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重楼》 第1章 《月上重楼》作者:少年鲤【完结】 简介: 【暴躁纯情地痞受x人间信仰温润攻】 在遇到阿月之前,楼枫秀是个地道的地痞无赖,一摊没有未来烂的不够彻底的臭泥。 他大字不识,为人凶戾,脾气暴躁,尤其对好听话过敏。 遇到阿月之后,楼枫秀成为尊老爱幼的好孩子,一个生机勃勃根正苗红的少年郎。 他摆脱文盲,助人为乐,跟小姑娘说话就脸红,最讨厌走街串巷没正事的臭流氓。 直到有一天,阿月离开了他的世界,生死不明。 他死里逃生,走遍大别国境,终于与他见君宴上重逢。 不过,他是来杀他的。 可惜,他前来索命的对象,与他寻找多年的那人撞了脸。 【和我一起在阴沟里挣扎的,原来是天上的皎月啊。】 —— “你认得我?” “认得。化成灰我也认得。” “为什么要杀我?”他笑问。 “为什么?”淤泥池中人,挑眉看了眼月亮。他似乎逐渐放松下来,恢复吊儿郎当的神态“因为你干净,老子想毁了你。” 圣主大人笑意不增反减,他问“你想怎么毁了我?” 楼枫秀还没想好,但转而脱口而出“怎么毁?xx你啊,拿来给老子当xx,一天x个千八百遍,xx了曝尸荒野!”他骂的有些吃力,锁链磨着喉管,每个字都在撕扯咽喉,仿佛血里硬挤出来。 “曝尸荒野。”他不怒反问“你不像读过书的样子,有人教你吗?谁教你的。” 刹那间,他满嘴污言秽语生生堵死,水汽蒸腾着他的眼睛,湿漉漉一片。 教会我的人,是你啊。 —— 圣主大人觉得自己疯了,他听这个人粗鄙之语,有种畅快之感。 那莽撞的刺客,困在淤泥里吃喝拉撒,邋遢污浊,没事就爱骂他祖上十八代。 可是,他待在他身边,觉得好自由啊。 “圣莲道,是苍生之道,垂怜苍生的大爱,我是圣主,天下人的信仰。我想知道,你为何恨我?” 楼枫秀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他笑的眼尾通红,逼视着他。 “去你x的狗屁信仰,去你x的苍生大爱,我是个下九流啊,在我们这种人眼里,这世间没有任何东西神圣到不可侵犯。包括你,圣主大人。” 圣主大人感到无比的好奇,于是他靠近,抓住他泡烂的伤腿,看着他通红眼尾。 “请问,你想怎么侵犯我?” 内容标签: 年下 三教九流 破镜重圆 轻松 治愈 救赎 主角视角:楼枫秀 阿月 一句话简介:泥沼中打滚,却沾了满身月光 立意:一定有人能够证明信仰的意义 第1章 今日天不好,初晨开始落雪,傍晚已积攒寸余,白雪叠灯,却不压人间烟火繁茂。 游人如织中,一名少年穿梭行人间,指尖反复弹玩一枚铜板。 他慢吞吞跟在走街串巷的小贩身后,时不时回头追望一眼热气腾腾包子摊,皱着眉头思索。 究竟是买一串冰糖葫芦,还是热乎乎的馒头呢。 前头小贩扛起的稻杆上,插着又大又红亮果子,少年盯了半天,寻到最大最饱满那串,终于下了决心。 他大步朝前走去,却在一丈远外,被一汉子抢了先。 “来串冰糖葫芦。”那汉子道。 “好嘞,我给爷挑最大最红的!” 眼见街贩取下那串被少年盯了半天的最大最鲜红的果子签,少年捏捏铜板,暗生闷气。 汉子不急掏钱,登时咬下一颗,砸吧砸吧嘴,嘶了声道“我说卖糖串子的,你这冰糖葫芦又稀又粘,根本裹不住酸味,倒了老子的牙!” 小贩捧着手正等收钱,闻言连忙解释“不能啊,一斤冰糖八两水,熬稠了才敢刷糖浆,糖壳厚呢,许是天冷雪沫子糊嘴,您再尝尝!” “老子说酸,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好好的上元节,敢找老子晦气!” 小贩搓搓手,为难道“那,那既然,我给您换一串,不收您钱了?” “区区一文钱,你当老子出不起?酸倒牙的东西还敢拿来做生意,今个你不赔我牙口费,我非撅断你杆子不可!”汉子耀武扬威,明摆着要来讹诈。 眼见他一把揪住小贩衣襟口,起手要打,身子忽然一斜,忽然被人迎面狠狠撞了肩头。 汉子眉头一横,恼道“哪来的死瞎子!” 死瞎子转过身,堪立在白雪灯影底下。 看身量不过是个十六七岁少年,扎着半垮不垮马尾,长发半压眼皮,漆黑眼仁一动,瞧着非但不瞎,反而攒满凶气,极不好惹。 那汉子看清少年模样,语气顿时松软,支支吾吾道“今个老子心情好,不跟你,你这昧良心的贩子计较!” 说罢手里一松,将那冰糖葫芦塞还小贩,立刻折身而去,匆匆埋没人群。 少年声名在外,不难辨认,单靠那等凶名便够解决这场纷争。 不过,也没白撞上那一下。 他掂量手里从那欺软怕硬汉子身上摸来的单薄钱袋,倒出仨个铜板。 小贩刚遭恐吓,又遭恶霸,被吓的不敢说话。 却见少年随手一抛,贩子信手一接,定眼一看,一枚铜板。 少年伸手,指了指小贩手里鲜亮的红果子。 那小贩欲哭无泪,手里颤巍巍的发抖,递出时冰糖葫芦坠地,他吓的猛然闭眼,立刻将整个稻杆子递过来。 满杆红果戳在眼前,少年伸出的胳膊卡在中途。 我买一串,挑最大的。 这八个字在口腔里暗暗咀嚼一遍,却觉得在眼前情况下说出口很是丢脸。 少年无语凝噎,于是换了个扬拳威胁的姿势,没好气道“封口费。” 说罢,提溜着钱袋子,迈开长腿,头也不回的离开。 -- 定崖县地处南北,傍海临江,风景秀丽,却是个地痞流氓杂烩地界。 少年名为楼枫秀,正是定崖县常驻地痞子之一。 他吊儿郎当穿过人群,倒腾掌心刚摸来的仨铜板,暗想。 嗯,买俩包子,其中一个带肉,也算过节。 须臾后,热腾腾包子到手,人往路边一蹲,肉包子正要往嘴里塞,却跟同蹲路边的狗崽子对上了眼。 狗崽子看着灰不拉几的,头顶落了星点白雪,眼里湿乎乎,一小团蹲在跟前,瞧着还没俩月大,打死拆了吃肉也顶不了一顿好餐。 狗崽子敏锐,一发现自己遭人关注,连忙哽哽唧唧叫出声,呜呜咽咽卖力乞食。 它叫的可怜,楼枫秀下不了嘴,于是伸出手,狗崽子见状疯狂摇尾,却只见他抬手挥了两把,吓唬道“滚!” 那狗不懂人话,不知好歹,以为得到回应,扭着尾巴连忙往前贴了贴,叫的越发凄苦。 楼枫秀心烦,伸脚给它挑远开,毫不留情骂道“别想,给你老子吃什么?” 狗崽子不厌其烦,颠颠跑回来,还是蹲在跟前,歪着脑袋,满眼期待。 白雪化在眼里,黏糊糊湿漉漉。 “操。”楼枫秀烦了,起身就走。 谁知道狗崽子不挑好人,偏挑无赖,立即一步不差的跟上前去。 少年被跟烦了,忍无可忍,挑出白菜包子,掰开,分了半丢去。 狗崽子小短腿一蹦,竟接的稳稳当当。 “哟,快看快看,疯狗喂狗呢!” 楼枫秀抬头,看见角落聚着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 他们避着风雪没事找事,偶尔伸根棍子绊一绊路人,眼下正愁无趣,忽然看见这一幕,纷纷调侃。 “哎呀,真是好大一尊菩萨啊!” “可惜呀,这菩萨是泥巴捏的,还捏变了形啊哈哈哈哈哈!” 这帮乞丐平日最爱逞口舌,打起来又只会乱窜,追起来费事。 原不想搭理,可惜这群叫花子又笑的实在难听。 楼枫秀不急发火,反倒慢条斯里,拿出另外一只包子,咬了一口,露出肉馅,故意在乞丐跟前晃了两晃。 接着转头,丢给刚吞完半拉包子的狗崽子。 “是啊,菩萨大爷我喂狗喂的都是肉包子,臭要饭的,一年到头也吃不上一顿吧?干脆学狗向菩萨大爷我叫两声,磕两个响头,菩萨大爷也赏你。” 看着肉包子打狗,乞丐们气的咬牙切齿,棍子胡乱敲地,威胁道“你找打?” “找打。”楼枫秀撸起袖子就要靠近,那群乞丐只敢耍嘴上威风,却不敢真的惹他。 犯贱可以,要命不行,于是乎见势一哄而散。 楼枫秀乐了。 定崖县城人尽皆知,可以被狗咬,但不能被疯狗咬。 有此殊荣,他当之无愧。 乐完,很快意识到手里只剩半拉白菜馅包子。 那狗崽子过了个大年,埋头吃的狼吞虎咽,尾巴摇的恨不得原地升天。 第2章 这会从它嘴里抠出来,恐怕只能剩下肉渣子。 来不及惋惜,一个愣头愣脑的家伙扑到跟前来“秀爷秀爷!好差事!好差事!” 愣头青还待说话,一眼看清他手里半拉包子,顿时失语,流了一把口水。 “说话就说话,再乱喷口水给你嘴缝上。”楼枫秀没好气的把包子塞进他嘴里。 愣头青后头跟着个瘦高个,趁他哼哧哼哧吃包子这会,人就走近了。 “二撂子!让你跟秀儿传个话,你咋还吃起来了?” “哦对对!杜爷在衙门里头的兄弟,搭线介绍了个活,明天到了四更天,让咱们来扫街清道,咱仨人三天,一人能得,能得,几文钱来着......” “行了,吃你包子去吧。秀儿,冬天不好找活,好不容易争取来的伙事,你最近又往郊外跑,离城里远,别来迟了。” “行。”楼枫秀随口应声,他紧了紧腰带,打算明日得了银钱再来暖暖饿的发紧的肠胃。 那俩人走出没几步,看见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不过八九岁,从人群里头刚挤出来,怀里还揣着冒热气的油纸包。 二撂子眼尖的不行,马上跑过去,憨笑道“雀雀,你是不是找秀爷啊?你带的什么呀?” 雀雀小姑娘腼腆一笑,答“吃的。” 老杜紧跟着也来逗她“雀雀,你偏心,每回光有秀儿的,咋没给杜哥跟撂子哥拿?” 雀雀没敢看老杜,支支吾吾说了什么,声音一点也不像她名字,又小又低,被这嘈杂一冲就散了。 楼枫秀见状走过来,给了老杜一扫堂腿“别吓唬小孩,快滚。” 雀雀递出油纸包,小声道“哥。” 楼枫秀伸出双手接下,只听雀雀笑眯眯道“吃粘糕,年年高。” 油纸包冒出的热气如沸,烫的他手心发热。 楼枫秀嗯了一声,道“知道了,你快回去吧。” 楼枫秀跟别人说话,不是不耐烦,就是想打架,冲雀雀一开口,那声音跟水掐出来的一样。 “我回去了,哥,你趁热吃。”雀雀说罢,这才转身跑走。 “好香啊。”二撂子耸着鼻子凑上来“是李大娘家的红豆粘糕。” 楼枫秀没理他,把粘糕往怀里一塞,道“我回去了。” “行,明个赶早,你别忘了。”老杜再三叮嘱。 楼枫秀背身挥了挥手,算是回应。 出了城,楼枫秀往郊外走,油纸包的热气暖烘烘裹在胸前,似乎不必入口,便能扫空饥饿。 他不想狼吞虎咽浪费粘糕的香软,便打算回到住处,烧堆火,暖洋洋慢悠悠,细细品尝。 狗崽子不知何时跟上的,短腿噔噔噔,钻到脚底下,楼枫秀一不留神,被那崽子绊倒在地,怀中油纸包散开,粘糕撒了一地。 白生生的糯米薄皮子卷着红豆,热气将将散尽,雪层里滚了几滚,沾了零星土泥。 “操。”楼枫秀冲狗骂骂咧咧两句,这阴魂不散的畜生崽子没有半点眼力见,绕着他又蹦又跳。 他一颗颗捡起粘糕,随便拍了拍雪泥,只好就地,将它们悉数塞进口中。 他吃东西安安静静,嘴巴闭的严严实实,甭管是泥巴还是豆沙,都别想掉出一粒渣。 胃里得到些许暖意,他朝崽子呵斥两声,见它不走,砸了两把雪团子。 “快滚,再跟过来打死你!” 狗崽子以为又是什么好吃的,追上去嗅了嗅,没味道。 伸舌头舔了舔,冻舌头。 只等狗子回神,少年矫健,已不见踪影。 楼枫秀走回一座破庙,此刻庙中已然生起了火,影绰绰看见几个人影。 一到冬天,尤其刮风下雪,哪怕是离城小十里还得爬俩小坡的偏僻破庙,也极容易被占,地界小,三五人还行,多了容不下。 他为占个窝,不知道揍了多少人,又挨了多少揍,反反复复没完没了。 如果今日聚的人多,又得动手抢地盘,想到这里,一股烦躁涌起。 他明个得早起,此刻不想打架。 进庙前,隔着庙里半扇烂窗,楼枫秀看见一个人。 那人披头散发,半倚窗棂,背着火光,看不清神色。 走进庙里,发现还有人在。 这二人身上胡乱套着体量不符的月白色衣裳,弓着腰,正在那人身上扒来扒去。 俩人交流抢劫心得“衣裳啥料子,没见过啊?到底值不值钱?” “管他呢,不值钱也抗冻啊,这鬼天气冻死爷了。” “这小子穿的怪俊,怎么浑身连一文钱都没有!” “诶,他衣裳里好像掉出来个宝贝!你快瞧瞧!” “你个眼戳货,这不就破石子,我在大宅院见多了,叫那什么,鹅卵石。”其中一人说罢,随手往后一丢,砸中楼枫秀胸口。 “妈的,这家伙一点反应没有,不是个傻子吧?” “长的不太像啊!” “瞧我的!”说话间,那人开始扒裤子。 楼枫秀本来不想多管闲事,既然人不多,犯不着抢窝,那各睡各的,互不干扰。 可他一进来,就发现整洁的破庙此时乱七八糟,他亲手扎的稻秸枕头还被踩了好几个泥脚印子! 砸到老子不道歉算了,还妄想在这里头撒尿! 别管这是谁的庙,反正他在这里住了好几天,早就是他的地盘了! 只见那流氓刚扒完裤子,还没摆好阵仗,楼枫秀上去掐住那人脖颈,一头摁在本就支离破碎的烂窗上,憋着一腔恼火道“你他妈往哪尿呢?” “你是哪来的小瘪三!”另一人见势,当即扑上来。 少年余光掠过,一双眼从乱发隙里挑了个缝,露着尖锐戾气,膝盖一提,精准无误将其踹翻在地。 “滚出去撒!” 流氓被摁蒙了,拽着亵裤腰带,老实巴交的回答“外,外头冷。” 楼枫秀气不打一处来,三两下把这俩鸠占鹊巢还不爱干净的流氓赶出庙门,拍了拍手,往旺盛的火堆跟前一坐,却不见遭抢的那人发出任何动静。 他深感好奇,于是多看两眼。 外头风大雪寒,那人身上只余单衣,连鞋都被掳走了,单裹着洁白罗袜,一头长发散乱,神色淡漠清冷,仰望着烂庙破窗飘落的大雪。 打劫也好,被杀也罢,全部不值一提。 全天下的繁华,似乎,尽死在他眼里。 楼枫秀见过这样的神情,他娘临死前就这模样,得知大限,看透生死,失去畏惧。 当然,他娘很有可能是饿狠了,饿疯了,饿的五官萎靡死气萦绕,总之很快就死了。 跳井自杀的。 很可惜井里没水,摔死的。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楼枫秀走上前,伸了把手,将他往火堆跟前拉了一把。 这人全程只掀开眼皮睨了他一眼。 不领情也不拒绝。 楼枫秀无所谓对方反应,抱住草枕倒头就睡。 第2章 半夜三更,风雪无声。 楼枫秀正做他的美梦,忽然被人拿麻袋闷了头“抱紧了,快绑住,绑结实!这小子下手阴毒,别让他得了势!” 听声音是那俩抢人衣裳的流氓,吃了亏,估计满城找熟人,竟然真领上一帮人拐了回来。 楼枫秀被下黑手,一时没能挣扎出来,挨揍间隙,只能脱口骂人祖宗以抒发愤火。 外面传来几声痛呼,困缚忽然一松,楼枫秀趁空钻出麻袋,随手一扫,从地上拿住一块掌心大小石头。 还没来得及反击,却发现眼前几人统统捂着脑袋,指缝渗血,面前唯独满地窗棂旧木,而罪魁祸首掷完暗器,此刻仍在看雪。 楼枫秀回过神,暗骂一声蠢蛋,赶在这群流氓准备回击时,眼疾手快将那不知死活沉浸风雅中的蠢蛋拽起,扛着他跑出破庙。 身后追打声赶出半里地,他没空闲回头,一路狂奔。 穿过野林时,脚下突然遭难,被不明状物绊倒,磕破了下巴皮,背上人也跟着摔了一轱辘。 夜色漆黑,楼枫秀半天才得看清,这回绊倒他的不是狗,而是人。 楼枫秀捂着下巴,抬脚就踹“妈的,你死的吗?全都来触老子霉头!” 还真是死的。 因为他抬脚踹回去的时候,发现比踹木桩子还硬点。 这死人本来没这么不体面,好歹裹了草席,只是被他一绊,从草席里滚了出来。 幸而死的安详,在这寒冬腊月还没开始腐化,不怎么可怖。 “......” 真日了,赶上了什么鬼日子,今个到底上元还是上坟。 楼枫秀掉转过头,朝自背上摔落的家伙喂了一声,对方没给回应。 他自讨没趣,心想,人家要是真不想活,我还多管闲事干什么? 干脆帮忙挖个坑,让他跟这死人一块躺坑里,省的被野狗拉走吃了去。 又一想,没铲子没铁锹,怎么挖? 第3章 再一想,开什么玩笑,还挖坑,老子又不是做慈善的! 想到这里,楼枫秀站起来就走。 走了二丈地,忽然发觉手里还握着什么,垂头一看,是块脂白石头。 “操。” 于是他拐了回来,将石头塞回那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人怀里去。 闷不吭声抽走死人身下那张草席,用草席将他卷巴卷巴,重新扛起来,一直走回城里。 今个过节,城门不闭,楼枫秀寻了处避风墙根,将人放下,抽开草席,一人一半,蒙上头,闻着上头死人味,闭眼睡了。 -- 刚过四更,楼枫秀忽被锣钟惊醒。 他惯常搂枕头,睁眼发现怀里换成个大活人,大活人维持着被他搂抱的姿势,浑身僵硬,不知生死。 “还活着吧?”他疑惑着伸出胳膊,将手指探往鼻尖。 怀中人彻夜未眠,神色清明冷冽,在那手指触摸到鼻尖时,眼睫忽而轻颤,抖落了尾尖霜雪。 雪不知何时停了,浓云渐散,云层缝隙中圆月亮的出奇。 感到呼吸暖意,手指便一触即收,他声音带着惺忪睡意,自问自答“活着就好。” 楼枫秀起身活动两下筋骨,打算先去找二撂子跟老杜,赶紧整活清雪,整完拿了银钱弄点吃的取暖。 楼枫秀走到县衙门口,门口还未点灯。 他干在冷风里等,直等到天亮,也没见着俩人。 就这档口,早已经有伙人走进衙门,得了衙役吩咐,拿齐家伙便沿街清雪去了。 他进到衙门口,找了个衙役问“我跟老杜一起的,衙门里还要不要人扫雪?” 衙役瞧都没瞧他一眼,摆手道“够了,不要。” 他不死心,继续道“你去问问,杜爷昨天就来说好了的。” 衙役挑眉瞪眼,喝道“滚蛋,什么玩意就称爷,谁跟你说好了的?” 恐怕他不依不饶烦惹,出手将他轰出衙门口。 楼枫秀再狂,也不敢轻易跟衙役动手,忍着推搡劲,出了衙门口,脸上不恼反笑。 趁那衙役推搡空荡,他手里讨巧,顺势自他身上摸走两文钱。 正好,去买个肉包子,毕竟昨晚上没吃着。 可等他走到包子摊,掏钱之前改了念头。 最后拐道,买了俩馒头。 他准备给那蠢蛋一个。 楼枫秀心想,毕竟那人也算帮了自己,还上一个馒头,就算两清了。 何况,那张草席是他捡的,他得拿回来。 这样想着,楼枫秀啃着馒头走回墙根,却意外发现,那蠢蛋跟前堆起了一把铜板。 昨夜见他,因着夜黑不仔细,只觉得眼神苍老,今天才发现,竟然还是个孩子,左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 小少年半裹草席,漆黑长发披身,衬的脸色冷白,尽管单着亵衣,毫不体面,却怎么也不像乞丐。 一双洗了雪般的眼睛,鼻尖如霜,唇瓣微青,端端一副顶好皮囊,路过的大婶大娘无不侧目,纷纷摸索钱袋。 他眼中恢复了点人气,面对路人怜惜和施舍,目光带着探究,奇妙观察着周围,直到在人群中看见楼枫秀,表情方算得生动,露出若有若无笑意。 楼枫秀非常有自知之明,见过不少乞丐跪地磕头求一碗饭,结果被人一脚踹头去了半条命。 他打小就遭人嫌,哪怕当年流浪,也是一路拾荒,从来没有弯过膝弯子。 饿死和被唾弃死,总的都是死,乞丐能是啥了不得的好差事? 地痞子当了十几年,头一回见有人不磕头,不卖惨哭嚎,不去抱人大腿都能获得怜悯青睐。 那真是天下奇闻。 楼枫秀啃馒头啃的食不知味,三两下吞毕馒头,走上前来,将铜钱一拢,抓起一把便往怀里揣。 见这小子没有生气质问的意思,反倒心觉有趣,干脆把钱全数揣上,逞着无赖表情,等他反抗。 结果这小子仍然不声不响,带着温微笑意,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遇到傻子了。 楼枫秀不好意思占傻子便宜,啧了一声,将铜板尽数丢回去。 只捡起几枚,道“看好了,这是你买草席的钱。” 然后他掏出馒头,塞到小少年手里,转身便走了。 他溜街串巷到半下午,始终没有找到老杜跟二撂子,眼见日头又要落下,心想大冬天露宿街头不行,还是准备回破庙看一看。 想到破庙,忽而又想起那个小少年。 楼枫秀顺势走到街头,看见墙角聚集着一堆乞丐,正闷头互殴疯抢满地铜板。 小少年依旧窝屈草席中,在铜板抢夺战中被撕破了亵衣,手里还牢牢捧着楼枫秀上午给的馒头。 楼枫秀最看不得别人欺负小孩,立刻冲上去将人打散。 乞丐这会强硬着头皮,挨着拳头还要死死护着饭碗里抢来的铜板。 “死疯狗,你发什么癫,你不是死不要饭的吗,还来跟我们叫花子抢东西!你要不要脸!” 楼枫秀站在少年跟前,一脚踹翻试图扣他脚底铜板的乞丐,不讲理道“谁说他是乞丐?他是爷的小弟,他的钱就是爷的钱!” “什么狗屁小弟,呸。”乞丐嘀嘀咕咕道。“不就是想抢钱么!” “是,老子就要要抢了,怎么?你敢不给?” 他眼神一沉,威压压慑人,能当乞丐的哪个不是欺软怕硬的,恋恋不舍,却哆哆嗦嗦将铜板零零散散扔了回去。 楼枫秀扭头,那小少年缓缓抬眸,眉心微微拧起。 “蠢蛋。”他怒其不争的骂道,而后半蹲下身,将铜板聚拢,塞到小少年草席底下,末了取了两枚来,在他眼前晃了晃。 “这些,算你保护费。” 小少年迟迟不开口,拧着眉心,似乎是在思索。 楼枫秀没打算等小少年想明白,便从他手里将馒头拿走,起身塞进嘴里啃了一口。 