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缘》 第1章 [gl百合] 《浮世缘作者:言之唔唔【完结】 文案 万法皆缘,她说缘为天定,人要安天命。而她问,缘不过是环境和人心,那怎么不能握在我们手里? 那年她们同坐一乘马车,一路嬉笑,不知缘起。 温柔美人大小姐受 x 聪明隐忍小庶女攻 架空历史,绝不be。 内容标签:年下 宅斗 古代幻想 日常 现实 he 主角:林潋,沈嫣;配角:林渊、青玉、小青、六皇子…… 一句话简介:温柔大小姐x隐忍小庶女 第一章 “潋潋潋潋,等等我!”小青抓着头上一边一个髻子,追在两个年轻姑娘身后跑,前面两人在罗裙里密密挪着小步,走得飞快。三人的装束远远看着都差不多,窄衫窄裙,及膝的腰间束带在晚夏的风中轻轻飞扬着。 “姐姐,是长姐叫我吗?什么事啊这么急?我们刚下课…”林潋脑后梳着个半垂的髻,洒下大片长发乱糟糟地披在肩后。小青终于追上了,边喘着气边摸出把梳子扯起林潋的头发来梳了两下,扯得林潋扶着自己脑袋哇哇叫,“行了行了,进宫都这德行,见长姐还梳什么梳。” 领头的大丫鬟拉着林潋的手快步流星地往花园走,边走边密密小声交代,“不是见大小姐,是先太傅…哦现在是太师了,反正他家的夫人和小姐回来了,现下我们夫人和小姐们都在花园那陪着呢。不是叫你去用饭啊,是大小姐知道你肯定想见,吩咐我就在侧门守着,等你一下课回来就带你过去。” 林潋脚步一顿,拉着大丫鬟愣愣地盯着她,“先太傅…沈家的?” 大丫鬟失笑,伸手弹弹林潋鼻子,“看你那傻样~” 这下倒成了林潋扯着大丫鬟往花园飞奔而去,“她…她们家怎么回来了?不是在寒道山养病的吗?” “养什么病,人家是在那守先太傅的孝。皇上最近又加了道恩旨,说是皇后娘娘提起故人,皇上也伤怀,追封太傅做了正一品太师,连带着沈夫人都升了一品诰命,等于保了她们家一辈子了,沈家自然该亲自回来谢恩。”大丫鬟压低声音,“而且,沈小姐那样的人才,偏十五岁上没了父亲,一守就守了三年,硬是拖到现在十八了。你说沈夫人怎么能不急?” 小青探头上前,“那沈小姐定好人家了吗?” 大丫鬟扭头一笑,“你这小丫头,怎么好意思问这种事,我哪知道。” 小青嘻嘻笑着拉了拉林潋袖子,“潋潋,要是沈小姐嫁到我们家,我们不就能天天见着了吗?” 林潋皱了皱眉,嫁给林意洋?那不糟蹋了人家?“林意洋才十六,一门心思都在怎么练才能打赢长姐上。再说了,他自己房里还有人呢,沈家小姐怎么看得上他。” 小青嘟嘟嘴,“可她们一回来就来我们府,我们说不定有戏呢?” 大丫鬟笑道,“你这人小鬼大的,沈家在盛京的府邸…久没收拾了,人家只是来借住一下的。想那么远~” 林潋惊喜道,“沈小姐住我们府呀?住到什么时候呀?” 大丫鬟嗤笑,“住到什么时候你也见不着。人家在夫人那边的院子,你过得去吗?难道人家贵客还会跟我们住丫鬟院子?” 林潋压着唇不敢说话,她的院子虽然都是丫鬟,但都是府里领头的大丫鬟!除了长姐林渊和小妹林汐两位嫡小姐,最气派的就是她们院子了。沈小姐当然不会住到她们那,但她们近着林渊的院子,沈小姐和长姐那么交好,也许人家没事会过来串串门呢。 大丫鬟领着她倆走到花园一侧,几人脚步一停,林潋立刻扭头,“小青,给我梳梳头,我发髻散了没?” 小青连忙扯着她头发一顿猛梳,“哎呀,没带桂花油。” 大丫鬟理了理林潋额前的碎林海,小手帕在她脸上揩了揩,笑道,“这素面朝天的,天天跟在六皇子身边也不收拾整齐一点。” 林潋急着走,“哎我是去伴读的,又不是选妃子,收拾啥。姐姐我进去了啊。” “急什么!”大丫鬟一手扯了她回来,密密交待道,“等一下没叫你不许说话,不许冒头,就在后面好好跟着。你敢给大小姐惹麻烦试试!青玉姐都不用出手,我第一个不放过你。”小青在后面缩了缩,大丫鬟扭头笑瞪她,“有你什么事,你不准去。” “啊?我得跟着潋潋啊!” “跟什么跟,你家小姐都是大小姐暗暗塞进去的,还带一堆人?怕夫人看不见是不是!” 林潋挥挥手,“没事小青,你回房吃饭,这里不知呆到什么时候呢。” 大丫鬟转身掐了串紫玉簪,抬手斜斜插在林潋的发髻一侧,笑了笑,“没簪子也好歹有些颜色。进去吧,好好走路,别把花抖下来了。” “谢谢姐姐。”林潋双手一拱,躬身给她行了个大礼。大丫鬟笑着让开了半身,反手拍她,“别折我寿。进去记得不许说话啊,眼睛不许乱转!” 林潋一笑,猫着腰钻过树下,一闪就不见了。 *** 清风徐徐,衣香鬓影,笑声不断。林太尉夫人搭着沈太师小姐的手,沈太师夫人拉着两位太尉府小姐,互相称了一轮姐姐妹妹,揩了几下不存在的眼泪。三位小姐被夫人们扯着拉着转圈圈。 “真是虎父无犬女,渊儿真是英武啊!”沈夫人赞道。沈嫣瞄了眼林渊,都知道今天全女眷游花园了,怎么还穿得跟个公子似的。好歹梳个发髻插根簪,居然还梳了个高辫顶个发冠,上朝堂吗你?让我娘怎么夸! 林渊轻笑,随便,她要是真把林汐给比下去了,林夫人不气死才怪。 林夫人慈爱地瞥了林渊一眼,“这孩子,随她爹了,就爱舞枪弄剑的。小心别伤着就好。” 林渊颔首,谢母亲关爱。 夸完了大的,沈夫人眼睛一转,拉起林汐的手,“哎哟,这是汐汐吧?我们走的时候,才那么大个孩子。看看现在,出落的!跟妹妹年轻时不遑多让!” 林汐曲膝谢了沈夫人,林夫人轻拍了拍林汐,“哪呀,她要有我一半静的下来,我也少操些心。这孩子,聪明是聪明,调皮也是真调皮。她爹都说这女儿呀,以后谁家敢要,看来得我们林府自己养着了。你看你沈姐姐~学学人家的稳重。” 沈嫣抬扇半掩着嘴,垂眸像是笑了,又像是羞了。林汐嗤笑一声,扭头嘟哝,“哪聪明了,我不是啥都比不过林渊嘛。”沈嫣的扇子仍半掩着脸,露出一双眼睛往林渊心照不宣地瞟了下。林渊抿嘴一笑,口型无声道,「小孩儿。」 林夫人拉着沈嫣,半搂着半揉着她往前走,一路夸得没词了,旁边的大侍女接着话头说这沈家小姐不像是寒道山上下来的,倒像是哪座仙山飞下来的仙女。在府前一下轿,看得她都晃了神了。 这话说得太俏皮了些,沈嫣一个大户小姐,本该装作没听见的,却不知从一句“仙女”听出了什么高兴事,垂眸轻轻地笑了一下。 “在小姐们面前,胡说什么。”林夫人作势要打那侍女,侍女嘻嘻笑着躲开了。沈夫人却像很开心,说林汐也生的可爱,水灵灵的。倒是没再夸林渊了。 五颜六色的一堆钗镮簇拥着转过一排杨柳,入眼一个工尺量都没那么直的大方池子,池边整齐地围着一圈卐字纹白玉石边,看着挺辟邪。池边姹紫嫣红开遍,实在是很亮的紫,很正的红,油葱葱的绿,跟辣椒小蔥拌茄子似的。 沈嫣一愣,怕扇子遮不住脸上的笑意,干脆提了袖子往脸上挡了下。林夫人立刻哎哟一声,说是不是晒晕了,后面马上有人提了洋伞上来。林潋跟在队伍后头,闻言不敢抬头,但立刻抬了眼睛,见沈嫣脸上憋得红红的,林渊在一旁也没去扶,反而扭头笑了下。林潋轻呼了口气,哦,没事没事。眼睛立刻又低了下去。 池上荷花刚败尽,残荷底下隐约看见几尾蓝色的小鱼。沈嫣微微往前一步,探身去看池底,其实也没多靠近,却吓得身后一众人连忙要去拉她。林渊一手圈住她的腰,把她整个人拨了回来,“看什么呢?” 沈嫣回头道歉,想夸一夸那罕见的蓝得如翠的朱砂鱼,又好像逛了人家整个花园,就只挑的出池底几条鱼来夸似的。其实那一池的残荷本来也很好,可惜困在了这四方的大水槽里。 “嫣嫣看来很喜欢这池子呢,”林夫人笑着叹气,“这呀,有段故事。前两年我说要整修花园,想弄个池子赏荷,我们老爷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不声不响地弄了个四方池子出来,荷花一片的全养上了,这才带了我来看。你说说,这…” 林汐没好气,当初明明是娘想弄个瘦西湖,爹嫌费钱费力,一气之下背着她弄了个方水缸,还怕她重弄,忙不迭地种了荷花养了鱼,那鱼可金贵,娘也就不敢动了。现在每逢府里来客人,娘总得先说这么一段,让客人回一句“君子端方正直,哇,这池子大有深意啊”。客人说不出来不开饭。 第2章 林汐拉了拉沈嫣,“我爹就是个君子嘛,不会搞那些弯弯绕绕的。”快说君子君子,这都什么时辰了,饿死了。 林渊放开了沈嫣,沈嫣笑着搂住了林汐。林渊的妹妹,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可爱。沈嫣四处一望,今天倒没见那小庶女,也不知她还在不在。 沈夫人夸了两句说池子开阔,地方宽敞,大概没挠到林夫人心巴上。林夫人望着沈嫣,又提醒道,“嫣嫣好像挺喜欢这池子的呢?” 沈夫人笑道,“她哪知道园林布局这些,她是看鱼好玩,这么大了,还跟个孩子似的。” 林夫人拉着沈嫣,满脸慈眉善目的笑意,“孩子才好呢,我们府里几个孩子也喜欢这花园。嫣嫣在这儿住啊,以后可以常来这花园玩。要是你不喜欢这池子,跟伯母说,伯母给你改。” 这话就说得大了,沈嫣连忙曲膝谢林夫人厚爱。看来装羞涩过不去,真的找词夸。沈嫣这才认认真真地扫了眼面前的水池,发现水池并不完全是四方的,池子的四角卷了回纹,严格来说,应该是个八边形。 “我确实不懂园林的,也不懂君子的道理。”沈嫣微微笑,“但是我听家里的妈妈说过,八角入口辛辣,要久了才尝得出回甘。”沈嫣靠着林夫人,扭头颇为情深地望了眼池子,“这水池也是八角形。既是伯父为伯母建的,想来应该也是寓意了伯父伯母经历过一生的高低,以后细水长流,终会年月回甘的。这么恩爱,实在很让人羡慕啊。 林夫人怔怔的,略一低头,手帕印了印眼角,这下真的印出了点水渍来。沈夫人连忙来劝,轻打下沈嫣,“谁问你了,口没遮拦的。女儿家连‘恩爱’都说出口了,幸而这儿没外人。” 林夫人抹着泪拉着沈嫣舍不得放,张罗下人们去布席,“饿了吧,孩子?看你清瘦的,来,坐伯母身边。我今天可得看着你好好吃饱了,伯母没说够,你不准停筷的,听见没有?等一下喜欢吃什么自己夹,看中了伯母案上的让下人来拿……” 沈嫣被林夫人和几个侍女簇拥着进了亭子里。林汐松了一口气,“终于开饭了。” 林渊经过她,小声道,“还顾着吃?你现在比不上的又多了一个了。” 林汐立刻抬头瞪她。 “不过你也习惯了,”林渊抿嘴一笑,扭头大步走了。身后的青玉垂着脸,恭敬而面无表情地跟着林渊进了亭里。 林汐气得原地跺了两下,反手一打,身旁的侍女立刻“哎哟”了声。林汐回头一看,瞬间不怒了,“阿彤,怎么是你,打到哪了?我说了这里很闷不用你来的嘛。” 可不是又要见客人了吗?她不来怎么放心。阿彤一伸手,腕子上露出半截玛瑙手镯,和脑后的玛瑙簪子正配上,眉头轻蹙,十几岁的小人儿,一脸忧愁样,“小姐,你别气了,等一下夫人见到,回头又得罚你抄女德。” 两位夫人并列在亭子正中的双主席上,四手搭着闲话家常。沈嫣在林夫人之下的如意云头纹交椅坐下,抬头见亭外乌泱泱走过去好几排侍女,一个个粉红粉绿的,一派春色。唯有一个高高瘦瘦的,低头跟在最后,穿着净色衣裙,素锦高贵,只是洗旧了,看着暗沉沉的。不像年轻女孩子,倒像个老夫子的颜色。全身上下唯一亮眼的,唯有发髻上缠的一串淡紫色玉簪花,挂在那要掉不掉的。 沈嫣微微一笑,怎么到现在还是这样,半小姐半丫鬟的。人倒是长高了不少,五年前还是和沈嫣平头的,现在混在丫鬟堆里鹤立鸡群,藏都藏不住。 亭子里的众人也都看见林潋一闪而过,林汐疑惑地歪了歪头,林夫人不动声色地瞥了林渊一眼,林渊轻松坐着,捧着杯子让青玉给她混着几种酒喝。林夫人又扭头回去,和沈夫人继续小声谈笑。 林潋跟着一帮姐姐们走到花园的月门边,忽然停了步。若是,沈家小姐真的住在了夫人那边,就不过来找长姐玩了呢?她是回来嫁人的,到处应酬,可能也忙。若是,这真的就是唯一一面了呢。 前面一个丫鬟扭头见林潋杵在那儿不走了,急忙拉她,“潋小姐,潋潋!走啦。” 林潋仍站着不动。就看一眼,看一眼,她一直没说话,不会有人发现的。林潋飞快地回了头,几乎同时,整个人被前面那丫鬟扯到了月门的另一边。亭子被院墙挡住了。 林潋呆呆地靠在院墙上,脸上慢慢腾起一丝红,越来越红,忽然捂着脸弯下腰,原地蹦了几下,快步朝自己的院子奔了出去,“啊啊啊啊啊啊~” 一众丫鬟目瞪口呆,“潋潋疯了?!” “别管了,快去拿菜,快走快走。” 沈嫣把目光从月门收回来,脸上温婉的笑意仍挂着,低头对着茶杯又一笑。真是她,长大了。 还在就好。 第二章 沈嫣初见林潋那年,沈太傅还在。作为一个自认一手塑造了当今皇上完美思维体系的艺术家,太傅对于“皇帝”这件作品,不可谓不呕心沥血。然而艺术家自有艺术家的“疯骨”,最是容不得人擅改他的创作,即使是作品自个儿改自个儿都不行! 于是太傅出于纯然的对皇帝的负责,最后燃烧余热,舍命进谏,和皇帝大吵了一架。吵完后命没烧尽,只是据说下不来床、上不了朝、有人来看都闭门不见,简直病入膏肓,没眼看这荒唐乱世了。 然皇上仁孝,和太傅哪有隔夜仇的,于是连忙赐了太医来看。太医回去就一句,让太傅静养。 说到静,盛京附近还哪有比那荒无人烟的寒道山更静的呢?于是皇帝陛下专门在山上搭了个院子,地方不大,人少自然静。皇帝周到,再想了想,又追了道不明文的口谕,任何臣子无旨不得上去叨扰。 于是太傅只带了十来个贴身仆从上山,过了一月,安顿好了,派人把妻女也接上去。上山前的一个月,沈府里乱糟糟,到处都在充公、发配、变卖。怕吓着身子弱的沈嫣,于是把她放到交好的林太尉府里暂住。当时的林太尉也还不是一手掌着大盛军权的太尉,不过是个将军。 将军府上的大小姐林渊和沈嫣同岁,本就玩得来,同住一个月,更是形影不离。林渊的生母是将军正妻,早年没了。后来将军娶了继室,终于盼来了嫡长子林意洋,接下来再生的嫡幺女林汐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但林汐挺喜欢黏林渊,原因也无他,林意洋在母亲面前老是压着林汐一头,但林渊在父亲面前老是压着林意洋一头。在小汐汐眼里,那自然是姐比哥帅多了。 然而林渊根本没空理她,汐汐很帅的长姐只爱跟很美的沈家姐姐玩,早上形影不离,晚上还是形影不离。小汐汐行单只影之余,还要忍受林夫人的恨铁不成钢,说她跟狗皮膏药似的热脸贴人家冷…旁边妈妈连忙拉着林夫人劝开了。 而对于这个无解的我爱你你不爱我局面,聪明的小汐汐想到了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我爱你你不爱我?我恨你! 就是这么帅~ 面对林汐那迅速发展起来的挑衅和恨意,林渊也迅速想到了个解决办法。前院总有林汐捣乱,那不如去后院玩吧。 林府连园林都能建的四平八方,院子自然建的更规矩了——前后院间隔着条窄巷,两道高高的粉墙挡着。丫鬟们平日进出需走正院门,门旁有个火眼金睛的老爷子守着。其实还有道小门通后院的,只是从外面打不开。 于是林渊轻身翻墙,先入后院,从里开小门,沈嫣大军殿后,抱着一堆玩的吃的,两人时常在后院一呆就是一天。而沈嫣当时的丫鬟,和林渊的丫鬟青玉,两人在前面房间里假装小姐们还在。 一个府的后院,就如同一个戏班子的后台。戏台上自然总是光芒四射,剧本整整有条,观众齐齐鼓掌。后台就不同了,摔东西的、骂人打架的、抽烟聚赌的、暗地里塞钱偷东西的、墙角处两条人影叠在一起扭来扭去不知在干嘛的… 总之前院和后院,一墙之隔,有如天地之别。 沈嫣和林渊造访后院多日,两人躲躲藏藏地看尽了人间百态,拿一捧白玉桂花糕跟下人小孩换半串糖葫芦,拔了头上的玉钗换回几粒骰子,自然是不带骰盅的,那是另外的价…反正大人们不知道,前后院一直相安无事。 直到一日,沈嫣和林渊照旧躲在墙角玩新换来的机关小弹弓。沈嫣偶然抬头,看见一个和汐汐差不多大的女孩儿,低头跟在一群下人身后。下人身上的衣裳是粗麻的,那女孩儿身上却穿着锦缎的——大热天,锦缎那么厚,还缝缝补补了不知几层,颜色已经洗得看不出来了。 前面的女仆们手里一人一个盆子,里面放着袋皂角,女孩抱着一大捧锦缎衣服,没盆,也没皂角。 林渊跟着沈嫣望过去,皱眉看了会儿,“怎么她穿着我的旧衣服?”虽是林渊的旧衣,但大概不太合身,用粗麻在裙下加了一段,却又太长了。衣服在女孩腰间折几折,拿条绳子束住。大概是她自己胡乱绑的,有一片衣裙还搭在脚前,走一下,踢一下。一步没踢起来,整个人猛然踉跄,手里的衣服撒了,人倒是没摔着。前面的下人们回头看了她一眼,大多转身继续走。唯有一个像是想帮她,看着那一地高贵衣料,也不知该从何捡起,最终也扭头走了。 第3章 “穿了龙袍也当不成太子。” “少说两句吧,也挺可怜的,就剩她一个了。” “可怜那你去服侍她呀,说不定哪天真成主子了呢~” “那我还不如重新投胎自己当主子,还快些~” 下人们说笑着走远了,小女孩儿趴在地上拨衣服,面上没有恼色,也没什么表情。 沈嫣撇开林渊,扒在墙角喵喵叫了两声,林渊笑起来。在地上捡着衣服的女孩扭过头来,惊奇地看着她们倆。 “来来,”沈嫣手上还拿着串糖葫芦,叫狗狗似地挥了两下。女孩抛下一地绫罗绸缎,飞也似的跑了过来,盯着她手上的糖葫芦不眨眼。 “呃,这是我刚换的呢。”沈嫣把糖葫芦给了林渊,在自己宽宽的袖子里摸出一个锦袋子,锦袋子一翻,倒出几粒金粉玫瑰果,“你吃这个吧,糖葫芦是我的。” 女孩灰扑扑的双手托着几粒金粉闪闪的果子,忽然啪地一下全拍进了自己嘴里。林渊和沈嫣一惊,哇狠人,那个那么甜,是听书的时候用来提神的。 女孩吞了一把比炼蜜还甜的提神丹,顿时齁得打了个寒颤,喉咙滚了几下,一把糖全吞下去了,眼珠一转不转地又盯回沈嫣宽宽的袖子。 她袖子好宽啊! 林潋她们每次得到新的衣服,姨娘第一件事,就是把宽袖子改窄。但姨娘一剪姐姐就哭,姐姐喜欢宽袖子。 然后姨娘会对她们说,“宽袖子的衣服不是凡人穿的,我们要做事,怎么能穿这么累赘的衣服呢。这是仙人的衣服,只有仙女们的七彩霓虹衣才有宽袖子。” “骗人,”姐姐哭着说,“那这些衣服原本是哪来的。” 姨娘指指上面,“是天宫恩赐的,所以你们要惜福。你看外面其他凡人,都没有这些衣服,是不是?” 林潋摸摸仙女的衣服,其实她更愿意穿凡人的衣服,凡人衣服耐穿,不会一抬手一迈腿就撕一块,害得姨娘不停地补。所以后来姐姐病逝了,林潋还满高兴的。姨娘说姐姐上天宫了,姐姐当了仙女,终于可以穿一次宽袖裙子了。及至姨娘也病重,林潋蹲在炕边,拉着姨娘瘦如柴的手,急道,“姨娘,我不会改袖子啊。” “不用改了,”姨娘淡淡笑着,抬手不舍地摸摸她的脸,“潋潋,我们修行完了,母亲和姐姐在天宫等你。你熬不住了,就来找母亲。” 林潋一愣,母亲是谁?从前她叫过一次母亲,姨娘打得她三天下不来床。 “你是小姐,我是你姨娘!” “那我母亲呢?”小林潋趴在炕上问,屁股上火辣辣的疼。 姨娘瞥开眼,“反正我是下人,你是主子,我不是你母亲。” “你是下人你还打我!”林潋甩了个枕头过去,大哭道,“我要母亲!我要自己的母亲,我不要下人姨娘!” 姨娘跪在她炕边低头道歉,说自己以下犯上,等小姐好起来,任打任骂,姨娘绝无怨言。 “母亲?”林潋呆呆地拉着姨娘瘦得鸡爪似的手,又叫了声,“母亲?” 姨娘微微笑着望着她,没闭上眼睛,没了呼吸。姨娘穿宽袖裙子去了。 ……沈嫣看着林潋直勾勾盯着自己的袖袋,无奈地又伸手从里面摸出一个丝绸布包,“还有几块菊花糕,本来是打算换东西的…” 林潋垂头,忽然噗通一声跪下,长拜在地,“仙女大人,谢谢你来接我。” *** 林潋去天宫的路,说起来颇为传奇。宽袖的仙女大人姓沈,束袖的神兵大人姓林。而林潋该死的,居然和神兵大人一个姓。 也许是同姓三分亲,神兵大人听完林潋的人世修行历程,叹了口气,“我知道了。”她拉着林潋的手,让林潋叫她长姐。 仙女大人看着神兵大人,忽然冷冷一笑,从神兵大人手里拿过糖葫芦递给林潋,柔声道,“吃。”林潋两口把一串糖葫芦全塞进了嘴里。 仙女大人淡淡开口,“林渊,你本来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神兵大人一惊,“我怎么会知道!” “这孩子比汐汐还大一岁,这么多年了。穿的还是你的衣服。” “所以呢!”神兵急得去拉仙女,“你沈大小姐的衣服件件都记着去处?逢年过节做一批,生日做一批,祭祖做一批,我怎么知道旧的都跑哪去了。哦!青玉还有我的新衣服呢!衣服来了我先给她挑,那她也是我妹妹啊?” 仙女冷笑道,“是啊,你们林家就是这样待亲骨肉的。” 神兵无奈,“你气归气,别一张口就林家。谁知道是谁安排的她们母女几个,别说我了,就我爹都未必知道。你去看看哪家没有几段庶子庶女的公案,你为了这个…” 仙女一甩手,“我不知道谁家的,我家就干干净净,没这些背人的事!” 神兵脸一沉,“沈嫣,你说谁不干净,说清楚了!” 沈嫣微微一缩,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骂到林家老爷头上了。 林潋含着一嘴的糖葫芦,这个看看、那个看看,糟糕,怎么为衣服和干不干净吵起来了?别吵着吵着不带她去天宫了。林潋连忙咬爆一嘴已经化了糖的山楂,酸的她皱着脸,一秒就飙出了满眼的酸泪,“那个、那个仙女大人,我不要衣服,我就想看看姐姐和母亲。” 神兵大人一愣,脸上的怒气消了,叹了口气。仙女搂着林潋,含着泪望向神兵,“你看看!你们这样对她,她心里还是想着你们。” 林潋愣愣地望着沈嫣,不知道她说谁想着谁。 沈嫣伸手给林潋拉了拉衣服,含泪柔声道,“别叫仙女,叫我阿嫣。我带你出去,就说我喜欢和你玩…” 林渊无奈道,“阿嫣,这事能不能先商量一下?你带她出去,无名无分的。过两天你走了,她又进来了。还多了重罪,说她不安份。” 沈嫣拉着林潋的手,“那我带到寒道山上去!” 林渊一跺腿,“阿嫣你!啧…”沈家又不是真去寒道山养病的,太傅被贬到山上,现下府里能收的都没收了,就留下几个贴身的服侍老爷夫人。阿嫣还当他们全家上寒道山避暑去呢,还带个人?谁供得起林潋这口饭。就连林府这些日子收留沈嫣,好吃好喝地供着,都是林将军顶着夫人哭了闹了多少次换来的。 “阿嫣,哎…”林渊大大叹了口气,一把拉过林潋的手,“这事跟你没关系,你今天一天都呆在房间里。我来,我保证她出去!”林渊扭头盯着林潋,指着沈嫣,“你不认识她,你没见过她!我带你去见姐姐和母亲,要是你敢说自己见过这个仙女,你这辈子就再也见不着任何人了,听见了没!” 林潋一缩,沈嫣立刻挡在她面前,“林渊,你凶什么凶!” 林渊一把拉起沈嫣,“我先带你回前院。” “我不回去,你转头就把她扔走了。” “我扔去哪呀我!你一回房我就回来接她,真的,快走。” 那晚的林府发生了一件大事,直至五年后的今日,林夫人说起来仍心有余悸。说是林大小姐贪玩,撇下了午睡的沈家妹妹,自己偷偷跑了出府,在街上买了好几包烟花炮仗,怕惊动前面,居然不知怎么跑到后院去,在杂物房里炸得整个屋舍直接掀翻了一角。熊熊的烈火被风一卷,火星弹到前院,连林夫人的百子窗帐都给烫出了一串流星划过似的小洞。全府惊起大喊着走水了走水了,林渊院子里忽然传来青玉惊天动地的一声,“大小姐,大小姐不见了!” 林夫人刚出房门,扶着婢女差点没吓得跪下。将军上朝上了大半日,要是一回府,这嫡长女没了…… “渊儿!渊儿啊~~~”丧女之痛重如泰山,压得林夫人扶着婢女弯着腰,几乎爬着才出了自己的院子。 那边林渊却好手好脚地自己抬头挺胸走回来了,脸上不过蹭了点灰。身后跟着个小厮,背着个浑身是血的女孩子。 沈嫣赶到一看,整个人晃了一下,旁边的丫鬟立刻扶住了,“小姐,没事吧?” 林渊走到她身旁,小声道,“不干我事啊,我叫她给自己弄点伤,要养个十天半月的那种。她自己爬屋顶上跳下来摔断腿了,血都是鸡血,放心吧。” 沈嫣看了眼躺在地上痛得奄奄一息的林潋,不可置信地看着林渊,“你、你良心呢!” 林渊失笑,“今晚给你看看我的良心。” 沈嫣瞪了她一眼,想过去看看林潋,又不知道林渊计划的是什么,不敢过去。 “去吧,”林渊小声说,“她爬屋顶之前,问我是不是伤的够重就能见到姐姐、母亲,还有仙女大人。”林渊推了推她,笑道,“我答应了她的,别害我食言啊。” 当晚林将军回来,亲自拿家法摁着林渊打得一把老树藤条咔擦断了。全屋的女眷跪着求他,林夫人这下是真吓懵了,连忙去探了下林渊的鼻息,捶着胸猛念阿弥陀佛。转头又扑腾着去拉将军,死命求他打丫头,打死了她赔!要是真打没了嫡女,那可是要判罪的呀! 第4章 沈嫣死死扯着林将军衣摆不撒手,语无伦次说是自己逼着林渊放火的。林汐压着林渊要替她挨几下,也不知身上哪的玉佩钗镮刮到林渊的伤口,哗嘶掀翻一片皮肉,带起一道血水飞到林夫人脸上。 林渊被打晕了,林夫人被吓晕了,小姐们哭得发鬓皆乱,一口气接不上来,眼看着也要跟着晕过去了。一院子的丫鬟头都磕破了,连林意洋都踢翻了两个小厮冲进院里要代姐受罚。将军手里的藤条只剩半截,也只好算了。 两天后,沈家派人来接沈嫣上寒道山。林渊那日早上醒来,见沈嫣趴在她床头跪着睡着了。林渊拍醒她,有气无力地笑了笑,“你还没走呀?” 沈嫣一睁眼见到她,两串泪扑簌下来,“林渊,我一生都欠你的。” 林渊失笑,“我们林家的破事,干你什么事。你替那小孩儿欠我?” 沈嫣笑了一下,“青玉在新买的女孩子里给她找了个小的,还蛮可爱的。见着她就喊潋潋,跟个小尾巴似的黏着她。” 林渊问,“罚青玉了吗?” 沈嫣愧歉道,“管事的罚了她十藤条,打完她自己站起来,换件衣服就去接你了。昨天发起烧来,也不肯休息,还忙着给林潋安排。” 林渊无奈摇头,“牛脾气。给那小孩安排住哪了?” “还没定。” 林渊想了想,“最好让她跟青玉她们住,青玉看着,没人敢怎么她。离我也近。” 沈嫣轻蹙眉,“跟丫头住?” 林渊一笑,点点她鼻子,“是啊,而且还要凡事都比不上丫头。现在大家都知道她身份了吧?” 沈嫣垂眸,“没说,有时叫她潋小姐,有时不叫她。” 林渊淡淡一笑,“好,这就是留下了。放心吧,以后我有的,头一份给青玉,第二份就是她的。” 沈嫣不忍道,“林夫人这么容不得她吗?” “我这种正妻留下的就算了,林潋又是从哪蹦出来的,还是因为救我才翻出来的旧账。”林渊摇摇头,“以后有什么看我不顺眼的,如果不想都把气撒她身上,还是低调些吧。” “你费心了,”沈嫣垂眸,站起来往后退了两步,双手压着腰侧,低头半跪,行了个全礼,“我真心替她谢谢你,之前错怪你了。” 林渊悠然受了沈嫣一礼,歪歪地搭在靠几上笑笑看着她,“谢我呀?那你早点回来给我端茶递水吧。” 沈嫣直起身来,娇媚一笑,“等我父亲养好病,不出几个月就回来了。” 第三章 沈家母女既是为了叩谢皇恩浩荡下山的,那么沈夫人的首要任务,除了找女婿,自然是要进宫了。女眷没有老爷带着,不好面圣,至少也该进后宫给皇后娘娘磕个头。 但话又说回来,皇后娘娘每天千头万绪,总不会照三餐问沈家下山了没。沈夫人一到盛京就着手入宫的事,唯恐谢恩谢迟了,显不出诚意来。然而皇宫又不是菜市场,无诏无牌无文书的,怎么进呢? 按理说,沈夫人现是从一品诰命,本就有无诏进宫之权。但皇恩赐权这东西,就跟尚方宝剑一样,漂亮与否,都是一个装饰;锋利与否,都不是真拿来用的。 沈夫人不欲再麻烦林府,但环顾盛京,五年过去,物是人非,从前熟识的关系都或断或散了。幸而沈夫人还认得上山宣追封圣旨的那位小公公,托人找到他,小公公传话出来,说他也是听大公公的指派。要给皇后递话,得找大公公。 大公公常年在宫内,沈夫人自然是见不着了。好在公公在宫外有个义子,义子大人无官无职,然无令牌文书也能随时进宫见他义父。 沈夫人得了这么条巧径,忙备了个快三尺高的永乐窑青花梅樽,命自己身边最得力的大侍女曼霓,领着几个下人,把花瓶抬到这位义子大人家里。 义子一看,对曼霓和善一笑,“沈夫人费心了,只是义父他清心克守,用不惯这些奢靡之物。还不如给他备些龙涎香,雨夜长燃,去去湿气,也有助他的风湿旧患。” 曼霓一听,立刻大方笑道,“大人说笑了,我们夫人素知公公高洁,怎敢送礼扰他。这花瓶是夫人久闻大人善名,心生敬意,专门孝敬大人的。夫人说了,后院妇人,自比不得大人的鉴赏眼光,物是俗物,心意却是最诚的,还望大人不要嫌弃。风湿最是磨人,公公欠安,我们夫人也难安,自会祈福尽力的。” 义子微笑点头,善心大发,不忍驳了夫人面子,遂收下了花瓶。 曼霓回府,立刻禀明沈夫人,花瓶不够,得备龙涎香,还要纯度最高,毫无杂质,湿气多重都能长点不熄的那种。 沈夫人一听,愣了好一会儿,终于咬咬牙,找了林夫人帮忙搭路买龙涎香。林夫人一听,气得要捶她,“姐姐也太见外了,这种事怎么不跟妹妹说!那大公公我们府平常就有孝敬的。再送例礼也不过意思意思,怎么至于收这么重!” 林夫人赶忙又搭人拜会了义子一番,义子大人也哎呀哎呀,“怎么不早说!原来是太尉府的世交姐妹。义父常念起林夫人那双儿女呢,公子小姐可好啊?托太尉老爷夫人的福,最近秋日清爽,雨水不多,义父的风湿症也好多了呢。” 于是顶级龙涎香减到意思意思的足一两。早饭时送进宫里,当天皇后娘娘的懿旨就下来了,宣沈家女眷两日后入宫叙话,以慰娘娘思念故人之心。 *** 晚夏初秋,池水淡淡青绿。高高低低的败荷耷拉在池面上,层层叠叠的阴影。林潋凝神皱眉,伸手拨开一点荷叶,水下几条花青色的小鱼惊起,飞似地游走了。 青青蓝蓝,通体半透明,甚至能勉强看见肚里的小肠子。鱼头圆滚滚,尾巴宽大。林潋低头拿碳枝在粗画纸上扫了几笔,不对,那尾巴好像没这么长,但好像更宽些。她捏着小碳枝,干脆跪在水池石边上,探身又拨了拨荷叶,半个人探出池子,头埋到荷叶旁盯着水底看。 身后忽来一只手扯着她后腰带,把她整个人带了回来。林潋一惊,迅速藏了画纸碳枝,随手抛出一团揉皱的油纸,一看就是街外包油炸零食用的。林潋被那手带起站直了,对方是谁都没看清,头低低的先道歉,“我错了。”手要藏不藏的,明显看见上面蹭了些碳色。 林渊看了眼她手指,又瞥了眼地上的油纸团,骤看像是林潋拿零食来花园里吃,边吃边趴在池边玩水,手还蹭了炸饼上的锅灰。林渊失笑,踢了踢地上的油纸,“捡起来,你在这干嘛呢?” 林潋一听她的声音,全身一松,怯怯的神态顿时没了,低身捡起油纸团,从衣袖里抖出画纸递给林渊,“长姐,你看这像池里的鱼吗?” 林渊接过皱巴巴的画纸,看了半晌,“鱼头上要圆些,它们头上那包鼓的很。背上的鳍要再大些,肚子往后突一点。” 林潋又跪了回去拨莲叶,探头往下看,“尾巴呢?我觉得尾巴不太像。” 林渊连忙拉着她腰带,“哎哎小心!你来这玩好歹带上小青,就算掉水里了也有人帮你喊救命啊。” “小青爬不进来,”林潋趴在地上,盯着池底,又催着问,“长姐~你觉得鱼尾巴呢?” “鱼尾巴条条都不一样,”林渊扯她站起来,“好好站着!鱼尾长的有八字、古旗,短的有元宝、梅瓣,形状多了。” 林潋撅着嘴沉思,鱼尾应该是长的好,飘飘扬扬,姿态优雅,像是小姐们会喜欢的。但是万一,沈小姐就喜欢胖胖短短,可爱的呢? “你看鱼干嘛,又要做小东西了?”林潋点点头,林渊又问,“看鱼就看鱼,刚才故意丢个油纸出来是做什么。” 林潋一笑,“我不该来花园,出现在这,总得有个由头啊。偷吃贪玩合理些,被抓到也不过是骂一顿,罚不吃饭罢了。” 林渊无奈,“你单来看鱼,连偷吃的罪名都没有,罚都不用罚。” “可是我看鱼干什么呢,是要偷了卖呢,还是奢望以后自己家里也有这些鱼?还画下来,不奇怪吗?”林潋轻笑,“往下深究,简直没完没了,还不如偷吃贪玩干净利索。少吃顿饭、打几下手板没什么的,他们不碰我的鱼图就行。” 林渊默默无语,垂下眼睛看她的鱼图。图上画了七八条形态各异的朱砂鱼,每条都细细标着哪里薄些,哪里厚些,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林潋拉了拉她,“长姐,你知道沈家大小姐会喜欢什么样的鱼尾吗?” 林渊把鱼图还她,“不知道,帮你问问她。” “那你别说是我问的,你就旁敲侧击问一下。” 林渊失笑,“鱼尾还要旁敲侧击,这么神秘。” “哦还有,我可以去你房里看看你的青田石印章吗?” “你不是有一个印章吗,想要青田石的?” “不是,我想看看最好的青田石是什么质地。”林潋四周看了眼,压低声音,“我想做个挂灯吊饰给沈小姐。青田石好雕刻,又像玉,透光好,拿来做这个最合适。” 第5章 林渊皱眉,青田石确实像玉,可价钱也快赶上好玉的价了,“你哪来的钱,要不要我叫青玉…” “不用不用,”林潋连忙摆手,“这个我得自己买。我让小青去印章铺子问过了,他们割下来的碎石不会太贵的。只是我要买没有杂色,最好最好的那种,诶叫什么来着?” “灯明冻,温润细腻,灯下如冻。” “对对,灯明冻都是官用的,他们铺里根本没有。但他们可以给我专门进些碎的,只是要交定金。所以我想先看看你那个,如果真的合适,我再去交钱。”林潋望着她,“长姐,你那块肯定是灯明冻吧?” 林渊默默,点了点头。 林潋一笑,“我就知道,你屋里就没有次等的。那我今晚去看看,看完放回你的印章盒里,绝不刮坏它。” 林渊拉着她,沉吟一下,“潋潋,你给沈小姐做东西,不需要用到最贵的材料。你亲手做的,她一定爱惜。她不是那么骄矜的人。” “我知道,只是我想要的是灯光穿透玉石打出来的灯影,所以石材一定要纯正,透光一定要好。但凡它有一丝杂色,都可能在鱼身上打出不合理的纹路,那看起来就不像了。”林潋神色温柔道,“我当然知道沈小姐绝不是骄矜之人,但她配得起最好的。” 林渊轻叹,“怎么一定要做这个呢?你做别的,材料未必需要买的这么贵。” 林潋沉吟一下,抿着嘴,没说话。 沈小姐来了林府以后,常常笑,羞涩的笑、得体的笑、温和待下的笑。但林潋见过她唯一一次真心笑了一下,是上次游花园看鱼的时候。 沈小姐很快会离开林府的,林潋知道,也不会傻到为此而伤感。她只是想,以后无论沈小姐嫁到哪,做了谁的夫人,当她看着这些灯影鱼,也许能想到林府的荷花池。 沈小姐若能偶尔想起荷花池,林潋也会时时去看看荷花池。这也算是,另一种千里共婵娟吧。 林渊见她久久不说话,柔声道,“算了,随你喜欢吧。你看完鱼了吗,一起走?” 林潋指指墙上瓦顶,“我自己出去吧。” 林府的花园共三个出口,一个直接通府外,小姐们是万不能走的;一个通东苑,是林夫人和林汐的院子;另一个通到林渊的西苑和前面老爷待客办公的正堂,但途中会经过小厨房和几个院子,人来人往。而林潋要翻的墙,夹在东西苑之间,是一片小小的廊中园,种了几株芭蕉,平常没人太留意。 林渊沉默一下,“潋潋,你不是不能来花园的。” “我知道,没人说过我不能来。”林潋从束腰里摸出一截小小的金属棒子,“走啦~记得帮我问问鱼尾巴啊。” 林渊一笑,点了点头,看着林潋手中的金属棒一甩,唰地变成了一道长长的细棍,顶上带着个钩子。林潋把钩子往瓦顶扣了几下,勾牢了,手脚并用地顺着细棍爬到墙顶,探头确认对面没人,蹲在墙顶上把细棍翻到另一边,回头对林渊抱了抱拳。林渊笑了下,看着她又顺着棍子爬了下去,消失在墙后。 林渊立在水池旁,青玉捧着几个锦盒走过来,“这是丞相府里送的,指名要给你。这个是泽王府的,你一份,汐汐一份。其他的你随便看看吧。” “全都给潋潋,我一个都不要。”林渊转身往西苑走。 青玉捧着锦盒跟在她身后,“你说真的呢,还是赌气的?你要真给她,我就真送过去了。” 林渊顿时停步扭头,狠狠地瞪了一下青玉。青玉忍着笑,一脸恭敬而无辜地等着林大小姐发话。林渊怒得又哐哐跺着地往自己院子走,“在你面前发一下脾气可真难!” 青玉噗哧一笑,“你还不够护她的?恼什么呢?” “你刚才在旁边躲那么久,你也听见了…” “我可没躲,是你没叫我。小姐不叫,我自己跑出来?这是什么规矩。” 林渊翻了个白眼,青玉就只有呛她的时候才跟她讲规矩,“你也看见了,我护着护着护了多少年?到如今她去自家花园看个鱼,又不是干什么坏事,还得翻墙去。” “说起来,潋潋那根通云柱做得真挺精巧的,有空请她给我做一根,我拿去打隔壁院的果子。” “陈青玉!” 青玉吃吃笑了一会,跟着林渊走进院子,进了房里关了门才柔声劝道,“小姐,你问心无愧了。” “我无愧,但这里不配生出她来。” “林渊…” “更不配生我。” 青玉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东西在桌子上,点了灯,对着林渊打开泽王府的锦盒,声音平缓,没有丝毫情绪,“这是太后娘娘赐给泽王的并蒂莲菩提子念珠,国寺里一心大师亲手刻的。王府里总共就两串,大的那串…” 林渊靠在榻上,闭着眼一挥手,“真好看,替我谢谢太后。” “是泽王府送的。” “那谢谢殿下。” 青玉又开了个盒子,淡淡道,“这是丞相夫人送的《秋山步溪图》,远景是高山流水,近景是红枫入溪。落叶与溪水相伴,寓意…” “好看,我都喜欢,你去库里挑回礼的吧。”林渊扭头望着窗外,两只胖胖的小麻雀飞过,在几根枝头间蹦蹦哒哒地窜来窜去,抖得一树残叶簌簌落下。青玉安静地卷着画轴,林渊忽然回头,“刚才那画叫什么?” “秋山步溪图,红颜知己,长岁相伴。” “嘿~给我,我带上看看凯琪去,差点忘了还得帮人问她点东西。”林渊笑道,“本想着她明天进宫,今天不去烦她的,有这长岁相伴知己图,正好。” 青玉拿着卷轴,一脸审视地看着她。林渊失笑,“她是红颜,也是知己,但不是我红颜知己,想什么呢?画来~” 青玉把画小心收进锦盒,递给她,“谁说这个了,但丞相府给的东西,你就转手送出去啊?” “没想送,就在她房里挂一下。以后她走了,我收回来,留着给潋潋陪嫁。” 青玉拿着锦盒没松手,“什么意思?” 林渊淡淡笑着,“但愿人长久,留个念想罢了。” 林渊单手抓着锦盒出了房门,初生的月亮仍很淡很淡,雾雾的镜中花,濛濛的玉生烟。手伸过去一搅,好像就要碎了。 彩云易散,明月未圆,但仿佛比前两日满了一点点。快到中秋了。 第四章 从正北的玄武门进,经过长廊,守着内宫门的侍卫收了文书,对太师夫人行了礼。夫人换了乘软轿,两个宫人抬着,沈小姐随轿步行,随行婢女留在宫门外。沈嫣小声交代她们先回林府,阿堇两个时辰后再来就行了。 一入宫门,轿子随即西拐。一路走不尽的白玉石长廊,质朴庄严,灰灰的天罩在其上。偶有宫人低头安静走过,见着轿子,也不敢抬头望,垂首杵在两旁等沈嫣她们经过。几个胆大的宫女在她们背后回头,小声问左右,“那是谁呀?”谁都说不认识。 一个小宫女笑道,“莫不是哪家大人送进来的新娘娘?” 旁边的人立刻扯了扯她裙子,“让姑姑听见,撕烂你的嘴!” 轿子在一处古朴的双门院子前停下,院子里几个侍婢正浇花扫地,各施其职,一排安然景象。院门顶上也没个匾额,沈嫣塞了小金豆给抬轿的宫人,宫人小声告诉她这是仁寿宫。大概是金豆太小了,没说仁寿宫里是哪位主子。 今日是皇后娘娘宣她们去坤德殿,轿子却要先绕来这里。在后宫能排在皇后前面的,除了太后还有谁。沈嫣暗自痛心小金豆,她不该塞钱问的。 沈嫣扶了母亲下轿,也不唤人通传,两人直接在院门外下跪行礼,三拜后低声祝太后长乐康健。一个小宫女看了她们一眼,放下扫帚,转身进了内堂。过了一会儿,小宫女从内堂轻手轻脚出来,手里捧着个锦盘,上前对沈夫人屈膝道,“太后刚喝过药,睡下了。沈夫人沈小姐有心,这串念珠是宏光法师开过光的,愿夫人小姐也长乐康健。” 沈嫣连忙接过念珠递给母亲。沈夫人要下轿谢恩,小宫女虚扶了一下,“夫人保重,太后娘娘向来不计较这些虚礼的。” 沈夫人在轿上告了罪,小宫女自回院子里扫地。 轿子继续走在庄严肃穆的长廊上,沈夫人低头看着手上的念珠,不敢戴,也不敢收起来。她在轿上招了招手,沈嫣立刻走近了些,却半天没听见沈夫人吩咐。沈嫣疑惑抬头,沈夫人挥挥手,“算了,回去再说吧。” 前面抬轿的宫人微微转头,立刻又转了回去看路。沈嫣心里一惊,这宫人抬轿一程,会不会最后是要例行报告给谁的?母亲这话说一半藏一半,要是让人误会她们母女对太后有什么微词,那就水洗都不清了。沈嫣连忙笑道,“看母亲手都抖了,是不是得了太后的恩典,受宠若惊呢?” 沈夫人打她,“你这孩子,这也是能开玩笑的。” 沈嫣不敢躲,仍端正地跟着轿子走,结结实实挨了沈夫人一下,柔声道,“母亲别担心。太后喜静,但心里慈悲,这才给了我们念珠。母亲和我回去记着太后的教诲,也善心待人,就好了。” 第6章 沈夫人点点头,想来也是,没道理一个扫地小宫女敢随手拿太后的东西送人,还敢代太后说话的。定是小宫女听见了,回去传了话。沈夫人本也不奢望能见着太后,她老人家知道她们母女尽了礼、尽了心,不派她们的罪过,那就很好了。 轿子又走了一阵,在另一道朱红大门的院门前停下。宫人躬身扶了沈夫人下来,轻声说,“这是皇后娘娘的坤德殿。” 从院门能斜斜看见里面的正殿门,顶上就写着坤德殿。但宫人这么报了,沈嫣还是一人给了一粒小金豆,又谢了他们一遍。 两个宫人抬着空轿子走了,坤德殿里款款走出来一个十几岁的端庄小宫女,引了沈嫣她们到庭院里。正殿门开着,但内堂不见皇后身影。 两人站在殿门前的石阶下等了会儿,沈嫣头低低地站在母亲身后,专注地望着自己绣着半朵莲花的鞋尖,正好踏着地上的九瓣莲水云纹石砖。砖旁伸出点点清翠的小草头儿来,圆圆的脑袋,怯怯的。沈嫣脚尖轻轻一拨,那小草咻地合了起来,竟是株含羞草。微风吹来一阵清花的香气,淡淡的。闻着像玉簪,说不定还是淡紫色的呢。沈嫣微微一笑。 正殿里终于传来一阵说话声,几位大宫女簇拥着一位锦衣妇人坐上主座,沈嫣头也不敢抬,只瞥见了几人的衣摆,随即跟着母亲跪下大拜,“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愿皇后喜乐安康。” “快起来,太师夫人辛苦了。这些个丫头,越发没规矩,说是等本宫睡好了才来叫,让太师夫人久等了。” 皇后说完了这么一番话,才挥挥手让身边的一个大宫女过来扶起了沈夫人,引了两人进内堂。沈夫人作着揖坐下,连谢了几声。皇后笑问,“这是沈家小姐吧?” 沈嫣再次跪拜,大宫女扶起她,沈嫣头仍低着不敢抬起。皇后赞沈嫣长得好,合她眼缘,说着便随手摸摸,从腕间退下几只掐金丝珐琅彩镯下来,“这是老六那孩子孝心,不知从哪弄了来哄本宫,说是京城里现在正时兴这个。你们年轻人的玩意儿,年轻人带着才有趣儿。” 宫女帮沈嫣戴上,沈嫣又跪谢了一轮。 皇后喝着茶,听沈母大谢特写皇上的恩典,皇后的善德。沈母谢完了,感激不尽地抹着泪。沈嫣垂首站在母亲身后,忽听见皇后开口问,“嫣嫣,可念过书了?” 沈嫣福身,“回娘娘话,臣女略念过几年,不过是认了些字。” “在寒道山上一切都好吗?” “谢娘娘垂爱,山上静心,一切都好。” “今年多大了?配人家了吗?” 沈嫣不答了,静静立着,闭气憋了一下,挤了丝缺氧的红晕到脸上。皇后和身旁的大宫女对了一眼,宫女笑道,“娘娘喜爱沈小姐,可是昏头了,让沈小姐怎么答呢?” 沈母作揖代答,“回娘娘,小女十八了。前几年在山上给她父亲守孝,也放心不下我,说要侍奉我到老。这次若不是陛下和娘娘的恩典,她还不愿下山呢。” 皇后拿起茶杯,眼睛往沈嫣身上滑溜溜地卷了一下,半宠溺半怪嗔道,“这就是小孩子的话,女儿哪有一辈子呆在母亲身边的。昨儿个皇上还问起呢,说记得先太傅提过,家里有位小姐,天资聪颖…”皇后话一顿,轻蹙着眉望向殿门。 庭前立着个小宫女,见皇后停了话头,连忙说,“娘娘,泽王爷刚从皇上那议政完,绕到这儿要向娘娘请安。但听说有女眷在,不便入内。王爷就在外面拜了拜,说等一下再来。” “没规没矩的,本宫客人还在,你就拿这些琐碎事来报。” 皇后从小带大的泽王爷来请安是琐碎,比王爷琐碎了不知几等,碎成沙的沈家母女立刻告罪告辞,说叨扰皇后太久了。 皇后也没多留,临了说让沈嫣多入宫来玩,遣了个宫女带她们出去。宫女叫来一顶软轿,细细交代了出宫的路,又说抬着沈夫人要当心,训诫了抬轿宫人几句。沈嫣拜了再拜,宫女遂没再送。 轿子走出一小段路,一个小厮走上前来停了轿,向她们行礼,递过来一个长锦盒子,“久闻沈夫人诚心礼佛,这是泽王的一点心意,望夫人事事顺心。” 小厮捧着锦盒,沈嫣拿出里面的卷轴推开了,举着给沈夫人看,“万法皆缘,是一心大师的字。” 世事变幻,不过因果循环,不惊不喜,随遇而安。 “老身谢过泽王爷了,”沈夫人坐在轿子上颔首。 沈嫣把字轴卷起,放回盒子里,抱着盒子向小厮一曲膝。 轿子继续走,绕过御花园外,沈嫣的余光里远远见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影,立在树下。她跟在轿子旁,目不斜视地走过,轿子经过后,树下的人影远远向她们拱手,微微鞠了一躬。 宫女回了坤德殿,报说沈家的送出去了,轿子走的是皇后吩咐的御花园外那条路。皇后拿起香几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没说话。身旁大宫女立刻喝道,“娘娘何时吩咐过什么路,哪家夫人小姐进宫出去不是走的那条路?难得来一趟,不让人看看御花园的吗?” 小宫女低着头,不敢辩驳。 皇后放下茶杯,手帕印印嘴角,“那孩子呢?跑哪去了?” 小宫女一时不解,不是刚送出去了吗?大宫女无奈,“娘娘问的是泽王。” 小宫女连忙答,“没看见泽王爷,倒是王爷身旁的阿平送了幅字给沈夫人。奴婢远远瞧见了,好像是什么缘。” 皇后轻轻一皱眉,大宫女立刻躬身小声说,“送给夫人的,可能是大师们的佛幅。等抬轿的回来问问就知道了。” 皇后无奈摇头,“我说呢,平常也不是这个时辰来请安的,还巴巴地翻了卷什么字幅带进宫。那么长的盒子,也不怕宫门说他带剑。” 大宫女笑道,“泽王爷的东西,谁敢翻!就是说要打开来看两眼,那也是宫门那帮小子想瞧瞧开开眼。” 皇后轻叹了口气,一手撑在椅子旁的凤头把手上抬着额头,闭上眼睛。大宫女连忙眼神示意,「还不走?等罚?」 小宫女悄悄退下了,大宫女探手轻轻揉着皇后的额边,“王爷是最孝敬娘娘的,自小又英…聪明,皇上有什么事都和他商量呢。王爷肯定能懂娘娘的苦心的,娘娘不必担忧。” 皇后闭着眼微微一笑,“本宫担忧什么,他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本宫是想救他的有缘人,看他自己肯不肯放人家一条生路。” “那位沈小姐,奴婢看,也是个聪明人。” “聪明就好,”皇后长长叹息,真心道,“女人,不聪明的,没资格活。” *** 沈嫣抱着盒子,嘴角含着微微的笑意,怕别人看出来,时不时抬起袖子拿小手帕捂一捂嘴。一段玉白手腕露在缠花纹袖边外,腕间新戴上的珐琅彩镯一碰,清脆作响。 沈夫人瞥了她一眼,“好好走路,你以为这是哪。” 沈嫣立刻扳直了身体,瞄了瞄母亲,规规矩矩地跟在轿边。 轿子自西边的一片后妃宫苑转出,绕着御花园北边走过。花园这面围着和沈嫣齐头高的茉莉墙,修剪得整整齐齐。沈家母女一个低头走路,一个在轿上坐得不安,谁都不敢探头四望。皇后让她们看看花园再出宫的一片好意,是白费了。 御花园的东边是另一片宫苑,一个宽大的院门正对着花园北角。刚进来的时候沈嫣垂头不敢看,现在倒是好奇地瞄了眼院门上的匾额,北书房。皇子们读书的地方。 沈嫣抱着字幅锦盒,低着头微微一笑。泽王不可能又在这里,他十九了,他现在的课堂在皇上御前了。五年成长,多少变迁,远远看着,整个人的神态都不一样了。 北书房的院门咿呀一声,拉开了一点。里面径直走出来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端正板直地走了几步,走到院子里看不见的角度,立刻脱了架似的浑身甩了两下,大大伸了个懒腰。紧跟着他走出来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小厮,手里拿着两套文具盒,“殿下啊,你不会你让潋姐答啊,你别自己乱说嘛。把先生气的!每次都是咱们最后走!” 他们的说话声可不小,惹得沈嫣抬头望过去,看见两人身后跟着一个高高的女孩子,穿着天青色直披对襟袍,长衫窄裙。依旧梳着方便的堕马髻,垂在脑后,细带子编了几个结,算是装饰了。脸上未施脂粉,高额头,眼睛细长,眼尾上翘,高高的鼻子,薄薄的嘴唇。确实有几分读书人的风范。 林潋对开院门的宫人拱手道谢,扭头对小厮笑道,“问题是他不知为知之,知之的没有,能答成那样不错了~” 小厮笑起来。被林潋调侃的少年也不恼,拉了拉小厮道,“快走,看今天小青菩萨给我们带了啥。” 沈嫣微微一笑,看来林潋在六皇子身边待得还不错。 “啊!”谁忽然惊呼一声。沈嫣身上被大力撞了一下,差点没站稳,慌忙之下第一时间看了眼母亲的轿子。轿夫们经验老道,瞬间稳稳地挪开了。沈嫣几乎本能地抱紧了怀里的锦盒子,踉跄了下,身上被一泼冷水从肩膀直淋到脚上。 第7章 她只觉肩膀背上一阵凉嗖嗖的。轿子退到一旁,停到地上,沈夫人赶着要下轿,“嫣嫣,快遮一下!” 沈嫣上身隐隐透着里面小抹胸的淡紫色,下身的轻薄衣料沾了水,紧紧贴在细腰长腿上,勾勒出行云般的曲线。脚边地上躺着几朵雪白的小莲花苞,连着比平常袖珍得多的荷叶莲根。她低头一看,这才看见自己半身的纱裙全湿了,一时愣住,来不及反应。长廊上经过的宫人全都垂首退开了,但眼睛忍不住地往她身上瞄。 “啊这…”六皇子整个呆了一下,猛然惊醒,连忙拍自己的小厮,“思凯快拿披风,快快快。” 身后的小厮刚要丢下两个文具盒,六皇子大叫一声,“诶潋姐!” 六皇子反手去拉她,已经来不及了。林潋两步冲了出去,伸手一扯带子,长长的对襟外袍从身上脱了下来,拢到沈嫣的身上,一秒转身挡着沈嫣,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宫女。 林潋身上只穿着内裙。 众人全都倒抽一口气,沈夫人也不知是太感激还是太震惊,扶着宫人晃了一下。六皇子一扯小厮手上的披风,飞快把披风罩在林潋身上,转头沉声道,“任何人敢把今天的事乱传出去一个字,我立刻报皇后,拉出宫去,永不录用!” 第五章 光天化日之下,大盛皇宫墙内,一个女眷半身湿了,一个女眷直接扒了外袍——虽然是她自己扒的。这事本该上交处理,量刑处罚入卷宗,但其中牵涉着女眷清誉,就不得不低调谨慎了。 六皇子让思凯记下今天在场的所有宫人,给皇后递份名单,看看哪些能遣走的、能派去做粗活的,全散掉。那泼了沈家大小姐一身水的宫女直接由思凯拉着见皇后,由皇后审问发落。 思凯忙着这些,六皇子也忙着给沈家母女找来辆小马车,破例把车直接拉进了内宫墙里,一步都不用沈嫣她们挪了。六皇子拱手抱歉道,“宫里有规矩,只能找来单架的,委屈沈夫人了。” 皇子行礼,沈夫人连忙让了半身,“六皇子折煞老身了。” 车夫下车来。六皇子还是亲自扶了沈夫人上车,再扶沈小姐上车,刚转身要扶林潋,林潋躲了一下。六皇子笑道,“跟我讲规矩?”说完又要扶她。 林潋拍拍他,“我不上去,快走,我跟着马车走。” “啊?你就这样走回去?” “我天天都走回去啊。你去忙你的吧,披风我明天给你带回来。谢了啊~” 车上沈夫人坐着一边,沈嫣坐到另一边,把自己塞到最里面,给林潋让出位置,却久久不见有人上来。沈嫣掀开小隔窗布帘,“林家妹妹?” 林潋连忙抬头,“沈小姐放心,这就走了。”说着弯腰把车旁的小踏步收了起来。 沈嫣忙到车前去拉她,“你不上来?” 林潋被沈嫣拉着袖子,怯怯的,不敢动,“我跟着你们走。” 沈嫣直接握着她的手,急得整个人探出了车帘外,“你穿这样…你快上来!” 六皇子连忙扶了林潋上车,沈嫣又把自己塞回沈夫人对面的最里端。林潋躬身进去一看,啊?原来马车里是这样的…左边一条凳子,右边一条凳子,这么小,比长姐的床还小!她要是坐进去,那不就碰着沈小姐了吗?可是坐沈夫人那边就更不对了! 沈嫣又拉了拉她,“快来。”林潋被她一拉,整个人贴着沈嫣坐下。 小马车只一匹马拉着,伊硌伊硌地走了。 马车里,沈夫人含泪拉着沈嫣的衣服,“嫣嫣…”转头又感激不尽地看着林潋,“你这傻孩子…” 沈嫣安抚了她两句,自己也泪汪汪的,转身把林潋身子扳过来,颤着手去帮她绑披风带子,绑好了又去拉披风的前襟,左盖盖右盖盖,恨不得把她整个严严实实包起来。 林潋担忧地望着她,“沈大小姐,你没事吧?” 沈嫣一抬头,豆大的泪珠扑簌落下。林潋一慌,连忙搜遍身上,她手帕又不知丢哪了,只好背着手指轻轻印着沈大小姐的脸,“没、没事的,明宇…不,六皇子都说了,没人敢往外说的。而且根本、根本什么都没看到!我发誓我没看到!” 沈嫣看着她,“你这样,你以后…”说了这么几个字,声音都变调了。沈夫人叹了口气。沈嫣平了平情绪,强颜笑道,“潋潋,我叫你潋潋好不好?” 林潋捣蒜点头,脸上腾起一丝红,沈大小姐知道她名字啊?! 沈嫣摸索着她手背,“潋潋,你从今就是我妹妹了。要是以后,你在林府…闷了,不开心,记得来寒道山上找我。我在一日,一日有你的一席之地。什么事都别想不开,知道吗?” 沈夫人边擦着眼泪边笑,“别听你沈姐姐胡说,她自己都快要留在盛京了。寒道山虽不比盛京,你要是心静,倒也是个好去处。皇上恩慈,我们家的俸禄,也够把你好好养的了。” 林潋也不知是没听懂,还是不在意,她只听见沈嫣快要留在盛京了,高兴地问,“沈小姐留在盛京,住哪呀?” 沈嫣一羞,扭头甩开她,“别胡说。” 沈夫人笑道,“还没定呢,你出去别乱说,毁你沈姐姐清誉。” 怎么定个地方就毁清誉了,林潋赶紧点头,一愣,又连忙摇头,“不说不说。”可是手上又拉了拉沈嫣,“我们林府就挺漂亮的,又大!沈小姐不是喜欢花园那水池吗?夫人和长姐都那么喜欢你,你就在我们府住啊,不用搬了。” 沈嫣失笑,那林宇宁她见都没见过,看她母亲和林家,根本也没那意思。沈嫣反手拍林潋,笑骂道,“可是越说越没谱了。” 林潋还想争取一下,又怕惹烦了人家,头低低的,“沈小姐…” 沈嫣帮林潋理了理头发,“叫我阿嫣,别这么生分。” 林潋害羞地笑了下,沈小姐、不!她沈姐姐的手香香的,摸了摸她头发,她头发肯定也香香的了。今晚她得自己梳头,可不能让小青把那几根头发扯掉了。林潋盯着自己胸前那缕发丝,恨不得现在手上生出一支朱笔来,像夫子在她功课上打圈圈一样,在发丝上打几个圈圈。这几根头发,生得特别好! 林潋在心里惊喜大喜狂喜万物俱喜了几秒,脸上喜气洋洋地红着,一声隆重的“阿嫣”刚要出口,马车外忽然传来一声天地同悲、哭丧般的“潋潋、潋潋啊~~~” *** 万物,有万物的法则;人间,有人间的规矩。小青虽没念过书也知道,有个老夫子说过…呃,原句忘了,反正就是层层级级,有高有低,这是人间的规矩。这规矩有用且超级棒,反正别问,遵守就是了。 比如在这皇宫内外,最高级的,是她小青,因为她最自由,不用听课,去哪都行;其次是潋潋,虽然要困在“学牢”里听课,但夫子从来不骂她;再次一等,是小厮思凯,虽然还是要困在“学牢”里,但不用听课,时不时还能出来找她们玩;最令人同情的是六皇子小明宇。他和小青同年,但他从六岁开始,每天困“学牢”里听课,且一步也踏不出皇宫内门。据说他有生以来,每天的任务就是被骂,上课时夫子骂,请安时瑜妃骂,考察功课时皇上骂,晚上做功课发个愣,宫里的姑姑接着骂。唯一不骂他的,是皇后娘娘。皇后果然是皇后,母仪天下,真是心善啊。 总而言之,作为人间最上位者的小青,每天都拥有“潋潋伴读时间”的绝对自主支配权。伴读的丫鬟是不用跟进宫里的,潋潋进去了,小青有时在旁边小耳房找别人玩一天,有时自己跑出去逛大街,买好小零食,到了点再回来接潋潋出学牢,顺带捎点小零食进皇宫里给思凯,反正买零食的钱也是思凯给的。 这日小青闲闲坐在耳房门外,捧着一大油纸包的炸麻花,自己吃了大半,留下一个小的。她往油纸包里看了眼,直接在纸包上擦擦手,包好了麻花双手抱着。等下课了捎给思凯,让他和小明宇分着吃。 一个小麻花两人分正好,听说小明宇要是零食吃饱了,晚饭吃少了,得出动太医,还要严查膳房和丫鬟。若是没查出病来,小明宇又得被骂一顿,往后几天的饭都得挪到皇上身边去吃,由皇上亲自凶巴巴地盯着。所以小青大发慈悲,每次买零食都自己吃大半,只留一点点给思凯他们。潋潋就更不用了,要是让青玉姐发现潋潋吃了街外的零食,青玉姐眉一皱,也不去说潋潋,转头瞪小青一眼,接下来三天不跟小青说一句话。比骂人还可怕。 这厢小青抱着麻花纸包,远远看见走来个款款的大姐姐,对着守门侍卫福了福身,问里面沈家夫人和小姐准备出来了没,侍卫说他怎么可能知道宫里的事。小青一睁眼,那不是潋潋的仙女姐姐身边的仙女丫鬟吗? “阿堇姐姐!”小青连忙跑过去,对着侍卫讨好一笑,“哥哥,这沈家姐姐是六皇子伴读家里的,思凯也知道的,回头你要吃什么跟我说呀。”说着就往侍卫袖子里塞了几片思凯给买零食的小钱刀。 第8章 侍卫一笑,把钱刀摸出来还她,“原来是你们家的,早说啊。这么几个铜板是什么意思,我拿了像是我贪你这么点钱,不给弟兄们笑死?” “这么点,我都没脸往外说。实在是今天买东西花光了,下次见着思凯我说说他,小气鬼!让他给你孝敬份大的。” 侍卫摆摆手,还是没拿她的几片钱刀子,“你这丫头,别在六皇子面前告我们状我们就烧高香了。你们想问谁…哦,沈家的?快了,刚才后宫传了轿子,这会儿该快到内宫门了。” 小青拉着阿堇谢了又谢,两人退回小耳房专心等着。阿堇看着小青宝贝似地抱着个油腻腻的纸包,嫣然一笑,“谢谢你呀~你刚说六皇子伴读…你是跟林家二小姐的?” 小青惊喜道,“你知道潋潋?” 阿堇笑道,“怎么不知道,常听人说起呢。” 啊?小青一愣,府里说起潋潋,总没好事,“呃谁说起呀?”她得套好话,回去让潋潋准备一下。 阿堇斜斜看了她一眼,微微笑着,“你怕谁说起啊?” 小青连忙拨浪鼓摇头,“老爷公正、夫人慈爱,汐小姐又温柔,有什么好怕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青睁着大眼睛,紧守着最后一丝希望,“是不是大小姐提起我们潋潋?大小姐那人,没事就爱拿我们潋潋打趣!” 阿堇失笑,这小青…那就是说府里老爷不公正、夫人不慈爱、林汐不温柔,唯有一个林渊,对林潋还不错呗。 两人正说着话,长廊上各勒各勒地跑过去一架小马车,直奔宫门里。耳房里的丫鬟小厮们全都看呆了,不是说宫规森严,外面的马车不能进去嘛?马车很快又出来了,守门侍卫快步过来叫阿堇二人,“你们小姐出来了。六皇子说了,哪都不绕,直接回林府,从侧门进。已经派人去通知你们府上了,快跟上吧。”说着给小青递过去林潋的文具盒。 阿堇连忙谢过,扭身就跑到车旁跟着。小青捧着文具盒,呆了一秒,怀里的麻花掉到地上,四处看了一眼,不见林潋。潋潋的文具盒出来了,侍卫也说她出来了,但却不见人,那潋潋只能上车了。 潋潋居然上了马车,肯定是她受伤了,走不动了…啊!是不是快死了,要拉回林府葬了?! 小青一脚踩过地上的麻花,飞也似的跑到马车旁,“潋潋、潋潋啊~~~你怎么丢下我了!” 车上的布帘掀开,林潋突出来一个脑瓜,“不是让侍卫告诉你了嘛?” 小青挂着两行刚流的泪,吸了吸鼻涕,疑惑地看着她,“你…腿断了?” 林潋嫌弃地看着她,“我谢谢你,我好得很,下来跟你打一架都行。”旁边一声轻轻的笑声,布帘又掀起了些,沈家大小姐探头看了小青一眼,贴着林潋脸旁一笑,“这小丫头,还是这么可爱。” 大概是车上太热了,林潋贴着沈小姐的半边脸呼啦一下烧得飞红。小青被夸了,顿时喜上眉梢,害羞地呲牙笑了笑。 布帘放下了,车子里暗暗的,摇摇晃晃。沈夫人被小青这么一逗,泪也停了,抹着眼下一脸笑意。林潋转身坐好,眼观鼻鼻观心,忽然蹦了一句轻轻的,“阿嫣。” 沈嫣转头看她,“嗯?” 林潋惊恐,啊?她只准备了一声阿嫣,根本没准备“阿嫣”之后的。林潋眼睛一扫,看见沈嫣身侧的一条长锦盒,没话找话道,“你的东西,没弄湿吧?” 沈嫣哎呀一声,这时才想起泽王给她的字幅,连忙开了盒子拿出字幅来,仔仔细细地四角都看了,指尖轻轻一点一点地摸下来,终于松了口气,“还好,没弄到。” 沈夫人瞥了她一眼,没说话。沈嫣瞄了眼母亲,讪讪地笑,“这是贵人送给母亲的,自是要小心些。” 沈夫人了然地笑了笑,“你喜欢,放你房里吧。大师的字,让你看着悟一悟。” 沈嫣娇羞一笑,也不推辞,“谢谢母亲。” 林潋呆呆地望着她笑得粉红粉红的脸,阿嫣额边微微散下几丝碎发,如同三月春色飞起的花絮。阿嫣这么高兴,是喜欢这几个字,还是喜欢一心大师的行笔呢?其实夫子也常夸林潋的行书的。 林潋手指飞快在自己膝上跟着字幅的行笔走了一遍,暗暗记下一心大师的笔锋。那个“缘”字,左边的糸,写得洒脱,像一个自在起舞的翩然仙子。 沈嫣见她跟着字幅描字,惊奇地和沈母对看一眼,笑道,“对了,我听林渊说你的功课很不错呢。”林潋害羞一笑,沈夫人指着字幅,“孩子,会念吗?” 沈嫣一笑,“这是一心大师写的佛语,你来说说,这句怎么解呢?”她都不问问林潋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字,直接就叫她解了。看来林渊在她面前夸林潋,夸得实在没留什么余地。 林潋看了眼沈夫人,又看了眼沈嫣,不敢冒头,只说,“万法皆缘,万事万物,有因果。” 沈夫人微笑着点点头,沈嫣望着她,“还有吗?”眼里仿佛有点失望。 阿嫣不高兴了?林潋一惊,连忙坐直了,语速飞快,“就是说凡事都是因果牵动的,看似偶然的事情其实都是各种必然的结合。” 林潋说得太快了,沈嫣一时没跟上,疑惑地看着她。林潋忙解释道,“反过来就是说,如果能揣摩透环境和人心,握着各种因缘在手上,人是能预测未来,甚至能掌握未来的。” 沈夫人瞪了下眼睛,嘴又闭上了。毕竟是别人家的孩子,她也不好说什么。沈嫣噗哧一笑,手上的字幅拿不住,随便一折丢在身旁,抱着林潋笑得哈哈哈。林潋也不知自己说得哪儿好笑了,只知道阿嫣高兴了,非常非常的高兴,且是因为林潋。林潋一咧嘴,也傻傻地跟着乐得一脸喜洋洋。 沈嫣仍抱着她,笑得花枝乱颤,“难怪挑你去给皇子伴读了!我要是你亲姐姐,得多宝贝你呀~” 姐姐…林潋脸上一僵,忽然想起她天上的姐姐。而她今天,又有了个穿宽袖裙子的姐姐。 这个姐姐在人间,这个姐姐会抱着她笑,搂着她流泪。这个姐姐香香的,会摸摸林潋的头发,说她永远给林潋留着一个,属于她的一席之位。 第六章 从皇宫回林府的马车上,沈嫣给林潋看了眼她极其宝贝的字幅,被林潋另辟蹊径地解了一通。解得沈嫣芳心大悦,字幅丢在一旁,“宝贝”的顿时从字幅变成了林潋这新认的妹妹,还哈哈大赞林潋不愧是林府挑选出来给皇子伴读的。 而实情是,林潋虽确实是林府千挑万选出来的,但这挑的方向嘛,可能跟沈嫣所想的不太一样。 综合皇宫内外及林府地下流传的各种版本推断,事情的真相大致如下: 自六皇子六岁进北书房起,伴读的一直是何丞相府的公子。这位丞相公子和林意洋同年,只比六皇子大两岁,却不但管得六皇子服服帖帖,连整个学堂里的小皇子们都听他的。他轻咳一声,比夫子的震山咆哮还管用。奈何丞相公子十三岁上,府里母亲病了,病得时好时坏,一醒便叫儿子,儿子不在便垂泪。丞相怕夫人此生的泪就此还完要归天了,于是三不五时地停了小公子的课,让他在家陪着,省着点母亲的泪。 大盛朝重孝。是以皇帝陛下也不好强留,为表对丞相公子多年敦促六皇子的感激之情,皇帝还专门给他另请了位先生到府上,叫他好一边侍奉母亲,一边继续学业。 这厢丞相公子回府几个月,那厢六皇子哭唧唧思念好友之余,渐渐发现学堂里群龙无首,三四五六国鼎立,身逢乱世,可不正是男儿大干一番事业的好时机嘛! 于是乎,以六皇子为首,众学子上课时轮流着三顾茅房,考试时一条锦囊妙计、步步为营地传遍所有书案底,交功课时搭配着使缓兵之计和苦肉计,夫子抓作弊时声东击西,夫子留堂时金蝉脱壳……总之,孔子老子庄子墨子不知记得多少,《孙子兵法学堂版》倒是学了个八九不离十。 于是理所当然的,几位正吐着血、刚吐完血、又准备吐血的夫子频频参见小皇子的源头,而又理所当然的,作为源头的皇帝老父亲逮着六皇子就让他在打骂罚、再打再骂再罚的轮回里历劫千遍。六皇子每一世都痛哭流涕悔不当初,等太阳一升起,小皇子重生,一切如故——大概夜里被偷灌孟婆汤了。 这轮回的惨案隔几天便上演一遭,终于在某日,皇帝和林将军议完政事后,突然大赞了一番将军府儿女,无论见过没见过,一律夸英气正直,聪明盖世,人中龙…吓得将军大人扑通一声跪下,大喊儿女愚钝、自己愚钝、全家都愚钝。皇帝陛下这才关心道,你家孩子书都读完了吗?没读完的话要不要来和朕的幼子做个同桌? 皇帝陛下实属逻辑严谨,思虑深远:龙生龙、凤生凤,将军镇国,他的儿女…镇个同桌应该不成问题吧? 将军回家立刻禀明夫人,两人齐头一起数着自家儿女库存——林渊比六皇子大整整四岁,去给六皇子伴读,倒耽误了林渊的功课。林意洋常年混在军里玩,根本不愿拘在“学牢”里带小弟弟,打骂劝了好几次,最后逼的小意洋捏着拳放了句狠话,“行,我进宫练练手去”。把将军夫妇吓得,可别伴读伴得诛九族了,于是只好算了。林汐和六皇子同岁,倒是刚好,但夫人扭捏着,只说舍不得让她去伴读。将军再问,夫人只顾低头抹泪,抬头大哭,将军也只好罢了。夫妇俩挑来选去,只恨没多生几个,最后终于想起来,喔,还有个林潋。 第9章 当时林潋从后院出来快两年了,让她写一个“?”字,她在中间画个“合”,在左侧添三点水,在下边右边连画三个“人”,盯着字,歪头想想,给右边最大的“人”画顶帽子。这还是林渊从前抓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描着学来的。 而现下林府既定了让她去伴读,自然得赶鸭子上架,匆忙给她请了两个“七日状元速成班”的夫子,没日没夜地轮番塞书到她脑子里。一个月,背完了四书和《诗经》。将军捧着书听了几段,说可以了,遂送到了六皇子身边,每天一起上学。 林潋进了北书房,才知道皇子们还在学《论语》,《大学》都没开始讲。林潋一时沾沾自喜,觉得自己超前学完了。夫子见她一个新来的女娃娃,也不想为难她,挑了句最简单、最贴合她身份的“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问她怎么解。林潋站起来,整个呆住了。什么叫怎么解… 她张了张口,接着夫子那句径直往下背,“呃…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子曰,师挚之始,关雎之乱…”大家吃吃偷笑。夫子的戒尺拍拍书案,“让你解书,不是让你背书。”林潋一缩,顿时羞红了脸。 六皇子站起来,向夫子拱手,“先生,我觉得她解得很好!” 林潋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夫子皱着眉,“那请六皇子来说说,她怎么解得好了?” 六皇子像古画里那些圣人们一般,一甩飞扬的袖袍,激昂发言,“解书,是先生的职责~不是学生的职责!她要是解了,可不谋了先生的位了?” 大家哄堂大笑。夫子气得手都抖了,手上的一卷书不敢摔到六皇子脸上,又不敢摔到林府小姐脸上,怒得一拍书案,罚了两人到亭外树下站着,下课留堂! 林潋头低低地站在树下,小声道,“六皇子,对不起啊。我是很晚才读书的,有点笨,连累你了。” 六皇子无所谓地摸摸袖子,想着自己刚才应该挺帅的,满意一笑,“害~翻来翻去讲这篇,我都快睡着了,出来站站更好。我叫黄明宇,你呢?” “林潋。” “他们说你比我大一岁,那你叫我明宇好了。” 林潋怯怯地点了点头。六皇子拉拉她衣袖,“你别怕,不会解书有什么的,考试也是考默书而已。你背书这么厉害,到时候记得写下来递给我。” 林潋又点了点头。六皇子小声说,“潋姐,下课了我带你去御花园玩,池里最近生了一大群小鸭子,毛茸茸的,路都走不稳,可好玩了。我偷偷藏一只给你带回去。” 林潋想了想,“那个,明宇,什么叫解书啊?” 六皇子哈哈笑,“就是说,古人写书自己没写明白,夫子讲书自己没讲明白,学生听书自然就没听懂了。于是夫子问学生,这句什么意思呀?学生也问夫子,这句什么意思呀?这就是解书。” 林潋理解不能,“那…谁知道这些书在讲什么呢?” 六皇子无奈地看着她,“傻不傻,肯定没人知道啊!有人知道的话,那干嘛不写本书把这些都讲明白?” “那,下次夫子再叫我解书,我怎么办?” 六皇子理所当然道,“乱答呀~你解不出来,大家才会说夫子辛苦了。让大家敬重夫子,是学生的责任!在其位,谋其政,现在懂了吧?”六皇子嘿嘿一笑,“然后夫子就会奖励你出来看鸟儿晒太阳啦~” 林潋不敢苟同,“可是我看夫子挺生气的,不像在奖励我们啊。” 六皇子耐心道,“害,不怪你迷糊,我有时也迷糊。他们大人就是这样的,爱得深…呃,骂得狠。我父皇也天天逮着我骂呢,我母妃说,父皇最爱我,所以骂我最多,然后她也开始骂我。你在家也常被骂吧?” 林潋默默垂眸,老爷夫人从来不骂她,但也不跟她说话。从前是姨娘骂她最多,骂不解气还会打。后来就只有长姐和昊宇姐,很偶尔地,会重重地说她几句。但也不凶,算不上骂。看来没人爱她深得要骂她。 六皇子看着她的脸色,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呃…没人骂你呀?没关系呀,我们倆互骂吧,好不好?来,你先骂我一句!” *** 自那以后,三年过去了,林潋可算是大有长进。如今不但知道什么叫解书了,还解得被奖励了沈大小姐一路的哈哈抱抱夸夸小宝贝儿,两人衣衫不整且谈笑风生地从马车上下来,快步从侧门进了林府。沈家母女和阿堇回了林夫人的院子,林潋牵着小青蹦哒哒地回了她的气派丫鬟房。 这厢林潋回了房间,火速做完了今天夫子布置的功课,把一书案的弹弓、小木栓、小卯榫全拨到抽屉里,摊开几张大宣纸就开始练字,萬法皆緣、皆緣、緣、緣、緣……那厢沈嫣一回房就翻出两个黑漆描金盒子,开了锁,左右一翻,每个里面各三屉。沈嫣一层层地抽出来摆在桌子上:耳坠不要,要是她没看错,林潋根本没穿耳;手镯不要,林潋好动,手镯容易磕磕碰碰的。还是头饰好,她用得上。 头饰的话…沈嫣一眼扫过去,珠花华丽娇贵,林潋的衣服很难配;步摇对体态要求严格,林潋动作一大,那步摇甩得跟剑坠似的,又得让人说穿龙袍不像太子。 簪子呢? 沈嫣一支支拿起来摸摸看看,金银镂花的太招摇,没得还给林潋惹麻烦;几支玉的、玛瑙的,玉色是好,但太易碎了。林潋没有自己单独的院子,丫鬟房的门窗都没锁的,要是哪天被谁有意无意地翻出来给摔了,那小孩不得哭死…… 阿堇轻轻拉门进屋来,见沈嫣皱紧眉头,看着一大桌子的金银首饰犹豫不决,跟要出嫁似的。阿堇一笑,“哎哟,准备见谁啊?看把你给愁的。” 沈嫣托着下巴抬眸,苦恼地盯着她,找茬娇嗔道,“又被谁给缠住了?一回来就不见人。” 阿堇似笑非笑地瞥着她,“我还没问你呢,今天宫里发生什么事了?马车都给诏进去了,居然还是披着林潋的衣服出来的。” 沈嫣垂眸,“原来你是去找母亲问了。” 阿堇转身倒了杯茶给自己,坐在桌子旁摸着沈嫣的首饰玩,“问你不如问夫人,你总爱大事化小,话说一半不说一半的。夫人那儿就齐全多了,而且得有人听听她说话,让她全吐出来了,也没那么慌。” 沈嫣说,“我确实没什么事,所以也没跟你提。我只担心…” 阿堇捏起支掐金丝镶珊瑚石珠花,“担心人家,所以在这儿挑赔罪的呢?” “不是。她今天这样,我怕她以后不好过,”沈嫣叹了口气,“所以想着给她留个信物。以后若有什么风言风语,她呆不下去了,希望她能想到我,还记得来找我。” 阿堇轻笑,“她现在也没多好过,全府都合着当她不存在。如果不是陪着六皇子读书,别人根本不知道林府还有这么位小姐。就是现在伴读了,客人来也还是见不着她,平常吃饭都在自己房里跟小庄吃,一年到头都踏不进林家主堂一次。” 沈嫣惊讶抬头,“你从哪听来这些的?” 阿堇噗哧一笑,“她身边那小青,跟个筛子似的,怀里抱着一堆事,拍拍,漏一堆,再拍拍,又漏一堆。我跟她从宫里到府里走这么一程,还有什么听不出来的。”阿堇语带叹息,“我可算知道你怎么对这小孩儿这么上心了,每次逮着了林大小姐就问她的事,原来她是你上山之前救的。” 阿堇本是寒道山上的药童,沈家见她懂些药理,和沈嫣又玩得来,于是买下了专门跟着小姐。沈嫣体弱,早年被沈太傅动辄罚跪,后来守孝又跪了几个月,终于跪伤了膝盖,还是阿堇时不时给她敷药泡药澡地调理着,不然一入冬,沈嫣能整夜整夜地疼得睡不着。但阿堇毕竟是后来才跟她的,前面的事一概不知。 沈嫣摇头,“不是我救的,是林渊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才把她从后院拉出来的。” 阿堇笑道,“这我也听说了,林大小姐也是难得,为个庶女,差点连命都搭上了。听说她那次躺了挺久的呢,林潋天天去她房门前磕头,就差没割肉给她煎药了。” “林渊是真性情,她们林家的,都这样。”沈嫣幽幽道,“一个搭命救了林潋,一个搭命救了我。” 房门敲了两下,阿堇去开门。门外立着个小厮,行了礼,附在阿堇耳边说了几句话。阿堇点头道了谢,小厮满脸通红地走了。阿堇关上门,转身倚在门上,笑笑地看着沈嫣。 沈嫣立刻站了起来,“是不是宫里的消息,这么快?” 阿堇点头,“查完了,说是林房培植了很好的掌心莲,皇后娘娘看见了,喜欢得不得了,说很衬瑜妃,让给瑜妃送一缸去。林房在御花园隔壁,今天那宫女捧着一缸掌心莲,绕过花园要去后宫,谁知撞见了六皇子下课。小宫女嘛,一见皇子,路也看不清了,就不小心撞到了你身上。” 沈嫣失笑,“居然是这样的乌龙,那也不怪她。” “怪不怪也不是我们说了算。皇后已经把那宫女赶出宫了,可能也是怕她乱说,坏你清誉。” 第10章 这就赶出宫了?沈嫣问,“然后呢?处置宫女也得有个名头,说的是什么?” 阿堇走过去扶沈嫣坐下,“皇后宫里统一口风,都说当时你只是裙子被弄脏了,六皇子给了件披风解围,倒也全是实情。反正这事就算过了,伤不着你。” 沈嫣听来听去,没听到自己想听的,急道,“那林潋呢?” 阿堇柔声说,“你还想着她呢?放心吧,整件事里根本没林潋。女眷仪容有损,皇子给了披风解围,谁还好意思问中间的细节。” 沈嫣松了口气,微微一笑。虽然这事扯上了她和六皇子,但两人差着四岁,能传出什么来?顶多说六皇子君子。最重要是林潋没掺在里面,她一身内裙被那么多人看见了,给她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沈嫣拉开黑漆盒子底部的小抽屉,小心地拿出一支沉木簪子。那簪子通体沉玄色,幽幽散着淡淡的木香气,簪头雕刻成一朵初开玉兰的形状。 阿堇看着那簪子,“这是老爷留给你的那支吧?” 沈嫣轻轻摸着簪子,“沉香好,父亲说它味辛苦,但祛寒祛邪,是很正气的木材。香气也不轻浮,经得住年月。刚才竟没想到。” “现在她都没事了,还送?” “这次的事算是个警示,更要送了。阿堇,麻烦你带去给林渊吧,再帮我带几句话。我就不去了。” 阿堇劝道,“太傅府早收空了,老爷的旧物还剩几件?自己留着些吧。” 沈嫣微微一笑,捂着心脏,“父亲留下来的那么多,都在这儿呢。他要是还在,也会觉得这簪子合适林潋的。” 阿堇无奈笑道,“你这么喜欢她啊?” “不是喜欢,是心疼。我没了父亲,至少还有母亲,她呢?”沈嫣摸着阿堇的衣袖,袖口绣了一圈厚厚的连云纹。林潋的衣服,袖口领口,也许根本见不着绣边。沈嫣叹道,“阿堇,这次她差点出事,我细细数了一下,她身边竟一个可依靠的都没有。就凭这样,她还是想都没想,脱了外袍盖到我身上。” 阿堇说,“也别这么说,林大小姐待她可不差。” 沈嫣摇头,“林渊也有林渊的为难。” “好了,”阿堇安抚地拍拍沈嫣肩膀,“她现在有你了,你这性子,我看她下半辈子都不愁没人疼了。” “对,她有我。”沈嫣垂眸一笑。 林潋现在终于有个姐姐了。可话说回来,这又何尝不是,沈嫣终于有了个林潋。一个真心敬她爱她,眼都不眨就把自己一生赌上,只为了要护着她的妹妹。 *** 那晚月色迷离,林潋熄了灯,握着簪子倚在窗前。手中的沉木簪安静自持,淡淡流光。小青在小榻上叫她,“潋潋,睡吧。” 林潋模糊地应了一声,仍在心里一遍遍地默背着长姐转告她的话。林潋背书从来很好,但这段话,她写了下来,默背了无数遍,还是很怕自己一觉醒来,记错了哪怕一个字。 潋潋,玉兰是花中君子。戴着这簪子,要记得举止端方,心里持正,自重自爱,不可辱没了她。 也绝不可看轻你自己。 第七章 月色醉卧残荷,池面散发着濛濛的银光。沈嫣款款走进花园,一身轻薄的窄长罗裙,肩上披的方巾绣了一圈缠花纹,手上松松握着把月扇,走近了抬扇一笑。身后的阿堇向亭内福了福身,在亭前停了步。 青玉再给林渊倒了一杯酒,又给沈嫣倒菊花茶,福了福,转身也出了亭外,和阿堇并肩站一起。 沈嫣望着她们的背影,打趣道,“也不知你以后嫁到哪,谁家里进得青玉这样的陪嫁,真是祖上修来的厚福。” 林渊半坐半躺,撑着腿挨在榻椅上,毫无仪态可言,闻言轻笑道,“一开口就嫁不嫁的。她就算陪嫁陪的也是我,跟谁家都没关系。” 林渊手上捏着小杯子转着玩,杯里的酒早喝光了。沈嫣扇子半遮着一脸玩笑的鄙夷之色,本想再揶揄她两句,却见她眼睛垂着,唇明明是笑着的,看着还是带了丝倦意。于是沈嫣玩笑也不敢开了,扇子往酒壶一戳,示意林渊自己倒酒,“怎么了?我还奇怪呢,都要熄灯了,半夜三更地找我出来。” 林渊没倒酒,却把杯子放下了,“懒得去你那边,一院子的夫人小姐。” 沈嫣和母亲借居在林夫人院里,所谓一院子的人,说来说去不过是林渊懒得应酬林夫人那几声“渊儿”罢了。沈嫣靠在椅背上,把扇子慢慢扇着,慢得根本觉不着有风,那出口的话也慢慢懒懒的,“叫我去你那边睡一晚也行啊,还特特地跑出来赏月。” 林渊叹道,“你算了吧~连根簪子都得让阿堇转青玉转我才转到林潋手上。你来睡一晚?她要是借点由头跑来唠两句,那些妈妈又得去东苑传是非,说她不安分,攀高枝儿。” “我算什么高枝儿,潋潋天天在六皇子身边呆着。” 沈嫣摇着扇子失笑,忽然想起今天在宫里撞见林潋他们下学,那小孩儿好像还调笑了六皇子两句。后来事情一件接一件地来,沈嫣心里一直吊着,早把那一幕忘了。现在想起来,才觉六皇子身边的林潋,和自己身边的潋潋,竟那么不一样,简直判若两人。林潋在她身边的时候那么乖,动辄脸红,专长低头,话也说不了两句,真有些闺秀的样子。反而在六皇子面前,像个小公子和朋友闹着玩似的。 但哪个她都挺好,调皮可爱的,脸红害羞的,连那个胡乱解佛语的,也伶俐得惹人疼。沈嫣低头一笑,抬手挡了挡嘴,左腕上一串珐琅彩镯轻轻叮当两声。 林渊看了眼,怪道,“你也会戴这种时兴玩意儿?” 沈嫣把手臂递给她看,“皇后娘娘赏的。” 林渊随手一拨,几只手镯丁零当啷地响了一阵。沈嫣皱着眉缩了回去,林渊要笑不笑地看着她,“皇后可真疼你,听说这次追封你父亲也是皇后提的。” 沈嫣呵护地摸摸手镯,“可不?今天进宫谢恩,我头都还没抬,娘娘就说我长得好。大概是头顶合了她眼缘了~”沈嫣噗哧笑了下,拍拍自己脑袋壳。 林渊揶揄道,“居然敢拿这开玩笑?你肯定不是沈嫣,哪方神仙上身了?可别走了,别让那小古董回来~” 沈嫣斜斜瞥她,“哎哟,终于笑了,看你今晚那忧愁样~说吧,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要问我宫里泼水的事?”沈嫣又靠回椅背上,悠哉道,“别担心,娘娘都解决了。就是可怜了那小宫女,一时不小心罢了。” 林渊沉吟一下,“潋潋说,那宫女是故意的。” 沈嫣一愣抬头。林渊正了正神色,“那宫女不是说她顾着看六皇子才撞上你的吗?潋潋说那宫女捧着瓷缸,看准了你在哪才冲过去的,从头到尾没往六皇子那看过一眼。” 沈嫣瞪着眼睛,“林潋告诉你的?” “我也是看她有心事,问了半天,她才说自己在考虑要不要把这事告诉六皇子。毕竟皇后都审完了,宫女都处置了。”林渊斟酌着开口,“我叫她别说了。阿嫣,我不是不想查清,只是不想多生枝节。万一潋潋说了这么一句,整件事被细究起来,她就摘不出来了。” 沈嫣一下坐了起来,“你知道她今天的事?谁说的!” 林渊拍拍沈嫣的手,“没人说,她也没告诉我。是她回来的时候披着皇子披风,转身你们那静悄悄送回来她的外袍,直接递到小青手里。青玉都看见了…” 沈嫣立刻啧了一声,“还有谁看见了?” “没有了。青玉除了我,谁都不会说的,别慌啊。”林渊不禁笑道,“看你急的,诶我真没见你这么急过…哦不对不对,五年前挪她出来那次,你也跟我急了。我就奇了,林潋到底是我妹妹还是你妹妹呀?你咋比我还上心呢?” 沈嫣软软瞪了她一眼,本想说你林渊、乃至整个林府,要是肯上心一点,哪轮得到沈嫣一个外人来对林潋上心。可话到了嘴边又打住了,其实林渊已经尽力了,沈嫣知道的。林府的不上心,也轮不到沈嫣来置喙什么。 沈嫣理了理肩上的方巾,拨拨头发,“是我妹妹呀,我今天刚认的。以后我就盯着她来疼了,你都靠边站。” 林渊大笑一声,“哎那好那好,以后你那些小脾气冲她发去,有什么想不通的通宵找她抱怨去,别占我的床。” 沈嫣哼了声,“那你给她弄张大的架子床啊,最好是断纹小漆的,榻边摆个檀木十八屉柜子,给她放点小零食,给我放点小玩意儿,旁边配两个丫鬟伺候着~哼,你看我从此下不下来?” “没见过这样给妹妹讨大床的~”林渊乐道,“行行,她嫁的时候我给准备一张,就按着这个规格来!” 沈嫣垂着眼睛,晃晃扇子,“对哦,她都十五了,很快也要各自飞了。” 林渊摇头,“这些我们就管不着了,反正今天的事…阿嫣,宫里有人盯着你。你再想想,是得罪什么人了,还是你碍着别人什么了?这次没出事,是大幸,也是个警醒,你可得留神了。” 第11章 沈嫣低头沉思,最终摇了摇头,“我今天才第一次进宫,谁都不认识,路都搞不清哪条是哪条。若说得罪人,只能是我们的赏钱给太少了。”说完自己笑了下,表明这是句玩话。 林渊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潋潋说了,这事是故意的,我总有点放心不下。” 沈嫣唇边弯弯,语气软软,“潋潋护着我,有可能伤我的,她大概都有点敌意,人家未必真有恶意的。” 林渊沉吟不语。沈嫣又说,“再说,我父亲都过世这么久了,家里孤儿寡母的。说是一品,不过是虚衔,指着诰命夫人的俸禄度日罢了。我能碍得了谁?”沈嫣提起身世,林渊也不好搭嘴,只静静听着。 沈嫣叹息道,“林渊,我跟你说句真心话,你说我一开口就谈婚论嫁…我也不瞒你,我是真的想嫁,恨不得今晚就抬去夫家。”林渊抬头看她,沈嫣淡淡地说,“我早一日嫁,早一日吃夫家的饭,母亲早一日回寒道山。她那份俸禄,在山上能过得很好了,在这?进一趟宫都消耗不起,还有那些应酬呢。别人做了东,我们随份礼都吃力。夫人们疼我,随手送个小物件,我千方百计地推。就怕真接过来了,母亲都不知要怎么还。” “阿嫣…” 沈嫣摆摆手,“别想着接济我啊,你接济得够多了。这几年林府给我们送了那么多东西上山,我知道都是你。”沈嫣手上的扇子轻飘飘地转了两下,忽然笑道,“林夫人怎么可能在包裹里塞支钗,一按居然能射银针的?那钗后来被阿堇抢了~她放进去这么粗的大铁针,拿来打老鼠,说它准头好,比弹弓好用。” 沈嫣想起阿堇对那钗子简直爱不释手,穿着布衣也要顶着根银钗。在山路上背着箩筐,走两步就拔下来射蛇射地鼠,射完又咻地插回头上。 林渊看着沈嫣自顾自笑得一身纱罗波纹荡漾,忍不住也跟着她笑起来,边笑边斟了杯酒,“你喜欢就好,那是潋潋做的。” 沈嫣惊喜道,“潋潋会做这些?你教的?” 林渊抿了口酒,“我可没她这手艺。她那手小机关做的,说是兵器都不为过,父亲不看罢了。给你的那些东西,但凡带些机关的,都是她做的。” 沈嫣连忙说,“我记得一个首饰盒,楠木的。一掀开,哗啦啦流出来一串抽屉,按一下,又哗啦啦地全收了回去。” 林渊想了想,“不记得,但如果有,肯定是她。” 沈嫣惋惜道,“我好喜欢好喜欢那匣子,一收到就拿到房间里,开开合合地玩了半天。被父亲看见了,说我玩物丧志,去正堂罚跪背书,回来就没了。我都哭病了,父亲也没拿回来,可能真是扔了。”沈嫣扁了扁嘴,迟来了多年的委屈,眼框忽然一阵发酸。 她本来不过是可惜一个精巧的小玩意,以为是林渊从哪份礼单里挑出来给她的。现在才知道原来那盒子是林潋做的,当时那小孩才多大啊?也不知趴在油灯下捣鼓了多久,做的那么精细,转手就被人扔了。沈嫣从来知道父亲严格,要是她当时懂得收敛些,那盒子可能就留得下来了。 懂节制,方得长久。说到底,还是她辜负了那盒子。 说起太傅,林渊暗自摇头,只好扯开话题,“你喜欢,我回去跟她说一声。她绝对不睡了,过两天就给你送个新的过去,做得跟轿子一样大。” 沈嫣平了平心绪,“她从哪学来这些的?又不是你教的。” “我们从后院带她出来那天,不是换了把机关小弹弓玩吗?我们一走,她就捡起来了,后来说要还给我。我哪还敢收着那天的东西,就让她扔了,说是你的,你不要了。”林渊笑道,“后来她玩顺手了,也不用上学,就在房里天天搞这些小手艺。我领她去我房里看书,没想她一个字都不认识,倒把机关图看懂了。” 原来潋潋出来以后,林府根本没给她请先生。而如今,她都能当皇子的伴读了,连林渊这个林府状元都夸她的功课,也不知那小孩这几年背着人怎么死命地学。沈嫣淡淡道,“果然是太尉的女儿。” 林渊不置可否,“她不是这里的女儿还好些。她若生在个商贾人家,就凭这手艺,自己开家小店铺,不得风生水起?就算生的差些,给人打工,老板肯定也器重。现在?”林渊冷笑道,“埋在这小院子里,听天由命吧。” 沈嫣皱眉,“她不是跟着六皇子吗?” 林渊给自己又倒了杯酒,“六皇子又算个什么好去处。” 沈嫣一睁眼,连忙四处看了看,“你小声些!六皇子怎么了?别瞒我。” 亭前的青玉也扭头,瞪了林渊一眼。林渊一笑,睨着沈嫣,“这又是替谁急呢?” 沈嫣啧了一声,一扇风甩她脸上,“林渊,爽快点!” 林渊哈哈笑道,“也没旁的事。别说六皇子了,他们皇家的,哪里又是个好去处?就说泽王,贤德有才干,又是皇后娘娘亲自养大的,皇子里的第一人。虽还是个郡王,其实大臣们都认定他了。”林渊失笑,“但就算这样,又有什么好?嫁过去了,一辈子扣在后宫里。” “我倒没想过这个…”沈嫣垂眸,强撑起一点轻笑,“照你这么说,哪都不是个好去处了。” 林渊细看着她的神色,“怎么,你也盯着泽王?” 沈嫣手中的扇子乱晃了几下,“胡说,见都没见几面。” “你们还见过啊?” 沈嫣没好气,“是父亲还上朝的时候。泽王爷当时还是皇子,逢年过节的,不得来拜拜自己父皇的太傅啊?” 林渊放心了,“喔,那当时还小呢。你们没有私交就好。” 沈嫣扭开脸,泽王往寒道山送的那些东西,算私交吗?应该不算,名义上都是孝敬父母亲的。只是偶尔,会有串保平安的红珊瑚玉手串,偶尔,有几本时兴的画册。那也是泽王仁厚罢了,应该也算不上私交。就算是他时不时在给父亲的信里问起她,就算是后来父亲真病了,她代笔回信,偷偷多加了一两句…… 林渊顺口继续说,“你不知道现在多少大家族盯着泽王,我们家夫人也盯着呢。” 沈嫣一惊,“给你盯的?” 林渊笑道,“给我?给林汐留着的。” 沈嫣皱眉道,“林汐不是才十四?” “所以啊!你以为泽王建府这么些年了,一直没个正妃,帝后都不闻不问的,你以为在等谁?” 沈嫣低下头,扇子无力地搭在膝盖上,“你是说,泽王也属意林汐。” “泽王属意?”林渊嗤笑,“重要吗?只要是太尉府出的,谁都行。我要是皇后啊,最好太尉府两个嫡女一起嫁过去,那军权就真的锁死在泽王那儿了。” 沈嫣想了想,猛然反应过来,连忙拉着林渊,“这可不行!这样皇上不得…” 林渊笑道,“当然不行,所以没有嘛。” 沈嫣松了口气。林渊小声道,“皇上忌着泽王,泽王又何尝不忌着六皇子?”沈嫣睁大了眼睛,林渊冷冷一笑,“所以你说,谁是好去处?赌输了、赌赢了,依我看,都不过是铁笼子和金笼子的区别罢了。” 沈嫣心里翻江倒海的,也弄不清是为了自己天真的短视、林渊冷酷的透彻、林汐的身不由己,还是林潋的前途未卜。她只觉一阵心悸,涼夜下的花园,清冷而沉寂,亭子四周围的花草如魅,鬼影般打在石砖地上。 沈嫣无来由地打了个寒颤,一手攥着林渊,“你……” “你放心,我不去泽王府。我要是去了,汐汐不得做小的?”林渊一笑,“别操心我的事了,我不嫁。慢慢挑个合眼缘的,让人入赘得了。” 沈嫣默默,也对,林家供得起。就为着林渊不跟林汐争泽王府的正妃之位,林夫人对林渊也会让步的。但林潋呢,谁会问问她,谁会对她让步? 沈嫣轻轻咬着唇里的一点肉,那么她自己呢? 林渊上下打量她几下,做出个夸张的品鉴样子,“诶~要不你来入赘?我家不是一向都备着你这碗饭嘛。” 沈嫣呵呵假笑,“林大小姐说笑了,皇子们都算不得好去处,小女子又怎入得了你法眼。” “可你漂亮啊,”林渊笑道,“不是你自己说的吗,女子漂亮,就是最大的美德。” 沈嫣惊起,“我哪是这么说!我说女子有三美,德韵容!品德为重,神韵次之,容貌最轻,品德高者则神韵亦佳…” 林渊连忙叫停,“诶打住!谢谢了这位女先生,我受教了。” “那你毁我名声~说什么漂亮最重要!” 林渊大笑,“我夸你漂亮是毁你名声?” 沈嫣懒得跟她辩,“你喜欢漂亮,怎么自己不打扮打扮,老是搞得像个公子哥儿似的。” 林渊一杯酒直接倒进嘴里,“我要漂亮干嘛,我去挑人入赘呀。搞这么漂亮,来的人多了,我还挑花眼呢。” 沈嫣脸上的笑忽然僵了下,“对哦,你不用被挑来拣去的。” 第12章 林渊顿时语塞,软下口气,“阿嫣,我开玩笑的。就凭你这样的,谁舍得挑来拣去,抢都来不及。” 沈嫣淡淡笑着,扇子在脸下前后轻轻晃着,再扇不出风来。这样的淑女慢摇扇法,她上山的时候还不屑学,觉得做作。一把好好的掌中扇,非搞得飘飘摇摇,像零落的秋叶一样。现在,她就算暑天热着,扇子也摇不快了。 沈嫣抬头,望着亭外一树新枯的垂叶。真的入秋了,扇子快也好慢也罢,都过时了。 *** 那晚熄灯后,夜色深沉。沈嫣躺在山字屏风镶嵌大理石的凉榻上,拍拍身旁的被子叫阿堇过来睡。阿堇靠在她床尾,“以为还在山上呢?你睡吧,我靠靠,等你睡着我就回自己屋去。” 沈嫣堆了堆枕头,“阿堇,以后我有了去处,你跟我吗?还是你想回山上?” “我不跟你谁跟你?”阿堇忽然想起什么,一拍她被子,“你就只带我一个啊?” 沈嫣无奈,“真把自己当大户人家呢?哪来那么多人带。” “你那小林潋呢?有她跟着你,我出门办点事也放心了。” 沈嫣失笑,“喝多了?让林家二小姐给我当陪嫁?” 阿堇认真道,“除了你,谁把她当过二小姐?她在这府里,也别指望有人会为她操心了。林大小姐始终是个未出阁的女儿,总不能插手管妹妹的婚事。那小林潋怎么办?还不如跟着你,吃好喝好有人疼。” 沈嫣抿着唇,沉默半晌,“别乱说,她会好的。”虽然林渊说六皇子不是个好去处,那也不过是对林渊而言。对林潋来说,嫁到哪儿都比现在好。 沈嫣摸着被子,慢慢地说,“我看着,潋潋跟那六皇子处得挺好的,从小一起读书长大的情分。她虽是庶出,但如果皇子爱重,非她不可,皇后娘娘又慈爱,说不定就提她做正妻了呢?潋潋背后始终是太尉府,不是不可能的。”沈嫣声音轻轻的,带着一丝虔诚,又说了一遍,“她会好的。” 阿堇沉思片刻,望着沈嫣,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皇子爱重,非卿不娶,皇后慈爱开恩,你在许愿呢?” 沈嫣一愣,起身作势要打她,“你这丫头,今晚真是疯了,胡说八道。” 阿堇笑着躲开了,“是是,我胡说八道,你等事成之后再来谢我吧。” 沈嫣气得一转身,翻过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你快出去!不要你陪了。” 阿堇哈哈笑,还是靠在床尾,一手架着,撑着下巴,悠哉悠哉地看窗外的树梢。树上的叶子落了不少,稀疏残叶之间,镶着一轮将满的明月……长夜无声流淌,阿堇轻手轻脚地关上房门,出去了。 榻上的人安静睁眼,望着墙上新挂的一幅字——万法皆缘。 十五岁建府,现在十九了,你在等的是谁? 沈嫣想起林渊嗤笑一声,说泽王属意谁,那是最不重要的。林渊如此有资本,尚肯冷眼看清这世间的尘埃。沈嫣,又凭什么天真。 沈嫣的眼睛又转回那幅字上,万事万物,因缘所生,随缘所定。缘是天命,做人,要信命。 她想起一个同样没资本,却比她还天真的人。那个人说,缘是因果,有迹可循。一手抓住,人是能掌握未来的。 沈嫣轻轻笑着,轻轻闭上眼睛。她知道她为什么喜欢潋潋了,潋潋是她,一个已经死去的她。 第八章 中秋节将至,盛京处处张灯结彩。林府门前络绎不绝,送礼的、拜访的、递名帖的,连带着沈家母女也收了一叠厚厚的请柬——今日请她们游李家的花园,明日邀她们看齐家的戏班子。林夫人带着林汐坐镇家里待客,而林渊推了府里的应酬,日日陪着沈家二位出门,还问林潋要不要一起去。 “你们去吧,北书房不到中秋那日不休课的。”林潋趴回桌子上,换了把大点的刻刀,“而且我这个小鱼灯饰才刚开始。” “北书房让六皇子帮你请个假啊,难得夫人不去。” 林潋忽然想起什么,“长姐,你是不是在印章铺帮我垫了钱?” “没有啊。” 林潋哦了声,“好怪,本来价钱都谈好了,老板忽然说快到中秋了,要给我打折。” “人家便宜给你还不满意?” 林潋耸耸肩,又埋头回去,“不是你就好,这个我要自己付。” 林渊好奇地凑过去看,林潋手上的玉石小鱼只勉强看得出个形状,桌上散落着好几张草图。林渊随手拿起一张,“鱼尾和鱼身还要分开啊?” 林潋推着刻刀,“嗯,到时候穿两对小洞,用鱼线连起来。鱼尾会动,看起来才好玩。” 林渊拨拨她桌上那堆碎玉块,“这小东西,又没说限着什么日子送的,赶什么。你沈嫣亲姐姐今天也去呢,你真不去?” 林潋的手几不可见地顿了一下,“什么亲姐姐。” 林渊笑着要拍她,林潋头都没抬,往旁边一闪,“我拿着刀!” 林渊顿时收了手,假笑一声,“呵~还瞒我?阿嫣自己说的,以后你们俩就是亲姐妹了,我都得靠后排。你最近小秘密挺多啊。” 林潋咬着唇不肯笑,头低低地不说话。 林渊作势要走,“你不去,那我走了啊。” 林潋放下刻刀,站起来送她,“路上小心。” 林渊见她真没打算动身,也罢了,“你那东西,中秋前四天赶的出来吗?” 中秋前四天?林潋盯着她,没开口问。林渊抬了抬眉,没解释。林潋想了想,压着笑点点头。 “那就那天送,走了。”林渊刚要转身,听见林潋说,“长姐,谢谢你陪着阿嫣去,我知道你从来懒得应酬这些。” 林渊一蹙眉,原来林潋知道林渊陪着去,是给沈嫣加筹码的。所以林潋应该也知道,自己的不出场,也是在给沈嫣加筹码,至少没减她的筹码。 林渊望着林潋,认真道,“是阿嫣叫我问你要不要一起来的。” 林潋坦然一笑,“我知道。”所以她怎么能去呢。 在沈嫣收到的请帖里,但凡是请沈林两家的,说到底,请的都是林家。而请林家,说到底,请的都不会是林潋。 林潋知道那些游园私宴,都是为阿嫣将来奠基的战场。长姐能为阿嫣击鼓冲锋,她也能为阿嫣无声隐藏。 都是真心帮阿嫣罢了。林潋淡淡一笑,在其位,谋其政。她做好了自己的职责,帮了自己想帮的人,没什么可委屈的。 *** 民间为中秋忙碌庆贺,宫里自然也不能闲着。八月十五休朝一日,皇后娘娘按例要办宫宴,万事都备妥了。宫宴前四日,皇后请了后宫几位育有公主的娘娘们私聚。这也是民间旧例,平民人家里,女儿身份低,中秋正节未必能和当家的老爷夫人一起团圆,于是主母为显慈爱,通常会提前几日和女儿们先聚一聚。 年年有女儿宴,本不稀奇。奇就奇在,今年皇后娘娘竟还请了宫外的沈家母女。 沈嫣听到消息,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皇后娘娘慈爱归慈爱,但无论从前现在,和沈家都实在算不上私交有多深。上次进宫,沈嫣才第一次真正见到皇后。皇后所说的“合眼缘”自是客气话,那日沈嫣头一直低着,皇后怕是连她鼻子眼睛都没看清。 若是为了宫女泼水的事,要安抚沈家…那就更无从说起。那事本就是个乌龙,皇后已经亲自处理得干干净净,还派了宫人出来告诉她们,让她们安心。若是沈家和皇后足够相熟,照理说,该是沈嫣主动进宫去谢皇后才是。怎么倒成了皇后搞个私宴还带上她们母女,这么盛宠的? 但这也由不得沈嫣多想,皇后请了,沈家女眷无论当日有约没约,只能全给推了,立刻准备进宫的事。 女儿宴这日不但要进宫,还是晚宴。幸好沈母下山时带上了几年前的大礼服,款式自是过时的,但还不算失礼。 沈嫣这边却只能临时加置一套,一两天内自然赶不出来了,只好高价买了两匹现成绣好的巢丝并织锦缎衣料。再有林夫人翻出压箱底的几卷团花的、连云的、卷草的、回纹的各式绣边,让绣女直接缝上完事。束腰就现借林渊的,总算是拼贴出了一身勉强合规的。 林渊让青玉把自己没戴过进宫的首饰全翻了出来,让阿堇一套套地往沈嫣身上试。 这些大礼的首饰,别人见过一次,以后就不能再戴了。沈嫣心疼得慌,千推万推不要,“我在皇后娘娘面前还充什么,你自己留着吧。” 林渊还是让阿堇继续试,“皇后看与不看都不要紧,但宫里娘娘们开个私宴都记着你,你现在可是京里的一位奇人了,多少人等着听你的新鲜事呢。今晚宴席要是打扮素了,谁知那帮人要传成什么样,打肿脸都得充完这一晚。阿堇,再拿粉红宝石的那套给她戴上看看。” 沈嫣最终被打扮得花团锦簇,满头珠翠,胸前挂着金镶玉璎珞,下面坠着一掌长的三串宝石链子。一层层的绫罗绸缎,一层层的腰带,裹得她捂着胸口频频反胃,步步犯晕,天然地添了点西施的病娇美态。 第13章 女儿宴定在捧月湖边的排云舫里,那是个三面临湖一面接地的水榭,比皇后的坤德殿大了几倍有余。是夜十几位嫔妃带着公主出席,姐姐妹妹地寒暄了一番,都围着沈家母女嘘寒问暖,寒道山上如何呀,回来盛京习惯吗,沈小姐真是一表人材呀。一位小公主踉跄几步,扑到沈嫣腿上,抱住了,抬头看着她笑。 沈嫣连忙扶着她,也不敢抱公主,屈膝福了福,给公主请安。乳母赶到,再三道歉着抱起了公主。一位看着才三十出头的年轻娘娘笑着走来,“玉和,是不是调皮呀?快叫沈姐姐。” 派来跟着沈嫣的宫人低声说这是瑜妃娘娘,沈嫣连忙向娘娘行礼。玉和小公主从乳母怀里扭身过去要摸沈嫣的袖子,沈嫣一笑,抬起手给她玩。玉和往沈嫣手腕一抓,捞出几只珐琅彩镯,“六哥哥~” 瑜妃笑道,“这不是老六从我这儿抢了去孝敬皇后娘娘的镯子吗?” 身后一把笑笑的声音传来,“本宫一见嫣嫣就觉得投缘,当时全身上下也就这几个镯子有些颜色,配得起年轻人,就给她了。这么说来,倒连起了瑜妃跟嫣嫣的缘分呢。” 顿时整个排云舫里的妃子公主、乳母宫人,齐齐屈膝的屈膝,跪地的跪地。沈嫣连忙拉了拉母亲,跟着行大礼,“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愿皇后喜乐安康。” 皇后笑着说,“你们这些人,说了私宴,不必拘礼的。”说着也不叫免礼,伸直了手指,指套尖往瑜妃的方向虚抬了抬。瑜妃低着头,却仿佛感应到了皇后的动作,“皇后娘娘母仪天下,臣妾见了,由不得要行礼,跟进国寺里见着观音菩萨就由不得跪拜一样。这哪里怨得了臣妾呀。” 玩笑开着,头却还低着,礼也还行着。 皇后戴着宝石金指套的手一抬,身后宫女大声道,“平身!”众人齐声谢恩。皇后一手拍到瑜妃手上,“就会跟本宫贫嘴!” 瑜妃站直了,又说了几句俏皮的恭维话,逗得皇后哈哈笑,转身拉起一旁安静伫立的沈嫣,指着瑜妃,“你看你瑜妃娘娘,以后可别跟她学这些油腔滑调的。” 沈嫣跟瑜妃毫无私交,怎么忽然就轮得到她跟瑜妃学什么了?沈嫣还没反应过来,另一只手也被瑜妃莫名拉住,“娘娘还说给我和沈小姐连了缘分,这分明是自己一见沈小姐,喜得都忘了臣妾了。看~连臣妾巴巴儿献的手镯都套到沈小姐手上了。”说着又笑意盈盈地望着沈嫣,“这也难怪,沈小姐这模样儿、这性情,还往哪儿找。只是可怜先太傅去的早…但看着沈小姐今天长得这般出息,太傅在天有灵,也该安慰了。” 沈夫人顿时低了头,手帕在眼下抹了抹。沈嫣轻轻一蹙眉,转开眼睛。 皇后虚打了一下瑜妃,“好端端的,你又来惹本宫!” 瑜妃捏着手帕子摸摸嘴旁,表了个掌嘴的意思,脸上堆满了抱歉的笑意。 皇后叹息着,拉着沈嫣往宴席走,“瑜妃这话,倒也提醒了本宫。沈太傅为皇上操心了一辈子,是皇上的恩师。太傅走时皇上没能见他最后一面,一直引以为憾。如今你们母女回来了,皇上岂有不伤感的?” 沈嫣垂头跟在皇后身后,胃里被勒得一阵翻腾,脑袋犯晕。上了排云舫后这一波一波的蜜糖袭人而来,瑜妃和皇后一人一句,夸得她全然摸不着北,半句话都插不进去。不知这些盛赞从何而来,也想不出能飘往哪里,只能就这么木头似的听着。 皇后走到宴席中央七彩斑斓的波斯绒地毯上,仍拉着沈嫣的手。沈嫣身后跟着沈夫人、瑜妃、各宫娘娘公主、太监婢女,乌泱泱一条看不清尾巴的活人堆成的龙。 皇后娘娘走近一步,轻轻摸着沈嫣发髻上的金步摇,慈爱而悲悯,“嫣嫣,陛下说了,你是太傅唯一的骨肉。他定要把你放他眼下,好好照顾好了,这才放心。” 沈嫣浑身颤了一下,什么是“放在眼下”?皇帝陛下,是要纳她吗…可陛下不是年过不惑了吗?最年轻的妃子,好像就是瑜妃了…瑜妃都快要能够当她娘了! 沈嫣扑通跪下,大拜在地,“臣女不敢!皇后娘娘……” “这是陛下的意思,有什么不敢的。”皇后娘娘的声音带着一种喜气洋洋的笑意,“陛下说了,他别的没有,唯有几个不成器的皇子。嫣嫣呀,你自个儿选一个吧。安心留在盛京,让陛下和本宫好好照顾你。” 沈嫣心头大石一落,后怕得顿时生出了一背的冷汗。沈夫人在她身后跪地大拜谢恩,沈嫣闭了闭眼,呆呆地第一次抬头望向皇后。 舫上吊着大大的红艳灯笼,皇后一头金灿灿的凤钗在灯笼下闪着血红的光,那凤钗下的脸背了光,暗暗的。沈嫣的眼睛缓了一会儿才看清了。皇后眼睛斜斜下望,正对着沈嫣从地面而来仰视的目光。皇后的目光,好冷。 沈嫣呆若木鸡,下山以来的所有事情瞬间如潮水般涌了过来…… “皇后可真疼你,听说你父亲的追封也是她提的。” “林房培植了很好的掌心莲,皇后让宫女给瑜妃送一缸过去。” “潋潋说,那宫女是看准了你才撞过去的。” “皇后宫里统一口风,说是你裙子脏了,六皇子给了件披风解围。根本没提林潋。” 沈嫣一个激灵,想起那日离开坤德殿,皇后的宫女细细地和抬轿宫人说,出了后宫,绕御花园北边那条路… 御花园北角,正正对着北书房。 六皇子?! 可是,为什么? “泽王是皇后娘娘亲自带大的…泽王也忌着六皇子…阿嫣,你想想自己有没有碍着谁?” 她是皇帝恩师之女,帝后疼她宠她,要好好照顾她…… 一个夫家要捧着敬着、不能休不能离、但母家完全没有实力的妻子…… 沈嫣脑后一寒,只觉整个人顿时凉得透透的。泽王,他是知道的吗? 不,他如果知道皇后的计划,不会在她下山后仍找她。但他,也不是要她做妻子。 沈嫣身后搭来一只手,轻轻在她肩上点了点,“沈小姐高兴呆了?还不谢恩?”瑜妃娘娘的声音,温婉而笑意盈盈。 沈嫣双眼一闭,长拜在地,“谢皇后娘娘恩典!” 皇后淡漠抬眸,望向瑜妃。瑜妃低头恭敬行礼,“娘娘慈爱,懿德昭昭,臣妾等敬慕不已。” 一时全场皆拜,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 宴席三大碗五小碟,各式甜糕美酒轮番地上。席间上了几场歌舞、间插宫乐演奏,两位公主吹笛抚琴,一位小公主写了幅“人月两团圆”献给皇后。 沈嫣一直垂头坐在母亲身后,把宫人布到碟子里的菜每样都咬了一口,硬吞了下去。宴席散时,大家送完皇后,一波波的人来道喜,沈嫣举起酒杯一波波地含羞道谢。手一抬,腕上的彩镯轻脆丁零两声。 娘娘们心照不宣地笑了笑,对了,都差点忘了六皇子和沈小姐几日前那桩英雄救美的佳话了。 过了亥时,宴席方才散尽。沈嫣恍恍惚惚被扶到轿子上,沈夫人关切地问,“可是醉了?” 沈嫣惨然一笑,“是醉了吗?” 沈夫人一脸担忧,命轿夫快走。快到宫门,一个宫女叫停了轿子,说让沈小姐等等,刚才席间说起小姐爱画,瑜妃娘娘有幅画要送她。 沈嫣的轿子降下来了,沈夫人的轿子仍抬着。 宫女福身道,“娘娘知道夜里路滑,不敢让小姐挪步。小姐就在这亮堂些的地方等一等,马上有宫人送过来。奴婢和轿夫在这里陪着小姐。”宫女又对沈夫人福了福,“这里风凉,夫人先到马车里等等。夫人放心,这是瑜妃宫里的宫牌。” 沈夫人哪里知道什么宫牌,随便看了眼,又担心地望着沈嫣,“可是,小女不太舒服…” 沈嫣强颜笑道,“母亲先上马车,女儿马上就来。” 宫女对轿夫说,“两位还有别的差,先送沈夫人出宫吧。” 宫墙边上树影婆娑,宫灯在地上幽幽散着流萤般的残光。沈夫人的轿子转过墙角,看不见了。沈嫣的轿子停在地上,人仍坐在上面,紧紧攥着扶把,也不知是酒醉还是吹了湖风,额上不断冒着冷汗。四下再无他人,轿夫和宫女安静立在一旁。 身后一阵沉稳淡定的脚步声响起,宫女和轿夫皆安静行礼,无人说话。沈嫣强忍着胃里的烧灼,撑着扶把站起来。没有抬头,对着脚步声的方向深深一福,“臣女沈氏,见过泽王殿下。” 第九章 大红宫墙,直直延到看不尽的黑暗里。夜色幽深,墙上如同蒙了黑纱,阴影一滩一滩。 红墙如嫁衣,嫁衣似血。 沈嫣低头屈膝,深深行礼,“臣女沈氏,见过泽王殿下。” 墨青色的衮龙袍,在幽幽的宫灯旁几乎看不见,只有锦袍上的金丝绣线泛着点兽目深处的光。年轻的男人手一抬,立在一旁的宫女立刻过去扶起沈嫣。 第14章 “沈小姐就知道是本王了?” “宫人夜行,多是有紧急差事在身,故脚步急促。若是娘娘公主,自有软轿代步。能如此步声稳健、胸有成竹,又有闲情凉夜漫步的,”沈嫣抬头,“除了殿下,宫中数不出第二人。” 泽王笑笑,“一叶知秋,沈小姐让本王开眼了。” 泽王的目光很温和,和他的语气一样。沈嫣心里无故触动,感激得想哭。他和皇后不一样,他还没走到皇后那儿。快了,但至少今夜此时,还没有。 泽王手上拿着个杉木画匣子,扭头吩咐两个抬轿宫人先走,他亲自送送沈小姐。宫人抬着空轿子往后宫而去,泽王抬步往宫门慢慢走,身后跟着小厮阿平。沈嫣在宴席上出的一身冷汗还没干透,脑中昏沉,倚着宫女一时没动。 泽王回头,“宫墙之内,随时有人经过,沈小姐难道还信不过本王?”说着抬了抬手中的木匣子,笑道,“我真是来送画的。” 沈嫣狠狠咬了一下舌尖,尝到一丝血的腥甜,脑袋顿时清明不少。她扶着宫女,慢泽王半步,跟在他身后。 “沈小姐猜一猜,这画画的是什么?” “花团似锦,中秋争艳。” 泽王轻轻一笑,“在沈小姐眼里,本王是这样的俗人。” “殿下说笑了,是臣女俗,心里只装得下这些。” 泽王停下脚步,转身望着沈嫣,“是芙蓉凌霜图。”身旁的阿平推开画幅给沈嫣看,高山孤寒,风旋雪舞,一枝芙蓉花傲立枝头,娇艳而清冷。画旁题了句诗,「千林扫作一番黄,唯有芙蓉独凌霜。」 沈嫣平静赞道,“殿下好眼光。此画布局开阔,看似咏芙蓉娇媚高洁,实则叹天地风霜雄魄,是男儿胸怀。” 泽王无奈一笑,抬抬手,阿平安静收起画幅。泽王柔声道,“沈小姐似是有气。本王如果早知今日,绝不可能安静等到现在。是我棋差一招…”他沉默良久,终于叹道,“嫣嫣,你可以怨我无能,但不该对我生疑。我若不是真心为你,皇后既已为我谋划好一切,我何苦还找你?” 沈嫣抬头,眼前的泽王和多年前的他那么像,又那么不像。她记得太傅旧府的花园,记得他每次来,都给她带字画小玩意。她的字是父亲手把手教的,她的画是描着泽王带来的绘本学的。当时他还不是泽王,别人叫他二皇子,她背着人叫他明德哥哥。 她从未对他生疑,她只是今晚才看清了自己和他所想要的,原来从始至终不是同一回事。 皇后的目的已然明了,沈嫣背后没权没府什么都没有,却有着个皇帝恩师之女的盛名。她占着谁的正妻之位,谁都别想着休她另娶一个有实力的妻子,比如林家的。没有正妻外戚帮扶的皇子,能成贤王,却很难再争储君之位了。 皇后能想到这一层,泽王又怎么可能想不到。 也许太傅死前,他是真心实意等过她的,但太傅死后,她已经没有资格做他的妻了。他仍要她,却也不妨碍他同时要太尉府这个后台。如同沈嫣在期盼着他,也不妨碍她同时观望别的可能性。 他的真心,她是信的。唯其如此,她更万念俱灰。这就是盛京城里的一点真心了,两个人小心翼翼、斤斤计较、瞻前顾后地交换的一点点真心。原来不过如此。 沈嫣淡然道,“晚宴上的事,不必我来多言了。之前是泼水借衣,现在是月夜同游。殿下是想借着同一招,要在你我之间也造些流言蜚语出来吗?” 泽王问,“我和你之间的,是流言蜚语吗?” 沈嫣疲惫道,“殿下找我,有什么吩咐,请明说吧。” 泽王沉吟一下,“嫣嫣,现在于我们不利,但也未尝不是个转机。既然皇后开口了,所有皇子任你选,总不能收回自己的旨意。我们何不顺水推舟呢?” 沈嫣抬眸望着他,淡漠道,“殿下愿意?” 泽王眼神微闪了闪,一狠心,挑明道,“嫣嫣,我尽力给你争取侧夫人,好不好?” 沈嫣失笑,“皇后娘娘让我‘嫁’,我把自己就这么送出去了,不算抗旨吗?” 泽王急道,“嫣嫣,我是在保你!你还不明白吗?”泽王往前挪了一小步,沈嫣立刻后退,晃了一下,身旁的宫女马上稳稳扶住了她。泽王不敢再逼,长长叹息,语气和缓道,“你信我。嫣嫣,以后我们一起努力,我的贵妃、皇贵妃,都只会是你!我只求你信我。” 沈嫣微微低着头,语气冷硬,“王爷慎言。” 泽王看了眼阿平,阿平给了他一个确认安全的眼神。泽王再问一遍,“嫣嫣,就算是拿命去博,你也一定要当皇后吗?名分对你来说真的这么重要吗?” 重要,沈嫣想说,就像江山对你而言的重要。男子的一生,是把梯子,定了起始点,然后不断往上爬;而女子的一生,是盏灯,框住四周,盖上盖子,余生只能小心翼翼地护着灯火不灭。 她从未想过当皇后,她不想当皇后。她想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像她的父母一样。但她现在知道了,这是比要得到皇后的宝座更大的野心、更可笑的奢望。 不是他给的不够,错只错在她太贪。 沈嫣噙着泪抬头,“殿下要一枝凌霜芙蓉,臣女无能,要辜负殿下厚望了。” “嫣嫣,我们这些年,就这么算了吗?老六他才几岁,你宁愿做他的正妃?你甘心吗?!” 沈嫣垂着眼睛,双唇锁起。头上几支金玉步摇在夜风中轻轻颤动,暗夜里一湖春花秋月漾开来,散了,那一点无声的微光。 泽王沉声道,“如果你一定要正妃之位,我…” “明德哥哥。” 泽王闭了嘴。沈嫣深深望他一眼,低头深深一福,“愿兄长岁安康,前程似锦。万法皆缘,臣女甘心,无有所憾。” *** 夜里露水凉,陪着马车里回林府的是几个小厮。亥时过半,府里的很多院子都熄灯了,马车绕到侧门,早有下人开了门守着。 沈嫣先下车,脸色煞白,转身还要扶沈母。阿堇连忙过来架着她,“怎么了,酒饮多了?”沈嫣半个人压在她身上,摇摇头。 沈夫人紧跟着下车,曼霓上来扶她回东边院子。阿堇半搂半扶着沈嫣跟在后头,小声说,“林大小姐让青玉翻遍库房,给你送了几箱子的金玉玩意儿,说是给你的生辰礼物。青玉另告诉我,说那些都不是盛京本地的夫人小姐见惯的例礼,你可以放心用来还礼。” 沈嫣无奈一笑,“林渊这人…”幸而是生在这样的人家,不然就算她只有一碗饭,大概都要分半碗出去。 阿堇又说,“林大小姐还留了话,让你去花园看一个什么惊喜。但你现在不舒服,要不先回房吧?我去跟青玉说一声。” “什么惊喜?” “说是什么月下鱼尾,什么相遇的。” 沈嫣睁了睁眼,仿佛一下醒了,立刻对沈夫人说自己和阿堇去绕一绕,很快回房。 沈夫人回头,“别去了,夜深露重的。你回房安顿好了,我还有话问你,皇后今晚的话…” 沈嫣不耐烦地转开脸,“母亲,这话明日再说,好吗?” 曼霓惊讶之余立刻皱了眉。沈嫣是她看着长大的,这么多年了,她见过小姐调皮捣蛋撒娇无数,却从未见过她对夫人摆脸色。 沈夫人只是叹了口气,“…那你今晚吃点寿面再睡。” 沈嫣匆匆行了礼,拉着阿堇往花园走去。 曼霓扶着沈夫人继续走,“小姐这是怎么了?” 沈夫人摇头,“我也搞不清,本来是大喜的好事,从未见过这样大的恩典,不知这孩子怎么倒像被魇住了,呆傻了一晚。临出宫瑜妃娘娘说要赏她画,结果出来画也不见,人也蔫了。今晚等她睡了,你把阿堇给我叫来,我问问她。可别是来盛京这些日子,嫣嫣瞒着我心里装了什么人了。” 曼霓笑道,“那夫人可是多虑了,小姐下山以后就没离开过夫人半步。总不能跟杜丽娘似的,爱上了个梦中人吧。” 沈夫人反手拍她,“胡说八道。” 曼霓安抚道,“夫人今晚也累了,不如跟我说说是个什么天大的恩典,然后就休息吧。明日我问好了阿堇并跟去的那些小厮们,理出个头绪再来回夫人。我看小姐也不过是女儿家心思,一时一样的,明天或就没事了。” 沈夫人点点头,叹了口气,“说来话长,今晚那真真是皇恩浩荡啊……” 沈嫣和阿堇转过一排杨柳,花园夜里安静,清风徐来。荷花池旁的凉亭里吊起一盏美人琉璃灯,幽黄油灯照得整个亭子像个落寞的戏台。 阿堇想起青玉告诉她时那神秘兮兮的笑意,推了推沈嫣,“你去看看吧,我在这等你。” 沈嫣独自走进凉亭。亭里的桌椅屏风全搬走了,四周围着十几盆大大的绿草藤须,骤一看,竟有点像荷花池里的菖蒲水草、莲影依依。沈嫣脚步一顿,这才看见地上十来条若隐若现的朱砂鱼影子,鼓鼓的脑袋,胖胖的鱼肚子,各色鱼尾巴,长的飘逸潇洒,短的灵动可爱。鱼身半透明,仿佛透过清晰的鱼鳞,甚至能看进鱼肚子里。 第15章 沈嫣惊讶抬头。琉璃灯下吊着几串小玉石,太远太亮了,看不清形状,只觉那数不清的小玉块莹白温润,在灯下溢彩流光。 原来这就是林渊要帮潋潋守的小秘密…… 林渊某一晚状似无心又非常突兀地,问沈嫣喜欢什么样的鱼尾巴。沈嫣失笑,说自己没喜欢什么鱼尾巴。 林渊疑惑,“你不是喜欢荷花池那些朱砂鱼吗?” 沈嫣也疑惑,她只有来林府的第一天看过一次鱼。那日游了整个花园,确实只有池底的几尾朱砂鱼真正入了她的眼。但沈嫣也不过是多看了几眼,又没说出口,林渊是怎么知道的?这位林大小姐素日里可不是那么心细如发的人。 再说,林渊那脾性,若要投其所好、逗她开心,定是一个大鱼缸几十条鱼摆她面前,喜欢的留下,不喜欢的挑走丢到花园莲池里。怎么会这么迂回,还问什么鱼尾巴。 沈嫣故意摆出个不在乎的样子,“是吗?可能觉得挺可爱的吧。” 林渊一下坐直了,“诶你到底喜欢不喜欢啊?那边可存着一大笔月例要买材料呢!” 沈嫣皱眉,“什么一大笔月例?” 林渊压着唇,转着眼睛,没说话。沈嫣冷笑,“那我不喜欢,哪个鱼尾都不喜欢。” “喂,别嘛…”林渊拉她。 沈嫣伸出小指,“拉勾,一人说一个秘密,绝对不回头对潋潋说。我告诉你我喜欢什么鱼尾,你告诉我月例钱的事。” 林渊往后一靠,干脆破罐子破摔,“我没提潋潋啊,是你提的。” 沈嫣笑着点头。林渊推开她的手,懒得跟她拉勾,“害,也就几两。二两都不到的月例,连小庄的五百钱都得自己出。任她存,存的了多少。” 沈嫣想了想,“你知道她去哪家铺子买材料吗?” 林渊斜斜瞥着她,“先说鱼尾。” “都喜欢,我喜欢每条鱼有自己独一无二的鱼尾,每一次的相遇都不可多得。” 林渊笑叹,“果然是你,我早该想到的。” 沈嫣戳她,“别扯开话题。到你了,铺子。” …花园凉亭下,沈嫣轻轻笑着,眼睛对着灯光太久,刺出了一眼框的泪。微风吹过,吊在灯下的小玉饰轻轻飘扬,地上的鱼影缓缓转动,一亭子淡泊的鱼儿悠哉悠哉地游来畅往。 沈嫣忽然低了头,地上落下一滴水,再一滴。 也许这才是盛京城里,唯一留得住的一点真心,不看母家,不算得失,不计她的虚名与实力,只问她喜欢什么样的鱼尾巴。 沈嫣蹲下身,隔着一眼框的湖水,伸手摸着地上一条半透明的鱼影子。小鱼随风一飘,从她指间游走了。抓不住。 轻轻的脚步声在她身后停下,仿佛怕惊着她,所以放得很轻,又像是怕吓着她,所以还是弄出了点声音。 沈嫣一身华服,蹲在地上低着头,轻声笑着,“你自己做的吗?买材料贵吗?” “不贵,老板人好,还给我打了折。” “潋潋,我想带走它。” “就是送你的,等一下我给你拿下来。等你有了自己的院子,可以把它挂在庭前灯下。到了掌灯时分,你的院子就会变成一片莲池。” 莲池……沈嫣想起宫中的掌中莲,无中生有的一种娇贵花朵,养在青瓷水缸里,被人赏到这个宫苑、那个宫苑。有一株撞到了沈嫣身上,连根跌落在地,也许枝茎断了,也许还能再养。 再养,也不过是再入下一个小水缸里。林渊说的对,其实根本没有好去处。掌心莲,本不该存在的。 沈嫣站起来。林潋一惊,连忙过去,掏出皱巴巴的绢手帕帮沈嫣擦着泪, “怎么哭了?你不喜欢吗?” 沈嫣抬手,慢慢地一支支拆着头上的珠钗,拉起林潋的手,一支支放到她手里。林潋捧着一掌心金玉钗子,不知所措地望着她。 沈嫣轻声说,“潋潋,如果我去了莲池底,我会很想你的。” 阿嫣这可不像是提起自己以后府邸的表情。林潋紧张地观察着沈嫣的表情,“那我可以去看你吗?” 沈嫣的唇轻轻颤着,“太远了,你不要来。” 林潋沉下声音,仿如发誓,“你叫我,我就去。” 沈嫣垂下眼睛,忽然一下呜咽出声,泪如雨下,拉过林潋紧紧抱住,“别来,潋潋,你不要来…” 天地一时寂静无声,花园里的风声水声、夜里的草飞虫鸣声、远处街外的车轮打更声,全都消失了。 满园的花香浸润了沈嫣的泪,像一只湿答答的人鱼之手捂住了林潋的脸,呼吸艰难。林潋抱着沈嫣,抱着她的一身金丝绸缎,忽然一个激灵,想起那年姨娘走了,她抱着一大捧姐姐和姨娘留下的残破而矜贵的衣服去洗。一步一步,都希望自己正在走向天宫。日复一日,直到她做梦似的,遇到了沈嫣。 林潋心里突突直跳,手上一紧,再紧再紧,还是摸不着那厚厚礼服里包裹着的人。她怎知这不是另一个梦呢? “阿嫣!阿嫣?”林潋慌着拉开她,紧紧盯着她濡湿的脸,“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别哭,我们想个解决办法。” 沈嫣哽咽着问,“潋潋,要是我抢走了你唯一的希望,你会恨我吗?” “只要你好好的,你抢不走我的希望。” 沈嫣没有再说话,只是浑身颤着,一波波的眼泪,根本擦不尽。林潋心里咚咚撞着,强迫自己定了定神,柔声哄着把沈嫣按回自己怀里。她抬头盯着不远处担忧地望着她们的阿堇,阿堇的表情也疑惑又焦急,不像是知道什么。 林潋目光一沉,那看来,只能是今晚宫宴的事。六皇子那只后宫花蝴蝶,肯定有消息。 明天先问问,先把事情搞清楚。宫里有六皇子,连着各宫娘娘公主;宫外有长姐,连着军里和各个大臣后院;实在要拿命来填的,还有林潋。只要是沾着人的事,没什么不能解的。 沈嫣梦呓般地喃喃道,“潋潋,如果我能消失了,由你来顶了我的位置,那多好啊。” 林潋搂着沈嫣,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你要是消失了,那我就真的是一无所有,什么希望都没了。” 沈嫣抬手摸着林潋的脸,林潋低头对她安抚一笑。 潋潋什么时候长得这么高了。 雪白明月,淡淡照在风凉水静的夜里。鱼影轻舞,卷起往事安静回旋,重叠日日夜夜。 月如明镜,望着她,望着自己。 第十章 最近盛京有个特大的小道消息,贵族圈的后院里全都传遍了。说是帝后恩慈,怜惜先太傅遗孤,竟让那遗孤小姐在所有未定亲的皇子里随便挑一个来当未来夫婿。 众女眷骤一听说,全都睁大了眼睛,一把月扇蒙着下半张脸,半晌回过神来,“从哪听来的,编的这样离谱!”…消息绕了一圈,从别处再绕回来,众女眷斜斜瞥着眼,冷笑道,“昨日就听过了,居然有人信,还在传呢?”…消息再绕一圈,不依不饶地又双叒叕传了回来。众女眷这下终于瞪眼呆愣,扇子也忘了遮脸了,“这…不会是真的吧?” 可惜人没长六只耳朵,所以重要的事情向来需要说三遍。总之,各位夫人小姐们是终于反应过来了。大家脑筋齐齐一转——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沈小姐到底会选谁呢? 已知皇帝陛下有六位皇子,且六子里没有任何一个是已结亲的。由此可推,沈小姐应有一二三四五六个夫婿候选人,无论是甲乙丙丁戊己,还是诶-闭-西-滴-衣-欸可府…东数西算,都得是六个,再错不了。 换言之,应该尚有六分之五的机会,大家齐齐盯着的那位,是不会被沈小姐翻牌子的。 然则,非也~且听我细细道来… 长幼有序,先来说说大皇子丰王爷。丰王爷年二十一,岁数和沈小姐倒是相衬。只可惜这位爷陪着他母妃秦妃娘娘,在道山国寺里清修,常年不回盛京城。就算逢年过节的大日子,都只会从世外飘回来一张“遥敬帝后圣安”的请安奏折。若是没有皇帝陛下这丝尘根牵绊,估计丰王爷早就飞升上仙去了。 没人飞升还带老婆的吧?毕竟燃油费这么贵。因此第一个选项,划掉。 再说二皇子泽王爷,相信在座无人不知了。这位爷,人品外貌地位全能ace,还好死不死正比沈家小姐大那么完美的一岁。听说泽王小时候常拜会太傅府,而太傅的正堂和沈小姐的后院,不过一墙之隔。实在是你在那头青你的梅,我在这头竹我的马,缘分啊~ 另有传言,说皇后娘娘办女儿宴当晚,两人在宫里良辰夜景漫步,是泽王爷送的沈小姐出宫。当然了,这肯定是空穴来风,真的一听就是假的。别的不说,人家沈小姐本是坐着软轿离开的宴席,泽王爷这么一送,轿子没了,沈小姐还得徒步出宫。这叫送?怕不是中途下错站吧。 不过咱现在说的是沈小姐的翻牌子范围,那就还是实事求是。泽王爷这选项,可以保留。 第16章 再下来,泽王爷的胞弟三皇子,一出生就夭折了,连带着泽王爷的母妃玉妃娘娘都难产归了天。皇帝陛下神伤不已,幸而后来得了个跟玉妃颇为神似的瑜妃娘娘…咳咳,这些个道听途说的往事,不提也罢。反正三皇子早登极乐了,不在沈小姐的夫婿候选名单里。 再来两个——四、五皇子。这两位是双胞龙子,不但长得像,性格也像。一般的墙头…呃,性情温和,顺得人意。从前六皇子在北书房里一揭竿,跟着六皇子搞学牢起义的也是这两位哥哥;回头夫子一吼,吓得齐唰唰指证六皇子的也是这两位哥哥。气得六皇子顿时把他仨学园结义的盟誓小纸条给撕了,说他们还没有自己的伴读讲义气。六皇子伴读是谁?喔,那不重要~总之不是沈小姐要嫁的。 言归正传,四、五皇子这两位,已经安排给边境两个小国送来联姻的公主了。据说两位浓眉大眼的异国公主初来乍到,看大盛朝的男人个个都差不多,脸扁扁鼻扁扁嘴唇也扁扁。两位公主遂给了个非常中肯的盛赞,“大盛男儿,如画中人一般。”当时大概还没有2d平面图这说法。 据说两位公主初见自己未来夫婿那日,四、五皇子轮番穿着大礼服走秀。一个雕龙刻凤枣红色的画中人,另一个雕龙刻凤枣红色的画中人。两位公主看得眼都直了,一脸鬼打墙的神情,怕是看见龙子,太过惊艳之故。 总而言之,四、五皇子已经有婚约在身,也不在沈小姐点夫婿的候选名单之内。 最后一位,是瑜妃娘娘的六皇子。那可真是一位聪明伶俐、玉雪可爱、天真烂漫的小公子啊,简直是各宫娘娘的心肝宝贝。 喔,前几日六皇子与沈小姐还有过一披风之缘呢~真不愧为一段姐友弟恭的佳话,跟孔融让梨也不遑多让。 且六皇子年少有为,历朝皇子最早都是十五岁建府的,这位爷现才十四,据说皇帝陛下准备赐他的王府都快建好了。 然而!重点来了:六皇子比沈小姐小了整整四岁…the end. 六个选项,一三四五六都排除了…… 那皇后娘娘这不是明摆着逼泽王爷娶沈家那位嘛! *** 一时间,整个盛京闹得沸沸扬扬,身在风暴中心的太尉府又怎能置身事外。林夫人一直冒着被指责偏心小女儿、不顾长女婚姻的风险,硬是拖了那么些年,本想着一心一意等着林汐再大一两岁,就能一举送她上泽王爷的正妃之位,再过几年,直接冲上云霄升级皇后宝座的。如今皇后这么一搞,生生截了她的胡,让她眼睁睁看着一个自己好吃好喝供着的沈姓白眼狼叼走了泽王这块到嘴的肥…啊不,美玉! 然而林夫人还没来得及发作,沈嫣那厢先下手为强,病了。无论从何种意义上来说,都油盐不进,进什么吐什么。大夫来了几个,药都灌不下去,喝多少吐多少。沈夫人急的团团转,找人要请驱邪的来,阿堇拉了林大小姐来又劝又挡,说驱邪的更扰沈嫣静养。最后还是阿堇在房里熏了安神的药香,再给沈嫣垫了个药枕,能吸多少算多少吧。 事已至此,林夫人倒也不好发作了。看沈嫣整日价的昏昏沉沉,两天就瘦得小圆脸蛋都几乎要凹下去了,大大的眼睛挂在脸上,无神而迟钝。林夫人也不免叹气,转身离开了沈嫣的房间。 别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怎么到嫣嫣身上就把人压成这样了?难道是,真龙天子的命格,寻常人顶不住?诶哟,这么说来,泽王爷的母妃和胞弟也双双去了,倒是皇帝皇后这两位人间最上位者,安安稳稳地把他养到了现在。 这…能当泽王爷的未来皇后固然是好,可若是追封的皇后就不太妙了。还是找人打听打听泽王爷的生辰八字,回来跟汐汐的对一对。要是汐汐顶不住,说不定倒是林渊命硬些。哦哦,最好全家的八字都看一看,就算林渊顶得住,未必咱阖家都顶得住…… 林夫人那边勤勤恳恳地查八字,沈夫人这边生生不息地流了一公升的泪。林汐一日几次偷偷地扒门扒窗去看她沈姐姐,老是想趁乱塞些小零食进去,还骂挡着她的丫鬟们,“嫣嫣吃了就吐,是不是你们给她的东西就不好吃!” 林渊更是东苑西苑两头跑。只要阿堇开口要的药材,林大小姐掀得整个林府人仰马翻都得给她现在、马上、立刻就凑齐了。 倒是林潋,仍是天天入宫,伴读伴得不亦乐乎,竟一次都没见她去看望过据闻感情很好的沈姐姐。 这日林渊一阵风地拉着青玉赶回自己房间拿东西,搜刮完了正准备一阵风地卷回东苑去,忽听见房门有人细细喊了声长姐。林渊脸色瞬间一沉,也不走,也没叫门外的人进来。 林潋自己走进屋来,看了眼青玉,问林渊,“长姐有没有时间?我和你说句话。” 林渊冷笑,“没有,阿嫣快病死了。你等她死了再找我吧,那时我就跟你一样心无挂碍,什么时间都有了。” 林潋扭头又看了眼青玉,“青玉姐,要不你先拿东西过去?我跟长姐说一会儿话。” “青玉不是外人,你说什么她都能听。”林渊冷冷地扫了眼独自站着的林潋,小青没跟来。“真是服了,看来这世上就没有你林潋信得过的人,也没谁是你真正关心的。”林渊摇摇头,一甩袍子坐在桌旁,“你要说什么,赶紧说。你要是心里还记得阿嫣这人,至少别碍着我送东西过去。” 青玉放下手里一堆东西,转身关上房门窗户,站在门旁对林潋福身道,“二小姐放心,今日无论你说什么,我绝不外传。我站在这里,有人经过我也知道,安全些。” 林潋感激地看了眼青玉,坐在桌子旁,低头想着该怎么开口。林渊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伸手拿过茶壶,倒了杯茶甩过去给她,“喝杯茶再说,看你嘴唇裂的。” 林潋顺从地接过杯子,一口灌了,顿时烫得整个人一抖。林渊也吓了一跳,“你是多渴啊,没事吧?” 林潋噗噗吐着舌头吹着气。她顾着想事情,都忘了林渊屋里就不可能有凉的茶。林渊翻了个白眼,一手掀了两个茶盘里的杯子,连带林潋手里那个也抽走了,倒了三杯热茶远远地晾着。 林潋也顾不上别的,等舌头能捋直了,立刻说,“长姐,阿嫣那是心病。她不想吃东西,也不想见人,我猜她根本不想活了。” “你说什么?”林渊不可思议地望着她,像不认识她了似的,“我看着她逼着自己吃,我看着她整个人冒冷汗抽着背吐出来,盆里还有血丝!你把这叫装病?你把这叫自己想死?” “不是!”林潋急着解释,“她自己都未必知道。我是说,她是觉得没指望了,所以身体吃不进东西,身体懒得动,我不是说她有意骗人。” 林渊失笑,“她身体自行其事的想法,她本人不知道,你知道?” 林潋沉默一下,“我听说她这两天昏昏沉沉,醒的时间没多少。但没人在旁边的时候,她都是醒着的。”林渊审视地望着她,林潋又犹豫了一下,“我爬墙去看过。长姐,这次我真不是故意爬墙,是这两日她那院子实在人来人往。你也知道,我要是就这么走进去,肯定连她门槛都碰不着。” 林潋提起这些,林渊本能地被愧疚拉扯着,神情不自觉地松动不少,看起来没有那么防备了。林潋趁机赶紧说,“长姐,我都看见了,晚饭或半夜、只要是没人在的时候,阿嫣都是醒着的。阿堇姐不来巡,她能一直不合眼。如果阿嫣不是有意的,那就是她身体自己避着人,听见人声就烦,所以总是累。晚上安静下来,反而精神了。” 林渊问,“你怎么知道她醒着,你进去找她了?” “没有,”林潋抿了抿唇,垂下眼睛,“晚上我一直看见鱼影在她窗纱上乱飞,房里哪来的风。” 林渊不说话,抬眼望向门边的青玉。青玉对林渊点点头,她记得沈小姐床头确实吊着盏小灯,挂着潋潋做的小鱼灯饰。 林渊语气和缓了些,“那照你说,她为什么忽然不想活了?” 林潋连忙坐直了,凑前身子,“皇后的旨意,相信长姐也知道了。” “说让她随便挑一个皇子嫁。现在全城的小姐们都恨她恨的牙痒呢,怎么不知道。” “那长姐肯定也知道,阿嫣根本没得选,只能选泽王。” 林渊失笑,“多少人挤破脑袋想嫁泽王,怎么被你说的进火坑一样。” “长姐,泽王对别人来说可能是条青云路,但对阿嫣来说,那是条死路啊。” 林渊皱眉,“你是说,就因为阿嫣没有后台…” 林潋飞快数着,“阿嫣帮不了夫家,但她不能休、不能挪、不能离。当她的夫家到了紧要关头,需要换个有外戚实力的妻子的时候…” 林渊背后一凉,“潋潋…” “长姐别说没听过,这种事在大府里都不少,何况宫里?阿嫣要是被休,自然是污了帝后的恩慈名声。但如果是阿嫣自己红颜薄命,那就怨不得人了。倒时候赏她一杯酒,换沈夫人一世安稳,许阿堇一个好的去处。如果阿嫣有孩子,一人一块免死金牌,一人一个传世爵位。你说阿嫣会不会喝?” 第17章 林渊手上不自觉捏了拳,审视着林潋,“所以你来找我,是想到解决办法了?而且需要我帮忙?” 林潋微微垂着头,小声道,“非长姐不可。” 青玉立刻走近两步,林渊抬头看她一眼,青玉咬着唇,没说话。 林渊手指点点桌子,嗯了一声,“说吧,听听你的办法。” “长姐,皇后要阿嫣挑皇子,阿嫣必须挑。而要避开泽王这个死局,只有两条路。第一条,另挑一个不是泽王的皇子。大皇子连皇上都未必诏得回来,不用想了。剩下的,唯有一个六皇子。” 林渊摇头,“让阿嫣嫁他,那不是拿阿嫣一生来开玩笑吗。这种废话就不用说了,第二条路是什么?” 林潋沉吟不语,抬头看了眼青玉,又看林渊。林渊啧了一声,“磨蹭什么。” 青玉紧盯着林潋。林潋不敢再看青玉了,垂下眼睛,“第二条路,阿嫣仍选泽王,不做正妻就行。她当个侧室,母家有没有实力都不要紧了。只是如果她明明有正妃不做,要求做妾,这还算什么恩典,这不是打皇后脸吗?所以还得有人跟她同时嫁过去,又要压得住…” 林渊睁了睁眼。青玉立刻快步走来,一手压着桌子,“林潋!” 林潋咬着牙抬头,“青玉姐,我真的没办法了!除了我们林府,还有谁能挤得开陛下的恩师之女?要是林汐再大一两岁,我也乐得她去,她对阿嫣也不会差的!” 林渊刚要说话,青玉一掌举起,断了她的话,“林渊,这是一辈子的事!现在不是讲义气的时候!” 林渊笑了笑,“那什么时候是?” 青玉胸口起伏,转向林潋,“潋潋,这么多年,林渊是怎么对你的!” 林潋低头,“对不起。” 林渊没好气,“别说这个,我不是去死,我是去当皇后。” 青玉冷哼一声,“对你来说跟死也差不多了。” 林渊噗地笑出声来,想了想,转头看着林潋,“你什么时候想到这办法的?” 林潋倒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愣了一下才说,“昨天。” 林渊点点头,“难为你了,还为我犹豫了一日。” 林潋愧疚地低下眼睛。她犹豫归犹豫,但她也知道,自己迟早会来找长姐的。 这事的两个解决办法,一个是阿嫣嫁六皇子,但如果阿嫣愿意,也不会病了;另一个是林渊嫁泽王,但如果林渊想嫁,早几年就已嫁入泽王府了。 两边都是不情愿的,而林潋取了阿嫣,舍了长姐。所谓的犹豫了一日,也不过是她为了自己良心着想的一点点伪善罢了。 “长姐,对不起。” 林渊摇头,“说这个还为时尚早,还得想想怎么绕开我们夫人。” 林潋仿佛要说什么,抿了抿唇,又闭了嘴。林渊一掌拍到她身上,林潋也没躲,整个人歪了一下。林渊烦道,“别这样挤一挤、吐一吐的,都说到这份上了,还扭扭捏捏的干什么。” 林潋还是斟酌了一下,才说,“其实只要让夫人觉得,阿嫣已立定心意要选泽王,那么夫人会同意长姐去的,说不定她还会自己主动找你。” 林渊再深想一层,笑叹道,“也是,与其让阿嫣直接当了泽王正妃,还不如我来,至少是林府的。我坐着那位置,以后林汐的婚事也差不到哪里去。”林渊慢慢转着手上的茶杯,沉思着说,“只是要先跟阿嫣聊明白,这事还得她自己向皇后提,说她跟我情同姐妹,甘居副位。这样方不负帝后恩典。” 青玉无奈散了口气,干脆拉张凳子坐下了,瞪了林渊一眼。林渊本来安静想着事情,感受到她的目光,抬头冲她讨好一笑,“干嘛?你想不想跟去?” 青玉轻声说,“林渊,你想清楚。在宫外,你真正想要的…还有些可能。” 林渊笑了笑,“算了,这本就不合常理,我也省得去祸害人。” 林潋默默垂头在一旁听着。林渊望着她,忽然一笑,“潋潋,这么多年,小看你了。你要是在这府里用上这样的心思,我们夫人哪是你对手。” 林潋淡然道,“有长姐和青玉姐在,我过得很好,别无所求。” 青玉扭开脸,没看她。林渊托着下巴,轻轻笑着,“别无所求,那么现在呢?” 林潋默然起身退了两步,抚裙握袖,双膝跪下。青玉咬咬牙,终于还是叹了口气,站起退开了。林渊望着地上的人,望着她脑后那支日日戴着的玉兰沉木簪子,这两日乱糟糟的心里总算有点安慰。她林渊护了多年的人,原来没让她失望,那就好。 林渊淡淡道,“我也不是为了你,起来吧。” “长姐多年大恩,我无以为报。”林潋头手交叠,叩拜在地,“求长姐带我在身边,我定尽我所能,为长姐和阿嫣思虑周全,只求你们平安无虞,一世安乐。” 青玉目光复杂地望着她。林渊皱起眉,“你也要过去?阿嫣就算了,好歹还能做个侧夫人,你…” 林潋抬头,坦然一笑,“我给长姐当陪嫁侍女。” 第十一章 中秋节那日,林夫人起了个大早,沉着脑袋昏昏地在心里算着一堆府里的杂事。几个侍女手脚麻利地帮她梳洗装扮好,林夫人坐着幽幽地叹了早晨的第一口气,腰板一挺,瞬间回魂。一手搭着大侍女,边急步走出自己的院子,边低声交代晚上节宴的大小事。一抬头,猛然撞见林渊一身簇新的家常便服,身后跟了几个人,正往沈家那边的客院走。 两下相见,林夫人一叠声地“哎哟渊儿~过来娘看看”,却赫然看见林渊身后站着个高高的女孩子,一身淡绿的半旧长褙礼袍,头低低的。林夫人顿时收了一脸的笑意,转眼不满地望着林渊。 林渊拱了拱手,笑道,“中秋了,带潋潋来给母亲磕个头。” 林渊自然是随口说的,林夫人今天百事缠身,哪还有空回堂屋里受林潋拜她。林夫人自然也知道林渊是随口的孝心,软软地瞪了她一眼。林渊体贴道,“要是母亲忙,那就…” 林潋噗通跪下,就地大拜,“愿母亲中秋团圆,事事如意。”小青在她身后紧跟着跪下扑倒。 林渊皱了皱眉,这是干什么,哪有人在院子里拜的。林夫人也微惊了一下,放开侍女的手,不情不愿道,“石榴,赏吧。” 侍女走到林潋面前。林潋直起身,仍低头跪着。侍女在她手上放了个红纸小包,“夫人祝二小姐中秋快乐。” 林潋再拜,“多谢母亲。” 林夫人走过她们,扭头望着林渊,“渊儿孝心。等一下去祠堂祭祖,劳动你代表西苑去吧。今日府里人来人往的,省的冲撞了。” 林渊拱手,“自然,女儿等一下就过去。” 林夫人扫了眼地上的林潋,没再说什么,带着侍女走过回廊,转过几个小的廊中园,遥遥看见前面十来个下人正忙忙地把新送到的瓜菜鱼肉搬进厨房,准备晚上的节宴。 林夫人心下堵着,停了步,沉着脸想事情。侍女四处望了几眼,压低声音,“夫人别气着自个儿。大小姐也真是的,大佳节的带着那丫头到处晃。” 林夫人捏着手帕抹抹前襟,平了平气,“你说说,我也算是个能容人的。这些年你看我对渊儿,不也是往心里肺里捂着疼?怎么偏见不得她呢。” 侍女帮着给她前胸后背地拍拍扫扫,“难怪夫人不自在。夫人日日见着汐小姐,天仙都看平常了,回头再望她那样的,怎么入得了眼。” 林夫人抿嘴一笑,侍女暗暗松了口气,又说,“那丫头也确实长得不讨喜。夫人以后给她找个小户人家,夫妻倆自己过就罢了。也省得她那呆样,进了哪个后院都得惹主母生气。” 林夫人哼了一声,“有好的人家,我不想着留给你?你倒去贴那外院的!” 侍女一叠声喊冤,“夫人这可就冤枉我了。奴婢是想着,连夫人这样菩萨心肠的都被那丫头冲撞得头疼,还有哪个主母容得了她。以后搞得人家家宅不和的,难道人家会说是她的错?还不是赖到咱们府头上!连汐小姐的名声都被她带累。还不如给她个远远的、安静的去处,一来保全了夫人的慈悲之心,二来咱们也眼不见心不烦。” 林夫人随着她的话默默点头,叹气道,“你说的倒有些道理。她多大了?” “该有十五了。” “那也不算早了,你留意一下我们那些庄子里,哪个管事的吧。” “好,奴婢留意着。”侍女扶着林夫人往前走,“大过节的,别说她了。夫人看看这娇花翠鸟,看看奴婢,顺顺眼。” 林夫人噗哧一笑,笑着又叹气,“你也给自己留意一下。你中意哪家,我给你备份厚厚的嫁妆。” ……林渊扯着林潋站起来,青玉下意识要去帮林潋整理一下,立刻又煞住了,僵站着没动。小青扑到林潋身上帮她扫扫拍拍,把刚才蹭上的小草小土弄干净。 林渊皱着眉,“明明不用拜的,这是干什么,弄的自己一身脏。” 第18章 林潋垂头。她今天硬要跟来,一来是想看看沈嫣听到计划后的第一反应,二来沈嫣病了这么久,林潋一面都见不着,梦里都是自己抱着阿嫣身上那团礼服,可礼服里空了,根本没有人。林潋夜夜抱着被子惊醒,背上冷汗一片。 但终究是让长姐冒了险的。林渊在中秋带着林潋四处逛,万一碰见客人,介绍起来尴尴尬尬,打的还是林老爷的脸。 如果林渊是带林潋去磕头行礼的,那还好些。虽然没必要,但也说不上有错。更好的是,林潋是在院外砖地上磕的头。林夫人如果不想在中秋来个羞辱庶女的八卦新闻,那么今天林潋来东苑的事,夫人自然不会声张。 只要她不主动去老爷面前告长姐状就行了,跪一跪有什么的。 林潋淡然笑了笑,“省的纠缠,早点完事,早点去看阿嫣。” 林渊拍了拍她衣服,“不用太委屈自己。她不容易,但我们也不是真怕她。” 林潋点点头。小青缩着脑袋小声问,“潋潋,夫人说,我们等一下还要去祠堂啊?” 林渊冷笑一声。青玉温声道,“夫人是说,今日府里人杂,不用去了。” 小青疑惑,不是每逢节日都循例的“府里人杂,不宜走动”吗?怎么今天还要特意说一下? 林潋抬手扶了扶脑后的簪子,顺手把林夫人给的小红包给了小青。小青欢天喜地,“谢谢潋潋,祝大小姐洪福齐天,沈小姐长命百岁,小明宇快高长大!” 林渊忍俊不禁,“她给你的红包,怎么一句好话都没她的?” 小青嘻嘻笑,“你们好了,她自然好嘛~” 林潋没好气,“你拿了就收好,别跟人说是夫人给的。” 小青嘟嘴,“我什么时候拿你的事跟人说了!” 林渊拉着林潋,“走吧,也是没想到这么巧。” 几人绕过一片鉴砖花墙,踏进沈家母女的客院。院子中植了一株海棠,细枝细叶,新结了一树青绿的果子,在铺着海棠芝花瓦砖的地上落了一圈叶子,几个小丫头正在忙忙地洒水扫地。 一个丫鬟刚从东边房里出来,看见林渊刚进院子,连忙迎了过来,“大小姐!青玉姐姐!” 林渊指指林潋,“叫潋小姐。” 丫鬟惊讶地睁了睁眼,立刻垂头福身行礼,“潋小姐。” 林潋颔首。林渊对林潋说,“小海棠是管这院子的。” 海棠嗔道,“大小姐怎么老要加个小字?人家十五了。” 林渊看了眼林潋,“跟你同岁呢。” 林潋微笑,“海棠姐能干,我可不会管院子。” 海棠瞄了眼林潋,这西苑的潋小姐,不挺温和得体的嘛?跟传闻的不太像啊。 林渊问海棠,“今天怎么样?” 海棠回神,笑着大声说,“沈大小姐啊~好多了!早上都下床了,去给沈夫人请安拜节。在夫人那屋喝过药,还吃了块枣泥糕呢。” 林渊皱眉,“一大早吃那么甜的,阿堇就让她吃?” 海棠压低声音,“哪呀!阿堇姐就防着今日过节,夫人要赏糕点吃。那盘糕是我捧进去的,正对着沈大小姐那块是紫苏半夏,里面还灌了黄连!苦得沈大小姐泪汪汪的,回房气得碎碎念了阿堇姐一早上。念完倒头又睡了,倒是没吐。” 林渊笑起来,“还是阿堇治得了她。走吧,看看去。” 海棠领着她们去敲西边屋子的门,说林家二位小姐来了,阿堇立刻出来开了门。海棠福身,自去忙了。 阿堇撑着门,看着林渊笑道,“今天怎么一起来了?你们家规矩真大,都说了自己进…”她话音骤断,这才望见后面的林潋,她还以为是林渊和林汐呢! 阿堇立刻一步挡在门前,生生停住了准备抬步要进去的林渊。林渊不明所以,只见阿堇一个反手把身后的三折绢屏风唰地拉开了,微笑道,“阿嫣还没醒,我去叫她,二位小姐稍候一下。”说完转身进了房内。 林渊噗哧一笑,小声对青玉说,“哎真新鲜,我还从没在沈大小姐房门前被稍候过。” 青玉瞥她一眼,又看了眼林潋,表情松动不少,但还是板着脸,没说话。林渊没趣地自己站着,叹道,“什么烂中秋,到哪都吃闭门羹。” 林潋默默无言。她第一次来,其实应该先通知一下阿嫣的。她以为长姐会派人来说,但可能长姐以为阿嫣不介意林潋,就跟不介意长姐一样。 没多久,阿堇出来推开屏风,“久等了,快进来吧。” 沈嫣的房间一股药香气,像个医馆里的百子柜,一个个小抽屉全拉开了,一波波复杂幽深的药草味,甜的苦的甘的。 住了这么些时日,客房还是客房的样子。墙边几个大柜子,柜子旁累着几个檀木大箱。靠窗一张画案,案上摆着镶铜镜的梳妆木匣。旁边墙上挂着幅林潋没见过的画,高山流水,红枫伴溪。屋里正中一套镶大理石的圆桌圆凳,靠里一张镶大理石的凉榻。到处都是板板正正的大理石,看着就冷飕飕的。榻边的墙上有个孤零零的钉子,应该本来是挂了字画的。 唯独一个能看出来是沈嫣房间的地方,是床前的一个细长架子上,高高挂着盏琉璃灯,下面垂着林潋做的小鱼灯饰。 林潋看了眼那灯,眼睛弯弯,又看了眼那灯。赫然才发现自己看着灯笑,床上的人看着自己笑。 沈嫣靠着榻几,刚醒的样子。下身盖着被子,上身只穿着敞领小襦衫,胸前的细带绑着蝴蝶结,里面抹胸的绣边隐隐若现。长发如瀑,披了一身。几日不见,下巴尖的像个小锥子,直直锥进林潋眼底。 林潋目光微闪,移开了眼睛。只觉心底一阵扑通扑通的心跳,带得整个人要往上飘;但心底也像压了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得她直往下坠。 林渊走过去坐在床上,“嗯,今天看着是气色好多了。” 沈嫣笑了笑,“我就是受风了,本就不是大事。” 青玉垂眸,看来沈小姐刚才那点子“稍候”的时间,还是有点作用的。林渊竟看不出那是胭脂,潋潋估计也半斤八两。 沈嫣笑着伸手给林潋,“快过来坐。” 小青搬了张凳子到沈嫣床头,林潋坐下,轻握了握沈嫣递给她的手,垂眸看着,表情有点难过。沈嫣随着她的眼神,这才看见自己手背上那些瘦得突起的青色血管。沈嫣手一抽,缩进被子里。林潋抬头,仍望着她。沈嫣拨了拨头发,挡住半边脸,又捏着衣袖遮住尖尖的下巴,扯开话题,“今天怎么把潋潋带来了?没关系吗?” 林渊无奈,“别说了,来的时候正巧碰见了夫人,只能硬压着潋潋…” 林潋回神,连忙打岔,“今天北书房休假,来看看你。正好给夫人拜节了,夫人还给了我红包。” 沈嫣一听,立刻皱了眉,眉头立刻又松开了,微笑了笑,没说话。 中秋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像林府这样的人家,必定要办晚宴,全家一起吃饭赏月。除了沈嫣这样的病人,哪个儿女不是在晚宴上才拜节?给儿女的红包,也没有哪个父母会一大清早就带在身上。 看来今天的晚宴,潋潋是不去的。林夫人给的红包,是准备来随手赏下人的。 林潋见沈嫣的脸色忽然就沉了,忙扯开话题,“长姐,我们今天不是有事找阿嫣说吗?” 林渊问她,“你跟小青说了吗?” “告诉她了。” 林渊点点头,“青玉、小青,守着门窗。阿堇留下吧,你最好也听一听。” 青玉和小青转身出去,关上了门。 沈嫣看着她这阵仗,玩笑道,“什么事,别吓我。” 林渊瞥着她,“是你吓我们。阿嫣,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想不通选皇子的事,才生了这么一场病的?” 沈嫣讪笑一下,避重就轻道,“这也不是我自己愿意病的吧?我哪知道。” 林渊叹气,“你不知道没事,反正我们现在知道了。这事确实麻烦,但也不是没有办法。我和潋潋商量了个对策,你听听看。” …房里关着门窗,灯也没点,白昼仍是昏昏暗。林渊慢慢地说,沈嫣微微垂着头,安静地听。林潋紧张地望着沈嫣在幽暗空气里的神情,然而沈嫣只有一开始的时候惊了一下,后来再没有什么表情,既没有找到解决办法的如释重负,也看不出来任何疑虑之色。 唯有听到林渊说林潋要跟去做陪嫁侍女的时候,沈嫣终于抬眼望了下林潋。林渊立刻停了话头,林潋马上坐直了,嘴巴里含着一句“我愿意”,后面跟着一连串在王府当丫鬟比在林府好的理由,就等着沈嫣问。然而沈嫣默默地,又移走了眼睛,让林渊继续说。 其实林渊也准备了一肚子的解释、安慰、反驳、鼓励,所以说两句就停一停,给个空隙沈嫣插话。结果沈嫣一句没驳,一句也不问,沉默着听到了最后。倒是阿堇在旁边一脸愁容,看看沈嫣又看看林渊,越听眉越紧,但终究没说话。 第19章 林渊胸有成竹地开始,犹犹豫豫地结束,“阿嫣,呃…你觉得怎么样?” 沈嫣终于开了口,“说完了?” 林渊点头,沈嫣扭头看林潋,“你有什么要补充的?” 林潋摇头,“没有了,就是长姐说的那些。我们先跟你说了,然后长姐会跟夫人提。阿嫣你别担心,夫人会同意的。” 沈嫣平静地望着她,“你怎么知道?” 林潋一时无词,林渊代答,“我们有对策,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你点个头就行。等夫人那边聊好了,让她和你们母女一起进宫回皇后。” 房门轻轻敲了两下,青玉开门进来,“前厅备好早饭了,少爷和汐小姐已经到了,也叫了沈夫人。” 林渊叹道,“都忘了今天要全日绑一起吃饭。阿嫣,你觉得我刚才说的可行吗?” 沈嫣笑了笑,“你们费心了。今天你先好好过节,让我想一下。” 林渊站起来,“你慢慢想,不急。今天听阿堇的话,别趁着中秋乱吃乱喝,赏月在房里看两眼就行了。” 沈嫣拍她,“快走吧,看着些我母亲,别让她在人前哭,扫大家的兴。就说我已经好了,就是瘦的难看,不愿意见人。” 林潋抬眸望着沈嫣,哪里难看,不过瘦的让人心里难受倒是真的。沈嫣坦然被她望着,这次倒是不介意她看了。 林渊笑道,“你难看?我说了都没人信。那你休息一下,我下午再来看你。走吧潋潋。” 林潋站起来。沈嫣抬头看她,没什么表情,“前厅有你的早饭?” 林渊和林潋俱是一愣,林渊顿时有点难堪。林潋立刻说,“我们那边小厨房也做了好多吃的,小青一大早就拿回房里了。排了满满一桌,满汉全席一样,吃一天都够了。” 沈嫣冷笑,“从早吃到晚,你的满汉全席全是冷盘?广寒宫的嫦娥宴吗?” 林潋从未听过沈嫣这样冷的语气,一时讷讷的,不敢再说话。林渊尴尬地拉开了林潋,“阿嫣,别气呀,你还病着呢。是委屈了潋潋,我会带东西回去给她的。” 青玉在门边福身,“沈小姐别担心,我会找机会传菜回去给二小姐的。” 林潋本想解释一下,其实平常真的没这么麻烦。她的早午饭都在宫里跟着六皇子吃了,晚饭有长姐吩咐西苑的小厨房给林潋单做。春天虾仁时蔬,夏天果味鸭,秋天山药焖鱼,冬天一日一变小砂锅,不知比长姐在前厅逍遥多少!只是今日过节,全府的厨子都被调到大厨房去了。但西苑的厨娘妈妈还是一早蒸了一大笼包子,让小青藏到房间里。其实林潋真的吃的很不错的,看她长得多高! 但她这么一说,阿嫣就知道她从来都不去前厅吃饭,搞不好弄巧反拙,更惹阿嫣生气。林潋咬着唇,内疚着自己没帮长姐平反,但瞄着沈嫣的脸色,还是不敢说话。 其实沈嫣一个客人,有什么资格管人家府里怎么对自家小姐?况且这么多年了,她也不是第一次知道林潋的处境。今日不过是借题发挥,却不小心殃及到无辜,好像她在埋怨林渊一样。沈嫣软着声音对林渊抱歉道,“对不起,我真是病晕了,不是冲你和青玉的。你快去用早饭吧,烦你多顾着点我母亲。让潋潋留下来陪我说说话行吗,会给你们惹麻烦吗?” 林潋忙扭头问林渊,“长姐,可以吗?今天应该没事的。” 林渊瞥了她一眼,知道你林潋厉害,噗通一跪地,搞得夫人都不敢声张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什么烂招。 林渊嘱咐道,“那你早点回去,别乱跑。今天府里真的鸡飞狗跳。” 林潋连忙保证自己会尽快回西苑,路上一定小心。 林渊带着青玉出去,叫上沈夫人一起去前厅。青玉担忧地回头望了眼,想着等一下还是找个人来守着,就算夫人突然回来都有人通风报信。 林渊扭头看她,微微一笑,“别担心,夫人不会回来为难她的。” 青玉惊奇地看着她,“这又是什么小秘密?” “想知道啊?笑一个~” 青玉翻了个白眼。 林渊无奈,“笑的真特别。好啦,我跟你说…” 林渊她们一走,沈嫣叫来几个小丫头,去沈夫人房里把早上的糕点、果盘、点心全都搬到自己房间,对林潋指了指,“吃吧。” 林潋坐到桌子旁。沈嫣又吩咐一个小丫头拿个碟子,各种点心都装了两块,再拿杯茶,“你拿出去,门外那个是服侍你们二小姐的,带她去海棠树下阴凉些的地方坐着。让她慢慢吃,告诉她二小姐还有好一会儿才出来。” 小丫头应下,捧着东西出去了。 沈嫣让阿堇拿了块流苏大披肩来搭着,一掀被子下了床。林潋惊得忙去扶她,“你别下来啊,有什么不能在那边说。” 沈嫣在桌子旁坐下,看了眼林潋,“你不饿?” 沈嫣的表情淡淡的,没有明显的不高兴,但也不是平常的温柔表情。林潋决定还是阿嫣叫她干嘛就先干嘛为妙,乖乖地塞了块山药糕进嘴里。 沈嫣推了杯茶给她,话却是对阿堇说的,“你去门外守着,别让人听见了。要是我激动了,你敲敲门让我知道。” 林潋嚼着一嘴的糕,不安地看着沈嫣。 阿堇叹气劝道,“阿嫣,这不怪她。她哪里知道你心里的事,她们也是想帮你。” 沈嫣问,“你在说什么?” 阿堇委婉道,“我说你和林大小姐一起过去的事,她们哪知道这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沈嫣一摆手,烦道,“我现在哪还想得到这个。” 阿堇扫了眼埋头安静给自己塞点心的林潋,“那你这架势是做什么?吓着人家,回头自己又心疼。” 沈嫣无奈,“你不守门,我干脆拉她回西苑了。反正她们那儿今天肯定没人。” 阿堇又看了眼一脸懵圈的林潋,叹了口气,拉上房门出去了。 第十二章 阿堇望了林潋一眼,叹了口气,转身出去。房门一开,早晨的阳光潮水般涌了进来,沈嫣身上骤然被白光笼罩。门一关,光亮戛然消失,沈嫣被重新裹在一片昏暗里。轻飘飘的细瘦身体,沉甸甸的神情,说不出是生气难过还是什么,只觉得冷冷的。 林潋推开面前的点心碟子,拍拍手拍拍衣服,边擦着嘴边在心里快速过了一遍今天的所有线索——肯定跟她的计划有关——长姐说计划之前阿嫣还有说有笑的,说计划之后阿嫣整个人都不太对了。 林潋试探着问,“阿嫣,是不是你想到计划有什么要改的?其实我这也是很初步的想法,肯定不够细致的。你想到什么说出来,就算是长姐办不到的,宫里我或许能再想想办法。” 「我这也是很初步的想法…」 真的是你,潋潋。 沈嫣安静望着林潋脑后那支玉兰木簪,斜斜插着,映着窗纱上淡淡的光,隐忍而沉着。她伸手摸了摸林潋的发髻,帮她扶了扶簪子。林潋扭过头来,望向沈嫣的目光像只被人爱抚着的猫咪,乖顺而心满意足。 沈嫣轻声说,“潋潋,你在我面前,总是这么乖。” 林潋鼓着脸一笑,带着些撒娇的意味,“我什么时候不乖了~” 沈嫣眼里似有水光,房里太暗,林潋不太确定。“潋潋,我送你这支簪子的时候说过什么,你还记得吗?” 林潋一下坐得板直,认真道,“你说,玉兰是花中君子。戴着它,要举止端方,心里持正,自重自爱,不可辱没了它,也不可看轻自己。” “那你做到了吗?” 林潋心下一怯,“阿嫣…” 沈嫣沉下声音,“我问你做到了吗?” 林潋无故心虚,咽了下口水,飞快地想着这段话跟今天发生的事情能有什么联系。 “你是不是根本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林潋被沈嫣冷冷的目光冰得身上一寒,颤着手去拉她,“不是!阿嫣,我做错了什么…” “把簪子摘下来。” 林潋一缩,不敢伸手去护着簪子,只是身子立刻往后挪了挪,双眼瞬间蓄了泪,“阿嫣,你别这样…我错了,你跟我说,我一定改…” 沈嫣咬了咬牙,自己眼里也泛着薄薄水光,“我问你,林渊嫁泽王,我做侧妃,你去陪嫁。这是不是你的主意?” 沈嫣很明显对这计划有意见,林潋想,是谁的主意其实都不要紧,最要紧是怎么能把计划改得皆大欢喜。林潋直奔问题核心,“阿嫣,你是不是不喜欢这计划?阿堇姐说你不想和长姐一起嫁是吗?我、我只是看你们挺好的…我知道为难了长姐,也委屈了你…” “所以,你是知道林渊是不愿意的,是吗?” 林潋瞬间噤了声,抬起眼睛惊怕地望着她。 沈嫣哀戚而缓慢地点了点头,“刚才我一听就猜是你。如果这是林渊自己的想法,她绝不会让你去陪嫁。” 林潋连忙把早已准备好的腹稿翻了出来,急道,“阿嫣,是我自己想去!王府多好啊,我在这…” 第20章 沈嫣痛心疾首地望着林潋,冷下声音,“簪子,摘下来。” 林潋噗通跪下,两道泪直直划过脸颊,“阿嫣…” 沈嫣撇开眼不看她。林潋等了两秒,沈嫣没收回她的话,也没叫林潋起来。林潋哭着摘了簪子,托在掌心递给沈嫣。沈嫣一伸手,林潋一下捏紧了簪子,“对不起,阿嫣,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你错哪儿了?” 林潋促促抽着气,眼泪噼啪流着,想了一会儿,软着声音道,“阿嫣,我只是…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选择了,但要是我们想把长姐挪出来…我再想一想…” “潋潋,看来你真的不懂。我说的不是你的计划好不好,是你怎么能够想出这个计划来?” 林潋无措地望着她。沈嫣摇头,“潋潋,这是我自己的事,你背着我去找林渊,一步步算好了她肯为我,先拉她入局,可算举止端方正直?”林潋立刻要说话,一对上沈嫣的目光,顿时又扁着嘴缩了回去。 沈嫣继续道,“其次,我待你好,林渊待你更是不薄。你让她牺牲一生来救我,可算待人持正?”林潋咬着唇,这下倒是垂了眼睛。 “第三,你堂堂一个大府小姐、皇子伴读,自贬身份去当陪嫁侍女,可算自重自爱不看轻自己?” 林潋立刻说,“我没有看轻自己!阿嫣,我不觉得当丫鬟是自贬身份,我愿意当你和长姐的丫鬟啊!我跟着自己喜欢的人,不好过在这里当个什么破小姐?” 沈嫣唇微微颤了颤。林潋见她眼神软了,急忙拉着她的袖子,一股脑地继续说,“我背着你找长姐,是我不对。但我得先跟她说好了再来找你,我就怕你像现在这样不同意。阿嫣,你觉得长姐牺牲了、我牺牲了,你为什么不想想我们都是心甘情愿的呢?比起你现在病了、以后死了、或是要嫁给个小孩,长姐愿意嫁啊,我也愿意当婢女!只要你好好的,这都算什…” “你闭嘴!”沈嫣怒道,“你到底知不知道错!你在利用林渊,你在利用你自己!只为了让我…” “我们愿意!你值得!我不知道这有什么错…”林潋跪着往前两步,前襟贴着沈嫣膝前,捏紧了簪子,扯着沈嫣的衣裙,“阿嫣,我不觉得这不端方不持正不君子。我自爱自重,我爱什么我很清楚,我愿意为这份爱重不计代价!这是我付得起的代价,换回我最想护的人平安无虞!这有什么不自爱?这对我来说就是最自爱的事,我相信长姐也是!” 阿堇在门外敲了两下,“二小姐。” 林潋立刻咬着唇,闭了嘴。 沈嫣胸口微微起伏着,一脸激动的红,像是发了高烧,整个人被火焚着。心里的火烧到眼里,清瘦的手紧攥着胸前的披肩。 林潋怯怯地碰了碰沈嫣的手,沈嫣虽瞪着她,手上却没躲。林潋飞快把簪子塞进自己袖子里,一把握住沈嫣的手,“阿嫣,我对不起长姐,我知道长姐不想嫁的,她谁都不想嫁。但我没有骗她,我知道她想帮你,我也想帮你。我们目标一致,一起结伴完成罢了。这有什么不持正?” “你说我一步步算好了,我承认,我是一步步算好了。先找长姐,然后是你,然后是夫人,这样你们每个人都最容易同意。君子端方,可也不是做事不求方法。我只是走了一条最近最容易走的路,有什么不端方不正直的呢?” 沈嫣深呼吸几下,最终叹了口气,“先起来吧,地上凉。” 林潋抽出小手帕,抬手帮沈嫣擦着脸上的泪,小声道,“你先说完。” 沈嫣沉思片刻,拉过林潋的手,放在膝盖上轻轻握着,“潋潋,端方正直说的是起心动念,不是说你在过程中没杀人,结果是好的,就叫端方。无论林渊如何有用、如何愿意,只要我知道这件事是违背她本意的,那么对我来说,林渊这条路从一开始就断了,我根本不会考虑。你是从小就知道林渊不想嫁的,尤其不想嫁未来皇帝,对吗?” 林潋眼神闪了闪,垂下眼睛。她一只手被沈嫣双手握着,林潋手指轻轻一捏,捏住了沈嫣的指尖,低头道,“我错了。” 沈嫣点点头,由她捏着自己的手,“其次,你说林渊和你有共同目标,一起来帮我,算不上不持正。那么我问你,如果今天这事发生在林渊身上,你明知我不愿意嫁泽王爷,你会一样地来找我,让我帮你长姐解困吗?” 林潋低着头,认真想着,没说话。沈嫣没放过这问题,“潋潋,回答我。” 林潋抬头望着沈嫣,一脸委屈,“我不知道,我就看不得你一点点不好。一定要这样比吗?那长姐为什么对青玉比对我好呢,我才是她妹妹。老爷为什么看都不愿意看我一眼呢,我也是他女儿啊。他们都不持正,为什么单叫我一个人持正?他们喜欢他们喜欢的人,我没怨他们,为什么我不能喜欢我喜欢的人?” 沈嫣被她发烫的眼神牢牢盯着,不自觉转开了眼,不忍地摩挲着林潋手背,“…我知道你过得很不容易。” 林潋低着头,迟疑着说,“其实,也没有那么不容易。我不在意老爷喜不喜欢我,我也不嫉妒长姐对青玉姐好,应该的。只是我知道这么说,你就生不起气来,所以才扯这些的。”林潋扁着嘴,委屈巴巴道,“我还是自己坦白了吧,省的你又说我不端方。” 沈嫣没忍住,扭头噗哧一笑。林潋立刻睁大眼睛望着她,像看见了雪后第一朵花开,舍不得移开一点目光。 沈嫣简直拿她没办法,叹了口气,“潋潋,我说的自重自爱,不只是遵从本心。更多的,是一种责任。你活着、活得好、活得有尊严,对爱重你的人来说,很重要。不要随便利用自己去换别的东西,即使那是你珍视的东西。你要知道,你受的每一分委屈,你受的大大小小的伤,都不是跟别人无关的,你可能正在毁着另一个人很珍视的东西。长惜此身,不是只为了自己,明白吗?” 林潋仰望着沈嫣,好像明白、又好像很迷茫的样子。她想说,明白,可是她拿什么来明白?她不想等、不想问、不想争也不想夺。她选择不明白。 “明白了。”林潋乖乖点头,观察着沈嫣的脸色。阿嫣好像没那么气了?林潋试探着说,“阿嫣,你只是因为生我的气,所以不喜欢这计划吗?那现在呢,你同意了吗?” 沈嫣拉她,“先起来,说了地上凉。” 林潋站起来,拍拍膝盖,拉近了凳子坐下。 “疼不疼?”沈嫣帮她揉了揉。 林潋摇摇头,“阿嫣,先说你的事。” 沈嫣耐心道,“潋潋,你到底是懂没懂?就算我和林渊嫁,你也不必去当侍女。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还有六皇子呢,你就不等他了?” 林潋不解,“明宇?我等他做什么?” 沈嫣探究地望着她,“你老实跟我说,你和六皇子是有情谊的吗?你想过以后…他的事吗?” 林潋不知沈嫣说这个干什么,“有情谊啊,他才像我兄弟,比我跟意洋不知亲多少。可是我现在哪有心思管他?他也不需要我来想什么。” “兄弟…”沈嫣沉吟一下,“潋潋,如果六皇子娶了别人,那你…不伤心吗?” 林潋哑然失笑,“原来你在说这个!我跟小明宇?哈哈~你不如问他敢不敢娶我?我保证天天摁着他做功课,比你刚才骂我还凶…”林潋忽然想起什么,震惊地望着沈嫣,“阿嫣,你刚才…是在骂我吗?” 沈嫣一时语塞,“…我是不是语气很重?刚才是我激动了。” 林潋眼里莫名又闪起了泪光,“所以你,真的骂我了。” 沈嫣摸摸林潋的脸,“对不起啊潋潋,我就是一时急了。” 林潋忽然甜甜一笑,眼泪一滴接一滴汹涌滚落。一下扑到沈嫣腿上,呜呜哇哇地泣不成声,哭狠了一口气上不来,还喘了两下。沈嫣手忙脚乱地要拉她起来,又心疼又不禁要笑,“别哭了,潋潋,潋潋?快起来。” 林潋的脸黏糊糊地埋在沈嫣腿上,软绵绵的语气,“阿嫣,你骂过长姐吗?” “…应该没有吧?” “那你骂过阿堇姐吗?” “没有,她骂我还差不多。” “你骂过沈夫人吗?” “疯了?这什么问题。” 林潋直起身来,一脸泪湿、满眼惊喜、小心翼翼地盯着沈嫣,“这该不会,是你第一次骂人吧?” 沈嫣刚想拍她,见她哭得眼睛鼻子都快糊成一团了,又不忍心,只扯了扯她袖子,表达一下自己的不满,“你在说什么,我不就说了你几句吗?就成母老虎了?你以为我逮着谁都骂。” 林潋在她腿上轻轻笑着,侧着头一枕,像只大大的犬在沈嫣身上撒娇,“阿嫣,谢谢你。” 沈嫣失笑,“谢我骂你?” 一串串的泪落在沈嫣的裙子上,被丝帛慢慢吸了下去,捂得沈嫣膝上一片湿湿的温热。她不明所以地无奈、不明所以地心疼,低头轻轻摸着林潋脑袋,顺滑的发髻,潋潋头上向来素洁。 第21章 “潋潋,你簪子呢?” “藏起来了,怕你一气,随手摔了。” “给我,”沈嫣拉起林潋。 林潋直起身来,脸红红,嘴嘟嘟,碎发湿答答地沾在额边,“…不想给。” 沈嫣笑着哄道,“给我~我帮你戴上。那是我父亲留下的旧物,我摔什么都不能摔它。拿来。” 太傅的旧物?林潋愣愣地望了沈嫣半晌,从袖子里小心翼翼拿出那支沉木簪子,珍重地双手托着。沈嫣帮她插在脑后,拉开她左右看看,满意地笑了笑。 “端方、持正、自重自爱,”林潋轻轻念道。 沈嫣嗯了一声。 林潋继续说,“长惜此身,不只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珍重自己的人。” 沈嫣笑道,“很好,背是背下来了,就希望你还记得它的意思。” “那你记得吗?” “我跟你说的,你问我?” 林潋拉过沈嫣的手,轻轻摩挲着上面突出的青色血管,“长惜此身,为了我…们。” 沈嫣垂眸,“…对不起。” 房门突然猛地被推开来,把房里两人吓了一大跳。阿堇转身砰地关上门,顺手还落了锁,一阵风地卷进来,看也不看她们俩,打开衣柜就开始翻,“阿嫣,快起来准备一下!宫里来人了,都快到咱们院门口了!” 第十三章 海棠转过一片鉴砖花墙,领着一个宫女并两个小太监进了海棠院,直直往正堂走去,“姑姑辛苦了,奴婢刚让人去请沈大小姐了,姑姑先在正堂坐一坐。” 宫女说,“不用麻烦了,瑜妃娘娘就是让我来好生探望沈小姐的,怎么还敢劳动小姐出门?要是吹着风了可怎么好。我就在这树下等一等,等小姐舒坦些了,我进去看看她就走,也不敢多叨扰的。” 海棠望了眼沈嫣的西厢房。大小姐带了潋小姐来,也不知有没有得夫人点头的,现在宫里来了人,就这么两厢碰上了,万一潋小姐是悄悄来东苑的,可就瞒不住了。中秋节下,能不闹腾还是别闹腾罢。 海棠笑道,“姑姑不必担心,沈大小姐今天好多了。早上还去沈夫人屋里拜节,陪着夫人吃点心了呢。姑姑在这日头下站着,沈大小姐知道了,在里面不知得怎么急。万一起猛了头晕,对病更不好了。姑姑在正堂歇歇脚,让小姐也安心梳妆,岂不两全其美?” 宫女捏着手帕挡嘴一笑,“你这小丫头。那我就偷个懒,去堂里坐坐罢。” 海棠连忙引了大宫女和小太监们到正堂,张罗着拿茶拿点心,趁人不注意拉着一个小丫头低声说,“悄悄儿的,去告诉阿堇姐姐,来人是瑜妃宫里的。等一下沈小姐出来,让潋小姐在房里等等。然后你带几个人进去收盘子换茶,顺带着捎了潋小姐出来,直接跟着你们出院子,别回头。听懂了没?” 小丫头连忙点头,转身去西厢房找阿堇去了。 不过须臾,西厢房门开了,宫女起身,从堂里远远看过去。只见一个清瘦身影,桃红锦披肩垂下一排细细线坠,和脸上淡薄的桃色腮红自然压了韵。披肩下是家常的对领直襟长衫,淡色百褶长裙,端庄雅致。 沈嫣款款走到正堂,和宫女互相福了福身。宫女忙着搀她,沈嫣连声道歉,说久等了。宫女要扶沈嫣上主位,沈嫣不肯,最终还是坐到客位上。 沈嫣落座了,宫女转身回自己的座位,却见庭中几个丫头正捧着一堆半空的高脚青瓷碟并茶盘从西厢房出来。她刚要坐下,又见一个青绿的身影也从房里出来了,垂首跟在丫头们后面。高高的,穿着半旧长褙礼袍,浑身不见任何首饰,唯有脑后戴着支挺典雅的玉兰木簪。她一出来,一直守在门旁的一个小丫鬟立刻跟了上去。丫头们一串地出了院门,都是直走的,唯有她们两个往左一转,消失在了院墙后。 宫女心下了然,两位嫡小姐她在宫中都见过,那看来这只能是陪着六皇子读书的那位了。