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头青》 第1章 《佛头青》作者:苔邺 【完结】 简介: 清冷腹黑疯批大美人攻x脑回路清奇嘴硬健气直男受 林微明x姜陟(姜时) 微恐 七年前,天师姜时为争一时意气,不慎破坏伏魔地禁制,闯下塌天大祸。 为弥补自己造下的恶果,他以身为祭,自剜剑骨,重开封魔印,有去无回。 漫天肆虐的魔息中,姜时回过头,身后站着他此前人生中最大的宿敌兼情敌,林微明。 众目睽睽之下,他一口咬在了林微明的嘴上。 语气暧昧,情意却不达眼底: “老婆,我们后会无期。” 既然我注定做个短命鬼,那你也休想事业爱情双丰收! 七年后,普通人姜陟在一个偏远小镇上的风水工作室打杂。 本想着趁着老板出差搞点外快,却不小心误入大型招魂现场。 那招魂祭台上摆的,赫然是自己的照片。 混乱中,大门砰得一声被人踹开,他那前生宿敌踏着纷飞的黄纸走了进来。 “全部不许动,抱头蹲下。” 为首的吓了一跳,抱着照片嚷嚷不过给家人办场法事,你是谁啊管那么多。 林微明的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角落里那个抱着头装鹌鹑的身影,指着照片缓缓道: “我是他老婆。” 1v1双c 单方面宿敌/情敌 攻真的会发疯 第1章 王籍在这栋旧写字楼的三层转了有四五圈,门牌号数了又数,才在走廊最尽头的地方找到了那间404室。 这门牌号古怪得很,一层二十多户偏偏404排在了末尾。楼里的商户倒闭了七七八八,偶有几个还开着门的,也萧条得看不见一个人影。 一整层楼就只能听见他的运动鞋踩在瓷砖上发出的“咯吱咯吱”声。 山海镇是个小地方,早年最落后的时候只有镇中心开着几间小铺子。后来经济上来了也学着大城市赶时髦,建了几个商场几栋写字楼,高楼大厦拔地起,过去穷得叮当响的日子就仿佛成了一场幻梦。 可最后哪个也没撑得下去,关门的关门,跑路的跑路,老板都不知道换了几轮,能勉强开着的都像这样,半死不活地苟着。 山海镇是个很老派的地方。 404室的门外贴着一张白色的a4纸,也不觉得忌讳,纸上白底黑字地用宋体打印着五个大字——“溪山工作室”。 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和旁边美甲店花花绿绿写满广告词价目表的招牌比起来,甚至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王籍松开手,手心里的名片被攥得皱皱巴巴,他又仔细比对了一遍名字和地址,确信是这里之后才上去敲门。 门只是虚虚地掩着,他敲了两三下,就“吱呀”一声晃晃悠悠地自己打开了。 屋子里没有开灯,窗帘也拉着,昏黑一片。旁边桌子上的电脑没关,屏幕上的待机画面发出一点微弱的蓝光。 光线混入周边浓重的暗色里,照明作用实在有限。 见没人回应,王籍又敲敲门,出声问道: “请问有人在吗?” 依旧是无人问答,王籍心里有些犯嘀咕,怎么没人门还开着,难道是出去拿外卖了? 他又问了一声,声音砸进寂静的黑暗里,没有泛起一丝波澜。 过于安静的环境和四周的黑暗让他心里发毛,想着要么出去等着说不定过会人就回来了,就忽然听到身后角落里“嘎吱”一声,吓得他整个人一颤,冷汗都出来了。 连忙回身看过去,电脑的蓝光和门外透进来的日光只能只能照出个大概。那地方不知什么时候隐隐透出了个影子,待在墙角边一动不动的。 那影子实在奇怪,高度只到他腰那里,却又似乎是个人形。 人在这种情况总是会催生出莫名其妙的好奇心,王籍脑子还没做出反应,眼睛已经不由自主地朝那仔细看去。 只能看见一个轮廓,脑袋身子倒是分明,却偏偏没有脖子。肩膀连在正常人头部的一半处,像是整个锁骨以上都长在了一起。身子鼓鼓囊囊的,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人,却像是某些国外电影里的异形怪兽。 他越看越觉得害怕,想要惊叫出声,可一口气憋在胸腔里怎么也喘不上来。又急着往外跑,腿却先软了,踉跄了几步后就直接跌坐了在地上,摔得尾椎骨一阵剧痛。 似乎是听到摔倒的声音,影子终于动了,伸出了一条似乎是胳膊的长长的东西,然后…… “啪”的一声,灯亮了。 陡然亮起的灯光让王籍下意识地闭了眼,他眨了眨眼睛,勉强适应了光线,又不由自主地往那个角落里看去。 角落里放着一张矮折叠床,床上哪有什么怪兽,只有个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人。 那人穿着一件宽大的灰色连帽卫衣,帽子扣在头上,帽绳被拉拽着紧紧地系在鼻子上,整个脑袋都被帽子包住,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来,此时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四仰八叉地坐在地上的模样。 他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 ———————— 姜陟有些不好意思,也有些无语。 上班摸鱼补觉被抓现行也就罢了,还差点吓坏了上门来的客户。 鬼知道迷迷瞪瞪地被吵醒发现床边突然站着个人有多惊悚,他没反应过来,坐在床上愣怔了一会,就亲眼瞧着这个看起来人高马大威武雄壮的的男人“啪”的一声坐地上了。 要怪就怪他那极度不靠谱的老板,昨天大半夜地把他从梦里薅起来加班,让他画符画到凌晨五点,然后拿着东西直接拍屁股走人,对于他一直暗示的加班费的事只字未提。 简直是越想越气,姜陟给客户泡茶的时候故意抓了一把老板800块一两的茶叶,顺便也给自己泡了一杯。 端着两杯茶走到接待室,王籍正坐在沙发揉腰,大约是摔狠了,脸色到现在都还是白的。 他坐在沙发上的姿势很怪,只微微搭着个边,好像随时准备着起身走人。整个人以一种似乎很警觉又很畏惧的状态轻微佝偻着,眼神有些飘忽。 见姜陟推门进来,他连忙坐直身体,手放在自己的双膝上,宛若不自知地攥紧了自己的裤子。 姜陟把两杯茶放到桌子上,他道了一句“谢谢”,伸手去拿杯子,一摸上杯子边就好像被烫到了一样,骤然间缩回了手。 那茶姜陟泡好了之后怕不能入口,还特意放了一点冰块降了温,刚刚一路拿过来,根本一点都不烫。 他看着王籍的表情,眼神里流露出的,分明是惧意。 王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手又放回了膝盖上,攥着裤腿: “我是来找殷老板的。” 姜陟在他对面坐下:“我们老板有业务去外地出差了,今早刚走。” “那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姜陟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茶,他不会泡茶,一直都是茶叶加热水了事。也不会喝茶,自然是完全喝不出来这800块一两的茶叶和8块钱一斤的到底有什么区别,该苦还是苦的: “这不好说,得看事情什么能办完。” 王籍不免有些丧气,神色中添了一分焦急和一分窘迫,喃喃道:“可我确实有急事......” 姜陟放下了杯子,眼睛不动声色地悄悄转了一圈,突然露出了一个颇为亲和的笑容,语气十分真诚说道: “我虽然不是老板,但干这行也五六年了,你要是实在着急的话,和我说也一样的。” 其实是不一样的,但凡介绍人过来的那位靠谱一点,多说两句,王籍大概率就会知道姜陟就是个半分修为也没有的打杂小工,日常工作就是给老板端茶倒水收拾法器,除了会画符,其他的一窍不通。 在这个天师成为大众职业,真天师假天师遍地跑的年代,完完全全的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 但他的笑容实在是太唬人,一双眼睛又亮得如同沉沉黑夜里烁烁萤萤的星。 姜陟拉下帽子后,是一张清爽干净得看不出半分狡黠的脸。他留着寸头,五官却十分秀气,眸色很深却不见城府,嘴唇略薄却不显刻薄。他笑盈盈地瞧着你的时候,会让人顿生出一种“他长得这么阳光帅气总不能骗我吧”的错觉。 他惯会用这皮相骗人,但却也不能怪他,早上老板走了之后房东上门他才知道那完蛋玩意儿上个月的房租还没交,工作室的账户上一毛钱没剩,打电话又无人接听。 要不是手里还攥着老板断断不能放弃的大宝贝当“人质”,姜陟差点要以为这人卷款跑路了。 房东勒令他这周之内交上两个月的房租,不然直接带人来收房子。姜陟日子过得紧巴巴,这房子也是他住的地儿,为了不露宿街头,他现在是能挣一笔算一笔。 总没有把送上门来的钞票拱手让出去的道理。 若是换其他什么人他也不敢这么随便吹嘘,主要是看面前这位天庭饱满,耳垂肥厚,怎么瞧都不像是能出什么大事的样子,虽然神态有些憔悴脸色不太好,但估摸着也就是几张辟邪符的事。 第2章 王籍果然是被他坦诚的模样给蛊惑了,缓缓道出了他最近碰到的怪事。 王籍是山海镇生人,前几年因为工作原因去了外地。父母去世后,留给他一间老房子。 房子在老城区很偏的位置,属于是旧城改造都划不进去的地方,还是当年他爷爷单位分的房子,连房产证都没有。 他念旧,又懒得回来办手续卖掉,就把房子托付给了中介出租。 上上个月他辞职了,又重新回到山海镇,新买的房子还在装修,就暂时住进了老房子里。 因为出租了几年,房租一直都准时地打到他的卡上,中介也没给他打过什么电话,他也就没有想过这房子会有什么古怪。 王籍是搬进去第二天才察觉到不对的。 一开始他只是觉得这房子很冷,异常的冷。 因为老城区周边的建筑都不高,所以阳光一年四季都可以笔直的照入他家的客厅。可是这房子仿佛是有着一层结界,即使光照进来了,暖意却是一丝一毫都透不进来。 起初王籍只是以为是房子老化的缘故没有太在意,直到第二天他开始做梦。 梦里他站在一片被大火焚毁的废墟之上,却仍旧能感受到一片灼人的热意,好似那大火还没有熄灭,在以一种看不见的形式烫烤着他的身体。 他的面前,废墟的顶端,站着看不清面貌的女孩,穿着一身灰败的衣服,似乎在和他说话。 王籍听不分明,周身如同被火焰炙烤的痛感分去了大半注意力,只能勉强听见那女孩似乎说了一个地址。 “子畴路第671号。” 再然后就什么听不见了,他痛得昏死过去,然后在自己的床上大汗淋漓地醒来。 同样的梦他一连做了有一个礼拜,梦中汹涌的被烈火焚烧的痛苦每次都真实得让他无法摆脱,他开始惧怕任何带有热度的东西,一点点的热意都似乎能灼烧他的身体。 那间异常寒凉的屋子显然成为了他最满意的庇护所,他一连几个星期都没有出门。 直到他的朋友因为他的突然失联来找他,因为担心他的状态,朋友陪他睡了一觉。 就在那夜过去之后,他的朋友忽然就如同魔怔了一般,说什么也要去他梦中听到的那个地方去,他说所有的一切都必须去那个地方解决。 他以为朋友也做了那个梦,可朋友怎么也不肯说,只是执拗的坚持要去那。 王籍自然不肯,也不想让朋友去,长时间的诡梦折磨让他对那个地方生出一种深切的惧意。 可朋友说什么都不听,仿若是中了邪一般偏执。他趁着王籍睡觉,自己只身一人去了那地方。 “他是三天前去的,去之前给我发了消息。” 王籍拿出了自己的手机,手机上是他和他朋友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三天前的凌晨三点四十二分。 “他失踪了。” 第2章 “报警了吗?” 姜陟突然出声问道。 王籍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叙述里,对他的提问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人失踪了,报警了吗?”姜陟又重复了一遍。 “报,报了,昨天就报警了。” “警察那边怎么说?” “警察让等消息,那地方很偏,没有监控,暂时还没有线索。”王籍说着,把刚才放进口袋里的名片又拿了出来,放在了桌上,“有人给了我这个,说你们可能会有办法。” 姜陟扫了一眼那张名片,白色的卡片已经开始泛黄,纵横的皱褶让上面的文字都有些模糊不清,能找过来也算厉害。 他伸手摸了摸,名片背面的角落里有一处隐秘的凹点。 他没再说话,挑了挑眉毛。 王籍被突如其来的安静弄得有些不安,他又朝前坐了坐,几乎要坐在了空气上。 他觉得有些渴,下意识地就要去拿杯子,结果手刚一碰上又一次如触电般地收回。 姜陟见状,问道:“有冰水需要吗?” 王籍点头:“麻烦你了。” 姜陟去旁边给他装了满满一杯的冰,王籍接过后喝了一大口,原本看起来十分局促的状态这才稍微稳定了些。 冰块敲打的玻璃杯的杯壁上,发出“叮铃咣当”的脆响,空气凝结成水珠缓缓下滑,留下一条长长的水迹。 姜陟把手伸进了卫衣面前的口袋里,从里面摸出了一块皱巴巴的薄荷糖来。他撕开糖纸,碧蓝色的糖块被丢进嘴里,在舌尖滚了一圈,一股清凉的甜意从口腔顺着喉道探入胸腔,让他挥之不去的困意消散了一些。 他把糖块卷到腮边,脸上的笑意未退,眼神却不知何时冷了下来: “这位先生,干我们这一行的呢,什么冤亲债主,宿世仇敌的见得太多,来来回回无非就是一些恩怨情仇,所以有些事情不好说出来我们也理解,能解决问题才是最重要的。” “但是吧,您要是故意不把事情讲明白说清楚,我们想帮忙也会无从下手的。” 王籍被他这一通说的愣住了,张了张嘴没讲出话来。 姜陟其实有些焦躁,被人突然打断的睡意还裹挟着他的思绪,本想着就是卖两张符的事情出乎意料的复杂,他已经很久没帮人解决这些事了。 甚至,眼前的人还不肯跟他说实话。 他敛了笑容往后一仰,靠在了身后的靠背上,两只手揣进了身前的口袋里,双脚交叠着伸直在桌子下面,一颗糖从左腮卷到了右腮。 “这房子之前的租户是什么人?” 他突然地转换话题,让原本看他变了脸色而惴惴不安的王籍有些措手不及,不过马上反应了过来回答道: “是一对情侣,后来要结婚就搬走了。” “这几年就只有这一任租户吗?” “对,对的,因为房租便宜,房子也没什么问题,就一直在租。” “他们搬走多久你住进去的?” “三......不是,四个月。” “之前有人和你说房子有古怪吗?” “没,没有。” “你开始做梦之后有没有试着在别的地方睡觉?也会做一样的梦吗?” “试过,但在除了那个房子之外的任何的地方,我都没办法睡着,我很害怕。” “害怕什么?” “怕热度,怕一切能感知到的热度。” “那你现在还在做梦吗?” “还,还在做。” 姜陟笑了一下,带着些许凉薄的讽意,他意识到眼前这个人看着忠厚,但实际上是铁了心地要撒谎。 事情比他说的要大得多。 他不太想管,也懒得去猜那些弯弯绕绕,反正是对方的问题,他现在只需要直接开门送客,就可以一身轻松地回去补他的觉。 不过就是失踪了一个人。 “你不能这样。” 耳边声音如同昏沉黑夜中骤然亮起的微弱星火,流淌过了近十年的漫长时光,落入了他的眼中。 “你不是这样的人。” 他在心里叹了长长的一口气。 他走了很久,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成功变成了另一个人,昨日种种都抛之脑后。 但实际上,那些过往还是如同烙印一般镌刻在他的身上,他的骨上,即使剜出血肉,也无法挣脱。 姜陟忽然站了起来,手撑在桌子上,身体前倾,黑如曜石的眼睛微微眯起,形成了一种难以忽视的强烈的压迫感。 此时再看他,已经再难说出“阳光小帅哥”这几个字了,他仿佛在一瞬间就换了一个人,眸色沉沉,眼色如刀,俨然一位在严苛考验中历经千难万险而磨练出的,顶级捕食者。 “你其实,根本没有报警吧。” 王籍心头一动,短短的一句话如同利刃般刺入他的眉心,他瑟缩在姜陟逆光投下的阴影里,如坠冰窟。 ———————— 姜陟站在大太阳底下给老板打电话,打到第十八个的时候终于没忍住骂了一句。 这混蛋每次出门出差就跟死了一样,除非他自己回来,否则永远也联系不上。 他不过是看着王籍实在不老实,想诈他一下,用了点之前学的刑讯手段,没想到这人这么不经吓,他下一句话还没说出口,就忽然开始“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看着一个一米八的壮汉在面前哭得梨花带雨是一个极其惊悚的事情。 姜陟想刨根问底的心思就这么被硬生生地掐断在王籍的眼泪里。 不过也算他有点良心,哭完之后也抽抽噎噎地给姜陟倒出了那么一点实话。 房子确实有问题,但王籍其实也并不是一无所知。 在那对情侣搬走之后,其实还住进去过一任租户。 那租户不是中介介绍的,是他朋友的朋友,一个从乡下来的年轻人,来山海镇找工作,听说他有套房子,托了人来求租的。 王籍那时还没有辞职的心思,想着本来就要找租户,不如就卖个人情给朋友,就同意了。 第3章 他特地请假回了一趟山海镇跟这个年轻人签了合同,年轻人叫杨东,高高瘦瘦的很朴实的模样。 可杨东只住了一个月就是消失了,连押金都没退。 “消失”,姜陟注意到了这里王籍的用词,不是失踪,不是离开,是消失。 王籍说,他是是突然间的不见了,他发现第二个月房租没到账,打电话又没人接,就找人上去看,敲了半天门也不见有人来开门,用钥匙开门进去发现房子里空空荡荡,根本没有住过人的痕迹。 分明他是亲眼看着人住进去的,大大小小的行李搬了不少,他甚至还上去搭了把手。 问了这栋楼的邻居,却没人见过最近有人搬家。 杨东似乎是,凭空消失了。 王籍只好打电话给当初介绍的朋友,朋友却说,他从来都不认识一个叫杨东的人。 还觉得他是不是因为工作压力太大了出现幻觉了,问他要不要去看医生。 他自然不相信,打开手机想找一找当初的转账和聊天记录,却什么都没有找到,甚至连签好的合同都不见了。 关于杨东这个人的所有痕迹都在一夕之间全部被抹去了,独独王籍记忆里还留存着。 他想不通也无法理解,这件事在各种诡异因素的影响下俨然成为了他的一块心病。 他有些偏执地想,只有他自己记得,或许冥冥之中就注定要他来弄清事情的真相。 于是他辞职回到了家乡,住进了那间老房子。 姜陟还是不太理解,为什么要隐瞒这件事。 王籍的眼泪已经快止住了,只是仍旧停不下抽泣: “其实,从三天前开始,我就不做那个古怪的梦了。” “我的梦里,出现了杨东。” “他说,这一切的起源,都是因为我。” “我做过一件错事。” “我不能说。” 再问他就什么也不说了,只是沉默着低着头,又变成了一块冥顽不灵的“石头”。 姜陟愈发觉得头疼,只能打发他先回家去,事情的起源是那间房子,得先去那房子看看。 王籍在睡觉的时候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让他那个失踪的朋友生出奇怪的执念,他要先搞清楚。 他把抽屉里剩下的符纸全揣进了包里,什么桃木剑铜钱串的也拿了一堆,但其实大部分他都用不了,最多拿着撑撑场面,给自己一个心理安慰罢了。 他站在王籍家的单元楼门口时,踌躇了半天觉得还得是给老板打个电话,他实在是没有把握,或许能蹭个场外指导。 可手机里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的“你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打破了他的侥幸,他有些愤愤地放下手机,忽然意识到,这是他七年里第一次真正踏足和那边有关系的事情里。 他还记得他刚来山海镇第一次见到老板时老板说的话。 “你做不了普通人。” 像一句谶语,他一直没信,却又不得不信。 他深呼吸了几次,平淡的日子过得太久,他几乎都要忘却了这种背负着什么的感觉,只是他此前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对自己将会遇到什么一无所知,他此前一直都是个直觉十分敏锐的人。 胸腔里的那颗心脏时隔七年又开始发出'咚咚”跳动的声音,沉寂了许久的血液在这一刻悄然复苏,像是一簇枯死许久的藤蔓,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长出了一星点微不可察的绿意。 他走了进去。 第3章 王籍的家不大,约莫也就六七十平的样子,再寻常不过的老式商品房。 两室一厅的格局,装修风格十分古早,大片大片的土黄色贴图木纹,家具只寥寥几个,显得不大的房间略略有些空旷。 姜陟走进这间房子的时候,终于是切身感受到了王籍所说的那种冷意,如同跗骨之蛆般渗入骨髓的寒凉,对他来说十分熟悉。 他了然地在几个房间转了几圈,却意外地发现,除了比较冷之外,这房子里没有任何异常。气息十分干净,连常见的过路灵体都感觉不到。 他虽修为已失,天眼被封,但多年的修炼到底是在他身上留下了点东西的,五感比常人要相对灵敏些。 但他完全感受不到任何东西。 他顺手拿出了罗盘,罗盘也不见丝毫异动。 干净得有些让人诧异。 一般这种情况,要么是真的是什么福地宝处,要么就是有什么大的东西在压制着。而凭姜陟目前的实力,能察觉到无异于痴人说梦。 他也是实在没有办法,连个能来帮忙的都没有,只能在心里暗骂了自己几句“不自量力”,想着“走一步看一步吧”,在几个角落里放了几张辟邪符,权当作心理安慰了。 他做完这些后走进了主卧,王籍已经端端正正地躺在床上,准备入睡了。 这是他们来之前说好的,毕竟有人失踪时间紧迫,就尽量省去一些不必要的准备,直入正题。 王籍回到这间房子里以后,整个人的精神状态明显稳定了许多,面色缓和下来,露出一张看起来十分温和老实的样貌来。 却是人不可貌相。姜陟想。 他搬了把椅子坐在床边,一边在手机上搜索山海镇能搜到的所有火灾记录,一边状似无意地和王籍搭话。 “能睡得着吗?” “我尽量吧。” “这房子有多久了?” “快四十年了吧。” “从小就住在这吗?” “是。”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杨东真的不存在呢?” 姜陟突然问道,王籍沉默了许久,久到姜陟以为他睡着了,抬眼看了他一下,才发现他仍旧安静地睁着眼睛,古井无波的目光落在窗外的树枝上,看着那树叶在风里晃晃悠悠。 “我其实,见过他,在很久以前。”他缓缓开口,“我第一眼就认出来了,可他好像已经忘了我。” “我不可能记错的,杨东这个人,一定存在过。” “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我总要找到他。” 他语气笃定得让姜陟心头异动,对于一个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的人,他的描述如同一场执念。 他见过许多这样的执念,起点各异,但无疑最终都会变成一场无尽燃烧的野火,吞噬掉每个有意无意沉溺其中的人。 谁也不能幸免。 等到姜陟翻了几十页的火灾信息,日头也逐渐西沉,床上终于传来王籍愈发平稳的呼吸声。 他看下时间,是下午的五点三十六分,不知道不在夜里的入睡是否会同样奏效。 他看得眼睛发酸脖子僵硬,便放下手机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忽然就听见床上王籍发出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姜陟有些奇异地朝那边看去,发现原本在安安静静睡觉的王籍,正在发出奇怪的声音。 他睡觉的姿势很僵硬,整个人直挺挺地躺着,两只手放在身体的两侧,规整的宛若一具尸体。 浑身上下只有嘴巴在动。 姜陟站在那听了一会,才意识到王籍似乎是在说话。 一开始的声音很小,像是一种不明所以的低吟,后面声音逐渐大了起来,便能清晰地感受到是人说话的那种语音语调的变化,但又过于的含混不清,听不分明。 就在姜陟以为只是些无意义的梦话准备继续搜自己的资料的时候,忽然就听到一个清楚得不能再清楚的句子。 “现在是什么时候?” 在一片乱糟糟的声音之中,这句话格外抓耳,几乎立即就被姜陟捕捉到了,再继续听的时候又变成了之前那种黏糊糊的句不成句调不成调的状态。 过了一会,又是一句清晰可闻。 “现在是什么时候?” 说话的音色和王籍本人说话完全一致,但口音却不同。 王籍虽然是山海镇本地人但在外多年,习惯性地操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可这句话的口音十分奇怪,既不像本地土话,也不像姜陟所知道的任何一个地方的方言,带着浓重的乡音,却还是能听懂的。 又是一阵“叽叽咕咕”,然后还是一句“现在是什么时候”。 仿佛是一个固执的人因为得不到回应,一直再重复自己的问题。 回应? 姜陟忽然就生出一种有些荒谬的猜想,王籍,或者说潜伏在王籍梦中某种邪物,似乎在试图和他对话。 他连忙拿出罗盘,周围的磁场没有丝毫的异动。 他有些措手不及,这与他之前遇到过的所有情况都不相同,一个陡然出现的没有留下任何征兆的怪异意识体,这和常见的附身或是夺舍等完全不同。 他下意识地在王籍的头上“啪”的一声”贴了张祛邪符。 可王籍,或者说王籍身体里的那东西,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又是在一片模糊不清的呢喃中问了一句“现在是什么时候”。 口齿开合间呼出的气体吹得那祛邪符一扬一扬,仿若在嘲笑着姜陟的不自量力。 第4章 姜陟深呼吸了一口气,他看了眼手机屏幕,有些试探性地开口:“现在是曜日历3084年6月21日下午五点五十二分。” 他不确定那东西要问的具体是什么,就索性将年月日都报了出来。 这次就再没那些奇奇怪怪的杂音了,整个的声音都趋于稳定,姜陟猜测是王籍体内纷乱的意识终于完成了统一。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那东西喃喃道。 它真的在顺着回答在说话。 “什么来不及了?”姜陟适时问道。 “他们都骗我,那个人快要死了,我要到那去,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什么?”姜陟听得云里雾里。 “子畴路第671号,那地方有东西,我看见了,可他们都说是假的。” 姜陟慢慢听出了一点点门道:“你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了……”声音说到这里突然生生止住,像是被什么东西骤然间扼住了咽喉,一句话淹没在喉咙不适发出的“咔咔”声中。 不过是几秒种的时间,那种怪异的“咔咔”声又变成了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桀桀”笑声,如同炼狱里爬出来的修罗猛鬼,笑声中有着无法掩饰的浓浓恶意。 王籍身体里的东西似乎在这一瞬间转换了意识,连口音居然都变了,那种浓重乡音变成一口再流利不过的普通话,只是发音习惯和王籍本人完全不同。 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是直接从喉咙口发出的,带着奇怪的“嗡嗡”声,让姜陟莫名有些熟悉。 他又下意识地去摸口袋里的符纸,却听到那东西缓缓吐出了一句话: “好久不见了。” “姜时” 手里的动作在那一刻冻住,熟悉的名字好似一道魔咒死死地扣住了他的手腕,将他强行拽回那一场徘徊于生死之间的沉沉旧梦。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生生刺进手心,熟悉的痛感让他震荡的心神稍稍回稳了些。 “你究竟是谁?” 那东西似乎是料到了他的问题,笑声中有着不加掩饰的自得:“你怎么能忘了我呢? “七年前,伏魔地,我可是你的大恩人。” 他终于想起这声音里的熟悉感从何而来,七年前,确实是七年前,他死了一场,沦落于此的根源,七年前。 虽然音色不同,但发声的习惯,一模一样。 “你居然逃出来了。”姜陟的声音愈发冷冽。 “你都没死,我怎么会有事呢?” “毕竟,我曾经,也算是你的一部分。” 姜陟的额头开始隐隐作痛,短短的几句话,将他不愿面对的丑陋过往强行揭开,带出血淋淋一片。 他一瞬间有着无法遏制的怒意,生出了想直接上前去掐死说这些话的人的冲动。 就在他的目光触及到床上面色平静的王籍时,他马上就冷静了下来,意识到这个声音似乎在故意引导激怒自己。 想到了王籍那个魔怔了的朋友,他猜测这东西或许有着一些窥伺他人内心的特殊能力,用秘密专门来引人上钩。 它说的话不能全然尽信,当年的伏魔地,尸山血海,千里无鸟鸣,除了他自己,不可能还有东西能活下来。 姜陟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却依旧满含着怒意,似乎已经被完全激怒。 “你想干什么?” 那东西又“桀桀”笑了两声,恶意中带着无法掩饰的得意与嘲讽。 “你来找我。” “你知道我在哪。” “我们来,好好算算帐。” 第4章 王籍醒得很快,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姜陟正表情凝重在收拾东西,把刚才拿出来的辟邪符和桃木剑什么的又重新装回了包里。 王籍见状便知道必然是发生了什么事,原本还缠绵的睡意在一瞬间烟消云散,表情也跟着严肃起来: “发生了什么?” 姜陟收拾好自己的包,随手拢在怀里,向来含笑的眉眼现下已不见丝毫笑意。 “你知不知道,你做梦的时候,是会说话的?” 王籍有些诧异地抬眼,脸色有些发白,似乎是楞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 “你那个朋友应该是遇到了同样的事,所以才会执意要去那个子畴路第671号。”姜陟说。 王籍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问:“我说了什么?” 姜陟想了想,还是把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 “如果不是你的记忆出现了问题,那个消失了的杨东,很大可能是对这房子,或者说是对你本人动了手脚。至于具体是什么,很抱歉我目前看不出来。” “造成的影响就是,你在梦中被操控,有一个,也许不止一个外来的意识体会通过你和你身边的人进行对话,引诱其他人前往子畴路第671号。” 王籍沉吟了一会,似乎是在消化姜陟的话,不过马上发现了问题:“在我睡梦中和对话?如果真要引诱其他人,不觉得影响范围太受限制了吗?怎么说,有点,多此一举?” 姜陟显然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回答说:“关于这方面,我大概有两个猜测。” “要么就是你本人内心防御能力很强,对于这种操控有一定的抵抗力,所以它只能在你入梦防御力降低时施加影响。” “要么就是这种操控的效力是循序渐进的,它的影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大,现在或许只存在于睡梦中,那之后......” 姜陟没有说下去,而是话锋一转,对王籍说到:“所以,我建议你,在彻底解决这件事之前,这几天最好不要再接触其他人了,更不要在任何除你之外的第二人在场时入眠。” 王籍显然是被一番话给吓到了,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姜陟站了起来,顺手把怀里的包甩上右肩,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短到发硬的发茬,叹了口气。明明前路未卜,整个人却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下来。 “我得去一那地方一趟,如果我也失踪了的话,你就去找那个给你名片的人,帮我把他摊子砸了。” 他说得一本正经,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溪山工作室的名片向来紧俏,每张上面都有特定的标记。王籍拿过来的那张,姜陟摸了就知道,是警察局旁边市场里那个木匠老头的。 这老东西估计是瞧出了点门路不想出山,想把事情推给他们老板。奈何正巧碰上老板出差,姜陟这个半吊子不懂,又见钱眼开,稀里糊涂地就踩了那么大一坑。 说完,也不等王籍回答,就抬脚出门去了。 按理说,这种孤身前往对方老巢的壮烈时刻,姜陟应该一辆豪车一脚油门,在漫天落日红霞中绝尘而去,配上大气磅礴的背景音乐,气势汹然中带着几分寂寥。 可惜姜陟是个普通人,还是个很穷的普通人。 他在路边给自己扫了辆共享单车。 再悲壮辽远的幻想也在掏出手机乖乖扫码的空隙里烟消云散,姜陟是个十分乐天的人,人生信条就是“走一步看一步”,虽然是在这上面吃了不少的亏,但始终没改。 比如此刻,子畴路第671号的阴云还未消散,他已经在盘算着这一单得收多少钱才能对得起自己这来回奔波和以身犯险。 子畴路是一条很有年头的路,路边大多是一些两层或者三层的独栋老式住宅,旁边的地界早就拆迁重建,把原本很长的一条路截成了一小段,门牌号直接从六百多号开始。 姜陟顺着数过去,第671号就在这条路的末端,再往前走就是死胡同了。 这房子看着比前面的年份还要大一点,外墙只用了水泥抹平,灰扑扑的爬满了枯黄的藤蔓,层层叠叠,张牙舞爪,在逐渐暗沉的夜色中显得有些阴森可怖。 他在稍远的地方停了车,寻了个隐蔽的树荫,从包里摸出了一个小小的锦袋,袋口一翻,倒出了一堆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他大概点了点,又一个一个地揣进口袋。 他如今半点修为也没有,符咒再多也驱动不了,这个锦袋里都是些日常从老板指头缝里漏出来的小灵器,本就被注入了灵力,普通人也可使用,威力不算大,保命却也够了。 若是没有这些东西,他才不敢就这么莽莽撞撞地独自前来。 姜陟在子畴路第671号的来回转了两圈,发现这房子的窗户似乎被用厚厚的窗帘给遮挡了起来,透不出一丝的光线来,也不知里面有没有人。 他站在门前正想着怎么进去,那房子似乎感应到了他一般,红木的大门“吱呀”一声,竟然晃晃悠悠地自己开了。 门后没有开灯,月光只能斜斜地照到门前的那一小片区域,再往后,便是一片浓重得什么也看不见的黑暗。 姜陟也没觉得惊讶,自己本来就是被邀请来的。事情发展到现在,房子会自己开门也算不上什么奇事了。 不过他也没有冒冒然地直接走进去,他装作犹豫的样子,看似是在纠结要不要就这么直接进门,实际上用了一个极为隐蔽的姿势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珠子来,悄悄地扔在了门边。 第5章 那珠子见了土便会隐匿,两个小时后没有用另一颗珠子将它引出来就会爆炸。 希望两个小时之后,他能平安地走出这里。 做完这些,他才露出一副下定决心的模样,深呼吸了一口气,踏进了门。 他刚走进来,沉重的木门就在他身后“咣当”一声重重关上,四周霎时陷入一片暗色,伸手不见五指。 就在姜陟准备从包里拿手电筒时,他的脚边,倏忽间亮起了一点烛火。 或者说,是如烛火一般模样的一个光点,虚虚地浮在空中,飘忽不定。 然后是一个接着一个,星星点点的烛火在他的眼前逐渐连成一条线,直通向前面的某个方向。 姜陟意识到,这是在为他指路。 还挺贴心。他在心里想到。 烛火的照明作用实在有限,他跟着那点点光亮,好像是走过了一条长廊,又拐进了一个开放式的房间,然后停在了一扇木门前。 烛火在他走后尽数熄灭,只剩下最后一点,在那门前飘飘浮浮,似乎是在告诉他开门。 姜陟无声地笑了一下,他伸出手来,却没有去开门,反而径直将那点烛火握进掌心,然后用力收紧,惨白的火苗晃了一下,就被“滋”的一声按灭在手里,空气中隐隐浮起了一点皮肉烧焦的香气。 他的身形一晃,便骤然间淹没在卷土重来的黑暗里,消失不见了。 四周又落入无边的暗色里,静悄悄一片,仿佛从来没有人造访过。 寂静将时间拉得极为漫长,也不知过了多久,从门后隐隐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向这边靠过来。 “吱呀”一声,门从那边被打开了。 从门后面,走出来个提着盏小夜灯的男人来。 那男人一副寻常打扮, t恤衫配牛仔裤,只是脸上戴着个青面獠牙的猪首铁制面具,从黑暗中逐渐显现出来的时候,颇有一种恶鬼出行的惊悚感。 他举着夜灯,一边从里面走出来一边四处照着,约莫是在寻找消失的姜陟。 姜陟侧身贴墙站在门边,他刚刚吞了一颗隐蔽身形的丹药,所以男人根本没有发现他。 只是没有灵力加持,这丹药最多可以撑30分钟。 姜陟见有人来了,了然地四周看了看,果真在旁边角落不起眼的位置,发现了一点微弱的红光。 他没猜错,这房子里当真是有监控,从他到了这里开始,他的一举一动都在被人监视着。 看来子畴路第671号的秘密,不仅仅只是个普通的灵异事件。 他刚才光明正大地进门又突然间隐匿踪迹,就是想打草惊蛇,把水搅浑,行事更为便利些。 姜陟看着那男人从他面前走过,铁制的猪首面具在夜灯的映照下寒光凛凛。他多看了两眼,却也没看出什么门道,除了凶恶了些,没感觉到什么邪气怨气。 趁着还没关门,他闪到男人身后,迅速地挤进了门里。 门后同样没有开灯,昏黑一片,姜陟因为隐了身形,也不方便照明,就只能小心翼翼地摸着墙壁走。 墙面已经十分老旧,他能摸到斑驳脱落的墙纸和零碎的细屑,他看不分明,放到鼻尖闻了闻,一股陈旧的烧焦气味。 这房子,果然是发生过火灾的。 只是山海镇实在太过偏僻,网上能找到的资料也不多,姜陟刚才在手机上找了半天也没找到相关的火灾新闻。 他似乎是穿过了一个挺大的房间,在墙壁的尽头拐了一个弯,终于看到了一点点亮光。 他朝着亮光走去,发现是一道楼梯,通向二层的部分被一个十分古朴高大的橱柜挡得严严实实,而那亮光,正是从地下室的方向传来的。 很奇怪,这样老旧的房子居然还有一个地下室。 山海镇地处南方,空气潮湿。很少会有修建地下室的习惯。 姜陟顺着楼梯朝楼下走去,周身的气息在这里开始变得浑浊,似乎还夹杂着一点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走到一半,忽然就听见楼梯尽头的地方,他的脚下不远处,传来一声哀弱的悲泣。 那声音,低吟辗转,有气无力,似濒死挣扎,又似苦梦呢喃,在昏暗的光线中听的人格外心惊。 第5章 姜陟打了个冷战。 温度在这里仿佛被划下了一道无形的分界线,再往前走,便如同走入了一团凝固的冷气。 料峭的寒意悄然攀附上裸露在外的皮肤,似一条蜿蜒爬行的蛇,游过手臂和脚踝,然后顺着脊背,贴上后颈。 和王籍家里的温度一模一样。 姜陟走下楼梯,穿过一道木门,便是一间十分开阔的房间。应该是几个房间打通了,只余下左手边上有一个房间,房门半开着,隐隐似有人声。 但姜陟已经无心去管了,他被眼前的景象惊讶地说不出来来。 在这个房间的正中央,正无声无息地燃着一团惨白的火焰。 看不见任何助燃物,也没有什么支撑的东西,只瞧见独独一团火,虚虚地浮在空中。 那火焰极大,几乎要烧到屋顶,焰光白得刺目,可姜陟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热度。 那满室满屋的凛冽寒气,竟是从那火焰上散发出来的。 他走得愈近,愈觉得那冷意刺骨如刀,像是那爬上脊骨的蛇竖起了鳞片,随着游动一下下地剐蹭着周身的皮肤,带来星星点点的痛意。 而更让他心惊的是,就在离那火焰极近的地方,竟高高低低地绑着十来个人。 那些人俱是一副寻常打扮,但个个面黄肌瘦,萎靡不振,意识大约都有些模糊不清,昏昏沉沉地被绑在火焰周围的柱子上,一动不动。 偶尔有人会挣扎几下,发出几声难耐的哼叫,又马上不动了。 刚才那声痛苦的低吟,正是从他们发出的。 这些人被绑的姿势也十分奇怪,右手高高举起,掌心朝着火焰,五指大张,被一根一根地紧紧缚在头顶,仿佛是在对着那火举手示意。 一眼扫过去,有个面熟的,正是王籍失踪的那个朋友,姜陟来之前看过照片。 看来这些就是被引诱前来的人,没想到竟有这么多。 姜陟想上前去仔细看清楚,但走到离那团火五六步的时候,忽然就觉得眼睛鼻子耳朵甚至嘴巴俱是一阵钻心的疼痛。像是有人拿着一把刀,毫不留情地刺入了他的七窍,然后攥着刀柄乱搅一通。 他痛得几乎要叫出声来,胸口一阵血气翻涌,连忙捂着脸后退了几步,疼痛稍有缓解,却仍隐隐闷痛,扰的他思绪混乱。 他默念静心诀,念了两遍才稳定了心神。 姜陟有些气恼,气自己的胡乱上前,也恼如今这百无一用的身体。 当年他自恃修为,瞧见什么没见过的东西先莽上一波,强行突破不成才会乖乖回头想点计策。 习惯真的是太难改变的东西,时隔七年,他也还是这个性子,却忘了已经不是当年的自己了。 姜陟叹了口气,不再想其他,又重新去看那火。他试探性地往前走了几步,走得越近,那痛感越强。又往后走两步,痛意稍弱。 果然是这火焰的问题,不知是通过散发出来的焰光或是寒意,侵入人的七窍。再看这周围绑着的人,约莫是要通过这种手段从这些被侵蚀人身上得到什么。 具体的姜陟不得而知,他消息闭塞,实在是不知道这七年又搞出了什么新秘术来。 他正想着要怎么救下这些人,却见左手边的房间里走出个人来。 那人也戴着个铁制的猪首面具,手里拿着一个小托盘,托盘里放着一把刀和一只碗。 他看着也不似有修为傍身的样子,却完全不惧那火焰,泰然自若地走到了近前。 姜陟马上就猜到,是那奇怪面具的作用。这些设局的人,就是靠着面具保护自己的。 那人走到那些被绑着的人当中,似乎是看了看每个人的状态,拣了个看起来已经毫无反应的,用刀割开了他高高举起的手腕。 鲜血马上就流出来了,却不是正常的血色,而是一种带着奇怪蓝色偏光的暗红色,像是掺了一把怪异的闪粉,在火光中熠熠生辉。 血液流入碗中,只积了浅浅一个碗底就不再流了。那伤口还在,却仿佛愈合了般再没有鲜血渗出。 那人接了一碗便往房间走去,姜陟没想出救人的办法,就先悄悄跟上了他。 进了房间才发现,这里竟是一间监控室。 巨大的屏幕占满了一座墙,房间里有不少人,大多都是戴着猪首面具,只那监控前坐着一个人不同,他戴着一个虎头面具。 看他坐的位置,应该就是领头的了。 姜陟站在角落看了一会,发现这些监控镜头比他想象的多得多,几乎遍布这个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从大门一直到二层、三层。而这个房子里的人也远比他想象的要多,除了入口,几乎每个房间都能看到几个人影,戴着面具,不知在干什么。 第6章 除了这个房子之外,还有很多不同地方的监控,都是从非常奇怪的的角度监视着不同的地方,大多是卧室,也有一些办公室之类的其他地方。 姜陟意识到,这些应该都是这些人在外面留下的诱饵所在,因为他在其中看到了王籍。 摄像头被藏在了王籍卧室窗前的柜子里,只能看到一张床和床前的一小块地界,王籍正坐在床上,低着头,似乎是在说话。 说着说着还时不时地抬头朝镜头看不见的地方看一眼,那个地方显然是有人的。 姜陟不免觉得奇怪,时间这么晚还能进到王籍卧室的,显然是熟人。但他走之前都警告过了,王籍怎么还会和人接触。 不过没等他想明白,刚才去找姜陟的那个人进了房间,朝着坐在监控前面貌似领头的那个人摇了摇头,说:“都找了一遍,没有找到。” 房间瞬间就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向那个戴着虎头面具的领头人,似乎在等他的命令。 领头人沉思了一会,面具之下的表情看不清楚,只是有些漫长的停顿揭露了他的纠结,好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他说道: “来不及了,直接开始吧。” 说完就站了起来,往外走去。 人群如潮水般跟着他离去,姜陟拖在最后,见所有人都往楼上去了,就悄悄跟在最后一个落单的人身后,一个手刀便将人敲晕了过去。 接住那人倒下的身体拖到角落,便去摘那面具,却发现面具是用了一个十分精巧的机关扣在了脑后。他哪有时间去解,一刀割断了带子,就取了下来。 地下室的人走得十分干净,一个留下看守的人都没有。有一个失踪的“破坏分子”在,竟一点没留后手,姜陟自然不会认为是那些人忘了。 不过他也没多管这些,趁着这个机会先把火焰旁那些人救下来要紧。 他戴上了那个面具,把断掉的带子在脑后系了个扣,但那面具实在奇怪,怎么戴也戴不正,只能歪歪扭扭地扣在脸上。 姜陟没办法,只能这样去了。有那面具护住七窍确实会好很多,那种难以忍受的刺痛感减弱了很多,但由于面具歪斜,走到那火焰前的时候,他还是疼得几乎睁不开眼睛。 不过好歹还能动作,他努力让自己背对火焰,艰难地用刀割开那些被绑着人的绳子,把人一个个拖到了最远的角落里。 拖完最后一个人的时候,姜陟到底压不住胸腔里翻腾的血气,吐出一口血来。 那血色里,已然带上了蓝色的光点。 他把人安顿好,身上的隐身法早已失效,只能小心翼翼地上楼。 要把人救出去,还要去看上面的情况,得把局势搅得更乱才好。 他悄悄走到拐角,躲在角落里往外看,就见他刚刚经过的那个房间已是灯火通明。 他这才看清,这是一个异常破败的房间,墙纸斑驳间是烧得漆黑的墙壁,地板也残破得不成样子,窗户都用黑色的不透光的布蒙得紧紧的。 如今这房间里,站了很多人。 面具都已经摘下,被放在了脚边。 房间的中央,布置了一个十分古朴的祭台,祭台上放着香炉和一张相片。站在祭台上的人手边放着一张虎头面具,应当就是刚刚在地下室的领头人。 那人已经换上了一身青色的道袍,姜陟到的时候,正看见他点了三炷香插在了那香炉里,随后转身,拂尘一甩便开始念咒。 姜陟见人多,便也摘了面具,悄悄地站在了人群中。 听了一会咒语,就认出了这分明是招魂咒。 这群人聚集在这里,显然是要招魂。 不过也不奇怪,这种类似邪教一般的非法集团,无非就是复活招魂一些恶贯满盈的修士邪物等等,姜陟也算是是见得多了。 他又不动声色往前挪了挪,仔细去看那照片,想看清楚是哪位“老熟人”或是什么恶人界“新秀”。 可这一看却把自己吓了一跳。 那照片上的人朗目疏眉,眉眼含笑,帅气逼人,不是自己是谁? 准确的说,是自己以前的那张脸。 姜陟满头雾水,愈发觉得这群人莫名其妙起来。先不论他如今活得好好的,就算他已经“死”了,七年前,他以一人性命重开封印,也算是壮烈牺牲,死得其所了吧。 虽然他当年确实为人骄纵了些,算是“邶都一霸”,但怎么着也不该沦落到和那些大恶人相提并论吧。 他正想着,就见那领头人不再念咒,放下了拂尘,手中拈了一个十分奇怪的诀,在空中点了两下。随着他一声“去”,下面的人开始抛撒黄纸。 封闭的房间里忽然就出现了一阵轻柔的风,把那黄纸吹得纷纷扬扬。 领头人收了手势,捧起了一只碗,姜陟认出了正是和刚才在楼下盛鲜血一样的碗,不过这里的血已经有大半碗了,不知收集了有多久。 他将那碗朝空中一抛,碗摔在地上碎成几片,带着幽蓝偏光的暗红色液体在空中炸开,如一朵骤然间盛放的巨大花朵。 那血滴不落在地上,反倒悬浮在空中,蓝色的光芒大盛,像萤火虫一般四散而去。 姜陟正欲再看,却突然心神大恸,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激烈撕扯着他的神魂,魂魄似要破体而出。 他捂着胸口,撕心裂肺的疼痛让他的双腿再难支撑,跪倒在地。 祭台上的领头人显然注意到了他的异样,惊诧地朝这边看过来。 可就在他有所行动之前,他身后的房门忽然“砰”的一声被踢开了。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朝那边看去。 姜陟跪在地上艰难地抬头,额头上的冷汗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用袖子擦了擦,就见从门外走进来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黑色,仿佛是从门外的深沉暗色里诞生的一道阴影。 漫天飞舞的黄纸里,他走进光里,如雕刻般精致的面容在昏黄的灯光里宛若一件绝赞的艺术品。一双明眸恰如山间最清澈的泉流,似墨般的长睫微垂,给这双眼睛带上了一种生人勿近的冷意。眼尾微微泛红,让这张清冷孤绝的面容更添几分艳色。 他薄唇微启,声音清越: “超管局办案,全部抱头蹲下。” 第6章 姜陟的时光仿佛在瞬间被拉回了很多年前。 那个向来清冷寡言却难掩锋芒的少年从邶都青砀山翠茫茫的林间宛若从天而降般落入了他的眼中。 林微明。 大抵是他再死上几遍也忘不了的名字。 七年似乎真的是一段足够长的时间,姜陟跪坐在地上,隔着人群远远地看着,记忆与现实交相重叠,带来一种恍如隔世的迷惘。 他忽然忆起,十分戏剧性的是,他和林微明的初遇,与当下再度相见,有着令人难以忽略的相似感。 自千年前剑尊封印魔君,成立天师署用以管辖天师相关事务以来,邶都的天师流派逐渐由门派转为世家,以家传代替师承。 世家间每年都会轮流举办不同年龄阶段家族子弟的试炼活动。 姜陟十岁那年第一次参加,偏生那年的筹备出了疏漏,所有人进了试炼场之后才被告知,青砀山的西南角错误投放了一只高阶焱金豕,参与人员要尽量避开此处。 他在心中嗤笑,哪里是什么疏漏,今年的主办方正是姜家,分明是那些满肚子花花肠子的老骨头们特意给他准备的。 话里话外无非就是暗示他往西南去,若是能越阶杀怪,也够他们在其他世家面前好好扬眉吐气一番。 姜氏衰落已久,好容易出了个天生剑骨的奇才,总要把这些年受的窝囊气好好得还回去。 姜陟初出茅庐,因为天赋异禀,小小年纪就有几分傲气,本也想趁着这个机会一鸣惊人,便甩开其他人,直往那边去了。 所谓的高阶焱金豕,其实就是一只魔化程度较高的类似豪猪一样的凶兽,体型巨大,自肩部到尾部密布有尖锐的长刺,皮糙肉厚,攻势凶猛。却同样的,也因此形体笨重,在这茂密的林间行动十分不便。 他从打量的第一眼便知道这是一场消耗战。 于是他便借着灵巧的身法在四周多次骚扰,也不恋战,打完就跑,惹得那焱金豕在山间愤怒的横冲直撞,体力消耗巨大,行动也相应的变得愈发迟缓。 然而到底是高阶凶兽,力量和速度方面不是他这个年龄可以比拟的。 几个来回下来,姜陟的身上不免也挂了彩。 不过是慢了一息,那焱金豕便一头撞在了他的胸口,把他直撞飞了有三四十米远。粗硬的长刺划过他的小腿,带出一片飞扬的血肉。 姜陟差点就没站得起来,左胸下的位置疼的发紧,估摸着是肋骨断了。 他啐出一口血沫,却也顾不上管身上的伤口,就在那焱金豕撞上他胸口的刹那,他手中的剑已刺入了它的左眼。 第7章 再看那凶兽,痛的已经不辨东西,尖锐的吼叫声响彻山林,没有受伤的另一只眼蓄着浓烈的怒气,脚下的步子却越发虚浮,已然是强弩之末了。 他撑着剑忍着剧痛勉强站起,半身衣裳几乎要被鲜血染红,眼中笑意却愈盛。 他吹了一声口哨,横剑在前,剑刃反射的寒光直直照在那凶兽的右眼上,俨然一副挑衅的姿态。 那焱金豕见状更加怒气难消,嘶吼了两声后便往他这边冲来,沉重的脚步声带来一种地崩山摧的气势感。 姜陟丝毫不见慌张,剑锋一挑便是一个干净利落的起势,这一剑便可见分晓...... 却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从他侧后方斜着飞来一道剑意,擦着他的衣角直奔焱金豕而去,趁着它抬起前蹄的空挡穿过,正中它最为柔软的腹间。 焱金豕吃痛哀嚎一声,已是用尽了最后的气力,身子晃了晃就栽倒在地,一动不动了。 姜陟的剑招只差了一瞬,剑气随着凶兽的轰然倒下没入它身后的树干,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 他差点没气背过气去。 试炼的排名机制是按积分,他重伤在先,虽然也算能捞到一些分数,但怎么能和最后一击毙命的积分相提并论。 他简直想当场和这抢人头的崽种拼命。 他愤怒地转头,就见一个穿着碧色天师短袍的陌生少年站在他身后的树上,瞧着和他差不多的年岁,眉目如画,面容秀美,若非那一头短发和男式的衣衫,直觉的是个精致得像洋娃娃般的小女孩。 只是他的目光实在是过于冷淡,让他这漂亮得不似真人的外貌带上几分没来由的圣洁感。 大约是这辈子都难以忘却的画面,姜陟一身血污,狼狈地站在树下,抬头看到了落叶纷飞中,如降世神祇般的少年。 原本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脏话在舌尖转了两圈便被生生吞进了肚里,姜陟却也没消气,只忍着心头的怒火语气不善地说; “你谁啊?怎么能抢别人人头!” 说完便觉得这话气势实在太弱倒显得丢了面子,又想再补上两句,却见那少年一个灵巧的落地跳下了树,像一只倨傲优雅的猫。 他睨了姜陟一眼,目光扫过他身上已经干涸成红褐色的大片血迹,语气十分冷淡: “不用谢。” 姜陟刚刚没吐干净的血这会差点没给又气出来,刚刚因为少年的过分好看样貌而当场生出来的素质马上就被抛到九霄云外。他也顾不上伤腿,往前几步站在那人面前就要开骂: “你......” 他刚说了一个字,少年忽然抬眸,他站得极近,猝不及防就撞入一双如盈盈秋水般的清亮杏眼里,后面的话便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人怎么能生得这般好看。他想。 “林微明。” 见他不说话,那少年忽然开口。 他一时间没听懂,下意识道:“什么?” 少年却不答话,只转身朝林子深处走去。 姜陟看着他的背影,碧色的衣领上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脖颈,像是被什么东西蹭到了,微微泛着红色。 等他少年走出好远,再看不见时,他才终于意识到,他是在回答他第一个问题。 他叫,林微明。 那一届的试炼自是林微明拔得头筹,姜陟后面累死累活地刷怪到底是没能补上那高阶凶兽的分数,回去便挨了训,自此便悄悄恨上了这林微明。 若要说真的是恨,却也不尽然。在本家后辈里几乎全无敌手的姜陟俨然是将林微明当做了对手,他愈发地勤加修炼,只为在来年的试炼中压过对方,争得一口气。 可天不遂人愿,林微明同样是同辈中不世出的天降奇才,进步自然也十分迅速。第二年的试炼,姜陟还是屈居第二。 他将满腔怒气化作鞭策,对着拿着第一奖励的林微明郑重说道: “总有一天,我会胜过你。” 林微明敛着一双墨瞳,纤长的睫毛掩住了神色,只是声音里带上了些许罕见的温度。 他说:“好。” 后来的试炼,几乎已然变成了他们二人的角斗场,不争个高下决不罢休。 再然后,他们一同考入邶都天师学院,正式成为天师预备役。学生们也同世家一般,分为守旧派和推新派。 守旧派以姜陟为首,推新派认林微明作头头。 关系愈发地水火不容,样样都要比个高低。 那些个长老当家,却也乐得看年轻后生们你追我赶,有意无意地也引导了几分。 于是,整个邶都天师界,大多都知道了他们这一对,宿敌。 不过到底同为天师,叫宿敌不利于团结。那一年的天师行业白皮书,将他们二人称之为。 双子星。 然而有太多的先例证明,年少成名的双子星,大多都走不到最后同辉的结局。 就如同此时此刻的林微明和姜陟,只隔了不到十米的距离,却早已前尘尽去,天差地别。 林微明的突然闯入打断了仪式和术法,姜陟身上那种难以忍受的撕扯感马上就被抽离出去。 他悄悄往人群中挪了挪,假装是和其他人一样被唬住抱头蹲下。 那领头人却是个胆子大的,对着一身冷意的林微明还能继续嚷嚷: “我们这是合法活动,你是什么人?有证件吗?” 林微明周身的气息几乎就要降到冰点,秀美的眉头微微蹙起,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那人,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黑色的小本子,封面上印着“超自然现象管理局”几个大字。 顺便还拿出一张纸来递到那人面前,言简意赅地说道:“搜查证。” 近代开始,天师署在各地设立超自然现象管理局,简称超管局,作为管理各种灵异志怪等事务的执法机构,像这种一看就神神叨叨的招魂集会,超管局的出现也算是正常。 只是姜陟有些诧异,林微明这个毕业首席居然没有直接进入天师署,而是来做超管局的杂活? 领头人见了搜查证气势明显弱了几分,却还是梗着脖子道:“超管局也管我们自家办法事?” 姜陟在下面直给这人捏一把汗,他太了解林微明,几乎能从他没什么变化的表情里分辨出他不同的情绪。 比如现在,不知是觉得这人太烦还是什么,他看起来心情很差,按他当年的脾气,大约是想当场拽着领子把这个人丢出去。 林微明没有答话,只是一步一步地朝那领头人走去。 他踏上祭台,房间里凭空而起的微风带起他垂落在眼角的发丝,露出漂亮的不像真人的眉眼。 领头人吓了一跳,连忙扑到那供桌上抓起那相框死死地抱进怀里。 林微明走到他面前,冷冽的目光看得他两股战战。 他不知是怎么回事,这个如仙子般的男人瞧着明明没什么吓人的地方,却有着一股莫名令人胆战心惊的恐怖威压,让他腿软得几乎要跌坐在地上。 “这是你的家人?”林微明指着照片缓缓开口。 领头人勉强维持的镇定已经几欲崩溃,说话的声音里都带着控制不住地颤抖:“自......自然是的,你......你管的着吗?” 林微明“哼”了一声,似乎是在冷笑,但面上却看不出一丝一毫地笑意。 “自然是管得着的。” 他直起身子,手揣进兜里,不再看那瑟瑟发抖的领头人,目光扫过祭台下的人群,在某个方向极其不易察觉的小小一顿,然后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是他老婆。” 第7章 七年前。 邶都,崇苍道,伏魔地。 天师署在这里设下了巨大的防护结界,确保秘境开启时不会有一丝一毫的魔息逃窜于世。 姜陟走到了那座矗立了快一千年的石碑前。 石碑上龙飞凤舞地刻着“伏魔”两个大字,笔锋强劲,像是两位镇守一方的威武大将。 可现下,这石碑上却被人劈上了一道极深的剑印,从左上方斜着向下,横亘在中间,几欲将这石碑横着截断,威武将军成了断头将军。 姜陟深呼吸了一口,用剑割破手掌,殷红的血液顺着剑锋争先恐后地涌出,在凛冽的寒风中冒着微微的热气。 他伸手,覆掌在石碑上,鲜血渗进剑痕,顺着沟壑缓缓流动,流进了已经变得黯淡无光的“伏魔”二字。 原本斑驳破旧的石碑在这刹那仿若被注入了生力,红光渐起,像一只刚刚苏醒的野兽,近乎本能地吞食着送上来的血液。 一直到姜陟脸色发白,石碑后原本空无一物的平地上,终于传来了一阵沉闷的“咯哒”声。 “开了。”身后有人说道。 姜陟收回手,身子有些细微的晃动。他也不去管那还在流血的伤口,只是随意地握拳垂着身侧。 他绕过石碑,走了大概五六步,就见面前凭空出现了一道裂隙。 那裂隙大约一人等高,不过才开了很窄的一道口子,就有大片大片黑色的魔息从中逃窜出来,飞快地擦过他的身侧,掠过草地和山林,然后直直地撞上结界,消散不见。 第8章 随着裂隙的变大,邪风四起,魔息也越来越锐利。 只往前一步,便可进入封印秘境。 姜陟回过身,身后只站着一个林微明。 这莽莽平原上,广阔天地间,只余下了他们两个人。 林微明今日穿了一身白衣,愈发衬得他清逸出尘,好似皑皑山间的一抔凉雪,不染烟尘。 他似乎一直很喜欢把头发剪得很短,露出如画一般的五官来,只一眼,便如见云泥。 在这临死前的最后一面,姜陟才终于肯承认,他对林微明,大约是有些嫉妒在的。 似乎他所有拼命想得到的东西,他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拥有。 就好比现在,他往前,走向死亡;他留在这里,继续拥有光辉璀璨的人生。 那一瞬间姜陟想了很多,想到青砀山,想到天师学院,想到天师署的名额,想到...... 周荞雪。 她那么喜欢林微明,他一走,再没人从中阻挠,自然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再不会想起曾今他这么一个,痴心妄想的追求者。 没有人会想起他。 他越想越不忿,越想越气恼,一时间几乎想拉着眼前这个人一起同归于尽算了。 他大抵是把死期将至的那点不甘不平全都宣泄到了林微明身上,巨大的愤怒冲淡了他一直以来面对这个人总是会莫名生出的畏缩感。 不能,决不能让这个人好过。他想。 姜陟伸出手,抓住了林微明的领子。 尚未干涸的鲜血蹭上了他一尘不染的白衣,像是在他纯净无暇的灵魂上抹上了片片污秽,这让姜陟觉得无此的畅快。 前路已定的结局激发了他更深层次的恶意,他知道所有人都在看,他们在结界外,通过传影术在看着他们俩。 他拽着林微明的领子,然后一口咬在了他的唇上。 他不会接吻,也不认为这是接吻,他用牙齿狠狠碾过他的嘴唇,泄愤一般地啃咬着他的唇珠,像是在撕扯一块即将吞食的血肉。 林微明的唇是凉的,血渗出来的时候却是热的。 他似乎是看见那双向来淡漠的看不出情绪的漂亮眼睛里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纹,眼中有情绪闪过,但由于贴的太近,他看不分明。 姜陟松开了手。 他擦了擦嘴边蹭上的血,露出了一个颇俱挑衅意味的笑容。 林微明的衣领已经被他弄得一团糟,嘴唇上都是他的牙印和咬出的血,他喘着粗气,面颊已经红透,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憋的。 一副被人摧残凌辱的可怜模样。 他张口似乎是要说什么,但姜陟没让他说话。 他提高了声音,故意要让所有人都听见: “老婆,我们后会无期。” 声音听着如此的温柔缱绻,眼底却不见丝毫情意。 然后他径直转身,再没有一丝留恋地往前一步,踏入了封印秘境。 林微明伸出手,却只堪堪触碰到他的衣角,贴着他的指尖擦过,便随着他一起消失在了裂隙里。 他什么都没有抓住。 ———————— 七年后。 那一句“我是他老婆”差点没给姜陟魂吓出来。 时间过去这么久,他自己几乎都要忘了这事,这人怎么还念着。 什么“天师学院校草男神”“邶都世家首帅”的,原来分明就是个小肚鸡肠的小人! 他当初不过就是想抹黑一下林微明的名声,让他之后别那么顺风顺水的让人眼红,结果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这么记仇。 他越想越觉得这句话阴阳怪气,仿佛意有所指。 难不成真是冲他来的? 姜陟小心翼翼地往人群中又挪了挪,试图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他有些心虚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腰,当初老板要给他改头换面,他自忖前身已死,就让老板帮他把那符咒直接刺在了自己的后腰上。 那符咒是老板家祖传的易容符,可以从细微处调整人的样貌,自己瞧着似乎和原先没什么变化,但在其他人看来就完全是两模两样,再认不出来了。 想到这他才稍稍安下心来,只要自己死活不承认,没有人可以笃定他的身份。 林微明说了那话,直堵得那领头人不知从何辩起,张了张嘴没讲出话来。 林微明低头看他,手还放在口袋里,语气平淡似闲话家常: “你和他呢?什么关系?” 领头人刚想答话,就见林微明突然抬起脚来,一脚便踹在了他的肩膀上,招式狠厉,毫不留情。 他一点术法没用,像是单纯来打架一般地飞起一脚,直踹得人身形不稳,“咕噜咕噜”地就滚下了祭台。 在人滚下来前的空挡,他又忽然弯腰,随手便将被对方牢牢护怀里的照片轻易拿了过来,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自如得好似随手从地上捡起一片落叶。 等那领头人反应过来时,已然是两手空空地倒在台下的人群之中了。 林微明拿着那照片多看了两眼,一边看着一边用手指在上面轻轻扫了两下,像是在扫去上去的灰尘。 “晦气。”他忽然说道。 话音刚落便从手心里窜出一团火来,将那照片一口吞噬成灰烬。 姜陟在下面看了想骂人,这人果然是来寻仇的。 当年那一出怕是给他搞出了什么阴影来,不然怎么会恨到一看到照片就嫌晦气直接烧了的程度。 再看那领头人,捂着自己的肩膀痛的脸色发白,见林微明拍了拍收上的余烬又朝他看过来,吓得声音越发地颤抖起来: “别......别动!这房子底下有无垢火。你若是......若是再往前一步,我就催动无垢火,炸了这一片街区,所有人都......都别想活。” 林微明闻言眉头一皱,那领头人见状以为是他有所顾忌,面上有了些隐隐的自得: “赶紧放......放我离开,不然......” 声音戛然而止。 几乎是瞬息,林微明的身形便如一把利刃般直钉在那领头人的身前,右手紧紧捂着了他的嘴,抓着两颊就按倒在了地上。 整个过程前后不超过三秒,若非姜陟眼力极好,刚才那一系列的动作便会直接消失在一眨眼的空隙里。 那领头人“唔唔”地叫着,他抬眼看着微微俯身的林微明,分明是一副云淡风轻的平常模样,却怎么看都如同自地狱而来的灭世修罗。 “不想死就乖乖待着。”“修罗”缓缓说道,像是说给他,也像是说给其他人。 他忙不叠地点头,想从这压制中解脱出来,却忽然两眼一翻,身子不受控地抽搐起来。 林微明马上收回手,却见那领头人已是七窍流血,没了呼吸。 变故骤然间发生,整个地板突然剧烈地颤动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下面要破层而出。 姜陟心道不好,是那团白色火焰出了问题,但那几个被绑的人还在楼下。 整个房间一下子就乱了,所有人都在惊叫着往房门口冲,尖叫声踩踏声乱成一团。 姜陟这会也顾不得会不会被发现了,连忙起身逆着人流朝楼梯那边跑。好不容易挤过人群,转过拐角,就看见地下室的方向白光大盛,一点一点地还在往外膨胀。 他心中焦急,忙加快了脚步,也不想就他一人如何救出那十来个人,只凭着“救人”这一个念头往那边冲去。 白光寸寸高涨,像是要吞噬一切,他踏进光里,熟悉的凌迟痛感又卷土重来,他连面具都没来得及拿,只能强忍着上前。 耳边似有人在说话,但他疼得听不清楚,他还想向前跑,却忽然被人攥住手腕往后一拉。 他身形不稳朝后跌去,被人托着腰带进怀里。 姜陟回头,就看见了身后的林微明。 他一身黑色站在白光里,如同滴入白色宣纸的一团浓墨。他似乎壮了许多,肩膀宽到可以将他整个罩在身下。他的力道很大,攥着他腰的手几乎要将他的骨头揉碎。 他微微抬头,刚好看见他长长的头发从两鬓垂落在耳际。 他圆润的白的几乎透明的左耳耳垂上,坠着一颗小小的,佛青色的瓷珠。 第8章 山海镇既没有山也没有海。 是依着河流的一块平原,风穿过这里时,除了中心的几座高楼,不会受到任何的阻碍。 可它偏偏就叫“山海镇”。 小艾刚搬来的时候好奇过,但没有人回答她。似乎除了她之外,没有人会关心这个无聊的问题。 小艾上学的路上会经过一排小楼房,在她的家乡,她没有见过这样的房子,苍绿的爬山虎会爬满窗台,院子里会种满五颜六色的鲜花。 她总是会在这条路上多走几步,从路头走到路尾,从第一家走到最后一家,就好像自己也住进了这样的房子里。 等到从色彩斑斓走到枯黄破败,从人声嘈杂走到寂静无人,小艾就走到了这条路的尽头。 第9章 这最后一栋的房子,是没有人住的。 没有鲜花和爬山虎,只有枯黄的藤蔓和灰扑扑的石灰墙。 在那个杂草掩盖的角落里,有一个仅仅能让小艾这种瘦弱身材堪堪通过的窄小洞口,从洞口进去爬一小段,便可以进到这座房子的地下室。 那是小艾的秘密基地。 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当然,她也没什么可以告诉的人。 地下室很黑,也很脏,但小艾不介意这些。她从家里带了几张旧报纸和一个手电筒,为自己造了一张简易到不能再简易的“床”。 她最喜欢在在一片寂静中,躺在“床”上,用手电筒去照墙上斑驳的霉菌和垂落的蜘蛛网。 她在这张“床”上做过很多梦。 她梦见过家乡的小渔船,梦见自己长大了,也盖了一栋小楼房,在院子里种了大片大片的鲜花,外婆站在层层叠叠的鲜花从中对她笑得一双眼睛都弯成了两个月牙儿。 在她独自享有这个“秘密基地”的一个月后,这个房子里忽然住进了人。 小艾一开始并没有发觉,因为这房子的外观还和之前一模一样,破败萧条的样子。 她像往常一样钻进那个小小的洞口,埋头爬了几步才觉得不对劲,因为她看见了灯光。 她本该马上退回去的,但今天中午妈妈做的鸡蛋糕太好吃了,她吃了满满一大碗,鼓起的肚子卡在洞里怎么也退不回去,只能硬着头皮往前爬。 等她好不容易从那洞里爬出来,就发现那地下室里不知何时接上了电灯,只孤零零的一个灯泡,被一根不知从何处连过来的电线吊在空中,发出勉强能照亮那一方天地的黄色灯光。 而那灯光下,放着一张小小的折叠床,折叠床前,坐着一个陌生的女孩。 那女孩很瘦,瘦到小艾都无法分辨她的年纪,整个人缩在一件十分宽大的衣服里,裸露出来的骨节仿佛只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皮肤。 她很白,比小艾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白,在黄色的灯光下依旧显得白的吓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她独自一人坐在那破旧的地下室里,像一个凭空诞生的幽灵。 她看见了小艾,却没有惊讶,好像早就知道她会从那里冒出来一样。 她拉扯着嘴角,露出了一个怪异的不自然的笑容,说出来她们见面的第一句话: “现在是什么时候?” 在面对陌生人的时候,小艾是个很胆怯的孩子,所以她转学到山海镇快两个月了还没有交倒朋友。 可这个女孩却有种奇怪的亲和力,或许是因为这,也或许是她好像和她一样没有朋友,小艾生平第一次,努力尝试主动和人聊天。 就这样小艾交到她离开家乡后的第一个朋友。 女孩的话很少,大部分时间都是小艾在说,但她还是知道了,女孩是被人关在这地下室里的,除了一日三餐有人送下来外,她见不到任何人。 她没有名字,那些关着她的人叫她“零二三”。 于是小艾叫她“三三”,不是因为“零二三”,而是因为她之前最好的朋友叫“一一”,而她叫“艾艾(二二)”,那自然便是“三三”了。 三三听了之后很开心,她大约是很喜欢这个名字。 两个没有朋友的孩子在这个破旧的地下室里分享一张床、一块饼干、一颗糖和一场梦。 小艾会给三三讲很多自己的事,讲家乡水乡纵横的河道,讲河边茂盛的菖蒲和外婆给她做的莲藕汤。 三三似乎对所有事情都很好奇,她会耐心地听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然后听得一双眼睛亮亮的。 小艾这时候看她,会觉得她像小时候外婆家的那只有着亮晶晶眼睛的小土狗。 但三三在某些事上却出人意料地知道很多,就比如小艾好奇山海镇为什么叫山海镇,三三告诉她,因为山海镇在很久之前出现过一个很恐怖的妖怪,那妖怪杀了很多的人,尸体堆起来如山一般,鲜血流出来像海一样,所以便叫山海镇。 她说的煞有其事的模样,让小艾听了连做了三天的噩梦。最后终于有一天忍不住哭出来,三三才承认是故意说鬼故事骗她的。 小艾很生气,但三三拉着她的手指和她道歉她就不生气了。 就这样的三个月后,小艾像往常一样来找三三。她给她带了学校门口小卖部买的那种酸的要命的糖,两个人躺在床上看着对方吃得表情抽搐的模样笑成一团。 可笑完之后,三三忽然就对她说:“小艾,我要死了。” 小艾吓了一跳,连忙撑起身子去看三三:“为什么会死呢?” 三三现在还是她第一次见到时的模样,瘦瘦小小的,苍白着一张脸,她以为她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她越想越着急,又问:“你生病了吗?” 三三却不回答她,只是一本正经地问她:“怎么了?死难道很可怕吗?” 小艾急的眼泪快掉出来了:“当然可怕,死了之后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就像我外婆那样,再也找不见了。” 三三还是躺在床上,眼睛看着吊在天花板上的那个灯泡,语气平静地说:“那确实挺可怕的。” 小艾还想再问,却被三三打断。 “那你呢,你会像记得你外婆那样记得我吗?不是零二三,而是,三三。” 小艾用力地点头,像是把所有的承诺都化在了这个点头里。 然后三三就抱了她,这是她们认识三个月以来的第一次拥抱。三三抱得很用力,她的骨头很硬,硌得小艾很疼。 这时楼上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三三连忙叫小艾躲在床底,嘱咐她别出声,没人了之后再出来。 “再也不要回来了。”她说。 小艾含着一泡泪趴在床下,不一会儿地下室就来了很多人,她看见很多双脚,围在三三的周围,似乎是在说话,但声音很低,她听不清楚。 她看见,有人走上前把三三整个人都提了起来,三三白的刺目的两只脚在空中晃啊晃,然后就有鲜血顺着脚踝流了下来,有人用一个小盆,接住了那些血。 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巨大的恐惧让她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却仍是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抖。 她从不知道,原来一个人可以流那么多的血。 她还看见,三三的血带着一种奇异的蓝色微光。 等到血不再流了,那些人便带着三三离开了。小艾带着满脸的泪水从床底爬出来,地下室还弥漫着那种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她手脚并用地朝外爬去,疯了一般地冲到大街上,抓到一个人便大声哭喊“救救她救救她”。 可没有人愿意和她回去,有人替她报了警,她哭着向警察讲述了来龙去脉。 可警察也不相信她,他们说,派人去那间房子看了,根本没有人。 她被强行带回了警察局,说要联系她父母把她带回家。 小艾坐在警察局的大厅里,终于意识到,没有人可以帮她。 她攥着自己的衣角,仿佛回到了一年前,她的外婆心脏病突发孤零零地倒在家里的时候,没有人帮她。 于是她趁着所有人不注意逃走了。 来不及了,小艾想,她要去救她。 少年的天真让她觉得她可以救出三三,大不了就把动静闹大一点,让其他人听到。 她又重新回到了那栋房子,那房子还和此前无数次看过的那样,大门紧闭。 她重新从那个洞口爬了进去,回到了那个地下室。 地下室的门开着,她顺着楼梯走上了一层。 本以为会有很多的人,可整个一楼居然寂静一片,听不见半点人声。 小艾走过走廊,站在转角小心翼翼地看过去,却见偌大的房间里居然空无一人。 不,是有人的。 她的三三,一个人躺在房间的正中央,一动不动地,像一直被遗弃了的布娃娃。 她的身下,用暗红色的颜料画着一个巨大的圆形图案。 那红色里,微微泛着蓝色的光芒。 小艾意识到,那不是颜料,那分明是是三三的血。 她冲过去,冲到三三的身边,才发现她的脖子、手腕上都被划上了深深的伤口,血已经流尽,她却还有意识。 她看见小艾,原本失去生气的眼睛里忽然迸出了一星点亮色。 她张了张嘴,似乎是要说话,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小艾泪眼婆娑地去抱她,手刚刚触碰到她冰凉的皮肤,却见她的眼睛、耳朵、鼻子、嘴巴忽然不受控地同时爆出一阵刺目的白光,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她体内骤然爆开。 轰然一声,巨大的白色火焰猛地炸开,将两个人瞬间吞噬。 满目的白色焰火中,姜陟听见有人在说: “现在是什么时候?” 他突然惊醒。 耳边是喧嚣的救护车、消防车的警报声,眼前确实黑漆漆一片。 第10章 他勉强撑着地坐起来,才发现自己不知怎么的躺在和子畴路第671号隔一条街的公园的草坪上,层层叠叠的树影遮挡住了本就若隐若现的月光。 他大约是还没从梦里那种深切的痛感和灼烧感中恢复过来,头脑昏昏沉沉的。 他甩了甩头想尽快清醒过来,却不经意突然看见旁边黑洞洞的阴影里站了一个人。 那人不知在那里站了有多久,一动不动的仿佛和旁边的树林融为一体,整个人裹在一团黑色里,阴森森的如同深夜里出没的鬼影。 姜陟吓了一跳,下意识就去摸自己的口袋,“啪”的一下掏出一张辟邪符来。 那人见状忽然就动了,他走到姜陟面前,蹲下身子,露出一张风华无双的脸来。 是林微明。 姜陟下意识地就松了一口气,但马上就紧张了起来。 这里只有他们两人。 “你梦见了什么?”林微明问。 第9章 他问的十分突然,姜陟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这个颇为冗长的梦让他的脑子有了一瞬间的空白,这会才慢慢恢复了之前的记忆。 他想去救那些在地下室的人,但却在爆裂的白光中陷入了昏迷。 那些地下室的人! 他猛地抓住了林微明的衣袖,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地下室……人……” 林微明明白了他的意思:“早就救出来了。” 姜陟这才安下心来,松开了他的袖子。还没放心多长时间,就听得林微明忽然毫无预兆地说起来另一个话题: “三年前,我在邶都查一起失踪案。最后在一栋荒废很久的房子里找到了所有失踪人员的尸体,他们生前都被割腕放血,血量并不多,但每个人最后都耗尽气血而死,像是被人抽干了所有的生力,现场还有火灾的痕迹。” 他向来寡言,姜陟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这么长的一段话,看着他的目光不由有些怔愣。 不过他马上就反应过来,不再想其他,在心里细究林微明话里的意思。 失踪、放血和火灾,和他今日一路看到的十分相似。 林微明皱了皱眉,似乎是不太满意他明显的走神,但也没说什么,又接刚才的话说了下去: “不过根据那起案子遗留的现场来看,他们要做的事并没有成功。” 没有成功?什么意思?姜陟显然是被勾起了几分兴趣,想听林微明继续讲讲,但这人却突然闭了嘴,不继续往下说了。 他这么一段没头没脑的,不知道想表达什么。姜陟不免有些恼,从小时候开始,这人就喜欢说一半藏一半的,和他说话费劲得很。 “你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似乎是瞧出了他的不悦,林微明眼神微动,眉头却悄悄舒展开了,却仍是一副冷漠疏离的模样。 “我是来合作的。”他忽然话锋一转说道。 “合作?” 刚刚的一点恼怒冲淡了刚醒来时发现自己和林微明独处的不安,姜陟这会反倒轻松了些许,他保持着坐在草地上的姿势,手撑在两侧,身子微微朝后仰着,头微微往一边歪了歪,声音里带了点随意的揶揄: “我有什么好合作的?你不会看不出来我就是个普通人吧?” 反正他打定主意死不承认,战战兢兢的倒容易露馅。 林微明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朝他伸出手来,他垂眸去看,就见那手心里放着一颗月白色的珠子。 他几乎马上就认出来了,是那颗他暗中扔在房子门口留作后手的珠子,不知怎么就到了这人的手里。 林微明拿起那颗珠子,嘴唇微动似是念了句暗咒,那珠子便在他手中慢慢浮起了一圈柔光,柔光落在地上,被参差的草地扰得歪歪扭扭,但还是能看出来是一个“殷”字。 姜陟有些无语地看着那个字:忘了老板这人做什么东西都喜欢留名字了。 他伸手便要去拿那珠子,怎么说也是自己的东西,林微明却忽然将珠子握进掌中,手往后一缩,姜陟就拿了个空。 “这不是我做的,我只是拿来防身罢了。”他解释道,又伸出手来朝他说到,“你先还我。” 林微明却不理他,那珠子在他手心晃了两下就倏忽消失不见了,不知被他收到了哪里。 “你......”姜陟见他面不改色地就昧了自己的东西,火气就上来了,他在这人面前总是很容易上火。 他刚准备骂人,眼睛转到林微明面上,就见这人正眸色沉沉地看着他,眼神似乎和刚才没什么两样,但总觉得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看得他心里直发毛。 他不知为何莫名有些心虚,哪能再有什么骂人抢东西的念头,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脸去,只留给对方一个侧脸,但仍然能感受到那几乎要将自己脸盯穿的视线。 “你和殷泽什么关系?”林微明忽然没头没尾地问道。 语气淡然,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可落在姜陟耳中,却偏偏听出几分质问的味道。 他被自己的这一番感受吓了一跳,有些惊疑不定地又转过头来,林微明还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仿佛刚才的那句话和之前说的没什么不同。 自己大约是疯了。他看着那张挑不出一丝瑕疵的脸默默地想。 林微明见他不答话,也不盯着他了,忽然站了起来,如玉般的秀美面容又重新隐没在夜色之中,整个人在昏沉的月光中只能大致瞧出个身形轮廓。 “世家之中,唯有殷家秘术和血有关,这案子需要他的合作。” 姜陟这才明白他在这里莫名其妙跟自己说这么些话的目的,原来是来找老板的。 “啊啊,他是我老板,你找他的话我把他电话给你。”他如逢大赦般地跟着站了起来,随意拍了拍身上沾上的草屑,掏出手机来找到了老板的电话就递到了林微明眼前。 既然不是来找自己的那还不赶紧溜,至于能不能联系到就不关他的事了。 可林微明只垂眼扫了一眼他的手机,也不知看没看清那号码:“你带我去找他。” 姜陟正准备随时开溜的步子被生生打断,他收回手机,有些没搞清楚状况地问:“什么?” 林微明双手交叠抱在胸前,一副等他带路的大爷模样,“带我去找他。” “我哪知道他在哪?”姜陟满头黑线。 林微明站在那没动,姜陟这会站起来离得近了,能隐隐约约地看清他的脸,似乎是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显然是不信他的话。 “我真不知道,他出差了。” “什么时候回来?” “都说他是老板了,你家老板出差还跟员工报备的?”姜陟颇有些不满地说道。 他有些埋怨地嘀咕:“我要是能联系得上他也不至于自己来这么危险的地方。” “那你还只给个电话给我?”林微明向来很会抓重点。 姜陟连忙闭嘴,低头装出一副乖顺的模样,他也向来很会在这种情况下转移话题: “那不如您给我留个联系方式,等他回工作室了我让他联系您。” “不行。”林微明想都没想就直接拒绝,“殷家向来离群索居,不问世事,他不会主动联系我的。” 姜陟有些无语:“那你想怎么办?” “他回来就会去工作室吗?”林微明想了一下问道。 “应该吧,说是工作室但他也住那。” “那带我去工作室。” 姜陟听了吓了一跳,只想着回到几秒钟之前捂住自己的嘴巴,早知道嘴就不那么快了。 “不,不行。”他连忙摇头。 林微明皱着眉看他:“为什么?” “因,因为我也住那,不太方便。”姜陟硬着头皮解释道。 他这话一说出口,就觉得周身的温度陡然降低了几分,他几乎是马上打了个冷战,脊背上似乎冒出了一片鸡皮疙瘩。 也恰在此时,不知从何处来的一大团浓云遮住了那轮没几分光亮的月亮,本就在夜色中若隐若现的林微明,整个人又重新浸没在厚重的黑暗里,黑色的衣服几乎要和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 他低着头不说话,气息冷的像一只幽灵。 姜陟见状不免有些克制不住地忐忑,他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沉默代表着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微明忽然幽幽地说。 “你和他住一起?” 姜陟听着这话怎么感觉这么变扭,但他又想了想那间小工作室,点了点头:“算是吧。” 林微明又不说话了。 姜陟其实很讨厌这种沉默,像是有什么不可控的事情在悄然滋生,但他这会不能发作。 他算是感觉出来,这林微明过了七年,虽然表面上看着变化不大,但行事比七年前更让人捉摸不透了。 还是一样的让人看不顺眼。他想。 “工作室。”没等姜陟腹诽完,林微明突然出声,“带路。” 第11章 简直就像是在发号施令。 要按姜陟当年的脾气,这会大概率就要撸袖子上去干架了。 可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的,他现在又打不过他,只能给人乖乖当孙子。 姜陟只能继续好声好气地和他说:“这不好吧,咱们今天第一次见,又不熟。” 林微明的表情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只能听见他缓缓地说:“妨碍公务?” 他伸出手来,分明是没什么波澜的声音但姜陟总感觉他在冷笑:“从业执照拿出来。” 他不说姜陟都快忘了,干他们这一行是要有从业执照的,像他这样掺和在案发现场又拿不出执照的话完全可以当同伙处理的。 可他哪来的执照,他如今半分修为也没有,考试都没资格。 这是威胁啊!赤裸裸的威胁! 林微明还伸着他那手,一副跟他索要执照的模样,气得姜陟也不管什么藏不藏的了,上去“啪”地拍了一下,力气故意使的很大,虽然他知道这点对这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拍完他就泄了气,他跟这人能计较什么呢?现在只有被他搓扁揉圆的份。 林微明受了他一掌也没什么情绪,只是收掌为拳,不动声色地背在了身后。 “走吧。”林微明说道。 山海镇实在是个小地方,城东到城西也不过就四五公里的路。从老城区到工作室所在的写字楼,饶是姜陟一路上磨磨蹭蹭,也不过就走了20分钟。 姜陟用钥匙开了门,伸手开了灯。 “你看见了吧,老板他真不在。”姜陟为了证明,又把旁边几个小房间的门都打开了。 林微明跟在他后面进了屋,环顾一周目光落在角落那张折叠床上。 “你睡这?”他问道。 这张床实在太小,睡一个成年男性都勉勉强强。 姜陟点头,又指着一个房间说:“里面还有一间休息室,老板睡那。” 他其实只是随口一说,也没有要解释什么的意思,但他分明感受到这人一路上那极低的气压似乎好了一些。 林微明很不客气地就自己拖出一张办公椅来坐下,手随意搭在旁边的桌上,俨然一副主人做派。 姜陟还记得他的威胁,扯起嘴角露出了一个假到不能再假的笑来:“喝茶吗?” 林微明点点头,姜陟这会才不会给他拿什么好茶叶, 8块钱一斤的也只抓了一小撮。 他把那杯滚烫的茶水放到桌上,透明的杯子里只漂浮着几片茶叶碎末,连水的颜色都没变。 可林微明却全不在意,当着姜陟的面拿起来就喝了一口,翻腾的热气把他的嘴唇都烫得红艳艳一片,他却像是没有感觉到一般,又喝了一口。 姜陟原本就是想烫烫他的,见他这样只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气鼓鼓地自己灌了一大口冰水,才把胸腔里那点燥郁给压了下去。 “老板不在,你待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姜陟一边说着一边坐在了床边,但这折叠床实在太矮,他坐在上面要比林微明矮一截,莫名有一种低人一等的感觉,于是他又重新站了起来,倚在了墙边。 “我等他。”林微明大有一副要在这里打持久战的态度。 “那他要是一直不回来,你总不能一直在这里等着吧。” 林微明轻飘飘地抬眼看了他一眼:“有那东西在这,他不会不回来的。” 姜陟这才惊觉只是刚刚扫了一眼,这人就已经看出这里面的休息室里藏着个什么东西。他连忙走过去,有些亡羊补牢地关上了房门。 “我有一个问题。” 身后的林微明忽然说道。 姜陟站在门边考虑要不要拿钥匙过来把门锁上,只是随口回答:“什么?” “我们见了这么久,你似乎一直都没有好奇过我的名字。” “你难道,认识我?” 第10章 姜陟关门的手一顿。 他背对着林微明,声音听起来有些闷。 “我以为,只见一次的人,没必要互通姓名。” 他话说的有些刺人,转过身来时,头顶的日光灯一点一点照亮他的面颊,却是一副看起来十分真诚的笑靥。 他的笑容向来都是真诚的,真诚到会让人禁不住回想是不是自己有什么问题。 可林微明从来都不吃这套,他似乎总是自负的,姜陟的伪装骗不到他一丝一毫的波澜,甚至连表面上的松动都不会有。 他坐在那,像一尊佛,又像是一块石头,看似眼前众生皆平等,其实一双墨瞳里谁也不会放。 姜陟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大约是“死”过一次的经历让他生出了那么一点慧眼,他又发现了一个他们俩能成为宿敌的内在因素。 不过他又实在觉得厌倦,自从再见到这个人,三言两语间,好像总能被勾出几缕往日的脾性来。 他不可能听不出来,林微明在试探他。 七年的平淡生活让他变得惫懒,他实在不想时不时就要绷紧神经地应付。现在只是遇到一个林微明,那往后若是又见到其他人呢? 反正只要不按着他去验dna ,谁也不能笃定他的真实身份。 当然如果林微明真的要强行带着他去验,姜家的那个父本也不可能会到他们手上。 除非邶都那帮人愿意承认,固若金汤、外人无法打开的伏魔地封印秘境是个水货。 想到了这里,姜陟随手又拉出另一张办公椅来坐下,两腿一跷就搭在了旁边的桌子上。 摆烂嘛谁不会,他已经咸鱼了七年,还能再咸鱼下去。 虽然这突如其来的思想转变让姜陟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但面子这玩意儿,七年前早就丢尽了。 “有必要的。” 默默地看完了他这一系列的举动,林微明忽然开口道。 “我叫林微明。” 又和当年一样猝不及防的自我介绍,不过这次好歹是加了两个字,让姜陟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我叫姜陟。” 林微明顿了一下,似乎是默念了一下他的名字,又问:“哪个陟?” 姜陟一边用手在面前虚空中写字一边描述:“耳朵旁带个......” 可林微明打断了他,他伸出手来,示意姜陟写在他的掌心上。 姜陟不免有些愣,自我介绍直接在对方手上写字,是不是有点太亲密了? 可林微明一直举着手,似乎一副姜陟不写他就不肯罢休的模样。 姜陟只能硬着头皮写了,耳朵旁,一竖一横......最后一笔拖长,划过手心,划出了手掌,他收回了手。 可林微明却没有,他看着他的那只手,像是在用眼神一笔一划地描摹掌心里那个看不见的字。 “陟遐自迩。”他忽然喃喃道。 声音很低很轻,姜陟没听清问了一声,他却收回了手不说话了。 互通了名字之后,姜陟倚在办公椅上,两只手插进面前的卫衣口袋里,状似不经意地问林微明: “你刚刚讲的三年前的事,能再给我说说吗?” 这人锯嘴葫芦一个,讲话又喜欢说一半藏一半的,姜陟想起刚才在公园里他说了一个开头就不肯往下说的事就觉得抓心挠肝,这话头还得自己挑。 林微明却还是不肯直接回答他:“那你先说,你梦见了什么?或者,你为什么会在那?” 姜陟在心里直呼这人狡诈,和他一起做任务,永远都要自己先说,他才会在最后挤牙膏一样地吐露出自己掌握的情报。 总而言之,十分乃至万分的不顺眼。 但姜陟又实在不愿意和他犟,原因就是他试过,没犟得过。 于是他就把王籍上午来找他一直到他在公园里醒来的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不过自然是隐去了他在那招魂现场神魂大震的事情。 林微明听得很认真,一双极漂亮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人的时候,即使是不带有丝毫情绪的目光也会让人有一种微微含情的错觉,看的姜陟觉得有些面热,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眼睛。 他的视线向下,落在了林微明的左耳耳垂上。刚才在把房子里只是匆忙一瞥,在公园里又太过昏暗,这会他才能仔细去看。 他记得,林微明从前没有耳洞,更不戴任何首饰。世家在打扮上面向来仿古,不少人都喜欢戴些珠玉手串,作法器亦或是作装饰,就连他自己,也时常会挂个玉坠子什么的。 可林微明从来没有佩戴过,至少在姜陟的记忆里是。当然也没有人在乎,如玉的美人哪需要多余的环佩金饰相衬。 可如今,却打了个耳洞,戴了个佛青色的珠子耳坠。 那珠子只半寸大小,釉面光滑细腻,在日光灯的照射下泛着一点点青色的温润光泽,看着不似凡品,约莫是什么重要的法器,才会这样时时坠在耳上。 姜陟从前见男人戴耳坠总是会觉得女气,现下见了林微明,才知这哪里是耳坠的问题,分明是人的问题。 林微明耳上坠了这珠子,不但不女气,反倒愈发衬得他气质清雅出尘,仿若古画里远方连绵山峦的一点青黛跃出纸面,合该落在他如珍珠般莹润白皙的耳垂上。 第12章 直到林微明咳了一声,姜陟才惊觉自己竟盯着那耳坠出了神,嘴里的话都停下来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发茬:“你这耳坠挺好看的。” 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却让林微明肉眼可见地僵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左耳,眼神在那个瞬间竟然有些飘忽。 姜陟着实被吓了一跳,他从来没见过这人这般的情绪外漏,虽然就仅仅是几个极微小的变化,但太过熟悉林微明的姜陟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 这看起来不像是什么重要法器,倒像是......信物? 一个猜想在姜陟脑子里缓缓浮现,让他的心脏下意识地揪了起来,还没来得及深思他就听见自己干巴巴地开口: “不会是,你女朋友送你的吧?” 是了,他早就知道的,没了自己,林微明和周荞雪,自然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本不应该耿耿于怀,从他踏入封印秘境前尘往事都抛却的时候起,或者说,从他失手破坏封印的那一刻起,他就只能是个落败者。 可他现在问出这个问题,与其说是出自他过了七年还对周荞雪念念不忘的痴心,倒不如说是那一点对林微明的嫉妒在作祟。 他似乎还是不肯甘心。 原来,年少时怦然心动立誓矢志不渝的初恋会随着时间渐息渐止,但藏在心底阴暗角落的那一点点用不忿掩饰的恨意却不会变。 对林微明的感情,似乎比他想象的要更加浓烈。 林微明的轻微松动只有片刻,他几乎是马上又变成了一直以来的那种无波无澜的清冷模样。 “你在说什么?”他皱起眉头,似乎是对姜陟的话有些不悦,“我没有女朋友。” 这下轮到姜陟发愣了,竟然没有在一起吗?荞雪不是喜欢林微明吗? 他当初故意从中作梗,在周荞雪面前抹黑林微明也没改变她的心意,他离开后这两个人竟没有在一起? 那一瞬间他甚至很想当场自曝,然后好好问清楚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理智还是把他拉了回去。 “我看你长得这么好看,以为你肯定有女朋友了。”姜陟解释道。 他还想再试探两句,可林微明显然是十分不高兴正在讨论的事情被这么莫名其妙地打断,用手敲了敲旁边的桌子,是警告的意思。 姜陟连忙噤了声,不敢再提。 林微明微微侧身偏头,似是不太想让姜陟再看他的耳坠。可姜陟却看见,他白净的脖子后面,衣领之上的皮肤似乎浅浅地透着一点粉色。 这让他不由地在心里感慨,人长得好看连皮肤都白里透粉。 “三年前,在那栋房子里,除了失踪者之外,我们还发现了其他几具尸体。”林微明说道,“这些尸体都是被烧死的,但面部却没有受到任何地焚毁。” 姜陟马上想到了原因:“是那些面具。” 林微明点头:“不过在我们到那里之前,面具已经被人拿走了。” “那些人既然戴着面具,那就是设下这些陷阱的人,他们怎么会死?” “和今天一样,无垢火爆炸了。” “无垢火?”姜陟想起,那个领头人最后也提到了这个名字。 “你在子畴路第671号地下室看到的那团白色火焰,便是所谓的'无垢火'。” “这是一种早已失传的秘术,通过阵法逼出人身上所蕴藏的所有灵力,强行压缩致使起自燃,焚去所有杂质,便可成'无垢火'。”林微明解释道。 即使是毫无修为的普通人,魂魄之中也存在着天生地养的原生灵力,但是这种灵力除了蕴养灵魂之外实在难以运用,即使是天师,也基本只会吸取外界的灵力用作己用。 “居然可以运用这种灵力?”姜陟诧异,“你们是怎么查到的?” “从三年前起,这种失踪案发生了有三十多起,分布在全国各地。” “三十多起?” “一个月前,我们在最后一起案子的现场发现了一个幸存者,他被重度烧伤却还有一口气,我们用了'搜魂'才知道了这些事。” 姜陟不由咂舌,天师署和超管局这帮人手段还是一如既往地残暴。 “得到情报后我们在那栋房子的外面监视了两个星期,今晚他们提前开始了仪式。于是便由我去吸引注意,而其他人则潜入进去救出了那些失踪者。” “我们还查到,这种原生灵力,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逐渐污浊,制造无垢火的最好材料,便是年纪小的孩子。”林微明补充说。 “你是说,三三?” “如果没猜错的话,你梦到的便是子畴路这栋房子里无垢火的来源。” “可是三三看起来也有十几岁了,难道不是年纪越小越好吗?” 林微明摇了摇头:“一般的制造无垢火的方式所逼出的原生灵力有限,他们改良了方法。” “从这些孩子很小的时候开始,便通过特殊的法器使他们魂魄不稳,而身体出于自我保护的目的会强行激发出更多的原生灵力,这样便可炼化出效果更好的无垢火。” “那些都叫三三'零二三',便是他们制造无垢火的编号吗?” “是的。” 姜陟听完只觉得有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三三和小艾,便是因为这些才死去的吗? 他的声音因为气愤有些不稳:“这无垢火,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林微明忽然抬眼,深深地看了姜陟一眼,眼神一如往日,却让姜陟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无垢火'的焰光可以深入人的身体里,将人的灵魂一点点地撕碎,然后将有用的碎灵引入血液,他们通过放血可以得到这些碎灵。” “至于碎灵,你看到了,是用来招魂的。” 姜陟呼吸一窒,一时间思绪万千。 这么多条性命,居然是为了......我吗? 第11章 姜陟放下了腿。 仿佛是一瞬间,周身的空气都似乎变成了无形的刀片,一呼一吸就如同利刃插入肺腔,刺得胸口一片的鲜血淋漓。 如此熟悉的负疚感和无力感,又一次如同潮水一般将他尽数吞没。 七年前自己造下的业果,居然时至今日都没有结束。 姜陟站了起来,面色如常,只是着力在左腿上时腿弯还是有了一点轻微的晃动。 他拉开办公桌右下角的抽屉,从一堆乱七八糟的零碎物件里扒拉出两颗薄荷糖来,扒开糖纸塞进嘴里,直冲脑门的味道让他混乱的思绪稍稍平静了一些,堵塞的鼻腔终于被浓重的薄荷气味强行冲开。 “为什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低弱的,带着一点嘴里糖块散发出来的凉意,从他艰涩的喉咙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为什么要招魂......那个人?” 林微明坐在那里不动声色地看着姜陟一系列的动作,冷然的目光顺着他的侧脸,滑过脖颈和臂膀,落在那只放在桌面上,攥着糖纸的手上。 他攥得很用力,坚硬的褶皱刺入掌心,带出的红色痕迹一直蔓延到虎口的位置。 “传言,因为当年用的是他的剑骨,所以他的魂魄,可以破开伏魔地的封印。” 姜陟闻言几乎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他当初那一剑可谓是占据了天时地利,在阴气大盛封印最弱的时候,用世间独一把的被赋了剑尊最后一点剑意的燕支剑才堪堪劈开一道裂口。 用他的魂魄就能破开封印,简直是天方夜谭。 “只是传言。”林微明说道,“但想要破坏封印的人,只需要一个传言就够了。” 姜陟低着头,发出一声沉闷的嗤笑:“荒唐。” 多荒唐啊,用那么多的人命去实践一个不知真假的传言。 林微明忽然伸出手来,握住了姜陟放在桌子上的那只手的手腕。 姜陟吓了一跳,想抽手躲开却被林微明紧紧拉住。他掰开他紧握成拳的手,把那两张糖纸从他的手心一点一点地抽离出去。 姜陟惊疑不定地去看他,林微明却只低着头。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他黑色的发顶和浓密纤长的如扇子般的羽睫。 “持剑杀人,非剑之过。” 他的声音有些沉闷,带着一点捉摸不透的恍然,像是在对面前这个人说的,也像是透过他对另一个人说的。 他拿走了糖纸,在手指尖转了一圈,便倏忽间化为一星点烟尘,散在空中,飘然不见了。 姜陟这时才得以将手从他的桎梏里挣脱出来,他偏开头,不愿再看面前的林微明。 他实在是不知道自己是哪里露了馅,导致这人一上来就认定他就是七年前的那个人。 “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这些事情你们超管局应该要保密吧?” 林微明却不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答非所问地说道:“三十多起案子,只有今晚的这里,仪式成功开启了。” 第13章 姜陟讶然:“怎么会?” “我也一直不懂为什么,直到刚才,你告诉了我,这一次和以往不同的,那个变数。”林微明说道。 姜陟马上便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小艾。” “用专门培养的孩子炼化的无垢火不稳定,但被小艾干预的这里,却一直稳定到最后被人强行引爆。”林微明缓缓说道,“你猜,除了我们,还有多少人知道了这其中的关窍?” 他这种用极为平淡的口吻说出如此惊心真相的态度让姜陟有些气恼,他终于扭过头来有些不忿地说道:“既然知道了这些,你不应该赶紧去抓住那些人吗?在这里同我一个普通人说这么多有什么用?” “无垢火除了可以引出人的碎魂之外,还可以通过其散发出来的冷气入侵操控人的梦境,从而控制进入梦境中的人。”林微明没有管他明显不太好的语气,反而自顾自地说,“你说的王籍是如此,你也是如此。” 姜陟本来对他这种自说自话的行为觉得有点烦躁,可听到最后还是不由地睁大了眼睛:“我?” 他想起了他在地下室吐出的那口血,确实可能是因为无垢火的缘故所以带了些许破碎的蓝色光点。 “你是说,我也受到了影响,所以才做了小艾和三三的梦?” 林微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那为什么我做的梦和王籍的完全不一样?”姜陟问道。 “你开过天眼。”没有任何疑问的语气,是笃定到不能笃定的陈述句。 姜陟这会早已懒得去管什么试探不试探的了,没承认也没否认。 “有修为的人不受无垢火的影响,没有修为的人只会梦见幕后之人想让他梦见的东西。”林微明解释道,“但你不一样,你的梦境完全不受控,你能梦到一些深层次的东西。” “所以,找不到殷泽,你也可以。” 姜陟有点没有反应过来他话里突然的转折,还想再问他说的这个“可以”到底是什么可以? 可他刚想出声,就看见林微明突然出手,他下意识地侧身试图躲避,却可想而知地没有快过眼前这人的动作。 只一个瞬息,林微明的手指已至眼前,直抵上他的眉心。 刹那间,一股浓重的睡意在他的脑海中弥散开来,他眼前一黑,瞬间就跌入了沉沉的睡梦之中。 模糊中,似是有人接住了他坠落的身体,揽进怀中,温热的呼吸落在他的耳畔,带着一种浅淡悠然的檀木香气。 他睡了过去。 ———————— 阳光穿过窄小的窗户斜斜地照进这间弥漫着汗味和胶皮味的器材室里,在光线照射不到的角落里,王籍抱着膝盖,把自己团成一团,缩在那张熟悉的绿色垫子上。 虽然他知道自己体型偏大,做出这种姿态来委实是有些不好看。但他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在怯懦卑弱的人生中寻到一丝令人满意的安全感来。 可今天是高中的最后一天,他必须离开,离开这个狭小宁静的巢xue ,去奔赴遥远未知的将来。 “咔哒”一声,门从外面被打开了。 王籍抬起头来,隔着亮的有些刺眼的阳光和阳光里无数漂浮的细小尘埃,看见了从门后走出来的杨煦的脸。 他穿着校服,头发因为拍毕业照特地抹了头油,梳得油光锃亮,像街口理发店门头上花花绿绿的海报里的发型模特。 他看见王籍,露出了一个惯常的笑容,表情明媚得几乎晃到了王籍的眼睛。 从这个充斥着学习和管制的笼子里飞出去,他理所当然地感到开心。 杨煦是王籍最好的朋友,从小学的时候开始,他们就在一块上学,一直到初中、高中。所有人都知道,阳光开朗的杨煦有一个块头很大却习惯畏畏缩缩的朋友。 他走到王籍面前,递过来一瓶冰汽水。初夏略显燥热的天气在瓶身上凝结出水珠,握在手中湿淋淋一片。 他挨着王籍坐下,像此前无数次那样。 “你怎么又一个人躲在这里?” 王籍拿着汽水也不喝,任凭那水珠顺着手腕流进袖口,带起丝丝缕缕的痒意。 他的声音有些闷,似乎是一个人哭过:“最后一次了,总得来道别。” “那你有空和这地方道别,没空和我道别吗?”杨煦身子后仰,双手撑在身后,抬头看着房顶那盏只是做摆设用的白炽灯,语气轻松仿佛调笑一般。 王籍把头埋得更低了:“你应该不需要我的道别。” 刚才拍完毕业照,王籍才刚转了个身,杨煦就被一大群人围住了要电话号码,行情热闹地像超市免费发鸡蛋。 他有很多朋友,而自己却只有这一个朋友。王籍暗暗地想。这本是不公平的,但他其实也不想要其他朋友。 “你生气了?”杨煦凑过来拉他的胳膊。 王籍抬起脸来,眼圈有些发红:“没有,只是毕业了有些难过而已。” 杨煦在他耳边笑得开心:“有什么好难过的?咱俩之后找工作也找在一处不就行了。” 他俩都没考上大学,高中毕业后就要直接步入社会打工赚钱了。 王籍这才愿意扭过头来去看杨煦:“你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杨煦又凑近了些,说话间呼出的热气直落在王籍的鼻尖,“不过在此之前,你想不想玩点刺激的?” 王籍瞧他的模样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你这次又想去哪里?” 杨煦很喜欢去一些奇怪的地方并美其名曰“探险”,认识的十来年间,他们去过废弃的医院、常年闭馆的图书馆、遍布坟茔的野地等等,即使王籍一直都很害怕这些,但他从来不会拒绝他。 杨煦神秘兮兮地小声说道:“你听说过我们山中的校园怪谭吗?” 王籍摇了摇头,他就又继续说:“那你知道南楼一楼卫生间旁边的那个小房间吗?” “知道,不是说是废弃的杂物间吗?” “那只是学校对外的说法,据说其实在当初这块地本来是要建商场的,但在南楼的那个地方挖出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杨煦越说越兴奋,嘴巴都快贴上王籍的耳朵了。 王籍有些不舒服,往旁边躲了躲。杨煦也没管他的动作,继续往下说: “那洞蹊跷的很,怎么填也填不上,有工人腰上绑着绳子走下去,绳子到头了也没走到底,再往回拉时,那绳子居然直接就松了,拉出来一看哪还有人啊,绳子竟然被人自己解开了。而那个工人,却再也没有出来。” “施工方发现事情不对,找了不少天师都没看出什么名堂,还是从邶都世家里请了一位过来。那位来了看了两眼就说这是个什么厉害妖怪的墓,妖怪已经死了但留下的妖气也会害人,如今想封住却不容易。可以用这块地来盖学校,学生多阳气足可以压住邪祟。于是我们学校就建了起来,只那个洞口被天师施法封在了那个房间里。” “可不知是不是因为时间太久的缘故,那原本被封住的门在每天晚上十二点的时候竟然会自己打开,妖气溢出,就是要来抓人的。” 他越讲越邪乎,声音还故意放的很低很沉, 王籍胆子小,听完后张了张嘴,只结结巴巴地吐出一句:“骗......骗人......的吧。” 瞧他一副被吓到的样子,杨煦居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气得王籍去打他,他惯会夸大其词,故意讲些恐怖故事来吓他,看他受惊的模样就如同看到了什么爆笑喜剧片,每每都乐不可支。 杨煦一遍笑一遍胡乱地挡住王籍伸过来打他的手:“别人就是这么跟我说的,至于是不是真的我就不知道了。” 王籍的伤感情绪被他这么一闹登时烟消云散了,他收回手终于开那瓶冰汽水喝了一口,已经没那么冰了,甜腻的糖精味愈发明显,只有杨煦才会喜欢这种甜到发腻的东西。 杨煦把头凑到王籍眼前,强逼这王籍看着他的眼睛:“怎么样?晚上去吧?” 王籍推开了他,扭头朝窗外看去,午后的阳光已经不似刚才那么热烈。 他觉得,无论明天要去往何处,有杨煦在,似乎也没那么难熬。 “那你记得晚上来我家找我。” 第12章 学校南门的保安和杨煦挺熟,杨煦从他爸抽屉里拿了包烟给他,他就对他们这种大半夜来学校的离奇举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南楼是学校几栋教学楼里最矮的一座,名字说的好听叫实验楼。然而高中三年,王籍他们班只上过一次实验课,连试验台的凳子都没坐热就被老师领了回去上化学了。 走进去的时候王籍觉得有些阴冷,初夏的夜晚已经有了几分暑气,他只穿了件短袖。 大约是这楼里常年没什么人的缘故,室内明显要比室外低上个一两度。 穿过进门的大厅向右拐,走过两间实验教室和一个卫生间,就看见了一扇低矮的毫不起眼的窄门。 第14章 杨煦和王籍对视了一眼,就伸手去推门。推了两下没有推动,门自然是锁着的,他便蹲下身去捣鼓那锁。 他会撬锁,可眼前这锁却古怪的很,明明已经听到锁头“咯哒”一声,但门还是紧闭着,不见一丝缝隙。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门后死死地抵住,怎么也推不开。 空无一人的学校让王籍有一种割裂的恐惧感,他从刚才进门开始就萌生退意,见状就跟杨煦商量说:“要么还是算了,咱们出去吃宵夜吧,我请客。” 杨煦也有些泄气,可这门打不开他也没什么办法,知道今晚这一趟大概是看不到什么有意思的了,就只能点了点头,转身准备和王籍一起离开了。 可还没走出去两步,就忽然听见身后悠悠地传来一声“吱呀”,在寂静无声的走廊里蓦然响起,像是一位身患沉疴的老人低沉嘶哑的叹息。 王籍被吓得浑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他僵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回头看,就见刚才怎么也推不开的门竟然缓缓地自己打开了。 杨煦举着手电筒去照,就只能看到门后铺着一层老旧的木色地板,房间里空空荡荡的什么东西也没有。 他心道有门,空储藏室还日日锁的这么严实,肯定藏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从小胆子就大,虽然这门开得如此诡异,但哪里能吓住他浓烈的好奇心,还没等王籍说话就自己往那门里去了。 王籍只能在心里叫苦,只求那门里真的什么东西也没有,好让他们早点回去。 可他注定要失望,他还没走进去就听到了杨煦惊讶的吸气声。 “快来看。”他兴冲冲地回头对王籍说。 王籍走到他身边,顺着他手里手电筒的光束看去,顿时便发出了和杨煦一样的声音。 这小到不能再小的房间里,木制的地板上,竟然真的有一个宽一米左右的大洞。 洞里黑幽幽的,手电光照过去也看不清下面有什么,只能看出是斜着往下的,从洞口开始还有人工修葺的青石台阶。 怪不得传言那么邪乎,这洞怎么看也不像是天然形成的。 杨煦这会已经激动的不行了,恨不得马上就下去看看。 可王籍觉得那洞越看越恐怖,忙去拉杨煦的手,可怜巴巴地求他: “要不,要不还是算了吧......” 杨煦之前去过的地方大多徒有其名,到了现场什么也看不到,这次终于遇到一个一看就有些名堂的,他怎么可能肯回头。 他安抚地拍了拍王籍的手:“实在不行你就在这里等我,我自己下去看看。” 一想到要自己独自一人待在这寂静的黑暗中,王籍哪里会同意,眼看杨煦怎么劝都不听,只能硬着头皮跟着他进那洞里去了。 他们踩着陡峭的台阶互相搀扶着往下走,大约走了十分钟的样子,台阶就走到了尽头,他们踏上了平地。 杨煦举着手电筒四下照了照,眼前是一道笔直向前的通道,应该很深,手电的光束照不到尽头。 王籍又拉了杨煦一下,他心中的不安感愈发强烈。 杨煦回头,隐约是朝他露出了一个安慰的笑容,小声说:“没关系的,跟着我就行。” 杨煦小时候曾经被过路的天师说“根骨不错”,还送了他一把辟邪的桃木小剑,要不是他妈舍不得儿子,说不定会去邶都的天师学院上学。 现在那把桃木小剑,就挂在他的裤子上。 他凭着这个东西,总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他们二人继续沿着通道往前走,到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人工修凿的痕迹了,脚下时不时就有乱石堆垒,坑坑洼洼的,每一步都走的格外小心。 可王籍到底还是没注意,踏上了几块松动的石头,脚下一滑,往前一扑,就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大跟头。 他块头大,随便摔一跤都摔得很重,再加上这里地上到处都是碎石,摔上去的时候尖锐的棱角刮过皮肤,痛得他克制不住地闷哼一声。 杨煦连忙来拉他,扶起来一看,他的两个膝盖和手掌都擦破了,右手伤的最重,血都渗出来了。 “怎么样?”杨煦关切地问。 王籍疼的眼泪都快下来了,想再次开口劝杨煦回去,可一抬头就猛然看见,杨煦的背后,隐隐约约地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影。 他吓了一跳,本来就快夺眶而出的泪水竟硬生生地给憋了回去,嗓子眼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地卡住,连几欲脱口的惊呼都叫不出来,只张大了嘴巴,用手指着那影子的方向,一双眼睛瞪得浑圆。 杨煦见他这模样也被吓着了,连忙回身拿着手电筒一照,就看见在他们身前两三步的地方,不知何时忽然出现了一块古旧的石碑。 分明刚才王籍摔倒之前,那里什么都没有。 漆黑寂静的通道里,只不过一个转身,竟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块石碑。 王籍已经被吓到不会说话了,他死死地贴在身后的墙上,也不管那墙面凹凸不平的,硌得他后背生疼,他生怕自己的身后也突然出现什么东西。 杨煦拿着手电的手有些颤抖,他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强撑着去安慰王籍,或者说,安慰自己: “刚刚可能太黑,没......没看清楚。” 他仗着自己腰上挂着的桃木剑,深呼吸了几口,稳定了心神,就大着胆子走上前去仔细去看那石碑。 王籍这会怎么可能让他离开太远,那手电光一往前移动,就仿佛他一个人被抛下在了这恼人的黑暗里。于是他连忙就贴了上去,紧紧地抓着杨煦的袖子,躲在他身后,和他一起走到了那石碑前。 石碑大约有三米多高,直顶着这通道顶部,几欲要将他们面前的路堵得严严实实。 用来制成石碑的石头看着不像是什么寻常石料,胎质光滑细腻得如玉石一般,可颜色却是灰扑扑的,有些怪里怪气。 从地面往上,一直到王籍胸口的位置,几乎长满了青苔,仿佛在这石碑的下半部分围上了一层深绿色的绒毯。 青苔往上,就是石碑主体的部分,灰色的石头上用红色的颜料镌刻着一幅极为奇怪的图案。 王籍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他看到这个图案,似乎是一堆拼凑在一起的不规则图形,又像是某种上古文明遗留下来的意义不明的古怪文字,在巨大的石面上纵横交错,编织成一张细密的无法挣脱的网来,直攥住观察者的视线,不让人移开分毫。 身旁的杨煦忽然一声惊呼,抓了王籍的右手。 王籍猛然惊醒,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松开了杨煦,走到了石碑的正前方,他的右手正举在眼前,紧贴在那石碑上。 这石碑,居然如同活物一般,是温热的。 有一瞬间,王籍甚至感觉到自己的手掌下,似乎有一种微弱的起伏。 这块石头仿佛在呼吸一般。 他吓得连忙缩手,可刚刚摔破的右手上流出的血,还是被蹭到了石碑上。 那新鲜的殷红血液,不过眨眼的功夫,竟悄无声息地渗进了石头里。 寂静之中,王籍和杨煦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出了几乎要破土而出的惊恐。 可还没来得及让他们反应,就忽然听到从面前的石碑里传来一声压抑的嚎叫。 王籍从来没有听过这种叫声,似是山林间嘶吠的的野兽,但又隐隐透着一种令人战栗的悚然,仿佛从胸腔之中没有通过喉管直接破发出来,榔头一般猛然捶打着他的耳膜。 嚎叫声之后,便是一阵令人直起鸡皮疙瘩的“咯咯”声,伴随着这诡异的声响,眼前的石碑骤然呈现出一种扭曲的形变来。 一道深深的裂口,从刚才鲜血渗进去的地方开始,一直蔓延到石碑的顶端。 而从那裂口之中,开始冒出大团大团浓重的黑气。 这一切都发生的极快,瞬息之间,巨大的变故就在他们眼前陡然发生。 整个通道都仿佛感应到了即将到来的危机,开始发出轰隆隆的巨响,大量的碎石从顶上落下。 王籍终于意识到,这通道要塌了。 杨煦的反应比他快,他才刚浮现起“快跑”这个念头的时候,杨煦已经抓起他的手,往他们来时的方向冲去。 他们用极快的速度跑出通道,冲上台阶,走到一半的时候,杨煦却忽然不知怎么的脚下一绊,整个人往前一扑,摔倒在了台阶上,身子控制不住地向下滑去。 而王籍则因为惯性还在往前冲,一时间,原本杨煦在上他在下的位置瞬间逆转,变成了他在上杨煦在下。 他连忙反手抓住杨煦的手腕,不让他继续往下。 杨煦挣扎着想站起来,可台阶上的青石板太平,完全抓不到着力点,只能靠着王籍拉着他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他摔倒时手电筒脱了手,正落在身后,灯光向下,照亮了后面的情形。 王籍看见,下面的台阶正在迅速地坍塌,眼看就要到近前,可杨煦还是怎么拉都拉不起来,连带着他自己也寸步难行。 第15章 巨大的恐惧和强烈的求生意识在瞬间吞噬了他。 这最后的一瞬间被拉得很长,黑暗沉沉,王籍看不清杨煦的脸,但他却觉得,杨煦应该是看清了他脸上那两行簌簌落下的泪水。 他松开了杨煦的手。 他不知道杨煦从台阶上滚下去的时候是什么表情,他只能听见,那一声绝望的呼喊,在他转身的瞬间,变成一颗锐利的尖刺,深深地扎入他迅速变冷的心脏,留下经年累月无法愈合的血洞。 他跑出了深洞,跑出了学校,在漆黑的夜色里终于泪流满面地转头,只看见了校门上“山海中学”四个大字。 梦境轰然崩塌。 姜陟睁开眼睛,窗外晨光未晞。 他坐了起来,就看见林微明正坐在他的床前,身形隐没在房间里昏暗的光线中。 姜陟伸手打开了床头的灯。 灯光亮起的刹那,他看见,林微明的眼角,竟然洇出一抹极不寻常的红色,衬的那张清丽优越的脸庞透出一种少见的浓艳风情,又隐隐有些楚楚可怜的意味。 他心神一荡。 可他很快清醒,有些尴尬地移开视线,却发现林微明的手中,夹着一支烟,烟没有点燃,只是随手拿着。 然而他夹着烟的右手,却在克制不住地轻微颤抖。 姜陟皱起了眉头,林微明的状态,十分的不对劲。 正想开口询问,但林微明没给他这个机会,他偏过头去,似乎是想隐藏自己发红的眼眶,香烟被放进口袋,连带着他所有的情绪,被又一次包裹进坚硬的外壳里,声音一如既往地无波无澜: “要去哪?” “山海中学。”姜陟说。 第13章 姜陟站在王籍家门口正准备敲门,才刚举起手就看见林微明拿着手机从楼梯走了上来。 他有些没好气:“我知道的已经全都告诉你了,你怎么还跟着我?” 林微明挂了电话,走到他身后,十分理所当然地说:“你得和我待在一起。” 姜陟回头瞪他:“为什么?我又不是你抓的犯人。” “差不多。”林微明低头在手机上打字,他在联系人安排身份让他们进入山海中学,“你现在属于污点证人,我有权让你协助调查。” “你放......”姜陟才说了两个字,林微明忽然抬头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明明没有带上任何感情色彩,却愣是让他把最后一个字给吞了回去,改口道: “我什么时候成污点证人了?” 林微明重新低头打字,一双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在屏幕上点得飞快,姜陟偷偷扫了一眼,一个字都没看清。 “那天在现场抓到的人,现在全都在超管局拘留。你要是也想加入的话,我可以把你送过去。” 姜陟听到他这种不动声色又拿捏人的语气就觉得十分讨厌:“我都说了我是被委托调查的,委托人就住在这里,他可以给我证明。” 林微明打完最后一个字,按灭了屏幕将手机放回了自己的外套口袋,抬眼看着面前皱着眉瞪他的人:“那从业资格证拿来。” 行,兜兜转转对话还是绕回了死路上,这人分明就是算好了揪着他这点不放了。 姜陟现在十分想上去掐林微明的脖子,把他那张漂亮精致却不饶人的嘴用拳头给堵上,但脑海里尚存的理智适时跳出来说不行,他打不过。 他第不知道多少次地觉得林微明这个人出现在他生命中大概就是他上天注定的劫数,是连死了一次都逃脱不了的冤家孽债,这世上怎么会存在这种跟他哪哪都不合的人。 当然,脸除外。 今天早上刚刚被林微明颇具冲击力的美貌晃了一下神的姜陟十分诚实地承认。 想到这里,原本正要转回头去的姜陟又偷偷瞥了林微明一眼,这会他的眼尾已经恢复了平日那种冷白中微微透着红色的样子,眼神冷淡得如同冬月霜雪,愈发显得早上的那番模样实在是不正常。 姜陟大约能猜到,无垢火可以控制梦境,也可以控制睡梦中的人。他睡着时应该是和林微明说了什么,从而使得这人状态变得十分奇怪,这件事他在王籍身边的时候也遇到过,只不过不知道既然他的梦境已经不受控了,那这种梦中说话的情形会不会发生什么变化。 但姜陟试探性地旁敲侧击了两句林微明都避而不谈,完全不肯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他实在想不到,林微明这种冷情冷性的人会有什么不可说的秘密。 他一直都认为,他是那种什么都不会放在心上的人。 从前他们在天师学院上学的时候,林微明就是这样,对身边的每个人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除了课业上必要的交流,从不与人深交,就只有姜陟一个人会锲而不舍地找他的茬,变着法儿地约他去试炼场单挑。 人人都说他是新贵世家养出来的矜贵公子,从小的教养才让他待人如此的礼貌疏离。 但姜陟知道,他只是不在乎。 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也不在乎所谓的社交需求,一如他一直以来的眼神,漠然地、置身事外地冷眼旁观着这个世界。 