馒头已然冷硬,硌牙,他咀嚼艰难,转身欲走,却看见那只阴魂不散的狗崽子。 楼枫秀掰了一半馒头,放在地上。 小少年聚精会神看着他,也看着那只小狗。 小狗望着馒头,毫无热切可言。 “吃过肉包子就敢挑食了?死狗!”楼枫秀今年算十七了,不压着眼皮吓唬人时,神态上却比小少年更像个孩子。 他挥了两把手,不爽的将狗崽子轰走,又捡回馒头吹了两下灰,塞到嘴里几口嚼完。 拾步刚走出没几丈,只见二撂子跟老杜找来了。 “秀儿,我听人说疯狗在打乞丐呢,还真是你啊?找你半天了,你跟一群要饭的置啥气!” 楼枫秀闻声,气性当即上头,捏着拳头,不待回话,又见前头来了一伙人,打眼一看六七个。 领头身穿青衣,胸前袖口绣着白虎头,好看又威风。 老杜哎呀一声,不待看清,一心以为楼枫秀又动手惹了哪个帮派,当下拽住二撂子,喊了一声快逃,而后拔腿就跑! 跑出几丈外,二撂子叫道“秀爷没跟上来!他没跟上来!” 老杜一跺脚,又连忙折返,二人一回头,只见领头的却是熟人。 “杜爷,是小豆子!”二撂子愤愤道“那坏东西又来了!” “你小声点,别乱说话!”老杜斥道。 那领头的站到楼枫秀跟前,弹了弹左右衣袖上的白虎纹,也没见弹出半粒灰尘,弹完,笑眯眯叫了声“秀爷。” 楼枫秀爱答不理,装听不见似得掏了掏耳朵。 “堂里这两天有个活计,差几个人手,不如你来帮忙?只要两三天,事成之后,一人二两。”领头人道。 老杜带着二撂子,堆着一脸笑,亦步亦趋折返回来。 领头的看见俩人,连忙添上一句“人再多几个更好,二撂子,老杜,都可以去。” 楼枫秀掏完耳朵,学着领头样子,慢条斯理在他绣着白虎纹的胸前弹了弹,而后道“滚蛋。” 他比领头矮了寸余,腔调没听多高,却戾气不减,死死压人一头。 “秀爷,没有什么龌龊的,只是茶馆门口代巡两日,你若要来,随时找我。”被驳了脸面,领头倒也不生气,说罢,便带人走了。 一伙人刚走,老杜就在背地里骂“呸,狗娘养的,给块骨头就认爹!” 骂完,转头问楼枫秀“小豆子来干什么?” “送钱的,去当三两天看门狗,一人给二两。”他道。 一听说有活,能得二两,老杜立马两眼放光,拽着二撂子,拐个角追上那伙人,屁颠屁颠追着喊“窦爷,窦爷!” 看俩人自告奋勇去干活,楼枫秀倒也不气,抱着俩胳膊靠墙等,没一会俩人就灰头土脸拐回来了,看样子碰了壁。 他跟这俩背信弃义的蠢蛋没啥好话说,冷着脸没搭理。 老杜堆着笑脸,想到早上没能赴约,赶紧解释。 他说昨晚上东西楼摆宴,临时招俩伙计,二撂子应召不成,就躲桌子底下偷看人家老板粉娘,被打一顿关柴房去了。 第4章 害他后半夜,连今上午全在忙活这个事,还找了衙门兄弟从中调和,这才给他人捞出来。 二撂子急道,辩解“我去帮粉娘捡筷子,我没有掀她裙子!” “人家掉个筷子,换新的就是,哪用你来捡?” “我怕她不要我,是不知道我勤快呀!” 这俩人跟楼枫秀算称得上一声兄弟,二撂子今年算十六,但人如其名,脑子不怎么灵光。 可能小时候饿惨了,虽然如今人吃的滴溜圆,个头却矮。 不过,他人小志微,毕生梦想,就是去东西楼里当伙计,正大光明接近人家老板娘,高尚点的理由,还能带兄弟们吃上,刚剩的好菜好饭。 老杜比二人大点,年近弱冠,人干瘦,个子挑高。 他左肩受过伤,胳膊不吃力,几乎是废的。 平时不大看出来,只是干不了重活。 虽然老杜跟楼枫秀一样唾弃小豆子,但他那是胳膊不行,没入帮资格。 不过几人中,单单数老杜嘴好会来事,人缘也不错,隔三差五总能找点活计,时常带上楼枫秀帮衬一把。 除此外,据他自己说,他还有个衙门里当差的兄弟。 二人掰开揉碎分析半天,到底是掀裙子还是捡筷子,楼枫秀已经走了。 “秀儿,你上哪去?” “去趟城外。” “又有人抢你窝了是吧?等等我俩!秀儿,秀儿!你看,咱不是有意的,别气了秀儿。” 楼枫秀不是好哄的,老杜秀儿秀儿叫半天,楼枫秀听烦了,伸腿给他一个扫堂腿,把人撂倒才算消气。 第3章 几人一齐出城,离破庙不远,便见庙里被群眼生的乞丐帮子占全了, 打眼一数,十来个,庙里挤不下,好些在庙外头扎了棚子,为首的正是昨晚抢人衣裳不算还抢人鞋的流氓。 楼枫秀撸起袖子上前就要干仗,幸给老杜拦下了“你看不见这么些个人呢?犯什么浑?这地又偏又远,稀罕它干什么?你晚上去我那,先凑合挤挤。” “不行,我还有东西在庙里。” “你能有什么好东西?不是我俩临阵脱逃,实在是人家人多势众,且等等,这一窝人总会散吧?到时候咱们再来,行吧?都饿呢,哪有力气干架,咱得先解决肚子。” “嗯嗯!”二撂子附和道。 楼枫秀最终决定听劝,因为看见二撂子由于裤腰带勒太紧,导致脸色发青。 回城时,日暮西沉,寒月腾空。 “去买三张烧饼跟一份大肉饭。”老杜拿出几枚铜板,递给二撂子。 “四张。”楼枫秀突然道。 “哦好!”二撂子喜不胜收,捧着铜板撒着欢就跑去了。 “怎么多要了一张。”老杜疑道。 楼枫秀没回话,街巷相通,他拐了个弯,果然发现那小家伙还靠墙根半坐着。 几个不要命的乞丐仍旧在他身旁打转,一看见楼枫秀,当即四散开了。 小少年面前空空,估计又全被抢去了。 他暗自推测,怀疑这个孩子不光蠢,还极可能瘸了腿,所以没法夺回来,不由觉得可悲。 “哦,是他的,他是你刚认那小弟?”老杜问道。 “不是。” 楼枫秀话音刚落,小少年看见来人,已然默默掀开草席,捧起铜板,献祭般送到他面前。 “不是?”老杜诧异。 楼枫秀也很诧异。 “是就是吧。”他说着半蹲下来,将铜板尽数收起,寻思放在这孩子手中,指不定又遭哄抢。 老杜皱眉头,盯着那小少年看了半晌,不由疑惑道“这孩子,打哪来的?叫个什么?” “他叫......”楼枫秀想了一下,没想起来。 这才发觉,好像跟这家伙没能达成过有效交流。 他抬眼,恰与小少年相视。 那眼仁里浅浅衬着月色,安静无声,却好像从心口直直穿了个洞。 他看的一怔,咳了声,问道“你叫什么?” 小少年迟迟没有回答,楼枫秀心想,他别是又蠢又瘸又哑吧。 那他妈可太惨了。 一声无言叹息,他抬眼望见檐上月亮。 当晚十六,圆月满盈。 于是楼枫秀起身,信口对老杜扯道“他叫阿月。” 他们这种人,一般取个诨名就算了事,有大名也没人喊。 楼枫秀不咋识字,好听的别想,虽然是随口搪塞老杜,却也觉得,他就该叫阿月阿亮阿美阿丽等诸如此类的名字。 很快,二撂子带回了烧饼和荷叶包起的大肉饭。 说是大肉饭,就是米饭上浇了浇头,铺了薄薄一层肉末,塞不了牙缝。 但这东西可不常吃,尤其烧饼卷上裹着肉汁的米饭,别提多香了! 分烧饼时,二撂子这才看见阿月。 他又是好奇,又是馋饭,张嘴费神,先吃再说。 楼枫秀拿着烧饼,拆开荷叶包,皱着眉问“筷子呢?” 二撂子已经下手抓了起来,卷起烧饼就往嘴里塞,闻言呀了一声“我忘带了!” 没筷子就没筷子吧,平时也不是多干净的。 于是仨人蹲在街头,一齐下手抓饭。 二撂子吃的急,没几下便扒拉干净了,只见老杜砸吧嘴,感叹道“秀儿,你小弟行啊。比撂子强。” 二撂子闻言,顺着老杜话头,看见角落里阿月。 他目不转睛,望着仨人手抓饭卷烧饼狼吞虎咽的模样,却没有着急动眼前烧饼,和剩下四分之一的肉汁米饭。 二撂子问楼枫秀“杜爷,那人谁呀,他咋不吃啊?他不会吃吗?” 楼枫秀吃的极度认真,不大想管。 老杜分神看了看阿月,咽下食物,敲他脑壳道“傻子也知道吃饭,何况秀儿的小弟,你拿双筷子去!” “哦!”二撂子闻言,连忙跑去取筷子。 楼枫秀吃东西跟礼佛一样神圣,虔诚认真,吃到最后,一粒饭也没剩下。 吃完后,他寻了净地,抓把雪,含在嘴里化水,保证齿缝残渣毫无保留进了肚子,顺道抓雪净手。 一转头,跟小少年对上眼。 他被盯得纳闷,一压眼,凶巴巴问道“看什么看?” 小少年收了目光,站起身来。 直到他走近了,楼枫秀猛然发现,他并不是个瘸子。 他站在楼枫秀跟前,也捧起一捧雪,漱口,净手,再走回去,拿起油纸包,捏起一撮米粒。 二撂子抓着筷子回来,看见阿月将白饭放进嘴里,双目微垂,睫毛遮住眸子,闭唇微动,细嚼慢咽半天。 不知为啥,他只是吃口米饭,仨人却同时屏住呼吸。 活了十几年,还没见过有人这样吃东西。 二撂子看他吃的这样慢,忍不住上前,抓起一把塞进嘴里道“你得这样吃,不然饭全凉了!”他边说边喷出几粒米,尽数溅到小少年的中衣上。 好不容易咽下第一口,那少年重新起身来,捧了一把雪,一点点清理掉衣上的米粒,净手,漱口,清理口中残渣。 楼枫秀皱眉“靠。” 老杜纳闷“这是哪家走丢的少爷啊?” 唯独二撂子大喜,捡起烧饼道“你不吃了吗?要不我帮你吃!” “别动!”楼枫秀转过头,压着眼睛,戾气横生。 “我管你打哪来,到了定崖县,都是下九流,饭给你买回来,筷子摆脸前,一个谢字没有,还敢浪费粮食,你以为你是谁?” 来回两趟,踩湿了罗袜,风冷,少年唇瓣青紫,却露出微笑。 “我现在,应该是你小弟阿月。”眸中带着当之无愧的认真。 挺好。 不光不是瘸子,也不是个哑巴。 一句话给楼枫秀脾气全磨没了,他绷着脸说不出话。 老杜见状,拍拍楼枫秀肩头“行了,吃好就别在这待了,带阿月小弟上我那去。” 二撂子盯着米饭目露凶光,嚷嚷着“我吃,我不浪费,给我吃吧!” “吃吃吃,就知道吃。”老杜一边怒斥,一边把饭拿给二撂子“快点,吃完好干活。” -- 老杜爷爷生前是乾坤戏班里的长靠武生,戏班日渐没落,已经不大时兴。 他爷死时,老杜年纪尚小,本想教他延续他爷生前的路,可惜武训中摔断了胳膊,因为没钱医治,以致于落了半残,断了戏路谋生条件。 好在班主心善,留了杂货间供他落脚,其实死皮赖脸点也能在班里打个杂工赚钱吃喝,但老杜不甘就此,总想入个帮派干点大事。 可惜人家招流氓也有条件,残废不收,半残也不行,普天之下,只有乞丐广罗大众。 没奈何,成日只跟些地痞无赖厮混,后来捡了个乞儿二撂子。 人实诚听话,行事勤快。换句话说,就是傻头傻脑,让干啥干啥。 老杜认他做了个小弟,让他跟着自己一起住到戏班的杂货间里。 第5章 几个人蹑手蹑脚,从后门走入杂货间。 二更天,戏班还有人在唱嗓,调子期期艾艾,也许深夜愁绪,才吊的起来这么戚苦的调子。 老杜交代楼枫秀跟阿月,进出走后门,少跟戏班人打照面,等开春寒气散了,再找其它地方借居,平日不要引人耳目。 边交代边摸黑寻出套戏服,借给阿月裹身御寒。 而后翻腾出一套扎戏棚的帐子,在杂货间后头背墙地方,寻了一角搭起棚帐。 帐内烧起火堆,草席铺在中间,二撂子又抱来一床薄薄棉被,棚帐内空间不大,很快便暖和起来。 安顿完成,老杜便跟二撂子回了杂货间。 楼枫秀脱了鞋袜,围火晾烤,看阿月脚下罗袜沾满泥雪,便道“过来一起烤。” 阿月走近些,背身褪下罗袜,转身跪坐于地,双手捧起袜子,撩在火上。 楼枫秀看他动作慢吞吞,不知道烤哪才是重点,时而还被火舌烫中手背,忍无可忍,从他手里取走袜子,拿去一齐烤火。 阿月乖乖跪坐一旁,看着他将两双袜子放在一起,翻来覆去。 一刻钟后,雪泥干涸,楼枫秀抻抻袜底,掸尽泥土,脏兮兮的罗袜未沾水,也不见太阳,竟变的干燥整洁。 阿月接过罗袜,坐在原地未动。 楼枫秀继续烤他的鞋,鞋底皮薄,不敢离的太近,担心烧穿,于是在火上不远不近温了半天。 一错神,见阿月半晌没动,眉头一皱,问道“看什么看,还不穿上?” 冬夜入睡不解鞋袜,利于保暖,一般是无家可归人的常识。 阿月在流浪这方面的历程尚短,显然不知。 他捧着袜子垂头片刻,还是没动。 “你坐那么端正干什么?” “腿麻。”他如实道。 这个小弟仿佛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蠢蛋,楼枫秀深感麻烦,放下鞋,起身伸出手拉他一把。 力气过大,蠢蛋小弟趔趄,一双脚踩上他脚面,脑袋磕到下嘴唇,嘴唇撞牙,破了口子,血沿着唇缝晕开一抹鲜红炽艳。 伤口痛则已,人却没有很沉,反倒极软,踩在他的脚面上,没有感受到半粒薄茧。 楼枫秀抹了把嘴上血,抬手摁着脑袋把人推开。 阿月踉跄站定,戏服半遮下,是一双极漂亮的脚,足弓漂亮,脚趾如玉。 只是可惜,此时布满青红冻疮。 阿月背身去穿罗袜,楼枫秀瞧他避的严实,心说起几个冻疮而已,有什么可避人的。 楼枫秀皮糙肉厚,冻疮这种东西不会不长眼发到他身上来,老杜入冬常发,据说又疼又痒,比病难缠。 明天得先去带他小弟买双鞋。 这样想着,楼枫秀穿齐鞋袜,伴随前头戏园子里咿咿呀呀唱曲,二人拥被而眠。 -- 晨初,前楼戏院里在练功吊嗓,楼枫秀蒙蒙睁眼,迷迷糊糊看见近前有个长发缠身,脸色苍白,偏偏戏服鲜艳,无常鬼一样人物,他竟还给这鬼四肢并用,搂在怀里! 当即一惊,将人猛得推开,操了一声。 阿月醒了半天没敢动,反而被他过河拆桥,一把推开,莫名其妙挨了骂,起身拢上半散的戏服,不明所以瞧着他。 楼枫秀不大习惯与人同床共枕,意识反应过激,不大好意思揉了把后脖颈,拆了乱糟糟的头发,随手绑成马尾,起身道“跟我走。” 阿月挽起戏服水袖,拎起过长衣摆。 他长发鼓风,加之体格尚小,一张小脸堪如脂玉,戏服裙摆绊腿,移步如莲,真跟个闺阁女子没有两样。 楼枫秀带人去了当铺,要了套棉袄,一双长靴鞋,又跟典当铺子要了根绳子。 当铺见俩人穷酸,抠抠搜搜裁了段三寸红绳,而后去仓房取棉衣。 楼枫秀将红绳递给阿月,阿月拿着。 只是拿着。 “不会扎头?” “嗯。” 楼枫秀已经习惯他啥也不会,但理所当然的样子了。 他非常自然的从阿月手里拿了红绳,咬在嘴里,一扬下巴道“背过去。” 阿月乖乖背身,任他的手指穿过长发,随随便便拢成一股,系了个活结。 他长发浓密漆黑,不知道怎么养出来的,平白给这条红绳衬出几分娇艳。 “好了。” 虽然楼枫秀自个马尾绑的歪七扭八,但给人松松收下头发还是容易的。 典当掌柜拿出一件灰突突边边角角翻着棉絮的破袄,换下了阿月戏服。 楼枫秀不免多瞧了两眼,阿月兴许不满十四,比起自个矮了两寸还多。 年岁小,身子薄,穿左一坨右一坨的棉袄却不显臃肿。 模样还没长成,眉目似有弦月清冽,透着一份内敛矜贵,穿条破布也像世家公子。 典当掌柜案前算账,林林总总,共五十文钱。 楼枫秀拿出昨日据为己有的铜板,吃了一些,花掉一些,浑身翻遍,还剩下三十四文。 想了想,只好又将戏服抵上,额外付上三十文钱,算够得上等价交换。 待掌柜填好单据,指了落款,要楼枫秀签字画押。 一只默不作声的阿月,却忽然拦住了他将落下的笔。 “你干什么?” “这里不对。” 听人质疑,典当掌柜立刻吹胡子瞪眼道“胡说什么呢?你小子懂不懂典当规矩?” “我不懂。” “不懂你瞎搅和什么?” “可我觉得不对。” 楼枫秀除了自己名字,不识几个大字,但阿月说不对,他拿捏不准,暂时收笔。 “我们已经预付三十文,加抵戏服,单面写了死当,可是一旬以后还要付五十文,如不能按约支付,不仅戏服不退,更要收回棉衣,所以,我觉得不对。”阿月道。 平头百姓没几个有识字机会,尤其楼枫秀这种打眼一看就是个十足的地痞,典当掌柜这招用惯了,没想到被个刚齐案头高的小子识破。 掌柜不愿丢面,张口狡辩道“我这棉衣能御寒,你这戏服能干甚?借你几日御寒,还敢跟我讨价还价?” “没有讨价,除了戏服,我们的确付了三十文。” 见少年不大好骗,掌柜还想张口忽悠,楼枫秀哪有耐心跟这群文人耍嘴皮子,起手将单面撕了粉碎,拍在案道“重写。” 地痞发火,无赖难缠,掌柜不想为这几文钱生事,连忙敛声“得,权当老爷我心善,怕小子你挨不过春寒,救人一命。” “您说错了,我们付了等价,这只算是交换。”阿月坚持道。 掌柜一噎,转而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来“小子,我看你谈吐不凡,想必是家道中落,不识江湖规矩。我好心送你一句劝诫,没有权财依仗,你再如何风光不过旧暮,往后得理,也要讲究示弱。” 阿月想了想,神色分明毫无更改。 掌柜不再分说二话,哼了一声,暗骂一句丧门星,接着便取了单面重写。 做典当的,但凡签完字,事后对仗,全靠单据,可是当场识破,饶是霸道,也不占理。 单面写完,楼枫秀转头,狐疑看了阿月一眼。 直到阿月看完单据,笃定点头,才算确认无误,醮墨落笔。 楼枫秀拿笔姿势奇怪,写的东倒西歪的,顺笔方式也离谱。 虽然旁观字成形全过程,阿月却有点认不出究竟是什么字。 思索半天,将那笔画在心间慢慢拆解,才理出那名字的形状来。 老杜叫他秀儿,二撂子叫他秀爷,乞丐喊他疯狗。 原来,大名是叫楼枫秀。 那真是极好听的名字。 第4章 蠢蛋小弟还是有用的,起码会认字。 楼枫秀想起他昨日只吃一口米饭,带人离开当铺后,便找了早摊吃早饭。 “两碗豆腐花。” “好嘞!”摊主利索盛了两碗,递碗接钱的时候,抬头看见来人,手里忽然一哆嗦,差点翻了碗。 幸好楼枫秀接的稳当,汤汁烫手也没撒开。 摊主没接钱,干笑道“就不,不用了吧。” “怎么不用?”他这话问的很没道理,黑沉沉的眼珠子盯着人,势有不取就要掀摊之态。 路边摊子案上坐着没吃完的食客,见状呼啦两口着急抽身,路过摊前准备来吃的更是扭头就走。 摊主缩了缩脑脑袋,眼一闭,心一横,几枚铜板拿的战战栗栗。 楼枫秀带阿月坐到食案跟前,给他递了只汤勺,自个单单端着碗,走出摊前一丈,蹲到路边。 他刚蹲好,身旁也坐下了一人。 楼枫秀睨阿月一眼,没说话。 阿月捧着碗,起勺尝了一口豆花,似乎感到有些奇怪“咸的?” “不然呢?”看他又有浪费粮食的嫌疑,楼枫秀道“吃完,否则把你头摁碗里。” “嗯。”阿月放下勺子,学着他沿着碗口喝豆花。 第6章 衣暖饭饱,楼枫秀去还了碗,回过头,瞧阿月仍在原地蹲的乖巧。 “我出城一趟,你要是想赚钱,可以找条热闹街头去蹲一蹲。” “我想,跟你走。”阿月道。 “你知道我干什么去吗就跟?” “不知道,但我跟你走。” 楼枫秀想,阿月大概是不愿乞讨的。 乞讨多丢面啊,自己比他还小的时候都不愿意干,何况阿月瞧起来肯定没干过,有潜质估计也不想用,不肯也正常。 “那走吧。挨了打别哭。” “嗯。” “以后找了活带你,又脏又累的,你别嚷嚷苦。” “嗯。” “给什么吃什么,不能有剩。” “好。” 乖的令人发指。 楼枫秀定完几大方针,就领阿月出城去了郊外破庙。 当时庙里只剩俩乞丐,一个枕着草扎枕头睡觉,一个蓬头垢面在抠脚,根本不值畏惧。 楼枫秀让阿月在外头等,进庙抽走他的稻秸枕头。 乞丐醒了,迷迷蒙蒙看他一眼。 扰清梦的人模样不善,所以他不打算惹事,扭头继续装睡。 另外一个抠的深情,头也没抬。 楼枫秀扒开草枕,拿出龇牙咧嘴,花色陈旧,难辨其状的泥偶。 小小一只,还断了尾。 “小老虎。”阿月忽然道。 楼枫秀一愣,记忆稀薄,连他都快忘了,这究竟是老虎还是狮子抑或别的什么猛兽。 “嗯,小老虎。” “我见过。”不知小少年回忆起了什么,他望着他,似乎很难过。“很久以前,就见过。” 那是楼枫秀幼年常见玩意,见过也没什么稀奇。 只是...... 楼枫秀盖住他的眼睛,摁着阿月脑袋撇过去。 “操,别用死了妈的眼神看我。” -- 他领着阿月回了城,打算去找老杜跟二撂子,刚到戏班后巷,忽然被一个小孩追上来。 小孩喊他秀爷,神神秘秘塞了张纸过来,只说是窦爷让递的,说罢又匆匆跑走。 窦爷名为窦长忌,就是老杜口中的狗娘养的小豆子。 纸上字写的还算端正,只有三行,仅仅三行,其中好些字,楼枫秀与它们互相不认识。 好在头发长,看不出他的窘迫。 他不愿在小弟阿月跟前矮一头,勉力挑捡出几个关键字,推断出二撂子跟老杜可能在东西楼打架,于是他交代阿月“你在这等我。” 说罢动身赶去。 他跑的贼快,脚底形如生风,不等人点头就没了踪影。 定崖县当地有俩大帮派。 一个叫青龙,明面上搞海上运输,背地里专行海盗勾当,杀人越货。 一个叫白虎,开红楼妓院赌场地下钱庄,打劫拐卖,无恶不作。 这俩地头蛇,分别占领海陆两地,并驾齐驱,当仁不让。 但是呢,青龙帮不想老在海上漂,也想在陆面整点产业,白虎堂虽然霸占整个定崖县,但其野心是想贪图整个定远州,哪肯往外分? 两帮连年起争执,当街互殴是常事,当然这丝毫不关老杜跟二撂子的闲事。 他们原在东西楼外头闻香味,幻想有朝一日大发横财,也要有事没事摆宴吃席。 谁知道楼里忽然变了天,原因是,白虎堂的人吃鱼翻身,被青龙帮的看见了。 这是行海忌讳,青龙帮以为白虎堂故意找茬示威,凭这点屁事当场干起仗来,两边疯狂召集各路兄弟齐聚东西楼开打。 打就打吧,二撂子活像抽翻了脑门青筋,闷头冲进去,拦在酒楼老板,粉娘跟前。 在这个地界开酒楼,自然养的有打手,酒楼打手认为他是哪个帮派浑水摸鱼的,一棍子给他杵远了。 两边打起来,刀棍斧头乱飞,老杜去拉二撂子,可他又都不是两边人,结果两边挨打,跑都跑不出来。 