她想起刚才海棠千方百计地不让自己进西厢房,想来这二小姐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宫女淡淡笑着,转身坐下。沈嫣颔首感激道,“谢瑜妃娘娘记挂。今日大节,娘娘和姑姑一定百事缠身,还要为我分神,我实在心里难安。” 宫女神色关切,“我们娘娘听说沈小姐病了,忧心得很。又不知病情,只好让奴婢带了一直收着的一枝百年老参来,什么病理都吃得。”一个小太监捧着几个锦盒,开了其中一个给沈嫣看,里面一枝巨大的人参,红锦缎在下托着。 宫女又说,“娘娘知道沈小姐家教严,是最不肯奢靡的,怕你留着不肯自己受用,特特请人把参头切了片,这下可不能存了。虽说这不是送礼的规矩,但娘娘看着小姐亲切,从没拿小姐当外人的。小姐可千万要用了,早点养好身子,别辜负娘娘一片心。” 沈嫣定睛一看,这才看到原来人参茎是切了片的。虽切了薄片,可重新砌得整整齐齐,乍一看还是一枝完整无缺的老参,哪里不适合送礼了。瑜妃为了说一句没拿她沈嫣当外人,还真是费心。 沈嫣站起来要谢恩,宫女连忙按着她,笑道,“娘娘说了,奴婢是来探望沈小姐的,要是累着了沈小姐,回头娘娘要派奴婢的不是呢。” 沈嫣只好坐下,“娘娘慈爱,臣女感激涕零。” 宫女又叫两个小太监把锦盒一个个全打开来。“剩下的不过是些女儿家解闷的小玩意,”宫女柔声道,“沈小姐病着,静中生烦恼,容易多思多想。心里闷着,仿佛多大的事。其实移开心神就好了,吃吃玩玩,过他个三五年,那些以为再过不去的坎,到时候连自己都不记得了。” 沈嫣不及多想,垂眸真诚道,“娘娘是有大智慧的。” 宫女捧起茶杯,转眼望向院中的海棠树,闲聊道,“沈小姐喜欢海棠吗?” 沈嫣客居着人家的海棠院,自然得喜欢,“海棠很好,也宜墙角也宜盆,不拘哪里,都有她的一片天地。” 宫女哟了一声,抚掌叹道,“娘娘和沈小姐真是心有灵犀,难怪娘娘觉得小姐亲切投缘呢。” “娘娘喜欢海棠?” “娘娘更喜欢蔷薇,但和沈小姐喜欢海棠的心是相通的。娘娘说,蔷薇应季而生,应季而落,生的时候开满一墙一架,占尽春夏明媚。秋风一来,也走得干脆,不拖泥带水。”宫女微微笑道,“蔷薇是聪慧的花,所以花开花落都顺遂。沈小姐以后多来宫里玩,我们娘娘的灵犀宫里呀,种了一院子的蔷薇。” 沈嫣挂着个礼貌的笑意,捧着杯子在唇边。瑜妃这般示好,看来是知道皇后想沈嫣嫁六皇子的,不但知道,还主动派宫女来劝她顺应时势。 可是,为什么呢?瑜妃不会看不出来沈嫣根本没有任何母家的实力支撑,难道瑜妃不想六皇子更进一步吗? 沈嫣今日一早和母亲说了话,听了林渊的计划,还和林潋闹了一场,现在想着宫里的事,脑中像打了无数的结,塞得满满的空荡荡。沈嫣闭了闭眼,宫女立刻关切道,“沈小姐是累了?奴婢叨扰太久了,实在抱歉。” 宫女刚要起身,沈嫣叫她,坦然道,“臣女有一事不明,还请姑姑指教。” 宫女大方一笑,“沈小姐请讲。” “父母之爱子,则为其计深远。娘娘爱子,为什么要给他一盏好看不好用的美人灯呢?” 宫女双眼一弯,“沈小姐真是爽快人。那敢问沈小姐,为什么觉得这灯不好用呢?” 沈嫣摇头,“臣女短视,只知道它照不亮前路,带不了持灯人去一个大家都想走到的地方。” “大家都想走到?”宫女轻叹,“有人爱人,所以为他争一片广阔的天地;有人爱人,却只想给他一道和缓的长流。有人嫌美人灯光弱,却有人正需要她的韬光养晦。沈小姐,每个人要的不一样,爱人的方式也不一样的。”宫女柔声问,“不知小姐有没有一个真心疼惜的人?一个不计身份地位,只想对方平安幸福、无灾无祸的人?” 沈嫣脑海里闪过一个淡绿的身影,喉咙莫名一堵,移开了眼睛。 宫女柔声说,“如果有,沈小姐定能理解娘娘的苦心。” 沈嫣颔首,“臣女受教了。” “娘娘让我带句话给沈小姐,希望小姐能早日恢复精神。” “姑姑请说。” “娘娘说,能挣出一条自己想走的路,那是厉害的爷们;能把任何路都走成自己想走的,才是厉害的女人。”宫女站起身来,向沈嫣深深一福,“无论沈小姐日后抉择为何,娘娘真心祝愿小姐如愿以偿。” “娘娘慧语,臣女终生得益,”沈嫣起身扶起宫女,曲膝还礼,“等臣女病好了,定入宫当面叩谢娘娘。” “娘娘和奴婢在灵犀宫,静候沈小姐康愈佳音。” *** 日头缓缓爬过海棠院的花砖粉墙,从东爬到西,渐渐暗淡了。 沈嫣手脚仿佛被困住,身上阵阵发凉,头痛欲裂。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瑜妃和六皇子,瑜妃和皇后,皇后和泽王,皇帝和泽王,皇帝和六皇…沈嫣忽然猛地抽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洪水般涌入,心脏一阵剧痛。她捂着心脏,睁开眼来,急急缓缓地喘着,转眼望向窗纱。 第22章 窗格上排满工整的十字海棠,灰灰白白的花,千人一面。压死在窗纱上,那白纱,仿如灵堂的帛。 房里暗暗的,该是掌灯时分了。她竟睡了这么久,直接睡过了整个白昼。林渊和母亲大概回来过,她一点都不知道。沈嫣慢慢撑起自己,拉过榻几顶在背后,扭身摸到床头架子上的火折子,吹起一簇小小的火苗,拉长了身子去点亮架子顶上的琉璃灯,屋里顿时抹上一层温柔的黄。地上映着十来条朱砂鱼儿,安静趴着地,看着乖乖的。像是沈嫣没叫它们,就怯怯的不敢动。 沈嫣抿嘴一笑,盖上火折子,拿起床边的月扇对着灯挥了挥。一屋子小鱼顿时飞了起来,胡乱地飘来飘去,不像池底的游鱼,倒像空中的飞鸟。沈嫣定定望着一屋子的飞鱼,慢慢摇着手中的扇,舍不得停。 飞吧~她是不能飞了,但愿这小鱼还能飞。 房门轻轻推开,阿堇探头进来看了一眼,笑道,“可算醒了。”她走进屋来,给沈嫣背后垫了软垫,又递给她茶,“醒醒神,都快吃饭了。” 沈嫣继续捏着扇子,眼巴巴地仰头望着小石头鱼甩来甩去,没接茶杯。阿堇没好气,放下茶杯,“一醒就玩这灯,这么多天了,也玩不腻的。今天早上你们吵那么厉害,我还以为你今晚就要把这灯给拆下来呢。” 沈嫣眼睛垂了垂,“哪有吵,就说了会儿话。” 阿堇假笑一声,坐在她床头,一把抽走了她的扇子,“专门关着窗呢,你倒自己给自己泼风。” 沈嫣被抢了扇子,没趣地缩回被子里。阿堇慢慢给自己扇着风,好奇地看着她,“说说吧,今天是生什么气呢?我还以为你是为泽王动的怒呢。” “那个有什么好动怒的。” “不动怒,那你生辰那天从宫里回来,三更半夜地就要把人家送的字幅拿下来扔箱底?”阿堇叹了口气,“那小林潋也是,让你做侧妃就算了,正妃还要是林大小姐。让你以后怎么做人,真是。” 沈嫣啧了一声,“我不是为这个生的气。别再提泽王爷的事了,让别人听见,我们一辈子都麻烦。” “不是为这个生气?”阿堇扇子捂嘴一笑,“所以你今天是真生气啦?诶呀,谁呀~这么能耐,小林潋呀?” 沈嫣嘟着嘴,又拉了拉被子,“不是说吃饭了吗?” “今天中秋!人家厨娘忙着呢,催什么催。”阿堇拿扇子戳她,“到底为什么事呀?” 沈嫣嘟嘟嘴,“没什么,就是我不懂她,所以闹了两句。” “小林潋?那还不好懂,除了你,就是林大小姐,眼里再没别人了。” 沈嫣垂眸想了想,认真道,“阿堇,我今天才发现,林渊、我、潋潋,我们三个都为对方,都想对方好,但做出来的事情,竟是那么不一样。” 阿堇了然一笑,又慢慢摇起了扇子,“我懂了,林大小姐对人好,是为人遮风挡雨的;你对人好,是为人哭笑忧心的;小林潋对人好,是命都给你填进去的。” 沈嫣皱着眉瞪了她一眼。阿堇笑叹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原来你们为了这个。我说你是不是病晕了,你们跟小林潋,那能比?人家林大小姐是护国将军带大的,她自然爱谁护谁了。你就不用说了,我们圣贤老爷带大的,爱谁就给她免费上一课。”沈嫣软软地瞪她,阿堇忍着笑,“那小林潋呢,但凡有好东西,能在她手上留得住?那她爱谁,不得趁着自己有什么就给什么?不得把自己都填进去?反正她又不值什么。” 沈嫣抢过她的扇子,自己拿着,也没扇,嘟嘴怒道,“我知道!我都说了我不懂她了。” 阿堇笑了笑,“你也不必内疚,你要懂她做什么。小林潋都说了,你是仙女嘛。仙女自然该嫌凡人脏的。” 沈嫣一下定住,呆呆地望了阿堇一会儿,渐渐垂下眼睛。阿堇甩了自己的小手帕给她,“何至于。” 沈嫣哽咽着,“是我伤她心了。” “伤她心的人多了。” 沈嫣低头,“可我是该护着她的。” 阿堇撇了她一眼,叹道,“你省省吧,自己的事都一团糟。连人家小林潋都看不过眼,拉了林大小姐来当你护卫队。你还护人家呢!” 沈嫣吸了吸鼻子,手帕卷在指尖上擦着泪,“从今以后,我也能护着她了。” 阿堇失笑,笑着笑着忽然一惊,“什么意思?你…” “堂堂王妃,还是有点影响力的吧?” “你决定好了?”阿堇眼眸一转,按阿嫣的品性,不可能再选泽王了…那,“真是六皇子?!他…”阿堇也不知该怎么说,噎了半天,最终叹了口气。 沈嫣淡然道,“他是小,但这样才好。他要是大几岁,府里难免收了几房人,我新入府,怎么治得住?现在好,干干净净。等我把府里打理好了,他以后要收人,我来把关。给他纳几房和气不惹事的,以后大家都好过。” 阿堇一手拍她被子上,“你以为你去干嘛,真的是女太傅啊?你去跟人家做夫妻的!” “所以我发现我错了。夫妻同盟,相濡以沫,不过是为了更好地活下来罢了。再有别的,是锦上添花;若没有,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阿堇一脸不忍地望着她。沈嫣转开眼睛,“别这样看我,我没有路了。阿堇,你得撑着我。” 房门被轻轻敲了两下,阿堇叹了口气,大声说,“自己进来。” 海棠拿着两个大食盒进来,“沈大小姐醒得正及时,晚饭好了,阿堇姐吩咐的药也在里面。” 沈嫣礼貌地笑了笑,“谢谢,放下吧。我等一下吃。”然而人还在床上挨着,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海棠眼睛一转,扭头望了眼房门,压低声音说,“刚才我在厨房看见大小姐房里的丫鬟,正偷偷在拼几大盘菜。我猜是青玉姐叫人在给潋小姐弄拼盘呢。” 沈嫣撑起自己,眼睛圆圆地望着海棠,“几大盘?都拼了什么?” 海棠想了想,“我也不敢细看,怕那姐姐见我盯着她,赶着走,反而给潋小姐拼少了。”她把两个大食盒打开来看了眼,“好像跟这些差不多,要不沈小姐过来看看?” 阿堇噗哧一笑,站起来把披肩拿在手上撑着,“快起来吧,还得人家小海棠来哄你吃饭,羞不羞。” 沈嫣掀开被子,搭着阿堇站起身来,软软地瞪了眼海棠,又忍不住笑,“谢谢你了,中秋快乐。你去忙你的吧。” 海棠行礼出去了。沈嫣坐到窗前,推开窗子看了眼。院子的海棠都落了,结成了青果子。 一夜雨疏风骤,海棠自是落土为尘。但绿肥红瘦,不过时节罢了。落红成了养分,绿自有绿的生机。 沈嫣忽然想起今天那抹青绿的身影,她拿到那些拼盘晚餐了吗? 现在前头的晚宴应该都上菜了,厨房还能偷夹的那些,不是菜头菜尾,就是留给哪个管事的。青玉交代拿给潋潋的菜,一定不会太差,但也一定不是前厅席上正经小姐的份例。 沈嫣趴在窗台上,忽然扭头对阿堇一笑,“外面月色很好呢~” 天都还没黑透,月色个鬼。阿堇假装没听见,去桌边开食盒,“来吃饭。” 沈嫣走过去一手按住了食盒,“想不想去赏月?我们俩去团个圆?” 阿堇冷笑一声,“去哪团?跟谁团?跟拼盘团圆啊?” 沈嫣捏唇一笑,蹭在她身边拉着她裙子甩了甩,“下凡去,看看人间的中秋。” 第十四章 淡薄的浅白圆月挂在天边,半透明的天空渐渐沉淀,掺进更深的蓝、更深的紫,秋日的夕阳不似夏日灿烂,不过是那灰白光芒,一点点地暗下去,隐退得无声无息。林府前庭张灯结彩,流水似的美酒佳肴,一阵阵铜锣戏曲、哄堂掌声。 连西苑都听见了。 小青抱着个竹木食盒,一闪身进了房间,悄咪咪地开心道,“潋潋潋潋,青玉姐传菜回来了!” 三层食盒打开,里面只三个大盘子,每一个都拼了不下四款菜,冷的热的、荤的素的,肥鸭、蒸鱼、焖鸡、卤蹄子,五花八门,再加两大碗饭。中秋嘛,吃积食了才算完。 林潋看了一下,继续在床边的书案上练字,“你先吃吧,留鸭子和猪蹄给我。” “我也喜欢鸭子和猪蹄。” 林潋平静道,“那你一块都别吃,吃了肯定停不住。” 小青哼了一声,嘟着嘴凑过去看,“回来都写一天了,这是什么呀。” “长惜此身。” “什么意思啊?” “生气了。” 小青疑惑,“那你之前写那个什么万什么缘的,那个是什么?” “那是高兴了。” 为什么生气和高兴,不写生气和高兴啊?小青歪头,“潋潋,那你现在是生什么气呀?” 林潋笑了笑,反手一拨小青,刚想叫她去吃饭,房门清脆敲了两下。小青一秒把自己塞到林潋身后,惊恐道,“潋潋…谁呀?” 第23章 林潋皱了皱眉,停笔抬头。肯定不是长姐,不是青玉姐,不是平常住着院子的任何丫鬟姐姐们。她们这屋从没人敲门,门上也没锁,平常谁都是叫一声“潋潋”就直接推门进来的。林潋和小青换衣服的时候都得轮流守着门。 可能是她今天去东苑的事还是被抖出来了,搞不好东苑后来还丢了什么东西。晚饭时间,不会是夫人亲自来,也许派了个管事的。 林潋小声说,“你不知道我今天去哪了,到处找了一天,唯独没找东苑,因为你不敢进去。” 小青怯怯地点了点头。 林潋放下笔,自己走过去。门又轻轻敲了两下,“二小姐。”林潋一睁眼睛,连忙扑过去开门,“阿堇姐姐?!” 阿堇站在门外,捧着个霁蓝釉描金花鸟大食盒,微微笑道,“你们怎么了,还得梳妆打扮一下才来迎接我们?” 林潋呆呆望着她的身后,沈嫣穿着家常长裙,颜色浅淡不显眼,手上也捧着个黑漆嵌螺钿花蝶纹食盒,听着阿堇逗林潋,低头抿嘴一笑。林潋连忙接过她的食盒,才反应过来自己又不“持正”了,又回头忙着抢阿堇的。阿堇诶诶叫了两声,抱在怀里护着,“你拿你的,我这个里面有药的呢,别碰洒了。” 沈嫣跟着林潋走进屋里,抬眼看了下四周。潋潋的房间不算小,塞得下两张木榻,两个木衣柜,一张大大的书案。左右都临着别的屋,窗户小小一扇,开在门边。 小青见是她们,开心地跑出来,“沈小姐,阿堇姐姐!” 沈嫣微笑道,“你们这里今天真的一个人都没有啊。我和阿堇进来,问都不用问,只有你们这房点了灯。” 林潋担心道,“啊?那路上会黑吗?你们连灯都没带。” 阿堇说,“哪会黑,一路灯笼、走马灯,元宵节一样。只有你们这院子,黑咕隆咚的。” 小青拉着阿堇憨笑,“前头更热闹,我刚才还去戏台子旁边捡赏钱呢!” 林潋拉凳子让沈嫣坐下,“你还病着,怎么走这么远过来。” 沈嫣顺从落座,“我今天睡了一天,好多了。” 林潋嘟哝,“睡了一天,今晚又不用睡了。”沈嫣惊讶地望着她,林潋顿时心虚,“呃我是听长姐说,你晚上睡不好。” 但林渊又是怎么知道沈嫣晚上没睡的?连阿堇都不能时时去查。沈嫣望向林潋,现在房里灯火足,她这才发现林潋眼下淡淡的乌青。沈嫣抬手轻碰了碰,那手凉凉的,林潋不禁闭了下眼,笑着缩了缩。 沈嫣柔声道,“还说我,你自己也没睡。” 阿堇把食盒摆到桌上,从里面一样样把沈嫣的晚饭拿出来——瑶柱蟹松蒸藕粉、珍珠鸡汁煨茄子、鱼茸酿花胶、碧螺虾仁、茶叶鹅肠…一堆青青白白的小碟。另有几碟更小的点心,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鸳鸯方酥、百花糕、水晶绿豆果,还有一小碗桂花糖蒸酥酪,旁边一个小银匙。 是该放个小银匙的,那比茶杯还小的小碗,平常的瓷勺根本塞不进去。 小青一看,立刻皱起脸,噫…沈小姐那些菜,漂亮是漂亮,可摆满了整桌也不过几小口,一点油花都不见,鸭子猪蹄都没有。 阿堇一看,叹了口气,“藕粉、鹅肠?怎么消化啊。呵~鸡油煨的茄子,亏他们想得出来,直接喝油得了!菜本来就寒,还配虾蟹?干脆把你塞冰窖里吧。还有这些个甜的、酥皮、糯米!我的天,你可千万别碰。”阿堇把一碟碟的全都推开了,递给沈嫣一个小小的青瓷盘,“呐~吃两口花胶里的鱼吧,然后就喝药。小林潋…呃,二小姐,这些全是你的。” 沈嫣捧着阿堇恩赐的一小盘白白花胶白白鱼,看起来还挺开心,“潋潋坐下一起吃啊~” 小青快乐地坐下了,筷子一插,横着托走三块鸭肉,“谢谢沈小姐~” 沈嫣笑着拉阿堇,“你看看人家,这才好呢。” 阿堇也坐下,“我们那边要是没那么多双眼,我让你站着伺候本小姐吃饭。” 一张小桌子坐齐四个人,圆圆满满。小青眼睛圆滚滚地看着两位仙女,在桌子下踢踢脚。她和潋潋今晚都不用赏月了,嫦娥都下来陪她们吃饭了。 林潋拿过自己的饭,问阿堇,“阿嫣能吃米饭吗?纯白米,不是鸡油煮的。” 阿堇点头,“可以。” “这碗没吃过的,”林潋把饭碗摆到沈嫣手边,“菜心呢?盐水烫的,还有姜丝。” 阿堇点头。 “蒸鱼?焖鸡?挑瘦的肉,行不行。” 阿堇笑道,“阿嫣,你不如以后来这儿吃饭吧,我们那边给你做的干脆都搬过来,跟她们换。” 林潋把阿堇批准的菜全夹到沈嫣面前。小青拿着筷子摆摆手,嚼着鸭肉说,“不要不要,沈小姐那些太好看了,肉都没有。” 沈嫣笑道,“对不起啊,没想到是我们过来蹭菜了。” 林潋拨了半碗饭给她,终于举筷和小青抢肥鸭,“这是青玉姐专门给我们凑的拼盘,我们真的吃很好的,不骗你吧?” 一顿饭,沈嫣自然是最快吃完的。贴身丫鬟刻薄,沈大小姐本就没指望有饱饭可吃。加上病了这么几日,吃两口下去胃里就开始烧,再灌下一碗药,直接顶到了嗓子眼。 其他人还在夹菜,沈嫣自己起身走走消食,停步在书案前,低着头,微微一笑。林潋连忙走过来,沈嫣按着那叠纸,软着声音说,“别收~让我看看,字真不错。你回去吃饭吧,别理我。” 林潋不肯走了,但也不敢收自己的字,羞涩地看着沈嫣一张张地翻下去,長惜此身、端方持正。沈嫣笑道,“你就一直写这些啊?” 林潋咬了咬唇,“你说让我记着嘛。” “潋潋,”沈嫣轻声道,“对不起,是我自以为是了。今日宫里的姑姑说,每个人要的不一样,做事方式也不一样,我觉得很对。是我没站在你的角度想。” 沈嫣提起宫里来人的事,林潋立刻贴近她一小步,扭头看了眼谈笑风生的阿堇和小青,压低声音,“阿嫣,我正想问你,瑜妃找你干什么?不能是叫你考虑明昊吧?我上次就怀疑泼水是有人设计的,不会是…” 沈嫣扭头望住她,莞尔道,“看你说的,六皇子怎么了?” “没怎么,可是他才十四啊。” “所以呢?” 林潋理所当然,“那你怎么可能喜欢他?” 沈嫣的眼睛软软地扫了眼林潋,“你也才十五呀。” “我可比他成熟多…”林潋灵光一动,忽然噎住。迟疑了会儿,舍不得放过这句话,自焚着还是轻声问,“十五、十五然后呢?” 沈嫣笑着点点她火烧般的脸,“十五不小了,该想想自己的事了。你想要什么样的环境,什么样的前路,如果从前没想过,现在可以开始想了。” 沈嫣没说出林潋想听的那句话,林潋对十五这个话题顿时失了兴趣,又绕回去沈嫣身上,“阿嫣,所以瑜妃宫里的人找你,是说什么?” 沈嫣避重就轻道,“娘娘慈心,听说我病了,专门派人来送了补品,开导了我几句。不过是劝我放下,没什么特别的。” 林潋疑惑地望着沈嫣,带着一丝担忧,“阿嫣,你放不下什么?” 沈嫣失笑,心想不就那些吗。可她刚要开口,赫然发现自己根本无词,除了泽王,她编不出什么来。 沈嫣心下顿时有点不安定,那宫女今日劝她放下,劝她要像蔷薇聪明,走的干脆,不拖泥带水。如果瑜妃不知道她和泽王的事,怎么会无端劝沈嫣放下? 沈嫣这才想起那晚在宫里,泽王爷是借着瑜妃要送画的名义截停她轿子的,那宫女还给沈母看了瑜妃的宫牌。沈嫣一直以为那宫牌是假的,随便拿来糊弄她母亲的。现在想想,宫女若不是瑜妃宫里的,直接骗她们说是皇后宫里的不是更有震慑力?难道她们还敢质疑皇后的宫女? 看来那晚是泽王爷找了瑜妃帮忙,由瑜妃出面去拦沈嫣。瑜妃当时帮了泽王爷,今日却又来劝沈嫣嫁六皇子,是因为瑜妃两边都不想得罪吗?还是她本想撮合泽王爷和沈嫣的,后来又改了主意? 但无论瑜妃的动机是什么,对沈嫣而言,都不重要了。她嫁六皇子,是环境替她做的决定,也是她自己做的决定。 沈嫣暗暗叹了口气,这么点子事,她竟过了这么多日才看明白,甚至可能都还是没看明白。 她实在是没有能力入皇家的,尤其没有资格入泽王府,不单单只是因为母家不力。 其实她想嫁的,由始至终只有一个人,从前太傅府花园里那个明德哥哥。但今日无论她嫁的是谁,就算她最终真的进了泽王府,她嫁的也不是明德哥哥了。他永远留在了五年前,大抵她也是。 也许他还是为她争取过的,至少他找过瑜妃。这么说来,他甚至比沈嫣还情深义重些。 满意了吗?沈嫣。 “阿嫣,”林潋不安地望着她,“你还好吗?” 第24章 沈嫣回神,掩饰地笑了笑,继续翻着林潋写的字,最底下居然压着一叠“萬法皆緣”,和一心大师的行笔几乎一模一样。沈嫣惊道,“潋潋,你的行书真的可以啊。” 林潋的脸又更红了些,眼睛还是谨慎地观察着沈嫣。阿嫣看来是真喜欢这四个字,上次她一看字幅就高兴了,刚才明明还愁眉沉思着,一见这四个字,又高兴了。林潋说,“日子有功罢了,我成日也没什么事做。” 沈嫣摇头,“行书有骨劲。没有点傲气的人,描得一模一样,字也无神。你的字,就很好。” 沈嫣慢慢翻着林潋的字。万法皆缘,潋潋说缘是环境和人心,她竟是对的。沈嫣看不破盛京的权利走势和欲望纠缠,她也不愿去看,难怪她一直被一个“缘”字牵着走。 她以为自己在等缘的安排,在顺应天命,也许只不过是她不如潋潋聪明、也不如林渊果敢罢了。 沈嫣坐下,压着林潋写的一张“長惜此身”,捏着笔托着下巴思考状。林潋拿起墨条,站她旁边安静磨墨,眼睛不时瞟瞟她,心里翻来覆去地研究刚才沈嫣的各种表情。 沈嫣忽然微微一笑,笔尖醮墨,手腕压下,接着林潋的字往下写。 「長惜此身非我有,他朝緣來換一人」 沈嫣的字,是最正统魏晋风的方正小楷,勾捺间透着些许温婉和细腻。前朝大学士的诗,叹此身不自由,时机到了,故人却已不在了。 “阿嫣,你…”林潋转头望了眼饭桌那边,压低声音,语速飞快,“你是不是心里有什么人?不是皇子,对吗?” 沈嫣放下笔,抬头嫣然一笑,“对。” 林潋瞪大眼睛,那怎么办,“谁?长姐认识的吗?” “怎么不认识?我母亲,林渊,阿堇,还有你。” “我不是说这个,”林潋急着点了点沈嫣写的两句诗,“我是说这两句,你心里想的是谁?” “单说这两句啊~”沈嫣眉眼一弯,诚实道,“那是你。” 林潋不明所以,凝眉又读了几遍纸上的两句诗。沈嫣和她一起望着自己写下的字,目光温柔而期待。 珍重自身,且等未来。未来会好的,她会努力让未来变好,让她今日错过的都流转回来,放到未来的潋潋手上。让潋潋代她如愿,代她幸福。 长惜此身非我有,他朝缘来换一人。也很好。 第十五章 满墙纠缠的蔷薇叶,叶子绿得暗淡,仿佛水洗过、风吹过、积了多年灰尘的一双双眼睛,睁了一墙一架,眼前的事一年年流过,明年的叶子就又更灰了些。 “娘娘,沈家母女送出宫了。轿夫说沈小姐一路随轿走出去,精神头很好。轿夫问她几次,都说不用传轿子。娘娘可有别的事情要问轿夫的?” “没有了,辛苦他们了。” 大宫女挥挥手,小宫女出去让轿夫走了。瑜妃脱了指套,伸手拨了拨蔷薇藤,宫女立刻轻叫,“娘娘小心那刺!” 瑜妃继续拨着花藤看,“入秋了,去林局请个有经验的老人来剪剪,一枝留一两朵就够了,不然明年争养分。下手轻些,别剪多了。” 宫女应下,瑜妃套上宝石指套,搭着她走回正堂,“我今天看着,沈家小姐的病确实没什么大碍了,精精神神的。” “有娘娘的人参,自然好多了。” 宫女扶着瑜妃转入房里,坐到榻上。瑜妃挨着榻几,又道,“但还是瘦,太瘦了。过一阵子她大好了,你再送些补品去。大婚的时候可不能还这么轻飘飘,跟个剪出来的窗花美人似的。“ 宫女打趣地拉长了声音,仿佛嫌她啰嗦,“是~娘娘对沈小姐真是疼到心里去了。” 瑜妃抿嘴一笑,“皇后娘娘要我儿子娶,那就是我板上钉钉的儿媳妇了。我人在宫里,还指望着她看着老六呢。” 宫女新点上一个小香炉,推到瑜妃手边。瑜妃凑近了眯着眼,惬意地闻着,“那孩子挺好,说话和善又利索。模样儿确实…放眼整个盛京,找不出第二个。难怪泽王那边放不下。” 宫女探身往外瞄了眼正堂,又推开窗户左右看看。瑜妃笑道,“你这妮子,鬼鬼祟祟的。” 宫女这才压低声音道,“娘娘,奴婢听说昨晚泽王爷议政后没走,跟陛下下了盘棋,聊了会儿天。里面服侍的人站得远,只听见陛下说了句什么取舍的,出来以后泽王爷脸色就不太好。奴婢怕,是不是泽王爷那边按耐不住,直接求陛下了?他那边求了陛下,沈小姐今天进宫明点了六皇子,这不是无缘无故地拉了我们六皇子和他打擂台嘛。” 瑜妃笑道,“我还以为什么事。他按耐不住最好,他跟陛下一提,陛下明着驳回了,他以后要怨也是怨帝后,怎么都赖不到我们母子头上。” 宫女讶异道,“陛下也不想沈小姐嫁泽王爷?” 瑜妃慢慢地说,“不是不想她去那边,是想她来守着老六。有她在,坤德宫那位就不会再防贼似的防着老六了。陛下要赐什么给他都可以,为他开什么特例都可以,顶多做个骄纵的富贵王爷罢了。” “奴婢只是怕,沈家那位心里也放不下,以后对六皇子不好。” “放不放得下的,几年后也就那样。她家里一个在朝的都没有,自己放不下不过是逼死自己罢了,伤不着老六什么。”瑜妃挺了挺腰,宫女立刻拿了个软枕给她靠着,跪上榻去轻轻给她捶着腰。 瑜妃舒服地叹了声,“何况哪有那么多的痴心。她若真非君不嫁,其实也不是不可能的,可她终究没拿自己的命来赌一把,不是吗。” 宫女说,“那幸好,沈小姐还是个聪明人,只是病了一场。哎…少女春思,也是难为她。” “春思…”瑜妃闭上眼睛,幽幽开口,“春思啊,那是后给夫君看的。做姑娘的,最要紧是心里那本账得拎清了。夫君都还没有,春思来给谁看。” “沈小姐怎及娘娘睿智。娘娘慈心,以后多点拨点拨她,叫她死心塌地的。一生富贵平安,不比在泽王爷那儿赌生赌死的强。” 瑜妃闭着眼,安静没说话。宫女又小声道,“奴婢听说今天沈家母女前脚一走,皇后娘娘后脚就派人去请了林府夫人几天后来叙话呢。” 瑜妃嗯了一声,“看来泽王那边,也准备大喜了。” 宫女感慨,“皇后这么铺路,那泽王爷真是势不可挡了。那林家大小姐,咱们陛下都亲口夸过,说她要是位公子,以后就没太尉老爷什么事了。” 瑜妃平淡道,“泽王娶的不是她。” “啊?” 瑜妃瞥了她一眼,“呆子,要是泽王能娶她,这么多年了,拖什么?她不是现在的林夫人亲生的,这还要明说?” “哦…”宫女讪讪一笑,手上没停,从瑜妃腰侧一路捶到腿上。 瑜妃拨开宫女在自己身上的手,拿过榻几上温热的茶,“我们老六的宅邸,准备得怎么样了?” 宫女从榻上下来,整了整衣衫,一脸明媚的笑,“快好了!奴婢派人去看过,说那院子中间引水造湖,两旁的曲廊顶上瓦片都贴好了,岸边的树也种上了。现在就是刷墙涂漆,安上门窗,就可以入家具了。” 瑜妃点点头,心里算着那顶多几个月,也许开春之前婚事就能办了。老六这里自有内务府操持,倒是沈家那边,在盛京里连个娘家都没有,从哪出嫁,嫁妆怎么备?林府是指望不上了,他们自己也准备嫁女儿。要是沈家的嫁得寒酸了,打得还是老六的脸。 宫女见瑜妃一脸沉重,连忙挑些好话来逗乐,“说到这,陛下是真心疼六皇子,说是要踢六皇子出去自己历练,结果呢?宅邸就挑在宫里!硬生生挖出去一块,中间隔道墙,就算分了家了。” 瑜妃噗哧一笑,一手捂着嘴,一手打她,“胡说八道。那是因为盛京的地金贵,陛下说不能抢了百姓的地,这才从宫里挑了块地给老六建府。” “六皇子的省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还挖土造湖。四五皇子的宅邸也省地,却选在了外头,那地怎么省呢?干脆一个院子连着一个院子,方方块块,跟塞了几个大箱笼一样。还说他们俩感情好,一块地上开两个府门,大家拼桌了。”宫女吃吃笑,瑜妃笑眼望了望她,“积点口德~” “娘娘心善,奴婢嘴快了。”宫女自己轻轻打了几下嘴,“但说陛下整副心思都压在六皇子身上,那可不是奴婢胡乱瞎编。最近六皇子常被皇上叫去问政呢,六皇子还这么小,能问出个什么来。依奴婢看,陛下就是舍不得他搬出去,没事就找他来自己跟前多看两眼。” 瑜妃慢慢转着茶杯,“皇上也是心急,以为他是泽王呢?不到十五就开始议政。泽王是才冠六宫的玉妃生的,我们老六是我这凡胎肚子里养的,能比吗?” “娘娘…” 瑜妃摇摇手,“我不是自贬,要我说,若是玉妃还在,泽王倒未必能有今日的成就。看看老六,就觉得泽王那孩子,也挺累的。” 第25章 宫女这下是真急了,四处探头看了眼,“娘娘!” 瑜妃失笑,“怎么了?我是说皇后娘娘会养人,坤德殿教养出来的孩子,没有庸才。” 宫女应和道,“那也是,陛下也说呢,泽王和皇后越来越像了。” 瑜妃慢慢吐了口气,零星一点欷歔混在淡漠的目光里,转眼望向窗外。 当然像了,这么多年,皇后不是白养的。瑜妃知道,现在陛下望着泽王,爱也爱不起,厌也不忍心。储君之位留给泽王,一来是对皇后的安抚,二来也未免不是对陛下心里的玉妃一个交代。他手上最贵重的东西,终是留给了最爱的女人生的孩子。他的情深就此有了着落,他的心也就自由了,可以放肆去疼现在自己更喜欢的孩子,虽然那孩子,是个赝品。 瑜妃是玉妃的影子,老六是泽王本该成为的样子。陛下情深一片,爱着他心里的幻象,其实跟她们谁都没什么关系。 瑜妃冷倦的目光望着窗外那一片蔷薇叶子,深宫里蒙了灰的一双双眼睛,与她互相对望着。 *** 自沈嫣进宫回复皇后起,过去一月有余。这日夕阳式微,林潋一路急步半跑进西苑的丫鬟院子,一眼就看见自己的房门大开着。门旁的阿娇一见她,笑着回头对屋里说,“回来了。” “潋潋潋潋,等等我!”小青抱着林潋的文具盒跟着冲进院子里。院里的丫鬟们都偷笑着走开了。林潋急急喘着,五指摸摸头发,袖子擦擦脸,这才走进屋里,“阿嫣…”一声叫完,又喘了两下。 沈嫣放下手上的细描笔,从书案前站起来,走过去捏着手帕给她擦额边的汗,“今天怎么回来的晚了些?” “陪明宇聊会天。”林潋低着头给沈嫣擦,细长眉眼开心地弯着,嘴上却抱怨道,“之前进宫就走了一天,这阵子天天和那些小姐们游湖踏青,难得闲一日,怎么又在府里乱跑。” 沈嫣眼眸轻转,带着点点娇气,“我可没跑,看你跑得这一头汗。你哪天休课啊?陪我去玩玩。” 太傅小姐要嫁入皇家的消息暗暗地传开了,盛京的千金们都来林府东苑拜访她。沈嫣不敢叨扰林府做东,只能由沈母砸钱请她们时不时地游湖踏青。沈嫣因此认识了不少朝臣的小姐们,隔几日就问林潋要不要一起去,说大家听说林潋很久了,都很想见见。 林潋心下明白,那些小姐是从哪听说她的?还不是阿嫣见着谁就说自己新认了个义妹,是个特别特别好的女孩子。小姐们本就是打算奉承未来的六王妃的,王妃这么积极种草的妹妹,那不得附和着“恨不得一见”嘛。 林潋兴致缺缺,走过去书案看沈嫣画的花样子。她最近才知道阿嫣会画画,林潋不懂画,只知道别人描花样都是一张薄纸蒙在画册上跟着描的,唯独阿嫣的花样子是自己徒手画的——有时对着院子里的盆花写生,有时凭空画些新奇的样式——随手赏了人,丫鬟们都争着去描来绣。 有一次阿嫣大笔一挥,胡乱画了个胖胖的娃娃头,头发往一边撇去,眼下一点小痣,整幅都是细线白描,唯有眼睛周围晕开一圈淡薄的朱砂红。沈嫣举起画来笑得很开怀,「潋潋你猜这是谁~」 林潋看都没看那画,单看着沈嫣的表情,「我?」 阿娇在旁边闭目养神,白眼都懒得翻。换作是她,她打死都不会承认那肿眼胖头娃是自己。沈嫣哈哈哈地又递给阿娇看,「阿娇你看,我就说画得很像嘛~潋潋常常跑来跑去,头发就是这样乱乱的,又常常哭,眼睛就是红红的~」 林潋虽是姐令智昏,仍保持了一丝实事求是的怀疑精神,「但我没有泪痣。」 沈嫣这才看见自己不小心甩上的一点墨,转念一想,睁着圆圆的眼睛望着林潋,一脸无辜,朝林潋勾勾手指,「真的没有吗?我看看?」 林潋余光撇见沈嫣偷偷抓了支笔在身侧藏着,心里一笑,无奈地凑过去,「呐,看看吧,真的没…」 沈嫣眼疾手快地往她眼下一点,「哈哈哈现在有啦~」 林潋跟着她笑,「那你以后天天来给我点痣啊,一天不点就是你画的不像。」 沈嫣的笑容立时暗淡了些。林潋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恨得一咬舌头,连忙拉着她又说,「等你去了王府,我天天去你府上拉着你帮我点。」 沈嫣嗯了一声,拿手帕帮她轻轻地擦刚点上的泪痣,「好…」 “潋潋?”沈嫣叫她,“问你呢,北书房什么时候休息啊?” 林潋回神,随口道,“中秋后也没什么大节,可能得等立冬吧。明宇最近倒是常被停课,不过都是皇上兴起就停一会儿,我还是得进宫去待命。” 沈嫣好奇道,“为什么他常被停课啊?” 说起这个,林潋一脸无奈,“他不是快封王建府了嘛,皇上要锤炼他,没事就宣他聊时政,没聊两句又骂他。” “喔…”沈嫣愁着眉,“他也挺不容易的。” 林潋想起明宇拉着她哭唧唧,说潋潋姐是自己仅剩的朋友了,不免欷歔道,“以前他在皇上那被骂完,还能在后宫到处逛逛消遣一下。现在整个后宫都听说他要建府娶亲了,公主们自然得避嫌,都不跟他玩了。泽王倒是常在皇上面前帮他说话,但泽王自己也忙着呢,哪有空陪他。” 沈嫣眉头轻轻一皱,顿时有点内疚。她要嫁六皇子这件事,她考虑过皇后的意愿、瑜妃的意愿、自己的意愿、林潋的意愿,却独独没考虑过六皇子的意愿。 沈嫣理所当然以为六皇子没什么好不愿意的,他娶了个正妃,合意最好,不合意也不过就是搁家里摆着。家里多了一房人,养家的钱也只是从他俸禄里出。他无论娶不娶亲,以后看上了谁,随时可以纳个妾,与他根本无碍。 可现在看来,娶亲对六皇子的生活还是影响蛮大的,而且万一,六皇子也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呢? 现在再去问六皇子,自是太迟了,而且也虚伪——除了六皇子,沈嫣根本没有别的路。沈嫣只好暗暗告诫自己,以后要贤惠,要疼他,也要疼他将来的心上人。她究竟是占了六皇子的正妻之位,心里却放不下这位夫君,她始终是对他有愧的。 林潋见沈嫣脸色一下沉寂了,也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小心翼翼喊她,“阿嫣?” 沈嫣勉强笑了笑,“潋潋,如果你是爷,你会想娶我吗?” 废话吗这不是…林潋气定神闲地思索了一下,“我想就能娶了吗?” 沈嫣认真道,“可是,我母家无人哦。” 林潋想了想,也严肃地说,“我是庶出的,就算是个公子也继承不了什么,那你还想我娶你吗?” 沈嫣听不得林潋提自己的身世,急着要平反,“可你手艺很好呀!林渊也说你要是生在一个商贾人家,可以自己开家小店,一定风生水起。我可以帮你管账,在山上的时候我们家的账都是我帮着曼霓算的呢!哦,我还会画画,可以给人画丹青。” 林潋嫌弃地望着她,“你那手丹青…” 沈嫣打她,“我给你画的那个是逗你的!你都没见过我认真画的!” 林潋用力思考状,勉为其难道,“唔~好吧,那我考虑一下。” 沈嫣已然忘了两人之前的话头,一脸懵然,“考虑什么?” 林潋一本正经,“你这么积极自荐,我考虑一下要不要娶你呀。” 沈嫣立时红了脸,呀呀呀地追着她打,林潋顺势跌到榻上滚着哈哈大笑。阿娇翻着白眼拉了小青出门外,轻轻给她们拉上了门。 玩吧玩吧~离王府建好也没剩几个月了,这样放肆的笑声,王府正妃的院子里是注定不会有的了。 阿娇抬头望着天边新出的淡泊月亮,月又圆了,仿佛中秋还在,但月好像又缺了一点点。 月似圆非圆,人似喜非喜,目光似静而暗潮汹涌…林潋趴在房间的窗台上,仰望着天边那轮明月。皎洁如银盘,却又藏着触摸不透的阴影。 屋里安静,林潋把沈嫣和阿娇送回东苑去了。小青在她的小榻上叠好了衣服,塞进柜子里,扭头看着林潋,不知该劝好还是埋怨好,“沈小姐一走,你又呆了。自从沈小姐定了六皇子后你就这样,都一个多月了,到底难过什么呀?” 林潋仍望着窗外,“说了你也不懂。” 小青悲天悯人地叹了一声,“青玉姐说最近大小姐也消沉着呢。不就是沈小姐准备要嫁了,你们舍不得她嘛。多大点事~你们以后常去王府找她玩就好啦,实在不行,嫁她隔壁嘛。” 林潋幽幽道,“我也以为是,舍不得她。” “嗯?不是舍不得,那你低沉什么?” 林潋扭头枕在手臂上望着小青,“阿嫣嫁明宇,算不算是个好归宿?” 小青点了点头,语气无奈,“我知道你们觉得沈小姐和小明宇不相配,但这门亲事,真的算不错的了。你看沈小姐现在,京城里排的上号的臣府都追着捧她。而且我虽没见过小明宇,也知道他是个好人,又不是花花公子,对下人又好,还要是个皇子,还会给钱我们买零食,去哪找啊。” 第26章 林潋点头,“那你为阿嫣高兴吗?” “别说我了,其实大小姐都是为她高兴的。” “对,”林潋扭头望回窗外,思绪如尘纷乱。 撇开她们女儿家对婚姻的幻想,只看客观条件,阿嫣这门亲事,实在是好的不能再好了。夫君正气、公婆都疼、夫家实力强盛、钱财权力都不忧、进府后只有她一位正妃,还没嫁过去,人就已经飞上枝头了。只要真心为阿嫣好的人,没有不为她高兴的。 但林潋不高兴,从阿嫣确定要嫁那日就开始不高兴。她也说不清自己的不高兴是难过、伤心、舍不得,还是什么。大概全部都混杂了一点。她肯定舍不得阿嫣离开林府,她也始终惋惜阿嫣嫁给一个年岁不合的夫君,但还有更多、更深一层的感觉,一种很难受的怅然若失,她一直没想通。 直到今晚,阿嫣问她,你会想娶我吗? 那一刻,林潋忽然看清了自己最深一层的情绪,原来名为不甘。 她没想过要‘娶’阿嫣,也没想过要‘嫁’阿嫣。她只是不理解,一生一世在一起的两个人,为什么非得是夫妻? 阿嫣没有喜欢明宇,但阿嫣喜欢林潋。阿嫣自己说的,虽然林潋只有十五,可她喜欢林潋。那么为什么一直陪着阿嫣的人,不能是林潋?为什么林潋的陪伴只能是偶尔去玩玩,或者嫁到阿嫣的隔壁府? 为什么她们之间一定要有这堵墙? 林潋抬眼望向天上的月,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是吗? 她脑中忽然灵光一闪,不是的!夫子说过,月看起来有缺口,只是因为光被挡住了。月总是圆的,不过是世人看不见而已。 看不见的圆满,还是圆满吗? 对世人来说,大概不是。 可是,要世人看见做什么呢?对月来说,圆满就是圆满,无论她在明处,还是暗处。 林潋下巴搁在手臂上,眉眼弯着微微一闪,不动声色地望着天上的月。 小青说的对,六皇子府,确实是个好去处。 第十六章 深秋将尾,芙蓉弄色枝头,朝如梨白清冷,晚如桃红夭夭。恰逢最近林太尉府上喜事多,芙蓉怒放,更添吉祥。 沈嫣和六皇子既已定下,六皇子府的建造进度自然加快了许多,紧赶慢赶,据闻一天换一个模样。与此同时,另一道赐婚旨意倒抢先下来了。因是皇上亲下的旨,全府人口——包括隐形的林二小姐,甚至连客居的沈家母女都被请了出来,跪拜在人群后头,听宣旨太监朗声念道: 「朕奉皇太后慈谕,泽亲王品德贵重,秉正纯孝,正适婚娶之时。今有太尉府嫡女林氏,恪恭闺闱,静正垂仪,克娴于礼。太后躬闻之甚悦,兹特以钦定为泽王妃,责有司择吉日大婚。钦此。」 众人跪地大拜,谢陛下隆恩。 小青默默垂头,只听懂了有人要做泽王妃。 沈嫣默默垂头,泽亲王…他变亲王了。 林潋默默垂头,又忍不住瞄了眼前头堂内,“嫡女林氏”有两个啊,到底说的是谁啊。 林老爷直起身来。宣旨公公把圣旨对折双手托给他,林老爷躬身双手接过,“多谢皇上隆恩。”林夫人搭着下人站起来,急着叫,“老爷,上次我进宫跟皇后娘娘提过…” 林渊也站起来了,拱手躬身,“恭喜母亲,恭喜汐汐!” 林汐不知所措,“怎么就是我了,为什么不是你!” 林夫人反手打她,“闭嘴!” 青玉跪下,“恭喜夫人,恭喜汐小姐!”林渊房里的四个大丫鬟立时跪下,屋外紧跟着跪了大片西苑的丫鬟,东苑的也不明所以地陆陆续续跟着拜,“恭喜夫人,恭喜汐小姐!” 林老爷扫了眼夫人,夫人急切地盯着他。老爷作揖问宣旨太监,“敢问公公,可知圣上所指,是微臣的哪位小女?” 太监轻退,连连躬身,“太尉老爷折煞奴才,奴才不过是照着旨意念的,怎么敢揣测圣意?” 林老爷点点头,目光移到了林渊身上,“渊儿,你且不管旁的。陛下说过和你见解相合,那么你来告诉爹,这份旨意上,写的是谁?” 林夫人含泪求道,“老爷,你疼一次我们女儿吧。” 林老爷转眼一扫她,“哪个不是我们女儿?” 林渊垂首,“父亲,陛下其实已经写明了。旨意说的是‘恪恭闺闱’,父亲知道,闺阁后院之事,非女儿所长,也非女儿所愿。父亲不弃,女儿愿一世侍奉父母膝下。”林渊抚袍跪下,“望父亲成全。”青玉领着半府丫鬟拜倒在地。 林夫人垂泪望着老爷。林老爷叹了口气,转而对林汐说,“汐汐,以后可不能任性了。听听陛下是怎么说的,‘静正垂仪,克娴于礼’。你不要辜负陛下,也不要辜负你长姐的厚望。” 林夫人扶起林渊,长叹了口气,“孩子,好孩子,以后母亲身边,就你一个女儿了。” 林渊又一拜,“女儿定当孝敬母亲。” 林老爷送公公出去,刚走远了,林汐快步过来用力一扯林渊的衣袍,“林渊!你不要的就塞给我。” 林夫人赶紧打开她,“你给我闭嘴!你长姐都是为了你!” 林意洋也过来拉住她,“汐汐别闹,外面多少人争着要当泽王妃,渊姐这次真的是让了一辈子的荣华富贵给你了。” 林汐怒道,“你为什么要让,我不要你不要的!” 林夫人带着几个丫鬟连忙扯开她。青玉皱着眉一笑,林渊无奈,“那怎么办?我现在去截停那公公,我俩在他面前打一架,谁打赢了谁嫁?” 旁边一圈人都偷偷笑起来,林汐气得一甩手转身要走。林渊反又一把拉着她,柔声道,“王妃,听说泽王府很大,以后给你长姐留间房,偶尔去小住行不行?我陪着母亲去看你呀。” 林汐一咬唇,忽然泪如雨下,对着林渊吼道,“你才不会来!要不是阿嫣在东苑住着,你什么时候来过。我一个房间都不要留给你,你一辈子都别来!” 林渊一时定住,林汐用力甩开她,哭着跑回东苑去。林夫人吆喝着众丫鬟赶紧跟上,长长一串,舞龙一样。林意洋刚要跟她们走,扭头望着林渊,“渊姐,你…” 林渊眨眨眼,“我什么?” 林意洋一笑,“什么时候和我去军里玩,那帮小子都想你了。” 林渊轻笑,“我看他们是皮痒了。” 沈夫人搭着沈嫣手臂,“嫣嫣,回去吧。” 沈嫣小声道,“母亲先回院里,我去林渊屋里坐坐。” 沈夫人轻皱着眉望了林潋一眼,林潋立刻低了头,乖乖立在一旁。沈夫人叮嘱,“去林大小姐屋里坐坐就回来,别到处野。你林伯母事儿多着呢,别拿旁的事去烦她!阿堇,看着小姐。你再容她到处跑,看我怎么罚你。” 阿堇连忙应下。林意洋过来扶着沈夫人,沈嫣和阿堇行礼目送他们回了东苑。 青玉让正堂里的下人们也各自散了,林渊和沈嫣转过大理石屏风,走到后堂,林潋垂首跟在后面。几人踏上往西苑方向的回廊,沈嫣立刻落了一步,拉起林潋的手甩了甩,“上来呀~我们说说话。” 林渊打趣道,“哎?你不是专门来陪我安慰我的?” “要是你去接了那道旨,我才真是要安慰你了。”沈嫣努努嘴,“陛下这旨意也下得颇有深意了,只说嫡女,你们府又不止一个嫡女。” 林渊歪着嘴,要笑不笑的,“皇后肯定知道我们夫人是想推汐汐去的。但帝后与其听她林夫人的,不如直接出道题,看看我们家到底谁做主。就是没想到做主的人反而不去抢那金叵罗。”林渊哈哈笑了两声,林潋跟着笑。 “其实帝后还是属意你的。”沈嫣压低声音,快快说完这一句,不等林渊接话,又立刻扯开了话题,“你有空去哄哄汐汐吧,她是真的很仰望你,也很担心你的。” 林渊扭头,“担心我?” “嗯,怕你嫁不出去。” 旁边几人都笑了,沈嫣脸上带着笑意,柔声解释,“你别笑话她,这次的亲事,她确实是想着要给你的。她说她母亲自会为她安排,而且她年纪也小,还不急。林渊,你去跟她聊聊,说开了,别让她带着愧疚上喜轿。” 林渊点点头,转眸又瞄着沈嫣揶揄道,“我发现你对我的妹妹都挺好的。” 沈嫣还没说什么,林潋在旁边偷偷抿嘴一笑,林渊隔着沈嫣去打她,“有你什么事~偷笑~” 林潋今天不知怎么了,被打到身上也不缩,就直挺挺地受着。“咚”的巨大一声,重物实实在在打在人体上的沉闷声响,林渊自己都惊了。沈嫣赶紧扑上去护住,轻手揉揉,扭头用力拨开林渊,“我发现你对你的妹妹都很坏!” 林渊立刻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潋潋怎么不躲呀~” 沈嫣又推了推她,“你自己打人还怪人不躲,都打红了!” 林渊失笑,马上又压着唇不敢笑,“你隔着衣服看到红了?” 第27章 “肯定红了!”沈嫣拉着林潋气鼓鼓在前面走,“别理你长姐,暴君!青玉,回去帮我们打回来!” 青玉还真的屈膝应下了,林渊跟在她俩身后陪着笑,哄哄沈嫣,又拉拉林潋要看伤。 三人拉拉扯扯,一团嬉闹着滚回了西苑。林渊自回自己房里,临走前还逗沈嫣,问她是不是按沈夫人吩咐的来自己屋里。沈大小姐大义凛然地说她绝不与暴君为伍,理所当然到丫鬟院子里慰问受害者去了。 林渊跨进自己屋,坐到窗边的榻上喝茶,扭头对青玉说,“拿些药给潋潋,我刚才真没留力。她也是傻,站在阿嫣旁边就不敢躲。我要是准头这么差,平常练箭的时候不知死多少人。” 青玉在她旁边站着,“用不着我们。潋潋时不时蹭到这里那里的,现在阿堇身上都带着药呢。阿堇的药,给多少银子都买不来,我倒想她分点给你。” 林渊放心了,挥手指了指凉榻的另一边,“你坐啊,又没外人,站着干嘛。” 青玉捧了张矮凳坐在林渊脚边,林渊无奈,“就你守规矩。”杯子在手上转着玩,想了想又问,“夫人要拨给潋潋的那院子,弄得怎么样了?” 青玉答,“快好了,那院子也只有一个屋,挪开之前的杂物,打扫一下就能住人了。” 沈嫣最近天天到西苑的丫鬟院子里找林潋,总要撑到掌灯了才走,有时连晚饭都搬过来吃,直呆到院子熄灯才算完。她一个大小姐,又是未来王妃,长时间窝在丫鬟院子,传出去还以为林府亏待她了。 林夫人暗暗递过话,说林潋可以去东苑玩,沈嫣却说林潋下课晚,她过去更方便些。沈夫人劝完沈嫣又骂阿堇,奈何沈大小姐全然不顾侍女死活,依然我行我素。弄得林夫人实在无法,只得叫人收拾出西苑里一个角落的过道小院子,辟出来给林潋单住。 林渊点点头,“大概弄好就赶紧让她搬进去吧,就是意思意思,她住不久的。” 青玉不忍道,“沈小姐一走,潋潋又要回我们那里吗?” 林渊摇头,“都等不到那时候。你想想为什么明明是阿嫣和六皇子先定的,今天却是泽王的赐婚旨意先下来?” 青玉恍然大悟,“哦,我本来没多想,还以为是因为六皇子宅邸没建好。也是,长幼有序,就算四、五皇子的宅邸来不及了,总不能让最小的先成家。现放着个泽王爷,万事俱备的,他来领个头最好。” 林渊轻笑,“皇家尚且如此,何况我们家?今天我们最小的林汐,可算是定下来了。” 青玉心下一震,“你…不对,潋潋!” 林渊缓缓点头,“我这里急不来,潋潋还不好拿捏吗?” 青玉一听,反倒舒了口气,“那不怕。最近沈小姐动作频繁,你也帮她留意着,潋潋那边应该也快了。” 林渊却没那么乐观,“就怕夫人比我们还快。你盯好东苑了,那边一有什么动作立刻告诉我。要是让夫人那边抢先下了聘,我们给潋潋再找别家就麻烦多了。” 青玉边思虑着边说,“夫人要找人家,绕不开她身边的石榴。石榴能连上的人我大致都知道,她们能找的范围也有限,我会盯着的。” 林渊点头,“阿嫣最近太护着潋潋,夫人不舒坦也好一阵子了。汐汐今天一定下来,算是给了夫人一个完美借口,塞潋潋去哪儿我爹也不会管的。” 青玉立刻站起来行礼要走,“我马上去交代她们。” 林渊直起身一手拉着她,却也不说话,只顾冷脸想事情。青玉等了一会儿,“林渊?” 林渊松了手,“不叫大小姐了?” 青玉拧眉,“有事说事。” 林渊莫名其妙地讨好一笑,“我以后离了你,怎么办呀?” 青玉冷笑,“那你管好自己,让我省心点,不然看我还管不管你。” 林渊反手推她,“啰嗦~快走,盯紧点。” 青玉走到屋门,忽然停了步,扭头盯着林渊,“你没事吧?” 林渊靠在榻几上,斜斜瞥着她,“头疼脑热不舒服,得来两个美人儿下下火~” 青玉翻了个白眼,劝都懒得劝,一甩门出去了。林渊噗地笑出来,隔着窗子望着青玉快步流星地踏出了院子。林大小姐说这事紧急,青玉就真的连走步路都那么急。 林渊盯着那空洞的院门,漫无边际地想,平常谁都觉得青玉的气场三丈高,青玉往那一站,整个西苑都唯她是从,连东苑那边的都敬她几分。可刚才林渊才发现,原来青玉不过比院门上的门钉高那么一点点。难怪平常她站在林渊旁边,林渊总觉得她老是低着头,装着一脸恭敬的样子。林渊和阿嫣一般高,青玉若站在阿嫣身边,应该也是那个样子——好像很恭敬顺从,实则比老妈妈还啰嗦,比沈太傅还迂腐,烦人得很。 林渊闭上眼,慢慢抿了口茶,在唇舌间含着含着,忽然放下茶杯。砰的一声。什么鬼茶叶,又涩又苦。 *** 连接东西苑的回廊蜿蜒九折,初冬的日头隐到山后了,温和日光斜斜地抹了曲廊一墙一地。沈嫣拉着林潋的手松松甩着,走在曲廊下,阿堇和小青跟在身后。 林潋扭头往远处望去,天边撕开丝丝落日云霞,云霞前一片连绵叠山,叠山前层层墨青屋瓦,屋瓦前有曲廊边挂的竹帘子,再往前,是阿嫣的乌黑长发,一水柔顺地流下去,直淌到绣锦披肩下玲珑曲线的腰后… “你也未出阁,那你不会被人说吗?” 林潋顿时回神,“什么?” 沈嫣失笑,拉着她的手捏了捏,“怎么了?这几日总陪着我应酬,累了?”最近六皇子越来越少上课了,林潋时常留在府里。沈家那边的院子但凡有客人来,沈嫣总要叫上她。 林潋摇摇头,“哪里就累得着,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你刚刚想说什么来着?” “我说,六皇子准备要娶亲了,连公主都避着嫌。你下课了总和他呆在一起,有时还呆到那么晚,宫里没人说什么吗?” 沈嫣和六皇子刚口头定了亲,理论上是不该问未来夫君的事的,没得显得女方自己太热心了。然而沈嫣对此事大方得很,一开始还有些夫人小姐善意调笑两句,她听见了也不躲、也不恼。十分无趣。久而久之,也没人拿她和六皇子来开玩笑了。 “我是他伴读啊,呆一起很正常吧,也实在没人陪他了。”林潋突然领悟过来,连忙问,“阿嫣,你会介意吗?” “我只担心别人说你。”沈嫣皱着眉,“潋潋,你自己要注意,千万不能坏了名声。名声一坏,那我们现在做的就都白费了。” 林潋停了步,拉着沈嫣沉吟了一会儿,“你是打算在进王府之前把我也定下来吗?” 沈嫣把林潋的手放在自己双手里叠着,沈嫣的手凉凉的,捧着林潋像捧着个小手炉,“潋潋,我不瞒你。把你留在这里等安排,我实在放心不下。现在趁着我的势头足,你就是炙手可热的太尉府二小姐,六王妃宠爱的义妹。等你定好了人家,以后就靠你自己了。”沈嫣温柔一笑,“你自己去闯,我一点都不担心,我只怕这起点没给你定好。” 沈嫣现在总算看清了权力的好处了。林渊护着潋潋,她也护着潋潋,林渊那么硬的性格都为潋潋争取不来的,她轻轻松松就争取来了。不是因为她沈嫣厉害,只因为她的背后有六王府。 希望潋潋不要觉得她俗气。嫁人如同女子的重生机会,这一世,她定要给潋潋争一个公平的起点。 沈嫣目光柔和地落在林潋脸上,“潋潋,你如果有任何想法,要跟我说。如果你没有想法,那我和林渊商量着,给你找一户近着我们的,不要太大,有点家业底子就好。我只希望你以后的夫君疼你,能好好守着你,别朝秦暮楚的给你委屈受。” 林潋问,“那你…要是明宇以后纳了妾,你会委屈吗?” “我不一样,王府是肯定要有些人口的。以后我来帮着他纳妾,纳些能干的、和善的,当然也得他喜欢的,大家齐心协力把王府打理好。” 林潋默默点头,“你不介意就好。” 沈嫣恬静一笑,拉起她继续走,“你就别管我了。我只是想着,给你找户好的人家…” 林潋忽然抬头打断她,“什么叫好的?” 沈嫣慢慢数着,“当然得要你愿意,也要真心喜欢你的,要人好心善的,不要那种拜高踩低介意嫡庶身份的,唔…”沈嫣转着眼睛认真思索,林潋接口,“能不能长得好看点?” 沈嫣噗哧一笑,“你什么时候变这样了!” 林潋耸耸肩,“我有王妃姐姐宠着,挑挑未来夫婿怎么了?” 沈嫣步履轻快,含笑道,“来,继续挑,我听听看我们潋潋喜欢什么样的~” “最好读过书的,人要端方持正的。” “嗯~” “有些修养,会写诗,会丹青。” “你自己也不会丹青呀。” 第28章 “我王妃姐姐会啊。” “哈哈~好,还有呢?” “欣赏我的小手艺,就算我送了不值钱的小玩意给她,她也会好好珍惜的。” 沈嫣温柔一笑,“一定会的。” “还有,会骂我的。” 沈嫣脚步一顿,甩开林潋的手推了她一下,“说谁呢~我不就说了你那么一次嘛!” 林潋笑着拉回沈嫣的手,捏紧了,不让她甩开自己,“知道我要求高了吧?就照着这样的来找,少一项本小姐都不嫁。走吧~送你回去吃饭。” 沈嫣哼哼唧唧地甩了甩,自然没甩开,于是也便认命了,反又牵着林潋松松闲闲地往前走。阿堇和小青在后面对视一笑。 从西苑到东苑的路,这一个多月来林潋都走熟了。丫鬟院子里的砖地是波浪水纹的,走到曲廊里就换成了大片平整的石板地,再走到没有廊檐的庭院,那里是碎石拼的冰裂纹,最后走到鉴砖花墙的尽头,拐个弯就能进沈家的客院了。 院墙外突兀地摆着一排庭院用的古玩佛像、青石花缸,是泽王婚事宣旨后府里给林汐准备的嫁妆。林汐的嫁妆把东苑堂里塞满了,溢出来的挪到了前厅,后来前厅都摆不下了,那些不怕见日头雨水的干脆摆到了屋外。林潋扭头看了眼墙边那些古玩大缸,明明阿嫣的婚事早就定下来了,也不见她的嫁妆动一动。 沈嫣顺着林潋的目光一瞟,眼睛转回路上,语气松散,仿佛闲聊,“亲王府规矩好大,这次真算是见识了。你没看见那单子,汐汐的东西备多少都不够。幸而六皇子是个郡王,我母亲已经从庄子那里凑出一笔钱来了,等汐汐那边办完,我的慢慢弄也不迟。你只顾想想自己,别担心我这些事。” 要是对面的人是林渊,沈嫣绝不会说出“凑钱”这样的话来。但对面的是林潋,她说话可以随意些,她知道自己就算流露出些许穷相来,林潋也不至于会替她急——就是急了林潋也没能力帮。沈嫣反而自在些。 林潋停下脚步,仍拉着沈嫣的手,认真道,“阿嫣,我不替你操心,你和长姐也不要在我的事上费心。我知道自己要什么。” “你知道自己要什么?”沈嫣探究地看着她,“潋潋,难道你心里…” “有人。”林潋笑笑地望着沈嫣。 沈嫣一惊、一想、一甩手丢开她,“又开玩笑!” “对不起,”林潋捏着沈嫣束腰上的一根彩带子,正色道,“我想要的,一定会争取的。等我弄好了再跟你说,好不好?” 沈嫣皱着眉,“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能怎么弄?潋潋…” “潋小姐?!”海棠从院子里快步走出来,紧张地回头看了眼,急道,“潋小姐你快回西苑,千万别让人瞧见了。大小姐正在夫人房里闹着呢。” 沈嫣连忙问,“林渊怎么了?闹什么?!” “说是要将潋小姐嫁到庄子去…” 沈嫣拔腿就往林夫人院里奔了过去,阿堇紧跟在她身后。 “阿嫣!”林潋一动,海棠连忙挡着她,“潋小姐别去,千万别去!你快回西苑,别火上浇油。小青,你拉着潋小姐!” 小青立刻抱着林潋,“潋潋潋潋,我们快回去吧!有大小姐挡着,不会有事的。” 沈嫣的身影已经转过几道院墙,看不见了。林潋被小青扯着,急得一跺腿,“海棠姐你拉着阿嫣啊!” 海棠忙着推她,“潋小姐你先回吧,夫人小姐怎么吵都碰不到沈大小姐身上的。” 林潋恨得一咬牙,扭身就往回走。小青追着她,“潋潋去哪?” “回西苑!留在这有什么用!”林潋牙齿咬得发响,眼里闪着火,飞快地往回走,心底有什么咚咚、咚咚地撼动着她的神经。就这么急着把她嫁出去!她会走的,她当然会走,她不是在很努力地走了吗!别慌、不能慌…林潋一下捏紧了拳头,双手还是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不能慢慢来了,真的不能等了。 第十七章 御花园的亭台楼阁向来富丽,黄瓦红墙,绿叶环绕,连荷花池漾起的水波都夹着斑斓的倒影。除非有主子们正式设宴游园,否则御花园总是安静的,至少在表面上。 林潋自己一个坐在假石山顶的凉亭下,俯视大片修得整齐的苍绿草木。凉亭飞檐上蹲着四只压脊兽——骑凤仙人、龙、凤、还有大大的戗兽。戗兽长着龙头和麋鹿一样的支角,传说是龙王第九子。 这个凉亭是林潋和六皇子近几个月常来的“老地方”,因为地势高,叫乘风亭。地处高的亭子,有人走过他们能看见,方便说些小秘密;相对的,别人也容易看见他俩在上面。这地方是林潋找的。 明宇还没来。林潋在亭边栏杆上坐麻了,把腿抻了抻。不是小姐该有的仪态,但她一向不太在意。一种小心翼翼的不在意。 这是一个很微妙的平衡,要斯文且随意得恰到好处,既不高雅得太像小姐,也不粗鄙到太不像小姐。那么心善的人可以说,“从来没人教给她,她也挺好的”,不善的人也能说,“怎么怨得旁人,你看她那蠢样”。总之大家都能找到自己要的平衡点,就不会有人额外寻她麻烦。 当然,林潋并没察觉到自己抻一抻腿,背后还有这么些因缘推动。她现在整副心神都在筹谋着等一下见明宇的事。 绝不能就这么直白地把事情都说出来。若说穿了,明宇就算肯帮,这事也绝不能成。首先长姐和阿嫣得跟她没完,二来瑜妃不可能让明宇玩笑式地纳一房不帮着开枝散叶的妾。以后被人知道了,明宇也让人看不起。 还得想个法子,让明宇自己开口,像是林潋被他捕捉住了,收进了自己囊中。这样才好,这样大家都平衡。 “潋姐!”六皇子三步并两步跑上假山,“你这几天去哪了?” 林潋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站起来蹬了两下松松腿,长裙一阵波涛汹涌,“我常去北书房报道啊,是你忙吧。” “我天天来找你,但你总是一下课就溜得没影了。还好今天提前找人来守着。” “哦,最近家里有点事。” “什么事啊?” 林潋望了眼六皇子身后,六皇子立刻扭头喊,“思凯你下去守着啊,上来干嘛!” 思凯应了一声,抱着文具盒蹭蹭跑下去了。 亭里明明有套桌椅,两人却并肩坐在栏杆上,面朝底下的御花园。四条腿排排伸直了,六皇子挪近了林潋些,比了比腿,皱眉道,“怎么我比你短?” 林潋笑了一下,难得善良地没嘲讽他,还帮他转开话头,“听说你封号定了,西贝‘贾’是吗?” 六皇子摆摆手,烦道,“哎别说了,都还没册封,大家就开始笑我是‘假’王爷。” 林潋严肃脸,“谁笑?” 六皇子立刻软道,“他们也不是有意的,就开个玩笑。” “我觉得这封号挺好的,看得出陛下真的疼你。”林潋双手撑在身旁,耸起肩,前后前后地摆着,“夕阳西下时得的宝贝,不就是你嘛。” “什么夕阳,我父皇一点都不老好吧。” 林潋平淡道,“你一年年地长大,身边的人就是会老、会散、会离去的,这有什么忌讳的。” 六皇子垂下眼帘,鼓着脸落寞道,“我知道。都不用等到我长大,现在不过是建了个府,娶了个根本不认识的小姐,大家就躲我躲得跟瘟神一样。” 林潋拍他,“说什么呢,你王妃天仙着呢!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六皇子嘟哝,“知道,大家都这么说。” 林潋柔声安慰他,“别这样,谁都没离你而去啊。你以后还是要进宫来请安,皇上和各宫娘娘都会常常见的。公主们在节宴上也会见的嘛。还有丞相公子,你不是很喜欢他吗?以后你有了自己的宅邸,可以常下帖请他去玩啊。” 六皇子眨眨眼,“诶,那你呢?我也可以每天下帖请你来吗?” 林潋踢踢脚下的山石地,绣鞋头磨得灰扑扑的。地下一枝软藤,不知从哪长了来,沿着亭边攀着,伸出两条细枝,一条在阳光下油亮青绿,另一条不巧埋在阴影下,灰扑扑的,快死了。绣鞋轻轻碰着那条灰灰的藤蔓,林潋没说话。 她昨日才知道,这次夫人要把她嫁到庄子的事,是长姐故意闹大的。夫人确实想丢她到庄子,但没这么快。这次是夫人身边的石榴找到一户人家,男方岁数不小,想娶个继室带孩子。石榴自己也觉得不合适,迟疑着还没递到夫人面前,却被青玉抢先截了报了林渊,让林渊顺势大大发挥了一场。 其实夫人不过是怕林潋嫁得高,林家要出的嫁妆也多,但既然林渊肯揽下来,那嫁妆她自然会帮着补贴些。夫人因着林渊让了泽王妃的事,本就对她很和软,这次夫人自己也理亏,干脆顺着林渊的意,把林潋的婚配权让了出去。 林潋知道,长姐她们给自己找,一定会找一户好的。像阿嫣所说,小户的、人善的、经商的。以后林潋说不定可以做个小小的老板娘,随时喜欢就出门逛逛,圆了长姐和阿嫣无法圆的梦。那一定会是个很好的去处。 第29章 但不是林潋想要的去处。 她知道她迟早要辜负长姐和阿嫣的。但她本想着慢慢来,等到她和六皇子人言可畏了,她们也就慢慢接受了。她只是没想到林汐的婚事还会牵连到自己。夫人这么一动,长姐一定会极速把她定下,免得夜长梦多。 六皇子见林潋久久不说话,心里一点点往下沉,“懂了。你以后也要躲我的,是不是?就算我有自己的王府,你也不会来。” 林潋长长呼了口气,仿佛下了个什么决心,倏地抬起头来,“不是躲你,是我可能之后会搬到城外。也不太远的,但肯定不能常去你那玩了。” 六皇子吃惊道,“林府要搬?我怎么没听说?” “不是林府,就是我。我自己搬。” 六皇子猛地弹起来,“你要嫁到城外去?!” 石山下的思凯立刻叫了声,“六皇子,怎么了?!” 林潋忙拉他,“你小声点!” 六皇子大喊了声“没事,别上来!”双手急着捏住林潋肩膀,“城外哪里?你嫁去哪家啊?你认识的吗?我怎么没听你提过?” 林潋无奈,“一连串的,你到底要问什么?” 六皇子连连跺地,“你怎么非得嫁那么远啊?!” 林潋嫌烦地拨开他,“京城来去这么些人家,你都知道的。哪家肯娶我?” “怎么不肯娶!” 林潋摆摆手,“算了,说了你也不懂。你好好坐好行不行?” “说来说去不就是身份嘛!你是太尉府的,又是我伴读,怎么就不要了!” 林潋扭过脸,快速转了话题,明显不愿意继续再说身份的事,“我很快就要搬了,不知什么时候是最后一面。今天提前给你个送别礼吧。” 六皇子一脸愁容地看着林潋从文具盒里掏出个软玉的小乌龟,捏着用力一掰,乌龟以壳为界,上下分成两半。林潋笑了笑,“你不是喜欢留着我们的小纸条吗?可以拿这个夹着。我在中间镶了钕磁石,少点臂力都拉不开。” 六皇子扁着嘴望着自己手心的小乌龟,埋怨的话,撒娇的口吻,“干嘛给人家个王八…” 林潋笑着站起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扬脸闭眼,沐浴着阳光。六皇子抬头,望着傍晚的冬日天光穿过林潋的衣裙,铺了一小片在他手上。淡白的,说不清是阴影还是光。 “是长寿龟啦,”林潋回头对六皇子温柔一笑,“明宇,你要像龟龟一样长寿,也要学龟龟一样懂得适时收敛,不要总是冒头莽撞。希望你和王妃的新家温暖妥帖,像个硬壳子一样保护着你们。” 潋姐原来也有这么温柔的样子,六皇子想。可惜她的脸背着光,暗暗的,他眼里又隔了层雾,看不清。他大抵很快就要忘记她这个样子了。 六皇子双目含泪,烦道,“干嘛说这些!” 林潋松松手脚,抱起文具盒,“回去吃饭了。” 六皇子一把扯住她,“你、你什么时候嫁?” “不知道,但应该很快,十来天?” 六皇子震惊,“成亲不是要准备很久的吗!” 林潋失笑,“那是皇家的成亲,百姓成亲谁还先建个府啊?” “潋姐!你自己想去城外吗?” 林潋立时收起全部表情,“不要逼我同情自己,你想说什么?” “你不想去,是不是?我给你找一户盛京的,你认识的,你愿意吗?”六皇子想了想,小小声补充,“只是,可能不是正妻…” “不愿意。” 六皇子听着很郁闷,“你一定要当正妻吗?” 林潋淡然道,“那也不是,但我怕我夫君喜欢我。” 六皇子怀疑自己没听清,“你是怕他…不喜欢你。” 林潋笑道,“我是怕他喜欢。夫君喜欢我这个当妾的,那不是无缘无故破坏了人家夫妻感情吗?说到底,我又不是真的想嫁谁,不过是找个容身之处,能留在我的朋友身边而已。”林潋温声道,“明宇,你的府上,以后会有两个我最珍惜的人。你若当我是朋友,帮我照顾好你自己,也照顾好王妃,那就不枉我们相交一场了。” “潋姐…” “真的要走了。” 六皇子仍拉着她袖子不肯放,想都没想,“潋姐,你想不想来我府上?” “你大婚的时候,我多远都回来。” “我是说,你想做我侧妃吗?” “不想,”林潋冷下脸,“我说过了…” 六皇子连忙拉着她的手,林潋眉一皱,他的手立刻放开了,改而扯着她一点点衣袍,“潋姐,我不喜欢你啊!” 林潋挑了挑眉,压着唇,没说话。 六皇子一手扯着她不敢放,一手指着天,“我、我发誓我一点都不喜欢你,以后也打死不会喜欢你!” 林潋噗哧一笑,“所以呢?” “你做我侧妃,好不好?” 林潋没再说话,垂着眼睛,若有所思。六皇子安静等了一会儿,轻声说,“潋姐,等几年以后你有了想嫁的人,我成全你。但你现在没有,是吗?你能不能先陪陪我?我自己一个出去,真的很慌。” 林潋眼里忽然一阵酸楚,“明宇,你不怪我利用你吗?” 六皇子惊喜道,“所以你肯留下来了吗?!” 林潋哑然一笑,“你怎么跟我一样,没救了。” 六皇子放开她袖子,一屁股坐在栏杆上,双腿踢踢、踢踢,仰头咧嘴笑着望着林潋,吃了糖一样,“潋姐~” “你这样子好傻,”林潋一脸嫌弃地坐回他身边。 六皇子头歪歪左、歪歪右,“这是我这几个月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林潋静静地低着头笑,这也是她这几个月以来,最充满希望的一天。林潋认真道,“明宇,你今日救了我。我一生为你和王妃死而后已,绝不做有害你们的事。” 六皇子感觉自己也需要发个誓,“那我一生不喜欢你,以后努力学骂你?” “小时候的玩笑了,你还记着这个呢?” “我后来发现,能骂我的,确实都是在意我的。” 林潋自顾自温柔一笑,“也是。” 六皇子眉眼弯弯,“你就常骂我呀。” “胡说!我一次都没骂过,你可别到处说我骂你啊,十个头都不够砍的。” 六皇子耸耸肩,也不争辩,“我觉得你骂了就是骂了。放心,以后我来骂你,那就不用砍头了。” 林潋失笑,抬了抬下巴,“你敢啊?骂一句听听?” 六皇子不知怎的,顿时微缩了缩,“呃、笨…蛋?” 一道嫌弃的眼神,“好弱。” “…那你以后教我嘛。” “让王妃教你吧~” 两人一起撑着栏杆,摇着身子,一起挪挪麻掉的屁股。林潋仰着脖子看亭子顶飘出去的一角飞檐,指着上面那排小仙兽给六皇子看,“明宇,刚才我在看那只戗兽,就想起你。” 六皇子跟着她一起歪脖子,“什么枪手?” 林潋一拍他,“戗兽!那一排四个,最后那只大大的,龙头鹿角那个!” “啊?那么丑,为什么想起我。” 林潋翻了个白眼,“它是龙的幼子,很厉害的,能帮人镇宅挡煞。” 六皇子笑吟吟,“龙的幼子啊~你是不是在拐弯抹角地感谢我?” 林潋含着笑没说话,六皇子又踢踢脚,“你要感谢我也简单,答应我一件事,以后别叫我贾王爷。” “你怎么那么在意这个啊?” “不好听啊!” “可是有封号多威风呀,不叫可惜了…”林潋一转眼睛,“小贾?叫你小贾可以吧?” “嘿,那可以~那我叫你小潋?” 林潋一秒收了笑,冷冷地睥着他,“真把我当你小妾呢?” “呃、我开玩笑的,潋、潋姐…” 冬日的天空暗得快,浓重的冷蓝,牢牢包围着一点璀璨的小小夕阳,如同天边一点暖暖的小火苗,烤着凉亭飞檐上的四只压脊小兽。六皇子还是不知道最后那只长着龙头的兽叫什么,但它是最大的,橘黄的火光托着它,仿佛浴火的龙将要腾飞起来。 六皇子被建府、封王、娶亲追着跑了好几个月,每个人见着他都说他以后是大人了,要有个大人样了。但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有了一点“大人”的感觉,好像他真的变大了一点点,能够镇着一个宅子,宅子里有他需要保护的人。 因为他是龙的幼子~ “嗯,你当然是~”瑜妃笑着推了盏雪耳羹过去,“快喝了润润,最近那么干,你看你嘴唇。” 六皇子揽着那碗羹,没空吃,“母妃,那你什么时候派人去林府?” 瑜妃无奈地摇摇头,“你是皇子,也不能强抢臣女呀,你问过人家了吗?人家肯给你做妾?” “她…她肯定愿意的!母妃去问问嘛!” 瑜妃和大宫女对看一眼,大宫女扯开话头,“六皇子手上拿着什么呀?都玩一晚上了。” 第30章 六皇子把手上的小玉龟给她们看,“一个纸夹子,我求潋姐给我做的,因为我总是弄丢小纸条。她那么穷,还给我买玉买磁石。” 瑜妃一下皱起眉,忍不住打他,“你这坏习气哪来的?喜欢个姑娘就硬要纳人家,一开口就这个穷那个穷。别说你是龙子,你看你父皇,那是真龙!几时有你这样跋扈!” 六皇子头低低,捏着小玉龟,“儿臣错了。” 瑜妃推了推雪耳羹,斥道,“吃了。” 六皇子乖乖拿起瓷勺,瑜妃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六皇子连忙拉着她,眼睛睁的大大的,“母妃!我们还没说完呢!” 瑜妃失笑,低头摸摸他的脸,没好气道,“祖宗,你要纳妾,也不是今晚就给你捧了来吧。容我想想…” “不用想,母妃去问问她呀!” 瑜妃审视着他,“急什么?是不是你们约好了,她跟你说的?” “哪用约!她陪我读书这么久,对我又那么好,不会不嫁我的! “你倒是自信。”瑜妃无奈道,“等你成亲了,你好好跟王妃说吧。你和林家的从小是旧识,沈家小姐也不是个争风吃醋的,让她帮着你纳。” 六皇子急道,“不行!我们去晚一点,潋姐要嫁了别人怎么办?” 瑜妃笑着点点他鼻子,“那你该恭喜人家。” 六皇子有东西扎屁股似的挪了挪,求道,“我想要她陪我,母妃…她这事不定下来我真的睡不着…” “你老实告诉我,怎么忽然间的就急着纳人家?” 六皇子垂头,急着张了几次口,没说出什么来,手上却仍扭着瑜妃的衣服不肯放。瑜妃皱着眉摸摸他头,突然醒悟,拉起他惊道,“你是不是,你莫不是对人家做了…” 六皇子抬眼望着瑜妃,眼里湿湿的。瑜妃立时无话,只听六皇子声音低低的,仿佛自己在说话给自己听,“母妃,儿臣最近一直在做噩梦。梦见自己被关进新府里,好多好多重门,那么高那么重,怎么都推不开。儿臣在里面叫得声都哑了,你们都在外头放鞭炮庆祝,没人理我。” 瑜妃转开眼睛,“傻孩子…” “但是梦到后来,总会有张纸条透过重重门,在门缝底塞进来,我认识那纸条!我就知道还有她听得见我。” 瑜妃哽咽着,“什么纸条?那林府小姐写的?” “嗯,我叫她给我递答案,她写纸条让我自己写,还给我画个猪鼻子。” 瑜妃不禁一笑,捏着手帕给六皇子擦泪,“别哭了,就是一个梦。” “母妃,”六皇子捏着她一点袖子,“你帮帮我好不好?放她进来。” 瑜妃忍着眼里的湿意,指了指雪耳羹,“快吃,都凉了。” 六皇子坐下拿起勺子,嘴里小声嘟嘟,“我就喜欢吃凉的,潋姐也喜欢凉的。” 瑜妃摇头,搭着宫女出去,六皇子连忙站起来行礼,“恭送母妃!”瑜妃头都没回,“少跟我来这套。”六皇子又连忙大喊,“恭送姑姑!”瑜妃身边的宫女忍着笑回头屈膝行了一礼,六皇子立刻可怜巴巴地咬唇望着她。宫女对他眨了眨眼,转身扶着瑜妃出了皇子苑。六皇子嘴巴直咧到腮边,原地哒哒蹦了几下。 一顶软轿停在院外,瑜妃摆了摆手,不用轿子。宫女劝道,“娘娘还是上轿吧,有事回去再说。” 瑜妃摇头,“我想自己走走。” 宫女无法,挥手让轿夫先走,自己微微躬身扶着瑜妃走回灵犀宫。 两人慢慢走着,瑜妃轻声责道,“在本宫眼皮子底下就和老六挤眉弄眼的,当我瞎了。” 宫女不惊不怕,坦然笑道,“娘娘唱了白脸,教六皇子懂得收敛。奴婢自然得唱个红脸,让六皇子知道娘娘还是疼他的,以后有什么事也敢跟咱们说呀。” 瑜妃飞了她一眼,嘴角勾勾地没说话。宫女叹息,“六皇子才多大的孩子啊,最近变动这么大,怎么能怪他害怕。娘娘别怪奴婢僭越,刚才六皇子一哭,连奴婢都心疼。” 瑜妃紧着眉,“老六今天忽然间的,怎么回事?我以为他们就是下课玩得近些,我们派去跟着的人怎么说?” 宫女汇报,“确实只是在御花园那北角亭子里坐坐,没有别的。那亭子那么高,跟个戏台子似的,他们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楚,真的没有逾矩的事。要是有,奴婢还不赶着来报娘娘嘛。可能是林府最近备嫁,顺道也给其他女儿找人家,六皇子听见风声了。”瑜妃安静沉思着,宫女看着她的脸色,慢慢道,“那林府二小姐…听他们夫子说,功课不错,六皇子挺听她的话。丞相公子走后,也就这位二小姐能劝劝他。” 瑜妃点头,“这我知道,老六这几年收敛不少,她是有功劳的。太尉府的…她跟沈家的认识吗?” 宫女忙道,“认识!玩的可好了。中秋那日娘娘不是让奴婢去看沈小姐的病吗?那林二小姐刚巧就在沈小姐房里,让奴婢碰着了。” 瑜妃扭头看她,“你俩说过话?” 宫女摇头,“没有,她们俩打配合,沈家的和我说着话,林家的悄悄溜了。应该是怕奴婢张扬。” 瑜妃皱眉,“客人病了主人去探望,又是两个女孩子,什么见不得人的?” 宫女欷歔道,“沈小姐住在林府夫人的苑里,林二小姐…平常应该不常去。” 瑜妃想起来了,那林夫人也是个厉害的。帝后摆明了想要林大小姐,但林夫人一手挡着,林大小姐出不来就是出不来。老六伴读还是个庶女,在家里什么待遇也可想而知了。 难道是…她在家里不得志,所以舍不得老六这根高枝?现在看来老六还挺在意她的,如果那二小姐真是这样钻营的人,以后老六的后院可不好管了。 瑜妃默默走着,宫女试探着问,“原来娘娘是担心沈小姐啊?那大可放心。奴婢转头再派人探一下,看看她俩是不是真的感情好,回头告诉娘娘。” 瑜妃瞥她,“你是还唱着红脸呢?还是已经给老六当起卧底来了?” 宫女从容道,“娘娘又拿奴婢来打趣。论心疼六皇子,奴婢比得过娘娘?六皇子都开口了,娘娘能给的,怎么会故意压着不给?娘娘的思量自有道理,奴婢只是想为娘娘解忧,也尽量宽慰一下六皇子罢了。” 瑜妃在心里衡量半晌,压低声音,“那伴读始终是太尉府的,我们这头顺着皇后的意,娶了个有名无实的正妃,转头就塞了个太尉府的进来。知道的,说老六和她早就相识,两小无猜;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几年前就谋划好,要搭上太尉这条线。那这次沈家的,不是白娶了?” 宫女拧着眉低头苦思,瑜妃又说,“再说,我一开口,那二小姐就算是我这个皇家婆母给六王府亲指的贵妾了。你让王妃以后怎么管后院?她哪怕大声说一句那林二小姐,都怕打了我的脸。” 宫女沉思着,慢慢道,“娘娘以后明着疼王妃,时不时帮她压一压林家的,不让她恃宠而骄,不就好了。” “这都是以后的事。关键是现下这妾一纳,就招人猜忌。”瑜妃皱眉摇头,“老六这孩子,娶着妻就立刻要纳妾,亏他想得出来。就驳了他也没什么好抱怨的,由他哭!成婚了他爱纳谁,由他自己跟王妃说,我管不了。” 宫女忽然啊了一声,“对啊!” 瑜妃立刻捂着胸口打她,“你这蹄子,一惊一乍的!” 宫女躬身告罪,又立刻笑道,“娘娘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这事本就是孩子们的事情,娘娘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六皇子的宅邸也快建好了,娘娘许他出宫一日,看看宅邸,顺道拜访一下自己想拜访的人,不就好了?” 瑜妃迟疑着,“他自己去?不太尊重吧。” 宫女怡然道,“换做旁人,确实对人家小姐不太好。但娘娘不就是怕无意抬举了林家那位吗?男家私下去找,父母都不知道,还不够压她脸面的?就算以后六皇子再偏袒,身份上也不可能越得过王妃了。” 瑜妃蹙着眉,她虽疑心林家那位立心不良,但万一人家根本没那意思,就单纯是老六自己瞎闹呢?瑜妃摇头,“要不还是让老六忍忍吧。再几个月就大婚了,何必现在去毁人家名声?” 宫女抿唇思忖,“那倒算不上。娘娘想,那林家多嚣张?连皇后娘娘心仪的泽王妃人选都敢换!六皇子私底下去问一句,他们若不愿意,保有一千种办法驳回来。那时六皇子也该死心了,以后也不用牵肠挂肚。但要是他们林家自己愿意,那就算不上是咱们毁她们小姐名声了。” 瑜妃脸上一瞬皱眉,一瞬叹气,一瞬又好像有点释然,说不清是赞同还是不赞同。 两人在大红的宫墙下走着,宫灯一盏一盏,石砖光一段、暗一段。宫女跟在瑜妃后头,看着瑜妃的步子渐渐由沉缓变得轻快起来,还是什么话都没说。 宫女偷偷一笑,赶紧跟上,安静恭谨地跟着走了一段,瞄了好一会儿瑜妃的脸色,轻声试探道,“看宅邸的话,奴婢看看立冬后的那一日吉不吉利。那日刚好节后,夫人们应该都在府里休息着呢。” 第31章 瑜妃踌躇良久,终于叹道,“几日后就立冬了,你还是找个机会,先去给林府漏点风声吧。若他们不愿意,让他们有个时间准备。老六缠起人来,也不是好惹的。” 宫女垂眸暗喜,屈膝应下,“是,娘娘~” 第十八章 立冬将近,夜里霜露渐重,林府花园的八角荷花池清晨结了片片薄冰,近晌午才晒得化。阴极而阳盛,这两日天气反倒和暖了些。林潋新近搬到丫鬟院隔壁的角落小院子里,双眼含情脉脉、无限期盼地看着墙角一株不知死了还是没死的老藤,总有种错觉,仿佛它将要抽出嫩芽来。 小青嫌新升级的单间小院冷清寂寞,也嫌近两日林二小姐那春情无限的双目,望天望地望小青,连望条虫子都笑咪咪的,瘆得小青一身冷汗,没事就溜到隔壁院子找丫鬟们玩,打死不留在这磁场古怪的单间小院里。 立冬前一日,日光盛大而温和。林渊代表林府女眷出门拜节,听说丞相夫人身子反复着,又不大好了,林夫人在节礼外又备了些温和的补品,让林渊一并带过去。林汐也吵着要跟去,一路跟到了府门外。林夫人拉不住她,沈嫣在一旁温声劝着。林渊扭头对林汐笑,“王妃,你的河豚枕套绣好了?” 民间习俗,新娘子带到夫家的喜枕被套、新房内室衣裳、甚至新郎拜堂那日身上的一些小织物,都该是新娘亲手绣的。王妃当然免俗,但也该尽力绣个小东西表个态度。林汐被她母亲、乳母、大小丫鬟轮番按着,日日在房里低头戳一个小枕套。枕套上的洞洞跟雨打沙地似的,上面捆了一对彩线糊成一团的肥鱼。林渊路过瞄了一眼,“哇,高级!这是《神怪经》里那个有毒的河豚吧?”林汐一下蹦起来要拿针戳她。 “你瞎了?那是鸳鸯!” 林汐在府门外追着林渊打,林渊脚下一蹬,跃到马车前,转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林汐哈哈笑。沈嫣连忙上去拉着林汐,“汐汐,回去吧,我去你那画花样陪你呀。” 林渊哈哈哈,“阿嫣也不过是把牡丹绣成太阳花,你比你阿嫣姐姐厉害多了,开不开心~” 林汐气得在马车下蹦蹦蹦,“你连针都没拿过,有什么脸说我!有本事你拿缨枪绣花啊!” 林渊欢乐地缩到马车里,“我又不是王妃,我绣什么花~青玉,上来。” 沈嫣拉开林汐,青玉伸手将马车帘子放下,转身向她们行了礼,跟着马车走在旁边。 马车轮子咯哒咯哒滚着,小窗帘拨开来,“青玉,上来嘛。青玉,你在下面走啊?那我也下来行不行?好憋闷啊上面,要不你上来,我下去?” “闭嘴!” 小窗帘憋憋屈屈地放下了…… 送走了惹是生非的林大小姐,林夫人转身回府,想着老爷明日跟随陛下去北郊祭坛迎玄冥,一身服饰自然要沉稳庄重,装饰小配件不能少,又不能累赘,因要防着陛下兴之所至找老爷比两剑、赛赛马。备完老爷的服饰,又要备明日府里祭祖祈福的事,简直三头六臂都忙不过来。 就在林夫人疾步拖着林汐回到东苑,把她甩回房间绣河豚的同时,一张帖子恭敬地递到了前厅林老爷的手里。六皇子感慕太尉老爷守国功高,立冬节后想来拜会太尉及夫人,林老爷面上感激涕零地应着,心里不免嘀咕,明天不就朝臣皇子同去北郊,本就要见了吗?后天又来拜访? 过不多时,一个小宫女带着答案进了东苑,给林夫人另送了节礼,外加一个福身全礼,“夫人大喜…” 除了石榴,所有婢女都只听到这一句,之后全被赶了出来,房门砰一声关上。据说小宫女在林夫人房里待了足有两盏茶的时间。 府门、前厅、东苑,全都不在林二小姐的触及范围内。林潋只顾专心致志地趴在桌子上搞她的小手工——立冬一过,天气就要冷下来,阿嫣一定会带小手炉的。那手炉虽有锦袋包着,但换碳的时候,上面的铜盖还是容易烫到手。林潋拿些小铜片、弹簧、和汝磁石,做个能一按就自动开盖、一按就自动合上的开关,那就不会烫到手了。到时候就说是为了不烫到阿堇姐,嗯~这样听着“持正”些。 房里的木桌上散落了一大把小零件,全堆在一起,很费眼睛。林潋的小院西北向,为了让光容易透进来,屋子门窗全都大开着。林潋一张脸几乎要埋到桌子里,是以当一个不认识的侍女直站到了她面前,把她的光全挡住了,林潋才后知后觉、怔怔地扬起脸来。 侍女身后站着几个小厮,牢牢封着林潋屋子的门窗,“潋小姐,老爷夫人在前庭传你去问话。” 来的几个人全都背着光,一堵脸色阴暗的人墙,唯有一排闪光的眼珠子盯着她。 林潋略一思索,抬手把头上的玉兰木簪摘下,放到书案抽屉的隔层里,套上密码锁。不知什么事,但总归没好事,簪子还是别被牵连的好。侍女跟着她走到书案旁,林潋瞥了她一眼,不是吧,连这两步都不放心。 侍女忽然凑近了小声道,“石榴姐姐让我告诉你,你要是身上不方便,叫上你的丫鬟一起去。” 林潋不解地望着她,什么不方便。侍女快快地瞄了眼她的肚子,“六皇子派过人来,你如果…身子不便,赶紧叫个人,帮着挡挡。” 林潋失笑,原来是为了这个。明宇那家伙,动作快是快,但也是够刚的。不是拿这个造谣吧?那看来罚跪免不了了,就是不知道罚多久,应该还要打手板…啧,手又要废几日,本来还打算做手炉小机关的。她低头望了眼身上的衣裳,旧的,没有青玉姐亲手绣的花纹,还挺松身舒适,跪到今晚长姐回来救她,应该不成问题。 林潋真诚道,“谢谢姐姐。劳姐姐来叫我,我跟姐姐走一趟就是。恰好房里丫头刚被我派去办事了。” 林潋跟着那侍女一路走到前庭,小厮们停了步,守在入口。侍女领着林潋继续往里走。前庭正堂檐底下摆着两张厚实沉重的楠木太师椅,林潋只瞥见那椅脚前层层叠叠的厚锦衣袍尾,一件男式的枣红色,一件夫人常穿的水红色,绣着金丝团花边。庭中央摆着张矮板桌,宽宽厚厚,大概能趴上去一个人。旁边立着几个高大的婆子,还有一个小厮,捧着块半人高的竹板。 侍女福身,“老爷夫人,潋小姐带来了。” 林潋福身,迟疑了一下,“父亲母亲。” 中年男声含着浓浓的怒气,“别叫我,我没有这样的女儿。还敢站着?跪下!” 林潋垂首跪下,石榴对侍女使了个眼色,侍女退到一旁。石榴福了福身,“老爷夫人,不如先遣不相干的人出去吧。老爷夫人问完了,要怎么罚,再叫他们进来。” 老爷怒道,“她做出这样的事,我还要顾着她的颜面?不如就今日打死了,好歹保住林家的清誉!她一众姐妹也不至于被她连累。” 提起这个,林夫人捏着的手绢又抬起,用力擦了擦眼睛,指着林潋恨道,“汐汐才多大?刚定了人家。你做这样的事,是不是就看不得她好?她日后去了王府,自己孤苦伶仃一个,被人知道了有这样不知廉耻的姐姐,你叫她怎么活!”石榴抱着林夫人拍着劝着,一挥手自作主张让家法板桌旁的下人全散了。带着林潋来的那侍女转身跟着众婆子出去,一转出前庭,拔腿就往东苑林汐的院子跑。 众婆子笑道,“那丫头吓傻了,看她慌的。” 林老爷怒瞪着石榴,“放肆!你一个丫头,做主做到我头上来了!” 石榴噗通跪下,“老爷,你就是不顾着汐小姐,也想想大小姐吧。今日这事要是审出些什么来,传出去了,不但汐小姐在王府难做人,大小姐以后也无望了。大小姐还没定人家的啊老爷!”说着连连朝地上磕头,林夫人痛哭出声,林老爷扭头大叹家门不幸。 林潋悄悄抬眸,又立刻垂头望着地板,跟着石榴跪拜在地,“老爷夫人罚女儿,女儿不敢辩驳。求老爷夫人告诉女儿做错了什么,女儿下次定不再犯。” 林老爷用力一拍身边的茶几,上面的茶杯嗡嗡地抖,整片正堂前的地都跟着颤。吓得林夫人捏紧了椅子不敢动,听林老爷怒道,“你听听!这还没审,父母都不叫了!你还有脸问!还敢说下次!” 林潋垂头不语,无聊地盯着地板。不是他自己说别叫父母的嘛。才这么一会儿就忘了,老糊涂了? 林老爷又一拍茶几,“少装乖顺可怜!让你去给六皇子伴读,是让你去读书明礼的,你都干了什么!” “回父亲,女儿和六皇子一起念书做功课,不敢怠慢。” “好一个不敢怠慢,我倒情愿你别这么殷勤!我问你,今日六皇子有意纳你为妾,究竟为何!” 林潋抬头,“六皇子要纳我?谁送来的纳妾文书?” 林老爷一窒,林夫人接口喝道,“你倒是盼着有纳妾文书!六皇子的宫女今日都来了,说六皇子茶饭不思,指明了要定下你。再两日皇子就要来亲自登门来说了。偷偷摸摸的,瑜妃和陛下都不知道。到底有什么事这么急!你自己最好乖乖的全招了,别逼我请个大夫来给你把脉!” 第32章 林潋默默思忖,原来纳妾文书还没出。她说呢,不过几日的功夫,就算明宇再得宠也没这么快的。但怎么是明宇自己来聊?瑜妃出份纳妾文书,不就搞定了吗,林府也绝不敢驳她。 林潋睁了睁眼,若有所悟,纳妾文书由瑜妃主动出,那就变成瑜妃喜欢林潋,亲指林潋当自己儿媳妇了。瑜妃不出面,难道是不想抬举林潋?看来是这次激进了,连瑜妃也误会她了。 林潋趴在地上默默无语半日,忽然抬头,辩白道,“父亲母亲,你们若不信,请个大夫来给女儿把脉吧,大夫来了就一清二楚了。” “请!你以为我不敢请?!”林老爷立时吆喝着要请大夫,林夫人和石榴一人一边拉着他,不能请不能请。现在和六皇子都没谈好,文书都还没出,要是真探出个喜脉来,林潋是肯定能进王府了,但林渊和林汐还怎么做人啊! 林老爷手一挥,“去请!探出了喜脉我打死这畜生,绝不毁我们林家女儿的清誉!” 下人连忙应声而去,林夫人愁得一手捶着大腿,一手捶着胸口。就会凶、就会凶!三言两语就被这小狐媚子撺掇着去请了大夫。探出了喜脉就死局了,难道真要杀人吗! 林老爷强忍怒气,捏着太师椅扶手,“我先问你,六皇子来纳你,是不是你们俩背着父母,私底下说好的?!” “不是。” “好!所以这是六皇子单方面的意思,你是不愿意的?” 林潋垂头跪着,心里砰砰直跳。老爷气着,大夫又还没来,现在说不愿意是最安全的。她不信老爷真敢驳了明宇,她更加不信老爷会为她一句“不愿意”而驳皇家。 要相信明宇,明宇一来,他们肯定会松口的。 林潋抬头,望见林夫人,忽然想起她说,六皇子过两日会来。但老爷明天就和陛下去北郊了。要是明天陛下玩得兴起时,老爷提一嘴,说林潋已经许了给某个庄子… 她明明已经快到了,跨过这一步,她就能一直走在阿嫣身边了。 “女儿愿意。” 堂前的几个人全都瞪着眼睛。老爷脸一沉,厉声道,“你说什么?!” 林潋长拜在地,“求父亲母亲成全,女儿愿意进六王府为妾,不计名份,只求能一世侍奉王爷王妃。” 林老爷手边的茶杯砰地一声扫到地上,四分五裂,怒喝道,“人呢!死绝了?全给我进来打死这个不孝的畜生!” 在外面待着的婆子小厮连忙拿着板子和家法跑进来,抓着林潋就要按到板桌上。 “父亲,我没有做错什么!你不是请大夫了吗!” 石榴吓得立时咚一声跪到老爷身前,“老爷老爷,不能打,千万不能打。潋小姐她、她如果真有了…那是皇家血脉啊!” 林夫人一惊,马上大叫别打别打。林老爷气得猛捶椅子,怒吼一声,“按上去!不打身子,给我打腿!打残了正好留在府里,免得出去给我丢人现眼。” 林潋被几个婆子压着,本是乖乖不动的。一听打腿,猛地挣扎着要起来。 她是要进王府陪阿嫣的,她是要去帮阿嫣的。她不能真被打残了,千万不能真的残废了。她要是成了累赘,以后就算明宇肯帮她,林潋自己也不情愿跟着他们了。 “爹!打脸,你掌我脸!我毁容了就不怕…” 啪的一声,一股剧痛从膝盖直冲到脑后,林潋瞬间硬生生冒了一身冷汗,整个背全湿了。还没缓过来,又啪的一声,下身顿时全麻了,林潋差点没晕过去,下身痛得好像已经脱离了自己,不知腿是不是断了。 双腿完全失了力,手上也软了,根本挣不开身上的七手八脚。“爹!老爷!求求你别打腿,你打我脸…” 又啪的一声,林潋双腿抽筋似的弹了一下,额头一下扎在板桌上,一丝血流到板桌木纹里,发间的汗淌进眼睛里,刺眼得睁不开。 啪、啪、啪、啪…一声接一声,从天外传来。林潋像在火海炼狱里烧着,又像在一个逃不脱的大蒸锅里煮着。前庭的天在左,地在右,一个个阴暗朦胧的人影横着刻在她眼里,成了三途河边最后的印象。直到一条淡粉的身影飞似地冲了进来,一下撞破了这个永劫轮回的幻境。林潋只觉自己四分五裂,有人抱着她哭喊着她名字,一声声,“潋潋、潋潋!你应应我!潋潋!” 林潋的手微微一抬,沈嫣立刻握着她,瞬间泪如泉涌,“潋潋?你还醒着…没事了没事了,我们带你回去。” 阿嫣的手湿湿的,不知是泪还是汗。有谁在激烈地吵着、哀求、怒骂,混杂人声海浪一样一波波地盖过来,林潋几乎窒息。气进不来,声音也进不来。 沈嫣跪到地上,离林潋那么近,一脸的泪,好像在不断地叫着她,不断地说着什么。林潋望着沈嫣近在咫尺的脸,耳边一阵嗡鸣,带着血丝的嘴唇张了张。 她想说,阿嫣,我要和你进同一个府、同一个后院了。我知道辜负了你的期望,我拿一生来还你。 以后我们一起吃饭,我的菜随阿堇挑给你。我们一起打理后院,你不会的我来学。我们一起陪明宇,陪着他长大,变成一个独当一面的王爷。 到时候你老了,我也老了。如果你有孩子,他们会叫我姨娘,玩具都由我来做。等孩子长大了,都走了,我还是你妹妹,陪你一世埋在院子里,陪你埋进土里。 林潋用尽全力,好像握住了沈嫣的一角衣裙。她努力地抬起脸来,眼睛不知被什么蒙住了,看不清阿嫣。 林潋的唇颤了颤,沈嫣凑近了努力地听。计划…快要成功了,大概是明年…一起嫁出去,一起嫁进去…然后,很快就一辈子了。 林潋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潋潋,你说什么?你是不是要说什么?我信你、我信你,我知道你绝对没有…” 握着沈嫣衣裙的手倏然松开,如同一片落叶,无可挽回地跌落回土里。 第十九章 水蓝的缎布磨成了哑哑的灰蓝,花纹都已看不清,从底下缓缓渗上来如黑的墨绿,定睛看久了,原来是很深很深的紫红,如血。渗着渗着,忽然涌上一大滩,汇聚在缎布上像个小池塘。 沈嫣泪眼模糊,一手的血,无望地抱着那团缎布,“潋潋,潋潋…”手轻轻一摸,缎布下轻浮浮的。沈嫣惊恐地一手慢慢按下去、按下去,直按到林潋的木床板上,床板硬硬的。腿呢? 沈嫣忙扑上去,手跟着染满血的缎布一直往上按,空的,再往上一点,空的、空的、还是空的。沈嫣眼睛死了一般睁着,怔怔地扯了扯那团缎布,摸了摸,按了按,缎布完全失了人形,一团地堆在榻上。她忽然疯了一样扬起那团缎布,缎布在空中四散,化成冥钱飘飘而下,铺了她一头一脸。 沈嫣低下头来,手中不知何时捏住了那支玉兰木簪,“潋潋,是不是你?潋潋…”她仰脸四处张望,天色青白,山河沉默。簪子一下插进心里。 “潋潋!!” “阿嫣、阿嫣!”身体被扯起来,靠在软软的什么物事上。沈嫣垂着头,脑后一锤一锤地痛着,心也一锤一锤地痛着。一只手在她背后轻轻拍着,“好了好了,又做噩梦了?” 沈嫣轻喘着,抬头迟钝地望着阿堇,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靠在阿堇肩上。阿堇一手抱着她,一手捏着手帕帮她擦着汗,“瞧你,都连做了两晚噩梦了。” “她醒了吗?” 阿堇无奈,“睡懵了?不是跟林大小姐说好了,让她这两天先别醒吗?醒来也是千万人去吵着闹着,对她养伤也无益。不如等明日六皇子来过,万事定了再停药。” “小青那有什么说的吗?” “你睡前才问过一次,现在半夜三更的,哪来什么新消息?” 沈嫣甩甩头,还是头晕晕的,掀开被子,“我看看她。” “喂喂!”阿堇连忙拉着她,“三更天啊大小姐,夫人让你出这个院门才怪。” “让海棠守着,我们溜出去。”沈嫣站起来换衣服,“帮我绑这个带子。” 阿堇烦得叹了一声,“你去了能怎么样,她也是那么睡着,你又哭得天塌了似的,白吵着她。” “你不是说这两天她不会醒吗?” 阿堇语塞,认命地帮沈嫣穿着衣服,还是忍不住劝,“你去看她,对她一点用没有。不如休息好了,想想明天怎么劝六皇子帮忙争她的位份。” 沈嫣沉下眼睛,“不用怎么说,是他答应了纳潋潋的。这件事,他必须尽力。” 阿堇纳闷,“不是六皇子单方面想纳小林潋的吗?原来是小林潋找他的?” 沈嫣扭头瞪她,“你在说什么,潋潋不知情!当然是六皇子自己想的。” 阿堇暗笑,“是你自己说六皇子答应了小林潋的。” “我半夜起床说的话,你都不过脑子听的吗?!” 阿堇帮沈嫣披上披肩,合着唇不说话。过了一会,沈嫣轻轻拉拉她衣角,细声细气,“…对不起。”阿堇垂眸给她绑着领子下的细带子,安安静静,没看她。沈嫣又拉拉阿堇,扁着嘴,“阿堇…” 第33章 阿堇不情愿地抬眸扫了她一眼,“大小姐拿我撒气,我能说什么。” “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啊。” “所以你气什么呢?” 沈嫣咬着唇不说话,眼睛低低的,好像很歉疚的样子,又好像有点恨恨的。阿堇撇了撇嘴,不用说了,肯定是跟小林潋有关的,大概还在气着林府无故打她,也许也气着自己没能早点赶到,或者,还气着点别的。刚才说起六皇子的时候,阿嫣脸色可不太好。阿堇摇摇头,也许真是小林潋这么作死自己去找六皇子纳她。搞得现在人直直躺床上了,阿嫣一肚子气,也不知该找谁撒去。 阿堇点上一盏小提灯,轻轻拉开门探头望了一眼,小声叫海棠过来交代了两句,反手一拉背后的沈嫣,两个人低着头踮着脚小跑着出了院子。 屋外的月光明晃晃地铺在砖地上,一路上仿佛浸了水,砖地泛着淡淡的光。吸进来的空气寒津津的,脑袋立时清醒了不少。沈嫣抬头望着天上的月,想起那日她从林潋的院子里走回来,身上仍带着林潋的血,脚步漂浮,好像走在一个没有尽头的噩梦里。当时也是这样的月色。 当时阿堇搀着她,在她耳边密密地说,林潋没事了、发烧是正常的、腿骨裂了能好的、大夫都说敷药休养就好了、林大小姐也回来了、放心吧、林潋没事了、小林潋没事的…来来回回这么几句,念经似的。 幸好有阿堇。 确实幸好有阿堇,那日林汐带着沈嫣冲进前院,两人都被林潋那一身血吓的不轻。林汐打开那几个按着林潋的婆子,冲到她父母面前语无伦次说他们杀人了,沈嫣抱着林潋一个劲地只会哭。只有阿堇迅速检查了一下林潋的腿伤,立刻吩咐抬块门板来,又说大夫来了直接去西苑。 林潋一抬回西苑,整苑的丫鬟全部惊起,其中两个趁乱偷溜到府门报了小厮,小厮拔腿就往丞相府跑。林渊拜完别的府邸,刚在丞相府夫人房里坐下,茶都还没喝,砰地放下茶杯就要告辞。丞相夫人一听,一脸病容,仍撑起自己,果断叫下人去套马,拉着林渊的手,“孩子,马车碍事,你骑马回去!事情完了,派个人回来告诉我一声。你那二妹妹叫什么?” 林渊不到两柱香就到了林府门前,一蹬马背飞到地上,两步就跨进了府门。几个大丫鬟早就等在了前庭,一见林渊回来,一排跪在地上不敢说话。 林渊冷笑,“请罪的话免了,那么大个人从西苑被带走了,快打死了才来人报我。青玉一走,一个个就没头了。罚你们也没用,青玉回来,让她自己把你们的罚全领了!” 丫鬟们一听,顿时一排对着地猛地磕头,“求大小姐开恩罚我们,实在是我们自己无能偷懒,不怪青玉姐啊。” 林渊抬步就走,看也不看她们,“找个人上来,利索点跟我说清楚情况。” 一个丫鬟硬着头皮爬起来跟着林渊快步走,把刚打听到的前庭审潋小姐的前因后果简略地报了给林渊。 青玉追不上快马,在后面乘着大小姐的马车回府,拉了小厮上车,细细问他今日有谁来过,宫里的?递了帖子?六皇子派来了个小宫女,专门找夫人的?打潋小姐只打腿? 青玉点点头,大概懂了。 最终大夫几乎是和林渊同时到的。大夫一到,林夫人搭着林汐也来了,在旁边紧张兮兮地看着大夫把脉,想问什么又不敢问。 大夫让丫鬟们为林潋上药接骨,灌的麻药强劲,衣服从血肉模糊的腿上撕下来的时候林潋毫无反应,仿佛死人。双腿拿几块木条牢牢绑好了,硬邦邦地撑着。 除了外敷的药,还写了张内服的药方,阿堇抢先接过,认真读了一遍,直接走到林渊耳边细语两句。林夫人紧张地问,“怎么了?是不是她身子有什么问题。” 林渊没理她,“敢问先生,这药方里红花用量不少,无碍吗?” 大夫点头作揖,“大小姐慧眼,红花性寒,对闺阁女儿,本是不该如此重手的。但红花活血化瘀,对骨伤很有益。二小姐这一跤,摔得不轻,又触到旧患,实在不能拖。所以老朽权衡再三,还是给小姐下了这个量。如果大小姐觉得不合适,老朽再斟酌。” “不,先生下的量,定有道理。我是想问,这药方,孕妇能用吗?” 林夫人急得连连跺脚,怎么直接问出口了!大夫一惊,忙回去按着林潋两只手轮流把了把脉,擦了擦额头虚汗,“哎哟大小姐说笑,吓了老朽一跳。府里可是有孕妇跌伤了?那这药方千万不能用,千万不能用。二小姐年轻身健,老朽才敢写这方子给她的。等她腿伤好了,还是要细细调养,把这次的亏伤补回来,不然对她日后也是有碍的。” 林渊放下药方,拱手道,“谢谢先生。” 大夫细细交代了后续换药的事,阿堇仔细听着记下。大夫背起药箱出去,沈嫣立刻追着跟了出去。 房里林渊斜斜瞥了青玉一眼,青玉躬身侧耳,林渊小声问,“这有没有外人?” 青玉一个个扫过房里的一众下人,压低声音,“放心。” 林夫人大大松了口气,撑着木柜子拍了拍胸口,“阿弥陀佛,还好还好。” 林渊翘起腿,倒了杯茶给自己,“什么还好?” 林夫人半羞半怒地瞪了她一眼,“我知道你有气,但是还好今天她没做什么有辱门楣的事。要是有,我看你和汐汐怎么办!” “谢夫人关心。”林渊两指轻轻一弹,弹开了茶杯,茶杯顿时细细裂了几道缝,无人看见。林渊指了指床,“那么现在怎么办呢?人已经打了,然而第一,她没有孕,第二,六皇子要纳她的事,她根本不知情。那这场打是怎么来的?总不能是夫人没问清就怂恿老爷,老爷一气之下被撺掇着就打残了亲女儿?也不能是我们林府尊贵,就惯了作践庶女,作践丫鬟奴才,一气上来就杀几个过过瘾吧?” 林汐一步挡在夫人面前,“林渊!你凶我娘干嘛,又不是她打的!” “我知道!”林渊冷笑一声,“打得对,打得好!明天六皇子来,我来见。告诉他我们林家家风严,小姐绝不纡尊降贵当他的妾,干脆打残了。我爹说的,打残了林府养,绝不委屈到他个什么烂王府当个妾。他以为自己是谁?我们太尉府,一人之下,丢不起这个脸!” 一屋子的下人面面相觑,低着头,全都不敢说话。林汐惊得瞪着眼睛,石榴连忙回头看一屋子的下人奴婢,没几个是她认识的。应该都是西苑的。 “反了,真是反了。口出狂言!你是不要命了,整个林家都要被你拖累了!”林夫人气急攻心,指着林渊骂道,“你不用在我这里逞威风!你继续骂,我现在去把老爷请来!” 林渊指尖重重点了点桌子,听着不过小小一声闷响,隔了一秒,杯子应声裂开四五瓣,茶水撒了一桌。林夫人恐得一愣,下意识带着林汐退了两步。 林渊嗤笑道,“不用你请,我把这边说清楚了,自会去父亲那问个明白。夫人还有空管我?你想想自己是怎么对老爷报告这件事,报告得老爷心火起的?而实情是林潋根本没有孕,且她不知情!我们要不要再请个宫里的姑姑来给她验验身?反正这事迟早闹上天的。你猜到时候老爷怎么想?怎么事情跟你说的完全不一样?” 林夫人一拍桌子,“你胡说,我不过是据实报了给老爷。这件事本就蹊跷,怎么怨得老爷多心!” 林渊咧嘴一笑,轻声道,“你也知道老爷多心啊。现在事情水落石出了,反正你说了个错的版本,确实让他白打了人,确实让他白毁了这么多年的英明。你猜他会不会慢慢细想,这么些年,到底有多少事是他被蒙在鼓里的,听了个颠倒黑白的版本的?”林渊凑近林夫人,压低声音,“夫人贤惠,定然记得七出之条,第四,妒忌乱家,可去;第六,多言挑拨,可去。” 林夫人看鬼一样看着林渊,眼里湿湿的,心里一阵疼,“林渊,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我待你也不薄啊,你竟这么恨我?” 林渊久久地望着林夫人,眼神无悲无喜,终于缓声道,“夫人,我感激你多年尽心尽力顾着府里。我只愿两个妹妹都好好地、风光地出阁。母亲,我们互相成全吧。” 林夫人一脸倦容,垂眸羞恼道,“我不是有意的,你以为我是有意要打她的吗?打了她对我有什么好处。我就是慌了,真的怕她做了什么,那你和汐汐怎么办…” 林渊默默听着,没再说话。沈嫣送完大夫回来,立在门旁,面无表情地听着林夫人的辩白。 林夫人边擦着泪边自言自语、自我安慰地搭着林汐回东苑去了。下人们都走了,几个丫鬟才敢帮林潋换了身衣裳。沈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们脱了林潋的衣服,盯着她那瘦的飞起一片锁骨的肩上、微凸的手肘、细细的手腕、还有一段长长的后腰,上面全都布满了一团团的淤青。 怎么来的?是打她的时候那些人按的吗? 第34章 林渊叹着拉她到桌旁坐下,“大夫怎么说,她的腿要养多久?” 沈嫣双眼噙着泪盯着她,“你不问问她还能不能走?” 如果不能走,大夫刚才就交代了。林渊沉默半晌,愧歉道,“这次是老爷夫人莽撞了,我这边的人又无能。”青玉低头,默默无语。 “我不是怪你,”沈嫣木然地扭头望着床上的人,“我是才发现,除了小青,你是唯一一个问她腿的人。其他人呢?”沈嫣迷茫地望着林渊,突然泪如雨下,恨道,“其他人呢!这不是她娘家吗!” 林渊不忍,拉过她抱着拍拍,挥手让青玉她们都出去,轻声哄道,“好了好了,她也快出去了。她以后跟着你,我也放心了。” “林渊,他们为什么…为什么这么恨她?她做错了什么?” 林渊喉咙也堵着,在沈嫣肩上陪她流了一脸的泪,不想她看见。 林渊想说,其实这里没有人恨她。人们对一个人不好,通常不是源于恨,只是源于过分的自保。老爷、夫人、石榴、按着林潋的婆子、动手打她的小厮,没有一个是真恨她的。但每个人都有更想维护的东西——也许是另一个人、也许是名誉面子、也许是尽忠职守——他们觉得林潋比不上这些。如同掐花戴在美人鬓边,没人会去想花的死活。如此而已。 林渊沉默着,她知道这么说,阿嫣只会更难受。阿嫣笃信的是立心纯正,世间就会好,其实不是的。 林渊擦了泪,扶着沈嫣双肩,“阿嫣,别哭了。潋潋既然受了这一场,就不能白受着。她躺着,那我们可要为她站着了。” 沈嫣点点头,“我知道,我看见你刚才骂林夫人了。” 林渊平静道,“我骂人,可不是为了泄愤的。” 沈嫣呆呆地思索了一下,“林夫人,能帮潋潋什么?” 林渊松了口气,“谢天谢地,原来你还没哭傻。”沈嫣瞪了她一眼,林渊收起一脸的表情,认真道,“等一下我也去我爹那边闹一场,让他也出出力。” “你一定要去林伯父那闹吗?你们家老爷打起人来…我记得五年前那场,你也躺了不少日子。” 林渊沉默,五年前那场,是父亲最后一次打她,凶归凶,父亲是拿惯鞭子的,一手藤条很知道要怎么控力,才打的林渊皮开肉绽,但不伤筋骨。后来父亲再没打过她。一次他们对弈聊天,父亲说她长大了,大了的孩子不能再打,只能以别的方式制衡,让他们知道成人的世界有远比挨打更难受的惩罚。 那日父亲看着林渊笑了笑,眼角的细纹里含着点点泪花。林渊知道,他又在感慨女儿什么时候长这么大了。 那么潋潋呢? 潋潋不是他长大的孩子,所以不用费心去教她制衡,所以多大都能打,而且一出手就伤了腿骨。今晚夫人来过,为了看潋潋是不是有孕来的,林汐来过,担心出人命来的。但父亲没来。他打完了,就回房了。 “林渊,”沈嫣担忧道,“别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林渊安抚道,“自然是不同闹法,夫人得吓吓她。我爹呢,得让他没面子,又得让他知道这事不全怪他,让他有个下台的机会。”林渊温柔一笑,“我们尽力,给潋潋争取最好的。她立了心要进六王府,我们成全她。” 沈嫣水盈盈的眼睛洗的发亮,往林渊望了眼,长睫毛羞愧地盖住了眸子,“你知道她是自己想去。” “潋潋和六皇子也不是认识一天两天了,怎么忽然就情到浓时不纳不行?要是我不认识她,我都得怀疑她肚子里有事不能等。”林渊叹道,“但算算府里最近的事情,还不一清二楚吗?这头夫人和我们忙着赶着帮她找人家,那头六皇子就上门要纳她。其实回想起这几个月,潋潋总叫我们别操心她的事,下课了又总和六皇子呆一起,就怕别人不说闲话。”林渊摇摇头,“处心积虑了就是要跟着你,怕你像上次一样不肯,干脆来个先斩后奏,把自己干趴下了。小妮子。”林渊恨得喷了一口气。 沈嫣扭头去看床上的人,铺了一身埋怨的、不解的、疼得生恨的目光在林潋身上。潋潋,真是你吗?为了跟着我,把自己搞成这样。 上一次是搭上林渊搭上自己地设计了嫁泽王那一出,这一次是搭上名誉搭上性命地设计了要进六王府。 潋潋为什么好像没有自己的人生计划和畅想,没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她唯一想做的,仿佛就是谁对她好过,她就加倍地全身心投进去。那么她自己呢?她对自己完全没有寄望的吗? “阿嫣,”林渊轻声唤她,“你怕不怕,潋潋和我一样?” 沈嫣的目光从林潋身上收回来,“和你一样?” 林渊舔了舔唇,垂下眼睛,“和我一样,不正常。” 沈嫣猛然想起林渊小时候喜欢拉漂亮小女孩玩拜堂游戏的事,还对着林老爷说自己将来要娶个公主。自然被林老爷劝骂打个不停,后来林老爷亲自挑了青玉跟她,说青玉正气。林渊大了也渐渐不玩这些游戏了。 沈嫣一时有点不知所措,握着林渊的手,“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正常…”说完自己也心虚,毕竟确实不是正道,她还想着看林渊大婚的。沈嫣又握了握林渊的手,心虚浓厚,于是出口的话更笃定了些,“你放心,我会看着潋潋的!” 林渊笑着点点头,“好,要是有一日,你嫌她了,把她送回来。我把她收起来。”陪着她长姐。 ———— 最后放段小彩蛋,是林渊和青玉的相遇故事 =) 林渊,从小样样都拿得出手,背起书来滔滔不绝,下起棋来招招致命,唯有一个怪病,喜欢缠着漂亮的小女孩儿玩拜堂。直到她几乎“娶”遍了盛京各府后院的小姐们,开始“娶”自家漂亮的丫鬟,林将军才惊觉女儿的口头后宫已经建的比皇帝的还大了。林将军尝试了一下慈父,耐心跟林渊解释她不能娶,但她以后可以嫁,父亲会为她找一个最好最好的。 小林渊同意了,唯一要求,“要漂亮的哦。” 林父失笑,“男儿有才有德就好,要漂亮干什么?” “我可以有才有德啊,”小林渊理所当然道,“不要男儿,我要嫁个媳妇儿。” 林父脸上抽了抽,“女孩子怎么能嫁女孩子呢?自古阴阳相合,男与女配,才是正理。” 小林渊皱着脸想了想,忽然明媚一笑,“行,那我是男的。”那是林渊第一次见到那条老树藤条家法。 后来林将军从新买的女孩子里亲自挑了青玉出来,说她正气。小林渊刚涂了药,趴在床上,扭头看了青玉一眼,笑了。嗯,挺漂亮的。 第二十章 立冬天高风轻,日光微暖,皇帝陛下率三公九卿并几个皇子至北郊祭玄冥,祈求冬日和顺,来年国泰民安。泽亲王留在盛京监几个时辰的国。上至天子,下至随行宫人杂役,清一色的墨色衣袍。浩浩荡荡的长龙车马铺着玄色锦缎车盖子,一道玄黑的神龙,从盛京宫里蜿蜒卷至北郊行宫。 道山国寺的一心大师如旧主持此次祭祀,众僧在三层祭坛楼前恭谨迎候天子。皇帝一踏下车銮,和一心大师互道了辛苦,龙目一扫所有僧人,神色自若,只是眼底淡淡失落。 一心大师温声道,“立冬节下,道山寺里信众多,贫僧到此主持祭祀,放心不下。大皇子自请留下,保寺里平安,让陛下能安心祭祀。大皇子让贫僧转达,冬日寒重,陛下爱的青茶得放一放,改为普洱才好。” 皇帝一手搭在大师手上,微微点头,半晌,散了口气。仰起脸一步步往祭坛楼走去,脚下红毯直铺到楼前,如踏紫云登天。郊外的风来去无阻,眼里那点点湿意很快就干了。 祭祀流程多,列队跪拜,大师祝祷,皇帝念辞,众臣再拜,弄了足有一个多时辰。尔后再派冬衣,诏了几位亡将遗孀来代表接受抚恤,齐齐感恩。众人一清早从皇宫出发,直弄到了未时,才终于在行宫里摆了宴席,皇帝与公卿们一同飨宴。 美酒敬了两遍,菜从凉至热,三大盘五小碟在各人案上齐齐排开。皇帝的菜与众人一样,众臣感恩皇上亲民,酒又敬了一轮,脸上都纷纷有了微红的喜色。 一杯敬完,何丞相又斟了一杯敬六皇子,“刚才祭祀遥遥一望,哎呀差点认不出,一月不见,六皇子长高了这么多!颇有陛下年轻时的英姿啊!” 六皇子连忙回敬,自谦了几句。皇帝笑笑地瞪了他一眼,“就光长个子有什么用。夫子教的书,这头背完那头就忘了,要不是有个伴读陪着哄着,连学都懒怠去上。” 何丞相身量不高,生就一张天生的笑脸,年近半百的人了,呵呵一笑起来,乍看下还像个年轻公子一样,“那伴读,可是林大人府上的二小姐啊?”林太尉举杯自谦,小女不才,能跟着皇子读书实是祖上积福了。 何丞相抚掌赞道,“原来是她!跟着皇子读过书的确实不一样。我夫人不常夸人的,第一个夸的是你们大小姐,好谋略啊!第二个就是你们二小姐,那涵养!诶?不过听说昨日受伤了是吗?” 第35章 六皇子一下弹起,“潋姐伤了?!” 皇帝皱眉,怎么把人家姑娘的闺名当众给说出来了,“坐下!”六皇子不情不愿地缩回食案前。 何丞相戳着下巴想了想,“好像说是府里下人不尽心,绊得小姐摔了一跤。” 下人绊得小姐摔跤?六皇子一拍食案,“哪个下人绊的,打出去啊!”何丞相望着他笑笑不答,六皇子急着又问,“有没有说潋姐多久能好?那她还来北书房吗?” 皇帝喝道,“明宇!” 林太尉躬身请罪,“是臣无能,治家不严,着实汗颜。” 皇帝宽慰道,“林卿家治朕的军队都得心应手,怎么会治不好一个府呢?怕是夫人心善慈软,奴仆胆大欺主。卿家当心,若是乱了尊卑,可不是小事啊。” 林太尉拱手请罪,“陛下说的极是,臣回府定好好整顿。” 何丞相瞄了眼太尉,又瞄了眼皇帝。太尉没有再多说什么,或跪一跪的意思。皇帝神色如常,微微笑着。 丞相挣扎了一下,还是善良道,“林大人治军是熟手,又有陛下在上,自是顺利的。”林太尉心下一惊,他刚才竟默认了自己治着皇上的军队,忘了圣上英明了! 何丞相袖子一挥,丝滑转开话题,“这府里的情形可不一样咯,像我府里,夫人给我换了个侍婢我都得装着不知道。要是我知道了,那就是我认真看过了。哎哟,没完没了!” 席上顿时全笑起来。 何丞相惧内,在盛京可是出了名的。丞相夫人是将门之后,性子果决,奈何生了一身病骨。夫人贤惠,知道自己生育不多,于是主动给丞相纳了几房良妾。奈何丞相老爷不争气,躲妾躲得跟条泥鳅似的抓都抓不住。逗丫鬟奴仆倒是一把好手,时常屋里关着门,一屋子的下人被老爷逗得哄堂大笑,待夫人派的妾赶到,丞相又溜了。气得夫人逮着他就一顿骂,说他山珍海味吃惯了,就爱随手逗野花。 何丞相整整袍子,举杯敬太尉,“还是林大人有雄风啊!治军又治家。” 林太尉举杯,连忙接着何丞相递过来的救命稻草,“何大人说笑,治军,那是陛下英明,臣不过是借着陛下一点福泽。治家嘛,可惜我没何大人那样贤德能干的夫人。连累家里人受伤了,真是让人见笑。” 皇帝的表情看着温和松弛了不少。林太尉大大松了口气,杯中酒一饮而尽,感激地对丞相笑了笑。 何丞相温润一笑,暗暗腹诽,谁让他夫人多年只盯着林大小姐一个准儿媳妇,就是撒不开手呢。丞相对着杯子抿了一小口,又道,“等二小姐大好了,请她和大小姐来我府上玩玩,小住几日,”丞相眨了眨眼,一个说秘密的小表情,声音却一点不小,“让我夫人捧着她两个心肝儿,没空追着我念叨。”说着自己呵呵笑了两声。 众人纷纷大笑。皇帝忍俊不禁,指着丞相笑骂,“你呀你呀,堂堂七尺男儿,还没你夫人有魄力。看看林卿家!” 何丞相不羞也不臊,双袖一摊,“臣七尺还差两寸,文弱书生,跟林大人怎么比!连林大人府里的小姐们呀,也个个英才。以后出阁了,定是巾帼里一等一的人物,不知谁家这么有福哦~” 皇帝笑道,“他们家一位女儿刚被朕定下了,何卿家难道急了不成?” 何丞相一拍大腿,“可惜可惜,怎么偏我府上就只有一位年岁相当的儿子呢?林大人,好歹顾念着多年同袍,给小姐找人家时想想我家呀~林大人放心,大人府上的小姐,那必然去哪都是高位的,断没有受人压制的理。” 林太尉被捧得找不着北,还没来得及惶恐,六皇子撑着食案叫丞相,“老何老何,别动我伴读啊!我还没读完书呢!” 皇帝斥了他一声,随侍的宫人们纷纷围着劝六皇子坐好。何丞相哈哈大笑,逗趣道,“六皇子此言差矣~皇子不舍伴读,也要为伴读想想啊。人家小姐在你那是个伴读,来我这可就丞相府大公子夫人咯!” 六皇子不服,“做我侧妃怎么就比不上小何的夫人了!他从前拉弹弓还输过我的呢!” 何丞相嘟嘟嘴,认输道,“哦,郡王府侧妃呀?那是你厉害。” 六皇子哼了一声,“知道潋姐在我这好了吧!” 林太尉连连作揖,“六皇子说笑,何大人说笑。小女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啊。” 皇帝连拍了几下食案,“明宇!何卿家跟你说笑,你还真敢满嘴胡说八道。没规没矩!朕看你是圣贤书抄得少了!” 六皇子不怕打不怕骂,最怕抄书,一时蔫蔫的缩了回去,抬眼要瞄瞄父皇气到哪了,却瞥见丞相偷偷对自己眨了眨眼,还心照不宣地笑了一下。六皇子不解地盯着丞相。何丞相对他举杯,无声做了个口型,仰头喝尽了杯中的酒。 六皇子不明所以,也举杯喝干了,但老何对他说恭喜干嘛? 天子臣子尽欢,吃吃喝喝直到日落西山。六皇子始终没找到机会问问他潋姐的腿到底是怎么个伤法,要吃什么要拿什么药。那日回宫后只好胡乱叫人翻了各种跌打损伤的膏药出来,翻完了自己的库房还跑去隔壁院跟他四哥五哥借,借完又跟太医院说自己院里有人跌伤了,让太医院给开药,有多少开多少。第二日瑜妃起床梳妆,才听说六皇子昨晚直闹了一夜,今天天刚亮就来瑜妃宫门外磕了个头,慌急赶忙地出宫看宅邸去了。 瑜妃扶了扶头上的随云髻,“伤了?” 大宫女瞄着铜镜给瑜妃仔细地插着两支缠金珠花,“说是跌了一跤,伤了腿,这两个月怕是不能去北书房了。” 上不上学的倒不要紧,纳妾事宜一定,在过门前她和老六本就不该再见的。瑜妃拧着眉,“怎么跌的,什么时候的事?前两日还好好的。” 大宫女挥挥手,小宫女们安静行礼退下了。大宫女继续簪着金钗步摇,压低声音,“我们派了人去说六皇子的事,当天林二小姐就伤了。” 瑜妃拨开她的手,扭头看她,“伤得怎么样?没大碍吧?” “不清楚,六皇子今日去见一见,回来自然会说的。” 瑜妃沉着脸,过了会儿再问一遍,“跌伤的?” “是这么说的。”宫女叹了口气,“其实六皇子私下去求,他们不愿,驳了便是,本来提前透口风也是给他们回转的余地。现在这样喊打喊杀的,做给谁看!这太尉府真是一日比一日了不得了,难怪皇后也要攀着他们呢。” “闭嘴!” 宫女回神,顿时一缩。瑜妃皱眉瞪她,“看好你的嘴,别让我掌你。” 宫女连忙行礼请罪,自己啪啪大力掌嘴两下,“奴婢该死,差点给娘娘惹祸了。” 瑜妃拉着她不让打了,一脸怒容地转回去对着铜镜。宫女又拿起金钗在她头上小心比着,低声道,“娘娘恕罪,奴婢也是替六皇子委屈,想来那二小姐也是难熬。别说咱们知道他俩清清白白,哪怕那二小姐真的勾引皇子呢,现在也觉着情有可原了。那地方,让人怎么呆的下去。” 瑜妃骂道,“越说越没谱了,环境好与不好,都不是失德的借口。”虽然位多高、权多重,也不是滥用私刑的借口。瑜妃不忍地摇摇头。 “娘娘说的是。” 屋子里安静须臾,瑜妃压着眉,忽然幽幽散了口气,仿佛自言自语,“打人哪有打腿的,真不顾她以后一生了。” 宫女声音带着淡淡笑意,“看来娘娘疼的儿媳又多了一个了。” 瑜妃不悦道,“那不能,毕竟是他们家的,疼她?还以为给他们家脸了。” 宫女打趣着说,“那二小姐也真是倒霉,生在这么个如日中天的家里,好处一点没捞着,锅倒要跟着一起背。” “行了,别簪了,花枝招展的。”瑜妃拨开她的手,站起身来,脸上仍微微带着愠色,扭头定定地望着宫女的脸颊。宫女一福身,安慰道,“就轻轻拍了几下,还是奴婢自己动手的,皮都没碰着。娘娘可别瞎心疼。” 瑜妃甩手就走,“那你内功挺深厚,皮都没碰着就红了。赶紧涂药,别跟我去皇后那请安了。” “奴婢还是跟着去吧。” “嫌你丑,别来,快去涂药!” 宫女笑着跟了她出去,叫了两个二把手来小心跟着,自己自去旁边小房里休息去了。 宫里嫔妃齐聚,例行向皇后问安。宫外六皇子根本没去看自己据说装修得颇有江南姿色的新居,一出宫门就一路催着车夫直往太尉林府赶去。 太尉府五更天一过便大开着府门,几个大掌事轮番守着,卯时未过,日头刚大白,街头的小厮慌忙跑来,“皇子、六皇子来了!” 顿时全府俱起。林老爷林夫人穿着常礼服在府门内前庭迎接,和六皇子来回几轮敬礼、问安、还礼,互相让着进了正堂。最终六皇子和林老爷并坐主位,林夫人在下陪着。搞了这么一大轮,六皇子自觉礼仪周到、寒暄完了,一屁股刚坐下,茶都没喝,开口就直奔正题,说自己仰慕林家二小姐,也不提妾与不妾,只问她能搬进王府吗? 第36章 六皇子戳着手指,申明新府虽小得跟鸟一样,但五脏俱全,很漂亮哦!里面有个小湖,湖上有条弯弯小桥。潋姐是不是喜欢小鱼?有一阵子她特地做了一堆小石头鱼玩,我叫她给我一条都不肯。我以后叫他们给潋姐养一湖小鱼呀!哦听说后院都是大房子呢,到时候王妃挑完给潋姐挑,她们挑剩的是我的,嘿~ 林老爷林夫人尴尬一笑,连声奉承六皇子好风度、好宅邸、好湖好鱼。六皇子一听,这是同意了?! 原来纳妾很简单的嘛~明宇一出手,就知有没有!他真是当外交家的料! 六皇子快乐了,终于觉着口干了,捧起杯子大赞好茶好茶,猛灌了几大杯,从头到尾还没坐满小半个时辰,顺理成章地赶着要去方便。临去前回头问,“那个、那个请问小姐院子怎么走啊?我去督查督查二小姐的功课。” 林夫人无奈,知道躲也躲不过,她和老爷总不能跟着人家去方便,只好吩咐自己的大侍女石榴好好跟着,又低声吩咐了一句,“记着,是摔的。” 石榴福身,领着六皇子出去。六皇子复又转身拱了拱手,“哦哦那个,太尉大人守国功高,佩服佩服。代我问沈家夫人小姐好啊~”转身吆喝着众宫人捧好自己带来的万千药品,蹦蹦跳跟着石榴走了。 老爷夫人面面相觑,这才想起六皇子今日来,帖子上写的是感慕太尉守国有功,特来拜访的。 石榴领着六皇子走到西苑那窄小的过道小院里,六皇子转了进去,以为要继续走。石榴却停了步,自己去敲了敲房门。六皇子惊讶地抬头四望,木房门窗,毫无雕花可言。这院子也不知是什么朝向,外面明明天色大亮,院里仍昏白无光。一株枯藤沿着墙角往上爬,爬到快到墙顶,快能攀出去的地方,枯死了。六皇子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房门开了,走出来一个清瘦的身影,淡紫衣裳,头上素净,像林潋平常一样梳着堕马髻,斜插着一根玉兰木簪。脸色淡白略显倦容,淡淡的脂粉,没掩盖住眼圈旁的桃红。刚哭过。 不是他的妾,是他的妻。六皇子几个月前见过一次,那日她被泼了一身水,潋姐二话不说脱了衣裙盖到她身上。 “沈小姐,”六皇子微惊,拱手行礼。 沈嫣福身,“六皇子有礼。” 六皇子虚扶了她一下,望着她头上的簪子,“这簪子…” “我和潋潋二人一心,东西常换着用的。”沈嫣淡淡一笑,“臣女唐突了,本是不该见皇子的。劳六皇子来探望潋潋,只是潋潋现下还没醒。女儿家卧病在床,周身伤血,消瘦憔悴,实在不好见人。皇子有心,东西我代为收下了,日后等潋潋醒来…” “周身伤血?!不是就摔了一下吗?” 石榴为难地轻唤了声,“沈大小姐言重了。” 沈嫣温和一笑,“偌大林府,照顾人无微不至。外在的伤血自是擦了,多年内伤,却不是两日清净能养好的。” 六皇子震惊,“什么内伤?!” 沈嫣垂眸,“六皇子怕是不知道,潋潋生来命薄,算命的说怕养不活,从小是在下人院子里自己挣扎着大的。那是个什么地方?自有些旧患难愈。” 石榴讪笑,“沈大小姐,难道让六皇子站在这里听这些陈年旧事?不如移步正堂,老爷夫人也好陪着,尽尽主人的礼。” 六皇子扭头皱眉看她,一拱手,“谢谢这位姐姐带路。夫人交代的事完成了,不用回去复命?” 沈嫣沉着脸,默默无语。石榴面有难色,不敢留,又不敢走。 房门后安静走出来个小丫鬟,对石榴福了福身,“石榴姐姐先去吧,等一下奴婢带六皇子出府,再去向夫人复命。姐姐放心。” 石榴一看,竟是海棠。六皇子赶她走,她必是不能留了,海棠至少是东苑的,她也放心些。石榴福身告退,“海棠,那你好好伺候着,别让六皇子站太久了。潋小姐‘摔’得重,也得静养。” 海棠应下,请皇子带来的众宫人退到院子另一头,远远地候着。石榴转身走了两步,刚要转出院门,六皇子猛地抓住沈嫣的手,急道,“你刚刚说什么周身伤血?” 石榴回头,只见沈嫣本能地一缩,六皇子立刻撒了手,“对、对不起,我跟潋姐打闹惯了,不不!我不碰她,我没碰过她手的,她骂人的!啊不不,她没骂人,她从来不骂人…” 沈嫣莞尔一笑,眼里却涌出两行清泪,噗通跪下,往门前砖地直接叩拜下去。吓得六皇子连忙去拉,拉不起来,干脆自己也蹲下了,“沈小姐、沈小姐,有话你说,你和潋姐同心,那和我也同心了,有什么事我可以做的,你说你说。” 沈嫣反手握着六皇子的手,抬起头来,梨花带雨,“潋潋摔的一跤,摔在身份低微,路一直坎坷不平。六皇子既有意护她,求皇子庇佑,给她一条平坦前路吧…” 石榴隐在院墙后,幽幽叹了口气。沈小姐好歹顾着点颜面,咬紧牙始终没告诉六皇子实情,石榴也算对夫人有交代了。沈小姐护着潋小姐,也不过是想为她在王府求个名份,对林府、对夫人,想来也没什么害处。 石榴无声慨叹,摇摇头,抬步悄悄离开了西苑。 ———— 关于沈嫣和林渊想为潋潋争的“侧妃”: 以我随手查的资料,王爷只能有一位正妃,一位侧妃,其他都是普通妾,所以侧妃是很尊贵的。侧妃算是王府的其中一位“主人”(身份高),可以受封诰命夫人(薪水多),还可以陪着王爷王妃出席正式场合(随时贴贴),是个很好的位置哦~如果顺利争取到的话 =) 六皇子私下去跟林府说要纳潋潋,没有父母之命,潋潋身份理应是有点难堪的。现在各方都帮忙,且看天意吧。 二十一章 晨光熹微,海棠院落了一地稀散枯叶,地上的瓦砖被落叶盖住,再看不清那拼得精细的十字海棠花纹。灰败的叶子覆住没有生命的花,才知曾经绿肥红瘦,何尝不是值得珍惜的繁华。 沈大小姐的屋子里如暗如晦。刚过五更天,远处鸡鸣声声。桌上摆满了瓶瓶罐罐,阿堇坐在桌边摆弄调药。沈嫣歪在床上,手里卷着本书,看两眼又放下了,抬手拨拨床头的小鱼灯,房里几条淡淡鱼影飘荡起来。 阿堇烦道,“你再玩那灯,等一下我眼花调错了份量,你和小林潋就来生再会吧。” 沈嫣卷着书打打被子,“你说她醒了没?” “你四更天才从那边回来,到现在都问多少遍了。醒了自然有人来报的。” 沈嫣举起书,盯了两行字,盯完了,那句子更牢牢地烙在书上,一点都没飘进脑子里。人挪了挪,换了个方式又问,“你刚才给她把脉,她养得怎么样?” 阿堇扭头看沈嫣一眼,放下手上的磨药石碗坐到床边,“大小姐,大夫来的时候你也在的,不是一直说她挺好吗?这才过了两天,她醒了反而乱动,躺一躺休养一下才好。你急什么呢?” 沈嫣垂着头,眼睛干涩,心里也干涩,哪都疼得很。 这两日沈大小姐和阿堇都没怎么睡,鬼打墙似的在东西苑间跑来跑去。好几次阿堇想说,不如跟沈夫人说一声,让阿嫣就在林潋屋里睡两晚得了,反正她人走了,心也勾在那儿,根本丢不下。可沈嫣也是个多事的,总是在林潋屋里坐不上一个时辰,从望着林潋、盯着林潋、审视着林潋、到瞪着林潋,不知怎么一下站起,头也不回地就要走人。 但刚回到东苑房里,往那儿一坐,又总觉得哪儿都阴森森的…左眼皮无端跳了两下,窗外的风毫无征兆地呼啸了一声,远处哪儿传来打更的声音,好像喊得比平常短促些…是什么不祥之兆吗?会不会西苑那边已经不好了,只是还没来得及派人告诉她。也许潋潋的烧半夜忽然高了,但丫头们都睡着了,没人发现。沈嫣的右眼皮无故跳了两下,屋外一片死寂,怎么连风声都没有! 于是刚挂好的披肩又双叒披上了,沈嫣自己点了小提灯,“阿堇,我去去就回来。” “又去?” “我总觉得有事。” 阿堇认命道,“我陪你去吧。” “不用不用,你睡一下。” “睡个鬼。你不是觉着她有事吗,你会急救还是怎么的?一起去吧。” 又一个轮回。 窗外天色微白,阿堇叹道,“也不知你自己跟自己较什么劲。”沈嫣头低低地不说话,书丢到一旁,翘起几页摇摇曳曳,像柳絮似的。柳枝,道别,柳条折尽花飞尽,敢向梦里劝君还……沈嫣一抬头,两池清水汪汪地对着阿堇。阿堇大大哀嚎一声,“怎么着?!再去看一眼?” 房门轻轻叩了两下,海棠的声音,“阿堇姐。” 沈嫣叫道,“进来。” 房门被轻缓推开,海棠先探了个头,一见沈嫣坐着,笑了,“沈小姐还没睡呢?” 沈嫣连忙招她,“快说,怎么了?” 第37章 海棠关门,转身道,“潋小姐醒了。” 阿堇立刻长哎了声,“谢天谢地~” 沈嫣急着问,“醒了,她怎么样?有说哪不舒服吗?” “潋小姐一醒来,发现自己双腿动不了,立刻好像被抽了魂一样,眼睛空空的,只是流眼泪,还去捶腿。吓得我们!”沈嫣一惊,海棠忙安慰道,“沈小姐别慌,没碰着伤的。而且人刚醒呢,手上也没力。小青告诉她是腿骨裂了,躺十来日就能下床,两个月就没事了。潋小姐也不信。我来的时候大小姐刚到。大小姐在,想来应该没事,我就赶紧先回来报给你们,让你们好放心。沈小姐去看看吗?” 沈嫣眸子往下垂,“没事就好。阿堇,你是不是调了药给她?” 阿堇把药包好几小包,收拾整齐拿在手上,扭头却见沈嫣还在床上坐着,没有换衣出门的意思。阿堇怪道,“你不去?” 沈嫣躺下,拉了拉被子,“找个人把药拿过去,你们也躺一下吧。” 海棠不明所以,瞄了眼阿堇。阿堇沉吟,忽然了然一笑,拉着海棠出去,“那阿嫣你睡吧。” 沈嫣撑起自己,“阿堇,找人拿过去吧,你们别去!” “知道!你睡你的。” 阿堇反手拉上门,两人安静走出了院子,海棠问,“沈小姐真不去?” 阿堇抿嘴一笑,“我把药送过去,你回去休息一下吧。” “沈小姐不是不让我们去吗?我叫人去送吧。” 阿堇失笑,“你听她的?等一下丫头传错了话,你们二小姐敷错一包药,里面这位又得跟我闹。”说着长叹道,“谁让我劳碌命呢,还是我去吧,别让二小姐看见我就行了。” 海棠应下,看着阿堇抱着药,背影绰绰约约,没几步就走远了。 海棠想了想,转身回院子里,又去敲沈嫣房门。开门一看,沈小姐靠在床头,抬手正拨着那小鱼灯玩。沈嫣一见她回来,惊讶道,“这么快?派了谁去?” “阿堇姐自己去了,怕旁人说不清她的药。她说她去了也不进屋,交代完药就走,很快就回来。” 沈嫣嗯了一声,海棠过去吹灭了灯,又帮她拢了拢被子,“沈小姐好生睡一下吧。” 沈嫣眼睛在暗室里迷迷朦朦的,“海棠。” “沈小姐吩咐。” “你是不是专门回来告诉我,让我安心的?” 海棠柔声道,“沈小姐牵挂妹妹,又怨她莽撞受伤,也是常情,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其实也不是怨她,是我自己乱得很,不想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见她。你明白吗?” 海棠认真想了想,诚实道,“不明白。”沈嫣自嘲一笑,海棠又说,“但奴婢明不明白沈小姐,都不妨碍奴婢敬着你,服侍好你。” “我知道,你是个好的。” “奴婢是想说,明不明白一个人,于自己对她的感情,也许不是很重要的。” 须臾沉默,沈嫣低声喃喃,“还说不明白,这不是很明白嚒?” “奴婢确实不懂沈小姐的思虑,只知道沈小姐护着潋小姐,希望她一直好好的,也知道潋小姐仰望着你,事事以你为重。这不就好了吗?” “你比我有智慧,”沈嫣垂眸闭眼,“谢谢你,我自己再想想吧。” 人在想事情的时候,大抵总是安静的。冬日的微风无声吹过,东苑的海棠叶子静静落地,西苑的一株枯藤静静颤着。忽然一两声老鸦叫,林潋猛地一震,立刻扭头去看。窗外几只乌鸦霍霍飞走了,院子里又复死寂。 她醒来两日,院子里自顾自无声地热闹着。长姐和青玉姐日日来,告诉她六皇子那里诸事已定。林潋青白的脸上带了丝笑意,林渊喷了口气,骂虽不忍心,却也没有好脸色。 林汐也来了,鼓着脸盯着林潋看,带来一堆“不要的”药品和小女孩玩具,最后丢下一句“快点好啊,病怏怏的!”带着人又龙卷风似的走了。 人来人往,寂静无声。 林潋卧床养伤,行动不便,万事都得唤人。房里暂时增了两个不认识的小丫头,派来帮帮小青。一日林潋靠在床头,埋头在榻几上拧着块小铜片做手工,听她们在房里聊天,才知道她们竟是海棠院的。林潋咳了一下,两人忙走过来,“潋小姐要什么?” “你们院里,最近有什么事吗?” 两个丫头不明所以,“什么事?” “海棠院…沈大小姐,最近…常出门吗?” “没有呀,都在府里。” 阿嫣在忙什么,想来丫鬟们也不会知道。林潋舔舔唇,换了个方向,“你们是沈小姐派来照顾我的吗?” 两个丫头仿佛一下触到什么开关,立刻齐齐否认,“跟沈小姐没关系!是管事安排的。”异口同声,背书似的。 林潋默默垂眸,“谢谢,没事了,你们玩去吧。我躺躺。” 丫头们扶她躺下,堆满了小零件的榻几推到一旁。两人安静退下,其中一个走了两步又回头,开口想说什么,却见林潋闭着眼,仿佛已经睡着了。丫头无声叹息,轻手轻脚地开门出去了。 阿嫣应该是生气了,不然不可能不来。长姐知道了纳妾的事是林潋设计的,那阿嫣肯定也知道。但长姐虽气着林潋,毕竟还是常来看她,一日几次问她的伤。 阿嫣如果单气着这个,不会完全不来。那么阿嫣为什么没来…… 林潋躺在床上闭眼沉思,眉头一瞬不解地拧着,一瞬哀戚地耷拉着。忽然间,眼皮倏地动了动,会不会,阿嫣不是生气,只是烦了…… 林潋总想着自己要帮阿嫣,要陪阿嫣,陪她进陌生的王府,陪她面对未知的未来。但林潋竟忘了问问阿嫣想不想她陪。也许阿嫣根本不需要,也许阿嫣根本不想呢? 也许阿嫣对她好,从始至终都只是出于一种使命式的善意。只因为阿嫣是阿嫣,不是因为林潋是林潋。然而林潋黏上了她,甩都甩不掉,所以阿嫣烦了…… 白昼的日光照在眼皮上,昏昏的白,夜晚的影子铺在眼皮上,沉沉的灰。昼夜迟缓更替,一日如同千年。渐渐连醒着或梦里也分不太清晰了,梦里时有阿嫣的声音,轻轻地喊她潋潋、潋潋…林潋一下惊醒,小青立刻抬头,“潋潋,醒了?” 屋里再无旁人,却有一丝曾经熟悉的、盈盈的香气,可能连她的嗅觉都出现了幻觉。 林潋的眼睛疲惫地合上,昼夜继续迟缓更替。 久躺不动,背上一阵刺刺的,又麻又痛。那痛渐渐沉入背景里,如呼吸一般自然,如等待一般自然。林潋只是安静躺着,等阿嫣时而出现在梦里,潋潋、潋潋…那你的心呢?潋潋,你想过以后吗? “潋潋、潋潋…” 怎么连小青的声音都混进她梦里了。 木门悄悄地咿呀一声,那丝盈盈的香气飘然而来。沈嫣放轻脚步走到床边,床上的人脸色青青,嘴唇白白,眼睛合着,听说这两日没怎么醒过。 阿堇几根指尖稳稳搭在林潋手腕上,垂着眼睛细细听脉。沈嫣出口的声音半是气半是声,“怎么样?” “没什么,就是不吃不动,脉象有点虚。” 沈嫣皱眉问小青,“她怎么还是吃不下?都好几日了。” 阿堇帮小青说话,“日日躺着无聊,吃不下也是正常的。”指尖按到林潋另一只手上。阿堇俯身在林潋上方,长发滑落,不小心扫到林潋眼皮上,睡着的人睫毛立刻微颤了颤。阿堇瞄了一眼,拨开头发,心下暗暗一笑。 沈嫣百无聊赖地等着阿堇把脉,掌心覆在林潋的手上,没动。阿堇把完脉,直起身来,“继续好生换药,就好了。” 沈嫣看着自己和林潋叠在一起的手,“长那么高,手小小的,还没有我的大。那还逞什么能。” 阿堇轻声笑道,“你还气着她呢?” 沈嫣垂眸,“没有。” “那你躲着人家,不是想给她点教训?其实你要是真不想她进王府,也不是来不及的。” 沈嫣目光落在林潋的手上,沉默半晌,“算了,她再去哪,我也不放心。你出去吧,我自己坐一会儿。” 房里很安静,夜半的空气微凉。林潋的手盖在被子上,阿嫣的手盖在她的手上,一丝淡香若有似无地守在她的身旁。林潋不敢睁开眼睛,静静躺着,阿嫣的声音轻如羽毛,仿如梦境… 潋潋,你想过以后吗? 你没有自己想要的未来的吗? 你自己的心呢? 潋潋,你难道只为了别人而活吗? 潋潋、潋潋… 这些话这么熟悉,在这几日的混沌里,林潋仿佛听过了千万遍。真真假假、重重叠叠,全是阿嫣的声音。来回的几句话,带着不解而心疼的语气,日日夜夜在林潋脑海里回旋。 阿嫣来过的,原来她来过。 眼眶酸疼,眼泪安静淌着,林潋不敢出声。丝帛手帕轻按在她额边,接住了源源不断的泪,空气中流出一声细微的叹息。林潋抬手,小心翼翼地摸索着,试探着怯怯地握住了脸上的手。那手点点微凉,被林潋握着,没有消失,也没有缩走。林潋的眼睛仍闭着。 第38章 沈嫣轻声道,“你什么时候醒的?” “…我还没醒。” “那你哭什么。” “我做了个很长的噩梦,” “什么噩梦?” “你不在那个梦里,”又一轮滚烫的泪涌出。 沈嫣心里一酸,帮她抹着泪,“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什么都没有了。” 沈嫣沉默,林潋慢慢睁开眼。阿嫣脸色青白,淡得几乎透明了,阿嫣这几日也没过好。 “阿嫣,你还生我的气吗?”声音啞啞的。 “我不是生气。”沈嫣沉吟一下,温声道,“潋潋,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路,不该为了别人而活的。” 林潋深思片刻,“我‘自己想要’为别人而活,这不就是我自己的路了吗?” “别跟我玩这种文字游戏。”沈嫣表情严肃,“我说的是,任何人对你好,都不是为了让你感激,让你从此舍了自己的人生,只围着她转的。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不该为其他人而过。” 林潋坦率道,“阿嫣,我本来就没想要这个人生,不是因为任何人才不想要的。”沈嫣眉头一紧,林潋又说,“但现在我有一个想争取的未来,虽然她本不在我的人生轨道里。我愿意为之竭力,在所不惜。这样不算是我为了自己而活吗?” 沈嫣摇摇头,帮林潋擦着脸上的残泪,“算了,我跟你争什么。睡了这么久,满嘴歪理一点没丢。” 林潋默默,这是歪理吗?也许吧。这个世道,处处是道理,尊贵有理,卑贱有理,于是强权有了理,挨打也有理。 而林潋不过是想要一条理,能让她合理地走在阿嫣身旁,正或歪的又何妨。 林潋握着沈嫣的手,“阿嫣,对不起,这几日我浑浑噩噩的,你来了我也睡不醒。”沈嫣刚想否认,又不知林潋之前有几次是装睡的。要不是今天林潋没忍住哭了,她也不知道其实林潋是醒的。 沈嫣迟疑着,默默无话。林潋嘴角含着淡淡笑意,“但我听见了,你每次来都说,只要我伤好了,你就不气我了。” 沈嫣哼了一声,“少套我话给自己开脱,我哪次说的?” 林潋垂眸笑道,“你真的来过。” 沈嫣扭开脸,把手帕丢给她,“自己擦。” 林潋摸过手帕,仔细叠好,双手捏着,宝贝似地捂在被子上,鼻子红红脸颊红红,眼睛却水水地望着她,“阿嫣,你明天也来看我吗?” “你要是再胡说八道,我就真的不理你了。” 意思是,阿嫣这几日是假的不理她。 林潋努力按着一脸笑意,把腹诽的话软巴巴吞回肚子里,轻声唤道,“阿嫣。” “嗯。” “阿嫣…” “干嘛呢?” “那你呢?你有想过以后吗?” “当然有。” 林潋咬了咬唇,“里面有我吗?” 沈嫣睫毛微颤了颤,转开眼睛,“不代表我以你为重到无视自己的程度,我跟你可不一样。” 林潋甜甜一笑,红红的眼睛里无尽悲喜,“…有我。” 沈嫣心下酸软,抬手轻轻捂住了林潋的眼睛,“不许哭…” 掌心如天幕,微凉穹苍温柔笼罩,长日思念化成了泪,静静流淌,冲刷去多日的不安,抚平了心底的悲伤。 二十二章 冬至将近,日短夜长,林府花园荷花池结了冰霜,池底的小鱼只好统统捞起,移到屋内过冬。早晚的院外地上湿露寒重,时有薄冰,沈嫣命令林潋只能在午后出门走走。要是下雨,那就连午后都不准走。 林潋腿上的木条已拆了半月有余了,基本再无大碍,不过是走得慢些。一次在院子里追着小青跑了两步,正好碰见沈小姐远远走来,林潋顿时一慌,收脚不及,差点摔了一跤。从此沈大小姐亲自坐阵,日日拿了午饭来西苑吃,整个下午就在林潋的小院子里,千眼观音一样镇着林潋这不安于室的小妖精。沈观音画画写字,林小妖精在旁边读书算数搞手工。 六皇子终于正式受封贾郡王,位从一品。过了几日,瑜妃宫里出了纳妾文书,送到林夫人手里,纳林潋为贾王府偏室。送文书的宫人大赞林二小姐温婉贤淑,又送来许多养伤养身的药品。没提侧妃的事。 沈嫣心里不太安定,林渊安慰道,侧妃哪有在文书上写的,等着出圣旨吧。 纳妾文书到的第二日,贾王爷派人来传封王之后的第一道口谕。太监静悄悄进府,说是王爷派来探病的。小青开了门,房内两位小姐并坐榻上读书,一位穿着青绿衣裳,挨在另一位淡紫衣裳身上。太监走进房里,两位小姐一起抬头望着他。 “奴才今日来为六王爷传旨,不便行礼,小姐们莫怪。” 沈嫣立刻惊起,拉着林潋要跪,太监连忙虚扶了一下,“王爷有旨,林家二小姐伤病未愈,请坐听口谕。” 沈嫣福了福身,“多谢王爷体恤。既是王爷传旨与二小姐,那臣女先行回避了。” 林潋拉了拉她,“阿嫣,你等一下会回来吗?” 沈嫣拨开她的手,瞥了眼太监,脸上一红,“好好听旨,别让公公见笑。” 太监忙道,“原来是沈家小姐,二位一室,可太好了。小姐请留步,六王爷也有旨意。” 沈嫣不禁纳闷,六皇子传口谕给她?但还是好好整装,领着一屋子丫鬟跪下。太监理了理衣襟袖子,轻咳两声,微扬起下巴,朗声道:“潋卿~”林潋双眉捏起,背上一寒,顿时生了一手臂鸡皮疙瘩。 “本王极后悔纳了卿!”沈嫣俯在地上,心下一恐,什么意思? “若早知纳妾即避嫌,何不成亲之日再纳啊!”林潋噗哧一声,继而一脸无奈。 “卿在北书房余下三五重要书卷,不拿恐误卿学习!待卿伤愈,务必入宫来取。派人告知一声啊,本王要避嫌。每日申时最佳,未时父皇龙威没发完。” 一地丫鬟偷着笑,林潋忍着翻白眼的冲动,“知道了,谢王爷。我书都背熟了,那三五重要书卷,还是王爷自己留着多看两眼吧。” 太监问,“小姐还有别的话吗?” “还有能不能别叫潋卿?” 沈嫣抬头皱眉盯了她一眼,林潋立刻垂了肩,软道,“那之前的不算,容我再想想,劳公公先传沈小姐的旨意吧。” 赶紧传完赶紧让阿嫣起身。让一屋子人跪着听小明宇传小纸条,真是服了。 太监又清清喉咙,高声宣道,“贾王爷口谕:沈小姐有礼,小姐可见过御花园御鸭?”沈嫣咬唇忍笑,什么是御鸭啊… “近日湖面薄冰,御鸭踩过冰裂,掉下水两只。本王差点笑薨掉。小姐若邀林二小姐同来游玩,记得告知一声,本王避嫌。每日申时最佳,酉时本王要回皇子苑吃饭。” 丫鬟们跪趴在地上笑得抖抖抖,沈嫣忍得一脸桃红,恭敬跪拜,“多谢王爷,劳请公公为臣女带回几句话。” “沈小姐请说。” “臣女闻王爷晋封,并纳良妾,心内欢欣,喜不自胜。王爷口谕仁泽关怀,臣女虽不敢随意入宫游玩,冒犯天威,但感激涕零不尽。”沈嫣想了想,温声认真道,“冬日天寒,树大惹风霜。望王爷万事谨慎,珍重自身,口谕尊贵,臣女惶恐敬受。”神色恭谨,再次大拜。 太监一字字迅速背下,“奴才记住了。” 林潋望着她,不禁暗叹,阿嫣那一身的太傅正气,温柔劝教,真是收都收不住。看来从此除了林潋,又多收了一个学生。只可惜小贾要是听得懂阿嫣这段话,从前他们夫子也不用吐血了。 丫鬟们扶沈嫣起身,林潋下了床,“我想到要回的话了,这就写下来,辛苦公公带回去吧。” 沈嫣忙道,“潋潋,有什么话,直接说吧。别让公公久等。”林潋毕竟未出阁,连六皇子都被按着要避嫌,她倒自己写书信,若旁人一传,又不知传成什么样。 林潋却不甚在意,“我的话难传,不想为难公公。请公公稍等。” 林潋走到书案前,拿起细竹毛笔,笔杆点着鼻尖思索片刻,挥笔一气呵成。沈嫣走近一看,竟是首诗。 幽空秋霓琢宮珂, 瑤步嬌人曲池河。 叩雨蕩城綃枝條, 臥看逆時琵揚樂。 沈嫣没见过这诗,“你写的?你会作诗?” “哪呀,这是一首杂书上的诗,作者…唔,忘了。”林潋吹了吹墨迹,“你读的都是正书,不像我这么杂乱旁收的,估计没看过。” “秋霓是什么?” “秋天的彩虹呀。” “那瑶步娇人是什么?” “佳人踏着美妙的步伐,身姿影影绰绰。” 好像挺有道理,又好像不太通,可千万别是什么情诗啊。沈嫣蹙着眉,表情不很放心。林潋笑道,“这是首劝人豁达随时的诗,我解给你听…” ……前面一联是劝人不要太在意境遇,外在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我们的眼睛。 第39章 你看第一句,说的是天空虽然幽暗,白玉沉闷无光,但秋日虹霞照在其上,普通的玉看着也可以光彩夺目的。 第二句,就算脚下路途坎坷,河流蜿蜒,但我们也可以把它看成是伊人背影,婉转柔美,看着不就很开心了吗? 后面两句就很好理解了,风雨潇潇,打得满城枝桠飘摇,但我们心平气和的话,雨丝何尝不像装饰在树枝上的柔亮锦条呢? 心境豁达的人,就算在风雨逆境中,也能卧听雨声,当它是琵琶、是扬琴,自得其乐…… 林潋望着沈嫣,诚恳道,“王爷最近怕是闷了,又有封王建府诸多事情追着,大概也慌。我是要劝他别怕别烦,心情放松,身旁周遭自然会换一副面貌的。啊,差点忘了…”林潋复又拿起笔,加了个题目,《不屈》。 沈嫣微微仰头,对上林潋温和的目光。潋潋比她小三岁,却已比她高了两寸,以后还会再长的。沈嫣神色不禁柔和下来,拿过林潋的诗,小心吹干折好,双手递给太监,“有劳公公了。” 太监拿着林潋的诗,肚子里装着沈嫣的一番话,自回宫去了。沈嫣坐下,把记下的诗默写出来。林潋睁了睁眼,“呃,你怎么背下来了。” “挺好的诗,虽然平仄不太工整,但诗的立意高于格律,小小随意,不很要紧的。” 林潋咬了咬唇,硬着头皮小声说,“你…你自己看看好了,别往外给别人看啊。” 沈嫣疑惑,转而失笑,“怎么,这么珍惜给六皇子的诗?那我也不敢留着了。” “诶诶…”林潋拉了拉沈嫣,吞吐着小声道,“不是舍不得给你,是…你喜欢,我以后写别的给你嘛。” 沈嫣暗想,看来这诗确实是潋潋专为六皇子写的,不是她说的什么杂书上的无名古诗。刚才看潋潋都不用多想,拿起笔就写了,也许传诗传信,在潋潋和六皇子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但沈嫣和林潋同在一府,日日相伴,她根本不知道林潋会作诗。 其实仔细想想,潋潋和六皇子的情谊,和她与沈嫣之间的感情是那么的不一样。虽然两者一样真挚。 潋潋给沈嫣的,是一生的陪伴、是亲手做的小物品;而潋潋给六皇子的,却是更为真性情、也更为贴近她的心的东西——是一首她自己写的诗、是她有难时对他的一声求救。 潋潋说阿嫣是她的仙女,所以沈嫣在很高很高的地方,林潋站在地上仰望她,一点尘埃都不想染到她身上。 而理应更高的六皇子,现在甚至是王爷了,却能和潋潋平起平坐。他的第一道口谕,是叫她入宫玩;她为他写的诗,不想给别人看。 这大概就是缘分吧。沈嫣在心里对自己淡淡一笑,她对自己说过的,以后要疼六皇子,也要疼他喜欢的人。如果那个人是潋潋,那更好了。 那简直太好了…… 沈嫣把诗翻了个面,盖住了,唇角尽职地勾了勾,“逗你玩的,我留着你们的诗做什么。” 林潋放心了,拉着她又回到榻上,“小贾真是的,自己无聊就到处瞎折腾。阿嫣,那你继续给我念书~” 沈嫣默默,平常潋潋和六皇子一起,应该不是谁给谁念书的。她是他的伴读,他们会并肩坐着,一起念书,也许还会互相争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潋潋枕在她腿上,单方面地听着沈嫣念一本书。 沈嫣手上的一本《警世物语》合上,放到一旁,低头摸摸林潋的头发。林潋惬意地眯着眼睛,眼睛弯弯,唇也弯弯。 沈嫣的五官,是最为标准的柳眉杏眼,俏鼻樱桃嘴,画里的美人乍一看,每一幅都有点像她。而林潋却是长长的远山眉、长长的秀眼、长长的高直鼻子、长长的薄嘴唇。不动声色地往人群后一站,自有一种恼人的骨气。 然而林潋又是最会撒娇的。沈嫣自觉自己的撒娇,不过是桃花美人,宜喜宜嗔;但潋潋撒娇,却是青竹含露,雪山柔月…说不上是与不是胜景,只知无可复制,也不愿再与他人道。 沈嫣垂眸,脸上罩着个温柔恬静的笑意,一下下轻柔抚着林潋的头发。“有点累,不念了。” “那就不念了,安安静静也挺好。”林潋环着沈嫣的腰,一脸埋进她肚子,心满意足地闭着眼睛。 林府的隐士才女二小姐随手作了首诗,沈小姐誊写的那份,被她一个哀怨的手势盖上了;而林潋本人写的原稿却由太监小心带着,回了皇子苑复命。太监一进屋,先是复述了沈嫣的话。六王爷严肃点头,“明白了,那让沈小姐好好养着吧。” 思凯问,“沈小姐病了?” 六王爷皱眉看他,“让你读书懒得读,没听沈小姐说她‘涕零’吗?还叫我也小心冬日风霜,别冻着呢。哎,本来还想给她看小鸭子踩冰的。”六王爷很有威严地挥挥袖子,“下一位~我潋卿说她什么时候来?” 太监恭敬地把一张薄纸递给六王爷,王爷翻开一看,诗?!顿时了然于心,藏头?“幽瑶叩卧”,不对…藏尾!“珂河条乐”,也不对…斜着藏?不对不对…倒着念?还是不对…… 六王爷把林才女的一首诗360度转了几圈,正面看了一遍,翻到背面对着光又看一遍。眉头紧皱,怎么这次的这么难! 那张薄薄的诗跟小手帕似地在太监面前扬了扬,“潋姐有说这诗要怎么看吗?” 太监疑惑,诗,不就是从右到左、从上至下地看吗?“呃,二小姐没说,但奴才听她对沈小姐解了一下这诗。” 六王爷立刻撑直身子,“怎么现在才说!怎么解?” 太监努力回忆了一下,把林潋和沈嫣的对话几乎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六王爷紧皱着眉,一脸吃了酸果子的表情,“劝我豁达?劝我逆境快乐?” “呃,二小姐是这么说的。” 六王爷烦躁地甩甩手,“去去去,问你也是白问。” 太监忙不迭行礼退下了,六王爷把诗丢给思凯,“你看得懂吗?” “懂啊,字都没有很难嘛。” “我不是说字,我是说潋姐是什么意思。”到底什么时候来宫里找他玩啊? 思凯无奈,公公明明都解完了,王爷也不信,不是盼着潋姐给他写情诗吧?思凯嘟着嘴,小声念道,“《不屈》…” “谁不去?潋姐说的?” “呃,这诗题目就叫《不屈》啊。” 六王爷一愣,忽然兴奋起来,“快快快!念给我听一下,好好念,念含糊点!” 思凯拿着纸,不是,到底要好好念还是念含糊点呀?! “快念啊!” 只好赶鸭子上架,思凯尽力好好地念得超级快,一句句车轱辘地滚了过来,也不知算不算含糊: 不屈 (不去) 幽空秋霓琢宫珂 (有空求你做功课), 瑶步娇人曲池河 (要不叫人去吃喝)。 叩雨荡城绡枝条 (口谕当成小纸条), 卧看逆时琵扬乐 (我看你是皮痒了)。 六王爷狠狠嘲笑思凯,“哈哈哈哈哈哈这是什么口音呀!” 思凯实在冤屈,他几代都在京城,操的当然是正宗盛京宫廷官方认证的六级标准口音! 六王爷一手抢过了诗,蹭蹭跑到书案前,顺手拿出一卷锦帛,“好诗好诗!让我大字抄下来,叫人带给小何看。哈哈哈哈看本王的伴读多会骂人,比他从前厉害多了!叫人来,我有口谕!” 第二日,六王爷口谕在丞相府何公子房里高声响起,“何兄大安,问候贵母及全府!今本王获诗一首,言辞恳切,字字内涵,颇具兄儿时风采。特誊抄一份,与兄同赏。若兄有话,恭请面骂,每日申时最佳~” 二十三章 有道是家和万事兴。盛京太尉林府最近两位小姐接连与皇家结亲,如此繁花似锦,自是因为东西两苑一团和气,不但沈家大小姐与林二小姐形影不离,连林家夫人与大小姐也不知怎么忽地母慈女孝起来。当然,绝不是因为上次林大小姐发了一通脾气,把夫人给震住了的关系。 总而言之,这双母女和睦非常,三不五时地聚首夫人房内,商讨林潋的嫁妆。 给林府的纳妾文书上没提侧妃,嫁妆备起来就得讲究分寸了。林渊自荐由她来暗暗地备侧妃的份例陪嫁,其他基本的嫁妆则全由林夫人来准备,从林府的公家出钱出力。 林夫人软着声音解释,“自然是不比汐汐的那些。渊儿,这次真不是我要偏心。” 林汐是亲王正妃的礼,林潋的比着她的来也太僭越了。林渊拱手,“母亲哪里的话。多谢母亲,费心了。” “做母亲的,为你们操心也是应该的。”林夫人见林渊没有二话,心下一定,一脸的慈眉善目顿时舒展得更自然了。 林潋那郡王偏室的份内陪嫁,再多也有限,林夫人没多久就备齐了。看两眼,自己也觉得和林汐的比起来太寒碜了些,于是额外又补了些“母亲私传”的女儿家贴身物进去。 第40章 林潋自出生来,际遇一直不咋滴,忽然一朝出嫁,虽不是明媒正娶,八人大轿,却被两位姐姐护航着,嫁妆齐备。除了众多物品,沈嫣还要额外为她多讨个丫鬟,一并陪嫁到王府。 王府正侧妃的陪嫁都可带四人,沈家自是供不起了。沈嫣身边有个阿堇,自觉够了。但林潋身边只有小青… 小青的忠心毋庸置疑,只是从前她根本没有机会学着管家,林潋骨子里也是个随性放任的,直接把这两人扔进王府当侧妃,沈嫣心里总不太安定。 她们林府的丫鬟,看在沈嫣眼里,石榴和青玉不用说了,简直是夫人和大小姐身边的两道护城河,说是“一人当关,万事无碍”都不为过。但那两人不能动。剩下的,沈嫣又知根知底的,最好莫过于海棠。 海棠管院子,大小事情理得整整有条,人也和善公正,虽一直在东苑,对林潋却没有什么恶意,好几次善心帮她。 阿堇笑道,“你这心都操到隔壁府小姐的嫁妆上了。人家府的丫鬟,也不是你想要就能调过来的吧?” 沈嫣说,“最后自然得劳动林渊出面。林夫人最近对她和气着呢,应该可以的。我问过潋潋了,她也很喜欢海棠,只是担心麻烦她长姐。” 阿堇睨着她,轻笑道,“你问她?你说的话,小林潋什么时候有意见过?” “谁说的,她主意可多了。劝她一句,她肚子里装着十句驳回来。”沈嫣睫毛盖着眼睛,嘟着嘴不肯笑,于是那笑意漾到了脸颊上,嫣红一片。又尝试正了正神色,“也得问问海棠,要是她不想离开林府,也没有硬要人家去的道理。” 结果海棠一听,不多想便福身道,“奴婢愿意。奴婢是林家买断了的身契,不是府里家生的奴才,身契一转手就行。沈小姐放心。” 沈嫣倒没想她这么爽快,反而自己迟疑着不好意思,故拉她到身前,“海棠,我要先跟你说清楚,潋潋去王府,身份还没定。她若是侧妃,跟去的丫鬟自是水涨船高,她若只是偏室,一屋子人都不免委屈。” 海棠淡然一笑,“陪嫁丫鬟自是该护好小姐,不是去享清福的。潋小姐若是侧妃,奴婢不过是帮她顾着院子日常;潋小姐若不是,那才真的需要有人给她瞻前顾后,护她万全,那奴婢才真的有用了。” 阿堇在一旁听着,不免动容,“海棠跟二小姐也不过见了几面,怎么这样为她?” “奴婢有私心,不是为了潋小姐。”海棠望了沈嫣一眼,垂眸道,“既然沈小姐开口了,无论让奴婢去哪,奴婢万死不辞。”沈嫣心里一动,努力回忆,却没记起自己对海棠有过什么特别的恩惠。 海棠柔声说,“沈小姐大概不记得了。小姐小时候来住过一阵子,当时奴婢叫红烛,被派来给沈小姐守夜。沈小姐和奴婢聊天,说奴婢名字不好。红烛烧了自己才催得海棠花开,还不如干脆就叫海棠,也宜墙角也宜盆,说人在任何环境,都该靠自己。后来夫人找人管这院子,奴婢自荐,说我就叫海棠,跟这院子有缘。夫人听着有趣,就让奴婢试试。说到底,今日一切,都是沈小姐大恩。” 阿堇莞尔,“还真像是阿嫣会做的事。” “一点小事,记了这么多年。是你自己勤恳踏实,不是我的功劳。”沈嫣温柔拉起海棠的手,“海棠,谢谢你了。你要是真肯跟着潋潋,是她的福气。” 林渊当日就跟林夫人提了这事,昊宇从西苑挑了个得力的大丫鬟带了同来,跟海棠交接。林潋入王府一事,除了侧妃的旨意未出,诸事都算是尘埃落定了。 泽亲王和林府三小姐的大婚日期也出了旨意,定在立春后。其时正值年假休朝,除了几日祭祀和臣民抚恤活动,皇帝陛下非常得空,定是会去的。泽王爷的婚事,势必要成为盛京全城瞩目的盛事了。 小寒已过,年关将近。沈家终于收到宫里通传,说沈氏母女客居林府,传旨不便,让二人入宫接旨。沈嫣如旧备了一荷包的小金豆,见人就给。然而这次却从传信太监、宫门侍卫、到带路宫人,全都跪地不收,“沈小姐折煞奴才了。奴才三生有幸为小姐当差,回去还得烧高香呢。怎么还能收小姐的礼。”沈嫣和母亲面面相觑,只好连声道谢了事。 宫人带了二人到文宣阁,踩着古木窄梯登上二楼,咿呀一声,沈嫣心里就跟着震一震。阁内四面通窗,浮尘在空中悠缓飘流。早有宣旨太监等在里面,沈氏二人一到,按着指示跪下听旨。太监高声念道: 「朕之爱子贾郡王,德品纯正,怀谷仁心,新建府封王,而未有妻室…」沈嫣垂头微笑,纯正、仁心,六王爷确实当得起。这道例行的赐婚圣旨,陛下却写得挺真心的。 「今有先太师遗女沈氏,家承钟鼎,心标婉淑,朕躬闻之甚悦。二人良缘天作,特下旨赐婚,沈氏授二品诰命夫人。望汝二人同心同德,相扶白首,勿负朕意。钦此。」 沈母感激涕零,带着女儿大拜,皇恩浩荡,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监把圣旨小心交叠递与沈夫人,又交代沈嫣,二品诰命的册封仪程当日,皇后娘娘会亲自赐册赐服,沈嫣要先拜皇家宗庙、拜太后和皇帝、拜瑜妃,最后拜先太师和沈夫人。第二日还要再进宫谢恩,领受皇后娘娘和瑜妃的教导和赏礼。 沈嫣一一记下,连声感谢公公提醒。 文宣阁听旨完毕,阁前的软轿子从一台变成了两台。轿夫向二人道了喜,说灵犀宫瑜妃娘娘有请。瑜妃娘娘的大宫女亲自在灵犀宫院门口等着,笑着迎了沈家二人进去。 堂西窗前的榻几上焚着香,地上一个梅花铜罩炭鼎,一屋子暖融融的香气袭人。瑜妃见她们进来,下榻来两厢见过,亲自拉着沈夫人让坐到榻上另一端。 宫女给沈嫣搬了张凳子,摆在沈母身侧。沈夫人惶恐坐下,丫鬟上了茶,给沈嫣也煮了一碗,青瓷小碟垫着,防她烫手。 瑜妃一脸喜色,“今日可算万事定了。这旨意出得迟,沈夫人勿怪。其实陛下和本宫看过日子了,春分前最好。那时冷暖适中,各局也从泽王爷的婚事上缓过来了,能好好办咱们的事。” 沈夫人低头一算日子,那就只剩两个月不到了!瑜妃扭头望了宫女一眼,宫女体贴道,“时间紧些,但夫人别忧心。我们娘娘说了,沈家全靠夫人独自操持,怎么好再劳累夫人费神为小姐的事操心?沈小姐到王府里,只带些惯手的爱物、母亲给的念想旧物就行了。其他的一应嫁妆物品,我们灵犀宫会备好的。” 从来只听说过夫家不嫌弃新娘子的嫁妆少,却没听过夫家甚至帮忙置办的。沈家母女大惊惶恐,连连跪下谢恩不绝。 宫女搀起她们,沈夫人诚惶诚恐,应和着瑜妃闲话家常了一会儿,沈嫣在旁默默低头听着。瑜妃喝茶,她也举杯碰一下唇;瑜妃捂嘴一笑,她也跟着罩上一脸笑意,不敢怠慢。 沈夫人的话说到一个空档,瑜妃抬起茶杯抿了一口,眼睛笑笑地往沈嫣飞了一眼,“看这孩子拘谨的。在本宫面前,不必守这些死规矩,以后关起门都是一家人了。我那个老六,你们也是知道的,绝不是个严谨拘礼的主儿,以后还得嫣嫣看着他呢。” 沈嫣忙又躬身,不敢不敢,以后还得劳王爷提点。 瑜妃瞥着她,话锋一转,“听说嫣嫣和林府二小姐感情甚笃,那孩子也不错。老六调皮,也亏她时常劝着,才没有太出格。以后你们可要像陛下说的,一府同心,相扶白首,把日子过兴旺了。” 沈嫣吊了几个月的心终于找到了个着落点,赶紧顺着瑜妃的话头说,“谢娘娘教导,臣女定当尽心服侍王爷,打理王府。娘娘提起林家二妹妹,不知二妹妹在王府将是个什么位份?臣女惶恐,日后分派东西,怕多了少了,惹人笑话。” 沈夫人反手打她,“不知羞!这就把自己当王府主子了。王府东西由你分派?” 瑜妃笑着解围,“嫣嫣这性子可太合我意了,我就喜欢这样未雨绸缪,一心想着办事的。这六王府呢,还没正式落成,房舍东西都不急,之后再安排吧。嫣嫣和林家小姐感情好,所以本宫想着,你们不如同日入府好了,也算有个伴,两家的夫人也安心些。” 沈夫人连声应和。 瑜妃朝沈嫣招招手,沈嫣放下茶杯,恭谨地站在她身侧。瑜妃拉她坐下,揉着她的手说,“嫣嫣,老六跟本宫说他想提林二小姐做侧妃,说是你也赞成的。” 沈嫣忙点头,“是,臣女绝无异议。二妹妹才学出众,心地纯良,又与王爷相知。有她相助,王府定然是和睦安宁的。”眼睛直直望着瑜妃,不敢看沈夫人射过来的一道责备目光。 瑜妃一笑,“是吗?老六也常夸她呢。果然是个不错的,堪当侧妃的位置。”沈嫣脸上表情一松,眼睛顿时有点红,潋潋是侧妃了…瑜妃轻轻拍着沈嫣的手,“日后她在王府里勤勉伺候,或有立功,由嫣嫣你来给她提,名正言顺。” 第41章 沈嫣脸上一僵,没藏住一脸尴尬的失落。 瑜妃眸子轻转,温声道,“嫣嫣,本宫仗着自己是长辈,跟你说两句体己话。” 沈嫣眼尾酸痛,不敢直视瑜妃,垂首恭听。 瑜妃声音轻缓,“嫣嫣啊,现在封林二小姐做侧妃,不过是林府的面子。谁感激你?但若是日后,由你这个正位夫人来提她的位份,一来是你的贤惠,二来是陛下也看你的面子,三来…”瑜妃顿了一下,“二小姐和老六始终是旧识。本宫知道她是个好孩子,只是再好,也禁不住盛宠。嫣嫣,本宫怎么能不多偏心你呢?但若是她的身份都是你赏的,就算老六把她捧上了天,她也不得不敬你几分。” 沈嫣怔怔抬头望着瑜妃,沈夫人忙喊她,“傻孩子,还不谢娘娘!” 沈嫣跪地谢恩,抬头望见瑜妃娘娘背着窗外的光,脸侧也围了一圈淡淡柔光,落在沈嫣身上的眼神慈爱而祥和。 娘娘确实疼她,可这份疼,为什么竟是以潋潋的血为养分的? 薄纱窗外,隐约看见一墙攀藤蔷薇,细枝细叶,你压着我,我踩着你,在冬日里纠缠地萎靡着,绿得那样灰败。沈嫣想起林潋也爱绿,常常穿着一身青绿,清淡的、明媚的,不是灵犀宫里这样蒙了尘的绿。 她不忍再看那半死的绿,于是又垂着脑袋。入眼的地板一片灰白,任何纯粹的颜色在这世间大抵都是留不住的,白也好、绿也好、红也罢,迟早都得掺入一丝尘埃的灰。看不清楚是年岁弄脏了还是本该如此的颜色,迷蒙又无奈,看着才像俗世烟火,才像活着的颜色。 轿子沿着宫墙而行,也不知绕了哪里,沈嫣仿佛将要被和暖的阳光晒化了,恹恹地倚在轿上,默默无语,眼睛闭着。疲惫的姿态,落寞的神色,隔着那么远,还是一眼就能看得见,藏都藏不住。 曲廊阴凉,阳光不至,冬日里四面透着风,那点寒意轻易地就寒到了心里。泽王立在廊下,遥遥望着宫墙下那抹身影缓缓往宫外,离他而去,“我都忘了,父皇今日给老六赐婚。” 阿平立在他身后,默默无语。 “她伤心了,终是我负了她。”泽王轻轻的声音,仿佛嘴里吹出一点点的气,吹在伤口上,不是痛的,是带着痒的丝丝疼。他倒宁愿痛。 阿平不忍,“王爷争取过的。” 争取过,但没拼了命地争取过。泽王默默,只安静目送着自己的一段青春遗梦,一步步远去。 远处的软轿转了个弯,消失在宫墙后。但那抹哀伤的影子仍在,淡淡的一个印子,刻在大红宫墙上,又或只是刻在了泽王的眼睛里。 没有春水的枯干眼睛里,自然也没有涟漪。泽王转身,脸上不见七情六欲,“阿平,走吧。” 轿子从泽王的眸子里离开了,走到宫门前,沈家二人在宫道上转了马车,曼霓和阿堇跟车随行。沈嫣靠在车厢里,双手被沈母握着揉着,一叠声慨叹,“娘娘是真疼你,真真的疼你啊!娘娘万事都备了,我这个亲娘倒没什么可以给你。之前从庄子套出来的现银票,既不用备嫁妆了,你全部带了去吧。娘跟曼霓说好了,以后她跟着你,不然偏室都有两个陪嫁的,你只有阿堇一个,别人要笑你的。” 沈嫣顿时坐起,“曼霓跟我?那母亲呢?” 沈夫人笑着,“我回山上去,要那么多人做什么。”沈嫣急着要开口,沈夫人拍拍她的手,“我们山上那个小院子,还没有人家林大小姐管的西苑一半大。你哪里知道大府的琐碎?王府里的账目来去,送礼还礼,库房存物,你一个人怎么盯得过来?” “母亲,别担心。潋潋算数很好,我来看账簿,她在旁边帮着对数…” 沈夫人摆摆手,“靠个外人,不如靠自己人。曼霓从你父亲在时,一直管着太傅府的账,城外我们那几个小庄子,她也熟。娘回去整理一下,把地契一并给你。” 沈嫣急道,“母亲,女儿在王府哪还会缺什么。你什么都给我了,那你吃什么?” 沈夫人慈爱一笑,“我拿着一品诰命的俸禄呢,什么山珍海味吃不起?而且娘在山上,给我金山银山也没处使啊。你在王府,万事都得银子打点,不然人家下人听你的?我们家要人没人、要势没势,要是三五两银子还不给你凑起来,你孤身一个人…”说着哽咽起来,没了声。 沈嫣皱着眉头给沈夫人拭泪,“母亲,怎么忽然又这样了?” “嫣嫣,你是有福的,有娘娘顾惜着你。”沈夫人破涕为笑,“你自己要争气,进了王府就万事靠自己了。幸而还有个二小姐,你们相伴,那很好。” 沈嫣垂眸,“只是可惜我力弱。” “傻孩子,她若和你同心,事事帮扶着你,你就不弱了。” 沈嫣微微一笑,沈夫人压低声音,“她背后始终有个林大小姐,还有整个林府镇着,手里又捏着和王爷青梅竹马的情谊。你若能长长久久地稳住她,叫她事事以你为先,以后她的,也是你的了。” 沈嫣一僵,盯着沈夫人,“母亲你…”那是潋潋啊!就算母亲不知道她三番四次地全心为沈嫣,但潋潋之前不顾自己的名声,把外袍给沈嫣的事,母亲难道忘了吗? 沈夫人神色柔善道,“嫣嫣,你记着,对她好,也要让她知道你对她好。你进了王府,打理事务要紧,但也别疏忽了王爷,抓紧生个孩子。二小姐若服你,让她也多生几个,她的孩子将来都是你的助力。嫣嫣,我们家现在这样,全是因为家里人丁单薄。你可不要步娘的后尘啊…” 马车摇摇晃晃,车内昏沉,沈夫人的声音轻而细,飘在沈嫣的上空,像一场细细融融的小雪。轻轻的雪如毛毛细雨,让人根本感觉不到它落下了,只觉一点点冰寒浸湿了颈脖,直钻到了背上,整个人湿冷异常。 沈嫣倏然打了个寒颤,沈夫人立刻握紧了她的手,“哎哟,手怎么这么涼?吹风冻着了?”沈嫣双手被捂在她母亲两只掌心里,一掌当天,一掌在地,牢牢夹着她在其中。温热的、压迫的、不可动弹的。 鸿蒙混沌,困得人要窒息了,可她手里没有神力斧头,她又如何凭着肉身开天劈地呢? 不知潋潋此刻正在干什么,又埋头趴在书案上给自己做各种各样的小礼物吗?如果潋潋身边也有几个疼她爱她的人,她们会不会对潋潋说,要攀着沈嫣,黏着沈嫣,给沈嫣多送小礼物,时不时地表一表自己的忠心,让沈嫣喜欢她、倚重她、以后给她提位份。 其实不必的,潋潋,我很无力,根本为你提不了什么。 沈嫣疲惫地闭上眼,她的手被慈爱地捂着,暖得彻骨,暖得她心底一阵发痛地颤着。 二十四章 立春将近,沈家母女在盛京住了四月有余。现既已定了六王府这么好的去处,不答谢一下林家实在说不过去。但沈夫人就算肯砸钱,在府里怎么请宴请戏,说到底,都还是扰了人家的下人厨子。沈夫人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沈嫣找人商量,林潋笑道,这还不简单,沈夫人在京城包家酒楼,让林老爷爱请谁请谁,算他做的东,最后沈夫人埋单便是。 沈嫣有点迟疑,说了要答谢人家,请客的却不出场,是不是不够诚意啊? 林渊笑瞪了林潋一眼,小鬼头,就看中了老爷夫人爱面子是吧?计倒是好计,比沈夫人花大钱却不痛不痒地请林府吃一顿好多了。遂安抚沈嫣道,“那倒不会。现在快到年下了,又碰上府里两个女儿准备出嫁,本就是要大请一顿的,说不定我们老爷夫人正头痛着呢。要是沈夫人真给父亲兜着底,让他豪富一场,这答谢礼可算送到他心里了。就怕花费太厉害,没个几百两银子,怕是收不了场。” 沈嫣放心道,“有用就好,再多也多不过我们在这里住了这么久。要不是你们府收留,我们要出去租个看得过去的院子,还要租些下人杂役,那才真是难收场。” 沈嫣回去与她母亲商量,当下谋定。沈家暗暗订了京城最大的酒楼,包场三日流水宴,盛京时兴的名菜名酒齐备,另请了楼内丝竹班子,楼外舞狮乐队。全都安排好了,才回府告诉林家老爷夫人。 林家夫妇一听,老爷哐哐捶胸顿足,这样见外,当我林某什么人了!林夫人再捶自己便失了新意,只好去捶沈夫人,姐姐这样,真是不当我们是自家人了!搞得沈夫人心下乱颤,念叨了沈嫣一夜,看你出的什么馊主意! 第二日一早,林府一辆单乘小马车哒哒跑遍全京城,城内三品以上的官员府邸皆收到太尉林老爷迫不及待的请帖,感谢各位同僚多年帮扶,聚仙楼三日年宴恭候光临。大臣们拿着请帖都不免疑惑,这太尉林大人忽然间的,怎么回事?平常那么小qi…不不,那么安分守己的一个人,忽然长袖善舞起来,难道被何丞相上身了? 府外林大人积极地改着他的官方人设,府内林夫人搂着沈嫣搓啊揉啊,恨不得把她的嫣嫣心肝儿揉成个糯米团子。偶尔浇入一两滴泪,喟然长叹,嫣嫣怎么就要离开林府了,伯母怎么舍得,声泪俱下。于是干脆认了干女儿,林府正式成了沈嫣的“娘家”。 第42章 没几日,宫里忽然连夜抬了几十个泥金朱漆的巨大箱子和提桶来,也没说是做什么用的,只说宫里贵人喜欢沈家小姐,给她赏玩。一打开,里面被褥床罩枕套、铜镜妆匣绣鞋、对烛碗筷、银盆玉文具,全都贴着双喜红纸,当当一片正红之色。