孤独又不孤独。 可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等他找到理由摆脱这个人,他们就再没有理由见面了。 姜陟收回了眼神,在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重新又去敲门。 可敲了好几下都不见有人回应。 姜陟当即便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想起他在那间监控室里看到的,在他走后,有人曾进入了王籍的房间。 于是他拿出手机给王籍打电话,老房子的隔音不好,手机里的“嘟”声响起的时候,站在门外可以清楚地听见屋子里的铃声,但没有人接听,一直到自动挂断,铃声才戛然而止。 王籍的手机还在家里。 姜陟有些急了,他害怕王籍在家里出了什么事,重重地砸了两下门。 这房子虽老,但防盗门却结实,砸了两下纹丝不动。 忽然从他的腰侧伸出一只手来,按在了门锁上。 姜陟被吓了一跳,偏过头一看林微明不知何时从他的身侧探出小半个身子来,右手伸在前面,姜陟就仿佛整个人被圈在了他的怀里一般。 他偏过头来的时候,鼻尖差点就蹭上了林微明的侧脸,他又闻到了那股悠悠的檀木香气。 突然过近的让姜陟又是陡然一惊,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可慌乱的心神让他没注意脚下,前脚绊上后脚踉跄了一下,眼看就要摔倒。 林微明适时地伸出左手在他的腰上捞了一把,才让他免于被摔个屁股蹲的命运,可这样一来他和林微明离得更近了,胸口几乎要贴上胸口,他完全扑倒在了林微明的怀里。 一张如落世谪仙般的清丽面庞就完完全全地占据了他的整个视野。 他脑海里不自觉地就出现了一句话:原来从这个角度看美人,会别有一番风味啊。 然而他马上就从贴脸的“美色”中清醒过来,一想到自己刚才想了什么,姜陟耳后一热,落荒而逃似的从林微明的怀里跳了出来。 “下次别一声不吭就靠这么近,吓......吓人。”他不自在地说道。 林微明的眼神从他的脸上缓缓扫过,落在了他骤然间变红的耳朵上,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的右手落在门锁上,指间似是有灵力闪过,那门锁就自己转了一个圈,“咔哒”一声开了。 姜陟连忙开门进去,冲进房间一看,哪里有王籍的身影,只一个手机孤零零地放在床头,床上的被子都没有叠,人不知走了有多久。 他在心里暗道不好,以王籍当时的状态来看,他应该不会自己离开这个房子,很大可能是被人强行带走的。 林微明跟在姜陟的身后走进卧室,看到了愣在当场的姜陟,自然就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示意姜陟站开点。 姜陟依言往后退了退,就见林微明抬手在胸前结了一个看起来十分奇怪的手印,随着他口中吐出一个“破”字,以手印为中心便缓缓浮起了一个碧色的光盘。 陡然有风,自圆心吹起,带起了林微明垂坠在鬓边的发丝。 碧色的光芒映在他的脸上,衬得他的五官愈发的深邃,高洁的圣子在微光中仿若被拉下神坛,平白添了几分动人心魄的妖异感。 盘状的光线向周围四散而去,扫过这个房间的每个角落。 姜陟低头躲了一下,抬头就看见光芒隐入虚空,而房间靠床头的角落里凭空现出了一团小小的白色火焰。 是无垢火,杨东果然在这里做了手脚。 姜陟回头看了林微明一眼,林微明正巧也在看他,只是眼神中带了一点,怎么说,怅然? 还没等姜陟弄明白他这眼神的含义,就忽然听见“噼啪”一声脆响,他们俩同时去看那团无垢火。就见那小小的一团火焰骤然间膨胀了数倍,然后“砰”地炸裂开来。 第16章 姜陟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一步,情急之中只能用手去挡。林微明的反应比他快,在他动作之前就在身前竖起了一道屏障,严严实实地护住了他们两个人。 那爆裂的无垢火威力极大,即使是这么小小的一团,溅在屏障上直接就烧出了一个个小孔,屏障外的家具,更是瞬间就化为了齑粉,地板也被侵蚀了一层。 待到无垢火爆炸完,火焰中心的位置却飘飘悠悠地飞出了一张纸一样的东西。 林微明左手一动,那张纸已然到了他的手中。 他看了一眼,眸色沉了沉,又递给了姜陟。 姜陟接到手上才发现那不是纸,而是一张相片,相片的顶部写着几个字。 “山海中学第3078届高三(6)班毕业留念”。 一张山海中学的毕业照。 他在相片下面几排名字里一个个看过去,找到了王籍的名字,对应着人一看,确实是王籍的脸,和现在变化不大,只是稚嫩了些,高高壮壮的,气质却有些畏缩胆怯。 然而他找遍了每一个名字,把名字和上面的人一一对应,却完全找不到一个叫“杨煦”的人。 他梦里的那个,刚刚一起拍完毕业照,王籍最好的朋友,根本就不存在于这张照片上。 林微明看出了他的疑惑,伸出手指了指相片上的王籍站的那一排,说:“这一排的长度不对。” 姜陟仔细去看,果然看出这从上往下数的第二排比旁边的几排都要短那么一小截,正常排毕业照的位置,人数若无法等分,大多是最上面一排会短些,这样显得整个方阵才对称好看,却从未见过第二排少人的。 林微明又点了点王籍旁边的那个学生,他和王籍挨着的肩膀部分有着明显虚化的痕迹。 “这里,少了一个人。” 姜陟拿着这张相片心中愈发的不安起来:“这是带走王籍的人故意留下的?” 林微明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他明白姜陟自己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看来,这山海中学,你是不得不去了。” 第14章 姜陟跟在林微明身后出了王籍家的单元楼,顶着楼下聚在一起聊八卦的大爷大妈们审视的眼神找了个花坛边坐下。 山海中学离这里不过一公里左右的距离,但他们要等林微明的人给他们送能进入学校的身份证明。 林微明看了眼那怎么也和干净扯不上关系的花坛边,选择在旁边站着。 他长得实在太显眼,到了人多的地方就会戴上帽子。 帽子拉得很低,黑色的帽檐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两片如红玛瑙一般的唇和一个线条精致流畅的下巴来,反倒是平添了几分勾人的神秘感,还是会引得过路的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姜陟瞧他站在一边的样子,黑衣服黑帽子,越看越觉得像是个瘟神,烦扰之余心里却生出了点隐秘的恶意来。 他忽然扯起嘴角,璨然一笑,歪着脑袋从下往上去看林微明藏在帽檐阴影里的眼睛,语气状似调侃: “要我说,哪里需要那么麻烦。我看你这张脸,冒充个高中生也绰绰有余。不如你就说你是转学前来参观考察学校的学生,而我,就勉为其难装作是陪你一起去的爸爸,怎么样?” 说完犹嫌不够,还颇为得意地朝人眨了两下眼睛,像是出了什么天大的好主意。 可林微明面对他这种占便宜的挑衅没有做出任何他预想中的反应,哪怕只是冷哼一声撇过头去,也足以满足他那么一点恶作剧般的小心思。 他只是站在那,眼神藏在暗处看不分明,似是无甚波澜又似是意味深长,似是在看他又似是透过他看着别人。 姜陟被他看的莫名发毛,甚至隐隐有些心虚,仿佛跟他这么一个正经人开这么一个不太正经的玩笑是一种罪过。 他只好悻悻地收回目光,敛了笑意,又恢复了日常面对林微明时那副不耐的表情。 见他闭上嘴不说话了,林微明反倒突然开了口:“你......” 可刚说出一个字就被旁边停下来的一辆车的喇叭声打断,两个人循着声音望过去,就见那辆车的驾驶座上下来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新中式的裙子,身材匀称修长,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她抬起头来,垂落的发丝被别在耳后,露出一张清雅俏丽又不失英气的脸来。 姜陟呼吸一窒,他没想到来送东西的也是个故人。 周荞雪。 这样的见面实在是猝不及防,姜陟不免心生慌乱,下意识地想要站起来,却被从旁边伸过来的一只手按住了肩膀。 林微明走到了他的身前,挡住了他的视线。 “怎么是你?”他的声音有些发冷。 周荞雪听了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过也没说什么。她递过来一个文件袋和一个相机包: “你搞出那么大动静,人又突然消失,行动小组一通电话打回了总局,总局上报了天师署,天师署就连夜派了我和另一个特别调查员下来。我上午刚到,来看你还活着没。” 她说完,眼神又移向林微明身后,看到了姜陟:“这位是?” 听见她问自己,姜陟吓了一跳,刚准备开口自我介绍,却见身前的林微明又往旁边移了移身子,将周荞雪探究的视线再次挡得严严实实: “协助调查的当地人,没必要认识。” 姜陟对他的这个自作主张的举动倒是没什么异议,他也实在是没做好见到周荞雪的心理准备,也不知道要同她说些什么。 只是对林微明这颇有些严防死守意味的态度觉得十分膈应,这人真是小气的很,连声招呼都不让打。 都这样了这俩居然还没在一起? 林微明和周荞雪还在聊着什么,听着都是些超管局天师署的事,姜陟不感兴趣也没心思去听,只是静静地坐在林微明的身后,眼睛落在他的背上,思绪却控制不住地飘远。 姜陟会喜欢上周荞雪其实算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十八岁的少年对于异性总是有一种出自本能的好奇,姜氏是出了名的阳盛阴衰,他在家学里,零星见到的几个女孩子都能七拐八拐地扯上点血缘。进了天师学院自然没有了这方面的顾虑,遇到的人很多,周荞雪并不是当中最漂亮的那个。 他起先是并不在意的,中二期的少年默念着“儿女情长只会影响我拔剑的速度”,却在某日课后撞上了下雨天没带伞被淋成落汤鸡的女孩。 女孩抬头露出了一个湿淋淋的笑来,五官精致,眉眼如画,却又蕴着一股英挺之气,莫名就很像他几乎都要忘记了的一个人的笑容。 那日瓢泼的雨声都比不过姜陟突然间悸动的心跳声。 鬼使神差的,他就将他手里拿着那把伞递了过去,也不管对方的推拒,强硬地塞到她的手中,然后在转身的时候,脸颊悄悄红了一片。 后来他托人打听,知道了她叫周荞雪,是新派世家周家的嫡系。 月明荞麦花如雪。 (注) 向来不喜读书的姜陟第一次特地去查了这句诗,然后一个人捧着书上荞麦花的照片痴痴地笑。 确实贴切,微小却可结出沉甸果实的荞麦花。 他不会追人,也没学过怎么和女生相处,只能凭着胸口那一点澄澈的喜欢,用自己的方式一点点地去靠近对方。 在经历过不知道多少次故意的偶遇后,他终于和周荞雪变得熟络了起来,见面了总会聊上几句。 他以为,就这样一步一步慢慢来,他总有机会走进女孩的心里。 直到有一天,周荞雪同他说着话,忽然从包里拿出了个精致的木制盒子来,看着就像是礼物的包装。 姜陟看着她飞红的脸颊和羞怯的表情,心脏跳得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难道...... 可她下面一句话却如同兜头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他那一点点可怜的希冀。 “你和林微明很熟吗?” 其实这种话对他来说挺熟悉的,整个天师学院能和林微明说上话的屈指可数,他就算一个,虽然一般都是找茬约架,但仍是有人不信邪,找他给林微明传话或是递礼物。 他自然都是一律拒绝,顺便在心里骂对方有病。 可这次看着周荞雪期待的眼神,“不熟”两个字到了嘴边还是强行被改成,“认识”。 “那你能帮我我把这个给他吗?”周荞雪拿着盒子央求他,“拜托你了。” 姜陟脸上惯常的明朗的笑意几乎都要维持不住,他机械地扯动嘴角,勉强做出一副“我懂的”的表情接,过了那个盒子。 然后匆匆地转身就走,连周荞雪的那声“谢谢”都没听到。 是了,林微明,谁不喜欢林微明。天赋异禀的难遇奇才,偏偏又生了一副夭桃秾李的好皮囊,平日里又不爱说话,不与人深交,神秘的最会勾人遐想。 天师学院里起码百分之九十九的女生都喜欢他。 第17章 可他实在没想到周荞雪也在那百分之九十九之中。 宿敌的事情没分出个高下,这会又多了个情敌的关系,姜陟对林微明就更没好脸色了。 因为平日总要约架,他对林微明的行踪可谓是了如指掌,于是他直奔藏书楼,果真在老位置上找到了这位“情敌”。 他也不打招呼,臭着脸十分不客气地在林微明的对面坐下,然后把那木盒子放到了他面前。 林微明也是习惯了他这个态度,没说什么,只是看了眼那盒子,又抬头看了看姜陟,眼神中浅浅带了几分狐疑。 姜陟自然懂他是什么意思,就伸手把那盒子又往他面前推了推,言简意赅地解释说:“给你的。” 他故意不说周荞雪的名字,他巴不得林微明永远不要认识周荞雪,礼物什么的也不要收。 他见过其他人给林微明送礼物,他向来看都不看一眼,也从来不会接。 可这回林微明却一反常态地拿起了那个盒子,拨弄了两下盒子上的搭扣,似乎是想打开。 姜陟一看就急了:“喂,你还真收啊。” 说完还伸手去抢,林微明却轻巧地侧身避过。 一拉一扯间,本就被拨弄得松动了的搭扣自己打开了,从盒子里掉出了一个粉红色的信封来。 那信封飘飘悠悠地落下,正落在两人中间的桌子上,浅粉的颜色,右下角还画了两颗爱心,一看就是那种用来表白的情书。 姜陟看了嫉妒地要死,下意识就想去抢那信封,却还是被抢先一步,他还没摸上信封的边,林微明就已经拿在手中了。 木盒子被放在桌上,盒盖大敞着,里面还放着一个看起来十分精致的白玉剑穗。 “你送的?”林微明看着那粉粉嫩嫩的信封问道。 姜陟被他问的有些无语,故意没好气地说反话,想恶心一下对方:“对,是我送的!” 他完全理解不了林微明的脑回路,他们看起来像是可以送情书的关系吗? 可林微明听了这话却没有表示出任何的疑虑或是厌恶,反倒是有些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 姜陟被他那眼神看的一愣,怎么说了是自己送的,这家伙就开始低头拆信了? 林微明从信封里拿出同样粉色的信纸,展开来看了一会,看到结尾的时候,明明看起来不错的脸色陡然就冷了下来。 这种微小的情绪变化在旁人看来可能并没有什么两样,可姜陟就是能分辨出来其中的不同。 “周荞雪?”林微明周身的气息瞬间降了几度,连带着声音也冷得令人发颤,“是谁?” 虽然这人日常就是一副冷淡疏离的样子,但姜陟还是第一次见识到他如此冷冽的情绪。 他在生气。 姜陟不明白这人怎么情绪跨度这么大,他自觉刚才也没做太过分的事情怎么突然惹人生了这么大的气,下意识的有些心虚:“就,认识的人。” “你,你不认识啊?不认识我就帮你还回去。”他一边说一边顺手便去拿那盒子,想着还是别在这触林微明的霉头,拿了东西早点溜了好。 可林微明没给他这个机会,他伸手按住了那个盒子: “为什么是你来帮她送的?” 他知道姜陟从来都不掺和这些事。 他沉默了几秒,似乎是在回想姜陟刚才的表现。 “你喜欢她。”甚至没有用疑问的语气,就这么以一种仿佛已经认定了事实的口吻说了出来。 这家伙直觉还真准,姜陟在心里默默地想,他一直掩饰的很好,身边明明没有一个人看出来,结果就这么一会功夫就被林微明看出来了。 “是,我喜欢她。”他十分坦然地承认。 他觉得在林微明面前也没必要藏着掖着,如果这人讲点江湖道义应该知道该怎么做。 可话一出口,就觉得林微明周围的气压又低了几分。 他上次把林微明的贴身法器炸干净了都没见他这么生气。 姜陟有些发憷,他虽然时常嘴贱手贱,但也知道不该在这时候招惹林微明,小心翼翼地建议说:“你要是没意思的话,我就帮你把东西还回去。” 他以为林微明会点头同意,但他却没有。 林微明拿起了那个剑穗,上好的和田白玉,被雕成了一朵莲花的形状,和他本人确实是十分相称,可见是花了心思的。 “挺好看的,你帮我谢谢她。”话虽说的如此温柔,声音里却透着一种无机质的冷意。 姜陟皱眉:“你什么意思?” 林微明抬眼看他,漂亮的杏眼里,眸色深沉一片:“你和她说,她的礼物我收下了,我很喜欢。” 如果刚刚还存在着一点犹豫,那现在姜陟可以肯定,这完全就是挑衅了:“你不是都不认识她吗?” “没关系,我相信你的眼光。”最后一句话林微明咬得极重,他似乎毫不在意地在姜陟面前展露他的那点心思。 “你......”姜陟气极,实在懒得和他废话,“下午下课之后我在试炼场等你,我和你好好聊聊。” 说完便拂袖而去,他向来喜欢用单挑解决问题。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林微明坐在藏书楼大片落地窗透进来的阳光里,低头看着手中莹润的白玉剑穗。 明明这一层人来人往,他独坐其中,却像是一尊沉寂孤独的石头塑像。 第15章 “想什么呢?” 林微明的声音在耳边蓦然响起,将姜陟的思绪从纷扰的旧事中拉了回来。 他宛若梦中惊醒般地抬起头,就发现周荞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林微明站在他身前,皱着眉看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似是有些不悦。 “你们聊完了?”话问出口才觉得多此一举,人都走了可不就是聊完了吗。 林微明自然也没有回答他这个无聊的问题,他打开手上的相机包,拿出了一个看起来十分专业的单反相机。 然后弯下腰,把相机挂在了姜陟的脖子上。 他离的极近,浅淡的呼吸落在侧脸,姜陟觉得有些痒,想偏头避开些。可还没等他动作,林微明已经起身退开了。 这一系列的动作让姜陟有些恍惚,他突然地靠近又突然地离开,仿佛只是蜻蜓点水一般地在他鼻尖留下了些许沉郁的檀木气味,轻飘飘的好像一场不真切的幻觉。 这不像是一种刻意的亲近,反倒像是一种习惯性的确认。 “会用吗?”林微明问他。 姜陟还没从刚才的恍然中反应过来,有些不明所以地反问道:“什么?” 林微明拿起了他胸前的相机,熟门熟路地开机,然后塞进了姜陟的手里,姜陟连忙接着。 “我们进山海高中的身份是采访的记者,你当摄影师。” 姜陟看着手上的相机,摸索了两下也没摸索出什么名堂来,只能向林微明求助:“这个怎么用?” 林微明的手搭上了他的手指,引导着他摸上了相机侧边的一个按钮:“不用知道其他的,拍照的时候按这个就行了。” 姜陟点点头表示了解。 “走吧。”林微明的手上拿着周荞雪刚才给他留下的车钥匙,既然要假扮记者,开车去比较符合身份。 山海中学虽然叫山海中学,但在山海的高中里面常年排名第三,因为山海镇一共就只有三个高中。 中考分流把很多说好实在也不能算好,说差也勉强不算太差的学生塞进了这所学校里,整个校区都呈现出一种半新不旧的氛围感来。 他们把车停在校门口,拿着记者证给保安看。保安应该是被打过招呼了,十分和气地让他们稍等一会,他打电话让接待的老师过来。 也不知超管局那帮人用了什么办法,没有人质疑怎么会突然有记者会来突然探访这么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学校。 大概等了十分钟左右,就远远地见有一个穿着白色衬衫、黑色裤子的男人朝他们走了过来。 男人大约二三十岁的年纪,相貌清俊,眉眼温和,身上有一股常年泡在书卷堆里的文雅之气,脸上挂着的笑容不多不少,既不会让人觉得谄媚,也不会令人觉得孤冷。 他走到近前,扶了扶鼻梁上的银丝眼镜,朝站在前面的林微明伸出手来:“你好,我是山海中学的老师,我叫叶淮初,电话里有说过。” 林微明现在虽然是假扮身份,但仍是不改变他惯常的高冷态度,面对对方笑盈盈的自我介绍,嘴角连个弧度都懒得起,看的姜陟在一边胆战心惊的,生怕还没进门就给人识破身份丢出去。 “我们是《省城日报》的记者,我叫林之。”林微明一边伸出手来虚虚握了握一边说道。 他这个假名起的让姜陟在心里直吐槽。 然后在叶淮初和他握手的时候硬着头皮地说了自己记者证上的名字:“我叫江小明。” 恶趣味啊简直恶趣味。 林微明从帽檐的阴影里斜着看了他一眼,看着倒是挺满意这两个名字似的。 第18章 叶淮初见了林微明的态度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大约只当是这记者性子冷淡些,和和气气地招呼他们往学校里走。 一进门就见到了姜陟梦里出现过的南楼,是一座只有三层的矮楼,这会大门紧闭,门把手上插着一把大锁。 姜陟拿着相机装模作样地“咔咔”一阵乱拍,然后状似不经意地问:“这栋楼是做什么的?” 叶淮初回答说:“这里之前是实验楼,但平时不怎么用,怕学生进去乱动东西,所以一般都会锁着。” 他说的诚恳,姜陟也听不出来说的是真是假,但在梦里的时候,这楼可一直都没被锁上。 叶淮初带着他们在学校里转了一圈,似乎是很少能有这种媒体宣传的机会,态度十分热情,恨不得把学校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展示给他们看。 林微明还是不大说话,只姜陟一人绞尽脑汁地问一些比较像采访的问题,才把这场戏勉为其难地演了下来。 在听不知道是校长还是教导主任的领导讲了一大堆有的没的之后,他们二人被带到了接待室,才喝了两口茶林微明就借口方便出去了,独留下姜陟和一直陪着他们的叶淮初。 姜陟自然知道林微明单独离开是干什么,为了给他拖时间自然要找些话题聊聊。 在和叶淮初随便扯了些关于学校氛围纪律什么的话后,他呷了一口茶,一边摆弄着手里的相机作出一副整理照片的样子一边随口说道: “其实这次采访的任务安排的摄影师本来不是我,但我听说是山海中学就主动来了。” 叶淮初听了果然露出了好奇的神色:“怎么?您和山海中学有什么渊源吗?” “渊源倒是算不上,只是我有一个朋友就是山海中学毕业的。”姜陟笑了笑,放下了手中的相机,靠在了身后的沙发背上,“叶老师在山中工作几年了?” “六年多,快七年了吧。”叶淮初回答说。 “不知道您认不认识他,他是3078年毕业的。”姜陟在老板手底下混了几年,即兴编瞎话的本领见长,他随口说了一个他在毕业照上看到的名字。 叶淮初皱着眉想了一回,应该是没什么印象:“ 3078年我刚来学校工作,高三只带过一个班,学生的名字已经记不太清了。” “我这朋友,曾经给我讲过一个他高中时候的事情,就是这件事,让我对山中十分的好奇。” “什么事?” 姜陟并没有直接去说这件事,反倒是先问了叶淮初一个问题:“叶老师,您觉得这个世界上存在平行时空吗?” 叶淮初被他问的一愣,似乎是没反应过来怎么话题怎么突然转到这上面去了,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用一种独属于老师这个职业群体的严谨口吻回答道:“我是教历史的,对这方面可能不太了解,我只能说,存在争议。” 姜陟对他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倒是没有表现出什么反感来,或者说,他本来也没指望从一个中学教师那里听到什么深刻的见解。 “可我那个朋友,在山中上学的时候,却遇到了一件怪事,让他对平时时空这个事情产生了怀疑。” 叶淮初一挑眉,示意姜陟继续说下去。 “他上高中的时候,有一个朋友,他记得那个朋友的姓名、年龄、电话号码、家庭住址等等很多东西。记得他经常和那个朋友一起打篮球,他老是输。还记得那个朋友每天都要去小卖部买一种味道甜腻的汽水,他学着喝过一次觉得难喝吐了,还吐槽过那人每天是怎么喝的下去的。” “可高三毕业他们一起拍了毕业照之后,他和那个朋友一起约着去打篮球,他不小心被篮球砸中晕了过去,等在医院醒过来之后,那个朋友却不见了。” 说到这里,姜陟停顿了一下,叶淮初适时地插了一句:“怎么不见了?失踪了吗?” 姜陟摇了摇头:“如果只是单纯的失踪那倒也算不上奇怪,这个'不见了'应该说成是,凭空消失了。” “什么意思?” “就是所有人都忘了这个人,这个人存在过的痕迹仿佛在一夕之间被直接抹去了,毕业照上没有,班级名单上也没有,手机的电话簿上也没有,就连家庭住址的房子里,住的也是一户陌生人。似乎除了我朋友的记忆之外,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 叶淮初脸上露出了十分疑惑的表情,似乎也是对这个故事感到匪夷所思:“那有没有可能,是您朋友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呢?” 姜陟这时倒是朝他露出一个莫测的微笑来:“其他人都是这么和他说的,但他却一直都很肯定,因为他有证据。” “证据?” “他们那天打篮球的时候,我朋友被篮球砸晕了,而那个人被他带着摔倒时擦破了手臂,流出的血沾到了篮球上。除他们俩之外,没有任何人受伤。后来,其他所有和那个人有关的东西都消失了,但那个篮球还在,篮球上的血迹也还在。” “所以,您朋友他,觉得自己遭遇了平行时空。”叶淮初显然已经听懂了他的意思。 姜陟点头:“是的,他觉得,他可能是在那一次的昏迷中,到达了另一个没有那个人存在的时空里。” 叶淮初沉吟了一会,似乎已经被完全代入了这个故事,他缓缓地点头:“如果您朋友说的都是真的话,这也是一种合理的解释。” 姜陟瞧见他的样子哈哈一笑,忽然凑近了些,挑着眉毛和叶淮初说: “您知道的,现在发正经的采访新闻都没什么人看了,我们当记者的,总得找点爆点,不知道叶老师能不能跟我透露点山中发生过的类似的故事,比如学生间流传的校园怪谭之类的,我们搞个附加特辑,包有阅读量,到时候还怕学校的名气上不去吗?” 叶淮初能被选出来做这个接待老师显然是有些面对这种问题的经验,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他露出了一个十分官方的笑容,偏偏态度又温和的让人不忍心苛责,话也说的滴水不漏: “抱歉,我只是一个老师,这种事情不太了解。” 被拒绝了姜陟也不以为意,似乎只是来他这碰碰运气,没指望问出点什么。他没有继续纠缠,站起来舒展了一下四肢,嘴里念叨着林微明:“怎么出去这么久了还不回来?” 然后和面前的叶淮初说了声“我出去看看”就往接待室外面走去。 推开门的时候,正巧就看见林微明站在对面的办公室里。 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只他一个站在桌子前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他这副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出来方便的。 姜陟不由一惊,下意识想要关门,却发现叶淮初不知何时已经跟在了他的身后,正越过他的肩膀,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场景。 见到姜陟和叶淮初,林微明却也不慌,他没有一点被抓包的自觉,反倒是气定神闲地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还顺手关上了门。 第16章 在片刻的慌乱之后,姜陟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他打开门走到一边,把主场留给对面的林微明。 虽然他不相信林微明能大意到这种程度,但也打定了主意要作壁上观,顺便先考虑一下如果翻车了要怎么把自己摘出去。 叶淮初的表情已经很不好了,他收敛了上扬的眉眼,姜陟才发现,他的眼镜后面,是一双带着几分冷意的细长眸子,只是常年被惯性的笑意掩盖,倒分不出其中蕴藏的真实情绪了。 “你怎么......”叶淮初刚想质问,却见林微明忽然伸出手,纤长瓷白的手指间夹着一张名片,递到了他眼前。 姜陟站在旁边趁机扫了一眼,名片上印着“省城日报记者 林之”几个字,下面还跟着一串不知是真是假的电话号码。 他不由在心里大为震惊,这人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这件事的?怎么什么都有啊? “抱歉,只是叶老师的办公室里有一些让我十分感兴趣的东西。”林微明虽然嘴上说着道歉的话,但冷淡疏离的语气里却见不到分毫的歉意,“如果叶老师方便的话,可以联系我,我们可以聊聊。” 他这话说的没头没尾,意有所指,但叶淮初听了竟真没有继续责备他擅自进入自己办公室的事,却也没接名片,只是静静地看着林微明。 姜陟搞不清局势,也不想贸然插入其中,只能在一旁看着这两人之间突如其来的眼神对峙。 走廊上忽然陷入一片令人捉摸不透的沉寂之中。 也不知安静了多久,久到姜陟都开始考虑是不是需要自己出来打个哈哈缓和一下气氛,叶淮初却突然绽出了个如春风般和煦的笑容。 笑意堆砌,那双泛着凉气的细长凤眼又重新掩藏在了镜片之后,他又变成了那个平易近人的叶老师。 他伸手接下了名片。 “难得我这个地方还有能让林记者感兴趣的东西,林记者想知道的话,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第19章 这件事就这么被他们两个用一种在外人看来十分高深莫测的方式给揭了过去,姜陟看的是一头雾水。 这就是正式天师的世界吗?成为天师的条件原来是要当谜语人吗? 这时也到了下午学生放学的时间,叶淮初要回班上布置作业,林微明和姜陟自然也就告辞,不过走之前约定了明天再来对学生做一个简单采访。 这是姜陟随便扯的名头,他现在完全不了解林微明的调查进度,他怕他们后面还需要回来,就特意留了点余地,反正实在不行到时候再取消也可以。 姜陟跟着林微明出校门上了车,刚想讨论一下,就看见车开出去的方向和去工作室的完全相反。 “去哪?”他警觉地问。 根据这人之前的种种行径,想要直接绑架他也不是没可能。 林微明没回答他,车子却是径直驶入了离山海高中不远的一家酒店的停车场。 姜陟见状已经迅速摸上了身侧的安全带锁扣,思索自己等车停下来的一瞬间开门逃跑的可能性。 林微明虽然没有转头,但对他的小动作简直了如指掌。他刚停稳车,姜陟就“咔”的一声解开安全带,然后发现,车门被锁了。 “你什么意思?”他回过头来质问林微明。 林微明拿出之前周荞雪给他的文件袋,翻过来倒了两下,就从里面掉出来了两张房卡,他拿了一张给姜陟。 “记者外出采访,总要安排住宿吧。” “做戏做全套。”他说,“如果有情况的话今晚可能要出去。” 姜陟见有两张心里其实已经稍稍安定了些,就算回了工作室,而林微明又不肯走的话,还不如在这里睡两个房间比较自在。 再说,工作室的折叠床实在太硬了,他睡了几年都没睡习惯。 林微明见他有些意动,又补充说:“这里的自助餐据说味道还行,超管局已经付过钱了。” 他这话一说出口姜陟哪还有不接受的道理,他这两天因为忙着王籍的事情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中午也是在路边的便利店随便对付了一口,这会早饿的前胸贴后背了。 不需要自己花钱的东西自然不吃白不吃。 他下了车就直接去了餐厅,他本该问一声林微明,但他知道这人常年辟谷,而且最讨厌在人多的地方进食,也就没有管他。 只是他着急吃饭,全然忘了自己原本打定主意在林微明面前装傻充愣,陌生人姜陟不该这么熟悉他的习惯。 林微明跟在后面沉默地看着姜陟的身影逐渐没入餐厅熙攘的人潮之中,眼神晦暗不明。 姜陟吃了个十成饱,吃饱了困意就上来了。他这两天不仅吃没吃好,睡也没睡好。本来想着要不吃完就偷偷溜走的念头已经被睡意侵蚀的七七八八了,这会他只想在酒店柔软的大床上好好睡一觉。 摸着被撑得几乎要看不见腹肌的肚子上楼,循着房卡上的房间号找到了房间,随着电子门锁“嘀”的一声,他拉开了房门。 房间里的灯不知何时已经被打开了,暖白色的灯光下,林微明修长挺拔的身影直入眼帘,他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在傍晚昏沉的霞光中,褪下了上身的黑色衬衫。 他看着瘦,但脱了衣服却能看出身材很好,手臂和背部的线条十分流畅,常年的剑法修炼让他的身体呈现出一种结实却不夸张的绝佳状态。宽肩窄腰,骨架比之七年内,确实又发育了不少。 他的皮肤很白,在日光灯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如羊脂白玉般温润细腻的质感,愈发衬的他的身体好似绝顶雕塑家手下反复琢磨而成的完美艺术品。 然而在这令人艳羡的“艺术品”上,竟纵横这大大小小不知多少处的伤疤。 疤痕形状细长呈线性,一看便知是剑伤。 他们当年切磋,刀剑无言,受伤也是常有的事情,但作为天师,治疗伤口的药物或法术已十分多样,几乎都可以做到不留疤痕。所以在姜陟的记忆中,不管是林微明还是自己,身上并未有过什么伤疤。 能够在天师身上留下这种无法抹去痕迹的妖物或法器,怕也是屈指可数。 而林微明,竟落了半身。 他这七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姜陟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直到林微明侧头,用眼角的余光冷然地瞥了他一眼后他才意识到,自己顿在这里太久了。 “你这.......”他想问些什么,但又不知以他如今的身份该如何开口,期期艾艾了半天只说了句“对不起”就慌忙关上门退了出去。 他站在门外冷静了一下,才后知后觉地抬头看了看房间门上的号码,又比对了一下自己手里的房卡。 然后重新拉开门:“这不是我的房间吗?” 林微明这时已经穿上了一间黑色的海鸥领上衣,坐在窗边的沙发上,抱着手臂看着他:“也是我的房间。” 姜陟登时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咱俩住一间啊?” 早知道还是要待在一块他刚才就回工作室了。 林微明一副“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表情,但还是给姜陟解释了一下:“超管局外勤标准,两个人一间房,我特意要了两张房卡,方便一些。” 姜陟怀疑他是存心的但没有证据。 “我想了一下,我有点认床,还是......” 拒绝的话才说了一半就林微明打断:“你在害怕什么?” 姜陟这个人,原先就是个胜负欲极强的人,最难以忍受其他人看轻他,不然也不会凭着一腔意气和林微明争了十来年。失去修为这七年里迫于形势终于学会了点忍耐和装怂,但被自己的老对手说出这种话来还是完全忍不了。 “害怕?我有什么好害怕的。”他脚步往前挪了挪,看清了房间里有两张床之后心下稍安了些,“大家都是男人,不就睡一个房间嘛,昨晚不也差不多。” 林微明看着他走在靠里面的那张床边坐下,也不再纠缠,将话题直接转到了今天的调查上面: “我们虽然通过你的梦境提早知道了一些事,但实际上山海中其实是带走王籍的人故意给我们留下的信息。今天我们如约走了一趟,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姜陟听了他的分析哪还有空生气,注意力早跟着他的话走了:“什么意思?” “或许,是我们来的比他预想的要早,事情尚未布局完成。又或许,我们其实并不是目的,而仅仅只是计划的一环。” “你是说,他其实想要利用我们引出其他人?” 林微明点了点头:“假设山海中学藏着多个势力,我们今天的出现,足以搅乱这一锅浑水了。” “那这人可真是好手段,利用超管局,也不怕玩火自焚?” “自然是有人不怕的。” 姜陟抬头看了林微明一眼,他意识到今天在山海中学的发现比他想象的要多。 “你在叶淮初的办公室里发现了什么?” 林微明放下了原本抱在胸前的手臂,忽然弯腰向前,手肘撑在膝上,双手交叠,一张脸从窗边的阴影里探进房间明亮的灯光中,左耳上的佛青色珠子随着他的动作摇摇晃晃。 他用一种极为平淡且寻常的口吻说道: “他是天师署的人。” 第17章 “我前几年看过一份天师署的卷宗,卷宗里记录着一个叫作'鹊起'的秘密项目,项目的目的不明规划不明,已知的只有一个奇怪的图腾,项目的参与者会凭借图腾确认身份。” “我在叶淮初办公桌的摆件上,看到了那个图腾。” 林微明用一种极为平淡的语气十分平稳地说道,波澜不惊地好似在讲述什么无关紧要的寻常故事,但一字一句落入姜陟的耳中,却如平地惊雷般震得他心神难定,恍若气血翻涌。 姜陟深呼吸了一口,问出了他自从和林微明重遇之后一再想问的一句话: “你到底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么多?”我真的不想听啊。 林微明忽又重新的倚回了沙发靠背上,立体的五官在灯光里投射出的阴影随着他的动作而逐渐扩大,映得他的面容显得有些沉郁:“我以为你想听。” “谁说......”姜陟刚想反驳,但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狐疑地看了林微明一眼,默默地往门口的方向挪了挪。 “你不会是想等事情结束后用什么'知道的太多了'的理由弄死我吧。” 话音刚落,就只觉得室内的空气骤然间浑如凝固了一般,一点不知如何处而来的冷意漫上脚踝,又悄然攀上肩头。 姜陟莫名打了个冷战。 窗外已然全黑,夜幕无声无息地降临,林微明的身形在弥散的暗色里如昼夜繁星清晰可辨,可遽然低沉下的眉眼宛若藏锋隐世的名家刀剑,只是静静收在鞘中,却仍能觉寒光刺目,直入心头。 在这寒意森森中,林微明恍然开口:“你不会死的。” 第20章 他说的很慢,一字一句如同要刻进姜陟的肺腑一般,他下意识地应声点头,但其实根本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承诺是什么意思。 被林微明陡然的威压一逼,姜陟这会已然学乖,对方说什么他听什么。 “那份卷宗本该被封存在天师署保密等级最高的第54号档案室里, 但不知什么原因,我在一具身份不明的尸体上发现了它。卷宗里记录的所有参与人员除保密的最高负责人之外均已死亡,除了一个代号叫作'照夜'的调查员,他记录的状态是失联。 ” 姜陟接口道:“你的意思是,叶淮初可能就是这个'照夜'?那他到底是引我们入局的人,还是被我们搅乱的其他势力中的一员?” “从目前的信息来看,这一点尚不明晰。但可以知道的是,他既然已经在天师署标注了失联,就并不可信。” “所以你才在给他的名片上放了追踪粉?” 林微明周身的那点寒气终于逐渐消退,姜陟忍不住悄悄舒了一口气。 “你看出来了?” 姜陟在心里吐槽,这招还是我教你的,鬼才看不出来。 他当年最喜用这些不入流的小手段,林微明在这上面吃过不少次的亏,最后大约是知道了他的厉害,上一次当就逼着姜陟教他一次,最后被他学了不少去。 “看老板用过。”姜陟随口答。 他就这么一说,林微明也就这么一听,其实两个人都知道在这件事上姜陟吐不出几句实话,真真假假自己都心知肚明。 就比如说这追踪粉其实是当初姜陟在追踪符的基础上自己搞出的小改良,从没外传过,这世上会用的除了他就只有林微明一个。 姜陟是铁了心要揣着明白装糊涂的。 林微明没和他计较,转头看了一眼窗外,今天是十五,天气又晴,玉盘样的圆月高悬在夜空之中。姜陟也跟着伸头看了一眼,觉得今晚的月亮似乎要比往常的更大些。 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掐指算了算,再抬头时林微明早已收回了目光,静静地看着他,皎洁的月光落在他的身上,像是给他本就不食人间烟火的面庞上披上了一层暧昧的轻纱,那一双清冽的眼眸在轻纱中愈发的似近似远,似真似幻。 “今晚是血月。”姜陟说。 他这两日忙着王籍的委托倒忘了这事,难怪老板要出门。 血月既出,妖气横生。 林微明的声音也仿佛受了那月色的影响,带着一种缥缈的空灵感,在姜陟的耳边缓缓荡开。 “不出意外的话,就是今晚了。” ———————— 姜陟睁开眼睛的时候,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帘已经被拉开了,血月刚刚现世,红色的月光从窗外泼洒进来,映得整个房间好似阿鼻地狱般,森然诡谲。 林微明站在他的床前,已经穿上了一件黑色的风衣外套,他抬起手,指尖灵力轻闪,化作了一只深碧色的雀鸟。 雀鸟挥动翅膀,飞进了窗外泛着血色的暗夜中,眨眼间就消失不见了。 姜陟连忙从床上爬起来,因为林微明说今晚会有动静,所以他睡觉连衣服都没脱。 “追踪粉?”他问。 他当初设计这个小玩意儿的时候还往上放点检测灵力波动的东西,应该是感应到了什么。 林微明点头,他的目光还看着雀鸟消失的方向,那是山海中学的方向。 他拉开了窗户,转头朝姜陟伸出了手:“走吧。” 姜陟看着他的动作,不自觉后退了一步:“直接从窗户走?” 林微明看着他微微蹙眉,好似在问他“有什么关系吗”,但还是耐心解释了一句:“从这里直接飞过去,更节省时间。” “你不会要带着我飞吧。”姜陟又往后退了一步。 林微明大约是也不愿再同他废话,走到他面前伸手就搭上了他的腰,另一只手往下,似是想要将他拦腰抱起。 姜陟见状更是拼命往后躲,避开林微明的手不让他摸到自己的腿:“不行不行,这个抱法不行。” 开玩笑,两个大男人怎么还来什么“公主抱”? 他抗拒的实在太激烈,林微明只好收回了手,有些无可奈何地问他:“那你想怎么抱?” 姜陟想了一下,觉得怎么样都不合适:“就不能不抱吗?” 林微明直接反问:“你会飞?” 姜陟很想建议他别飞了,两条腿更安全,但也知道说出来只有被呛回来的结果,只好选了个还算能接受的姿势:“那你转过去,我趴你背上就行。” 林微明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就转过身去了。 姜陟知道现在也不是自己忸怩的时候,一咬牙就上前抱住了林微明的脖子,稍稍一使劲,两条腿就搭在了他的腰侧。鼻尖凑到了他的颈后,他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陈年檀木香气。 林微明用手捞了一下姜陟的腿弯,将他往上托了托。大约是感觉到了姜陟那一瞬间的僵硬,他旋即就放开了手,让人就这样趴在自己的背上。 他翻出了窗户,脚尖在窗台上轻轻一点,身边的气流便在刹那间具象化了一般凝结成实,他踩着气流在虚空中踏了两步,就跃到了对面楼房的屋顶上。 他动作极快,又是两三下轻点,山海中学几乎就要尽在眼前。 原本柔和的晚风在急速间化作了迎面的风刃,刮得姜陟脸颊生疼。他不自觉地缩了缩手,将林微明的脖子抱得更紧,脑袋几乎要埋进林微明的颈窝。 转眼间,他们就落到了山海中学最高的那一栋教学楼顶的天台上,从高处上往下俯瞰整个学校,深夜里空无一人的沉寂让反倒整个校区呈现一种怪异的平和感来。 体育馆的方向忽然闪过一点碧色的亮光。 几乎是同时,林微明的的身体就从天台上跃起,然后稳稳地落在了体育馆的门前。 姜陟在他的背上全程连最轻微的颠簸都没有感受到。 眼见已经落了地,他就想从林微明的背上下来。可刚动了一下就被伸过来的手按住了腰。 “进去再说。” 话音刚落,姜陟就感觉按住他腰的手忽然一勾,整个人天旋地转,眨眼间就从林微明的背上转到了身前,他差点惊呼出声,却在撞上那双在黑暗中仍闪烁着点点星芒的杏眸时下意识地噤了声。 林微明一只手托着他的腰,一只手按在他的脖颈后,用一种类似抱小孩的姿势将他整个人按在了怀里。 姜陟这些年瘦了不少,但到底也是个有一米八多的成年男性,分量绝对不轻,他却抱得十分轻松,神情平淡得好似怀里轻若无物。 “门口的大锁动静太大不好收拾,用穿墙术。” 林微明微微低头,在姜陟耳边解释道。 穿墙术虽然可以无声无息地穿墙而过,但速度要极快,林微明要带着姜陟这样的普通人一起,必须事先托住他的脖子,护住他的脊椎。 姜陟的头被他按在胸口,鼻尖几乎要抵上他的锁骨。他说话时嘴唇就贴在姜陟耳边,呼出的热气扑在侧颈,姜陟感觉自己的脖子上都被连带着热了一片。 他自然是知道这其中的利害的,乖乖地埋着头没有乱动,两只手还默默地揪住了眼前人的外套边。 林微明低垂下眉眼,就能看见他因为头发太短而清晰可辨的两个发旋和后颈衣领上微微泛红的皮肤。 出乎意料的,他的唇角忽然就勾起了些微的弧度,柔和的笑意从嘴巴开始缓缓漾开,原本清冷孤寂的眉眼在夜色的掩映下悄然迸发出了难得一见的鲜妍色彩。 可惜,没有人看见。 被林微明抱着往墙边走的时候,姜陟才意识到,刚才林微明在他耳边说话的时候,他第一次没有想避开。 大约是这人接二连三突破社交距离的举动让他潜意识里都习惯了这种靠近。 姜陟觉得脖子后面更热了。 林微明大概观察了一下体育馆的外观,寻了一面墙,低声似是念了一句咒言,眼前的那面墙中央裂开了一道光隙,并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向四周蔓延。而此时,眼前的树影,耳畔的晚风,周围的一切都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林微明踏进了光隙中。 姜陟只感觉眼前白光闪过,他们已经到了体育馆内。 七年来第一次感受这么快的速度让他胸腔有一瞬间的压迫,一口气憋了好半天才吐了出来。 林微明发现了他的异常,没有急着放他下来,反而用手轻抚他的后背帮他顺气。 他身上的檀木气味仿佛有一种可以让人心神安定的能力,姜陟靠在他的怀里忽然莫名生出了一点奇怪的眷恋感来。 不过这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慌慌张张地从林微明的怀里挣出来,逃也似的跳到一边。 可当他站定的时候,他忽然就顿住了,他看着四周的样子,想起来这地方他来过。 梦里来过。 不自觉的,他就走向了旁边里的一扇门。门没有锁,推开的时候迎面就是一股浓重的灰尘味。 第21章 林微明跟在他身后,手心点起了一团照明用的光球。 借着这光亮,姜陟看见了,废旧器材室里,蜷缩在角落里,目光涣散,浑身颤抖的王籍。 他以为王籍是发了什么病,想走近些看清楚,却忽然被人一把拉住。 他回过头,看到了紧锁眉头的林微明,他张了张嘴,却只来得及吐出两个字: “圈套。” 脚下的地面猝然崩塌。 第18章 姜陟睁开眼睛,却只能看到满目的黑色。 林微明已不在身边,王籍也不知去向,浓重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独独留下了他一人。 寂静无声的环境让他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咚咚”的心跳声,从高处坠落的失重感让他有些反胃。 他伸手想去摸口袋里的照明符,却猛然发现身上的衣服并不是他今天穿的那件。 他原本穿了一件卫衣,这会突然就变成了一件带拉链的外套,材质摸起来似乎是运动服的料子。他胡乱地上下都摸了摸,在左胸的位置摸到了一块圆形的刺绣。 他低头的时候,感觉到自己的鬓边有发丝轻轻扫过。他下意识捋了捋,发现原本只有半指长的头发竟莫名变长了许多。他又往下,摸到眉骨,鼻骨,再到下巴,越摸越觉得陌生。 这不是自己的脸。 可还没等他摸出点什么来,就忽然听到了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声,低沉可怖的嘶吼。 眼前的景象倏忽间变得明晰起来,大片的暗色在眼前消散,他看见了一块巨大的开裂的石碑,裂口处正在不断地涌出大团大团黑色的雾气。 是他在梦中看见过的石碑。 他的身边,出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他明明看不清楚那是谁,却无法控制地抓起那个人的手,朝和石碑相反的方向奔逃而去。 脚下的路并不平坦,不断的有碎石从顶上落下,砸在他的身上,他却如同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带着那个模糊的人影拼命地跑着。 忽然间,脚下从平地变成了台阶,他往上跑了几步,不慎踩空,整个人就摔倒在了台阶上,身子控制不住地向下滑去。 那个模糊的人影反手拉住了他的手腕,姜陟用力地抬头,眼前却仿佛蓄了一团水汽,他怎么都看不清那个人的脸。 巨大的坍塌声从身后传来,整个世界都在震动、摇晃,一股没来由的慌乱突然溢满了他的胸口。 人影松开了手。 他从台阶上滚落,滚进身后崩塌的乱石旋涡之中,纷乱落下的石块砸上他的躯体,将他飞速的掩埋。 他最后记得的,是那个人没有犹豫地转身离开的背影。 姜陟又睁开了眼睛,眼前还是一片黑暗。 被砸得血肉模糊的痛感还留存在他的身体上,他四处摸了摸,却没有摸到任何的伤口。 他按住自己的胸口,在危急关头被最信任的人亲手抛弃堕入深渊的巨大悲恸已然超越了身体上的痛觉,他的心口仿佛被人一刀一刀地凌迟了一遍,只留下一堆鲜血淋漓的碎肉。 他意识到,这是杨煦的记忆。 忽然,又是一阵嘶吼,他重新看见了那块石碑。 再一次,他拉起身边那个模糊的人影奔逃,然后在台阶上滚落。 睁开眼睛,还是黑暗。 这一次,姜陟可以断定,这是用杨煦的记忆构筑成的幻境,通过不断重复杨煦死前的发生的事情,以达到困住他的目的。 所以第三次的时候,姜陟尝试做出改变。 因为幻境会强行操控他的行为动作,所以这种改变十分艰难。 他试图在踏上台阶之后分出精力留意脚下,可他分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根本没有踩空,但还是摔倒在了台阶上,最终依旧滚进了坍塌的碎石之中。 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 无论他如何挣扎,他似乎完全跳不出幻境的既定程序。 而被背叛的痛苦和被抛弃的无助在一次次的轮回中似乎是层层累积的,那是一种不断叠加在精神上的沉痛创伤。 那些纷乱落下的碎石,仿佛已然穿透了他的身体,反复地砸在他的心神之上,伤口来不及愈合,就在一遍遍的伤害中不断地深入扩大。 饶是姜陟,在经历过姜氏特有的家族训练和七年前事情的洗礼之后,也实在很难吞咽消化这种痛彻心扉的情绪,身体和精神上的倦怠感在不断折磨他的头脑,甚至让他险些无法思考。 第十三次倒在台阶上的时候,他没有抬头,他已经无心去看拉住自己的那个模糊的人影了,只能靠仅有的那一点专注力艰难地盘算着下一次的循环该用什么办法来尝试破局。 可当他的眼神无心地扫过眼前的石阶时,却看见了他正对着的石头台面上,有一道浅浅的刮痕。 他用自己没被拉住的手比了一下,很像是他某次摔倒挣扎时尝试扣住石板时指甲留下的痕迹。 再次滚落时,他已经模模糊糊地有了一个计划。 姜陟睁开眼睛,在黑暗中把手伸进了自己的口袋,他摸到了一块有些尖锐的石头。 那是他在上一次轮回的时候,趁乱摸到的一块石头,居然真的没有消失。 幻境中的万事万物,说白了其实都是用灵力塑造的。顶级的幻术高手,灵力的聚合和分散已然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特别是这种循环往复的幻境,东西看似还是之前的东西,但其实已经被重新构筑了一遍。 是绝对不会出现上一轮的痕迹留在这一轮的东西上的。 在看到那个刮痕之后。他意识到,这个幻境的铺设并没有他一开始觉得的那么严谨精妙。构筑者似乎将更多的灵力耗费在了崩解入局之人的心理之上,每一轮的滚落都带来了巨大的创伤感。 也因此,用来塑造实体的灵力相对较少,才会让姜陟找到了这个漏洞。 而在此前多次被石头砸死的时候他发现,这里的石块要比寻常的石块坚硬许多。 又一次摔在石阶上,他拿出了那块石头,用尽了全身气力砸在眼前的石面之上,青石板也很硬,他只砸出了一个浅浅的小坑。 但这个浅坑已经给了他足够大的希望。 于是他不断地重复奔跑,不断地砸向那一点,不断地抵抗精神上的侵蚀,不断地滚落,不断地被石头掩埋...... 终于,在循环了不知道多少次的时候,他眼前的那块台阶面上,真的被他砸出了一个勉强用手指扣住的小坑。 人影松开他的手的时候,他用力地扣住那个地方,全身的重量只集中在两指之上,只觉得一阵剧痛,指甲承受不住这种力量的拉拽,大约已经被从皮肉上撕扯了开来。 他攀住那一点,没有再次滚落下去,有了着力点之后,他依仗着自己还算没有荒废的核心,艰难地站了起来。 踩着即将完全塌陷的台阶,他朝头顶的洞口冲去。 预示着成功的洞口已近在眼前,只一步,只差一步,他就能逃出生天。 然而刚刚的自救行为到底是耗费了时间,他没有快过身后迅猛袭来的崩塌,终究还是只差一步,他脚下的石阶完全碎裂。 他朝下坠去。 忽然从那洞口里,伸出了一只手,再一次抓住了他的手腕。 姜陟抬起头,眼前的迷雾不知何时已经散去,他看见了洞口之上,林微明的脸。 刹那间,整个幻境蓦然崩解,姜陟又重新变回了自己,身后无数的石头遁入黑暗,只留下一个孤零零的洞口。 洞口之上,是伸手拉出姜陟的林微明。 洞口之下,是被林微明拉住的姜陟。 林微明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异常紧绷的状态。身上的风衣外套不知道去了哪里,黑色的内搭沾染了不少灰尘。他眉头深锁,眼尾的那一点薄红又变成那种浓郁得几欲要滴出血来的殷红色,黝暗的眸子里竟闪烁着几缕奇异的火光。 他低头看到了姜陟手指上的血迹,气息愈发沉郁。 手往上一用力,姜陟就被他拉了上去,拉进了怀里。 然而,看似是出口的洞口外其实什么都没有。姜陟扑进林微明的怀中,林微明的身子被连带着往后仰去,他们再一次在黑暗中坠落。 姜陟一声惊呼,但林微明却仿佛并不意外,他只是抱紧了身上的人,两只臂膀紧紧地圈在姜陟的腰上,力气大的好似想要把人揉碎在心口。 他温热的气息落在了姜陟的耳边,在不断的下落中,姜陟模模糊糊地听到,他有如梦呓般的呢喃: “你不会死的。” 他们相拥着,如一对共死的交颈鸳鸯般,坠入深渊。 姜陟又一次睁开眼睛,眼前所见却不是熟悉的黑暗,他看见了天边将落未落的残阳,看见了大片干瘪枯死的树杈,看见了高至小腿的杂乱参差的野草。 在这无边无际的草地上,呈喷射状地泼洒着大片大片红色的,尚未凝固的鲜血,仿若在这了无生机的枯黄风景画中,倒入了大量新鲜的刺目的红色颜料,强烈的视觉冲击让这片寂寥中更添了几分杀意。 第22章 姜陟知道,那是自己的血。 只一眼,他就已经记起,这是七年前的封印秘境。 他在这秘境之中杀死了自己的心魔,剜出了身上的剑骨,修补了残缺的封印。 然后,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了“姜时”这个人。 这是第二层幻境。 他伸出手来,发现衣服还是自己的衣服,脸也是自己的脸。可这并不是自己的记忆,因为这个时候,他经“死”了,连“尸体”也已经被人带走。 他转过身去,就发现身后不远处最大的那团血迹前,站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件十分眼熟的白色的衫子,从后面看去,身量并不清瘦,但在这片枯败的背景之下,仿若肃杀天地里一片摇摇欲坠的落叶,未见其人,便可闻悲意。 他走近了些,忽然认出了这人身上的这件衣服。 这是七年前他在进入封印秘境前最后一次见到林微明时他穿的那件白衣。 那里站着的,是七年前的林微明。 这似乎是林微明的记忆。 第一层幻境被打破,大约是设局者料到了这点,第二层幻境抓取了他们其中一个人的记忆,这种幻境以当事人为眼,往往会通过最沉重深痛的记忆将人囿于其中,更难挣脱。 他走到那人身边,想出声叫他,却发现他面前那一大滩血迹里,似乎是掉进去了什么东西,溅起了一个一个小小的血花。 他模模糊糊好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犹疑不定地伸过头来去看林微明的脸。 他看见—— 林微明在哭。 第19章 林微明哭的时候很安静,他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只有一颗颗晶莹的泪珠从眼眶中不断地滚落出来,流下脸颊,或顺着颈项落入衣领,或从下巴上直接滴进面前的血泊之中。 这是姜陟第一次看到林微明哭。 他似乎从来都是淡然的,冷漠的,事不关己的,他实在不应该在这里,在他的“葬身地”,他的“坟场”,独自垂泪。 姜陟下意识地就觉得,这些都是假的,这只是这个幻境为他凭空捏造出来的一段虚像,林微明不会这样。 可眼前人又哭得实在是令人动容。 林微明常年仿若凝蓄着霜雪的眉眼,现下看来,好像生平第一次沾染上了几分人气。那夺眶而出的泪水,沾湿了浓密纤长的眼睫,一双杏眸如同从水中捞出的一般,剔透有如世间难寻的冰种宝玉。明明是伤心的,可红了一圈的眼眶却衬得那张脸愈发的浓艳旖旎,摄人心魄。 姜陟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伸出手,想去擦他那如断线珍珠般落下的眼泪。 他的眼泪很烫,烫得姜陟心惊,好似是从胸腔肺腑中涌出来的血泪,每一粒都带着源自于身体深处的炽热温度。 指尖触碰上去的那一瞬间的感知,才终于让姜陟相信,眼前确实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所谓的幻象,林微明在这个幻境中,变成了七年前的样子。 这是他的记忆。 七年前的林微明,竟然在他离开后,也进入了封印秘境。 姜陟为他拭去几滴泪水,尝试叫了他几声,但眼前的林微明却没有任何反应。他仿佛是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情绪之中,对周围的事物毫无感知。 这样的林微明,终于脱去他那一层坚硬的冰冷的外壳,露出了一星点他从未向外人展示过的彷徨的脆弱。 这个样子实在太陌生,陌生得的姜陟都不敢贸然去唤醒他。 可林微明为什么会哭呢? 七年前的这个时候,姜陟陷入假死状态,被老板带走,后面的事情他自然一概不知。 而秘境之外,他的命牌魂光寂灭,本命剑回归万剑阁,姜家姜时的“死去”板上钉钉。 他偶尔也会想,他的“死讯”传来时,有没有人为他伤心,有没有人尝试给他收尸,有没有人会为他的离去感到那么一丝的惋惜。 也许大多数人对他的评述,只有轻飘飘的“活该”两个字。 他好像没有想过林微明会怎么样。 也许是想过的,想他的身边从此再无一个如他般扰人的同窗,想他在天师署的名额一事上再无竞争对手,想他作为此后最耀眼夺目的天之骄子前途道路光辉灿烂。 日子久了之后,姜陟其实连最后一丝的嫉妒都很少有了,他们相隔太远,去艳羡一个再也无法触及的人是一件累人且无用的事情,他们此生应该注定不再相见。 可他还是见到了林微明,甚至见到了七年前他为他落下的这一场无声的泪。 林微明对于姜陟来说到底算什么呢? 是追逐了十余年的目标?是催促自己一步步往上走的比照?是誓要压过一头的宿敌? 还是......朋友? 天师世家本就内卷成风,姜家的亲传弟子选拔更是传统且严苛,姜陟的母亲自小不在身边,父亲是个入赘的外姓人,所以他从小就知道,他只能靠自己。老派世家唯结果论,所以他付出比旁人多千倍万倍的努力,都是为了最后绽放光芒那一刻。 而他所经历的所有风霜雪雨,所受到的无数伤痕磋磨,都只能在独处时一人默默舔舐,没有人在乎。 后来,他遇到了林微明。 林微明其实是第一个看到他背地里付出了多少的人。 进入天师学院的入学试炼前,姜陟和林微明已有一年半未见。这场试炼里,姜陟时铁了心地要压过林微明一头去,所以那一年半,他几乎是拼了命地修炼精进,废寝忘食,夙夜不怠,在姜家的练功房闭关了将近大半年。 出来的时候没有人发现他其实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作为姜家这一辈的首席,他的所有精进都似乎地理所当然的。 在那场入学试炼里,他对上了林微明,一场斗法也算是打了个昏天黑地,酣畅淋漓。 最后,他们二人俱已力竭,他收了劲,就全然不顾形象地仰面瘫倒在地,林微明撑着剑半跪在他身侧。他看不见林微明的表情,只能听见他从旁边幽幽传来的声音。 “你,很努力。” 他是第一个对他说这种话的人。 姜陟想,原来他一直以来想听到,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几个字。 他转过头,想去看林微明说这句话时的样子,但那人这时却已经站了起来,一身碧色的道服在穿林而过的熏风中飘飘扬扬,手中长剑的反光落在他的眼中,晃得他眼底滚烫。 想到这,他下意识地就去看林微明的剑,只一眼便被陡然吓了一跳。 林微明悬在身侧的右手竟不知何时开始血肉消融,徒留下一段森森白骨,那把名叫“鱼渊”的长剑被抓在只剩下骨头的手中,寒光与惨白交织,看的人不由一阵胆寒。 幻境到了第二层,不仅抓取了林微明的记忆让他囿困于过去之中,还改变了攻击他们的方式,从心理上的瓦解直接变成了肉体上的消弭。 林微明的精神海大约是受到了什么创伤,过于沉浸在幻境之中让人的身体无法再抵抗这种侵蚀所以身体上的消融迹象来得十分迅速。如果姜陟也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也会变得和林微明一样。 他连忙抓住林微明的肩膀用力地摇晃,试图用这种外力的方式来唤醒他,但林微明的眼神一直都只集中于虚空中一点,怎么晃都没有反应。 姜陟见识过这种幻术,他知道这种时候,必须要有一个足够大足够震动人心的刺激才有可能将林微明唤醒。 而这个所谓的刺激,姜陟看着林微明满面的泪水,他大概猜到了。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刺入掌心,他的思绪格外清明。 他想,只一次,就这一次,为了林微明,他只回头这一次。 姜陟心下一横,伸手就拔出了林微明的剑。他反手握剑,没有丝毫犹豫地在后腰处一划,剑锋刺入皮肤,疼得他一下子咬住了自己嘴唇。 后腰上的易容符上被划出了一道一掌宽的伤口。 老板当初在他身上刺下这个易容符的时候,为了万无一失,还在上面覆盖了一个快速愈合的法咒。 为了防止伤口愈合,他伸手就将自己的两根手指按进了伤口之中,咒术受到阻碍同时也感受到了他的气息,愈合的进程被硬生生止住。 他已经尝到了嘴里的血腥味。 脸上能感觉到微微发热,他知道,这是易容符破坏后,他的面容在发生细微的变化。 姜陟用另一只手掐住林微明的下巴,强行把他的脸扭到了自己面前,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对他说道: “林微明,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他痛得冷汗都出来了,掐住林微明的手也下意识地用了点力,他冷白色的皮肤上出现了几道鲜明的红色指痕。 或许是被掐得难受,又或许姜陟的这个“刺激”真的起了作用,林微明原本空虚的眼神竟真的在逐渐聚焦,最终落在了姜陟的脸上。 第23章 他看见姜陟的那一刻,原本如同一潭死水般的眼睛在刹那间仿佛被点亮了一般,顿时便燃起了明明灭灭的火光。他有些犹豫地伸出手,似是不敢确认,又似是想要确认。他颤抖地摸上姜陟的脸,从上到下,将姜陟的五官一点一点地描摹了一遍,宛如要将眼前所见尽数刻入脑海之中。 他撤回了手,又好似害怕他突然消失般伸头过来,额头相抵,真的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眼前人的温度,才终于稍稍地松了一口气。 姜陟看见,又有一颗泪珠,却和之前全然不一样的泪珠从他的面颊滚落。 “是你。” 他的声音因为长久的哭泣而变得低沉喑哑,甚至还带着克制不住的颤音。 他从过往记忆里彻底挣脱的那一刹那,幻境如同玻璃般被蓦然打碎,碎片散开,他们又重新回到了那间体育器材室内。 姜陟这才稍稍安下心来,放下了按在后腰的手,脸上又是一阵发热,伤口在愈合咒的作用下恢复如初,他的易容符重新生效了。 他连忙松开了抓住林微明的手,从他的身前撤开了两步。 幻境的第一层被打破后,虽然攻击性更强,但实际灵力却早已耗费大半,当作为记忆提取主体的林微明彻底清醒过来,幻境无法得到支撑也就随之崩塌。 林微明沉默地看着他恢复了之前的样貌,也没有说什么,他被幻境强行抽取了不少精神力之后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苍白了许多。他那难得一见的脆弱在他们离开幻境时仿佛已经完全从他的身体上彻底剥离出去了,身形样貌也重新变回了七年后的样子。 除了微红的眼睛和眼角干涸的泪迹,他又重新变成了之前的那个林微明。 他们两人在寂静的器材室里相顾无言,似乎还没有完全从刚才的幻境中完全挣脱出来,没有人先开口说话。 姜陟看着林微明,心里模模糊糊似乎有个猜想,却怎么也抓不住。林微明对他,或许和自己对他并不一样,至于具体是什么,他不知道。 但他也终于想明白了一点,他们两个,最起码还算是朋友的。 他必须承认,他一颗颗滚烫的为他而落的泪珠,他大约永远也无法忘记。 然而这短暂的沉寂被突然袭来的一道灵力打破,余光中有白光闪过,林微明虽有些力尽,但动作还是很快。一个闪身就挡在了姜陟身前,左手拈诀,那白光撞上一片碧色的光幕,便骤然消失在他们眼前。 器材室敞开的大门外,黑暗之中忽然缓缓浮现出了一道阴影。 “噼啪”一声,来人的手心燃起了一团幽幽的白色火焰,火光四散中,他的面容终于变得清晰。 杨煦,姜陟梦中曾经出现过的那个杨煦,踩着器材室多年累积的厚厚灰尘,走了进来。 第20章 杨煦在门边站定,眼神越过姜陟和林微明,看到了缩在角落里神志还不是十分清明的王籍。 他的瞳孔有一瞬间的紧缩,垂落在身侧的左手无意识地攥紧,周身的气息陡然就变得凛冽了起来。 “果然是你们。”他说。 这话听起来十分古怪,可不容姜陟细想,杨煦就猝然按灭了掌心那唯一的光源。 整个器材室在倏忽间陷入了一片沉寂的暗色。 姜陟心道不好,连忙朝旁边退去,可他虽然动作已经比常人快出很多,但到底是敌不过有修为在身的人。 黑暗中,有人伸手过来推了他一把,他没站稳,直接跌坐在了地上。须臾之间,一道灵力所化的利刃就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尾部所带的点点灵光一闪而过,他看见了一双蓄着浓重情绪的眼睛。 那双漂亮的好似造物者呕心沥血的精诚之作的眸子,饱含着往日从未见到过的关切,在沉沉的墨色中骤然亮起,又迅速地不留一丝痕迹地遁入虚空,快得让人只觉是一场怎么也抓不住的痴梦。 姜陟的耳边,除了灵刃穿破空气发出的微小声响,分明还有一道类似刀片划过皮肉的声音,多年的修炼使他对这种声音太过熟悉。 他以为是林微明伸手过来推他时不慎被灵气所伤,可黑暗中林微明却一声不吭,隐约的呼吸声也没有乱了一分。 “躲开。”他听见他的声音在身前响起。 姜陟连忙朝王籍的方向退去,他料定,杨煦大概率不会贸然攻击这个方向。 在他堪堪退到安全距离的时候,刚才林微明所在的地方,突然就爆开了一道刺目的光束,杨煦蓄着灵力的拳头如同雨夜中划破天空的闪电,带着有如雷霆般的威力猛然落下。 却......扑了个空。 只在刹那,他的身后,林微明如同幽冥鬼影般悄然浮现。 杨煦的动作也很快,在发觉眼前无人时就下意识地转身防御身后,可终究是没有快过林微明。 林微明的指尖泛起一抹碧光,抬手便直袭杨煦的眉心。 人的眉心处蕴藏着识海,击中的话会陷入强制性的精神紊乱。 姜陟看着他使出这一式十分惊讶,因为算起来,这其实是他的惯用招数。 他和林微明,实在是太不一样的两个人。 姜陟行事,向来最怕麻烦,能一击制敌在他眼中便是最优,然而这种高效率往往也伴随着高风险。就比如林微明用的这一招,讲究的便是一个出其不意。稍有不慎或是慢上半拍,身前便会有大片漏洞暴露给对敌之人。若非对自己的身法有十足自信,用起来无就是自寻死路。 而林微明,则一直都是沉稳的,他的招数风格,一如他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一模一样的冰块脸一般稳重内敛。这依赖于他比旁人更为高效的脑力,往往是使出一招,后面的几步都已经算好,所以在旁人看来,他出招极为稳妥。 林微明从前是不喜欢姜陟用这些招式的,虽然他从未亲口说过,但每次看过来的比往常还要冷上几分的视线明晃晃地泄露了他内心的想法。 不过姜陟不在乎罢了,什么剑法身法,有用就行,才不会管其他人怎么想。 直到有一次,他在试炼中又一次想险中取胜却一着不慎翻了个大车,差点搭进去半条命。 林微明破天荒地去医院看他,虽然脸臭得跟欠了他百八十万似的,但姜陟还是看在他“屈尊降贵”前来,主要是他受伤的消息可以间接透露给周荞雪的面子上,没让他赶紧滚。 林微明蹙着眉看他身上十来道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的伤口,半天没有说话,盯的姜陟心里发毛,差点以为这人想趁火打劫,把他在这病床上直接灭了口。 就在姜陟对着床头的呼叫铃蠢蠢欲动试图求救的时候,林微明忽地开了口: “等你痊愈,我在试炼场等你。” 林微明此前从未主动找姜陟约过架,一直以来都是姜陟在单方面找茬,他只是不拒绝而已。这会突然说起这个,吓了姜陟一跳。 他捂着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警惕地说:“你不是想趁我病要我命吧。” 林微明没有理他,只是留下了一句“养好了伤再来”就离开了。 这种找上门来下战书的行为姜陟怎么可能不管,他只养了一个星期的伤就去了试炼场。 到了之后才发现,林微明在这短短一个星期的时间内,竟用学院试炼场的境石构筑出了一个和他受伤的那场几乎一模一样的场景幻境,也不知是从哪收集来的信息。 “再来一次,你有信心比之前做的更好吗?”他站在幻境前问姜陟。 这话说的实在挑衅,姜陟当即就气血上头:“来就来,谁怕谁。” 那天,姜陟在那个幻境中循环往复了数十遍,每一遍结束,林微明都会以一种平淡但怎么听怎么觉得嘲讽的口吻说出他这一遍所暴露出来的疏漏和问题,他越这样姜陟就越来气,梗着脖子要好好证明一下自己的能力给这人看。 不过他自然也能觉察出林微明所说的都十分的一针见血,即便心中再别扭,听进去的话也总能在无形之中影响着他的行为,一点点地改进着他的招式术法。 终于在最后一遍的时候,姜陟全程无伤轻松过关,他累的坐在地上,气喘吁吁地看着林微明面色恬淡地去收拾布置场景的境石,模模糊糊似乎咂摸出一点味道来。 “喂,你把我叫过来到底是什么意思?”他问道。 林微明没有回头,也不再用之前的那种有些讥诮的语气,只是平静地说:“我只是希望,我能有个有脑子的对手。” 这似乎是第一次姜陟从他口中听到“对手”两个字,虽然人人都这么说,姜陟自己也这么觉得,但林微明似乎从未说过类似的话,所以姜陟一直以为他瞧不上自己。 被追逐多年的宿敌真的当作了“对手”的暗喜掩盖了被人当面说“没脑子”的不悦,姜陟破天荒的好脾气了起来,其实也因为他心里知道,林微明今天对他说的那些话确实对他的修炼大有裨益。 所以姜陟在看到林微明使出这一套身法时确实是大吃一惊,他一直以为他完全看不上这些,毕竟那次他几乎要将这些招式贬低得一无是处。 第24章 林微明的手快如闪电,杨煦几乎要招架不住,只能匆忙抬手去挡,三两招之间败势已显。 可这一套动作下来,姜陟在一边却又发现了点什么。 姜陟因为从小基础打得并不牢,所以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坏毛病,就比如说他出招时右脚总是会不自觉地轻点两步,虽然无伤大雅,但在遭遇强敌时很容易被人发现转而趁机攻击他的下盘。他自然是知道这些个利害,但这种习惯实在是太难纠正,他虽然一直在努力改变,但还是没有什么成效。 可就在刚刚,姜陟看见,林微明在出指的时候,稍稍靠后的右脚,似乎也悄然地踮起,然后轻微又快速地在地上点了两下。 林微明和姜陟不同,他素来以基本功扎实闻名,断不可能会有这种莫名其妙的小毛病,姜陟此前从未发觉过。 哪有人越修炼基本功越差的?这事想来实在是诡异的很。 然而这会他可完全没时间去管这些细枝末节,杨煦被林微明逼得招式大乱,连连后退,几乎要招架不住,只能匆忙地扔出一团白火才稍稍脱身。 可谁知那白火被林微明避开落在地上,便如同丢进了什么助燃物中一般瞬间膨胀了数倍,并有无数个细碎的微火四溅开来,落在哪哪便顷刻间烧出一个洞来。 姜陟见状连忙从口袋掏出个防护符咒来才勉强没被波及到。 火焰烧起,整个器材室便一下子亮如白昼,想趁着黑暗避开的杨煦无处遁形,看他讶异的模样,竟也是不知道这器材室的地上会有蹊跷。 姜陟趁机琢磨了下今天杨煦出现后的表现,愈发觉得古怪,他此前一直猜测,事情的起点,所谓的杨东,其实就是杨煦所扮,是引他们入局的人,但现下想来却是漏洞百出,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如果按林微明的说法,杨煦其实是他们要引出的人呢?又或许,是他们要引来此处的人? 而追踪粉,分明是放在了给叶淮初的名片上,而这里,只出现了杨煦和王籍。 在火光中,他和林微明对上了眼睛。他意识到,林微明大约早就猜到了这点,所以会选一个可以快速制敌的招式,他想早点从杨煦这里脱身。 想到这里,姜陟连忙转头去看一直没有动静的王籍。 王籍蜷缩着身体,眼睛紧闭,面色苍白,身子在克制不住地细微的哆嗦。像他这样的普通人,陷入幻境后未经训练的精神力很容易就被裹挟瓦解,如今的状态看着也算正常。 可姜陟却越看越觉得心生疑窦,如果说王籍是吸引杨煦前来的诱饵,困住一个毫无修为的人的方式实在太多,随便那个绳子一捆就足以让人丧失行动能力,为何要如此复杂地也为他造出一个幻境呢? 除非—— 是为了掩饰什么。 姜陟趁着杨煦被林微明拖住,摸出了一张昏睡符来,“啪”的一下就贴在了王籍的身上。 这种昏睡符只对人有用,可以让被施术者短暂性地陷入意识昏迷,他想着即便他推测错了,能把王籍从幻境中救出来也好。 可那昏睡符贴上去竟毫无反应,符咒没有生效,王籍还是刚才的样子。 果然,他想。 他抓起防护咒朝旁边退去,护罩移开,零碎的火星溅落在了王籍的身上,只听见“嘭”的一声。 眼前的王籍骤然就炸成了一团如尘埃般的细小粉末,差点扑了姜陟一头一脸。 第21章 姜陟虽然早料到了有问题,但实在是没想到会这么炸裂。 还是物理意义上的炸裂。 耳边听到了杨煦的一声惊呼,似乎是在说什么“不好”,但他实在无暇去看,只能把防护符死死地挡在身前。 这粉末也是十分诡异,落在符咒所化的护罩上后便死死地攀附在了表面,一点点地叠加累积,好似在姜陟身前当场编织了一张巨大的灰色幕布,完完全全地遮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马上便猜到有危险,甩手就丢了防护符,侧身就往旁边躲去。 几乎是瞬间,那炸开的中心,爆发出了一道刺目的灵光。灵光迎面而来,有如实质,刹那带起的罡风直接就击碎了刚刚从姜陟手中脱手的防护符咒,若非他闪避及时,差点就要从他的脸上削下块肉来。 只是带起的罡风就如此可怖,若要撞上那灵光,怕是小命都难保。 姜陟已经很久没这么快过了,他没有修为,只能靠着多年修炼的体术强行将自己的动作拔高到一个几乎是极限的速度,但到底还是慢了,只能把身上带的防护符一个接一个不要钱一样地丢了出去。 老板给他的防护符,虽然看起来平平无奇,但怎么说也是道上有名的炼器高手做出来的东西,一张的强度最起码抵得上寻常的四五张了。 可在那灵光之下,竟如纸片一般被轻易地层层破开,根本抵挡不住什么。 更令人头疼的是,无论姜陟朝哪个方向躲,灵光就宛如长了双眼睛似的精准地朝他而来,甚至可以在半空中随意改变轨迹,一副不击中他誓不罢休的模样。 情急之中,他也没时间分清楚手里的是什么符咒法器了,口袋里随便抓到哪个就直接往出扔,什么布阵的照明的甚至用来放烟花的都被他丢了出去。一时间,小小的器材室里火花四溅,烟雾腾腾,好不热闹。 若是老板在场,怕是又要气地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败家玩意儿”了。 也不知到底是哪个东西起了作用,这么一通乱来还真让那灵光短暂地失去了会方向,给他留的了那么一点喘息的空间。 姜陟急急忙忙地摸遍了自己的口袋想再找出点有用的东西,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才发现自己的右手手腕上,不知何时沾上了一点灰色的粉末。 是刚才炸开的那团粉末。 他当即便心下了然,为何那灵光紧追着他不放,仿佛锁定了他一般,怕就是这粉末的原因。 不过就这么一小块,他想,他从前也不是没遇上过类似的事情。 几乎只思考了半秒都没有的时间,他左手往腿侧一摸,抽出了把只有一个手掌长度的小巧匕首来。 他将匕首握在掌中,作势便要去挖手腕上的那块肉。 突然从旁闪过一道碧光,“当”的一声就撞上锋利的刀刃,这一下子震得姜陟的虎口发麻,差点就没拿住那匕首。 林微明的声音在四周的烟雾蒙蒙中显得缥缈又遥远,分不清到底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 “粉末接触皮肤就会渗进血液中,挖掉没用。” 不过是两句话的功夫,勉强被拖延了一会的灵光已然是重新发现了他的踪迹,姜陟连忙继续有些狼狈地闪躲。 “那怎么办?”眼见那灵光愈来愈近,他急地大叫。 果然他这种没有修为的菜鸡到这种地方来就是找死的。 话音未落,转头就突然撞上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他吓了一跳,回身想躲,却见身后灵光已近在眼前,咫尺之间便要击中他的身体。 一道如同春日江水的碧色光芒在他的眼前蓦然荡开,整个视线所及,都仿佛被裹上了一层生机盎然的鲜色滤镜,一股俨如古旧寺庙中潮湿的陈年老木气味在鼻翼间悄然萦绕,这一次,他却似乎闻出了点浅淡的微微带了点奶香气的脂粉味。 焦躁的心在那香气出现的瞬间就毫无缘由地沉静了下来,他下意识地就朝后靠了靠,林微明因为刚才的打斗身上的肌肉硬的跟石头一样,却偏偏就是能给他一种可靠的安全感。 灵光撞上碧色光芒,便好似撞上了什么铜墙铁壁一般停滞不前,也不消散,只悬在他们面前,似乎是在和碧光角力。 姜陟甚至能听见灵力相持时那种隐约的“滋滋”声。 情势看着焦灼,林微明的呼吸却平稳如常,他右手出掌,又在胸前缓缓攥紧,那碧色的光幕便宛如真的化作了一江春水,在灵光的周围肆意流淌,最后汇聚到一起,将那团灵光整个地包裹住了。 灵光被困在“水牢”之中,如同困兽被锁于笼中,四处奔逃,却怎么也无法挣脱。 姜陟看着惊讶不已,这招数看着寻常,不似其他那些狂霸酷炫,但只有真的懂门道的人才能看出来这其中的厉害。 这一式名叫“若水”,招如其名,便是将灵力化形为水,梧桐断角,以柔克刚,算是一个极为基础的法术。但基础并不代表低弱,“若水”在对付刚劲凌厉的法术时往往能出奇效。 但这一式虽易在基础,但难也难在基础。 天师从小就被训练使用灵力,但却不是人人都会驭水,而灵力所化之水比之平常更加地难以控制。在面对强敌时,一招一式往往只是瞬息之间,这就更需要超强的操控能力和极其深厚的灵力储备。 林微明刚刚这举手之间可谓是登峰造极,四两拨千斤,所用灵力分毫不差。当今天师界,能将这一式运用到如此地步的人,怕也是屈指可数。 姜陟惊讶之后其实也觉得算不上太意外,他早知这人日后必定大有作为,若现他在他面前没展现出这种水平,他可能反倒会觉得不可思议,可能还会挺生气的。 第25章 那碧色光球越缩越小,最后只凝成小小一团,然后闪了两下,就泯然于眼前。 那来势汹汹看似无法阻挡的强劲灵光,不过弹指间,就化为虚无。 姜陟这会终于完全放松下来,回头看去,林微明站在他的身后,面色平静,好似刚才施展的一出精妙的法招不过如运诸掌,垂手可得。 不远处,杨煦竟不知何时被捆了个结结实实,狼狈地倒在地上。 他刚和林微明的那一场看起来是吃到了大苦头,衣服凌乱,脸色苍白,呼吸也十分急促,大约是受了内伤。 他见姜陟看过来,还没等人开口,就迫不及待地大声喊道: “救救王籍!” 姜陟听完挺讶异,倒不是讶异王籍有危险,既然有人费尽心机造了一个假“王籍”在这里,那真的王籍本人必然不会安全。他只是惊讶,这个被王籍亲手抛下落入死亡境地的人,竟然会开口求他们救下王籍。 “你知道他在哪?”姜陟问他。 “南楼,他肯定在那洞里。”杨煦伏在地上,冷汗不断从额头滑落,似是十分痛苦的模样。 姜陟见状偷偷瞟了身边的林微明一眼,这人下手也太重了,看来对自己,他还真算是手下留情了。 林微明伸手撤掉了杨煦身上的部分绳子,让他暂时可以行动,但行动都还在他的掌握之中。 “带路。”他对杨煦说。 杨煦委实焦急,腿上的绳子一松就迫不及待地往外冲,到门口才发现器材室的门竟被人用灵力完全封住了,怎么推也推不开。 姜陟刚想让林微明去试试能不能打开,却看见杨煦这会几乎是要疯魔了一般,完全顾不上有伤在身,强行催动灵力去撞那扇门,硬生生将门连带墙撞出一个巨大的豁口来,自己也到底支撑不住,吐出一口血来。 可他哪管的上这些,随便摸了两下就急匆匆地往门外奔去,身影闪了两下就消失不见了。 姜陟在一边看的愣神,这人怎么看也不像是对王籍恨之入骨的模样,反倒是心心念念,十分挂怀。 他还没来得及跟上去,林微明就忽然从旁伸过一只手来,直接揽上了他的腰身,把他往面前一带。 姜陟反应不及就被强行扭转了视线,迎面扑进林微明的怀里。他连忙用手撑在眼前,才免于自己的脸和面前的胸膛来个直接接触的可能,可手到底是按上去了。 林微明的身体不似刚才紧绷,手掌之下竟微微有些弹性。 没等姜陟从手中的触感里回过神来,林微明就说了声“抓紧”,便就这样揽着他朝杨煦离开的方向快速移动而去。 出了体育馆大门,血月已然当空,一轮巨大的殷红色的圆盘高悬于头顶,将原本如墨般夜空都染成了一片血色。红光罩下,整个学校都陷入一片黑影幢幢的诡异阴森之中。有风自西面吹来,夹杂着一股蠢蠢欲动的妖魅异香。 四周别说鸟啼虫鸣,就连树叶的“沙沙”声都消失不见,安静地好像全都是死物一般。 林微明挟着姜陟到了南门口,姜陟扭过头来才发现,哪里还有什么南楼?原本南楼的位置这会空空荡荡,只剩下一大片裸露的泥土地上,在月光的映照下仿佛被人用鲜血浸染了一遍。地上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大黑洞,那股奇异的妖香,便是从这洞中飘上来的。 杨煦速度不及林微明,他们跟上来的时候正巧看见他没有丝毫犹豫地纵身跳入了洞中,似投石入深湖,闪了一下便消失不见,只不过一个响都没听见。 这洞不知有多深。 林微明的另一只手也搭了上来,圈住了姜陟的腰。姜陟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没有作声,只是悄悄地往他身前凑了凑。 林微明带着他一起跳下去的时候,他才终于后知后觉—— 不是,他现在对林微明,这么自然了吗? 第22章 这深洞和姜陟梦中的那个洞并不一样,洞口垂直向下,看周边的痕迹,应该是自然坍塌造成的。 只是刚才在天台看着还好端端的南楼,这会竟无影无踪,说起来实在蹊跷。 姜陟曾在一本古书上读到过,曾有大妖作乱于野,妖气冲天,可移山填海,遮天蔽日。 这股奇异的妖香和突然间的地形转变,很像是和这所谓的“大妖”有些关联。 可自魔君被封印后,之前依附于他的妖族也一并被清算,能侥幸活下来的都夹着尾巴隐匿于人群之中,即便像是今日这样的血月,也最多是释放些妖气吸收点血月之灵罢了。 他从未见过敢弄出这么大动静的妖族。 林微明揽着姜陟也不知坠落了有多久,只能瞧见头顶的那一片血色的夜空随着他们的落下而越来越小,直到变成一个模糊不清的小点。 终于,他们看见了坑底。周身的气流随着林微明的控制逐渐变得凝滞,速度也随之减缓,他们平稳地落在了实地。 坑底是一片漆黑,姜陟从林微明的怀里出来,用照明符四处照了照,触目所见只有凌乱的石块和泥土,夹杂了点不知何年何月的动物骨骸,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先于他们下来的杨煦显然也是没有料到坑底竟然是这种情况,他大约是急得昏了头,也没细细观察周围的情况,只跟个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窜,一边在嘴里嘟囔着“怎么会这样”,一边试图找出这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坑洞里藏着的其他东西,但可想而知的一无所获。 姜陟没和他一样盲目地干着急,而是又重新走回到了林微明身边。 “隐匿符,不稀奇。”他对林微明说。 隐匿符可隐迹藏踪,高阶的甚至可以改造空间,在天师这个行当里除了价格高点实在算不上是什么特别的东西。 但真正稀奇的是,从刚刚在器材室里开始,不论是幻境的构造、假王籍身上藏着的灵光,还是封门的手法,再加上这里的隐匿符,这一桩一件看起来实在是太正统了。 正统到令人生疑。 时至今日,天师的修行训练已然分为世家传承和民间散修两种形式。世家凭着独门秘法,通过血缘或是师承自成一派,而除此之外的其他都被称为“散修”。世家与散修虽都是培养天师的一种途径,但实际风格却大相径庭。 散修如其名,流散于民间独立修行,行事无拘无束风格也千人千面。而世家则大多使用统一的训练教导模式,虽所擅长的方向不同,但绝大多数的基础术法都万变不离其宗,以至于到最后分别成为正式天师,在很多方面都能找到一些相似性。 世家美其名曰“正统”。 看出这点,这背后之人是谁自是昭然若揭。 不过姜陟还是觉得十分令人生疑的点在于,这人布下这么大一个局,看似复杂,威力强劲,是细思起来,这种所谓的“威力”不过是站在普通人的视角来看的,对于林微明这种修为的人来说,实在算不上高明。 既可被轻松破解又能稍稍拖延时间,很难说不是故意为之。 姜陟和林微明对视了一眼,便自觉地朝边上退了退。 就见林微明双手拈诀,口中低声念咒,随后往前方一指,吐出一个“破”字。黑沉的坑洞里,四个角落的方向就随之亮起了四个光点。随着林微明的起势,光点仿佛是感受到了什么威胁,快速地不断地抖动。然而这种挣扎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只听得“噼啪”一声,四个光点就消散在空中。 随着这四张隐匿符的破灭,眼前的黑暗便如同被人生生撕开了一个裂口,有刺目的光线,从不断变大的裂口中穿透而来,又迅速将他们完全浸没。 姜陟的眼睛适应不了这突然降临的亮光,下意识地闭了眼,再睁开时,眼前的坑洞已经变成了一个十分开阔的石室,石室的中央,矗立着一块看起来十分眼熟的崩裂成两半的巨大石碑。 是他梦里和幻境中出现过的那块石碑。 石碑前,王籍跪在地上,手按着自己的胸口,面色青灰,呼吸急促,全身上下布满了大片大片的红色,整个人好似刚刚从血里捞出来一般。 在他的身前,是提着剑,带着一身浓烈杀意的,叶淮初。 他没有戴白日里见到的那副眼镜,一双细长的微微上挑的凤眼已完全被寒气浸染,那份惯常挂在脸上的和煦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侧脸上有一道细长的伤口,殷红的血液渗出,愈发衬得他的皮肤白的刺目。 一柄银色的长剑被握在掌中,尚未干涸的鲜血顺着剑锋滑落,整个人被杀气裹挟得如同从刚刚地狱爬上来的索命阎罗。 眨眼间,他已然出剑,带着几乎要冲上九霄的泼天戾气,直冲着眼前人的心口而去。 剑气呼啸而过,带起王籍因为低头而垂落在眼前的头发,露出他一双暗红色的怪异悚然的竖瞳来。 姜陟愣住,没注意到一边的杨煦早就冲了出去。他刚才被林微明伤得不轻,强行破开器材室的门几乎耗费他剩余的大部分气力,这会也不过是仅凭着那一点执着的念力,才堪堪地先于那剑挡在了王籍的身前。 第26章 他生生的用身体接下了那气势如虹的一剑。 长剑刺入胸口,他吐出的血里夹杂着一些被汹涌的剑气搅碎的内脏块。 他突然出现,叶淮初却没有一点意外的样子,面色没有任何的改变,剑势丝毫未减,甚至还在继续向前,似乎是想穿透杨煦捅向他身后的王籍。 杨煦意识到了他的想法,死死地抓住了他胸前尚未没入他身体里的那一段剑刃,双手血肉模糊,他却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一般浑不在意,也不知怎么就突然爆发出了出人意料的力量,只靠这两只手就让叶淮初难以寸进。 就在此时,原本毫无动静的王籍却忽然仰头,发出一声尖利的刺耳的不似人发出的嚎叫,接着从他的七窍之内,开始不断地溢出一团一团黑色的可疑雾气。 雾气升腾到半空之中,汇聚融合,变得越来越浓重。雾气的中央,竟缓缓地现出一个蛇头的形状来。 蛇头张大嘴巴,露出两个锐利的毒牙,作势便要朝叶淮初咬去。 叶淮初连忙抽剑抵挡,那蛇虽是雾气所化,但蛇齿和剑刃相击间还是发出了巨大的碰撞声,几乎要震得人站立不稳。 蛇头从黑雾中探出,脑袋后面的身子也在逐渐形成,从大约是脖子的位置往后,竟一分为二,出现了两个身子。 看到这里,姜陟不由惊呼:“肥遗!”(注) 肥遗,一种只在古书典籍里见过的妖兽,相传他外形似蛇,却长着一个头两个身子。 这洞里,果真有大妖。 姜陟话音未落,林微明已然出手。叶淮初的谋算尚且不论,有大妖现世,必然不是什么好事。 肥遗刚现出本相,攻势十分凶猛,叶淮初气力耗费大半,这会阻挡起来有些力不从心,一招不慎露出个小破绽就被肥遗抓住,毒牙一露就要朝着他的脖子咬来。 忽的从旁袭来一道碧光,看似轻缓柔和不堪一击,实则撞上那蛇牙却冷硬的直爆出一大团火花来,金属相击声刺得耳朵生疼,直接将那蛇头给弹歪了出去,肥遗气势骤然大减。 叶淮初连退三四步,再抬眼看时,林微明已跃至他身前,右手收回垂在身侧,指尖的一点碧光最后闪了一下就倏然消散。 他当然知道这会哪有时间多说什么,朝着林微明言简意赅地说道:“把肥遗逼回去。” 林微明皱眉,毕竟刚被这人算计了一遭,但略略思忖了一下还是听了他的话,转身又是一掌便冲着蛇头而去。 肥遗到底是没化出真身,刚才不过是凭着一鼓作气压了叶淮初一头,林微明一出手自是不敌,被打得连连败退,嚎叫声不绝于耳。 林微明将它逼退至王籍上首它刚刚出现的位置,叶淮初从怀中拿出了一沓黄符往空中一抛,随着他的手势符咒就“啪啪啪”地全盖在它身上。随着符纸上红色的图案闪过一阵光亮,刚化出半截身子的肥遗就“嘭”的一声重新炸成了一团黑色雾气,然后逃窜似的又尽数重新融进了王籍的身体里。 王籍又是一声尖叫,眼中竖瞳复又出现,身子克制不住地颤抖着,连带着骨头也发出了诡异的“咯咯”声。 叶淮初站在一旁又朝林微明叫道:“快杀了他。” 林微明这下却没动,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根泛着些微金色光芒的绳子。绳子落在王籍身上,就自己连卷了几道,将躁动的王籍捆了个结结实实,动弹不得。 姜陟握住绳子的另一头,朝叶淮初露出了个诚意满满又灿烂明媚的笑容来,一双深眸里星光点点,纯真又炽热,好似从来没有什么坏心眼。 “现在,能好好聊聊了吧?” 第23章 叶淮初听了他的话,却也没立即收手,他看了姜陟一眼,又转头将目光落在了捆住王籍的那根绳子上面。 姜陟见他似是有所疑虑,脸上的笑容却更盛,反手将那绳子在自己的手上绕了两圈,然后用力一拽,王籍顿时被勒得发出一声闷哼,引得旁边的杨煦看过来的眼神简直像是恨不得扑上来咬死他。 他全然不在意,反倒是做出一副读不懂眼前气氛的样子,开始自顾自地夸起手上的这根绳子来。 “我们老板,道上鼎鼎有名的炼器圣手,亲自炼制的缚灵绳,结实耐用,并自带捆绑功能,管他多厉害的妖魔鬼怪,被这东西捆住了,包教它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他说得颇为自得,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炫耀,只是注意力全在叶淮初身上,倒没注意站在一旁的林微明闻言默默地皱了一下眉头。 叶淮初听了他的话也终于愿意稍稍放下了些许戒备,右手挽了个干净利索的剑花,剑刃上满溢的寒光霎时间掩于身后,左手下意识就想去扶鼻子上的眼镜,摸了个空才想起,刚刚在打斗的时候,他那眼镜早不知葬身在哪个角落了。 于是他转而去擦了擦脸上的那道细长的伤口,渗出的鲜血被抹得糊成一团,却让他眉间寒霜还没来得及退却的脸平白的柔和了几分。 “我并非是有意要欺骗你们。” 曜日历3077年的年末,叶淮初被安排到了山海中学工作。 诚如林微明之前所说,他的真实身份是天师署某项秘密计划的行动人员。 他只知道,计划的名称叫作“鹊起”,他的代号是“照夜”,至于具体情况,除了领导层的那几个人之外无人知晓。 负责和他单线联系的上级告诉他,山海中学的地底下,有一个东西。 “东西”,上级就这么简要又古怪地形容,却也没告诉他究竟是什么。叶淮初只能大概猜测,那应该是一个死物。 3078年的邶都,发生了一件大事,便是这件大事,造成了这东西的异动。而他来到这里的目的,就是监视这个东西,以及所有试图接触这个东西的人或非人。 起初,一切都风平浪静。 山海镇和他此前见过的所有偏远小镇一样,保守的古旧氛围和外来的不算太新的潮流在这里汇聚交杂,在冲突之中尝试摸索出一种特有的平衡,却无一例外地以失败告终,最后落入到了一种难堪的不知往何处去的尴尬境遇里,只能这样温吞地迷茫地往前走着。 山海中学,大抵是最能体现这种复杂境况的地方之一。在好奇心最旺盛的年级阶段的,学习又不太好的学生,被保守落后的土壤滋养,却压抑不住对新兴事物的浓烈兴趣,是最奇怪又最和谐的矛盾体。 相较于邶都的庄严肃穆,叶淮初并不喜欢这里。 叶淮初在待了半年之后,送走了他带的第一批高三学生,他学着和其他老师一样,带着一种欣慰去面对和自己告别的学生,演得熟练了,倒真的生出一种隐秘的欢欣来。 可这种淡淡的喜悦在当天晚上戛然而止。 他布置在那东西入口的符咒第一次发出了警报。 他连忙赶往学校,可到底还是迟了一步。 叶淮初到达那间储藏室的时候,地板上的深洞已坍塌大半,只余下一个只有两个拳头大小的洞口来。从外面看里面漆黑一片,他放了几个纸傀儡下去查探,可那洞里却仿佛被设下了什么禁制,傀儡进去的瞬间就全部化为齑粉。 他弄不清楚情况,也不敢贸然行动,略略思索了一下,自觉仅凭一人之力怕是解决不了,便准备回去联系一下上级。 在重新掩饰了一下洞口并且又添上几道符咒之后,他正准备离开。可刚刚踏出一步,一只苍白的、沾染了大片血迹的手突然从洞口伸了出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脚踝。 他低下头,看见了那黑漆漆的洞里,一双赤红色的在悄无声息中亮起的竖瞳。 “再之后,我就没有意识了。”叶淮初说道,“那东西,占据了我的身体。” 姜陟挑眉:“肥遗?” 叶淮初点头,他转身指了指那块已经裂成两半的石碑:“我后来才知道,我需要监视的东西,其实是肥遗的魂冢。” 千年前,魔君为祸世间,手下有大妖肥遗助纣为虐。后有高人抽取了肥遗的魂魄,并通过血祭将它困在自己的身体之中,然后他自爆元丹,和肥遗同归于尽。 然而肥遗妖力实在强大,经过这一遭却还有残魂逃窜出来,于是,天师署的前身——天师府衙便利用那高人留下的精血在这里为他设下了魂冢,禁锢住了它的残魂。 “邶都的事情造成了肥遗残魂的异动,而恰在此时,当年高人的后人——王籍来到这里,血脉之力破坏了石碑的禁制,放出了肥遗的残魂。高人血脉的身体对于肥遗来说就像是一个充满折磨的牢笼,而杨煦曾被人下过一个护体的法咒。于是,肥遗便附在了在场的第三个人,也就是我的身上。” 他这一段话所包含的信息量实在是大,姜陟的脑子里一时间涌出了很多问题,混杂在一起,不知到底该从何问起。 他顿了顿,决定先从最简单的开始说: “那你又是什么时候清醒过来的?” “这里禁锢的只是肥遗的残魂,所以它的妖力很不稳定,每年血月前后更是出奇的衰落,早几年他还能勉强控制我不让我醒来,但三年前开始,它似乎是在其他什么地方耗费了大量的力量,我占据这具身体的时间越来越长。最近一年开始,便基本都是我了。” 第27章 “那你醒过来之后,没找天师署那边帮你吗?” 叶淮初看着姜陟,忽然垂下眼帘,低头露出了一个带着些许仓皇悲意的无奈的浅笑。 “你以为我没试过吗?”他说,“我的上级带着他手上所有的文件,失踪了。” 姜陟下意识地看了林微明一眼,叶淮初所说的这个上级,很有可能就是林微明说过的那句尸体。 “因为这个项目的保密级别很高,所有人都是单线联系,能证明我身份的东西,都在上级手里。事到如今,我根本证明不了我是谁。” “更何况,我身体里还有一个妖物,谁会信我。”叶淮初说。 姜陟听得咂舌却也不得不认同,就天师署那帮老家伙,确实是会这样。 “所以......” “所以你设下这个局,便是为了自己杀了肥遗。”一旁的林微明忽然接口道。 叶淮初抬起头,那点怆然的笑意已然敛去,他叹了一口气:“我如今,还有别的选择吗?只有杀了它,我才能重新做回叶淮初不是吗?” “当年那高人赴死之前,曾将一部分血祭之力传于自己的后代,本意是害怕他的计划失败,为日后斩杀肥遗再加上一层保证。只是世事变迁,他的后人远离了天师这一行当,不再修行,所以这件事,知道的人并不多。” “今日我趁着血月肥遗妖力大减之际将它逼出体外,又启动了王籍身上的血祭将肥遗困在其中,只要一同杀死王籍,便可永绝后患。” 姜陟这会已经将前因后果稍稍理顺了些:“所以是你假扮成杨东,故意在王籍面前表现得和杨煦很相像,让他受到无垢火的影响,从而吸引第三方入局。而这第三方,则必须要有别于这山海中学里藏着的势力。” “你一开始想找的人是谁?”他问道,叶淮初不可能认识他这个无名小辈,所以最开始的目标肯定不是他。 “山海镇和这件事没有关联的天师不多,我本以为,来的不是那个木匠,就是殷泽。”叶淮初回答说,“不过你很让我意外,我最初的计划里,并没有超管局。”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林微明。 姜陟不敢出声,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吐槽:别说是你,我也很意外。 林微明却没买他的账,反而又波澜不惊地提起了另一个令人十分惊讶的事情:“超管局上个月抓到的那个幸存者,不是你送的吗?” 便是通过对这个人的搜魂,他们才掌握了目前所得到的大部分情报。 叶淮初没有否认:“我想恢复身份,总要送出点好处。我只是没想到,你们的效率会这么高。” 他又笑了一下,这会的笑容已经轻松了不少,倒有几分他白天时那种温文尔雅的模样:“按我的计划,你们应该在事情结束之后才会查到这里。恶人终得恶果之后,官方出来收拾残局,电影里都是这么演的。” “现实不是电影,总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岔子,你不是也懂得这一点,然后调整了自己的计划吗?”姜陟接过他的话头,“你在器材室设下的那些法术,不都是针对他的吗?” 他一边说一边偏头示意了一下林微明。 既可拖延时间又不会害人性命,精巧又不不过于繁琐,叶淮初的修为,怕也是不可小瞧。 叶淮初带走王籍并故意给他们留下线索,将他们困在器材室,又引杨煦前去让他们互相误会对峙,让他有时间对肥遗下手,只是—— “他在这里面是什么身份?”姜陟指了指杨煦。 杨煦突然被他提到,抬头看了他一眼,旋即又低下头去,没有说一句话。 “我送给超管局的那个礼物,应该有说过自己来自一个组织。”叶淮初说。 “你们现在所查到的一切,失踪案,招魂,无垢火,所有的一切,背后其实都是它。” “这个组织叫,辞秋。” 第24章 魔君之所以可以称之为魔君,并且直到千年后的今天也让人谈之色变,除了足以睥睨众生的修为,便是他和其他泯于历史长河中的妖魔凶祟不可同日而语的,操纵能力。 魔,诞生于这世间层出不穷的恶念,而魔君,更是生来便有揣测人心、窥度欲望的能力。 被他所蛊惑的人或是非人种族不计其数,“辞秋”这一聚集了他部分忠实拥趸的组织便是诞生于此。 魔君被封印后,他的追随者们群龙无首,大都作鸟兽散,剩下的还能苟延残喘的,都是有重要人物压阵,不过也很快就被剿灭。 辞秋和他们却不一样。 没有高修为的领头人,没有魔君流传下来秘法,甚至在当年都毫不起眼,竟避开了天师署多年的清缴行动,延续到了今天。 在天师署注意到了肥遗墓的异动之前,辞秋就已经渗透进了山海中学。 他们掌握的信息比想象的要多得多,魔君手下的那几员大妖,尸身散落的地方,其实都有他们的痕迹。 可以说,辞秋,在天师署的眼皮子底下,悄然编织了一张无形的网,网罗住了所有魔君遗留下来的遗迹。 “杨煦,从一开始就是辞秋的人。”叶淮初说。 姜陟听了忍不住挑眉,这点他确实没有想到。 他转头去看跪坐在地上的杨煦,只见他低着头,仍是沉默着不发一言,身上的伤口血淋淋一片,面色苍白,一呼一吸都沉重得如同经年的老风箱,发出“哼哧哼哧”的闷响。 王籍到底是个普通人,虽身负血祭之力,但困住肥遗已经消耗了他大量的精神力,这会依旧神志不清,也不知该不该庆幸,他没有听到叶淮初的话。 叶淮初见众人都沉默着,便又自己说了下去:“辞秋早知王籍是当年封印肥遗的高人的后人,有意放出肥遗残魂,但更愿意等待一个更好的时机,就安排了杨煦接近王籍并待在他身边,本意就是王籍作为一项可利用的资源掌握在手中。” 姜陟听完有些疑惑:“可杨煦当年,也不过是个孩子吧?” “辞秋的手段十分高明,他们组织中虽然没有修为十分高深的,但成员的传承是家庭式的,他们的洗脑方式我至今还没有弄明白,一个小孩子,对他们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叶淮初回答道。 姜陟回想了一下自己的梦,恍然大悟般地点了点头:“所以王籍那么多年就只有杨煦这一个朋友,而杨煦很早就喜欢带他去一些所谓的有传闻的地方探险,原来都是为了最后放出肥遗的那一天吗?” 他故意把话说得重了些,果然引起了一直沉默的杨煦的反应。 “不是,不是这样的。”他说,似乎是想要解释,可到底还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确实并不是这样。”叶淮初接过了他的话,语气幽然中带着几分淡淡的叹息,“王籍那天,本该死在那个洞里的。” “肥遗残魂已出,那身负血祭之力的王籍就成为了可以再次杀死肥遗的危险因素,在辞秋的计划里,他必须死。” 但他还是活了下来,杨煦放过了他。 他们本来的安排,是在洞xue坍塌的时候,杨煦抛下王籍,让他独自死在乱石之下。 但当他们俩真正站在发出轰隆巨响的通道里时,杨煦下意识地就抓住了王籍的手,此前他被灌输过,又演练过无数次的筹划,在那一刻全都败给了多年相处在他身上遗留下来的习惯。 也许是习惯吧。 “你想救他出来,可他却抛下了你,那你现在怎么还为他要死要活的?”姜陟问杨煦,自从看见杨煦对王籍的反应之后,他就一直想问这个问题。 杨煦终于愿意抬头看他,原本因为受伤和被戳穿而展露出来的哀色忽然一扫而空,露出了一个餍足的古怪的笑来。 他噙着这笑意偏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王籍:“如果我说,我是故意的呢?” 王籍的神志此时还处在一片混沌之中,杨煦在终于说出他埋藏了多年的秘密之后俨然是一副破罐破摔的态度,或者说,是一种憋闷了多年终于找到了宣泄口的不吐不快的态度。 “我拉着他跑上台阶的时间很短,但我却想了很多事。我就这样带他逃出去之后呢?辞秋断然不会放过他,而我,也逃不开辞秋的惩罚。” “我的家族,其实并不是所有人都完全忠于辞秋的。我身上的那柄桃木小剑,我骗他说某个路过的天师给我用来辟邪的,其实是我母亲死前交给我的,她不愿意我像我们家的其他人一样终生都只能做一个组织的傀儡,所以用她的命为我求来了一个逃跑的机会。这柄小剑,可以避开辞秋的一切追捕。” “如果我们俩之间只能活一个,那我愿意把这机会给他,让他离开。可我不愿意,他在没有我的地方,过一段和我毫不相干的人生。” “你们也能看出来,他是如此的软弱又好骗,把控他的人生并不困难,但总是能让我获得极大的满足感,所以,即便是我再也不能出现在他面前,即便是我要死了,我也必须占据他剩下的所有时间。” 第28章 “所以我故意摔倒,又趁机将那柄桃木小剑融进了他的身体,我多了解他,他绝没有和我一同赴死的勇气,他必然会松开我的手,他一定会抛下我。” “我要他一辈子,都怀着对我愧疚,永远也不能忘了我。” 他这些话一说话,整个深洞之中忽然陷入一片沉寂,没有人开口,似是被杨煦的偏执所惊到,又似是想起了一些其他的东西,耳边只能听到杨煦因为情绪波动而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 叶淮初设下的那幻境,不过是他以为的杨煦的记忆,他应该也实在没有想到,真相竟是如此。 姜陟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他听完这一切之后的感受,他本身其实是一个感情有些迟钝的人,有些不同于常人的家庭关系让他无法理解这种深切的宛若刻骨执念一般的感情。 或许,是他没有遇到能让他付出这些的人。 他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先行出声打破了沉默:“可你最后并没有死。” 杨煦脸上那点现在瞧来有些疯狂的笑意在听到姜陟的话之后如潮水般褪去,他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地嗤笑:“我倒希望我真的能死了。” “放出肥遗的计划虽然成功,但王籍失踪到底留下了隐患,他本该一死为此事负责,但肥遗留下了他。”叶淮初开口说道,“在我出现之前,肥遗残魂无处可依曾短暂地附在了他身上,他才没有被乱石砸死,但因为他身上有事先布下的护体法咒,肥遗被法咒所伤,所以必须每隔一段时间吸收他的精气才能保持稳定。” 于是,杨煦的惩罚便成了他要一辈子守在肥遗的坟场,做一个随时要被他取用的“血包”。 “所以你必须要把他引开,才能在这里触发血祭。”姜陟已经完全明白了叶淮初计划的全貌。 叶淮初大约是觉得说了这么多,也没有什么回答的必要了,他抬头看了一眼顶上那遥远的洞口,血色的月光肉眼可见的稀薄了一些。 “来不及了。”他右手又是一个剑花,剑锋直指被捆住的王籍,原本内敛的沉寂的剑气瞬间变得凌厉逼人,“在血月结束之前,必须要杀了他。” 杨煦见他又起杀心,忙转身试图去抱住王籍,却一下子扑了个空。 姜陟抓住绳子另一头的手一扬,王籍整个人就被拉得飞起,然后稳稳地落在了他的身前。 他往前走了两步,挡在了王籍的身前。 叶淮初皱眉:“你什么意思?” 姜陟平静地和他对视,他不再露出笑容,语气沉稳又坚定:“你不能杀他,他不该为了一件明明和他没有关系的事情,白白付出性命。” “什么叫白白付出性命。”叶淮初明显有些气恼,“肥遗不死,必有大患。为了不让他为祸世间,王籍必须得死。” 姜陟的情绪没有任何的波动,叶淮初的话好像完全没有触动到他:“今日若是我,我身负血祭之力,以我一死可以换肥遗消失,那我必然不会多说一句,不必他人动手,我自己就先自裁于此。” “但我不是王籍,你也不是王籍,你不能就这样用守护世间的大名头随意夺取他的性命。” 叶淮初被他说的顿了一下,大约是一时间不知如何反驳,只能避开他的话头反问道:“那怎么办?难道还要当场唤醒他问他愿不愿意吗?” 姜陟看着他,深黑色的如夜晚里最深沉的天空一般的眼睛里,似有亮光闪过,让他整个人呈现出一种自信的意气的又有些狡黠的气质。 “你不会以为,今晚这一切,他那样的人,真的会乖乖被你牵着鼻子走吧。” 叶淮初呼吸一凛,如梦初醒般地转头,看向了旁边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没有再说过一句话的,林微明。 第25章 林微明从头至尾只说过一句话,其余时间沉默地就如同一个游离在所有事情之外的旁观者。 叶淮初闻言先是一惊,不过旋即就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 他说得十分笃定,好似是算准了他们不会有后手。 林微明没有立即反驳他的话,反而是偏头朝姜陟这边看了一眼,眼神复杂晦暗,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 姜陟只能看出,他现在的心情,实在算不上好。 只淡淡地注视了一眼,林微明就收回了目光,他转过身面朝着叶淮初,声音冷得仿佛快要结出冰凌: “你想把超管局拉下水转移辞秋的注意力,所以还故意放出消息说超管局在子畴路缴获了重要物证,让辞秋那边没心思来管这个肥遗墓,也让超管局分不出人手前来支援。” “但你有没有想过,要对付你一个,没必要用到超管局的那帮废物。” “你似乎太低估了我,也太高估了你自己。” 他似乎是在尽力压制住自己的脾气,一段话说得戾气丛生,听得姜陟直皱眉头,这种能让人轻易听出其中波澜的语气,实在是太......太不林微明了。 不过他说得也确实是有理,叶淮初离开邶都太久了,他大抵是决计猜不到姜陟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能招来林微明这个修为的人。 叶淮初被他这么一堵实是有些生气,但还是能看出来应该是修养很好,到了这个份上也维持着该有的体面: “我今日所做都留有一分余地,本来是觉得林先生你应该是一个明事理的人,孰轻孰重想必分得清楚。让你们能找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此事能有一个见证人,后面我恢复身份能为我证明几句。” “却不想如今,倒是我成了恶人?” 他说着,又发出了一声冷嗤。 就在他们说话间,头顶的那一点血色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浅淡,被缚灵绳捆住的王籍明显地更加躁动起来,一双竖瞳猩红得好似要滴出血来,从胸腔中发出的一声声沉闷低吼仿佛在预示着肥遗妖力的逐渐恢复。 叶淮初举起手中长剑,指着姜陟的身后,示意所有人去看王籍现在的样子。 “你们确定要放过他吗?” 姜陟还是不愿退步:“有缚灵绳捆着,暂时不会有什么差错,可以带他去邶都,去天师祖阁,我不信,那么多先辈英灵,就找不到除了一死之外的办法吗?” “若有其他办法,当年的那位高人又何必非得同归于尽。”叶淮初反驳道。 他们谁都不肯松口,正僵持不下的时候,林微明忽然出声道: “有办法的。” 短短四个字宛如平地风雷一般瞬间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只见他伸出手,手掌一翻,掌中就突然出现了一颗月白色的珠子。 姜陟瞧见那珠子哪有认不出来的道理:“这不是我......” 这是他当时扔在子畴路第671号门口,后面被林微明强行昧了去的那颗珠子。 “殷泽没和你说,这珠子有什么用吗?”林微明从手心里拿起那珠子问姜陟道。 “老板只说,这珠子丢在什么地方,若是两个小时没有用咒术引出便会爆炸。” “他竟是这么和你说的。”林微明有些意味不明地低声说了一句,捏着那珠子的手指有些微微泛白。 姜陟见他这个反应忍不住问:“难道不是吗?” “它现在有的这个效力,是他的主人故意将它和有这种功效的东西放在一处养出来的。这珠子,其实叫'拟元珠'。” 殷氏出世,向来和外界交流甚少,家传秘宝自然也很少为外人所知,拟元珠便是其中之一。它可通过法咒模拟出施术者想让它模拟的东西,据说这世间万物,就没有他仿不出来的。 “你是想用它拟态血祭之力?可行吗?”叶淮初听了林微明的解释,大致明白了他的计划,“如果可行,那为何当年没有用这东西?” 林微明走到了王籍的面前,姜陟往旁边退了一步,给他让了位置。 “这珠子是前几年殷泽从殷家祖坟里拿出来的,千年前怕是连殷家人自己都不知道在哪。” 姜陟听着在心里直吸气,老板真不愧是老板,自己家祖坟都刨啊! 他看见林微明将拟元珠往空中一抛,那珠子就这样悬停在了半空中,顷刻,周身就浮起一层淡淡的柔光。 “你会用?”他有些诧异,说完才想起来,在子畴路那边,林微明也是很熟练地念了句咒,就让这珠子显出了一个“殷”字。 林微明一边操纵着拟元珠一边回答说:“殷泽把这东西拿出来后研究的时候,我看过两眼。” 姜陟实在忍不住好奇:“你们俩,很熟吗?”为什么老板从来没说过? 这俩人不会一起去刨的殷家祖坟吧? 不知道是觉得这问题和眼下的事情实在是毫无关系还是直接不想回答,林微明只稍稍偏头飞快地瞥了姜陟一眼,快得让姜陟都没时间分辨出他这一眼的意思,只连忙闭了嘴,站在一旁不再出声。 林微明低声念了几句咒语,那拟元珠便缓缓地落入了王籍的身体之中。只听得王籍发出了一声比之前更加刺耳的嘶吼之后,他眼中血红色的竖瞳忽然被一抹月白色的光芒取代,然后整个人蓦地一软,就昏了过去。 第29章 林微明示意姜陟上去把缚灵绳捆紧些,姜陟一边动作一边问他:“这就行了?” “拟元珠在他身体里待上三日,便可将血祭之力模拟出来。我还在肥遗的残魂之上打上了九道封印,应该能压住他三天。到时只需将残魂引入拟元珠,再想怎么处理都可以。”林微明答道。 姜陟捆好了绳子:“那王籍不会受到什么影响吧?” “拟元珠不会伤他。”林微明说着忽然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按超管局的规定,普通人牵涉到这种事情中,事了之后会被清除相关记忆,他不会再有事的。” 叶淮初在一旁看着大约也是接受了这个解决办法,长剑在手中倏忽化为一条银蛇钻入他的袖口: “那劳烦林先生和我一同把他带回天师署,把事情都讲清楚,可以吗?” 林微明似是想要回答,才张开口就从旁边突兀地传来一道嘶哑的颤抖的声音。 “不可以。” 几人扭头,就看见了刚才受了重伤的杨煦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站了起来,他的身上早已残破不堪,流出的鲜血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浸透。 可他好像全然感受不到痛苦一般,露出了一个怪异又怨毒的笑来。 “我从出生起,就从未拥有过什么属于自己的东西。家人、朋友甚至是灌输进脑子的思想,从来都不是我的。只有他,只有他是我的。” “你们现在,连这个也要夺走吗?” 他说着,忽然手上就闪过一道银光,姜陟认出那一把短刀,下意识地就去拉了一下林微明。 “小心!” 林微明哪里需要他的提醒,身体早作出了反应,却忽然被姜陟拉得一愣,微微侧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然后低头看见了他抓住自己胳膊的手,眼神似是闪烁了一下,就真的没立刻上前去制住杨煦,反倒还往姜陟身边靠了靠。 杨煦笑意越发癫狂,嘴角几乎要咧到耳边。 “你们,都别想走。” 他猛然抬起手,短刀的锋刃划过脖颈,殷红的鲜血在瞬间就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那血既不朝四周喷洒,也不往下淌,反而尽数凝聚在他的身前,形成了一个复杂的奇怪的圆形图案。 姜陟看着眼熟,陡然想起这是他是在梦中见过,在三三临死前身下的地板上见过。 “不好!”他大叫出声,可第二个字刚说出口,杨煦整个人就忽然爆出一团刺眼的白光,将他们全部吞没。 姜陟被炸得弹飞了出去,巨大的冲击让他的意识变得迷离,模糊之中眼前好似有碧色闪过,有人将他拢在了心口。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们已经离开了那个深洞,来到了地表之上,姜陟正躺在林微明的怀里。 他坐了起来,看见整个山海中学竟四处都燃起了熊熊大火,照得整个夜空几乎亮如白昼。 “辞秋在山海中学的底下埋了很多废弃的无垢火'尸体',这些尸体虽不能再产生无垢火,但极易燃烧,杨煦的自爆把他们全部都重新引燃了。”林微明在他的身后说道。 “那叶淮初他们呢?” “他带着王籍去找超管局,等会人就应该来了。” 姜陟甩了甩有些昏沉的头,他的身子因为刚才的爆炸有些疼痛,他活动了一下关节发现没有什么大事之后,就手脚并用地站了起来。 他回过身去,林微明站在冲天的火光之中,漂亮得不似凡人的脸庞在火焰的映照之下明明灭灭。 “都结束了吗?”他问林微明。 林微明没有回答他,他想他大概也不需要他的回答。 王籍事情解决完,工作室的委托自然到此为止,之后的事情和他完全没有关系,林微明应该离开,而他要重新回去做那个混吃等死的打杂小工。 他们不会,也不应该再相见。 所有事情都退回原点,他是姜陟,只是姜陟。 大火燃烧所散发出的炙热温度似乎刺痛了他的眼睛,让他觉得有些发苦发涩。 不过他还是装作没事人一样朝林微明说:“走吧。” 他面无表情地走过林微明身边的时候,手却忽然被抓住了。 火焰映在林微明的眸子里,衬得那一双眼睛灼灼得好似要烫伤他的魂灵。 “事到如今,你还想逃避吗?” 姜陟在心里偷偷叹气,正如他了解这个人一样,这个人也十分地了解他。只一个眼神,他就知道他想做什么。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说完还想继续往前走,林微明却忽然伸手过来抓住了他的领子,将他整个人都扯到了面前。 “你之前问我,会不会因为知道太多了而弄死你。” “我现在告诉你,如果你不是那个人,那答案便是。” “会。” 他猛然扬手,分明没用什么法术,力气却大得惊人,姜陟被他直接朝着火堆给扔了出去。 姜陟心中大骇,疯子,这简直是个疯子。 眼见着后背感知到的温度越发灼热,他终于忍不住大叫。 “林二,我草你爹的。” 林微明在家行二,但从来没有人叫他林二,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叫他林二。 他像个幽灵一般身形一闪,眨眼就到了姜陟身边,然后伸出手,又一次抓住了他的衣领。 姜陟被他抓住的时候离那火焰只不到半寸的距离,他甚至能感觉到炽热的火苗差点就点燃了他的衣服。 林微明攥着他的领子,眉头虽还蹙着,却忽然嘴角一弯,罕见地勾出一抹笑意。只这么一点点,他的整张脸就好像瞬间被点亮了一般,生出了姜陟此前从未见过的鲜活色彩来,宛若在大火中泽世的天上神君,清丽孤绝中洇出耀眼夺目的浓烈香艳。 “我很不喜欢,从你的嘴里说出'死'这个字。”他的眼神缓缓扫过姜陟的脸,似是在用目光一点一点地描摹着他的五官,最后停留在了他的唇上。 “我不会让你死的。” 他低下头,一口咬上了他的唇。 只不过这一次,他的唇是热的。 似乎是带着怒气,又似乎是宣泄,他像姜陟当年一样,用牙齿狠狠地碾过他的唇瓣,尖利的虎牙刺破了表皮,鲜血渗了出来,浓烈的血腥气在唇齿间弥散。 姜陟疼得发出一声闷哼,他却好像没有听到一般,又伸出舌头,将那些血珠一点一点地舔去,然后尽数吞进肚里。 在姜陟几乎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他终于放开了他。 “你欠我的。”林微明对姜陟说。 第26章 “你一定要进天师署吗?” 姜陟睡眼惺忪地从课桌上抬起头来,教室里的人不知何时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林微明正面无表情地站在他的桌前,垂眸看着他。 陡然从睡梦中被惊醒让他有些不快,他皱着眉随意抓了抓因为趴着而有些凌乱的头发,慢吞吞地打了个哈欠,才有些没好气地问林微明:“你说什么?” 林微明又重复了一遍。 “废话。”姜陟忍不住嗤笑,“你不想?” 邶都天师学院每年毕业试炼的第一都可以得到一个直接进天师署的名额,每届毕业生谁不是削破了脑袋地抢,林微明来问他这个问题实在是有些好笑。 他觉得有些困倦,下意识地把右手伸进外套的口袋里摸了一下,才发现今天带的薄荷糖都吃完了,他“啧”了一声,不免有些烦躁。 身前的人忽然伸出一只手来,素白纤长的手指在他面前展开,手心上放着一颗用透明糖纸包着的碧蓝色的糖块。 正是他最常吃的那款。 姜陟忍不住挑眉,有些奇怪地抬头看了一眼林微明,虽然他爱吃薄荷糖这事知道的人不少,但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人居然会主动给他递糖?他身上居然也会带这种糖? 姜陟不知道林微明喜不喜欢吃薄荷糖,但他知道他惯常爱吃的这款是出了名的薄荷味,冲也不怎么甜,很少有人会喜欢。 他没去接,反而将两只手都揣进了口袋,身子往后桌一倚,露出了个揶揄的笑来: “你什么意思?你不会是想拿这个贿赂我,让我在毕业试炼上对你手下留情吧?” 他自然知道不可能,他就是想在这人面前逞个嘴上痛快罢了。 林微明低着头看自己手心的那颗糖,半透明的糖块在阳光下折射出一块莹莹的蓝色光斑,落在他纵横交错的掌纹上,像一小块干净清透的琉璃。 “我会赢你的。”他喃喃地说,声音低沉含糊低沉,姜陟没听清楚。 “什么?” 林微明忽然收紧了那只手,蓝色的琉璃光斑在他的指间遽然破碎,他抬眼看着姜陟的脸,眼神清亮,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 “我说,我一定会赢你的。” 姜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宣战”行为搞得莫名其妙,他想了一下最近好像也没做什么事得罪过他,分明他上次故意问他想不想争天师署的名额的时候,这人说了“不感兴趣”四个字。 第30章 怎么还带这么突然变卦的? “不是,你......”姜陟想骂人,话到嘴边就被林微明打断了。 “若是我赢了,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这什么跟什么啊? 姜陟已经快被他这种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聊天方式搞的没脾气了,满脑子的疑惑盖过了刚才翻涌上来的火气,愣了半天只说出来一句:“你耍我呢吧。” “你怕了?” 不得不说林微明真的很会拿捏人,或者说,很会拿捏姜陟。短短的三个字,让他原本都快熄火的脾气腾的一下又上来了,他“啪”的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你说什么呢!” 林微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长的比他要高些了,站起来的时候要微微仰头才能对上他的眼睛。他在心里默默地埋怨这人怎么二十出头了还往上窜,好似就那么一点点高度上的差距就让他在他面前矮了一头,于是他幼稚地偷偷踮了脚,非得把自己放到和这人平视的位置。 林微明没有拆穿他明显到不能再明显的陡然变高,看过来的目光却总觉得有意无意地柔和了几分,姜陟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我们打个赌,若是我赢了,你答应我一个要求。若是你赢了,你......你想怎么做?”林微明看着姜陟的眼睛缓缓说道。 姜陟在心里暗暗地想:我想怎么做?我想让你跪下来叫我一声“爸爸”就怕你不肯。 他自然没有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眼睛不动声色地转了一圈,也不知道是想到什么,忽然就绽出了一个看起来就十分不怀好意的笑容来: “保密。” 林微明没有追问,一副全然不在乎他会提出什么要求的样子,似乎是笃定自己不会输。 