不断调查到头,他勾结秘术师的罪名,别说小命保不保了,单拎出来都是株连九族,但他又有着贪婪与侥幸的本性,在除掉药人之前,还要把她把最后一点价值榨干。 “父亲。” 祝杳款款从门外走进来,面色看上去不错:“父亲找女儿有什么事吗?” 看着与自己有三分像的她,祝昌展颜道:“杳杳啊,先前你总害怕自己病未好,拖累他人,如今身子一天天愈合起来,你年纪也不小了,是不是该考虑考虑婚事了?” “父亲既然出言如此,想必是有了看中的人选。”祝杳并不意外,唇畔始终带着一贯的微笑,温顺道,“女儿全凭父亲安排。” 她如此懂事,祝昌满意道:“你能这么想,为父很欣慰,此人你也见过。” “他就是上回来府上寻我的岦王世子,方铎。” 祝杳一愣:“世子殿下?” “不错。”祝昌拉过祝杳的手,轻拍道,“方铎外貌出众,品行端正,家世显赫,作为你的夫君,是不二人选,为父已为帮你与岦王世子说好了,后日共赏花灯,希望你好好把握机会,不要让为父失望啊。” 他打得一手好算盘,一是要让祝杳去吸引方铎的注意力,至少让他不能把目光始终放在那药人的身上,即便一时半会成不了事,也能拖延一会儿,说不定还能套出什么名堂来。 当然,最好的还是方铎能与祝杳相互中意,那到时候不管是一手情报还是发现猫腻的决策都定然会因为这份情而出现变化。 祝昌看不上那药人,身份与地位的悬殊,注定让药人与方铎走不到一块去,方铎不过是一时鬼迷心窍,被那个药人的容貌迷惑了,一旦出现了更好的,更门当户对的女子,势必会在权衡利益后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在计划中的日子很快到来,二月二在金阳不单单是龙抬头,还有一项重要的活动。 花灯会。 这一日,整个金阳城大街小巷都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街上笙歌鼎沸,热闹程度不比上元的灯会差。 第81章 花灯会与上元节皆是逛长街,赏花灯,但花灯会与之上元节又有所不同——上元节面向所有年龄段,而花灯会乃专门为年轻的男女存在。 作为金阳的年轻人们最期待的一项活动之一,它并不是为了纪念什么是或什么人而存在的宴会,而是充满希望又欣欣向荣的,以花灯相会的日子。 显然,花灯会中的花灯并非简单的观赏对象,它也是男女结缘的媒介。 方铎从来不曾参与此类活动,故而当知道他点头同意与祝杳共赏花灯之后,柯静俞瞪大了眼睛。 她一把拉过自家儿子的手,八卦道:“你这孩子,看不出来啊,何时竟得了安国公家小姐的芳心?” “没有,娘。”猜到母亲这关必然会有,方铎不欲多言,准备三两句话草草带过,“只是一同去游个街,赏个花灯罢了。” 他含糊着要动身离开,柯静俞哪里会放过他,平声吐出两个字:“坐下。” 母上大人发话,方铎还没站起来的双腿又弯曲回来了:“娘,我还有事” “你能有什么事?”柯静俞睥他道,“距离花灯会还有半个时辰,你还想去隆重打扮一下?” 左右逃不过,方铎又不能实话实说是自己设计的这事,憋了半天脸差点憋红。 看着他愣是没有吐出一个字,柯静俞眯着眼给他开了个头:“说说吧,你和人家祝小姐是怎么认识的?” “能怎么认识啊,宫里碰到就萍水相逢,君子之交了。” “少来。”柯静俞并不理会他的马虎眼,“我可听说人家常年在屋子里待着,从未在外露面,怎么一出来就被你这臭小子骗走了?” 方铎哭笑不得:“怎么就骗了” 柯静俞说着说着愈发来劲:“哦,我知道了,你上次说去找安国公谈事情,其实就是去找人家祝小姐吧?感情你是蓄谋已久啊?” 她一脸恍然大悟,方铎捂着脸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吐出一句:“娘您高兴如何想都行,但自己想想便是了,千万别去和爹乱说,万一真叫皇上赐婚了,可就收不了场了。” 此言一出,柯静俞直接黑了脸:“你想玩玩而已, 不负责任?” “不是” “铎儿啊,这种鬼话娘只允许你今日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娘只当你在开玩笑,日后你若真的这么做,娘绝对不轻饶你,如何能够玩弄人家姑娘的感情呢?” 义愤填膺教训完,她语重心长地要和方铎接下去说起大道理,他赶紧道:“娘您误会了。” “我与祝杳小姐清清白白,此番赴约只是因为答谢她先前帮助我过我一事,并无其他念头。” 他之后要利用祝杳当中间的传话筒,她也算事另一种程度帮了他的帮忙,至于答谢,等花灯会上看看人家姑娘喜欢什么胭脂饰品,买一套送给她就好了。 真话掺杂着假话他说得顺畅,但下一句真心话出口时,却分外珍重:“何况,铎儿早已有了心上人,非她不娶,此生都不会改变的。” 柯静俞看得清楚他的神情,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还有些将信将疑:“你莫不是在和娘打太极吧?你说的心上人,到底是谁?” 方铎本来没打算这么快和母亲坦白,但转念一想,既定的事实何时说明不是说呢? “她叫莫祈君。”他十足地认真道,“我习惯叫她小七,她是个孤儿,没有什么家世,所以我一直未曾与娘介绍过,但娘你放心,我想在我有能力之后,为她择一个好的娘家落户。” “原来你一直推脱婚事,是因为这个。”柯静俞露出舒坦的微笑,“别担心,爹娘对你的伴侣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只要你能遇到真心相爱的女子,不论她的身份如何,家境如何,爹娘都能接受。” 这番话无疑给方铎大大增添了信心,他忍不住唤道:“娘” “所以你准备什么时候把人家带回来给爹娘看看?” 感动还没到底,柯静俞飞快的语速接二连三迸发:“那姑娘多大啦?长得怎么样?你们又是何时何地如何认识的啊?” 方铎汗流浃背地干笑道:“娘,时机未到,此事急不得,你稍微等等,我现在手头上事情多,小七那边也有事情要忙,等忙完了,我就把人领回来给你看看。” 接着他不等她多言,就起身道:“我和祝杳小姐还要见面呢,这里过去花灯会差不多一刻多钟,总不能让人家姑娘等我吧?娘,有什么事之后再说啊。” 落荒而逃出了王府,方铎脚程刻意放慢,头一遭觉得外界的光景如此惬意。 晚霞渐渐落下,街边已然挂起了各种花灯,只不过还没点亮。 这也合乎情理,这些玩意儿只有在夜幕下放光,才能最好地展现风采。 在约定好的地方稍微等了一会儿,方铎便听见有人唤道:“世子殿下。” 他抬眸望去,先是见一袭素净的蓝衣裙,裙边绣有荷叶,一路往上延伸,是绽放的荷花,再往上看去,露出那张无时无刻都画着淡妆,但掩不住苍白的脸蛋。 “抱歉让世子殿下久等了。” 祝杳垂眸覆手于腹前,正欲行礼,被方铎叫停道:“祝杳小姐不必多礼,我也才刚到不久。” 她便收了势,问询道:“我看殿下似乎是没有休息好,面色比上次还要差了些,是因为父亲的邀约无法拒绝而苦恼吗?”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面容很是平静,仿佛言语中另一个被隐去的主人公不是她。 “不,和安国公没有关系。” 方铎扯出一个笑,故意张了口又闭上,看上去欲言又止,再说话时变成了,“走吧,花灯会要开始了。” 三两步的功夫,天已经完全黑下来,街上的花灯陆陆续续点起,照得整条街斑斓夺目,缤纷多彩。 街上到处是成双成对,动作亲密的男女,显得方铎与祝杳中间隔着的一道界限十分明显。 “公子小姐,看看我家的花灯啊!” 旁边扯嗓子的小摊贩一声吼,便把二人目光吸引过去,对着近些的方铎,他接着数落道:“这位公子,你也太不解风情了!” 得亏他不晓得站在面前的是谁,才能够越说越激动:“与姑娘一同赏花灯,怎么能一个劲自顾自往前走呢?至少先给姑娘买一盏花灯才对啊!” 小摊贩说得头头是道,方铎感觉再不买盏灯这话篓子得没完没了了,于是转头对身旁人道:“看看,你喜欢哪一盏?” 他的眼睛是纯正的黑,直勾勾看来时比黑曜石更深邃,祝杳一愣,下意识回绝:“不必” 方铎的俯身打断了这句话,他在她耳边低语:“选一个吧,叨叨到最后还是得买,少听一句是一句,是不是?” 祝杳听进去了,眨眨眼,指着最边上绣着彩色花蝴蝶的那盏灯:“就这个吧。” “姑娘好眼光!”小摊贩快速取下花灯介绍起来,“这盏灯十分重工,你看看这绣工多么细腻,还有这旁边的流苏,根根分明,在风中” 不等他说完,方铎已经抢先一步把钱放在了小摊贩面前夺过花灯,并且爽快地表示不必找钱后,拉着祝杳转身就走。 小摊贩抱着那几个碎银眼睛发亮,在后头喊道:“姑娘拿好啊,和公子再靠近些嘛,可别走丢了哦!” 那声音着实不小,从头到脚的叨叨让对视上的两人忍俊不禁,祝杳捂着嘴偷笑,方铎失笑得直摇头,的确不枉喜乐之意。 有了这么一个小插曲,祝杳也没那么拘束了,主动问道:“总不能白收世子殿下一个花灯,这样,殿下可有什么烦恼?不妨同我说说,说不定我能帮殿下寻到什么解决的方法?” 两人慢慢悠悠地走着,往来的人流说说笑笑,热闹的氛围愈发浓烈,方铎却叹气道:“此事与我一个朋友相关。” “她样了很久的狗意外死了,如今夜长梦多,一闭眼就是那狗死的惨状,我看着心疼,却只能为她准备安神之物,想带她出门走走,她却不肯,一连好几日都把自己关在屋内,不肯离开屋内半步。” 安安静静听他说完,祝杳会心一笑:“殿下这个朋友,可是你的心上人?” 方铎一愣,没想到她如此敏锐,正色道:“祝杳小姐,我不想与你说谎。” 深吸一口气,他重新看向她:“不错,她正是我的心上人,没说清楚还要这般与祝杳小姐逛街赏花灯,也确实有些不道义,改日一定奉上重礼赔罪。” 然而祝杳闻言并未有半点不快,反倒笑得轻松多了:“世子殿下千万莫要这么说,你我都是受父母之命而来,不得不把原本属于自己的时间拿出来过这花灯会,况且实话而言,我也并未想过要与世子殿下拥有一段朋友以外的关系。” “难道祝杳小姐也有自己的心上人?” “并非如此。”她微笑的时候整个人灵动而又轻盈,笑容如蜻蜓点水,沁人心脾,“我没有心上人,未来多半也不会有,非要说的话,我的心上人就是我自己吧。” 第82章 这样的答案十分新鲜,保函着自己的思想,方铎不由地重新打量起这个看似柔弱,说话的內容却十分有力的女子:“祝杳小姐与我想象中的倒是不大一样。” “世子殿下也与我所想的不同。” 祝杳的眼睛生得柔和,眉尾下垂,眨眼见落落大方又不失温婉柔和。 “原以为殿下行事果敢,风驰电掣,从不在乎儿女情长,也从未听闻殿下与哪个姑娘有瓜葛,今日却闻得殿下为一女子伤神,还真有些意外,想来那姑娘定然是个妙人。” 方铎笑道:“我到底和普通男人没有区别,自然也会有心仪的女子,祝杳小姐就莫要打趣儿我了,帮我想个招才是。” 他又把话题不留痕迹地拉回来,眼前人心思单纯,又怎么发现得了,被他带着走后思量着道:“依我看,殿下的心上人若是不想出门,不想见殿下,那殿下此时就不能非要强迫她做某事,因为这个时候她正处于封闭内心中,外来的一切皆是闯入者,强行破开并不能起到安慰的效果,只会让防备更强烈,最终适得其反。” 她十分用心地出谋划策道:“正确的做法应该放她一 人好好冷静,独身的思考能自我解读,自我接受,等过段时间她想通了,愿意主动出门了,殿下再带她去她想去的地方,去做她想做的事情,这样既不会让她产生逆反心理,又能够在伤心脆弱地末端让她尽快从难过中恢复心情,岂非一举两得?” 她说得细,方铎一副甚是有道理的模样:“祝杳小姐果真通透,三言两语便将我提点了。” “殿下谬赞了,我也只是从我们女子对待事物的角度去思考,这或许就是殿下触及不到的盲区。” 二人有说有笑来到了湖畔边,放眼望去是一大片的璀璨,这里的湖中花灯比之街上那些提在手上的花灯不同在于,灯底设计独特,能够漂流水面,不会侧翻。 相对的,湖中花灯上面承载着放灯者的愿望,随着河流流向远方,代表着愿望将会实现。 “世子殿下可放过这花灯?” “上元节放的是孔明灯,这湖中花灯还真没放过。” “我也不曾。”祝杳看着湖边放灯的男男女女出神,又举起手中的花灯细细打量,“这是我长大以来出门度过的第二个与花灯相关的节日,先前的上元佳节,又不曾开放这水上花灯。” 她虽没有多言,但看着她的表情,方铎留下一句:“在原地等我。” 不等祝杳反应,他已经离开了身前,须臾之后,便去而复返,回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两盏精美的花灯。 “没做过的事情就应该做一做。” 方铎笑得张扬,两个虎牙与他高大的身形十分相匹,如同草原上自由放纵的烈马:“试试看?” 他眸如星辰明媚,祝杳一时移不开眼,双手却已然不需要过脑地伸出。 随着两盏花灯放下,灯中火光热烈摇曳,很快随波逐流漂向花灯的大部队,毫无违和感地融入了进去。 在这个夜晚,有人心中盼着年年岁岁平安喜乐,有人心中盼着从今往后无牵无挂,有人盼着自己一生自由,有人盼着家人永远团聚,数不清的愿望汇聚成密密麻麻的星点光芒,共同奔赴向河流的尽头。 第70章 真心所念“林翊,你是站在什么立场生…… 睁开眼,莫祈君发现自己处在一个陌生的狭窄房屋里。 她记得自己闭眼前正抱着祝昌送来的狗佯装开心。 即便口含着方铎给的药不会真的昏迷,却也能感觉到有些昏昏欲睡,于是顺其自然就那么晕过去了,她的身体状况连装死都不会有人发现,更别说装晕。 