排了满满一庭院的红奁箱笼,朱漆髹金,起地浮雕,在暗夜灯笼的红光下,璀璨夺目。 送东西来的公公小声道,“还有王妃房里的架子床和屉柜架子——那些都搬进王府里了。瑜妃娘娘说了,王妃院子里的一床一柜、一花一木、一琴一香炉,都算是沈家的嫁妆。拨进去的婆子丫鬟、奴才杂役,全都是小姐娘家的人。小姐或打或卖,王爷也不得置喙的。” 沈嫣面朝皇宫三跪,含泪大拜,祝陛下与瑜妃娘娘永安长乐,皇恩浩荡,愿万死以报。 “……只是没想到从里面找出了那么些射枪弹弓、鲁班锁连环扣,挑出来,满满一大箱。”青玉忍着笑,“怕是六王爷恐自己带不出来,偷偷塞到沈小姐的嫁妆里暗渡陈仓了。” 林渊淡淡一笑。阿嫣的嫁妆都备好了,她也没法再拖了。 青玉睨着林渊的神色,心里默默疑惑。沈小姐的婚事日近,不但瑜妃给备齐嫁妆,沈夫人送庄子送侍女,连新认了干女儿的林夫人都翻箱倒柜地给沈嫣找新婚贺礼,反倒林渊这头无声无息的。沈小姐和潋潋一起出嫁,青玉还以为西苑怎么都得挖空一大半的。 青玉轻声试探道,“你最近倒是安静。怎么了?以后还是可以常去六王府找她们的啊。人多热闹,她们王爷才高兴呢。” “也是,又不是以后不见了。” 林渊撑着膝盖站起来,老人家似的走到自己的书案前,拉开小抽屉,拿出一张黄旧的纸,慢慢打开来,自己默默端详了一下,递给青玉看,“这是你的身契。” 青玉看了一眼,暂停表情,暂停呼吸,屏气望着她。林渊把卖身契折了几折,长长一条拿在手上,掀开了桌上的琉璃灯盖子。青玉立刻压着她手,“干什么?” 林渊握着她的手,拿开了,身契递进灯罩里,劈啪几声细响,一道灰烟骤起,薄薄的纸完全投了进去,亮起红红火光,一瞬即尽了,很快细缓下来,只剩了袅袅青烟。纸没有了。 林渊脸上笑着,“青玉,想求你件事。” 青玉眼睛红着,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林渊讪笑一下,“喂你别这样啊,这样我还怎么开口了?” 青玉翻起眼睛,眸子转了几下,把泪转到林渊看不见的地方。走到书案前坐下,撑着案桌想了想,刚要开口,声音哑了,又清清喉咙,才笃定道,“你要我去六王府。” “是想求你去六王府。”林渊脸上的笑尽力挂着,一点没敢掉,“你看,现在身契都烧了,你要是不高兴,随时开门抬步就走。谁拦得了你,是不是?” 青玉瞪她,“少说废话。”林渊讨好地笑着,青玉长长呼了口气,语气缓了下来,“我该想到的,你给潋潋备了那么多,什么都没给沈小姐备。” 林渊笑道,“潋潋是我正经妹妹,那沈家的干我什么事,我给她备什么。” “备了我,你把我送给她了。” “青玉,你是自由的。” 青玉冷笑,声音忽然拔高几度,“我遇上你,还有什么自由可言!你不烧那身契我还能考虑去不去,卖身契都烧了,这里也没我的位置了。要赶我出门早说!现在剩两个月不到,我手上的事怎么安排!丢我去六王府,是去吃喝享福的吗?宫里给王府安排了哪些人,王府里怎么运作,我不用提前准备的吗?你的兵书怎么读的,这么用人谁干得来,你行你来啊!” 林渊哑口听着,忽然咧嘴一笑,“我就知道求你准没错。有你在,别说王府了,阿嫣就算是去天涯海角我都放心了。”青玉冷冷地斜眼瞪着她。 林渊莫名想笑,想说以后天高海阔啊,不但青玉自由了,她也自由了。她开多少玩笑都行,反正再不会有人瞪她了…林渊眼角忽然一酸,连忙撇开脸。 冬日里轻尘飞舞,房里冰寒,林渊的屋里从来不用炭盆。青玉深深吸了口冷气,抬眼望着这屋子里的一桌一物。窗前那凉榻,林渊最喜欢坐在那交代事情,竖起一条腿撑着手,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靠墙的几个大衣柜,林大小姐自己从来不开,开了也不知道东西在哪,要什么就喊一声“青玉束腰”、“青玉小绶”,好像她一身衣料都冠了青玉的名似的。 青玉的声音没有波澜,“林渊,我跟你多久了?” “三月春分,刚好十年。” “沈小姐春分前完婚。” 林渊自觉自己的声音也稳稳的,“…那就不到十年。” “原来也没那么长。” 林渊没看她,“你是不是想劝我别哭?想多了,我没哭。” 是吗,那声音怎么了。青玉平静数着,“当年沈小姐上山的时候你哭了;每次潋潋被罚,她不哭,倒是你哭了;和汐小姐大吵一架那次你也哭了;还有每次换丫头,半夜躲房里哭一晚。以为没人知道。”林渊很烦地喂了声,青玉装没听见,“那为什么就是我走你不哭?” 林渊一下扭开了脸,头往上仰。春分那场婚礼,一下抽走了她身边最珍视的三个人。那也不过是月有阴晴圆缺,宴席有聚有散,有什么好哭的。 林渊的手快快地往脸上抹了两下,在青玉的余光里划了道新月似的残影,“青玉,六王府那里,除了你去,谁我都不放心。你帮帮她们,帮多久我都感激你,你随时走,都不欠我的。” 青玉指尖慢慢地点着桌面,一下、一下、朵…朵…无端给时间添了轻轻的脚步声,逼得人徒然慌起来,好像有什么要留不住…书案一轻,青玉忽地站起来,抬步往房门走去。 “喂!”林渊惊道,“就走了?” “不是说我随时走都不欠你?” “我是说,你没什么要交代我的?” 青玉回头,“我说了你听吗?” 林渊抬抬下巴,“你说一下试试?” 青玉沉思着不作声。林渊喉咙塞着,眼睛堵着,青玉在水的彼端飘飘荡荡,看不清楚神情。算了,那人从来也没什么表情。 青玉终于开了口,“其实可以哭的。让疼你的人知道你伤了,让仰望你的人知道你心里有她们,这是柔情,不算懦弱。” 林渊轻笑了一下,抬手擦擦泪。动作略显夸张,仿佛她是没有泪的,但青玉既说了,她不得不宠溺地配合演一下。 青玉眼神柔和了些,“月事来了痛,不要瞒着人,搞得厨房都不知道要避开寒凉的菜。你是人,身体总有累了病了的时候,有什么好瞒人的。”她低头认真思索了一会儿,“其他的没什么了。” 林渊轻笑,“你竟然不劝我和女孩子别太近。” “我只是怕你被老爷罚,”青玉淡淡道,“不然我劝你干什么,那又不是什么错事。” 林渊有点错愕,“我以为你觉得那…” 青玉切断了她的话,“别误会我的意思,那不是错事,不等于不是坏事。至少它让你挨过几顿打,还不够坏?” 林渊失笑,“那确实不够坏。” 给她几顿打的“坏事”,同时也给了她青玉,给了十年。差一点点就十年了。如今走到了尽头,她无论是哭是笑,都还是觉得很庆幸。 青玉懒得理她,转身开门。林渊捏着嗓子叫,“青玉~”嗲得夸张,玩笑式的可怜。 青玉扭头,轻松笑道,“舍不得?那我不走了?” 林渊撑着下巴盯着她,把一张凌厉的窄脸撑得圆鼓鼓,扁着嘴撒娇,“唔~舍不得。”本是开玩笑的,眼里不知怎么噙满了泪。 青玉倏地转过身去,林渊说了舍不得,那她就舍得了,真的可以走了。青玉沉吟半晌,“林渊,你的知己,你的妹妹…都放心吧。” 房门关上,还拉了拉,关牢了,仿佛屋里将有什么秘密,不可与外人道。林渊双手罩在脸上,重重叠叠地捂着,捂着一脸的泪,捂着一句“你也是我知己和妹妹”。 一室寂静,她知道不必说了。她所想的,没有青玉不知道的。 二十五章 桃花夭夭,灼灼其华,一夜间开遍了整个盛京城。从未觉得这座城里有过这么多的桃花,坠得枝丫羞答答地垂了头,一团团一簇簇,抬头似红云朵朵,低头如红毯烁烁。深深浅浅的嫣红,艳得失了色,和那红的喜轿箱笼嫁妆,红的灯笼对联窗花,红的轿夫喜娘丫鬟一起,融进了背景里,仿佛整座城都在为林府三小姐送嫁。 林汐裹着一身大衫霞帔,花钗凤冠,头冠两边腾飞出两只金凤,衔着玉璜,下面穿的几串珍珠,粒粒皆有拇指大小。冠前缀着一朵巨大的宝石牡丹珠花。一张脸夹在辉煌的头冠和喜服之间,虽然脸上也尽力浓彩重墨,仍是嫌淡了。 主角是凤冠与霞帔,里面那个人是主角与主角间的一个过场。 第43章 林汐身边两个丫鬟齐齐举着帕子,新娘子的泪还在眼里打着转,便立刻被印干了,流不出来。林汐拜过林老爷夫人,哽咽着,想要说什么,喉咙堵着,声也出不来。 沈嫣隐在大理石屏风后,看着正堂里那被大红荣耀包裹着的人,无法从那匹红缎中找到一丁点汐汐的影子——那个任性的、可爱的,恼着姐姐们和自己不够好,又总是黏着她们的小尾巴。 她比潋潋还小。 林府外锣鼓喧天,新娘子拜别了父母,被团团围堵着,送出去了。林汐最终一句话都没说成,又或是她说了,只是被漫天漫地的喜庆声浪淹没了。 沈嫣一扭身,低头捂着眼睛。面前伸过来一只手,她一下握住了,挂着泪望向林潋。林潋手帕塞在袖子里,却没拿,抬手给沈嫣擦泪,“她会好好的。”沈嫣点点头,林潋又说,“我们同一天嫁,你也会好好的。”沈嫣在她手里嫣然绽放一笑。 那日的林府从天未亮一直热闹到午后,傍晚时分,震耳欲聋的锣鼓唱曲声终于冲涌了到泽王府那头。全府都到亲王府里饮宴去了,沈夫人作为一品太师夫人也被邀请了去。唯有沈嫣和林潋因为将要出阁,要少见未来夫家的人,又要端个安分的样子,两人便留了下来。 偌大林府,大人们全走了。林潋看着空落落的府邸,蓦然生出一种不可名状的、巨大的快乐,仿佛看见了未来的六王府内院。那里有她,有阿嫣,也会时有长姐和明宇,连小青和青玉和思凯都收集在里面了!那终于会是一个属于林潋的地方,牢牢抱着一窝子她最喜欢的人,抱一辈子。 林二小姐明媚了,顿时狐假虎威起来。仗着沈小姐给她撑腰,指使下人张罗着在花园凉亭四周围起薄帐,亭里烧一个小炭炉,架着个抛得金光闪闪的铜锅子,旁边满满几架子生肉鲜菜。一边兴冲冲地拉沈嫣坐下,一边搬了凳子来招呼阿堇、小青和海棠一起吃,“阿嫣,这个叫围炉,好玩吧?”说得围炉像是她发明似的。 海棠不敢坐,被阿堇小青两人按着坐了,也只敢沾着点凳子边。阿堇给她夹一块肉,海棠紧接着鞠躬“谢阿堇姐!”搞得都没空吃了。众人笑着烦她,林潋递了杯酒给海棠,“快喝,喝了就正常了。” 于是每个人都喝了一小杯,海棠渐渐坐稳了,小青全程专注地玩着“菜一熟我小青先拔头筹”的单机小游戏,沈嫣和阿堇脸上淡淡酒红,林潋最为兴奋,一顿饭吃得手舞足蹈…… 沈嫣给林潋舀了勺汤,“看阿嫣洗手给我弄的羹汤~” 从锅子里夹出来一颗肉圆,“阿嫣我们团团圆圆~” 夹出了一块鱼,“阿嫣我们年年有余~” “又不是过年,余什么?” “余下我,我年年陪着你~” 沈嫣失笑,“你是怎么样,这就醉了?” 林潋丢下碗筷,把头挨到沈嫣肩上,“噢,是醉了。”醉了还记得扶一扶头上的玉兰簪子,防它掉下来。沈嫣摸摸肩上那颗茸茸的头头,脸往那轻轻靠了靠。 帐外的天色渐暗,丫鬟们收拾好残羹器具,留下小碳炉取暖。阿堇点起亭里的青铜灯,退了出去,让小青和海棠先去休息,自己留下守着两位小姐。 太阳将没了,天边没有绚烂的云霞,还是一片澄明的蓝,越往下蓝得越浓,和着今日的大喜红尘,沉淀成了紫蓝色的颜料渣子。远处胡乱的枝桠像撒了一地的签筒,横七竖八的命运铺在那沉沉的天色里。林汐的签和他的交叠在一起,沈嫣的和别人交叠在一起。 沈嫣的眼睛在幽光下黑得发亮,隔着薄帐,安静地望着亭外朦胧的天空。 “阿嫣,累了?” 沈嫣摇摇头,这下倒是她把头撂在了林潋肩上。林潋立刻挺挺身,坐直了些。沈嫣心下一笑,忽然想起瑜妃和母亲对林潋的提防之心,笑便又淡了。 沈嫣蹭着林潋肩膀,吐出来朵朵暖暖的小白云,呼到林潋脖子上,“潋潋,我们的感情永远不要变,好不好?” 须臾,林潋安安静静,没有声响。沈嫣微惊,“潋潋?” 林潋小声道,“可是你才回来几个月,我感觉自己的感情已经变很多了。” “那不是变,那是两个人感情深了。” “感情太深的时候,自己都未必认得它的样子,我觉得就是变了。” 什么感情太深…沈嫣莫名有点羞涩,笑着往后缩了缩,头低低往旁边扭,露出一截纤细的雪脖子。颈后乌黑的发丝搭在上面,衬得黑的更黑,白的更白。林潋看得呆了一下。 阿嫣此刻的美,好像跟美本身不太一样,多了点什么…更灵动的,更贴近林潋的,让人想抓住了往自己怀里藏的。林潋抿着唇,脸上无故扑了点红,始终没想清多了的那一点是什么。 “阿嫣,”阿堇在亭外轻声叫,“亲王府派了人来。” 沈嫣立刻直起身,“是我母亲吗?怎么了?” 阿堇掀帐走进来,伏在沈嫣耳边,“泽王爷派来的,说要送个什么东西给你。”说着往林潋那边瞥了眼,「让她回避一下?」 沈嫣讷讷的,不知自己该给出一个什么表情。 今天毕竟是他大婚,其实沈嫣刚才也有点怅惘,不过是一瞬失神,她自己也理不清,也没想要理清。反正没人知道,她乐得心里留着这团麻,就不收拾了。天长日久,这些乱麻自会腐烂消失的,或是日后有更多更多的乱麻,从前这些,便也不算什么了。但他竟派人来了,便也扼杀了她拖着不肯好的机会。为什么要这样逼她呢。 林潋担忧地望着沈嫣忽然沉寂的眼睛,“阿嫣,沈夫人说什么?” 沈嫣的手轻轻一动,林潋摸过去捏住,稍用力了些,捏得沈嫣甚至微微疼了。过去的过去了,远方的始终在远方。而潋潋,紧紧把她捏住了、缚在了此时此地,潋潋是她的烟火尘世,揉进她里面,所有的飘忽不定就都得了一点重量,安稳地压着她。 沈嫣缓缓吐出一口气,理了理衣服,“让那人进来吧,潋潋陪我见见。” 林潋忙说好,阿堇转身出去。这样也好,多一个人,避避嫌。 很快带进来一位小厮,竟是阿平。沈嫣不免诧异,今晚是什么日子,阿平居然走得开。 阿平双手捧着个锦盒,向她们行了礼,“请两位小姐的安。王爷之前收了一双成对的玉佩,很是心爱。今晚成婚,又拿出来看了半日,想起沈小姐和六王爷的婚事也将近了,所以命奴才带来,贺小姐之喜。” 林潋心下嘀咕,这是什么话,牛头不搭马嘴的。泽王自己心爱的玉,自己成婚,跟阿嫣有什么关系。 锦盒打开,两块羊脂白玉,合璧为圆。细工雕了一双展翅高飞的大鸟,各自只有一眼一翅,大鸟下绕着纠缠的树藤。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阿平道,“王爷祝愿沈小姐和六王爷一生一世,恩爱不离。” 林潋微垂着头,瞄瞄阿堇,又瞄瞄沈嫣。阿堇看起来有点焦急,沈嫣只是把头低下去,并不言语。 泽王这礼,送得绝对奇怪。他不知什么时候见过阿嫣,动心了,这点毋庸置疑。但阿嫣…林潋心下一定,阿嫣对泽王应该是无意的。之前选皇子来嫁,林潋路都给阿嫣铺好了,阿嫣还是没选泽王。 阿嫣无意,且两方都要成亲了,泽王这样纠缠就有点烦人了。 沈嫣沉默半晌,终于福了福身,却没接玉佩,“多谢王爷美意,王爷今晚大婚之喜,玉佩理应赠予…” “姐姐,泽王爷这玉佩真漂亮,王爷好疼幼弟啊。” 沈嫣回头,大眼睛对着林潋,「干嘛你?」 林潋探头探脑去看那玉,鼓得一脸圆圆的,可爱得很无辜,“比翼鸟互为臂膀,连理枝同气连根,这不是最好的手足之情吗?理当兄弟一人一块,双璧成珏,才是佳话。姐姐,不如我们帮六王爷留一块吧。” 林潋的意思,是她们一起替明宇收下一块,剩一块给泽王自己兄友弟恭去。既是两位小姐一起收的,总不能再有流言蜚语了吧?最好明宇以后天天佩着这玉去上朝,泽王若不戴,就是他不友了,一戴又不免要糟心。呵,气薨他! 阿堇扭头抿嘴一笑。阿平急着刚要说话,沈嫣垂眸柔声道,“此玉贵重,臣女不敢代六王爷领受。但臣女今日为泽王爷的手足之情所感,日后定当勤勉侍奉,照顾好六王爷,绝不辜负泽王爷的厚望。” 林潋轻轻一挑眉,阿嫣还是太柔善了。 阿平无奈着,却也有点庆幸,若真送出去了,日后始终是个祸患。王爷喝了两杯心里伤情,阿平劝不住,还好沈小姐这边守着分寸。 阿平无端带着白玉珏来,又无奈地带着那白玉珏回去。刚要走,沈嫣猛然想起自己还没祝贺人家新婚之喜,连忙叫了声阿平。林潋脸上一僵。 阿平回头,沈嫣说,“烦你转告王爷,臣女和林家二妹妹不能亲自出席王爷喜宴,心内甚是遗憾。但我们衷心祝愿王爷王妃举案齐眉,百年好合。” 第44章 阿平记下,行礼去了。 沈嫣看着阿平走远,折身回亭里,弯腰在炭盆上烤了烤手。林潋远远地望向沈嫣站在亭子里,铜灯照在脸上,淡淡的青黄之色,像一段旧了的回忆。 林潋想起阿嫣生辰那日从宫里回来,就是在这个凉亭下,抱着林潋哭得不可自已,后来阿嫣病了,再后来,她决然地选了六皇子。林潋还以为是瑜妃派来的人说动了阿嫣,但原来不是。 阿嫣认识阿平。 林潋心里不知怎么的,有点堵,不知该如何形容的一点不好受,不是生气,也算不上难过。泽王看上阿嫣,林潋不过是怕他给阿嫣惹麻烦,所以不耐烦。但阿嫣原来也不是对泽王完全无意的,她曾经哭过、病过、心灰意冷过,也许都是为了他。 沈嫣久久没听见林潋的动静,转身疑惑道,“潋潋?”林潋沉着脸想事情,没听见。沈嫣走过来,抬头端详着她低垂的眼,“你怎么了?我还想问你呢,刚才怎么在泽王的人面前那样说话?” 阿嫣刚才情急,叫了声阿平,但现在换到林潋面前,又改了口,变成“泽王的人”。看来阿嫣心里属于泽王的那一块圣地,是不对林潋开放的。 林潋冷着声,“自己弟弟就在宴席上,绕那么远路送这边来干什么。没事闲着。” 沈嫣一时没想通林潋这突如其来的小脾气,只觉得她明显不如早先那般快乐轻松了,只好顺着她的话哄道,“你说那泽王,也真是好兴致。自己成着亲就想着给别人送东西,也不怕惹是非的。”声音端得很无奈,自觉算是和林潋同仇敌忾了,虽然都没搞清仇敌是怎么出来的。 然而那柔软的无奈,听在林潋耳里,语气里仿佛还带着点“真拿他没办法”的温柔。林潋木着脸,不想说话了。 沈嫣拉起林潋的手,转入正题,“但你没必要出头啊。下次别这样了,何必惹到自己身上,本来不干你的事。” 林潋差点冲口而出一句,我知道不干我的事,用不着这样三番四次地说。但是阿嫣的手很凉,冻冻的、滑滑的,林潋仿佛摸着块冰,手粘着就不敢拿开了。现在虽然冰寒得痛了,但一朝撕开,连皮带肉扯下来一块,只会更痛。 林潋低头望着沈嫣拉着自己的手,“谁说的。你是我夫人,怎么不干我事了?”努努嘴,也不知算委屈或埋怨,“手这么涼。” 沈嫣被林潋搓着手回亭里坐下,笑道,“你今晚真是疯魔了,谁是你夫人。”怎么跟林渊小时候似的,这家子,不是遗传的吧。 林潋滚着眼珠子严肃思考,认真提问,“我们以后同府,你是正室,那我不该喊你夫人吗?” “哦,这个,”沈嫣反应过来,“那确实是夫人。” 林潋双手吊在炉子上煎鱼似地翻着烤,忍着笑,“不然你以为我说哪个夫人?” “谁知道你,满嘴胡诌。”沈嫣瞪了她一眼,扯扯她袖子,“你手别靠那么近,都快烤熟了。” “我要烤热点,给夫人暖暖。” 沈嫣拍她,“别喊了,让人听见。” “我喊我自己的夫人,让人听见怎么了。” “你怎么那么喜欢叫这个!” “练习一下嘛,不然以后叫不顺口,多不敬啊。”林潋双手在炭炉上烤暖了,捂在沈嫣冰冰的脸上,一会儿又捂捂人家脖子,像个暖暖的汤婆子滚来滚去,弄得沈嫣这儿那儿地一阵痒。 沈嫣笑着躲,躲来躲去倒躲到林潋身前去了,两人靠一起,怀里够暖了,林潋也便不再去烤爪子。环着沈嫣的臂,又被沈嫣倚着,衣裙锦布揉作一团,说不清是谁叠着谁。 沈嫣玩累了,闲下一只手来软着打到林潋身上,上拍拍下拍拍。本来是表达一个惩罚的意思,也许是罚她在阿平面前冒头,也许是罚她叫自己夫人。拍着拍着却带了点亲昵的味道,像把悠悠的扇子拍在午睡的宝宝身上,抚着拍着,把林潋心里那点堵人的皱褶给一下下地,仿佛抹平了,只余下淡淡的痕。 林潋懒懒的声音,“阿嫣,你知不知道我进了王府有多少例银啊?” 沈嫣赶紧捂住她嘴,“以后不准说这话。没有小姐自己问婚后月银的,让别人怎么看你!你问钱做什么?” “我想存点钱,买块璞玉回来自己切开了,自己雕。” 沈嫣一怔,对了,今晚有人在潋潋面前给自己和六皇子送礼,却完全不提潋潋,她得是什么心情。潋潋对自己喜欢的人都有点痴性,恨不得一生黏着他们,沈嫣是知道的。旁人把沈嫣和六皇子比作一双一对,潋潋便成了外人了。 沈嫣摸摸林潋的脸,柔声哄道,“你要是喜欢,以后我们做几块一样的,六王府里一人一块。我们永远一家人,好不好?” 林潋不解,“那不成王府腰牌了吗?腰牌叫管事的弄,不用我们管。我存钱做我们自己的,到时候你来画花样子,我们俩雕个世上独一无二的。” 我们俩?沈嫣失笑,“你要跟我比翼鸟连理枝啊?” “我跟我夫人情深呀。”理所当然地。 沈嫣睨她,“那王爷呢?” 林潋耸耸肩,“自然是跟他二哥情深去,他们不都对玉了吗?”沈嫣啼笑皆非,林潋又说,“阿嫣,等我存了钱,你跟我对玉好不好?” “你喜欢,我们现在就可以买玉。” “不用,我很快就有钱了。要不然我就天天给小明宇做玩具,卖他贵点。” 沈嫣咯咯地乐不可支,林潋身子扭糖似地卷到沈嫣身上,“夫人,你先答应以后跟我戴一对的~” 沈嫣被林潋缠着,反手摸摸她的脸,“好~”真是小朋友。 阿堇送了阿平出去,独自折回来。这么一会儿功夫,天已黑齐了。远处一阵烟花爆竹,泽王府的方向似有烟花的亮光,映得刚黑上的夜空五彩斑斓。 幽幽的花园里,唯有那亭子亮堂堂的,挂着轻帐,像张大大的架子床。不知林潋说了句什么,沈嫣一下笑倒在她身上,仿佛依偎在她怀里,一起望着远处喜庆的绚丽夜色。 阿堇站在花园月洞门边的大红灯笼底下,眸子弯了弯,没有走过去。 第一卷完 二十六章 一天一地的红,盖头挡天,红纸铺地。盖头掐在凤冠檐下,遮着沈嫣的脸,一头的金凤珍珠代她见人。一路唢呐吹打喜曲,不可开交,忽然炸了一串鞭炮,紧接着又炸一串,然后无穷无尽的敲锣打鼓,唢呐又起。有人捏着嗓子长喊一声“过火盆!”轿子颠了两下,笑声骤起,轰隆隆的,像满街的人全都冲着她的轿子吼。 沈嫣耳朵阵阵轰鸣,手握住了胸口,连忙掏出阿堇事先备好的护心丹含在舌下。脸上湿湿的,不知是哪里痛的泪。 轿子下了地,有人背起她,背很厚很硬,她不敢扶,也不需要扶。身旁早有七八只手撑着,也许没了身下背她的人,沈嫣还是能够不着地,凌空地就被架进王府里。 身旁那么多的鞋子走过,她只盯紧了阿堇的那双牡丹绣花鞋,仿如茫茫大海里,一点陆上的光。 据说皇帝和瑜妃来了,沈嫣没见过皇帝,今晚这么近,也还是见不着。今晚的她是个盲人,耳朵也将被喜庆的声浪震聋了。喜娘从阿堇手里接过沈嫣,告诉她转左转右,“拜~”她弯腰,“大拜~”她跪下。一杯茶递到她手上,扶着她的手摸了一下茶碟子,又送了出去。 她不知道六王爷是什么时候站到自己身边的,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拜完堂,六王爷留在宴席上,沈嫣直接进新房。她知道自己进房间了,只是因为她又毫无征兆地被托了起来,身上不知几只手抓着扶着她。一边的手臂大概被握淤青了,沈嫣不敢叫她们轻点。 新娘子不需要眼睛,也不该有声音。 他们说潋潋也是今天嫁进来,但潋潋呢?已经进房间了吗?如果潋潋是侧妃,她会和沈嫣一起从正门进来,一起拜堂。沈嫣虽还是不能看见她,只要知道她也在同一个屋里,在做着和自己一样的事,那也安定些。 「阿嫣,不用怕,我们一起嫁进去,你不是一个人。」 骗人。沈嫣微微低着头,头上的凤冠沉沉压着。声浪鼎沸,眼前无明,人仿佛失了平衡,她总觉得摇摇晃晃,地板软绵绵。可能因为铺了地毯,也可能是她一整日没怎么吃东西的缘故。 她终于从整日的不断移动后平稳地坐了下来,烛光在红盖头上晃荡。房间好长好长,直延伸到槅子后的远方,一团幽暗的雾。房里柱子上贴着朱红对联,金色囍字团花,托着墨黑的大字,看久了,那墨字里也渗出一丝暗红,流淌在喜庆的大字后。 屋里几个人窸窸窣窣说着话,喜娘说她去看着宴席什么时候散。虽然有皇帝和瑜妃在,王爷总不至于第一晚就去二房,但万一王爷醉了,二房那边硬抬了他去呢?她当喜娘这么些年,什么腌臜招没看过。像王妃这样大户人家的小姐,不争不抢,是最容易吃亏的。 第45章 “那边是林府的小姐。” 喜娘不悦地四处望去,屋里几个人,最有资格说话的就是她。谁还敢斩她的话头? 沈嫣轻轻喉咙,“那边的二夫人,是太尉林大人府上的。大户小姐,不争不抢,不像我这里,准备得这样齐全。” 房里一阵突兀的沉静,曼霓小声说她出去看着前头,也不知道前头指的是哪里。青玉向来安静。喜娘也没有再说话。 房门开了又关上,房里静下来不到一刹,阿堇责备道,“你怎么回事?得罪喜娘?人家就来这么一晚,又不留在王府的。你护小林潋,在个外人面前护?等一下王爷来了,后面的事还得她来主持的呢!” 阿堇能这么说话,看来其他人都走光了。沈嫣低声道,“今天大家都给她面子。她在外面如果公开对潋潋房里的人无礼,甚或恃着自己是王妃房里的,去羞辱她们,说是为了我的面子,其实不过是耍她喜娘的威风。白白帮我惹个善妒的名,又得罪林府…” 阿堇冷笑一声,“房里没人,这些官话留着吧。你就是怕她寻小林潋那边的麻烦,让府里的下人看见了,以为是你的意思,以后也不敢对小林潋好了。” 沈嫣斜着眼看盖头上阿堇那飘扑的暗影子,明知阿堇看不见自己,还是做了个撒娇的小表情,伸手在凹凸不平的褥子下摸摸,摸出一小把果子。放在盖头下看了眼,糖莲子、红枣、桂圆。红枣有核,留罪证就不好了,桂圆太硬,根本咬不动。沈嫣拿了粒糖莲子塞嘴里,手上的果子递出去给阿堇,在盖头下讨好地笑了笑。 阿堇没应声,她的影子也不见了。沈嫣叫了声,“阿堇,糖莲子?” 房里有轻轻的笑声,两个人的。沈嫣一惊,连忙抬手,盖头却已被几根修长手指撩了起来。 眼前骤然一亮,烛光明晃晃地印在眼眸里。高高的身影,背着光,胭脂淡红的斜襟喜服,滚着青雀头黛蓝色绣边,头发半扎起半披在身后。脑后纵然珠翠满头,沈嫣还是一眼就看见了那支沉色的玉兰簪子。 林潋笑道,“饿了?正好,我给你带了小点心。” 沈嫣望着她,眉眼轻垂。潋潋身上的,不是大红的喜服,不是正襟的衣领,不是已为人妇的束发结簪,头上没有凤冠,甚至没有盖头。前头的宴上没人提起她,否则喜娘不会连她是林府的都不知道。 潋潋这算是嫁了还是没嫁?沈嫣在她命里出现,对林潋而言算帮了还是没帮? 她今天只因一片薄纱盖着,就已觉得孤单恐慌,好像和世间所有人都隔开了。但她始终还是被人潮簇拥着、祝福着的,而当时潋潋又在哪里? 林潋借着烛光俯身端详一下沈嫣,拿小手帕印去她睫毛下的泪,又去抬沈嫣的凤冠。 阿堇忙喊 ,“诶别碰!里面一堆头针稳着呢,别给拆了!” 林潋皱着眉,“明宇要喝到什么时候啊。” 阿堇道,“还早呢,刚刚才拜完堂。等一下长辈轮流说话,皇上、泽…还有林府老爷这义父,还有那么些五小碟三大碗的,还有流水似的丝竹曲目呢。丞相府阖府都在,王爷不得拉着何公子痛喝几大碗?” 林潋喷了口气,“阿嫣额头都被这金箍罩压红了。不能叫人去催催?掀了盖头随他去玩。” 阿堇撇撇嘴,“哪有新娘子去催的,要催你去。”一语未毕,忙又道,“你别真去啊!我们这位新当了王妃,脾气可不小。” 沈嫣没理阿堇,和林潋一起扶着头上的金冠,两片垂珠博鬓像帘子般罩在脸旁,冠上大花小花各十二树,小森林似地捧着两只金凤在中央。金凤与金凤相对,中间镶着一颗明珠。 沈嫣笑道,“还催什么,盖头都被你给掀了。” 林潋也觉得自己今天不像是来嫁的,不哭不闹、不用蒙脸、不用饿着、也不用拜堂…还掀了阿嫣的盖头!林潋低头看着沈嫣,呲牙一笑,“夫人~” 沈嫣没好气,看了眼自己身旁的床边,“来坐,拨开那些莲子桂圆。放手吧,这冠不重。” 林潋慢慢放了手,拨开果子坐下了,拿小手帕又按了按沈嫣眼下,“刚才怎么哭了?是不是新娘子都得哭呀?” 沈嫣顾左右而言他,“你什么时候进府的?” “早上天没亮就来了。”妾不可在白昼被抬进府里,尤其不能在正妻进门当日冲撞正妻。 她就不该问,潋潋今天能有什么好事。沈嫣心里堵着,又追问,“吃东西了吗?” “小青一来就摸熟路了,在厨房搬家似的给我和海棠拿吃的回来。”林潋说,“我都怕她把自己给吃撑了,明天拜你的时候在旁边闹肚子。”沈嫣莞尔一笑,林潋眼神顿时温柔下来,垂眸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个小锦布包,“给你带了些糕点,太油的不敢带,怕弄花你的妆。” 枣泥糕、欢喜团、绿豆冰糕,青团子……阿堇探头一看,又是这些东西。沈嫣叫阿堇过来一起吃,阿堇摆摆手,“你拜堂那会子青玉给我塞了碗凉面,上面四只大虾连壳都给我剥了。哪像你这可怜见的,来去都是红枣桂圆莲子,你今天也别想吃别的了。” “对了,青玉呢?” “给你出去看着前门去了。” 难怪潋潋这么容易溜得进来呢。沈嫣笑了笑,捏起一块绿豆冰糕,刚要递给林潋,林潋笑着说,“夫人吃绿豆冰糕,和王爷相敬如宾。” 沈嫣和阿堇笑起来,吃完了绿豆糕,又捏起一块枣泥糕。林潋自己也拿了块枣泥糕塞嘴里,含糊不清道,“吃蜜枣,甜甜蜜蜜。”说着捏起一个青绿色的小团子,递给沈嫣咬了一口。 沈嫣微微皱眉,“酸酸的,这是什么?” 林潋把剩下的一半塞自己嘴里,嚼嚼嚼,“青果团子,亲亲热热~” 沈嫣笑着打她,“你从哪学来的这些?” “我那边的小丫头背给我们听的,我嗑粒瓜子被她看见了,也要说一句长嗑长有。就是要赏钱。” 阿堇大笑,“长嗑长有算什么贺词~” “就跟年年有余差不多吧?”林潋耸耸肩。 沈嫣捏起一个芝麻团,“这个呢?”林潋探头去咔擦咬了一半,嘴巴鼓鼓地,推了推沈嫣,“快吃。”沈嫣把剩下的一半塞进嘴里。 “吃欢喜团,我们团团圆圆。”林潋笑道。 沈嫣垂下眼睛,伸手轻轻捏着林潋撑在床上的一点指尖。还团圆,今天一整天都没见着她。 林潋低声喃喃,“我刚才溜出去,躲在围屏后看着你和明宇拜堂,差点看哭了。” 沈嫣神色一变,忙握住了林潋的手,“潋潋…” 林潋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嘴角微微笑着,声音却哑哑的,“他真的把你娶进来了,我们真的同府了。” 沈嫣一时怔了神,这才想起刚才的几样糕点,林潋什么都陪着她吃了一块,唯有一个相敬如宾,是给沈嫣和王爷的。沈嫣对这桩亲事的最大期许,也不过是相敬如宾,剩下的团圆爱意陪伴,她不敢奢求。潋潋也没为她求,潋潋要自己给她。 沈嫣摸摸林潋的脸,林潋在她微凉的手里漾开一脸笑意,蹭了沈嫣一掌心的淡红胭脂。她们一起戴着个红面脸谱,站在台上接受万千祝福,然而那些都仿佛隔着重纱。现在她们下了台,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两人安静地举行自己的庆宴,甜的、亲密的、团圆的。她们从此,是真正的家人了。 沈嫣蓦然一笑,毫无征兆地。林潋也不问情由,跟着就傻笑起来。点点烛火在眼波中流转,不知是泪还是光。 二十七章 房里晨光熹微,床边龙凤花烛仍燃着绿豆大的小火苗。正堂的门轻轻敲了两下,阿堇一个机灵,连忙撑着床前的踏几站起来。青玉已走到堂外,说了两句话,回来隔着帐幔叫了声夫人。 沈嫣慢慢睁开一点眼睛,雪青色的帐幔,绽放着朵朵淡紫的百子莲,和着光打在床边上,一墙清雅的繁花似锦。沈嫣侧过头去,秋香黄缎胡乱裹着个斜斜的人体,睡得四仰八叉,头抵着床上的小屉柜子,双脚蹬着沈嫣的腰,睡前盖好的被子全甩开了。嘴巴张得大大的,脖子扭出个不合常理的弧。 沈嫣连忙搂过他来,“王爷,王爷快躺好,别冻病了。” 青玉轻声问,“夫人醒了?那我让她们进来了。” “哦,好。” 丫鬟们安静地鱼贯而入,阿堇和青玉升起帐幔。两个丫鬟过来帮着沈嫣拉起床上的人,黄明宇一下皱起眉,不耐烦地踢了两下。沈嫣抱着他,“诶小心,别踢到人。” 黄明宇靠在沈嫣身上卷了卷,伸长鼻子嗅嗅,闭着眼满意道,“你叫什么?明天再来。” 沈嫣一时无言,旁边丫鬟们吃吃笑起来,“王爷,这是王妃~” “好名字,”黄明宇懒懒赞道,“比那些什么春桃如意的…”话音骤然断了,说话的人慌忙爬起来,呆呆望着沈嫣——乌发如瀑洒落,脸如雪月皎洁,颊似娇桃微红……这是不是,之前在潋姐房门外见过的那个梨花带雨的沈小姐,人称他的未来天仙正妃啊? 第46章 这,就娶完了? 沈嫣含着笑低头,“奴婢王妃,见过王爷。” 黄明宇连连拱手作揖,“小、小王失礼了,沈小姐、啊不沈王妃…” 一屋子的丫鬟偷着乐,见王爷是真醒了,几个丫鬟一拥而上,递茶漱口,玫瑰水净手净脸擦脖子。下巴隐约飞出几条小黑胡须,丫鬟素手捂着小刀片抹去了。 负责洗漱的丫鬟退下,后面一批抬着暖衣铜炉子上前来。拉起王爷撑开双臂,套上一件厚里衣、一件小薄袄。上面一个丫鬟绑着带子,下面两个跪着给他套了条厚裤子、绑了衬裙,最后再罩一件立领大襟长衫。一层层打包得像个大襁褓,喉咙前一双古玉纽扣直顶到下巴根。 黄明宇扯线人偶似的拧过头来,看见沈嫣对镜坐在墙那边的檀木梳妆台前,阿堇拿水在手心里给她调了点水粉,让沈嫣抬起脸来,一点点在她脸上抹开。两个丫鬟跪在床上收拾床铺,青玉换了一身铜青色锦服,静静地立在一旁。 黄明宇眨眨眼,他王妃屋里的几个姐姐,都好美呀。 他成了个亲,一觉醒来,像时光倒流了十几年,忽地降落到了母妃年轻时的寝宫里。清晨是最暖的,从温暖的被窝里出来,屋里生着两个铜火盆,架在荷叶纹踩珠六角架上,一屋子缓缓流动的细细炭尘。衣服被汤婆子烘暖了,一层层拢在身上,全都熏得香香的。 沈嫣在铜镜里瞥见黄明宇盯着自己,拨开阿堇的手扭身回来,“王爷要什么?” 黄明宇蹭蹭过去跨坐在旁边一张凳子上,双手撑着两腿间的凳沿,身子向前探着,讨夸夸的口吻,“王妃,我成亲了~” 沈嫣抬头和阿堇对视一笑,“是,王爷现在是一家之主了。” 黄明宇眉眼弯弯,“我们现在是家人了吗?” “自然。” “潋姐也是!” 沈嫣唇边轻轻勾起,温柔道,“嗯,是啊。” “那我该叫你什么呢?她是潋姐,你是潋姐的姐姐…” 一屋子的丫鬟们安静立着,低头默默啃着王爷王妃的闺房甜蜜废话。青玉接过王爷的翼善冠,“你们下去吧,我们会伺候王爷梳头的。”丫鬟们无声行了礼,鱼贯而出。 床上已经收拾好了,被子褥子压了一整晚的桂圆红枣,全都收走去洗了,换上了新的被褥。青玉略一闭眼,细细回忆起刚才抱走床铺那丫鬟的样子。 黄明宇扭头见下人们都走了,两腿蹬着把凳子拉近点,“那个、那个王妃,昨晚我不是在潋姐那边睡的吗?也不知道怎么半夜跑来了,实在失礼了。” 沈嫣柔声说,“王爷昨夜醉了,没去过二夫人那边。宴会散了以后来的就是妾身这里。” 阿堇笑道,“昨晚好不容易剪了头发,拿红线绑了放枕底下,要一生一世的呢。怎么今日一醒就不认账了?” “不、不是,可我明明记得昨晚我见到潋姐的。我做梦了?”黄明宇直挠头,“不对不对,真的是潋姐!我记得我睡不了,她后来还给我背《礼记》来着…”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沈嫣含着笑,“王爷好学,醉了以后要考妾身的书,是妾身给王爷背的。” 好学?喝醉后还要考书?黄明宇一脸听《聊斋志异》的表情,但看来真是王妃背的,他昨晚听的确实是这一段。 “那…帮我脱衣服、盖被子、骂我叫我闭嘴的,都是王妃?” 沈嫣转开眼睛,“王爷说笑了,妾身怎么敢,二夫人更不会骂王爷了。” 看来昨晚真是沈小姐照顾他的,可能他想着以后能跟潋姐同府,一时兴奋,做梦都看见了潋姐。黄明宇不好意思道,“王妃,昨晚谢谢你照顾我啊。” 沈嫣微微一笑,“王爷睡得好吗?” “不好,背后一直有什么顶着,等一下进宫我让母妃给你换床。” “应该是昨天床上的喜果子没清干净,”沈嫣伸手揉着黄明宇的背。黄明宇睁着眼睛看她,“王妃,我可不可以叫你阿嫣姐呀?” 沈嫣睫毛往下颤巍巍盖着,“王爷可以叫妾身阿嫣。” “那你叫我明宇吧~以后我有什么都分给你玩。” 沈嫣笑着让阿堇和青玉继续梳妆,“明宇,快上冠吧,我们得赶紧进宫拜帝后和瑜妃娘娘了。” 青玉拿着乌纱的翼善冠走到黄明宇身后,黄明宇往后折着脖子,“你叫什么?” “奴婢青玉。” 黄明宇翻直身子,看着阿堇,“那你呢?” 阿堇福身,“奴婢阿堇。” “你们都是一直跟着阿嫣的吗?” 阿堇说,“奴婢是,青玉从前是跟林府大小姐的。” 黄明宇委婉问道,“那是不是,之前一直跟着小姐的丫鬟,小姐嫁了以后都会跟去夫家的啊?” “通常是。” 黄明宇放心了,眯眯笑着闭上眼,等青玉给他梳头戴冠。阿堇的发髻梳得好,青玉的冠戴得好,都是熟能生巧的手艺。 王爷王妃梳妆完毕,青玉开了屋门,“二夫人?” 沈嫣快走两步,一眼看见林潋带着海棠站在屋檐廊下。黄明宇惊喜道,“潋姐!这下真的看见你了!” 林潋见他们出来,屈膝福身,“不敢耽误王爷王妃进宫的时辰,妾身新入府,只是来向王妃请安的。”昨晚的一头珠花全摘了,只戴着一支玉兰沉木簪。 沈嫣眼神不禁柔软下来,走过去拉着她,“赶紧去睡一下吧,等我回来你又有得忙。”沈嫣拜完公婆,就轮到林潋拜正室夫人了。 林潋垂眸,“妾身先送王爷王妃出门。” 沈嫣扭头,“王爷,走吧。” 黄明宇忙道,“王妃走,你们先走。” 妻妾怎么能走在王爷前面,沈嫣一时没动,黄明宇跺跺腿,“我就喜欢跟在后面,你们先走嘛,这里又没外人。” 沈嫣无语,还没熟悉黄明宇,不知这位爷是个什么脾性,只好先搭着林潋走在前头,阿堇和青玉跟在其后。海棠跟在最末,经过杵在门旁的王爷,好奇地抬眼瞄了瞄他。这王爷也是好脾性,喜欢跟在女眷后头走? 黄明宇喜得一笑,真的是她!上次在林府潋姐那小院子里就见过她从潋姐房里出来,当时一堆事,他也没多想。现在想来,潋姐由始至终只提起过一个贴身丫鬟,能从潋姐房里走出来的,除了小青还有谁。看来她也记得自己,所以给了自己个小眼神呢! 黄明宇连忙跟上,眼珠子拼命往海棠身上飘,奈何海棠再没看他一眼,只低着头紧跟着青玉和阿堇。黄明宇逗猫似的“扑嘶扑嘶”几声,前面阿堇和青玉对看一眼,抿着唇当没听见。海棠掀起眼尾瞧他,见王爷真是在叫自己,连忙福身,“王爷请吩咐。” 黄明宇伸手虚扶了扶,不敢造次,“我没事,我就想和你说说话。” 海棠受宠若惊,讷讷点了点头,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黄明宇扭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身后原来无声跟着一串丫鬟,顿时不耐烦地挥挥手,“你们跟远点啊。”丫鬟们立刻退远两步。 黄明宇拢着袖子做了个颇为君子的“请”的手势,海棠顺从地往前挪了两步,见黄明宇抬步走了,才敢真的提步,稍稍落后他半身。 黄明宇安抚道,“你别怕啊,她们不敢乱听乱说的。” “嗯,是。” “你…你是自己一个跟潋姐过来啊?那不是很辛苦?昨天有吃饱吗?我特别跟厨房说过,潋姐房里的人去拿什么,一定要给的。” 海棠心下一暖,她说呢,这王府的厨房怎么比林府的还好说话。昨天小青去厨房拿东西,简直是明着搬的,流水宴似的拼了几大拼盘回来。她们几个全都吃饱了,还有剩,罩着盖子藏在梳妆台下。昨晚她们房是不能睡的,就算知道王爷不会来,也得等到天亮。后来小青半夜等无聊了,一个人把剩下的菜也吃得干干净净。春寒天气,冷菜吃进肚子里,后半夜一直闹肚子,不然今早她也要来请安的。 海棠想,那看来王爷找她说话,只是想问问潋小姐昨晚怎么样。早听说潋小姐和王爷感情甚笃,看来是真的。 海棠肩膀一下松了,柔声道,“谢王爷关心,昨日我们房里什么都不缺,我们娘子也很好的。”大夫人房里叫她们“二夫人”是抬举她们,海棠自己可不敢叫潋小姐做夫人。 “你们好就好,我知道你是很会照顾人的。”黄明宇没看海棠,垂着眼睛,“唔那个,以后你们房需要什么,你可以自己来找我说。”又连忙澄清道,“你、你别误会,我不是那起子轻浮的人,我就是、就是想谢谢你,谢谢你之前照顾我们…反正我一直很想见到你。今日一见,觉得很是亲切,你也别拿我当外人。” 海棠心下失笑,她何曾照顾过王爷,王爷怕是在谢她照顾潋小姐吧?“王爷客气了,其实从前奴婢力弱,做不了什么。现在遇上王爷和王妃这样和善的主人家,奴婢定会好好照顾我们娘子的。” 第47章 黄明宇笑道,“你跟我想象的很不一样。也是,跟在潋姐身边的,总不能像我一样。”她比他想象的要成熟圆滑得多,本来他还以为会是个活蹦乱跳的小丫头呢。但那也不要紧,他知道她的一点不成熟的小喜好,他知道她喜欢吃炸的,从前每次买炸的,到他手上都剩不多;也喜欢吃甜的,就算是咸的炸鸡腿,上面也裹一层梅子糖霜。正好呢~他也喜欢吃甜的! 黄明宇快快地望了眼海棠,小声道,“你这样很好。”又补充,“我就觉得很好。” 海棠不知道自己好什么,值得王爷的两声好。但想起沈小姐也为着她愿意跟潋小姐,说过她好。其实王爷这赞,真是谬赞,从前在林府她根本没为潋小姐做过什么。因此也不觉得自己真被夸了,不卑不亢地礼貌颔首,轻轻道了句“多谢王爷。” 黄明宇轻咬着唇,从前总听思凯说小青很活泼可爱,跟思凯有说有笑,像个孩子版的潋姐。但怎么感觉她对自己挺疏远的呢,只因为他是王爷吗?也许都怪思凯今天一早在外面套马准备马车,要不然有个熟人在,她可能也轻松开朗些。 长长一条锦衣队伍在长廊下往前走,六王爷宝宝在后面委屈巴巴跟着,偶尔逗逗一株冰山海棠说两句话。沈王妃姐姐拉着林潋在前面走,从王府的东面走到西南面。 王府正中挖了个小湖,东西南三面都围着长廊。湖南面是王府正堂,湖东面是王爷王妃的主院。从长廊望出去,隔着湖看到湖北面疏落的树木幢幢,其间半隐着一两个休息用的小亭子。 入目所见的房屋不多,下人们的院子应该隐在围墙后。墙内像个姑苏的小园林,粉墙黛瓦,清淡幽逸,丝毫不见盛京惯用的那些朱红明黄翠绿,这样低调内敛,看着倒不像个皇家的宅邸了。 沈嫣昨天进来的时候一直蒙着脸,今天一早出了自己屋门,看见什么都是新的。一路拉着林潋叫她看湖、看湖上的残叶、看湖岸的棕灰枝桠刚抽出新的嫩芽,“潋潋,你看湖上的,那是水鸭吗?还是鸳鸯?” 林潋心不在焉地瞟了眼,“嗯,可能是吧。” 沈嫣瞄着林潋的神色,沉思一下,想她可能是担心昨晚偷溜过来自己房里的事,因小声道,“你别怕,明宇不知道的。我说房里一直只有我,他也没怀疑,只以为是自己做梦了。”六王爷仿佛比同年的孩子还要天真单纯些,在沈嫣那儿睡了一晚,隔天起来就觉得一屋子都是亲切的大姐姐,她说什么信什么。沈嫣笑道,“难怪你也喜欢他呢。” 林潋跟着她拉起嘴角,笑容却不及眼底,转头看了眼阿堇和青玉,欲言又止。青玉立刻微微侧头,余光只见海棠和王爷跟在她们身后,余下的丫鬟们都隔着一段距离。青玉压低声音,“二夫人有话放心说。” 林潋感激地点点头,在沈嫣耳边道,“海棠昨晚跟我说,她摸到褥子面下缝了丝布,你知道那是什么?”也不等沈嫣答,急着快快说,“白色的,就看…就看夫人是不是…就是用来验你的。” 沈嫣眸子往林潋身上一卷,眼帘垂下来,嘴角微微勾着。 林潋见她不答话,更急了,“阿嫣,昨天晚上那样,你们肯定没时间。我来就是想跟你说一声,今天进宫去,千万得好好说清楚。别去了娘娘们一问,你害羞不说话,人家还以为你心虚,无缘无故地落了个话柄。” 沈嫣终于望了眼林潋,轻声道,“那我要怎么说?” 林潋一时语塞,沉思半晌,“就说…就说你一定尽早好好侍奉王爷,回来再补嘛。就算…就算之后你们没有,我也有办法。其实宫里只要幅红帕子,能交代过去就行了。” 沈嫣忍着笑,“哦?你有什么办法?” 林潋快快回头瞥了阿堇和青玉一眼,压低声音,“阿嫣,你千万别自己来。你如果需要有人帮你,也别叫阿堇姐她们。人家如果要查,肯定首先查她们。你找我,你别怕,就一下子就完事了,不痛的。” 沈嫣这下倒是愣住了,“你在说什么?!” 阿嫣不能没听过这方法吧?林潋抬起手,手指在自己臂上划了一下,“轻轻割一下,滴几滴就行,一点不痛的。你要就找我,查谁都查不到我身上,从没有妾帮正妻这个的。他们真要查我就去厨房烫个疤,把切口烫没了。打死我也绝对不说一个字,你放心。” 沈嫣反手要打林潋,才想起她们在王府里,四面八方都透着眼睛。只能改为狠狠怒瞪了林潋一眼,“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一大清早,开口闭口死不死的,从来不拿自己的命当命!”说着一甩袖子,快走了两步,林潋连忙跟上,软着声音,“阿嫣、阿嫣,不是,这事紧急,咱们先过了这一关再说。” 沈嫣一下停了步,扭头望着她,“我的关过了,那你的呢?你那儿也有一块呢。你身上伤了,怎么解释?”林潋眼神微缩了缩,沈嫣冷哼道,“还说帮我,净会想这些烂招!”说完扭身就走。 林潋不敢再说话,默默跟着。沈嫣走了几步,压着怒气道,“你不用管我,曼霓昨天提醒过我的。我也问过了,你的那方帕子,以后是递给我看的,不会再送进宫或给其他人。”林潋一下停了步,沈嫣头也没转,扯着她继续走。 “阿嫣,那你那边是已经处理好了吗?” 沈嫣没理她。林潋拉拉她袖子,没一会又拉了拉,缠人的语气,“阿嫣…”沈嫣回头,林潋眼睛水灵灵地瞅着她,“你叫谁帮的,安全吗?” 置之死地而后生,还有什么比这更安全的?沈嫣鼻子哼了哼,没说话,但也丝毫没有着急害怕的样子。 林潋松了口气,“那你没事了?” 那倒不一定。沈嫣轻轻“嗯”了一声,扯开话题,“所以你可要好好讨好我,以后你的是我来检查的了。” “怎么讨好夫人呀?”林潋放轻声音,“我以后天天拿个朱砂笔,在那白丝布上面写个‘夫人亲启,潋潋敬上’?” “林潋!你到底知不知个羞字怎么写?” “知道呀,那要不改成‘潋潋羞羞敬上’?诶诶阿嫣,我开玩笑的,哎呀夫人、夫人~” 海棠低头噗哧一笑,黄明宇眼珠子往她身上一滚滑过,龇起牙便也跟着笑了。 红锦托盘,红缎盖布,之间铺着那幅据沈嫣所说极“安全”的丝绸大帕子。盖布掀起来,瑜妃朝那帕子瞥了眼,不是全白的,却也没有红的,帕子上污渍斑斑,像茶汤的颜色。瑜妃转开脸,“这是什么?” 侍女盖上大红锦缎,“回娘娘,是醒酒茶。昨晚六王爷回房的时候已大醉了,奴婢们实在扶不住,又不敢叫小厮们进来,一时看不住,醒酒茶被王爷踢翻了。” 瑜妃蹙眉道,“怎么醉的?他酒里不都掺着白梨水吗?皇上和本宫走的时候还活蹦乱跳的。” “说是后来六王爷兴起,和泽王爷换着酒喝,没几杯就醉了。” 瑜妃脸色一沉,“这泽王,真是疼皇弟了。”平常在他们父皇面前,还是泽王第一个领头劝老六少喝的,看来昨晚是真“高兴”了,自己的酒都看不住。“然后呢?王爷既醉了,礼节怎么办?” 侍女垂着眼,不敢看瑜妃,“是王妃…王妃自己掀了盖头,怕王爷打喜娘,王妃抱着哄着王爷剪了束头发。王妃好像…也挺着急的,王爷礼服都没更下,就急着遣奴婢们出去了。奴婢们也不敢多呆。” 瑜妃道,“这么说来,真是多亏了王妃。” 侍女附和,“王妃高门贵女,确实贤惠能干。” “然后你们就出去了?后来整夜都是王妃一个人伺候王爷的?” “还有王妃的两个贴身丫鬟。” 瑜妃冷笑道,“王妃贤惠能干,所以你们的活就由她掀盖头撸袖子,一个人全干了;你们扶不住的王爷,她一个人就抱住了哄好了;怕王爷醉了伤到人,新娘子亲自动剪刀;还怕劳累了你们,自己一个服侍守夜!陛下拨你们去六王府,你们打量着那儿一屋子年轻媳妇,王爷又好说话,第一天就享起清福来了!” 侍女吓得一下跪倒在地,托盘丢在一旁,“娘娘恕罪,不是奴婢偷懒,实在是王妃开口了,奴婢们不好留着啊。” “没用的东西,份内的活都干不好,嚼主人舌根倒嚼到本宫面前来了。屋子里没下人,是王妃赶人;醒酒茶倒了,是王爷踢的!你们一个个是木头吗,不会动不会用脑子?嘴皮子倒是好使,偷懒了还是你有理。这样的刁奴,留在王府也是欺负主子,不如早早打发了好!” 侍女在地上连连磕头,“娘娘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求娘娘责罚,奴婢以后一定尽心侍奉王爷王妃。求娘娘开恩啊。” 宫女在一旁给瑜妃拍着领口平气,“王爷新婚,娘娘喜事当头,别气着了自己。” 瑜妃缓声道,“是了,王爷正新婚呢,本宫也不愿苛责太过。但你这样的,是绝不能留在王府了。打是不必,今日就把你赶出宫去,永不录用。” 第48章 侍女怔怔地歪在地上,顿时万念俱灰。赶出宫,永不录用…她若没了这份事,那她乡下的父母弟妹还有什么盼头?今年一直没雨,本就艰难,人都快要没水喝,别说地里的苗子了。侍女在地上一下、一下,垂死般地磕着头,“娘娘饶命,求娘娘留下奴婢,留奴婢洗衣洗地,做些粗活,也不枉费了宫里这些年的栽培。求娘娘、求娘娘开恩…” 瑜妃不忍地扭开脸,“念你此前侍奉宫里一场,并无过失,灵犀宫赏你二百两,不必入档案了,没得倒以为本宫赏个罪人,起了坏头。你回乡好好安置吧。” 一室幽微,梅花铜罩炭鼎里掺了素香,清雅静心。大宫女带了侍女出去,回来向瑜妃笑道,“走了,她自己去领罪,说伺候不周让娘娘不悦。临走还在院门前磕了三个大大的响头,额头都磕破了。我说了娘娘大喜,不要见血的,她还说那是喜红颜色,回乡以后要日日烧香,求佛祖护佑娘娘福寿百年呢。” 瑜妃折腿坐在炕榻上,拿着小剪子修一株古梅,冷着脸道,“是我冤了她,还谢什么。” “二百两,她全家大小好好过几年,再置份小生意,也尽够了。算是娘娘给她起了个好头,从今以后,全看她自己的造化吧。”宫女顿了顿,忍不住念道,“送了白帕子来,娘娘要帮王妃,本就要远远地打发这丫头的。其实干脆让宫里赏了她,开恩提前放出宫去就是。钱也不用自己出,又有个慈善的名声。何苦做个样子赶她出去,吓了那丫头一场,私下还要娘娘自己贴钱。” 瑜妃捏着剪子,转眼瞪了眼宫女,“她做了什么事,值得这么大赏?拿什么明目记录在档?不如我担个喜怒无常的名声,在宫里这么半辈子了,发配个小丫头还不能够嚒?”听语气,像是发着小脾气似的。 说到底,还不是为了护着王妃。宫女也懒争辩,弯腰捡起地上的托盘,铺好上面的锦锻牢牢盖着,“王妃也真是,纵是昨晚没有,找个下人割一下手不就是了?送块白的来,倒要娘娘帮着善后。以后还日日都得烦娘娘查着,谁有这闲功夫。” 瑜妃转着梅花,偶尔剪去枝旁的两小粒新芽,“让她们把王妃褥子里的丝布都拆了,以后别送了。都是老把戏,连你都知道要割手,闹这些有什么用。我信得过老太傅的家教。”说着摇头笑了笑,“再说,老六才多大?你说他在新府第一晚,让王妃陪他下湖抓鱼,上屋顶射鸟,我都信。可第一晚就能送个红丝帕来?送来了才是王妃品德有问题。” 宫女笑道,“那奴婢把这帕子拿去烧了,以后不提这事了。” 瑜妃放下手里的剪子,“不急,帕子留着。等一下他们来了,你找个机会使开老六。我今天就跟王妃挑明了,以后她生的孩子,是要滴血验亲的。有这帕子,也不怕她不答应。” 宫女叹道,“本来皇家孩子,都要滴血验亲的,暗暗的抱了去验就是了,何必捅穿这层纸呢。” “她不跟我打肚皮官司,我也不跟她绕弯子。”瑜妃慢慢转着炕几上的梅花,细细地每个角度看一看,“这孩子不错,有魄力,也定得住老六。若是老六和她亲近,他们俩迟早的事,不用我们费心。我跟她打开天窗说亮话,是要她安心,不着急把心思用在这上头。她心定了,才好专心帮老六管好王府。” 宫女失笑,“王府的事能比王爷着急?” 瑜妃扫了宫女一眼,冷哼道,“我看你是在灵犀宫里闲逸惯了,新的宅邸、新的院子,里面多少门道?王府少说一百几十个下人,加上送菜送肉、园丁工匠、来往通信宫人,都是我们灵犀宫的?你全都认得?新府接过手来,首要任务难道是生孩子?” 宫女了然,小声道,“娘娘是说,坤德殿那边?” 瑜妃没再说话,一点点地转着梅花瓷盆细细看了一圈,终于放下了小剪子。 榻几上一株古梅,老枝九曲皱折,枝皮上苍藓鳞皴,布满盘根错节的整株梅树。盆玩中的老梅,最是长久,一株花能开四季,经久不败。青瓷盆子里方寸之地,若要长久,更得细心养顾,高了修、宽了剪,时不时地翻检翻检,旁枝小虫,都得扼杀在萌芽的时候。 且看看皇后娘娘亲自给老六选的人,中用不中用了。 二十八章 盛京向来地小物博,“物博”主要体现在那足横跨了两个街区,单是姬妾院子就能数满十个手指头的雍容华贵泽王府;而“地小”,则主要体现在皇帝陛下心尖尖上的贾王爷的宅邸。陛下的心尖尖有多大啊,贾王宝贝儿的宅邸就有多大~ 都说贾王府内麻雀虽尖尖,但心肝脾肺肾俱全,此言确实不虚。那王府内四栋墙,墙内往右有东苑、往下有南榭、往左有西阁、向前有北园,虽然之间都不过隔着十来步路,步子走碎点也是能撑满几十步的。总之四方通杀,大气且磅礴! 贾王府的大气,还不单单体现在它拥有四面和八方,更体现在它的东南西北院子,被贾王爷搔着脑袋一番巧思冥想,拍案而起,口谕宣布逐一赐名为“东”、“南”、“西”与“北”。这个历史性的时刻,旁边立着个幸运的见证人小太监,是皇帝派来问王府里各堂各院牌匾写好了没的。幸运儿小太监呵呵笑了一下,古话有云,惟大英雄啊能本色,是真名士啊自风流。王爷好胸襟,王爷好巧思。说着颤着手递过去一块缎锦,奴才蠢笨不识字,求王爷墨宝,自己起的名儿自己写给陛下看吧。 其时王爷正捏着一手的叶子牌,趴在他小妾林氏的床上。小妾床上热闹非凡,除了王爷与林氏,还有小厮思凯,和两个婢女。五人同床,四手叶子牌,两个婢女合玩一手。 太监话音刚落,其中一个婢女爬下床,接过他手里的缎锦,急忙忙地拉过榻案来,铺平缎锦用镇纸压着,对着寒石墨砚快快磨出一小池墨汁,小心搬到黄明宇手边,毛笔掭了墨,双手递给他,“王爷,先写了让他交差,再玩吧。” 黄明宇扫了那榻案一眼,又抬眼可怜巴巴地把手牌递给她看,“海棠姐姐,我快赢了,等我一下~” 海棠在旁边柔声劝道,“这局才刚开始呢,公公办差不容易。王爷就当体恤他,先来写两个字吧。奴婢一直没见识过王爷墨宝呢。” 黄明宇皱着脸,小声嘟哝,“都知道我写字不好看的呀,墨什么宝。”这海棠,就会说这些奉承的话,他从小听到大的,早不敢信了。 海棠不再作声,垂头候在旁边,双手仍捧着笔。林潋看了她一眼,手上的牌一收,“王爷又要赢了?那不玩了。” “啊!潋姐,哪有这样耍赖的!” 小青手上的牌也收了起来,“王爷都赢了好多盘了,我的糖莲子都被赢光了~”说着便伸手捂着思凯的牌,笑嘻嘻道,“快快收牌,不然王爷又要赢了。” 黄明宇探身去拉她袖子,“小青小青,别嘛~我让你呀,你叫什么牌?” 小青扭了扭,“我就是这位置不顺风,不然你问思凯,昨天他输了我多少。” 黄明宇讨好笑道,“那我等一下跟你换位置好不好?要不你让海棠姐自己玩一手,我和你合玩一手。我们俩一定赢,我帮你把莲子拿回来~” 林潋接过海棠手里的笔,把手牌递给她,“你来玩。” 海棠连忙推辞,“奴婢要输的…” 林潋按着她坐到自己的位置上,笑道,“能赢小青就行。” 小青啪啪打了两下褥子,“潋潋!” 叶子戏安静继续,小妾林氏重操“伴读”旧业,坐到旁边案几前,对太监道,“王爷忙着,妾身略识得几个字,妾身代笔吧。” 修长四指捏着细笔,笔端支着下巴略一思索,边落笔边道: 王爷说湖南的水榭叫“楠榭”,金丝楠木的楠。那是王府的正堂,是王爷待客、谈政、学习的地方。楠木坚实挺拔,王爷借此鞭策自己以后要做国之栋梁,为陛下分忧。是吧王爷? 黄明宇从手牌里抬起头来,眼神迷蒙,“啊?” “啊什么,前头那大水榭叫楠榭,你自己说的。” “哦哦对啊,好记嘛!” 林潋扭头望着小太监,“王爷的用心,可记好了?” 小太监忙躬身道,“楠木的楠,国之栋梁,为陛下分忧。奴才记住了。” 林潋点点头,继续写,继续道: 西面的阁院是藏书阁。王爷感激陛下赏书千卷,为其取名“夕阁”,夕阳的夕,是要以此警醒自己,人生在世,不过匆匆几十年,如白驹过隙。王爷定要勤奋看书,努力学习,方不负陛下在这阁楼里为王爷备书的苦心。对吧王爷? 黄明宇边听边惊道,“哇靠,父皇在那房子里放了一千卷书啊?不会考的吧?” 林潋失笑,“你不会没进去过吧?” “我们才搬进来两天嘛,我一直在你房里啊。” “那夕阁行不行,好记了吧?” “好好,西阁好。” 第49章 东面的苑子呢,是王爷与王妃休息的地方,王爷取名“冬苑”,冬天的冬。秋收冬藏,冬是休息的季节。王爷以此提醒自己好生歇息,照顾自身,不让陛下忧心。喂!小贾别玩了,我们这儿叫冬苑,行不行? “哦行啊行啊,我就说叫东苑嘛。诶诶!我有!尊、九、万!没有了吧~哈哈哈是不是我赢了!” 林潋翻了个白眼,湖北面那园子…“王爷,喂王爷!北面叫雪园行不行?” “为什么不叫北园啊?” “北和背很像啊,背运背运,多不好听,打牌容易输的。” 小青惊道,“我说呢~我现在是不是就坐着北风?” 黄明宇拍拍思凯,“你等一下跟小青换位置。” 林潋啧了一声,“先别玩别玩,叫雪园好不好?很容易记的啊,你想以前北书房叫学牢,现在府里北面叫学园,但却是个有太阳有亭子,可以跑可以玩的地方哦,爽不爽?” 黄明宇笑道,“诶诶,好,那好~就叫学园,咱们天天在学园里踢球抓鸟。以后请夫子来做客,告诉他那个园子叫学园,让他夸夸我们哈哈~” 林潋扫了小太监一眼,掭掭笔,低头边写边说,“王爷再三斟酌,为背面的园子取名雪园,是有感于前朝名句,‘人生经年路,飞鸿踏雪泥’。是要警醒自己,雁过无痕,浮世无常,应时刻惜福敬上,珍惜陛下赐予的关爱恩顾。” 小太监一一应下。林潋勾完最后一笔,搁下毛笔,海棠连忙盖好手牌,帮她移开镇纸,抬起缎锦细细吹干,卷起来双手捧给小太监。太监默背着一堆冠冕堂皇的庭院名字退下了,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小卷缎锦,马车都不必坐,一路小碎步快走过宫墙外的官道,从北门入,经过御花园,经过皇子们从前的北书房,经过东六宫,直接转进乾清宫,一脚踏进了旁边的昭仁殿里,也不过两盏茶时间。 刚才皇帝陛下就是在这里和宰相父子说着笑着,忽然问起贾王府的各院名字的。此刻却一室安静,不见了人影。小太监问了好几个人才知道,原来是皇后在御花园摆了茶席,邀皇上和宰相大人父子赏春去了。 小太监忙又赶了去御花园,一眼瞧见帝后正坐在荷池旁的听雨亭里,皇帝下首坐着丞相何大人,丞相大人下首却不见何公子。说是皇后娘娘一见丞相公子便觉面善亲切,疼爱得不行,命人搬了食案来放在自己下首,要亲自盯着公子吃好喝好。 小太监拿着手里一卷缎锦,暗自忖度。本来皇上和六王爷父子间的小事,是不该在旁人面前汇报的。但皇上问起的时候,丞相父子也在场,皇上还说若回头院名起得不好,让何公子这盛京出名的才子代为再取。那么贾王府的院名私事,丞相父子必是能听的了,亭里再有一个皇后,也不算外人。小太监心下一定,正要走进亭里汇报,正巧皇后的宁和公主带着侍婢也来了,要向皇后请安。公主一进亭里,丞相立刻扭开了脸,望天望地望不存在的荷花,就是不敢望公主;何公子倒是岿然不动,只是眼帘礼貌地下垂着。 公主一见有外男在场,仿佛也吃了一惊,连忙递起月扇遮了半张脸。那月扇细笔描出一朵倾国牡丹,白瓣粉蕊,衬得人脸无故也娇红几分。春寒三月,公主竟还带着月扇出门,足可见天佑皇家啊,公主所踏之地,就没有冷的。 皇上瞟了皇后一眼,皇后笑道,“宁和前些日子病了,臣妾想着今日天气好,便叫她出来走走。没想遇上了丞相大人,聊得高兴竟忘了自己的亲女儿。”说着招手让公主上前来,搓着手搂着背,问药问病问睡觉。公主细声细气一一答了,都说很好。边说着,边有宫人又抬了一席茶食来。何公子连忙起身作揖道,“既是公主来了,小民…” 皇后笑着指了指何公子下首,“摆在那儿罢,你们年轻人坐在一起,有个伴不无聊,才肯陪我们多坐一会儿呢。” 何公子转头一看,他坐得已经离亭边不远了,公主的食案要是摆在他的下方,那就得半身晒着太阳了。何公子踌躇了一下,皇后的意思已然明了,人家公主都没说什么,他再要告辞要挪位就小家子气了。但无论如何,总不能真叫一个病愈公主晒着太阳陪他们下午茶吧。 何公子又作一揖,“那劳烦公公把小民的案子搬进来一点吧。小民扰了皇后娘娘了,娘娘勿怪。” 皇后慈爱地笑了笑,瞥了眼公主,公主的月扇仍挡在下半脸上,精心扫过的长睫毛颤颤垂着,脸上飞起一抹淡红。 丞相大人饶有兴致地看着太监们拼桌摆坐垫。坐垫这东西,在常人家里,向来是摆在食案正中的。但宫里似有宫里的规矩,公主的坐垫摆得稍偏右,何公子的坐垫摆得稍偏左,两张食案又凑得近,望过去倒像是两张案子拼成了一张长的,一对坐垫并着摆在正中间。 丞相大人望着那条连为一体的长案子,忍着笑。是了,古来自有“男左女右”一说。宫里果然是宫里啊,这坐垫,可摆得太遵古训了。 何公子望着那几乎凑在一起的坐垫,背上顿时僵了僵,还是扶着袖子做了个请的手势,“公主请上座吧。” 宁和公主也迟疑了一下,终是不敢动那座垫子,慢腾腾地抚裙坐下了。 何公子心下顿时沉了沉,他本来还指望着公主会拉远点垫子的呢。现下连公主都没动那垫子,他一个草民,更不能动了。小何公子年十六,肠胃青涩,对美人恩这东西还消化不良,立时便失了主意,下意识地扭头找爸爸。老何爸爸隔着亭子,却是一脸呵呵的笑意,自在且从容,没有要开口的意思。这笑容,小何公子很熟悉,平常他娘骂着骂着他爹,他爹一个四两拨千斤把火头转移到小何身上,转移成功的时候,他爹总会出现这个慈爱且幸灾乐祸、可爱且老奸巨猾的笑容。 小何公子认命地闭了闭眼,垂着头拖着步子,落座在公主右侧。一坐下,左半边身子便被点了穴,身不动手不动,头都不敢往那边扭一下。 何大人捧起茶杯,望着被公主镇压得无法动弹的僵尸儿子,想着平常夫人顾着疼儿子懒理他的大仇终于报了一咪咪,丞相大人乐呵呵地大大喝了两杯茶,大赞好茶好茶啊,皇后娘娘好眼光哈哈哈~ 皇帝陛下一亭之主,淡定看着眼皮子底下几位各显神通,眼见着人家丞相父慈子孝,眉来眼去,好不快活。皇帝老父亲也想起自己那离了父母搬家在外,可能十分凄苦没吃好没睡好半夜都得哭醒叫爸爸的小儿子来。于是龙目往亭外一扫,看见了立在亭旁的小太监,伸手一指,“你,进来。是不是去完老六府上了?他那儿怎么样?” 小太监连忙进亭里行礼,恭敬递上手里的缎锦。皇帝接过展开一看,冬苑、楠榭、夕阁、雪园。名字虽短,也算不上诗意,但居然是挺正常的名字,没想到啊。皇帝问道,“这些是老六起的?可有什么寓意没有?” 小太监忙将林伴读说的寓意全都背了一遍。他边背,皇帝边把缎锦传给丞相父子看。缎锦最后传到小何公子手里,只听小太监背诵道: 冬苑,秋收冬藏,王爷要顺应时季,休养生息,不让父皇忧心。 楠榭,楠木坚固,王爷要努力勤勉,做国之栋梁,为皇上分忧。 夕阁,时光飞逝,王爷要抓紧好学,不辜负皇上赐的千卷藏书。 雪园,雪落无常,王爷要惜福敬上,谨记父皇赐予的关爱恩慈。 皇帝陛下听见自家小儿子爱他敬他,挑了挑眉,疑惑地侧着头,“不让朕担心,为朕分忧,努力好学,惜福敬上?谁说的,老六?” 小太监微抖了抖,“那个…名字确实是王爷说的。”虽说不是同一个字,这,不算欺君吧? 何公子望着那缎锦上的字,行书勾捺洒脱之余,顿笔间还藏有内收的骨劲。肯定不是明宇的字迹。冬、楠、夕…何公子低头一笑,旁边公主微微扭头望了他一眼。何公子笑问太监,“请问公公,六王爷可有说为什么雪园不叫北园?” 太监一惊,“哎呀,何公子跟王爷真是心灵相通啊!王爷也问为什么不叫北园呢。” 丞相父子顿时笑起来,皇帝皱了皱眉,“不是他自己起的名字吗?” 太监尴尬一笑,“呃是,大部分是…奴才去的时候,王爷…正忙着。是府里林氏代笔的,两人边写边商讨着,后来改了北园为雪园。” 何公子微微一笑,原来是那位会写诗骂人的林家二小姐。听说明宇在她手上被制得服服的,也难怪了,东南西北都能掰出花来,确实是个有趣的人。可惜了,身就女儿身,还被收进了王府里,他看来是结识不着了。 皇帝没好气地举杯抿了口茶,“让女眷代笔,他人呢,跑哪去了?” 太监如实道,“当时王爷也在林氏房里的…” “那他怎么不自己写,忙什么。” 太监吞吐着,不敢说王爷当时正兴致高昂地玩着叶子戏,把父皇老爹的慈爱问话扔在一旁不愿搭理。皇上叹了口气,“你不说朕也猜到了,不是在拿箭射古董射屋顶,就是在房里拆了帐幔倒出所有衣裳,拿扫帚撑起来,学人家游牧外族搭帐篷,是也不是?那猴子!不把屋子拆了不算完。” 第50章 亭子众人全都笑起来,太监犹豫着,“其实也、也不是,当时王爷挺安稳的,就在林氏床上…” 公主立刻扭开了脸,当没听见。皇后瞪了小太监一眼,嘴边却不知何故淡淡勾着。皇帝陛下皱着眉,何丞相低头笑了笑。太监心下一惊,连忙解释,“不、不是,当时还有两个丫鬟,还有王爷身旁的小厮也在的。” 何丞相叹为观止,忍不住八卦道,“都在床上?” “是啊是啊,全都在上面。”真没有不可告人的事,当时床上很热闹的。 丞相含笑不语,暗自慨叹,王府的床是真大啊~何公子看了他爹一眼,安静地把缎锦折了几折,放到一旁。 皇帝忍着怒道,“那林氏就这么看着,也不管管?” 小太监不明所以,“林氏?林氏也在床上,跟他们一起啊。”顿时全场骇然,小太监见皇帝神色逐渐铁青,终于反应过来,吓得跪倒在地,语无伦次道,“王爷、不是陛下恕罪,王爷没有床上他们不是那个王爷是在玩叶子戏啊!还、还、王爷还连赢了两盘呐陛下!” 何丞相差点被一个茶果子卡在喉咙堵岔了气,公主和皇后也不禁扭头笑了起来。原是一场误会,皇上怒火便也消了,无奈地望着这传话足以传出人命来的小太监。何公子瞥了眼自己案边的那卷缎锦,不禁一笑,这居然还是边玩着叶子戏边写出来的。 何公子举起手边的茶杯,余光瞥见公主也捧起了茶杯。他此刻心下松泛不少,双手捧着茶向公主敬了一下。公主也没那么害羞了,回敬一下,低头抿了口茶,笑意盈盈地小声道,“六皇弟府里,听起来真好玩。” 何公子轻声附和,“六王爷内院和睦,妻妾都是有才有德的佳人,确实羡煞旁人。” “诶?说起来,何公子和那林氏都是六皇弟的伴读呢。”公主笑道,“你走了,她来了,堪堪错过了。” 何公子微微一愣,立刻又拉起一个笑来。他和那从未谋面的二小姐,现在是二夫人了,其实从未错过的。如果当时他不走,她也便不会来。他的走,造就了她与明宇的缘分,他不走,不过是留住了她与另一人的缘分。不知会是谁,总归不是他。能够错过,也是一种不可多得的缘分,不是谁都能有的。 何公子淡然一笑,落在公主眼里,自带了一种诗意的从容。 “是呢,可惜了。” 二十九章 六王府正妃的屋子,是标准的一堂两房制。屋外左侧还带个小耳房,两位陪嫁丫鬟合住那里。屋门设在正中,正对正堂。进门往左,是夫人用膳的地方,阿堇说以后在窗边添一张画案,那里可以用作夫人的画室。正堂往右是夫人卧室,靠窗一张花梨木刻诗画凉榻,供王爷王妃坐卧谈天;对过的墙上排满衣柜,前面堆起十几个朱漆描金的箱子,是王妃的嫁妆,还没来得及收拾完全。大衣柜间嵌入一张紫檀梳妆台,上面架一面秦图黑漆古铜妆镜。那面铜镜是王妃出嫁前,林府大小姐送的,背面的花叶纹间飞舞着只蝴蝶。 当时沈嫣拿在手里,笑问林大小姐,“怎么只一只蝴蝶,这样孤单。” 林渊淡淡一笑,“蝶恋花。她能长长久久陪着花,便是最好的归宿了,怎么会孤单呢?” 沈嫣低头摸摸镜背面那只小蝴蝶,“也许,天长日久的,花也恋上蝴蝶了呢?花只开一季,蝴蝶也不是长寿的,也许她们能相陪短短一世,也是好的。” 林渊一把捞走了铜镜,“被你说得这样不祥,不给你了。” “诶!哪有送出去的礼物自己又拿走的!我很喜欢呢,还给我~” “哈哈你来拿呀~” “欺负我跑不过你是不是,你给不给?我叫青玉来啊。” 林渊一下停了步,把铜镜丢回沈嫣怀里,撑着书案歪斜站着,一身痞态地笑道,“算你狠,别叫她啊~我怕了那姑奶奶。” “青玉还气着你呢?” “不知道,她都不跟我说话。” 沈嫣本想开个玩笑,说她还有几天就出嫁了,林渊以后都不用受青玉姑奶奶的气了。然而林渊脸上的笑意撑不住,已然散了。沈嫣放下镜子,过去握着林渊的手,“你以后可以天天来看我们呀。我们两府多近啊,散个步就到了。” “嗯,我还有个正经妹妹在你那儿呢,当然要去的。”林渊微微一笑,“从前答应过你,要送潋潋一架大大的床,上面摆个十八屉大柜子,我没食言啊,真给她备好了。当时以为她会是侧妃,再华贵些也不为过。现在既不是,我让人把上面的琉璃床檐拆了。床还是好床,就是你说的,断纹小漆的。瑜妃给你备的都未必比得上她。” 沈嫣叹了口气,拉过林渊抱着她,在她肩后轻声道,“林渊,我会看好潋潋,也会对青玉好的。你自己过好了,别让我们挂心才是。” 林大小姐宠妹妹,备的床自是很好的。但人家瑜妃身为皇家宠妃,为儿媳妇备的床自也不差。一架圆月洞门罩架子床,比之林家小妾的,确实小了一圈,但胜在精致典雅——王妃的床,那才是名正言顺的再华贵也不为过。床上头有雕花镂空床檐围着,里面挂一幅雪青淡紫的软烟罗帐幔,光漏进床内,无论昼夜,总是柔和如月。床靠里一架十锦架子,上面应手古玩、西洋小钟、闺房香粉一应俱全。床头一座长长的紫檀十二屉矮橱,两排玫瑰铜色小圆环。床上的人一动,那排小圆环便轻轻敲在檀木上,闷闷的笃笃几声。架子上那珐琅镶螺钿的西洋小钟昼夜不停地嘀嗒、嘀嗒敲着,据说敲一下,叫做一秒。西洋人难道就有那样多的事做,得把时间割成这样小小一份。沈嫣叫一声潋潋,带上那飘渺轻曼的尾音,都远不止一个嘀嗒。 身旁一声细细的“唔~”,软糯而迷糊,蓬蓬细发挠得沈嫣的脸旁一阵痒。沈嫣笑了笑,伸手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床头的玫瑰小圆环又一阵笃笃响。沉睡的人儿皱了皱眉,不耐烦地抽起被子罩在脑瓜上,一头栽进沈嫣的颈窝里。 沈嫣探手去搂着那发着起床气的头头,轻轻拍着背,脸贴在头头上,一身花香拢着怀里的大型宝宝。宝宝不知梦见什么了,咂咂嘴,心满意足地又睡回去了。 沈嫣耳边听着那渐渐安静下来的铜环声,映衬得那坚持的座钟秒针声更为明显,嘀嗒、嘀嗒…外面庭院该是醒了,听得见鸟儿在树上的叽喳欢跳,晨间下人们经过长廊的沙沙脚步声。 这奇异的地方,充满着各色奇异的声音,近的远的,显得那样虚浮。沈嫣才住进来第三天,想起从前在林府的日子,恍如隔世;观望眼下王府的日子,又如雾里看花,两边都不实在。 然而这里就是她以后一辈子的所在了,小小的王府,有个小小的湖。这里的一切,都是这样古朴、安静、可爱,沈嫣以为它会是华贵而沉重的,但它这样轻,仿佛还是个孩子。 王府这样的小,冬苑却那样的大,一院子便怀抱住了王爷、潋潋、还有沈嫣在这府里认识的所有人。冬苑像个温柔的地母,轻轻地拍着她们,摇着她们。 六王府是个孩子,六王爷也是个孩子。却是这对孩子,给了沈嫣一个安身之所,牢牢地护住了她,也护住了潋潋。 沈嫣心里柔软一片,不禁搂紧了怀里的人,拿脸轻轻贴了一下那睡得鼓鼓的脸蛋。怀里的长条宝宝迷糊地睁了一点眼,望见沈嫣,眯着眼笑了,手脚扒拉着缠住了她,脸怼在她脖子前,“阿嫣~唔,阿嫣早~” 外面听见了响声,阿堇拉起一点帐子,“醒了?醒了就起来了,今天归宁呢。” 沈嫣还没说话,林潋从她怀里探出半张睡肿的脸来,“阿堇姐姐,我可以留在这里吗?我那房实在太乱了。” 王爷新婚照例三日不必上朝,除了第一晚喝醉了,被抬到了沈正妃房里,余下两日,王爷一头栽进了小妾林氏的温柔乡里,别说没踏出过房间,连有没有下过床都不好说。一张大床,王爷占着正中,左拥丫鬟,右拥小厮,床榻下还有株海棠忙进忙出地斟茶递果子,简直乐不思蜀,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王爷分不清东南西北,小妾林氏也快分不清床头床尾了——枕头抛到一旁的椅子上,一床被子扭成一卷,堆在床边,王爷玩累的时候啪啦倒在上面眠一下。一下就真是“一下”,两盏茶不到,王爷倏地诈尸般弹起,振臂高呼,“继续,来!”一床乱葬岗般的堆叠人体全都不醒人事,唯有株全年无休的植物海棠还勉力睁着眼睛,“王爷,要什么?” 两个人,可玩不了叶子戏了。黄明宇跑到林氏嫁妆箱子里翻了半天,翻出一个银制的如意算盘,虽是个小摆设,却做得很是精致,粒粒算珠都拨得动。黄明宇拉过海棠,“算盘棋,你会玩吗?” 海棠摇头,“奴婢算数不好,奴婢还是叫醒娘子陪王爷吧?” “嘿嘿,潋姐也玩不过我。这个不用算数的。来来,我教你,很简单的…”一千个嘀嗒后,“不不海棠姐,别动那条,我在这儿啊,你动这条不就杀死我了吗?” 第51章 “杀…杀王爷…” “当然啊,不然你怎么赢。”黄明宇拉着海棠的手,硬捅了自己一刀,顿时死了五粒算珠,摇着海棠的手嘿嘿笑道,“简单吧?我死一半啦~” 海棠低头一笑。黄明宇丢开她的手,啪一声拨上另一条道,“反、杀!哈~” “奴婢输了,王爷好计谋。” 黄明宇皱着眉往她的方向一看,海棠是真不会还是在让他?顿时不悦道,“海棠姐,你再看看嘛,明明还有路的呀。” 海棠往小算盘上看了一圈,“呃,是这条吗?” 黄明宇一下笑道,“傻瓜,你走这条,我走旁边这里,不又反杀了吗?”他凑到海棠身旁,握住她的手,收起四指,只留个食指,拨了拨米粒般的算珠,“这里嘛,你走这,我不就没路了吗?” 海棠的手有点凉,王爷的手却很暖,暖得热腾腾的。算盘太小,手一伸过去就挡住了,好像那两只手握着就为了握着,并不为玩游戏的缘故。海棠不敢扭头,脸颊旁绯红一片。 黄明宇笑道,“你算数是真不好啊。” “奴婢愚笨。” “那你和潋姐怎么玩棋啊?” 海棠想说,潋小姐平常不找她玩的,没人会找她玩,大家找她都是为办事。海棠掀起眼尾轻瞄了六王爷一眼,“以后娘子找我玩,我请王爷来助阵好了。” 黄明宇豪迈一笑,“行啊,你别说,潋姐还真玩不过我。哥带你赢~” 海棠笑着低下头。黄明宇放开了她,扭身去够床里的小屉橱,从里面掏出个大大的鼻烟壶,拔开了,倒出几粒话梅粉裹玫瑰糖来,抬手分给海棠两粒,剩下的全拍到自己嘴里。海棠一粒一粒地含了,酸得眯上眼睛,差点酸出泪来,可是一转眼,又甜了。太甜太甜,甜得海棠一脸热热的,头再一次低了下去,手在褥子上轻轻拨着,摸到一手细碎的酸甜梅子粉。 “真的,我那床,简直跟市集一样。吵就算了,那死小贾还带头在上面吃零食喝果汁,一床的糖渣子。在上面躺一觉,下来连头发都粘住了。”林潋搂着沈嫣连声抱怨,呜呜在那怀里撒着娇,“夫人~阿嫣~我那儿真的没地儿睡了。” 阿堇笑着升起帐幔,沈嫣起了身,转过去拉林潋,“快起来,今天你不回林府吗?” 林潋赖在枕头上,“妾室没有回门的。” “你不去见见你长姐?” 林潋脸半埋在枕头里,斜眼望着沈嫣,“我能去?” 沈嫣温和一笑,“都做了王妃了,从新府带人回门,还不是我说了算的?” 林潋慢慢撑起自己来,“谢谢夫人。” 其实没什么好谢的,沈嫣虽说“带”林潋回去,终究不是林潋的归宁之喜。林府里备好的席、备好的礼,都是沈嫣的。不但沈夫人是她母亲,连林老爷林夫人也是她的义父义母。林潋虽与沈嫣一起跨进门,沈嫣是喜事,林潋不过是日常串串门。 林潋和林渊见面,以后随时串门都行,并不是非得争今天回去。沈嫣知道的,但她还是想今天带着潋潋回去。源于一种于她而言也陌生的年少气盛——她想告诉林老爷林夫人,这个妹妹,以后归她沈嫣管,没他们二老什么事了。 沈嫣摸摸林潋的脸,“快起来收拾一下,漂漂亮亮地回去,别让你长姐冤枉我亏待了你。” 林潋刚要说话,头一歪,对着房门笑道,“青玉姐~” 青玉掩上屋门,安静走了进来,见床上两人都醒了,边福身边说,“我刚过去叫醒潋潋那屋了,今天王爷陪夫人回林府归宁,不能误了时辰。” 说到回林府,真是谁都没青玉姐心急。林潋抿嘴笑了笑。 沈嫣走下床,阿堇出去捧进来牙粉茶盅,沈嫣漱着口,阿堇又接过门外小丫头的一盆热水,翘着小指拧了布给沈嫣擦脸。林潋下了床,要回自己屋子梳洗,阿堇拉着她,“干脆在我们这里一起洗好了。这样蓬头垢面的跑出去,以为你被阿嫣欺负了呢。”她说着,刚要出去再叫丫头多备一套洗漱的来,林潋却已经凑到了沈嫣身旁,拿她的茶盅漱了口,自己又扭了沈嫣的脸布擦了把脸,嘻嘻笑着邀功,“阿堇姐不用麻烦了,我和夫人凑一套就行了。” 阿堇没好气,丢下她拉着沈嫣去梳妆。林潋跟过去拿把梳子也装模作样地扫了两下头发,青玉接过她的梳子,站到她身后,“我来吧。”声音冷冷的。 林潋把头往后仰着,眼巴巴从下望着她,“青玉姐?” “二夫人吩咐。” 这语气,真生气了?林潋连忙转了个身,拉着青玉的束腰带子,“青玉姐,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 沈嫣和阿堇也瞥眼看了过来。除了林渊,还有谁这么大能耐惹青玉生气?人才啊… 这两日青玉忙得脚不沾地,一直没进过林潋那屋。刚才一踏进去,赫然看见床上一个王爷,一个小厮,这就算了,连小青都在上头,三个人睡得你扯着我头发,我啃着你腰带。只有一个海棠,还像个人样,乖乖抱着腿窝在踏几上。但想来也被摧残得不轻,青玉敲了门没人应,径直走了进去,人都走到床边了,海棠才猛然惊醒过来。 潋潋人虽不在,床上睡个小厮算什么道理。王爷没人管得着,但她竟就留小青跟两个男子睡一床。青玉招呼也不打,一手就拖了小青下来。小青人还软趴趴地,一下撞到她身上,挂住了。抬头迷蒙蒙地望见她,甜甜一笑,不知怎么竟喊了声娘。 海棠从前伺候在东苑,见过青玉姐最冷的样子也不过是对林大小姐爱答不理的,从未见过青玉姐气到面上来,一张脸铁青铁青。海棠连忙拉开了小青,又拍又掐地弄醒了她。小青被虐待醒了,哭唧唧地睁开眼,满眼泪花地望见青玉姐,“呜娘啊不青玉姐,我梦到有人打我~” 青玉冷冷望着她,“该!”一甩手走了。 小青扭头望着海棠,“呜海棠棠,谁打我?” 海棠指指床上,“呃可能,那床容易梦魇。王爷阳气重不怕,你别睡上去了。回旁边耳房睡吧啊~” 沈嫣房里三个人,齐齐睁着两分惊怕八分好奇的大眼睛,一排刷刷地望着青玉。青玉沉思了两个嘀嗒,才叹了口气,“潋潋,你是你屋子的主人。里面发生什么事,让人知道了,不但派你的不是,王妃也逃不了责任。” 林潋睁了睁眼,原来青玉姐是说她屋子,“对不起青玉姐,那我,可是,我们只是在玩牌,确实是太乱了,我让他们收拾…” 青玉淡淡道,“王爷不过婚假三日,明日都开始上朝了。我本也没打算说你。但潋潋,你既已入王府了,有些事该学学了。” 林潋怯怯点着头,“青玉姐请说。” “王爷和房里的侍女小厮,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要是闹出点什么来,都是你的管教不严之过。” 林潋垂着眼睛,“明白了。” 阿堇无声递了个眼神给沈嫣,「管教不严,说你呢王妃~」 青玉站着,林潋坐着。青玉俯视望着她,眼神温和却坚持,仿佛这个话题是还没完的,但她也没再开口的意思。林潋快快想了想,补充道,“男女有别…思凯,不能在房里过夜…?” 青玉道,“就算白昼也少进去吧。一屋女孩子,换衣梳洗的,什么都不方便。”声音听着和软不少了,但就这么一句,又没了,仍耐心地望着林潋。那就是,还没答题完整… “呃,”林潋抓抓脸,“还有,丫鬟不能和王爷同床?” “不是不能,”青玉冷着声纠正,“这府里丫头都是王爷的,你要送了谁给他当通房的,就让他们躺一起吧。否则就是你这个二夫人护不好、也管不好自己的丫头。” 这话就说得有点露骨了。林潋眼帘颤了颤,略往后缩了缩,不知怎的很想对青玉说声对不起。其实也不知道对不起什么,只是感觉自己辜负了、或是伤害了青玉的一点什么,由于林潋自己的无知。林潋耷拉着脑袋,“…我知道了,对不起啊青玉姐。” 青玉看了她一眼,“你没对不起我。”说着把她扳过身去,继续梳头。 林潋面前没镜子,眼珠子恨不得飘到脑后去看看青玉的表情。身后的梳子温柔落在她头发上,好像、应该、不算是生气的样子…了吧? 沈嫣在旁边听着,脸上也有点讪讪的。青玉才跟了沈嫣几日时间,两人还不太熟悉。眼下青玉教训了林潋,好像还连带着映射了沈嫣,然而沈嫣却不觉冒犯。青玉如同林渊的一个延伸,长姐的影子教训妹妹,仿佛没什么可说的。何况青玉也没说错,这两日潋潋屋里确实乱。她管不好房里,沈嫣无论作为夫人还是姐姐,也都该跟着担一份责任。 一室突兀的安静,沈嫣在那花蝶铜镜里往阿堇瞥了眼,挤眉弄眼地飞了几个眼神过去。阿堇翻了个白眼,硬着头皮搭讪道,“呵呵,那个…哦啊,对了,还好我们一来,青玉就把冬苑清理好了,不然这样乱七八糟的,定要被人传遍京城笑死了哈呃,哈哈嗯。” 第52章 沈嫣连忙搭嘴,“是了,青玉这两日不是在整理着府里头的下人吗?弄得怎么样了?” 青玉在心里理着汇报的头绪,一时没答。沈嫣以为她还在气着林潋,又好声好气道,“不是说潋潋也该学着了吗?她以后也要帮忙管家的,哪能由她这样一直玩闹不管事。”林潋啄米点头附和。 青玉平静道,“那自然,本来这事该早向夫人汇报的。只是夫人这两日忙,这府里的人,我也还没完全摸透。夫人既问到,我把现在知道的先大概说一下吧。”青玉顿了一下,不徐不疾地捋着思绪,“现在只清楚大约有十几个人,是从宫里直接拨来的,其余都是专为王府新买的,当然也有些外聘的。买的聘的那些,先且不用管,我们苑里现留下的十来个,大多都是这些,我也只派她们做屋外的活。倒是宫里的…”青玉斟酌一下用词,又缓缓道,“我尽量让她们包揽了些别院的事。宫里派来的老人,办事能力必是好的,她们领着别院,我们也不必操心。” 阿堇和沈嫣对视一眼,眼里皆有些诧异的敬服。之前青玉汇报过说冬苑已清理好了,沈嫣便就放心了,并没细想过“清理好了”是个什么流程。林渊送礼给沈嫣,从来都是掏空自己,拿最好的送她。林渊既能送青玉过来跟着沈嫣,沈嫣便愿意全心全意无条件地信这个人。 如今这么一听,沈嫣才想起来青玉虽说是王妃身边的人,其实并没有府里的管事之权,理论上是没法过问太多,甚至不该查看下人名册的。也不知她怎么能在两天之内就搞清楚了一百多个下人的出处,且还没有实权,竟就把宫里的眼线都拨到别处了。 一屋人神色都不免严肃起来。沈嫣问道,“所以我们这冬苑,算是没有宫里眼线的了?” 青玉摇摇头,“虽明知她们是眼线,还是得留下两个。清理得太干净了,宫里反而不安心,还以为这苑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夫人放心,留下的这两个都是瑜妃的灵犀宫亲自安插的。确实是两个好的,眼明手快,话也不多。瑜妃对夫人真心,留着她们倒无妨。” 阿堇笑道,“青玉倒像是瑜妃派来的,你又知道娘娘对阿嫣真心了?” 青玉瞥了她一眼,“你就顾着摆弄你那些药吧,前两日我不是跟你提过有个丫鬟收走了新婚那晚的帕子吗?还记得吗?” 阿堇说,“记得。这么说来,那丫鬟也是瑜妃宫里的吧?她现在管哪儿了?” 青玉失笑,“管哪儿?人都没了。” 屋里一片惊骇,青玉解释道,“不是死了,就是不见了。我悄悄问过,那日确实是她送了帕子进宫里,夫人进宫拜瑜妃的时候也见过那帕子的吧?” 沈嫣说,“对,瑜妃娘娘把帕子给我看了。” 青玉道,“帕子进了宫,送帕子的侍女却没回来,王府的管事们竟一声都不问,全当从来没有这个人存在过。” 阿堇问,“难道是娘娘?” 青玉点点头,“听说那日灵犀宫赶了个宫女出去,说她伺候不周,惹娘娘生气了。究竟怎么赶的,真罚了还是明罚暗赏的,我们都不得而知了,也没必要寻根究底。”青玉望着沈嫣,柔声道,“夫人,我们知道瑜妃有心护着你,就行了。” 沈嫣叹道,“我确实不知道背后这些事。其实说到底,娘娘安插人进来,也不过是想知道王爷的近况,应当的。潋潋,那我们自己守规矩些,也别让娘娘为难。” 林潋连连点头,“好,我回去管好我房里,绝对不让小贾胡来了。” 青玉瞥了林潋一眼,这张口闭口小贾小贾的,潋潋惯了这样叫,估计小青也有样学样。海棠也没比小青大多少啊,怎么不跟人家海棠学学,这么大个女孩子了,还肯跟男孩子混在一起,整日就知道吃。青玉没好气,不自觉又冷了脸。 阿堇打趣道,“林大小姐拨了青玉来管着府里,老夫人拨了曼霓来管着账,我们可清闲了。管好自个儿的手儿脚儿,别给两位大将捣乱就行了。” 青玉斜她一眼,“你可不清闲,我昨儿才见你仓鼠似地往院子里拖药材,铺了几大簸箕出去晒呢。” 沈嫣笑着问道,“说起曼霓,我昨晚见她急忙忙走过,刚要叫她,她捧着一大叠书似的到后头去了,影子都没逮着。忙什么呢?” 阿堇问,“你要叫她做什么?” 沈嫣道,“曼霓跟了母亲大半辈子了。这样积年的妈妈,骤然搬到新府,我不得问一下她吃住是不是都好?” 阿堇噗哧一笑,“曼霓还需要你关照?我们别碍她的事就算帮了忙了。我知道她去了哪,适应得可好了。” 林潋好奇道,“账房?” 阿堇笑了笑,沈嫣惊讶道,“这么快就去了账房?”刚出口就知自己犯傻了,青玉也是刚来两日,整个府的下人脉络就都搞清了,连调度的方向都有了。 青玉答道,“夫人新婚第二日一清早,她就过去了。说是兵贵神速,查账不能等,就要打个措手不及。要是等那些管账先生建起两套明暗账来,她要再查就吃力了。” 沈嫣想起自己当时还跟母亲夸口说不用曼霓跟着,自己和潋潋能管好王府的账,不免有点汗颜,由衷佩服道,“那辛苦她了,果然是术业有专攻的。”沈嫣沉吟一下,又说,“青玉,我来了以后,只顾着拜宫里各位贵人,自己都没适应得过来,以为没出大差错就算做好了这个王妃。却不知你们在背后出了这样多的力,是我疏忽了。今日既说到这里,不如我明着告诉府里,你不是我丫鬟,是我专门从外头聘了来管家的。让你把钥匙名正言顺接过来,也让账房按着管家头子的例给你发月银,不必从我这儿支了。” 林潋一脸高兴地望着青玉,她们今天回去,正好跟长姐说,她也好放心了。 阿堇向青玉福了福身,笑道,“奴婢见过陈管家~” 青玉对沈嫣福身道谢,思索了一会儿,“谢夫人,但可能还是先别动的好。陪嫁丫鬟有陪嫁丫鬟的好,我借着夫人的名义,说话调人都有个依仗,他们也不敢当面驳我。等我立住了脚,夫人再正式把钥匙给我,我也有些底气。要是现在就说开了,府里知道我没身契,随时能走的,还不联手起来先把我弄走了?” 沈嫣道,“哦,那倒是没想到还有这一层。我只是怕你现在名不正言不顺的,办起事来不趁手。曼霓不是说兵贵神速吗,我怕我慢了给你管家之权,碍了你的事。” 青玉摇头,“那倒不会。管账要抢先机,管人立规矩倒可以等一等。我们这样正好,先由他们无头放肆几日。等有了错处,夫人再出来,一条条给他们列明了,表明你看到,但肯开恩,一一给他们赦了。让人感激之余,之后规矩也能立得有根有据…” 林潋眨了眨眼,「先由他们放肆几日,等有了错处再出来,之后规矩也能立得有根有据」,这不就是青玉对林潋那房的管法吗? 青玉继续说道,“而那些勤恳没错处的呢,夫人立刻赏了。让他们知道熬了这几日不是白熬的,你人虽温和,却是什么都看在眼里,也好叫他们在你眼错不见的时候勤勉些。” 沈嫣睁着眼,一脸空白。她连府里谁管着哪个院子都不知道,哪里知道谁好了、谁错了。青玉微微一笑,安抚道,“夫人放心,我都一笔笔记着呢。” 阿堇一拍腰侧,“我说呢!这两日你兴致也太好了,得空就四处去逛,都逛成个王府活地图了。原来微服视察去了。” 青玉笑了笑。沈嫣说,“那好吧,这事你来把握,你觉得什么时候接钥匙好,我什么时候给你。我全盘交给你了,你需要人出来给你说话撑腰的时候,只管来找我就是。” 青玉道了谢,沈嫣笑着扭身回去,掀起梳妆台从里面拿出一排水粉香膏来。回头见林潋定定地坐着,眼神似有些落寞。“潋潋,怎么呆呆的?” 林潋心里一阵无以名状的堵,说不清是羞愧、嫉妒还是自怜自艾,也许全都兼而有之。她忽然想起长姐来,第一次这样地想念她,也第一次真心地…嫉妒她。原来林潋真的比不上长姐,并不只是因为长姐比她命好。长姐要护阿嫣,她也要护阿嫣,但长姐即便人不在,她派了能为阿嫣扫平前路的青玉来。而挖空心思,拼了半条命都硬要跟进来的林潋,她又做了什么? 她进来两天,满心以为她们的王府人生还没正式开始,阿嫣房里的几个人就已经把一切地基都给打好了。 沈嫣拿着眉笔在林潋面前挥了挥,“怎么了,画眉吗?要不要用我的?” 林潋接过眉笔,握在手心里沉默地望了一会儿,“阿嫣,我给你画好不好?” 沈嫣伸手去抢眉笔,“那可不行,你平常自己都不画的,我可信不过你。” 林潋眼睛低垂着,阿嫣说得对,她是该信不过林潋的。林潋也不想信她自己。可是!毕竟现在是她在阿嫣身边,毕竟是她陪着阿嫣来了王府。 第53章 林潋一下捏紧了眉笔,连着沈嫣的手一并握在手心里,抬头勉强笑道,“就是不会才要练嘛,我学东西这么快。” 沈嫣笑着甩开她,“练也不能今天练。” “那我以后天天来给你画眉。” “怎么拿我的来练?你的眉呢?” “你画呀,你在我眉上示范一遍,教教我嘛。” 沈嫣笑道,“那我不是太吃亏了?” “嗯,我也觉得你很吃亏。”林潋拉着沈嫣双手,低头望着自己手里,阿嫣纤细微凉的手指。阿嫣的手原来比她大。但那是因为林潋才十五岁,而林潋就要十六了,离十七十八也不远。就算远,那她长快点。林潋摩挲着沈嫣的指尖,“但你不会亏太久的,阿嫣,我学东西很快的。” 沈嫣一时沉默,抬手摸摸林潋的脸,“怎么了?我跟你开玩笑的,怎么忽然认真了。” 林潋轻轻按着沈嫣在自己脸上的手,闭了闭眼睛。她是忽然认真了,她竟现在才知道要认真。但她不怕,她笃信任何东西,都禁不住一个人往死里学。她从前跟得上皇宫的北书房,以后也一定跟得上王府的冬苑。 阿嫣,我学东西很快的。 至少这个,你可以信我。 第三十章 卯初三刻,天光未亮,庭院的油灯将尽,正是日夜交替,最为晦暗之时。然而王府已开始忙碌起来,丫鬟们双眼惺忪,腰带头环还打着结,便已手捧牙粉茶盅、竹盘纱帕、温水铜盆,鱼贯进入冬苑的两大主人房里。 厨房更不清闲,除了赶着备早点,还要另辟出两个小煤炉专门备主人们的洗脸水——王爷体燥,洗脸水煮的是沉香、胎菊、青木香、龙骨粉;王妃体寒,洗脸水浸的是丁香、桃花、玫瑰花、珍珠粉;小妾林氏体谅,洗脸水备的是冷水、热水、肥皂水、浣米水。 “这皂豆米汤好好哦,滑滑的~”小青擦着脸,暖暖的洗脸布捂着脸蛋儿,露出一双圆鼓鼓的漆黑眼睛瞧着海棠。海棠绑好腰带,顺手把一盒油膏放到她手边,“记得涂面脂啊。” 小青挖了一大坨面脂甩到脸上,“呜呜海棠还是你心疼我,潋潋人都见不着,根本没空理我~” 海棠心下无奈。每回小青嘴上脸上飞起一点皮屑,王爷总要皱眉扁嘴,像是他多么对不起了小青,看得一旁的海棠也跟着很抱歉,没把小青照顾好,自觉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海棠摇摇头,快步走到房门前,“我去叫醒王爷了啊,你快来。” “诶,你刚守完夜,回来睡觉吧。” “先送了王爷出去再睡,你不是闹不懂那些领子袖子的吗?” 小青扁扁嘴,她平常螃蟹都能剥得飞快,唯独小贾那身衣服,实在是太蘑菇了。每天穿上脱下都是个大活,有次小青说自己恨不得直接给他蛮力扒了,小贾格格笑着带头扒起来。明明是小贾自己扯坏了衮龙袍,后来却是小青差点被青玉瞪掉一层皮,罚她三天不准进厨房。海棠从此也不敢再让小青一个人伺候王爷穿衣了。 海棠拉开门,一股黎明前的冷风卷了进来。小青筛子似地抖起来,“海棠海棠!冷死了。” 海棠扭头笑道,“你快点吧,王妃那屋亮灯了,潋小姐马上来了。” 所谓的“马上”,放在林潋起床这事上,是一套繁琐的流程,包含了诸如“呜阿嫣~”、“起不来~”、“那你拉我”、“唔再拉一遍~”,以及抱抱、卷卷、蹭蹭、再抱抱等一系列可无限循环的步骤。直到一个名为“青玉”的终结步骤走到床边,轻声一句,“二夫人。” 林潋双眼一睁,瞬间长出一条笔直笔直腰杆子,长手长脚自动跨到洗脸架子前,捡她阿嫣的香花珍珠仙女水擦把脸,扯扯衣服扯扯裙子扯扯头发,挺胸大步往外走,边走边叹道,“小贾真是的,肯定还没起呢!懒人,我去踢踢他!” 平心而论,六王爷赖床不假,但二夫人骂其懒人,实在是莫大的冤屈。偌大的盛京皇宫里,除了皇帝陛下本人,谁还能比得上咱六王爷这般勤政,日日在辰时前赶到宫里早朝的? 早朝这件事,大概是皇宫大内无数未解之谜里,六王爷最搞不清的一个。据他皇帝爸爸所言,早朝是每天开的;据其他臣子所言,早朝是只在初五、十五、二十五开的。反正日历里有个五字,大家就要聚一聚,在皇帝上司面前刷个脸。严谨而聪明的小六王爷很怀疑其中一方作了伪证,于是求证于大盛贤臣何丞相。他何叔叔听了,戳戳下巴,转转眼睛,“陛下说是日日开的?呵呵,是啊~早朝嘛,当然逢早上就开咯!” 何丞相所言非虚,早朝确实是每天开的,但何丞相没说,早朝是对每个人都每天开的。反正他自己就只会偶尔出现在早朝里。而更多的时候,早朝里只有父皇、泽王兄,和小六王爷三个。父皇在上,两位王爷一人一个书案在下头。一个“品”字,形成一个有机的流水线。奏折从六王爷起,六王爷读了、写了,奏折传至皇帝,皇帝看了、骂了,奏折传至泽王爷,泽王爷笑了、改了。一卷奏折便做完了。 所以到底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叫泽王兄写啊,潋姐你说说~ 林潋一手捏着小刀片,一手捏着黄明宇下巴,专注地盯着他的嘴边,“闭嘴,绷紧点,不然割你呀。” 黄明宇含着两片唇在牙齿间,海棠在他身后披上一件薄衬里,绕到他身前来低着头绑肋下的细带子。额上碎发飘在黄明宇脸颊前,没碰到,但眼睛看着很痒。黄明宇笑着缩了缩,林潋立刻欸了一声,海棠吓得连忙细看了眼,还好没割到。黄明宇一下定住,含着嘴巴口齿不清地说,“对、对不起呀潋姐。” “没事,割到了又不是我毁容。”林潋丢开刀片,给他拿面霜涂上,“知道你最近累,天都要黑了才回来,饭都不顾着吃就想睡。忙什么呀?” 黄明宇嘟着嘴,“我也不知道忙什么。不过四五皇兄准备成亲了,等他们都来早朝就好了。父皇就一张嘴,肯定骂不过来。” 林潋不置可否,这种亲子早朝,四五皇子还真未必需要参加。人家离了学牢,也许真可以清闲一辈子的。林潋帮黄明宇拉直了薄袄子,“四五皇子也要建府封王了?封号叫什么?” “对哦,怎么还没听说。你想知道呀?我问问父皇。” “别问,不想知道。”林潋四处抚平了袄子,退后一步。小青和海棠两人合力撑起一件夜蓝色衮龙袍子,套到黄明宇身上。林潋说,“所以最近忙就是忙四五皇子成亲搬家的事?” “唔…”黄明宇撅着嘴想了想,“还有北月的边边有点不安定。本来北边那几个族就是爱打来打去的,也不太干我们事。但未来四皇嫂不是北月国的嘛,坐视不管也说不过去。” 衮龙袍套上了,林潋走过去帮他一个个扣起胸前的古玉纽扣,“边陲不稳,那确实是大事,难怪忙。” 黄明宇笑道,“有什么可忙的。父皇也就是循例问问,有你爹在嘛。” 林潋略僵了一下,手指提了提他下巴,去扣他颈上的纽子。黄明宇高高抬起脸,眼睛往下努力盯着林潋。怎么眉头蹙着,好像有点担心的样子?潋姐不是跟她爹不太亲的吗?“潋姐,别烦呀,不会真有危险的。林大人都不一定自己去。” 林潋却又似不大关心了,答非所问道,“今天早了些,去阿嫣那儿吃早点?” “去那屋你就不能坐了。” “那有什么,我天天坐着都坐烦了。” “好吧。那小青,你们自己多吃点啊。” 府里的主人早点向来是备两份的,王爷一份,王妃一份,小妾是不同的例。王妃查账后主张节俭,不能俭王爷的,便尽量俭她自己的。难得早起的日子,林潋更愿意拉着明宇去阿嫣房里,连带把他的早点也捎过去。 林潋淡淡一笑,低着头没有再说话,十指白皙,在他喉间轻轻地动着。她身后安静站着海棠和小青,两个看着都乏了,垂着头蔫蔫的。但这一屋的静谧,不知怎么让黄明宇觉得很窝心,书里提过的琴瑟和谐,举案齐眉,好像就该是这样的一个场景。 黄明宇仍僵硬地高昂着头,眼睛温柔下撇,小声道,“潋姐,我忽然有一种感觉。” 林潋没抬眼,“忍一下,穿好衣服你再去上。” “不是啦,”六王爷扯扯她衣袖,神秘兮兮道,“我是说,我终于有点感觉,我是你的爷了。” 林潋认真扣完最后一粒扣子,前后左右地拉拉他的领子、拂拂他的前襟,也压低声音,“那你有没有感觉,我是你的娘了。” “嘿嘿,我们好配。” 林潋忍不住一笑,一掌拍到他臂上,“走吧,贾爷~” “潋娘~” 笑容顿时收起,“啧,好难听。” “哦…” 春分将至,王爷体热,冬苑的地龙便停了。王妃屋里随时罩着个雕花铜制炭炉,王妃走到哪跟到哪。此刻便跟到了正堂左侧的用餐室里,安置在王妃身后。 第54章 王爷人来了,本要捧去林潋房里的早点便全跟了来。一个青花竹石纹大碗,盛着鲜猪肉、咸猪肉、并时令嫩笋炖的腌笃鲜汤,怕王爷说清淡不填肚子,另加了糯米捏的小馎饦。一个永乐缠枝花纹的青瓷盘,盛着几个碧玉青团,芦叶剪成小兔子形状垫底。怕王爷嫌单调,每一个都包着不同馅料,奶酥、芋泥、绿豆、花生、芝麻…不一而足。另有两个红豆的,一大一小,依王妃所言减了糖,分放在一旁。还有一味西瓜鸡,盛在个长沙窑的婴戏图青瓷高足碗里。碗里伏着只小小的焖鸡,旁边缀些干贝冬菇。 沈嫣好奇地看了眼那碗焖鸡,“里面真放了西瓜的?” 阿堇在她身后冷声道,“真放了。” 沈嫣扭头看阿堇,讨好笑着,试探的语气,“真新奇,没听说过有西瓜入菜的。” 阿堇斜斜撇着她,“西瓜是夏日用得多,那时人人都体热,西瓜解暑好,因-为-它-最-寒!呵~谁有王妃这样好的天资,一年四季跟块冰似的。” 沈嫣讪笑一下,知道西瓜鸡无望了,“也是,这才春天,怎么就有西瓜了。”颇为无趣的语气,怨着西瓜生早了似的。 林潋在桌旁站着,把西瓜鸡往黄明宇那边挪了挪,“应该是宫里赏的早蔬。人家暖房里焖着火烤着地才种出来的西瓜,你多吃点吧。” 黄明宇说,“那我只吃两口,留点给你。你也别多吃呀,留点给小青。”说着抓起两个青团子,一边咬一口,一个花生,一个芝麻。他转身递给林潋看,“潋姐,你喜欢什么馅的?” 林潋笑笑,“你吃吧,我有我的。” 林潋弯腰托着个松针纹的小汤碗,给黄明宇盛了满满一碗面粉馎饦、压着两大块肉,没有多少汤,怕他在陛下那儿老是闹着要出恭,又被骂懒人多肥料。盛好王爷的,换了一只线描寒梅小青瓷碗,这次盛得汤多肉少,另外挑了最嫩的笋心放进去。阿堇姐说过,肉不消化,粗菜刮肠,早上尤其要扣着吃。 沈嫣接过林潋递过来的梅花汤碗,垂眸笑了笑,轻推了个竹叶纹的碗给她。林潋随手舀了一小碗,沈嫣看她一眼,林潋又加了块肉,摆在阿嫣身后的炭炉子上。炭炉边架着个小托盘,上面温着一碗汤,还有一个大大的减糖红豆馅青团。 黄明宇用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极速啃完了一碗大块肉,狂塞了四个青团,那道西瓜鸡清甜入味,一不小心全吃完了。他想起小青,有点不过意,千叮万嘱要人把剩下的青团子全送去林潋房里。沈嫣帮他整衣擦嘴,送到门口,目送他被一群丫鬟簇拥着出了冬苑。府外思凯早套好了马,一辆小马车怀抱着王爷,咯哒咯哒往皇宫参加亲子早朝去了。 王爷一走,林潋把炭炉上温着的肉汤和青团子捧到右边的卧室,沈嫣跟着走过去。丫鬟们移了炭炉来放到罗汉榻旁,安静退了出去。 太阳初升,朦胧地混进屋里,一团雾般的光托在榻几上,拢着一碗汤和一个糯米团子,也拢着了捏着糯米团的那只素白的手。林潋歪歪靠在罗汉榻上吃东西,沈嫣走过去,看着她温柔一笑。 最近林潋日日窝在沈嫣房里,曼霓来汇报账目,青玉来汇报府里日常事务,沈嫣什么都不瞒她,林潋便安静陪着听。晚饭后沈嫣神思困倦,林潋仍对着从林渊那借来的一叠书,脸几乎栖在书上,一动不动。沈嫣以为她睡着了,刚想叫她到床上来,却见林潋又抬手掭了掭笔,在旁边镇着的纸上密密记笔记。沈嫣凑过去看了眼,那叠书有农耕畜牧的、园林建筑的、商铺管理的,居然还有几本古玩赏鉴。 沈嫣坐在榻几另一头,“林渊怎么回事,忽然给你这么些功课?” 林潋从书里抬头,呆呆的,望着她出神了好几个嘀嗒,一时没从书里回过神来。 沈嫣不忍地摸摸她的脸,“去睡吧,看书又不急的。” 林潋揉揉眼睛,“你先睡吧,我等一下来。” 沈嫣迟疑道,“你留在我这?不回去看看明宇?” “你不是刚去看过了吗?今晚小青守他,两个人叽叽喳喳的,谁都别想睡了。” 小青守的晚上,林潋嫌他们吵;海棠守的晚上,林潋说王爷歇下了,她那屋子小,一点灯就全屋都亮堂堂,只好捧了书来找沈嫣……快要一个月了,婚前和王爷感情甚笃的潋潋,仿佛从未想过要“伺候”一下自己的夫君。 但这也很合理,因为王爷还小,潋潋也小,因为最近他累,她也累,因为宫里都不急,还没人催。沈嫣想。 她本也没有太想去深究这件事。 林潋捧着书来,本是想在餐室那边点灯看的,这样和沈嫣的床隔得远,灯光扰不了她。但林潋那样遥遥点着一豆灯火,沈嫣躺在床上隔着帐幔望过去,总觉得心在半空吊着,没着没落,一时怕她饿了,一时怕她冷了,一时怕她睡着了扭着脖子。后来沈嫣总是催着林潋来卧房里,两人各占罗汉榻一边,两个头对着,双双伏在小榻几上。林潋读书,沈嫣在她对面画各种各样的花样子。 窗檐下挂着串玉石小鱼,像个沉默的风铃。白昼时日光透进来,房里便安静游着一室若有似无的大鱼;晚上林潋在榻几点一盏油灯,沈嫣偶尔抬头,看见屋梁上安静飞舞的鱼儿。她和潋潋长日呆在湖底,一个无声的,听不见岸上喧嚣的地方。 有一次沈嫣画着花样子,随手拉过来一本园林书,跟着描了个四方的庭院,三面屋子围着中庭。沈嫣说等她们老了,也许可以住一个这样的小院子,在里面种些瓜菜花草。 林潋较真地说,“到时候儿女都大了,阿堇姐她们也嫁人了,就我们两个,要这么多屋子做什么。不如建个小屋子在中间,留点地出来,多种些菜。” “那不成村屋子了吗?”沈嫣笑眼弯弯,“那我得考虑一下。” “谁说是村屋~”林潋摸过一本《园论》,哗啦啦地翻起书页来,一股纸香扇到沈嫣脸上。沈嫣顿时有点晃神,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父亲随口说到哪,手指往书架上一伸,拉出来本书,哗啦啦地就能翻到正确的一页。 林潋把书转给她,指着幅白描图,“你看,西洋的皇家园林就是这样的。才不是村屋子。” 沈嫣把下巴搁在书页上,垂着眼睛看了一眼,“哦,那我们可以当两个老公主。” “嗯,那你等等我,我长很快的。”林潋笑容沉静,伸手过去顺了顺沈嫣头发。阿嫣的长发,在夜里仿如乌黑的湖水,深沉而温软。 沈嫣从书上睁着眼睛望她,潋潋,好像一下子长大了许多。 纷繁思绪如尘落地,沈嫣回过神来。面前的林潋一手抓着青团,一手拿着汤匙,塞着嚼着,脸上鼓鼓的。大概是她总是穿绿的缘故,现在沈嫣望着她,总觉着她面前覆着层碧山雾色,撒起娇来软糯糯,长得就像个大青团子。 沈嫣忽地一笑,撅着嘴去掐林潋脸蛋,隔空亲了她一下似的。手帕子丢给她,“小脏猫,快擦擦。” 阿堇从外面领着几个下人,捧进来一个大浴盆,一串丫鬟流水似地提着热水冷水进来调水温,阿堇自己拿布握着个中药壶,黑不隆咚的药汁瀑布似的冲了进去,蒸腾起甜暖的团团白雾。玫瑰花瓣揉出汁来,撒在浴汤上。 下人们出去了,青玉拉出架三折绣屏挡在堂前,刚抬步要走,又转头看了眼罗汉榻上的林潋。沈嫣问林潋,“这里热不热?” 林潋放下青团,拉过沈嫣的手帕慢腾腾地擦手,“不热,你洗吧。” 青玉转身出去,拉上了屋门。 长衫是静月蓝,百褶裙是柔粉色,里裙在余光里落到地上的时候,像是天青色,又或是月白…林潋说不清。那裙子被水雾一蒸,颜色褪到沈嫣白藕般的小腿上,那双细腿便也青青白白的…水声荡荡,林潋双手捧着早已喝干的小汤碗,几片嫩笋子贴在碗底,偶尔一丝鲜香的汤汁吮入,舌尖凉凉的。 青瓷盘上仍留着半个红豆青团,一直没有吃完。那微微甜的红豆馅混着药浴里当归川芎的味道,越发甜腻得不可理喻。 阿堇轻声和沈嫣说着话,不知说了什么,两个人齐声笑起来。林潋讷讷地放下汤碗,又捧起瓷盘,托着青团子咬了很小、很小的一口。眼睛发着呆,望着浴盆边边。海里的美人鱼翻了个身,浴盆边搭上来一双水湿的手臂,无意地贴了片玫瑰花瓣,木盆外流下两行妩媚的细细水痕。 林潋胸口里没了空气,焖到脑袋上,脑袋也空空的。 沈嫣扫了眼林潋通红的脸,扭头和阿堇对视一眼,两人闷声大笑。 任何一个男子为沈嫣这样面红耳赤,沈嫣都应该要很受冒犯,因为暗示了她能够以色侍人。但潋潋的脸红,跳出了沈嫣的道德围墙外,只能算作一种纯然的赞美,因为潋潋的纯,因为潋潋的痴。因为,她们没有可能。 在潋潋面前,沈嫣可以美、可以媚、可以为自己的好皮囊而得意。那是一个与女德无关的自由之地。 第55章 沈嫣把下巴压在手臂上,脸上水珠轻渗,“潋潋~” 林潋干瞪着的眼睛里终于放进了沈嫣的倒影,玉白肩膀、纤细手臂、被水汽浸润的眸子黑得发亮。头发松松挽起,额边搭着几缕细发,抹出柔和的鹅蛋脸颊。沈嫣的声音比水更软,“拿来~给我尝一口。” 林潋丢下青团盘子,自己走了过去,不敢站着从上往下望,蹲在沈嫣面前平视着她,淡定地颤着唇问,“你要什么?” 沈嫣哈哈大笑,忽地从水里跪起,探身搂住了林潋,在她腮上响亮一吻,“你真的好可爱~” “喂,你要把人家弄湿了,”阿堇笑着骂她。 沈嫣滑落回水里,笑盈盈地望着林潋,湿湿的手指点了点她鼻尖,“小青团~” 青团、糯米、软的、绵绵的,就像刚才阿嫣抱过来的时候…一只纤纤素手伸进林潋脑袋里,本来轻盈洁白的面粉中掺入了温热的甜药汁,揉着搅着,面团渐渐成型,带着沉沉的棕、轻轻的粉、忧郁的蓝、谜样的紫…再不见原本的白了。 林潋仍是呆着一张脸,不敢低头去看自己微湿的前襟。 三十一章 大概是皇帝陛下祭祀过的原因,今年的清明后,终于不情不愿地下了几场毛毛细雨。地刚湿了些,便又停了。天总是阴阴的,仿佛日日都在考虑该下还是不该下雨。纵然不下,也摆个认真思虑过的样子。 明明是晚春时节,正是花季雨季之时,然而天色灰蒙之下,树绿得勉强,花也红得心不在焉。六王府那最负盛名的小湖在光盛些的时候是蕉叶绿的浅灰,在云重些的时候是石涅色的深灰,微风吹起湖面的浅浅皱褶。荷花还没开。 青玉一身缥碧色纱裙,领着林渊从小小的府门进来,沿着西墙上一道长廊经过前庭,“王妃和潋潋在雪园正北的亭子里。” “她怎么样了?”林渊问,没说清楚是哪个她。 青玉在前面领着,步子密,走得却不快,“好多了,那日送了沈老夫人回寒道山,回来看着挺好的,还正经用了晚饭,和王爷有说有笑的。半夜忽然高烧起来,阿娇才说原来背着人哭了一晚上。潋潋陪着哄着,一直没敢声张,到了半夜见她烧起来,实在按不住了,才叫人煮药拿冰。本来也不想惊动王爷的,谁知王爷还没睡,立刻就嚷着要太医。这才闹大了。” 确实闹大了,那晚林渊都听见了动静,还以为阿嫣生了什么大病。林渊大半夜地披衣起来,立刻差人过来王府问情况,连带着怨青玉这样大的事都不通传一声,越想越气,差点没随手砸了个新收的古箭弓。后来才知道不过是哭伤了,发了烧,天亮后病情就按下来了。 沈嫣这一病,不但宫里太医院和林府被六王爷惊起,连带着身在泽王府的林汐也天不亮就冲回了林府问情况。泽王爷不放心妻子夜里出门,竟亲自陪着去了林府等消息,却原来林府并不比他们更早知情。亲王驾临,林老爷夫人自是不能睡了,几个人大眼瞪小眼等了半晌,林渊快步跨进东苑,笑着摇头,“没事,已经不烧了。说是沈老夫人回山上了,六王妃一时伤情,养养就好了。” 林汐站起来,“林渊,我们去看看吧。” 泽王拉着她,“让她静一静吧,过几日再去看。既没事了,我们回去吧。” 什么“她”?说得好像他和阿嫣认识似的。阿嫣跟他随便能收进府里的那位可不一样!林汐眉头一蹙,澄清道,“过几日去也是我自己去。” 泽王略一怔,撑起一个得体的笑,“当然,劳烦王妃了。” 林渊和林夫人对看一眼,心下皆有些诧异。 泽王夫妇转身要走,林夫人拉住林汐,似有些不舍。泽王爷体贴,让王妃留下陪陪母亲,自己先回去了。泽王一走,林夫人立刻严审林汐,林渊也在场,不然也听不到泽王府里的最新新闻。 林渊跟在青玉身后,将要转出长廊,隔着湖水远远看见一个四角小亭子。六王爷也住进来一个多月了,不知忙什么,亭子匾额竟还是空的,柱子上也留白,并不曾提两句诗。亭子里两条一粉一青的身影依偎着,看不清是面对着她们,还是背对着她们。林渊停下了脚步,撑着长廊柱子,扭头上下扫了青玉一眼,“潋潋爱绿,现在看来你也是爱绿的。” 青玉低头看自己身上的青碧纱裙,“潋潋做衣服,会多做一套给我。”潋潋总是说,她是林渊的妹妹,青玉也是。青玉平静地望着林渊,没再说话。 林渊欣慰地笑了笑,问青玉,“这里怎么样?” 青玉沉思一下,认真道,“比我想象中要不容易一些,宫里的线杂,但也基本摸清了,王府的运作大体不成问题。现在是曼霓那边比较头疼,今年旱,庄子那边收不上来多少。王妃又…”青玉压低声音,“沈小姐很反对放贷,不然这是最快的滚钱方法。所以现在就是一些老办法吧,我从买断了身契的女孩子里挑出来几个,慢慢培养起来做府里的绣娘。以后衣服就不用另花钱请人做了,她们闲时若还能多做一些,拿出去换现钱,就值了。” 林渊瞟了眼青玉,微微一笑,有点不置可否的意思。 青玉想她是嫌这办法保守,“当然是个慢法子,但胜在稳妥。潋潋那个鬼灵精,听见针黹女红能赚钱,立刻想到了别的——说府里再种树就种果树,湖里的荷花不要年年换,等莲藕出来,府里就能少进些蔬果了。她从前不是爱林府那些朱砂鱼吗?现在说养鱼要养些能吃的。”林渊扭头一笑,青玉也忍俊不禁,数落起林潋来滔滔不绝,“还没完呢,她还嫌王爷长身体,衣服做得多。叫人把王爷的新衣做长些,先折起来缝短点,以后每两月给他多放出来一寸,应该就刚好了。” 林渊乐得拍了两下廊柱子,“哪里至于这样。六王府都这样,别人还活不活了。” 青玉叹了口气,“我们这两位,都是老实人,就指着王爷那一年五千两的俸禄过日子。王妃另有一年两百多两的从二品诰命俸禄,她还想充公了,贴进府里帮补呢。” 林渊嗤笑道,“阿嫣守规矩,潋潋也是个守规矩的?” “潋潋还小。” “怎么小?你十五的时候,我整个西苑都交给你了。” 青玉眉头轻皱,嫌林渊对妹妹太严格,嘴角却是上扬着的,“那是你手把手地带了我两年,你拿潋潋来比?” 林渊一时无言,回忆疯涌而至,三千多个日夜…她俩相伴而行、秉烛相对,互相骂过、气过、冷战过,更多的时候,她们默默地相视一笑,什么都不必说出口。林渊长长呼出一口气,“你还没回答我呢,所以这里怎么样?” 青玉不解,一切都在轨道上啊,不是回答了吗? “怎么变笨了?”林渊脸上又笑起来,“六王府干我什么事,我问的是你。” 「那我又干你什么事,」青玉想说。要轻松地笑着说,最好再大力打她一下,表明真的、真的是个玩笑。 「沈小姐和潋潋都对我很好,她们你还不放心吗。」或许该这么说,林渊想听的,也不过是这个。 青玉沉默一下,转过身去,“走吧,还要让人等多久。” 青玉身上的碧绿纱裙飘荡在林渊眼里,成了那日灰蒙蒙的六王府园子里唯一一道春色,在深浅灰色的底衬下,如同墨色山水画上,一抹干枯的、永远青翠不老的色彩。 林渊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念过一句诗,“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先生让她解,她轻笑一声,说了两个字,「懦夫。」 先生解释,「诗人只是表达怀念罢了,怎么是懦夫呢?」 「绿罗裙不是他自己搞丢的吗?怀念什么。」 「也许诗人失去了绿罗裙,是有苦衷的呢?」 小林渊扬起下巴,「反正自己没用,就给我闭嘴,还有什么资格怜芳草。」 先生笑了笑,叹道,「果然是将门之后啊。」 林渊对自己无奈一笑,所以闭嘴吧,林渊。 六王府里两条绿罗裙,一条在林渊眸子里飘飘扬扬地领着路,另一条靠在沈嫣身边,手舞足蹈地解释着她的“新发明”,“…灯油也是一笔大开销啊,咱们府里的写字师爷、算账先生、绣娘管事,就算是厨房备菜的,谁不日日夜夜地点灯?都是因为屋里暗!那窗纱一隔,阳光再亮进到屋里都去了一半的光。”林潋双手比划着窗台,一手在虚拟的窗台下划了一划,“所以我想呢,我们可以在屋外面窗子下加一片长窄铜片,磨得亮一些,像镜子一样。让它接住天光,反射到窗纱上,那屋里不就亮堂些了吗?” 沈嫣想象了一下,点点她鼻子,哄孩子似的可爱语气,“可是夜晚庭前升了灯,那铜片也这样反光到屋里呀,你还睡不睡了?” “害~那铜片可以做成活动的嘛,像屏风一样,很容易做的。我们不需要采光的时候,可以把铜片折起来,贴在外墙上。”林潋摇摇沈嫣的手,“你让我做做看好不好?可以省不少灯油呢。” 第56章 “她不让你做,你回林府给我屋子安一个。”林渊从她们身后笑着转过来,“我屋子朝南的,阴天却还是得点灯。” 沈嫣猛地抬头,见林渊便笑了,拉她到自己身旁坐下,“对不起啊,听说前两天吓到你了。都是潋潋,大惊小怪地吓到王爷。” 林潋嘟嘟嘴,干她什么事,明明是小贾自己一惊一乍的。听见府里有人病了,无论大小,只知道要叫御医,闹得人家宫门落锁了都得给他重新开,差点没惊动皇上。第二天在亲子早朝上被皇上狠狠批了一顿,回来嘤嘤诉苦说父皇好生气,就连泽皇兄想帮他扯开话头,问了一下六王妃的病,父皇也无缘无故瞪了泽皇兄两眼。 该!六王府的人病了,干他泽王什么事。 林潋低着头,自己对自己翻了个白眼。 林渊细细望了沈嫣一眼,阿嫣眼睛还是红红的,微肿着。林渊装没看见,笑骂道,“你可不止吓到我,连我们泽王妃都被你吓得半夜跑回林府来。问我是不是你生了病,我们合起来瞒着她。” 沈嫣不好意思道,“下次你见着她,帮我说声抱歉。说起来,我也好久没见汐汐了。” “她这两日就在林府呢,我们夫人留她住几天。”林渊说,“不巧你病了,不然自己去串串门。” 沈嫣有点讶异,怎么突然回娘家住了?“林府…没事吧?” 林渊摆摆手,“没事没事,就是她们府要添孩子了,原来都四个月了,现在才敢说。要不是被你这么一吓,汐汐跑回来,顺口说了,我们也不知道。” 孩子…可汐汐,她才十四岁,几个月前她自己也还是个小女孩。沈嫣该恭喜林汐的,一时竟开不了口,转头呆呆地望着身边的林潋。很快潋潋也会走上这条路的,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那孩子会叫沈嫣母亲。而潋潋会真正的,成为一个姨娘,像她自己的娘一样。沈嫣喉咙微微堵着,心里闷得慌。 林潋沉默地望着沈嫣,望着那眉头蹙起的小山,眼里氤氲的薄雾,无论怎么看,阿嫣这都很难说是替泽王府高兴的神情。阿嫣在惋惜,她甚至有点难过。林潋咬着唇,可是那泽王都已经娶了别人,连孩子都有了。 林渊见她们一个两个都低着头,以为她们都在替林汐不值。摆摆手安慰道,“用不着这样子。汐汐根本没觉得怎么样,就算真生了个长子,终归不是嫡子。泽王看着也不是个宠妾灭妻的人,动摇不了汐汐什么的。”林渊笑着摇摇头,“不过就是我们夫人干着急,留着汐汐在家,马上就要请人来给她调理身体。恨不得她立刻怀上了,好赶上人家。” 沈嫣反应过来,顿时笑了,但又连忙抿着唇,一脸喜色地惋惜道,“原来是这样,那还是得恭喜泽王府的。” 林潋冷笑道,“原来泽王有妾?还以为他有多专一…”沈嫣转眼惊讶地望着她,林潋轻咬着唇,一脸忿忿,“不都说他专心朝政,是个贤王吗?” 沈嫣眼神责备地剜了她一眼,“开枝散叶,那是尽孝。难道不娶妻不生子才叫贤王?那何以报父母?” 林潋和林汐一向没什么交情,林渊倒没想到林潋会为林汐这样不忿。她隔着沈嫣探身去拉了拉林潋,“真用不着替汐汐担心,她进去之前泽王府里就有人的。至少现在各不相犯,还是挺和睦的。从前听说也有过一两个孩子,夭折了。所以这次特别小心。” 沈嫣点点头,“想来也是,泽王爷都建府多少年了,就算正妃之位空着,纳几个妾也是理所应当的。” 去年在宫里,他曾对她说,「阿嫣,我尽力给你争取侧妃。」她当时伤心,觉得他不懂自己。但她下山在盛京越久,越是能理解他,也越是抱歉,自己曾将那样多的幻想和不谅解压在他的身上。现在听见他原来已有旁的姬妾,也许有了很多年了,她平静地觉得,这才是对的,这才是正路。就像汐汐应该快快怀个孩子,也是正路。 这个地方,留不住一个追求“芙蓉独凌霜”的明德哥哥,只能养出一个尽贤尽孝,手里只有正妃、侧妃、名与利的泽王爷。沈嫣曾为此痛心,觉得他贫瘠,现在她真心怀疑,他是对的。他走着一条康庄正道,沈嫣却笑他看不见万丈悬崖的风景。 “阿嫣,”林潋拉过沈嫣的手,自己的手覆在上面,搓着搓着,也许是想表个安抚的意思,却搓得稍用力了,发着小脾气似的。 沈嫣回过神来,勉强笑道,“潋潋,这是陛下第一个皇孙呢。”林潋不甚在意地嗯了声,沈嫣想了想,“这么算来,孩子会在九月出生。我们一起想份贺礼送给他好不好?”声音轻柔,又在哄孩子了。林渊偷偷对青玉一笑,青玉没好气地摇摇头,看惯了。 阿嫣说,“我们”。泽王有了小孩,阿嫣送的礼,是和林潋“我们一起”送的。而且阿嫣看着…眉头松了、肩膀松了、唇的笑意不吃力,嗯,好像没再为泽王的事伤感了。林潋弯起眼睛,明媚地“嗯~”了一声。 林渊见她们莫名闹了场别扭,莫名又好了,笑着搭讪道,“是该想想礼物。这孩子确实跟你有缘,说是那个姨娘有点像你,说不定孩子生出来也像。” 沈嫣一愣。林潋忙问,“像谁?像阿嫣?!” *** “…说是神态有点像六王妃小的时候,”宫女素指搭在皇后太阳穴上,轻轻揉着,“奴婢去泽王府传娘娘旨意的时候,远远见过一次这位颜氏,看不太真切。” 皇后闭着双眼,“陛下听了,怎么说。” “陛下很高兴,毕竟是第一个皇孙。倒没细问孩子生母的事。” 皇后抬了抬手,宫女松开了,缓着声道,“娘娘不必忧心,其实王爷找了个长得像的,也挺好的。这下也算是如了愿,不用再想着了。” 皇后斜靠在凤头扶手上,冷笑道,“不想着?那他还敢在他父皇面前问沈家那位的病?干他什么事。” 宫女讪笑道,“毕竟是旧识,王爷一向心善,娘娘也是知道的。” 心善?皇后嗤笑着,手上捏着串佛珠,雕花镂空的舍利子,硌手得很。太后人老了,就爱拿这些刺刺的东西,不然不感到自己活着。皇上偶尔表个孝心,孝敬太后的刺手佛珠也给她顺道捎一串,拿哄娘的那套来哄她。夸太后是“心善”,夸她也是“心善”,模棱两可的不会出错的赞赏。唯有说起瑜妃,眼睛鼻子都要活起来,笑着不屑着,说瑜妃“年少不懂事”。年少不懂事的,赏的自然都是颜色鲜亮的“小玩意”,不金贵、拿不出手、珐琅螺钿那些便宜货,可是他爱看。也一定不硌手,因为他自己没事就爱伸手去碰。 佛珠脱了手,丢到小香炉的铜盖子上,里面的碳香刚添上,还红亮着。宫女下意识要去收,见皇后盯着那佛珠没动,恨恨的,宫女只好撇开眼睛,装作没看见。若那佛珠真要熏黑了,自然是宫女的不是,但毕竟还有个不熏黑的机会。若现在去收回来了,立马就担个罪。 皇后脸色不悦,手上又没了出气的小玩意,随手在香几的寒梅上一掐,扭下来一片嫩叶,在指腹间揉着,“多大的人了,还是不省心。我一直没管他纳妾的事,谁知就给我弄了个赝品回来。要是他以后硬要抬举这位做侧妃,和老六那位在宫宴上撞了个对面,谁的脸上能好看。” 宫女忙道,“那娘娘是多虑了,这位颜氏,任王爷再喜欢,也当不了侧妃的。” 皇后扭头看她,宫女神秘一笑,俯身在皇后身边耳语两句。皇后惊道,“青楼…他怎么去了那种地方?那这个孩子,谁知道…” “没有没有~当然不是王爷进去了!那颜氏刚进去几日当学徒,打都还没打乖呢,没见过人。说是一日她自己逃了出来,在大街上撞上了王爷,这才带回王府去了。去年年底收进府里的,今年年初怀上了,一直没出过府。算时间,确实是皇家的血脉。” “可皇家的第一个皇孙…这生母的出生…” “这生母是无论如何提不起来的了,”宫女又压了压声音,“现在先不用急。要是这孩子日后大有出息,娘娘再想办法不迟。” “怎么一代代的,总是这样。”皇后指甲尖一道道按进去叶子里,皱着眉长叹一口气,“那林家那位呢?我听说气得回娘家了?” “哪~没有的事。王妃气度好着呢,说是沈老夫人走了,林夫人伤心,我们王妃回家陪陪,宽慰一下母亲。现下已经回王府里了,还给颜氏带了不少补品回去呢。” 皇后点点头,“果然是他们林家的,知道分轻重,就可惜平庸了些。” 皇后一直惋惜泽王爷没能娶到林府大小姐,但现在已成定局,又不能再多娶一个回来,多说也无益。宫女劝道,“平庸有平庸的好,以后听娘娘的话。要是换了林大小姐来,娘娘要筹谋什么还得费点神。避开王爷之余,还得避开王妃,岂不麻烦?” 皇后听着也有理,轻笑道,“谁有这空闲管他们的事。” 宫女附和道,“那是,皇后娘娘只管享清福好了。林府嫁了两位女儿,好歹知道分轻重的那个进了咱们王爷府里,不知轻重的那个…”宫女掩嘴笑道,“以后娘娘也不必看戏班子了,可有好戏看了。” 第57章 皇后丢开了叶子,那叶子已经完全失了叶子的形,成了长长的一条,一道道压痕渗着绿汁。乍一看,像条扭曲的虫子。皇后淡淡一笑,不甚在意地撑着凤头扶手站起来,“哦?我们的人不是连她们冬苑都进不去吗?还有什么可说的?” 宫女连忙跟在她身后,反手一抹小香炉,把那烤得滚烫的佛珠串一抓,收进袖子里。手腕上一阵刺痛,她咬着牙不敢出声,缓了缓才挤出来笑笑的声音,“这哪用进冬苑呀,六王爷除了第一晚,天天早上的梳洗用具都是往林氏房里送的。那林氏倒是勤勉,晚上服侍完王爷,一早拉着六王爷伉俪情深地去伺候六王妃早饭。她带着六王爷的早饭去,王爷自己吃完了,千叮咛万嘱咐剩下的几个面粉团子都要给林氏房间送回去,一点渣渣都不给王妃留的。”宫女笑道,“这不摆明了去耀武扬威的吗?” 皇后转身在靠榻坐下,抬着眉瞪着眼,标准的惊讶神情,“这就专宠了?就没在王妃房里过过夜?” 其实泽王府里那位颜氏,也是专宠的。即便现在她有孕了,劝着泽王爷到别房去,王爷后半夜还是绕回她房里。宫女避重就轻道,“说起来,那林氏也忒没良心了,听说婚前六王妃同她感情挺好的,还同意提她做侧妃的呢。要是当时真提了她,现在她拿捏着六王爷,还不翻天了。” 皇后嗤笑一声,共侍一夫,能感情好?齐人之福,那是聋子瞎子的福气。谁有能耐看不见那一府一宫的泪与恨,谁才有本事享这福。 皇后想起了自己的心善,于是悲天悯人地长叹一声,“那看来泽王府里还算是太平的,人家正经当过学徒的,都没林家那位庶女闹腾。老六也是撞了邪了,那么个如花似玉的王妃,就是看不见。” 宫女见皇后脸上的恨色散得差不多了,心里暗松一口气。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噗地一声笑得收不住,哈哈哈、哈哈哈,笑得皇后也莫名跟着她笑起来,连连打她。宫女大喘了两口气,伏在皇后耳边,边笑边道,“哪里能怪六王爷呀,要说起来,那林氏是真厉害。前些日子六王爷刚做的一身衣服,进冬苑歇了个觉,从里衣到袍子,全扯坏了,里面带子都断了~” 皇后身子往后一退,捂着嘴,纯洁的眼睛惊得老圆,明知故问,“老六跟人打架了?” 宫女笑着压低声音,“六王爷说,是他嫌衣服繁琐,自己扯坏的,因为赶着上床睡觉…林氏那张床,噗~娘娘也是知道的…” 天阴阴的,坤德殿里关了正堂的门。庭外只见殿门紧闭,门缝传出来丝丝听不真切的女人声音,分不出是疼得嘶嘶的抽气,还是乐得吃吃的笑声。 声也迷蒙,光也迷蒙,雨水下不尽兴,阳光也照不进屋里去。 那串佛珠,后来还是在小香炉上找到了,香炉早冷了下来,佛珠完好无损,并没有熏黑,一如既往地冷、硬、硌人的手。皇后无声把佛珠串捏在手里,捏得紧些、再紧些,拿自己的手心去稳妥地包裹着它。她望着一屋熟悉的幽暗,浮尘飞舞,看久了,那浮尘通体金光,像一屋黄金碎屑。 管你朝南朝北的屋子,人在屋檐下,便都是这样的。都是这样的,久了,便成正路了。 三十二章 林潋向来是不喜欢谷雨的。谷雨前有个清明节,谷雨后有个端午节,谷雨夹在中间,勤勤恳恳地下着雨,尽力让自己名副其实些。然而它终究不是任何的节日,没有任何人会去庆祝。 那几日间,她的双胞胎姐姐总闹着要吃甜的,姨娘于是在她们的咸菜上撒糖。说这是姑苏人的吃法,姐姐笑说姑苏人日日过生辰。其实真的不好吃,比平常齁咸的还难吃。 林潋住进西苑以后,林渊每年会在谷雨前后让林潋到她房里随便挑一件东西走,林潋不敢真拿。林渊把机关图册塞给她,“你是不是喜欢这些?送你。”林潋拿回房看完了,记下笔记,还是原封不动给林渊送回去。林渊房里书太多,林潋还了,她也没留意。 谷雨在四月底,在林潋的记忆里,那总是个淅淅沥沥的日子。 然而今年的谷雨无雨。天上飘着云,一怀抱的雨,撑着不下。 沈嫣一大早起床,隔三差五地仰起脸,双手合十朝天上拜拜,“别下雨啊,”想起皇帝专门去祭祀求雨,又把祈祷改得严谨些,“今天别下。”脸蛋在天光下,显得异常的白,于是睫毛更为黑而密,密而卷。林潋从旁边望过去,那睫毛弯弯的,仿佛一道空中的小船。 沈嫣起得早,连带着林潋也起得早,两人送了黄明宇进宫早朝,林潋回了趟林府东苑。林老爷带着林意扬到北月支援去了,林潋给林夫人磕完头便算完了礼节,风风火火地赶到西苑,拜了拜林渊就想走。林渊叫停她,笑吟吟地,“赶什么?” 其实林潋也不知自己赶什么。阿嫣并不知道她的生辰,赶回家去也不过是呆在一起,两个人头对着头在罗汉榻上,听曼霓和青玉讲不完的汇报,谁谁家送礼若干贺她们新府落成,她们回礼若干。有时候沈嫣叫回多一些,那家臣子一向对六王爷好;有时候叫回少一些,因为最近泽王府也收添丁礼,姨娘的孩子,礼都送得不大,回礼自然也回不大,六王府不能抢了皇兄的风头。其实林潋也乐得回礼回少些,但每次听见她们事事要跟在泽王府后,总要嘟嘟嘴。 林渊今日特别啰嗦,跟林潋扯东扯西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站起来,“走吧,去你府里玩。先说好,我没备礼物给你啊。老规矩,要什么自己拿。” 林潋这才发现林渊在她来之前就已换好衣裳了,穿着一套便于行动的公子装,前后各一片绣纹挡膝,里面一条袴子。林潋害羞地笑了笑,“长姐年年都记得。” 林渊笑道,“那你怎么年年都这么意外?” 林潋想了想,“长姐来玩当然好,但不要跟阿嫣说我生辰啊。”林渊疑惑地眨眨眼,林潋又说,“免得她自责,又麻烦。” 林渊挑着一边眉毛笑道,“你自己不说,她自然不知道。有什么好自责的?” “你不知道她,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我早上起床打个喷嚏她都要怨自己晚上没给我盖被子。”林潋努着嘴笑,勉勉强强的表情,说不清是真抱怨,还是带了点以为人家看不出的炫耀。 林渊被她这暗戳戳的小表情齁得打了个颤,竟没听出林潋话里的漏洞。 两人的府虽然隔得近,但闺秀出门,只隔一条街都是该坐马车的。林潋靠在侧门等着下人套马,“总是听说长姐爱马,其实都没见过你骑马。” “城里有什么好骑的。” “她们说我受罚那天,长姐是骑马回来的。” 林渊笑道,“怎么的,想骑马?” “我不会。” 林渊让下人把马牵了回去,换了一匹高头大马来,自己一踩踏凳飞了上去,一手拉着缰绳,一手伸给林潋,“来。” “啊?现在,今天?” “今天你说的话都会成真的,所以小心开口啊。” 林潋笑着把手给她。林渊在上拉着,几个丫鬟婆子在下托着,林潋七手八脚地爬到了林渊身后。往下一看,足有一层楼那么高,像跨在了屋顶上似的,吓得连忙搂紧了林渊。林渊哈哈大笑,“你脚蹬踩好了没呀?别掉下去了。” “踩、踩什么?” 下人又围上来牵着林潋吓麻掉的脚套进脚蹬里。林渊一手捂着林潋箍在自己肚子上的手,双脚一夹马肚子,林潋哇啊啊啊,林渊哈哈哈哈地一路飞回王府。 六王府门与泽王爷的亲王府不同,没有三开间的高大门楼,更没有七七四十九粒金门钉,不过是两片窄窄的朱漆门板,旁边两条金漆柱子,看着甚至比普通臣子的府邸还要低调些,八人抬的大轿子都要侧一侧才能过。要不是林渊最近来过几次,她们这样骑着马飞奔,真能三过王府而找不着。 林渊有心吓妹妹玩,高头大马直冲到了府门前才“嘶~”地仰天长啸一声,马前脚高抬,一下刹住了。府门立刻打开,小青带着人连忙来抱一条软趴趴的林二夫人滚下马。青玉皱着眉看林渊一踏马背跳下来,连蹋凳都懒得给她拿。 “带着潋潋这样招摇,”青玉小声道。 “她没骑过马。”林渊讨好地笑了笑,“里面好了没?我拉着她东扯西扯的,努力拖了好些时间了。” 青玉嗯了一声,转身去扶着晕乎乎的二夫人进了府。 经过前庭,沿着西廊往里走,忽然转了个弯,拐进楠榭正堂里。林潋这才醒了,压着小青自己站直了身,四处望望,“诶,怎么经这里回冬苑?”楠榭也是能到冬苑的,绕路些。但终是爷的地方,平常她们都少来。 青玉和林渊对视一笑,小青拉着林潋跑到楠榭后的水台。放眼望去,今日的湖边围着一圈大花盆,粉白苍兰、簇锦桃花、娇媚月季…湖岸本就种着不少杨柳,现下杨柳上皆绑着五彩淡色的丝带,飘飘扬扬地衬在那红的粉的后头,显得绿的更翠,粉的更娇,红的更艳。 第58章 “潋潋,生辰快乐,”沈嫣笑着款款走过来。衣裳不是早晨的那套了,换成暮山淡紫的披肩,坠着一排密密的线穗子,一动就掀动一波秋水的光影荡漾,披肩下一条山矾粉色窄身长裙。阿嫣来以后没做过新衣,这还是从前的旧礼服,林潋在林府见过几次。她低着头,拉着沈嫣的指尖,“哪来的花,乱花钱。” 沈嫣笑道,“明宇从宫里林房借的,摆一天,明日就还回去。昨晚那样大的动静,倾铃哐啷地从西门抬进来,吓得我,多怕你听见。” 林潋想起早上海棠送她出府,千方百计地叫她看前庭的鸭子小鸟。林潋还笑话海棠今天怎么这么童真,原来是怕她看见湖边的布置。 “本来还要放莲花灯的,现在太亮了,舍不得洋烛,今晚吧。”沈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指着远处柳树上的丝带给林潋看,“那些丝带上写了生辰祝福的,你有空可以抓些来看。” 她们几人避着林潋,全都动过笔,只有曼霓和思凯乖乖地写“生辰快乐”,海棠写“健康长寿”,阿堇写“快高长大,但永远可爱”,青玉写“从此喜乐长安”,林渊写“你永远有长姐”。小青照着明宇的字,抄了歪歪斜斜的“有糖有肉有海鲜”。明宇每条都写得不同,其中一条写着“吾娘潋姐,天上地下最棒棒”,海棠偷偷藏了起来,怕惹祸。 沈嫣常日避不开林潋,只躲着她写了几条,“所愿皆成真”。每写完一条,低头合掌几个嘀嗒,愿潋潋所愿,无论是什么。 林潋抬起袖子快快地抹了下脸,头低低、脸鼓鼓,还是那句,“浪费钱。”沈嫣搂着她笑着拍拍,林渊她们道了生辰快乐,一群冬苑里的面熟丫鬟跟着围过来笑嘻嘻道喜讨赏。林潋又哭又笑,挥手赶她们,“没东西赏你们,这是王爷王妃搞的,问他们讨赏去。” 丫鬟们凑上来闹着抢林潋的小荷包,沈嫣退后一步笑着由她们去。林潋下意识地捂着荷包,才想起今天戴的并不是从前青玉姐做的那些,只是林府备的嫁妆,专门戴回去给林夫人看的。于是笑骂着松了手,喊着救命让她们抢。丫鬟们本是闹她玩,见她真不介意,一拥而上把荷包、香囊、手帕,那些摘得下来又不值钱的,全抢走了。她头上那支沉木簪子还好好戴着。 林潋一身精光,靠在沈嫣身上呜呜撒娇。直到下人抬了两条小船来,小心翼翼放到湖里,林潋一下惊起,“这又是哪来的船?” 沈嫣笑道,“本就有的,他们平常修荷叶莲蓬,也得有船过去啊。” 船身很窄,每条只能坐下两个人,做得也粗糙,因是为下人备的。瑜妃说了不给六王爷备船,怕他整日泡在湖上玩。现下船里铺了软垫毯子,一船湖蓝的,一船碧青的。 林潋问沈嫣,“你会撑船吗?” 沈嫣摇摇头,“湖这么小,应该…还好吧?”她游湖不少,自己撑船还从来没试过。她不过是想让林潋过个瘾,自己细想来也有点怕,于是让人在船尾牵着条长绳子,直连到水台上绑着,回来的时候让下人拉她们回来便是。 林潋说,“怎么想到要游湖的,这么好兴致。” “你不是想坐船吗?” 林潋抱怨府里的湖要人手去清洁的时候,好像确实顺口说了句“这湖有什么用,又不能撑船玩”。她想起今天早起,沈嫣小神婆似的对天拜拜,“别下雨啊,今天别下…”林潋头低低的,眼眶又有点酸。 林渊扶着沈嫣先上了船,沈嫣在摇摇曳曳的小船上勉强坐下,回头无助地找到林潋,看了她一眼。林潋二话不说,手脚并用地跟着爬了上去。 林渊看着她俩挤在一起,努力拿着平衡,失笑道,“潋潋,你就让你长姐自己一条船啊?我不是客人吗?” “长姐你自己会撑船呀,呃,会的吧?” “你们两个不会撑船的凑在一起,不是更糟糕吗?” “所以我们凑一对,就算掉水里也有人救啊。” 林渊不屑道,“你们谁懂水性?” 林潋嘟嘴,“我们可以帮对方喊救命。” 林渊笑着一掌拍到船上,手心运力一推,整条小船笨重地往湖中心摇摇晃晃地漂了过去。沈嫣尖叫一声,林潋连忙搂紧了她,扭头喊道,“长、长姐!” “哈哈哈让你们练习一下喊救命~”林渊脚尖一点,跳到另一条船上,船在她脚下稳稳的,一点没晃。林渊扭头叫,“青玉,来不来?” 青玉拉着小青在水台上后退一步,“你们玩吧,你快好好坐下。” 林潋和沈嫣好不容易等船晃到湖中心,平静些了,看见下人们在水台上摆了条长宴席桌子,铺上绣花锦布,又抬来了几大盘小粽子,是预备给端午的五毒小粉团,密密堆在上面。 林渊说,“我们一人三十箭,射得多的赢,输了的另外想惩罚。” 林潋这才发现她们船上备了两个小弓弩、一堆短箭,连忙道,“阿嫣怎么备这个,谁玩得过长姐?” 沈嫣也吃了一惊,“林渊你什么时候备的,我都不知道。” 岸上的青玉指挥着下人摆小粉团,低头一笑。林潋叫道,“青玉姐,身在曹营心在汉啊?” 青玉笑道,“所以给你们备了两个弓弩嘛,大小姐那个是把旧弓,拉开都费力。” 林渊拿起来张了张弓,力小点拉不开,力大点那老朽的弓竹又仿佛要断了。林渊失笑道,“今天真可以好好练臂力了。青玉倒是神算,你又知道我们谁会上哪条船?” 青玉笑了笑,懒得解释。这三个人,必会让沈小姐先上船,沈小姐必然选潋潋喜欢的绿色船,潋潋又必然会跟过去沈小姐那边,剩下一船,就是林渊的了。这还需要算? 林潋试了试弓弩,瞄不准,而且弓弩重,拿久了吃力。于是又扒在船上大喊小青,让她去房里书案旁那个大衣柜顶上的木箱子的边角里翻一把袖里箭。小青找了老久才找到了,放在小木桶里拿长棍叉着,给她送过去。林渊专心地拉弓放弓,尝试让那老弓竹软一些。 岸上刚摆完粉团粽子,府门那边传来一阵骚动,一道深蓝色衮龙袍子带着残影滚进来,“啊!怎么不等我就开始玩了,我不就逛了逛御花园嘛!” 沈嫣根本不知道黄明宇会赶回来,还以为他像往常一样要早朝早一整天,晚上宴席才备了他的份。此刻两条船四个人,倒是刚好,但总不能叫王爷和待字闺中的林渊一船。于是连忙叫人拉船回去,要换位置。 没想西廊处又转出来一位公子,修长身型,月白儒巾,品蓝长襕衫,书生模样。沈嫣见无缘无故进来一位男子,一惊之下把林潋整个拨到自己身后半遮着,这才想起她和林潋都是“妇人”了,倒不太怕,可是林渊! 林渊把弓架在膝盖上,上下扫了眼那书生,斜斜靠着船笑道,“王爷,回来啦?何公子备考这样忙,今日竟有空。” 丞相府公子何昱深见了她们几个,自己也惊了一下,连忙垂下眼不敢看。今日皇后召他进宫,谁知皇后身子欠安,宁和公主侍奉在旁,出来送他出去。哪有公主送草民出宫的道理,何昱深推辞不迭,无果,公主一直送、送、送到了御花园旁,自己脚步一转,走了进去。何昱深跟也不是,走也不是,却碰巧看见明宇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赶着要出宫。何昱深他乡遇恩公似的喊了声“明宇~”,婉转而悠扬。六王爷被他叫得神魂颠倒,脚步一顿,连忙过去“小何~”,抱了拍了打了,这才看见他宁和姐姐一脸尴尬地杵在一旁。 姐姐尴尬,哥哥为难,小六王爷一拍胸脯,义薄云天道,“啊!今天约了何兄到我府里论政!让何兄久等了。” 何昱深感激万分,连忙谢公主相送,被六王爷拉得几乎像把旗子,横着飞了出宫。六王府建府以来,身为旧日伴读、今日好友的何昱深确实没来过,今天事出有因凑巧了,拜访一下也是应该的,只可惜空手而来,明天要记得补份礼物才是。 但!明宇没说他家一屋子的女眷在游湖啊! 何昱深刚才在电光火石间扫了一眼,看见两条船,一条绿的,一条蓝的。绿船上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暮山淡紫的身影,面若桃花,堪称国色。早听说六王妃天资过人,于是更不敢看了。另一个穿着沧浪青绿的短袄,细腰长裙,看着身量挺高,薄薄的肩膀,面容有些稚气。比他想象的要稚气。 她在他的想象里,有很多的样子,她很该漂亮而柔媚的,因为总听说明宇有多迷恋她的温柔乡;但她又仿佛该稚气飞扬的,不然也和明宇玩不起来;无论如何,她该有双明亮的眼睛,带着狡黠的笑意,眼睛一转,能作诗骂人,能把东南西北玩得天花乱坠。 如今匆匆一瞥,原来她是一个乍看软乎乎的小女孩。何昱深在心里轻轻一笑,觉得这无比合理,这是她在尘世里的着落,给他所有飘在半空的幻想都附了点安稳的重量。 湖上另有一条蓝的船,上面靠着个穿着公子装的女孩子,张着弓,似笑非笑。想都不用想,蓝船上的是林大小姐。她常去何昱深母亲屋里做客,他们偶尔会远远地打个照面,两厢点点头。他避着嫌,从未放肆端详过她的样貌,但记得她的姿态总是自在从容,不拿自己当未嫁女子,也没拿他当需要避嫌的男子。 第59章 黄明宇在一旁忙着叫下人拉船回来接他。何昱深逐一作揖,“林大小姐,六王妃,林…”不知该如何称呼林潋。 沈嫣道,“何公子有礼,这是我们二夫人。” 大夫人都叫她二夫人了,何昱深也便跟着叫了声“二夫人”,又道,“既是今日王府内眷游园,我先…” 林渊笑着喊,“让人先别忙着拉船,你们两个迟到了,每人先罚酒三杯。” 沈嫣心下细算,场上唯一未嫁的林渊看来并不介意留下何公子一起玩,何公子又是明宇请来的,没有驳王爷面子的理。现在唯一的问题只是船不够。沈嫣小声对林潋说,“等一下你和林渊一条船,让何公子和明宇一条。” 林潋拉着她,“那你呢?” 沈嫣说,“我怕水,现在有人陪你,我正好歇歇。” 林潋微咬着唇,阿嫣有点怕水不假,但明明刚才也玩得挺开心的。现在不过是位置不够,所以想自己退开让个位置出来罢了。 林潋垂眸一想,抬头对林渊道,“长姐灌醉了他们,等一下射粉团更没有敌手了。这么早,喝什么酒~总听王爷说何公子文采好,不如你们两个以迟到为题,一人作诗一首当惩罚好了。” 黄明宇为难地啊了一声,何昱深微皱了皱眉,作诗是不怕,但他想走啊。“呃二夫人好雅兴,但…” 林潋笑道,“何公子可要尽力了,作得不好的那个,可没船坐。就在岸上看着我们玩~” 林渊抚掌,“这个好这个好!” 林潋暗笑了笑,论这种写文作诗的,小贾怎么跟人家何才子比。到时候小贾输了,何公子下水,总不能跟朋友妻妾一船,只能跟长姐坐。长姐从来不避嫌这些,就算传出去了,大家也只当是佳话。何府本就很中意长姐的。 林潋这边积极想着拉何昱深下水,何昱深却想,原来还有可能不下水。他现在告辞,有点扭捏作态了,也怕扫她们的兴,她们看起来好像并不介意他在这。只是上船不妥,如果他能留在岸上陪着,那留下助助兴也无妨。何昱深紧抓着不被林潋拉下水机会,不敢冒头,不过是平庸地砌了些风花雪月的词,张口就来,“春风暖冰湖,荷迟温雨催。” 林潋抿嘴一笑,何迟温语催?他倒是会夸人,她们刚才那样闹着罚人,还算温语? 何昱深抬头望了眼湖岸,又念道,“绿柳无花色,也幸岸边随。” 林渊轻笑,“何公子,不带这样让赛的。”何昱深躬身作揖,知道林大小姐听懂了他不求下水了。 黄明宇蹲在岸边大声解释,“潋姐,不是我慢吞吞,是我经过御花园,见小何在里面被囚禁着…”何昱深皱眉看他,黄明宇嘿嘿笑道,“反正本王我义不容辞、两肋插刀、三下五除二,哗哗哗~把他救出来了,这才晚了!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 林潋喊道,“不要听这些废话,王爷快作诗。” 黄明宇叹了口气,自己娶回家的潋娘,能怎么办呢~转着眼珠子一笑,“有了!听着啊~本王经过御花园,看见小何一命悬。浮屠不造白不造,所以迟了一点点~” 何昱深稍抬了眼望向湖里,二夫人哈哈哈笑倒在王妃怀里,王妃抱着她笑着小声叫她不要这么坏。林大小姐遥遥望着她们,嘴角悠哉地吊着,眼底有淡淡的欣慰。明宇还在岸边跳脚,潋姐潋卿潋娘地叫,问她自己能上船了没,二夫人笑得更乐了。 何昱深心底一阵暖,不禁也跟着她们扬起了嘴角。 她在这里好快乐。 三十三章 六王爷斗诗输了,毫无疑问,于是不能下水。那也无妨,六王爷眼珠子一转,开始思考船的意义与本质——船是什么,木板弯成个能装人的形状;而浴桶是什么,木板弯成个能装人的形状,嘿~ 然而船所以要弯成某个特定的形状来装人,可能还是有点原因的:受力分布合理,便不会太过摇晃。浴桶也受力均匀,太均匀了,四面八方都争着沉一下。后来黄明宇干脆放弃了找一个最佳平衡点这件事,歪就歪吧,这浴桶能违背它的初生原意,不进水就行。 于是乎,一排三条“船”,成一直线正对着楠榭后的水台。一个摇摇摆摆的大浴桶浮在中间,青玉分配给王爷一把皇上特赏的“精准弓”——精准地在两丈之内便要一头栽下来,就算六王爷脑子跟不上箭,毁天灭地也只在方圆两丈内。用来对付今日的射粉团游戏,两丈射程倒是刚好。 浴桶左右,有两条一绿一蓝的小船夹着。蓝船前坐着何丞相家的长公子何昱深,后站着林太尉家的长小姐林渊。真是一对璧人,男才女貌…似有点烦恼。也难怪了,平常林大小姐一拉弓,动辄射过一整个花园,箭从这头咻一下飞到那头,还要射穿箭靶擦伤后面一排果树的。今天这十步路不到的射程…林大小姐低头看看自己前面的何昱深,也不好意思让人把船拉到湖的最后头,偏青玉派给她的老弓磨叽,拉开都费时,还要卡箭,还要瞄准,啧。“青玉!我能不能直接扔箭啊?” 青玉福身,“林大小姐请便,但中了也不算得分。” “啊?为什么?” “违反规则。” 林渊笑道,“别唬我!射粉团从没说过一定要用弓的,他们不是还用弓弩吗?” 青玉微笑,“林大小姐说的是,这个游戏叫‘射’粉团。‘扔’不行,但奴婢可以给林大小姐也备把弓弩。” 林渊脸上一僵。弓弩,弱鸡;老弓,磨叽。两ji权其轻,林大小姐无奈举起了磨叽老弓。 青玉暗暗一笑,射粉团用的是平头箭,一根箭杆前插着个平的石子。让林渊在十步之内直接扔石头?开玩笑,她一锤子扔下来桌子都得缺个角。还是搞把生锈弓给她,压制一下她的技能是正经。 蓝船后头的林大小姐已经咻咻试了两箭,皆一击而中,打了两个小粉团下地。而蓝船前头的小何公子窝在林大小姐石榴裙下,缩着长腿收着背,只怕自己的衣裳角角碰到了林大小姐的衣裳角角,做出有辱斯文之事。何公子斯文,于是青玉分配给他一把弓弩。人家林大小姐都拿真弓,身为男儿怎好意思玩不要使力的小弓弩?何公子礼貌申请换道具,青玉却扭头问林渊,“林大小姐介意吗?” 林渊疑惑,“好呀,我介意什么?别换走我的就行。” 青玉得体微笑,“奴婢是想,船小拥挤,公子小姐拉弓展臂的…不过幸而今天也没外人。何公子稍等,奴婢这就去…” 何公子连忙哎哎哎,这位姐姐说得甚是!小何公子紧急撤回一条申请。 林渊抿嘴一笑,给了青玉个看穿一切的眼神,「就看人家何公子书生没力气呗,人家自己都说换弓了,要你多事~」 青玉面不改色回看她,「就想看人拉弓拉不过你呗?你射你的,要你多嘴!」 磨叽老弓一射一个准,如暴雨袭来,毫无商量余地,很快便击倒了一排粉团;弱鸡弓弩温润如玉,碰到了粉团后,那粉团仿佛还考虑了一下,最终被软箭的温柔所感,自己滚到了地上;而陛下果然是陛下,恩赐给六皇子的玩具弓爱惜食物,泽被苍生,刚射到粉团前,打声招呼,在人家面前直栽了下去。粉团们看着王爷的箭来了,王爷的箭走了,一时不知自己该滚还是该留,想起一动不如一静,乃粉团最高古训,便就端庄呆着,欢迎王爷再来。 黄明宇拿着弓哐哐打浴桶,“气薨本王了,这什么烂弓…”眼看他再骂就要诛九族、王府团灭了,青玉连忙指挥人把一小堆粉团搬得靠近王爷些,指名那是王爷的,别人都不能射。 林渊眨眨眼,“那如果我射下来的不小心碰到他的,把他的也碰掉了呢?”显然林大小姐射得无聊,准备开启幺蛾子模式了。 青玉嘴角一抽,“林大小姐好心思,改日咱府专给大小姐来个‘碰糍’游戏?” 林渊在逗青玉小游戏里赚足了乐趣,哈哈大方道,“对哦,我们还在‘射粉团’,好吧~” 而在其他人都不断射着粉团的当下,一叶小绿舟安然泰若地漂浮在碧绿湖水上,仿佛身处西洋贡来的琉璃球中,自有一个小结界。结界里,没有俗世繁锁的老弓,没有气弱的弓弩,也没有拘束的玩具弓,只有一把娇小玲珑的袖中箭,林潋握着沈嫣双手去托着,轻声道,“呐~你在上面这个小洞里单眼望过去,要看中一个粉团,盯着它,对准它…” 林潋坐在沈嫣身后,脸贴着她的脸,手在她身侧围着,把她松松地、牢牢地圈在了自己身前。纱罗与纱罗蹭过彼此,轻轻的摩挲响声,几不可闻。 “对准了吗?”林潋的唇在沈嫣耳边呼着气,“手指,按这里。”两人指尖交叠,林潋一用力,往里扣了一下。 一支短箭无声飞出,直直点到沈嫣瞄准的小粉团上,粉团与箭齐齐落地。 “哇~”沈嫣惊喜回头,唇堪堪擦过林潋脸下。林潋立刻偏了偏脸,仿佛并未察觉,喉间滚了一下,低头拿起一支短箭,给沈嫣装好了,轻声道,“继续~” 第60章 林潋并未异样,沈嫣却不知怎的有点脸红。她的背和林潋身前靠得近,近得能感觉潋潋的体温暖暖地拢在她四周,然而她们姿态虽亲昵,其实除了手,哪儿都没碰着。平常她们在房里起个床,拉拉抱抱,都远不止这样。但那是在房里,现在白昼庭园里,她们的距离确实近了些,单为了女子该有的矜持端庄,沈嫣也是应该要脸红的。并不是潋潋有什么特别的,也不是沈嫣有什么奇怪的,脸红再合理不过。 沈嫣对自己解释通了,放心笑道,“潋潋,你不玩?我拿青玉备的弓弩好了。” “那个重,又不准,这个轻轻巧巧就射完几十箭了。等你累了我接手,绝对比他们快。” 林潋倒没说谎,沈嫣一扣手指便射一支箭,林潋帮忙装箭都没她射得快。后来两人渐渐摸索出了一个流水线,沈嫣一射完,林潋紧跟着压一支箭在箭槽上,沈嫣顺着箭身一摸一按,短箭就卡好了。沈嫣眼睛都不必离开瞄准洞,手指一扣,又一箭飞出。 林渊那边一箭箭破风而出,咻、咻、咻,绿船这边一箭箭无声而过,咚、咚、咚,是粉团落地的声音。同样的箭无虚发。 林渊吹了声口哨,兴奋得大喊道,“潋潋,可以啊!”扭头才发现绿船那边的箭全是沈嫣发的,林潋只负责递箭,边递还边把头靠在沈嫣身后,懒懒地朝她长姐笑了笑,“长姐,别喊。想干扰我们沈箭手?怕输呀?” 林渊低头一数,她的长箭快射完了,只剩了四支。每人三十箭,她现在积了二十六分。林渊一屁股坐下,松松手松松腿,斜靠着船身对林潋抬抬眉,“好好射,别分心。你那小东西,等一下给我看看。” 林潋笑了笑,继续专心给沈嫣递箭。 沈嫣装好最后一支箭,将要发射,猛然停了,扭头把袖里箭递给林潋,“对、对不起潋潋,你一箭都没射过吧?你玩一下。” 林潋推回去给她,“你玩,我做这个的时候试射了几百支树枝,早腻了。” 沈嫣不好意思地握着那袖里箭,“可是你生辰…” 林潋笑道,“一换手,准头就说不好了。最后一箭你好好射,赢过了长姐,她才高兴呢。” 林渊那边看着大家都射得差不多了,终于站了起来,闲闲拉着弓玩,“你们好了没呀?” 黄明宇大叫,“等等我,我还有几箭!” 林渊笑道,“不是问你,你玩你的王爷赛道去。” 沈嫣轻巧发了最后一箭,绿船六十分。何昱深温柔发了最后两箭,两粒小粉团轻柔坠地,他前期练手废了几箭,最终得分二十四。黄明宇前期也白干,后来再没虚发过,青玉正想着要怎么算他的分。 林渊见他们都好了,弯腰抓起剩下四箭,码在五指间,边侧身瞄准边说了句,“青玉走开。”声音不大,但青玉一见她的架势,连忙把水台上的丫鬟全赶到了西廊上去。水台上空无一人,青玉远远地喊了声,“好了,你收着点!” 林潋拉了拉沈嫣袖子,两人对视一笑。 沈嫣在林潋耳边小声道,“只好打个平手吧,但看她这样还是挺期待的。” 林潋笑道,“平手?你多久没见长姐射箭了?” 两人话音刚落,林渊那边四箭齐发,一阵锐利箭风从何昱深头上一劈而过,带得他衣发皆飞扬而起。四支箭横着划过桌子,钉着桌布直飞出去一丈多,笃笃笃笃四声闷响,桌布一头撞到了楠榭堂门上,终于缓缓滑落地。再看那桌子,上面早已空无一物,一桌粉团全部坠地。 何昱深睁着眼睛,叹为观止。黄明宇张着嘴,自己得几分都忘了问了。沈嫣欢呼一声,带头鼓起掌来,何昱深这才连忙跟着拍手,不掩欣赏地仰视着她,“林大小姐!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啊!” 林渊大方一笑,“承让。” 林潋叫道,“长姐~这么霸道的!” 林渊丢下裂掉的弓,“我这把是真弓,没道理让你那小玩意儿赢啊。不过你那东西,值得一看!” 下人把两条船一个浴桶拉回岸边,何昱深正想自己先上岸,再回头扶林渊,林渊却已一蹬船边跳上了岸,回头把手递给他。何昱深把手搭在她臂上,借着林渊的臂力上了岸,“谢谢林大小姐。” “何公子射箭不错。” “…林大小姐不是在揶揄我吧?” 林渊笑道,“大才子射了二十几箭,真是不错了。人无完人嘛。” “可听说林大小姐文彩也不错呢?” 林渊挑唇一笑,“有空比比?何公子让赛我可要生气的。” 何昱深拱手,“对林大小姐让赛?我还没这能耐。” 林渊笑了笑,转身走去绿船那边了。何昱深望着她背影,忽然很能明白母亲为什么这样爱她。林渊,她是母亲想要成为,却没能成为的样子。其实母亲的身体不好,与生了何昱深也是有很大关系的。 希望林大小姐以后有了孩子,还能是林大小姐的样子,而不是何夫人的样子吧。 黄明宇也上岸来了,让人留着浴桶,自己四处找小青,不知从哪个旮旯里拉了她来,小青一手还抓着个鸡翅。黄明宇把她塞到浴桶里,自己在岸边扶着浴桶转她玩。自己转高兴了,还问她好不好玩。小青牢牢抓着鸡翅哇哇大叫。 青玉面无表情地经过他们,带人上来收拾粉团,都懒得数林渊‘射’落的是多少个,‘撞’落不算分的又是多少个。也不说谁赢了谁输了,反正之后都是分给下人们吃着应节的。林渊经过她,轻声邀功,“我真的收着的啊~” “我知道,”青玉认命地叹了口气。只射桌布,桌腿都没断,可不收着了吗? 那边阿堇扶了沈嫣上岸,林潋赖在船上,说她脚麻了。沈嫣连忙自己去拉,林潋整个人挂她身上,又说坐船久了腰疼。沈嫣笑着给她摸摸拍拍,“快上来,再闹叫你长姐来啊。” “唔~我是真疼~” 林渊看她们上岸上了半天,走过来把手递给林潋。林潋撑着沈嫣上去了,反手把袖里箭拍到林渊手上,“呐,给你~” 林渊笑道,“没良心的,我是想扶你。”话是这么说,拿着那细长的小机关,一个嘀嗒都等不及,立刻低头研究起来。何昱深也走了过来,就着林渊的手去看袖里箭。 林渊单着眼四处瞄准,对着湖里试了两箭,“这个真挺好用,谁都能射,练都不用练。你越来越厉害了啊。” 林潋解释道,“其实里面最主要的,不过是一条细青铜线,绕成一层层圈。箭进去以后,箭头有关口卡住,箭尾把铜圈压住。关口一松开,那条铜圈弹起,箭就飞出来了。” 何昱深尝试理解了一下,自言自语道,“嗯,有趣。” 林潋往沈嫣看了眼,沈嫣眼带笑意,明显为她骄傲的神色。 其实用铜圈代替弹力源,林潋好几年前就做过了。她做过一个小小的铜圈,塞进空心簪子里,一按就能弹出银针来,送给寒道山上的阿嫣防身。但她没见阿嫣戴过。也是,那簪子只是普通的银簪子。那时候的林潋拿不出别的材料,又不太会雕花纹,簪子确实不好看。 她相信阿嫣的喜欢,阿嫣的骄傲,都是真心的。只是她拿出手的东西不够好,小鱼灯饰挂房里玩一玩还可以,簪子这东西得戴在王妃头上四处去。出了房门的世界,林潋就够不上了。 林渊往更远的地方试了两箭,“嗯,可惜力不足,射不远。”转手把袖里箭递给何昱深看,“来,何公子。” 林潋回神道,“要力足,铜线选粗一点,圈绕长一点就好了。” “给我做一个,”林渊理所当然。 “这铜圈很难绕,”林潋努嘴。 黄明宇拉着小青上岸,扭头对她们叫道,“潋姐也给我做一个,我帮你绕!” 何公子把袖里箭还给林潋,“要是有什么可效劳的,二夫人尽管吩咐。你告诉我要备什么材料,怎么绕那个圈,我让人去办。” 黄明宇笑道,“小何你是不是也想要?” 何昱深拱手道,“二夫人若有剩下的,肯出让一把给我,我当然感激不尽。” 林渊睨他一眼,“潋潋,别被骗了,人家把你的材料草图制作方法都问光了,还要买你的?直接自己做了转手发财去了。” 何公子连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二夫人别误会,刚才你说那个铜圈难做,我是真想帮忙…” 沈嫣笑道,“林渊逗你的,何公子别当真。潋潋做着玩的东西,说什么卖不卖的。” 林潋沉思一下,看向林渊,认真道,“这个真能卖吗?” 林渊哈哈笑,“能啊,这儿不是有三个主顾了吗?不是我说,你要是能把这个做得能射过百丈,仗都打得,到时候陛下都是你主顾。” 林潋知道长姐是哄她的,但还是在心里快速算了一下,射程加一倍,铜圈的长和粗得加两倍。六丈射程是两丈的八倍,十丈射程是…三十二倍,那百丈射程就是…林潋摇摇头,根本不可能。 第61章 知道不可能,倒轻松了,林潋顺着林渊的话玩笑道,“军里的事哪用陛下操心。等我做出来,回林府找老爷不更方便?要不找长姐,也是一样的。” 何昱深脸上一僵。沈嫣扯了下林潋,刚要开口,林渊沉着脸道,“军里杂务,当然是父亲代劳。但天下共主,大事小事都是陛下的事!” 林潋立刻闭了嘴,讷讷的。这话其实也不是她说的,是这两天明宇说林老爷带着林意扬去北月,其实皇上是不赞同的,觉得北月微乱不需要出动到太尉亲自去。太尉还是坐镇京里的好。但林老爷想着这次出军没危险,正是让儿子历练的好机会,好说歹说,还是把皇上劝服了。黄明宇在房里对林潋叹了声,「父皇也是爱操心,军里的事,留给你爹就好啦。」 林潋讪笑一下,扯开话头,“那我、我回去把草图和材料费备好,给何公子府上送过去。劳何公子做出几把来,给我们王爷一把,长姐一把,剩下的何公子赏脸自己留着玩,算我谢你们陪我过生辰。好不好?”眼睛怯怯观察着林渊。 林渊无奈地瞪了她一眼,微微拉一下唇,就算过去了。 何昱深一口答应下来,说是自己沾光了,材料应该他来出。黄明宇完全错过了几人刚才的尴尬时刻,高举双手开心道,“潋姐万岁~” 林潋连忙道,“我百岁、我百岁就好了,别乱说。” 侍女过来请几人进南榭堂内,宴席早备好了。原来未时都已过一半了,他们竟玩了这么久,实在不怪小青刚才要偷吃。 林渊这日对付那张磨叽老弓,确实费了不少力,此刻方觉肚子咕咕叫,于是抬步领先走在前头。何昱深跟在林渊身侧,隔着一臂,对她说,“等我拿到二夫人的草图,要记着,送给林大小姐的,青铜线要做结实些,射程要远些。”想起林渊说他独占草图,又笑道,“差点忘了,林大小姐懂行,我把草图也另给你描一份。” “谢谢啊。但何公子另描一份图给我…”林渊抿嘴一笑,“留着我妹妹的亲笔在你那儿?” 何昱深顿时一愣,林渊仰头大笑,“哈哈哈你怎么这么好笑呀~” 黄明宇不知什么时候窜了上来,“什么?什么好笑!” 何昱深连忙道,“没事没事,林大小姐跟我开了个玩笑。” “什么玩笑~” 何昱深下意识想说小孩子不能听,但林大小姐跟他说小孩不宜的玩笑?听起来更怪了。 何昱深欲言又止,林渊笑而不语,黄明宇一看就知道有事,忙一手一个拉着他们,“啊啊啊快跟我说不要这样吊着人家,听故事听一半我睡不着的~” 沈嫣在后头看着他们笑闹,自己也满脸笑意。轻轻一扯林潋,凑近她轻声道,“潋潋,怎么他们都有了。我的呢?”眼睛眨巴眨巴,满怀期待地望着她。 林潋低着头,伸手进袖袋里,把那长长窄窄的袖里箭摸了摸。准头是挺好,射程对姑娘家而言也够的,只是…摸着不太光滑,当然也没有刻花纹、镶宝石,不过是木头、铜片、青铜线、还有小小的榫卯交叠。一看就是匠人工坊里的半成品,怎么都不该是王妃拿在手里的。 沈嫣见林潋一下沉静了,想林潋可能是自责忘了要送自己袖里箭。她笑着环过林潋手臂,“跟你开玩笑的啦,我平常都不玩这些。” 林潋扭头问她,“那你喜欢什么?” 沈嫣歪歪头,“喜欢什么都做了来送我?” 林潋认真道,“我尽力。” 沈嫣噗哧一笑,望着她,眼睛里星星闪闪,“用不着,我已有了。” “那你以后总会再喜欢些别的。” “嗯,我也期待再有些别的惊喜。”沈嫣拉着林潋往宴席走去,步履轻快,“快去吃饭吧,吃饱饱快长大~” 十六岁,潋潋是大人了,然而未来还长,一切才刚开始呢。 那日六王府里欢声笑语不断,天黑以后,大家放了一湖莲花灯。二夫人持家有方,让人把洋烛切得短短的,“莲花灯不用放那么久的嘛,能烧一炷香就差不多了。” 盛京城非节庆禁火烛,于是沈嫣只备了一个小天灯,大家偷偷合放一个。小天灯点了火,还没升起,各人低头许愿。全都许完了,却听见沈嫣还在低头碎碎念,“…还有,愿王府年年平安顺遂,嗯,林府也是,”一睁眼,正看见了何昱深,眼睛连忙又闭上,“哦哦,何府也是。” 林渊失笑,“一个小天灯,这么贪心。等一下会不会太重放不起来啊?” 沈嫣哼了一声,心里还真有点怕。 小天灯摇摇摆摆地,在沈嫣的心惊胆战中还是努力地升起来了,越升越稳,大家都长长呼了口气。南榭水台上,一排玉白的年轻脸蛋仰起来,天灯微光之下,无论是才子佳人、王爷还是将门之后,每个人的脸都显得纯淨而天真。 愿今日之谊不变,何昱深想。 愿她们都好,包括青玉,我就不劳费心了,林渊想。 父皇母妃阿嫣潋姐小青和我都万岁!黄明宇想。 沈嫣一路从天下太平愿到了各人安康,想起林渊说她贪心,又在心里加了句:但是老天爷,潋潋优先啊,谢谢谢谢。 林潋望着天灯越飞越高,渐高渐小。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在远道,所以步履不能停。 微风拂来,带来细细的水雾,扑在脸上凉丝丝的,不知是晚间的霜意、湖上的水汽、还是雨。也对,谷雨时节,本就该下雨的。 谷雨,是一个勤恳的日子。细雨润万物,点点淅沥之声,都是她不停的脚步。四月天是有情天,人间处处,皆留恋春风的温柔。 林潋的手在身侧和沈嫣握着,阿嫣的手大些,包着她,她的手热些,暖着阿嫣。林潋仰着头,紧了紧掌心相扣的手。 谢谢你,老天爷,我没有别的愿望了。 三十四章 六月芒种已至,今年春终是无雨了。到处都艰难,皇帝陛下各项施恩措施齐下,对外拨款赈灾、开仓放粮、免捐减税,对内也提倡节俭低调,有房有地的尽量减租,体谅平民,然而话音未落…… 前朝里,“据说泽王爷名下的早已免租了,”大臣说。 后宫里,“陛下和我们王爷真是父子连心。陛下还没说,泽王爷庄子上的租就免了。”皇后身边的宫女也说。皇后给她递了个眼色,宫女又补充道,“有这榜样在,六王府也跟着他皇兄呢,听说他们府也减了一点。” 皇上随口问道,“哦,老六还知道这些。减了多少?” 宫女瞧了皇后一眼,皇后微微笑着,没有阻止的意思。宫女道,“好像减了四成不到吧,难为王爷了,减了那么点,府里立刻就要节衣缩食了呢。那么宠的林氏,说是生辰也没过好,不过是在府里花灯火烛地玩了一整日。也不敢请人,就是让王妃和几个贵客陪着,在那湖上弓呀剑呀,男男女女的。” 皇上闲闲靠在榻上,也不搭嘴,心不在焉地半眯着眼斜斜瞥着那宫女。看了半日,忽然挑唇一笑,“皇后会养人。” 皇后一怔回神,捏着小佛珠扫了宫女一眼,金指套往她点了点,大方笑道,“你有福了~”扭头又道,“皇上给赏个位份?臣妾身边最得力的,可不能随随便便就给皇上了。这孩子若位份低了,臣妾可不依的。” 皇上失笑一声,往前挪了挪,两脚踩到小踏凳上,等了半晌,狐疑地抬眼望向杵在一旁,仍顾着低头脸红的宫女。皇后轻咳一声,宫女一下醒过来,扑通跪下给皇上穿鞋。 皇上垂着眼看她脑后的发髻,之间挑着两丝白发。想来进宫多年了,能从小宫女一直侍奉到皇后身边,她也不容易。 鞋穿好了,皇上转着玉扳指站起来,“跟皇后开个玩笑,宫里哪还养得起人。再养个爱玩爱闹的,生辰让朕弓呀剑呀,请人请宴的来陪着,朕可陪不起。” 皇后噗哧一笑,站起身来给他拉领子抻袖子,劝道,“老六还小,绝不是心里没陛下,不关心国家灾情的。陛下好好教他,千万别动气。” “明德也不大,”皇上淡淡笑道,“是皇后教的好。” “臣妾不敢居功。他是京里最大的皇子,应该懂事的,不然怎么给弟弟们做榜样。”皇后慈目温柔望着他,“而且皇上这样器重他,他若还不好,连臣妾都要打他了。” 说得好像她没打过似的。皇上嘴角微微抽着,隐晦的笑意,拍拍皇后的手,“走了,今天老四娶亲。” “是呢,老四娶亲建府。四皇子妃也可放心了,都说有林大人守着北月,北月现在挺安定的呢。” 皇上略一怔,“嗯,泽王妃也是有功的。” “妇道人家,她知道什么。都是皇上的筹谋,派了林大人去。” 他本来还想帮她留着一个可能性——边境军情,皇后是从林太尉给泽王妃的家书里得知的——她倒仗义,自己把这后路给封了。 第62章 皇上拍了拍皇后手臂,“歇歇吧。” 玄墨靴子蹋过坤德殿的门槛,背后传来一声得体的“臣妾恭送陛下”,这么多年了,这声音仿佛从来没变过。从第一天开始,她就是座端庄的正宫,坐北朝南的一座煌煌大殿。走进里面,却是空荡荡的,没有人。 连他也不是人。 抬着皇上的轿子走出了好一段路,他望着前方,慢慢转着手里的玉扳指,脸忽然微垂下来。旁边的太监立刻走近了些,侧起耳朵,听皇上低声道,“要是皇后宫里这两日有大宫女出宫去了,赏她一百两,悄悄的。” 太监俯首应下。 “知道为什么?”皇上问。 “因为娘娘尊贵,皇上是顾着娘娘的面子。” 皇上冷淡笑了笑,长长舒了口气,闭上眼睛。 轿夫们脚步轻轻的,但轿子仍抬得稳当。稳稳地往前去,往前去,没人问他要去哪儿。皇上每次从皇后宫里出来,也不会再去别处。 轿子在宫道上无声走了一会儿,一阵馥郁的甜香由淡至浓,摸着他的脸扑上来,软香缠人。皇上深深吸了,缓缓呼了,嘴角挂了丝笑意。轿子停在灵犀宫门斜对角,院里看不见。 皇上下了轿,随身的太监安静屈膝行礼,原地立着。他放轻脚步走到院门,先探个头去看看里面情形。蔷薇花墙前立着个穿家常纱裙的身影,背对院门,脑后的发髻插着支简单的珠花簪子。大概是没想到今天这日子还会有人来,打扮得这样闲散。心情还挺好,咿咿呀呀地哼着首什么曲子,调都听不出来。 就这歌喉,还好留在他这儿做了个妃子,要是凭她自己出去卖唱,可不要饿死了。 几个院里的丫鬟终于发现了门口的人,抿着唇笑着福身行礼,安静地退开了。 瑜妃边轻轻哼唱着曲儿哄花开,边拿着把小剪子沿着枝边剪不要的小花苞。身后忽然来了两只手臂,一捞她的腰,把她整个人拧了过去。瑜妃轻呼一声,下意识把剪刀紧紧握住,怕刺到人。明知定是他,还是瞪着眼睛好一会儿才确认了来人,把剪子把手往他胸前敲了一敲,怒道,“我真是!啧,恭迎皇上!” 一院子丫鬟笑着跪下,“恭迎皇上!” 皇上垂眸去看她双手包着剪子对着自己,剪子柄那头倒递了给他,“哟~这是什么好习惯,刀柄放外人手里?” “刺到皇上我陪着死,刺到自己我自个儿死,还是死我一个好了。” 皇上皱眉,“一开口就死不死的。” 瑜妃笑道,“对哦,今天老四大喜呢,呸呸~” “玉和呢?不是来了你这吗?” “老六刚才来过,给她带了个镯子,可多小机关了。她爱得不得了,让乳母带着玩儿去了。”瑜妃摸摸他身上的龙袍,“皇上怎么还到处闲逛?礼服都没换。” “来看看你,给老四讨他瑜妃娘娘的礼,等一下就过去了。” “跟你爷俩都没关系,我早给四皇子妃送去了。那孩子,长得真标致,比老六王妃都不为过。”瑜妃拍拍他,“皇上进去坐一下吧,我剪完这一枝进来。” 皇上放了手,却没走,一抚龙袍坐到瑜妃身后的石凳上,手肘撑着石桌,托住下巴望着她。旁边的丫鬟捧上茶来,他接过抿了一口,把手上的茶碗转着看,不是他和她暗暗收起的那对对杯。 他看着她剪完一枝花,剪子离了手,才缓缓道,“没用的东西,整日就知道顾着这墙花。”声音不高,淡淡的。 瑜妃愣了愣,回头看他,“皇上?” 皇上一甩手,茶碗撞到花砖地上,哐当一声,四分五裂,茶水溅飞一丈。 整个灵犀宫静止了一瞬,瑜妃身边的宫女率先扑通跪下,“皇上息怒!”整个院子顿时跪了一片,此起彼伏一阵,“皇上息怒!” 瑜妃跟着跪下,抬头直视着他,“臣妾有罪。”脸上不见惊惧,只是不解。 皇上平静道,“什么罪?” 瑜妃想了想,“皇上教给臣妾,臣妾以后不敢了。” 这是她最喜欢听的折子戏里,两个好朋友间的第一次交心。她们从来看得起对方,就因为看得起,一个女孩子始终忌惮着另一个。是从这句示弱的台词开始,她们成了真正交心的朋友。 瑜妃刚怀上六皇子的时候对皇上说,看来自己得一辈子困在这了。是他把她拉到了这个交不到朋友的地方,他要做她的朋友,补偿她。 皇上仍是没什么表情,看不出生气,也看不出松动,只直直与她对望着,眼里似有话。 瑜妃捏着袖子垫着手,额头磕在手上,“皇上请明言降罪,臣妾绝不辩驳。” “你也无可辩驳,宠得明宇快翻天了。”皇上冷声道,“第一、他娶了先太傅的小姐,不好好对人家,宠妾灭妻,置尊卑伦常于何地?置朕与太傅的恩情于何地?” 瑜妃默默无语,老六冬苑的事,她都跟皇上提过的。宠妾灭妻,从何说起?皇上还笑话老六傻孩子…… 皇上又道,“第二、今年到处有灾情,别的王爷大臣都免租,明宇呢?只减了四成不到,因为要给爱妾过生辰!皇后还帮他圆,说他小。他还小?知道溺宠姬妾,不知道顾着百姓苍生?” 瑜妃对着地砖咬着唇,那边连冬苑都进不去,竟还能探出六王府的账,也是厉害。 皇上骂道,“心慈手软,慈母多败儿。” 瑜妃直起身来,恭敬道,“皇上说的对,是老六胡闹了。臣妾日后定好好管教六王府。” 他的宽厚手掌递来给她。她一手搭了上去,顺着他的力站起来,立在他身侧垂着头,“多谢皇上。” 皇上声音沉沉,口吻还是和缓的,“都当王爷的人了,身边还是这样乱七八糟,心里没半点主意。你当娘的,给他收拾好了,别逼朕打他。”皇上站起来,拉起瑜妃的手捏了捏,转身抬步就走。 瑜妃唯唯诺诺应下,行礼道,“恭送皇上~”声音端得那叫一个有气无力,像他劈头照脸打过她一顿似的。