他穿着一件白色的天师袍,站在从教室大扇窗户透进来的春光之中,从门口吹进来的一点微风带起了他的衣角,落在桌面上的影子像一只肆意的蝶。他的眉眼中还有一点稚气,清冷之中又透着昳丽,让人移不开眼睛。 他似乎一直都要比姜陟长的慢些。 “那我等着你。” 林微明说完就转身走了,姜陟有些怔愣地站在座位上,一时间觉得有些恍惚。 不过才说了几句话,怎么就突然打上赌了? 他有些懊恼地低头,他知道自己经常冲动行事,但在林微明面前的时候这种情况是不是太多了点? 目光随意地扫过面前的课桌,他看见,在桌角的位置,不知何时,放了一颗碧蓝的薄荷糖。 蓝色的光影落在桌面,像是从明媚的春日天空里偷偷地掰下了一角,送到了他的眼前。 他撕开糖纸,将糖块扔进嘴里,像是一口吃下了春天。 车子大约是又驶过了一个坑,剧烈地颠簸了一下,姜陟的头磕在了车门上,一下子就醒了过来。 醒来之后保持着那个侧躺在车厢里的姿势睁着眼睛愣了半天,才好像从刚才那个清晰的不能再清晰的梦里醒了过来。 他怎么就梦到林微明了呢? 无垢火的影响似乎在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从他身上剥离,但留下的后遗症还在影响着他的睡眠,他这几天睡觉总是多梦。 他做了很多光怪陆离的梦,梦中情绪深刻又汹涌,醒来的时候却总是忘得一干二净。这是这一次,他记得很清楚。 大约是因为这是他自己的记忆。 天师学院的毕业试炼之前,林微明难得主动来找他,和他定下了这个赌约。 然而就在那场试炼上,他失手破坏了伏魔地的封印。所以这个赌约,注定是没有结局。 如今想起来,他还挺想问问林微明,当初到底是想跟他提什么要求。 林微明,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他。他抬起头,看着眼前黑糊糊的车厢,发出了一声叹息。 那天他被迫在林微明面前承认了身份,林微明报了七年前的一咬之仇后,破天荒地暂时放过了他,他回到了工作室,而林微明则要回超管局处理王籍的事情。 走之前他强逼着姜陟在手机上存下了自己的手机号,还必须备注上“林微明”三个字,虽然转头就被改成了“林二狗”。 可姜陟还没等到林微明的电话,就被人绑架了。 他也实在想不明白,就他这个口袋比脸还干净的穷人,到底谁会绑架他。 他穿着那件洗到发白的卫衣出门拿外卖,走到写字楼门口的时候就察觉到身后有人,那人伸手过来想给他一个手刀,他反身躲过,身后转角处又冒出来了一个人,举着根棍子就朝他砸过来。 他本来可以闪过的,可却忽然闻到一股异香,之后整个人就像是被注射了什么肌肉松弛剂一样,完全提不起力气,他只能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闷棍。 然后他就昏了过去,再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被人绑住了手脚,扔在这车厢里了。 这是一辆很小的货车,他一个几乎就占满了整个车厢,还必须得稍稍蜷着身子。能看见驾驶室的小窗被蒙上了黑布,只能从偶尔的低声交谈中分辨出前面应该是有两个人。 鼻翼之间似乎还能闻到那股香味,他浑身依旧酸软无力。 自从他醒过来之后,大约能感觉出来这车应该是走了很长的时间,中间的路程并不平坦,公路之后便是一段凹凸不平的土路,然后好像还坐了一次轮渡,再后来,又是一段颠簸的土路。 躺的久了,再加上那香气的作用,他昏昏沉沉,睡睡醒醒的也不知具体是过了多久后,终于,车子停了下来。姜陟听见有人在车厢外面说话,然后就是一段嘈杂的脚步声,车厢门上的窗口忽然被拉开,漏进来的阳光让他偏了一下头,再转过来的时候,他看见那小窗口外,出现了一双兽眼。 他吓了一跳,再看时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兽眼,而是有人戴了一个兽首面具。 因为只露出一双眼睛,所以看不出具体是什么兽首。 姜陟张了张嘴,他终于意识到,这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绑架。 在确认了车厢里的人之后,那人拉开了车厢门,他看见了一个戴着虎头面具的人,和他在子畴路第671号看到的一模一样。 那人朝身后招了招手,就又有几个戴着猪首面具的人走上前来把姜陟拖了出来。 从车厢里面出来之后他发现,他现在是在一个露天的停车场内,停车场里面的车子不多,只他们这一辆车的前面,围了有一圈的人。 他被人连拖带拽地朝停车场旁边的一栋楼房走去,走到大门口的时候,他用力地抬了抬头,看见了门牌上的一行小字。 “辞秋疗养院”。 第27章 姜陟被人扔进了一个昏暗潮湿的地下室里,他的力气还没有恢复,只能一动不动地保持着那个平躺在地上的姿势,听着那几个戴着面具的人“嘭”的一声,锁上了那唯一的出入口。 这间地下室不大,和当时他在子畴路见到的那个比起来简直是小得可怜。南边的那面墙上有一个稍稍露出地面的小窗户,勉勉强强能透进来几缕日光,除此之外仅有的光源,就只剩下靠门的那边天花板上一个半亮不亮的旧灯泡。 身下的水泥地凉得刺骨,这种从地下渗出来的湿冷轻易就穿透了他的衣服,挤进他的脊髓,然后一点一点地吞吃掉他身上仅剩的暖意。 虽然他手脚上的束缚已经被解开了,可他实在是没力气翻身,更没力气去给自己找个暖和的位置。 他就这么躺着,像一具了无生气的尸体。 忽然,他听见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似是有人从角落里朝他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 他被扔进来的时候没注意周围,这地下室里居然还有其他人。 他没办法去看,只能听见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大概是在他头顶不不远的位置停了下来,那人弯腰探过身子来看他,有些试探意味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江小明?” 昏沉的光线中,姜陟看见了叶淮初的脸。 在听到了“江小明”这个名字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他好像真的没有告诉过叶淮初他的真实姓名。 不过他也不忙着纠正,勉强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有气无力的笑来: “好......好久不见?” 叶淮初的样子看起来比他好不了多少,鼻梁上架着一个不知道从哪找出来的眼镜,右边的镜片上有一道清晰的裂纹,镜腿上还用透明胶带缠了几道,脸上的那道伤口根本没有处理,过了几天居然都没有结痂,皮肉甚至有些外翻,还占满了灰尘,似是有恶化的趋势。 他看出了姜陟的状态不对,主动伸过手来把他拉到了他刚刚待的角落。那地方可以勉强照到点阳光,所以没那么冷。 又见姜陟被刚才的水泥地冻的手指冰冷,身子甚至有些发抖,就好心地把身上穿的外套脱下来披在了他身上。 姜陟见他里面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短袖连忙推拒,但叶淮初以他有修为不怕冷为由还是给他裹上了。 第31章 多了件外套果然要好些,姜陟往衣服里缩了缩,问叶淮初:“你怎么在这?” 叶淮初替他掖好衣服,坐在了他身边,习惯性地扶了一下眼镜,苦笑了一下回答说:“辞秋他们袭击了山海镇的超管局分局。” 姜陟闻言差点没吐出一句“卧槽”来:“这么胆大?” 在他的认知里,坏人坏妖年年有,但谁不是只敢偷偷摸摸地搞事情,他就没见过有胆子正面挑衅的,更别说什么?袭击超管局? 山海镇的这个虽然只是分局,但怎么说也是官方,辞秋这一出是摆明了要跟邶都宣战了? 感慨完之后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问叶淮初:“那林微明呢?他怎么样?” 声音肉眼可见的十分急切,甚至差点有些破音,但姜陟自己完全没意识到。 叶淮初大约是在超管局那里听说了林微明的真实名字所以也没觉得奇怪,他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宽慰地说:“别担心,他没事,应该是带着超管局的其他人撤离了。” “撤离?”姜陟眉头一紧,“辞秋到底多有本事?连超管局都要撤离?我记得还有不少邶都的人在啊?” 叶淮初叹了一口气,讲起了他带着王籍回到超管局之后发生的事情。 那日山海中学大火,超管局上下忙成一片,只能将他和王籍暂时关在留置室里。 超管局山海分局很小,留置室也没几间,还塞满了之前在子畴路现场抓住的人,叶淮初只能在一间人稍微少点的勉强挤挤。 肥遗虽然曾顶着叶淮初的样貌和辞秋来往密切,但到底是曾经的大妖,这种交流仅仅局限于和辞秋的上层之间,所以这些底层的小喽啰都不认识他。 所以他在那待的一夜还算平和,就是其他人看他眼神都透露着警觉。 林微明凌晨回来之后,就把叶淮初带到了讯问室做笔录,他问了很多关于辞秋的细节,叶淮初也将自己所知道的基本都告诉了他,所以两个人可以说是聊了很久。 变故是早上的时候发生的,那时候局里的工作人员刚忙了一夜正是困倦的时候,那几间留置室里关着的人却忽然暴动了起来。 这是过来找林微明的工作人员的形容,但叶淮初并没有亲眼见到当时的景象,只是隔着一段距离听到了留置室那边传来的激烈的嚎叫声。 那声音在他听来,与其是说有预谋的“暴动”,倒不如说是感知到危险来临前一种慌不择路的求救。 于是他跟着林微明一起过去想看看情况,刚走到那片区域,就看到了留置室里的那些人一个接着一个尖叫着自爆了。 就是字面意思的“自爆”,和杨煦当时爆炸的样子十分相似,仿佛是有什么东西在他们的身体里突然爆开,巨大的冲击力将包裹着“它”的肉身炸的粉碎,发出一道道刺目的白光,几乎让人躲闪不及。 因为事情实在是发生的太快,叶淮初只来得及勉强用灵力护住了自己的关键部位不至于被重伤。等爆炸完全过去,他终于与能看清眼前的景象时,整个超管局山海分局几乎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 林微明的情况比他好些,他还保护住了一些来不及施展灵力的工作人员,他马上意识到这里很有可能会二次坍塌,立即就指挥所有人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但叶淮初这会已经顾不得听他的话了,他踩着满地零碎的石块跌跌撞撞地往现在已经完全看不出本来样貌的留置室走去。他去做笔录的时候,将昏迷不醒的王籍留在了那里。 王籍,关系着他恢复身份最大希望的王籍,牵涉着他的未来乃至性命的王籍,刚刚就处在爆炸的中心。 他的一颗心几乎悬在了嗓子眼。 叶淮初拼尽全力地搬开挡住视线的石头,隔着眼前弥散的浓重的粉末灰尘,看见了那个保持着和刚才一样姿势倒在地上的身影,定睛细看还能看到胸腔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提着的心稳稳落下,却又被翻涌上来的惊诧占满。 王籍躺在离爆炸最近的地方,在几块极大的碎裂的石块中心,毫发未损。 他刚想上前去查看情况,就忽然感觉颈后一痛,眼前顿时一黑,他被人打晕了过去。 “我再醒过来,就已经到了这里。”叶淮初叹了一口气说道,“身上的灵力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一点都使不出来。” 因为当肥遗在使用这具身体的时候,叶淮初都会被强制性地陷入沉睡,所以他对于肥遗和辞秋高层的那些计划什么的知之甚少。而他自己主导身体的最后一年,他又因为需要伪装而减少了与辞秋的合作,所以他能告诉姜陟和林微明他们的都是一些相对边缘话的事情,具体的涉及核心的东西他也没有办法触及。 所以他在听姜陟说这个地方叫“辞秋疗养院”的时候也十分惊讶,他也实在没想到,辞秋这个名字,居然来自于一所疗养院。 姜陟听他说了这么多身子终于暖和了不少,也因为不再闻到那股异香气力也恢复了些,他撑着地面稍稍坐直了点。 “他们绑你还算有理由,毕竟你是肥遗曾经的宿体。可为什么要绑我呢?我只是一个没什么本事的助理,如果不是帮王籍调查他朋友的失踪,我本来应该和这件事毫无关系。” 他虽然这样说,但其实心里也明白其实是有关系的,辞秋要找的人本来就是自己。而肥遗,在叶淮初的讲述里,和七年前的事情密切相关。 七年前邶都发生的大事,除了他做的那件还能有什么事。 但他并不相信,辞秋能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想到这里,姜陟甚至恨不得穿越回去按住当时那个想挣外快的自己,瞧着王籍面相不错就上了贼船,平白生出后面这么多波折。 叶淮初偏头看他,他戴上眼镜之后又变成了那个温润和煦的中学老师,连一身狼狈也挡不住他眉眼间的软意。 “我若是能知道辞秋的目的,又何至于同你一样在这里关着呢?” 姜陟的眼睛朝四周转了转,他发现叶淮初选这个角落的原因除了能晒到一点太阳之外,还有就是这里是一个监控死角。 那个靠近门边的旧灯泡旁边,有一个正在工作的摄像头,水泥的天花板因为潮湿的关系颜色很暗,几乎要与摄像头融为一体,所以他刚才没有发现。 他忽然没来由地笑了一声,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像一只狡黠机灵的小兽。 “你知道这些法术用多了的人的弱点是什么吗?” “什么?” “就是过于依赖法术还不会使用自己的眼睛和脑子。” 他这会已经完全可以动了,他把叶淮初裹在自己身上的衣服拿了下来递还给了对方,然后伸手摸到了自己的裤腿之上。 他抓着裤子膝盖上作装饰的一块拼贴布用力往下一撕,就露出了一张明黄色的被压的平平整整的符咒来。 那些人在他被扔车里之前应该搜了他的身,估计还用检测灵力的法术把他从头到脚检查了一回,他身上那些藏着的小玩意儿现在是一个不剩,但到底还是漏了这一个。 这张符咒被他托老板下了咒,在催动之前和普通的纸没有区别,用灵力完全感知不到,所以才能逃过了检查。 姜陟将那符咒拿出来,朝着旁边面露惊异之色的人挑了挑眉,一副故作神气的姿态,惹得叶淮初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这么厉害还叫没什么本事啊?” 他大约是老师做得太久了,所以说话的时候总有一种哄小孩的味道,姜陟成长过程中没怎么遇到这种类型的师长,所以听起来还挺受用的。 他越发有些自得,将那符咒在指尖碾了两下,忽然就窜起了一笑簇火苗,符咒被完全吞噬,火焰渐息,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看起来十分精致的小口袋。 “这可是我的私藏,全是好东西。”他炫耀似的对叶淮初说。 他在里面找了半天,拿出来一小瓶丹药,倒了一颗给叶淮初吃下,叶淮初脸上的伤口顿时就好了大半,只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印子,连灵力都恢复了少许。 叶淮初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身子,似是很满意这丹药的效果,又问姜陟接下来想干什么,只他们两个人又不知道现在具体在什么地方,想逃出去怕有些难。 姜陟摇了摇头,声音里带上了几分玩味: “逃出去做什么?这么好的机会送上门,怎么能不在这里好好玩一玩呢?” 第28章 姜陟从他那个小包袱里又拿出了两枚隐身丹,递了一颗给叶淮初。 “这一颗可以用半个小时,以你现在的灵力应该可以延长到一个多小时。” 叶淮初接了过去,又问他:“你准备怎么出去?” 姜陟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了,就站了起来,四下都看了看,指着那个靠门的摄像头说:“你把那个东西炸了。” 叶淮初也不多问,从善如流地提起一抹灵气,朝着那边一指,灵气破空而出,那摄像头就“嘭”的爆出一团烟雾,转眼就被炸得粉碎。 第32章 霎时间,尖锐刺耳的警报声隔着门响起。姜陟把那隐身丹往嘴里一抛,身形晃了两下就彻底消失不见。叶淮初这会也明白了他的计划,也跟着吞了手上的隐身丹,消失在了地下室之中。 不一会儿,门外就传来了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一群戴着猪首面具的人打开门冲了进来,可眼前的房间早已空空荡荡,哪里还有那两人的影子。 趁着他们愣在当场的功夫,姜陟已经带着叶淮初从敞开的门里钻了出去,往楼上走了。 这间疗养院从外表来看和普通的疗养院并没有什么区别,来往之间都是一些穿着各自制服的护士护工,还有零星几个医生模样的人,那些戴面具的人似乎并不在楼上活动,只是门口巡逻的保安看着人高马大的,绝不像是普通的安保人员。 穿过一楼的大厅和休息室继续往楼上走,上面的几层都是病房区。姜陟在这里终于看出了点异样。这里病房的房门竟然都是铁制的,每个门上都配有看着十分先进的电子锁。护工往病房里送饭送药都是靠着门上的一个小窗口,完全看不清里面都有什么人。 每层楼梯口的位置,还都站着两个和门口一样的安保人员。 这哪里是病房,简直是牢房。 姜陟和叶淮初一连看了四层都是一模一样的情况,再往上第六层,便是顶层了。 顶层更加奇怪,明明上去的楼梯是其他楼层的一样是完全开放的,但就是一个人都没有,连每层都在的安保都看不见,偶尔路过的护士护工均是目不斜视,看都不看一样,就好似这六楼完全不存在一般。 这倒是引起了姜陟的好奇心,他和叶淮初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要上去看看。这样异常的地方,很大可能藏着一些辞秋的秘密。 等他真的迈上第六层的时候,他才知道,他想的有多简单。 疗养院的第六层,是整个被打通的,除了必要的承重墙之外没有任何遮挡视线的墙面,所以整个房间极大,再加上也没什么家具显得尤为空旷。 朝南的那面,是连成一片的大扇落地窗,太阳穿过这些窗户撒下一片耀目的日光,在那日光中央,坐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看起来只是有十几岁的女孩,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宽大衣服,身形极瘦,袖口处露出的骨节突兀嶙峋,整个人像是蜷缩在衣服的布料中一般。她的皮肤苍白,毫无血色,在阳光的照射下更是白到刺眼。 若不是看到她明显更为修长的身形,姜陟差点叫出一声“三三”来。 和他梦里见到的“三三”实在太像了。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想看清女孩的脸。 分明他身上的隐身法还没有失效,女孩却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一般,朝他站的地方转过头来。 姜陟看到了一双灰色的无机质的眼睛。 他的目光刚刚触及女孩那毫无生气的眸子,一种强烈的仿佛从灵魂深处迸发出来的恐惧感就忽然凭空涌上他的心头。 一瞬间,周遭的一切忽然就变成了一滩滩粘稠的怪异的流体,他挣扎着想摆脱这些东西,却终究还是被一点一点地吞没。 他听见女孩的声音,似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现在是什么时候?” ———————— “姜时?姜时!” 旁边的人伸出手来,拍了姜陟一下,才让他从神游的状态中猛然惊醒了过来。 他连忙朝前面看过去,主席台上念到他名字的老师因为他的走神而面有愠色,他赶紧走过去,去接那张递给他的号码牌。 天师学院的毕业试炼即将开始,参加的学生要先领取自己的编号。 忽然从旁伸出一只手来,先他一步将那牌子接了过去,然后竟头也不回地往等候区去了。 这次试炼的场地和往年一样,是在崇苍道的密林之中。这地方离城市远,植被又密集,用作试炼再合适不过。学院在进入密林前的的平地上,专门用结界划出了一片等候区。 姜陟有些恼怒得跟在林微明后面,他实在是不知道这人又想干嘛。 他从来就没猜中过这个人的想法,当然他也不太想猜。 他一边走一边朝他嚷嚷,也不去管周围人的目光: “你不会是想抢我的号码不让我参加吧,我跟你说这是犯规啊犯规......” 话音未落,林微明忽然止住了脚步转过了身。姜陟的步子来不及收,额头直接就撞上了他的鼻子,撞得他“哎呦”了一声。 姜陟忙着损人没来得及反应也就罢了,林微明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怎么,他这个平日里对什么人都保持一定社交距离的,居然也没有躲开。 姜陟扶着自己的额头疼得吸气,也不忘默默腹诽这小子什么时候又长高了,长得还真快。 其实他这样也有一点夸张的嫌疑,脑袋和鼻子比起来,自然是脑袋更硬些。可他偏要摆出一副“受害者”的姿态来,好让林微明愧疚些,别再想着法子磋磨他了。 只是他全然忘记了平日里,到底是谁找谁的麻烦多。 他在手臂的遮掩下偷偷抬眼去看林微明,就见这人的高挺的鼻梁上红了一片。他本来就生的白,衬得面颊中的一片红尤为明显,他虽还是没什么表情地站在那里,也没叫出一声痛来,却显得有几分可怜。 看到他这样,姜陟也不好意思继续摸自己的额头,随便揉了揉就放下了手。 “你到底想干嘛?”他这会可摆不出什么好脸色。 林微明没有说话,只伸出手来,将他手上拿着的那个号码牌别到了姜陟的胸前。 这牌子也被施了法术,甫一别上去就融在了衣服上,几个数字就好像直接印上去的一般。这上面还有载录积分的功能,到时降服了多少妖怪魔物,都会被一一记下。 林微明收了手,才终于开口说:“结束了我就在这里等你。” 姜陟这会才想起来他和林微明之间还有一场赌约,原来这人是要跟自己好好论论输赢,便直接一扬下巴,故意做出一副轻蔑的姿态对着面前的人说: “行,你等着吧,等我这个第一回头怎么玩你。” 说完转身便走了,还不忘朝着人傲慢地“哼”了一声。 时间一到,密林前之前被设下的屏障瞬间消解,试炼正式开始。 姜陟是打定主意要拿了第一,自不去管外围那些修为低下的妖魔鬼怪,一个人直接就踩着树枝就往密林深处去了,那些大家伙一般都藏在这些地方。 在解决掉几个中高阶魔物之后,姜陟倒是没受什么伤,只是有些疲累,心态上却不免有些焦灼起来。 每年的毕业试炼除了高阶之外,学院还会往密林里放一只极阶魔物。 以毕业生的普遍修为,极阶实在是超出太多,也正因为如此,这才是这次试炼所真正考察的东西。 作为即将成为正式天师的一批人,在日后的职业生涯之中,越阶杀怪的事情虽然罕见,但也绝不是不可能出现。想要进入天师署,进入天师界官方的最高机构,这种能力自然是必需的。 所以,这只极阶魔物的积分之高,基本上可以说只这一只便可定下这一次的首席。 姜陟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找它,但密林很大,深处更是植被茂密,丛林掩映之中寻觅一只不知道体型样貌的魔物实在困难,他不知道已经来回转悠了几圈了。 这种担心被人抢了先的焦躁让他的头脑有一点混乱,总是忍不住胡思乱想,专注力也有些不足。于是他随便找了条小溪,准备洗把脸清醒一下。 这里的溪水都是从不远处的山上流下来的,清澈见底但又冰寒刺骨,却是用来提神醒脑的好东西。 他掬了一点水往脸上泼了泼,泛着冷气的液体接触到他的面庞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心头的那点燥意稍稍平息了些。 他弯下腰准备再掬一捧,却忽然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的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赢不了的。” 声音响起的刹那,姜陟猛然起身,一只青色的小蛟在他周身浮现,然后盘桓上他的右臂,最后落在他的掌中,化成一柄泛着些微青光的长剑。 这是他的本命剑,剑名“燕支”,剑上附着了剑尊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点剑意,自是寒光刺目,剑气逼人。 他持剑在前,环顾四周,却什么都没有看见。 那一瞬间他以为刚刚的声音不过是自己的幻觉,正欲收剑时,却忽然又听到一声带着明晃晃恶意的窃笑。 “是在找我吗?” 那声音极近,几乎是贴着耳边响起,似是有人在对着他的耳朵说话,可他身边,分明什么人都没有。 “少这里装神弄鬼,到底是谁?快点出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拿出一张解咒符来,动作极快地闪到一边,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刚才站的地方扔了出去。 明黄色的符纸在空中飘飘扬扬地落下,什么都没出现。 第33章 并没有人在他周围用了隐身法。 那声音见状又笑了一声: “没有用的。你还看不来,我在哪里吗?” 这一次的话长了一些,姜陟终于发现,这声音我源头在哪里。 他睁大了眼睛,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 那声音再一次在他胸腔里面重新响起。 “我,是你的心魔。” 第29章 春日的熏风穿过密林层层叠叠的枝桠,发出一阵阵似有似无的“沙沙”声。远处偶有几声妖兽嘶鸣,惊起一群直上云霄的飞鸟,没入碧蓝天空中的片片浮白。 姜陟站在潺潺往山谷流去的溪水边,听着自己“咚咚”作响的心跳声。 “你不必唬我。”他觉得自己的现在的状态在外人看来,大概是十分的神经质,他正在对着面前的一片虚空说话,“我何时生出的心魔?又是怎么生出的心魔?你以为伪装成这样便能骗过我吗?” 那声音却没有直接回答他这一连串的问题,反而反问他。 “你为何会生出心魔,你难道不清楚吗?” 姜陟冷笑,他虽年轻,但见过的邪物也不算少。心魔?他日日都要念上几遍的清心咒和如流水般花费买来的清心丸难道是摆设吗? 他挽了一个剑花,青光闪过,那柄长剑便化成了一把八寸长的匕首。 他反手握着匕首,刀口直冲着自己心口的位置。 “你没必要在这里同我胡乱掰扯,你如果不肯说实话,我不介意亲手把你挖出来。” 那声音听完古怪地笑了一下,笑声里带着几分凉薄的讽意,却全然没有被拆穿威胁后的慌乱。 “你比我想的要聪明一点。” “我是逃窜于这世间,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一点欲念,偏巧落在了你的身上,你心底的那些欲望滋养了我。你说,我怎么不算是你的心魔呢?” 姜陟自然不会信他的这些话,他现在实在没有时间和这东西周旋,试炼是有时间限制的,他最要紧的是先找到那只极阶魔物。 至于莫名其妙出现的这什么欲念的,试炼结束了还怕收拾不了吗? 他就这么心念一动,那声音似是马上就捕捉到了他的想法,又说道:“没有我,你找不到的。” 姜陟将手中的匕首往空中一抛,那匕首转了两圈又化作一条青蛟,钻入了他的额间。 他满不在乎地随意理了理身前的衣服:“怎么?就凭你这么一个躲在别人身体里的东西,也能强过我了?” “你觉得你到现在都找不到的原因是什么?” 姜陟整理自己衣襟的手一顿,语气中已染上了寒意:“是你。” 难怪他今日一进这密林就觉得心浮气躁,五感也有些迟钝,他原先以为是自己的原因,没想到居然是这东西在作祟。 他放下了手,深吸了一口气,问那声音:“你想要什么?” 他刚才威胁它要把它挖出来的话只不过是想恐吓它一番,若真付诸行动,浪费时间不说,带上伤再去对付那极阶魔物,他没有把握。 与其两败俱伤,倒不如先假意逢迎,把眼前这关先过了再说。 “我什么都不要,怎么说我现在也是你的一部分,帮你就是帮我自己。” 姜陟冷笑出声,他自然不会信这一番说辞,但他自觉这东西只能稍稍影响他的五感,凭这个能力翻不出多大的浪来。 “那只极阶魔物在哪?” 他纵身一跃,寻了棵最高的树,跳上枝头环顾着整片密林,问道。 那声音没有说话,但姜陟只觉得忽然间胸口一松,整个人像是突然从一个朦朦胧胧的罩子里破壳而出,周围的一切在瞬间变得清晰起来。 眼前的草木葳蕤,耳边的鸟鸣人声,鼻翼间的淡淡的泥土气味,都如同被扯下了面纱一般,变得格外近又格外分明。 他不由收紧了眉头,从怀中摸出两颗清心丸吞下。 丹药被咽入喉管的时候,他似乎听到了自己胸口的位置,传来了一声似有似无的嗤笑。 他没去管也没空去管,五感清晰的那一刻他已然感知到了汹涌的魔气从密林的的一个方向传来,似乎是在向所有人昭示着它的存在。 试炼里的极阶魔物便是这样,它明明白白地在那儿,等着有胆量挑战的人上门。 姜陟踩着树枝朝那个方向快速地移动,然后在距离魔气中心约十丈的位置停住了脚步。极阶魔物大多机警,这是最保险的距离。 他透过层层叠叠的树枝,看到了一只黑色的像熊一样的兽类,只是头部却是尖的。 他思索着自己曾经看过的魔兽典籍,认出了那是一只玄坤貘。 玄坤貘是一种体型中等但行动十分灵活的魔物,长长的吻部会吐出含有剧毒的气体。它之所以是极阶魔物,是因为这种气体会随着它的受伤而毒性变强,更易扩散,一旦被它拖入消耗战,则几乎是必死的结局。 这只玄坤貘显然已经被人袭击过,身上有一道新鲜的伤口,只是做出着这一击的人显然错误地估计了它皮毛的坚硬程度,这道伤口并没有伤及它的要害。 姜陟四下看了看,并没有看到尸体,那人大概是顾忌玄坤貘受伤后的毒气,早早放弃了。 他调整自己的呼吸,放慢到一种几乎微不可察的程度,像一尊雕像一般蹲在树梢之上。与此同时,脑子里却在飞快地盘算着接下来的计划。 玄坤貘皮糙肉厚,但胆子不大,想要一击致命,普通的剑或许不行,但他手上的这把“燕支”却可一试......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声音响起来的时候姜陟没动,但心念已经动了起来,眼神不自觉的向周围的树枝上看去。 果然。他的瞳孔有一刹那的紧缩。 他左面不远处的位置,林微明站在繁密的枝叶后面。 满目的深绿中,一个穿着碧色衣衫,如同从这密林中诞生的精灵般的人,他凉凉的带着未知情绪的目光扫过来的时候,仿佛一下子将他拉回了多年前的青砀山。 不过这一点怀旧的思绪很快就被他抛之脑后,他这一次断不能像青砀山那时一样,将到手的魔物拱手相让。 “你赢不了他。” 姜陟低声喝止:“闭嘴。” 可那声音还是不依不饶:“他比你聪明,比你天赋高,对付玄坤貘这种魔物要动脑子,他的胜算比你高。” 姜陟不再理它,眼神只落在树下的玄坤貘身上。 “他赢了这一场,天师署的名额是他的,这一届的首席也是他的,又一次,什么都是他的。” “姜家最后的希望,到底落了一筹。” 姜陟面上仍是不显,只是放在手侧的手紧攥成拳,指甲已然深深地刺入手心。 “你甘心吗?” 姜陟忽然闭了下眼睛,拳头松开又再次紧握,似是在努力压制着什么。 “我可以帮你。”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姜陟的眼神已变得十分清明,他站了起来,动作间带起脚下树枝的晃动惊扰了玄坤貘他也毫不在意。 林微明看到了他的动作,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往他这边连跃了两步:“你.......” 他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姜陟就忽然转头,朝他露出了一个畅快的志得意满的笑来,额间青蛟时隐时现,一身戾气几乎就要掩盖不住。 “我会赢的。”他张开嘴,无声地说。 还未等林微明读懂他说的是哪四个字,他就已经高高跃起,手中青光暴起,对着玄坤貘的方向就一掌推出。 以他的修为,这一掌的威力对玄坤貘来说绝不足以致命,于是,出掌的方向稍稍偏出,落在了玄坤貘身后的位置。 玄坤貘被陡然一惊,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吐出一口毒气,就朝着身前的方向跑了出去。 姜陟踩着树冠跟在玄坤貘的身后,时不时地朝着它身侧的位置打出灵力,偏偏就是不往它身上打,好似在驱赶着它一样。 林微明跟在后面,看着玄坤貘奔跑而去的方向,终于明白了姜陟想做什么。 一瞬间,他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连忙也纵身跟了上去。 玄坤貘一直被姜陟逼着跑到了密林边缘,似是感知到了什么,停下了脚步。姜陟又是一掌落在它身后,它嘶叫了一声,彻底跃出了密林的边界。 刚一落地,玄坤貘的叫声骤然就变得极为尖利,身体也随之僵硬了起来,像是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死死地扣住了它的四蹄,钻入它的身体,折磨着它的五脏六腑。 就是现在。 姜陟身形一动,落在它身后的密林之中,额间游动的青蛟终于被释放了出来,竟现出原形,蛟龙直冲云霄,最后化成一柄有近百丈高的巨大剑影,青色的光芒几乎要将正午的太阳都完全遮蔽。 广袤的丛林之间,忽然凭空吹来了一阵锐利的西风,吹得那树叶纷纷扬扬地落下,像下了一场无穷无尽的绿色大雨。 第34章 那是剑尊羽化前留在这世间的一点剑意,只这一点,便可让日月失色,山川震荡。 姜陟在呼啸而过的烈风之中,似是听见了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可他现在已经无暇去管了。 他的眼前,只有那只被定在那里的玄坤貘。 他在胸前结印,然后两指并拢,朝前推出,随着他的一声“破”,巨大的剑影裹挟着无数的劲风破空而出,落在了玄坤貘的身上。 他听见一声仿佛发自灵魂深处的吼叫,在青色的光芒彻底落下后戛然而止,黑色的影子在青光中彻底消融。 他终于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一种压抑多年后终于得到解脱一般的快意涌上心头,随着他奔腾的热血蔓延到他的四肢百骸。 剑影悄然隐去,青色的光芒也遁入虚空,他上扬的嘴角在彻底看清眼前景象的时候却被硬生生地卡住,眼中的笑意也一并被碾碎。 他的眼前,结界如同摔坏的玻璃一般片片碎裂。 结界之内,那块矗立了千年的老旧石碑,巨大的“伏魔”二字上,出现了一道清晰的剑痕,从左上方斜着向下,横亘在中间,几欲将这石碑横着截断。 有黑色的魔息争前恐后地逃窜出来,擦着他的脸颊飞过。 姜陟僵硬着转身,看见了身后站着的,同样苍白着脸的,林微明。 第30章 姜陟跪在无极阁的正堂之上,他的身前,是天师署的署长和一众世家的家主。 破坏伏魔地封印这件事实在是太大,重中之重更是如何补救,天师署不能独自决断,于是便将他带到了无极阁,同各世家一起协同商议解决办法。 无极阁是当年剑尊创立的天师府的前身,天师府搬离之后,这里就逐渐变成了一些重大事项的商议之所。只是自魔君被封,天师界太平了许久,无极阁已经很久没有被启用了。 姜陟已经在这里跪了不知多长时间,长到他已经全然忘了他是怎么被天师署的人拿住,又是怎么被押送到了这里。 他的记忆,似乎还停留在崇苍道的密林之中,看着那些逃窜出来的魔息在风中肆虐席卷,本来被用作试炼的妖兽们被瞬间魔化,身上为了安全被设下的禁制也随之破碎,茂密树林间,低沉恐怖的嘶鸣几乎要震荡天地。 试炼的场地里只有几位负责周边安全的老师,他们根本来不及对付这么多魔物,学生们抵挡不住,受伤的尖叫痛呼声此起彼伏。姜陟也跟着冲进去救人,但满目的血色仿佛一记重锤,彻底将他打入了深渊。 在一片嘈杂混乱之中,他突然平白想起了十多年前那个模糊的夜,想起了旧屋窗外枝头上那朵将落未落的残花,想起了曾有人在他耳边说: “这全都是你的错。” 声音低缓羸弱,却轻易地跨过漫长的岁月,再一次落入了他的耳中。 “全是我的错......”他眼神失焦,不自觉地跟着轻念出声,却被上首传来的一道严厉的声音猛然惊醒。 “姜时,你故意破坏伏魔地禁制,以致封印破损,魔息泄露,在天师学院的毕业试炼上引发大乱,造成四十三名学生受伤,五人重伤,你认罪吗?” 姜陟抬起头,说话的事正对着他坐在主位上的天师署时任署长。 “我......”他想要解释,但停顿了半天也不知到底该解释什么,这确实是他一手做下的事情,只能无力地说出一句,“我不是故意的。” 可现在没有人信他。 “那你把你是如何谋划,又是如何做下这些的,从头到尾如实交来。” 姜陟垂落在身侧的手心里几道指甲留下的伤口还没有结痂,就又被重新刺穿表皮,渗出血来。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没有丝毫隐瞒地将从听到胸腔里的那个声音开始,到受它挑拨的事情,完完全全地讲了一遍。 “他提醒我崇苍道密林西北角的边界之外,便是伏魔地。而我知道,伏魔地的结界四周布有一隔绝阵法,任何试图靠近结界的人或兽,一旦踏入阵法之中,便会被强制锁住。” “于是,我便想到了利用那个阵法,困住玄坤貘,再用燕支剑,化出剑意,便有把握一击毙命。” “只是我没想到,这一剑会直接劈开结界,破坏封印,还......伤了那么多人......” 他越说声音越颤抖,说到最后甚至已经变成了几个气音。 堂上一片沉默。 姜陟在这寂静之中,听见了自己难以控制的愈发急促的呼吸声,像是有人用力地攥住了他的心脏,不让他挣脱分毫。 他想,这些解释又有什么用呢? 率先出声的是林家的家主,他咳嗽了一声,说道:“他既说是受他身上的一道声音所蛊惑,那究竟是心魔还是其他什么东西,不如将溯世镜请出来看一下吧。” 溯世镜是天师署专门用来调查一些非常规案件的法器,据说可以照出世间所有有形或无形的意识体,从未失误。 他的话很快就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如果姜陟所说的都是真的,那这个自称“心魔”的东西来历和目的就很值得人深思了。 天师署的人来的很快,只大概等了一刻钟左右,溯世镜就被送到了堂上。 那是一面很大的镜子,高度几乎有两人多高,从外表上来看似乎和普通的镜子没什么两样,但被人搬着经过姜陟面前的时候,镜子的反光扫过他的身上,竟让他生出了几分寒意。 有人站在一边念出几道咒语,镜子的周围便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镜面之中缓缓浮现出一个十分复杂的图案,又旋即散去,所有的光束汇聚成一拢,最后按照指令落在了姜陟的身上。 他刚刚生出的那点寒意随着那冷光的照射愈发的渗入心脾,就像被陡然掐灭了他腹中的一团火,又填进不知道多少的冰雪来。 他冷的打了一个哆嗦。 然而除了他之外,溯世镜什么都没有照出来。 那道声音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他的身体里一般。 天师署署长见状猛地一拍眼前的桌子,声音更加狠厉:“你好大的胆子,都在这儿了还敢说假话。” 姜陟张了张嘴,想要为自己辩驳几句,但溯世镜的结果摆在那儿,可现在哪里还有人愿意听他说话。 他求救似的朝一个方向看去,却只能看到姜家家主姜绥阴沉的脸。 “就算你说有人挑唆,但事情既是你做出的,现在当务之急应是如何补救。”忽然有人说道。 “封印是当年剑尊设下,现在谁有这个能力补救?” “但如果任由封印残破,被魔君或是他那些余党抓住了机会,到时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话虽如此,可这也没有办法啊。” 众人踌躇之时,林家主再一次打破了局面:“我倒是想到一个办法。”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看向他,他却将目光落在了堂下的姜陟身上。 “我记得,你是天生剑骨。” 他说出“剑骨”这两个字的时候,姜陟没来由的心中一颤,一种不好的预感瞬间涌上心头。 他继续道:“剑尊当年,便是用自己的剑骨之力,封印了魔君。你这根剑骨,虽然比不上剑尊那根,但若是剖出来,修补一下封印也是有可能的吧。” 他这段话说的波澜不惊,气定神闲,但字字句句落在姜陟耳中却如同晴天霹雳一般,炸得他几乎愣在了当场。 天师署署长听了眼中闪过一抹亮色,沉吟道:“确实可以一试。”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姜陟见状,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规矩礼节,连忙高声叫道:“不行,不行的。” 他冷汗都冒了出来,平日里的伶牙俐齿这会哪还使得出来,巨大的危机感和恐惧感完全笼罩在了他的心头,他甚至感觉到了一阵反胃,差点就要在这大堂之上干呕出声。 “凭什么不行?”有人在问他。 他磕磕绊绊地解释:“因为,因为这剑骨......” “姜时!” 姜绥的一声厉喝打断了他要说的话,也让原本纷乱的大堂之上重新归于沉静。 “天师署愿意给你将功补过的机会,你却不知好歹还谎话连篇,不要在这里丢姜家的脸了!” 姜陟呆呆地看着他,他的事情其他人不知道,姜绥却是一清二楚的,他却在这里说什么?将功补过?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为什么他失手破坏封印后,姜家没有一个人出面,又为什么从刚才开始,姜绥没有为他说一句话。 原来,姜家是早就打定了主意要放弃他了。 姜陟忽然低下头,自嘲地笑了一声。 那声音挑唆他的时候,最令他动容的,便是那句“姜家最后的希望”。他从小到大,日日苦修,从未松懈过一天,万事都要争得第一,桩桩件件都离不开一个“姜”字。 他以为,他只要接受了“姜时”这个名字,就真的是姜家人了。 到头来,到头来...... 第35章 他再抬起头的时候,眼中已是赤红一片,仿佛是沁上了一层鲜血。 被抛弃的背叛感和失望感让他一瞬间有了鱼死网破的勇气。 他猛然站了起来,吐出一口胸中郁结的浊气,刚想要开口,却忽然被从身后伸过来的一只手按住了肩膀。 姜陟转头看去,看见了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没有说话的林微明。 他差点就忘了,这个人作为他破坏封印现场的唯一目击者,也和他一起来了无极阁。 “封印被毁,魔君出世,到时就不只是有人受伤这么简单了。” “这不仅仅是惩罚,这是只有你能做到的事。” “姜时,不过是剑骨而已。” 他短短的三句话如一捧凉水一般浇灭了姜陟心头那点徒有其表的冲动。 他再一次想起密林里的哀声与呼救,想起那些他认识或是不认识的同学身上大片的血迹,想起被他劈出剑痕的那块石碑。 一身戾气陡然消散,他又重新低下了头。 林微明见他态度松动,又接住说:“就算没了剑骨,以你的能力,想要重新修炼不是难事。” “我会帮你的。” 语气里全然没有了往日的冷漠疏离,倒是带了几分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诱哄。 姜陟再抬起头的时候,眼中的赤红已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看上去有些凄婉的浅红。 林微明一瞬间以为他在哭,可仔细看时却看不到一滴眼泪。 他似乎从来都没有哭过。 姜陟忽然对他笑了一下,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笑,决绝的、了无生气的笑,像是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被悄然剥离了出去。 他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慌,再想说些什么,却被人轻轻拂开了他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 指尖相碰的时候,他生出一种想抓住眼前人的冲动,可那人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姜陟转过身,平静地对着面前那些人说; “我愿意。” 第31章 姜陟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白色的天花板。 完全清醒的那一瞬间,他猛然坐了起来,伸手按住自己的胸口,无法控制地剧烈喘息着。 刚才的那个梦实在是太真实了,或者说,那根本就不是梦。 他就像是被重新拉回了七年前,再一次切身实地地经历了一遍那件事。 他的所有的感官,都不像是从前在其他梦里那样好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这一次,他能清楚地感知到一切,就连最后伸手拂开林微明时那细微的触感,都真切的好似他就在他的身边一般。 他头痛欲裂,过于复杂的情绪全部同时堆杂在一起,让他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要爆开。 有人坐在了他的旁边,伸手过来轻拍他的后背。 从那只手上,缓缓地传出了一缕暖意,顺着他的脊骨,一直流进了他的心口,抚平了他胸腔里叫嚣着的燥意,有效地纾解了他的头痛。 姜陟深呼吸了几口,像快要被干死的鱼终于获得一汪清泉般重新振作了几分,这才终于能分出点精力观察四周的情况。 他还在疗养院的六楼,只是不知怎么地睡在了角落的一张床上,叶淮初坐在他的身边,在给他输送一点灵力,帮助他从刚才的状态中缓过来。 而他之前看见的那个女孩,还保持着和刚才一样的姿势,坐在床前不远的地方。 只不过现在她已经戴上了一个黑色眼罩,将她那双灰色的眼睛完全遮挡住了。 姜陟扭头问叶淮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叶淮初告诉他,他刚走上六楼就突然晕了过去,怎么都叫不醒,他只能将他暂时放在这张床上。 “她的眼睛,有问题?”姜陟声音还有些沙哑。 叶淮初点头道:“是,因为你晕倒了,我没有来得及去看她的眼睛,后来她就自己先把眼罩戴上了。” 姜陟又去看女孩,眼罩大约是有些大了,几乎覆盖住了她的上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尖尖的瘦削的下巴来,看着和三三更像了。 他就这么想着,女孩却如同感知到了他的想法一般开口:“你认识零二三?” 姜陟抿紧了唇,放在床上的左手不自觉的收紧。他在这女孩面前有一种无所遁形的既视感,即使她戴上了眼罩,他也感觉自己在被窥视着,身上的所有一切都被摊开来展示得干干净净。 叶淮初忽然又在他背上轻拍了两下,似是安抚。 “你醒过来之前我和她聊了聊,她没有恶意。” 姜陟朝他微微点头,意思是他知道了,然后转头回答了女孩的问题:“不算认识,我在梦里见过她。” 他故意说的有些模糊,但女孩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奇怪,好似已全然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反倒是牵起嘴角,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来。 “你既然能看到,那就是零二三愿意让你看到的。” 姜陟听完一惊:“什么意思?难道她还活着吗?” “算,也不算。” 女孩白的没有一点血色的手在他眼前展开,手掌之上缓缓浮起了一小团白色的微光,微光之中,有两个小小的蜉蝣一样的东西在缓缓游动。 “这是三三?和小艾?”姜陟的声音有些微微颤抖。 女孩点头:“每一个最后变成无垢火的孩子,都会有一点灵魂碎片回到我这里,零二三回来的时候,还带着她的小朋友。” 白色微光在她的手掌中熄灭,她收回了手。 “我知道你的名字,不论是过去的还是现在,但你好像还不认识我。” “你好,我是零零一。” 零零一的诞生源于一场事故。 辞秋似乎从很早之前,就一直在研究关于原生灵力的挖掘与利用。他们当时打着“开发智力”的旗号,在全国各地招募不知情的志愿者用作实验,因为使用的方法一直不奏效,所以志愿者大都没出什么事,也就没有引起官方的注意。 直到那一年,女孩被她的父母送了过来。 女孩说她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时间在她这里,更像是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她早就不知道自己到底多大,又在这里待了多久。 和其他人不一样的是,她的父母并不是像其他人一样冲着所谓的“开发智力”来的,辞秋给了他们一大笔钱,他们甚至问都没问到底是什么实验就把女儿送了进来,然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样的孩子并不是只有她一个,那些人把他们叫作——消耗品。 和其他普通志愿者不一样的是,他们会被进行一些更加隐秘更加深入的实验。作为消耗品,所谓的危险性似乎是不值一提的。 他们被反复地抽取又反复地注入灵力,辞秋的人在他们身上弄清楚了一个人所蕴含和能承受灵力的极限,这些数据的背后掩藏了不知多少孩子的性命。 女孩本该和其他人一样,或是因为生命力枯竭,或是因为灵力爆体而死去,但轮到她的时候,却出了差错。 操作的人失误,不小心将原本需要被注入她体内的原生灵力换成了修炼者的普通灵力。 对于尚未发育完全灵脉不通的孩子来说,这种灵力几乎是致命的,等到有人发现不对的时候,女孩已经被注入了超过她承受范围几倍的灵力。 可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像他们预想的那样爆体而亡,反倒是一双眼睛越来越亮,最后竟迸出两道刺目的白光来,将整个实验室炸得粉碎。 辞秋的其他人在废墟下发现了双腿被压断但仍然还活着的女孩。 经过那一次的事故,她成了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可以使用自己原生灵力的人,而付出的代价是双腿残疾,双目失明。 她被命名为“零零一”。 但她对于这种灵力的具体运用甚至到现在还是未知的,她甚至至今还不能完全掌控这种能力。 “你看过我的眼睛,他们说这也是我能力的一种。”女孩说道,“每一个看到我眼睛,都会被动地在精神海中经历他人生中最痛苦的事情。” 这也就是为什么姜陟为什么会再一次回顾了一遍七年前的事情。 “那无垢火、零二三这些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他们一直在试图通过我掌握利用原生灵力的方式,无垢火便是他们目前实验出来的一项成果。” 辞秋不是没有想过复刻出像零零一一样的能力的人,但不知为何全部都失败了,所以他们只能在女孩身上寻找办法。 他们发现,抽取女孩的血液并将它注入到其他人的身体之中,如此反复多次,可以使人体内的原生灵力更为丰富纯净,再辅以特殊阵法,便可炼化出真正意义上的“无垢火”。 “通过这种方式,每一个被用以炼化无垢火的孩子,都会与我产生一种特殊的链接,我可以感知到他们的一切,也因此,我可以获得他们最后的灵魂碎片。” 姜陟越听越觉得喉咙干涩,他有些心虚地咽了一口唾沫。他是真的很怕听到这些事情,特别是在得知了无垢火是用来招魂他这件事之后,就好像他一直没能从七年前的噩梦中脱离出来一样。 第36章 还是有人因他而伤,甚至因他而死。 零零一似是再一次感知到了他的想法,笑了一下:“你不必这么想。” 她又一次伸出手来,那两个类似蜉蝣一般的白色光团在她指尖浮现,跳跃着追逐着朝姜陟的方向飞来,似孩童嬉戏一般在他的周围绕了一圈,又落在他的肩上,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 姜陟感觉到了下巴侧面被蹭过的地方有一点轻微的热意。 “我说过,她们既然让你能看到那些事,就并没有怪你的意思。”女孩说道,“她们还有点感谢你,因为只有你,看到了她们的故事。” 姜陟伸出一只手,轻轻地试探性地触碰了一下那两个光团,其实除了一点温度他什么都没有感受到,但他还是好似看到了三三和小艾在朝他笑着。 他想起了那间破旧地下室里两个女孩天真又温暖的梦。 他放下了手,声音有些艰涩地问零零一:“楼下房间里关着的,是和她们一样的孩子吗?”、 能被辞秋这么严密地关在这里,大约都是和零二三一样,所谓的用来产生无垢火的“原料”。 零零一手指轻轻一摆,那两个光团就回到了她的手中,隐没在她的掌心。 “是。”她回答说。 姜陟握紧了拳头,眼睛定定地看着她:“我得把他们都救出来。” 无论会不会被炼成无垢火,这些孩子的结局都可想而知。即使三三和小艾并没有苛责于他,但他也不愿,不愿再有人因为他的缘故失去性命了。 叶淮初看出了他的挣扎,即使并不明白他忽然变得如此坚持的真实原因,也在一旁说道:“好,我帮你。” 姜陟有些感激地朝他说了声“谢谢”,正想和他商量一下具体办法,忽然就听见零零一说道: “如果你想救他们的话,要抓紧时间了。” “什么意思?” “因为他们很快就要被销毁了。” 姜陟有些难以置信:“怎么会?” 即使是隔着一层黑色的眼罩,姜陟也能感觉到零零一的眼睛是直直地看向自己的。 “因为他们已经找到了想用无垢火找的那个人,不是吗?” 第32章 姜陟下了床,走到六楼大片窗户的边上往外看,入目便是几乎与碧蓝天空连成一片的宽阔大海。 辞秋的这个基地,竟是藏在一座他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小岛上。 岛上肉眼可见的阳光充足,气候宜人,建上一个所谓的“疗养院”确实是再合适不过,几乎没有人会怀疑他们在这里其实另有目的。 在姜陟没有醒过来之前,叶淮初已经放了两只傀儡纸人出去打探情况。 叶家向来以傀儡术闻名于世,他现在虽只恢复了少量灵力,但化出的纸人也能轻易地隐匿踪迹,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把岛上的情况都摸了一遍。 傀儡带回来的消息说,岛上除了这间疗养院之外,还有一个原住民聚集的村落,大约是因为不想引起不必要的注意,所以辞秋的那些负责安保的人员活动范围并不大,大概就是在这座楼的方圆两三里的区域之内。 出了这间疗养院往西南方向走,是这岛上唯一一个码头,纸人化成了一个外地来的游客向当地人打听了一下,这个码头每天只有两班轮渡在小岛和附近的陆地间来往,分别是在早上八九点和下午三四点左右。 想要从岛上出去,只有轮渡这一条路。 作为唯一的出入口,码头明面上并不在辞秋的掌控之中,但暗地里应该是有人看守的。 但从他们把姜陟和叶淮初绑过来的时候都只敢关在车里这一点看,他们大约也不敢张扬。 他们公然逃走的事情必然会引起辞秋的大规模搜索,那些人可能是暂时没有想到这两个人出了地下室之后没有直接出去,反倒是上了六楼,所以没有立即上来找人,但这也仅仅是时间问题而已。 “最好的办法,是调虎离山。”姜陟对叶淮初说,“一个人负责引开辞秋的大部分注意力,而另一个人再趁机把楼下的孩子都带出来,能上轮渡离开是最好,就算是上不了轮渡,也可以找个地方先躲起来。” 他抬头看看了太阳的位置,估摸了一下现在的时间:“我现在应该已经失踪了有二十四个小时了,今晚太阳落山之前,肯定会有人来的,只要躲到那个时候就行。” 老板当时要非在自己的手臂里植入一个定位法器的时候,他还觉他多此一举,现在看来倒是明智的很,他离开既定区域太久,警告讯息应该早传到了老板手上。 但老板单枪匹马的,对付辞秋众人怕也吃力,先把孩子们都救出去,到时在这楼里也施展得开。 “你想去做这个诱饵?”叶淮初走到了姜陟的身边,低头扶了一把鼻梁上的眼镜问道,镜片的反光遮住了他此时的眸色。 姜陟对他笑了一下,笑容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闪闪发光的感觉:“虽然这话我说起来有点厚脸皮,但据我所知,我对辞秋的吸引力应该比叶老师要大一些的。” 他并不清楚那些人把叶淮初也绑来的原因是什么,但他清楚的是,一个有可能破开伏魔封印的人,和一个大妖肥遗的躯壳,对他们来说,哪一个更重要。 再加上叶淮初的灵力也在逐渐恢复,他留下来救出那些孩子比自己这个普通人有用得多。 叶淮初听了他的话既没有反驳,也没有同意,只定定地看着他的笑脸,那一点温和的容色消失在了他放平的嘴角里。 他沉默了一会,在姜陟差点就要维持不住脸上的笑时,才终于开口: “我发现,你做事情的时候,似乎从来不会去计较你的选择会对自己造成的伤害,而你本身并不是一个那种通常意义上不计得失的圣人。” “我原先以为,你或许有一点自毁倾向,但自毁倾向的人往往会十分的悲观消极,这也并不符合你的性格。” “说实话,我看不懂你。” 他说话的时候很容易会带上一些老师的风格,大约是教文科的缘故,他似乎很注重逻辑性。 姜陟有些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他似乎是并不介意叶淮初突然给他下了这么多定义:“没必要理解,人很多时候就是一种拧巴不自洽的生物。” 叶淮初也不知是接受了他的说法,还是觉得没必要再继续做这种无谓的讨论,偏过头去看窗外的茫茫大海: “我并不想同意你的计划,这样一来你的处境实在是太过危险,但我猜,你应该并不需要我的意见。” 不得不说,他其实已经算是看懂了一部分的姜陟。 姜陟把这个计划说出来的时候就已经决定,无论叶淮初同意与否,他都会自己去做那个诱饵。 按零零一所说,辞秋的人已经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知晓了自己的身份,但姜陟在赌,赌他们并不清楚他未死亡的真相,他们应该不知道他现在修为尽失。 不然抓他的时候,实在是没必要用什么异香来控制他的。 只有这样,他逃出去的时候,才能吸引走足够多的辞秋成员,给叶淮初留出尽量大的空间。 他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叶淮初没有再说什么,他应该是也没什么更好的计策。 姜陟转过身看向坐在他们身后的零零一:“你等一会,就跟着他走,你放心,我们一定会......” 零零一忽然出声打断了他:“我不会走的。” 姜陟被这突如其来的拒绝惊得一顿,反应了一下才问:“为什么?” 他急的往前走了两步,走到零零一跟前的时候才想起来她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尽力放缓了自己的声音,尝试用一种极为温和的口吻来说服她: “只要离开了这里,摆脱了辞秋,你就可以不用再一个人孤零零的了,可以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还可以像三三和小艾一样认识新的朋友,跟我们一起走吧。” 零零一朝他转过脸来,被黑色眼罩遮挡住的目光却有如实质一般落在了姜陟的身上。 “我不能走,我走不了的。” “怎么会走不了!”姜陟想也不想地回答说。 零零一顿了一下,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她伸出手,当着他的面,掀开了自己的衣服下摆。 衣服向上拉开,竟露出了一副白意森森的骨架。 她的衣服下面腹腔的位置,竟然不知为何没有了皮肉,只剩下干干净净的几截骨头,以及骨头里还在轻微蠕动的鲜红色脏器。 姜陟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声音克制不住地有些颤抖: “这,这是,怎么回事?” 零零一放下了衣服,眼罩之下的那两片毫无血色的红唇竟微微向上弯起,显露出一个似是而非的弧度来。 “这是我的诅咒。” 这一句话,她说的极为平静,好似在谈起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 “人身体里所蕴含的原生灵力,本只是为了滋养灵魂,维持生命而存在的,我意外获得运用这种灵力的能力,本就是逆天而行,总要付出代价。” 第37章 “那你更得和我们一起出去了,我会找人帮你的。” 零零一缓缓地摇了摇头:“辞秋就这么不设防地把我安置在这里,难道会是因为觉得我没办法离开吗?” 她偏过头,面朝着窗外无边无际的大海:“这个岛的地下有一条传言是上古时期天神陨落时化为的矿脉,只有在靠近这个矿脉的地方,才能减缓我白骨化的速度。” “我无法离开。” 姜陟沉默地听她说完了这一切,垂落在身侧的手握紧又松开,他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他很想带零零一走,但他也知道他带不走她了。 他勉强咽下梗在喉管之中的苦涩,无奈地退步道: “等我们出去了,我会去超管局报案,请他们来岛上处理这里的辞秋势力,到时一定会给你安排一个更好的住所,你不用再被辞秋掌控了。” 零零一的脸上仍带着笑,她对他点头,轻轻地说了一声:“谢谢。” 刚说完这些,就听到楼梯下面忽然传来了一阵人声。 辞秋的人要搜上来了。 他转头看了叶淮初一眼,对方立刻会意,当场就化出了一个同他一模一样的傀儡出来,然后自己闪到了一边,躲了起来。 零零一这时忽然伸出手来,指尖准确地勾住了姜陟的手,拉了他一下。 姜陟看过来的时候,她对他说:“辞秋除了那几个高层,大部分人也都被注射了我的血。这一点血虽然不至于让他们也能化为无垢火,但是可以控制他们爆炸,你得防备着点。” 她这么一说,姜陟才明白了杨煦还有超管局的那些人为什么会自爆,只是杨煦应该是自愿,被关在留置室的那群人就不见得了。 他们在子畴路第671号的被捕难道也在辞秋的算计之中? 不过眼下的情形已经容不得他多想了,他反手握住零零一的手,对她点了点头。 正想松手时,却感觉从手心里传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流,正沿着他的经脉,进入了他的身体。 “这是一点灵力,能让你不至于太早露馅。”零零一似乎是察觉到了姜陟惊讶的眼神,解释说,“你放心,只这一点不会伤到你的身体。” “不是,我并不是......” 零零一打断了他的解释:“我知道的。” 说着,还用手在他的掌心轻轻挠了两下。 “快走吧。” 说话间,辞秋的人已经出现在了六楼的楼梯口,一眼就看见了姜陟。 “站住!”他听见有人大喝。 他无暇去看,只最后看了一眼零零一,就转身朝窗户跑去,叶淮初的傀儡跟在他的身后。 他久违地感受到了身体里有灵力流动的滋味,那是一种仿佛全身都被注入了无穷力量的畅快感,他能感觉到,他跑起来的时候,平稳的空气化为利风,在耳边呼啸而过。 他轻轻一跃,抬起右脚,一脚便踏碎了眼前的玻璃,像一只迎风展翅的飞鸟,跳入了眼前烈阳之中。 第33章 姜陟当着辞秋众人的面,从六楼一跃而出,落在楼前的草坪之上,就势滚了两圈后,单手撑地,直接便站了起来。 他没有回头看,只听到了有人跟着他一同跳下来的声音,没有丝毫犹豫地就往岛的西南方向奔去。 岛上的植被并不密集,且大多是枝叶极高的热带树种,想要在其中掩藏身形极为困难。 他脑子飞速地转了一下,眼角余光留意到了旁边一块较为隐蔽的石头,一个闪身就猫到了后面,看着他身后的那群人追着傀儡从他的面前经过。 他又重新拿出了他的那个小口袋,从中摸出了最后一粒隐身丹来,却没有立刻吞下。 叶淮初的灵力到底有限,化出傀儡也不知能撑多久。 现在追出来的人姜陟大概看了一下,都是些戴着猪首面具的,想要把辞秋的主要人员都引出来,还需要点别的手段。 他将隐身丹藏在袖口,以便等会要用的时候能及时拿出来。 然后趁着周围没人的时候,从石头后面站了起来,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跑去。 跑了大约有三四里,果真如叶淮初所说远远地瞧见了一个村落。 村落不大,中心位置有一个小小的集市,姜陟飞快地闪进了一家看起来装修的最现代的小卖铺,问柜台里的老板娘能不能打电话。 老板娘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大姐,说着一口的本地方言,姜陟是一句也听不懂,只能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找到了一部红色的固定电话。 他比照了一下电话和门口的方位,调整了一下自己站的地方,尽量让自己的身体藏进从外面看不见的死角里,然后拿起了电话,按照记忆拨出了一个号码。 只响了两声就被接了起来,听筒里传了一个模糊的压得很低的声音。 “喂?” 姜陟抬眼,正好可以看到小卖铺墙上挂着的时钟,他一面看着那秒针“滴答滴答”地走着,一面语气激动地对对面的人说: “老板,你们怎么还没来?” 也不等对方回答,就连珠炮一样说了一大通的话: “先不管这个,现在我和叶老师已经逃出来了,码头上应该都是他们的人,你带人来的时候别上码头。我等会和叶老师往岛的东北方向走,他们应该猜不到,到时候你也在那个方向接应,我会放出信号,你看到信号的时候靠近就行。对了,你带了多少人?咱们工作室手底下那一百多号人来没来?算了,你应该有数,我就不说了。” 在数着秒针走完半圈之前,姜陟飞快地撂下一句“你们尽快”就挂断了电话,从头到尾也没给对面什么说话的机会。 他从他那小包袱里拿了张钞票给老板娘,老板娘从面前的抽屉里翻出了一把硬币来想找给他,可再抬头时,柜台前哪里还能见到他的身影。 红色的电话旁空空荡荡,甚至都没听到一丝动静,姜陟就这么凭空消失在了原地。 老板娘惊讶地从柜台里探出半个身子,想四下看看这人究竟是去哪了,可人没找到,就见门口忽然冲进来三四个人,全都气喘吁吁,面色阴沉。 一进门见小卖铺里就只有老板娘一个人,就问她:“刚才是不是有人在这里打电话?” 老板娘点头:“是啊,刚刚就在这里......” 她口音太重,姜陟只能勉强听出了前面几个字,再往后就完全听不懂了。 他刚刚趁老板娘低头找钱的功夫吞下了那粒隐身丹。 不出他所料,30秒的时间,辞秋就定位了他的电话信号找了过来,那几个人大抵是为了不引人耳目,进了村就把面具给摘了,但看身形以及走路和站立的姿势,肯定是有修为在身的。 辞秋看似只在疗养院的周边活动,但实际上,这座岛上的一切应该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姜陟刚刚打的电话,信号根本没有传出去,而是直接被这些人拦截了。 他看着那几个人没抓到他,一脸郁色地拿出手机和什么人打电话说明情况,便自己贴着墙角悄悄出去了。 他虽然在电话里说了要到岛的东北方向去,但实际也没乖乖地往那边走,倒是直接往东,在稍稍偏南的方向寻了块地势稍缓的礁石滩。 估摸着隐身丹的时效快到了,他便藏身在了一块相对隐蔽的礁石后面,等着辞秋的人找过来。 姜陟只略略等了一会,就见有几个人从那边走了过来,人看着不多,大概只有五六个,他们应该是分批来进行搜索的。 他看着那些人走近了些,手中唤起一摸灵力,直接朝着这片礁石滩的中心位置丢了出去。 灵力一落地,触碰到了他事先埋在那里的法器,就突然爆出一团淡红色的烟雾,在深色的礁石和浅色的砂砾之中十分的引人注目,看起来就像是个信号弹一样。 那群人马上就注意到了这边,大约也是被姜陟电话里那“一百多号人”唬住了,也不敢贸然上前,站在原地讨论了两句,就有人掉头往来时的方向跑去,应该是去叫人的。 不过因为这边的礁石滩实在不是什么可以停船的地方,周围也看不到什么靠近的船只,还是有两个人走了出来,慢慢地朝这边靠近。 他们小心翼翼地走到礁石滩中心,在周围看了半天也没发现什么危险,其中一个就有些急躁,伸手就把地上那还在不断散发着浅红色烟雾的东西捡了起来。 跟在他身后的那个人一句“不要”还没说完,那东西就忽然“嘭”的一声喷出一大堆红色的胶状流体,将那两个人从头到脚的糊了个遍,然后在接触到地面后迅速凝固,把二人结结实实的困在了一块半透明的像果冻一样的东西里,动弹不得。 姜陟在一边看的是直憋笑,还顺便在心里吐槽老板这人可真是损得很。 他也是第一次用这东西,老板把这玩意儿给他的时候只讲了要怎么用,也没告诉他竟然是用这种方法困住人的。 第38章 在这种紧张兮兮的氛围里,忽然出现一团红色的“果冻”,确实挺可乐的。 不过他现在也没时间把心思放在这里,看见那两人被一团莫名其妙的东西困住了之后,剩下的人显然是心生退意,但也不知是怕什么,不敢动步子,踌躇着不确定是要向前还是往后。 报信的人很快就回来了,大约是因为找不到他,都在附近搜寻的缘故,人聚集得很快。姜陟稍稍探头看了一下越来越多的人影,心想他情急之中想出来的这招虽然看着不怎么严谨,但也算是有点用。 剩下的就要看叶淮初的了。 正这么想着,人群之中忽然分开了一道口子,从中缓步走出了一个显然和周围气质完全不同的人。 因为离开了疗养院的范围,所以这些人都把面具给摘了,可这个人的脸上却依旧戴着。 和姜陟见过的猪首和虎首不同,这人显然是另一个层级,面具已经不是铁制,而是青铜的,面具上的纹样要复杂得多,远远看着只能瞧出一点凶相,却分辨不出是什么兽类。 他看着眼前被困住的两人,也不知是说了什么,抬手朝身后的人勾了勾手指,就有不少人朝这片礁石滩走了过来。 有人见那块“果冻”已经很久没什么动静,就伸手想把这东西扒开,把里面的人给救出来,可手刚一碰上去,那团东西就仿佛活过来一般又蠕动了起来,迅速地裹上他的手指朝他的身体蔓延而去。 那人发出惊呼,连忙缩手往旁边逃去,却没有挣脱分毫,还带动着那团东西一起膨胀开来,一时间,那团“果冻”几乎占据了大半个礁石滩,不少人都陷在了其中不得脱身。 吓得那群人是一个都不敢上前了。 果然老板做的东西不容小觑,搞出这种范围的“攻击力”才像话嘛。姜陟蹲在一旁适时地想。 可还没等他动手进行下一步的计划,就忽然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幽幽地从他头顶上传来。 “果然在这。” 他猛然抬头,正撞进一双黝深的带着汹涌恶意的眼睛。 这个距离,他终于看清了那个面具的具体样式,尖利的獠牙在阳光下闪着刺目的寒光,那是一张梼杌面具。 那个人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发现了他,然后在他完全没有察觉的情况下站在了他藏身这块礁石之上。 话音刚落,姜陟就感觉余光中有白光闪过,他的身体比他的脑子更快做出反应,他抬手在身前飞速地蓄起一层灵力屏障。 只听得“当”的一声,一柄泛着冷意的长剑就直抵他的面门,撞在屏障之上。 那人出手极快,一招不成,又连着几招袭来,招招都冲着姜陟的要害,显然是想取他性命。 姜陟连忙抵挡,却不免心生疑惑,辞秋想要用他开启封印,断不会这么早就要他性命。看这个人的样子,怎么感觉是和他有私仇啊? 只是姜陟这人,虽然早年是个目中无人,颇为骄纵的世家子弟,但从来都神经大条惯了,还自我感觉特别良好,觉得这世上除了林微明,就没什么和他相处不好的人了,这会怎么想得出来到底是谁铁了心要杀他。 零零一输给他的灵力到底有限,他勉强抵挡了几招就再难支撑,身上很快就挂了彩,出现了几道血淋淋的伤口。 他估摸着时间,一个没留神,就被一掌击中胸口,被直推出四五米远,跪倒在地上,胸口疼得几乎喘不上气来。 那人却也奇怪,刚才还一副恨不得杀了他的架势,这会倒不急着动手了,反手收了剑,慢悠悠地走到了他的面前。 姜陟捂着胸口,吐出一大口鲜血,才勉强缓了过来。他随意地擦了擦嘴角,抬眼看着那人,虽然落败但全然没有落败的窘态,反而挑了挑眉毛,神情有些戏谑: “我们认识吗?” 那人顿了一下,忽然伸出手,在脑后摸了两下,似乎是解开了什么锁扣。 随着“哒”的一声轻响,他把面具摘了下来。 面具之下,是一张十分英俊的脸,五官立体,鼻直口方,虽比不上林微明那种惊为天人的冲击感,但也算是十分出挑。只是眸色极深,眉心紧蹙,整张脸上似乎萦绕着一股阴郁之气。 “好久不见,姜时。”他说道。 姜陟偏头啐出一口血沫,仰面再一次重新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遍,然后顶着这人愈来愈热切的目光,有些没好气地说: “不是,你谁啊?” 第34章 那人听了姜陟的话,一张脸黑的几乎要滴出墨来。 提着剑的右手因为用力而轻微颤抖,双眼漫上血色,瞧着大有一副要冲上来取他性命的架势。 姜陟见他这样倒没觉着心虚,他向来不在乎他不关心的人对他的态度,更何况这个人在他脑子里一点印象都没有,可见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是生气还是开心也不关他的事。 辞秋要取他魂魄,之前因着以为他死了,利用无垢火招魂,这会既知道了他还活着,上上之策就是直接抽取生魂,所以绝不会就这么杀了他。 果然,那人忽的闭了眼,似乎是在竭力压下心头的火气,手中剑化作一道黑气,没入他的身体。 再睁开眼睛时,眼中的赤红已经退去不少,只是看过来的目光仍是带着几分切齿的恨意。 姜陟却像是全然没有感觉到一样,唇角一勾绽出了个随意的笑来,落在对方眼里,更像是几分凉薄的讽意。 “你果真,还如当年一样。”那人的声音粗粝沙哑,和他样貌十分的不符,“一样的目中无人。” 他一说这个词姜陟就大概明白了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得罪过他。 他早年还没进天师学院之前,年纪小,好胜心又强,姜氏家学里常年出挑惯了,恰是最混不吝的时候,见着与自己同辈的都拿鼻孔看人,除了林微明,没人能让他多瞧一眼。 不过都是青春期的叛逆往事,他早忘得干干净净。后来进了学院之后学乖了,收敛了很多,遇见的哪个不是和他称兄道弟,就没见过有这么深仇大恨的。 姜陟没恼,也不反驳,嘴角的弧度未变,笑意却肉眼可见的冷了下来: “你既认得我,想来之前也是邶都的世家子弟。世家子弟怎么也做起和魔君余孽同流合污的勾当了?” 那人的一双眉毛蹙得愈紧,双手都紧攥成拳,手臂上青筋暴起,满腔的怨愤似是要化为实质,破胸而出: “我为何会变成如今这样,你竟然不知吗?” “姜时,你知不知道我最痛恨你这样,你从来都只看得见你前面的东西,那些落在你身后的,无论付出了什么,你根本不在乎。” “所以我发誓,今生若是入不得你的眼,那必定要让你死在我的手上。” 姜陟非常无语地在心里默默地骂了一句“神经病”,他怎么这段时间遇到的都是些脑子有问题的。 面上也没客气,兴致恹恹地回答:“哦,那你来晚了,姜时七年前就死了。” 那人冷笑:“真可惜,七年前没亲手杀了你。不过没关系,你又重新落在我手里了。” 姜陟这下是连眼神都懒得分给他了,垂下眼看着身前他刚才吐出的那一滩血迹: “你确定你能杀得了我?” 那人忽的伸出手来,袖口之中飞出一道黑气,眨眼间就缠上了姜陟的身体,捆住了他的上肢,强迫他抬起头来: “你放心,你的抽魂仪式将由我亲自动手,保证你从开始到死前的最后一刻,满眼里都只会瞧见我一个。” 姜陟看着那人漆黑的瞳仁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他实在是自觉无辜极了,但他转念一想,也不知叶淮初那边情况如何,现在不正好可以拖延时间。 于是他故意收敛了笑容,一双眼睛无比真诚地问那人:“我到底是怎么得罪你了?死也得让我死个明白不行吗?” 也不知是他的皮相实在是太唬人,还是一双眼睛快要亮进人心里,那人满肚子的恶言恶语竟硬生生地止住了,只定定地看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姜陟被他看的奇怪,手又被捆着,只能拿脑袋在他面前晃了晃:“喂?喂!” 那人被他一叫,仿佛是突然被惊醒了一般,袖中的黑气一松,姜陟就整个人摔在了地上。 他有些慌乱地后退了几步,不过旋即就敛去了神色,黑气落入手中又变成了那柄泛着寒气的长剑,剑刃抵在姜陟的颈间,冰得他控制不住地缩了缩脖子。 “你果真是个祸害,”那人缓缓说道。 褚歧第一次见到姜陟,是十三年前的一场世家试炼。 邶都世家林立,虽说是各有所长,但到底是会分个高下。褚家虽比不得姜氏底蕴深厚,也不如林氏门生众多,但仰赖祖上所传下来的一部秘法,也能算是个二流。 但世家试炼对参与的晚辈子弟有一定的修为要求,褚歧十三岁的时候,才第一次达到标准。 第39章 他知道自己能力不够,所以进了试炼场也只跟在相熟的兄长身后,不敢乱跑。 可兄长一门心思都放在自己的积分上,也无暇顾及他,只因为被路过的妖物吓得愣了一下,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吗,褚歧已经孤身一人了。 他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四周转了几圈都没找着人,反倒被一声古怪的吼叫声吓出了一声冷汗。 褚歧的实战经验太少,也没人告诉他,因为害怕而变快的心跳声,急促的呼吸声,甚至散发出来的汗味,都是极容易吸引妖兽魔物的。 他越是慌张瑟缩,就越是相当于在自己身上放了一个信号放大装置,吸引周围的怪物往他这边来。 等到他意识到这些的时候,已经太晚,一只他叫不来名字的大型妖兽已经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之中。 那是一只通体黑色,满嘴尖利牙齿的妖物,双目赤红,看过来的眼神凶恶得令人胆寒。 褚歧几乎被吓傻了,出门前长辈和他说的只是来让他见见世面,他是完全没有做好一个人对战妖兽的心理准备。 人在极度恐惧的状态下,脑子其实是一片空白的,那只妖兽冲过来的时候褚歧连剑都忘记举起来了。 他只是徒劳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粗重的散发着恶臭的喘息近在咫尺的那一瞬,他听见了一个类似血肉撞上坚硬物体的声音,原先预想的冲击并没有到来。 他下意识地睁开眼睛,发现身前竟不知何时凝出了一道青色的屏障,那只妖兽大约是直接撞在了屏障上,被狠狠地给弹了出去。 即使后来过去了很多年,褚歧也很难忘记那一次他见到的场景。 身穿浅色天师袍衫的少年如同从天而降的救世神兵,一只青色的小蛟自额间飞出,在他周身缠绕几圈后,落在了他的手中,化成了一柄盘桓着凌厉杀气的长剑。 少年眉目含笑,一双眼睛亮得好像皎皎月下浸沐光华的琉璃,熠熠生辉,似是完全不在意那只被他弹飞了的妖兽又重新站了起来,发出了几欲划破天际的吼叫。 妖兽叫完,又张大了嘴巴,参差不齐的利齿之下,竟蓄出一团熊熊的烈火来,一个接着一个的火球就往这边吐了过来。 那火球的速度极快,褚歧还没反应过来就已飞到他的面前,吓得他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少年却只是随意地持剑一劈,火球便四分五裂,消散在空中。余光里瞧见褚歧的样子,似是不太满意地“啧”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说道: “小孩别在这里碍事,躲远点。” 他看着也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比褚歧大不了多少,一口一个“小孩”倒是叫的顺口。 当然褚歧知道现在没功夫掰扯这个,他其实也不太介意少年叫自己“小孩”。他想:他愿意怎么叫都行。 他连滚带爬地躲到了一边,就见那少年一边信手劈着接连不断的火球,一边朝着那妖兽逼近,一张俊脸上写满了志在必得,青衣在火球带起的利风中猎猎作响,身形轻巧得像一只蹁跹的蝶,只是脚尖轻点几下,就已至妖兽眼前。 妖兽见火攻无效,便闭了嘴,眼中赤红登时暴涨,黑色的皮肤上竟突然长出了几根冒着毒液的尖刺来,直直就往少年那边冲了过去。 眼见着就要撞上,少年却也不躲,反倒是举起剑,在身前飞快地舞了几下,银色的剑光上下翻飞如梨花映日,令人目不暇接。 再见那妖兽,几根毒刺已全部被从根部砍断,而那长剑之上,连毒液都未沾上一滴。 紧接着,少年的身体轻轻跃起,剑锋没入妖兽背部,直接挑断了它的脊柱。 那妖兽哀号一声,就四肢瘫软倒在地上,再难起身了。 最后一剑刺入身前,原本尚在起伏的胸口眨眼就没了动静。 在剑气带起的疾风,褚歧听见了自己“砰砰”作响的心跳声,快得仿佛要从自己的胸腔里跳出来。 少年站在一边,长剑重又化为青蛟隐入额间。他抬起头朝褚歧在的地方看了一眼,忽的眼前一亮,走了过来。 褚歧以为是来找他的,连忙迎上去,他有一肚子的话想和少年说,最要紧的是想问问他的名字,最好...... 可走到近前,少年却看都没看他一眼,就直接擦肩而过,往他身后去了。 褚歧转身,才发现他身后不远处,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天仙似的人,一张脸漂亮的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 这位褚歧却是认识,褚家依附林氏,他自然认得林氏本家嫡系的林微明,他那张脸,大抵见过的人都是不能忘的。 少年一面走向林微明,一面掩饰不住声音里的自得说:“怎么着林二,我这一年修炼的不错吧!” 向来寡言少语、冷面冷心的林微明竟破天荒地对少年展现出了一点罕见的柔色,他点点头,言简意赅地回答道:“不错。” “那你这次,可有把握胜过我?”少年抱臂站在林微明身前问他。 “试炼结束时,自有分晓。” 林微明说完便朝试炼场的深处走去,转身的时候眼神越过少年的肩膀,有意无意地朝褚歧这边扫了一眼,眼神平淡似乎没掺杂什么其他的东西,却让褚歧原本想上前的步子竟就这么硬生生止住了。 他站在原地,看着少年跟着林微明逐渐走远,怔怔地想: 是不是只有变得像林微明一样厉害,那个少年才会转过身,看自己一眼呢? 第35章 姜陟又默默叹了一口气,他觉得他听着这故事叹的气大概比他这辈子叹的都多了。 “所以呢?”姜陟有些无奈,“你到底在恨我什么?” 他讲的这事真要论起来姜陟也不能说全无印象,不就是他十六岁那年的世家试炼,因为和往年一样在他和林微明的相争相持中度过,除了自己和林微明的名次积分,实在是没有什么值得特别记下的。 至于什么出手救了一个小孩的,他听着甚至觉得是在听别人的事情。 褚歧似乎是什么不满意他现在的这个态度,手中的剑锋又朝姜陟的脖颈上近了近,利刃几乎要割破他的皮肤: “你怎么不问问你后来做了什么?” 姜陟从善如流地点头:“行,那你说,我后来做了什么?” 他虽然不能理解这人在这个时间点突如其来的倾诉欲,大抵是觉得把他带回去了之后,他满腔愤懑就再无法让他这个当事人知晓,所以褚歧又继续说了下去。 试炼结束之后褚歧挤着乌泱泱的人群去看积分榜,他懒得去看自己的,而是费了好一番力气挪到前头,看到了常年高居榜首的林微明上头的另一个名字。 姜时。 他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一定是那少年的名字。 他看着那两个字想,他想追上他。 褚歧本身天资并不算差,虽比不上林微明这种百年难遇的天纵奇才,在同辈人之中也算是不错。 从前是因为家中长辈见他年纪小又非长子,不愿见他吃苦受累,疼惜了些,在修炼一事上没对他有什么过高的要求,他自己在这方面也没什么雄心壮志,所以向来惫懒,以至于他进了试炼场连剑都提不起来。 自那之后,褚歧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在修炼方面比之从前如脱胎换骨般勤学苦练,夙夜不怠,人人都道他是忽然开了窍,却不想他只是想再遇到那个少年的时候,能堂堂正正地同他比肩而立。 他想他能看林微明一样看向自己。 可到底还是迟了,天师世家里最不缺的,就是有天分又努力的孩子,长到他这个年纪才开始用功还能后来居上,力压众人的故事只能出现在爽文小说里,那不是他的故事。 褚歧已经记不得自己在多少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因为修为进度缓慢而偷偷哭过,他自暴自弃地想:做不到就算了吧,天上的星星注定是摘不下来的。 但哭过之后冷静下来,他又会想:凭什么呢?那个他眼里看到的人,凭什么不能是他呢? 不过他到底是没能在姜陟进入天师学院之前的最后一场世家试炼里追上他,他还是只能和之前一样,躲在人群里偷偷看他。 这一次的试炼,姜陟却输给了林微明,屈居第二,结束后他揪着林微明的领子怒气冲冲地要打架,被前辈们呵斥,他一甩袖子就走了。 褚歧想到,若是等姜陟进了天师学院,不再参加试炼,他就更难见到他了。等他到了能进学院的年纪,姜陟都快毕业了。 一种对未来感到无望的急切顿时占据了他的心头,他四下看了看,见周围没人在意,就悄悄跟了上去。 他想:他只是想和他说两句话,只要他看着他说两句话就好。 姜陟赌气离了人群,也不好自己一个人回本家,只能在试炼场里找了个僻静地界,一脚就踹在了旁边的树干上,嘴里骂骂咧咧地数落林微明不讲武德,小人行径。 褚歧走到他身后不远了才意识到这里就只剩他们两人了,倒突然胆怯起来,脑子一片空白,原本想要说的话一下子忘得干干净净,见姜陟要回身,竟不知为何一阵心虚,连忙躲进了旁边的灌木丛里去了。 第40章 姜陟转过头,却似是知道了他在那里一样,对着他的方向开口说:“来就来了,躲着做什么?” 褚歧见被他发现,有些不好意思,正打算出去,却忽然从他旁边不远处的树丛后面,又转出一个人来。 那人穿着一身白,衣襟处不知为何有些凌乱,头发很短,露出的一张脸漂亮得不似凡人,正是刚刚被姜陟揪过领子的林微明。 褚歧想要走出去的步子一顿,他看着林微明走向姜陟,意识到他好像再一次自作多情了。 他默默地缩了回去,他其实应该偷偷走掉的,但他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或许是想多看看那人,就又重新躲回了灌木丛后面。 姜陟大抵早知是林微明,没觉得惊讶,瞪了他一眼就扭过头去,没好气地问他:“你来干什么?得了第一还不够,还要在我面前炫耀一番吗?” “这一场,本该就是我胜。”林微明回答说。 “你!”姜陟更气,他没想到林微明这个闷葫芦还有跟他扯嘴上功夫的一天,“如果不是你,最后那只妖兽本该是我的!” “你为了先我一步,抢先触动了陷阱,若不是我,它早逃脱了。” 姜陟两只手攥得更紧:“我那是还有后招所以才动手的。” 林微明没什么波澜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下,显然是不相信他所说的什么“后招”。 他这个表情更加激怒了姜陟,姜陟生气的方式也十分的直接,他举起手,一拳头就打了上去。 因为气极了,连法术灵力都没带。 林微明却好像一直防备他这招似的,拳风过来的时候轻巧的一个转身就避了开去。姜陟见打了个空又迅速转身接连出招,他和林微明的体术都不弱,两人就在这林间的僻静处拳拳到肉地过起招来。 到底是姜陟因为生气有些急躁,一个不留神被林微明一掌拍在背上,身形不稳就超前栽去,一个狗啃泥扑出去好远。 他下意识地抬头,才免于吃上一嘴的尘土,却忽然对上一双藏在灌木后面的眼睛。 褚歧也吓了一跳,他见两人打了起来,还踌躇着要不要回去叫人,就见姜陟被林微明推了一下,直直地就摔在了自己躲的这片灌木丛前面。 姜陟愣了一下,马上就反应了过来,飞快地站了起来,有些恼羞地对着灌木丛后的褚歧厉声道:“什么人鬼鬼祟祟的,出来!” 褚歧知道躲不下去了,便红着脸钻了出来,站在姜陟身前连头不敢抬,一句话说的结结巴巴: “我......我只是......来找姜师兄......认......认识......” 还没说完就被姜陟不耐烦地打断了:“你是哪家的小孩,怎么连话都说不清楚。” 他这么一说褚歧吓得更说不来话了,期期艾艾了半天也讲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姜陟更没耐心,插着腰跟他说小孩别待着这里,有多远走多远,林微明却忽然走了过来,按住了他的手。 “他好像是你的粉丝。”他冷声对姜陟说。 褚歧不由一惊,他对姜陟的那点仰慕一向藏的很好,林微明是怎么知道的? 不过他也不好反驳,只低着头,算是默认。 姜陟听了“粉丝”两个字脸色马上就变得更差了,他又低头好好看了褚歧一眼,见他穿着一身世家的天师袍,大约是试炼时被磋磨的有些惨,灰头土脸的,手臂上还有几道伤口。 “试炼里剩下的那些妖物就能把你弄成这样?有时间搞这些有的没的,不如好好精进自身。” “我最讨厌废物。” 他扔下两句话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林微明从头到尾脸一个眼神都未曾分给褚歧,也跟着他一起离开了。只留下褚歧一个人呆立在原地,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他知道自己同别人有差距,也知道他这点修为是会被人看不起,甚至做好了被无视的心理准备。 但他从未想过他是同姜陟说上话了,却被叫作......废物。 从姜陟嘴里说出来的“废物”两个字,宛若白日晴空里骤然响起的一道惊雷,将他所有的情绪思虑都炸得七零八落,他整个人仿佛被抛进了无边的冰冷深海之中,在无法摆脱的窒息感中不断向下坠落。 他对自己和姜陟之间的差距心知肚明,若是他这辈子都没办法迈过这条鸿沟,是不是在他眼里,就永远只是个废物? 是不是在姜陟眼里,那些苦苦追寻他的背影而不得的人,都只是“废物”? 那他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不再是一个“废物”呢? 褚歧说的实在是太入神,没注意手中剑已然刺破的姜陟的颈项,疼得他“嘶”了一声。 姜陟看着他越发疯魔的眼神,又叹了口气,他说的这事他确实是一点记忆也无,要怪只能怪他和林微明打架打得太多了,他哪里能记住到底是哪一次遇见的他。 他对一个心智尚未成熟的孩子说出“废物”两个字确实有些过分,但他也有理由。 姜陟成名极早,毕竟天生剑骨也算罕见。出了名之后,就不知怎的莫名其妙地冒出去一批自称是他“粉丝”的人,总爱在各种他想不到的地方蹲守他,甚至是影响到了其他人,他不堪其扰,把人都教训了一遍才安生了下来。 所以,在那个时候,“粉丝”两个字对他来说绝不是什么好词。 “这事确实是我做的不对,我和你道歉。”姜陟开口对褚歧说道,“但你偷偷修炼褚氏禁术的事情,却怪不得我吧。” 褚歧终于从回忆之中回过神来:“你知道褚氏禁术?” 姜陟答道:“据传,褚氏秘术其实分为阴阳两个版本,族人所修都是阳版,而阴版则被列为禁术,除家主之外从未有人见过。” “褚氏向来以真言咒术享誉于世,那禁术想来也不离其宗,你这嗓子,便是修了禁术才变成这样的吧。” “你倒是知道的挺多。”褚歧见他说中也不觉得意外,“若不是为了你,我何至于去修炼禁术,又被逐出家门,落到今天这个田地。” 他的声音粗粝得吓人,说出这些话来如同地狱恶鬼的低语。 姜陟却只是冷笑,声音里似有怒意:“好一个'为了我',你以为凭这三个字就可以把所有过错都推到我身上了?” 他忽的直了直身体,剑锋更加深入脖颈也全不在意: “修炼的正途那么多,你偏选择修习邪术,你以为拿我当幌子,就可以掩盖你的卑劣了吗?” “分明是你自己,急功近利,投机取巧,还不敢承认。” “看来我当年也算没有说错,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一个废物。” 他说了这么多,还以为褚歧一定会当场暴怒,却见他只是定定地看了他一会,突然就收了剑,满面的恨色竟如潮水一般倏忽退去,眉目舒展,露出一个邪气凛凛的笑来。 整个人仿佛又摘下了一层面具,变出了另一张脸孔。 他笑吟吟蹲在了姜陟面前,却猝然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倒没有用力收紧,反而是用拇指死死地扣进了刚才被剑刃划出的伤口,疼得姜陟脸色发白。 “说了这么多,时间够了吗?” 姜陟心下一沉,皱着眉去看褚歧靠的极近的眼睛,黑的看不出一点亮色。 “你说得对,修炼禁术确实是我一个人的选择。其实我该谢谢你,若不是你,我怎么知道在所谓正途之外,其实大有作为呢?” 褚歧脸上的笑容愈盛,他的手指冰凉,连说话间喷吐在姜陟侧颈的呼吸都是冷的。 姜陟甚至觉得他面前的根本不是人,还是一直伺机要将他吞吃入腹的毒蛇。 “毒蛇”虽是笑着,声音却是冷的: “你在这里拖延时间,想把那些'废料'救出来,但没有轮渡根本逃不出去。所以我猜,他们应该会找个地方先藏起来。然后呢?等你电话里那个老板来救?” “可惜,没人告诉你,这座岛从昨天开始就已经不存在于这世上了,我们用了一个没有人能破解的幻术,再也不会有人能找到这里了。” “等抽完你的生魂,你,你的朋友,那些'废料',包括这个岛,就会真的,完全消失。” 他满意地看着姜陟的挣扎和冷汗,又凑到他耳边,用嘶哑的破碎的声音缓缓说了一句: “睡吧。” 姜陟的视野之中,随着他的声音落下,遽然就爬上一缕一缕黑色的丝线,在他的眼前迅速地编织成一张不透光的黑色幕布,拖拽着他骤然堕入了一片黏稠恐怖的幻象之中。 第36章 “该醒了。” 短短的三个字伴随着不知什么东西发出的“咯哒”一声,破开了姜陟眼前令人窒息的迷乱幻象,让他猛地挣脱了出来。 他的头疼得厉害,仿佛被人用刀狠狠地劈开过一般,痛感从头顶一直蔓延到眼眶的位置,让他忍不住抬起右手,捂着上半张脸呻吟出声。 刚刚才经历的幻象他现在已经完全记不清了,能记起的只有那无穷无尽的痛苦,几乎要将他仅存的理智给全部碾碎。若非手边没有任何利器,他怕是恨不得给自己来上一刀,以结束这种绵延不断的反复折磨。 第41章 意识终于慢慢回拢,他听见有人站在他的旁边,轻轻地笑了一声。 他从捂着脸的指缝中间,对上了褚歧那双黑漆漆的眼睛。 “你口中的褚氏禁术,真言咒的阴版,感觉不错吧。”褚歧笑着开口,一张白的没有血色的嘴巴开合之间让姜陟生出了蛇信吞吐的错觉。 “可惜。”他伸出手,似是想触碰姜陟的侧脸,却并没有真正落下去,只是隔空描摹着轮廓,“现在还不能真的杀了你,不然看着你在痛苦之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样子,那该有多美妙。” 姜陟强逼着自己忍下身体上的苦楚,放下了捂着脸的手。他看见,他不知何时,已经被褚歧带到一个陌生的房间之中。 房间里没有窗户,只在一面墙上有一个小小的换气口和一扇同疗养院病房门一样的铁门,天花板上孤零零悬着一个功率挺大的灯泡,发出的亮光晃得人快要睁不开眼睛。 而姜陟此时,正半躺在一个医用的治疗床上,左手手腕上扣着一个金属的手铐,手铐的另一头连在治疗床的扶手之上。 除此之外,房间里什么东西也没有。 他默不作声地扫视了一遍四周,就又重新将视线落回了站在面前的褚歧身上。 “就凭这个,想困住我?” 褚歧闻言也不回答,而是将手搭在了手铐上,手铐之上随之就浮现出了一圈发着白色微光的咒语铭文。 顿时,姜陟便觉得浑身都气息在瞬息之间被冻结住了,零零一给他的那点灵力仿佛被什么东西牵引着,往他被扣住的手腕方向流去,然后尽数被吸收殆尽。 伴随着灵力一同被抽去的,似乎还有姜陟的精力,只一会功夫,他就已经全身酸软,连手指都动不了了。 褚歧看着那圈铭文缓缓变亮,又在某一刻停滞了下来,满脸的笑意却忽然敛去了几分,一把就抓住了姜陟的手腕,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你怎么就这么点灵力?” 姜陟无力地靠在治疗床升起的靠背上,被头顶的那盏灯泡晃得闭了闭眼睛: “你以为,我是如何活下来的?不过是勉强捡回来一条命。” 褚歧沉默了,像是在接受姜陟自己先变成“废物”的这个事实,又像是在质疑自己的爱恨竟系在这么一个人的身上,攥着姜陟手腕的那只手不自觉地越收越紧,骨头甚至发出了错位的“咯咯”声。 但姜陟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适,这种疼的程度还远远不如他现在脑子里的痛楚,褚氏禁术的威力实在是不容小觑,那种深入骨髓的痛感即使清醒了也无法摆脱。 褚歧看了他一会,忽然往后退了两步,整个人隐入了灯泡光圈外的昏沉之中。 姜陟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的声音,嘶哑又低沉,也不知是在对姜陟说的,还是对自己的说的: “没关系,反正要抽魂了,我会当你,死在了七年前。” 他举起双手,口中轻吐出两个字: “开始。” 随着他的话音,房间四周灯光照不到的暗角里,蓦地冒出了一缕缕如同丝线一般的黑气,盘桓着爬上了中央的躺椅,缠绕上姜陟的四肢,然后汇聚在一起,悬停在了他的眉心之上。 褚歧伸入光圈之中的两只手,在空中交叠,结出了一个姜陟从未见过的古怪手印。 “褚氏秘术除了和阳版极为相似的真言咒术之外,还有一条分支,便是攻心抽魂。在我手底下抽出来的魂魄,从来完完整整,干净地不沾染一丝阳气,你应该庆幸,是我亲自动手,保证你受尽折磨之后,还能留有一个全尸。” 说完,手印向前推出,那缕黑气便像条蛇一般倏忽就钻入了姜陟的额间。 姜陟从前,只是在一些介绍禁术的典籍之上看过有抽魂这一术法,从未真正见识过,更别提知道会是什么感受了。 但他曾在一些资料上看过,在一些偏远地区的一种生剥人皮的方式,便是在头顶开上一个孔,再从孔里灌水银下去,水银质量大,便会顺着表皮往下流,等水银流到脚底,便可以剥出一张完整的人皮。 褚歧所用的抽魂术和这个方式有些类似,姜陟能感觉到有东西从他的额间猛然灌入,然后在他的体内紧贴着他的皮肤往全身缓缓延伸,像是用刀将他的血肉从灵魂上一点一点地剔除,伴随着一种几乎撕心裂肺地巨大痛感,他哀号出声。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发出这种声音,宛如一只野兽在濒死时刻的呼号,他完全控制不了自己,这种反应是出自本能。 那声哀叫在他嗓子里转了两圈,就再没有力气迸发出去,转而变成了一种类似泣音的,短促的呜咽,断断续续,有气无力。 同时,他的衣服上洇出了大片大片暗红色的血迹,明明他的身体上没有任何伤口,可就是从他的毛孔之中,源源不断地吐出鲜血来。 姜陟几乎是瞬间就变成了一个血人,他开始发冷,克制不住地颤抖。 等到进入他身体里的东西到达了他胸部的位置时,他已经颓然地泄去了所有力气,痛到极致之后是一种麻木,他的思绪开始变得飘飘忽忽,眼前竟不自觉地出现了幻觉。 他看见了很多东西,大多都杂乱无章,像是他自己的记忆,却又隐隐透着陌生。 他看见了他五岁前住过的那间老房子,寂静无人的夜里,他独自坐在地上,一朵一朵地数着窗外那树枝上的花,等一个再也不会回来的人。 他看见有人将他推入黑漆漆的树林,他疯狂地奔跑,在无数看不清面目的怪物手下死里逃生,终于找到了出口,迎来的却是毫不留情的一个掌掴。 他看见封印秘境的枯黄景色中的大片艳色,他倒在血泊之中,仰面看着眼前雾蒙蒙的天空,迷迷糊糊地意识到,这些都是自己的血。 他看见熊熊大火之中,林微明的一双眼睛明明灭灭,却炽热地仿佛要烫进他的心里。他离得很近,呼出的热气和他交缠在一起,竟比那火焰还要热上几分。 “你欠我的。”他说,“你不能死。” 沉稳内敛的声音如凭空飞来的一把利刃割开了他眼前如同走马灯一般的迷雾,他竟从那种昏沉之中猛然清醒了过来。 他强行压下身体上强烈的痛楚,勉强分出一分心神去看不远处的褚歧,这抽魂术看来也需要施术者耗费巨大的精力,褚歧站在一边,胸前的手势不断变换,眼睛极为专注地看着前方。 他没有被束缚住的右手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在褚歧看不见的地方摸到了自己的腰侧,他在礁石滩上设下陷阱之前,就把那个小口袋里的东西分散地藏在了身上各处,褚歧抓了他之后应该会搜身,也不知搜到了这个东西没有,这可以说是他最后的希望了...... 他艰难地摸了一阵,忽然眼中一亮,竟真的没有被搜走。 他摸出那颗米粒大小的丹药,用大拇指和中指捻着,轻轻往上一弹。 本就不大的房间里,骤然出现了一大团浓重的烟雾,再加上房间没有窗户,只有一个小小的排气口,烟雾根本来不及散去,顷刻之间就弥漫得到处都是,能见度不足半米。 褚歧一惊,但也没放下胸前的手印,还想继续施展抽魂术,但这浓雾实在蹊跷,他灵力竟如同被人生生掐断了一半,只在指尖闪了两下,就再也使不出来了。 雾气起来的瞬间,似乎对那手铐也有克制作用,姜陟感觉到自己的气力回来了大半,便猛地起身,果断又迅速地掰断了自己的手指,挣脱了手铐,然后凭着刚才的记忆对着褚歧的方位一拳就砸了上去。 褚歧还在试图重新操控自己的灵力,对他的突然袭击完全没有防备,直接就被打在了下巴上,接连往后退了几步。 再反应过来抵挡已经完全来不及了,他本身起步晚基础不牢,后来还走捷径直接去修炼了禁术,现在又用不了灵力,只靠体术,哪里比得过姜陟。 姜陟只用了两拳就把他直接打倒在地,膝盖死死地压住他的胸口,攥着他的领子。 但这两拳实际是他几乎拼尽了力气使出的,他这会全身都处在剧烈的疼痛之中,抽魂术进行了一半导致他的心神十分不稳定,眼睛发花,看什么东西都摇摇晃晃。 褚歧被他压在地上,眼角崩裂,下巴几乎错位,形容狼狈中竟挤出了一个扭曲的笑来。 “你最好,杀了我。” 姜陟没有回答,攥着他的领子看着他黑沉沉的眸子沉默了几秒,突然低声道: “想当死在我手上的第一个人?” “你做梦。” 他再次抬手,用他仅剩的那点力气,全力地砸向了褚歧的太阳xue ,直接把他砸晕了过去。 等到他勉强起身的时候,已经完全快要支撑不住,因为打晕了褚歧而松懈下来的脑子几乎糊成了一团,只能跌跌撞撞地摸上墙靠着,才不至于跌倒。 忽然之间,那扇关着的铁门外响起了巨大的撞门声,只撞了两下,看似十分坚硬牢固的铁门已然变形。 第42章 像是有什么怪物在想拼命想从外面进来,大概只有怪物才会有这么大的冲击力。 姜陟慢慢往后挪了挪。 第三次撞击比之前的两次更加来势汹汹,随着“砰”的一声,铁门包括铁门周围的墙壁,竟一起轰然倒塌。 大片的灰尘如排山倒海般袭来,姜陟下意识地偏过头。 声音渐止的时候,他再次转过头来,隔着缭乱的灰尘和烟雾—— 他看见了,身前的,林微明。 第37章 林微明的状态看起来比姜陟要好一些,但并没有好到哪去。 也不知刚刚是经历了什么,他的发丝凌乱,大约是出了很多汗,有几缕直接就贴在了额头上,灰尘铺天盖地落下,沾染得他那张常年冷白色的脸都黑了几分。 身上的衣服根本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上衣几乎已经变成了几块勉强拼接的碎布,完全包裹不住里面看着瘦削却实际十分精壮的身体,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已经愈合了的伤疤。 下半身的裤子上,裤脚以下的位置几乎被鲜血浸透,颜色深浅不一,显然不是一次性洒落上去的。甚至他的脚下,一双鞋子站的地方,就是一处汇聚的血泊。 鲜血从走廊深处不知什么地方绵延而来,但姜陟除了林微明,什么人都没有看见。 从破碎的洞口,他认出,他又回到疗养院的楼里,可不知为何,这里寂静一片,听不到一丝的人声。 只有满地的血迹。 好像这栋楼里,除了被他砸晕的褚歧,就只剩下了他和林微明两个人。 时光仿佛在这里重叠,他在青砀山枝叶萧萧的树林间一身狼狈地仰头观他,在子畴路黄纸纷飞的房间里神魂动荡地抬眸望他,又在此刻,在疗养院破碎的墙壁之后,满身鲜血地再一次看见了他。 似乎他们俩每一次的相遇重逢,都实在称不上美好。 姜陟勉力撑着愈来愈沉的脑袋去看林微明的脸,终于在一片晃晃悠悠的重影之中,看见了一双赤红的,仿佛被血色侵蚀的眼睛。 姜陟看人的时候,最先注意的一定是对方的眼睛,这是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养成的习惯。 林微明的眼睛是什么样的呢? 漂亮的,精致的,不然纤尘的,冷漠无情的,读不懂的...... 姜陟看过太多次他的眼睛,甚至也见到了他情绪激动时比往常红得更加浓艳的眼尾,但从未见过眼前这样,怆然的,悲愤的,俨如两团可以一直烧进他心里的熊熊烈火,烫的他的灵魂都在克制不住地颤抖。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其实脑子里因为疼痛和失血已经一片空白,但他想,他应该要说点什么。 到底是连一个音节都没说出口,撑到现在显然已经是到了极限,他的喉头一腥,却什么东西都没有吐出来,视野之中恍然出现了大片黑色的斑块。他终于坚持不住,身子一软,向前栽去。 预想的撞击并没有到来,他栽倒的瞬间就被人托起,带进了怀中。 可姜陟此时已经无力去看了,他实在是太冷太累了,他现在只想好好地睡一觉。 他模模糊糊听到有人在叫,应该是在叫他吧,他实在是听不清。他还感觉到,似乎有人想扒开他的嘴,但他因为疼痛牙关死死地咬着,怎么也不肯放松下来。 那人见状便撤了手,好一会都没什么动静,就在姜陟快要陷入更深的昏迷时,手心里忽然被塞进了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然后就有人握着他的手向前带去。 他在昏沉之中隐约听到了一道利器刺入血肉的声音,常年修炼的人对这种声音极为敏感,即便已经做了七年的普通人,姜陟的耳朵还是十分精准地分辨出来了。 他陡然一惊,竟又强打起了几分精神,睁开眼睛去看眼前的景象。 林微明不知何时已跪坐在了他的面前,姜陟倒在他的怀里,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被他攥在手心里,而刚刚被塞入的那个冰冰凉凉的东西,居然是一把匕首。 匕首的另一端,已然是没入了林微明的腹腔。 伤口流出的血液在他白皙的肤色上显得更加鲜红刺目,甚至有几滴顺着匕首流下,落在了姜陟的指尖之上。 姜陟被那红色刺激得又醒了几分,慌忙想收手,却被林微明死死抓住,利刃被连带着又往他的身体里进了半寸。 他急地开口,放松了要紧的牙关,一个“你”字还没说出口,就被人掐住下巴,塞了个什么东西进来。 那东西一碰到他的舌头,就化成一滩泛着苦涩中药气味的液体,他皱着眉想吐出去,却被人按着嘴巴强行咽了下去。 只一会儿,他就感觉丹田处传来一阵暖意,身体上的痛楚也随之缓解了不少,他终于有力气吐出一直闷在胸口的那一口浊气,从林微明的怀里缓缓抬起头来。 林微明也在低头看他,目光相接的时候,他忽然伸头过来,像当时在幻境中那样,和姜陟额头相抵,温热的呼吸在鼻尖缠绕,目光灼热地像是要把眼前人整个吞进腹里。 他抬起空着的另一只手,摸上姜陟的脑后,然后又顺着摸到了耳朵,最后落在了他的脖子上,按着他的脉搏,似乎是在感受它的跳动。 姜陟看见他张开嘴,声音平缓中带着一种从未听过的缱绻。 “如果非要说我从七年前的事情里学到什么的话,那就是,绝不能让你再死在我的前面。” “姜时。” 时隔七年,他再一起叫起了姜陟当初的名字,陌生得好似第一次的相遇。 林微明的手掌轻轻收紧,他的力道并不大,不至于让姜陟觉得难受,却会让人恍然产生一种生死都悬于他手的错觉。 “即便是死,你也得和我,死在一处。”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慢,一字一顿仿佛一句他势必会让它实现的谶语,他想要把它刻进姜陟的身体里。 “你每闭上一次眼睛,这把匕首便会往我的身体里进上一分。” “你不肯顾惜自己的性命,那就让这世上再多一个因你而死的人吧。” 他说着这话,嘴角却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来,也不知是笑姜陟,还是笑自己。 姜陟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林微明,就好像是一直长在阳光最盛处的一朵花,芬芳耀眼,却在某一天猝不及防地就破碎成一片一片,然后落在了他的肩上。 林微明看了他一会,似乎是在确定他不会再像刚才一样昏过去后,忽地就垂下了眼,一双布满红色血丝的眼睛就这这样藏在了他纤长浓密的眼睫之后。 他小心翼翼地摸上姜陟因为受伤而扭曲的左手,避开了他的伤处,轻轻地搭上了他的手腕,拇指在他的脉搏上一下一下地缓缓摩挲。 “那日你进了封印秘境之后,我守在外面,等了你三天。” 林微明的声音已经不似刚才的沉稳有力,反而透着一种难以克制的轻微颤抖。 “我以为,我一定能等到你出来,就像这此前十多年一样,我总会等到你转身,看到我。” “可是你没有,你再也没有从那道裂隙里面出来。” “你为什么没有出来呢?” 他的头越垂越低,最后埋进了姜陟的颈侧,像是漂泊无依的人终于找到了那一个独属于他的依靠。 “你是不是怨我,恨我,所以就这么轻易地死去了?” “为什么我不能成为你留在这个世上的理由呢?” 他从姜陟的颈窝抬起头来,眼里的赤红已逐渐消退,变成了一种透着哀婉伤感意味的浅红色,显得他说的那几句话不像是质问,反倒像是充满自责的叹息,莫名就惹人怜爱。 “那日在酒店,你看见了我身上的伤疤,很丑吗?” “我是故意让你看的。” “你为什么不问我,这些伤疤是如何来的?” 姜陟却还是定定地看着,他不知道林微明为何会在这里说起这些话来,也不知道林微明为何要突然提起自己的伤疤。 他总觉得,他不能问下去。 林微明笑了一下,似乎是猜到了他的反应,也不再等他开口,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你走了之后,我找遍身边所有的东西,竟然找不出一件和你有关的。不应该是这样,你我之间,不能因为你离开了,就这样干干净净,再无瓜葛。” “于是,我对自己用了'搜魂'。” 他牵引着姜陟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松开了匕首,摸上了裸露在外的皮肤,抚过那些几乎布满他身体的一道道粗糙的疤痕。 “你和我从小到大对战了无数次,比试之中被伤到也在所难免,只是那些伤口,用了药就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多可惜。” “所以,我比照着自己的记忆,把那些你曾经留下的伤口一刀一刀地复刻了出来,没有用药,而是让它们自然愈合,留下这些永远也消失不了的伤疤。” “就好像是你在我身体上留下的痕迹。” 第43章 “你喜欢吗?” 林微明握着姜陟的那只手,贴上了自己的脸颊。他垂着眼,轻轻地蹭了蹭姜陟的掌心,又突然惊惶地放开。 “这七年来,我夜夜都想在梦中见到你,但也怕在梦里见到你。” “因为我知道——” 他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最后的那几个字似乎让他难以说出口。 “是我害死了你。” 他忽地抬起眼来,一颗泪珠就这样随着他的动作从他的眼眶中倏忽滚落,滴在了姜陟的手上,也滴进了他不再平静无波的心里。 林微明再一次靠近,额头抵上他的,鼻尖轻轻蹭过,像是一个若即若离的轻吻。 姜陟听见,他的声音哽咽。 “姜时。” 他再一次叫了他的名字。 “你是我永远也不愿醒来的噩梦。” 第38章 姜陟躺在病床上,侧着脸出神地看着窗户边被微风轻轻吹起的蓝色窗帘。 被他自己掰断的左手已经打上了厚厚的石膏,再加上辅助的法术治疗,疼痛感缓解了很多,相信很快就能恢复如初。 抽魂术所造成损伤却还需要观察,以往受过这种术法的基本都死了,像他这样被施了一半的幸存者算是头一例。不过他现在除了头晕脱力之外,倒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那日在疗养院林微明说完最后一句话之后就沉默着抱了他好久,久到姜陟被强塞下丹药后勉强提起的气力都全部用尽,却被林微明的话吓得不敢闭上眼睛,只能强撑着,撑到眼皮都开始不停打架,脑子里一团浆糊的时候,才因为超管局其他人的到来而被“解救”了出来。 他也真是怕了林微明了,向来沉默寡言的人突然说了那么一大堆话,甚至当着他的面掉了眼泪,细思起来实在是一件十分诡异的事情,他甚至都开始怀疑那一刀不是捅在了腹部,而是捅进了脑子。 超管局那些人闯进来之后,就看见他们两个人血淋淋地抱成一团,姜陟甚至庆幸自己那个时候意识不大清醒,不然将会是多么社死的场面。 有人见状想把姜陟从林微明怀里接过来,结果这人怎么也不肯松手,愣是拖着血淋淋的伤口就这么把他抱了出去。 再后来,姜陟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他见超管局的人来了之后,林微明再不至于给自己又来上一刀,整个人就松懈了下来,直接就昏睡了过去,再醒来已经被送进了医院,连怎么从岛上出来的都不知道。 醒过来之后,病房里只见到了一个他不认识的陌生面孔,自称是超管局的调查员,叫小黄,专门在这里等他醒过来,他好向上级报告。 从他口中,姜陟得知了自己已经昏迷了三天,第一天刚送进来的时候因为失血和骨折状态很差,抽魂术几乎将他的魂魄剥出了一半,而且褚歧似乎还在他体内留下了什么东西,导致他身体的自愈能力极为低弱,精神海强烈的动荡几乎把他折磨得奄奄一息,抢救了一整夜生命体征才终于平稳下来。 除了他们俩,他们在岛上的山洞里还找到了叶淮初和那些他救出来的孩子。辞秋大约是想在抽取魂魄之后,直接将那座岛上的东西全部毁掉,所以在很多地方都埋下了那些极易引爆的炼化无垢火失败的尸体,或者说,他们本来就是这么处理这些尸体的。 根据叶淮初的描述,零零一已经被他们妥善安置在了岛上,会有专人去帮她研究疏导体内的灵力。 小黄看着年纪挺小,没什么眼力见,也不顾姜陟刚刚醒来,自顾自地就噼里啪啦地就说了一大通,直说得人头痛。 姜陟一只手动不了,一只手又吊着水,连想伸手按按发疼的太阳xue都做不到,小黄又话密到完全插不进去,他只好沉默着皱着眉头听他讲完。 终于等到小黄说累了停下来喘口气的时候,他才得以开口,声音因为长久的昏迷而变得极为嘶哑绵软: “林微明呢?” 他这句话一说出口就觉得眼前这人看自己的眼神怪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像刚才一样连珠炮似地说上一大堆,反倒是有些忸怩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眼神有些飘忽。 “林哥......林哥他应该是去换药了,他身上的伤口有点深。” 说完见姜陟还想再问,又连忙补了一句:“但没什么大碍,养几天就好了。” 姜陟这下才终于放了心,又问道:“疗养院里的其他人呢?都抓住了吗?” 小黄这下说起话来更显得吞吞吐吐的了,也不知是在忌讳什么,不过还是把事情都告诉了姜陟。 超管局那帮人到达那个疗养院的时候,其实根本没有受到一点阻碍。 他们本来还为了以防万一只先派了一小队的人进去,剩下的人在外面等待信号。可进去了之后才发现,整个疗养院寂静一片,入目所及,几乎见不到一个清醒着的人。 辞秋的那些成员,全都倒在地上,周围到处都是或喷溅或拖蹭的血迹。 众人被眼前所见惊得说不出话来。急忙上去查看,才发现这些人并没有死去,反倒是全部都剩了一口气。 当然,只有一口气而已。 林微明一个人血洗了整座疗养院,他们之后清点,那些失去意识的,最起码有一百人。 小黄说完还掩盖不住钦佩之情地叹了一口气:“虽然没杀人,但林哥这事做的也确实过了,回邶都之后肯定要接受审查,停职也说不定。” 姜陟没有说话,他现在脑子一团乱。他想,幸好林微明现在不在这里,他这会实在是不知道如何面对他。 小黄又说了几句便走了,只留姜陟一个人躺在病房里一直睁眼到现在,大约是这三天实在是睡够了,他怎么也睡不着。 也不知是发了多久的呆,就听到传来了“咯哒”一声,有人打开了病房门走了进来。 他没转头去看,其实并不知道进来的是谁,但心中就是忽然升起了一阵莫名的预感。 他想,他大约猜到了。 他做了一个很幼稚的决定,房门被那人带上的瞬间,他飞快地闭上了眼睛,选择装睡。 脚步声从门口响起,一直到了姜陟的病床前停住,然后就没了动静。 也不知等了有多久,那人忽然俯身下来,一只手撑在的姜陟的身侧,床垫因为受力而缓缓地凹下去一块。 温热的呼吸落在耳边,姜陟又闻到了那股悠悠的檀木香气,夹杂着几分似有似无的药味。 那人越靠越近,一张唇几乎就要靠上他的侧脸。姜陟慌得不行,怀疑这人要做点什么,但又怕自己反应过度失了面子,只能继续闭着眼睛,一颗心直接吊到了嗓子眼。 就在他以为这人真要亲上来的时候,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语气淡然,却似乎藏着一点少见的调笑意味: “你要是再装睡,我就......” 一句话没说完,姜陟就大叫了一声“不行”,连手上的针头都不顾了,一把就捂住了他的嘴。 两片柔软的唇就这样贴在了他的掌心,惹得林微明眼中隐隐些许笑意闪过。 可他一垂眼就看见了姜陟因为针头脱落而正在飚血的手背,原本柔和的眉眼遽然就冷了下来,一把就捉住了他的手,不让他继续动弹,自己则直起身来去按床头的呼叫铃。 有护士进来给姜陟重新扎好针头,反复叮嘱他别再乱动。姜陟木着脸连连应声,眼睛都不敢往侧面转一下,可林微明站一旁盯着他的视线实在太难让人忽视。 护士出去之后,病房里忽然就陷入了一片沉寂。姜陟不知道该说什么,林微明却也不知为何一言不发,两个人一个看空气,一个看着看空气的人,像是一对结婚多年连倦怠期都过够了的怨偶。 那自己就是对着妻子冷暴力的渣男丈夫...... 呸呸呸。姜陟连忙驱散了脑子里因为安静而产生的奇怪的联想,不自在地又朝着林微明相反的方向偏过头去,只留给人一个后脑勺。 他向来是最怕这种氛围的,所以他选择先开口: “我知道你因为七年前的事和在无极阁对我说过的话而自责,觉得是你害死了我,但事情是我冲动才做下的,我就应该承担后果,这不干你的事,我也从来没有怪过你。” “我只是觉得,我们不能这样......” “哪样?”林微明不说话,接话倒是接得很快,他直接反问道。 “就......就刚才那样,之前也是,咱俩都是男人,这样不,不太......” “姜时。” 林微明直接就打断了他,语气中似有浅浅的叹息。 “我太了解你,你看似事事要强,不肯落于人后,但除了修炼的事情外,你其实更喜欢逃避。” 他忽地伸出手来,掐住姜陟的下巴把他的脸给强行掰了回来,逼着他看着自己的眼睛。 “我若是不这样,你只会当之前的事都不存在。然后呢?继续再躲回你那个小工作室去?” 第44章 “说实话,挺懦弱的。”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轻蔑意味很重,姜陟下意识地就想反驳:“谁说......” 林微明又一次打断了他的话: “你敢说你从不在乎自己的身体甚至性命,当真不是一种逃避吗?” 姜陟看着林微明那双淡然之下似乎藏着无数汹涌暗流的眸子,再说不出话来了。 他以为,这世上不会有人知道他的想法,不会有人,像这样,看透他...... 被人直接戳破几乎藏了一辈子的隐秘心事实在不能算是一种好的体验,但也不能说不好,是一种说不来的古怪的感觉。像是被剖开暴露出极为隐秘的一角,惊慌失措中却又悄然生出一点分享般的悦然,复杂的情感一股脑地堵在喉间,将他所有要说的反驳、辩解、自白都挡了回去,他再发不出一个音节。 姜陟不知道他此刻是什么表情,也不知道林微明看到他的反应是什么想法。 他只是想:或许他说得对,我真的是一个懦夫。 林微明见他不说话,忽然又凑近了些,声音也低了下去: “你不知道这七年来我过的是什么日子。” 他掐着姜陟下巴的手指缓缓用力,像是在竭力压抑着自己身体里翻涌上来的浓烈情绪。 “所以,你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 第39章 “姜陟。” 姜陟看着林微明沉默了许久,突然开口说道。 林微明不明所以,大抵觉得他还在反抗逃避,脸色愈发冷了下来,皱着眉头问他:“什么?” “我叫姜陟,只是姜陟。”他的声音有些闷闷的,“这是我母亲给我取的名字。” 林微明怔了一下,似乎是没想到他会在现在这时候突然说起这个,但是最起码态度上的松动还是能感觉到的,眉头微微一动,原本冷淡沉郁的容色便蓦地变得柔和了几分。 他轻轻勾起嘴角,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来。 “好。” 他松开了了捏着姜陟下巴的手,直起身来,重复了一遍那两个字。 “姜陟。” 这是他第一次完整地叫“姜陟”这个名字,声音很郑重,像是他们又重新认识了一遍。 林微明退开了点距离姜陟才看见他的脸色有点苍白,当时在疗养院里,他神智不清,所以并不清楚那一刀到底伤得有多深,现下看来肯定是不轻的。 他到底是不好意思,虽然这事细细思量起来和他也没多少关系,但林微明毕竟也是为了他,不免有些窘迫了起来。 “你……你还有伤,就别在这里站着了。有住院吗?没住的话还是找个地方好好休息吧。” 说话的时候眼神不自觉地乱飘,根本不知道往哪里看,一股脑说完了才敢抬眼对上林微明的视线。 林微明这会倒没反驳,反而从善如流地点点头,似乎是赞同他的话,然后就…… 开始低头解身上外套的扣子。 姜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忙问他: “你干什么?” 林微明却不答话,只一味地低头解扣子,全部解开了之后把外套往下一脱,就露出了里面和姜陟身上一模一样的病号服。 等躺在了旁边那张空的病床上时,他才慢悠悠地说道:“我听你的,住院。” 这家医院的病号服是纯色的,林微明在外面加了一件外套,只露出个裤子,他身材又好,打眼一看就跟一套似的,完全看不出来里面是病服。 姜陟有些无语:“你也住这?” “不然呢?难道超管局还能给你开个单人病房?” 姜陟后面偷偷跟护士打听才知道林微明确实没乱说,他们俩被送进来之后还真就住同一间,而且都已经这样住了三天了。 姜陟是想反抗也反抗不了了。 于是,他就这样非自愿地和林微明开启了“同居”生活。 不过抛开偶尔梦回时感受到的从另一张床上传来的沉沉目光之外,林微明实在是一个令人十分舒适的“室友”。 安静,细心,爱干净,和他之前的室友老板相比,简直是让人省心太多了。 甚至连姜陟的事都被他顾及到了,他这七年来就没过过这种被人照顾的日子,他现在看林微明都顺眼很多,觉着这人不和他对着干的时候真的哪哪都好,就是可惜是个男的。 不过他这个想法也没敢和人提,他虽然想象不出说了会有什么后果,但基本的危机感还是有的。 姜陟醒来之后又休养了三四天,终于有了点精神,才想起来问林微明他那天是怎么找到那座岛的,毕竟储歧说他们用了一个没有人能破解的幻术,把岛藏了起来。 他问这话的时候顺手就把自己擦过脸的纸巾递给了林微明,对方也极为自然的接下,替他扔进了垃圾桶。 林微明虽然据说伤得不清,但在姜陟面前是能跑能跳,走动自如,一点瞧不出受伤的样子。 姜陟刚开始还觉得让另一个伤员来照顾自己是不是太不人道了,但林微明几次强硬地把事情接过去之后,他竟然就这么习惯了。 林微明听了他的问题之后脚下的步子一顿,没有回答。 姜陟马上察觉到一丝异样,看着林微明的眼睛问他:“你是不是在我身上下了追踪粉?” 