果不其然,祝昌的人把她带到了熟悉封闭小屋里的熟悉大缸中,屋中唯一的一窗户被封死,仅有的门也在外面牢牢锁住了。 尽管感受相似,但莫祈君清楚这不是原来的那间屋子,那间屋子被大火烧成断壁残垣,即便翻新也会留下不少的痕迹,而当下所处的这一间十分崭新,怎么看都不像经历过天灾的摧残。 有两种说法能多解释,一是除了她,祝昌还放眼其他可利用之人,要制造出新的药人,二是她逃跑的这段时日里,祝昌从未放弃过寻找,一直等着将她带回的这一天。 莫祈君一阵恶寒。 虽然在这个地方她无法接到外界,无法与外头的两人交换讯息,但是他们的计划并不需要太多的定性因素,她也并非是计划里的关键。 看似是祝昌他们佣祝杳在吸引方铎的注意力,实际上方铎才是那个吸引祝昌注意力的人。 那一日祝杳和沈致雅给太后送去请帖一事正好被方铎所见,由此有了计策的苗头,他在赏灯时不经意地提起,便从祝杳那里得到了请帖。 这场宴会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所在。 莫祈君感到庆幸的是,祝昌这些日子忙活着准备生辰宴会,没有时间来折磨她,这也让她身心都好受了些许,也有足够多的精力去筹划属于自己的一环。 她曾经在药水中毫无缚鸡之力,也知晓在炼药前的众多让人失去活力的准备,很可惜如今的她身上不会再有感觉,自然也不会受到药水的影响。 计算着刚好到宴会举办这日,莫祈君一回生二回熟地将换药的侍女打晕,反手绑紧她的手脚,还给她喉咙中塞了布帛,将她放平在地上,确保她一时半刻不会破坏计划的顺利进行。 她与侍女互换了外衣,又从对方身上搜寻出钥匙,然后不慌不忙地从外把门锁上了。 与林疏昀推断的一样,光凭“把人当药熬”是不会让她的生命力消耗得如此严重,房子的周围画满了不知名的符文,正如她先前所见林疏昀与姜修玲绘制的一般,在黑漆漆的夜晚散发着迷诡的光亮。 外头守门的两人永远站姿笔直,目不斜视,这会儿天色已经昏暗下来,莫祈君越是光明正大地走,从背后看就越没有破绽,即便在身高与体型上存在着小小的差异,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被肉眼注意到。 那日假装昏迷逃进来就是为了记下国公的每条路,而此地显然与第一回被抓不同,处在国公府深处,幽静安逸,荒草萋萋。 彼时的人多半都聚集在了国公府中心共度生辰宴,这样偏僻的地方便没有什么人,即便是偶尔有路过的,她只需佯装不适捂着口唇弯腰低头咳嗽便能蒙混过关。 没人能想到她一个半死不活的药人还能从药缸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来,再逃脱路口两人的把守,加上这个日子举府欢庆,大家都赶着去蹭蹭喜气,也就没人乐意关注与自己不相干的细节了。 莫祈君先溜去了祝昌的屋子里,来此有两个目的,其一是想找找有没有他勾结秘木师的证据,其二是找一找至土之物是否存在其中,毕竟珍贵的东西最大可能就是被放在祝昌屋里或者他的身上。 然而此人实在过于谨慎,几乎所有的柜子都上了锁,除了一些平常书籍,每一个架子上的东西都放入了盒子里,柜子打不开,这么多的盒子全部带走也不合理,一个个撬开也过于费时,想了想只能就此作罢。 到底她的目的是为了让祝昌的勾当败露,至火之物的获得也可以暂缓,只要祝昌下狱,日后让方铎随便找个理由搜身搜家,不愁挖不出东西,当下更重要的还是把人抓住。 先前预想中也存在找不到物证的另外退路——就是她本身。 不需要和从前放火一样费力大做文章,只要能把宴会上大多数人的目光引到这一方厚土上,加上与方铎与关系好的太后吹些耳旁风,不愁众人发现不了这里的猫腻。 什么样的东西能多吸引人的注意? 答案是极端的事物。 可以极端使人慕艳向往,也可以极端令人恐惧退却。 莫祈君正巧擅长后者。 靠近小屋旁有一条小池,能够断定小池是通往国公府中心的池塘,莫祈君将自己背面朝上平放在水面上,直挺挺地顺着池水漂流。 适逢夜晚时段的效果立笔见影,她不多时就听见了侍女的惊呼。 她们以为是同伴失足溺水,状况还不是很好,一下乱了阵脚,想方设法救援却没有能力,僵持了半天没个行动。 这还远远不够。 当她们点着灯靠近细看便会发现,从莫祈君的身下流出了一条幽红血水,血水婉蜒曲折,源源不断延伸。 这时她们才意识到,原来漂浮在水面上的人已经死去! 血水告诉这她们并非溺亡,而是某种离奇的死法,未知让她们不敢靠近了,也清楚明了了池中的血水无法隐藏,很快就会顺着既定轨迹通往宴会中心,她们不得不出人撒开腿跑 去禀明当家的主子。 漆黑的薯色下,没人原意单独留在这里面对一具尸体,而当她们纷纷离开后,莫祈君又从池水中爬了出来,为的是将血迹引导向了小屋的同时让动静闹得更大。 她弓腰驼背,将自己的血液糊9满整个头颅,姿势怪异地靠近方才的地方。 第83章 守门的两人何尝见过这架势,即便手里头拿着刀剑,也不敢肆意妄为,当发现莫祈君被利刃穿透之后依旧行事自如后,惊恐再也克制不住,他们惊呼着:“救命啊!闹鬼了!”也不敢离开身后的门。 他们走不走都没有关系,无非是这扇门在来人之前打不打开的区别罢了。 将他们吓够了,紧靠在一起不敢动弹,莫祈君才慢慢悠悠地离开,消失在黑暗中。 确认没有人追上来,她来到角落里吹响上一回方铎给的哨子。 这样东西看似平常,实际上发出的声音只有特别训练的黑鸦可以听见,不管吹的多响亮,人耳中听到的只有空哨声。 不多时,她用耳朵贴着的那扇墙之后传来了两短一长的三生声叩响,告诉他所处的方位。 莫祈君朝声音的发源处靠近了些,回以一长两短的叩击音。 或许是为了节省人力,国公府的围墙建造得很高,最主要的防备力量都设置在大门口处,偌大的国公府不可能时时刻刻每处地方都有人守着,更别说这一片已经派了两个侍卫守住房门,再赶上祝杳生辰,这里无疑是最好的逃生口。 眼看着一条麻绳从上慢慢放下来,莫祈君将它一圈圈捆在了自己的腰际,捆解释之后拉了两下示意,便在围墙另一边接应人的帮助下,自己也使劲向上爬,一步一个脚印爬到了围墙顶上,莫祈君有些恐高了。 下方的侍卫正是上一回送两人去拍卖场附近的,他看出她的犹豫,出声道:“小姐莫慌,只管往下跳,属下奉殿下之命,一定会稳稳当当地接住小姐。” 他都如此说了,坐在这么高的地方纠结只怕容易被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人就来了,自己什么地方没跳过,万丈悬崖都眼睛一闭冲下去了,这点距离没在怕的。 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莫祈君双手往后一推就滑下去了,那侍卫也说到做到,蹬腿往上一跳就把她接住了,行云流水地放在了地面:“走吧小姐,马车就在不远处。” 莫祈君一步三回头,心中默默祈祷一切如愿。 她的任务虽完成了,可计划还没有结束,剩下的就全靠方铎了。 心事重重地掀开马车帘,莫祈君对视上另一双熟悉而陌生的眸。 “林翊?”她讶异道,“你不是说有事要忙,怎么会在这里?” 林疏昀是沐浴过的模样,鸦发垂落,散发清香,手中还拿着一卷书籍,看着倒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眼睛还没从中掀起,一句话已经出口:“不顺路来看一眼,等你搞砸?” 他抬了头,干净清爽与她的一身破洞脏污形成鲜明对比。 “你这副鬼样子刚去哪丢人现眼回来?”他嫌弃地皱了眉,伸手欲从衣袖中取出什么。 不留情面的话并不是第一次听,过去也不会反驳,但这回莫祈君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动作。 “我真有些想不通,分明回宅子时还好好的,为何之后就处处不给我好脸色?” 问完这个没期待有回答的话语,她面上的诧异已经回归平静:“不过无所谓了。” 她用没有被血污波及到的衣袖翻来覆去擦拭面容,回应同样不甚好听的话语:“既然如此你忙你的,我做我的挺好,今日的多此一举没必要,反正碰了面你会不快,我也没精力和你吵,你又何必勉强自己维持体面来接应我?” 在瞬间寒冷下来的狭窄气氛中,马车毫不知情地稳稳驶动。 沉默半息,林疏昀空着手抽离广袖,声线冷若霜雪:“你觉得我出现在此是为了维持体面?” 莫祈君又擦了两三遍脸,直到脸上的黏腻缓解才收了动作。 抬眼,微笑,她的表情从善如流:“我的想法很重要吗?” 她不紧不慢地反问,在低压环境下是格格不入的轻松,碧绿色眸子依旧干净无杂质,近距离直视他,专注于这个浅显的问题本身。 可这样的简单于林疏昀而言总是一种困难。 他从来都学不会好好回答。 “是啊。”他居高临下地睥她,不带温度地轻笑起来,“于你而言,你的想法只有在方铎心中是值得在意的,别人关不关心你的想法你都无所谓,因为在你这里,其余的人都没有几两份量。” 莫祈君蹙起眉头,他目露讥讽,接着说:“先前你那些言论,不过是为了应急的虚伪说辞,你若是能一视同仁,便不会处处只将他放在第一位,脑子里除了与他黏在一起,什么都顾不上,如何,知道他是世子之后,更坚定了想当世子妃的心,准备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吧?” 安静听他说完,莫祈君反倒舒展开眉,眼睫如常眨动:“所以你在不快什么呢?” 他的一拳就这么打在了棉花上。 “不快我心中都是他,还是不快我日后要嫁给他?”越是这样的时候,她的思绪异常清晰,说话不带任何个人情绪,而是以一种客观稳定的语气问: “林翊,你是站在什么立场生气的?” 古墓那一次牵手时,不置可否她是打心底眼开心。 之后她一个人认认真真想了很久。 如果只是一件事,她或许不能确定内心。 但仔细想来,某种情绪可以追溯到逃出山寨的那一天,他们毅然决然地共同跳下山崖,在山崖底下,她恐惧失去他,后来在上越城,怕他手上奋不顾身挡在他前面。 这些当然也可以用战友情来解释。 然而再往下,相认后她并没有选择和心心念念的初六一起离开,而是以某种自认合理的原因留在他身边。 新年时和他一同包饺子放烟花的喜悦,到被他漠然言论中伤的失落。 拍卖场时被他误解的不快,到携手走出古墓的愉快,还有与他相处过程中一些不会在别人面前出现过,十分微妙的情绪波动,零零散散总结起来,足以让她在看清自己内心这件事上,摸到了一点儿尾巴。 她可能,也许,大概。 是有点儿喜欢林疏昀的吧。 莫祈君不会去否认意识到的既定事实,自然也想要知道另一方的态度,不论他有时候如何拧巴,他屡屡因为初六的到来而产生的不对劲情绪都是真实存在的,但她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不能精准地知道这种情绪具体而言是什么,所以必须直白地发问。 他说的那些好听的话,他对她做出的亲昵举动,与他除夕夜的言行不一,他想要一笔带过,她本来也没有多想计较。 然而他又要来到她面前,再度牵扯上初六,她心底通透,索性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他若是再否认,她以后再也不会提起这个话题,这份心意将被她永远埋葬。 莫祈君思量得清楚,如是发出了疑问。 林疏昀目光中不知道藏着什么,良久,他高声开了口,但不是与她说话:“停车。” 即便没有到达目的地,客人发话,侍卫不会违背。 车轮缓慢停下,林疏昀两步跨下了马车,只留给莫祈君一个背影。 果然。 她在心里自嘲地笑了,有什么好期待的呢。 莫祈君耸耸肩,往后靠去,淡淡的呼吸着,准备等马车继续行动。 车帘复又被掀开。 “还坐着干什么。” 她瞪大眼看着外头的林疏昀,他一脸不耐道:“下来啊。” 第71章 表露心意在他一滞的呼吸下,她轻轻地…… 金阳城的夜晚不是夜深人静的,即便远离闹市,也能隐约听见远方的嘈杂声,还有闪烁的红黄色灯火。 莫祈君与林疏昀并排走在林中,心思不知道如何流转。 曾经她因为儿时听过的怪谈而害怕踏入山林,可在一次次不得接触山林中也逐渐没了惧怕,这或许就是麻木吧。 很多 事也是如此,像她与林疏昀经历的险境多了之后,难得的平静,竟有种不安。 “和我说说你与方铎的过去吧。” 林疏昀率先开了口,给这寂寥的林中带来了第一道声音。 莫祈君没有多问为什么,也没有觉得多意外:“其实在山崖下那会儿,我和你说过一些,只是你没听见而已。” 她没有看他,但知道他的目光转过来了。 “我与初六青梅竹马,形影不离,和话本里描述的那样,白日里他去哪我就跟在哪,夜晚我们睡在一块抱团取暖,我的很多知识常识都是从他哪里学会的,那时我很崇拜他,很喜欢他,像你今日说的一般,我想嫁给他,很想很想。” 林疏昀总能从她的话语里捕捉到关键:“那时?” 莫祈君掀起眼帘看他,偏不说这个:“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又不是你的谁,我能有什么立场。” 林疏昀抿唇往前走去,莫祈君加快脚步跟上他加快脚步跟上他:“我可不止这一个问题。 说着她打了个喷嚏,才想起自己前头可是在水里头泡了好一会儿,林疏昀又停下来,解开自己的外披一股脑盖在她头上,又从袖中拿出巾帕扔给她,不快道:“你的有脑子是特定的吗?只能想得出糟蹋自己的方式来拉祝昌下水?” 第84章 莫祈君披好毛茸茸的外衣,用帕子擦了擦鼻子,回想起他方才莫名其妙的动作,若有所思道:“原来你是特地来等我的。” “你别自作多情了。”