他一甩龙袍,跨上了轿子,“回乾清宫吧。” 皇上一走,灵犀正殿门立刻关上。小宫女们哭丧着脸清扫院子,吓得手都抖了,也不敢出声问问旁边的姐姐。从没见过皇上这阵仗,六王爷怎么这么会给娘娘惹祸呀。 房里的瑜妃捏着手帕,沉思半刻,对宫女招招手,凑在她脸旁轻声说了几句话。 宫女皱着眉,“可,这不白白伤了娘娘跟王妃的情谊吗?” 瑜妃嗤笑一声,“她若是能恼到我头上,这样的蠢人,王府也不必留着了。就像泽王爷那边,养着个傀儡王妃才好,省心省事。” 宫女叹气道,“其实不过是王妃年轻性软,怕得罪人。娘娘明日叫了王妃进来,教教她就是。” 瑜妃斜瞪着她,“我自己开口,再把刀柄往外递?”宫女无言,瑜妃冷笑一声,“年轻性软?不要紧。等她为自己的软摔一跤,就不软了。” 宫女见她真动了气,劝慰道,“其实细想想,这下来得正好,虽然烦恼了娘娘,但以后王府清净了,娘娘也放心。” 瑜妃指尖点点宫女,“你亲自去,别人我都不放心。” 宫女应下,细想了想,面上却又露了难色。瑜妃瞄她一眼,“这么点小事,怕了?”宫女叹道,“也不是什么事,不过二房那位…进王府前伤过腿,她父亲打的。” 瑜妃轻皱起眉头。宫女思忖一下,俯在瑜妃身侧耳语几句……“娘娘觉得这样好不好?也够伤的。” 瑜妃略一沉吟,点点头,“就照你说的吧。若这还不成,那坤德殿可太会挑人了。” *** 养花还是在王妃屋里好,最好还是开在王妃身边的,暖的地方,花便香起来。阿嫣是个实打实的冰美人,得常年捂着——捂着炭手炉,捂着毛手套,都已经六月了,不想看着太过分,便捂着林潋。潋潋的手总是又暖又软,像个塞了棉花的锦布小荷包。 沈嫣坐在梳妆台前,双手互握着指尖,交替捏着揉着。林潋知道她是又凉了,把自己的手递过去。沈嫣笑着接了来,摊开林潋的手,自己的手贴在她掌心里。 林潋浅浅坐在阿嫣身旁的小香几上,头低低地踢着脚。早一个月她还坐不上这矮几,脚够不着地,现在坐着,脚已能蹭到地板了。小贾都没她蹿得这样快。阿嫣总说要给她做衣服,林潋却老拖着,「再等等,阿嫣,明天看我长定了没,再说。」阿嫣抱着她笑她傻气。 这哪是傻气,明明是精明。衣服短些有什么,反正正式场合都用不着她露面的,比如今天,四皇子大婚。小贾和阿嫣自然要去,偏生四五皇子的宅邸小,两兄弟只好拆开来,四皇子先大婚,隔一阵五皇子再娶。 林潋讷讷道,“怎么建个这样小的府,硬要人送两趟礼。” 沈嫣在铜镜前一皱眉,阿堇手上仍卷着她头发,人却往旁边让了让。沈嫣斜眼盯着那个踢着脚的人,“潋潋,这些话从哪学来的。京城地小,我们府不也小吗?” 第63章 林潋鼓了鼓脸。她并没有要揶揄他们的意思,四五皇子也曾是她学牢里的小伙伴。她只是想,等一下阿嫣走了,自己总不能赖在王妃房里,只好回自己屋。 可现在她屋里的东西,她自己都不太清楚放哪儿了。总要问一声,让小青和海棠来找给她。那屋里都是小贾的东西,反而在阿嫣房里,林潋的枕头在阿嫣的旁边,常服在阿嫣的衣柜一角。罗汉榻几下有个小檀木箱子是专给她的,放着她用惯的毛笔墨砚、手工小工具。 梳妆台掀开来,她的梳子就叠在阿嫣的上面。平常阿堇姐帮阿嫣梳头,阿嫣帮林潋梳头。桂花油刚倒在阿嫣掌心里,对着手抹开了,林潋总是把头蹭过去,桂花油便笑着先抹到了她的头发上。轻柔地搓两下,还要帮她按一按脑后的穴位,据说对眼睛好。因为林潋总是半夜看书,「眼睛都不要了!」 林潋倚着梳妆台,眼巴巴望着沈嫣,“那你今晚什么时候才能睡啊?”不想问她什么时候回来,怕催着她给了她压力。阿嫣是皇家媳妇,礼仪不能有失。 沈嫣斜斜瞥着铜镜,阿堇和她对视一眼,抿嘴笑了笑。细白的手卷着大把发丝扭了两下,沈嫣乌黑的长发在阿堇手上乖顺地连成一片,油光滑亮地拧了两个温婉的垂髻,搭在脑后。一支支小发叉推进去固定住,再从旁綴上几支碎宝石珠花,桃夭淡粉色,满天星星般散开来。 林潋从矮几滑下来,蹲在沈嫣身旁,手肘撑着腿,两掌托起一张白花花的脸来对着她。沈嫣笑着斜下眼睛,手轻抚在她脑袋上,“怎么了?” “你还是头发放下来好看,”林潋鼓着腮盯着沈嫣。 阿堇笑道,“二夫人,这样砸我招牌的?” 沈嫣勾勾林潋鼻子,“你直接说我睡觉比醒着好看好了。” “你睡觉是好看,”林潋认真道。 阿嫣睡在她身边的时候,睫毛一排乖乖地覆在脸上,眼帘的弧度柔和得很完美。唇微微嘟着,说不清在梦里嗔着还是笑着。脸颊看着比平常要鼓一些,肉嘟嘟的小脸蛋,仿佛小了好几岁。那时的阿嫣,幽暗不明,却跟林潋最近,年岁近,衣衫近,发丝交叠,她吞着她的呼吸。命也近。 沈嫣笑了笑,要站起身来,林潋一手拉着她,“那个,今天怎么梳这个发髻?垂在脑后都看不见,你不如梳那个两个拉在头顶的,那个俏皮又好看。” 阿堇嗔道,“什么两个拉着,那叫百合髻。” 沈嫣笑道,“人家的喜宴,我要这么好看做什么。你喜欢百合髻啊,怎么没见你梳过?” 林潋眨眨眼,“想看吗?” 阿堇探身摸过台上的耳坠,“别引她,都什么时辰了,王爷都出去了。” 林潋朝阿堇摊开手,阿堇把耳坠子放她手心里。耳坠银白细长,底下坠着很小的小宝石,像一瓣落花,被纠缠的蛛丝牵挂住了。宝石银饰,捏在手里刺而凉。林潋捏住两个嘀嗒,把耳坠握暖了,才探身去仰在沈嫣的鬓边,屏着呼吸在小圆耳珠上找一点细细的痕。耳洞仿如一扇小小的异界的门,银勾被吸引到背面去了,林潋两指在后面托着,一指在前面推着,半揉着沈嫣的耳珠,终于戴好了一边的耳坠。她自己不觉使了力,沈嫣耳珠却红了。 谁经得起这样揉。 沈嫣抢过林潋手上另一只耳坠,边奶声奶气地怨着林潋磨蹭,边自己快快戴上,整整衣服,站起身来跟阿堇走。林潋不敢跟上去送,怕自己忍不住再拖她时辰。只是趴在沈嫣刚坐过的凳子上,随手从梳妆台里抓了把象牙梳子出来,指腹横着去搓那凹凸的梳齿,出闲气。 林潋也弄不懂心里这股陌生的不舒服是什么意思,只分明知道一件事——她很可怜。整个世间在她的对立面,她被遗弃了。从前她在很多人的眼神里看见过同情,但那与她无关。从前有一点点的恩情,一点点的陪伴,一点点的安稳快乐,她便觉得挺好了。人没死,就不算可怜。 但为什么呢?她现在比从前好那么多,反而不好了;现在她甚至和仙女朝夕相对,她整个的住在了天宫里。却不够了。 林潋埋在手肘里,烦闷地喷了口气,无意一抬头,却见沈嫣竟还没走。林潋连忙先笑了,“还不走?怎么了?” 沈嫣沉吟一下,“你好好吃饭。” “哦。” “困了就先睡。” “好。” 沈嫣默默走到门口,她很明白,潋潋是觉得孤单了。要是潋潋是侧妃,此刻她们便能两个人一起出府。无论喜宴好不好玩,她闷了潋潋能逗逗她,潋潋困了沈嫣能掐掐她。沈嫣会逢人便说,「这是我们二夫人。」然后微笑地看着潋潋和她人行平礼。 一句正大光明的二夫人,是她欠着潋潋的。 沈嫣扶着门框回过头来,“潋潋。” “嗯?” “我很快回来。” 林潋柔软一笑,把薄薄的下巴藏在肘弯里,压出两团小嫩脸蛋儿,“夫人慢走。” 王府麻雀之地,出府的曲廊竟有这样长。沈嫣将要转出府门之前回了头,但见重重廊柱如牢,廊后的冬苑只剩了幢幢阴影。下午时分,阳光照得夏初的人间褪了色,白蒙蒙的水红盆花,灰蒙蒙的苍绿枝叶。王府两位主人要出门,庭前廊下便安静下来,好像忽然所有声音齐齐蒸发了。唯有林潋那声“夫人慢走”,细细慢慢的,仍徘徊在密密的廊柱间。眼前一切都奇异得很,好像她是被隔离开来的。她能看见这一切,但她其实已经不在这里了。 想什么呢。沈嫣缓了缓神,心内失笑,转身出了府。 三十五章 四皇子的婚礼办在四五皇子府。府是一个府,中间隔一道高墙,开两道府门。这日相公们的宴设在五皇子府里,从观前大道这边进,女眷们的宴设在四皇子府里,从白塔巷子那边进。 泽王在五皇子府门前下了马车,前面早有几辆车停着,都在下宾客。远远望去,一片海蓝礼袍,之间点缀着姹紫嫣红的钗环罗裙,人头攒动,他一时竟没认出那道盈盈粉色的身影。如果不是她就站在老六身边。 沈嫣帮黄明宇理了理衣襟,转身要回车上,黄明宇拉着她,贴在她鬓边小声说了句什么,拉着的手在两人间轻摇了几下。沈嫣低头一笑,应该是答应了,转身上了车。 泽王远远望着,眼神漠然,他们竟真的好了。 黄明宇目送着沈嫣走,猛然发现远远等在一旁的丞相府何公子。 “小何~~~” “六王爷,”何昱深作揖。黄明宇一手抽起他,蹦蹦跳往府门去,“老何呢?” “父亲进去了,我看见你的马车,等等你。” 下人领着两人入府,正厅前一个四方狭小的天井房檐,真如传说中的,一个方院子连着一个方院子,庭院四边围着盆花添喜气,那是唯一的景致。房檐下挂满了红绸如意结,如意结有定数,院子小,挂得一步一结,累在一起密密麻麻。 “哇!这里好热闹!”黄明宇赞道。 何昱深立刻扯了扯他,对他淡淡一笑,不敢笑过了,怕看起来像讥讽。黄明宇学着何昱深,也扬起了一个自觉颇为端庄的微笑。 *** 阿堇扶着沈嫣在四皇子府门前下了马车,进门后一个小院子,丫鬟们留步,在南边屋里休息待命。皇子府侍女引着沈嫣往右走上小回廊,一阵女眷的笑声先迎面扑来,再转一弯,才看见庭中一个丝竹班子,奏着喜庆的曲子。竹笛、琵琶、筝、扬琴,倒比门外的那些唢呐安静些。不过全是女乐师,绝不是名家了,于是众人也不甚留意,几十道钗裙围在正堂里高声谈笑。声浪一波波翻出来,沈嫣听不太清女乐师们奏的是什么。 乐师间有个吹竹笛的女孩子,脑后梳着堕马髻,垂下的直发披肩,高直鼻梁,不甚在意地垂着眼睛。说不准是恭敬还是懒得看人。 沈嫣记得好像林渊提过,说潋潋也学过一阵子竹笛,因为笛子比其他乐器便宜些。但她没听潋潋吹过,也许是自己记岔了。闺秀们除了女红和管家,若有闲余,都兴学些乐器——不然还有什么好学。女儿学武是大忌,读书吧,读一点也便够了,能抄女德和经文就行。唯有学乐器好,以后留得住夫君。 但女子演乐毕竟下乘,闺秀们学了,也从不对外大说。媒婆提的时候也是压着声捂着嘴,说完一眨眼,朝男家夫人心照不宣地一笑。就像说小姐粉脸娇唇、腰细盆正,上不了台面的话,但也是个很重要的资本。 曲子刚到一节尽头,筝与琵琶都停了,唯有笛声悠扬。吹笛的女孩子一抬头,见一个清丽华服的年轻贵女停住步子,立在廊下柱旁专注地听着她们的奏曲。吹笛女孩子顿时目光一窒,气还是很稳的,笛声轻轻慢慢。 沈嫣淡淡一笑,转身进了堂内。趁人不见,随手抓了小把喜糖果子递给引路的侍女,指着一颗绿色的,“给外面那丝竹班子,这个,给吹笛那孩子。气出久了头晕,吃些甜的好些。”想起明宇刚才千叮万嘱让她在女宴这边偷拿糖果回去给潋姐和小青,又笑道,“烦你再拿些糖果给我丫鬟,她叫阿堇。真不好意思,家里妹妹们就馋这些。”说着塞了个小红纸包到侍女手里。 第64章 堂里众女眷们围成一个大圈,正中几人谈笑两句,圈子便涟漪般地荡开来一波波笑声。有人回头,猛然发现了沈嫣,“哟!夫人另一个女儿来了!” 沈嫣被众人簇拥着推到了圈子中心,才看见林夫人坐在客位上,身旁站着林汐,身后站着林渊。林夫人旁坐着一位沈嫣没见过的中年贵夫人,也坐客位上,娇小个子,被满头金玉压着,看谁都收着下巴,掀着眼睛,小心翼翼的娴静。看不太出年纪,但姿态收缩着,面容也便模糊了,乍眼望去以为是个小老太太。 林夫人站起来“儿啊儿啊”地朝沈嫣展开双臂,沈嫣跳崖似地把自己投了进去,立刻被疯涌的海浪揉着搓着推到金玉贵夫人面前,“快见过茹嫔娘娘!” 原来是四五皇子的生母,位份不够,不能跟皇上一起去坐主位。皇后忙来不了,四皇子成婚,拜的母位是空席。 沈嫣行了礼,林夫人拉着她一顿夸,身旁众夫人也跟着她夸。 算上沈嫣,林夫人四个女儿,可真算是一门英才。但英才也讲究个次序,林大小姐嘛,夸起来未免受限。小时候还能夸她英气,如今英气到跟在了三个妹妹之后,仍待字闺中,连英气也不好再夸了。林二小姐,那是个狠角色,听说从前在林家很不得意的,不知怎么竟当上了六王爷的伴读,攀着这枝翻身一跃,成了六王爷的宠妾,宠得全城皆知。暗暗佩服是有的,夸却不便当面夸,没得降了自己身份。 最好的两位,不用说了,一个嫁入了六王府,可惜只是个义女。另一个,泽王府正妃!真是夸上了天都不为过。现在有幸混个面熟,以后便是皇后娘娘的旧识了。 林夫人却反其道而行,一手抓着林渊,一手钳着沈嫣,下了死劲地轮流猛夸。说起林汐倒是连怨带嗔,说她比不上姐姐们。 众夫人可算逮着了机会,一力为泽王妃平反。有位夫人搂着林汐笑着怨林夫人太严厉,又说自己要认林汐做干女儿。林夫人一甩帕子,“拿去拿去,我正好不要了!先说好,以后气得心口疼,药费我可不包的。”人群里又爆开一圈不知所以然的笑声。 茹嫔没留神她们的话,见人笑了,便也挂上一个僵厚的笑意。也懒理会说的是什么,反正总不是说她的。 今天很多人对她说“恭喜”,但也只有恭喜了。有时沉默是一种善意。这场婚礼,窄小而毫无景致的府邸、建了府还是没有封号也没有封王的皇子、异邦来联姻的新娘、坐不上主位的婆母,除了“恭喜”,多说一句都像讽刺。 林渊对沈嫣打了个眼色,自己先遁了。沈嫣借着和外围几位小姐说话,越说越往外走,隔了一会儿也闪到了正堂外。林汐一抬手,想叫住她,手立刻被另一位夫人亲热地握住了。 林渊斜斜靠在拐角处,看着沈嫣千辛万苦逃出来,笑道,“行了,现在是林汐专场了。”头往后一偏,“走,到后面看看。” 沈嫣没动,“你知道后面是哪里?就敢乱走。” 林渊耸耸肩,“爷们都在那府呢,这边任你逛都不怕。”话音刚落,一声略高的笛音响起。两人一起回过头去,吹笛女孩对沈嫣颔了晗首,眉眼弯弯。林渊半眯着眼,这女孩,怎么有点像潋潋。眼神又软又冷,让人看着就来气。 沈嫣对吹笛女孩一笑,转身和林渊走了,身后的笛声悠扬而婉转,听着真有些喜气了。 林渊走在前面,心下暗笑。潋潋也真是成精了,人在的时候跟块膏药似的黏着阿嫣,人不在也能做法派个替身来,真是想忘了她都难。 林渊顾着摇头笑,沈嫣忽然一扯她,两人屏气缩到廊下阴影里。林渊这才看见她们已走进了另一个院子,屋檐廊下一色红绸礼结,阳光晒着,那红色却像兑了水般,淡淡的恍惚着。 院子正北一栋绣楼,楼上的风窗推开来,迎风坐着一抹大红的身影。框在那簇新的木窗框中,云鬓乌黑、喜服艳红,这么远望去,仍看得见精巧的高鼻梁、一双柳叶眉、黑得浸了水的闪亮眸子。沈嫣再一细看,怔住了,确实有水。新娘子在哭。 几个丫鬟捧着红布盖住的托盘走过,林渊拉着沈嫣一下往反方向躲了过去。 沈嫣跟着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见身旁没人了,猛拍她要她放手,“林、林渊!不是你说不怕的吗?” 林渊放开她,“人家伤心着呢,这时候见了外人,多不好意思。” 沈嫣抚着胸口平气,“对着美人就特别怜香惜玉。不像我,野丫头一样,跑得发髻都乱了。” 林渊慢慢走着,反常地沉寂。沈嫣探究地看了她一眼,也安静下来,跟着她漫无目的地走。 北月人信奉一夫一妻,白头到老。当然,他们大盛也是一夫一妻,白头到老。妾不算在里面。北月的最高神兽是比翼鸟,谁缺了谁,都是不完整的;大盛的最高神兽是龙,龙在上,众生匍匐。 林渊不知道那北月公主为了什么流泪,也许她思乡了,也许她思念一对比翼鸟。无论为了什么,林渊无以安慰。 两人正走着,林渊忽然脚步一顿。面前一个小院子,里面只有一屋,正对她们的院墙前种着半人高的茉莉花丛,花丛前摆着套石桌凳。一个看着比林潋大一点的女孩子低头写着字,见她们闯进来,呆呆抬了头。庭前地上的云影慢慢挪着,一道阳光忽然泼下来,蒙了那女孩子一头金光。 黛眉亮眼、俏鼻红唇,一个小版的北月皇子妃。 沈嫣一怔回神,连忙表明身份,说她们是走错路了。回头要找林渊,那人竟还石头一样愣着。沈嫣暗自好笑,这一个接着一个的北月美人,也难怪林渊走不动了。 女孩子放下笔站起身来,迟疑着向她们福身,手摆在左边,又想了想,手叠在右边,再福一次。沈嫣笑起来,也福身行礼,再次抱歉,说她们这就出去,一转身,身旁的人不见了。 林渊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女孩子身旁,探头看了眼她正写的字,一排写着“雨、玉、羽…”,另一排是“洗、西、喜…” 女孩子啊一声捂住纸,“别看!堂姐说我的汉文像虫子。” 林渊说,“但你汉文说得很好。” 女孩骄傲道,“他们都听不出我不是大盛人呢~” 林渊笑道,“听不出也看得出。”美成这样,说她不是人林渊都信。 女孩盯着林渊,窄脸剑眉,眼神看不到底,不像平常大盛的水般女儿,也不像他们的沉闷男子。看起来挺正气的。不过都说大盛人肠子弯,骂了人也听不出来。女孩拿不准林渊在夸自己还是骂自己,木着一张脸,不敢搭话。呆呆萌萌,像个受人摆弄的漂亮娃娃。 林渊抿嘴笑了笑。 沈嫣走过来,和善道,“别理她,林大小姐跟你开玩笑呢。你怎么不出去前面玩?” 女孩拍拍自己旁边两张石凳,“坐吧,我不会泡茶!”应该是听说大盛请人坐下,必须上茶,只好先自己撇清了。这院子里也不见有婢女服侍。 两人坐下,女孩说,“我还没有取好汉名,取好了就出去。” 林渊指指她手中捏着的纸,“你叫…羽西,还是西雨?” 女孩惊讶道,“我叫yussi,你怎么知道的?” 林渊笑了笑,“看你写的字,猜的。你没汉名?那四皇子妃有汉名吗?” “堂姐叫tina,我们汉文先生给她取了‘媞娜’。” 沈嫣问,“那你呢?先生没给你取名字?” yussi摇摇头,“先生说我不在这里找夫婿,不用有名字。不找夫婿连人都不是了?王八…糕!”沈嫣一惊,林渊失笑,这yussi也不知从哪学来的骂人的话,学也学不全。 其实那先生,可能并没有看不起yussi的意思。刚才林渊也想说,何必想好了名字再出去呢,别人只需要知道她是四皇子妃的堂妹就行了,比她的名字重要得多。 yussi铺开纸给她们看,“我自己取,才不要他。” 三个人一起低头看着那纸,yussi哗哗圈起几个字,“玉”、“羽”、“曦”、“惜”,“堂姐说这几个字好。”想了想,把“曦”划掉了,笔画那么多。 “玉洗,或者玉溪?”沈嫣说,拿过笔写给她看,“绿意清新,活泼有生命力,挺像你的。” yussi盯着纸思索着。林渊飞了眼沈嫣,怕不是中蛊了,逮着个顺眼的就觉得人家绿意清新。 林渊想了想,拿过沈嫣手里的笔,醮满墨,龙飞凤舞两个大字,递给yussi,“知道是什么意思吗?”yussi摇摇头,林渊慢慢道,“予熹,予是带来,熹是光。” “是我给别人光还是别人给我光?” “你有光,不用别人给。” “老是我给别人,那我不是很累吗?” “给别人带去光,是你足够好,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不会累的。人的光芒不来自钗环美服,来自她的内涵。大盛有句诗,‘腹有诗书气自华’。”林渊想了想,说得简单点,“比如,刚才我们见面的时候,你有觉得累吗?” 第65章 沈嫣莫名打了个生理性冷颤。yussi倒没什么反应,像是没听懂。 林渊不明所以地瞥了沈嫣一眼,先不管她,继续对yussi说,“就像太阳,她本身就是光芒。” yussi有点心动,“可是,这个字很难写。” 林渊温柔道,“你喜不喜欢这名字?喜欢我教你写,不难。” yussi伸手摸摸林渊写的“予熹”,纤细指尖覆在纸面上,轻轻的,不知有没有真的碰到。林渊手指莫名一抽,捏紧了掌心的笔。 “很漂亮,”yussi说。不知是林渊的字漂亮,还是名字漂亮。 林渊把笔放到她手心里,“学不学?”声音低低的,仿佛耳语。 沈嫣压着笑意站起身来,像是坐久累了,安静地四处走走逛逛。小院里铺着水浪纹细砖,一庭院实实在在的无声涌动。林渊的声音从石桌那边传来,裹了一层茉莉的香气,听着很轻,“你看这个熹字,像不像个美人?上面是满头金钗,束腰彩带,下面是裙子…” “像堂姐~” “你也是啊。” “我没金钗。” 一瞬安静,林渊问,“想要吗?” “不想,很重。你也不戴。” 林渊轻轻笑着,“行,我写一次啊,你看着…” 沈嫣仰着头,神态专注地望着顶上的沉绿瓦片,往下的朱红廊柱。不知有没有人,也曾这样教过一个“瀲”字,「潋潋你看,“瀲”字中间像不像两个小人儿在屋顶下?屋子左边是一条小河,屋子后晾着衣服,像不像一个安逸的乡下小家?也许给你取名字的那个人,对你的期待也是这样,有人陪着,有个安稳的人生。你就这样好好活着,便不算辜负了她。」等回去,她记得问问潋潋,如果她长姐没说过,现在由夫人来教,也不迟…… 一道大红锦服突地闪了进来,竟是四皇子妃媞娜。凤冠上悬吊的珍珠咚咚磕在金翠缠花上,一阵闷响;肩上的霞帔绣纹繁复,龙凤相戏,襟前一朵金线绣出的牡丹锦团花。脸上的泪痕已不见了,身后跟着几个大丫鬟,“我刚才明明看见往这边走的…”一见小院里的几人,媞娜如释重负地大呼一口气,“六王妃?这里有六王妃吗?” 沈嫣连忙福身,“四皇子妃,真对不起,我们是迷路…” 林渊腾地站起,沉声道,“是六王爷怎么了吗?” 媞娜快步走到林渊面前,“王妃快出去吧,你家丫鬟急得不得了,说你们二夫人出事了!” 三十六章 五皇子府内一片演乐之声,宾客盈门,都围在正厅小院里,三三两两地聊着天。四五皇子今日倒是分得开,一个新郎装束,一个不是。寒暄起来很轻易,对着新郎装束“恭喜恭喜”,对着不是新郎“准备到你啦”,一样的笑意盈盈,表情都不用换。 申时将尽,太监来传信,皇上终于处理完政事,从宫里出发了。也不知公公说皇上处理完的是“政事”还是“正事”——紧急政事,大臣王爷都知道是没有的,但若公公说的是“正事”,那也不对,难道这里婚礼不是正事。 何丞相领头呵呵笑了两声,“陛下日理万机,辛苦了。”于是一群相公气拔山河地齐声呵!呵!陛下辛苦! 练功似的。 黄明宇左看看右看看,一下仰头,哇哈哈哈哈狂笑起来。身旁何昱深拉他扯他无果,不知怎么一扭头,莫名其妙也跟着笑了。 廊下的泽王爷远远往他们看过去,明宇通身笼罩日光,让泽王想起西洋图上看过的那些无邪的天使塑像,灰白大理石,白眼珠白头发,虚幻的不染纤尘。泽王未发觉自己柔和笑着,却以为自己露了妒忌的神色,立刻挂回一个得体的微笑,反而硬邦邦的。 送走了传信太监,院子里的丝竹之声继续,谈话声又重新高涨起来。一个侍女悄然快步走进来,凑在黄明宇身边福了福身,小声说了句什么。黄明宇一脸狐疑,还是跟她出去了。何昱深迟疑了一下,四处扫了眼,见何丞相正跟另几个大臣热火朝天地聊着天,一转身,偷偷跟了出去。泽王远远地望了眼院门,若有所思。 何昱深一出府门,当头就见一个发髻皆乱的丫鬟扑在黄明宇怀里,“…是!是瑜妃娘娘派来的,一来就叫了二夫人出去,跪在府门,要二夫人跪等王妃回去,跟王妃请罪!” 黄明宇愣道,“不是,海棠,你说谁?我母妃?” 何昱深一手拉起海棠,“派人告诉王妃了吗?” “有的有的,刚才思凯去四皇子府那边了。” 何昱深叫自己的小厮,“把我们的马车拉过来,六王爷有急事。”说完才想起来问黄明宇,“呃,你是,要回去吗?”在自己皇兄婚礼上半路跑了,可能还挺触目的,明宇过后又要被他父皇罚了。 “我当然回去啊!”黄明宇钳着海棠,“不是,你说我母妃?我母妃好端端来罚潋姐干嘛?” 海棠哭丧着脸,“他们刚围府奴婢就出来了,后面的都不知道,只听见两句,那姑姑说二夫人撺掇王爷挥霍玩乐,宠妾灭妻。皇上皇后都知道了,要瑜妃娘娘小惩大戒。” 黄明宇一脸撞鬼表情,什么东西?一毛不拔的潋姐撺掇他花钱?老嫌他幼稚的潋姐撺掇他玩乐?他还能宠着潋姐灭了阿嫣?他敢碰一下阿嫣,潋姐不一道天雷下来劈死他? 黄明宇喊道,“不是!他们听谁说的啊?” 身后一道冰冷刺骨的低沉男声,“宠妾灭妻?你敢!” 黄明宇诧异转过身去,泽王爷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几乎贴着他,足足高了他大半个头,“六王妃当初那么坚定地跟了你,她嫁入王府那一天,你同一天纳妾,阿嫣说什么了吗?!她那样的人,跟你…她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你这样欺辱她!” 何昱深一愣,泽王叫六王妃“阿嫣”。 “根本不是这样,哎呀!”黄明宇百口莫辩,他又不能说他跟潋姐不是真夫妻,他是要收留着潋姐,不让她嫁出京城去呀。他跟自己好朋友好,招谁惹谁了。阿嫣也跟潋姐好啊,她们才真的好呢,怎么不说潋姐宠着阿嫣灭了他小贾呢!怎么不说他小贾大方得体不争风吃醋呢!收留潋姐,明明是他小贾义气当头的一件丰功伟绩,母妃这样一搞,倒成他害了朋友!他以后还怎么在王府里抬头! 黄明宇连连跺脚,气急道,“你们真的,莫名其妙!我、我宠我的妾,我灭我的妻,我喜欢!干你什么事啊!”说着拉着海棠就要走。 “黄明宇,你说清楚!”泽王一伸手要拉黄明宇,何昱深吓一跳,以为他要动手,连忙要拉住,慢了一步。海棠本就在黄明宇怀里,本能地转身去挡,被泽王无情力一扯,襟前一排扣子迸开,七零八落掉在地上。丫鬟服衣襟翻落一大片,露出颈边一条肚兜带子,脖子前四道青白刮痕,慢慢渗出血色。 几人俱震,一时都没动。何昱深回过神来立刻往身上要解衣服,只是初夏时节,谁还多加件披风外衣。府门旁的下人全低了头,不好意思看。 五皇子在正厅见忽然没了几个人,跟出来一看,一时也怔住了。海棠吓得不轻,这时才反应过来,双手捂着自己,刚才跑得红喷喷的脸煞地白了。尖叫一声,几乎听不见声音,喉咙扯破的裂帛,一下绝望的抽搐。 黄明宇一手把海棠拨到身后,转身单手抽起府门旁一盆艳红月季。“明宇!”何昱深大叫。盆花已经兜头照脸往泽王砸了过去,泽王本能偏了偏,花枝刮着脸飞过,直撞到府门上。 泽王回头看了眼四分五裂的花盆,不可置信地瞪着黄明宇。黄明宇咬着牙,“再动我的人,我真爆你头!” 泽王一动,黄明宇立刻撸起袖子,何昱深连忙挡着泽王,“王爷,别意气用事,皇上快来了!”泽王半边脸被刮出了丝丝血印,怒目通红,“你还敢恶人先告状!” 何昱深扭头大喊,“五皇子!快帮帮忙!” 五皇子躲在门柱后,啊!何公子怎么看得见他?!五皇子隐身失败,诚惶诚恐地看看泽王,又看看明宇,这才发现旁边的海棠,惊喜道,“你你你没事吧?我扶着你!”却扑了个空,海棠忙着抱住黄明宇要拖他走,“王爷、王爷,不要这样,闹大了真死了,王爷求求你…” 黄明宇袖子一撑,落下来一把袖中箭,反手递给海棠,“谁敢看你,射瞎他!”甩手一推,海棠连退几步,直直撞进五皇子怀里。撞得五皇子差点把刚才吃的全吐了出来,反射性一扶,这下倒是真扶住了海棠。海棠刚站稳,扯着他就往黄明宇那边甩,“快!快去拉着啊!” 远远有个太监跑来,连声高喊,“皇上驾到!准备接驾!” 正厅宾客陆续走出来,猛见府门几位皇子怒目而视,泽王爷半边脸渗着血,和何公子两个人拉拉扯扯,扯得衣袍都皱了。 何丞相一惊怒吼,“昱深!你干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何昱深为难着,放手怕泽王打明宇,不放手怕他爹打他。 第66章 皇上的车銮仍未见,却突地从旁边小巷冲出一匹大马,暴雨碎石般的马蹄声,一下就略过了五皇子府门,沙尘一扬而起,铺天盖日,马在沙尘中已跑得没影了。 何昱深极目望去,只隐约看见马背上两个人,一个淡粉身影,今天来时见过;另一个颜色稍沉,看不清。除了林大小姐,盛京再无第二人。 何昱深心下稍安,长长舒了口气。 行了,她们赶回去了。 *** 四五皇子府那边龙争虎斗,一触即发,六王府这边却风平浪静,静日闲闲,府中小湖一片粼粼水光。 下午沈嫣离开六王府后,林潋鼓着腮慢腾腾挪回了自己房里,百无聊赖,趴在书案上看林渊借给她的书,一时怪小青磨的墨淡了,一时怪小青长胖了挡着她的光,烦得小青差点把墨条按她头上磨。 另一边青玉跟着事情紧急程度,一个个逛遍了府里各院。终于找着点空档,疾步转入西廊,赶着去账房找曼霓批款。忽然一个府门外的婆子快步跑进来,见到青玉如见救星一样,“青玉姑娘!”一扑过来就贴到她身旁,窸窸窣窣报告了一通。 青玉拧着眉听完,扶着那婆子的肩膀,“真是瑜妃娘娘宫里的?她们自己说的?宫牌呢?” “我们几个姑娘都认得那姑姑,应该是的。他们也没要进来,也没通传,但就挡着我们的人不让出去。倒是很客气,我们也不敢造次。” “你说十几个,都有什么人?老嬷嬷,侍卫?” “没有,大的就一个姑姑,其他就是普通宫女太监。” 青玉点点头,看来不是强攻的,“全都聚在府门?” 婆子摇头,“除了府门的,还有几个到西边,我进来的时候瞄到刚派人到东边去了。” 青玉咬着唇,王府就东南西三道门,看来全封了。瑜妃这么怕他们通风报信,绝对没好事。青玉沉声道,“他们手上有东西吗?” 婆子想了想,“不见有,应该不是来送东西的,也没圣旨。” 专挑王爷王妃不在的时候来,怎么会是送东西。青玉左右看了看,小声挑明道,“我是说,有没有搬来什么棍子板子笼子、针板酒壶白绫、刀剑匕首之类的?” 婆子瞪着眼睛,认认真真回忆了一下才道,“没有…嗯,没有!我没看见有。” 还好,那就不是立刻要命的。青玉快速道,“妈妈,让小子们守好门,姑姑要进来可以,太监不能进。找些林工木匠,看着壮些的,在前庭候着,等我命令。” 婆子连声应下。 青玉扭身快步往回走,一进冬苑,先回自己房里拿了潋潋给她做的通云柱,大步跨进林潋房门。林潋在书案前看着书,小青在一旁趴着研墨,海棠正蹲在一个四屉橱前收拾东西。 青玉无视林潋,径直过去一手拉起海棠,连珠炮似的飞快道,“宫里来了人,府门已经出不去了。你快去换件粗使丫头衣服,等一下混在下人堆里,什么都不要出头。你看着,他们一动潋潋,你立刻翻墙去四五皇子府找人,找王爷王妃我们大小姐都行,实在没人找林汐小姐。” 房里几人俱惊,小青不知怎的,立刻跑去翻衣柜。海棠急道,“他们要打二夫人?!” “不知道,总之情势不对就去搬救兵。”青玉一甩手里的金属棍子,短短的空心柱里套娃一样,唰地甩出来十多段,一出来就层层卡紧了,变成一根直长细杆,每隔两尺有道小横杆,方便攀爬。青玉一捏杆头,长杆子又立刻吸了回去,缩回短短一截。青玉把通云柱放在海棠手里,“你看着情况,我信你,去!” 海棠看了眼林潋,扭身就冲了出去。小青翻箱倒柜找了件大外袍出来,一扬开披在林潋身上。那是她们从林府带来的“战衣”,袍子的背后缝了一大片厚厚的布垫子,跟穿了好几件袄子一样。套上了,人都肿了一圈。 林潋呆着脸让小青披衣服,一时有点恍惚,仿佛回到了林府。准备受罚是要做什么来着?她迟缓地伸手到头上摸下玉兰木簪,放进书案抽屉里。除了这个,还有呢? 她怎么迟钝了这么多。从前,她做这些准备工夫,动作很快的。 从前,现在…… 从前,她觉得人生就是这样的了,谁都有谁的难处,祸事总是来的无缘无故。重要的不是它怎么来的,重要的是怎么才能熬过去。她要的不是不挨打,既然挨打是一定的,她只想着怎么挨才能少痛些。 从前,一直都是这样的。 但现在,好像不一样了。她不再是林府那个死了脏地方的庶女,她是阿嫣的二夫人,她是小贾的潋姐,她是长姐的妹妹。她的生辰值得全府一起庆祝,她的用具餐食要烦人地多拨一份银子,她的名字跟在阿嫣之后,下人总是一口气连着叫「夫人二夫人」,好像在说夫人爱夫人。 这里没有绝对的高低,就算小贾和她地位悬殊,他也听她说话,和她一人一句地争论;就算阿嫣是妻她是妾,阿嫣会把好吃的留给她,半夜醒来给她拉一拉被子。 林潋低头望着自己身上的“战衣”……第一次生出一个疑问,这是战衣吗? 不,这是一层奴隶的皮。 长姐挨打的次数未必比她少,但长姐的战衣是挡剑的;阿嫣罚跪也不少,但她的战衣是论理的。为什么唯独林潋的战衣,是准备好要挨板子的? 原来早已回不去了。 她当过了人,就当不回非人。 一个丫鬟站在门外福了福身,愁着脸道,“二夫人,瑜妃娘娘宫里来人了,请二夫人出去听旨意。” 林潋想了想,沉默地脱了外袍,从抽屉里拿出玉兰簪子,抬手摸着头发,小心戴了回去。青玉走过来,帮她正了正簪子,“潋潋…” 林潋长长呼了口气,“走吧,小青看着房间。” 青玉跟在林潋身后往外走,小青咬着唇杵在书案旁,看着林潋一步跨出了房门,“潋潋!”林潋扭头看她,小青追上来,贴着她讷讷道,“上次你被打断腿,我就不在。” “你在也断。” “…起码我在啊。” 林潋淡淡一笑,拖着她踏上长廊,“等一下不准哭,给我丢脸。” 小青扁着嘴搂着她手臂,脚步挪着挪着。青玉垂着眼睛,一脸冷硬地跟在她们身后。 三十七章 初夏微暖,灵犀宫大宫女安静立在六王府小小的府门旁。门前不远处一株老榕树,正好挡着些阳光,地面浓荫斑驳。这六王府,真是了不得了,不来不知道,一来连门都进不了——她进可以,太监不行。问为什么不行,婆子说是青玉姑娘说的。 青玉这名字,大宫女依稀记得。娘娘安排在六王府的人几乎全被她挡在冬苑外了,难得塞进了两个,提起“青玉姐”那脸色,比提起“王妃”还肃敬。既这么厉害,怎么皇后的人还能这么活动? 大宫女木着脸,不进府便不进吧,娘娘又不是派她来攻城杀人的。林二小姐自己出来,还省了她进去拖人。 府门咿呀嗄~拖着长长的尾音,沉色朱漆木门缓缓打开,门后显出一个年轻的高挑身影。天青碧色家常纱裙,半旧的纱裙边角发硬,微微翘着,头上钗环皆不见,只插着支沉木簪子,还是曾经在林府东苑遥遥见过的那一支。 宫女从始至终没正面见过这位功课很好、又管得住六皇子的伴读、在林府受尽委屈被打伤腿的庶女、在王府又众人皆宠的林氏,但听得太多,林潋在她心里早已有了个模糊的影子——深沉的、隐忍的,眉梢略带算计,而眼神乖顺讨好。一个被生活打破重塑了无数次,早已认不出原本形状的女子。宫女虽不爱这样的人,却也不怪这样的人。 然而府门后立着的林氏,一身素净,脸上脂粉未施,看着不过是个稚气的普通女孩子。平静的眼神略带俯视,不知是长得高还是天生冷傲,扫一眼府外的宫女太监,一步踏过门槛,对大宫女福身,“姑姑。” 林潋身后跟着青玉和小青,后头一群冬苑的丫鬟,全都安静福了福身。 前庭府门旁隐着十几个林工木匠,从门外看不见。是青玉防着府外还有藏起来的宫人,备着以防万一的。 现在根本不知道瑜妃要来做什么,万一情势不对,绝不能让他们带潋潋走。十几个汉子在前挡着,一群丫鬟在后掩护着,也够撑一阵子的。只要留得人在,撑到救兵回来,就一切都有转圜余地。 宫女对林潋点点头,“瑜妃娘娘有令旨。” 林潋垂首倾听。 宫女敞声道,“林氏自入王府,骄纵奢靡、凌驾主母,撺掇王爷挥霍玩乐、宠妾灭妻。念其初为人妇,从轻发落。罚其跪于府门静思己过,等王妃回府,由王妃定夺。”宫女话音一落,瞥了眼身旁的几个宫人,几人立刻靠近一小步,准备按着林潋跪。 林潋一声不响,抚裙跪在府门前,青玉和小青跟着,身后立刻跪倒一片丫鬟。 第67章 冬苑的报告都是由这大宫女来接收的,她当然知道王府内院的情形,其实跟外界传的并不一样。王爷确实专宠二房,宠的却只是那间房,林氏根本不睡里面。每日早点,都是林氏站着服侍王爷王妃吃完了,自己再吃王妃偷偷留给她的那一份。王爷时常惦记二房吃食,是因为二房里一个和王爷玩得来的小丫头贪嘴,都是留给那丫头的。瑜妃当时一听也失笑,「老六府里怎么回事,一群小孩儿。就只有个沈家的,还像样些。」 冬苑里的眼线也说了,平常林氏最抠,王爷一根肉骨头没啃干净都能得她一顿碎碎念,怨他浪费。唯一大方的时候,只有给王妃的炭炉添炭,那真是不要钱地一叉子接着一叉子地加。 大宫女自己传完令,自己都有点不过意,却没想到林潋这样爽快,说跪就跪,一点不辩驳。宫女讪讪地摆了摆手,旁边待命的宫人们退远了些。 青玉暗暗松了口气,看来就只是罚跪,不是要命的。那么现在当务之急,是得搞清楚这场罚怎么来的,能解则解,不能也得想个法子断绝后患。罚得这么高调,林渊过后肯定要问的,问起来青玉没个解决方案,林大小姐怕要吃人了。青玉轻轻撇了撇嘴。 林潋侧头道,“其他人都起来吧,是罚我,不是罚你们。”宫女没说话,身后也没丫鬟起来。林潋淡淡道,“罚不责众。我一个人跪,是娘娘管教。这么多人跪,让人还以为娘娘治下严苛。” 这伶牙俐齿的,是有点传说中的样子了。宫女微微一笑,“起来吧。” 丫鬟们仍跪着不动,林潋扭头看青玉一眼,青玉想了想,站起来,丫鬟们安静跟着她起身,垂头站着。唯独小青仍跪着。 林潋扭头,压着声音喝道,“别傻,你这样能帮我什么。” 小青淡淡说,“我不能让你一个人。” 宫女轻叹一声,语气和缓道,“其他人都散了吧,各忙各的,别出府。等今晚喜宴完了,王妃回来自会定夺的。” 林潋直着身子,右腿上一条筋扯着,酸酸麻麻。她挪了挪,尽量压到左腿上,抬头道,“娘娘让我跪,我不敢不跪。但娘娘说的罪责,我不敢擅领。请姑姑明言教导,我是如何骄纵、如何奢侈、如何僭越?我以后必不再犯。” 宫女从容道,“不急,等王妃回来,奴婢自会跟王妃说清楚的。” 青玉福身道,“二夫人有过失,也是奴婢们不知劝说。如今瑜妃娘娘有心教导,不如干脆点醒全府,以后奴婢们都警醒些,知道劝诫主子。” 一片丫鬟齐声道,“请姑姑教导。” 宫女看着青玉,“你是…青玉?” 青玉面不改色,垂眸恭敬道,“姑姑好眼力。” 宫女轻声笑道,“你刚才叫林氏二夫人。” 林潋一惊,立刻想揽上身,说是自己开玩笑让她们叫的。反正自己都僭越了,多一条少一条都差不大。 青玉淡定道,“姑姑有所不知,二夫人是王妃交代我们叫的。一来,是看在林府女儿和王爷伴读的身份上,不敢轻辱于她。”宫女一皱眉,林氏就一个不受宠的庶女,离了林府倒指望抬出母家来撑腰? “二来,是让二夫人明了自己的责任。二夫人与王妃情同姐妹,和王爷亦师亦友,”青玉平静道,“王妃身子弱,伤神易病;王爷脾性刚,遇事易乱。二夫人若有失,全府都势必要受连累的。” 宫女冷笑道,“好一张利嘴!照你这么说,娘娘轻轻罚她一跪,可不等于拆了你们王府了!” 林潋抢过话来,“姑姑误会了。王妃说我重要,是重在责任,不是说我娇贵。王妃交代在前,我犯错在后,对不起王妃的信任,让我们怎么能不警惕?恳请姑姑教导,我以后必不再犯。” 青玉接口道,“二夫人说的是,请姑姑明示二夫人之过,王府上下自当引以为戒,必齐心往正道上走。” 青玉身后一片丫鬟跟着齐声“请姑姑明示”。 二夫人的“罪”是要说给王妃听的,宫女本不欲对林潋和青玉说。但现在看丫鬟们全都以青玉为首,看来她确实治府有方,这事让她先知道倒也无妨。虽然那硬邦邦的语气,实在气人。 大宫女胸口仍微微起伏着,平复了一下才开口,“说到底,都是林氏邀宠太过。主君偏宠失衡,向来是内院大忌。” 青玉拧着眉和林潋对视一眼,都不解地望着宫女。瑜妃不是有眼线在冬苑里的吗?不说二夫人向王妃邀宠,冷落王爷就算了,怎么还能说出王爷偏宠二夫人的话来? 宫女道,“还有,二夫人是太奢靡了些。这头皇上提倡节俭抚民,那头她的生辰就大肆玩乐摆宴,害得王爷产业上的租银都免不了一半,还不是为了府里花费太过?”青玉顿时一怔,宫女盯着她,缓缓道,“瑜妃娘娘本来那样放心,交了王府给王妃,却骤然被皇上一顿训斥,才知道原来王府里这样放肆无度。你说娘娘怎么能不气?” 林潋一脸讶异,她生辰的时候根本没花多少,连盆花都是从宫里林房借的,宫里怎么会不知道?刚要开口申辩,膝盖骨忽然咔嗒一声,关节里仿佛什么错了位,膝盖骨扁平平地按到石板地上,正磕着一根软筋,顿时半身麻了。林潋一手立刻撑着地,头低垂着,冷汗直冒,倒像是认错的样子。 “潋潋?”小青小声叫她。 林潋说不出话来,轻摇了摇头。 不远处有乘轿子经过,放慢了脚步,轿旁的下人极力往这边张望,扭头回去对帘子里的主人小声说着什么。 林潋下半身刺痛难忍,手掌牢牢压在地上撑着自己,小砂石刺在掌心里,身体僵而沉,好像陷进了流沙地。 青玉沉着脸,在心里把宫女说的话细细捋了一遍,原来是皇上为着王府的事训斥瑜妃了,但瑜妃该是知道王府内情的,怎么被训斥了还不对皇上申辩,反而掉过头来罚潋潋?如果真信了王爷受妾室魅惑,偏宠奢靡,皇上怎么不训斥王爷,倒去训斥瑜妃,由瑜妃再来罚潋潋,绕这么大一圈? 而且刚才那姑姑一直拖着,她们三催四请才对她们明说潋潋之过,她在等什么? 「…于府门静思己过,等王妃回府,由王妃定夺。」 沈小姐?她们罚潋潋,是罚给沈小姐看的?! 青玉背后一寒,感觉脚下地面微震,以为是自己心惊脚软了;继而听见骤雨般的马蹄声由远而近,那样清晰,仍怕是自己心悸的幻觉。直到林渊的马冲进她视线里,一声高亢嘶鸣,青玉猛然一震,连忙跑过去拉着缰绳。林渊利落下了马,和青玉一起拖下一条软绵绵的粉色人影来。沈嫣刚站定,青玉立刻凑到她们面前飞快地小声报告。 宫女惊道,“王妃?你、你们怎么…”她们竟就这样赶回来了?不是把府门都守住了吗?六王妃提早走了,四皇子婚宴那边怎么交代?! 林潋遥遥望过去,刚才肯定被狂风刮了一路,阿嫣脸这样白,发髻都乱了。现在宴席都还没开吧?就这样回来,无碍吗? 沈嫣听着青玉汇报,眼帘掀起,对上了林潋的眼睛。阿嫣的睫毛轻颤了颤,不知是想问林潋什么,还是听见了什么心里疼。林潋忍着腿上刺痛,撑着自己跪直了,脑后的沉木簪子端正戴着,苍白的唇轻轻开合…她想告诉阿嫣自己没受伤,她想告诉她自己没丢脸。她想叫一声阿嫣,不带任何身份地——没有王妃,没有姐姐,甚至没有夫人。她只想大喊一声阿嫣,在阳光下。 但她的唇兀自开合着,没有声音。 沈嫣放开青玉,一步步向林潋走去,半哑的颤抖声音,一字一句道,“娘娘见罪六王府,妾身惶恐,不敢不回来。林氏自入王府,一件新衣没做过,一件首饰没买过,一次出游没有过,第一年生辰,一件礼物没有。这是骄纵奢靡。” “夫人学不会的,她来学,说自己学东西很快,结果每晚熬夜看书不睡。要省钱,把自己的餐食份例裁了,说她可以吃王爷的,然后每餐拉着王爷去夫人房里。王爷夫人吃剩的,才是她的份例。这是凌驾夫人。” “林氏确实有失,无可辩驳。” 林潋眼里水雾升腾,望着沈嫣一步步走到自己身前。阿嫣颤着手去摸她的头发,指尖碰到脑后那支玉兰木簪。林潋好像听见了,阿嫣心里的无数声潋潋。 沈嫣在她头顶开口,声音轻渺,如同仙女在云端,“这个二夫人,你做不好,算了吧。我说过,寒道山永远留着你的一席之地。” 林潋眼底酸疼,无来由的泪水一滴滴掉出眼眶。 她第一次懂得了一种酸楚的、疼痛的幸福,叫做委屈。原来有些泪,是被爱着、被护着的人,才流得出来的。 三十八章 话说海棠派了思凯到四皇子府报信,思凯进不去女眷院子,只能在外院抓着阿堇大喊一声“二夫人出事了!”报信报得不清不楚,阿堇只知道是瑜妃来罚,到底怎么罚怎么打,打哪儿都不知道。要是打在身子上,大夫都不方便看,只能叫医女。医女哪那么好找,大多都是富贵人家在内院专门养的。 第68章 林渊和沈嫣这两尊大神,什么都不管,一听林潋有事便拆了林府车前的马,风风火火地跑了。留下阿堇自己想办法回去,六王府的马车要留下来给六王爷,她不敢用,只好到正厅找林些宁借马车。阿堇自己回去,就算有什么事也用不着叫医女了。 泽王府的马车载着阿堇刚转出四皇子府,却碰上皇上的车銮刚到五皇子府,避让耽搁了一会儿。等阿堇赶回六王府的时候,林潋已经被挪回二房里了。大宫女远远站在房间一边,林渊在另一边侧着脸,听青玉贴在她身旁密密说着话,沈嫣和小青扑在林潋床前,看那脸色,像小林潋归西了似的。小林潋躺在床上,脸色苍白,腿微微曲着,紧紧咬着牙抬眼望向阿堇,额上一趟一趟的冷汗。 阿堇也顾不上自己一路奔走得脸红心跳、发丝乱飞,伸出一只冰冷的手直接按在林潋脖子边把颈脉,“外伤?内伤?流血?” “没有,”林潋被她冻得一缩,声音颤抖,“就是跪久了,腿麻。” 阿堇轻着手,从脚踝开始,一点点地往上去按林潋的腿,边摸着小腿骨边谨慎望着林潋,林潋皱着眉,没作声,一路按到膝盖,林潋忽然闷哼了一声。沈嫣忙叫,“怎么了?” 阿堇两手覆着林潋两个膝盖,感受皮肉下覆着的骨型,沉着声,“好像错位了。” 沈嫣惊道,“骨头错位?” 远处的大宫女也一惊,本是要罚林潋跪两天小祠堂,锁着门不让人进的。娘娘顾念着她的腿伤,罚跪府门露个面就算了,而且林大小姐和王妃几乎立刻就回来了,“林氏…跪了还没有一个时辰啊?!那,她那丫头也一起跪的,怎么她没事?” 沈嫣扭头,眼里含泪瞪着宫女,“林氏腿伤过!” 宫女不解,“不是伤的小腿骨吗?” 沈嫣站起身来,愣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宫女,“原来,你们是知道她腿伤的?” 一室静默,宫女几次开口无词,叹了口气。阿堇拉了拉沈嫣,“应该是为了避开小腿疼,跪的时候把全身的力就压在膝盖上了。你刚才怎么把她挪进来的?” 沈嫣忽然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潋潋站不起来,我让人把她背进来的。”她拉林潋起身的时候,林潋好像完全使不了一点力,整个人压着她。林渊和青玉撑着林潋,沈嫣还是拉不起她来。几个人仿佛在拖一条尸体。 阿堇无奈摇头,都知道她腿伤了,不清楚伤情的时候怎么能让人去背,再去拉扯她腿,怎么不拿个门板抬进来呢? 但现在说什么也晚了,阿堇问,“叫大夫了吗?” 小青忙说,“叫了叫了,应该快到了。” 阿堇点点头,“那你去看着,准备木条、纱带、热水,去我房里拿柜子上那个止痛的膏药,大夫来了可能要用的。”小青连忙站起来,撑着膝盖也痛哼了声。 林潋递出手拉了拉小青,白着嘴唇,哆哆嗦嗦地说,“你吩咐别人去,自己回去躺着。等一下叫大夫给你也看看,留了后患我不要你了。”小青拨开她手出去了,阿堇喊了个小丫头跟着她。 沈嫣泪汪汪地望着林潋。青玉报告完了,林渊走过来,跟着沈嫣沉默地望着林潋。林潋白着脸撑起笑,“又不是第一次接骨,喊一通就过去了。” 阿堇摸摸沈嫣手臂,小声道,“别担心,比上次轻多了。就算真的错位,一驳就能好的,她躺两天就没事了。” 林渊拉起林潋的手,捏了捏,没说话。上次大夫也说只是骨裂了,不是断了,躺两个月就好了。没想到刚好了半年,又跪伤了。这次比上次轻多了,躺两天就没事,却谁知这次好了,又有什么事出来? 林渊一直没细问六王府的事,一来她是外人,二来她也放心——皇上护着、瑜妃疼着、王爷又和潋潋好,内院只她们两位妻妾,要争风吃醋都没处吃起,还能出什么事?这次瑜妃的一场罚,确实打了林渊个措手不及。 刚才她听青玉所说,才知道瑜妃娘娘有眼线在冬苑里,她安给潋潋的罪名,她自己都知道是假的。那么潋潋这场罚就不过是个幌子,做给人看的。但就因为是个幌子,才更让人心惊。瑜妃无意伤潋潋,却只因为潋潋能够伤,伤了有用处,她就还是被伤了。她谨言慎行没用,她根本无需做错任何事。她就像一块唐僧肉。唐僧被吃,不是因为妖怪恨他;唐僧没被吃,也不是因为他德厚善良。 是因为他有人护着。 林渊对宫女拱手,“姑姑辛苦。今日罚也罚了,我妹妹也知错了。王妃这里忙着,姑姑不如先回去跟娘娘覆命吧。” 宫女本有点为难,只罚了这么点时间,都不知道有多少人能看见,不痛不痒的,白搞了这么一出。但林潋也真伤了,王妃也真疼了,再留下去也无用。宫女无奈,只好再一次表明来意,“今日伤了林氏,确实是无意的。王妃若怪罪,都是奴婢失了分寸,娘娘绝对没有要伤害林氏的心。请王妃体谅,我们娘娘也是为难。皇上三番四次地听见六王府传出这些荒唐事来,气得不行。你说龙威压下来,娘娘怎么能不管呢。” 沈嫣咬着唇扭开脸。 宫女撇了眼林渊,往前一步拿身子隔开她,压低声音对着沈嫣推心置腹道,“王妃是通透人,一定明白这宫城里,一草一木都是盘根错节的,王府虽不大,也是个深不见底的龙潭。王妃就是为着林氏,也该把府里趁早整治好了。不然鱼龙混杂的,以后得多少祸事跟着,再不是跪一跪能了的。” 沈嫣抬头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眼里泪光闪闪,恨色却像是淡了不少。 宫女心下暗喜,“王妃入府这么些时日,娘娘时刻关心王府,怎么会不知王妃品性?若娘娘真信不过王妃手下的内院,也不会等到此时才来管了。”宫女福身,“奴婢的话只能说到这了,王妃细想想,定能明白娘娘的苦心。” 沈嫣转身回去看林潋,没再应那宫女。宫女也不见怪,安静福身告辞,跟着林渊走出房间,青玉跟在她们身后。 几人一出冬苑,一个大夫跟着小青快步走过来,见迎面出来几个女眷,忙躬着身子垂下眼睛,对她们行了个礼,急忙忙地过去了。 宫女感慨道,“王妃对林氏,确实是上心的。” 林渊心下冷笑,自然是上心,不上心也引不出这场罚来。 林渊在前头边引着路,边和宫女搭讪,说起王府各个院子哪里好玩好景致。宫女不禁笑道,“林大小姐对王府这样熟,早听说大小姐和六王妃、林氏都亲厚。” 林渊扭头一笑,眼睛左右一转,见四周无人,压低声音道,“和她们亲厚是一回事,另外我爹也叫我多亲近六王府,”林渊话说一半,对着宫女心照不宣地笑了笑,“六王爷品性好,有圣德,都是瑜妃娘娘教的好。” 宫女脸色一变,连忙停住脚步,“林大小姐哪里的话,六王爷年幼单纯,娘娘从来只督促他勤奋正直,以后跟着泽王爷的脚步辅君爱民,当个贤王。” 林渊狡黠一笑,“跟着泽王的脚步?六王爷可比泽王深谋远虑多了,你看六王爷身边几个人——交个挚友,丞相府的唯一嫡子,管朝政的;娶个正妃,陛下恩师的唯一遗孤,纳名声的;再纳个妾…哦,那妾听说还是六王爷求了娘娘一定必须得纳的呢,太尉家的,管军里的。”林渊掰着三个指头,“朝政军中都稳了,再有个善德的名声,呵,泽王这贤王,可当得长久了。” 宫女冰冷着脸,“林大小姐此言差矣!单说林氏,王爷若有心拉拢林府,怎么放着两个嫡小姐不要,指名就只要一个庶出的?王爷根本无心在此,林大小姐再要造谣,奴婢回去定要告诉娘娘的。” 林渊轻笑,“嫡小姐庶小姐有什么所谓,重要的是我爹向着谁。” 宫女冷道,“是呢,林大人偏疼嫡小姐,那是出了名的。不然林氏的腿是怎么伤的呢?不然泽王妃是怎么嫁入王府的呢?” 林渊点点头,“姑姑说得有理,我爹是偏疼嫡女,那何止偏疼,简直眼里就只有这一个嫡女了。”宫女一皱眉,一个?林渊笑道,“姑姑知道泽王妃是怎么选出来的吗?当时圣旨上可没说要哪位嫡女啊。” 宫女一愣,林大小姐自己不想?那可是泽王啊,怎么可能! 林渊笑道,“姑姑也没说错,我二妹是被打了,那是我不在家。我回家以后,不一一给她争回来了吗?她的嫁妆之丰厚,那可是按着标准侧妃的例来备的。都知道我爹不疼她,怎么林府还肯出这样厚的嫁妆?” 宫女直愣愣地盯着林渊。林渊轻挑着眉,“姑姑聪慧,肯定想明白了。六王爷呢,更是有先见之明的。我二妹给他伴读好几年,王爷对我们家的情况定然了解。要林府出力,还不简单?我心所向,就是我爹剑指的地方。” 宫女心惊胆跳,连退两步大声喝道,“林大小姐慎言!我们王爷和娘娘从没有这么想过!” 林渊笑道,“为什么不想,不是人人都想要那个位置的吗?” 第69章 宫女脸色铁青,这林大小姐莫不是中邪了,娘娘罚她妹妹一场,她难道是想笼络讨好娘娘,让娘娘以后对她妹妹好一点?那她可是完完全全笼络错方向了! 宫女胸口起伏,半是惊半是怒,“瑜妃娘娘只希望六王爷平安和顺,从没有别的奢望!六王爷敬着泽王爷,也从没有别的想法。我劝林大小姐莫要妄作小人。” 林渊脸上的笑意淡去,幽幽叹了口气,“平安和顺,是吗?那么希望娘娘明白,我也不过是想自己妹妹平安和顺,不再受无妄之灾。”林渊走近一步,宫女连连后退,一背撞到廊柱上。林渊轻声道,“如果娘娘定要背道而驰,那么有我林渊一日,我必尽全力,助六王爷骑龙踏凤,一步登天。” 宫女瞪着眼睛,“你、你!这是要造反吗?!” 林渊笑道,“姑姑说笑了,造反是这么容易的吗?我要造反做什么,只要把六王爷推出去,露个苗头,足够皇后那边出掌拍死他就行了。反正王府出任何事,都牵连不到妾室的,到时候我妹妹就自由了。” 宫女怒道,“你敢!瑜妃娘娘这样教导一下林氏,碰都没碰她,你就敢与娘娘为敌?你们林府也太目中无人了!” “不敢,所以娘娘不要逼我。”林渊平静道,“娘娘何等聪慧,知道要王妃办事,最好是借林潋这条路。那么现在我明着告诉娘娘,她捏着林潋,也许控得住王妃,但她肯放开林潋,我和王妃两个永记她的恩慈。王妃身在王府,我的好友妹妹都在这里,只要是为王府好的事,我们怎么会主动与娘娘为敌呢。” 宫女慢慢平着气,不信任地望着林渊。林渊退后一步,“我与娘娘同愿,只望六王府平安和顺,望娘娘成全。” 宫女咬着唇思忖半晌,“林大小姐的话,奴婢会转告娘娘的。” “多谢姑姑。”林渊拱手,“那么也请娘娘放心,娘娘交代的事情,我会尽力协助王妃办好的。” 宫女福了福身,久久地望着林渊,“林大小姐,名不虚传。娘娘自有娘娘的思量,但奴婢敬你信你,望大小姐莫要食言。” 林渊淡淡一笑,“姑姑放心。” 林渊和青玉一路送宫女到府门口,相互行了礼。宫女上马车前略一顿,回过头来,“听说青玉姑娘从前是跟林大小姐的,难怪了。青玉姑娘勿怪,今日我们各自有责任。姑娘若肯为六王府尽心,娘娘真可以放心了。” 林渊扭头看青玉一眼。青玉福身道,“姑姑言重了,奴婢定当尽力。” 瑜妃今天来的出其不意,先围府再通传,府里还能逃出人去四五皇子府报信,除了青玉,林渊不信还有其他人有这样的反应能力。而且林渊刚才进府的时候,看见十几个汉子正悄悄散走,应该是青玉布下保底的。 林渊唇边微微一弯,她从前跟青玉说过,凡事必定要留一手,打仗从来没有全军一起往前冲的。她说过的,青玉从不会忘。 十几个宫人簇拥着马车走了,林渊和青玉转身回府。林渊走在前面,淡淡笑着,“今天反应不错,姑姑都开口夸你。” 青玉在后面跟着,平淡道,“姑姑谬赞。” 林渊一笑,“是谬赞。”青玉脚步一顿,林渊转过身来,叹气道,“让你管王府,就真的只盯着王府。” 青玉低头咬着唇,林渊轻笑道,“别跪啊,你现在不是我的人了。” “对不起。” “现在想明白了吗?” “大概。” “想不明白的随你问,”林渊指了指回冬苑的长廊,“走完这段路,还想不出解决方法来,真该罚了。” 青玉一步踏上长廊,林渊笑了笑,跟在她身后。 “你的人呢?” 林渊不明所以,“嗯?” “你说我不是你的人了,现在跟你的人呢?阿堇都回来了,她怎么没来?” 林渊笑道,“让你问,你就问这个?” 青玉的背影耸耸肩,“你说想不明白的随我问。” “我没带侍女出来。” 青玉转身望着她。林渊理所当然,“我自己什么做不了,带个侍女出来干嘛?碍事。” 青玉,跟我去东苑。青玉,我们去丞相府。青玉,去花园,拿我的箭。青玉,我要进一趟宫,哎好烦,你又不能跟进去…… 青玉抬步继续走,林渊拉拉她袖子,“你就问完了?王府的事想明白了?” “嗯。” “你没问题,那换我问了?” “跟王府有关的吗?” “呃…跟你有关。” “那别问。” “啊,为什么。” “大小姐,我不是你的人了。”青玉扭头一笑,几丝碎发扫在脸颊旁。林渊伸出手去,轻轻拨开了。青玉没躲,由着她拨头发,仍是淡淡笑着。 林渊面对她站着,垂下眼角,努起嘴巴,一个很明显的委屈表情。太明显了,所以是开玩笑的。 三十九章 四皇子和皇子妃极速拜完了堂,真是极速——北月来的皇子妃简直是被几个大侍女架着凌空飞过火盆的。 皇帝端坐主位上,一脸威严地注视着四皇子跪拜。四皇子自出生到现在,受到龙目直射的次数屈指可数,顿时手脚都不知摆哪好,一杯要敬给皇上的茶硬生生洒出去小半。最后还是四皇子妃托着他的手才敬完了。皇上看了四皇子妃的红盖头一眼,微微一笑,“好生过吧,和妻子相濡以沫。”皇帝说。 四皇子夫妇拜谢龙恩。 礼一完,皇子妃被抬回了四皇子府,宴席正式开始。宫人借了五皇子府正厅后妃子的内院,一张大孙枝椅摆在屋檐下,皇帝端坐其中,泽王、五皇子、六王爷和何昱深陆续被请了进去,齐齐站在庭中。泽王脸上的伤已清理好,上过药了。海棠垂首站在众皇子后,身上披着件北月的披风。 宫人都退下了,皇帝一一扫视过庭中各人,“说说吧,谁打了谁,谁先动手的。” 泽王和黄明宇一动不动,微垂着眼睛,泽王面色沉静无波,黄明宇微扁着嘴。五皇子瞄瞄这个、又瞄瞄那个,“那个、父皇…”旁边的何昱深挪了挪脚,五皇子顿时一缩,怯怯道,“何公子?” 何昱深恭谨地拱着手,侧头看他,“五皇子?” “你叫我啊?” 何昱深摇摇头,表情甚是无辜。 皇帝轻咳一声,“对完口供了没?昱深。” 何昱深作揖,“陛下吩咐。” “你先来吧。你打架了吗?” “回陛下,没有。” “那谁打架了?谁打了谁?” “回陛下,小民没看见有人打架。” 皇帝轻笑一下,“那泽王脸上是怎么回事,自己摔的?那丫头又是怎么回事,衣服自己撕的?” 何昱深垂眸沉思片刻,“泽王爷走动快,一时没看清,误伤了六王府的侍女。” “哦?那他本来是想伤谁来着?” “小民不知,但泽王爷误伤侍女之后,并没有后手,想来原本也没有想要伤谁。” “好,那他自己的伤呢?” “是六王爷一惊之下,花盆脱了手,擦到泽王爷。” 皇帝笑道,“你的意思是,明宇不是故意拿花盆砸伤他皇兄的?是从天而降劈头盖脸砸下来地失了手,才不小心伤了泽王的?” 何昱深作揖,“小民不敢揣测,但六王爷过后确实说过,他不是有意擦伤泽王爷的。”擦伤是泽王爷躲的快。 黄明宇扭头,疑惑地看着何昱深,他说过吗? 皇帝望向泽王,泽王平静道,“老六确实说过。”他说他本意是要爆自己头的。 皇帝望向黄明宇,黄明宇滚了几下眼睛,“哦。” “哦什么!你是故意伤你皇兄的吗?” 黄明宇嘟着嘴,“那倒不是。”他只是出于自卫,他要护着海棠嘛。 皇帝没好气地指着何昱深,“你,出去找你爹。让他收好他那些和稀泥的传家宝,别给朕教只小狐狸出来。朕看着心烦!去吧,让他看着罚你。” 何昱深恭谨作揖,“谢皇上。” 皇帝摇摇头,指着黄明宇,“你!明天进宫去,跟你母妃一五一十说清楚,自己领打!说我说的,最少十板,听到没。” “听到听到,”黄明宇问,“父皇,我、我肚子疼,能不能先回府啊?” 皇帝轻笑,“怎么?谁打你肚子?” 黄明宇捂着肚子,“没有没有,就是嗯…可能吃错东西了。” 皇帝一招手,“行,召太医,把今天喜宴上的吃食全都检查一遍,出问题的那道,整个流水线上的宫人全都给…” “诶诶父皇!我、我就是自己身子弱,自己肚子疼!” 皇帝点点头,“朕看你是饿了,出去吃宴吧。宴不散不准走。” “啊?!” “你四皇兄的喜宴,你什么事这么赶着走?” 黄明宇扁着嘴,小声嘟嘟,父皇你自己也迟来呀。 第70章 皇帝转脸看向五皇子。五皇子一抖,诶?怎么到他了,泽王兄呢?! 皇帝翻着眼摇摇头,“你抖什么,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五皇子连连作揖,“父皇明鉴,真的不干儿臣的事啊!” “知道不干你的事!要是还能干你一点事,那倒还好些。”皇帝叹气道,“老五,你看看这府,你也快要搬出来娶妻自立了。自己想想吧。” “儿臣、儿臣…” 皇帝扬了下手,仿佛有点累,“泽王留下。其他人都出去吧,好好吃宴。” 六王爷忧心忡忡地抬步就走,竟走在哥哥前头。五皇子也不计较,亦步亦趋地刚出了院子,立刻拉着何昱深小声道,“何公子你糊涂啊!父皇要查,找三司来问一问就什么都清楚了!你现在瞒有什么用,过后一查发现我们说谎,还要多一重罪!这事本就不干我俩的事啊。” 何昱深平静道,“我没说谎啊。” “啊?”打架了说成没打架,砸花盆说成失手,这是没说谎? 何昱深温和道,“五皇子说得对,皇上找人一问就什么都清楚了。那你说,他还跟我们耗时间问我们干嘛呢?” 黄明宇回头,“对哦,父皇还问我们干嘛呢?” 何昱深瞪他一眼,“就知道打架。” 黄明宇嘻嘻笑着去拉他袖子,“小何兄,谢谢你呀,帮我圆回来了。” 何昱深笑着拨开他的手,“我不是帮你。” 皇上舍近求远去问他们,为的自然不是问出事实真相。一个长辈、一个父亲,当他和自己的后辈孩子说话,要的却不是真相,那还能是什么? 皇上只是想看到他们兄弟在打架后,依然互相维护的齐心,即便是一致对付老爹的顽童式的齐心。只要把这个情谊给他看了,皇上也便欣慰了,就算他过后知道了整件事的起因,也不会太追究的。 而整件事的起因,是在六王府被罚跪的那个人。不知她起来了没有。 黄明宇走着走着,忧愁道,“哎,我能不能偷偷溜走啊?说喝醉了到后面躺躺,然后顺势溜了?” 何昱深无奈地看着他,“你消停些吧。” 黄明宇烦得抓抓头,“你说我父皇母妃是不是合起来整我?一个搞我家,一个在这拖着我不让人回去,啧!” 年幼的皇子们都走了,皇子妃内院顿时安静下来。泽王垂眸立着,和屋檐下的明黄龙袍遥遥相对。皇帝望着他,叹了口气,“明德,过来。” 泽王走到皇帝身侧站好,仍是垂着头。人都走光了,也不见他拉着父皇的袖子衣袍撒娇告状。也是,他是他,不是明宇。 皇帝温声道,“现在只有父皇和你了,说吧。” 泽王略一沉吟,“是儿臣先动的手。” 皇帝笑道,“你倒坦诚。” “始终瞒不过父皇的。” “那你告诉朕,因为什么动的手?” 泽王抬起头,闭着嘴。 “你不说,那朕就大概知道是为什么了。”皇帝站起来,腰间的玉带宝石香囊一阵轻响。他仰头望着小院上四四方方的天空,“怎么又扯上她了?这事跟她有什么关系?” 泽王想了想,“儿臣不知父皇在说谁。” 皇帝浅笑道,“从小到大,你没眼红过明宇什么,除了这一项。你不说,朕也可以找人查,查出来可就…” “儿臣听说老六对王妃不好。” “六王妃。” 泽王脸色悻悻然,垂下眼帘,唇抿成一道戒尺般的直线。 皇帝淡淡道,“六王妃,她在王府没受委屈,她过得很好。那孩子活得比你明白,儿女私情,不是人生的全部。”皇帝叹气道,“明德,你真为她好,就不要害她。” “父皇,她跟这些都没有关系。” 皇帝点点头,“所以你不要让她变得有关系,让她好好呆在她该呆的地方。你如果爱惜她,这便是你对她最好的保护。” 泽王望着皇帝,眼里慢慢湿润起来,眼睛便转开了。皇帝不忍地拍拍他的背,“儿子,你以后要放下的东西还有很多。你府里,不是有个颜氏吗?那还不够吗?” 泽王垂下眼睛,喉间一阵堵。够吗?他抬起头,望着夏夜的璀璨晚霞,把将要流的泪、将要问出口的话,通通吞回肚子里。 颜氏,瑜妃,父皇说这就够了。所以父皇,你就是这样放下了我母妃的,是吗? *** 晚霞撕开一絮一絮,从五皇子府飘到六王府,被一下刺破苍穹的尖叫吓得散开不少,成了阴暗暗的薄薄云片,盖在王府冬苑的二房屋子顶上。林渊和青玉站在屋外细细说着话,被林潋撕破喉咙的喊叫吼得皱起眉,一起望着刚从房里走出来的阿堇。 阿堇无奈道,“是有点错位,没有完全脱臼,正骨就是要痛一下的。等大夫检查完了,如果没有别的损伤,这么一驳,马上就能好。” 青玉问,“以后不会有什么问题吗?我看该交代海棠她们注意什么。” “当然不能太过操劳膝盖,换谁都受不了,普通走走跑跑没事的。” 林渊回过神来,“对了,海棠呢?怎么报信报到现在?” 阿堇想起来,“哦,我回来的时候皇上刚到五皇子府,我的马车都避让了一会儿,他们可能绊住了。既然现在没事,青玉不如派个人让王爷别回来了,不然我们六王府的人在人家喜宴上全走了,不太好看。” 林渊轻笑,“别管那儿了,瑜妃的人会处理的。连我们中途回来了都在她意料之外,她自己跟茹嫔交代吧。” 阿堇一笑,转身回房里了。 青玉望着她,“你…要不要回去啊?” “回什么,这里还没搞定呢。” 青玉道,“大小姐放心,这里有我,你不是都交代好了吗?皇宫就是我们府的东苑,从前怎么留意夫人的,现在就怎么留意宫里。我以后会留心的。” 林渊靠着门框,安静地望着青玉,“以前东苑也是你,西苑也是你,现在宫里也是你,府里也是你。你有几双眼睛几只手?”林渊叹道,“以前是我太依赖你,懒得训练新人,反正你搞得定,我什么都交给你。现在你自己做主了,该为自己想想。阿堇不能动,阿嫣一刻离不得她。但小青和海棠呢,都是忠心的,也该历练历练了。” 青玉点点头,“我知道了。” 两人推门进了屋里,沈嫣抱着林潋在床上轻声哄着,林潋腿上刚包好硬梆梆的几片木片。林渊诧异道,“不是移正骨头就好了吗?” 大夫也颇为不解,“二夫人说膝盖里有点松,还是定着腿不动,安心些。” 沈嫣帮林潋擦了擦头上的冷汗,“现在呢?” “不痛了,别担心。” 林渊走到她床边,皱眉道,“你到底感觉怎么样?趁着大夫在,哪不舒服赶紧说了,别硬撑。” 林潋讪笑一下,眼珠子转了转,“没、真没事,我不痛了,绑两天就好了。”眼睛往林渊恳求地看了一下,又撇了眼沈嫣,分明有什么不方便在沈嫣面前说。林渊心下失笑,明明没事,在阿嫣面前装伤? 林渊拨开林潋硬梆梆的两条腿,一屁股坐在床边上。沈嫣连忙打她,“喂,你别碰潋潋啊。” 林渊失笑,“她不痛啊,不是都用木条绑好了?” 林潋连连点头,“我真的不痛,阿嫣,动一下没关系的。” 林渊狐疑地望她一眼,看来也不是要装可怜求疼爱,那无缘无故绑腿干嘛? 沈嫣指着林渊,“你好好坐,别动来动去的。” 大夫开了两张药方,不过是普通强身健骨的,吩咐最好喝些鱼汤鸡汤骨头汤,别大动作,就背着药箱走了。 阿堇送大夫出去,沈嫣想了想,扶好林潋靠在床头,也追了出去。 林渊要笑不笑地斜眼望着林潋,“你有没有良心,骗谁不好,骗那个最爱操心你的事的?” 林潋看了眼青玉,欲言又止。青玉退到门边,“二夫人说吧,我给你们把风。” 林潋感激地点点头,脸色仍苍白着,沉思片刻才说,“阿嫣刚才问我想不想去寒道山。”林渊默默不言语,林潋叹气道,“她说沈夫人和她的俸禄加一加,每年也有个几百两,在寒道山上尽够了。” 林渊无奈笑道,“你这小狐狸精,都有人愿意养你了。” “然后我一辈子,就都压在她身上吗?”林潋安静道,“长姐,我不过是想留在京城,留在你们身边,但我永远只能寄生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在王府,我吃小贾的,去寒道山,我吃阿嫣的。为什么我不能自己养活自己呢?” “我也没有自己养活自己,”林渊说。 “为什么呢?”林潋低落道,“长姐会兵书、会骑射、会舞剑;我做的东西,皇子和丞相公子都喜欢,做出来了四处拿着玩。但我们会的再多,还是养不活自己,我们还是得靠着个好爹,或者一个好夫君。” 第71章 林渊移开眼睛,这问题,她问了自己十几年。但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即便解了,也无处可去。林渊的问题比林潋的更简单,她只想问,她有什么比不上林意洋? 为什么爹夸她,皇帝也夸她,但上战场的还是林意洋,而不是她林渊。 这是一个没有人知道答案的谜题,爹不知道,林意洋不知道,皇帝也未必知道。意洋不是有意要抢她的,意洋只是接受了既定的偏袒的恩赐,不然他又能怎么样?那些恩赐他不要,也落不到林渊的头上。没人有意去伤她,如果她还是无端伤了,那只证明是她自己想太多。 林渊点了点林潋的腿,拉起嘴角,“所以呢?跟你装伤绑腿有什么关系?” “我不想去寒道山,”林潋沉声道,“绑着腿,至少能拖几天。过几天阿嫣心定一些,我还能想想办法。”她得留在王府,小贾是她留在京城唯一的路。 林渊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什么办法?” “先把这次瑜妃要的弄好再说。” “你知道瑜妃要的是什么?” “那姑姑不是说的挺明白的吗?青玉姐说过,我们府里有皇后的人、瑜妃的人,冬苑里就只有两个瑜妃的人。这次来罚,罪名都是对府里情况一知半解的,那就不是瑜妃的人了。而且还这么积极跑皇上面前告状,告得皇上回头训斥瑜妃的,还能有谁?” 林渊笑道,“你这一边接着骨,一边还能想这么些东西?脑袋挺忙啊。” “我是边跪边想的,接骨的时候真的痛。”林潋淡淡一笑,往门口撇了眼,小声道,“长姐,但就算我们帮瑜妃搞定了皇后的人,瑜妃下次要还有什么事,还得拿我来祭旗。阿嫣总是心惊胆战的,不还是得送我走吗。” 青玉和林渊对视一眼,潋潋担心的,林渊刚给她搞定了。林渊给青玉一个眼神,让她别说话,回头问林潋,“所以你想,该怎么杜绝后患呢?” 林潋小声道,“我想做侧妃!到时候谁要罚我都不容易,最重要的是,阿嫣不能轻易移走我,而且,我有俸禄。” 林渊睁了下眼睛,笑道,“好志气,但做侧妃也不用瞒阿嫣啊。” 林潋摇摇头,“我知道阿嫣一直想提我的位份。但现在不一样,她觉得这儿不安全,根本不想我留在这了。” “你也知道这儿不安全。” “那我不是更得留下来吗?”林潋耸耸肩,“退一万步来说,杀鸡儆猴,也还好有只鸡帮着挡一挡,不然他们不直接动那只猴子了吗?”林渊一蹙眉,林潋连忙拉拉她,讨好地笑道,“长姐别这样,我这不是在想办法不让自己当肉盾嘛。” 林渊沉吟一下,“既然你说到这了,我也不怕把情势跟你说明白。侧妃,阿嫣给你争过,六王爷给你争过,连丞相和我们爹都暗暗开过口的,但瑜妃压着就是不给你,是因为她不能让皇后疑心她拉拢太尉府。你除非立个大功劳,不然你的侧妃,可难了。” 林潋拉起唇角,“王府长子,算不算大功劳?” 林渊不忍道,“你这么小,你知道生孩子要做什么?” “知道,猛灌补药,吃了吐吐了吃,不能跳不能跑,孩子出来的时候过一趟鬼门关。”林潋笑笑,戳戳自己的腿。鬼门关也不是第一次闯了,不死不残就好,再闯一次有什么的。 青玉轻咳一声,对门外福了福身,“夫人,阿堇呢?” 沈嫣慢着步子走进来,审视地看了眼林渊,又看了眼林潋,一下急步走到林潋身边,“你腿怎么了?” 林潋拉沈嫣坐下,“没事啊,我真的不痛了。” 沈嫣不信任地看着她们,“那你们放青玉在门口把风?” 林渊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我们在说皇后呢,是不是该有个人把风。” 沈嫣慢慢坐下,扶着林潋肩膀,“你们都知道了?” 林渊摇摇头,“现在才知道,算晚了,白白让潋潋受了这么一场。” 青玉关上门,走到床边,刚要开口,沈嫣伸手截了她的话头,“之前是我太天真了,想着宫里也不过是想知道王爷的情况,为人父母,应该的,就没让青玉彻底地清理。却没想过还牵扯着这么些宫里的党派暗斗。” 林渊无奈道,“我又没说罚青玉,一个劲地揽上身干嘛。” 青玉笑了笑,“夫人说得对,现在既知道皇上和瑜妃都不想留皇后的人在府里,我们得想个委婉的办法来把神送走。连皇上都不愿撕破脸来得罪皇后,我们当然也不能。” 沈嫣边思考边说,“也许,可以想想城外的庄子。那边如果需要人手,让皇后的人去帮着管事,也不算委屈了他们。” 林渊提醒道,“还得留意着,别让他们碰到账。” 沈嫣抬头,“账?” 林渊没好气地翻了下眼睛。林潋叹气道,“一下送走了这么十几二十个人,又不知要花多少钱买奴才来补。小贾这对天皇父母也真是,光是让我们清人,清完人之后这大窟窿怎么填啊。” 林渊大大翻了个白眼,“林潋,你不是认真的吧?” 沈嫣笑道,“潋潋是我们这里的守财神。” 林潋嘟了嘟嘴,“我也不愿意整日钻在钱眼子里啊,但总得看菜吃饭嘛。” 皇上就光说泽王免租有德,怎么不说泽王府暗暗放贷,她们六王府不放,她们有德呢?朝廷命令不准放私贷,但真正遵守的,大概只有六王府吧。别的不说,林潋记得从前长姐也问过青玉“这期贷收回来了没”。六王府要是有这九出十三归的盈余,林潋也乐得当个不问财米油盐的贵妇人,视钱财为身外物。但这话不能说,说了就好像在怪阿嫣——阿嫣是头一个反对违令的。她反对了,青玉和曼霓自然不会再想那条路。 林渊连翻了几个大白眼,仰天长叹一口气,“我的天!我终于明白皇上为什么这么急着拿你们开刀了。” 沈嫣和林潋不解地望着她,林渊摇摇头,“你们该花就花,尽情花!花完了问皇帝拿啊。” 沈嫣无语,“可,王爷俸禄明文说了是一年五千两啊。” 林潋试探着问,“长姐是说,皇帝疼王爷…?” 沈嫣讪笑一下,“这,一次两次可以,但总不是长久之法吧?” 青玉一步向前,“林渊你是说,从前我们西苑…” 林渊点点青玉,“现在才想到。” 林府西苑,明面上的月例一百两,除去小姐们的月银、丫鬟们的补银,剩下小几十两,还不够她们几天随手赏人的。但林渊放贷有钱、买马有钱、给京城夫人小姐们送礼有钱、请名厨来做小点心哄丫头们有钱,唯独西苑要修葺…“问账房拿”,林大小姐自己的膳食费、炭火费、做衣首饰钱…“问账房拿”。 青玉去了账房也没有不好意思,直说,“大小姐这个月短了,下月补上。” 账房连忙把银票递上来,“哎哟看青玉姑娘说的,短哪里也不能短了大小姐贴身那份啊。” 青玉回房,笑着对林渊道,“说了是赊的,他们账都不记。” 林渊失笑,她爹别的不能给她,只能在钱上给她开小灶。账房要是记下来,给林夫人看见了,老爷夫人一闹,还不是账房自己倒霉。谁敢记? 天下父母都是一样的。 林渊摇摇头,看着沈嫣,“你以为这是无赖?我告诉你,皇帝最不怕为你们这府花钱,他做这么多事,就是为了能放肆地为这府花钱!他要六王爷做个皇后泽王都不会忌惮的安全王爷,安全了,然后呢?他那么疼六王爷,权不能给他,那还有什么可以给?你自己想想。” “皇帝手上的权,明着留给泽王的。他手上的钱,”林渊敲了敲床,“暗着留给这里的!你们这府建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外面说王爷宠妾也不是一时半会了,怎么这次突然踩到皇帝底线,逼得瑜妃一定要立刻来管?” 林潋灵光一闪,“这次多了条罪名,说我挥霍,害小贾免租免不多。” 林渊慢慢点着头,“皇上知道你们免租免不多,怎么知道的?皇后说的!皇上既然想留钱给这府,他怎么能容忍皇后那边对你们府上的账了如指掌?一天不清走皇后的人,他小儿子都得守着那点俸禄过苦日子。你们还乐得苦哈哈地守着,”林渊轻轻点了点林潋腿上的木条,“怎么能不拿你们开刀?” 第四十章 月黑风高,树影如魅,黄明宇抱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大包裹轻手轻脚地绕过沈嫣的屋子,一下闪进了林潋的房间,转身砰一下关上门。房里小青和海棠一起抬头盯着他,刚要起身行礼,林潋撑着书案站起来,“准备好了?” “好了!思凯给我找的。”黄明宇急步走到林潋身边,一个沉重的大包裹咚地敲在书案上,大喘了一口气,“哎哟累死我,今晚阿嫣不来看你腿吧?” 林潋点点头,“我说我累了,要早睡。”她朝小青和海棠扬扬手,“麻烦你们出去守着门。” 第72章 小青惊讶道,“那如果夫人来呢?” 尤其是阿嫣。林潋沉默一下,“谁都别进来。” 黄明宇一抬手,义薄云天道,“我要帮潋姐行房!” 小青一脸茫然地跟着海棠出去,拉上了门。海棠道,“小青你回去躺着吧,有事我叫一声,你再出来。”她们的小耳房就在旁边,小青那日跪完后也不知是贪嘴还是真痛,老说要吃鸡腿来补补。 小青好奇地盯着关得严严实实的门,“唔,潋潋叫我守门的,我还是呆着吧。”不让人看,还不让人偷听吗? 屋里黄明宇和林潋把大包裹搬到床上,两人并排趴着,包裹打开了,一叠十来本各式各样的春日宫景图。小贾随手抽起一本,眼睛贴在一幅野外湖景出浴图上,连连惊叹,哇,这些画中人怎么长得跟他们不太一样,而且这杂技姿势,啧啧…而另一边的林潋占着其余十来本图册,哗啦啦、哗啦啦地极速翻完了,略一沉吟,归纳总结:两人的肚子那边要贴一起,还要有个短短的象鼻子一样的东西。 那象鼻子,黄明宇也看见了,狐疑地拉开自己的袴带子,低头找了一下。林潋探头去瞄了眼,黄明宇立刻捂住肚子,“喂!潋姐!” “干嘛,又不是没给你换过袴子。” “换也没换到这里啊。” “你是爷嘛,爷不怕看的。”林潋指指图册,“你看人家,多正大光明。” 黄明宇倒不是怕,他只是直觉象鼻子,好像不是该到处给人看的,不然为什么要这么千辛万苦找回来的图册才有呢?但他和潋姐这么熟了,没关系吧?黄明宇脸上有点热,还是大方地拉开了腰带子,分享道,“呐呐~看吧。” 林潋伸长脖子认真地研究了长久的一眼,沉思半晌,指着图册上的象鼻子问,“你的这个呢?” 他、他有啊!黄明宇连忙低头找了找。林潋啊了一声,懂了!明宇是有的,只是没有图册画的那么像象鼻子。但既然张张图都有象鼻子,就证明这个形状是需要的。又既然张张图的肚子下都贴一起…是不是贴一起,象鼻子就会出现了?那她坐一下小贾不就好了吗? 林潋连忙按下黄明宇,“快快,躺下躺下。” 黄明宇躺下了,第一次觉得躺平躺得有点忐忑,“呃,潋姐…” 林潋爬上去,坐凳子一样横蹲在黄明宇上面,膝盖一软,滑了一下,整个人咚一下坐到了黄明宇上。 “啊,哇,潋姐!痛、痛、痛啊!” 房门外的沈嫣一愣,不是说睡了吗?她正奇怪呢,平常潋潋最省灯油的,怎么睡了还点着灯。而且潋潋之前睡觉,老是恨不得整个人贴在她身上睡,今晚居然特意派了小青海棠守房门不让人进。 沈嫣不确定道,“明宇在里面?” 小青和海棠对视一眼。小青尴尬地笑了下,海棠福身道,“里面可能还有一会儿,等二夫人好了,奴婢告诉她夫人来过?” 什么事,连她都要挡着…沈嫣怔怔地抽起唇角,“不用,我就是来看看她被子有没有盖好。那我回去了。” 阿堇笑着摇摇头,跟在沈嫣身后。 屋里林潋连忙挪开自己,退到一边,“啊对不起对不起,我腿刚才使不上力,对不起啊,给你揉揉。” “诶诶别碰,别动它了。”黄明宇惊恐地捂着象鼻子培育场。 “那个,”林潋期待地问,“变大了吗?我看看。” 大什么大,这么一撞,肿了还差不多。但…黄明宇模糊地感觉到,他的象鼻子没成功闪现,应该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且是他的责任。而当他做错了一件事却不想承认的时候,最好的策略是…黄明宇指着林潋的胸口,“我刚才就想问了,你的这个包包呢?图册里娘子们都有。” 林潋歪一歪头,一脸看白痴的神情望着他,“我这是要慢慢长大的啊。” 黄明宇连忙跟上,“我这也是慢慢长大的啊!” 林潋半信半疑,“是吗?” “当然啊,”黄明宇恨铁不成钢地点点她,“你有没有常识,难道我能唰一下,像你那通云柱一样甩出来变成根杆子吗?那不是很恐怖吗?” 林潋想象一下,觉得确实有点诡异了。然而她还是秉着求真务实的精神,“可我看马厩里的公马,是忽然变大的啊。” “你去看过哦?”黄明宇睁着眼好奇道。 林潋回想起那次不小心看见了一下下,但下人们很快就把她拉走了。她只看见那公马在母马身后猛撞,好像在揍她一样。难道她得跟小贾打一架,不至于吧? 林潋甩甩头,“反正人家马都能很快地变大,你为什么这么慢。” 黄明宇一窒,凶巴巴道,“人家马三岁就能生孩子了,我们要十五岁,比它们慢了五倍!那我当然得慢慢地长啊。” 其实人是不是十五岁能生孩子,黄明宇也不知道。但公式都是从单个事例中总结出来的,历代皇子一般都是十五岁建府娶妻,没多久就会陆续有小世子出来,那这个十五岁,必定是有点道理的。 林潋想了想,也觉得很合理,看来她急也没用。林潋无奈地从黄明宇身上爬下来,躺在旁边拉过被子盖住自己,睁眼望着床顶难过道,“那怎么办,等你满十五还有半年啊。我等不了那么久。”半年,谁知道要发生多少事。她要是不赶紧怀孩子立功当侧妃拿俸禄,迟一步,也许什么时候阿嫣就要挪她回寒道山了。 “潋姐,其实你为什么想要生孩子啊?你以后不想找喜欢的人再嫁了?” “不想,我就想留在这里。” “你现在就在这里啦,不用生孩子呀,我母妃都说我还小呢。” 林潋闷声道,“我想生个孩子、当侧妃,我想自己有能力养活自己,这样就没人能把我移走了。就算离了王府,我有钱就还是能留在京城。” “啊?谁要移走你,你的纳妾文书我锁着呢。” 林潋无力地笑了笑,“嗯,谢谢你。你帮我看着,不要给任何人。” “好,”黄明宇扯来一半林潋的被子裹着自己,侧着身子对着她,“潋姐,你现在养不活自己吗?月银不够吗?” 林潋摇摇头,“不是够不够的问题,月银是府里给的,我想有自己的俸禄。” 黄明宇不解地努着嘴,“可是俸禄跟月银有什么不同,都是宫里批的。” 林潋心下一凉,对啊…她一直觉得俸禄是一种自立,但其实她就算做了侧妃,拿到的俸禄,还是依附小贾才有的。月银按月发,俸禄按年发,她一朝离了王府,还是长久不了。 再说了,小贾仗义让她进王府,她以勤恳和陪伴来换月银,尚且算不上小贾吃亏。但她毕竟不是和小贾心意相通、想要永世结好的夫妻,怎么还能拿小贾侧妃那份俸禄呢。 林潋扭开脸,“对不起啊。” “什么对不起。” “我不该想这个的,”林潋低落道。 看来潋姐不要生孩子了?不生也好,要是生了孩子,以后潋姐做的好玩的肯定都要被小孩抢了…诶,对啊!黄明宇给自己掖了掖被子,托着一个圆滚滚的脑袋,“潋姐,其实我们干嘛舍近求远啊?你要养活自己还不简单,你多做些好玩的给我,我做你主顾呀。” 林潋不屑道,“你的就是府里的,我就为了把左手的钱挪到右手来,巴巴做东西,傻不傻。” 黄明宇嘟起嘴,“那你做了,卖给小何!他也喜欢呀。”然后他再跟小何拿回来,“或、或者你卖出去。”只要东西出手了,他总能叫思凯再买回来的。前两天他给海棠防身的一把袖里箭,海棠竟为了劝架转手给他摔坏了!痛得他,比母妃打他手板还痛! 林潋失笑,“我去抛头露面卖东西?你父皇母妃还不立刻派人来罚我跪一万年。” “害,哪用你自己。你做出来了,我们请人开个铺子呀。”哇!那潋姐肯定得发明很多东西了,总不能让铺子空空的呀。 林潋笑着摇头,“最好是,铺金从哪来,请人不用钱啊…”她的话音一下顿住,皇上…不是等着要给小贾花钱吗?如果是小贾想开的铺子,也许… “但我,做得很慢。”林潋试探着说。 黄明宇笑道,“要你自己做?你画个图,像上次给小何一样,叫工匠做呀。” 林潋眨了眨眼,“也许、可以,开个作坊?” “什么作坊,咱们开个大工厂!你画图…” “阿嫣画花样子,可以做得漂亮些,”林潋笑道。 黄明宇一拍被子,“行行行!那还得请人管着工厂,我不管的啊,我就负责玩。我是东家,到时候全部样品先来我这试试手。” 管工厂倒不用另请人,皇后那不是给她备着十来个能干人吗?林潋轻笑,“你想怎么样,做个玩具厂?” “可以吗?” 林潋含着笑沉思片刻,“小贾,我们这虽是玩的,但商贾毕竟下乘。你怕不怕别人说闲话?” 第73章 黄明宇鄙着她,“潋姐,你怕闲话?” “我有什么可怕的,但你是皇子呀。” 黄明宇努着嘴,眼睛弯弯,“你一个小娘子不怕,我是皇子倒怕两句闲话,骂我啊?” 什么小娘子,林潋嗤笑。 黄明宇认真道,“我得想想,要怎么说,父皇和母妃才会赞成我们弄这个。说我要了解民生?或者说我要学算术?不行不行,我算术这么好……” 林潋翻平身子仰躺着,放松地望着床顶。术业有专攻,哄父母这事,林潋没经验,让小贾想吧。 …也许皇帝和瑜妃会很反对的,毕竟大盛重农轻商。小贾不读书就算了,庄子也搞不好,偏去搞最让人看不起的买卖。买卖古董、字画、军需又都好些,还偏要搞些小孩玩意儿。 但也许,皇帝和瑜妃反而会赞成。小贾若真成了个商人王爷,还有什么比这更富贵,又还有什么比这更和帝位无缘的——从来没听说过重商的皇帝,轻了农业,那民生怎么办? 在王府,林潋是没有能力给小贾回馈些什么了,她就算生孩子,也不是因为敬爱小贾而生的。但如果她能和小贾联手搞个工厂,小贾打了地基,她可以为他尽力在上面起高楼。那块地上的所有收成,都是从她的双手、她的脑袋来的。那才是真正非她林潋不可的成就,无关出身、无关嫡庶、无关她是爷不是爷。 那会是离她,离真正的她这个人,最近的一个地方,就算那工厂不会是属于她的。 林潋闭上眼睛,把汹涌的浪潮锁在咽喉,哑着声音说,“小贾,谢谢你啊。”无论这事能不能成,如果没有小贾,她大概一辈子都不能感受到此刻的希望。 黄明宇拢了拢被子,笑着闭上眼睛,“说好了样品都是我的哦。” “钱分我就行。” “潋姐,你真的好铜…嗷!” “我这叫自立,谢谢。” *** 窗前榻几上的油灯,一点绿豆大的火光,小小一粒,光滑的,一时闪到左,一时闪到右。它飘到右边了,左边那块空气还留着个残影,亮白的,像无端抠走了一块。 “让我猜猜,你是居然在为他消沉呢,还是居然在为她消沉呢?” 沈嫣木头似地仍看住那灯火,定了一会儿才愣愣地转过头来,看见阿堇刚熏好了床褥被子,倚在床边上抿着嘴笑着望着她。 “什么?”沈嫣的眼神仍没聚焦。 阿堇霎时收起了笑意,不是吧,真伤心了?阿堇柔声道,“你怎么了,妹妹长大了,当姐姐的还居然舍不得吗?他们总该有这一日的,他们感情好才好呢,你也不用怕王爷不护着她。” 沈嫣眼睛飘了两下,又盯住了灯火。是啊,为什么,是因为潋潋以前总黏着她吗?这几日潋潋腿伤了,她们分了房,沈嫣这房里,竟像是被撕走了一块。 现在潋潋去黏别人了,她于是知道撕走的那一块,不会回来了。 “你在说什么,”沈嫣讷讷道。 阿堇没好气,“我说,过来睡觉。” 沈嫣直板板地躺在床上,身上直板板地铺着被子。床帐垂下来,隔断了外面的空气。屋里的灯火熄了,空无一人的屋子仿佛一下变长了好多,凉风轻轻游移,一点点透进床帐里来,呼…嘶…嘶…阿嫣…被子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肩膀会有点暖暖的、软软的,扭头过去,会看见她的手压在脸下,月夜下白白的脸鼓着,用气音叫,阿嫣…阿嫣…明宇…一样柔软的表情。 沈嫣一怔,眼睛用力眨了两下。不见了。 心里有只手握着,不痛的,只是紧着、紧着,一颗心伸张不了,连带着呼吸也越来越轻促。仿如溺水。 沈嫣沉在湖底,一室四方的湖冷清而冰凉,湖面的光幽幽流着,墨蓝一点点淡了,又淡了,蓝得透明,湖底漆黑的珊瑚礁石慢慢幻化回紫檀木柜子、桌子、椅子,身旁的床上小矮橱回来了,粉白微蓝的墙也回来了,端正而无辜地立在她四周。 到底是什么压了她一晚? 阿嫣…“阿嫣…” 一只素手掀起一点点帐子,林潋塞了半个脑袋进来,见沈嫣眼睁着,笑道,“阿嫣,你醒啦~” 她心情这么好。 阿堇帮着起了帐,林潋盯着慢慢撑起自己的沈嫣,连忙给她披披肩,“睡不好?你脸色这么白。” 沈嫣缓了口气,靠在床头望着林潋。潋潋披头散发,还穿着里衣,看来一掀被子就跑过来了。沈嫣伸手帮她这里抻一抻,那里顺一顺,“怎么弄成这样?明宇呢?” “哦,他呀,”林潋大大翻了个白眼。 那死小贾,知道他小,可是也没这么小吧?林潋今早起来手在被子下无意识一甩,摸到一手冰冰凉的,「小贾你!给我起来!你多大了还尿床!」 黄明宇不知从什么梦里一下惊醒,面红耳赤地喘着气,睁眼看见林潋,忽然跟见了鬼一样,「呜哇哇小青啊不怎么变成潋潋潋…」 「潋你个头,给我起来!」 「啊啊啊啊你不要碰…」 「你得赶快换袴子啊。」 「不要不要我不要换啊啊啊,我我要洗澡!」 「一大早洗什么澡,浪费柴,不洗!」 「我要洗!我是王爷我要洗澡!」 结果!连被褥也不给人换,一弹起来就哭丧着脸推着林潋把她甩出了门,自己在里面鬼哭狼嚎地叫热水澡盆。王爷了不起啊!王爷还尿床! 林潋没好气道,“他昨晚去我那睡了,一大早的闹着要洗澡。”林潋趴在沈嫣的被子上,“我们自己先吃早点,留点给他带着在马车上吃吧,他今天早朝肯定要迟了。” 洗澡…沈嫣略一怔,立刻笑回来,伸手帮林潋顺着脑后打着乱圈圈的蓬蓬头。林潋抬起头,阿嫣睫毛下垂,眼光蒙蒙地望着她。阿嫣今天好像特别温柔。林潋侧着脸靠在沈嫣肚子上,连被子一起软软地压着一大团,舒服~ “潋潋,你不要洗澡?” “睡一觉就洗澡?”林潋笑道,“谁像那位爷那么娇贵。而且我哪有时间…诶阿嫣,等一下我跟你说件事。如果这个弄好了,府里皇后的人也不用你操心了。” 沈嫣轻声道,“你怎么还有心思记着这个?” “这也是我的府我的家呀,”林潋巴巴地望着沈嫣,这也是她的根,她的未来,她不想走。林潋慢慢地数着,“你也在这,小贾也在这,我怎么能不记着。”持正了吧?王爷王妃都没数漏。 沈嫣神色柔和,“潋潋,你真是大人了,我很高兴。” 林潋趴在沈嫣肚子上,握着她的手,十指交握,阿嫣的手还是比她大。阿嫣说她长大了,但她自己知道,她的自立计划还只是一个雏形,她离大人还远着。但是,也近了一点点了。林潋淡淡一笑,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路长没关系呀,阿嫣和她一起走就好。 阿堇皱着眉望着沈嫣拉扯着一脸的笑意,眼下乌青如同厚重的云,层层叠叠,遮盖着云后眼里,落不下的一场雨。 四十一章 盛京天子脚下,贵族皇子遍地都是,小市民都习惯了,甚至张口就能数得出各个皇子出行马车的风格——泽王府的最为威风,通常是两乘大车,前面总有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小厮先行开路,高声嚷着“行人避让,行人避让,这位婆婆,对对麻烦让一下,哎小心别摔了。” 六王府的马车通常是单乘小马车,飞快地钻着街上的空子往皇宫奔去,时而甩过路旁的小摊贩,小六王爷从马车里噗唧挤个圆脑袋出来,扶着歪歪的冠大叫,“抱歉抱歉啊,我迟到了,去我府上拿赔金。” 而四五皇子府的马车…市民们歪一歪头,有见过吗? 当然有的,此刻正有一架四皇子府的小马车在熙熙攘攘的闹市中穿过,走一步,停一停。上次林大小姐骑马飞回六王府,不到半盏茶时间,而现在,两盏茶过去了,四皇子府的马车仍堵在盛京最繁华的观前大道上。 “六王府好远哦,”车窗的小布帘被撩起,探出一张年轻女孩的脸来看市集闹景,大眼直鼻,五官细致深邃,一看就不是大盛的水乡女儿。 身后伸来一只手,把女孩拉回去坐好,“我说的话你听见没?你要跟着来也算了,只是到了那,我叫人你就跟着叫人,不要离开我的视线范围,别人跟你说话听不懂就笑,不要问那么多为什么,知道了吗?” “为什么?” 媞娜挑起一边眉,予熹转开脸,嘴巴噘得老高,“哦。” 媞娜叹了口气,小孩子,看来还气着自己要赶她回北月。yussi家里刚给她找了人家,转头她就悄悄混进了北月来参加婚礼的使团,跟着过来了。人直接站到媞娜面前媞娜才发现,连忙传信回北月报平安。阿叔阿婶自是气得发抖,让媞娜找个柴房把这魔星关起来,等媞娜婚礼过了就拿个笼子押予熹回去。 那自然是气话,yussi家里虽不是大富,自小也是千娇万宠的。柴房不至于,但媞娜能给yussi的也没多少。媞娜自己本只是郡主,为了联姻才封的公主,万万不敢在大盛造次。只好求了四皇子又求茹嫔,勉强给yussi找了个近着自己的小院子关着她。 第74章 现在使团准备回去了,yussi很该走了,媞娜不敢让四皇子府为她长久地多养个人。但自从媞娜让她收拾东西,yussi就一直跟她生闷气生到现在。 “yussi,还气着我呢?” “我叫予熹,我都会写了。” 媞娜失笑。予熹,据说是六王妃给她起的名字。予熹就予熹吧,还能叫几天?“予熹,那你到了六王府,要按着这里的规矩,不要乱说话。你堂姐没什么能力,闯了祸真的保不住你。能把你安安全全地送回去,我就算对阿叔有交代了。” 予熹有点难过地望着媞娜,她从小喜欢跟着堂姐,堂姐跳舞厉害,长得又漂亮。予熹最希望的,是自己长大以后变成堂姐的样子。大家都说她是小版的媞娜,予熹很高兴。 但这次来大盛,堂姐不一样了。她还是漂亮的,却被压扁在一幅美人画上,只剩一个永远不会变的笑容。从前堂姐会说,yussi你看我新编的舞,yussi你喜欢,堂姐给你赢回来。现在她说,堂姐没能力,堂姐真的没办法,我又能怎么样呢? 予熹听说他们的王不想真正的公主远嫁,所以挑了王族里最美的堂姐来联姻。堂姐当时不肯,她和一个哥哥相爱着,可哥哥转头便娶了公主。然后堂姐来了大盛。 “我知道了,”予熹说。她不想走,她还不想回去嫁人,但她也明白,堂姐不再是她的避风港了。予熹在心底叹了口气,走就走吧,她真不想做的事,在哪都没人逼得了她。她不可能成为下一个堂姐。 反正她把自己的首饰都带出来了,一路卖着卖着,也够玩一阵的。世上又不止北月和大盛两个地方,还有南泰、西翎、东樱,那么多的地方没去过呢~ 只是离开大盛前,她想再见一次六王妃。她记得六王妃长得很正气,但说话很温柔,王妃写的字很漂亮,她说予熹自己就可以是光。她告诉予熹,女孩子读书写字的时候最美,因为肚子有学识样子就好看。她没说予熹长得这么漂亮,找个有钱的就好了。 予熹的名字是六王妃取的,但六王妃的名字她还不知道。那天她们有说过吗?予熹不记得了。今天至少要问问她的名字,以后予熹走了,还能给她写信。 用汉文写~六王妃不会笑她的。 *** 六王府湖北的雪园凉亭下…“再挂左一点,上面一点点。” 阿堇站在亭内一张高高的台子上,拉长了身子,手上举着彩带在檐下比着,“这样呢?” “好好,你小心点。”沈嫣牢牢抱着阿堇的腿,林潋在她们身后有点无措地张着臂,不知自己能帮上什么忙。 阿堇勾好了彩带,爬下台子,见沈嫣紧张兮兮地一直扶着她,笑道,“夫人这样疼我,别让我来挂呀!” 沈嫣终于放了手,大大松一口气,“别人我又不能自己去扶着,看着更危险。” 阿堇指了指林潋,“你让二夫人去呀,她比我高那么几个头,白吃饭不用干活呀?” 林潋笑着上前帮阿堇拉衣服,“就是,而且弄这些还是为了给长姐庆生的,更应该我来挂了。” 沈嫣笑道,“其实林渊哪里喜欢这些,都是弄来我们自己看着开心的。”说着转身捧起剩下的彩带交给下人。林潋立刻收了脸上的笑意,望着沈嫣的背影。阿嫣在转移话题。 阿堇凑到林潋肩旁,小声道,“就是偏心你,牛马只好都我来当了。” 林潋给她一个淡淡的笑。是吗? 自从林潋和小贾尝试行房失败那晚以后,林潋总感觉阿嫣有什么变了。阿嫣对她还是很好很温柔,担心她的腿,关心她有没有早睡。但阿嫣洗澡…锁门,阿嫣睡觉…锁门,阿嫣早上起床换衣服…让林潋去餐室等着,阿堇一伸手拉出个三折屏风挡住她。 林潋撒娇倒在阿嫣腿上,阿嫣把她扶起来,继续笑着和她说话… 林潋一次靠过去挨着阿嫣肩膀,对着她耳朵说话,可能喷了点气到阿嫣脖子上。阿嫣整个人一僵,自以为不明显地推开了林潋,直接站起来坐得离林潋远一点… 但是林潋留在自己房里看书,阿嫣又会过去找她。阿嫣还是喜欢和她呆在一起的,阿嫣只是不想碰到她。今天她硬要阿堇上去挂彩带,应该也是因为不想像抱阿堇一样去抱林潋罢了。 那晚,海棠说阿嫣半夜还去看过林潋,证明那时阿嫣还是不介意两人睡觉时相见的。林潋记得那晚过后,阿嫣脸色非常白,头疼发冷,小小地病了一场。那晚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总不能只因为阿嫣知道了林潋和小贾睡了一晚,为了不知什么原因就要避林潋了?可她和小贾以前也睡过啊…… 沈嫣吩咐好下人,转身回来道,“我让她们去准备两条船,林渊应该快到了,等明宇下朝回来,我们游一下湖吧。今天安静漂一下、聊聊天就算了,免得宫里以为咱们整日没事就知道疯玩。中午在南榭摆个常宴,林渊前几日生辰,府里大排宴席的,她应该也吃腻了。” 林潋说,“我们不是添了条船吗?长姐来了直接下湖。等小贾回来他自己一船,谁知道他被皇上扣到什么时候。” 沈嫣温柔笑道,“不要这样坏,等一下他又哭了,说我们不等他玩。” 林潋跟着沈嫣拉起嘴角。等小贾回来再下湖,四个人两条船,小贾和长姐不能一船,林潋和阿嫣就一定得拆了。阿嫣等的其实是这个吧? 沈嫣不太敢看林潋的眼睛,背过身去看亭檐下的彩带,挂正了吗,歪了吗,潋潋是察觉出来了吗,还是没有…如果没有,为什么潋潋眼里好像有点落寞…会不会是因为,明宇自那晚后,没再去过潋潋房里,又自己回书房榻上睡了。 沈嫣不知道该希望林潋的失落,是为了自己的疏离,还是为了明宇的。如同她也不知道自己对林潋的距离,是因为想远些,还是怕太近了。 她只知道,潋潋自那晚后,不再是小孩了,而大人间的亲近,需要有明目。比如她和阿堇,是主仆;她和林渊,是好友;她和潋潋,从前是姐妹…但姐姐不应该心痛妹妹的成长…说到底都是沈嫣自己莫名其妙,连最应该有占有欲的男女之情,比如她对泽王,也都不是这样不讲理地痛的…潋潋她,到底和所有人有什么不一样… “夫人,”青玉站在亭外福身,“四皇子妃来拜访。” 沈嫣一惊回神,四皇子妃…“啊四皇子妃,哎呀,我们都还没去赔罪,她怎么来了。可今天…” 青玉笑道,“夫人别急,皇子妃说那日咱们府有急事,后来没听说弄得怎么样了。她放心不下,所以来看看。我把她带来雪园吗?还是夫人在房里正堂见她?” “那就在这里吧,省的等一下林渊来了,我们又走了。大家找来找去的。” 亭子里本就备着茶果等林渊,沈嫣连忙叫了沏茶,“北月皇子妃未必喝得惯那苦的,用林大小姐送的明前龙井,那个清一些。”阿堇忙跟着去吩咐把沈嫣的换成白牡丹茶,也是林渊送的,牡丹比龙井温和点。一杯龙井喝进去,阿嫣明天就得被寒得头痛。 沈嫣拉着林潋东抻抻西拉拉,又帮她顺头发,扶簪子。林潋安静地站着让她给自己整装,淡淡笑着,所以阿嫣也并不真的排斥碰她嘛。林潋也伸手要帮沈嫣拉襟领,沈嫣温柔笑了笑,转身自己去抚平衣领。 茶刚沏上来,小青带着媞娜和予熹进来了,沈嫣带着林潋相互见过。林潋见到媞娜睁了睁眼,见到予熹又睁了睁眼,叹为观止。这北月王族,不是妖精变的吧? 媞娜一见沈嫣,知道自己那日搞错了,原来这位才是六王妃。 予熹垂下眼睛,原来她不在这里。 沈嫣让了她们坐下,“四皇嫂,那日真对不起,府里有点急事不得不回来。后来听说我们王爷又和皇兄们开玩笑,闹过头了。该是我们登门拜访致歉的。” 媞娜笑道,“王妃别客气,叫我媞娜就好了。王府现在没事我就放心了。我们才是失礼的,第一次来,也没带什么东西。” 小青福身道,“四皇子妃客气,带了两匹北月刺绣的布匹来。青玉姐说绣工难得一见,怕带出来日晒风吹,所以收到夫人房里了。” 应该是因为礼不重,巴巴带来给主人过目反让客人难堪,所以青玉直接收起来了。小青才跟了青玉办事没几天,说话圆滑了这么多。 沈嫣道谢不迭,“媞娜,那我不客气了。你也叫我阿嫣吧,这是我们二夫人,叫她潋潋就好。” 媞娜扫了眼林潋,这位就是传说中让六王爷宠妾灭妻,被罚跪的二夫人?看起来挺乖的啊。 沈嫣喝了口茶,余光撇了眼予熹,见她怀里一直抱着个长锦盒,看来不是给她们带的。“yu…ssi,是吗?在新皇子府里习惯吗?” 予熹抬头笑了笑,“谢谢,都好。你可以叫我予熹。” 沈嫣笑道,“就是林大小姐给你取的那个‘予熹’吗?”林潋好奇地望着予熹,沈嫣解释道,“上次去四皇子妃的喜宴,我和你长姐迷路了,乱闯了予熹的院子。正巧她在给自己取汉名,你长姐就帮着取了‘予熹’,给予的予,晨曦的曦。”林潋一笑,长姐热心本不奇怪,何况人家长得这么难以抗拒。 第75章 予熹惊喜地看着林潋,“林大小姐?她是你姐姐?” 林潋点头,“嗯,是我长姐。” 予熹把自己手里的锦盒推给她,“能不能麻烦你把这个给她?” 林潋和沈嫣对视一眼,原来是给林渊带的。林潋把锦盒推回去,“等一下你自己…” “哟,好热闹,”林渊一步跨进来,青玉在她身后抬着张小交椅。林渊讶异道,“四皇子妃,予熹?” 媞娜连忙带予熹站起来福身,林渊朝她拱手,“皇子妃这礼节就不对了。”媞娜心下一紧,林渊笑道,“你们是皇族,你们为主我为臣,该是我拜你们。”媞娜放松一笑,坐下了。 林潋闲闲坐着,“那我呢?” 林渊睨着她,“你是伤者,不跟你计较。” 林潋笑道,“早好啦~” 予熹把自己的石凳子拉得离林潋远一些,“林大小姐坐这里。” 青玉看了眼林渊,林渊被美人献殷勤,挑眉笑了笑,颇为得意的样子。青玉没好气,把交椅塞在林潋和予熹中间。林潋往沈嫣那边挪了挪自己的石凳子,还没坐稳,沈嫣跟着往媞娜那边挪了挪。 林潋忽然冷笑道,“对不起,碰到王妃了。” 沈嫣一怔,“不是,我怕挤到你。” 怕挤到她,倒不怕挤到四皇子妃,看来她比外人还外人了。林潋脸上冰冰的,想讽刺一句自己难道这么占地,又怕阿嫣在客人面前下不来台,只好勉强笑道,“我开玩笑的。”捧起茶杯挡着嘴,笑容立刻松懈了,睫毛下垂,脸上阴影恻恻。 媞娜默默举杯喝茶,这二夫人果然娇宠,气性好大。刚才六王妃不过挪了一下位置,还是挪远了,又不是去挡她,不知怎么忽然就生气了。 林渊疑惑地望了眼沈嫣,沈嫣无措地扫了眼林潋,几人都默默举着杯喝茶。 “这是我那些龙井?”林渊舌尖在嘴里品了一下,掀开茶碗盖子看了眼,笑道,“阿嫣这么大方。” “媞娜和予熹是贵客。”主要是她们府还节俭着,除了林渊送的,其余茶叶都是宫里按例发下来的,用来煮茶叶蛋、茶叶鸡还差不多,用来待客实在不妥。 媞娜连忙道谢,“阿嫣这么客气。” 予熹这才捧杯喝了第一口茶,嗯?有味道吗?她掀开杯盖看了眼,确实是有茶叶的,汤色是半透明的青色,湖水的颜色都比它深些。难怪跟白开水一样。 “喝过龙井吗?”林渊小声问她,予熹摇摇头,林渊扭头叫,“来来青玉,拿个琉璃杯来,拿我的龙井。” 龙井怎么能在这瓷茶碗里埋没呢,就得看它在琉璃杯里片片落下,如秋叶随风,再慢慢地升腾起来,一旗一枪,劫后重振,那才有趣呢。予熹没见过,正好给她玩玩。 青玉蹙眉,那么贵价的茶叶,林大小姐又要拿来显摆浪费了,“夫人安排了游船的,你们很快就下湖了。” 林渊挑眉看她,干嘛挡她玩茶,这么小气?“好青玉,给我拿点茶嘛~算我赊的,你喜欢喝什么,我回头给你们送几斤来。” 青玉没好气,拿茶去了。予熹好奇地看了青玉一眼,林大小姐脾气是真好,上次对她一个素未谋面的异国女孩那么温柔,今日来了王府对这里的侍女也好,宠得一个侍女都敢驳她的话。予熹望着青玉利落离开的背影,不过那侍女,一点没见打扮,笑也不笑,还是挺好看的。 媞娜说,“原来你们有事,那我们先告辞了。” 沈嫣留客道,“你们要是没事,留下来一起玩吧。我们不过是给林渊补过生辰,等一下王爷也回来,再没有外人了。午间我们一起吃宴,热闹点才好。” “这怎么好意思,”媞娜迟疑着,她们都没备林大小姐的生辰礼。 予熹问林渊,“你生辰?” 林渊笑道,“早过了,阿嫣和潋潋自己爱玩,借我胡乱找个名头罢了。” 沈嫣瞪她,“你林大小姐的生辰正日,谁敢打扰,那不得过后给你补嘛。” 林渊今年的生辰格外热闹,林些宁趁机回娘家玩了两天。皇后宫里说今年林太尉不在,怕大小姐生辰冷清,特特地给她赐下来两道大菜。何等恩赐!其他臣子的夫人小姐全都捧场地不请自来,林府只好另摆了几日流水宴,请戏班子来招呼她们。林渊过后盛妆礼服地进宫去磕头谢恩,回来拆金钗珠花烦得扯掉了不少头发。生个日,头都被恩宠砸秃了。 那几日林潋腿上的撞伤木条已拆了,沈嫣也问她们要不要去。林渊派人来说别凑热闹,倒是把青玉借走了两天,权当六王府给她送生辰礼物了。 林潋瞄了眼予熹手里的锦盒,笑着对林渊说,“长姐,我给你做了个小东西,走的时候记得拿。” 林渊问,“还有生辰礼这么好,是什么?” “一个铜镜架子,给你架在书案上,从上面反射烛光下来,写字的时候会亮很多。” 林渊想象了一下,“搞得我有点期待了。” 林潋笑道,“小东西,原理很简单的,别太期待。” 予熹把锦盒推给林渊,“不知道你生辰,不过这个…也是给你的。” 林渊打开一看,是一幅…字,右上角歪歪扭扭写着「六王妃」,中间歪歪扭扭写着「腹有詩書氣自華」,左下方写着「予熹」,写信似的。予熹两个字,很明显是先勾了外线再涂墨的,虽然外线勾得虫子一样,林渊还是认出了自己的笔迹。是她那日留在四皇子府那个小院子里的字。 林渊望着字幅,“为什么送这句给我,因为我说过?”就予熹那汉文程度,也不知道是怎么记下这句诗的。「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和林渊实在南辕北辙。 “我觉得很像你,”予熹说。 林渊温柔笑道,“可这不是给我的呢,你是写给六王妃的。” “我认错人了,”予熹望着林渊,大眼睛湿润闪亮,简直像某种小动物无辜的痴痴眼神,“那你…叫什么名字?” “渊,我写给你。”林渊拉过她的手,在她掌心里用指尖写一个「渊」字。予熹痒得缩了缩,嘻嘻笑道,“好像在画八卦图。” “难吗?” “不难。”予熹抓着她的手,也在她掌心里写了个「渊」字,“渊渊~” 林渊握了握痒痒的手掌,把予熹的指尖也捏了进去,笑道,“你学字很快嘛。” 予熹抬起被她捏着的指尖甩了甩,“我学什么都很快~” 林渊指着林潋,“那你可以跟我妹妹比一下。” 林潋从茶碗里抬起头来,忍着笑懵然道,“啊,你们学你们的,干我什么事?” 林渊打她,“笑什么。”看她笑的那一脸坏相! “长姐都没这样教过我你名字呢,”林潋做作地瞥着她。 “你不知道我名字?还要我教?要死了你。” 林渊作势打她,林潋一下缩到沈嫣身边,“阿嫣!长姐打人啦~” 沈嫣忙扶着林潋,“你小心。林渊别闹,潋潋手里有茶!” 林潋抬头望着沈嫣,沈嫣才反应过来自己几乎抱着林潋了,脸上的笑顿时一僵。林潋立刻抛了茶杯,硬拉过她的手搂着自己,缩成一团钻进沈嫣怀里,“啊长姐凶死了~” 林渊假装拍桌子,“林潋你这小狐狸精!自己黏人就黏人,少赖我头上。” 媞娜笑着垂眸喝茶。 青玉站在亭外,手里捧着林渊要的琉璃杯和茶叶,想了想,问身边的小青,“四皇子府有下人跟来吗?” “有,我说我们来服侍,让她们在前面歇歇。” 青玉微微低头,小声道,“去探一下四皇子妃带来的妹妹是个什么来头,小心点,别让人觉出来。” 小青嘻嘻一笑,“放心,我带着好吃的去。” 青玉淡淡笑着望着小青转入西廊,往前面去了。亭子里不知又说了什么,予熹笑得挨到林渊肩上,林渊一手在她背后松松护着,怕她摔了。 青玉眉心不自觉拧了起来,暗叹一口气。该来的,真的躲不过。 四十二章 夏日湖水青碧,莲花娇嫩。湖北岸雪园的凉亭下,几人围坐,看着林渊捏着一把金子价的明前龙井表演投茶叶,“予熹你看,这叫上投,像不像金秋落叶?” 予熹的脸贴在水墨高脚琉璃杯前,看着那干枯的茶叶落到温水里,一点点地舒展开来,缓缓降到杯底。本以为它们就要安定地埋在底下了,但舒缓的茶叶子触底后晃着荡着,竟又慢慢地升腾起来,如烟轻舞。 “好好看,”予熹眼睛盯着杯子里的疏落丛林,“像堂姐从前跳的落英舞。” 一桌子人都惊叹,媞娜笑道,“舞不起来了,以后看予熹的了。” 林渊瞥了眼予熹,原来她会舞。也是,北月人歌舞,如同她们大盛人读书,都是刻在骨子里的。 下人们刚在湖北岸布置好三条船,黄明宇回来了,一阵风地卷到雪园,逐一打招呼,“哇好热闹!林大小姐,我的姐的姐,生辰快乐,快高长大!四嫂嫂也在啊,宫中一别,好久不见,多谢你的喜糖!哇,阿嫣今天好漂亮!没椅子啦,我跟潋姐坐……诶?”怎么还有个小版的四嫂嫂…黄明宇大大作揖,“这位小姐好。” 第76章 媞娜拉起予熹,“这是我堂妹,来陪我几日。予熹,快见过六王爷。”予熹和黄明宇互相行过礼,媞娜又道,“那日听说六王爷吃伤了肚子,现在好些了吗?” 黄明宇莫名,他有吃伤肚子吗?“呃…没事了。吧?” 沈嫣也是那日后来才听说明宇和泽王疑似打了场架,打得泽王脸都伤了,连累五皇子和丞相公子一起被陛下审,听说后来何公子还被他爹禁足了。沈嫣一心顾着林潋被罚腿伤的事,忙乱了几天,还是青玉自己做主,以六王府的名义亲自送了些伤药补药到泽王府上。不但给泽王,还给了林汐和颜氏,恐她们内院不安。 沈嫣对媞娜抱歉道,“那日真的不好意思,后来有听说泽王好些了吗?”林潋斜了眼沈嫣。 林渊安抚道,“没事,些宁说就是擦破点皮。你们府送了那么多药去,早好了。” 原来六王府一而再再而三地关心了那么多遍。林潋面无表情,扭头去看湖上,粉白荷花,墨绿莲叶,幽碧湖水。加上这亭子新挂的彩带,五颜六色,吵闹烦人。林潋叫道,“船是不是好了?” “好了,二夫人。” 六人三船,最合理的,莫过于林家姐妹一船,北月姐妹一船,六王爷夫妇一船。林潋自己走到一条船前,扭头刚要叫林渊,却见林渊扶着予熹上船,自己跟着就踏了上去。青玉在后面,给她们递茶果和一个琉璃杯。 林渊刚想说杯子不要了,带茶水麻烦。青玉冷冰冰地望了她一眼,好好的明前龙井,玩完就算了?林渊二话不说,抓起杯子放在小船茶几上。 予熹捧过杯子,奇怪道,“带茶上来,不怕洒吗?” 林渊接过一支船桨,“有我在,不晃的。” 予熹抱着龙井茶,抬着头,林渊慢慢摇着桨,微低着头,小船慢悠悠往湖心的莲花丛里荡去,岸上已听不太清她们说的话了。 海棠刚拿来一条粗绳子,“哎呀,大小姐这船还没绑绳子,要不要叫她们回来?” 青玉没好气地摇摇头,绑个绳子在岸边扯着,多不帅啊,此刻的林大小姐,帅比命重要多了。青玉道,“别管她,去看看其他人吧。” 林大小姐和她的新朋友自顾自游湖去了,留下林潋四人在一旁。其时林潋一脚已经踏到了另一条船上,沈嫣刚要推黄明宇去林潋那边,媞娜急步先走了过去,“刚才听二夫人说送给林大小姐的书案反光架子,我觉得很有趣,能问一下你吗?” 沈嫣和林潋对视一眼,怪了,媞娜一个正妃和林潋坐一船,不是有点自贬身份吗?看来这北月的公主也并不是那么势利的人。林潋退回岸上,把手递给媞娜,“四皇子妃,小心。” 媞娜搭着她的手上了船,转身回去扶她,笑道,“说了叫媞娜就好,不然我这汉名白取了。” “媞娜刚才也叫我二夫人呢。” “潋潋,”媞娜笑着叫。她五官深邃,又带着点冷傲,看起来像是高个子。但此刻两人肩并肩站着,林潋才发现原来媞娜比阿嫣还娇小些,堪堪到林潋的肩上。 海棠过来检查好绳子,拿个长杆子慢慢推她们到湖中心。媞娜遥遥望着黄明宇和沈嫣互相搀着上了船,心下才稍安定下来。 媞娜今天看着,其实六王府的这对妻妾,感情不是不好的。六王爷看来也不是真的要“灭妻”,不过是二夫人年幼爱玩,和王爷更投契些。沈嫣和林潋都是挺好的女孩子,一个温柔得体,一个聪明手巧,何必无端惹祸,搞得像上次一样要宫里出手压制呢,对谁都没好处。 王爷王妃恩爱,妾室恭谨守礼,这才和睦长久。 林渊和予熹的小船远离妻妾争宠的尘嚣,在湖中心悠悠扬扬地漂着。林渊把桨架在船尾,伸了个懒腰,靠在船上半眯着眼,“今天天气真好啊~” “嗯,盛京这里总是阴阴暗暗的,北月阳光就很好。”予熹双手撑在背后,抬头望着明媚的天,小巧的鼻子翘在脸上,鼻尖阳光涣化,如同一座圣山。 林渊想了想,“北月地势比较高,阳光就亮些。加上在盛京,大家都习惯躲在屋里,不像你们常在室外,上次见你写字也搬到院子里写。” “说起字,我送给你的字怎么样?”予熹期待地问。 林渊一笑,避重就轻道,“进步了,但我想肯定比不上你的舞。什么时候跳支舞让我开开眼呀?” 予熹轻轻叹了口气。 林渊本是开玩笑的,见她这样,不禁坐了起来,“怎么了?” “我只是在算时间,”予熹说,“过两天我们的使团要回去了,应该来不及了。” “你要跟着使团回去?” “我是跟着使团来的嘛。” 林渊试探着问,“赶着回去,家里有什么事吗?”予熹这个年纪…可能一回去,就一辈子了。 予熹举杯喝了口茶,不知是不是因为她亲眼看着林渊撒茶叶,现在仿佛能尝出一点轻淡的叶子香来了,“没什么事,只是我总不能打扰堂姐太久,她们那府…哎,你们盛京地小。” 林渊沉思半晌,“你想回去吗?” 予熹当然不想,但她硬留下来,不过是让堂姐背锅。她想好了,先乖乖跟着使团走,这样堂姐的责任就了了。回北月的路这么长呢,中途总能找到机会溜掉的,到时候就算她阿爸阿妈再生气,也跟堂姐无关。 予熹耸耸肩,没说话。 林渊放松地靠回船上,轻笑道,“那等你下次再来,我们去什么地方玩好呢?” 予熹好奇道,“你们大盛人还会出去玩呢?” 林渊皱着眉笑,“呵,瞧你说的。下次你来,我们出去比一下马?” 予熹笑道,“我不会…” 林渊夸张地睥着她,“身为北月人,不会骑马?” “北月也有马车的!我们又不是什么穷乡下。”予熹趴到木几上,眼巴巴望着林渊,“你会骑马呀?” 林渊一笑,“会呀。” 予熹抿嘴一笑,也许她周游一阵子,能静悄悄地绕回来,先找林渊玩几天再回北月。好像也不错。 媞娜遥遥望着予熹船上的两人聊得兴起,扭头对林潋笑了笑,“我听四皇子说,你们王府要办工厂是吗?” 林潋默默,办工厂的事,小贾才刚和皇上瑜妃提了,瑜妃骂了他两句,却又禁不住小贾软磨硬泡,最后松口说要再想想。但现在连四皇子都知道了,消息竟漏得这么快,就算不是皇上和瑜妃主动散布的,他们至少没尽力压下。看来他们确实想给小贾一个商贾王爷的形象,那工厂这事……十有八九成了。 林潋抿着嘴,不敢笑得太上脸,“王爷的事,我们不太清楚。” 媞娜知道自己寒暄到雷区了,连忙转而夸道,“你们王府景致真好,夏天屋子里闷,出来游游船心情也好多了。” 林潋顺口道,“好看是好看,但维系园子特别多事。花草天天要修,这个湖还要翻淤泥。人可以省吃俭用,园子可不能省。” 媞娜笑道,“那还好我们府没有这样的园子,不然真缓不过来。” 媞娜初来大盛,放贷之类的生财之道大概都不知道,守着皇子府的俸禄过,那肯定比她们郡王府还不如。林潋略一沉思,笑道,“现在家家都这样。我晚上看书晚一点,阿嫣要劝我睡,总是托辞说我浪费灯油,我就只好去睡了。” 媞娜笑起来,林潋继续道,“不过现在这招也不管用了,我做了个省油灯,火烧得不旺,看书看通宵也用不了多少灯油的。上次长姐看见了,说我小家子气,怕我用这样暗的灯看书坏了眼睛,所以我才又做了个反光架子放书案上。” “就是你说要送林大小姐那个吗?” “嗯,做给长姐那个好些,我自己有个简陋版的。” “我等一下借来看看可以吗?要是不难,我自己也做一个。屋里暗,我绣点小东西总是费眼睛。” “你要,我做个给你呀。” “不不不,”媞娜连连摆手,“怎么能麻烦你,你们府里够忙了。” “害,小事。我做一个给你,正好把省油灯和反光架的制作流程规范了,好画出来。等小贾工厂那边一弄好……”林潋一下消了音,她刚刚才说过自己不清楚工厂的事…… 媞娜笑了笑,“那谢谢你了,我也没什么能答谢你的,最近闲着绣的一些小东西,我回头叫人送来,你和阿嫣随便挑。都是粗针线啊,不过是给你们看个新鲜,是我们北月那边的花样,这里未必容易买到。” 这四皇子妃,说话温柔,人也不像个多事的,倒是跟阿嫣有点像。林潋刚要道谢,沈嫣那船忽然传来一声惊呼。黄明宇在船上探出身子去摘莲花,差点掉了出去,沈嫣吓得连忙抱住他,两人的小船立刻晃了晃。 林潋大喊一声,“王爷!坐好,要不你上岸去,别玩了!”阿嫣身子这么弱,哭一场都能病,要是不小心落水还得了! 黄明宇反驳道,“我是看莲花好看,我要摘一朵给阿嫣!” 第77章 沈嫣笑着摇头,明明刚才听见他自言自语说「嘿嘿,摘个给小青」,现在倒拿她来当挡箭牌。沈嫣半拉半扯地去扶黄明宇,“坐好坐好,不要莲花了。我还等着花开完了,从里面拿莲子出来呢。” 黄明宇从沈嫣的怀里爬起来,脸上竟有点红,“哦。” 沈嫣温柔笑了笑,伸手去帮他拉好衣服。 林潋默默望着他们,看来阿嫣并不抗拒小贾碰到她。阿嫣连男子都不介意,就只介意林潋。她做错了什么? 媞娜瞥了眼林潋,这二夫人,吃起醋来这么挂脸,一直往王爷那船看。媞娜心下暗叹,柔声说,“你们王爷王妃感情真好。”林潋敷衍地点点头,没说话。 阿嫣这样的和善主母还去哪里找,如果妾室还要争风吃醋,搞得家里不宁,那可太傻了。媞娜放软语气道,“我看阿嫣心里也是装着王爷的,你看别府,哪里找这样恩爱和睦的夫妻。他们好,这府里自然好。” 林潋轻笑,阿嫣顺手扶一下小贾,就叫阿嫣心里装着他,呵。阿嫣生肖属菩萨的,心里装的人可多了去了,可阿嫣为林潋哭笑生气、提心吊胆的样子,这四皇子妃见都没见过。 青玉带着人在南榭水台上叫开席了,请众人上岸。几个下人拿着林潋做的通云柱,甩长了去拉船到岸边。林渊站起来,大大伸了个懒腰,刚想去扶予熹,予熹已然手脚并用爬了上去,转身把手递给林渊,“来。” 林渊眨眨眼,笑道,“哎呀,这么高,你一下就上去了?” 予熹叹了一声,“你们大盛的女孩子真是!来,搭着我。” 林渊轻轻搭着予熹的手臂,腿上一使力,把整个人撑到岸上。 予熹惊叹道,“你好轻哦,我都没出力。” 林渊轻笑,“那当然,我们大盛女儿,羽毛做的。” 羽毛做的沈嫣被黄明宇和下人一起扶着,小心翼翼地上了岸。黄明宇立刻欢天喜里跑到南榭堂里,看中午有什么好吃的。看了一圈,竟不见小青来偷吃。 沈嫣站在水台上,见予熹那船已经上岸了,青玉和小青正在给她们整衣服。另一边的林潋刚刚托着媞娜上了岸,自己还留在船里。海棠给四皇子妃理着衣裳,两个丫鬟探身去拉林潋上来。 沈嫣的衣裙飘进了林潋余光里,林潋眼神微闪了闪,忽然一滑脚,两个丫鬟立刻惊喊“二夫人!”吓得媞娜和海棠连忙过去,沈嫣也不知怎么一瞬间就跑了来,紧紧钳住林潋,“潋潋!”她抱着,两个丫鬟拉着,好歹把差点落水的二夫人拉了上岸。 林潋还搂着沈嫣不放手,委屈道,“对不起,我腿刚才忽然没力。” 沈嫣柔声说,“没事,再叫大夫来看看。以后我们还是少游湖,在岸上玩玩就好了。” 潋潋的腿可能还是失着力,手臂压着沈嫣肩膀,胸前压着沈嫣身前,软软的窒息感;沈嫣的手抚在她背后,摸到两片高耸的蝴蝶骨。潋潋的身体正在两岸之间过渡,身后是孩童,身前是女子,但她所在之地,是个吸人的深渊、一个漩涡,让人好像失了重,一直一直无法自已地往下坠。沈嫣长长地散了口气,让自己心平气和些,“潋潋,好了吗?” 林潋把头卷在她肩膀上,笑道,“没好~” 沈嫣打她,“你是怎么样,快起来!” “我腿疼,阿嫣~” “自己站好!”沈嫣笑着推开她,转身去请媞娜进南榭堂内。林潋跟着过来,笑嘻嘻道,“媞娜,我们今天吃螃蟹!” 沈嫣解释,“是苏杭上贡的六月黄,陛下赏了一些。林渊生日,想着大家尝尝鲜过个瘾罢了。”媞娜笑了笑,早两日四皇子也说进宫吃了螃蟹,偷偷带出来一个给她,媞娜又偷偷藏着留了给予熹。 林潋小声对沈嫣说,“你不要多吃啊,阿堇姐说螃蟹最寒了。” 沈嫣说,“你也别多吃,老是闹肚子。” 林潋环着她的手臂,笑道,“那你看着我,不然我一会就忘了。” 媞娜跟在她们身侧,忽然想起今天林潋甩脸子生气,当时是沈嫣挪开了凳子,离她远了些。今天一整日,林潋在船上的失落…上岸时的“不小心”失足撒娇……原来是这样,她们妻妾感情竟这么好。媞娜笑着摇摇头。 三人走到正堂,见予熹和林渊两人并排坐在最边上。黄明宇坐在主位,下首两席都空着。 沈嫣叫道,“林渊,今天你生辰呢,你坐上面来。” “我懒得挪。”林渊指指上位,“四皇子妃才该坐上面。” 六王妃和四皇子妃互相让了一轮,沈嫣和林潋坐黄明宇下首的一边,媞娜坐另一边。沈嫣对着林渊摇头,“都是你,隔开了人家姐妹了。” 予熹连忙说没关系。林潋偷笑一下,阿嫣也隔开了长姐和林潋啊,怎么说得好像她隔开了林家姐妹就很天经地义似的。 林渊举杯,“我正想问媞娜借她妹妹呢。夏日大盛美景多,予熹来的这些日子也没去哪里玩。我想着要带她去附近几个地方逛逛再回北月,可四皇子府新婚燕尔的,怎么好老是去打扰你们。我想,不如接予熹来我府上小住几天,逛完了把她好好给你送回去。这样四皇子府也清净,予熹也不白来大盛一趟。” 予熹睁着眼,一时说不出话来。 「来吗?」林渊口型问她。予熹咬了咬唇,垂眸一笑。林渊点点头,“行。”那就交给她。 媞娜连忙道,“怎么能打扰林大小姐,予熹跟着北月使团回去也方便些,不然之后…” 林渊摆摆手,“我们时不时都要送军需到北边的,予熹玩腻了可以跟军需回去。别说我夸口,跟什么团都没跟军需安全,四皇子妃放心。” “可,这太打扰你们…” “不打扰,”林渊笑道,“我爹和弟弟都出门了,连宫里都怕林府冷清,这不还费心替我过生辰嘛?我自家妹妹一个个的都嫁了,正需要有人陪一下游园踏青呢。不过这都是我自己想的,”林渊扭头问予熹,“予熹,看你肯不肯来陪陪我。我也没别的,你来了,我教你骑马,算我的谢礼。” 予熹望向媞娜,媞娜立刻皱着眉,飞快地摇了摇头。予熹略想了想,对林渊说,“那我不能白住你的,我带了些首饰,我给你,你就要拿着。” 林渊笑道,“这么好,你看我头上,可不正缺首饰吗?” 媞娜急道,“林大小姐,不是…予熹家里管得紧,再不回去,我阿叔阿婶要急的。” 林渊安抚道,“这样好不好?我们林府写封信给予熹父母,让使团把信带回去。予熹留下来小住,我带她认识我们盛京的臣府小姐们,也算是大盛和北月的友好交流了。”帮着北月镇守边疆的太尉府盛情留人,别说予熹父母了,就是北月王也不会不答应的。 媞娜为难着,不敢作主应下,却又像没办法不答应了。沈嫣有点不过意,媞娜今天是看望她才来的,碰巧遇到林渊,谁知就把人家妹妹拐走了,她这主人家也实在责无旁贷。如果一定要留,也许可以把予熹接来六王府住?她们府别的没有,不就有个湖嘛,游园踏青,就在府里玩好了。林渊和媞娜喜欢什么时候来看妹妹都行,沈嫣和林潋也可以陪她玩。唯一就是明宇也在…但明宇还小,应该,没问题吧。 沈嫣刚要开口,予熹遥遥望着媞娜,“可以吗?堂姐,我想去林大小姐那儿。我就住几天,如果阿爸阿妈不同意,我马上走。”等阿爸阿妈能够不同意,最快都半个月后了。 媞娜皱着眉,叹了口气。沈嫣默默无语,人家两个都愿意,那她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林潋一直没说话,勤勤恳恳地拆了一盘融融烂烂的蟹肉,又挖了两勺蟹膏,安静地递给沈嫣,把她面前的螃蟹换走了。 沈嫣小声道,“别顾着剥给我,自己吃。” “我都吃了三只了。” “啊?”沈嫣一惊,林潋笑道,“骗你的,你还不赶紧看着我?我要开始吃了哦。” 沈嫣瞪她,“真不准多吃啊。” 林潋笑着抬头,正对上林渊的目光,轻轻一笑。什么新婚燕尔不能打扰四皇子府,废话。她和阿嫣也新婚燕尔啊,长姐还不是时时来,也不知自己打扰。 林潋瞥了眼予熹,瞥了眼自己,没好气地望回林渊,「你正经妹妹在这儿呢。」 林渊看了眼沈嫣面前的蟹肉,又看了眼自己空空的盘子,对林潋挑了挑眉。 林潋噗哧一笑,低头继续安安乐乐地剥螃蟹给自己。长姐真难啊,要留个朋友住都要想好各路对策,跟打仗似的。林府又不是供不起,一起住住有什么的,不过就跟她和阿嫣一样嘛。但当然还是她和阿嫣好,嫁到一府了,以后一辈子都绑一起。 林潋对自己笑了笑,这么想来,阿嫣和她闹的那点小别扭,好像也没什么了。 四十三章 林潋的身体在水中滑***腻得如同一条蛇,带着温热的水滑过沈嫣的腿上、胸***前,骨感的身体挡住了沈嫣的视线和氧气。沈嫣全身都浸在水里,光***裸的背无法动弹地压着浴盆边,额头倒在林潋肩膀上,“潋潋…” 第78章 林潋一侧脸,堵住了沈嫣的所有呼唤,把她自己喧嚣的沉默全数传到沈嫣的舌上,在嘴里蜂拥席卷。 冬夜里,整个王府都黑漆漆的,唯有一束光打在林潋身上。沈嫣不由自主地贴近,叫不出口的话在心里不断盘旋,潋潋、潋潋…… “潋潋……” 沈嫣睁开眼睛,清晨的柔和日光铺在床边的纱帐上,如同水面的光影浮动。她的胸口还重重起伏着,仿佛仍在水里。她想起温水里那具骨感而柔软的身体,如藤蔓一样纠缠着她;她想起那双手,轻轻地、重重地,握在她心上;她想起林潋的唇……潋潋在梦里,一句话都没说。 “阿嫣,醒了?”阿堇挑起纱帐,一下皱起眉,指背在沈嫣额头上探了探,又拉出她的手把脉,“怎么心跳这么快,你看你脸红的。”阿堇掀起一点被子,手往被子底下一摸,沈嫣立刻弹开了,“堇!” 阿堇失笑,“怎么出这一身的汗,做噩梦了?” 沈嫣拿被子裹住自己,“麻烦你准备水,我要洗个澡。” “别洗,起来擦擦算了。” “我想洗澡。” “你太虚了,不能再多出汗,起来。我拿水给你擦擦。” “…阿堇,我要洗澡。” 一大团被子拢在沈嫣身上,托起一张小圆脸蛋,蒸得红扑扑的,透着水汽。阿堇无奈地瞪了她一眼,挂好帐子转身出去。 “堇~” “堇什么堇,给你叫热水去。怎么就这么难服侍,又不知道自己心肝脾肺肾哪哪都虚,给你收汗都来不及,还自己闹着要洗澡。擦擦不一样嘛……” 阿堇碎碎念着出去了,沈嫣撑着床坐起身来。沈嫣抿了抿唇,板着脸沉思半刻,伸手把纱帐又放了下来。手探到里袴下,一大片温热,滑腻的。 沈嫣的手猛地一缩,弓身搂着被子,紧紧抱着膝盖。她怎么回事?! 肯定是身体出了问题,是吃错了什么?或者这个年纪,就是这样的?梦里见着谁都不是重点,肯定不是。大概是她天天和潋潋在一起的关系,也许下次还要梦见阿堇也说不定。这都不代表什么,当然不代表什么…… 纱帐轻轻被掀起,沈嫣惊叫一声。纱帐上的手抖了抖,林潋立刻往后一退,“阿嫣对不起……你怎么了,脸这么红,发烧了?” 林潋的手一伸,沈嫣反射性地一缩。林潋收了手,尴尬道,“我是看阿堇姐在外面张罗,我以为你起来了。没想到吓到你。” “没有,”沈嫣有点不过意,拍拍床边,“我就是…做了个梦。” 林潋坐下来,顺势按住了沈嫣的手,温温的,不像发烧。她把沈嫣的手收回被子下,“做噩梦?” 沈嫣发了点声音,不像说是,也不像说不是。林潋笑了笑,捏着袖子给她擦擦额边,“看你吓出这一头汗。” “潋潋,”沈嫣轻声叫她。 “嗯?” “我刚做了个梦,”沈嫣挣扎了一下,“梦见你了。” 林潋安静望着她。 阿嫣做了个有关她的梦,吓出了一头汗。林潋到底能有什么这么吓人的?难道阿嫣真的就因为她和小贾睡的那一晚?林潋脑后忽然灵光一闪,那晚应该是个导火线,但不一定是真正的原因。阿嫣那阵子总是想着要送林潋回寒道山,林潋却跟小贾好了。要是小贾不放人,林潋一定走不了。所以阿嫣是在气这个? 林潋长长呼了口气,“阿嫣,你是不是想我走。” 沈嫣一呆,“什么?” “如果你真的想我走,我…认真考虑一下,你别慌。” “不是,”沈嫣忙拉着她,推开被子坐到她身边,“我不是要你走,我只是感觉,你好像长大了。” 林潋不解,“长大了?因为我和小贾在弄工厂的事吗?” “跟那个无关,其实跟你也无关,是我自己的问题。我最近会想很多奇怪的事,”沈嫣叹气道,“潋潋,我只是觉得,你好像不再是那个我能护着守着的小妹妹了。” “那我就成外人了吗?”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阿嫣,我不想变成外人。”林潋低声道,“我长大了,不像妹妹,那我能不能做你朋友,像长姐和你那样?我还可以继续长大,长到有一日和你并肩,继续长,长到未来走在你前面,现在你替我挡的,以后我来替你挡。阿嫣,为什么我只能是你妹妹?” 沈嫣垂着眼睛,浓重的睫毛盖在脸上,看着让人很难过,“潋潋,你根本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知道。你怕,是不是?” 沈嫣抬眸看她。 “阿嫣,你在怕什么,都可以跟我说。我不是从前那个我了,你不是也说我长大了吗?我们两个一起面对,没什么过不了的。” 林潋把沈嫣的手一点点收成个小拳头,握在自己掌心里。沈嫣不禁想起梦里林潋的手,梦里的她,手掌也是这样温热的。 这样的温热有什么不对呢?这是潋潋的善,是潋潋的暖,只是沈嫣自己把火的温暖想成了激情,把水的温柔想成了□□。都是她自己的问题,她竟把这样的欲望投射在潋潋身上。原来是这样,所以最近她才不由自主地想要疏离潋潋。可能她本能地,也知道自己龌龊。 “阿嫣,我无论是不是你妹妹,都别怕。我永远不害你,我一直守着你,好不好?” 沈嫣双手捧着林潋的手,捂在心上,感受自己的心一下、一下,平和而稳健地跳动着。她差点因为怕了欲望,而放开了林潋。潋潋的手是炙热的,目光是炙热的。潋潋长大了,还是潋潋。变的不是她,是沈嫣自己。 沈嫣轻轻叹气,“我才该守好你的。” “你不要我走了?” “走去哪,刚刚才说了要一起走下去的。”沈嫣笑了笑,神色温柔而坚定。 林潋垂眸一笑,笑得像快要哭了。 *** 夏末初秋,六王府的工厂选址在城郊,皇帝和瑜妃始终没说准或不准,但工厂的筹备是瑜妃身边的大宫女派人主理的。一次黄明宇和林潋去看工厂环境,碰巧大宫女也在,对黄明宇行了礼,又对林潋福身,“二夫人。” 林潋点点头,“姑姑。” 宫女微笑道,“府里要派来工厂管事的,可都有人选了?” “选好了,自然要挑最好的老人,日常在府里也是最得力的。”皇后娘娘的人,自然最好最得力。 “二夫人费心了。之后王府里人手短缺,还要烦二夫人操持。最近天高气躁,我们娘娘身上乏,实在没有这精神头了。若是别的物事缺了,二夫人尽管派人到宫里告诉奴婢一声。” 上次瑜妃罚林潋一跪,莫名砸了四皇子婚礼场子,又无端惹毛了林渊和沈嫣。从那以后灵犀宫的态度就和软了很多,甚至派人来送过药,说是给王妃补身子的。补药里却不知怎地还掺了跌打损伤的药膏。 这次林潋趁着搞工厂清理好了皇后的人,瑜妃明言自己没精力管王府的人手,但钱可以随便开口,看来是对王府完全放手了。像长姐说的,皇帝和瑜妃确实是想给小贾清路,从此护着他一生当个富贵王爷。如此而已。 林潋微小,于是当了块垫脚石。 林潋对阿嫣说过自己会长大,会长到和阿嫣并肩。而她现在目所能及看得到的路,也只有这个工厂,也只有小贾的富贵平安。这两条路一日通畅,路上的人便能够一往直前、安然顺遂。其余的,对林潋而言都不是最要紧的,比如一时意气。 林潋颔首,“多谢姑姑。” 大宫女温和一笑。 城郊那边密锣紧鼓地置办工厂,林潋赶着要出第一批产品的设计图,于是三不五时要派人去林府长姐屋里借书,抄各种各样的机关图。小青跟着青玉管家,一头忙着安置皇后的人,一头忙着给府里训练新人,根本没空管她自己的正牌主子了。倒是海棠常帮林潋去林府西苑拿书,回来总是要报告一句,“我跟大小姐屋里的姐姐们说了才拿的,但没见着大小姐,说是带着四皇子妃妹妹出去了。” 林潋笑了笑,接过书,“留了话就行了,长姐现在心思不在书上,我们搬空了她大概都发现不了。海棠,拿上我那叠设计图,咱们找阿嫣画花样子去。” 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林大小姐最近带着予熹把盛京城里城外的青山绿水、茶楼酒肆都玩了个遍。海棠去了见不着人的这天,予熹醒来时蔫蔫的,她自己说应该是昨日在酒肆煎炸甜食吃多了之过。于是林渊取消了城郊骑马计划,在林府自家花园摆了简单的茶席,两个人举杯邀荷花,吃点清淡的碧水圆子汤、白玉虾茸、水晶菜饺,让予熹的娇弱肠胃休息休息。 “还是找大夫来看看,你未必只是吃伤了。”林渊把碧水圆子汤往予熹手边推了推,“喝点热的,我看你可能中暑了。” 予熹图便利,穿了林渊的假公子衣服,捧着小汤碗喝了一口,连连咂舌,“渊渊,苦的!” 第79章 林渊笑了笑,拿袖子给她抹抹嘴角,“这是凉瓜汤,解暑的。叫你去东苑又不去。” 林渊上次在六王府跟媞娜提了要请予熹来小住,回来果真写了封信托北月使团带回去。予熹搬到林府,西苑没有客院子,林渊让人收拾出来之前薛家母女住的海棠院。谁知予熹嫌那远,她来是要找林渊玩的,又不是来找林夫人学大盛礼仪的。于是一手指了西苑里林潋以前住过的小院子,说她要住那儿。 林二小姐的那小院子,冬冷夏热。林潋出嫁以后林渊也懒得再整修,瓦片都秃了几块。屋子的门窗全都开在同一面,一点不通风。林渊拗不过予熹,她便还是住进去了。幸而予熹每天早上一睁眼就往林渊屋里跑,两人几乎全日绑在一起,晚上还在林渊屋里聊到半夜,林渊才送予熹回来睡一下。予熹真正在那小屋子里的时间应该不多的,谁知还是病了。 林渊夹了个菜饺到予熹盘子里,沉吟半晌,“要不你…”林渊顿了一下,舔舔唇,“要不、你去我屋里住吧。” 予熹的菜饺塞了一半到嘴里,睁着眼睛望着林渊。 林渊连忙解释,“我只是在想,我屋比潋潋那院子好,床又大,任你翻都不怕的。你记得阿嫣吧,她进王府前也常来我床上睡的。”足以证明两个女孩子一起睡真的没啥的了吧? 予熹一口菜饺嚼嚼嚼了半天,“你跟六王妃?”她记得第一次见林渊的时候,林渊也和六王妃一起溜到了四皇子府内院。 林渊莫名一窒,“她,她小时候来住过一段时间,我们常一起躺躺,聊天。” 予熹捧起碗,慢慢喝着涼瓜汤。 林渊这是什么意思呢,既然她的床大,她又不介意和朋友睡,为什么刚才叫予熹搬过去的时候好像很迟疑的样子。要说予熹是新朋友,阿嫣是老朋友,地位不一样,却又好像不是。林渊这阵子天天带着予熹玩,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如果不是很喜欢予熹,何至于这样尽心尽力。 但可能林渊的‘很喜欢’,跟‘最喜欢’还是不一样的。 予熹吃了几口,胃里顶着,吃不下了。 林渊说,“回去吧,到屋里去坐。” 林渊在前头走着,侧过头轻声交代身边的丫鬟去找大夫。予熹在她们身后远远跟着,看着林渊和丫鬟说话时的侧脸,轮廓笔直,像戒尺割出来的一般。 林渊,她看起来总是很果决的样子。如果她是予熹,她会回北月嫁人吗?予熹不抗拒嫁人,但这毕竟是一辈子的事,她绝不能嫁给不是自己选的人。那么林渊呢,不知她对以后有没有什么打算,不知予熹在里面,有没有哪怕一点点的位置。 大家都说,女子从来都没得选。但予熹很想知道,如果她选了呢?如果她就要为自己选,最差又能怎么样。大家又都说,大盛的女子更没得选,但予熹相信林渊不一样。 林渊跟谁都不一样。 丫鬟领命离开了,予熹一笑,快步追上去,“渊渊~”林渊反手一捞,把予熹整个人卷进了自己怀里,笑道,“都病了,能不能乖点。不小心摔了是好玩的?” 予熹双臂一伸,搂着她的脖子,“渊渊,谢谢你最近带我到处去。” 林渊扶她自己站好,学她的撒娇语气,“熹熹不客气。” 两人并肩往西苑走,予熹想了想,“我觉得,我真的很喜欢你。” “嗯,我的荣幸。”林渊温柔笑着,脚步没停,也没看予熹。 四十四章 今年的夏末,天气好像特别反复,冷一阵热一阵,连真龙天子都顶不住,身子不适好几日了。龙体欠安,怕病扩散,免了皇子们侍疾,连贾王爷的早朝也免了。只有泽王仍是日日进宫,搬一张书案到龙榻边上,如常处理政务。 “明德,你府里那孩子怎么样了?” “回父皇,挺好的。颜氏这几日好些了,能吃进去点东西。太医日日都来看的。” “嗯。” “儿臣那儿的都是小事,父皇保重龙体才是。” 皇帝靠在床榻上,屋里暗,床榻上拢着一团迷雾般的阴影。泽王面前点一架子烛火,手执奏折的年轻男子一身光芒。 “等他出世了,儿臣抱来,让孩子见见他皇爷爷。”泽王微笑着说,气定神闲,从容自信。 皇帝淡淡道,“你也是当父亲的人了。” 泽王直了直腰,等着皇帝训诫。 皇帝略显疲惫,闭了闭眼。真是老了,他想,天气一变,连奏折都批不动了。然而他批不动,泽王批得动,平常的奏折也是泽王先批第一遍,有需要他再改。而他上一次改泽王的批覆,是什么时候?总有小半个月了。 没了他这条龙,日还升、月还落,大盛如旧昌平,一切都如常。公卿们也未必知道他病了。 皇帝微微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 中秋将近,沈嫣的生辰也到了。她本就觉得没必要大办,现在皇帝有恙,更不敢办。但林渊还是不请自来了,带上予熹,叫上四皇子妃媞娜,还自备上盛京城揽月楼的一席私宴。几个人吃十几道菜,黄明宇兴冲冲地叫人拿几个大盘子,每样都匀出一点,留给冬苑的丫鬟们。 揽月楼菜好,酒也是出名的。林潋趴在食案上,眼神迷蒙面色潮红地捏着酒壶不撒手,一叠声喊“阿嫣”。沈嫣使了个眼色,阿堇赶紧把酒壶藏起来。林潋委屈巴巴地伸手,“唔…阿嫣回来…” 沈嫣抱着她哄着灌茶,“我在这我在这,潋潋,来,喝茶。” 林潋甩着手软软地摸摸她衣裳,闭着眼扒拉到她身上搂着,嗯~阿嫣香香的。 予熹哈哈笑,“潋潋酒量这么浅~” 媞娜瞥她一眼,“你也没多好,喝完这杯别喝了。” 予熹嘟嘟嘴,“我偏要…”一回头,小杯子没了,“林渊!” 林渊吞了酒,还故意把杯子倒过来给她看,“没了~” 予熹啪啪打椅子,“怎么偷人家的酒!” “你酒量差呀。” “谁说的,就算差,我的也是我的。” “我买的酒。” “你请我的,就是我的。” “行行,我的就是你的,”林渊笑着把空杯子还给她,“回去还你一壶。在这里醉了,我还得扛你回去,在家里任你喝任你闹。” 予熹轻哼了声,“我才不闹,我醉了就乖乖睡觉,你知道的呀。” 林渊对上媞娜的目光,媞娜淡淡一笑,举杯抿了小口酒。予熹在盛京交到林大小姐这个朋友,以后回北月,也没什么遗憾了。 如此三五知己,安安静静地,沈嫣的生辰便过了。日子如常往下走,林潋依旧每日拿着各种小发明的图样子来找沈嫣屋里。沈嫣留着媞娜送的北月刺绣在房里,搬来一张圆桌,铺开刺绣参考着设计了不少从前没想过的新花样。媞娜的刺绣,色彩总是明亮夺目,亮绿、艳紫、娇红,花草动物都像在发光一样;花纹却是端正饱满的,正直而朴实。沈嫣爱得不得了。 两人埋头工作,时光静好,总是林潋坐在窗前涼榻上查书,沈嫣趴在圆桌上压着纸描花样。阿堇和海棠都不在屋里。 林潋偶然抬头,看见沈嫣一手画着,另一手背到身后按了按腰。林潋拿起手边的茶走过去,放到她手里,“先喝口茶。”手在她腰后轻轻揉着。 沈嫣接过茶碗,低头去喝,额上的碎发掉了下来。林潋帮她把碎发别到耳后,沈嫣别过脸去,害羞地笑了笑,“看我,披头散发的。” 林潋微微一笑,忽然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她们还在林府。当时皇后刚说让阿嫣选皇子来嫁,阿嫣随即生了场大病。那时林潋过不去东苑,只好半夜爬墙去看她。也只能看到阿嫣的纸窗外映出幽幽灯光,暗淡的鱼影子在上面乱飞。后来长姐带她进东苑看阿嫣,阿嫣病瘦得吓人,黑发如瀑洒在床褥上,眼睛大得让林潋的心揪成一团。 那时候林潋再想不到,一年后她再见沈嫣“披头散发”的样子,却是这样安然的岁月。 “好想快点到明年生辰,”林潋轻声说,生怕惊扰了什么。 “你想吃什么玩什么,不用等生辰啊。” “我只是想许个愿。” 沈嫣笑道,“好,那等中秋,我们在湖上放盏莲花灯。你要许什么愿,我帮你一起许?” 林潋捏着沈嫣的袖子,笑笑没说话。愿一生如一日,伊人白发,岁岁年年。 阿堇带着几个丫鬟进来,捧着大锦盘,“去女儿宴的礼服做好了,二夫人在哪里试?” 皇后循例在中秋前办女儿宴,今年皇子们纷纷成了亲,正妃都是要参加的。碰巧林太尉和林意洋协助北月整军防,皇后的女儿宴便也叫上了林渊、林潋和予熹,既算是感激臣子,也是关怀北月的意思。 林潋除了出嫁那日,从未有过任何礼服。皇后的旨意一下来,沈嫣忙叫人赶工做出一套海天霞色的礼服,疏落月季几朵,淡白微红,如海上云霞晕开了。 第80章 沈嫣道,“在这里试吧,我看看。” 礼服披在林潋身上,沈嫣左抹抹右拉拉,“好,这个色好。”林潋爱绿,但青碧是杂色,林潋第一次去宫宴,万不能随意。沈嫣有一套淡粉的,和林潋这套站在一起,林潋既不比正妃鲜亮,又不比正妃暗淡。安全之余,也不让人看低。 林潋低头对着沈嫣发顶道,“就做给我,自己来去就那么两三件。” “所以呢,我不做新的,都还比你多。”沈嫣扭头问阿堇,“明宇呢?” 阿堇不清楚,林潋说,“肯定又在书房呢。” 林潋跪了腿伤以后,六王爷的一双妻妾便分了房。而林潋和黄明宇行房失败以后,六王爷与自家妻妾也再未同房过。王府冬苑三间并排的大屋,正好一人一间。黄明宇最近总是在他的大书房里,白昼也关着门,有时还派思凯在门口守着。 林潋道,“最近不用上朝了,老是躲在里面不知捣鼓什么,饭都在里面吃,神神秘秘的。” 沈嫣问,“谁在里面服侍?” 阿堇说,“青玉给他拨人,他不要。” 沈嫣想了想,“不行,明宇那里不能没人,还是得分个丫头过去。阿堇,我们冬苑里不是有两个灵犀宫的吗?” 林潋道,“不用,要分人过去,不如找海棠。之前小贾在我房里住,都是海棠她们俩搞定的。” 沈嫣沉吟一下,“可是青玉现在正式管家了,小青跟着她,你那儿本来就只剩海棠了。” 林潋笑道,“可我一起床就来你这看书画图,其实也用不着海棠,以后我干脆在你这儿留晚一点,睡前再回去好了,我一向也不用人守夜的。等皇上身体好些,小贾又要天天进宫早朝,海棠也就回来了,没几天的。” 阿堇笑着帮口,“确实海棠好,换了别人,谁搞得定我们王爷。二夫人在这呆晚点才好呢,最好像从前那样干脆在这儿睡了,我趁机偷个懒。” 林潋往沈嫣瞄了眼,沈嫣打阿堇,“我又不用你守夜,偷什么懒,把潋潋当丫鬟使。” 阿堇笑道,“那还不是因为我劝你披衣早睡什么都不听,人家一说就听了。一物降一物,物尽其用,别浪费啊。” “什么物尽其用,人家是人!” “那就天生她材必有用,夫人管夫人,奴婢一身松。” 逗得沈嫣笑起来,林潋跟着笑得淡淡的。 刚才阿堇说让林潋像从前一样在阿嫣这里睡,阿嫣扯开了话头。但也没关系,海棠被拨去小贾那里,林潋房里就一个侍女也没了,总会有这样那样不便利的地方。她再撒撒娇,离回到从前也不远了。阿嫣对她,一向是心软的。 *** 海棠领着一溜小丫头,提几个大食盒,鱼贯进入黄明宇房里。黄明宇在西堂罗汉榻上,一坨被子抱在身前,背后塞着大叠的书,脸上热出一层薄汗,眼睛圆滚滚地望着她们。 海棠行了礼,搬过来一张六脚荷叶纹踩珠香几,挪到他面前,“放这里吧。”丫鬟们把四五样大小菜摆好,抱着空食盒安静退出去了。 “王爷,先吃饭吧,书等一会儿再看。” 黄明宇反手把书推了推,拿背挡着,“啊,嗯,好那个,最近怎么都是你来?” “二夫人让我来照顾王爷。” “哦,小青呢?” “小青帮着青玉姐管家,王爷要找她?”海棠想了想,笑道,“如果王爷是要给她留东西吃,那不用担心。她说现在管着事,狐假虎威方便得很,她自己会在厨房叫东西吃的。” 黄明宇呲牙笑道,“你们都辛苦了,吃好点也是应该的。谁敢说你们狐假虎威,叫他来跟我说话。” 海棠抿嘴笑了笑,其实小青说自己借威,借的是青玉姐的,“王爷来吃饭吧。” “今天有什么?” “夫人说王爷正在长身体,喜欢吃肉,所以让厨房备了茨菰红烧肉、荷叶粉蒸肉。二夫人说那荷叶是我们府里自己摘的旧叶子,王爷要是觉得好吃,以后不准去拔荷叶玩。”海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道,“王妃另叫做了道青菜花饼,王爷要是能把菜饼吃完了,奴婢还带了道甜点。不吃菜饼就没有了。” 黄明宇一弹而起,“啊!还有这样通关才能吃甜点的?” 海棠笑道,“而且是蒸得很糯的桂花糖藕呢,那桂花是阿堇姐从前在寒道山上自己摘自己晒的。昨天在王妃房里拿出来晾了一晾,二夫人晚上回房都一身桂花香,今天阿堇姐自己煮的糖,怕厨房粗手粗脚的,煮浊了。” “海棠海棠,那我先吃桂花糖藕,吃完我一定吃菜饼!” 海棠往后退了退,吃吃笑着,“那不行,这事奴婢做不了主。” 黄明宇蹭蹭挪到凉榻边,伸手要去拉她“海棠姐姐~~”,衣袍袖子倏地带出一卷图册,飞到海棠脚边。海棠弯腰去捡,黄明宇立刻扑下去拉着她,“诶!别!” 地上摊开的那页,是首词,配一幅画。 「佳期私許暗敲門,輕浮月,意沉沉。 喜得無人,悄入洞房深。 桃臉自羞心自愛,漏聲遠,輕羅帷,玉肌冷。 枕邊枕邊好溫存,被已溫,釵已橫。 愛深愛淺,聲不穩,仙樂良辰。」 海棠认不全那些字,只瞟了眼旁边的画,帐幔里,一男一女…… 黄明宇钳着她的手一紧,海棠吃痛地缩了缩。 “对、对不起。”黄明宇松了手,海棠蹲下去捡起图册,合起盖到凉榻上。这才看见刚才黄明宇身后还藏着一叠,足有四五本。 “王爷来吃饭,”海棠低着头,背对着他没事找事地把碗筷摆正些,脑后的温柔碎发下露出一截柔白的脖子。 黄明宇咬着唇,有点被抓包的怯,又有点庆幸——幸而是她。至少不是个会笑话他、会跑出去胡乱说的人。他信得过她,海棠不是这样的人,不是的…吧? 他忽想起第一次见海棠,那是新婚建府的时候,他在阿嫣屋里醉后醒来。那日晨光熹白,堂屋门一开,他看见潋姐,看见跟在潋姐后的海棠,安静地向他行礼…不,那不是第一次。第一次,是在林府西苑潋姐的小院子里。当时潋姐伤着,阿嫣哭着,海棠安静地伫在小院子的枯藤旁。 对,那是海棠。她总是那样严肃而安静,脱离了她自己,脱离了年龄,脱离所有小喜好和小脾气,只剩办事的手、沉默的嘴、观察的眼睛。她仿佛一生活在“丫鬟”这两个字里,黄明宇总觉得她不像个活的人。 但此刻,在这里,在他眼里,她脑后一截雪白的脖子带着她活了过来,上面的皮肤该是微微冷的、微微暖的…… 黄明宇仍抱着被子裹住自己,不敢造次,轻叫了声,“海棠姐姐…” “吃不吃桂花糖藕?”海棠急着转身去拿藏起来的食盒,黄明宇一手拉着她,“现在先不吃了…” 海棠缩着肩膀要把手抽出来,“王爷吃饭吧,奴婢…” 黄明宇没放手,海棠纤细的臂轻轻抖着。黄明宇红着脸,壮着胆子豪气道,“你、你对着我,不用叫自己奴婢。” 海棠咽了下口水,“王爷…” 黄明宇拉着她的手,心里一头巨象咚咚直跳。他低头望着围住身下的一大团被子,“海棠,我有点疼,我不知该找谁…海棠,你帮帮我……” 四十五章 今年中秋的女儿宴特别热闹,不但皇子们各各建府成了亲,多了四位正妃,又因北月边境不稳,皇帝要行抚恤,皇后便也请了四皇子妃媞娜的妹妹。 林太尉带着儿子在北月守着时常不安的边境,皇后一并请了林夫人、林渊和林潋,表个感恩功臣的意思。按理说,林潋一来是庶出,二来是外嫁女,还是个妾室,感不感恩她爹都与她干系不大的。但自六王府要搞工厂后,皇后安插的人手全被拨到一边闲置着,说要留给以后工厂用。工厂虽是六王爷起的头,但谁不知是他那位“巧手”妾室在后面煽的火。日后皇后还要探六王府的情况,看来总绕不过这位林氏了。 皇后有心要请林潋,只是还没个名目。恰逢这日和众妃提起女儿宴要请林府,瑜妃笑道,“说起林府,那儿出来的女孩子,真是个个了不得。林大小姐,那不用说了,巾帼里的翘楚!皇后娘娘那儿的泽王妃,涵养也是没得说的,娘娘真是好福气呀。” 皇后娘娘紧接着她的话,“妹妹那儿不也有一位林府的吗?” 瑜妃手中的帕子百无聊赖地搓着衣角,脸上淡淡的,不甚欢喜的样子,“害,臣妾哪有娘娘的福气。那位姑奶奶,我可不敢惹。说起来也是臣妾自己耳根子软,听人说她不好,做婆母的,不得派人去劝两句吗?哎哟,了不得了,人家在床上休养了好几日!”瑜妃掰着手指数道,“林大小姐,当场丢下四皇子那儿的婚礼,拆了马直接飞过整个京城回去‘救人’!我过后给茹嫔姐姐陪了多少不是,幸而人家大度!这都不提了,再说我们六王妃,可是我自个儿的正经儿媳妇啊,当着我的人就哭着闹着说要挪走那林氏,宝贝儿似的收回她们寒道山上去,不让碰了!我们老六,嘿更不得了,回来板着个脸,跟我僵了好几日。请安都是看着我侍婢请的。”瑜妃翻了下眼睛,“到底谁怀胎十月怀的他,有了媳妇不要娘~” 第81章 皇后娘娘抿着嘴笑,“哎,那可怎么好,陛下说了,要体恤功臣。这林家一家都是要请的,但妹妹既不喜欢那林氏…” 瑜妃一条帕子甩在自己膝盖上,赌气似的嘟着嘴,“臣妾喜欢!喜欢得不得了~为了陛下和娘娘,为了体恤功臣,应该的。” 皇后娘娘笑着朝宫女一伸手,拿过来一串香木念珠,“这串念珠,给妹妹静静心吧。” 瑜妃喜上眉梢地接了过去,大赞两句皇后礼佛诚心的话,带着宫女退下了。 两人转出坤德殿,慢慢走了两步,见前后无人,瑜妃捏捏大宫女的手,轻声道,“派个人去告诉阿嫣,林家的今年女儿宴能进宫了。今年进了,明年也十有八九了,礼服都做起来,别给我丢脸。” 大宫女笑道,“所以娘娘刚才吐了那么一大串的苦水呢?” 瑜妃轻笑一声,“坤德殿那位本就是要巴结林家的,碰巧这林氏还是我的‘克星’,你说她请还是不请?说不定进来了说合眼缘,大赏特赏,买了来做自己人呢。” 大宫女皱着眉,“那要是真买到了呢?娘娘这头才清干净了六王府,那头又自己给坤德殿那边引线。” 瑜妃停下步子,抬头望着顶上轻轻摇曳的枝叶,带来阵阵夏末初秋的桂花香。香甜得不能自已,然而这种白桂,藏在层层叶间,几乎看不见。 隐形但浓烈的花香,和六王府那对妻妾倒是相似。 “她们不会的,”瑜妃幽幽道。她虽罚了林氏,阿嫣虽生着气,两人还是合力把王府里肃清了,把杂人通通清了出去。“我算是看明白了。阿嫣、林氏,她们都不是为自己,她们只想王府好,只想对方所在的环境好。我很放心。” 大宫女点了点头,“奴婢在工厂见过那二夫人几次,确实是个勤恳办事不邀功的,开口闭口就是‘王妃说’。”宫女一笑,又叹道,“对娘娘和奴婢,也不像藏着怨怼的样子。” 瑜妃淡淡一笑。不打不相识,这次她尽力了,算是她的歉意吧。 *** 因着今年女儿宴人多,水边的排云舫塞不下,只好毫无新意地挪去了北面的御花园。御花园观荷的亭子虽不大,能装下皇后和瑜妃两个的席案也够了,其他人的席三三两两排到亭子外,围着荷池排满一路。众人除了身旁左右两位,根本看不清其他人,于是叫做赏景宴。实则景也无可赏起,夏末初秋,荷花都败得差不多了。宫人只好在荷池里放几十盏烛火小莲灯,朵朵亮红小灯漂在池上,倒映衬得真的荷花莲叶更为暗淡,在旁边堆叠着,积起一坨坨阴影。 花本就不在于真与假,人不过是要它喜气。真花喜不起来,花灯闪亮亮的,也行。 宴席上的贵女个个执扇的执扇,捏帕子的捏帕子,手上总有点什么事做着,林渊两手空空,幸而臂上搭着个北月贵女予熹,看起来不至于太无所事事。年轻人需来得早,尤其林渊和予熹这样特别开恩请来的,更要早早就到。幸而沈嫣带着林潋也早早来了。 林渊一见林潋,笑道,“潋潋这身礼服,花团锦簇的,倒是喜气。” 林潋被夸的一套礼服是沈嫣亲自挑布挑样式,连那三镶三滚的层层绣边花样子都是沈嫣钦定的。大片的海天霞色,淡红不妖,月季盛放得烂漫,却是以月白色银丝绣成的,动时波光粼粼,静时沉稳不骄。细看精致异常,看轻不得,远看又丝毫不抢风头,安静自持。 沈嫣就怕人说林潋骄气,林渊倒好,一开口就说她花团锦簇。沈嫣的月扇在手中轻晃了晃,眼睛往林渊一刮,脸上淡淡的。 林渊莫名被瞪,无辜地眨眨眼。 林潋看来倒是挺高兴,她对衣服没研究,只觉长姐看东西定是错不了。长姐说好,等于夸了阿嫣的审美。林潋拉拉自己的衣角,撑直一些,把自己当幅画的平板衬底,好让那几朵银丝月季平平整整地显出来。低头微微笑地望着自己,喃喃道,“阿嫣做的。” 沈嫣没忍住一笑,“胡说,我才不会做衣服。” “你挑的,这个花,还有这个绣边。”林潋指指这,指指那,沈嫣的目光跟着她看看这,看看那,越看越觉得潋潋穿得好。一把月扇挡在沈嫣脸上,托起一双弯弯的眼睛在上面闪呀闪。 林渊软软翻了个白眼,也是她自己活该,白白给了个机会让这对痴缠姐妹在自己面前“吵个架”。 沈嫣的目光一直黏在林潋身上,林潋高兴得飘飘然,顺手一指予熹,“予熹的衣服五颜六色的,也很好看呀。” 予熹开心道,“是吗?我自己想的,渊渊还说我奇装异服。” 沈嫣瞥林渊一眼,哟,谁是渊渊呀? 林渊抓抓耳下,转开眼睛。平常两个人在床上聊天的时候叫叫就算了,怎么在宫里也叫她渊渊啊。 予熹今晚一身宽袖及膝大袄,跟足了大盛的袄子样式,本是很随众的。奈何那袄子一抹宽大的松绿湖水襟领,锦锻面料却是娇桃色的,衬得予熹整个的像三月春色桃李满枝般荡漾。罩在袄子里的不是大盛常见的淡色百褶裙,却是她们北月闪亮亮的鱼鳞舞裙,墨玄色的光滑布料,一动就荡起一道光,简直跟刀光剑影似的在林渊眼里晃来荡去。腰间还围着一圈小铃铛穗子,闷在袄子里,走起路来像是远处传来了轻轻的叮当之声,又说不清是哪儿来的。听得人心里不上不下地,痒。 本就长得出尘,还要穿得这样招摇,怎么怪得一进宫来,所有人的眼睛都要往予熹身上盯。盯得林渊浑身不自在,恨不得晚宴早点结束早点把这五彩缤纷的人儿给拎回林府去,大棉被一张给罩起来。林渊没好气道,“要是你姐在,今晚你就穿不成这样。” 予熹不以为然,“你也说不好呀,我不也没听你的嘛~” 林渊摇摇头,“就是不听话。” 予熹莫名笑得很开心,好像林渊无奈的一句“不听话”是什么夸赞似的。 林潋看着也无缘故地觉得挺开心,却隐隐觉得背后有什么东西,轻轻的在衣服上爬,霎时吓得反手用力一拨,转身才看见一个大概七八岁的锦服小女孩被她甩得整个人晃了晃。旁边沈嫣连忙扶着小女孩,拉着林潋屈膝,“见过公主。公主怎么自己来了,乳母呢?潋潋,快见过玉和公主。” 玉和点点头,叫了声“沈姐姐”,又好奇地抬头望着林潋,“你是谁?” 按理说,玉和该叫沈嫣“六嫂嫂”的,但沈嫣当了六王妃后进宫请安这么多次了,小孩子还一直记着“沈姐姐”,愣是没改过口来。六王妃都得不到的一句“六嫂嫂”,万一玉和不小心叫了林潋一声“嫂嫂”,不知又要闹出什么腥风血雨。 沈嫣忙介绍,“这是林家姐姐,叫姐姐。” 玉和盯着林潋,林潋笑着认真回答道,“妾身林潋,公主随便叫。” “姐姐。” 林潋笑了笑。 “潋潋姐。” 林潋蹲下来,扶着她,“也行~” 玉和拉起衣袖,把手腕子递到她面前,上面一只珐琅彩镯,指头按一下,唰地喷出来一条薄丝小手帕。沈嫣虽然看过千万遍了,仍弯腰轻轻鼓掌,哄道,“好厉害~” 林渊她们也围过来看,予熹笑着凑到林渊耳边,“潋潋做的吧?真厉害~” 林渊瞥她一眼,压低声音,“是呀,你说你羞不羞。” “我又不是她长姐,我羞什么。” “哦,原来是在骂我呀?” “说你养出了这样好的妹妹,夸你呢。” “你不也挺好的?得空我也夸夸四皇子妃。” “哪呀,我现在不是你养的了吗。” 林渊眼角快乐的小鱼尾出来了,嘴上却把唇压得扁扁的,愣是没个笑。予熹调皮地翻了个白眼。 林潋温和地笑了笑,没说话。玉和望着她,有点讶异自己没被夸,赌气地又按了下镯子,小手帕唰地缩回了手镯里。她甩甩手,仰起下巴,“我从来没丢过手帕,因为不用自己拿!我六哥哥给我的。” 林潋拉起她的手镯看了眼,“手帕从来没换过呢?” 玉和皱起眉,“我睡着了,乳母会洗的!而且我根本不用它擦东西,我都拿袖子擦!” 林潋笑着拉起她的手,轻按了一下,手帕甩出来,指尖再覆在按钮上,“公主,来,看着啊。你这样按紧了,往前一推。”手镯管子里推出一个小绳结来,绑着手帕。林潋柔声道,“看懂了吗?让人拆了,手帕就可以换别的花样。问问你沈姐姐,她会画好多花样子。” 沈嫣微笑着顺了顺林潋背后的头发,“嗯,公主喜欢什么样的,尽管跟我说。” 玉和忽然撅起嘴来,问林潋,“你怎么知道这机关的,六哥哥也给你这个了吗?!啊!你是不是那个她们说六哥哥很偏心的那个…” “哪呀,我是你六哥哥的手下,”林潋笑道,“六王爷吩咐我做了好多小玩意,专门就是给公主你做的。” 第82章 “给我做的,很多?”玉和盯着林潋。 身后一把柔媚女声传来,“做了很多,看你乖不乖,不乖就在我那儿扣着。” 沈嫣拉着林潋站起来,众人行礼,“拜见瑜妃娘娘,愿娘娘佳节喜乐,团圆安康。” 瑜妃眼睛往低着头的林潋身上瞟了眼,手却去扶起了沈嫣,“起来吧阿嫣,最近补药吃得怎么样了?不够就跟我说。老六那孩子,可别指望他记得我们女人家的事。” 沈嫣垂着头,恭敬道,“谢娘娘,最近秋风气爽,府里人都能干,帮着打理。臣妾偷闲养着,补药也不用常吃了。” 府里有人帮着打理?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帮人说好话的机会。瑜妃笑了笑,“那就好,”眼睛又往林潋身上扫了眼,“这身衣服,做得不错。” 林潋福身,“谢娘娘,是王妃命做的。” 瑜妃道,“看得出,是王妃的气度。”生怕她再拿这林氏作法,明知她喜欢蔷薇,就让林氏穿来一身蔷薇来,示好也示得忒明显了。 沈嫣淡笑着,“不敢在娘娘面前谈气度。月季只是很普通的路边花,不及蔷薇应时顺季,但她茎直多刺,最是耿直纯真,从不打肚皮官司。月季花瓣繁复多层,做不到蔷薇那样的直率明放,能做到有内涵、多才艺,能够帮扶到王爷,也是好的。” “原来是月季,”瑜妃笑了笑,手一伸,搭着沈嫣,指尖轻轻在她手上点了点,“二夫人这身衣服绣得好,绣娘哪儿请的?回头告诉我宫女一声。宫里头的绣局,哎,别提了。” 沈嫣低声应下,跟着瑜妃走向亭子里,头恭敬地垂着,手臂在袖子下轻轻抖着。瑜妃心下失笑,她应承一声“二夫人”,瞧把这孩子高兴的。 瑜妃来得早,拉了沈嫣坐在自己身旁。后来到的妃嫔带着公主们一一向瑜妃问安,沈嫣一一回礼,完全没功夫管她家二夫人了。玉和倒是跑到了下座,扯着林潋不撒手。林潋哪里想到自己会惹回来一个小祖宗,手边什么逗小孩的玩意都没带,只好拿自己的手帕折小龟小猫哄她玩,折了拆、拆了折,又跟她手指拉勾拉了无数遍,答应她初一十五生辰过节,几乎几天就要送一次新玩意进宫给她。 “潋潋姐自己送进来!”玉和说。 “妾身进不来宫里,”林潋无奈道。 “我宣你呢?” “…让六王爷给你带行不行?” “我怕六哥哥抢我的!” 那倒是很合理的顾虑,林潋笑道,“做得女孩子气些,粉红粉紫的,让他不好意思玩,只能给你。” “嘿嘿,那可以!”玉和扑进林潋怀里,抬头眼巴巴望着她,“你不能忘记哦。” 林潋低头笑了笑,“好。” 乳母在旁边叫玉和,“公主,快来吧,别缠着夫人。皇后娘娘快到了。” “我要跟潋潋姐坐。” 公主跟王爷妾室坐,那当然是没有的事。泽王妃林汐扶着皇后出来的时候,众人都已各就各位落座了——众公主由乳母们带着,跟在各自的母妃席身后,林潋跟在沈嫣的席案后,林渊和予熹一人一席。五皇子妃语言不通,独自坐远一些,怕皇后叫她答话。 林夫人和四皇子妃媞娜皆染了风寒时疾,不敢来宫宴。予熹和林渊出来代为磕头告罪,林渊再三叩谢皇后对林府的眷顾隆恩。 宴席如常是三大碗五小碟,丝竹十二首,最后由南泰国新进京的歌舞团进献表演一曲《百鸟朝凤》,感激大盛的帮扶。歌舞主要是献给皇后看的,便在宴席亭子正中表演,坐得偏远些的人只能看个飞燕剪影了。 沈嫣坐在瑜妃下首,本该看得最是清楚,却无心歌舞,余光瞥见林潋专攻一大盘梅渍脆枣,咔呲咔呲、咔呲咔呲,简直不亦乐乎。脆枣本就甜,还要用梅子糖浸过,再烘干脆,这样又硬又甜的东西,吃两个都怕不消化。等一下宴后要是吃出个什么毛病来,传出去又成了林潋“娇气”。 沈嫣一直给林潋使眼色,叫她不要吃多了,哪里还顾得上看舞。 林渊坐在远处,捧着小酒杯慢慢啜着。这酒吧,说是百花酿的,都香成一锅溶炉了,愣是让人喝不出里面有什么花来。还不如从前青玉带人做的菊花酒,清到极致,烈到极致。林渊淡淡一笑,想起府里好像也剩不了几埕了。青玉在新府大概也不会再做吧,除了林渊,谁喝这样烈的酒。 林渊百无聊赖地一转眸,见身旁予熹努力地探着身子,双眼亮晶晶地盯着亭中表演的舞姬。她们的位子偏远,看舞艰难。林渊失笑,是了,她们北月人爱舞,盛京城的舞风婉约,林渊带予熹看过不少,予熹总觉不过瘾。林渊身子往后仰,尽量不挡予熹视线,笑道,“南泰倒是图省事,说了是《百鸟朝凤》的,就一个人跳。” 予熹讶异道,“这才是人家的高超之处。她动起来,每个小铃铛都是一只小鸟在唱,每根头发都是一股风,一个人就是整个森林了。你都没认真看!” 林渊忍着笑,“是我不对,那你看吧,看完跟我这舞痴讲讲。” “你算什么舞痴,”予熹嘟着嘴。 “白痴的痴行不行。” “…何至于,”予熹眼神往林渊卷了一下,软软的不高兴。也不知是不高兴林渊看不懂舞,还是不高兴林渊骂了自己。半晌才道,“不准这样说。” 《百鸟朝凤》表达的是百鸟的感恩之情,一派欢欣之乐。南泰的古琴配铜铃铜箫,自有一番异域风情。林潋在脆枣里偶尔抬头,看一眼那古琴师,再看一眼沈嫣,小声道,“阿嫣,你看那琴师,挺美的。她左脸也有点小痣呢,像不像你?” 沈嫣望向那古琴师,乌发沉静,垂眸抚着琴,两片羽毛扇子似的睫毛盖在脸上。额头光洁,直鼻端正,确实和她有几分神似。但人家比之她沈嫣,多了手才艺。 那双琴上的手十指纤纤,奏起曲来,刚时剑啸鸣,柔时花落水。 沈嫣很知道林潋一向仰慕她长姐的刚,又迷醉沈嫣的柔。这琴师,倒是合二为一,可不正中潋潋红心吗。否则单论容貌,谁还比得过北月那对皇家姐妹。但刚才林潋对着予熹,也不过是赞了句衣服好。对着这头都没抬的琴师,倒看得眼都不眨,张口就一个直白的“美”字。 沈嫣默默喷了口气,她让林潋来宫里,是要给她露面的机会,为她铺路的。她倒好,一心不是扑在脆枣上,就是什么漂亮琴师上。花草皆沾衣,简直乐不思蜀。 沈嫣面无表情,“少说这些谁像谁的话,没得给人招麻烦。” 林潋不解,“什么麻烦?” 还什么麻烦?宫里最忌讳说谁像谁,相像了就仿佛真有关联。这南泰舞团要是在盛京长久留下来,以后谁看六王府不顺眼,弄不了六王妃,顺手拿那琴师出出气,不是平白让人跟着遭殃吗。 沈嫣本是准备了这么一大串冠冕堂皇的话要训诫林潋的。宫宴上,却也容不了她说这么多。但只要她在脑袋里这么捋顺了,心里那点子莫名的不快便有了理所当然的依归——可不是她听不得潋潋没头没脑地见一个美一个,实在是宫里需要谨言慎行,不能给人给己惹麻烦! 沈嫣轻轻瞪林潋一眼,“别再吃那枣了,吃菜。” 林潋鼓着脸“哦”了声。她是看那琴师挺典雅的,安静内敛,像阿嫣说的君子般的美人。这才勉强和阿嫣有两分相像,不然谁像得起阿嫣!可也不知怎么,莫名就惹阿嫣不高兴了,也许是因为琴师身份太低了?可阿嫣往日也不是那些拜高踩低的人啊…… 沈嫣扭过头去,没再理林潋。 一曲尽,瑜妃抚掌赞道,“南泰的舞,名不虚传呀。托皇后娘娘的福,臣妾好久没看过这么好的舞了。”众妃忙跟着齐声谢恩。 皇后捏着金指套点点瑜妃,“就你嘴甜,人家跳的舞,功劳倒落到了本宫身上。” 瑜妃笑道,“百鸟朝凤嘛,都是朝着皇后娘娘的恩泽,否则人家朝哪舞去。” 南泰舞姬安静退下,皇后一伸手,笑道,“先别走。本宫沾了你的光,这可不能不赏了。” 宫人捧上诸多赏物,舞姬跪下拜谢,“谢,亮亮。”应该是刚学的汉语,磕磕巴巴的。 皇后道,“起来吧,让本宫仔细瞧瞧。” 身旁一个宫人俯到舞姬耳边叽叽咕咕几句,舞姬站起身抬起脸来。一身暗玫瑰金色舞裙,和淡金色的长发几乎融为一体,明眸水亮,看得众人俱是一呆。刚才她舞得极致,花飞鸟鸣,根本没人留意过她的样子。 皇后一怔回神,含着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舞姬倒是听懂了这句,努力想了半晌,一个一个汉字地吐出来,“陈…陈恩娜…” 皇后一笑,也不等她说完,“看看,连名字都注定要承恩了,这宫里风水养人呐。你这孩子,甚合本宫眼缘,不如留下来吧,陪陪我这老人家。坤德殿后那一排小院子,也该添些花香人气了。” 予熹探身对林渊小声道,“你看,皇后都喜欢这舞呢!”林渊垂眸饮尽了杯中酒,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轻笑道,“舞?” 第83章 瑜妃夸的是舞,皇后留的是人。怕不是看那舞姬漂亮,自己养着,以后随时需要,可以指给需要笼络的大臣。搞不好还能指给林渊她爹呢。 舞姬垂首听完身边的翻译宫人叽里呱啦一堆,不禁愣住,“不,不我不可以…我回南泰,我要…我…” 一直安静的琴师一下站起,走到亭中间对皇后行礼,出口的汉语比舞姬流利得多,“皇后娘娘莫怪,她的汉语不好,所以有点怯。娘娘喜欢,是我们的莫大荣幸。娘娘若要人留在盛京演乐助兴,我们可以整团留下来,住在驿馆就行,绝不敢叨扰娘娘清净。” 皇后秀眉轻皱,她要这舞姬,是要养来送人的。送个姬妾图个乐,要通汉语做什么。皇后身旁的宫女立刻喝道,“大胆!皇后娘娘何曾叫你,这里有你说话的份?!” 琴师一步站到舞姬面前,半挡着她,反手把她推远了些。乐团里的其他人立刻上前围着舞姬,把她团在中间,隔开了宫人们。 琴师跪下,大拜在地,“草民不谙大盛规矩,冲撞娘娘,罪该万死。” “玲玲…”舞姬颤着声叫。 林渊定定望了那舞姬和琴师一眼,放下酒杯,暗自叹了口气。这闲事,管了不一定成,但一定得罪皇后;不管呢,却又怎么对得起她自己。她自己不能够做成的,至少让世间远处,某一处,有人能够。 林渊扭头问予熹,“你是不是真会跳舞?” “会,”予熹紧张道,“她们怎么了,皇后要罚她们?” “你会跳什么舞?” “我堂姐编的落英舞,她教过我。” 林渊偏了偏头,微笑道,“现在来,敢不敢?” 予熹一笑,伸手去解襟领上的纽扣,“这么巧,我正穿着舞衣呢。” 林渊笑了笑。她们北月的裙子,哪件不是舞衣。 “皇后娘娘,”林渊起身拱手,“娘娘好眼光,这舞确实一鸣惊人。刚才四皇子妃的堂妹也看得兴起呢。早听说南泰北月皆善舞,不知在座各位可有兴致看南北斗舞吗?” 予熹不怕出头,她是四皇子妃的堂妹,毕竟是连着茹嫔的。就算予熹以后嫁得再高,也回馈不到皇后身上,只能帮到四皇子和茹嫔。皇后不会“提拔”她的。 瑜妃微垂着头,看倒是想看,但她可不能顺着林大小姐驳皇后的意思。瑜妃不言语,其他众嫔妃也不敢说话。玉和一下蹦起来,拍着手叫,“我要看我要看!”瑜妃回头一瞪乳母,乳母连忙拉玉和坐下。 予熹脱了外面的袄子,露出一袭贴身的鱼丝泛光舞裙,站起身来。林渊瞥了她一眼,脸色沉沉。明明是她自己叫人家跳舞的,现下却不知忽然生起什么闷气。予熹经过林渊席案的时候指尖轻轻贴着桌面刮过,林渊立刻扭过了脸去。害羞了?予熹微微低头一笑。 予熹走到亭子中,百支烛光围着她,更显得一身玲珑剔透,波涛狂卷。脖子上缠着丝细细的锁骨链,正中一粒米般大的小宝石,璀璨夺目。 “你叫玲玲,是吗?你会弹北月的曲子吗?”予熹轻声问琴师。 俯在地上的琴师直起身子,“会。” 予熹对皇后行礼道,“皇后娘娘,我姐姐曾经编了支落英舞,我们王也大赞过的。今日姐姐身体有恙,不能亲自来谢娘娘办宴的盛情,心里万分不安。不如我来替她舞一曲,算是替她感激娘娘隆恩吧。” 林渊轻轻一笑,予熹这冠冕堂皇的话术学得倒快,说得像是皇后不看予熹一舞,就等于怪罪了四皇子妃今天没出席似的。 皇后捧起茶杯,淡淡一笑,“南北共舞,倒是难得一见。” 众人谢恩,琴师赶紧回到弦琴后,乐师们各就各位。琴师试了几首,予熹挑了首轻快激昂的。乐曲一起,流水潺潺,叮当作响,南泰舞姬手一动,予熹立刻卷了上去。琴音跟上,和风细雨,落花纷飞入水流。予熹攻势密集,南泰舞姬有心让她,免得自己再成焦点,舞了几下便慢慢退到一旁,把台让给予熹。 