林微明倒是十分坦诚地点了点头,怎么看都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 姜陟有些意外自己居然没有生气,大抵是因为林微明这一举动也算是间接救了他一命,他只是好奇: “你什么时候下的?” “山海中学。”林微明十分简略地回答说。 “不应该啊,我怎么没发现?” 姜陟有些狐疑地回想那天的情况,他虽没了修为,但也不至于连让人下了追踪都不知道啊,除非他被什么其他东西转移了注意力...... 忽然脑子里灵光一现,下意识地就脱口而出:“啊,是最后......” 后面的话他就再也说不出来了。 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林微明的这个行径,憋了半天只憋出了一个“牛”字。 算你厉害,怪不得发现不了。他由衷地想。 林微明走在自己的床边坐下:“你离开山海镇我就发现了,但等我追到你的定位的时候,只看到一片海。” 他低着头,声音平稳,但在姜陟的视线之外,他放在身侧的那只手,食指已经开始去扣大拇指的指甲侧边,一抹血色顺着指甲和皮肉连着的那道缝隙缓缓渗了出来: “我以为他们把你扔进海里了。” 姜陟没有发现他的异样,又继续问:“那你怎么发现不对的?” “我下了水,那一片海域实在太干净了,幻术并没有幻化出海面以下的东西。” 他说得实在是太轻飘飘了,好像“下了水”三个字就能掩饰掉他纵身跳入茫茫大海的凶险与决绝,姜陟有点说不出话来了。 虽然被林微明当面指出了他的懦弱和逃避,但这些东西在他身上待得太久太久,久到有些选择几乎成为了生理反应。 他偏过头去,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干巴巴的。 “那你是如何破解那幻术的?” “岛是自己出现的。” “怎么会?”姜陟惊讶地转过头,但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顿了一下,“啊,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把在岛上见到零零一的事情从头到尾和林微明讲了一遍,在岛上,可以并且有能力帮到他解开幻术,大概就只有零零一了。 林微明沉默着听他说完,才开口道:“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 “可以运用原生灵力,并且能轻易破解所谓没有人能破解的幻术,这么强的能力,辞秋为什么只会用来施展招魂这种并不算太高深的法术?甚至这个魂魄也并不是百分之百确定能破开封印?有些大材小用了吧?” 姜陟顺着他的思路往下想了想,确实是有道理:“你是想说,她在辞秋手里的作用,可能并不只招魂这一种。” 林微明点头:“更有可能,招魂其实只是他们某项计划的副产品,所谓的主要作用我们目前还尚未触及到。” 他站了起来,拿起了放在床头的手机:“我和超管局的人说一下,让他们去见零零一的时候朝这方面调查一下。” 说完便往门口走去,拉开门的瞬间步子却突然止住了。 姜陟见他停在门口,有些奇怪,便问他:“怎么了?” 林微明不答话,只堵在门口不动地方,因为背对着病床的方向,姜陟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隐隐约约似乎是听到有人低声说了什么,姜陟忍不住想探头去看,就看见从林微明的身前,忽地就闪出了一个和他差不多高的人影,动作快到连林微明都没有抓住。 那人穿着件简洁利落的棕色夹克,一头黑发尽数向后梳成了个背头,只留下左右两缕碎发随意地垂落在眼侧。清晰展露出来的五官锋利,一双眼睛却微微有些上挑,倒让他脸上的那股冷硬之气柔和了几分,两道浓眉的一侧,还钉着一个眉钉。 第45章 姜陟看清了他的脸,几乎立马就叫了出来: “老板!”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姜陟疑似拖欠房租“跑路”的老板殷泽。 殷泽见了他,挑眉一笑:“我就走了这么几天,你就把自己给折腾进医院了?” 说完便想往床边,却被林微明一个闪身,再一次堵在了面前。 “他需要休息。” 殷泽见到他立刻就敛去了笑意,有些没好气地叉着腰说道:“我前天来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的。” 感情老板早就来找过他了! 姜陟在后面看得着急,他确实有事要和老板说,最要紧的就是让他把房租交上,也不知道他俩这么些天没回去,行李有没有被房东扔出来。 难道他要和老板一起露宿街头吗? 林微明偏偏就是不肯让,反倒突然问了殷泽一个问题: “你和他,到底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殷泽闻言笑了一下:“这事说起来可就长了,大概是在他.....刚出生的时候?” 他话音刚落,姜陟在林微明身后都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陡然冷了不少,说出口的几个字像是从牙齿间挤出来的一般: “那你为何骗我......” 眼见这两人要再说下去就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姜陟不想提的话题了,他连忙打断了林微明,故意呛他: “我还没问你们俩是怎么认识的?难道是挖人祖坟认识的?” 殷泽有些惊讶,不过也很快明白了过来,笃定地说:“拟元珠,他告诉你了。” 林微明却没接他的话,反而在一旁幽幽说道:“既然本人都不在乎,我是不介意挖他祖坟的。” 这俩人还真是一起挖坟的。姜陟没想到就这么随口一问就问到正确答案了。 殷泽有些无所谓地笑了笑:“反正我这辈子注定要断子绝孙,祖坟再好也没什么用了,那些东西自然不拿白不拿。” 他越过林微明的肩膀看向坐在病床上的姜陟:“等小陟将来生个孩子,我一定收他为徒,宝贝全都给我徒弟......” 话还没说完就被林微明打断: “他生不了。” 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甚至让殷泽都懵了一下,正想问什么意思,姜陟看出了他的想法,生怕林微明这疯子一股脑把事情都说了,连忙在一边打哈哈: “他的意思是,我是男的肯定生不了,等我以后的老婆,我老婆生......” “他老婆也生不了。” 林微明再一次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话。 殷泽的目光在他们两人身上来回梭巡了一遍,听了这话忽然眉毛一挑,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表情来。 第40章 “我哪来的老......” 姜陟下意识反驳,眼光落在林微明背对着自己的身影上时才忽然想起,他还真有老婆。 还是在不知道多少人面前被他亲口承认的,老婆。 他老婆确实生不了。 姜陟这下算是真没话讲了,他怕再说下去曝出来的东西更多,而且老板现在看他俩的眼神已经明显不对了,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地半靠在床上,病房陷入了一片安静。 好在这时候又有人推门进来,直接打破了这一室的尴尬。 两个将近一米九的男人站在床前把姜陟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他根本看不到进来的是谁,只能听见那人推开门之后明显停顿了一下,然后有些调笑意味的声音响起: “呦,挺热闹啊。” 是个陌生的男声,听起来挺年轻的,嗓音清润,带着一点隐约的哑意。 出乎意料的,姜陟那个向来自诩“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摆着一副吊儿郎当态度的老板殷泽,在转头看见了门口的人时,居然肉眼可见地瑟缩了一下,眼神有些闪躲,甚至悄悄地往林微明身后移了移。 一副“做贼被人抓包”的心虚样子,不由让姜陟更加好奇来人是谁。 那人像是猜到了他心中所想一般,直接就上前拨开了挡在他面前的两个人,径直走到了他的床前。 如果形容林微明的样貌是遥远天山之巅上的千年未化的皑皑白雪,那眼前的这个人,便是春日里头洒在满目繁花上的一片烈阳。 “美貌”二字落在这个人的身上,仿佛变成了一种带有攻击力的武器。 五官明艳如刀,一双桃花眼却微微含情,眼瞳不是黑的,在纤长眼睫的阴影之下一时分辨不出具体的颜色,但应该是淡色的,漂亮的像两颗剔透的玻璃珠子。 他拎着一个果篮,随手就放在了床头,然后露出了一个看着十分明媚的笑来,朝姜陟伸出一只手: “你好,我是姬岫。” 姜陟并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但这个姓他却是知道的,邶都世家林立,能称得上一流的却也不多,除了姜氏、林氏,姬姓也在其中。 他握住了那只手:“你好,姜陟。” “我知道。”姬岫回答,“我是天师署下派到超管局的特别调查员,今天特地来了解一下之前那件事的情况,顺便来看看你们。” 姜陟一听到天师署就有些慌乱,他的身份虽然林微明知道了,但不代表他想让别人知道。 莫不是褚歧被他们带走之后又说了他的身份? 他心中一凉,松开手之后就下意识地往旁边看去,正撞上转过身来的林微明的比往常更加晦暗的目光。 大约是他眼中的求助意味太浓,林微明看了他一眼就接口道: “我来说吧,他把事情都和我讲了。” 姬岫转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姜陟,也不知是想了什么,点头道:“也行。” 于是这两人便出去了,因为林微明说这里有“闲杂人等”要换个地方说。 “闲杂人等”见病房里只剩下了他和姜陟两个人,终于松懈了点,拉了把椅子就坐在了床边。 这人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沉默着站在一边,像是在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他一坐下来姜陟就问他房租的事情,殷泽有些心不在焉,只是点头说他已经交过了。姜陟见他的态度十分怀疑,再三要求下才逼得他发誓以后一定会好好交房租,绝不会让他们两个露宿街头。 甚至发誓都发得十分敷衍,姜陟知道他心思早不知跑哪去了,也没太强求,又问他:“你这些日子干什么去了?” “接了个委托,事情有点复杂,耽搁了几天。” “我身体里的定位法器没给你发警报吗?” “发了,我那边脱不开身,想找人帮忙来着,结果那人正准备出发,船就给林微明抢了。” 说到这里,殷泽终于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看向姜陟:“你什么时候又和他混到一起的?他知道你是谁?” 姜陟在他质问的目光里默默点了点头。 “还有其他人知道吗?” “目前只有他一个。” 话说完了就觉的有些不对,他虽然只在林微明面前承认了,但辞秋却也是知道的,最起码褚歧知道。 殷泽叹了口气,但也不怎么意外:“我早说瞒不了太久,不过这毕竟是你的事,你自己做决断就好。” 他一句话说完,眼神有不自觉地转过去,一会看看门口,一会又看看窗户。 姜陟不用猜都知道这人大概是盘算着“从门口直接出去”和“从窗户翻出去”这两条路哪一个更保险一点,忍不住问他: “你和那个姬岫有仇吗?” 他这样怎么看怎么像是做了亏心事的样子。 “有点吧。”殷泽回答,姜陟还想继续打听一点八卦,就听见他接着用一种极为平淡的语气直接扔了颗雷出来: “他是我前男友。” “哦......什么?” 姜陟吓了一跳,一句话没过脑子就直接脱口而出:“你也喜欢男的?” 殷泽看着一直在走神,这会倒是很会抓重点,挑了下眉毛问他:“什么叫,也?” 姜陟话一说出口就后悔了,被他这么一问更不知道说什么,他总不能把林微明的事情说出来,到时候老板再多问两句,肯定会牵扯到自己。 他只能支支吾吾地搪塞道:“就......只是没想到......没想到你是......同性恋。” 殷泽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大约是想故意逗他:“我是,难道你不是吗?” 姜陟哪能忍得了被人怀疑这个,立刻反驳,要不是身子还不太好,没什么力气,差点就跳起来了。 “我才不是!我可是直男!直男!” 他特意重复了两遍“直男”这个词,声音比刚才高了八度都不止,好似他这样,就能完完全全地、不容一丝怀疑地证明他的性取向。 话音刚落,病房门就“咔哒”一声打开了。 林微明没什么表情的一张冷脸出现在门外,似乎和出去之前没什么变化,也不知刚刚听到了没有。 他淡然的目光扫过来,姜陟莫名就感到一阵心虚,还没搞清楚这种情绪到底从何而来,他的身体已经率先作出了反应。 第46章 刚刚叫出来的时候他因为激动直接离开了身后的靠枕,坐直了身子,这会又乖乖地半躺了回去,顺便还把身上因为他的动作而掉落的被子重新拉到了胸口的位置,眼睛也不敢到处乱飘,只低着头规规矩矩地看着自己放在被子上的那双手。 他听见殷泽坐在他的床边,十分明显地笑了一声。 他想偷偷瞪他一眼,结果这人已经站了起来,问林微明:“他走了?” 林微明“嗯”了一声。 殷泽见状似是松了一口气,但也没松到哪里去:“我得走了,等我下次看过黄历,挑个好日子再来看你。” 他说完还有些抱怨地补了一句:“今天真是,流年不利。” 林微明随手关上门,也没说什么就走了过来,姜陟见他没太大反应,胆子又大起来了,问殷泽:“你这么紧张,不会是当时太渣甩了人家,怕人找你算账吧?” 殷泽往门边走:“别胡说八道,明明是他甩的我。” “那你怎么见了人这么紧张?” “我欠了他点东西,事情比较复杂,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你好好养伤,别瞎......” 他一边扭头和姜陟说话一边开门,打开的瞬间,忽然就从门外伸出一只手来,一把就抓住了他的领子,直接就把他拽了出去。 殷泽被拽得一个踉跄,一句话生生卡在一半,整个人就消失在了门后。 随着“砰”的一声巨响,门又被重新关上了。 姜陟目瞪口呆地看完这一切,转头去看林微明,发现这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床头的果篮里拿出了个苹果,正坐在床边低头安静的削苹果呢,那么大的动静都没让他抬头看上一眼。 “你怎么骗他?” 林微明依旧没抬头,神情专注的好像手上拿的不是一个苹果,而是一个正在精雕细琢的艺术品。 “有人答应帮我一个忙,我自然要还他一个。” 姜陟还没咂摸出来他嘴里的“帮忙”是什么意思,林微明手里的苹果已经削好了,他直接递了过来。 姜陟这些天因为没少受他照顾,习惯成自然,就这么接了。 刚拿上手,就忽然被人抬起下巴,眼前一黑,一张有些冷的唇便印了上来。 突如其来的吻实在是让姜陟措手不及,牙关都忘了闭上,林微明的舌头就这么滑了进来,舔过他的齿缝,勾缠住他的舌头用力厮磨,发出了“啧啧”的声响。 熟悉的檀木味铺天盖地地笼罩了上来,他曾经在其中闻出来的那一点脂粉香气这次更加明显,唇齿之间甚至都带上了些许甜味。 姜陟的脑子大概空白了有一分钟,才终于回过神来,脸腾地一下就红了,挣扎着就想去推林微明,但手里拿着个削了皮的苹果,是扔也不是拿也不是,只能反手用手腕去抵他的肩膀。 就在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咬上那根在自己嘴里作乱的舌头时,林微明却忽然放开了他,但也没退开去,一张脸还是停在离姜陟很近的地方,微微地喘着气。 “还是直男吗?”他问姜陟。 第41章 姜陟忽然没来由地想起,这其实应该算是他和林微明之间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吻。 从前的两次,他并不想把它称之为——吻。 作为一个假死前没谈过恋爱,假死之后又隐姓埋名了七年的处男,“吻”这个字在他这里具更高的情感含义。 无论是在封印秘境还是在山海中学,那两次如同啃噬一般的唇齿相贴在他看来更像是一种,宣泄。 他宣泄对林微明的嫉妒和怨愤,而林微明,他从前猜测是出于和自己的较劲,啃了他一口,总要还回来。 而现在回头再想,却已显然不是了。 他无心又或者无意去想其中的意义,他现在只知道,刚刚那种看起来几乎想将他吞进肚子里的舔舐,已经完全不能用其他任何除了“吻”之外的字来形容了。 他看着林微明近到只能看清一双灼灼眸子的脸憋了半天,面色越憋越红,才终于结结巴巴地吐出了几个字: “你怎么......怎么......”亲我。 最后的两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林微明似乎是不满意他这个反应,不依不饶地继续问那个问题:“现在还说自己是直男吗?” 羞赧到了尽头便会轻易变成恼怒,仿佛这样便可以掩饰掉自己被搅乱得彻底的心思。 姜陟向后靠了靠拉开了点距离,就直接把手上的苹果朝林微明丢了出去,没好气地和他说: “我本来就是直男,就算你......也是直男!” 可那苹果连林微明的身都没近,就把他直接抓在了手中,放在了床头柜上。 苹果刚一离手,林微明又突然一把抓住了姜陟没有受伤的那个手腕,趁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功夫直接按到了他的头顶,姜陟整个人就被直接推倒在了病床升起的靠背上。 两片明显要比刚才温热得多的唇就这样又贴了上来。 不过这一次要更加轻柔,他只是含住姜陟的嘴唇慢慢吮吸,像是用嘴巴轻轻裹住了一颗糖,在一寸一寸地品尝其中蕴藏的甜味。 姜陟这会比之前反应得快些了,但却也没什么用,林微明的钳制像是给他的手腕上了一把极为牢固的锁,他怎么也挣不开,身子也被人压着,动弹不得。 他呜咽着反抗,稀碎的支吾声从唇间的缝隙里溢出,显得单薄又无力。 甚至,他气恼地发现,他的身子在林微明的吮吻中竟在无意识地变软,弥散的檀木气味中,脑子里居然悄然生出了点隐秘的心思。 林微明的唇,还挺软的。 不行!几乎是片刻,他就回过神来,没想到他嘴上还没松口,身体却要抢先一步叛变了! 姜陟脑海里瞬间警铃大作,终于把心一横,张开嘴想咬林微明一口,却早被人发现了意图,反而抢先一步在他的唇上咬了一口。 姜陟疼得皱眉,林微明才终于放开了他,贴着他的耳边说: “从现在起,你每说一次'直男'两个字,我就亲你一口。” 声音平淡,微微有些喘息,姜陟却分明听出了点威胁的意味。 他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不见黄河不死心,脑子一热就就什么话都说了:“你就是亲我,亲死我,我也是个直......唔。” 林微明没让他讲完就又把他嘴堵上了,这次还特意分出一只手来,捏住他的脸颊,不让他咬人。 等姜陟被里里外外吃了个遍,吃得是浑身酸软,再难反抗,他才有些餍足地将人放开。 姜陟这下知道这人是真的做得出来,且自己没有抗拒的余地,面上倒是知趣地学起乖来,红着一张脸什么都没说,只是在心里默默吐槽: 管你亲多少次也改变不了我是直男的事实! 结果又被人捏着脸啃了一遍,他喘着气替自己喊冤: “我什么都没说!” 林微明一副了然的神情:“你心里说了。” 我靠,这人真tm的不要脸。他十分不忿地想。 林微明轻轻用手背拍了拍他的脸,没怎么用力,比起拍打来更像是一种轻蹭。 “别说脏话。”他说。 姜陟现在怀疑这人是不是在自己脑子放了什么东西,怎么什么都知道。 正这么想着,林微明竟又凑近他的耳朵,直接道出了他的那点想法: “关于你,我什么都知道。” 这下姜陟什么都不敢说什么也不敢想了,林微明大概真的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他怕再这样下去什么事都能给抖落出来了。 林微明亲满意了,手上终于松了点力道,身子也稍稍退开了去,姜陟这才看清他现在的样子。 他吻得太久太多,两片唇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甚至还稍微有些肿,像是被人反复蹂躏过一般,一张清丽脱俗的脸也因此如落入红尘一般,平白沾染上了几分俗世的艳气,愈发勾人心魄。 就这么看着,仿佛被压在床上吃了个透的人不是自己,反倒是他林微明了。 姜陟虽心里不忿,但控制不住耳后愈发的热,想就此直接缩进被子里,蒙头一盖,谁也不看。 正准备付诸行动,却无意瞥见林微明的嘴角不知为何忽然泛起一点轻微的弧度,然后眼光下移,落在了一个位置。 姜陟刚才被转移了大部分注意力,竟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身体竟然这么不争气,先举手投降了。 他下意识地就想去遮挡,却不防林微明又贴了上来,凑在他耳边说:“你手受伤了,我帮你。” 非常恼人的是,这人在说这种话的时候,声音都异常的冷静,好像要帮他的是什么毫无绮思的正经事情一般。 姜陟怎么可能同意,一边蜷着身子不想让他碰,一边大叫:“过会,过会自己就好了!” 可他所有的抗拒和挣扎到了林微明手里都是徒劳,他甚至都没再说一句话,就把手伸了进来。 第47章 林微明的手很凉,触碰上去的时候姜陟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再然后,他就更没力气反抗了。 姜陟很难形容那是什么感觉,但无疑是新奇又令人不自觉沉溺的,他咬着下唇不想发出声音,可却还是控制不住地意识模糊起来。 视野中的景象摇摇晃晃,连带着他的神思也跟着摇摇晃晃,像是翻腾巨浪里颠簸的一叶小舟,又像是熏熏花丛中蹁跹的一只野蝶。在迷乱又甜腻的恍惚中,他看清了林微明宛若天上仙的一张脸。 他的面色远不如他刚刚说话时的镇静自若,眸色沉沉中藏了太多太多复杂的东西,也许是欢愉,也许是沉痛,姜陟处在巨大的感官冲击中分不清楚,只是本能地想伸出手,去抚平他微微蹙起的眉心。 就这么想着,他也这么做了。 林微明被他的动作惊得愣了一下,不过旋即又变了神色,那种复杂的暗涌随之敛去,换成了一点眷注,一点恋慕和一点愁绪,柔婉又动人。 他微微附身,舔上了姜陟的嘴角。 和之前完全不同,这只是一次浅尝辄止的轻点,仿佛满腔情愫到了眼前,却只敢微微地露出一角。 姜陟在他这一下落下的瞬间到达了最后一刻,霎那连灵魂都好似要离开母体,思绪被搅成了万千碎片四下散落,又在喘息间重新聚拢拼合。 他不知道自己缓了有多久,太久没有感受过这种刺激让他的意识恢复得很慢,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林微明已经坐直了身子,拿着一张湿纸巾在擦手。 姜陟这会终于意识到他们俩刚才究竟做了什么,巨大的羞耻感再一次翻涌上来,甚至比刚才的更烈更浓,气得他现在恨不得直接上去捶林微明一通。 但转念一想,这样会不会显得自己太渣,毕竟刚才他确实没怎么太大的反抗来着? 全都乱了套了。他无力地想,怎么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这叫什么事啊! 刚刚因为恼羞而生出的怒气在他的思量之间如烟花般散去,他想得越久就越没有勇气去看林微明,只能僵硬地移开视线,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可谁知目光只略略一扫,就看见他病床对着的角落里,竟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他吓了一跳,瞬间想到自己刚才和林微明在这里又亲又啃又摸的,肯定全被人看了去,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可病床四周哪有什么可以遮挡的地方。 情急之下自然什么都不顾了,他也没去想好好的这到底是哪来的人,转头就直往林微明怀里躲,想先把自己藏起来再说。 林微明被他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不过还是自然地接住了他的身体,顺手揽上了他的腰,任他在自己怀里蛄蛹,低声问他怎么回事。 姜陟在心里盘算着这会要是死不承认能不能应付过去,或者直接说自己叫“殷泽”,听他问了才小声回答:“有人。” 林微明将他拥在怀里,转头去看他刚才看的方位,还以为他是吓着了,轻轻抚了两下他的后背,似乎是想安慰他,还耐心解释道: “别怕,是鬼。” 第42章 姜陟从林微明怀里抬起头来,下半张脸还埋着,只露出一双黑亮亮的眼睛,滴溜溜转了几圈,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他倒没觉得林微明这话听着有多奇怪,十分轻易地就接受了他的说法,小心翼翼地越过他的肩膀往墙角的方向看,果然看见那个人影雾蒙蒙的一团,只能依稀看出是个男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 应该算是“站”吧,毕竟他也没有脚。 姜陟这才终于放下心来,长舒了一口气,想着不是人看见刚才那事就行: “原来是鬼啊,吓死我了,我还以为......” 话说到一半忽然反应过来了,一下子从林微明的怀里坐直了起来,正看到他不知何时已变得比刚才更加严肃的表情,一句话因为震惊说得有些磕磕绊绊: “我什么时候......能......能看见鬼了?” 林微明没说话,而是忽然站了起来,朝身后随手挥了一下,那鬼影连个声音都未曾发出就猝然消散。随后又两掌相合,在身前结出一个手印,手印过后,便是一片碧色灵光缓缓亮起,他的指尖,就这样落在了姜陟的眉心之上。 姜陟自然能看出他在干什么,人的鼻根之上,两眉之间,往内两寸的位置存在着一只天眼。天眼若开,便可知人事,通鬼神。 指尖落下,便有丝丝缕缕的灵力探进他的额间,只进去了一点,姜陟就觉得眉心猛然一痛,忍不住闭上眼睛倒吸了一口冷气,林微明连忙撤手,转而用手掌去帮他揉那个发疼的位置。 “你的天眼开了。”他十分笃定地说。 姜陟心说都这样了他自己自然也知道了,但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我修为尽失、天眼被封已经七年了,怎么会突然又开了呢?” 林微明捧着他的脸,听了他的话,手上的动作明显地僵了一下,不过又很快恢复。 “不好说,之前查出褚歧可能在你的身体里留下了点东西,导致你的恢复速度很慢,或许跟这东西有关也说不定。” 姜陟抬眼看他:“那超管局有没有从褚歧嘴里问出点什么?” 林微明摇了摇头:“他自从醒过来之后,就一言不发,还需要继续审讯。” 姜陟一边听他说话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自己这个天眼的事情,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天眼都开了,那自己的修为和灵力岂不是...... 他忙推了推林微明,示意他让开点,又仿照记忆也在身前结了个印,是最最简单的照明术,当年入门的时候练习了少说也有千八百遍,已经形成肌肉记忆了。饶是他七年没再修炼,也能信手就做出来。 可手印结完,什么都没有,连一点点的灵光都没召出来。 他有些泄气,想着这或许只是一个巧合罢了,他还是个凡人,一个开了天眼的凡人。 林微明在旁边看着他这一系列的动作,知道了他在试探什么,走到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你要是想要恢复修为,我可以帮你找其他的办法。” 姜陟连连摇头,他自然明白自己这个身份,重新有了修为只会徒增麻烦: “不用不用,我就是,就是试试看。” 林微明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道:“开天眼对没有灵力护体的人有些危险,我让人送点东西过来。” 来送东西的就是姜陟醒来之后看到的那个小黄,这次再见倒是肉眼可见比当时稳重了许多,敲门进来之后连头都不抬,把东西放下之后一溜烟就跑了,姜陟想和他打个招呼都没来得及。 林微明从他送的东西里翻了翻,越翻眉头皱得越紧,他打电话让他找点辟邪的东西来,这人抱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来,他甚至从里面找出了一张桃花符。 姜陟在一边看着想笑,但又不太敢明目张胆,憋了半天才想起来,这桃花符给了林微明,最后还不是要用在自己身上,一想到这就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林微明从那堆东西里拣出一串大五帝钱(注)和一根红绳,用红绳将那五帝钱穿了,回头示意姜陟伸出手来,帮他系在了手腕上。 接着又咬破了自己的中指,挤出一滴指尖血来,直接就滴在了那红绳之上。 鲜红的血液一落上去,便迅速地洇开,瞬间就融入了红绳细密的纹路之中,再看时已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这能防止你看到一些不该看到的东西。” 姜陟默默地看着他做完这一切,忽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又给我下定位咒。” 林微明的那滴血,确实能让自己手腕上的东西辟邪效果更强,但同时也相当于在他身上附了一个定位的咒术,无论他在哪里都能被感应到。 他甚至都没避着姜陟,就这么光明正大地在他眼前下咒,好似生怕他不知道一样。 林微明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顺着姜陟的手臂,从手腕一直摸到小臂内侧的一个位置,并停在那一处反复摩挲。 那个位置,便是老板当时为姜陟种下定位法器的地方。 定位法器虽然方便,但到底只能在特定范围内才会生效,双方之间的联系远不如用了指尖血的定位咒来的紧密。 “你总得让我安心。”他低声缓缓说道。 姜陟其实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他的身份不知道在辞秋之中到底有多少人知道,但经这一遭,他往后的日子是断断太平不得了。 林微明收了手,转身去收拾自己床上散落一片的东西,忽然没来由地问姜陟: “你当时是不是问过我,在工作室的那个晚上,你睡着之后,我听到了什么?” 他这么一问,姜陟马上就想起来了,那天早上他醒来之后发觉林微明的状态十分奇怪,他当时各种旁敲侧击想问出点什么,林微明都避而不答。 “是。”他回答说,“所以你现在,能告诉我了吗?” 第48章 林微明收拾完东西,又在姜陟床边坐了下来,只是并没有侧过来面对着他,而是朝着侧面的墙壁,从姜陟的位置只能看到他的一个侧脸。 “我听到了......你。”他说。 其实现在想来并不是什么意外的答案,林微明的执念除了这还有什么呢? “那'我'和你说了什么?”姜陟问他。 姜陟受到无垢火的影响入梦,但因为曾有修为的缘故不受布下无垢火之人的操纵,所以他梦里所说的话自然也是不受控的。 只是他并不知道,这种情况下所说的话,和他之前在王籍做梦时听到的有什么不同。 但林微明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没什么新奇的。” 他虽是这么说着,声音却显然不似往常那样沉静无波。 “那些话,在过去的七年,我日日都会在梦里听到。” “你以为,我又是为了什么才活到今天的?” 上一个话题还没有说完,他又平白问了姜陟一个问题。虽然是问句,但听着似乎并不需要姜陟的回答。 “封印秘境之中没有找到你的尸体,即使亲眼看到了你的命牌,我也不信你死了。我告诉自己,我一定要找到你。” “前几年的时候确实是这么想的,只是时间久了之后,再强烈坚定的想法得不到回应也会有怀疑的一刻。再后来,我什至希望,找不到人,找得到尸首也是好的,如果时间太长了没有尸首的话,就算是一根骨头也行的。” “这样最起码到最后,我能和你葬在一处。” 他越说声音越弱,说到最后竟如呢喃一般,也不知是说给姜陟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所以这一次,我得了线索,来找你之前,就已经决定,即使你不愿见我,厌弃我,恨我怨我,我也是绝计不能放手的。” “你这辈子,都休想摆脱我。” 嘴里的话说的如此决绝又不容反驳,可姜陟从他侧边看着,却越发觉着他的身影寂寥无助。 医院病房大片白色的背景之下,他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像是在一片大雪中踽踽独行的孤独旅人,朝着一个虚无缥缈的目的地,前途无望地慢慢走着。 姜陟到底是被他这副模样弄得有些良心不安,真觉着是自己对不起人了,伸手附上了林微明放在身侧的那只手,不让他再去扣自己已经出血了的指甲侧边。 “我也没说不让你下定位咒。” 如果这样能让林微明安心的话,他自然是愿意的。 林微明闻言转过头来看他,那一抹熟悉的浅红已然坠在了他的眼尾,眼中像是蓄着一包苦泪,将落未落,鼻尖也微微泛着点赤色,瞧着越发得惹人怜惜。 姜陟看得脑子一热,直接大手一挥:“下!下!随便下!你想下多少都行!” 他不由地就沉浸在了“不惜一切博美人一笑”的奇特幻梦之中,却不防林微明忽地凑近,一张俏脸在他眼前放大,差点吓了他一跳。 “那你让我把你手臂里的那个东西拿出来。”他说。 第43章 姜陟被林微明说得愣了一下,完全没想到这人的目的居然在这。 但他都这个模样了,也给自己下了定位咒,把这东西取出来应该也没什么大不了吧。 “可以是可以,但是不是该告诉老板一声,这东西本来就是他放进去,拿出来了万一他......” 林微明打断了他的话:“就是因为他才要取出来,我既然找到你了,为什么还留着他的东西?” 他说得果决,似乎容不得半点反对,一副非要较真的态度。姜陟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理由,又被林微明那清凌凌的眼睛一盯,嘴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胳膊就已经先伸出去了。 要是老板在这里,大抵是要骂他几句“软骨头”。 林微明重又去看他的手臂,手指轻抚过那个地方:“当初是怎么放进去的?” 姜陟有些满不在乎地回答:“划开就行了,不过你要取出来可能会麻烦点,日子太久了估计会有点难。” “不疼吗?”林微明又问他。 姜陟笑了笑,声音不自觉带上了点得意:“这点小伤口算什么,想当初我......” 他正准备好好吹嘘一番自己那些所谓“男人的勋章”,眼光不经意转到林微明面上的时候,却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一般住了嘴。 林微明敛着一双杏眸,眉心轻蹙,眼中所含的那点情愫在转瞬间就冷却了下来,除此之外明明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可姜陟还是感到了一点,危机感。 “别说那种话。”他缓声道,“我希望你有一天可以告诉我,你疼。” 姜陟这辈子都没听过这种要求,难免觉得奇怪,忍不住嘟囔说:“可是本来就不疼嘛。” 林微明抬眼直视着他的眼睛,眼神郑重又带了点莫名的攻击性,仿佛想要看到他的心里去一般,一个字一个字同他说: “下次,不管以前如何,下次,你一定要告诉我。” 姜陟被他突然这么正经搞得有些发怔,下意识跟着点头,即使他已经忘了上一次对其他人说自己疼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林微明得了他的同意,才状似放心地低头去看他的手臂,又摸了两下大约是在确认位置,趁着姜陟还没翻涌过来,手指忽地一用力,那东西竟被隔着皮肤被他直接碾碎了。 他的劲使得很巧,用的力气并不大,应该还糅合了点灵力,姜陟没有感觉到一点痛意,那法器就直接他的手臂里碎裂成了无数细小的碎片,随后又被林微明施法一个一个给引了出来。 这东西一碎,老板那边自然能感知到,第二日他就出现在了病房门口。 他挑的时间倒也凑巧,林微明正好被一个电话叫走,好像是超管局有些事情要找他。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 他进了病房,看见姜陟安安稳稳地坐在床上才算是松了口气,取而代之地便是翻涌上来的怒火,两三步就走到床边,指着姜陟的脑袋就开始数落。 姜陟也自知理亏,哪敢回嘴,只能默默地等他说累了,给人递了杯水。 殷泽瞧着那杯水,洗的干干净净的玻璃杯里悬着一朵被泡的盛放的浅黄色菊花,杯壁上还明显有灵力温过的痕迹,就知道这水不是给他准备的。 他又去看姜陟,姜陟以为他嫌弃,连忙解释:“我一口没喝。” 还顺便颇为狗腿地朝他笑了笑:“这茶败火,您消消气。” 殷泽冷笑一声,顺手又将杯子放回了床头柜上:“我可没这个本事喝这茶,上次好不容易闯进来看你一回,差点没给我命搭进去。” 姜陟见他说的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干巴巴地说:“这,不能吧。” 殷泽眉毛一拧,险些拍了桌子:“怎么不能,道上谁不知道我和姬岫有大梁子,林微明这么把我一卖,不是要我的命是什么!” 姜陟又想给他递茶但怕他泼自己一脸。 “不是前男友吗?怎么闹到这个地步。” “都说了是前男友,分手之后就是仇人你懂吗?” 姜陟愣愣地摇头:“不懂,毕竟我也没交过男朋友。” 殷泽瞧他这个愣生生的样子,忽然“扑哧”笑了一声,满目的怒气在瞬间消弭,他伸手过来揉了揉姜陟的头发,揉得他本就因为住院而一直没打理导致疯长的短发更加的乱七八糟。 “你马上就懂了。”他意有所指地说道。 姜陟今天乖得很,一张嘴管得老老实实,即使想反驳也不断的克制住自己,绝不多说一句。他怕他再说出什么话,林微明又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然后他又要被好好“修理”一通。 “说吧,那定位法器怎么突然就失效了?林微明干的?” 姜陟点头,伸出右手来给他看手腕上红绳串起的五帝钱,迎着老板审视的目光不免有些心虚: “就是觉得,有这个应该就够了......” 殷泽敛了笑意,用手拨了拨那串五帝钱,冷嗤一声:“他倒是舍得。” 说完便盯着姜陟的脸,“啧”一声,问他:“我挺好奇,他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我就走了这么几天,就让你这个小没良心的直接投降了?还是说,当年在邶都的时候,你就和他有什么?” 姜陟听了想直接上去捂他的嘴:“别......别瞎说,他就是,救了我几次......” “那你得和我好好说说,我不在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于是,姜陟便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和他从头到尾地讲了一遍,不过林微明在疗养院和他说的那些话他没好意思说,只道是林微明和超管局的人一起把他救出来的。 殷泽在一边听着,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听到最后直接把姜陟按到床上,从头到脚地给他检查了一遍。 姜陟一边被他摆弄一边挑着间隙和他说:“医生检查过了,说没什么事,就是好像是褚歧在我身体里留了点东西没搞清楚,我前几天甚至都能看见鬼了。” 第49章 殷泽专攻炼器,对一些奇门异术也很有研究,他检查了一番,约莫是没查出什么头绪,神情有些凝重。 “有点奇怪。”他说。 姜陟连忙问他:“哪里奇怪?” “你说你只在林微明一个人的面前承认了自己的身份,那辞秋到底是从哪里知道你就是姜时的?” 姜陟沉吟道:“我想过这个问题,有可能是当时在子畴路招魂现场我的表现被他们看到了,毕竟那房子里都是监控。” 殷泽没有附和他的话,似是还有些怀疑:“也许吧,但你不觉得辞秋,或者说褚歧的态度,基本就是完全认定了你的身份,就凭你在招魂时神魂大震的事,做不到这么肯定吧。” 他想了想,又补充说:“还不如直接说是山海中学那些大火中的尸体告诉他们的,毕竟他们也算是你承认身份时的旁观者。” 说完,他便站了起来,问姜陟林微明去哪了,关于这些事,他要从林微明的嘴里再了解了解。 “超管局找他有事,大概是在这层找了个房间聊着吧。” 见殷泽就要走,姜陟还不放心地跟着说了一句“你俩好好说,别较劲”。 殷泽皱着眉扭头看他:“我和他能有什么可较劲的,他别招我就行。” 他这么一走,病房里瞬间就安静下来了,姜陟无聊地玩了会手机,便有些犯困。 按理说他住了这么长时间院了,天天一大半的时间就躺在这床上,早睡饱了,可今天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老板来之前就哈欠打个不停。这会一个人,困意更是止不住。 他想着也没事,林微明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便把被子往上一拉,躺下来准备浅眠一会儿。 因为本就犯困,他入睡得很快,但睡得并不安稳,似是在做梦又似是没有,眼前还是那个病房,却光怪陆离,异象环生,扰得他头疼。 模模糊糊中,像是有人开门进来,穿着一身医生的白大褂,戴着口罩,面容模糊。 姜陟心里告诉自己大概是医生来查房,但不知为何心里总觉得怪异,连带着呼吸的空气都陡然变得沉闷了起来,仿佛是被人扼住了他的咽喉,迫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越急着挣扎,却越难以摆脱这种不适感,混乱中他感觉到了有人,站在了他的床边。 那人伸出手,按在了他的胸骨处。 姜陟猛然睁眼,手腕上的五帝钱倏忽闪过,他抓住了那只落在它胸口的手。 眼前的人确实是一副医生打扮,蓝色的医用口罩之上,是一双细长的,泛着凉薄冷意的眼睛。 “果然是你。”姜陟缓缓开口。 “叶淮初。” 叶淮初没有一点被识破的慌乱,隔着口罩露出了一个看起来十分温和的笑,笑意蔓延到他的上半张脸,却如同遇到了亘古不化的坚冰,怎么也染不上他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眼。 “叶淮初这个名字,我不太喜欢。”他声音有些闷,但仍和从前一样,温暖和煦。 “我更希望你叫我,辞秋。” 第44章 辞秋初生于这天地间的时候,则必然是不叫辞秋的。 很难说他是什么东西,非魔非妖,又非因某些缘由而流落在世间的一点残念,仿佛是造物在不经意间创作的一场意外,又或是一个特意留下的没有人发觉的毫无意义的彩蛋。 他等了很久很久,久到时间在他眼里已经失去了衡量的价值的时候,终于等到了一个人,那个人给了他一个名字。 辞秋。 或许是有什么特殊含义的,或许也只是随意地拣了两个字,那个人应该是和他解释过的,但他已经忘了。 反正他也并不在乎。 因为就在得到名字的那一天,这世间终于有了一个叫作“辞秋”的“人”时,他终于意识到,他大概就是为此刻而生的。 这两个字可以没有意义,也可以充满意义。 他想,他是喜欢这个名字的。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姜陟仰面躺在床上,身体似乎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牢牢扣住,根本无法动弹,像一只被捆缚着毫无防抗之力的待宰的羊羔。 “我觉得你讲的这些事情和我好像没什么关系吧?” 叶淮初,不,应该叫辞秋,已经摘去了口罩,露出清俊温和的一张脸来,和从前别无二致,若非姜陟早知他的身份,大概只会把他当成一个相貌出挑的中学老师。 他有些歉意地笑笑,依旧是一副涵养很好的模样:“年纪大了就是这样,总想和人说些过去的事情,何况你......” 他忽然停了下来,柔软的目光扫过姜陟的脸,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嘴角的那点笑意缓缓荡开。 “你真的,很像他。” 他的目光平和,毫无攻击性,可姜陟却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心里平白就生出几分凉意。 “像谁?魔君吗?”他试探性地问。 辞秋闻言眉头一紧,好像十分厌恶听到“魔君”两个字一般,不过也很快就明白了姜陟会这么问的原因。 “你以为,我说的那个人是魔君?” “不然呢?那些用了你名字的人可是拼了命的想要放出他呢。你难道不应该是他的手下什么的?类似于肥遗?” 辞秋冷笑一声:“手下?他还不配。” 姜陟被他这个“不配”的论调说得实在是吃惊,到底是什么人会随口就说出这样的话,怕是剑尊再临也不至于吧。 辞秋看了他的表情自然也猜到他心中所想:“怎么,不信?” 他忽得伸出手,手指在姜陟眼前一晃,姜陟的视野之中,周围的一切都如脱落的墙皮一般片片破碎,连带着他身下的床,转瞬之间就全都消失不见。 他躺在在一片灰蒙蒙的虚无之中。 姜陟用并没有什么波澜的视线默默注视着这一切,看着辞秋踩着空气缓步走到了他的身边,开口道:“果然,从头到尾,都是你。” 幻术,从这件事开始,他就不断地在遇到幻术。如今看来,无垢火和疗养院的背后之人,其实最根本的就只有一个他而已。 辞秋又笑:“你还不算太笨,只是这一点,不太像他。” “你既然这么瞧不上魔君,又为何在放出他这件事上推波助澜?” “我从来都不在乎什么魔君,那不过是一个得了我的好处又设计摆脱我的小人罢了。”辞秋看着他,眼神却似乎落在别处,“我什至不在乎这个世界存不存在,我从头到尾想要的,都只有一个人。” 辞秋活得太久了,他见过太多东西,他甚至记得,在很远很远的过去,这片土地上,最初甚至是没有人的。 所以他并不在乎这世上千千万万人的存亡,在他看来,凡人的泯灭无非是把这世间变成之前的样子,没什么分别。 可当他真的遇到那个他一直等着的人时,他又觉得,他此前度过的漫长时光,都单薄得可笑。 他好像在获得名字的那一刻同时被赋予了人类的情感,却并没有学会,也从来没有人教过他,该怎样处理这些会暗自滋生的东西。 所以最后落入一场毫无出路的死局似乎是一件必然的事情。 遇到魔君便是他在自觉前路无望时发生的。 魔君在那个时候还不是魔君的,他从无数恶念之中诞生,躲躲藏藏地也算是活了许多年,辞秋本该当时就杀了他,可却因心神不宁,无意之中让他窥见了自己隐秘欲望的一角。 他在他的手掌之下,在死亡的夹缝之中,他慌忙开口,对他说,他能帮他。 他大概还是有几分本事的,所以辞秋并不能算是轻易地被说动了。 于是,魔君便终于成了魔君。 而那时至今日都让人谈之色变的操纵能力,其实很大一部分都源自于他的幻术。 被人察觉到内心并不足以让其无条件地奉上一切,能真正得到想要之物的幻觉才是让人欲罢不能的东西。 “魔君祸世,这对你来说到底有什么好处?”姜陟忍不住问他。 辞秋挑眉,但还是耐心地给他解释了一下:“好处可多了,比如说,我再也不用看到那些烦人的像蚂蚁一样的东西,日复一日地用一些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去缠着他。当这世间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那会有多快活。” “所以,你对魔君也不过是利用,你从一开始就想着达到目的之后就丢弃这颗棋子。” “他也实在是烦,我从不理解,就算统治了这所有的一切又如何,万物生生灭灭,除了我和那个人之外,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 他用着叶淮初那种温文尔雅的样子说出这些虚无又凉薄的话的时候,姜陟只觉得一种无法言说的割裂感,然而这种割裂感也让他有那么一点感受到,叶淮初这个人是真的存在过这个世上的。 “那难怪他会背叛你。”他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 “背叛倒也算不上,我也从没计较过他的忠诚。只是,我太早在他面前暴露了我的软肋。他其他的不行,算计起我来倒是一把好手。” 第50章 “后来呢?他把你封进了肥遗墓?” “他哪有这么大的本事,这世间能真正置我于死地的人,只有一个人。而且,我是自己进的肥遗墓。” “所以,当时在山海中学,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肥遗,那都是你给我们创造的幻象,七年前的封印波动,唤醒的只有你一个人,对吧?” “我本该死在他手里的,实在是可惜,我没能死成。肥遗本就是我一手创造,身体里灵力都来自于我,为了疗伤,我只能躲进肥遗墓吸收他的残魂。” “那你既然出来了,又放不下那个人没什么不直接去找他?” 辞秋垂眼看着姜陟,明明嘴角还勾着,可是一双眼睛里不见一丝暖意,冷得人发颤。 “谁跟你说我不去找他?我这不是正要去吗。” 姜陟看着他,没再说话,他在想,林微明和老板这两个人,到底是干什么去了,怎么聊了这么久都不见人? 辞秋却在眨眼间就看穿了他的想法:“想拖延时间等人来救你?” 他噙着笑意摇了摇头:“褚歧没有告诉过你吗?我的幻术,除了我自己之外,无人能解。” 姜陟终于把脑子破碎的线索串联起来了一些:“那在岛上......是你......” “当然是我,不然还能是谁呢?那个连自己的灵力都控制不了的小丫头?” “那你又为什么要放过我?” “褚歧那些人,虽然还还打着我的名头,其实心思早不知跑哪去了,想占个救出魔君首功的大名头,实在是太烦了。既然有人能帮我解决他们,为什么不用呢?” “再说。”辞秋又接着说道,“他被对你的恨意蒙蔽了眼睛,急着要抽魂,连我的计划都不顾,我还留着他干什么呢?” 姜陟能感觉到自己的声音都在无法控制地颤抖,他看着眼前的人,越看越觉得心凉:“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我告诉过你了,我要去见他。” 可封印之中除了魔君还能有谁?姜陟想不通,但他并没有问出来,他默默地深呼吸了一次,试图平复自己因为震惊和痛苦而躁动不安的心。 “那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么多?” “你在拖延时间,就没有想到,我也在拖延时间吗?” 他忽地伸出手,又重新落在了他胸骨的位置,这还是刚刚姜陟在五帝钱的影响下挣脱幻梦醒来时见到他手放的地方。 姜陟怔怔地看着他的手,突然又像是想起什么了似的问他: “我能问你,那个人最后,到底对你做了什么吗?” 辞秋脸上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僵硬,不过旋即就恢复了正常。原本浅淡的笑意在他的脸上恍然扩大,这一次,是真的蔓延进连他的眼睛里,破开了那一层厚重的坚冰。 他笑得和煦,像是想起了什么难忘的乐事,声音温软地缓缓开口: “他扒了我的皮,抽去我的骨,剜出我的心,并诅咒我,生生世世,不见天日。” 第45章 辞秋按在姜陟的胸口的手缓缓用力,像是在通过这种方式一点一点感受他胸部骨骼的形状。 “这个位置,你应该不陌生吧。”他问得很突然,姜陟一下子没有反应来。 等到他意识到他在问什么的时候,心中不由一颤,没再去看那只手,反而死盯着辞秋的脸,没说出话来。 他当然知道这个位置,应该说,他再熟悉不过这个位置了。 七年前的封印秘境,他便是从这里,生生剜出了他的那根人人艳羡的——剑骨。 剑骨,在姜陟看来,与其说一种罕见的天赋,其实更多的像是一场找不到源头的病变。 人有二十四根胸骨,但当他亲手剖开自己的胸口的时候,却发现他比其他人,多了一块骨头。 他其实并不知道这一块所谓的“剑骨”到底在他的修炼中发挥了什么作用,应该是有用的吧,要不然,为什么大家都想要呢? 但他只能自嘲地感慨,这东西长在他身上是白瞎了。 他多年前因这剑骨“重生”,多年后也要因这剑骨去死。 剑骨是没有罪的,有罪的只他一人。 大抵强求来的东西,就像是他命里欠下的债,总要连本带息地还回去。 “你想用我的剑骨重开封印,可你难道不知道吗?七年前我就......” 姜陟稳定了心神,重新开口说道,可看到辞秋那个显然是成竹在胸的微微含笑的表情时,嘴里的话就不自然的一顿,一种不太好的猜想浮上了他的心头。 他再去想他遇到叶淮初的前前后后,以及此前他认为是叶淮初做的,实际是辞秋设计的那些事,还有他明明是布局之人,又为什么装作和他一样被绑架...... “拟元珠。”再说话时,他的语气已十分肯定,“你是为了拟元珠。” 拟元珠能在王籍体内拟态血祭之力,那想来或许也可以模拟他的剑骨,更何况眼前的这个人修为莫测,又活了很久,知道的事情肯定要比他们这些人知道的多得多。 而且,他最开始想引入局的便是老板殷泽,拟元珠最初,便是在殷家人手里的。 辞秋挑了一下眉毛:“你比我想的要早一点猜出来。” “这本就是我的东西,千年前被一个姓殷的虫子拿了去,现在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我本来是想得了拟元珠,又用无垢火招了你的魂,化出剑骨之力,只是我从未试过只用魂魄蕴养,并没有把握。” “可没想到你竟然直接送上门了,山海中学我听到你说的话,这直接把我计划里风险最大的一环给填上了,有什么比用你这个当事人的身体更适合的呢?” 姜陟冷眼看他,继续说自己的猜想:“所以你在疗养院故意接近,就是想把拟元珠送到我的体内,又怕褚歧强行抽魂毁了你的计划,放了林微明进来救人。” 辞秋微微点头:“说的很好,你比超管局那些人聪明多了,那些人就一个小小的幻术竟然就全都骗过去了。” 姜陟听了心中暗道不好:“你把王籍带到哪里去了?” 辞秋必是用幻术骗过了所有人,从王籍身上得了拟元珠。但就算超管局那些人好骗,但林微明居然会这么大意,让人在眼皮子底下做手脚。 这一点都不像他。 “用完了的东西,自然是送到了想要他的人手里。”辞秋回答说。 难道杨煦还活着?姜陟想着,那王籍的安危倒也不太需要担心。 “王籍是因为身体里还留有血祭之力所以可以用拟元珠,而我早就是个凡人了,身上一丝灵力也没有,拟元珠怕是想模拟也模拟不出来吧,你确定你的计划可行?” “可不可行,你自然会知道的。” “那你到底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么多,直接动手不更快吗?” “嘘,时间还没到,不要着急。在此之前,我有一个礼物送给你。” 他话音刚落,姜陟就忽然凭空感觉到一股拉力,拽住他就猛然下沉,他亲眼看见自己的意识在瞬间脱离了身体,直接堕入了身下无尽的虚空之中。 巨大的石块摩擦撞击的声音将他唤醒,他的眼前竟再一次出现了那条熟悉的通道。 他居又回到了在山海中学落入的幻境之中。 只不过这一次,他并不是幻境中的主角,而是以一种旁观者的视角,用类似灵体的状态在一边看着这里发生的事情。 他第一眼就看见了他自己,不过并没有像当时在幻境中一样变成杨煦的样子,用的就是自己的脸。 和之前不一样的事,身边那个模糊的影子变得清晰了起来,背对着他站在幻境中的自己身边,他从前以为那是王籍,可现在看到的这个人,身形高大修长,可以明显瞧出并不是王籍。 灵体的状态束缚了他的行动,他努力地往前,却移动不了分毫,他始终看不清那个人的样子。 坍塌发出的剧烈声响越来越大,幻境中的“姜陟”像当时一样,拉起身边人的手就往洞口的位置跑去。 他跟在后面,终于看清了那个人奔跑时微微侧过来脸,在灰石之中漂亮得有些失真。 是林微明。 他跟在“姜陟”后面,一双眼睛却只落在前面那人的身上,崩裂的碎石落在他的身后,近的好像马上就能砸在他的身上,他却一点都不在意。 仿佛在这深洞里,在这巨大的危机面前,他也只看得到他。 两个人很快就跑上了台阶,之后就是预想之中的摔倒,林微明反手拉住了“姜陟”的手。 最后他松手,“姜陟”滚下台阶,林微明继续向上走出了洞口。 幻境只到洞口位置,洞口之外便是一片虚无,但此时却还留有一片平地,林微明踏了上去。 他本以为林微明和他一样,被幻境控制,无法按自己的意志行事。可却见林微明走入的虚空时,忽然动作自然地转过了身,身形藏在洞口之外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看不分明,只能注意到到一双微微闪着点光芒的眼睛,在不带任何情绪地向下扫去。 第51章 他只是冷冷地看着,看着“姜陟”滚进崩塌的乱石之中,看着碎裂的石头将他一点一点地掩埋,看着幻境瞬息而变,又开始了第二次的轮回。 姜陟漂浮在一边,同样的事情在眼前不断上演,像是把一出早就看过的戏在他眼前反反复复地播放了无数遍,枯燥又恼人,再震惊、再跌宕的情绪也在这种重复中不断消磨。 他开始不自觉地恍惚,眼前所见的林微明仿佛分裂成了两个,一个满心满眼,只放着一个他,一个却高高在上,冷眼旁观。 似乎有声音在问,到底哪个才是真的林微明呢? 但他又会马上警觉,怀疑这些都是辞秋的险恶用心,在诱导着他落入陷阱,这些都不应该是林微明。 天上地下,都只有一个林微明。 终于在无力地枯等之后,这出戏快要到了结局。 “姜陟”靠着不断的尝试和敲击站了起来,踩着即将塌陷的台阶,向着洞口奔逃,却到底还是慢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出口的位置,身子却向下坠去。 这一次,藏在黑暗之中的林微明动了,他忽然伸出手,抓住了“姜陟”的手腕。 “姜陟”抬起头,对上了林微明泛着血色的眼睛。 洞口之上,是伸手拉出姜陟的林微明。 洞口之下,是被林微明拉住的姜陟。 林微明向上一用力,“姜陟”就顺势扑进了他的怀里。 在林微明被带着倒下的瞬间,脚下的虚空再次崩裂,他们如一对交颈鸳鸯般,坠入深渊。 躺着的姜陟又一次回过神来,飘散的意识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之中,辞秋依旧站在他的身边,垂眸看着他,嘴角噙着一缕温和却冷淡的浅笑。 刚才所见的一切都如同梦境一般倏忽消散,却让人生出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好看吗?”辞秋看着他微微有些发愣的脸问他。 姜陟的脑子里乱的很,但还是咬了咬自己的下唇,质问他:“你到底想怎么样?给我看这种一看就是假的的东西是什么意思?我不会信你的。” 辞秋听了他的话却没表现出什么计划失败的恼羞来,脸上的笑容反而越绽越大,像是猜到了姜陟的反应。 他忽然附身,看着姜陟的眼睛告诉他: “当然是假的。” 姜陟不明所以,还想再说什么时,胸口却突然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痛。 他低头去看,就发现辞秋原先放在自己胸口的手不知何时已经刺入了他的胸腔,鲜血正顺着他的指节不断地往外涌出。 他竟然想直接这样用手把拟元珠挖出来。 姜陟疼地脸色发白,呼吸急促,却根本没有办法反抗,甚至能感觉到有凉气顺着他被破开的伤口进入了他的身体,胸口处疼痛感和异物感糅合在一起,疼得他眼睛发花。 辞秋的声音在他耳边落下,似是离得很近,却又感觉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可如果我在假的里面掺上些真的,你又要如何分辨呢?” 第46章 姜陟转过一片葱茏凝绿的竹林,远远地就看见了前面的小溪边上站着一个男人。 男人穿着一身青色的道袍,戴着一顶竹篾编的斗笠,山风吹过的时候,带起他身上道袍的一角,恍然像是滴入这幅山野风景画中的一点晕开的黛墨,浓重却不显突兀。 他的手中正握着一根鱼竿,面朝着溪流,似是在垂钓。 但姜陟知道,他什么也钓不上来。 他手中的鱼竿,是随便砍了截旁边竹林里的竹子现做的。鱼竿上的鱼线,也是摘了点溪边野草当场搓的。就连鱼线上坠着的饵料,也不过是他脚边泥地里信手挖的。 更何况,这条小溪里,其实根本就没有鱼。 姜陟靠近的脚步声惊动了男人,他偏头看见是他,也没觉着惊讶,而是十分熟稔地对他点了点头,像是早知道他会出现,也像是一直在这里等着他的到来。 姜陟走到近前,无言地看了他半晌,才终于开口说出了他们重遇之后的第一句话: “你七年前和我说的那句'再会',是不是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一天。” 他用了一个陈述句,显然是已经肯定了自己心里的猜测。 男人的半张脸藏在斗笠的阴影里看不分明,只露出的薄唇微微勾起,呈现出一种无奈的弧度: “你好像总认为我应该知道一切,但我就算站得再高,看到的也只是我这双眼睛能看到的东西。” “我只是知道,我们还会再见而已。” 姜陟听他这么一说,刚才进来看见男人时生出来的那点希冀被直接掐灭,只能气呼呼地抱着胸就往地上一蹲: “我还以为你这个时候出现是来帮我的呢?怎么?难道是我终于死了来陪你这个老东西了?” “你若是死了,才真是见不到我了。”男人低头看着他的这副模样,嘴角的笑意隐隐透着点苦意,“这件事,确实怪我。” 他这么一说姜陟的耳朵立马就竖起来了,十分惊讶地抬头看他,正对上他那双藏在斗笠帽檐里的琥珀色的眼睛: “辞秋说的那个人,难道就是你?” 男人看了他一眼就抬起了头,从姜陟的角度只能看见他有些瘦削的下巴,和被青色道袍裹覆着的细长的脖子。 他的目光落在远处不知道什么地方,大概是想到了什么,语气有些凝重。 “大约是我吧。”他说。 姜陟的脑子很难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在他看来,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为什么会是“大约是”。 但男人说了这几个字就不再往下说,他似乎并不太想谈论起这些事情,姜陟虽然比较直来直往,但也知道这种时候是不该多问的,自然识趣地转移了话题。 “他既然要找你,为什么却一心要开启伏魔地的封印?” “因为他要拿回他被我扒去的皮,抽出的骨和剜来的心,还有压在伏魔石下,永不见天日的身体。只有得了这些,他才能来见我。” “那些东西......” “魔君看似一直在做辞秋的傀儡,实际暗地里早就超脱了他控制,到最后,只凭我一人之力,已经封不住他了。” 他顿了一下,似是在斟酌着有些话该不该说出口,但最终还对着姜陟吐露出了那么一点: “其实,即使魔君没有告诉我他在背后做的那些事,我到底还是会杀他的。” “你应该知道我,面对这种取舍会做出什么选择。” “所以,他说得其实不对,你和我,并不像的。” 姜陟忽然不说话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两个人的故事无论从谁的口中听来都血淋淋得令人生寒,他觉得他得离这些恩怨远一些,越远越好。 他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那也算他活该,谁让他没事去帮什么魔君......” 男人叹了一口气,声音里有着掩饰不了的疲惫:“现在的他还是只能依附在其他人身体里的不完整的魂魄而已,若是真的让他破开封印,得了他想要的东西,再放出魔君,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那你就不能突然闪现一下,一个大招把他们全都干掉?”姜陟十分诚心地发问,“这事对你来说应该很简单吧。” 男人似乎是有点无语:“你以为飞升是什么意思?” “这世上的事情,冥冥之中自有注定,我既已飞升,就断然不能再插手这世间之事,就连你现在看到的我,也不过是我留在这个位面的一个简单投影罢了,我的本体是不能再出现在这里的。” 姜陟只能偷偷在心里嘀咕看来这飞升也不是什么好事,面上倒没表现出什么,只是问他: “那怎么办?你找我有什么用,就我这个情况,就他一个残魂我都对付不了,还指望我能拯救世界吗?” 男人又低下头看他,琥珀色的瞳仁微微闪过一丝光亮:“你觉得,辞秋拟元珠在你的身体里便能化出剑骨之力的原因是什么?” 姜陟没有接话,只是仰头看着他,等着他的解释。 “所谓的天生剑骨,实际就是身体里面要比其他人多一种天赋,这种天赋可以让人在灵力修炼方面拥有更高地感知度和灵敏度,自然也就比常人进益更快。而这种天赋一般情况下只有通过剑骨才能显露出来,所以经常被称为剑骨之力。” “你当年能凝出剑骨,身体里自然是有这种天赋的。” 他看着姜陟越听越惊讶的表情,又无奈地说道:“这些事情,当年你第一次见我,我将剑意传给你的时候就全都和你说过,你居然全忘了。” 姜陟小声嘟囔:“都多少年了,谁还会记得五六岁的事情啊。” “你虽剜去剑骨,但天赋这种东西,并不会因为失去剑骨而从你的身体里被剖除,它一直留在你的体内,而拟元珠,便是激发它的一个契机。” “因为这个契机,你的天赋在外化,灵力也在逐渐复苏,你最近没有感觉到什么异常吗?” 第52章 姜陟点头:“我的天眼开了。” 他想了想,又问道:“可那拟元珠到底不属于我,我也总不能老把它放身体里吧,挖出来会怎么样?” “没了剑骨,你的天赋和灵力都会重新再次封闭,但这个过程同样不是一蹴而就的,它们会慢慢的消失。” 姜陟有些扫兴,敢情都是暂时的:“那这也没什么用啊?” 男人忽然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姜陟的头,只是用一张看着不过二十来岁的脸做出这种略显慈祥的动作实在是别扭得很。 “这就是我现在出现在你识海里的原因,我可以帮你延缓这个时间,但你要去阻止辞秋开启封印。” 姜陟想都没想就连连摇头:“不行,绝对不行,都搭上过一条命了,我可不掺和这些事情了,求您放过我吧。” 男人听了却也没恼,反而露出了和他再次见面以来弧度最大的一个笑容,笑意漫进他琥珀色的双眸里,暗色的光影下也显得熠熠生辉: “当年我明知你剑骨的事情,却还是将剑意传给了你,我没有告诉你为什么吗?” “因为你和我是如此的不相像,所以我始终觉得,你会做出比我更好的选择。” 姜陟没说话,他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在窥探人心有多厉害,他今天能出现在这里,就说明姜陟早已经避无可避了。 “你会做的。”男人说。 话音刚落,那根握在他手中的鱼竿竟奇异地颤动了两下,这条在姜陟识海中幻化出来的原本空无一物的溪流,居然真的有东西上钩了。 男人笑容不减:“你看,鱼上钩的时候,你是阻止不了的。” 识海之外,辞秋的手刺入姜陟的胸口,摸到了那颗珠子。 他看了一眼手上的手表,从他放进去开始算起,正好七十二个时辰,这个时候取出来,便是最佳。 他一心放在指尖的那颗珠子上,却没注意到刚刚疼晕过去的姜陟忽地睁开眼,一把抓住了辞秋夹着拟元珠从他胸口撤出的手。 辞秋的反应很快,另一只手直接便想去扣姜陟的手腕,却在瞬间被一道闪过的青光晃到了眼睛。 叶淮初的身体到底还是凡胎,又加上近视,竟机缘巧合之下极大地拖延了他避开的速度。 他看见,姜陟的额间,倏忽青光大起,一只巨大的青色蛟龙从那光芒之中骤然腾起,青绿色的鳞片带起的冷光如利刃般划过他的侧脸,他的一双瞳孔,都快被这满目的青光染成一片。 蛟龙盘桓而上,发出一声几乎要震碎天地的嘶鸣,四周的虚空幻境应声而破,裂了无数细小的碎片。碎片如大雨一般纷纷扬扬地落下,然后尽数消散在半空中。 辞秋捂住胸口,猛然啐出一口血来,嘴角却笑意不减,抬眼看着那只青蛟,声音里有着克制不住的兴奋和期待: “你见过他了。” 姜陟破开幻术,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病床之上,蛟龙随之化为一道青光,遁入他的额间,然而强烈的灵力波动让七年未曾承受过的他眼睛陷入了短暂性的失明,他现在什么都看不清。 他只能感觉到,有人扑过来将他整个人直接揽进了怀里,力气用得很大,掐得他的肩膀生疼。当他靠在那个有着熟悉气味的胸口时,他听见了耳边的心跳声,快得让人心惊。 他摸索着,抓住了林微明冰凉的手。 第47章 可还没等姜陟说些什么,他就听到了一声玻璃碎裂的声音。 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是辞秋破窗逃走了。 他虽在识海和男人说什么都不想管,可到底还是知道这其中的利害,慌忙就想起身去追人。 然而他这会眼睛还瞎着,胸口的血洞虽在灵力的作用下有愈合的趋势,但还没完全恢复。林微明见他这副样子怎么可能会让他去,箍住他的肩膀不肯松手。 “不行。”姜陟奋力挣扎,但根本毫无用处,情急之下只能大叫,“他拿走了拟元珠!” 林微明的动作一顿,却还是没有松开半分,只贴在他耳边说:“没事,殷泽追出去了。” 姜陟听到这话终于稍稍安心了些,他的眼睛也在逐渐恢复,视野之中从漆黑一片变得开始能感知到光线,这会终于意识到林微明现在的心跳声实在是不正常,转而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 “你别担心,我没事的。” 林微明没有说话,只是反手握住他的手,将手指一个一个地插入他的指间,十指相扣地攥紧。 很快便有医生进来给姜陟检查身体,林微明松开了揽着他肩膀的手,让他可以重新躺回到病床上,另一只手却怎么也不肯放开,固执地非要握住,仿佛他一松手姜陟就会马上消失不见似的。 最终谁也没拗得过他,只好让他就这么坐在床边。 姜陟的伤势倒是没什么大问题,他修为恢复之后身体的自愈能力大大提高,眼睛只是因为被识海中突然爆发的灵力波及,休息一会就没事了。 关于他突然之间重获灵力的事情,当着医生的面他也不好说,只道是他也不知道,大概是机缘巧合之下得了什么机缘。 这话倒也不算是假话,再次见到那个男人怎么不算是一种机缘呢? 医生离开之后,林微明也没急着问姜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依旧坐在一边,抓着姜陟的一只手,似乎是想等他好点再说。 等到姜陟的眼睛终于可以看见周围的大部分景象时,猛然间就听到“咚”的一声,病房门被人狠狠拍开,殷泽灰头土脸地走了进来。 姜陟看他这副样子就心道不好,又见他朝自己摇了摇头,一颗心就跟着沉了下去。 殷泽大约是在辞秋手上吃了大亏,整个人乱糟糟的,向来拢在脑后的头发都披散下来了不少,一双锋利的眼睛里还有未散去的戾气。 姜陟叹了口气,也知道这不能怪他,刚刚时间太紧又太混乱,他甚至没来得及把辞秋擅长幻术的事情告诉他。 虽然辞秋如今只是残魂,修为大不如前。只是如果他是有所求,倒还能对上几招。但若是他一心只想逃跑,凭他那一手的幻术,怕是没几个人能追得上。 殷泽随便找了把椅子在林微明旁边坐下,扫了一眼面前这两人扣在一起的手挑了挑眉毛,却没说什么,只问姜陟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叶淮初的身体里,其实根本就不是肥遗。当初被王籍从山海中学地下的坟墓里放出来的那个残魂,叫辞秋。”姜陟回答。 “我这段时间经历的一切,背后之人都是这个辞秋,他的目的是拟元珠。” 病房中瞬间就陷入了一片沉寂,姜陟看着林微明和殷泽一下子变得十分凝重的表情,只能自己先将辞秋出现在病房中拿走他身体里的拟元珠的事情从头到尾给他们讲了一遍。 “那你这灵力......”殷泽问道,他刚才和林微明都看到了那只遁入姜陟额间的青蛟,自是知道他的灵力恢复了。 “辞秋取拟元珠的时候,我昏了过去,在识海中见到了他。” 他虽只说了一个“他”,但听的两个人都明白了这个“他”指的是谁。 “剑尊?” 姜陟点头。 “剑尊当年封印魔君,除了自己的剑骨之力,还用了辞秋的身体,辞秋想要打开封印,便是要拿回自己的身体。” 姜陟有些泄气:“他帮我延缓灵力散去的速度,但我到底还是没能阻止辞秋拿走拟元珠。” “这不怪你。”一直没有说话的林微明忽然开了口,“只要他还没有开启封印,我们就还有机会阻止他。” 他似乎是故意将“我们”这两个字咬得很重。 姜陟听出了他的意思,却并没有回应他,只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只放在身前受伤了的手。 殷泽才不管他们俩之间的弯弯绕绕,突然站了起来,示意林微明让开点他要帮姜陟再检查一下身体。 可林微明坐在那里,看都没看他一眼。 他没办法,只好绕到了病床的另一边,探手过来摸上了姜陟的额心,然后又顺着一直摸到了他的丹田。 他在丹田处停了下来,似乎是发现了什么,闭着眼睛感受了一会才开口: “他在你的身体里用灵力塑了一个'假丹'。” 他这话说得实在新奇,姜陟长这么大就没听说过还有“假丹”这个说法,也闭上眼尝试查探一下自己的身体,果真发现丹田处不知何时真的多了一颗内丹。 怪不得殷泽要说是“假丹”,这所谓的内丹实际上只是用灵力聚合而成,虚虚实实地浮在他的体内,若隐若现,怎么看也不像是个能长久的玩意儿。 “那这东西能撑多久?”姜陟忍不住问殷泽。 虽然嘴上说着不在意自己的修为,但到底是多年世家教育耳濡目染出来的,对于灵力什么的骨子里总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渴求。 也怪不得殷泽说他做不了普通人。 就算只得了这点灵力,他如今,也还是想能够维持久一点,再久一点。 第53章 殷泽撤了手,站直了身子:“不好说,到底是剑尊的东西,我可能没那个本事帮你搞清楚。” 说完他又道:“这事这么大,还是要跟超管局或者天师署那边说一声的吧,最起码邶都得防备起来。” 这后一句话明显是对林微明说的,但林微明听了好像没听到一样,还是只坐在那里,眼睛盯着姜陟,岿然不动。 殷泽实在受不了他这个态度,直接就和他说:“你不用去吗?” 林微明这时候终于舍得分出点眼神给他,却也只是抬起眼皮凉凉地睨了他一眼,随后又继续去看姜陟。 “你去。”他言简意赅地说道。 殷泽怎么肯干,他躲姬岫还来不及呢,这会总不能巴巴地送上门去,那他这条命还要不要了? “滚蛋,要去自己去,老子才不去呢?反正老子也不是超管局的,你们的事情关我屁事。” 姜陟看林微明那个样子,知道他今天是不可能离开自己半步了,谁来都劝不动,只能转头去和殷泽说: “老板,你就帮帮忙,这毕竟也不是小事,我看你和超管局那些人也挺熟的,大不了,大不了你找个其他人说一下。” 殷泽看着这两个人一唱一和的火都上来了,指着姜陟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就差直接骂他“吃里扒外”了。 不过他斟酌了一下没说出口,他怕他真说出来了林微明第一个和他干起来。 “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林微明忽然说。 他这话一说出口,殷泽的怨气立马就消了一大半,姜陟是搞不懂这两个人的,似乎林微明的这个人情要比他的命的还来得重要,连姬岫都不怕了。 “行行行,老子也算是服了你们两个,我特么这辈子就是跟在别人后面擦屁股的命。” 说完还不忘瞪了眼姜陟,大约是在警告他“给我记着”。 姜陟也没办法,只能朝他笑了笑。 殷泽一走,病房里马上又安静了下来。 林微明不肯说话,但姜陟其实是有话想问问林微明的。 辞秋的幻境他虽然并不相信,但说实话还是对他有那么一点影响,但他没把这事告诉林微明。 他不知道该怎么问,毕竟辞秋自己都说是假的了,他也总不能那这种假事去直接问林微明。 他沉吟了一会,说了另外一件事: “我当年得剑尊所赐剑意的时候,他就说我和他不一样,他说他想看到不同的选择。” “他可以为了封印魔君杀了辞秋,我现在自己想想,我大概是做不到,这或许就是他所说的,不同的选择。” “那你呢?你会怎么做?” 他转头看着林微明的眼睛,尝试从他的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的松动,但什么都没有。 林微明还是那个没什么波澜的表情,眼光却灼灼如焰。 “你不该问我这个问题的。” “你觉得我的答案会是什么?” 他没有正面回答,反而反问了回来,说话间又把姜陟的手握得更紧,仿佛这辈子都不会放开。 他们两个人就这样看着彼此,都没有说话,只是两个人的心中到底想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忽然间,一阵铃声打破了沉静,林微明从外套的口袋里拿出了自己的手机,点了接听。 姜陟听不到电话那头的人说了什么,只能看到林微明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差了。 只聊了几句,他就挂了电话,转头对姜陟说道: “褚歧松口了,但在那之前,他说他要见你。” 第48章 姜陟出了医院才发现他们早不在山海镇了,而是到了一个离山海镇不算太远的城市,疗养院所在的那座岛便是在这个城市的边上。 林微明身上的伤已经痊愈,办完自己的出院手续后就开车载姜陟去当地的超管局,褚歧现在就被关在那里。 一路上他的面色都十分不好,虽然他那张冷脸本来也没什么特别好的时候。 林微明是不同意姜陟来见褚歧的,他觉得姜陟现在身体还没恢复,褚歧又是有过“前科”的危险人物,去这一趟实在不安全。 但姜陟认为,既然褚歧把见他一面当作是松口的条件,那他要说的一定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 他求了林微明许久,算是把什么好话都说尽了,才得了他一个点头,还被要求必须由他亲自送自己去。 到了这一步上姜陟哪还能有什么其他意见呢,只要能让他去,就算要把林微明挂身上他也会点头同意的。 但这人同意是同意了,从早上开始愈来愈阴沉的气息是摆明了心情不虞,导致姜陟坐在旁边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 车子驶进超管局大门的时候他才有点反应过来,他这样和那些老婆一拧眉毛就唯唯诺诺的“妻管严”男人有什么区别? 但他想到归想到,也只能在心里唾弃自己几句,连说都不敢说出来。 他跟在林微明的身后进了超管局大门,正好遇见殷泽满脸通红地往出走。 殷泽一抬头见了他们俩,面上那点潮红忽地一下褪去,转变成一种压抑不住的怒色,看过来的眼睛里都快冒出火星子来了。 “你们,你们......” 他指着这两个人好半天也没说出话来,反倒是姜陟从林微明的身后探出头来,一脸好奇地问他: “哎,老板,你不是昨天就来了......” 话还没说完就被殷泽狠狠瞪了一眼,瞪得他连忙闭了嘴,重新又把头给缩了回去,只敢在林微明的身侧偷偷露出一双眼睛来暗中观察。 殷泽大概是气上头了,忽然没来由地笑了一下,问林微明:“你是故意的?” 林微明皱眉看他,一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的样子。 殷泽顶了顶腮,整个人已经几乎处在爆发的边缘:“我问你,你明明今天自己就要来,昨天还让我跑一趟来告诉他们辞秋的事情,是不是故意的?” 林微明没有立刻回答,站在他身后的姜陟忙替他解释:“不是,老板,我们也是在你走之后才......” 结果直接被林微明打断。 “是。”他突然开口。 姜陟在他后面急得去拽他的袖子,这人是不是没看见殷泽的眼神啊,本来解释一下就行的事情非要莫名其妙地承认,难道是非要打起来才行吗? 殷泽这人平日里看起来吊儿郎当的,但真生起气来还是很恐怖的。 那等会打起来是拽着林微明就跑还是先上去抱住老板让林微明自己先跑呢? 不过后续的发展并没有让他的这点胡思乱想付诸实际,殷泽被林微明的话气得要直接发飙的时候,忽然从身后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来,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力道肉眼可见地很轻,但不知为何还是让殷泽整个人都抖了一下。 姬岫那张艳若桃李的脸出现在了殷泽的肩膀上面,他噙着一抹浅笑,耳朵微微有些泛红。 当时在医院,姜陟并没有看清他眼睛的颜色。而今日天气正好,超管局的正门又恰好是一大片通透的玻璃,灿烂的阳光照在他那双不寻常的眼睛上面,竟折射出一种奇异的有些炫彩的光芒,显得他的眼珠像是两颗成色绝佳的琉璃珠子。 他也终于分辨出来,姬岫的瞳仁,是有些浅淡的粉色。 姬岫没看被自己压着肩膀的殷泽,而是对着林微明他们说:“堵在这里做什么?既然来了,怎么不进去?人就在审讯室呢。” 他这话一说,林微明就直接带着姜陟往审讯室走了,殷泽自从姬岫出现后,眉头的怒气虽未消散,却骤然间变成了个“哑巴”,一句话都没说,连他们走了都没出声。 姜陟走在后面,偷偷回头看了一眼,就看见殷泽十分用力地甩开了姬岫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然后转身一拳就想像往人脸上招呼,却被姬岫一把扭住了手臂,推到了角落,再看不见了。 姜陟跟着林微明走到了那间审讯室,打开门看见了坐在桌子前的褚歧。 他和之前姜陟看到的样子相比明显憔悴了很多,面色苍白,嘴角龟裂,只是那一双幽深如深潭死水般的眼睛还像当时一样,用一种暗含着汹涌情绪的眼神抬头看他,忽地露出了一个虚弱的笑来。 “你来了。”他说。 说完后大约是看到了姜陟身后的林微明,眉头一皱,又道:“我只和你一个人说。” 姜陟叹了口气,转身去看原本想跟着他进来的林微明:“你能在外面等一会吗?” 林微明的态度很坚决,丝毫不肯让步:“不行。” 姜陟没办法,只能先重新关上门,又四下看了看没见着有其他人在,才放心凑近到林微明的跟前,直视着他那双现下有些沉郁的漂亮眸子,用一种安抚性的口吻和他说: “来都来了,总要听听他要说什么,你放心,不会有什么事的。” 还顺便抓住了他的手臂小声哀求:“就一会,算我求你了。” 第54章 从昨天林微明接到电话开始,姜陟为了说服他试了不少办法,自是知道这人最吃的就是这一套,刚开始他还觉得忸怩,再后来也不管什么男人不男人了,反正自己什么样子林微明都算是见过了,面子算什么,有用最重要。 果然他这姿态一摆出来,林微明的眼神就松动了几分,他抿了抿唇,突然摸上了姜陟的耳后。 姜陟对他这种行为已经算是习惯成自然了,也没觉得抗拒。 “可以是可以。”林微明捧着他的脸又往靠近了几分,鼻尖几乎要碰上鼻尖,声音有些沙哑,“你得给我点甜头才行。” 姜陟听他这声音就觉得有些不好,但到底有求于人,只能硬着头皮问他:“什么甜头?” “我要你,亲我一下。” 姜陟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忙去推林微明的胸口,一句话说得结结巴巴:“别,别胡说,这......这里是......超管局。” 可林微明还保持着那个姿势,怎么推都推不动,只盯着姜陟一言不发,似是不等到他的回答决不罢休。 姜陟知道这个人有多执拗,就凭自己,绝没有可能犟得过他,再这样僵持下去超管局给的时间到了,他怕是和褚歧一句话都说不上。索性就把心一横,心道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亲一口又不会掉块肉。 他一把抓住了林微明的领口,逼着他低下头来,闭了眼就想直接往他的脸颊上来一口,却不防林微明突然偏了偏头,他这一口直接就亲在了他的嘴角上。 姜陟能感觉到自己的嘴巴触碰到了一个异常柔软的地方,当即就知道亲错位置了,慌忙退开,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微张着嘴愣愣地看着眼前人,半天没反应过来。 林微明得了自己想要的甜头,表情明显放松了下来,一双薄唇似是想向上勾起却又被他抿住,两行秀眉却克制不住地要飞上天去了。 他有些刻意地用拳头抵着嘴巴轻咳了两声,对还怔在当场的姜陟说:“我就在外面等你。” 姜陟接连眨了好几下眼睛才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一张脸越发的红,听了林微明的话就逃也似的往审讯室去了。 他再次打开门的时候心神还有些不稳,面上热的厉害,不过好在房间里光线昏暗,褚歧也没什么反应,大概是没看出什么。 姜陟坐在对面的椅子上默默深呼吸了一口,稳定了一下自己跳得有些过快的心脏,正想开口,面前的褚歧却先他一步说道: “姜时,如果我是你,我绝不会就这么轻易相信身边的人。” 他这话说得意有所指,姜陟不由地皱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特意不让其他人在场,只让你进来,是因为这件事,只能说给你一个人听。” 审讯室没有开灯,只在对面的墙上有一扇窗户,阳光被白色的百叶窗帘削减,只能勉强照亮窗前的一小块地方。 褚歧的半张脸隐没在阴影里,姜陟只能看到他另半张脸上的唇角向上,露出了一个阴恻恻的笑。 “你难道从来没有怀疑过七年前的真相吗?” 一句话如同重拳一般猛然砸在姜陟的心口,带起的余波一路向着全身蔓延而去,震得他头皮发麻,手脚冰凉,心脏好似快停止跳动,一口在身体里盘桓了七年之久的气又再一次堵在了胸口。 他其实并不知道这个时候他是怎么开口的,他好像明明没有说话,但还是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的,无机质的声音,在自己的耳边响起: “你什么意思?” “我在疗养院的时候和你说过,褚氏禁术的一条分支,便是攻心抽魂。抽魂你已经见识过了,至于攻心......” 褚歧忽然往前凑了凑了,一张脸整个沉进审讯室的暗色里,姜陟只能勉强分辨出他的嘴,在一张一合,吐出那些他从未听说过的事情。 “攻心这一式,便是要修士用七七四十九缕魂魄和自己的血肉,在心口凝出一颗种子。” “这颗种子,若是被种到旁人身上,便会伪装成心魔,扰乱那个人的五感,破坏他的神思,勾出他心底最深的欲望,从而将一些明明是施术者想让他做的事情,不着痕迹地转变成他自己的想法。” “我当年被褚家那些人发现修炼禁术的时候,恰好就凝出了这么一颗种子。” 姜陟放在桌子下面的手紧紧攥起,但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 当真相的一角这么猝不及防地撕扯着送到他眼前的时候,他显得异常平静,平静得好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 “那颗种子,你给了谁?” 褚歧又重新往后靠在了椅背上,在姜陟的面前说出这些事似乎让他的心情变得很好: “自然是褚家那些人把我的东西给抢了去,至于给了谁?我就不知道了。” “姜时。”他扯着嘴角,笑容愈发得张扬却怪异,“你其实也算是死在我手里一次的。” “你忘不了我了。” 他就这么笑着,忽然一把撕开了自己胸腔的衣服,裸露的皮肤上,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划出来了的无数道血痕。 血痕纵横交错,组成了一个复杂又熟悉的图案。 白色的光芒在他的身体里猛然爆开,瞬间就吞没了狭小的审讯室。 姜陟坐在席卷而来的白光之中,一动未动。 林微明在审讯室的门外听到了一声巨大的爆炸声,连门都被炸飞了出去,伴随着玻璃碎裂和石块崩塌的声音,几乎响彻了整个超管局。 他心中一沉,顾不上倾斜倒塌的墙壁就往房间里冲,可尘土飞扬的一片狼藉之中,哪里还有姜陟的身影。 他站在早已面目全非的审讯室中,看着空荡荡的窗口和窗台上放着的那串用红绳绑住的五帝钱,发出了一声似有似无的轻笑。 第49章 邶都的夏天总是来的很快,还未到七月,气温就等不及地爬升了上去,连那些坠在枝头的春花都反应不及,只能在越来越烈的日光里被生生晒皱。 施桐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如同走进了一团沉闷黏腻的热浪之中,炽热的暑气几乎将他从头到脚紧紧裹住,留不出一丝空隙。 从停车的地方到褚氏道场,不过十来步的距离,愣是给他闷出了满头的汗和浑身的燥意。 好容易挨到进门,却发现道场里面根本没开空调,只头顶一个算起来比他年纪还大的老旧风扇在有气无力地“吱呀呀”转着,带起的那点风还没到碰到他头顶的发丝就被地面蒸腾的热气给吞噬殆尽,一点作用都没有。 他更加烦闷,抬手擦了擦额头上几乎快要落尽眼睛里的汗珠,沉着一张脸去敲前台的桌子。 只敲了两下,桌子后面就忽地闪出了一双黑亮亮的眼睛来。视线落在施桐身上的时候,还带着一点没来得及掩饰过去的锐利,像一只在草丛里潜伏伺机的兽。 施桐的心里划过些许异样,但也仅仅到此为止,那点感觉如同顶上电扇叶片转动而生出的风一般,吹过便吹过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伸出手,用食指的指节狠狠地敲了那人的脑袋一下,在一声痛呼中皱着眉问他: “江小明,你干什么呢?” 姜陟捂着头在心里偷偷骂了这人两句,但脸上还是扯出了一个有些讨好意味的笑来,对着施桐乖乖认错: “不好意思啊,施老师,中午太困了,我不小心打了个盹。” 那日他在超管局的审讯室里听了褚歧的话,一时气急上头,谁也没告诉就直接跑了出来。 可等他真的回到了邶都,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仅凭褚歧的三言两语和他自己,在错综复杂的世家之中直接揪出暗害自己的人,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他站在熟悉的天师署门前悬铃木的阴影下,终于彻底冷静了下来,又重新去想整件事。 褚歧既然说当年的那颗种子是被褚家拿走了,那自然是要先从褚氏入手。 褚氏作为新派世家,有别于那些守旧党,并不太注重于所谓的血缘传承。他们一向认为,天师这个行当,不该只局限于世家之中,即便是普通人,只要有天赋,也可以一样修炼。 所以,这些推新派常年都会招收一些世家外的学员。 这算是接近褚氏最方便也最有效的途径了。 可姜陟这个名字,虽然外人没听说过,但姜家却是有那么一两人知道的。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需要一个新的身份。 他在树荫里坐了许久,才终于拿出手机给殷泽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里他没和老板讲褚歧的事,只说自己在邶都有事情要查,麻烦他帮自己准备几张假的身份证件。 殷泽也许是猜出了点,也许只是觉得这是他自己的事情,什么也没说,只问他如果有旁的人问起他的去向,需不需要保密。 他们都知道这个旁的人指的是谁。 姜陟想了想:“还是别说了吧。” 殷泽嘴上是答应了,但隔日快递过来的证件上却明晃晃地印着“江小明”三个字。 第55章 姜陟倒不是排斥这个名字,他只是怕有人会直接闯过来抓人而已。 可他进了褚氏道场将近一个月了,也没等到那位。起初他还有些提心吊胆,但这么些日子也没动静,心就自然而然地放进肚子里去了。 辞秋的事情一出,邶都太平不了多少时日,他大约也忙起来了,估计也没心思来管他。 这样也挺好的,姜陟想。 各自做各自要做的事情,就算不见面,也挺好的。 他只是偶尔,偶尔才会想起那双含着一抹薄红的眼睛,和那颗坠在莹润耳垂上的佛青色瓷珠。 施桐听了他的话,气得额头上汗愈发得多了起来。他是褚氏道场负责教授心法的老师,除了课程之外,还兼职一部分道场的管理。 “让你看门你跑这睡觉是吧!除了你,还有一个值班的学员呢?” “他......他上厕所去了。” 施桐擦着汗睨了姜陟一眼,看他那个心虚的样子就知道那个准是因为嫌热跑了。 “这么热的天,怎么不开空调?”他实在是受不住这热气了,朝姜陟呵斥道。 姜陟有些委屈:“施老师,不是你早上走的时候说没到七月不让开空调吗?” 施桐被他这么一堵才想起来,自己上午走之前确实说过这句话,但他也没想到今天会这么热。 “开开开,赶紧开,等会有人来道馆检查,一进来这么热像什么样子。” 姜陟倒没感觉到什么热意,他如今修为恢复了有过去的七八成,当年修炼时又是过惯了酷暑寒冬,这点温度还不至于让他出什么汗。 只是施桐嘴里的那句“检查”让他禁不住眉头一跳,一边拿出遥控器去开空调一边状似无意地问:“怎么突然会有人来检查?” 施桐终于吹到了凉风,心头的那点燥意被安抚了不少,忍不住和姜陟吐苦水: “其实也不算突然,自从之前出了那件事事之后,天师署还是超管局的总要到我们这查一查。说是为了以防类似的事情的发生,可就是苦了我们这群底下的人,从来不提前打招呼,每回都忙得要死。” 姜陟听他这话心说有门,便把胳膊撑在前台的桌子上凑过去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什么?这也太惨了吧。” “哎,谁说不是呢?哪有人时时刻刻神经都崩着的,道场这么多事情,总有点疏漏,也是人之常情嘛!” “那他们是只查褚家吗?” “明面上说是各家都查,但重点还是褚家。” “为什么啊?褚家怎么了?” 施桐转过头看了姜陟一眼,似乎有些惊讶:“你居然不知道。” 姜陟连连摇头:“施老师,你知道我是小地方来的,对邶都的事情都不太了解。” “那算我提点你几句,道场后面东南方向的那栋小楼,你没事别往那边去。” “那栋楼怎么了?” “你知道褚歧吗?” “不知道。他姓褚,是褚家本家的人吗?” “你猜的不错,他就是褚家家主的小儿子。” “可我听别人说,家主不是只有一个儿子吗?怎么又冒出来一个小儿子?” 施桐没立刻回答,而是咳嗽了一声,姜陟见状连忙给他倒了杯茶递了过去。施桐对于他这个眼力见十分满意,便又继续说了下去。 “大概是七八年前吧,褚家道场突然从某一天开始,不断有学员莫名其妙地失踪。” “刚开始的时候,大家都以为是那几个人吃不了修行的苦,自己跑了,也没多在意。可是后来,消失的人越来越多,而且这些人看监控压根就没有离开过,他们全都是在进入道场之后,突然一下子凭空就不见了的。” “家主知道这事蹊跷,便带了几个得力的手下把道场里里外外地查了个遍,最后,查到了东南角的那栋小楼里。” “那栋楼,是家主的小儿子褚歧闭关的地方。” 施桐的资历并不算深,家主带人查到自己儿子头上这种不太光彩的事情按理说他不会在场,但描述起来仿佛亲眼看到了一般。 “那天,他们推开那栋小楼的门的时候,看见的可能是这辈子见过的最恐怖的景象。” “那些失踪的学员,确实从头到尾都没有离开过,他们都留在了那栋楼里。” “家主那个叫褚歧的小儿子,竟不知何时偷偷修习了褚氏禁术。那些被他掳去的人,都被他用来抽魂。但实际上,能真的死于抽魂对他们来说已经算是很好了。褚歧当时大约是刚修炼的缘故,并没有完全掌握抽魂的法术,你根本无法想象那些失败品的死法。” “整栋楼,几乎变成了一座屠宰场。” 姜陟听得心惊,他意识到褚歧给自己抽魂时那娴熟的手法究竟是用多少条人命堆砌出来的,一种随之而来的闷痛压迫着他的心脏,导致他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然后呢?” 施桐以为他只是被自己讲的故事给吓到了,也没觉着奇怪:“然后?自然是家主亲手捉住了那个小儿子要把他送到天师署,但没想到那个欺师灭祖的竟然打伤了自己的父亲后逃走了。” “自那以后,天师署对褚家一直都很防备,年年来检查就是怕这事再重演。可查我们有什么用,我们这些学员老师的哪有机会接触什么禁术啊你说是不是?” 姜陟努力压抑住了内心的不适,做出一副面色如常的样子附和着点头,却忽然看见道场的门外,停下了一辆黑色的轿车。 施桐自然也看见了,瞬间便如临大敌一般把手上的茶杯往桌子上一放,连声让姜陟帮他收回去。 姜陟收了杯子,又被他直接从前台拉了出去:“检查的人来了,你就跟在我后面听我的指令。” 说完还特意嘱咐了一句“别瞎看”。 姜陟闻言就只规规矩矩地跟在他的身后,从黑车上下来的人进了门他也没敢抬头,只乖乖地做一个充场面的背景板。 可那双黑色的鞋子走到他面前的时候忽然就停了下来,对施桐点头哈腰地往里请的手势完全视而不见。 他朝着姜陟伸出了一只手,手指纤长白皙,指节上微微带着点粉色。 熟悉的清越的嗓音带着轻微的哑意,在姜陟的头顶响起。 “从业执照拿出来。”他说。 第50章 姜陟猝然抬头,林微明那张只要见过一次就再难忘记的的脸直接就撞入了他的眼帘。 他微微垂眸,眉头轻敛,瞳色因为背光的缘故显得有些幽深,旁边空调吹来的冷风带起了他相比一月之前又长了些的头发,有那么几根拂上他的脸,和浓密纤长如小扇子般的睫毛纠缠在了一起,衬得他的目光愈发的晦涩。 明明他看起来还和从前一样,一样的淡漠疏冷,就连嘴角稍稍抿起的弧度都和一月之前所见毫无差别,但姜陟就莫名觉出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 没有说一声就突然离开,姜陟自然是心虚的,但对于林微明的出现倒也不算意外,说起来不过就是一个他早就预料到要现身的人终于以一种有些意外的方式如他所愿地降临,一直压在心头的那些沉甸甸的情绪也在这个瞬间倏忽消解。 不得不承认的是,关于林微明再一次落在他眼前的方式,他其实想过很多。 但他似乎忘了去想自己再见到这人的反应。 他又低头去看那只手,向上的手心里掌纹交错,就像是在医院病房里林微明勾缠着自己的视线,他好像原先是觉得有些烦的。 那现在呢?姜陟不知道,他只知道,鬼使神差地,他竟忽然抬起手,想像他们俩真正重逢那天一样,拍上那只放在他眼前的手。 施桐在一旁看得大惊失色,眼疾手快地上前两步,一把拉过了姜陟的手臂,打断了他的动作。 其实他这么做完全是多此一举了,因为就在姜陟的手臂被他拉走前的那个瞬间,林微明后撤了半步,一直举着的手掌被陡然握紧,重新收回到了自己的身侧。 施桐连推着姜陟让他道歉,可姜陟却愣在当场,刚才林微明的动作可谓是一个不落地全被他看在眼里,甚至开始在他的脑海里循环往复。 直到施桐实在看不下去他那个呆呆傻傻的样子,强行压着他的腰逼他低头鞠躬,他才终于好像从刚才所见中琢磨出点意思来。 “不好意思啊,这是新来的学员,不懂规矩,希望您不要介意。”施桐一边疯狂擦汗一边替姜陟解释,“而且学员嘛,刚入门,从业资格证还没考呢。” 姜陟直起身子的时候林微明已经抬脚往道场里面走了,眼光收回得极为干净利落,没有一点的拖泥带水,就好似此前从未见过姜陟,刚才只是一次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例行查问,不掺杂任何的其他含义。 他们两个就如同一对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一个站在原地,一个即将走远。 姜陟到底是按捺不住内心的那种异样,还想继续上前,却又被施桐扭头过来狠狠瞪了一眼,让他就待在前台,别去添乱。 第56章 他应该是很生气,说得十分严厉,声音里大有一副“等着被收拾吧”的警告意味。 可姜陟全不在乎,他只越过施桐的肩膀看着那个背对着他的身影,他的脚下,一步都不曾停下。 等到两个人都进了训练场的大门,再看不见时,姜陟也终于压不住心头的那口郁闷,烦躁地揉了揉自己短到发硬的发茬,皱着眉用几乎听不到的气声骂了一句: “操!” 这一天接下来的时候,姜陟再没见到林微明。 太阳落山的时候,只施桐一个回到了前台。林微明在检查方面大抵也没让他好受,火气比走之前更大,指着姜陟训了有将近两个小时。 姜陟倒是听惯了这种看似条理分明,实际上细究起来基本毫无意义的所谓训话,不用特别注意就可以十分自然地做到面有“愧色”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 他全部的心思都在想:林微明这人,居然真就这么走了? 经过之前那一遭的冷待,和一下午坐立不安的胡思乱想,他原本的那点心虚被反复地消耗、磋磨,早就没剩下多少,相反的,却对林微明生出了点怨愤来。 这家伙实在太小气了,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故意做出一副不认识的样子给谁看? 绝交,必须绝交!姜陟没好气地想。 下次再见他一定要像今天这人这么对自己一样对他,一句话也不同他说! 然而这点“雄心壮志”在当天晚上林微明再一次如鬼影一般地出现在他面前时,就直接分崩离析。 白日里和施桐打听出了东南方向的那栋小楼便是褚歧当时修炼禁术的地方,那肯定也是在那里,他凝出了那颗种子,姜陟自然是要去探一探的。 他一直等到夜深人静,整个褚氏道场也如人类一般陷入沉睡后,按照他这段时间的观察,熟门熟路地绕过了监控和禁制,落在那栋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小楼前。 灵力恢复之后,姜陟的五感自然也灵敏了许多,可到底比不上过去,所以并没有察觉到隐没在屋檐之下的那抹几乎要与四周融为一体的黑色,一个没注意直接一头撞了上去。 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遽然撞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怎么说都是一件十分惊悚的事情,饶是姜陟都被吓了一跳。 但他反应很快,几乎是同时,他的袖口寒光一闪,一把轻巧的短刃落入掌中,抬手便朝那“东西”刺去。 刃尖即将没入的瞬间,他借着朦胧沉闷的月色,看清了林微明那双在黑暗之中仍然闪着些微光亮的眼睛。 动作被生生止住,短刃重新收回袖中,姜陟心有余悸地扑上去拽林微明的衣领,早忘了他几个小时前下过的决心,咬着牙质问: “你不会躲吗?我刚才差点就杀了你!” 林微明就这么垂着眼睛看他,比平时更加深沉的夜色掩住了他的大部分表情,当然,他本来也没什么表情。 “你想杀我吗?” 这句话他说得很慢,仿佛真的是在问姜陟有没有这种想法。 姜陟差点被他给气笑了:“我要是想杀你,早就应该一刀捅上去,你也就没机会问这种傻......问题了。” 林微明仍然一动未动,气息冰冷,只有瞳孔中的那两点闪烁显得他好似像个活人。 “你还不如杀了我。” 这一句又比刚才那句低了几分,但姜陟还是听清了,只是有些没反应过来。 “你说什么?” 话音刚落,林微明忽然就往前走了两步。姜陟和他离得极近,他这么一动,也逼的他往后退了两步。 情势在这一刻骤然反转,刚才是姜陟抓着林微明的领子质问,姜陟似乎是处在上风的。林微明这两步一动,气势莫名就直接压了一头,即便他的领子现在还依旧攥在别人手中。 “我说,你就该一刀杀了我,倒免得教我在你这里受折磨。” 姜陟一听更加来气:“我怎么折磨你了!明明是你......” “我怎么了?”林微明直接打断了他,“我向你求一个安心,你答应了,然后呢?然后呢?” 他一连问了两个“然后”,声音里被死死压抑住的激荡几乎要破土而出,他自己大约也察觉出来了,一句话说完就闭了眼,似乎在努力抚平自己的情绪。 “姜陟,你不要逼我。”他仰面十分艰涩地吐出了这句话,黑暗中宛若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可他的这副暗暗有些威胁态度让从来“吃软不吃硬”的姜陟愈发的恼: “我逼你什么了?从头到尾明明都是你在逼我!” 他实在是上了头,话没过脑子就从直接脱口而出,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林微明复又低头看他,紧抿的唇角泄出了一丝冷笑,落在姜陟耳中听得他心颤,但说出去的话又不能收回,他也只能梗着脖子继续瞪着林微明。 “好,好,好。” 三个“好”字,第一个轻淡,第二个沉重,第三个低缓。 “原来都是我逼你的。”那三个字之后,林微明的声音像是被整个清扫了一遍般,眨眼间敛去了所有情绪的痕迹。 他忽然抬手握住了姜陟的手腕,然后用力把它们从自己的衣服领子上拉开。 他推开了姜陟。 “都是我的错,我再也不逼你了。” 说完就转过身,和白天离开时一模一样,头也不回地走了。 身影没入暗色,转眼就消失不见。 姜陟握着一双拳头,他觉得他应该要说些什么,他是想说些什么的,但他别扭的脾性又不让他说那些话。 他默默对自己说他不在乎,可却在林微明离开之后,尝到了自己嘴里的不知从何处弥散而来的血腥味。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无关紧要的插曲,他现在要重要的是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就这么想着,他走到小楼的大门之前便要去推门,手伸出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居然在轻微地颤抖,连带着手中的金属门锁都发出了“嗒嗒”的声响。 他捉住了自己的手腕,想要竭力平稳下来,却猝不及防地被人从身后揽住了腰向上托起,双脚都离开了地面。 他陷入了一个滚烫的胸膛之中。 有人从他的身后,隔着衣服,一口咬在了他的肩膀上。 第51章 林微明咬得极重,仿佛将刚刚争执间的那些愤懑和恼火都尽数融进了这毫不留情的一口之中,疼得姜陟发出了一声闷哼,他也没有松开,而是继续衔着那块皮肉在齿间反复研磨。 尖利的虎牙即使隔着一层衣服也仿佛要直接刺进姜陟的身体里一般,温热的呼吸扑在他的颈侧,环在腰上的臂弯越收越紧,连带着身体里的骨骼都被他禁锢得愈发疼起来。 林微明像是一只濒临爆发的野兽,无数姜陟猜不到的心绪情思在这个瞬间化为汹涌的暗流在他的眼底漫流而去,最终汇聚成了这一场无言的撕咬,寂静之中只能听到两个人都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姜陟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挣出一只手来,摸上林微明的手臂,然后轻轻拍了两下。 他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几乎要让他窒息的束缚之中,他似乎察觉到了一些林微明从未宣之于口的不安。 这个带着安抚性质的举动真的让林微明的气息稍微柔和了一点,他终于松口,可却还是搂住姜陟的腰身,将他整个人都按在怀中,只是手上的力气放松了些。 姜陟得以喘出一口气,身体不自觉地就软了下去: “你......你特么......勒死我了......” 林微明这会大约是脑子乱得很,也没在意从姜陟嘴里吐出来的明显的脏话,只是将头埋在了他的肩窝,胸腔剧烈起伏,像是在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姜陟,你说的没错。”他忽然开口,“我就是在逼你。” “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不允许你再离开我的视线。” 他这话说得执拗,甚至还带上了一点没见过的孩子气,总觉得有些无理取闹的意味,听得姜陟又开始火大。 “凭什么?我有我自己要做的事情。” 林微明抬起头,在姜陟的耳朵上咬了一口,但这次的力气用的很小,没让他觉着疼。 “有时候我真的很想把你一口一口地都吃掉,是不是这样你就不会跑了。” 他几乎是贴着姜陟的耳朵说出了这些话,声音压得很低,甚至能听出点喉腔的震动,隐隐暗含了点威胁的味道,仿佛他好像真的做得出来一般。 姜陟才不吃这一套,他皱着眉偏过头去想避开林微明的靠近,嘴上还嘟囔着: “你别吓我,我才不怕你,下午的时候还不认识呢,这会跑来装什么熟......” 林微明圈在他腰上的手臂一顿,好半天才开口道:“......你原来是为这个生气?” 姜陟怎么可能肯承认,面上愈发的恼,连连去推林微明的手臂,想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 第57章 “谁生气了?谁生气了!明明是你莫名其妙,还不准我说吗?” 林微明对他的那点挣扎完全视而不见,一双手又紧了紧,侧脸就贴上了姜陟的脸畔。 “邶都人多眼杂,你的身份又特殊,总要注意点。” 姜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拼尽全力的抗拒道了这人手里就仿佛挠痒痒般无足轻重,气得脸都红了: “你少诓我,我算是受够你了,林微明,你怎么一会冷一会热的,我要,我要......” “你要怎样?”林微明适时问道。 “我要和你绝交!” 姜陟终于把这句话吼了出来,空气忽然就陷入了一片沉寂,只能听见夜风穿过灌木发出的“沙沙”声,和姜陟因为情绪激动而越来越快的心跳。 林微明不说话,过于安静的环境反倒让姜陟开始有些胡思乱想。他终于想起来这件事的根源,应该是自己不说一声就跑路,人家好容易找上门了,直接说绝交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他在这向来不太喜欢的沉默中悄然生出了点愧疚的心思,林微明也在这时终于出声。 他似是从喉咙里发出了一个短促又轻飘的声音,好像是,笑了一下? 什么意思?姜陟想扭头去看林微明的表情,他觉得这人可能是被气傻了。 要是太生气的话,他还是可以考虑考虑不绝交的。 林微明按着他的身体不让他动,自己却又凑近了些,嘴唇堪堪要贴上姜陟的鬓边: “绝交?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用得上'绝交'这个词?” 他的声音虽然是带着点笑意,语气却很凉,平白就让姜陟感觉到了几分危险。 他没去接林微明的话,但这人已经自己说了下去: “你和你男朋友说绝交?” “男朋友”这三个字一出口,姜陟就觉得脑袋里“轰”的一声,一下子就炸了,脸上原本就透出来的那点红色,这会已然变得好像快要渗出血来了: “你说什么?谁tm是你男朋友?你tm是谁的男朋友?” 他这会其实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几乎用尽全部力气转头去看林微明,却只看见了深沉夜色中一双冷冽的眼睛。 目光相接的时候,他那点陡然产生的恼羞一下子就弱了下去,剩下的那些不太好听的话就全都被吞了回去。 “我以为,你应该知道这件事。”林微明平静地说道,仿佛是在陈述什么人尽皆知的事实。 姜陟脑子一片混乱,这人一本正经的模样都让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什么记忆缺失,只能皱着眉试探性地问: “什么时候开始的?” 林微明顿了一下:“大概.......七年前?” “什么玩意儿?”姜陟几乎脱口而出,他觉得如果他的疑问可以具象化的话,一定会在他的脑袋上变出一个巨大无比的问号。 林微明藏在黑暗里的嘴角勾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一双冒着寒气的眼睛看得姜陟没来由的有些心慌。 “你觉得呢?你七年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亲了我,之后整个邶都,谁不知道我是你男朋友。” “可我那是......那是......”故意恶心你。 最后几个字,姜陟没敢说。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林微明却好像表现得真的猜到了姜陟没有说出口的话,“但我并不在乎。” “可是姜陟,你总得为你做过的事情负责。” 其实姜陟有很多话可以反驳他,比如说就算别人认为是男朋友,可曾经的姜时早是个死人,又没结婚算不得什么。 但他不知为什么,平时的牙尖嘴利到了这里就一句都说不出来了,就好似这事真成了他的错处,他要不让林微明当这个“老婆”,就活脱脱是个始乱终弃、夺人清白的渣男了。 “不能这么说......”他嗫嚅着做最后的无力反驳,却忽然被林微明伸手捂住了嘴。 “别出声,有人。” 林微明的话音刚落,就带着姜陟身形一闪,眨眼间两个人就躲进了小楼旁一个十分隐蔽的角落里。 姜陟的身体被他揽着转了一个圈,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面朝着他埋进了他的胸口。 他刚想问怎么了,就听到小楼前面的小路上,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他忙噤了声,竖着耳朵去听。 这个点,居然还有人来这座小楼,或许就和当年的事情有关。 他听得仔细,动都不敢动地乖乖趴在林微明的胸前,手里不自觉地攥紧了他的衣服,眉头微微皱起,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在黑暗之中滴溜溜地乱转,像一只卧在怀里还十分警觉的猫儿。 他自己没觉着什么,一门心思都放在那脚步声上,却不知他这些模样全然落在了垂眸看着他的林微明眼中。 林微明应该是无声地笑了一下,因为姜陟看见了他微微张开的口中一闪而过的白色。 他忽然伸手过来掐住了姜陟的脸,用几乎快要听不见地气音和他说: “别咬人。” 再然后就突然一低头,含住了姜陟的唇。 他似乎总喜欢在这种出其不意的情况下亲人,唇瓣印上来的时候姜陟的心跳都似乎停了一瞬,等回过神来,又被人掐着下巴搂着腰,身体如同被生生嵌进他怀里一样,根本动弹不得。 他又怕发出声音惊了来人,只能无声地去推林微明的身体。 林微明的吻和他的人完全不一样,又重又急,衔着姜陟的那双唇几乎恨不得吃进口中,嚼得烂了,再全部吞进肚里。还用力地撬开姜陟的牙关,扫过他的齿列,强势地勾缠着他,让他无处可逃。 也许是被那充斥在鼻尖的檀香气熏得有些晕乎,也许是比平日要更加深沉的夜色蒙蔽了他的神思,姜陟抵在身前的那双手随着这一吻的深入越发得没力气起来,最后竟顺着林微明的身体滑落下去,无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衣襟。 等到他终于从这种令人不自觉沉溺的隐秘欢愉中稍稍清醒过来,林微明已经放开了他的唇舌,正埋在他的颈侧,啜吻着他的脖子。 姜陟的脑海中顿时警铃大作,连忙手忙脚乱地把林微明的脑袋从自己身上捧起来,在早已寂静无声的黑暗中低声问他: “刚才那个人呢?” 第52章 林微明大抵是有些上头,缠着人不放,姜陟连推了几下都没推开,反而被他掐着腰又里里外外地啃了一遍,一双手更是直接顺着他衣服的下摆,摸上了他裸露的皮肤。 指尖触碰上去带来的凉意让姜陟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再次从这种令人发昏的甜腻感官之中清醒了过来,瞧见林微明这愈来愈危险的动作,到底是没忍住,狠狠地在他的舌头上咬了一口。 林微明的动作一顿,终于愿意从姜陟的嘴里退出来,鲜红的舌头在他已然变得红肿的嘴唇之间一闪而过,隐约还能看见一道渗着血的牙印。 “不是让你别咬人吗?” 这人倒好意思来质问,姜陟气得想打他,但又挣不出手来,只能试图用脑袋给他直接来上一个头槌。 可刚一动作,就被林微明看出了意图,一张脸忽地就退了开去,姜陟只能直直地砸进他的胸口,活像是他自己在投怀送抱地扑进了他的怀里似的。 林微明这下肯定是笑了一声的,因为姜陟清晰地听见了他胸腔的震动。 姜陟愈发恼羞,但实在拿这人没办法,索性只能用头在林微明的胸前又捶了一下。林微明像是觉不出疼一般,一双手只圈在他的腰上,任由他在他怀里蛄蛹。 他费了好大一番劲才从这人的桎梏里挣脱出来,转身就去看刚才脚步声传过来的方向。 然而夜风习习,树影幢幢,浓云之下比往日更加昏沉的月光中,哪里有什么人的影子。 林微明对他的那点抗拒继续视若无睹,又重新贴了上来,俯身在他耳边低声说:“人刚才已经进去了。” 姜陟有些狐疑地扭头看他,这人现在两颊潮红,一双眼睛里雾蒙蒙得似要滴出水来,呼吸都尚未平稳下来,怎么还能有心思注意周围? 明明他刚才可是一点注意力都分不出来。 他这个怀疑又带着点埋怨的眼神看得林微明的嘴角再次露出了点笑意,低头过来又突然在他的脸侧亲了一口。 “我刚才听到开门的声音了。”他解释说。 姜陟这会已经对他这种出其不意的亲近有了一点心理预期,不再像之前那样被吓得“大惊失色”,只不过还是下意识地躲了一下。但他们现在所在的这个角落实在是过于狭小,他根本就躲不开。 他又瞪了林微明一眼,回过头的时候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心道他就是懒得计较而已,也没再表现出来别扭,就让人这么黏黏糊糊地靠着。 其实这么感觉起来似乎也没觉着太奇怪。 这楼不知是新建仿古的还是旧日里留下的,都是木制的结构,样式十分古朴。一共三层,屋顶是传统的歇山顶,覆有一层深色的琉璃瓦,梁架上刻着精致细腻的龙凤花草,似乎和从前见过的那些亭台楼阁并没有什么差别。 第58章 他们躲藏的这个地方正好有一扇小窗,姜陟尝试着轻轻推了推,发现窗户从里面被封死了。 姜陟才大致地看了一下这楼的情况,就忽然听见正门方向传来了“吱呀”的开门声,小心翼翼地看过去,就见一个人提着个什么东西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借着黯淡的月华去看那个人的脸,却是一张没见过的陌生脸孔。他在道场的这一个月,什么学员工作人员的算是都见了个遍,但却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个人。 人不认识,但他身上的衣服却眼熟得很。 那是褚氏道场统一的道服,和他白日里穿的那件一模一样。 那人反身带上了门,就往刚才听到声响的方向走去,宽大的衣服在偶尔吹起的微风有些晃荡。 布料层叠翻转,姜陟看见了他衣角之上,有一块新鲜的血迹。 血迹处湿润殷红,一看就是刚刚才印上去的。 姜陟又偏过头,林微明也正好收回了目光,朝他看了过来,目光比之刚才微微有些凝重。 “怎么进去?”姜陟用口型问他。 林微明没有答话,只是再周围略略扫视了一圈,忽然就站直了身子,挤出那个角落,直接往正门的方向走去。 姜陟见他就这么大摇大摆地现了身,又面色如常,全无俱色,下意识地就紧张地去拽他的袖子: “你干什么?小心有人。” 林微明脚下一顿,回过身来看了他一眼,目光下移又落在了他拉住自己的手上,眸色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闪过,他反手便覆了上去,并包裹着那只手缓缓握入掌心。 “没事,我刚才都看过了,除了那个人,这里没有任何活人的气息。” 正说话间,不知从何处吹来的一阵暖风,倏然吹开了今夜一直萦绕在月亮周围的那片浓云,如水的月色如天山冰雪融化而成的清澈溪流般倾泻而下,然后尽数洒落在了林微明的身上。 林微明大约是绽出了一个清浅的笑,可突然降临的月光晃了姜陟的眼,让他眼前所见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切起来。 被风吹散的那团云雾好像是又落在了他的眼前,愈发显得林微明的身影模糊又遥远。 姜陟觉得自己可能有些魔怔了,他在银白色的清辉之中仰面看他,似是看到了月光下坠入凡尘的仙人。 而仙人握住了他的手。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他有些怔怔地开口,但他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句话。 林微明忽一用力,姜陟就被他拉着一同堕入了那片皎洁的流光之中。 他终于看清了他的脸,姣好的面容在在光芒之中显得更加动人。 “月下仙人”跨过云端,来到了他的眼前。 “我不知道。”他微微摇头,“但我不在乎。” “姜陟,这世上除了你,我都不在乎。” “你只要在我眼前就好。” 姜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在想:或许林微明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偷偷修炼了什么惑术,不然为什么,月下的他,看起来会如此地引人亲近呢? 他就这么乖乖地任由人牵着手,和林微明一同走到了小楼的门前。 这楼的正门并没有上锁,只轻轻一推,便“吱呀呀”地自己开了。 伴随着门内不见五指的黑暗一同扑面而来的,还有一股浓重到几乎让人无法呼吸的血腥气。 姜陟忍不住掩着鼻子后退了几步,这味道比他以往闻到过的都要更加浓郁,开门的一瞬间他几乎被熏到作呕。 林微明挡在他的身前适时地施了一个照明咒,一面巨大的照壁便随着光线的散落从漆黑之中缓缓地浮现在了他们眼前。 应该算是照壁,因为这面墙和姜陟之前所见过的所有照壁一样,有壁座、壁身和壁顶。 可照壁一般都是建在屋外的大门之内,用以隔绝门内门外的,但眼前的这一面,竟不知为何被砌在了室内。 更奇怪的是,这照壁之上,向来会雕刻着各种不同寓意的纹样的壁身,却是光秃秃的一片。 姜陟越看越觉得蹊跷,直到林微明忽然在他耳边说道: “这面照壁,遮挡的不是屋内,而是屋外。” 他这一句话让姜陟一下子醍醐灌顶,照壁这东西,除了屏蔽视线之外,在风水上来说,还可以阻隔从外而来的邪气鬼气,也因此壁身上常常会雕刻一些辟邪的图案。 而眼前的这一面,朝门外的这一边什么都没有,那就很有可能有着雕刻的那一面是朝着门内的。 它似乎是在阻挡房内的东西出去。 这么想着,他跟着林微明一直转到了照壁的后面,果真看到了壁身之上,刻着怒目圆瞪的钟馗像。 钟馗驱邪,这照壁所抵挡的,是这楼里的邪气。 还未等姜陟想明白,就听见身后寂静的黑暗之中,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阵“滴答滴答”的水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滴进了水中。可转身去看的时候,却仍是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林微明见状,手中灵力所化的光球往空中一抛,登时便碎裂成无数光点四散而去,如同在黯淡无光的夜空中点亮起无数繁星,只一个眨眼的功夫,整个室内都被照得透亮。 姜陟被突然大起的光亮刺得闭了眼,再睁开时,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整个一楼的地上,都被修葺成了一片极大的水池。水池之中,满蓄着暗红的带着浓烈腥气的液体。 水池四周的墙壁之上,悬挂着四个面目狰狞的兽头。尖利的獠牙里,有同样的红色液体在不断地滴落下来,刚才他们听到的“滴答”声便是由此而来。 这是一个血池。 在这血池的中心,有一块漂浮着的石板,石板之上,用发黑的生锈的镣铐锁着一个瘦弱的人。 骤然亮起的光线并没有引起那人一丝一毫的反应,他仿佛早就看到了他们一般,一双没有任何情绪的幽深墨瞳只死死地盯在姜陟的身上,然后忽地露出了一个苍白的笑来。 原本该死在超管局审讯室里的褚歧,对着姜陟粲然一笑。 “你终于来了。”他说。 第53章 “褚歧?” 姜陟不确定地叫了一声。 面前的这个人有着和褚歧一模一样的脸,但和姜陟最后一次见到他时相比,明显要更加的瘦弱,衣服之下裸露的部分可以清晰地看出嶙峋的骨骼,皮肤也要更白一些。 