林疏昀反驳的速度比思考更快,也不妨碍被她看穿:“你总这样,有什么不直白说清楚,偏偏要拐弯抹角说些与想法背道而驰的话,不累么?” “” “你不肯回答问题,也该告诉我避开侍卫下车欲与我单独待在一块,到底是想说些什么吧?”她把衣服扯得紧实极了,“总不能是单纯吃饱了撑的来林里散步?” 不知道在长久的沉默中纠结了什么,他总算对上她的目光。 “你喜欢方铎吗?”他加重咬字道,“现在。” “喜欢啊”莫祈君故意慢吞吞地说完,看见他眸色一沉,才接着说,“你说哪种喜欢?” 林疏昀锁紧眉头,语气有些起伏:“哪种喜欢?这般问你的,还能是哪种喜欢?” “噢。”莫祈君点点头,托腮时像只藏在绒毛中的小兔子,“像是我对你的那种喜欢?” 这句话有如当头一棒,把林疏昀震得耳鸣了。 他目光中的阴霾倏忽散去,转而显露的是不曾出现过的愕然:“你说什么?” 都到这份上了,莫祈君也懒得藏着掖着,索性再上前半步,抬高声音道:“我说你胆小又拧巴,连这种事都要女子开口。” 视线相触,她的神情大大方方,比谈及晚膳用了什么更平常。 两方皆是聪明人,又岂会不明言外之意,那蓬勃待发的喜悦破茧而出,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起身上背负的种种,想到之后不得不面对的种种,喜悦便逐渐冷却,他自我批判着,不应该一个冲动就带着她下马车。 理智快要占据主导,却忽闻一声:“算了。” 他心一空,几乎是立刻看向她,她澄净的眼直勾勾地瞧着他:“你这人说不出好话我也不是头一回知道了,那你不说,总会做吧?” 她伸手晃了晃,口中的话语轻盈地蹦进他的耳中:“若是被我说中,坦白地击个掌如何?或者,碰个拳也不” 在她戛然而止的话语里,他的已伸手将她拥入怀中。 这回轮到莫祈君愣住了。 他们先前从未正经地相拥过,可这一次,他却将她抱得很紧,那不是发乎情止乎礼的拥抱,而是一种极具占有欲,用力到像要把将她整个人都揉进自己身体里的拥抱。 “林翊?”她贴在他的胸腔,聆听他不太正常的心跳,试探着唤了他一声。 他没有回答,她便想抬头看看,哪知才动了一下,就被他一掌覆在后脑上压回了胸前。 “别动。” 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就这样再待会儿。” 虽然说她喜欢与他接触,但每次都被他这样牵着鼻子走,未免也太好拿捏了。 “你这不是耍无赖吗?”莫祈君毫不掩饰地揭露他,“不给我答复,也不表明态度,还要抱着我不撒手?” 她洋洋得意地说完,等着他羞愧难安,谁知林疏昀脸不红心不跳地一动不动。 “嗯。” 他破天荒地没反驳,“我是。” 三个字让莫祈君震惊不已:“林翊,你居然是个这么厚脸皮的人吗?我以为听到这话你应该是立刻松手。” “那是你以为。”林疏昀淡淡道,“我并非你想象中的端方君子,也绝非什么正义人士,所以你最好少说点,你难道不知,有些人做坏事的动机,是被旁人戳破伪装吗?” “行啦。”莫祈君俨然将他看穿,认真而又坚定地说道,“我晓得你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你想把自己营造得卑鄙无耻,让我害怕远离,但我可不是只看表象的人,我有自己的判断,也有自己的底线,我愿意等你把事情处理完再来处理我们之间的关系。” 她总是这般,柔韧如野草,在风雨中飘摇却不改本性,热烈如阳光,赤诚真挚得令人移不开眼。 “不用急着做决定。” 她伸手拍了拍他,似是安慰,又似是鼓励:“有句话说得好,在夜晚做的决定,通常到最后是会后悔的。” 月色下,头顶的人不再言语,她察觉到他更加用力地搂紧她,略一思量,便将手上的动作延长到他的后背。 在他一滞的呼吸下,她轻轻地回抱住了他。 星河流转,两个人心照不宣地没有再说一句话,也再无多余的举动,幽静的一隅外是喧闹的远方,那些重复激动的喧闹声逐渐消停,又在亮起的天空下化作了吆喝声与叫卖声。 安国公府大变一事在秘密中进行,不曾透露给任何宴会外之人——事实上,除了个别关键人物,连宴会中的大部分人也不知晓究竟发生了何事,就被请离了国公府。 一切事情尚未查明,大理寺只能先将人收押。 “勾结秘术师,行巫蛊之事?” 听了方铎的禀报后,方诒世的脸色愈发低沉,那张不怒自威的面容在此刻达到了多看一眼都能腿软的地步。 “他祝昌好大的胆子啊。”方诒世将手中的奏折重重摔在案面,眸光凌冽,“明知故犯,可曾把朕所言放在心上?可曾把朕放在眼里!” 方铎很少看见当朝皇帝如此盛怒,此刻也只能俯身垂首,不敢多言半句。 好在这时贡谷进来了,算是缓解了些许气氛:“皇上,该喝药了。” 近些日子来,方诒世被朝中接二连三的事情压得思虑过重,已经到了不吃药便能一宿不眠的地步,太医院的人不敢下太猛的药,只能用长期调养的法子,于是每日亥时都得吃药,以来帮助睡眠。 喝完药,贡谷端着碗退了出去,方诒世的火气也稍微下去了一些:“阿铎,此事交由你全权调查,务必将所有的涉案者捉拿归案,一个漏网之鱼都不许留。” “臣领命。” “还有,安国公府的所有人都必须连坐,这么大的事,朕不相信全府上下一个人都不知,只可能是一个人都不上报,欺君罔上,统统都该死。” 他三言两语便决定了几十口人的生死,方铎面上不敢表现出其他情绪,尽量保持平静道:“皇上,只是太后娘娘对安国公之女祝杳喜欢得紧,与臣交代过一些话,总结而言是要保下她,臣不敢私自抉择,还望皇上定夺。” “噢,祝昌家那个病秧子,朕也没见过几次。”方诒世说得云淡风轻,目光却如利刃,“阿铎,朕知道你与太后关系好,你是不是也想保祝杳?你对她有意?” “臣不敢。”方铎顶着压力,却并未收声,“臣以为,祝杳本就重病缠身,命不久矣,好不容易才有了下榻的机会,便要长眠,为免过于可怜了。” 殿内一旦无声,便显得无比压抑,无形中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身上,动弹不得。 “你的慈悲之心,朕很欣赏。” 再开口时,方诒世眼中的冰霜已经有所消融:“太后既然开口,朕不会与她作对,祝杳不过是一个成不了气候的女流之辈,朕没必要和一个半截入土的人过不去,不过,她总不能什么处罚也 没有,阿铎,你待如何?” 方铎在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回皇上,祝杳曾言,若是侥幸能得一条命,往后余生都会在寺中清修,日日吃斋念佛,为皇上您,为整个大寰祈福。” “为朕和大寰祈福。”方诒世冷笑了一声,“她倒是为自己准备好了条无法挑错的后路。” 身为帝王对任何人事都怀有疑心,往坏的方向主观臆断别人的想法,祝杳不过是在绝境中不得不谋一条生路,却被方诒世说成早有预谋,方铎面上无言,心里却不苟同。 “此事就依她所言照做吧。”方诒世揉着头道,“既然要出家,那就当个庶人好好在庙里待着吧,其余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方铎应下了,继续说:“还有一事,朝臣失踪一案安国公或许也知道些内幕,臣以为,是否可以以其为饵,引出更深层次的内幕?” “可行。”方诒世同意地点了下头,“朕会给你指派一位心腹与你协同办案,务必查清楚藏在祝昌背后的勾当。” 第72章 生辰快乐“你怎么知道,今日是我的生…… 祝昌一案不曾定性,到底此事牵涉甚广,按照皇帝的性子,一定不会轻易放过所有相关人士,方铎怕追究到二人头上,事先安排林疏昀与莫祈君离开金阳避祸,派人连夜快马加鞭将二人送回了葆崇县。 至于至土之物,说来也十分巧合,在太后和方铎保下祝杳之后,她为了谢救命之恩,将一样藏于藏宝阁的宝物赠与了方铎,此物收在他的身上,一靠近林疏昀便察觉到了气息。 得到了最后一样拼图,莫祈君十分高兴,她即将回归正常人的生活,他希望的事快要达成,怎能不喜?她对于集齐五行之后身体如何变化充满了期望和好奇,迫不及待地询问林疏昀是不是当下便要让至土之物入体。 第85章 他却没什么表情地说出没提过的可怕后果:“每一次至极之物放入体内都需要修养时间,其中属水火性质最为强烈,相生相克,尤其要用更多时间调养,否则身体承受不住,轻则陷入昏迷,重则爆体而亡。” 莫祈君一个激灵,不敢多言了。 时隔近一年,二人回到葆崇县,听说此处又换过两任县令,里头生活的人也更迭了几批,曾经那些抓不到的人犯早就不会牵扯起这里人的注意,加上清晏居又远离闹市,好歹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推开门,院落里头比原来除了落灰了不少,和离开时没什么两样。 长辞重返,这儿竟会有种久违不见家的感觉,莫祈君开心之余,便是惆怅涌上心头。 过去阿蛋还在时,一人一狗总能在一方院落里玩出新花样,如今物是人非,空宅无音,也不太能同林疏昀像从前什么都非发生过一般肆无忌惮闹腾。 无人不是喜忧参半。 院中的花这么久没人照料,早就不复生机,曾经的心血也算毁于一旦,一切都得从头开始,林疏昀花了好大功夫移走了枯败凋零的花,又取出库房中的种子播撒下去,入土的大部分依旧是他最喜欢的金桂。 既然风尘仆仆,索性就把该做的事做完,莫祈君与林疏昀分工合作,把清晏居上上下下清扫了两遍,从院落到房间都焕然一新,亮堂又整洁。 长途奔波加上忙活了一整天,即便路上有过睡眠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将才到了傍晚,莫祈君便开始犯困了,早早便上了床只想要好好休息一番。 开端还是好梦,谁料睡到三更时分,外头却变了天,夜幕中开始落下细密的雨点,再过了一会儿,雨势愈发大起来,劈里啪啦一下下打得院中皆是泥泞。 虽说清晏居的地方处在较为高的地势,不会轻易被大水淹没,可也正因为是高地,不得不直面迎接狂风暴雨,以至于这些雨水不光能穿透屋顶的缝隙,还开始有了种要将屋顶掀开的征兆。 莫祈君运气不太好,屋子正处在雨势最大处,四处漏得不像话,滴落在地上,桌上,还有床上,横竖是没法睡了,莫祈君只好迷迷瞪瞪从被褥里爬起来,揉了揉眼睛,披上衣服,撑伞走到外头,意外发现不远处有间屋子里竟然还亮着灯。 那正是林疏昀的人偶屋。 怎么大半夜的不睡觉。 她打了个呵欠,撑着伞走过去,才到了门前,他便巧合地打开了门,神情的十足疲惫在看到她后出现了细微的变化。 “大雨天你不去睡觉杵在这里做什么?” 这人还有脸说她? 莫祈君无语,忍住了腹诽他的冲动,耸肩无奈:“屋子漏水,睡不了一点儿。” “那去我房里睡。” 他自然地接话,丝毫没觉得具体内容有什么不妥当。 莫祈君却瞪起了困倦的眼,怀疑听错:“什、什么?” “刚回来我还没住过,你先睡,等明早再重新拾整。”他情绪稳定,平声交代道,“被褥都在柜子里,嫌冷就点火炉。” 这么一听也合理,莫祈君忍不住道:“你怎么不去休息?一回来就不闲着,难不成你还想在葆崇县卖手艺啊?” “怎么。” 他的眼神中带了些不可捉摸,上前半步:“你是在邀请我与你一同休息?” 温热气息拂于面容,莫祈君脸颊一热,即刻与他推开了些距离,出口语速飞快:“你想多了,你爱休息不休息,我困死了,再见。” 她掉头就走,走到一半,又想起什么似的跑回来,把抱着暖和身子的汤婆子塞进了林疏昀怀里,气吁吁道:“嘴都冻紫了,这个时候倒不懂加衣服了?给你能耐的。” 汤婆子传递的不只有温热,还有一种身体上的清香,林疏昒抬起手,快要触碰到她面容之际,却只是帮她撩起鬓角跑散的发丝:“早点休息。” 他关上门,莫祈君还觉得方才被他指尖触碰到的地方有些发烫。 她慢慢悠悠地朝他的屋子走去,走着走着,脚却步逐渐雀跃,到后来几乎是点着脚尖蹦跳着进了房间。 房内的布局与从前无二,门口空了的盆栽,床边立着的屏风,以及铺陈得没有一丝褶皱的床。 依他所言拿了床最厚的被褥,又燃起火炉,她褪了外衣一溜烟钻进棉被里,不多时便被暖融融包裹着睡去了。 在清晏居的日子平静而又自在,没有了那些外在的侵袭,也不必去担心外人会来扰乱生活,不该出现的人事物都因种种绿故不会再出现,莫祈君甚至悠闲到开始研究起糕点。 自家的金桂长得慢,刚播种下去连个苗头都见不到,她索性出了趟门,顺着不远处的树林,采摘了一箩筐的野花回来。 宅中无人,林疏昀大清早又出门去办事了,整个后厨便属于莫祈君一人。 她从上次包饺子中获得了经验,从和面开始,又往拳头大小的面团中包入花瓣,蓝色的,粉色的,卷翘的,平摊的,一律被她掰成小瓣当做中心,自我感觉愈发娴熟。 捏好形状摆好盘子,放到锅里头一蒸,再揭开盖子时,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完美。 大小不尽相同还算小问题,灾难的是有些鲜花饼的中间直接分裂开,还不止一道裂口,有些更是起了密麻的泡,看上去叫人食欲全无,唯一一个外表没有什么瑕疵,还算完整的鲜花饼,咬进去口感又不是很好。 莫祈君吸取教训,又进行了多次改良,终于在不知第几次尝试之后,做出了令自己满意的鲜花饼。 与她的清闲相比,林疏昀身心上都显得格外忙碌。 他同从朗传过几次书信,在复仇上统一战线后时不时交换些对方所需的消息与物件,然而在对方问起他是如何让那些没有神志的傀人听命于他之际,他却没有说明莫祈君的存在,只是三言两语含混过去了。 