发丝携云带露,指尖勾魂摄魄,腰肢轻卷,裙尾如浪。予熹眼尾往林渊一扫,见她端坐席上,整个人定住,盯着亭子中,一动不能动。予熹抿唇一笑,“我们南北斗舞,你们大盛呢?” 林渊一瞬回神,笑着举杯敬她,“我可不会舞,认输了。小姐有兴致,请我们宫里的舞姬陪一下吧。” 予熹随手往头上一摸,顺出林渊送她的金簪捏在手里,往林渊一指,“谁要跟你斗舞,听说林府儿女个个英雄,林大小姐会剑吧?” 林渊无奈笑道,“一庭院的女眷,怎么能舞刀弄剑…” “这发簪,鱼肉都刺不进去,怕什么~”予熹笑着欺身飞到林渊案前,南泰乐师的琴声铃声紧跟不怠,萧萧呜鸣,如同予熹一飞,身后便跟来了千军万马,直扑林渊命门而来。林渊往后一凹腰身,伸手扯断一截桂枝,堪堪格挡住予熹的金簪。 “妮子~”林渊笑着一踏案桌而起,手中桂枝簌簌旋转,桂花纷纷直往予熹甩去。予熹忍不住一眯眼,往后退了几步。林渊已落了地,长臂一展,稳稳托住予熹的腰,手中桂枝轻轻弹了弹她鼻子,几片花瓣落在予熹脸上身上,“还闹不闹了。” 予熹闭着眼小狗似地甩了甩,甩走脸上的痒痒桂花,睁眼望见林渊近在咫尺的笑脸,耳边一下下沉重的心跳,咚咚、咚咚。两个人的,此起彼伏。 她是刚舞过,难免心跳急促。林大小姐却是惯常练武的,现下不过是摘枝花儿甩了两下,心跳得比她还重。 予熹含着笑,手中的金簪在林渊衣服上一点点划过,指在林渊肋下,“林大小姐博学,这是哪?你输了吧。” 林渊低头一看,嗯,应该是肺,“不知道呢,你戳戳看?” 能戴进宫里的簪子,自然都是钝头的,就算是尖的,林渊也不怕她来刺。予熹笑着收起簪子,欢快地跑到皇后面前行礼,“娘娘~予熹放肆了,求娘娘赎罪。” 皇后淡淡笑道,“何罪之有,你这下可赢得彻底了,斗舞赢了南泰,比剑赢了林家,本宫得好好赏你。” 林渊安静笑着,解开缠在桂枝上的一条细银链子,递给予熹。予熹一惊,立刻往脖子上摸去,锁骨链没了。 林渊笑道,“我小心着呢,没弄坏的。给你戴上?” 予熹一手抓过锁骨链,扭开头笑了,声音却气嘟嘟的,“皇后娘娘谬赞,是林大小姐赢了。” 瑜妃抚掌,“精彩精彩!我听说林大小姐好客,留着北月小姐在她府里做客呢。谁赢都不打紧,皇后娘娘的赏总归是进了林府。林府人杰地灵啊,娘娘和林府真是有缘~” 皇后瞥她一眼,笑着把手伸给跟在身后的林汐。林汐立刻托住皇后的指尖,低头恭顺道,“娘娘赐福,是臣妾母家的造化。” 沈嫣偏过头去看林潋,林潋连忙藏起掌心一颗枣核,抬头无辜无害地望着沈嫣笑,嘴巴不敢张开。沈嫣没好气,这傻潋潋,这会子不看美人了,就顾着吃。人家在夸林府呢,倒像跟她一点没关系似的。 林潋牙后嚼枣嚼得酸酸的,勉强拉起一个酸软的讨好的笑。沈嫣皱着眉,伸手直接拿走了她剩下的一盘脆枣,扭回去把背对着她。林潋看着脆枣没了,也不敢留,百无聊赖地四处乱看。诶,那南泰舞团呢? 找了一会儿才看见,原来除了给予熹伴奏的琴师乐师,南泰的舞团全数退到了亭外荷花池边上,一行人站得远远的,包括刚才那个惊艳全场的金发舞姬。舞姬此刻已披上了暗沉的披风,整个人隐在树下阴影里。若不是她长得比旁人高那么一点,林潋几乎没看出她在那儿。 长姐这下算是把人救下来了吧。林潋淡淡一笑,回头想找个脆枣咔呲一下,才想起来自己的脆枣被阿嫣任是无情也动人地没收了。林潋可怜巴巴地望着沈嫣的脑袋,看着阿娇姐给阿嫣盘的百合髻,云鬓柔顺,丝丝缠绵,柔光珠花点缀其中……看着看着,那点点的温柔晃到林潋脸颊旁,一并柔和了她的眉眼笑意。 害,没脆枣就没脆枣吧。林潋拿起筷子,想起来阿嫣让她吃菜,便夹起一根菜。沈嫣刚好转过脸来,林潋把鸡汤菜苗塞进嘴里,笑了笑,“夫人,甜的~” 沈嫣抿嘴一笑,转手把盛着脆枣的高脚盘子还给她,嘴上却说,“不许吃了。”林潋接过盘子,指尖相触。沈嫣感觉玉般的温,林潋感觉水般的涼。沈嫣笑着抽走了手。 四十六章 女儿宴上,予熹跳完舞,南泰的舞团退下。各宫公主拜皇后,贺词冗长,还每人都要有节目,有人写字绣花献礼、有人奏曲吟诗表演。公主拜完了,轮到王妃皇子妃们拜。 林潋跟在沈嫣身后走到亭中跪地拜贺,宫人报六王府拜皇后,没提具体两人是谁。玉和饶有兴致地撑着食案看她们,小声问瑜妃,“母妃,潋潋姐不是六哥哥的手下吗?怎么跟着沈姐姐?” “你六哥哥和沈姐姐是一家的,她是他们俩的手下。” 第84章 “那我能不能问沈姐姐要她,让她做我手下?” 瑜妃回头一笑,“坐好。” “母妃~我要这个人。” “你问你六哥哥。” “潋潋姐会做那么多东西玩,六哥哥肯定不给我呀!” “那我没办法。” “母妃就知道疼儿子,我要跟父皇说!”玉和一屁股趸在软垫上,愤愤地打了下垫子。 “那你问你沈姐姐,”瑜妃笑道。 “真的?沈姐姐给就行了吗?” 瑜妃转身坐好,抿嘴笑着,“你问问看。”看你沈姐姐怎么跟你拼命。 王爷妃皇子妃们拜完,轮到林渊、予熹这些特邀宾客谢恩。拜完谢完,丝竹都整整奏完六首了,这才撤了宴席换上清茶点心,御花园上空升起十二盏天灯,皇后领众人祈福。 散席的时候,月亮圆圆满满。予熹看不懂也听不懂很多仪式,困得在自己食案前舂米似的直点头。 小马车里摇摇曳曳,缓步通行在灯火夜色的盛京闹市区里。纱罗窗帘透进来大街两岸的灯红酒绿、商贩吆喝,“买支花吧公子…”“姑娘,看看我们的胭脂…”马儿悠然散着步,畅通无阻。卖货的都是拉着行人推销,谁敢拦太尉林府的马车卖东西。 车里昏暗,窗外的灯色时明时暗,晃晃荡荡,在车厢木壁上抹一片暗橘、抹一片淡粉。车里林渊坐主位,予熹坐窗旁,两人成个直角,膝盖时而磕一下、磕一下。林渊干脆翘起条腿,省点地。 予熹微睁开迷朦的眼睛,笑了笑,“你今天偏挑了架这样小的车,只好委屈跟我挤一下吧。” 今天进宫女儿宴,泽王府贾王府的车都不用担心,林渊只怕五皇子妃的车小,是以自己也特地找来这么架小车,低调些。不然臣子府车比皇子府的车还招摇,虽没人会说她林大小姐,平白惹五皇子妃难堪也无谓。 予熹说了这么一句,眼睛又闭起来了,歪着脑袋挨在车厢上,跟着车子慢悠悠地拿头磕木板。 林渊把她扳近些,“坐过来,靠着我睡。” 予熹听话挪了挪,头枕在她肩上。林渊抱着她,防她摇来晃去的,“今晚推你出去跳舞,怕不怕?” “不怕呀。” 林渊点点头,予熹在她颈窝里抬头笑道,“你是想放南泰那舞姬走,是不是?” “嗯。” “是挺漂亮的,她留在大盛不好吗?你以后还能常看她跳舞呢。” “没你漂亮。” 予熹抬着头眨了眨眼,林渊低头笑道,“实话,跳舞也没你好。”予熹抿着唇,眼睛又闭上了,舒服地靠着林渊,“她跳舞比我好。”等了一会,林渊安安静静,予熹皱着眉抬头,“喂~” 林渊噗哧一笑,“我说了你好,你自己说不是的。我难道还敢反驳你?” “为什么不敢反驳我?” “谁敢驳你呀。你看你堂姐,堂堂四皇子妃,她让你回北月你听吗?” “我听呀,只是不是现在回嘛。” 车里一瞬安静。是了,林渊都快忘了,予熹始终是要回去的。 晃明晃暗间,予熹安静地问,“你为什么想帮南泰舞姬走啊?” 林渊迟疑了一下,“那舞姬和那琴师,她俩是一对。” “你又知道?”予熹的声音悠悠闲,听着不觉惊讶。 “你知道我说的‘一对’是什么意思?” “一对不就是一对吗?一辈子在一起呀,还能是什么意思。” 林渊淡淡一笑,“哦,我看你反应这么平淡,以为你没听懂。” “那你是怎么懂的?” 林渊笑笑不语。予熹抽起她腰间的彩带结甩着玩,真难得见林渊穿这种女儿家的礼裙。予熹又问,“刚才问你呢,你怎么看出来的她们是一对?” “感觉。” “你对什么都感觉这么准?”予熹笑道,“还是单对这个特别准?” 林渊抬手掀起一点窗帘,探头望向外面,好像快到林府了。“没说我准,我也可能看错的。也许她俩就是姐妹情深。” “我觉得挺准的,我也觉得她们是一对。” 林渊失笑,就知道马后炮。 予熹直起身来,笑嘻嘻看着林渊,“那不说她们,你感觉我呢?能感觉出来什么吗?” 林渊这才刚放下窗帘,不能又去看窗,车厢里又实在单调,怎么不挂个画幅字幅什么的,让她眼神有个地儿放也好啊。林渊闭目养神,又怕自己太冷漠了,于是笑了笑,“感觉出来人又漂亮,又会跳舞,我们曦曦最棒了。快到了,整整衣服吧。” 林渊闭着眼,没听见予熹整衣服的动静,没听见任何动静。漆黑里的绝对寂静让人心神不宁,但她不能睁开眼,放弃这漆黑。无明,所以混沌,什么都能混过去。她都混了这么多年了。 林渊慢慢、慢慢地,滚了一下喉咙,怕泄露一丝声音。车子里的空气猛然稀薄不少,又或许是她连呼吸都不敢太重的缘故。 予熹轻声道,“你感觉出来我又乖又听话,快要回北月了吗?” 林渊终于睁了眼,半晌无言,“怎么…北月那边催你堂姐?” 予熹耸耸肩,“不是,只是我也玩了这么久了,不能总打扰你。” “不打扰,你是陪我的,不是打扰。” “我要回去嫁人,”予熹盯着林渊,“我家给我找的,很富的一户人家呢。唔,比你差一点吧,但谁比得上你们林府富贵。”予熹笑着说,说到最后又笑了一笑。 林渊却没笑,“你想嫁?” “不然能怎么样。” “不想嫁就别嫁。你家催你,我帮你写信。” 予熹这下是真笑了,“写一辈子呀?” 林渊实事求是道,“写到你找到你真正想嫁的人为止。” “去哪找呢?我现在眼里只有你啊。” 林渊一窒,予熹笑道,“我每天都对着你嘛。”林渊笑着摇摇头,原来是这样的“眼里只有你”,予熹汉语向来不好。 予熹歪歪头,撒娇道,“所以你要给我找夫家吗?” “你还小。”说完林渊就心虚了,其实不小了,予熹都十七了。林渊只好道,“我都不急。你这样的,九十岁都有人要。” “我什么样的?” 又想听夸了。林渊笑道,“这样美的、会写汉文的、善解人意的,还会跳舞,唱曲儿的时候那调跑得,比山鸡还自由活泼…” “你什么时候听过我唱曲了!” “你早上起床不都爱哼两句嘛。” “你都装睡呢?!那是我们北月的调,你没听懂。” “了不起,咱们大盛的曲儿就五个调,你们北月的至少一百个,就是没一个撞在我们这五调上的。” 予熹扭过身去,笑着哼了声。 马车渐慢,车子的晃悠终于停了。 “到了,”林渊欲掀帘子先下车。予熹拉着她,“渊渊,说真的,你为什么放那南泰的舞姬走?” “你怎么这么在意她?”林渊失笑,哄道,“她真没你漂亮,我觉得舞也没你好。” “我是说,你为什么要帮她们?” “为什么不帮?” “她们留下来,不是平步青云吗?” “有情人不能眷属,就算让你一生富贵,又如何?” “你是不是在劝我不要回北月嫁个不喜欢的人?” “所以你不喜欢他。” 予熹想了想,“我跟你说个秘密。” “你的事,我绝不跟第三人言。” 予熹定定地望着她,“我有喜欢的人。” 狭窄车厢里投射的目光,林渊简直无处可躲。 喜欢的人…会是吗?不是的,不能是。首先这不对,其次行不通。这若不是林渊的误会,只能是予熹的幻觉。但若她没误会,予熹也没幻觉,那么就是她林渊害了人。 林渊试探道,“那个人…在北月?” “不在。” “他知道吗?你喜欢他。” “我相信她知道的。” “他能娶你吗?” “能。” 林渊一怔,予熹说,“我娶她也行,有什么不能的。” 林渊失笑道,“又开玩笑,我怎么会信你的。哎,下车!” 林渊掀开门帘,跳下来。车板旁早放好了小踏凳,车夫下人垂首等在一旁。予熹跟着她出来,站在车板上,高了林渊半身,柔目下垂,仿佛观音劝善。“渊渊,如果你有喜欢的人,你会不顾一切跟她结成连理吗?就像那舞姬和琴师。” “她们没有结成连理,她们也差点散了。” “但你是林渊啊。” “我很无能的,”林渊淡然一笑,“我做不到的事,太多了。” 予熹轻咬着唇,“那是你不够喜欢。” 林渊把手递给她,温柔道,“下来吧,小心点。” *** 中秋已过,皇帝的时疾时好时坏。六王爷的早朝上一日免三日,上的那一日也不过是跨过皇帝龙榻的门槛,做晨操似的弯腰拜一拜,问候他父皇。皇帝倚在床头一排矮檀木屉柜上,问六王爷时政,问完了骂一轮,就放他走了。 第85章 其实父皇身体挺好的啊,黄明宇心想,就是骂他的时候轻了些。那也未必跟中气足与不足有关,毕竟父皇从前骂他,看他的眼神凶巴巴的;现在骂他,看他的眼神温柔了很多,几乎接近母妃骂他时的眼神了。这跟身体可没什么关系。 总而言之,六王爷悠哉悠哉,终日在王府,但他的正妻沈氏却感觉他跟没了影似的。黄明宇吃饭在书房,睡觉在书房,偶尔沈嫣见他匆匆而过,他总是跟着林潋在来回工厂的路上。 是以这晚当阿堇熏好了床褥,帮着沈嫣解了发髻衣裳,乌发如瀑落在背上,身上只剩一套里衣的时候,黄明宇迟迟疑疑地踏进了王妃的屋子,沈嫣下意识差点惊叫出来。还以为进了贼。 “明宇?”沈嫣惊魂未定,连忙过去迎接他。 “我…我今晚睡这里。”黄明宇看向阿堇,“阿堇姐,烦你守夜。”守夜该是在床边守的,黄明宇的眼神却看向门口。 阿堇一怔回神,行了礼,慢腾腾拖着步子往外走,不断瞥着沈嫣。奈何沈嫣呆立着,一时没有反应。 她和明宇也不是没有一起睡过,但是进府半年了,现在想起“同睡”,想到的只有潋潋。沈嫣若有烦恼,烦的也只有该或不该和潋潋同睡,让或不让潋潋留下同睡。 她自己一个睡,或和潋潋睡。早已忘了第三种可能。 黄明宇拉拉她衣袖,仿佛在撒娇。沈嫣心下一松,对自己失笑,怎么没想到呢,肯定是书房睡不舒服了。“怎么了?书房怎么了?” 黄明宇拉她到床边坐下,又抬头看了阿堇一眼。阿堇走了半天,这才刚磨到门口。沈嫣叫住她,“阿堇,我们也没什么事,你先回去睡吧。明宇晚上要什么我给他拿。” 阿堇轻皱着眉看她,“夫人不用我在这?” 沈嫣笑着摆摆手,黄明宇连忙说,“不不,烦阿堇姐守一守。我,我跟阿嫣聊聊天。” 沈嫣抿嘴一笑,什么聊聊天,定是找她要什么天马行空的,看阿堇在,不好意思开口。可别是把书房屋盖掀了种棵花树,或在床边挖个鱼塘什么的。等一下沈嫣听听看,能办的,今晚就叫阿堇私办了,明天再跟青玉说。 沈嫣顺着黄明宇,向阿堇道,“那你披件衣服,拿我的披肩,别冷着了。” 阿堇安静出去了,拉上屋门,到底没拿王妃的披肩。黄明宇明显大松一口气,突地朝沈嫣伸出手去,在半空定了定,而后坚定不移地摸到她头发上。指尖蹭到沈嫣脖子,沈嫣笑着缩开了,“别,我怕痒。” 沈嫣笑叹着张臂去抱他,搓搓手臂摸摸背,“没事,你要换什么添什么,说一声,我给你添,好不好?现在王府不用省花费的,别多想,要什么就开口。你和潋潋筹备工厂,是辛苦了,回府想要处处就手、轻松些,也是该的。”沈嫣想了想,再道,“别怕潋潋骂你,她不过是节省惯了。你若真想要什么用的玩的,她亲手给你做还来不及,哪里真的怪过你。” 黄明宇抿着唇,低着声,听着仿佛有点委屈,“书房很好,我没想添什么。就是今晚想在你这屋睡。” “那就在这睡吧,给你宽衣。”沈嫣摸摸黄明宇的头,动手去帮他解衣服。 黄明宇直直坐着,由着她帮自己宽衣。阿嫣只穿着里衣,薄薄的覆在身上,里衣是蚕丝做的,滑得很。她一弯腰,大片乌黑长发滑落下来,扬起淡淡的香气扑在黄明宇脸上。阿嫣抬头,眼神笑笑的,柔和得如月的光晕。她真的好像嫦娥仙女。 黄明宇的指尖握在掌心里,凉凉的,是广寒宫上的涼。 其实海棠也是凉凉的,头发凉,皮肤也凉,水一样。可是她也有热的沼泽地,那里湿气和热气聚集喷涌。那些时刻,黄明宇总感觉自己在地狱,一个无法超生的,浑浊迷乱之地。给他一种在温暖泥地里打滚的狂喜,类似小孩儿饿了抓到□□时的狂喜。 他记得海棠刚开始是抖的,她抖,其实他也抖。他跟海棠说着别怕别怕,自己也怕,怕且亢奋着。她的怕不知道是怕什么,但他的怕绝对更严重——他怕自己显得蠢。女孩子是不能知道这个的,海棠的“不知”是对的,她的“怕”也对;但男孩子的“不知”不但是笨蛋,且很伤尊严。 黄明宇对具体的尊严都不甚在意,不怕人说他德政不如泽王兄好、念书不如丞相公子好,切~论念书,他何止输小何,也输潋姐呀。那又如何。然而黄明宇对模糊的尊严还是很敬畏的,比如男孩子的尊严。 于是他只能摆一副自觉胸有成竹的样子,凭着本能四处找找,摸摸这,碰碰那,看海棠身上哪儿哭得小声些。 刚开始一两次她哭,后来习惯便不哭了,完了以后脸红扑扑的,和他一样满头是汗。他每次完了以后都非常开心,一身清爽,和海棠并排瘫在书房凉榻上喘气。 通常他躺着躺着,很快就睡过去了。某一次他将睡未睡时,突发奇想地扭头过去啃海棠脸蛋,啃完脸蛋啃嘴巴,海棠痒得躲开了。他觉得好玩,追着去啃,还故意呲起牙来逗她。海棠躲成一团,拉被子来蒙着自己,他在被子外听见她瓮瓮的笑声。 黄明宇那一刻,感到了一种比完事以后更狂喜的快乐。海棠,原来也是喜欢的吗?他总以为她只是为了陪他而已。有人陪着自己玩,和有人跟自己一样喜欢玩,大大的不一样。 他心潮澎湃,为了自己找到的新知己。潋姐是他日常的知己,小青是他美食的知己,小何是他学堂的知己,海棠,是他房里的知己,和他一起玩最隐秘的游戏。 可是海棠的笑,前后也只笑过那么一次。后来她身体忽然变虚弱了,就从书房里消失了。黄明宇才知道,城里有时疾,海棠染上了。 小青忙拉阿堇给海棠把脉,阿堇眉头紧皱,“你怎么这么寒?平常吃食是什么,叫厨房列个单子给我看一下。” 海棠怕传染人,从小青房间里搬了出来,自己一个在空置的客院里睡一间小耳房。林潋长期呆在王妃那儿,房里事情不多。海棠趁林潋不在,有时会回去收拾打扫一下,旁人不敢收拾林潋那些小零件,林潋自己也不收拾。海棠不在,小零件便铺满一桌一地。小青天天给她送药送吃的,看见她干活就骂她,生拉硬拽把她丢回小客院。 海棠笑道,“我就是风寒了,晒晒太阳出出汗才好。” “你懂医还是阿堇姐懂医?阿堇姐说你现在就跟人家坐月子一样,得养着,不能累!给我回去。” 这都是黄明宇从旁人那儿听回来的,海棠不在黄明宇跟前服侍了。怕过了病气给他,全府一起拦着他去探病。 黄明宇一次偷偷跑去看海棠,隔着窗子缝,疑惑地看见她在吞一包药粉。不敢叫人拿水,就那么生吞。可是她刚刚才喝完药啊,黄明宇亲眼看着小青捧了空碗出去,他才溜进来的。 黄明宇冲进屋子里,“你在吃什么?” 海棠一下弹起来,“王爷怎么来了,快出去,看传染你。” 那药粉肯定有事!黄明宇一把抓过没吃完的药粉,急急忙忙往外跑,要找人看看是什么。 海棠也不顾传染病气了,连忙拉着他,“王爷你千万别跟人说,求求你千万别跟人说。” “这是什么!你自己说。” 黄明宇再三逼问,海棠跪在床上说得颠三倒四。是她偷偷托人去买的,偏方,说很管用,一定不会有孕的。青楼里的都吃这个,有效,还便宜。当然,海棠没敢提青楼。 黄明宇惊道,“药怎么能乱买乱吃。” 海棠颤着声,不知在安慰谁,“都是草药,没害的。” “可你都中毒了!” “不是不是,是时疾,我很快就好,很快…” 黄明宇抢过药粉,“不准吃!这东西肯定有毒!没毒怎么能吃了就不生孩子。我去叫御医来看看,可别出事了。” “王爷王爷,”海棠拉着他,“千万别叫御医。不然我真要死了,你就让我吃,我不生孩子就行。” “生又怎么了!你有孩子就立功了!” 海棠一怔,眼里忽然噙满泪水,这是什么功?!王妃是善人,难保整个宫里都是善人。她要是真不小心怀上了,去母留子,还不容易吗?她卖身契在王府,人就是王爷的,她无怨,只是很怕。怕走上一条死路。 牲畜被宰之前,还尚且叫两声。她吞个药保平安,又怎么了。 海棠道,“奴婢不敢。而且,要是奴婢在王妃前头…你让旁人怎么看沈小姐。她对我们这么好。” “这跟阿嫣有什么关系,长子不是嫡子的人家多了去了,谁管这个。” 海棠摇摇头,管的人多了,说的人多了,但那些话又不是讽刺爷嘲笑爷的,爷自然听不到。泽王妃被一个青楼的爬了头,被人传笑了那么久,那些话,泽王爷也大概一句都不会听到。海棠额头磕在床板上,不重的一声,“咚”。 “王爷,沈小姐这么美、人这么好。奴婢别的都不奢望,奴婢只愿王爷和王妃能琴瑟和谐。奴婢来王府,是要帮小姐们的,奴婢不能害她啊。” 第86章 “我们俩好,怎么就成了害人了?” 海棠泪汪汪地望着他,没说话。 黄明宇无法理解,他一向不太懂海棠。阿嫣、海棠,所有那些温顺守礼的完美的女人们,他都不太懂。但后来海棠像人了,至少在他们很亲近很亲近的时候,他懂了她的一些很有人气的反应。 但原来床帐里的知己下了床,不懂的还是不会懂,不会因为他听懂了她床上的哭,就也懂了她床下的泪。黄明宇把药粉捏在手里,“如果你不是下人了,那你就可以自由怀孩子,可以不吃这个了吗?” “奴婢不敢。” 黄明宇急道,“我是说…” 海棠打断他,“奴婢不敢。” 她是不想还是不敢?黄明宇耷拉着嘴角,“如果我不找你了,你就不用吃这药粉了,是吗?” 海棠垂下眼睛。 黄明宇问,“除了这包,还有吗?” “没有了。” “谁再给你买,让我知道,乱棍给他打出去。”黄明宇捏着药,转身就走。 “王爷!” 黄明宇背对着海棠,“我不会再找你了。” 黄明宇低头抿着唇,手指捏着一点沈嫣的衣角。在这房里坐久了,好香。素香的香、胭脂的香、沉木家具的香、阿嫣身上的香。其实海棠也香,可能女孩子都是香的。 海棠说的对,阿嫣那么好。可当黄明宇想试什么、想玩什么,第一个想到的永远不是自己的妻子。他有那么多的知己,却从未想过要和自己的妻子做知己。阿嫣如同一个年轻版的,更贴近他的母妃,黄明宇喜欢她、依赖她、信任她,什么都不介意分享给她。但没想过要和她做知己。 一个不是自己夫君知己的妻子,是不是真会被人诟病?说她没尽力? 黄明宇叹了口气,“对不起,我没想到。我没想过这些。” “想过什么?明宇,到底怎么了?” “你没有不好,阿嫣,我娶到你,谁都说是我的福气。你又美又温柔,会管家、不善妒,对潋姐都那么好。谁都羡慕我,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沈嫣听着这忽如其来的盛赞,越听越皱眉。黄明宇低着头,拉起嘴角对自己笑了笑,高兴些啊,不然不会起来的。想想书里那些画啊,湖水边、花树下、床帐里凌乱的衣服,上面压着海棠的身体…黄明宇甩甩头,烦躁地扯了扯沈嫣的里衣,一下没弄开,用力又扯了一下,里衣带子松开来,露出里面月白的肚兜带子。 沈嫣慌忙捂住自己襟前,一下呆住了。明宇说今晚要在这屋过夜,原来是这个意思吗?她竟忘了,明宇不是小孩了,他和潋潋,也有过的。 黄明宇看沈嫣好像真被吓到了,吞吐道“阿嫣,我们…”,不知该怎么解释接下来他准备尽责的决心。沈嫣石头般杵着,五感闭塞,完全没听见门口的动静。 直到一个高高的人影冲进来,阿堇紧跟在她身后,“潋潋,别进去…”进来才看见沈嫣脸色煞白,惊恐地捂着自己,王爷在一旁无措地望着冲进来的两人。阿堇无话了,叹着气扭开脸。 沈嫣浑身一颤,不知怎么竟跳起来直往她们奔过去。林潋一手接住她,搂稳在自己怀里,怒瞪着黄明宇,“你干什么!” 黄明宇被凶得一缩。阿堇扯了扯林潋,转身抽过架子上的披肩裹到沈嫣身上。 林潋强压下怒意,气息渐渐平了些,忍了半晌,骂道,“衣服是这么糟蹋的吗?你要撕撕你自己的去!” 黄明宇愣在床上,什么衣服? 沈嫣定了定神,这时才缓过来。她怎么回事?大惊小怪什么。说到底,她跟明宇总是夫妻啊,横竖要过这一关的,躲在潋潋身后是什么道理。沈嫣搓搓林潋手臂,“潋潋,没事,你先回去睡…” 林潋咬着牙,下颌紧绷着,低头看她,“睡不着,找你一起睡。”也没等沈嫣答应,抬手对黄明宇挥了挥,“你要睡就躺进去一点,再拿条被子来,不然谁抢得过你,别害阿嫣明天病了。” 阿堇惊道,“你们三个?”那怎么行。传出去,这下宫里真要出家法了。 黄明宇支吾着,“潋姐,要不你们睡吧,我先回书房。” 林潋瞪着黄明宇,“你不是要人陪吗?” 黄明宇摇摇头,要人陪他怎么不去找潋姐。 黄明宇垂着眼睛,经过林潋和沈嫣身边,暗暗松了口气。那口气一松,倒把自己吓住了。潋姐不是真嫁他,他没愧对潋姐。可阿嫣呢,阿嫣是他正经娶回来的妻啊。 他本是要尽责的,被打断了,责不用尽了,然后他松了口气? 沈嫣一伸手,像是想拉他,手朝着黄明宇,身子却往林潋怀里又缩了缩,“那个…海棠病了,现在谁跟着你?” 黄明宇道,“没…不用,我回去了,你们睡吧。” 沈嫣放开了林潋,忙着叫,“阿堇,找个人跟着明宇。瑜妃娘娘那两个丫鬟呢?现在还在冬苑吗?”阿堇就在她面前站着,沈嫣声音却高扬着,一副忙碌张罗的样子。林潋立在她身后,脸色沉沉。 阿堇安静道,“我也不清楚,得问问青玉。” 黄明宇摆手,“不用,思凯在,有他就行了。等海棠病好…也不用来了。”他抬头望着沈嫣,眼里闪着明显的愧疚。那丝愧疚,坠落到沈嫣眼里,重重压到她心里。 黄明宇出去了。沈嫣一脸僵硬的温柔关切立刻散了,呆着脸,肩膀一点点地松了下来。她都做了什么? 他们是夫妻,应该的。敦伦守礼,应该的。但她让明宇以为自己做了件错事。 没关系,下次…应该只是,今晚太突然了,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要她有心理准备,下次一定可以,她会做好的,下次明宇如果再来… 阿堇叹气,转身往外走,“我去看看,别让王爷那儿缺东少西的。” “阿嫣,”林潋紧皱着眉,轻轻帮她擦着泪,“别怕,我不走。” “我没、我不是怕,”沈嫣慌忙抹了下脸,泪什么时候流的?“我是…困了,打哈欠…我们是夫妻,应该的,这事本来就…” 林潋抱过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小贾也是,跟人闹着玩手上没轻没重的。夫什么妻!夫妻也没这样惯他的。我明天骂他去,看他还敢不敢了。” 沈嫣感激林潋的顾左右而言他,抬起濡湿的脸,“开玩笑吗,骂王爷。” “不骂他,扣他玩具不理他,够他受的。”林潋帮沈嫣拭着泪,“累了?看你困的泪都止不住。” “我是怕,怕哭了。” 林潋倒是没想到沈嫣会这么直白承认,一时踌躇,不知该怎么安慰。 沈嫣轻轻笑着,“我怕,你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我一直没跟你说,那日女儿宴后,玉和公主问我要你呢。” 林潋笑道,“哦,那看她给我什么位份了,驸马可以考虑一下。” 沈嫣把下巴靠在林潋肩上,双手搂着她的背。 林潋轻声道,“睡吧。” 好久没同睡了,熟悉的都陌生了。林潋这阵子长高不少,躺下来的时候脚撑到了被子尾。于是她挪上来了些,头枕得比沈嫣还高,沈嫣的脸能轻易贴到她颈窝里。从前都是林潋把脸靠在沈嫣肩上睡的。 林潋没说话,在被子里抱着她。 沈嫣的双手扶在林潋胸前,手腕轻轻压着对方的胸脯。少女的身体,是软的,温柔而无害。尤其是手腕压着的地方。沈嫣窘迫地挪开手,贴回自己身上。 屋里好安静。沈嫣听着自己的心,跳得失了节奏,仿佛深一脚浅一脚,狼狈地踩在漆黑的森林地里。每一脚,都有摔死的可能。 “潋潋。” “我在这。” 沈嫣闭上眼睛,身体渐渐松弛下来。现在是潋潋,在她的身边,在她呼吸间。 这才是天经地义的,合理的。 荒谬的。 四十七章 自从林潋和小贾尝试行房失败以后,林潋自己复盘了一下,不甘就此“不知为不知”,于是趁着外出看铺子,顺道也拐进书铺找找书。终于找到一本文献,单刀直入,简洁明了,可比小贾那些天花乱坠的图册清晰多了,“女体二门,前为玉,状如蚌裙。以指弄玉门至细雨润土,阳茎置门外,缓而进,继而速。” 两句说清整个流程!所以人啊,还是得多做学问,图册果然只是用来哄小孩的。 林潋一次洗澡,偷偷拿块铜镜找了会儿“蚌裙”,脖子都差点扭着了才几乎怀疑地盯着镜子,好像是这儿吧?可不该有个门的吗?还是要再前一点?哎呀真笨,到处弄弄,看哪里有“细雨润土”不就知道了吗? 她忘了自己全身泡在浴桶里,哪里说得清细雨润哪里。 是以,那日林潋始终没弄清自己找着玉门了没,但大概怎么回事,总是弄清楚了。 而当那晚阿堇姐拦着她在门口,说王爷在里面,眼神闪烁地不让她进去的时候,林潋先是心底失笑,小贾根本不懂,他找得到门才有鬼。可她一转身,却忽然想到那日在浴桶里,后来有一下,如被雷击中,全身一软,电流而过。仿佛死了一瞬,失控的自由。她挺喜欢那种感觉。 第87章 如果,小贾这次找到了呢?那么阿嫣,也会喜欢吗……林潋手比脑快,一转身便推开了阿堇,急匆匆地冲了进去。才看见阿嫣一脸煞白,捂着身前被扯开的里衣,小贾和她两个人还分庭抗礼地坐在床边。 林潋心里骤然一松,还好,还没有…但她还没缓过神来,阿嫣一脸惊恐地逃到她怀里,被林潋一手牢牢搂住了。林潋心有余悸地抱着怀里的阿嫣,仿佛她抱得不够紧,阿嫣随时能纷纷扬扬地碎开来,散落一地。林潋骤然一阵火起,你娘的死小贾跟着那些鬼图册乱学,看把阿嫣吓的! 那晚后来,阿嫣做了整晚噩梦。林潋知道那是噩梦,因为阿嫣在她怀里猛地一下僵直了,林潋轻轻拍着她的背,直到那僵硬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林潋无声地伸手去摸,阿嫣鬓角被泪打湿了,嚅嚅地说着“对不起”。 第二天起床,林潋问阿嫣晚上做什么噩梦了,阿嫣自在地笑笑,“没有啊,好端端的做什么噩梦。” 好端端,意思就是日子如常地过,所发生的事,合情合理。无论阿嫣愿意不愿意。 林潋咬着唇里一点肉,被子蒙头假装赖床,不愿阿嫣看见她此刻的表情。她恨得心里直发抖,却不知能恨谁。恨小贾,没道理。阿嫣都说了,夫妻间,就算小贾找她,也是应该的,如果阿嫣不愿意,错的是阿嫣。 为什么啊? 仿佛女子选了一个夫家,就是把自己装进了一个容器里。阿嫣选了六王府,那么六王府里所有对她做的事,都是合理的。因为她嫁的时候自己点头同意过的,连她母亲沈夫人都同意过的。 何况小贾只是在敦伦?敦,完成;伦,伦理。完成伦理,大善也。 小贾敦伦,阿嫣不过是一时吓着了,他们谁都没错。林潋想,错的是自己。 如果林潋足够坦白,扪心自问,那晚她推开房门前想的是什么。是阿嫣会不会不愿意吗?是小贾不懂,会不会伤害阿嫣吗? 其实她当时还没担心到这里,她只是有很大很大的直觉,她不能让这件事发生。无论顺利与否,小贾不能和阿嫣一起。 如果林潋肯再坦白一点,也许她真正害怕的是,阿嫣跟任何人在一起。以那种无我的、同生死的、有一瞬把自己完全交给对方的方式,在一起。 所以林潋来不及想自己作为妾的身份,作为阿嫣的非亲人、非夫君的身份,所为一个什么都不是的身份,就冲进了人家夫妻的房间里。 但他们总是夫妻。迟早的。 林潋闭了闭眼。 “潋潋。” 林潋睁开眼,沈嫣和她并坐圆桌前,一手卷着书,一手在旁边宣纸上画着图,乌发旁围着一圈淡淡的窗外日光,眼睛担忧地盯着她,“怎么了,又走神。最近很累?去躺躺。”沈嫣头往自己的床撇了撇。 都不必想着赶林潋回房,最近林潋出门必拉着明宇,在府里必占着阿嫣不放。就算累了,看不住人,也要爬沈嫣床上去把床霸着。 但明宇那晚以后,倒是没再来。 林潋摇摇头,“不累,我是在想,工厂最近落成了,我们正在试做几个东西。但里面需要的技术繁复,如果全请有经验的师傅,人家早有章程,就用不着皇后娘娘的人去管了,那我们还用什么名头搞工厂。如果用毫无经验的人,他们又学来学去学不会。” 沈嫣笑道,“谁能像你一样,你十根手指,可值钱了。” 林潋也不知听成什么了,手指仿佛害羞了一般,一下全捏回掌心里,脸上却还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正经样子,“上次小何找人来做袖里箭,做得挺好的。所以我找他…”沈嫣的表情一滞,潋潋出府,原来还会见到外人。能叫一声“小何”,怕是已经挺熟了。沈嫣心底飘飘忽忽地不定,如同一架没人的千秋,兀自空荡荡甩着。沈嫣想,她大概是怕潋潋惹流言,但潋潋都嫁了,明宇也肯定在场,不怕的。 不怕的。 沈嫣拉起个饶有兴致的笑,听林潋继续说,“…一问才知道,他是把我的图纸交给了一个老师傅,老师傅底下有几个小徒弟。老师傅自己看懂了我的图纸,把袖里箭拆成几个部分,一个徒弟负责一个部分,最后师傅自己组装起来。我觉得这方法很好啊,就照搬了。”林潋摇摇头,“谁知呢,原来人家能成为学徒,还是有些原因的。我们这些工人,就学装一个部分都学不会。” 沈嫣想了想,“你请的人,是木匠工匠、炼铜打铁的,还是什么人?” “哦,这我倒没管,回去问问。” 沈嫣笑道,“这都不管,还嫌人笨。我还有个想法,只怕太繁琐了。” “你说?” “如果做一个部分对某些人来说太难了,那么再拆分呢?就拆成简简单单的一两步,还怕他们学不会吗?就只怕整个流程太长,需要的人手太多了。” “嗯,如果这么做,确实在训练人方面不用担心。”林潋慢慢点着头,“这样好、这样好!这样一来,东西肯定要做很多才划算,不能只做百来个。不然他们学会一个步骤,做一百次,刚熟练就做完了,没什么意思。” 沈嫣惊道,“百来个都算少,你就肯定卖得出去?” 林潋耸耸肩,“这些东西又不是吃食,不怕放坏的,我们有钱有人有仓库,多做些放着呗。卖不出去就派两个皇后娘娘的人守仓库,瑜妃才高兴呢。” 沈嫣失笑,林潋小声道,“而且工厂这事,头一笔本金是宫里给的,但凡赚了钱,却是进的咱们口袋。”无本生利的事,不得多做些?拿着宫里的钱,做得堆山填海都不为过,做出来了慢慢卖呗。只要能卖出去,亏本都是赚。 沈嫣一皱眉,“赚了怎么是咱们的口袋,那是王府的钱,公家的。” 林潋不置可否,“瑜妃说了就是给小贾的,是他的私钱。” “既是明宇的,就更不是咱们的。” “小贾说东西都是我想出来的,他会给我分一部分,你负责画花样,你也有,媞娜皇子妃也出了不少力,她也有。” 沈嫣笑着摆摆手,“我就不用了。” “怎么不用。” “我要钱干嘛,又没地儿花。王府好我就好。” 林潋一瞬仿佛想说什么,却又把唇抿紧了,愤愤道,“你不要,我帮你攒起来,买庄子铺子收租。我记着账,以后你随时问我拿,好过白便宜他。” 沈嫣暗叹一口气,最近潋潋说起明宇,总是这样气冲冲的。有时沈嫣看他们一起出府,竟分两架车。潋潋在前快步流星地出了门,跨到车上,一句话不说,头也不回。明宇在后头慢腾腾跟着,缩到另一架车上,一副小媳妇模样。 沈嫣的指尖轻轻搭在林潋手臂上,“潋潋,别跟明宇吵架了。” “谁跟他吵。” “潋潋,你是不是知道那晚,明宇和我…” 林潋立刻打断她,“他就是粗手笨脚的,吓到你了。其他我懒得知道。” 那就是知道了。沈嫣想,这件事里她的错,不只是作为妻子没尽责任,且她让明宇以为他自己错了,她甚至让潋潋都觉得明宇错了。 沈嫣心里无奈,却又浮起一点点不该的暖意。潋潋知道他们在做什么,那么潋潋无论是作为明宇的妾的身份,还是作为沈嫣妹妹的身份,其实怎么都没道理冲进来。 然而潋潋那晚还是进来了,难道她竟知道沈嫣是不愿意的吗?她把自己抛出去当坏人,只为帮沈嫣逃避。可直到那晚为止,连沈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原来根本没准备好。在很多个后来的日夜,她才发现自己的不愿意。那么潋潋是怎么知道的? 潋潋比沈嫣,还了解她自己。 沈嫣放下手中的笔,捂着跳动的心,释然道,“潋潋,各人有各人的责任,在其位、谋其事。我推卸我的责任,是不对的。” “你什么时候推卸责任了?” “我当这个王妃,自有王妃的责任。” 林潋皱着眉,“你当王妃,是管王府的。日日听账听汇报,管事、管人、管家,照顾得小贾长这么高。”林潋一手按着桌子,“你勤恳办事,待下又好,府里宫里,谁不喜欢你。怎么推卸了!” 沈嫣把手叠在林潋手上,温柔握着她,“传宗接代,开枝散叶,也是我的责任。” “是妻妾共同的责任。”林潋盯着她。 沈嫣一皱眉,不愿想象,撇开脸叹了口气,“那就全都推给你吗?” 林潋咬了咬唇,赌气道,“小贾还会再纳妾的啊!” 沈嫣倒没想到她这么说,忍不住笑道,“哪有自己盼着夫君纳妾的。” “这才是贤妻!” 沈嫣纵容地笑着,不做声了。 林潋说完,觉得自己甚有道理,且是圣贤书的道理。但她又隐隐地,不是很安心。 阿嫣现在不愿意和小贾一起,是肯定的。但如果以后她某一日就愿意了呢?阿嫣年纪不小了,生孩子的事也该准备着…林潋紧皱着眉。她从前想过,如果阿嫣有孩子,那该多可爱啊!林潋一定把那孩子宠翻天。 第88章 可现在,此刻,想起阿嫣要有小贾的孩子。心里怎么那么堵呢? 林潋甩甩头,可能是她最近气着小贾,连想到小贾的孩子都觉得烦。不干阿嫣的事,阿嫣当然还是有孩子好,这样地位才稳,宫里也看得起她。但退一万步来说,即便是阿嫣以后想要或不想要孩子,她总是正妻,纳个妾也不碍她什么吧。她又不是真喜欢小贾的…… 不是,的吧? 林潋抬头,小心翼翼地望着沈嫣,“阿嫣,你觉得那个…男女之爱,会从本来没有,慢慢地,就莫名其妙有了吗?” 沈嫣笑道,“那是日久生情吧?会啊,我觉得熟悉了那个人后,再日久生情,可能才是真的喜欢。” 林潋急道,“那不叫喜欢!不过是一开始完全没可能的人,看顺眼了而已,那叫习惯!” 急什么?沈嫣笑笑,也不反对,“可能就是习惯吧。你说的对,我也觉得有些喜欢,可能是很莫名其妙的。” 林潋拧着眉,望着阿嫣的手还覆在她手上。阿嫣的手,怎么还是比她的大,明明她拼了命地长,都比阿嫣高那么多了。 林潋沉下脸,“反正我的意思是,习惯就是习惯,不喜欢就不要骗自己说喜欢。不用勉强自己。” 沈嫣望着林潋无故不高兴的脸,淡淡一笑,果然还是小朋友。 林潋是一个跟沈嫣太过不相似的人,不相似到沈嫣时而不懂她,时而不免生她的气;然而她们的心却又那样相通,相通到沈嫣无法不牵挂她,无法不心疼她,见不得她受一点伤害。 从前沈嫣只是想看见潋潋平安长大,想看见潋潋成人以后的样子。而现在沈嫣想,希望潋潋以后,身边还能一直有她,眼里还能一直有她;希望潋潋以后,笑里泪里,也还能有她的一席之地。 就算潋潋和明宇更好了,就算潋潋有了自己的孩子。潋潋仍愿意懂沈嫣,陪着沈嫣,依赖和支撑沈嫣,就像那晚,潋潋冲进来,不讲道理地护着她一样。 这算是太轻的喜欢吗,还是太重的习惯? *** 秋高气爽,当秋风吹得千林扫作一番黄的时候,泽王府的长女出世了。普天同庆,林府夫人尤其大喜,第一位小郡主啊,呵呵呵,生得那么水灵灵的,谁不喜欢。虽然林夫人,自是没亲眼见过那位“青楼的”生的孩子,省的污糟了眼睛。倒是林府大小姐,约上六王府和四皇子府,一同去看过小郡主。 乳母抱着襁褓里还没满月的小郡主,来林汐房里拜见各位贵人。乳母屈膝行礼,“郡主拜见母亲,拜见各位夫人。”林汐端坐主位,被身旁两个从林府跟来的妈妈一左一右盯着,下不来看孩子,只能挺着腰板,念书似的说,“我好欢喜,赏吧。” 妈妈随手抓了把金瓜子,下去递给乳母。那乳母双手抱着孩子,身后的丫鬟慌忙上前来接着。乳母行礼道,“郡主谢谢母亲。” 妈妈转身往回走,神色颇为不耐,一眼没看过孩子。 林渊笑着拍拍予熹,“不是想看孩子吗?小心点啊,别碰、别吵,看吓着人家。” 予熹蹬脚,“我又不是妖怪!” 小郡主在襁褓里呜呜哼了两声,予熹立刻双手捂着嘴,瞪大眼睛。林渊笑着拉她过去,“小孩儿敏感怕闹,你要闹回家闹我。” 媞娜轻笑着,林大小姐人真的大方,对予熹这么好,一开口就是“回家”。媞娜绕过她们,不先去看孩子,倒去主位找林汐。搭讪着拉了林汐下来,一起看孩子。既是四皇子妃拉的,旁边两位妈妈板着脸,却也不好说什么了。 予熹嘟着嘴,离得远远地探头望那小婴儿。看一眼小孩儿,抬头看一眼沈嫣,又看一眼小孩儿。 沈嫣今天带着林潋来,两人也凑过去看孩子。林潋盯着那包得僵直的襁褓,里面捆着个长得皱巴巴的小肉团,眼睛鼻子揉在一起,林潋差点没搞清哪儿折着的肉肉是脖子。都说那颜氏像阿嫣,林潋本来还很期待的。但孩子还这么小,说她像个人都有点勉强。唯一一点,大概是那个嘟嘟的小嘴巴,明明不耐烦地撅起来,还像在笑着。天生的一弯笑唇。 林潋对着小孩儿柔和一笑,哦,嘴巴有点像阿嫣。 “像泽王爷,”林渊道。孩子不是像娘就是像爹,那颜氏谁都没见过,说孩子像阿嫣,又徒惹尴尬,便只能像爹了。 予熹不解地看着她,小声道,“泽王长这样?” 林渊无奈,没说话。沈嫣含着笑,低头拿手帕子挡了挡嘴。林潋点点头,“嗯!是像。” 林渊噗哧一笑,潋潋什么时候见过泽王了。 媞娜拉着林汐,“这孩子真福相,泽王府以后也一定和和美美的。” 林汐柔声道,“嗯。” 沈嫣让阿堇把礼物递给跟着郡主来的小丫鬟,“带了点小玩意给郡主,是我们二夫人自己做着玩的。” 林潋笑了笑,“是给公主们做玩意,顺道多做一份,都不是名贵的东西,别见怪。” 乳母和丫鬟们齐声道谢。 林汐默默立在一旁。公主们之中,最小的玉和也八岁了,做什么玩意能做到小婴孩的玩物上?不过是她们六王府想送礼,又怕送高了扫了林汐的面子。 玩具想来确实做了一大批送到宫里去,一次林汐跟着皇后去拜太后,还碰见玉和在太后面前显摆新玩具。但这次带来给小郡主的,肯定是专门另做的。 “顺道送的”、“不名贵的”礼,她们府最近可收太多了。来探望的宾客络绎不绝,碍着泽王的面子,礼不敢不送,碍着泽王妃的面子,又不敢送高了。只是她没想到,林潋还会想到要顾她林汐的面子。 全京城里,论谁最不必顾及林府的颜面,大概就是林潋了。林府好了,好不到她头上;林府不好,现在也扯不到她身上了。 林汐看了眼礼物,轻声道,“我替小郡主谢谢你了,二姐。” 林渊和沈嫣对视一眼,两相低头笑了笑。林潋一愣,略显无措地点点头。 *** 泽王这位小郡主,可能确如媞娜所说,真是天生有福的。大盛旱了一整年,如今秋意渐深,本该最是干燥的时节,郡主一出生,竟降雨了。气候反常,皇帝刚好没多久的龙体不免又添了丝颓意,雨丝连绵,弄得人终日神思闷倦,吃不下睡不好。 一日瑜妃去皇帝那里侍疾,听宫人们说起现在城里百姓都在称颂泽王,说他福泽深厚,孩子一生就降雨了。 瑜妃捧着粥碗,也没看皇帝脸色,乐呵呵地搭嘴,“不知我什么时候有幸看看这位小福星呢?” 皇帝面色未变,“让人抱去皇后宫里看吧,坤德殿细致,心思齐全。别来这里过了病气。”声音沉沉,明显不高兴了。 宫人默默低头,望着鞋尖,一时不敢说话。瑜妃悔得直咬舌头,恨自己快嘴不过脑子。 不用问了,肯定又是皇后那厮,也许是因为小郡主一出生,陛下就病了,皇后怕陛下疑心小郡主克自己,连累到泽王,于是故意在民间散布那些称颂泽王的话。 陛下之前去祈福求雨那么多次,出台那么多政策扶民,没换来半滴雨。天子都求不来的雨,现在泽王府生个孩子,老天倒赶着下雨了。泽王仁泽,那是谁不仁泽?顾着帮泽王,反手刮陛下一耳光,这样赔本的买卖也肯做。 瑜妃心里简直没好气。皇后真是…不过是为着泽王没生母,以后不用东西宫两位太后来分权,皇后守着泽王简直跟守着茫茫雪原的唯一小火种似的。老是怕陛下对泽王有一丁点不满,以后不传位给他。 其实泽王那孩子,都快活成一个储君模子了,还能怎么挑他?还有谁能动摇他的位置。皇后若肯放放手,陛下说不定还能想起点父子情。不像现在这般,泽王再贤再孝,陛下看着他,不是疑心他沽名钓誉,就是疑心他在累积实力。每一步,都可能是皇后教的。 瑜妃的小手帕软软地抚着皇帝襟口,拍着衣服,没碰着皇帝半分,看着看着,呼吸却慢慢缓了下来,气也顺了不少。瑜妃温柔笑着,“看陛下说的,一两晚没睡好就叫‘病气’了?太医都说了,药都是补药,只是吃着心安的,其实根本都没找着病!” 皇帝伸手拿过粥,自己喝了,“就你会哄人。” 瑜妃拿手帕给他擦擦嘴角,“臣妾嘴最笨了,妇道人家,知道什么呀。太医说陛下好得很。术业有专攻,臣妾自然信太医呀,难道信陛下嚒?” “哦?天子的话都不信了?”皇帝唇角含笑,斜斜瞥着她。 瑜妃理所当然,“臣妾信自个儿的眼睛,眼看着陛下机灵得很,还有精神头儿捉弄臣妾,这叫病?” 皇帝握着瑜妃的手,微微一笑,“还是你,知道宽慰朕。” 瑜妃伏到皇帝耳旁,“那陛下可要‘心’宽些,我住那儿的呢,别闷着我。” 皇帝反手一捞,瑜妃顺势伏在皇帝肩上,两个人闷声笑成一团。宫人尴尴尬尬地抽走了皇帝手中的碗,连忙安静退下了。 第89章 四十八章 不下雪的冬,依然是阴沉沉,灰蒙蒙的。不下雪的冬,厚厚云团积聚不散,更冷得刺骨。 何昱深腕间吊着个袖珍小手炉,一件灰鼠毛大披风,跟着小青转进六王府湖南的楠榭。堂内正开始烧地龙,微尘仆仆往上扬。何昱深踏进门来,刚解了披风带子,小青扭头道,“我们王爷在后面水台。何公子别脱衣服,小心冷着。” 不过十来步,穿过楠榭到后面湖边水台,黄明宇独自坐在水台边。寒冬腊月,竟带着顶渔夫的蓑帽,竖着根竿子在钓鱼。弯腰曲背,端得个愁苦老人样。 何昱深暗自摇头,又忍不住想笑。他最近几月密锣紧鼓地考科举乡试,见黄明宇的机会不多。可一见面,总觉明宇一次比一次愁闷委屈。 何昱深听说皇上的秋季时疾好了以后,还是天天诏泽王和明宇上亲子早朝。有时何丞相在场,亲眼见皇上对小六王爷和颜悦色了许多。奏折都是泽王批的,明宇不过在旁边帮着分类摆好,候着皇上发问。答不出来的时候泽王耐心教他,也不见皇上生气。 是以何昱深没想通明宇在烦什么,也没时间容他想,两人见一面总是匆匆,然后何昱深便被下人催着回家读书去了。他溜出来见明宇,旁边多有林潋在场,据说他们六王府在搞工厂,是林潋主理的。林潋不时问他一些人脉关系,何昱深不知道的,回府一问,他母亲也定然知道。 两人见多了,林潋从福身行礼变成了点头笑笑,从“何公子”变成了“小何”。然而何昱深一如既往地作揖,喊她“二夫人”,后来熟了,也不过是看见她也来,会露出一丝轻松的笑意。 他知道明宇叫她“潋姐”,但那是人家夫妻间的爱称,外人不能叫。 何昱深对着水台喊,“明宇,这么有闲心,钓鱼啊?” 黄明宇捂着蓑帽回头,高兴得差点丢了鱼竿,“小何!到得真早,我还怕丞相夫人不放你出来,还想着要怎么去请你呢!” 年关将近,黄明宇说要请几个好朋友来府里聚一聚,何昱深的第一轮乡试也考完了,他跟母亲一说,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嘴,说林府大小姐林渊也来。何夫人自然无异议。 “谁敢驳六王府的面子啊。”何昱深笑着要过去,一个娇小的婢女走来,“何公子的披风带子散了,奴婢帮你整理一下。” 何昱深忙道“有劳这位姐姐”,站定了抬起下巴让她绑喉间带子。黄明宇盯着他们,恍惚想起王府新建时,他常在潋姐房里睡,醒来后海棠和小青一起围着他,拉着他换衣服。他那时,也是叫海棠“姐姐”的吗?还是直呼的“海棠”?他都浑忘了,他那么久没叫过海棠了,他们那么久没聊过一句天,虽然她还在他房里服侍。 黄明宇忽然道,“她比你小。”何昱深不解,黄明宇又说了一遍,“海棠比你小。” 何昱深有点愕然,不好意思地朝海棠拱拱手,“有劳了。”不好再叫姐姐,也不敢叫人家名字。 “公子客气了。”海棠行礼,退到一旁候着,头低低的看不清表情。 黄明宇早已扭身回去坐好,继续竖着鱼竿对着湖。何昱深也摸不清黄明宇忽然怎么了,情绪仿佛一下子就低了下去。 小湖结了薄冰,下人凿了冰洞给六王爷钓鱼。水台上两个小茶几,也给何昱深备了根鱼竿。何昱深坐在黄明宇旁边,拿着鱼竿应个景,连鱼饵都没放。黄明宇也不管,只顾安静地盯着结了冰的湖面,身旁的炭盆时不时噼啪一声,爆开的炭花一闪红光。 “其他人呢?”何昱深没话找话。 “还没来,潋姐和阿嫣在房间里改个草图,等渊姐来看。” 何昱深默默点头,明宇就算成了家,仿佛还是个小孩子,女眷们和他也不甚避嫌。林大小姐一个未嫁的女儿,明宇也能直呼人家闺名。 黄明宇的鱼竿轻晃了晃,却不见他动,何昱深提醒道,“有鱼咬饵了。这么冷,湖里还养鱼啊?”何府池里的鱼都捞起来,挪到屋里过冬去了。 黄明宇盯着仍轻颤着的鱼竿,“是我说要钓鱼,阿嫣让人放几尾进去给我钓的。” “你…不拉它上来?这鱼竿勾着它的嘴,它也游不走的。” 黄明宇终于把鱼拉了上来。何昱深一看,竟是条能入菜的小鲫鱼,难怪舍得放出来给他钓。何昱深笑道,“谢王爷,今天可以添菜了。” 黄明宇把鱼吊在木桶口,小心翼翼地抓着鱼竿要脱勾。海棠过来帮忙,黄明宇挥挥手,“你远点。” 海棠默默,往后退了一步,“那王爷小心些。” 黄明宇抬头,“不是…我怕它的水甩到你。” “谢王爷。”海棠低着头。 黄明宇忽然烦恼地喷了口气,转身要把鱼放回湖里。何昱深拦着他,“这水太冰了,放回去也养不活。你既珍惜这鱼,不如留着,等一下拿回屋里养吧。” 黄明宇坐下,还是把鱼放回了湖里,“人家不想被我养。”他身后的海棠默默无语,但头好像垂得更低了。 何昱深瞄了眼海棠。他来六王府的次数不多,不甚记得这个丫鬟。带他进府的小青他倒是认得,好像是跟着林潋陪嫁来的,之前明宇像是更喜欢拉着小青玩。但看来,明宇最近的心事,和这海棠不无关系。 何昱深无奈,压低声音道,“你最近怎么了?” 黄明宇想了想,转身吩咐海棠给何昱深拿些茶果子来。何昱深手边就放着个小茶几,底下架着小炭炉,温着上面的茶和果子。何昱深讪笑一下,拿起一个棋子饼塞进嘴里,“是有点饿了。” 海棠福身,“那我叫小青来待着。” “不用,”黄明宇对着湖说。 海棠皱了皱眉,何昱深微笑道,“我陪着王爷,你去吧。” “劳烦何公子了。” 海棠转身退下,黄明宇探头看了眼,回来对着湖长长哎了一声。何昱深轻笑,捧着茶杯慢慢啜一口,“走远了,说吧。她不是你丫鬟吗,打这肚皮官司干什么?” “潋姐的丫鬟,后来拨给我了。” 何昱深捧杯的手一顿,不免责备地望了眼黄明宇,“二夫人的?”这王府多少丫鬟,怎么就偏看上林潋房里的。 黄明宇又悲天悯人地叹了口气,“小何,你有喜欢但得不到的人吗?” “你是喜欢但得不到,还是因为得不到才觉得自己喜欢?”何昱深话一出口,自己也惊讶于自己的责备语气,不好意思地轻咳了一下。 黄明宇疑惑道,“什么?好绕。” 何昱深缓了缓声,顺着黄明宇说,“没什么,我说我算不上喜欢,就是有点欣赏吧。” 黄明宇惊道,“真的有啊?京城里有什么琴棋书画样样精的大才女吗?” 何昱深失笑,才女吗?也许是,他尤记得她的“卧看逆时琵扬乐”。他也记得第一次见识她的袖里箭,那日他惊叹于林大小姐的箭术,却惊喜于林二小姐的袖里箭。小小机关,不失女儿娴静,威力却能和林大小姐的霸气媲美。 后来他再见她,林潋总是跟在明宇身旁,干练地打理工厂事宜,仿佛和那个写诗骂王爷的调皮小女孩成了两个人。 何昱深微微一笑,“不用问了,她已经有人家了。” “哪家小姐啊?你们堂堂丞相府,也不能跟她家里聊聊?一天没收定礼一天都还能聊的啊。潋姐当时也差点被她家弄到外面去了,还好我去救了回来。” “弄到外面去?”何昱深问。 黄明宇摆摆手,表示不再深入,只简单总结道,“潋姐从前不太受宠嘛,很多事由不得她。” 何昱深叹息着点点头,“那确实是大幸。” “也还好啦,我举手之劳而已。” 何昱深笑道,“我是说你大幸。” 黄明宇点头,“也是哦,嘿~羡慕吧?潋姐手可巧了。从前在学堂做的东西都不给我,现在轮不到她不给了。她不给,我找阿嫣要,哈哈~” 何昱深趁机道,“有这样志同道合的府里人,夫复何求。难得王妃也和二夫人情同姐妹,不给你闹事,你不知自己羡煞多少人。” 黄明宇安静地叹了口气,又盯回湖面上。一个凿开的薄冰洞子,围着一圈裂痕。 何昱深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是人家的家事,王爷要收个丫鬟,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他只是没想到,明宇从前那么喜欢林潋,她写首诗骂明宇,明宇都能得意得飞起,巴巴抄了下来给何昱深看;明宇要被指婚了,不能娶她,也要自己私下去林府纳她;新婚燕尔,宠二夫人宠得全京城都知道,连瑜妃都被惊动了,要来责罚正尊卑。 但这才过了大半年光阴。皇子再喜欢,原来也不过如此。 何昱深只替她冤,可惜林潋没生作男儿身。如果她是个公子,无论贵贱,自有她一番天地,成败由她闯。至少不用孤注一掷,全压在明宇这个夫君身上,等着他回头。 第90章 黄明宇望着湖面,忽然开口,“小何,你是不是也想劝我,说我身在福中不知福。” 何昱深捧着杯子,“我只是不想你打破现在的和谐,最后烦恼自身,得不偿失。” “你其实不是说潋姐吧,”黄明宇叹气道,“我知道阿嫣很好。” 何昱深默默喝茶,明宇这么一提,王妃确实比林潋更不得宠。论出身、相貌、女德,王妃的不得宠,恐怕更冤。 黄明宇继续道,“小何,我跟你说句真心话。我是真的喜欢阿嫣。大家都说她美,但他们都不知道阿嫣人多好!”何昱深不解地瞥他一眼,这不是感情挺好的嘛?黄明宇恨道,“可我就是跟她玩不熟!我不知道要怎么拿她当妻子,我总感觉她像…菩萨!你怎么跟菩萨交心啊?” 何昱深噗哧一声,想了想,“明宇,我懂你的意思了,我也不是想逼你喜欢谁。我们这些人,有多少夫妻是真心喜欢才成婚的?这事本就无法勉强。我只是希望以后,当你要立一番事业,这府里能安顺,不让你烦心。书里不是说吗,男子求妻贤惠,不过是为了家里和睦;女子求夫护佑,也不过是为了终身有靠。没人是为了喜欢的。王妃既好,你让她安心,知道自己终身可以依靠你,便不算负她了。” “是吗?”黄明宇惊喜道,“那我不用和她玩?” 何昱深失笑,“你娶个妻子是娶来陪玩的?” “呃,那我就算喜欢其他人,也没关系吗?” 何昱深摇头,“你若能和王妃恩爱,自是最好的。但你和二夫人是旧识,心里有她也无可厚非。我只是说,夫妻本质,不是为喜欢,是为责任。” 黄明宇听到“责任”,莫名轻松了不少。想了半晌,忽地一笑,“哎,我早该和你聊聊的,我不知道写书的圣贤夫子们竟这么通情达理!责任,我定是要负的!阿嫣一辈子是我最敬重的妻,谁也不能改变这个的,嘿~” 何昱深笑道,“不但是王妃,你纳了二夫人,那也是责任。” 黄明宇闲闲地摆摆手,“害,潋姐不算。” 何昱深不禁皱起眉,“怎么不算?” “反正她跟阿嫣不一样。” 何昱深沉下脸,“你既看不起妾,当初怎么纳人家!” 黄明宇一惊,忙解释道,“谁说我看不起妾?我看不起谁都不敢看不起潋姐啊!你不知道,我们不是…”黄明宇四处望了眼,随侍的丫鬟们都离着他们一段距离。海棠怕是知道黄明宇是专门要使开她,去拿茶果拿了半天还没回来。 黄明宇挣扎了一下,俯身趴在何昱深耳旁一阵叽里呱啦。何昱深听完瞪眼望着他,一时无语。黄明宇解释完了,一屁股坐回去,“这事我只对你说,你可千万别往外说啊,不然我和潋姐都不得了。” 何昱深锁着眉,造假成婚?这可是欺君啊,他们胆子这么大! 黄明宇倒没想到欺君不欺君的,还在想着何昱深刚说的“娶妻用不着喜欢,敬重她就好了”的伟大理论,轻松笑道,“反正潋姐例外,但阿嫣不一样,阿嫣我是真娶了的。不过经何兄一点拨,我如雷贯耳,五雷轰顶,深觉有理!想想我父皇也是这样的,泽王兄也是这样的。嗯,敬重妻子!我要向他们学习。” 何昱深没好气,“可是,二夫人她既不是真的…难道她就一辈子,不嫁了吗?” “怎么会?以后我把她的纳妾文书转手就好啦。” “你转…”何昱深气道,“你还转手?!女子改嫁,你让她以后去哪,谁看得起她。” 黄明宇不解,“你气什么,当然是有真心要她的人我才给。谁敢看不起她啊!我六王府出去的,还敢看不起?!别说我了,潋姐要是再嫁,阿嫣不得掏空了咱们王府给她备嫁妆?她未来夫家只有捧着这姑奶奶的份!看不起我潋姐?开玩笑!还没算上她在我工厂里分的钱呢!” “她离了王府,你还分她钱?” “她找到好归宿,我黄明宇把整个工厂送她又如何!本来就全都是她做的。” 何昱深不作声了。 黄明宇挪挪屁股,仰着下巴,睥睨何昱深,“我不错吧?大丈夫,挺负责的吧?” 何昱深敷衍地恭维道,“嗯,是好。” 要是她手上有点资产,有万千的嫁妆,身后还有六王府撑腰,那确实是好。以后到了新府,就算为妾,也是个贵妾了,正妻都得敬她三分。 海棠拿个茶果,拿着拿着消失了。倒是小青来了,福身行礼,“王爷,何公子,王妃和二夫人出来楠榭堂里了。林大小姐派人来说,她们刚接到了四皇子妃,也在来的路上了。” 黄明宇和何昱深站起身来,小青上前去给何昱深整理衣服。黄明宇笑道,“小青这么偏心,我呢?” 小青转而给黄明宇四处拍拍,摘了他的蓑帽,“你是渔夫呀,怎么跟人家未来状元爷比。” 何昱深连连摆手,“这位姐姐说笑了。” 黄明宇拿回自己的渔夫帽抱在怀里,亦步亦趋跟着小青进内堂,“小青小青,今天阿嫣安排吃什么呀?” “青玉姐安排的,夫人帮着潋潋改图,忙着呢。” “哦哦,那吃什么呀?” “我怎么会知道,我又没偷吃。” “呵呵知道你没偷吃,”光明正大地吃嘛,“可你消息灵通啊,青玉姐的关门弟子!你总有点小道消息吧?” 小青扭头看他,“谁说我是关门弟子,青玉姐说的?” “呃,嗯,是…啊。” 小青抿嘴含笑,没说话。 黄明宇追问,“那到底吃什么呀?” “我不知道呀。你都说我是关门弟子了,关着门怎么知道。” “啊?!”关门弟子是这意思? 小青欢快地在前面带路,没再理黄明宇。开玩笑,青玉姐精心排了顺序的宴席——前面先上百花酿豆腐、腊肉烧冬瓜,骗了小贾先吃些瓜菜,到后来才上大块肉,最后等他吃得快饱了,才上煎炸的,再馋也吃不多。要是先告诉了小贾都有什么菜,这食肉兽定咬着筷子打死不碰豆腐冬瓜,专等咕噜肉和红烧肉,那青玉姐不就白安排了。 何昱深笑着摇摇头,跟着走到堂内,看见沈嫣和林潋已坐下了。总共七席,第四席主位,是留给黄明宇的,阿嫣坐在第三席,林潋坐二席。五六七席,连着三个空座。 “何公子,”沈嫣颔首。 何昱深拱手道,“多谢王妃邀请。” “小何~”林潋坐在食案后,双肘枕着案桌磕瓜子,眯着眼笑了笑。 “潋姐!”黄明宇叫。 “潋姐,”何昱深走到林潋身旁,指着最下首的一席,“我坐这里可以吗?留着对面三个位置给林大小姐她们。” 林潋点点头,沈嫣站起来,“何公子坐我这里,你和王爷坐吧。” 何昱深双手虚压,“王妃折煞我,没有让主人家夫妻分开坐的理。我在这里挺好,更自在些。” 沈嫣谦让着坐下,“那委屈何公子了。” “不会不会,二夫人不介意就好。” 林潋磕着粒瓜子抬头笑道,“刚才还潋姐呢,现在又二夫人了。” 何昱深害羞地笑了笑,“刚才一时嘴快,冒犯了。” “这有什么冒犯的,只是,我比你大吗?” “我是甲戌年十月的。” 林潋惊喜道,“我们同年!我真比你大半年。” 何昱深点头,“我记得,四月的时候有幸来过王府贺你生辰。” 林潋一笑,刚要说话,沈嫣递了一小盘核桃过来,“少吃瓜子,都是香油炒的。” 林潋捏起一小粒核桃,又放下了,“这不是蜜渍的?” “那个太甜了,哪是吃核桃,就是在吃糖。” 林潋嘟嘟嘴,又拿了粒瓜子,“那我还是…” “这个是我剥的。” “啊?!好端端的剥什么核桃,你就生剥啊?”林潋拉起沈嫣的手,左看右看。 堂里的地龙烧暖了,林潋一进来就脱了外面罩的一件披风,只穿着件薄薄的纱裙。这样俯身捧着沈嫣的手,背后两片蝴蝶骨微微撑起衣裳,像是准备要生出翅膀来,随时能飞走。 最近几个月,沈嫣和林潋又回到了几乎每天晚上一起睡的日子。有时林潋在自己房间翻书找图弄晚了,三更半夜还是要过来沈嫣房间,摸黑在她床边脱衣服。沈嫣在纱帐里望着一个朦胧的纤长影子,在月色里安静而妖娆地绽放。须臾,林潋会掀起纱帐,小心翼翼地爬上床,躺在沈嫣旁边。 沈嫣往她身边蹭,林潋总会缩一下,用气音说,“我刚从外面进来,怕冰着你。”沈嫣闭着眼睛摸上她的手臂,一下下搓着给她取暖,然后林潋会笑着握握她的手。即便是刚从外面进来,林潋也比沈嫣暖得多。 怀里暖,也软。沈嫣半梦半醒间,有时不免怀疑自己会不会终有一日,在林潋怀里被捂融化了。 沈嫣后知后觉地想,大概只有她,还把这样的林潋当小孩。沈嫣忽然想起之前那个莫名其妙的梦,或许连她自己,也早已没有把潋潋当小孩了。也许沈嫣不是不正常,只是潋潋长大了,以看一个女子身体的目光来看潋潋,是很正常的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第91章 不只沈嫣有,何昱深也有。 沈嫣心里一紧,下意识把林潋的几根手指捏在掌心里。 “阿嫣?”林潋抬头,目光疑惑,“怎么了,手剥痛了?” 沈嫣撇开眼睛,“青玉在核桃盘子里放了夹子的,谁会用手剥。” “就算有夹子也是啊,刚才翻书画图还不够累的,弄什么核桃。”林潋皱着眉,抓了两粒核桃,一粒塞自己嘴里,一粒塞沈嫣嘴里。 沈嫣含笑道,“你爱喝青绿茶,冬天也不停。核桃补,吃一些好。” 黄明宇叫,“阿嫣,我也想吃核桃。” 林潋扬了扬下巴,“刚才没听阿嫣说话?青玉姐给每个人都配了夹子的,自己夹。” “那我给阿嫣夹!”黄明宇兴冲冲去翻夹子。海棠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忙拦着他,“王爷,小心夹到手,奴婢来吧。” 何昱深微微一笑,从前只当林潋和明宇夫妻感情好,当着人前也拌嘴吵架,像对小冤家一样。现在知道了真相,再看他们,才发现两人其实更像从前在学堂里,打打闹闹的一对学伴朋友。甚至林潋对六王妃都比对明宇温柔多了。 沈嫣笑道,“明宇不用给我夹,自己弄自己吃才有趣呢。” 林潋抿嘴一笑,微低着头,眼睛大大地往上望着沈嫣,简直像只小奶狗,“自己弄自己吃才有趣,那你给我夹这么一大盘?” 沈嫣甩开她,“看你磕瓜子磕个不停。” “我哪有磕瓜子,我都在跟小何说话。” 沈嫣不作声,拿起小夹子,又摸了粒核桃来,捏在指间。还敢说,都不是小孩了,还这么不会避嫌。一开口就跟人家你生辰我生辰,姐姐弟弟的。沈嫣半嗔半怨地卷了林潋一眼,没说话。 林潋见沈嫣不理自己,委屈巴巴地嘟着嘴,抿着一粒小核桃仁在双唇间,用力一吸,啵!进去了,嚼嚼嚼。再一粒,啵!再一粒…啵!…啵! “林潋,”沈嫣瞪她。 林潋一笑,把唇舔舔干净,“理我啦?” 沈嫣伸手到她桌上去捞核桃盘子,“别吃了。” 林潋连忙抱着盘子,“噢噢别拿。” “你又不吃,净拿来玩。” “我吃,我可爱吃了!” “你不是嫌它不甜?” “甜!”林潋往盘子里一摸,塞了一粒到沈嫣嘴里,“你试试?” 沈嫣忍着笑凶道,“那不准玩核桃了。” “你也别剥了,搞得一屋子都跟着剥,你看小何。” 何昱深拿着小夹子,抬头道,“你们不用管我,我在家没剥过,挺有趣的。” “学会了吗?”林潋问。 “比考试难多了。” 沈嫣说,“对了,之前听说乡试放榜,何公子那边一切还好吗?” “多谢,总算是过了。” 黄明宇叫,“小何少自谦,第一名可不叫‘过了’。” “这不是为了能来这儿剥核桃吗?不然我现在该躺床上养家法的伤了。” 林潋笑道,“厉害啊小何。” 何昱深含笑拱手,“多谢潋姐,你要是去科考,第一是谁就不好说了。” 林潋丢了粒核桃进嘴里,顺着他玩笑道,“我要是能去,我们俩最多争个第二吧。” 何昱深不解地望着她,林潋笑道,“忘了我长姐啦?” “说的是,林大小姐若在,我们俩呀……”何昱深笑着摇摇头,许是想说他们肯定没戏,不知怎么话头却停了。于是那句“我们俩”吊在半空中,没有了下文,像个悬而未决的风铃,叮叮当当,一直回响在沈嫣的耳边。 何昱深的话只说一半,林潋嚼着核桃也不追问,反倒扭头去看了眼沈嫣,温柔地笑了笑。 冬日阴暗,屋内烛火摇曳,林潋的脸上阴影重重。沈嫣没看清她的表情。 四十九章 岁末将近,六王府邀请三五好友去聚一聚,不巧这日五皇子心血来潮,临时也弄了个小私宴,五皇子妃亲自下厨做一桌她们东樱的家乡菜,请了四皇子夫妇并几个朋友。媞娜差人来告诉林渊,说自己怕是去不了六王府的宴了,请予熹到了六王府帮她告个罪。 丫鬟进来报告的时候,予熹还赖在床上没起,林渊坐在床沿,一手卷着本书,另一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被子,催一只“熹熹猪”起床。听了丫鬟报告,林渊点点头,心想那也没办法了,堂堂五皇子妃亲自下厨,四五皇子府离得又近,媞娜没道理不去。 予熹倒是听醒了,摇头晃脑地撑起身来。林渊顺手给她递了件衣服,“披着。” 予熹披上衣服,头低低地想了会儿,扒拉扒拉凑到林渊耳边小声道,“我们装作不知道,等一下还是去接堂姐。拿着六王府的请帖去,姐夫不敢不放她出来。” “阿嫣那儿也是私宴,大家聚聚而已。媞娜忙,改天再约也无不可,不是非得今天的。”说这话的时候,林渊退开了一点,扭头看着予熹。予熹还趴在她肩膀上,两人的脸不过半掌距离。林渊轻声说着话,一点点的气呼到了予熹额边的小碎发,在林渊的余光里和着光尘,细细飞扬。 予熹拍了林渊肩膀一下,扳开她的脸,又凑到她耳边,“不是,我姐有点怕去五皇子府,我要去救她。” 林渊细想也有道理,媞娜推的是六王府的宴,怎么不差人告诉六王府一声,单派了人来告诉予熹,这么迂回。也许媞娜真有向予熹递话的意思。 林渊吩咐丫鬟,“去告诉那个传话的人,就说你没找着我,我们已经出门了。”丫鬟领命出去了,林渊拍拍予熹身上的被子,“怎么回事?五皇子干嘛了。” 予熹放开她,闲闲靠在床头。提起五皇子,一脸不耐烦,“害,你不知道,五皇子妃不是东樱的吗?她们东樱人也是厉害,女子一成家就不出门了,日日起早贪黑的围着夫君转。只要五皇子人在府里,皇子妃绝不离开他三步范围。五皇子拉起床帐睡个午觉,她也在一旁候着,给他斟茶递水拿东西。” 林渊失笑,“哦,那五皇子可有福了。” “是有福,福得老是躲我姐府里去。明明就是逃过来透气的,对着我姐夫却一顿吹,说他夫人怎么温柔体贴啊离不开他。听得我姐夫,回头就跟我姐闹,说她一心扑在六王府跟着潋潋搞工厂,整日弄她的刺绣,心都野了。” 林渊无奈道,“那你姐今天要是跟我们走了,晚上回府不更得闹?” “所以呀,我们要拿着六王府的请帖去。不找我姐,直接递给我姐夫,问他要不要一起来。” 林渊抬眉,叫上四皇子?予熹笑道,“他能去有鬼!就是让他自己开口放人,回头就不能说我姐了。” 林渊笑着摇头,站起身来,“起来了小懒猪。” “诶,那我们是不是去接我姐?” “去。别带六王府帖子去,我去跟四皇子说就是。” 予熹皱起眉,“何必去得罪人,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小贾那么受宠,又是弟弟,四皇子还能真跟他生气?” “你怎么也跟着叫小贾?” “潋潋叫的呀。” “阿嫣还叫他夫君呢,你不跟着?” 予熹眨着眼,无奈地摊了摊手,“林大小姐?!这么护短的,你自己妹妹这么叫,怎么只说我。” “潋潋叫那是王爷宠她,你跟着起什么哄。被人听见了,说你对王爷不敬,白惹一身麻烦。” “那你自己去跟我姐夫说,从皇子手上抢人,不是对皇子不敬?” “四皇子跟我碰不着,他气随他气。”林渊拍拍被子,“起来啊,别赖床了。” 予熹耸耸肩,算了,四皇子真要跟林府生气,还差得远呢。予熹翻了个身,又躺下了,“半柱香。” 林渊撇撇嘴,拿着书出了屋子,冬日的蒙蒙天光如雾般在空气中氤氲。一个丫鬟进来院子,福身行礼,“大小姐。” “给我点柱香,烧完了我进去拆房子。”林渊一甩绣着松针纹的蔽膝,坐到石桌旁。 大丫鬟唤人来点上香,又道,“大小姐,门外有个人来…” 林渊一扬手,“今日不得空,就说我出门了。去东苑报夫人一声,夫人能见就夫人见。不然让来人留下帖子,过两天再说,别收人家东西啊。”她爹一走走半年,什么求举荐、求搭路、求入赘的七姑八姨的儿子侄子,全都找到她这儿来了。 大丫鬟道,“那我去回了她吧。那姑娘只是来见你的,说是要道别,她这两日就要回南泰去了。” “南泰?”林渊抬起头,书卷顶着下巴,“金发,长得挺高的?” “不是,跟我们一样黑发的。说是个琴师,中秋时和大小姐在宫里有过一面之缘。” 林渊一笑,“哦,她呀。” 须臾,黑发琴师随着丫鬟踏进院子,一眼看见简洁宽敞的院子里摆着张石桌,桌上袅袅燃着一支香,桌旁一个束着高发的男装女子低头看书。琴师跪拜在地,“草民房玲玲,见过林大小姐。” 第92章 林渊连忙放下书,让丫鬟去扶她,笑道,“房姑娘是宫里贵人见多了,我们林府是臣子府,见我不必这样大礼。来坐,喝茶。” 房玲玲谢过丫鬟,整好衣服坐到林渊对面。林渊倒茶推到她手边,房玲玲双手虚捧着茶杯,“多谢大小姐。” 林渊笑了笑,“南泰有姓房的?还是这是你改的汉名?” “是本名。我祖上是大盛人,一直住在南边,后来做生意搬到南泰去了。” 林渊点点头,“难怪对大盛礼仪这么熟。我认识的一个北月小姑娘,学了好几个月,说话吵架倒是流利。礼仪?不指望了。” 房玲玲温和一笑,“是不是女儿宴那晚,和大小姐共舞的那位姑娘?” 林渊眼睛微弯着,神色柔和,“你还记得她。” “那姑娘和林大小姐,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刚才拜大小姐,不是拜见礼,是我真心谢大小姐出手相救。本来恩娜也要来的,就是那晚的舞姬。我怕节外生枝,让她还是留在驿馆,少露面的好。” 林渊轻轻一笑,举杯抿了口茶,“你们在大盛表演完了?这就回去了?” “是,过两日车队就出发了。” 林渊伸手叫丫鬟,“去我房里,拿那个…” 房玲玲立刻道,“大小姐若要赏我东西,我万万不敢要!我欠了大小姐大恩,无以为报,只好临行来磕个头。”房玲玲低头从束腰里掏出一张叠起的纸,“大小姐什么都不缺,我们也不知能送什么。这是我和恩娜在南泰的住址,大小姐日后若有吩咐,写封信来说一声,我们万死不辞。这当然是不自量力,不过是我们的一点诚心,大小姐别见笑。” 林渊打开纸来看了眼,纸上的南泰文跟藤蔓似的。如果真要找她们,誊写下这个地址恐怕都得费点劲。地址林渊是看不懂了,但她看懂了纸上只有一个地址,却写着两个名字。 “谢谢,我会好好留着的。”林渊折起纸,放到一旁压着,“你们两家合住?从小相识的?” “不是,我和恩娜两个住,这是我们租的一个院子。”房玲玲垂眸一笑,羞涩道,“很小的,整个屋子都没大小姐这个院子一半大。但我们这次回去,应该能买下来,所以地址以后不会变的了。” 林渊有点讶异,两个女子怎么能自己租买屋子,怕是家里父母或兄弟帮着担保的。她们俩的家人,也是难得。 房玲玲道,“我和恩娜说好了,我们俩这辈子都不嫁,就两个人相伴到老。所以真的感激大小姐上次相救,不然恩娜被留在了大盛,我真不知该怎么好了。” 林渊并无惊讶之色,微笑道,“那希望你们好好的,如果需要帮忙,比如家里有压力了,随时来大盛找我,住一段时间再回去。” “多谢大小姐,但我们家里都是知道的,压力都过去了。以后我们只要自己努力,好好过就行了。” 林渊诧异,“你们家里,知道你们不打算嫁?” “是啊,”房玲玲笑道,“嫁人不就是求个温饱嘛,我们两个赚着存着,省一些,也够使的。” “那你们家里,就由着你们?” “我们能养活自己,还能赡养父母,他们还能说什么。” “可你们,一直不嫁……” 房玲玲淡然道,“我懂大小姐的意思了。礼教不容我们,可是我觉得,还会受制于他人他事的,只是因为钱还不够。” 林渊难以理解,一时失笑道,“要多少钱才够?” “多到别人就算排斥你、讨厌你,也影响不到你的生活,就够了。” “你的意思是,要钱多到不用依赖任何人。” “对,”房玲玲沉吟一下,“大小姐,我说句真心话,可能不好听,求大小姐恕我无罪。” “你说。” “大小姐是千金,挥金如土不在话下。如果小姐仍感觉自己受制于人,那是因为小姐的钱不是自己的。” 林渊一怔,忽而轻笑,转而叹了口气。她想,她明白房玲玲的意思了。她林渊无论有多少权,多少钱,其实都是父亲的。而父亲的,说到底,都是皇帝的。 房玲玲说的有钱,在大盛是没用的。林渊的一切固然不是林渊的,但就连父亲的一切,说到底也都不是他的。在南泰,他们生活太苦了,所以大家只能认钱,这很势利,却让林渊无限羡慕。她宁愿自己去挣,但她现在甚至没有这个资格。 在大盛,钱不是最大的,在钱之上,还有绝对的君臣、父子、夫妻。一个人可以挣钱,却无法挣权。 桌上的香早已燃尽了,林渊定定地望着最后一小截香灰,含着点小小的、忽明忽暗的红光。 “玲玲,在南泰,独身的女子是可以租屋子的吗?” “可以啊,但要抵押金。谁都要给抵押金。” “你和她一直不嫁,又一直在一起,别人不会问你们是什么关系吗?” “会啊,但他们知道了又如何。” “因为你们有钱。” 两人相视一笑,林渊站起身来,“你等等我。” 林渊走进房间,屋里安安静静,小猪又睡回去了。林渊轻声打开柜子,翻出一个小檀木箱子,捧到院子里。房玲玲立刻站起来,“大小姐,我真的不能拿你东西。” 林渊在箱子里抽出一个小锦盒,打开给房玲玲看,是一块羊脂白玉刻的趴卧的虎,只有半虎,另一面是平平的。林渊看着锦盒,“这是兵符…” 房玲玲惊恐地瞪着眼,林渊笑道,“兵符的‘图案’,调不了军队的。真正的兵符一半在陛下那,一半在我爹手上,要两个合起来才能调大军。这个是赝品,是我爹照着他的那一半刻了,给我玩的。小时候戴着到处跑,后来不小心磕坏了。毕竟是好玉,扔了可惜,就收起来了。” 林渊把锦盒推到房玲玲面前,房玲玲连忙摆手,“这个,这个太贵重了!” 林渊笑道,“收下吧。不是因为名贵才送你,是给你救急的。你要找我,把这玉佩拿到边境附近,随便找一家当铺当了,留下联络方法。只要有大盛军队驻扎的地方,他们认得这玉,不出几天绝对会报到我这里。” 房玲玲低头看着玉佩,沉默半晌,抬头望向林渊,眼底托着薄薄水光,“大小姐与我素昧平生,何必这样尽心帮我们?” “我也有事麻烦你们,”林渊笑着说,“你们若还在一起,得空的时候,烦你偶尔给我写封信来。” “大小姐想知道什么。” “就写,你们还在一起,过得很好。” 林渊只是想知道,在大盛之外的某个国度,一个她看不懂地址、不知在哪的地方,有两个人如其所愿地活着。带着林渊的信物,让她也仿佛有一小部分,跟着她们得到了自由。 *** 临近午时,林渊陪着予熹去四皇子府接媞娜。四皇子果然没说什么,和林渊两相见过礼,交代媞娜别太麻烦人,宴散了早点回府,便放了行。临了又叫住予熹,笑道,“予熹在大盛这么久了,林府和六王府倒是熟,还没去过隔壁我皇弟府呢。” 予熹从媞娜那儿可没少听见五皇子,能不见,还是别见吧,省的她一时没忍住给堂姐惹麻烦。予熹敷衍一笑,“好,改日改日。” 媞娜望了眼四皇子,嘴唇动了动,没说话。多说多错,更印证了她帮着外人。 林渊扯起唇角,四皇子这不分明在说予熹姐妹拜高踩低吗,就这傻予熹还听不出来。林渊笑道,“五皇子顾念皇子妃,两个人神仙眷侣似的终日不离,旁人怎么好去打扰。” 四皇子轻笑道,“都是一家人,说什么打扰不打扰的。论打扰,予熹倒是在林府叨扰多时了。” 予熹一惊,林渊耸耸肩,“予熹活泼,我也是个坐不定的,正好我倆做个陪。况且我们府,人少空旷,随她跑。”四皇子脸色微变,这是说他府邸小?林渊笑了笑,又道,“而且予熹在我那儿,和她父母通信也方便。” 四皇子脸色一沉,林府和边关通信,自是搭的军中路线,不用走官道,一站站地停。 予熹紧张地望着林渊,说来说去,到底什么意思,她还能不能在林府住啊? 林渊拍拍她肩膀,“看四皇子多关照你,平常要多回来看看姐姐,孝敬姐夫。” 予熹咧嘴一笑,忙点头,满口应着好的好的,拉着媞娜赶紧出门。 道阻且长,千辛万苦,几人终于到了府门等备车。却见林渊自己另牵过来一匹马,抬腿一踩马镫,跨了上去,“你们坐马车,我先过去。” 予熹忙往前一步,凑到马旁仰起头来,“不是已经派人去六王府了吗?” “去找青玉说点事,你们慢慢来。”林渊拉着缰绳,低头朝予熹一笑,手下意识地往衣襟里按了一按,扭过马头,随着哒哒的马蹄声慢慢走了。 予熹站在四皇子府门里,隔着朱红的门柱望着那马尾。马尾轻快地甩、甩,让她想起林渊屋里一个西洋小钟,底下吊着个小圆金吊子,甩一下叫做一秒,嘀嗒、嘀嗒。两人时常趴在钟前,予熹捧着脸,看着自己和林渊的脸挤在小钟的琉璃柜门上。 第93章 “这就是时间,”林渊告诉她。 予熹数着那些嘀嗒,“我们虚度了九秒。” “长长久久,值得虚度。”林渊笑道。 嘀嗒、嘀嗒,马尾如同钟摆,甩了几下,马儿上的那个人便离开了予熹的视线。甩了几下呢?应该没有九下。 予熹想起来,出门前林渊小心叠起一张纸,塞到了衣襟里。应该是一封信,原来是写给青玉的。 那封予熹看见的“信”,不到一柱香的功夫,放到了青玉手心里。 “新年礼物,”林渊笑道。 青玉正领着林渊往楠榭走,停下脚步,低头看了眼手里那发黄的纸。不是吧,新年礼物给银票,该说林大小姐大方好呢,还是没心意好呢?青玉打开“银票”,刚瞄了眼,顿时手一捏,把纸攥在手心里捂着,压低声道,“哪里的庄子地契?” “就在城西,近着道山国寺,风水好地啊,收入也稳定。我千挑万选挑出来的。” 青玉拧着眉,细细一想,“那庄子怎么了?需要我做什么。” 林渊哈哈笑,“瞧你,给你的!不要你做什么,留着收租就行。有人打理着,用不着你管。” “这是干嘛,无缘无故的。” “听了一个江湖术士的话,说新年派地契,来年我有好运。” 青玉眼睛四处一扫,扯住林渊袖子,低声问,“地契就这么自己改?你报公帐了吗?” 林渊耸耸肩,“之后报啊,忙什么。” 林渊手上的大至房契地契,小至古玩物件,虽是属于林渊的,却也要有来源,一笔笔记在账上,方便以后翻查。林渊要送东西出去,无论大小,按道理都要跟账房说一声,好记录在案。但林大小姐随手赏人的东西多了,从前青玉也是积攒一个月,月底才挑些大宗的,列个单子给账房。账房也懒问东西赏了谁,老实按着青玉给的单子一一划掉,当从来没有这东西存在过。报与不报,确实没大要紧的。可从前,不至于一转就转个庄子出去啊! 青玉一脸严肃,“林渊,说清楚,为什么给我庄子?” 林渊笑道,“有点自己的钱不好吗?” “我有钱。” “不够。” “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少。” “那你能不嫁吗?” 青玉一时恍惚,“什么?” “我说,你要是没碰上自己想嫁的,你能不嫁吗?” 青玉皱起眉,“你在转移话题。” 林渊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她手上的地契,“你要是还需要为了生计嫁人,那就是还不足够有钱。” “我现在就可以不嫁,”青玉沉着脸,“我可以一辈子在王府做事,难道沈小姐会硬逼我嫁?” “如果她硬逼,你是不是就要嫁?” “不是,我身契都烧了,我随时能走的。你忘了?” “你能走去哪?” 青玉欲开口,一时无言。 林渊笑了笑,“王府要是不容你,别的府你也去不了了。你跟着我这么多年,早没有了父兄本家,自己到了外面,要租个屋子住都成问题,盘个铺子都盘不下来,谁敢租给你?谁是你担保人?”林渊瞥了眼她手上的地契,“你有个庄子,至少有个自己的地方。借着这个垫脚石,以后再做什么都容易些。” 青玉审视地望着林渊,六王府就算不容她,林渊也不会不管她,她怎么可能没有容身之处。林渊说了那么多,还是在绕圈子。青玉盯着她,“所以呢,就为了我可以不嫁?” “为了你无论什么时候,总有一条退路。”林渊沉静道,“有退路,就有选择的余地,也算是,一点点自由吧。” 青玉抿着唇,原来这才是林渊想说的,自由。林渊想要的自由,青玉是知道的,来去不过是那些,全都是林渊人生里不能有的东西。 青玉叹了口气,无奈道,“予熹小姐呢?” “去接媞娜啊。” “你在计划什么,是不是跟她有关?” “地契是给你的,跟她有什么关系。” “你到底在烦什么,我有什么能帮到你们的。” “过你真正想过的生活,过一个让我羡慕的人生。” 青玉默默良久,终于摊开地契,抚平叠好,收到袖子里,“我收下了,谢谢。” 林渊淡淡一笑,望见那长廊顶下,横横竖竖的榫卯,一根根清晰而分明,共同架起一个坚固的、恒久的、阴暗的屋顶,牢牢罩在行人之上。保护他们不受雨淋,也不见天日。 林渊仰着头,“青玉,新的一年了。” 青玉温声道,“林渊,年岁都不是白过的。这么些年,你不但有遗憾,也有累积。明年的你,只会比今年的更好。” 林渊点点头,“好。”一个聊胜于无的应承,敷衍青玉,安慰自己。 “你不会让你自己失望的,”青玉说。 “是吗?” “嗯。” “青玉,如果我做错事了…” “谁都会做错事的。” “但如果我做的事,无法回头…” “那就不要回头。” 林渊望着她笑,“你很可能在推我去死。” 青玉直直看进她眼里,“或者你继续半死不活。” 林渊蓦然失笑,半晌,叹道,“你很可能在推她去死。” “你不会的。” 林渊不知青玉的信心何来,也许那并不是信心,青玉不过是在安慰她。青玉是不是也知道,其实她踏不出那一步的。 长廊外白茫茫一片,天光如雾,看不清天空,看不清远山,树是淡淡的草灰,湖是沉沉的墨兰。没有下雪的冬,一个褪了色,也没有远方的世间。就像青玉刚才说的,半死不活。 青玉柔声道,“林渊,新的一年了。” 第五十章 六王府的宴席后,众人从南榭移到雪园,在凉亭里围着个大炭炉喝茶聊天。媞娜带了半只羊羔过来,下人在一旁架起碳盆烤得滋滋作响,香味四溢。众人虽刚吃完宴,也被馋得不得不试试味。 林渊盯着予熹拿小刀割着羊肉,恨不得把盘子抢过来,“诶诶,你看着手,要不我来,诶你手别这么近!”予熹被她烦得啧了一声。 沈嫣道,“多谢啊媞娜,这样费心。哪里找来这么肥的羊?” “新年快到了,北月贡上来的。皇后娘娘慈爱,怕我思乡,赏了一只到我们府。” 总共就赏了一只,媞娜带了半只过来,等一下四皇子知道不又得吵?林渊四处扫了眼,对青玉使了个眼色,往媞娜瞥了下。 青玉转头找小青,“去厨房,把冬节宫里赏的节礼包两大包,等一下给皇子妃和林大小姐带回去。挑贵的给皇子妃。” 小青问,“那大小姐呢?” “随便塞点不要的进去,别浪费我们的东西。看着两包差不多样子就行了。” 小青一笑,静悄悄去办了。 予熹举起刀子,“哦,我知道,我姐这个叫…叫…借花拜佛!” “真棒,”林渊趁机顺走了她的刀子盘子。 “诶,我没切完,怎么抢我的!” “慢吞吞,”林渊把切好的肉丝拨到媞娜盘子里,“和你姐先吃这些吧。” 黄明宇干脆不切了,双手捧着大块羊腿肉啃得满脸是油,海棠在一旁不断给他擦嘴。 “海棠海棠,给我拿壶酒,吃这个喝酒最好了。” 海棠刚应下,黄明宇又叫,“诶诶,做涼的,拿个大瓶子,拿我那竹筒!” 何昱深笑道,“哪里学来的新鲜喝法?” “嘿嘿,潋姐教的。” 须臾,海棠回来了。带回来几个丫鬟,一字排开,依次捧着一大瓷碗干净的雪,几个宽口琉璃瓶,几根细细的空心长竹子,还有好几壶“酒”——自然是掺了大半冰糖白梨水的。 所谓的新鲜喝法,不过是黄明宇年少体热,什么都喜欢吃冰镇的。林潋让人收了些花叶上的新雪,直接倒糖水里,冰得黄明宇直呼爽快。后来还做了支薄薄的竹管子放冰糖水里,让黄明宇抱个大瓶子直接咬着竹管吸就行,手上还能专心玩牌。 予熹哈哈大笑,“小贾你就直接拿个花瓶喝呀?” “好喝的!来来海棠,大家一人一瓶。” 何昱深跟海棠道谢。媞娜举了举手里的茶碗,“我喝茶就好了。” 林渊说,“新鲜!先给我一瓶,太凉了怕予熹喝不了太多。” 阿堇无声看了海棠一眼,海棠自动略过沈王妃。 林潋兴冲冲拿了一瓶,捧给沈嫣,“阿嫣喝一口!” 阿堇在沈嫣身后轻轻咳了声,沈嫣摆摆手,“我就算了,你也少喝点。”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吃涼的甜的本就不好,还直接往里面掺雪碎。 林潋咬着竹筒大大吸了一口,甜丝丝的,直冰到脑后,整个人呼啦打了个寒颤,把沈嫣吓了一跳。 “呼,爽!” 沈嫣啪啪打她两下,“说了少喝点!” 第94章 何昱深盯着竹筒,问黄明宇,“这个竹子,怎么用?” “你就直接吸呀,咬着它这头,对对!” 林渊给予熹试了一口,海棠要给她递另一支竹子,林渊已经低了头,含着予熹用过的竹子吸了一口,“呵,有趣。又是潋潋发明的?” 海棠默默收回竹子,媞娜看了予熹一眼,予熹含着笑,假装没看见。 林潋道,“哪是我发明的,下人们平常清湖里的泥水,不就是这样吸上来的?” “啊?”满亭愕然。 林潋解释,“自然不是用嘴吸,他们拿根长长的管子,插到湖底。岸上拿个密封的大桶,烧净了里面的空气,接着管子。上面没空气,自然就能把下面的水吸上来。” 媞娜甩甩头,“我都听懵了。” 林渊笑道,“谁都得听懵,也就她会留意这些。” 何昱深低头吸了一口,笑了笑,“真的喝到了。” 林潋哈哈大笑,“阿嫣,你瞧把小何开心的!”何昱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沈嫣接过林潋手里的瓶子,海棠连忙给沈嫣递了根竹子,“王妃。” “不用,我就玩一下,别浪费。” 阿堇叫住她,“你真喝啊?这个冰的!” “我就试一下~”沈嫣扭头委屈地看她一眼。阿堇没好气,撇开了脸。 沈嫣低头含着轻轻吸了一口,皱着眉,“吸不上来,卡住了?”声音细细,在管子里嗡嗡地颤,仿佛在吹孩子气的小笛子,颤得林潋皮肤上一阵氧。 林潋连忙接过来,自己咬着竹子教她,“阿嫣你看,这样含着,你嘴巴要完全包着这一头。用力吸,不能太轻了。这样啊,你看着我嘴。” 沈嫣四周扫了眼,忽然唰地抬手帮林潋弄了弄头发,袖子挡住了林潋半边脸。大家一怔,才发现刚才林潋说了句让人看着她嘴,整个亭子一排眼睛不经意地全往她的嘴盯着了。 何昱深和黄明宇顿时有点不好意思,立刻移开了眼睛。媞娜一笑,小声对林渊说,“你这姐姐可以放心了。”林渊笑着摇摇头,她可从来没管这么多。 林潋本没觉得什么,现在沈嫣一袖子遮着她,幽闭的空间里,阿嫣的视线仿佛全聚集在了林潋的唇上。嘴唇忽然僵了,好像怎么含那根竹子都不太对劲。林潋抿了抿唇,滚了下喉咙,用了劲,但酒没吸上来。“呃,就是这样,你试试吧。”她把瓶子递给沈嫣。 沈嫣低下头,在林潋肩旁吸了一小口。林潋也捏着袖子挡着她,凑近小声道,“喝到了吗?” 两个人的额头几乎埋在一起,沈嫣抬眼望她,笑着点点头。林潋跟着笑起来,“小小口的啊,不然阿堇姐很可怕。” “我听见了,”阿堇冷冷道。 沈嫣躲在林潋肩旁吃吃笑。 何昱深隔着火光望着她们,笑意柔和。黄明宇顺着他的目光,看见自己一双妻妾如此和乐融融,心里一股骄傲之情油然而生。他年轻有为六王爷,别的不说,御内可真是有方啊! *** 散席已将近戌时了,六王府几人送客人上马车。何昱深先走,青玉随后拿了两个大油纸包递给媞娜和林渊,“是宫里赏的腊味和冬补药材,我们也是借花献佛了,皇子妃和大小姐别嫌弃。” 媞娜刚要推辞,林渊接过,“谢啦,又吃又拿的,怎么好意思。” 沈嫣道,“你们帮个忙拿走才好,不然阿堇老是盯着我,怕寒怕涼又怕不好消化。念得我耳朵都起茧了。” 媞娜一笑,双手接过油纸包,“那多谢了。” 林渊扶了媞娜和予熹上车,甩着手里的油纸包小声问青玉,“我的这是啥?” 青玉淡淡道,“不知道,我让小青随便塞的。” 林渊一笑,大步跨上车,“走啦,都进去吧,别冷着。哦,潋,新年自己来挑礼物!” “你送来,我懒出门。” 林渊站在车板上,捏着纸包转身作势要扔她。林潋立刻缩到沈嫣身后,“啊啊阿嫣!” 沈嫣对林渊甩甩手,“快走快走,天寒地冻的。” “你就宠她吧你,”林渊掀开车帘,“走啦,阿嫣快进去烤烤。潋潋站着!目送你姐。” 沈嫣笑着送马车走远了,搂着林潋转身回府里。 马车先绕到四皇子府放下媞娜,继续哒哒哒往林府走。予熹跟着车子一路轻轻摇晃,偶尔瞥一眼林渊身边的油纸包。 林渊轻笑,把油纸包递给她,“这么好奇,拆来看看?” 予熹没接,“不好奇。” “我倒好奇,”林渊低头拆了纸包,全是包得方方正正的茶叶和香料,一看就是宫里派的月例东西。林渊失笑,把东西给予熹看,“拿回去煮茶叶蛋好了。” 予熹思索一下,“你喜欢吃茶叶蛋?” “没有啊,我开玩笑的,不然这么些茶叶拿来做什么。都是官派的月例茶,我们西苑的丫头都不喝。” 予熹不解,“那青玉给你这么多茶叶干什么?” 林渊挑眉看她一眼。怎么回事,予熹这么粗神经的,忽然对这油纸包这么感兴趣。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记下青玉名字的。 林渊随便扎起油纸包,推到一旁,“也许是阿堇嫌这些茶叶香料寒,不给阿嫣用,她就随手塞给我了。” “哦,”予熹闲闲应了声,仿佛不太在意,无头无尾地搭了句,“阿堇挺好看的。” 林渊审视地盯着她,嗯了声。 “六王府的丫鬟,都长得好。”予熹又说。 林渊不禁失笑,“怎么啦,看上哪个了?” 说起来,青玉走后林渊身边就没了贴身丫鬟。她自己没有,也没想起来要给予熹安置一个。也许回府里真得挑个好的,跟着她,有时林渊暂时走开了,予熹也有人顾着。 予熹两手撑着座垫,低着头,脚上蹭着车底踢来踢去,“我只是想,你怎么舍得把青玉给了六王府的。” “她们新府需要啊。” “青玉是能干,我也挺喜欢她。” 什么叫“也”喜欢。林渊试探着说,“你喜欢,那问她们拿回来呗。不过还得问问青玉啊,她的身契我给烧了,她要是不愿意回来,我也没办法。要不你去问问她?” 予熹猛地抬头瞪她一眼,“你自己想人家回来,干我什么事,你怎么不问。” 林渊大笑,拉她过来自己身边,轻轻扫着予熹的背,“我们熹熹怎么啦,这一整晚青玉青玉的。你是想要她还是不想要她?你得说清楚啊。” 予熹咬着唇,“说得我想要谁就能要谁一样。” 林渊温柔笑道,“你说说看,我给你想想办法。” 予熹望着林渊,没有再说话,幽暗的车厢里,一双大眼睛深幽而安静。太过大的眼睛,盯得林渊无处可逃。 林渊收了笑意,跟着她安静下来。 予熹把手搭在林渊膝上,“你在想什么?” “你们北月人,是不是一生只和一个人在一起的。” 予熹歪了歪头,“你们不是吗?” 林渊问,“你们不怕的吗?” “怕什么?” “选错了,你一生就这样毁了。” “你觉得这叫毁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对不起。我只是怕,怕你选错了。” “我不认为我有得选。所以你还蛮厉害的,林大小姐,”予熹微笑道,“选了这么久。” 林渊的睫毛在黑暗中微颤了颤,她第一次看见予熹这样冷的笑。 予熹平了平气,“渊渊,我不能再拖了。你敢,我们就赌一把;你不想,我不缠你,我收拾一下回北月去。” 林渊脑子里一团乱。她想告诉予熹,她们以后,不会越来越好的,只会越来越难。林渊离了林府,什么都不是。青玉有一张身契,烧了就自由了。而林渊一生都只能是林府的大小姐,这里不会放弃她,这里也不会放过她。她有太多不可抛弃的有形的、无形的东西。这些所有,给她戴上一把无价的金玉如意长命锁,然而长命锁也是锁。 可是,她真的能放予熹回北月吗?也许林渊之所以能考虑,能迟疑,不是因为怕伤害予熹,只不过是因为予熹给足了耐心,容许她不敢,等着她找足借口,支撑自己跨过对未来的恐惧。 予熹如果真的要转身,林渊不可能真的放她走。 林渊沉了沉气,可她得先想好日后……日后,如果她和予熹的事被发现了,林渊自己不难解决,找个门不当户不对的下嫁便是。不一定想娶她林渊,但一定想攀上林府的,大有人在。但予熹……南泰的琴师说得对,予熹需要钱。 庄子、地契、房产、铺租,要远离盛京的。北月置一些,南泰置一些,若是予熹本家不容她,也许她能到南泰去,那是个只认钱的地方,正好。南边军里可信的兄弟不少,但毕竟都是汉子,不方便,还得有人跟着她,也许真得求求青玉,别人都不能放心。 第95章 钱,不能是刻着林渊名字的钱,要洗干净再转出去。给予熹备下足够的钱,但不能太多,多了惹人伐,一生安稳无忧便够了。她们这些人都是没有独立谋生能力的,她们一生所学,是幼时做个“贵女”、长大做个“贤妻”、余生做个“慈母”。做个好女人,是她们唯一仅有的谋生手段。予熹跟了她,等于走上了条不归路,她在尽头能给予熹铺多长的路,就要铺多长的路。 可就算她备得再全,那是予熹的一生啊。她们能一起多久,一个月?一年?即便是十年,值吗? 林渊垂眸,幽幽叹了一声,“你回北月,就回去嫁人了是吗?” “我心里有人了,还嫁什么人,对得起人家吗。” 林渊低着头,握着予熹的手。是不是,已经毁了?她再迟疑,也来不及了。所以安心了吗林渊,不是你害了人家,你迟疑过,但予熹早已没了退路。这样的借口够了吗? 她怨了多少年,她恨了多少年,为这世间没有自由,为这世间容不下她的爱。但当自由和爱摆在她面前,原来她不敢接过来。她怎么配有自由,她怎么配说爱。 林渊闭了闭眼,“我想,我们可以说我认你做义妹,帮你在这里找人家,让你长久留下来。在盛京给你置个院子,你父母如果来看,你也可以搬过去做个样子。要是以后嫌林府人多眼杂,我们干脆去小院子住。你得有个贴身丫鬟,最好有点身手的。以后的事,要尽早备下,你有没有去过南泰,我想给你…” “林渊。” 林渊掀起眼帘,胸口微微起伏着。予熹伸手摸摸她的脸,“别慌,我们不一定要在一起。” 林渊心里一阵绞痛,垂下眼睛,“…我怕你后悔。” “你会后悔吗?” “我已经后悔了。” 予熹笑了笑,扭头掀起窗帘。外面漫天细碎的闪亮光点,她伸出手去,接回来一手湿润的凉意。下雨了?她的手忽然被拉了一下,予熹回过头来,唇上贴上来一抹温柔的湿润,和窗外的雨丝一样,可是这是暖的。 “别走,”林渊贴着她的唇,声音带着颤,“你是北月人,说了一生只能爱一个的。” 予熹轻咬她一下,“对,所以如果那个人对不起我,我杀了她。” 林渊被咬着的唇扯开一抹笑,眼里水光闪耀,“好。” 予熹的唇如同一个入口,林渊以唇舌摸索着,小心翼翼前进。她曾幻想过无数次的桃源,以为一生都不会走到的幸福之地,真正对她敞开时,原来这样让人恐惧。因为才踏入第一步,她已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如同坠落深渊。 十指交握,互相依扶。才发现,原来她和她,两个人都在抖着。 *** 温柔乡里,就算本没花的,也禁不住冬日的炭火细细来温,硬是要生出一朵来,不能辜负了一室暖意。 就在林大小姐在极乐地狱里永劫轮回的同时,她妹妹却在平和繁华的人间温柔乡里悠哉悠哉。林潋趴在沈嫣房间窗旁的凉榻矮几上,拿着个锥子给手上一根细竹子钻洞。面前的榻上清水养着一瓶腊梅,稀疏几点红梅怒放,都是被屋子里那过盛的炭火逼的,就像林潋额边那颗小小的淡红痘痘。 林潋怕热,所以长期开一丝窗缝,坐在窗旁透气。沈嫣倚着床头,身边烧着个炭炉,怀里捧着个手炉,低头一幅幅地翻媞娜送来的刺绣花样。 林潋眼睛有点累了,探头去看窗外,“诶?好像下雪了。”沈嫣抬起头来,见林潋推开一点窗户,单起一只眼睛好奇地往外瞧,“也可能是下雨。” “潋潋,你那根竹子是要做什么,都搞一晚上了。” 林潋笑道,“做一个小笛子,你刚才吸冰梨水卡住了,含着它嗡嗡的讲话,好好笑哦。”沈嫣放下刺绣,走过去看,是一根长竹子上插着另一根短竹子,一端用蝉翼纱罗挡住。 沈嫣说,“你还没钻指孔呢。” “我在试,看看它是不是能不要指孔。” 沈嫣笑道,“傻子,不要指孔怎么控制音调,你就只吹一个音?” “你刚刚卡住的时候,说话也有音的呀。”林潋把纱罗贴稳了,小竹管放嘴里抿着,眼睛大大地盯着沈嫣,含糊不清地呜呜哼唱了几声。沈嫣皱着眉笑,“像在水底唱歌。” “但是确实有调!”林潋兴奋地拿过尺子量着竹子,“只是震动的位置不对,明天查书看看平常的笛子是什么原理。” 沈嫣把下巴贴在她肩上,越过她去看那不成调的小竹笛,“吹笛子不就好了,为什么要做这个。” “这个容易吹呀。笛子要学指法,又要控制出气,不是人人都学得来的。” “你是不是会笛子?” “会一点,”林潋朝沈嫣一笑,鼓起两球脸蛋,“我自学的~” 沈嫣抿嘴一笑,“哦,真棒。你都会笛子了,还弄这个?” “弄给其他人,那他们不用学笛子都能自娱自乐了。弄好了送你一个!” “谢谢啊,”沈嫣笑道,“你给它取个名字吧,叫什么好呢?别叫沈嫣笛呀,我不想这样名留千古。” 林潋把调过出气孔位置的竹子咬在嘴里,“卡住笛?” 沈嫣皱着脸,“好难听。” 林潋含着竹管轻轻哼几句,沈嫣不禁一笑,“歪掉的蝶恋花?” “你看,是不是听出来调了!”林潋高兴道,“你猜猜我刚才唱的哪一首词?” “你还唱了词?”沈嫣想了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这么悲,今天冬节啊。” 蝶恋花这调子就挺悲的,还能有什么不悲的词?沈嫣摇摇头,“不知道了。” 林潋轻声唱,“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你唱曲儿原来挺好听的。” 林潋笑了笑。 沈嫣说,“但还是很悲呀,多情被一墙隔开,墙里佳人连墙外曾有过人都不知道。” “但墙里人笑过,墙外人爱过,这有什么可悲的。”林潋把竹管放回唇间含着,呜呜又吹起一阕蝶恋花。调声参差不稳,幽婉而可笑。 沈嫣的目光落在房间对过的梳妆台上,那里架着一面林渊送她的古铜镜,背面就刻着一只蝴蝶,孤单地独自恋着一朵花。林渊也曾说过,蝴蝶能长久陪着自己珍惜的花,便是最好的归宿了。孤不孤单,都不算悲哀。 而六王府,便是她和潋潋的归宿了。她们是蝶恋花也好,并蒂花也罢,终归会在这里相伴终老的。就算潋潋在墙内,她在墙外,她总知道墙的那边,潋潋是在的。还有什么可悲哀,可不安的呢? 沈嫣扭头看着窗外,“你想出去看雪吗?” 林潋立刻放下竹管,“你想去吗?怕不怕冷?” 沈嫣狡黠一笑,“趁着阿堇去曼霓那儿送冬节礼…” 林潋立刻弹起来,风一般抽过来一件大毛披风,裹到沈嫣身上,“来来来!” 屋门咿呀打开,没有预想中的寒风卷入。月色如霜,良夜安宁,空中雪花闪着点点微光落下。对面的黄明宇也刚从书房里出来,和林潋两个人隔着院子,一起递出手去,接来雪花在掌心里细细地看。 “真的下雪了小贾!”林潋冲着院子大喊。 “是不是我泽王兄又生孩子了!”黄明宇哈哈哈。 林潋翻了个白眼,转身搂着沈嫣捂着她的手,“你手炉呢?” “抱着了。” “怎么手还这么冰啊,要不进去吧。” “阿堇还没回来呢。” 林潋笑着把她的披风拢紧了些,披风连人一起抱着,软乎乎的香香阿嫣!林潋牢牢捂住她的手,“行,等一下阿堇姑奶奶回来,我顶了!就说是我要出来玩。” “那她今晚要赶你回房睡了。” “啊?”林潋脸色一变,“那还是算了,你乖乖挨顿骂吧。” “林潋!” “哈哈哈哈哈~” 沈嫣双手被她捂着,气得拿冻冰的脸去冰她脖子。 黄明宇隔着院子遥遥望去,王妃屋前的灯笼摇曳着,他的一对妻妾在屋檐下,背了光,看不真切。但她们打闹着,阿嫣在笑,潋姐也在笑。黄明宇第一次如此由衷地感激,幸好有潋姐,在阿嫣身旁。 海棠抱着件披风出来,“王爷,披上吧。” 黄明宇接过披风,一扬而起,披到海棠身上。 海棠连忙要脱下来,“不是,奴婢不冷…” “披着。”黄明宇转身大喊,“潋姐!明天一起堆雪人!” “一、晚、雪、不、够!”林潋喊。 “够的!”黄明宇想了想,“叫泽王兄…” “生、孩、子!” 两边一起无端大笑起来,林潋笑得弯了腰,一副快断气的模样。沈嫣翻着白眼去扶她,拍拍背给她顺气,“幼稚鬼。” 林潋翻身搂着沈嫣,埋在她脖子旁,哈哈哈哈笑着,噗哧噗哧喷着烫人的白雾气,毫无理由的快乐。 第96章 冬节,据说是一年昼最短、夜最长的一天。日头早早下了山,大地无尽漆黑。 然而,也许有些光,有些暖,是在夜里才会出现的。比如六王府冬苑的一庭院摇曳的灯笼,映照在王爷和他一双妻妾的脸上,大家一脸喜气洋洋的红彤彤;比如阿嫣房里长伴林潋的小夜灯,那晚一直亮到半夜,屋里传来两个女孩子细细的说话声;又比如夜半寂静时,林潋的手伸到沈嫣被窝里,摸摸索索握住她的手,把她的涼,捂在自己手心里。 大雪覆地,月色温柔。冬节,是最暖的。 第二卷完 五十一章 又一年的春节,六王府的工厂和商铺开了三个年头,分号开到了第三家。第一家是卖玩具的,第二家开在京城书院的附近,向学子们卖各种新奇的文具和玩意,第三家还在筹备中,按林潋的意思,新的一家要往贵族的方向发展。 微微摇晃的车厢里,六王爷黄明宇沉思片刻,“你是说,把我们皇家用的东西平民化。” 林潋澄清,“不是皇家,那不是造反吗?只是富贵人家的东西,比如小手炉、金丝香囊、女眷的月扇妆盒…” 黄明宇皱了皱眉,“卖得出去吗?平民要这些干嘛?” 林潋笑道,“卖得出去,他们会想要的。吶,不是挺多小姑娘喜欢跟着小何的嘛,让他戴着出门。” 黄明宇失笑,“小何带月扇?你再给他条鸳鸯手帕子好了。” “小何带些相公的东西,让予熹带些女眷的,她常跟着长姐到处跑。” 黄明宇爱理不理,探身掀开车窗帘子,看见小青抱着个油纸包气喘吁吁从后跑来,终于赶上了马车,拍着胸口喘着气,跟着车子走。黄明宇喊她,“小青,偷溜买什么去了,给我一个。” “青玉姐要的府里的东西,”小青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女眷的东西啦。” “最好是,明明是零食。给你爷我看看~”黄明宇伸手去抓她,小青抬头扫他一眼,退远了点跟着马车。黄明宇笑道,“跟你玩的,上来,一起坐。我不抢你的。” 小青仍走着,板着脸没理他。路边几个行人捂着嘴偷笑,这六王爷也是好艳福,总是一边带着妾室出门,一边逗侍婢,都成了这条路上一道习以为常的奇景了。据说府里的王妃更是美得天仙似的,只是不常出门,可惜啊。 林潋拉了拉黄明宇,“别逗她了,说正事。” 黄明宇笑着把窗帘放下,“还不知道她,巴巴地买了去给青玉姐,青玉姐都不吃那些。送给人家打个转儿,回头还是全进她自己肚子里。她这借花拜佛倒是玩的溜。” “她花她自己的钱,你管她。”林潋翻了个白眼,“刚才说第三家铺子,你觉得怎么样?” 黄明宇耸耸肩,“潋姐,这是年节下,我才能陪你出来看看,平常全都由你带着小青管。光两家就够你忙得晕头转向的,费心思搞第三家干嘛。” 林潋抬了抬眉,“有钱不赚啊?” “你要钱,回府里跟阿嫣一摊手,她不金山银山地堆给你?曼霓准备走了,现在阿嫣可一手抓着咱们全府的钱袋子了。” “那是公家的,”林潋拍拍他,“别扯开话头,你没意见我就着手准备了啊。” 黄明宇还是劝,“潋姐,要不请人管吧,咱缺那个钱?你不累啊?小何都看不过眼,问了我几次有什么可帮忙的。人家看你一个女人家忙东忙西的,还以为我黄明宇养不起你。” 林潋一笑,“那就是没意见了?行。” 黄明宇摇摇头,又掀帘看了小青一眼。林潋笑道,“你怎么那么馋她的零嘴啊。海棠就怕你在外面乱吃,天天给你弄什么花糕果羹的,没见你这么念着。” 托着车帘子的手一顿,帘子放了下来。黄明宇对自己温柔一笑,“海棠做的,自然也是很好的。” 车子慢悠悠在大道上往前走,黄明宇默默望着林潋的侧脸想着海棠,忽然问,“潋姐,你几岁了?” 林潋假装生气,“你可真是没良心。” 黄明宇笑道,“我是想,你不小了。当时我说过,如果你想走,我随时…”林潋转眼犀利地盯着他,黄明宇摆摆手,撇清道,“我是说~‘如果’你有心仪的人。” 林潋心下稍定,嗤笑道,“你要嫌我,也等我弄完第三家铺子。到时候全部铺子都归我,不然我这几年白干了。” 黄明宇翻着白眼摇摇头,“真是钻进钱眼子里了,随你吧。我可不急,要是阿嫣知道你这么一年年拖着,没个着落,她倒得急死。” “她不知道我们的事!你没跟她乱说吧?” “急什么,我没告诉过人。我只是说你自己得留心啊,总不能你夫君我去帮你留意人家吧?” 林潋噗地笑了下,扭开脸,“你可真行,堂堂小六王爷,当自己拉皮条的呢?” “啧,潋姐啊!你少跟教坊那些姑娘们混吧。这张嘴闭嘴的都是什么,你在阿嫣面前敢这么说试试?” 林潋无奈,“你怎么这么会搬阿嫣来压我呢?” 黄明宇哈哈笑,“就她压得住你呀!” 林潋脸色柔和下来,嘴上怨道,“她最好有空管我,你不知道她最近忙的。” *** 作为六王府正妃,沈嫣确实是忙。曼霓想着沈老夫人在寒道山上寂寞,最近终于请辞,要回山上陪旧主。这也是人家多年的主仆情深,于情于理,沈嫣没道理强留。曼霓帮她管了几年的账,已经定好了一套规矩流程,沈嫣接过来跟着办便是。 但人毕竟是活的,而规矩是死的,除了流程,沈嫣还得知道账房的各种漏洞。有些漏洞是无奈,实在查不过来;有些漏洞却是有意留着的,水至清则无鱼。上至账房先生,下至厨房杂役,让每个下人都有点小小的特权,能谋点小小的私利,他们对王府才忠心。 曼霓带着青玉天天来沈嫣屋里,报告府里的账目和运作,一说就是半昼。事无巨细,都要王妃过过耳,名为请示,实则考核——府里两个下人好上了,问沈嫣开不开恩;新买了一批女孩子,问沈嫣怎么分配;泽王府里新添了位小郡主,问沈嫣送礼该按什么份额…… 阿堇在一旁收拾着衣橱,扭头笑道,“怎么泽王府又添千金了?” 青玉说,“是,这次是一个通房侍婢生的,泽王爷身边的老人了。听说人挺安分,也恭谨尽心,跟汐小姐没什么过节,汐小姐身边的两个妈妈都不介意她。所以想问问王妃这次的礼…” 沈嫣缩着腿在凉榻上看府事记录,闻言抬起头盯了青玉一眼,“汐汐什么时候介意过谁了?” 青玉立刻噤了声,阿堇瞄了眼青玉,曼霓默默不说话,林潋笑着打圆场,“这几年几个府轮流地生孩子,我看也别每次金啊银地慢慢挑了,干脆让我们工厂搞一批金璋玉,一批银纺锤,完事!” 生儿子弄璋,生女儿弄瓦(纺锤),这例礼是少不了的。之前五皇子府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小皇孙,沈嫣她们就专门打了一件金丝镶的璋玉,一件银制的小纺锤,另搭各式贺礼送了过去。泽王府近几年连添了几位小郡主,青玉去打小纺锤打得跟那银铺子的师傅都熟了。 阿堇跟着林潋开玩笑,“别的府不说,单泽王一家的,潋潋厂里得专门出个流水线来做银纺锤。最好做得精巧些,缠着银丝会转的,跟风筝轴一样。我们开辟一条女儿礼商业线来。” 林潋坐沈嫣身旁,闲散地倚着凉榻靠背,笑道,“也行,让阿嫣画些图样,每个都做不一样的,梅兰菊竹、四大贤妃、四大才女,给他齐齐整整凑个泽王府十二钗~” 几人齐齐低头笑,阿嫣用力翻了下记事册,瞪了眼林潋,“看你的书。” 林潋一愣,颓然低下头对着书,一排后槽牙咬得脸颊梆梆硬。阿嫣平常那么温柔的一个人,不知怎么一提泽王生孩子就烦躁得很。那薄情寡义、妻妾成群、生个不停的人又不是林潋,阿嫣拿她撒什么气! 沈嫣知道自己语气重了,伸手摸摸林潋头发,“潋潋…” 林潋冷冷地,“哦。” 沈嫣软着声音道,“潋潋,你看看我们府,我们有什么资格笑人家。” 林潋抬头,脸上微怒,“我闲的?笑他。” 沈嫣好声好气,“那你以后别说人家生小郡主。郡主也好啊,多几个孩子,府里热闹些。” 原来阿嫣在说这个?林潋一下偃了旗息了鼓,委屈道,“我…我不是笑他生郡主,我就是开个玩笑。” 沈嫣点点头,低头继续翻记事册。屋里几人面面相觑,曼霓暗暗叹了口气。 几年过去,泽王爷就不用说了,果然是皇子们表率,政事办得勤恳,孩子也生得勤恳。除了泽王府,五皇子妃生了两个小皇孙,四皇子妃媞娜虽不争气,她府上新纳的妾也怀上了。唯独六王府,毫无动静,眼瞧着这对妻妾也没要努努力的意思。她们可是比人家四五皇子建府还早的呢。 第97章 沈嫣低声自言自语,“还是得尽快给明宇纳个妾。” 阿堇无奈道,“你又提这个,上次提王爷都已经不高兴了。急什么呢,泽王爷也是二十了才有第一个孩子的。” 可那时候泽王府还没有正妻啊。沈嫣摇摇头,“上次我说得不好,我再劝劝他。”上次可能是她说得太自责了,说得好像是她和潋潋不好才逼得明宇再纳妾。明宇这人最讲义气的,又拿她俩当朋友,肯定是怕自己纳了妾要为她俩惹闲话。 青玉思忖着开口,“我倒有个想法,王爷既不想另找人,不如先帮他收个丫鬟。海棠服侍他好几年了,我看他们挺好的,这样海棠以后也有个依靠。” 沈嫣惊喜抬头,“海棠有这意思吗?” 青玉笑道,“她怎么能自己有这意思?这就是王妃污蔑她了。” 沈嫣不好意思地笑笑,点点头,“找机会先问问海棠,别吓着她。”想了想,又道,“但就算有海棠,迟早得再纳个良妾。”王爷的孩子,总不能都是丫鬟生的。 曼霓难得插一句嘴,“那倒也无妨,你看泽王府,通房丫头、出身不明的一堆,小郡主们依然受宠。谁生的有什么打紧?总归正妃才是母亲,又有教养妈妈管教着,难道让她们生母自己教?” 沈嫣礼貌一笑,不敢驳曼霓。小郡主归小郡主,如果生出来是个小公子呢?以后立世子,孩子们的母家身份太低了,总不好。 当然,沈嫣也知道曼霓是为她着想,妾的身份不高,她才好管。不然碰着个受宠又有母家撑腰的,沈嫣背后只有孤儿寡母,就算是正妻也难免受气。 沈嫣瞥了眼林潋,受宠又有人撑腰,这里不现摆着一位吗?却偏是个不争气的,整日围着王妃打转,丝毫不知道要争风吃醋。 沈嫣袖子挡着,抿嘴一笑。 林潋偷偷瞄了眼沈嫣,不知她怎么忽然又高兴了。阿嫣说要纳良妾生孩子,林潋可不就是良妾嘛?看来阿嫣对她彻底“失望”,不打算催她和小贾生孩子了。 林潋低下头,也学着沈嫣抿嘴一笑。 阿堇没眼看那两位自顾自明媚得莫名其妙,转而和青玉开玩笑,“青玉这么偏心,只顾着给海棠找依靠。小青跟王爷也熟呀,常常一起出门的呢,怎么不给小青想想依靠?亏人家天天买这买那地贿赂你。” 青玉看了她一眼,淡淡的眼神,阿堇不知怎么背上一寒。青玉正经道,“小青天天到处跑,跟潋潋一样。指望她?海棠日日在府里,王妃才好管。” 林潋头也没抬,对自己撇撇嘴。舍不得小青做妾就舍不得呗,又拿她当挡箭牌。 沈嫣抬起袖子遮着脸,咬着牙不动声色地打了个哈欠,满眼泪光地继续翻着记事册。林潋歪头从下望她,“困不困,歇个午觉?” 沈嫣想了想,还没说话,曼霓起身笑道,“小姐跟老夫人一样,半天就得歇一歇。那我先回去了。” 沈嫣点头目送她,“妈妈好走,回去也歇一下吧,幸苦了。” 曼霓转身走了,青玉收拾起一桌的东西,抱在怀里。沈嫣伸腿下去,在踏案上扫了几下,没找到鞋子,“疑?” 阿堇连忙过去弯腰帮忙找,“潋潋!又是你,怎么老是把阿嫣的鞋子踢到榻底下去!”青玉放下手里一捧东西,帮着阿堇拿长长的炭叉子去勾绣鞋。 “抱歉抱歉,我刚才没看见。”林潋丢下书,蹭蹭挪到凉榻边,自己穿了鞋子,二话不说,转身就侧抱起沈嫣。 沈嫣人都吓醒了,立刻丢了记事册,一边死死环着林潋脖子,一边啪啪拍她,“又来!放我下来,林潋!” 林潋哈哈笑,“我帮阿堇姐挪开你,别挡着人家捡鞋子,碍事~” 青玉举着油灯帮阿堇照榻底下,瞄了眼林潋,没作声。阿堇蹲在地上勾鞋子,对着榻底骂,“少拿我当幌子,你少踢一两次鞋子,我给你烧高香!” 林潋把沈嫣放到床上,自己也踢了鞋子爬到里面,拍拍枕头躺下,“睡觉!” 沈嫣失笑,“起来,你好歹脱了外面这件长褙。” “唔,脱了等一下又得穿。” “快点,外衣外袴不能上我床,不然你回去自己那屋睡。” “唔……”林潋扭着扭着,勉为其难坐起来。 阿堇捡了鞋子,摆在床边,直起身把床帐解了,“那烦王妃服侍林二小姐脱衣吧,我过一会再来。” 沈嫣笑道,“好,你也睡一下。” 青玉抱着一堆册子条子,跟着阿堇出了屋,看着她掩上门,转身就要走。青玉瞄了门一眼,“嗯,你不用守着?” “不用啊,她们睡觉很省事的,从来不叫人拿东西。” 青玉想了想,“就这么掩着,这不谁都能进去吗?” 阿堇眨眨眼,“不然呢?拿个锁给她们软禁起来?” 青玉讪笑了下,“我是想,不太安全。” “王妃的屋子,谁敢随便进啊。再说,还有你的人看着各个院子呢,别说阿嫣房间,整个冬苑都没外人进得来。”阿堇笑道,“你真是,管府里管惯了,小心翼翼的。” 青玉默然,也许真是她多心了。 阿堇跟着青玉走出冬苑,往厨房走。青玉笑道,“王妃都让你歇歇了,又去捣鼓什么药材?” “哎,你不知道她。曼霓给她交接了那么多事,她一忙,身子又虚了。跟个篓子似的,吃什么进去都留不住。”阿堇想到什么,忽然一笑,“幸好有个林氏小暖炉日夜给她捂着,不然冬天可难熬了。从前睡一晚,早上醒来被窝里还是冷冰冰的。” 青玉默默半晌,迟疑地问,“潋潋,现在天天都在王妃屋里睡吗?” “也不是,不过很常来。” 青玉一脸凝重。阿堇盯了她一眼,想来青玉定是担心阿嫣和潋潋日夜绑定,和王爷没机会亲近。阿堇微微低头,压低声音安慰道,“害,你别担心她们了,她们自己都不在意。你听听刚才阿嫣说的,还要纳妾呢。这两人根本无心邀宠,也无心生孩子。潋潋守着她那盘生意,玩得不亦乐乎,自己都还没定性。阿嫣的身子,哎,其实也不合适,怀了都未必留得住。”阿堇拍拍青玉,“王爷和瑜妃也是难得的,半句都没说过阿嫣,就是她自己在那干着急。” 青玉淡淡一笑,没再说什么。其实她想的不是王爷,也不是孩子。她想的,是沈嫣和林潋之间。 她是想起了林渊。 林渊三年前留下予熹在盛京,说是要给她找人家。几年过去了,两人同吃同住,所谓的“人家”自然再没听说过。求娶予熹的人可不少,就算不计予熹母家那尚算殷实的财力,单就太尉府林大小姐这份坚实的人脉,加上予熹的模样,盛京的公子哪个能不动心。连五皇子都来试探过,想纳予熹做妾,被林大小姐冷冷地挡了。 于是予熹就这么硬生生地从十七岁来到盛京,一直拖到了现在快要二十了。也不知林渊是怎么跟予熹父母交代的,但北月那边把林太尉尊得跟个王一样,想来他们也不敢驳林渊的意思。 林府这几年,也是多事之秋。话说林太尉带着儿子林意洋去了北月,名为整军、实则土皇帝般地享受了几年。但这趟驻军北月,皇帝本是迟疑的,不过是林太尉一力坚持要锻炼儿子,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去了。谁知这两父子在北月乐不思蜀,京城的军防就全盘交给了一个副手去管。没多久,这位副手大人便晋升了都尉,方便他日常调派。 就这样相安无事了几年。今年年初,皇帝忽然传了道旨到北月,说要收回兵符,因为想增兵加固大盛各面的边陲。林太尉根本没听说哪个边陲有乱,皇帝也没说清忽然增兵是个什么意思,但林大人至少听明白了四个字,“收回兵符”。于是太尉老爷留了一小队人在北月跟着林意洋,慌急赶忙地自己回来上交兵符,分散手下去增兵固边防。但盛京的节制权,又重新牢牢握在自己手里,不敢再让那副手一人独大了。 然而副手大人在京治理的时日长了,心里虽敬着林太尉,在朝堂上不免有些“太尉大人久不在京,想必不清楚…”的时候。皇帝言语间也很偏爱那副手,林太尉觉得。因此太尉老爷人虽回来了,终日忙着重拾旧河山,倒也没空管林渊。 而林夫人呢,更是四面楚歌。泽王府接二连三的添小郡主,唯独正妃林汐毫无动静。林夫人连连请了几轮调理的、算命的、做法的、祈福的,日日围着林汐不停地转。 是以林渊这几年安逸得很,林府根本顾不上她的婚事。倒让林渊安安稳稳地给予熹置了个小院子,给她找了个林潋捡回来的有点身手的女孩子跟着,把予熹护得铜墙铁壁一样。 青玉暗自摇头,别人不知道,她还能不知道林大小姐那边是个什么意思吗。林渊从小一直是这样,今朝终于如愿了,青玉虽替她捏把汗,同时还是替她高兴的。但不代表这真就是件好事啊。 青玉冷眼看着六王府的这对妻妾,亲得几乎过分了。但听阿堇说的,又好像并不是她担心的那样。青玉心下叹了口气,最好不是吧…… 第98章 *** 窗纱蒙蒙,午后的日光温柔透进室内。沈嫣迷蒙地睁了一点眼睛,又闭上了,嘴角微弯,轻声细语,“又是你说要睡的,看着我笑什么。” “你怎么还没睡着呀?”林潋蹭近了些,语气里明显有点高兴。 沈嫣闭着眼笑了笑,指尖摸索着抚上林潋的眼,手掌一盖,按在她眼睛上,“别看了,睡觉。” “阿嫣,”林潋眼睛被捂着,软乎乎的气吹到沈嫣唇边。沈嫣被痒得抿了抿唇,睁开眼望着她,“嗯。” “我看不见,睡不着,”林潋扁了扁嘴。 沈嫣无声笑着,“都要睡了,还要看什么。你好好睡觉,我就放手。” 林潋伸长脖子,把脸拼命往上挪,沈嫣的手慢慢被蹭到了她的鼻子前,林潋一抬脸,轻轻咬了沈嫣手掌一下。 沈嫣猛地一缩,笑道,“你是小狗啊,乱咬人。” 林潋低头亲了亲咬过的地方,嘻嘻笑着抱住沈嫣,“睡觉!” 沈嫣哼了一声,手却不自觉地搂在林潋脑后,慢慢揉着她早已乱七八糟的头发……正月的房里,空气微暖,床边的小炭炉偶尔噼啪一声,丝丝暖烟上涌。一眼望去,烟后的家具妖娆飘荡,整个房间仿佛异境。 沈嫣脸上的笑意渐渐松弛下来,呼吸轻缓悠长。林潋静悄悄睁开眼,看着沈嫣的睡容。之前小贾问她有没有心仪的人,问她想要什么样的归宿。从前林潋还不清楚,但这几年的朝夕相对,足够她想明白了一件事——她无法想象自己的未来里没有阿嫣。她只需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天长地久,一世恩爱,在两个女子之间,大概就是这样子的吧?长姐和予熹不也是这样吗。女子和女子,没有名份之累,没有孩子之责,没有人承认,什么都没有…… 只有陪伴,安静的、恒久的陪伴。一辈子这样,也很好了。 林潋挪近一点,唇轻轻印在沈嫣鬓边,安静地合上眼睛。 五十二章 一辆仿青瓦盖顶的小马车在小小的六王府门前停下,小青一掀车帘,抱着个大油纸包笨重地爬了下去,回头把手递给林潋要扶她,“地段是好,铺租贵呀!我们还得守一段时间的呢,万一东西卖不出去呢?” “你自己站好吧,让你别买吃的非要买。”林潋拨开小青的手,自己提着裙子下了车。头发丝丝绕绕地烦人,啧,要不是阿嫣管着,真想跟长姐一样束发束袖。 林潋不耐烦地甩甩袖子,忽然想起一个小小的女孩儿身影…“姨娘,不要剪那袖子,我喜欢宽袖子!”小女孩儿一扯林潋,林潋也讷讷地跟着叫,“姨娘~我和姐姐喜欢宽袖子…”然而姨娘手中的剪子还是下去了,不带半分犹豫。 林潋薄唇抿着,脚下步履没停,好久没想起她们了。 小青跟在她身边,“就我说,我们干嘛不卖从前那些小玩具呢?卖富贵人家的东西,谁家没有?还卖些次的便宜的,谁买呀。” 林潋安静地看着小青,她身上仿佛叠着个模糊的小女孩影子,“小青。” “啊?” “想当小姐吗你?” “…想就能当了吗?” 林潋若有似无地笑了笑,“即使当不了,让你用用王妃的东西,你欢喜吗?” 小青一愣,不悦道,“我没偷用王妃的东西,我就是在厨房偷吃了几口…呃,试试味儿!你知道沈小姐人那么好,我怕厨娘欺负她。” 林潋这下是真笑了,“没说你。这么说吧,如果让你正大光明吃一桌王妃的席面…” 小青一瞪眼,反应过来立刻吞了下口水,边擦着嘴边摆手,“不不不…” 林潋继续道,“可是油不是鸡油,鱼没那么嫩,是菜叶不是菜心,摆盘也没那么精致…”就算是宽袖子,也是旧的。 小青连忙说,“那有什么的!” “五两一席。” “便宜啊!” 林潋挑眉看着她,“真有那么好吃吗?五两拿去买小零食不好?” “那是王妃的席面啊,小零食怎么比。” 林潋淡淡一笑,“你看,所以啊。” 看什么?小青不明所以。 林潋要开一家贵族不贵族,平民不平民的铺子,谁都闹不懂。她们不懂,应该的。也只有林潋这种人,最知道她这种人会为什么而疯狂。 姐姐要的,是自己穿上宽袖子;而林潋要的,是穿着宽袖子的那个人。一样的贪与痴,一样的不可能。 远处一辆马车哒哒走来,小青一下笑开来,“小何公子诶!哈哈他是不是又避难来了?” 林潋跟着她望过去,笑着摇摇头,堂堂丞相公子,现在天天的有家归不得,跟做贼似的。 说起这位丞相府长子何昱深,话就得说回三年前那场科举大考了。当时状元的大热人选,当之无愧,当属这位丞相公子。别的不说,人家丞相嫡公子都这么给面子参加科举了,不内定个状元,不合适吧? 结果状元偏就落在了另一位小乡绅儿子的头上,丞相公子只得了个探花。 一时间,“丞相公子只得了探花”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状元爷姓什么都没多少人知道。那位状元爷立刻被任命了一个礼部的职位,自然也没多少人关心。直到“只得了探花”的丞相公子被安排在御史之下,当了御史大人的直属副手。 朝廷之中,三公为重,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三公分为两位大臣和一位助理——治军的太尉和管理朝政的丞相,并驾齐驱,为皇帝的左膀右臂,还有一位类似丞相副手的御史大人。丞相大人管高谈阔论,御史大人管政策落实。 丞相公子这个跟着御史的职位,就相当于做了他爹的副手的副手。皇帝这两年早朝开得密,御史大人每次上朝都带着何昱深去,实打实地给他露面练手的机会。这不明摆着在培养下一代的丞相接班人嘛。 至此,大家开始关心状元爷只得了个礼部虚职,而丞相府的探花却得了个中枢要职了。坊间渐渐升起一股抵触科举的风气,本来功课吃力的学子们趁机不读书了,改为到茶馆义愤填膺地拿八股文骂权贵。民众虽听不懂,但随着那抑扬顿挫的节奏也觉得气愤得很,纷纷给那些说书的学子们赏钱。于是越来越多的学子眼看读书无望,改行骂权贵去了。 又直到某一日,不知从哪吹来的消息,皇帝要把宁和公主指婚给礼部闲职的状元爷。宁和公主是谁?那可是皇后的嫡出公主啊,而且听说本来是要指给丞相公子的! 半年后,公主出嫁,果真嫁给了状元爷。 说书骂权贵的学子们双眼一瞪,回过神来赶紧回家,趁着床底的书还没封满尘,收拾收拾,若无其事地回了学堂。都是因为他们的正义和勇气,让朝廷也不得不让步,下嫁了公主来平民愤。所以他们这些有担当有远见的义士,更要好好苦读,将来好为国家扶正歪风啊! 一时书院大盛,多少人弃武弃商弃农从文。各自暗暗算着三年后那一届科举,轮到皇帝哪位公主适龄出嫁。 被“夺了妻”的探花小何那边,倒是稍稍安静下来了。民众的眼睛不再盯着他,便轮到了各家适龄的千金小姐盯着了。何公子的未来正妻人选从来没空缺过,先是林府大小姐,再是皇后嫡公主,从前各家小姐哪里敢想。现在可不一样,林府大小姐那里拖了几年,自然脱落了。公主呢,被状元爷英勇消耗了。 而何公子的含金量,还在蹭蹭上升呢! 于是乎,何府隔三差五便有女眷去探望何夫人的病,络绎不绝,热闹非凡。何夫人总是含着笑,不点头,也不摇头。小何公子上完朝一回府,何夫人直接把他叫了来,拉到众夫人面前表演坐下站起转圈圈,对着屏风作个揖。一众小姐在屏风后红着脸吃吃笑。 闹得小何公子下了朝家都不敢回,正想着要不要长期包个茶楼雅间当书房处理公务,六王爷黄明宇一拍他,“来我府里呀!我那里一个待嫁小姐都没有。我们就在楠榭堂里办公,要茶要果子都有,还可以去游湖。” 黄明宇生拉硬拽他去王府好几次,何昱深和府里丫鬟都熟了,连王妃沈嫣都改了口叫他小何,“小何真的别客气,我们平常都在冬苑,不出来的。你一点都碍不着我们。你就当这里是自己家,也别嫌我们招呼不周到。” 何昱深连连拱手,“不敢不敢。” 林潋坐在沈嫣身边,搭了句嘴,“说真的,你在这里,比在外面茶楼还清净,也传不出风言风语去。你要是就喜欢交租,把租金交给我好了。” 沈嫣反手打她,“潋潋!” 林潋噗哧一笑,卷到她身上撒娇,“我开玩笑的嘛~阿嫣~” 何昱深看向她们,感激地笑了笑。 ……府门外,何昱深捧着好几卷竹简下了马车,一见林潋,连忙走过来鞠躬,“真是抱歉,又来打扰了。明宇回来了吗?” “王爷可能在宫里绊住了,”小青八卦道,“你们府里又来谁啦?” 第99章 何昱深礼貌笑了笑,没说话。 林潋扫小青一眼,小青嘟着嘴耸了耸肩。林潋领着何昱深进府,“正巧了,我还有些律法的问题,要请教你呢。” 何昱深神色一正,“经商的律法?那我得查一查。” “不是,是些私产问题。”两人一起进了府,林潋放小青先去休息,沉吟了一下道,“我是想问,有哪些产业可以成为女子的私产,哪些不行。那些可以成为私产的,她可以转给别人吗,死后可以传给谁?” “除了世袭爵位,大部分的产业并没有说一定得男子继承。只要有证据是属于你的,就是你的。” “不是我,”林潋笑了笑,“我就是好奇。” 何昱深也笑,“是我口误了。” 两人安静走到南榭堂前,林潋竟没像平常一样回冬苑,径直走进堂里。何昱深略一怔,也抬步跟了进去,想了想,又道,“当然,通常女子都是隶属一个家族的,所谓私产,如果同族里的其他继承人要争,也可能有点麻烦。要看具体情况。” 林潋冷冷一笑,点点头。如她所料。 何昱深在客座上放下手里的竹简,跟进来的丫鬟过来上了茶,摆好笔墨镇纸,安静研着磨。何昱深看着林潋在另一张客座坐下,也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好自己没话找话道,“好像,有一阵子没见着林大小姐了?” 林潋正想着事,闻言一回神,刚想笑话小何,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算了,他压力本就那么大,人都躲到这里来了,何苦再逗他。 小何见林潋沉默着,关切道,“怎么了?她们没什么吧?”林府最近事多,林太尉在朝堂上可不算得宠。 “放心吧,我姐又不是别人,那些小风波还烦恼不到她。”林潋不禁一笑,“看你紧张的,本来不想调侃你的。” 丫鬟研完墨,安静退到远远的角落,微微垂着头待命。 林潋站起身来,“我回冬苑去了,你自便啊,要找我们就派人来…” 何昱深连忙说,“那个,你别误会,我只是关心一下朋友。林大小姐自然是巾帼里的第一人,但我对她,绝对没有亵渎之意。” 林潋莫名有点不悦,第一人就第一人,怎么非得加个巾帼。对着他们,她长姐也从来没输过,小何射箭不也输给长姐了嘛。 何昱深怕解释不清,又道,“我是说,我对林大小姐绝不敢有那个意思。你…你别误会啊。” 林潋想笑又想叹,小何这倒霉蛋,真是被催婚催疯了,凡是跟未婚小姐沾点边的都跟见鬼了一样。 “没误会,放心放心~我不跟人说。”林潋摆摆手,见何昱深一脸凝重,自己倒不好意思走了,回头叫丫鬟给她来杯高山茶。 丫鬟福身,“王妃说高山茶寒,二夫人不要喝那个。” 林潋眨眨眼,想了想,“哦,我没听见。再来盘瓜子,就是最上火的那种。那个高山茶,给我掺点雪碎进去,做成冰的。别跟王妃说啊!” 丫鬟拧着眉不敢动,林潋斜斜瞥她一眼,丫鬟无奈福了福身,出去了。 林潋看着丫鬟的背影,噗哧一笑,“肯定跑去告状了。” 何昱深见她是真没计较,终于轻松了些,“怎么非要惹到阿嫣出来骂你。” 林潋摆摆手,“害,你不知道她,现在天天埋在账册记事册里,眼睛都快瞎了。劝她歇歇,劝不动的。就得这样逼着她出来走走,吸收一下日月精华,就好了。” 何昱深笑着摇头,从布袋里把竹简一卷一卷拿出来。林潋走过去帮着他拆袋子,开玩笑道,“没什么我不能看的朝廷机密吧?” “都是书而已,我忘了些东西,带来查一查。” 林潋手指拨过拆出来的书卷,“这些小贾书房里都有啊,下次叫海棠拿,不用自己带。” 何昱深略一笑,他可不敢劳动那位海棠。这府里哪个女眷、哪个丫鬟和他说话都没事,但要是那海棠无意看他一眼,明宇准得闷半天,拿不了小何撒气,转头使得海棠团团转。搞得何昱深跟泼祸水似的。 何昱深随口推脱道,“我的书里有笔记,用别人的不行。” 林潋听见有笔记,倒来了兴趣,站在他案桌旁随手抽起一本竹简翻来看。 他一抬头,只见初春日光幽暗,她安静地翻看他的书,读他过往的笔迹。就站在他桌旁。 何昱深对自己淡淡一笑,出口的声音不禁温柔了些,“你坐下吧。” 林潋垂眸读着书,“不坐,等一下回阿嫣那,从早坐到晚。” 何昱深闲聊道,“听说你们要开分号?明宇拿了好一堆东西来,把我弄的像孔雀开屏一样。” 林潋笑,“对,辛苦你了。” “这么多礼物,我该谢谢你们。”何昱深沉吟一下,“又要管人又要管账,别把身体忙坏了。”怕显得自己过于关心,又补充道,“我是怕你没有时间想小发明了。” 林潋盯着书简,理所当然道,“不想那些了。我们现在的优势不是新奇,是资本厚,不怕亏,所以趁着这时候要不断扩充。” 何昱深有点讶异,“我以为,你是很喜欢做小发明,所以才开铺子的?” “我现在只想搞事业,多赚点钱。”林潋终于放下了书,微微一笑,“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贪钱?” 何昱深迟疑道,“你是,需要钱吗?” 林潋略沉默,认真道,“我想要钱,就跟你们爷们想要权一样,都不过是争条宽一点的路。但权对我不开放。钱是我能碰到的,最接近权的东西。” 她要接近什么权?何昱深下意识地立刻想保证些什么,怕吓到她,只好委婉道,“林潋,你不用自己去找宽一点的路。你值得有人珍惜你,把路给你铺好。” 林潋一笑,“那你又为什么要考科举、要勤勤恳恳去做官?你就躺平了什么都不干,也有人给你铺好路的啊。” “我那是作为臣民的责任,读书人立世的责任,我不是为争权。” 林潋失笑,“对,你有责任而我不必有,我要争权而你不必争。” 何昱深轻皱着眉,一时没捋清她的意思,“林潋,我不明白,这王府就是你的权,将来…无论将来你在哪,你夫君的权就是你的权,你们就是一体的。” 林潋嗤笑一声,俯视着他,“那要是我嫁了你…” 何昱深心里骤然停了一拍。堂外一双绣鞋脚步一顿,收回了要跨进来的步子,安静立在堂门之外。 阿堇刚刚赶到,疑惑地看着她,“阿嫣?” 沈嫣站在堂门外,闭着嘴摇了摇头。初春的长廊,比冬日还冷。 林潋抬着下巴,冷道,“要是我嫁了你,我有权有钱对众生有责任,我是林老板,你只是林老板的相公,你仍然会觉得我的权是你的权吗?” 何昱深摇摇头,“你是在说入赘?那不一样。” 林潋一声冷笑,“夫妻不是一体,无分你我的吗?怎么娶妻和入赘还分高低的?” 林潋忽然这样冷硬,何昱深顿时领悟怕是自己说错话了,什么夫妻一体,林潋和明宇本是假的。就算是真的,她也不是妻。 她是在恨这个吗?所以她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如同入赘,是吗? 何昱深抿着唇,他是有心护她的。但就算是他,也不能给她正妻之位。他只能尽己所能,让她安心些。 从前他觉得娶谁都无所谓,对方贤惠,给他清净就行。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他知道自己以后的正妻,绝不能是公主,也绝不能是母家强盛的大户千金。不然他护不住林潋。 他不想她换了府,还要再这样奋力地争。他想她不用争,每天快乐地搞她的小创意,低头安静读他读过的书。 何昱深叹了口气,“林潋,我知道你受委屈了。” 他态度一软,林潋倒不好意思了,“不是,我不委屈,我在一个最好最好的环境里,所以我不想得过且过。如果在这里,我还不能为自己争取一次,那我怎么对得起你们,你们都对我这么好……” 楠榭堂外,沈嫣沉默地垂着头,没进去。阿堇折回去拿了件大披风,轻喘着快步走过来,一下把披风罩在沈嫣肩上,把她牢牢裹住,飞快绑着披风带子,“怎么就在这风里站着,等一下进去也别脱啊,先喝口热茶,等身体暖透了再脱。” 沈嫣扶着阿堇,脸色淡白,“回去吧。” “你不是来找潋潋的吗?” “我想起有点事,先回去处理完。” 阿堇疑惑地皱着眉,刚才不是还慌急赶忙地换了衣服,要出来阻止那每日作死一百遍的二夫人喝冰茶的吗?能有什么事,比拧着潋潋耳朵扔回房里更重要。 *** 沈嫣低头翻着账册,二百六十七石白米,折算一百四十二两白银…潋潋说,「我在一个最好最好的环境里。」每日一斤三两盐,鸡蛋五打…潋潋说,「你们对我这么好,如果我还不能为自己争取一次…」瓦片修补一百二十两,池塘换泥六十两…她问小何,「夫妻不是一体的吗?」 第100章 沈嫣捏着眉心,闭了闭眼。 夫妻自然不是一体的,对潋潋来说。 潋潋从小在林府,是半个下人。到了六王府,明宇护着她,沈嫣护着她,连宫里都叫她二夫人,沈嫣便忘了,其实潋潋,依然是半个下人。 她的命运还是不由她。 从前沈嫣骂过林潋不君子,阿堇劝她,林潋没办法君子,她顾着生存都忙不过来了。当时沈嫣想,她以后一定、一定要护好潋潋,让她放下所有不安和不信任,让她轻松快乐地过日子。 然而现在林潋在王府,在她的照顾之下,还是不安,还是感觉自己需要无比努力,才配生存。 屋里的炭炉上煨着茶壶,阿堇在圆桌旁帮一小箩药材挑杂料,林潋在榻几上看商铺介绍信,时不时地偷瞄一瞄沈嫣。 沈嫣忽然幽幽叹了口气,很轻很轻,林潋立刻抬起头来,“阿嫣?”沈嫣没听见,拧着眉,又叹了口气。 阿堇和林潋对视一眼,无奈摇头。肯定是小林潋今天在楠榭里和何公子说了什么话,被阿嫣听着了。从那回来以后就一直这样,魂都叫不回来。 林潋小心翼翼走到沈嫣身边,拿起她的茶碗喝干了凉透的茶,重倒一杯热的,塞到她手里,“喝茶。” 沈嫣捧着茶碗抬头,望着林潋呆呆的,若有所思。 林潋皱起眉,“你怎么了,今天一直这样,晚饭又吃那么少。不舒服?” 沈嫣放下茶碗,“阿堇,你先出去吧,我和潋潋说说话。” 阿堇站起身来收拾东西,“潋潋来,帮忙开门。” 林潋过去开了门,阿堇抱着一堆东西走出去,“她听见你跟何公子说话了。”她声音太小,说得又快。林潋一顿,还没反应过来,阿堇已经走了,仿佛那句话是林潋自己幻想出来的。 林潋关好门,回到屋里,一路极速地回忆着自己跟小何说过什么。她说高山茶的时候,阿嫣肯定还没来,后来呢?他们说了赚钱、小何的书、夫妻…这些都没什么吧?虽然,她莫名其妙对小何有点不礼貌,那只是她说着说着激动了……本来就是嘛,女子嫁人和男子入赘有什么不同?还说什么夫妻一体,权力平分,切~ 但难道,就因为林潋对小何态度不好,阿嫣不高兴了?不能吧…呃不过小何终归是客人,林潋这主人家逮着人家一顿哐哐说教,冷嘲热讽的,好像是有点“不君子”哈? 林潋慢腾腾蹭到沈嫣面前,“嗯,我错了…我就是一时嘴快,我没那个意思…” 沈嫣拉她坐下,“你在说什么。” 林潋坦白从宽,“今天跟小何说话,我态度不好,但我不是有意的!就是话赶话,顺嘴叭叭…” “没有,我觉得你说得挺对的。” 林潋一抬头,“啊?” 沈嫣淡淡一笑,“这也提醒了我。从前说了给你争侧妃的,都是我不好,后来就没这回事了。如果,我们想办法给你争个侧妃,你会好受些吗?当然,这也不是容易的…” 林潋连忙叫停,“什么?侧妃跟现在有什么区别,我好端端当侧妃干嘛?” 沈嫣握着她的手,耐心道,“我知道侧妃跟现在没有大区别。但当侧妃是第一步,当了侧妃,我们才能想诰命,再以后,万一我不在了,你要扶正,也就顺理成章了。” 林潋盯着沈嫣,“你在说什么?你不在了,我留下来干嘛?” “潋潋,别乱说…”沈嫣叹了口气,“是我太得过且过了,耽误了你。” 林潋低眉咬唇,重重喷了口气,“阿嫣,怎么又提这个了,是不是有人催孩子?我们不是都说了要给小贾纳妾了吗,我来找,行不行?小户人家想进王府的多了!要是来不及,让他自己先在府里挑个中意的丫鬟,好不好?” 沈嫣双眉垂着,眼皮皱起丝丝难过的纹路,“我以为,你想要。” “我要侧妃干嘛,谁愿意做谁做。无非就是月钱多那么几两,要钱我不会自己赚?” “潋潋,你总说要赚钱,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想要的是什么?我来想想办法。” 林潋一时沉默。她不知道要怎么告诉阿嫣,她想要的,是一个没有男女、没有嫡庶,一个只有人的地方。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只能无限接近,假装自己到了这个地方。 而接近的途径,她只能想到钱。 林潋垂着眼睛,“我就想和你呆在一起,你是你,我是我,不要计身份。” “潋潋,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妾。” 那你也可以不把我当妹妹吗?林潋想问,她只想做个纯粹的人,她想阿嫣对她的爱与恨,都无关身份。就像她曾经对泽王那样。 林潋低头,把脸枕在沈嫣膝盖上,她知道她这样看起来最乖最无害,阿嫣就能安心些。沈嫣几乎同时,把微凉的手抚在了她脸上。 沈嫣的掌心护着林潋,又或者是林潋,暖了她的掌心。 “阿嫣,现在就很好了,我没想要别的。但如果有下辈子,你投胎成个富公子来娶我,好不好?” 沈嫣宠溺一笑,“怎么说到这了?” “好不好嘛,我会努力赚很多钱的。” “你还要赚钱?我不是投胎成富公子了吗?” “你的钱是你家的,不是你的。你跟我私奔,我们俩重新开始。” 沈嫣笑道,“哦,这样~那然后呢,私奔去哪?” 林潋下巴搁在她腿上,鼓着脸想了想,“去哪都无所谓,但去个大一点的城才好,方便我做生意。” 沈嫣戳戳她的气泡脸蛋,“怎么我是夫君,倒要你去做生意?” “我厉害呀,不然你干嘛娶我?” 沈嫣逗逗她鼻子,“就不能是看上了你这小娘子的美貌?” “也行,”林潋点点头,“那我就又美貌又会赚钱,你肯跟我走就行。” 沈嫣失笑,“这么没志气,重新投胎就为养个小白脸。” “你白吗…” 沈嫣笑容唰地一收,“林潋。” “哈好好好,白~那你就白白地当个小白脸好不好?我们也不要孩子了,我们就赚钱,吃,玩,睡觉!” “就知道这些,我总算知道小青是跟谁学的了。” 林潋仰着头,认真地望着沈嫣,“好吗,阿嫣?我努力搞事业,你快乐做自己,那你愿意娶我吗?” 沈嫣指背扫扫她的脸,“这么好的娘子,还去哪里找。” “就算我们没有孩子?” “你不就是孩子吗?” 林潋甜甜一笑。沈嫣撅着嘴,“唔~我想想,还是得考虑一下啊~”林潋脸色一僵,沈嫣哈哈大笑,弯腰去搂她,“哎呀你怎么这么可爱,好嘛好嘛我娶你嘛~” 林潋追问,“那如果,你没投胎成男子呢?” 沈嫣眨眨眼,“那…我嫁你?” 林潋沉溺地笑了笑。她本来还想问,如果她也是女子呢?如果她们都是女子呢? 但何必问呢,阿嫣肯定会说好,什么都好。她不过是心疼着林潋,当她孩子来哄,跟她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然而至少阿嫣愿意开这样的玩笑,这样就够了。 林潋握着沈嫣的手,轻轻贴在自己脸旁,笑容柔软。 沈嫣垂眸,目光安抚,“今晚怎么这么温柔?” “怕你不娶我。” 沈嫣笑道,“不可能,我潋潋诶,当然要娶,必须娶。” “那你娶我做正妻,”林潋认真道。 沈嫣一僵,眉头轻蹙,眼睛顿时有点酸,神情柔和下来,“好。” “也不能纳别人。” “好。” 林潋想了想,“也不能有夫君。” 沈嫣微笑,“嗯,还有呢?” “要最喜欢我。” “我现在就最喜欢你。”沈嫣俯身去松松环着她,手在她脑后轻抚她软软的头发,“潋潋,若有来世,我娶你。我会一直看着你,一生只有你。” 林潋闭上眼睛,“好好哦,真希望来世快点到。” 其实有些来世,不用死了再来的,沈嫣知道。她此生无法娶潋潋,帮她圆一个正妻的梦,但潋潋真正要的,其实不过是爱,不过是安心。沈嫣有多少,就愿意给她多少,让她不用在今生,等来世。 潋潋说她想要无关身份的爱,沈嫣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明德哥哥。沈嫣纯粹地爱过他,也纯粹地爱着潋潋。但他们仍是不一样的。 小时候的沈嫣想要在明德哥哥那里得到的爱,是被爱;然而现在的她想要在潋潋身上实现的,只是爱。与潋潋都可以无关。 沈嫣深深吸了口气,低头把无尽的叹息轻轻印在林潋肩膀上。 五十三章 阿堇提着小油灯,轻手轻脚地推门进了沈嫣房里,沉重的雕花木门咿~呀一声,划破一室幽黑静夜。屋子尽头的床帐里传来丝被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只纤细的手掀起一丝帐子,露出半张小白脸蛋,借着油灯跳跃的微光看清了来人。 第101章 “哦,阿堇啊…”明显失望的声音。 阿堇提着油灯走过去,“我进来拿点东西,你还在等呢?我出来的时候看见她那房灯都熄了,怕是睡了。” 真睡了?沈嫣一愣,默默躺回去捏着被子挡着嘴,露出一双圆圆眼睛,嘴唇贴着被子嗡嗡道,“不是等她,是今天事多,有点累了,晚上睡不着。” 阿堇想笑不敢笑,听听,累了所以睡不着,这不人之常情?这不合情合理?人的身体构造就是这样的,阿堇担保,尤其是嘴硬的女人。 阿堇在床边坐下,“给你升盏灯,陪你看会儿书?我还有些药要碾,正好。” 沈嫣想了想,“她那边谁在,小青?” “小青回去自己屋了,潋潋从来不用人跟着的嘛。” 沈嫣坐起来,掀开被子,“我去看一下。” 阿堇连忙起身拿大披风,“哎呀姑奶奶,半夜三更天寒地冻的。” “就是因为天寒地冻,她这两日有点咳嗽的,自己又不管。晚上不能没人给她盖被子,你不知道,那人就爱踢被子。” 是是,谁都不知道咱二夫人踢不踢被子,就王妃知道。阿堇翻着白眼给沈嫣绑披风,“那是你屋里热,我在这睡我也踢被子。” 沈嫣盯着阿堇,“她房里冷吗?炭盆都没生啊?” “我哪知道,但肯定没你屋里暖啊。” “去去,去看看。” “喂你去你别抢我的灯啊,这是我在屋里用的。你的美人琉璃灯笼呢?” “哎呀,就两步路,看一眼就回来了。” 阿堇无奈跟着她出去,转身关好屋门。看一眼就回来?她信她有鬼。 阿堇诚不欺人,林潋屋里真的熄灯了,连门前的两盏夜灯笼都没续烛火。窗户开了道缝透气,屋里漆黑一片,悄然无声。阿堇轻叩几下门,没人应。 门轻轻推开,阿堇压着声音喊,“潋潋?阿嫣来看看你。” 沈嫣跟着阿堇抬步入内,屋里又冷又黑,冰地窖一样。油灯四处照过一圈,床上空荡荡的,被子叠好在一旁,明显没动过。沈嫣一惊,过去摸着床再找一下,真的没人。 人呢?!她今天不是回府了吗?! “阿嫣,那儿。”阿堇扶着她,指指书案后的一团黑影。沈嫣快步过去,只见林潋抱着账册窝在椅子上,脖子吊着头,啄米似的一点一点,睡得沉沉的。怀里的手炉留着残温,手指凉凉,桌上连杯茶都没有,洋烛也早烧尽了。 沈嫣眉头一紧,眼里瞬间涌起薄薄的泪,赶紧脱了披风拢到林潋身上。阿堇一跺腿,回头从衣架扯下来林潋的披风给沈嫣披上,“祖宗啊,你先管好自己吧。” “小青呢?!她就真去睡了?!”沈嫣抬头怒道。 林潋吸了吸鼻子,半梦半醒地缩了缩。 阿堇扫着沈嫣的背帮她顺气,好声好气道,“真不干小青的事,潋潋做事的时候怕人烦她,我亲眼见着几次她赶小青走。” 这头两人说着话,那头椅子上的林潋扶着脖子,嘶嘶抽着气呻吟了一会儿,直起腰来,一脸迷糊地望着她们,“嗯?阿嫣?”林潋眨眨眼,这下是真醒了,“怎么蹲着?快起来起来。哎我怎么就睡着了,你来找我?” 沈嫣扁着嘴站起来,神情莫名地无尽委屈。林潋忙拉着她的手,“怎么了?你手这么冰,回去吧,我们快回去。这屋你不能呆。” 沈嫣站着没动,“知道冷,怎么炭盆都不生一个,手炉也不加炭。我再不来,你明天就成个冰棍子了!” 林潋讪笑一下,“我想着很快就去你那里了嘛,多加炭浪费。”林潋指指书案上的灯,“你看我洋烛也挑个小的,它刚烧完,我刚睡着,嘿~”好像还等着人夸她算数好似的。 阿堇捂着嘴笑,“阿弥陀佛,二夫人你可醒了。求你大慈大悲给小青说说情,她差点被王妃一发威,拖出去二十板子发配到边疆去了。” 沈嫣心虚地瞪了眼阿堇,“我不就问了一句嘛。” 林潋站起来,发现自己身上披着沈嫣的衣服,阿嫣倒披着她的,不禁笑了笑,“小青怎么啦?又犯傻了是不是,我明天帮你骂她去。回去吧,我们回去睡觉。” 林潋扶着沈嫣的腰搂着她往外走,阿堇跟在后面碎碎念,“小青是该骂咯,服侍二夫人太不尽心了,也没一天到晚地看着二夫人不准吃冰的甜的,也不天天陪着睡给二夫人盖被子,二夫人熬夜,也不自己明明躺床上了还陪着熬,你说是不是该打?要我说,二十板子轻了,都是我们王妃慈悲…” 沈嫣一扭头,弱弱瞪着她,“你够了啊!我什么时候说过二十板子。” 林潋笑着抱着沈嫣,头头贴在她肩上卷,“抱歉抱歉,我不敢去你那点着灯吵你,没想到自己睡着了。” 沈嫣嘟着嘴,“什么时候嫌过…”,话没说完,远处突然爆出一声巨吼,“来人啊!救命啊!!” 三人一下顿住。王爷书房那边传来的…是,黄明宇的声音? 林潋搂着沈嫣的手一僵,拔腿就往书房跑,“阿堇看着阿嫣!”沈嫣反手一抓,林潋已经跑得没影了。 “潋潋!”沈嫣一跺腿,连忙拉着阿堇,“快走!” 林潋冲到书房前,只见房里灯火通明,黄明宇一叠声地喊“救命啊!快叫太医!”上蹿下跳,倒不像受伤了。只是身上单搭着件里衣,明显是匆忙间披上的,带子都没绑好。 林潋快速扫了一眼,见他身上没血,立刻扭过头去,反手拨他,“你先穿好衣服!” 黄明宇哪里还顾得上衣服,双手拉着林潋就往屋里拽,“你快帮忙看看,海棠、海棠…” 沈嫣和阿堇刚刚赶到,一见黄明宇,两人同时转过脸去。阿堇挡着沈嫣,“王爷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平常不进冬苑的思凯也不通报就冲了进来,拆了自己的披风盖到黄明宇身上,“王爷,有贼吗?侍卫守在冬苑口了,让他们进来吗?” “侍什么卫!叫太医!快去,海棠不好了!” 几人俱是一惊,阿堇松开沈嫣,快步走进房里,其他人紧跟其后。思凯刚要转身去套马叫太医,青玉刚赶到,一把拉着他,“怎么回事?” “王爷说海棠不好了,我也不知道,我正要去拿王爷腰牌叫太医呢。” 青玉问,“海棠在王爷屋里?” 思凯也不确定,“应该是吧。” “你呆着,我很快出来,先别动。” 青玉一进屋里,里面黑压压几个人头,全围在墙边的凉榻旁。林潋紧紧搂着沈嫣站在一旁,两个人都明显怔住了。她们身后站着两个先赶来的丫鬟,垂头站在一旁,一动不敢动。床上垂下一条女孩子的手臂,光裸的。青玉没看见床上的是谁,但也没看见海棠在屋里。 青玉喉咙咽了一下,胃里紧紧的。 阿堇为床上的人用力按了几下穴位,探了探她鼻息,沉默不语。黄明宇急道,“她刚才快要没气了!” “是已经没气了,放心,现在缓过来了。”阿堇沉着脸掀起一点被子,自己挡住众人视线,仔细检查那人下身。 被子下隐约露出一床凌乱的衣衫。沈嫣微微一缩,林潋立刻把她的脸捂在自己肩上。 阿堇往后伸手,“手帕。” 林潋把自己的手帕塞给她,阿堇拿着帕子在床上的人身下轻按了按,低头看帕子,“出血了,找人拿我药箱来,快点。” 沈嫣连忙抬头,看见青玉已经转身出去吩咐人了。 黄明宇过去拉了拉被子角,满脸担忧,“海棠…” 阿堇挡着他,“王爷别乱动她,她现在气弱。有人去拿我药箱了没?她得马上施针止血。” 一个丫鬟抱着药箱跑进来,麻利地打开了,把针灸包递给阿堇,“阿堇姐,是这些吗?” 阿堇接过针灸包,“叫太医了没。” “青玉姐派人去了。” 阿堇点点头,“那你留下来给我搭把手,拿烛台过来,消毒。” 丫鬟从桌上捧了烛台来,阿堇在火苗上点了点针,定定神,对着海棠的人中缓缓扎下去。 青玉在屋外,看着丫鬟拿着药箱进屋,低头深吸一口气,拉过思凯飞快道,“让你的人立刻封锁全府,没我允许不许走动,一个人都不许放出府去。大夫来了,你亲自带他过来。”青玉略一沉吟,“还有,叫曼霓来,问就说冬苑丢了东西,需要她帮忙。 思凯愁眉苦脸,“青玉姐,王爷叫请太医的啊。” 青玉一瞪他,“这么多话!想害王爷你就去叫吧。”思凯顿时缩了缩,青玉愧疚道,“抱歉,思凯,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是听我吩咐,出了事我来扛。快去,拜托你了。” 思凯咬着牙,终于啧了一声,一甩手,转身跑出去安排人手,差点撞到快步冲进来的小青身上。 小青一见青玉,鬼叫着扑到她身上,“太好了吓死我了,你原来在这。” 第102章 昊宁骂道,“睡这么死,现在才来!” “我早醒了!看见大家慌急赶忙的,潋潋又找不到,我想说先去找你啊!”小青在青玉身上左摸右摸,“你还好吧?” “我能有什么事,”青玉左右看了眼,塞了把钥匙到她手里,捏着她手臂小声道,“你来的正好,帮我去库房卷宗室里,找海棠的卖身契和身份记录,先藏起来。” 小青惊道,“海棠,犯事了?” 青玉沉吟,“把你的也偷出来,你的那份带在自己身上,别让任何人知道。去吧。” 小青握着青玉的手,担忧地望着她,“青玉姐,你怎么抖成这样…” 青玉一推她,“快去!” 小青转身跑了两步,扭头回来担忧地看了青玉一眼,眉头紧皱着。青玉甩甩手,轻声道,“小心点。”小青一咬唇,转身往库房跑去。 青玉立在王爷书房前,面对庭院里一排陆续赶到的丫鬟,冷声道,“守着冬苑各个出口,闲杂人不准进出。你们都不是第一天在王府了,知道怎么做。” 丫鬟们面面相觑,福身应下,鱼贯去守各处去了。 夜空阒寂,像是整个天地都在屏息等待着最终的审判。青玉捏紧手心,别抖,现在她最要冷静,千万不能抖。如果今晚的事真是她想的那样,如果海棠真熬不过去…王爷一时兴起弄死了人,人命关天,还牵涉皇子,宫里定是要查的。但难道还能查出是王爷的错?不是王爷,只能是旁人,无足轻重的人。比如,青玉现在就能想出一个来,林潋。可以说她为了争宠,硬推海棠给王爷,海棠不肯,林潋失手将她打死了、或用枕头捂死了,就看仵作怎么说。海棠本就是林潋的陪嫁,顺理成章。 沈小姐为了保潋潋,也可能是沈小姐,总之她们这一片,谁都别想逃。所以最好是,海棠消失,天地间从没有这个人。今晚什么都没发生。 青玉闭了闭眼,她跟了林渊这么久,从来没销过一个人的档案,第一次,竟是销海棠的。她不禁想起那些年的林府,她在西苑,海棠在东苑,两人没有多少交集。只是她听林渊提过几次,笑着说“那个小海棠”,说她小小年纪,办事却很老成。然后林渊会轻轻叹口气,说她“人也公道”,因为海棠从不跟着旁人糟践潋潋。 青玉仰起头,瞪大眼睛望着空邈的漆黑夜空,蒸发眸子里不敢涌出的湿意。对不起啊,海棠…… 今晚的事过后,这府也再不是人呆的了。海棠不死,海棠继续受罪,海棠死了,下一个就是小青。王爷对小青一直都有点特别,青玉是知道的。海棠得消失,小青也最好消失。小青逃了,下一个又是谁…… 王府冬苑一群人,如同被困在了瓮里,屋里屋外一般的空气凝滞,让人几近窒息。 王爷书房里,林潋眼神恨恨地盯着阿堇施针,咬着牙,仿佛和那针有仇似的。黄明宇定不下来,不断踱来踱去。沈嫣被他绕的头晕,抬手捏捏眉心,小心翼翼地问,“阿堇,怎么样了?止血了吗?” “我尽力。你们去坐着吧,别围着,太闷了对她不好。” 黄明宇烦闷地哎呀一声,转身往外走,“不行,我得自己进宫…” 沈嫣刚想拉住他,一直没吭声的林潋忽然一步上前,扯着黄明宇一下往地上甩去,“黄明宇!你到底是不是人!” 黄明宇踉跄了几步,勉强稳住自己,摔到墙上,惊讶地望着林潋,“干、干嘛啊!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林潋一手扯住他衣襟,“你还不知道!你这禽兽…” 沈嫣赶紧把自己塞在两人中间,抱着林潋,“潋潋,潋潋松手,不能打王爷,潋潋!” 林潋一把将阿嫣拨到自己身后,反身搂着沈嫣,扭头怒瞪着黄明宇,“黄明宇!人命关天!你别以为海棠就是一个普通丫鬟,由你糟践没人管!她在林府是贴身跟林夫人的,跟泽王妃情同姐妹,我长姐亲自调她过来跟我的!整个林府都认识她!这事不可能善了了!我管你爹是谁,皇帝自己都不敢…” 沈嫣连忙去捂她嘴,“潋潋,别乱说,别乱说,求求你了!” 黄明宇百口莫辩,气得过去抓着林潋要理论。沈嫣立刻转身护住林潋,“明宇你出去吧,别打,别添乱…”黄明宇堪堪抓到了沈嫣衣服上,刚想撒手,林潋一手钳着他,怒吼,“你还敢碰阿嫣!” 黄明宇满脸憋的通红,也忘了自己本是想说什么的了,空出来一只手拉着沈嫣就往自己身边拽,“我娶的王妃你管我!” 林潋一手扯着沈嫣,用尽全力往黄明宇脸上一拳抡过去。黄明宇本能一缩,抬手堪堪挡住,震惊地瞪着双眼,“真疯了啊林潋!来啊,我怕你?!” 任屋子这一边纷纷扰扰,如火如荼,屋子那一边,海棠身上的十几根细银针仍稳稳扎着。阿堇心无旁骛地给海棠把脉,闭着眼,状如禅定,安静感受脉搏的细细跳动。忽然,阿堇睁开眼来,掀起一角被子检查海棠下身。嗯,没再出血了。 嘀嗒、嘀嗒,海棠眼皮颤了颤,眉头轻皱。阿堇肩膀一松,淡淡笑了笑,定着手把海棠脸上头上手上的针一根根轻轻拔出来,丢到旁边的小铜盘里。丫鬟拢齐旧针,全收到一个小竹筒里。 阿堇直起身松了松脖子,转身默默看着房间另一头的三国乱战。潋潋和王爷你扯着我袖子,我拉着你头发,阿嫣陷在其中,劝劝这个,求求那个,没人听她的。 也是难得,让阿嫣松松筋骨。 阿堇清了清嗓子,“人醒了。” 三人继续热火朝天、你来我往、不亦乐乎,没人理她。 旁边丫鬟担忧地看了眼阿堇,阿堇又清清嗓子,大吼一声,“人死了~~!” 黄明宇手一顿,林潋顺着惯力一巴掌打到他脖子上,沈嫣也顾不上林潋打王爷了,僵着扭过头去,呆呆地望着阿堇。黄明宇颓然摔坐落地,哇一声哭出来,爬着站起来扑到床边,“海棠~~~~” 海棠皱着眉,睁开一丝眼缝看他,嘴巴无声动了动,“明宇…” 林潋连忙扶起沈嫣,搂着她过来床边。黄明宇挂着两行泪,大眼睛盯着海棠,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脸,“你还认得我吗?” 阿堇笑了笑,“别逗她说话。现在气是缓过来了,血也止住了,等一下太医来了再看看,我只能做这么多了。” 海棠这才发现自己床边围了一圈人,一眼看见沈嫣,脸上顿时涨得通红,“沈小姐…” 沈嫣叹了口气,过去握着她的手,哽咽着说,“海棠,我们对不起你,以后的事交给我,我来帮你讨说法。你好好养着,别多想。人救回来就好,人在就好。” 黄明宇拉着阿堇衣袖,跪坐在床边仰头泪汪汪地望着她,“阿堇姐,为什么海棠会这样,我真的没有…” 林潋压着怒气,低声吼他,“你够了啊,什么人家为什么这样,换你来试试?!” 阿堇拉了拉林潋,看一眼海棠,“别在这里吵。” 林潋拧开脸,愤愤地喷了口气。 阿堇沉默一下,“不过,王爷,你是知不知道海棠现在不方便的?这时候行房,始终是危险的。” 沈嫣默默转开脸,林潋瞪着黄明宇,没说话。 黄明宇惊讶道,“海棠来月事吗?我不知道啊。” 床上海棠脸红红地摇摇头,“我没有啊…” 阿堇疑惑地看着海棠,“什么月事。你有了快三个月了,你自己也不知道?” 今晚的事,要说黄明宇有责任,自然是有责任,要说他冤枉,他也是真冤枉。海棠不知道自己怀上了,她只觉得最近气短头痛,还以为是风寒。是以每次和黄明宇完事以后,还是雷打不动地乖乖吃一副宫里给的避孕药。 今晚他们在一起,刚入正轨,海棠突然捂着胸口,眉头紧皱,出气多进气少,脸煞地就白了。黄明宇吓了一跳,连忙穿衣喊救命,其时海棠还没休克过去。 至于出血,谁都不知道是怎么时候出的,海棠自己也一脸迷糊。 大夫终是请来了,竟是个看着挺稚气的姑娘,大大眼睛,圆圆脸蛋,由青玉领着进书房。黄明宇一见,大怒道,“叫你们请太医,请个医女过来有什么用!是不是嫌海棠命长!” 那大夫笑笑,说话慢悠悠,“听说这里有个病人不能拖?那是王爷现在快马加鞭找太医去呢,还是我先看看呢?”说得太慢了,仿佛带着股孩子气的懒散,黄明宇更不放心了。 阿堇在大夫身边,低声跟她说了海棠的大致情况。大夫微低着头把脉,一言不发。海棠这时已经勉强穿好了衣服,拉着大夫的手,“大夫,我真的不知道,我平常月事都很乱的,我我吃了那么多副药…孩子,孩子是不是没了……” 大夫抬头,“避孕药?” 海棠捣蒜点头,大夫仍把着脉,“药方拿来,我看看。” 海棠连忙望向黄明宇,黄明宇有点难为情,“我也不知道,我去太医院让他们偷偷给我的。”皇子贵人们想玩又不能玩出孩子来的情况多了,太医院长期备着如山的避孕药。谁来拿过药,是分另一本暗账记的,自然也不会明着出药方。贵人府里,多有外室和丫鬟长期吃这药的。 第103章 “宫里的?那我可能有记录。”青玉让人去她房里拿了一本大册子来,翻给大夫看,“大夫看看是不是这个?” 大夫扫了眼,“嗯,如果真是这方子,挺温和的。怀之前用作预防可以,要是已经怀上了,这方打不掉。”大夫对海棠安抚一笑,“难怪孩子还留得住。” 黄明宇立刻说,“别留了,打了吧。” 一屋子诧异地望着他。海棠下意识捂着肚子,连退了几下…孩子、她的孩子,他做错了什么。他还没活过三个月,娘不知道有他,爹要杀了他…海棠缩在床头流着泪,无措地抬起头,不知该求王爷还是王妃来救他。 黄明宇啧了一声,坐在床边,摸着被子安抚道,“哭什么,你这胎怀得不稳嘛!你看今晚差点出事了,继续下去我怕你把命都搭进去了。” 海棠拉着他呜呜哭,“不怕的,不怕的王爷,奴婢命硬,没事的。你别不要他…” 大夫拿过自己的药箱,淡定道,“不至于。你们府里没怀过孩子吧?初期本就不稳,她还吃着凉药,有点症状也正常,我先试试吧。找人拉个屏风挡一挡,刚才谁施的针,留下来帮帮我。” 丫鬟抬了屏风来,阿堇过去帮大夫拿着针灸包,“大夫随便吩咐。” 大夫抬头,这时才细看一眼阿堇,心里惊叹,这王府里一个赛一个的,她今晚不是上广寒宫出诊了吧?“针是你扎的?” “奴婢只懂些皮毛,全仰仗大夫了。” 大夫浅笑,还多亏了这侍女刚才几针做了急救,不然大人就算不死,孩子也缺氧了。只是那几针施得,明显带了些贵家医女的通病,技术是好,下手太犹豫,救一半不救一半。她要是利落些,这府里有她在,今晚还哪用请大夫。 “你那几针,不算皮毛了,”大夫说。 阿堇微微一笑,把针递给她,又递烛台。 大夫没接她递过来的针,换了支粗的,“救人不能太怜香惜玉。” 刚才阿堇扎针,一屋子安安静静。轮到这位大夫,一针下去,海棠立刻吃痛低叫一声,听得屏风外众人全都心有戚戚焉。黄明宇跺跺腿,探头探脑地瞄了一眼。大夫一手拉过衣物捂住海棠身子,“王爷自重。”表情冷冷,声音还是甜的。 海棠满头大汗,轻轻动了动手指,“没事,王爷。” 阿堇看着那大夫的针在海棠下腹下越转越下,越转越下。海棠固然痛得难耐,阿堇自己也不禁轻冒冷汗,“大夫,等一下公孙穴也这么扎吗?”脚板内窝,皮薄神经多,像这大夫这么个扎法,十个阿嫣都能被扎晕过去。 大夫对着针笑了笑,“嗯,准备粗针,等一下你按着她腿。”她说着对海棠温和一笑,“会痛的,为了孩子,忍一忍?” 海棠满脸是汗,颤着唇点点头。阿堇心下不忍,这大夫笑起来,跟个小年画娃娃似的,等海棠一会儿跌到地狱里,就知道人不可貌相了。 沈嫣隔着屏风轻声叫,“阿堇,里面还好吗?” 阿堇在里面听了大夫吩咐,转出屏风来,“你们不如去休息吧。麻烦青玉叫两个人来帮忙。打盆热水,擦汗擦身的。给海棠煮些暖身的茶水,再煮点粥备着,今晚她难熬了。等一下大夫看情况再开药。” 屏风里喊了声,“我也要吃的。” 阿堇和青玉对视一笑,青玉转身出去安排事情了。 林潋搓搓阿嫣手臂,“看你冷的,我们回去你那屋吧,在这也帮不上忙。”说着轻拉了拉黄明宇袖子,“你也来,我们商量一下后面的事,你披件衣服啊。” 黄明宇一甩手,嘟着嘴不理她。 林潋啧了一声,“你还来劲了?我哪里知道你们的事,刚才那情况,换你你不气?” 黄明宇气道,“你有嘴的!好歹问我一句再动手啊!” “那你没嘴?怎么不解释一句再动手?” 沈嫣推着两个人出去,“走吧走吧,别吵着大夫施针。” 黄明宇方才和林潋拉拉扯扯的,思凯的披风也不知甩到哪去了,只好从衣架上拉了件外袍下来自己穿,也不让丫鬟帮忙,说人家不懂。结果自己低头弄了半天,还没搞明白那乱麻似的带子扣子,谁跟谁是一对的。把黄明宇烦得,一甩袖子,衣服就那么松松披着,一身大小带子飘渺无依地吊着。 林潋过去扳正他身子,“别动!净添乱。” 黄明宇看着她低垂着脸帮自己穿衣服,想起好久好久以前,潋姐刚进府,他们几个人睡一床,直玩到半夜。早上潋姐挣扎着爬起床,也是这样脾气很不好地帮他穿衣服。黄明宇耷拉着眼睛,忽然委屈道,“唔,你刚才打我…” “是不是还来啊?”林潋头都没抬,声音冷硬,“你也打我啊。” “阿嫣都帮你挡,都没人帮我挡,”黄明宇嘟着嘴。 沈嫣含着笑,拍拍他的背安抚道,“我是要隔开你们两个,而且你力气比潋潋大嘛。” “我没真跟她打啊,她倒是真打我了!” 林潋绑好带子,拉着沈嫣出去,“别理他,得了便宜还卖乖。” 黄明宇追着她们,“我哪里得便宜了。” 林潋指着他腰带,“我帮你绑带子你说谢谢了吗?” 黄明宇低头看一眼腰带,“都没海棠绑得好…唔,谢谢啊。” “那我也抱歉,”林潋的表情端得若无其事,小声补了句,“是我冲动了,我该先问问你的。” 黄明宇哼了声,“没事,我不跟女人计较。” 沈嫣没好气地笑了笑。 曼霓守在门外,见她们终于出来了,福身道,“奴婢听见了,恭喜王爷,恭喜王妃。” 沈嫣扶起她,叹道,“这孩子,真是来得不易,海棠辛苦了。” 黄明宇不置可否,“先别恭喜,要是怀得危险,我不会让海棠继续怀的。” 林潋语气嫌弃,“你少说两句吧。” 青玉安排事情回来,再多遣了几个人进房里,终于稍稍松了口气,对曼霓福身道,“今晚搅扰妈妈了,真是对不住。别人我实在不放心。” 曼霓摆摆手,“我就是帮个眼守着冬苑,有什么的,同我客气?” 林潋问,“守着冬苑?” 青玉笑了笑,“是我大惊小怪了,闹得人仰马翻的。” 曼霓笑道,“二夫人在房里不知道,青玉在外面排兵布阵打了好大一场仗呢。” “什么仗?”黄明宇也好奇。 青玉敷衍道,“三更半夜的开厨房、升灯叫人、还要请大夫,不是打仗吗?”说着回头看曼霓,“妈妈辛苦了,早点回去休息吧。”曼霓对沈嫣温和地笑了笑,行礼回去了。 沈嫣望着青玉,这时才猛然领会过来青玉打的是一场什么仗。今晚的事,如果真是明宇犯了罪,无论罪轻罪重,最后出来认罪的,都只会是她们。林潋为海棠打架,沈嫣为林潋挡架,但在她们一团乱,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是青玉,独自守住了她们所有人。 黄明宇缩着脖子搂着披风往沈嫣屋里走,“说起来,今晚说了要请太医的,怎么就随便找了个医女来。我明天还是得叫太医来看看才安心。” 青玉解释道,“这时候,宫门都下钥了,一层层的进去请太医,还不如叫大夫来的快。今晚的不是医女,她真是大夫,在京城挺有名的。王爷是龙子,平常都是用官家的太医。我们府里又没老没小的,不多请大夫,所以不知道。” 黄明宇皱着眉,不太相信刚才那女娃娃是大夫。 青玉也没再多说,上前去推开沈嫣的房门,自己先进去点灯。 迎面一阵融融香风扑面而来,黄明宇闭着眼吸吸鼻子,一脸享受地跟青玉进去了。 林潋转头找了找,才发现沈嫣站在屋门前,遥遥望着对面书房透出的灯光。里面模糊的影子如云雾浮动着,沈嫣眸子里闪着星星点点的泪光。 幸亏海棠只是怀孩子了,幸亏明宇还是明宇,幸亏她和潋潋的家,还是家。 林潋叹了口气,走过去扫扫她的背,“海棠没事的。阿堇和大夫都在呢,放心吧。” “嗯。” 林潋手指轻轻抹着她眼下,“别哭了。” “潋潋,原来生孩子这么难。” 林潋轻笑,“也是海棠倒霉,我们府里就碰巧了没一个懂的。你看其他府,生孩子生的跟我们工厂流水线一样,孩子一个接着一个,熟手得很!谁跟我们似的。” 沈嫣吸了吸鼻子,“就是,谁像我们府,有人不帮忙就算了,还打架添乱。” 林潋夸张地嘘了一下,“阿嫣你好坏,干嘛骂王爷。” 沈嫣瞪了她一下。林潋拉着沈嫣,笑着柔声道,“好了,进去吧。” “潋潋。” “嗯?” 沈嫣立住脚步,再往书房看一眼,“我好高兴,我们有孩子了。” 林潋失笑道,“嗯,是呢,你要当母亲了。” “潋潋,”沈嫣轻声唤她,忽然一串泪珠滚落下来,“真的太好了。” 第104章 “好好好~”林潋笑着叹息,搂过她抱住,低头给她擦着泪,“原来你这么喜欢孩子啊。但说好啊,你说过我也是孩子的,以后可不能疼二妹不疼我了。” “你不喜欢小公子?” “行行行,随便他是啥,你先保证最疼我。” 沈嫣挂着泪笑起来,自己胡乱擦了擦脸,拉着林潋进房间。林潋一路跟着她,边逗她边小心给她抹去脸上的泪。她还披着沈嫣的披风,沈嫣披着她的。 王妃屋里,几盆素香炭炉温和烧着,透着微红的光。黄明宇弓着身子在炉边烤手,絮絮叨叨对青玉数落着林潋。青玉听着听着,忽然轻声说了句抱歉。黄明宇抬头眨眨眼,疑惑地看着她。青玉摇摇头,微笑地耐心听他继续吹嘘自己今晚怎么君子怎么大度,让着林潋,不然林潋早就被他神力一甩,飞到牛郎织女星上去了。 王妃屋外,远处书房的淡白窗纱上映着暖融融的光,照亮角落一株无人注意的桃花,树梢正悄然冒出淡粉的新芽。宁静的庭院里,一左一右两间屋子互相辉映,皆是一般的温柔和暖。 悄然间,原来已是初春了。 五十四章 “一切都好,之前是海棠不知道,怀着胎吃凉药,所以一时气短…哦!不是她的错,她就是太懂事了,知道自己身份不高,不敢怀孩子。也委屈了王爷,那晚他着实吓着了。说来都是我失责,一直没发现,早提了海棠的身份就好了。”沈嫣捏着袖子,轻轻往自己膝上甩了甩,好像小女孩自己跟自己玩,头微微低着,满脸含笑,“还好没出事,孩子也还在~” 瑜妃身旁的大侍女笑道,“娘娘看看王妃,高兴得倒像是她要抱孙子。” 沈嫣立刻压着唇,不敢太兴奋了,可一双眼睛水灵灵地盯着瑜妃,连眼尾都在飞扬着。 瑜妃捏起帕子捂着嘴,同样的一脸喜气,“老六也是,收个丫鬟,瞒着你干什么,你又不是那起子争风吃醋容不得人的。那丫头,哪来的,之前是服侍哪里,怎么就跟老六好上了?都查清楚了吗?别是什么心机深沉,乱七八糟的人。” 沈嫣解释道,“海棠之前是潋潋的陪嫁,潋潋事少,就把海棠拨到王爷屋里服侍了。海棠人勤恳细心,这几年王爷穿衣吃饭,什么都离不得她。她也是心实,王爷喜欢她,她不敢说,所以自己背着我们吞凉药。” 瑜妃一皱眉,沈嫣安抚道,“药都是王爷从宫里拿的。大夫说了,还好是宫里的方子用料。孩子是保住了,现在我们留着大夫在府里,天天给她调理着。” 瑜妃点点头,捧起茶杯刚要喝,忽然想起来,“你说她是二夫人陪嫁?” “对,从林太尉府上带过来的。从前我在林府住的时候,海棠正正是我们客院的领事,管的整个院子整整有条,里面的妈妈丫鬟,大的小的,全都听她的。” “这倒是有缘,”瑜妃点点头,“现在她有身孕了,二夫人那边没什么话?” 