楼枫秀赶到时,楼里形式正混乱,他正要只身闯进去,却发现阿月不知何时竟然跟了上来! 疾跑是他们这些搞点小偷小摸的流氓专项技能,楼枫秀早已历练的炉火纯青,少有人能追的上来。 楼枫秀来不及吃惊,动手一把拉住他道“我让你原地等我,你来干什么?” 阿月看了眼楼里乱飞的刀棒,还有躲着刀棍在桌椅底下乱挤的老杜二撂子,下结论道“打架。” 这单薄身子,进去半刻都得被削成条。 “别管闲事,滚!”楼枫秀没空跟他纠缠,甩手就要往里进,谁知阿月黏着脚后跟非要追上来! 楼枫秀发了急,伸手扳肩,将人撂倒在地“妈的,老子让你滚!” 撂完人,楼枫秀闯入东西楼,抡起手里枕头......放到桌上。 接着抡起一把椅子,冲进旋涡,左右逢源,两面开花,拳头刀棍落身上跟没知觉一样。 的确不该有知觉,因为阿月替他挨了下几个棒槌。 “操!”楼枫秀气疯了,将阿月揽到身后。 此刻才见他疯狗正如其名,椅子抡的起风,生生散架。 他脚底踩桌攀楼,从人头顶跨过去,风一样猛冲。 楼枫秀凭借一己之力,一手抡着打散的椅子,一手薅住仨人,一举打出旋涡。 刚出东西楼,手里将仨人一松,只见他抬腿就往阿月身上踹! 幸好老杜眼尖,及时馋住他的胳膊往后拽,将人拦了下来,迫使阿月幸免于难“你这是干嘛呀秀儿!” 楼枫秀骂道“你时不时听不懂人话?嫌这俩蠢蛋添的麻烦不够?你也敢来凑热闹,挨两下子才开心是吧?蠢蛋玩意,滚,别在这碍我眼!” “你是吃屎了,说话那么臭?阿月那不是好心吗?”老杜劝道。 “废物就该有点自觉,谁需要你那一文不值的好心多管闲事!?” 阿月安静听训,却不说话。 “你少说两句!”老杜两头劝“阿月别听他的,他就是嘴硬,其实担心你,我们挨打那早习惯了,你这细皮嫩肉的,挨几棒子,铁定要青好几天,好的慢!” “你俩是认准了皮厚来找打的?”楼枫秀骂完这个,转头开骂老杜跟二撂子。 “想找死不用劳烦别人动手,你爷爷我来称称你俩究竟几斤几两!” 俩人垂头挨骂。 二撂子满头肿着包,挨骂间隙,还念念不完回头张望,老杜恨铁不成钢,抬起敲他脑壳“二撂子货,算老子求你,别肖想了,那婆娘都能当你妈了!” 二撂子不服“她就是像我妈,我才喜欢她呀!” 几人吵吵嚷嚷,走出没几步,听见身后有人喊“秀爷,留步!” 窦长忌自东西楼中追上来,手里还抱了只草枕。 原来是方才落下的。 楼枫秀刚要伸手,胳膊抬了一半,看了窦长忌一眼,却没有接下。 刚被骂了狗血喷头的阿月,却替他张口道谢,走上前拿走草枕。 窦长忌睨了阿月一眼,向楼枫秀道“周堂主现在,正在东西楼上厢房,他知道秀爷在此,便想请秀爷得空,去楼上吃杯酒。” 楼枫秀理都没理,伸手抓住阿月手腕,刚刚还让人滚蛋,这会拉着人就走。 窦长忌不依不饶,快步挡到身前“堂主见秀爷英姿不减,明确表示,过往不计,只要你来,就能跟我平级。” 窦长忌瞥了眼老杜二撂子,以及阿月,多补上一句“你如果想带几个朋友,我也可以帮忙引荐。” 老杜脸上敷衍,手中作揖“窦爷职权又大了,都是堂主跟前红人啦!厉害厉害,恭喜恭喜,回见回见!” 二撂子横眉冷对,张嘴道“谁是你朋友了,龌龊事你自己......”话没说完被老杜死死捂住了嘴。 “说完了?”楼枫秀问。 “秀爷......” “说完就滚。”楼枫秀松开阿月手腕,将挡在身前的窦长忌推开,拔腿就走。 窦长忌被推的踉跄,阿月离得近些,伸手扶了扶,却被他猛然挣开。 见楼枫秀走远,仨人忙追。 等走了远些,老杜才捅了捅阿月肩头,嘀咕道“阿月,你以后少搭理他,小豆子心眼窄,秀儿烦他烦的很,省的又骂你。” 阿月瞧了瞧楼枫秀,他面色确实不大好。 楼枫秀深受困扰,他在心里头反复思虑好久,从头到尾只有一个念头。 妈的,小豆子怎么认字比我还多。 第5章 今天无活可做,刚打完一架,几人闲着遛街。 日头不错,暖烘烘的温煦。 走的累了,便倚着墙头歇脚。 老杜跟二撂子噫吁嚱呼疼,抱着头互相查验伤口。 彼此心疼了一阵,才分心问楼枫秀道“你没事吧秀儿?” “不知道你爷爷金刚不坏吗?管好你自己。”楼枫秀道。 老杜二撂子是被无辜波及,在那场战役里四处逃窜,顶多是挨个几棒磕破点皮。 第7章 反倒楼枫秀在其中横冲直撞,眼瞧着挨了不少闷棍,却一声不吭,抱着胳膊眯眼晒太阳。 还是二撂子发觉不对,张望一圈,忽然跳脚,发问道“诶,阿月人呢?” 几人后知后觉,才发现最小的没了影。 楼枫秀睁开眼,立刻动身要找,临了一顿,竟然换了个靠墙姿势,却不见有要去找的意思。 “肯定因为你那张臭嘴!你说那些混账话,我们能听,人家一看就是花一样长成的小孩能听吗?说不定缩在哪哭呢,快去找找!”老杜说着就要动身。 “不找。”楼枫秀臭着脸“腿长他身上,随他去哪。” “你就嘴硬吧你!” “咱们走这么快,阿月是不是没跟上来呀?”二撂子道。 “也是,你秀爷腿长脚快,偏生从不等人,咱俩都得小跑跟上,阿月肯定被落在后头了。” 那不见得。楼枫秀暗暗心想,旋即打了个哈欠,眯着眼假寐。 话是这样说,却好像太阳太烫,烧到他脚跟前一样焦灼。 浑身慵懒劲全无,闭起的眼皮不住的打颤。 看了眼日头,老杜再度劝道“这跑哪去了,还没跟上?要不还是找找去吧,真丢了怎么办。” “你说的对。”楼枫秀立刻睁眼,抽身就要走。 迈出两步,及时找出了个理由补充“我枕头还在他那。” “你那破草杆......”老杜话没说完,就看见阿月提着几样纸包,拐了个弯,朝几人走了过来。 “你去哪了?”楼枫秀耐着性子问话,阿月耐着性子拆怀中包裹。 楼枫秀接着问“我枕头呢?” 拆完包裹,阿月上手握住他右手手腕,还没等开口,楼枫秀提着脚尖踹他小腿“说话。” 力道不轻不重,终于换来阿月一瞥。 “放在家里。” 楼枫秀一噎,心头好像过了一遭热浪。 家这个字,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真的很小众,小众到听之陌生,闻之惊讶。 阿月打开他的掌心,上头赫然几道伤,肉里挺着木刺,沿着杂纹鲜血蜿蜒。 楼枫秀抡椅子上桌踩人打的尽兴,打折了椅子腿,倒刺划破掌心,刺进肉里。 窦长忌来还草枕,他伸手时牵扯皮肉之痛,意识到受伤,没能伸手拿走。 阿月手法生疏,尽量拿捏力道,轻轻挑出他掌心木刺,一点点清理血迹。 二撂子狐疑旁观,好像在看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老杜也讶然半晌,不由发问“阿月,你没挨过打吧?” “没有。” “咱们这样的人,别的可以不会,一定得抗揍,谁用这玩意啊?人都还没有药钱贵呢。” 楼枫秀踢了他一脚“别啰嗦。” 阿月一双手轻软的要命,比小姑娘的还软。 尽管楼枫秀没摸过小姑娘的手,但觉得大抵不过如此。 老杜闭了嘴,晒在一旁,擎等着阿月来给自己处理伤势。 谁知等了半天,终于等到阿月给楼枫秀处理结束,只见他拢起药纱,却没了下文。 “诶,阿月,你咋不管管我俩?” “你说,不用这玩意。” “我没说!”二撂子抗议。 阿月点头,拿出药纱,认真帮他处理伤口。 老杜砸吧一下嘴,深觉后悔,突然想道什么,问道“你哪来的伤药?” “买来的。”阿月道。 “......不是,你哪来的银子呢?” “典当行置换。” “典当?典的啥?” “戏服。” “戏服啊。”楼枫秀点头,十分认可他的聪慧。 “!!你俩拿杂货间当银库了是吧?”老杜跳脚。 楼枫秀刚受了阿月的好,哪里听得了别人大声呵斥他小弟,立刻瞪了老杜一眼。 待阿月替二撂子处理完,便挑了挑下巴,问阿月道“都挨哪了?给我瞧瞧。” 阿月想了想,便撩开袄袖。 瓷白臂肘上,赫然显出几道青紫。 虽然刚认识没两天,但阿月基本摸准了楼枫秀此人脾性。 照楼枫秀这个脾气,好不容易给点好脸关心伤势,一定不能拒绝。 “该,让你逞能。”楼枫秀嘴上这么说,实则暗暗心疼,在心里跟不共戴天的窦长忌,更加不共戴天。 “我说秀儿,我俩脸上都挂了彩,倒也没见你关心一回!” “秀爷偏心!阿月一回来,都没看过我俩一眼!” 楼枫秀对此毫不愧疚。 “那能一样吗?你俩那是纯属自找的。” “嘿,你刚刚还骂人家多管闲事!” 楼枫秀对此毫无回应。 -- 冬天活计难找,几文钱不好挣,花完倒是再快不过。 这两天老杜忙着四处寻找活计,总不见消息。 一大早,他就带上二撂子出了门,一上午没回来。 楼枫秀扛饿能耐一绝,多数时候,一天只能吃上一顿。 有时候一顿也没有。 但是他有小弟了,身为老大,肩负着养活小弟的责任。 为此,楼枫秀支起木架子,在杂货间寻摸只锅。 偷偷跑戏班里抓了把米,捏了把盐粒子,摸走俩馒头,薅上两把野菜,打算做一顿清粥小菜。 楼枫秀生火的时候,交代阿月择野菜。 阿月拿着野菜,思索半天,提取了择字,于是当下福至心灵,把菜叶子揪的干干净净。 楼枫秀生完火,一抬头,见他手里只剩下一把茎杆子。 他黑着脸把人轰走,捡起菜叶子吹吹灰,也不嫌邋遢,尽数丢到铁锅里。 吩咐阿月盯火翻炒,而后去打水洗米,准备煮粥。 期间楼枫秀出门小解,待提着水桶回来时,只看见阿月神色存着疑惑,仍在坚持不懈搅动着锅里焦黑野菜。 霎时间,楼枫秀脸色比菜色还黑。 他将他拉开,将桶里水跟米尽数倒了进去,尝试拯救。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瞧他神色不好,阿月意识到自己可能做的不对。 楼枫秀拉着脸“故意的还真炒不出这颜色。” “对不起,我瞧不出来生熟。” 楼枫秀脸拉的更长了“那你还看不出黑白吗?” “对不起,我会学的。” “学个屁,起开,别糟蹋我粮食。” 阿月垂头,默默让开了几步,样子十分温顺。 清粥小菜,最终成了一锅乱粥。 没法子,凑合吃。 好在,这头刚起锅,老杜二撂子就提溜大包小包回来了。 老杜说他衙门当差弟兄涨月银了,昨晚上几个弟兄去东西楼庆祝,专门给他揣了好东西回来。 东西楼可不是什么随随便便小酒馆,那是定崖第一楼,每天倒出来的泔水,都不够一帮乞丐去抢的。 四人搭台吃饭,二撂子非挨着阿月坐下。 阿月有条不紊布菜盛汤,落座时微不可查拉开了距离。 剩饭有鱼有肉,菜色不佳,看样子不止放了一晚上。 可是他们哪里吃过好东西,自然不知道原本该是什么味道,只知道它是好的,平常吃不到的,来自定崖第一楼的。 寒春的野菜涩的要命,粥里弥漫着咸苦,又怎么比得上鱼肉俱全的剩饭。 二撂子吃的口沫横飞,跟老杜俩人不知道哪来这么些话,评价这个做的好,评价那个特别香,凑在一块满嘴乱喷。 阿月单单吃着碗里黑白相加的稀粥,并不热衷第一楼的美味。 二撂子热情给他夹菜,阿月下意识避开,油点子溅到手背上,一瞬间恍惚怔愣。 随后想起答应过楼枫秀的话,便将碗推出来,受下他的好意。 二撂子慷慨道“阿月,你不要客气,这么多好吃的!你快吃菜呀!” “谢谢。”阿月说。 油点子欺在他细白手背,好像晃眼的灯。 晃的阿月时不时走神,吃的坐立难安,眼神时不时瞥在手臂上,微微皱眉。 楼枫秀留意到他的不安,忍了半天,忍不住放下筷子。 他违反了自己吃饭期间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原则,将阿月带出杂货间,到棚帐里找了块干净点的衬布,擦掉他手背油点子。 “二撂子看起来邋遢,其实……”其实也不怎么干净。 楼枫秀有心解释,思来想去,末了只道“你不用别扭,不想要就拒绝,不想做就不做,当个下九流,这点权利也没有,那不是太窝囊了。” 油点子清理干净,阿月眉目舒展,他抬头,微带笑意“我知道了,谢谢你,枫秀。” 楼枫秀陡然被人喊了名字,脸上一热,眼神凶巴巴威胁“谁让你喊我名的!” 虽然样子凶,但他也没说不让。阿月想着,笑意便更浓了。 回了饭桌,那俩人吃的满嘴油光。 楼枫秀从阿月碗里挑走二撂子夹来的菜,费力挑上半天,在乱七八糟四五样菜里,翻出一块完好红烧肉,夹到阿月碗里。 第8章 阿月没再动筷,反而分神往棚子外看。 他发现他在看一只小狗。 小狗崽子鼻子够灵,竟然追到这里来。 它从墙底下排水洞里钻进后院,颠颠跑到楼枫秀脚底下,绕着脚踝就开蹭。 “它叫什么?”阿月问。 “谁知道,又不是我的狗。”楼枫秀抽走腿,狗崽子不依不饶,贴到另一条腿上去。 “我们能养吗?”阿月又问。 “养你一个不够麻烦?多张嘴你掏钱?”楼枫秀说完,半晌没听见阿月下文。 一抬头,望见阿月眼睛。 他看人目光极其真挚,特别认真,打定了谁看到他的眼睛都不会拒绝一样。 老杜吃到半晌,抬头一看,不小心望进那双眼睛里,鬼使神差接话“养,养着吧,省口吃的,也没几个钱......” “好哇好哇!”二撂子大力赞成,掰了馒头就去勾搭新成员。 狗崽子那是吃过肉包子的,哪里会被食之无味的馒头勾搭走,摇晃着尾巴,看也不看一眼。 “我们给它取个名字。”阿月道。 “还用取?跟你一样黏人,一样挑嘴不好养活,你俩干脆一个叫不知好歹,一个叫不知死活。”楼枫秀没好气道。 “嘿,你啥时候学会用成语了!”老杜大惊。 “滚。” 二撂子揪住崽子后脖皮搂进怀里,阿月伸手,摸了摸小崽子脑袋。 “叫粉粉!”二撂子看了两眼,于是一锤定音。 老杜纳闷,瞟了一眼狗崽子“它灰不拉几的,哪里粉了?” “这里!”二撂子指着它鼻尖,鼻尖果然是粉的。 “那是鼻子粉不粉的事吗?小心东西楼的粉娘知道了揍你。” “就叫这个!你觉得好不好啊阿月?” “好。” “我也觉得好!秀爷呢?” “随便吧。” 狗崽子靠死皮赖脸如愿以偿摆脱流浪身份,并不怎么在乎它被冠以何等尊名,翻着肚皮享受热情的人类上下其手的抚摸。 隔日后,二月初一头一天,戏班里的云姨给老杜引荐了个散活。 说是隔壁街上有户人家,要重新翻修祠堂,想找俩人帮忙从郊外木工厂帮忙运木料。 不过活少,一日只给几十文钱,请两个人去就够了。 老杜答应后,带上楼枫秀就去了。 虽然隔壁那户人家只请了俩人,那些活事,俩人根本干不了。 何况老杜还是半个残废,不得不喊上二撂子跟阿月来当免费劳动力。 几人折腾半天,一趟没能拉完,虽说只给两份工钱,主家好歹管了四人一顿午饭。 接近夜幕,料子才算运完。 在等待结银钱时,主家领着几个小孩,燃香告慰天灵,温声诉说家族诸事,而后安排孩子们跪在灵前,咿咿呀呀背书给先者。 楼枫秀前几日还惦记窦长忌那厮字认的多,时间一久,本忘了这一茬,乍听几个屁大小孩,摇头晃脑背书声,忽又升起一丝意难平。 拿了工钱,他跟仨人分开,说要去买米面。 一上街就拐去了文人街,进了家书舍,劳人挑本学堂书籍。 可惜结账才发现,一本薄书比他这整日工钱贵的多。 这年头,果然只有当地痞最容易。 想是这样想,书没买成,楼枫秀偏偏在心里惦记的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趁半夜四下静谧,忍不住出了棚帐,寻摸了户人家,借月色潜入书房,偷摸出一本书。 他做这些事信手的很,嘴里叼着书,将将攀上墙头,正要翻下来时,看见墙外站着阿月。 月光撒了一地,映着红墙白雪。 他身穿破袄,手牵着抬起后腿在墙根撒尿的狗子,就站在墙外仰头看他。 楼枫秀连忙转头,牙口一松,书册落回墙内,他欲盖弥彰发问“你到这干什么?” “遛粉粉。” “遛个狗跑这么远?” 阿月不答反问“你为什么要翻别人家的墙?” “看不出来?偷东西。” “偷什么?” “能偷什么,钱啊,值钱的,什么的。” 他双手空空,不管有无凭证,总之撒谎撒的信手拈来。 回答完,楼枫秀意识到不对劲,不耐烦道“多管闲事!别烦老子!” 说罢,他翻下墙头,扬长而去。 阿月牵着粉粉跟在身后,望着他背影匆匆,步履不紧不慢。 第6章 城郊外的庄上死了个土财主,生前爱到城里听乾坤戏班唱王侯将相的大戏,于是到城里请戏班出城搭台,唱三天大戏。 戏班里接了大活,集众忙收行囊。 平日里,杂货间箱敛里的物件不怎样动,年初年底封箱开箱才会翻出来。 戏班出发前,突然发现杂货间里少了几样戏服,尤其最贵的那件也不见了踪影,且在杂货间后墙发现一顶违章建筑。 班主大怒,命人去寻老杜。 当时四人一狗,还在到处遛街,经人来找,老杜知道东窗事发,让楼枫秀跟阿月在外头等着,自己带着二撂子回了戏班。 这件事主要不怪老杜特意瞒着,戏班跟地痞,虽然都是下九流,但下九流跟下九流那也有高低区分。 但凡能说,也不必隐瞒。 班主手持戒鞭,一口气顺不上来,云姨怕他气起来动手,先发声责问老杜道“三啊,你怎么回事,你说说你偷偷摸摸还干了什么?你就这么报答班主的?什么时候学会了毛手毛脚了你啊!” “误会,纯属误会,云姨你别急,容我跟班主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的,眼下丢了戏服,后头还不知道扎了戏棚子住了谁,我说前几天米粮总少,还以为伙房闹老鼠,没想到你倒在墙后头私自养起人来了!快跪下磕头认错!” 云姨有意平息事态,谁知班主爷不肯轻饶,一脚踹上来,正中老杜心窝子。 二撂子吓的不敢出声,拉着老杜,朝班主一起跪下磕头。 “班主爷爷,我正要找您老说明情况,寒冬腊月的,我有两位朋友无处可去,眼看不上饿死就要冻死了,咱都知道班主爷爷心善,我就自作主张,扎了棚子,当了两样戏服。您老等等,等开春,开春我赚了银钱,一定赎回来!” 班主怒不可遏,一鞭子抽到老杜脸上“好啊,当班里戏服成全你的情义,我要是不答应,倒算我薄情寡义了!先要收容乞丐,还要收留无赖,你比天王老子管的还宽!你不是兄弟多吗?有情有义吗?你爷死完都臭了怎么没人帮你埋!你胳膊废了怎么没人凑钱给你治!你兄弟是群狗也知道闻着味来帮忙刨两把土,去偷去抢也能凑回二两钱,怎么就一个没有!啊?” 二撂子大气不敢出,只不住磕头,老杜挨了鞭打,脸上隐隐见血,仍堆着笑“哪能啊班主爷爷,我那是知道您老一定会应允,才敢擅作主张!要不是您心善留我,哪有他们容身的份!他们都想磕头谢您,是我觉得他们不配,不让见呢!” “别捧臭脚,你少别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交朋友,养活自己且难,还要平白败坏生计!” “您放心您放心,班主爷爷,只等过了春寒就让他们滚蛋,您放心!”说罢,老杜顺势岔题“我看师兄师姐在装行装,咱班里有大活了?趁好,趁好,我跟二撂子没事干,还能跟着帮衬帮衬!” 二撂子还在磕头,班主看的厌烦,一脚将人踹翻“别磕了,你那几个响头能值两口饭,还至于跟个残废混?滚去收拾去。” 这话说定,算是默认。 班主虽然骂的凶,但不是个不讲情理的。 只是班主管一帮子人,训一帮戏子好说,养成才不行。 训人仅三步,一跪二抽三骂。 老杜久住杂货间,小孩可怜,没爹没娘也没了爷,戏路还走不了,只能空让一处容身地,保他不必风餐露宿。 好歹是从小看到大的,在外行为不好管,在内起码洁身自好,生得一张好嘴,最会讨吉祥话说,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年相安无事。 眼下集班出城事杂,也确实需要几个打杂帮衬帮衬。 班子着急出城,班主好歹没动真格,斥责几句,便也默许俩人跟上。 戏班出城前,老杜让二撂子去找楼枫秀交代一声。 二撂子跑到街上,刚找到俩人,还没张口,就被楼枫秀拉走,往避人的巷口去了。 “秀爷,不好啦!戏班这回要用的戏服,就是阿月先前卖掉那件!一下子被班主爷爷全发现了!” “知道了,别嚷嚷。” “你怎么知道呀?” 楼枫秀心说,当然因为看见你磕出的满头肿包。 “别告诉阿月。” “为什么呀?” “没为什么。” 楼枫秀说不好,阿月做事行为方式他预测不了。 典当戏服是阿月好心,何况还是由自己言传身教。 第9章 万一这孩子心存愧疚,一走了之,春寒未过,说不定要冻死野路。 二撂子似懂非懂,走之前,按照老杜的话,一字不漏的交代“戏台要出城搭台,得唱整三天,加上来回路程,一去五六日,这几日没活计可做,杜爷让你跟阿月自个想办法果腹,别老去动戏班伙房的米。” “知道了,快滚。”楼枫秀吊儿郎当掏了掏耳朵,满脸不在乎。 等二撂子一走,他转头便去了典当行,问了问那几件戏服赎价。 阿月典当的是杂货间里最贵的一件戏服,虽然那些戏服老旧掉色还脱线,但着实算件传承。 典当行里都是群朽心烂肺的老滑头,统共只给阿月典了二十文钱,典当单据却写的死当。 阿月哪里知道其中规则,只知死当,不知活当,掌柜转手挂上堂,定价高出几十倍不止,楼枫秀把自个卖了都赎不回来。 除了靠老杜介绍点活计,楼枫秀没啥正儿八经的谋生技能,平时偷鸡摸狗顺手牵羊的事没少干,十分恶劣的倒没有。 