那是一种看起来极为不健康的白色,像是常年都见不到日光而生生捂出来的白色。 更重要的是,他的那双眼睛,虽然是同样的幽邃晦暗,却全然不似记忆中那样,藏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汹然恶意,反而无波无澜的像是一潭多年不曾流动过的浊水,连灯光亮起时那个苍白无力的笑都是极为缓慢而木然的。 与其说是笑,其实更像是一种机械性地牵拉嘴角。 姜陟曾经因为某些缘故见过一个被单独关在地下囚牢中长达十多年的人,长时间的与世隔绝已经完全摧毁了他的各种感知,封闭了他身体上的所有可以接触到外界的渠道。 被救出来的时候,他整个人仿佛被包裹进了一层看不见的厚重的茧壳,他对所有的东西的反应都极慢,周围信息似乎很难传达到他的脑子里,很多时候看着就像是一个假人一般。 一个完完全全被强行关闭了的人,他甚至都不知道该不该称那种状态为“活着”。 眼前的“褚歧”似乎和这种状态很接近。 但他应该要比那人好些,回答的速度只是比常人稍稍迟了一点。 “褚歧,已经很久没人叫过我这个名字了。” 姜陟闻言眉头一紧,心道这里似乎有不少他不知道的事情,又继续问他:“你不是褚歧?” “我不知道。”他缓缓回答,“也许我是褚歧,也许那个逃走的才是,说不准的,谁都说不准的......” “这世上,难道有两个褚歧吗?”姜陟难以理解他说出的话。 “是啊,这世上怎么会有两个褚歧。可是偏偏就是出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你知道为什么吗?” 姜陟不知道这个说起话来神神叨叨的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只是他迫切地想知道当年的事,脚下不自觉地就往前一步,却被林微明拉了一下。 “小心。”林微明低声提醒,“这池子有蹊跷。” 姜陟转头正对上他有些担忧的眼神,心里自然清楚他定是看出了什么,牵在一起的那只手又下意识握紧了些,似是在让他安心。 “那你要好好拉住我。”他同样低声回答他。 林微明的目光变得柔和了几分,他微微点头,声音因为刻意地压低而显得有些深沉。 “好。”他应道。 姜陟再转身去看那石板之上的“褚歧”,却发现不知何时,那人的视线已经落在了他们两人交叠的手上。 “为什么?”他有意地侧了侧身子,将手遮挡在了身后,又接着他的话继续问他。 第59章 “褚歧”徐徐抬头,又再次牵扯嘴角,露出了一个有点悚然的无机质的笑来。 “还能为什么啊,姜时。” 他虽然没有承认自己是褚歧,但还是十分准备地叫出了姜陟当初的名字。 “都是因为你啊。” “我一直在等你。” 他话音堪堪落下,林微明忽然就警觉地抬眼,瞬息之间已带着姜陟连连后退。 仿佛是要回应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一样,血池之中的红色液体陡然高涨,顺着池岸的白色瓷砖不断溢出,血流仿佛是一道道殷红缠绕的丝线,眨眼间就蔓延到了他们的脚下,像是一张从脚下扑上来的大网,要将他们完全网住。 再往后时,刚才那面立在门前的照壁已全然变了模样,宛若是突然活过来了一般,四周不断向外延伸,硬是将他们的退路挡得严严实实。 而那血水更是涨得极快,不过几步的时间,已经到了他们的胸口处。 林微明连忙催动灵力,可指尖碧光闪过,只爆出了一个个小小的火花,再看姜陟,甚至于连火花都见不到。 这里不知道被设下了什么东西,直接封住了他们的灵力。 姜陟情急之中便想直接去砸那照壁,可几乎已经没到下巴的血水骤然惊起了几欲要掀翻屋顶的巨浪,将他们两人直接冲走。 散发着浓重腥气的液体不断地推着姜陟上下翻腾起伏,他看不见林微明,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抓住握在手中的那只手。 而那只手,也同样死死地扣住他的。 谁都没有放开。 在姜陟被早已漫过头顶的血水完全吞噬的时候,他抬起头,看见了漂浮的石板之上,那变得和当时在岛上第一次再见褚歧时一模一样的,深黑色的眼睛。 他沉入池底。 ———————— 最后一个句号落下,姜陟终于写完了这篇长达二十多页纸的结案报告。 点完保存,他如同被人抽去了半条命一般瘫倒在了椅子上,一口压抑在胸腔里的浊气还没吐完,就看见隔壁工位的殷泽突然探身过来,神秘兮兮地朝他笑了一下。 他当时就暗道不好,随手就抽出一个文件夹就挡在了眼前,全当没看见那人的动作,嘴里条件反射地念出了他早就准备好的话。 “不调班不写报告不帮忙,借钱找姬岫。” 殷泽被他这句话噎得要过来扯他的耳朵:“你就这么跟前辈说话的?” 姜陟在他动作之前就脚下一蹬就连人带椅子地滑了开去,直接就躲过了他的“袭击”。 他将挡在前面的文件夹微微下移,只露出一双比常人要亮得多的眼睛来: “想让我用对待前辈的样子对待你,最起码你也要做出个前辈的样子,你除了这几件事还能干嘛?” 殷泽冷笑了一声,双手抱胸随意地就靠在了姜陟的桌子上: “我好心过来给你递消息,你就这么对我?” 姜陟放下文件夹从下到上地扫视了他一遍,眼神里明显的揶揄,显然是不相信他的话: “就你,你能有什么消息?食堂阿姨终于答应你的表白了?” 殷泽吓得连忙来捂他的嘴,眼神还频频往旁边的科长办公室飘: “在办公室里说这个,你要死啊!” 姜陟看准时机直接一低头,十分熟练且自然地拖着椅子从他伸过来的胳膊底下又滑了回去,重新坐在了自己的桌子前。 他拿起手边的茶杯,装模作样地呷了一口杯子里早就冷透了的白开水,才慢悠悠地转身看向身后差点要气得跳脚的殷泽。 “什么消息?”他终于愿意开口问道,但还顺便补了一句,“爱说不说。” 殷泽却偏要卖关子:“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姜陟才不会理他这些弯弯绕绕,站起来作势就要往科长办公室走:“姬科,前两天殷泽他......” 殷泽一个箭步就把他拉了回来,连声求饶:“祖宗,太狠了祖宗,我说,我直接说还不行吗?” 姜陟再次坐回到了椅子上,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说吧。” “我先说好消息吧,天师署派来我们调查科的特别调查员马上就到,你终于不用一个人做两个人的事了。” 姜陟高兴地差点跳起来:“太好了!终于!我可以解放了!” 可殷泽却把他死死地按在椅子上,不让他动弹。 “你别高兴地太早,先听我说完,还有一个坏消息。” 他这个态度让姜陟的心里顿时升腾起一阵不安,他坐直了身子,抓着两边的扶手问他,一脸严肃地问:“坏消息是什么?” 殷泽没有立即回答,反而是默默地向后退了几步,还顺便将自己桌上的那个陶瓷摆件塞进了怀里。 “我如果说了,你能保证你可以保持冷静吗?” “快说!” “那位特别调查员,说起来还是个熟人,你肯定认识。”殷泽又往后退了两步,才终于把这一句话说完。 “他姓林。” 姜陟一开始没反应过来,颇有些莫名其妙地嘟囔着:“姓林就姓林,反正是世家的人姓林有什么奇怪的,总不会是林微......” 一个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就这样突然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他似乎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想起过这个名字了。 他猛然顿住,惊恐地去看殷泽,殷泽则无言地朝他点了个头。 “哐当”一声,姜陟身下的椅子因为他突然站起的动作而整个被掀翻在地,然后比这一声更响的,是姜陟那句脱口而出的“卧槽”。 旁边的科长办公室马上便传来了拖动椅子的声音,但姜陟已经无暇去管了。 他一把抓住几乎要躲到墙边的殷泽,大声问他:“他什么时候到?” 殷泽有些无奈地朝他笑了笑:“刚才楼下科室的人给我发消息说看见他下车了,这会,大概已经上楼了吧。” 他看着姜陟那双滴溜溜乱转的眼睛就知道这人在盘算什么,适时地点破了他:“你现在跑应该也来不及了。” 姜陟没有理他,而是在环顾了一圈后,突然走到了窗户边,探头出去看了一眼。 殷泽在一旁瞪大了眼睛:“为了躲他,不至于吧,这里可是十楼。” 他说话的功夫,姜陟已经爬上了窗台,朝他轻轻叹了口气: “你不懂,我和林微明之间的事情......太复杂了,一时半会说不清。有句老话说的是,'王不见王',你懂吗?” 殷泽有些无语地摇头:“不懂,也不太想懂,你注意安全吧。” 姜陟有些感激地朝他笑了笑:“谢了兄弟,这次多亏了你,有空帮你写报告。” 姜陟又往下看了看这里到地面的距离,估摸着用点法术不是什么大事,便直接泄力往窗外一倒,却忽然听见殷泽的一声惊呼。 戏真好。 他还在心里忍不住地感慨,却忽然被从窗户里伸出的一只手抓住了后衣领。 林微明一张宛若从画中走出来的秀美面容的脸就这样隔着窗户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和记忆中的样子似乎没有太大的区别,但身材明显变得高大了许多。他的头发一如既往地剪得很短,露出的五官依旧精致得不似凡人,只是比之从前,少了几分略带着稚气的艳色,愈发的清丽出尘、冷冽孤绝。 姜陟有些尴尬,悬在空中的身体晃晃悠悠,他也做不出其他动作,只能对着林微明轻轻一招手: “额,林二,好久不见?” 林微明垂眼看他,一双杏眸里似乎闪过了点复杂的东西,但姜陟并没有抓住。 他忽然松开了手。 第54章 姜陟顶着一头草屑走进了会议室。 他用了法术缓冲所以并没有因为从十楼的坠落而受什么伤,但林微明的放手实在是太猝不及防,他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导致完全错过了施法的最佳时间点,到底还是在楼下的草坪上滚了两圈。 爬起来正准备趁机跑路就被闻讯赶来的姬岫逮了个正着,威胁他要是现在不滚到会议室去这个月底奖金就想都不要想了。 姜陟其实是想硬气一回的,但他的钱包不允许。 自从七年前在毕业试炼中落败,又拒绝家里安排的工作,一个人离开了邶都之后,他的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像这种小地方的超管局又是出了名的钱少事多,他日常都恨不得一块钱掰成两半花。 要是再没了奖金,他下个月大概就只能吃泡面了。 而且再怎么说也是自己累死累活跑外勤挣来的钱,怎么能因为一个七年没见的人就不要了呢! 他进门之前确实是这么想的。 可等到他真的坐下,林微明也放下手上那一沓不知道是什么的文件,泛着熟悉凉意的目光终于落到他的身上时,他又开始坐立难安起来。 钱不钱的哪有命重要,现在再溜还来得及吗? 第60章 然而在他后面进来的姬岫“啪”的一声关上了会议室的门,直接断绝了姜陟最后的一点指望。 这个只有他们三个人的超小型会议也没讲什么事,不过就是林微明作为天师署下派的特别调查员将和姜陟搭档合作一段时间。 至于这个特别调查员到底是过来“特备调查”什么的,他们并没有说明,姜陟自然也知道这不是自己该管的事情,所以也很识趣地什么都没问,只是一味地附和着点头,端的是一副敬业忠诚好下属的模样。 等到会开完了,林微明先一步出去了,他才终于找到时间,偷偷拽着姬岫问他这段时间能不能请假。 “我刚才从楼上掉下来的时候好像把腿摔着了,我得马上去医院看看,伤筋动骨怎么说也得休息个百八十天的吧。”他面不改色地开始胡说八道。 姬岫早知道他的那点伎俩,完全不买账,一边笑得风情万种,眼角眉梢都是压不住的艳冶,一边又掐着他的后颈皮阴恻恻说让姜陟趁早死了这个心,这事关系着他的升迁,要是真出了什么事,他就把他吊在超管局门口示众。 姜陟见识过姬岫的手段,如果别人这么说他只会当是故意吓唬人,但若是说这个的人是姬岫,那就百分之百是真的。 这个“歹毒”的人绝对干得出来。 他又单独待在会议室里给自己做了好久的思想工作才出来,结果一开门就看见林微明正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外,怎么看怎么像在这里守株待兔,而且待的就是自己这只超级无敌“大笨兔”。 姜陟被吓了一跳,一时没说出话来,却是林微明先开得口: “你就这么怕我吗?姜时。” 这是时隔这么久再次见到林微明后他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也是七年前那场没有结局的表白之后的他们之间的第一句话。 那张熟悉的如玉般的面容终于真正清晰地展露在了姜陟的眼前,一下子就把他拉回了多年前那个他大概这辈子都忘不了的夜晚。 时至今日,姜陟还记得,那天的月亮很大很圆,月光亮得好似要一直照到他的心里去。 林微明就站在这银辉之中,周身仿佛披上了一件玉衣,惯常冷峻的眉眼都被晕染得柔软了几分,说出了那句在姜陟这里足以“震惊世界”的“我喜欢你”。 彼时他正因为毕业试炼中输了一着,还必须答应对方的一个要求而满腹怨气,不情不愿地见了面之后也没什么好脸色,结果直接就被这句话给干得大脑宕机了。 这世上再没有比一直认为的宿敌突然和自己表白这件事带来的冲击力更大了。 他花了将近三分钟才从呆滞的状态中缓过来,惊恐地大叫一声,就直接落荒而逃。 后来,他离开姜氏,来到这座小城的超管局,做了一个普普通通的调查员。 他再也没见过林微明,直到今天,已经过去了七年。 大约是想起了过去的缘故,他的目光有些躲闪,但向来不肯输给林微明的习惯让他梗着脖子回答: “我怕你?开什么玩笑!我刚才那是有急事要出去而已。” 林微明并没有拆穿他这个看起来极为拙劣的谎言,反而是突然向前走了几步,逼得姜陟一直退到了身后的桌子边上,再不能往后了才停下。 “我等了你七年,你是不是应该给我一个答案?” 姜陟一愣,下意识地就反问:“什么答案?” 林微明好像是笑了一下,紧抿的唇缝有一个微微上扬的弧度,但看着姜陟的眼神却仍是冷的,说出口的话也同样没有温度: “自然是七年前我问你的那个答案。” 姜陟当即就心说不好,这人果然是来讨债的,情债也算债。 他刚才还抱有一丝希望,想着过了七年,林微明应该早放下了对他的那点感情,到这里真的就是因为天师署的任务,结果他还是低估了这人的执着程度。 面对他这副逼问的态度,姜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选择继续装傻: “我这两年年纪大了记性不太好,早年的事情都忘得差不多了,估计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你不如......” 他的声音随着林微明越来越晦暗的目光而变得越来越小,最后强烈的危机感让他及时止住了话头,没敢继续往下说。 他这招行不通,瞬间就泄了气,自暴自弃地在林微明的胸前推了一下,力气故意没收,却愣是没推动。 这下他更没办法,一屁股就坐在了身后的桌子上: “七年了,你还是放过我吧。” 林微明冷笑出声,掐着他的下巴强逼着他抬头: “我原本以为给你足够的时间考虑,你总有一天会想通。可现在看来,这个法子行不通。” “这会是我最后一次问你,你是这个态度的话,那后面会发生什么,我希望你都可以接受。” “我控制不了你的行为,相对的,你也控制不了我。” 他这几句话说得很平静,波澜不惊的语气中姜陟却分明听出了几分威胁的味道,甚至还有些耳熟。 林微明之前和他说过类似的话吗?他记不清了。 他贴的极近,鼻尖几乎要碰上鼻尖,温热的呼吸纠缠得不分彼此。这所有的一切,都带给了姜陟一种无法忽视的熟悉感,仿佛都曾发生过一般,甚至于他的脑海里还凭空出现了一句话: 这人大概要像上次一样亲上来了? 可是上次?上次是什么时候?他和林微明明明已经七年没见了。 这种莫名其妙的既视感让姜陟一时无言,甚至有些恍惚。而眼前的林微明,也不知是沉溺在何种的思绪里,眼神竟变得有些迷离了起来,一张脸越靠越近,眼见着就要吻了上来。 突然“啪”的一声,会议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打开,姬岫那张明艳又凌厉的脸出现在了门外。 姜陟被这强行一打断,也瞬间反应了过来,连忙去推林微明。这会他似乎也没有什么准备,一下子就被推开了。 姬岫看见了他们两人的动作,一双眉毛微微上挑,却也没说什么,只是直接扔了个文件夹过来。 “这里有几个外勤任务,要你们俩跑一趟。” 说完便要出去,门关到一半才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探头回来,脸不红心不跳地补了一句: “超管局规定,上班时间不准谈恋爱哈。” 姬岫拿过来的几个任务都不是什么大事,大约是看在林微明刚来的份上,想让他先适应一下。 姜陟处理这些邻里社区鸡毛蒜皮的琐事已经是熟门熟路了,也不用林微明插手,用了大半天的功夫就解决了。 在帮助新顺小区的刘奶奶捉了家里几只捣乱的小鬼之后,刘奶奶说什么都要塞给他们几罐汽水。从她家出来了才发现太阳已经西沉,早就到下班时间了。 姜陟才不可能加班,路边随便找了个椅子坐下就给自己开了一罐汽水,像往常一样看着眼前几乎映透半边天空的夕阳,悄然纾解这一天工作的疲惫。 他原本想递一罐给林微明的,但林微明没有接。 这人从跟他出来跑外勤之后就一直没怎么说话,只沉着一张脸站在一边看姜陟忙前忙后,一张冷脸不但震住了那些个小鬼小妖,连人见了都被他吓得不敢说话了。 姜陟又仰头喝了一口手里的汽水,绵密的气泡直冲脑门,他终于分出一点眼神去看自己身边的这尊“大佛”。 “看不起我的工作就直说,你跟我就没必要藏着掖着了。” 林微明的手在身侧握紧又松开,才终于开口: “我只是觉得,凭你的能力,不该在这里做这些没有意义的工作......” 姜陟收回了目光,随意地靠在椅背上,漫天红霞照得他的面容有些模糊不清。 “难道我留在邶都,就是有意义的吗?” “林微明,当年我并不是为了躲你才离开的,我只是想看看,离开了姜家为我规划好的道路,我能过怎样的人生。” 他说完这些,林微明的语速就变得快了些: “那也没必要到这个地方,你要是想我可以帮你......” “刘奶奶家的汽水,其实一直都是为我准备的。”姜陟打断了他,突然说起了另一件听起来毫不相关的事情,“她八字弱,年纪大了阳气不足之后就总容易招些东西,都是我帮她处理的。所以她总会在家里备上点汽水,我每次去都会给我拿上几罐。” “还有很多事情,我说上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可能你听起来会觉得无聊,可我感觉还挺有意思的。” 太阳落得很快,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天色已经暗了下去,还残留在天际上的几缕残阳映进了他的眼泪,像是在其中点起了几簇星星点点的烛火。 有些微凉的夜风拂过面颊的时候,林微明再一次听到了姜陟的声音,在这昼夜交替之时显得缥缈又辽远。 “可是林微明,我喜欢这样的生活。” 第61章 第55章 在黑暗中行进是一件十分考验眼力和心性的事情,姜陟不过稍稍走了个神,就没注意到前面一个极为锐利的木头棱角。 忽地从旁伸出一只手来,直接就按在了他的额头上,有些微凉的触感让他顿时回过神来,脚下及时刹住了车,才不至于一头撞上去。 姜陟心有余悸地舒了一口气,再转头时,林微明已经收回手,继续往前走了,修长的身影倏忽间就要隐入满目的暗色之中,他连忙跟了上去。 “谢谢。”姜陟在他身后试探性地小声道谢。 可林微明的动作如常,连个眼神都没分过来,也不知道听见没听见。 姜陟忍不住在心里默默叹气,这人自从那天在夕阳下和他进行了一场在他看来没什么太大意义的谈话之后就变成了这样,对自己爱答不理的,除了必要的任务上的交流,一句话都不肯多说。 姜陟其实甚至都不记得那天是怎么结束的了,他只记得林微明在逐渐寂灭的落霞之中看了他很久,久到他手上的汽水都喝完了都没再说一个字。 他不知道这人想做什么,明明刚见面的那天还说了一通听起来十分强硬的话,还以为会有什么他意想不到的动作,结果还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甚至比之从前还更冷淡了一些。 这个人本来就是这样的,姜陟想着,他早就认清,即使认识了这么些年,他也从来看不清他。 “继续说。”林微明忽然出声。 姜陟这才反应过来他因为刚才的打断嘴里一直在说的话已经停了下来,连忙接上: “警方那边之前收到群众举报,说这栋房子明明没有人住,但晚上经常能看到奇怪的灯光,怀疑是有小偷,但派了好几次人过来都没查出什么,案子就移交到了我们超管局。” “这房子的户主据说早就出国了,联系不上。年前发生过一次火灾,调查结果是蓄意纵火,但没抓到人。” 姜陟一边说着,一边举起手中用来照明的灵力球,柔和的光线四下散落,照出的地方只能看见残破的家具和被烧得漆黑的墙面,手中的罗盘的指针也毫无动静。 “可是现在看来,好像确实没有什么。”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罗盘收了起来,就看见林微明就忽然朝他做了个手势,是在示意他“灭灯”。 光球在指尖随之熄灭,眼前所见的一切都一下子没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之中,饶是姜陟眼力好,也只能勉强分辨出前面林微明模糊的身影,还飘忽不定的仿佛转眼就能消失。 和黑暗一起笼罩下来的,还有一种莫名的寒意,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瞬间攫取了他周身的全部热意,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下意识地就抓住了林微明的手臂。 他这个动作做得极为自然,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只有林微明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低头看了一眼,眼神隐没在阴影里,没有人察觉。 就在姜陟准备提议要不要继续往前再看看的时候,忽然就看见刚才他们进门的那个地方,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个晃荡的光点,像是一簇凭空燃起的烛火,在黑漆漆的夜里显得格外明晰。 还未等他弄清那到底是什么,那光点便一个接着一个地出现,直接在他们眼前连成了一条线,这条“线”经过姜陟和林微明的身边,向着他们行进的方向蜿蜒而去。 好像在......指路?姜陟突然想。 可由于这些光点出现得实在不明不白,他们谁都没有妄动。只略略等了一小会功夫,这些漂浮的光点就一个个自己熄灭了。 灭到他们身边的时候,明明什么都没有看见,姜陟却忽然感觉到一种从未有经历过的奇怪感觉,恍然间像是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身边经过,那东西似乎极为熟悉,熟悉到引发了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悚然感,带着彻骨的凉意,让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又下意识地往林微明的身边靠了靠。 这种感觉来得突兀,去得也极快,像是一阵风般穿过他的身体,只有一瞬就消失不见。 那光点灭得也很快,林微明大约是察觉到了什么,抬脚跟了上去,姜陟拉着他的手臂自然也一起往前走着。 穿过长廊,又拐过一个开放式的房间,最后的一点光亮停在了一扇木门前,闪了两下就猝然消失。 和此前完全不同的是,这最后的一簇,熄灭的瞬间竟发出了“滋”的一声,而空气不多时就隐约泛起了一点皮肉烧焦的香气。 像是直接按灭在了什么人的身体上。 也不知林微明是胆大还是有恃无恐,他居然就这么直接去推开了那扇门。 门后同样漆黑一片,他们走进去,好像是穿过一个挺大的房间,再拐一个弯,往前又走上几步,便看见了一个往上的楼梯。 是那种看起来很普通的楼梯,由于年久失修,台阶上铺设的地板都破损得看不出原来的样子,除了摇摇欲坠不太安全之外,看起来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 可姜陟却还是怎么看怎么觉着不对劲,他总觉得他见过这个楼梯,一眼看过去,熟悉之中又透着点古怪,和他记忆里的样子相比,似是一样又似是哪里不一样。 可林微明没给他时间多想,就往楼上走去,他自然也紧跟着,只是走上这楼梯的每一步他都不太敢踩实,生怕一脚就给踩塌了,所以走得并不快。 走到一半的时候,就忽然听见了上面的第二层,传来了一声虚弱的低吟。 明显是个人声,但声音里仿佛浸满了无穷的苦痛,像是在经历什么难以忍受的折磨,挣扎着拼死才从喉咙发出这么一点有气无力的动静,听着实在令人心惊。 姜陟心中一颤,脑中恍然闪过了一些画面,像是有人被捆绑着,还有一群看不清面目的人拿着刀朝他们的身上刺去。 他心头一颤,几乎是马上就松了手就往楼上跑去,连脚下几乎快四分五裂的楼板都没顾得上,就直接冲上了二楼。 可到了二楼一看,除了必要的承重墙之外一片空旷,连家具都没有,哪里有什么人。 只在房间正中间的位置,虚虚地悬浮着一团燃烧着的火焰。 火焰并不大,也不知到底是怎么燃烧的,只无依无凭地飘在空中,幽蓝色的火光如同在暗夜中静默燃烧的鬼火,孤寂又诡谲。 周围居民晚上时常能看见的灯光大约就源自于此。 姜陟正想上前查看,却发现那火焰像是察觉到了他的靠近一般,陡然高涨了几分,再然后便轰然一声,炸成了无数团小焰火四散开来。 他躲闪不及,被跟上来林微明揽着腰直往后退去,才没有被那纷飞的焰火波及到。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猝然回头,看见了林微明几乎要将自己完全笼罩的身形,黑色的衣服像是从身后的黑暗中诞生出的阴影,一直以来都比较短的头发似乎又长长了些许。 他忽然鬼使神差地伸手摸上了他的耳垂。 林微明的耳垂白皙莹润,微微有些温热,摸上去平整又光滑,并没有任何打过耳洞的痕迹。 可姜陟还是若有所思地怔愣着开口:“你是不是戴过什么耳坠?”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个问题,分明在他的记忆里,林微明从来没有戴过什么耳饰。 可他就是问了。 林微明听了他的话,垂眸看他的眼神平静无波,他似乎并不奇怪姜陟为什么会问出这个问题,但他还是回答了。 “从来没有。”他说。 这一趟的现场调查姜陟和林微明什么都没查出来,一个平平无奇的房子和里面莫名出现的火焰,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线索,他们就只能暂时在现场放了两张符咒,寄希望于凭这可以阻止那火焰的再次出现。 因为前一天的加班,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姜陟差点迟到,踩着点进办公室的时候林微明已经在他新加的座位前坐着了,手指在键盘上点得飞快,应该是在写报告。 他禁不住地感叹这人精力是真牛,昨晚熬那么久今天还能跟个没事人一样,甚至还能一句不卡地写工作报告,简直是超人。 殷泽端着一杯咖啡站在一旁朝他挤眉弄眼,也不知在打什么坏主意,他没好气白了他一眼,正想损他几句就看见隔壁科室的同事探头进来对他说: “姜时,有人找。” 他刚踏进办公室的脚就这么又退了出去,看见同事指的方向,门外走廊的尽头,站着一个穿着墨绿色长裙的女人。 女人有着一头乌黑的柔顺的长发,一直垂落到腰际,好似一片缥缈的烟云散落在她的腰背。 她转过身来的时候,一双如黑曜石般的眸子在太阳的折射下生出令人难以忘却的熠熠光辉,清亮又明媚。 她鼻梁高挺,嘴唇微薄,五官清秀,却又似乎微微透着点英气。 她看见了姜陟,嘴唇向上扬起,绽出了一个熟悉的温暖的笑来。 姜陟从看到她的那瞬间起,就仿佛被人突然掐住了喉咙一般,再发不出一个音节。双腿陡然间就泄了气力,差点就往后栽倒,被跟出来的林微明适时扶了一下,才不至于就这么摔在地上。 第62章 可他已无心去看身后,在看见那个笑容的瞬间,又脚步踉跄地往前走了两步,似是想努力看清女人的样子。 再然后,他发出了一道短促的,宛若从失声的咽喉之中被拼命挤压出来的声音,引得在一旁的林微明都不由侧目。 “妈......” 第56章 茶叶被丢进刚刚烧开的滚水中,蜷缩的叶片在翻涌中逐渐舒展,原本透明的水色也随之逐渐染上了清浅的绿意,一股似有似无的沁人茶香随着氤氲的热气散逸开来,却到底还是抚不平姜陟从刚刚开始心中就悄然泛起的皱褶。 他在茶水间的桌子前愣怔地站了许久,直到殷泽走进来泡他上午的第二杯咖啡。 “想什么呢?”殷泽见了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忍不住问道。 姜陟听到他的话才如梦初醒般地反应了过来,有些失措地回答:“啊?啊......我,我在泡茶。” 殷泽皱紧了眉头:“我当然知道你在泡茶,我问你想什么呢?站在这里半天不动的。” 说完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补充道:“不会是因为你妈来看你才这样的吧?怎么,和家里关系不好?和父母能有什么......” 他后面那些絮絮叨叨的话姜陟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所有的注意力仿佛瞬间都集中在了他话里那一个“妈”字上了。 我妈? 他忽然出声,打断了殷泽,有些莫名其妙地问他:“你认识我妈吗?” 殷泽被他问得一愣,表情消失了一瞬,旋即又露出一副狐疑的神情:“我为什么会认识你妈?” 姜陟从他问出那个问题开始就一直紧盯着殷泽的表情,从他听到之后脸上片刻的空白,再到反应过来后瞳孔的微微震动,眉心越蹙越深的困惑表现都一点不落地全部看在了眼里。 他并没有撒谎,或者说,他并不认为自己在撒谎。 “是啊,你怎么会认识我妈呢?”姜陟忍不住喃喃道,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 殷泽没听清,还问了他一句“什么”,但姜陟也不知道是不在意还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听见,根本没有回答他,而是直接端起泡好的茶就这么出去了。 姜陟走进接待室的时候姜遥青正在俯身去看窗台上放的那一盆山茶花,超管局这些装饰用的绿植盆栽向来都是常开不败的,绯色的花瓣映衬在她的脸际,中和了她眉眼中的一点盛气,显得整个人都更加柔顺温婉了起来。 姜陟脚下的步子一顿,就这么直接停在了半路。 姜遥青听见了动静,抬头朝他的方向望过来,离了那看起来鲜嫩欲滴的娇蕊,她稍稍显得有些锋利的五官又重新清晰了起来。 姜陟长得很像她,特别是那双眼睛,简直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没有人会在看见那张脸之后再去质疑他们俩的关系。 她看见姜陟,唇角向上扬起,一口白的发光的皓齿在殷红的唇瓣之后显露出来,和记忆里的样子相比似乎毫无变化。 姜陟终于竭力压住了心底的那点隐约的不适,重新恢复了原先的步调,走了过去,把手上的那杯茶放在了桌子上,嘴里说出的话有些干巴巴的: “喝点茶吧。” 姜遥青对他这个态度也没觉得什么不对,仍是笑着朝他点头,坐在沙发上拿起那杯子抿了一口,应该是不太好喝,只一口就又放下了。 “你好像......不太会泡茶。”她有些斟酌着开口。 姜陟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也不去看她,只低着头瞧着那杯被她喝过又重新放下的茶水。 吸饱了水的茶叶沉在杯底,像是水底被泡涨了后堆叠在一起的枯叶。而层层枯叶之下,藏着永埋世间的秘密。 除了亲手将它丢弃的人,没有人知道。 “姜家并不会教人怎么泡茶。”姜陟的目光出奇的平静,声音也同样熨帖,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异样。 可姜遥青还是察觉到了姜陟表面风平浪静之下有意无意的回避,说话的语气也变得更加小心翼翼了起来。 “你好像,并不怎么希望我来看你?” 姜陟仍垂着眼,但却用力地摇了摇头,应该是很想否认她说的话: “我只是有些惊讶。” “我其实......很想见你。”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仿佛用这样轻飘飘的语气就能将身体里此刻正在汹涌翻腾的情感整个压下去,而这似乎已经成了他不需要勉力调动就可以做出的习惯,一种几乎伴随了他大半人生的习惯。 “但你,为什么会来见我”没有任何征兆的,他忽然抬起眼,直视着坐着自己面前的这个人,眼睛里遽然泛起了难以掩饰的红色,情绪稍稍有些激动了起来,“我记得我当初告诉过你......” “小陟。” 姜遥青突然出声,只这一声,便让姜陟将后面所有要说的话都在这片刻间吞了回去,眼前不自觉地闪过一片虚像,头脑都开始有些发胀。 他有多少年没有听过这个称呼了?十年?二十年?或许更久,久到他自己都快忘了。 但记忆一直都是个很奇妙的东西,有些东西转头就能散去,有些东西即便是过了许久,被尘封了许久,也只需要一个个小小的微弱的火星,就能在刹那间被直接点燃,然后在他的心里轰然炸开。 姜遥青的声音变得有些弱,似是没太多底气,可姜陟还是一字不落地全听清了。 “我只是想来见见你。”她说。 她的嗓音一直都很好听,清甜婉转又不至于过分腻味,像是拂过耳畔的一阵的缠绵缱绻的风,勾动着他的鼓膜连带着心脏一起“咚咚”地跳,是姜陟幼时觉得的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 可如今听来却比不上小时候听来的那样舒心悦耳,人似乎总是很喜欢美化自己的记忆,其实也算不上奇怪。 但姜陟知道,这一回,确实是不一样的。 姜遥青的话还在继续:“我的情况,你知道,要避着那边,所以不能来看你,所以这次我也等了很久,终于找到时间来看看你。你放心,我就待一会,马上就......” 她越说姜陟就越觉得身下的这张沙发“刺”得慌,好似有什么东西在迫使着他“腾”的一下站了起来,躲闪的眼神都不敢去直视那人,说了一句“我去下洗手间”就落荒而逃般地离开了接待室。 他自然没去什么洗手间,而是站在超管局后门的窄巷里吹了好半天的冷风。 然而这样也没让他理清楚自己现在脑子里混乱的思绪,一种熟悉的无力的倦怠感又重新席卷了他的身体。 真没意思,他想。 他之前也有过同样的感觉吗?什么时候?他又记不清了。 他最近好像真的是忘记了许多东西。 就这么想着,忽然从旁边传来了一道开门的声音,打破了这狭小区域里的沉闷的寂静。 姜陟连忙转头看去,一个修长高挑的身影走了出来,看见他蹲在墙角,脚下的步子便直接停住了。 是林微明。 姜陟松了口气,他莫名地就觉得出现在这里的人是林微明要比其他任何人都要好,虽然他其实也说不清楚原因,他只是这么觉得而已。 他现在的样子实在是有些狼狈,窄巷里呼啸而过的风把他整个人都吹得有些凌乱。嘴唇也因此有些干裂翘皮,甚至微微发白。更别提他现在的姿势,抱着膝盖蜷缩在角落,像是一个被人丢弃的可怜小孩。 林微明的眉头紧了紧,朝这边走了过来,刚想说话却被姜陟抢先问道: “有烟吗?” 林微明肉眼可见的一顿,但也没表现出什么惊讶就马上恢复了正常,还是像从前那样没什么表情地问他: “你会抽?” 姜陟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这个时候,应该给自己来根烟。” 他只是这么随口一说,却没想到林微明还真从口袋里拿了一包他没见过的烟出来,拿出一根给他递了多来。 他接过后,林微明的指尖又倏忽闪出一点火星,又帮他把烟给点上了。 姜陟便学着他看过的别人抽烟的样子,将那烟用两指夹着,烟嘴放进口中,猛吸了一大口。 一股浓重的有些辛辣的烟草味瞬间染上他的舌尖,然后又在他没有防备的情况下侵入他的鼻腔和肺部,他到底是没忍住,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一直咳到两眼发花才堪堪止住。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笑,他当然清楚是林微明在笑他,等他抬起头准备瞪这人一眼的时候,林微明忽然从他的指间拿过了那支烟,放进了自己的嘴里。 林微明抽烟的样子和姜陟见过的都不一样,香烟在他手里似乎更像是一种可有可无的装饰品,你甚至看不见他面部肌肉的运动,他就已经低头,缓缓地吐出了一口烟气了。 他身上的的那股檀木香气中和了烟草的苦涩,糅合成另一种有些陌生的却隐隐让人觉得心安的气味。 第63章 姜陟看着他隐没在缭绕烟雾后的模糊眉眼,忽然出声问他: “林微明,你有没有觉得,我们现在生活的这个世界,像是假的?” 林微明被他这一句突如其来的话说得稍微愣了一下,并没有嘲笑他的异想天开,而是直接放下了手中烟,十分郑重地问他:“什么意思?” 他这个态度让姜陟微微有些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去,他低着头,眼神似是落在空中一点,又似是遁入虚无,把这几天心里所想一股脑地都吐了出来: “你难道没有这样的感觉吗?有时候觉得眼前的东西很熟悉,但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有时候又感觉遇到的事物很奇怪,但又说不出来到底哪里奇怪。” “分明我有着十分完整的记忆,我是谁,我经历过什么,我又为什么在这里,所有的事,桩桩件件,我都记得很清楚。” “但我最近总是在控制不住地想,这些真的是我的记忆吗?” 林微明没有说话,他既没表示赞同也没立刻反驳,只是沉默地听着,似乎是在顺着他的话思考。 迷蒙的烟气随风散去,只留下他夹着手指中间的一缕,飘飘悠悠地升起,又因为吹过的风而消弭在他的脸侧。 姜陟在说话的间隙抬头看了他一眼,旋即又低眉,继续说了下去: “如果说,之前我只是怀疑,那今天,我可以说有近乎九成的把握。” 他蓦地笑了笑,笑容沾在苍白的嘴唇上显得有些凄惶而不可捉摸。 “你应该听说过我家的故事,这事在世家圈子里据说流传得很广。狠心的母亲因为一些不可明说的原因,抛下丈夫和年仅五岁的孩子,独自一人离开了家,再也没有回来过,听起来俗套又可怜。” “可是,除了我和她之外,没有人知道,当年让我妈真正离开的最后那扇门,其实是我亲手打开的。” “所以,我知道——” “她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第57章 世家出身的孩子似乎总是要早慧一些。 然而这对于姜陟来说,与其说是一种天赋,其实更像是一种最终延续进他剩下所有生命里的—— 诅咒。 争吵,怨怼以及永远伴随着的冷战,是姜陟对“父母”这两个字的最初印象。 他模糊而又遥远记忆的最早起点,是在一张狭窄低矮的儿童床上,悬挂在床头的玩具在昏暗的光线之中摇摇晃晃,他闭着眼睛假装自己在睡觉,其实耳边全是一门之隔的客厅里传来的,两个人几乎要撕破声带的尖利声音。 他们到底在吵什么姜陟早已经记不清了,他唯一能大概想起的,便是母亲在一切都归于沉寂的最后,用一种怆然无力的声音颤抖着问那个男人: “你到底要怎样才能放过我......” 他并没有听见男人的回答。 所以母亲第二天早上还和往常一样开门进来叫他起床。 可姜陟却不是从这些事情里认识自己的母亲的。 姜遥青,一个再往前数十年,邶都天师界几乎人人都听说过的名字。 横空出世的璀璨新星,邶都天师学院成立以来第一位在毕业试炼一举夺魁的女性首席,只用了短短数年就使早已颓势尽显的姜氏重新焕发生机的下一任家主预备役,前途一片光明的天师署调查员,只是可惜...... 似乎所有人在说到这里的时候,都会加上“可惜”两个字。这一个看起来轻飘飘的转折,来自于述说者或真心或假意的叹惋,也藏着巨大的可以称之为“翻天覆地”的变故。 可他们都只会把这之后的事情简要概括为—— 结婚生子。 于是,原先对于天才陨落的无尽叹息就变成了一种了然的没有多大意外的洞悉。 在这种苍白无意义的叙述之中,姜遥青光辉灿烂的人生,就只停留在了二十六岁。 二十六岁之后,翱翔于广袤天地的雌鹰再没有张开翅膀。 所以姜陟眼中的母亲,和他听说过的那些传言中的母亲,是完全不一样的。 她有着和所有童话故事里母亲一样的柔顺慈和,会在姜陟哭泣的时候温柔地将他抱在怀里哄着,会给他做很多被赋予了奇思妙想但口味总不尽如人意的吃食,会在他睡觉前,轻轻地在他的脸上落下一个有着独属于母亲气味的吻。 只有从她略带着锐气的眉宇之间,才能得以窥见那么一丝昔日的模样来。 姜陟喜欢并依恋着这样的母亲,可他同样也喜欢,那个传闻里无所不能般的母亲。 所以他能看见,母亲在听到那些故事后眼底的哀婉和不甘。 他其实一直都知道,在母亲衣柜的角落里,放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那是她所有无处安放的错综心绪最后的寄托。 然而,她带不走姜陟。所以,她大约经历过无数个拿起又放下瞬间,却到底是没能迈出那最后一步。 她无法离开。 当然,这些都是姜陟后来才想通的。 他第一次亲眼见到母亲拿起那个行李箱,早已久远得完全记不起具体的时间。大约又是一场激烈的争吵之后,那个男人摔门而去,他躺在儿童床里忽然莫名地感到心慌。 于是,他偷偷下了床,走到了母亲的房门前。 他透过半敞着的门缝,看见那只经常轻柔地抚摸自己额头的葱白的手,提起了行李箱的把手,力气不知为何用的很大,连带着掌心都泛起了一片红色。 他在一片懵懵懂懂的无措之中,蓦然想起了那个男人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只有你,可以留下她。” 于是他就下意识地颤巍巍地叫了一声,“妈妈”。 他看见声音落下后,那只手猛然一抖,把手被握在掌中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到底还是放下了那只行李箱。 箱子被重新放进衣柜,并且很久没有再拿出来。 日子就又这么过了下去,同样的,争吵和争吵过后的痛苦也在继续。 直到有一天,母亲眉间那最后一点可以瞧见过去样子的盛气也终于被消磨殆尽,受伤的雌鹰到底囿于囚笼,连最后的利爪都被强行磨平,失去了对天空的渴望。姜陟忽然模糊地意识到,或许他那天,不该叫那一声的。 这所有的一切都终止在姜陟五岁生日那天,母亲为他准备了一个有些小却十分精致的蛋糕,并当着他的面插上了五根蜡烛。 在蜡烛的盈盈火光之中,在母亲轻柔的歌声里,他许了他所记得的,此生的第一个愿望。 吹完蜡烛之后,他又把这个愿望告诉了母亲。 “我希望你,可以变得和以前一样厉害。” 他把头埋在母亲的胸口,听见了她胸腔深处努力压抑却到底还是从喉咙溢出来的呜咽,似乎是有什么温热的液体,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我希望你,不用只当我的妈妈。” 骄傲的雌鹰即使折断翅膀,也最终还是要飞入无际的苍穹,那里才应该是她的归宿。 其实时至今日,姜陟也不清楚五岁的自己到底是怎么说出那些话的,仿佛一颗叫做“早慧”的种子在经历过沉闷的萌芽期之后,终于生出一支完整的枝叶,让他提前十多年说出了自己真正想要说出的话。 他从不后悔自己说了那些话。 母亲终于再次拿起了那个早就准备好的行李箱,在一个星星很亮,月亮也很圆的晚上离开了家。 临走前她抱着姜陟,说等她变得和之前一样厉害,她就会回来找他。 姜陟问她那会是多长时间,她指着窗外那一枝开得正盛的杏花告诉他,等到这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妈妈就会回来了。 可姜陟没有等到那一天,一个星期之后,男人就带着他搬离了这栋房子。 他再也没有见过那棵杏树,也没有看到那些杏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所以自然,也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 “我知道她的难处,一个被磋磨了有五六年的人,独自一人叛出家族,能不能重新修炼都不好说,更何况变得和当年一样呢?” 姜陟的头越说越低,到最后已经几乎完全埋进了自己的两膝之间,声音也因此有些发闷。 “我知道她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没有做到对我承诺过的事,就不会来见我。当然,我也宁愿她别再出现,就这样各自活着,对彼此都好。” “她不可能会来见我的。” “所以,我推测,如果一切都是假的,这里或许只是一个针对我设下的幻境。它大约是提取了我脑海里所有希望实现的幻想,它让我得到了那些我从来都不曾拥有的东西。” “这是一场为我量身定制的美梦。” 从头到尾一直沉默着听他说完这一切的林微明忽地伸出手,轻轻地揉了揉姜陟的发顶。 “你既然都已经觉得这一切都是假的了,又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你就不怕我也是假的吗?” 姜陟微微抬起头,只露出上半张微微有些发红的脸,他看着眼前这个他自认为并不亲近的人。 第64章 “我不知道。”他嗫嚅道,“可能,我只是希望,希望你是真的罢了......” 林微明扔掉了手里的夹着的烟,又凑近了些,直视着姜陟那双因为回忆而显得比往常要柔软得多的眼睛,从大量复杂又不可捉摸的情绪里极为准确地攫取了其中一缕。 “你在害怕。”他突然说。 姜陟被他说得一愣,他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直接道出他连自己都不太了解的情绪的,甚至于在他点明之后,他才终于察觉到了自己掩藏在这一切背后的惶恐和不安。 哦,原来,他是在害怕。 “害怕什么?”林微明又问他。 姜陟也从来不是一个会藏着掖着的人,意识到了这些后他也十分坦然地回答: “这个幻境为我植入了不属于我的记忆,创造出了这么一个符合我所有愿望的世界,那如果我离开了呢?现实中的我又是过的什么样的生活?我必然不会拥有在这里拥有的一切,要不然,这些就不会成为我的愿望了。” 他的声音除了因为埋在膝间的沉闷之外,又染上了一点惊惧与茫然,有些克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在那个我不记得的现实之中,我或许什么都没有,没有工作,没有朋友,也没有......你。” “也许我是一个完全的失意人,一个普普通通甚至不配被你放在眼中的失败者。我比不上你,所以就嫉妒你,幻想你喜欢我,从而得到一些卑劣的心理上的满足......” 他越说越觉得可怖,眼神都变得闪烁起来,却忽然感觉到有人抚上了他的侧脸,柔软的指尖带着点鲜明的凉意。 他抬起眼,再一次看向那张无论何时他都觉得清雅出尘的脸。 林微明的眉心不再紧蹙,似乎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悄然松开,眼睛里也像是蔓延上了一层柔和的水色,衬得他冷然的五官都变得亲切软和了许多。 他捧着姜陟的脸,感受掌心之中他面颊的温热,声音沉缓又肃穆: “我并不清楚这个世界是真是假,也不知道我究竟是不是你的想象,但有一件事我却可以肯定——” “无论在哪个时空, 我都会喜欢你。” 他轻轻地笑了一下,笑意很淡却莫名让姜陟安心。 “所以,即使离开这里我或许就会消失,只要你想,我都会帮你的。” 他忽然低下头,一个轻柔的,带着姜陟熟悉气味的吻,就这样落在了他的眼睑之上,如蜻蜓点水一般一触即分。 “你只要记住这些就好。” 第58章 林微明的唇贴上来的时候姜陟下意识地就闭了眼,眼睑之上那种微微有些凉意的柔软触感让他的瞳仁都控制不住地有些颤抖。这种震动甚至一路蔓延到了胸口的位置,连带着他的心脏也跟着“砰砰砰”地跳。 只是轻轻地一碰,似是有意的安抚,又似是无尽的眷恋,所有那些未曾宣之于口的情愫衷曲,仿佛都这瞬间融进了这蜻蜓点水一般的一吻里,克制却缱绻。 姜陟再次睁开眼睛,林微明已经退了开去,只是仍凑得很近,手依旧放在他的侧脸,因为背光而显得有些暗沉的眸子里似是有无数姜陟看得懂或看不懂的伏流倏忽闪过,搭在他面颊上的拇指也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他的皮肤。 姜陟就这么定定地看了他一会,终于有些反应过来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后知后觉地抬手抚上了那还残留着一丝温度的地方,眼睛怔怔地眨了好几下,才觉着有一股热意从后颈蔓延上耳后,最终流向了他的两靥。 他胸腔之中,疯狂作乱的心脏跳得愈快,几乎都快要顺着他的喉咙直接蹦出来一般。 于是,一句本来底气很足的话到了嘴边也变得结结巴巴了起来。 “你怎么......怎么又......这样......” 他低着头逃避着林微明明显变得有些灼热的视线,完全没有注意到说出来的句子里竟不自觉地就多了一个字。 也只这一个字,便让眼前人的目光瞬间就冷了下来。 “我还没答应你呢......”他自然是因为低头所以没有看到,还在那嘟嘟囔囔地抱怨,活像是一只被捕食者叼住脖颈,只差一口便会被吞进腹中,却毫无危机感的天真小兽。 等到他真的感觉到那一片暗影再次朝自己压了过来后已经晚了,林微明放在侧边的手忽然下滑,落在了他的下巴上,然后又掐着他的腮边逼着他抬起了头。 “你干什么......” 姜陟说着,结果一抬头,直接对上了林微明比刚才要沉郁得多的眼睛,一句话就这样生生地憋了回去。 林微明盯着他看了半晌,眼神晦涩难懂,不知是在想什么,也不说话。姜陟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又忍受不了这不知所以的沉默,就想偷偷动手把这人给推开。 可眼见着瞅准时机准备动手,就见林微明忽地又往前凑了几分,鼻头因为过近的距离而轻轻擦过他的,仿佛一点试探性的亲昵。 可是他的声音却还是沉冷的,全然没有他身体动作上的暧昧。 “我很嫉妒。”他突然说。 尾音极为短促,姜陟细细听来甚至觉出了点稚童似的抱怨,像是得不到想要的东西的小孩私下里不甘心的控诉。 他几乎被自己的这点感觉吓了一跳,向来疏冷难以接近的林微明会做出这种表现吗?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吧! 他连忙驱散了那点毫无根据的想法,只顺着刚才的话去问林微明:“嫉妒什么?” 林微明继续往前,鼻尖终于相抵,两张唇都快要贴上。 “我嫉妒现实里的那个林微明。” “他一定比我同你更亲近,一定比我有勇气,不会像我一样,即使说出了那句话,也还是没能把你留在身边,而因此错过了七年的你。” “他一定做过许多我没有做过的事情,至少,也有这个.....” 最后的那点距离终于在他的话音落下后消弭,两人的唇瓣得偿所愿般地地贴合在了一起。 此时,林微明的唇已经变得很热,甚至于有些灼烫,闭上眼的时候长长的睫羽轻扫过姜陟的脸颊,带来了一星点似有似无的痒意。 原本有些平息的北风在这瞬间仿佛又活了过来,喧嚣着吵闹着穿过这一方狭小的巷子,却到底还是穿不进两人紧紧相依的那个角落。 姜陟心头震颤。 依旧是一个温柔旖旎又浅尝辄止的吻,只是简单地覆上,厮磨片刻就直接撤离,连一点点无关紧要的绮念都不敢沾染。像是终于决心堕入红尘的天山佛子,小心翼翼地在爱人唇上落下一吻,却又不敢生出半分唐突的妄念,矜持又可爱。 林微明退开去之后,便可以看到他面上的红晕和姜陟比起来已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本来就生得白,那两团从皮肤里洇出的粉色显得更为明显,倒使得他那张不染凡尘的脸如少年时一般变得昳丽妍秀了起来。 他也没退太远,一双暗沉沉的眸子仍是盯着姜陟的一双眼睛,声音低缓却意外地有些不太平稳: “若是你离开了,你还会记得我吗?” 说完也不等姜陟回答,又自己说了下去,口气执拗不容反驳: “你一定要记得我。” 要不到东西的小孩开始了他的无理取闹。 姜陟有些无奈,他实在不理解这人突如其来的较劲,还是和一个很有可能是他自己的人。 “现在不是还没弄清楚你到底是不是假的吗?” 林微明却不管,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姜陟,还不准他避开,似是非要得到他亲口的允诺。 姜陟觉得好笑,但也知道自己拗不过他,只能去抓他的手,一字一顿地对他说: “不管你是真是假,我都绝不会忘了你的。” 小孩拿到了想要的物件,林微明得到了他一直在等的承诺。 姜陟以为他最起码要高兴一下,毕竟之前表现得如此执着。可他却只伸手搂住了姜陟的肩膀,将他用力地拥进了怀里,头也顺势埋在了他的颈侧,还轻轻地蹭了蹭。 他的力气使得很大,勒得姜陟的骨头都有些发疼。 “你根本不知道......” 他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几个字都差点就这样消散在风里,可姜陟还是听清楚了。 “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姜陟从未见过这样的林微明,他认识了他很久很久,从来都以为这个人从里到外都是冷的,皮肉都翻出来挑拣一遍也找不出一点活人似的样子。他一直都在人们的远望之中,像是不该落在这人间的星子。 可他其实都有的,爱意、痛苦、嫉妒......那些在他人幻想之中不应该存在在他身上的东西,他其实都有的。 姜陟一边想着一边伸出了手,艰难地回抱住了他。 “我知道的。”他说,“我都知道的。” 姜陟再回到接待室的时候是林微明陪着的,经过超管局后巷一场字面意义上的“促膝长谈”,姜陟对林微明已然不似刚见面时的忸怩,而变得坦然了许多。 第65章 既然知道这是一个幻境,想要离开,那自然要先弄清楚这幻境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所以,有些东西,他不能逃避,只能面对。 虽是这么想着,但当林微明握上门把手正准备开门,姜陟到底还是还是胆怯了一下,向前半步拉住了林微明的袖子。 他向来自诩是个胆大的,面对什么样的妖兽魔物也没说过一个“怕”字,血海里陶炼出来的人物,却在这个当头到底是萌生出了点不可控的退意。 林微明被他拉得回头看他,只扫了一眼便知道了他心底所想,反手便勾住了他的手指,带有安抚意味地握在了掌中。 温热的手掌让他变得有些冰凉的手指都暖了几分。 林微明朝他笑了笑,极浅淡的笑容,只是嘴角的轻微上扬,笑意却从眼底不断涌现了出来。 “别怕,我陪着你。”他轻声说。 姜陟朝他点点头,默默地深呼吸了一口。 林微明替他打开了门。 那杯只喝了一口的茶水还像他离开时那样放在沙发前的桌子上,只是颜色变深了些许,杯口的热气早已消散,大抵是凉透了。 窗台上发着的山茶花依旧明艳,可是枝叶顶端朝阳的方位开得最好最盛的那朵,却已然没了踪影,徒留下被人生生从中掐断的残枝,昭示着刚刚所经历的酷刑。 姜遥青坐在正对着门口的沙发上,看着门口的姜陟和林微明,红唇向上牵扯,张开的唇缝之中,一列牙齿白得刺目。 她露出了一个悚然的诡异的笑。 此时再看她的那双眼睛,已全然看不出和姜陟相似的地方,瞳孔变得极深,几乎黑成了一团,像是一潭多年不曾流动的寂静的死水,无人知晓这浑浊之下到底藏着什么。 她的嗓音已不再柔婉,而是变成了一个姜陟熟悉的男人的声音,是褚歧的声音。 “我为了你造了一个多么完美的世界,这里有你想要的一切,只要你愿意,你可以留在这里一辈子。” “可惜,你错过了。” 话音轻飘飘地落下,那朵被掐下的山茶花在她的身前缓缓浮现,又在眨眼间分解幻化成无数绯色的花瓣。 随着她的手轻轻抬起下,原本柔软芬芳的花瓣顷刻间变为坚硬锋利的刀片,裹挟着飓风呼啸朝他们而来。 林微明的反应比姜陟要快,他连忙拉着他急速后退,却到底还是没来得及,身体里的灵力仿佛是被封住了一样,是半分也使不出来。 情急之中,他忽然向前一步,转身将姜陟牢牢地护在胸前。 姜陟只觉得眼前一黑,便听见无数细小的刺破血肉的声音隔着挡在他面前的身体落入了他的耳中。 空气里,泛起了一阵无法忽视的血腥气。 林微明抱着他,猛地咳出一口血来。 第59章 姜陟并没有看到任何触目的血色,在他听到那数道凌乱的血肉撕裂声之后,护在他身前的那个人忽然抬手,蒙上了他的眼睛。 微微泛着热意的手掌覆盖上来,他的眼前遁入了一片隐隐透着微红肉色的昏暗之中。 视觉被阻隔的瞬间,听觉和嗅觉却在无意识地放大。 他听见拥着自己的林微明胸口剧烈震动,甚至一直蔓延到了喉咙之中,然后便是一声有些沉闷压抑的咳嗽,像是有什么东西猛然突破强硬竭力的阻隔,控制不住地爆发出来,并落在了他身后的地上。 血腥气已经浓烈得难以忽视。 姜陟实在是太熟悉这个声音和味道了,熟悉到甚至不用看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经历过多少次这种血气翻涌最后到底难以抑制地从喉管里喷发出来的时刻,他已经记不得了。 他记得的是,从来,从来没有一个人会这么站在他的身前,甚至没有一点犹豫地去用自己身体为他挡下呼啸而来的利刃。 他自小就被潜移默化的道理,便是这世上靠得住的只有自己。与其寄希望于他人,倒不如把一切生机都握在自己手中。 再后来,姜氏更是用一种更加直观更加让人难以忘却的方式让他将这句话刻进了身体里。 所以在这个时候,姜陟的脑中可以说是真真正正的一片空白,他的身体里根本没有处理这种情况的反应机制,他不知道面对这该做些什么,又该说些什么。 他甚至很想有些无耻地去问林微明,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要为他挡下这一切呢? 分明他从来都是站在最前面的那个。 可林微明紧紧地搂着他不让他动,也不让他去扒开那只覆在他眼上的手。 他的气息有些乱,但声音还是稳的,平静得像是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 “我现在的样子很丑,你别看。” 姜陟在短暂的无措之后,忽然平白觉得有些生气,虽然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气什么,也不清楚这怒气又从何而来,但还是愤愤地去揪他的衣服: “你疯了?这个时候还说什么丑不丑的!” 林微明似是有些脱力,身体又往前靠了靠,下巴搁在了姜陟的肩膀上,轻轻地笑了一声,似乎是想说什么,却被身后传来的尖叫声打断。 “够了!都够了!” 褚歧的声音变得尖利又刺耳,他的状态应该十分不稳定,连带着幻境都开始剧烈地震动了起来,姜陟听见了周围巨大的快要震碎耳膜的轰鸣声。 “姜时,我等了你七年,我并不想害你,我为你造出了这一切,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的话音刚落,姜陟就忽然觉得身上陡然一轻,眼前的暗色转眼消散,他看见周围的一切,包括林微明,都在倏忽间变成了大片大片绯色的花瓣,被不知从何处出来的风席卷着飘散。 他急着伸手去抓,可那看似柔软的落英却锋利异常,只是轻轻一碰,就在他的手上划出了一道口子,鲜血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花瓣将整个世界都染成了粉色,看起来温馨又美好,可姜陟眼中的戾气却仿佛要将这一切撕碎。 他放下受伤的手,忽然抬起眼,看着层叠堆砌之中,坐在那里仍保持着“姜遥青”面目的褚歧。 “可这些都不是我的人生。” “你得把我的人生还回来。” 声音重重落下,几乎是同时,姜陟的脚下一动,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向前奔袭而去,转瞬间已到跟前,就在他的手就要堪堪抓住那人的衣领之时,褚歧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为你塑下的幻境会这么简单吧接下来的所有,都是你自找的了。” 姜陟的身体一沉,像是猛然间被什么东西拉扯了一下,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满目繁花瞬间化为粉末散入虚无,他摔在了一片枯黄的草丛之中。 从几乎半人高的杂草之中爬起来,眼前的世界仿佛是被抽去了色彩一般,苍白昏沉,泛着灰意的残阳映照在枯瘦蜷曲的树枝上,宛如僵直着耸立的无数怪蛇,到处都弥漫着一股浓重到难以忽视的死气。 这里所见的一切,明明在姜陟的记忆里是陌生的,可却又熟悉得让他心内冰凉。 他几乎没有犹豫地笃定,他肯定来过这里。 可还未等他细想,他识海之中便骤然传来一阵剧痛,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其中猛然炸开,迸溅的碎片立刻将四周划得一片鲜血淋漓,疼得他的视野都变得模糊了起来。 这种痛楚甚至顺着他的眉心一路向下蔓延,一直到了心口的位置,拉扯着他的心脏都快要停止跳动。 他到底支撑不住,腿下一软便又重新跪倒在了地上。 他顶着满头的冷汗勉力抬头,却看见了虚晃的视线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黑雾似的身影。 无数黑色的没有形状的东西围绕着那个雾蒙蒙的影子纷飞肆虐,姜陟强撑着去看,认出那些都是只有魔身上才会出现的魔息。 举手之间就能调动那么多魔息的,这世间有且只有一位。 他终于意识到这是什么地方—— 崇苍道,伏魔地,封印秘境。 几乎是认出的刹那,姜陟的身体就如同感知到危险的猫儿般跃起,只是身体上的疼痛削弱了他的大部分动作,所以即使他竭尽全力,跃起的高度也并不高,退开去的距离并不远。 与此同时,他的额间青光乍起,一只青色蛟龙从眉心显现,在空中盘桓几圈,最后化为一柄长剑,落在了他的掌中。 他硬生生忍着识海中因为催动灵力而更加剧烈的疼痛,死死地咬着牙关,横剑在前,却看见那团黑雾,突然闪烁了两下,就转眼散去了。 耳边的声音阴沉又刺耳,带着显而易见的讽意,冰冷地响起: “你做不到的。” 姜陟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认识这个突然响起来的声音,可他的身体却并不受他的控制,说出了从未出现在他脑海中的话。 “你终于出现了。”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回应那个声音。 第66章 说完,他两指并拢,在自己的额头、胸口两处飞快地点了几下,似是在用灵力想把身体里的什么东西逼出来,但明显并没有什么成效,那个声音依旧若无其事地响起,没有受到一丝影响: “你找不到我的,我就是你的心魔。” “胡说!”姜陟厉声斥道,“溯世镜里根本什么都没有照出来,你还跟说是我的心魔!” 那声音笑了一声,笑声轻蔑: “这世间的法器炼化出来就没有哪一件是无所不能的,它照不出来我只能说明它无能,无论你承不承认,我都是你的心魔。而且,我还知道你此刻在想什么。” 声音顿了一下,然后又蓦地出现,却已经变得低沉了许多,又阴狠了许多。 “姜时,你怕了。” 姜陟攥着剑柄的手陡然握紧,刻着纹路的冰冷金属硌得他的手掌发疼。 怕?怎么会不怕呢? 饶是最骁勇最强大的战士,在面对生死之际,心里总归会生出那么点惧意,这说起来到底是人之常情。 而他,不过才二十二岁,甚至还没走出校园,本该精彩绚烂的人生连一小步都未曾迈出,就要亲手为自己划下一个痛不欲生的句点。 即使他嘴上说自己接受了,可还是会在心里问自己,凭什么呢?我凭什么没有活下去的权利呢? 可惜,没有人会回答他。 只是一个恍惚的愣神,刚才忽然消失的黑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了他的身后,魔息在那影子的操纵之下直接就刺入了他的后心,又转瞬退去,在他的身上留下一个血淋淋空荡荡的洞口。 他的动作慢了一息,强忍着喉头的那口腥甜挥剑转身,身后却早已什么都没有。 那声音再次贴着他的耳朵,有如窃窃私语般说道: “这只是封印破裂泄出的一个残影,你连这个都敌不过,又谈什么封印呢?” “凭你,是阻止不了它的。” “到时候,魔君突破封印,再临世间,必然会是苍生涂炭,血海尸山。” “而你,便是永远的罪人。” 姜陟听着,眼神愈发深沉。他再没去管识海和胸口传来的源源不断的剧痛,他低下头,目光落在了他手中那把泛着青光的长剑上。 他忽然想起十六年前在落剑谷遇见男人的那天,或许,在他亲手把这柄剑放进自己手中的那刻起,他就已经预见了今日—— 他要亲手将这把名叫“燕支”的剑,送进自己的胸口。 他抬眼看着顶上那片灰白色的天空,手中剑在无声之中闪过一阵青光,化为一把短匕首。 一只青色的蛟龙现出本相,围绕着他的身体游动了几圈,然后直冲向上,发出了一道满含着无限悲意的哀鸣。 鸣声响彻天际,好似他自己为自己敲响的丧钟。 青蛟化为无数光点,如同一场大雪般纷纷扬扬地落下。 在这“落雪”之中,他拿着匕首,亲手剖开了自己的胸膛。 第60章 姜陟第一次去到落剑谷的时候,刚过完他的六岁生日。 一年前的晚上,他有蛋糕、蜡烛、母亲和真心许下的愿望。 一年后的夜里,他有稀粥、冷月、孤影和身体里不断的隐痛。 那些人打开门,看到他还活着的时候,眼神里满溢出来的惊喜和狂热,姜陟那个时候并看不懂。 他所知道的,是终于不用被关在那间昏暗的,除了一张床之外一无所有的狭小房间了。他们也会像承诺的那样,不再去追自己出逃的母亲。 他经过这一遭,所有人都会满意,那他此前所受的一切折磨苦楚,都算不得什么。 最起码,他没有像之前那些人一样死掉。 只要活着,他能做的,就还有很多。 从那里出来后没几天,他就被带到了落剑谷。 当年剑尊斩落魔君,最后一剑落下时,化出的剑意有一缕不知为何落在了此处,竟将一座高峰生生劈开,形成了一道穿山而过的峡谷,并因此得名“落剑谷”。 落剑谷中植被繁茂,更因有剑意在此,杀意浓烈,所以谷中密林有不少异兽怪禽,危险异常。 早在数百年之前,姜氏受天师府的任命,负责看守落剑谷,以防有不明白深浅的人随意踏入,枉送性命。 只是,没有人知道,姜氏借助职责之便,偷偷把这地方变成了自家专门的,试炼场。 每一个想要成为姜氏本家直系弟子的人,都会在十岁左右的年纪独自一人踏入这片危机四伏的密林。 而所有活着走出来的孩子中,本家只取前九。 这种规则会催生出什么,所有人都知道,但姜家的人并不在乎。 只有最出色的孩子能进入本家。 因为这是独属于姜氏的“丛林法则”。 然而,姜陟是这场试炼被设立以来,唯一一个没有到年纪的参与者。 那些和他同一批进入谷中密林的孩子,都要比他高出很多,不管是身高或是修为,都不是他一个刚刚入门不过一年的小孩能够比拟的。 他其实不该在这里的,他甚至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可那些人似乎并没有考虑到这点,还是将他送了进来。 直到后来,他才知道,他们并不是没考虑到,他们只是怕他活不长而已。 一个身负剑骨的孩子进入落剑谷,他们要的,是那抹剑意。 姜陟对于自己进入落剑谷的记忆其实已经不太清晰了,人对于那种久远的、痛苦的回忆总是会加以美化或修饰,而实在沉痛到无法自欺欺人的,会选择忘记。 他对那几天模糊又朦胧的印象,便是无数高耸的几乎要遮蔽整片天空的乔木,乔木背后繁茂枝叶里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野兽的低吼,以及那些和他一同进来的孩子们不怀好意的笑声。 他那个时候害怕吗? 想来是怕的,但记不得便是记不得了。 他唯一没忘记的,是他很累很累,累得怕是只要摔一跤就站不起来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就跟着了魔似的往一个方向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冥冥之中指引着他,让他到那个地方去。 他走进了一个藏在纷乱杂草后的山洞。 山洞和之前他所见过的山洞没什么两样,昏暗的光线之中只能勉强瞧见大块大块灰色的石头,以及石头中间,站着的一个穿青色道袍的男人。 男人见了他,琥珀色的眸子有一瞬间地亮起,却只是闪烁了一下,就忽地熄灭。 他笑了一下,笑容即便隐没在黑暗之中也能觉察出充斥其中的无奈和失望。 “你不是我要等的人。”他的声音蓦然响起,温和低缓,似是一声叹息。 回到姜家不过一年且大部分时间都被关在房间里的姜陟自然是不认识他的,听了他的话只当是瞧不起自己,想都没想就反唇相讥道: “你还不是我要找的人呢!” 他这话一说出口,男人就又笑了出来,只不过这次的笑容明显轻松了很多,一双眼睛都快眯成了两个月牙。 姜陟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他分明觉着自己的话也没什么好笑的,又想到这荒郊野岭的突然出现个奇奇怪怪的男人,怕不是什么山精野怪的,想要勾了他的魂来吃吧! 凭他现在这个状态,决计是打不过这个人的,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便想趁着这个功夫偷偷溜走,结果没走两步就被人拽着领子提溜了起来。 “放,放开我!” 他一边痛恨自己的短手短腿,一边奋力挣扎,像一只被人掐住了后劲皮的雏兽,所有的抗拒都是徒劳。 男人把他提到眼前,皱着眉头故意教训他: “你这小孩,我话还没说完呢就跑,你再这样,我就不把东西给你了。” 姜陟的四肢在空中胡乱地扑腾,就好似这种没什么意义的动作能让他真的能从这人的“魔爪”里逃出来一般,可实际上他知道,这只是一种心理安慰。 “你快点放开我,我才不要你的东西呢!” 男人的眼光下移,落在了他身上那间残破到已经看不出本来样子的衣服上,眉毛忽地一挑,声音霎时沉下去了许多,似是在诱哄: “没有我的东西,你走不出去的。” 也许是他说话的语气足够具有欺骗性,也许是姜陟真的疲于应付外面那些人或兽,只听了这一句话,他居然真的停止了挣扎,扑闪着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看着男人,显然是信了他的话,却还是表示出了点谨慎: “你刚才不是说我不是你要等的人吗?” 男人看他的样子,也不知说他是好骗还是不好骗,眼中的笑意愈深,只是说出的话不似他面上的轻松: “这世间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呢?我等了千年,才等来一个你,再让我等,我可等不下去了。” 他放下了姜陟,袖子轻轻一挥,万千光华便在他指尖陡然现出,无数流光追逐缠绕,最终汇聚成一束,又倏忽迸开,将整个山洞照得亮如白昼。 第67章 男人的手中,恍然出现了一柄通体银白的长剑。 姜陟并没有自己的剑,或者说,以他的能力,还不至于拥有一把剑。可他见过其他人的配剑,就比如说那些和他一起进来的孩子,他们人人的腰上都挂着一柄或长或短的剑,剑鞘上装饰的纹样栩栩如生,看起来精致无比。 可眼前的这一把,却什么都没有,剑柄、剑身、剑格,都简约得好似兵器铺子里刚做出来的雏形,平平无奇。 许是姜陟眼中的狐疑太深,男人的手腕一动,只听得一声呼啸,长剑已然出鞘,锐利的寒光四下溢出,竟比周围围绕着的那些光晕还要亮上几分,惊得姜陟都不由地后退了一步。 “这把剑,名叫'燕支'。”男人的声音缓缓响起,“当年那抹剑意落入谷中,戾气层出,杀意横生,而剑尊算出这剑意日后要落入一有缘人手中,便用古剑'燕支'镇压以待来日。” “今日你来此,也算是命中注定,我便将这剑连同剑意一并交付于你。” “望你承剑尊遗志,不负天地。” 姜陟试探性地去接那剑,手刚一触碰上去,四周的光华便遽然一变,青光从他的掌心开始,眨眼之间就流遍了整个剑身,最后化为一只青色的小蛟,直直地钻入他的眉间。 一种剧烈的奇异的感觉瞬间席卷了他的识海,像是有什么东西如浪潮一般涤荡着他的头脑,灵台之中出现了一个青色的光点,并在不断扩大。 再后来,男人和他说了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最后他问他,得了他的传承,总得知道他的名字。 “时间过得太久,我的名字就连我自己都忘了,不过我还记得,那些人一般叫我——” “剑尊。” 姜陟拿着那把剑走出落剑谷的密林之时,已经是两天后,这树林实在太大,即便他有了燕支剑护体,也到底还是要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出来。 看到出口的那瞬间他几乎高兴得快要哭了,可是他没想到,站在密林边上等待着的,那个他称之为父亲的男人,在见他之后,却直接甩手给他一个巴掌。 下手没有一点留情,他的嘴角马上就出了血,他被打得偏过头去,看见了旁边站着的九个孩子。 九个,那他就是第十个走出来的,他做不了本家弟子了。 怪不得要生气。他想。 如果去不了本家,那他是不是就可以离开,去找妈妈了? 然而,忽然走过来的一个人打断了他的沉默,他抬起头,看见了姜家的那位年轻的家主,姜绥。 “你身负剑骨,又得剑尊亲传剑意,姜家合该为你破一次例。” “从此以后,你便叫姜时,姜氏姜时。” “你要记住,这是姜家给你的机会。” 尖利的锋刃刺入胸口,剧痛几乎超过了他识海之中的痛楚,他咬着牙,刀锋又要往下,鲜血顺着他的胸口,染上了他的那身衣服,并晕开了一朵巨大的用他的血液开出的艳丽的花来。 人在强烈的,几乎危及性命的伤痛之时,总是容易想起以前的事。 这或许就是他的走马灯吧。姜陟想。 若是他不做姜时,有没有可能去做另一个人呢?一个不用背负那些强加在他身上的东西,只做自己的一个人呢? 只是可惜,他或许看不到了。 他闭上眼,心下凛然,手中更是用力,却忽然被不知从何处伸来的一只手,抓住了那截尚未完全没入他身体的刀刃。 匕首锋利,殷红的血几乎马上就涌了出来,顺着苍白的指节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就像是一颗一颗为他落下的眼泪。 第61章 姜陟并没有立即抬头。 那只突然伸过来的手,仿佛在这一瞬间攫取了他的全部注意力,将他原本向下用力的动作就这么生生打断。 他似乎在此刻全然忘记了他要做的事以及他做这件事的动因,因为剧痛而变得晃荡重影的视野之内,只剩下了那只在鲜红色血液的映衬下而愈发显得冷白刺目的手。 从小到大不知道受过多少伤都没有叫过一次痛的姜陟,忽然就觉得,这只手,应该是很疼的。 他不知怔怔地看了有多久,才终于惊惶地抬眼,看见了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前的—— 林微明。 是林微明没错,姜陟熟悉他的眉眼甚至他眼尾嘴角惯常的走向,比之他从前所见没有任何区别。 可分明却是不一样的。 眼前的这个人,黑色的头发垂落在耳际,几乎快落上双肩,额前凌乱的发丝纠葛缠绕之下,是一双深沉得让他有些心慌的眼睛。他向来红艳艳的两片唇失去了颜色,像是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沥干了心血,只余下一副苍白无力的皮肉来。 他被青丝掩盖的耳朵上,隐约似是戴了一个佛青色的珠子耳坠。 姜陟看着他,意识到,这不是那个同他在狭窄后巷里紧紧相依的林微明,这是现实中那个被他忘了的林微明。 他不清楚自己现在的记忆和实际上的有多大出入,也不了解他和这个林微明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但是他想,眼前的这个人,一定是为他而来。 他张了张嘴,想叫一声他的名字,可就这一个恍惚,那种强烈的控制感再一次入侵了他的神识,所有的自我意识都在这刹那骤然终止,那道声音如怨灵一般在他的耳边幽幽响起: “罪人。” 看似简单的两个字,甚至连任何指向性的代称都没有,却依旧如噩梦一般笼罩了他的大脑,混乱的思绪之中开始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些他明明没有见过的景象。 有血,有哭喊,有哀号,有人在对着他说: “这都是你的错。” 他再忍受不了这种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撕成两半的负疚感,即使他根本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 他只知道,只有剜出自己身体里的那个东西,这所有的一切才会结束,完全意义上的结束。 他再没去看林微明,而是忽然咬牙,握着那匕首再次用力向下,想继续自己刚才的动作。 林微明手中的四溢的鲜血更盛,可他再顾不上这些,用另一只手去抓姜陟的肩膀,强逼着他抬头,一双眼睛急切得似要冒出火,意图将他从这种深度梦魇的状态中唤醒过来。 “姜陟,你清醒一点。”他努力拔高了自己的声音,想要借此破开一直萦绕这姜陟周围的那些看不见的迷雾,“这不是七年前,你的剑骨早就被你亲手剜了出去,现在的这些都是假的,他只是想让你伤害自己。” 林微明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他所受过的所有教导规训都不允许他这样像一个无知稚子般毫无顾忌地放开自己的声音。可现在,他并不在乎。 最后一句话仿佛是从他身体最深处迸发出来的,被压抑在冷淡漠然的坚硬壳子里长达七年的一句话,终于在此刻突破了封印许久的难融坚冰,从他的喉咙里再无顾忌地说了出来,甚至因为他的用力而微微有些破音: “这从来都不是你的错。” 姜陟只听到了这一句。 不是......我的错吗? 这几个字如同一簇被林微明亲手奉上的微火,只在刹那间便点燃了姜陟脑中的那根引线,带起的火花四溅后,如骤然爆炸的火药,破开了一直遏制着他记忆的那道封印,无数画面宛若凭空燃起的烈火一般席卷了他的整个脑海。 他再无心也无力去想别的什么,手不自觉地就松开了插在胸前的那把匕首。 他终于在一片繁杂带来的头痛欲裂之中忆起,他被姜家命名为“姜时”的那段人生,早就在七年前被他彻底画上了句号。 他没有参加过一次真正决出胜负的毕业试炼,没有离开姜氏进入一个小地方的超管局做调查员,没有过上看起来平凡却充满意义的人生。 他颤抖着软了身子,落入了林微明为他张开的臂中。 当年的封印秘境,和今日他所遇到的情形几乎一模一样。 魔君从被他破坏而产生的裂隙中泄出的残影已让他招架不能,所谓“心魔”的低语又让他彻底掐灭了心中那最后那一丝无望的侥幸。 青色的蛟龙飞上云霄,似是感应到了他生命的渐息,发出了一声他此前从未听说过的哀啼。 他将“燕支剑”化为匕首,剖开了自己的胸口,在鲜红的皮肉和森白的骨骼之中,看到了那块他比旁人多出来的,剑骨。 他那时候想了什么? 啊,原来这块人人都艳羡,被形容得好似天降大运的东西,看起来也就这么平平无奇罢了。 在清醒状态下亲手挖出自己的骨头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但姜陟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种让他全身都在克制不住震颤的痛苦。 不同于他从前感受过的纯粹肉体上的折磨,心里清楚地知道这落下的每一刀都是将自己性命从身体上一点点地剥离了出去,这无疑是一种精神上的凌迟。与之比起来,那些血肉模糊的深痛,倒算不得什么了。 第68章 在这个过程里他无数次地希望,希望有人能帮他从这漫长的、好似没有尽头的煎熬之中解脱出来。只要一刀,一刀直入心脏,他就在不用忍受这些了。 可是,他当然也清楚,这死气沉沉的封印秘境,从头至尾,都只有他一个人。 没有人帮他。 剑骨剜出后,他精疲力竭,痛得昏死了过去,在那个短暂的浅梦里,他再一次见到了剑尊。 男人还穿着当年初见时的那道青衫,见了他也没有苛责,只是叹了一口气,气声悠长,却又听不出来到底是失望还是惋惜。 姜陟其实是想问问的,问问他有没有后悔将剑意赐予自己,可移山换海的绝顶神物落到他手中,甚至都没来得及一展威势,便要和他一同葬送在这里了。 但剑尊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只是轻轻地同他说了一声,“再会”。 再然后,姜陟就又被疼醒了过来。 他循着古书上的记载,用尽体内的最后一丝灵力修补了封印,又在昏沉之中抬手按住了自己早已看不出本来样子的胸膛。 他听见了那个一直阴狠狡黠的声音终于维持不住表面的镇定,在他耳边疯狂地大叫: “你疯了!你现在出去,或许还能获得一线生机,你居然想——” “自爆元丹!” 姜陟终于笑了,只是痛到麻木的面部已经不允许他再做出更多的表情,他只能勉强牵扯起自己的嘴角,露出了一个看起来怪异的笑来。 他想,即便他现在也没弄清楚这“心魔”到底是什么东西,他也再不用做一个被动的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失败者了。 起码这一点上,他是赢了的。 “你没必要再说这些骗我,我们都知道,我活不了的。” 他之前还不知道这“心魔”藏在何处,可就在刚才他动用灵力修补封印的时候,他忽然就想通了。 它分明就在自己的身上,可溯世镜却什么都照不出来,那就只有最后一种可能,它藏在自己的内丹之中。 内丹四周环绕的灵力屏障藏住了它。 想到这里,他唇畔的弧度越大,仿佛在这前路断绝的生死之际,他真的感觉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让他几乎都要笑出声来了。 “临死之前,能拉上你,也不至于太亏。” 话音落下,姜陟那颗早就黯淡了的、无力地悬浮在丹田之中的内丹,在拼尽全力闪过最后一点光芒后,终于如烟花般猝然爆开。 他全身的鲜血,如同四散的火星般从他的身体里喷洒出去,带起的大片血雾,久久都不能散去。 那是他见过的最震撼人心的,烟火。 他终于失去了最后的力气,如一只被人掏空了的的破布娃娃一样,无力地倒在了纷杂的野草之中。 他的身下,不断渗出的血液浸染了原本枯黄萎败的草地,到处都是泥泞一片。刚开始还是温热的,不过很快就冷了下来,寒意又重新攀爬上了他的脊背,可他却连颤抖的力气都没有了。 眼前的天空依旧灰暗沉闷,落在姜陟的眼中,却愈发白得让人睁不开眼睛,甚至快要灼伤他的瞳孔。 一种昏沉的困倦在他的身体里弥漫开来,眼皮越来越重,他到底支撑不住,阖上了双眼。 终于要睡过去了,他想,都结束了。 时至今日,只需回头稍稍想上一点,那种濒临死亡的冷意还是会让姜陟克制不住得发起抖来,也因此他一直觉得,即使现如今他活下来,他也是死过一回的人。 可这种寒凉并没有持续太久,林微明接住了他无力落下的身子,又用力地将他揉进了自己的怀里。 他的胸口很暖,那种暖意什至可以穿透他的衣服和皮肤,抵入他的心肺,能让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是活着的。 林微明拥着他,两片苍白的唇贴着他的耳边,声音微弱似是梦中呓语: “我抓住你了......” “这一次,我抓住你了。” 第62章 姜陟脱力地靠在林微明的怀里,一张脸都埋在了他的胸口,熟悉的木质香气温和地包裹上来,整个人都像扑入了一团绵软的温暖巢xue之中。 林微明感觉到了他尚未平息下来的颤抖,环着他的一只手向后摸上了他的后背,并顺着他的脊骨一下又一下地抚过,似是在帮他梳理凌乱纷杂的气息。 满身的疼痛和疲累都在这种柔和的暖意中缓缓纾解,连原本愈发急促的呼吸都在逐渐平息。 可姜陟并不想立刻抬起头来,他沉溺于这个他此前人生中几乎没有体会过的温热的臂弯,一个独属于他的再不会放开的怀抱。 他想,他大概是终于明白了每次看到林微明时,那股从胸口翻涌上来的心安到底从何而来。 姜陟默默地伸出手,圈住了林微明的腰。 林微明自然是察觉到了他的动作,一双手搂得愈紧,又低下头轻轻地蹭着他的发顶,声音一扫从前的淡漠疏离,变得温软轻柔了许多。 “别怕,我来了。”他说。 如果是从前他说这样的话,姜陟大约就会立马恼羞地跳起来,叉着腰地反驳他,还要大叫几声“谁怕了”,仿佛声量越大越能体现他的胆气,他驳斥得愈快愈能成为他无所畏惧的佐证。 可这一回,他不想了。 在林微明面前,露出那么一点怯懦来似乎是无关紧要的,即便他从小到大的教育都告诉他,他不能害怕,不能退缩,不能叫疼,更不能......哭。 可此时的他甚至在想,若是他现在表现出来的这点弱势,能叫这人把自己拥得更紧些,那他是愿意再漏出一点点的真心的。 他愿意软弱一回。 然而,这一切的对象,只有林微明。 天上地下,唯一的林微明。 想到这里,他忽然出声,头却还继续埋着,声音因此有些闷,甚至带上了点鼻音: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刚才我在幻境里看到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你?还是说......只是我的想象?” 林微明垂眸看着姜陟这副乖乖窝在自己怀里的模样,眼神越发得柔顺和缓,他低下头,唇瓣便落在了怀中人又稍稍长了些的头发上,似是宽慰又似是亲昵。 “当然是我。”他说道,“你沉入血池之后就陷入了昏迷,我只能先带你上了浮台。想逼褚歧把你放出来,他却告诉,这个幻境并不是他的手笔。” 他说到这里,姜陟适时接口:“辞秋。” 这个幻境,前半部分并算不得多么精妙,只是植入记忆的手段颇为讨巧,才让姜陟没有立即分辨出来。 而后半部分,利用姜陟本身的记忆让他陷入最沉痛的梦魇,这种控制和操纵能力,这世上大抵只有辞秋了。 林微明轻轻“嗯”了一声,证实了姜陟的猜测: “褚歧解不了幻术,动他我又怕伤了已经进入幻境的你。” “那座小楼的四角都被下了禁制灵力的符咒,我只能先解了咒,又分出一部分神识来,依附在你的神识之上,和你一同进入幻境,试图从内部将你唤醒。” “但......我......”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忽然变得踌躇了起来,好像是在斟酌思量着后面的话该怎么说。 “我并不太擅长抵御幻术,所以也被篡改了记忆,直到刚才幻境改变,变成针对你一人之后,才清醒过来。” 姜陟当然是听出了他话里的犹豫不决,抬起头来想问他什么,却连这人的脸都没有看清,就又被遮住了双眼。 林微明再一次用手蒙上了他的眼睛。 姜陟这回更不肯干了,用力地想去扒开他覆在自己面上的那只手,一边扒着一边没好气地说: “你......怎么又......这样。” 他实在是搞不懂这人,怎么就不让人去看他的脸呢? 他越想越急,气得伸手便在林微明的胸口捶了一下。 他心里其实也怕这人有伤,所以下手还是收了力气,却不妨在拳头落下的那一瞬间,林微明还是整个人猛地震颤了一下,似是有什么东西从喉咙里面喷发了出来,他控制不住地剧烈咳嗽,甚至有那么一点温热的液体,直接就这样落在了姜陟的面颊上。 他吓了一大跳,连忙去抓林微明的衣服:“怎么回事?你受伤了?伤哪了?重不重?快给我看看......” 他的问题像连珠炮一样一个一个地冒了出来,又因为眼前的遮挡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冲林微明又叫了一声: “快给我看!” 声音里因为急切甚至蓄上了怒气,但实际上一点威慑作用都没有,像是只炸毛作势要挠人但其实爪子都被人绑着的雏兽。 林微明听了他的话却没动,只低低地笑了一声,低头用鼻尖蹭了蹭姜陟的鼻子,呼吸的气体扑在姜陟的脸上微微有些发痒,开口时说话的语调里还带着没来得及敛去的笑意: “我说了,我现在太丑了,你别看我。” 第69章 姜陟更气,仰着头急地摸索着要去抓林微明的领子: “你说什么呢?刚才不是都看到了吗?再说,什么丑不丑的现在重要吗?” 他看不见,但大概能感觉出来林微明应该贴的很近,他的鼻翼和唇瓣都能感觉到一片的热意,此刻这其中却夹杂了越来越浓的血腥气。 刚才他放下匕首的时候,分明听见了幻境被破坏后灵力反噬带起的呼啸的厉风,可他落在林微明的怀里之后,却没受到任何伤害。他便知道,必然是他挡下了一切。 肯定是那会他又受了伤。 “重要的,姜陟。”林微明接着他的话回答,“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不知道——” “你有多喜欢我的脸。” 他说得实在坦然,坦然到好似在说什么“今天的天气真好”这样无关紧要的话。可姜陟听了却不能像他那样镇定自若,攥着他领子的手陡然缩紧,从后颈到耳朵连着红了一片,连面上都开始发起烫来。 姜陟张了张嘴,大约是想反驳,可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拼凑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能无力地闭了嘴。 这话说得.......确实不错...... 要怪只能怪自己从小就不争气,见了那张脸就说不出话来,后来看得多了抵抗能力高了些,还是会经常被一瞬间的惊艳晃了神,能不被看出来才怪吧。 他都表现得如此窘迫了,林微明却还是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 “如果被你看见我这么丑的样子,你不喜欢我了怎么办?” 姜陟恼得想去捂他的嘴:“别开玩笑了,林二,就你这张脸丑能丑到哪去!” 林微明避开他因为看不见而在他眼前胡乱划动的手,还是不肯松开: “我不放心,姜陟,我只是不放心而已。” 姜陟被这人说得没办法了,只能举起手做出了一个立誓的手势: “我发誓,发誓行了吧!不管林微明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不喜欢他。”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半天都没听到回应,周围忽然就陷入了一片寂静,唯一能感知到的,只有面前林微明听着有些乱的呼吸声。 他向来都有些害怕这种突如其来的安静,刚想去拽面前人的衣服,林微明就忽然松开了蒙着他眼睛的手,低头便埋进了他的颈窝,一双手臂将他抱得更紧。 姜陟的眼睛因为习惯了黑暗的原因,还不适应突然的光亮,在他手掌离开的瞬间就闭上了,还未等睁开,就听见林微明在耳边有些轻微发着抖的低语: “既然说了,那就不能反悔。” 姜陟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还以为他讲的是发誓的事,点了两下头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不是,你怎么......你故意的!” 林微明又在姜陟的侧颈使劲蹭了蹭,像是整个人都恨不得融进他的身体里。 “是,我就是故意的。”他的声音闷闷的,“姜陟,我等了太久,我不想再等下去了。” 姜陟临到嘴边的那些恼羞的话就这样怎么也说不出口了,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叹了一口气,又重新回抱住了林微明。 “那你总得给我看下你到底伤哪了。” 直到林微明直起身来,姜陟才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一道不知从哪一处伤口溢出的鲜血,从他的发间开始一路流淌了下来,几乎染红了他的半张脸。极致的红和他皮肤的冷白交映在一起,配上他本来就无比精致的五官,反倒抹却了他眉宇间常年萦绕的那点冷色,显得瑰丽异常,好似勾魂夺魄的艳鬼一般,浓情香艳之中却隐隐透着几分危险。 丑肯定是丑不了,只是这模样看得实在让人心惊。 姜陟皱着眉,想伸手去摸他的脸,却又怕碰到他的伤处,不敢落下去,犹豫了两下又放下,抬着头无比郑重得去问林微明: “我记得你从前抵御幻术这方面并不是短板,现在又为什么变成了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 刚才那些反噬,按林微明的实力来说,并不能给他造成这么严重的伤势。 林微明垂着头,声音有些踌躇,但还是和姜陟坦诚道: “我和你说过,我对自己用了搜魂。” 他顿了一下,随即又补充道: “不止一次。” 第63章 搜魂,顾名思义,便是用灵力将人的魂灵整个地翻拣一遍,不放过任何的边边角角,以查探那些不为人知甚至连本人都快忘却的记忆。 而灵力这个东西,在一定范围外对魂体的伤害是巨大的。施展搜魂所需要的灵力,又向来霸道,否则根本无法席卷灵魂的每一个角落。 也因此,被施法者通常需要承受难以想象的痛苦,一着不慎很可能会造成不可逆的伤害,最严重的甚至会变得痴傻,再也恢复不了神志。 所以搜魂这一式,在天师界被普遍认为是不人道的,一般只会被用作必要情况下的一种特殊的刑讯手段。 之前姜陟听说超管局对被抓到的辞秋成员用了“搜魂”时还不由咂舌,想着这手段实在是太残暴了点。 其实说起来,他从前是见识过“搜魂”这个法术的。 他还在学院上学的时候,有一年实习,运气不错,抓了个靠着养小鬼坑蒙拐骗的嫌疑人,系统上一查才发现这人竟然背了四五条的人命,面对审讯还不肯说实话,最后没办法只能动用了特殊手段。 当然这种这种东西肯定是不能放到台面上说的,嫌疑人被关进一个特殊的密闭的房间中,周围又特意清了场,房门一关,没有人会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姜陟按照规定是不允许在场的,可大约是姜氏和那些人打过招呼,想让他见些所谓的世面,他被留在了隔壁的观察室里,从头至尾完整地观看了这一场他此后人生中再不能忘掉的—— 搜魂。 灵力如同在昏暗光线中潜行匍匐的野蛇,缠绕住那人的肢体蜿蜒向上,最后又悄无声息地探进了他额间的识海之中。 原本还在冲着摄像头叫嚣着男人,忽然就浑身震颤了一下,一双眼睛猛然瞪大,被捆缚在身下椅子上的四肢剧烈地挣扎了起来。 他一开始还能忍耐着不发出声音,而随着灵力的深入,那种躯体上的颤抖一直蔓延到了他的喉咙里,他开始断断续续地发出一些压抑的难以克制的呜咽。 这种呜咽声在时间的推移中越来越大,最后竟变成一种类似于野兽的近乎与本能的低吼。从他没有被衣服裹覆的脖颈处开始,逐渐爆发出一种极不寻常的红色,伴着皮肤下愈发凸起的青筋,他的整张脸都变得血红。 而就在此时,他因搜魂而被攫取的记忆也通过回流的灵力传回到了观察室,并转化成了画面在众人面前播放了起来。 他当时作案的全过程,甚至于他杀人时无意识地为自己擦了一下汗这种很小的细节都被展露无遗,为他们拼凑出了一个完整得不能再完整的真相。 等姜陟的注意力从面前的影像再次转移到隔壁房间的那个人身上时,是真的被吓了一跳。 其实很难形容他是什么状态,姜陟甚至都有点无法确定他是活着还是死了。除了胸口处不知是眼花还是真的存在的轻微起伏之外,他其实和死了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搜魂术并没有再他身上留下什么伤口,只有从嘴角留下的一缕血线。他的眼睛因为长时间瞪大而变得通红一片,那种血色几乎似是要从他的眼球里直接爆发出来,而藏在这可怖颜色中的他的眼神,才是让姜陟真正觉得心惊的东西。 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眼神。 像是所有的生气都在其中悄然湮灭,全部的瞳孔都变成了没有任何光亮折射和深浅变化的黑糊糊的一团,再配上他空洞的表情,整个人像是在这瞬间骤然变成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一个毫无生命力的用木头雕成的人偶。 直到有人用轮椅把他推了出去,他都再没有任何的反应。 这便是姜陟对“搜魂”最直观也最深刻的印象。 可这对他来说满含着恐怖惊惧意味的两个字,从林微明的嘴里说出来,却稀松平常到吓人的地步,好似这种对灵魂施加的旁人无法想象的酷刑,是什么根本算不得什么的东西。 那些所有他没有提及到的痛苦,在他的叙述里,都如一阵风般,吹过便吹过了。 可姜陟却无法做到和他一样,他控制不住地在脑海里将林微明代入到之前那个男人的样子,想他是不是也在一些他不知道的地方变成了那副空洞的虚无的模样。 他的双手抓上林微明领子的时候,已经在克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疯子。”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瘪又无力,全然掩饰不了他内心的震颤和后怕,“你疯了,你真的疯了......” 林微明却笑了一下,半面染血的脸在这笑意之下恍然呈现出了一种夺目的妖异,似是专门蛊惑人心的野仙妖鬼。 第70章 “我早就疯了,你不知道吗?”他缓缓开口,“在你走入封印的那一刻起,在你转身给了我一个吻的那瞬间起,我就已经疯了。” 他忽地弯腰,将头就这么直接埋进了姜陟的胸前,他脸上的红色触碰上姜陟胸前伤口里流出的鲜血,混合在一处便再分不出彼此,就好似他们两个的骨血在此刻交融,永远不用分离。 “我早疯了七年了,姜陟,这些对我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的身形要明显比姜陟大上一圈,就这么揽着他的腰低头缩进他怀里的姿势其实看起来有点别扭,他却根本不在乎。 “你同我的那些事,我自然都是记得的。可我到底是不放心,我害怕。” “害怕如果是自己记错了怎么办?如果遗漏了怎么办?这样的话,我是不是就真的失去你了。” “我什么都不在乎,我只在乎......你。” “所以我想了很久,搜魂,是我唯一的出路。” 他又笑了一下,笑声因为他埋首的动作而有些发闷,连带着姜陟身前那块裸露的皮肉都轻微地震荡了起来。 “其实不疼的,没什么大不了。我每次对自己搜魂的时候,只要想到马上就可以在记忆再次见到你,我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搜魂用得多了,脑子就不太好了,所以你大约也能看得出来,你我再见之后,我在抵抗精神幻术这方面,表现得一直很差。” 听他说这些,姜陟攥着他衣服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太多的话在嘴里翻来覆去了半天,他想问他是不是傻,问他又何必苦苦执着,可到最后哪个也没说出口,最终都只变成一句呢喃般的低吟: “怎么可能不疼呢......” 林微明忽然从他的胸前抬眼看他,清澄的眸子里微微泛着水气,看得他的心里也同这眼睛一样变得湿漉漉的。 “可是,姜陟......我的这点疼,和你受的那些比起来......” “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都是我是我该还给你的。” 一个滚烫的,柔软的吻,就这么落在了姜陟血肉模糊的胸膛之上,正对着他刚才亲手为自己刺下的伤口,轻轻地一啄。 姜陟的呼吸陡然就重了几分。 就在他手足无措之时,脑海中忽然闪过了一些险些被他忘记了的画面,他顾不上其他,又去问林微明: “山海中学,你对上杨煦的时候,我看见你似乎是做了些很像我的小动作,这又是怎么回事?” 林微明一吻落下,还依旧把头就这么靠在姜陟的身上,所以姜陟现在的角度,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淡然,好似在说的是一些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我看了太多太多次的回忆,多到后来我什至分不太清到底是在现实还是在记忆里。” “因为重复了太多遍,所以我的身体也开始模仿起你的动作。” “我发现了,但我很喜欢,因为这样,就好像你在我的身体里活过来了一样。” “就好像你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他的手臂随着自己的述说又收紧了些。 “还好,还好,我找到你了。” 姜陟第一次发现他其实到了这种时候总是不太会说话的,无论是在疗养院还是在这里,有人将一颗心就这么完完全全捧在了他的面前,往日的所有的所谓情商智商在此时都要归于原点,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忽然就想起来医院里林微明讲述他跳进大海寻找他时自己的表现,他在那个时候逃避了。 林微明说得没错,他一直喜欢逃避,所有对他好的、不好的,仿佛只要不去看,只要他不在意,就不用再付出一腔真情来,他就可以在离开的时候,没有一点难以舍弃的牵挂。 可这一次,他不想了。 他忽然伸手去捧林微明的脸,把他的头从自己的胸前抬起来。 林微明似乎是对自己的这副面貌还心存芥蒂,朝他轻轻笑了一下就想偏过头去: “我们,我们还是出去吧,这个幻境等会可能会......” 可姜陟打断了他的话: “林微明,即使现在山川崩裂,天地泯灭,我也要在此刻亲你了。” 他蓦地抬头,闭着眼睛吻上了林微明那两片微微有些颤抖的唇。 第64章 这是姜陟真正意义上地第一次主动去亲一个人。 他没多少经验,又不懂什么技巧,他只看到,林微明抬起头来时,染血的睫毛无声地掀开,又忽地垂落,像一只在血泊中沾湿了翅膀的蝶,分明是可怜的,但又莫名绽出一种奇异的残缺的美来。 姜陟心想,在这个和封印秘境一模一样的幻象之中,在他七年前孤独“死”去的葬身之地,他应该要为他落下一个吻的。 一个不掺杂任何其他情感,不是感动、怜惜亦或是负疚,只为了独独一个他的,简单的吻。 他抛下了所有杂念,所有关于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乱七八糟的忧思和执妄,就这么贴上了林微明还沾染着他胸前血液的唇瓣。 血腥气很重,只一靠近就铺天盖地地笼罩了上来,甚至掩盖了林微明身上那种惯常的熟悉的檀木香气。 但姜陟并不在乎。 林微明的唇很软,因为沾了血的缘故所以微微泛着点凉意,但很快就被他捂热,这种情况很容易就让他想起当年他离开时的那一场发泄似的啃咬,似乎和他们现在所做的事情很像,但却又分明是不同的。 这个吻并不深入,只不过是覆上去后柔缓地摩挲辗转,只将那混在一起的殷红都舔尽了,便就撤开了。 姜陟似乎不愿意让这个亲吻里附上太多的绮色,他希望这会是干净的,纯粹的,只堪堪添进了自己的将近三十年来从未有过的,大抵此后也不会有的心意,仅此而已。 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正看见一颗莹莹的泪珠,忽然从林微明的眼中夺眶而出,顺着他的面颊倏忽滚落,又在他有些瘦削的下巴上坠下,沾湿了他身前的衣襟。 而眼睁睁落下这滴泪水的人,却是一副恍然未知的模样,只呆呆地僵在原地,一双常年冷淡的眸子这会早卸去了所有的伪装和疏冷,仿若亘古不化的坚冰骤然地碎裂崩塌,只余下了清凌凌的一汪水。 他因为怔愣所以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明显的情绪,但便是这样,反而却平白生出点稚子般的纯真无辜来。 倒显得他像是个不幸被姜陟强行调戏了的青涩“黄花闺男”了。 突然莫名地想到这个词,姜陟一时没忍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一边笑一边用手在林微明的眼前晃了晃,想引起他的反应: “你怎么了?傻了?哭什么啊?” 说着又伸手去摸他没沾血的那半张脸,用指腹替他拭去了那道尚未干涸的泪痕。 可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却不得了,好像是突然打开了什么开关似的,他的手还没离开他的脸,林微明的眼泪便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个接着一个不停地往下掉。 他咬着下嘴唇,大约想要拼命忍着,可那些被压抑了七年甚至更久的泪水,只需姜陟轻轻凿出的一个小小的缺口,便如同决堤一般无法阻止地满溢了出来。 姜陟见他这样,被吓了一掉,连忙就继续用手去帮他擦,可那泪珠实在是太多太满,他左右手都用上了也擦不过来,只能手忙脚乱地问他: “诶,不是,不就是亲了一下,不至于吧?” 他之前被亲了那么多次,也没见他寻死觅活啊? 可林微明却还是不说话,只红着眼睛沉默地任让那些眼泪一滴滴滑落,沾染着胸前的衣衫都暗下去了一块。 姜陟急得不行,他是真没什么哄人的经验,索性就这么直接对着人道歉: “对不起,我错了!我以后不亲了,行了吧?” 可谁知话刚说出口,林微明却忽然一把抓住了他还想给他拭泪的手,一双因为哭泣而雾蒙蒙的眼睛终于有了焦点,并死死地攫住了他的视线,一瞬间的眼神似要将他吞吃入腹一般。 “不行。” 他斩钉截铁地说道,声音因为情绪的浮沉而听着有些哑意。 “要亲的。” 眼中的泪还在落着,他却已忽然低头,再一次堵住了姜陟的嘴。 这回就和他之前所有的吻一样了,急促又汹涌,甚至来不及留下片刻的温存,舌头就直接撬开了姜陟的牙关,并勾住他的来回地摩挲。原本搭在腰上的手又向上紧扣着他的后脑,绝不允许他有分毫的逃脱。 姜陟顺从了他的一切动作,但还是被亲得浑身发软,头脑都变得晕乎乎的。 他在喘息地空档抬头去看林微明身后的那片苍白昏沉的天空,恍惚中忽然没来由地想起,他从前是很不喜欢阴天的。 七年前他在巨大的苦楚之中“死去”前的最后一眼,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天际。 所以每当遇上阴天,他总是会想起那些痛苦的、沉重的、想要摆脱却根本忘不了的记忆,那些东西会提醒他,他不过是个自欺欺人的笨蛋罢了。 第71章 可此时此刻他却又在想,终于,终于是不一样了。 往后他再见到阴天,能够忆起的东西就多了很多,也许并不会强大到完全掩盖掉那些他曾经无数次想要抛却的苦涩,但已经足够了。 察觉到他明显的走神,林微明似是有些恼,执拗地掰过他的脸来,迫使他又重新看向他满是泪痕的脸。 “专心。”他低声说。 ———————— 姜陟从幻境之中脱离出来之后,发现自己正躺在血池中央的那个浮台之上,上半边的身子被跪坐在他身边的林微明拢在怀里,紧贴在他胸口上的耳朵甚至能听见他有些沉缓的心跳声。 林微明分出的那部分神识随着幻境的消解也在逐渐回归,一双茫然失色的墨瞳又重新被注入了生力,再次亮了起来,轻微闪烁了两下,就落到了他身前的姜陟身上。 目光相接的那瞬间,他揽着他肩膀的手臂下意识地就紧了紧,紧缩的眉头猝然松开,肺腔里郁结的一口气也终于被他缓缓吐了出来。 他沉默着看了他一会,忽地俯下身,埋首在姜陟的颈侧,声音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颤抖: “还好,还好。” 姜陟顺势伸手去抚摸他的后脑,又往下滑落到他的肩脊,安慰性地轻轻拍了两下。 “我没事的,你别担心。” “这次,还要谢谢你的。” 他揽着他的肩膀,像是反手拥住了他。 然而这短暂的温馨很快就被旁边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断,姜陟推开还试图继续黏在他身上不肯松手的林微明坐了起来,看见了在他左面不远处的—— 褚歧? 直到在一团凌乱之中看到了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之后,姜陟才终于确定,这个瘫倒在地上,浑身上下找不出一块完好皮肉的,鼻青脸肿的怪人,确实是把他拖进幻境里的褚歧。 另一个褚歧。 他有些讶然地转头,指着面前所见的景象,去问林微明:“你干的?” 这里除了他们三个之后就再没有其他人,他这一问其实是有些多余。 林微明倒是一副坦诚到不行的样子,还颇有些理直气壮地点了点头: “要问出你的情况,总得使些手段。” 姜陟再次转过去的时候,正巧看见了褚歧又猛然咳了一阵,唇齿之间直接吐出了一个白色的小东西,仔细去看时,似乎是一个......断齿? 他到底忍不住咂舌,果然是超管局出来的,下手也是一如既往的黑。 然而这点对褚歧伤势的惊讶就只在他的心上停留了一小会,第三声咳嗽尚未止息,他就已经站了起来,走到了褚歧的身前,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颇有些压迫性地地看着他,声音也完全地冷了下来。 “关于你,我有很多问题要问,所以我会一个一个地说,我希望你也能一个个地回答。” “第一个便是,你到底是谁?” 这个褚歧还是一如既往的委顿迟缓,可如此形容狼狈地倒在地上,却从他的脸上完全找不出一丝一毫痛苦的痕迹,那些可怖的淤青和肿胀,仿佛并没有对他造成什么伤害似的。 引得姜陟都忍不住在想,刚才的林微明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才让他开了口,总觉着不像是表面看到的那么简单。 褚歧又呛出一口血沫,因为仰躺的关系血水在他的脸上四溢开来,留下的痕迹显得狰狞又怪异。 他并没有去回答姜陟的问题,而是直接忽视了那句暗含着警告意味的话,说起了另一件事。 “在我还没有被这锁链困住的时候,我可以感知到这个道场里的所有东西,自然也包括所有人和他们所说出的话。” “七年前的一个晚上,我看见了我的父亲在他的房间里秘密接待了一个人,那个人从他手里拿走一样东西。” “便是你千里迢迢到这里来,想要问的,那个东西。” 褚歧看着整张脸都沉下来的姜陟忽然莫名笑了一下,上扬的嘴角配上他那双黑黢黢的眼睛,带来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阴冷。 “我还听见他们说,一个天生剑骨,可保姜氏百年荣光,所以必不可留存于这世上。” “至于那个姜时,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载体——” “弃了便弃了吧。” 第65章 姜陟再一次听到当年那件事的隐秘一角,其实已经不像当时在超管局时那般情绪震荡了。 来这里前,他其实想过很多,想为什么会是他,想他又为什么必须去死,想那些人为自己设下这一场局的时候,有没有过一丝一毫的犹豫。 他并没有想通。 大抵人和人就是完全不同的,他无法去理解那些和他截然不同的想法,也无法感受一个人的性命原来到了那些人的嘴里,可以变得如此的轻飘飘的。 那句“弃了便弃了吧”,听起来好似随手丢了什么实在无足轻重的东西。可字字句句的背后,都沾满了他的血。 但姜陟听了其实并不觉得难过或是愤怒,他只是觉得可笑。 一如林微明所说,他行事向来是不太顾惜自己的,但这种情况的前提必须是选择权握在自己手中,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死在深林、大漠、雪山或是其他的任何地方,他不会有怨言。 但绝不该就这么死在别人的算计之中。 这些纷乱的思绪在他脑海中如流水一般倏忽划过,看起来似是想了很多,但实际不过就是短短一瞬。 他这边正沉默着,忽然就感觉旁边灵光一闪,一道灵力化作的利剑从他的身后直往他眼前的褚歧袭来,他委实一惊,连忙抬手挡了一下。 那灵力被他指尖青光击中,往右偏了几分,但到底是没来得及,直接没入了褚歧的的肩膀。 褚歧又猛然咳出一大口鲜血来,再见那伤口处,灵力散开竟直接烧出了个碗大的血口,深可见骨,若非刚才姜陟阻挡,直接打中心口的话,这会褚歧怕是早一命呜呼了。 这一下显然就是冲着取他性命去的。 姜陟回过头的时候,林微明正站在他的身后,收回了伸出的手。 “你怎么......” 林微明垂着眼,并没有看他,眉心微微下陷,眸色沉沉,嘴角紧抿,两只垂落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看起来十分地不虞。 姜陟在心里叹了口气,便去抓他的手臂。 “我没事,你别担心。”他对他低声说道,“我还有话要问他,他不能死。” 林微明依旧没有抬头,只盯着眼前半空中虚虚的一点,一句话似是在口中辗转反侧,才终于小心翼翼地说出口: “你很想知道当年的事?” 姜陟觉着他的这个问题问得实在奇怪:“当然,我总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上一回。” 他也算是知道林微明的担心,又往前凑了凑安抚地说道:“我真没事,我只是想知道真相而已,绝不再会像上次那样,我保证。” 林微明这会终于愿意抬眼看他,幻境里的那场哭泣的影响似是一直蔓延到了现实中一般,眼尾和鼻头还是微微有些发红,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像是个委委屈屈的小孩。 他摸上了姜陟拽着他袖子的手,还用力捏了两下,仿佛是在确认他的存在一般,紧紧抿住的唇终于松开,说了一句: “好。” 姜陟从身上摸出了瓶伤药,倒在了褚歧的伤口上,才让他不断涌出的鲜血稍稍止住了些。 “你说的那个东西,便是你,或者说另一个褚歧,凝出的那颗种子吧。” “到了这个份上,你又何必卖关子,不如直接告诉我,你父亲,到底把那颗种子给了谁?” 褚歧此时的脸上早已看不出半分血色,甚至于呼吸都变得十分艰难,但是用一种听起来极为低弱又无力的声音开了口,可他依旧没有直接回答姜陟的问题: “当年褚歧杀了褚氏道场几十人修炼邪术,被褚家家主当场抓获,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天师署,褚歧必死无疑。” “褚家家主虽然能大义灭亲,亲手擒住自己的儿子,但他到底不过是个凡人罢了,他有私心。” “无奈之下,他亲手抽出了褚歧三魂七魄中的一魄,为他塑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傀儡,想用这东西来替他受罚。但褚歧并不知道他的意图,在最后关头打伤了他逃走了......” 说了这么一大堆的话,他到底是坚持不住,声音越来越虚,最后还是没忍住,又咳出一大口血来。 姜陟借着他话的空档问他:“你便是那个傀儡?” 褚歧忽然看着他笑了,笑容扭曲阴沉,让人不寒而栗: “不,我才是褚歧,真正的褚歧。” 褚歧打伤褚家家主逃跑的动静很大,整个道场的人都看到了他带着大片邪气浑身是血地冲了出去,消息传到天师署只是时间问题。 褚家家主知道大事不好,当下便把塑好的那尊傀儡放了出去以转移视线,而自己则带伤拼尽全力在天师署出动之前把真正的褚歧抓了回来。 第72章 也因此,逃走的傀儡只知道种子被拿走的事情,而只有留在这里的真正的褚歧,会知道种子到底给了谁。 “他是不是很恨你?”褚歧说到一半,突然止住了叙述问姜陟。 姜陟的思绪被他这一问给打断,并没有立即接上他的话,他就又自己说了下去: “他身体里的我的那一魄,恰是承载我最多恨意的一魄,我父亲想借此毁掉我身上的所有戾气,重新变回曾经他眼中的那个儿子。” “所以比起他来,我其实算不上恨你,我也不想让你死的。” “就像我给你造的那个幻境,不是很美好吗?只要你没有察觉出来,或者说不想察觉出来,你可以得到所有你想要的一切,永远地留在这里。” 姜陟面对他的话,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动容,眉心反而越蹙越紧: “我还是那句话,我只要我自己的人生。而且最后,你还是想杀了我的。” 褚歧破碎染血的嘴角又绽出了一个明显的弧度,他似乎很开心,但说出的话却并不是如此: “一个月前,一个叫作辞秋的人忽然出现在了我面前,告诉我他可以帮我得到我想要的。” “他教我构筑幻境,但和你现在说的一样,他同样也告诉我,你绝不会因为这个美梦而停留。所以,他又为了我的幻境加了一层保险。他说,让你死在这里,也算是一种留下。” “我当时想,他说的也算对吧。” 姜陟听完只发出了一声冷笑:“我可以告诉你,即便是我死了,我的灵魂也是我自己的,我绝不,也永不会留下这里。” 他这话说得决绝,落在褚歧耳里却并没有引起他表情的崩塌,嘴角的弧度反而越发地大了起来: “我早该知道你是这样的人的,但我其实,并不后悔。” 姜陟并不想和他再牵扯下去,便直截了当地问他: “你到底知不知道那颗种子被给了谁?” 褚歧却还是不回答:“你只要帮我取出血池底下的那个东西,我就告诉你。” 姜陟被他说得脾气都上来了:“你没有资格和我谈条件,我现在完全可以杀了你。” “那死在你手上,我也算是得偿所愿了。”他的威胁在褚歧面前没有起到一点作用,“而且我们都知道,你杀不了我的,你动不了手。” 姜陟无法,只能转头去看林微明,想问问他刚才是怎么逼他说出真相的,可还没对上眼睛,就听到褚歧继续幽幽传来的声音: “你当真以为那些都是他强迫我说出来的?我只是,并不想看你死而已。” “除非我愿意,你们谁也不能让我开口。” 林微明的脸色已经完全沉了下来,抬脚走了过来,低声朝姜陟说了一句“我来”,便要继续向褚歧出手,却被旁边的姜陟给拦了下来。 “这血池之下,到底有什么东西?”他问褚歧。 “自然是对你有用的东西。”伤痕累累的人笑着回答,分明狼狈,却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悠然模样,“我不会再害你了,至少这一次,你得信我。” 姜陟看向浮台四周平稳得见不到一丝波澜的血水,拉住了林微明的衣袖: “我觉得,我还是要下去一趟。” 虽然褚歧说的话向来虚虚实实,并不可信,可这一次,他总觉得是不一样的。 林微明连连摇头:“太危险了,不行。” 姜陟想了一下,便从随身的口袋里拿出了一根微微泛着灵光的绳子: “我把这根绳子扣在腰上,你就待在这里替我护法,若是真有什么事,我就拉动绳子,你肯定马上就会知道。” 说完,还踮脚仰面凑近了林微明的脸,小声央求他; “我就下去看一下,你刚才应该也检查过了,这血池之下并没有什么异动,算我求你了。” 他本就生的一副实诚样子,又故意贴得很近,一双黑亮黑亮的眼睛里闪烁的光点好似深夜里漆黑天空上最亮的星子,莫名引人遐思却不自知,直看得林微明喉咙发紧,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下意识地点了头。 姜陟见状,欢呼了一下,又伸头在他的脸颊上“吧唧”一声亲了一口,亲完犹觉不够,还贴着他的耳朵用小到不能再小的声音说道: “谢谢老婆。” 说完自己先红了脸,低头慌慌张张地摆弄绳子去了。 徒留林微明楞在原地,好半天也没反应过来,只衣领之上一节白生生的颈子,在无言间悄然腾起了一片红晕。 第66章 姜陟扣紧了腰上的绳子,又往身上贴了几张避水符,到底是没忍住,偏头看了一眼站在他身侧的林微明。 这人刚才被他哄着点了头,这会大概是反应过来了,沉着一张脸也不说话,周身的气息冷得像块冰,一副十分不满的样子,只面颊上还残留着点刚才没来及散去的浅红。 姜陟见了心里有些发笑,和林微明愈发亲近起来就会知道,过往所见的那些冷淡疏离不过是覆在他表面的一层壳,扒开壳去看,里面的魂灵其实并不如他看上去那么强大和坚不可摧,偶尔别扭起来也会像个小孩。 “小孩”总是要哄着点的。 既然心里都把人当自己老婆了,叫都叫了,姜陟是当然不介意哄人的。 因为某些原因,他从小一直都立志做一个对老婆百依百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模范好丈夫。如今好容易得了个,虽然在性别上有些出入,但退一万步说,这世上也没有哪条法律规定他老婆不能是男的啊。 再说,他老婆肤白貌美,腿比他都长,哪有不上赶着的道理。 他抿着一抹笑,悄默默地伸手去勾林微明的小指,声音又往下软了几分: “你别生气了,就这一次,我答应你就这一次,下回我一定听你的。” “等会我下去了之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轻轻拉两下绳子来表示安全,这样你总能放心了吧。” 林微明听了他的这些话,才终于愿意转过头来看他,眉眼也缓和了几分,似乎想说什么,但到底只化为一声轻轻浅浅的叹息。 他拉了拉姜陟腰上的绳子,确认十分牢固后才终于稍稍放心,又十分郑重地嘱咐道: “小心。” 血池中的血水比起一般的水来说明显要更为黏稠,姜陟跳下去的时候发出了沉闷的“咚”的一声,连水花都没溅出多少。 入水之后一股腥臭难闻的气味就直冲入他的鼻腔,让他隐隐觉得有些反胃。 于是,他又往身上打了一道咒术,封上了嗅觉,才得以这种恶心熏人的气味中解脱了出来。 再然后,他便一头扎进了这看似平静无波的血水之中。 水下极黑,能见度很低,饶是姜陟眼力好,也不过只能堪堪看到四周半臂距离的地方,再往远的地方看,就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暗沉。 相较于那种波涛汹涌、一看就充满危险的水面,这种看起来漆黑一片、根本不知道视野范围之外究竟潜伏着什么的幽深静水才更给人一种无法抑制的恐惧感。 因为寂静、黑暗、未知,总会引人遐想,而人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想象力的。 这种时候往往要比什么怪物突脸更让人觉得惊惧。 姜陟只想了一会,就连忙晃了晃脑袋,试图将那些莫名其妙的胡思乱想赶出脑海,不再去看那些似乎危机四伏的昏沉黑暗,一咬牙朝着更深的地方潜去。 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找到褚歧说的那东西。 和惯常的水池相反,这血池越往下温度越低,姜陟用的避水符可以阻隔一定程度上的温度变化,但那些寒意还是如从深水里不知面貌的巨兽伸出的触手般,悄无声息地探入了他的裤脚和袖口,攀附上他的皮肤,最终汇聚于后脊,又接着渗入心肺,直冻得他都忍不住打了几个冷战。 他就这么一直往下游了不知道多久,明明估摸着也算是潜得很深了,还是迟迟见不到池底,心里觉着不对劲,就停了下来,想回身轻轻拉两下腰上的绳子,向上面的林微明表示一下安全。 可就是这么一回头,一张惨白的毫无血色的怪脸就这样猛然出现在了他的眼前,因为距离近到几乎快要趴在他的后脑勺上,他转头的时候连鼻尖都差点蹭上。 完蛋,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他吓了一跳,连忙转身往后一退,几乎是瞬间,手中灵力已经朝身后那“人”打了出去。 青光在黑暗中骤然亮起,落在那“人”身上时,却仿佛碰上一团空气般直直穿过他的身体,往上飞去。 光亮过处,带出的可见区域竟密密麻麻地飘满了跟他身后那个一模一样的人影,不知何时全部无声地跟在他的身后,青色的光芒落在他们面无表情的脸上,带起的阴影扭曲得像是深海中怪异的爬虫,愈发显得惊悚恐惧起来。 