沈嫣语气嗔道,“她可高兴了,还说要把她自己的房间让出来给海棠好好养胎呢。” 沈嫣垂眸,甜丝丝地笑了笑。那傻潋潋,此刻肯定在她屋里铺满一桌子的小零件,兴致勃勃地做着各种小孩儿玩具吧?孩子是男是女都还不知道,林潋已经连人家几岁要学什么都安排好了。说要是个小公子,她就请长姐来教孩子文韬武略,让阿嫣和小何教他君子之道;要是个小郡主呢,林潋自己教她打算盘,让她从小认识到账本比刺绣更好看,元宝比珠宝更美丽。阿堇笑她,说小郡主怎么那么亏,只有林潋一个老师。林潋不服气,说她以后要分好多好多身家铺子给小郡主,让她做个皇家大老板,一辈子抬着下巴做人。 沈嫣没好气地笑了笑,这种胡话,当然不能对瑜妃说了。 提起林潋,瑜妃顺口道,“二夫人,倒是有一阵子没听见她了。” 沈嫣张口就来,“她忙着王爷工厂的事呢,管算账、管铺面、管工厂、管人手,说是很快还要开新铺子。等娘娘得空,我带她来给娘娘问安。” 瑜妃和大侍女对视一笑,心想老六也不知哪世修来的福,娶了这么个王妃,还真把王爷一府的莺莺燕燕全拿来当自己妹妹疼了。瑜妃问一句,她恨不得把海棠和林潋的丰功伟绩编成曲儿唱给瑜妃听。 “做生意的事,他们玩得高兴就行。”瑜妃温和一笑,“你说二夫人要把屋子给那丫头,真给了?那二夫人睡哪?” 沈嫣倒没想到瑜妃会问到这,愣了一愣才小声道,“没,没让她搬。”舔了舔唇,强行镇定道,“就是这个想跟娘娘商量。海棠现在有了身孕,我们想给她拨间屋子住,在潋潋的屋子后面,是个小客院。远一些,不过清净,适合她养胎。但单独住个院子,总得有个名份。我想不如趁着这机会,喜上添喜,给她提一提身份,让她心里也踏实些。” 瑜妃点了点头,沈嫣一喜,正要开口,瑜妃微笑道,“正式开了脸,做个陪房吧。” 沈嫣一愣,她们是想让海棠直接做婢妾的,陪房…那不还是丫鬟吗? 瑜妃看着沈嫣一下僵住的脸,朝她招招手,“你来,坐我旁边。” 沈嫣起身过去,坐在瑜妃身边的涼榻边上。 瑜妃拉过她的手,捂着轻轻拍了拍,“阿嫣,王府呢,理应你来做主。但这丫头,按我说是先别动的好。你们府里没有过孩子,这是头一个,自然什么好的都想给她。但你们骤然给她娇养起来,反而对她不好。不信你去问问大夫,孕妇的作息习惯,最好是不改,平常该做事还得做事,就得多动动。也不要一下得了宠,就给她大吃大补的。补得孩子太大,生不下来,产婆得宰了她才能拿孩子出来。” 沈嫣微微一缩,眉头轻蹙。瑜妃笑道,“不是吓你,皇家里最常夭折这种,都是下人一朝得宠,忘了形了,山珍海味流水似的供着,最后母子全都留不住。等她安全生出来了,要怎么补,我们自会对着孩子补的,让她别管。” 沈嫣听得心里怕怕的,忙点头,“多谢娘娘,我们会当心的。但她的住处,还是宽敞些…” “本来住哪还住哪。你们那府我知道,没有什么阴森潮湿的地方,给她弄得再干净暖和些就好。” 沈嫣讷讷的,“是,那其他的,等孩子出世了再说吧。”希望是个小公子吧,瑜妃那么疼明宇,海棠给明宇生了长子,怎么也够做个妾了吧。 瑜妃瞥了眼沈嫣,心下暗叹,阿嫣也真是够操心的,婚前就想给二夫人争侧妃,被瑜妃驳回了,现在一个丫鬟怀了孩子,胎都还没稳呢,立刻就巴巴赶着分院子立名份。且不说妾不妾的,单说院子,她们小六王府那一亩三分地,总共才几个小院子?明宇看上一个丫鬟就派一个?还以为自己是地大物博泽王府,供得起各国佳丽呢。 就连人家泽王府,生了孩子还是当陪房丫头的,当了妾还拼房的,多了去了。 瑜妃轻叹一口气,拍拍沈嫣的手,“现在是谁顾着那丫头的胎?” 沈嫣恭敬道,“王爷说要请太医,我们不敢凡事搅扰宫里。府里新请了个大夫,医术很好,那晚海棠就是她救回来的。” 瑜妃笑了笑,“老六那孩子,还当自己在宫里呢?动不动就嚷嚷叫太医,皇上少骂他两句,又忘形了。” 大侍女附和道,“娘娘别说,皇上近来真的很重视六王爷。奴婢听说他们每日开小早朝,何丞相总夸六王爷,皇上笑笑的,很受用的样子。倒是泽王爷…”瑜妃转眸一瞪她,侍女讪笑道,“爱之深,责之切。泽王爷是众皇子表率,皇上自是严厉些。” 沈嫣略略偏过脸,表示走神没听见。 明宇在府里很少提朝政,沈嫣只听林渊偶尔提起一两句,说泽王很得民望。然后林渊会轻轻摇头,补一句,太得民望了。 瑜妃淡淡对侍女说,“以后少听那起子小人乱说,他们那张嘴,对着你说一套,背后又是一套。你信他们?”瑜妃扶了扶发髻,对沈嫣笑道,“我也累了,阿嫣先回去吧,王府里靠你照顾了。” “都是我应该的,”沈嫣福身告辞。 侍女送沈嫣回来,瑜妃砰地放下茶碗,骂道,“偏你多事!在阿嫣面前嚼这些烂舌根。让人听见了,以为我们关起门来后宫干政呢!” 侍女叹了口气,折身去关上殿门,回来跪在瑜妃身边,“奴婢自作聪明,给娘娘惹祸了。” “没叫你跪,起来!”瑜妃一扭身,捧着茶碗愤愤喝茶。 侍女刚站起来,瑜妃手里的茶碗又砰地一声放下了,回头瞪着侍女,“我知道,你一直记着她从前和泽王那些事。可是都好几年了,你看见他们碰着了几次?便是一年一两回的宫宴,都是分开入的席,散席后阿嫣在马车里等老六,泽王经过,车帘子都没掀起来一下。这些不都是你派人盯着,回来告诉我的?这还不放心?你要盯泽王,我说不如盯着小何公子!他不是三天两头地往老六府里跑,还是老六拉他去的呢!我们的人回来怎么说,说何公子去了,阿嫣连冬苑都不出!怎么着?下次我们又揶揄小何公子两句,说他只得了个探花?干脆把丞相府一并得罪了完事!”瑜妃一条帕子甩侍女脸上,“你呀你呀,一辈子小心眼!谁当你媳妇,真是倒了大霉了!” 第105章 侍女抓着她的帕子,忍着笑,委屈巴巴道,“奴婢一辈子跟着娘娘,哪来的儿子媳妇…” 瑜妃一窒,火顿时消了大半,把自己帕子抢回来,“这…老六和玉和也是你看着长大的嘛。” 侍女跪到凉榻上,轻手给瑜妃捏腰捏背,“娘娘心疼王妃,奴婢没那么佛心,奴婢只心疼王爷。娘娘真不觉得王妃对王爷太不上心了吗?她和二夫人倒是好,两个据说还常常睡一起说悄悄话,还跟当小姐的时候似的。且不说这些年来一无所出,就说现在王爷骤然有了新宠,还怀了孩子,你看她高兴的。就是贤妻,也不至于这样吧?那奴婢还不得帮着王爷留个心眼?” 瑜妃无奈叹道,“那你留心眼了,也看见了,人家除非会飞天会遁地,这几年确实跟泽王半分联系都没有。” “面上没有,心里有,那我们可不知道。” 瑜妃扭身抬眼看她,侍女乖乖垂下头。瑜妃沉默半晌,长长吐了口气,“哎,我跟你明说了吧,阿嫣跟老六呢,也就这样了。她嫁老六,是无奈,老六娶她,也是被架上去了。我早几年也怕她身在老六府里,心里还想着别处。什么都不怕,就怕老六府里出了这么个眼线,或她意难平,专给老六罪受。可现在你看,他们不挺好吗?老六敬着她,她疼着老六,顺带疼老六的新欢旧爱。老六宠着林府二小姐,她跟着往心窝子里宠,老六爱了个丫鬟,她恨不得把人捧天上去。”瑜妃想到什么,忽然噗哧一笑,“要我说,你都比不上她疼老六,人家倒比你还像我儿子的娘。” 侍女跟着她吃吃笑,“行,娘娘放心就好,那这事以后不提了。” “早不该提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就你啰嗦!也不知我是怎么忍你这么多年的。” “哎哟,那可委屈娘娘,以后还有好多年呢~” 灵犀宫紧闭的花窗里偶然传出几缕轻声笑语,飘过灰蓝的天空,灰红的宫墙,灰白的宫道,飘过一望无际黑压压的黛瓦楼檐。宫城之上,天空永远都是沉甸甸的,可天空,也永远都是广邈的。 *** 六王妃屋里,炭盆的温火焙着一室钗环,暗香浮动。四皇子妃媞娜和六王妃沈嫣同坐在中央的小圆桌旁,边喝茶边翻着给孩子做小帽子、小肚兜的刺绣样册。图样和绣线版子把桌上椅子上都摆满了,没有林潋的位置,林二夫人便被逼到了床边的大凉榻上,一个人孤零零坐着空荡荡的半边,隔着一个榻几,另一边坐着她长姐林渊和予熹。 这凉榻也不知是不是真有那么小,那两人坐得几乎叠在了一起。林渊说一句话,予熹哈哈哈地倒在她身上,林渊便也跟着甜甜一笑,边嫌弃地说“你坐好”,边搂着她往自己身上拨。 沈嫣和媞娜低头看刺绣,旁边的阿堇忙东忙西。林潋独自承受了全屋的伤害,缩了缩腿,把自己绻成只可怜的挨饿受冻猫咪状,娇弱无力地窝缩在榻几旁。 予熹手里本是抱着个水磨红铜小手炉的,沈嫣屋里热,便放开了。 林潋随着她的动作瞄了一眼,那手炉铜质匀净,光泽古雅,好东西,少则几十两。 林渊抓过予熹的手,又摸摸她的背,“你是不是真不冷啊?” 予熹抹了抹她额头,“你自己都出汗了,我冷什么。” 沈嫣抬头,“屋里太热了是不是?阿堇…” 林渊摆摆手,“别别,你身子比较重要,等一下海棠还来呢,暖点好。” 林潋伸手勾予熹的小手炉过来,转着手炉四面看看,又掀盖子看接口。予熹笑道,“潋潋喜欢呀?我朋友做的,送你~” 林渊刮刮她鼻子,“吴大师专门给你做的,就这么随手送人了。” 予熹抿嘴一笑,“让他再给我做一个。” 沈嫣抬头,“皈依了佛门那个吴大师?” 林渊笑道,“皈不皈依不知道,就是常去国寺。你也知道他?” 沈嫣摇摇头,“不是我知道,是之前要给御史家送礼,青玉说送个手炉,单子拿来我一看,要上百两。我还以为是什么金镶玉的,她说只是铜制的,偏御史家小姐就喜欢这大师的手笔。上百两还不一定买得到,因为那大师遁入空门去了,青玉还得托人问。” 林渊哈哈大笑,“她托的就是我,我去求的我们予熹。” 予熹卷了她一眼,“我说呢,还有你肯开口求别人的时候。” “求你怎么算求别人呢~” 沈嫣笑道,“那真谢谢予熹了。” 林潋摸着手炉,“实在是做得好,朴实无华,上手却像块温玉一样。铜怎么能打得这么细腻,我就做不出来。” 予熹笑道,“潋潋想学?我介绍你和吴大师认识一下?” “真的?”林潋惊喜道,“这样的手艺,他肯外传吗?” 予熹说,“试试呗。” 林渊向林潋挑了挑眉,“求求你予熹姐,她若肯答应你,基本就等于吴大师答应了。” 林潋说,“予熹跟吴大师这么熟的吗?” 予熹还没说话,林渊代答,“哪里,碰巧认识而已。只不过予熹这几年的人情世故,啧啧,官场上那些老爷们都拼不过她~” “什么人情世故,我都是真心的好吗?” “知道你真心~”林渊对林潋笑道,“吶,予熹自己说的,快求她。她要是答应了,就是真心答应了,不帮你都不行。” 予熹嗔了林渊一眼,“这么偏心妹妹的啊?” 林渊含笑还她一眼,“哪个妹妹?” 予熹又卷她一眼,扭头甜甜地哼了哼。林渊去拉她,予熹拍了她手一下,林渊轻叫一声,予熹瞥她一眼,两人的手便碰到了,这边意思意思地要甩开,那边捏紧了不肯放,终于没眼看地拉住了。两个人头凑在一起,嘻嘻笑着,也不知是谁在笑,也不知有什么好笑的。 林潋一句话没插上,也没机会再问要拜师的事了。呵~果然她长姐偏心的就不是她这个妹妹。 沈嫣抬头瞄了眼凉榻上跟冬日枝桠一般痴缠的两人,又瞄了眼安静的媞娜。沈嫣从小认识林渊,知道林渊的心事,自然看懂了这几年林渊和予熹是怎么回事。但毕竟是在予熹的姐姐面前,林渊好歹收敛一点吧,沈嫣看着都替她心虚。 媞娜恰好抬头,也往凉榻那边看,定定地,看了两个嘀嗒,低头若无其事地继续翻刺绣,“阿嫣别管她们,这两人从来这样,长不大。” 沈嫣跟着点头,呵呵两声。 过了一会儿,媞娜忽然道,“挺好的,比我好。”无头无尾的,仿佛自言自语。 沈嫣礼貌闭嘴,不敢说话,也不敢去试探媞娜。她只听说四皇子新纳的妾怀着孩子,怕媞娜钻她怀孕的空子,所以挺闹腾的。四皇子三天两头地跟媞娜吵,要帮小妾出气。予熹常常过去镇守着她姐,吵不过就搬林渊出来撑腰。 沈嫣心里暗叹,大概是这样吧,所以媞娜说予熹比她好。 林潋坐在无良长姐的伤害源附近,终于受不了了,干脆把手炉抱在怀里,趿着鞋子过去蹲在阿嫣身边。沈嫣失笑,把身边椅子的东西搬到自己腿上,拍拍椅子。 林潋连忙补位,坐到她身边,拉她的手去捂温温的小手炉,“是不是很细腻,像不像在摸凝脂玉?” 沈嫣笑笑地嗯一声,“嗯,你想要吗?” “你想要吗?” 沈嫣摇摇头,“我有我那个了,能用就行,你想要我们去拜访吴大师。” “不用,我去学。学会了给你做一个,好不好?然后你把你那个给我。” “好,”沈嫣笑了笑,手就这么由林潋握着,也不缩走,仿佛这是一件最自然不过的事。 林潋渐渐安静下来,抬头望一眼窗边的长姐和予熹,又低头默默盯着她和阿嫣交叠的双手。 所以女子和女子在一起,还是可能不一样的。至少予熹和长姐,她们看起来就不只是长伴左右而已。 阿嫣对着林潋,和予熹对着长姐,很不一样。 “潋潋,”沈嫣叫她,探手摸摸她脸,“困了?” 林潋摇摇头,定睛望着她,像在思索着什么,呆呆的。沈嫣笑道,“我看就是困了,去凉榻那边靠一下。” 林潋瞥了眼林渊她们,“不要。” 沈嫣手一指自己的床,“那上床挨一下,这里都是自己人,把帐子放下来,没关系。” “不想脱衣服。” 沈嫣没辙了,把自己的茶推给她,“那你喝口茶提提神吧。” 林潋懒得捧杯子,低头含着杯滋滋吸水。沈嫣眼睛看着刺绣,伸手摸摸她的背。 林渊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们,眼睛往床上看了眼,细细扫了一圈,看见床上的矮橱旁摆着个巨大的鼻烟壶。阿嫣是不吸鼻烟的,林渊知道。 “潋潋,”林渊指了指床上的鼻烟壶,“挺漂亮的壶啊。” 林潋过去趴到床上,拿了鼻烟壶递给她看,“阿嫣画的,你看,用很细很细的笔,画了好几天呢。” 第106章 林渊认真看了看,又大大夸赞了一番,喂饱了林潋的虚荣心,最后拨开壶嘴闻了闻,“你吸这么烈的?” 林潋立刻心虚地瞥了眼沈嫣,沈嫣低着头看刺绣,明显有点不悦。林潋讪笑道,“就是偶尔,早上起太早了,醒不来,偶尔,很偶尔,吸一点点…” 予熹噗哧一笑,额头锤到林渊肩上。林渊摸摸她的头,把鼻烟壶还给林潋,“少吸点。” 林潋嗯嗯啊啊地应了,把鼻烟壶丢回床上,塞到其中一个枕头底下,还用枕头牢牢捂住。沈嫣自言自语,“睡前吸,醒来吸,睡不着吸两口。偶、尔。” 林潋乖乖坐回桌旁,捧着杯子继续滋滋喝着茶,露出双认错不改的乖巧眼睛,时不时瞄一眼沈嫣。 予熹笑着打了下林渊,小声道,“你看,害潋潋被骂了。” 林渊勾了勾唇,算是笑了。 阿嫣自然而然地叫潋潋到她床上躺一下,潋潋离不开的鼻烟壶塞在那床的枕头底下,阿嫣知道潋潋睡前醒后的小习惯……林渊闭了闭眼,不是吧。 屋门外轻叫一声“阿堇”,阿堇去抬起锦门帘,放进来两个女孩子。一个光洁额头,眼睛圆圆,后面跟着个稍矮小的丫鬟,微微低着头。 阿堇介绍,“这是四皇子妃,这是林大小姐,这是四皇子妃的妹妹予熹小姐。” 跟在后面的丫鬟福身行全礼,头一直没抬起来。她前面的圆眼睛女孩子对她们颔首,见过众位夫人小姐。 阿堇对林渊她们说,“这是府里新请的蔡大夫。” 林渊有点惊奇,女大夫?那么后面跟着的,是海棠? 沈嫣笑了笑,“海棠,来坐。” 蔡大夫后面的丫鬟迟疑了一下,坐到林潋身旁。林渊定睛一看,一下笑起来,“真是海棠,好久没见了,差点没认出来。这几年出落得不错啊。” 予熹看了她一眼,林渊摸着她的手,眨眨眼,「怎么了?」予熹摇摇头,这随口爱逗丫鬟的毛病,改不了了。 海棠头更低了下去,“大小姐说笑了。” 沈嫣问蔡大夫,“今天还好吗?” 蔡大夫笑道,“孩子还好,海棠死去活来的,差点没咬死我。” 海棠怯怯抬起眼睛,“抱歉…” 沈嫣皱着眉,“辛苦你了,海棠。” 海棠连忙摇头,“不辛苦。” 林潋捧着脸,“以后我病了,还叫阿堇姐给我看。蔡大夫来了,我才知道原来阿堇姐还算温柔的。” 媞娜抿嘴一笑,阿堇翻了个白眼,“我是跟王妃的,二夫人找我还得找王妃开恩。” 林潋立刻抱着沈嫣手臂,“王妃给我开开后门~” 沈嫣敲敲她额头,“我亲自给你扎,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温柔。” 林潋笑道,“那行~那我多生病。” 沈嫣一下收了笑,啪地打了下林潋后腰,“胡说八道!” 凉榻上的林渊笑着摇摇头,又看了海棠几眼,“海棠来了这府我就没见过几次,每次想起来,还是只记着从前在海棠院那个小海棠。” 沈嫣笑道,“对,我在你府上住,一直就是海棠照顾我们。” 海棠轻轻摇摇头,林渊又问,“我记得从前海棠爱吃猪油渣拌面,我见过几次,还以为夫人苛待她。原来那是她们南方的家乡菜,现在还吃吗?” 海棠头低低的,“大小姐还记得…” 林渊一愣,怎么听声音,哭了? 媞娜和予熹面面相觑,沈嫣和林潋相视一下,各叹一口气。林潋拍拍海棠的背,沈嫣拉着海棠的手,温柔道,“林渊专门来看你的呢,没人怪你。她说现在还没到三个月,不敢送礼吓着孩子。但给你专门聘了个南方的厨师,你要吃什么家乡口味的菜,只要蔡大夫点头,你随便吩咐厨房。那个厨师就是你的,别人都不能使,好不好?” 蔡大夫笑道,“谢谢林大小姐,谢谢海棠,我也是南方的呢。” 沈嫣对海棠柔声道,“你看,以后拿这个去贿赂蔡大夫,让她下针轻点。” 海棠起身,擦了把脸,垂头跪在地上,向着林渊重重磕了一个头。吓得林渊和予熹两个顿时坐直了。 “多谢大小姐,海棠辜负大小姐大恩,万死难报。” ……屋里炭盆轻声噼啪作响,一室静默。阿堇亲自送海棠回去,林渊拧着眉沉吟半晌,“她这是怎么了,进来以后头就没抬起来过。” 沈嫣重重叹了口气,“她觉得对不起我和潋潋。” 林潋无奈,“跟她说不明白,我说了,我不知多感激她怀了这孩子。她就是不信。” 林渊瞥林潋一眼,林潋当然感激了。 沈嫣问蔡大夫,“刚才海棠在不好问,她现在的胎稳了吗?她从前吃的药,对以后孩子有影响吗?” 蔡大夫开口,慢慢道,“幸好发现得不算晚,她吃的又是宫里的药。宫里用药最是温和,病去不了,命也断不了。现在给她调理,还是来得及的。对以后孩子肯定有影响,可能会体弱些,生出来后小心照顾就好。” 她说话实在是慢,一个字、一个字搓汤圆似的捏好了,再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听得予熹头重重,一脑袋磕在林渊肩上。林渊搂着她,轻笑了笑。 蔡大夫余光瞧见她倆的小动作,脸上如旧挂着个事不关己的淡然微笑。 沈嫣点点头,“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海棠没事就好,孩子我们以后仔细照顾吧。” 蔡大夫说,“有阿堇在,她能调理好王妃,这孩子不在话下。” 阿堇刚送完海棠折回来,一进门就听见自己名字,“你们叫我?” 蔡大夫回头,“对,说你人美心善,医术又好。” 一屋子想笑不敢笑地看着她俩。阿堇翻了下白眼,“问完话了没,问完就走吧。海棠哭了一路回去的,留着你的油嘴滑舌去哄哄她吧。” 沈嫣笑着说,“我们没什么事了,蔡大夫回去休息一下吧,辛苦你看着海棠些。” 蔡大夫行礼退下。 阿堇送蔡大夫到门口,蔡大夫忽然低声叫她,“堇堇。” “干嘛?” “你好凶哦,”蔡大夫讨好一笑,该死的还笑得挺可爱的,“是不是真有新厨师呀?” 阿堇面无表情,“那是海棠的。”说着伸手推她出去,“去厨房报道了。快走!” 蔡大夫大步跨了出去,甩着手手往书房走,“走噜,找海棠吃点心去,我最喜欢饮茶了~” 阿堇放下门帘,含着一脸本意是要表达嫌弃的明媚笑意进来。林渊瞥她一眼,撩着予熹腰间挂的彩带来玩,“堇堇~” 阿堇翻了个白眼,语气冷硬,“林大小姐有事说事。” 林渊笑道,“逗你的。我就是好奇,蔡大夫真是大夫啊?” 林潋说,“我正想问呢,阿堇老说蔡大夫不是医女,我以为女的大夫就是医女?” 阿堇解释,“大夫是能出诊开药,正式行医的。医女是贵家女眷不方便见大夫的时候,由医女看了症状,回头跟大夫说,但要怎么用药,还是应该由大夫斟酌的。” 林潋说,“你不也出药方吗?” “我是只管阿嫣,她的身体我清楚。府里的小病痛,我大概懂些医理,治个小风寒还是可以的。要是大伤病,我也不敢乱来。”话音一顿,又加了句,“我这种呢,勉强算医女,莎莎那样的确实是正经大夫。” 林渊挑眉,“原来蔡大夫叫莎莎?” 阿堇不自在地拉了拉衣角,“是她小名,大家都这么叫。” 林潋忍着笑,谁是‘大家’,她可不知道人家小名。 门帘轻声动了动,青玉带着曼霓快步进来。林渊一见青玉,笑着说,“我当你躲着我呢~” 青玉冷着一张脸,快速福了下身,“王妃,沈夫人下山了。” 沈嫣一下直起身子,“我母亲?” “对,昨天就下来了,住在了林府。刚派人来告诉我们,问方不方便来王府小住两日,好看看王妃。” 林渊讶异道,“沈夫人下山怎么住到我们府去了?” 青玉怪道,“大小姐不知道?” 林渊摇头,“我和予熹去缘系院住了两日,没回过府。”缘系院,林渊在府外给予熹置的院子。 青玉对沈嫣说,“说是林夫人身子不爽,沈夫人专门下山探望她,只是顺道来看王妃的。” 沈嫣眼神询问林渊,林渊摇了摇头。她很确定,林夫人没病。 林夫人每天顾着怨林老爷不得皇上宠,林汐又不得泽王宠,更怀疑是因为林汐不得宠,才连累她爹跟着不得宠的,于是终日忙不停地烧香拜佛打小人、骂林汐的同时求菩萨保佑林汐…都快忙不过来了,哪有空生什么病。 林渊暗叹了口气,想一想,大概也知道沈夫人为什么要来了。泽王府妾室有孩子,林夫人忙;现在六王府丫鬟有孩子,沈夫人还能不出山吗。 曼霓从青玉身后出来,福身不起,“小姐,海棠出事那晚,奴婢回去后写了信给老夫人报平安。却不知会惊动她下山,是奴婢鲁莽了。” 第107章 沈嫣摇摇头,“妈妈快起来。”青玉扶起曼霓,沈嫣淡淡笑了笑,“应该的,不然她辗转听见我们府里出事,不知该怎么担心。母亲下山是辛苦了她,便宜了我。那青玉,麻烦你带人收拾好母亲那个院子吧。” 青玉福身,“是,那个很快的。沈夫人年前才来过几日,里面东西都还没动呢。” 沈嫣点点头,在桌下伸手搭着林潋的手,不舍地轻轻摩挲。 林潋反手捏了捏她,小声安抚道,“我屋子收拾起来也很快的。” 沈嫣唇微微一张,又闭上了。收拾倒不要紧,只是没人看着的时候,不要乱吃冷的,鼻烟不能常吸,晚上不要熬夜,要上床睡,自己要知道盖被子,屋里要烧炭盆,茶凉了就倒了…没事的时候,其实还是可以过来找找她的,一点都不打扰,不要完全不来…… 沈嫣垂眸,“嗯。” 五十五章 初春静夜,窗外无风也无雪,无蝉鸣也无蟋蟀叫,死寂得让人心慌。沈嫣坐在窗前凉榻上,扭身推开一丝窗缝,庭院里夜灯笼明亮如昼,于是看不清天上有没有星星,只看得见一轮淡漠的月,仿佛被水冲刷得褪了色。 阿堇轻声推门进屋,探头一看凉榻上的沈嫣,叹了口气,走过来摸摸她的手炉,重新塞回她冰冷的手里,又弯腰看了下脚炉,炭还够。这屋里少有这么冷的,阿堇恨不得挂十个小炉子围着沈嫣焙着她。 也是没办法,沈老夫人来小住,王爷循例配合地来沈嫣屋里睡,做做样子。沈嫣这屋,热得林潋都受不了,何况黄明宇?别人失眠事小,王爷失眠事大,第二天还得上朝面圣的呢。是以沈嫣屋里的炭盆一到入睡时分便全撤了,等第二天早上黄明宇走了再暖上。 阿堇探身关了沈嫣身后的窗,压低声音,“王爷睡了?” 沈嫣点点头,呆呆地抱着手炉,小小声,“好闷。” 闷也比冷死好。阿堇坐在沈嫣身边,“明天还是让王爷回去书房睡吧,你这么一晚晚地熬着算个什么事。我是老夫人我也不能信,哪有夫妻天天晚上睡一起的。他是个爷,难道整日就陪着夫人?那公务呢,通宵应酬呢,外宿游玩的呢。” “我爹就整日陪着我娘。” 阿堇一窒,“…那是因为我们从前在山上。别的不说,老爷没妾,可王爷有妾了吧?天天在你这睡,那潋潋呢?让他也去潋潋那做做样子,反正潋潋那本来就不生炭盆。” 沈嫣烦闷地摆摆手,手肘撑在榻几上,托着额头,皱紧眉头。 “怎么了?” “头痛。” 阿堇含笑道,“真痛啊,还是嫌我话多?” “真痛…” 阿堇叹着气,伸手帮她轻轻捏着额边,“当然痛了,谁这么生熬几天都受不了,明天跟潋潋说一声吧,我看她也巴不得给你分担点。” 沈嫣闭起眼,“没事,过两天王爷就出门去了,母亲走了他再回来。” 阿堇惊喜道,“是吗?” 沈嫣合着眼,疲惫地点点头。 这几日别说沈嫣睡不了,连黄明宇也睡不好。沈夫人不是头一遭来府里住了,从前黄明宇也会做做样子,来王妃屋里睡两晚。可这次不知是不是心里记挂着海棠有孕,黄明宇在这屋睡得老是不踏实,于是第一晚,天还没亮就跑回书房去了。 这一跑不打紧,第二天吃饭的时候沈夫人心疼地给黄明宇夹菜,说他半夜起床去处理公务,几时几刻从沈嫣屋里出去的都清清楚楚。青玉回头立刻去查,看冬苑里哪条眼线这么没眼色,却原来只是沈夫人闲日无事,四处逛一圈,去厨房小聊一下昨晚煮了几次热水,和打扫杂役闲话一下他们扫地浇花时碰到过哪个漂亮丫鬟。不过是闲聊嘛,王妃母上大人这么亲民,众人也便知无不言了。 然后沈夫人转头掐指一算,从热水的时辰与用量,推测出冬苑各房的沐浴和茶水时辰;从错综复杂的丫鬟动线,推测出冬苑各大重要人物的全天日程。冬苑上至王爷,下至海棠,以及必须夹他俩中间的沈嫣,在她沈老夫人眼皮子底下,全都如肥皂泡泡一样,清澈、透明、无所遁形。 沈嫣叹为观止。青玉这么神通广大,挡神当佛挡皇帝,原来也挡不住她娘。 可怜天下父母心,青玉不忍心挡死,沈嫣不忍心挑明,黄明宇也不忍心拂了老夫人面子,于是第二晚开始便配合地在王妃屋里呆到天亮再走。但终究辗转反侧,不能肆意。想起不知还要熬几晚,便觉天空都暗了,红烧肉肉都不香了。 是以当皇帝提起南方赈灾,恐有官员舞弊,要派人私下走访巡查的时候,黄明宇一蹦三尺,高高举起手手,“我我我我我!” 何丞相呵呵笑,“六王爷长大啦。” 皇上斜眼看黄明宇,“起什么哄,你都没去过南方。” 黄明宇积极自荐,“就是没去过,地方官员才不认得我。我就当着他们的面走过,他们都不知道我是朝廷派来的。” 有点道理,皇上的脸色松动了些。 黄明宇连忙又说,“走访辛苦,该派年轻人去。除了我,难道派小何?这么帅!他怎么融入民众!” 御史老爷微微侧身观赏了小何公子一眼,小何公子正襟危立,脸上飞红,面无表情。何丞相上下扫了眼自己儿子,哟,小木头人快烧起来了,呵呵,“还好吧?六王爷谬赞~” 一屋子近臣们垂着头吃吃笑,何丞相欣慰地又拨弄了自家儿子一眼。小何安安静静地自焚着,敢怒不敢言地弱弱瞪了眼自己恶趣味的爹。 “泽王爷也年轻呢,”大臣中不知谁说了一句。满屋子轰然笑起来,好耶好耶,从没见过年少老成的泽王爷被调侃的。 “我泽王兄更不行呀,”六王爷说。 “怎么不行,”皇帝笑着问。 黄明宇差点冲口而出,万民景仰的泽王兄诶,过往不知南下巡查过多少遍的泽王兄诶,现在父皇身体不好,差不多所有奏折都是他批示的泽王兄诶!这还要问为什么? 泽王在折子上写下最后一个字,放下手中的朱砂笔,垂眸安静坐着,随时准备跪下请罪。这莫须有的罪,他这两年都请习惯了。 黄明宇想了好一会儿,弱弱道,“泽、泽王兄府上孩子那么多,爹走了,小郡主们要哭的。” 泽王暗暗松了口气,皇帝轻笑,“你走了,你府里就没人哭?” 黄明宇嘿嘿笑,“害,她们玩的可好了,谁理我呀~” 近臣们又笑起来,皇帝恨铁不成钢,隔空拿手指戳戳他,“是不是真想去啊?可不是玩的,这关系着日后赈灾章程的修订的。” 黄明宇马上收了笑,立正拱手,深深作揖,“父皇放心,儿臣定不辱命。” 这事便这么定了,朝廷暗暗出通行密碟,派了一小队人护六王爷南下。从盛京到南方走访一趟,少说也要大半个月。等黄明宇回来,沈夫人肯定已经回山上去了。而且黄明宇走了,沈夫人除了教育沈嫣两句,也没什么可作为的了。 阿堇松一口气,“这可太好了,王爷去哪?怎么没听说。” 沈嫣摇摇头,“朝廷的事,我不清楚。” 阿堇合掌拜拜,“阿弥陀佛,不管去哪,希望王爷赶紧启程吧。” 沈嫣没好气地笑瞪她一眼。 阿堇呵呵一笑,“就算不为你,也为他呀,你以为王爷在这睡得舒服?你床上…”阿堇顿了顿,压低声音,“你床上那些小柜子里,一个个拉开来,哪个不是潋潋的东西。王爷就手的小零食小玩意,一件也没有!难得有个鼻烟壶,还不是平常他吸惯的味道。王爷在这睡,跟流落他乡似的,可凄苦了。昨天海棠不是还巴巴地送了那盒唇脂来?肯定是我们都没给王爷涂,回去嘴唇裂了。” 沈嫣有点内疚,“我不知道他会涂唇脂。” 阿堇一笑,“是吧?所以说海棠细致呢,把他养得跟个娇小姐似的。结果来你这睡几晚,回去皮粗了,嘴裂了,你说海棠心疼不心疼。” 沈嫣弱弱地笑了笑,“是我太大意了,我该留心些的。” “哎,你自己都快撑不住了。”阿堇叹了口气,轻声叫她,“阿嫣。” “嗯?” “你是…和王爷同床都不能了吗?” 沈嫣撑着昏昏沉沉的脑袋,不解地望着她,“什么?” “之前王爷来过夜,你们两条被子还能一起睡一下的。你是不是…”阿堇沉吟一下,不敢提林潋的名字,“你心里…” “不是,你说什么?”沈嫣坐直身子,烦闷道,“我这几日根本睡不了,在床上翻来覆去,怕吵到明宇,所以干脆自己走开来,让他好好睡。” 阿堇担忧地问,“你为什么睡不了啊?” 沈嫣摇摇头,“可能月事来了,头痛得很,心里也烦,总之哪都不自在。” “怎么会现在来,还没到日子啊,”阿堇拉过她的手要把脉,那边床上窸窸窣窣动了动。 第108章 沈嫣拨开阿堇的手,连忙穿鞋过去,“明宇?” 黄明宇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趴在枕头上,呆了半晌才看清了她,“阿嫣,你又不睡,又热了?” “嗯,”沈嫣笑了笑,“你要拿什么吗?”黄明宇摇摇头。 阿堇走过来,轻声道,“那我先出去了。” 沈嫣点点头,“去吧,这里有我。” 阿堇行礼退下,关上屋门后立在屋外,细细回想,阿嫣说她头痛失眠、心焦气闷,月事莫名提早了,刚才王爷还问她是不是热…手脚冰冻,反觉得热,怕是熬夜熬出来一身虚火,体内阴阳全乱套了。 阿堇拧着眉,边想着应对之法,边走回自己房间。 王妃屋里,黄明宇靠着矮柜抱着被子坐起来。沈嫣拿枕头给他垫着背后,“怎么起来了?” “阿嫣,是不是因为我在,所以你睡不着啊?” 沈嫣温柔一笑,“不是,我这几日确实不舒服,睡不了。午歇的时候你不在,我也睡不好的。” “那叫蔡大夫看一下吧,你这样怎么行。” “我就是最近吃得腻,晚上积食了。”沈嫣笑了笑,“没事的。你睡吧,我给你换碗茶。” 黄明宇仍抱着被子,耷拉着脑袋想了想,“阿嫣,你怪我吗?” “怎么会,你是帮我才来这屋睡的。” “我是说,你会…想要个孩子吗?” 沈嫣一怔,移开了眼睛。她不是不想,但她确实不想,然而她不能不想,至少不能这么说。 黄明宇咬了咬唇,“我一直,我不知道该不该问你,我不想强迫你,但问你也不对,这怎么能问你呢…”念念叨叨的,听得沈嫣心里沉甸甸地一阵软,伸手去覆着他的手,“明宇,这不是你的问题。” 黄明宇反手握着她的指尖,“阿嫣,我们不如试试吧。” 沈嫣的手一抖,瞬间抽走了,一下转开脸去,喃喃道,“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黄明宇试探道,“你心里,有别人?” 沈嫣斩钉截铁,“没有…”想了想,“没有你说的那种。” 黄明宇立刻松了口气,“吓死我!还好你没有。你跟潋姐可不一样,你要是有意中人,我真放不了你走。放也是害你,留着你也是害你。你可千万别喜欢别人啊!” 沈嫣一阵无语,直觉哪里不太对,一时没想清,唇角自顾自一弯,不禁笑了。 黄明宇见她笑了,心里定了些,认真道,“阿嫣,我黄明宇一辈子好好待你。给不了你的,我在别的地方补给你。你就安心呆在这,我们白头偕老,好不好?以后等我们百年…哎呀,以后我们要埋在同一个墓里的呢,那你不是要生生世世睡不着了?” 沈嫣笑着打他,“乱说,我不是因为你在才睡不着的。” 黄明宇拉着她的袖子,“阿嫣,你原谅我。” 沈嫣眼眶酸酸的,“你也原谅我,我不是个好妻子。” “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妻子,除了我母妃。”虽然她母妃不是妻子。 沈嫣握着黄明宇的手,牢牢握着,没有再缩走了,“明宇,你们过得好,我就很开心了,是真的开心。你没有对不起我,我很感激自己没有成为你们的绊脚石。”沈嫣补充道,“潋潋也是,她也很开心的。” “潋姐当然了。”黄明宇轻松笑道。 沈嫣微微偏头,潋潋为什么‘当然’会开心?说起来,她从来没想过,潋潋毕竟和明宇是有过感情的,就算现在淡了,但明宇的新欢有了孩子,潋潋怎么能够这么开心? 沈嫣眨眨眼,醒了些,这才想起刚才明宇说,沈嫣有意中人的话,他放不了她走。但,‘你跟潋姐不一样。’ 什么意中人?潋潋有意中人?而明宇也是知道的?所以他说林潋当然会为他开心,因为他们两个同时变心了。不但潋潋有意中人,按明宇的意思,他想放她走?! 沈嫣一个激灵,想起林潋这两年,忽然间那么努力地做生意,她说她只想赚很多很多的钱,她跟小何说,‘如果我嫁了你’…不是不是,潋潋当时的语气很冷傲的,她不可能是那个意思……可潋潋确实时常跟小何单独说话,也许,在沈嫣没听到的时候,潋潋对着小何是温柔的……小何也确实一直守着,公主不娶,谁都不娶……沈嫣瞪大眼睛,难怪他每次躲相亲,总是躲来她们府里,他是来找潋潋的…… 但小何怎么可能娶潋潋?潋潋为他出了王府,也进不了何府!这是钱的问题吗?她钱再多,到了何家也只能做个妾。她在这里是贵妾,改嫁到了何府呢?谁还容得下她? 难怪那晚潋潋趴在她膝盖上说,若有来世,让沈嫣做个富家公子,林潋自己会赚很多很多钱,让沈嫣跟她私奔,让沈嫣娶她,做正妻。 那富家公子在今世是谁,还不一目了然吗。 沈嫣双眉紧皱,眼底托着泪,颤声说,“明宇,你说如果潋潋有意中人,你要让她走?” 黄明宇呆了呆,他什么时候说过?“没有啊,我没说。” 沈嫣笃定道,“你刚才说,我和潋潋不一样,我就算有意中人,你不能放我走。” “我是不能放你走啊,那不毁你名声吗?” “那你让她走就不毁她名声吗!” 黄明宇急道,“我怎么,我怎么毁她名声了!哎我当然是确保他们两情相悦,这个愿意娶那个愿意嫁,我才放人的嘛。” 沈嫣心里一凉,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你真的想丢潋潋出去。” “不是!怎么是丢呢!” “你都已经把她纳进来了!”沈嫣用力一拍被子,“当初是不是你自己去求林府把潋潋给你的!她因为要嫁你,腿都伤了。你…你要了人家就不能这样,她在这里也不会碍着你什么的。明宇,这样,你不喜欢,让她来跟我住,好不好?不多占你一个屋子…” “哎呀你在说什么,我什么时候嫌过潋姐了!不是我不要她,是她就不是喜欢我的呀。” “我也不喜欢你呀!” 两人同时一愣。黄明宇委屈地缩起脖子,“哦…” 沈嫣软下声音,无措地来回安抚着自己打过的那片被子,“明宇,不是…你不要让她胡来。她不能走的,她走出去了,以后怎么办啊,人家不会要她的。我来管她,你把她交给我…”声音越说越轻,几近哽咽了。 黄明宇都无奈了,爬起来诚诚恳恳地解释,“阿嫣,你别这样,我没说要赶潋姐走啊。我才想她留下来一辈子呢!但她要是心里有人,我怎么能强留人家,是不是?” 沈嫣泪光闪闪地望着他,“你是她夫君啊。” “我不,我…呃,哎。” 沈嫣吸了吸鼻子,“你想说什么?” 黄明宇吞了下口水,“没什么。” “你想说你不是她夫君。” 黄明宇垂下头,“我没说。” “那你是不是我夫君?” 黄明宇一下抬起头,“那是。” “我跟她有什么不同?” 黄明宇转开眼睛,“我没说你们不同。” “你是不是觉得,她是个妾,是个物件,所以她不配叫你夫君。” 黄明宇一弹而起,“不是啊!” 沈嫣盯着他,“那是什么?” 黄明宇整张脸拧成一团,天人挣扎了老半天,一锤床,豪气道,“害!我跟你说了吧,潋姐嫁我是义气,她是为了陪我。当然我也义气啊,我纳她也是为了帮她留在京城。所以我们说好的,我不要喜欢她,她也不要喜欢我。以后她有了喜欢的人,我就放她走,绝不强留她。所以我才说不是夫君嘛,看你把我想的!不过阿嫣,你、你千万别跟人说啊。” 沈嫣努力消化了一会儿,含着泪不解道,“你不喜欢她,为什么要她?” “要什么?要…啊?什么时候,没有啊!” “你们没有?” “没有!” 沈嫣说,“我亲自撞见的。三年前,你们在潋潋房里,第二天早上你还洗澡来着。” 黄明宇用力回忆,三年前?哦,他们看图册学行房那晚。黄明宇拨蚊子似的甩甩手,“哪呀,那晚根本没有。是潋姐说要生孩子,借我用一下。可她又不会用,跟我打了一架,睡了。真的,没骗你,不信你问她。” “好,我去问她。” “啊…”还真的问啊…这个这么重要的吗? 沈嫣垂头默默想事情,忽然站起来,从梳妆台拿回来一盒唇脂,“涂点唇脂,你嘴唇很干。” 黄明宇抱怨道,“怎么你也叫我涂这个,黏糊糊的。”说着凑近沈嫣,一下嘟起嘴唇,圆嘟嘟,像条巨大的朱砂鱼宝宝,把沈嫣萌得起了一手臂鸡皮疙瘩,“呃,平常海棠帮你涂的?” “哦哦你是叫我自己涂…”黄明宇的嘟嘟嘴尴尬地收了回去,飞快钻进被窝里拉起被子捂住脸,“那不涂,这鬼东西跟吃了一嘴油似的。” 沈嫣忍着笑,“涂一下,不然你嘴干。” 第109章 “干就干,又不要用它润万物。” “为什么海棠叫你涂就涂,我叫你涂就不涂…” “诶诶诶…”黄明宇连忙翻身,露出一双大眼睛惊恐地盯着沈嫣。 沈嫣得逞地微微一笑,把唇脂打开了,递给他,“来,自己涂。” 黄明宇伸出一个指头,嫌弃地沾了一点点怼唇上,“涂完了。” “潋潋给你涂过唇脂吗?” “让潋姐给我涂这个?她叫我一罐吃了它。” “那她有意中人吗?” “没…啊?” “她有跟你说过她有意中人,或者她想走吗?”沈嫣唇角仍带着玩闹的笑意,但不知怎么,黄明宇仿佛看见她眼睛里有泪。 黄明宇睁眼看着床顶,仔细回想,“有一次在马车里,我问过她。她没说她有意中人,但她说,先等她开完第三家铺子。她走的时候,让我把铺子全都给她。” 沈嫣双肩一松,背轻轻撞到床沿上。第三家,不是快要开好了吗?潋潋真的要走了。沈嫣以为她们还有一辈子,但原来一辈子可以这么短,她们同府三年,一辈子就过完了。 这个王府从此要没有潋潋了,往后的一辈子,三年又三年,她独自在这里…沈嫣闭起双眼。潋潋就有那么喜欢他?喜欢到她甚至不肯告诉明宇对方是谁,她是想要自己先换个自由身,给自己赚足了筹码,全力一搏,也不敢毁他一点名声,是吗? 黄明宇轻声叫她,“阿嫣,你是不是舍不得潋姐?我也舍不得。可惜我说过我绝不强留她,”黄明宇抱着被子,对沈嫣眨眨眼,“但你没说过啊。” 沈嫣自嘲地笑了笑,背后不知何时被冷汗浸湿了。胃里烧着,手脚冰凉,额边咚、咚,一下一下不停地被锤着。 *** 被窝里闷闷的,林潋扬了扬被子,又翻了个身,紧闭着眼,想起这几日去阿嫣屋里伺候她们母女用饭,看见阿嫣眼下的乌青一天比一天重。小贾在阿嫣屋里睡,林潋向来是有点难受的,但这次连难受也顾不上了,只觉得心里抽着疼。 她私下找阿堇问,阿堇说阿嫣晚上根本不睡觉,在凉榻上一坐坐到天亮。林潋现在真宁愿阿嫣赶紧上床睡,床上有没有小贾有什么要紧的。 啧,从前沈夫人来,他们也是这么睡的啊!为什么偏这次不到床上去,生生在凉榻熬到天亮呀! 林潋揉揉眉心,手背搭在眼睛上。算了,她倒是夜夜躺床上,不也睡不着吗。 屋门轻轻敲了两声,林潋一转眼,疑惑地盯着门口,小青进来不会敲门的。木门推开,一个纤瘦身影提着小油灯,放轻脚步走进来。“阿堇姐?”林潋定睛再看了眼,猛地坐起来,“阿嫣?!” 沈嫣穿着阿堇的衣服,过来坐在林潋床边,顺手把小油灯放在旁边香几上,笑了笑,“我是阿堇,来给你送点东西。” 林潋一把拉过沈嫣抱住,俯在她肩膀上,语气软绵绵地抱怨,“你怎么又不睡觉。” 沈嫣摸摸林潋脑后,“睡不着。” 林潋放开她,借着微光仔细看她的脸。太暗了,什么都看不清,但林潋就是知道,阿嫣很疲惫。 林潋掀开被子,“我去给你生个炭盆,你在我这睡一下。一个时辰,我叫醒你。” 沈嫣拉着她,“我在自己屋里都睡不着,在你这里就能睡着了?” “试试嘛,你之前就没这么长时间失眠过。” 沈嫣失笑,“什么意思,说你是我的宁神药?” “可以啊,我还可以给你割块肉做药引,以表孝心。” 沈嫣咬着唇打了她一下。林潋笑着缩了缩,拉过自己的被子裹住沈嫣,“说真的,我去生个炭盆。我怀疑就是小贾在那屋,你们不敢烧炉子,这么冷你怎么睡。” 沈嫣拉着她,“真的别烧。你一用炭,母亲肯定知道我来过。” 林潋也不敢对举头三尺有沈夫人这事显得太烦躁,只能重重叹了口气,拿被子紧紧搂住沈嫣,东搓搓西搓搓,“真是,人都给生生冻坏了。” “我有手炉的,别担心。”沈嫣轻声道,“潋潋,我很快要回去了。” 林潋捂着她的手,“阿堇姐不能留下来和我聊聊天吗?” “平常你们会吗?” “会啊。” “什么时候?” 沈嫣语气还蛮较真的,林潋笑了笑,“那我送阿堇姐回去可以吧?” “二夫人送阿堇回去?” 林潋嘟着嘴,“小青送阿堇行不行?” “你比小青高那么多,远远一看就知道是你。” “三更半夜的哪有人。” “守院子的婆子不是人?” “啧,我送送阿堇姐怎么了嘛,真不想当这个鬼二夫人了。” 林潋感觉沈嫣忽然一僵,眼睛里似乎有泪。林潋连忙凑近了仔细盯住她,伸手在她眼下摸摸,还好,只是阿嫣的眼睛在黑暗里很亮而已。 “吓得我,”林潋笑了笑,“那你再呆一会儿,被我缠烦了回去也许就睡得着了。” 沈嫣闭上眼睛,靠着林潋,“潋潋,你哪都别去,再陪陪我。” 林潋微微笑着,“好。” “多久都可以吗?” “嗯。”顶多明天沈老夫人问起来,林潋就说自己半夜病了。阿堇姐来给她针灸治病,摸黑扎针,合情合理~ “就算你有意中人吗?” 林潋一僵,“什么?” 沈嫣直起身子,在黑暗中定定望着她,“潋潋,你可以放弃他吗?” 林潋一瞬沉默,努力平静下来,“阿嫣,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你想说什么。” 沈嫣拉过她的手,捂在自己手里,柔声道,“潋潋,不要走一条不归路,我舍不得你这样。” 林潋舌头顶着牙,深吸了一口气。阿嫣为什么忽然说这个?她们最近几乎见不着,林潋不太清楚沈嫣那边每天发生的事。是因为沈夫人和她说了什么女子责任之类的,所以阿嫣退缩了吗? 可是她们之间,什么都没有过,什么也都不会有,还有什么可退缩的。 “为什么是不归路?”林潋冷静道,“就算它是不归路,我愿意,我没想过要倒回去,只要我喜欢的人,她也愿意…” “他不会愿意的,”沈嫣平淡道。 林潋一愣,“你知不知道我说的是谁?” 沈嫣牢牢握着她的手,“无论他是谁,潋潋,不要傻,不要拿你的一切去赌一个不可能。” 林潋眼底泛泪,“不可能?” “潋潋,这世上不止你们两个人。你要明白,他受限于很多东西,他的家族,他的责任…” 林潋愤愤道,“对,她的君子之道。” 沈嫣点了点头,真的是何昱深。 林潋胸口微微起伏着,阿嫣为什么忽然说这个,是林潋什么做过火了吗?可她们最近私下见都不见!林潋沉了沉气,平复下来,声音轻轻的,近乎讨好,“阿嫣,我不管你怎么想,我真的没有想要什么。我懂的,我明白,我们名义上还是小贾的妻妾,我们每个人都身不由己。我也不傻,难道真的能像我们说的,就私奔去吗?我没那么蠢。阿嫣,你别怕…” 沈嫣摸摸林潋的脸,“潋潋,那我们一辈子这样,什么都不要变,好不好?” 林潋睫毛微微颤了颤,她懂了,阿嫣害怕变,阿嫣害怕林潋要更多的,她想保持现状。 原来长姐和予熹,跟林潋和阿嫣,是真的不一样。阿嫣有家族,阿嫣有责任,阿嫣有她的包袱。予熹为了长姐,这些东西说丢就丢了。阿嫣做不到,至少为林潋做不到。 林潋垂眸,任泪水安静淌出,“好,你别怕,我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要了。我就一生,当你妹妹。” 沈嫣心疼地替她擦着泪,“潋潋,我会陪着你的。你有我,你永远有我。” “好。”林潋的泪水自顾自地流,和林潋一点关系都没有。她本就打算这样一直下去的,她本也没想要硬扯着阿嫣逃到哪里。阿嫣说的,和她预想的未来没什么不同,所以没什么好伤心的。 林潋把双臂环在沈嫣背后,收紧一些,再收紧一些。她抱着阿嫣,不是吗?她抱着不要她的阿嫣……林潋忽然抽泣了一下,背颤颤抖着,咬着牙不肯哭出声来。 沈嫣抱着林潋,一下一下,轻轻抚着她的背,听着她的抽泣,陪着她流泪。她答应过潋潋,来世娶她,一生只喜欢她。现在就是来世,她们同府,沈嫣可以只喜欢林潋,一直一直陪着她。潋潋有她,永远有她,这样够潋潋忘了他了吗? 五十六章 屋里一个红铜炭盆,架在朱漆描金六角架上,阿堇捏着把小铜火箸往炭盆挫抹几下,添了几块新的银丝炭到面上。沈嫣抱着件红狐里子的织锦披风,双手抄在里面轻轻摸着滑腻的狐毛,像怀里抱着一只猫。 青玉站在凉榻前,滔滔不绝地报告,“…宁和公主第一胎,送的礼自然不能随意。但王妃也知道,这两年边境增兵,国库空虚,宫里对这些明账看得紧。我们还得想个能表心意,又不费钱的礼物…” 第110章 阿堇放下小火箸,安静拉起沈嫣的手,几根手指压在她手腕上,脸色沉沉。 青玉望着阿堇的脸色,报告的话渐渐停了。 沈嫣无奈地对着炭盆挥了挥手,“我热得冒汗,你还给我烧这个。” 阿堇瞪她,“你自己摸摸你的手,冰块一样。” 沈嫣哀求道,“我手冷脚冷又不是第一天了,但我是真热,里面都快烧起来了。” 阿堇望了她身上的狐皮一眼,喊着热盖衣服?阿堇拧着眉,探完右手的脉探左手的,“你到底干嘛去了?月事乱七八糟,虚火怎么都按不下去,晚上不都已经好好睡觉了吗?” 沈嫣转开眼睛,“睡是睡了,睡不好。” “怎么不好,做梦?” 沈嫣脸上不知怎的无端飞起一点红,烦闷地拨开阿堇,双手抽回来抱着自己,“哎,我有火,你给我煮些下火药不就好了。” “你,”阿堇一拍凉榻,恨不能打她,“大小姐,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有多寒多虚?我只能慢慢调,给你来个猛的下火?明天你就起不来床。” 青玉担忧道,“怎么王爷走了,王妃还是睡不好啊?” 阿堇立刻转怒为笑,“你听听你这话说的。” 沈嫣往身上拉了拉狐毛披风,没理阿堇的调侃,“青玉刚才说,公主有喜了?” “对,”青玉道,“只是贺礼不好定。” “林渊和媞娜送什么?” “林大小姐从北月运了些罕见的矿石来,大概要打些别致的东西。四皇子妃亲手绣了幅百子帐。” 沈嫣皱眉,“不是说国库空虚,不敢奢靡吗?林渊那个没关系吗?” 青玉摇摇头,“我也说她呢,她说材料用不了多少银子,是当地人送给她们林府的。” 沈嫣点点头,“让她自己斟酌吧,我们府…要不送些孕妇用的胭脂水粉?之前潋潋不是找人做了些给海棠吗,让那师傅挑最好的材料,珍珠粉、灵芝膏全都不要省,给公主仔仔细细做一份。盒子不要太金贵,紫檀就行。送礼的时候找个伶俐的丫头,暗暗跟公主说一声,礼单上就写是孕妇用的普通养肤品。” 青玉微笑应下,“好,这样心意也到了,账面也算有交代了。” 沈嫣摸着软软的狐皮,仿佛不经意道,“只是不知道潋潋有没有空管,她这两天忙得没日没夜的。” 青玉说,“哪里忙,不过是潋潋放心不下。小青说新铺子的装修都交给师傅了,等着交铺就行,都是潋潋自己劳碌命,定要每日去坐着监工。” 沈嫣睫毛轻颤了颤,默默无语。明宇走了两天,潋潋却也没有像以前一样来她屋里睡。那晚沈嫣让她放弃何昱深之后,林潋从第二天开始就起早贪黑地往外跑。她是去见他吗,还是生了沈嫣的气? 阿堇笑道,“说起来,公主嫁给状元爷的时候哭得那么伤心,宫里都传遍了,说她有孝心,舍不得帝后。不知不觉,现在孩子都有了。” 青玉轻叹了口气,宁和公主嫁给状元爷,自不是自愿的。皇后看中了何公子,宁和公主却不知怎么偶然遇见了一个典客,四处跑接待外宾的小官,一见就爱上了,闹着不肯嫁何公子。其时刚好民间声讨朝廷重用何公子而轻视状元爷,皇上要解何公子的围,和皇后说了一声。皇后大概觉得嫁典客也是小官,嫁状元也是小官,状元好歹还是皇上亲指的,公主便毫无余地地嫁给了状元爷。 想到公主这桩事,几人都默默无语。阿堇和青玉同情公主,沈嫣更是兔死狐悲。想他何昱深多矜贵,皇上要重用他,连自己的嫡亲女儿都可以拿来给他铺路。公主尚且如此,何况潋潋?以后何昱深若腻了她,说扔便就扔了;他若真爱她,也许更糟。他守着她不肯娶别人,潋潋说不定连活路都没了。 他只有唐僧肉的金贵,却没有的孙悟空通天法力。他根本没有能力护好潋潋,何必来招惹她。 门口锦帘一掀,小青快步走进来,经过青玉时甩手过去拨了下人家的裙子。青玉斜她一眼,小青笑嘻嘻对沈嫣随便福了福身,“沈小姐吃饭啦~” 沈嫣一见她进来,早已坐了起来,惊喜道,“你们今天这么早?” “害,去铺子里也没事,潋潋就在那发呆,人家师傅都嫌她碍事。” 沈嫣下榻穿好鞋子,“晚饭摆在母亲屋里吗?潋潋过去了?” “潋潋先回自己屋里,说换件衣服再过去沈老夫人那。” 沈嫣笑着拉起狐皮,“我去找她一起走。” 小青帮着青玉收拾东西,阿堇绕到沈嫣身前给她绑好披风带子,“真难得,你这么喜欢这件披风,抱着就不撒手了。” 沈嫣淡淡一笑,“母亲特意为我求回来的,怎么不喜欢。” 沈夫人来小住一段日子,天天翻出来不一样的送子灵物给沈嫣,穿的用的、摆床头的、挂身上的,沈嫣从来都是戴着给她母亲看,一转身就脱了,嫌碍事。偏这件披风,收到以后就一直抱着,从不离手。 阿堇凑近嗅了嗅,一股淡淡的薄荷香气,仿佛还有…薰衣草、迷迭香,挺提神醒脑的。阿堇抿嘴一笑,“这披风也妙,缝了这么些香包在里面,闻着凉丝丝的,怎么有点像潋潋的鼻烟。” 小青跑过来,“我闻闻?” 沈嫣微微一缩,“快走吧,母亲等急了。” 几人跟着沈嫣转过王妃的屋子,一眼看见林潋已经出来了,站在自己屋子门前。黛瓦粉墙,红木门窗,她穿一身瓷青色暗纹薄绸长衫,淡淡的,像化了水的一抹烟青色影子。这么些年了,她还是一样干净的绿。 林潋望着沈嫣远远走来,软毛大披风把她整个人罩得严严实实,颈边蓬松的毛领托着张巴掌小脸,眼睛大得出奇,闪着水光。两日没见,仿佛又更疲惫了些。明明对林潋笑着,那双眼睛却看得人心里堵堵的。又或许是林潋自己,从未看懂过阿嫣的眼睛。 林潋的视线滑走了,转而对青玉她们礼貌笑了笑。 沈嫣快步过去,“今天这么早,在外面吃过了吗?穿这么少。”说着拉起林潋的手,把一个小袖炉放进她手里。 “我不冷,你拿着吧。”林潋将袖炉推了回去,一转身,手仿佛很自然地从沈嫣手里抽了出来,暗暗松了口气,自己走在前头。 沈嫣落在她身后半步,抬眸望见林潋脑后那支戴的端正的玉兰木簪,一时有些恍惚。她有多久没见过这光景?久得她都忘了,林潋的背影原来是这样的,高而直,长长的人,长长的影子。 她的影子陪沈嫣走着,没有半点温度。 沈夫人的屋子在冬苑尽头,院子不大。她们到的时候,蔡大夫竟也在,和沈夫人在屋子一边坐着,正报告海棠胎儿的情况。另有一排丫鬟捧着晚膳鱼贯而入,将王妃母女的饭菜摆在屋子另一边。 沈夫人一见林潋,笑着招手,“潋潋来了。来,我看看。” 林潋乖乖过去,由沈夫人拉着东摸摸西捏捏,沈嫣看着她们微微笑。沈夫人笑着拍拍林潋的手,“这孩子长得真好,身子结实,不像你沈姐姐,没用。” “母亲见一个爱一个,从来不待见我。”沈嫣拉林潋来自己身边,奶声奶气道,“潋潋是我苑里的,母亲喜欢也没用。” 林潋垂头望着沈嫣拉着她的手。姐妹间,牵手也正常。再说,这是阿嫣自己牵她的,怎么都不能算是林潋越矩。 沈夫人隔空打沈嫣,“这么大了,还吃这些娃娃醋。你倒是学学人家,衣服穿得比你少,手还比你暖。” “那当然,不然怎么当我小暖炉。”沈嫣玩笑着拉林潋的手往自己脸上贴了一下,林潋手指下意识一捏,缩成个拳头。沈嫣脸上的笑顿时收了,尴尬地放开她,小小声道,“抱歉。” 林潋无措地移开了眼睛。 蔡大夫福了福身,“王妃和老夫人用膳,那我先回去了。” 沈夫人道,“有劳大夫费心照顾了。王爷不在,留下个心肝,我们可半点差错都不敢出。” 黄明宇要微服南下,临走说要带海棠一起去。府里也不知他去哪,只知道一走要走大半个月。他舟车劳顿没问题,可众人怎么敢让海棠跟着他一路颠簸。沈嫣和林潋齐齐按着他,不让他带海棠走。沈嫣苦口婆心地劝,林潋拍着胸口保证一定顾好海棠。最后是海棠自己说虽不放心黄明宇,但确实不敢跟着他去办差,黄明宇才扭着捏着,不情不愿地被她们送上了马车。 沈老夫人转头便听说了这出王爷拉着新宠在沈嫣面前难舍难离,十八相送的大戏。 蔡大夫颔首应下,沈夫人吩咐道,“来两个人,帮大夫拿拿东西。” 曼霓叫了两个小丫鬟,捧起大大小小十来盒补品。蔡大夫福身,“我代海棠谢谢夫人垂爱。” 沈嫣道,“这些又是给海棠的?母亲以后别张罗了,她不能太补,就这么堆着别人也用不了。” 阿堇附和道,“海棠底子好,又有蔡大夫照料,老夫人不用费心的。” 第111章 沈夫人站起来,瞪了阿堇一眼,扶着曼霓往餐房走去,“我送是我的心,她消不消受得了自有蔡大夫看着。我不费心?这家都不知上下颠倒成什么样了。” 顿时一室鸦雀无声,沈嫣讪笑着打了阿堇一下,“我们说话,哪有你多嘴的地方?快去帮着看餐食准备得怎么样了,母亲喜欢的菜,给她换到面前,快去~” 阿堇连忙要过去,沈夫人微微偏头,冷笑道,“我没说她多嘴,她说得对!她也知道那位底子好,还上赶着去巴结,底子不好的这个,倒丢在一旁不管了。” 丫鬟们面面相觑,默默垂头做自己手上的事,都不敢说话。沈嫣本能地挪了一小步,半挡在阿堇面前,她母亲最近总是没事就找阿堇骂两句,怕是沈嫣自己没怀孩子,母亲把气全撒阿堇身上了。 曼霓拉了拉沈夫人,轻摇了摇头,转身让丫鬟们捧好补品,“你们好生跟着蔡大夫回去。” 蔡大夫经过沈嫣时望了眼她的披风,轻皱着眉,唇边却是笑的,“王妃这件狐皮,真漂亮。”说着轻吸了吸鼻子,百里香、薄荷、薰衣草、鼠尾草、迷迭香 ,还有一味,带着点特别的辛气…茴香?对了,大补肾阳,怎么能少了茴香。 沈嫣正愁没处哄她母亲,连忙赞道,“我也喜欢呢,是母亲诚心求回来的送子…” 沈夫人冷冷道,“林太尉夫人随手送的,都是些人家不要的小零碎,我们娘俩自己用用得了,不敢送人。” 蔡大夫笑了笑,福身告辞,慢慢迈着步子往外走,抬眼一样一样地盯过餐桌上的菜,韭菜爆炒腰子,炖羊炖鸡炖鱼,汤上浮着红红的枸杞子。远远都闻出了一股泥甜的当归党参味。 青玉拉着小青福身告辞,说等一下再来,便也出了屋子。外面蔡大夫脚步放慢些,等着青玉上来,压低声音问,“沈老夫人,为什么好像不太喜欢阿堇?阿堇不是从小跟王妃的吗?” 青玉淡淡一笑,“你还管这个呢?” 还能为什么,不就是怪阿堇妙手回春,那晚把海棠的孩子给救回来了。海棠的孩子本是保不住的,流掉了也赖不到王妃头上,不想却被阿堇几针给留住了。海棠经过这一遭,身价百倍。整个府都捧着她,就怕她的胎不稳,再出意外。 阿堇是沈夫人亲自买了从小跟着王妃的,有这样神的医术,却用在了跟王妃“争宠”的下人身上,自己的正经主子却没能怀上孩子,沈夫人怎能不气。 蔡大夫话头一转,“王妃,最近不好过吧?” 青玉微笑道,“母女同心,老夫人在,王妃撒撒娇罢了。” 蔡大夫翻了翻眼睛,跟她打这些官腔,当她乐意八卦王妃的事嚒?她只是见王妃脸色浮红,眼里含泪,夹带血丝,说话气促,心烦气躁,显然是火烧心肺,阴阳不调。她但凡憋病了,又是阿堇背锅。蔡大夫也懒得多说话,只慢慢道,“我是说王妃的身体,阴虚火旺。她本是极寒极虚的,忽然来一把假阳火,看着别把人给烧坏了。” 小青探头过来,急道,“那怎么办?” 青玉迟疑道,“阿堇一直有看着王妃身体的。” 蔡大夫点点头,“她肯定有调和一下,但源头不除,做什么都白搭。” 青玉往屋里看了眼,蔡大夫是说,沈夫人? 蔡大夫摆摆手,开朗一笑,“走啦~跟阿堇说,要是需要我,让她带点心来。” 沈夫人屋里,曼霓笑着朝沈嫣招招手,“王妃快来坐,都是夫人在厨房亲自盯着做的菜呢。” 沈夫人笑道,“我只是出个苦力,菜单都是送子真人赐的。” 沈嫣拍了拍阿堇,“这里不用你,你出去守着吧,去去~” 阿堇刚抬步要溜,沈夫人坐在餐桌前,拿起筷子,“阿堇,阿嫣的身子调得怎么样了?” 沈嫣没辙了,垂头绕到餐桌旁。林潋拉着她,安静地帮她解下披风。林潋的眼睛下垂,余光里瞥见沈嫣嘴唇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阿堇过去福身,沉思一会儿,慢慢道,“夫人疼小姐,这些温经补血的药膳,又是神仙赐的,那自然是很好的。只是小姐虚不受补,不能一下吃太多,还得慢慢来。” “她都二十二了,还能怎么慢?等到了我这把年纪,补好也没用了。”沈夫人筷子指指她,“你就是不用心!进了王府,就会偷懒享清福!我看换成蔡大夫跟着阿嫣倒好,你跟我回山上洗衣服去!” 沈嫣连忙帮口,“这些年也不是没另请大夫,都说要慢慢调的啊。我身体就这样,让我一下子调成潋潋那样,华佗再世都不可能。” 沈夫人叹了口气,自责道,“这都怪我,我自己不抓紧,生你的时候年岁大了,生出来就先天不足。你父亲就你这么一个女儿,娇滴滴的,也不敢摔打你,养得你风一吹就病。都是我这个做娘的不顶事,没能给你半个兄弟,凡事也没人帮衬你。你看看你现在,被欺负成什么样…阿嫣,你可千万别步娘的后尘。” 沈嫣拉着母亲的手,手帕子往她眼下抹抹,“怎么又这样了,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在这好着呢。” 沈夫人啪一下打到她手上,“好!再过两年,那房儿女绕膝,你自己孤零零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沈嫣讪笑一下,把手抽回来,轻轻甩了甩。林潋站在她们身后,皱眉盯着那渐渐红起的手背,怎么还打人啊…… 沈夫人说着更来了气,指着阿堇,“你还好意思说这些菜太补。真人是真想送子,你看把阿嫣吃的,白里透红,脸色多好。我看就是你这边没用,人家那头补了,你这头兜不住,全给漏出去浪费了!还想骗我不懂医理,说什么慢慢来。” 阿堇垂头,不敢说话了。沈嫣拉了拉她母亲,“娘!我是自己最近睡不好,所以虚火旺。你看着我脸色好,我头痛死了。” 沈夫人看了眼沈嫣,夹了块炖肉到她碗里,禁不住一笑,“王爷一走就睡不着?” 林潋安静地拿起筷子递给沈嫣。沈嫣接过筷子,本能地不是很想去看林潋此刻的脸色,烦道,“我睡不着好多天了。” 沈夫人卷了她一眼,“还知道睡不着,我倒放心些了。我还以为你心这么大,是个菩萨转世呢。” 沈嫣给阿堇使个眼色,让她退远些,低头拿筷子戳戳碗里的肉,“我腻得很,不想吃肉。” 沈夫人惊喜地拉着她,“腻?什么时候开始腻的?阿堇,来来,把把脉…” 阿堇尴尬地站着。沈嫣皱着眉,“你在说什么。” 沈夫人好笑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怀你的时候,也是看见肉就不想吃。哎呀,没想到这么灵。阿堇,来~” 阿堇无奈地走过去。沈嫣一甩手,重重喷了口气,“天天这么炖汤炖肉的,谁能不腻,我吃得只想吐。哎我真的吃不下!” 曼霓忙喝道,“小姐!这都是夫人劳心劳力盯着厨房做的,夫人就怕你吃不好。” 沈嫣半是内疚半是委屈,垂着头咬着唇,仍是不去碰那块肉。 林潋连忙拿过公筷,看了眼桌上,还真是一点绿叶都不见,只好夹了两筷子炖鱼进沈嫣碗里,“吃鱼,鱼好一些吧?”虽然那鱼也不知老火煨了多久,鱼肉都给药膳给煨得泥黄软烂了。 沈嫣抬头看了林潋一眼,脸上的不满淡了些,把肉夹到旁边一个青花碟子里,“那这个肉留着,晚点吃,多谢母亲。” 曼霓劝道,“留着等一下就凉了,小姐还是趁热,现在就吃了吧。” 沈嫣嘟了嘟嘴,又往碟子里夹了几块看着甜甜软软的肉和豆腐,把碟子放在旁边炭盆架子上,“等一下带回去,温一温就不凉了。” 反正什么补品到沈嫣身上都浪费了,不如补给潋潋。这两天潋潋早出晚归,在外面也不知跟着小青吃了多少炸鸡腿糖葫芦。沈嫣特意把菜带回去给她温着,潋潋总不好不来她屋里吃两口。 沈夫人朝阿堇使了个眼色,还是叫她把脉。阿堇犹豫了一下,低头走过去。沈夫人指着小碟子,引开沈嫣的注意力,笑道,“你这孩子,在这里新鲜热的不肯吃,巴巴带回去给谁的?” 沈嫣闷闷道,“没给谁,就是怕晚上饿了。”阿堇抓起她的手,手指轻搭在她腕上。沈嫣忽然烦躁地用力一甩,“有完没完。” 阿堇脱了手,尴尬地和林潋面面相觑。 沈夫人被女儿百般顶撞,气也上来了,轻笑道,“为你好,倒像我要害你似的。东西你爱吃不吃,你转身要给谁,我都不管你。只是这里每一道菜都是开过光的,可不是随便哪个阿猫阿狗都消受的了的。” 沈嫣一咬唇,“什么阿猫阿狗!” 林潋拉着她,“阿嫣…” 沈夫人被她吓了一跳,捂着心脏,“你哪来的脾气,有这脾气你倒是管管府里人啊。我最知道你,还不是自己吃不了,看着是好东西,转身拿去给哪只白眼狼。” 沈嫣啪地放下碗,“我这是留给潋潋的!你是要把人骂走了全府就剩我一个才安心是吗?” 第112章 林潋拉住沈嫣,握着她手臂,“阿嫣,怎么啦?别急啊,夫人不知道…” 沈夫人怒道,“我哪知道你留给谁,林潋就站在这呢,巴巴地带回去房里给她?你房里有蜜还是什么的?你是真翅膀硬了,就知道对着娘吼!对着外人就谁都拿来往心窝里疼。你倒是对人家掏心掏肺,什么都留给她,你自己睁眼看看人家怎么对你!背地里笑你傻呢!” 沈嫣猛地站起身来,竟一下哭了,冲着沈夫人喊道,“我乐意!我就乐意什么都给她,我就乐意傻!我不用你来告诉我她对我怎么样!” 沈夫人被她吼得一时定住,眼眶顿时红了。阿堇连忙拉开沈嫣,压低声音,“你急什么!夫人说的是海棠!”曼霓急急地帮沈夫人扫着背,扭头叫屋里其他丫鬟出去守着。 林潋被挤到一旁,愣愣站着。阿嫣说的,是谁? *** 庭院静谧,林潋低着头站在王妃屋门前。现在都过了子时了,要是她早点来就好了,早点来,说是临睡前看聊个天也顺理成章。现在才来,要是阿嫣误会她想过夜,怕是又有压力了。 可是早点来,阿嫣还没睡,褪了外衣,散着长发,斜斜靠在床上和林潋聊天,林潋又怎么舍得走。 旁边小耳房门口拉开一丝缝,阿堇探出头来,笑道,“潋潋?我就说,今天都闹成那样了,你舍得不来看一眼?” 林潋眼神闪了闪,“阿堇姐,阿嫣后来怎么样了?” 阿堇披上衣服走出来,“回来哭了一会儿,后来跑回去跟夫人认了错,好些了。” 林潋迟疑道,“小青跟我说,蔡大夫觉得阿嫣身体不太对劲?” 阿堇点点头,“青玉也跟我说了,是不太对劲。哎,说到底是夫人爱女心切,那些催孕的东西,说白了就是一个劲地给她补血补气。菜单我都看过,理应没有大害的,不知为什么反应这么大,可能是她底子太虚了。我会留意的,你别担心。” 林潋点点头,往门口看了眼,踌躇着不走,也不进去。 阿堇笑道,“你不是来找她的吗?我帮你叫叫她?” “阿嫣睡了?” “睡了。” 林潋一笑,“那我去看看她,你歇着吧,明天也不用告诉她我来过。”林潋轻手轻脚推门走了进去。 阿堇失笑,睡了才去看?这两位最近闹什么呢,阿嫣不是因为吵架了才上火的吧? ……沈嫣的脑后昏沉沉的,整个人动弹不得,重得跟石头一样。屋里幽暗,微凉空气流动,床帐外慢慢走过来一条细高人影。沈嫣眨了眨眼,人影时而看着很实在,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时而又忽闪忽闪的,定睛一看,根本没有人,不过是窗外透进来的光影打在远远的墙上。 潋潋…沈嫣轻声叫,人影又变得实在了。真是林潋,站在床帐外,背过身去,像过往几年的无数次,解开了腰带,脱下的轻衣薄衫一件一件落下。沈嫣轻轻抽气,要伸手帮她掀开床帐,林潋已经躺了进来。背对着她,摘下脑后的玉兰木簪,长长的身子扭着,伸长手把簪子放到矮柜上。黑暗中,一截笔直的臂泛着淡淡玉白的光。 潋潋… 林潋转过身来望着沈嫣,看不清表情。像风一样轻薄的云纱白丝里衣,领子开得那样底,露出脖子下一对远山似的锁骨片,幽幽凑近沈嫣,「明天我去何府了,这是最后一晚,阿嫣……」 沈嫣喉咙里难耐地哼了声。 床帐外的林潋手一僵,轻声叫,“阿嫣?醒了?” 沈嫣没应她。林潋掀开一点床帐,就着窗外的濛濛白月光,看见沈嫣依恋地腻在那件红狐皮上,脸贴着,手抱着,她缠着那片狐皮,狐皮也缠着她。沈嫣满脸淡淡的潮红,呼吸轻促。不知梦见什么了,又甜腻地低吟了一声。 林潋不自觉咽了下口水,静夜里巨大的咕噜一声,吓了她自己一跳。沈嫣闷闷地不断哼着,仍深陷在梦里,没醒过来。 林潋不敢坐到床上吵醒她,只小心翼翼把自己折起来,蹲在沈嫣床头。梦里的沈嫣渐渐扁起嘴,林潋便也跟着她拧眉扁嘴,心疼地背着手指去碰碰她眼角。湿湿的。 梦见什么了,别哭啊… “潋潋…”轻轻的,沈嫣喉咙里唤道。 林潋立刻把手收了回来,慌乱地想逃不敢逃。阿嫣都醒了,现在才跑走不是更奇怪?好像半夜进来要做什么坏事一样! “潋…” 林潋摆出一个最无辜的样子,睁着眼睛,“阿嫣?” 沈嫣仍闭着眼,紧紧抱着那件狐皮,“不要…” 林潋的耳朵凑近了点,不要什么? “我在这,潋潋……” 两人的脸不到一掌距离,沈嫣滚烫的呼吸轻轻打在她唇上,“潋潋,不要走,我不够吗,潋潋……”一声声,暗夜里回荡。 林潋整个人仿佛入了定,阿嫣梦里,是她吗?阿嫣的眼里有她,笑与泪里有她,连梦里都在喊着她。 阿嫣说,为了林潋,她愿意傻,她什么都愿意给。 除了一句承认。 林潋眼前温柔湖泊微晃,泪无声落在沈嫣枕边。她的指尖摸索到沈嫣脸上,那里滚烫的湿意,与她的又有什么不同。 阿嫣,你明明喜欢我…… 五十七章 林潋又来了,贴在她身上,茸茸的碎发蹭着她下巴,细细密密地啄着她脖子。沈嫣抬起一点脸来,天鹅一样的颈脖后仰着,容她在上面放肆地流连。林潋啃得心满意足,往上蹭了蹭,一片柔软碾过沈嫣胸前。沈嫣难耐地叹了口气,抬手抱住她脑后,一手凉丝丝的滑腻头发。 “好热…” “热?”林潋连忙走到床边,掀起雪青色帐子。沈嫣双眸紧闭,抱着那件狐皮披风,修长十指在狐毛上潋潋地揉着,一张脸几乎埋在披风里,两颊烧得绯红,潋滟的唇半张,促促地叹着热气。 那一脸异常的红瞬间蔓延到林潋身上,林潋抬手扇扇,呼呼吹着气给自己降温,转身把炭炉推远了些,升起半边床帐,坐在床头,颤着手拉起沈嫣的手腕去挪开狐皮。沈嫣紧紧攥着狐皮,被林潋握着的手臂一滑而出,反扣着林潋五指,“别走…”她的手冰冰凉的。 林潋皱着眉,捂着沈嫣的手,又去摸摸沈嫣的脸,烫得吓人,“阿嫣,你是不是发高热了?” 沈嫣梦中呢喃了句什么,被呛到了,低低咳了两声。林潋一边给沈嫣轻轻拍着胸口,一边慌忙扭头往外看,阿堇姐让她守一下阿嫣午歇,怎么自己走了那么久啊。 沈嫣沉在狐皮包裹的太虚梦境里,攥着林潋的手,紧皱着眉,时不时急喘一两声,仿佛呼吸很艰难。林潋满脸通红,睁大眼长长呼了口气,一掌拍在脑门上让自己清醒些,拉起沈嫣靠在自己身上,手在背后慢慢扫着给她顺气,“阿嫣,这样好一些吗?” 沈嫣迷迷蒙蒙地睁了睁眼,仿佛认出了她,头靠在她肩上,又闭上了眼睛,“潋潋…” “你要什么?阿堇姐出去了,很快回来。” 沈嫣扁着嘴,“不会回来了…” “什么?我说阿堇姐…”林潋一低头,只见沈嫣闭着眼,表情难过而昏沉,手指微微动了动,“林潋…” “我在,”林潋立刻握住了她的手,“你要水吗?” 沈嫣轻轻摩挲着她的手,指尖,指背,瘦薄的手背,薄绸衣料下的长直手臂……凉凉的指尖摩挲而过,带起一路咝霎响声。林潋全身僵直,长背硬邦邦地压在床头矮橱上,任由沈嫣在她身上藤蔓般攀爬。沈嫣抬起脸来,滚烫的呼吸弥漫到林潋下巴。林潋滚了下喉咙,面前蒸腾起一阵绯色血雾,眼里噙着被狂乱心跳挤出的泪。像是被蛇咬了,全身麻麻软软,完全动不了。 沈嫣在她喉咙前嘤咛了一声,也许在叫潋潋,也许只是无意义的声音。但是很甜腻,太甜腻,像浓稠的蜜,一圈一圈,严严密密地缠裹着林潋。 林潋促促喘了两下,几乎不能呼吸,转眼一瞥屋门,阿堇姐还没回来,然而随时能回来。沈嫣在她身前一小口一小口地往她脖子吹着滚烫的气,一小口一小口地蚕食着她的理智。 阿嫣病了,或是睡了,现在林潋做什么,都是趁人之危。阿嫣说过不想再进一步的。阿堇姐是信她,才叫她来守着阿嫣。她是妹妹,她自己答应过的,要当阿嫣一辈子的妹妹。她头上还戴着阿嫣送的玉兰木簪,阿嫣教过她,「潋潋,玉兰是花中君子。」阿嫣想她做君子…… “潋潋…”梦里的沈嫣又轻轻叫了声。 林潋一身颤着,伸手胡乱地放下了床帐,遮住一床迷醉的红。脑后那支玉兰木簪被扯了下来,塞到枕头底下牢牢捂着。林潋托起一点沈嫣,小心翼翼地把自己递到沈嫣双唇之前,欲碰未碰,轻轻吐气,“阿嫣,我在这。” 沈嫣的手搭在她襟前,寻着那点温暖,一抬下巴,迷迷糊糊地贴了上去。 梦里光影迷乱,不知时间长或短,仿佛一瞬,或是千年。沈嫣迷失在一团温暖而湿润的浓雾里,一片无尽头的沼泽地淹没了她。天地仿佛合起来了,万物模糊无光,沈嫣被捂着眼、捂着耳,失去了所有记忆。只凭着本能,贪婪地吞食这一刻带着水雾的喘息,心里唤出一声声轮回的呢喃,也早已忘了它的含义。 第113章 潋潋…潋潋…… *** 阿堇推开王妃屋门,自己先进来看了一眼,转身把屋门大大打开了,“进来吧,小声点,放下东西在桌上就出去。” 几个丫鬟捧着托盘安静走进来,房间尽头的床垂着淡紫帐幔,里面隐约有人躺着。二夫人坐在凉榻上,脑后端正地戴着那支永远不换的沉木簪。面上淡淡的,只是可能被炭盆烘得久了,脸颊热得微红,“阿堇姐,回来了。” 丫鬟们在桌上放下东西,朝林潋福身行礼,退下了。蔡大夫跟在后面进来,阿堇叫,“关门。”蔡大夫转身关了门,走进来对林潋行礼,视线在林潋的唇上逗留了一下。 林潋立刻捧起已经喝干的茶碗,用碗挡着,舔了舔唇,尝到一丝腥甜的血锈味道。 然而蔡大夫眼睛一下便转开了,好像并不曾发现林潋唇上的异样,自顾自去翻圆桌上的东西,摸摸这个,闻闻那个,都是青玉帮着收集的这小半个月来的送子菜单、几个瓷药瓶子、佛珠串、观音像、襢香盒……蔡大夫捧着叠菜单子,抬眸往林潋瞥了眼。二夫人正儿八经端坐着,捏着茶碗的指节微微发白,耳朵闷闷地红。 蔡大夫暗暗一笑,垂眸继续看菜单。 阿堇掀起床帐,自己钻到里面,跪在床上叫沈嫣起来。床帐里咿咿呀呀发了一会儿起床气,奶乎而委屈。 过了好一会儿,床帐终于升了起来,沈嫣已经梳头整衣过了。睡个午觉,发髻不知怎么蹭毛了,阿堇干脆给她拆了,由着长发如水流下,里衣带子重新绑好,外搭一件家常的夭桃色坠线披肩。阿堇收走那件大狐皮,叠好了,和其他送子杂物一并放在圆桌旁。 蔡大夫走过去床边颔首,“王妃。” 沈嫣靠在床头,疲惫一笑,“蔡大夫,抱歉让你久等了。” 阿堇拉起沈嫣的袖子,把手腕垫在小软枕上,递给蔡大夫把脉。凉榻那边突然传来清脆的打碎什么的声音,夹杂着吃痛的,“嘶~” 阿堇叫道,“潋潋,没事吧?” 沈嫣忙撑起自己探身出去,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林潋。她真的在?那刚才的梦… 林潋讪笑一下,“不好意思,磕碎了这茶碗。” 沈嫣急道,“快过来!我看看。” 林潋趿着鞋子过去,沈嫣拉着她双手翻来翻去,“弄到哪里了?” “没有,”林潋抿了抿唇,“好像,刮到嘴唇了。” 沈嫣抬手摸摸林潋下唇,有一点肿肿的,可能割伤后潋潋自己吮肿了。沈嫣的舌尖在嘴里搓磨几下,是她的幻觉吗?总觉得她自己的舌尖上也有一丝血锈味。 沈嫣轻打林潋一下,“你怎么喝个茶都能弄伤啊。” 林潋垂下眼睛,害羞地笑了笑。沈嫣暗想,潋潋看着像是不好意思,因为自己说她不小心,又有点像是心虚…但如果刚才不是梦,是真的,潋潋应该被沈嫣吓到才对,怎么会心虚。 所以刚才是梦,不是潋潋。虽然这次比以往都真实。 林潋在沈嫣床边坐下,小心翼翼地用余光观察着蔡大夫。蔡大夫垂着眼睛安静把脉,对林潋打破茶碗割到唇这件事没有任何反应,那应该是,信了吧? 阿堇从妆台拿了盒小药膏塞给林潋,揶揄道,“快擦擦,别舔啊,不能吃的。真是!王爷不在,你嘴唇破了,这下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沈嫣脑中一下想起何昱深,瞪了阿堇一眼,“别乱开玩笑,潋潋一直在我房里!哪都没去。”要是不小心传出点什么风言风语,宫里容不得潋潋在王府,她不去何府也不行了。 林潋眉头轻蹙,阿嫣说她‘一直在房里’,但阿嫣如果中途没醒过,又怎么知道林潋什么时候来。所以阿嫣醒过,她是记得的? 林潋一回神,正巧对上沈嫣探究的眼睛。 沈嫣扯了下嘴角,盯着林潋的表情,“我最近,睡得不稳,做噩梦的时候容易说胡话。没说什么可笑的吧?” 林潋咽了下口水,“呃,没听见什么…” 阿堇笑道,“什么胡话,就是叫不要不要。也不知天天被什么妖怪追着跑,醒来后气喘吁吁的。” 沈嫣轻轻咬着唇,垂眸不说话了。 蔡大夫抬头看了林潋一眼,“二夫人见谅,医家看症,还请二夫人先行回避。” 林潋迟疑着,不是很愿意走,“是阿嫣身体怎么了吗?” 沈嫣劝道,“潋潋,大夫有她们的行业守则,别为难人家。我之后跟你说。” 林潋犹豫地看她一眼,又看阿堇。阿堇安抚道,“阿嫣还有什么瞒你的,她不说,你来问我。” 沈嫣笑了笑,摸摸林潋的手,“先回去吧。” 林潋不情不愿地出去了。阿堇立刻敛了笑,“莎莎,阿嫣到底怎么了?” 蔡大夫收回探脉的手,“就是你说的,阴虚火旺。虚寒底子,一下子大补阳气,受不了。” 阿堇帮沈嫣顺好袖子,担忧道,“但我一直帮她药澡针灸地泻着火,一点不见效,她还是一天比一天燥。” “你怎么泻火,没用什么胎菊黄连的吧?” “当然没有,我怎么敢。” 蔡大夫起身回到桌前,笑道,“还好没有,不然王妃一边被火烤着,一边被冰镇着,真得出人命了。” 阿堇跟着蔡大夫走回桌旁,“你是什么意思?” “王妃那是邪火,不能明着用寒凉的东西去压。”说得很明白了吧? 阿堇盯着蔡大夫,一脸等着抄答卷的学生表情。很好,没明白。 蔡大夫无奈了,拿起桌上一叠纸和一个小纸包,递给阿堇,“这是王妃用的吧?” 是青玉让厨房记录的王妃每日菜单,和她偷偷扣下的沈夫人交给厨房的送子蜜丸。阿堇拿着东西细细再看一遍,“是。我都检查过的,不过是当归熟地那些补血养气的东西。吃的食材都是肉和腰脏,滋养补肾的。顶多腻一些,应该没大碍吧。” 蔡大夫摇摇头,“不止,你看看这粒蜜丸。菜单里仔细说了,这个蜜丸化开以后,是专门用来腌羊腰的,再用酒和韭菜爆炒。” 阿堇用指甲抠了一点蜜丸闻了闻,一点点苦涩的腥气,再以水融开,腥气更重了些。阿堇拧着眉辨别,“唔,韭菜子、肉苁蓉…补肾的?” 蔡大夫点点头,“还有淫羊藿、海狗肾、鹿血。” 沈嫣皱起眉,“淫羊…什么?” “一种草药而已。”阿堇安慰着沈嫣,眉头却没松开,“怎么还用上鹿血了?这个海狗肾,倒是没听过,真是肾脏吗?” 蔡大夫惊奇地盯她一眼,又转头去看床上的沈嫣,“你们都没听过?” 两张懵懂的脸一起睁着大眼睛望着她。蔡大夫叹为观止,不是吧?这对主仆,都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啊。 阿堇拍她,“到底是什么东西,别卖关子!” 蔡大夫摆摆手,“别担心,不是什么伤性命的东西。那我就直说了,这鹿血呢,是壮阳的。高门贵府里,还挺多老爷们直接喝鹿血的呢。” 沈嫣一呆。阿堇连忙说,“不是滋补的吗?” “自然也滋补,”蔡大夫继续道,“你刚刚问的海狗肾,不常见,是公海狮的阳茎和睾…”阿堇用力咳了一下,沈嫣早已扭开了脸,胸口微微起伏。 蔡大夫委婉道,“总之你们知道了,这几样东西,搭上羊腰和韭菜,再用酒来旺火一爆,简直是大补肾阳的仙丹。” 阿堇一阵后怕,“再加上淫羊藿…” “对,那也是用来治男子闺房里的病的。要是这么整盘吃下去,六旬老翁都精神得起来。” 沈嫣捂着喉咙一副反胃想吐的样子,“可是,我母亲也吃,我还…我还留了…”留了不少给林潋。 蔡大夫安慰道,“虽说是猛药,但好在用量不多。王妃和老夫人一起用饭,想来每人也不过是吃一两片,效用还是很有限的。” 阿堇对沈嫣愧疚道,“我、我确实不知道,我真的没听过这个。” 沈嫣摇摇头,“怎么能怪你。” 蔡大夫心下叹息,这些东西,在那些老夫少妻的富贵人家里,都快吃成家常菜了。多的是老爷子心脏受不住,直接在床上人就没了的。阿堇作为半个医女,跟了王妃十几年,竟听都没听过,这两人过的都是什么圣人日子啊。 阿堇想了想,又道,“阿嫣就吃了一点点,身体就这么受影响。这东西有这么厉害?” 蔡大夫指了指桌上的东西,“既说到这里,我也不避讳了。刚才那个补肾蜜丸,加上你知道的那些补气血的药膳,全部加起来,不多不少,刚好凑成一味‘赞育丹’,那是催情第一秘药。只不过用料金贵,不常有人吃得起,也就没多少人知道。王妃身边的这些送子小物件,你可以一件件检查,要是我没猜错,不是泡了茴香籽提炼的精油,就是什么提神的香料。呐,就这件狐皮披风,里面也封了不少醒脑的香草,你们不觉得它闻起来很像鼻烟吗?” 第114章 沈嫣惊道,“可是,潋潋平常也吸鼻烟…” 蔡大夫摇摇头,“鼻烟只是提神。但当一个人天天被赞育丹大补,还要这样精神亢奋,日夜都睡不了。体内的阴阳完全失调,邪火不加速积聚到顶峰?” 蔡大夫心里也有点愧疚,她大概看出了些端倪,想着不干自己的事,一直没插手。后来也是看阿堇卷进去了,不忍心才提了句。现在一查,才发现这送子药比她想的要猛得多。幸好沈嫣年轻,身体虽虚些,心还受得住。要是换个老爷子,怕是人都不在了。 沈嫣双眸含泪,难怪她这段日子,着了魔似的,一闭眼就是对潋潋不该有的幻想。她还以为自己怕潋潋走,怕疯了,竟想着要自己去替代何昱深留下潋潋。却原来是,她吃了这么些恶心的东西…… 沈嫣心痛地闭上眼,“你是说,我母亲,给我下药?就为了要我生孩子稳固地位?” 阿堇忙过去抱着她,沈嫣浑身抖着,背心发烫,一身湿透的汗,不知是从心里寒出的冷汗,还是被药激出的燥热。阿堇不忍道,“阿嫣,别这样,我看夫人也未必知道。她要是真想给你下药,避开我直接灌你一碗茶,难道你还会不喝?何必这样大费周章地搞药膳,还要塞各种香料到不同的物件里。对了!你想,王爷都走了,她还逼着你吃这些!证明她不知道啊,她真以为这些是给你补身子的。” 沈嫣咬着唇,一甩手,把床头矮橱上的一串念珠甩到地上,哭道,“什么真人,这样骗我母亲,害得我!我以为我疯了!” 蔡大夫叹了口气,这方法虽下作,不得不说,还挺有效的。能够出这样大价钱拜神求子的,多是高门贵女,平常矜持惯了,在闺房里夫妻生活不顺是常事。下药催情一个月,总能撞上适合怀孕的日子,自然就送子了。 就算像王妃这样发现了,难道她还会去报官,说自己被下了媚药?到时真人能不能定罪不好说,王妃自己怕先得准备根白绫。 阿堇帮沈嫣拍着扫着背,扭头担忧地问蔡大夫,“阿嫣这身子,太寒凉的药定是不能用了,那我们只能慢慢来了,是吗?” 沈嫣哭着拉着她,“阿堇,我不能再这样了,你不知道我现在,我真的怕。” 阿堇柔声哄道,“之前是我们不知道,现在知道了,那些送子的东西定然不再用了。断了源头,我帮你弄些药澡、针灸清毒一下,晚上你点支宁神香睡觉,慢慢就好了。” 蔡大夫沉吟一下,迟疑道,“其实,有个快点的法子。” 阿堇立刻缩了缩,为难地望着她,“你别了吧?你那力度,给阿嫣来一下她得立刻晕过去。” 蔡大夫望了眼自己的手,失笑道,“我什么力度?你又知道?” 阿堇翻了个白眼,莎莎那些比铁柱还粗的银针,海棠没被她扎死还真是奇迹。阿堇轻轻拍着沈嫣,软着声音道,“别怕啊,我们不用她,我来帮你。” 蔡大夫一皱眉,“你…” 阿堇没好气,“我知道你说我下手犹豫,没你的见效快。别开玩笑了,你一针下去,阿嫣命都去半条。你让我们自己慢慢来好了。” 蔡大夫噗哧一笑,“原来你在说这个,我不是说针灸。” 阿堇眨眨眼,“那还有什么见效快的法子?” 蔡大夫收了笑,望着沈嫣,“王妃恕罪,我只是在医言医。王妃用的是□□,不是毒药。它的作用,只是调起和放大一个人本来就有的情欲。平常情欲来了,是怎么走的,那现在怎么去疏散,就对了。” 阿堇抱着沈嫣的手一顿,垂眸不语。可是阿嫣跟王爷从来没有过,她也不想有,那还能怎么疏散。 沈嫣疲惫的脸挂着泪,表情木木的,“我没有对谁有过情欲。” 蔡大夫柔声问,“你最近没有精神恍惚,没有做梦?” 沈嫣坦然道,“有,因为我被下药了。” 蔡大夫淡淡一笑,“情药不是神仙,它不能无中生有。王妃,凡人都是有情欲的,这很正常。” 沈嫣红着眼睛望着她,可是她的梦,不正常。 ……蔡大夫走了,阿堇收拾好一屋子东西,包括沈嫣那无穷无尽的眼泪,跨出屋门的时候大大叹了口气。转角处一个高高的人影快步过来,“阿堇姐。” 阿堇看都没看她,转身关门,笑道,“就知道你要来。” 林潋担忧道,“阿嫣到底怎么了?” “就是虚不受补,慢慢调节就好了。” “那我们劝劝沈夫人?哎,阿嫣也说过她腻得很,不想吃那些送子餐的,又怕老夫人伤心。” “蔡大夫会去说的,别担心。” 林潋点点头,“那我看看她。” 阿堇一手挡着她,“阿嫣睡了。” 林潋愣了一下,蔡大夫和阿堇前脚刚走,阿嫣立刻睡了,骗谁呢。阿嫣为什么不想见林潋?她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阿堇叹息着摇摇头,“让她静一静吧,你晚点再来。” 这一天的晚饭,蔡大夫在沈夫人屋里,沈嫣在自己房里,林潋没来。晚饭后沈嫣让阿堇去告诉母亲自己睡了,独自在房里,林潋没来。王府里各院的灯后来渐次熄了,林潋还是没来。不会来了。 阿堇给沈嫣熏好了被褥,“过来睡觉,别弄了。” 沈嫣正斜斜趴在凉榻矮几上,自己给自己染指甲。很多很多的蓝凤仙花,拧出浓浓的花汁,掺入一点红,成了幽幽的紫。夜蓝克制而端庄,嫣红火热而奔放,而紫,是幽暗夜里、无人角落的一点放纵。如同沈嫣轮回般的梦。 那绑在长长指甲上的凤仙花汁液,带着辛辣的植物味道,也许这也有什么提神催情的作用,不然她怎么总觉得自己还在午后那个梦里。 阿堇走过来,无奈道,“弄这样的指甲,做什么都不方便。” 沈嫣倔着唇不理她,她知道阿堇想她把指甲绞了,自己泻泻火。她偏不!她偏要花一整天来染指甲,把十根指头弄得明晃晃的尖而长。告诉她们,告诉自己,她不需要这个。 她控制不住梦里的人,还控制不住自己吗。 阿堇拿起纱布和小扫子,“我帮你吧,你单手怎么弄。” 沈嫣咬着纱布绑指甲,头都不抬,也没理她。阿堇叹了口气,“阿嫣…” “你去睡!”沈嫣烦躁地抬头,见阿堇担忧地望着自己,气焰立刻又熄了,弱弱道,“我睡一天了,今晚肯定睡不着的。” 阿堇站起来,“那我走了,你有事叫我。” “嗯。” 阿堇走到门口,转头看凉榻一眼,沈嫣专心致志地低着脑袋搞指甲。阿堇叹了口气,走出去轻声关了门。 门一关,沈嫣仿佛瞬间脱了力,把沉沉的脑袋磕在榻几上,闭上眼睛。头好重,总是恍恍惚惚的,搞不清自己醒着还是在梦里。她其实一整天都没睡,除了潋潋在的那一阵子。怎么偏是那阵子睡了。 沈嫣忽然自嘲一笑,其实要搞清楚自己在不在梦里,还不简单?‘潋潋’在,就是梦里。醒着的时候,她还哪里肯来。 沈嫣深深吸了口气,百无聊赖地直起身来,继续给自己染指甲。 凤仙花染指甲有个好处,就是得染三五遍,颜色才牢固。染足五遍后,沈嫣推开一丝窗缝,天边透着隐约的瓷青蓝,五更天,早起洒水的丫鬟差不多该起了。沈嫣拆了最后一遍纱布,在冷水里洗过手,掀开琉璃灯盖子,吹灭了。不然明天母亲知道她熬到了五更天,又得对着她哭。 沈嫣拿手托着下巴,仍坐在凉榻上,身上盖着那件提神的狐皮。这是唯一留下来的送子物件——既然不想睡,提提神也好。就像从前潋潋睡在她身边,有时半夜也偷偷吸鼻烟的。小壶口一打开,满床一股凉丝丝的薄荷味。沈嫣有时醒来,问她是不是又吸烟了,潋潋还嘴硬说没有,不知道自己连呼吸都是那味道。 沈嫣拉了拉身上的狐皮,拢在脸上,闭上眼睛。提神吗?她怎么觉得挺安眠的…… 不知过了多久,天还没亮,屋外忽传来细细的说话声,阿堇稍大声些,另一个不知是谁…沈嫣猛地抬起头来,盯着幽暗尽头的屋门。大半夜的,怎么这时来了? 人声渐熄,屋门安安静静。沈嫣大大睁着眼睛,不敢眨一眨。大半夜来了,只是来找阿堇的? 天长地久的一瞬过去,屋门终于咿呀一声,沈嫣整个人弹了弹。一条高高的人影轻手轻脚走进来,手上提的油灯已吹熄了,披着件半旧的软缎绒毛披风。这么远,这么黑,其实沈嫣是看不清那披风的,但她知道披风是一色的孔雀蓝,幽幽的绿,幽幽的蓝,手抹过去,绿一些,手再抹回来,蓝一些。她连手在那绒毛上的触感都记得。 林潋一转身,看见凉榻上的人影,呆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唤道,“…阿嫣?” 沈嫣心里应了,可是喉咙拧着,出不了声音。长长的指甲在榻几上拨了拨,弄出点声响。 林潋走过来,坐在榻几另一边,就着窗纱的濛濛银光看她,“怎么不睡啊,又不开灯。”说着从榻几下抽出火折子,翻开来。 第115章 “怕母亲明天知道我没睡。” 林潋刚要吹亮火折子,僵住了。沈嫣笑了笑,撑着自己凑过去,往林潋手上吹了一下,小小的火光骤然亮起。有如夜幕忽然拉开,沈嫣的眼睛离林潋那么近,仿佛万千星辰,亮得林潋无法直视。 林潋转开眼睛,点亮了榻几上的小灯。屋顶上瞬间出现了几条淡淡大鱼,安静地浮游在两人之上。 沈嫣望着林潋身上的披风,温柔笑了笑,“热不热?进来还穿着。” 林潋迟疑了好一会,伸手解开了披风,沈嫣顿时一愣,林潋里面只穿着件葱白的蝉翼薄纱里衣,玉色皮肤隐约可见。 林潋讪笑了一下,不知该怎么解释。她犹豫了一晚,一边怕着阿嫣不想见她,一边又舍不得不来看看,最后一狠心,脱了衣服躺下了,又一狠心,披件披风就冲过来了。谁能想到,都五更天了!阿嫣屋里都黑灯了!阿嫣居然还醒着。现在林潋一身睡衣地过来,搞得她好像特意脱干净了过来睡的一样。 沈嫣挪开眼睛,舔了舔唇,现在问潋潋睡不睡?好像她专门等着潋潋过来才睡觉似的。问潋潋过来找她干什么?又好像很不欢迎人家,万一潋潋说没事,那不是在赶她走吗。 “你累不累?”沈嫣问。 “你要睡了吗?”林潋同时说。 两人愣了下,沈嫣摇摇头,林潋跟着摇摇头。 沈嫣不敢盯着林潋身上的薄纱睡衣看,目光下垂,跟着林潋的几根手指在那件孔雀蓝披风上轻轻地抹过来,一抹绿,柔柔地摸过去,一抹蓝,指尖在小绒毛上无意识地抠着揉着,两指慢慢、慢慢地往前推,又慢慢地收回来,再往前推…揉出两道窄窄的指痕。沈嫣忍着呼吸,缓缓地抽了口气,这才看见林潋的指尖平平的…她平常要做小手工,惯了不留指甲,也懒得染。干净粉白的指尖,慢慢摸在大片的孔雀蓝绒毛上…沈嫣闭了闭眼,胸口微微起伏。肯定是,残留的药还在。肯定在啊,她吃了那么多天。 如果,她告诉潋潋…不是蔡大夫说的吗,在医言医,只是泻火,很正常的。她和潋潋感情好,帮个忙,也很…正常吗? 沈嫣咬着唇,甩了甩头。正常个鬼!正常她怎么不找阿堇! 林潋尴尬地沉默着,她其实很想试探一下阿嫣对午睡的事还记得多少,又不知怎么开口。手上无措地抱着自己的披风摸着玩,疑惑地看着沈嫣自顾自地闭眼又皱眉,咬唇又摇头,好像很困扰的样子。 “呃,阿嫣?是不是想睡了?” “潋潋!我…”沈嫣一抬头,正对上林潋今天割破了的唇。午睡时梦里的记忆一瞬蜂拥而至,沈嫣脸上顿时飞起淡淡的红,舔了舔唇,眼睛左右转了转,忽然戳戳额边,“唔…痛。” 林潋连忙丢开了披风,坐到她旁边,“不舒服啊?当然痛啦,都什么时辰了,去睡吧,我扶你过去。” 沈嫣没动,拉着林潋的手,边想着事情,长长指尖边轻轻摩挲着林潋的手指。林潋耳边莫名红了,身体紧了紧,指端的痒一丝丝传到心里,“阿嫣…” “你…你亲过人吗?”沈嫣忽然问。 肯定没有,明宇和潋潋只是朋友,除了明宇,潋潋根本没别的机会。等一下潋潋一定会问她为什么这么问,然后沈嫣就可以慢慢跟她说情药的事。她最清楚林潋,潋潋看不得她弱势,如果这件事是沈嫣在受苦,需要帮忙,潋潋不可能拒绝。 而且,沈嫣知道,自己对林潋不是没有吸引力的,无论那是什么样的吸引力,羡慕向往也好,爱美之心也好,什么都好。沈嫣很知道自己的美,她从前只是不屑用。 一旦林潋帮过她,沈嫣不信她还忍心走。 沈嫣心下稍安,立刻反被自己震住了,她是…她是在一步步地计划,要怎么诱惑潋潋和她做那件事吗?不是!她只是想要留下潋潋,她只是要保护潋潋,不让潋潋掉入何昱深的陷阱里。 可沈嫣自己,难道不是另一个陷阱?甚至还不是潋潋想要的… 林潋默默无语,像是对沈嫣的问题害羞了,但很快换成了明显心虚的表情,眼神一下闪了开去。 沈嫣如同被一盆冷水兜头淋下,“你…你亲过…”肯定不是明宇,那还能是谁!什么禽兽君子,谁会这样勾引自己兄弟的妾,他是真想弄得潋潋不嫁他不行! 沈嫣气极,一掌打在林潋手臂上,“你!你什么时候,你怎么能…你背着我…”沈嫣把身上的狐皮一扔,“林潋!你能不能自重点!” 林潋愣愣地望着她,阿嫣,原来是在试探她。现在阿嫣知道答案了,第一反应不是害羞,甚至没有迷茫,她只是直白地抗拒、恼怒、不屑,她鄙视林潋的不自重,只差没说林潋是禽兽。 林潋低下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不是故意的…”其实都不是她主动的,虽然当时阿嫣不清醒,林潋没有推开阿嫣,她确实不君子。可她怎么可能推开阿嫣… 沈嫣深深吸了口气,冷声道,“我不能让你再这样下去了,你会万劫不复的。” 林潋绝望地望着她,“那你想我怎么样?继续乖乖做你妹妹?” 沈嫣胸口起伏,气归气,还是伸手摸摸她头发,“潋潋,我必须护着你,你以后哪都别去,我来…” 林潋忽然失笑,“护着我…这是在护着我吗,还是在护名声护伦理护着你自己的底线!”林潋眼泪缺堤,对自己摇摇头,“你君子,你端正,但你从来没有想过我陷在这里,我是什么感受,你不知道你每天都怎么样地凌迟着我!” “你在这里,是凌迟?”沈嫣双眸含泪,伤心道,“潋潋,我对你好,为什么是凌迟?我只是想你不要去飞蛾扑火。” “我不觉得我在飞蛾扑火!我知道我们是两情相悦的!” “你们不是!如果你们两情相悦,你们早在一起了!现在呢?!林潋,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一厢情愿!” 林潋猛地一缩,震惊地看着沈嫣。沈嫣心里抽着疼,连忙伸手拉她,“潋潋,对不起,我不是…” 林潋立刻站了起来,往后连退两步,不让沈嫣碰她。 “潋潋…”沈嫣颤着手抹了抹脸,“潋潋,你听我说,对不起,我肯定疯了。我不想伤害你,我是,我这两天真的晕头了,对不起…” 林潋脸上煞白,眼神木然,语气平静,仿佛在给自己宣读判决书,“我清楚我的感情,我也清楚自己接收到的感情,那都是真的,我知道我不是一厢情愿。你不承认,我不勉强你。阿嫣,我以为我可以就这么一直下去,但原来我不行。我回不到从前,你不愿走到以后。”林潋探手到脑后,慢慢拔下头上的玉兰木簪,乌发散落,更映得脸色青白疲惫,“阿嫣,玉兰是花中君子,举止端方,心里持正,自重自爱…你教我的,我永不敢忘。但那是你,不是我。” 沈嫣睁着眼睛,泪水大滴大滴滑落,“潋潋,你要做什么?” “我做不了君子,不敢辱没了这簪子。”林潋垂头跪下,双手托着木簪,递给沈嫣,“我永远敬服你,阿嫣,只是我没有办法再留下来了。如果你愿意不找我,我搬去夕阁住。如果你觉得困扰…我和小贾,其实不是真夫妻,等他回来,我让他撕了我的纳妾文书。林府那份,长姐可以处理。” “你在说什么,你就这样出去。你以为你能去哪!”沈嫣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你就是为了气我,你恨我不成全你,是吗?” “我不恨,我是你救的,也应该由你来舍弃。阿嫣,我不可能恨你,你知道的。”林潋长长吸了口气,终于一闭眼,“阿嫣,我是真的喜欢你。” 沈嫣泪如雨下,伸长双手去拉她,“潋潋,我也…我也喜欢你的,我来喜欢你好不好?我可以吗?我们…” “我知道你喜欢,但我不要你这样的喜欢。”林潋平静道,“阿嫣,我承受不了。你让我放弃我的喜欢,我放弃了。你也放手吧。” “潋潋!”沈嫣捂着脸,痛哭失声,“你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变成这样!我只是舍不得你去走一条死路,我不想你以后变成一个弃妇…” 林潋安静地流着泪,淡然道,“我现在就是弃妇,还等什么以后。” 沈嫣的哭声突兀地断了,整个人僵着,心底只剩无以言喻的凄凉。 林潋在六王府,上至王爷下至丫鬟,谁不疼她,谁不围着她转。沈嫣更是日日夜夜记挂着她,管她吃的喝的穿的睡的,顾着她的身体,顾着她的心情,顾着她的名声。 然而林潋还是觉得自己是弃妇,只因为这里没有那个人。 沈嫣一把夺过簪子,扭过头自己抹干了泪,冷声道,“你走,随便你去哪,随便你找谁。” 林潋空空的手轻抖着,捏着拳收了起来,垂头缓声道,“我去叫阿堇姐来陪你,不要哭太久,你最近身体不好。三年前为别人,哭着哭着就大病了一场,为我不值得。”林潋长拜在地,“阿嫣,今生我欠你太多,为你一世,我无怨无悔。日后你有需要,派人来说一声,我永远听命。来世,你好好的,我们不要再见了。” 第116章 沈嫣没看她,盯着凉榻另一边那件胡乱堆着的孔雀蓝披风,余光里淡白的人影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向屋门。她连披风都不拿吗,外面清晨露重,又有那么多下人,她就这样穿着薄蝉睡衣出去吗? 屋门轻轻咿地一声,沈嫣连忙抬头,“林潋。” 林潋顿了顿,一狠心,屋门一下大开。沈嫣光着脚冲到门口,一手把门砰地推上,“你就这样出去吗!” 林潋喷了口气,快步折回去披上了披风,站在沈嫣面前,低头俯视她,“行了?” 沈嫣背靠在门上,泪汪汪地扁着嘴,抬头望着她。林潋眼神一软,眸子里瞬间蓄满泪水,连忙转开脸,颤着声音说,“阿嫣,放了我。” 沈嫣仍靠在门上,伸手给她慢慢绑着披风带子,十指幽深的胭脂紫,克制中的热烈,端庄下的情深,潋潋大概都没发现她染了指甲。潋潋自然不会知道,她留着长长的指甲,是因为有些事,她不愿背着潋潋做。她宁愿自己烧着自己,她宁愿不解脱。 沈嫣两行泪落下,慢慢伸手到林潋的披风里,环着她的腰。林潋一身颤得像寒风中的伶仃枯叶。沈嫣把脸靠在她肩前,“潋潋,对不起,是我太固执了。你就是放不下,是吗?我只是舍不得,你不能不走吗…” 林潋一把拉开她,满脸是泪地瞪着她,“沈嫣,你到底想我怎么样!你想我死吗?” 沈嫣弱弱地抽着气,“我们能不能回到从前那样…” 林潋怒道,“你说的从前,是我心里眼里只有你,每天在你身边,看着你,抱着你,听你话,是吗?!” 沈嫣睫毛颤了颤,没说话。 “可以,”林潋咬着牙,“这些我都可以给你。” 沈嫣呆呆望着她,“潋潋…” 林潋平了平呼吸,恨恨道,“那我要的,你能给我吗?” 沈嫣眉头一皱,刚要开口,林潋的头已经低了下来,堵住了她要出口的话。淡淡的血锈的味道涌到沈嫣的舌尖,这味道,她记得。 今天梦里的,不是梦。 是真的林潋。 沈嫣闭上眼睛,任泪水滑落,流到交缠的唇舌间,和着林潋的一丝血的味道。亲吻,原来是这样苦涩的、受伤的、酸楚而混乱的,和甜蜜没有半点关系。 沈嫣半张着唇,舌尖探出,寻着林潋受伤的嘴唇,温柔地在上面舔过,轻轻吸吮,一丝丝淡淡的血沾到她舌尖上。这是她在潋潋身上留下的伤,她不想它愈合。 林潋双手紧紧箍在沈嫣身后,拼命把她往自己身体里压,但是唇舌半开,毫不设防,由着沈嫣在上面任性放肆。反正林潋这一身,这一世,都是阿嫣的。 沈嫣啃得满足了,终于松了嘴,一脸迷糊,脚步浮浮地靠在林潋怀里。抬起头一看,林潋的唇好像更伤了。沈嫣呆呆地望着那伤口,皱着眉伸手轻轻摸了摸,说不清自己是满足还是心疼。 她的胭脂紫指甲衬在潋潋水光潋滟的红唇上,刺激得让人几乎要目盲。 那受伤的唇在她的瞳孔深处弯了弯,林潋的声音低哑而笃定,“沈嫣,你比你想象的,更喜欢我。” 五十八章 沈嫣背靠着微凉的木门,微微垂着头,时不时掀起一点眼帘,沾着泪的长睫毛颤颤地往林潋心口扇一丝看不见的风。好像做了什么错事等着挨骂似的,一双手背在身后,仿佛很无措地动来动去。 林潋抿了抿唇,阿嫣手干什么呢,可别抓伤自己了。林潋拉了拉她,沈嫣吃了一惊,手立刻放下来了,门上传来木头相磕,闷闷的咚的一声。林潋刚要探头去看,沈嫣急忙往前一步,双脚垫在林潋脚上,手扶着她的肩,鼻尖几乎贴着林潋的鼻尖,挡住她的视线,“唔,地上有点冷。” 林潋低头一看,叹气道,“怎么鞋子都不穿,看你脚冰的,隔着鞋都感觉得到。抱你回去床上?” 沈嫣双手搂着林潋脖子,脸靠在她耳边,乖顺道,“麻烦你。” 林潋顿时没脾气了,弯腰横抱起沈嫣,眼尾扫过木门。很好,搞了半天,把门闩放下来了,但还没卡死。林潋努力按着忍不住上扬的唇角,抱着沈嫣回到床那头,一边走,沈嫣一边无所事事地玩她的披风带子。走到床边,刚放下怀里的人,一件孔雀蓝披风应声落地。沈嫣乖乖坐在床边,抬起眼睛无辜地看着她。 林潋无奈地弯腰去捡披风,拍了拍,随便一卷抱在怀里。沈嫣连忙抢过她的披风,塞到床尾,拍拍自己身边,“累了吧?” 林潋咬着唇,憋的眼角眉梢都是笑,指指披风,“什么意思,拿走我的披风我就走不了了?” 沈嫣倔着嘴抬头看她,忽然用力一拉,林潋一个不防,整个跌坐在床上。沈嫣也不说话,转身就压着她拉她睡衣带子。 “诶诶阿嫣!”林潋一手捏着睡衣带扣,一手控着沈嫣手腕,高高举着,失笑道,“话都没说清呢。” 沈嫣骑在她身上,剩下一只手徒劳地去扯林潋的睡衣,赌气道,“这件也脱了,看你还怎么走。” 林潋忍着笑,“等一下阿堇姐进来怎么办。” 沈嫣挑了挑眉,俯视着她,“进不来,门锁了。” 林潋松开她的手,放弃似地双手撑在背后,头往后仰,惋惜道,“哎,那看来是真走不了了~” 林潋不挡了,沈嫣反而又不脱了,伸手轻轻摸着林潋身上的睡衣,细细的声音,“潋潋,你说你亲过的那个人,是我吗?” “不是。” 沈嫣惊愕地一瞪眼,林潋嘟了嘟嘴,“明明是你亲我的,亲完又骂我。” 沈嫣厉声道,“别开玩笑,你到底亲没亲过别人。” 林潋收起玩心,认真地望着她,“这对你来说很重要?” “当然重要。” “那你是不是可以承认喜欢我了?” “我说过我喜欢你啊。” “我说的是男女之情那种喜欢。” 沈嫣微微一缩,望着林潋的眼神顿时软了些,但眼睛还是看着林潋,终究没躲走。 林潋叹了口气,坐直身来,双手在沈嫣身后松松圈着,“阿嫣,我没跟任何其他人亲过。我喜欢你,是看不得你跟别人亲近的那种喜欢,是想抱你亲你的那种喜欢,是想跟你恩爱一辈子的那种喜欢。” 沈嫣沉默半晌,“那…你有喜欢其他人吗?” “哪来的其他人?我说了,我跟小贾说好的,我们不做真夫妻。”林潋瞥着她,“不像王~妃~你跟王爷倒是真的夫妻。” 沈嫣诚恳道,“我和明宇也说好了,我们就这样下去,相敬如宾。这样对大家都好。” 林潋眼框忽然一阵酸,“你…跟小贾提了我们的事?” 沈嫣拨浪鼓摇头,“不不不,我没有提你!我打死不会提你的,我只说是我自己的问题。你放心,这事本来就跟你没关系啊。” 林潋失望地松下肩膀,淡淡笑了笑,“你跟小贾说开了也好。”省的他们两个人总莫名其妙地觉得对不起对方,虽然,跟林潋没关系。 沈嫣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林潋的表情,不知道她怎么忽然冷下来了。“潋潋,”沈嫣轻咬着唇,“你是不是,不走了?” 林潋夸张地媚笑一下,“都被你吃干抹净了,还要人家走?这么负心的。” 沈嫣害羞地笑了笑,缩在她怀里,“那你是,只喜欢我吗?” “当然只喜欢你,不然还有谁。” 沈嫣盯着林潋,“那,何公子呢?” 林潋疑惑,“哪个何公子?” “小何啊,何丞相那个,何昱深。” 林潋拉开沈嫣,歪歪头,“小何?干他什么事。” “就是,举个例子。” 林潋失笑,“哦好吧,我没有喜欢小何啊,也没有喜欢小青,没有喜欢我长姐,也没有喜欢予熹…诶你别说,予熹还挺漂亮…” 沈嫣啪地打了她一下,打得林潋整个震了震。“林潋!你对得起你长姐吗?” 林潋噗哧一笑,看着沈嫣鼓巴巴的脸蛋,那笑渐渐又收了。林潋拉着沈嫣,拇指在她皮肤上慢慢摩挲,叹了口气,温柔道,“只有你,阿嫣,从来都只有你。我倒希望有个小何,有个别人,这样我不会什么都想要从你身上得到,你也会累的。” 沈嫣沉默半晌,伸出手很轻很轻地碰了碰林潋受伤的唇,眼梢眉梢下垂,眉头微起,眼帘上皱起几道细细的纹路。林潋懂的,这是阿嫣心疼的表情,林潋看得很习惯。 她抬手揉揉沈嫣的眉心,淡然地笑了笑,仿佛在说,不痛的,我很开心。 “潋潋,你想我给你什么?”沈嫣轻声问。 林潋蹭了蹭她鼻尖,声音轻的几乎只有气,“说的这么宠溺,好像无论我要什么,你都会给我一样。” 沈嫣侧着脸,慢慢以唇碰了林潋的唇一下,静静贴在那暗红的伤口上,“对不起。”声音带来细微颤动,痒痒的。 林潋搂着沈嫣,退到床头靠着矮橱。沈嫣在她唇上温柔地沉溺,没看到林潋伸手去放下了淡紫的床帐。林潋唇角含笑,傻阿嫣,以为门锁了,那也好,那她能安心些。但其实门不锁才好,门一落锁,那道门本身就已泄露了秘密。 第117章 轻轻点点的吻很快带上了旖旎的水汽,林潋被沈嫣惹得一身火起,手在她背后只凭本能,毫无章法地揉着。沈嫣一脸酒醉坨红,呼吸迷乱,攀在林潋身上难耐地磨来蹭去,亲她的唇,咬她下巴,脸埋在林潋脖子前,隔着玉白薄纱衣用唇描绘出林潋的锁骨形状,张嘴顺着长直的锁骨留下一排细密的小牙印。 林潋撇开脸,两颊飞红,呼气滚烫,留下一丝理智,嘴硬玩笑道,“好不好啃,喜欢这个还是喜欢鸡腿。” 沈嫣拿唇一下下,软软地去贴林潋的脖子,长长的指甲要碰不碰地刮过林潋的锁骨,“不像鸡腿…” 林潋轻喘着笑,“那像什么。” “像天边的山脉。”沈嫣摸着那片薄纱下飞起的长锁骨,语气轻渺而落寞,“很长很长,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在雾的后面。”她的眼眶烘得潮红一片,眉头拧着,不知是因为激情还是难过,看着将要哭了。 林潋把睡衣带子一扯,手掌一下拨开了肩上的薄纱,“现在不远了。” “潋潋,”沈嫣推开林潋的衣衫,把脸埋在她心口前面,感受她柔软的微微泛红的细腻,“你是我的。” “我是你的,”林潋低下头,把潮湿的热气喷在沈嫣耳下…… *** 林潋理了理身上的薄纱睡衣,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地上一件孔雀蓝披风,乱糟糟地团在炭盆架子旁的地上,差一点点就飞到炭盆里了。林潋暗暗一笑,那就真是干柴烈火了。 她捡起披风,随手甩到凳子上,光脚走出去拉开一丝屋门,刚要小小声往旁边耳房喊,却见阿堇背靠着粉墙,就站在门边。 阿堇扭头望见林潋看了门,把一盆水递给她,“小心点,刚煮好,挺热的。”盆边搭着两条叠好的布巾。 林潋一笑,接过热水,关上门,缩回房里。 阿堇默默盯了会儿那愉快的屋门,深叹一口气,从屋后搬出几个木架子架在自己小房间前,把冬日收起来的药材翻了些出来铺开。最近天气渐渐晴了,有些怕潮又怕晒的药该拿出来翻一翻。书也是。昨日莎莎给阿嫣诊完以后,阿堇回来翻了整晚医书。终于在一本杂谈里看到“赞育丹”三个字。虽描述不多,但原来在她自己房间的书架上就有线索,她不是完全没听过赞育丹的。 看来老夫人骂得没错,她真是懒。 她懒一懒,不但阿嫣受罪好多日,还有些更大的始料未及的影响。比如她刚才推开阿嫣屋门,听见的声音。 当时门板后传来两声闷闷的木头磕碰的声音,应该是门闩松松放下来了,但门还勉强能开。阿堇立刻不敢推了,想从门缝里叫她们一声,听见沈嫣呼救似的连喊了几声“潋潋”,如泣如吟,又娇又疼。 阿堇立刻把门重新拉紧,呆呆地靠在墙边,望着清晨蒙蒙的庭院,脑袋发空。她等了好一会儿,拉过来一个小丫鬟,叫她煮热水,拿两条擦巾,又叫派人告诉老夫人,说王妃身子不爽,不用早点了。 过了好一会儿,林潋终于捧着水盆从沈嫣屋里出来,下身是条睡袴子,上身却穿着沈嫣一件旧棉袄,洗得发灰的秋香色,上面的茶白碎花都模糊了。那是沈嫣在寒道山上最常穿的一件旧衣服,山上冷,她们又没钱日夜地用炭,只能穿好多层衣服,恨不得把整个衣柜都堆身上,尤其是沈嫣。穿得沈嫣像个稻草人,手脚硬邦邦地叉出来,弯个手肘都费劲。 王府的日子过惯了,以为这里的安然才是理所应当的,阿堇都快把从前的日子忘了。 林潋把用过的水盆交给丫鬟,转身对站在房门前晒书晒药的阿堇笑了笑,“阿堇姐。” 阿堇低头搞药材,“衣服从哪翻出来的,我都忘了,这件旧衫居然还在。” 林潋看了眼自己身上,笑道,“阿嫣让我一定要挑件厚的,不然不让我出来。我在箱底翻的,从来没见她穿过,被我穿走了想也不碍事。而且…”别人看见了,也不会一眼就看得出林潋穿了沈嫣的衣服。 阿堇看了她一眼,没问她“而且”什么,“回去吧,睡一睡。” “阿堇姐,我有事想问问你。” 阿堇沉默半晌,一声不吭,忽然转身走进房间。林潋跟着她进去,反手关了门。 阿堇坐在床边,冷笑道,“真是好习惯,去哪都想着锁门。” 林潋一愣,默默走到床边,没敢坐,“阿堇姐,我是想问问阿嫣的身体,怕人听见,所以才锁门。” 阿堇撇开脸,“不是告诉过你了吗?虚不受补,慢慢调就好了。” “可是她,”林潋皱眉沉思,斟酌着用词,“她好像很煎熬。” 阿堇嗤笑,盯着林潋,“所以你忙不迭地去帮她了?” 林潋顿时明了,阿堇这样的态度,看来是猜到她们昨晚的事了。阿堇为阿嫣生气是自然,但她说的是,林潋“帮”阿嫣。这件事如果能被定义为“帮”…那么看来林潋猜得没错,阿嫣不只是虚不受补而已。阿嫣昨晚的反应太过激动,林潋虽然也兴奋,但哪里至于碰一下就到了?后来床上湿了一大片,阿嫣在林潋怀里又哭又抽搐,好久才平复下来。 林潋倒真希望自己有这么大能耐,但看着沈嫣事后那不正常的浑身潮红,看起来更像是身体本身失控了。 林潋蹲在阿堇面前,抬头仰视着她,“阿堇姐,我不瞒你,昨晚我确实过分了。但我不知道她被用了药,是那些送子的东西吗?”阿堇脸色沉沉地望着她,没说话。林潋点点头,那她知道答案了。沈夫人可真狠啊。 林潋自己从小被舍弃,从未被寄予任何期望,固然孤单。但阿嫣被这样沉重的期许压制着,甚至无视她本人的意愿,又何尝不是另一种舍弃。 林潋叹气道,“阿堇姐,昨晚是我的错。现在你知道了,我也没什么好辩驳的。” 阿堇摇摇头,又疼又恨,“潋潋,你这是要害死你自己啊。” 林潋一笑,“嗯。” “你还笑得出来,阿嫣也要给你陪葬的!” 林潋收了笑,垂眸道,“嗯。” 阿堇责备道,“我还以为你至少会为她想想,她死你也不在意吗?” 林潋低着头,“在意。”她当然想阿嫣好,她当然想让阿嫣快快乐乐,长命百岁。但如果林潋要死,阿嫣能跟着她,那…也没有不好。 直到昨晚之前,林潋总觉得自己怎么样无所谓,世间怎么样无所谓,阿嫣好就行。阿嫣为了道德舍弃她,林潋虽然痛,但她只是选择走,她不怨。 十九年来,林潋从未留恋过这个世间,从未觉得世间有任何人事是属于她的。然而经过昨晚,林潋忽然萌生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阿嫣是她的,是她一个人的。 如果此生注定不行,那么她们一起投胎,下辈子可能好一点。 但原来阿嫣是因为被下了药,才对林潋生出这么激烈的感情。药效推了阿嫣一把,到林潋身边;但日后这药效也能从她身边把阿嫣拉走,让阿嫣缩回那个君子的模子里,心安理得地说,“潋潋,当时都是因为我被下了药…” 林潋紧紧咬着嘴里一点唇肉,眼色沉沉。 阿嫣,是你用自己留下我的,以后再想撇开我,没那么容易了。 *** 清晨的阳光斜斜移至南边,再斜斜往西走。沈嫣这日神志清明了些,醒来时午时已过,林潋无影无踪。沈嫣干脆梳妆整齐,去了沈夫人房里。 沈夫人早已用过午饭,一见沈嫣,未语泪千行。说自己已经收拾好了东西,跟女儿请完罪,明天就要回寒道山上去。沈嫣一直寒着脸,母亲问一句她应一句,母亲哭一句她淡淡劝一句。 曼霓说她已交代好手上的事给青玉,请辞跟沈夫人回山上,沈嫣倒是缓了缓脸色,下榻亲自扶起她。但终究说不出道谢的话来,只说让青玉多备些东西,山上多有不便,妈妈保重。 曼霓想帮沈夫人解释一句,踌躇半晌,只是叹气。 最后沈夫人流着泪,搓着握着沈嫣的手,喃喃地来回地念…阿嫣,你是你爹的骄傲。你父亲教过那么多的皇子,但他走之前,说唯有你,是他的骄傲。阿嫣,娘用错了方式,但娘的心是为你的。阿嫣,你有你的责任,你要记得你爹的教导。 沈嫣神色微微一软,垂下眼睛,嘴角平平无波,“女儿知道。” 一出门,阿堇语带责备,“你明知道夫人不知情的。” 沈嫣默默无言,心里愧疚,脸上还是冷硬。不能不冷硬。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曾多少次想过要拿自己被下药这事当饵,让潋潋“帮”她,让潋潋留下来。最后她成功了,她甚至很快乐。 那些下作的药,龌蹉的药,帮了她。 所以她如何能够不用尽全力地委屈,委屈给所有人看,委屈给自己看?她的生气,是一个证明,证明她虽然无法自拔,但她知道这是不对的,她也轻视这个自己。 回到屋里,沈嫣说不想用饭,想洗澡。平常阿堇最恨她空腹洗澡,今日不知怎么,竟也随她,转身便叫人煮水煮药。沉色厚木板拼的长圆浴桶抬到房间正中,一桶桶冷水热水往里倒。阿堇拎起一边袖子,手臂被一只暗橘红的玛瑙镯子圈着,显得白如脂膏。那手插进水里搅了搅,上来时微微泛了红。阿堇向来是不带镯子的,今天也带上玛瑙了。玛瑙去邪安神,稳定情绪,她是为沈嫣戴的。 第118章 然而沈嫣盯着那稳定情绪的玛瑙镯子,神色还是不忘端得忿忿的。 “好了,过来泡一下。”阿堇叫她。 “你出去,我自己来。”沈嫣靠在凉榻上没动。 “我帮你脱衣服啊,你那指甲。” “不用。” 阿堇没说什么,擦干手,“我在门口,有事叫我。” 沈嫣迟疑道,“如果…” 阿堇回头,沈嫣走到浴盆旁,长发散下遮掩半边脸,不敢看她,“如果林潋来,我有话跟她说。” 那就是林潋能进来,其他人不能。那何必故意喊人全名,无故装得多不熟似的。阿堇平静地说了声“好”,转身出去了。 栀子、冰莲、雏菊、玫瑰,充满淡淡植物清辛香气的温水包裹着沈嫣,把她胸前放肆的吻痕蒸得鲜艳欲滴。面前一架再熟悉不过的圆月洞门大床,床顶上镶着五彩琉璃罩子,冷硬的木与琉璃在水雾后恍恍惚惚,仿佛也变得柔软了。床上的被子褥子都已经换了,不换不行,全湿了,都是她难堪的极乐。 换之前沈嫣偷偷看过,床上没有红。怎么会没有红,什么时候弄没的…昨晚她整个人晕乎乎,喝醉了一样,浑身都是潋潋的手,浑身都又烫又麻又痒,真不记得后来怎么样了。但她肯定是给了潋潋的,不然那一瞬频死的昏厥怎么解释。她全给了,然而没有红。 潋潋会不会也看到了…还用说,肯定看到了。但就算看到了,潋潋不至于怪她,潋潋不是那样的人…但如果调转过来,是沈嫣发现林潋没有红呢?沈嫣又怪不怪她…… 沈嫣举手一拍,浴盆里水花四溅,几片娇嫩的花瓣飞到粗糙的盆壁上附着,想掉不敢掉地挂在那。看着就烦。 屏风后的屋门轻轻敲了两下,咿呀推开。沈嫣一动不动,仿佛不觉身后有人来,只是双肩一下绷紧了。 她现在才疑心自己的肩膀怕是窄了些,从后看着像个十几岁的少女身材,窄窄的小圆肩头,显得稚气,跟林潋的简直没法比。沈嫣从前满意自己的细窄身材,因为和画上的美人仕女长得像。但她现在才发现,纤细腰身、桃红娇脸实在平常得很,看过便就忘了。反而林潋那样的宽肩膀,更让人心软又心动,既想疼惜地护着,又想伏在那上面,留下自己一点欺负她的痕迹… 步声细细,大概挪近了一点点? 沈嫣手在水下缓缓拨着,她身后的长发是不是乱了?还是直起一点身子,不要压着头发比较自然好看吧?可是现在直起身,动作太大,水声稀里哗啦的吓死人。现在要梳头也晚了,弄不好还像在搔首弄姿,适得其反…… 林潋在屏风外,被温润香甜的水雾一头一脸地罩着。房间里的床与柜、桌椅和凉榻,全都融到了缈缈烟雾的后头,暗沉沉的一片,看不分明。这个地方,只剩下眼前这架薄绣屏风是有意义的,屏风后透着一抹乌发雪肌的伊人剪影,好像她本来就绣在屏风上,不和林潋同在一个世间。 更不是昨晚林潋无限沉迷过的那具有血有肉的身体。 林潋喉咙干涩,吞了几下才勉强挤出一声,“阿嫣…” 沈嫣在水里转过脸来,拿湿湿的眼睛盯着她看,两颊蒸成胭脂色,唇红而丰润。林潋小腹一紧,觉得自己腿都软了,硬着头皮挪了看不见的一小步,“这就回来了?吃过了吗?” “嗯~”沈嫣懒懒应了一声,仿如天外飘来。 林潋一步步,慢慢地走过去,绕过屏风了,沈嫣没拦她,只是一手捂着胸前,递起一只滑落水滴的手臂,“给我拿那件紫的。” 林潋低着眼睛走进去,不敢去看自己昨晚留在沈嫣胸口那些星星点点的痕迹,拉张凳子到浴盆旁,给沈嫣递过去一件黛紫软罗衫。沈嫣接过,把整件薄衫铺在水面上。纱罗像个大网,覆盖着浮在水面的细碎花瓣,把花瓣直压下去,沾在玉色□□上。 林潋胸口轻轻起伏,偷摸着长长喘了口气。沈嫣垂眸暗暗一笑,按着胸口上的一点软纱罗,慢慢站起身来,湿透的纱罗跟着她被抽起,紧紧裹着她,描摹她的每一寸曲线。 “潋潋,”沈嫣一伸手,“给我…” 林潋腾起,一手搂紧她的腰,低头就撞到了她唇上。林潋那石青色的衣裙上团着朵朵黯绿湿痕,都是沈嫣拿自己身体贴染上去的。沈嫣推开她嗔道,“干什么~我要拿茶。” “哦,”林潋转身从榻几上拿了茶碗,自己先啜一小口,轻轻吹开茶叶,递给沈嫣。 沈嫣身体侧着,双手抱着自己,不像遮羞,更像是添了点装饰。眉眼皆笑,嘴上怨道,“怎么专门来偷喝人家的茶。” 林潋乖巧道,“我帮你试试这茶寒不寒,怕你受不住。” 沈嫣拿湿湿的睫毛软软扇她一耳光,“试过了,寒不寒?” “太热了,我受不住。” 沈嫣扭头抿嘴一笑,心下略安。潋潋或是不知道她没落红,或是不介意,总之,潋潋还是很喜欢她的。 林潋放下茶碗,伸出两臂抱着她,脸贴在她颈上,“阿嫣~你这药浴是什么,好香~” 明知故问。沈嫣从浴盆里捻起一瓣花摁在林潋唇上,“自己尝尝。” 林潋舌尖一卷,嚼了两下,立刻皱起脸,“苦的。” 沈嫣忙摊开手,“真吃啊?快吐出来!” 林潋嘴巴动了两下,喉咙咕咚一声,“吞了。” 沈嫣打她,“傻呀?我跟你玩的~” 林潋咧嘴笑起来。沈嫣靠在她怀里,嘟着嘴捏起身上的水湿纱罗,甩着衫子把水软软地抽到她身上,“笨蛋。” 林潋紧了紧搂着沈嫣的手,低头亲了亲她微湿的额发,“我确实很笨的。” “嗯?” “所以阿嫣,不要跟我玩。” 沈嫣脸上一瞬惆怅,玩笑的神色便淡了。林潋搓搓她手臂,“快回水里,该冷了。” 沈嫣坐回浴盆里,林潋坐回凳子上,手肘压着浴盆边,拿条小布巾给沈嫣的肩头一下下浇暖水。 “潋潋,跟你说件事。”沈嫣想了想,“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到,我们昨晚在一起…后来,床上没有…我没有红。” 林潋皱着眉理解了好一会儿,红?哦,处子的红,那当然没有啦,她都还没来得及进去,阿嫣就自己飞升云端,把她一下踹回凡尘了。就是因为阿嫣兴奋得太快,她才觉得不对劲,去找阿堇姐问的。林潋实事求是,“这…当然没有的吧?” 沈嫣连忙澄清,“我没有过!我跟明宇没有,我自己也没有。我…我不知道那是怎么没的,但我真的…”沈嫣忽然扁了扁嘴,“你信我。” 林潋连忙抱着她安慰道,“我信你,我当然信你啊。” 沈嫣发誓,“你是唯一一个。” 林潋附和地笑了笑,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止不住低头又笑起来,温柔应和,“好。” 沈嫣见她轻易就不追究了,也不知她到底是真信了,还是不好追究…又或者,会不会,潋潋也怕自己是唯一一个?以后太难撇清了。昨晚她们吵着架,两个人都激动着,沈嫣又哭又求又引诱,林潋一时上头也正常。今天清醒了,就后怕了也说不定。 刚才林潋进来,也是沈嫣有意勾引,林潋才越矩的。本来林潋刚进门时,脚步是很迟疑的…… 屋里迷雾重重,水比刚才凉了些,沈嫣一颗心幽幽地往下沉。怕了也好,怕了才好。知道怕,就会谨慎些,她们也安全些。沈嫣也怕,应该的……可是,沈嫣的怕放在很后头,在怕之前,还有欣喜,还有沉迷,还有从未有过的,心快要融化的感觉。这些林潋也有吗? 沈嫣手在水里拨了拨,拨开心里深深的空落,轻声道,“还有一件事,我母…我最近,吃错东西了。” “啊,没事吧?” “没大碍的,只是那些东西,有些…嗯,动情的效用。” 原来在说这个,林潋压着对沈夫人的怒气,面上尽量平静些,“嗯。” “潋潋,”沈嫣给了个温柔的笑,“我只是想跟你说,昨晚的事,你别怕。这件事错不在你,你是看我太辛苦了,你帮了我一下。” 林潋错愕地望着沈嫣,帮了一下? 她们那样,叫帮了一下…林潋早就猜到会这样,猜到阿嫣迟早要跟她说,她俩之间不是真的,都是药效…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她还以为,阿嫣会对她更沉迷一点,能再挣扎久一点。 原来是她自负了,原来阿嫣那样哭着求她,痴恋地喊她,颤抖地捆紧她,也只值半天。 沈嫣思索一下,又道,“当然,我不会说的,打死都不会说。我只是说,如果以后真被人知道了…因为,我现在也不是…也不是处子之身了。别人如果真查出来了,你就说你不过是心疼我,帮姐姐一把。” 林潋松开沈嫣,冷下脸来,“我不是。我没想帮你,我根本不知道你吃了春药。” 沈嫣被“春药”惊了一下,羞愧地往水下沉了沉,埋着自己光裸的肩膀,“我知道,我只是,在想办法…” 第119章 “而且我不是你妹妹了,我们都那样了,还是妹妹?”林潋喷了口气,烦怒道,“你还跟哪个姐妹这样过?阿堇呢?呵!我长姐跟你从小玩到大的呢,你也帮过她是吗?” “林潋你闭嘴!”沈嫣怒得一甩手,反应过来立刻收了劲,还是一巴掌甩到了林潋脸上,惊得马上跪了起来去看林潋的脸,“潋潋…” 林潋一把握着她手腕,怒视着她,“你自己说我是唯一一个跟你睡过的,还妹妹!” 沈嫣用力抽了抽,手抽不回来,“你别乱说!我只是在保护你!” “我不要你保护!你沈嫣是菩萨吗?就知道保护我!” “那你想要什么?想要我们现在冲出去告诉所有人,然后一起殉情是吗?这样才叫轰轰烈烈是吗?” “我不要所有人,我只要你一句话!” “你要我说什么!” “说我是你情人!”林潋沉下声,恨道,“说我俩就是错了,就是偷情了,就是失德,就是失贞,就是对不起这个六王府的妻妾之位!但我是你情人,不是什么该死的妹妹!” 沈嫣怔怔地望着她,眸子慌乱地闪了闪,挣开林潋的手,努力地平复心情,双手去捧林潋的脸,“潋潋,你不是,你是帮我,你还这么小,你不知道,你只是被我诱惑了,你从来都很听我的话的啊,你不是我情人,你只是一时被我…” “但我只想做你情人。” “林潋,你争这个有什么意义?”沈嫣激动地喘着,无法理解地摇摇头,“你到底懂不懂,这事不能有人知道!就算我肯说你是我情人,我能说给谁听?” “说给你自己听,说给你想自己成为的那个完美的君子沈嫣听。” 沈嫣一僵,忽然双目含满泪水,转开眼睛。 「阿嫣,你是你爹的骄傲…他教过那么多皇子,但他走之前,说唯有你,是他的骄傲…」 林潋继续道,“说给那些跟了你一辈子的道德枷锁听。” 沈嫣捂着胸口,愧疚坠着泪水,眼眶几乎要盛不住,“潋潋,我做不到那些,是我自己的问题。不代表它们是枷锁,更不代表它们是不对的。” “它们都对,是我们错了。”林潋语气放缓下来,听着竟带了点哽咽,“阿嫣,但就算是错,你也能选我吗?” 沈嫣彷徨地抬起头,林潋含泪望着她,“阿嫣,我不要你保护我,我要你选我,我要你不顾一切地选我,我要你明知是错的也选我。” 林潋把手递给沈嫣,手轻轻颤着。 沈嫣咬着唇,心如刀割地看着那只颤抖的手,潋潋这么怕。 「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 幽闲贞静,守节知耻,身无垢辱,不可违也……」 沈嫣抬起眼,林潋双眸闪着泪光,轻咬着唇,等着她的宣判。 「阿嫣,你有你的责任,你是爹的骄傲。」 沈嫣一闭眼,泪如雨下,“潋潋…” 林潋静静流着泪,递给沈嫣的手不曾收回来,但指尖冰凉酸麻,仿佛不是她自己的手。她后悔了,她太自信,太急进,她以为,阿嫣还是会选她的。但怎么可能呢,对阿嫣而言,这才是她们的第一天。而林潋要对抗的,是阿嫣一生的信念。 可是阿嫣,贯穿了林潋的整个生命,阿嫣的第一天,是林潋用了几千个日夜换来的。她凭什么不被选,她凭什么比不过那些信念! 「阿嫣,你不只是你自己。你是太傅的女儿,你是我的女儿。」 「…今有先太师遗女沈氏,家承钟鼎,心标婉淑,朕躬闻之甚悦,特下旨赐婚。望汝二人同心同德,相扶白首,勿负朕意…」 沈嫣低着头,猛地攥住了林潋的手。林潋一震,无尽的悲喜兜头砸来,砸得她头晕目眩。 “潋潋,我们…我们错了。”沈嫣流着泪,喃喃道,“我们以后,我们要做很好很好的人,我们行善积德,我们不能再伤害任何人,我们要做明宇最好的贤内助,我们要帮王府、帮海棠,我们…” 林潋颤着唇一把搂紧沈嫣,“好,我们用一生来赎罪。” 爱欲是罪,诱惑人错与堕,逼着人欢愉与贪恨。让人辜负所有,又让人重拾慈悲。 从此为她爱人,为她爱己,为她长惜此身。重新学会做一个凡人,有血有肉,以心愛人。 五十九章 沈嫣下得马车来,只见是一条平常不过的山坡小巷,两旁夹着高高的平粉墙。墙上每相间一段距离,便开一道窄窄的双开暗朱红门,门与门间相隔不远,想必里面院子并不大。 两圈老铜环安静贴着门,两旁没有石兽,门下是两级灰石台阶,门上薄薄瓦顶。从大门望进去,只见粉墙背后依着山坡地势,渐次升起层层黛色瓦顶,屋顶上不见有龙凤神兽镇着。确实如林渊所说的,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居民区。 唯一能确认没走错路的,是面前院子的门旁挂着个不起眼的木牌,浓墨写着两个字,“缘系”——飞龙画凤,一看就是林渊的笔迹。而且那撇捺张扬得,快舞上天了,落笔的时候怕是心情挺好。 里面听见声响,一个丫鬟开了朱红门走出来,一见沈嫣主仆,明晃晃地满眼惊艳。快快行了礼,对沈嫣灿烂一笑,“这定是六王妃了。” 阿堇扶着沈嫣下车,微笑道,“有劳这位姐姐,麻烦替我们王妃通传一声。” “林大小姐快出来了,王妃跟我来。” 丫鬟麻利地给车夫指了路,“绕过东侧巷去后面安顿马车,然后去后边儿找王大叔,让他带你休息一下,吃喝随意,我们这儿不兴给赏钱。”说着给沈嫣扶着门,“王妃请~” 沈嫣刚抬步,一个小丫头从门里飞跑出来。带沈嫣进屋的丫鬟立刻骂道,“要死了你,看着冲撞王妃!” 小丫头对着沈嫣连福了几福,求王妃恕罪。沈嫣抬手叫她起来,还没来得及问什么事这么急,小丫头道了谢,拔腿就往巷口一溜烟地奔去,边跑边念咒似的叫唤一大串零嘴“松仁子、香瓜子、甘草翠梅、兰花豆、桂花糕、冰糖蜜橘…” 扶门的丫鬟哈哈笑着拿手在嘴边一圈,对着巷口大喊,“给我再买袋五香卤蛋!” 巷口传来一声,“呸!” “卤蛋!不然你别回来了!” “哎知道啦!” 丫鬟自己笑了一下,对沈嫣她们说,“这里没有好厨子,王妃等一下吃什么,叫人买就是。” 沈嫣好奇道,“我以为这院子置好有一阵子了?原来还没请厨子?” 丫鬟嫌弃地摆摆手,“哪里,是林大小姐好兴致,说来到这里就要有百姓家常的样子,吃厨子做的没意思,要自己洗手作羹汤。她是做了,一天一个样,可漂亮了。但全是给予熹小姐吃的咧~有我们的份嚒。” 沈嫣略一愣,林渊居然会下厨。 丫鬟见沈嫣一脸惊诧,怕她以为林大小姐待下不好,又忙道,“后院里也有妈妈们做菜,很不错的!不过都是些平头百姓的东西,给我们吃还行,王妃怕是吃不惯。” 沈嫣温柔一笑,“我从前在山上也是吃山民的家常菜,现在还很怀念呢。” 啊林大小姐的朋友都好亲民好温柔,还这么美~丫鬟两颊红红,请她们进门。 几人踏进缘系院正门,门内竟没接庭院,直接就走进了一间宽敞的大屋里。当中一架顶天立地的大理石屏风墙,把屋子前后一分为二。左右两排整齐的万字如意雕花排窗,透进来淡褐色日光。屋子里案桌椅子、屉橱柜子一律不见,空旷得理所当然,看来是只作玄关用的。 沈嫣站定在那幅大理石隔屏前,目光随着上面连绵的石纹流动,“这石山水真是好,天然的万里河山,林渊怎么不题字呢?” “我就说这只能由阿嫣来看,予熹还说摆这么大块五花肉在门口干嘛。”林渊从屏风墙后转出来,笑道,“稀客啊,六王妃终于得空了?”话音未落,上下扫了沈嫣一眼,见她今日穿着家常的薄紫色坠线披肩直襟衫,藕白长裙。一身淡紫,比木槿的紫还轻渺些,看着春意温柔,眉眼含情。林渊挑唇一笑,她还担心沈夫人来住了半月有余,阿嫣怕要被削得骨头都不剩了,现在看来,过得竟然还不错。 阿堇福身,“林大小姐。” 丫鬟道,“林大小姐出来了,那劳烦你吧,我先带这位美人姐姐进去放东西。” 阿堇手上拎着几坛酒,对林渊晗一晗首,跟着丫鬟绕过屏风进去了。 林渊的目光跟着阿堇手上的酒直转到石屏后,才终于收了回来,“我这里酒多着呢,说了不用带东西的。什么酒?” “是明宇从南边带回来的桂花秋露,说是陛下喜欢。”沈嫣甜丝丝一笑,“潋潋说要给你尝尝,硬是扣下几坛拿来了。” “桂花秋露啊,那真是托潋潋的福了。”林渊往沈嫣身后张望一下,“她人呢?” “去铺子转一圈,等一下就过来。” 第120章 林渊笑着摇头,“这林老板,真了不得,一天都放不下她那算盘。走吧,媞娜也在里面,都在玩呢。雯雯新研究了个什么乐器…哦你还没见过雯雯,那小子,可有趣了。” 沈嫣顿时来了兴趣,“听你们提过,是潋潋带回来的那个女孩子?” “嗯,说是被抓进教坊,关了几年,学了手琵琶。第一次见客就给人家爆头锤了一顿,被她们妈妈绑起来差点没打死。潋潋也不知怎么碰上,就给买回来了。她那守财奴,居然也舍得,雯雯身价可不便宜。”林渊无奈笑道,“自然了,予熹那么喜欢这小子,潋潋还不抓着我一顿薅?连本带利给赚回去了,你们王府可一分钱没亏的啊。” 沈嫣捏着唇,礼貌地笑了笑,“潋潋…去教坊?跟着你去的吗?” 林渊笑脸顿时刹住,潋潋没跟阿嫣提过教坊啊?林潋给教坊那些姑娘们可做了不少舞蹈小道具,常去送货。姑娘们哪有不喜欢的,便次次都留她下来玩,新排的舞跳给她看,新学的曲儿弹给她听,一分钱茶水都不收她的。林潋混教坊都混成自家后院了,原来阿嫣不知道啊? 不过想来也是,沈嫣这女夫子迂腐得很,也难怪林潋在她面前就变个样,爪牙全收收,乖得跟个刚蒸熟的糯米团子似的。 林渊转了下眼,好心帮林潋解释,“害,教坊嘛,里面有男有女,有歌有舞,有陪着喝酒玩耍聊天的,也不是只有男客才去的。” 沈嫣一皱眉,听起来更鱼龙混杂了。 林渊见她神色不快,又找补道,“潋潋就去听听曲儿看看舞,她喜欢听丝竹,还会跟着蹦哒呢,你不知道吧?再说,里面各路可人儿多了,我也爱去啊。” 当然,那是从前。现在去,得带上个随身娃娃。看完一支舞,娃娃扭头眨眨眼问林渊,「好看吗?」答好看,就会跟着「她好看还是我好看」;答不好看,就会跟着「你都不懂舞,平常我跳的你是不是也不懂」。 总之,现在林渊也渐渐少去了,至少没林潋那厮去的多。 沈嫣睫毛落下,盖一片阴影在脸上,“不知道,她没说过。”她从不知道潋潋喜欢听曲看舞,不知道潋潋去的地方这么广,朋友这么多。她能想象的,只有一个何昱深。 林渊拍拍她,“怕你骂吧。你也是,管她管得跟自己孩子似的,倒不见你管王爷。” 沈嫣淡淡一笑,跟着林渊转出大屋,屋后豁然开朗,竟是个长形的大园子。天光洒下,当头几株广玉兰,碗口大的厚肉白花开得正旺。园中花木扶疏,静水成湖,湖上浮着丝丝烟雾,一道小小的九曲小桥伏在湖面上。东西两道蜿蜒的爬山廊,围着中间的园林水景。园子越往北越高,尽头正北最高处,坐落一间正堂大屋。堂前飘出个大水台,被庭中的白皮松挡了些,沈嫣看不真切,只听见阵阵弦乐声,和着女孩子们的笑声,从水台远远飘来。 水台之前,园西座落一间临湖水榭,秋水纹格飘窗错落掀开,里面沧浪碧色纱帘子偶然飘出一角,微风一抽,又滑进去了。晚上若得在那窗前坐一坐,浓绿锁窗,明月团团,真真何似在人间。 沈嫣不禁长叹,“这园子~从外面看,根本猜不到院里面原来别有洞天!” 林渊笑道,“本来是个四合院子,方方整整的,三进三出。我跟予熹两个人,要那么多大屋干什么,不如弄些好玩的。你不知道我找人引水挖池,弄了老久了,才搞成现在这样。” 沈嫣指指湖岸的广玉兰,“正月才过,怎么有玉兰花开得这么好?你是种的什么品种?” 林渊下巴向高处的小湖撇了撇,“湖里引的温泉水,湖岸的泥都是暖的,一年四季花都开。” 沈嫣震惊道,“引的温泉水?你不是就为了请我们来一天,这么砸金砸银地催花开吧?去林府抬几盆大的来摆两天就好啦。” 林渊耸耸肩,“予熹说北月没有广玉兰,开给她看看。” 沈嫣失笑道,“广玉兰初夏就能开了,才几个月,等一等嘛。” 林渊微微一笑,带她踏上东面曲廊,领在前头,仿佛自言自语,“谁知夏天什么时候来,谁知它来不来,人生得意须尽欢啊。” 她们脚下的台阶铺着席纹砖地,三片瓦条往左,三片瓦条往右,整齐有序地一路延伸到长廊尽头。这园子一掷千金,连长廊地板也铺得这样繁复。整个园子一眼望去繁花胜锦,堆满砌满,处处透着丝过度的及时行乐之感。 沈嫣不太清楚林渊略带哀伤的“人生得意须尽欢”源于什么,也许是她压抑多年,一朝得了予熹这个知己,看破了;也许是林太尉这两年在朝堂上不很得意,林渊担心家里以后供不起她的奢靡了;也许是她跟予熹,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不知什么时候说没也就没了。不像沈嫣和林潋,她们倒是不可能拆的。 沈嫣想到林潋,面对着林渊,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歉疚。林渊扭过头来,碰巧看到沈嫣一副似甜似苦的表情,目光怅惘地望着园子。林渊想着自己的今朝有酒今朝醉,也想起上次她去六王府,看见阿嫣床上摆着林潋的鼻烟壶。 林渊心下无奈,轻甩了甩头。 两个丫鬟手里捧着什么,欢声笑语地走过,见到林渊两人也不垂头避让,快快地对她俩福了福身,踏着轻快的步子继续说笑着走远了。 沈嫣跟着林渊走到长廊间一个凉亭里,顿住脚步欣赏外面的湖光花色,深深吸了一口气,“你这园子,真是自在,连下人们都开开心心的。” 林渊轻笑,“她们是开心,拿着我的月钱,没大没小的。” “那是你这主人当的好,下人做事能干,又从心里觉得你亲切,把这里当自己家。” 林渊和沈嫣一起往外看着园子风景,良久才开口,“她们也确实没家了。现在外面流落的女孩子这么多,她们能找什么事?能进教坊都算好的。予熹说我们既要用人,就全都请这些好了。” 沈嫣也有耳闻,这两年大盛要严防边境,处处征兵。从前一家怎么都要留一个成年男丁,现在也不管了。很多百姓家里都只剩了女人孩子,很多到了年龄的少女便被贱价卖了,换家人安适点的生活。沈嫣叹气道,“那也好,能进你这,也算是有幸了。再说,还有你这么好欺负的主子呢。” 林渊苦笑一下,“说到底,我也有点责任的。” 沈嫣不解,“国家征兵,跟你有什么关系?” 林渊摇摇头,没说话。大盛征兵,是为了边疆固防。而边疆根本无战事,固的是什么防?不过是她们林家独大太久,皇帝终于出手了。要大量扩充兵力,稀释她爹在军中的影响力。 这事她看得出来,她爹自然也看得出来。爹看出来了,于是在朝堂上更加积极、处处要表现、处处要压下陛下想重用的那位副手一头。他越用力,陛下压得越紧,陛下压得越紧,她爹越用力。 最近连一直在北月镀金的林意洋都被爹召了回来,要给他说亲。不用说了,定是哪家位高权重的嫡亲大小姐。林意洋娶完了,情势还没回转,家里不剩林渊一个可联姻了吗? 虽然她二十二,年纪不小了。但联姻这种事,年龄一向是最不要紧的,阿嫣不也嫁了小六王爷吗。林汐嫁的时候,也还没十五。 沈嫣见林渊沉默不语,想是自己问到了朝政相关的,只好绕开去,“无论如何,现在百姓是不太好过了。如果有什么你想到我们能帮忙的,尽管开口。” 林渊温和一笑,“你们府自己都一堆事呢。我听潋潋说,曼霓跟着回山上了?你自己忙得过来吗?” “还有青玉呢。我想着,等海棠的胎稳了,我和青玉好好教她,等到她能独当一面,我也可以退居幕后了。” “哎呀~在你手下讨口饭吃真是不容易,怀着孩子还得学东学西的。” “我当然会看着她身子的嘛。” 林渊笑了笑,手一拍凉亭柱子,抬步继续往北正堂走。 提起海棠怀孕,沈嫣不免想起她母亲求来的送子药,前后看了眼,拉着林渊又停了步,凑在林渊身边压低声音,“跟你说件事。我母亲下山,给我求了不少送子的东西…” 林渊早已了然,无奈地“嗯”了一声。 沈嫣又道,“我听说,她是林夫人介绍去的。” 林渊无语地叹了口气,“我猜也是。” 沈嫣急道,“那些东西,林夫人是不是也给汐汐了?” “肯定有啊,怎么了?” 沈嫣扯着她衣袖,林渊微微侧身,听她小小声道,“你有机会见着汐汐,告诉她那些东西都摆得远远的,入口的不要再吃了,林夫人看见的时候做个样子戴给她看一眼就算了。” 林渊拧着眉,“汐汐没有长期用着。但泽王府怀上一个,我们夫人就得心焦,没事就叫汐汐回来一顿搞。那些到底是什么东西?没下毒没招什么脏东西的吧?” 沈嫣咬了咬唇,踌躇半晌才吞吞吐吐道,“没毒,也不是鬼怪的,就是…就是吃了,会让人动情…” 第121章 林渊顿时震住,“春药?!” 沈嫣连忙打她,“你小点声!” 林渊说不清自己是难以相信多一些,还是担忧多一些,拉着沈嫣双臂上下细看她,“你…那你没事吧?害!我早知道我们夫人跟你娘凑在一起,肯定是弄这个,但我真不知道是那些药啊!” 沈嫣安慰她,“我娘也不知道,我猜林夫人也不知道,都是被骗的。” 林渊追问,“我是问你!你身体没事吧?” “…我、我没事啊!你知道我有多虚,那些东西大补的,我哪受得住?没吃两天,阿堇就查出来了。” 林渊想起这两日才在外面见过林潋,林潋看起来心情挺好的。府里发生了这样的事,潋潋能心情好?林渊审视着沈嫣,“潋潋知道吗?” 沈嫣睫毛像蜂鸟翅膀似的颤颤扇了扇,“不,唔…太知道。” “什么叫不太知道,知道还是不知道?” 沈嫣吞了下口水,抽起嘴角很淡定地笑了笑,“潋潋没吃!放心吧,我也只轻轻碰了一点点,阿堇马上就查出来了,可厉害了,跟辟毒银筷一样,哈,哈哈~” 林渊犀利地盯了沈嫣一眼,目光撇开,喉咙里淡淡“嗯”了一声。沈嫣仿佛被掐着脖子,一口气不上不下的,“林渊…” 沈嫣很想坦白,可是能怎么说呢?林渊把妹妹交到她手上,她终是辜负了林渊。林潋喜欢沈嫣,算不上是沈嫣的错。沈嫣被下了药,更不是她的错。但沈嫣很清楚,自己有多么主动地、有意识地、多少次地,明着暗着勾引过林潋。否则她们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而现在若让沈嫣为了保全林潋而放手,她也做不到了。 所以她还能跟林渊说什么呢?「林渊,我害了你妹妹,但我没打算收手」?林渊和予熹连园子都置了,自然算不得个好榜样,她连骂沈嫣一句的立场都没有。然而沈嫣毕竟,害了人家妹妹。现在才来说一句对不起,除了让自己伪善的良心好过一些,不知还有什么作用。 “你要说什么?”林渊问。 沈嫣被愧疚拉着,还是努力抬眼直视着她,“我做了件错事,本想告诉你。算了。” 林渊轻笑,“怎么,你沈圣人也能做错事?” “嗯,害人害己的错事。” “跟予熹有关吗?跟她无关,那我不管。” 沈嫣甩手就打她,“哪有这样当姐姐的,你妹妹…你两个妹妹呢!这么重…友轻妹的!” 林渊暗想,一开口就是“你妹妹”,看来真是潋潋。原来阿嫣和潋潋是最近才一起的,之前阿嫣对着她可没这么愧疚的神色。林潋这小心机鬼,趁着阿嫣吃了药,看来没少为自己捞好处。 林渊耸耸肩,轻松道,“妹妹?我妹妹不在你手上了吗,我还管什么。媞娜的妹妹在我这里,天天开心,就算我没对不住媞娜。我妹妹在你那里,我看她也挺开心的。” 沈嫣沉默,转眼去望日光下的湖水,眼里也秋水鳞波,仿佛若有光。 林渊笑道,“自然,妹妹们跟我好一些,跟着你就寒碜多了,至少没有这温泉湖。” 沈嫣唇角弯了弯,知道林渊是在安慰她。林渊也许猜到了,也许没猜到,林渊也许是真的觉得她们开心就好,也许只是觉得事已至此,怪沈嫣也无用。无论如何,林渊是原谅她了。沈嫣甚至都还没道歉。 伪君子做到她这样的段位,太成功了。 沈嫣淡淡一笑,跟着林渊玩笑道,“谁说的,我们府里的湖那么大。你这?就一小池塘,整个园子都不够人家四皇子府一半。” 林渊斜眼瞧她,轻蔑道,“你们府再大,又不是你给潋潋造的。” 沈嫣不服气,“我给潋潋的东西,比你这温泉小池子金贵多了。” “呵,比如呢?” 沈嫣夸张地双臂一展,“比如无尽的关怀和爱呀~”自己说完自己抖了抖,拿手搓搓手臂,噗哧笑了,“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林渊笑着帮她打手臂,声音轻柔,“你说的啊,无尽的关怀和爱。以后可别让我看见我妹妹哭。” 沈嫣停了手上的动作,睫毛下垂,轻轻嗯了一声,“对不起。” 林渊面上笑着,没再说话,嘴里暗暗咬着唇。 林潋从小仰慕沈嫣,林渊但凡不是个瞎子,都能看得出来。林潋有这心思不奇怪,但她和阿嫣同吃同睡这么久,最近才走到了一起,跟那该死的药绝对脱不了关系。阿嫣对潋潋的感情到了什么程度,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林渊一点都不在意。她只在意,阿嫣是不是真心愿意,还是她被药和林潋两相夹攻,给套进去了。 阿嫣遇事,惯常把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这事还得问问林潋。如果是林潋借着药效设的局,那林渊真该打死这小畜生。 “林大小姐,六王妃?我说呢!远远看见两个人在这里看风景,这么好兴致,你们怎么不上去玩呀?” 沈嫣从廊柱子后探出头来,只见刚才飞奔出去买零食的小丫头回来了,怀里捧着几个大大的油纸袋,手上还挂着一串草编小蒲包。身边另一个丫头,手上同样大包小包的。沈嫣定睛一看,竟是小青。潋潋到了? 往后一瞧,小青两人身后跟着几个丫鬟,每人手上都捧着各色大小礼盒。看样子,像是潋潋店铺里的东西。 “回来啦?买什么了?”林渊笑道。 买零食的丫鬟说,“都是予熹小姐帮大家叫的那些咯~什么瓜子什么糕,还有卤蛋,其他的一买完我就混忘了。哦对了,潋小姐给我们带了很多见面礼呢!”说着扭头对着背后大喊,“谢谢~~潋小姐!” 小青朝她们福身,“大小姐,王妃~你们怎么站这里呀?” 林渊挥挥手,“你们先过去,我们早晚去都没什么,但你们的零食再不到,上面那帮小母夜叉要咬人了。” 沈嫣笑起来,眼睛又往长廊下面滑去。只恨这是爬山廊,越往入口越是低,沈嫣站这里俯视着长长一排丫鬟,只大约看见最后有两个人略高,露出一点点发顶。纵然知道是潋潋,但看不真切是不是她,心里总有点不着不落的。 一排丫鬟说着笑着,路过林渊两人都顿一顿步子,向她们行礼。沈嫣勉强耐心应着,心想林渊这小园子的下人礼节也未免太周到了,实在用不着每个人都给她们福身吧?这么几个人的队伍,简直走一辈子都走不完。 一辈子过后,沈嫣终于望穿秋水,最后两个丫鬟身后露出了半个林潋来,提着玄青色裙子,和身边的人说笑着。玄青枉叫青,实则是暗暗的灰紫,早上出门前沈嫣笑林潋穿的颜色沉,远远看着像个上年纪的老太太。林潋笑道,「上年纪好啊,上了年纪,我们就差不多一辈子了。」沈嫣帮林潋整着衣裳,心里融融地感动。林潋又笑,「而且你穿粉紫,我穿沉紫,什么都有我兜着底。」 「别乱邀功,我有什么需要你兜底的~」沈嫣轻笑。 林潋伸手绕到她腰后,不兜底了,兜着她的腰。林潋手一抽,沈嫣顺势踮脚,便贴了上去…… 长廊下的林潋一抬头,才看见柱子后的沈嫣,顿时眼睛一亮,快走两步,“阿嫣~” 沈嫣这时也瞧见了林潋身边的人,脸上一僵,笑容又复温柔,把手递给林潋,“怎么去了这么久。” 林潋拉上她的手,“给小何拿点东西。” 何昱深跟在林潋身旁,拾级而上,对林渊和沈嫣拱手,“渊姐,阿嫣,抱歉,来迟了。” 林渊笑道,“我说怎么等老半天还没到,原来先去找潋潋了。” 何昱深说,“去找二夫人讨些小玩意给玉和公主。” 说起玉和公主,林渊瞥了何昱深一眼,暗自一笑。大家都说小何命里有公主缘,真不是开玩笑的。 公主们历来不上皇子学堂,但各自有教养嬷嬷从小教导礼仪和女功,另派一个夫子,定期检查她们的书。教公主读书的夫子,自有宫里仔细挑选。通常会选些年高德厚的,一来老先生学问渊博,二来,与公主清誉绝对无损。 只是不知怎么,何昱深一个未娶的年轻探花郎,竟破例被指了去给玉和公主做先生。玉和年方十二,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过两年,也该到年纪了。 玉和公主自己倒是很乐意,还对着她母妃和太后嚷嚷自己以后要嫁给小何。太后和瑜妃娘娘边骂边笑,都说她是小孩子,童言无忌。当然了,以后事若成,童言无忌就自然成了青梅竹马的佳话了。 何昱深可能想着公主年纪还小,并不推辞,在公务之外勤勉备课,尽责督促公主读书。若公主默书对了,还会拿出小玩具奖励她,告诉她,「这是你潋潋姐铺子里做的,是她专门留给你的。」 公主抬头,巴眨着和六王爷颇为相似的水亮大眼睛,「潋潋姐?我见过她,她很喜欢我。母妃说我不能要她,因为她是我六哥哥的!」 何昱深微笑,「她很喜欢你。你可以就叫她潋潋姐,我也叫她潋潋姐。」 第122章 公主哈哈笑起来,「还有小何先生要叫姐的人呢~潋潋姐比你厉害是不是?」 「当然,」何昱深温柔一笑,点点她面前的纸,「继续写,写完这卷再送你一个。」 ……何昱深走到林渊她们面前,夸赞道,“这园子一步一景,真适合载酒看花处处游。” 林潋下巴指了指对岸的飘窗水榭,“何止,还适合碧纱窗里隐婵娟呢~”说着朝林渊做作地单眼眨眨,那屋子该是她长姐和予熹的寝室吧? 林渊无视她的谄媚,“就知道‘碧纱窗里’,学学人家小何的胸襟。” 何昱深笑笑,“哪里敢和二夫人比才情。” 林潋斜斜瞥了何昱深一眼,打趣道,“怎么又成‘二夫人’了,刚才拿我东西的时候还跟着公主喊‘潋潋姐’的呢~拿完东西就‘二夫人’了,真让人寒心。” 何昱深作揖求饶,“那我跟着公主叫你潋潋姐,以后你有什么好东西想着给公主,我也沾光冒领一份。” 林渊调侃道,“这么啰嗦,潋潋就潋潋,姐就姐,叫个小名比全名还长。” 何昱深略一迟疑,询问的语气,“那,潋潋?” 林潋一笑,算是应了,伸手牵起沈嫣,“走吧阿嫣~” 林渊一手拎着林潋,扯回到自己身边,“我也有东西问你要呢。小何,阿嫣,你们先走。” 何昱深扶袖抬手,请沈嫣先走。沈嫣迈着娉婷的步子走在他身旁。两人踏着整整齐齐的席纹砖地,连着寒暄也变得整整有条,何昱深问候一句,沈嫣得体地回一句,再问侯回去。 沈嫣说着话,在余光里仔细去看身边的人,苍绿冠玉,同色对襟长衫。那种绿,让她想起刚才看见的广玉兰叶子背面,就是那样泛着微黄的墨绿。低调,内敛,深沉。 原来他背地里叫她“潋潋姐”,直叫得林潋都听惯了。刚才对着她们,却又无端避嫌,突兀地叫了声“二夫人”。知道林潋一定会打趣他,便趁着这机会,在沈嫣和林渊面前把一句“潋潋”坐实了。她们一个是林潋的亲姐姐,一个是林潋的当家主母,何昱深过了这两条明路,以后再叫“潋潋”,顺理成章。 看来沈嫣之前想得没错,潋潋虽对小何无意,小何却不然。他倒是个多情的,一句昵称,也值得花这样的心思。可惜林潋终是王府的妾,何昱深不能不守礼,他又不知道明宇和潋潋的约定。探花级别的聪明才智,也只能用到这里了。 沈嫣怀着一种自己也没察觉的赢家心态,又扫了何昱深一眼,目光里甚至带上了一丝真诚的欣赏。就为着他穿了潋潋最爱的绿,而沈嫣不用,足以让沈嫣生出一种幸福的慈悲,觉得小何真是个干净挺拔的男儿,知书达理,温润如玉,确实是很好的。 沈嫣温柔如水地对何昱深优雅一笑。 何昱深不明所以,跟着她的善意笑容,便也笑了。 前面两人如沐春风,大爱无疆,和乐融融地自顾自走着。后面林渊有意拉着林潋再慢几步,压低声音,“阿嫣的那些送子的东西,去哪里求的?” 林潋一怔,扭头见林渊神色很淡,眼睛直视着她,嘴角拉得平平的。长姐这样毫无表情的表情,通常就是怒了,看来是阿嫣把送子药的事告诉了她。林潋连忙扯着林渊,“你要干什么,别冲动啊。”长姐要是一闹,那些吃过药的女眷一串掀起来,全都不用见人了。林汐和阿嫣首当其冲,她们是王妃啊。 林渊的“怒容”瞬间一收,神色软了些,“你果然知道。” 林潋嘴巴闭紧,知道自己上当了。想来也是,那些药,沈夫人极可能是从林夫人那里听来的。长姐要是真想查,回府问问林夫人常去哪家道观不是更简单?这么迂回地问林潋干什么。 林渊沉吟半晌,把声音压得更低,“其他我不管。林潋,我只问你,阿嫣当时是清醒的吗?” 林潋木着一张脸,不言语,也不给任何表情。长姐肯定知道她们一起了,但林潋能说什么呢?阿嫣如果不清醒,是林潋犯罪;阿嫣如果清醒,是阿嫣失德。 “你们以前有过吗?”林渊再问。 林潋还是沉默。 “林潋!你得告诉我。” 林渊一激动,这句略高声了些,前面两人回过头来。“林渊?”沈嫣询问地望着她们。 林潋撇开林渊,跑过去一把搂住沈嫣,撒娇道,“长姐问我要个很贵的东西,我不给她~” 何昱深笑问,“林大小姐看中什么了?” 林潋头侧在沈嫣肩上,促狭笑道,“呀~小何人真好,帮完公主拿东西帮我姐问,就逮着我一个人薅。” 何昱深摆个认真的样子,摊开两手,低头看看自己身上,“那你报个数,我看我能卖点什么来换,说什么也不能让潋老板吃亏呀。” 林潋缠着沈嫣,眼珠子在何昱深身上滚了几下,“别骗我,你身上这些东西,全部加一加,都不够你脑子百分之一的值钱。那可怎么好,你脑子也摘不出来呀。” 何昱深也语带惋惜,“我肯摘,你肯要吗?我倒是愿意换个你这样的脑子。” 沈嫣没好气地拉起林潋,“快走吧~就知道欺负小何。” 林渊脸色微沉,安静地跟在他们后面。 几人走到长廊尽头,只见水台上围着一圈钗环霓裳,中间一个侍女斜斜抱着个葫芦形的琵琶,低头正弹着曲,想来就是雯雯了。沈嫣隐约见她大眼睛尖下巴,相貌秀气,姿态却很洒脱,翘腿坐着抱琴,两只手肘外展,感觉是个豪气姑娘,随时能醉笑陪君三千场那种,和林渊竟有点像。 难怪潋潋不问代价也要救她。 林潋丝毫没发现沈嫣又给她编排了出新戏,兀自转着眼睛,饶有兴致地盘算着要不要罚何昱深给在座每人写首诗,才算他付了脑子。那弹琵琶的侍女抬起头来,望见林潋一下笑了,“哈,远远听见什么‘脑子脑子’的,果然就看见一个大脑袋朝我们走来了!” 林潋牵着沈嫣往前走,嘴巴翘得老高,“好你个雯雯,每次见到我就损我脑袋,你还有没有一句好听的。” 雯雯也不辩驳,反朝她招招手,高兴地拍拍自己身旁,“来!看我新做的这个。” 众丫鬟对林潋一行人行礼,林潋又对媞娜和予熹行礼。论理,林潋和予熹身份相当,两人之间是平礼。但予熹就自若地坐着,对林潋笑笑点点头,坦然受了她一礼。 媞娜从雯雯身边挪开了些,给林潋腾位置,“雯雯这个乐器好听的。” 林潋挨着沈嫣,没过去,撅着嘴挑刺道,“不就葫芦形的琵琶吗?人家琵琶还是竖着的,这个这么懒,直接躺下了。” 雯雯不服气,“这个弦比较多,而且弦很硬,我用细铜丝做的,弹起来跟那软琵琶音色差别大了。” “哦…”林潋兴致缺缺。 雯雯又吹嘘,“所以弹起来手指要很有力!” 媞娜轻叹一口气,“刚才看雯雯的指腹,都起茧了。” 林潋立刻缩到沈嫣身后,五指一收捏起两个拳头,“那我不玩,我手指得好好留着呢,被你一个葫芦废了还得了。” 沈嫣脸上莫名有点羞色。众人笑起来,都想林潋是说她要留着手做手工。刚才小青带来的礼物都派下去了,大家刚抢过一轮礼物,这么说来,林潋这双手确实得宝贝养着。众丫鬟七嘴八舌对林潋道谢,沈嫣站在林潋身边,眼如秋水地往林潋身上荡了荡。好像众人夸赞着林潋,也蔓延了一些到她身上似的。 林渊从她们身后往予熹那边走,反正现在也不能单独找林潋问话了,等一下再找机会吧。林潋一手还牵着沈嫣,一手却忽然往后一拨,拦住了林渊。 林潋扭过头去,在林渊耳边快快地说了句什么。林渊面上不见喜怒,也没应她,继续往予熹走了过去。 予熹梳着回心髻,简单簪两朵珠花,额头光洁地全露出来,一掌乌发垂在背后,穿着一袭胭脂红窄身舞裙,坐在大石桌后。石桌上摆着刚买回来的各色瓜子花糕,还有院里厨房做的卤素鹅、五香豆腐干、玫瑰粽。那糯米粽子是灌在薄布袋里蒸熟了,切出来莹白的一片片装盘,再浇上殷红欲滴的玫瑰糖酱。清香软糯,连上头的袅袅白烟都显得温软娇媚,让人又想吃又舍不得。 予熹也不知怎么兴起的,跟着她媞娜姐喊着要减肥。减肥就只是不吃肉,所以全是素的点心。糖则是不妨的,甜点最是养女人,万不能减。 雯雯又低头弹起一首新的曲子来,她确是有些天赋,根本不要谱子,随手弹的都成调。媞娜见林潋不过来,自己又挪回了雯雯旁边,认真地看她的指法。 “想学呀?”雯雯边弹边问她。 媞娜摇摇头,“我不会,但我喜欢看你弹。” 她真的就那么专心一致地,盯着雯雯弹琴的手指。雯雯一时恍惚,破天荒地乱了几个音。 予熹见林渊来了,像个孩子似的伸出双臂,“怎么接阿嫣接了那么久~” 第123章 林渊过去握着她的手,贴着她坐下,“久没见她们了,说说话。” “背着我说什么我不能听到,哼~”予熹笑着撇过脸去,不要理她的意思。 林渊凑在她耳旁,“那我们今晚也说些她们不能听的。” 予熹眼睛笑着,嘴嘟着,边扭过身子背对着林渊,边把背挨到了林渊身上。林渊伸手揽住她,和她一起探头去看雯雯弹琴。 四周围绕着轻轻的欢声笑语。林渊头顶上一株老青枫,苍翠的叶子层层叠叠,压满树冠。不远处的珍珠桂花成团成簇怒放枝头,随风送来阵阵甜香。湖边一藤架开得正旺的紫藤如雪绽放,点点粉紫香瓣落到轻烟湖面上,在一片片粼粼的天光间荡漾。 林渊暗暗转眼,见远处林潋和沈嫣坐在一起,何昱深坐在沈嫣另一边。林潋时不时弯下腰去,隔着沈嫣逗何昱深一两句。何昱深不恼不怒,温和地笑着,有时拱手求饶,有时驳句嘴,逗得林潋扭在沈嫣身上哈哈大笑。沈嫣睫毛半掩着闪闪的眼睛,边骂林潋边摸摸她的脑袋,再扭过头去朝何昱深抱歉一笑,仿佛在为她的调皮潋潋向外人道歉。 林渊想起林潋刚才在她耳边说,「我喜欢她,我只能告诉你这个。」现在看来,阿嫣也是愿意的,她今天对林渊说的对不起,也许除了愧疚,还是一种决心。 林渊暗暗呼了口气,把下巴靠在予熹肩上,予熹没回头,只是熟悉地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脸。 “喜欢这葫芦琵琶吗?我也学?”林渊轻声问。 予熹转着眸子飞她一眼,“你有雯雯弹得那么好吗?” “试试?不就是要指力嘛,你知道我的。” 予熹一怔,当着人前也不敢骂,也不好打,气得自己愤愤地弹起又咚咚坐了两下。 林渊把脸埋到她脖子间,一阵无声狂笑,偷偷在她颈后亲了一下,“今晚,等着。” 第六十章 “龙颜不悦?”瑜妃捧着蔷薇的手一顿,在藤架前扭过身来,“怎么搞的?” 宫女手上捧着个小锦盘,上面一把铜剪子,几根细铜丝,都是用来修固花枝的。宫女侧一侧头,余光里确认了其他宫人都隔着点距离,凑近了瑜妃低声道,“说是泽王爷那位心尖上的颜氏又怀上了,都快三个月了。今天泽王爷早了进宫来,碰巧皇后在陛下那儿,便一起告诉了。听那起小子说,当时陛下乍听还挺高兴的,还调侃了泽王一句,说这次要还是小郡主,要给他府门的牌匾换成琉璃瓦的呢。” 生儿弄璋,生女儿弄瓦,陛下不会还以为自己挺风趣的吧。瑜妃无奈叹气,拍拍手上的碎叶子,“陛下真是,老六这边刚诊出来是个男孩,他转头就去打趣泽王爷,还当着皇后的面!这不是给我们招恨嘛。” 宫女撇了撇嘴,“陛下哪里知道,皇后在他面前装得可贤惠了,还叫泽王爷好好跟弟弟学学呢。” 瑜妃摇摇头,搭着宫女的手回到石桌前,婀娜一转,缓缓坐下,捧起茶碗问,“然后呢?后来怎么生气的?” 宫女小声道,“说是陛下当时正在翻《万字古解》,娘娘细想,除了拟封号,还有什么值得陛下翻字典的?就算是拟封号,还有内务官和礼部大人呢。那还有谁能劳动陛下亲自去翻书的?” 瑜妃捧着茶碗,也没喝,恬静一笑,“给老六的长子想啊?才不到六个月呢。” 宫女笑而不答,“那娘娘说,那边岂有不急的?泽王都生多少孩子了,一个都还没封呢。泽王爷见了,便也跟陛下讨颜氏孩子的封号,还说要提颜氏做侧妃。陛下敷衍了两句,泽王爷又追着问颜氏的侧妃册封礼选什么日子好,几乎逼着陛下一定要给他个准信了。” 瑜妃惊诧道,“泽王那孩子,急什么呀?”明知道颜氏出身风尘之地,自己暗暗宠着就是了。现在就封侧妃,以后他继承了大位,大盛可不要出个青楼贵妃? “就是呀,陛下当时脸色就不好了,连皇后都慌了,忙骂走了泽王爷。奴婢听说,之后皇后陪坐了很久,陛下脸色才回转了些。毕竟是喜事,还是叫人送东西去给颜氏。皇后也跟着送了串佛珠…” 陛下赏的佛珠?瑜妃有点不信,皇后生下宁和公主后,玉妃正巧没了,泽王便拨给了皇后带。两个小孩子在她手上,终日吵闹,吵得皇后头疼。陛下从那时开始,每次去祈福,都给皇后带佛珠,送了许多年。如果说帝后间还有什么特别的纪念,是别的妃嫔不可媲美的,也便只剩这些佛珠了。 瑜妃轻叹,“皇后竟舍得。” “皇后为了帮泽王,什么舍不得的。当场就把随身带着的一串摘了送颜氏了,说让颜氏礼佛静心,别想些有的没的。陛下也迟疑了一下,可能怕颜氏收了帝后的东西,气焰更高吧?但后来也随皇后去了。” 瑜妃淡淡一笑,不止是要在陛下面前劝颜氏,恐怕还有要勾起陛下念旧之情的意思。陛下多年前赏的,皇后到如今还贴身带着,这点乖顺的臣服还是挺动人的。 瑜妃摇摇头,慢慢啜了口茶,“这颜氏,是万不能扶的。他们府里的正妃不顶事,留不住夫君,也没个一儿半女。要是现在颜氏上去成了侧妃,以后泽王再偏心些,要给她扶正,那还得了。” 宫女对泽王家事不甚在意,便把话头扯了回来,“娘娘还有心思管别人,我们这位正妃,不也没有一儿半女的吗?只是好在我们王爷心正,知道孝顺娘娘,不让你烦心罢了。” 瑜妃嗟了一声,“阿嫣也是,年初的时候沈夫人都出山了,我以为这次怎么都该有点声响了。谁知过了这么几个月,一点动静也没有。” 宫女想了想,“奴婢想,会不会是怀不上啊,不是说王妃体虚吗?要不咱们请个太医去看看?” 瑜妃正想说别急,一眼看见廊檐下站着个女孩子,手里举着张写满字的纸,从柱子后笑嘻嘻地探头出来,巴眨着清亮的乌黑眼睛,明目张胆地偷听她们说话。 瑜妃的话被上扬的唇一下截断了,朝她笑着招招手,“玉和,来,写完了?” 女孩子走过去,把抄下的经文递给瑜妃看。瑜妃扫了一眼,“玉和的字写得越来越好了。等一下拿去给太后,太后娘娘高兴了,在佛前为玉和说两句好话,给你以后求个好前程。” 女孩乖巧一笑,身子软软挨到瑜妃怀里,“娘~” “叫母妃,你娘在东宫呢。” “唔~”玉和一翻身,双臂抱住瑜妃脖子,“那我两个娘~”瑜妃不禁笑了起来,玉和搂着她又问,“你们刚才在说谁生不出孩子,要看太医?” 瑜妃点点她糯米糕似的小鼻子,“你听错了。” “我听见了,你们是不是在说潋潋姐?”糯米糕皱起一叠褶子,玉和咚咚跺了跺腿,“你们不要逼她生孩子!她顾着孩子就没空给我做东西玩了。” 瑜妃和宫女对视一眼,宫女笑道,“公主误会了,我们没在说二夫人。” “不是潋潋姐?那就行。”玉和放开手,拉着瑜妃要扯她进屋,“娘进来听我解书。” 瑜妃被她扯着,故意拖慢步子,看她这些日子又长了多少力气。一路笑道,“你现在念书倒是比谁都用功。” 玉和理所当然,“不然我以后怎么嫁小何先生。” 宫女捧着锦盘跟着她们,撑不住也笑起来。瑜妃笑着叱道,“不许再满嘴胡吣了,看你以后嫁不出去。” “娘~我都十二了,”玉和仰头回来望着瑜妃,豁然一笑,“还有几年容我满嘴胡吣?” 瑜妃怔了怔,眉梢压着,一时说不出话来。旁边跟着的宫女轻声劝道,“娘娘不用伤心,公主嫁不远的,陛下怎么舍得。” 是舍不得,所以才指了丞相公子来教她读书。丞相府,离皇宫确是不远。 瑜妃捏了捏玉和的手,“你这孩子,是不是真的喜欢小何先生啊?” “娘,你觉得小何先生喜欢我吗?” “谁能不喜欢玉和啊?”瑜妃蹲下身来,抬手摸着女儿柔软的脸蛋,“娘帮你问问?” 玉和淡然一笑,“我也觉得他会喜欢我。娘,但我也真的喜欢潋潋姐,我不要她生孩子。” 瑜妃不禁失笑,“被你喜欢可真是倒霉。” 玉和耸耸肩,拉着瑜妃坐到书桌前,抛给她一卷书,“我刚背到‘抛砖引玉’。” 瑜妃看了一眼,“小何先生还跟你讲《孙子兵法》啊?” “嗯,他跟我玩潋潋姐做的棋盘,顺道讲的。” 瑜妃赞许地笑了笑,卷着书拿在手上,“那‘抛砖引玉’讲的是什么呀?” 她本以为玉和会背出长长一串典故出处,没想到只听见简单一句,“我给你点甜头,你跟我走。” 瑜妃帕子一下捂着嘴,笑得拧到了宫女身上。宫女扶着瑜妃,笑问公主,“这总不能是小何先生讲的吧?” 玉和耸耸肩,面带傲色,“他当然不会这么讲啦~但他的言外之意,我都听得懂。” 第124章 瑜妃捏着帕子隔着书案,点点她脸蛋,“小鬼灵精,以后你夫君怎么制得住你。” 玉和眨眨眼,可爱一笑,“我肯嫁的,自然制得住。” *** 黄明宇快步踏过冬苑庭院,边大喊着“阿嫣!”边一脚跨进了房门大开的王妃屋子里。左右一找,沈嫣正端坐在东边凉榻上听青玉汇报事情,旁边几个丫鬟围着。见黄明宇进来,众人皆行礼。沈嫣立刻直起身子,“明宇,回来了?” 黄明宇三步并两步过去,随手一挥,“都出去,我有事跟王妃说,那个,阿堇留下。” 旁边几个丫鬟行礼的行礼,收拾的收拾。沈嫣伸手往凉榻另一边叫道,“哎海棠,慢慢来,你们扶着点。” 海棠回头微微福了福身,“王妃不用这么小心的,快六个月了,莎莎说很稳的了。” 黄明宇这才看见原来海棠一直坐在旁边,她今日穿一件藕色的宽身袄子,那细麻布料,据说是舒气的,对孕妇好,可看着木木的,迎着光也不亮一亮。衣料的藕色极接近肤色,又有点像粉墙,乍眼一看,整件衣服几乎能融进空气里,无声无色。 黄明宇拉着海棠,“原来你也在这,我不是撵你呀!我找阿嫣是…”想到自己准备要跟沈嫣说的话,海棠确实不能听,又徒劳地解释道,“害!总之跟你没关系的,不是背着你说话。” 沈嫣和阿堇相视一笑,明宇什么时候变这么体贴了?瞧他细致的。 海棠恭敬道,“王爷说什么呢,王爷跟王妃说话,奴婢自是该出去的。”说着福了福身,并不多看黄明宇,撑着腰转身便走了。 黄明宇望着她的背影,望着她自己扶着自己臃肿的身子,每走一步,便多融进这宽敞大宅的背景里一点。丫鬟扶着她,她扶着门框,迟缓地抬腿,一步跨进门外的日光里,不见了。 青玉带着人也行礼退下,“王妃,我在外面守着门。你们聊完了,我还有事汇报。” 沈嫣点头说好,又叫黄明宇,“明宇,坐呀,怎么啦?嘴嘟嘟的。” 屋门关上,黄明宇一屁股坐在凉榻另一边,忽然怨妇似地,“没意思。” 沈嫣和阿堇对视一眼,沈嫣关心道,“什么没意思?” “不说她了,”黄明宇甩甩头,两个手肘压在榻几上,身子前倾,“阿嫣,跟你说个十万火急的事。玉和跟我说,我母妃想找太医给你把脉!” 沈嫣疑惑,“给我把脉?” 阿堇拉拉她,“是不是催孩子啊?” 沈嫣轻轻长长地哦了一声,也是,现在几个府都怀上了。可是除了五皇子府,林汐、媞娜、沈嫣,这些正妃们一个都没动静。前两日听说泽王那边为了给颜氏提身份,还触犯了龙颜。瑜妃也许是怕她们六王府也闹这么一出,所以想催她早点稳固地位,免得以后给明宇惹麻烦吧。 沈嫣轻叹,“知道了,来就来吧。太医开什么药,我乖乖吃了就是。”宫里的太医,总不会还开□□了吧。 “不是!”黄明宇一急,整个人趴在榻几上,怼着沈嫣,声音压得极低极低,“我是怕一把脉,他们知道你还是…你还是个姑娘!” 沈嫣心下一虚,脸上顿时红了。阿堇安抚道,“王爷放心,这个探脉探不出来的。” 黄明宇惊喜道,“真的?!” “真的,王爷不信,我们去问莎莎,叫她别往外说就行。” 黄明宇大大松了口气,“吓得我!我今天真是紧赶慢赶回来的,就怕宫里太医不知什么时候说来就来。原来把脉把不出来,嘿嘿,那就好那就好~” 沈嫣抿着唇,默默无言。 黄明宇拉了拉沈嫣衣袖,“对不起呀阿嫣,我不知道把不出来,冒犯了。” 沈嫣摇摇头,“是我该说对不起。” 门外轻敲了敲,青玉推门进来,“王爷、王妃,二夫人回来了,何公子也同来了。” 六王府门下,何昱深跟在林潋身后踏进府里,“真是对不住,天天去烦你。” 林潋一身水青束袖衣裙,打扮是越来越往她长姐那一派走了。头上简单盘个半髻,还是单插着那支沉木簪子。连店里的伙计都笑说老板娘人不用来,光是看见沉木花簪晃过,他们精神头儿都得醒一醒。 林老板全身上下唯一显点女气的,除了簪子,唯有肋下别的一只白丝罗缝的小香包,里面装满紫丁香花末子。香包绣工不咋滴,但那凝练的紫透着薄薄的白丝罗,粉嫩柔和,淡淡传香,还是挺雅致的。 林潋扭头盯何昱深一眼,“对不住就怜香惜玉些~盘盘都赢,整家铺子都快输光了。” 何昱深低头一笑,“是我的错,可我对着你,实在没余力让棋啊。” 林潋嗤笑一声,“少说这些好听的,我看你就是对着公主不敢赢,憋着一肚子气,专拿我来撒火。” 何昱深常去林潋铺子里拿东西哄玉和公主读书,总千方百计地给林潋塞钱。直接给她不收,便趁她不注意压在花瓶下,夹她账册里。每次出手都是银票,多给了几倍都不止。 林潋本不是个做慈善的主,之所以不收小何的钱,主要是她很清楚,明面上是小何白拿她的东西送人,实际上却是小何为她搭上了宫里这千载难逢的关系。小何送给玉和的东西多了,玉和玩几天便转手送给其他的公主,好几次公主们去太后宫里,大家聚在一起玩,每个人拿出来的都是林潋铺子做的,新颖精巧,宫人们都没见过。太后问起是哪家铺子做来的,可不可靠,宫人答说是六王府的女眷。太后对瑜妃一笑,“小六这孩子,他贪玩,娶个夫人也古灵精怪的。”笑得连眼角的细纹都温和慈祥。 也唯有何昱深这条明路,送多少都没有贿赂嫌疑。若单靠年节下的例礼,林潋何时能在宫中闯出这样的名气来,连带着瑜妃和阿嫣都沾光。 现在林潋的第四家铺子也不急着开了,专心开发适合宫里贵人们解闷的玩意。要是能完全打通宫里的第一批市场,垄断后宫,那就可观了。 所以林潋怎么好收小何的钱,只好想了个法子,说让小何陪她玩新研制的棋盘。赢了,东西送他,输了,东西留下。 事实是,一来小何确实厉害,林潋自己发明的游戏,他听一次规则,便能和林潋玩的不相伯仲。二来也是林潋没尽全力,她本来就想小何把自己的新品带到宫里去。 林潋自顾自地走着,不自觉地伸手捏着身上的小香包甩着玩。何昱深指指她的香包,“对了,这个也挺好看。” 林潋五指一拢,夸张地正色道,“别开玩笑啊,这个真不能给你。我们王妃做的,你敢拿?” 何昱深夸张地摆摆手,还扶了扶脖子,“不敢不敢,小生开个玩笑,开个玩笑,潋老板饶命啊。” 林潋拿手肘抵抵他,“别的不说,我咋觉得你最近活泼了那么多呢?难道真是因为教了玉雪可爱的玉和公主,跟着公主玩多了?” 何昱深淡淡一笑,“二夫人又取笑我。” 无缘无故来声二夫人,看来是真不想聊公主。林潋耸耸肩,没再说话。 两人隔着一拳距离默默走着,何昱深眼睛着地,忽然道,“潋潋…” “嗯?” “你觉得,人生得一心上人,是重要的吗?” “当然。” 何昱深有点诧异,“我以为你会说,生活好了就好,心上人不要紧。”又解释道,“我是说,你像是一个很务实的人。” 林潋笑起来,“骂人骂得这么文雅,什么叫务实,没情没趣的叫务实?” 何昱深知道她是打趣自己,平常早已随着她闹,自己先行致歉了。但此刻很不想放过这个话题,沉吟一下,刚要解释,林潋见他神色认真,知道他是要深聊,自己倒先开了口,“跟你开玩笑的。事实是,我的务实,跟你想的务实未必一样。” 何昱深不语,安静地等着她的话。林潋淡然道,“我的‘务实’,是不得已。别人成亲生子,第一为的是孝顺父母,我没有父母啊。”何昱深一愣,林潋软软笑道,“当你是朋友才跟你说这句,别卖我啊~”何昱深不知如何安慰,仍是默默无语。 林潋又道,“或者,成亲也可以是为了责任,继承宗祠嘛。但你说的啊,男子有责任,女子没有。” 这下何昱深能够反应了,“我说的应该是,男子有男子的责任,女子有女子的责任。” 林潋大大耸了一下肩膀,又大大地放下,双手甩在身后,仰头望着长廊上的横竖榫卯,对着天说,“什么男子女子,我不要你们的责任,也不要我们的责任,我只要人的责任。阿嫣说的,不伤害别人,其他的与我无干。”林潋板直腰杆子,对何昱深一歪头,挑衅而可爱地笑了笑,“这就是爹不疼、娘不爱、还投生成了个女子的好处,羡慕吧?” 何昱深轻轻一蹙眉,眉头立刻又松开了。林潋不是要同情的意思,他知道。而且他的同情改变不了任何,他也清楚。 