此前单顾自己吃喝,没操心机会,现在多个阿月,还有个吃过肉包子就对白馒头挑剔起来的狗崽子。 春寒将过,得尽快找落脚地方搬走,还要尽快想办法赎回戏服。 一颗心不够操的,半夜睡觉都在想怎么解决。 剩下几文钱,只够买下二两米,喂饱阿月跟狗子,楼枫秀凭着点锅底干巴吊着胃,紧巴巴饿了整两天,勒着裤腰带在街上瞎晃荡。 本来面色看起来就不友善,紧绷着嘴角,活像讨债的债主,良民见之,速离八丈。 楼枫秀晃荡一整天,终于物色了人五人六穿的还算体面的青年。 打人跟前走,无赖的往人身上撞,顺手便摸去了青年身上钱袋子。 走远几步,打开一瞧,里头装了几两碎银,数了数,还差几钱就能赎回戏服。 还不及窃喜,怎料时运不济,青年很快发现钱袋丢失,掉头便追了上来,生生追了他三条街! 楼枫秀跑的猛,半道上腹部开始生疼,喘息不足,脚下略缓,不久后被青年追了上来。 他现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把钱袋子老老实实还了回去。 可他自以为是,还了钱袋,却私下藏了银子。 青年当面数钱,一打开看见几块碎石,深刻感到自己遭到戏耍,而贼子趁他点银之际,抬腿继续奔逃而去! 楼枫秀一向打起架来不要命,什么下三滥的招数全都会使,插人眼掏鸟蛋踹人肚子捣人喉咙。 关键他抗打,最不怕别人使下三滥。 但偏偏今天,他无力动手,也没能打过。 腹部绞疼,他浑身直冒冷汗,欲呕却满腔苦水。 楼枫秀跟矜贵挑嘴的阿月不一样,他肚子那是饿坏的。 小时候为了活,什么都吃,草根树皮,就差咽土了。 可是后来,这些东西也没了,饥一顿饱一顿,落下病根。 别看能一两天不吃饭,背着人经常疼的在地上打滚,脆弱的要命。 猛一复发,疼的实在厉害,好似肠子卷刀狂绞,割的他一身冷汗。 干脆束手就擒,任人动手。 那青年拽住他后衣领子,迫使他仰头。 昂首间,楼枫秀瞥见不远处摆一个粘糕摊,跟前站着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还没看清状况,见他就笑,喊道“哥!” 楼枫秀不应,那青年一拳头朝肚子捣上来,他生生迎着拳头,压着喉咙一口血,朝向那人道“别在这打。” 青年冷笑“行啊,还知道要脸,省的吓到小孩。” 他拽着楼枫秀衣领,拉往偏巷,人还没站定,先狠狠踹向膝盖“跪下,给爷磕头道歉!” 楼枫秀有气无力,眼神倒凶“你要打就打,又不到清明,急什么给你娘磕头哭坟?” 瞧他嘴硬如斯,青年发了狠劲,骂道“操你妈的。” 接着冲他膝窝猛踹。 谁知道这贼骨头硬的不行,死活就是不跪。 青年无可奈何,将人一把摁在地上,踩着他胸口挥拳解恨。 定崖县没什么所谓王法,抓了小偷鲜少有人想的起来报官,全靠自个动手解决。 楼枫秀不怕,反正他扛打,打死算他命贱。 于是他死死埋头,紧紧捂腹。 可他护的越紧,青年就越知他的软肋,拖着他直往墙上撞,楼枫秀受痛,肩膀一松,腹上趁机挨了几脚,喉咙里呕出两口血。 晕死之前,拳脚终于停了。 却不是因为青年心善。 眼前冷汗蜇眼,疼的耳畔尖鸣。 “好啊,放过他可以啊,让他给老子跪下磕头!” “我磕,大爷,我磕!” 他隐隐约约看着一妇人,朝那青年跪下。 妇人抱着怀里盐罐子,从里头一股脑哗啦啦倒出一堆铜板,尽数捧到青年跟前,哭着磕头,祈求能饶他一命。 别给。 一口血呛了喉咙,他实在说不出话来。 青年打了痛快,还能白得一堆铜钱,这才洋洋得意饶过他。 楼枫秀半昏半醒,听见妇人呜呜啼哭,中间似乎还夹杂了两声耳熟的狗叫。 青年数完铜板,朝围观群众冷笑道“那贱种要是能给老子磕头认错,犯得着照死打?老子最看不起这种有手有脚的残废,呸,败类!” 他痛到开不了口,用力伸出手,他想薅住那人的腿,最好再借力跳起来,吐他一脸血水,告诉他。 你他妈最好打死我,否则往后,老子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但是他没得逞,因为有人俯身,提前握住了他的手。 接着,这个人开口,喊了他名字。 “枫秀。” 第7章 只记得阿月又是背又是搂,凭借单薄身躯,硬是将他带回棚子。 睡梦中,楼枫秀听见有人不远不近低声讲话。 “小时候......胃不好......醒了喂点粥。” “好,大娘......火。” 在那之后,楼枫秀彻底晕死过去。 大娘交代一番,并教阿月生了火,随后动身离开。 阿月烧了锅热水,打湿锦帕,撩开他额前湿发擦拭冷汗。 却发现楼枫秀额头正心,藏了个美人尖。 平日分明满身戾气,此刻睡的昏沉,没了长发挡眼,意外显出几分秀气。 楼枫秀开始发起低烧,他眉骨微微抽搐,睡梦里忍不住念叨。 别给。 给了吃什么。 打死了拿草席卷巴卷巴埋了就是。 不行,草席,草席阿月还得盖。 他一觉睡到第二日正午,刚一睁眼,阿月就端来了一碗烂糊糊的糯米粥。 暖粥入腹,四肢舒展,痛病当即消了一半。 楼枫秀吃完了粥,阿月勤快,上前收了碗筷。 “枫秀,我去集市,你在家安心养伤。” 楼枫秀哪有空安心,刚要下地,浑身发疼的厉害。 这才发现腿窝淤青肿胀,肩头也有伤口,估摸是撞墙撞破皮肉,从前到后裹着一层药纱。 他倒回席上,窘迫又别扭,随口道“知道了。” 阿月便牵着狗崽子出了门。 楼枫秀昨日专注去干小偷小摸,一整日不见阿月,也不知道他出门都去干了什么。 他独自留在棚帐,半下午又睡了一觉。 当晚,阿月领着狗子,带上了他的晚饭,同时还有厚厚一沓书帖回来了。 楼枫秀正百无聊赖,懒散的骨头发麻,狗子甫入帐来,就往他怀里扑,情深意切舔了两把他的脸。 阿月从布帛里取出一小截臭烘烘的墨块,研磨镇纸,落笔写书。 楼枫秀将粉粉扒拉开,端过阿月带回来的晚饭。 他不是个有耐性的人,这回倒不着急吃饭,盯着阿月写字,看了半天。 阿月严谨认真,坐姿端正得体,拿笔姿势也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你要学吗?”他突然开口,头也没抬。 楼枫秀有些讶然,愣了片刻,反问道“学什么?” “认字。” “有你认字还不够?我认字干什么用。”楼枫秀抽回目光。 “有用。” “要你教?爷又不考功名,别烦爷。” “如果你想,可以考。” 楼枫秀啧了一声,只当阿月在说些异想天开的东西逗人玩,双手撑了后颈,倒回草席上不做理会。 “无关功名,只是可以有更多选择谋生机会。账房先生,药童按方抓药,买卖商货,都需要识字。”阿月继续道。 楼枫秀默了会,想象一下自己穿着长衫倚着柜台算账,抑或者在药堂里研磨药材。向普通人一样,过起不必偷摸抢骗日子,不为三餐苦恼,不再风餐露宿,跟梦一样的日子。 “你打哪知道的?” “我看到的。” “那你怎么不去给人算账,或当个药童?” 第10章 “代书可以当日结账。” 楼枫秀踢开趴在脚面上酣睡的狗子,半晌,忍不住问“代书,赚的很多?” 阿月停笔,从怀里拿出一把铜板,捧到他眼前去。 “干什么?” “给你。” 楼枫秀伸出双手接过,数了一遍,六十文整。 在楼枫秀偷人荷包挨打那会,阿月就在某个街角,找到一处撰写碑志书信的代书摊前,自请帮人写了几章字。 摊主见他字笔俱佳,遂请他帮衬代书,今天才算开始,一天的价钱。 挺多的。 比那天四人拉木料累死累活一天下来还多。 “学吗?”阿月又问。 “不学。”楼枫秀嘴硬。 “好吧。”他起笔续书。 楼枫秀捧着一把铜板,沉思半天,突然闷声道“这些我要用,算我欠你。” “为什么?” “哪有为什么,以后我会还。” “你不欠我,也不用还。”阿月道“我所有的钱,全部是你的。” 楼枫秀沉默了会,他有点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做过什么,竟然让阿月认定自己是这么个霸人银钱的恶霸。 “不要了。”他将铜板又推到阿月眼前。 “为什么不要?” “......” “你说过,小弟的钱,就是你的钱。”阿月面容有些失落道“你不要我的钱,是不是,不想要我。” “......”楼枫秀无语凝噎。 片刻后,装模作样拍了拍阿月肩膀“爷试探试探你,行,算你懂事。” 说罢,撕下一块布,把钱包了起来,扒开草枕塞到里头。 -- 这几日戏班无人,深夜安静。 除了狗子。 粉粉离火堆太近,半夜被燎了尾巴,它嗷嗷叫唤两声,吵醒了楼枫秀。 他人还迷迷糊糊,发现又把阿月当草枕搂进怀里。 懵了片刻,竟有些不舍得推开。 遇到阿月以后,开春的风寒,却没令他觉得冷过。 他抽开取暖好物,翻个身来帮狗子灭了火,随后把狗子塞到脚跟棉被,继续倒头睡下。 须臾,身旁人微微动身,轻轻伸出双手,将他揽入怀中。 一大清早,楼枫秀刚睁眼,就看见阿月在支火熬粥。 糯米香甜暖胃,喝完浑身舒坦。 吃完早饭,阿月动身上街。 “等等”楼枫秀喊住他,掏出草枕里包起来的铜板,道“我交代你个事,就是这个钱,你拿到南五里街,那有个卖粘糕的大娘......” “我知道。” “你知道?” “嗯。” “你都知道什么?” 阿月想了想道“我知道大娘姓李,有个女儿,叫雀雀。” 楼枫秀揉了把后脖颈,瘸着腿站起来“算了,我自己去。” 他揣上布裹散钱,阿月牵着狗,俩人一起出了门。 一路穿过大街小巷,走到南五里街的街尾。 -- 阿月不光知道大娘姓什么,女儿叫什么,还知道,他们多年前产生的渊源。 楼枫秀刚刚流浪到定崖县城时,正值寒冬腊月。 那时的楼枫秀,离饿死只差半口气,小小一团,蜷缩在一户小院的泥巴墙头底下避风雪。 他没等到死,倒等来一碗热腾腾的粘糕汤。 送汤来的,是个不满三岁的女娃娃。 她走路还有点晃荡,牢牢捧着一只小木碗,将属于她的食物,毫不犹豫分给了陌生的小少年。 女娃娃内敛,递完赶紧跑回娘亲身边。 于是他掂起脚,透过低矮泥墙,看见慈眉善目,如同菩萨降世的妇人。 她亲吻她的孩子,夸赞她的善良,隔着墙头,向他微微笑道,她说“别怕,孩子,快吃吧。” 楼枫秀闷头吃完,很快恢复精神,躲在院头,时不时偷窥墙内情景。 等妇人与女童用完了饭,立刻眼疾手快冲进去,闷起头来帮二人洗碗擦桌扫院子。 妇人摸了摸他的头,微笑着,很满意的样子。 她说,你真是个好孩子。 跟夸自己女儿一样的语气。 可是饿了太久,粘糕太难消化,他来不及感到难为情,突然开始呕吐起来。 直到吐尽残渣,渣中带血。 他惭愧极了,拢起雪末,闷着头,和着眼泪,一点点清理呕吐物。 太丢脸了,他只想跑,可是雪势不减,风声浩大,他似乎被风阻拦原地。 还待抽身,一回头,却是妇人抓住他的后衣领子。 妇人没有嫌弃他,也没怪罪他浪费粮食,而是和善的告诉他。 “风雪太大了,你进屋来避避吧。” 妇人不光带他进了屋,还给他披了件粉色的小衣裳御寒。 衣裳绣着小花,跟女娃娃身上衣裳一样。 妇人还为他熬了一锅滚烫的糯米粥,为他一人熬的。 他吃的干干净净,一口也没剩下。 入夜后,妇人拼了两张椅子,让他睡在上面,好以度过风雪。 他留宿的当晚,开心极了,他以为这个菩萨一样的好人,已经将他当做自己的孩子。 他甚至在想,那我以后喊你什么呢。 像小女娃一样,要喊娘吗? 他在幻想中酣睡,次日一早,他在小女娃的哭声中,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在妇人做饭,没有人照顾小女娃,他便带着小女娃,逗她玩耍。 妇人家中贫瘠,没有第三只碗,做好饭后,妇人便将女娃娃的碗借给了他。 他狼吞虎咽吃饭,期待的等候着。 等她们吃完东西,能立刻发挥他的用处。 他洗碗洗的很干净,搓的很用力,一双手搓的通红,裂口往外淌着血。 那场雪下了很久,又没有很久。 雪停以后,妇人依然和善,她和善的对他说“孩子,雪停了,你走吧。” 他无助的抓着身上的小衣裳,想争取一下,于是问道“我,我哪里做错了吗?我会改的,我还会做很多事,我能学的。” 妇人难过的看着他,她说“孩子,你看我这家徒四壁,给你的吃的,是从嘴里抠出来。 孩子,你这么乖,肯定能找个好人家,我实在养不起你,我还拉扯个女娃,养了你,我们一起,该怎么活。” 他算个聪明孩子,不像如今这样无赖。 于是点点头,脱下妇人给的小衣裳,拍了拍上面的土,但其实什么也没拍掉。 叠好以后,放在桌子上,转身跑出去的时候,听到妇人哭声。 妇人以为,那孩子会继续流浪,也许冻死在某个冬夜。 她觉得心疼,又宽慰自己那都是命。 人各有命,对错无法评判。 人间之大,想必不会再有交集。 而大概在三年后某一天,妇人的小女娃娃跑丢了。 在那一阵,城里总出拐卖人口事件,妇人报了衙门,两天下来没有任何音信。 她心急如焚,满街拉人就问,可惜根本问不出结果。 万幸的是,在第三天半夜里,女娃娃自己回了家门。 娃娃告诉母亲,她说“娘,带我走的叔叔说,要送我和许多姐姐一起去江南。能学弹琴唱歌画画,以后能赚很多钱。” “我的孩子,可你是怎么回来的?” “是那个小哥哥,他不让我走。” “哪个小哥哥?” “就在我们家,睡椅子上的哥哥呀。”女娃娃说“人家跟他要钱。他就把我买回来啦。” 哪来的钱呢。 他偷来的。 妇人终于想起那个孩子,他瘦的像把干柴,却乖的让人心碎。 妇人抱着女娃娃,忍不住嚎啕大哭。 三年下来,她替人做些女红,终于攒了些钱。 希冀能够支个摊子,卖点吃食,好勉力支撑起生活。 多养一个半大小子而已,无非砸锅卖铁。 她下定决心,于是沿街找了许多天,终于找到了他。 小少年已经抽长高了身量,穿着极不合身的脏衣裳,露出的皮肤带着伤口和污血,乱糟糟的头发遮住了眼睛。 他吊儿郎当穿街而过,脸上挂着青青紫紫一大片,硬挂起一副凶巴巴的神色。 比起儿时的乖巧,实在有些难认。 妇人努力认了认,还是认了出来。 还没等近前,那孩子发现了她的靠近,简直比老鼠跑的还快,呲溜就不见了人影。 到如今,终究没能成为一家人。 那妇人后来在南五里街摆摊卖红豆粘糕,姓李,熟客喊她李大娘。 楼枫秀十岁流浪到这里,从此没再离开过。 他几乎是看着雀雀长大的,并没有离他们所居之地过远。 但他格外识趣,一直没再跟令妇人看到过他一回。 自此以后,李大娘便时常悄悄支使雀雀,去为楼枫秀带去些吃的。 第11章 四季轮转,总会做几件衣裳和鞋,哪怕没有动手丈量,却能件件符合身量。 只是为维护他小小自尊,李大娘不再主动出面关照。 而他也会趁她摊前无人,偷偷塞还一些银钱,以做报答。 今天,当然也是来还钱的。 第8章 南五里街,楼枫秀路过卖粘糕的摊位,李大娘刚从石臼里扒出打好的粘糕。 妇人一抬眼看见楼枫秀,立马装作很忙碌的样子,抡起碓杵继续锤糕皮。 楼枫秀搭着阿月肩头,目不斜视往前走。 雀雀瞧见他,并无忌讳,跑上前来,腼腼腆腆喊了一声哥。 他嗯了一声,面似无状,压着阿月肩膀的手却是汗津津。 二人绕了一圈,悄悄候在远处,待李大娘离开摊前,才趁机溜回来,将铜板尽数塞进底下藏起的盐罐子里。 刚塞完,便看见雀雀在跟阿月一齐蹲在旁边玩狗,就这么一会,俩人还旁若无人聊起了闲天。 雀雀是个内敛的小姑娘,跟楼枫秀都少有交流,竟然迅速跟阿月熟了起来。 楼枫秀一套熟稔动作做完,雀雀便从摊上拿起已经包好的油纸包递来。 油纸包比之以往沉了些,他拆开后,忽然怔愣了一下。 油纸包中的粘糕,是双份的。 这本是独属于他的殊荣,老杜二撂子都只能眼馋,没想到这小子一来就拥有了这项特权。 他想了想,抠抠搜搜分给阿月。 阿月没有半点不满,带着那块粘糕,与楼枫秀分道扬镳,拐去西街代书。 当天晚上,阿月带回所得银钱,全部放进那只草枕里。 他不说空口白话,说全给楼枫秀,那就一文也不留。 入夜已深,阿月仍对着火堆起笔,抄写带回的那沓书帖。 楼枫秀有意无意瞧他写字,避免被发现,旁若无事揪住粉粉后颈子,佯装玩狗。 阿月笔下文字,许多都很简单,楼枫秀发现,其中他竟然大多都认识,推推敲敲,勉强连成句子。 看到不认识的字,总想张嘴问一问。 一时竟生出想要学习的可怕念头。 可见银钱并不怎么好赚,阿月写了许久方才停笔,揉捏乏累手腕。 见他笔下一停,楼枫秀连忙收回目光,起身时,阿月很有眼色,立即伸手扶他。 “不用,早没事了。”他双腿打直,装作无恙,拐出后门去小解。 粉粉屁颠屁颠跟在后头,一出后院,便开始撒欢乱跑。 楼枫秀刚撒完尿,听见粉粉在后巷汪汪吼叫。 叫没两声,似乎被人踢了一脚,嗷嗷叫着跑了回来。 一听这声响,楼枫秀顿时急了,欺负我狗子?这还得了! 刚走过去,却在暗巷听见一些古怪声音。 姑娘带着隐隐哭腔,欲拒还迎道“哎,别,不要,放开我,别在这。” “你叫的真好听,这深更半夜没人的,我的心肝,你可劲叫吧。” 当地县衙手段软弱,治理秩序无能,晚上除了地痞,没有衙役巡街,因而强抢民女的事屡见不鲜。 楼枫秀快步上前,影影绰绰,只见一男人抵着一姑娘压在墙上。 “吵死了!”他呵斥道。 那姑娘衣衫已然半解,闻声羞的脖子通红,连忙拢起衣衫,与他擦肩跑去。 余留下的男人显然生了怒,理理衣裳,上前恶狠狠放话道“小瘪三,捣什么乱,嫉妒老子有女人是吧?” 青年不与他周旋,擦身时,猛的将他一把推开,赶着便去追那姑娘。 见此人还不罢休,楼枫秀上前拽住男人,抬手挥出一拳头! 那男人扛下拳头,疼的龇牙咧嘴,顿时恼起,抬手便朝他脸上还了回来,俩人就地厮打起来。 楼枫秀且是个伤残人士,手底下倒分毫不软,男人讨不得好,很快讨饶“兄弟!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楼枫秀身上带伤,没法当场教训的他从此以后再也不敢正眼看女人,他伤口扯裂,疼的他嘶了口冷气,随后将男人往反方向推。 “滚。再敢追,小心你那俩蛋!” 瞧他一脸凶神恶煞,那男人非常有理由相信他说到做到。 刚刚还□□,这会只顾紧紧捂裆,忙顺着反方向逃去了。 粉粉见势大好,立马追在那男人屁股后头叫了两声。 楼枫秀上前拎起狗崽子,冲它骂道“狗仗人势的东西,你主子教你这么多管闲事的?一点能耐没有,牙白长的啊?踢你会不会咬回去?这么大点就敢逞能......” 一掉头,看见了阿月。 事实证明,背地里嚼人舌根不好,哪怕跟狗也不行。 阿月没说话,转身走回棚帐。 楼枫秀放下狗子,默默揉了揉后脖颈跟上。 阿月收去了案前笔墨,他左右帮不上忙,袖手站在一旁。 片刻后,他端了盆热水,放在案上,取齐伤药,抬头对楼枫秀道“过来。” “干什么?” “伤口,你不疼么?” 听他提起,楼枫秀这会才想起疼,垂眼一看,肩头纱布已经渗出了血。 “这点小伤。”楼枫秀在他身前坐下,解开衣裳,露出半个肩头。 “你不肯喊我,是因为我多管闲事?”包扎间隙,阿月问道。 “我一个人就能揍哭他,喊你来观战呢?” 空气再度沉默下来。 “枫秀,我不会一直这么没用。”阿月说罢,起身吹熄蜡烛。 楼枫秀不明所以,想了片刻,怕是阿月以为他对粉粉说的那番话,是在指桑骂槐。 想要解释,揶揄半天,还没等组织好语言,睡意便来的铺天盖地。 -- 次日一早,楼枫秀睁眼,阿月跟狗都不在棚子里。 而半熄灭的火堆上头,压着一锅糯米粥。 腹里这点陈年旧疾,楼枫秀从没跟任何人说过。 阿月不是大夫,不会做饭,不会生火,常识性的东西一窍不通。 但是每日清晨,都会给他熬一碗稀烂的糯米粥。 其实单单喝粥很难填饱肚子。 因此,楼枫秀决定自给自足。 他出门薅了几把野菜,忽然看见野地里掩着炒过了火候,乌漆嘛黑难辨形容的菜色。 这种颜色,只有阿月做的出来。 楼枫秀深刻反省,觉得身为老大,不能靠小弟养活。 何况这小弟只会浪费大地馈赠。 膝窝肿疼消了一半,不怎么耽误走路,于是他准备出门去找老杜。 吃完整锅粥,楼枫秀出了棚帐,走过后巷,正巧,与一个蒙着帷帽,身上带香的小姐擦肩而过。 那姑娘瓮声瓮气喊了一声什么。 楼枫秀自然不认为是在叫自己,走的头也不回。 谁知道姑娘捡了根棍子,追上前,伸出棍子,准确无误捅到他肩上伤口。 楼枫秀受了疼,拧着眉头扭过头,见那姑娘缩着脑袋胆怯的望着自己,仿佛受了伤痛的是她。 “你谁?” 姑娘怯怯生生,挑着棍子,递送一封信来。 他愣了愣,木讷伸手,拿过信纸。 姑娘见他的肩头伤口渗血,于心不忍,从袖中取出帕子,借他包扎。 只是仍然挑在棍子上,小心递过来。 楼枫秀更加莫名,感觉接了少女帕子这种东西,就要付出某种起码也得成亲给名分的承诺。 “不要,你有话说话。” 姑娘急了,取了帕子塞到他怀里,匆匆道“对,对不起,你擦,擦伤,还有,昨晚,昨晚的......信,你看就是了!” 说罢转身跑了。 “......” 手帕香喷喷的,信上也有一股胭脂味。 字体娟秀,一排一排写了满篇。 