这些“人”就这么看似凌乱地漂浮在水中,将他回程的路几乎挡得严严实实,犹如地狱冥府派出的修罗鬼军,森然诡谲,在一片寂静中似是要勾人生魄。 第73章 姜陟又是两道灵力出手,这次比之刚才方向分别朝两边偏了几分,想借此看清到底他身后有多少这种东西,可灵力在水下本就受限,没往前多远就逐渐熄灭,他根本看不到尽头。 他原本以为这些东西跟在他身后是想伺机取他性命,可他转身对峙了半天,灵力都打了几道,也没见他们有半分动静,就仿佛真的是一个个死物一般。 在这种无声的环境中面对这种不知目的的东西是需要极大的胆量的,姜陟也算是见过不少的妖魔鬼怪,但仍是生出了几分惧意,他直觉,这个时候决不能往上了。 他想着,既然回去的路都堵上了,那他还是得继续往下,拿到底下那东西了之后说不定会有办法,但他又实在不放心把自己后背留给这些东西。 可还没等他从这种纠结之中寻摸出一条解决办法出来,从他身后看不见的地方,又陡然伸出了一只冰凉惨白的手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脚踝。 他被再次惊到,下意识地便用脚去蹬,可那只手攥得极紧,仿佛像是在他脚上箍上了什么极为牢固的镣铐一般,他完全摆脱不了。 正挣扎间,又不防从另一边的黑暗中再次出现了一只手,用力抓住了他另一侧的脚腕。 他的灵力打下去,却如同落入漆黑泥潭中一般,只闪了两下就消失不见,没起到一点作用。 不过瞬息之间,从他身下的暗色之中伸出了不知多少条的手臂,尽数抓住了他的的双腿,传来的寒意几乎要把姜陟冻僵。 那些手拽着他往下坠去。 过快的速度让擦过他身体的水流都变得如同粗糙的藤条,划得他皮肤生疼,他又实在挣脱不开,只能就这样强忍着被拖拽地向下。 也不知道过了有多久,那些手忽然用力将他狠狠一甩,他整个人都被摔在了一块凹凸不平的实地上,即使有水流的缓冲,他还是被凸起的石头撞得腰椎骨一阵剧痛。 他终于落在了池底。 此时,他正因为刚才的突变和急速而眼前发黑,连那半臂的能见距离都分辨不清,又要防备着那些突然出手的怪手以及怪“人”,两只手下意识地在身前乱划,却忽然触碰到了一个冰凉的东西。 他惊得一缩手,等了一会没见着什么动静,又想到褚歧要自己拿的东西便是在池底,或许这个就是,便只能大着胆子再次摸了上去。 这东西实在是太冷太寒,衬得周围血水的温度都要暖上了几分,从手感来说大概是个金属制成的东西,最上面有一个稍长的可以一手握住的手柄,再往下能摸到一些纹路以及...... 姜陟的手猛地一痛,他放到眼前一看,发现指尖被划出了一道血口。 血口极细,两端又狭长,出身世家的他对这种形状的伤口再熟悉不过了。 那是一柄插在池底的剑。 就在他意识到这的一瞬间,那把剑上,从他被划伤手指的部分开始,陡然亮起了几束微弱的青光。 姜陟见状,眼皮一跳,连忙又挤了几滴血循着那光芒涂在剑上。即便是在水里,那些鲜血也不飘散,反而倏忽间就消失在了剑身之上,像是被那剑给全部吸收去了。 一时间,青光大起。 他终于看清了这把剑的全貌,细长,银白,即使常年在这血水之中也没有沾染丝毫污秽,剑光向四周溢出,仿若是一朵从淤泥中结出来的莲花,圣洁清隽。 剑格之上,镶嵌着一块不规则的靛色石头,石头粗糙毫无光泽,看着不过是一块有点异色的普通石头罢了,不知为何就镶在这柄看着就不凡的宝剑之上,跟整个剑身都格格不入。 可姜陟却是几乎马上就认出了这块石头,或者说,他永远也忘不了这块石头。 他知道了这是谁的剑。 他颤着手想去拔出这把剑,再次触碰上去的时候,一声清亮的剑吟,如同穿透了深埋于此的漫长岁月,破开了它满身覆盖的腐坏树叶,清晰地落入了他的耳中。 青色的光芒劈开黏稠腥臭的血水,竟将这血池中的液体一分为二,往上通出一条路来。 姜陟抬头望去,看见了站在浮台边上一脸凝重地往下看的林微明。分明他已经往下游了那么久,可现下看来距离不过短短十米。 剑吟之后,一只三足的青鸟,从那石头之中忽然飞出,扇动着巨大的翅膀,随着从他额间一齐现出真身的蛟龙,倏然向上而去,竟直直的撞上小楼的房顶,撞出一个巨大的豁口。 一鸟一蛟在转瞬间冲上云霄。 巨大的碎裂声伴着轰然落下的木头石块,姜陟终于用力拔出了那把剑。 剑身反射的寒光闪过他的眼睛,像是有人轻轻抚过了他的眉间。 那是他母亲的剑。 第67章 青鸟携着蛟龙飞入沉沉夜空,又最终融合汇聚,化为一个几乎要将整个天际都照得透亮的莹莹光球。 而姜陟拔出长剑,剑锋划过乱石,带起一连串刺目的火花。 剑身之上,倏忽闪过两个字,又在转瞬间暗沉了下去。 凝光。 这把剑,名叫,凝光。 仿佛是呼应一般,光球也随之在空中炸开,散成无数细小的光点,如同在这暗蓝的夜幕之中,开出了一朵世间绝无仅有的巨大烟花,无数青光喷薄而出,层叠映照,绚烂至极。 绽放过后,那些光点又如流水般倾泻而下,似是是在这天地间,下起了一场磅礴的大雨。 可还未等那些”雨滴”尽数落下,从他站立的地方开始,从地底下发出了一阵几乎要震碎耳膜的轰鸣,连带着整个池底都开始剧烈震动了起来。 姜陟连忙伸手去扶旁边的石头,想要尽力站稳些,刚碰上去还没施力,腰上的绳子就忽地一紧,他整个人都被用力向上拉去。 转眼之间,他就已落入了林微明的怀中。 震动来得突然,再加上刚才的坍塌,小楼内不再平静。林微明也没时间说什么,只揽过他的身子,脚下轻点,就带着他一同跳上了二楼被砸得只剩了一半的地板。 从上面再往下看时,原本被一分为二的血水已然又合在了一次,而且明显能瞧出正在不断上涨。 而与之前他们进入幻境前的那次不同的是,这一回,血水竟漫上了浮台, 浮台之上,仰面躺着的褚歧,看见姜陟的眼神落在他身上时,居然露出了一个看起来十分平和恬淡的笑来。 在这个笑容里,他少见的敛去了眼神里的惯常的阴鸷和险毒,连深黑色的瞳孔中那种经年的死气都变得浅淡了些。 他做出这个表情,让姜陟终于从久远又模糊的记忆里,寻摸出了一点他当初的影子。 他好像真的曾见过一个和他很像的少年,腼腆又胆怯,只是看着他的眼睛里似乎总是闪着一种不加掩饰的雀跃。 但他并不确定,这突然浮现的印象,究竟是真实的,还是在这瞬间他为自己塑造的幻觉。 可这些都不重要。 他在越来越大的轰鸣声中用力地朝他大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把剑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当年那颗种子又到底是给了谁?” 他有太多的问题要问,可眼下的形势似乎并不容许他们做太多的停留,林微明脚下破碎的楼板都开始摇摇欲坠。 褚歧的气息变得比刚才还要弱上几分,声音被掩盖在四周的纷乱嘈杂之中显得微不可闻,姜陟急地打出一道符来,才终于听清。 “ ......一个叛出家族的人怎么可能活着走出邶都,所以,姜遥青用她的本命剑和新派的世家求来了一个出路。而七年前,我父亲用那颗种子为我换来的那把剑。” “至于拿到种子的那个人,我并没有看清,但可以让姜遥青顺利出逃,又能避开所有人将凝光剑一直握在手中,最后还给了我父亲,世家之中,有这种手段的,怕也是屈指可数。” “你大概认出了剑上镶嵌的那块石头,那是姜遥青当年得姜氏真传时拿到的净魂石。我父亲将我锁在这楼中,用我的气息将那些被我杀死的鬼魂都聚于这血池之中,又将凝光剑插入池底,意图用那净魂石洗去这些鬼魂带来的怨气和邪气,说什么要让我'重入正道'。” “可我觉得,有必要吗?我从不后悔自己修了邪术,不然的话,怕是连见上你一面都不能吧,又如何让你杀了我呢?” 姜陟听他说完这些,眉头更紧:“你什么意思?” 褚歧扫去了深沉暗色的眼中闪过压抑不住的兴奋: “我父亲施法将这把剑和我的魂火绑在了一起,只要我还活着,魂火不灭,你永远也带不走它。” “姜时,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了,你必须杀了我。” 说着,又将目光移到了姜陟身后的林微明身上,瞳孔中有一瞬间控制不住的紧缩: “我劝你亲自动手,若是旁人来做,这凝光剑到时会认谁为主,可就说不准了。” 第74章 林微明在一边面色愈冷,低头附在姜陟耳边说道:“还是我去,到时我可以把剑再......” 话还没说完,姜陟忽然拉了拉他的衣襟,打断了他。 “不用那么麻烦。”他说道。 他又转过头,面朝着下面的褚歧,脸上却看不出一点被逼迫的恼怒,声音也出奇的平静: “褚歧,你到底凭什么认为,事情一定会随着你说的那般发展,你真的以为,我会全部都按你说的去做吗?” “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受人胁迫。” “所以,我不会动手的,或者说,该动手的,不是我。” 他这一段话说完,褚歧猛然地瞪大了眼睛,嘴里克制不住地喃喃道:“你是说......不可能,不可......” 最后一个“不可能”还没说完,早已弥漫到他身下的血水之中,猝然伸出了不知多少条惨白的手臂,死死地扣住了他的身体,力气之大甚至刺入了他的身体里,流出的鲜血混入周边的血水,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区别。 姜陟听不出喜怒的声音继续响起: “你父亲应该在这里下了些禁制,导致这些鬼魂只能被你吸引但根本无法伤害你,可光洗去怨气有什么用呢?你还有机会重来,可他们停留人间太久,再也入不了轮回了。” “刚才灵光冲破屋顶时,也同样冲破了这楼里的禁制。” “你总该为你所做下的事付出代价的,我没有审判你的资格,但他们有。” 褚歧似是还想再说什么,可从他的脸侧同样伸出了一只僵直的胳膊来,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将他那些话语都挤压得破碎凌乱。 再然后,他便就呜咽着,凄嚎着,被拖入了浑浊黏稠的血水之中,连带着那块浮台,一同沉入池底。 波澜散去,血池再次归于平静,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随着他那一簇魂火的寂灭,姜陟手中的凝光剑也化为了一道青光,没入了他的眉心。 他转过头,去看揽着他的林微明,轰隆的爆炸声已经惊动了整个道场,他们都已经听见了楼外不断变大的人声。 “走吧。”他对他说。 避开所有人的视线出了褚氏道场,姜陟一直没说话,只是心里一直在寻思着褚歧刚才说的那些话。 如他所说,一个强大到可以和整个姜氏抗衡的人,甚至于可以偷偷藏下凝光剑而不被其他人察觉,整个邶都的世家之中,确实也没几个。 正想得入迷,回过神来的时候已被林微明牵着不知走了有多久了。他久不在邶都,对这里的路已经不大熟悉了,四周看了半天也没认出这是什么地方。 “我们这是去哪?”他忍不住问。 林微明没有回头,只是一味地拉着他的手往前走着: “太晚了,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姜陟的脚步一顿:“去林家吗?不行,我......” 他虽然模样变了,但就这么贸然去到新派世家之首又卧虎藏龙的林氏,实在是太危险了。 新派世家之首......林家...... 姜陟忽然被自己的话提醒,脑海里有什么被他忽略的记忆一闪而过,当年...... “不是。”林微明忽然出声打断了他的思考,“我已经离开林家很久了。” 姜陟吃了一惊,忙又去问他:“什么?你说什么?什么叫离开林家?这是什么意思?” 林微明的侧脸在月光下仿佛被覆上了一层轻纱,显得朦胧又邈远,他没有回答这些问题。 思绪在这里连贯,姜陟觉得他大概是猜到了事情的原貌。 “是因为我吗?”虽然说出口的依旧是疑问句,但他实际已经认定了自己的猜测。 “姜陟。”林微明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没有波澜,“我无法原谅七年的的所有人和所有事,当然......也包括我自己。” 再之后,就是一片沉默,姜陟其实是想说点什么,他想告诉林微明自己从来没有怪过他,七年前的事情是他自愿的,和他说的那句话没有关系。 但这些话到了嘴边却总觉得苍白又无力,七年实在是一段太过漫长的时间,足以让所有的愧疚和歉意都在反复的自我折磨中变得厚重又难以摆脱,像是手心里因为不断磋磨而生出的茧,除非狠心地连皮带肉的一起挖去,否则所有表面上的抚慰或摩挲,都不过是不痛不痒的矫饰罢了。 他斟酌着刚想出声,林微明就忽然停住了脚步。 “到了。”他说。 姜陟应声抬头,“ xx酒店”四个大字在夜色中散发着柔和的灯光。 啊......啊? 怎么就直接来酒店了?虽然他刚认下了这个老婆,但这个进度是不是太快了吧。他经了刚才那么一遭,为什么就突然转到这来了? 姜陟还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林微明却已经抬脚走了进去。 他连忙下意识跟了上去,耳朵都开始有些发热,又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地想,老婆要是......也不是不行...... 就是不知道要不要准备点什么?现在去买还来得及吗? 正胡思乱想间,就听到林微明对前台说道,声音清冷,不掺杂一点其余的色彩: “两间大床房,谢谢。” 啊......啊? 第68章 姜陟跟着林微明进电梯的时候人都还懵着。 虽然他们两个人开两个大床房没什么问题,但想当初事情还没挑明的时候,林微明都恨不得日日贴他身上,还故意用两张房卡诓骗他,非让他和他住在一处。 怎么现在这会,反倒矜持起来了? 难道这就是那些烂俗故事里说的,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那他该说一句“呵,男人”吗? 带着这满腹疑问到了住的房间门口,林微明递过来一张房卡,姜陟愣愣地接了,本想说些什么,但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正沉默间,忽就见眼前人抬起手,似乎是想摸摸他的脸。 如今他们二人之间,抱也抱了,亲也亲了,甚至于更亲密的事情也被有些强行地做了一回,这点程度的触碰他早不放在眼里,习以为常的同时,甚至还顺势微微低了点头。 可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举到一半,却突然一顿,就这么悬在半空不动了。 姜陟有些疑惑地抬眼去看林微明,瞧见这人似是蓦地想到了什么,一张本就没几分表情的脸越发地冷,眼睛看着像是落在他身上,实则早随着脑子里的思绪跑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不过也只是怔了一小会,他又如梦初醒般地回过了神,终于有了焦点的目光和姜陟的视线在空中相撞,他眸中沉色却愈深,举着的手遽然紧握成拳,力道大得连手骨的关节都好似快要挣破皮肉一般。 几个沉重又压抑的呼吸之后,他到底还是放下了那只手。 姜陟被他这一连串的动作搞得有些莫名其妙,又平白觉得心慌,便上前半步想去拉林微明的手,却被他一个转身给避开了。 他甚至没有一点停留,直接便去开了自己的房门,只留下一句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好好休息”,就这么把门关上了,全程连一个眼神都没分过来。 只剩下姜陟孤零零一个人站在走廊里,捏着张房卡不明所以。 什么......意思? 他百思不得其解,原先以为经过幻境那一遭,他们两个也算是互通了心意,怎么比之从前,反倒像是更疏远了。 他实在忍不住叹气,凭他这直来直去的脑子,想要猜透林微明的所思所想,怕是要等到下辈子了。 一腔情丝无处可解,反倒直接吃了个闭门羹,又不能一直在这站着,姜陟便只能进自己房间去了。 他们看似在褚氏道场折腾了许久,但幻境中的时间流速比现实要慢得多,遇了这么多事情,实际也就是一夜的功夫。他推开房门走进去的时候,正看见窗外微微有些泛白。 心里想着刚才的事情,他没觉得疲累,只有些郁闷,索性连衣服都没脱就直接躺在了床上,也不闭眼睛,只盯着那半亮不亮的天空发愣。 只看了五分钟不到,他脑中忽然灵光一闪,“腾”地一下就坐了起来,猛地一拍大腿,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林微明刚才那表现,分明就是—— 害羞啊! 可不就是嘛!当人老婆的肯定是要羞怯一点的。之前那是因为自己不开窍,要给他各种明示暗示才主动了些。如今他既然已经知晓了心意,自然是不能像从前那样,总要矜重些的。 然而他刚才表现那么木讷不经事,这会林微明心里不知要怎么埋怨他。 他越想越觉着自己的这点猜测正确到不能再正确了,又恨自己实在是没有眼色,反应也慢,便连忙从床上爬了起来,钻进卫生间对着镜子给自己好好捯饬了一番。 老婆不主动怎么办?那当然是他上。 做男人嘛,总要脸皮厚点。 就这么想着,他仿佛就具有无限的勇气,连腰杆都忍不住挺直了几分。这股子气势一直延续到他走出自己的房间,敲了两下隔壁的门,直到—— 第75章 林微明缓缓打开了房门。 走廊没有窗户,头顶昏黄的灯光只能照出他站的这一小片区域,林微明的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户的方向微微有些发亮,他又背光站着,两边微弱的光线交汇,只能隐约描摹出个大概的轮廓来。 他的脸藏在房门投下的阴影里,分辨不出表情,却感觉到垂眼看过来的目光里,似是掺杂了许多复杂的姜陟看不懂的东西。 他似乎在这一瞬间,又做回了那个在这悠悠天地间飘泊的、无依的游魂,仿若是一伸手,便会如云烟般散去,无论碧落黄泉,再寻不得。 于是,那个在嘴里反复琢磨的,有些拙劣的,一听就心思不纯的理由就怎么也说不口了。 姜陟站在门外,心里面突突地跳,脑子里乱成一团,甚至于让他无法辨出这愈来愈快地跳动,到底是来源于他凭空莫名的心动,还是无故诞生的慌乱。 林微明并没有给他机会再去想一个像样的措辞,先他一步开了口,却说了一句十分没头没尾的话来。 他说:“我希望你不要后悔。” 姜陟并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听懂他这一句话的意思,他只是在这句话落下后,平白涌上来了一阵火气。 他想,他既然已经放下了所有成见、过往乃至忧思,往前走了这一步了,那林微明就绝对不能退缩。 他决不允许。 刚才短暂消失在了他身上的那点勇气随着他的想法又重新出现,他猛然就往前一扑,一把就圈住了林微明的脖子,凑到了他的眼前,鼻尖抵着鼻尖,压低了声音有些愤恨地告诉他: “后悔你爹的后悔。” 再然后,便用自己的唇堵住了那张从刚才开始就怎么看怎么碍眼的嘴。 林微明似是被他这突然“袭击”吓了一跳,身子僵硬了片刻,却也没有抵触,只是从交缠的唇齿间泄出了一声清浅的、似有似无的叹息,便伸手揽上了姜陟的腰,低头回应了起来。 在此之后,便是混乱、灼热、湿润、交缠,连门是怎么关上的也没人知道。 等姜陟再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林微明压在了床上,胸前的扣子解了大半,细密的吻一直蔓延到了他的锁骨上。 他心下一惊,连忙去推埋在自己颈间人的脸,气喘吁吁地说道:“不对,这不对!” 林微明显然是没尽兴,被推搡了好几下才堪堪退开了一点,还依依不舍地去啄姜陟的侧脸,一边在他面颊上轻点一边问:“哪里不对?” 酒店的床垫太软,姜陟整个人陷在其中,像是被困在了一片为他精心编下的蛛网之中,一点力都使不出来,越是挣扎反而陷得越深,想偏头避开林微明的亲吻都做不到,只能绝望地大喊: “哪里都不对好吗!” 许是他叫声实在太大,林微明终于愿意从他身上起来,支起胳膊在撑在他上面问他:“怎么了?” 窗外的天光变得更亮了些,散入房间的几缕落在的他侧面,投下的阴影愈发衬得他的脸和身体如顶级雕塑家手下沥尽心血的绝佳艺术品,再加上他气息有些不稳,说话的时候还稍稍带着喘,又有意压低了声音,视觉和听觉上的两轮冲击,让姜陟都克制不住面热了起来。 他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原本理直气壮的话也变得有些含糊了起来: “我就觉得......我不该在......在下面......” 说完又忍不住去瞟林微明的脸色,却见他皱了皱眉,一副没听懂的样子。 “不在下面......那在哪里?” 姜陟现在怀疑这个人是故意在装傻,伸手便去捧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特意抬高了声音对他说: “不在下面,当然是在上面!上面!老子要睡你,听懂了吗!” 他这几句豪言壮语一放完,林微明倒没表现出什么意外,只是忽然笑了一下,就低下头来,凑到他面前问他: “睡我?你会吗?” 他这话说的实在是瞧不起人,姜陟最受不了这个,条件反射地就想反驳,还没说出口就忽然意识,这一次,他是真不会。 在此之前,他可是做了将近三十年的直男,人生信条里就没有和男人谈恋爱这个选项,如今遇着林微明了,虽然之前也纠结过,但事到如今只能认栽,可关于两个男人做那事,他可是一点没了解过啊! 这别说吃过猪肉了,连猪跑都没见过。 在林微明审视的目光里,他只能结结巴巴地答道: “要么......我给......给老板打个电话吧......他应该会......” 林微明听了却连脸上的笑意都敛去了,一张脸贴得更近,语气比刚才又低了几分:“你平时会跟他聊这种事情?” 这话说得给姜陟都听愣了,他刚才说的重点是这个吗? 但他也知道这人这个时候惹不得,只能连连摇头:“我又不是变态,我跟他聊这干什么?” 林微明的脸色这才稍稍缓和了几分:“那你现在去问他就不变态了?” “那怎么办?” 林微明继续低头,轻轻地蹭了蹭姜陟的鼻尖,动作轻柔却无限缱绻。 “没关系,我会,这回我来,就当是我教你的。” 他故意用的气音,说话的时候温热的气息扑在姜陟的面上,听得姜陟的心头都微微有些发痒。 他的目光从他微微发红的眼尾一直往下,落在了他左耳上那个轻轻晃动的耳坠上,圆润的珠子浸在日光里,模糊间似是散发出点熟悉的青光,和他灵力的颜色一模一样。 鬼使神差的,他点了点头。 第69章 经此一遭,窗外的天空已然大亮,晨光穿过酒店半透的窗帘,在有些凌乱的床榻上洒下一片斑驳又轻飘的光影,并随着床上两人的动作而微微有些闪烁。 姜陟把整张脸都埋进了床头软塌塌的枕头里,意图用这种不留一丝空隙的窒息感来缓和身体上不断传来的痛楚。 这种疼痛程度对他来说其实算不上什么,但伴随而来的异样和对某人的愤恨让他无意识地放大了这种感觉,他只觉得疼得牙齿都在打颤,到底是没忍住,从嘴里吐出了一声沉闷压抑的痛呼后,便忽然扭过头,一口咬上了林微明撑在自己脸侧的手。 林微明也没躲,只任由他咬着,还俯身下来贴着他耳边问他: “很疼吗?” 他大抵也不好受,垂散的头发里生了一圈细密的汗,呼吸也乱得很,说出的话字与字之间都带着显而易见地喘,覆上来的身体甚至都开始有些发烫。 姜陟叼着那块肉在齿间磨了半天也觉着不解气,只能愤愤地吐了出来,转头便想去推林微明的身子,想把他直接推下去: “疼不疼的你躺下来让我试试不就知道.....” 然而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林微明攥着手腕又压了回去,两只手交叠着被扣在头顶,这下连转身都做不到了。 他还想挣扎,林微明却又凑过来吻他的耳朵,落下的声音低沉又有些哑意,震得他耳朵都有些发痒: “等会,等会就好了,你乖一点。” 姜陟其实不喜欢他用这种哄小孩子的语气同他说话的,总显得自己有多无理取闹似的。但许是贴上他耳廓的唇实在太软太热,惹得他没来由地一阵心悸,身上的力气也随之泄去了些。 可嘴上总还是不肯松懈的,因为全身连带着四肢都被控制,他只能侧头伏在枕头上,嘟嘟囔囔地抱怨: “你不是说你会吗?会怎么还这么疼?这事本来就这么疼的吗?” 林微明的吻从他的耳朵一路向下,又转到他的后颈,最后落在了他的脊骨之上,才终于依依不舍地放开,抬头去蹭他的鬓边: “应该吧,我也没什么经验。” “什么?”姜陟猛然一惊,下意识就想爬起来,结果一动就直接牵扯到了痛处,他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身子一软,又倒回到了床上,更是出了一头的虚汗,只能有气无力地去骂林微明: “你tm不是说你会吗?你怎么又诓我!” 林微明也被他突然的动作给波及到了,眉头一紧,发出了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连带着脖子上的青筋都出来了一瞬,缓了好半天才稍稍平复了些。 “别乱动。” 他大约是没注意,说话的语气有些严厉,惹姜陟更气,恨不得现在直接转身朝他脸上来上一拳,但又实在没有力气,只能继续趴在那骂道: “让我别乱动,你tm来试试,看老子不把你......” 林微明向来是听不惯他这些话的,这回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出言阻止,只一双眉毛皱得越发得紧,眼睛盯着他那张骂骂咧咧的嘴,忽地就伸手掰过他的脸,一低头用自己的给堵上了。 这姿势实在是考验人的柔韧性,要不是姜陟有点子功夫在身上,估计早被他摆弄得关节错位了。 饶是这样,身子也维持不了多久这个状态,唯一的支撑点就只有林微明掐着他下巴的手,他的吻又来势汹汹,凶狠似是要把他整个人都给吃了,唇舌纠缠间不容许他一丝一毫的逃避,连呼吸都要被尽数夺去。 第76章 姜陟觉得自己差点就要溺死这个漫长的仿佛根本没有尽头的吻里。 因为窒息而导致的脱力让他瘫软在了林微明的手心里,搅弄出的涎水顺着嘴角留下,混着从额上滚落下的汗珠,一同坠在身下的白色的床单上,他也无暇顾及。 等林微明终于有些餍足地放了手后,他已经被亲得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了,只偏着头喘着粗气,一张脸红得好似年节里挂在门头上晃晃悠悠的赤色灯笼,两只黑亮亮的眼睛里也少见地漫上了一层雾蒙蒙的水汽,映得瞳孔里的那点星火都变成了虚虚的一团,像是茫茫雾霭中一轮皎月,忽远忽近,让人心痒难耐。 而那张向来不肯落于人后的嘴,也终于骂不出一句脏话了。 林微明应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姜陟,柔软乖顺得仿佛可以永远拢在他的怀里,再不会和从前那样,一不留神就跑到他看不到的地方,落得一身的累累伤痕,却又满不在乎地跟他说,没什么大事。 但他其实都喜欢的,锋利的,倔强的,一身尖刺的,亦或是直愣的,会炸毛的,被他骗得恼羞成怒的,红着脸叫他“老婆”的,无数个他记忆里不同的姜陟层叠重合,汇成了现在这个被他覆在身下,快要化成一汪水的姜陟。 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姜陟。 他这么想着,眸子的暗色愈深,渗出来的淡淡寒光,似是想要把身下人就这么一口一口地吞进肚里,仿佛只有这样,便再也不用分开。 他舔了舔唇上尚未干涸的水液,忽然低下头,一口咬上了姜陟的脖子。 他故意咬得很重,尖利的犬齿虽然没有刺破皮肉,但还是疼得手心里的身体猛然震颤了一下,发出了一声含糊的听不出到底在说些什么的低吟。 在尝到一点似有似无的血腥气之后,他终于松了口,微微向上抬起身子,去用自己的手背轻蹭姜陟有些发烫的脸,像是在抚摸一只乖觉的猫。 “你怎么会信呢?”他的声音很低,听着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只有你。” “只会有你。” 姜陟的脑子里早成了一团浆糊,连林微明什么时候开始的都不知道,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开始的那种异样的、难耐的疼痛一点一点地减弱,到后面更是几乎感觉不到了,取而代之的事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甚至于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奇特滋味。 和医院里的那次完全不同,这种感觉是来自于他的身体内部的,从某个地方开始,一路向上,带起一连串如火花般四溅的战栗和酥痒,直直传入他的大脑,连头皮都有些发麻。 于是,他再无心去管旁的什么东西,浸在一波一波荡漾上来的水液里浮浮沉沉。夏日里的湖水被太阳晒得热了,泼落在他身上的时候烫的让人忍不住想避开,可漫天漫地的水和遥不可及的湖岸让他根本无法逃离,只能无力地在一轮又一轮的冲荡中模糊了心神。 他埋在松软的枕头上无声地喘息,眼前因为遮挡而昏黑一片,身后的动静却是一声盖过一声。 林微明的声音很好听,却不是他日常那种清越的稍带着冷意的声音,而是刻意压低的,透着轻微哑意,仿佛只是单纯的喉腔声带的震动,却平白透着点惑人的意味。贴在姜陟耳边的时候,热气扑散上来,连着后颈都红成了一片。 他听着这声音的时候,心里总会渗出一点隐秘的愉悦感来,似是掺了蜜,甜得他都忍不住的想去拉他的手。 可手还没有拉上,他已经顾不得再去听那声音,湖水上涨得越来越快,泛起的波浪也愈发汹涌,他在这冲击之中连身子都无法稳住,几乎要漫过头顶的灼热液体让他对这种快要窒息般的感觉产生了深深的恐惧,终于生出了一点力量,挣扎着要往岸边游去。 可那片深湖却怎么也不肯放过他,有暗流卷上他的脚踝将他整个人又拖拽了回去,还顺势将他翻了个身,流水裹着的他身体转了一圈,他到底是没忍住,叫出了声。 甫一张开嘴,便有另一股暗流直钻入他的口腔,搅弄着他的津液和唇舌,使得他再不能咬紧牙关,被强逼着泄出了那些一直压抑在胸口的破碎的声音。 那湖水实在太热太烫,温度高得竟蒸腾起了一片氤氲的热气,似是在他眼前裹上了一层浓雾。而雾气之中,连突然出现的声音都变得缥缈又遥远。 他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姜陟。” 那一瞬间,湖水终于涌上他的头顶,所有的空气都在刹那被掠夺而去,他强撑着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利的悲鸣,便再发不出其他声音,湖面折射出的白光落在他的眼里,似是灼烧了他的灵魂。 他颤抖着被拖入深渊。 林微明停下了动作,吐出了长长的一口气,额上渗出的汗水几乎让他的头发都粘连在了一起,遮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也没有去拨开,而是低下头,再一次吻上了那个近在咫尺的,还在发着抖的唇。 反复研磨遍了也没有松开,依旧贴在一处,他抵着姜陟的唇瓣低声呢喃,声音凌乱却字字清晰,仿佛在嘴里辗转了无数遍,吞咽了无数次,才终于愿意在此刻的迷乱中缓缓吐出: “你再也不能丢下我。” 第70章 等到林微明终于尽兴的时候,姜陟觉得自己已经快去了半条命了。 他早坚持不住,中途还半梦半醒地睡过去了一会,现在再去瞧身上这人的脸,冷白色的皮肤下渗出一片飘忽又模糊的红,凌乱的的发丝纠缠着汗液贴在颊上,仍掩不住眼角眉梢满溢的餍足之色。 看得他更气得不打一处来,抬手就想给这个毫无节制的人来上一拳,结果酸软的四肢根本使不上劲,反被人捉住手腕放在嘴边细细地吻着。 姜陟生怕这样下去又惹出点祸事来,忙用另一只手去推搡林微明的肩膀,一面推一面气急败坏地叫: “你快下去,压死我了!” 然而,早被榨了干净的他这会连声音都是有气无力的,看似用尽全力地吼了出来,实则不过是稍带着喘的哼哼,落在耳朵里跟小猫叫似的,故作凶狠其实毫无威慑,听得林微明眼中笑意愈深,又俯首过来想去吃他的唇。 姜陟哪里肯干,一张脸扭来扭去的偏不让他亲。林微明大抵是刚才尝够了甜头,这会也不着急,更没像从前那样伸手掰他的下巴,只用鼻尖去蹭他面颊,呼出的热气扑在耳朵上,惹得一阵痒意。 姜陟被他扰得实在没办法,手被攥着,腿也被压着,只能张开嘴想故技重施地再去咬上一口,结果被人直接拣了个空挡,攫住口舌又从里到外地舔了一遍,舔完还犹觉不够,非强逼着他伸出舌头又给他吃了一通。 眼见着这人越吃越上头,似乎有刹不住车的趋势,姜陟连忙瞅准时机,趁着他分不出心思注意手上的力气,拼命地从他的钳制中挣出一只手来,去揪他的头发。 林微明的头发有点长,覆上来的时候甚至可以垂到姜陟的耳侧,揪起来也方便,他随便攥起一把来就直接往后一拽。 林微明被拽的疼得“嘶”了一声,倒真顺从地松开了姜陟的唇,朝着他使劲的方向稍稍地抬起了头。 姜陟拧着眉冲他喊:“别亲了!我让你别亲了,听到没有!” 那簇头发因为汗水的缘故而有些湿滑,差点就拽脱了手,姜陟又往发根处捞了一把,才勉强抓稳,忍不住嘟囔着补了一句:“什么时候留的这么长头发......” “七年前。” 林微明忽然出声说道。 姜陟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还反问了一句“什么”,话说出口了才意识到,他是在回答自己那句有些像自言自语般的吐槽。 他恍然想起,林微明从前,确实总喜欢把头发剪得很短。 “怎么又是七年前?不会还是为了我吧。”他不由反问。 虽然他嘴上是这么说着,其实从想到的那刻起,心里早腾起了丝丝缕缕的欢欣,嘴角都克制不住地扬了起来,还不想表露得太明显,又装模作样地往下压,然而一双清亮的眼睛早把他那点情绪卖得一干二净。 “哎,这叫什么?为爱蓄发?也太土了吧,你就这么喜欢我......” “不是。” 林微明再一次猝不及防地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姜陟口中还未落下的字句便这样生生僵在了半空,然后“扑通”一声就一个个地全都砸回了他的肚子里,砸得他是头昏脑涨,恨不得当场找个缝钻进去。 于是,头发也不好意思再攥着了,他悻悻地松开了手,发丝从掌心之中滑落后,还没忍住上去摸了一把,似是想给人抚平那些被他拽出来的痕迹,以此掩盖自己现在颇为尴尬的处境,结果一张嘴说的话还是磕磕绊绊: “这......这样啊......长......长头发也......也......挺好看的。” 林微明沉默地看着他到处乱飘的视线和假装很忙的手部动作,到底是没忍住,从胸腔里发出了一声沉闷的笑,忽又低了头,亲了亲他明显耷拉下来的唇角。 第77章 “我怎么说什么你都信啊?” 他贴着姜陟耳边低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姜陟正偏着头看着窗外的天光想现在到底几点了,等会就这么爬回房间睡觉到底还能不能睡得着,所以一开始并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 等他僵硬着转过头来,看向林微明那双明显带着调笑意味的眼睛的时候,才终于明白过来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林微明!” 刚才被凭空掐灭的火气就这么又蹿了上来,他又想去揪他的头发,却不防这人突然一把搂住了他的腰,整个人都伏在了他的胸膛上,怎么拉都不肯松手。 姜陟折腾了半天,见实在没办法也就只好放弃了,就任他这么抱着。 他其实并不怎么排斥这个姿势,除了被人压得有些憋得慌,但好歹也瞧着是林微明睡在他怀里,总比被他被人睡完还躺在别人胸口来的有尊严些。 刚才被哄着勾着做了下位的姜陟这会有点回过神来了,现在他对这种事情比较敏感。 甚至还在心里暗自发誓,下回,下回他一定,一雪前耻! “虽说都是为着你,你就不问问我到底为什么吗?”林微明见他停了动作,便开口问他。 姜陟其实对这个问题也挺好奇的,虽然他平时也不太关注别人的头发是长是短,但若是林微明的话,他当然是想知道原因的。 于是,他也顺着他的话往下问:“为什么?” 林微明似是笑了一下,贴在姜陟心口上的脸颊似乎被上扬的嘴角牵扯着也动了一瞬: “姜陟,你自己难道没发现吗?” “你看着我的脸的时候,说起话来总是要温柔些的。” 他这话一说出来,姜陟原本已经有些恢复的脸色又“腾”的一下红了起来,下意识地就想反驳,可还没说出口脑海忽地闪过了些当年的记忆,逼得他又把话给重新吞了回去。 好像......是有点? 他忍不住在心里唾弃自己:姜陟,你就是个该死的颜控!看见林微明的脸就走不动道! 但他也实在不甘心就这么被林微明直接点破自己的那点德行,偷偷压低了声音嘟嘟囔囔: “不就靠一张脸嘛,有什么好得意的......” 结果一字不落地全被林微明听了去,还故意接着他的话说: “能靠这张脸把你迷得神魂颠倒,我是挺得意的。” “谁神魂颠倒了!”他恼地大叫。 “其实我当初一直把头发剪得很短,还有一个原因。” 把姜陟惹毛了,林微明却忽然又转回了刚才的话题上,一点生气的空挡都不给他留,偏姜陟还真就跟着他的话走,顺嘴就问他: “什么原因?” 有了先前的经验,他这下不敢贸然地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不然这回要是真和他没关系的话,那可真是尴尬他妈给尴尬开门——尴尬到家了。 “因为有人在我小时候,把我认成女孩了,从那时候起,我就再也没把头发留长,直到......你走了。” 林微明转过头,把整张脸都埋进了姜陟的胸口,似乎是在用力地嗅着他的味道。 “姜陟,或许你现在并不愿意听我说这些事,可我还是想告诉你。” “我做过的所有和其他人没有关系的,只出自我一个人意愿的那些决定,全部,全部都和你有关。” “你可以尽情地把这些事都和自己联系起来。” 说到这里,他忽然抬起头,撑起上半边身子去看姜陟的脸,刚才所见的那点虚虚浮在面上的红色不但没有散去,反而愈发地沉在皮肉里,所带来的一片的艳色让姜陟恍然忆起了几分当年初见他时的模样。 “因为,我就是这么喜欢你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动不动地只盯着姜陟,神情专注得似是要用自己的视线将他的面貌一点一点地描摹下来,然后全部封进心里,再也不准逃走。 姜陟愣愣地听他讲完这些,并没有立刻回答,只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其实总觉得自己并不擅长从处理这种太过于感性化的东西,他知道自己在这方面应该是有些笨的,明明满心满眼的情意都恨不得剖出来给人看看,也说不出太多可以承载这些的话。 在这一点上,林微明似乎做的要比自己好些。 他只能伸出手去捧林微明的脸,在他眼尾那点似暮景残阳般的浓情绯色上,落下了一个轻吻,所有他想说的,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的话,都这样在此刻融化在了这个吻里。 吻毕,他又用拇指去轻轻摩挲他的侧脸,因为反正被点破了那些心思,索性就破罐破摔,越看越觉得漂亮,越看越觉得喜欢,甚至还忍不住谴责起林微明之前说的那个人来: “这张脸怎么就认成女孩了?什么眼神啊?老婆,咱不理那种人,你长头发短头发老公都喜欢。” 林微明听他这么说却是一愣,又马上反应过来,突然就笑了起来,一边笑还一边侧着头去蹭姜陟捧着他脸的掌心: “是啊,什么眼神?” “可是你知道那个人把我认成女孩之后又对我做了什么吗?” 姜陟其实没太看懂他这个笑,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但还是顺着他的话问了下去:“做了什么?” 林微明又低头凑近,两个人的呼吸因为过近的距离而凌乱地纠缠在了一起: “他......亲了我一口,还说,以后要娶我当老婆。” 第71章 林微明因为过近的距离而显得有些沉郁的目光缓缓下移,一点一点地扫过姜陟的眉眼,最后停在了他那张看起来稍微有些薄的嘴唇上。 这唇被他反复摩擦又舔舐了多次,早烂熟的像是一颗几欲坠下枝头的红艳至极的果子,甚至还带着点似是从果肉中渗透出来的甜腻的汁液。 姜陟原以为这人会像之前那样,一低头就这么不管不顾地直接亲上来,却没成想,林微明只是抬起一只手,食指指腹轻轻蹭过他的唇线,又忽地用了点力,来回揉了两下,突然缓缓开口道: “你觉得,你第一次见我是什么时候?” 他说话的时候仍垂着一双眼睛,似是不经意,全部心思都落在自己的指尖,偏声音低沉又郑重,让姜陟忍不住就想起许多从从前的事了。 他所有那些和林微明有关的记忆,一个一个地全部铺陈开来,再往前追溯,最开始的起点,应是—— 青砀山。 其实现在想起来也觉着神奇,只是翠绿林间的匆匆一瞥,对话加起来也不超过四句。看起来潦草又短暂的开头之后,林微明这个人却仿佛在他的人生中悄然生了根一般,再挥之不去。 即使中间隔了七年,兜兜转转,却又再次相遇,以至于到了现在,躺在了一张床上。 怎么不称得上是另一种的“造化弄人”呢? 他如今越发觉着自己大概是年纪大了,莫名其妙地总能冒出点放在过去一定会认为“老气横秋”的思想来,但转念一下,哪有人上赶着承认自己老的。 于是,他觉得将这些转变统一概括为——成熟。 一个成熟的男人,有一些对人生的思考也算是正常的嘛! 他一面这样胡思乱想,一面还没忍住从嘴里漏出两声窃笑,引得林微明抬眸看了他一眼,就瞧出他的心思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故意拧着眉毛用手指在他的额间点了一下: “想什么呢?” 他收着力气,可想而知地没使多大劲,可姜陟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任何准备,猝不及防地被这么一点,还是“哎呦”叫了一声。 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看见眼前的林微明正蹙眉看着他,才想起来自己刚才有多走神,也不好意思捂着头装疼了,连忙去回答第一个问题,想把这段就这么揭过去。 “难道不是青砀山吗?” 他总是这样,平日里张扬舞爪、神气活现的,一旦被人拿出了错处,就知道低头装乖了,并企图用自己那张看起来实诚又阳光的脸蒙混过关,像一只收了爪子的小豹子,学了两声猫叫就真当自己是猫了。 这招对旁人来说或许真的有些迷惑作用,可落到林微明手里向来都没什么大用,他一直都很会抓重点。 但他今天大约是心情好还是怎么,却没继续计较,而是忽然低声笑了一下: “我知道你忘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攀比,在邶都这种内卷成风的地方更是如此,一个出生在世家的孩子,从落地那一刻起,便就开始活在别人的眼光里。 姜陟五岁之前是和母亲一起度过的,所以他并没有见识过,而林微明,他从来就没摆脱过这些。 他从有一点模糊的记忆开始就不断地被带到那些个名义上称之为交流实际却像是展览一般的地方,所有人见到他的第一面不是问他的名字,而是说—— “这就是林家那个有着百年难遇之天资的小孩?” 他从不知道是谁给他下的定义,“百年难遇之天资”,一句拗口又生硬的话,甚至最开始的时候,他都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不懂这看起来实在莫名其妙的几个字,和自己到底有什么关系。 第78章 可偏偏就是这几个字,概括了他十岁之前的全部人生,留下的余波也一直蔓延进了他此后的所有人生,他大概永远也摆脱不了。 在这句话之后,随之而来的眼神里总是含着太多的东西,欣赏,赞叹,怀疑,不屑,嫉恨...... 他们以为林微明看不懂,但他其实很早就从这种像摆出的商品一样被人审视的环境里学会了如何分辨别人的情绪,并且如何习惯那些眼神落在自己身上后带来的不适感。 没有人觉得这种事情奇怪,连林微明自己也不觉得,因为所有人都这样。 是他的天赋把他抬到了这样一个位置,他合该经历这些,即使他在修炼中并没有发现过什么这个叫“天赋”的东西带给自己的,旁人没有的便利。 太多纷杂又雷同的东西在他的记忆里累积重叠,并迅速变得遥远又不清晰,可他却一直记得,他五岁那年的一场茶会。 说是茶会,实际上和此前所有名目各异的活动一样,不过是一场世家子弟之间暗戳戳的比试,孩子在这里从来都不是孩子,而是一种彰显家族的工具。 但姜遥青并不知道这些,她自己其实也不是在姜氏长大的,所以这种事情一无所知。 她是真把这里这里当成了茶会,并拉着主家不停讨论关于茶叶的问题,看得出来大抵是真的爱茶,连主家越发难耐的眼神都没注意。 林微明是认识这位前辈的,一把凝光剑当年也是难逢敌手,只是所有讲她故事的人在最后都要加上一句“可惜”。 但是可惜什么呢?没有人对他讲过。 姜遥青大约也是看到了茶会宣传册子上的“亲子”两个字,所以还带了个小孩来。 林微明其实一开始并没有注意那个小孩,他虽声名在外,但到底不过是个五岁幼童,想要每次都在这种场合夺魁,总得花费比旁人多出一倍的精力。 所以,他只是大概扫了两眼,便在一边凝神聚气,为接下来的事情做准备。 果然,茶会的主家在敷衍了姜遥青之后终于脱身,命人将所有的孩子都带到一处,说是大家一起玩一玩。 世家的孩子日后是要做天师的,玩的东西自然也不能和普通人一样,所以,引出那些比试性质的活动就很顺理成章了。 那一次主家设下的,是一场用灵力登上三层楼高的架子,去取放在顶端的礼物的活动,在林微明看来,俗套又简单。 “然后呢?然后呢?” 说到一半,林微明却忽然开始卖起了关子,放慢了讲述的速度,惹得姜陟忍不住追问。 “你当真一点都不记得了?”林微明问他。 姜陟自己回忆了一下,但还是摇了摇头:“我五岁前的记忆,不太完整。” “那你猜,下面发生了什么?” 姜陟早听出听出故事里的那个小孩是谁:“我猜,那孩子肯定是大显身手,只用了三两下就第一个登上了架子,拿到了礼物!” 他煞有介事地说完,就去看林微明的脸,却见这人只皱着眉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真的对你五岁的能力,很没有自知之明啊。” 姜陟“啊”了一声,便又去缠着林微明讲到底是怎么了,缠得人再掩不住心里的乐,不小心笑出了声。 “那主家做事也算周到,准备了足量的礼物,算下来应该在场的每个孩子都有一个,但不知哪里出问题,偏就短了一个,于是,那个小孩成了场上唯一一个没抢到礼物的,结果......” “结果什么?” “结果,那个小孩生了气,一下子把架子全都掀了,坐在地上直接就哭了起来。” “什么?”姜陟是万万没想到自己当年是这个表现,一颗心就直接这么砸在了地上,越想越觉着窘迫,说话也变得结巴了起来,“那......那还挺......挺坏的......” 林微明瞧他这副样子,脸上的笑意越深,低头在他又开始变红的脸颊上亲一口,附和道: “是啊,是挺坏的。” 可当年的林微明,却不是这么觉得的。 他从小到大受过的所有教育,都不允许他像这个小孩一样毫无顾忌地大吵大闹,其实也不仅是他,场上所有世家出身的孩子,都没见过这阵仗。 然而现场有没有大人,一时间没人敢上前,只能任由那小孩坐在一堆废墟中大哭。 那小孩虽然技不如人,但性格却是不饶人,大约是周围的人都在看他,目光估计也不太友好,他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作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凶旁边那些人: “看什么看!” 他瞪着眼睛呲着牙的样子,没来由地就让林微明想起了他曾经不知在哪里见过的一只野猫,瘦弱的身子看着风都能吹到,偏就是对着所有人摆出自认为最凶狠的模样,似乎这样便可以武装自己一般。 可在场的随便一个人,都知道那点凶相什么都算不上。 林微明很久以后都没有想通他那天到底是怎么了,也许是那个小孩哭得湿漉漉的眼睛实在太亮,也许是那句“看什么看”触动了他心底的某根弦,他明明是很讨厌这种哭闹的,可却还是朝那个小孩走了过去。 他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了一颗糖,他本不应该吃糖的,也不应该有糖,可也不知道为什么,他那天的衣服口袋,偏偏就有一颗糖。 他把那颗糖拿到了小孩眼前,甚至都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小孩就看着那颗糖,止住了哭泣。 他盯着那颗糖,忽然张开嘴,连带着糖块,糖纸,包括林微明拿着糖的手指,一口全含进了嘴里。 热乎乎的口腔裹住指尖,还用牙齿咬了一下,把林微明吓了一跳,忙用力把自己的手指抽了出来。 拿出来之后才发觉,糖纸还在小孩嘴里,又去掐人嘴,把糖块和糖纸都扣了出来。 小孩大概是哭迷糊了,只当是这人抢了自己的糖,气呼呼地便要去夺,结果一抬眼就看见了林微明的脸。 那瞬间眼睛都直了,连哭泣后的抽噎都不知忘到哪去了,只盯着眼前人的脸愣愣地发呆。 林微明为他撕开了糖纸,又把糖块递了回去,却见小孩跟傻了似的也不知动作,便好心又帮他把糖塞进了嘴里。 小孩得了糖之后才有些反应过来,却一把拉住了林微明的手,然后一用力,“吧唧”一下就对着他的脸用力地亲了一口,一脸的眼泪鼻涕就这样全糊在了他面上。 亲完还犹觉不够,顶着哭得通红的眼睛和鼻子露出了一个天真的笑来,怯生生地对着林微明说: “姐姐,你长得真好看,我长大了,能娶你当老婆吗?” 第72章 小孩的动作挺快,但并没有快到林微明躲不开的程度。 在他甚至还没能学会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跟随家中长辈修炼,即便只凭他五岁时的身法,只要他不愿,这个看起来就没什么本事的小孩理应是近不了他的身的。 可偏偏他就是让人这么轻而易举地抓住了手腕,还趁机一口亲在了他的脸上。 他听见周围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也是,这里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有多不喜欢别人靠近,往日里被人擦到个衣角都得面色不虞地皱下眉毛,今天破天荒地亲近一个小孩还喂他吃糖就足以让人大跌眼镜了,更何况又被人糊了半张脸的眼泪鼻涕。 有些爱凑热闹的吃惊之余已经抱上了看好戏的态度,想着有着“百年难遇之天资”的世家奇才收拾起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来会是什么光景。 可只有林微明自己知道,他其实没想躲的。 很难说清是什么原因,那只手搭在他的腕上的时候他确实有一瞬间条件反射的抗拒,但却又莫名被自己生生止住,任由着这个他连姓名都不清楚的小孩在自己脸上留下了一个柔软的吻。 那张脸贴上来的时候,林微明能闻到他嘴里自己亲手放进去的糖块的味道。 是薄荷味的。 清凉的味道冲淡了一点面上黏糊糊一片带来的不适感,然而意想不到的是,他没有产生任何的难耐和嫌恶,即便他一直都认为自己应该是有些洁癖的。 甚至于当小孩吐出那句“姐姐”的时候,他也生不出一点被认错性别的恼羞,反而是认真的审视了一下自己的外表,觉得可能是因为自己最近头发长得有些长了。 他又去端详看眼前小孩的脸,被婴儿肥掩藏的五官细细看来十分秀气,可以瞧出很多姜遥青前辈的影子,一双因为哭泣而通红的眸子里还蓄着点没来得及晾干的泪水,水珠折射出来的光线又落进他的眼中,越发衬得他那双像黑葡萄似的眼睛亮得好像他曾见过的夜空中最璀璨的星星。 不,或许要比他见过的还要再亮一点。 真可爱。林微明忽然想。 这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对什么东西生出了“可爱”这个印象。 那只分明瘦弱的,无法对任何人造成威胁却毫不自知,张牙舞爪的小猫,只在他一个人面前露出了柔软的肚皮,乖顺的像是生来注定是属于他的一般,没来由地就让他觉得心情很好,好到可以将往日那些所谓规则束缚都抛在脑后,忍不住想去摸一摸。 第79章 于是,向来冷淡的,从不与人深交的有着“百年难遇之天资”的奇才——林微明在旁人惊讶的目光中伸出了手,替面前的小孩抹去了眼角一颗将落未落的泪。 那泪珠大约是悬在那里久了,早被从旁吹来的风攫取去了热度,微微有些泛凉,他一触碰上去,就瞬间消弭在了他指腹繁杂的纹路里,像是渗进了他的身体,并顺着血管一路滚进他的心口,最后严丝合缝地嵌进了他空空荡荡的胸腔里,仿若是天生契合一般。 当然,这些都是林微明后来才察觉出来的。 他为他拭去那滴泪之后应该是想说些什么的,可时间到底太过久远,他早忘了当时想法,反正最后也没说出口,姜遥青的赶来打断了这一切。 小孩被母亲狠狠训斥了一通,勒令他一个人收拾好这被他搅得一团糟的场地,还要给在场的所有人一个一个地赔礼道歉。 走到林微明面前的时候小孩已经认错认得有些懵了,只会机械性地说“对不起”,连头都没抬,自然也没再注意这个被他刚刚认下的“老婆”。 林微明看着他弯腰时露出的头顶的两个发旋,垂在身侧的手指上似乎还能感觉到一点湿意,他轻轻摩挲了两下,像是在抚摸小孩发红的眼尾。 茶会结束后,他并没有特意去打听小孩的名字,不出他所料,没过多久他就知道了。 曾经最有力的家主候选姜遥青叛出姜氏,而她那个儿子,姜时,却因天生剑骨,又得剑尊亲传剑意,破例成为了姜家这一代的亲传弟子,一时间声名鹊起,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几乎同他齐名。 林微明很难形容自己听到这个消息的心情,他或许是叹惋的,他总在想,那样的小孩,不该和他这个旁人眼中“没有感情的怪物”一样,活在那些虚无的、毫无意义的希冀里。 可同时,他的内心深处又控制不住地生出些卑劣的欣喜来,自认为在这无聊乏味的人生中,终于找到一个相似的“共苦者”,他们似有命中注定的缘分。 可事实上,那个人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十岁那年,在得知姜时也要参加那一届的试炼后,他亲手把自己的头发给剃了个干净,只剩下一截短短的发茬。剃完之后,他看着镜子里自己的样子,想着这回总不该再把他认成女孩了吧。 在试炼场的入口,隔着重叠的人群,他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姜时,比之五年前,他长得很快,看起来已经比他还高了。褪去的婴儿肥让他的五官更加舒展,那种略带稚嫩的秀气大多化为了眉宇间引人注目的朗色。 只那双眼睛,还同他记忆中一般,亮得人一眼就再难忘却。 然而入了试炼场,他忽然就消失了,林微明寻了许久,才在青砀山西南角的林间找到了他。 彼时他正面对着那只据说被错误投放的高阶魔兽,身上肉眼可见地挂了彩,那魔兽直往他身上冲过来他却也不躲,林微明没多想,就先他一步出了手。 姜时怒气冲冲地转过身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应该抢了他人头了。 他原以为他要骂他两句,却见这人在看清他的脸的时候,又和五年一样,突然就愣住了。 他恍然间感觉像是舒了一口气一般,宛若是丢失了很久的东西又突然出现了在了自己面前,外表看起来变化了不少,但再细细去辨时,分明还和从前一模一样。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生得好,却又不喜欢别人太过于关注自己的样貌,这东西在他看来和那个所谓的“天赋”一样,在别人嘴里千好万好,却也没给他带来什么实质性的益处。 可看见姜时这样,他又生平第一次感激起老天给他的这份皮相了。 他跳下树的时候其实有很多话想说,他想告诉他,他其实是个男的,他做不了她老婆,他又想说他不是故意想抢人头,他只是担心他受伤,等等诸如此类看起来好像有些意义又似乎没什么意义的话。 可当他真的撞上那双在他脑海中出现过无数次的眼睛,他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无措了半天才终于决定还是先回答他问的那个问题。 “林微明。”他说。 这次,你要记得我。他想。 后来被姜时当成修炼路上的对手他倒不算意外,他能看出他是一个好胜心很强的人,能以“宿敌”这个身份被他放在眼中似乎也并不是什么坏事。 至少当时,他是那么想的。 在进入天师学院之前那几年对林微明来说漫长的几乎不能相见的时光里,想着姜时在这一年里会变成什么样是他枯燥的修炼生活里唯一的乐趣。 在这场姜时自认为的比试之中,他似乎永远也不会觉得累。输了会偷偷较劲,看过来的一双眼睛凶狠地似是恨不得一口咬上来;赢了则会欣喜若狂,笑得眼角眉梢都是压不住的喜色,仿佛得了什么天大的好处。 分明除了他自己,好像也没什么人在意他们俩之间的输赢。 可他就是这样,鲜活得好像突然降临在这乏味人间的一颗星星,星星划落的轨迹燃起一簇鲜艳热烈的火。 火焰落入了林微明的怀中。 那是上天赐予他孤独人生中唯一的火种。 “你是我见过的,最有趣的人。” “有趣”,林微明用这个看起来简单地仿佛没有什么特殊含义的词给自己这一段年少心事作了结语,姜陟觉得他似乎并不明白林微明说这句话的真正意图。 至少他自己,从来也没觉着他是个有趣的人。 可随之而来的炽热的吻打断了他的思绪,让他再无心也无力去想其他的事。 林微明说得实在太简单,省去了很多细节,一些他可能这辈子也无法告诉姜陟的细节。 比如在进入天师学院的前一个晚上,姜陟又一次出现在了他的梦里。 可这一次却和从前的都不一样,梦里的姜陟不再像一只碰一下就会炸毛的小兽,而是迷蒙地柔软地躺在他的手心里,仿佛整个身心都付于他的掌中,任他将他紧紧地拥在砰砰作响的胸口。 他在一片潮湿和黏腻中叫他的名字,声音颤抖又飘忽,连带着他那颗被填满的心,都随之晃晃悠悠地不知要荡到什么地方去。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的晚风已经吹开了他房间的窗帘,从他躺着地方可以正好看见夜空里高悬着那轮弯月,皎洁的月光倾洒下来,他能感觉到身下的某个地方在逐渐变得冰凉。 那一刻,他才终于明白了,那颗坠落的星星带起的,落入他怀中的那团火,是他的—— 欲念之火。 第73章 “林哥!” 姜陟伸过去推门的手一顿,随后迅速压低帽檐,侧过身子便往旁边一闪。 站在他身侧的林微明适时往前迈了半步,将他整个人都掩在自己的背后,才抬头去看刚才那一声传过来的位置。 天师署档案室走廊尽头拐角的地方,远远地跑过来一个人,步伐看起来有些急促,似是有什么要紧事。 姜陟微微抬起头,用一双藏在阴影里的眼睛小心越过身前人的肩膀仔细去看,认出了来人是他曾在医院见过的小黄。 他还记得,他是林微明在超管局的同事。 怎么会在这?他不免生疑。 林微明显然和他有一样的想法,还未等那人到近前就已开口问道: “你怎么在这?” 小黄瞧着一门心思都只放在林微明身上,好像根本没看到他身后的姜陟,跑过来后气还没喘匀就着急忙慌地对他说: “林哥,我可算找到你了,你回了邶都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啊!” 姜陟在后面听得皱眉,他原以为他离开的那一个月,林微明一定是在超管局忙自己的事,得了空才来寻他,却没想到脸超管局的同事都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吗? 不知是不是因为在姜陟面前戳破了行踪,林微明的声音听着有些不悦,也不回答小黄的问题,只问他: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小黄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回答说: “我和天师署门口的保安挺熟,我前段时间找不到你和他说过两句。他刚才看见你来了之后就告诉我了,于是我就赶过来找你了。” 小黄是个能说的,嘴里的话一旦开了头,也不需要人回应,就能自己这么自顾自地一直说下去: “那日分局爆炸,转天你就不见了,上面问我你去哪了,我只能说你还有事情要调查,帮你搪塞过去了。可你一个月都没有消息,我哪里还能瞒得住。” “你之前在疗养院的事情本来就要接受审查,现在又联系不上人,反正局里挺生气的,直接就先给你停职了......” 停职? 姜陟心头一跳,在小黄看不见的角度有些担忧地伸手去拉林微明垂在身侧的手,指尖探入掌心就被他反手拢住,握在了背后,还顺势轻轻地捏了捏,似是在和他说“放心”。 他满肚子的疑问就只能这样暂时放在一边,等身前两人说完再说。 第80章 “ ......林哥,你既然在这里,还是快跟我回去把事情说清楚吧,应该不会有什么处分的。” 小黄噼里啪啦地说了一通才发现林微明的脸上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一丝一毫的松动,还是像平时一样冷着一张脸,仿佛是他刚才那些话里主语根本不是他,而是旁的什么毫不相干的人。 他性子热,也实在是为这人着急,眼神不自主地乱飘,无意间就发现面前林微明站着的姿势好像有些奇怪。 世家嫡系教养出来的好仪容,讲究的是站有站相,坐有坐姿。 今日他虽还是一样站的端方,但往日垂在身侧连角度都不会有一点偏差的手臂却不知为何,有些别扭地背在了身后。 小黄顺着他曲着的这条手臂朝后面看,才发现了原来他身后还站着一个人。 那人个子要稍矮些,恰好可完完全全地浸在林微明身体投射下的阴影中,又戴了顶帽子,帽檐把他的脸挡住了大半,从他的角度根本看不清长相。 只是那帽子,怎么越看越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他的目光盯着那帽子看了半天也没想起什么,便又重新转回到了林微明面上。 谁知一下子就撞上了这人明显比刚才要寒凉得多的眼神,看得他心头猛地一跳,后脊上都沁出了一层冷汗来。 经这么一吓,他突然就想起了他在哪里见过那顶帽子。 那是林微明平常为了不引人注目戴着的那顶帽子。 林微明消失一个多月,现在突然出现在天师署,还带着个掩了面目的神秘人,莫不是...... 脑中灵光忽地一闪,他顿时恍然大悟,身子“啪”的一下就站直了,一本正经、十分严肃地跟林微明道歉: “林哥,抱歉,我不知道你在执行......” 说了一半,又骤然顿住,刻意压低了声音,好似生怕被人听见一般说道: “......秘密任务。” 姜陟到底是没忍住,又把头往上抬了一点去看这人,眼中的那点惊异都快掩饰不住。 这到底什么脑回路? 这超管局可真是......卧虎藏龙...... 听了他这话,林微明倒是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下来,他轻轻叹了口气,似是有些无奈: “你回去吧。” 小黄这会已经好似交给他了个什么重要任务一般,目光灼灼地跟林微明表忠心: “林哥,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说出去的,局里我帮你......” 好容易把这么个从头到尾嘴就没停过的意外角色送走,姜陟终于得了空,拉着林微明转过身来,问出了从刚才开始心里便不断滋生的疑惑: “你之前的一个月到底去哪了?为什么没回超管局?停职了会有什么后果?你准备怎么办?还有,你当年为什么会进超管局?毕业试炼......” 他越这么问着脑中的想法就越多,无数现在的或是过去就产生却没问出口的疑虑全部在此刻吐露了出来,别说让林微明回答,便是他自己,大抵都理不清他到底问了多少问题。 眼见他愈说愈乱,林微明忽然伸手去揉他的侧脸,似是浅浅笑了一声,声音也缓了下来: “别急,你一个个说,只要是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回答的。” 姜陟被他这么一说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有些失态,也没觉着不好意思,只道是林微明这人实在是太让人操心,忍不住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 “那你先说,之前的一个月干什么去了?” 林微明对他这个质问的态度感觉还挺受用,一点都没表现出什么不适,反倒又低声笑了一下: “还能干什么?自然是捉某个不打声招呼就直接消失的某人去了。” 他说得亲昵,姜陟还不自觉耳热了一下,不过马上就摆出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又继续问道: “捉我?捉我要一个月?你不是早就知道我在哪吗?” 不然老板寄过来的身份证件上也不会明晃晃地印着“江小明”三个字。 “你当真认为,就凭殷泽,能给你弄到褚氏这种地位的世家都分辨不出真假的证件?他那点本事,在山海镇或许行得通,在邶都,可就不好说了。” 姜陟默默地看着他轻飘飘地说出这些话,心想着他要是告诉老板,他能把他从邶都一路追杀到山海镇。 当然,他应该是不会说的。 “那我那天打电话......” “我就在旁边。” 怪不得老板要没头没尾地问一句要不要告诉其他人,感情是这个“其他人”就在现场啊。 姜陟不免有些心虚,毕竟确实是他有错在先,这会也不敢再去直视林微明的眼睛了。 情势突然一转,他倒成了这场质问里弱势的那个人了。 “那......那你早知道了,怎么一个月之后才出现?” “我在,看你。” “看我?” “我到邶都的时候,你刚进褚氏道场,我一开始只是想看看你到底想做什么。” 林微明在这里停了一下,捧着姜陟脸的手又轻轻抚了两下,才继续说道: “我怕你实在是有什么要紧事,我的出现会打乱你的计划,只能远远地看着你。” “那你为什么又出现了?” 林微明这回倒是不笑了,只垂下眼来看姜陟,眼神专注。 “姜陟,我了解你。”他说,“你最长的计划也不会超过一个月,这是你耐心的极限,那天即使你什么都没打听得出来,你也得开始下一步动作了。” “如果我再不出现,你又丢下我怎么办?” 姜陟看着他认真看着自己的眼睛,忍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有时候他觉得,林微明什至比他自己还要了解他,这人究竟在私下里这样看着自己看了多少年? “那超管局呢?当年没有我......你为什么没进天师署?” 林微明突然就沉默了,他一动不动地看着现在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似乎是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一般,只有搭在他面上的那只手的拇指,在无意识地轻蹭他的脸颊。 过了许久,久到姜陟都想把刚才的问题再重复一遍的时候,他才终于开口: “我本来就不想进天师署。” “没有你的毕业试炼,我没有任何理由参加。” 他的声音有些低有些缓,听着如梦中呓语一般,缥缈而不可捉摸。 “我进超管局,也只是为了能更好地找你。” 他忽地神开手,将姜陟整个人都拥进了怀中,贴着他的耳朵絮絮低语: “如今我寻着你了,其他的都无所谓。” “以后的所有事情,我都陪着你。” 说完,他松开了姜陟,为他打开了身前刚才没有打开的档案室的门。 第74章 在来这里之前,姜陟有特地去想象过这传闻中保密等级最高的第54号档案室的样子。 也许会建在极深的地下,用精密复杂的阵法掩藏着诡秘的大门;又也许设立在天师署大楼的顶层,巨大的只出现在古籍之中的魔兽日夜戍守着入口。 但唯独不是他现在看到的这样,一列编号按顺序排下去最末的那一间,白色的墙面上一扇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防火门,门上挂了个写着“ 54”的铭牌,看上去和其他的五十多间没有任何区别。 简单朴素到令人觉得匪夷所思的地步,以至于姜陟现在站在门前都不敢就这么去推门。 “如果真的有,那大概就只会在这里了。” 林微明站在他身后缓缓说道。 姜陟早些时候重新去复盘目前手上的线索,当年他被人算计的事情经过褚歧那一遭,竟和他母亲的事情又交织在了一起,这让他愈发迫切地想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他还模糊地记得,姜遥青叛出姜氏这件事那个时候在邶都闹得很大,连天师署也牵涉其中。 世家内部铁板一块,想要找到突破口必然耗时耗力,但从天师署这种什么事都要留档的地方入手,或许会容易很多。 于是他便想,如果能找到关于他母亲当年离开时的档案记录,查出她到底是通过何种方式避开的姜氏追捕,那大概率也可以得知一些关于从褚家手里拿走种子的那个人的线索。 他把这些想法告诉了林微明,林微明听了后便直接带他来了天师署的档案库。 不知他用了什么办法,一路过来竟畅通无阻,那几个工作人员甚至还和他挺熟,见他过来也不觉着奇怪,还都露出了一副习以为常的表情。 说来也是蹊跷,姜遥青当年在天师署工作过几年,虽然时间不长,也算是经手过几个大案子,但除了无法查询的第54号档案室外,整个天师署的档案库里居然找不到半分和她有关的东西。 她的名字和过往,在这里仿佛被人刻意抹去了一般。 这对姜陟来说其实也算不上多出乎意料,只是不知道做下这一切的,到底是因为她的所作所为而觉得颜面尽失的姜家,还是那个因为和她有过交换所以不想暴露身份的神秘人。 第81章 最后,他们只能站在了这一间看上去平平无奇的54号档案室门口。 姜陟看了一会那扇门,实在是觉着不知该从何下手,便直接转头去问林微明: “你进去过......” 他大抵被刚才繁杂的查找搞得有些晕头转向了,这话问得冒失,林微明心中一紧,忙伸手去捂他的嘴。 姜陟也没挣扎,只任凭那张有些温热的手掌覆了上来,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 说不了话,他就只能用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去看林微明,两颗清凌凌的瞳仁在眼眶里四下滴溜溜地转,还朝人挑了挑眉毛,似是在问“怎么回事”。 林微明看着他这个样子,越看心里被抚得越平,要说的话最后只化为了一声无奈地轻叹,然后意有所指地朝某个方向瞥了一眼。 姜陟当下了然,也循着那个位置扫过去,就见正对着他们的天花板角落里,悬着一个正在工作的摄像头。 看起来黑洞洞的镜头里闪烁这一点微弱的红光,像一只潜伏在暗处的锐利的眼。 啊,把这忘了。 姜陟有些尴尬,下意识地吐了吐舌头,舌尖碰到林微明手心的时候才想起来这人还捂着自己的嘴呢,连忙又缩了回去。 林微明自然也感受到了,似是有一瞬间的微楞,又忽地发出了一声闷笑,笑声极淡,轻飘飘地蹭过姜陟的耳廓,带起了微微的痒意。 引得他不敢再去看那双比记忆里和缓很多的眼睛了,只低头在心里默默吐槽,搞得好像是他故意挑逗一样。 不过林微明只是笑了一下,也没做出其他什么反应,收回了覆在他面上的手,拉着他就旁边走去。 若无其事地走出监控范围之后,他忽地转身,手中灵光一闪,两个纸人落地,便瞬间化为了他们两个的样貌,大摇大摆地钻进了其中一间档案室。 林微明靠在角落,递给姜陟一颗丹药。 姜陟接过后想都没想就这么直接往嘴里一扔,嚼了两下,一股刺骨的冰寒便从牙根直往全身弥漫,他用嘴型去问林微明: “龟息丹?” 林微明点头,低声在他耳边道:“这里面检测生命体征的机关,你灵力不比从前,用龟息丹保险些。” 等到那股寒意浸透了他的全身,姜陟伸手摸了摸自己的手腕,脉搏已变得极缓极弱,几乎察觉不出,便朝林微明使了个眼色。 林微明会意,抬手便将他们身边通风管道的格栅给卸了下来,他应该不是第一次走这条路,手法颇为娴熟,甚至都没怎么用力。 姜陟跟着他爬进了通风管道。 七拐八拐地也不知爬了有多久,林微明忽然就停下来,姜陟这才看到原来已经到了尽头。 他四下观察,发现他们已经到了某个房间的吊顶上,透过身下的格栅往外看,是一个只有四五平的小房间。 房间西面的墙上,有一道昏暗的走廊,不知通往何处。 他又再去看这个房间的门,意识到,这里便是54号档案室门口的样子。 可这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他正纳闷,突然眼睛就被什么东西一闪,下意识用手挡了一下,才终于注意到,原来这房间的四面墙壁和天花板交界的地方,悬挂了一圈看起来十分古朴的铜镜。 他数了一下,正好十二面。 林微明的声音通过传音术在他脑中蓦然响起: “子午铜镜阵,十二面铜镜按十二地支排列,镜面折射的光束互相交织,形成激光网,可以瞬间将所有入侵者烧成焦炭。” 这描述虽然听着唬人,但他说的语气却颇为沉静,没有一丝一毫的紧张感,连带着姜陟也跟着安下心来,守在一边等他的动作。 林微明在他眼前抬手,掌中碧光如波浪般向下而去,又遁入地面,消失不见。 只两个呼吸的时间,原本一片空荡的房间里,空气中忽然就凝出了无数细小的水珠。 水珠悬浮不动,形成了一片稀薄的雾气。 这些水雾让那些隐没在天光中的光线逐渐显形,无数如激光般的光束错综交杂,仿若在他们眼前织出了一张细密的网,亮地几乎要灼痛姜陟的眼睛。 林微明手中又蓄出一个刺目的强光光球,直对准最南面的铜镜,水雾中光线骤然扭曲,而正对着的北面的铜镜,竟开始结出了一层霜。 两面铜镜折射出来的光束在空中相撞,炸出一团火花。 姜陟几乎是马上看出了他在做什么,根据五行相克的原理,用强光照射午火方位的镜子,造成火气过旺反噬对面子水方位的铜镜,两相对冲形成能量源,从而炸出缺口。 随着铜镜阵的嗡鸣,他看见,火花过后,西北角的光束网出现了一个一人大小的缺口,并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 他和林微明对视一眼,便迅速掀开面前的格栅,往那个方向直跃而去。 似是有光束擦过他的衣服,带起了一片烧焦的气味,他也无暇顾及。 他摔在了一片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 林微明也紧随其后,不过没他这么狼狈,直接稳稳落地,又伸手过来拉他。 借着他的力站起来后,姜陟发现,他们已经进入那个昏暗的走廊。走廊的尽头,是一扇看起来极为古旧的大门。 门上雕刻着一个巨大的青铜饕餮兽首,饕餮的眼睛不知是嵌了什么石头,在一片暗沉中闪着诡异的冷光。 姜陟走得越近,便越觉那眼睛好似盯着自己一般,看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直到林微明拉住了他,手心的热意贴上他有些发颤的手臂,才让他感觉好些。 林微明把姜陟拉在身侧,从怀中拿出了一枚铜钱,按进了饕餮兽首的右眼。 瞬间,门后忽然就传来了铁链绞动的轰鸣声,那兽眼之中,流出了黑色的液体。 大门缓缓打开。 仿佛是千年未曾有人踏入的古墓里迎来了久违的访客,一片混杂这腐朽灰败气息的烟尘扑面而来,引得姜陟忍不住闭了眼。 再睁开时,54号档案室林立的档案架就出现在了眼前。 他往前迈出两步,还未想好要从哪里开始查起时,忽然就听到头顶的方向,传来了一声轻笑。 他抬起头,档案室挑高的天花板下,叶淮初那张脸在有些炫目的灯光中若隐若现。 他悬在空中,笑着开口: “和我预料的,分毫不差。” 话音刚落,便忽地抬手,手指轻轻一弹,一个小小的红色光点便倏忽落下,落在了他们面前的档案架上。 “轰”的一声,整个档案室从那个地方起,猛然窜起一条巨大的,仿若要吞噬天地的火蛇,几乎就要直接冲上屋顶。 大火瞬间席卷了整个房间。 林微明心道不好,急忙转身去拉姜陟后退,可却没想到拉了个空。 他的身边,哪里还有姜陟的身影。 辞秋满意地看着这疯狂的烈焰,焰光落在他脸上,折射出一种奇异的波纹,愈发衬得他的那点笑意阴森诡谲。 他的周身忽然腾起大片浓重的黑雾,并迅速裹挟住他的身影,似是要马上消失。 可就在他即将离开的瞬间,小腿突然一痛,整个人被拉拽着猛地往下一沉。 他低下头,明灭的火光中,姜陟偏过头,啐出一口因为强行在龟息状态下催动灵力而涌上来的血沫,衣襟之上还站着几簇微小的火星,他却浑不在意。 “老子受够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状态了。” 他忽然牵起嘴角,露出了一个几乎要比他身下火焰还要灿烂的笑来。 “所以,你猜。” “是你离开的速度快,还是——” “我的剑快。” 在他的身后,青光乍起,剑影如电,直指辞秋后心。 第75章 没有人想到姜陟的动作。 大约是近在咫尺的可以接近当年真相的机会在他眼前被付之一炬,他被强行压抑许久的怒气有如这骤然腾起的熊熊火焰一般在心头轰然炸开,他在那瞬间爆发出的速度竟没让在场的任何人注意到。 他就这么单凭着一副肉身在毫无防护的状态下直穿过那片灼人的大火,滚烫的火舌炙烤着他的皮肤,衣服都烧掉了好几块,他却好似根本感觉不到。 他一把抓住了试图离开的辞秋。 他说出那些话的声音并不大,话音砸进“噼啪”作响的燃烧声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但辞秋却看懂了他脸上露出的那种决绝的笑意。 青色的光芒在他身后突然亮起,那把姜陟从血池池底亲手拔出的凝光剑在这青光中遽然浮现,又如离弦之箭般向前射出,直往辞秋后心而去,眼见着便要刺入他的身体。 可就这千钧一发之际,辞秋,却并没有躲。 他应该是有过片刻的震惊,但也仅仅只是一刹那而已。 那点情绪在他脸上如流水般淌过,连姜陟这个距离都只捕捉到一点似有似无的尾巴,再仔细去看时,已经变成那种熟悉的森然的冷意。 第82章 他忽地弯下腰,似是想看清楚姜陟被火光映照得有些飘忽的脸,嘴角稍稍向上勾起,露出了一个除了弧度之外完全没有笑意的笑来。 “你好像总是能出乎我的意料。”他说。 话音堪堪落下,凝光已穿透他的身体,听到的却不是预料之中利刃进入血肉而发出的沉闷声响。 像是撞进了一团雾,那具明明好端端地握在手中的身体突然扭曲了两下,便如同被疾风吹散的云层,倏忽就散去了。 姜陟手上一空,连忙施法稳住下坠的身子,就见余光之中一道黑影出现在身侧,还未等反应过来,从那个方向袭来的掌风已吹至他的耳际。 他一把抓住身前的凝光,回身便挡,却似乎已经来不及了。 “铮”的一声,忽然从旁飞来的一把剑就这么横亘在了他的眼前,辞秋朝他面门击出的那一掌便直直地打在剑上,发出的巨大金属碰撞的声响几乎要震碎人的耳膜。 之后那剑身一转,原本落于剑上的刚猛灵力便顿时化为绕指柔般的细流。顺着剑锋盘绕几圈,又陡然被打飞了出去。 辞秋侧身避开,直被逼得往后退了数步。 林微明持剑立在了姜陟身前。 这是和林微明重逢之后姜陟第一次在现实中看到他化出这把名叫“鱼渊”的剑。 剑身狭长,通体银白,剑脊处有一道蜿蜒血槽,由无数鳞片状纹路堆叠而成。剑格之上刻有上古鱼纹,鱼眼处镶有灵珠数颗,光影交错间如鱼潜深海,波光粼粼。 看起来和当年,没有任何区别。 甚至不需转头对视上一眼,只单凭一个侧影,姜陟就已然明白了这场对局的战略,他忽然收剑,往后退了两步。 就在他刚刚站定的瞬间,林微明抬手便朝四面打出四张符纸。 符纸一接触到身下的火焰便转眼烟消云散,只留下四个小小的碧色光球悬于半空。 随着林微明口中吐出一声“起”,光球迸开成数道灵光,交相连接成一片如水幕般的莹莹碧光,看似单薄柔和,却隐隐已然压了身下焰色一头。 然后,这几乎被烈焰吞没的火场之中,伴着一声沉闷悠远的长啸,竟凭空跃出一尾巨大的鱼来,鱼鳍游动带起如海啸般的波纹,生生浇灭了一大半的火势。 林微明站在正中,鱼渊剑的寒芒落在鱼身之上,每一片鱼鳞都折射出几乎要刺痛双眼的剑光。 那鱼跳出水面,又甩尾朝辞秋袭去,张开几乎要同那屋顶一样大的巨口,似是要将他一口吞下。 辞秋手中蓄起灵力,黑雾缠绕间预备接下这一击。 可就在那鱼口落在眼前的瞬间,碧光遮掩之下,一道青色光芒从它腹中破体而出,化成一只长着半角的蛟来。 鱼鳞片片剥落,又尽数附着在那蛟龙身上,仿若为它披上了一层坚硬的鳞甲。 再看那蛟时,已隐约化成龙形。 这一式,便名“化龙”。 “青龙”腾空而上,无数风刃如暴雨般倾泻,随着一声龙吟,它直直地扑向辞秋所在的地方,炸起一片青色与碧色纠结缠绕的灵光。 光芒过后,便是一片寂静,只能听到火焰之中细小的灼烧声。 姜陟一心去看前面,却不防脚下不知何时窜起一小簇流火,在他还没有察觉的时候就迅速勾住了他的脚踝,然后猛然向下拉去。 他猝不及防地坠入火堆。 他连忙尝试着挣脱,却忽然发现周围的火焰竟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热度,像是被人直接阻隔了一般。 那簇流火也顺势攀上他的身体,避开他挣扎的动作,一下子蒙上了他的眼睛。 夜深人静的褚氏道场,他站在一间他没见过的房间外,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 房间里昏黄的灯光在窗户上,隐约可以瞧见两个人的影子。 “你当真要用这颗种子?这可是邪术所化,弄不好会......害人害己。” “那我们现在,还有其他办法吗?如果那天生剑骨真的进了天师署,姜家再次得势,那才是真完了。” 姜陟认出,前一道是褚家家主的声音,而后一道,他......只觉得有些熟悉。 “可我见那个身负剑骨的孩子,也不是个不辨是非的人,如果我们同他好好商量,说不定......” “他日日都活在姜家的潜移默化之中,早被人塑成了他们想要的样子,怎么会听我们的话,不过是一个被姜绥利用的棋子罢了,弃了便弃了。就算我们不出手,迟早有一天要被抛弃,倒不如让他发挥一点真正的用处。” “可是......” “你怎么变得这样优柔寡断,不过就是剑骨,我又不是要他性命,当年剑尊凭剑骨封印魔君,不是照样还得道飞升,等事情结束,我会安顿好他的。” 那声音顿了一下,又继续说: “你何必在乎这些,我拿了种子,你得了凝光剑,你儿子可以洗去邪气,重入正道,这对你来说,是好事,你应该高兴才是。” 褚家家主没有再继续说话。 沉默片刻,房间里忽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并从外面听着越来越近,似是有人在朝着窗口这边移动。 姜陟能看到投射在窗户上的那道人影在逐渐变大,眼见着就要出现在他的视野范围之中。 只差一步,他就可以看到那个人的样子。 可就在这最后关头,他突然转身,凝光剑狠狠朝下一劈,瞬间划破幻影,鲜艳的火舌从裂隙中窜出,转眼就将他眼前所见的一切都烧得一干二净。 又是一个幻境。 而原本被青龙吞噬的辞秋,此刻就站在他的身前,似乎到底还是受了些伤,脸色苍白,额头更是一片冷汗。 可他的表情却一点不见狼狈,姜陟手中剑的剑尖正抵着他的咽喉,他却忽然笑了起来。 “怎么不看下去了?”他问道。 姜陟没有回答,只是凝着一双眉,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似是随时准备将凝光剑插入他的咽喉。 辞秋却没有表现出一点惧色,他的两片泛白的毫无血色的唇自顾自地开合着,吐出的话像是幽冥深渊最会蛊惑人心的厉鬼,一点一点地侵蚀着姜陟此刻动荡的心: “还是说,你怕了?” “种子又不能凭空种下,你早猜到了这一点不是吗?” 他笑着,连带着那双一直被冷意浸泡的细长凤眼都在恍惚间带上了如刀割般的喜色,他好像是真的开心,开心这个真相由自己亲手揭露: “其实,你早猜到是谁为你种下的这颗种子,是也不是?” “姜陟,你只是不敢承认......” 话还没有说完,长剑向前刺出,将他的声音生生劈断,却还是只是撞入一团虚影,辞秋的身子像刚才一样晃了两下,便如被驱散的雾气一样骤然消散。 随着他的消失,周围的火焰又重新恢复了正常的热度并迅速裹挟了上来,姜陟身在其中,却仿佛忘记了要躲开。 他颓然地放下了剑。 忽然有人在他身后伸出手,揽住了他的腰,把他向上托带着离开了火堆。 姜陟没有回头,只是在愣怔中恍惚出声,声音听起来虚浮无依: “林微明,我问你。” “在工作室的那天晚上,在此前七年里你无数次的不愿提及的噩梦里,你见到的那个我,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林微明搂着他的臂膀在那瞬间变得僵硬无比,紧绷的肌肉勒得姜陟的骨头都有些发疼,但他并没有因此发出声响,他在等这个人的回答。 一个他知道注定不会和自己希望的一样的回答。 林微明凌乱又急促的呼吸落在他的耳后,紧挨着的胸腔里的那颗心却跳得愈来愈缓,像是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也不知等了有多久,姜陟终于听见他平静的没一丝波澜的声音: “你一直在问我——” “亲手害死自己喜欢的人,开心吗?” 第76章 爆炸的轰鸣和人群的嘈杂被甩在身后,四周恍然陷入了一片邶都夏日里惯有的黏腻湿闷,偶有几缕吹拂而过的轻风,带来的也是一片扰人的燥意。 姜陟就这么毫无遮挡地走在午后灼人的刺目阳光里,整个人从头到脚却是一片冰凉。 辞秋到底只是残魂,又更精于幻术,被他们二人联手的“化龙”一式逼退,便直接转变策略,选择在姜陟面前道破了一直以来被他有意识忽略的那个真相,直接打乱了他的心神,从而趁机逃走。 走之前还不忘触发了档案室的警报,眼见天师署就要来人,到时恐怕难以脱身,他们就只能先匆忙离开了那里。 到了安全距离,姜陟便不管那人,只一言不发地闷头直往前走。 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整个邶都现在哪还有他的容身之所。 或许曾经有过,或许那些都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假象。 他想不通也辨不清。 第83章 大抵人生便是如此,永远在他终于对前路生出点难得的期望时给他迎头一击。 他兜兜转转,跌跌撞撞,总认为未来应该不会比自己经历过的那些更坏了。可实际上,他到底是不能如愿的。 姜陟现在的脑子里乱成了一团,无数也许过去就想过但被他刻意丢在一边,也许就是在这短短十来分钟的时间里堪堪诞生的,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全部挤在了一起,撑得他的头都快要在这瞬间爆炸。 抛开那些复杂纷乱他自己都理不清楚的情绪,他能真真切切能察觉到的,竟然是觉得可笑。 笑的当然是自己,都搭上过一条命了也没学聪明点,听了两句甜言蜜语就晕头转向,连就在眼皮子底下的蛛丝马迹都可以直接忽视。 怀疑到林微明的身上其实并不是什么难事,从褚歧一开始把那东西称之为“种子”的时候起,他就应该意识到这个名字里所包含的东西。 种子,又不似毒药可以下在饭食中让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吃下去,它是要被人亲手种下的。 而当年毕业试炼之前,他又潜心闭关了一段时间,想要一举夺魁,接触到的人本就少之又少,林微明便是其中一个。 再加上后来无极阁上,第一个提出要他用剑骨修补封印的,正是林家家主。 把这所有的一切全部联系起来,背后的真相根本就是昭然若揭。 林氏怕身负剑骨的姜陟成为姜氏复兴的助力,用当年姜遥青留下的凝光剑和褚家换取了那枚种子,并由林微明伺机种在了他身上,诱使他破坏封印,让姜家彻底失去了剑骨和剑尊传承。 好啊,好大一个谋算,别说是他姜陟,怕是连天师署都被蒙在鼓里。 偏他自己蠢笨,所有的线索都摆在眼前了也不愿看清,被人耍弄了许久,估计还要在心里笑他是个夯货。 他越这么想着,原先那点从心脏处透出来的冷意转而变成了一种难以克制的火气。 这种火气在他听到身后那道脚步声之后更是猛然高涨。 但他还是暂时克制住了,只用力地掐着自己的手心,竭力以相对平缓的语气头也不回地说道: “你别跟着我了,我现在还不想看到你。” 脚步声一顿,不过马上又跟了上来,依旧和之前一样亦步亦趋地踩着他的节奏,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他到底是没忍住,站定了身子吼了一句:“我说了别跟着我!” 身后一片沉寂,姜陟等了一会,以为这人终于愿意让他一个人离开,正准备继续抬脚往前面走,就听到了一道低沉和缓的声音说道: “不行。” 简单的两个字如同递上来的雷管一般引爆了原本还能好好蓄在姜陟身体里的怒气,他猝不及防地回身,一拳就砸向了后面那人的面颊。 林微明没有躲。 姜陟几乎用了十成十的力气,拳头撞在林微明侧脸上的时候,甚至发出了骨骼错位的咔哒声。打完这一拳后,他卸了力的手臂甚至都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但林微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沉默地受了一拳。他被打得偏过头去,再转过来的时候那一边的面上红肿了一片,破裂的嘴角泄出一缕血线,显得狼狈又凄楚。 可他低头看过来的眼神却是平静的,没有被揭穿后的羞愧,没有被打后的恼怒,更没有往日里看着他不自觉就软下来的那点柔色。 那里面什么都没有。 姜陟只在他的瞳孔里,看到两个清晰的,简简单单的,自己的倒影。 好像只能放进一个他。 可此时此刻,他并不想看到这些,林微明这副冷然的模样倒显得自己这合情合理的一腔怒气就这么直接变成了单方面的无理取闹一样。 他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逼着他弯下腰来,又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几个字: “你到底想干什么.....” “姜陟。” 林微明忽然叫了他的名字,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 “我早就知道,你总会知道这些事的。” 姜陟死死地攥着他的领子,用力到手臂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他压抑不住地叫道: “你既然早知道,那又为什么,为什么要出现在我的面前!还要让我......” 最后的几个字,他没有说出口。 林微明在他质问声中垂下了眼帘,纤长的睫毛遮住了他眼中的大半神采,说出的话还是沉静得好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我想过的,我应该不配出现在你的眼前,可是在山海镇再次看到你的那一瞬间,我就清清楚楚地知道——” “我放不下。” “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就如过去七年的每一个夜晚一样,明明知道都是噩梦,我也,放不下。” 姜陟的双手已经难以控制地发起抖来,连带着他的嗓音也颤巍巍的好似一碰就碎一般: “那你要我怎么样呢?我现在只要一想到是你,就恨不得马上杀了你。” “可以。”林微明没有半点犹豫地接道,“你杀了我吧。” “只要你别在我活着的时候再丢下我。” 他的声音终于在这里出现了一点不易察觉的裂纹。 在他那副冷漠淡然的假面终于开始松动的时候,姜陟却出乎意料地冷静了下来。 他无比清晰又镇定地意识到,就算在这里杀了林微明也无济于事,他失去的那些东西还是不会回来。他需要的是一个更大的更周全的计划,让所有参与过这个谋划的人都付出代价。 他想让其他人知道,他不是罪人。 他突然就松开了手上的力气,深呼吸了一口,缓和了一下方才汹涌激荡的情绪,才缓缓开口: “是吗?可我不想了。” “人总是会这样,会产生很多错觉,那些都不过是一时情绪上头的产物,再回头看时,其实什么都没有。” “我不会当真的,我希望你也别当真。” 他语气平稳地说出了这些话,看着眼前的这个人愈发克制不住的颤抖,到底是没忍住,又问了他一个自己明知已经毫无意义的问题: “你后悔吗?” 他问得很模糊,也不知是在问他后不后悔当年的事情,还是在问后不后悔让他知道了真相这件事。 林微明垂着眼,回答了他的这个问题: “如果你在几天之前或者更早的时候问我这个问题,我一定会和你说,我后悔。” “可如今却不一样了。” “姜陟,若你今天还是天生剑骨的姜氏传人,跟当年在学院里一样受人追捧,我问你,你还会像你所说的错觉那样对我吗?” “你只有落到了这般境地,抛去了所有你自愿或非自愿背负的那些东西,才终于愿意停下来看我一眼。不然的话,在你眼里,我和褚歧又有什么不同呢?” “即便是错觉,我也觉得无所谓,起码,我得到过不一样的。所以我只能告诉你——” 他忽地抬眼,声音艰涩: “我不后悔。” 他虽然这样说着,但抬起眼帘的那一刻,姜陟却分明看到了一颗泪,从他覆着盈盈水色的眼眶里滚落出来,飞快地淌过红肿的面颊,滴落在他的手背上时,还带着点烫人的温度。 他看着那一小片水迹在烈日的曝晒下迅速地干涸消失,忽然莫名笑出了声。 直笑到眼泪都快出来的时候,他才终于开口说道: “林微明,我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 “你似乎从再次见过我之后,一直都没有问过我当年到底怎么就'死'了。” “毕竟大家都知道,剑骨不过是个外物,剜去剑骨顶多就是修为尽失,想要重新修炼也不是不可能,剑尊当初就是这样。” “就像你在无极阁上和我说的那些话。” “可为什么到了我身上就不一样了呢?” “我原先以为,你只是不想知道而已。可现在看来,你莫不是在害怕吧?” “害怕你手上沾着的鲜血要比你想象的多得多。” 姜陟依旧笑着,凑近了林微明的脸,亲昵得好似在说什么爱侣间的私语。 可事实上落在林微明耳朵里的那些话,却足以把他一次又一次地拖进独属于他的那片无间炼狱: “你不肯问我,我却偏要说给你听。” “一个五岁时连礼物都抢不到的小孩,一年之后却横空出世成了天才,你不觉得奇怪吗?” “什么天生剑骨,其实都是假的,那不过是一场姜家亲自打造的——” “骗局。” 第77章 姜陟被那个他不得不称之为“父亲”的男人送进姜氏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即将要面临的到底是什么。 他那个时候,正如林微明所看到的,确实算不上是一个有天分的小孩。 他虽也跟着母亲学过点修炼入门,但和世家中同龄的孩子比起来,仅仅是过家家的水平。 第84章 很难说姜遥青是有意还是无意,但她最后离开的时候应该有考虑到这点。 凭姜陟当时表露出来的潜力,他是做不了男人愿景中那个可以用来和姜家谈判的筹码的。 她应该以为,他很快就被放弃,她最终是可以带他走的。 可她到底还是低估了男人的野心。 没了姜遥青这层关系,他心里自认为的地位岌岌可危,这倒逼他在多方求助不能后,做了一个玉石俱焚般的疯狂决定。 他把姜陟送进了姜氏的“筑骨计划”。 “筑骨计划”的名字,来源于一本姜家书库里一本不为人知的密藏——《筑骨书》。 说是书,实际上只是半册残卷。而这破旧的毫不起眼的残卷上记载的,却是离奇到足以颠覆整个天师界认知的东西。 剑骨虽然少见,但古往今来也出过几位天生剑骨的修士,都是打娘胎里就比旁人多了这么一截骨头。 天生剑骨者,自小在修行方面就异于常人,在灵力的运用和修习上更是带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敏锐,他们最后无一不成了当世大能。 其中最出名的,便是剑尊。 所以在这千百年来,剑骨在整个天师界的普遍观念里,就宛若初升之日,是天道钦定的未来宗师,是注定要照耀一个时代的。 但同样也被认为,这只是一种偶发性的先天机缘,概率极其微小且随机,往往只可艳羡,不可强求。 但这本《筑骨书》中所记载的,却是可以让这种所谓上天赐予的天赋,在后天被炼化出来的秘法。 这筑的“骨”,便是剑骨。 姜氏的“筑骨计划”开始得很早,当然进行得也十分隐秘。 没有人可以经受住这种“制造天才”的诱惑,特别是对于百年来颓势尽显的姜氏来说,他们太需要一个在整个天师界都拥有足够话语权的强大助力了。 但即便开始的这么早,最后真正成功的,也只有姜陟一个人。 甚至于在姜陟之前,这个计划的结果一直都是—— 十死无生。 《筑骨书》中的秘法要求,能够炼出剑骨的,只能是五岁的幼童。这个年龄的孩子本就出在发育期,身体的各项机能不完备,即便是普通的炼化术法也很难坚持得下来。 而“筑骨”这一术,更是要比那些凶险万倍不止。 姜陟不知道那些人到底是因为什么心甘情愿地把孩子送进这个计划中的,他只知道,他被告知的是,他得为他出逃的母亲还了姜氏的债。 虽然他根本不明白,他母亲到底欠了姜氏什么。 他被人关进了一个狭窄的房间里,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和一扇很高的窗户。坐在床上的时候,仰头可以透过窗户脏兮兮的玻璃,看到外一小块大部分时候都阴沉沉的天空。 除此之外,他每日所能见到的,就只有四面灰白的墙壁,以及墙壁上不知何年何月留下的大片抓痕。 五岁的姜陟虽然比起普通人来说要早慧一点,但到底是在母亲的羽翼下生活了太久,他虽然能感知到这个环境传达出来的危险感,但并不能从这种感觉中获得什么自救的动力。 他甚至天真地认为,这些人只是要把他关一段时间,以此逼迫他母亲回来而已。 所以他从不哭闹,也不说话,像是在表现自己那点没有人在乎的抗议。 他想: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在那个房间里被关了五天,每天只有从门洞里递进来的一碗稀粥和一杯白开水。 五天后,房门打开,一群戴着口罩穿着防护服的人把早已饿得头晕眼花的他推出了房间。 再之后的记忆就变得模糊而又混乱,大约是由于大脑被动触发的保护机制,他不记得任何身体上的感觉,也许是痛的,但那种痛觉他如今想来只觉着隔着一层厚厚的凝膜,遥远而不真实。 仿若是在旁观其他的人的痛苦。 他能想起的,只有从头到尾充斥在鼻翼间的,那种挥之不去的令人作呕的药味。 这导致他很长一段时间都很讨厌喝药。 但姜陟后来还是知道了“筑骨”的具体步骤。 有人在他面前洋洋得意地提起了这些,比起姜陟,倒显得是落在他身上的“徽章”一般。 这秘法说起来其实很简单,只有两步,一为“炼骨”,一为“融脉”。 “炼骨”便是用金针封住九大命xue,从口中灌入百年参汤吊命,再以玄冰刺入胸口,并辅以书中所载符咒秘文,强逼血脉灵力聚于胸骨,催化剑骨的生成。 “融脉”则是在剑骨生出之后,每日浸泡特殊药浴,以银针刺入剑骨两端,使得气血冲骨。又需一位修为高强者从旁相助,引剑气入体,从而加速剑骨的成熟。 这两步做完,则剑骨可成。 很少有孩子能撑到最后一步,或者说,能完成“炼骨”就已经是他们此前试验的极限了。 九成的孩子会死于玄冰寒气侵体,或是金针错位导致的气脉断绝。更不必提后面药浴引起的经脉爆裂,以及剑气入体这仅仅存在于书面上,现实里几乎不可能成功的这一步了。 可姜陟偏偏就活了下来,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姜陟自己也不知道。 姜氏后来也有研究过他身上比起其他孩子的不同之处,但最后什么都没有找到。 他们也再没有复刻出另一个姜陟了。 姜陟觉得可能是他把他一生的运气都用在了那个时候,像是每个悲剧的开头都有一个绚烂无比的梦幻开场。 炼化结束之后,他再次被关进了那个房间。 又过了五天,他们打开房门,看到了虽然虚弱但还在呼吸的姜陟。 从那天起,这世上便多了一个天生剑骨的姜氏子。 而关于这个秘密的所有过去都被清洗,被掩埋,除了姜家的核心成员之外,再没人会知晓。 日子久了,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会忘了,好像成了姜时的姜陟,真的从一出生开始就要比旁人强,他好像注定就应该要做那个第一。 这为什么不算是上天赐予他的宿命呢? “但事实上,到底是不一样的。” 姜陟抬起眼睛,他的声音虽然从头到尾都平静无波,但眼角却到底还是延伸出了一抹红,恍然就让林微明想起了当年无极阁上的最后一眼,催动着他想要去阻止姜陟接下来要说的话,但姜陟没给他这个机会。 “《筑骨书》残卷的扉页之上记录着一句话:魂为鞘,血为媒,剑在人在,骨碎魂亡。” “因为到底不是天生,逆天而得的剑骨从一开始就是不一样的,它不仅和全身精血相连,还会吞噬三魂七魄炼以为剑鞘。” “失骨即魂散,强行取骨更如同抽干浑身精血。” “所以天生剑骨的剑尊能活,但我这么拙劣的仿制品活不了。” 姜陟看着林微明,忽然就露出了一个丝毫不见喜色的笑来,笑意化为了一把锋利的尖刀,在这个瞬间直直的扎入了林微明的心口。 在痛彻心扉的血肉模糊中,他听见姜陟宛若从天上来的声音,一点一点地砸在他早已濒临破碎的脊骨之上。 “从你们开始谋算我的剑骨,从你答应要我给我种下心魔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注定要死了。” “你梦里听到的那些话,我感觉不太准确。” 姜陟再次抓住了林微明的衣领,强逼着他颤抖的想要逃避的视线又重新回到自己的脸上。 “林微明。” 他故意说得很慢,好似要让人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遁让无门。 “是你亲手杀死的我。” “你是最直接的凶手。” 林微明没有说话,他似是彻底怔住了,连蓄在眼眶里的那两泡泪都忘了流下。世界在他眼中停滞,连带着胸腔中原本“咚咚”作响的那颗心脏也要跟着停了下来。 姜陟看着他的这副样子,却没有感觉到半分预想中报复后的畅快,他想着要么就这样算了吧,没什么意思。 可那种深切的裹挟着痛恨和愤怒的恶意已经完全侵蚀了他的大脑,他停不了了。 他松开了林微明,往后退了两步,声音平缓中带着一种蚀骨的冷意。 “你还记得你当时在医院里和我说过什么吗?” “你当时没有求来的东西,我现在终于可以给你了。” “林微明,在封印秘境,当我亲手剖开自己的胸口,剜出剑骨的时候;当我知道我必死无疑,为了除掉心魔,自爆元丹的时候——” 愈发强烈的阳光照得林微明的眼前是刺目一片,姜陟的身影就陷在这亮得发白的光线里,连轮廓都变得模糊不清。 他却好像看见,他的眼角,似是沾着一点新鲜的极微小的水迹,却又在这烈阳中迅速蒸发消失,无影无踪。 “我疼。”他说。 第78章 黑色的头盔在正午的烈日中折射出晃眼的光斑,像一颗白昼里蓦然出现的流星般坠落在滚烫的柏油马路上。 第85章 喧嚣的蝉鸣声随着距离的缩短而愈来愈大,骑车人手上忽地一动,以一个极为华丽且流畅的“蝎子摆尾”,准确无误地停在了一座看起来十分古朴庄严的院落前。 他抬起手摘下了头盔,露出了里面姜陟汗涔涔的一张脸。 大约是这几日在外面跑得太多,邶都盛夏的阳光也实在太强,他的肤色相较于之前要明显暗上几度,倒衬得那张向来阳光健朗的脸变得更成熟了几分。 头盔的颜色吸热,加上今天温度又高,戴在头上跟个小蒸笼似的,他出了一脑门子的汗,以致于原本短到发硬的头发都一绺一绺地并在了一起,看着更像只刺猬。 姜陟倒不觉得有什么,满不在乎地捋了两把,低头就看见了头盔挡风镜上自己模糊的倒影。 还是一如既往的很帅,很有型。 如果骑得不是一辆嫩黄色小电驴的话就更好了。 他停好了这实在不太符合他气质的车子 ,俯身搬起了车上放着的两个保温箱就往院落的正门走去。 门口的保安显然已经认得他了,见他走近还和善地冲他点了点头。 姜陟笑着回应,开朗地像是个没什么心机的单纯男大。他顺手把箱子放在了脚边,从裤子口袋摸出了一张皱皱巴巴的纸质出入证递了过去。 那保安接过后只略略扫了一眼,也没细看就这么还了回去,一双眼睛只往那两个保温箱上瞟。 “哎,小张,今天什么菜啊?” 姜陟把那张出入证又塞回了口袋,听了他的询问就弯下腰把那保温箱的盖子稍稍掀起来一点,给他看里面码得整整齐齐还热气腾腾的盒饭。 “红烧肉,鱼香肉丝,肉末茄子,都是下饭菜。” 那人探头看了一眼,看来是对这菜单十分满意,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子了: “不错啊,自从前几日换了你家的饭之后,我每顿都恨不得吃上两盒。” “喜欢就行,下回想吃什么跟我说啊。” 姜陟将那盖子重新盖好,又把箱子提回在手里,打了声招呼就往门里走了。 一转身脸上笑吟吟的表情就冷了下来,耳朵里传音符传过来的殷泽贱嗖嗖的声音直听得他气闷。 “这么好吃的吗?改天也做点给我吃呗,我也想吃。” 众目睽睽之下,他又不能直接发作,只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吃屎去吧你。” 事实证明殷泽这个人办事虽然基本都能找到方法,但就是永远会在一些细节上极端得不靠谱。 比如说这次姜陟拜托他帮他混进林氏本宅,他似乎也没费什么力就找到送盒饭这一条路子。 还以为只是个送外卖的工作 ,结果却是直接把姜陟丢进那家饭馆打工,每天又是择菜洗菜又是颠勺做饭的,都快直接给人练成大厨了,才好容易混上这个给林家送饭的差事。 甚至于今天的几样菜里,一半都是姜陟做的。 这对几个月前还靠外卖生存的他来说,其中付出的心血可想而知。 再这样下去,他觉得他都可以直接在邶都开饭馆了。 开饭馆也比给这人打工强! 姜陟就这样一边在心里骂殷泽一边把盒饭送到了林家的食堂。 本宅里面是有厨房的,但都是供应那些嫡系或亲传,普通员工都是从外面订饭。 姜陟钻的就是这个空子。 像往常一样做完这一切,他装着往出走,只是今天走到一半,就忽然拐到了另一条路上。 跟着殷泽传过来的指令转过了几个弯,便到了一座看起来十分僻静的楼前。 “到了,林氏的藏书楼。”殷泽说道。 这楼倒是低调,也没挂个牌子或是匾额什么的,隐没在一堆精致仿古的亭台楼阁之中,显得毫不起眼,甚至连大门都没有锁上。 却偏偏是林家最神秘的藏书楼。 “门后的地板上有压力传感系统,按计划来。” 殷泽变得严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姜陟没有回答,只是一猫腰就钻进了走廊的阴影里,并顺手就把身上的t恤脱了,只留一件无袖背心在身上。 t恤被他攥在手里,团成一团,狠狠往门后一砸。触碰到地板之后,附在上面的符咒生效,转眼就化为虚无。 尖锐的警报声骤然响起,远处立即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他听见有人骂骂咧咧的声音: “怎么又响了,这已经是这个月第六回了!” 这六回自然都是姜陟搞得鬼,那来人似是已经习惯,也不仔细检查,只看了一眼,没看见什么东西,就去关警报器的开关。 他按下开关的瞬间,姜陟一把就推开了藏书楼侧面的窗户,并迅速地翻了进去,又反手无声地掩上。 等那人再打开警报器的时候,廊下早已没了姜陟的身影。 林氏的藏书楼很大,一共有三层,上面两层都是放的一些家传功法什么的,姜陟没兴趣,只在一层反复地寻找一些蛛丝马迹。 他在这些书架之间来回穿梭了不知多少遍,一本一本书地看过去,还真让他看出了一处蹊跷。 西南角落的书架底层,放着一排《南华经》,封套十分陈旧,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 但姜陟却发现,从右往左数的第九本,和其他的比起来,边缘有反复抽出又插回去的磨损,说明这本书经常被人翻动。 而与它同一排的,同样都是《南华经》,却没有这种痕迹。 这本书有问题。 他仔细观察了一下四周,没看出有什么机关的样子,便伸手去抽那本书。 抽出来的时候,能明显感觉到要比一般的古籍重,封面的手感也十分粗糙,摸着像是用什么特殊材料制成的。 可拿在手上还没来得及细看,他就突然听到了一道沉闷的“咔哒”声。 他心中猛地一颤,抬起头时,正看见面前的这个书架以一种极微小的幅度晃动一下。 只这一个小小的动静,书架顶上他原本以为固定在那的青铜雕塑却“咚”的一声倒了下来,轱辘轱辘地滚到边缘,直接就朝着他砸了下来。 姜陟连忙后退躲避,却忘了身后就是墙壁,后背重重地撞了上去,一片疼痛之中他感觉到有个什么凸起的东西,就这样被他直接撞得凹了进去。 没等他反应过来,身旁靠墙的书架忽然移开,露出了后面一个黑洞洞的入口。 青铜雕塑砸在地上的声音已经引起了门外人的注意,姜陟能明显地门外有人在喊“什么人在里面!”,脚步声愈发得大,眼见着就要推门进来。 情急之中,他把那本书往怀里一塞,转身就钻进了那个突然出现的暗门中。 在他踏入这片充满腐朽和潮湿气味的黑暗后,身后的墙壁便像是感应到了一般直接闭合。 他点起一个照明的光球,发现自己现在正处在一个狭长的甬道之中,四面青砖砌得十分齐整,一看就是人工建造的。 耳朵里的传音符发出一声“滋啦”的怪响,他和殷泽的通讯被直接切断。 然而后路已封,他就只能这样硬着头皮往前走,也没走上多久,浑浊凝滞的空气蓦然变得流动了起来,眼前也随之豁然开朗。 人工的痕迹到此为止,脚下从平坦变得坑坑洼洼,四面开始出现了苔藓和碎石,甚至有一滴不知从何处渗出来的冰凉的水滴,直落在了姜陟颈后,惊得他一个哆嗦。 他走进了一个天然的洞xue之内。 他刚准备仔细观察周围的环境,抬头却猛然看见,前面光线之外的地方,隐约有一个奇怪的黑影。 黑影的边缘轮廓起伏蜿蜒,怎么看也不像是天然形成的。 他小心翼翼地靠过去,手中的灵光切开厚重的黑暗,呈现在他眼前的,竟是一颗巨大的,破碎的—— 佛头。 是的,佛头,只有独独一个佛头,极为突兀地就这样歪斜着出现在这个山洞里,带来极大的冲击感的同时,也让人感受到一种克制不住的悚然。 姜陟惊疑不定地又走近了些,去细看那佛头。 它半张脸埋在淤黑的泥里,半张脸裸露在空气中。鼻梁处坍塌破碎,石头缝里挤出几簇干枯野草。低垂的眉眼不复往日的慈悲,在光束投射出来的阴影下反而表现出几份刺骨的阴寒。 有水滴从洞顶落下,在佛头的额顶处汇成一道细流,冲刷出蜿蜒的沟壑,像是一道泪痕,又像是尚未干涸的血迹。 佛头上的油彩已脱落大半,斑驳得像是腐坏的尸斑,可它卷曲的头发上,那层青色却完好无损得仿若是刚刚染上去的一般,在灵力球的映照下,折射出一圈柔和的光晕。 像是自己灵力的色泽,也像是某人耳垂上那颗坠子的颜色。 姜陟看着那层青色,越看越入神,越看越恍惚,不知不觉地竟想伸出手,去触碰那层色彩。 就在他指尖即将落上去的瞬间,忽地从伸出一只冰凉苍白的手来,死死地扣住了他的手腕,力气大的几乎要将他的手生生折断,直接打断了他的动作。 第86章 “如果不想死在这里的话,就别乱碰。”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第79章 被人这么猝不及防地抓住手腕,姜陟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已经先一步动了。 被制住的那只手猛然泄力,又在瞬间反手去扣对方侧腕。 可那人像是已经猜到了他的动作一般,在他开始泄力的那一刻就直接松了力道,灵巧地避开了他的反扣,直接把手给撤了回去。 动作行云流水,一看便是有些功夫。 姜陟离了桎梏,便顺势后退,行动之间似是带起一阵微风,余光恍然一瞥,却见那片青色之中,倏忽闪过几道金线纹路。 再定睛细看时,却什么都没有。 难道是眼花了? 似是回应一般,空气中忽然隐约浮起一股苦涩湿润的中药气味,直钻进他的鼻腔,引得他有些厌恶得皱了皱眉。 可四周洞xue之中,跟刚才一样没有一点动静。 寻不到异常,他只能先按下心中的疑虑,转头去看身后刚刚攥住他手腕的那人,却在看清楚之后猛然一怔,没说出话来。 确实是个女人,还是个姜陟从未见过的女人。 很漂亮,是那种可以忽略审美差异,无可否认的漂亮。 她很白,雪砌的皮肤在昏暗的洞xue中似是能散发出柔和的冷光,像是从内而外都浸透了那从夜空中倾泻而下的月华一般。 可这种白同样也是病态的,整张脸上见不到分毫血色,只在下颌和耳垂处透出点极淡的粉色,如同深厚积雪下压着一只凋零的山茶,渗出的一丝最后的颓艳。 而缀在这冷白面颊上的一双眼睛,却又圆润的像两只杏核,再加上丰润的唇形,柔美秀致的五官中和了眉宇间外溢的疏冷,只是看过来的眼神实在是凉薄。 分明是个陌生人,却看着隐隐有些熟悉。 她见姜陟没说话,便兀自先开口道: “这佛头邪性,碰了,怕是就逃不开因果了。” 姜陟被她那相貌晃了下眼,回过神来的时候正听到她这句话,不由冷笑了一声,语气不善地反问道: “林家人,原来也信因果吗?” 他说的不客气,女人却没觉得冒犯,面上依旧是空白一片,品不出丝毫的意味来,像是根本不在乎,可说出的话却意有所指: “若没有因果,你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她语气淡然,声音落在寂静的山洞里显得悠远又缥缈,平白便让姜陟心中一动。 “你认得我?” 女人没有回答,或者说,没有来得及回答。 身后的甬道里忽然远远传来一道石门移动的声音,尽头的地方似是有亮光闪过。 有人从藏书楼里进来了。 姜陟一惊,心道极有可能是来找他的,连忙掐灭了手中的灵力球,正想找地方躲避时,却被女人一把擒住了手臂,推到了旁边的洞xue壁上。 只见她在那岩壁上拍了一下,眼前就忽然出现了一道暗门。 姜陟自然会意,猫腰就钻了进去。 随着暗门关闭 ,他回首四顾,发现这里竟是一间卧室,床铺桌子什么的一应俱全,只是看起来都十分的简约朴素。 这洞xue里的墙壁实在不太隔音,姜陟站在里面,还可以清晰地听见外面说话的声音,只是到底是隔着点东西,落在耳朵里有些失真。 进来的人听脚步声应该只有一位,步伐沉稳有力,修为肯定不低。 他进来后,大约是先环顾了下四周,沉默了片刻才去问那女人: “刚才有人进来过吗?” 是个男人的声音。 女人并没有回答啊,姜陟猜她应该只是摇了摇头,所以后面进来的那人并没有再问下去。 随后便是一阵诡异的沉默,安静得姜陟差点以为这两个人都走了,才听到那个男人缓缓开口: “阿昭,你还是不愿和我说话吗?” 依旧没有得到回应,男人却像是已经习惯了一般,略停了一下,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前几日,微明他......来见过我。” 听到熟悉的名字,姜陟的心脏猛然一颤,垂落在手侧的手都微微有些发抖。 林微明他,居然回林氏了吗? 很难形容他如今再听到林微明的名字是什么感受,自从那一日他得知七年前心魔的真相,和他大吵了一下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算起来也有一两个月了。 刚开始的时候很痛苦,大抵任何一个人在得知这种事情之后都无法逃避这种深切的痛意。他又实在说不清这种苦痛折磨到底是因为七年前的背叛还是七年后的欺瞒,或许两者都有,或许只是单纯地痛罢了。 他站在早已不再熟悉的邶都繁华的街口,他想去给自己买包烟,又恍然想起上一次抽烟的事情,伤口上腐肉仿佛被人生生挖去,他疼得眼前发黑。 林微明这个名字,在那一刻彻底变成了一块卡在喉管里的碎瓷片,咽下去会刮烂内脏,吐出来又会带起一片淋漓的血块。 那些揽着他的腰拢进怀里的瞬间,贴在耳际温柔缠绵的絮絮低语,碾着他的唇不让他退开分毫的厮磨啃噬,都成了扎进他身体里的倒刺,连呼吸都开始发疼。 姜陟一向都觉得自己很能忍痛的,从小到大经历过那些事情让他在痛觉方面有很高的阈值。就像当初林微明和他说那些话时他想的那样,他都忘了他上一次叫疼是什么时候。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觉得难以忍受。 似乎比七年前剜骨时还要更痛一些。 他开始下意识地去想再次见到林微明之后,他所做的所有事和说过的所有话,到底哪些是谎言,哪些又是他的真心。 他分不清,那林微明自己,分得清吗? 也许都是假的。他绝望地想。 可他却不懂他这样做的动机,一个被榨干了所有价值,苟且偷生的弃子,又何至于浪费那么多的时间呢? 他又尝试去恨他,在脑海里用最恶意的念头刺向他的身体,但总是会想起当初在幻境中,看到的那个独自在封印秘境中垂泪的林微明。 他的眼泪那么滚烫,难道也是假的吗? 他实在分不清。 混乱又纷扰的情绪直接吞没了他,等到他终于回过神来的时候,看见的是殷泽的脸。 殷泽并没有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没有说他是怎么找到他的,只是问他,接下来想做什么。 那一瞬间姜陟想了很多,想起那一天密林之中泣血般的呼号,想起无极阁上所有人看着自己的眼神,想起自己进入封印秘境之前,耳边听不分明的窃窃私语。 “至少得让其他人知道当年的真相。”他说。 于是,他潜入了林氏。 思绪再次回到现在,姜陟压下心底因为回忆而产生的那点激荡,继续静下心去听外面人的话。 男人依旧在如同自言自语般地低语着,声音有些模糊,但还算能听得清楚 。 “他告诉我,他之前的猜测或许是真的。” “林氏看起来是为了自己,为了新派世家做下的谋算,实际上可能——”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语焉不详,姜陟却似乎能忖摸出里面藏着巨大无比的信息量,事到如今,还有很多他不知道事。 难道当年的那件事,还有隐情? 不过,他肯定是不敢尽信的,这不过是林家人的一面之词,谁知道是不是故意这么说的。 可话说到这里,那个人却不肯继续往下说了,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语气里极尽惋惜又无奈,像是有无数想说的话,最终都泯灭在这一声悠长的叹息里。 脚步声逐渐远去,姜陟还在沉默着思考刚刚听到的话,身前的暗门却忽然被人打开了。 那个叫“阿昭”的女人再次出现在了他的眼前,和之前面无表情地对他说: “你得走了。” “刚才......”姜陟想问她点什么,却被她突然的动作给打断了。 她往他手心里塞了块硬硬的东西,并抓着他的手对他说: “去归墟塔,帮我把这东西交给那个在那里等你的人,你会知道你想知道的一切。” 归墟塔,旁人或许不知道是哪里,但姜陟却再清楚不过,那是姜氏的禁地。 即便是他当初还是姜时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进去过。 他明明是来调查林氏的事情,怎么突然又转到姜氏去了? 女人应该是看出了姜陟眼中愈来愈盛的疑惑,忽然就看着他笑了一下。 唇角微微向上勾起,眼底眉梢常年凝结的霜雪在这个刹那缓缓消融,一股温软之气在鸦黑的瞳仁中由内而外地弥散出来,像是初春时节迎面吹来的熏风,和煦又清冽。 借着卧室里昏暗的灯光,他看清了女人眼尾几道难以察觉的细纹。 他忽然就意识到,他从一开始见到她就感觉到的熟悉感究竟从何而来。 第87章 他低下头,看见自己的手心里,静静地放着一块碧蓝色的薄荷糖。 没有糖纸裹覆,却一点不见融化,像是被人施加了什么凝固的法术,与其说是糖块,更像是一颗半透的石头。 “你为什么不自己交给他呢?”他问女人。 “他不会再来见我的。”女人说。 “这就是我的业果。” 第80章 姜陟放着糖块的手忽地握紧,坚硬的棱角硌得他的掌心微微有些发疼。 他低着头,发出了一声冷笑。 笑声很淡,只是从鼻腔里泄出的一点漠然的轻嗤,面色被房间里晦暗的光线衬得有些阴沉,但还是可以隐约看出,他紧抿着的嘴角,明明连半分弧度也没有。 “你既然已经猜到了我是谁,那你就应该知道,我现在还不想见到他。” 他抬起头,鸦色的睫毛向上掀开,露出了眼底隐隐有些发寒的幽光: “我偏不信,没有他,我便做不成我想做的事情了?” 话音未落,他的身子就猛然一动,脚下步法纷杂却流畅,侧身连转过三四步,整个人便如劈开黑暗的闪电一般直冲向女人的身后。 极快的动作带起一阵打着旋的风,卷起女人脚边的几缕尘土。 她看出了姜陟的意图,迅速出手,可却连他飘飞的衣角都没触上。 姜陟却也不意外,刚才她扣住他手腕的瞬间,他就趁机探查了一下这个人的灵力。 她身法极好,修为却明显有大幅跌落的痕迹,经脉之中灵力枯竭,只是高超的体术技巧掩盖这个事实。 若换做是旁的不够机警的,怕就能被她唬过去了。 所以姜陟掐准她注意力还在他说的话上的时候,在行动之间注入了大量灵力,几个移形换步便直接越了过去。 飞扬的灰尘还未止息,姜陟就已然触碰到那破败佛头上崭新得好似刚刚涂抹上去的青色。 从他指尖落下的哪一处开始,如蛛丝般的金色细线宛若崩开的裂纹一般朝四周扩散开去,霎时间便覆盖住了整个佛头,大片光华从这些纹路中溢出,在他眼前交织成了一片奇诡又繁复的图案。 姜陟的动作一顿,猛然就往后退了半步,浸没在这片光芒中的脸上,出现了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见过太多次这个图案了。 在如破布娃娃般瘫倒的小艾的身下,在山海中学地下王籍触碰的那个石碑上,在杨煦和褚歧自爆时的身前,他都见过这个图案。 他原先以为,这个图案只和辞秋有关,所以既出现在了他的封印之地 ,也出现在了打着他的旗号的组织的计划里。 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在林家藏书楼的暗室里,难道辞秋也和林氏有关吗? 他骤然转身,青蛟落入掌中,凝光霎时浮现,他举起剑,剑锋直抵女人喉间。 只要往前一步,就能够刺入她的脖子。 “这佛头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厉声问道。 剑身反射出的寒光仿若利刃般割向女人的面庞,她却在骤然腾起的磅礴杀意中缓缓地叹了一口气。 “这些不应该是由我告诉你的,你为什么就不听呢?”她说。 “我不知道这佛头到底从何而来,只是有人把它放在这里,并由我守着。” “那个人是谁?”姜陟问道。 女人面色平静,视线缓缓下移,落在在他手中的那柄凝光上: “旁人看不出来,连你也看不出来吗?” 她忽然抬手,握住了身前的剑刃,殷红的血液顿时便从她紧攥着的手心中溢出,然后一滴一滴地落在她的脚边,只一会便积聚成了一个小小的血泊。 姜陟低下头的时候,正看见那血泊之上,反射的光晕里,缓缓浮现出了他再熟悉不过的场景。 巨大的,隐没在空气中的结界在青光之后,如被人砸碎的玻璃一般片片崩裂。 刻着“伏魔”两个字的老旧石碑上,一道突兀的剑痕横亘在当中。 那都是他失手破坏封印时的记忆。 “我们都知道伏魔地里封印着什么,林家不是疯子,即使要逼你剖出剑骨,破坏封印这件事也实在太大太冒险了。” 女人的声音即使到这个时候依旧没有一丝波澜,听起来像是在说什么无关痛痒的小事。 可她双唇开合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如同滚烫的沸水般猛然灌入他的耳孔,烫地他头昏脑涨,眼前所见的一切都开始晃荡重影,费了好半天力气才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几个字: “所以,你们做了什么?” 女人似是皱了下眉,大约是不知道到底该不该说出实情,但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从你踏入毕业试炼的那片密林开始,你实际上就走进了林氏为你量身设下的幻境大阵......” “不可能。”姜陟突然打断了她,下颌线上的咬肌因为他的用力而绷得死紧,“我明明看见了魔息,魔息还造成了妖兽发狂伤了学生。林家就这么厉害,可以瞒过在场那么多人吗?” 女人的声音此刻听着已经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似的,但还是一字不落地落进了他的耳朵里: “你以为林氏能到今天这个地位靠的是什么?