第125章 林潋两指卷着肋下的小香包,一只手指前,一只手指后,来回逗着香包玩,唇角的弧度很柔和,“所以我尽可以赌一生,只求个一心人。”反正她的情除了给阿嫣,也无处可用。 林潋自顾自淡淡笑着,半是柔情半是哀。何昱深站在她面前,忽然有一种感觉——他被隔了开来,林潋已经不在了。 他认识林潋三年多,从她谨慎机灵的十六岁,到她成熟泰然的十九岁。但是最近,林潋忽然多了一种温柔的气息,是从前他不曾在她身上感受过的。就像现在面前的她,兀自眉眼含情,面上蒙着温柔的光。 何昱深心下有点不定,所以今天不得不来确认。他只祈望,让林潋拥有这样神情的,是话本也好、春色也好,只千万不要是因为明宇。 何昱深略有恍惚,顺嘴说道,“当你的心上人,一定很幸福,不知那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林潋一瞬惊诧,小何这是什么话,她都嫁了,理论上她的心上人、梦中人、枕边人都只能是小贾吧。何昱深见林潋不答,转念一想,知道自己失言了,连忙作揖抱歉。 林潋虚扶了一下,沉吟着坦诚道,“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我喜欢一个能制得住我的。”说着便笑了,“那可不容易哦。” 刚刚才说完他盘盘游戏都赢呢,何昱深忍不住眼带喜色,“巧了,我也喜欢一个能制得住我的。” 林潋哈哈顽笑道,“哎呀那更不容易了,看来你只能给状元爷入赘咯~” 黄明宇也不知从哪出来的,忽然一下跳到两人之间,大大一拍何昱深,“小何!怎么来了?你们在说谁给状元爷入赘?” 林潋斜斜眱何昱深一眼,调侃道,“什么状元爷,我们在说小何有个意中人~” 远处沈嫣娉婷走来,头发全盘了起来,露出天鹅般的雪白直颈,穿一身绣满银丝的软缎窄身长衣裙,臂上闲挂一件霜白天鹅毛披肩。竖绣的银丝寸寸流光,仿佛她身上正下着一场雨,雨丝一段段的全发着亮。 这样的缎面,在别人身上定要显得轻浮了,在她身上,却只觉伊人眉目皆有情,抬手是细羽和风纷纷扬,提步是鲛鱼翻海粼粼光,笑靥温柔,姿态大方。 刚才明宇在她屋里,还不是穿这件的,怕是听说客人来,特意换了。 林潋一见,不由得愣了一愣,她从未见过阿嫣这身衣裳。回过神来才忙忙地绕过黄明宇,去圈着沈嫣手臂,轻摇了摇,让那柔柔的银光在她眼帘晃荡几下,满足地笑了,把声音夹得细细的,“今天累不累呀?” 何昱深和沈嫣两相见过,几人一起入楠榭来。沈嫣把话扯回何昱深身上,“你们刚才说什么意中人?” 林潋笑而不语。何昱深坦然道,“说我有个意中人。” 林潋立刻惊讶回头,真有啊? 沈嫣也不禁一怔,小何什么意思?虽然沈嫣是猜到了,但他就敢这样拿到她们面前说? 黄明宇扯着他,“谁呀谁呀?哪家的?” 林潋笑道,“要你这么积极,总不能是你家的啊。” 何昱深瞥林潋一眼,笑笑没说话。沈嫣瞥林潋一眼,不见喜怒,屏息等着何昱深回答。黄明宇也瞥林潋一眼,“这怎么说的准!”这下沈嫣倒讶异了,难道明宇也知道? 黄明宇快乐道,“真是玉和呀?” 全部人一起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何昱深大大作揖,“哪里敢肖想公主,只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儿。但她,挺特别的。” “哎呀~”林潋搓搓自己的手臂,又帮沈嫣搓搓她的,“阿嫣别听别听,比含了一嘴酸梅还酸。” 何昱深淡淡一笑。 几人在堂内落座,丫鬟上了茶。黄明宇让人搬来几张凳子,全围在一起,沈嫣身边放个小炭炉,一人一杯茶捧着。刚坐下,黄明宇又弹起来嚷嚷,“再拿个香几来!” 于是捧来了个六角踩珠黄花梨香几,上面一个大拼盘,糖渍果子、蜜炒瓜子应有尽有,万事齐备。 林潋乐得踢踢腿,靠在沈嫣身上,“看小贾这阵仗,小何今天不吐干净是走不了了。” 何昱深也跟着笑,“真是对不住明宇,这其实是个挺无趣的故事。我喜欢上了一个姑娘,娶不了她当正妻,只好等一个时机,想着给她铺好了路,以后到我家里能好过些。” 林潋磕着瓜子,好端端一个女儿,为什么不能娶作正妻?“她家是奴籍啊?” 何昱深无奈垂眸,“倒也不是…” 黄明宇插嘴,“哎,就算是普通人家,谁攀得上一人之下的丞相府嘛。照我说,做妾也好,硬是抬了上去做正妻,小门小户的姑娘还真未必顶得住。我泽王兄最近要抬一个妾做侧妃,够呛!”黄明宇悲天悯人地深深叹了口气,“小何,看来你真的不能做我妹夫了~我还以为过几年,我们能够亲上加亲的呢。” 何昱深诚恳道,“确实不敢唐突公主,我只是做好先生的本分就罢了。” 沈嫣满心纳闷,皱着眉试探道,“小何问过那姑娘吗?她…也是有意的吗?” 何昱深坦然道,“她对名分不太在意,而且,我们相识一段时间了,我大概有数的。当然,现在万事不备,我也不好直说,怕乱了她心思,一来与她生活无益,二来与她名声有损。” 林潋酸溜溜地呀了声,“真是心尖尖上的人,这样为她着想。只是你的正妻惨咯,以后府里有个这样的宠妾在,哪家大门大户的女儿肯嫁你。” 沈嫣若有所思地望向林潋,林潋甜甜笑了笑,凑在沈嫣耳边说,“谁能像我主母一样又美又善良。” 沈嫣对她的吹捧完全没反应,反单刀直入问林潋,“你知道小何在说谁吗?” 林潋疑惑,阿嫣这么有兴趣?便失笑道,“我也是今天才听说的,见都没见过。小何这么小心护着,哪能告诉我啊?” 她们俩说着悄悄话,何昱深柔和的目光一直落在她们身上。黄明宇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顿时了然,感慨地拍拍何昱深,“不用想了,你要再找一个阿嫣这样的,从盛京一直找到北月去,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你以后府里呀,精彩了。” 何昱深回神,淡淡失笑。他想说的话都说完了,便不欲再多言,摆摆手道,“再说吧,这事不急。” 要找个阿嫣这么大爱,能容得下林潋和海棠的,当然再找不了了。但何昱深的妻,他心里也有数,以后绝不会给林潋罪受的。现在他当了玉和的先生,碍着他再一次成为了疑似未来驸马爷,来他家做媒的人一下子少了不少。正好给了他时间,为以后的事仔细筹谋。 玉和今年十二,他还有大概两年。只要赶在宫里挑明之前另外定下婚事,宫里总没有硬塞公主给他的道理。 两年,足够他在林潋这赚足好感,也足够他等来正妻那边的转机了。到时两边一起定下来,有正妻的风头盖着,林潋换府也没那么多人注意。 风言风语一定还是有的,但只要正妻那边一切顺利,还有何昱深的刻意维护,他父母也不是拜高踩低的人,林潋在何府的日子差不了。 堂前亮起密密的脚步声,青玉进来行礼,“王爷、王妃,林大小姐来了,马车快到门前了。” 黄明宇啊了一身,立刻想站起来,见大家仍坐着,又不好意思动。何昱深按下他,自己起身告辞,“那我不打扰了,你们招呼林大小姐吧。” 沈嫣循例留客,“你又不是不认识林渊,留下来一起用饭吧,只是没备好菜,别介意啊。” 何昱深道了谢,仍推辞,“实在有些公务得赶完。我只是顺道来坐坐,搅扰了,现下该回去了。” 林潋眸子往他身上一转,暗暗笑了。果然是有意中人了,小何和长姐这么熟,长姐一来他还得避嫌。 何昱深无端接着林潋一道似笑似嗔的目光,略一晃神,复又漾起一个温柔的笑意。 何昱深暗想,林潋也许是听懂了他的话,也许没懂,都没关系。他只怕林潋在六王府待得顺心如意,不愿走了。但他现在知道,林潋是想要一个心意相通的人的,那么六王府就不可能是她永远甘愿的归宿。 在林潋身边的男子,除了明宇,唯有何昱深。只要他能确认林潋和明宇没有假戏真做发生感情,那么林潋和他,不过是迟早的事。林潋没有别的出路。 唯一的障碍,是他俩的身份,这个何昱深有信心摆平,只等一个契机。 沈嫣也不多留,拉着林潋起来,“那好吧,有明宇送小何,我们就偷个懒了。青玉,等一下林渊来,让她来我屋里,我们女儿家说说私房话,明宇别来捣乱。” 黄明宇看着沈嫣,感激一笑。沈嫣对他点点头,“小何回去路上小心,明宇等一下去看看海棠,她今天陪着我听事,有点累了。” 两人都应了,目送沈嫣牵着林潋出了楠榭。 深春天光明亮,林潋不要人跟着,和沈嫣两人独自走在长廊下。林潋和她十指相扣,轻轻甩着她的臂走,眼角里晃过去一片光,又晃过来一片,是沈嫣身上随她曲线流动的银缎。 第126章 沈嫣默默无言想着事,林潋时不时端详她的脸色,“阿嫣,想什么?” “小何今天是来干什么的?”沈嫣忽然问。 怎么还在想小何?林潋不以为意,“来坐坐呗,他自己说的。” 沈嫣拧着眉,可是何昱深从来没有这样来“坐坐”过。他从前常来,是带着公务来躲婚的,今天却纯粹来坐坐,既不是客套地带礼物来“拜访”,也不是来“避难”,一坐下,便开始聊他的意中人。 沈嫣犹自摇摇头,实在想不通。她之前很确认小何喜欢潋潋,是因为小何对潋潋背地里亲厚,当着外人又避嫌,这才像一个读书人不小心喜欢上了自己朋友爱妾的态度。可是今天,他把自己的心思直接摆到林潋的当家主母和夫君面前来说,所图为何? 小何一个外人,肯定不知道潋潋和明宇的约定。他如果真是对潋潋有意,怎么也该和潋潋私下说好了,再两个人一起来求明宇放人,怎么可能自己先和明宇提呢?而且沈嫣看在眼里,潋潋根本不知情。 沈嫣心下一团乱,扭头问林潋,“潋潋,如果,我是说如果,小何说的意中人是你。你会去他府上吗?” 林潋一下站住,紧皱着眉,“什么意思?别告诉我你听了他几句,就觉得我到别人府上当个宠妾更合常理、合天道、合女德。你不是要替我物色另一个小何把我送出去吧?我立马跳湖,你信不信。” 沈嫣忙捂她嘴,“什么跳不跳湖!你生辰快到了,不许乱说。” 林潋握住她的手,从嘴上挪开来,语气不善,“那你问我走不走是干嘛?” 沈嫣拧过身子,弱弱道,“好玩问一下嘛,看小何那么情深。”沈嫣声音越说越小,思绪已经飘开了。暗自思忖,看来小何跟潋潋是真没私下谈过。这么说来,他喜欢的竟不是潋潋?一直以来,只是沈嫣自己想多了? 林潋和沈嫣浓情蜜意几个月,早已乐得飘飘然,讲话行事大胆了许多,对着沈嫣也不似从前那般陪小心了。这下握着沈嫣的手紧捏了捏,硬把她的心思强拉回来,“阿嫣,你有什么话,摊开来跟我说明白了,别自己乱想。我还不知道你?菩萨心肠一起,想着为我好,我就真他娘的该遭殃了。我告诉你啊,你在哪我在哪,你上天下地我也跟着去,别想着无缘无故推开我。” 沈嫣摸摸她胸口,“好了好了,姑娘家家的,从哪学回来这些歪话。我没想推开你。”沈嫣凝眉思索了长长一个刹那,过往几个月的所有纷杂而至,线与线纠缠,一事叠着一事,再找不到最初这个天大误会的线头在哪了。沈嫣颓然放下心里那团乱麻,轻叹道,“我今日才发现,自己从前原来一直搞了个大乌龙,一直错怪了一个人。” “谁?小何啊?你错怪他什么了。” 沈嫣一心虚,不自觉地捏起两个可爱的小梨涡,朝林潋大大眨了两下眼,“潋潋,有句话,我只跟你说啊。” 林潋被她媚得一身酥麻,都忘了自己问什么了,呆着脸勉强“呃嗯啊”了一声。 沈嫣扭捏着说,“我从前总觉得他君子得…有点不像。” “不怪你啊,我也觉得。”林潋笑道,“年轻小公子哪有他那样的,像小贾这样才像个人的样子嘛。” 沈嫣瞪了林潋一样,“可我是看错了,人家确是真君子。你看他对自己心上人,发乎情止乎礼,坦坦荡荡,至情至深,我都感动了。” 林潋暗暗翻了个白眼,她对阿嫣才真是十年如一日,守礼都快守出内伤了,怎么不见阿嫣感动?听人家天花乱坠地自我吹嘘两句就感动了,真偏心。 林潋嘟嘴道,“他对心上人是不错,可他对公主呢?天天去我那拿东西哄公主,哄得人家现在非他不嫁了。我说他怎么从前和宁和公主不冷不热的,现在却对玉和这么上心?原来是冲着玉和年纪还不到,能给他拖时间呢。”林潋轻笑一声,“他的心上人也许是年纪还没到,也许是青楼里的,一时半会赎不了身。总之他拉着玉和这个挡箭牌,别的富家小姐也不敢缠他了,可不清净?等他的心上人那边一定,他转头就踹了玉和,这叫君子?” 沈嫣微微一缩,她顾着捋清小何心里的人是不是林潋,倒没想到这一层。 林潋半是赞赏半是嘲讽地叹了声,“你不是问他今日来是干什么的吗?我看啊,我和你都是陪衬,他是专门来找小贾的。为的就是把他有心上人这件事吐出来,让小贾知道他不可能娶公主。明宇听了,回头劝劝公主,公主便不心存幻想了,几年后还能好聚好散。他小何借用了公主几年,到头来赢得美人在怀,又几面不得罪。果然是丞相的儿子啊,这手人情世故玩的。” 沈嫣一时有点惆怅,“潋潋,你是不是,不太喜欢小何啊?” 林潋眨眨眼,“怎么会?他这样一弄,还帮我开拓了宫里的客源,我感激他都来不及。” “那你说他不君子…” “不君子不是挺好吗?哦对,对你来说不好。”林潋揽住沈嫣手臂,嘻嘻笑道,“我倒喜欢他现在这样,他又没真的伤害什么人。他见公主对他生情了,就立刻来提醒了明宇,不是吗?要说他是为了怕日后得罪公主也好,为了保护公主也罢,总之是两边都保全了,聪明啊!我就喜欢跟这样的聪明人做朋友。” 沈嫣这头才刚放下小何这过气情敌,还没放稳,林潋这厢便“喜欢、喜欢”地念叨不停。沈嫣反手便甩开了林潋,“哦,那真是对不住了,我不是这样的聪明人。” 林潋托着一脸甜丝丝的笑,干嘛呢阿嫣这是,吃一个莫名其妙的小何的醋?林潋心里跟沈嫣身上的羽毛似的,飞呀飞,便也懒得夸沈嫣聪明了,反顺着她说,“所以我不跟你做朋友啊,谁舍得跟你做朋友,我们‘做’别的…”那‘做’字咬得特别重,仿佛舌头在两片牙齿间缠绵地做了多少事似的。 沈嫣轻咬着唇,滑开眼睛不理她。 林潋笑着揽住沈嫣手臂,曲着膝,蜷着腿靠在沈嫣身上,“唔~好憋屈呀,快回屋里吧。” “你放开,你长姐要来了。” “啧!长姐来干嘛的呀~说我们歇午觉了,很重要的午觉!别理她。” “呵~你敢啊?” “…不敢,哎呀所以快回去嘛阿嫣~赶紧的!” 六十一章 六王妃带着二夫人离开了楠榭,六王爷也便拉着何昱深走了,却不走靠近府门的那一端,反到了后面水台,再绕西廊出府。水台临春开了各色的花,也说不出哪株是哪株,百紫千红,一抹一抹的花色往人眼里乱钻。 墙角一丛紫红野花,花朵堆成一小把一小把地开,一把五六支软茎伸出来,花瓣形状平常,花中心一把不黄不红的蕊。千人一面,朵朵都一样。估计她们自己都分不出自己来。 黄明宇心里想着小何那天边的意中人,又想回来自己府上一个个断情绝爱的美人儿画,嘴里无味,心下无趣,走过去拿脚拨了拨那簇生死也无谓的野花。两片尘般轻的花瓣抖落下来,他的脚离开了,花丛犹自簌簌晃着。 黄明宇嘟嘟嘴,靴子尖尖碾在靠外的两株野花枝上,涂了一脚红泥在地。 何昱深拉着他,“干什么呢?” 黄明宇斜眉端详他,笑了,“你什么时候也这么惜花多情了?” 何昱深心下疑惑,“你是跟海棠闹别扭了?拿花出气?” 黄明宇惊道,“你…你怎么知道?!我没拿花出气啊,我们也没闹别扭,她闹得起来嘛她。”食指多事地去抠朝服滚边上凸出的一排绣线,小猫挠毛线团似的。 何昱深径直往前走,把他落在身后,“我以为你知道,你刚才踩的是海棠。” “啊?!”黄明宇忙俯身去看。那海棠小花丛怯怯窝成一堆,本是安然长在水边最好风光处的,被黄明宇无端踩得零碎,碾到地上,成了滩烂烂的花泥。剩下的几枝看着也仿佛很害怕的样子,娇嫩的花在微风中簌簌抖着。 黄明宇撑着膝盖,拿指头轻轻碰着自己踩过的花枝,又悔又怨,“我哪知道啊!你倒是告诉我呀。” 何昱深回过头来,“你走不走,我自己出府了?” “小何,你说我要不要叫人拿个盆养起来,她这样在路边算什么事!” “现在正开花呢,移盆也不是现在去移。” “不移那她就一直这样了!” “她一直这样开得挺好的,你不去踩就行。” “可我已经踩了…”黄明宇不忍再看地上的海棠泥,跑到何昱深身边跟着他走,“小何你走慢点!看等一下碰到…碰到渊姐。”最后一句说得小小声,生怕跟在远处的丫鬟听见。 何昱深也听说了这两日朝堂上的事,陛下夸明宇南边私巡有功,要给他协理太尉之职。可明宇都回来两个多月了,怎么现在才忽如其来地赏个职位?况且明宇从不涉猎兵部,忽然派他这个千娇万宠又啥都不会的小皇子去人家太尉手下,是哪门子的“协理”?说皇帝让明宇去“监视”太尉?太言重了,明宇也没有那能耐。但至少是用来分散太尉手上的权柄,这却是再明显不过的。 第127章 也难怪皇帝要掣肘太尉大人,林府实在跋扈得厉害,在京城就已经无人能及,在边境,那简直是土皇帝。林意洋去北月“督军”几月,一场仗没打,各种名目的军功倒是立了一堆,眼看着就快蹭蹭升到副将了。这头刚回来议亲,那头北月就跳了个宗室女出来,说林意洋跟她已经成过亲了,她们北月人的习俗,绝不接受和他人共侍一夫。 其实林意洋就算不娶妻,林府里还收着两个陪房呢。不过陪房好打发,约等于没有。 事情一出,皇帝不免要问。林太尉也是好胆识,居然真情实感地疑了惑,还反问了陛下一句,「四皇子不是也纳了妾吗?」 什么意思呢?首先,等于承认林意洋在北月督军期间,真的跟那宗室女搞一起了;其次,等于说他林太尉的儿子跟皇子是一样的。 平心而论,皇帝陛下不过是转手塞个黄明宇去林大人门下削他的权,可算是大大的委婉、大大的给面子了。 但终归黄明宇无缘无故被当了把刀,去捅了林家一下。想起平日林渊和他六王府玩得那么熟,黄明宇都不知拿什么脸去见人家林大小姐。是以早先一听到林渊要来,沈嫣立刻让人带林渊进她屋里,又叫黄明宇去看海棠,别打扰她们女儿家说话,免了黄明宇招呼林渊。黄明宇感激涕零得都不知怎么好了。 这么些迂回的朝堂烦恼,何昱深自是知道的,手心手背都是肉,也只能废话式地安慰道,“这些小风小浪,我看渊姐也未必放心上,再说又不是你自己去争来的。” 黄明宇摆摆手,“哎,别说了,反正我是在哪都碍着别人的事。父皇那头给我孩子选个封号,泽王兄那边遭了骂;这头给我升个官,渊姐府上又遭了殃。害!回家呢?更没什么好说的。” 海棠自从有了孩子,仿佛自成一体,就此圆满了。黄明宇在与不在,都不影响她此生无憾。 黄明宇也算是看清了,所谓成家,也就是这样了。一屋子女眷,漂漂亮亮,就像个花园。但到最后不过是各开各的,他独自坐坐看两眼。难道花还会陪他玩吗? 两人转入西廊下,黄明宇忽然醒悟,拉着何昱深羡慕道,“对呀,你有个意中人,你们是不是很聊得来啊?” 何昱深慢下脚步,笑道,“怎么又绕回来了?” “问一下嘛,谁呀到底?藏得这么好,一直都没听说过。在哪认识的啊?什么出身呀?漂亮吗?” 何昱深失笑,“一百八个问题,我答哪一个好?” “哎呀,你想到什么说什么!” “你怎么这么感兴趣啊?” 黄明宇努着嘴,“我羡慕呀。” 何昱深瞥着他,“果然跟海棠闹别扭了,你不是跟林潋挺好的吗?找她给你说说情,她们女儿家之间好说话些。”黄明宇还没说话,何昱深又看似不甚在意地闲闲道,“难道怕她吃醋?林潋也不像这么小气的人。” 黄明宇歪着脑袋,“什么呀,潋姐…害,我们不是那样。” 何昱深脚步忽然停了,轻而促地舒了口气,淡淡地漾开一个短暂的笑意,立刻抿起嘴,把笑又收了起来。 黄明宇叫他,“小何?” 何昱深转眸看他,“你们还没在一起?” 黄明宇一愣,小何知道啊?潋姐竟然跟他说了?他俩这么熟吗? 何昱深又短短地对自己笑了笑,望着黄明宇诚恳道,“明宇,真的对不起。” “不不不,这没什么呀,我是不介意你知道的!我们这么熟,我只是怕潋…” “我的心上人是林潋。” 黄明宇的嘴巴如同夹着颗十月的橄榄,金鱼吐泡泡似得张得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一尊蜡像似的对着何昱深。直盯得何昱深心下发虚,再次确认,“你和林潋,真没在一起吧?” 黄明宇拧发条似的左摇头,右摇头。何昱深正了正颜色,“明宇,在我知道你们的约定之前,我发誓,绝对没有任何越矩的想法。但是现在,我也不瞒你,”叹了口气,“我想让她来我身边。” “潋姐…怎么说?” “我还没跟她说,你也先别说。” “她怎么舍得离开阿嫣啊?” 何昱深温柔一笑,“人总是要往前走的嘛,难道她就一直守着?我们两府又不远。” 黄明宇低着头沉思,越想越不对,不自觉退了一小步,喃喃道,“不行…” 何昱深一惊,“明宇…” “你们俩牺牲太大了!”黄明宇紧皱着眉,猛地摇了两下头,“我答应潋姐以后让她走,我是以为她要找个安安稳稳的,小门小户的,一心对她的,也不计较她曾经在我府上待过的,不计较风言风语的…” “我那里也…”何昱深急得往前一步,黄明宇立刻伸手隔开了他,“你家是丞相府啊!多少眼睛盯着你!你说要纳心上人做妾,就算不是潋姐,我都替那姑娘惨,何况是潋姐!她从我府上改到你府上,你让人怎么说她,她以后还见不见人了!你一辈子不娶妻吗?你正妻怎么容得下她?你到底认不认识潋姐,除了阿嫣,她甘心在谁之下?她那性格,那脾性!你、你硬拖她过去……” “明宇!”何昱深忙喝停他,“我会安排好的,我以后的正妻,只有护着林潋的份,绝不给她一点气受!” 黄明宇不信,“谁呀?!阿嫣也去你府上啊?” 何昱深沉了沉气,“现在还没定下来,所以我也还没跟林潋说。你放心,我一定把路都铺好了,才会和她提的。明宇,我只是先跟你说一声,我很抱歉。” 黄明宇强行压着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垂着眼想了半晌,自言自语道,“你是怕我俩搞一起了。” 何昱深咽了一下喉咙,望着黄明宇,直言道,“你和林潋,都是很吸引的人。三年都没发生什么,我也很意外。” 黄明宇沉重地喷了几口气,喷得那么慢,像是那几口气也在迟疑着该怎么吐出来,“小何,我不懂。” 何昱深安静道,“她什么都没有做,是我喜欢她。” 黄明宇摇摇头,“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何必呢?你堂堂一个丞相嫡长子,公主都能娶,费尽心思地纳一个妾?我也喜欢和潋姐当朋友,但我告诉你,纳妾和当朋友不一样的。时间久了,朋友才是长久的,女眷…你娶谁都一样!只有省心不省心,没有喜欢不喜欢。真的!你看看你身边的人,谁能长久喜欢一个人啊,你就确定你自己能吗?” “我喜欢林潋三年了,够长吗?” 黄明宇气道,“我也和海棠三年啊,可她们女人不一样!” 何昱深垂眸笑了笑,“总之她过来了,以后就走不了了,还怕留不住吗?你跟海棠也一样,有什么好闹的,海棠还能去哪。” 黄明宇还是摇头,“我不懂,我要是你,我就娶公主。不是因为那是我妹妹啊,是你为了潋姐,放弃公主?喜欢是很短的东西,反正比啥都短!”话都说尽了,只好又回到那句,“你很快会后悔的。” 何昱深沉静道,“不会。” “呵!” “我不是为了林潋,放弃公主。我是为了何昱深,放弃丞相府嫡长子。” 林潋固然是特别的,但何昱深也清楚,其实不是因为她特别,引起了他的喜欢,而是他愿意喜欢,所以看到了她的特别。她当然无可取代,毕竟她是他唯一一次,愿意去喜欢点什么。 林潋不需要成为一个多好的妻妾。何昱深需要的,只是她在。只要她在,就证明了他也在。 他愿意为她挥霍自己,愿意把自己放在她无形的势力之下,只因为她是唯一一个,‘何昱深’的选择,而不是那个众人吹捧的丞相何公子、不是那个母亲引以为傲的长子、不是那个夫子交口称赞的学生、也不是那个皇帝御封的前途无量的探花郎,所做的选择。林潋是,‘何昱深’喜欢的一个人。 何昱深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目光,向往着一个人,一个他一直没能成为的人,“明宇,你能明白吗?” 黄明宇斩钉截铁地摇头,“不明白,我当着贾王爷,同样还是黄明宇,还是潋姐的小贾,还是我母妃和太后奶奶的小六,也永远是我父皇的六皇子。我不明白你们的分身术。” 何昱深笑得很温和,“那是你的幸运,我很羡慕你。” 黄明宇木着一张脸,撇过去不看何昱深,“这事我不管,你自己跟潋姐说。潋姐亲自开口,我就把纳妾文书拿出来,不然别怪我不帮你。” 何昱深往后退一步,深深作一揖,“多谢王爷成全。” 黄明宇扁着嘴,促促地喷了几口气,一扭头,哐哐跺着地往府门快步走去。何昱深微笑着跟在他身后,明宇这么气呼呼的,还是要送他出府。 “走这么快,小心碰到人。”何昱深揶揄他。 黄明宇给何昱深一个圆圆的后脑勺,吼道,“我现在发现碰到谁都没跟你一起呆着这么尴尬!” 第128章 何昱深跟在他身后笑着走着,步履轻快,心里也轻飘飘的。既为他将要得到的林潋,也为他已经拥有的明宇…… 事实是,小何担心明宇要碰上林渊,实在是多虑了。他们絮絮叨叨、短话长说了那么久,人家林大小姐早在一盏茶前就被青玉领着,绕南边回廊直通冬苑去了。 青玉脚步完全不停,带着林渊一步踏上长廊,从进府门到现在,走了二十六步路,只单说了一句,“林大小姐跟我来。” 首先,她没关心林意洋在北月那摊烂事,其次,她没逮着大大小小的事情骂林渊火上浇油,最后,她私底下喊林渊“林大小姐”。“大小姐”还犹可,不带姓,那就还是本府的,自己人。“林大小姐”全称一出,呵呵,事情就很大条了。 林渊巴眨巴眨眼睛,“青玉?”捏着她衣角拉了拉,“姑奶奶?” “林大小姐有话就说。” 林渊伸手一拉,把青玉整个人拨得转了过来,自己赖在一个廊柱上不走了,眯着眼瞅她,“哎呀~你看你皱纹都气出来了,骂骂我吧,啊~骂一骂,心情舒畅~” 青玉瞪了她一眼,转开眼睛。 林渊站直身,放开了她,嘴上仍弯弯的,眼里已没了笑的神色,“查到什么了?看你气的。” “那道观,是不是你?” 林夫人常去的一家道观前几日半夜走水,烧了整整一夜,整家道观自然是尽毁一旦了,直烧得顶梁柱都成了灰。奇就奇在,那么大的火势,附近竟一家民舍都没牵连到,道观里大大小小的道长、道士、杂役,一个没死也没伤。只是全都被敲晕了,搬到烧塌的观外,醒来后人人脑下肿一大块。 唯一失踪的,是林夫人熟得不能再熟的那位送子真人。 林渊无辜道,“不是我呀~”问都没问哪家道观。 青玉气得一甩手,差点打到她身上,“那人呢!” 林渊失笑,“谁知他跑哪去了。” “你还由他跑?你怎么不杀了就地给他火葬呢!” 林渊握拳捂着嘴笑,“你真可惜生了这女儿身!不然你来保护我多好呀。” 青玉一口气堵上来,喷着火的怒目竟微微湿了。林渊顿时怔住,慌里慌张地拉拉她袖子,“喂,别这样啊,有话说话。干嘛呢?你要骂就骂嘛,这不送上门来给你骂了吗…” “林渊…” 林渊瞬间闭了嘴。 青玉深深呼吸几下,气反而全涌了上来,又怒道,“你是不是看现在的情势还不够糟?现在就算你肯绑手绑脚乖乖待着,我都怕有道雷要专门照着你来劈!你还自己给自己找这些无聊事!” 林渊撇撇嘴,“怎么无聊了,你知道阿嫣和汐汐都遭了什么罪。” “我知道,可那都过去了。” “我过不去。”林渊翻了下眼,“他敢把这些腌臢东西沾到我的人身上,他就想好了会有这一天。” 青玉一手戳到林渊心口,“就算把你自己搭进去吗?!” 林渊沉默着握住青玉的手,青玉用力一甩,林渊便放开了。青玉胸口激动地微微起伏,红着眼扭开了脸。 “青玉,”林渊舔舔唇,不知怎么开口,“…这么说吧,现在无论我做与不做什么,其实都没有大差别的。更新换代而已,多正常。” 青玉打断她,“那你会怎么样?” 林渊轻松笑道,“害!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以为太尉这么容易当的吗?我好日子长着呢!” “不会赐死流放?” 林渊大大翻了下眼睛,“你不赐我死,我长命百岁~” “也不受伤?” “皮都不带蹭破的!” 青玉眼里淡淡的红隐去了,一双眼睛还是钉着她,好像在考虑该不该相信。 林渊无奈,“看你,一点风吹草动就这样,你还是不是一个人顶起我西苑的青玉了?” “予熹小姐呢?”青玉又问。 林渊脸上的笑一僵,又缓缓地融化开一个弯着唇,但没有在笑的表情,“她更不会有事了。” “我是说,你们还能在一起吗?” 林渊垂下眼睛,又抬起眸子看向青玉,微微一笑。竟给青玉一种错觉——林渊此刻是幸福的。 “对啊,我们现在还在一起。”林渊感概地舒了口气,“我才发现,这是我第一次承认这件事。”她眼睛朝上望着廊外的天空,原来今天是个大晴天啊! 明天,后天,下个月…谁说的准呢。然而今天,还是晴的。 *** 沈嫣安静脱下银丝软缎长裙,换上一件家常的轻纱百褶裙、对襟衫。阿堇刚举起一件披肩,沈嫣已低着头走开了,回到凉榻上靠着,推开一丝窗缝,目光轻愁地望着屋外。 潋潋送林渊出去,送了好久。聊什么呢?还有什么是林渊不忍全告诉沈嫣,但不得不告诉妹妹林潋的? 沈嫣最近因着对王妃之位的内疚,很想要出力为明宇打理好王府,便也开始时不时地出门拜会别的重臣女眷,朝堂的事因此多少听到一些。大家对着沈嫣,自是单夸黄明宇的,说他如何如何能干,如何如何受陛下重用,然后沈嫣便大概知道了相形之下的泽王和林府,如何轮番的受责又受贬。 林渊今天来,据她自己说,是逃难来的。首先,林意洋在北月和宗室女的事,本来北月王碍着林太尉的面子,是想要按下来的。媞娜收到了北月的家书,说如果消息传到了盛京,让媞娜也尽力帮忙瞒一瞒。谁知家书偏被四皇子偷看了去,也不知他是何时记恨上林府的,转头便告诉了茹嫔,让茹嫔直接怼到了皇帝面前。 媞娜这才知道原来林府的大祸是从自己窝里烧起来的,当下就和四皇子大闹了一场。四皇子初时心虚,后来见媞娜是认真要为了林府跟他翻脸,顿时脸都气绿了,随手抓起什么就往媞娜摔,把他身怀六甲来看戏的爱妾都吓得差点绊了一跤。 予熹护着媞娜出去,立刻把她移到了缘系院。媞娜在缘系院见到林渊,羞愧难当,泪儿两串啪嗒啪嗒掉。雯雯在旁边慌得不知怎么好,双臂圈个大圆,不敢唐突地围着媞娜拍拍。媞娜一头落到她肩上,雯雯整个顿时僵成了一根托头木,予熹在两人旁边好声好气地劝。 林渊无奈,只好借口有事,逃了出来。 爱巢归不得,林渊便想着回林府,看看意洋那死小子怎么样了。谁知林汐恰好也回去了,府里闹得鸡飞狗跳。原来说是泽王之所以没眼色地硬是要立刻、马上、这一秒就给颜氏讨侧妃,是因为林汐身边那两个林夫人派去的妈妈,背着林汐常给颜氏些鸡零狗碎的气受。今天去“教导”她两句,明天去“请”她彻夜抄佛经,后天让她到阴森森的小佛堂里自己一个人守夜点油灯…… 泽王后来终是知道了,逮着林汐便大大发了一顿脾气,说她犯了七出之条的善妒。林汐整个人懵懵然,莫名其妙挨顿骂。她从小看父母骂人打人是有的,这样发到她身上的无稽之火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脾气怎么可能不上来?妈妈们死命拉着,还是给她挣出来頂了泽王两句。泽王大概也是第一次被这么激情四射地吼了一顿,居然生出些许久违的年少气盛来,第二天一大早便冲到皇上面前要给颜氏争侧妃。 后来颜氏带着三个月的肚子去林汐房里跪地磕头请罪,关上门对着林汐梨花带雨地说一句磕一下地,林汐才知道自己两个贴身妈妈背后“为她”做了这么多事。林汐问妈妈们可有其事,两个妈妈对视一眼,迟迟疑疑地摇头不认,林汐一手拎着一个妈便气势汹汹地杀回了林府东苑来。 林渊刚踏进府门,西苑都进不去,被喊着救命冲出来的一排侍女凌空驾着就抬到了东苑,把她往里一扔——给猛兽投食似的。 林渊一看那情形,掉头走也不是,留下来劝也不知该劝谁。林夫人哭哭啼啼地捶胸顿足,边被林汐扯着闹,边自己扯着林渊让她求求予熹这个北月人回去北月劝劝林意洋宠幸过的那个北月人。两个都是北月人,让这个劝劝那个开个价,别缠着意洋了罢? 林渊一个头两个大,恍然想起不过隔了几条街的小六王府,仿佛一下想到了黄粱好梦小蓬莱,人间异景兔子洞,便连忙找了个空子偷溜了过去。得一两个时辰的喘息,让她静一静,想一想,也是好的。当然,她也没心思去理会,这府里其实还有一个见她也尴尬的六王爷…… 林渊对着沈嫣和林潋说完这么一大遭,自己哈哈豪笑了两声。“哎呀搞得我,过街老鼠似的!”笑着说的。 林潋这几年一心搞生意,除非是朝廷出了什么商业税相关的禁令,否则她对朝政一概不知。最近唯一知道的,不过是沈嫣叫她多雇用军眷,她便照办了。但她也没有把大量征兵跟林府的情况连到一起去想。她还以为兵多了,林老爷会水涨船高呢。 如今听林渊说了这么些,林潋一时愣愣的。林渊和沈嫣还压着声音聊了什么事,她也听不太进去。直到林渊说自己该走了,林潋一下弹起来,“你住我房间吧!” 第129章 “啊?”林渊摸不着头脑,故意玩笑道,“怎么?这么大了还要人陪睡?” “不是,你不是说哪都乱糟糟吗?” 林渊笑道,“所以呢?乱糟糟我就扔下父母妹妹不要了?两个离乡别国的朋友也不要了?傻潋潋~”长姐没好气地隔空点点她,话却是对沈嫣说的,“现在唯有你们这里最省心了。所以你们得看好对方啊,千万别添事,就算是为了我。” 林渊站起身来,沈嫣也跟着站起来。林渊这才扫了眼她的银丝裙,调笑道,“今天这么好看,专门为我换的?” 沈嫣垂眸不语,眼下微红,仿佛是害羞了。林渊平常最是爱看姑娘衣裳,今天坐了这么久,临走才看见了沈嫣这件银光闪闪的裙子。 林潋连忙拉着林渊,要亲自送她出去。 她们俩一出屋,沈嫣立刻叫阿堇关门换衣服,自己剥了这身花枝招展,原是为了跟小何争风吃醋的银丝裙。再也不看一眼,让阿堇把裙子收了,塞到箱底去。 林潋去送林渊,送了足有两盏茶。回来的时候阿堇已不在屋里,沈嫣一个独自静室安坐,换了身居家的紫纱罗裙。头发也拆了,微卷地洒下来,低头在读一本宁神经。 窗前的空气泛着淡淡的泥金色,像一卷老旧的洒金绸画布。沈嫣微垂的额头、鼻子、小圆脸颊,在那蒙蒙的画纸般的空气里,显得淡而远。 林潋刚送林渊出去,追问林渊的处境,反被林渊安慰了半日。林潋三分不信,三分自责,三分慌。却因着自己没用地慌了,更自责,自责之余,便更不信事情像林渊说的那样轻巧。 待要考证,问谁呢?明宇,他自己也懵;小何,是可靠的,但太可靠了,就怕他只肯说些表面的。但这样大的事,往往细节才最重要。 然后又回到了自责。她和阿嫣身在王府,关心的人都在重臣府邸,她从前怎么那么蠢,竟觉得这些跟自己无关? 林潋甩了甩胀胀的脑袋,进门来见沈嫣这光景,如同画一样美,又如同画一样不真实,仿佛下一秒就能消失在梦里。沈嫣抬头望见她,立刻放下手里的书,“回来了?林渊有没有跟你说什…” 林潋心里犹自乱跳着,反手便下了门闩。几步到了沈嫣面前,一边伸手拉紧窗子,一边压着沈嫣便碾到她的唇上。双手在沈嫣身上乱翻乱找,揉得一身纱罗乱糟糟的不成样子。 林潋俯身吻在沈嫣的嘴唇上,紧紧吮过,轻咬她的耳垂,卷弄她的耳朵。嘶疏疏的水声不断荡进沈嫣脑袋里,搅得人浑浑噩噩,什么都看不清,听不清了。 潋潋,沈嫣叫她,潋潋…别怕,我会一直在的… 林潋在她身上,被将要焚身的情欲烧着,听不见沈嫣未能出口的话。 “阿嫣…阿嫣…我想要…” 沈嫣瘫痪在凉榻上,一身肌肤几乎全摊在微凉空气下,任林潋啃噬,其实早已弃械投降了。沈嫣喃喃地,终于松了口,“不要在看得见的地方留印子…” 林潋本能地快乐了,重重在她小腹下吮了一口,跪了下去。 在林潋后来无数次的“给我、阿嫣、给我”之间,沈嫣已忘了云雨中的每一步,只记得自己如在水底,晃荡中望着屋顶幽浮的淡淡鱼影,想起曾经的林府,曾经那四四方方的荷花池。她在池边,第一次抱紧了林潋。那是多少年前? 沈嫣的手心捧着林潋湿暖的头发,心里轮回地唤着潋潋、潋潋…别怕,不要怕…我绝不负你…… 六十二章 春末荼靡之际,蔷薇初开,一簇簇地攀过巷弄旧墙、院落篱笆,风里淡淡甜香。两架锦盖马车带着身后六、七架箱笼车子,哒哒往城西而去。前面一架是六王妃的车,后面跟的一架略小,是二夫人日常出门用的。王妃车里未见其人,只有她的贴身侍女阿堇独自坐着,艳目微合,打着盹。 后面跟的二夫人马车,其貌不扬,规格比王妃的小一圈。可怜小车,几乎处处都被二夫人辣手修理过——轮轴拆了,装了防震垫;车顶拆了,装了隔热毯;车窗外加钉一片窄窄竹顶,隔阳光直射;车里座位撤了,装了张小板床,三层软垫,枕头被褥俱全。床头矮柜一列六个小抽屉,摆满零食和趁手工具。床边小圆香几微凹几个圆槽,茶碗放槽里,马车便尽管颠簸,摔了二夫人也摔不着一只薄瓷碗。 平常林潋出门去铺子,惯性地要摊开一床账册或样品来看,其他马车那种小长板凳,还真是不够她林老板日理万机做生意的。加上最近时常去找林渊,更需要利用一程车来补补觉。其实林渊根本没需要她做什么,林潋不过是看来为自己安心,知道林渊还笑着闹着,吃着喝着,身边一个予熹,抱着疼着。林潋回府里告诉沈嫣,说林渊那边很好,沈嫣告诉林潋,自己这日见的哪位臣子家眷,也说林府还行。两人互相安慰着,粉饰一晚安心入睡的小小太平。 此刻六王府一双妻妾,同在二夫人的马车里。沈嫣背靠软垫挨着床头,跟着车身摇啊摇,长手掌抚着躺在她肚子上的一颗脑袋,自己也不禁呵欠连连,含笑道,“你这车子,真是了不得,难怪不愿坐我的车呢。” “你也躺一下,国寺还有好一会儿。”林潋翻了个身,带着被子去搂沈嫣,软软的脸便贴在她腰上。车身晃,林潋脸上的肉儿也晃,嘴巴努一下、努一下,亲着沈嫣的腰带,尚不满足,又蹭高些到个软绵之地,枕着一脸春色,闭目养神,唇笑笑的。 沈嫣打她,“你这登徒子!”压着声怕外面听见。 林潋脸上更压牢了些,奶乎乎的懒音,“小娘子,如今可是栽我手上了,等我把你带到那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好地方,做我的压寨夫人~”还学那戏本反角嘿嘿笑几声,手上也不闲着,前前后后的揉搓,到处消受。 沈嫣被她挠得一身痒,笑着缩着就被她带下去躺着了,往林潋身前紧紧贴着,把她手挤开,口里骂道,“你这些歪话本子,从哪学来的!总去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以后看我不锁着你,还到处跑!” 林潋附在她耳边,“好啊,锁我在床上,反正哪儿都是你的…” 脑中一闪而过的画面足以烧红人脸,只好装作是气红的,“林潋,你真是疯魔了今天!” 林潋哈哈哈抱住她,又复是个纯真撒娇的模样,“哎呀,人家很高兴嘛,阿嫣~” 六王府妻妾奉命去国寺小住,为皇家祈福,林潋早两日知道消息后就兴奋得缠着沈嫣不睡觉,问她国寺吃什么玩什么有什么景色什么限制,连连收拾了好几车的东西,就手用品各色玩物一应俱全。 弄得沈嫣心里都不过意,她提议去国寺小住,本意真不是为了去春游哄林潋开心的。 林二夫人人生第一次的出游,说起来还得感谢茹嫔娘娘。话说早两日茹嫔生辰,往年一贯不大办的,碰巧今年皇帝自开春以来身体一直抱恙,不办得顺利成章,茹嫔心里甚至好过了些。 但终究是母妃生辰,四皇子少不得带着媞娜进宫磕头祝寿。却没想到四皇子连他爱妾也带上了,茹嫔看那妾室身孕不便,左右也无外人,便叫她坐下同桌吃饭,反倒是媞娜和五皇子妃两个正妃站着伺候——坐的是孩子,站的是女人,想想也合理。 谁知无巧不成书,这日皇帝竟带着例礼,拖着病躯亲自来了。屋子里齐刷刷跪了一地,皇帝一看,多了个没见过的孕妇,再看桌上……若说媳妇们都守规矩在旁伺候呢,多了一副碗筷;若说茹嫔亲和,一家子全坐下了呢,碗筷又少了两副。 皇帝顿时冷笑一声,说了句“好教养!”呵斥四五皇子两个跟着,一甩龙袍,转身便走了。 沈嫣进宫的时候,瑜妃的宫女正在密密报告着,也不避讳六王爷夫妇,反正宫里全知道了。说是早上茹嫔生辰,陛下去她宫里叫走了四五皇子到自己寝宫去,大大发了一场雷霆。五皇子听了半天才听明白了原来是四哥尊卑不分之过,忙着撇清自己,他可只有一个正妃啊,那小妾嫂嫂又不是他带来的!四皇子边气着自己胞弟缩头乌龟无情无义,一边也忙着澄清是自己正妃骄蛮善妒不讲理,他才不得不顾着妾室,去哪都带着她,不为她,也得为孩子啊! 四皇子一席话说得激情慷慨,义愤填膺,皇帝也被他感染了,是以当四皇子妾室带着一堆茹嫔的赏赐从她宫里出来,立刻有太监上前,当场没收了所有赏赐,并宣皇帝口谕,日后四皇子府女眷,除正妃外,统统无旨不得进宫。那妾室何曾见过这阵仗,顿时吓哭了,无措之际以为是媞娜不知何时告了自己一状,情急之下骂骂咧咧替自己辩驳,力证自己怀孕有功。一旁众人听得心惊胆战,就怕她再骂下去连四皇子祖宗都要给问候一遍。最后还是媞娜叫上五皇子妃帮忙,两个人强行护着夹着那妾室赶紧逃出了宫去。 沈嫣在瑜妃宫里听得默默无语,黄明宇摇头,“四皇兄也是,父皇再不管,要得罪北月了。”虽然他们大盛不怕北月,但前有一个林意洋抛弃北月女,后有一个四皇子糟蹋北月妻,接二连三的,确实是大盛理亏了。 第130章 瑜妃拧紧眉头,“陛下龙体抱恙,你们这些孩子也该懂事些,怎么还弄出一堆事来让他烦?”其时殿里只有瑜妃母子媳妇几个,言下之意,竟是把六王府也怪进去了。沈嫣少见瑜妃这样愁闷,看来最近陛下身体是真不太好。瑜妃又道,“阿嫣,你素来和那四皇子妃有些来往,她那府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三天两头的不得安宁?” 黄明宇大叹一声,“这事一听就不干媞娜的事啊…” 沈嫣要挡都来不及,瑜妃已经开骂道,“那是你四皇嫂,人家名字是你叫得的吗?就要当爹的人了,怎得越来越糊涂!” 沈嫣忙打岔,“娘娘息怒,四皇子妃为人亲和,来我们府里做客,待下从没有架子,不止王爷,府里的人都很盼着她来的。她也心静,绣得一手好刺绣,来了就给大家带她做的东西。礼物虽小,件件有心。王爷性情仗义,也是看关起门来对着自己母妃,不免要为她伸张一句。” 瑜妃指着她,“问你一句她府里情形,看你偏心的。” 沈嫣起来福身,“绝不敢在娘娘面前弄鬼。四皇子妃出嫁前在宫里住过几年,娘娘只管问服侍过她的宫人,有一个算一个。四皇子妃的为人,不用我来作保。” 瑜妃身边的宫女柔声道,“我们王妃对朋友,向来是没话说的。娘娘要替陛下分忧,还得劳王妃多想想办法回旋才是。” 瑜妃捧着茶碗叹气,“说到底就是没个孩子,要是有个孩子在中间缓和一下,哪里至于到这地步。” 黄明宇撇撇嘴,宫里有孩子的妃嫔少吗?茹嫔还两个皇子呢,父皇发龙威都不带挑日子的。 沈嫣垂头细想,瑜妃提到孩子,未必没有警醒自己的意思。今天宫里这么打了那妾室的脸面,回去她定要闹的,她怀着胎,闹起来还是媞娜吃亏。沈嫣看着瑜妃脸色,缓缓道,“娘娘说的是,子孙缘薄,总是不好。今日她们回去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四皇子妃虽能忍耐,也对孕妇无益,不如给些时间大家平复才好。我想着,何不我约上四皇子妃,就说佛诞节快到了,一起去国寺烧香拜佛,小住几日。一来为陛下安康祈福,二来给他们时间冷一冷,三来也是为两府求子孙缘,几家便宜啊。” 宫女笑笑地望着沈嫣,瑜妃一伸手,沈嫣忙上去双手托住。瑜妃轻捏了捏,“辛苦你了。” “哪里,我也是为了自己。”沈嫣微笑道。 出宫的路上,黄明宇在马车里一直垂着头,在沈嫣眼里摇呀摇,像个大大的不倒翁。沈嫣笑着逗他,问他可是累了?又劝他别为四皇子府的事烦心。黄明宇久久才抬起脸,“阿嫣,要不我们还是要个孩子吧?” 沈嫣心下一慌,脸上笑得更坚定了些,“怎么,你也嫌弃我没有孩子了?” “当然不是!”黄明宇道,“可没有个孩子,你好好的也像是做错了事。今天这事干你什么事啊?” 沈嫣脸上的笑柔柔地荡开来,这下是真笑了。她想说明宇的孩子,不都是她的孩子吗?日后她若能帮着好好教养王府里的孩子,让他们都长成跟明宇一样秉性纯厚,又有担当的人,那么她就不算愧对这个王妃之名了。沈嫣是真心这么想的,但说了估计也劝慰不了明宇。 黄明宇嘴角耷拉着,脑袋上一颗镶辫子的夜明珠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弯弯的浅白柔光。沈嫣伸手帮他扶了扶发冠,“我们去国寺,这段日子靠你看着府里了。凡事和青玉商量,海棠跟着我们听事久了,很能干的。让她也出出力,有些事做,不容易乱想。但也看着她,别熬夜,好不好?你说的话,她定会听的。” 黄明宇怪道,“潋姐不是还在吗?” 沈嫣顿了一下才讪笑道,“哦嗯,对,倒忘了她。” 虽是王妃这没良心的,竟忘了二夫人,待回到府里一说有国寺小春游,二夫人还是一下炸开了锅,问都没问人家要不要带她,欢天喜地就开始收东西,俨然是必定要跟着去伺候主母的。 国寺在盛京城郊以西,寒道山脚下,乘马车足有半日路程,到了山脚,马车还得上一段山道才到那朱红高大寺门。林潋扶着沈嫣从车里下来的时候,六王妃脑袋晕晕的,和出来迎接的沙弥见了礼,脸青唇白地靠在二夫人身上跟着沙弥走,一众丫鬟仆人随行其后搬东西。 寺内以大雄宝殿为中心,东西两侧是钟楼鼓楼,绕过后面一排藏经阁和普通香客的禅房,越走越幽静宜人,舒心静气。再过一片竹林,赫然见一小池莲花,凿池天然,荷叶初露尖尖角,一双白鹭悠哉立在池边,见他们一行人走过,只微微掀了眼,便又曲着脖子脑袋,伫立打盹去了。 石板铺成小径,蜿蜒通往竹林深处的贵客精舍。廊下但见一排黄绸经幡随风轻摆,木屋门窗素净,并无花饰,隐约看见屋内的石刻佛像,宁静庄重。 “王妃,夫人,这里便是本寺的上房了。依着王妃的吩咐,只备了一屋,多谢王妃体贴。”沙弥双掌合十。 沈嫣和林潋合十还礼,沈嫣问,“多谢师傅,不知四皇子妃到了吗?” “还没,等贵客到了,小僧会来告知王妃的。” 媞娜不久也到了,一行人走来,见着沈嫣的屋子,便先放了引路的沙弥回去自忙了。雯雯隔着老远就高兴得跳了起来,“远远看见一个大脑袋!” 林潋在王妃房里出来,倚在木门旁要笑不笑的,“佛门清净地,求你安静点。” 雯雯耸耸肩,顺道托一下她背着的一个大琵琶琴袋子。林潋探身去拉拉她袋子,笑道,“跟个大包袱似的,你来私奔呀?” 媞娜转开眼睛,淡淡笑了,雯雯一掌打在林潋手上,“是呀,劫了你去当我压寨夫人!” 媞娜摇头,雯雯这口头禅再改不了了,见着谁都喊压寨夫人。 沈嫣刚从房里出来,听到这一句,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了一下,立刻又复正常,和媞娜两厢见过,帮着她们指路,让下人搬东西。媞娜只带了一箱衣服用品,一辆马车就来了。 禅房都是朝南门窗,一间大屋连一个小偏室,方便贴身侍婢跟住。所谓的大屋自然是跟王府不能比,大概只有沈王妃屋子的一室那么大。靠墙一张檀木素雕罗汉榻,铺着荷绿色绫绢凉席,榻旁摆一张小几,供奉净瓶莲花。床尾一个楠木衣柜,衣柜前横着架素色丝绸折屏。窗下一张小茶案,两只蒲团。房里便基本塞满了。 四皇子妃的杂物归置好,丫鬟自行离开,到外面的净人寮入住候命。竹林里每位主子只带一个丫鬟——这已是为皇室贵客开的特例了,平常香客,该要自己动手铺床拂尘的。 媞娜抱歉自己迟来了,说是出门着实费了一番功夫。那妾室见罪于宫里,心里惶恐,听说六王府也带了妾去,一定要跟着媞娜来国寺小住,侍奉媞娜。又是一番好说歹说,予熹拉着媞娜,五皇子妃挡着那妾室,才终于逃也似的出了门。因着这一趟趟的多事,予熹实在不放心,拨了雯雯跟着媞娜过来,就怕那妾室什么时候兴起定要来“拜会”一番,也有个人护得住。 雯雯在媞娜房里踱着步扫视一圈,各个能藏人藏机关的角落都动手翻翻,真把自己当侍卫了。媞娜已经在茶案前坐下,给各人都沏了茶,递了一杯给沈嫣,自己拿着一杯直接走去放到雯雯手里。 林潋长叹一声,“我成了没人疼的了。” 沈嫣没好气,反手递了一杯给她,林潋双手背在身后,弯腰啧啧有声地就着沈嫣的手喝了,惹得沈嫣皱着眉扬起眼珠子瞟她。林潋一下笑开来,含着一口茶就往她面前凑,沈嫣神情一下骤变,眼睛睁大了急忙瞪她一眼,林潋才回过神这不是王府里,立刻装作是要弯身把喝过的茶碗放回案上。 房间另一头,雯雯恰好转过身来,媞娜刚被六王府那对妻妾闪瞎了眼,一步挡在雯雯面前,尴尬地笑了笑,“喝完了?我帮你拿回去。” 雯雯笑握着茶碗不给她,“我是侍婢还是你是侍婢?” 媞娜柔声道,“你也不是侍婢,你是仗义来帮我。” 雯雯自己拿了茶碗回去,见林潋乖乖抱腿坐在沈嫣身后,沈嫣让了半个蒲团给她。雯雯问,“阿堇小青呢?” “阿堇在房里收东西。”林潋说,“小青没来,我走了,她得看着生意。” 雯雯又问,“你们房间也是这样的啊?” “对呀,一模一样。”林潋四处看了眼比对两间房,笑道,“真是众生平等,连软垫都不带换花色的。唯一不同是你们这儿挂六祖慧能,我们那挂一幅观音自在图。”说起那图,回去可得换一幅画来挂。自从沈嫣经过送子真人那一遭,林潋现在看见什么观音都头疼。 雯雯疑惑道,“那你睡哪?” “阿嫣房里有张小床啊。” “来我这睡呀,干嘛睡小床。我晚上守着媞娜,都未必回房的。” 媞娜走了过来,“用不着守我,平常我也不叫丫鬟守夜的。”说着坐到沈嫣对面的蒲团上,坐了一半,拍拍身后,“雯雯来坐。” 第131章 沈嫣借着沏茶,茶碗茶夹弄出点声响,断了几人未完的话,笑道,“在这里喝碗茶也不容易,还得自己去担水。” 林潋说,“水倒是弄好的,就在门口的莲花缸里,这里的山泉水,想来不会差。” 沈嫣回头望着她一笑,在王府的时候吃饭都恨不得赖在床上,让沈嫣给喂到她嘴里,来到外面,倒记得看这些小事。 雯雯拿回来两个软垫,抛了一个给林潋,“可怜见的,两个人坐一个蒲团,两个人睡一个房。”沈嫣笑笑不语。媞娜讷讷挪了挪,自己坐完了一个蒲团。 “证明我们清瘦呀,”林潋挪到了软垫上,还是挨着沈嫣。 雯雯仰天假笑,“你?来,看看你的肚子~”说着就上手去环她的腰,林潋笑着往后躲,怕雯雯粗手粗脚地弄到沈嫣,一歪身,躺远了点。雯雯跟着就跪到炕上骑着她,两个人嘻嘻哈哈地滚着挠痒痒。 沈嫣捧着茶碗不做声,对面媞娜也捧着茶碗,遮了半张脸,眼神倒是很平静。沈嫣想,媞娜也为难,到底雯雯原本不是跟她的,没有骂别人孩子的理。只好自己放下茶碗,转身想去拉林潋。林潋虽被雯雯压着打闹,还是留着神在沈嫣身上,一见她转身来找自己,以为踢到了她。林潋吓得连忙伸腿夹住了雯雯,一个翻身把雯雯压在身下,摁着她双手在头顶,眼睛对着眼睛,声音低哑,几近低语,“不玩了!佛门清净地。” 雯雯唰地就脸红了。 沈嫣趁机一手抽起林潋,待要骂,见她脸红发乱,衣衫半皱,榻上那雯雯更是春风吹乱百花丛,千娇百媚地双颊潋滟、轻喘细细,一双水目盯着林潋似怒似笑。沈嫣竟一时不知从何骂起,堵得茶碗也拿不稳,差点跌了,顿时背过身去双手捧着茶碗,轻轻放下,手犹自轻颤着,沉默无语。 媞娜余光看见沈嫣脸色,心知大事不好了。林潋自己得罪了阿嫣不要紧,关起门来一下就哄好了,且不管她。但带累雯雯无缘无故的得罪了六王妃,说起来还是从予熹身边出来的人,以后阿嫣心里要是存了个疙瘩,那就没必要了。 林潋在沈嫣身后边拿五指着梳头发,边探头过去找她,“阿嫣,阿嫣?刚才没踢到你吧?” “没…” “踢到了!”媞娜笑骂道,“你们俩真是,别把缘系院那套带过来呀。” “啊?踢到你了,踢到哪?”林潋连忙拉着沈嫣要看。 “踢到桌子了,茶都差点翻了。雯雯,快下来。”媞娜对沈嫣笑道,“都是林渊,拿缘系院当她的女子练操场。人家府里的丫头们顶多拌嘴吵架,她们可好,一言不合,拉着评判来直接打一架。”沈嫣听得往后微微一缩,媞娜又笑道,“个个都跟野人似的,潋潋每次去,皮都得脱一层,雯雯算斯文的了。” 林潋呵呵两声,“她算斯文?难怪都说媞娜偏心。” “媞娜最公正!我是不是至少比你斯文?”雯雯重新绑好了头发,一个高辫子完事,背影看起来倒像个简装的林渊。 媞娜还没忘记刚才雯雯叫了林潋一声“压寨夫人”,沈嫣当时脸都僵了。便又朝沈嫣安抚地笑了笑,“一帮小朋友,看谁顺眼就喊着要人家做压寨夫人。一次谁喊到了予熹头上来着?被林渊逮住了,两个人打了一架。” 林潋大笑,“不就是这个白痴嘛!什么叫两个人打了一架,明明是她被我长姐摁着揍了一顿!” 雯雯瞪她一眼,“我总不能对自己东家还手吧?” “我还是你救命恩人呢,你咋打我打得特别欢呢?” “什么时候打你了?” “刚才不是打?” “那叫打?那顶多叫我摸了你一下。” “呵,那我长姐摸你几下你鬼哭狼嚎的?” “我看你又欠摸了是吧?” 孩子们的争吵仍在无意义地进行着,沈嫣无奈地看了林潋一眼,对着茶碗摇摇头。媞娜和她交换一个没好气的眼神,看着沈嫣的肩膀渐渐松下来,终是释怀地笑了一笑。媞娜垂眸喝茶,自己也偷偷松了口气。 *** 佛诞节庆典连续七日,国寺里日日人满为患,信众一批批上山,马车一条道,人行的另一条道。林潋清晨刚下山一趟,和小青派来的人互通了信息回来,在小马车里排队摇了半天才又塞回山上。正是头昏脑胀,一下车,见不远处路边停了一架芍药纹华贵锦缎车盖的三乘马车,丫鬟们小心扶下一个身材微丰的小姐,一件粉色锦绣披风罩了全身,只露出张桃红娇面,眸子盈盈娇柔,可怜满脸倦色。林潋一晃神,差点以为自己眼花,岁月回流,仿佛见着了未嫁前的阿嫣。 泽王跟着从马车里躬身出来,林潋立刻转身闪到了钟楼后。才走两步,忽听见身后有人喊“潋潋”,林潋心下烦得很,装作没听见,抬腿快走了几步,才想起泽王府应该没人能叫自己“潋潋”,便是林汐或林夫人来了,也不至于这么叫她。便回过头去,见何昱深迟疑着朝她走来,走近了,确认林潋没有躲自己的意思,才陪着笑道,“见你走那么快,以为你今天不想见人呢?” 林潋勉强笑了笑,等着他走到自己身旁,福身道歉,“得罪了,不知道是你,你陪何夫人来?” 何昱深虚扶起她,笑道,“跟我客气什么。母亲抱恙,我替她来供几个香塔还愿。” 林潋心想,最近并没有听说何府有什么喜事,小何高中探花也过了三年了,还有什么值得还愿的。“你们府……你的亲事定了?!” 何昱深笑道,“你倒是关心这个,没定呢,让你失望了。” “哦,那你是来还什么愿?” “我们府里人人平安顺遂,还不值得还愿的?” 林潋一笑,“何夫人这样知足心宽,病一定很快好的。” 何昱深微微笑着,微微摇头,老病根了,根本没有痊愈一说。不过是一年比一年没有更不好,就算是好了。 何昱深看着林潋的脸色,没有急着要走的意思,他听说她们最近是住在寺里了,便试探着往大殿后面安静些的方向抬步。后面还有藏经阁,也有茶舍,要是林潋没有请他坐坐的意思,何昱深也可以说自己是想到后面来喝口茶。 林潋看起来却并未觉得不妥,随着习惯径直便往后走,越渐离了人群。春末软草钻在小径的石板缝间,林潋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间或轻轻叹一口气,留神自己的莲纹绣鞋不要踩到石缝中的小草。 “过来住几日了,还习惯吗?”何昱深跟着她低头看路,自己的黑布靴也尽量避开那些苍绿的小草。 林潋点点头,怕他看不见,又补充,“很好,阿嫣日日抄经,和媞娜走走后山,阿堇说她心一静,身体都好了。” 何昱深欣慰地笑笑,又问,“那你呢?” “我一向身体好。” “我说你的心,来这里以后静了吗?” 林潋不欲对着朋友唉声叹气,但也说不出很好的话来,依旧是埋头看地,默默无语。何昱深想,她刚刚是从外面回来的,大概是去山下收消息去了。昨日皇帝刚下旨,赐婚林意洋和北月宗室女。于林府而言,自然算不上是个好消息。 “小何,我真希望你能和你的心上人终成眷属。”林潋终于抬了头,望着晴天静院修竹,满地日光剪影,想起长姐的缘系院。长姐费尽心力地搞温泉湖,只因为要让予熹在最短的时间里看尽院中百花齐放,不留遗憾。长姐一刻都不想等,她知道她们未必有下一个花季。 林府势必是不能靠林意洋联姻来巩固权势了,林家儿女,现在只剩林渊了。 “潋潋,”何昱深道,“你别担心,一场婚姻,不伤林家根本的。” 林潋点点头,岔开话来,“你自己一个人来的?下人不找你?” “没事,我打发他们吃斋菜去了。” 林潋轻轻哎呀一声,“那你呢?还没用饭?” “还早呢,要是你们的禅房不远,我去求阿嫣施主赏杯水喝,就出去了。” 林潋抿嘴一笑,“你又知道我们住一屋。” 何昱深本意只是说她们一定住在隔壁,他想去林潋那里坐坐,没理由不和隔壁的沈嫣打个招呼,不如说成是去阿嫣那儿讨水喝。几个人坐一起,也□□言。现在听林潋说她俩同睡一屋,倒怔了一怔。 林潋一见他神色,知道自己大意了,连忙说最近佛诞,阿嫣怕麻烦国寺,不过是小住,她们挤挤倒方便晚上说悄悄话。见何昱深脸色松动些,又画蛇添足地加了句,媞娜也常过来呆很晚的。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一片小竹林间,偏离了石径,透过层层竹子遥望不远处的一湾小溪,潺潺流到后山去。但见从大殿方向走来两个人,没看见竹林后隐着的林潋她们。路过的两人都是少壮青年,一个像是带发的僧人,穿一袭淡青僧衣,天气温暖,还在外面披一件泥金直裰衫,银簪半束乌发,凤目流转有情,身为男子,比瑜妃还美上三分;另一个穿藏青色长衫,文人打扮,矮僧人小半个头,也是半束着头发,五官深邃,不像大盛人。 第132章 那一僧一俗两个男子慢慢踱着步,沿着溪边走过去,始终一言未发,但松松地并肩走着,脸上皆有柔和的笑意。 林潋扶着几株竹子,睁大眼睛盯了几下,才看见两人头上的簪子,不像银的颜色,竟是红铜,只是打得温润细腻,远远望去泛着柔和银光。簪子顶端像是雕了只飞鸟,看不太真切,但仿佛只有一翅一爪。林潋微微后仰,一对的…比翼鸟? 她一往后,发端几乎蹭到何昱深嘴边,一丝女子发上的桂花香飘过,何昱深立刻转开眼睛,一动不动,气音叫她,“林潋…”此刻倒不敢叫潋潋了。 竹林和秘密的氛围镶嵌着他们。林潋回过头来,对两人过于亲密的距离浑然不觉,小声道,“你有没有看见,刚才那两人…”她想问何昱深是不是看见那两个男子头上的发簪。 平常她未必在意,就算是比翼鸟,就算是她所想的那样,又如何?两个名字都说不上来的陌生人。可她今日满心想着林渊的未来,不免也物伤其类,想起她和阿嫣的未来。现在碰巧看见一个同类走过,忽然地疑心是佛寺有灵,执着地希望自己看见的就是一对,且不但她看见了,小何这样的局外人也看见了。 仿佛连带着,让林渊和她们的所站之地,都能亮那么一点。 “看见了,”何昱深说,“那僧人,是大皇子,丰王爷。” “啊?”林潋震惊。 何昱深笑着拉她站好,好歹离远一点,别在佛门净地这么考验自己,“半僧半俗,外面那么忙,他还能偷闲的,而且那么…出众,”说男子漂亮要委婉,“除了丰王爷,国寺里再没有别人了。” “哦,”林潋恍然,“原来是他,来了这么久,也没去拜会过。” “丰王爷喜静,不然也不来这里了。连陛下都难找他,你没去拜会,他还感激你。” 林潋叹息道,“丰王爷聪明,明明是大皇子,最在漩涡中心的人,倒入了佛门来。剩我们一堆汲汲营营的,在外面傻瓜似的,终日也不知是为谁忙。” 何昱深也没别的话了,只好实言安慰道,“潋潋,林府不会怎么样的。你就是不信太尉大人,也信信皇后娘娘。泽王爷的正妃就是你林府的妹妹,皇后娘娘怎么可能让她府里出事呢?林家公子娶北月的宗室女,依我看,只是陛下权衡过后要给北月个交代罢了。” 林潋看着他,脸上忽然绽出一笑,柔眉顺眼,直把何昱深看愣了。林潋笑道,“哦,你以为我担心林府呀?我只是担心我长姐。我当然知道林府有人罩着,轮得到我担心吗?” 要不是皇后娘娘这样宝贝林府,硬要拉拢林府做她泽王乖儿子的正室,阿嫣也不至于被逼着硬要嫁给小贾了。虽然现在看来,此举成全了林潋,让她白白捡了个大便宜,但当年阿嫣为了嫁皇子这事差点没伤心病死,却也是真的,林潋现在想起来还恨得牙痒。 “渊姐你就更不用担心了,”何昱深笑道,“林府缺谁都缺不了她那份。” 林潋冷笑一声,“好吃好喝,给个金笼子锁着,换成别人大概是要感恩戴德了。可偏我长姐是只鹰隼!拿整个盛京城来困她她都嫌憋屈!” 何昱深斜斜瞥着她,“你在说她还是说你自己呢?看你气的。” 林潋也不是对何昱深发的火,一下便又偃旗息鼓了,“…对不起啊,我就是心里烦。林府这下肯定要把算盘打到她头上了,可是她嫁谁都不会开心的。” 何昱深淡然微笑,似是不太认同,终究没说什么。林潋抬头望他一眼,忽然才想起来,“哎哟,看我,都忘了你要喝茶,来来。”说着伸手就拉住了何昱深袖子,正要转身,听见不远处几声稳健的男人脚步声,林潋心下失笑,又有点好奇,这鸟不生蛋的小竹林,今天倒热闹。 “王爷,不要再走了,万一正撞上了怎么好?打不打招呼都惹一场是非!颜夫人出来找不见你,不知要怎么急!” “阿平,你先出去吧,我自己走走。” 林潋一下没忍住,当着何昱深的面就翻了个白眼。何昱深忍俊不禁,泽王爷怎么得罪林潋的? 林潋差点就要冲出去假装被泽王吓到,把他赶回前面去,可想想自己现在和小何也是孤男寡女的,躲在竹林丛里说不清在干嘛。她倒没事,人家小何可是全盘计划想好了要娶心上人的呢,这时候传出点什么流言去,那位心尖尖姑娘误会了可怎么好。 这日也是事有凑巧,林潋这边迟疑着,那边就听见几声轻声笑语远远传来,竟是媞娜、阿嫣、阿堇和雯雯,四人从后山下来了,两两相伴着走在溪边。竹丛里的林潋一怔,竹丛外的泽王也一怔,他身旁的阿平立刻噤了声。 远远地听见阿堇笑道,“刚才那个吴生倒是好笑,从哪冒出来的一个小公子,我们还没说什么,他看见生人倒像被我们轻薄了。还是他身边那个小师傅稳重,诶?他说他法号叫什么来着?” 沈嫣笑着摇头,轻声说了句什么,其余三人俱是变色,“大皇子?!” 四人继续慢慢走着,沈嫣被簇拥在其他人中间,听不真切她说了什么。林潋想,大概也是小何刚才那套推理——半僧半俗,远离尘嚣。 泽王安静地望着溪边几个女子,眼神似是不舍,又似淡然。直到她们说笑着走过去了,阿平才轻声开口,“王爷,可以回去了吧?” 良久,泽王问他,“她是不是又瘦了?” 阿平迟疑着,半晌才答,“好像,一向都很清瘦的。” 泽王摇摇头,“她是累。我听说,她们来是求子的。” 阿平在泽王身后默默无言,泽王轻声说,“走吧。”然而他没提步,望着一汪本是安静的溪水,这儿那儿闪着阳光,无声的欢腾,吵得很。泽王又说一声,“走吧。”溪水闹溪水的,他静他的。再过一会儿,忽然掉过身去,头也不回地往前面大殿走。阿平连忙跟上。 两人走远了,林潋一声不响,拉着何昱深也出了竹林。 沈嫣的精舍离竹林不远,林潋沉默地走一段石板路,何昱深专心致志地数了一百二十七步,便到了。林潋从阿堇的小偏房里搬出来两张流云纹交椅,排在屋子前,自己开了屋门进去,又从茶案旁撑开窗子。何昱深坐在窗外,她在窗内泡茶。 何昱深笑道,“这倒像那种野外的茶寮,老板在里面泡茶备点心,开一个草窗,直接递出来给客人。” 林潋低头泡着茶,“快叫林老板,不然克扣你点心。” 何昱深便低低叫了声,“潋老板。” 两掌高的窗子框着她,如同裱起来的一幅画,画中人低着头看水,只是安静的笑。水雾轻扬,蒸得屋里一切都淡淡的。她脂粉未施的眉稍眼角一线飞起,云鬓柔顺搭在脑后。多少年了,仍是同一支木兰簪子——她是个痴情的,只要能走进她心里。 “潋潋…”何昱深挣扎一下,他不该此刻问的,他另外那边还没准备好。可是今天,他们走了一路,他们在竹林里衣鬓厮磨,她在窗内如画,他若是醉了鲁莽了,也是可原谅的吧?“林潋,我问你一个问题。” 林潋泡着茶,没抬头看他。她知道他要问什么,他们刚才一起见到泽王那一幕,他还能问什么。她不想骗小何,但这事关于阿嫣的清誉,她也绝不能说。“你能别问吗?我们就安安静静喝杯茶。”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何昱深轻声说。 “连这个都别问。”林潋的声音比他更轻。 茶在煮着,林潋转到素丝绸屏风后拿个楠木盘子捧茶,出来的时候顺手把屏风推开了。何昱深的目光赫然一震,屏风后是个楠木衣柜,旁边一座寻常不过的梳妆台,台上一面铜镜,铜镜之上挂着一幅画。远景连绵高山,川流瀑布,近景红枫入溪,潺潺而去。 好多年前了,母亲曾微笑着对他说,那日她送了一幅名家的画给他未来妻子。何昱深明知她说的是林家大小姐,还是孝顺地哄着问,什么图。“《秋山步溪图》,高山流水,长岁相伴。”母亲拉着何昱深的手,和他玩笑,“呐,去找吧,找到这幅图,你的有缘人就找到了。” 林潋捧着茶出来,递到何昱深面前,笑道,“没找到点心,你那声潋老板白叫了。” 何昱深接过茶来,喉咙里堵着,说不出一句感谢。微湿的眼望向房里那幅画,“那是…” “《秋山步溪图》,长姐给我陪嫁的。这次带了来,正好换下那观音图。”林潋垂眸温柔一笑。阿嫣在林府东苑的时候,这图在她房里挂过,后来林渊放进了林潋的嫁妆里,林潋一直挂在自己房里,每每望着它,总是后怕。过往这些年的每一步都似有安排,哪一步差错些,她和阿嫣都有可能就此擦身而过,一生无缘。 何昱深感慨地望着那图,林潋也感慨地望着那图,暗自许愿,自己不必高处俯览众山小,也不必盘根错节枝叶茂,只要有此生所爱的一个红颜知己,如落叶流水,能一路相伴,便此生足矣了。 第133章 一人一杯热茶,在温煦的阳光下,热茶隔着茶碟子暖着手,是舒服的。林潋抱着茶碗,仰头闭上眼睛,让阳光透过层层竹叶的清绿浮在她脸上,远处梵钟响起,悠长清远,那是佛祖对世间的祝福。 何昱深默默望着她安静拢着光的侧脸,“林潋,我没有问题了。” 林潋闭着眼睛微笑,“谢谢你,小何。” 六十三章 佛诞节已过,道山国寺清静不少。这日大雄宝殿内新供上九盏缠枝莲鎏金长明灯,为皇家祈求福泽绵延,香火不断;另有六王府二夫人单供的三盏祥云白玉的,是给林府嫡长女求的修福延寿。 六王妃沈嫣和四皇子妃媞娜跪于殿内三尊佛像下的蒲团,长拜祈福,六王府二夫人并其余侍女于殿外廊下跪侯。 殿内僧人诵经不断,烟雾缭绕,空气中氤氲金色轻尘。诵经僧人里又见着了大皇子,四十九僧人里唯一一个带发的。仍是那张出尘的脸,低垂双眸,面容沉静,竟和佛旁的普贤菩萨像有点神似。 六王府妻妾在国寺住了半月有余,一直未敢搅扰大皇子,几次见他经过,只是隔得远远地点点头。倒是他某日遣了小沙弥,特地送过来四杯白得像水的清茶,两杯给一对六弟妹,一杯给予熹姐姐,一杯指名给雯雯。众人才知道原来大皇子和予熹她们是相识的。 “一定是长姐!”林潋笑道,虽然不知林渊又是什么时候认识大皇子的。 雯雯一口干完了,放下杯子,“才不是,是予熹自己的朋友。” 林潋未及惊奇,媞娜谢过小沙弥,举杯也喝了,放下杯子时衣袖挡着嘴,仿佛是笑了一下。 沈嫣拿起一杯,一时不防,呛得咳了半日。林潋边帮她扫着背,边慢慢啜完了自己的。寺里竟有这么烈的酒啊? 林潋皱起眉毛眼睛鼻子,“…多谢王爷,呃,好茶。” 小沙弥微微一笑,口述大皇子原话,“小六有这样好的桂花秋露,巴巴献给那林渊也不给亲大哥,该打。什么时候来,欠我十壶。”原来上次黄明宇巡南边带回来的桂花秋露,林潋从陛下的礼单里扣下几壶给了林渊,予熹又从林渊的库房里扣下了来转赠给大皇子。转来转去,还是回到自家亲儿手里。 几人低头吃吃笑,林潋扶着沈嫣说一定给王爷转达。 大雄宝殿内,密密的诵经声仍持续着,如同一只大手安抚万物而过,风止水静,心里很妥帖。林潋抬头望向梁柱上的一副对联,“佛法无边皆因缘,慈航普渡见众生”。 这国寺也是实在,不说佛法有神力,说佛法都在因缘内;不说佛能普渡众生,说佛只是看见了众生。林潋想起很久以前,阿嫣房里挂过的那幅“万法皆缘”,现在看来,果然是国寺住持一心大师的手笔。 祈福足有一个时辰,饶是跪着软垫,林潋被身旁丫鬟扶起的时候脚还是全麻了,撑着人还得咬牙缓半晌。林潋忍着刺痛,心下却有点得意。这几年活得是真不错,从前在林府,随便跪个一晚通宵,站起来蹦一蹦,让她立刻爬通云柱翻墙都行。如今娇气得,只好怪家里夫人罢~ 主持今日不在,由他们大师兄无愿陪着沈嫣和媞娜。几人从殿内走出来,见林潋在一旁撑着丫鬟,微躬着身子,明显是跪疼腿了,沈嫣眼尾顿时压了压,眼皮攒起,堆在眉下。林潋忍痛僵着脸冲她笑,好叫她别心疼。那眼皮小褶子只是堆得更厉害,然而始终没说什么——烧香祈福,是不能叫苦的。沈嫣手一甩,将扶着自己的阿堇往林潋的方向一拨,自己恭敬地听着无愿师兄说话,和媞娜一同走下大殿台阶去了。 阿堇安静退后几步,挤到林潋身边,从丫鬟手里接过她,“看你虚的,晚上就管闹,吵得我。” 林潋立刻压低声澄清,“什么呀!这里佛寺…根本没有!” 阿堇嗤笑,“想什么!我说你们俩半夜开了窗在那看月亮,一聊聊半宿,窸窸窣窣的还以为自己很安静!在府里还聊不够…诶你看着楼梯!” 走到阶梯底下,媞娜和无愿师傅转到斋馆去了,沈嫣独自等着林潋。却远远见一袭雪青淡紫的长披风向大殿走来,那披风下摆似是过长了,要碰不碰地软软扫着地,底下裙摆被大披风的雪白风毛压着,翻起一波波细碎的小浪花。人家是步步生莲,这裙摆却是步步生小白花,自有其娇弱的动人之处。 小白花走到近沈嫣几步之遥,停住了,和侍女一同退到路旁,恭敬地让沈嫣一行人先过。 这人上香上得倒是勤快。林潋暗暗啧了一声,放开了阿堇,加快脚步,最后两级直接一跃跳了下去。沈嫣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接她,“潋潋!” 林潋一拉沈嫣的手,假装没看见路边的小白花,“走,饿了!” 两人正欲经过,小白花微微屈膝,“恭送姐姐。” 沈嫣疑惑地瞧了她一眼,小白花抬起头来,望见林潋的眼神,顿时又盖下脸去。沈嫣倒是怔了一怔。 不得不说,这小白花把沈嫣爱的颜色,她从前少女时的姿势神态,学了足有七八分,比沈嫣还沈嫣,沈嫣本人在她面前都像个赝品。 沈嫣平素爱紫,今日来祈福,却特意穿了一身泥金缎面的对襟直袍,头发齐整挽在颈脖后,淡扫眉毛,素净得像细瓷花瓶里的一枝玉兰。 林潋从前总听人说“假作真时真亦假”,今日才算真领会到了。 沈嫣含糊地应了一声,嘴张了张,像是想叫她。阿堇附到沈嫣耳边细语两句,小白花的侍女也福身道,“这是泽王府的颜夫人。” 颜氏自己一步上前,“妾身颜氏。”不敢自称夫人。 沈嫣点点头,伸手虚扶了一下。刚才颜氏叫过一声姐姐,沈嫣刚要开口顺着她叫颜妹妹,林潋却抢在前头双手扶起颜氏,一脸笑逐颜开,“颜姐姐!都说姐姐貌若天仙,只差跟神女比了,今日可算见到了。妾身是泽王妃母家的二姐,见过颜姐姐。”说着深深一福身。 林汐的姐姐喊颜氏姐姐…颜氏惊得略一退,跟着林潋深深一福,低头道,“原来是林太尉家的二小姐,二小姐折煞妾身了。” 林潋笑道,“颜姐姐客气,论理,现在都是一家人了。什么林家的谁家的,姐姐是泽皇兄府里的,我们都该叫你一声姐姐!”还扭头往沈嫣瞟了一眼,好像在催沈嫣跟着叫。阿堇撇过头去笑,沈嫣没好气地看着她闹。 那颜氏不过是疑心泽王爷心里有人,而那个人很有可能是六王妃。只碍于对方是弟媳,王爷无法亲近。今日正巧被颜氏碰上了,她想着好歹套套近乎。要是六王妃能对她另眼相看,日后她近水楼台地学些个眉眼神态,带几样王妃小物回王府,等于给王爷搭了一道相思鹊桥,王爷还不得捧她捧上天?可她怎么能让六王妃和泽王妃的姐姐一起来喊她姐姐啊! 颜氏赶紧又深深一福,“是妾身僭越了,妾身见王妃亲切随和,刚才是情不自禁。万不敢跟王妃姐妹相称的!” 林潋淡淡含笑退开了,沈嫣托着颜氏的手扶起她,“还没恭喜你呢,孩子好吗?这有几个月了?” 颜氏怯怯抬起眼来,眼含薄泪,不知是刚才惊的还是惯了遇事先含一汪泪,小声道,“谢王妃,快要五个月了。” 沈嫣默算一下日子,温柔笑道,“那是十一月出生?都说冬日里下地的孩子,性情温和,最是贴心的。”说着伸手摸摸自己发髻手腕,退下一串新戴上的佛珠,“别的旧物不敢给你,怕冲撞了孩子,这是无愿师傅刚刚念过经的,望你母子平安顺遂。等孩子出生了,我们去看你。” 六王妃环着林二夫人走远了,一个貌美的侍女跟在她们身后。颜氏握着那串佛珠,慢慢套在手腕上,她手上还戴着另一串巨大的雕花香木佛珠,是皇后娘娘给的,颜氏睡觉也不敢摘下,半夜硌着手,第二天醒来腕上总是深深几坑凹痕。六王妃的这串小的多,只是圆润的木珠子。颜氏抬手,闻见淡淡木香味。不像皇后娘娘那串,嵌了奢华的龙涎香,给她宁神安眠的。 这六王妃,倒是比她想的要素简得多,王爷素日里很欣赏颜氏穿得粉嫩嫩的,再画个粉面夭桃妆,颜氏还以为六王妃会是位娇滴滴的无骨美人呢。 “夫人,”身边的侍女叫她,“走吧,别在大太阳底下晒伤了。” 颜氏转身往大雄宝殿走去,惯性细碎地走了两步,停住了,想了想,迈大些步子来走,裙脚顿时翻起惊涛骇浪,先把自己惊住了,连忙回头去找沈嫣。六王妃一行人走得远远的,只剩几道影子,看不真切她走的是什么步式了。 颜氏又小心翼翼地递出脚去,走了两步,轻柔温和,又不太过谨慎低微,好像对了。自己抬手往左脸点了点,小指甲往着眼下两寸狠狠一戳。侍女立刻叫,“哎哟,要留印了!” “留印才好。彩云,你帮我记着,笑是…眉眼稍垂,不要露齿;说话…沉声温和;身上…不要太多首饰;很淡的梨花妆…唔,还有什么…” 第134章 这侍女跟了颜氏几年,深知她在记什么,笑道,“夫人可记错了,刚才六王妃露齿笑了来着。” “是吗?” “还斜着眼看人,像是在嘲笑人的样子呢。” 颜氏一惊,“…笑我?” 侍女笑道,“哪呀,笑那林家的,走的时候一路小声骂着走的!夫人只顾着看佛珠,都没留意。奴婢帮夫人细细记着呢。” 颜氏放松下来,笑叹道,“对着自家姐妹,自是不同的。且不管那个,我只要学到最好的那一面就行了。” 侍女默默不说话,其实六王妃刚才转身以后,和那林家的说说笑笑,人都灵动了不少,她倒觉得那个王妃才可人呢。不过夫人这么得王爷的心,自是比侍女更深知王爷爱的是什么样子。 侍女安静扶着颜氏上阶梯,颜氏走了十来步便娇喘吁吁,忽地腿软了一下,吓得侍女惊叫起来,忙搂住了她,“夫人!哎就说不要车马劳动地来的嘛!在府里拜拜菩萨像不行的?” “诚…诚心些好,这一胎…要争气。”两个大夫都说这胎是儿子。颜氏大大地换了几口气,撑着侍女,“走…还有几步,就快到了…” *** 六月初夏,林渊生日刚过,六王府的长子恰好迟几日落地,都说小公子和林大小姐有缘。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林渊不得不备了份厚厚的礼来王府道喜,另外还拉来好几车东西,王府正门都塞不进,只好从夕阁后面的下人院子开了大板门拉进来。青玉怨她劳师动众,很多东西都是几岁小孩才用得着的,小婴儿根本用不上,“以为我们府是林府呀?哪来的库房放!” 林渊一挥手,“泽王那边不是也快了?转送些过去呗!” 青玉没辙了,甩过身子出去指挥人收林大小姐的清仓大赠礼。 林渊走到林潋屋子门前,伸手一推那大红锦绣的布帘,人没进门先豪笑两声,“这大夏天的!拉个厚布帘?” 屋里的林潋立刻嘘了一声,沈嫣怀里抱着个大锦布包裹,瞪了林渊一眼,背过身去轻声哄着。林潋急急走过来,轻手放下布帘木隔,小声斥道,“好不容易才哄睡着的呢!” 林渊无奈,跟着她踮起脚进去,做贼似的,“我哪知道小孩儿就在这,怎么挪到你房里了?” 林潋指指屏风后的层层锦布帘,“现在拨给海棠住了,你不知道一个孩子得多少人带。她本来那个小耳房,哪里够塞一堆乳母、奶嬷嬷、守夜丫鬟的,还要莎莎时不时来守着呢。” 林渊笑道,“那现在把你这没人疼的挤哪去了?” 林潋随手一指,“后面。”应该是沈夫人下山来住的那小院子。其实林潋自己也不清楚,搬屋之后她都没去过,不过是找个地方摆东西,想要什么叫丫鬟给她拿过去王妃屋里就是了。 林渊背着手探身去看沈嫣怀里的小婴儿,黑黢黢的小脸,皱巴巴地起着褶子,好像把一肚小肠子都挂到了脸上,嘟着两片小嘴,吹着口水泡泡,一副很不屑林渊的样子。林渊忍着笑,“长得像潋潋。” 林潋翻了个白眼,“刚出生没几天,眼都还没开呢。” “所以像你呀。” 沈嫣轻轻拍着襁褓,下巴一指旁边的凳子,“自己坐,等行逸睡熟了我们出去再招呼你,这里不敢递热茶热水的进来。” “这么快有名字了?行医?”林渊笑道,“悬壶济世啊,王爷取的?” 沈嫣嗔她一眼,“这一辈是‘行’字辈,‘逸’是安逸的逸,说这字看着像兔子蹦蹦跳的,希望他活泼快乐地长大。”又轻了点声音,“说是瑜妃取的。” 林渊问,“‘说是’?” 林潋笑道,“瑜妃说是她取的,给阿嫣看了字,一看就不是瑜妃的手笔。”那张纸就单写一个逸字,行草笔迹,不落章法,洒脱却有形。林潋都写不出来,黄明宇更是无望了,大概唯有林渊能模仿一二。 林渊笑着点点头,丫鬟生的孩子,总不能一出生就赐封号。但可见陛下还是很高兴的,亲自给取了个字。 沈嫣哄好了小行逸,小心翼翼递交给奶嬷嬷,带着林渊和林潋出来。屋里暗沉,一出来,被阳光刺得晃了一晃。林潋自己也闭了眼,伸手一捞,精准地圈住沈嫣就往身上带。沈嫣靠着她站稳了,低头抹去满眼被光刺出来的泪,捏着手帕子又去擦林潋的脸。林潋趁机做个哭唧唧的样子,惹得沈嫣又笑出了几点泪光。 沈嫣掖好帕子,对林渊笑道,“每次出来都得缓一缓,去我屋里吧。诶?予熹没和你一起来?” 林渊摇摇头,“她和媞娜来。” “哦,”沈嫣淡淡应了一声,林潋默默不言语。 媞娜府里前两日不知闹什么,茹嫔说林渊打了四皇子。林潋当然是不信的,然而四皇子脸上伤了一点割痕,后来宫里也派人去问过,又有个说法,说是四皇子朝媞娜扔了一个大花瓶,林渊在中间一拳挡了,花瓶碎片擦过四皇子的脸。 三人回到沈嫣房里,丫鬟上了茶果点心,小炭盆上温着一小铜壶水。沈嫣坐在窗前凉榻上,亲自煮茶,林渊坐她对面。林潋出奇地,黏着她长姐坐。阿堇关上了门,在门边守着。 林渊扫了她们一眼,笑道,“糟了,这瓮中捉鳖的,我是不是掉进什么美人陷阱了?” 沈嫣温着茶碗,“那你自己说吧,省得我们问。” 林渊叹了口气,“真没打他,碰都没碰他!” “我知道,我是问这事怎么闹成这样的。” 林渊摆摆手,“谁知道怎么回事,哎,不说他了!”沈嫣和林潋对看一眼,都沉默不语。 其实青玉早打探出一些风声了,那日她们从国寺要回程。沈嫣带着林潋绕道上山看沈夫人,和媞娜分开走,便由雯雯单独送媞娜回去。四皇子早晨碰巧在朝堂上被陛下训斥了两句,心情正不悦,远远瞧见一个小厮模样的背影手碰手地扶媞娜下马车,冲过去张口就骂媞娜不守妇德。他手都还没伸到,雯雯一个马车踏凳套上去,反手一扭……肯定是后来看清来人,收了劲了,不然手怎么能不断?据青玉说,四皇子手臂就是淤青了那么一点,还没六王爷头上的一颗夜明珠大。 但总归是伤了皇子,轻判再轻判,雯雯挨了二十杖。媞娜自此话都不跟四皇子说了,一封封家书回北月,只要和离。陛下自是不愿的,四皇子在宫里受了压力,回府里也有点缓和,但每逢他一开口,媞娜只有一句,“七出之条,妾身无子又善妒,求四皇子休了我。” 四皇子怒极,觉得媞娜是在要挟自己跟那林家的假小子道歉。她就明知道父皇叫他们不能离,所以才句句要他休妻!终于一日气不过,随手摸到了个半人高的大花瓶,正巧那日林渊送予熹来皇子府看媞娜……于是便有了后来的“林渊打四皇子”的传言。 还好看来陛下是信林渊的,让林渊上门跟四皇子赔礼道歉,便罢了。 林渊叹气道,“我真是,让我挨二十棍都没那日那么难受!”她不过是跪了一下,受了四皇子几句。她还没什么,媞娜在旁边哭得气都喘不上来,差点没晕过去。 林潋夹着眼睛看林渊,看完左脸比对一下右脸,再看回左脸。刚才海棠房里暗,出去阳光又太晒,直到此时她眼睛才缓过来,且她现在靠林渊坐得这么近,终于发现了…“长姐,你脸怎么了?!” 林渊心下一虚,忙抬手搓了搓,“没有什么啊。” 林潋拉着她,阿堇和沈嫣也凑了过来,林渊拨都拨不开她们,“好了好了!真的没什么。” 林渊左脸近下巴的地方几道淡淡的血痕,肿是已经消了,她动来动去,看不清皮破了没,血色应该是皮下小血管爆了,一串串的小红暗点。 阿堇转身去拿药,沈嫣瞪着眼,“这是…四皇子?” 林潋恨道,“不是都没打他吗!” 林渊见瞒不过去,急着澄清,“不是!都想到哪去了,我跟四皇子…哎!我从没动过手,他也没有!别乱瞎猜,何至于此!” 林潋怒道,“那谁啊?”缘系院的丫头们,玩归玩,可谁真敢打到林渊脸上?就算敢也打不了,呃,不对,除了一个人…… 沈嫣也想到了,讪讪道,“你和予熹,吵架了?” 阿堇拿着药回来,林渊摆摆手,“不用,小事。”林潋硬是按着她手,让阿堇涂药。林潋想着予熹虽爱玩爱闹,但林渊从前逗丫鬟看美人的,花得厉害,予熹也从没动过手啊。林潋迟疑道,“你…你干嘛了?” 林渊无可奈何,只好随她们摆弄着自己上药,但只是闭着嘴,不再答了。 沈嫣想人家两个人之间的事,她也不好深问,自己回去泡了茶,推一碗给林渊,“喝茶。” 阿堇涂完药,擦净手塞着药瓶塞子,瞧着这一屋沉默的空气,把话从予熹那拉回媞娜身上,“照我说,四皇子那真不如和离算了。就算不管皇子妃,他这么拖着,自己也不快活啊。” 第135章 林渊捧着茶碗无语,沈嫣摇头道,“北月送来和亲的,闹出个和离来,你让陛下怎么跟北月交代。” 阿堇深叹道,“天天吵架扔东西的,这日子怎么过?再这么下去,真要把人搞死了,到时候倒好交代了?” 林潋一抬头,睁了睁眼,“疑?” 林渊打她,“别出什么假死的馊主意,皇子妃遗体要葬皇陵的。” “谁说假死了,”林潋眼睛一转,叫了声,“阿堇姐?” 阿堇惊道,“你什么都别说!我几斤几两?一下就给太医查出来了!” “那个你很崇拜的莎莎呢?” 阿堇立刻敛住一脸表情,“什么我很崇拜。” 林潋抿嘴一笑,“你的重点在这?” 阿堇怒瞪她一眼,沈嫣探身去软软地打了一下,算是帮阿堇出气了,又叹了口气,“别乱出主意,要是弄巧成拙,反倒成了媞娜理亏。” 沈嫣伸长手臂打了林潋那么一下,刚要缩回手去,林渊握住她一只手腕,细看了眼,上面两串晶石手串,一串夜阑黑的,一串雾山白的。林渊笑着撇林潋一眼,便放了手。 林潋心虚地拉了拉自己的袖子,盖住手腕,讨好笑道,“前阵子得了块很好的矿石,我是学打磨,练练手…”林渊含笑点点头,林潋又说,“长姐看得上眼?下次给长姐做一个别的色的。” 林渊歪着头,“疑?为什么,我就喜欢阿嫣那两串,给我来两串一模一样的,我跟阿嫣一对儿~” 林潋还没说什么,沈嫣喝住她,“你这嘴,可收敛收敛吧,挨打了还学不乖。” 林潋嘟着嘴推她,“长姐要真喜欢,我送些样本过去,你挑。唯独这两个色没有了。” 林渊笑道,“逗你的!我只是奇怪,怎么阿嫣刚送了条手串出去,手上又多了两串,原来是你做的。” 沈嫣一时没记起,阿堇提醒道,“我们那日遇上泽王府的颜氏,你送了一串佛珠给她。”沈嫣才恍然,哦了一声。 林潋问林渊,“长姐怎么连这种小事都知道?大皇子说的?” “什么大皇子?”林渊轻笑,“我想不知道都不行。说起来也奇了,你六王妃也不知是什么大人物,那颜氏把你给的一条手串日日夜夜戴着,连皇后那串都往后靠。人家看一眼,问都还没问,就忙不迭地说是六王妃送的。嘿,就等着别人说一句你俩长得像,所以你对她特别亲厚,就得意了。把汐汐身边的妈妈气的!” 沈嫣汗颜道,“我是看她有孕在身,第一次见,什么都没准备。刚好手上有串佛珠,最是庄重不惹是非的,便给她了。没给汐汐惹什么麻烦吧?” 林潋压的一脸木然。佛珠不惹事,可惜人惹事呢。非亲非故的,一上来就喊人姐姐,拿串随手佛珠就像跟她拜了姐妹似的。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林渊安慰沈嫣道,“能惹什么麻烦,汐汐三不五时也给她送东西的。就是不知道她那么敬慕你,连带着泽王都当着人赞她那串佛珠好,赞得她更得意了。” 阿堇闻言抬起头,看了眼沈嫣。沈嫣淡淡笑了笑,还没怎么,林潋立刻插话撇清道,“泽王最是兄友弟恭的,颜氏帮着他跟弟媳打好了面子上的妯娌关系,换我我也疼她。” 林渊笑了笑,沈嫣招招手,“潋潋,来。”林潋过去贴着她坐下,沈嫣给她塞了杯茶,林潋默默嘟嘴喝着。 阿堇是知道沈嫣和泽王那些旧事的,有意的岔开话去,拉到颜氏身上,“话说回来,那日一见我也惊了,颜氏确实是和阿嫣有几分相像的。” 林渊只匆匆见过颜氏几面,回忆了一下,又问林潋,“真那么像吗?” 林潋没好气,这怎么说呢?那颜氏,说像也像,说不像也不像。不过是阿嫣曾经路过,在空气里留下了一抹似有似无的影子。那倩影入了谁的眼,念念不忘,终于是借得故人三分貌,添上回忆一缕魂,幻化出一个颜氏来。如同人对着一尊佛像,日日拜,夜夜拜,拜到后来,泥像才是佛,佛不过虚缈。 林潋轻笑一声,“她随便怎么像,反正我认得。” 沈嫣嘴角弯弯喝着茶,没作声。过了这么多日,现在回想起来,才记起当时自己第一感觉是不像,她们分明是两个那么不一样的人;然而现在自己也觉得了,原来她和颜氏确实很像。现在的颜氏,像从前的她;又或是,如果她当年如愿进了泽王府,那么今天的她,就会像颜氏——穿着娇嫩的粉紫锦缎衣裙,珠花压满头,于是头便被压得低低的,垂眉顺眼,乖巧可人。如果那就是泽王爷喜欢的唯一的样子,不但颜氏得效仿,便是沈嫣本人,日后红颜老了,也得东施效颦自己的青春。 沈嫣掀起眼来扇林潋一点湿湿的眼风,林潋眼睛都没往她看,余光便接住了,自然而然把手伸过来,盖住了沈嫣的手。沈嫣低着眼去望自己的一只手,潋潋的手比她的小一些,没完全盖得住。沈嫣的指尖试探着伸了伸,一翻掌心,把林潋的手捏住了。 林潋转眸看她,唇勾了勾,笑她无端生起的玩心。 沈嫣长长的手指在林潋手背摩挲两下,自己淡淡笑起来。她已不在从前了,也不在别处。她不需要像别人,连自己都不需要像。世间的沈嫣千千万,然而属于沈嫣的沈嫣,却只有此时此地的这一个——不断变着的这一个。 她可以不断变成新的她,在同样不断变着的林潋身旁,一次次重新认识彼此,一次次用心看见对方。 六十四章 林渊和六王府妻妾在王妃屋里正坐着,外面一个小丫鬟敲门,进来行礼说,四皇子妃和予熹小姐来了,在府门正遇上丞相府何公子和王爷一起回来。房里众人闻言,便都起身整装往前庭走去。 几方见过,媞娜姐妹和小何都说是来恭喜小公子平安诞生的,又送了好些礼。楠榭里四面烛火点起,丫鬟们上了茶果点心。何昱深有黄明宇招呼,妻妾两个便顾着更要紧的去了。沈嫣有意地拉着媞娜同坐,低声问她最近怎么样,林潋围在旁边听着,眼角却扫去了林渊的方向。予熹远远走去自己坐开,林渊迟疑了一下,安静地跟了过去。 两人落了座,各自盘踞一张食案,一人对着一杯茶,几盘果子,却谁也不吃不喝,谁也不开口。半晌无动静,林潋刚要起身去解围,倒是青玉先走了过去,问要不要换茶。林渊趁着予熹应了她一句,连忙在椅子旁拉拉予熹衣角。 予熹瞪了她一眼,嘴巴又缝上了。林渊瞟了眼青玉,叫她逗着予熹多说些话,青玉拿着两杯茶走开了,没理她。林渊便又拉了拉予熹肘边的袖子,“还气着呢?” 予熹一甩她,“我不是气!” 堂里几人全看了过来,林渊立刻笑道,“对不起啊,跟你开玩笑的,不小心打到了,痛不痛?” 予熹背过身去,林渊讪讪的,犹自轻轻去拉予熹衣服。两位公子不好多问,默默低头喝茶。沈嫣目光询问媞娜,媞娜摇摇头,幽幽叹了口气。沈嫣心下一沉,媞娜刚才说起自己的事来都没见她这样叹息。 林潋陪着笑过去,“长姐就是一股蛮力,对着女孩子也这样,真是服了。来予熹,咱们不理她…”手上一拉,予熹半抬起脸来,林潋顿时愣住了,连忙全身上下找手帕子,自己侧身挡着予熹。找不到手帕,捏起一点袖子给她揾一揾脸,轻声哄着,“怎么啦?没事没事,真打疼了?打哪儿了?”又扭头去找沈嫣,使眼色叫她快来。 林潋有个莫名其妙的迷思,总感觉自己抱着长姐的予熹不太妥,但阿嫣抱着,好像就妥一点了。 沈嫣连忙过去,予熹缩在林潋怀里不肯动,忽然高低呜咽一声,“疼…很疼…”声量不大,却听得堂里众人心里一震,哀戚无限。青玉刚捧着两碗新茶进来,脚步一顿,也是拧紧了眉。 林渊沉了沉气,从林潋手里把缩成一团的予熹挖出来,也不看她,整团地搂在了自己怀里,“事情不是还没定吗?我就是先跟你说一声。” 予熹只顾在她怀里哭。两位公子也走了过来,黄明宇无措道,“到底…不是,有事你们说啊!我四皇兄那,不是都和解了吗?” 何昱深看了眼林渊。林渊拍拍予熹,“回家,好不好?回家我跟你说…” “你能说什么!”予熹一脸湿着,抬头恨恨地望着她,“林渊,你为什么就是不肯跟我走?” 林渊也不看众人了,无奈笑道,“去哪?回北月啊,那不是该轮到你嫁了吗?” “南泰呢?东樱呢?我们说好的!天下之大……” “莫非王土。”林渊苦笑一下,“傻瓜,忘了我爹管边疆的?” 予熹一手推开她,双手一抹脸,冷道,“你只是不敢!” 林渊垂下眼帘,“我不能,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不能。” 予熹一手抓了把果子扔过去,“你只是不敢!” 沈嫣和媞娜忙拉着予熹,何昱深一下挡到林渊前面,几粒干果飞到了他身上。何昱深踌躇着张了张嘴,也不知能说什么。林渊从他身后出来,一手拉过予熹,抱着人就往外拖,“走!回去再说。” 第136章 “林渊!你别碰我,你敢嫁人你就别碰我!我们北月不像你们…”后面的含糊不清,呜呜一片,竟是一头下去,狠狠咬住了林渊的手臂。林渊仿佛毫无痛觉,继续强硬地钳着她就往外拖。 一屋子人连忙扑上去要劝开。青玉立刻把楠榭前后门一关,让人叫小青马上调冬苑的心腹丫鬟们过来围住听命。林渊最近可禁不起再多一桩新闻了,今日的楠榭就算吵得掀屋盖,都绝不能泄露半句出去。 两个人好不容易拉开了,予熹呜呜咽咽地骂了没几句,大家也便听明白了。林意洋被赐婚娶北月女,好好一个嫡长子,本来是可以后宫三千去搭人脉链的,现在等于是废了。正如林潋预测的,那林府不就只剩一个林渊了吗。 从前没人催她,是因为林府如日中天,可现在正是多事之秋,急需多几个关系网来稳住的时候。 林老爷这次看中的女婿人选,是他从前的副手,如今皇上提拔成了都尉的这位大人,府上有一位嫡公子,和林渊年纪相当,只有几个房里人,算挺干净的了。当然听说是因为这位公子因着他爹近几年成了皇上跟前的红人,迷上了烟花之地,也就没闲心扩充内院之故。 予熹乍一听,原本还是很稳的。这虽不是好消息,但也不算意外飞来的横祸——林渊年纪摆在那,林府的状况摆在那,林渊被安排,不过是迟早的事,推得一次也推不了第二次,兵来将挡就是了。予熹集合了一下手上的资产,看了几张地图,对林渊说,“走吧,玩几年再回来。”她自己的婚事不也是这样推掉的吗。 林渊没立刻接话,予熹瞪她,“你不是真想联姻吧?” 林渊笑了,“那公子红颜知己多着呢,他养我,我养你,不好吗?” 予熹放下地图,认真地望着她,“我把这院子,连同所有房契地契全卖了,都拿来换你,他爱养谁养谁去,行吗?” 林渊收起一脸的笑,从后圈着她,下巴搭在她颈窝里,只是不能言语。予熹知道她的犹豫,声音故意更低一些,沉甸甸地压过去,“林渊,这辈子是你坑了我,我也坑了你,你休想现在逃走。” 林渊沉默一下,淡淡笑了,“不走,赶我都不走。予熹,你等等我,我准备好了再跟你说。” 予熹略带喜色,又将信将疑,“你有办法?” 林渊温柔一笑,“你给我一点时间。” 予熹点头应了,但还是夜夜看地图,闲话玩笑似地问林渊哪里景致好,她都去过没有。林渊抱着她靠在床上,脸埋在她肩上,嗅着她发丝的温柔味道,半眯着眼微笑,不久便合上眼,睡过去了。予熹知道她最近是累,只是不知道她在累什么。 就这么过了十来天,一日将要掌灯了,林渊没回缘系院,派人来说府里有事,绊住了,让予熹先吃饭。平日里林渊也不是没在外吃饭的,但予熹最近一颗心总吊着,一点端倪就觉得了,当下没露什么,转头就拉着雯雯尾随那下人回去。 下人没回林府,去了一家大酒楼,径直上了三楼包厢。包厢门一开,予熹一眼瞥见林渊坐在席上,穿一身桃红纱裙,珠花簪着回心髻,斯斯文文地浅笑着。雯雯抓了个人来问,说那是都尉大人订的包厢,席间的老爷夫人们都是两府里的家长。 半夜林渊才回缘系院,一身衣裳已换了,但身上熏过的甜腻香味还在。是桃花素香,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林渊刚踏进门,迎面一巴掌刮过来,她下意识反掌一擒,差点没把予熹的手扭断。 两个人闹得整个院里都惊起了,只是不敢来劝。最后死拉活拽,总算进了水榭,雯雯给她们守着门。林渊压着予熹在榻上解释了一夜,予熹对着水榭飘窗外的温泉湖撕心裂肺地哭喊了一夜。 天色将明之时,予熹哭累了,望着窗外静静地流着泪。她再无泪可流,倒是林渊压着她淅淅沥沥地滚着眼泪,“…予熹,听明白了吗?这是最一劳永逸的办法,就这一次!以后我们都不用为这事烦了!” 予熹仍望着窗外,外面天光淡蓝,半透明的天幕,像一个封住花瓣的镇纸琉璃球。 “予熹,我求你信我这一次…”林渊说着,其实自己也已经不信了,既不信予熹会信她,甚至不信她自己,但仍喃喃地追索着,“予熹,你信我,我只要你信我!你给我两年,也许两年都用不上…” 予熹嘴唇一动,林渊立刻噤了声,等着她来判。予熹的声音很沉,“林渊,我只问你,你是真嫁他还是假的?” 林渊抿了抿唇,转开眼睛,不忍去看予熹、不敢去看她眼里的未来。林渊转开眼的一霎那,便知坏了,她这一退,兵败如山倒,予熹定然知道她的不能确定,她们俩再也没有转机了……然而林渊还是用一种在沙场上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的执念,坚持往下张着嘴,继续干扁扁地念白着,“予熹,我一嫁过去,立刻会想办法。不用很久的,那人我都查干净了,就是个…” “我问你是真嫁还是假嫁!你嫁了人不用服侍人的吗!” 林渊闭上嘴的瞬间,予熹的巴掌几乎同时挥到。林渊的手微抬起了一下,捏着拳又摁回榻板上。“啪!”耳腔嗡鸣,嘴里一点腥气升起。林渊心里却只是想,原来予熹的力度也就这样,结结实实给她一巴掌,脸上也不过麻麻的,心里的痛一点没减少。 予熹打完她,自己倒先放声哭起来,摇着她问什么不躲,到底为什么不躲……抱着林渊缠住她不撒手,捧着自己打过的脸,求林渊不要嫁…… 林渊一言不发,把予熹捂在自己胸口上,眼前什么事物都像和她隔了一层,什么都不关她的事了。林渊的目光停留不住,轻易往窗外滑了出去,飞过满院的枫树和米兰树,飞过紫藤飘落的温泉湖,飞过翘檐上的镇脊兽,直飞到那不归大盛管的天空上。 黎明的天光亮得这么快,一眨眼,天色变成了淡白的浑浊的雾。天与地俱是茫茫,漂浮的目光更无处安放。一庭院的美景连同予熹渐渐式微的哭声被雾淹没,那个小心翼翼封住花瓣的琉璃球小世界,终是看不见了。 房门轻轻咿呀一声,林渊拿舌头在嘴里顶着脸,放轻脚步走出房间。低头见雯雯坐在门旁阶梯上,像只流浪猫一样抬起湿润的眼睛看着她。林渊惨笑一下,“喂!煮个鸡蛋来啊,看我这样很过瘾?” 雯雯撑着墙站起来,身子微微歪一歪,林渊这才猛然想起她挨了那二十杖,还没好全。她刚要问一句,雯雯对她一笑,“我觉得好些了,原来不是我命苦,才进了教坊。” 林渊挑眉,“什么意思?” “这整个世间,就是一个大教坊。媞娜被包给了一个会玩死人的客人,予熹把自己最值钱的扔井里了,以后自己也只好往下跳。你好些,还能自己挑客人,看卖给谁划算一点……” 一阵凌厉掌风劈过,窗纱绷紧了嗡嗡地颤,忽然一点细细的裂帛之声,雯雯一头长发飘散下来,断开的碧青发带滑到地上。 林渊收了掌,沉声道,“今天心情不好,劝你别惹我。” 雯雯心跳这时才猛地起来了,脸上直逼出了两抹红,却仍是平静地望着林渊。对峙半晌,转身走了,往厨房去,远远飘过来一句,“胆小鬼”。 林渊在她身后脸色阴沉地喷了口气。 楠榭里众人好不容易拉开了予熹,沈嫣和媞娜抱着她轻声劝慰,林潋插不上手,在旁边干着急,啧了两声往林渊走来。旁边何昱深沉默不语,黄明宇尴尬地站着——手心手背都是朋友,论理,该帮林渊,论情,不得不同情予熹。只好就近些站着,防她们再打起来,自己塞过去当个人肉垫子便罢了。 林潋眨眨眼,忽然一步闪到小何身边,“小何,聊聊?” 何昱深看她一眼,淡淡笑着跟她走远些,黄明宇连忙跟了过去,“怎么?潋姐有办法?” 林潋拉着何昱深挡着自己,四处看几眼,确认身边无人。黄明宇急得跳脚,“哎呀你有办法你说呀!这里都是自己人。” 林潋一手推开他,“你来干嘛!我跟小何聊事!” “我我、我是王爷!” 林潋翻了个白眼,就知道王爷王爷,“你要是敢说出去…” “我不说!现在都什么情形了,我是那样的人吗?!” 何昱深瞟了黄明宇一眼,心下无语。 “那个,小何啊,”林潋迟疑着,好声好气道,“你…你不是有个心上人,捧手里怕飞了,含嘴里怕化了,就想着要娶个好相与的正妻,和你一起好好疼人家的吗?” 何昱深笑了,“听起来怎么挺色令智昏的呢?” 林潋连忙道,“不不!这是情深,怜香惜玉,好事啊!” 何昱深笑了笑。黄明宇看看小何,又看看他潋姐,“说、说这个干嘛?”潋姐是知道小何喜欢她的吧?不然她怎么会跟小何说了自己假婚的秘密?但现在,无端地在他黄明宇面前提一嘴是干嘛? 第137章 林潋拉着何昱深,更压低了点声音,“小何,你正妻人选有了吗?” 黄明宇恍然大悟,连忙扭过头去,林潋一扯他,“喂,别看啊!你这么看过去谁都知道我们在说谁了!” 黄明宇啄米般笃笃点头,跟林潋一起拉着何昱深,“对啊对啊小何,都是姐妹嘛!你反正不就想着…”何昱深斜他一眼,黄明宇咽了下口水,“…呃,但渊姐好啊!渊姐是,真的再没比她更合适的了!哎呀我怎么早没想到呢!” 这下倒轮到林潋有点出奇了,小何不过是想找个温和不善妒的正妻,她姐固然好,也不至于是上天下地最合适的吧? 但既然小贾都帮腔了,林潋一鼓作气,又道,“小何,你想啊,你要是娶了个名门小姐,人家堂堂大小姐,娇养惯的!肯给你的宠妾好脸色?你若去娶个小家碧玉的,那置公主于何地,那不打皇家的脸吗?”何昱深跟着她的话,微微点着头。林潋走近一步,拉着他赶紧打铁趁热道,“小何,我不瞒你,我有我的私心,现在跟你说这番话,自然首先是为了给我姐解困。但你也是我朋友啊,我真心跟你说一句,女人的心很小的,你看予熹!” 何昱深笑道,“我看你还好啊。” 林潋一瞪眼,“怎么可能!你都没见我凶过。” 何昱深一笑,“日后有幸见识一下。” 林潋不跟他耍嘴皮子,循循善诱道,“我跟你说,你要是真娶了一个妻子,无论娶谁,无论人家本来多贤惠,你若是太宠妾室了,总有得闹的。”又更压低了点声音,“既如此,真的谁有我姐合适呢?你还不如直接和我姐协商好了,大家搭伙过日子。她给你堵着正妻之位,你给她挡着联姻之忧,她乐得逍遥,你美人在怀,可不两家便宜?” 何昱深听着“美人在怀”,垂眸看了眼抓着他低声说话的林潋,也是真的快把自己埋在他怀里了。 何昱深淡淡一笑,“听懂了,我也觉得很好。” 林潋一喜,“真的?”倒是少见她眼睛睁得这样大,抬起头来定定望着他,乖顺得不得了。 何昱深一闪神,暗自失笑,又摆回一幅认真思考的神情,“本是个好计划,但这么一来,不是欺瞒了父母和祖宗吗?” 林潋一窒,暗暗咬牙,竟忘了小何这人跟阿嫣一样老古董,可没小贾那么好糊弄。林潋为难地望去林渊的方向,低了低眉头。 何昱深这才又慢慢地,仿佛犹豫着,“但话又说回来,渊姐毕竟是我朋友。有道是,君子可欺之以方……” 林潋一瞬诧异,心下不免有点感动,“君子可欺之以方”,说的是别人以歪理去骗君子,并不是君子可以骗父母。何昱深一个探花郎,公主的先生,怎么可能连一句俗语都解不通。 然而何昱深淡定笑着望向林潋,他知道是错的,也知道林潋同样知道是错的,甚至知道林潋知道他是故意错的。为了她想帮林渊。 “我试试吧,”何昱深松松笑道,“这事若真成了,二小姐怎么谢我呢?” 林潋心知他是开玩笑的,不过是想逗自己轻松一点。她双手一摊,真诚道,“不论成不成我都感激你。我能有什么?你何公子看中的,拿走便是。” 何昱深惬意道,“生意人,可不能食言啊。” 林潋浅笑一下,何昱深已回过了身去,低声叫林渊,“渊姐,出去聊聊?” 林渊望了眼予熹那边,予熹被沈嫣和媞娜围住了,不看也知道,定是还在哭着。林渊也没问何昱深找她什么事,转身便走出了楠榭后门。何昱深跟着她走,扭头见林潋担忧的目光一路紧紧跟着他。何昱深对她安抚一笑,林潋的表情好似便放松了一点。 何昱深和林渊沿着湖边,并肩慢慢走着,小青亲自带着人隔了一小段路远远跟着。林渊走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让你见笑了。谢谢你叫我出来,在里面我也做不了什么。” 何昱深道,“我叫你出来,不是为了安慰你的。” 林渊说,“不必问了,我不能多言。但即使别人不理解,以你的通透,我想你定能明白的。” 林渊自知始终是要为家里联姻的,那么她嫁谁都不如嫁这个都尉公子好。皇帝提拔都尉,要林意洋娶北月女,说来说去无非是想压着林家不让他们再巩固势力。她爹倒是个大聪明,皇帝这头刚提拔了个新人分权,她爹转头就塞了自己女儿去拉拢那新人,这不是打皇帝脸吗?等皇帝回过神来,要是林渊还没来得及嫁,皇帝准得把这两家一拆,另外给林渊指一门亲事,那就真的是大罗神仙都救不回来了——圣上赐的婚,谁敢离啊。 现在那都尉大人正一头热,一边是皇帝提拔着,另一边又是顶头上司来联姻拉拢。林渊趁着他飘飘然,最好是立刻就嫁过去,打皇帝一个措手不及。皇帝再怎么不愿见他们两家好,总不能硬拆鸳鸯。 只要成了婚,一切就好办了。那都尉公子不是个什么难搞的人物,林渊一时放放他去玩,一时又捏着他去玩的证据,跟他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没个一两年,保他跟林渊水火不容。到时候两方一起吵和离,就算两府家长不愿意,皇帝也会给他们撑腰的。 林渊嫁了一次,成了弃妇,她的联姻价值也就掉到谷底了。以后纵使爹不再疼她,总少不了她的一碗饭。顶多俭省些,这些年她早已过了不少私产到予熹名下,饿不死她们俩。 谁知予熹这样死脑筋,说要从一而终就真的是一步弯路都不准绕。 林渊扶着西廊的朱红漆柱,望着外面一汪平坦的湖水。何昱深站她身边,忽然一笑,“渊姐,我们是朋友吧?” “自然。” “那你有难,怎么不想到找我帮忙呢?” 林渊狐疑地看着他,“哦?” 何昱深单刀直入,“你都愿意嫁都尉公子了,怎么不考虑一下我?”林渊失笑,何昱深又道,“我是一直很仰慕林大小姐的,这不是客套话。林大小姐若肯嫁过来,大小姐仍是大小姐,我绝不勉强你做不愿意的事。家母本就属意你,只有赞成的份。予熹那边,她有什么要求,要什么保证,我都可以给她。我们三个结盟,互有依靠,这不比你孤身单打独斗要好?” 林渊惊讶一瞬,眉立刻蹙起,疑道,“你为什么?都是不想娶的,何不娶公主?” 何昱深略皱起眉,他知道大家都笑他有公主缘,但其实他不太爱听别人说他“何不娶公主”,说得好像公主没人可嫁,就等着他何昱深去挑一样。从前宁和便罢了,现在玉和还小,又是真心敬着他,反倒是他这个为人先生的,利用了全心仰赖自己的学生。 何昱深叹道,“不敢亵渎公主。我若说我提议和你联姻是为朋友,怕你不信,但确实有一部分是为帮你。” 林渊沉静地看着他,没作声。何昱深又笑道,“我也自然有我的私心,不敢欺瞒于你。我有一个想要的人,不能娶她,只能纳她为妾。我不想她受欺负。” 林渊一听便懂了,青楼的。虽有点惊讶何昱深竟也着了此道,但他作为丞相府公子,偶尔出去应酬,经验不多,一进了温柔乡反而容易上心,也说得通。若是这样,那他确实不能娶公主。林渊的缘系院里早不知收了多少烟花柳巷里的,自是不介意,便轻笑道,“怎么就见得我不会欺负人家?你娶个别的闺秀当正室,就算刁蛮些,也好歹不练武。我要揍起人来?两个你都护不住。” 何昱深笑笑,“也是,那可难说了,她还蛮闹腾的。我倒想看你怎么治她,只怕你下不了手去。” 哎哟,看那样子宠的。林渊摇着头,呵呵笑了两声,心里竟觉松泛了些,“谢了小何,此计不行,但我真心谢你。我知道你要找个温和待下的正妻,其实不一定要找我。你是真的考虑了我的。” 何昱深平静道,“为什么不行?” 林渊微微一笑,没说话。 何昱深也微笑,“丞相府如日中天,你嫁了来,这场联姻如同是给太尉府一把回春药。日后谁要想再打压太尉大人,不免要投鼠忌器了。总不能军方和朝廷,两边都倒啊。” 林渊瞥他一眼,“跟聪明人说话,真是省心。你既知道这一层,就该知道我们俩的婚事不可能成的。陛下病着,一时没留意小小都尉的动向,尤说得过去。你们丞相府?我们林夫人和你母亲一碰头,你娶公主的赐婚旨意半个时辰内就送到你家,信不信?” 何昱深笑道,“不会的。” 林渊略一思索,没想通,便也懒得猜了,逼视着他,“小何,明人不说暗话。” 何昱深直言道,“林大小姐,泽王是你妹夫。” 林渊一眯眼,“跟泽王有什么关系?” “而明宇是我挚友。” 林渊转眸一想,顿时怔住。 泽王爷…六王爷…泽王爷连着皇后和林府,而六王爷只有一个丞相府,还连得不是太紧密。 这么说来,林府最近的跌宕,也跟这个有关吗?她怎么没想过呢? 第138章 林渊边飞快地思忖着,边慢慢开口,“你是说…陛下是在平衡两边…日后有可能,六王爷…” 何昱深截断了她的话,“这不是我们该想的。林大小姐,我只跟你聊我们两府。现在朝政一团迷雾,以后局势朝哪边,全在圣上一念之间。你们府就那么确定自己压中了吗?”他顿了顿,温声道,“皇后器重林府,自是很好的。但如果大小姐能凭借一场婚姻,把林家所站之地往中间拨一点,不那么偏颇其中一方,不是更安全吗?大小姐把这番话跟太尉大人明言了,相信他也会赞同我们的婚事的。” 林渊默默想了一会儿,心里又生出一层疑虑,脸上却轻松笑道,“若不是认识你和六王爷多时,我都要怀疑你们是在拉拢林府,准备什么行动了。” 何昱深摇摇头,“明宇并无此意,我也不希望他受困于权位。我虽和泽王爷私交不深,但他勤政务实,确是个很好的贤王。” 林渊观察他半晌,没有半点心虚的痕迹,他若非真心实意,城府也未免太深了。她忽然又想到另一件事,“小何,你什么时候想到要和我联姻的?” 何昱深没想到她会关心这个,一时迟疑——只是很短的一个片刻,但他知道自己已把答案出卖了。 林渊笃定道,“你一早就想好了,直等到我这边闹得没办法收拾,才来跟我说。你知道我现在没法不答应你,是吗?” 何昱深沉默一下,“抱歉。” 林渊疑惑的都笑了,他城府确实深,却是这样正大光明地深,看来并不介意她知道。她摇头道,“我真不懂了,这样处心积虑的,到底是为什么?” 何昱深垂眸一笑,“我也奇怪呢,这样一头热的,真是。” 其实两府联合,于林府而言,固然是搭上了六王爷,于何府而言,又何尝不是攀着了泽王爷?以后一串拉起来,都是自家人,出什么大事,也至少能保命。若说何昱深单只为了美人,那自然不全是。他为了和林渊的友谊是真,为了两府的未来也是真——但话又说回来,友谊、前程,都不是必须靠联姻来维持的。不过是顺便,一举三得罢了。 何昱深心里有计算,有所图,林渊倒放心了。掌心扶在廊柱上,静默地想了好一会儿,终于淡淡一笑,“到底什么样的可人儿啊,这真是要见识一下了。先说好啊,我喜欢不喜欢她都不打紧,你要是弄个跟四皇子妾室那样的,我不出手,你母亲都得一掌把她拍扁了。” 何昱深笑道,“那还得要大小姐多护着了。” “跟我有什么关系?” 何昱深含笑垂眸,往后退了两步,双手画圆,深深一躬,“多谢林大小姐成全。” 林渊握拳托掌,敬重地一揖,“是我该谢你。何公子救命之恩,林渊一生记着。” 两人在初夏的湖边廊下往回走,何昱深一脸藏也藏不住的淡淡笑意。林渊从未见他这样男孩儿气的志得意满,现下自己心情也舒畅,忍不住撇过头去噗哧笑了。 何昱深知道她在笑自己,并不介怀,他也觉得自己挺好笑的呢。“对了,说来不太好意思,我看中了林大小姐的一样东西。” 林渊双手一摊,“但凭我有的,你随便拿。”简直和林潋如出一辙,果然是姐妹。 何昱深垂眸轻笑,“很久以前,我听母亲说,送过大小姐一幅《秋山步溪图》。大小姐进何府的时候,一起带来如何?” 林渊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哎呀,那幅画我给潋潋陪嫁了。既是你开口,我厚颜问她拿回来好了。” “无妨,陪嫁好。”何昱深笑了笑,“等我们都回禀父母,聊好了,我再问她。” 林渊做个震惊的样子,“小何!你不能是为了《秋山步溪图》才提议和我联姻的吧?” 何昱深也做个震惊的样子,“我当然是啊。” 林渊噗地一笑,何昱深也笑,又说,“我和那图有缘,和你们也有缘,认真的。” 林渊不知他说的“你们”指的是谁,但无论他说的是予熹,还是现在楠榭里的所有人,他们确实有缘。 林渊脸上含笑,心想这“缘”之一字,真是玄妙。她本该是几年前就嫁了小何的,可偏一直拖到了现在。而现在,正是缘分成熟,最好的时候。 六十五章 十月将尽,最是秋意浓。窗棂外的冰裂纹石径上散落着柔软的银杏叶,那一地的小扇子黄澄澄的,看起来很明媚。它们随风从树上落下,欢喜地与风共舞一段,风过去了,叶便独自零落成泥。从未见过风会回头,与叶重拾美好旧时光的…… 何昱深正讲到“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一抬头,见窗边的学生又走神了。何昱深轻轻咳一声,玉和公主立刻从银杏秋叶里醒过来,目光低垂,滑回书卷上。 她的桌案边上备着笔记用的澄心堂纸,流云砚台里的松烟墨光亮如镜,映照着窗外的天空,一只飞鸟经过,无声地,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比水鸭还不如。水鸭过去,好歹有圈浅浅的波纹,虽是稍纵即逝,至少也有过啊。可惜小何先生原是天空,看似实实在在的在这儿,其实空无一物,她经过了他,也留不下任何痕迹…… 何昱深无奈,缓着声叫,“公主?” 玉和连忙抬起眼来,直身端坐,惴惴地看着他。何昱深一脸拿她没办法的神情,继续讲书。 他身后一架朱漆木格屏风,九纵九横,把他镶在其中,如同他戒尺般工整的人生——丞相府和太尉府终是要联姻了。其实几个月前已有风声,玉和只是不肯信。问小何先生也白问,他当然不会说——万事未定之前,说了便是毁人家小姐名声。然而现在听说他们婚期都已经定了,竟真是林大小姐。 玉和实在想不通,那么之前他打着自己的旗号总是去找潋潋姐那儿要东西,又经常在自己面前有意无意地对潋潋姐赞赏有加,难道不是为潋潋姐在自己面前铺路?怎么到头来竟娶了人家的姐姐?那潋潋姐呢,就放下了? 如果他心里要定了潋潋姐,那么玉和很有信心,小何先生不想娶她也得娶她——他该知道,玉和很听他的话;也该知道,这世上如果有任何人能把已经嫁入六王府的潋潋姐帮他给挖出来,那只能是六王爷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再没别人。 只要玉和入了何府,那么小何先生就一世都不可能休她。就算他心里有潋潋姐,玉和也不怕。潋潋姐其人,吃软不吃硬,对女孩子最没办法的一个人,看她对沈姐姐就知道了。沈姐姐这样善软没城府的都吃得住她,把她管得俯首帖耳的,玉和根本不用担心。 可到头来,小何先生想要的竟不是潋潋姐吗?怎么会不是潋潋姐…… 何昱深放下手中一卷《木兰辞》,知道学生实在学不进去了,反而口气温和,甚至于淡淡笑了笑,“外面秋色引人,也难怪公主分心,不如去庭院里小憩一下,回来再继续吧。” 静雅书阁临近御花园,只隔着一条回廊,安静的时候,外头太液池的潺潺流水声都听得见。成对的白鹭偶尔在廊上飞过,沙哑嘶叫几声,叫得人心惊。枫叶如火,飘落青碧池,触目的大红大绿,撞得人眼睛生疼。 宫女在小凉亭中摆了菊花糕和雪耳红枣羹,安静退到一旁,夹着托盘垂首而立。玉和走进亭里自己坐下了,何昱深知道她最近心事重,也不计较她没谦座,跟着她安静坐下。 凉亭正对着外面的莲池子,池畔一片残荷垂败。玉和看着荷池,幽幽道,“小何先生怎么挑这么个时候,百花都败了,这样荒凉。” 无头无尾的,何昱深却知道她在说自己的婚事,眼睛一扫亭边盆栽的一圈明黄颜色,“不是还有菊花吗?” 玉和心里一沉,就在今秋?不可能,现在都快入冬了!小何先生在跟她打哑谜,不是真的在答她。玉和暗暗生他气,面上却淡淡笑了,“菊花好,待到秋来风无情,菊枝独立百花杀。”何昱深一时无语,玉和又道,“菊花高风有气节,果然很适合林大小姐。” 这下何昱深倒坦然,颔首道,“是,林大小姐为人,七尺男儿都自愧不如。” 玉和忽地一笑,“倒是像小何先生今天讲的木兰,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何昱深赞同道,“林大小姐比之木兰,确实毫不逊色。” 玉和不掩疑惑地一抬眉。他竟这样直接地夸自己未过门的妻子?而且丝毫不帮林大小姐解释一下她也有闺阁女儿柔情的时候?就直接认同人家堪比男儿了? 玉和捧起雪耳羹挡住一半脸,不让面上半是不解半是喜的神情被人看见——小何先生不爱林大小姐,绝对的不爱她! 可他为什么娶她?单是服从家里安排? 不可能,何林两府家长有意已久,一直没成事。这次联姻,肯定是他们两人自己点的头。但为什么呢?先且不说小何先生,林大小姐这么多年不肯嫁,后来又有了个密友,玉和还以为她一生定是不会嫁的,那怎么现在又肯了? 第139章 如果是为了别的考量,那他们还有可能离吗?玉和再等几年,也不过十六七,她等得起。然而万一不离呢?万一他们有了孩子…… 何昱深因玉和提起木兰,正是课上教的书,作为先生的自觉便上来了,故作严肃地拿指尖点点石桌子,“既说到木兰辞,考考你,刚才说的书还记得多少?” 玉和仍计算着一脑子的事情,心不在焉的,“记得…几句。” 何昱深斜眼瞥她,“几句也行,背来听听?” “唧唧复唧唧…”玉和捧起雪耳羹,慢慢喝了一口。 何昱深真给她气笑了,“就没了?” “呃…润润喉嘛,嗯…”玉和懒懒地望了眼何昱深,心下难受,他和她差了这么至关重要的该死的几年,他十九,势必要尽快成家的了,她却还差一点点、永远都差那么一点点才到十三。他若有心,要等她两年,也不是办不到,毕竟她是公主啊!但小何先生若稀罕公主,也早和皇后的宁和姐姐一起了,哪轮得到她……玉和暗叹了口气,在心里狠狠瞪了何昱深一眼,赌气道,“只记得一句: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马鞭,南市买马嘴套,北市买…哦这个才是马鞭。” 何昱深眉一皱,要训她都不知从何开口。玉和不是明宇,平常绝不至于此,看来是真的没心思念书了。可说到底,她这样心思涣散,又该怪谁呢…… 玉和见他愁眉不解,倒又讨好地笑道,“小何先生,你说他们怎么这样规划集市啊?都是卖马的东西,怎么分拆在四处卖呢?” 何昱深知她是故意岔开话来,逃避挨骂,但她既问了问题,他便仍是耐心道,“这里只是要表明木兰四处奔波,为从军做准备,买什么不是很紧要的。”玉和合作地点点头,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何昱深笑道,“一时不慎,着了你的道。我既说了买的东西不要紧,也不好训斥你背错了。” 玉和对着碗笑得小肩膀一抖一抖,“你还把书都解了呢~这句体现的是木兰准备从军的决心和行动,对不对?哈哈~小何先生对我最好了。” 何昱深笑着隔空点点她,“休息够了没?回去上课了!” 两人一路闲聊着回书阁里,玉和心情明显变好了,下半节何昱深讲书讲得很顺利。午时将至,整卷《木兰辞》全部讲完,正落在“安能辨我是雄雌”那一句。何昱深让玉和来解,玉和耍赖说她解不了,还是请小何先生回去问问林大小姐吧。何昱深无奈,自己勤勤恳恳解给她听,便散课了。 宫人送了何昱深出去,玉和仍待在书阁里做功课,贴身侍女在一旁边磨着墨,边轻声报告今日宫里的大小事情,忽然插了一句,“公主先吃口东西吧。” 玉和听话地伸手抓了块白玉糖糕塞嘴里,低头继续抄书,“接着说,刚才你说四皇兄今天进宫了,干嘛来?” “还没进,应该快到了。北月派了人来探望四皇子妃,陛下在欲雪阁设午宴,便宣了四皇子进宫。” “皇子妃呢,不一起来?” “没听说。” 玉和翻过一页书,继续低头抄着,安静一笑。看来父皇是打算在北月使臣面前怒斥一顿四皇兄,先给北月那边消消气。父皇一发龙威,北月使臣怎么都要和婉劝两句吧?他们口风一软,父皇便能趁势和他们和谈,商讨怎么一起劝四皇子妃不和离。若把北月人都劝得倒了戈,四皇子妃再坚持和离,便是不识大体了。 “四哥惨了,”玉和对着书说。正抄到那句“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她看也不看,低头默写在宣纸上。 侍女耸耸肩,“陛下接见侍臣,哪个王爷皇子都不召,单叫了四皇子来,还不是看在他有个北月皇子妃的份上,让他露露面?有什么惨的。” 玉和抬头,指间夹着湘竹笔,笑了,“你笨不笨?父皇是叫他来认罚的,一场鸿门宴,四哥等一下又要生气回府打人了。”笔端抵着下巴想了想,“我们帮帮他吧。” 侍女一脸不赞同,劝道,“既是陛下要骂,公主何必趟这浑水呢。”何况公主帮了,人家也不知感激。四皇子那人,宫里还有谁不知道的?最是个嘴上将军,脸皮城墙。空口白牙,就敢把白说成黑的,过后一缩脖子一涎脸,当自己没说过、没做过。真真是龙生九子,都不说她们公主了,单比她们小六王爷,简直都看不出是同一个爹生出来的。 玉和笑道,“毕竟是我皇兄。再说了,我能做什么?不过是想让他不要被骂那么惨罢了。这次北月来,一来是送林家的嫡媳妇来,二来是给四皇子妃撑腰。这两宗事,说来说去总是我们理亏,父皇作为大盛天子,为了面子也得狠狠收拾四哥一顿给人看。但其实我们真的对北月人都那么差吗?不是呀!你看看林大小姐对四皇子妃的妹妹?招待得无微不至,听说还专门给她置了个小客院,让她住的舒舒服服。这么多年了,一次都没听说皇子妃的妹妹吵说要回北月。连我六哥哥上次从南边带回来的桂花秋露,还没来得及进宫献父皇呢,首先就拿了两壶过去给她们。”玉和顺眉善眼,温和一笑,“等四哥进宫来,你给他提个醒,让他在席间尽量说一下我们大盛的这些善意,估计北月也能好说话些。毕竟比邻友国,都是兄弟之邦嘛,还是和和气气的好。” 玉和搁下笔,抓起一块糖糕丢进嘴里,鼓着脸嚼着,站起身来,“走吧,回去再写。” 侍女捏着帕子给她擦嘴角,笑道,“公主别的都聪明通透,就是不会照顾自己,总像个小孩儿似的。” 玉和眉眼弯弯,“小孩儿才可爱,六哥哥说潋潋姐也像个小女孩,所以大家都特别喜欢她呢。” 侍女笑着摇摇头,收拾好公主的文房四宝,卷着功课纸,瞄到一句什么“东市南市”的。心想这不就是刚才何先生在凉亭里给公主解的那一句吗?侍女记得先生和公主聊完,公主心情就好了,便好奇道,“公主,这一句说的是什么呀?” 玉和吃着糕点探头看了一眼,“这句很难解的哦。一定要说的话,就是东南西北买买买。” 侍女噗哧一笑,“公主又逗奴婢了。” 玉和也不分辩,淡淡笑了笑。让四面八方全都为己所用,不就是东南西北买买买吗。 侍女收拾好东西,两人走出书阁,一步踏进屋外温和亮白的秋日里。玉和抬头望去,淡蓝的天上没有一丝云痕,天幕无边,清澈透亮。她略一闭眼,安静一笑。 这片天,都是她的,好清净。 *** 十一月初至,屋外金秋风起,六王妃屋里却还是光尘濛濛,缠绵夏日。床外一个牡丹铜罩座地炭盆,热气微微吹拂着轻纱床帐。空气化成一只温柔的手,隔着那帐子一阵一阵,轻轻拍着绣了缠枝并蒂莲的云锦被褥,莲下的如水玉体一翻身,便掀起一床碧荷粉花的波浪。沈嫣凉凉的手无意识地搭在林潋身上,满头乌发散落绣枕,睫毛如飞尘般若有似无地轻颤着。 她一靠过来林潋就醒了。林潋自己倒是鬓发齐整,眼睛一睁便醒得精神奕奕,盯着床顶,身子不动,却竖起耳朵留神着沈嫣的呼吸。那呼吸声很快又变得和缓绵长,看来刚才是真累着了。林潋暗自勾唇,显然心情挺好。 房门轻声推开,阿堇先探头往床那边瞄了一眼,见床帐好好盖着,自己关上门走进来。走过来了也不掀帐,站在帐外轻叫一声,“潋潋?”林潋没出声,小心抬手掀了一点帐子,碌着大眼珠看她。阿堇从帐缝里瞄到沈嫣一头长发全散了,皱眉暗骂:怎么就必须弄成这样,等一下起床又得梳半天头! 林潋一见她这副样子,知道自己惹着阿堇姑奶奶了,堆起满脸笑意,只是不敢作声。 阿堇没好气,压着声音说,“青玉找我,我去一下。” 林潋轻轻点点头,放下帐子。阿堇转身出去,关上门后还又拉了一拉,确定风不能吹开。 又复安静,林潋惬意地把手臂探出被子外,翻身搂住沈嫣,很轻很轻地亲一下额头,阿嫣眼睛闭着…又很轻很轻地亲一下鼻尖,阿嫣呼吸没变…很轻很轻地亲一下那嘟嘟的唇珠,过了一刹,阿嫣终于蚊子似的哼了一下。林潋快乐了,金蝉脱壳般从沈嫣臂弯里扭了出来,蹑手蹑脚地下了床。 阿堇出了冬苑,一直走到王府前庭才找着了青玉,“找我这么急,什么事啊?” 青玉正赶着出府,一见阿堇来了,手一抓把她拉到身前,小青正在旁边,立刻吩咐其他丫鬟退后两步,不准偷听。阿堇讶异地看了眼小青,听见青玉小声在她耳边说,“泽王府的颜氏,你记得吧?”阿堇连连点头,青玉又道,“没了。” “什么?”阿堇惊道,“她不是快生了吗?” “早产了,大人没保住。早两天的事情了,泽王府封住了消息,我今天才收到消息,宫里还不知道呢。泽王爷怀疑是汐小姐害了颜氏,现在他们府里都翻天了。” 阿堇震惊道,“泽王妃…怎么可能?!” 第140章 青玉摇头叹气,“我现在去找林大小姐,看看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急着先跟你说一声,我出去了,靠你和小青看着这里。万一有人来,无论问什么,只要牵扯到林府和泽王府的,一概先说不知情。也别让王妃和潋潋见客人,就说睡了、病着,一切等我从林大小姐那边回来再说。” 阿堇急忙点头,又推她,“行行,你快去!” 青玉一转身,却差点撞上蹦蹦跳飞奔进来的黄明宇,把青玉和阿堇齐齐吓了一跳,“哎哟王爷!” 黄明宇哈哈笑起来,“潋姐呢?我们找她有事!” 丫鬟们这才看见何昱深也来了,跟在黄明宇身后,满面春风地微笑着,果然是和林府的婚事准备得差不多了,人逢喜事精神爽。丫鬟们行了礼,阿堇对黄明宇道,“王爷先在楠榭陪一陪何公子,王妃和二夫人午歇着,我马上回来叫她们。” 黄明宇甩甩手应了,阿堇便急急地送了青玉出去,青玉一路还贴在她耳边密密交代着什么,小青紧跟在她们身后。 黄明宇嘻嘻笑着,一拍何昱深,“你去楠榭坐一坐,我去叫潋姐啊。” 何昱深拉着他,“不是在午歇吗?让她多睡会儿。” 黄明宇甩开他,“睡什么睡,我们有天大的事找她呢!等我把她拉出来,你们聊着,我去找找我的纳妾文书。过了这么久,还得问问海棠放哪儿了。说起这个!你都不知道,女人一生孩子,简直变个人!现在就管抱着行逸不脱手,一点都不给我收拾了,害!” 何昱深一笑,“我这事又不急的,等她们闲下来再说不迟…” “不急那你婚期一定立刻就来找我?”黄明宇拿肩膀撞了他一下,“还不知道你?等着!”跟只欢腾的麻雀似的蹦着跳着往冬苑跑过去了。 何昱深望着他的背影在长长的回廊上越跑越小,想象着等一下,林潋就要从这条回廊的尽头走过来,走向他……何昱深深深吸了口气,低头整整衣服,对自己笑了一下。真是,殿试那年都没这么紧张过。 黄明宇进得冬苑,心知他潋姐定是在阿嫣屋里。阿嫣在午觉,那倒是正好。先让小何跟潋姐两个人聊好了,他们商量定了再告诉阿嫣。阿嫣虽然不能强留,但知道了必定要哭一场。要是她们两个同时出去跟小何商量,阿嫣在一旁依依不舍,倒让潋姐为难。 黄明宇轻轻走到窗边,掀起一点窗缝,尖着嘴拉长两片唇塞进窗缝里,打算“噗嘶噗嘶”叫林潋出来。这是他们从前在北书院里的暗号,黄明宇一“噗嘶噗嘶”,林潋总是第一个听到的。 屋里有人轻轻走动的声音,黄明宇立刻收了嘴,碌大眼睛瞄了一下,不会是阿嫣醒了,潋姐却没醒吧?却见林潋穿戴整齐,轻着脚步走过去,伸手拨开床帐。黄明宇一喜,连忙要叫她,林潋正好弯下腰去,脸贴到了绣枕的位置。 黄明宇一僵,整个人动弹不得。床上的沈嫣像是醒了些,迷迷糊糊地轻哼一声,伸手出去,林潋一手握住了。 “潋潋?”沈嫣的声音奶乎乎的。 “嗯,再睡一会儿,你累了。”声音笑着,又低下头去。 “唔…别…现在什么时辰了?” “别管了,反正今天没什么要紧事……” 窗外忽然一声惊叫,“王爷?!”黄明宇浑身一震,猛地摔下窗子,哐当一下巨响,震得粉墙都微微颤着。阿堇在几步之遥,瞪大了眼睛望着他,心里一阵狂跳,没事,没事的,潋潋都已经醒了,顶多…看到潋潋换衣服?那也没办法,那也没事,毕竟他是王爷啊。 屋门猛地拉开,林潋大步跨了出来,“小贾?!” 黄明宇一见林潋,二话不说就慌张地往外跑,林潋立刻拔腿追他,“你跑什么!回来!” 阿堇一跺脚,糟了!连忙跑进屋去叫沈嫣。 微暗的楠榭里,烛火刚点上。何昱深独自捧着茶碗,安静地望着里面的龙井一旗一枪地浮沉着,汤色清碧见底,茶味微甘而洌。果然是受宠的王府,他何府今年的龙井,可没有这里的好。 何昱深慢慢啜了一口茶,放下茶碗,眼睛淡定地望着面前的空气。不要紧,要是林潋喜欢,他另外找好的,专门给她备一些就是。渊姐也是个懂茶懂酒的,有她在,委屈不着自己妹妹。 其实何需担心林潋,她俩以后不要联合起来捉弄他,他就该谢天谢地了。 何昱深暗暗笑着,又在心里重新过了一遍今天的流程。林潋必定是要惊一下,退一下,拒绝一下的,他一定要有足够的耐心,给她把所有疑虑都排除了。林潋的疑虑也不难预估,无非是她在王府好好的,为什么要转府给自己讨个坏名声。而何昱深,一来要让她相信自己的真心,承诺她来了何府,她就是自己的唯一;二来要不经意地提渊姐的事——那毕竟是他帮林潋的一个大忙。 报恩,是一个很好的台阶,不然林潋一个女儿家,总不好意思就这么答应他。 何昱深又捧起茶碗来,碗上露出一双笑笑的眼睛,被茶汤烟雾蒸着,眼里的水烟笑意几乎要荡浪出来,洒满周遭的一片空气…… 忽然一声高喊,“小贾!你站住!” 黄明宇一阵风似的冲进来,林潋紧随其后,一伸手扯住了他,吼道,“你跑什么!”两个人都跑得气喘吁吁。黄明宇扭身甩开她,“你!你跟阿嫣…” 林潋自己上前一步贴着他,扯住他衣襟,鼻尖几乎碰着鼻尖,沉声道,“你看见什么了?” 何昱深见他们这架势,连忙起身过去,“怎么了?潋潋?” 林潋这才看见还有一个人在楠榭里,黄明宇飞快挣开林潋,反手就把她推给何昱深,推得林潋一下没站稳,真倒在了何昱深怀里。何昱深本能地伸手扶住了,不免微怒,“明宇!你干什么?” 黄明宇指着何昱深,对着林潋大叫,“小何、小何要娶你!你们聊!我去拿纳妾文书!”说着就转身要往外跑。 何昱深一震,林潋扯住黄明宇不放手,“你去哪!” “放手!我要去拿纳妾文书转给小何!” “我是个东西吗你说转就转!” 黄明宇扭了几下,挣出去了,甩着手臂连连指了林潋几下,憋了好一会儿才颤着唇吼出来,“你跟阿嫣,你们!你们…都是我,都是我害了你们。你去何府就好了,赶紧去!分开就好了。我要去拿纳妾文书!” 林潋甩开何昱深,一下扑了过去抱住黄明宇,“小贾,别开玩笑,你不能就这样把我丢出去…” 黄明宇用了蛮力拉开林潋的手,拔腿就往外跑。林潋紧跟着追了两步,追不上,竟噗通一声跪下了,“小贾!王爷!!” 何昱深愣站着,见林潋已哭了起来,跪在地上一身抖着,满脸是泪。何昱深这下是真动了气,骂道,“黄明宇!你怎么回事?你让我跟她说啊!现在这样你让我还怎么开口。”又去扶林潋,“潋潋,没事,你起来,不一定要立刻做决定的,你别听明宇的。别哭…” 林潋跪着爬了过去,拉着黄明宇袍子,“小贾,对不起,是我,跟阿嫣没关系。她不知道,她都没醒!是我,是我自己…” 黄明宇一低头,两滴大眼泪噼啪落到林潋手上,“潋姐,你起来啊…” “你别赶我走…” 黄明宇要拉她,拉不起来,“潋姐,你是被搞糊涂了。这里只有我,我又不好!才害得你们…”黄明宇一拉何昱深,塞到林潋面前,“潋姐,我不是开玩笑的。小何那么喜欢你,他心里一直装着你,他娶渊姐做这么多事全都是为了你。你是知道的呀!你放手,我去拿纳妾文书,你立刻就过去何府…” 林潋泪眼婆娑,不知听懂了黄明宇的话没有。何昱深听到现在,终于听明白了一件事,刚才在冬苑里一定发生了一件他所不知道的大事,林潋和明宇现在吵的不只是他要纳林潋的事了。 何昱深只好先帮着黄明宇去拉林潋,又问,“你们到底在说什么,这又跟阿嫣有什么关系。” 门外匆匆又跑进来几个人。沈嫣先到,竟连发髻都没梳,长发过腰,只拿条带子松松系着垂在身后,穿一件珍珠色的流光鱼尾裙,大概贪它松身容易穿,只在腰处一束细带便是。整个人如同海神被抛落在岸上,风吹乌发,雨打白衣。何昱深一下垂了眼,不敢再看。 沈嫣捂着胸口大喘着气,快步走到林潋身边,还没开口就跟着跪在了她身旁,反手把林潋往自己身后拨,“王爷,今天的事,都是我的错,是我…” “王爷…”海棠和阿堇跟着快步进来,什么都没听见,只见沈嫣和林潋都跪着,也跟着跪下了,对着黄明宇连连大拜,“王爷开恩,求王爷开恩。” 远远站着候命的几个丫鬟如同看默剧一般,见王爷和二夫人打着打着,忽然又来了王妃一波人,一进来扑通扑通全跪下了。众丫鬟连忙都丢了手上的托盘物事,跟着跪地求饶。一个丫鬟偷偷跑了出去,青玉不在,急着去找小青来。 第141章 黄明宇连连跺脚,“你们,你们干什么!海棠,跟你有什么关系,起来!” 沈嫣扭头沉声叫,“无关人等全部出去!海棠,阿堇,封楠榭!除了青玉小青,一个人不许再进来。” 海棠和阿堇立刻散了众丫鬟,两人守着楠榭前后门。沈嫣跪在地上还没起来,抱着林潋,对何昱深抱歉道,“小何,真是对不住。今日府里不宁,不如你先回去,改日我带潋潋上门给你赔罪。” 何昱深还没说话,黄明宇擦了把脸,硬硬的声音,“阿嫣,小何不是外人。今天他来是要和我聊潋姐转府的事的,我正要去拿纳妾文书,小何要纳潋姐,今天就纳!” 沈嫣整个震住,一时说不出话来。何昱深大叹一口气,“明宇,我和林潋的事容后再说。你们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倒是跟我说,我帮着想想办法啊!” 林潋往前挡着沈嫣,又去拉黄明宇,“小贾,不要赶我走。你要是生气,我搬去夕阁,但是我不去何府!我哪都不去。你要是不想再见到我,你把纳妾文书给我,我撕了,我净身出去,什么都不拿你的,好不好?求求你…” 沈嫣抬头看一眼何昱深,他刚才说“我和林潋的事”,又看一眼黄明宇,他说“小何要纳潋姐”……沈嫣快速在心里捋了一遍,沉默着、慢慢站起身来,额边几缕发丝散下,挡得脸上暗暗的。 “阿嫣!”林潋连忙去拉她,怕她为自己顶罪,“阿嫣,不干你的事!你根本不知道王爷在气我什么,我做了件错事,你不知道的!” 沈嫣站直身子,冷着脸,“林潋,跪好。” 林潋立刻跪直了,抬头望着她,眼泪一波波地往外涌。 “王爷,林氏有错,是我身为王府主母,管教不严之过。她有什么错,我不敢包庇,求王爷明责过错,我与她一同承担。只是这是王府内院之事,关乎女眷声誉、王爷威望,何公子不方便在场,请何公子先回避吧。” 黄明宇气道,“小何是潋姐未来夫君!怎么是外人了?你不用说了,我今天就把纳妾文书…” 沈嫣深深一福,“王爷。” 黄明宇顿时收了声。 沈嫣道,“王爷说纳妾文书,那我们就说纳妾文书。林潋是林家老爷和夫人,还有宫里瑜妃娘娘,两方家长亲自同意按章,正式纳进来王府的。纳妾文书可以为证。” 黄明宇叫道,“对,我现在也要正式地把她转到何府去!” 沈嫣直盯着他,“妾身不同意。” 黄明宇怔了一怔,一时没听懂,“我、我…是王爷…” 沈嫣点头,“就因为你是王爷!从没有爷亲自插手内宅之事的,若是寻常人家也罢了,但王爷不管朝政管枕边,可不叫人耻笑?府里妾室犯错,该由妾身来审来罚,要打要卖,妾身自会向王爷报告。王爷若觉不妥,妾身甘愿领教。但无论如何,即便妾身管理不力,王爷也绝不能一时兴起便将府里女眷随意当个物件转赠出去!王爷若要一意孤行,妾身宁愿以死谢罪,也绝不敢担这样一个轻辱朝廷臣女,失德无道的罪名。” 黄明宇一跺脚,“阿嫣!你到底懂不懂?我是在想办法补救!你们不能一直这样…不能的!你们分开一下,环境一变就好了,真的,你信我…后宫这种事多了,就是长日无聊了,找个人陪!阿嫣,我和你以后好好过,好不好?你不为自己,也为潋姐想想啊!”黄明宇抓住沈嫣一只手,“阿嫣,小何是真心对潋姐的!她能跟着小何,不好过在这里?在这里…她在这里,以后怎么办?你们不想要一个完整的人生吗?你不想给潋姐一个完整的人生吗?” 沈嫣默默无言,眼神仿佛略闪了一下。林潋立刻惊恐地扯着她,“沈嫣!”沈嫣一手被黄明宇拉着,一手被林潋扯着,头低下去望着林潋,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林潋恨道,“我做错了事,主母要罚,直接在王府里打死了,我一句怨言没有!但我哪都不去,你们谁都不能把我丢出去!” 何昱深一直听到现在,看着林潋把所有罪往自己身上揽,看着沈嫣难得硬起来,只为了把林潋留下,看着黄明宇三番五次地碍着他在场,欲言又止。他若是再听不出个端倪来,他也白活这么多年了。 可是林潋和沈嫣…何昱深一点一点往回想,她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们仿佛是很早以前就已经很恋着对方、护着对方…也许她们的感情从来没变过,只是在这封闭的王府里,被强烈化了。就像明宇说的,后宫里也有的,一世被困在一个地方,总要有点安慰。 早知道他早点跟林潋说就好了。他早点说,林潋早点有个盼头,事情根本不会变成这样。 何昱深一咬牙,伸手去拉林潋,“林潋,先起来。” 林潋回头看一眼沈嫣,自己站了起来,垂头站在沈嫣身旁。沈嫣垂手往后,林潋立刻抓住了她的手,紧紧攥住,胸口犹自起伏着,呼吸乱窜,但心里终究是安定一些了。 沈嫣在身后回握着林潋的手,闭了闭眼,重新抬起头来,脸上一层冰封的霜。 何昱深柔声问林潋,“我没猜错吗?你是,和渊姐一样吗?” 林潋咬着唇,抬眼望着他,“我是,但阿嫣不知道。我不知道王爷是不是乱说的,你是不是真的想纳我。但无论如何,我不能去你府上。” “如果我不介意呢?”何昱深问。 林潋一怔,沈嫣一手扯开她,“何公子!林潋是六王府正式立了纳妾文书过门的妾室,何公子作为陛下亲封的探花,公主的先生,竟敢这样不顾伦常地觊觎朋友的内院女眷吗?” 何昱深平静道,“林潋不算明宇的女眷,他们定过合约,纳妾文书不过是帮林潋留在京城的手段。这是一纸假婚书。” 林潋和沈嫣俱是一震,齐齐望着黄明宇。黄明宇指着林潋,“干我什么事,潋姐自己跟小何说的!” 林潋叫,“我没有!” 何昱深也懒得再澄清,隔着沈嫣对林潋说,“林潋,去我那里,是你现在最好的路。我说过我不介意,你可以先过来,有渊姐陪着你,你会慢慢适应的。当然,你和六王妃,以后最好不要再见了。” 他提起林渊,林潋神色软了些,但还是坚持道,“小何,我感激你救了长姐,但我不能去你府上,我哪都不去。” 何昱深平静地问,“可你已经留不下来了。你不去我那,去哪里呢?” 林潋握着沈嫣的手不断颤着,在嘴里狠狠一咬舌尖,逼着自己冷静。不能乱,现在千万不能乱!现在她最大的两个筹码,一个是阿嫣才是她的主母,阿嫣才掌着她的生杀大权;另一个是小贾一向心善心软。只要何昱深不给她“入何府”这条所谓的退路,小贾不至于真会把她扫地出门的。只要能争取一点时间,给林潋想想后路,或者多转点资产,总之怎么都比进何府好。 现在看来,何昱深竟是真喜欢她的,那要怎么才让他对自己失去兴趣,要立刻就失去兴趣…… 林潋略一沉思,手往脸上一抹,沉声道,“我去哪里,跟你何公子有什么关系?我主母在这里,夫君在这里。谁说我和王爷是假婚约,一夜夫妻百日恩,怎么就假婚约了?” 黄明宇摇头,“潋姐,你不用说了,我们根本没有…” 林潋失笑,“没有孩子就叫没有?我们是不是试过?我是不是看过你的?你是不是…” 黄明宇连忙叫停,“喂你!” 何昱深惊讶地望着黄明宇,沈嫣半信半疑地瞥了眼林潋,不敢在这时开口添乱。 林潋冷笑道,“王爷贵人事忙,自是不记得了。那是我进王府第一年,那晚在我房里,王爷过来把丫鬟都赶了出去,让她们守着门。小青和海棠可以作证,那晚王爷是不是说过要和我行房?” 小青已到了有一阵了,在楠榭门口站着,一福身,顺着林潋说,“确有其事。” 黄明宇哪里记得自己是不是有这么说过一句,冤得直跺腿,“我没…害!我就算有说过,也是开玩笑的,那晚根本没有!” 沈嫣淡淡道,“那王爷第二日醒来为什么撵了所有人出去,关起门来洗澡了?” 林潋心下暗惊,无论有没有过这件事,阿嫣是怎么知道的,又怎么会记得? 林潋都忘了,黄明宇更是不可能记得,百口莫辩,急道,“好几年前某一日有没有洗过澡,我怎么证明。反正我跟潋姐没有过!真的确实没有过!阿嫣你是知道的!” 海棠从门旁安静走过来,福身道,“奴婢多嘴,王妃没记错,那日早上王爷确实叫水洗澡了,前一晚也确实说过要和二夫人行房。”海棠垂下眼睛,抚膝跪地,对着黄明宇叩地一拜,“蒙王爷垂爱,奴婢有幸服侍王爷一场,为王爷生下小公子,此生无憾。奴婢来是二夫人的陪嫁侍女,二夫人若要去,奴婢于情于理,不能不跟着。唯望王爷多加珍重,善待行逸,奴婢无论身在何处,日日为王爷和小公子祈福祝祷。” 第142章 黄明宇双眸含泪,破声轻喊,“海棠?你…我在你心里……” 海棠伏在地上,背轻轻颤着,然而终究未发一言,也没再抬起头来看黄明宇一眼。沈嫣紧紧抿着唇,撇开脸去。 何昱深望着林潋,轻轻的声音,“林潋,你就为了不去我那?” 林潋第一次见何昱深脸上露出这样的表情,一个仿佛很痛的表情。过往几年在她面前一幕幕飞逝,他从稚气而爱板着脸的君子“何公子”,一路走到会跟她开玩笑,也温柔可靠的“小何”;她从见面没两句的“二夫人”,到逗他玩的“潋姐”,到棋逢敌手的“潋老板”,再到如今的“潋潋”。 他说自己有个心上人,不能娶她,但很怕她受欺负…他拖着公主,他娶了长姐,然后笑着问林潋,“那二小姐要怎么谢我呢?”她说过他要什么都可以拿。 林潋咬紧牙,不能让自己哭出来,一眼眶的泪盛不住,两道直直落下,颤着唇开口,几乎没有声音发出来,“何公子,我确实是王爷的人了,这你也不介意吗?” 何昱深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望着她颤着手,流着泪,仍是狠绝地捅过来的这把无形的刀。他摇了摇头,终于叹了口气,转身背对着她,肩膀松了下来,双手揾在脸上。 沈嫣伸手轻轻搭着林潋,林潋立刻把脸压在她肩上,和着泪,和着说不出的歉意,和着她所有的罪与孽,一起沉甸甸地压在了沈嫣肩上。 沈嫣双手一环,抱着她,自己睁大眼睛,任泪水安静流下。 这日的楠榭,第一次显得这么大,空旷而安静,偶尔一两声轻轻的抽泣被无限放大,一声声地撞击着人的神经。当前门被叩响那一刻,重重的敲门声如同一阵惊雷,吓得众人全都震了震。青玉的声音在外面大叫,“快开门!沈小姐,潋潋,出事了!” 小青连忙擦了把脸,一开门,青玉飞快冲进来,对着王爷礼都不行,“林渊被押进刑部大牢了!” 六十六章 凉夜如水,三天前在泽王府里的那一夜,夜的水却是沸腾的热水,沾血的巾布,丫鬟婆子们一拨拨地进进出出。东边睡房尽头的屏风后还是如旧的女人痛极的呻吟,溺水般喊不出声来的哭喊,稳婆和丫鬟一声叠一声地叫“夫人用力啊,夫人!已经看见小公子的头了!” 这当然是胡扯,两个时辰前就已经是这么说的了。 她们胡扯的安慰喊声隔着长长的屋子,传出东边的睡房,传过正堂,传到西边的堂室里。林汐不安地坐在西室窗边的凉榻上,空气里一阵淡淡的血腥味一直没散过。她捏紧了手里一串小佛珠,一粒一粒小小的佛珠摸过去,据说可以辟邪静心。她是从来不戴佛珠的,今日也不得不临时抱佛脚,心里不知想什么好,便一声声地在涩苦的舌上无声念着阿弥陀佛。 屏风里面喊一声“夫人”,林汐身旁的妈妈便微微努一下嘴,眼睛往上轻轻一翻,表示她的态度。然而今晚这状况,又是在泽王爷面前,她自是没有多言。 泽王就坐在凉榻的另一端,面色沉沉地干等着,时不时地一腾,站起身来,旁边下人奴婢立刻上前又劝,“王爷先回去休息吧,孩子一生下来,我们立刻去告诉王爷。” 确实夜深了,林汐也便跟了一句,“王爷先回去吧,我在这里守着。” 泽王一扭头,狠狠地瞪了林汐一眼。林汐一怔,屋里的下人们全都噤了声。王爷向来温和,就算少有几次跟王妃闹不愉快,也是关起门来闹,从没当着下人面前这样不顾王妃面子的。 “她要是出了事,你也别想好过。”泽王声音不大,只是每一个字都咬得重,仿佛要一个一个字地咬碎它。 林汐火气顿时上来了,“干我什么事,我今天根本不在家!” “对,你就是这样做当家主母的!府里一个就要临盆的孕妇,还能有闲心到处逛,她是生是死,根本不干你这个主母的事!” 林汐一弹而起,旁边妈妈立刻拉住她,急着低声劝。林汐拨开她,冲着泽王怒道,“我做什么都是错,不做也是错!就跟她说了别来请安,好好养胎,我人都不在,她来了,摔着了,这都能赖我?” 泽王袖子一甩,手上一串玉珠跟鞭子似的直飞到林汐面前,堪堪在她眼前飞过,甩了她一耳光似的,吓得旁边妈妈扯着林汐连退了两步。泽王怒极,声音反而冷静了,“你是说,她在你门外摔了一跤,是她自己咎由自取?” 林汐气道,“我没这么说过!我难道会想她不好吗?我什么时候存心害过她?” “你害她害的还少吗!” 林汐一窒,安静了,眼里瞬间升起一层泪。 这么久了,她对颜氏算不上亲厚,但自问绝没有欺压过她。林汐知道自己身边的下人做了些事,知道后也立刻回娘家闹过了,回来王府也狠狠教训过自己屋里的人。这些王爷都是知道的,他只是不信,以为她在做戏。林汐是不是个屑于做戏的人,是不是个屑于搞手段去争风吃醋的人,这么些年了,他还不知道吗? 林汐默默无语,扶着楠木矮几坐下来,控制着自己不哭,不准哭。拿起茶碗喝了一口,茶碗和碟子倾倾哐哐地一阵响,出口的声音也抖得几乎听不清,“颜姐姐要真出事了,王爷再来索我命不迟,无谓在这里吵着她。” 颜氏年岁比她大,叫姐妹是林汐吃亏,所以妈妈们从不让林汐对颜氏姐妹相称。颜氏起初倒是喊她姐姐,后来也不敢喊了,变成了“王妃”。这是林汐第一次喊颜氏姐姐。 泽王背过身去,没有看她,“你放心!” 林汐恨恨地望着他直挺挺的背影,头一低,心里那三分慌张、三分同情、三分自怜,化作两滴泪,落在茶碗里。轻轻的嗒一声,幸好,他听不见。她可以为颜氏慌,为颜氏疼,也为自己疼,但她死也不能让他知道,她也在疼。 东屋屏风后慌里慌张地跑出一个丫鬟,冲到泽王面前一下跪倒在地,“王爷…稳婆和大夫问…王爷,是要保母还是保子。” 一屋子全震住了。虽说颜氏这一胎一直怀得不稳,一时累了,一时痛了,偶尔还落一点红,可终究是这么大月份了,不过是轻轻摔了一下,怎么至于? 泽王一抬步,众丫鬟全扑上去拦着他,“王爷不能过去,那边污秽不洁啊…”泽王一手甩开一个,直接踹翻了面前一个小丫头,大步走了过去,林汐带着人紧跟着也过去了。 屏风外又有几个丫鬟婆子要拦,泽王吼一声,“谁再敢挡,拖出去乱棍打死!”顿时跪满一地,却不敢拦了。 大夫有男女之防,留在屏风外,站的远远的。泽王转入屏风里,床边已经没什么人了,丫鬟们跪着抖着,稳婆自己守着床上一个毫无血色的人。她躺在那儿,蓬着头,闭着眼,脸上全被汗打湿了,散发紧紧粘着脸颊,像一只鬼手,无数的长手指从她脑后伸出来,钳着她的脸。脸和唇一色的白,如同一堵粉墙脏了,那种带着死灰的白。 泽王泪眼模糊,颤着手伸过去。不是问保大人还是保孩子吗?她…已经不在了? 颜氏艰难地抽了口气,“王爷…” 泽王一下哭出声来,扑过去紧紧握着她的手,“没事,没事了,你在就好,你还在就好…” “保…保孩子…” 泽王摇摇头,“不…” 颜氏勉强睁开眼,“王爷,保孩子…保…” 泽王一下站起身来,颜氏扯着他的腰带子,无力地哭着,“王爷,这是个小公子…我们府还没有,只有我们府…王爷!你留下他,求求你留下他……” 林汐静静站在屏风旁,想出口劝慰颜氏一句,“没事的,等你以后养好了身体,小公子以后还会有的。”但想起刚才和泽王才吵过,话便说不出来。林汐叹了口气,转身出去了。屏风里只听见颜氏仍喃喃地求着,稳婆在一旁劝泽王早做决定。 过了一会儿,泽王一脸沉痛地出来,仍是不能亲口说出保母保子。屏风里不断哀喊着,“王爷、王爷,这是个小公子!大夫说了是小公子的!王爷,你想想圣上!王爷!求求你…” 林汐撇过头去擦眼睛。泽王静静垂首立着,大夫过来低着声催,“请王爷发个话,大人孩子都不能再等了。” 泽王闭了闭眼,“保孩子。” 林汐浑身一僵,愣愣地抬起头来。大夫派人进去告诉了稳婆,丫鬟们垂头安静走动着,帮着递水递布巾,屋里只有碎步声、衣裳摩擦的细细窸窣声。身旁的妈妈拉一拉林汐,低声劝着她什么。林汐仍是呆立着,转头失了魂般地盯着那架雪白的、干净的、死的屏风。 他刚才,他说什么? 谁捧了碗墨羹般浓浓的药汁进来,飘过一阵泥甜的苦味,直捧到屏风里去了。女人的哭喊声一阵高、一阵低,然而终是越渐低了下去。又捧了一个锦盘进来,薄薄的锦布盖住,走过的时候风一翻,露出一托盘泛着银光的刀子剪刀。林汐一手扯住那丫鬟,瞪着眼睛,“你干什么?!” 第143章 身旁妈妈连忙拉住她,丫鬟怯怯地求林汐,说这些都是赶着救人用的。林汐呆着一张脸,手一松,丫鬟立刻捧着刀子溜进屏风里了。林汐的泪不断流着,救人…还能救吗?已经有一阵子没听到颜氏的哭喊声了,她还在吗? 忽然一股浓郁的血味扑鼻而来,整个屋子仿佛一瞬成了屠宰场。可是没有声音,没有牲畜被宰时的哀嚎声。一片死寂之中,浓稠得让人窒息的血安静地攀藤着地砖、墙身,爬到林汐身上,堵住她的口鼻,钻进她的五脏六腑里。林汐手一按胸口,干呕了几下,差点吐出来。 “哇~”一声弱弱的婴儿哭声从屏风里传出来。所有声音瞬间又回来了,水洗声、锦布摩擦声、细碎的脚步声。一个丫鬟抱着大红锦缎襁褓从屏风后出来,哭丧着脸,迟疑地拖着步子,慢腾腾挪到泽王身前。 “她呢?”泽王问,还没看孩子。 丫鬟蚊子般轻声说,“颜夫人中途没撑住,已经走了,所以才能…把孩子顺利拿出来。” 林汐遥遥望过去,泽王坐在很远很远,西边的那房里。她看不真切他的表情,只见他沉默地站起来,从丫鬟手里接过了襁褓。孩子一脱手,丫鬟立刻重重朝地上叩了三个响头,求他饶命似的,“恭喜王爷,是个玉雪可爱的小郡主!” 那晚后来的事没人说得清,只知失去颜夫人的痛让整个王府陷入了一个疯狂的漩涡里。泽王下令封府,一口咬定有人害了颜氏,王妃自然首当其冲。林汐自觉行得正立得正,泽王要派人搜她屋,她自己一手推开门,自己抢了贴身丫鬟身上的钥匙,一个个箱笼全开了,推到泽王的人面前让他们翻。 泽王拖了那吓坏的大夫过来。搜出来的一些观音像、佛珠、香囊彩结,大夫一一验过,说里面存着大量活血化淤、补肾壮阳的药材香料,甚至有肉松茸和淫羊藿,催情动胎,孕妇大忌。林汐解释那是娘家给她的东西,她从未转赠过给颜氏。泽王冷笑一声,问她林家送这些来给她又是干什么用的。林汐嘴一封,不说话了。 打了一屋子的人,最后还是吐出了送子真人的事来。泽王立刻派人连夜去找,发现道观已经被烧毁了,第二天,在邻镇找到了被打残废的送子真人,拖回来审了一轮,说是林渊无故伤人,放火烧了道观。 再隔了一天,泽王亲自拖着送子真人到刑部报案,关起门和刑部大人密聊了两盏茶,要刑部必定给他原原本本地查清楚,林家是不是利用道士害过颜氏,之后再派人杀道士灭口。 这案子一头连着泽王爷,另一头连着太尉府,刑部大人哪里敢拖,立刻叫上大理寺和都察院,三司一起进了宫找皇帝面禀。皇帝听完三司汇报的大概,脑袋一阵疼,他一直龙体微恙,已经好一阵子没处理这些立即要做决定的急事了。平常都是泽王想好决策,向他汇报,但这事泽王身涉其中,很明显不能插手干扰,只能皇帝亲自来。 幸而那日正巧北月使臣到,听完案子,午时将至,皇帝留了三司在侧殿用膳,他自己先脱身去欲雪阁招待使臣,午后回来再行定夺。 这头皇帝刚出发往欲雪阁去,那头四皇子进得宫来,被等在一旁的玉和公主的宫女扯到一边,细细跟他说了公主教的这般那般的脱罪方法,帮他在席上少受责罚。四皇子一沉思,玉和所说的林渊对予熹好,不过是表示大盛人对北月人不差,可跟他四皇子一点关系都没有啊,如何逃罚? 不过这倒是个很好的提醒,他既知道父皇准备重罚自己一顿,又知道是为了他亏待北月女的原因,那么如果这时再出来一个对北月人更差的大盛人,父皇的龙威不就有人接手,落不到他身上了吗? 那日的欲雪阁宫宴,如玉和公主所说,确是一场鸿门宴。不过不是针对四皇子的。 四皇子受了皇帝一番责骂,期期艾艾地向北月使臣道了歉,在皇帝一拍食案,准备处罚之前,自己咚一声跪到地上,惭愧自首说自己一直知道一件更对不起北月的事,可为着大盛国威,为着北月女子清誉,为着他府上皇子妃的家族面子,四皇子一直不敢对外说。今日被父皇骂得醍醐灌顶,顿时悟了,决定就算有损颜面,可是为了天地良心,他四皇子实在不能再缄口不言,包庇罪犯…… 未初一刻,宫宴刚散,皇帝从欲雪阁出来,直接回了寝宫,对着三司几位大人当场留口谕: 怀疑林太尉府长女林渊,涉嫌谋害泽王府皇嗣,事后毁坏寺庙,企图杀人灭口,并软禁北月宗室女予熹近四年。多案并查,交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会审,锦衣卫即刻逮捕林渊归案,投入刑部大牢严加看管,不可保释。 林太尉纵女跋扈无道,暂令停职禁足,不得出门干预三司审理,其职务由都尉暂时接管。 *** 玉和坐在庭中,身旁一片茂密深绿的矮树丛,无数粉色小花点缀其中,十一月了,这花倒开得好。她刚听完侍女的长串汇报,手上的《孙子兵法》又翻了一页,闲闲问道,“那个北月的予熹小姐呢?” 侍女说,“即刻从缘系院被救了出来,已经接进宫里了,由皇后娘娘亲自保护安抚。” “‘救’出来?” 侍女无奈一笑,“他们这么说,奴婢也只能这样说了。” 玉和抬起头来,一张稚嫩的小脸,面上不施粉黛,也没什么表情。 予熹小姐去了皇后那啊……也是,皇后的泽王调转枪头来将了皇后那边的林家一军,搞得皇帝在邻国使臣面前大丢脸,皇后还不得献点殷勤、表个态度?看来皇后有得忙了,那敢情好。 “予熹小姐被接进宫来,没说什么?”玉和问。 侍女大叹一口气,“怎么没说?一路哭着喊着冤被拖进来的,说她和林大小姐是好朋友,林大小姐对她很好。到了宫里声音都哭哑了,听说一身衣服蹭得都破了,不知怎样挣扎着进来的。哎,她倒才像是被捕进了大牢的那个。” “她替林大小姐喊冤,父皇那边怎么说?” “陛下没发话,皇后娘娘怕是吓住了,半天没表态,后来请了个太医进去看,出来说是予熹小姐被关得搞不清事实了,还帮犯人说话。” 玉和皱眉,“就说她失心疯了?” “倒是没直接说是失心疯。” 玉和沉着脸,皇后可真够狠的,她还以为皇后怎么都得为林大小姐争取一下呢。可皇后以为自己釜底抽薪,舍了林大小姐便一干二净了,却不知道林大小姐根本不是此事的关键。关键是,父皇到底是想她有罪,还是无罪。不!这还不是关键,真正的关键是,父皇没听予熹小姐的喊冤——他是不介意推动这件事的。那么他是想借着这件事,得到什么结果呢。 要是不小心逆了父皇的思路,无论谋划什么,都绝对要被打回原形;但如果能顺着父皇想要的方向去,无论谋划什么,父皇一定会顺水推舟的。 玉和盖上书,“你拿腰牌出宫,去何府。你亲自去。告诉小何先生,四哥在北月使臣面前陷害林大小姐的那些话,都是我告诉他的。我害了他的未婚妻一家,我很抱歉,问小何先生我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侍女大大喊冤,“公主这是什么话!公主告诉四皇子那些话,根本不是什么秘密。公主本是好意提醒一句,谁知道他转头把人家的热情好客说成是软禁呢?谁知道他会把我们六王爷送酒给朋友说成是林大小姐抢在陛下前头消受了皇子孝敬陛下的酒呢!这也能怪在公主身上?” 其实这事要说玉和冤枉,她也觉得自己真挺冤枉。她是想到四皇兄会乱说的,但也以为他只是要添油加醋去告状林大小姐勾引北月宗室女,顺道说出抢酒的事,帮林大小姐得罪一下父皇。林大小姐得了这样的名声,和丞相府的婚事不吹也得延后了,她就有时间再做筹谋。谁知四皇兄竟就敢直接说成是“软禁”!真不知是太勇了,还是太蠢了。 玉和垂下眼睛,模样儿禁不住的委屈,口里却道,“他是我四哥,我早知他为人的,怎么不是我的错?你告诉小何先生,现在接待北月使团的事准备交由四哥负责了,我怕他得意起来更要乱说话,对林大小姐更不利,问小何先生怎么办?还有,现在林府的职权全部落到了旁人手上,以后就算事情解决了,人家也不会那么简单把权还回去的,问他我能做什么补救。” 侍女叹息道,“我劝公主省省心,公主一介女流,养在深宫,这些事你能帮上什么?难道何公子真会叫你帮忙劫狱、帮忙争权,还是什么的?” 玉和反手推她,“就有你这么多话,快去吧。说得有诚意些,别帮我辩白,确实是我的错。” 她越是这么说,侍女面上越是忿忿的,行了个随随便便的礼,气呼呼地一转身,出去拿腰牌去了。 玉和没好气地笑了笑,忽然记起现在自己还在愧疚着,立刻收敛起脸上的表情。 她身边空无一人,零星几个小宫女在远处各自做着各自的事。玉和余光撇了眼身边的一墙粉色小花,像朵朵纯洁的小小百合,是宫里难得一见的六月雪——人们嫌它名字不好,不知怎么却种在了公主的院子里。 第144章 “谢谢你在冬日里临霜为我开。”玉和伸手轻轻碰了碰小花,花儿怯怯颤了颤。玉和温柔道,“我知道你是六月雪,别怕。” 轻轻的微风拂过,公主膝上的孙子兵法刷刷翻着,一页赶着一页,一计推倒一计。 六十七章 从来不知道刑部牢房原来设得这么远,都快赶上去国寺的路程了。衙门背靠城郊的山丘,四面石砌高墙,插翅的鸟都飞不过。正是近午时分,铁门大开,守门的看了眼面前的三个女子:眼前的这一个生得颇高,长眼直鼻,绿矾色披风,脑后一个简单的发髻,插支沉木玉兰簪子。她身后跟的两个女子,一个矮小些,干练的富贵侍女模样,一个穿着牡丹暗纹烟红大斗篷,头低低的,分明不想叫人认得她。 贵脚踏贱地,一看就知道是来看谁的。 “这位小姐,来探视林家的?”门卫问。 “是,我是她二妹妹,劳烦这位大哥行个方便。” 门卫为难道,“哎哟,这可难办了,林家的是陛下亲自下令关进来的,命我们好好严加看管,虽然没说不能探视吧,可这…” 林潋一步往前,在披风下一瞬便塞了个小荷包过去,自己退后一步福了福身,“大哥在这里当差,火眼金睛,什么人神鬼怪没见过?一眼就看得出是忠是奸。我这样的小女子,进去除了哭一场,能成什么事?我姐姐进去了,这几日我是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求求大哥通个行,我和姐姐说两句话,好放放心。”端得个柔顺可怜的样子,长眼睛一压,明知是做戏的,也看得门卫面上一软。 当然,更让人心软的是,那小荷包还真挺坠手。牢狱里一层层关卡,他守的不过是外狱的门,从来收的都是最小份的,哪里得过这等待遇。门卫顿时眉开眼笑,给她们指了路,说林渊在内狱的天字牢房。这几个小女子,最终进不进的去,那就不由他管了。 天字牢房,那是关皇家重犯的地方…林渊审都还没审,怎么就关到了那里?青玉扶着身边的斗篷女子,愁眉紧锁。斗篷女子听见天字牢房,也是手上一僵,紧紧握住了她。 三人进得内狱,这里的狱卒却不如外狱的好说话。然而林老板的小荷包确实不小,一收下唇便弯起来了,被林潋好声好气地哄了两句,还是没通行,笑道,“妹妹?林大小姐这么多妹妹的吗?” 之前来了一个天仙似的,可惜是四皇子妃;旁边跟着一个清秀可人的,可惜一身戾气,跟个杀手一样,完全近不得身;这日又来了一个妹妹,也没说自己是什么个身份,看着乖乖的,也许是哪里的远房姐妹、没见过大场面的闺阁小姐?那可不能浪费了……“林大小姐好福气呀,这妹妹一个个的都长得…啧啧~”竟一手搭到了林潋手上。 林潋一僵,还没说什么,一直沉默的斗篷女子扯过林潋就往自己身后带,上前一步,把盖帽一掀,精致的脸托住分明的五官,寒潭似的一双眼睛盯住狱卒,“我是贾王爷府上的王妃,你们刑部尚书在吗?” 刑部尚书当然不亲自坐镇城郊的牢房,然而狱长马上来了,哈着腰送沈嫣一行人进去。扭头怒瞪了守门的狱卒一眼,狱卒立刻把刚收下的大荷包诚惶诚恐地递到桌上,抹了抹平,讨好地望着狱长。 狱长心下暗骂,是说你这死小子受贿吗?是说你眼瞎!六王爷的妻妾都敢碰,回头被剁手可别连累我! 几人快步走着,听狱长报告他们牢房是如何如何善待林渊,好吃好喝供着,就差没给她塞个侍女进来照顾她了。进来几天,保准一两肉都没瘦的!沈嫣木着一张脸听着,抽出自己的丝绢手帕子,扯过林潋刚才被摸的手一顿擦,完了帕子捏成一团,递在狱长面前。狱长连忙双手托着,接住了,“王、王妃?” 沈嫣道,“赏刚才那守门的,我们二夫人说的,他尽忠职守。” 狱长心下不忍,堆起一脸笑来,“看王妃说的,都是他份内事!我一时眼错不见,不然哪里有他接待王妃和二夫人的福气!王妃既看得起他,我私下再赏他十大板,保准他开红见喜,日后更加恭谨敬上。可好啊?” 林潋瞄了沈嫣一眼,沈嫣睫毛微动了动,似是有些不忍,然而声音还是冷着,“辛苦狱长大人看顾牢房,事无大小都要你来打点,如何照管得过来。还需手下们都齐心协力,圣上才能放心。狱长且去吧,我们自己进去就行了。” 狱长心下一定,这六王妃还算好说话,总算救下那死小子一条狗命。 狱长大大地行了礼,再三给她们指了路,便出去安排了,留下三人在幽暗阴沉的长廊上,也不怕她们乱闯。这里面空荡荡的,犯人、狱卒皆不见,寻常人,哪里能进得内狱来。 走廊两旁烛火微光,成排石砖砌成的窄小房间,每一间都幽森阴暗,只在极高的角落挖一个小小的透气口,偶尔还能听见水滴的声响。哪来的水…沈嫣越走越觉得周身寒意。 林潋拉起沈嫣的手搓搓,“冷了?”沈嫣摇摇头,林潋喋喋地念道,“不是说了不报你身份的吗?无端地拉了小贾出来和泽王搞对立,不知又要惹出什么事。那些小人,得罪他们,回头还不知怎么弄长姐,你看这里,这么潮湿阴寒的地方……” 青玉插嘴道,“那倒不尽然,你也说那些是小人,最是欺软怕硬的。要是来看林渊的一派都是你这样的好性子,让他们以为林渊也是个软柿子。对着你一个无罪的贵女都敢这样,林渊直接被关在里面,他们不更无法无天?让他们知道林渊背后的人有仇必报,说不定还有些忌惮。” 沈嫣摸摸林潋的手,“我刚才是擦给那狱长看的,弄疼你了?” 林潋摇头,“没有,只是怕你真生气,也怕连累小贾。” 沈嫣沉默,自从那日被明宇发现了,潋潋忽然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处处谨小慎微。仿佛一下回到从前在林府的小庶女,知道什么都不由自己掌控,干脆缩在一个安全的壳里,不挣扎了。也许她现在比从前更甚,从前是从未得过自由,现在她已自由过,被宠爱过,然而一朝却发现,原来还是什么都不由自己掌控。 其实明宇跟泽王对不对立,根本不在她们来不来看望林渊一事上。沈嫣能想明白,林潋怎么会想不通,不过是船头怕鬼,船尾怕贼,一点险都不敢冒罢了。 几人安静着,一直走到长廊尽头,远远看见三个带刀的狱卒,正围在一张小木桌前打牌。见她们来了,倒是毕恭毕敬地行了礼,其中一个站起来转身去后面开了锁,没再多做为难,就放她们进去了。 这间牢室比前面看到的所有牢室大了不少,窗户蒙着窗纱,虽是脏旧了,总比直接开个洞的通风口好。地上铺着干草,墙身虽粗糙不堪,总算是干燥的。靠里一张窄窄的榻,上面垫着旧毯子,一张粗布被褥乱糟糟地堆在一旁。看来青玉没骗沈嫣她们,林夫人确实来帮林渊打点过,用不着她们操心。 林渊穿着素色粗布衣,身上还算干净,甚至披了件旧披风,布条随便绑着长发,正和一位年轻公子在桌上拿粗笔素纸写着什么。旁边几盘动过的鱼肉排骨,看来是客人带进来给她开荤的。林渊一抬头,笑道,“我就说她们今天要来吧?” 她面前的公子回过头来,站起身对沈嫣拱手行了礼,沈嫣三人一起福身。 “阿嫣。”然后他望着林潋和青玉中间的缝隙点了点头。 “小何。”沈嫣叫。林潋望着何昱深的下巴,礼貌地笑了笑。 林渊审视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探过身去把榻上的被子一拉而下,铺在地上,“坐,青玉,来。” 青玉啧了一声,“你的被子!” “害!我不怕冷,不盖都行,坐吧。” 沈嫣皱着眉看了青玉一眼,青玉果断把被子捡起来,拍了又拍,扬起一阵阵灰尘。沈嫣立刻咳了两声,林潋下意识就拿自己披风去围着她,把她整张脸捂到自己身上,“哎呀,青玉!” 青玉捂着口鼻笑了,一眼扫到林潋身后的何昱深,脸上略僵了僵。林潋看见她脸色,顿时手上也一僵。 沈嫣已经从她怀里出来了,整好衣服,皱着眉问林渊,“你在这里怎么样?”伸手拉林潋席地而坐。 林渊还在观察着林潋和何昱深,耸耸肩,“如你所见,还不赖。雯雯和媞娜都来过,跟我说了点情况,宫里抓了予熹,封了缘系院。我就等你们来,再详细跟我说说。”雯雯受身份所限,能知道的信息不多。媞娜没被那作妖的四皇子激得吐血病倒就算好了,也不能指望她。 媞娜都能顶着四皇子来看林渊,倒是林汐没来过,沈嫣帮着解释,“不知道她们有没有告诉你,汐汐出不来,泽王不许她出府。但她没事的,就是被困在里面了。” 何昱深沉吟道,“泽王妃那里,泽王自然不愿她出来,但看着她院子的人,听说是皇后派去的。” 林渊问,“小何怎么知道泽王府里面的事?” 第145章 何昱深坦然道,“玉和公主在宫里,有些消息。她对林大小姐的事很是自责,说毕竟是她的未来师母。” 林渊噗地一笑,“这孩子。” 提及何林两府的婚事,沈嫣三人都笑不出来。沈嫣面上平静,问何昱深,“小何怎么得空来?不用处理公务?” “我自请停职了,等事情过去再说。” 林潋没说话,也没看他,但面上难掩愧色。林渊倒是坦然,刚才何昱深一到,她愧疚的话已说得很多了,此刻只客观道,“停职也好,不然你做与不做什么都让人诟病,更是麻烦。”她这样平静,仿佛何昱深受林家牵累是理所当然的,林潋倒是对何昱深更不好意思了些。 林渊又道,“你们不用先哭丧着个脸,我和小何聊过了。现在我身上最重的一重罪,是软禁友国贵女,可予熹这边其实很好解。他们不听予熹为我申辩,缘系院里还有那么多予熹父母给我的信件,至少证明她父母是知情的。当然,那些信里都是说我会为予熹找人家,结果我没找,算是我心怀鬼胎,有意拖延。但那也不过是个人品格有失,至少不成罪。一旦洗掉了我的软禁罪,予熹就不用被‘保护’了。先救了她出宫,其余再说。” 林潋不禁笑了,“长姐人都在这里了,倒是先想着救予熹。”沈嫣微微一弯唇,青玉没好气,“你第一日认识你长姐?” 林渊摇头,“倒不全是为了儿女情长,予熹在宫里,比我在这里糟。我在这里,他们要查要搜、要找人证物证、要提审、要向陛下汇报,走多少流程才能定我一桩罪?予熹呢?现有我和她父母的信件为证,说明予熹来大盛是为了找人家的。皇后为了安抚北月,立马在皇子里给她找个夫婿,算不算最好的补偿?陛下写一道赐婚圣旨需要多久?圣旨一下,这事便成板上钉钉,谁都救不回来了。” 沈嫣和林潋对看一眼,都不禁忧心。做妾算不上是恩宠,给予熹赐婚,必是正妃,但皇子里还有谁可嫁?大皇子已经和佛结缘了;泽王妃是林府的,和予熹“有仇”;六王妃是为了安抚先太傅在天之灵,予熹塞不进去。那左不过就是四五皇子,可能还是四皇子机会更大一些,姐妹共侍一夫,效法娥皇女英,是为一桩佳话;还可以跟北月说是为了给媞娜撑腰,让予熹当个平妻,照应她姐姐。 一个媞娜都还没救出来,要是还搭进去一个予熹,林渊恐怕真要造反,去刺杀四皇子了。 林潋眼睛往外一扫,见狱卒们又远远地打牌去了,没有要偷听的意思,但还是小心地压低了声音,“问题是现在怎么拿出那些信件呢?缘系院被封了,我就怕刑部搜到信件,却不肯拿出来。拿出来就等于打了四皇子脸,说他污蔑重臣之女。” 林渊忽然笑起来,“这也不难解,我让雯雯去偷了。” 何昱深瞥了她一眼,闭嘴不语。六王府几人一起啊了一声,林渊笑着指指林潋,“要是雯雯找你要什么翻墙走璧,打人撬锁的工具,你要做给她啊,你长姐等着救命用的。” 林潋连忙又往外看了眼,扭头回来急道,“就叫雯雯去偷?那要是她也被抓了呢?” “进来陪我咯。” “啧!她也进来了,谁还能拿信件啊?那些信件不是关键嘛!”林潋气得挪了挪。沈嫣拍拍她,叫她坐好。 何昱深忍不住开口道,“潋…你别急,让雯雯偷信是开玩笑的。” 林渊插嘴,“我是开玩笑,奈何她听进心里去了呢?那傻子,一定会去的,就看媞娜拦不拦得住吧。” 何昱深摇摇头,“其实真不用偷,我爹会从旁施压的。丞相管百官,虽然平常不会直接插手刑部案件,但这是他未来儿媳的大案,他问一句也是应当的。他只要透个口风,说改日来查卷宗看证物,尚书大人不敢乱来的。” 沈嫣道,“那实在偏劳何大人了,何府无端卷入,还这样出力…” 何昱深安抚道,“就算不为我,我爹也拗不过我母亲。渊姐的忙,他不帮?府门都不用进了。” 