可惜的是,信上小字他不认识,帕子绣字他也不认识。 抓耳挠腮大半天,根本看不懂其中意思。 但楼枫秀结合前后,顿时想明白了。 一定是昨晚顺手相帮,吓跑那个下流男人!所以被救下的小姐,专程写信道谢来了! 这合情合理,楼枫秀毫不怀疑。 要说楼枫秀什么时候最恨自己不认字,那肯定是现在。 姑娘为谢恩情,专程写信兼送帕子,这种事毕生头一遭。 他揣上帕子,拿着信,耀武扬威走到西街街头,找到了阿月挂职的代写书摊。 摊主去给人写碑志去了,此时阿月一人守在数摊前,粉粉窝在脚底下在睡觉,而他在帮一位老太太写信。 阿月起笔的样子认真又严肃,面无表情,不苟言笑,比老太太还像个老太太。 反倒是老太太,根本闲不住。 她盯着阿月喜笑颜开,左问一句,右问一句。 什么你家几口人,家里都有谁,种田还是行商,叫啥名字,哪年哪月生人。 一连串问话,一听就想来联姻缘。 第12章 老太太没等到回答,楼枫秀率先拿着信拍到阿月案前,道“给我读信。” “好,你先坐下等我。” 阿月略分神,取下他手中信件,放置一旁,拿了镇纸压信,随后指向旁边的椅子。 楼枫秀窝火,耍无赖道“我让你先给我读信!” “嗯,等我写完这封家书。” “......你小子听不懂什么叫先是吧?” “没事,没事,小先生,要不先给让这位小哥读,奶奶不急。”老太太哪敢跟无赖抢先,连忙推脱。 “奶奶,是您先来的。”阿月坚守底线,寸步不让。 楼枫秀没想到他会这么坚定忤逆自己,可阿月写起字来,就跟他吃饭一样神圣,又有些不忍打搅。 “行。”他直截了当,还真就排起了队。 老实巴交坐到一旁,懒散抱着胳膊,目光吊儿郎当扫过老太太。 老太太被他吓的不敢说话,自此刻起,没再多说一个字。 等阿月写完书帖,老太付了几文钱,道谢起身就要走,却听阿月回答道“我住在乾坤戏班杂货间后墙棚子里,是他小弟,家里有三口人,我和枫秀,还有粉粉。没有种田,也没有行商,名为阿月,今年十三。” 说完,又道“您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老太太目瞪口呆,听了这番身世,着实不是什么好的良人,连忙摇头,拿了书帖快步离去。 送走老太太,阿月收起银钱,随后拿开镇纸,拆了信奉。 粗略看完,阿月不动声色,抬头问道“谁的信?” “当然是你秀爷我的。”楼枫秀分外得意。 “你看了么?” “看了。” “看懂了哪些?” 楼枫秀眉头一拧“你管我懂不懂,我这是考察你,免得你识字不够,给人写书偷工减料,一堆错字!” 他这样说,阿月就明白了。 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这封信并非楼枫秀以为的一封感谢信。 相反,它通篇下来都是警告。 警告他不准将昨晚看到的事情泄露,如不能守口如瓶,后果自负云云。 阿月慢条斯理合上信,他说“你做的没错。她很感谢你。” “我当然没错,那么多字,就这么两句话?”楼枫秀狐疑。 “嗯。信中啰嗦,意思如此。” 楼枫秀从他手中拿过信,拆开反复看了两遍,满篇娟秀字笔,想必真的充满了感激。 他想亲自读一读这封信,又不好意思请阿月来教,半晌才道“你把,她的名字,写给我看。” “不行。” “怎么不行?” 阿月想了想道“代书的伯伯说,墨很贵,不能浪费。” “蠢蛋,谁说非要用墨了,我来整。” 楼枫秀到隔壁卖火烧的灶底下,抽了把烧剩的木炭,踩熄火焰,随手拿来砚台磨成灰,沾水搅和,取张宣纸,拍在他面前。 “你来试试。” “写什么?” “嗯...她的名字吧。”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楼枫秀指着信纸末尾二字道“这里难道不是?” 阿月望着加粗警告的谨言二字,摇头“不是。” 楼枫秀有些奇怪,既然答谢,怎不提名呢。 阿月拿出一张纸,洗了笔,沾了碳灰,写下几个字。 写完之后,笔下一顿,却不再继续。 “你写了什么?”楼枫秀问。 “我的名字。” “哦,你叫什么?” “阿月。” “胡说,这不是三个字吗?诓我?” 阿月划掉那三字,便将笔交给他“只是写字走势不同,不如你写来试试。” 楼枫秀接了笔,却总觉得自己受了骗,苦于没有证据,无法反驳。 他提笔,写下了自己姓名。 写完后,与阿月笔迹对比,猛然发现,还真看不出同出一脉。 复写了几遍,可惜,写字方式一朝一夕不能成就,越努力越悲惨。 几个字而已,上下挤在一排,实在难看的要命。 阿月靠近一些,绕过他的腰背,握住他的手,更正他握笔姿势。 带着他的手,慢慢勾勒出一个楼字。 一只手被牢牢掌控,楼枫秀却觉得有点紧张。 “小先生,能代写宴帖吗?”此时摊前来了客,来客带着许多红纸。 楼枫秀以为阿月要放手,指尖挣了一下,刚想松口气,谁知阿月却将他的手握的更紧。 “可以。”阿月回答道“请您入坐稍等。” “行。”那人不急,便叠好红纸,落坐旁等。 阿月握着他的手,将楼枫秀三个字,一笔一笔勾写完整。 待他放开手,楼枫秀终于松懈肩头,瞧着自己名字,竟然有些认不出。 那真是上天入地,都找不出足以比肩的漂亮。 来客递来红纸,交代了何种写法,付了定金后离开。 楼枫秀沉浸在原来我的名字这么好看,好看的不像自己的名字中时,摊主人回来了。 代书摊主见到楼枫秀,一眼认出他就是定崖城内三十三街远近闻名的疯狗,据说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白虎堂堂主都不敢轻易招惹! 尤记得,去年见他动手打架,就在代书摊跟前不远。 那会疯狗打架,不小心碰翻了砚台,嫌他摊位碍事,还出言让他打包滚蛋。 这会站在他摊前,手里擒笔,盯着一张写了满篇乱字的宣纸。 而砚台里,却放着木头炭块,笔尖上沾满了碳灰。 “让你看这么会摊子,就敢毁我砚台?任由什么人都敢来乱辱宣纸,好你个混小子,难不成存心要砸我饭碗?”摊主气上心头,起手拍案,却不敢当面骂他,反倒训斥阿月。 “他是我的朋友,没有故意毁辱。抱歉,伯伯,再不会了。”阿月道。 “砚台我整的,给你洗洗就是了,一张纸能值几个钱,谁混小子?你再敢多嘴一句,爷定掀翻你这破烂摊子!”楼枫秀气道。 摊主一噎,气势弱了些“我又没教训你,你这,你何必来威胁我?” “没有威胁,枫秀想要道歉的,只是......伯伯,我们可以弥补。”阿月道。 “屁话!谁要道歉,分明是这老东西满口白舌!” 代书摊主欲哭无泪“阿月,你要不,先带你朋友趁早回家,在下摊小,实在养不起闲人。” “是我们的错,枫秀,你先回家。” 楼枫秀愣住,他替他出气,这蠢蛋只会一再道歉,根本不知领情! “老子没错!” “好,我的错,你先回家,我来处理。” 楼枫秀沉着脸,与阿月对视片刻。 阿月面色如常,这令他的威慑毫无作用。 楼枫秀忍着火气,捏紧拳头,掉头就走。 见他离开,摊主人这才舒了口气,语重心长道“阿月,你说你,跟什么人交朋友不行,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我知道。” “你知道还敢跟那种人胡来!” “他是我的朋友,不是您口中任何一种人。” 摊主人见他心有维护,顿时想到什么,遂道“你每日借我纸笔,说要教好友写字,难不成是他?” 阿月不置可否。 “你跟谁交友,我无权过问。只是,我观你笔字含锋,虽正,却收着欲破不破的力道,细腻之余尽显凛刃,但逾一厘则毁。你还是......” 摊主人本想说,你还是离那痞子远点好。 话到嘴边,却又改口,叹息道“你年纪虽小,为人倒敏锐冷静,想必心里有数,我不多说。” 言尽闭口,伸手捻起写了满篇乱字宣纸,扫过一眼,大惊失色。 “刚夸你有数,你这孩子,果然有自毁之心,圣主大名也是咱们这种人能乱写乱划的?赶紧烧了去,否则被人发现,砍你脑袋!” 第9章 当天晚上,戏班回城,老杜跟二撂子俩人特地带了从丧主家席面上兜带的糕点。 虽然俩人是去打杂的,丧主家也没怠慢,老杜脸上虽然还带着道隐约可见的鞭痂痕迹,却跟二撂子这几天日日吃饱喝足,脸上显见油光。 进了棚帐,火堆烧的噼啪乱响。 糕点摆在中间,只见俩人都没有要吃的意思,互相不说话,不知在闹什么别扭。 二撂子虽然没眼色,但是眼力好,看见楼枫秀怀里露出一角不属于他旧衣裳的亮色,十分好奇,上手捏了出来。 “这是谁的帕子呀?香香的,真好看!” “嘿,给我看看!”老杜连忙拿到手里,凑着火堆一看“上面还有字!” 提起帕子,楼枫秀猛然想起那封信,不得不主动与阿月讲话。 “我信呢?” “烧了。” “烧......谁准你烧的!” “对不起,是我不好。”阿月干脆认错。 “你好的很,就没比你更会认错的!” 第13章 原本还只是不说话,现下看来要吵起来。 老杜连忙打岔“嘿,还有信!难不成跟帕子一个主人?是个什么信?” “少管闲事。”楼枫秀没好气道。 “这帕子上是什么字啊?”二撂子问道。 老杜瞥了一眼楼枫秀,便将帕子递给阿月道“秀儿肯定也不知道,阿月,你来瞧瞧,这是什么字。” 楼枫秀果然不知道。 姑娘将帕子塞他怀里,他当时懵的厉害,只顾惦记信上所书,后来又跟阿月生起闷气,想起来又不好张口询问。 此刻由老杜代劳,他面上不感兴趣,耳朵早早竖起待听。 “绒。”阿月道。 “哟,好漂亮的名字,秀儿啊,我这刚走没两天,你是撞了什么桃花运?” “没撞。”楼枫秀耳尖红了红,闷头拿起一只糕点。 咬了一口,慢吞吞咀嚼半天,状似无意拿起一只,眼疾手快塞给了阿月。 老杜看的门清,想笑却不敢,硬是憋了半天。 吃到末尾,剩下最后一只,俩人竟然互相谦让了起来。 “吃。”楼枫秀推给阿月。 “你吃。”阿月礼貌谦让。 “让你吃你就吃!” “我已经饱了,枫秀,你还没用晚饭。” “废什么话,不吃腿给你打断!” “......”和好没半天,眼看还要吵,老杜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道“我说秀儿,好听话说出来扎嘴是吧?你这狗脾气,能交到朋友看来真是因为我老杜善人一个!” “滚。” “你们都不吃的话,给我吧!我还能吃!”二撂子丝毫不关注局面,热切自荐,殷勤代劳。 -- 二月末,日头和煦。 县衙差役近来分外忙碌,头一回大动干戈,满街抓捕嫌犯。 老杜出了杂货间,准备上街头找活计,人还没走出半里,便铩羽而归。 回了后巷,专程去了趟棚帐里,交代楼枫秀近来少出门闲逛。 定崖县除了盛产海货,还盛产地痞流氓。 历经数任知县,无人能来摆平。 地头蛇当家做主,没有捅上天的篓子,便没人再敢插手管过。 而衙门如今忽然这么卖力搞动静,起因是徐府门中小姐诊出一个月身孕。 怀孕没什么大不了的,关键是她既没成亲,也没婚约。 徐小姐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顾琴棋书画,是定崖县闺阁小姐之表首。 小姐自称上元节夜私出府邸,只为观灯,当夜归迟间,遭流氓欺辱,至今迟迟不说,主要是觉得丢脸。 衙门差人逮了几个地痞,要她去指认样貌,徐小姐却又说自己没能看清对方样子。 徐老爷家财丰厚,怒悬五百两银子抓拿淫贼。 因此,一伙没帮派庇护的闲散无赖,被衙门抓了个七七八八投进了大牢。 定崖当地知县,名为顾青民。 刚满三十年纪,却把定崖县治理出老眼昏花的水平。 他前两年刚上任时出手管过,但无组织无手段,反被地痞无赖戏弄。 后来吓的轻易不敢走出衙门,简直比以往还不如。 那知县年纪太轻,手无缚鸡之力,也无雷霆手段,不光镇压不住地头蛇,连当差衙役也在其中浑水摸鱼,专逮平民百姓欺负。 非说这位知县大人多差劲,他倒也没有因治理不成,便沆瀣一气搜刮民脂民膏,贪贿享赂。 据说初来乍到头一年,还妄想整顿两大毒瘤白虎青龙。 但雄心壮志并不能抵消他的无能。 没有经历过江湖之苦的顾青民,连个地痞都教训不了。 上位没几日,因为婉拒贿收,当晚就误撞了醉汉,被打的下不来床。 后来,人被无罪释放,他伤还没好。 因此,总有些个衙役,嫌前途不景气,自食其力,办个闲差还要看有无利可图,私底下收受贿赂,顶着官职头衔,比地痞还无赖。 徐老爷为什么要赏银五百两? 当然是因为不觉得衙役能捕捉真凶,只能希冀地痞子们互相检举。 老杜提醒倒是其次,楼枫秀也有自觉。 他啥也不用干,生就一幅吊儿郎当流氓样,但凡出门,一定被抓。 阿月就不同了,出门行书不受妨碍,三十三街里翻一遍,很难找出第二个比他瞧起来清白无害的。 可惜老杜千防万防,防不住二撂子被抓了。 衙役赎人索贿,凡入狱者,一个人头二十两,外加八钱脱罪书,五钱误劳费,三钱茶水钱。 无论二十两还是八钱银,几个人凑出全部身家,也拿不出一个零头来。 被抓事小,怕就怕被屈打成招。 阿月代笔这几日,迄今存了,楼枫秀数了数,共计两钱零二十一个铜板,还差十万八千余里。 老杜拿了这二钱,只说到衙门先行打点打点,看能不能请他衙役兄弟通融。 再不济,也免得胡乱扣上罪名。 这一去,等到入夜方归。 楼枫秀靠在后门外头等了半天,见人回来,问了问情况。 老杜状态游离,支支吾吾半天,只说衙门里的兄弟说了情,给折了中,赎人只要十两。 十两跟二十两,对于他们来说区别不是很大。 总之都是没有。 老杜神情恍惚,思虑散乱,楼枫秀以为他心里担忧,拍了拍他肩头道“十两还不好办?交给我。” 说罢就要走,老杜却突然喊住他“秀儿!” “干什么?” 老杜握紧了拳头,酝酿半天,苦笑道“我只是在想,你说,你说咱们如果能,能有幸抓到侵犯徐小姐的流氓,那该多好。” “这好事还能轮到你头上?别想了,交给我就是。”楼枫秀摆摆手,进了后院,拐进棚帐。 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楼枫根本没什么好办法。 他装模作样睡下,半夜趁月色出门,打算入户行窃。 蹑手蹑脚走出门,到主街专寻了一处高门大户。 正要翻墙,忽然被人抓住手腕。 “枫秀。” “操!”楼枫秀简直纳了血闷,他动作那么轻,连狗都没醒,阿月耳朵顺风长的吗?就这么觉浅? 事已至此,他从容道“你在门口,替我望风。” “我会解决的。”他手中力道加重。 “你解决?靠你写那几个字得写到明年,二撂子早被人打死了!” “不会,你只等我一日。”阿月目光坚定道“我们回家,好么。” 见他这样坚持,楼枫秀暗想,一日就一日,大不了明天晚上出门时候手脚再轻一点就是了。 今夜注定难眠。 除了牢里的二撂子没心没肺,事不关己呼呼大睡。 其外三人,各怀心事。 老杜的确去了衙门,他打点上下,不仅免了一半银两,期间还有幸得知,那遭人侵犯的徐小姐,有个小名,叫做绒儿。 他托人将绒字写在掌心,此刻坐在杂货间里的硬板床榻,望着挂了一排又一排,夜色里如鬼如魅戏装,硬生生苦熬到三更,眼里已然充血。 五百两。 五百两,这些银子,甚至可以赎回一百个二撂子。 他可以带二撂子离开这个鬼地方,不必再寄人篱下,不必困于残臂无谋生之路,不必再被几件戏服为难的低声下气。 他可以过他想过的任何生活。 老杜走出杂货间,绕往后墙,靠近棚帐。 帐内火光温柔,只有粉粉窝在火堆跟前,睡的四仰八叉。 掀开薄被,那个主宰命运的帕子,就这么轻飘飘坠落在草席上。 半残肩臂痉挛不止,老杜伸开五指,因愧疚而紧迫,冷汗湿花了掌心笔迹。 可他早将文字形状,牢牢记在心头。 一模一样。 甭管是不是楼枫秀,总之徐小姐又不能认出。 此时证据如铁,交出去,就是白花花的五百两。 他太紧张了,双目赤红,转身无意间踢散了火堆。 火星烫到粉粉背上,烫的狗子嗷一声跳起,四处乱窜,带起火舌,舔上棚帐,迅速蚕食。 楼枫秀与阿月回来时,棚帐内火光正亮。 见景,楼枫秀迎着火舌便往里钻,忽然听见老杜叫他“秀儿!” 老杜抱着狗,粉粉在他怀里呜呜咽咽。 他浑身脏灰,衣袖烧开了几个洞,一双眼睛杀过人一样的发赤。 狗命无碍,棚帐里除了一口锈锅,压根没什么东西值钱。 可不知道楼枫秀造了什么邪,眼看还要往里冲,幸而老杜拦到跟前,挡了路。 还没摁住人,一抬眼,却看见阿月冲了进去。 棚帐不大,阿月一进一去间,轰然坍塌。 他破袄燎烧几个洞,手里夺出一只烧的黢黑的草枕。 草枕烧散了,露出里面一个胖头胖脑,龇牙咧嘴的泥老虎。 第14章 老虎断了尾巴,花色陈旧,磨损严重,处处露出底层泥料,经火一熏,更显惨不忍睹。 楼枫秀要取的的确是这样东西,失而复得,却不见笑意,扬起手,只想给阿月一巴掌。 可是看他一张熏黑小脸,巴巴捧着他的小老虎,最终没能落下去。 第10章 所幸火势不大,棚帐烧塌后,幸而没有殃及房舍。 几人担水平熄了火,将烧毁的棚子收拾干净,便去河道清洗满身烟灰。 此刻已至日出,晨初风寒,阴云密布。 楼枫秀揪住狗子后脖颈,靠近水面为它清洗身上沾染的火灰。 粉粉嗷嗷惨叫,四肢并用挣扎,刨起水花尽数溅湿他额前长发。 崽子后背跟脑袋上烧掉几撮毛,被这么洗上一通,半秃不秃,模样丑的出奇。 楼枫秀将打湿的头发随意拢到脑后,露出鲜为人见的美人尖。 常年掖藏起的眸子漆黑明亮,被崽子丑态激的笑意盎然,眼尾一勾,唇角扬起弧度,隐隐露出齿尖,正如普通人家贪玩的少年郎。 他拎着狗崽子送到阿月跟前,本欲分享它那副憨态,却发现阿月正浸在河里清洗泥老虎! “蠢蛋!”楼枫秀出手,迅速将泥虎捞起,冲阿月怒道“长不长脑子,它是泥巴,不能见水!” 泥虎本就褪了色,见水略略晕散了颜料,更加难辨其状。 胜在内里黏土倒是顶好材料,见火并未开裂,见水也不曾融化。 楼枫秀埋头细细擦干水渍,便听见阿月歉疚道“对不起。” 他绷紧了嘴角,不知如何回答。 本就是阿月冒火才得取回,不该道歉。 “枫秀,我会送你一只,不会褪色,不会断尾,新的小老虎。” 他神色相当郑重,甚至带着怜悯。 楼枫秀错开目光,佯装满不在乎转身,冲老杜道“这家伙,当爷是小孩呢?” 回眸间,却见老杜盯着自己,眸中含赤,眼神近乎狰狞。 二人骤然对视,老杜猛地回神,俯身捧起一把冷水,使劲搓了两把脸。 他一甩水珠,冲二人道“秀儿,你跟阿月先回我那睡会。我去,买早点去。” 楼枫秀手指渐渐收进,将泥虎收进怀里,退后一步,缓缓仰首躺倒地上,片刻没动。 老杜等了半天,才等到他开口。 “不回了,你去,我就在这等你。” “好。”老杜点头,抬腿便走。 “杜爷。”阿月忽然喊住他“带上银钱了么。” “带了。”老杜还待动身,阿月却又问“够么?” “够,够的。” 阿月冲他笑了一下“杜爷,早去早回。” 那笑容让他一个晃神,老杜僵硬点头。 只等老杜走后不久,楼枫秀忽然起身,他欲盖弥彰,对阿月道“对了,我忘了告诉老杜,我要吃什么。” 阿月拾步跟上,楼枫秀转头,恶狠狠盯着他“你不准去!” “为什么?” “我说不准就不准!敢跟过来,腿给你打断!” 说罢,楼枫秀跑了起来。 而阿月一如既往,表面乖巧,实则并不听话。 楼枫秀即将跟上老杜,可他没有喊住他。 老杜打小演练武生,晨起,是不吃早点的。 而他一个居无定居的地痞无赖,更不会有这么娇气习惯。 他似乎知道他要做什么,可是,他又不太明白。 老杜原本拾步如常行步,直到他拐过一条街弯,慢慢停下脚步。 他从怀里拿出那张带着胭脂香味的帕子,不知心里思虑了什么。 而后,他跑了起来。 楼枫秀忍不住跟上几步,远远的,望见挂着徐府匾额的高墙。 说来好笑,是他昨夜想偷没偷成的那户。 于是,他停下脚步,他想自己应该明白了的。 老杜一路气喘不止,来到徐府门前,还没起手敲门,却见几个衙役从门中走出。 见势不好,本想溜走,那衙役张口,言辞携带讽刺道“哟,这不是杜爷吗。” 另一个衙役问道“来了怎么要走?” 老杜心里一惊,忙上跟前作揖谄媚“哪能啊,我正好路过,几位爷起这么早,肯定是有进展了!恭喜啊!发达了千万拉小弟一把才好!” 老杜有意隐瞒,并非贪婪独占。 只是深知,如果被这群比流氓还无赖的衙役得知,他拥有这等强有力的物证,一定会被抢走。 届时,他不仅什么都不会有,因携带帕子这份嫌疑,说不定还会就此成为那个□□犯的替死鬼。 那衙役狞笑一声“路过?我还以为你来拿五百两呢。” “过来。”另一名道。 “几位爷爷,人抓的怎么样,有没有需要小的帮忙的,小的义不容辞!”老杜赶忙凑上前,阿谀带笑。 “自然需要了,你在街头无一不熟,哪能没点音讯?”衙役拍了拍他肩头道。 老杜满头大汗,正不知如何作答,突听见身后有人高喝道“杜爷!” 这一声引去一干衙役侧目,便听那气喘吁吁的少年,擦去额前薄汗,缓声道“我实在,没能替您看住他,被他借机逃掉了!” 阿月话中云里雾里,老杜却能瞬间明白他的用意,连忙接茬道“怎么连人都看不住!