不仅如此,他还对于自己即将产生的行为产生了犹豫,也许是是在犹豫基于莫祈君生命源的复仇,又也许是在犹豫他与莫祈君之后会变成如何结果。 到底是对她有伤害,一旦放入,他们的关系几乎可说 将再也不复从前,于是他找了各种借口,去拖延把最后一物放入她的体内。 甚至从朗都困惑他为何久久不曾有动静,也被他用欺骗自己的说法与他带了过去。 其实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不原意承认这种心情叫做不舍。 然而这一天终究逃不过去,他身上的沉重枷锁背久了,已经卸不下来了,这一切都必须开始。 思虑重重之后没有放弃,只能坚定,他说服自己,莫祈君那条命都是他给的,他也不是要她还一条命,仅仅是在没有感觉的身体上面取血,如何不能做? 林疏昀很晚才回到清晏居。 以往这个点,院里的灯早就熄灭干净了,他和莫祈君说要调养身子,她便听话地早早休息。 她几乎是对他所言有着百分百的信任,就连到现在为止,她依然觉得他需要她唤醒其余倪人,仅仅是让她作为符文中的一个媒介。 这样清楚地意识到真相,让林疏昀不太好受,他强行把所有不必要的念头全部压下,走进了不知为何还亮着灯的内宅。 顺着额光芒的方向走去,他发现竟然是在饭桌的位置,莫祈君手撑着头,小鸡啄米一下一下点着,听见了脚步声,几乎是立刻情醒过来。 她揉了揉眼睛,瞳孔中的迷蒙一下就转为了亮堂:“林翊你回来了!” 他皱眉道:“你不去房里休息,趴在这睡觉做什么?” “当然是为了等你呀。”莫祈君蹭一下跑进厨房,先是哼哧哼哧端出一碗糕点,第二次复返又端出一碗面条,上面还有一个完全看不出形状的荷包蛋。 林疏昀彻底愣住了:“你这是” “生辰快乐,林翊。” 她笑靥如花,指着桌上的两晚东西解释道:“这个,是我前些天研究出来的鲜花饼,试了好几次才成功呢,这个是我给你煮的长寿面,上头也是我煎的荷包蛋,虽然看起来品相不怎么样,味道我也不清楚,面条我是没想到你回来得这么晚,所以可能有些糊掉了” 她絮叨叨,林疏昀用力凝视着她,却回应不出一个字。 他觉得胸口的位置有些酸得发胀,又有些细细密密的刺痛,双拳紧紧地攥着,才控制住自己不要有多余的动作。 “你怎么知道,今日是我的生辰?” 他嗓音有些干涩,这些天心烦意乱,忙得不可开焦,连他自己都差点把这个日子忘记了。 “因为你提过啊。” 莫祈君说得理所当然,推着他在饭桌旁坐下,又坐到了他的对面,双掌向上撑着下巴,莞尔一笑:“快尝尝吧,要是不想吃坨成团的面条,那就吃这个鲜花饼,可好吃了,还有鲜花的香味。” 他竟然与她提过自己的生辰吗? 到底是有多么随口,他才会一点印象都没有? 第86章 但就是这样的随口一提,她却记在了心里。 林疏昀一言不发地拿起筷子,面条入口即难以下咽,蛋也没有放盐,平常要是吃到这样的东西,他不会再吃第二口,可当下不知为何,他也没觉得自己有多饥饿,却一口又一口,把一整碗都吃完了。 莫祈君大喜过望,忍不住遐想自己的手艺:“味道怎么样?” 他面无表情道:“难吃。” “难吃你吃得这么干净!” “顺便。” 莫祈君无言以对,又把鲜花饼推到他面前:“好吧,那你尝尝这个呢?这可是我的得意之作。” “” 虽然林疏昀没有说话,但可能确实饿了,所以才有求必应地吃起了想鲜花饼。 莫祈君这么思索着,看他舒展的眉头,想来一定是十分满意,便道:“你要是喜欢,我下次再做些。” 他倒是开始习惯良好了,食不言寝不语,等所有的吃完,忽问:“你的生辰在何时?” 莫祈君一愣,见他直直的目光,眨眨眼道:“我是个孤儿,根本不知具体生辰何时,后来人为选了一天,今年已经过去了。” “既然是没有依据的个人选择,为何要年年都遵守相同规则。”林疏昀道,“你说已经过去了,可是这段时间来并未庆祝。 牛头不对马嘴的两句话让莫祈君不甚理解地瞧着他。 他也秉持一贯的不解释作风,用深棕的盯住她:“不犯困就起来,跟我去个地方。” 清晏居附近的小坡莫祈君爬过,但后山她却不曾去住,一来嫌远,二来是总感觉危险,再有就是接二连三的事情发生后便匆匆离开,根本没有时间。 枝叶在脚底下发出一声声脆响,莫祈君不认识路,感觉每一个地方都是互通的,紧跟在林疏昀身后不敢落下,数着踩了多少个步子,终于在算到三百二十七下的时候,嗅到了一阵芬芳。 抬眼望去,月光下清一色的黯淡,林疏昀将准备好的一小只麻袋打开,放出了里头百来只萤火虫,转眼照亮了面前姹紫嫣红的一大片鲜花。 美景突生,莫祈君捂住了嘴,目不转睛地感叹道:“群芳开月下,也太美了吧” “此处正好是能见光又能采雨的绝佳宝地,花朵多种多样,大都在夜间开放,几乎都是山下环境所养不出来的。”她的反应林疏昀尽收眼底,”只不过里的花也就只有观赏一种作用性,毒性药性未知,入不了药,而单纯为了赏花的也不会大费周章半夜跑这么远,故而无人采摘,得以生长这么好。” 莫祈君忍不住再靠近了些,那些香味更加浓郁,盈满鼻腔。 也许她是傀人的缘故,萤火虫也并不会因为她进入范围而散开,反倒到纷纷靠近她,衬得她肤色更白,眸光更亮,配着洒落的月辉,宛若沐在光芒中。 她笑容盈盈,眼睛亮如星河:“谢谢你林翊,带我到儿来,只是明明是你的生辰,怎么反倒成哄我开心了?” “别多想。”林疏昀淡声道,“院中的金桂一时半会儿开不了,我不过正好想来看看花罢了。” 他刻意偏离了些许视线,没有与她完全对望,但眸中的光芒却十分柔和:“我说了,既然是你的选择,那就不必循规守矩,生辰自然是与平常不同的日子才算,今夜这般,为何不能当作是庆贺你这一年没有过上的生辰?” 莫祈君听明白他的意思了,心口的至火之物似乎在砰砰地撞起胸腔来,她收敛了表情,来到林疏昀身前,问:“你过去的生辰都会做些什么?” “骑射,投壶,赏荷,赴宴。” 简洁几个词语括了他精彩纷呈的过往。 莫祈君虽对他怕的身份一知半解,但依据他帕的言行举止,已经能够多完整地拼凑出来,那大概是一个身份尊贵,家庭美满的少年郎吧。 生活的急转直下将他身上的缺点无限放大,晓离,冷漠,习惯用假面伪装真心,其实不过他自我保护的手段。 碧瞳一转,她双手背到身后,踮起脚,歪着头道:“林翊,你既然说今夜在帮我庆贺生辰,那是不是我能够提要求呢?” 嗅到一丝鬼脑筋的味道,林疏昀微微屏了眉:“你想做什么?” “你教我唱歌好不好?”她言笑晏晏,“就是你之前给我唱过两三次的那首歌,我觉得特别好听。” 这并不是个困难的要求,林疏昀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他说起歌曲的由来:“家族中人时常要和死人打交道,安魂调虽不是神乎其神,配合秘书,却也足以让一切稳定。” “安魂调” 怪不得曲调中蕴含一种使人身心平静下来的力量。 “那你是 想说,家族内部的歌曲,外人不可以学?” “有时候真不懂你的理解能力在哪。”林疏昀露出一个无语的眼色,“一个曲调而已,能有什么内部外部之分。” “你是同意教我了?” “学不学的会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那是当然咯。” 第73章 始于利用而莫祈君的冷静在看清那张脸…… 世间万物,自有其行,天圆地方,人世繁华,阴阳两仪遵道恒长,无谓该与不该。 规律存在即必须,既然要逆天而行,该承担的的就逃不过。 莫祈君想来她多半是得意忘形的老毛病又犯了,闭眼之前还在想着最后一样东西放入体内之后的美好生活,睁眼后却发现自己被绑了起来。 心下一惊,想难道是祝昌的人又找来了?可他都下狱了,如何还能分身乏术?可若不是他,又会是谁? 脑中一团糟,又清楚知道知道大惊小怪没有用。 她冷静地平复心绪,打量一番周围,仅有的一盏灯光昏暗,密不透风连窗户都不曾有,布局反倒像先前那几处地下密室般。 她试图动了动,发现绳子虽然紧,但是刻意避开了裸露的皮肤,不会导致磨破皮,她觉得有些怪怪的,还准备试试能不能靠蛮力挣脱,正当此时,从外走进来了一个人。 而莫祈君的冷静在看清那张脸之后出现了崩裂。 “林翊?” 她的声音带着完全的不敢相信,甚至在看清对方面无表情的神色下,还要自欺欺人地问一句,“你是来救我的?” 对方并不回答,他只是当着莫祈君的面,把黑色的地方全部点亮—— 红布之下,竟是数量繁多到数不过来的傀人,正死气沉沉又鬼气森森地看着她! 莫祈君受惊到失了声,林疏昀视若无睹,缓缓道:“想知道我的故事吗?” 没有回答。 他惨然一笑,自顾自说着:“我的故事比你想象中还要残忍。” 那一年他不过十余岁,白日里什么风声都没有的府邸一如既住,世事如常。 可夜幕并不是一天的结束,而是黑暗的开端,它毫不留情带来了绝望的屠戮。 林疏昀亲眼看见那群人涌入府内,拿着大刀长剑,一刀一剑穿透了一个又一个身体,府上待他好的人,府上与他有交集的人,接二连三地倒下。 血腥却不仅限于此。 那群人听从皇帝的旨意,高喊着必须把秘术师的头割下,以防这群妖崇要使出什么起死回生的本事。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他的父亲与母亲。 那样的冲击力实在是太大,林疏昀气血翻涌,被人死死地压制在暗处才没有动弹半分,他无声地亲眼看着母亲人头落地,打了几个转又滚到他的面前。 那双总是温柔的眼睛只刺下无光无神,空洞地和他对视上了。 那一幕在林疏昀往后好长一段人生中无时无刻不困扰着他,夜晚的梦中躲不开,就连晨时都会看见,每一次见到都是那样的无力,那样的悲哀。 他知道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方诒世,他痛恨而痛苦,他要方诒世血债血偿,用方诒世的人头祭奠所有死去之人。 这种名为仇恨的东西在心里生根发芽,他本来在世上唯一的执念就是复仇,哪怕至到最后要和对方同归于尽也无悔。 他只不过没想到中途会出现变数。 还是他自找的。 到最后他不知是理性还是其他的什么在主导,将至土之物放入后,动手将她邦了起来。 听了他的故事,莫祈君没有多问别的,她说:“这一整个室内的傀人,都是你要用我唤醒的吗?” “是。” “你告诉我需要做什么我可以帮你,为什么要把我起来?”这时她的眸光还是温柔的,单纯在问询,却让林疏昀手握得更紧,连带声音也紧绷:“睡一觉吧,醒来之后一切都会结束,我会为你包扎好,不会留下伤疤。” “你不敢和我说实话,你也觉得这是错的?”莫祈君如何七窍玲珑,当即清了个七八分,“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没有对我说实话?” 林疏昀依然逃避问题:“知道真相又如何,最后的结果改变不了的。” 第87章 他拿出刀,寒光闪烁,莫祈君心凉了三分:“你要取我的血液喂给他们,是不是?” 她希望他出言反谈,只要他否定,哪怕一个字,她还是会相信。 可他没说半句话,变相地默认了。 她觉得十分讽刺。 他和祝昌有什么区别呢? 一个要她供养一个人的命,而另一个要她供养一群傀人的命。 她不是难过被取血,当初林疏昀说需要她帮助的时候,她就做好了要同他一般以血液为笔墨画符的准备。 她感到无法接受的是,自己费尽心思从国公府出逃,就是为了摆脱药人的命运,原以为林昀这里是救赎,原以为初见的承诺是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红线,没想到从开始就是谎言,所谓的约定不过幌子,实则是一条从未在意过她本身,还要将她勒到动弹不得甚至到窒息的绳子。 兜兜转转,她依然是那个罐子里的牺牲品,不曾改变。 “你这些日子来对我好,哄我开心,还有在金阳城时牵我手,拥抱我时和我说的话,原来都是为了不让我逃跑,为了今天仪式能够顺利进行的铺垫。” 林疏昀双唇紧抿,两方的脸色不约而同白得很差,他却还是没有回应。 莫祈君神态凄凉,不再管他有没有答复。 “你大可不必如此的,纯粹的利益关系也能将没有情感的人拴在一起,你一开始若告诉我真相,不给我无端的妄想,我也不会对你倾注真心。” 她想扯出一个笑,然而肌肉的走势控制不住,最后这个笑比哭更难看了。 “可你的清高作祟,偏偏不愿意把你残酷的真面目摆到台面上,那么多次可以坦白的机会你没有说,却一次又一次地伪装着,一次又一次地哄骗着我,果真是满足你的虚荣心。” 她眼底的情感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哀莫大于心死的失望:“如今五行刚归为你就上赶着动手,还真是急不可耐。” 林疏昀感到一阵恐慌,想要说些什么,却像被压住了嗓子眼,关于他该不该解释,脑海中有两个声音在对峙。 一说他该去同莫祈君说清楚,告诉她他的真心与无奈,又一说他没必要去明言,懂他的人自会懂,不懂的人说出来也不会被相信,何况他如今的话于她而言,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区别呢? 脑中大乱,从朗先前的催促又在耳畔响起,要做的事情未完成,哪里有空闲去在乎儿女情长。 他压下情感,一股脑将所有念头推到一边:“赶着动手是因为再过不久,你的身体也会恢复知觉,包括痛感。” 这唯一一句解释让莫祈君彻底愣住。 “五行至极所带来的能力比我想象中更强悍,这也是我在你放入至土之物才发现的,” 莫祈君其实不想多听他说一句话,但他的这番解释,到底是和自己息息相关。 “也就是说,你今后除了内里,外在与常人不会有差别,同样的,你的身体也无法再使用归本溯源符,受伤是真受伤,缺失是真缺失,也无法给你使用新的部件安上了。” 若真如他所言,身体即将的变化倒是喜忧参半。 成为傀人后,她始终感觉自己只剩一个头颅在活动,已经记不清曾经身为人时候的行动感受,但不会伤痛确实省去了很多麻烦,倘若未来身躯真的恢复感觉,她能够更像个“人”般生活,却也要多不少艰难了。 她闭上眼,认命地接受一切,不想再说一句话。 林疏昀动作快慢她不得而知,睡着到底是他动的手脚还是她太累了也不清楚,只知道再度睁眼,她已经两只手臂包扎得完好躺在自己的床上,盖好了被子。 手掌处似乎有了点知觉。 但太过于轻微,更像是错觉。 她发呆了一会儿爬起身,想着自己该去哪,她想去找方铎,可又怕皇帝那边的事情没处理好牵连到他,但她的确很想离开这里了,至少最近的一段时间她不想看见林疏昀,三个月的时间,足够让她把情感淡忘,届时再回来饮他的血维持生命,也不过是家常便饭了。 做好决定,她还想过要不 要给林疏昀留一封信,转念一想何必呢,他一点儿不在意她,又如何会在乎她去了哪里? 她细细收拾好行李,背着包来到院中,这里什么也没有——他一连几日不在清晏居,连平日最神秘的人偶屋都打开了,里面空空如也。 想来能用到的东西都搬走了,留下的都是不需要的。 莫祈君往外走,临行门前最后看了一眼院中的花圃—— 可惜看不到它们盛开的模样了。 计划的路线朝向金阳,莫祈君不准备赶路,估摸着十几二十天慢慢靠近金阳城,那边事情应该能差不多解决了。 但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也低估了外界的危险。 仔细想来她在遇到林疏昀之后几乎没有与他分开超过五日,几乎没有独自对抗位置的外界,后来也有方铎的庇护,所以即便是遇到了她曾经最恐惧的人,也敢于去拼个鱼死网破。 还可能是她知道身体上的伤害对她本人造成不了半点危害,以至于把自己当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能力者,却忽视了她本身不过一个什么武功也不会的女子。 如果她知道赶路途中会遇到无法抵抗的危险,她应该不会一时冲动不理智地出门,而应该捱到方铎接应的人到达葆崇,与方铎一同离开。 “尹小姐可还记得我?” 有点印象的声音不值得在意,可当莫祈君定睛一看,心头涌上一丝慌乱—— 面前的人正是先前把她和林疏昀丢进古墓中的拍卖场场主。 “这里不是金阳城,你为何会在此?”她试图用言语拖延时间,伺机寻找拔腿就跑的机会,然而没动弹分毫,眼角便瞥到了有一人人挡在了身后——其中一个正是上次的蓝袍男子。 “尹小姐别怕,我只是想请尹小姐回去坐坐,想看看尹小姐是如何把我那外甥迷得乐不思蜀,更想知道我那外甥是如何利用尹小姐成就大业的。” 莫祈君脸色变了:“你是林翊的姨父?” 从朗呵呵一笑:“不是亲的,却也胜似亲的了。” “从一开始你们就在做戏?他还装作不认识你,就是为了引我上钩?”愤怒涌上心头,莫祈君却没有被冲昏头脑,仔细一想,“不对,若是林翊早就认识你,没必要陪我从古墓逃出来,与你相认直接把我绑起来就好了,你想骗我?” “尹小姐别急啊,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从朗笑容不减,不急不徐道,“一开始我那好外甥的确不知道我,后来他也没有同我吐露过你的消息,可我毕竟是接触过好几位秘术师的人,又怎么会不知道要让傀人苏醒的秘密呢?” 他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莫祈君定睛一看,那几乎和至水之物张得一模一样,她心中登时有了个猜测,而从朗也没有隐瞒,随即验证了她的猜想。 “我送给出了他最需要的两样东西,这可是天大的帮助,我没有向他索要报酬,因为我当他是一家人,我只不过在那东西上做了点手脚,然后,我一路追踪,才恍然大悟,让傀人拥有理智的关键,竟然是你这个小姑娘。” 趁他说得洋洋得意,莫祈君想要摸出方铎曾经给他的哨子,即便此地距离金阳还有段距离,她也想要一试。 可尚未动作,身后的人已经在从朗的指示下以最快速度将她限制住了。 她试图挣脱,然而不过是无用功,口鼻捂上一条帕子,随即她陷入了一场更加长久的昏迷。 等到屋内火光点起,她迎面被泼了一杯水,从凉意中被迫醒来,双手后拧捆绑,双腿也跪在了地上。 这时,她惊奇地发现,身体几乎已经恢复了知觉,这样的动作足以让她感到疼痛。 从朗手拿茶盏,笑得舒畅:“尹小姐放心,这个地方,是我的一间独立小屋,你可以安安静静在此修养,不会有人来此。” 失去意识让原本打算记住路线的莫祈君无法达成,只能通过耳朵能够听到一些微小的声音判断,这里并非郊外,而是县城中。 “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不是说了吗,尹小姐只要老实交代你们是如何动的手脚,事情就很简单了。” “简单?”莫祈君冷笑道,“告诉你,等你利用完我把我杀了?” “尹小姐是傀人,我如何杀得了你?”从朗并不气恼,乐呵呵颠倒黑白道,“这不叫利用,这叫互利互惠,我拿到我需要的东西,便会立即离开,尹小姐可以在这栋屋子里尽情生活,你此番出行,不就是想要离开我那外甥么?我给你提供环境,你给我提供物资,是不是很好啊?” “你一个普通人,却也需要傀人。”莫祈君根据他的数言,推论出真相,“你不顾一切也要在这件事上掺和一脚,你与皇帝也有仇?那些被杀的人里,也有你在意的人?” 从朗眯起双眼,眸色锐利起来,浑身散发着危险气息:“尹小姐,你搞清楚些,现在是我在问你,并不是给你时间揣度我的往事。” 第88章 他的反应让莫祈君确定了猜想。 “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拿你没办法了?”他冷哼一声,“我本来想着,你是我外甥看上的女人,对你温柔些,可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看上的女人? 错了,是看上血的女人。 莫祈君没来得及讽刺完,就听从朗下令:“把她的衣服脱了。” 她登时一惊,剧烈挣扎起来,然而在力量面前无异于螳臂当车,她喊道:“我是傀人!你想做什么?!” “尹小姐放心。”从朗神情未变,好整以暇往后靠去,“我对你的身体没有兴趣,但我知道,秘密一定藏在你的身体上。” 随着外衣脱下,寒气席卷,莫祈君露出了裹满绷带的双臂,以及,一圈可怖裂痕的脖子。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从朗的眼中燃烧起疯狂,痴痴地感叹着,“既然身体承受不住五行,那就换一具能够承受五行的东西,我这外甥竟然想出这样的办法!” 他来到莫祈君面前,不理会她无谓的反抗,伸手触碰那道缝合的痕迹:“不敢想象那些活傀人在有如此完整五行的滋养下会变得如何强大” 绷带落地,完整双臂上的一道道刀疤快要完全看不见,从朗满意地笑了。 “尹小姐,你别担心,我不会要你的性命,我只需要足够多的血液,就够了。” 第74章 吾心安处“好啊,我们成亲吧。”…… 方铎近来的眼皮跳个不停。 距离祝昌案已过去两个多月,在他尽心尽力的打理下,方诒世的警惕心也逐渐减少,直到完全相信秘术师余孽已被剿清。 他迫不及待想要与莫祈君他们再相见,此前相隔两地,金阳城内盯得紧,双方几乎不能通过书信交流,他与他们陷入了对彼此一无所知的境地,只能靠两人能相互照应来自我安慰。 然而到了约定的时日,前来的只有林疏昀一人。 方铎的心里闪过不好的念想,却还是抱着希望问:“小七呢?又调皮跑到哪里玩去了?” 可林疏昀随即变了的神情,与说出的话语,让他知道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她不是……早就来找你了?” “来找我?什么意思?”方译的眉头愈发紧锁,脸色差得不像话,“你让小七一个人来找我?你让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独身上路?” 关心则乱,他意识到自己情绪不太稳定,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样的关键时候,小七不会任性到非要一意孤行,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方铎维持住理性,林疏昀却无法冷静了。 他的脑子乱得厉害。 方择的样子,一看便是未曾见到她,可她不在这里,又会去哪里? 那日他回清晏居后,宅院内空无一人,四周安静得可怕,他没有发现莫祈君的身影,就连 一封离别信都没找到。 通过环境判定,房间干净整洁,院中也不存在他人的脚印,其余一些关门锁门的细节也的的确确是莫祈君亲力亲为,他便清楚了,莫祈君并不是被人强迫带走的,而是在收拾完行李后自行离开。 他想自己是伤了她的心,她不想看见他去找方铎也情有可原,失落之余又松了口气,在当下面对她,确实不太好受,等过段时间她消气了,再和她好好谈谈吧。 他想得理所当然,她那么机灵,只要不是从开始就目的性向着她去的危机,她都能够明哲保身,他却忽视了,他本身为她带去的危机。 她跑到什么地方了? 盯上她的除了狱中的祝昌还有何人? 简单的推理复现后,唯一的答案即刻浮出水面。 只有他了。 知晓秘术师秘密,又怀揣着仇恨,需要强大的傀人来铸就大业的唯一人选。 “是我想当然的疏忽造成的。”林疏昀看似平静,然而他这种本质自视甚高的人为了他人自我责怪本就是种不冷静,“阿祈很大可能是被从朗带走了。 “从朗?那个拍卖场场主?他和小七有什么恩怨?方铎的面容更沉重,“你又是怎么知道此事出自他手?” 林疏昀很清楚,他可以感知到至极之物存在,却没有能力光靠一个人在最短时间内将莫祈君找回,他需要方铎的力量。 “因为也许我在无形中充当了这个推手。”林疏昀不再隐瞒,“我是秘术师。” 方释却没有过于震惊,只是有些失神:“我其实早有怀疑,你为何会那么熟悉秘术,熟悉秘术师,一切种种,都显而易见,只是小七不说,你不说,我也就装作不知道罢了。你现在又来告诉我,一定不只是坦白这件事本身,你想说什么?” “她早就不是人了。” 方铎下意识反驳道:“你在胡说什么?不是人,如何能够与常人一般行动思考,不是人如何看上去和常人无二?你说谎也要有个……” 他说着,脑中却想到了一个极其可能存在的真相,猛然抬眼。 “看你的表情,多半已经想到了。”林疏昀道,“在阿祈临死之际,我将她做成了傀人。” 他没有必要欺骗自己。 方铎不得不消化这个荒的真相,心脏同时被“临死”二字戳得生疼。 “难怪小七如此信任你,你救了小七的命,让我们得以重逢,我也该好好谢谢你。” 这声谢落在林硫耳里,充满了讽刺,讽刺着他可耻的虚伪,也让他感到无比厌恶,他厌恶这两个人如出一辙的良善,更厌恶自己与他们之间存在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从来不是什么做慈善的好人,我救她也只是因为需要她。”他尤为擅长控制语气,“而从朗和我的需求一致,我们都需要她的血液。”也尤为擅长告知想“透露”的真相,“我们都需要唤醒自己真正在意的人。” 人要找回来,复仇一事也绝不能被任何因素阻拦,方铎是皇帝的人,若让他知道内情,计划必然要终止。 林疏昀也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到位几分,总归他掩饰真相的目的达到了。 素来与人为善,鲜少计较的方铎当真的动怒了,直拳迅雷不及掩耳,凌厉发狠,直冲他的面门,打得他倒退半步,嘴角冒血。 盛怒的眼底还藏着很多别的情绪,其中某些林硫昀看得清楚,他在为莫祈君的信赖与付诸真心不值,也在为他自己的稀薄的防人之心与识人不清而懊恼。 拇指擦去血渍,嘴角皮肉微微发肿,碰到就是火辣辣的疼,足以见得方铎那一下如何用劲。 他最后只留下一句话:“如果小七有半点差池,我绝不会放过你。” 身为世子,方铎有不少专属于自己的眼线。 这些眼线以金阳城为中心,如烟花四散开,从内里到周边织网般捕获目标信息。 前期毫无进展,都要怀疑人被转移到某个偏远地方或者发生了什么更糟糕的事。 好在有那个哨子——当初莫祈君进入拍卖场,方铎担心意外给她接应的。 听到声音的黑鸦引了条路,几经周折,总算在德洋县一条偏僻到无人问津的小巷中寻到了莫祈君的身影这个时候,她已经因为失血过多陷入了昏迷。 莫祈君被秘密送到了一处隐秘小屋,此事除他与心腹外无任何人知晓。 看着床上面色惨白,身形削瘦的人,方铎心疼不已,由于她身体特殊,方铎不敢寻医师,只能根据描述给医师的情兄进行取药。 她的遍体鳞伤,无异于刀子一下下割在他身上,怕牵扯到她的伤口,方铎煎药,包扎,每一个动作都是小心翼翼。 她一连昏迷了几日,面色是有了好转,可始终不见醒,方铎得了空就会来照料她,心里着急担心,却知道急也没有办法。 这次换药后,盖上被子之际,她的眼捷跳动起来。 方铎顿住动作,怀疑自己看错,轻声唤道:“小七?” 而那眼睫颤动得愈发快,好半晌,打开了一条眼缝。 “初……六?” 莫祈君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还是我又在做梦了?” 方铎只觉一颗心脏要跳出来,迫不及待在她身旁坐下,切切道:“是我,小七。你终于醒了。” “我身上好疼。”莫祈君在他的搀扶下挣扎着爬起,太久没有感受疼痛,这一遭简直是锥心的疼,发白的唇开口道,“有没有止疼的药?” 方铎不敢用力,只是虚扶让莫祈君靠在怀里:“方才给你涂抹的药有止疼的功效,你再忍忍,等下就会好点了。” 他让人到了热水,亲自喂给莫祈君,她动作缓慢,喉咙总算没有那么难受,身体也好转了些,有力气去问问题了:“你那边事情都解决完了吗?” “差不多都结束了,别担心。” “那就好。” 莫祈君噤了声,往常这种时刻,她应当有说不完的话要告诉方铎,可经此一役,她连表达欲都消减了,眼中无神,全身无力,只想静静待在那里,什么都不做。 第89章 方释方铎看着她的模样更是心疼,率先开口:“小七,你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嗯?”莫祈君不解,钝了的脑子还没转过来,便对视上他深切的眸,隐约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我……应该说什么吗?” 方铎叹了口气,手轻轻滑过她的面颊:“小七,他都和我坦白了。” 呼吸一带,不需要指名道姓,可在知道描述的是谁之时,她依|旧无法名言的难过。 “坦白,什……么?” “你如今的一切。” “包括,你是如何变成傀人,又是为何要待在他的身边。” 真相败露,莫析君总算不再发呆,取而代之的是手脚发冷,唯恐他说出无法接受就此别过一类的话语。 但他开口却是:“小七,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曾经受了那么多的苦楚?” 做好准备的莫祈君愣住了:“一个随时可能因为血液而发狂的,不人不鬼的我,你不怕吗?” “我怎么可能会怕你。” 方择的回答毫不犹豫,指尖也触向了她的脖颈,轻轻抚过,“我只恨自己当初没能护住你,后来没能早些找到你,让你平白地承受了这么多。你是人也好,是鬼也罢,只要你愿意,我再也不会放开你的手。” 这般真挚的言语让肩膀松懈下来,心里如释重负,然而伴生的直悦却很复杂。 它似是夹杂着对同一件事的迷芒与愧疚——自己当下究竟是害怕与初六分离,还是仅仅害怕分离这件事本身?到底是庆幸他会陪在身边,还是庆幸有人陪在身边? 这样可耻的念头,让莫祈君不愿多思索,拉住救命稻草般拉住他手,扯出一个笑:“最痛苦最黑暗的时光已经过去了,我不是熬过来了吗?何况,你还帮我抓住了罪魁祸首,给了他应有的惩罚,这怎么能叫没护住我呢?” “小七你总是这般坚强。”算着止疼的药膏起了作用,他顺势将她的手包 裹在掌心,把人抱得更紧实些,“可我觉得我做的还远远不够。” 曾经他的温暖就是她的心安处,如今自然没有改变。 莫祈君在心里这么想着,从他怀里稍稍退开些,故意道:“这都不够,难道你还想照顾我的衣食住行,生活起居啊?” “这有什么不妥呢?”方铎的反问让她一时语塞,隐隐对他要说的话有了预料。 然而这点零星猜测则远不及直言带来的冲击力大。 “小七,和我成亲吧。” 他的字音稳扎稳打落下,不算铿锵有力,却得莫祈君脑袋嗡作响,儿时最想听到的话此刻真的传入耳中,她的反应倒显得不对劲了。 比起惊喜,更多的是惊,比起喜悦,更多的是迷惘。 方铎情真意切,眼里一派深情:“我想时时刻刻守护在你身边,与你再不分开。” “林疏昀那边你尽管放心,我已经让他不要再出现在你的面前,至于你需要的他的血液,我也会定期花高价向他购买。” “你不必担心身份,也不必担心日后入府会受委屈,爹娘人都很好,听闻我有心上人,都很原意为我筹备婚事。” 目光灼灼看入眼底,莫祈君在自我剖析后,得到了她该有的念头。 比如这个当下她应该感到高兴,她是如何幸运,才有幸得到初六毫无芥蒂的爱,而不是去将无谓的情感放在虚无缥缈的人身上。 那些与林疏昀的爱恨情仇就当是一场历劫,他们两个人从一开始就注定不是一路人,所谓的恩情已经还清,所谓的怨念也没有必要,反正以后也不会再见,她的良人就在眼前,她的归宿至始至婚未曾改变。 她不再迷芒,露出一个浅笑:“好啊,我们成亲吧。” 第75章 醉酒之吻“阿祈,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 身体初俞,方铎带着莫祈君回了趟王府。 马车行驶途中,岦王世子要娶亲,娶的还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姑娘一事已经传遍了金阳城。 等抵达目的地,莫祈君由名不见经传的小老百姓变成了他人口中一面千金的大人物,有些哭笑不得:“家事的传播都快赶上国事了。” 方铎安慰道:“金阳就是这般,正经的消息闭塞,世家子的新鲜事就能一传十十传百,你不喜欢,我已经让人去把流言的源头处理了。” 在岦王府上,莫祈君见到了方铎那位端方贤淑的母亲,她衣着淡雅,看不出有什么王妃的架子。 莫祈君还没来得及请安,就被柯静俞拉着手坐下了,乐得合不拢嘴:“你就是铎儿口中的小七吧,总听他把你夸得天花乱坠,我还想着这小子满口胡言,今日一见,倒觉真是讨人喜欢得紧。” “王妃娘娘谬赞了,我也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 “怎么能这么说?铎儿都告诉我了,当初他流落乡野,因为有你的陪伴才始终不曾放弃活着,后来他离开,你只有一个人艰难过话,若不是心志坚定,坚强勇敢,如何靠自己的力量长得这般落落大方?” 莫祈君没法解释个中真实情兄,只能顺从附和,王妃十分善谈,从天高海阔到茶余饭后,从山河人间到细枝末节,两方的见解出奇的一致,把两人之间的关系拉近不少。 定亲之后,方示找了人算了个天时地利的成婚好日子,那些虚的口头言谈一下就落实了。 也许是每天都在忙碌不同的事物,随后的日子过的飞快,到了成婚的前几个晚上,莫祈君才稍微歇下来,放空的时候才意识到,她已经近一个月没见过林疏昀了。 他想做的事情,她管不了,他施加的伤痛,她忘不了。 尽管她知道,此番到底是要与天子做抗衡,必少不了大动千戈,最后只会鱼死网破,她也没想过要劝他就此停手。 灭门之恨,血海深仇,不是一笔能带过的,即便弑君带来的后续影响是关乎整个大寰,他的心结不解开,谁也阻姐止不了。 但莫祈君已经没有精力去管若他们还是曾经的关系,她会不会帮忙化解他的执念,只晓得,他们如今也算另一重意义的分道扬镳了。 是夜,方铎再度带她去吃嘉仙楼的东西,祝昌被捕,如今去何处都是放松的,吃什么都是津津有味的,莫祈君吃得心满意足,坐不下去马车,便想着在街上散散步,顺便逛逛街市,不巧方铎中途有事,先行回府去了,留下侍从看护莫祈君。 方择一走,莫祈君脸上的笑挂不住了。 自从那件事发生以来,她时常会陷入无法避免的情绪缺失中,这不单单是林疏昀的欺骗所造的,还有从朗毫不留情地在她身上一下一下地出刀,身体上的痛苦和心理上的难言合二为一,再联系起从前想忘忘不了的记忆,忧若间好像她还在缸中,等着不同的人从她身上剜下块块血肉。 这些感觉在睡梦中是可以被消除的,可自从醒来之后,莫祈君总觉得自己身上的生命力开拍有了变稀薄的迹象。 她不清楚这究竟是一种心理上的错觉,还是真实的身体感受,至少表面看起来没有什么问题,她又觉得也许是因为强烈痛感所带来的后遗症,加上能解决的人也不在,故而并没有将这件事和仍何人表明,而是私下瞒了起来。 她原以为这种“后遗症”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消散,然而不过是吃了饭多走了几步,便比之以往更加累。 害怕方择知道后先担心再大张旗鼓,她欲和侍卫约定好过一会儿在桥头汇合。 “可是莫姑娘,殿下交代过必须寸步不离” “别可是了,我就打算一个人单独走走逛逛,你这个尾巴在根后面,做什么都感觉被人监视,无法尽兴。” 莫祈君抱起手臂撤撇嘴,视线有意错开他,做出了十足的不快意味。 侍从忙道:“莫姑娘的心情属下明白,只是殿下当真在乎莫姑娘,生怕你在他无法看见的地方出什么意外啊。” 有了理由,她扯出一个笑道:“你放心,我不是还有哨子吗,就这么点距离,吹两下都能看到你们了。” 见她非要如此,侍卫也不好对立,只能道:“莫姑娘,若约定时间到了你还未到,那我就只能封锁整条街去寻你了。” 莫祈君连连应允,起步就走。 等到拐过几个角,确定他看不见自己了,她才靠着一处无人问津的墙边大口大口喘气起来。 天气并不炎热,可胸口闷得雅受,她握起拳狠狠地往心口处砸去,砸得皮肉上的痛感大于内里的折腾后才堪堪收了手。 额角惨出冷汗,她尚未动作,已有另一只手擦去了汗珠,她心底一惊,霎然抬眼,一句初六还没叫出口,就生生停顿在了喉头。 眼前的是另一个人。 一个她恨不得不见,又说不出再见的可恨之人。 他瘦了些。 这是看到那张脸的第一反应。 他喝了多少? 这是闻到浓重酒味自的第二反应。 第90章 不过这都和她没关系了。 莫祈君不想知道他一个基本不碰酒的为何会酗酒在此,更不准备与他多说半个字,扭头要走,却被他禁锢在了双臂之间。 她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仰视他,张口就是讽刺:“你还想怎么样?血液不够多用了?” 林疏昀的那双眼睛里不太清明,大抵听没听进去她说的话,而是问:“听说你要嫁给方铎了?” 莫祈君觉得这话属实好笑,当初他们的窗户纸就差一步戳破时,他选择了退缩去伤害她,如今知道她要嫁人,反倒跑出来找存在感。 她静静地反问:“与你何干?” 从前镇定与迫切的两方颠倒,林疏昀没了往常说话的井井有条,狠声道:“回答我!” 三个自以为是的字眼反胃到令人作呕,莫祈君冷眼以待,索性放声开口:“我是要嫁给初六,过几天就成婚了,怎么,想来世子府喝喜酒?” 林疏昀在她肩膀上的手得更紧:“我不允许。” 这样离谱的 话,莫祈君明了了。 若不是醉得分不清虚实,根本不可能从林疏昀口中听见。 但喝醉了就能胡言乱语,喝醉了就能为所欲为么? 她哂笑起来,字字尖锐:“你是我的谁啊,我的婚事需要你允许?” 划清界限还不够,她把双掌抵在两人之间,试图推开他,不想与一个醉鬼再去理论什么。 可她的反抗在想要控制住她的林疏昀面前,却成了某种催化剂。 “阿祈,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 他的眸变得深不可测,那些曾经死死压制在心底下的东西难以抑制地进发,凝结成暗流涌动的四个字:“你属于我。” 危险的目光让莫祈君心中警铃大作,她反应已经达到最快,几乎使用了全身的力气试图逃走,却被他轻而易举限制住了行动。 欺身而上同时,他伸手搂住她纤细的腰,让两人的身躯紧密贴合在一起,弯曲的膝盖抵在她的**,凉夜中,他们的温度透过衣料相互传递,莫祈君头一回切切实实感受到了属于他的触碰与炙热,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磨。 在无谓的抗拒中,下颌被抬起,她瞳孔骤然紧缩。 他就这么吻了过来。 双唇上率先铍温热的气息覆盖,随后是湿润柔软的触感,她脑中空白,一时不及闭口,被他的舌尖撬开牙关闯入。他的动作与他平日里没有半点相似,既不冷静,也不疏离,更算不上温柔,再加上烈酒的作用,让这个吻变成了极具侵略意味的掠夺。 他的舌尖勾勒过她的虎牙,又周而复始地摩挲她的舌头,让她的口中也有了一点酒气的辛辣,他吻得发狠,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如同溺入水中,胸膛不住地剧烈起伏。 银丝于唇舌中粘腻地缠绕,他的皮肤的温度愈发升高,一面吻她,指尖一面在她的脸颊上来回打转,又滑到了她的耳后轻轻揉捏,覆盖在腰间的那只手也掐得很紧,掌心的纹路似乎都能印在她腰肢最柔软的位置。 她不曾闭上眼,怔怔看着那双咫尺的深棕眸中里竟然装满了不得其道的予取予求,从头到脚的每一处毛孔都在发疯一般地叫嚣,如果有声音,应当是尖利而又疯狂的。 她看着,看着,身上一点力气也不剩了,若不是被他拨着腰,此刻直接瘫软在地上才是真实情况。 可她宁愿就这么躺在水冷的地面上,盖着月光,一个人冻死在角落,也不想被他如此对待。 总是别透如宝石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雾气,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了下去。 何其荒唐,何其荒谬。 这样的事情,这样的纠缠,根本不该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情形下发生。 这算什么呢? 醉酒之后的男人寻一个人尽可夫的妓女一夜风流的前戏?不需要感情基础,不需要灵魂碰撞,甚至不需要说一句交心的话语,只要是个女人,只要有所需求,就能够多如同交尾的飞蛾般合二为一。 没有解释,没有道歉,只剩原始的欲望。 她想要的根本就不是这样。 