林家的独门秘法可不止外面知道的那些,三百六十面水镜织就幻境,九百九十九名弟子隔空充当阵眼,又辅以十八位林家嫡系血脉的指尖精血,这个'水月镜阵'的威力是你无法想象的。” “除非剑尊再临,凭当世的这些人,根本就是无解的。” “那封印秘境呢?我在里面看见了魔君残影,还亲手修补了封印。”姜陟还在试图找出她言语间的漏洞。 “那颗种在你身上的种子,也被放进了水月镜阵加上了扰乱人视觉的秘法,你确实进入了封印秘境,但看到的那些东西,都不过是精心仿造的幻觉罢了。” 姜陟听见自己从喉咙里挤出的嗓音沙哑又难听,像是连声带都被生生割破了一般: “这么大阵仗,只为了我的这根剑骨吗?” “剑骨除非自愿剖出,若是强行取出会造成难以估计的后果。他们既然愿意为你花费这么多的谋算,那说明你的那根剑骨在他们心里值这个价。” 这听着可不像是赞赏。 姜陟到底没再说出一句话来。 原来......竟都是假的? 那这七年来的......又算什么呢? 血淋淋的真相就这么直接地在他面前被毫无预警地剖开,带来的巨大冲击感将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纠缠着他的难以承认的负疚感尽数震碎成了粉末。 他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好似被劈成两半,一半还留在封印秘境中心甘情愿地亲手剜出剑骨,以救赎自己满身的“罪孽”,一半却悬浮在空中,垂眼旁观这场荒诞到不能再荒诞的戏。 不过旋即,那个在满目荒凉中毅然剖开自己胸膛的姜陟如同被人摔碎的瓶子一般片片破裂,露出内里空空荡荡的黑暗。 原来,他每日每夜想起时都眼前发黑的愧疚,也全部都是假的。 他的耳朵里忽然爆发出了尖锐的嗡鸣,胸口处那道早已愈合的,明明毫无踪迹的伤疤突然开始毫无征兆地疼了起来,但却不是当初刀刃刺入皮肉时的锐痛,而是如同千万只虫子在同时啃噬着他的神经。 他放下了剑,弓起了身子,捂住自己的胸口,“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 像是吐出了一块郁结在心里七年的腐肉。 姜陟在一片眩晕中突然笑出了声,笑声顺着他嘴角混进了将落未落的血滴之中,宛若是他已经许久都没有再见到的泪水。 那些被强行灌输的罪恶感终于从他身上一点一点被剥离了出去,剩下的姜陟不是圣人也不是恶人,只是一个终于能自由呼吸的凡人。 他直起了身子,抬手擦了擦脸上未干的血迹,笑意在手腕的遮挡下收敛,一双失焦的眼睛终于恢复了点神采: “所以呢?你还没有告诉我,这佛头究竟是什么东西?” 女人依旧冷眼看着他,他刚才的所有挣扎与苦痛在她眼里没有惊起一丝一毫的波澜。 “既然都是假的了,那你的剑骨自然就不可能留在封印秘境。” “那便是你的剑骨所化。” 姜陟皱着眉转头看看那佛头,又看看身前的女人,嘴角稍稍向上勾起,露出了一个颇有讽刺意味的冷笑: “你不会以为,我连我自己的东西都看不出来吧。” 女人察觉出了他的意图,瞳孔有一瞬间地紧缩,再次想伸手去阻止他的动作时,姜陟已经猛然转身,高高跃起。 凝光剑在他手中涨出数道青光,带着他从刚才就一直充盈在胸腔里的怒气,直直地砸在佛头的天灵盖上。 伴着一声“轰隆”的巨响,裂纹不断向下蔓延,原本庄严肃穆的面容如同弥漫上了无数恶鬼般的印记,普度众生的佛也被拉入了满载着罪孽和报应的泥潭。 第88章 整个佛头在他这一剑下,猝然崩塌成了无数大大小小的石块。 石块碎了一地,里面却露出了一具不知什么生物的骸骨。 骸骨的中央,放着一张泛黄的帛书。 姜陟的余光中,那个一直面无表情的女人在此刻终于表露出了一点人的情绪,她瞪大了眼睛,脸色煞白,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原来不知道吗?他想。 他带着这点疑惑转过头来,用剑尖挑起了那张帛书。 原本空白一片的帛书上,随着他的展开忽然渗出几滴新鲜的血珠,在他眼前游走成三个小字: 归墟塔。 第81章 “家主!” 书房门被猛然推开,身着内门道服的弟子一脸焦急地跑了进来,似是有什么要紧事要说,可却在看到姜岱滦的时候突然一顿,瞬间就噤了声。 手中写到一半的钢笔在这一刻被攥地死紧,笔尖因为一时间的停滞在纸上洇出一小块黑乎乎的墨团。 而姜岱滦却全然未觉,只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垂眼盯着面前虚空中的一点,眸色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旁边姜绥忽然意义不明地咳嗽了一声,他才恍然惊醒。 “冒冒失失地像什么样子,你看把你叔伯都吓着了。” 姜绥出声训斥那个突然闯进来的弟子,可说话的语气实在平常,听着没半点厉色。 姜岱滦被他的话点醒,慌忙去看面前那张写到一半的请柬。 一行娟秀雅致的字迹之后,突兀的一点墨迹俨然破坏了整个纸面。 这张请柬,算是写坏了。 他只能丢下笔,抬头看了一眼嘴角似是挂着笑,看过来的眼神却颇为凌厉的姜绥,硬着头皮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是啊,看我吓得,笔都差点没拿稳。” 说完还跟着尴尬地笑了两声。 他是惯会察言观色的,这种笑声的尺度他向来把握得很好,总是半分不多半分也不少,既不会让不明就里的人品出异样,也不会让心知肚明的人嫌他聒噪。 但他并不因为这种能力而感到自豪,或者说,他痛恨这种几乎要变成习惯的能力。 姜绥的表现已经说明了一切,他低下头把桌子上的那一沓请柬都抱进怀里,做出一副似是什么都未察觉的样子说道: “我还有事,就先走了,这些祭灵大会的请柬我就先拿回去写了,明天再拿给家主看。” 直到他走出房间,走出院子,都没听到屋里的人再说一句话。 一直都走到一个足够偏远的廊下,姜岱滦脸上那点强装出来的温和笑意马上就冷了下来。 他愤恨地踢了一脚旁边的柱子。 那柱子砌得实,他这一脚上去连半点声响都没有,反倒让他心头的那点火气烧得更旺。 “他妈的。” 他到底没忍住,低声骂了一句。 姜绥是个老狐狸,面上一套,背地里又是一套,但好歹也是家主,他总得陪着笑。 那个内门弟子算什么东西,也敢骑在自己头上了! 有什么机密要事还不能在他面前说,他知道的这宅子里的腌臜事比谁都多! 他随手把那沓请柬往旁边一扔,从衣服的夹层里掏出根烟来,直到苦涩辛辣的味道被吸进肺里,他才终于感觉那口气顺了点。 可还没抽上两口,他就听到有人在他身后叫了他一声“叔伯”。 他夹着烟的手一僵,回过身去,就看见了另一个眼熟的弟子,身上挂着个值班的玉牌,正笑吟吟地盯着他看。 那笑容看得他心里都快凉了半截,连忙慌慌张张地解释: “这两天天热,我有些闷,就......就抽两口。” 那弟子仍是笑着,可看过来的目光里有着太多姜岱滦再熟悉不过的冷意。 这整个姜氏,似乎人人都是这么看他的。 “家主规定了宅子里不能抽烟,今天是我当值,还请叔伯给我一个面子。” 他这话听着恭敬,可说的时候身子连半点往下弯的趋势都没有,甚至眼皮都没垂一下。 姜岱滦没办法,又自知理亏,只能自认倒霉,在那人的注视下乖乖把烟掐了。 带着满肚子无从发泄的怨气走到住的院子,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昏暗潮湿的房间里只放了一张床和一面桌子。 桌子上的那杯茶还是他昨夜口渴时自己倒的,上午打扫的佣人居然忘了给他收拾。 不,应该不是忘了,他们就是故意的! 自从七年前的那件事之后,他在姜家的日子就一天比一天难过。 早些年还能靠着某个人留下的那点名声得些尊敬,可是日子久了,一个两个的就愈发不把自己看在眼里了,连抽个烟都要看刚入门的小孩眼色。 他越想越不忿,关门的手劲不自觉就大了些。 只听得“砰”的一声,门边灰白发黄的墙漆都被他这一下震下了不少。 “怎么这么大火气?” 有些熟悉的声音在身后蓦然响起,姜岱滦心中一颤,猛地转身,就见刚才他注意的角落阴影里,不知何时竟站了个人。 他几乎是马上就做出了个防御的姿势,然后伸手打开了灯。 灯光亮起时,他看清了那个人的脸。 干净利落的短发之下,是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像是浸在粼粼潭水中一对黑曜石。头顶的白炽灯照射下来,睫毛在眼睑投下细密的阴影,让整个瞳仁显得愈发幽深,好似能把人的魂魄都吸进去的漩涡。 分明是眼熟的,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你是谁!怎么进来的!”他厉声质问。 那人挑了下眉毛,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做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我说我总觉得忘了什么,原来是这个。” 他抬手摸上了自己的后腰,一簇灵力闪过,他的面容忽然就变了。 那是姜岱滦永远也忘不了的一张脸。 他愣在当场,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姜陟见了他这模样,也不觉着意外,只是噙着一抹浅笑,兀自先开了口: “好久不见。 “爸。” 他故意在最后一个字上咬得很重,仿佛是怕眼前这个人忘了,而在特意强调他们之间的关系。 被他这句话惊醒的姜岱滦连退几步,直撞上身后紧闭的房门,才终于勉强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你......你怎么......” “怎么还活着吗?” 姜陟帮他说出了他因为震惊而说不出口的那几个字。 他往前走了几步,用脚尖勾出张凳子坐了下来,似乎是想抬手搭在旁边的桌子上,但看了眼上面的落灰,还是就这么放下了。 “害我性命的人还活着,我怎么就会死呢?” 姜岱滦这会才终于从巨大的冲击中稍稍冷静了些,但依旧警惕地站在门边,像是随时准备开门离开。 他面色苍白,气息凌乱,可说出的话还是一如既往地强撑着面子,不肯泄露出一丝一毫的软弱: “你既然侥幸活了下来,那就应该找个地方隐姓埋名过一辈子,现在出现在我面前,就不怕给你举报到天师署吗?” 姜陟闻言却也不慌,依旧是不急不慢地说道: “父子一场,何必要搞得那么难看,我当然知道你是一个为了自己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人,没必要再强调一遍。” “我这次来,是因为我在林家的藏书楼里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东西,特地带过来给你看一看的。” 姜岱滦闻言眉头一皱:“前几日林家的那场大火,是你干的?” 姜陟也不隐瞒,十分坦诚地点了点头: “算计了我,总要付出点代价,不过是一场火罢了,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那场火可是让林家损失不小,你到底想做什么?” 姜陟却偏不回答他的问题,只问他: “我说的这些,你好像一点都不惊讶。所以当年的事情,你到底知道多少?” 姜岱滦咬了咬牙:“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姜陟笑了笑,也没在这件事上做过多的纠缠,只忽然从怀里拿出一本书。 “这本《南华经》是我在林家的藏书楼找到的,看着平平无奇,可谁知我只是随手翻了几页,却发现这封皮之下,竟是另一本书。” “或者说,是另一本古书的手抄本。” 他当着姜岱滦的面翻开那本书,轻声念了句咒,那些工整的印刷体就突然变成了一列列苍劲有力的手写字迹。 “我仔细读了读,发现这上面记载着一种早已失传的秘法,无论是从纸张、字体还是内容来说,这个手抄本少说也有几百年了。” “一本被藏起来的秘籍手抄本不稀奇,可我却发现了点稀奇的事情。” 他忽地抬手,指着翻开那页的一个“剑”字。 “你看这个字,这最后一笔,分明应该是个勾,却不知为何,变成了一个点。” 第89章 他一面说着,一面去看面前姜岱滦明显已经开始变得闪烁的眼睛: “爸,你说奇不奇怪,这个所谓的几百年前的古人,竟然和你有一样的笔癖。” 姜岱滦心虚地偏过头:“只是巧合而已。” “或许吧,或许这本记载着剑骨修复灵脉术法的手抄本出现在林家也只是巧合而已,不过......” 他突然话锋一转,装若无意地说道: “如果姜绥知道了这个巧合,不知道会怎么想呢?” 姜岱滦猛然转过头来,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他从小就不喜欢的儿子: “你什么意思?你还敢出现在姜绥面前?” 姜陟笑着又将那本书放回了自己怀里: “自然不会是我当面去说,凭他那个性子,只要旁敲侧击地提上一点,说这个手抄本里居然有这么大的漏洞,被人一眼就看了出来,你猜他会怎么想怎么做?” 姜岱滦垂在身侧的手握紧了又松开,反复几次后还终于深呼吸了一口气,咬牙切齿地问道: “你想要我做什么?” 姜陟站了起来,一双眼睛因为光线的变化折射出一种无法言说的奇异光彩,看得人莫名心惊。 “我要进归墟塔。” 第82章 归墟塔虽然是姜家的禁地,但事实上位置并不算隐秘。 姜氏本宅有别于其他扎堆在城市中心的旧派世家,却是十分低调地藏在邶都边缘一处古建筑群里。 建筑群之后,连着一片无名荒山。 归墟塔便就在这荒山上,周遭连遮掩的树丛都没有,只有干枯的荆棘藤蔓爬满半截塔基。从本宅的位置看过去,能看见黑黢黢的尖顶,像是从地底刺出一颗獠牙。 姜家的家族志里记载着它的由来,当年姜氏先祖斩妖龙于北海,后又将那只妖龙的尸骨封印在了这片荒山上。 可谁知那妖龙死了也邪性得很,留下的一点残魂日日作祟,扰得四下都不得安宁。 最后只能选了个折中的法子,在那尸骨上造出一座极显眼的塔来,借助往来人畜的阳气以磨其凶性。又将姜氏本宅迁至此处,镇压浸透地脉的怨气,这里才终于平息了下来。 而那座塔,便就是归墟塔。 归墟塔虽然能收敛阳气,但本身离那妖龙太近,两项对冲,也早成了不祥之地。 除了供奉里面那位斩龙先祖牌位的时候,一般人都是不能靠近的。 可姜陟却知道,现下是七月初十,五日后便是姜氏的祭灵大会,归墟塔的四周也需要布置。 姜岱滦别的不成,打杂的事情却干得多,他必然有能力带他进归墟塔。 果然,这人听了要求,只犹豫了一会,便点了头。 姜陟在他的房间里一直待到日落,姜岱滦不知从哪里给他寻来一件宅子里杂工的衣服,他换上后又撤了压制易容符的法咒,恢复了之前的样貌,跟在他身后就出了门。 一路走到本宅的后门都没引起什么注意,只偶有几个弟子停下来叫了几声“叔伯”算是打招呼,瞧见姜陟跟在身后也没多问,只当他是新来的。 从后门往那荒山上走,一共要过三道关卡。前两道都是当值的弟子,见了姜岱滦都很快放了行,只有第三道有些麻烦。 从归墟塔所在的那座山的山脚往上,一路走到半山腰的位置,便可见一座白墙黑瓦的月洞门,门上挂着两盏早褪色得不知原本是红是白的破旧灯笼,灯笼下站着两个常年都如石像般的人。 据族人间的小道消息所说,当年有心术不正的弟子偷偷潜入归墟塔,试图利用妖龙尸骨修炼邪术,却不慎被反噬,成了半妖半人、不生不死的怪物,被罚永生永世守卫归墟塔。 从此,归墟塔前便就添了这第三道关卡,多了这两个奇怪的人。 但这到底只是传言,那两个守卫常年戴着一副獬豸面具,从头到脚都裹得严严实实,谁也分不清究竟是所谓的怪物,还是故意伪装成这样的弟子。 “通行证。” 左侧守卫的声音在面具背后听着有些发闷,低沉又含糊。伸过来的手苍白嶙峋,隐隐泛着一种不正常的青灰色。 姜岱滦从口袋里拿出张证件来递给他,他接过后看了一眼便还了回去,一双藏在暗处的眼睛便忽然就转向了他身后姜陟。 姜陟看不清他的眼神,却能明显地感受到那两束冷得几乎要让他忍不住打个寒战的视线,像是躲藏在隐蔽处的猎手死死攫取住了他的猎物一般落在了他的身上。 可说话的声音还是和刚才一样没有丝毫波动: “你是做什么的?” 这话虽是问的姜陟,姜岱滦却抢先一步回答: “是跟我上去清理归墟塔的杂工,这不是祭灵大会,家主命我们把归墟塔周边收拾得干净一点,免得到时候被客人看到了......” “归墟塔禁制未开,那些杂工们上不来,我也算是姜氏血脉,自请跟着叔伯上来的。” 眼见姜岱滦越说越多,姜陟便直接打断了他。 “您要是不信,可以用血藤验上一验。” 说完又往前走了两步,似是要和守卫低语几句,但说话的声音又好像没控制好,站在一旁的姜岱滦也一字不落地全听了去。 “您也知道这位叔伯的身份,归墟塔上有针对外姓人的法阵,他上去难免要受压制,只能带了我来,您应当懂得吧。” 姜岱滦见他面不改色地说了这么一通,看起来一副为他解释的老实模样,实际上什么心思他怎么会不知道,一张脸登时青了又红,红了又白的,忙就闭上嘴,一句话都不多说了。 守卫听了他的话,便又伸出手来,只见他袖口之中忽地探出一截枯藤,缠住了姜陟的手腕。 藤刺扎破了他的食指,鲜血马上就涌了出来,滴在了枯藤之上。 这血藤之术可辨血脉真假,真的姜氏血脉能让藤蔓绽出白花,假冒的则会催生黑刺,黑刺扎进骨头,瞬间就可以将手腕绞碎。 不过姜陟自然是不担心的,姜岱滦是个冒牌货,他却不是。 枯藤如他所料地膨出白色的花苞,那守卫便将这血藤收了回去,侧了侧身示意他们通过,还没动步,却突然就听见右边的守卫说了一句: “等一下。” 声音比之左边的,明显要沙哑得多,像生锈的门铰链摩擦发出的钝响,让姜陟瞬间就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一张一模一样的獬豸面具在他眼前逐渐清晰,又愈来愈近。他以为这个人起了疑心,还要再说上一些盘问的话,脑子里急忙飞速运转,猜测所有可能出现的情况,甚至于指尖都开始隐隐冒出点青色的微光来。 可谁知这守卫走到他的面前,却没再发出任何声音,只突然一低头,俯身嗅了嗅他的衣领。 姜陟被他这动作吓得往后一缩,后背也跟着冒出一片冷汗,以为自己肯定要暴露的时候,就看见他只嗅了两下就退了开去,接着直接就往后一抬手道: “进去吧。” 姜陟被他说得一愣,差点没反应过来。 别说他了,连姜岱滦也被这一出搞得摸不着头脑,但好歹站在一边还从容些,知道不能做过多的纠缠,领着人就往归墟塔所在的山顶去了。 姜陟悬着一颗心经过这人身边的时候,还听到了一声从面具背后发出来的嘶哑沉闷的低笑,直笑得他心里有些毛毛的。 归墟塔虽然名字听着玄乎,但实际看着却实在是平平无奇的一座塔。 若真要说有什么特别的话,那就是实在太破败了一点。 青灰色石料砌成的塔身早被风吹雨淋得侵蚀出大片蜂窝状的孔洞,每层檐角都挂着的残破铜铃,不少都只剩下了生锈的铁环,在愈来愈暗的晚霞中空荡荡地摇晃。 塔基上爬满了枯死的荆棘藤蔓,远远看过去像是大片干涸扭曲的血迹。 塔身四周几乎寸草不生,满地都是零零碎碎的石子,偶有两只乌鸦从远处飞过,叫声回荡在空旷辽远的天际,越发衬得这里凄清异常。 姜陟也不多话,见周围什么都没有,便直接去推那两扇已经快要褪成灰色的厚重木门,引得姜岱滦在他身后叫了一声: “你就这么进去了?” 姜陟回过头看着他冷笑,昏沉的天光映得他的整张脸都浸在黑暗里,只有眼睛那处是亮的: “不然呢?难不成还得和你道个别,下山的时候走慢点,别不小心踩到哪里摔个头破血流的?” 他这话已经有点诅咒的意味了,听得姜岱滦的脸色愈发得不好看: “我好歹也是你爸,你就是这么跟我说话的?” 姜陟看他的眼神已经像是在看一个失心疯的神经病了。 正想说这人这次见面怎么不像之前那样装模作样地摆架子的,敢情是在这等着他呢。 他向来是厌烦这种莫名其妙的拿身份压他的话的,依旧冷冷地反唇相讥: “你名字里的这个'姜'和我的这个'姜'可不一样,就算你真想认我这个儿子,我也是配不上的。” 第90章 他推开了门,大片浓重的黑暗从逐渐变大的门缝中溢了出来,他再也没看身后的姜岱滦一眼: “回去跟姜绥告状的时候,记得帮我打声招呼。” “一定要告诉他,是我姜陟,回来了。” 他迈了进去。 关上门再转过身的时候,正看见今天晚上的第一缕月光从塔尖残破的瓦片缝隙之中洒落下来,像是从空中垂下了一匹柔顺的素绡,直照在正中央的一块青砖地上。 塔心狭窄地界里积着的经年的尘土,此刻都悬浮在这冷白的光束中,宛若一场被冻结住的微雪。 林微明此刻就坐在其中 ,一身雪白的皮肤在月华之中竟泛出一种奇异的鳞光,若非清晰地看见了他垫在身下的腿,姜陟都要怀疑他那衣摆之下藏着的,是半截银色的蛇尾。 这种感觉甚至顺着他颀长的颈子,一直蔓延到了他的脸上,衬得他那张向来清冷孤绝的面容恍然生出一种无法言说的妖异来,像是志怪故事专等在破败寺庙里准备勾人魂魄的山精野怪,绝美皮囊下藏着无数危险的暗流。 他听见了动静,却没有抬眼,仿佛是早就知道了姜陟的出现。 他对他说话的声音似乎还停留在他们上次分别之前,亲昵得好似一对从没有隔阂的爱侣。 “姜陟。” “我等了你好久。” 第83章 时至今日,在姜陟自认为已经彻底冷静下来的今日,再次见到林微明的那张脸,他还是差点没压住心里头那点翻腾的情绪。 可若要真刨根究底地问他,到底是什么情绪,他其实是说不出来的。 也许是怨愤,也许是恼怒,反正各种什么酸的苦的咸的辣的,乱七八糟、勾勾缠缠地纠结成一团全都一股脑地塞在胸腔里,堵得他原本以为早顺下来的一口气又开始上不去也下不来,甚至于自暴自弃地想干脆闷死在这里算了。 可哪有那么简单呢? 这世上的事情总是会被人搞得很复杂,复杂到他那颗本来就不怎么聪明的脑子总也转不过弯来。 他如今所经历的所有谋求算计、虚情假意都实在让他厌烦,可他还是被强行推着往前走,逼他硬着头皮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见自己不想见的人。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啧”了一声,目光只在林微明那张昳丽非常的脸上匆匆一扫,眉毛就已经兀自先拧了起来。 他就这么站在门边的阴影里,也不往前,整个身形都藏在一团虚虚实实的暗色里,仿佛是故意在和坐在光里的林微明对峙。 “你千方百计地引我到这里,看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 藏得并不算隐秘的《南华经》,女人欲盖弥彰的口信,以及假剑骨佛头里的那张血书,每一条线索都指向姜氏,指向归墟塔。 而有能力在林氏给他留下这么多线索的人是谁,答案也是显而易见。 姜陟并不想来见他,就像当时他在那女人面前说的一样,可他同样也知道,他不得不来。 林微明没有给他第二个选择。 林微明听了他的话,终于在光束之中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今日不知为何,没像之前一样穿上一身黑,反倒是着了件月白色的真丝衬衫,领口的扣子松了两粒,露出截苍白的锁骨,骨肉凹陷处积着点从屋顶漏下来的月光,恍若是盛着盏清凌凌的冷酒。几缕鸦黑的发尖搭在上面,又像是雪白宣纸上洇开的墨线。 他微微吸气,似是要开口,但姜陟却先他一步出了声,生生地止住了他的话头: “如果你今天不是来告诉我当年的真相的话,那就什么都不要说了。” 他这句的语气实在冷硬,逼得林微明脸上挂着的那点笑意都僵了一瞬,不过很快又恢复如常。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声音在有些空旷的塔心里显得悠长又哀婉。 “你我之间,难道连随便说上两句话也不能了吗?” 姜陟先是一愣,反应过来之后都快被这句话给气笑了。 他是真的搞不清楚眼前这个人的脑回路,难道说自己凭空比他多了一段记忆,不然为什么到了今天他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实在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一张阴沉着的脸在逸散在的月光中逐渐变得清晰,眉宇间的那点郁色似乎要将这被粉饰得宁静平和的气氛给完全撕碎: “你说呢?林微明,你觉得我们之间还能有什么好谈的。” 林微明只是看着他,没有回答,一双漂亮不似真人的眼睛浸在如水的月华之中,也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 不知从何处吹来的一阵微风掠过发梢,几缕青丝扫过他的上唇,他忽然伸出舌尖,舔了一下唇珠。 姜陟心中一动,挑了下眉毛,猛然冒出了个有些可笑的念头。 但他并没有立即说出口,只忽然缓了几分脸色,问林微明: “你什么意思?” 林微明的眼睛倏忽闪过一抹亮色。 他撑着地站了起来,袖口在动作间被带动着向上拉起,露出的腕骨在这月色中白得有些泛青,上面缠着根红绳,红绳上的五帝钱碰撞相击,发出细弱的“铛铛”声。 “姜陟,自从找到你之后,我已经很久没有梦见你了。” 他就这么一步一步地朝着姜陟走来,一面走一面缓缓开口,声音压得有些低,仿若是情人间的絮絮低语。 “可是昨天,我在这里等你的时候,你又一次入了我的梦。” 这归墟塔实在太小,只这两句话的功夫,林微明就已经走到了姜陟的面前,再往前半步,便是要鼻尖相抵,呼吸相缠了。 他适时地停了下来。 姜陟看着他的眼睛,水雾蒙蒙之后,曾经他看不懂的复杂心绪在此刻突然就明晰了起来,那些不知是真是假的爱意、愧疚和试探背后,也不过就是藏着一个活脱脱的胆小鬼罢了。 他忽然没来由地就低声笑了一下,笑声钻进林微明的耳朵里,拉扯得他的眼神又软了几分。 “你梦见了什么?” “我......” 林微明刚说了一个字就被姜陟突然的动作打断。 他蓦地伸出手,掐住了他的颈子。 指尖的冷意激得林微明微微一颤,但他马上就克制住了自己的生理反应,甚至低了低头,把脖子又往那手心里送了送。 “我梦见我和你死在了一处,连尸骨都葬在了一起。” “这可真是个,货真价实的美梦。” 他这么说着,还低眉垂眼地用下巴在姜陟的手背上蹭了蹭,像是在贪恋此刻短暂的接触。 可姜陟并没有如他所愿地收紧自己的手,反而是就这么猛然往前一推,将他稍显黏腻的尾音和呼吸声就这样直接卡在一半。 他被推得身形不稳,直接往后跌去。 不知从何处飞过来的几块石头在他的头顶猛然爆开,炸出一大片如灰雾般的细屑,直接扑了他一头一脸。 那些细小的粉末很容易就粘在皮肤上,而且怎么擦也擦不掉,霎时间便将他那张如玉般的面容覆盖得东一块西一块,白生生的脸就这样直接变成了一个大花脸。 不少还随着他的呼吸给呛进了肺里,引得他剧烈咳嗽了几声,甚至咳出了两行眼泪来,直混进本就一团糟的面颊上,导致那张脸更是没法看了。 而始作俑者早在自己身前立起了灵力屏障,是半分也没沾染到。 见到林微明这副模样,他的声音愈发的冷,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那点没什么意义的小心思。 “趁我现在还不想直接杀了你,你给我——” “好好说话。” 跌坐在地上原本还在忙着擦脸的林微明听了这话,手上的动作就这么直接停了下来,一双手在袖子下攥得死紧,呼吸都艰难了几分,沉默了好半天才终于开口道: “其实,不是我要你来这里的。” 他让姜陟站在归墟塔正中间,也就是他刚刚坐的那个位置。又因为被勒令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能少于五步,自己只能咬牙沉默着拣了个最近的地方立着。 姜陟按他的要求划破自己的手掌,涌出来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在脚下。 瞬间,数道比头顶月色还要亮上几分的光束在他眼前逐渐铺陈开来,一个繁复的阵法从他站立的地方开始慢慢显现。 阵法彻底亮起的时候,他眼前所见的一切,包括林微明的身影都骤然消弭,尽数化成无数漂浮着的微小颗粒。 颗粒不断运动重组,又在转眼间变成了一个满目都是大片白色的地方。 姜陟环顾四周,认出了这是一家医院。 无数人影在他身边闪过,他却透过拥挤的人潮,一下子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乌黑的长发如同一团缥缈的烟云,在行动之间缓缓随风荡起,墨绿色的衣裙下摆在无数人影重叠之间忽隐忽现。 他呼吸一窒,脑子还没彻底反应过来,脚步已经跟了上去。 第91章 她一路走到了一间病房前,似是在躲着什么人,她在门口张望了两下才推门进去。 姜陟也跟着钻了进去。 越过身前人的肩膀,他转过头开的时候,突然猝不及防地就看见了躺在病床上的—— 林微明? 应该是比他在现实里见到林微明年纪明显要小些,这里大概是过去七年里某一个他并不知晓的时间点。 姜陟见过穿病号服的林微明,但却实在是没见过这样的林微明。 苍白,消瘦,死气沉沉,若非勉强可以看出点起伏的胸口,他差点认为那就是一个死人了。 他脖子上不知为何裹着厚重的医用纱布,纱布之中隐隐还能看到渗出点不知是血还是药的深褐色。 他躺在一片白色之中,整个人仿佛都要融了进去,连有人进来了都没有引起他一星点的注意。 眼睛里的亮色好似被人掐灭的烛火一般消失不见,只余下两个黑黢黢的瞳仁,周边的光线落在里面,根本激不出任何的折射。 他如同和这无人的病房一起,被封进了一片冻结的死寂中一般,看得姜陟都忍不住心头发紧。 姜遥青站在他的身前,似乎也是被这景象惊到了,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有些犹豫着开口: “林微明。”她说。 “事情还没有到无法转圜的地步。” 被约束带固定在铁制护栏上的无意识蜷曲着的右手,在她的这一句话里,忽然以极小的幅度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第84章 林微明的反应很慢很慢。 那极其微小的一颤似乎仅仅代表着姜遥青所说的那句话已经传达进了他的大脑,而他虚弱的、毫无生气的身体在以一种极为迟缓的速度处理着这些相连的字与字之间所蕴含的信息。 最先动起来的是那双眼睛,几乎黑成一片的瞳孔终于在长时间的失焦中生出了一点浅淡到难以察觉的亮色,而后便缓缓地看向姜遥青的方向,带着原本侧偏向窗户方向的头部也一齐转了过来。 像是一架年久失修,只能勉强运作的老旧机器,姜陟甚至害怕他连骨头都会发出那种可怖的“嘎吱”声。 不过好在是没有的。 他连转头过来的动作都没有发出一点动静,安静地好似声音这个东西已经从他身上被剥离了出去。 不掺杂任何情绪的目光扫了过来,依旧虚浮没有焦点,似是在努力思考刚才那句话的意思。 然而姜遥青可没那么多时间等他,她眼睛的余光一直时刻注意着门外,大抵是在防备着其他人进来,见林微明的反应实在是迟钝,便又有点急切地往前迈了一小步,直截了当地说道: “小陟......姜时他,还可以活。” 最后四个字咬得极重,从她口中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宛若四记重锤,一下强过一下地猛然砸在林微明此时混沌不堪的识海之中,将那些如迷雾一般萦绕在其中的痛苦思绪直接就这么震出了几道裂口。 他几乎静止的脑子里,忽然就出现一块小小的清明。 他那双眼睛里,就这样遽然迸出了两个明显要比刚才亮得多的光点。活人的气息从这里开始,终于从这具如死尸般的身体里流露了出来。 他张开了他那张干裂翘皮的嘴,应该是想要说些什么,但却只能发出“嘶嘶”的气音,像干瘪漏气的风箱。 这种说不出来话的情况无疑是加剧了他情绪上的失控,他开始挣扎,可四肢都被约束带固定着,凭他目前羸弱的气力根本无法挣开。 颈间的那块纱布在他的动作间慢慢浮上一层浓艳的红色,似是伤口裂开了,直沁出一大团血来,几乎要将那一截白色都染得透了。 姜陟在一旁看的心惊,往前两步想去按住他的肩膀不让他乱动,伸出手来才意识到自己现在只是一个灵体的状态,是这段记忆的旁观者,他无法靠近。 姜遥青大约也看不下去,也怕动静太大引别人过来,在姜陟有些愣怔的功夫走到了病床边上,制止了林微明的继续动作。 因为背对着的缘故,姜陟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大概看出应该是在直视着林微明的眼睛。 “你应该认得我是谁。”姜遥青说,“所以你必须信我,我接下来说的话你也一定要记住。” 她的声音并不严厉,却隐隐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在瞬间就攫取住了林微明的全部注意力,他就这么在她的注视中安静了下来。 “我知道你从封印秘境里带出了什么,不仅是我,其他人也知道。但因为你现在这个样子,他们还没来得及问你要罢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低头似是看了看林微明脖子上的伤口,攥着他手臂的手陡然就紧了紧。 “你若是想要姜时活,就决不能把那个东西交出去。” 她抬起手,看了一下腕间的手表,好像在心里计算着什么时间。 “等一会,我会假装从你手里抢走了那个东西吸引外面人的注意,然后再趁机交一个假的出去。但这应该不足以让他们完全相信,所以你必须配合我。” 她松开了林微明,站直了身子,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病床上的人,语气变得有些发冷: “你已经错过一次了,我想你知道下面该怎么做。” “你不会想再杀他第二次的。” 林微明从头到尾都只是怔怔地看着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直到他听到了姜遥青的最后一句话。 像是触及到了什么似的,他嘶哑破裂的喉间,突然就发出了一声清晰的,没有漏气声的呜咽,似是在哭,又似是动物般的哀鸣。 姜遥青显然已经听懂了他这一声的含义。 她最后看了一眼林微明,转头便朝病房门口走去,然后骤然抬脚,将那扇门整个都踹翻了出去。 巨大的声响果然引起了旁人的注意,她走出病房,看了眼走廊上往自己这里追过来的人,便直往楼下冲去。 姜陟想继续跟上那个背影,可不知为何这会却怎么也跟不上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动作越来越慢,离那人的距离越来越远。 最后,那身影混入医院楼下熙攘的人潮里,像一滴水坠入大海,再寻不见了。 他愣在原地,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一次,他连她的脸都没有看清。 他们好像永远都是这样。 人世茫茫,久别难逢。 记忆在这里戛然而止。 姜陟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竟晕了过去。 林微明早突破了那规定的五步距离,坐在了他的身边,将他的上半边身子都拢在怀里。 他抬眼,正看见顶上屋瓦残缺处被“分割”成几片的月亮,和眼前林微明浸在这清辉中的一张脸。 面上站着的灰尘不知什么时候都被擦去了。 他正低着头看向自己,一双眼睛都藏在了额前凌乱的发丝之中,眸色几乎与那发色相同,越发地看不分明,只能见到一个苍白挺直的鼻梁。 见他醒了,那两片比往日淡了许多的唇抿得愈紧,身子也僵了一瞬。 不过,他并没有立即松开,反倒是搂的更紧,把他往心口的位置又靠了靠,将自己那听着有些乱的心跳声直送到姜陟的耳边。 “你看见了什么?” 他贴着他的耳边低声问。 姜陟却没有回答,只是忽然伸出一只手,抚上了林微明温热的脖颈。 触手的皮肤光滑平整,细腻温润,看不出一点曾经受伤了的痕迹。 林微明一开始还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就直接微微俯了俯身子,任凭那指尖在他的脖子上划动。 姜陟缓缓开口,说出的却听着有些没头没脑: “我听说,被割开喉咙的人,最后都是被自己的血给呛死的。” 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看着林微明的眼睛问他:“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 林微明抓住了他的手,将那整张手掌都贴在了自己的颈子上,似是要让他感受自己脉搏的跳动。 “我知道一些。”他回答说。 “刀片划进来的时候,就像是在喉咙上开了扇漏风的窗户,冷风直接就灌了进来,所以一开始是冷的,然后就变成了烫,烫的感觉像有人往气管里灌滚沸的开水。” “再之后,血液倒灌,就跟呛水一样,明明还在往外吐着,却好似被人按进满是血腥气的水里一样,根本呼吸不过来,每喘一口气,都是在喝自己的血。” 林微明确实是个疯子,不然也不会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还能够露出一个仿若是心满意足的笑来,就好似在描述什么再好不过的美梦。 一个姜陟赐予他的美梦。 可姜陟在这笑容之中还是缩回了那只手,他推开了林微明,自己站了起来。 他低头看着他冷笑。 “真是......完完全全的自我感动啊。” “可是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第92章 他的声音听着很凉,说出话也很凉,可自己却分明感受到了喉咙里那点克制不住的轻微颤抖。 他藏在身后的手,已经攥得死紧。 “我才不管你七年前做了什么,你做什么我都没兴趣知道。而且,这种事情又不是我让你去做的,但我的'死',却是确确实实是你造成的。” 他看着林微明在这光线之下越发惨白着的脸,心底的那点恶意几乎要从他开合的唇齿之间溢出来,可他并没有感觉到太多的快意。 “你现在告诉我,我只会觉得那一刀太浅太轻,要让我来的话,一定让你当场就死了。” “你现在还好端端地活在这里,难道是,不舍得吗?” 他突然弯腰,揪住了林微明的领子,将那张几乎快要维持不住表情的脸直拽到了自己的面前,死死盯着他那双忽然泛起莹莹水色的眼睛对他说: “所以,在我更恨你之前,别再发疯了,也别搞这种莫名其妙的记忆片段了。” “赶紧把我妈和你说的事情全部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第85章 姜陟这通话一说完,林微明确实收敛了许多,只是面色愈发的沉,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在他脸上凝结成了一种压抑的沉默,他再没多说一句字。 眼见着头顶的月光越来越亮,他仰头看了一眼,似是估计了一下时间,便径直走到了正对着门的那面墙前。 墙上的壁龛里供奉着一个牌位,因为年头太久,上面镌刻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只能勉强分辨出其中有一个“姜”字。 姜陟猜测,这应该就是那位斩杀妖龙的先辈的牌位。 林微明抬手,手中便倏忽化出三炷香来,他顺手点燃,捻在两手中对着那牌位拜了几拜,就插进了面前的香炉里。 青烟袅袅升起,一股陈年药渣的苦涩之气便随之弥漫了开来,混着归墟塔里经年的霉味,呛得姜陟喉咙一紧。 晚风从顶上错落的瓦片缝隙里漏了下来,绕着香炉打了个转,将那青烟忽地就吹散了。 可却不是往同一个地方飘,一缕向东,一缕向西,剩下一缕竟直直地钻进了姜陟脚下的砖缝里。 他实在讨厌这个气味,忙掩着鼻子往后退了几步,就听得不知从何处传来“咯”的一声脆响,整个地面猛然震动了几下。 他踉跄着扶住了旁边的墙壁,才终于在这震动中稳住了身形,抬头时正看见刚才青烟钻入的砖缝处不知何时竟裂出了一道口子,却不是那种人工修葺的边缘笔直的洞口,而像是被什么生生撕开了一般,歪歪扭扭地露出半截石阶。 一股湿气混着更浓重的药味涌了上来,姜陟闻着头疼,只能屏着呼吸化出一个照明的光球来往下照了照,光线却只能探进两三尺的距离,再往前就只能看见一片浓重的黑暗。 地面的震动还在继续,裂口边缘的灰尘被震得四下纷飞,却始终没有再扩大。 直到那三支香尽数燃尽,那豁口猛地往下一陷,变成了一个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窄道。 覆盖着青苔的石阶一路往下,直没入那片看不见尽头的暗色里。 姜陟直起身,转头去看了一眼还站在那壁龛前的林微明,却正撞上这人不知何时就紧紧盯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被捉了个正着也没觉着不好意思,依旧保持着一个姿势目光灼灼地看他,一双眼睛在月光的映照下越发得亮,亮得人心慌,总觉得接下来发生的不会是什么好事,逼得他的心脏都开始莫名其妙“咚咚”地跳。 所以最后竟是姜陟受不住,率先移开了眼睛。 “这下面是什么?”他转过头看着那洞口问。 林微明没有回答他,而是沉默着先他一步走了进去。 姜陟也不多问,便直接跟了上去。 这个通道窄得只能侧着身体,潮气又实在是重,那满地青苔吸饱了水,踩上去更是滑到没边,明明他已经万分注意了,但还是在踩到不知道第多少级台阶的时候,脚下突然往前呲溜了一下,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向后倒去。 后仰的瞬间正看见林微明转过来被手中光球照亮的半张脸,又随着光线的熄灭骤然遁入黑暗。 有人在一片漆黑中抓住了他的肘弯,拉着他往前带去。 他扑进了一个熟悉的胸膛,浅淡的檀木香在这瞬间盖过了那扰人的药味,让他平白就镇定了几分,连心跳都缓和了不少。 林微明被他撞得也有些没站稳,另一只手在掐灭照明光球后,用力撑在了旁边的石壁上才堪堪稳住。 有碎石子从台阶上滚落下去,“嗒嗒”声逐渐远去,留下细碎又悠长的尾音。 “小心。”他低声说。 有些灼热的呼吸喷在耳后,烫得姜陟猛然一惊,他才终于从这习惯的香气中猛然惊醒。 他沉默着推开了林微明。 “多谢。” 声音礼貌又疏离。 他似乎没有和林微明这么说过话,在过去相识的二十多年里,从来没有。 光线再次亮起的时候,林微明正低着头看他,这点亮色照不进他的眼睛里,衬得那两只眸子好似两汪深不见底的潭水,看着平静无波,却总觉得藏着什么足以吞噬自己的汹涌伏流。 姜陟瞥见他的喉结动了动,在有些昏暗的光晕中投下颤巍巍的影子。 可他却并没有再说什么,只这么看了他一眼,就转身继续往下走了。 不知走了有多久,终于踏上了一片平地,周围的黑暗更加深沉,林微明便又加了一道照明符。 更多光线在眼前散开的刹那,姜陟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丈余高的黑影突兀地出现在石壁边上,轮廓像是棵枯死扭曲的老树,可“枝节”处的弧度又实在奇怪,甚至微微有些诡异。 林微明将手中的光球举高,照亮了两排锯齿状的凸起,再往后,还可以看见凹陷的眼窝。 这竟是一个嵌在岩层里的头骨。 姜陟吞了口唾沫,这个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骨架总让他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这便是姜家家族志里所说的妖龙吗?” 林微明没有回答他,只一味地举着光球,似是想让他看清些。 姜陟往前走了两步,又将这因为时间久远而发黄发黑的骨头从上倒下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忽然喃喃道: “《异物录》中说,妖龙颅顶无角,齿如倒钩......”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可这些牙,却都是直的。” 他猛地转头看向林微明: “这根本不是妖龙,这是一条——” “真龙。” 林微明点了点头。 “姜遥青前辈当年,给我留下的口信中,记录着一个跟姜氏记载完全不同的故事。” 众所周知,真龙,向来是镇水的灵兽,可护一方安宁。而妖龙,则是作乱的邪物,人人得而诛之。 姜氏当年,虽也在邶都世家中占有一席之地,但乱世之中,英杰辈出,姜氏在其中实在算不上出彩。 而那些名满天下的上层世家,大多所依托的,便是家族特有的灵脉。 灵脉,是蕴藏于地底深处、充满灵力的特殊地脉,是天地灵气汇聚的天然通道。不仅承载着浓郁的灵力,更蕴含着古老的天地法则,是修行者突破提升的重要助力。 有了灵脉,便相当于有了脱颖而出的基础。 但这东西数量稀少且可遇不可求,姜氏挣不到这个机缘,便起了点别的心思。 具体细节时至今日大多已不可考证,姜遥青只告诉林微明,他们花费大量人力物力,终于在一片比较偏僻的水域寻到了一条,真龙。 正因为偏僻,真龙修行受限,所以修为并不算突出。再加上根本没有防备,所以对付起来并不算困难。 毕竟它也不会想到,除了那些邪祟魔物,竟然会有天师来杀自己。 姜氏先祖先是骗取了他的信任,趁它不备砍断了它的双角,强行将它逼入北海,在众目睽睽之下斥其为妖龙,并动手斩杀之。 一举成名之后,又将龙尸埋入荒山谎称是封印,再伪造残魂作祟的假象,以此为由建造归墟塔,还顺势将本宅一齐迁至此处。 名义上是为了镇压妖龙,实际上却用归墟塔作为抽炼龙气的丹炉。 被炼化的龙气又重新注入地脉,再传入本宅,生生为姜氏凭空造出了一条充盈丰沛的“灵脉”。 也自此,姜氏名声大噪,百年不衰。 “而那片被这条真龙镇守的水域,隔年便发生了洪灾,百姓死伤大半。” 林微明说这个故事声音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可在姜陟听来,越是这种淡然的语气越能反衬出这件事的惊心。 “这便是姜氏最真实的发家史。” 林微明一边说着一边又将手中的光球照向这巨大龙头的后面。 “可如今,这龙骨上的龙气,却是要枯了。” 姜陟借着那点光线,正看见那些嵌入石壁的骨头,竟已全部发黑干瘪,像是被人完全榨干了一般。 第93章 “姜氏以龙骨兴,自然也注定要因龙骨败,这是当年的因造出来的果,可偏偏有人,不愿接受这样的结局。” 林微明补充道。 姜陟只扫了一眼,便没有再去瞧那骨架,而是转过去看着林微明在侧光中有些晦暗的眼睛: “我从林氏带出来的那本被伪装成《南华经》的古籍,原来是真的。” 他并没有用疑问句,好似已经摸清了事情的真相,如此坦然的神情竟让林微明有些不忍,但他还是按照当年的约定全部吐露了出来。 “当年姜遥青告诉我这个故事的时候,我还都只是猜测,直到,你之前说出剑骨的真相,我才终于厘清了这整件事情。” “剑骨修复灵脉这一秘法,或许确有其事,或许只是姜氏利用林氏伪造的诱饵,但可以确定的是,他们一定有其他的办法。” “其中的关键,还是你的这根剑骨。” “而剑骨又只能自愿剖出,所以,林氏上钩了,成了替姜氏动手的那把刀。” 林微明叹了口气,声音在空旷黑暗的地宫里显得沉重又无力。 “姜陟。”他说。 “你,你的剑骨,你的性命,都不过是姜氏计划的一环罢了。” “这才是姜氏的本性,且从来如此。” 第86章 说实话,姜陟并没有觉得意外。 大概是这些日子太多所谓的“真相”被一股脑地塞进他的脑子里,在接二连三的冲击锤炼之下,他的承受能力有了显著提高。 他如今怕是也没什么事情是接受不了的了。 只是习惯是一回事,心里的感受却是另一回事。 他一开始对姜氏并算不上有什么深厚的情感,他本来也是为了母亲才去接受那些人加诸在他身上的一切的。 可年幼无依的孩子总是控制不住地想给自己找一个归属。 即便分明是造成他这般境地的罪魁祸首,姜氏也是当时他身边唯一一个触手可及的替代品。 于是,那些因此诞生的感激信任都演变成了自愿背负的责任,再加上随之而来的令人目眩神迷的虚名和夸耀,久而久之,他好像真的成了一个“救世主”般的人物。 他是姜氏复兴的唯一希望,是家族成败的最关键人物。 至少当时的自己确实是当真了的。 可那时的他不过是个初出茅庐、前途未卜的少年人而已,只因为一根剑骨,真的可以承载这么重的期望吗? 姜陟现在站在这昏暗潮湿的地宫中,眼前虚影幢幢,迷蒙一片,冗杂的思绪却第一次变得无比清晰了起来。 他早该想到,这其实是一场只针对他一个人的,所有人都讳莫如深的—— 捧杀。 保守地说,这至少也是姜氏最开始的计划,但过程中应该是出现了什么变故,打乱了原本设定好一切,他们只能选择了另一条更麻烦,风险更大的路,将林氏推到了台前,自己则像原来一样躲在了背后。 姜陟可以想象这个计划进行下去的最终后果,愈来愈多的赞誉之后便是越来越沉重的压力,他又是出了名的争强好胜,意气用事,他还是迟早有一天会和当年失手破坏封印一样,闯出其他祸事来。 就算他学会了小心翼翼,学会了思虑周全,但姜氏依旧可以通过其他手段推着他做出他们想让他做的事。 和七年前的林氏一样。 他总会有一天,会彻底地跌进泥里。 然后呢,再用所谓的责任或是回报“绑架”他,让他自以为自愿地献出自己身上最后一样有用的东西。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对付自己最有用的手段。 只有他一人被蒙在鼓里而已。 想明白了这些,再回头去看往事种种,虚幻缥缈得好似他从五岁那年就开始做的一个梦,梦里乱花迷眼,浮云遮目,他以为得到过很多,但如今醒过来才发现,终究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 姜陟有些想笑,但堵在胸腔里的涩意却让他怎么也笑出来,勉强扯起嘴角,最终也只能颓唐地落下。 他抬眼去看林微明,这人一直沉默着站在距离自己四五步的地方,似乎是特意在给他留时间思考这一切。 但姜陟却并不准备和林微明吐露他这些基本已经可以笃定了的猜想,反而问他: “你告诉我这些,是想为林氏开脱吗?” 林微明一怔,大抵是没料到姜陟会突然问这个,摇了摇头道: “我早和你说过,我和林氏已经没有关系了。” “那就是为你自己?” 姜陟的声音已经带上了讽意。 林微明自然听出来了,他没急着反驳,只是忽然就往前走了几步,由于光线角度的问题而有些晦暗的面容在他眼前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却和他说话时沉静的语气不同,姜陟看见,他的那张脸上,却是微微蓄着点笑意。 只那笑意实在浅淡,在这昏沉的地宫中显得虚虚实实,却让人心中隐隐就生出了点不好的预感。 姜陟察觉出不对,急忙想要抬手,却发现浑身上下僵直一片,身体已经完全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你什么时候下的定身术!你想做什么?”他叫道。 林微明没有回答,只是就这么走到了姜陟的面前,伸出手似要抚上他的侧脸,却在看见他警惕的目光后忽然顿住,那只抬到一半的手就怎么也举不起来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垂下了那只手,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变得低缓又柔顺: “你放心,我不会做什么事的。我只是,想和你说几句话。” 姜陟实在是恼他不打声招呼就把自己定住,朝着他冷笑了一声: “说话需要给我下定身咒?” 林微明没去接他的冷嘲热讽,只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我知道你现在还恨我,但我有些事一定要告诉你,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说给你听。” 姜陟本来还气着,他这几句一说出口,便马上察觉出气氛有些不太对了。 林微明向来都是个宁愿把事情都藏在肚子里的性子,到底是因为什么要一反常态地非要同他讲清楚呢? 但还没等姜陟问出自己心里的疑虑,他就已经先一步说道: “或许这话在你听来不过是我的辩解,对已经发生的事实没有任何意义,但我还是要说。” “姜陟,我从没想过要害你。” 他又往前半步,一张脸离得愈近,眼睛里在这一刻迸发出来的情绪汹涌得好似要将姜陟整个吞没。 “我不知道,你没了剑骨就会死,如果我知道的话,我是绝不会让你......” “所以呢?”姜陟冷声打断了他,“就算我不会死,让我就活该受剜出剑骨的苦吗?” 林微明闻言变得有些急切,伸手抓住了他的肩膀: “不,不是,关于这个,我本来,本来......” “林微明,你既然已经知道没有意义了,又何必要说呢?” 姜陟声音平静,甚至稍稍带着点疲累,他是真的不想再在这件事上纠缠下去。 林微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没继续说下去,他低下头,鸦羽般的睫毛掩去了他眼里的所有光华。姜陟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能听到他又再次恢复了平静的声音: “如果,我把你当年失去的一切都还给你,你会原谅我吗?” 话说完了也没再抬起头,像是不敢面对姜陟接下来的回答。 他其实早就知道了姜陟的答案。 “不会。” 他如他预想中一般答道。 林微明的手颓然地放下,手中的光球也随之熄灭,他的身影就这样消失在了骤然翻涌上来的黑暗里,连呼吸声都听不分明了。 姜陟的声音却还在继续: “那些本来就是我的东西,你想用我的东西从我这里换什么呢?” “就算你真的有办法让我重新变回曾经的那个人,那我这中间的七年,又该怎么赔呢?” 他问了这两个问题,却没期望从林微明那里收到回答,他知道他回答不了。 姜陟叹了一口气,声音终于软下来了一点,用一种劝解的语气对着眼前什么也分辨不出来的暗色说道: “林微明,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现在还在执着这些事。” “其实你和我都明白,我们两个之间,如今已经成了一场无法破解的死局。” “我现在见你,便只能想到欺骗、算计和从七年前开始承受的所有痛苦;你如今看我,也只能忆起愧疚、亏欠和这七年来经历过的无数噩梦。” “所以又何苦,互相折磨呢?” 他自以为说出了这样的话,林微明应该能更加清楚地知晓他的态度,最起码,能通过这些好好想想他们之间的这些事。 可他这一片漆黑中等了半天,等来的却是一个微微有些发烫的怀抱。 有人在黑暗之中,抱住了他。 刹那间,他连呼吸都窒了一瞬。 第94章 林微明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却不是他预料中的那种被人掐灭所有幻想的颤抖,反而稳定得像是没经历半分动容: “就算我看见你,只能忆起愧疚、亏欠和这七年来经历过的无数噩梦。” “但我现在抱着你,却还是觉得悸动、渴望和无法控制自己的心跳。” “我不能强行逼迫自己忽视掉这些,同样的,你也不能。” 灼热的呼吸扑在耳后,姜陟甚至可以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那“咚咚咚”的震动甚至一直传到了他的鼓膜。 林微明也不知听到没有,只一味地将他拥得更紧: “我好像从来都没有和你说过这句话,但我想现在就和你说。” “姜陟,我......” “林微明!” 姜陟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生生斩断了那呼之欲出的一句话。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在想什么,脑子里早已乱成了一团,他只是觉得,不能让他说出口,至少,现在不能。 “林微明,你好好想想,你所谓的对我的感情是真的吗?或许就只是像你当时说的,只是一开始的好奇,后面又因为长久的负疚感而产生的错觉罢了,这根本就不是......不是......” 说到最后突然就卡了壳,姜陟发现自己根本就说不来那个字。 “不是什么?爱吗?” 他说不来,有人帮他说了出来。 林微明稍稍退了开去,姜陟看见了他那双黑暗里还发着亮的眼睛,他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了。 可林微明却不让他逃避,他扳过他的脑袋,抵上了他的额头,两个人呼吸又如同从前那样,如胶似漆地纠缠在了一起。 “这世上有千万种人,或许就有千万种爱。就算只是出自一开始的好奇,之后又充满了歉疚和悔恨,凭什么就不能算作是爱呢?” “你说了不算的。” 话音缓缓落下,一个柔软的东西就这样落在了姜陟的唇角。 林微明低头小心翼翼地亲了他一下。 “姜陟。”他低声叫了他的名字。 “我爱你。” 最后的三字轻得好似快要随风散去,但这封闭的地宫之中哪里来的风呢,姜陟还是一字不落地全都听见了。 林微明松开了他。 眼前再次亮起的时候,他已经又退回到了刚才的位置上,明明只有四五步的距离,却好似隔着千山万重。 他笑着对姜陟说: “当年我能在你之后进入封印秘境,便是那些人要我去拿你留在那的剑骨。后来的事你也知道,姜遥青前辈用一个假剑骨将他们都骗了过去。” “所以如今,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真的剑骨在哪里。” 他顿了一下,眼睛落在姜陟身上,片刻也不愿移开,似是用这瞬间将他的模样牢牢地记在心里。 “你放心,即便你不愿原谅我,我也会把你的东西都还给你。” 他摊开手,掌心之上,放着一颗佛青色的泛着微弱光晕的小小瓷珠。 第87章 姜陟下意识地去看林微明的左耳。 垂落在侧颊的凌乱发丝遮挡住了视线,但还是可以隐约瞧见,他耳垂上原本戴着坠子的地方,现在空空荡荡。 姜陟听见自己的声音陡然变得干涩,从嗓子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点徒劳的不可置信: “这是什么?” 虽然心中已有了答案,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遍。 林微明随手将另一只手中的光球抛向半空,光球转眼便化成无数个光点,像在空中亮起了无数个小灯,将整个地宫照得透亮。 姜陟终于清晰地看见了他一如既往没什么表情的脸。 “剑骨。”他的声音平静又分明,“这便是我从封印秘境之中带回来的,剑骨。” 剑骨。 真的是剑骨。 这两个字从林微明嘴里吐出来的时候,就像是有一根极细的针,顺着他的话语悄无声息地刺进了姜陟的耳朵,然后又在他的脑子里轰然炸开,震的耳膜都在嗡嗡作响。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姜陟不是没有好奇过林微明的这个耳坠,他还记得当初在工作室的时候,有试探性地问过他,当时他是怎么表现的? 他侧开了身子,似是不想让他知道一般,避开了他的问题。 是心虚?还是害怕?亦或是,嘲弄? 这么想着,姜陟的胸口就仿佛是被什么东西给压住了,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手指也不自觉地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可那点疼痛却始终像是隔了一层,远远的,麻木的。 只心头的一口气,堵得人都开始发冷发颤。 “林微明!”他忍不住质问道,“你每天戴着这个东西出现在我面前,是不是根本就是故意在耍我?觉得作弄我很好玩是不是!” 声音中弥漫的火气几乎要从字与字之间直接烧出来,直烧向眼前这个隐瞒了太多东西的混蛋,好像要把他烧“死”才能解气。 明明应该是这么气的,但一双眼睛却控制不住兀自先红了起来,衬得他面上那些尖锐的怒意,都霎时变得可怜了起来。 姜陟却是最痛恨在旁人面前表露出一丝软弱,也许从前的林微明可以,但现在不行。 所以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把顺着喉咙翻上来的那点涩意整个给压了下去。 可林微明没有再说一个字。 他就站在那里,分明只往前几步便触手可及,却又好似只是这悠悠天地间的一缕魂魄般,哪怕是随便吹来的一阵风都能给吹散了。 好在这地宫里,是没有风的。 于是林微明还能站在那里,长久地注视着他,像是从前没有见过 ,又像是以后见不到了一般,注视着他。 他看过来眼神清晰又明亮,或许是认识他这二十多年来感受最为真切的一次,没有被冰封的冷气,没有被愧疚浸没的哀色,姜陟看见了他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如同沉在清澈溪底的黑曜石一般的瞳仁里,能映出的,只独独一个自己而已。 好像从来如此。 也就在此时此刻,他终于意识到,纠结林微明到底有没有耍他已经不再重要了,一种莫名的慌乱掩盖了所有的疑虑和痛恨。 可还没等他开口说些什么,林微明却先一步动作了起来。 摊开在他眼前的手忽地一动,那颗佛青色的珠子便随之缓缓升起,并悬停在了他的眼前。 他的双手在胸前结了个复杂的看不出用途的手印,便见一道灵光从指尖飞出,并迅速地没入他的眉间。 只一息的功夫,一滴暗红色的血珠便从他额心处沁了出来,像是抽干了他的生气一般,他的脸瞬间就变得苍白无比。 他却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指引着那血珠滴在了眼前的珠子上,只听得“滋”的一声,珠子上顿时腾起了一阵青烟。 随着烟气散尽,那颗莹润光滑的瓷珠之上,突然就出现了无数细密的裂纹,伴随着一阵“咔咔”的声响,四面包裹的釉面骤然崩裂,露出了里面藏着的一截森白的骨头。 正是当年姜陟亲手剖出的那一块。 “你到底想做什么?” 看着他的举动,姜陟心里的那点不安愈发扩大,他大声问道。 他实在是恨极了身上这道定身咒,让他只能站在一边,什么也做不了。 但林微明显然不会回答了。 他袖口下的右手手腕鳞光乍起,几道如活鱼般的影子游入他的掌中,倏忽化成一柄泛着凛冽寒光的长剑,剑格上的鱼纹闪烁着粼粼的水光。 那是他的本命剑——鱼渊。 他反手挽了一个剑花,折射出来的剑光如梨花般上下纷飞,再停下时,鱼渊剑已经在他手中变成一把匕首。 姜陟的心脏猛然一跳。 那一句“等一下”还未说出口,林微明就已经反手将匕首送进了自己的胸口。 姿势、角度甚至鲜血涌出来流下的痕迹,都和七年前的姜陟一模一样。 他终于知道了他说的那句“全都还给你”是什么意思。 他本该觉得畅快的。 可姜陟却没有,他眼睁睁看着那尖刃刺破血肉,脑中所想到的,只有一个字—— 疼。 怎么会不疼呢? 这世上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但林微明还是没有说话,也没有发出一声痛呼。 他攥着那匕首,没有像姜陟当初那样往下剖去,反而是向上一挑,又旋即拉出。 刀尖从那一片殷红中抽出来的时候,正勾着一段泛着莹白色光芒的晶莹剔透的丝络。 姜陟一开始并没有认出那是什么东西,直到林微明抽出了大概三寸长。 三寸之后,连着一段跳动的血脉。 灵髓。 姜陟没见过这东西的样子,但却知道这东西的名字。 这是,林微明的灵髓。 第95章 传闻中,天师修行,会在心脉深处凝出一缕灵髓,这东西非骨也非血,状如琉璃,色若月华,是肉身和神魂的交缠枢纽,功能极为强大,对宿主也有着不可取代的重要地位。 至于具体是什么样的功能,又是什么样的地位,却是因为佐证太少而不得知。 这些都是姜陟曾经在古书上读到过的关于灵髓的记载。 而那本书上还说,抽髓之痛,非常人可能忍。 林微明将那东西抽出来的时候,攥着匕首的指尖已然泛白,额角的冷汗顺着脸颊不断地滚落,呼吸变得越来越急,胸口剧烈起伏,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撕扯着,要将他的心脏生生拽出来一般。 可他始终咬着牙没发出一点声音,连颈间的青筋都爆了出来,他却还是坚持着挑着那灵髓向着悬浮在空中的剑骨而去。 两相触碰的刹那,忽然炸出一团佛青色的火花,又燃起一团同色的火焰,将那剑骨和灵髓都整个吞没。 青光在地宫之中浮现的瞬间,林微明也终于坚持不住,脱力的身体“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胸前的鲜血落在地上,像是开出了一朵一朵的小花。 束缚着姜陟的定身术也应声而解,一直僵直着的身子没适应这突如其来的放松,他忍不住踉跄了两步才勉强站稳。 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正看见闪烁的焰光中,林微明朝他露出了一个苍白的笑,笑容甜腻又惑人,勾得他的心跳都随之快了几分。 只是那笑意之中,还混着林微明克制不住从齿间溢出来的大口大口的鲜血。 只一会功夫,他就已经成了一个血人。 姜陟看得惊心,想上前几步想去瞧他的情况,可还没动作,那团幽蓝色火焰便突然朝他飞来,他躲闪不及,那东西直接就撞入了他的胸口。 他捂着那块地方,控制不住地发出了一声痛苦的闷哼。 火焰在他的胸腔里继续燃烧,烧得他眼前出现了无数旧影。 时光仿佛从此刻开始倒流,从邶都到疗养院,从疗养院再到山海镇,再从山海镇到了满目阴霾的封印秘境...... 最后的最后,是那间满目抓痕的狭小的房间。 那是他获得剑骨的最初起点。 他竭力地呼出一口滚烫的热气,那把火似乎已经燃遍了他的全身,灼热得连他的灵魂都在震颤,在嗡鸣。 他的耳边,忽然响起一道悠远的龙吟,不是挽歌,不是悲号,是新生的咏唱。 他在这动荡中去看身前那个血红色的身影,却只能瞧见大片黑色的斑块。 他伸出手,抓到的东西温热又黏腻。 “你......” 他用尽全力,也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就已控制不住地陷入了昏沉的梦境。 第88章 邶都的夏天很少下雨。 即便是下了,也大多是又急又快,还没等把多日烈阳曝晒下积攒的燥意给冲刷干净,就早已云销雨霁,重又放晴了。 殷泽从车上下来的时候,正赶上一场骤雨初歇。 残留在空气里的水汽转化成了一种几乎要粘黏在皮肤上的湿闷,连同汗液一齐捂着,裹得人浑身不爽利。 他掐了个清心咒才终于觉得舒服了点,便又弯腰去看后视镜里自己的样子。 这趟活不比寻常,他被千叮咛万嘱咐要低调些,所以特意把脸上的钉子都给摘了,往日习惯拢在脑后的头发也松散了下来,随意地搭在额前,正巧将眉梢的孔洞给遮住了。 现在这样看,倒比平时瞧着还年轻了些,眉宇间那种天生的凌厉也被掩去了不少,感觉还挺像个正经人的。 可就这么个怎么瞧怎么“人畜无害”的“正经人”,走到姜氏的大门前时,还是被人给拦了下来。 挡在在他身前的小弟子看着年纪不大,白白净净的一张脸故意板着的架势还挺老成,只是飞快地扫了他一眼就不敢再抬头的动作倒不像是什么例行公事,反而有几分故意的味道。 他忍不住一挑眉,就见那小弟子对他说: “劳烦您给我看下请帖。” 殷泽听了不免有些好笑,他虽久不来邶都,但至少也知道世家这种半公开的法会,请帖就是走个过场的东西。能找到世家正门的人,哪个不是有些本事或者背景的? 他朝四周看了看,才发现“要请帖”这一项原来是只针对他一个的。 他也没觉着生气,暗自估摸了下时间,算算还有点空,便故意朝那小弟子靠近了几步,压低了声音说道: “你不认识我?” 小弟子仍低着头,像是在专心研究他胸前的那粒扣子,耳朵却是竖着的,听了他的话摇了摇头: “不认识,师兄说不认识的人都要看请帖的。” 殷泽又笑了一声,笑声沉得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直挠得眼前人的耳根都开始发红。 “那你这个负责接待的小弟子不太称职,怎么能连我都不是认识呢,我得好好......呃。” 还没说完,就突然被人在身后拽着领子猛地一拉,硬生生地把他后面那点话全卡在了喉咙里。 他被勒得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若不是那人马上就松了手,他怕是要直接被当场“谋杀”。 他捂着脖子咳嗽了好几声才终于缓过劲来,气急败坏地回头想骂人,却迎面正撞上姬岫笑吟吟的脸,五官明艳得要比这日头还要亮上几分,只是看那表情分明是在对他说: “你敢骂一句试试。” 殷泽确实是不敢骂的,他怕骂了明天天师署就吊销他的营业执照。 砸他饭碗这种事,这人可干过不只一次。 于是,他把那些话全都吞了回去,又因为咽得太急差点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 “你......你怎么来了?” 姬岫仍是一副笑模样,也不答话,淡淡地扫了他了一眼,眼底却似乎有些冷,但他向来掩饰得很好,这种感觉只一闪而过,引得人只会觉得是自己看错了。 他对着那小弟子说道: “他是和我一起的。” 那小弟子显然是认得他,也不要请帖了,侧过身就请他们进去。 姬岫没回头,但看那意思是要殷泽跟上。 本来被他这么一打岔,殷泽也没那意思了,但又总觉得在那小弟子面前丢了面子,想找补回来。 便趁着人在前面走的功夫,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来悄悄递给那小弟子,对方有些惊讶地抬头时还故意朝人笑了一下,角度掐得精准,钓人上钩的同时还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笑得那小弟子的耳朵愈发的红。 可名片才递到一半就突然窜起一阵火来,吓得那小弟子伸过来接的手直接缩了回去。 殷泽却没立即甩开,只是身子一僵,便又似感觉不到热度一般地将那着了火的名片给揉进了手心里。 再松开时,火焰已经熄灭,掌心中就只剩下一小堆灰烬,随风就散去了。 他随意地掸了掸,也无心再想什么面子不面子了,朝那小弟子说了句“再见”,就朝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转过身来看着他的人走去。 他面色愈沉,姬岫就好似愈开心,他走到跟前了还装模作样地跟他说: “这里是在邶都,你低调一点。” 殷泽在心里大骂了他好几句“神经”“傻x”才觉得心情终于舒畅了一些,便一面同他一起往前走一面问他: “姜氏这祭灵大会还请了天师署?” 姬岫摇摇头:“不是以天师署的名义来的。” “那是以什么名义?除了天师署之外你还有兼职?什么工作?来钱快吗?” 姬岫脚下步子一顿,脸上挂着的那点笑意终于变淡了些,偏过头来认真看了殷泽一眼,看见他那个表情就知道他是故意的,便也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嗯,是有一个,工作简单工资还高。” “什么工作?都是朋友,介绍介绍。” “朋友估计不行,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当场改姓姬,我考虑给你介绍一下。” 姬岫笑着说的这句话时怎么听怎么不像是好话,但殷泽又实在品不出这人的意图,便皱着眉瞥了他一下就转移了话题: “你说点真话吧,姬氏这种什么都看不上的,怎么可能会派人来这?” 见殷泽不搭腔,姬岫也不强求,顺着他的话回答说: “我说的就是真话。”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们已经迈入了姜氏的正厅,不少人都在这里等着,一个穿着内门弟子服饰的年轻人走到了他们面前。 “你没听说吗,姜氏往各家送请帖的时候特意说了,今天有一件大事,让各家都务必派人出席。” 姬岫话音刚落,那年轻人正巧开口: “我们姜氏此次的祭灵大会已移至归墟塔前举行,请各位随我来。” 殷泽听完,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转头朝身旁的人挑了下眉毛: 第96章 “现在听说了......” 一众人被引着到了归墟塔前时,祭坛已经摆开,倒也不算稀奇,都是些常见的三牲祭礼,姜绥穿着一身皂衣,立在当中。 所谓祭灵大会,便是在七月十五这一天,借天地阴气最盛之时,镇煞显威,祭祀天地。 据说在场之人都会因此得一份荫庇,所以还是有很多人愿意前来观礼的。 整个祭灵大会的流程实在普通,无外乎就那几样,殷泽从小到大早看厌了,便一边装作认真看的模样,一边悄悄地观察四周。 姬岫在一旁察觉出了他的走神,多看了他两眼,不过也没问什么。 祭礼很快结束,众人各自拜完正要往回走,就听到姜绥忽然出声: “各位留步。” 原本有些闹哄哄的人群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今日姜氏借着祭灵大会将各位聚集在此处,其实为的是另一件事。” “五日前,有人告诉我,七年前死在封印秘境的那个人,竟然活着回来了。” 此话一出,便听得一片讶异之声,有人高声问道: “姜家主说的,是当年破坏伏魔地封印的,姜时?” 姜绥点头:“七年前的事,大家都知道,他闯下大祸,天师署给了他一个将功赎过的机会,让他剖出剑骨,修补封印。后来他命牌寂灭,所有人都认为他死了。” “本来念着血脉亲情,姜氏本该对这事本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谁知这罪人侥幸捡回一条命还不知悔改,竟强闯姜氏禁地归墟塔。” “归墟塔里镇的凶煞若是被人放出,会带来什么后果,诸位应该都清楚。” 他说着说着,忽然停顿了一下,像是痛心到说不下去一般,深呼吸了一口才继续道: “当年见他年纪轻,不愿多怀疑他什么,可现在想想他做下的这些事,很难不多想是否和魔君有关。” “这姜时现在还在归墟塔中,烦请各位做个见证,姜氏今天要清理门户,绝不容私。” 他这一通话一说完,底下几乎已是寂静一片。 然而就在这寂静之中,蓦地就响起了另一道声音: “姜家主这话说的,天师署当年让姜时将功补过,封印修复是事实,他既已弥补上了自己的过错,怎么还一口一个罪人呢?” 殷泽冷笑着看着站在上首的姜绥说道: “再说,他强闯归墟塔便一定是要放出凶煞吗?姜家主这么急急忙忙地给他扣'勾结魔君'的帽子是什么意思?他既然都在这里了,等他出来问上两句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姜绥闻言表情马上就冷了来下,目光里的厉色几乎要化为实质,但众目睽睽之下却也不好发作,便只道: “他如果真和魔君有勾连那想来也不会承认,但他意图放出凶煞一事却是有人证的。” 他话音刚落,身旁就转出一人来,对着众人高声说: “我是姜时的父亲,姜岱滦,五日前,这个孽子便是胁迫我带他到了这归墟塔前,是他亲口跟我说,要放出凶煞。我虽有意替他遮掩,但也知道这件事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万般无奈下,我只能禀告给了家主。” 殷泽见到姜岱滦,呼吸有一瞬间的凝滞,身子也不由崩得紧紧,又听他说了这样一段话,看过去的眼神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你......” 刚说了一个字,身旁姬岫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拉着他连连后退。 还没退上几步,就听见“轰隆”一声,剧烈的震动从地底深处传来,伴随着一声悠远的龙吟,归墟塔塔顶猛然炸开。 四散的砖块之中,一道青影直冲云霄。 殷泽抬起头,隔着大片的灰尘和碎石,看见了空中那条盘桓而上的—— 青龙。 第89章 先前一场暴雨的云层还未散开,青龙的利爪便直接撕破了天幕。阳光从裂隙中漏下,照在它一身如琉璃般的鳞片之上,折射出的滟滟青光几乎染透了大半个苍穹。 龙脊起伏的节奏催生出了风,又顺着它的游动而汇聚成了湍急的旋。 旋涡将剩下的那点残云全都扯成了碎絮,又把它们全部吹散。 于是,那碧蓝澄净的天空之中,夏日炎炎骄阳之下,便只剩下了一只盘旋的龙。 即使是隔得老远,还是可以看见它额顶上分叉的角和身下如虬枝般的五爪。 那确实是一条许久都未曾见过的,真龙。 龙性喜幽邃,常蛰伏于千丈深潭之下,极少浮出水面。而最近几百年来人间灵气衰竭,浊气愈显,龙也因此都往更深处潜去,几乎再没怎么出现过。 所以,在此之前,对于在场的大部分人来说,龙都更像是一个模糊的传说。 可还未等众人惊叹真龙现世,就很快发现,那条龙并不是真身。 它每向上飞上一段,身体就似乎变得模糊了一分。等到它腾至几乎要与太阳齐平的高度时,身形已经开始溃散。 先是从尾鳍开始,再顺着脊背向上,龙身就这样如烟雾般一丝丝一缕缕地消解在风里,化作无数细碎的光尘簌簌坠落。 龙首高高昂起,发出了一声几乎要响彻天地的吟叫。 声音还未断绝的时候,喉骨却已经先碎了,只余下半截残响,在这天地间幽幽荡开。 整条龙影最后都散成了漫天青光。 这如深夜磷火版的冷薄光芒中,归墟塔早被撞得看不出原本样子的废墟里,缓缓地出现了一个影子。 姜陟扶着昏迷的林微明走了出来。 两个人的身上,都有着大片大片干涸的血迹,也不知是受了很重的伤还是沾染到了,颜色深浅不一,层层叠叠,甚至衣服的本来色彩都给遮盖住了。 分明如此狼狈,像是经历了一场旁人难以想象的祸事,本该身心俱疲。但就在这残光之中,姜陟的眼神却清冽异常,一种无言的平静全然压过了他此时的形容所带来的那点颓气。 他就像是从这断壁残垣中浴血而生的圣子,污秽之下,是一场盛大的涅槃。 好像哪里已经变得不一样了。 殷泽见了姜陟,连忙从人群中越出,想要去扶他。 他却摇摇头示意不用,反而是将倚在肩上的林微明托付给了殷泽。 “他剖出了灵髓,之后就再没醒过来。” 姜陟言简意赅地说了一下林微明的情况,低头看了眼这人血肉模糊的胸口,到底是不忍心,偏过头对殷泽说: “你......救救他吧。” 说完便不再管,而是直起身,迎面对上了祭坛之上姜绥阴沉的视线。 他往前走了两步,拉扯了一下嘴角,笑意在身后稀薄的青光中显得冷淡又疏离,可说话的口气听着却十分熟稔: “我们之间的事情,何必要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说呢?舅舅有什么问题,直接问我就好了。” “还是说,舅舅觉得,这些事情就算全部公之于众也没关系?” 他是故意用了“舅舅”这个称呼的。 姜氏作为极重血缘的旧派世家,族里人与人之间大多都是沾亲带故的,姜绥算起来也确实是他的舅舅,而且好像这个关系还挺近的。 姜陟只在被姜岱滦送进姜氏之前叫过姜绥舅舅,那时候他还跟在姜遥青的身边。 再后来他成为姜氏亲传弟子,他就和其他人一样称他为家主了。 这个称呼实在是足够陌生且久远,连姜绥听到后神情里也闪过一丝怔愣,不过又很快恢复了刚才的冷郁。 “姜时,我原先还想着你也算是我亲手教导出来的,想为你留几分颜面。可现在大家都看见了,你不知用了什么邪法引来这青龙幻象毁了归墟塔,破坏姜氏根基。你可还记得,当初是谁授你功法传你剑术,你还有人性吗?” 他这番话说的实在是大义凛然,面上挂着的那点悲切又真实怎么看也不似作伪,如果姜陟没有提前知道一切的话,怕也是要被他这番演技给骗过去了。 姜陟忍不住冷笑出声,讥讽道:“那看来我还要谢谢舅舅了。” “只是舅舅这话说的,实在是不对。姜氏授我功法传我剑术不假,但如果要算上我为姜氏做的那些事,两相比较,怕该是你们姜氏欠我吧。” “而且,刚才的那一幕大家都看到了,这真龙至阳至刚,这世上竟还有一种邪法能引来一条真龙?若真有这种法术,那还能叫邪法吗?” “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这龙,只能是这归墟塔里......” 他意有所指地缓缓吐出这些话,还没说完就被姜绥厉声打断:“放肆!塔下镇压的分明是姜氏先祖斩杀的水患妖龙!” 姜陟被他这么一堵却也不恼,只是挑了下眉毛,轻轻道了一声:“是吗?” 话音刚落,便见他额间有青芒闪过,再抬起手来时,凝光剑已落入手中。 他调转剑锋,寒刃挟着厉风直贯入脚下的碎石地,无数道裂纹从剑身没入的地方猛然炸开,伴随着一阵几乎震耳欲聋的轰隆声,方圆十丈内的地面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掏空,骤然塌陷成深不见底的巨坑。 第97章 飞溅的碎石掀起浓重的尘雾,仿若在这荒山之上翻出了大团的云层一般。 姜绥踉跄地扶住身旁的祭桌才勉强站稳,他的身前三尺便是断崖,站在崖边往下看,可以看见缓缓消散的“云层”背后,坑底凌乱的泥土和岩石中间,正半埋着一具腐烂发黑的骨头。 即便已经烂到只能勉强维持形状,但还是可以辨认出它颅顶如珊瑚般的双角,和身下爪骨上完完全全的五趾。 这是一具无可辩驳、货真价实的真龙骨架。 而这龙骨的脊背之上,还钉着几枚青铜巨钉,每一个上面都缠着刻满了符咒的锁链,一看便是当初想要将这骨头牢牢地锁这里。 “您不是说这塔下镇着的,是一条妖龙?”姜陟没有去看那龙骨,只看着姜绥问道。 他手中凝光剑还插在坑沿,剑格处迸发出的光芒落在龙骨上,像是为它披上了一层青霞。 殷泽在一旁探头看了一眼,附和着嗤笑了一声:“哈,原来这就是妖龙。” 他这一声引得越来越多的人去看那坑底,似有似无的议论声在人群中响起,姜绥的脸已经黑的快要滴出墨来了。 但姜陟还并不打算放过他,他突然拔剑,朝着龙骨的方向猛地一刺,灵力顺着剑身直灌入其中,那半截骸骨竟如同活物一般地震颤了起来,牵扯着青铜钉上的锁链都发出了“铛琅铛琅”的声响。 常年死寂的荒山上,忽地就起了一阵猛烈的西风,将祭坛两边的幡旗吹得猎猎作响。 在这凭空而来的风中,龙骨眼眶腾起两簇幽火,顺着地脉纹路烧向姜氏本宅的方向。沿途地面接二连三地爆裂,翻涌的灵力裹挟着黑红色的血水喷溅而出。 那根本就不是什么清透的天地精华,分明是混着碎骨和鲜血的污秽之物。 姜陟看着这些东西,喃喃道: “你曾经告诉我的那些筑骨失败后被妥善安置了的孩子,竟都被'安置'在了这里。” 他重又去看姜绥,眼底早凝上了一层厚厚的寒霜: “如果我当初没炼化出剑骨,怕也早变成了这所谓'灵脉'里的怨魂一缕了吧。” “你用那些孩子的骨血养这条假脉,该是我问你,你还有人性吗?” 说到这里,他又自嘲地笑了笑: “我早该想到的,能做出'筑骨计划'的能是什么样的人。你们姜氏,从几百年前开始就从没有变过,还是一如既往地,自私,恶心。” 他的声音顺着这阵风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议论声愈来愈大。 姜绥怒不可遏,他实在没有料到姜陟居然恢复到了这种程度,他的一举一动都完全超出了他预期以至于他根本来不及阻止,他勉强压着火气,回身扫了眼祭台下的众人,自知如今再辩驳已没什么用,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要解决姜陟这个麻烦。 想通了这一茬之后,他忽然就变了一副神态,紧绷着的身体蓦地就放松了下来,脸色也缓和了些许: “什么'你们姜氏',你姜时难道就不信姜吗?” 姜陟皱着眉反驳道:“我的姜,不是姜氏的姜,我叫姜陟,不叫姜时。” 姜绥突然笑了:“你这白眼狼的脾性,倒确实和你那欺师灭祖的母亲一模一样。” 姜陟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凝滞,手中的凝光剑似是感应到了他的心绪,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剑吟。 “不准提她。”姜陟咬牙道,“你不配提她。” 可姜绥却没有半分收敛:“你想知道叛徒都是什么下场吗?” 他的笑意随着他的声音在他的脸上一点点变大,到最后竟变得狰狞又可怖。 “你刚才震塌的这块地方,说不定还埋着她的骨灰呢。” 磅礴的剑气直冲向上,却在最后一刻陡然—— 散了。 第90章 这是姜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知到风的停息。 在姜绥的声音落下的那一刻,划过指尖的气流便忽地就顿住了,手臂上的汗毛全都倒伏着朝向某个固定的角度,似有似无地蹭在皮肤上,带来一种恍惚的麻痒感。 飞扬的幡旗沉沉地坠下,静止在将起未起的褶皱里。祭桌上香炉里的三炷香,腾起的青烟在打了几个弯后又笔直地向上,远远看着像是被封在冰层里一般凝滞。 最明显的是声音的抽离,不是那种寻常的安静,而是所有能发出声响的振动都被强行掐灭后带来的空洞的寂灭,他甚至连自己呼吸时鼻腔的响动都听不见了。 所有的一切在他眼前停驻,身体上感官也都在这瞬间离他远去,他仿佛坠进了一个满是虚空的无底深渊,无凭无依,无知亦无觉。 等他终于稍稍从这种封闭的状态中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越过了那个深坑,站在了姜绥的身前。 他的虎口正卡在他的喉结下方,另一只手里的凝光剑嗡嗡作响,似是按捺不住上面喷薄的杀意。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从嗓子里挤了出来。 “你在说什么” 姜绥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急着反击,好像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命门此时正捏在姜陟的手中一般,反而依旧在笑,上扬的唇角仿佛是用针线缝在了他那张面皮上,连带着他的整张脸都变得异常扭曲。 “真可惜,你应该听听,当年我处决她的时候,她临死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嘴唇翕张,吐出的话传到姜陟耳中仿佛是地狱厉鬼充满恶意的低语: “她说,她后悔了。” 短短六个字,带来巨大惊诧的同时,又宛若是什么利器,生生在姜陟耳膜上凿出了个血洞,全身的血液在此刻都在翻涌上来,又顺着那个洞不断地往外淌着。 他浑身冰凉地站在原地,脑海中似是闪过了很多画面,又似是一片空白。 一颗心像是被活活撕成两半,一半在叫喊着不可能,他那些稀少却珍贵的记忆不会出错。 他也因此收紧了掐着姜绥脖子的手,咬紧牙关干涩地说道: “我不信,你休想骗我。” 而姜绥回答他的话却和他心脏另一半的声音重合,恍然间连眼前的那张脸都变成了他自己的脸。 “你其实,早就知道的。” 这句话就像是一把刀,毫不留情地挑开了他那块掩盖了二十多年的旧痂。 姜陟忽然意识到,他似乎总是不愿承认母亲曾经后悔过,仿佛只要这样,那他的存在便不算是完全的恶。 但他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清清楚楚的知道,拖住姜遥青,让她再也无法挣脱的那片如噩梦般的沼泽,名字叫做姜陟。 他总是不敢去想,若是没有他,姜遥青会拥有怎样的人生。 也许会继续留在天师署,也许会回到姜氏,也许什么都不需要,只靠自己在邶都闯出一片新的天地。 反正不会像现在这样,带着“叛徒”的罪名无声无息地死在这片荒山上,化作万千尘土中寻常到无法分辨的一抔,又被她拼尽全力护着的儿子整个震塌。 而她临终前的悔意,或许才是她这辈子唯一一次挣脱生理激素和道德感的束缚,做下的遵从本心的选择。 天光陡然变得刺目,照得他的眼睛发酸发疼,似乎有什么滚烫的东西从眼眶里掉落出来,顺着他的脸颊流进他的嘴里,直到一股咸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他才惊觉—— 那是他的眼泪。 原来哭是这种感觉吗?他想,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了。 在他茫然低头的瞬间,面前姜绥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道微不可查的精光。 几乎是同时,一道利刃划破空气的锐响在他的身后响起。 姜陟听见了,但他并没有避开。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他那一刹那的想法,也许是赎罪,也许只是觉得累了,无数纷乱的心绪让他僵立在当场。 他想,这样也好。 于是,凝光剑化作一道青光,没入他的眉心。 但他并没有等到预想中的穿透,而是撞进了一团温热的血腥气里。 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擦过他的耳廓,他被揽着转过了身,正看见一只苍白纤长的手,抓住了那柄正对着他的剑尖,生生把那剑势都给逼停了。 血顺着指节滴落在他的腕上,烫的人心惊。 他有些木然地抬起头,林微明微微蹙着眉的脸融进眼睛里,像是一场恍如隔世的梦。 他侧过头,压下口中翻腾的血气,再转过来时,正看见姜陟满脸的泪痕,讶然地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却被姜岱滦的第二击打断。 这一剑比刚才的更凶更快,剑气劈开满地的碎石,直朝两人袭来。 林微明知道不能再硬抗,只能拥着姜陟旋身躲过,直跃向深坑的另一边。 “醒醒!”因为受伤的缘故,他的声音有些气虚,“他是故意和你这么说的。” 话音未落,姜岱滦作势又要追来,林微明闭了闭眼,手中有碧光闪过,应是想要强行化出鱼渊剑。 第98章 可还未等他催动灵力,就见一抹殷红悄然缠上了姜岱滦的颈间,将他猛地往后一拉,又直接给甩飞了出去。 殷泽的身影出现了林微明和姜陟身前,他的手中,握着一条用赤红色血珠凝成的长鞭。 鞭尾如蛇般在空中盘绕,又骤然缩了回去,化成了一把泛着红光的软剑。 他转头看了林微明一眼,也不多说什么,便猛地反手拍向地面,无数血雾在他这一掌下迸发,凝成了一片结界。 结界之外,殷泽看向正捂着喉咙咳嗽的姜岱滦,眼中的恨意满得快要溢了出来,他冷声道: “我们的账没清呢。” 姜绥在一旁看着,也化出剑来想趁着两人缠斗击碎那道结界,却忽然被从旁袭来的一道剑光挡下。 他后退几步看向来人,面色愈发阴沉: “姬岫,这可不关天师署的事。” 姬岫歪了歪头,“啧”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满意他话里的哪个字,不过旋即又笑了起来,笑容明艳得几乎要将四周的荒芜景色都染得明快了几分: “那我从现在开始,暂时改姓殷,请问现在关我的事了吗?” 他这话一说出口,就听到一旁混乱的打斗声中,掺进了殷泽气急败坏的大喊: “你想得美!” 这边两两对上,而结界之内,林微明正拥着姜陟,在他耳边低声道: “这世上如果有人能窥见一点姜遥青前辈当年的真实想法,那我应该算一个。” 他想伸手去擦姜陟脸上的泪痕,但却又似怕伤到他一般无措地停了下来,最后只能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将他整个儿人搂得更紧。 “我不能和你保证什么,但我可以告诉你,姜遥青前辈一直在很努力地想要救你,她如果真的后悔,当是做不到这个程度的。” 姜陟伏在他的胸前,在铺天盖地的血腥气里,嗅出一点若有若无的熟悉气味,原本被塞满了冰凌的心口也终于稍稍缓过来了些,可是眼泪却还是止不住,仿佛是要把过去二十多年被他硬逼在眼底的那些,在此刻都给流出去。 他终于强忍着哽咽地开口: “林微明,我记得你曾经跟我说,我这个人总是喜欢逃避。” “你说的没错,我一直在逃避那些我自认为承认不来的东西,我不在乎自己身体乃至性命,我总是在想,就这么死了或许也挺好,因为——” “我恨我自己。”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恍恍惚惚地想到,大约命运真的是一个好编剧,他这样的人,到了这个时候,却只能靠在一个曾经间接害死过他的人,一个他前十来年的宿敌,以后也不知会变成什么关系的人的怀里寻求安慰。 听起来真的是又讽刺又可笑。 可也偏偏只有这个人,能让他卸下所有的一切,吐露出那些他原以为要永远藏在心里的话。 他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像是抓住了一块能托住自己让他不至于溺毙的浮木。 “林微明。” “我其实一直希望她......” “从来没有生下过我。” 第91章 除去他们初见那一回,林微明其实不是第一次看到姜陟哭。 但这是一个秘密,一个姜陟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 还是当时在天师学院里的事。 一次学生间的聚餐,林微明本没有到场,但却突然接到了姜陟的电话。 这家伙喝的太醉,不知道为什么就打给了他,在电话里嚷嚷着“是兄弟就赶紧来接我回家”之类的话。 林微明知道他是认错了人,但还是去了。 喝醉了的姜陟并不乖,甚至于有些恼人,会叽叽咕咕地说很多莫名其妙的话,一会要去抓天上的星星,一会又嘟囔食堂的饭菜可真难吃。 而提起林微明的时候,大多是在骂人。 因为曾经被正主捉到过几次,所以他一直不太敢光明正大地说这些。 即便是脑子已经被酒精侵蚀得连眼前人都辨不清了,他却依旧保留着这个习惯。 于是,在林微明送他回住处的路上,他就这样揽着他的脖子,贴着他的耳边骂了一路。 殊不知他嘴里的那个“混蛋”,就是此刻他手里搂着的人。 然而到底是世家出身,虽说小时候可能比其他人多了点经历,但事实上肚子里的脏话翻来覆去也不过就那几个,他一遍一遍地说,林微明就一遍一遍地听。 骂到最后,他大约也累了,便开始“总结陈词”: “你说这人怎么这样啊!” 林微明喜欢他说这句话时的尾音,故意拖得有些长,仿佛在里面蓄满了自己无处发泄的抱怨,听起来可怜又可爱。 但这样的姜陟同样是无法掌控的,他只是去路边的商店里给他买瓶水的功夫,这人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他找了半天才在不远处的一处廊檐下寻到他。 姜陟抱着膝盖蜷在台阶上,身后靠着街边商户铺面脏兮兮的卷帘门,低着头的样子像是一只被人抛弃的小猫。 林微明朝他走过去的时候,隐约听见了很轻的“嗒”的一声。 他一开始并没有在意,只是一面走一面有些无奈地问他: “怎么坐在这里来了?” 可等到走到他面前,他低下头看他时,却发现了他脚边的水泥地上,有一块新鲜的深色水迹。 应该是感觉到有人站在了他面前,姜陟抬起了头。 借着头顶上皎洁的月光,林微明看清了有一滴泪水,正挂在姜陟微微有些颤动的睫毛尖上,将坠未坠。 于是,林微明的心也随着那睫毛,一齐颤了起来。 那一瞬间他忍不住地想,原来长大了的姜陟哭起来是这个样子。 很漂亮,漂亮得让他心动。 可他同时又觉得烦闷,就像他痛恨所有姜陟身上他不知道的那些事一样的烦闷。 他蹲了下来,伸出手去抚摸姜陟明显有些潮湿的侧颊,稍显黏腻的触感让他的指腹克制不住发起痒来。 “好端端的哭什么?” 姜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大约凭他现在晕乎乎的脑子此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林微明其实也没指望他能解释什么。 可是姜陟总能出乎他的意料。 他忽然歪了歪头,将整张脸都放进了林微明的手心里,一本正经地问他: “你又要把我扔在这里吗?” 带着酒意的哽咽掺进有些微凉的夜风里,显得飘忽又模糊。 还没等林微明回答,姜陟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有些温热的嘴唇蹭过他左耳的耳垂,像是在上面落下了一个似有似无的轻吻。 他听见他低得好似气音一般的呢喃: “骗子......” 后来有许多许多次,这个画面都在他的脑海里被反复洇染,最后甚至一直蔓延进那七年间他做了无数遍的梦里。 他梦见的姜陟有时靠在斑驳老旧的卷帘门上,有时蜷缩在赤红的血泊里。 而不变的是,他的睫羽上永远凝着那滴即将坠下的泪。 他在一片朦胧的月光中问他: “开心吗?” 林微明收紧手臂,怀中人有些嶙峋的骨节硌得他的心口发疼。 他垂下头去看此时的姜陟,看上去和当年是不一样的,但却又在某些瞬间是共通的,仿佛是多年前他无意窥见的一角,终于在今日缓缓铺陈在了他的面前。 他好像抓住了当年那滴泪的源头。 这本该让他的心情稍微变好一点,但事实上并没有。 结界外的声音越来越大,不断有打斗中溢出的剑气和罡风撞在屏障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林微明抬眼看了一会,到底是狠下了心,伸手捧住了怀里姜陟的脸: “就算她说后悔了,那又如何呢?这世上的事总不能做到尽善尽美,就算她临死前对自己的人生生出了悔意,那又如何呢?” “最起码,在她苦心为你寻求一条生路,又为你重新获得剑骨这件事上,你知道她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已至此,只因为一句'后悔',你便要让这一切的努力白费了吗?” “更何况,只凭姜绥一句话,你便就信了吗?谁又知道她到底有没有说过,又或者究竟在后悔什么?” 姜陟有些愣怔地抬头看他,林微明说的这些并不难想,他自己不是想不到。 只是内心里一直害怕的东西在姜绥的暗示下一朝成为了事实,再加上之前得知母亲死讯的冲击,无疑是放大了他的种种情绪。 他控制不住地崩溃。 林微明一直在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见他似有回神的迹象,便又放缓了语气对他说: “当时姜遥青前辈托我为你保存剑骨以待来日的时候,我曾问过她一个问题。” 他用手指轻轻地抚过了姜陟被泪水沾得湿漉漉的眼睛,动作轻缓地似是在描摹这双眸子的轮廓。 第99章 “我问她,为什么一定要帮你重新种上剑骨,远离这些东西,平平安安地活在别处不也挺好的吗?” “她怎么说。”姜陟忽然接口问。 林微明对着他浅浅笑了一下,笑容却有些苍白: “她说,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总要还给你。你想做什么是你自己的选择,是回邶都重新开始还是平淡一生都没关系,但你不应该被剥夺选择的权力。” 姜陟的身子一僵,又如梦初醒般地低下了头。 “选择......”他不自觉地重复道,“这倒是像她。” 林微明看着他的变化,知道他应该是缓过来了,又将头埋入他的颈侧,似是在贪恋这一刻仅存的亲近。 “我从前自认为爱你,却到底是害了你。可事到如今,再去想姜遥青前辈的话,才到底明白什么才是对你最好的。” “姜陟,对不起。” 然而这句道歉,注定不能弥补什么。 ———————— 姜陟走出结界的时候,正看见姜绥被姬岫的剑招逼得踉跄着后退,他情急之中只能反手将剑猛地插入地下,却依旧没有控制住自己的身形,反而却拖出了一道极深的剑印。 姬岫挽剑在空中掠出半弧,再出手时,雪色剑气便直冲姜绥面门。 姜绥还未站稳,只能狼狈躲开,虽还算及时没有伤到身体,但那身皂袍却直接被削去了一半。 他倒也不慌,抬头冷冷地看了姜陟一眼,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忽然一把就把身上残破的袍子给扯了下来,直接往空中一扔。 皂色的祭袍凌空舒展,转瞬间便变成了一个黑色的漩涡。 姜绥咬破食指在身前的虚空中划出一道符咒,只听得他念了一声“破”,符咒整个爆开,迸发的红光几乎将他整张脸都染得血红一片。 只听得漩涡深处传来一阵嗡鸣,一把银白色的长剑从中缓缓现出。 那是一把看起来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剑,好似兵器铺子里刚打出来的雏形,古朴又粗粝。 可随着姜绥将这把剑从漩涡中抽出,四溢的寒光几乎将那日头都给压了下去,清越如龙吟一般的声响仿佛是从九天之上传来,震得姜陟识海中的凝光剑都开始嗡嗡作响。 姜陟的一声惊呼声卡在了嗓子眼,他盯着那把剑不可置信地喃喃道: “这是......” 燕支。 这是他曾经的本命剑。 他原先以为,它应是像所有失去主人的剑一样,去了万剑阁...... “怎么会在你手里?”他克制不住怒气厉声质问姜绥。 姜绥屈指轻轻弹了弹剑身,记忆中如月华般的剑光已经变成了丝丝缕缕的黑气缠绕在四周,他笑了笑,声音里满是得意: “当年让你进山取剑,本来就是为我取的,现在不过物归原主罢了。” 青色龙影自姜陟额间飞出,仿若是呼应一般发出了一声相似的吟叫,最终落入掌中,化出了凝光。 “你倒是打的好算盘,不只是燕支剑,怕是剑尊剑意,也一并落在你手上了吧。” 姜绥没有回答,而是忽然抬手在胸前结出一个手印,燕支剑便转眼化作大团黑雾冲天而起,百丈剑影裹挟着厉风出现在云端。 一时间,整个荒山之上狂风四起,耳边的呼啸像是大地在这剑压之下发出的濒死哀鸣。 姜陟却站在这如刀子般的飓风中低笑出声,声音不大,却还是破开了无数嘈杂的声响,传到了姜绥的耳朵里: “你想用我的剑杀我?” 第92章 姜绥看着姜陟嗤笑了一声,似是在嘲讽他的执迷不悟。 “你还没看清吗?它早已不是你的剑了。” 说着,他推掌向前,云端的那道剑影便随着他的动作又往下了一分,陡然变强的剑压几乎将满地碎石都瞬间碾成了齑粉。 “你那个时候太小,应该是不记得了,当年为你引剑气入体,催生剑骨的人是谁。” 姜绥刚开始的时候还算镇静,可说着说着却好像是压抑多年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一般拔高音调道: “一个叛徒的种,还真指望当什么救世主?姜遥青都做不到的事情,你也不可能做到。” “能挽救姜氏复兴本族的,只能是我姜绥!” 他越说越激动,以至于到最后声音尖锐得几乎破音,额角上暴起的青筋在苍白的皮肤下跳动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烁着近乎病态的狂热。 “我当时为你引剑气入体时......”他顿了顿,脸上的表情里带了几分自得,“还在其中混入了我的一滴精血。” “所以你的所有东西,自然都会有我的气息。” 姜陟闻言皱眉,他便如得逞了什么似的大笑出声,整张脸都因极度的兴奋而变形。 “你的骨,你的剑,早就是我的东西!” “你不过就是个替我养骨,为我取剑的工具罢了。” 笑声戛然而止,他又好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瞬间就阴沉了下来: “只可惜......” 但他只说了这三个字便停住,不再往下说了,又转而对姜陟言道: “不过,现在杀了你,也不算太晚。” 姜陟站在深坑边缘,从头到尾都没说过一句话,只冷漠地看着对面姜绥的这一出独角戏。 这些话落在旁人耳中,或许会为他觉得难过、同情或是愤怒,但姜陟自己说实话,并没有太大的感觉。 他只是觉得可笑。 他从前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向来端着一副“家主”架子,待人接物永远得体又顾全大局的所谓长辈,会在此刻什么都不顾地嘶吼着他内心深处的欲望。 而那张总是挂着笑容的脸,现在扭曲得五官都快要移位了。 怕是说出去也没人会信的。 真难看,他想。 姜陟从小就算不得有多喜欢这个家主,也许曾经有过一些孺慕之情,但早已在他亲手把自己推向死亡的那一刻都耗尽了。 现在回头想想,连当初在无极阁上的那些失望都是不值得的。 深坑对面的姜绥还在咆哮着他这些年处心积虑的谋划,那些字句被风吹得支离破碎,却也遮掩不了他话里透出来的近乎天真的得意。 姜陟沉默着叹了一口气。 他的手腕忽地一翻,凝光剑上便骤然向四周荡出一片青光,将他身后以及前面祭台下的人全都逼得纷纷后退,直接清出了一大块的空地。 随后,他便朝着姜绥走了过去。 在那深坑之上,分明什么都没有,但他的鞋底竟踩出了实质般的波纹。 他每走一步,脚下就绽开一圈淡青色的光晕,像是走在了一条看不见的路上。 他停在了深坑的中央。 那几乎遮天蔽日的巨大剑影就正悬在他的上方,剑尖直指他的额顶。 森冷的剑气之下,他身上的骨头都仿佛要承受不住这威压,接连发出了“咔咔”的声响。 姜陟却好像没有感觉到一般,面色平静地朝着那如山岳般压下的剑影,举起了他手中的凝光剑。 两剑相对,看起来实在是天差地别。 用这么一把剑去抵御那巨大无比的剑影,简直就是螳臂当车。 姜绥和在场的许多人都是这么想的。 但姜陟偏就是这么做了。 他身形单薄,身上的衣服被肆虐的剑气撕扯得猎猎作响,仿佛马上就会被彻底搅碎,手中的剑光在黑雾缭绕中如深夜萤火,好像稍有不慎就能被马上吞噬干净。 他却在这似要毁天灭地的剑势之下,神色淡漠地开口: “你试试。” 狂风拂过他沉静如渊的双眼,从容不迫的态度像是在嘲笑着姜绥。 “好,很好!” 姜绥脸上原本得意的神情都几乎快要挂不住了,于是,他举起双手飞快结印,然后又一道一道地打出。 “破!” 随着他的这声厉喝,无数汹涌剑气倾泻而下,如天上银河直落九霄,高悬于苍穹之中的剑影发出一声巨大的嗡鸣,以排山倒海之势轰然斩落,带起一片滔天烟尘。 姜陟的身影被瞬间吞没。 殷泽在一旁看着心惊,急忙想上前救出姜陟,可刚迈出一步就被林微明拉住。 他转过头,只看到了一双异常平静的眼睛。 林微明没有说话,但殷泽还是看懂了他的意思,他收回了那只脚。 姜绥的笑声在这漫天烟尘和黑雾之中回荡,只是转过身的时候,又重新变成了往日里那个端方持重的家主。 然而脸上那种胜利者特有的喜色却是敛不去的。 他对着祭台之下的围观众人高声道: “诸位都看见了,叛徒已除,门楣已肃......” 他说到一半才发现面前的人群不对劲。 他们的目光,并没有看向他,而是落在了他的—— 身后。 几乎是同时,他听见姜陟的声音贴着他的耳边响起,轻得像是一阵擦着脸际而过的风,却足以让他的身体瞬间变得僵硬。 第100章 “舅舅这么急干什么?” 他手中剑的剑刃精准地抵在了姜绥的命门上,即使隔着层衣服也能感受到上面传来的寒意,冷得几乎快让他的五脏六腑都结上了一层冰。 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从那一剑之下逃开,也没有人知道他又是怎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姜绥的身后。 一切都太快了,快得让人看不清。 “你......” 姜绥的喉结滚动了几下,才终于艰难地挤出了一个字,声音早没了之前的意气,反而低沉又嘶哑。 姜陟举起食指抵在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堵住了姜绥的话。 他挟持着姜绥转过身,声音里带着几分戏谑: “舅舅说我是叛徒,怕是现在对于姜氏的列祖列宗来说,你才是那个真正的叛徒吧。” 姜绥被姜陟一把推至深坑边缘,他踉跄了两步,下意识低头去看坑底,却看见烟尘散尽后,原本就腐烂发黑的龙骨,此时已彻底断成了两截。 这姜氏灵脉的源头,护佑家族数百年的真龙骨架,竟被姜绥刚才那一剑生生斩断。 骨头断裂处,还可以看到那些尚未被吸取干净的灵力如岩浆般缓缓涌出,滴落在泥土和石头上,又迅速蒸发殆尽,消散在空气中。 而那所谓的灵脉,也终于在巨大的震荡之后露出了本相。 那是一条条如血管一样的东西,凌乱地缠绕在龙骨的下面,此刻因为骨头的断裂,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最后变成皱巴巴的丝络,在风里轻飘飘地晃荡。 随着这边的变化,远处姜氏本宅,那栋显眼庄严的家祠也轰然倒塌。 姜绥颤抖着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我明明只是要杀你......” 他猛地转过身,似是想去抓姜陟的衣领,却被他灵巧地避开,自己则扑了个空,直接跪倒在了地上。 姜陟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冰冷的像是在看一具尸体。 他的声音很轻,又故意说得很慢,仿佛是想要姜绥一个字一个字地全部听清楚: “我说了,没人能用我的剑杀我。” 他伸出手,手上拿着那把剑早已不是凝光,而是姜绥自以为收作己用的—— 燕支。 燕支剑在姜陟掌中发出一声清越的龙吟,剑身上缠绕的黑气仿佛碰到了什么净化的法器一般瞬间消散,整柄剑也因此似是褪去了沉重的枷锁,光芒大涨。 剑锋之上,无数光华流转,宛若星河熠熠,耀眼夺目。 “你以为,凭那一滴精血便想夺走我的东西?” 姜陟反手挽出一个剑花,无数剑光落入他的眼中,沉黑的眸子里呈现出一种像是能穿透人心般的炽亮。 “最初这把剑,认的便是我的剑骨。” 他话音未落,姜绥的身体便突然一颤。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姜陟手中的燕支剑,徒劳地叫道: “你又重新得到了剑骨?这不可能.....” 随即又像是想到什么一般顿住了,好半天才从齿间挤出几个字: “是姜遥青。” 姜陟忽然抬脚,重重地踹在了姜绥的胸口。 姜绥整个人被踹得倒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压抑不住地痛呼。 姜陟往前一步,就踩在了他的身上,力道重得几乎能听见肋骨因为不堪重负而发出的“咯咯”声。 姜绥克制不住地呻吟,嘴角溢出血丝,挣扎着想要起身,但他刚刚和姬岫对战已然力竭,再加上耗尽灵力的剑招,此时根本没有还手的能力,只能任凭姜陟踩得越来越深。 燕支剑的剑尖已刺入他的喉咙,鲜血从伤口中缓缓溢出,只要再往前一分,就能彻底撕碎他的咽喉。 姜陟微微附身,眼底的火焰烧得越发的烈,但脸上寒气却似要在他的眉梢上结出冰来,他看着姜绥,一字一顿地问他: “现在能说了吗?我母亲到底是怎么死的。” 第93章 姜绥的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那张从刚才开始一直都洋洋自得的脸上终于在此刻浮现出了慌乱的情绪。 他的喉结滚动了两下,似乎是还在不死心地斟酌着到底该不该把当年的事情说出来。 姜陟见他仍不肯松口,手中长剑又往前送了半分,更多的鲜血立刻就顺着剑刃涌了出来,疼得姜绥又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 “别让我问第二遍。”他冷声道。 姜绥动弹不得,只能勉强用眼睛的余光去瞥祭台下的人群。 今日这荒山上,姜氏虽只有他和姜岱滦两个辈分大些的,但祭灵大会能到场的,大多都是与姜氏交好的世家,有些还往来颇深,若是有人能在此刻站出来...... 然而,一道修长的身影却直接挡住了他的视线。 姬岫面对着人群,随意地晃了晃手里的天师署工作证,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温和有礼,但又字字清晰,不容置疑: “兹事体大,从现在开始,这里由天师署接管。” 他的目光缓缓地扫过面前的人群,嘴角似是泛起了一抹笑,语气却突然变冷: “其他无关人员,请立刻下山。” “会有天师署的工作人员在山下登记各位的证词。” “望大家都能如实相告。” 说着,他还用指尖轻轻敲了敲工作证上象征着天师署的标志,用意不言而明。 他这话一出,就代表着这件事已不是世家间的私事,而成了天师署手上的公案。若是此时再出手,便是非要跟天师署掰腕子了。 没人会不顾自家利益,替姜绥出这个头。 所以很快,祭台下的人群就这样散了。 姜绥的脸色彻底灰败了下去。 殷泽拖着被他的血鞭捆成粽子的姜岱滦,像扔破麻袋一样随手甩在了祭台边上。 “待会再找你算账。” 他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对着姜岱滦说了一句,便转头朝着姜陟这边走了过来。 他在姜绥的身边蹲了下来,歪着头好好打量了一番他此刻狼狈不堪的样子,忽然就咧嘴一笑,慢悠悠地说道: “他要是不肯说,自然也有让他开口的办法。” 他右手轻翻,须臾间掌心中便多了一枚赤红如血的丹丸。 “这是我无意间得到的......” 他蓦地一顿,四下看了看现在这里剩下的人,全都是知道他那些事的,便也觉着没必要藏着掖着了,就改口道: “这是我之前从祖坟里拿出来的'吐真蛊',据说人服下后,五脏六腑会感觉像是被万蚁啃噬,直到把肚子里的那点秘密全吐干净为止。” 他的袖中,悄无声息地就钻出一条殷红的血鞭,直接就卡住了姜绥的下巴,逼迫他张开了嘴: “所以,你现在是想自己说,还是我们逼你说?” 在姜绥的描述里,姜遥青当年叛出家族,为了保证自身以及姜陟的安全,还带走了姜氏的一样东西。 这个东西按她的计划,应该足够珍贵且不可取代,以致姜氏决计不敢同她鱼死网破。 于是,她在离开之前潜入了姜氏的家祠,拿走了里面一个乌木盒子。 自知已无法反抗的姜绥无力地瘫倒在地上,声音干涩地说道: “其实,在你之前,姜氏的'筑骨计划'里,曾经出现过一个几乎接近于完成的孩子,但他的剑骨实在是太过于暴戾,根本无法控制。” “所以,我们不得不提前取骨。” 姜绥的声音有些嘶哑,但气息已逐渐变得平稳,只是说出来的话听着实在是令人心惊。 “强行取骨的后果你们或许听说过没什么实感,但那天我亲眼见到了。” “暴走的剑骨之力和宿体的魂魄同时爆炸,那威力根本无法估量,一栋楼里的人都在瞬间被挤压成了肉泥,如果不是周围没什么人烟,死的人还要更多。” “我们找了很久,才在那一片令人作呕的废墟中发现了那块剑骨。” “然而,我们花了那么大代价,上百条的人命填进去,得到的却是一块没有发育完全又被强行封闭了的残次品。” “我们找了很多办法,也没能激发出其中的力量,别说是修复灵脉了,那东西到最后根本就像是块没用的石头。” “但到底,也算是'筑骨计划'最好的一次成果,所以即使用不了,也算是一线希望,所以,我们把它锁在了姜氏家祠里。” 姜陟持剑的手忽地一颤:“你是说......” 姜绥因为身体动作的限制只能微微颔首: “姜遥青当年拿走的,就是那块残次的剑骨。” 难怪,姜陟想,难怪姜氏在姜遥青离开后只是派人追捕,并没有用上什么更为严苛的手段。 也难怪,在姜陟成为姜氏的亲传弟子之后,他们就完全放过了姜遥青。 因为有了更好的替代,也没有人在乎丢失的残次品了。 看着姜陟的沉默,姜绥突然莫名低低笑了一声: 第101章 “姜遥青拿走了剑骨,于是,她的儿子来补上了这个空缺,这怎么不算是一种宿命呢?” “闭嘴。”姜陟对着他咬牙道,“那我母亲她,又是在什么时候知道我的事的?” “具体是什么时候我也说不清楚,但姜遥青作为曾经的家主候选人,应该是知道一些关于'筑骨计划'的事,你天生剑骨的消息一传出去,她应该就猜到了吧。” 姜陟听着,又忽然似是想到了什么去问姜绥: “我一直想问你,我当时作为姜氏弟子,想要利用我取骨的办法有很多,你又为什么要绕那么一大圈子,借林氏的手逼我剖骨呢?” 他顿了顿,又试探地问道:“可是,和我母亲有关?” 姜绥仰面咳出一口血,又缓缓地叹了一口气: “姜遥青在你炼出剑骨之后,曾回来过一次。” “你说什么?”姜陟不可置信地问道,这事他竟然完全不知道。 姜绥没有接他的话,而是顺着自己刚才的言语说了下去: “那天她也是闯进了这归墟塔禁地,等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用禁术在龙骨上下了血咒。” “血咒的内容,便是凡姜氏血脉,皆不可谋算你的性命。” 姜陟的呼吸一窒。 姜绥的话还在继续,似是故意要说给姜陟听: “她以为这样就能保护你,但怎么也没有想到,姜氏自己不能动手,总有人帮着动手。” “当今世道,灵气愈弱,浊气愈显,即便是那几家的天然灵脉,怕也同样撑不了多久了。” “剑骨能修复灵脉的消息一传出去,你以为只有姜氏想要你的性命?” 然而,他再说什么话姜陟已经不在意了,他现在只想问清楚自己想问的:“是什么样的血咒?” 姜绥笑了笑,只是嘴角上扬的同时还咬着牙关,带着切齿的恨意: “什么样的血咒?当然是用她的命当祭品的血咒。” “当年我处决他的时候,她其实已经快要死了。” “七年前,你'死'后不久,她就又回到了这里,那时她早已经被之前的禁术反噬得奄奄一息,于是干脆亲手献上了自己的性命,加深了那道血咒,从此,即便有你的命牌在手,姜氏也不能算出你的踪迹,找到你的气息。” “从此天地茫茫,你对于姜氏来说,就和彻底消失了一样。” “我原先以为,她只是为了防备我们拿你的尸体寻找剑骨,没想到,竟是因为你活了下来。” 燕支剑“铛”的一声掉在地上。 姜陟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七年来,他能安安稳稳得藏在山海镇。邶都的世家手眼通天,即便没见他的尸体,也没有来寻过他的踪迹。 原来是母亲用自己的性命,将他和姜氏之间的关联彻底斩断。 “那你又凭什么说她后悔!”姜陟忍不住质问道。 姜绥扯出了一个恶意的笑,似是还想说什么,殷泽作势便要将那枚红丸塞进他的嘴里,逼得他连忙住了嘴,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他终于说出了当年的实情: “她临死之前说,她后悔,当年没有拼出一条命来,带着你一起离开。是她,害得你要经历这么多的这么苦难,她没脸见你。” “她说,她对不起你。” 姜陟的呼吸都快要停滞,眼前无数画面翻涌,那些久远记忆在此刻骤然变得清晰了起来。 他想起了那间老旧的房子,想起了衣柜角落里藏着的行李箱,想起了五岁生日时吃的蛋糕,想起了窗外枝头上那些终究会落下的花。 然而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他的母亲,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二十四年前的那个晚上,没有人会想到,那是他们母子二人此生的,最后一面。 他自认为有愧于她,便不在乎自己的安危,想求一个解脱。却没想到,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她把他的命看的比什么都重要。 他的那些想法,此刻再看,都像是对她的亵渎。 这个念头像是一把火,烧得他的五脏六腑都忍不住地发疼。 忽然,一只温暖的手覆上了他因为无意识地用力而发白的指节。 他下意识地偏头去看,林微明的脸在一片虚影中显得飘忽又模糊,但他还是看清了他的眼睛,温柔的漂亮的眼睛。 像是沉沉夜色里的一轮月,一轮只照在他身上的月。 他伸手过来替他拭去了眼角的泪水,动作轻柔地像是对待什么世间难寻的珍宝。 “别哭。”他说。 “别哭。” 第94章 姜陟曾经做过一个梦。 一个因为自己的愧疚和自责而从来不敢轻易踏足的梦,甚至在褚歧专门按照他的潜意识建造的幻境里都不曾出现。 因为他知道,那是他无望的幻想。 只有在最放松最沉浸最香甜的酣睡中,他才得以忐忑地去窥见它的一角。 在那个梦里,在他五岁的那天夜晚,母亲离开家时,除了带着那个早早就收拾好了的行李箱,还牵起了他的手。 那夜的月光很亮,溢出的光华像是打翻了的银粉,飘飘散散地洒了满墙。 从那座老房子里出来,母亲就将他背在了背上,他便一面这样乖乖地趴着,一面伸手去拨弄眼前如青雾般的发丝。 母亲的头发很香,是一种他闻过千遍又念过万次的柔香,干净的,温暖的,像是用肥皂搓洗又放在太阳底下晒过的被子,还混着点林间山风的清冽气息。 那里没有姜氏,没有剑骨,没有血咒,只有母亲随口哼唱的安眠小调,和透过衣服传过来的熟悉的体温。 但这个梦永远都很短,短到连他们身后的那座老房子都还没来得及融进夜色里,他就在一片汗涔涔中猛然惊醒。 枕边似是留有几分湿意,却也同那梦境一般惶惶而不真切。 即便他就这样徒劳地想过很多回,但事实就是,姜遥青当年,是注定带不走他的。 姜岱滦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他。 一个从其他地方来的外姓人,想法设法地娶到了姜氏最耀眼的骊珠,却因为姜遥青不愿让自己的孩子和她当年一样囿困于姜氏不正常的成长环境中,而无法实现自己彻底加入世家的愿望。 他是个极有野心的人,但除了精湛的演技之外,也只有那副虚有其表的野心罢了。 他那时能做的,只有牢牢抓住姜陟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所以,在他还没有完全现出自己的本相之前,就在送给儿子的长命锁里动了手脚。 也正是因为这,姜陟无法从他手中挣脱,彻底成了他的筹码,他最终也如愿以偿地利用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姜遥青站在一边笑着看着自己的丈夫给摇篮里的婴儿戴上那东西的时候,全然没有想到,这会成为日后所有不可挽回局势的开端。 不,真正的开端,应是那一年的初春,姜遥青在天师学院的缤纷花树下,回头多看了那个落在队伍最后的男人一眼。 大约是那日的风实在太急,满目飞扬的花瓣又迷了眼睛,即便聪明如她,也没发现那个人垂眸朝她笑时眼里一闪而过的算计。 她只看见了他身上洗的发白的衣服和微微有些发红的脸颊。 善良的人总是容易被骗。 姜陟总是忍不住地想,如果母亲能狠心一点,如果她能薄情一些。 可这世上是注定没有“如果”的。 姜陟的思绪被突如其来的温度打断。 林微明的双手虚拢在了他的耳畔,手指搭在他的后脑上,像是想帮他抚平那些繁杂的记忆。 “别再想了。”他说。 随着最后一滴泪水的滚落,他终于在一片重影中看清了眼前人的脸。 林微明的脸色很差,皮肤苍白得几近透明,连唇色也淡得快要看不见。 最令人心惊的是那双眼睛,原本黑色的瞳仁,此刻竟泛着一层朦胧的灰意,像是大火燃烧后留下的余烬的颜色,带着一种敛不去的倦意。 “你的眼睛......” 姜陟下意识地开口,却见林微明有些逃避意味地眨了眨眼睛。 “没事。”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随时都会消散在风里,可偏偏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地传进了姜陟的耳朵里。 “姜陟。”他捧着他的脸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姜遥青前辈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你永远被困在过去。” 那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变得安静,姜陟连那些因为被拢住耳朵而变得分明的气流声都听不见了。 他只能听见林微明的声音,沉缓得像是要把那些字都刻进他的心里。 “既然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注定无法改变,那你能做的,只有——” “好好活着。” “不要像从前一样不在乎自己的性命,要安稳无恙地活着,你要往前走。” “至少,是为了......” 第102章 他忽地顿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 “为了姜遥青前辈。” 姜陟知道,无论从哪个角度出发,林微明现在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正确的,清醒的,也是最符合当下这个情形的。 仿佛只要他点点头,应一声“好”,便可以立即拥有一个崭新的充满希望的人生。 