跑来说这些干什么用,还不给我追回来去!” 阿月闻言,转身就追。 一干衙役,张口喝道“站住!你要追的,是什么人?” “对!我正要来告诉几位爷,昨晚上见一个想玷辱小姑娘的臭流氓,我给扣住了!小的来见诸位爷,便是想诸位爷若得空,帮忙绑了去......” “真是有劳,偏偏没叫咱们当差的碰上,叫人知道了,还不笑话我们衙门口全是吃干饭的,您说是不是啊杜爷?” “哪能!也怪小的,小的本想私自拷问一番,免得耽误诸位爷的时间,谁知这小子不成事,把人都给看丢了!” “那人往哪里跑了去?” “城东。恐怕,已经出了城。”阿月不假思索道。 衙役几人不再耽搁,立刻动身追去。 老杜缓了口气,软腿软脚的朝阿月走过来,他讪笑道“阿月,你小子真够机灵,多谢了!” 阿月敛尽疲态,他神色凛冽发冷,伸出手,不必张口,二人已心知肚明。 “早点,我,我还没去买。” “杜爷,你知道我要什么。” 老杜眼部抽搐,他缓缓掏出袖中锦帕,终究递了出去。 阿月拿到手中,径直便往街心走去。 “你,去哪啊?”老杜追问。 “买早点。”阿月回答。 老杜跟在身后,边走边在身上四处搜刮。 可惜找不出一样值钱物什,能够塞给阿月,堵住他的嘴,希望他不会拆穿。 搜刮半天,只见阿月真的走到了早点摊前,问摊主要了几个包子。 摊主取蒸笼之际,他随手将帕子塞进了笼屉底下的火腔里。 老杜忽然意识到,阿月分明连五百两银子也不放在眼里,他又能用什么去堵住他的嘴? “阿月,我,我昏头上脑抽疯犯病!阿月,我求你一件事,你别,别告诉秀儿!” “杜爷,付钱。”阿月拿了包子,神色一改凛冽,带着以往温润笑意。 老杜方才已然翻过全身,并没有收获,此刻满脸窘迫。 “我记得,你说你带齐了银钱。”阿月笑意不改道。 “对不住,对不住。”老杜重复歉意,手里不停作揖。 “没关系,我有。”阿月付了银钱,仿若无事,取了一只包子递给他。 “阿月,我......”老杜望着那只包子,有些摸不着头脑。 “杜爷放心,我不会多话。” 当然,也并不需要多话。 楼枫秀亲眼瞧着老杜揣上帕子,疯了一样朝徐府狂奔。 可他没有阻拦。 二撂子好哄,楼枫秀可不好哄,老杜哪有什么当差的兄弟,顶多凭借一张好嘴,在衙门差役手底下讨点差事而已。 楼枫秀向来只会说浑话,好听的别想,但就算这样,他也从来没有拆穿过。 哪怕老杜为五百两银子着了魔。 待二人走回河边,楼枫秀翘着二郎腿,一副闲散自在模样。 额前湿发已然风干,半遮了双眼,正闭目补眠。 粉粉瑟瑟缩缩蜷缩在他胳膊窝里,睡的天地不知。 他早早做好了准备,已经全面宽慰好了自己。 他欠老杜挺多了,那套戏服还赎不回来呢,反正,全当还债了。 牢里也没什么不好,刮风下雨有檐有盖,还管一日三餐,保证他不再颠沛流离。 他不想再次被迫接受背叛,谁都好。 这是他甘愿接受的。 所以,不算背叛。 楼枫秀思绪前所未有的清明,耳旁听见脚步声接近,猛然惊醒。 第15章 他抬眼,没有看到想象中的恶果,却看见眼前递来的包子。 “我们回来了。”阿月道。 “河岸口这么冷,也不知道找个背风地方睡。”阿月身后传来老杜声音,他就站在那里,抱着双臂,冷的瑟缩。 楼枫秀似乎有些发怔,木讷着接过包子,咬下一大口,直觉满嘴酸涩。 他吃不出味道,只见里头黑黢黢一团,不禁问道“这什么馅?” 阿月说“豆沙。” “唔,好苦,我还是喜欢吃肉包子。” 老杜嘿了一声,一如既往笑话他“得了吧,你那什么鸟嘴,老子跑去给你买就不错了,谁给惯的,还挑上了!” 阿月却道“我记下了,枫秀,以后我全买肉包子给你。” 老杜笑脸一僵,生硬道“是啊,是啊。对不住兄弟,我忘了。” 对,他们是兄弟。 楼枫秀狠狠咽下满口酸涩。 他想,这就够了。 他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他们仍然是好的兄弟。 如果有人不识趣,非来嚼舌根,他一定会毫不犹豫打烂那人的嘴。 楼枫秀再咬下一口,终于尝出,豆沙绵软的甜味。 第11章 楼枫秀跟老杜俩人在杂货间翻箱倒柜,企图找出些能抵到当铺换几两碎银,又不会被戏班轻易发现的旧头面。 翻个底朝天,大物件不敢动,小物件不值钱,仍旧凑不出所以然。 二人愁眉不展之际,阿月回来了。 他似乎有什么不得了的神通,说去代书,上午还没过,便应约带回十两银钱。 还是囫囵个的足两,实在鲜为人见。 楼枫秀不知道十两究竟多沉,拿到手里时,来不及好奇来源,径直交给老杜,催促他去赎回二撂子。 老杜拿着银钱,望了阿月一眼,想要道歉,说不出口。 道谢,也说不出口。 最终朝他略点了点头,转身便去了。 目送老杜离开,楼枫秀这才转头,问阿月道“银子哪来的?” “与代写宴帖的客家借来的。”阿月道。 楼枫秀看了眼日头,又道“送完了,怎么还不走?” “我冒犯了业内禁忌,伯伯不再容我。” “借个银子罢了,狗屁禁忌,糟老头子眼红你字好。” 他顺口夸奖,听的阿月很是开心。 楼枫秀并不担心阿月失业,只是看这日头,该吃午饭了。 只可惜近日所得,尽给老杜,此时身上分文不剩。 阿月静静站在那,旁边蹲着饿的嗷嗷叫唤的狗腿子。 那厢老杜已经拿钱走人,不好意思追上去要回几文。 “我有件事告诉你。” “回头再说,在这等我。”楼枫秀打断阿月,说罢便走。 “你要去哪?”阿月问。 他揉了一把后脖颈,没有回头,只闷声道“少管闲事。” 于是乎阿月跟狗,便晾着肚子等了一下午。 老杜跑去衙门打点一圈,终于将二撂子从牢里捞出来。 他在里头待了两天,也没见瘦,出来就闹饿。 老杜浑身银两早打点了干净,本想到戏班里借把米,趁好见楼枫秀买回了几个馒头。 银钱来源不言而喻,不过得以果腹,没有谁不识时务的多嘴开口问。 “秀儿,晚上咱先在杂货间里挤挤,明日我去前头借顶棚子。” 杂货间里,除了乱七八糟的戏装头面,供人立足的仅有巴掌块地方,睡下四个人着实勉强。 可是眼下却没有别的去处。 “枫秀,我还没有告诉你......”阿月话未说罢,却被二撂子一口打断“我晚上要挨着阿月!” 他拍了拍仅有的一床棉被道“这张棉被,我被抓走那天刚晒的,可暖和啦!” “你明日先把自己晒晒,一身霉味。”楼枫秀不答应,将二撂子连棉被一块拎到外侧,插到阿月跟前,抓了几层戏服往他身上一裹,用来入夜取暖。 “乱说,我备了柳条朱砂水,二撂子一出牢门口,从头到脚全扫过,晦气霉运早扫尽了!”老杜愤然道“撂子,过来,你今个就睡他俩中间!” 二撂子虽不能挨着阿月,但能搂着狗子,转眼卷起棉被,已是呼呼大睡。 “那我勉为其难,睡你俩中间。”老杜憨笑两声道。 “滚。”楼枫秀婉拒。 “别啊,挤挤暖和。” “滚远点。” 杂货间地界小,实在滚不远。 老杜打呼噜,二撂子磨牙,楼枫秀挤在老杜阿月当间,翻身都困难。 万幸他睡眠质量相当不错,这样艰苦条件下都能会见周公。 此起彼伏的呼噜声里,楼枫秀隐约听见耳边传来阿月声音,他说“枫秀,我们不必继续住在这里。” 楼枫秀呓语“明天,找到棚子再......” “可是棚子漏风,半夜总能听见有人唱戏。” 耳边发痒,楼枫秀想要伸手推开他的脸。 却发觉双臂勾着人腰背,不知何时将人搂在怀里。 抽走手,想要翻身,背面被老杜挤的结实,压根翻不开身。 于是嘴里胡乱搪塞道“睡,睡着就听不见了。” “东街士绅,请我入府,教府上小姐写字。” 热气过耳,好似一百只蚂蚁乱爬。 楼枫秀捂住他的嘴,没耐烦道“你去。” 阿月在他掌心里瓮声瓮气道“你和我一起。” 许久没等到回音。 楼枫秀手指慢慢松懈,转眼又去见了周公。 可他那周公喋喋不休,不停追问,还拿羽毛挠他手心,非要带他一块走! 也不知道要上哪,总之平白扰人好梦。 楼枫秀没见过这么烦的周公,困的头脑混沌,迷迷糊糊答应了一声。 “好,去,别废话。” 然后周公拉着他的小手,说你真是好孩子,我要赐你一床世上最暖和最柔软的锦被! 被子长了手脚,将他紧紧裹在怀里,在暖洋洋中,睡了个大好。 -- 天蒙蒙亮,老杜跟二撂子还没醒,阿月已经收拾好了行囊。 行囊主要两样,一是他,二是狗。 他抱起狗子,喊醒楼枫秀,抓着他的手,一起离开了戏班后巷。 楼枫秀哈欠连连,走到半道,大梦初醒,才猛然觉醒,问道“去哪?” “张府前几日命管家找人代写宴帖,认为我笔力尚可,请我入府,教府上小姐写字。” 代书摊的伯伯还需要帮手,他原没有答应。 可二撂子入狱,急需银钱,事急从重,他同意张府邀请,并提前预支十两银钱,约定次日入府。 “他们请你,又没请我?拉我来干什么?” “管家答应了我,可以带上家眷一起入府,我们一起做小姐伴读书童。” “爷又不认字。”楼枫秀闷闷道。 “伴读书童,不必认字。” 片刻后,二人走到一座府邸前。 楼枫秀望着高门大户,有些紧张。 他即将拥有一份正儿八经的长工,管吃管住,工作品种听起来还很有文化。 跟小姐一起学认字,前途不可限量。 阿月正欲上前敲门,却有洒扫小厮从里面打开府门。 见有生人站在门口,生人其中一个一股子痞气,另外一个还牵着条狗,顿时没好气道“什么人?干什么的?” “阿月。张管家请我今日入府,教小姐写字。”阿月道。 “哦,这件事啊,我知道。你是那什么,月小先生是吧?”小厮面上恭敬几分,打眼瞧他那个痞里痞气的,便问“这又是谁?” “楼枫秀。” “什么玩意?没听过,只听说请一个,怎么什么要饭的臭流氓的闲杂货色都往里领!” “他与我一样,经张管家亲请,烦劳您去证实。” “哪个山沟野村里拉来的毛头先生,谁来教个字拖家带口还牵条狗的?管家头子真是老眼昏花!” 楼枫秀忍了半天,拳头捏的指骨咔吧作响,阿月不再坚持,遂向小厮道“既然如此,代我与管家道辞,支用银两改日归还,还请见谅。” 说罢,一手牵狗,一手牵楼枫秀,转身便走了。 小厮背后嗤笑两声,根本没当一回事。 走出不多远,楼枫秀忽然甩开他的手。 一言不发,将粉粉揪住后颈皮拎起来搂怀里,拾步就走。 他走的快,在街巷里七拐八拐,回头一看,阿月却牢牢跟在身后。 “别跟着我!” 粉粉朝阿月叫了两声,被楼枫秀起手打了一嘴巴子。 无辜受连累,狗子呜呜咽咽不敢再出声。 “你要去哪?”阿月问道。 “爷去哪要你管?你还不如条狗听话,整天指东往西,狗屁不通,不会打架还爱多管闲事,老子早就不想要你了,有点眼力见就别来烦我,有多远滚多远,听见没有!” 第16章 他心里分明不是这样想,嘴上却骂的比谁都难听,狠话脏话真是信口就有。 阿月站在原地,并不动身,薄唇微抿,一双眼里雾气昭昭,那样子势要楼枫秀为对他的恶言秽语悔恨终身。 “那我听话,别不要我。” 楼枫秀耳根子当即就软了,恨不得拿抽完狗子的手再抽自己两巴掌。 仍然冷着脸,揣着狗子继续暴走。 心知分明是自己耽误阿月,情感上又希冀他可以跟得再紧一点。 看起来步履生风,其实一步比一步迟缓。 到最后,阿月不用怎么赶,便能与他比肩同行了。 二人在街上漫无目的行走,谁也没再开口。 临近正午,忽然听得身后有人追上来,高声喊道“月小先生留步!楼小兄弟留步!” 原来是张府管家亲自追来。 管家名为张幸,年逾四十,看起来很好说话。 几番解释,才将二人给请了回去。 到底是定崖县有名士绅,实打实的大户人家,进入府门,走了三进,方入下人别院。 管家上下打量二人体格,吩咐人奉上两套新衣裳,带他们去到沐房,先行洗浴更衣。 沐房专供仆从们使用,专门挖出的沐浴池子,下烧炉火,时时热气蒸腾。 楼枫秀赤身下水,却见阿月身穿中衣入池。 他头一回见有人穿衣裳泡澡,手臂撩了把水浪,浇了阿月满头,嗤道“你磨磨唧唧干什么?像个娘们。” 阿月从来没有与人共浴过,他垂下眼睛,拆下捆发红绳。 楼枫秀见他不回应,干脆扎进水里,绕到阿月身前,拉开他中衣系带,一把拽到手中,给他剥了个干干净净。 “洗也不会?爷来教你!”他抓着阿月衣裳,水汽过眼,模糊间只见阿月近在咫尺,浑身的脂色,被热水烘的粉红。 不久前还冲人恶语相向,此刻却又坦诚相见,楼枫秀忽然觉得有些微妙尴尬。 “怎么洗?”阿月问。 他撇开眼,将扒下来的中衣扔到池边,清清喉咙道“转过去,爷给你搓背。” “好。”阿月转过身,乖乖等着。 “......你站这么挺拔干什么?姿势不对!”楼枫秀说着,将人摁到池边。 “澡都没搓过?” “没有。” “弯点腰!”他抓住阿月肩头,指示他靠池弓身,撑起脊骨。 两扇琵琶耸起,那脊背如雪,毫无瑕疵。 楼枫秀手里还没怎么用力,倒已经揉红了一片。 鬼使神差上手摸了一把,果然滑的要命。 “你还真像个娘们。” 闻言,阿月转过身,神色略带不满的望着他。 水珠在他皙白单薄身躯自由轻快的滑落,那头乱糟糟的头发柔顺拢在身后,美人尖沁出水珠,顺着鼻尖流淌。 摇摇欲坠。 阿月忽而伸出手,接住那砸下的水珠。 “你,你干什么?”楼枫秀不解道。 阿月轻抿红唇,那水珠好像,有些烫手。 他不说话,只是不甘示弱,伸手往他胸前回敬一把。 但他摸的,带着某种难以言喻。 掌心滑过胸膛,指尖落到腰迹,抬眼望着他,轻笑起来,一双狭长眼睛水光潋滟。 “你像。” 楼枫秀微微发怔,操了一声,扭过背,半弓身子道“该给爷搓了!” “好。”语气带着克制,似乎强忍着什么。 楼枫秀听他鼻腔发出的笑意,总觉得很不是滋味,想打人,又没舍得动手。 阿月伸手,抚上他的腰。 掌心微烫,楼枫秀冷不丁感觉一股电流从腰间蹿过。 “你!” 阿月开口,纠正道“姿势不对。” 楼枫秀话没说完,闻言正了正身姿,没好气道“有什么对不对的,你赶紧!” 阿月下手又轻又软,搓的楼枫秀只觉得又痒又闷,忍不住别开身子瞪他一眼。 “怎么了?” “挠痒呢你?使点劲!没吃饭啊?” “没有。” 的确还没有吃饭。 俩人痛痛快快洗半天,还用了浴池房中的香胰子,出来穿上了新衣裳,浑身满带香气。 浴后便有侍女领路,说要带阿月去面见小姐。 而楼枫秀跟粉粉则被小厮带走,分了一间檐舍。 虽是下人房间,但日常用物一应俱全,还是个单间。 “老爷吩咐,小姐已有两位教书识礼的先生,只再需一位伴读教字的小先生,管家明日,自然会再给你重新安排差事。”小厮道。 楼枫秀有些失落,可本就轮不到他来挑三拣四。 “阿月呢?” “管家另有安排。” “他不住这里?” “不住。” “不用麻烦,我跟他只占一间房就是。” 小厮瞥了他一眼,嗤道“那不行。小先生自然要入内院高堂,临住小姐院楼,怎么会跟咱们这些下人同住?” 楼枫秀愣了愣,绷紧唇角没说话。 当晚,他躺在床榻上,粉粉就窝在脚边,睡的格外香甜。 这里棉被松软厚实,不必惧怕夜寒,可以脱掉鞋袜,安安稳稳睡觉。 可他却失了眠。 过了二更天,楼枫秀走出房间爬上屋顶,从砖瓦片里摘了一根杂草,叼在嘴里,躺在瓦上看月亮。 他觉得有些不开心,却想不通原因在哪。 府上气派,床铺柔软,连下人都有专门沐浴的地方,晚饭丰富又好吃,他没有任何烦闷的理由。 正因如此,他心里更加烦闷。 “枫秀。”恍惚间,他忽然听见阿月喊他名字,猛然起身,探头便看见阿月正在努力踩着转头攀梁头。 原来半天没能爬上来,只好喊他来拉一把。 楼枫秀满怀愁云烟消云散,吐掉嘴里杂草,把人拽上来,语气难察喜怒道“你来干什么?” “来找你。” “不好好睡床,来找我睡房梁?” “嗯。” 楼枫秀嘴角压不住的扬起来,暗骂一声不知好歹,可双手垫在脑后,仰脸躺下,带着满脸笑意。 “见到张小姐了?”他漫不经心问道。 阿月也躺了下来,轻声回答“嗯。” “富家千金,长什么样啊。” 阿月想了想,答道“脾气不太好。” “她敢欺负你?”楼枫秀顿时激动起来。 “没有。小姐不肯吃饭,打翻了碗,烫伤了喂饭奶娘。” “多大了,还得让人喂饭?” “嗯,七岁了。” “才七岁。” 七岁就有两位先生教书识礼,还额外请了教写字的小先生了。 命真好。 二人肩并肩,躺在房顶上看月亮。 无来由的,楼枫秀忽然问道“你七岁,家里应该也请了好多人,教你看书写字。” “我只有一位老师。” “哦,那他应该很厉害。” 阿月沉思片刻,神色复杂,片刻却转瞬即逝,迟迟道“嗯,很厉害。” “可你怎么......” 怎么流落到了这里,第一次见你,又为什么会露出那种眼神。 楼枫秀没敢问出来,苦难显而易见,不需要宣之于口。 况且,他天生不会安慰人。 要是问到伤心处,阿月哭起鼻子来,他说不定只会捂住他的眼,让他憋回去。 “你应该去京师。”楼枫秀道。 “京师,很好吗?” “好啊。天子脚下没有穷人,没有地痞,没有流氓。” “是么。那你为什么还要留在这?” “我不是说了吗,天子脚下没有穷人。”楼枫秀大喇喇翘起一条腿,抖了三抖“这里更好。天高皇帝远,作恶没人管。” “嗯,这里更好。” 楼枫秀抖动的腿一顿“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哪里都不一样。 “枫秀喜欢京师?” “不喜欢。” “嗯,我也不喜欢。” 楼枫秀一听,乐了“你能跟京师有什么过节?” “因为枫秀不喜欢。” “别拍爷马屁。你那是没去,到了好地方,谁会舍得走。” “张府很好,你喜欢么?” 楼枫秀静了片刻,反问道“你说呢?老杜要想带二撂子往里进,恐怕得等下辈子。” 阿月没再开口,他轻轻翻身,将头靠在他的肩上,似乎睡的沉了。 其实,楼枫秀想说不喜欢,可他凭什么不喜欢。 他想他这辈子,都找不到比这里更好的去处了。 第12章 楼枫秀从屋顶醒来时,阿月已经离开了。 他跟同院洒扫小厮一起用了饭,管家便为他安排了份新的活计。 马厩养马。 楼枫秀来的马厩时,养马的马倌正在洗马。 第17章 马厩只养了三匹马,马倌却有二人。 见来了生人,没给什么好脸色,挑水时候嫌他站的位置碍眼,路过还故意擦肩撞开,嘴里不知道嘀咕点什么。 楼枫秀脾气甚好,往后撤了两步,让开了道。 他不懂马,更不会养,只能旁观学习。 那马倌还以为他单看着凶,却好欺负,于是得寸进尺,指示楼枫秀去挑洗马的水。 待挑来了水,捡起地上刷子想帮忙,还没开洗,忽被马倌呵斥“还敢站到马蹄后头,你想被踢死吗?还不滚开!” 楼枫秀便往前挪了挪,打算去洗另外一匹。 可另外的那个马倌干脆直接冲他摆手“用不着,走走走。” 楼枫秀一扔毛刷,乐的清闲,袖手旁观晒太阳。 俩马倌洗了半天马,更加看不得他自在,又开口让他去往石槽里填饲料。 楼枫秀扛来饲料倒进石槽,发现这群马吃的饲料里混着稻谷。 而这些东西,他平时也常吃。 他刚填完稻谷,两个马倌忽然大怒,举着叉子边将饲料叉出来边吼叫道“精料拔干,蠢货,你不知道得先洇水吗?” “我不知道。”他上哪知道去,又没人告诉他。 楼枫秀的确不会,没办法,还得指望人教,于是沉默着将散了一地的精料重新拢巴拢巴抱起,往水槽洇完水,再重新填到石槽里去。 刚忙完停手,结果那俩难伺候的马倌又发起了火“蠢货,蠢货!饲料洇水这么多,滚在地上还掺了泥沙,糟蹋了精料不算,还敢来糟蹋马!” “咱府上的马那都是百里挑一的良种,胃口养的金贵,但凡出了问题,你担当得起吗你?” “我看你不光狗屁不通,还真真是个废品,清粪去吧你!” 楼枫秀挨了半天训,可那俩马倌骂完,却不打算教他怎么做才是正确,反而真的指示他去清马粪。 楼枫秀忍无可忍,一手揪住一人领口,凶神恶煞道“我不对,我认。什么对,你得告诉我。” 马倌们被那气势压的抬不起头,当即偃旗息鼓。 这二人并非刻意为难,当然,烦他也不是没有原因。 毕竟三匹马,养马倌却有两人,工作已十分饱和。 多出一个来,指不定会给谁挤兑走。 接下来,仨人在歇脚棚子里对案而坐。 那俩马倌瑟瑟缩缩,跟楼枫秀上了半天养马课。 楼枫秀记下重要知识点,上完课,最后问道“接下来要干什么?” 马倌老实巴交道“清粪。” “......” 马倌们见他神情不对,连忙主动做了套示范,迅速打扫完马舍。 楼枫秀一上午什么也没干,也不好袖手旁观,于是主动担了粪篓子,承担倒粪职责。 清粪得从马厩绕到府后,从后门走。 他初来第二日,府上多大还没摸透,路不太熟,走了半天,还不见门。 原想找人问问路,无意间看见几个小厮跟粗使丫头捂着鼻子,在他身前背后指手画脚。 “这哪买来不懂事的畜生?担篓粪在这乱跑,臭烘烘的,快来人给他打出去!” “老爷跟管家在招待贵客呢,别惹事!” “怎么之前没见过,刚来的?” “好像是跟月小先生一起来的。” “月小先生,那不是老爷打算指给小姐的未来女婿?他算怎么回事?陪嫁丫鬟啊?” “一瞧就知道了,无赖嘛,想攀贵呗。” 这些人并不将他当回事,舌根嚼起来不避人。 楼枫秀当场变了脸色。 他原本心存感激,人家府上看中阿月才学,为此还给他找了活干,那张管家,一口一个楼小兄弟,也算尊敬有加,原来是要养阿月当童养夫! 有小厮上前催促,敷敷衍衍给他指路。 