哭泣这种事情,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当她的泪水源源不断地滑下,林疏昀终于发现,停止了索取的动作。 看着她无声地落泪,他眼中有些茫然:“阿祈,你怎么哭了?” 他的表情比利箭更伤人,让她跌入谷地,只怕这个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等到明天一觉睡醒,酒也醒了,在他眼里便又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说不出话,就只是默默流着泪,他手足无措地擦去她的泪水,将她揽入怀中:“你别哭好不好?” 她没有动作,好像一根没有生命的木头,麻木地杵在那里。 清醒的时候,他从未与她说过这样的话,也许清醒之后的他们,再也无法靠近了。 他的手一下下抚摸着她的后脑和背脊,又道:“我给你唱歌好不好?” 说着,他真的开始哼起那首再熟悉不过的歌谣,恍惚间,两人又回到了初见的那一夜,凄风苦雨,长夜漫漫,她躺在那,害怕疼痛,他也是这般哄她。 双手无力垂在身侧,她的泪水浸湿了他的胸襟,她戚戚地想,这世间就不该存在酒这种东西。 它能支配一个人的灵魂,比毒药还要可怕。 第76章 复仇与她他不愿意失去她。 大清早的,莫祈君还没清醒,就被架到了铜镜前,由着好几个人梳妆打扮起来。 “阿祈姑娘长得真是水润,配上这红妆,当真如画中人儿呢!”说话的是柯静俞事先安排好的婢女千枝,岦王妃生怕莫祈君受委屈,特地为她安排了一堆“娘家人”。 千枝为莫祈君依次插上簪子和步摇,透过铜镜看了看她,碧色眼睛上画了细眉,小巧鼻子下抿了口唇,总是清丽的面容变得明媚照人。 “要数阿祈姑娘天生丽质,这妆我可化过不少次,从未有过此等柳夭桃艳。”为她上妆的嬷嬷笑得情真意切,莫祈君何曾正面应对过这般夸赞,只能陪笑着摆摆手。 等换好一身衣装,日头已经升起,莫祈君却困了起来。 反正没事做,她想趁着等待的时间闭上眼小憩一会儿,正准备合眼呢,迎亲的队伍已经敲锣打鼓地来了。 “快盖上盖头!” 老嬷嬷耳朵倒是灵光,贴着门口一动,嘴里一声喊,千枝就手快地往那本就有不少重量的头上批好了了红盖头。 屋门大敞,两人一左一右扶着莫祈君走了出来,为首的马匹上正是方铎,他也换上了新郎装,本就生得气宇轩昂,穿了红色更显得英气逼人。 他耐心等莫祈君踏上马车后坐稳了,才拉动缰绳返程。 要是常人婚嫁,定少不了拦驾闹婚的,可这岦王世子的婚嫁,谁敢胡闹?一路上的祝福从四面八方落进莫祈君的耳中,加上马车摇晃,根本没法睡,恍惚间,已经到达了目的地。 这一次拉开车帘,牵她手下马车的,是方铎。 他用大拇指轻轻摩挲她的手背,示意她不必紧张,他领着她跨过火盆,越过门槛,然后一步步走进内院。 这个曾在梦中上演过数次的场景真的发生之时,她居然没有任何的实感,似乎整个脑袋还是发懵的。 正堂上,柯静俞和方示面露笑容两边对坐,莫祈君是个孤儿,岦王妃就当她的娘家人,如此地位,坐于两侧的宾客更不会多问,看不到一点盖头下的面容,“郎才女貌”“百年好合”也是张口就来,一句接着一句快成了飞花令,整间屋子好不热闹。 待吉时一到,两人随着指引先拜天地,后拜父母,最后夫妻对拜。 媒人口中那一声嘹亮的“礼成”将莫祈君送入了新房,而方铎则是被人拦在了外面,只道是“不醉不休”。 坐在屋里头,莫祈君嫌脑袋重,揭了盖头,靠着床头歇息,回想方才的拜堂,比想象中快得多。 所以如今,她真成了初六的明媒正娶的妻子了? 她伸手摸了摸脸庞。 不烫。 有抬手放在心口处。 也没动静。 她说不出眼下到底是什么心情。 从她答应初六的求亲,到见父母,请媒人,再到成亲,其间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一晃而过,她想着是醒来后常常忘事,才会有这样的症状。 房门被轻叩了两下,打开了小小一条缝,随后钻进来一个熟悉的身形。 是千枝菜进来了。 她恭敬地来到莫祈君身边,自如地改了口:“世子妃娘娘,奴婢给您送吃的来 了。” 盒子打开,里面装满了热腾腾的饭菜,菜色丰富,莫祈君选择先满足口福。 事实证明不管是不是人,吃饱饭就会犯困,千枝收拾好离开后,莫祈君想着靠着床檐打个盹,不曾想一睁眼就是暮色沉沉,自己也不知何时从靠着变成了后仰倒在床上。 她手肘支撑费力起身,扶着沉重的脑袋坐好,走到窗边听了听外头的动静,和白日里没什么两样,一般的嘈杂。 第91章 原来这就是成亲吗? 她百无聊赖地坐回床沿,盖上盖头,胡思乱想了一会儿,门突然就打开了。 一般在这种时候她应该是什么反应?紧张?期待?羞涩?她好像都没有,甚至有一种掀起盖头和来人话家常的冲动。 直到盖头真的揭开,眼前的一片红变成了熟悉的面容,还有温柔唤她“小七”的声音,她兀有些害怕起来。 方铎被灌了很多酒,不上脸,但是靠近就能闻到酒气,他牵起她的手在桌旁坐下,笑道:“小七,你今夜格外好看。” 莫祈君觉得他身上尤为滚烫,关切地问:“初六,你喝醉了吗?” “是有点。”他以掌心揉了揉面中,唇畔绽开笑意,“不过,我们还有最后一杯酒要饮。” 莫祈君心里有了答案,眼前人也倒下了透色的酒水,递给她,道:“小七,这一天我等了很久,喝下这杯合卺酒,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 他满眼都是地,她却觉得这酒过于苦辣,心头的不安也愈发强烈,她给自己的理由是,第一回成亲,第一回洞房花烛,有些发怵是正常的,过会儿就好了。 红烛摇晃,微弱的光芒把两人都照得朦胧,他笼罩在她的上方,褪去她的衣物,只留下最里层的裲裆,她的那些恐惧依然没有消散,反而愈演愈烈。 他轻轻拔开她的发丝,拇指摩挲她的唇,那眼中满是珍视,他的脸越来越近,最后,他的唇在了她的唇上。 这是一个比水月镜花还要温柔的吻,和林疏昀的吻截然不同,方铎的吻里没有什么强烈的占有,有的只是与他一般轻柔的抚慰。 莫祈君觉得自己不应该像个死人一样一动不动,这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她是他的妻子。 她开始试着回应他,他很快察觉到了,得了鼓舞地顺着她的脖颈往下吻,她却想起了去年被押送往坪枣寨的马车上,林疏昀同样这般吻过她。 她放在床榻上的双手不白觉抓紧被褥,告诉白己不应该在这种时候想到一个已经没有任何干系的男人。 脑中的思绪清空了,身体的触感就更加明显,她感觉自己的温度快要超过方铎,就在这时,他的吻在她的心口处停住了。 她迟疑道:“初六?” 灯烛将才在此刻燃尽,他在她的身边躺下,将她揽入怀中。 她靠着他,他的胸腔轻轻震动:“别怕,你没准备好以前,我不会做什么。” 莫祈君松了一口气,旋即又有些内疚,她想着多适应适应,不久就能接受。 可事实证明,意外永远不期至。 身体的情况急转直下,莫祈君于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午后晕倒,尽管率先发现的柯静俞很快派了人,可她的状态 就是无人可医,方铎不得不让暗卫将能解决的人带来。 林疏昀睁开眼,先看见了坐在桌旁的方铎,随后看见了直挺挺躺在床上的莫祈君。 他皱了眉,很快发现不对:“她怎么了?” 方铎的眼中没了友好,冷声道:“我要是知道,就轮不到你进府了。” 林疏昀从地上起身,来到莫祈君身边,仅仅是伸出手触碰她的躯干中心,脸色就变得十分难看。 “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身体里的五行之物出了大问题。” 方铎凌目盯着他:“除了被你和从朗取血,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说明一开始其中一样东西就有问题” 看着面无血色的人,林疏昀的手也有些抖。 他太清楚五行至极之物出问题会是怎样的下场,最坏的情况是再也睁不开眼。 其实醉酒那一夜的事他都记得。 他一直在暗中观察她,自然也知晓了她要出嫁一事,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后不后悔,但他的确是不想面对现实,所以选择碰酒。 一想起她的受伤,她的哭泣,他就会心疼,可他已经没有资格去问问她怎么样,只能偷偷躲在角落里偷窥着一切。 他原以为她的出嫁对他而言已经是最遭的结果,可眼下却给了他重重一击。 对于她的昏迷不醒,他没有办法,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他搜肠刮肚绞尽脑汁想要寻得一个答案,最后他告诉方译:“或许只有姜修玲才有办法。” “你开什么玩笑?”方译控制不住情绪了,扯着他的衣领质问,“姜修玲早就死透了,你提她有什么意义?因为你的目的达到了,就可以把小七弃之如敝屣?” 一声声刺耳的话语竟让林疏昀的脸上少有地颓唐,他沉默良久,告诉方泽:“给我两天时间。” 两天能做些什么? 两天什么也做不了。 他只能扪心自问一个问题。 莫祈君在他的心中究竟占着怎样的分量? 他曾经觉得没有什么比复仇更重要,所以到了要对莫祈君动手的时候,才没有停止,但这是建立在他知道她不会有危险的基础上。 然而听说莫祈君失踪后,他比自己想象中更恐惧。 恐惧她遇到危机,恐惧她就此不见,恐惧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看不到她的笑脸。 他与方铎兵分两路,掘地三尺寻找,在知道地再度被取血,伤痕累累之后,他已经开始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他试图拼命用复仇把心里的痛苦压下,可还是没能在从朗面前忍住。 “为什么要动她?” 他站在从朗的面前厉声问出口,尽管他很清楚从朗此番举动并没有违背他们的联盟约定,反倒是他起了妄念。 从朗看上去十分自若,颇有长辈风范地拍着林疏昀的肩膀:“阿翊,你爱上一个人没有错,可你不能因为她对我处处隐瞒,对我们要成的大事而畏手畏脚,这样充满变数的东西就应该除之而后快,我留了她一命,不还是怕你伤心吗?” 他的心思终于被人明白白地点出来,反倒觉得背上一轻了。 “你的那支队伍已经足够健全,为何还要那般肆无忌惮取她的血?” “你心疼了?”从朗低低地笑起来,眼中是看破一切的了然,“阿翊,你自己取人家血的时候可不是这番说说辞吧?不然何至于让人家怕得连夜出逃?这叫什么,宽于待己,严于律人?” 林疏昀哑口无言,从朗接着说:“你与尹小姐不是一路人,注定不会善终,还不如等我们弑君之后夺得王位,届时你想要什么样的姑娘没有?” 狠心的话常说,理想的未来亦该期待,可是当发现她真真正正要离开之际,林疏昀久违地感受到控制不住理性的念头。 若复仇和她之间只能选一个,他原来以为的答案只是假设。 他不愿意失去她。 无论如何。 “你要面圣?”方铎被他的言论惊到,“你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吗?” 林疏昀的面色如常,看不出半点不理智:“如今能救阿祈的只有方诒世。” “胡说什么,皇上最恨秘术,怎么可能有办法救人?” “方诒世的作用不是救人。” 林疏昀十分冷静地说:“而是号召。” 第77章 情为何物“十二年”…… 震耳发聩的号角声四面皆是,从朗领着傀人大军撕破天际,塌裂疆土,虎视眈眈,浩浩荡荡围在了城墙之外。 这一大群的兵力来源于从朗的手段,朝中那些失踪后又突然回归的人早就不是人了,而是受到莫祈君血液滋养的傀人,他们取得兵符,拥兵自重不是难事,再利用化傀的手段,一只无可抵挡的傀人军团就这么成形了。 城中百姓怎么也想不明白,一夜之间,战事便起,攻城的大军持着刀枪如狂风巨浪一波一波地涌上,冲刷得围墙大震,碎石滚滚。 为首之人只传达的一句话—— 交出大寰的狗皇帝,饶你们百姓不死。 暮云被染成铁锈色,这一夜电闪雷鸣,护城河中的水滚滚浪涛,与从天而降的骤雨相交,竟翻涌成了状似浓雾的白气,混杂着血气,足以将这城门震得天翻地覆。 “喀啦——喀拉——” 不知疲惫,刀枪不入的傀人猛烈进攻,他们的眼睛里只有麻木,关节转动时发出声响,喉管里整齐地嘶吼起来。 大殿中的方诒世不得不让亲卫兵的防线一退再退,陷入十分被动局面。 他神思凝重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林疏昀,即便将此人引荐而来的是方铎,他仍旧产生了怀疑:“你当真有办法解决眼下的危机?” 这声音林疏昀听了便觉得恶心,但他还是恭敬开口道:“皇上应当知道,这一群傀人,是由秘术师制成的,故,只有秘术师能够解 决危机。” 听到熟悉的字眼,方诒世果然拧起眉,他如何聪明,眨眼就猜到了真相,却冷笑道:“秘术师早就被除尽了,你难道想说,那些个苟延残喘的漏网之鱼会站在朕这一边,帮朕解决难关?” 林疏昀对着这个恨了十几年的仇人重重磕了个头,字句铿锵说着自己都反胃的言辞:“回皇上,草民乃侥幸活下的秘术师,幸得皇上开恩得活一条贱命,此番愿为皇上效犬马之劳,定将击退来犯,只求皇上自此能够赦免秘术师,草民以性命担保,绝不会让前朝一般祸乱再起。” 