几人都笑了,但林潋的笑意很快便淡了下去,知道他是故意淡化自己在这件事里起的作用,不叫她们更加歉疚。何昱深余光里见着林潋的笑容散了,自己撑起的一点笑意便也轻易暗了下去。 林渊又默默扫了几人一眼,阿嫣看来还好,倒是小何和潋潋…怎么回事?也不像吵架,闹什么? 青玉沉吟一下,问,“予熹小姐那边的软禁罪有头绪了,现在便只剩了烧寺伤人和谋害皇嗣的罪名,这两案怎么办?” 何昱深说,“烧寺伤人都不算死局,多多的赔钱,原告肯和解就是了。只是皇嗣这一宗…”他下意识地手往桌上想拿点什么,才发现自己进来坐到现在,一杯茶都没有。 林渊连忙伸手去拿两个茶杯,拉过沈嫣的衣角逐个擦了擦,众人都不禁失笑。沈嫣打她,“你好歹问我拿个帕子!”才想起她的一幅帕子留在那狱长手里了,顿时安静下来。 林渊没管她,倒了一杯给何昱深,又倒一杯摆沈嫣面前,“潋潋和阿嫣一杯吧,没杯子了。青玉用我的!”说着把自己的杯子斟满了,给青玉递过去。 何昱深看着沈嫣和林潋面前那杯茶,不解地想,难道渊姐也知道她们的事?那她怎么不劝劝?渊姐自己和予熹那样,虽然已没有立场去训诫林潋什么,但她自己走上了这条路,更该知道艰难。她一个集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太尉嫡长女都难走的路,难道愿意看自己妹妹重蹈覆辙? 林潋把茶拿起来自己先抿了一口,冷的白开水,一股铁锈味。沈嫣见她握着杯子,不太想给自己的样子,也便知道定是茶不好了,控制着表情不要难过,还是忍不住瞄了眼林渊桌上的茶壶,暗暗叹了口气,让林潋放下杯子。 青玉倒是一口干了,没管几个人的眉来眼去,只顾埋头讨论案情,“那送子真人,也不知他们是怎么审的,前后改了好几次口供。先是说他不知道泽王府颜氏的事;再审,说是你指使的他去害颜氏,你想杀他灭口,所以才烧了道观……” 青玉还没说完,林渊失笑道,“这就牛头不对马嘴了,我烧他道观,当时是…呃,什么时候来着?” 青玉今日来,见林渊还是那么轻松,仿佛不太上心的样子,恨铁不成钢,一时火上心头,“是他指控你烧了,不是你真烧了!”林渊抿嘴一笑,青玉又忿忿地说,“四月初的时候。” “对,四月初,”林渊指了指青玉,笑道,“谁都没你好记性。” 林潋在一旁看着,心想青玉哪里是好记性。长姐一出事,青玉忙了几天几夜,收情报,整理资料。王府的事不管了,全盘丢给阿嫣。生意也不准林潋和小青忙了,两人整日去听她指挥,帮着整理收回来的信息。别说青玉,现在连小青都数得出林渊这案所有前因后果的脉络了。 林渊笑道,“四月初,当时颜氏的胎才多大,我就已经杀人灭口了?我怎么确保一定能害人成功,怎么不留着他,确定颜氏一定会死,再去杀他呢?” 青玉摇头道,“依我看,就是那真人受不住刑,刑部问什么他认什么,只是他心里恨着你,所以拉你下水顶罪。供了你做主谋,他就不过是从犯了。”青玉喷了口气,似是有点烦燥,林渊刚想开口安慰她,青玉又道,“你别急着反驳,还有更离奇的。过了一天,那口供忽然又增了不少,说虽是你指使,但泽王妃不知情。是你让他偷偷通过汐小姐那房,运了很多对胎儿有害的东西进去王府,绕过她去害的颜氏。” 林渊大开眼界,“一个证人,来回审这么多次?” 何昱深道,“如果是证人自己要求加口供,是可以的。” 林渊无奈摇头,“这口供,亏他想得出!我要害的是颜氏,又不是害汐汐,为什么要瞒她?好,就算我瞒她,东西进去泽王府总要通过她吧?借了她的手杀人,到头来还要蒙着她在鼓里,不让她有丝毫准备?我这个做姐姐的,到底是帮她还是害她?就这证词,刑部尚书能写到卷宗里递给陛下看?” 青玉拧着眉,“你可别这样轻松,万一真递上去了,陛下真信了,这可是谋害皇嗣的罪名。就算让你洗掉软禁罪,单就‘谋害皇嗣’这一条就非同小可。” 何昱深说,“还好现在小郡主是保住了,只是听说泽王很心痛颜氏,朝政都延误了。只怕没那么轻易放过这些口供。” 林潋沉思道,“那道士恨长姐,想拉长姐下水,可以理解,但为什么要保林汐呢?他不认识她吧?” 几人俱是一震,默默地,都懂了。想保住林汐,必要时又不介意锤死林渊的,会是谁?不会是泽王,他不会保林汐;也不会是皇帝,皇帝如果要拉下林家,锤死一个林渊不够,也没必要保林汐;其他人,没有能力左右口供…… 那是一个上位者,一个不信任林汐的人,一个觉得林汐害了颜氏,然而还是想尽力保住她的人。因为林汐是泽王妃,因为即使去了一个林渊,放眼现在朝廷之中,林家还是最有用的。 第146章 沈嫣顿时从心底一直往上寒到脑后,不自觉地靠近林潋一些,仿佛有些冷的样子。林潋手搭在她背后,慢慢搓着,再去细看她的脸色,自己不免叹了口气,“别慌,这证词乱七八糟的,一听就没人信,我们再想想办法,没事的。” 众人默默的,一时都无言。如果真的没人信,那他们是怎么收到消息的?他们都能知道有这些证词,就证明这些都已正式记录了下来,准备递交到皇帝面前了。为什么这样可笑的证词还能递上去,难道不是因为提供这些证词的源头,是不可违逆的? 何昱深见一室都沉默,又开口安慰道,“先别沮丧,我还有一事告诉渊姐。本来四皇子要揽接待北月使团的事情,但明宇昨天早朝的时候已经把差事抢过来了。予熹那边万一有什么事,他也能第一时间帮上两句话。所以你放心,就算皇后急着要把予熹嫁了,北月使团就是予熹的娘家人,如果他们一力反对,皇后也不能硬来的。 二来是,林大人现在休息在家,军务都给都尉大人管着。明宇不是正好在兵部吗?他会跟陛下自荐,揽一些来管。他是王爷,之前又是新人,居于太尉手下便罢了,现在还要居于都尉之下?那就没道理了。陛下一定会点头的。军务留在明宇手里,比握在别人手上好,等此事了结了,林大人一复朝,起码手上有明宇的那一份,至少能和都尉抗衡,不至于完全受压制。” 林渊静默半晌,把眼眶的一阵酸强压下去,好一会儿才道,“你们反应倒快,几天功夫,连朝廷上的事都顾到了。六王爷受累,谢谢他,但我也知道,你才是背后的推手。” 何昱深含笑道,“我不敢居功,是有个贵人提醒了我。我说这些,只是想跟你说一声,明宇也想来看你的,但他这两日太忙了,不得空。” 众人都知道他这话半真半假,黄明宇忙是真,但他不来,主要还是觉得泽王和四皇子害了林渊,自己无颜面对她。 而林潋她们更是知道,黄明宇不来,还有一个原因——他不想和她们妻妾同车那么久。那日过后,黄明宇对着海棠又伤心又生气,对着沈嫣和林潋则又怒又哀又慌张——哀和慌张都是真的,怒倒是怒得很戏剧化,大大跺腿大大甩手,生怕人家看不出来他生气了似的。他一演,沈嫣虽觉好笑,也不免好声好气地哄着他;反而林潋像是真有点信了他的怒,于是总躲着他,躲不过就小心翼翼地讨好着他。 林潋嫁入王府之初,黄明宇曾开玩笑,“潋姐,我现在是你的爷了”。林潋一直觉得这话无稽可笑,这两日想起很多旧事,又记起这一句,不免感叹黄明宇的一语成谶——他是王爷,她是妾,他确确实实,是林潋的命运主宰者。 事情聊得差不多,狱卒来催了两次,众人只好先走了。青玉带来一个食盒,掀开一看,竟不是鸡腿荤食,却是一食盒的紫毫笔、玉版宣纸、徽墨,“知道你写东西不能用岔头的笔,有杂质的纸,色不匀的墨,怕你写着写着忏悔书在牢里打人,再加一重罪。” 林渊笑着接过食盒,转手给沈嫣塞了封信,“只能给你,托你去宫里念给她听,雯雯进不去宫里,媞娜认汉字也艰难。你念给她听…”林渊顿了顿,忽然有点哽咽,“叫她吃好睡好,我们…会没事的。” 沈嫣捏着信,不知可以说什么,陪着她红了眼眶,低声道,“好…” “走吧,”林渊转过脸去,手却抓住了林潋,“潋潋留下,问你两句话。” 其他人出去了,林渊松开林潋的手,擦了把脸,深深吐了几口气,“说吧,你跟小何,怎么回事。” 青玉跟着沈嫣和何昱深走在长长的走廊上。没有狱卒带着,一路安静,几人的脚步声空落地回荡。沈嫣忽然叫何昱深,“小何。” 何昱深立刻醒了醒,“你说。” “林渊的软禁罪不用我管,全靠雯雯和你们何府了。但是所谓的谋害皇嗣罪,证词无稽,说到底,不过因着泽王是原告,刑部不敢放松。” 何昱深叹气,点头道,“是,其实所谓的证词,可以脱罪的空间很大,就看陛下是什么态度。” “我见过颜氏一次,”沈嫣轻声道,“都说我跟她很像。” 何昱深一愣,“你想做什么?” 沈嫣抿着唇,显然自己也很迟疑,“我…也许我可以跟泽王聊一聊。” 何昱深浓眉紧锁,劝道,“别想这个。泽王根本没见过你几面,即便相像,终是两个人,你要怎么劝他才能听?再说,别管能成不能成,你一去,自己就惹一身事,六王妃去见泽王爷?别人该怎么说。” 沈嫣沉思着说,“这倒无妨。现在只是,我不知道要拿什么理由来找泽王,才不会牵连到明宇。我要再想想……”说着笑了笑,又软下口气道,“这话,你别回头告诉潋潋,我还没对她说。就是想先问问你,知道不会扰到你别的计划,我就放心了。” 他们正说着话,却见已将要走到内狱门前。门口的狱卒不是之前那个了,新狱卒恭敬地迎了过来,“六王妃,何公子。”何昱深略一颔首,只见那狱卒微微屈身,跟在了沈嫣身旁,递出一条帕子给沈嫣看,何昱深也不禁扫了眼,竟是染了血的。 沈嫣轻皱着眉转开眼去,青玉上前一步扶着她,收起了帕子——刚才是阿嫣气昏头了,王妃的贴身帕子留在狱卒手里,沾血不沾血都说不出好话来。 狱卒轻声说了几句什么,又道,“怕污了王妃的眼睛。但王妃若要亲自验伤,现在马上能去,绝无弄虚作假的。” 沈嫣轻点了点头,“狱长费心了,里面林大小姐…” 狱卒连忙道,“王妃放心,一日未定罪,大小姐仍是大小姐。林大小姐仗义,进来以后一直好好呆着,从不叫我们弟兄为难。但凡我们能办到的,王妃派人吩咐一声便是。” 沈嫣看了青玉一眼,青玉摸出个小荷包,狱卒忙说不敢收,青玉硬塞给了他。沈嫣没再说什么,同何昱深一起往外走。狱卒在几人身后深深行礼。 沈嫣对何昱深解释,“刚才进来的时候,有个狱卒对潋潋无礼。” “她没表明身份?”何昱深想了想,“怕连累明宇?” 沈嫣点头,不想多聊林潋的事,“一切有劳你费心。你先回去吧,我们在这里等一等潋潋。” 何昱深沉吟一下,再劝一次,“阿嫣,泽王那件事,你要三思。你们并无私交,你说两句话,他的丧妻之痛不可能就此抹平了。你又何必拿自己的名声去冒险呢?” 沈嫣感激地笑了笑,从容道,“还顾得上什么名声,我可能很快就不是六王妃了,你知道的。” 何昱深面色一变,正色道,“明宇没有那个意思,他只是想帮你们。” 沈嫣淡淡地,“现在没有那个意思,总不能一生都由我们这样。” 何昱深一瞬震惊,不禁升起微微怒气,“你们是要一生都这样吗?!” 沈嫣反望回去,静自无言。他一脸诧异,她也一脸诧异。他的诧异是自然而生的震惊与不解,她的诧异却是一张硬的面具,如同盖了一面铜镜到脸上,反射他的诧异来和他对峙——凭什么她和她就不能说“一生”?他凭什么诧异? “阿嫣,”林潋从内狱走出来。沈嫣回过头去,递给她一只手,林潋走近握住了,向何昱深轻轻点了点头,仍是只能望着他的下巴,“多谢你了,小何。”何昱深不知她能不能看见,还是笑了一下。林潋也弯了弯唇,对沈嫣轻声道,“走吧。” 两人一起向何昱深福身,转身往外门走去。林潋的脸微微撇过来,沈嫣望着她湿湿的睫毛,“被林渊训了?” “没有。” 沈嫣没再说什么,林潋的脸仍朝着她,余光往身后的何昱深看了一下——何昱深知道她是在看自己,因为林潋把头转回去之前,眼帘下垂,一脸愧疚的神色。 她的泪和笑,固执和无悔,都给了沈嫣。唯有愧疚,是纯粹给他的;她能够给他的,也只有纯粹的愧疚。可是他知道,他分明看见,刚才那一刹,她特意地掉过头来,眼里实实在在地有过他。 妻妾俩渐渐走远了,青玉跟在身旁。何昱深现在才看清,林潋披的一件绿矾锦缎披风,底下绣着秋香色连枝菊花。他不免想起玉和念的那句,“等得秋来风无情,菊枝独立百花杀。”原来美人如花,静自开落,也是可以很残忍的。 *** 然而生命本就是残忍的,人生在世,总是挣扎。途中伤人害物不计其数,不过是挣扎着生,挣扎着不要死。 乳母怀里的襁褓包裹得像个僵硬的蜡烛包,绑得直挺挺的。襁褓中的小婴儿促促抽着气,额上淡淡一片紫斑,小脸蛋青青的,闭眼喘气,眉头紧皱,似是想哭,但没力气哭出来。 太医仔细地看了又看,恭敬地朝泽王作揖道,“小郡主这是胎气不足,胎元受损,应该是母体羸弱,又误摄了过量不当药物所致。此后须倍加调养,可用艾草熏蒸,温经散寒,佐以温补汤剂调理……” 第147章 泽王没耐心听他多言,手一挥,“这里就是颜氏的房间,你随便翻随便找,今日定要给本王找出罪魁祸首来。去吧!” 太医一脸为难,怀胎近十月,前前后后吃过的、碰过的、点过的香、泡过的浴,不计其数,哪里能光找出一个什么东西来,就说那是罪魁祸首。要真有这东西,也不会到现在还放在这里了。 太医来之前,皇后娘娘特意交代过,最好是不牵涉任何人,但如果查到任何泽王妃送的物事,一定要撇清。想来皇后娘娘心里已有定夺,太医来一趟,不过是来安抚王爷,粉饰太平,大事化小的。太医小心翼翼地问,“敢问王爷,这里哪些东西是何出处,微臣也好有个头绪。” 泽王给阿平递了个眼神,阿平把皇上赏赐的东西挑出来,摆到一边。验圣上的东西,确实是大不敬。 “其余的,不需要知道出处,你查吧。”泽王一甩袍子坐到榻上,捧起茶碗,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乳母抱着小郡主站在他身边,阿平已经打开所有衣柜,去开箱笼了。 太医无法,只得带着几个小医官搜了半日,一时说某件衣裙束身不透气,对孕妇不好,一时又说铜镜刺眼,放在床内影响睡眠,一时再说盆栽放屋内,晚上会释放毒气…见泽王脸色一变,立刻又补充,是很少很少,连小婴儿都杀不死的毒气……拍一拍响一响,总之就是说不出个可以定罪的元凶来。 泽王脸色逐渐沉了下去,太医为难地左翻右翻,忽然在一个首饰盒里翻出两条佛珠手串,一串大些,精雕细琢,隔远了初闻,是清晰的龙涎香,另一串小些,不过是浑圆的紫檀木珠子。两条佛珠都沾了些暗沉的污色。 旁边丫鬟低声对太医解释,这两条手串颜夫人最后一日还戴着。后来颜夫人去了,下人们为她清理换衣服停灵,手串便脱了下来,收拾到首饰盒里了。 太医双手托着佛珠手串,在光下看了一圈,沉着眉又细细闻了半晌,沉思半刻,让学徒拿碗拿水来泡,又拿银针戳进珠子里试毒。泽王不禁走过来,身旁的阿平看见那两条珠子,呆住了。一条皇后送的,一条六王妃送的,可别在这两件东西上出问题啊。 太医双手托着那串大的佛珠手串,沉吟一会儿,放下了。阿平连忙问,“这个没问题吧?” 太医淡淡一笑,“龙涎香用得足量,最是宁神安眠的。”除了皇后和太后宫里,他没见过这种制式的大佛珠,龙涎香一克千金,当然也不是寻常物。 阿平放心笑道,“当然当然,正是皇后娘娘送给我们颜夫人安胎的。” 太医又拿起另一条小一些的,泽王脸色一变,“这条如何?” 太医斟酌道,“表面附着一些麝香的残香,应该是熏在香料里时日不久,所以效力不大。但毕竟是麝香,活血收宫,对孕妇还是有点伤害的。”其实何止是麝香,更是从雄麝提取的麝香,药力最是强劲。要是药量够大,用久了,别说是孕妇,连寻常女子都得伤了根本,再难有孩子。幸而这串佛珠的香气只是沾上去的,因而量不大,伤不到内核。若不是这样,太医也不敢说。 泽王伸手出去,把珠串托在手心里,不可置信地盯着那串暗沉的微香木珠子,眼色深痛。是你吗,阿嫣? 太医一看泽王脸色,知道大事不好了,这条珠子不能是泽王妃送的吧?连忙实事求是地澄清,“虽是可能会略有影响,但珠子本身药量不大。微臣听说颜夫人到后期,胎象很是不稳,甚至偶有落红?那可能是母体本身就太虚弱……” 泽王五指一收,紧紧捏着手心的佛珠串,喃喃道,“不可能。”她是不是被有心人利用了?她跟林家那么熟…对!她是林家认的干女儿。 太医赶紧附和道,“王爷说的是,若说这就是罪魁祸首,那肯定不能!这珠子上的麝香分量,确实不足以扰乱胎象。哎,依微臣所见,应该还是颜夫人这一胎,本身就怀得不是很稳……” 泽王攥着手里的佛珠,慢慢走到乳母跟前,太医的话渐渐消散在他脑后,不知是不是还有在说着什么。乳母怀抱里的小婴儿仍极力地、挣扎地抽着气,安安静静的,哭不出声来。淡淡的眉毛、小小的张不开的嘴,一团团隐约的淤青,愁眉苦脸,好像很辛苦的样子。 一点都不像,既不像她,也不像她。 泽王盯着这个顶替了颜氏的生命,眼睛渐渐失了焦。这个小小的人儿,她撕碎了颜氏,自己来到了这个世上,把颜氏身上的裂口狠狠地插在了他的心上。然而他穿过这个小婴儿往里张望,看不见颜氏,也看不见阿嫣,谁都看不见,那是一个他不认识的,全新的,陌生的地方。 她骗了他,她不是小公子,不是颜氏,更不是阿嫣。 泽王手上一串佛珠吊着,轻轻落在婴儿半透明的稚嫩小脸上,一小片污黑的血渍正好压住她嫩薄的嘴唇。小婴儿被佛珠压着不舒服,艰难地扭动着缚得紧紧的身体,扭不动,摆了个难受的表情。然而终究没力气,哭不出声来。 她的花瓣般的脸还没有他一只手掌大。佛珠在她嘴上慢慢地拖过来,她的唇便歪了过来,像个说是道非的恶毒妇人;佛珠慢慢地拖上去,木珠一粒一粒磕着她还没有牙的粉嫩牙床,再磕上她软软的鼻头,沉闷的轻轻的碰撞感,砣、砣砣、砣砣砣砣…越拖越快,唇也大翻着,鼻孔也大翻着,面目全非!! 乳母尖叫着跪下,捂着小郡主在自己怀里,“王爷,郡主还小,她什么都不知道的啊!求王爷怜惜怜惜颜夫人留下的血脉吧!” 泽王低下头,望着乳母抱着小郡主跪在自己脚下,离自己好远。她仍是安安静静的,一声不吭,就像他的母妃,就像她的母亲,就像手里这佛珠的主人,甚至像他的父皇!全都离自己好远,全都没有回头再看他一眼。 泽王面上淡淡的,握着佛珠背着手,踏着沉稳的步子往外走,“有劳太医悉心医治郡主,这是本王最心爱的掌上明珠。”脚步一跨,已然出了房间。 阿平连忙夹脚跟着泽王出去了,手里握着一串大佛珠,还是一并拿走的好,免得再生事端。 屋里跪地的跪地,作揖的作揖。“微臣遵命。”“恭送王爷。” 六十八章 秋将去,冬将来,年末已近。林潋有点怕过这个年,因为看不清下一个三百多日的光景,其实连明日的都看不清。 林渊这次一出事,所有疏通的、送礼的加起来,银子花得流水似的。六王府虽不愁衣食玩物,能立刻调动的现银却不多;林府那边,老爷不管钱,林夫人自是不愿为林渊一掷千金。最近的花销,几乎全是林潋一力担起,简直像个没有底的聚宝盆。 连沈嫣都惊了,严肃地问她,“潋潋,别骗我,你就只有这么几家铺子,钱到底哪来的?” 林潋心下失笑,阿嫣就是这样,以为做官的单靠俸禄,做生意的单靠一件一件卖东西。 林潋的铺子虽少少两三家,但几乎毫无花销。宫里大笔地打底,运输全是蹭军需的路、官家的河,所有的明税暗税、年节孝敬,谁敢问六王府拿?无本生利之余,还有大把做生意的、当官的来向她进货,随便她开价——全当孝敬六王府了。 可是那么多钱,到底有什么用呢? 林潋从前觉得钱能通往权,能通往自由独立,现在终于发现自己幼稚得可笑。小贾手上一分钱不需要有,可他一句话能让林潋去或留;小何手上一分钱不需要有,可他一句话能让丞相左右刑部的决定;阿嫣手上一分钱不需要有,她至少能递帖子,去为长姐拜访求人。 沈嫣这阵子忙,忙着进宫找予熹,忙着四处联络。林潋无法分担任何,很多的地方她没办法替阿嫣去,很多的人她没办法替阿嫣见。她连写个拜访帖子都得找小贾代劳,不然六王府的二夫人是谁?一个妾?不好好呆在府里,出来干嘛。 就连去牢里见长姐,林潋去也只是情感上的安慰,不算数的——长姐问起细节来,只有亲自奔波的阿嫣才答得出。 阿嫣越是忙着,越是身涉其中,越是觉得自己在救林渊和予熹这件事里的作用,实在太重要。她的神经紧绷着,林潋的神经也紧绷着,沈嫣的神经靠忙碌来松弛,而林潋只是一日比一日安静。 林潋幽幽地叹了口气,趴在媞娜院子里二层楼窗前的木桌子上,手下垫一片大毛毡,捏着块白玉低头细细刻着。窗户大开,偶尔脖子压累了,便仰头休息一下,看见外面四四方方的房檐,框着一片四四方方的天。就连无风的日子,云飘进来也留不住,没多久又飘走了。 难怪媞娜在这里要疯。 雯雯在屋子一角轻声弹着她的“葫芦琵琶”。媞娜走到林潋身后,探身去看她手中的玉,“这又是什么新奇小玩意啊?”再细看一眼,惊道,“羊脂白玉?”羊脂白玉可矜贵,北方出产的,她们北月王朝对大盛再巴结,也不能年年进贡上来。 第148章 雯雯抬头,“什么玉,很贵的吗?” 林潋把玉块递给媞娜看,“不是羊脂白玉,那个估计皇宫里都没几块。”说着忽然一闪神,想起很久以前,泽王曾想送一对比翼鸟的羊脂白玉珏给阿嫣。心里顿时有点不快,闷闷地道,“这是青和玉,比白玉次一等。虽也是白的,但你细看,中间掺了一点绿。” 媞娜托起玉来对着天光看,雯雯也凑过来,一手抽着大琵琶,下巴搁在媞娜肩上,就着她的手去看,又笑道,“白里泛青,像是潋潋的东西,你不就喜欢绿吗?” 媞娜回过头去,俏皮地问了句,“咦?你倒是记得清楚,那我喜欢什么?” 雯雯愣了一愣,媞娜正要笑她,雯雯指着自己,“我!” 媞娜一呆,似是没听见,转身拉个椅子坐在林潋身旁,把玉小心递还给她,“是块好玉,不输羊脂白玉。那个虽贵,但太纯太白了,几乎不像玉。凡事过了,都不长久。” 林潋瞥了眼媞娜,又见雯雯自得地回去弹她的琴,那句谁喜欢谁的玩笑便这样再没被提起。 林潋道,“是,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 媞娜最近见林潋,总能感觉她的低沉,不免也跟着她叹了口气,“你别担心,过了今日,什么都该结束了。” “希望吧,”林潋低头继续刻着那块次一等的玉。 今天是沈嫣千叮万嘱,让林潋一定要来四皇子府陪着媞娜。丞相持续施压,刑部今天终于要把缘系院里的证据递上去。可这就等于打了四皇子一个大耳光,证实了他污蔑林渊。君子易挡,小人难防,四皇子那人,万一知道自己要被拉下马了,谁知道他一个“急中生智”,又要想出什么害人不浅的招来。而他手边最方便动的,不就是一个媞娜吗? 是以林潋今天什么都不做了,和雯雯左右护法似的,就牢牢看着媞娜。虽然她来了也是人在心不在,只顾低头刻她的玉。 媞娜见她这样刻苦,劝道,“要不我们叫些茶点,你也歇歇。赶什么呢?” “你们吃吧,我先把它刻完。这是一块对玉,另外那半也没刻完,还要弄好一阵子。” 媞娜笑道,“对玉?赶着什么日子送人的吗?” 林潋的身份,如果有对玉要送人,那只能是六王爷。媞娜没提小贾,林潋便知道她是看出来自己和阿嫣的事了。淡淡一笑,应了声,“嗯,想早点送,今日不知明日事。” 媞娜叹了口气,“也是,今天宫里一定下来,还有得闹呢。” 林潋刻着玉,轻笑一声,“你们府那位十月怀胎的,可别吓坏了。” 媞娜一愣,扭头去和雯雯对视一眼,都笑了。 雯雯嚷道,“潋潋算数不是很好的吗?最近忙傻了?二房那孩子都出生快半年了。” 林潋放下玉,“啊?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听说?” 雯雯说,“就是你们府海棠生的那段时间啊。你们顾着行逸,哪里知道别府的事。” 林潋略尴尬地点点头,不知说什么好。同是头一胎,六王府的孩子人来人往贺喜送礼,四皇子府的却悄无声息。现在再提送礼,迟了,也虚伪。四皇子和他那妾室的孩子,林潋实在喜欢不起来。 媞娜见林潋略有尴尬,安慰地拍拍她,自己站起身来叫丫鬟备茶食点心。丫鬟去了没半盏茶,立刻又回来了,雯雯咦了一声,“这么快?” 丫鬟却是找林潋的,福身道,“二夫人,你们府上托人带话来,说六王妃早上从国寺回来,接到泽王的帖子,说她去一下,告诉你一声。” 林潋弹起来,带得椅子刮过木地面,一阵刺耳的声响,“泽王自己下的帖子?!叫她去哪?已经去了?” 丫鬟呆呆的,不敢答话。媞娜连忙起身来,先抽走了林潋手里的玉石刻刀,又帮着追问丫鬟,“什么情况?是已经去了还是去的路上,什么时候收到的帖子,还说了什么,派谁来的,你说清楚啊!” 丫鬟飞快地想了想,“来报信的人是六王府的丫鬟,也没留名字,说是六王妃去了泽王府,王妃的贴身侍女派人回去告诉了六王府一声,青玉姐姐再让人来告诉二夫人的。” 林潋一跺腿,怒道,“怎么人都进去了才跟我说!” 丫鬟微缩了缩,不敢争辩。媞娜挥手让她先退下,扶着林潋,“潋潋,泽王那边怎么啦?”虽然这次逮捕了送子真人去刑部的是泽王的人,可毕竟只是针对林家的,泽王和六王府素无过节,跟阿嫣更是八杆子打不着,面都没见过几面。潋潋急什么呢? 想来是泽王想问林渊的案子,知道问六王爷没用,干脆直接找阿嫣。泽王妃被困着,对外说是病了,实在爷没有女眷可代劳下这帖子。 媞娜安慰道,“你别急啊,泽王妃最近说病了吗?以后解释起来,还是说得过去的。” 林潋愁着眉摇摇头,“现在还哪管得上这个……” 风言风语算什么,就算是泽王和阿嫣那点子旧事,林潋也根本顾不上了。想他泽王虽端着个一往情深的样子,可是这么多年了,什么时候找过阿嫣?就算最应该心痛的当年都没有来纠缠过。怎么现在过了好几年后,才忽然下帖来找?想都不用想,一定跟颜氏的死有关! 而颜氏死后,泽王那人都做了什么——在府里大张旗鼓地搜这搜那,硬要找一个凶手出来;捉一个完全不相干的道士回来,就说他和林家勾结害颜氏;证词颠三倒四的也不管,硬要送上去给陛下看;软禁林汐,拖延朝政……没有一件事是个正常王爷干得出来的! 要是让他见着了阿嫣,看着看着,把阿嫣当成了颜氏…… 林潋低着头在屋里急急地踱来踱去,一只手在身前无意识地颤着、捏着。雯雯的琵琶早停了,站起来担忧地看着她,就等她一声吩咐,看自己能帮上什么。媞娜几次要开口,也不知她在筹谋的是什么,不敢打扰她。 林潋忽然停了步,整个人一醒,用力抓住媞娜,“四皇子!对啊!” 媞娜拧紧眉,也不敢喊疼,劝道,“潋潋,你不是要找我们府这位帮忙吧?他跟我们哪来的交情肯帮我们。” 林潋轻笑一声,“跟我们没交情,跟他自己的命有交情就行。” *** 沈嫣去泽王府的次数,五指数得过来,上一次来,好像还是颜氏第一胎的时候。上次府里红绸结花,这次府里黑缎白麻。 泽王身边的阿平亲自出来领沈嫣进去,说先去灵堂。论理,是该先去灵堂,可是…沈嫣和阿堇对看一眼,颜氏过世已经快要半月了,灵堂居然还在,看来泽王真要把她当亲王妃,要停灵足七七四十九天。 泽王要灵堂绝对清净,阿堇留在外面丫鬟房。沈嫣跟着阿平绕过高低的山廊,往西走,很快便到了,灵堂设在一泊月牙池子旁。阿平行了礼,远远退到一旁。 沈嫣抬步跨过灵堂门槛,顶上一个黑木描金匾额,行书写着“香魂永驻”,她认得泽王的字。堂中香烟袅袅,被层层银线绣兰草的白纱幔围住,架子、木桌上,摆满了香炉和烛台,熏得一室百合花清香浓郁逼人。 不见僧道,也不见下人。一个穿着锦缎常服的男人立在棺木旁,背对着沈嫣,带着玉扳指的手轻轻按在棺上——那棺是琉璃棺面,虽封死了,仍能看见棺里的人。 沈嫣双手合十,闭目先对棺拜过,才轻声说,“王爷,节哀顺变。” 泽王长长吸了一口气,转身回来,望着沈嫣,眼睛却是一愣——他一直看着棺里的颜氏,把她的影子几乎刻进了眼里,他还以为一转头,会看见另一个她笑靥盈盈地立在自己眼前。可是,眼前这个贵族女子,一身藏青色缠枝九莲缎袍,头发全梳在脑后,带着沉木珠耳环…怎么不是那个桃花面容,新月眉眼,对着他总是笑笑的那个人? 泽王盯着沈嫣,眼神震惊而彷徨。沈嫣见他一直不说话,又叫了声,“王爷…” 泽王微不可见地笑了一笑,对了,这下有点像了。她就是该这样怯怯地,叫他“王爷”。人人都叫他王爷,唯独她叫的不一样。十几天不见,她游历一圈地府归来,瘦了,沉稳了这么多。然而她还是她,他终是认得的。 泽王眼底泛着薄泪,抬起手递给沈嫣,柔声道,“来…” 沈嫣站了一会儿,此刻才清晰闻到了灵堂里的浓郁香味,并不只是百合花,是不断熏蒸的药材味道,艾草、柏枝、苍术、龙脑香、麝香、沉香……都是防腐用的。可能掺了不少在香炉里,但棺木四周味道特别浓烈。味道说不清是香还是辣,几近刺鼻,和着百合的清淡花香,莫名地有点瘆人。 沈嫣压下心里的怯意,没向泽王过去,福身道,“王爷恕罪,妾身早该随我家王爷来致哀的…”泽王眼神一晃,瞬间清明了许多。沈嫣又道,“王爷要多加保重,才好慰已逝之人的在天之灵。” 泽王点了点头,离开棺木,坐到堂里一张大官帽椅上,“六王妃来坐。”又叫阿平唤人上茶。 第149章 阿平上了茶,又退了出去,还是站得远远的。沈嫣捧了捧茶碗,放下了,“不知王爷今日叫妾身来,是妾身有什么可以效劳的?” 泽王喝着茶,“阿嫣,我们多久没见了?” “陛下今年的寿宴上见过王爷和王妃。” 泽王摇摇头,“那些不算,那些场合里,你不是你,我不是我。上一次,真正的你和我相见,是不是你出嫁前?”沈嫣默默无言,泽王笑了笑,“那时候我还没认识她。你走了,她来了,现在她走了…” 沈嫣立刻捧起茶碗,磕着茶碟子弄出点声响,泽王转眸看她,沈嫣不好意思道,“王爷恕罪,茶有点烫,失仪了。” 泽王温和一笑,安抚道,“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说我们总是故旧,这里又没有外人,你跟我不必这样。” 他一脸坦然,沈嫣倒是有点不好意思,仿佛自己多心扭捏了,松下肩膀,又说了一遍,“王爷,节哀顺变。”还是那句话,但此刻眉头松开了,眼睛直视着他,才终于有了点关心朋友的意思。 泽王安慰地点点头。沈嫣又道,“有什么我可以帮上忙的,不用这样大费周章请我来,直接派人说一声就好。只要是能办到的,别说我了,明宇首先就不可能不尽力。” 泽王挂着淡淡的笑意,摇头道,“我请你来,是想着你要找我,所以帮你个忙,干脆由我来下帖子。”沈嫣略一怔,泽王笑道,“你最近挺忙,跑完宫里看那个北月的,又要跑牢里看林家的,今早不是听说刑部已经把她们那小院子里的人证物证都提上去了吗?林渊的软禁罪应该已经没事了?” 沈嫣心里不悦,平了平气才道,“林渊从来没有软禁过予熹,刑部早就找到这些东西了,只是竟以为王爷是那样不分青红皂白的人,一直拖着。” 泽王从容笑道,“那边有丞相府做推手,我这边最近又废了,我知道刑部迟早顶不住的。” 沈嫣沉吟一下,“王爷只是最近神思不宁,痛失至爱,休息几日也是人之常情。刑部办案是熟手,王爷可以放心全权交给他们。” 泽王轻笑,“林渊的软禁罪撤了,剩下一宗谋害皇嗣的案子,可没那么好脱罪了。而且,原告是关键。” 沈嫣抬起眼直视着他,泽王温和道,“所以啊,我叫你来,是不是帮了你?来吧,来劝服我,放过你的干姐姐。” 沈嫣心头火起,轻咬着唇,长长呼了几口气才劝道,“王爷,林渊确实没有害颜氏,就连汐汐也不可能…”泽王顿时眯了眯眼,目露点点精光,沈嫣只好转而道,“王爷,你有没有看过刑部的口供卷宗?那个道士说的话,你真的信吗?颜氏的胎才三四个月大,林渊想就要先杀道士灭口?林渊绕过汐汐,能这么神通广大地把手直接伸到王府内宅里去害颜氏?” “我从不信林汐不知情。” 沈嫣急道,“可是,第一次审的时候,那道士明明说他根本不认识颜…” 泽王截断她的话,“你想说什么?” 沈嫣叹息,“王爷!如果真的有人害过颜氏,那也不会是她们。” 泽王轻轻笑了一下,“那你觉得凶手是谁?” 沈嫣摇头,“我不知道有没有一个凶手,但从证据来看,不可能是林渊,也不…” 泽王从袖袋里抽出一串沉木色佛珠手串,在木几上推给沈嫣,“还认得吗?” 沈嫣拿起仔细看了一下,有点像是她几个月前在国寺随手给颜氏的那一串。但那串佛珠,她当天祈福完,刚刚从无愿大师手里接过来,没多看两眼就给了颜氏了,她自己也说不准是或不是。“我不太肯定,这串佛珠,有什么问题吗?” “上面沾了雄麝的麝香,对孕妇有害。” 沈嫣一惊,连忙放下佛珠串,“无论这手串从何而来,我绝没有一丝害颜氏的心。我要害她做什么?” 泽王摇摇头,“我也想不通,但你和林府那么熟…” “我虽疼汐汐,和颜氏无仇无怨,怎么至于要下此毒手?颜氏能碍着汐汐什么,就算王爷疼她…”沈嫣想说就凭她的出身,一辈子都抢不了林汐的位置。看着泽王的脸色,又转而急道,“而且,国寺的无愿大师可以为我作证!当日佛珠是从无愿大师手上直接递到我手上的,还没有一盏茶时间,我转手就送给颜氏了,我哪来的时间下毒?” 泽王皱着眉去握她手,“阿嫣,你别急啊,我就是问一下。” “咳咳,”阿平站在灵堂门口,拱手行礼,“王爷。”沈嫣吓了一跳,忙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阿平凑到泽王身边,低声报告着什么。沈嫣的心犹自扑通扑通狂跳。灵堂幽静,她的心跳如雷贯耳,阿平的报告也偶有一两句传了过来。她听见了“丰王爷”,听见“道士”,看着泽王的脸色渐渐阴沉下去,心里稍定,知道宫里那边应该是成了。 国寺早已怀疑送子真人骗钱害人,只是搜证费时,加上内情涉及贵族女眷清誉,更是不能不谨慎,一直查到了现在。今日趁着刑部递证据,一大早沈嫣就去了国寺,接大皇子和一心大师进宫,把他们所搜集到的证据也同日呈给陛下。 今天过后,林渊身上的罪名就算是洗得七七八八了。剩下的,不过是看陛下会不会顾着泽王颜面,硬是拖着继续查。最好当然是泽王知道情况不利于他,早早撤案,那这件事就算真的了了。 沈嫣暗暗地松了口气,捧起茶碗,闻到是碧螺春,眉头微皱,茶碗又放下了。让阿堇知道她喝寒茶,回头不知怎么念叨。最近沈嫣太忙,更是因为心里慌,身体本就虚了许多,茶还是算了,宁愿忍一忍,她可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病倒。 阿平报告完,退下了。泽王沉默半晌,忽然轻笑道,“是你吗,阿嫣?据说大皇兄是你送进宫里去的?” 沈嫣滚了下喉咙,扶着椅子扶手,忽觉背上有点寒,坚持道,“王爷,你有听到丰王爷递交上去的证据吗?那个道士根本是个江湖骗子,王爷定是被他蒙骗了,他无论对你说过什么,都不…” 泽王双肘压在木几上,俯身向前,“那你已经如愿以偿了,还来做什么?阿嫣,你这么尽心帮林家的时候,你想过她吗?你想过她吗!你来,你看看她!”泽王一手抓住沈嫣手臂,直接拉着她拖了两步,把她拖到棺木旁。沈嫣吓得一下落了泪,惊叫,“王…王爷!” “阿嫣,你懂不懂三番两次被人抢走最心爱东西的感觉?我心好痛,我只是想杀个人而已!我心真的好痛……”泽王扶着沈嫣双肩,沉痛地压着眉,“别哭,阿嫣,别哭…你不知道你成亲那晚,我是怎么过的。你没了,还好我有她,可是她也没了!阿嫣,你教我,为什么老天就喜欢从我手里一件件地把我爱的东西都拿走,全都拿走!为什么?!” *** 四皇子妃媞娜的院子,向来安静。妾室款款踏着淑女步子,踩在那花砖地上,还是拖拖沓沓地一串脚步声。妾室转上楼梯,身后跟着乳母和五个月大的小婴儿,脸上常年挂着一个不耐烦的微笑。笑着也像在骂着人似的。 妾室爬着楼梯,长长喘出一口气,像是烦闷的叹气。无聊兴起了就说要见孩子,还真拿自己当皇子妃! 妾室深深地,又叹了口气,身后的丫鬟乳母都低声劝着,等一下进去见了皇子妃和六王府的林二夫人,千万要忍耐。六王府是出了名地宠这个妾,不但王爷宠,连六王妃都把她放手心里捧着,纵得她府里事物一概不管,自己出门做生意,哎哟!今天来一坐,皇子妃又是茶又是点心地奉承了一轮,不知怎么说起了小公子,才叫他来见贵人。侧夫人等一下可千万不能得罪她啊。 其实媞娜只叫人唤了小公子来,根本都没叫妾室,妾室自己来了,心底难免也藏了一点要见见贵人的心。里面这位林二夫人自然算不得什么台面上的人物,可人家得宠啊!最要紧的是,宠她的那位六王爷,也得宠啊! 媞娜二楼房里的窗户半掩着,丫鬟走到门前,妾室跟在后头,正好站在窗户边上,低头整了整衣服,扶了扶发髻,乳母还在远远的梯口等着。丫鬟正要敲门,忽听见里面轻轻的笑声传来,妾室伸长眼睛往那窗户缝里一瞄,只见一个瘦长身形的贵女背对窗户坐着,想来就是那位林二夫人了,手里托着块白白的玉,神神秘秘地递给媞娜看。 妾室连忙打了个手势,叫丫鬟先别敲门。 屋里媞娜就着林二夫人的手去看,惊讶道,“真是羊脂白玉!我们北月的东西,别人看不出来,我可不会认错!就这么整块给了你了?” 林二夫人笑道,“哪里呀,这是对玉,他手里还捏着另一半呢~你说说,给我这样的东西,我拿都不敢拿出来,被谁看见了都是个死!给人家干嘛~” 媞娜作势推了她一下,笑道,“你可好好收着吧,别说我们了,就是你们府,我看也未必拿得出半块羊脂白玉来。你们王爷问起,你怎么说?还要是刻了比翼鸟连理枝的,一看就是泽王的东西。” 第150章 妾室大大瞪着眼睛,手连忙扶稳了梯旁的扶手,差点没摔下去,脸上的笑容倒是一下真诚了不少。林二夫人和泽王?不是吧,哎哟哟…诶?可林家不就是泽王抓的道士搞倒的吗?怎么可能…… 屋里林二夫人微微低了头,似有怨气,“老六?他敢管我的事?要死了他!再说,那人这样对我,任谁都疑心不到他的…” 媞娜叹了口气,安慰道,“别伤心了,泽王绝不是有心的,他和自己王妃斗法,谁知误伤林渊了呢?这不是马上送了玉给你赔罪了吗?要我说,都是我们府这位该死的,没事去掺一脚。要是没有什么软禁罪,林渊哪至于直接就进了刑部大牢。” 林二夫人收起了羊脂白玉,恨道,“这个四皇子,真不知自己几斤几两!整个林家任他翻我都不在意,敢污蔑我长姐?今天刑部尚书大人的证据一往上递,我就等着看他怎么死!”话音一转,又笑道,“到时候你要和离,要休夫,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我来给你找续弦,找一个送你羊脂白玉的~” 屋里断断续续地又说了几句什么话,压低的嘻嘻笑声传出来。窗子缝隙间,只见林二夫人懒懒地站起身,“怎么孩子这么久还没到,难不成见我还得打扮一番?”慢腾腾地推开了窗子。 院子里静悄悄的,房门外渺无人迹,仿佛从来没人来过。 林潋一脸的娇媚笑意立刻消失了,脸色沉沉地盯着楼下庭院。媞娜走过来,低声道,“放心吧,绝对是她。” *** 四皇子府那头欢声笑语,各有各的乐事要忙,泽王府这头却是安然自在,静日闲闲。 冬日池畔的柳枝光秃着,一根根垂吊,插入泥金色的月牙池子里。池中零星几片败荷叶子黑绿色,缩成一个尖尖的圆棚子,像一只只死掉的巨蛾立在池上,微风拂来,干枯的蛾翅微微颤着。 泽王伴沈嫣坐在灵堂外的凉亭里,两人一起望着亭畔的小池子。泽王忽然柔柔一笑,“你特别喜欢看湖、看池子,看所有有水的景致。都说女儿是水做的,在你身上真没错。” 他回头看了沈嫣一眼,见她双目含着水光,两汪深深的水潭。总算是收了泪了。 都是他不好,又不是不知道她向来胆小,对着谁都唯唯诺诺的,一见林汐就脚软得恨不得立刻跪地上去。他刚才是情绪激动了,不应该那么用力去抓她的。 “刚才弄疼你了?”泽王问。 沈嫣仿佛是轻轻摇了摇头,看起来这样柔弱可怜,稳稳坐着,不太敢动,既怕靠近他,又怕离他太远——沈嫣实在不敢再激怒他。何况还有几个带刀侍卫在一旁守着,她刚刚被泽王从灵堂里拉出来才看见的。 王府内宅,怎么会有带刀侍卫?现在看来,汐汐这半个月,比林渊也好不到哪里去。 沈嫣胃里一阵一阵拧着,不觉把两只手抱住手肘。泽王关切道,“冷了?”沈嫣摇头,“我…我有点不舒服,我想…” 泽王笑道,“我看你是饿了,刚才顾着说话,也没给你备点心,你不是喜欢白玉糕吗?我让他们蒸一盘来。” 他常笑颜氏小傻子,都当亲王的女人了,什么好东西吃不着,偏爱这种糯米牛乳做的平常东西。颜氏说从前在里面时常见厨房做,因为成本便宜,能吃饱客人。“里面”是青楼后院,她不敢提青楼两个字,怕他介意,也怕他心疼。她总是笑着说,自己那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每年生辰能吃白玉糕吃到饱。 泽王说着便要叫人,沈嫣现在还怎么敢吃泽王府的东西,忙说,“王爷不用忙,我不饿。” “那也吃两块,是你最喜欢的。” “我不喜欢白玉糕!” 泽王动作一顿,沈嫣连忙退开,贴着亭柱子慢慢站起来,双手捏拳微挡在身前,一个防守的姿势,冷道,“王爷,我不是颜氏!” 泽王静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我知道,你别怕。可你真的很像她,阿嫣。”泽王望着她的防备,柔声道,“吓到你了,我很抱歉。我只是想找你说说话,好像也同她说了话。你不知道这半个月…我好久没跟她说过话了…” 泽王独自坐在那,微微曲着背,一个千苍百孔的身体,被裹在层层锦缎之下。他刚才一下认不得她,沈嫣又何尝认得他?一别经年,他和她走上了越来越远的路。她再也不是他的阿嫣妹妹,但眼前的男人,和沈嫣少女时幻想过的明德哥哥,也再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了。 沈嫣心里仍警戒着,见他这样沉痛,只好缓下声音说,“但我终究不是颜氏,我替代不了她。她是真的爱你,她那么爱你,她拿自己的命来跟阎王换回了和你的孩子。”她轻声唤,“明德哥哥,不要拿任何人来替代她,好不好?她值得你永远记得她。” 泽王抬起脸来,这日来第一次,眼里含泪欲落。沈嫣仍是不敢靠近,柔着声音问,“颜氏为你生下的两个小郡主,她们都好吗?她们叫什么名字?” 泽王看起来仿佛很迷茫,喃喃道,“叫什么名字…” 沈嫣勉强挤出个抚慰的笑来,“她们多大了?我能不能去看一下她们?”去孩子那里,总得有乳母丫鬟下人,途经那么多的院子走廊,她总能想点办法,怎么都比困在这个人烟不至的灵堂院子强。 泽王呆呆地望着沈嫣,望着她脸上淡薄的妆,想起颜氏的桃花妆。颜氏总是粉粉嫩嫩的,已是生过孩子的妇人了,仍是娇怯怯,动不动就脸红。泽王面上柔和了一瞬,渐渐地又僵住了。 他想起棺木里,颜氏的脸,第一日是粉嫩的,像她只是睡着了。可一日比一日灰,一日比一日暗,她眼角脸颊的两抹红,便越来越红,不像桃花,像朱砂色的虫子,一掌拍死了,往下一抹,碎掉的红色尸身便粘在了灰暗的粉墙上。 “你说的对,她爱我。”泽王慢慢地说,慢慢站起身来,抬头望着晚秋苍白的天,“可是阿嫣,一个爱我的人,就这么没了,谁来给她填命呢?她爱我,我怎么能负她,叫她在黄泉如此孤单,我甚至不能给她报仇,让她在泉下瞑目吗?” 沈嫣立刻往后一小步,更捏柔了声音,“颜氏一心向佛,这么良善,肯定不想冤枉无辜之人的。王爷,你记不记得你送给我的‘万法皆缘’?那是国寺里一心大师的手笔,一心大师绝不会偏帮作恶之人的。他告诉我,他搜集到了证据……” 泽王一步向前,沈嫣吓得尖叫一声,双臂立刻被泽王牢牢握住。“阿嫣,别怕别怕!我不伤你!阿嫣,万法皆缘,可我们此生是无缘了。你不能陪我,那你能不能陪陪她?”沈嫣大惊,一下用尽力气猛烈挣扎着,泽王紧紧钳着她肩膀,“别怕我!阿嫣,我不是要你的命!我只是说,你能不能留下来,留在这府里,陪她过完人世的最后一段日子?停灵还有一个月,我会让她安息的。你留下来,陪陪她,好不好?” 沈嫣甩不开泽王,只好连着大喊几声,“王爷自重!放开我,我要叫人了!” 泽王握着她双肩,几乎把她整个人搂在怀里,又急道,“没事的,阿嫣!你别怕。我都想好了,你不是林汐的干姐姐吗?就说你来小住陪她,不会有人说三道四的…” “王爷!王爷!”阿平急步跑进凉亭。 泽王扶着沈嫣,怒吼一声,“一旁去!你懂什么,别管我!” 阿平仍急着过来,“王爷,大事不好了,四皇子刚刚去宫里告状,说你和六王爷的女眷偷情!” 泽王手一顿,沈嫣连忙挣开了他,自己连退了几步。泽王扫一眼角落的侍卫,两个侍卫按着刀守住了凉亭出口,“六王妃请留步。”沈嫣扶着亭柱子,喘着气不敢动,隔着点距离盯着泽王主仆。 泽王烦躁地喷了口气,“老四又搞什么?阿嫣今天来,他怎么会知道?” “不是说六王妃,是说王爷你和六王爷的二夫人偷情!” 沈嫣一愣,潋潋? 泽王一脸莫名其妙,“谁?” “林家的二小姐,从前不是六王爷的伴读吗?后来进六王府做妾了。四皇子说你把北月上贡的一对白玉珏拆了,送了她一块!” 泽王一挥手,“随他闹去,这种小事别来报我。” “哎哎王爷!不是小事了,四皇子报到陛下面前的时候丰王爷还在。陛下见着丰王爷,本来就百感交集,四皇子就恰好撞了去!好端端地扯上你和六王爷,皇子们几乎全都掺和在里面了。这次陛下真被激着了,说让你立刻就把两块羊脂白玉珏都带进宫去!” 泽王沉吟一瞬,回头看沈嫣,无奈道,“你在这等等我,我去一去就来。你们!看着王妃要吃什么喝什么,好好伺候着!”侍卫行礼应下。 沈嫣眼睛往他们一瞟,眼见的,有四个侍卫。等泽王一走,她逐个打发了,也不是难事,先出去再说。林渊那里也洗得差不多了,她今天宁愿得罪泽王,害林渊多在牢里两天,总好过她自己整个人直接折进来。 泽王看着沈嫣眼睛四处转,笑了一下,“阿平,你留下,看着这里。”一甩袍子,踏出了凉亭。 第151章 阿平追出去喊,“王爷,带白玉珏!” 泽王没理他,出去了。 泽王一走,沈嫣慢慢坐下,盯着阿平,“我…饿了。”阿平叫人备一桌午膳,沈嫣又说渴了,茶捧了来,说她不能喝凉的,会发寒症。最好是温和的牡丹白茶,要一个丫鬟拿刚滚开的水来旁边温温地,一点一点地添水泡着。 阿平没放丫鬟进来。还是那几个侍卫,捧来一个小炭炉,微滚的一个小铜水壶,阿平亲自拎着水壶,隔一会儿加一点点热水。 沈嫣闭着气憋红了脸,捂着心脏喊疼,说自己府里有个女医,自己一直是由她照顾的,别的大夫不方便,一定得是她…… 阿平道,“六王妃恕罪,奴才实在不敢放外人进来,也不能放你出去。王妃若真是不舒服,灵堂里备着太医的,只是被王爷叫出去回避了。” 沈嫣咬着唇,“那你叫太医来!”多个人见过她,总好过从来没有人知道她进来过。太医总是要回宫的,有人曾经在这个院子里见过她,潋潋和阿堇也好有些线索。 阿平站起身来叫太医,坐下把一泡茶小心斟到茶碗里,递给沈嫣。沈嫣看了眼那碗,没碰。 阿平把茶碗往她面前虚虚地又推了一下,“王妃,你看着我泡的,还不放心吗?好歹润一润口。” 沈嫣倒不疑心阿平,但她疑心那个碗、那些水、那个茶叶罐子,她甚至疑心灵堂里诡异的香味。沈嫣捂着心口,轻声喊,“阿平,我不骗你,我真的心口很痛……” 阿平又催了声太医,捧着茶劝沈嫣喝,又宽慰道,“六王妃,你别慌。我说句僭越的话,别人误会王爷,可你和王爷是旧识了,几时见他这样过?最近王爷是夜夜睡不着,精神恍惚,情绪难免大了点。可他昨天还处理了几份奏折呢。而且你看,颜夫人这些大大小小的身后事,都是王爷亲自操持的,其实王爷清醒得很。王爷只是失了颜夫人,心里疼得不知怎么好,有王妃你这个旧友在,他也好有个慰藉…” 远远几声高喊传来,“阿嫣?阿嫣!”沈嫣一瞬弹起,大睁着眼四处望去。只见一个枣红色蟒袍身影飞奔进来,“阿嫣?!!我王妃呢?” “明宇!”沈嫣大声喊他。 黄明宇身后追着一堆下人,自己三步并两步跑进凉亭。阿平连忙上前,边行礼边挡着,“贾王爷?!” “你走开!阿嫣快过来。” 旁边几个侍卫尴尴尬尬地围了上来,手按着刀,终究不敢动。阿平勉强挡着沈嫣,“贾王爷怎么来了?可有帖子吗?真是不巧了,我们王爷刚进了宫…” “我去你的!本王来找自己皇兄自己老婆还要给你帖子?我给你一脚你信不信!走开!”说着就跟阿平老鹰抓小鸡似的伸手去捞他身后的沈嫣。 阿平也不好硬挡,沈嫣一闪,钻过他连忙跑到了黄明宇那边。黄明宇一拉她手,“走!潋姐都急哭了。” 两人一转身,一群侍卫下人呆杵着。侍卫按着刀,可哪里敢拔。十几个下人们要挡不挡地拿自己身体当个障碍物,排了一条梅花桩在路上。太医这时才跟着另一个下人从灵堂绕出来,站在堂门廊下,一见院子里这阵仗,也惊呆了。愣了好一会儿才扑通趴到地上,“六…参见六王爷!” 黄明宇指着太医喊,“徐太医!徐太医赶紧进宫告诉我父皇,有群乱臣贼子在泽王兄府里造反啦,要杀我和王妃!” 阿平无奈,“贾王爷言重了。泽王爷命奴才看着府邸,奴才怎么敢松懈。贾王爷无端闯入,一进来就喊打喊杀,要踢人抓人的,奴才总要问一句王爷进来做什么吧?不然泽王府像个菜市场似的,这到底是奴才乱臣贼子,还是贾王爷没把自己皇兄放眼里…” 黄明宇一下跳起,沈嫣拉开他,自己上前一步呵斥道,“好你个阿平,颠倒黑白!六王爷陪我进来祭奠颜氏,还是你们王爷亲自下的帖子!泽王爷恰好不在府上,你让了我们进来拜祭过,尽了心便是。可你一个小厮,在有皇族女眷的内院里安排带刀侍卫是要干什么?!把颜夫人灵堂里的僧人太医全赶走了是要干什么?是不是想要伏杀六王爷,嫁祸你们泽王?现在见太医出来了,事败了,要连太医都杀了是吗?!” 太医一震,惊恐地看着阿平。 阿平大大喊冤,“王妃这是什么话,再给奴才一百个天大的胆子,奴才也绝不敢…” “那现在祭拜完了,我和六王爷能回府了吗?”沈嫣冷笑一声,“还是要得你阿平的点头批准,一个郡王、一个王妃,才敢踏出这院子?!” *** 泽王府门外,林潋靠在马车旁。阿堇扶着她,担忧地看她的腿,“没事吧?” 刚才骗了四皇子的妾,等四皇子一出府,林潋立刻马不停蹄地回六王府,抓了小贾就飞奔来泽王府救人。在几个府里跑来跑去,不小心被深宅大院里那些坑人石子路给扭着了。 “没事,”林潋撑着马车,吊着一条腿,不敢踩到地上。踩着地的时候还是蛮痛的。 阿堇叹道,“都是我,我就打死不该让阿嫣自己进去的。后来听说泽王出府了,阿嫣还没出来,我就知道这次坏了!” 林潋眼色沉沉,怎么还要等泽王出府才知道坏事,从阿嫣接到帖子那一刻就该知道有问题!怎么还会让她拿着帖子来,怎么居然还让她自己一个人进去,怎么收到了帖子不跟自己说一声!收到帖子就必须这么他娘的赶着来吗?!一心大师都进宫了,大皇子都进宫了,刑部的证据全递上去了,长姐的事再拖,还能拖几日?!急什么急! 林潋一捶车厢,吓得阿堇也噤了声,小心地扶着她。偏她又不安分,等来等去等不到人出来,一时跺了下腿,立刻疼得嘶了一声。阿堇连忙又要看她腿,“潋潋,等一下,你别急啊,王爷都进去找了。” 可是,泽王府里出了名的大,小贾是个外男,总不能跑进内宅每间房去搜。说是去拜祭颜氏了,但万一转移了呢?万一泽王那疯子,在茶水点心里放了什么东西,阿嫣一进去就被拖到哪里关起来了…… 林潋一个激灵,忙问,“阿堇,帖子!泽王给的帖子呢?” 阿堇愣住,“阿嫣…带进去了…” “糟了,糟了!”这下说不清了,等一下泽王回来,要是小贾还没找到,泽王说阿嫣从来没来过!她们还能怎么办?!一个亲王的宅邸,总不能带人冲进去…… 林潋一下甩开阿堇,自己忍痛要冲进泽王府里。她至少是个女眷,进去了直接找那些内宅后院里最隐秘的小院子,这些犄角旮旯的院子她最熟,哪个府都差不多! 门口的守卫立刻围过来拦着她,“二夫人!” “走开!你们也知道我是六王府的二夫人!我们王爷进去了,我要进去找他!走开!” 门口正一团乱,忽见两袭深色衣袍快步跑出来,“潋潋!”“潋姐!” 林潋一下呆住。门卫们正奋力挡着她,不料她忽然不动弹了,收劲不住,推搡间把林潋撞得踉跄着退了好几步,站都站不稳,一脚踩空,差点滚下楼梯。沈嫣尖叫一声,黄明宇飞一样冲过去拉住了她,扭头大吼,“你们要杀人啊?!” 门卫也吓了一跳,立刻跪倒一片,齐声求饶。 沈嫣飞奔出来拉着林潋,上看下看,急得泪水在眼里直打转,“你腿怎么了?潋潋?” 林潋忽然哇地一声哭出来,两条手臂紧紧搂住沈嫣,把泪全蹭到她肩上,“吓死我了!真的快吓死我了…我以为你没了,阿嫣!” 沈嫣抱着林潋,自己也流了一脸的泪,“没事了,潋潋,不哭了,回去吧。” “你为什么说都不说就自己跑来了!” “对不起啊,我是想着林渊那边就差这一环了…” “那我呢?!你想过我吗?!”林潋脚一跺,又疼得呲牙咧嘴的,挂着一脸泪,狼狈又可怜。 “对不起,对不起啊潋潋…”沈嫣抱着她,边拍边哄。阿堇也过来了,在旁边轻声安抚着一个哭得呜呜哇哇的二夫人。 黄明宇在一旁看着,心里也被林潋哭得无限悲戚。最近事情一宗接一宗,他几乎没有时间静下来想想阿嫣和潋姐的事。此刻立在泽王兄的府门前,看着她们劫后余生,抱在一起,黄明宇心里沉甸甸的,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他想起渊姐和予熹分隔在两个牢房里,想起泽王兄和最爱的颜氏天人永别,想起小何的一往情深,可潋姐无以回报。他想起自己和海棠,被无形的身份隔在悬崖深谷的两边。 世间的感情,没有一份是不难的。然而阿嫣和潋姐,千难万难,此刻还是实实在在地抱着。比起他和海棠,其实又差在哪里呢? 黄明宇深深叹了一口气,过去轻声道,“没事了,我们回家吧。” 六十九章 灵犀宫内寂静如水,一墙灰墨绿的蔷薇叶子随着晚秋的风瑟瑟舞动,让人有一种错觉,也许叶子自己也有这种错觉——以为它们是自主地在动着。一袭湖水蓝锦绣襦裙扬着细密的碎步匆匆穿过庭院,一步跨进殿内。沉重的殿门合上,悠长的一声“吱嘎~呀~”,随即响起细微的嗡嗡回音,似是从人心里自己发出来的。 第152章 殿里光线骤暗,堂上的瑜妃穿着藕粉色缎面褙子,隔一掌便绣一朵缠枝长寿菊,端坐在四平八稳的正位大椅里,指尖抵着太阳穴,半阖着眼眸,“进宫来了?怎么说?” 大宫女行了礼,靠近几步,低声道,“来了,泽王爷一到,说他确实只有半块白玉珏,剩下半块给人了。” 瑜妃一愣,“不可能,他跟老六二房…” 大宫女愁着脸笑,“哪呀,那白玉珏的另一半,竟是放在了颜氏棺内。棺都封了,怎么拿出来?陛下立刻派人去验,回来说确实是白玉珏,和泽王手里那块成对的。” 瑜妃一条帕子直甩到大宫女脸上,“死人!耍我好玩?” 大宫女被帕子扫过脸,忍不住摸了摸,笑道,“哪里敢耍娘娘,当时就是这么个情况,奴婢只是照实说罢了。娘娘不能真信咱们王爷的二夫人跟泽王爷有什么吧?两个人认不认识都难说,泽王爷连二夫人的名字都叫不出来。” 瑜妃嗤笑一声,“我是不信,可陛下信了呢,这不立刻派人去叫泽王来了?” 大宫女俯在瑜妃耳边,“听那起小子说,陛下本也不信的。又是四皇子!在旁边假意维护,说泽王爷是伤心过度,为了气泽王妃,才故意找她最看不起的庶出姐姐闹出点事来。”她摇摇头,“也不知四皇子跟泽王爷结了什么仇,说得煞有介事的,把陛下都说得将信将疑,这才终于闹起来的。” 瑜妃冷冷地笑了一声,“老四那边怎么回事,中邪了?今天刑部才证实了他污蔑人家林家大小姐,还怕陛下不罚他,自己忙着往上撞?他哪来的消息,说泽王和老六二房有事?” “说是今天我们二夫人去四皇子府上找皇子妃,两人谈话间不小心被四皇子的人听见了。” 瑜妃轻轻摇头,无论这事是老四自己听错了,误会了,传错话了,还是被人害了,总之活该!不是因为坏,是因为蠢。人家真要偷情,专门的跑他府上讲给他的人听?就算要报给陛下,怎么竟是自己跑来报,现在连回转的余地也没有了。 瑜妃叹气道,“老四也是…可怜。” 大宫女不置可否,“就四皇子做的那些事,若说可怜,林大小姐人都进牢里了,我们二夫人无故的清誉有损,不比他可怜?” 瑜妃摇了摇头。老四固然是自作自受,可陛下这样大张旗鼓地查,分明也没有要给他留后路的意思。真要查出点事,老四谈不上什么功劳;可若像现在这样,最后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呢? 污蔑林大小姐,陛下打他一顿、罚几个月禁足,或许还能护他一护。但无端诋毁皇室兄弟,还牵连到最有权势的两位皇子……老四这步棋,简直是损人不利己,蠢得离谱。 他确是活该。可这凭空捏造的谣言,总得有个来由——是老四自己无端臆想出来的?还是府里有人捣鬼?亦或是老六二房故意耍他,为了替四皇子妃出气……但再怎么说,也不至于用自己的女儿家清誉去赌吧? 如今事情虽已查清,总还是在人心里留了个影子的,对老六二房来说,应该没有半点好处才是。 瑜妃叹道,“老四,哎。你看着点茹嫔和老五吧,看看他们有什么需要的,我们能帮的上的…” 大宫女福身道,“是~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咱们灵犀宫一向最上心了,活像宫里的善堂似的。” 瑜妃瞪她一眼,“少嚼舌根。” 大宫女无辜道,“这话又不是奴婢说的,不是陛下说的吗?说娘娘大慈大悲,宫里大大小小的事,没一桩落得下娘娘的。哪里像那位,会享清福。”说着往皇后寝宫的方向撇撇嘴,话到一半便收了声。 瑜妃托了托发髻,沉着脸道,“陛下跟我们开玩笑,听过就算了。在这宫里,最忌不守本分。你在这里几个年头了,这点道理还要我教?” 大宫女低头道,“是奴婢多嘴了,奴婢也是替娘娘不值。” “没什么好不值的,尽人事听天命罢了。你嘴巴放严实些,让我活得安生,我就阿弥陀佛了。” 两人正说着话,殿门外敲了两下,轻叫一声“娘娘”,一时无人应答,立刻又叫了一声。瑜妃与对方相视一眼,大宫女连忙应道,“进来!” 一个小宫女推开门,转身将门关上,快步走到堂前。大宫女问,“什么事这么火急火燎的?” 小宫女一边行礼一边急忙说道,“娘娘!刚刚收到消息,六王爷刚才去了泽王爷府上,里面差点动刀打起来了!” 瑜妃一下子弹起,“老六人呢?受伤了?” “没有,一个人都没受伤。只是泽王爷不在,六王爷进去后和泽王爷的小厮起了些误会。娘娘别担心,六王爷现在已经回自己府上了。” “老六好端端的,去泽王府干什么?” “说是和王妃去祭拜颜氏,”小宫女急急地上前几步,直走到瑜妃身前,压低声音道,“但我们的人说,六王爷是跟二夫人一乘马车去的,进府时根本没见到王妃。王爷一进去就嚷着王妃的名字到处找,里面怎么起冲突的不知道,后来只见六王爷拉着王妃,两个人逃命似的跑了出来。二夫人当时在府门外急得不行,也想冲进去,跟守门的差点打起来。” “那现在人呢?全都回六王府了?” “都回去了,一个没少。王爷王妃都没事,二夫人伤了腿。” 瑜妃惊道,“泽王府的人打的?” “不不,去的时候就已经扭伤了。说是在自己府里跑起来,一时不慎扭着了。” 瑜妃的脸苍白着,脑袋里一团乱麻,一时说不出话来。老六二房在自己府里还能扭伤脚,什么事急成这样?想想她那日的行动线:先是去了四皇子府,然后四皇子便跟中了邪一样进宫告发泽王和她有私情;接着匆忙回府,跑得腿都扭伤了;紧接着又拉了老六冲到泽王府,恰巧泽王不在,老六在府里闹,她在府外闹,终于把阿嫣带了出来……而泽王为什么恰好不在,容他们冲了进去?不就是因为她和泽王“偷情”的传言爆了出来,把泽王调走了吗? 竟是为了救人…… 瑜妃帕子捂着胸口,吓出来一身冷汗。泽王莫不是疯了?无论他是恨阿嫣帮林家,还是爱她像颜氏,阿嫣终归是他弟媳!竟敢这样私下困着她,府里人根本不知道阿嫣是什么时候进去的!若不是老六二房闹这么一出,立刻就把阿嫣救出来了,老六无故地丢了个王妃,还是一品太师的女儿,这怎么说得清!难道就说自己王妃进了泽王府,再没出来过?陛下派人一搜,若搜不出来呢?那老六岂不就成下一个老四,污蔑皇兄了吗?! 瑜妃身子晃了晃,两个宫女立刻上前扶着她坐下,“娘娘!娘娘别急,六王爷毫发无伤!我们的人说了,六王爷出来以后还帮着二夫人骂守门的,确实一点不见伤的。现下王爷还在王府里,之后也没出去。娘娘要是不放心,奴婢去叫人请王爷进来,娘娘亲自看看?” 瑜妃撑着额头坐在椅子上,摆了摆手。老六这次没事,不代表以后没事。他进去自己皇兄的府里接自己的夫人,怎么竟到了要被人动武,差点受伤的地步? 瑜妃低垂着脸,一声轻轻的呜咽泄出来。大宫女连忙上前扶着她的肩,“娘娘,奴婢们立刻去请六王爷,好不好?” “不必了。”瑜妃微微抬手,表个阻止的意思,又转而握住了报信小宫女的手腕,目光如水,"陛下知道这事吗?" 小宫女摇头,谨慎道,“陛下一直和丰王爷、泽王爷还有四皇子在他宫里呢,这都是我们的人私下报回来的。” 瑜妃的帕子按了按眼角,勉强擦了泪,声音恢复了几分淡定,“好,你传下去,让我们的人都把嘴闭严了,别让陛下听见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大宫女微拧起眉,“娘娘也不必太忍耐了。我们不说,陛下终究会知道我们王爷王妃去过泽王府的。” 瑜妃语气镇定道,“泽王府不是说了吗?老六和阿嫣去致哀,碰巧泽王被皇上叫走了。” 大宫女道,“有什么好帮他们瞒的,又不是我们王爷的错。” 瑜妃叹道,“你知道什么,最近事情一宗接一宗,陛下开春后本就身子不爽。这种小事,不要添乱。” 一旁的小宫女倒忿忿起来,忍不住开口道,“还不都是泽王甩手不管,再加上太尉大人和丞相公子被他那边害得一起停了职,这才连累了陛下操劳吗?我们王爷一下子担起了那么多呢,又是兵部又是接待北月使团的,帮陛下分担的可不少!” 瑜妃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老六那孩子,也该长大了。” 那日的后宫里,几个主要宫殿的殿门都紧紧闭着,一片寂静之中透出窸窸窣窣的说话声,仿佛水底的暗涌,让人不安。四皇子诬告泽王和六王爷女眷有私情的事终究还是传开了,幸而陛下的明文圣旨同日便也下达,诏告六宫: 「四皇子屡次妄言诋毁皇室贵胄,欺君犯上,行径悖逆,不容姑息。即日起,着禁足宗人府,削除爵位,其子嗣一并交由宗人府严加管束。皇子府邸即刻查封,府内王妃以下女眷尽数遣散,家仆收归宫廷,另行分派。 第153章 四皇子妃媞娜素行端谨,于此事并无干涉,特准和离,封为从二品夫人,赐予宅邸一处,终身享大盛朝廷俸禄,以彰皇恩。 查明北月宗室女予熹并未遭人软禁,可即刻离宫,往返自便。 涉案道士,谋财害人,罚一百大板,流放边疆,至死为奴,不得返京,以儆效尤。 钦此。」 没有提林渊,太尉林大人和丞相府公子却悄然官复原职了。林夫人忙着林老爷复职的事,还记得命人准备了大包袱小包袱,着一堆人拎到刑部大牢里。新晋二品的媞娜夫人另外派了个丫鬟进去,称林大小姐病了,需有人服侍。那丫鬟素锦布裙,无钗无玉,却把一群狱卒全看呆了。大小姐果然还是大小姐啊,去哪买这样的丫鬟啊。狱长不敢擅理,向刑部尚书报告,尚书大人忙得很,没听见。 牢房这日来了一波波的人送东西,六王府的、林府的、何府的,竟还有国寺里大皇子的,送了几盒檀香,几壶“清茶”,还有一个红铜小手炉。林渊拿着手炉失笑,来得正好。一个墨砚压手炉上,省得她总是写半页,墨就冻住了。还能一口“清茶”一行字,人生得意须尽欢,爽快! 牢房门又再拉开,林渊密密地写着字,头都没抬,“辛苦了,那边拿把碎银子请弟兄们喝酒吧。” 一袭淡粉色布裙走进她余光里,鞋面上绣着暗色的竹叶缠梅,飞雪寒冬里的岁岁相伴。林渊手一顿,抬起头来。丫鬟福身,“大小姐。”眼睛往下微垂,两串泪随之滴落。林渊怕是酒喝多了,那丫鬟的身影在一湖清酿后晃晃荡荡,涟漪微起。 林大小姐进牢里大半个月了,狱卒们还是第一次见她红了眼。 朝堂之上,陛下令林大人接回都尉手上的所有职务,没提六王爷掌管的那些。林大人也说自己休养了一段时间,恐无法一下接管太多事务,六王爷手上的仍是由六王爷继续管着好。 林老爷大喜,林府再次宾客盈门,好不热闹。只是客人们都留着神,不敢提林府当年羡煞旁人的三位天之骄女——林大小姐坐牢了,泽王妃坐另一种牢,反而最没出息的庶女二小姐,倒是安然如昔,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所以说,做人还是平庸些的好啊。 何昱深和黄明宇也结伴去恭贺林大人复职。林老爷从满堂宾客间抽身出来,带着林意洋亲自出府门迎接,深深行礼。何昱深躬身回礼,黄明宇忙不迭去扶起林老爷。林老爷老泪纵横,连声感激。旁观者不语,都知道他们在林渊的案子中出了不少力。 瑜妃自六王爷闯泽王府那日后就病了,太医们诊不出什么来,只是拖着。其他嫔妃例行探视,因不知病因,怕会传染,都劝回了。灵犀宫正殿终日闭着门,大事不闻,只听说茹嫔哭晕了两次。瑜妃又遣宫女去劝慰。 沈嫣作为儿媳进宫侍疾,侍奉汤药,抄经念佛,早出晚归,倒正好解决了林潋怕泽王再来纠缠的忧患。瑜妃问起王府里的人,沈嫣猜她是问小公子,便说一切都好,孩子由他生母照顾,已经会爬了,王爷在时总是要爬到王爷腿上,让王爷抱着。 “小粘人精,跟老六小时候一样。”瑜妃笑意温柔,又问,“你们府上那二夫人,听说腿伤了,好些了吗?” 沈嫣不知瑜妃从何得知林潋的腿伤,谨慎道,“好些了,她是个急性子,走路不留神,我也常说她的。” 瑜妃淡淡一笑,“她跟你同时进府的,这些年来一直侍奉勤勉,是个好孩子。从前你是不是提过,想提她做侧妃来着?” 沈嫣心里咯噔一声,连忙起身福礼,“娘娘慈悲,看得起她,是她的福气。林妹妹确实忠心勤勉,可现在这时节,恐不是册封的时候。早两日才听说宫里流言四起,污蔑妹妹名声,牢里的林家大小姐也还没完全洗脱。若现在提林妹妹做侧妃,只怕有心人不知怎么揣测,对她反而不一定是好事。” 瑜妃点头,伸手给沈嫣,“看我,病糊涂了,你说得对,再等等吧。” 沈嫣回到瑜妃床边坐下,暗自松了口气。 要是潋潋做了侧妃,她们要走,就更难上加难了。就连现在沈嫣想和离而不连累明宇,都无从想起。然而瑜妃既有了提潋潋位份的心,不过是碍着最近是非多才搁置的,几个月后再提,沈嫣总不能再挡。可短时间内,她也无法突然就和离。 或者潋潋可以先走,借口去外地做生意,几年后再说感情淡了,让明宇把纳妾文书还她?几年时间,沈嫣也能再和明宇商量和离的事。 可是几年…… 沈嫣微垂着头,轻叹一口气。瑜妃温和道,“你们这群孩子,我也知道你们的心思。” 沈嫣尚沉浸在自己思绪里,闻言猛然抬头,“娘娘……” 瑜妃笑道,“侧妃是盛恩,你说的对,现在不是好时候,那就再等等。现在倒有一件事,本该等陛下明旨的,算我多事吧,先跟你透个口风。”瑜妃看了身旁的大宫女一眼,大宫女将几个近侍宫女遣了出去。瑜妃轻拍了拍沈嫣的手,压低声音道,“你回去告诉二夫人,让她放心,林家大小姐很快会没事的。” 沈嫣一怔,下地叩头大拜,“多谢娘娘大恩!” 瑜妃拉了拉身上的被子,嘴角微扬,“不敢承你的情,是陛下亲自去查颜氏的死,不想打草惊蛇,所以一直未提林大小姐,委屈她了。你们且安心等两日,陛下自会定夺的。” 沈嫣再次叩拜,哽咽道,“妾身,替林大小姐多谢娘娘!” 瑜妃对大宫女笑道,“你看这孩子,说了不是我。” “陛下明察秋毫,妾身放心。”沈嫣抬起头来,眼里含泪,“妾身是替林大小姐感激娘娘,愿意相信她。” 瑜妃闻言,脸上的笑却慢慢收了。她当然知道害死颜氏的,不是林渊。要了颜氏命的,是她得宠太过,而出身太低,且她还如此好命又薄命地,偏偏跟着泽王。怎么能不死。 瑜妃深深看了阿嫣一眼,“听说你去祭拜过颜氏了?” “是。” “她怎么样?” 沈嫣不知瑜妃问的是什么,只好泛泛地说,“灵堂布置得很用心,遗容很安详。” 瑜妃点头。某种程度上,可以说颜氏是替阿嫣死的,她顶了阿嫣的恩宠,也顶了阿嫣的薄命。她出现得不是时候,不同于瑜妃——瑜妃也顶了别人的恩宠,但玉妃的薄命,没有落到瑜妃身上。 “起来吧,孩子,”瑜妃声音轻轻,似有几分怜惜,怜惜沈嫣,怜惜颜氏,怜惜玉妃,怜惜所有这些能轻易被替代的人。“活着不易啊,阿嫣,女人活着就更难。既活着了,不要辜负自己的幸运。” *** 几日后,泽王再度进宫面圣,徐太医也从宫外回来了,瑜妃请他来把了脉。皇帝问起,徐太医说瑜妃娘娘是多思忧虑,开了副宁神清心的方子。又一日,将要掌灯时分,殿门轻轻推开,一袭明黄龙袍在门角扬起,跨了进来。瑜妃半倚在床上,扭头一看,顿时柔柔地笑了开来。 大宫女扶着瑜妃坐起,背后垫了几层软垫,其他宫人都悄声退出去了。 皇帝走到床边坐下,握住瑜妃的手,笑眼端详了半日,“嗯,病了倒好,养胖些了。” 瑜妃嘟着嘴摸摸自己的脸,娇嗔道,“整日睡,都睡肿了。” “真病了?” 瑜妃嘴角挂笑,连忙安抚道,“哪里,陛下叫臣妾别出去。难得偷个懒,结果越睡越想睡。臣妾好得很,只是有点想念外面院子里那一墙蔷薇了,这几日风声紧,也不敢出去看看。” 皇帝笑道,“进来的时候帮你看了,蔫蔫的,一朵花都没有。定是知道你病了,它们也开不出花来了。” 瑜妃抿嘴一笑,轻哼一声,“陛下就会哄人。最好臣妾不病,它们就能寒冬腊月地开出花来。” 皇帝眼中温度渐深,“它们不开,朕来开吧。瑜儿,事情都结束了,你也不必担心了。” 瑜妃神色正了正,转眼望了大宫女一眼,大宫女会意,福身出去了。瑜妃看着她关上了殿门,才幽幽叹了口气,“陛下查到了?真有人害颜氏吗?” 皇帝目光一冷,“嗯。” 瑜妃不忍地垂下眼,“我能知道吗?”皇帝叹了口气,瑜妃又急着问,“陛下告诉泽王了吗?” “今日跟他说了。” “他还好吗?” 皇帝微微一笑,“怎么说得像你已经知道是谁害了颜氏一样?” 瑜妃把脸扭开,半恼半委屈的样子,“我可不知道。” 皇帝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小麻布袋,滑出来一条大佛珠手串,沉沉的木色,一拿出来便有幽幽的龙涎香味。瑜妃伸手去接,皇帝立刻抽开,“别碰。” 瑜妃立刻缩回手,眼珠子望着皇帝,怯声道,“是…是这个东西?什么毒?” 皇帝点头,冷声道,“藏了大量的麝香,里面龙涎香浸得足,盖着味道,寻常大夫查不出来。不算毒,只是伤胎,要是颜氏无孕,伤不了她性命。” 第154章 瑜妃一下垮了肩膀,沉声叹道,“真是她…”又问,“有没有可能,是后来被有心人动了手脚?!” 皇帝冷笑,“那她为什么要暗中派人去左右刑部审讯,污蔑林家长女,为泽王妃脱罪?她就那么确定泽王妃害过颜氏?她又怎么知道一定有人害过颜氏?” 瑜妃抿着唇,心里戚戚然,想起这串佛珠之所以送到颜氏手上的来由。当日是泽王来宫里给颜氏争侧妃,得罪了陛下,皇后在一旁也慌了,连忙赶了泽王出去。后来陛下平复下来,还是给怀孕的颜氏送去了不少赏赐,皇后就是这时拿出了一条佛珠手串,说要给颜氏静心。 手串原是陛下赐予皇后的,皇后再赐予颜氏,这么一重重的皇家赏物,谁敢查。这串佛珠一看就是皇后的旧物,难怪一波波的太医去泽王府里查,愣是没查出个所以然来。非得陛下亲自出手。 可是就算泽王偏宠,就算泽王因此得罪皇帝,皇后也大可以训诫泽王,大可以跟他讲明其中的利害关系,让他知道他偏宠太过,对他自身有害,对颜氏也绝非好事。她可以讲的啊,为什么直接就出手了结了颜氏…… 瑜妃不忍地摇着头,“得不偿失,现在泽王那孩子,心都死了一半了。自己的母后,毒杀了……” 皇帝冷笑一声,“她算什么母后,当年看她心疼明德失了母妃,总是去关照他。朕想明德跟着她也好,终究是正宫皇后。可这么多年来,你看她是怎么教养孩子的?把明德扯得跟个傀儡一样,七尺男儿,一点魄力不见,就知道围着女人转。” 瑜妃轻抚着皇帝的手,温柔劝道,“泽王还是很能干的,龙生九子,若是个个都跟老六一样,陛下可不头疼死了?” 说起黄明宇,皇帝倒是一笑,像是拿那孩子没办法,“明宇这样调皮,对自己的王妃倒是心疼,还敢跑去皇兄府里英雄救美。” 瑜妃瞄了皇帝一眼,不敢接话。皇帝失笑,调侃道,“你都能知道的事,我不知道,这皇帝是不是白当了?” “臣妾不知道什么事。”瑜妃眨了一下眼睛。 “那你怎么病的,不是给他俩气病的?” 瑜妃默默无语,皇帝拍拍她的手,语气缓和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兄弟为了一个女人,失了和气的。” 瑜妃随着皇帝的话轻轻点头,眉心还是拧着,又问,“陛下跟泽王提了佛珠的事,那以后他怎么面对皇后?” 皇帝笑着抬头,点了点瑜妃额头,瑜妃微微一躲,“陛下!” “我看你是真病了,宫里的事就这样一概不问了?” 那日皇帝和泽王聊完,泽王刚离开,皇帝立刻下旨,没收多年来赐予皇后的所有佛具佛像,让她留宫反省,没有旨意不得擅自出坤德殿。对外只是说皇后染病,须得静养,不得探视,没提皇后左右刑部审讯、污蔑林渊、毒杀颜氏的罪行。 皇后还不能倒,泽王在朝堂上需要靠她手里的人脉帮他。皇后接到闭宫旨意,自是闹了一场,要求见陛下明言她的过失。陛下没见她,倒是泽王去过。现在他无论问皇后拿什么,皇后一定无条件双手奉上。毕竟他是皇后的最后指望了。 瑜妃神色黯然,皇后就像老四,咎由自取是真的,可陛下一点都没打算顾惜他们,却也是真的。 皇帝拉起瑜妃的手,牢牢地捏了一捏,“小傻子,想什么呢?都是为你们,你还替别人不忍?” 瑜妃回握住他的手,给了他一个无力的笑,“臣妾知道陛下心里也不好受的。” 皇帝微笑道,“只要你们母子好,明德也好,我就算对得起‘你们’了。” 瑜妃怔了怔,垂下眼帘,她想她知道皇帝说的对得起“你们”,指的是谁。从她入宫那日开始,身后便拖着一抹淡淡的倩影,身前笼着一层薄薄的回忆。或许陛下从未真正撇开过那些,单纯地看过她一眼。 但那也不要紧了,现在在这里的唯有她。她自己说过的,活着不易啊,既还活着,就不能辜负这幸运。 三日后,皇帝有旨,追封颜氏为亲王侧妃,御赐之物全部随葬,以示哀荣。另封泽王府小郡主为建安公主,愿她平安长大。 又过了一日,林渊从牢里出来,入宫面圣听旨。她的软禁罪和谋害皇嗣的指控都一笔勾销了,只剩下个纵火伤人的罪责。证据确凿,林渊也认罪了,本都不该需要皇帝亲自处理。但就是这么一桩普通的案子,皇帝的宣判圣旨却写了快两个时辰。 林渊离开以后,皇帝书案上多了厚厚的一叠玉版宣纸,最上面一张龙飞凤舞四个大字——《治军手札》。从大盛各个边疆塞道的防御薄弱点,到军队编制的隐患,再到盛京城内的军防缺口,再到军需收发运输链上的贪腐黑洞……每一页都写满了工整的小楷,细致得像一把剔骨刀。 皇帝的手掌覆在纸上,半晌低声叹道,“可惜了,偏是个女儿身。” 旁边的大公公轻笑,感慨道,“林大小姐天纵奇才,有勇有谋。依奴才看,她既不生在皇家里,可不幸好生是个女儿身?” 皇帝一下笑了,抬眼看他,“你这老狐狸,朕没你这样小气。” 大公公垂首笑着,“陛下心纳百川,自然不是老奴能比的。今日一见林大小姐,就连老奴这样的小人,也不得不打从心眼里敬服。这样的人才,又如此忠心,无法成为陛下的左膀右臂,确实是可惜的。” 皇帝的手指轻轻敲着那叠《治军手札》,沉默片刻,缓声道,“让暗卫派人,一生护她平安。但她不能离开大盛一步,她若执意出境…”皇帝目光冷下来,声音低沉如铁,“不用来报我,就地诛杀。” 大公公敛眉,恭敬行礼。 林渊从皇帝殿里出来,由宫人领着沿东路而行。一路青黛瓦、朱红墙,灰蓝的天压着灰白的石砖地。经过四皇子污蔑她的欲雪阁,经过曾无数次参加过宫宴的御花园,再到昔日潋潋伴过皇子们读书的北书房……身旁宫人们肃肃走过,步履无声。 这个皇宫,她从未住在这里一日,从未上朝一日,但她的根、她的命、她一生的因缘际会、她从前幻想的天高地阔,全都缚在了这里。 从未想过终有一日,她成了最先逃跑的一个。 予熹早等在宫门外,身上还穿着牢里的那套丫鬟衣裙,眼圈这几日就没消肿过。她身后站着林潋、阿嫣、青玉、媞娜,连何昱深都来了。 “小何,”林渊先叫他,何昱深拱手。予熹快步迎上来,上上下下地检查她,嗓子发紧,半晌才问,“…成了吗?” 林渊扬了扬手上的圣旨,唇角一抹浅笑。予熹猛地一扁嘴,扑过去搂着她大声嚎哭起来。众人围过来,都不免又哭又笑,眼泪笑声混作一团。 青玉擦着眼泪问,“到底怎么判的,是不是完全没事了?” 林渊抱着予熹,安抚地对青玉一笑,“没事了。” 林潋连忙伸手去拿圣旨,林渊手一紧,捏着没给她,“不准哭啊。”林潋挂着泪连连点头,林渊笑着放了手。 云纹描金的圣旨沉甸甸的,黄绢带子拉开来,圣旨缓缓展开,只有寥寥几行: 「林渊纵恣失德,纵火焚寺,行径狂妄,悖逆纲常。着即赔银修葺寺庙,恢复旧观,以赎其罪。并令择日离京,遣送北境,三年内未奉诏命,不得擅返。」 第七十章 何昱深转入母亲的院子里,远远见几个林府的丫鬟候命在庭中,一见他来,齐齐福礼,“何公子。” 何昱深点点头,母亲的房门关着,他坐在外面一株老榕树下,叫人不必通传,自己抬头看那一树的浓绿日光。林渊出事以来,母亲一直担心着,如今终于见到了。 林渊倒是比他所想的快些,没多久就从房里出来了,轻步走过来,背着手站他身边抬头一起看斑驳的树冠。何昱深感觉到身边的人,站起身,“渊姐,多谢你来和我母亲道别。” 林渊笑道,“我不是来跟何夫人、也不是来跟你母亲道别的,我是来找我朋友,叫她得空了,来北境找我散散心。”一句空荡荡的安慰——何夫人的身体,连城郊都去不了——但唯其不真实得根本没人信,林渊却还愿意说,反倒显出一种纯粹的美好来。 何昱深微笑,“好,那我不虚替母亲谢你了。现在你的另一个朋友送送你出府,可以吧?” “不用了,进去陪你母亲吧。” 何昱深知道林渊最近已道别太多,也不再坚持,拱手道,“渊姐,一路平安。” 林渊还了一礼,“小何,所有的事情,都谢谢你。我逃走了,以后这里唯有靠你们了。” 何昱深沉静道,“朋友之间,不必多言。” 林渊笑了,一拳甩他肩上,“等你来北境找我喝酒啊!” 何昱深笑道,“到时候若再比箭,渊姐可要让让我。” 那年四月,六王府初建,他们齐聚庆祝林潋十六岁生辰。也是那日,何昱深第一次见识到林渊的箭技,四箭齐发,意气风发而无比霸道;也是第一次见识到林潋的袖里箭,聪慧狡黠,同样有野心。对于何昱深来说,所有的一切,好像都是从那天开始的。 第155章 那日晚上他们一起为林潋放天灯,何昱深许愿情谊永不变。现在想起来,老天爷原来不是不眷顾他,他的愿望是已经实现了。 “林大小姐。” 林渊正了正神色。何昱深认真道,“今生和大小姐无缘,但整个盛京里,唯一让我真心折服,知道自己一生无法望其项背的,唯有大小姐。”何昱深微退一步,深深一鞠,“保重。” 林渊微笑,亦是深礼,“我敬重的人也不多,你算一个。何公子,保重。” 何夫人的屋里长期地氤氲着一股药香,大盛人的病,尤其是女眷,最是不能开窗的。大盛的大夫们仿佛有个不明文的规矩,女眷的病,拿四面不透风不见日头的墙捂一捂,俗称“养一养”,自然就好了。天长地久地养着,养得何夫人的皮肤是浮浮的白,一手摸上去,皮下的肉像是水掺多了的桂花糖糕,滑溜的不成形。 然而何夫人的思想,比她的身体要坚强得多。此刻虽红肿着眼,还没从林渊离开的伤心里缓和过来,也强打起精神关心儿子,“昱深,渊儿说,你有自己的主意,让我给你一点时间,不要催你。是吗?” 何昱深缝着一个柔和的笑在嘴上,避重就轻道,“母亲从未催过孩儿。” 何夫人牵着他,手上轻轻一拍,不让他顾左右而言他,“你心里到底有没有人?” “没有。” “当真?” 何昱深淡笑道,“真的没有,只有一根刺。现在也不急着管我的事了,正好等儿子用血肉把它捂软了,不痛了,儿子跟母亲说,好吗?”现在确实是不忙着他的婚事了,没道理林大小姐这头刚“流放”,何府那头就另找人,显得薄情。 何夫人倒也不是急,但终归心里不定,“到底是谁,竟看不上你?”皇后都看得上的女婿。当然这个不能提,宁和公主都已经嫁了状元爷了,婚前的事只当作是统统没发生过。 何昱深失笑,对母亲撒娇,“我也奇怪呢,母亲看看,儿子是不是越大越长歪了,姑娘们都不喜欢了?” 何夫人身边的大侍女一下笑起来,“哪里呀~放眼全盛京,还有谁比得过我们公子。”顿了一顿,又道,“除了六王爷~”夸了公子帅,又拉了小王爷来垫着,不惹事。 何夫人也确实爱听夫人侍女们夸何昱深帅,女眷们夸何昱深的为人、学识,都作不得准,那需要外面的相公来夸;唯有样貌,在内院里是可以隔一辈地开开玩笑的。 何夫人直起身来探手打了侍女一下,笑道,“我们喜欢小六王爷,人家瑜妃倒喜欢我儿子呢,从小就让你做小六王爷的伴读。” 这个何昱深倒从不知道,“是吗?” “可不是嘛,那时你才多大?刚读完几本经,字都没认全。小六王爷当时可让人头疼,瑜妃见都没见过你,知道你一定制得住?”何夫人想起小六王爷和他的两任伴读,又笑了,“不过陛下和瑜妃深知自己儿子脾性,两任伴读都选得是好。后来那位林二小姐,听说小六王爷也是只听得进她的劝的。” 何昱深淡淡的表情,说不出是笑是哀,“二夫人自是不同别人的。” 何夫人搭着他的手,怜爱地摩挲着,“对了,你前阵子不是常去她铺子的吗?最近怎么没听说了。” “之前只是去给公主讨点东西,哄着公主读书。其实说到底她们才是一家人,没道理我这个外人去讨二夫人的东西,回头拿来送人家小姑的。” 何夫人几不可察觉地抬了抬眉,之前昱深提起六王府那二夫人,可不是这样轻淡的语气:一时说二夫人是林大小姐最疼的妹妹,和林大小姐如何不同,又如何一样的出类拔萃;一时又说玉和公主如何喜欢二夫人做的东西,二夫人的点子如何新奇,东西如何精致。一次他在何夫人面前好似无心地叫了声“林潋”,何夫人还没说什么,他先赶着解释,说在六王府他们全都互称名字,连王爷王妃也是如此,讪笑一下,又拉林渊出来挡,说“都是渊姐带去的风气”。“渊姐”两个字咬得特别重,生怕何夫人听不出来他同林渊比较熟,林潋只是个附带的。 当时何昱深还和林渊谈着婚事。 何夫人心下生疑,又试探了几句,问何昱深刚才见着林渊了没,又问他那新晋的二品夫人媞娜新宅如何。何昱深答说渊姐邀他去北境喝酒;谈起媞娜,说陛下的旨意下得急,新宅那边很多东西不齐备。林大小姐走了,缘系院倒是空了出来,跟着媞娜夫人的那个雯雯从前就是缘系院的,熟门熟路,干脆留给她们了,也好保着院子里一众丫鬟下人有个去处。说到这,何昱深叹了口气,“只是女眷的俸禄,母亲也是知道的,形大于实,一年不过折出来两百多银子,就算官家再补贴些,媞娜那一份还是不够的。” 何夫人话风一转,笑道,“那林潋不是个小金矿吗?她姐的院子,不帮着点说不过去吧?” 何昱深眉心一蹙,“母亲这话…她的钱,在渊姐出事这阵子,填山填海地不知去了多少。再说,朋友间的接济,终是不长久的。我倒认同潋潋说的…”忽然一窒,闭了嘴,直望了他母亲一眼,自觉不敬,终于垂下了眼睛。原来母亲在套他话。 何夫人轻笑一声,摇头道,“怎么真是她。” 何昱深沉默一瞬,也不隐瞒了,只说,“她不知道。” “真不知道?你们没有聊过?” “没有,”何昱深望着自己母亲,淡淡一笑,“这能怎么聊?只恨我爹不是做山贼的,不然还能抢一抢。” 何夫人拉着他的手,跟着他的笑话给了个浅浅的笑意,“深啊,你觉得玉和公主怎么样?” “儿子怎么能说公主怎么样。” “我觉得挺好,”何夫人说。何昱深安静地听着,表情纹丝不变。何夫人又笑了笑,“她还小,能再等两年,你也该放下了。若是还放不下,她不也挺喜欢林潋的吗?也许以后…人生的际遇,有时说不准的。” “两年后儿子若心里有谁,自该一心一意向她家提亲去,从此琴瑟和谐,像爹和母亲一样。” 何夫人微笑道,“随你吧。” “多谢母亲。” “不用谢我,渊儿说的,你有自己的主意,我给你时间,你会处理好的。” “是。”何昱深垂眸。原来除了回忆和情谊,渊姐还给他留了这份临别礼。她人还没走,他竟已开始怀念她了。 *** 这个冬好像特别长—— 林渊和予熹走了,和北月使团倒是正好结伴回去; 媞娜从四皇子妃变成了媞娜夫人,带着个贴身侍女另居别院; 四皇子府正在改修,准备合并两府,干脆一起给了五皇子。这几日见五皇子,脸上的哀色下竟似隐隐蒙着层喜色。从前只觉他整个人模模糊糊的,像个影子,如今影子前的人没了,五皇子却一下子轮廓分明起来。 泽王府的案子已结,颜氏终于下了葬,泽王妃林汐的院子便解封了。林渊临走前去看过林汐,关着门聊了半天,把林汐眼睛都聊肿了。 长姐一走,“病了”多时的林汐这下是真病了,太医去看过两趟,都摇头说要静养。林汐怕过了病气给王府众人,自请去国寺养病,为皇家祈福。可看那收拾的行李,不像是要回来的样子。宫里皇后“病着”不管事,瑜妃请示太后,太后劝泽王妃过完年再走,意思就是准了。 于是便轮到林夫人嚎哭一场,在府里大骂都是林渊那逆女教的,害她小女儿去做尼姑,爹娘都不要了。林意洋新娶的北月少奶奶侍奉在一旁,劝说汐汐妹妹去了国寺也好,夫妇不睦,趁着没孩子绑着,不如自己过。谁知一句话戳中了林夫人红心,可不就是因为没孩子吗!两婆媳不知怎么又又又吵了起来,林夫人说北月媳妇咒她断子绝孙,北月少奶奶说林汐生了孩子才是一辈子不得翻身,完大蛋!……这大过年的。林老爷和林意洋刚到东苑门口,一听这阵仗,转身溜了去酒楼,父子俩包个包厢,说要应酬。 ——发生了这么多,然而冬还没完。 泽王休了一个多月的丧假,带着皇后给的人脉重回朝堂,见皇帝拉着六王爷日夜研究一份佚名的《治军手札》,自己也摘抄了一份来拜读,甚觉里面字字珠玑,句句有理。于是泽王在小朝堂上提出了二十二项兵部的改革,几乎全是针对六王爷新接手的事务。六王爷自是不同意这样激进的改法,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吵了起来。亲子小朝堂上向来只有皇帝父子和几位重臣,黄明宇吵得急了,一摔手上的《治军手札》,“要不叫渊姐回来问问嘛!人家说改,可没说是三个月内全改完!” 皇帝脸色微变,泽王气定神闲望着黄明宇,“朝堂之上,无缘无故的提女眷做什么?” 黄明宇瞪着眼,指了指地上的手札,又去指他,“皇兄,你明知道这份东西…我们七尺男儿,要点脸好吧!” 皇帝咳了一下,喝道,“明宇!” 第156章 何丞相哎哟哎哟两声,作势弯腰去捡地上的手札。何昱深不敢劳动父亲,先他一步捡了起来,拍拍尘,还给黄明宇。对皇帝作揖道,“说起林大小姐,小臣倒是想起太尉大人提起过,说北境军里人才多,都是长期实战的军官,看事情的角度和我们这些长居京师的人很是不同。既然是兵部改革,关于边防的部分,不如先问问那边,陛下听听他们的意见,再做定夺?”林太尉连连称是。何昱深又向泽王作揖,“泽王以为如何?” 他话里没说泽王和六王爷哪边说得对,然而人整个地站在了黄明宇身边。泽王说急,黄明宇说不急,何昱深说不如等一等再做决定。阵营已站得一目了然了。 泽王脸上木然,转身向皇帝,“看小何大人说的,怎么是我以为?一切听父皇的。” 皇帝心里盘算着,两个月的时间,林渊也应当安顿下来了,正好给她点事练练手。皇帝顶着骂名,硬是借着一桩小罪将她“流放”北境,还答应以后绝不为她或予熹赐婚。而林渊的交换条件,便是抵达北境后要立刻隐居,暗中协助驻守将军处理军务,定期向朝廷密报,一生不得离开大盛。 皇帝轻拍了拍桌上的手札,“先问北境,让那边出个详细的计划,我们看看再说。” 众人行礼称是,抬起头来,泽王面上淡然,黄明宇还是一脸气鼓鼓的。 “我觉得他就是在针对我!”黄明宇气得屁股一锤座板,小小的马车立刻不堪重负似的摇晃了几下。身边的林潋帮他扫着背顺气,“行了行了,你现在真是爷了,脾气大的!” 林潋头上被沈嫣插了支梨花珠步摇,沉木玉兰簪被迫换下来了,正满脸的不自在。身上穿一件青山碧的流云纹对襟大袖襦裙,宽袖子沉重,给黄明宇扫了几下背,手便累了。刚放下手来,旁边的沈嫣探身过来偷偷帮她捏了几下。林潋没回头,只是脸上神色柔和了不少。 几人正塞在一辆马车里,去宫里拜瑜妃娘娘。今年年节碰上皇后不便,瑜妃新接手祭祀、宫宴、各府赏赐,终日忙不停。黄明宇每日去请安,也不过是行个礼就走了,话都说不上两句。终于等到年节过去能喘口气,瑜妃便立刻叫自己儿子带阿嫣和林潋来宫里见见。 沈嫣悄悄帮林潋按摩着,泛泛地安慰道,“明宇别生气了,朝堂上政见不同,也是正常的。” 黄明宇道,“政见不同怎么次次都来搞兵部,泽王兄…”沈嫣皱眉看了他一眼,马车在大街上走着,谁知外面经过什么人,说话得异常小心。黄明宇啧了一声,不带大名了,“害!他根本不熟治军的事!从前是他岳丈管着,所以从来没找过兵部麻烦;现在老婆都走了,岳丈也和我交好了,这才急了!依我说,就是这么回事,小气鬼!”林潋叹了口气,又去帮他扫着背,“好了好了。” 沈嫣默然,泽王针对明宇,除了朝政上的原因,很难说跟那次明宇冲进泽王府救了她毫无关系的。林汐走了,最近隔三差五地,泽王府总有女眷来访六王府,因都是妾,不敢找沈嫣和林潋,便找海棠,说要看小公子。沈嫣还以为是因为泽王府一下失了两位东宫,她们是在打关系,要争泽王府内院的主理权。 直到看见那些姬妾们留给孩子的礼物,都是沈嫣从前爱的名家字画,诗词孤本,一看就知道是谁收集来的。海棠被缠得无法,沈嫣不便出面,林潋次次都得从铺子赶回来府里帮着挡。她们送礼,林潋加倍地送些贵重的回去,再三说是自己的私物——防着泽王拿六王府的东西来造沈嫣的谣。搞得黄明宇也挠头,怎么泽王兄府上的女眷和自己府内院打得火热,泽王兄在朝上倒天天不放过他呢。 沈嫣本来就急着想林潋走,现在更急了。她和林潋在这个四面楚歌的地方,多一个人留下来,仿佛多一个靶子。沈嫣这边和离了,说不定林潋那边又绑住了;林潋安然无事,说不定沈嫣这边又生了什么祸。 黄明宇紧皱着眉,继续烦道,“你说我能怎么办!跟他吵吗,好像我故意和他分阵营。其实干嘛这样啊!我还能威胁到他?要不是林大人扶着帮着,渊姐又留了小手抄给我,我管半个兵部都吃力。他手上的事,我根本接不过来,又不会抢他的!” 林潋嗤笑道,“你接不过来,小何接得过来,那不一样嚒。” 黄明宇不解,“那泽王兄怎么不针对小何?”林潋看白痴一样看了他一眼,不说话了。黄明宇拿他那颗七窍玲珑心想了一下,暗暗笑了。 自泽王府救阿嫣那日后,他便想通了,阿嫣和潋姐既是有情人,两个又都是他朋友,那么在他府里眷属了就是。不碍着他什么,反而还对他有好处,他要再给海棠找这么好相处的主母,可没那么容易。黄明宇自己心宽了,想着潋姐和小何没可能,反而时不时地愿意拿他俩来说说笑。别的他说不过潋姐,可小何和阿嫣,这两个人是潋姐的软肋,潋姐一说他们名字就得嘴瓢。 黄明宇阴阴地一笑,忍不住嘴贱道,“潋姐对小何真有信心,又知道他接得过来?” 林潋果然一弹而起,“你用用脑子!丞相管百官,除了兵部和宫里内务,什么接不过来?什么叫我有信心!要是小何都接不过来,将来下一朝…”沈嫣连忙重重咳了一声,“林潋,不要讨论朝政!” 林潋霎时偃旗息鼓,乖乖坐好,缩得自己小小的,往沈嫣身边贴了贴。两人看着倒像是一般高的样子。沈嫣被个大米团子黏着,柔声劝黄明宇,“明宇消消气,等一下见着瑜妃娘娘,可千万不能提这些了,让娘娘忧心。” 黄明宇讪讪的,点头道,“知道了。” 林潋小心翼翼地拿余光观察着沈嫣,见她没有吃醋的迹象,不知自己该放心还是忧心。阿嫣现在已经顾不上介意小何了,只是催林潋快走,借口扩展生意,去哪都好。林潋本就不愿意走,加上泽王行事越来越让人捉摸不定,更咬死了不肯离开。 马车在宫外停下,换软轿到瑜妃的灵犀宫,几人刚拜过,茶还没上,太后宫里来人传话,请六王爷王妃去见一见。瑜妃端坐在堂上,笑笑地朝林潋一伸手,长而尖的指甲套子下垂,像只聊斋里的山姥爪子。林潋忙起身去扶她站起来,瑜妃笑道,“你们去吧,我和潋潋去外面看一下蔷薇。” 黄明宇和沈嫣前脚刚走,后脚一个有点年纪的太监带着十来个人进来,皆捧着红锦布托盘,行礼道,“瑜妃娘娘,这是内务府替皇后娘娘送的春礼。”每年开春,皇后例行送礼予各宫嫔妃,多是养颜之物、胭脂水粉、颜色粉嫩的薄纱云锦,提醒妃嫔用心装扮,勤勉侍君。这例从古至今是这样,皇后基本不过问,都是内务府操办的。 瑜妃道,“多谢娘娘。”大宫女给领头的公公塞了赏钱,公公谢恩不叠。瑜妃拉了一下身旁垂首恭谨立着的林潋,“去,看一下有什么喜欢的,你自己挑。” 公公抬头细看了眼,林潋长瘦身材,打扮清新又贵气,显然是戴不惯步摇,额边那串梨花珠子一晃,她脸上便露几分烦。公公笑道,“听说咱六王爷今天带王妃和二夫人进宫来拜娘娘,娘娘真是好福气呀,王爷这样孝顺。” 瑜妃抿嘴一笑,“别提他了,他对我最好的呀,就是给我娶了两房好媳妇。你是宫里的老人了,眼光好,你给我们二夫人挑挑,看什么合适她。” 林潋知道自己现在不过是个瑜妃和宫人寒暄的道具,类似于“哎呀你的这串夜明珠真亮”或“看你水葱似的指甲”之类的,便好好站着,戴着一个文静的道具笑,干脆由着那公公给自己挑。 那公公倒是认真给林潋挑了一轮,拿了盒淡色烟红的胭脂、栀子花的香粉、玛瑙玉镯子,问她喜不喜欢。林潋全都乖乖拿着,尽量给一个欢天喜地的表情。公公转身又掀开一个锦托盘,“二夫人会什么乐器吗?”竟抽出一管玉笛子来。 林潋眼里顿时亮了亮。玉色温润,通体滑腻油亮,是块挺好的玉啊,竟舍得用来做笛子。 公公笑了,“看来二夫人很喜欢呢!这本来是奴才想着,宫里没人懂使笛子,不如送来娘娘这里,给六王爷当个腰饰,现在倒是歪打正着了。” 林潋爱惜地看了眼公公手里的笛子,谦道,“妾身也只是会点皮毛,怕糟蹋了这么好的笛子。” 瑜妃笑道,“那就给你吧。” 公公上前一步,双手捧着笛子,恭敬地递给林潋。林潋为表珍重,也双手去接。手一碰上玉笛,一片小小的纸条不由分说地滑到她掌心里。林潋脸上一僵,公公立刻后退笑道,“希望老奴有幸,以后能听见这玉笛的天籁之音吧。” 大宫女领着人把东西收下,公公乐呵呵地带着一群人又走了。 他刚走,有个小宫女进来行礼说六王爷和王妃在回来路上了,还带着玉和公主回来,是在太后那儿碰上的。瑜妃噗哧一笑,“小丫头,去她太后奶奶那边半天了,吵得老祖宗歇不了午觉,可算被她哥哥拉回来了。” 第157章 小宫女行礼退下,瑜妃拿起一把剪子,走到蔷薇架前。林潋四下一望,宫人们都离着点距离,连忙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双手托着玉笛要给瑜妃,“娘娘,刚才那个公公…” 瑜妃扭头看她,弯唇一笑,“宫里积年的老人了,从前是跟皇后的,现在皇后宫里事不多,便拨去内务府了。他给你什么便拿着,不用不好意思。” “可是…” “林潋,”瑜妃深深望她一眼,没再说话。 林潋这时才醒悟过来,瑜妃当然是知道的,那公公给完林潋纸条就走了,一点都不怕她回头跟瑜妃说。林潋避开宫人,快速看了眼手上的小纸条,只有几个字,一眼就扫完了,「府内以笛投毒」。 林潋白着脸抬头,她收到纸条,看过了,知情即犯罪,已经不可能脱身了。是谁要她投毒?瑜妃或是主使,或是另有一个幕后的人,一个比瑜妃地位高的人——太后、皇上、皇后? 那公公摆明是皇后的人,这样高调地给她一管笛子,指明了要用它来投毒…这是针对皇后的? 太后和皇帝,有什么理由要针对皇后?瑜妃…?是了,最近小贾在朝上被泽王欺负得不像话,而皇后,是泽王的一大后台,只是现在暂时倒了。也许就是因为她现在势弱,更要趁着这时候,让她不能翻身? 林潋无意掺和这些,但是弄皇后,她是不介意的。若不是皇后,阿嫣也不用被逼嫁入皇家。最好是趁机把泽王也扯下来,那才叫安枕无忧。 只是瑜妃要她在王府里投毒,又不说投谁,所以看来重点是“王府被投毒了”,谁中毒并不重要。那么谁来中毒才足以撼动皇后?自然不能真去毒瑜妃儿子,一管笛子,也不能大范围地毒,如果只是单人中毒,那个人身份一定得够,若只毒了个下人,便是真毒死了,也动不了皇后。 瑜妃把脸转回去,细细地剪着枝,“林潋,我知道你忠心王府,下手有分寸的。事成之后…” “我可以吗?”林潋问。 瑜妃的手一顿,“可能,阿嫣好些…” 林潋上前一步,眼里泛光,低声说,“娘娘,妾身身体底子好。” 瑜妃回头,耐心道,“林潋,一点点就够了,我只要有个由头。” “娘娘,妾身弄狠些,一了百了,你的由头不是更足吗?要是落在王妃身上,她一点点都未必熬得过去,真要出了人命,就不好收场了。” 瑜妃沉着气细细一想,嗯了一声。林潋顿时全身松下来,颤着唇,忍着不敢哭,“多谢…娘娘。” 瑜妃不忍看她,转头回去剪枝,“林潋,保重自己,我还想着提你做侧妃的。” “多谢娘娘抬爱,妾身没想做侧妃。” 瑜妃有点讶异,“那你想…” “求娘娘金口玉言,只要我们王妃一日是六王府主母,妾身一生不需要离开王府。” “谁要你离开……” “娘~”一个纤瘦的女孩儿跑进来,头上的步摇甩得翻飞,一下扑到瑜妃怀里。瑜妃笑着蹲下去抱她,林潋连忙转身擦了泪。玉和抬头,大眼睛审视地上下扫了眼林潋——难怪让她叫走六哥哥和沈姐姐,原来在这里训潋潋姐。 黄明宇和沈嫣走进院子里来,带着几个人,拿回来一堆太后赐的赏玩东西。两人向瑜妃行礼,黄明宇伸手去摸摸林潋手上的玉笛,“疑?有个笛子,母妃送的?” “皇后送的,”瑜妃笑道。 “潋姐就喜欢吹笛子,真是送对了。” 瑜妃温和一笑,“久没见潋潋了,喜欢就好。那我借花献佛,祝你心想事成吧。” 瑜妃这是答应她了。林潋行礼谢过,站在蔷薇花前,双手在宽袍子遮掩下密密动着。小纸条撕成极小极小的碎片,左边袖袋放一把,右边袖袋放一把,等一下走到哪儿,就随处撒两片,任谁都不可能凑出原字来。 她隔着瑜妃三母子,遥遥望着安静含笑的沈嫣。阿嫣今天穿一身沉香紫绣牡丹的光缎霞帔百褶裙,双手也藏在宽袖子里,看不出来有没有像林潋一样,不为人知地暗暗动着。 林潋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她曾有过一个姐姐,姐姐的毕生所愿,就是能穿上宽袖子的衣裳。姨娘说,她们是凡人,凡人要做事,是不能穿宽袖子的。 所以林潋现在已经成仙了吗?原来仙人之所以要穿宽袖子的衣裳,是因为很多事情,要瞒着人在宽袖子里做。袖子外三镶三滚的绣边,大朵花卉争艳,掩盖着里面的淤泥。也是,没有袖子里的淤泥,哪来袖子外的繁花似锦。 那天三人带了宫里不少赏赐玩物回府,除了林潋珍爱的那管玉笛,其他的都摊开了让大侍女们挑。梨花初开的时候,盛京里到处飘满粉白的小花瓣,满城飞雪。几片飞到六王府的冬苑里来,林潋趴在沈王妃屋子的窗前望出去,脸皮映着春日的天光,白嫩可破,像个毫无心事的快乐小女孩。 沈嫣心里一软,不知多久没见她这样单纯开心的样子,走过去坐在林潋身边,陪她一起往外看,“什么春色,看得你眼都不眨的。” 林潋淡淡道,“看它姹紫嫣红开遍,真漂亮。”说着就笑了,坐起身来,“莎莎来了!” 沈嫣日日都要莎莎来,报告海棠的情况。海棠刚怀上第二胎,三个月不到,正是最不稳的时候,还没敢告诉宫里,仍是由莎莎照顾。阿堇带着莎莎走进来,行礼问安,沈嫣让了座,莎莎说海棠今天吃得还行,身子有点乏,属于正常情况。 沈嫣认真听着,眼睛的一角无意识地放着林潋,看她安静地抽了条浅碧色的绢帕子出来,把矮几上那管一直舍不得吹的玉笛拿在手上,手帕子在吹口细细地来回擦着。 莎莎一报告完,阿堇笑道,“看潋潋把那支笛子宝贝得,拿回来以后也没见你吹过,还是一个劲地吹你那卡住笛。” “我不吹笛很久了嘛,舍不得用它来练手,现在想听吗?”说着把玉笛放到了唇边。沈嫣和阿堇都期待地望着她,莎莎在椅子上挪了挪,一手压在桌子上,另一手藏在袖子里,圆眼睛紧盯着林潋,好像随时准备要去抢她笛子似的。 “阿嫣喜欢什么?”林潋唇碰着笛子问。 “还能由我说?” “可以说我…”林潋笑道,“会的那一两首。” 阿堇笑着过去打她,手差点碰到了笛子,林潋立刻缩了缩。门外青玉敲了两下门,走进来一看,“你们都在啊,那我等一下再来,有点事找阿堇。” 莎莎立刻喊,“青玉别走!” 青玉一愣,莎莎说,“听潋潋吹笛子。” 青玉笑了,一点不给面子,“我被她的卡住笛还烦不够?”一甩手,转身要出去。悠扬的笛声响起,是古曲《流水》,水至柔软,又至坚定,往海而去,永不回头。其中一段溪水流过小石滩,叮叮咚咚的跳跃泛音,一声赶着一声,连绵不断,恼人的调皮可爱,不知笛子是怎么吹出来了。青玉一瞬想起小青,不由得笑了,倚在门边听了一小段,直到沈嫣惊呼一声“潋潋!”那调皮水声像被一只无形的鬼手,一瞬突兀地掐停了。 青玉连忙跑过去,莎莎已经飞奔到了林潋身旁,抽起林潋的手探了探脉,又去翻她眼皮。阿堇在旁边急着要帮忙,莎莎沉声飞快道,“阿堇去煮生姜附子汤,青玉拿点催吐的东西,赶快!” 林潋的唇已经白得泛紫,“笛…” 莎莎拿起笛子一看,“笛子有毒,都别碰!”说着便从袖子里滑出一排银针来,挑出最粗的一根。 阿堇和青玉已经跑出去准备东西了,沈嫣平常见阿堇扎针总要先烧一烧银针,连忙把烛台往莎莎挪了挪。莎莎没碰烛台,一针已经深深扎进了林潋耳珠,指甲狠狠一掐,放出来一粒豆大的血珠。林潋整个人颤了一下,沈嫣也跟着她颤了颤,吓得魂不附体,手脚都麻了,只知牢牢抱紧林潋,看着莎莎一声不吭,帮林潋扎完左耳扎右耳,双手拇指各扎一针,眼看不好,十指全都快速扎了一遍——一针深深下肉,针一抽出,立刻紧捏着那指头,血线一下子涌聚成珠,莎莎手一放,林潋的指尖几乎被掐得变了形,紫红一片——针已经又深深扎到下一根指头里了。 沈嫣早已疼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心都被劈成了两半,搂着林潋,却不知潋潋死了没,也不知自己死了没。 林潋十根指头全染了血,莎莎丢下银针,重新把一遍脉,这才喘一口气,无端来了一句,“银针来之前刚烧过。”沈嫣呆了呆才想起来她是说刚才银针没消毒的事。 林潋已经完全晕过去了,四肢冰冷,皮肤青白,甚至微微有点紫影。青玉拿着催吐的东西,带着一堆丫鬟回来,莎莎摇头,“现在吐不了了,起效这么快!啧…” 青玉还煮了热水,丫鬟们拿巾布给林潋擦了擦越来越泛紫的唇。莎莎说林潋唇上有毒。 阿堇终于捧来了一碗滚烫的浅色药汁,“放足量了,可是时间熬不够。” 第158章 “没关系,赶紧灌!” 沈嫣正拿起勺子要吹凉,莎莎伸手硬掰开林潋的嘴,“赶紧倒!” “这么烫…” 莎莎急道,“烫伤喉咙不过疼两天,她都还没醒呢!” 软成一条的林潋被托了起来,一勺一勺滚烫的药汤就这么塞了进去。林潋不省人事了,眉头仍紧拧着,时不时地抽一抽,像是要吐,又像是神经自己在抽搐。 沈嫣眼泪直流,努力镇定着手,拿着自己的帕子给她擦漏出来的药汁,眼睛无意往凉榻上扫了一眼,才发现刚才林潋用来擦笛子的那条帕子,不见了。 沈嫣背心一寒,给林潋喂完药,站在一旁慢慢擦了泪,僵着脸冷眼看几个丫鬟抬了林潋上床,莎莎坐在床边凝神给她把脉。沈嫣拉过阿堇,小声道,“你也去,看看潋潋是不是真没事了。”阿堇连忙过去也按按手腕,探探脖子,翻林潋眼皮看看。医者还在探着脉,别人又来探,实属非常没礼貌了。莎莎只当她是心急,并不计较。阿堇检查完,抬头对沈嫣轻轻点了点头,眼神肯定,「好些了」。 沈嫣僵硬地点点头,腿一动,身子微晃了晃。青玉比阿堇先到,忙扶着她,“王妃!” 沈嫣压低声音,“等潋潋平稳下来,丫鬟们全部出去,一件东西都不准往外带。” 青玉点头,“王妃放心,王府和冬苑都封了。” “封我这屋子,莎莎留下来。” 青玉一愣,不敢往莎莎那边看,“王妃,确定吗?” 沈嫣咬着牙,恨道,“一定有她。” 林潋的抢救一直忙过了晚膳,冬苑只有海棠屋里勉强开了一桌饭,黄明宇陪着海棠,可吃不了两口就急得要骂人,海棠在旁边劝着,吃得比他还少。沈王妃屋里灯火通明,全照在东面的卧室里。丫鬟们进进出出,衣裙翻起细微的风,屋顶上一群无人注意的浅色大鱼围在床顶上,急躁地游来游去。 直到夜深人静,隐约听见外面两声虫鸣,林潋在沈嫣床上合目躺着,一动不动,脸色终于缓和过来,有点暖色了。丫鬟们鱼贯而出,都被安排去加菜吃饭,好好休息。 屋门在丫鬟们身后砰地又关上,小青在门口守着。黄明宇急得团团转,大叫着要进屋。小青哭得脸红红的,还是坚决拦着他:屋里有毒,正在排查,谁都不能进去,尤其是王爷。 沈嫣坐在床边,阿堇和青玉侍立一旁,莎莎站在房间中央,小圆桌上孤零零地放着一支玉笛。沈嫣看了眼玉笛,“莎莎,你自己说,还是我报给刑部?” 阿堇紧张地看着莎莎,莎莎沉静道,“刚刚是我把二夫人救回来的吧?” “如果不是这样,你现在已经在刑部了。”沈嫣站起来,阿堇忙过去扶着,扶得像在拦着她,“阿嫣…” 沈嫣眼色冰冷,盯着莎莎,“你为什么要毒她?谁指使你的?” “我没有毒她,我只负责救她。”莎莎对上沈嫣的眼睛,“王妃,我说的句句属实,就算送我去刑部,我仍是这句话。” “那么是谁毒她?”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沈嫣指着莎莎,“我问你,刚才她用来擦笛子的帕子,在你身上吧?毒就是从那来的!要我叫人来搜你吗?!” 阿堇惊恐地看着莎莎果真从袖口里抽出来那条浅碧色帕子,“莎莎,你!” 沈嫣怒道,“是不是你给她的帕子!” 莎莎冷静道,“如王妃所说,这帕子有毒,我是怕别人碰到。”而且也不是她藏起来的,是林潋晕过去之前胡乱塞她袖子里的。 沈嫣盯了眼那条帕子,眼睛盯回莎莎脸上,“什么毒?” “生□□,一进体内就封喉,极寒极凉之物。要是用在王妃这种阳虚体质身上,我也救不回来。但潋潋底子好,救得及时就没事了。” 沈嫣大大瞪着眼睛,破碎的画面像雪花一样飞过去… 看见潋潋笑着说,“莎莎来了!” 看见潋潋缩了缩,怕阿堇碰到笛子。 看见潋潋在窗前喃喃道,“看它姹紫嫣红开遍。”沈嫣现在才想起来,那是名唱曲里的一段,“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沈嫣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去,看着床上安静合着眼的人,“她是,专门在等你来…” 莎莎沉默不答。沈嫣扶着床上的镂花月洞,慢慢跌坐下去,“她哪里知道什么□□,你教她的?” “□□不是稀罕物,制熟了便可以入药,任谁翻翻医书都能查到的。”也确实不是莎莎提议的□□,她提议的是生附子,也算中毒,程度自然是轻许多。林潋听了不甚满意,问□□毒发起来是不是能凶狠些。莎莎笑了,问她到底要毒谁,这么恨人家,定哪只猫跳进来偷吃她的金贵朱砂鱼了。 沈嫣合上双眼,两道泪直直往下流。莎莎说林潋是翻医书自己看来的。有人要林潋毒自己,但连用的毒都不给她,证明毒本身不重要,可能毒谁都不重要,背后的人只是需要中毒这件事发生。发生了又如何? 王府里发生了这种事,便一定会报到宫里。 潋潋毒发的时候,仍不忘指着笛子,然后莎莎配合地喊了句,“笛子有毒。”据说那笛子是内务府替皇后送给瑜妃的。皇后…瑜妃…… 沈嫣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进宫,那日也是说,皇后看到珍珠莲很好,要给瑜妃送一缸过去。然后沈嫣在北书房前被泼了一身水,然后潋潋二话不说脱了自己的衣服给她披上。也是那日,沈嫣送了林潋一支玉兰木簪,后来潋潋一直戴着。 沈嫣连忙伸手探到林潋脑后,只摸到一支细细的银簪,手上一顿,慢慢地扑在林潋身上,握着她身上微凉的丝绸被子,压抑着呜咽出声。阿堇叹了口气,过去抚着她的背,“阿嫣…” 沈嫣声音破碎,几乎听不清,“从来都是这样,从以前开始就一直是这样。”林潋知道自己今天要出事,怕摔坏了簪子,换了一支。她从来珍惜那簪子,珍惜和沈嫣有关联的一事一物,唯独不知道珍惜自己。 宫里要潋潋下毒,未必需要毒她自己,为什么不跟沈嫣商量一下呢?这府里,这府里难道就没有别…沈嫣抬头一望,阿堇、青玉都只是丫鬟,莎莎是一个外人,死了也惊动不了宫里。既是宫里指使,门外的明宇必然不能动,那么还有谁……还有一个沈嫣,和一个林潋…… 沈嫣伸手去握着林潋的手,好难得,她的手竟比潋潋的还暖一些。生□□,极寒极凉之物。沈嫣面上流着泪,自己抬手擦了,冷下声道,“青玉,让明宇进来。” “那毒源…” “就是那支玉笛,帕子烧了。” 青玉拿另一条帕子包起毒帕子,在襟前藏好,转身去打开屋门。黄明宇马上冲进来,后面还跟着海棠,青玉连忙拦着,“海棠!你真别进去。” 黄明宇跑到床边,看看林潋,又看默默垂泪的沈嫣,“潋姐…潋姐她…” “没事了。” 黄明宇重重喘了口气,跌坐在凳子上,狂拍胸口,“吓死我了!” 沈嫣指了指桌上的玉笛,“别碰。” 黄明宇立刻缩了缩,“啊?就是这个?”他细看了眼,瞪大眼睛,腾地站起来,“不可能!这是我母妃给潋姐…” “不是,是内务府替皇后送你的。”沈嫣抬头望着黄明宇,“潋潋说,那本来是要给你当腰饰的。” 屋里众人全都倒吸一口气,黄明宇退了一步,“内务府,皇后,谁,毒我?为什么?!我…我赶紧跟母妃说…” “跟皇上说!”沈嫣冷道,“请陛下给你二夫人主持公道,说你怕,说你心疼,让陛下准她离京休养,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这,我怎么能说天子脚下是‘是非之地’…” “你堂堂一个郡王!被伤了心爱之人还不能撒点泼?那为什么他泽王就可以为颜氏休朝,我们六王府就不能为二夫人说一句是非之地?她人都躺着了,这里还不够是非之地?二夫人背后还有个太尉府的,是不是要林府三个女儿全灭了才安心!”沈嫣扭开脸,“让陛下清理好毒源,否则二夫人不回来了!我也怕,我也要和离,和二夫人躲得远远的,我们回寒道山上去。” 黄明宇为难地挪了挪腿,“阿嫣…” 沈嫣默然低下头,肩膀轻轻抖着,一屋子皆是叹息。黄明宇走过去,坐在她身边,“阿嫣,对不起啊。” 沈嫣头仍低着,一只手抓着林潋,一只手捏着黄明宇的袖子,轻声道,“明宇,你就照着我这样说,陛下不会怪你的。”当然不怪他,闹得越大越好,这就是瑜妃要的,或是皇上要的,或是哪个想踩下皇后的人,沈嫣不知道是谁,为的具体是什么,她也不想知道了。他们需要什么,拿走就是。潋潋为他们死了一回,总该能讨回点什么,至少讨回点清净。 黄明宇半是愧疚半是恼,“好,我明早进宫去。你说得对,潋姐都这样了,我发个脾气也应该的。到底是谁啊,要毒我冲我来啊!还毒错人,啧!” 第159章 沈嫣幽幽叹道,“出去吧,你们都出去,笛子带走。我自己陪陪她。” 青玉把笛子收走了,说回去包好了再给黄明宇带进宫去。莎莎陪海棠回房,要再听一听脉,怕她今天吓着。阿堇把床帐降下一半,屋里的烛火吹熄几盏,“我和小青在外面守着。” “不用了,你们睡吧。”也没什么好守的了,沈嫣现在只怕阎王来,但祂若真要来,阿堇和小青也挡不住。 阿堇推着默默抽泣的小青,安静走到门口,扭头看了眼那架圆月洞的床,一边帐子垂着,看不见床上的人。只看见沈嫣单薄的身影坐在床边,独自对着一个雕满繁花的大木盒子流泪。可盒子里是空的,铺满触手生凉的绣花罗缎。一个衣冠冢。 七十一章 “朕该向你道歉,阿嫣。” 皇帝说这句话的那日,正是春意甚浓之际。瑜妃约了沈嫣进宫相陪,应该是要安慰她的意思,谁知碰巧皇帝路过百花争艳的御花园,临时起意摆了两桌茶食点心,要和瑜妃赏春。瑜妃要带上沈嫣,沈嫣推辞了几次还是推不过,唯有硬着头皮跟了去。到了御花园,才见皇帝把玉和公主也叫了来,玉和让人放了条小船荡到荷花池中间。御花园的荷池和六王府那小湖可不一样,足有一个灵犀宫那么大,要是不小心掉水里,可不是下人怼几根杆子下去,扑腾两把就能爬上岸来的。 瑜妃吓得魂飞魄散,和皇帝见完礼,胡乱吃了块点心,便忙不迭地到池边去,招呼着人去把玉和公主拉得靠岸边一点。凉亭中,沈嫣坐在皇帝右下首,安静地喝着茶。遥遥望着瑜妃和玉和热闹的天伦之乐,努力托着一个笑,可她的表情大概还是木然,不然皇帝不至于会说出一句——“朕该向你道歉,阿嫣。” 沈嫣第一时间只知道皇帝说话了,反应过来才慌忙跪到了亭子中,“陛下言重了。”其实她还应该说,臣妾不知陛下所说何事,但她不想把潋潋中毒轻描淡写成“何事”,她也实在觉得该有人为此道歉。只是不清楚道歉的该不该是皇帝,也不清楚为什么是跟她沈嫣道歉。 潋潋中毒后的这两天,沈嫣常想起颜氏死后,泽王对她说“我心很痛,我只是想杀个人”。沈嫣没想杀人,她只是不想爱人了,潋潋一日没醒过来,她不想听见这世间有任何笑声。 宫里派了太医去王府,证实林潋中了不轻的□□毒。□□不是什么稀罕物,若要从药材源下手来查,如同大海捞针。 莎莎几乎全日守着林潋,给她又扎针又泡药浴,晚上都得摆个香薰炉子在床头,林潋身上每个毛孔都不曾浪费,两天内就把能排的毒素都排出来了。 何昱深也来过,进不了房间,但沈嫣让他进了冬苑。王妃的屋子开着窗,里面安静垂着的雪青床帐上阴影重重,沈嫣陪他在窗外站了一刻钟。 何昱深问,“她的毒,已经全解了吗?” “都清出去了,但莎莎说,会有后遗症。” 何昱深一惊,“什么后遗症。” 或许是心会变弱,身子也会虚一些,和沈嫣一样怕冷,又或许,手会忽然地神经痛,以后不能做小手工了。“现在说不准,她还没醒。我只知道她手很冷,她从前…暖像个小手炉。”沈嫣背过了身去。 何昱深沉默良久,问他有什么可帮忙的。沈嫣说,“如果有任何机会可以让她离开盛京,让她走。”现在宫里的事已经直接烧到林潋身上了,沈嫣看不清背后的所有因果,好像每件事都相关,又好像每件事都不过是偶然。她算不准,护不住任何人。那么只能先弄走潋潋,能走一个是一个。 何昱深迟疑着说,“说她去看望林家姐妹,近的可以去国寺,远的可以去北境。” 沈嫣摇头,“她不肯走。要陛下下旨,或者发生点什么,逼得她不得不走。” “阿嫣,其实你若能走,她就走了。” 沈嫣低头擦了擦脸,“我不知道要怎么离开,才不连累明宇。” 何昱深想,泽王妃不是就走了吗?养病,从来是个很好的借口。泽王妃的“病”只能到京郊,那么如果六王妃的病,病得很厉害,病得很特殊,只能到某些暖一点、冷一点,或山上或海边去养才能好呢?当然,阿嫣得真病,而且要病得够重。 他若这么说了,林潋醒来一定恨他。 何昱深透过窗子望进去,可就算是她恨他,也好过他恨他自己。然而何昱深望着沈嫣消瘦得厉害的肩,嘴巴微微张合,终是没能说出口。 他长久地看着那扇半开的窗,看着幻想中躺在里面的林潋,无能为力。原来这就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然后恨着自己的不作为。再有下辈子,他不愿再做一个君子了。 黄明宇在宫里闹得实在厉害,说他再找不出幕后真凶就要家破人亡了。太医确认那□□用量确实狠,若不是当时有大夫在场,二夫人恐怕是救不回来的。下毒的人一点没留手,是真的想要人命。 皇帝立刻命刑部和内侍官两边一起暗查,指向皇后的线索很明显,内务府公公就是皇后的人,笛子本是要给六王爷的,顺理成章。但是查那送笛子的公公,他没有任何接触□□的迹象。 其实要塞一点破绽给那公公也可以,□□只是寻常物,皇后宫里这么多人,总有去过太医局毒物内室,然后接触过那公公的。但说到底,没有确凿证据咬死是皇后,被毒的人身份也不算高,还救回来了。 这样就要废后,说不过去。若是不足以废后,罚些不轻不重的,不过是打草惊蛇。 皇帝望着荷池那边的瑜妃,心下叹气,还是手软了些。但也多得她这么一出手,一来提醒了自己一条新的路,二来告诉自己,她已经心不安了。瑜儿心里再不安,始终没有直接对付明德,她只是要自己再稳些,去帮明宇,这就是瑜儿和皇后的不同,要是换了皇后在瑜儿的位置,一定釜底抽薪,先去动明宇。 皇帝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他终有百年归老的一天,那一天,不会太远了,明德和明宇,他只望他们都好好的。 皇后固然不能留——一个眼里只有她自己的权柄的人,从来不顾着他的血脉,连养了多年的明德,在她眼里都不过是手段。 皇后就罢了,皇帝只是心疼现在连明德也看不清他的苦心,总要针对明宇来显示自己的实力。明德的心思,皇帝很明白,一来是吸收了皇后那边的人脉,有些得意忘形,也要做出些成绩来给他们看,证明他们没有跟错人。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颜氏死了,明德对明宇王妃的心又活动起来了。怎么这么眼浅,怒发冲冠为红颜?那是诗人自得其乐的意淫!放在皇家里,那就只有一个字,蠢! 枉费了他这个当爹的花了那么多心思:一个皇后,一个颜氏,能除的障碍,他都尽力帮他除了。现在又来一个沈嫣,以为他们当年只是年少懵懂,没想都这么多年过去了,竟还能借尸还魂。 皇帝望着亭中的沈嫣,叹了口气,“起来吧,你们府上二夫人中毒的事,朕查过了。” 沈嫣等了一下,皇帝的话仿佛已说完了。他说他查过了,但没说查到了什么,也没说怎么处置。所以就这样了吗?潋潋无端地中了毒,无端地落了一身的后遗症,以后也许要像沈嫣一样,一年四季离不开炭盆,这里那里地痛。查过了,然后呢? 沈嫣站起身来,头重重的,恶心得几乎要吐。 皇帝看了她一眼,终于问,“林氏身体怎么样?” 沈嫣垂着头,从皇帝的角度看,是个很恭敬的样子,“毒已经清出去了,总还是要慢慢养,可能会有后遗症。” 皇帝点头,“那便慢慢养着吧。”沈嫣咬了咬牙,他没问会有什么后遗症。 皇帝站起身来,一旁太监立刻上前,皇帝摆摆手,“我和阿嫣走走。”沈嫣沉默上前,略慢了皇帝半步,垂首跟着。 瑜妃看见他们出了亭子,好像想过来。皇帝也朝她摆手,让她看着玉和,不用跟着自己。 宽大石径之上春风拂柳,漫漫飘着的粉白花瓣,如同飞霜。从前不知御花园里种了这样好的大红紫荆,长长的花瓣卷出来,像染血的五指,花蕊便是那细细的血线,仿如那日莎莎掐着林潋的指头,一针一针地扎下去,一道一道地放出毒血来。原来这情景,放在风和日丽的御花园里,是这么幅美景。 沈嫣闭了闭眼,深深吸了口气,太阳穴突突直跳,恨得胸腔里扭得生疼。 皇帝抬头望天,微微一笑,“都说朕是天子,哄人的。天那么大,朕一抬头,却永远只有宫城内的这四方块,一低头,只有龙椅上那四方块。更小了。” 沈嫣一点兴趣都没有,泛泛地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王土,倒让我想起和你父亲的最后一番话。” 沈嫣终于抬起头来,皇帝笑了一下,“太傅说王土不是朕的,朕与王土同属于大盛,而不是大盛和王土同属于朕。”绕口令似的,沈嫣却背心发凉,立刻就听懂了,君权民授,是父亲的口头禅。 第160章 皇帝继续道,“朕问太傅,朕与王土同属大盛,那么大盛属于谁。你知道他怎么说?”皇帝哈哈笑起来,“他说属于他!” 沈嫣恭敬跪下,“陛下明鉴,父亲绝无藐视君威之意,父亲的意思只是,上位者,需爱其子民。”其实父亲的意思,是根本没有上位者。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而父亲说的是,君与民,谁都一样贵,其他一切都次之。但父亲说了一辈子,皇帝都没听懂,或是不要懂的话,沈嫣知道自己也不必说了。 皇帝回头看了一眼,仿佛才看见她跪下了,手一摊,如同温柔的神帝赐福,“起来起来,聊个天,怎么动辄就跪了?”沈嫣犹豫着站起来,皇帝笑道,“太傅当然不是造反,他是天上地下唯一一个,最不可能造反的人。他会指着朕来骂,但若要让他坐上龙椅,他会一头撞死在龙椅之前。呵~自己顾着自己的清高,根本不管朕的死活,你说这样的人可恨不可恨?” 沈嫣默默无语,头低低的,也不笑。 皇帝道,“太傅说的是啊!大盛是万民的,是像他一样的无数个百姓的。朕问他,大盛不是朕的,那么怎么事事都要朕管?怎么不叫街边卖菜的来管?朕还记得,那日太傅指着朕的龙椅,大声斥驳朕,说街边卖菜的以卖菜为己任,朕以管理国家为己任,卖菜的以税银供起了朕的锦衣玉食,可朕没有管理好大盛,是朕的不对,朕该给卖菜的道歉。”皇帝笑了笑,然后突如其来地,在那笑上蒙上了一层哀伤,像灿烂的骄阳下,飘来一阵过云雨。虽下着雨,太阳仍是明媚的,就像他整张脸虽是哀伤着,底下的一点愉悦还是透了出来。皇帝幽幽道,“后来太傅病了,至死朕都未能再见他一面。他死前,还骂朕吗?” 沈嫣想起皇帝刚才跟她道的歉,手上冰凉,身子软软的。又想起她父亲死前说,他当过帝师,教过皇子,然而他最骄傲的,还是沈嫣这个女儿。沈嫣想起最后那几年,父亲咳嗽着著书的身影,与牢中写手札的林渊何其相似。 沈嫣曾以为父亲要她贤惠,要她守女德,相夫教子,以彰显她太傅之女的家教。但今日才知道,可能父亲想要的,是更纯粹、更底层的东西,比如真诚地爱着一片土地,爱它之上的万民,比如尊敬卖菜人的勤恳守业,如同尊敬一个贤君。 沈嫣垂首恭敬道,“父亲从未在臣女面前骂过陛下。父亲过世前,教导臣女敬媞娜地。人在天地间,受一世红尘沾染,要护好自己的心。” “像太傅说出来的话。”皇帝点点头,微笑着走到一株发着新芽的柳树前,带着巨大玉扳指的手按在粗糙的树皮上,显得那厚手掌肥而嫩,像一块刚蒸好的白玉糕。 “阿嫣,大道理朕也会说。但今天,在这里,朕和你只说真话。”沈嫣站在他身后,安静听着皇帝慢慢开口,“朕,当然不是天子,那是个谎言;可若说大盛不是朕的,是万民百姓的,这也是个谎言。你们这一代,该比我们那一代聪明,早点想清这件事,早点好过些。你看林渊,她就很清楚,朕是个有欲望、有野心的凡人,她给朕朕要的,跟朕拿她要的,这不就双赢了吗?为什么要弄到太傅那样,自己一身的病,害妻儿都要隐居到山上那苦寒之地去呢?” 沈嫣默然,林渊那不叫双赢,那叫对皇帝死心了,那叫逃命!可她还是对大盛忠心,所以她留下了自己的毕生所学,希望能尽到一份绵力。沈嫣恭敬道,“陛下多虑了,寒道山暖,在上面住着,是臣女一生最快乐无忧的时光。”声音轻轻的,柔如水。 皇帝笑了笑,“对,你不喜欢六王府,说要和离回寒道山上去。朕正想问你,你跟明宇…” “王爷为人正直醇厚,臣妾敬他爱他,一如当初。”沈嫣顿了顿,“既然陛下问起,臣妾不敢隐瞒陛下,和离的事,臣妾已考虑多时。臣妾自知母家势弱,帮不了王爷;身体也不好,于王府的子嗣上没有丝毫功劳。王爷重情重义,势不会休了臣妾,但臣妾与他何益?不如自请和离,给王爷更广的天地。” “此言当真?不是因为明宇冲撞了你?” “句句肺腑,皇上是深知王爷为人的,臣妾感念王爷都来不及,何来冲撞一说?臣妾自信从今往后,不可能再遇另一个男子,能比得过王爷。若陛下准予臣妾和离,臣妾愿对天起誓,一生为王爷祝祷祈福,绝不再嫁。” 皇帝拍了拍柳树,对着长空叹气,“朕还以为你是气话,是因为这次的毒伤着林氏了,你要替姐妹抱不平。” “不是,若说不平,臣妾是替王爷不平。” 皇帝笑了笑,转头看她,“宫里都说明宇能娶到你,是几生修来的福气。” 沈嫣脸上没有任何喜色,“女子容貌如花,不过匆匆几年;王爷之贵重,却是不受年岁所限的。王爷确实有福,但不在臣妾身上。” “看来你是去意已决了。” 沈嫣抚裙跪下,交手相叠,长拜在地,“望陛下成全。” 皇帝没叫她起来,沈嫣只听见头顶传下来的声音笑笑的,“阿嫣,你真的很像你父亲,一样的清高洁白,不食烟火。一样的,从不为朕想。” 沈嫣嗓子一提,皇帝的声音却直直沉到了深渊里,“你和明宇的婚事,是皇恩,是朕对恩师的一片心。竟要和离,置朕于何地?” 沈嫣连忙大拜,“陛下息怒,臣妾只是自愧不能好好辅佐王爷…” 皇帝打断她,“不能好好辅佐,所以你要走?” 沈嫣不敢答了,沉默着跪在地上。 “起来吧,说了不要动辄拜朕,累得慌。” 沈嫣安静站起,吓得后背微微汗湿,手脚冰凉,胸口轻轻起伏着。 皇帝问,“如果让你走,你想去哪儿?真回寒道山上?”沈嫣不知皇帝想她答什么,正踌躇着,皇帝忽然一笑,摸了摸手里的柳树皮,“春风又绿江南岸,去过江南吗?” “没有,”沈嫣如实回答。 “朕很喜欢江南,你们六王府,就是按着姑苏的一个小园子造的。” “多谢陛下,王府很美。” 皇帝温和地笑着,转头望着沈嫣,“想去江南吗?” 沈嫣一愣,不是不许她走吗? “那里的钟山,甚有灵气。山上云气缭绕,绝不比寒道山差,山间瀑布山泉飞流,会在山腰上聚成一个小湖,很是清幽,就是水雾飘摇,有点儿冷。朕去过那里,还是皇子的时候,去送过我们皇祖母的灵。” 江南钟山,大盛皇陵的所在之地。 沈嫣一下噗通跪下,磕头大拜,“陛下开恩!臣妾…” “朕不是开恩了吗?”皇帝扶着柳树,低头望着沈嫣,“阿嫣,抬起头来。”沈嫣跪着直身抬头,望着皇帝背光暗沉的脸,一圈泛绿的光芒围着他全身……她今天还能够回到府里吗?莎莎说,今天潋潋该醒了,就差这么一点点,难道竟要一生错过了吗?如果她一辈子就结果在此时此地,那么潋潋这一生,最后对她说的话是什么……是那日潋潋准备吹笛子,问她,“阿嫣喜欢什么?”沈嫣以为她在问曲子,没有答。潋潋提示她,“你可以说我。”其实潋潋想听一句“我喜欢你”,在她毒发前的最后一刻,是吗?然而沈嫣没说,她当时不知道那会是她们今生的最后一句话…… 沈嫣两串泪落下来,不断磕头,“求陛下开恩,臣妾绝没有对皇家不敬之心。” “阿嫣,”皇帝慢慢道,“朕可能不是贤君,但也不是暴君。朕要跟你说明白,朕做这个决定,一是看你不留恋这里了,二是因为,朕除了是皇帝,更是一个父亲。你有心也好,无意也罢,你弄坏了朕想维护的东西,朕就必须得动手。你懂了吗?” 沈嫣略一皱眉,微微摇头,“臣妾没有不敬王爷…臣妾不知道陛下想要维护的…” 皇帝俯身压低声音,“阿嫣,朕不能留你,不是因为你对皇家有不敬之心,是因为你美。美是好事,太美就未必了。你说得对,女子容貌不过几年,就算朕什么都不做,相信他们日后也会想明白的。可偏偏这几年,是很关键的几年,朕留你不得。这样你懂了吗?” 沈嫣脸色苍白,皇帝是父亲,皇帝容不得她,因为她美,因为她惹得皇子相争。可实情根本不是这样,明宇固然没有在争她,明宇不过是自保;泽王争的像是她,却也不是她,甚至不是颜氏!他只是在泄愤,对他一直以来的贤德和听话泄愤。怎么到头来,是她要背起一切……“陛下,臣妾愿意走,臣妾只想活着。求陛下开恩!” 皇帝微笑,“你不能活着,阿嫣。除了活着,我许你一个愿望。” 瑜妃搂着玉和,远远地望着柳树下的皇帝,和跪在地上泣不成声的沈嫣。 “沈姐姐怎么了?”玉和问。 “你沈姐姐要走了。” “去哪儿?” “去一个很好的地方。” 玉和不信,“那她怎么看起来不想走。” 第161章 瑜妃叹道,“她不知道她有多幸运。” 不知从哪儿飘来的一阵梨花瓣,飘过皇帝身上明黄的龙袍,飘过他背后新绿的柳树,清碧流水,朱红宫墙,直飘到那四方的天空上。天空无垠,她们虽只能看见四方的天,但心里都知道,天空该是无垠的。 玉和靠在瑜妃怀里,冷眼望着柳树下的父皇和沈姐姐。他淡淡地笑着,她凄然地哭着。如果是玉和,她绝不哭,父皇也是个人,有血有肉有弱点的,凭什么只能是她哭。所以终归还是,哭的人自己活该。 *** 如果这世上有什么是沈嫣在死前一刻最为不舍的风景,应该是她用麻痹的手轻轻推开屋门,看见东屋靠墙那张雕花月洞床的帐子弯弯升起了,如同新娘羞涩勾起的盖头珠帘。帐子里面一抹长身影,月白丝衣,披件软锦方巾,斜斜靠在床头矮屉柜上,一手握着鼻烟壶,一手里拿着本册子,竟一醒来就看账册。沈嫣不禁笑了,两道温热滑过脸颊,很快又变凉了。 原来她最不舍的,不过是这样平常的景象,一个容她去爱的人,好好活着。 林潋听见动静,见沈嫣已走了过来床边,鼻烟壶收起不及,干脆从容盖上盖子,扭手放在床头,伸手去拉沈嫣坐下,讨好地笑着,给她擦泪,“对不起,别生我气。”林潋喉咙伤了,出口没有声音,沈嫣看懂了她的唇语。 沈嫣摸摸林潋脖子前,躺了两天,那锁骨更明显了,仿佛要刺穿她的皮肉。“痛吗?”沈嫣问,林潋摇摇头,然后迟来地,补了一个笑,脸上的颧骨也高高的,是脸颊下陷的缘故。沈嫣才想起来,她竟从来没为林潋画过丹青,现在还来得及吗? 沈嫣的手慢慢地摸过林潋的脸,摸过那略带桀骜的眉,原来触感是很柔软的;那悠长的眼睛,在沈嫣手里轻颤着,如同远飞的蝴蝶,在空中留下一道颤动的影痕;凉而高的鼻骨,是水上冒出的一片柔滑小石岛,带着流水的凉意;再往下,是温热的唇,像软而饱满的花瓣,摸到花心里去…花朵带笑,轻轻咬了她一下。 沈嫣闭上眼,把唇贴在花瓣上,微湿的凉凉花蜜主动沾上了她的唇,辗转缠绵,花蕊轻转,递到她的舌尖上。 是哪本经书说过,仙人修仙之道,不食五谷,只取花蜜。沈嫣想,也许吸取花蜜不是一条成仙之道,也许在和花蜜交融之时,人便已经是仙了,一瞬永恒,又何必再成仙长生呢。 “阿嫣…”林潋在她唇上喃喃叫她,没有声,只有气,喷得沈嫣唇上痒痒的。 沈嫣的唇对着林潋的唇,仿佛要把话推进她的皮肤里,“我想起来,我们嫁入王府那晚,我的盖头是你掀的。” 林潋展颜笑了,“早说过的,你是我夫人。” “我是你夫人,可你不是我夫君,也不是我夫人。”沈嫣的眼睛这样近,大得让人无处可逃,林潋只看了一眼,不可避免地深陷了进去,一直沉到幽潭之下,潭水从沈嫣眼里溢了出来,流到林潋的脸上,烫的。 林潋只当沈嫣是心疼自己中毒初愈,笑着帮她擦泪,捧着她濡湿的脸,气音吹到沈嫣脸上,“想娶我呀?你的聘礼呢?”沈嫣唇动了动,林潋一手按着她的嘴,慢慢喷着气,“我别的都不要,只要你别生我气,好不好?”她伸手从床头柜子旁抽出一个大锦袋子,“你不生气,我就嫁你,再贴个大嫁妆。” 林潋指尖按着的唇微弯起来,虽然那张脸又湿了。锦袋子里抽出一对白玉,沈嫣眼神一变,林潋立刻说,“不是羊脂白玉,你看。”怕沈嫣看不见玉中间那丝杂青色,林潋举起玉来对着光,“你看,有点绿色,这里…” “这是什么花?”沈嫣轻轻摸着玉上的刻纹。 “并蒂莲,”林潋拿指尖,一笔一画写在她手心。不是比翼鸟,也不是鸳鸯,天上地下,从来没有一对为人称颂的伴侣,不是一雌一雄的。唯有并蒂双莲——相扶相依,不离不弃,可终究是两朵柔弱的花,她保护不了她,她也保护不了她。所谓有情,不过是不为人所知地相伴一世,同生同灭罢了。 所有花与花的故事,都是这样的。 沈嫣伸手拿过一块,捏在手心里,“我很喜欢。” “你收了我的嫁妆,以后不能抛弃我了。” “嗯。” 林潋明媚一笑,“你自己说的啊。” “这玉,我怎么带走呢?” 林潋拿过玉,帮她绑在腰带上,“这样就戴着啦。” 沈嫣低头看着她帮自己绑好了玉,温柔一笑,“我是说,我怎么带到下辈子。” 林潋手一顿,抬头望着她。 沈嫣的手摸在林潋脸上,“潋潋,我唇上有毒。” 林潋仔细读着她的脸,“你说真的吗?” “真的,你恨我吗?”沈嫣垂眸一笑,握过她的手,“对不起,我没问过你。我舍不得你,我想你跟我走。” 林潋掰过沈嫣的脸,审视着,“你是不是在骗我,气我中毒?” “不是。” 林潋今天第一次发出声音,啞而暗,像深井里呻吟上来的可怖之音,“你会死吗?” 沈嫣心疼地捂着她的喉咙,“会。” “一定要死吗?” “对。” “为什么?” “因为我太美了。” “你在跟我开玩笑。” 沈嫣微微一笑,“我也觉得这很像玩笑。” 林潋安静地看了沈嫣一会儿,沈嫣没有反口的迹象。这竟是真的?阿嫣今天进过宫,回来说她要死了;要死,然而还能放她回来,一点不怕她逃,一点不怕她往外说。那就是,逃也没有用,说也没有用。那个人要谁死,谁就必须死。 皇帝。 皇帝说阿嫣太美了,所以得死。是因为泽王吗?那如果现在找人去告诉泽王呢…不,泽王不会为阿嫣做任何事的。林潋早听说了,颜氏难产的时候,泽王府保了小郡主。颜氏对着小郡主尚没有胜算,何况是阿嫣对上皇帝? 明宇…明宇会为阿嫣争取的!如果有时间,林潋甚至可以找何昱深,雯雯,青玉,林意洋!对,林意洋和她虽然没交情,但不是个见死不救的人。丞相府、太尉府、六王府连成一线,皇帝也不能为所欲为。阿嫣说到底根本没犯罪! 他们所有人一起反抗,然后…然后呢…也许阿嫣会被转移到哪里,一个泽王找不到的地方,林潋也找不到,没有人能找到;也许阿嫣被硬塞了什么罪,和长姐一样关到了刑部大牢里。连长姐这样带着武功在身的进去了,青玉尚且担心狱卒不安分,若是阿嫣进去了… 沈嫣的手轻轻抚到林潋脸上,“潋潋,你愿意吗?跟我走。” “你唇上真的有毒吗?”林潋问。 “嗯,你没得选了。” 也好,这样就什么都不用想了,也不用怕了。林潋这一生,来到这个说不清是地狱还是人间的地方,也许只是用来找到阿嫣的。现在找到了,握牢了,下辈子别再失散就是。林潋肩膀一松,笑道,“愿意。” 沈嫣终于等到了林潋一句愿意,反又有点不信了,“真的?你不留恋这里吗?” “一个容纳不了美好的人的地方,留恋来干嘛?”林潋握着沈嫣的手,擦着她又源源不断流出来的泪,“阿嫣,你别走太快,等等我。好不容易找到,我怕又弄丢你了。” “来生,让我找你,让我爱你。” 林潋的手冰凉,托起沈嫣的手,和泪吻在她掌心里,“好,我们去一个好一点的地方。” 沈嫣摸过林潋一头如水微凉长发,垂下的袖袋沉沉坠着。里面是皇上赐的药,双份,沈嫣求回来的。 这一年春末,六王府为二夫人的生辰遍邀京城里的熟人朋友,王妃竟把沈老夫人也接了下山来。众人在王府内嬉水游湖、追风筝、放水灯。沈夫人自是玩不动了,然而在一旁看着,也满脸喜色。 晚宴后王妃独放一盏大天灯,为在场每个人,包括北境和国寺的故友都许了愿,笑说要把她一生的愿望都用在今晚。 宾主尽欢,王妃与二夫人亲自送宾客出府,何公子最后走,二夫人福身,“认识你,不枉此生。” 何公子微皱了皱眉,“潋潋…” “回去吧,一路小心。”林潋笑了笑。沈嫣站在几步之遥,也对何昱深微笑福礼。 谷雨时节,连着几日淅淅沥沥,五月初的一日,天气终于放晴。一个小厮惊慌失措地冲进何昱深房里,“公子!林…六王府……” 何昱深的手无端一抽,手心的笔啪地落下,摔了一纸溅血般的墨汁。 宫中惊闻六王府王妃与妾室林氏误食王爷膳食,食中混入剧毒,发作迅疾,抢救不及,双双离世。噩耗传出,皇帝震怒,立命御前侍卫协同刑部彻查毒源。追查数日,线索直指皇后,证据确凿,皇后一党无从狡辩。皇帝下旨废后,剥夺六宫协理之权。念及皇后育有宁和公主,恐公主忧郁伤身,特旨皇后幽禁冷宫,免入宗人府。 第162章 皇帝追念先帝旧情,追封六王妃为从一品夫人,俸禄由其母承袭。为抚慰林氏一门,亦追封林潋为王府侧妃。二人同日奉安皇陵,择东南一隅长眠并葬。 七十二章 「王妃、側妃靈前敬書, 天上人間,唯願君安。一別兩年,數百日夜,日思瀲小姐之飛揚,夜念沈小姐之嫻靜。王府一切都好,行逸仍是調皮,弟弟行揚雖小,卻很乖巧懂事,許是受了沈小姐留下書卷的教導——王爺為哄他入睡,每每選“最悶之書”讀與他聽,每每又自己先倒頭大睡。 行逸近來好玩瀲小姐所制棋盤,王爺與他說自己從前總…」 海棠捏着笔,求救道,“明宇,赢字下面是什么?” “月贝凡,又写信呀?” “嗯…诶!你别看!” “哈哈傻吗,送去皇陵总要经过我的呀!” “反正你现在先别看。” 「?王爺與他說自己從前總贏瀲小姐的風光事跡,小行逸不信,請我作證,我也記不清了。徬佛初入王府時,確有過一段時間,我們圍坐瀲小姐床上,日夜玩樂,傳出過不少讓人啼笑的是非。從前只覺心?」 “嗯,明宇,心驚的驚呢,怎么写?” “你什么心惊?” “不是说我,你教我字怎么写嘛。” “恭敬的敬会不会写?下面一只马。等一下一定要给我看信啊。” “…” “听到了没!” “没有…” “嘻嘻,你咋这么可爱呢海棠~” “别别来,让我写完。” 「從前只覺心驚,如今想起,不知那原來是王府最為無憂喜樂的日子。瀲小姐還記得嗎?當時果真總是王爺贏嗎? 林大小姐一切安好,王爺在朝政上但凡有疑,一定先快馬遞信與她。太尉大人年前落馬受傷,林公子接手了不少事務,與王爺同讀林大小姐書信,一如同窗。林公子笑說皇子讀書時,本該是他做王爺伴讀的,他抵死不去,才換作了瀲小姐。每當此時,兩人安靜,我知道王爺是想起了瀲小姐。 汐小姐在國寺甚安,秦妃娘娘待她如親女兒,大皇子愛與她開玩笑,吳公子最是溫柔,常送她小禮物。汐小姐一次與我說,大皇子像大小姐,吳公子像沈小姐。那日正是王妃和側妃的忌日,國寺里紫藤花開,漫天紫雪。汐小姐很是傷情,我差點沒忍住。幸而後來大皇子進來,逗得她又氣又笑,便丟開了。 阿堇姐按王妃遺願,與莎莎時常上山看望沈夫人。老夫人體健安康,小姐勿掛。曼霓媽媽腿腳時有風濕痛症,山上霧氣濕寒,莎莎最近正積極邀她們下山。沈夫人把沈小姐那份俸祿用以資助緣系院裡的女孩子念書學藝,媞娜夫人很是感激,說她正需要一個積年的媽媽管家,免得雯雯把緣系院弄得像座花果山。 緣系院一切都好。青玉姐已離了王府,和小青打理生意之余,常去緣系院幫忙。青玉姐也常回府,盡心教導我。奈何我學得慢,遇上年節慶典,還是離不了她。不如當初沈小姐,一下就接過去了。提起沈小姐,青玉姐也是沉默,然而並不傷感,只是懷念。沈小姐勿掛。 對了,小青也好,除了每逢提起瀲小姐,她便要邊吃零食邊哭。唯有這時吃零食,青玉姐不罵她。三年之期將至,大小姐明年可以帶予熹小姐回京省親了。我希望她們別走,青玉姐說希望跟她們一起走。把小青嚇哭了。 青玉姐替小青贖了身,錢我自是沒收的,王爺另贈了她們兩個院子,她們把其中一個放租出去。有個挺殷實的人家向小青提親,小青去問青玉姐。青玉姐問為什麼問她,小青說長姐如母,青玉姐點頭,果斷說那麼她不同意。結果小青真去回絕人家了,說她娘不同意。王爺和我都覺好笑。」 海棠换手拿笔,甩了甩手,递笔去醮墨,思索着该不该提一提何公子。黄明宇说过最好不要常写信,海棠难得写一封,总想把能想到的所有事全都记下来。若说何公子最近的事,不外乎是玉和公主快要到年纪了,何公子恰逢这时说他公务繁忙,请辞了公主太傅一职。明宇跑去何府捶了他一顿,说他惹得玉和公主伤心。但这当然不能写进信里,不然怕要毁公主清誉。 何公子在朝堂上的事,海棠也不太知道,只知皇帝身体状况越下,朝政都由泽王、明宇、何公子和几个重臣撑起来。最近听说中书令大人年事已高,准备恩赐荣休,何公子就要接替他的位置了。 “对了明宇,中书令,是哪个中、哪个令呀?” 黄明宇一笑,放下林渊的信,走过来拿起海棠面前的信纸,“写小何啊?” “提一句,好让她们安心。” “不用写他,他自有方法。”黄明宇扫了一眼信,又笑了,“写了半天,你新晋了妾的事怎么不写?” “那有什么好写的。” 黄明宇啧了一声,拿起笔正要帮她写,海棠忽然想起什么,呀呀叫着抢过笔来,“差点忘了!” 「另,王爺新晉了親王。」 “叫你写提妾你不写,写这个干嘛?” “你晋了亲王,沈小姐的俸禄会跟着涨的。” 黄明宇失笑,“真不愧是潋姐一手带出来的。” 其实海棠想着俸禄,是为的媞娜夫人院里的女孩子们。如果沈小姐在这里,肯定也会很希望她们过得好,能多读两本书的。 海棠迟疑道,“真不写何公子啊?” “他升中书令又不加阿嫣俸禄。”黄明宇抓过笔,写道,「海棠是妾啦,我提的!」 “来!封信~我让人带去皇陵烧了。” 抹下蜜蜡,盖印封严,再覆黄缎包裹绑好,缎面上明宇体狂书几个大字「灑淚祭與賢妻良妾香魂兩條」,重重按一个印,认罪画押似的。凭良心讲,人家隔壁墓里泽王的「遙祭愛妻顏兒」可不要高级太多。 那封信便真的没提何公子一句,信径自交由宫里收集,成批再交官运,搭上其他货物一起,陆路换水路,乘船至江南。几个月才入得皇陵,分派各个陵墓另行处理——有要烧的,有要摆在灵前供奉的。泽王侧妃的信从来是供奉,一小叠堆在那儿;六王府的信却从来要烧掉,只见火光之中飞扬而起黄缎一角,隐约看见“香魂两条”。思念烧尽成灰,守灵的小宫女站起身来,走出院门外。 守门侍卫见她出来,笑着招呼道,“烧完信啦?” “嗯,大哥吃饭了没?” “还有好久呢,你快回去吃饭吧。” 小宫女笑着回过头去,迈着步子转了几个回廊,哪儿都没有绕,直接回了自己的小隔间里。锁好门,这才摸了摸襟前,衣服里几片纸张簌簌作响——里面一封信是六王府的,另一封是块绢布诗箋,没封住,也没落款,只写了句「靜聽桃花笑春風」。 小宫女四下看了眼,确认没人,把两封信从前襟抽出来,小心塞到床底暗格里。说是会有人拿走的,她不用管。这两年来,也收过好几次了。 *** 距离皇陵将近两千里之外,盛京城的丞相府里,何昱深刚下朝回府,在自己房里换了常服,坐下让丫鬟帮着摘了头上的乌纱冠。自己手上无聊,轻轻摸着一个长条沉木镇纸上的刻纹,那上面刻了几笔写意风景,一角以小篆阴刻着行小字,「日落雲沉暖江河」。小篆最是规整,刻得印章似的,看不出字迹。 丫鬟帮他梳着发,笑道,“公子这样宝贝这镇纸,是哪位名家刻的吗?” “不清楚,大概是一对神仙刻的。” 丫鬟噗哧一笑,“神仙倒是风雅,还写诗,这诗是什么意思呀?” 何昱深看了眼镇纸上淡然的寥寥几笔山水,“我想是,黄昏忆旧时,心里暖暖的。” “这对神仙也挺眷恋红尘的嘛。”丫鬟笑道,帮他整好了发髻,小心插上玉簪,“公子教教奴婢,这句诗的下一句是什么?” “没有下一句了,但它让我想起那句,‘桃花依旧笑春风’。” “好耳熟…哦!‘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是追念故人的。物是人非,挺伤感的呢。” 何昱深笑道,“你喜欢诗?那你有空进来,自己拿诗集去看。” “奴婢识字不多,只会念个音。”丫鬟放下梳子,往旁边退一步,福礼道,“好了,公子去夫人那儿请安吗?” “嗯,”何昱深走到门口,见丫鬟仍跟着他,笑道,“不用跟着我了。” 丫鬟听话停下,“流年送公子。” 何昱深一愣,“你叫什么?” “流年似水的流年,夫人说这两个字好听。” 流年…留潋吗?何昱深失笑,“母亲给你改的名?”此刻细那丫鬟,才见她远山眉、流云眼、高直鼻,确有几分相似之处,母亲也不知是几时见过林潋。 “对,奴婢是新买进府的,有幸得夫人赐名。” “你原本叫什么?” “咏荷,颂咏的咏,荷花的荷。” 第163章 何昱深淡笑了笑,荷,不也是莲吗?确是有点缘份,“那你以后还叫咏荷吧。” 丫鬟怯怯的,不敢答应。何昱深笑道,“我屋里的人,不用另改名。”这是留下她了?咏荷一喜,赶紧福身谢恩。 何昱深温和道,“咏荷,刚才那句‘桃花依旧笑春风’,原诗是物是人非,在我这里不是。我只是看见桃花仍旧绽放,一如当年,觉得很高兴。好诗的妙处,在于它可以随着人的心境不同,而解读出不同的意思。人与诗共鸣,该爱她灵动,一次次重新去认识她,也认识自己。” 咏荷点头,“谢公子赐教。” “不,我该谢谢你。”流年似水,原来这就已过了两年。他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以另一种方式实现了。“小何”已成过去,也许他是时候,真正作为丞相府长子活下去了。 *** 仁寿宫的经阁,是整个宫里最清净的所在,殿里地面铺着细磨青砖,步子走上去悄悄然而又沉稳。人在里面,无声无息的。玉和公主抱着太后新养的长毛大白猫,由贴身宫女跟着,两人放轻步子走入经阁,四处瞄了一眼。玉和摸摸猫咪的头,低声对它说,“琉璃,皇奶奶不在这儿。” 守经阁的小宫女福礼,“太后娘娘在寝殿,李太医来请平安脉。” “哦,那我等一下再过去吧。”不请自来地去听宫里主子们的脉况,是大忌。 玉和抱着琉璃四处逛,把它捧到梁柱旁,拿它的爪子去摸上头绘的仙鹤祥云图,又把它捧到经书柜子前,让它随手拍一本,便抽出来念一段与它听。守殿的小宫女笑道,“公主等得无聊,不如奴婢给公主磨墨,公主抄一段经,供奉佛前。太后娘娘回来看见了,一定高兴的。” 玉和把手上的经书塞回柜子里,微微嘟着嘴,对怀里的猫咪细语道,“不想写字了,又不用做功课,写了也没人看。” 她身边的随侍宫女暗叹了口气,扭头对守殿小宫女摇摇头,眼神示意她退出去门口守着。小宫女不知自己怎么惹公主不快了,赶紧行礼退了出去,不敢作声。 她一走,贴身宫女轻声道,“公主,其实瑜妃娘娘也说得没错,公主现在十五都不到,还不急。何大人公务繁忙,现在先拼一拼功名,等升了中书令,倒时候由他开口求陛下赐婚,可不美满?好过一直做着公主太傅,以后让人说他近水楼台,若无端的多生了猜测,于公主清誉也有损。” 玉和冷着一张脸,抱着琉璃走开了去。林大小姐走了,潋潋姐死了,小何先生没有人选了,还是没提她。现在不提,以后也不会提的。玉和自己也不能提,她自己提,不但掉尽身价,关键是提了也没用。母妃疼她,见小何先生没有意愿,不会硬把她塞过去。父皇疼她之余,还得顾着朝政,小何先生在朝上得力,他的话,也许比玉和的还有力。 她漫漫地踱到殿中佛像前,扬起脸来望着台上半合着眼的泥金佛像。贴身宫女走过来,“太后娘娘是最诚心的。” 玉和心想,其实从前皇后也是天天礼佛,早晚做功课,初一十五吃花素,一样诚心。不过皇奶奶的诚心,是长日无聊中生出的心静;皇后的诚心,是长年的不满足中生出的唯一一点念想——毕竟那些佛串佛像,是父皇送的。他要她向佛向善,她便做到了极致,如此而已。 可当他不需要她了,便一手把曾经赐予她的所有佛具全部收回烧掉,说她恶毒,不配礼佛。 玉和不同情皇后,她只是知道皇后没有毒六王府。但那又如何,她做一个皇后,做到需要父皇这样挖空心思地清除她,自是她自己的失败。 皇后、妃子、公主,后宫里谁不是这样听天由命的。被一堆人捧着簇拥着,说到底,她们谁又不是下人。 怀里的琉璃似乎被抱得不太舒服,扭了下,怨怼地喵了一声。玉和低头一笑,换了个角度抱稳些,“你怎么这么难服侍呀?长得又胖,嗯?知不知道自己长得胖。”说着低头亲了它的耳朵一下,那凉薄的耳朵立刻嫌弃地一阵抖,玉和格格笑起来。 佛前一排小佛灯被她的气息扫得微晃了晃,玉和余光里看见条小蛇盘在云锦铺着的桌案上,抬起蛇头动了动。她吓了一跳,定睛再看,才看真了原来是几串佛珠手串,叠起来堆在佛灯前,光影跟着烛火跳跃之故。 玉和让贴身宫女去把那几串佛珠拨散了,确实不是蛇,因笑道,“看我,一惊一乍的。拿来我看看是个什么东西,倒把我吓了一跳。” 宫女把佛串拿过来,玉和怀里的猫立刻动了动,浑身一僵硬,从喉咙发出细细的低吼声,尾巴蓬得跟松鼠尾似的。玉和摸摸它,“琉璃,怎么啦?不是蛇~”她伸手接过佛珠串,琉璃凌厉地狂叫一声,挣扎着要跳到地上,后脚用力蹬过玉和的手,差点抓破皮。玉和尖叫一声,连忙把它抛到地上。琉璃飞快一窜,眨眼就跑到了殿外。 外面几个宫人立刻去追,守门的小宫女跑进来,“公主没事吧?” 玉和的随身宫女忙着检查公主有没有受伤。玉和摸着自己手臂,摇摇头,“忽然间发癫了,告诉皇奶奶一声,让她小心。” 小宫女应下,一抬头,惊讶地看着玉和手里的佛珠串,四下望了眼,走近几步才压低声音道,“公主,快放下这个。这是从前废后的东西。” 玉和眨了眨眼,“父皇赠予废后,后来又没收的那些?不是都烧了吗?” “大多都烧了,这几串是国寺前住持开过光的。太后娘娘舍不得,说人做错了事,跟东西有什么关系,就救下来了。供奉在佛前,也好替废后清一清她的罪孽。” 玉和睁大眼睛,“父皇知道吗?” 小宫女为难地笑了笑。玉和身边的宫女圆场道,“公主快放回去吧,就当我们今天没看见。陛下是对废后失望,又不是对佛具失望。陛下下令烧废后的佛具,不过是她要害六王爷,陛下一时气极了。太后娘娘净化佛具,也是好心,我们装不知道便罢了。” 玉和点点头,把佛珠串放回到案上,“你们都出去吧,我拜一拜,然后去找皇奶奶。” 两个宫女出去了,玉和回头往殿门望去,庭院外一株老藤正长着新芽,粗枝细叶攀着墙,墙身上布满老藤生出的无数细根,盘根错节,凌乱中自有它的规律。两个宫女守在门外,被门挡着,看不见了。 玉和转过身来,袖子里滑下一串刚才藏起来的佛珠,递到鼻下闻了闻,龙涎香。太后和前皇后宫里,这种香味随处可闻,琉璃应该很适应才是。玉和从头上拔下一支银簪子,在手里的佛珠串上四处刮了一下,把珠串放回案上。 ……太后寝宫里,李太医又缓声安慰了几句,写下一副调养强身的方子,背起药箱跟宫人走出了寝宫,一眼看见屋外的玉和公主,正在廊下仰着脸逗太后的霓裳鹦鹉玩。 李太医拱了拱手,“玉和公主安好。” 玉和笑道,“李太医安好,皇奶奶大安?” “太后娘娘洪福,身体康健,日常注意穿衣饮食就是了。” 玉和从头上拔下根银簪子,笑着去逗鸟,“那就好,有劳李太…啊!”鹦鹉忽然发了狂,狠狠照着玉和的手啄去。玉和反应倒快,连退了好几步,堪堪被宫人们接住。幸而鹦鹉腿上绑着细金链子,追不过来。两个宫人立刻握住了它,鹦鹉犹自嘶哑着冲玉和叫,扑腾着要去啄她。 李太医连忙小步跑过去,“公主没事吧?” 玉和吓得不轻,手里还握着那根银簪,瞪大眼睛,“霓裳怎么了?今天怎么猫儿鸟儿都不喜欢我?” 李太医轻轻吸了下鼻子,半眯着眼盯着玉和手里的簪子。玉和已经被宫人们扶到廊边坐下祛惊了。 李太医作揖道,“老臣可否借公主的簪子一看?” 玉和看了眼手里的簪子,递给他,“这个?” 李太医放下药箱,接过簪子,双手托着细看了一眼,簪尾微微发黑,放在鼻下细闻,浓烈的龙涎香之余,还有淡淡的、微带辛辣的一丝皮革香气。李太医从药箱里抽出个火折子,吹亮火苗,沿着簪子一划而过,银亮的簪子顿时被烧出一道黑痕。旁边宫人们静默待着,都不敢说话。玉和看起来很迷糊,“太医?” 李太医收起火折子,发簪又送到鼻下闻了闻,双手把簪子递还给玉和,“老臣放肆了,公主见谅。” “没事,我这簪子怎么了?” “簪子上沾染了很烈的麝香。” 玉和刚接过簪子,手一抖,“是…毒死了泽王兄府上颜氏的那个麝香?” “麝香不算毒,平常药里也常用的。只是用量需谨慎,少量的麝香活血化淤,是很好的药。但如果大量长期地用着,不但对孕妇有害,就算是壮年人,也能被伤了肌理,对生育和身体都很有损伤。”李太医见玉和一脸恐慌,温声安慰道,“公主不必担心,银簪不吸香,刚才老臣仔细看过,公主簪子上的麝香,应该是不小心蹭上的。回去拿软布仔细擦干净就没事了。” 第164章 玉和惊魂未定,把簪子给贴身侍女,“包起来,带回去好好清理,你也别碰啊。”小心翼翼的,把李太医也看笑了,“虽是烈药,不小心碰到一点半点,又不是天长日久地用着,无碍的。” 玉和皱着眉,稚气的脸上一副好学的表情,“那如果我一直不知道,戴了十年八载,算天长日久吗?” “那当然算。可是银簪不吸药性,几日就蹭掉了,公主不必忧心。” “如果是木簪、木做的什么首饰,我天天戴着呢?” 李太医点头,“那戴十年八载,确实有害的。” “会…生不出孩子,是吗?” 旁边宫人都暗暗一笑,李太医也呛了一下,公主还没及笄,怎么就说到生孩子了。李太医客观道,“确实,对生育能力是一大损伤。” 玉和叹道,“做女子真是不易啊,不小心碰到哪个药就遭了殃。男子可没这个烦恼。” 李太医笑道,“要是长期接触这样烈性的麝香,男子也可能绝后的。” 玉和好奇道,“那有可能会只能生女儿,但生不出儿子来的吗?” 李太医脸色微微一变,想起宫里谣言泽王府是瓦窑,一群小郡主。李太医讪笑一下,“按理说,确实有可能。” 玉和轻轻一笑,“但男子首饰不多嘛,也少用香,接触这些香料的机会不多。” 李太医忙点头称是。 宫人送太医出仁寿宫,玉和坐在廊下,安静地抬头去望檐外明亮的天空,眼睛放空着,脑中却想起很多很多的事来。她想起母妃说过,玉妃过世后,泽王兄拨给了皇后带。父皇是从那时起,才开始不断地赐皇后佛珠,说她带着泽王兄和宁和姐姐两个孩子辛苦,让她静心。从那以后皇后再也没怀过孩子。 泽王兄不是天天要去皇后宫里请安吗?别的皇子行个礼就走了,可他是孝子,不得天天在里面坐满一盏茶?坐个十年八载,算不算天长日久? 玉和也记得,那日泽王兄来宫里为颜氏争侧妃,和父皇闹得不愉快,皇后随手从自己腕上退了一串佛珠下来,赐给颜氏。父皇看着她给的,父皇没说什么。 对了,那日父皇也赐了颜氏不少东西,那些东西呢?好像在颜氏下葬的时候,父皇下令,让御赐之物全部随葬,就像皇后倒了,曾经的佛具全部要烧掉一样。 玉和没忍住,抿嘴一笑。她说呢,父皇留着个帝位,只等泽王兄,怎么能忍他三番五次的为个青楼出身的乱了分寸。原来如此,呵~ 但父皇就真能确定,自己赐的东西,真的全都下葬了吗?前皇后的佛具尚有皇奶奶舍不得,颜氏的生前用物,难道没有人舍不得? 留着吧,都留着,好东西,以后总有用的。 远远一团白白的绒毛影子在廊边的阑干上走过来,步子轻盈,甚是优雅。玉和微笑着把手递给它,“琉璃,来~” 琉璃快走几步,轻轻一跃,跳到她怀里。玉和笑着抱稳了它,“现在不抓我了?肯听我话了?”琉璃在玉和怀里舒服地窝着,任她摆弄,丝毫不挣扎,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舒服喟叹。 玉和低下头去亲它,笑着用气声问,“小琉璃,你这么听我话,但如果有一天,有人告诉你,我不小心害得你一辈子绝了后,你最心爱的一个玩具,我故意撕碎了,好不容易再来一个,又撕碎了,你会不会想抓死我?”玉和眉眼皆弯,星眸闪闪,“琉璃啊,你这么乖,我当然是疼你的。可是如果我这么疼你,你却要抓我,你猜我会有多伤心?你猜我会怎么对付你?”她声音一沉,贴在琉璃耳边,“我一定剁你十八块,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不给你了。” 一个宫人走来,行礼道,“公主,太后找你呢,问你怎么不进去。” “我被霓裳伤了心,琉璃又和我吵架,我正在教训它呢。” 宫人笑道,“太后娘娘已经叫人把霓裳喜欢的鸟食收起来了,说要饿它三天。公主快进去吧,好告诉太后娘娘要怎么罚琉璃。” 玉和摸着琉璃的头,低头笑道,“听见没,好吃的不给你了。”玉和抛开琉璃,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猫毛,撒腿跑到太后寝宫里,“皇奶奶~”寝殿里立刻传来一阵欢天喜地的忙乱。 “玉儿来了,今天怎么这么高兴啊?” “玉儿快要十五了,是个大人了。” “呵呵你们看这孩子。来,让皇奶奶看看我们玉儿是不是变大人了?” “皇奶奶~玉儿当了大人以后,会有很多好东西的。” “那当然~你父皇不给你,我捶他去。” “玉儿以后一定对你好,什么好东西都留给你。” “呵呵,好~” 皇奶奶可要长命百岁啊,往后这几年,精彩的戏本子多着呢。玉和窝在太后怀里撒着娇,心里无比兴奋,她生得真是太逢时了,她还没十五,父皇重病着。之后丧期守孝三年,不便婚嫁,她还有大把的时间给自己蓄力。 普通公主的一生,自是不由自己做主的。但如果是皇帝胞妹,固伦长公主,那就不一样了——况且六哥哥这么疼她。到时候她还想不想要现在喜欢的一切,再说,但只要是她玉和想要的,就该是她的。 作为所有皇子都比不上她,她却只能一生当个公主的补偿。 *** 大盛南境的新港镇,临近南海。东樱、南泰和周边各小国去大盛的货船总要先途经这里,新港的市集空气里总是弥漫着香料、烤肉、鲜果、草药和各式异域熏香的气息,人群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小六,你来看这个!”甜而柔和的一声。看不清声音主人的样子,只见是一个戴着帷帽的纤瘦白衣女子,转过头去叫身后两个女子——略矮的那个暗红长发,束袖沉色劲装,眉眼刚毅不耐烦;高挑的那个面色略白,远顺眉、细长眼、高直鼻子,穿一身青碧罗裙,头上绕了简单的半髻,端正戴着一支沉木玉兰簪子。看来帷帽女子叫的“小六”是她,只见她笑了笑,脸上的倦容便抹上温柔的神色,“看中什么了?” 一个卖香料的摊位。摊主是个肤色黝黑的南洋女子,用流利的大盛话对她们推销一盒檀香,据说有安眠镇痛的奇效。帷帽女子接过檀香,伸手拨了拨脸上挡着的白纱去闻香料。纱巾飘开的缝隙间露出半张明艳甜美的脸,眼睛水亮,左边脸上一点小小的泪痣。小六立刻把她的面纱拉好盖严,“小心点!” “对不起,”帷帽女子把香盒子递给她,“你有时晚上不是疼得睡不着吗?我们买这个试试?” 旁边的红发劲装女子笑道,“都不知买了多少这种东西,我看都还不如就拿潋…小六自己做的那个热水筒子给她敷敷。” 小六瞥了红发女子一眼,接过香盒闻了闻,应该只是普通的宁神香,对她连受了两次猛药的内伤是无用了,但晚上在床里点一些也好,不然她神经一痛,声都没出,旁边的人还是立刻就醒,见她难受,又要哭,两个人都睡不了。 小六对帷帽女子说,“买吧,回去问问彩婕再用。” 帷帽女子递出手来付了钱,安神香塞进袖袋,“对了,彩婕说甘草快没了,我们找找药材铺。” 红发女子道,“人参也要没了,小六的人参不能断的。” 小六道,“长姐应该正在送过来了,她们北境的参好。” 帷帽女子笑了笑,“这个林渊绝不会忘的,每次都快马加鞭送一大包来。她那边的人不会好奇,以为她在哪里开了个药铺子吗?” 她们轻声说笑着走过,旁边一对正在看摊位小东西的女子听见了一句半句,惊讶地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二话不说,放下东西追上去叫住小六,“对不起,请问一下…” 小六一行三人停下脚步,回头望她,追上来的人苗条身形,乌黑长发,面容沉静,左脸竟和帷帽女子一样有点小小的泪痣。她身后跑过来另一个美艳女子,许是西域的,金发及腰。小六微微一眯眼,心内警觉,这两人,好像在哪见过。 黑发泪痣女子问,“请问你们是不是认识盛京太尉府上的林大小姐…” 她话还没说完,小六反手一捞身后的帷帽女子,拉着她就转身快步走。黑发泪痣女子刚要追,小六叫了一声“梦!”红发女子瞬间挡在了黑发女子面前,沉声道,“你认错人了!” “别走,我记得你!”黑发泪痣女子急道,“我没别的意思,林大小姐曾帮过我,可后来我失了她的联系方式!我只想请你帮我带句话!” 小六的脚步一顿,停了下来,没回头。倒是她身边的帷帽女子回了头,看不清白纱后的脸,但隔着纱,还是看得见里面的眼睛很明亮。黑发泪痣女子双手递上一块玉佩给挡在她们身前的梦,梦眼睛盯着她,把玉佩递给了小六。 小六低头接过,羊脂白玉刻的趴卧虎,只有半虎,是长姐小时候常戴的假兵符。长姐心也是够宽的,竟把这样容易落人口实的东西随手送了出去。 第165章 小六回过头去,遥遥望着黑发泪痣女子,没有说话。黑发女子一喜,立刻福礼,“民女姓房,和我妹妹几年前曾在大盛皇宫有幸见过林府几位小姐、六王妃、和北月的予熹小姐。林大小姐于我妹妹有救命之恩,一直无以为报。她只要求我做一件事,说以后若我和妹妹还安好,要去信告诉她,可后来听说她蒙冤被流放北境,再没了消息。如果,如果你们还能联系上她,能不能帮我转告一句,就说我们姐妹还在一起,我们很好。”说完带着身后的金发女子再次深深福礼。 小六握着玉虎符,想起来了,那年宫宴,南泰舞姬一舞惊动宫廷,皇后想留下她送人,是长姐拉着予熹出去露了风头,帮着那舞姬逃过一劫。当时舞姬身后有个琴师,面容沉静,琴声柔中带骨,脸上有点小小的泪痣。 若说颜氏像六王妃的容颜,其实那琴师的神态风骨更像阿嫣。 小六让梦守着帷帽女子,自己走到琴师身前扶起她,“房姑娘,你提到的六王妃和林府二小姐,两年前香消玉殒了。”琴师一愣,呆呆地望着她。 小六轻声道,“林大小姐会知道你的话的,放心。” “那!林大小姐,她在北境,还好吗?” “她很好,比从前开心。” 琴师又问,“予熹小姐呢?” 小六看了眼她身后金发女子,“也在那里。跟你们一样,姐妹相扶,安稳度日。” 琴师眉心一蹙,眼含薄泪,点点头,“好,那就好。” 小六把玉虎符放回她掌心里,琴师要推辞,“这个能还给林大小姐吗?” 小六淡淡一笑,“过去的林大小姐已不存在了,现在的她不需要这个。她给你的,好好收着吧。” 琴师姐妹在热闹的集市里深深行礼,看着白衣青衣两道身影在人海里渐行渐远,很快看不见了。琴师手中的玉虎符被握得温暖,大概是刚才那位小六的体温,或是她自己的体温,又或许还有多年前,盛京城里那位飞扬的林大小姐的体温。所有那些为了光而死过,却仍执拗地指向光明的手,共同的体温,暖过这块无法调动三军的虎符。她们打的,从来都是一场隐形的、不为人知的仗。 市集过去六七条街,车马渐远,人声渐低。转入一条僻静小巷,粉墙上开着道再平常不过的朱红小门。门忽然咿呀拉开,一个小巧的身影站出来,圆脸大眼,本是个挺可爱的皮相,只是此刻叉着腰,气鼓鼓的,“远远就听见你们回来了!就说你们不能到处跑,潋潋还给我穿这么少!你寒症一发作,搞死的还不是我!” 小六靠在梦身上,无力地拉了拉嘴角。白衣女子连忙摘了帷帽,讨好地笑着过去环门边女子的手臂,“彩婕~是我要出去,她晚上睡不好,给她买点东西。哦哦我们还买了甘草,你不是说家里快没了吗?” “潋潋好好呆着别累着,比什么都管用!今天这么出去疯一下,要是受了风…” “好好好,知道了知道了。”白衣女子推着彩婕进屋。梦跟在最后,左右扫了眼巷子,关上院门沉声道,“看来不得不累着了,今天出去碰见了人,我们得尽快搬。” 彩婕道,“那就搬吧,予熹在东岛上给我们备了个小院子,收拾好就过去。我问过了,坐船才不到半月的功夫。” 梦轻笑道,“她们倒是一站站的,全给安排好了。” 高高的青衣女子一声不响,默默走进屋里,扶着床阑颓然坐在榻边。白衣女子立刻跟了进去,“潋潋,累了?” 林潋淡淡一笑,伸手给她,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软软地靠在她身上,“阿嫣…” “嗯,睡个午觉歇一歇,你看你手冷得。” 彩婕递了个汤婆子过来,“呐,抱着吧。”林潋抱过汤婆子,彩婕又递了薄薄几张纸来,“你们的信,钟山那边转过来的。” 沈嫣接过信,先拿起一张诗笺,念道,“静听桃花笑春风?”林潋看了一眼,沈嫣紧张道,“还有谁知道我们在这里?” 林潋拿过诗笺来,笑道,“不认得小何的字了?” 沈嫣抿嘴一笑,“我可没见过他写字,你认得?” 林潋抱着她,脸埋在她肩上,“唔~上次在姑苏你画给小何的那镇纸,我不是提了句词吗?我只是看这句诗能对上,猜的。” 沈嫣摸摸她脑袋,“跟你玩的,你没告诉他吧?” “当然没有。”她没告诉,但看来何昱深自己猜到了,那就好。 林潋把诗笺拿起来又看了眼,淡淡笑着放在一旁,“笑不了春风了,现在春风堪比冬霜寒。” 沈嫣搓了搓她的手,“慢慢养嘛,彩婕都说要给点耐心的。明宇也说他会安排莎莎过来跟我们一阵子,等她来给你…” 彩婕惊喜道,“师姐来啊?!” 沈嫣笑道,“对呀,想她了没?” 彩婕嗤笑一声,“赶紧叫她来!她倒精,你们盛京下完了毒,把人丢过来叫我解!”说着捧着盆水出去了,梦夹脚紧跟在她身后,“饿了没?刚才出去买了好多点心。” “什么点心?” “桃花酥、玫瑰糖饼、香兰花糕、红花米布丁,吃不吃?” “怎么都是花?” 梦科科笑了一下,“那你要不要嘛?” 彩婕翻了个白眼,“那个红花的,阿嫣和潋潋都不能吃,一口不能碰,闻都别给她们闻。” “哦哦…那你呢?” “你陪我吃就吃。” 门外的说笑声渐行渐远,朦朦胧胧地荡漾在意识的背景里,林潋靠在沈嫣身上,轻轻闭上眼睛。沈嫣摸着她背后的头发,“睡一下?” “不是海棠来信了吗?” “你有精神吗,我念给你听?” “好。” 沈嫣扬开信纸,如水的温柔声波泛起,“王妃、侧妃灵前敬书:天上人间,唯愿君安。一别两年,数百日夜,日思潋小姐之飞扬,夜念沈小姐之娴静。这两句真不错。” 林潋轻笑,“定是她自己想的,小贾写不出来。” 沈嫣笑着往下念,“王府一切都好,行逸仍是调皮,弟弟行扬虽小,却很乖巧懂事,许是受了沈小姐留下书卷的教导……” 沈嫣轻缓柔和地念着,林潋每听一段,轻轻笑一笑,跟着里面的人名:阿堇、青玉、小青、林汐……仿佛回到了上辈子,回到几千里外的那个不知是地狱还是人间的地方,回到那群陪着她走过漫长一生的人身边,回到小湖游船的六王府,水暖花开的缘系院,八角荷池的林府,热闹亲切的京城街道,回到她的小铺子里…… 看见小何在铺子里拱手,轻笑,“真对不住,承让了。” 看见小贾在床上蹦起来,大叫,“我又赢潋姐啦!” 看见小青跟在马车旁跑,把手里的零食递给她,“潋潋,吃吗?” 看见长姐骑着快马冲到府门前,一拉缰绳,马前蹄高高抬起,嘶的一声长鸣,其他丫鬟都吓跑了,只有青玉冷冷地站着,“林渊!”长姐飞下马来,把缰绳递给小子们,拉着青玉进府,笑着给她塞东西,“给你带的,看看~” 时间一点点地倒回去,林潋迷蒙的眼前,看见那年淡紫的玉簪花开,沈家大小姐下山回来了……时间再往前,看见林府的下人后院里,小小的阿嫣穿着宽袖子的锦裙,手上拿着一串糖葫芦,袖子里还有玫瑰糖,还有菊花糕,对林潋招了招手,“来来”…… 林潋闭着眼,脸蛋压在沈嫣肩上,挤得肉嘟嘟的,喃喃道,“仙女…” 沈嫣笑了笑,侧头去看她,“潋潋?” 林潋没应她,呼吸轻柔,怕是睡着了。沈嫣一下下顺着她的长发,放下手里的信,把脸轻轻靠在她发顶上。日光悄无声息地移动着,慢慢照上了窗边一幅字,挂在书案后的墙上,观照着这安静的房间。 「長惜此身非我有,且盡浮世一念緣」 “缘”字左边的糸,写得缠绵,仿如舞得翩然的仙子,又像作茧自缚的蝴蝶。仙山之巅,红尘之中,庄周与蝶,其实谁又撇得开一个缘字。看得清的,叫因缘;挣不破的,叫情缘。看清以后还是挣不破的,是人生。 万法皆缘,她们挣扎过、计算过、放弃过、爱过也恨过。怎么都好,终归是,她还在她的身边,呼吸着,做着梦。 还在就好。 全文完 ———— 文后: 每次写完一个长篇,那种失望无法形容。然而终是写完了,写得好不好是一回事,“写完”本身就是一件好事。 故事改了好几版结局,最后我觉得,在这样一个无力的环境里,所有人都不应该能够一手操控什么,所有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都是被压着、被困着的。于是我留了一个混沌的结局,雪无辜与否,都只能下坠。 最后谢谢所有的陪伴!我很感恩。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