但那些血和痛哪里能这么轻易就一笔勾销。 然而林微明那双眸子里的期冀实在太亮,亮的他的心脏都忍不住抽痛。 但最后,他到底还是闭上了眼睛,狠下心拨开了覆在脸侧的那双手。 他低声说了一句: “抱歉。” 就转过身,捡起来掉在地上的燕支剑。 林微明慌张地想去拉他的手,可尚未触及,姜陟的周身就骤然荡出一圈凌厉的气流,直逼得他连连后退,再无法上前。 而站在祭台下的姬岫这时也明白过来他想做什么,立即高声道: “姜陟!这件事已由天师署接手,你现在不能擅自处置他。” 他想往姜陟那边走,殷泽却忽然闪到了他的面前,手中血红色的软剑直接阻住了他的去路。 “这不关你的事。” 殷泽冷声说道,神情无比认真,或者说,是姬岫见过的最认真的一回。 危险的血气如毒蛇般缠绕在姬岫的四周,引得他手中长剑嗡嗡作响,似是按捺不住地要展露锋芒。 但他却迟迟没有催动灵力,只哑声道: “姜绥还未审判,一旦越过那条线,我......保不住你们。” 殷泽却嗤笑了一声,眼中血色翻涌: “我从来不信你们天师署那一套,我只知道,姜陟今天要为母报仇,谁也阻止不了他。” 他手中软剑在身前狠狠劈下,一道赤红色的结界就这样横亘在了他们中间,将两个人彻底隔开。 殷泽的脸在半透明的屏障之后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但声音却异常分明: “姬岫,我从来都不需要你的保护。” 姜陟没有再管身后的喧嚣,只是站在那里,无言地看着地上已经开始有些颤抖的姜绥。 在这个世界上,作为可以操控灵力的天师,虽能力强大,但行事向来受限,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 不可杀人。 这四个字,从他修炼的第一天起,就被他刻进了骨髓里。 他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但却知道,性命这种头等大事,是绝不能被个人随意操控的。 他守着这个原则守了二十多年,换来的是什么? 是自己像个畜生一般因为身体里的一块骨头而被人随意地谋算性命,是母亲为了他悄无声息地湮没在了这荒山上,连魂魄都寻不到。 他们的命轻得好像一粒尘,随随便便就这样被人拂去了。 而那些视这条原则为无物的小人,踩着别人的命,却活的比谁都风光。 真是......可笑至极。 姜绥挣扎着看着姜陟的脸色变得越来越沉,忍不住叫道: “我现在虽然没办法反抗,但这一身修为还在。你想杀我,就不怕被我的护体真元反噬吗?” 姜陟笑了一声,笑声混进周身愈发震荡的真气中,听起来不太真切。 “我不在乎。”他说。 燕支剑的剑锋忽然就亮起了一道几乎要划破天幕的青芒,龙吟般的剑啸顿时响彻云霄。 “我活不活的无所谓,但你今天一定要死在这里。” 姜陟说着,便踏空而起,每一步都在虚空中踩出青色的涟漪,随着他的动作,他的身后拖出了无数道残影,像是有成千上万的他在这一刻同时挥出了这一剑。 摧山断岳的剑势直斩姜绥,他的周身的那点灵光在锋刃下如薄纸般脆弱,眼看着那剑招就要彻底劈开他的身体,却忽然听到“铮”的一声。 一道看似纤弱的灵力突然横贯而来,毫无征兆地挡在了姜绥的身前。 那道灵力看着实在寻常,可姜陟的剑势撞上它,竟立即开始寸寸消融。青色的剑气被生生碾碎,化作漫天光点随意飘散。 叶淮初,或者说,辞秋那张分明是笑着,眼底却凝着经年不化的寒霜的脸就这样出现在了姜陟的眼前。 “好久不见,江小明。” 第95章 几乎用上了全力的剑招被生生打断,姜陟身形不稳,踉跄地后退了几步。 他死死地咬住了牙关,才勉强将那一口腥甜给重新咽了回去。 强行破开姜绥护体真气的反噬让他经脉里的灵力乱成了一团,在身体里四处冲撞,疼得他脸色煞白,连普通的呼吸都能带来一片针扎般的痛。 辞秋站在那里,唇边照例噙着一抹笑,目光慢条斯理地扫过姜陟的全身,最后定格在了他手中的燕支剑上。 他微微歪头,故作惊讶地“呀”了一声,只是眼睛里却没半点诧异的神色。 “你竟又重得了剑骨?”他说道,语气里似乎有些抱怨,“早知如此,我又何必费那么大力气去找什么拟元丹?” 不过旋即,又变成了一副戏谑的口吻: “能把我也给骗过去,确实厉害。” “我倒是小瞧了你。” 姜陟压下身体里翻涌的灵力,抬头看去,才发现眼前的辞秋,虽然还用着叶淮初的身体,但已和记忆中的样子有些不同了。 从前的他,即便占了这具肉身,却也改变不了原主人留下的那点温润的书卷气,只能从那双狭长的凤眼里隐约觉察出里面藏着个完全不同的灵魂。 可如今再看,眉眼之间原先的内敛一扫而空,整个人都变得锋芒毕露起来,好似一柄已然出鞘的利剑,眼波流转间满是张扬。 姜陟并不清楚这种变化到底是因为什么,但至少知道,这应该不是什么好事。 然而还未等他开口说些什么,就听见辞秋身后躺在地上的姜绥虚弱地咳出了一口血,捂着胸口嘶哑地出声道: “你怎么才来,我记得我和你说过要保护我吧。” 姜陟听到声音后本来是在垂眼注意着姜绥的动作,闻言猛然看向辞秋,难以置信地喃喃道: “你竟然......” 但他只说了三个字就彻底反应了过来,冷笑了一声道: “我说他之前怎么突然说我同魔君勾结,原来真正和魔君势力狼狈为奸的,是他自己。” 辞秋听了他的话,似是有些不满意地撇了撇嘴: “我不太喜欢别人把我和那什么魔君混为一谈,而且,狼狈为奸?” “话别说的这么难听,不过是各取所需。更何况,有人拿着我想要的东西求上门了,我还能拒绝吗?” 姜陟忍不住皱眉:“你什么意思?” 辞秋不知为何,这次是出奇地有耐心,竟还反问他说: “你不知道我现在这具身体本来是做什么的吗?” 叶淮初的身份? 姜陟还记得,当时林微明和他说,他之所以知道叶淮初是天师署的人,是因为在他的办公室发现了一个特殊的图腾,而那个图腾来自...... “鹊起计划。” 林微明的声音在他的身后蓦地响起,殷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撤掉了结界,他也就重新走了过来。 辞秋点头:“没错,鹊起计划。” “这个计划表面上是天师署派出精锐,暗中监视魔君残部动向。但姜家却被背着天师署暗中插进去不少'自己人'。” 他的语气实在是轻松,轻松的好似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就像叶淮初,姜氏一开始给他的任务是让他私下里伺机接触辞秋,当然不是我,是之前那个打着我的旗号的组织。” “不过很不巧,我出现了,用了他的身体,还看见了他记忆。也因此,这个合作就变得简单起来了。” 燕支剑的剑尖微微颤抖,姜陟的眼底已经蒙上了一层凛冽的寒意: “姜氏为什么要找你合作,这没道理。” 辞秋挑了下眉毛,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他现在说的事情有多严重,不,他应该只是不在乎而已。 “怎么没有道理呢?不然你以为就凭着之前那个所谓的组织,就敢在天师署的眼皮子底下搞出那么大的动静吗?甚至于直接建出一座疗养院,这些自然都是靠着姜氏的帮忙。” “七年前姜氏本想利用林氏逼你剖骨,自己再趁机抢夺剑骨,但后来似是被林氏察觉,他们竟抢先一步联合天师署封印了剑骨。姜氏没有了修复灵脉的希望,自然要再想些其他的办法。” 姜陟不客气地回他:“其他办法就是和你合作?他们疯了吗要与虎谋皮?” 但辞秋好像并不在意他的话。 “你知道的,我需要打开伏魔地封印,拿回我的身体。” “而姜氏,则需要一场'救世之功',比如说,杀了魔君。” 他说得简单,但姜陟还是从这些零碎对话语中拼凑出了这场布局的全貌。 姜氏与辞秋合作,暗中协助魔君余党寻找开启封印的方法,为的就是在关键时刻“亲手诛魔”。 第103章 这个无与伦比的救世功劳,足以让姜氏名垂青史,即便失去了灵脉,也可以借此得到任何想要的资源。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可姜陟还是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当年剑尊没有做到的事情,凭姜氏这些人就能做到了?” 辞秋低笑了一声:“我当年扶持魔君,手里总要握着点有用的东西。如果不是趁我不备,他怕是早死在我手上了。所以,姜氏所求的,不过是在我让魔君濒死后,当众使出最后一剑的机会” 姜陟的目光在辞秋和他身后的姜绥之间来回梭巡了几番,忽然笃定道: “你们结了血契。” 这种所谓的合作怎么可能就靠口头上的三言两语,以这两方的谨慎程度,必然有什么让他们一定得履约的机制。 而血契便是以双方精血为引,辅以特定的术法,将契约内容刻入血脉之中。一旦成立,便受天道法则的约束,极难破除,也因此在天师界被视为最可靠的契约之一。 辞秋点了点头,似是有些赞赏地说道:“猜的没错。” 姜陟沉默了一会,又问他:“那你现在又为什么要将你们的计划和盘托出,是故意的吗?” 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声里有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愉悦。 “我记得我说过,你总是比我想象的要聪明一些。” “人年纪大了之后,就总想找个人说说话,毕竟你也知道,我曾经独自活了很长时间。” 他微微低头,睫毛在眼下的位置投下一片阴影,倒显得他那张时常含笑的脸陡然变得阴郁了起来。 “我只是突然觉得,这个计划很无聊。” 他的语调轻快,声音放松,可字字句句都像是淬了毒的刀,只是这些刀的锋刃,却是向着他身后的姜绥的。 “我既然已经能够靠着拟元珠打开封印,那为什么还要给他们的劳什子名声铺路?” 他又忽然抬起眼,姜陟也终于看清他眸子里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疯狂。 “为什么要杀了魔君,我巴不得这个世界早点毁掉才好。” 他话音刚落,就骤然抬手,动作快得几乎要化作一道残影。 姜陟只觉得肩头一沉,还没感觉到痛,整个人就控制不住地向后跌去,直跌进身后林微明的怀里,同他一起后退了数步。 他终于控制不住,吐出一口血沫。 林微明连忙抚住他的胸口,替他梳理身体里的灵气。 姜陟擦了擦嘴角,抬头的时候,正看见辞秋已经转过了身,看向了姜绥。 姜绥自然已经察觉出了这个人的意图,惊惧地叫道:“你想做什么!我们之间可有血契!” 辞秋稍稍俯身,因为背对着的缘故姜陟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声音里的明显的笑意: “血契?” “你是不是忘了,这身体都不是我的身体,血自然也不是我的血,你到底,是和谁结的血契?” 姜绥颤抖地重重喘息着:“你......你从一开始......” “我不过是利用你得到开启封印的'钥匙',顺便再借你之势在这邶都暂时藏身而已。是谁给你的胆子,觉得你这个蝼蚁也可以和我平起平坐了?竟也敢威胁起我了。” 辞秋抬起手,动作优雅又带着点漫不经心。 姜绥瞪大了眼睛,护体真气本能地暴涨,却在那只手朝自己靠近的过程中,被轻易地一层层破开。 他的喉咙里,忽然就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困惑的闷哼,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辞秋的手已经就这样如利刃般破开了他的胸膛,被撑开的皮肤下,似乎还能隐约瞧见他手指的轮廓。 而那只手的主人只轻笑着说道: “我以为你应该知道,我要是想杀你,只需要'我想'这一个理由。” 手腕微微一转,姜绥的身体便猛地痉挛了起来,早先还威风凛凛的姜家家主,此刻却活像是一只被压在案板上的畜生一般,只能依靠本能地做出这些濒死的,徒劳的挣扎。 等到他彻底不动了之后。辞秋的手也从他的胸口抽出,掌心中托着一颗仍在跳动的心脏,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的指缝溢出,在他的手腕上划出醒目的痕迹。 几乎是同时,他的五指猛地收拢,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噗叽”声,那颗心脏在他的手中被挤成一滩血泥,然后又顺着他松开的手指,砸在了姜绥迅速灰败下去的尸体上。 辞秋缓缓地转过头来,指尖上的鲜血还在不断滴下,那双上翘的眼睛里看向姜陟的时候,依旧是一如既往的冰冷。 “有命,要用在该用的地方。” “你算是欠我一个人情。” 他忽然后退,无数灰雾在他周身腾起,并翻涌着裹上他的身体。 他这一次学乖了,离开的时候还对在场的所有人施了定身术。 在他消失的前一瞬,姜陟听见了他对自己说: “七日后,我在伏魔地等你。” 第96章 厚重的木门缓缓打开,发出了沉闷的“吱呀”声。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重得人发晕的焚香气味,大约是因为经年累月的积攒,那味道吸入鼻腔,仿佛能化为实质,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连呼吸都变得慢了几分。 屋子里没有开灯,只有几缕细弱的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地照进来,直落在正堂那一大片层叠的牌位之上。 深色的木牌沉默地排列在那里,像是一片树影幢幢的林。 而在那片“林”前,站着一个男人。 似是听到了脚步声,他转过身来,一张脸随着动作慢慢浸入斜射进来的光线里,流动的阴影将他的轮廓勾勒得格外清晰,甚至于显得有些阴郁。 他没有立即开口说话,只沉默地看着来人。 林微明跪了下来。 他的双手在袖中攥得紧紧,但说出的话却带着一种克制不住的颤意: “一定要......做那件事吗?” 牌位前的香炉里,未燃尽的线香上,青烟还在袅袅升腾,又在到达一定高度后尽数逸散在空气里,让整个室内都变得有些雾气蒙蒙。 男人的声音隔着这淡淡烟雾响起,被熏染得也跟着变得飘忽了起来: “罚你在思过堂跪了三天,竟还没有想明白吗?” 说着,他又叹了一口气,似乎是有点无奈。 “微明,我一直以为,你会是看的最清楚的那个。” 林微明却直接摇了摇头,反驳道: “不,我看不清。” 他直视着男人的眼睛,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硬挤出来的,里面还裹着他在思过堂的三日里熬出来的血丝。 “我不信,就没有其他办法。” 男人的目光沉了下来,他站在明暗交界的地方,半张陷在阴影里的面庞冷得像块冰。但他并没有立即发作,而是转身朝那些牌位走了几步。 “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在祠堂见你吗?” 他指尖一弹,一道灵力倏忽就落进了牌位前的香炉之中。霎时间,无数细碎的光点从里面迸溅而出,在昏暗的祠堂内悬浮流转。 那些光点如同有意识一般,又纷纷附着在旁边的牌位上。深色的牌位也因此亮起了微弱的光芒,光芒之间彼此连接,转眼便勾勒出一条蜿蜒的光脉。 林微明自然认得这光脉的形状,这是林氏世代相传的灵脉,只不过是缩略版。 可这灵脉现在看着,和他从前见到时相比,明显要黯淡许多。 那些原本该丰盈充沛的灵力,此刻却细弱游丝,时断时续。而那末端更是已经近乎透明,只剩下一缕将断未断的残絮,艰难地维持着最后的一点形状。 “看到了吗?” 男人伸手指着那灵脉几乎快要消失不见的尾部说道: “林氏用了几百年的灵脉,如今已经衰败到连十年都要撑不过去了。” 灵力散发出来的光芒落在林微明的脸上,衬得他的面色愈发的苍白,他难以置信地开口: “怎么会......” 男人的嗓音低沉沙哑,像是被这件事情给彻底磨去了所有的意气,只剩下了沉重的疲惫: “你以为林氏愿意做这等损人利己的勾当?” 他抬手一挥,那些悬浮着的光点便骤然熄灭,整个祠堂又重新陷入了一片昏暗,唯有香炉中还剩下一点残火,在沉默地苟延残喘着。 “这百年来,林家试遍了所有法子,试图延缓灵脉的衰退。最后实在没有办法,走了先祖留下来的一条绝路。” 男人伸手扣在身前的香案上,似乎是想撑住自己无力的身体,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这条绝路,便是用血脉亲族的魂魄吊着,为灵脉强行续命。” “你应该见过,藏书楼楼顶放着的那盏古灯,那是先祖留下的'命魂灯'。只有被那灯选中的人,才能成为灵脉续命的祭品。” “但这法子,每一代都只能撑二十年。” 第104章 “而距离上一个被选出来的族人,却早就过了二十年的期限。” 男人忽地苦笑了一声,声音却有些控制不住的哽咽。 “这些年,族中不是没试图寻找过其他符合条件的人,但却正如当年先祖所留下的书中所写,这条绝路之所叫绝路,便是它总有走到尽头的一天。” “命魂灯已经选不出下一个祭品了。” 林微明听着他说的这些话,一颗心越发的沉,又隐隐似是察觉出了什么,有些试探性地问道: “那上一代的祭品,是谁?” 回答他的是一片死寂。 男人缓缓地转过了身,即使隔着一片昏沉的暗色,他那双眼睛里藏着的痛楚也格外清晰。 林微明知道自己已经不需要他的答案了。 一切曾经他想过却因无人回应而只能深埋于心底的疑问终于在此刻得到了解释。 为什么母亲明明身法很好,对修炼一事也见解颇深,但身子却格外虚弱,灵力更是滞涩难用。 为什么她几乎很少离开藏书楼里那个连通着地脉的暗室。 又为什么从几年前开始,他见母亲的次数越来越少,到最后竟几月也见不上一面。 原来竟是因为,她就是那个,勉力支撑着的祭品。 “灵脉若毁,阿昭她......活不了,没人知道她能撑到什么时候。” 男人的肩膀猛然一塌,仿佛在这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支撑一般地低下了头。 这个向来威严的男人,此刻在林微明面前,竟显露出一种近乎卑微的姿态。 “算我求你。”他的气息很弱,声音低沉,“我们不是要他的命,只是要他的剑骨而已。” 他再抬起头来时,一双眸子里正翻涌着无比强烈的恳求之色。 他颤抖着伸出手,似乎是想去触碰林微明的身体,却又在半空陡然僵住,最终只能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事后,林氏一定会全力补偿他。如果他想重新修炼,我可以把我全部的修为都给他。” “你母亲她,等不起了,就当是......救救她......” 最后的几个字已经轻得几乎快听不见了,但却还是如几记重锤一般砸在了林微明的心上。 但他却依旧不忍,试图找出一个更好的办法: “我去和他说,求他帮忙。” 男人却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一样,嘴角扯出一点苦涩的弧度: “你凭什么觉得他会帮这个忙?” “你对他来说,有那么重要?重要到他愿意送出自己的剑骨,毁掉自己的根基,断了自己的修炼之路,就为了帮你救你自己的母亲?” 林微明的唇微微颤动,但又很快被他抿紧,他语气笃定地说道: “他会愿意的。” 男人定定地看着他,似乎实在寻找他这么确定的理由,半晌后又忽然冷笑了一声: “就算他愿意,姜氏也不会同意。” “他是姜氏复兴的希望,你以为姜氏会眼睁睁地看着你毁掉他的未来?” 男人顿了顿,话语间又恢复了刚才的疲惫。 “林氏为了这件事已经耗费了太多,我们没力气和姜氏对抗了。” “所以这件事只能秘密进行,绝不能让外人知道。” 林微明跪在那里,执拗地不肯去接男人的话。他感觉到有汗水或是别的什么东西顺着他的侧脸滑过,在下颌上停驻了一瞬,最终悄无声息地砸在了地上。 残留的水迹让他的脸颊有些发痒,但他却没有动手去擦。 他就这样沉默了许久,没有人知道他想了些什么。 最终,他闭了闭眼,那双墨瞳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平静,连最后一点挣扎的涟漪也全部淡去了。 他抿了抿唇,抬头看向面前的男人,一字一顿地对他说道: “这件事,全部都必须有由我亲自动手。” ...... 天色阴沉,干枯的树木在灰蒙蒙的背景下像一道道扭曲的怪蛇。偶尔有风掠过,卷起几片朽败的叶子,又悄无声息地落在草地中间红色的血泊里。 林微明就站在这血泊中央,最后一滴泪正从他低垂的眼睫上坠下。 这滴泪落得很慢,在他眼前像是被强行调慢了的录像带,他觉得自己甚至能听见它划过空气的声音。最后“嗒”的一声,和此前所有的他的眼泪一样,没入脚下的那片鲜血之中,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其实已经哭了很久,从他看到这满目的殷红开始,从走遍这空空荡荡的封印秘境也寻不到那个人的半分踪迹开始,泪水就一直控制不住在流。 林微明自认为他并不是一个很容易哭的人,或者说,他一直都认为这种奇怪的生理现象没有任何意义。 但此时此刻,真正没有意义的,却是他自己。 越来越清晰的认知在他脑海中被不断重复着。 他做错了。 他有些怔愣地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手指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呈现出一种暗沉的褐色,像是他永远也洗不掉的罪证。 他亲手害死姜陟的罪证。 那是他此生也无法弥补的孽债。 林微明忽然就觉得冷,彻骨的冷,冷到他浑身颤抖,急于寻找到一个温暖的热源。 于是他举起了那把匕首,又把它亲手送进了自己的喉咙里。 刀锋切入喉管,并没有想象中的疼,反而喷涌而出的鲜血顺着脖颈缓缓流下时,却烫的他的灵魂都在说着: 真暖啊。 暖得他仰面倒了下去,蜷缩着将自己浸没在了爱人的鲜血之中。 这是他最好的坟场。 第97章 月光从云层缝隙间照射下来,如一匹上好的银色锦缎自天际垂落,直落在院子中间的那口井上。 林微明站在井边低头去看,幽深的水面平静得宛若一面镜子,他的影子沉在里面,清晰的无处遁形。 他看见了自己已经长到可以垂落在额前的头发,头发下面一张毫无血色的脸,以及脖子上那条淡得快要看不见的伤疤。 他觉得有点可惜。 但也没关系,他现在有了更好更值得纪念的东西。 他站在那盯着倒影看了半天,忽然就头也不抬地开了口,恍惚间还以为是在对着水里的那个影子在说话: “我已经决心离开林氏了,你又何必再来呢?” 廊檐下角落几乎糊成一团的黑暗里,隐隐约约地似是站了个人,借着瓦上勉强漏下来的一点光亮,可以大概分辨出,那应该是个女人。 她被发现了踪迹却也没有慌乱,只是沉默了一会,才终于有些犹豫地出声: “微明,你身上......” 林微明闻言站直了起来,赤裸着的上身终于彻底暴露在了月光下面,他好像听见女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夜色中,他那身皮肤莹润如上好的羊脂白玉,但偏在此时此刻,白玉却忽地生出了瑕。 一道新鲜的剑痕斜着横贯在他的胸膛上,伤口处皮肉外翻,殷红的血珠还在缓缓地往外渗着,猛地一看好似古玉上的血沁,触目惊心中带着一点说不清的妖异。 而再往下的另一道伤口更深,暗红色的皮肉里几乎可以看见森白的骨头,鲜血从里面不断地涌出,并顺着他精瘦的腰腹往下淌着,宛若是在他的身体上绘出了一幅蜿蜒的图腾。 “这个?”他看着那伤处,嘴角竟勾出一抹弧度,“这是我刚刻的。” 女人终于从黑暗处往前走了几步,脚步凌乱又虚浮,月光照出了她那张和林微明极为相似的脸。 她似乎是想上前,却又在中途像是想到了什么,生生止住了脚步,声音颤抖地问道: “你......为什么......” 林微明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忽然垂眸,指尖抚过腹部的那道伤口,血液的触感温热又黏腻,他随意地抹了两下,却又好似不尽兴一般,又将手指往里面探了探。 更多的血涌了出来,并顺着他的手腕滴落,在脚边的地上开出一串暗红色的花来。 他疼得脸色惨白,额角上出了一片的冷汗,却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一般笑了起来。 “多好看。”他像是在对女人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女人张了张嘴,满肚子的话到了嘴边却一句也吐不出来,踌躇了半天只无力地道: “你不能这样......” 林微明却突然抬头打断了她的话,有些没头没脑地问她: “你恨我吗?” 女人惊讶地看着他,似乎是不理解他为什么会问出这个问题。 林微明的脸上,刚才的那点笑意已经褪去,现在只剩下了一种接近于冷酷的平静。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将他的轮廓勾勒得越发冷峻。只是那双眼睛里,只剩下了一片荒芜。 “你应该是恨我的。”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不然,你为什么要换了我的糖呢?” 第105章 女人的表情在这一刻凝滞,她咬了咬唇道:“你知道了。” 但声音里并没有被戳穿的慌乱。 她忍不住往前走了半步,皱着眉咬牙道: “我为什么要换那颗糖?” “因为你疯了,你竟然在那里面下了替命咒,如果不是我发现了的话,现在死的人就是你了!” 林微明却还是那样平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的脸色变得急切,声音也高了起来,然而这些画面落进他的眼中,却到底没掀起一丝波澜。 “你好像总喜欢这样。”他缓缓说道,“总喜欢说,这些事都是为了我。” 他的手已经放了下来,身上的伤口还在流着血,可他却好似全不在乎一般,眼神格外清明。 “我从前信你,便事事都按你的要求去做。” “你要我出挑,要我拔尖,要我像个商品一样展示在所有人的面前,我都照做了。” “因为我觉得没关系,这没什么大不了,你希望这样,那便就这样好了。” 他的语气很淡,听起来像是在叙述着什么和自己无关的事情。 “可是妈妈,我做到了你想做的一切,可到头来自己想要的东西却什么都留不住,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女人僵住了,她从未想过,林微明会对她问出这个问题。 这个从来冷漠却极为乖顺的孩子,是不应该向她问出这个问题。 可他却问了,甚至问完之后还站在那,似乎在等着她的答案。 “我......” 那些她曾经说过的,早已准备好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就这样卡在了喉咙里,她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这个反应看起来也在林微明的意料之中。 他低下了头,月光顺着他脊背流淌,像是他无声的泪。 “其实我知道,你让父亲和我说的那些话里,有多少的水分。” “但就是这样,我也答应了。因为我想,这会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等这件事完了,我就要去找只属于我自己的东西了。” “我从父亲那,把和他有关的事情全都揽了下来。就是不希望出现一丝一毫的差错。” “我不想......”他顿了顿,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颤抖,“不想伤他。” 等他再抬起头来时,一双眼睛里已经蒙上一层盈盈的水色,在月光下折射出一种彷徨的光彩来。 “我在送给他的那颗糖里下了替命咒,便是愿意为他受下一切的伤害。” “即使是替他去死,我也是情愿的。”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女人浑身冰冷地站在原地,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未真正认清过这个儿子。 她从前一直认为他性情淡泊,像是一把淬炼过的剑,冰冷又坚硬。她为此欣慰,觉得这样才最好,少了羁绊便是少了拖累。 他总能,也必能做到那些自己曾经没机会去做的那些事。 可时至今日,才终于发现,他不是没有心的。 甚至于他的心,在她不知道地方,已经长成了自己永远也控制不了的样子。 林微明看着女人在他面前低笑出声,笑声控制不住的支离破碎,却依旧冷淡地开口: “如果你从前不恨我,那我希望你从现在开始恨我。” “因为我,已经不需要你的好意了。” 夜风骤起,吹散了院子里的最后一丝暖意。 姜陟在冰冷还未侵蚀上来的瞬间醒了过来。 大量的梦境让他即使睁开了眼睛也总有一种恍惚的不真实感,一时间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有没有清醒。 他躺在床上想了好一会才记起,在归墟塔前,他看着辞秋捏爆了姜绥的心脏,再然后,自己就因为一下子耗费太多灵力而晕了过去。 也不知这样睡了多久。 他转过头,想去看看窗外的天光,估摸一下现在是什么时候,却看见那窗前,站着一个熟悉的人。 林微明微微侧着身子靠在墙边,阳光穿过玻璃照射进来,将他那清冷的五官描摹得宛若发起光来。无数细小的灰尘在他的周身浮动,像是天空为他撒下的簌簌落羽。 有那一瞬间,姜陟觉得他不是站在光里,而是直接从这日光中化生而出的天上仙。 “醒了?” 似是听到了他的动静,林微明转过头来,唇边扬起一道极浅的笑意。 姜陟看着他,在这片让他心神克制不住一荡的“美景”中,察觉出了一点不对劲。 不,是很不对劲。 林微明的状态是不是太好了? 他分明记得,林微明为了给自己重新种入剖出了自己的灵髓,在归墟塔中昏迷了好几天,后来虽然醒了过来,但依旧是面色苍白,气息紊乱,甚至于眼睛的颜色都变得有些不太对了。 可现在看着,脸庞红润,身形挺拔,状态竟比自己这个没受太多伤的都要好上几分。 “你的伤......” 他忍不住开口问道,声音因为长久的睡眠而变得有些嘶哑。 林微明却好像是没听到一般走到了他的床边,他俯下了身子,伸手抚上了姜陟的侧脸,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忽地就绽出一个颇为灿烂的笑来。 姜陟其实很少能看到他这样程度的笑,眉眼舒展,唇角扬起,整张脸如同冰封的湖面乍然崩裂,露出底下灼人的艳色。 “你终于醒了。”他轻声说,呼吸拂在姜陟的唇边,微微带着点薄荷糖的气味,“我等了好久。” 他凑得很近,近到姜陟能看清他睫毛和眼尾浅淡的绯色,以及微微有些发棕的瞳仁。 他又如叹息一般地开口:“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他这话说得奇怪,姜陟实在搞不清楚状况,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困在梦里,只能试探性地问道: “你在说什么?”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到他身后好像是房门的方向传来“咔哒”一声,似乎是有人打开了门。 他想转头去看,却被林微明掐住了下巴,动弹不得。 他听见殷泽的声音蓦地响起,似乎很是疑惑: “你一个人在房间里自言自语什么呢?” 与此同时,林微明低下了头,在姜陟的唇上,落下来一个轻柔的,缠绵的吻。 第98章 “现在的情况有些复杂。” 殷泽听了姜陟的描述,倒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而是直接出去打了个电话,再回来时,脸色就变得不太好了。 “三日前我们从归墟塔离开的时候,林微明因为伤势过重也昏了过去,立即就被送进了医院。” “我刚才打电话让人去看了,他现在还躺在病房里。” 他晃了晃手机,还顺便补充了一句: “活着,但没醒。” 姜陟坐在床上,指了指旁边若无其事站在那的另一个“林微明”道: “那这个......” 殷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却只能看到一片空气,他当然知道姜陟不至于在这件事上撒谎,忍不住叹了口气,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xue 。 “不好说。”他对姜陟说,“我猜应该是和他剖出的灵髓有关。” 他皱着眉思索片刻:“目前天师界关于灵髓的认识比较少,我需要回去查一下资料,我从祖坟里带出来的那堆东西里应该有些和灵髓有关的。” 他顿了顿,目光在姜陟和空荡荡的床边来回扫了几下,才有些犹豫地问道: “他应该不伤人吧?” 姜陟转过头,正撞上“林微明”低头看过来的眼神,黑眸沉静,也没什么表情,好像他们现在说的事情和他没关系似的。 只是那目光实在太过真实,怎么看已不像是个只有自己能看到的“幽魂”。 “应该......不吧。” 姜陟不太确定地开口,又因为想到了刚才的事情,无意识地抿了一下唇。 殷泽看着他这幅样子,不免生出几分怀疑:“真的?刚才我进来的时候没发生什么事吗?” 姜陟有些无语地看了他一样,这个人今天话怎么这么多,是该他问的吗就这在问。 “没有,什么都没发生。”他有些没好气地说道。 殷泽一挑眉,脸上倒是突然带了点笑,一看就知道刚才是故意的,姜陟气得想揍他,他就连忙朝外面走,只留下一句: “我走了,有事打电话给我。” 门关上的瞬间,“林微明”终于像是解决了什么似的在床边坐了下来,面朝着窗户的方向,只留给姜陟一个恬静的侧脸。 “你没必要问他,有什么想知道的,和我说就行。” 姜陟盯着他,眉头忍不住蹙了起来:“你怎么不早说?” 林微明没有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早说了的话,他能走得那么快吗?” 姜陟忽然就觉得头疼,事情变得实在太快太急,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掌控,他甚至都不知道他下一次睁眼的时候,面前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第106章 他伸手抵住了自己的额头,试图梳理此时混乱的思绪: “所以,你到底是什么?幻象?还是鬼魂?” “林微明”依旧没有看向姜陟,也没有直接去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忽然说起了另一件事: “你在归墟塔看到的记忆并不是全部,姜遥青前辈后来通过其他办法又见了我一次。” 说到这里,他留在姜陟视线中的半张脸上蓦然出现了一丝极为浅淡的笑意。 “但她并没有直接告诉我你还活着的事情。” “她只告诉我,要等。” 窗外有风卷着树叶倏忽飘过,划过空气发出细微的声响,像是有人在轻声低语。 但姜陟却只能听见眼前人的声音,飘飘悠悠得似是攥住了他的心。 “等什么?”他忍不住的问道。 林微明并不知道姜遥青是怎么避开那些耳目接触到自己的,她似乎总能在一些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他当时很急切地想要问问她姜陟现在到底如何,但姜遥青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她好像有些赶时间。 她告诉林微明,上次在医院,她假装抢夺剑骨逃走,被林氏的人抓住后又将计就计地交出了她当年从姜氏带出来的那个假剑骨。 林氏或许分辨不出真假,但姜氏却一定可以。 所以她要林微明在这东西落到姜氏手里之前,说服林氏把它封印起来,反正那东西也修复不了林氏的灵脉。 只有这样,这个假剑骨才能彻底变成真的。 再没有人会知道真的剑骨其实还在“林微明”的手里。 而“林微明”拿着剑骨,要做的就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养着它。 “养着?”姜陟插嘴道。 “林微明”点了点头: “剑骨这东西,在人身体里的时候,本就是要靠血肉滋养的。” “现在剖出来了,要想日后还可以回到原主的身体里,不至于变成一个死物,就必须每天都靠人的血养着。” 他说得平静又简单,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轻描淡写的就过去了。 可姜陟却听出来了,这七年里每日取血养骨的人是谁。 但“林微明”似乎是不太想多说这件事,又继续道: “除了这样,为了剑骨不被我的气息同化,还需要用封印秘境里沾了你血的土,烧成釉包裹着剑骨。” 他忽然偏过了头,左耳耳垂上原本空空荡荡的地方,不知何时竟多了个和之前一样的佛青色坠子。 他轻轻笑了笑:“好看吗?和你灵力的颜色很像。” 姜陟看着他的样子,喉咙有些发紧,又忽然无端地生起气来,声音也不由地变高了: “你既然都不知道我还活着,又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有人什么都不告诉你,只让你等,你就这样傻乎乎地等吗?” “林微明”静静地看着他,眼睛里似是变得有些潮,看起来像是雨天被打湿的玻璃窗。 “姜陟,我只是......没有其他办法了。” 是啊,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这种时候,只要有人递来任何一丝的可能,哪怕是背后是悬崖深渊,他也是愿意上钩的。 姜陟盯着他看了他一会,到底是压不住心头那些翻腾的情绪,只能有些逃避似的偏过头,努力克制住声音里的轻颤问他: “再然后呢?你是怎么等到我的?又怎么把自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姜遥青前辈和我说,总有一天我会见到你。”“林微明”缓缓说道,“于是,我就等到了。” “山海镇,因为调查的原因,超管局在那里布了控。你出现在那座房子门口的时候,我就认出你了。” 姜陟算不上意外,他早知他认出了自己,却不知道他是怎么认出来的。 林微明听了他的问题,似是低笑了一声,笑声听起来有些含糊: “殷氏秘术可以改变你的样貌,模糊你的五官,却无法掩盖你眼睛里的光。” 他忽然伸出手点在了姜陟的眼尾,有些温凉的触感让他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林微明”像是叹息一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姜陟,无论是在现实里,还是我搜魂后的幻境中,我看过你太多太多次,多到可以闭着眼睛想象出你身上的每一处细节。” “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眼睛。” 眼睛上的触感忽然消失,“林微明”又把手给缩了回去,等到姜陟扭头过来看他时,他已经又坐回了刚才的位置,目光有些失焦地看向窗外。 姜陟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只觉得胸腔里的涩意在一点一点地往出冒着,哽得他的嗓子都开始跟着颤动了起来。 “那林微明,你告诉我,你现在到算是死了,还是活着?” “林微明”轻轻地摇了摇头,嗓音低得像是一缕随手会散去的飘忽的烟: “我不知道。” “姜遥青前辈告诉我为你重新种入剑骨的法子,便是利用归墟塔下龙骨的剩余的力量将那块剑骨重新唤醒。再辅以我的灵髓,作为你和剑骨之间新的连接。” “她说,她会在那龙骨上做好一切的准备,我只需要按她说的剖出灵髓就行。” 姜陟立即了然地说:“她是不是早就告诉了你剖出灵髓的后果?” 他了解自己的母亲,她不是一个会为了自己目的而隐瞒利害的人。 不出所料的,“林微明”点了点头: “姜遥青前辈把所有的后果都告诉我了,他让我自己选。” “你觉得,我还会有什么选择。” 姜陟看着林微明似乎还想就这么把事情含混过去,便步步紧逼的问他: “那到底会怎么样?” “林微明”沉默了一会,才终于解释说: “灵髓是修士的灵力本源所化,是魂魄和肉身的枢纽,承载着原主最深层的记忆与情感,若是强行剖出,会导致原主昏迷不醒。” “那你现在又是怎么回事?”姜陟接着追问,又仿佛想到了什么一般,“是不是和你从归墟塔出来之后又醒了一次有关?” 林微明没有点头,但是他的态度显然是默认了这个说法: “灵髓剥离会引发魂魄撕裂,如果施术者强行延缓,会导致主魂沉睡的同时,分裂出一魂一魄,独立于人身体之外。只有你因为体内有我的灵髓,所以能看到我,感受到我。” 姜陟放在自己身侧的双手控制不住地发颤:“那你现在还有办法再回去吗?” 林微明却反问他:“为什么要回去?” “能这样跟在你的身边,不挺好的吗?” “如果你不想见我了,我还可以像这样,躲起来。”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便如雾气般逐渐淡去,最终彻底消散在了空气中。 姜陟看得心头一紧,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先做出了反应,他下意识地就想伸手去抓。 可还没动作,“林微明”又从虚空之中忽然出现在了他的眼前,距离近得鼻尖都差点撞上,吓得姜陟猛地往后一缩。 “只要你想,我可以永远都在你身边。” 他凑在他面前,声音压得很低,甚至有些软,那张漂亮的脸在此刻突然变得尤为可怜,连眼尾都似乎耷拉了下来,眸子里也变得湿漉漉的,像是升起了一团雾蒙蒙的水气。 “能不能......别赶我走......” 第99章 姜陟定定地看着眼前的“林微明”,他那双惯常如古井般沉静的眼睛,此刻却盛着些许小心翼翼的恳求。 他虽然靠得很近,近到姜陟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呼吸拂过自己的面颊,但始终保持着最后一寸的距离,似是怎么也不敢再往前一步。 窗外的天光透过玻璃斜斜地照射进来,落在他的脸上,却如同穿过了空气一样没留下任何光斑。 他浓密纤长的如小扇子般的睫毛有些克制不住地微微颤动,像是两片濒临破碎的蝶翅。 姜陟有些发怔,这些画面对从前的他来说,遥远得像是一场虚幻的梦,如今却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了他眼前。 他和林微明之间,到底是怎么走到了今天这个局面的呢? 他说不清,或许林微明自己也说不清。 大抵这世上的事情永远无法像他希望的那样简单,爱只是爱,恨也只是恨。 那样至少在面对林微明的时候,他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分明把一颗心都攥在手里,却迟迟不敢伸出来给那个人看。好像若是给他看了,自己便再收不回来了。 姜陟讨厌这种失控感。 却也终究无法狠心斩断这一切。 这根本一点都不像他。 于是,他在眼前人愈发殷切的目光中选择偏过了头,避开了他的眼神,也避开了他的恳求。 他只没来由地问他:“你是故意的吗?” “林微明”的声音有些不解:“什么?” 第107章 姜陟依旧没有看他: “你知道我得了你的灵髓,便就能看见你的记忆,你是故意通过这个方式,让我看到......那些吗?” “林微明”的呼吸停了一瞬: “你看到了多少?” “不多,也就从你答应林氏家主要帮他逼我剖骨开始。” “姜陟,我......” 他似是想要解释什么,但姜陟却忽然转过了头,打断了他的话: “我觉得,你还是回去比较好。” “林微明”的身形猛然一颤,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他有些急切地想过来拉姜陟的手,却在最后一刻似是想起了什么般生生止住。 姜陟看着他的动作,忍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你现在问我究竟该如何对你,说实话,我不知道。” “即便如今我已经从你的记忆里知道了,你是为了你母亲不得已才那样,你并不是主观地想要我的命,甚至于......” 后面一句话,姜陟并没有说出口,而是停顿了下,才继续说了下去: “但事实就是,我'死'了,而且还'死'得挺难受的。” “林微明,这件事这七年来就好像是烙在我魂魄上的一块疤一样,就算我知道了,这都不是我的错,但疤就是疤,即使看起来是愈合了,但受过伤的那块肉早就和之前不一样了。” “而这块'疤'给我造成的那些痛苦,我这辈子估计都忘不掉了,这些都不是一场梦就可以改变的。” “我不是圣人,也自诩算不上什么特别好的人,我只是一个有点自私的凡人。” 他忽然轻轻拍了拍“林微明”撑在自己身侧的那只手的手背,温和得像是一种安抚,但吐出的话却是在拒绝。 “所以林微明,你得让我好好想想。” 姜陟每说出一句,“林微明”的脸就白上一分,到最后的时候,已经惨白得没剩下几分血色了。 他那双原本带着乞求和希冀的眼睛里,本就有些微弱的光亮也跟着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 可即便是这样,他的嘴角还是努力扬起了一个略带苦涩的笑,只是这个笑还没成型就碎了,最终剩下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没关系,我会等你的。” 说完,他便抿着嘴,缓缓地退回到了床角的位置,拉开了和姜陟的距离。 他们之间,也因此隔了一道倾斜的光影,像是划开了一道无形的界限。 沉默了半晌,“林微明”的声音才终于试探性地响起: “在我走之前,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当年是怎么活下来的?” 姜陟的指腹上还残留着他手背的温度,他有些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手指,缓缓答道: “我记得你问过我,和殷泽是什么关系?” “他其实是我母亲的徒弟。” “林微明”闻言,露出了一个有些诧异的表情,姜陟扫了他一眼便又继续往下说: “你知道的,殷氏向来离群索居,我母亲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才接触到了他们。殷家长辈见她修为不错,便让殷泽拜了她为师。” “但由于姜氏不许收外姓弟子的缘故,这件事从没有对外说过,所以只有几个人知道。也因此,我很早以前就认识他。” “他来救我,自然也是受我母亲所托。” “林微明”有些自言自语般地喃喃道:“他竟从来没跟我说过。” 姜陟顺着他的话回答:“我的身份本来就......所以,他一向比较谨慎。” “林微明”想了想,忽又问他: “可那日的封印秘境在我进去之前根本没有其他进入的痕迹,他到底是怎么进去的?而且你的命牌都灭了,他又是怎么把你救回来的” 姜陟沉吟了片刻,似乎实在回忆: “他总有些怪东西,你知道他这人向来神出鬼没,这世上能发现他踪迹的人,怕也是没几个。” “他说他是隐了身形,顺着我进来的那道裂隙进入封印秘境并带走我的。后面的事其实也没和我说的太清楚,只是说世人对殷氏知道的太少,殷氏秘术善以血化万物,却不仅仅只是用在打斗中。我浑身精血散失,他便用秘法给我重新换了血。” “不过比较蹊跷的是,可能是我命不该绝,我失了剑骨,本该魂散,但不知为何他找到我的时候,我的三魂七魄竟还好好地留在身体里,不然的话,他说他是决计救不回来我的。” “至于命牌,那东西本就以精血为连接,我当时没了精血,自然就灭了。再后来,应该就是我母亲帮我彻底切断了和那命牌的联系。” “只是命虽然保住了,但内丹已碎,修为是怎么也回不来了。” 他说得实在是平淡又简略,但林微明还是十分准确地攫取出了其中的关键。 “换血......是怎么换的?” 姜陟愣了一瞬,才轻描淡写地说: “没什么,不过是把身体里的的血都换一遍罢了,我那时昏迷着,没什么记忆。” 他撒了谎,他当然记得。 他那时虽然意识比较模糊,但还是能感觉到自己的血从四肢百骸中被一点一点地抽离,体温也随着血液的流失而迅速下降,他整个人都仿佛掉进了什么冰窟窿一般。 再然后,便是好似永远没有尽头的剧痛。像是有什么东西顺着他的血管被强行灌入了他的身体,仿佛一瞬间有千万根针刺入了他的体内,他疼得浑身痉挛,要殷泽把他绑着才不至于在挣扎中亲手撕开自己的胸口。 但“林微明”还是看出来了,他太了解姜陟,他说话时不同心境对应的表情在他眼里被描摹过千遍万遍,他能很轻易地就辨出他说真话和说假话时细微的不同。 窗外的太阳似乎又升高了些,照射进来的光线也强了点。然而“林微明”的轮廓却在这天光中越发地淡,虚得像是随便来一阵风就能把他完全吹散。 “对不起。” 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姜陟有些无所谓地笑了笑: “其实也没什么。” “就算不是你,姜氏也不会放过我的。我总要在生死关前走上一遭,能活下来,已经很幸运了。” 说着,他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的,如果把我放在你的位置上,也只会做出和你一样的选择,可能大概率还不如你思虑周全。” “真要追根究底起来,也算不得是你的错,你不必......像现在一样折磨自己。” “要怪就怪......” 他停了下来,因为他也不知道后面该接什么话,是怪阴差阳错,天意弄人,还是怪人心叵测,世道艰辛。 林林总总的似乎有很多原因,但他此刻却一个也说不出来。 似乎没有一个词能准确形容这个局面的最终成因。 沉默良久,他平静的声音里,终于染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落寞: “或许,只是我们没什么缘分。” 他这话一说出口,“林微明”便急切地直起了身子,唇瓣颤抖地想要说些什么,可最终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姜陟就这么望着他,目光认真而温柔: “林微明,不管是作为你的宿敌、朋友,亦或是......爱人。” 最后两个字低得几乎听不见,但还是让“林微明”的身体猛得僵住了。 “我希望你不要再让自己再困在那些泥潭中了,我希望,你能向前看。” 姜陟忽然转过头,看向窗外澄净的天空,碧蓝得像是一块他最爱吃的薄荷糖,曾经放在他课桌角落的薄荷糖。 “我曾经的梦想,便是成为天师中最顶尖的那一个。” 阳光落在他的脸上,模糊了他的轮廓,让他的五官都变得柔和了起来。 “我曾无数遍地设想过这件事,而在这无数遍的想象里......” “总是有你。” 他回过头看向“林微明”: “所以,我还是希望你,能过得好些。” 他说得实在诚恳,落在“林微明”的耳中却似乎并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掀起什么波澜。 他只是沉默着凝视着姜陟,半晌之后,又突然平白低笑了一声: “我很开心你能和我说这些心里话。” “但姜陟,你应该想想,七年前的生死都没能让我放手。如今你活着在我眼前,还指望我能做什么?” 他虚化的身体又蓦然变实了些,表情似乎没什么变化,却带来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压迫感。 “什么泥潭?”他反问道,每个字都故意咬得很重,“你凭什么说这些是泥潭?” “这分明是我最甘之如饴的归宿。” 第100章 “林微明”好像有点生气。 姜陟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给自己套了件短袖t 。领口从眼前被拽下的时候,“林微明”仍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坐在床尾,垂下的发丝遮住了他的眉眼,整个人像是一尊凝固的雕像。 房间里静得能听见衣服布料摩擦发出的“窸窸窣窣”声,姜陟故意放慢了些整理的动作,可“林微明”还是一动不动的,连个眼神都不肯分给他。 第108章 这下姜陟算是确定,“林微明”真的生气了。 说起来,这世上大概没几个人知道林微明生起气来是什么样,他的情绪总是太过内敛,即便有了什么变化,也向来微小得不易察觉。 但是旁人不晓得,姜陟却是能看出来的。 林微明这个人,最喜欢把什么事都封在心里,封进他那个常年如霜雪般冷硬的外壳下,从不肯露出一丝一毫给人看。就算是恼了,也最多变得不太理人,虽然他平日里好像也不怎么理人就是了。 最明显的表现,大概就是那双眸子,要比不生气的时候更冷上几分。 往往这时,他就表现得越冷静,不争执,也不分辨什么,像是那深山中的寒潭,看上去平静无波,实际上那水能把人手指都给冻掉了。 比如他现在这样,沉默地坐在那,像是一种无声的质问。 姜陟却只觉得冤枉。 他不过是觉得气氛到了这,他也顺势认认真真地说上几句心里话,结果就因为一句“泥潭”,便惹到了这尊大佛,平白地就怄起气来。 再说,现在这种情况,该生气的明明是自己好吧。 他越想越无语,以他们俩现在的关系,又不能巴巴地上去哄人,便觉得还是不要再在这里待下去了,让这人独自冷静一下也好。 最好能好好考虑一下他刚才说的话。 于是,他便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自己,转身便要往外走。 谁知手刚搭上门把,身后忽地就飘来一阵风,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只有些发凉的手就直接扣住了他的手腕。 “林微明”的声音贴着他的耳后响起: “你去哪?” 姜陟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挣开了他的手,回身想和他说些什么,却不料这人明明看见了他的动作,却依旧一动不动,好像就故意等着人撞上来一样。 也确实差点就这么撞上去了,好在姜陟反应快,稍稍往后仰了仰,才不至于直接磕到门牙。 可因为距离实在太近,姜陟只来得及拉开一点点距离,他的鼻尖还是不可避免地擦过了“林微明”的唇瓣,那一瞬间的的触感柔软还有些潮湿,温热的呼吸都扑在了他的面中。 他被吓得连忙往后一退,“咚”的一声就撞在了身后的门上。 他就这样被“林微明”和房门给夹在了中间。 “林微明”垂眸看过来的目光在看清他的动作之后,忽然就变得有些晦暗,似是不怎么满意他的退避,周身的那点冷气又往外泄了几分。 他突然抬手,指尖轻轻抚过姜陟的鼻尖,动作轻缓温柔,却分明带着点不容抗拒的意味。 “去哪?” 他又问了一遍,声音比刚才更低,每个字都宛若在唇齿间细细研磨过,带着淡淡的薄荷味。 姜陟被他这种莫名亲昵的举动弄得有些恼了,他虽态度软和了些,但不代表可以接受“林微明”一而再再而三地突破所谓的社交距离。 但抬头看到他那张脸,他到底是没忍心直接朝上面来上一拳,只是偏过头伸手去推他的胸口: “别靠这么近。” 然而“林微明”从来就是个偏执的,这会更是跟他交上了劲似的,怎么推也不肯往后一步,仿佛只要他真的退了,姜陟就能在他眼前消失一样。 刚压下去的那点火气又被他引得燃了起来,姜陟咬了咬牙,趁着人不注意一记勾拳便朝他腹部去了。 眼见着就要打上去,却蓦地落了空。 “林微明”的身形一晃,竟直接就躲了过去。 下一秒,姜陟就只觉得手臂一痛,两条胳膊被人反拧到了背后,整个人也“砰”的一声被按在了门板上。 “松手!” 他挣扎了两下,“林微明”的胸膛却顺势压了上来,控制着他不让他再动。 这人仿佛只会说两个字一般重复道:“去哪?” 姜陟被他气得太阳xue突突地跳,终于忍无可忍地大声道: “去医院!去医院看你!行了吧!” “林微明”听他这么一叫,先是愣了一瞬,再之后非但没有松手,反而更用力地将他抵在了门上。 他微微俯下身子,近得鼻尖都快要贴上:“去看我......那个我,做什么?” 姜陟被他逼得实在无路可逃,只能用眼睛怒气冲冲地瞪着他,就这么对峙了半晌,到底是没挨过,偏过头闷声道: “我就是想去看看你到底是什么情况。” 说完,又补充道:“顺便找人想想办法怎么把你给重新塞回去。” “林微明”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带上了点微不可察的的轻颤: “你嫌我碍事了?” 姜陟没有看他的脸,却到底是心软地说道: “林微明,你刚才答应我的,你得等等我。” 他转过脸,注视着他: “我不希望等我想清楚的时候,你已经没命听到我的回答了。” “所以,我得去把事情都搞清楚。” 他的话音落下,“林微明”也终于松开了钳制着他的手,只是他的指尖却仍虚虚地勾着姜陟的衣角,像是生怕人趁他不注意消失了一样。 他低着头,垂落的头发中,探出的鼻尖微微有些发红。 “那我也要一起去。”他固执地说。 姜陟又没忍住叹了口气: “随你吧。” 姜陟昏迷后待的这个房间是殷泽临时找的,离林微明所在的医院不远。 他路上的时候还给殷泽打了个电话,把另一个“林微明”告诉他的关于灵髓的事情都和他说了,约他在医院见。 到了病房门口的时候,殷泽已经在那等着了,见姜陟直接想推门进去,突然就把他拉住了。 “那东西,现在在跟着你吗?”他有些含糊地问道。 姜陟当然知道他什么意思,转头看了眼自己身后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的“林微明”,点了点头: “怎么了吗?” 殷泽皱着眉的样子显得他的五官愈发的凌厉,看起来有些严肃: “我们现在还不清楚被分裂出来的魂魄和主魂见面会发生什么情况,有可能什么都不会发生,也有可能会被排斥,甚至于直接消除也不一定。” 他压低了声音:“所以,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别让那东西跟着了。” 姜陟有些如梦初醒般地“啊”了一声,他刚才确实没有考虑到魂魄相斥的危险,便回身对着“林微明”说: “你能自己在这里等着吗?” “林微明”明显身子僵了一下,他抿着唇,似是有些不情愿,但最终还是答应了。 “好。” 他走到了走廊边的长椅旁,从那个位置可以透过病房房门上的玻璃看到一点里面的情况。 “我在这里等你。” 姜陟的脚步在走进病房的瞬间忽地顿住。 病床上的林微明安静地沉睡着,然而和门外的那个相比,他的情况实在是有些糟糕。 苍白的脸色几乎要和那床单融为一体,就连那两片唇上也瞧不见半点血色。 他的呼吸很轻,胸口几乎看不出什么起伏。病服领口微微敞开,还能看见下面缠绕着的绷带,隐约好像还有点渗出来的血迹。 姜陟的喉咙控制不住地有些发紧。 除了在归墟塔的记忆幻境中,他似乎从未见过林微明的这么虚弱的样子,而且还是如此真实的,真实得让人心颤,不知该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 他自己惯会逞强,那林微明又怎么不是呢? 大约是从小就习惯了,世家规训出来的孩子似乎总带有一点潜在的疯劲。然而事实上,也都不过是肉体凡胎的人罢了。 林微明偶尔也会在他面前示弱,但他展露出来的那些大多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以至于姜陟一直认为他不会,也不该伤的这么重。 可他到底还是遍体鳞伤地躺在了这里。 如果说姜陟在进来之前还觉得自己对林微明是有恨的,那此时此刻,他又忽然变得迷惘了起来。 为什么他能做到这个程度?而自己又为什么值得他这样做呢? 他得把这件事问清楚,从真正的林微明那里。 于是,他攥紧了拳头,去问旁边的殷泽: “有办法吗?” 殷泽看了看他,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到最后也只道: “我可以试试,但结果不能保证。” 姜陟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抖:“如果不成功的话,会怎么样?” 殷泽叹了一口气:“失了魂的人,只能永远沉睡下去。” 他每说一个字,姜陟的心便沉下去一分,最后只能眉头紧锁地看着病床上的林微明,说不出话来。 就这样沉默了许久,忽然,他又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般,眼睛倏忽就亮了起来,连呼吸都不自觉地变得急促了几分。 “等等......”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也像是在对殷泽说。 第109章 “有一个人或许知道。” “我可以去问问她。” 第101章 “林微明”虽然只是被强行分裂出来的一魂一魄,但同样拥有原主的全部记忆。 所以,姜陟很轻易地就在他那里问出了之前那个叫“小黄”的年轻人的号码。 小黄在电话里听到的姜陟的声音时还挺惊讶的,但在知道了是为了林微明之后便想也不想地满口答应了下来。 临到末了还忧心忡忡地问他“林哥”的情况,姜陟挑着说了点,还顺便安慰了两句,他便又支支吾吾地道: “姜......姜哥,你是不是.....是不是很早之前就认识林哥?” 姜陟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愣了一下,才反问他: “怎么?林微明有说过什么吗?” 小黄却连连否认:“没有没有,我就是问问。” 之后便是一段沉默,姜陟等了半天也不见他要再说些什么,正准备打声招呼就把电话挂了的时候,他又突然大喊了一句“你们一定要快点和好啊”,吓得姜陟差点手机都没拿稳。 再附耳去听时,就只剩下了一片“嘟嘟嘟”的忙音。 姜陟有些无语地放下了手机,抬眸正对上面前殷泽有些揶揄的目光,刚才小黄叫得大声,他显然也听见了,甚至还捏着嗓子故意学了一声: “你们一定要快点和好啊!” 气得姜陟要上去捂他的嘴,他却像是早有预料一般,身形一闪,整个人便如游鱼一般滑向一边,轻轻松松地就躲了开去,还得意地回头摆了摆手: “你这边要找人,我也得准备起来了,先走了。” “滚!”姜陟没好气地瞪着他。 殷泽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姜陟一回头,就见“林微明”站在墙边,唇角微微上扬,正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看着他,明显就是把刚才的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姜陟眯了眯眼:“你笑什么?” 敢情刚才那句话里没提你是吧! “林微明”倒是乖觉,见他这副样子立即就收敛了表情,嘴唇都抿成了一条直线,一双眸子里满是无辜,甚至还微微偏了偏头,一副“这可不干我的事”的样子。 姜陟差点被他给气乐了,上去就推了他一把,直接把“人”给按在了墙上,质问他道: “你到底和别人说了多少关于我的事情,怎么连小黄这种我之前压根不认识的都知道?” “林微明”却一点也不慌,甚至还稍稍低头配合他的动作,语气更是真诚得不得了: “我谁都没有说过。” 他眨了眨眼睛,又忽然凑近,贴着他说: “你得相信我。” 姜陟被他得寸进尺的表现弄得实在没办法,只能狠狠白了他一眼,便松开了手。 “你小心,别被我发现......” 他虽嘴上这么说着,但其实心知肚明就林微明这个闷葫芦,怕是疯了也不会随随便便和人说这些,但为了自己的“威严”,还是得警告一下。 “你再在这里等会,我进去看一眼我们就回去。” 他交代了两句,忽视掉“林微明”明显变暗下来的目光,转身又往病房里去了。 林微明一个人在这里到底不太保险,他得留下点东西防备着。 可谁知一推开门,就见病床边上,竟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了一个人。 姜陟心头一紧,下意识以为有人要对林微明不利,一个箭步就冲上前: “谁!” 却正好看见了那人的侧脸,一张和林微明有七八分相似的侧脸。 脚下的步子直接顿住,他试探地叫了一声: “......伯母?” 她看上去比当初在林氏藏书楼暗室里见到时还要孱弱上几分,从前还能在下颌和耳垂上见到的浅淡粉色,此时已全部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了一片白,毫无生机的白,以至于她看上去越发像是雪塑的人,单薄得仿佛只要见上一点太阳,就能彻底化为一滩清凌凌的水。 她缓缓转过脸来,一双眼睛竟如同林微明当时在归墟塔那会一样,泛起了一层如雾霭般的灰色。 姜陟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你......” 她却只是笑了笑,笑容里带着浓重的疲惫。 她递给了姜陟一个木头盒子,盒子不大,封得却十分严实,上边还加了五六道的符咒。 从盒子的缝隙里,能隐约看到一点点银色的光晕。 “你们要救他,怕是还差一样东西。”她对姜陟缓缓说道,“这是我欠他......也欠你的。” 姜陟拿着那盒子,一时间没说出话来。 于是,她便就在这时讲了点自己的事情。 林昭本来并不姓林,和那些注重血缘的旧派世家不一样,林氏会招收很多外姓弟子,而且是不需要改姓的。 但林昭却不一样,她被梦魂灯选中,成为为灵脉续命的祭品,她必须要姓林。 她并不太在意这个,她从小亲缘淡薄,对原本的那个姓氏也太多感情。但对林氏,却是有些执念的。 所以,她并没有反抗,在明知道成为祭品的后果之后,她也坦然接受了。 但是,在她为了守护灵脉献出一切的那天,她却听见了那些人的窃窃私语: “幸好是她。” 他们的声音里,有着如释重负的庆幸。 “天赋平平,能派上这种用场也算值了。” “总比折损那几个有前途的弟子强。” ...... 在命魂灯的焰光中,她的修为如雪崩般跌落,她痛的几乎昏死过去,他们以为她不会听见,但事实上,她一句也没落下。 她觉得,大概就是在那一天,她才终于算是认识了这个世界。 残酷的,没有人在乎像她这种平庸者的世界。 但她总是不甘心的。 所以,在面对林微明这个天生灵脉通明,根骨奇佳的孩子时,她觉得,她还有机会。 她做不了的那些事,会有人替她做到。 因此,她总是在逼他,逼他出类拔萃,逼他心无旁骛,逼他变成别人口中没有感情的“怪物”。 仿佛只有这样,她记忆中那个被所有人轻蔑地说着“幸好是她”的身影才会越来越模糊。 很多年后她再去想,才终于顿悟,这种把自己的怨愤强加在别人身上的行为,其实就是一种可怜的逃避而已。 可惜,她明白得太晚。 她好像从未问过林微明一句: 你想要什么? 在从前的她心里,林微明不该,也不会生出除修炼以外的任何心思。 他就是这样的孩子。 可这些都不过是她的自我欺骗罢了,林微明并不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怪物”。 相反,他的感情比她想象的要多得多。 然而,等她真正想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却已经没机会再说出口了。 “这些年我强撑着给灵脉续命,就是想试试靠自己,让他们看看,所谓的林氏,最后指望的,不过是当日被他们说'幸好是她'的废物。” “这种不甘心,事实证明,只能靠我自己化解。” 林昭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什么灵脉什么家族,这些虚妄的东西,其实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怎么配和我的孩子相提并论呢?” “都怪我,想通得太迟。” 她抬眸看着姜陟,眼中似有泪光倏忽闪过。 “当年,我换走那颗被下了替命咒的糖时,心里始终不安,所以在那做替换的糖里,留了一道护魂咒。” “想来你得以死而复生,和那护魂咒应该也有些关系。” 姜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那时候三魂六魄没有因为剖出剑骨而散去的原因,竟然是这样。 林昭看着他的表情,心中自是了然,便又有些犹豫地开口: “虽然我知道这听起来实在是有点......但就当是看在这件事的份上,求你,救救他。” “别......不要他。” “我希望他,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姜陟的声音有些发颤:“你原来都知道吗?” 林昭没有回答他,而是转过头,静静地凝视着病床上的林微明。 她抬起手,指尖轻轻抚过他的眉心,似是对着他低语了什么,但姜陟没有听清。 “我不能离开太久。”她收回手,做了最后一句道别,“我们,有缘再见吧。 ” 话音落下,她的身影便如同水中倒影般轻轻晃动,最终化作无数细碎的波纹,转眼就消散在了空气中。 姜陟这才发现,她只是利用法术从其他地方投射过来的一道幻影,就是为了把那东西交给他才出现在了这里。 病房里重归寂静,耳边只剩下监测仪器规律的“滴滴”声,姜陟站在那,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被封印得十分严实的木头盒子,看着沉睡的林微明,没有说话。 突然,一阵手机铃声打破了这一切,他掏出手机,刚接通的瞬间,就听见小黄在电话那头语速飞快地说了一大堆话。 第110章 “什么!” 姜陟忍不住大叫道,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 病房门被“砰”的一声推开,门外的“林微明”应该是听到了动静,就这么不管不顾地闯了进来。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他急忙问道。 姜陟握着手机,一时间竟忘了那所谓的“魂魄相斥”,也不赶“林微明”出去,只是死死地盯着他,好半天才终于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了几个字: “零零一她......失踪了。” 第102章 在一通漫长又沉闷的交谈之后,姜陟挂断了电话,低头看着熄灭的手机屏幕上自己模糊的倒影,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声音没入逐渐蔓延上来的夜色里,显得无力又疲惫。 他转身推开了房门。 今晚的月亮不怎么亮,只能模模糊糊地从云层之中漾出一点朦胧的光华,零星地洒落在了靠窗的沙发上。 “林微明”就坐在这沙发上,黑眸微垂着,半长的头发松散地搭在肩上,修长的手指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着扶手,整个人像是被一层迷蒙的薄雾所笼罩着,明明近在眼前,却又看不真切,仿佛下一秒就会消散在空气中。 见姜陟进来,他抬起头,声音里没什么波澜,似乎一点也不为自己着急。 “现在准备怎么办?” 姜陟没有回答,而是走到了冰箱前,拉开柜门,从里面拿出了一罐啤酒,又单手扣开拉环,直接仰头猛灌了一口。 冰凉的的液体冲入喉咙,勉强算是驱散了一点那难耐的燥意。他这才转头看向林微明,朝他晃了晃手里的啤酒罐。 “你喝不喝?” 话刚出口,他自己倒是先反应了过来,随即就有些自嘲地笑了一声,喃喃道: “你好像也喝不了。” 他忍不住惋惜了一声,像是实在遗憾少了个对酌的酒友,咂了咂嘴,径直走到沙发边,就在“林微明”的身旁坐了下来。 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坐的有些近,沙发因为他慢慢压下来的重量微微下陷。 于是,一边“林微明”的身子也就有些不可控地朝他倾斜了过来,肩膀都快要贴上他的手臂。 他却像是完全没有感觉到一般,目不斜视地又喝了一口啤酒。 “林微明”侧头看了他半天,突然就开口问他: “你在打什么主意?” 姜陟没说话,只是垂眸看着手里的啤酒罐,空气在冰冷的罐身上凝结出了一层细密的小水珠,小水珠之间又互相融合吞噬,最终积聚在一起,缓缓地滚落了下来。 有几滴洇入他指腹的纹路中,转眼就消失不见。 “姜陟。”大约是看出了什么,“林微明”的声音有些发冷,“你不要想......” “林微明。” 姜陟却忽然打断了他的话。 “我刚刚在病房里见到了你母亲,她......讲了一些关于你的事,还要把自己的灵髓给你。” “我觉得,你醒过来之后,最好还是去见见她。” 突然听他说了这件事,“林微明”却并没有表现出惊讶,也没有点头答应,还是像刚才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侧脸。 月光穿透他的身体,照的姜陟的轮廓有些冷硬。 他不去接他的话,反而却问他: “如果我醒不过来呢?” 姜陟在听到这个问题后,右手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些,铝制的啤酒罐也因为他的用力而发出了轻微的“咔咔”声。 “别说那种话。”他低声说道,也不知是说给“林微明”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你会醒过来的。” 说完,他忽地仰面将手里剩下的啤酒全部一饮而尽,又随手把那罐子捏得变形,再朝后一掷,扔在了旁边地上。 啤酒罐“当啷当啷”地在地上弹了两下,又“呼噜呼噜”滚远了。 姜陟猛地站了起来。 他转过身,面朝着“林微明”,一伸手就把他推到在了沙发上。 “你......” “林微明”有些错愕地出声,却在他俯身逼近的时候忽然闭了嘴。 姜陟学着林微明之前做过的样子,故意把身子压得很低,鼻尖似是要触上,又在转瞬间如触电般地退开。 他尝试着放软了声音,有些没头没尾地问他: “林微明,你......为什么喜欢我?” 林微明被他问得一怔,眼中闪过几分讶异,但随即又低低笑了一声: “怎么又问我这个问题,不过没关系,不论你问多少遍,我都会告诉你。” “姜陟,从来没有人像你这样看我。” 他抬起手,手指轻拂过姜陟的眉眼,像是在临摹他的样子。 “我刚认识你那会,你看我时,总是和其他人不一样,没有审视、畏惧、讨好甚至算计。在那么多人中,只有你,看到了林微明,只是林微明。” “我很少被人这样平等地注视着,这种感觉......很陌生,也很......令人着迷。” 姜陟忍不住皱眉:“这算什么?你想要这样看你的人,大街上随便找一个不认识的就行。” “林微明”却有些执拗地摇了摇头: “不一样的,” “能让我注意到并迷恋上这样的眼神,前提只能是你。” 他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叹了一口气。 “我过去喜欢你那样的眼神,可后来却又控制不住的痛恨那种眼神。我想要别人像你一样平等待我,却又不想你再像从前那样看我。” “我总是自我矛盾、纠结、苦闷,总是踌躇不前,总是一错再错。” 他越说声音越轻,到最后已经几乎变成了气音,像是彻底陷入了那些抑制不住的情绪中,连眼中的那点光亮也跟着黯淡了下来。 姜陟低头看着他这瞬间悄然漫上来一点脆弱,咬了咬牙,把心一横,直接就这么跨坐到了他的身上。 这个动作让“林微明”一下子就僵住了,似乎完全没料到姜陟会突然这么做,整个身形控制不住地波动了一瞬,才被他勉强稳住。 姜陟的双手顺着他的颈子一路往下,却在滑到腰上的时候被他给一把按住了。 “你做什么?” 姜陟看了他一会,忽然低下头,在呼吸交缠中低声问他: “自从见到你,这个你之后,我一直有一个问题。” “林微明”在这片越来越烫的热气中,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怔怔地顺着姜陟的话问道: “什么问题?” 姜陟偏过头,对着他耳朵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你现在变成了这样,到底还行不行了?” “林微明”的回答淹没在了他突如其来的吸气声里。 雾气蒸腾上来之后,“林微明”的身体在姜陟的手里呈现出一种奇特的质感,像是被愈发高起来的温度给融得半化不化的奶油,顺滑又黏腻,每一下轻微的难耐的颤动,都能带起一片涟漪。 他克制不住的叹息飘飘悠悠地散在空气里,宛若一缕随时会被吹散的轻烟,迷迷蒙蒙地就钻进了耳朵里,撩拨得鼓膜都有些发痒,甚至跟着越发响亮的脉搏一起跳动了起来。 姜陟微微压低了身子,身前贴上的胸膛在无法掩盖地剧烈起伏着,但他垂耳去听时,又听不见任何气体的流动,仿佛这些起伏,只是对他动作的回应。 时间在这一瞬被拉得很长,长到姜陟甚至都无法感知到事情到底要在什么时候结束。 等到他从有些沉溺的恍惚反应过来的时候,“林微明”已经伸出手臂,环住了他的肩膀,将他死死地搂在自己身前,贴在他的耳边,大口地喘息着。 在他失神的瞬间,姜陟的另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摸上了他的后颈。 随着青光闪过,“林微明”的身子猛地一颤,他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姜陟,眼中还凝结尚未来得及散去的欲念。 “你......” 他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姜陟就已经伸手覆上了他的眼睛。 “别看。”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还带着一点哄骗的意味,“很快就好了。” 锁魂印在“林微明”的脖子后面绽放出了刺目的光芒,被强行禁锢的痛苦让他控制不住地弓起脊背,发出难耐的闷哼。 姜陟却安抚地贴在他的耳边轻声道: “我一定会让你醒过来的,你等一等我。” 他撤开蒙着他眼睛的手,揽着他的肩膀将逐渐虚化的“林微明”整个按进了自己的怀里。 “对不起。” “这一趟的伏魔地,我只能自己一个人去。” 林微明的身体在他的臂弯间剧烈地挣扎了起来,但溃散的手指已经抓不住任何东西,只能徒劳地穿过姜陟的皮肉。 他拼尽全力,也只来得及勉强吐出两个字: “......你敢。” 房间里骤然就安静了下来。 姜陟低下头,掌心之上,正放着一颗泛着淡淡青光的锁魂丹。 第111章 第103章 邶都,崇苍道,伏魔地。 明明正逢盛夏,眼前的景象却依旧如记忆中一般荒芜寥落。 满目的枯草在风中低鸣,又被卷席着翻涌成灰黄色的浪。远处的地平线模糊在低垂的铅云和飞扬的尘土之间,像是被晕开的水墨边界,天与地就这样连成了一片。 自七年前那件事后,这里的结界就被一再加固。如今姜陟只是站在外面,就感觉快要被那上面传来的凌厉罡风给刮伤脸颊。 他有些试探性地伸出手想要去触碰这道半透明的屏障,指尖蓄起的灵力还未来得及成型,便被瞬间击碎。 结界反噬的力量让他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刺痛,他连忙把手给收了回去。 “你看到了吧。” 姬岫站在他身边说道。 “自从辞秋抢走拟元珠的消息被上报,天师署马上就彻底封锁了这里。这几个月以来,连只苍蝇都没放进去。” 姜陟却摇了摇头说:“你当时也听到了,他在归墟塔下和我说的话。” 姬岫冷笑了一声:“你信他?他引你来,说不定是故意要看你被天师署当同党处置。” “不,他还带走了零零一,我虽然不知他要用她做什么,但肯定和伏魔地的封印有关。” 姜陟看着在结界光晕中若隐若现的石碑,笃定地说道: “他现在应该已经在里面了。” 姬岫皱着眉沉默了片刻,才抬眼看向姜陟,一双淡色的眸子在灰蒙蒙的天光下却显得十分清透: “没有上峰手令,我们确实不能放行。” 他这么说着,好似完全没有通融的余地,却忽然话锋一转,又压低了声音道: “不过,既然有人求上了我,我倒是可以偷偷放你进去。当然,只能是你一个人。” 姜陟闻言微微一怔,良久之后才对着姬岫说了一声“谢谢”。 然后,他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有些犹豫地开口问他: “如果,我是说如果,辞秋真的在里面,而我也没能阻止他,他最后还是把魔君放出来了怎么办?” 姬岫看着他踌躇的表情,忽然就笑了起来,笑意挂在嘴角,竟灼灼得生出辉色来: “怕什么?” “当年剑尊能只身封印魔尊,如今我们这么多人在这里拿命守着这结界,难道还不能把那东西给重新塞回去?” 他说的实在轻松,那模样落在姜陟眼里让他差点就晃了神,好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姬岫看他这样,忽地抬手在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似是在安慰他。 “殷泽和我说过不少你的事情,你其实不必想太多。” 他微微眯起眼,笑容里带着几分锐意。 “我和七年前那些废物不一样,我可不会把救世这么重的事情全压在你一个人的身上。” 说完,他的身形倏忽一闪,整个人便如一道的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姜陟的身后,伸手在他背上点了几道,似是为他打上了什么灵符。 下一秒,又突然在他肩上用力地推了一把。 姜陟被吓了一跳,身体不自觉地紧绷着向前倒去,却并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直接一头撞在屏障上。 他整个人像流水一般瞬间融进了结界中,四周的景象也随之变得扭曲起来,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一遍遍地撕扯又重组,身后的一切声音都跟着变的遥远而模糊。 他只来得及听到姬岫的最后半句话: “反正最坏不过......” 声音在最后时刻断开,他进入了伏魔地的结界之中。 姜陟因为惯性踉跄了几步,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结界内的空气比他想象得要更加浑浊,充斥着一股浓重的腐朽气味,只稍微吸了点气,那味道便如同藤蔓一般攀附了上来,萦绕在鼻翼间,挥之不去。 他抬起头,秘境入口的那座石碑依旧像从前那样矗立在那里,只是巨大的“伏魔”二字之上,突兀地横亘着一道极深的剑痕,那是他七年前留下的。 当年他虽然被算计,并没有破坏封印,但林氏为了瞒过所有人,还是让他在这块石碑上留下了这一道痕迹。 只是这一剑,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厉害罢了。 姜陟环顾了一下四周,脚下的步子还没迈出去,石碑后的阴影里忽然转出来一个人,远远瞧着好像有些眼熟。 他定睛看了半天,才终于认出,那竟然是消失已久的杨煦。 确实是杨煦没错,姜陟没有第一眼认出来,是因为他比之前在山海中学见到时,明显要憔悴了许多。 他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泛着不自然的青黑,整个人像是被强行抽走了大半的生气,只剩下了一具勉力支撑着的空壳。 “你怎么会在这里?” 姜陟的声音不自觉地压低,眼睛也在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杨煦的嘴角扯出一丝苦笑,那笑容没有温度,只有深深的疲惫和接近于绝望的平静。 “我怎么在这?难道还能是我非要在这里吗?” “我的命运,早在短暂成为辞秋容器的那一天,就已经不由我做主了。” 他藏在袖子里的手腕上,隐约可以看见一些黑色的纹路,而且那纹路甚至还在缓缓蠕动着。 那是魔气侵蚀的痕迹。 姜陟忍不住皱眉:“你在这里多久了?” 杨煦的目光虚浮又无神,他并没有回答姜陟的问题,而是说: “辞秋让我在这里等你,他说,你应该并不知道真正的封印秘境在哪里。” 说着,他侧过了身子,似乎是在示意让姜陟跟上去。 姜陟却没有动,反而冷声问他:“王籍现在在哪里?” 他原先以为王籍在杨煦手中,至少能保证性命无忧,可现在只看到杨煦一个人在这里,那王籍...... 杨煦猛地回过头,眼中闪过了一丝狰狞的厉色,但又如潮水般退去,重新变成了和刚才一样的虚无。 他有些颤抖着抬手抚上自己腕间游移的黑色纹路,好半天才怔怔地开口道: “我放他走了。” 姜陟当然不信:“你居然会放他走?” 杨煦的呼吸明显一窒,某种被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在此刻蔓延进了他的表情里,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我从前以为,我能再见到他,大概是因为我们缘分未了,我们是上天注定要在一处的。” “可后来我发现,这些都是错的。” 他说着,搭在自己腕上的手竟如同感知不到疼痛一般深深刺进了皮肉之中,而那顺着他的手指涌出来的鲜血,竟也如那纹路一样,是黑色的。 “我想要他记住我,怎么样都好,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我想占据他的全部人生。” 他的声音颤抖着,连带着身体也跟着无法抑制地颤抖了起来。 “可我最后,却必须要亲手抹掉他所有的记忆,让他完完全全地忘记我。” 姜陟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一丝异样:“你真的放他走了?” 杨煦抬眼看他:“这是能让他活着的唯一方式。” “这是我的报应。” 姜陟眯起眼:“你舍得?” “舍不得又能怎么样呢?” 杨煦松开手腕,朝着姜陟摊开了自己的手掌,黑色的血液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滴落在地上更是瞬间就能腐蚀出一个又一个的小坑。 “我这幅样子,也活不了多久了。” 他转身走向石碑的阴影处:“你现在最好跟着我,辞秋在等你。” “至于王籍,你放心,他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我了。” “没有我,他就是安全的。” 姜陟跟着杨煦绕到了石碑的背面,却见原本应该空空荡荡的石面上,竟赫然刻着“成魔”两个大字。 字痕深刻,颜色更是暗红,像是尚未干涸的血迹。 一座石碑,正面是“伏魔”,而反面,却是“成魔”。 杨煦抬手便将沾满自己污血的手按在那字迹上。 刹那间,石碑上的血字亮起了刺目的红光。 伴着一阵震动,整个天地陡然倒转。 姜陟的视野也跟着在这瞬间颠倒,整个人好似就要坠入无底深渊一般,却始终感觉不到下落的实感。他只觉得指尖一痛,一道血线忽然从他的右手中指上钻了出来,并延伸着朝向了他的前方。 “跟着血线走。” 杨煦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扭曲又怪异。 但姜陟还是听从了他的话,一把抓住了那道血线。 那一抹诡异的红色立即绷紧,像是另一端突然有人发力一般拽着他向前冲去,那速度极快,快到让他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模糊不清的残影。 也不知就这样被拉着飞了有多久,只见前方忽然有亮光闪过,姜陟整个人被甩着重重地摔在了一片黑色的砂地上。 他抬起头,杨煦正站在不远处,他的身后,出现了一个在缓缓旋转着的血色漩涡。 第112章 似是感应到了他的到来一般,那漩涡之上,忽然就出现了一道道金色的光线。 无数线条在他眼前交错综合,组成一个看起来实在太过眼熟的图案。 这个图案,姜陟见过太多次。 只不过这一次,那勾勒轮廓的线条之中,忽地凭空弥漫上了几分色彩,让这个图案越发的清晰了起来。 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认出—— 那是一朵巨大的青莲。 杨煦的声音在他愣住的瞬间适时响起: “这才是真正的封印秘境。” 第104章 “好看吗?” 辞秋的声音后蓦地响起。 姜陟循声望去,看见他正从不远处缓步朝这边走来。 他穿着一件古怪的黑色袍子,衣料上的暗纹不像是绣上去的,反而更似某种会动的浮游生物,在昏暗的光线中发出幽青色的光。 有些宽大的衣摆无风自动,他每走一步,都有漆黑的砂砾随着他的动作盘旋而起,追随在他的身后,又在他离去后倏忽散落,掉在地上,发出细弱的“哀泣”。 他的嘴角,依旧带着几分瞧不出深浅的笑。只是那张脸,早和当初的温润扯不上半点关系,苍白的皮肤上,狭长的眼尾拖着一抹猩红,看上去只觉得妖异逼人。 姜陟没有回答,只是在他带着几分审视的目光中站了起来。 辞秋轻轻“啧”了一声,好像是不太满意他这个态度,又不死心地问他: “我以为,你会有很多问题要问我。” 姜陟冷眼看着他走向那血色漩涡上悬浮着的青莲图案,金色的线条在他靠近时像是感应到了一般,光芒愈盛。 “要让你失望了。”姜陟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冷漠,“我没什么问题,倒是有一些,猜测。” 辞秋笑了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极有意思的事情般,语调轻佻地说: “是吗?说来听听。” “比如说,所谓能让人强行炼化出剑骨的《筑骨书》,根本就是出自你手吧。” 空气忽然凝滞了一瞬。 辞秋的眉毛轻轻挑了一下,眼底似有讶异闪过,随即又尽数化为他面上那点玩味的笑意。 “没想到,你猜到的还挺多。” “在那块假剑骨化作的佛头上,也出现了你这个图案。”姜陟缓缓说道,“我刚开始还觉得奇怪,后来再想,能创出这种秘术的,是你便不奇怪了。” 辞秋又低低笑了起来,黑袍上的暗纹随着他的情绪也开始缓慢地翻涌扭曲了起来。 “原来如此。” 他说着,那双凤目里似是浮现出一丝怀念的暗色。 “这世间,人人都想要剑骨,他们甚至觉得,那个人之所以能成为那个人,也不过是因为剑骨而已。” “多可笑的看法,我只是想让他们看看,蝼蚁就是蝼蚁,即使得到了向上爬的方法,也注定是无法承受的。” “而且,你想想,这种东西落入世间,会引发怎样的明争暗夺。让那些人都忙起来,也就没时间再来骚扰他了。” “说起来,我自己也没有想到,当年不过是负气造出来的玩意儿,如今反倒是助了我。” 姜陟一点都不意外地看着他:“你在这秘术里,动了手脚。” 辞秋微微偏头,笑容里带上几分漫不经心。 “是啊,蝼蚁怎么配得到和他一样的剑骨呢?” “所以,即便你如今重获了剑骨,也注定不是我的对手。” 他这话说得极为笃定,好似此时的姜陟在他眼里不过是随手可以捏死的蚂蚁。 但姜陟却依旧站在那里,脸上没表现出半点惧色: “那你又为什么一定要我到这里来?” 辞秋轻叹了一声:“你以为我在邶都的这段时间都做了什么?我虽早已不如当年,但也不至于非要等你找上门了才开始动手吧?” 姜陟呼吸一窒:“你竟早就进来了?” “怎么?你当真以为外面的那些废物能拦得住我?” “那你一直没动手,是因为......”姜陟顿了顿,混乱的思绪在此刻瞬间变得清明了起来,“是因为你根本没办法动手,即便有了拟元丹和零零一,你还是打不开封印。” 被这么直接揭穿,辞秋却也不慌,反而气定神闲地点了点头。 “没错,我试了很多次,都没有成功。” “直到,我在天师署的那间档案室里找到了一本古书。现在的那些废物看不懂上面的文字,但我却可以。” “那古书说,我还差一样的东西。” 辞秋的声音骤然就冷了下来,他猛地抬眼,看向了站在他面前的姜陟。 “便是能够承受剑骨之力的宿体。” “姜陟。”他轻声唤道,“你才是最后的钥匙。” 话音未落,他的右手忽然一翻,一时间似有月华流转,那颗曾被他从姜陟胸口挖出来的拟元丹,出现在了他的掌心。 他看着姜陟短促地笑了一声,笑声还未荡开,五指遍骤然收拢。 刹那间,刺目的灵光从他的指缝中迸射而出,带着灼人的气息,猛然将这秘境中常年盘踞着的昏暗全部撕开。 而他的身后,那朵巨大的青莲图案正在苏醒,青白色的莲瓣次第绽开,而那莲心的黑暗中,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个人。 零零一被无数条锁链捆缚着,悬吊在了这图案中央。 她低垂着头,长发如枯草般散落,遮住了她凹陷的脸颊,而自她的颈部以下,却是白骨森然的一片。 她仅剩的那点血肉,此时也已经彻底消失,只剩下一具嶙峋的骨架裸露在空气中。 骨架之中,还可以看到她正在蠕动的暗红色的内脏。 可即便已经成了这样,她的身体里依旧爆出了一道莹蓝色的光缕,与溢散的剑骨之力在半空中交缠、撕扯,最终汇聚在一起,融合成一道耀眼的光束,直撞向了姜陟的胸口,然后毫无阻碍地贯穿了他的身体。 姜陟猛地咳出一口鲜血。 “轰!” 震耳欲聋的爆响在他身后炸开。 他转过身,看到了那里原本漆黑一片的混沌之中,竟被生生撕开了一道狰狞的裂口。 那裂口如同被蛮力扯开的皮肉,边缘都在不规则地翻卷着。黑色的魔息从缝隙中渗出,粘稠的如同腐坏的血液般缓缓滴落。 而在那裂口深处,隐约可以见到某种庞大到难以名状的存在正在迟缓地移动着。 在看到他的瞬间,姜陟的耳边,忽然响起了无数重叠的低语,像是有千万个人同时在他脑子里说话,撑得他的头都要爆开。 “看到了吗?”辞秋的声音在这时响起,轻飘飘的,却带着无法压抑的悦然。 “这才是人间所有恶念所化出的,魔的原形。” 像是呼应一般,那道裂口剧烈震动了起来,似是被某种力量从内部狠狠地撞击了一下。 而后,一只巨大的,布满血丝的眼球缓缓浮现,冰冷的瞳孔中,倒映出了姜陟的身影。 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的一道影子。 姜陟盯着那只可怖的巨眼看了半晌,忽然抬手用拇指轻轻擦过嘴角的血迹,直将那一小块殷红的鲜血抹成一道艳丽的红痕,喉咙里平白地就溢出了一声笑来。 那笑声里,甚至还带着点久违的畅快。 他猛地转过身,看向了辞秋: “你不会以为,我真的有那么傻。你让我来,我就真的什么都不准备,就这么跟过来了?” 话音未落,伴着一声悠长的龙吟,一只青龙虚影子他眉心现出,又冲天而起,鳞爪飞扬,龙须怒张,在半空中盘旋了几圈后,又俯冲而下,稳稳地落在了他的掌心。 青光凝实,化作一柄通体银白的长剑。 他握住剑柄,反手就将燕支剑狠狠地插入了脚下的地面。 只听得“铮”的一声,剑身迸发出无数青光,如狂潮般席卷而出,直逼得那只巨眼猛烈震颤,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爱明,仓皇地退入了黑暗之中。 姜陟笑着抬眼,眼底锋芒毕露: “你不会真的信了吧,当年剑尊封印魔君,是因为杀不了他吗?” 第105章 “在归墟塔,我重获剑骨的时候,又一次见到了他。” 姜陟的眸光微沉,声音低缓地说道: “他告诉了我一个秘密。” “一个关于魔君真相的秘密。” 那个穿着一身青色道袍的男人站在剑骨重铸时发出的炙热焰光中,琥珀色的眼睛被照得透亮,隐约却似是有一丝愧色闪过。 他叹了很长的一口气,长到仿佛想要将自己这千年来的所有悔恨、辗转和煎熬都全部顺着这声叹息吐露出来。 他说:“我当年并不是杀不了魔君。” “而是,不能杀。” 天地初开时生出的地脉,本为滋养万物的纯净源泉,但由于世间众生恶念的不断渗入,地脉也随之逐渐分为了两极。 第113章 未被污染的成了灵脉,而那些受了恶念侵蚀的,则凝聚出了混沌意识,魔君便是诞生于此。 灵脉与魔君,实际上一种共生关系。 灵脉承载天地灵力,而魔君则负责容纳恶念,避免反噬。 如果强行诛杀魔君,那些被镇压的恶念则会如洪水般冲击灵脉,从而导致灵脉崩溃。 而垄断灵脉修炼资源的世家,是绝不容许这种情况发生的。 “我承世家恩泽,又长于世家......” 男人的声音越发地低哑,掺杂着一种难以掩饰的无力感。 “即便我知道了真相,我也不能去做这个——” “千古罪人。” 姜陟忽然笑了起来,笑容在他脸上倏忽荡开,连带着眼角眉梢也跟着一齐舒展,像是这瞬间卸下了什么压在他心头许久的重担。 “我从前,最怕别人说我是罪人。” “因为从小时候开始,所有人都告诉我,要做一个好人。” “好似如果真的成为别人口中的罪人,就......”他顿了顿了,似是在想下一句的措辞,“就真的万劫不复了一样。” “可事实上,我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还是成为了那个所有人口中的'罪人'。” 姜陟突然抬手拔出了插在地上的燕支剑,剑尖离地,带起一蓬耀目的星火。 他信手挽了个剑花,剑刃划破空气发出清越的铮鸣,像是对他说的话的回应。 “反正这罪名我已经背了七年,我是不介意再背下去的。” 反射的剑光落在他的脸上,照出了他眼睛深处跳动的火焰。 “所以我告诉他,我来做这个。” “千古罪人。” 左右这世间的对错,从来不是只靠那些个世家来评判的。 姜陟说着,便用剑锋在掌心划出一道深痕,鲜血立即顺着伤口涌出。他又猛地一甩手,那些血珠便直接被甩了出去,又在半空中骤然化作漫天猩红色的雾霭。 血雾悬停在他身前,形成了一道结界。 这是殷泽教给他的,虽不能完全挡住辞秋,但也足以拖住他一时半刻了。 “我知道我打不过你。”他随意地放下还在滴着血的手,转身前还朝结界外的辞秋露出了一个颇为灿烂的笑来,“我今天,本来也不是要和你打架的。” “我倒是要谢谢你,替我打开了这封印。” 话音堪堪落下,他就这么纵身跃进了那道裂隙。 一进入封印内部,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变得黏稠又厚重,还混杂着一种几欲令人作呕的腥气。 姜陟只是抬起头,就看见了那东西,那个被所有人称之为“魔君”的东西。 那团庞然的扭曲的巨影几乎填满了整个空间。 它的身体像是用无数的碎肉拼凑而成,肉块时而融合,时而分裂,偶尔又变成一张模糊的人脸,挣扎着哀鸣着想要挣脱出来,又最终重新没入其中,留不下一点痕迹。 而在这躯体的正中央,就是刚刚见到的那只巨大的眼睛。 姜陟站在这只眼睛前面,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 但他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惧色,而是浅笑着说了句: “久仰。” 他低下头,看见了那团肉块的身下,无数条粗壮的黑色根须如同跳动的脉搏一般蠕动着,深深地扎进了地脉之中。 这便是男人告诉他的,魔君和灵脉共生的纽带。 在他低头的这一瞬,那只巨大的眼球突然剧烈颤动了起来,无数黑色根须同时暴起,像是感知到了危险一般,猛然就向他袭来。 姜陟没有立即举剑迎击,反而手腕一转,将燕支剑直接刺入了自己的胸口。 但预想中鲜血迸溅的场景并没有到来。 剑尖在触及他身体的刹那,竟如冰雪消融一般,化成了一道璀璨青光,直接撞进了他的胸膛。 那是燕支剑的剑魂,也在此刻,被他彻底地炼进了自己的剑骨中。 随之,一道清越龙吟自他体内震荡而出,直逼得那些黑色根须纷纷后退,如同撞上了烈阳的邪物,避之不及。 与此同时,半空中忽有青影闪过。 一只青鸟破开浑浊的魔息俯冲而下,羽翼扇动间,落下点点星辉。 它长鸣一声,飞入姜陟掌中,化成了,凝光。 青光陡然大盛。 姜陟的身体也跟着动了起来,剑势快得只剩下残影。 他一剑一剑地劈向那些黑色根须,一条一条地将它们全部砍断。 那些粗壮如柱子般的根须在他的剑锋下显得脆弱至极,甚至来不及反抗就彻底枯败了下去。 地底传来闷雷般的轰鸣,那是灵脉崩塌的声音。 邶都世家仰赖了千年的东西,终于在此刻,毁了。 从此,在修炼一途,他们再无优势。 魔君的巨大眼球疯狂转动,瞳孔之中像是浮现出了恐惧的神色。 姜陟踩着倒塌的黑色根须猛然一跃,手中凝光便狠狠地刺入了那只眼睛。 剑下的肉块发出震耳欲聋的哀嚎,庞大的躯体剧烈抽搐,无数黑色的魔息从它的伤口中不断溢出。 它挣扎着后退,身体移开的瞬间,一具漆黑的棺材暴露了出来。 姜陟因为它的动作被直接甩飞,可身体还未落地,从身后飞来的一道灵力便直接贯穿了他的肩膀。 他闷哼一声,嘴角克制不住地溢出一丝鲜血。 他转过头,对上了辞秋那张再也维持不住笑容的脸。 姜陟笑了笑:“来的真巧。” “魔君将死,压制他的那些东西也会跟着瓦解,你再也拿不回你的东西了。” 辞秋的眼中燃烧着暴怒的火焰,脸上的皮肤都似快要支撑不住般地破裂开来: “没有那些东西,我照样杀得了你。” 姜陟有些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鲜血顺着他的手臂滚落在他的剑上,他却笑得毫不在意: “是吗?反正我进来前,就没想着能出去。” 辞秋猛然意识到什么,脸色骤变,刚准备上前要彻底控制住姜陟,却见他忽地反手将凝光剑朝着一个方向用力掷去。 长剑破空,如一道青色流星,精准地扎在了那口黑色棺材的棺盖上。 刹那间,棺材表面浮现出大片金色符文,棺盖也随之轰然开启,无数金光从中喷涌而出。 姜陟咳出一口血:“你那些被用来压制魔君的骨或是心,其实都不过是引你前来的诱饵而已。” “剑尊他早料到了今日。” “这是他送给你的最后一道封印。” “一道永远也无法开启的封印。” 金光之中,遽然就伸出了数道锁链,朝着辞秋袭来。 辞秋以灵力化剑,立即与之缠斗起来,姜陟紧盯着战况,正欲出手时,一道纤瘦的身影从旁边冲出,猛地就抱住了辞秋的身体。 辞秋行动受制,被那锁链看准时机,牢牢地给捆住了。 是零零一。 她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生气,可那双空洞的眼睛此刻却闪起惊人的亮光来。她死死地抱住辞秋,忽地转过头看了姜陟一眼。 姜陟撞上他的眼睛,并没有像当初那样陷入沉睡,反而从她的那双眼睛里,看懂了她的选择。 这是她的复仇。 而她似乎也因这一眼明白了姜陟的意图,朝他轻轻点了点头。 在辞秋的怒吼声中,零零一突然张口,狠狠地咬在了他的眉心。 随着一段令人毛骨悚然的撕裂声,她竟生生从辞秋的额头里扯出一道扭曲的黑色残魂来。 她咬着那残魂,还没等姜陟反应,就纵身就跳入了棺材中。 棺盖在她身后重重合拢,金色的符文也尽数熄灭。 姜陟扑到棺材前,只听见里面传来了一声,少女的轻笑。 而棺材的旁边,正放着一块泛着幽蓝光泽的骨头。 他沉默地捡起了骨头,抱着叶淮初的身体走到了裂隙边上,朝着外面杨煦的方向便抛了出去。 “帮我一个忙,你带他出去,交给天师署吧。” 随后,他又把那块骨头也丢了过去。 “还有这块骨头,带给殷泽,他知道该用它做什么。” 杨煦踉跄着接住,脸色煞白:“那你......” 姜陟笑了笑:“这道封印设下时,就注定只能从里面关闭。” “剑尊当年留下的禁制,需要用魂魄为引,才能彻底镇压这道封印。” 他摆了摆手,似是道别。 “快走吧。” “记得告诉他们,这世上,再不会有魔君了。” 姜陟抬手,手中浮现出无数和棺材上一样的金色符文,正想触碰上裂隙边缘时,动作却忽然停住了。 他倒不怎么害怕,只是有些恍惚地想:这里,便是他生命的真正尽头了吗? 和上一次比起来,好像也没那么糟糕。 只是可惜,可惜没有一个像样的道别...... 第114章 希望得了那块骨头,林微明能早点醒过来吧。 他就这么定定地想着,却不防耳后突然传来一声悠长叹息,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擦过了他的颈侧。 一道温柔得仿佛能掐出水来的声音蓦地响起: “在想我吗?” 第106章 世界忽然静止。 灵脉崩塌的震颤,魔息肆虐的呼啸,以及其他所有凌乱、嘈杂的声响,都在此刻变得遥远又模糊。 姜陟清晰地听见了从自己胸腔里传出来的心跳,一下一下,沉重又缓慢,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了一般。 他沉默了半晌,才终于像是找回了声音一样,惊疑不定地、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林微明?” 姜陟听到了一声轻笑。 笑声几乎是贴在他的颈后发出的,带着一种有些惑人的哑意,顺着他的耳道一路钻进了骨缝,让他的身体都开始不自觉地紧绷。 似是感觉到了他的僵硬,“林微明”的唇又往前凑了凑,胸口也挨了上来,姜陟甚至能感觉到他说话时那里传来的轻微的震动。 “姜陟,我说过——” “你再也不能丢下我。” 姜陟悬停在那道裂隙上的手克制不住地发着颤,掌中的金色符文也像是感应到了他的心绪,闪烁了两下后就彻底熄灭。 “你......”他的声音干涩得不像话,“你怎么......” “林微明”忽然抬手,手指轻轻拂过他的脖子,像是在抚摸他的脉搏。 “我太了解你了......” “在你开门的那一刻,我就已经猜到了,你想做什么。” 说着,他的声音里又带上了几分有些玩味的笑意。 “我就是想看看,你打算怎么骗我。没想到,你居然能做到这个程度。” “但锁魂丹困不住我,我在被你彻底封进去前就躲了起来。” 话音未落,姜陟整个人突然就被他揽着腰揉进了怀里,力道大得连他肋骨都快要被勒断,呼吸也因此有些喘不上气来。 “林微明”低下了头,将脸埋进了他的颈窝,鼻尖有意无意地擦过他的皮肤,像是在仔细辨别他的气味,可作为被分裂出来的魂魄,他分明是闻不到的。 再开口时他的嗓音变得闷闷的,仿佛有些委屈,也有些执拗: “姜陟,你心里......明明有我。” 姜陟其实应该马上推开他的,或是冷下脸讲一些拒绝的话,总也不该像现在这样,手足无措地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安静得像是在默认。 可不知是因为生死之际的那点留恋在作祟,还是拥着他的这个怀抱实在太暖,他到底是狠不下这颗心。 他只能勉强压住自己喉咙里突然泛上来的那点异响,用一种嘶哑的、难听的声音吼道: “你疯了?现在是说这话的时候吗?你给我赶紧滚出去!” “林微明”自然也不会就这么听他的话,他松了手,又强硬地扳过了他的肩膀,逼着他直视自己的眼睛,像是要把他此刻所有的伪装都全部洞穿。 “你怎么总不记得我说过的话。”他低声道,“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再说一遍。” 身后的魔息越来越多,地底传来的爆裂声震耳欲聋,他却连头都没有回,一字一顿地想要把这句话刻进姜陟的心肺: “你就是死,也得和我死在一起。” 那一瞬姜陟的心脏都好似因为这句话而停了一瞬,但现在他不想也不能和这个人做过多的纠缠,他的计划里,并没有和他一起死在这里这一项。 他猛地揪住“林微明”的衣领,用自己可以做到的最凶狠最暴怒的声音说:“你......” 然而他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就看见“林微明”毫不在意地对着他勾起了唇角,清冷的五官因为这笑意,在昏暗的光线中竟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艳色来。 “在归墟塔里,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听到了剑尊的话。” 他忽地抬手,掌心里竟浮现出和姜陟手上如出一辙的金色符文。 “不行!” 姜陟大叫着想扑上去阻止他,却被他一把扣住了手臂,牢牢地钳制在了自己的面前。 “林微明”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既然你无论如何都要用自己的魂魄守住这道封印,那我陪着你。” 刺目的金光在姜陟的惊叫声中被猛地拍向裂隙,爆发出一阵几乎要刺破耳膜的轰鸣。整个封印内部开始剧烈震动,那些魔息像是感应到了危险一般翻涌着发出了尖利的锐响。 无数金色符文在裂隙上疯狂蔓延,所过之处,撕裂的边缘被一寸寸抚平,破碎的隙口又重新缝合。 在封印彻底关闭前的最后一丝光线里,姜陟看见“林微明”垂下了眼帘,纤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细碎的影子。 “真好,你再也不会让我走了。” 伴着一声巨响,裂隙彻底消失,绝对的黑暗吞没了一切。 姜陟无力地倒在了“林微明”怀里,刚才被强压下去的那点哽咽终于在此刻爆发了出来: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明明只是希望所有人都活着,你也能活着。” “我把那骨头都送出去了,只要你等等,就可以醒过来的!” “姜陟。”“林微明”轻声唤他的名字,每个字都像是在舌尖辗转过千万遍,带着浓重的无法纾解的情愫,“就算我,就算那个真的林微明可以醒过来,也没办法再撑过下一个七年了。” “值得吗?”姜陟的嗓子哑得几乎说不出话。 “林微明”却在黑暗中的低笑出声,他歪过头,额头靠上姜陟的肩膀,像是依偎在了他的身侧: “你剜出自己剑骨的时候,站在这里要关闭封印的时候,问过自己这句话吗?” 整个封印内部突然开始剧烈震荡,四周亮起了无数暗红色的咒文。 这是封印启动的标志,最多半刻钟,这里就会变成一片再无生气的死域。 “其实在知道你的计划之后,我很想恨你。”“林微明”突然说道,“恨你为什么可以这么轻易地就把我给抛下了。” 他的手在黑暗中找到姜陟的,十指相扣的力度几乎要捏碎骨头。 “所以,我不能容许这件事再次发生。” “生生世世,我都要缠着你。” 姜陟说不出话,只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液体落在了他们交握的手上,分不清是谁的血还是泪。 咒文的光芒越来越盛,红光里他能看见“林微明”的脸,五官被照的有些模糊不清,只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他忽然又开口问:“你还记不记得青砀山,你认为的第一次见我的样子?” 怎么会不记得呢。 那已经成为了姜陟这辈子都忘不了的记忆。 满山苍翠在风中沙沙作响,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一片斑驳。 他抬起头,眉眼如画的白衣少年站在高高的枝头,衣袂翻飞间,像是从这茫茫林间生出的精魅,漂亮的不似真人。 他那会可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最后竟要和他死在一块。 “那时候我在想......”“林微明”缓缓说着,“这个人明明都伤成这样了,为什么还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说实话,有些蠢。如果我能在他身边的话,一定不会让他这么蠢。” 他的声音越说低,像是陷入了回忆。 “再后来,我总是希望他能和我说关于他的所有事情,他的高兴、难过、怨愤,不管什么都好,只要是他说的,我都想听。” “可是他总不愿意靠近我,一见到我就像只炸毛的小猫。我觉得可爱,又觉得伤心。他可以对身边所有人都和和气气的,怎么总是对我这样。” “但我又想,能做他特别对待的那一个,倒也不错。” “然而人总是贪心的,得到了一点又想得到更多。月亮终于照到了我的身上,我却又开始痛恨月亮为什么不是我一个人的月亮。” “我有好多好多关于你的想法,可惜最后,都被我搞砸了......” “林微明”没有来得及说出后面的话,因为姜陟突然吻了他。 这个吻凶狠得像是一场搏斗,与其说是亲吻,不如说是一种泄愤般的啃噬,像是要把对方生生吞进肚里,唇齿之间很快就带上了血腥气。 两个人的牙齿磕在一起,疼得人皱眉,姜陟却好像感觉不到似的,发疯般咬着眼前人的下唇。 “林微明”怔了一瞬,立刻就反客为主地扣住了姜陟的后脑。 他们红色的光芒中撕咬纠缠,这瞬间仿佛要把七年的错过、恩怨和所有未说出口的爱恨都融进这个吻里。 封印崩塌的轰鸣声愈来愈响,但他们谁都没有转头去看,宛若此时此刻,只有这个带着痛楚的吻是真实的。 分开时两个人都在喘,“林微明”抵着姜陟的额头笑。 “你终于愿意原谅我了?” 第115章 姜陟盯着他的脸沉默了一会,忽然就从自己的衣服上扯下一截布条来,缠在了他们两个人的手腕上,还打了个死结。 “既然你想死在一块,那便死在一块好了。” “反正我早知道了,你就是个疯子。” “下辈子......”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几下,“下辈子早点来找我。” 就在意识即将消散的瞬间,姜陟忽然看到一道青芒破开满目血色,如流星般坠落在他们面前。 青光之中,缓缓显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你总是这样。”剑尊的声音带着几分无奈,“万事都不愿先考虑自身。”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此事因我而起,自然也只能以我为终。” 姜陟的最后的记忆,只有一片如天河般流淌下来的碧青光芒。 第107章 姜陟站在窗边。 他的目光追随着一片飘落的树叶,看着它在风中晃晃悠悠地坠向地面。蝉鸣声稀稀落落地从远处传来,带着这个季节特有的、没什么缘由的倦怠。 身后传来了衣服摩擦的声响,他还没准备转头,殷泽的嗓音已经先一步传了过来: “你倒是悠闲。” 姜陟偏过头,看着他走到自己的身边站定,有些无所谓地朝他笑了笑: “还能怎么办呢?现在外面想要我命的人可多了去了。” 他有些懒散地半趴在了窗台上,阳光穿过梧桐树繁茂的枝叶,在他的脸上投下了细碎的光影,将他的整个轮廓都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晕。 “回头你得再帮我把那易容符改一改,我可不想像现在这样,连门都出不了。” 殷泽斜着睨了他一眼:“这你倒是不用太担心,那些人早自顾不暇了,现在估计也没空来找你的麻烦。” “自你诛杀魔君,导致灵脉崩塌后,世家仰赖千年的修炼优势一夕之间荡然无存。天师界的格局虽不至于立即土崩瓦解,但估计也支撑不了多长时间了。” “这邶都,怕是要热闹许久了。” 姜陟微微偏头,朝这人挑了挑眉毛:“我怎么听着你还挺开心的?” 殷泽却笑了一声,没有去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他道: “姜绥身死,姜氏彻底败落,师父大仇得报,这些往日里只会装模作样的世家也再嚣张不起来了,你难道不开心吗?” 姜陟的脸上的笑意因他这句话泛起了一抹苦涩,他垂下眼睫,喃喃地说道: “开心啊,怎么会不开心呢?” 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 似是想到了什么,他又忽然抬眼:“姜岱滦他人呢?” 殷泽的眼神骤然就冷了下来:“他自然是去了他该去的地方,他总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说完,他又补了一句:“交给我,你放心。” 一片微微泛黄的梧桐叶终于挣脱了树枝的束缚,打着旋儿落在了两人之间的窗台上。 姜陟盯着那片落叶,沉默了一会,才终于试探地又问了一句:“那林氏......林微明的母亲林昭,怎么样了?” 殷泽看出了他的踌躇,抬手在他的肩上拍了两下,算是安抚: “据我所知,目前应该是没有什么生命危险的。” 姜陟有些惊讶:“不是说灵脉毁了她也会......” “我也不是很清楚。”殷泽摇了摇头道,“或许这些只是当时用来逼迫林微明的假话,又或许她强行支撑这么多年,早摆脱了灵脉的控制也说不定。” “而且她剖出灵髓后,没有像林微明那样强行拖延,所以情况要好很多,只是人比往常嗜睡些。” 姜陟没再说话,又转头望着窗外,忽然轻轻笑了一声:“事情居然就这么结束了。” 从几个月之前王籍踏入工作室的那一刻起,发生的这一系列事情,如今回头再想,都好像是一场梦。他逃了七年,终究还是逃不开邶都的这场生死迷局。 不过好在,他活了下来。 这大抵是他生平第一次生出“活着真好”的感慨。 他可以站在这里,听掠过耳畔的风,看满目葱茏的景,怀念那些想要怀念的人。 姜陟就这么想着,却不防旁边殷泽有些没好气地瞪他: “你是结束了,我还没有。” 他咬牙切齿地掰着手指数:“你留下的那些那烂摊子,天师署的调查,姜氏余党的搜捕,还有一大堆世家里面乱七八糟的事情,全要我收拾,你倒是好意思在这里感慨上了!” 姜陟却没觉得羞愧,反而故作惊诧地瞪大了眼睛: “这些不都是天师署的事情吗?什么时候要劳动您老出山了!” 殷泽被他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伸手就要用指节去敲他的额头: “老子是顾问!顾问懂吗!” “老子这个能耐天师署都巴巴上门求着帮忙做事,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的,一天到晚游手好闲。” 姜陟笑着避开他的手指,转身就往旁边的病房走去。 他的背影在阳光的映照下显得有些单薄,但比之从前,明显要舒展许多。 手刚搭上门把手,他突然顿住,回头看向殷泽。 “对了,你在替我妈准备衣冠冢的时候,在旁边帮我再买一块墓地吧。” 他想了想,又缓缓道:“不用立什么墓碑,就把那块用过了的骨头放进去就行。” “她不应该被那个名字困住。” 姜陟轻轻地推开房门。 病床上的林微明安静地躺着,呼吸均匀而绵长,像是沉入了一场久违的好眠。 他的脸色比之前好了许多,不再是那种毫无生气的苍白,而是透出了一点淡淡的血色,融在他两颊的皮肤里,像是三四月里绽放的樱花绯色。 一个月前,他以为他们两个就要那样死在封印里,谁知最后关头,剑尊出现了。 这一次的他,不再是一个简单的投影,而是他亲手从自己身上分出的一缕魂魄。 他大概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让姜陟死在那里的打算。 只是到底是身处上界,要把这缕魂魄传到另一个位面属实是费了他一番功夫。 好在是赶上了。 剑尊将他们两个人送出来之后,殷泽便利用零零一留下的那块骨头里的原生灵力,为林微明重新种入了灵髓,被分裂出来的那一魂一魄也得以和主魂融合。 再然后,他的状态看起来一天比一天好,但却一直没有醒过来。 姜陟拖了把椅子在病床边坐下,撑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了林微明的睡颜一会,忽然就叹了一口气。 “我说林二,”他轻声道,带着点无奈的笑,“你这一觉是不是睡得太长了?” 姜陟伸出手,指尖悬在林微明的眉骨上方,但始终没有落下去。 “你要是再不醒过来的话,我可就要走了。” 他收回了手,重新靠在了椅背上。 “邶都到底不能久留,也......没人帮我,我总是要离开的。” “你要是醒过来看不到我,只怕是要难过。” “我不想你难过。” 说到这里,他忽又顿了顿,旋即又轻笑了一声: “不过也没事,反正你总有办法找到我。”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像是在说给林微明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在哪等你都一样。” “我等你。” 姜陟在病房里坐了许久。 午后的阳光斜着穿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了一道道金色的光栅。 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下监护仪器规律的“滴滴”声,和偶尔传来的输液管里药液滴落的细微声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姜陟终于站了起来。 他俯下身,轻轻揉了揉林微明的头发,便起身准备离开。 右手拂过床边的瞬间,忽然就被抓住了。 他听见了一道久违的声音,明明因为长时间的沉睡而沙哑得不成样子,但他还是觉得熟悉,再熟悉不过了。 “我们......这算......下辈子了......吗?” 姜陟回过头,视线却突然变得模糊。 窗外的阳光太亮,刺得他的眼睛发酸。 他低头,在林微明的眉心落下了一个小心翼翼的吻,动作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一场易碎的梦。 “算吧,应该算的。” 一滴水珠落在了林微明的眼睑上,惊得他的睫毛轻颤,顺着他的眼角滚落下来的时候,仿佛他也在为这场重逢而哭泣。 “你找到我了。” ———————— 王籍好像又迷路了。 大城市什么都大,连医院都大到根本找不清自己复诊的科室在哪里。 他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在这层来回走了好几遍,手里攥着的检查报告也被汗水浸得发皱,消毒水的气味混杂着人群的嘈杂,让他的太阳xue克制不住地突突直跳。 他正焦头烂额地走着,一个没注意,就撞上了一个人。 第116章 “抱歉。” 他连忙道歉,话音未落,就听到一道有些惊讶的声音在他身前响起: “王籍?” 他抬起头,正撞进一双极亮的眼睛里。 站在他面前是个头发很短的年轻人,五官有些秀气,气质却十分的干净清爽,说话的时候,一双薄唇间还可以看见一点尖尖的虎牙。 王籍越看越觉得眼熟,想了好半天,才从自己的脑子里勉强找出了这个人的名字。 “你是......姜陟......姜师傅?” 那个叫姜陟的年轻人笑着朝他点了点头,引得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抱歉啊,我最近记性不太好。” 姜陟倒是一点都不在意,反而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他一遍: “我看你现在状态比之前好多了,事情应该解决了吧。” 王籍的记忆凌乱又模糊,他记得自己当初找过这位“天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是因为什么找的他,又不好跟人解释,只能顺着他的话说: “应该,应该是解决了吧。” 姜陟却好像有些抱歉:“之前没怎么帮到你,实在是不好意思。不过我可以给你推荐另一位师傅,你之后要是有什么事了可以去找他。” 说着,他递过来一张名片。 王籍一边道谢一边接过,他低头看了一眼,只看见那名片上印着的名字。 杨煦。 又是那感觉,熟悉得让人心口发闷。 自从他之前的那次受伤后,他就总会有这种感觉。 他想着那名字有些发怔,却听见姜陟又开口道: “这一次的选择,在你。” “你要好好想想再决定。” 他听得云里雾里,还想再问几句,突然就从旁边拐角的地方走来了一个男人。 那人身形修长,一张脸转过来的时候,漂亮的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 他径直走到了姜陟身边,极其自然地伸手揽住了他的肩膀,还顺势往自己的怀里带了带。 “走了。”他对着姜陟催促道。 王籍下意识地问:“这位是” 姜陟笑着朝他摆了摆手,似是在向他道别,眼角眉梢里的光彩满得快要溢出来了: “这是我老婆。” ——正文完——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