第92章 不论方诒世真心还是假意应允,结果到底是允许林疏昀站在了城墙之上。 下方大军之中的从朗见了他,怒喝道:“你什么意思?被狗皇帝的荣华富贵吸引忘记仇恨了?” “这些日子我已想明白了。” 日照之下,林疏昀一身白衣,无星点杂尘,他面容平静,声音泠泠:“没有什么比太平盛世更重要,而为死去之人报仇更应该的是为他们正名,争取一个后世能够好活的机会。” “我看你是被洗了脑!”从朗差点从马匹上跳起来骂道,“你这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在痴心妄想做白日梦!我看你是早就和狗皇帝勾结!你对得起你的父母吗?!” 他一句话连着一句,一句比一句戳人心肺。 林疏昀并不理会这些,他以血为引,取出曾经属于姜修玲的铃铛,骨节分明的手在铃铛上画满极其繁杂的符咒,染血的铃铛在阳光之下散射出妖冶的光芒,而最后一抹血,他点在了自己的眉心。 那一点如朱砂痣的血点令他整个人褪去了清冷,变了气质,铃铛在他的手中按照既定的路线摇晃。 天地日月,阴阳为界,流连之势,空亡湮灭,铃音辗转,赤口破罡,眨眼之间,从他的身后涌出一大批傀人,以虫蛇攀爬之姿涌下城墙,涌入下方的活傀人之中。 这一批傀人的数目相比活傀人根本就是杯水车薪,从朗在怔愣后也冷哼起来:“螳臂当车!” 但他很快发现了不对,这群傀人并不是要与他的活傀人硬碰硬,他们身上都带着一个并未旋紧的酒袋,只要轻轻一撞,里头的东西便能洒出来,而当从朗意识到这酒袋子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之刻,为时已晚。 由于所有的对抗都蛄蛹在一团,鲜红的血液不分敌我地落在每一个傀人与或傀人身上,林疏昀双眸泛红,面色惨白,却依旧屹立在最高处,手中铃铛的轨迹一变,摇晃起了与先前截然不同的轨迹。 他的口中同时哼唱起了那首安魂调。 须臾之后,下方所有所有的非人立定在了原处,面上的凶狠也化作了呆滞,从朗怒不可遏地大喊着:“你们这群废物!给我上啊!”可他手中的至水之物已经操控不了这群被秘术师之血加入了其他什么能压制住傀人的东西。 安魂调的最后一一声收归嗓眼,林疏昀握着铃铛的手无劲地垂下,他在艳阳之下摇晃了两下,眼中所见最后一幕是城门大开后,大寰的将士们持着长刀长枪冲出城,一个连着一个击杀所有非人。 他想,若是一开始就会知道,他炼出的傀人到最后是为了保护仇人而湮灭,会不会他干脆没有逃出府邸,而是死在仇人的杀戮下更痛快呢? 但他已经没时间再往下想了。 城墙之上,林疏昀再无力气地往后倒了下去,发出一声掩盖于专属胜者战鼓声下的闷响。 无人可闻。 从朗被捕下狱,不日处以死刑,而那些变成活傀人的朝臣也再无恢复可能,除了死亡这条路,没有别的办法。 大寰陷入了萧条之际,方铎便成了当下方诒世最为重视的臣子。 他疲惫的脸上在看到方铎后露出笑容:“阿铎啊,这次多亏了你,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方铎覆手道:“皇上谬赞,此番的功劳,还是得属于疏昀。” 听了这话,方诒世面色不快,丝毫没有当日答应下要求的祥和:“哼,他一个秘术师早就该死,朕网开一面留他全尸,已经是大恩大德。” 他这是要以绝后患的态度。 方铎眼皮一跳,跪地道:“皇上,这几日之事天下百姓已经知晓,更知晓为何会有此等祸患,若是依旧将秘术师除之而后快,难保未来不会有类似的事情频发。” “这么说来,好像是有些道理。”方诒世到底看重方铎,略一思量,道,“你觉得该如何?” “臣以为,倒不如将秘术师为自己所用,臣可以亲自管理,再加上有高等秘术师血脉的疏昀坐镇,其余人定然不会轻举妄动,说不定还会感恩戴德,为国做出贡献,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在秘术的使用上做好限制即可。” 大寰三十七年,寰宣帝大赦天下秘术师,大寰的秘术师终于不用苟且偷生,隐姓埋名。 在方铎相助下,林疏昀得以找到一位年迈的高人。 老者名为司徒业,了解之下才知晓,他竟然是姜修玲的师傅,当年在观念相悖后将姜修玲逐出师门,后为躲避祸乱,隐姓埋名躲了起来。 司徒业白发苍苍,一双眼睛却十分透亮,枯枝的手抚过已经昏迷数月之久的莫祈君—— 她虽闭着眼,却还是那样的楚楚动人,方铎日日都会让人将她收整妥帖,她静静躺在那里,好似一尊神女像。 可在秘术师眼里,却也看得明白,那抹支撑她的生命之源,就快燃尽了。 “想要救她,只有一个办法。” 伸出布满皱纹却强劲有力的手逐步探查后,司徒业对着林疏昀又说了四个字。 “以命换命。” 走出房门,告别司徒业后,林疏昀还有些恍惚,直到左肩上被重重一拍。 他抬头看去,方铎脸上有着喜悦:“司徒前辈说过几日就要与你一同对小七施展上古秘术,多亏了你,才能化解危机,小七才能有救。” 上古秘术。 林疏昀想起方才屋中司徒业说过的话。 “因你有着高等秘术师血脉,又曾与这个丫头血脉相融,才可施展此数,可你要想清楚,你的身体在先前的消耗过大下已经岌岌可危,若强行施术,运气好是昏迷数日,运气不好,这条命就没了。” “我愿意。”林疏昀看着老者,没有半点犹豫地垂眸作揖,“司徒前辈,麻烦您了。” 司徒业看着他,最终叹了口气:“此术不是随便能做的,还有些东西需要你去准备,而且” “在我能力范围内,你所能换给她的寿命,最多只有十二年。” 林疏昀对着方铎淡淡一笑:“一切本就是因我而起,自然是要由我终结。” 他抬步就走,害怕对方看出不对劲,方铎却叫住他:“疏昀。” “对不起。” 他只是诚恳道,“先前我因为小七昏迷而冲动,对你说了很多不好的话,分明你也有不得已的原因,回去后我仔细想了想,若那些事发生在我的身上,我未必能做到你这般冷静。” 林疏昀肩膀一松,没有回头,淡淡道:“都过去了,你也不必放在心上,等阿祈醒来之后好好待她吧。” “你可要想清楚。”司徒业覆掌在他的背脊上,“用整条命的风险,去换区区十二年,可值得?” “十二年” 林疏昀却不是在意他要承当失去性命的风险,而是喃喃道,“竟只能给她十二年的寿命” 他拉着她没有温度的手放在脸侧,一下又一下地摩挲着她的手,良久,才道:“前辈,我想清楚了,我要把命换给她。” 将她的手塞回被中,林疏昀站起身面向司徒业:“此事,还请司徒前辈不要让任何人知晓,对外只称,有上古秘法能救便可。” 看着他决绝的目光,老者叹了口气,苍老的声音能让人看见个中的曲折过往,仿佛历经千帆: “情字一物,果真是可悲而可叹,却又让人无法割舍。” 第78章 得偿所愿她还是食言了。…… 她这是在什么地方? 莫祈君睁开眼,发现一片赤红,头上沉重,她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房门打开的声音,随即是不急不徐的脚步声。 她回到了嫁给方铎的那一天?不对,先前发生的一切都是她的梦?她并没有吐血昏倒,濒临死亡? 正思量着,红盖头被掀开,可眼前人的脸,却让她怔愣在原地。 “阿祈。” 那个总是冷冰冰的人温柔地唤她。 “怎么是你?”她呆呆地问。 “阿祈,你怎么了?”他在她身边坐下,一脸关切,“这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啊,如何不是我?” 洞房花烛夜? 和她成婚的不是方铎,而是林疏昀? “我们方才才拜过天地,你如今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百年之后可是要写在我家族谱上的。” 他捏捏她的鼻子,语气亲昵,“阿祈,你不会这个时候来后悔吧?” 后悔? 莫祈君摇摇头,心想,她好像并不后悔,反倒有些开心。 不过,她总感觉自己忘记什么了。 是什么呢? 躺在床上,看着上方的他,她的心里并不害怕,而是喜悦而期待的。 她想起与林疏昀的初识,那是她被困顿在过去十二年的黑暗人生中唯一一抹光亮。 他们经历了太多,几度的生死磨难,都靠着相互扶持走了过来,被外界侵袭侵占了所有,导致美好的时光并不算多,而仅仅是这些回忆,便能让她发现自己的心意。 第93章 他的手抚上她面容,又顺着面容往下,她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她看见,他的另一只手抽出了匕首,刀刃因烛光反射出刺眼的锋芒,也带给了她痛感。 他一面抚摸着她,一面毫不留情地对她下刀,她却感觉不到疼痛。 她想起来了忘掉的事情,也想起自己嫁的人不是林疏昀。 在他最后一刀插入她的心口时,她忽然明白了许多事情。 她的一生都在得到爱又失去爱,于是她渴望爱,哪怕是一丁点,只不过她总是表现得充满力量,以至于都快把自己骗过去了。 曾经她爱上方铎,因为他是她的唯一,他们相依相伴,没有任何人可以介入,后来他们被迫分开,她失去了爱人的能力,浑浑噩噩活着,没想过有一天会遇到一个讨厌的家伙。 这个人闯进她的世界,让她的世界从此远离平静,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却也让她重新拥有了爱人的能力。 她看着从胸口涌出的血液,源源不断要将她淹没,她闭上眼,内心是从未有过的平和。 血水漫过口唇,漫过鼻腔,她想,她是个傀人,不需要呼吸,这似乎杀不死她。 这一刻,她听见了一个声音在呼唤她:“阿祈!” 莫祈君睁开双眸,先前的那张脸再度出现,不同的是,没有了红色的婚服,面色也更差一些。 看她醒来,他全身都放松下来,起身去给她倒了一碗水。 莫祈君平静地坐起身,没有问半句前因后果,只是接过水,润了喉咙,然后说:“多谢。” 盯着他接过碗的手,她问:“请问阁下是?” 林疏昀动作一僵,猝然看向她:“你说什么?” 莫祈君一脸困惑,似乎是不解他的问题,适逢此时方铎忙完事情推门而入,莫祈君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初六!” 方铎看见她醒来,一身的疲惫都不见了,赶忙来到她的身边:“小七,你醒了?” “我是不是昏迷了很久,让你担心了。” “醒了就好,你这一回,多亏了疏昀,他” “世子殿下,人既然醒了,我就先离开了。”林疏昀转身离去,莫祈君奇道,“疏昀?是刚刚那个人的名字吗?” 方铎一愣,看进莫祈君的眼底,失笑着摇摇头:“小七,在我面前,就不用演戏了。” 莫祈君抿唇不言,他接着说:“他为了救你,差点没命。”莫祈君猛然抬眼,这一幕深深扎入他的心,“你知道他去求了什么人?” “他去求了皇上,以一己之力对抗那一群活傀人,只为大赦秘术师,为了找到能够救你的人,找到之后有不管先前的身体消耗,马不停蹄为你施展秘术,这样,你还要假装不认识他吗?” 莫祈君咬着下唇,方铎摸摸她的头,接着说:“其实我之前就看出来,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只是我以为,陪伴总能抵过一切,更何况是实实在在伤了你的人,成婚那一夜,我明了你想的并不是我,但我依然想要试一试,我相信,总能改变。” “可当我看见他为了你四处奔寻,甚至叩求仇人,费尽一切帮助仇人,我知道这些不能瞒着你,对你和他都不公平,今天,小七你又装作不认识他,我才终于明白,也许,你的心意不会改变了。” 莫祈君眼中有泪流下,她哭着说:“对不起,初六,对不起。” 她还是食言了。 她不用多说任何的话语,方铎却能读懂她的心,他温柔地擦去她的泪:“傻小七,你一点错都没有。” 林疏昀最终决定不再出现在莫祈君的面前。 她既然已经忘了他,那就和方铎好好生活,哪怕只有十二年,也好过他一个外人横在中间。 他会继续寻找能够让她续命的办法。 他甚至想回到葆崇,奈何他如今必须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还有个“大祭司”的虚名,想走是走不了了,心里烦闷,方铎却说有些要事商量。 风光明媚,他驾马到了五里亭,等了许久,来人却不是方铎。 “嗯?怎么是你?”莫祈君也愣了,“不是初六约我在这里的吗?” 林疏昀看着她,想起那日离开房间听见的最后一句话:“疏昀,是刚刚那个人的名字吗?” 他隐藏下情绪,恭敬道:“世子妃娘娘,也许是世子殿下弄错了。你且在这边稍等,我去问问他。” 他转身就走,身后却响起一阵歌声。 他僵在原地。 那是安魂调。 他再熟悉不过的安魂调。 他霎然回头,明白过来一切,唤她名字:“阿祈。” 她停止了哼唱,平静地看着他。 他说:“对不起。” 她没有回应他的道歉,而是问:“你说的是真心话吗?” “把我当作世子妃。” 林疏昀不假思索:“不,不是的。我一点儿也不希望你是世子妃。”旋即他又落魄不已,“可我不愿意,有什么用呢?” 莫祈君丢给他一张纸,林疏昀看清上面的字,彻底愣住:“和离书?”他认真看了两遍,才不可置信地抬眼:“阿祈,你和他” 他面上旋即转变成喜色,一下子来到她跟前:“阿祈,那我们是不是可以” “打住。”莫祈君五掌抵在他面前,“我还没有原谅你呢,你之前那样对我,吊着我团团转,还没跟你算帐,你不好好追求我,我不会答应的。” 林疏昀一把揽住她:“都依你,我此生,不会再放开你的手。”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