楼枫秀气不打一处来,不肯理睬对方好意,凭借自己努力终于找到了后门。 清完马粪,回到马厩放下挑子,便打算找到阿月,带他一起离开。 身为一个顶天立地男子汉,怎么能给人当上门女婿? 那也太憋屈了! 直穿廊道,摸摸索索寻找小姐院楼,碰巧看见张管家。 “楼小兄弟,你怎么到这来了?” “我找阿月。” 张幸闻到隐隐马粪臭味,半掩鼻子道“月小先生还在上课,小兄弟就不要前去打扰了。” “不打扰,我可以等。” 只见管家眉头一皱“何苦呢,你非要等他做什么?难道是不满意舍下安排?” “对,我不满意。” “好的,舍下另做安排即可,如有旁事转告,舍下可以代劳。” “哦,那你再告诉阿月一声,你这府里满院飘粪,我闻着恶心,要带他出去换换地界。” 张幸放下遮鼻的手,颇有些好笑道“楼小兄弟若待的不畅快,舍下倒可亲自送送你。” “免了,我认得路。”说罢,他迈上台阶,与张管家擦身而过。 “我劝楼小兄弟再想想。”张幸道“月小先生博学多才,埋没集市岂不可惜,而舍下不光能保他不必街头露宿,还可供他妙笔施展有方。” “你也知道阿月好,他才不稀罕给一个七岁丫头片子当童养夫!” “如此吗?昨日老爷已经跟月小先生聊过此事,不曾听闻拒绝,你怎么确定,他不肯留下?” 楼枫秀哑然。 他只想到自己不愿意,却不知道阿月肯不肯。 小姐年纪的确很小,阿月却也不过十三四岁。 何况这处府邸,一看家底就不是一般的殷实。 阿月现在不过只是个跟他一块走街串巷的流氓,被看上,也许真是件感恩戴德的事。 他凭什么生这样大的气。 上门女婿又不是他来当。 “楼小兄弟,莫怪舍下多嘴。进了这进府邸,你们便有了主次之分。你要是想得明白,就得当心轻贱月小先生前途,还是少见为好。” 楼枫秀再蠢,也该明白,不是少见,不见最好。 反正他不受待见,反正他留在此地碍眼,反正他本就是强塞进来的多余苦力。 “谁稀罕。”他嗤了一声道“什么狗屁前途,就你们养的马,粪都没别家吃糠的驴拉的臭,什么玩意,爷还不伺候了。” 楼枫秀说罢,当即转身就走。 张幸留在原地哭笑不得,默默摇头叹息。 楼枫秀离开前,去找昨日收走他们旧衣裳的小厮,打算拿回他的旧衣裳。 小厮忙里偷闲,在睡午觉,得知了他的来意,懒洋洋回应道“扔了。” “你凭什么扔我衣裳?问过我了吗?”楼枫秀本就存了一肚子怒火,当场呛声。 小厮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瞧瞧你现在穿的,不比那破烂玩意暖和好看吗?有什么可稀罕的。” 楼枫秀不打算惹麻烦,于是耐心问“行,里面还有一样东西,你有没有拿出来?” 闻言,小厮当即翻身而起,只觉得他这副样子是要栽赃陷害,连忙大叫着撇清关系“脏成那样,谁会翻你衣裳!再说了,你能有什么好东西?你要是真有,还能给人当奴子使?” “扔哪了?” “这我怎么知道,每天都有人来府里收泔水垃圾,拉走一把火烧了也不一定。” “哪个人收走的?你把人找过来。” “你他妈的,没完没了了是吧,扔了就扔了,你待怎的?” 楼枫秀忍无可忍,薅住他领口道“你听不懂吗?我让你把人找过来!” “还敢动手?还以为这在大街上呢?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来来来,小爷我今天一定揍的你妈认不出你!”小厮袖子还没撸起来,就被楼枫秀摁到地上一顿好揍。 小厮不觉得自己有错,一身破衣裳而已,竟然要被这么苦打一顿! “哎呀!要命啦!一个新来的下人,栽赃不成,就要杀人来!来人啊,快来人啊!” 楼枫秀嚣张行为,当场引起公愤,下人团伙迅速扑将上前,围起楼枫秀,顿时扭打成团! 可惜势众却力寡,楼枫秀一手收拾俩,回脚还能踹中身后搞偷袭的。 一伙人打一个,反被欺负的抬不起头,小厮们在他魔鬼般的爪牙里挣脱不出,其中有人大叫道“造反啊,新来的要造反啊!快来人去请管家!” “谁敢!”楼枫秀一声高喝,还真就没人敢动。 弄丢衣裳的小厮,被揍的鼻青脸肿,挤着眼泪,口齿不清道“大爷,衣裳,我,我真不......” “不要了。”他一口打断,接着又道“我走。” 小厮们抱团瑟缩,看着恶霸扬长而去。 走出府邸大门,楼枫秀只觉得浑身自在。 他本就不属于这里,朱门富贵与他隔着天堑,并不怎么遗憾。 只可惜失去了他的小弟。 -- 阿月有些担心,对于一个没有稳定居所,三餐不定的地痞,这里十足适宜。 第18章 可是那位士绅张老爷,却要求自己更改姓氏。 他迟疑好久,心怀忐忑,在深夜找到楼枫秀。 他想要告诉他,离开的想法。 阿月问他喜欢与否,尽管楼枫秀没有正面回答,却已经得到了真正的答案。 他是个过于聪慧的少年,并没有当即许诺离开,毕竟,还欠人府上十两银子。 于是,阿月暗暗作了个计划。 从张老爷关注女儿教育事业,也能看得出来不是粗人,这件事应该不难解决。 次日大早,阿月欲请见张老爷,他准备先立下一张字据,而后,自己可以在街头支摊代书,攒了钱,再租间小屋,总不会让他一直露宿街头。 在顺利见到张老爷之前,阿月偶然见得府门来了几位贵客。 其中一位,他也认识。 身穿青衣胸绣白虎的窦长忌为次,另外几位,位高权重,其中一位,听他称为堂主。 阿月避退后,便身正其职,先行教授小姐写字。 待到午后,老爷宴客结束,方需昼寝。 此时的阿月已经有些忐忑,他担心这里是另外一方,他从未了解过的龙潭虎穴。 虽然白虎堂似乎与这户人家有些熟络,毕竟堂主都亲自登门拜访了,但万一只是说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呢? 但阿月不敢赌,他前去寻找楼枫秀,想要告诉他,他们如果不能得偿所愿离开,就在当夜一起逃走。 谁料入了下人院楼,只见得一地的狼藉,却得到楼枫秀已经离开的消息。 “他是为你好。”张管家如是说“等你借助东风,成为人上之人,届时接济你的朋友不迟。” 阿月闻言,忽然不知可喜还是可恼。 总之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于是他径直前去面见张老爷,表明情状。 果然,张老爷得知阿月不愿留下,大手一挥,痛快应允。 他原本欣赏阿月才品气质,想替爱女早日纳入童夫,晚年也好承欢膝下,不受外嫁之苦。 既然对方无心,自不强求。 世之遗珠可遇不可求,但乖巧可人的童养夫,绝对一找一大堆。 阿月带着粉粉,顺利离开张府,他没有走街串巷漫无目的寻找,而是径直来了戏楼后巷口处等。 几近黄昏,阿月终于看见熟悉的削薄身影。 他年纪虽小,但喜怒不形于色,心底压着怒潮,面上却泫然欲滴。 因而,来到戏楼后巷的楼枫秀,在见到他的那刻,被惊的打了个激灵。 他唯恐阿月是因为自己被赶了出来。 可是转念一想,自己人都走了,闲人清退,管家又怎会舍得赶走阿月? 那想必是来找自己回去的。 但不管养马还是养猪,楼枫秀都不想再进那户府门。 待他摆出一副随时将人痛扁一顿的恶霸模样,一腔恶言恶语涌到嘴边,可惜来不及输出,却是阿月截住他的话口,先发制人。 他道“你为什么丢下我?” 楼枫秀顿时哑口无言“不是,我......” 楼枫秀口是心非,不会道歉,一向嘴比牙还硬。 但他不必勃然大怒,不必忍气吞声。 “那位老爷,要我冠张门姓氏。” 楼枫秀揉把后脖颈,有些无措道“这个,姓张挺好,我听说,童养夫,是要随妻姓。” 阿月眸中微微一怔,好像受到了极大打击,话中隐带哽咽“原来,你知道,你知道,还要丢下我,去做童养夫?” 楼枫秀百口莫辩“不是,我......” “我知道,我是你的拖累,狗屁不通,多管闲事,你早就厌烦我,想要丢掉我了。” 阿月垂下头,黄昏的光晕,似乎折射出他眼里藏起闪烁的眼泪。 狗子也仿佛遭到亲娘丢弃还不肯相认的遗孤,恰逢时机,呜咽了两声,哀怨望着楼枫秀。 “枫秀,我以后,不再来烦你了。” 楼枫秀只觉得心上被人拿刀尖剜了一块,心疼的不知怎么是好,见人果然要走,手比脑子快,立刻抓住阿月手腕,急匆匆道“你别走!我没有,我从来都没有想要丢下你!” “你就是这样做的。” “那,我以后不会了!” “你会的。” “我不会!” “可我欠了他们好多银子。” “那又怎的?” “代书摊的伯伯也辞掉了我。” “辞就辞,我早看那老头子不顺眼,以后爷替你还!” “我是累赘。” “你不是!” “可你刚丢了我,我不敢信你。” “你信我,我发誓!” “好,你发誓。” “......”秀爷从不说空口白话,以往谁要一再啰嗦,早一拳头打过去逼人闭嘴,何况要立誓约。 他连起誓时朝天还是朝地,伸左手还是右手,手指伸三根还是四根,全部一无所知,却被这看似无辜可怜的小子,逼的满肠子搜刮那仅剩的丁点文墨。 “我发誓,无论你以后管多少闲事,听话还是不听话,麻烦还是不麻烦,我楼枫秀都不会丢下你,否则,否则断子绝孙!” 说完,手里抓的更紧了些,追问道“行了吧?” 阿月不出意料的大获全胜。 “好。”阿月郑重重复“如违此誓,断子绝孙。” 此刻再看,那双星目中哪来的眼泪,眉间轻漠,黄昏在他身后都像是场温柔的错觉,非得仔细观瞧,才能在清冽眼眸中,看到几分愉悦的狡黠。 楼枫秀哪瞧的出真假,总感觉上了某种不得了的当。 阿月明知道他要去见老杜,可他不说陪他去找老杜,牵着粉粉离开后巷,只道“那我们今晚,要露宿街头了。” 楼枫秀双手撑在后脑勺,不自知间扬起嘴角,满不在乎道“不就是睡大街,又不是没睡过。” 他步子迈的大,很快走到前头。 “不会的。”阿月在他身后,轻声道“我们不会一直睡大街的。” 只要你等等我。 等我再长大一些,等我足够明白这人间的规则,我会成为你能信赖依靠的伙伴,我会为你抵挡所有伤害。 我会赎清我的罪过,还给你,你本该拥有的所有一切。 第13章 三月,天仍带着寒意。 楼枫秀原打算带阿月找个地方供以落脚,最好有个屋檐,多破的地方都可以,能够遮风就行。 他想了许久,还真就给他想到了这样一个地方。 他带着阿月翻入曾经搬运过木料的新修祠堂里,准备借宿一宿。 祠堂当间的牌位前,点着两盏长明灯,案上供着许多面点蔬果,看样子九泉之下也不缺吃喝。 楼枫秀面向那面牌位,跪在蒲团上磕了俩头,而后毫不客气挑了几样吃食,看样子流程熟稔,想必做过不少回。 他抛给阿月几个点心,阿月看过牌位,既不姓楼,也不姓杜。 “为什么要跪?” 楼枫秀瞥了他一眼,他一旦开始进食,神鬼勿扰。 虽没开口,可脸上神情清楚写着,吃你的,别问那么多。 阿月将点心分给粉粉一半,耐心等楼枫秀吃完,重新提出疑惑。 “这位林氏家祖,你认得他么?”他指着祠堂供奉的牌位问道。 “当然不认得。”楼枫秀吃饱了饭,心情愉快不少,他抬头看了一眼牌位,上头的字半个也不认识。 “所以,为什么要给不认得的人磕头?”阿月当然不理解。 楼枫秀那日盗人钱袋,被人揍的爬不起也不肯下跪,现在没有外人,偏偏要磕给死人。 “哦,习俗。” “习俗?” “对,我家习俗。”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习俗?” “你怎么这么多问题?” “因为,想要知道。”阿月望着他,目光诚恳坚定。 楼枫秀没办法,于是认真回忆了下缘由。 “哦,小时候,我娘不让我捡坟前贡品吃。可是我饿,进了嘴里哪有吐的道理,接着我娘就逼着我给坟主人磕头。” 楼枫秀将蒲团拼成一起,打算当睡垫,阿月搬起身下的,一并放到他面前。 “她说男儿行走世间,宁折不弯,却非要我在坟头下跪。当时我就想,人都死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阿月点头应和道“是。” “但我娘说,贡品是给死人的,那就是有主的,吃了受的不是活人恩情,而是死人恩情。就是因为人死了,既不能打你,也不能骂你,人不能跟无能为力的死人抢东西。” 阿月微微怔愣,这等穷乡僻壤的道理,简直闻所未闻。 他看着楼枫秀摆好蒲团,歪身倒下,慵懒无状道“我不肯,被我娘打了一顿,于是一边吃一边哭一边磕头。后来我娘死了,我找了好些个坟地,才找全几样贡品拿去孝敬我娘。当时刮大风,贡品摆不起来,想必是她在天之灵不大高兴,只好回头找那些坟地挨个磕头。可是我又不记得,那些东西都是打哪捡回来的,只好一路磕完才算。你别说,贡品还真就摆起来了,可我太饿,又给我娘磕头,然后把它们全部吃光。” 第19章 说罢,忆起儿时诸多愚蠢,楼枫秀自己反倒笑了起来。 反观抢人钱袋,被打不跪,他倒有自己的解释。 楼枫秀认为,偷抢这种事,本来就是很丢人的事。 被逮住,打就是了,总之生死在天。 他娘都说了,不跟无能为力的死人抢,但你活蹦乱跳的,还有能耐动手打我,凭什么还要求我磕头? 这是平白的折辱,这很有损地痞脸面,跪了你,往后还怎么混? 他笑的腹部隐隐作痛,抬眼只见阿月却没笑。 他望着他,分明什么也没说,却见楼枫秀神色一冷,直起身来,伸手挡住他的目光。 “他妈的,闭上你的眼。” 阿月错开目光,起身作势落跪,楼枫秀伸手拦道“你干什么?” “伯母说的对,我吃了,要还的。” “那是讲给爷的道理,你听来干什么?再说了,爷磕过了,你吃的是我的,不用跪。” 阿月摇摇头,仍然在蒲团上跪了下来。 楼枫秀纳闷道“你非要跪,不如给爷磕俩。” “你是替我,我替粉粉。” -- 次日一早,主家来扫祠堂。 一开门,瞧见俩人挤在蒲团上睡成一团,吓的大叫一声,当即挥着扫帚乱打,将俩人打了出去! 接下来,二人不得不露宿夜风。 好在春日渐暖,挑个屋顶,枕着瓦片,天为褥被,也算快活。 阿月想要支摊代书讨生计,楼枫秀便随他到各个街头寻合适的地方落脚。 大帮派占据的繁华街道不敢去,他们便往偏僻街道走。 二人一狗绕开南五里街,直走到西南六街。 此地偏僻冷清,少了许多杂乱,阿月看过位置,便问是否有人占用,邻里街坊听他想要代书,知他识字,当即眉开眼笑,毫不客套的请他帮忙读书看信。 这厢读完一封,旁等的妇人便递上一本书页,要请他教一教自家小儿书页上圈起来的内容。 眼见人越来越多,楼枫秀毫无用武之地,等到无聊,便牵走粉粉独自去转了转,准备瞧瞧哪里有合适生计。 楼枫秀带狗子出了街口,胡乱溜达。 他心知阿月不愿回到杂货间,便没再提过回去一事。 可惜靠自己,既没说好话的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问,无论大活小活,统统没有找到。 阿月不知道支摊子的难处,楼枫秀却知道。 所以他紧紧裤腰带,打算开始操手老本行,扎在人堆,物色起了人物来。 他下手不挑贫富,专挑看起来不顺眼的,不顺眼的人很好找,跟他气质相符就是了。 只是今日还没选中,却在街头碰见二撂子。 那愣头青先瞧见了狗子,叫道“粉粉!” 狗子天性热情,见人就扑,二撂子搂着粉粉便走到近前来“秀爷,你这几天去了哪呀?杜爷这两天接了个活,完工就能给你跟阿月买棚子了!都让我来找你们好几天了!” “不用,我跟阿月不回去了。” “为什么呀?” “半夜经老听见人唱戏,怪渗的慌。 ” “我咋听不见啊。”二撂子为难的挠了挠头。“对了,秀爷,徐小姐跟人私奔了,你听说没有?” 闻言,楼枫秀脸色微变,问道“没有,谁告诉你的?” “你肯定不知道,昨天衙门来人找杜爷问话,好像是杜爷差点抓住什么人,杜爷就说是误会,托人问了才知道,徐小姐被他爹逼着落胎,竟然离家出走了,临走还留信给他爹,说她的郎君会带给自己和孩子幸福。徐老爷差点没给气死,现在不敢往外声张,也不赏银乱抓人了,委托衙役着急出城去找人呢,秀爷你说,这位小姐是不是太可恨啦!” 的确很可恨,就因为她撒了这样的谎,满城无辜和不无辜的流氓地痞几乎全遭了殃。 虽然真相大白,但严查严打期间死了好几个,她倒无所谓,如果不是为了保胎,恐怕满城风雨仍不能停。 楼枫秀怔了片刻,那些话搅和的他脑仁发紧,半晌才道“老杜,知道吗?” “当然知道啊,杜爷托人问的,那人是他衙役兄弟呢!”二撂子分明说的明白,倒是楼枫秀问的奇怪。 二撂子咂摸不出哪里不对,左右张望,不见阿月,便问“阿月人呢?” “去看摊位了。” “哦,阿月是不是想支摊给人代书?” “嗯。” “怎么不找我跟杜爷来帮忙呀!” “能支的起来再说吧。” 支个摊子,说起来简单,可在这座城里鱼龙混杂,两大帮派比衙门权威更大。 无论你做何等营生,除了缴税,还要额外再交一笔帮派保护费。 没事还得常打点,万万不能得罪人,极其麻烦。 楼枫秀虽然是个下九流,但他除了老杜跟二撂子,跟其它下九流都不熟。 但他也知道,这件事上,老杜跟二撂子靠不上。 “对啦,你跟阿月现在住在哪?” 楼枫秀信手往上一指,二撂子抬头看天,不明所以挠了挠头。 “没别的事,我先走了。” “哦,好,等杜爷忙完了,我们就过来找你跟阿月!” “行。” 二撂子走后,楼枫秀沿街走了一阵,心里沉甸甸的,没能分神物色人选。 天色渐晚,阴云密布,瞧着将有落雨。 楼枫秀回到西南六街口,找了一通,才在雕花巷外找到阿月。 那时他正坐在一张小马扎上,听读书信人群不增反减,围成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的圈。 一群人中有老有少,围在一起听的认真,粉粉拔腿就要冲阿月跑过去,楼枫秀眼疾手快薅住粉粉。 怕它上前打扰,搂着狗,蹲在远处等他结束。 其实没几封书信好读,西南六街口贫苦穷困,上百户人口,恐怕很难出几个识字的,遑论与人书信交流。 大多人就是凑个热闹,看见个认字的漂亮少年,听他读的好听,就想一块沾沾文人的光。 楼枫秀坐在路口,他对面开着一家药馆,照方拿药的,是个与阿月同样年纪的小童子。 小童子拿着小秤,看完方子,开始分点药材。 小童子有些粗笨,字认的兴许不全,挨个核对方子与药屉字形,抓一副药耗费半天,简直笨手笨脚。 他心想,阿月可比他机灵多了,要是能去药馆当个抓药小童子,比支摊代书还省心简单。 正想着,人已经起身,进了药馆。 天色渐昏暗,百姓听的上头,一时还不肯离散。 阿月抬头,只见乌云遮日,便想去寻楼枫秀,于是让出小马扎,并表示明日还会再来。 一群人七嘴八舌道谢,地瓜土豆送了一堆,还有人看天不好,想请阿月一道回家吃饭。 阿月谢绝后,人群渐散。 他抬起头,白鸟看见楼枫秀蹲在街边打哈欠,而粉粉窝在他脚面上百无聊赖扫尾巴。 夕阳倦怠,阴云滚滚,人们匆匆往来,他竟等的何其耐心。 阿月走过去,楼枫秀还在闭目养神,毫无防备。 他发顶看起来很好摸,信手扎起的马尾歪斜,引诱着人来伸手冠正。 于是他弯腰伸手,恰逢楼枫秀抬头,与他五指猝不及防相觑。 阿月错过最佳时机,泰然自若改道,伸手抚摸粉粉脑袋。 楼枫秀眉头一皱,匪夷所思的想,他该不会想摸老子头吧? 可是阿月表现的过于淡定,不太好确定。 “这里位置很好。”阿月说“我们买来桌案跟笔墨纸砚,就可以开张了。” 俩人浑身没半个铜板,晚饭还没着落,哪买得起桌案和笔墨纸砚。 楼枫秀有些发愁,但他终究没有反驳,因为阿月带他走到小马扎跟前,看见一堆瓜果农作物。 “你这是,已经开张了?” “还没有,读的多了,便有人送了谢礼。” “哦。” 俩人收拾起满地瓜果,楼枫秀随机挑选一户倒霉人家,揭了房顶瓦片,用来煮饭。 煮饭容易,可惜缺盐。 盐粒子贵,楼枫秀没买过,有时候嘴里淡出鸟来,就会偷偷摸到某家灶屋里捏走一些。 一锅蔬菜乱炖,索然无味,仍能果腹。 入夜后,春雷滚滚,下了场大雨。 房顶是睡不了了,二人蹲坐在房檐底下台阶避雨。 主人家在梁上挂了两盏灯笼,照在水中,雨水打散昏黄光影,狗崽子便在泥水里翻滚跳跃,撒欢逐光。 落雨尚寒,俩人不敢入睡,冻死倒好,但这天最易生病,没钱拿药。 狗子玩累了,甩去雨水,不知从何处衔回一根木棍,当成骨头啃了半天。 楼枫秀无聊上头,抢走狗崽子的木棍,戳在地上写写画画。 阿月旁观半天,没认出一个字,于是问道“你写了什么?” 第20章 “你认不出吗?” “认不出。” “蠢蛋。这可是跟你学的写字方式,写的秀爷我的名字。” 阿月心说,我绝对不是这样写的。 粉粉被夺了棍子,只得又跑出去衔回了根新的来,它背着楼枫秀,窝在阿月身侧啃,没想到阿月如法炮制,在它啃的尽兴时抢去。 狗子可怜兮兮,发出一声呜咽抗议。 “粉粉掉牙了。”木棍上立着一颗糯米般的小乳牙,正是狗崽子狗生中第一颗牙齿。 阿月摘起乳牙,收在袖中,他在地面一笔一划写字,写完,问楼枫秀道“能看出我写了什么吗?” 楼枫秀当然认不出,嘴硬道“雨这么大,谁看的出来。” 阿月重新写了一遍,道“齿。” 写完,他道“你用我写字步骤,写一遍试试。” “行,你看着。” 俩人各拿一根棍子,就这么写了半宿的字。 后半夜,楼枫秀挨不住,缩在梁下睡了过去。 -- 一大早,雨将停未停,淅淅沥沥。 楼枫秀睡的正深,忽然听见大门吱呀一声,他忽而惊醒,发现自个蜷在阿月怀里,猛然抽起身,便跟要出门的主人家大眼瞪小眼。 阿月悠悠醒转,听见主人家鬼叫着呵斥一声。 楼枫秀习以为常,迅速大包大揽,扛起剩下瓜果。 阿月刚要跟人道歉,便被他拽住跑向雨幕。 楼枫秀找了块干燥地方,准备生火煮饭。 刚起锅,不是。 刚起瓦片,二撂子闻着味就找来了。 饭能管饱,瓦片不够。 楼枫秀自觉心善,换了家房顶掀瓦。 仨人吃完饭,楼枫秀问他来做什么,二撂子半天才想起来意“对,杜爷让我带你俩去个地方!跟我走吧!” 不消片刻,二撂子把人带到东南五街开外的偏远后巷,走到一栋年久失修老宅子跟前。 大门上了铁锁,但是围墙塌了一半,不必开门,抬脚就能迈进去。 一进院,首先看见一个女人,女人骨瘦如柴,坐在窗户里,正在对镜梳妆。 梳到一半,听见声响,望着来人娇羞一笑。 她满脸浓妆艳抹,鹳骨颇高,头上还带着花红柳绿的珠翠花冠,身上衣裳似乎被人撕过,破破烂烂,显得清凉无比,那一笑,只让人觉得惊悚,实在觉不出半点娇羞。 而老杜正坐在屋顶和泥补洞,主房旁边盖着一间灶屋,灶屋烟囱砖瓦开裂,一面墙壁也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这是座名副其实的危房,昨夜一场雷雨没给劈塌,实在不太应该。 第14章 “别愣着了,快过来帮忙!”老杜正蹲在房顶上,抹了一把雨气,朝几人挥手道。 女人拿着鲜艳的胭脂,涂了半张脸颊,闻言冲三人掐着嗓子道“帮什么呀爷,倒不如来妹妹这里看看,妹妹这有好玩的!” “萍姨,早上好呀!”二撂子站的远远的,朝女人打了个招呼,而后悄声告诉阿月跟楼枫秀“不用过去,没有好玩的,萍姨骗你们的!” 不必多说,二人确实不大敢接近。 这宅子原主是个卖烛的老头,不久前死了。 老头生前无儿无女,早年预感将死,提早委托戏班处置身后事。 乾坤戏班不大好混,所以偶尔也接白活。 但这种生前没人管身后无人问的,用不着怎么上心,于是就让老杜顶上了。 老头虽死,但还有个疯女人住在这里。 疯女人是前面快活楼的妓子,早几年就有点犯疯病,后被贱卖给这老宅里的老头。 快活楼是个叫法,楼牌是叫春意浓。 定崖县青楼南风馆盛行,当地识字的人不多,知道是干嘛的,但大多不知道正经牌名,于是统称快活楼。 一辈子没见过女人的老头子,不知道下了什么黑手折磨,将女人逼的越发疯颠。 大概逃过几回,被锁到屋子里,直到老头死了,邻里听见有人拍窗,叫的那是一个惨,才撬开了窗口。 女人饿极了,从窗户那爬出来找几口吃的,吃完,没想到又爬了回去。 往后,整日就坐在窗口那,以为还在快活楼,但凡见人都要招揽两把。 但哪有客人啊,她脏的厉害,狗路过都得绕道走。 “这宅子算是无主的,你俩先在空屋住着,咱们把墙补了,我看那女人皮包骨头,估摸也活不久了。要有的吃,就给那女人分点,也算不白借住。”老杜道。 有这么个去处,哪怕是危房,糊弄点泥巴石头也算能遮风挡雨。 四个人到处去搜罗石木补房梁,老杜糊完房顶,便让楼枫秀去挑水和泥。 楼枫秀装作没听见。 不是怕水源太远,也不是嫌挑水太累,院子就里有口井,关键他怕的就是井。 见秀爷使唤不动,老杜只好使唤二撂子。 二撂子应声提桶打水,楼枫秀看着二撂子走到井边,抑制不住,生出浓烈惧意。 幼年阴影挥之不散,却又忍不住不去关注。 他总觉得黑糊糊的井口里藏着某种东西,只要往里看,就会被勾进井里,再也爬不上来。 二撂子捞桶,捞到一半,开口求助道“好沉呀,秀爷帮我。” 刚说罢,脚底一滑,水桶顿时沉底,眼看连人带桶就要埋头栽进去,幸是楼枫秀盯他盯了半天,拔腿冲上前,薅住他衣领。 无意看了眼井口,惊起一身冷汗。 井中只有荡漾的水纹,和一只吊着晃荡水桶乱晃的麻绳。 这点素材,足够他做两晚上的噩梦了。 楼枫秀把人扶稳,将水桶捞了上来,接着往二撂子后脑勺甩了一巴掌“小心点,蠢蛋。” “你打他干什么,本来就傻!”老杜瞪着眼责备。 此时,春意浓的疯女人终于画完了妆,在镜子跟前照来照去,觉得满意了,才坐在窗口,勾着指头,招呼他们进屋歇脚。 她嘴里魅言惑语,净是说些不堪入耳的露骨浑话。 见没人答应,还耍了几句脾气,耍完继续勾搭。 最初听那掐着喉咙捏着嗓子的声音浑身不得劲,一天下来,倒听习惯了。 房顶补完,给灶屋糊了层泥巴修缮加固。 围墙塌陷那处,需要砖石填补,砖石得买,要银子的事,不得不先行作罢。 将剩下的石头木料给粉粉凑了个小狗窝,放在院里用来看门,修补工程就算告一段落。 这处宅子东西都陈旧,但好在全乎,卧房里被褥枕头,灶屋里锅碗瓢盆,一应齐全。 卖烛的原主,还储着满屉蜡烛。 是那种最下等劣蜡油,售价廉价,用之鸡肋,燃亮会冒黑烟,可与夜色媲黑。 修缮事后,几个人站成一排欣赏成果。 房顶上不怎么能看出,唯独灶屋烟囱裂纹上糊满泥巴,半边要塌不塌的墙拼接着石木,处处跟原本砖瓦颜色差了甚远,房还危不危不知道,丑倒是显而易见的。 老杜道“只能修成这样了,再好咱也没那个本事,回头塌了别怨我。” 楼枫秀久久没回话,这是他与阿月新的落脚地,大概率没人会敢来将他赶走的落脚地。 须臾后,他对老杜道“谢了。” 得了谢,老杜却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楼枫秀不是那么讲究的人,别说道谢,多骂你两句才是他受人好意的温情体现。 想来想去,或许是内疚作祟,他哈哈笑了两声,贱皮贱脸道“行了秀儿,那女的是疯的,演个什么劲,还道起谢来,你要是被她勾住了,那不如进去玩两把开开荤。” 楼枫秀如愿,立刻给了他一扫堂腿。 老杜早料到了,抬腿躲开,笑的一脸混账样“秀儿,你功力见退啊。” 他没接话,反问道“最近有没有什么活我能干。” “我留意着呢。”老杜收了贱皮子脸,看了看阿月,道“阿月想支摊代书是不?我这两天存了点银钱,要想支起来,西北六街倒还可以,管那条街的是凤尾帮的,我之前帮他们干过活,有点交情,不用怎么打点。” 凤尾帮,就是一群地痞子纠集起小打小闹不入流,白虎堂都懒得视其为对手。 诸如此类的帮派,在定崖县起码三五个,作恶又不够恶,只能欺负点没有油水的穷苦百姓。 “西北六街,那里太偏了点。”楼枫秀道。 “偏才是了,越偏住的越是些不识字的!嘿,走,咱也去闻闻墨臭去。” 四人出了老宅子,走上文人街,寻摸了家书斋,妄想买来一套笔墨纸砚。 书斋里只有一位上了年纪,眉须花白的老伯。 四个人,仨文盲,根本没进过这种地方,一通看下来,一样也买不起。 天知道,半两最差劲臭烘烘的墨蛋子,竟然要好几钱! 那还是便宜点的,再贵的能买一进屋子,还得附赠半亩田。 第21章 几位文盲瞠目结舌看半天,连上手摸一摸都不敢。 二撂子抱着粉粉,都没敢让它下地。 狗子被燎掉的毛长的参差不齐,进来都算玷污文人。 笔墨纸砚,样样都贵,别提本钱,吃饱这一顿,下顿吃饱都费劲。 书斋老伯对这几位明显不对口的客人也没啥好态度,例外的是,经过仨人惨烈对比,显得最小的孩子分外淡定。 阿月自进书斋门,看完墨笔,心里有数,离开前被老伯案前一本书吸引了目光。 书斋的老伯看他拿起书,犹犹豫豫,想必是喜欢,却没钱买,于是笑眯眯的朝他搭话。 仨人原本要走,却见阿月跟老伯攀谈了起来。 不知道聊什么,怕遭人嫌弃,又不敢凑太近去听。 老伯桌案上,雕玉磨具一应齐全,他表示自己喜欢雕些玉石小玩意,茶具是自己烧的,茶宠也是自己雕出来的。 而后问阿月“你要学吗?你要是喜欢,尽可留下,老朽可传授与你。” “我想要学,可是,我还要找活,有空来找您行吗?”阿月道。 老伯瞥了仨人一眼,仨人连忙又多退了几步,远远见老伯点了点头,不知道答应了阿月什么,最后笑着指了指阿月手中的书。 杜爷凝神瞧半天,单单认出扉页上的入门俩字。 没花一文钱,白得一本书,也不算白来一趟。 勉为其难算有收获,而后四人凑一起吃了晚饭,在街巷后分道扬镳,各回各家。 楼枫秀多买了一个馒头,回到宅院,便让阿月将馒头拿给隔壁疯女人。 那扇窗子昼夜不合,疯女人在房中点了蜡烛,端着烛台,隔着袅袅黑烟,正在对镜卸掉满头珠花。 她刚拆下花冠,听见有人敲窗,马上又把花冠带了回去。 女人脚上似乎带伤,一瘸一拐来到窗前,带着笑容往窗前一靠。 “打扰了。”阿月将馒头递给她,疯女人仿佛没有料到。 撩衣裳的手一顿,似乎搞不懂他在干什么。 怎么还会有人,这般客客气气的来给自己送饭呢?世界上还会有这样的事吗。 疯女人试探着伸手去接,可接馒头的手忽然一拧,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登时跪在地上,哆哆嗦嗦道“圣主,圣主大人,圣主大人!圣主大人德泽万方!无思不服!圣莲道!圣莲道!保我萍儿,平平安安......” 楼枫秀刚摸索出蜡烛点上,听见动静连忙赶过来。 疯女人朝地磕的头破血流,嘴里叫的反反复复,阿月似乎吓傻了,站定原地,一动不动。 楼枫秀拽住阿月,发现那女人一双污手,手臂斑斑点点淋漓着蜡痕,某处还有不知名状的创口。 如此惨烈的双手,正死死抓住阿月手臂,留下十指黑印。 他探入窗,去扒那女人手指,猛然闻到一股恶臭。 房中遍是瓦查尿溺,何其腌臜。 女人在此地吃睡兼如厕,宅子主人死了恐怕没人再管过她的死活,火烛飘着黑烟的引着半缕热气散出恶臭。 白日只见女人妆发华丽,此刻半拆半卸,不断以头戗地,磕散头发,蓬头垢面,衣裳满布污垢,比乞丐不如。 楼枫秀憋了口气,猛的将疯女人扒开,合上窗,将阿月护在怀中,匆匆带走。 说阿月是吓傻了,倒也不太像,脸上波澜不惊。 你要说他没傻,人又一动不动,仿佛老僧入定。 以往数他最爱干净,这会晾着袖子腌臜,置若罔闻。 “阿月。”楼枫秀叫了一声,阿月眨动一下眼睛,看向楼枫秀。 还会眨眼,看来没傻透。 刚刚还在磕头的疯女人光速变脸,拿头撞开窗户,她额头还在往下淌血,笑的疯疯癫癫“萍儿有救啦!圣主大人来救我啦!” “操,闭嘴!”楼枫秀扭头,朝疯女人吼了一句。 疯女人笑声卡喉,缩了缩脑袋安静了片刻。 他从灶屋找了个盆,将木桶里剩下半桶水倒出来,端到阿月跟前。 “洗。” 阿月垂头,看着衣袖指痕没动。 “真傻了?”楼枫秀皱起眉头,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说话。” 阿月缓缓抬眼,望向他道“枫秀,你信么。” “信什么?” “信仰。” “那是什么玩意?” “我不知道。” “不能吃喝,不能饱暖,都是狗屁。” 疯女人安静时间点到即止,或许注意到楼枫秀虽然凶,却没有进一步举动,于是开始跃跃欲试,低声大骂着回击。 阿月看向疯女人,轻声道“可她已不得翻身,还要向保护不了她平安的人磕头。” “那怪她信错了人。要是真有神佛,天底下哪还有苦难?生下来学会磕头就是了。” 楼枫秀懒得跟他废话,把人拽到跟前,衣袖沾水,搓了两把,替他搓掉衣袖上的污秽指痕。 阿月望着他,忽然轻声道“你说的对,没有信仰,才会自救。” 枫秀古怪的看他一眼“那是个疯子,说什么你都别听,以后离她远点。” 疯女人骂了半天,没人给她回应。 她倒发起了脾气,拔了头上珠花朝窗外乱扔。 直到扔尽了手边利器,再无可扔,愤愤两声,直从窗口翻出来! 她脚上带了镣铐,左腿已然跛了,弯着腰,又将珠花,一个一个捡了回去。 捡完一抬头,瞧见楼枫秀脸上阴晴不定,半张脸隐在夜色中,沉的吓人。 仅存的理智告诉她,再不跑一定挨打,于是赶紧拖着跛脚,翻回窗中。 第15章 疯女人精力旺盛,深夜还能听见她笑吟吟高唱淫词浪曲,唱到半道,忽而又痛哭着怒骂命运不公。 她疯疯癫癫半宿,连粉粉都被吵烦了,忍无可忍叫了一阵。 然后,疯子和狗隔窗对骂。 尽管如此,这里仍然不失为一个不错的落脚点。 楼枫秀好不容易躺在一张正儿八经的床铺上,可他迟迟没睡着。 当然,并不是因为疯女人半夜吊嗓子,而是在想,他实在买不起书斋最便宜的一锭墨。 想来想去,楼枫秀忽然张口道“我那天问药铺看方童子,据说他们管吃管住,月结三钱。” “嗯。”阿月鼻音毫无倦意。 大概也被吵的睡不着,毕竟戏楼前院隐约唱嗓都挨不住,何况这种暴风雨。 “你不用非得支摊代书。”楼枫秀道。 “我不想要月结的活计。” “管你吃住呢,饿不死你。” “那你呢?” 不知道为什么扯上自己,楼枫秀皱眉道“你操心我?多事,你以为我活到现在是被人操心长大的?” “我不想跟你分开。” “你小子,怎么成天见的这么黏人?” “我怕。” “怕屁。”楼枫秀翻了个身,闷声闷气道“不用我管,你好活的多。” “那枫秀呢。” “老子该怎么活就怎么活。” 怎么活?还能怎么活? 找到活计,就能有口饭吃,要是找不到。 就去偷,去抢啊。 反正,总能活下去的。 气氛突然冷了起来,片刻,才听阿月轻声开口。 “我不在,谁来熬粥。” 刹时,楼枫秀想起那日抢人钱袋,因腹部绞痛被人逮住,挨了顿十分丢脸的揍,还是被这小子半搂半抱带回来的。 他想起后来日日晨起的白粥,登时烦躁起来,语气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恼意“你,你连盘像样的菜都做不出,仗着会写几个字,看不起老子?那日点背而已,老子之前活的不知道多自在!” “可你不喜欢这样活着。” “操,你怎么知道爷不喜欢?爷想偷就偷,想抢就抢,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我......” “你要么闭嘴睡觉,要么滚出去!”楼枫秀猛然翻身,再不多话。 他声音高亢,吼的窗外疯子跟狗集体陷入静默。 可他发火,不是因为生气,只是感到惭愧。 他自知,自己获取生存的方式局限太大,除了老杜拉寻点闲杂活计外,其余支撑生存的方式,难以启齿。 而阿月哪怕去要饭,都用不着乞怜。 楼枫秀越想越惭愧,有种分不清到底谁是谁小弟的错觉。 这种事关乎自尊心,且不断作祟,他甚至想现在就将阿月赶出去。 反正阿月摆脱自己,一定能过的更痛快。 想到这里,楼枫秀猛然坐起身来。 回过头,却见阿月已经睡去了。 他磨了磨牙,恨恨伸出手来! 轻轻为他掖了掖被褥。 可你不喜欢这样活着。 这句话就像千万根针,扎的人浑身发疼,激的他辗转难眠。 一腔焦火,直折腾到后半夜,楼枫秀思虑到筋疲力尽。 第22章 他倦怠万分,昏昏欲睡,半梦半醒间,发觉阿月的额头抵到他的背心。 “我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我什么都不会。可是,至少,我希望你可以不去做你不喜欢的事情。” -- 清晨大早,宅子里除了鸟鸣,再无杂音。 楼枫秀睡的格外舒畅,这块无主领地,令他头一回感到无比安全。 走到院内,只见灶屋生烟灶屋中,铁锅里沸腾着白粥,阿月却不在。 楼枫秀起身寻摸了一圈,便看见阿月从塌墙外走回来。 进院看见楼枫秀,一只端了瓷盘的手,缓缓往身后背了背。 不消说,肯定又将做坏的菜色,丢去哪藏了起来。 楼枫秀没吭声,默默往灶火底下填了几个地瓜。 烧完粥,扒出地瓜,就是一顿好饭。 二人将堂里桌案抬到院中,阿月盛了粥,楼枫秀端走一碗,放到疯女人窗台前。 好在疯女人还在睡觉,十分安生。 开饭前,楼枫秀忽而张口道“墨价很贵,纸笔砚台每样都贵。” 阿月望了望他,一时不知他言下何意。 “想要支摊代书,要攒本钱。” “嗯。” “吃完饭,去街上找活。”楼枫秀端起粥碗,示意谈话结束。 阿月明白看他的意思,旋即露出笑脸道“好啊。” 老杜认识人多,找活计通常是他满大街串出来,脸皮厚着求来的,敲定了内容,再顺带捎上楼枫秀。 譬如倒泔水,砍木柴。 冬天帮婴儿洗尿布,夏天帮农忙收水稻,偶尔帮火并两帮充当门面打架。 当日结算的活不好固定,但楼枫秀从不考虑下一顿饭怎么办。 老杜能找到就带他一起做,有了钱就吃饭,没钱饿上两顿,一旦俩人长时间找不见合适活计,实在挨不住,楼枫秀就会去偷。 楼枫秀决心攒钱,猛然有了目标,心里总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就好像双脚,终于落到了地面,踩的踏踏实实。 而在此前,都在半空漂浮。 饭后,阿月洗了碗筷,牵上粉粉,与楼枫秀各自出门。 楼枫秀寻了几条街,虽然他工作经验丰富,各行各业都有涉猎,什么杂碎零活都会干点。 即便如此,几条街问下来,却惨遭拒绝无数次。 怪只怪在,楼枫秀地痞气质浓厚,长发压着双眼,眼仁漆黑,隐隐绰绰显得锐利,皱起眉头似乎藏着凶狠,看人的眼神比皇上看乞丐还轻蔑。 一副板上钉钉的地痞无赖形象,带着生人勿近的警惕,小孩看见都得吓哭。 这谁敢要,通通不敢收,纷纷摆手。 不得以,他最后上码头兜了一圈风。 码头大半是青龙帮地盘,楼枫秀跟白虎,大概可以说是郎有情妾无意。 但跟青龙帮,那是有着见面都得挨一顿打的过节。 到码头地界都得蒙着脸。 楼枫秀蒙着脸,绕开插着帮派旗帜的船,看到几艘商货。 日头温暖,春日大好,搬货的赤臂,冲商船老板点头哈腰卑微讨好,最终才要得几文钱来。 他也想张口去问问还要不要人,犹豫半天,弯不下来他金贵的腰,张不开口说讨人喜欢的话。 最后也没开口,只能拐了回来。 另一面,阿月虽瞧着清白,形象引人,却也没什么收获,一些临时活计,找人从不张贴告示。 毕竟识字的大多不会干,不识字的也看不懂,大多都是路边找俩闲蛋,做完结账走人。 贴告示的,又都是些正经活,管了他的吃住,得等月余后才结银两。 到那会,说不定楼枫秀就因为抢人钱袋子被当街打死了。 阿月走过一条街,没有如愿找到合适生计,便拐了道,去书斋见那位老伯。 楼枫秀从码头折返,在街头碰见老杜跟二撂子。 两个闲蛋走街窜巷,看样子也没找到什么活计。 于是仨人一块,在街上寻找阿月,找了几条街,既没找到人,也没找到狗。 找不到算是好事,想必阿月得到了活计,正在忙也说不准。 三个闲蛋蹲在街头,挨个放空。 直到半下午,见阿月牵着粉粉,怀里多了几本书,出现在仨人跟前。 “你做完了?”二撂子忙问“你去做什么工啦?” 阿月摇头“我没找到。” 以为是活计结束,原来一样是一无所获。 “那你手指头怎么回事呀?”经二撂子一问,楼枫秀顺他所指,看到阿月抱着书的手指上,裹了几块药纱。 “磨玉石,不小心伤了手。” “你不是代书吗?难道要换工种?”老杜问。 “学来有趣。”阿月道。 楼枫秀向他带伤的漂亮指尖多看两眼,没说话。 “唉,要是能下场银子雨就好了。”老杜叹道。 活计不好找,四个闲蛋仰头看天。 春风和煦,黄昏将落,晚市初开,街道闹闹哄哄。 天上飘荡着许多风筝,一群小孩当街玩起蹴鞠。 楼枫秀旁观许久,那蹴鞠仿佛心生感应,突如其来,撞进楼枫秀怀中。 这群孩子见是群遛街的地痞,畏首畏尾不敢要回,其中最高的小孩略加试探,往既然跟前走了一步,小声道“那是我的,可以还,还我......” 老杜恶趣味横生,蹲下身来逗小孩“是你的呀,那怎么办,它撞我兄弟怀里了。” “走开。”楼枫秀扫开老杜,往前走了一步。 这下子,孩子们不大的胆量顿时魂飞魄散,纷纷要跑。 楼枫秀并不打算干什么,见此场景也是一愣,顿时呵道“站住!” 小孩子拿捏起来过于容易,当场全部僵在原地。 有几个悄悄转头,见他脸上也没有想象中的凶神恶煞。 他手里撑着那只蹴鞠,弯腰放在地上。 好像不太会踢,找了半天角度,还偷偷运了下气,末了脚尖轻轻一踢,咕噜噜滚了几圈。 乱发半遮的眼角,微微弯起,笑意埋进长发里。 蹴鞠慢慢滚动,停在一个最小的小孩脚跟前。 小孩看了看楼枫秀,竟然哇哇哭起来,不敢伸手去拿。 楼枫秀慢慢收起那抹笑意,绷起唇角。 老杜跟二撂子捂着肚子大笑不止,只有阿月走过去,俯身去捡蹴鞠,却不想,提前被一只手抢先夺过。 来者却是窦长忌。 他弯腰捞起蹴鞠,目光瞥到阿月,蹲下身,露出一副笑脸,递出蹴鞠。 他模样算得上清俊,独有一份精明和善气,小孩哭的泪眼模糊,腾不出手来接,倒是最高那个反应过来,连忙上前抱起蹴鞠,拉住小孩,同伴见状,连忙跟着一窝蜂跑走。 窦长忌站起身,掸了掸衣摆间的灰尘,理了理衣襟袖口,走到楼枫秀跟前。 “秀爷,听说,你近来找活不太顺利。” 几个人俱不回答,楼枫秀干脆逗狗装聋。 窦长忌也不觉得尴尬,继续道“我手底下有个兄弟,预开间新铺,眼下正是用人的时候,如果秀爷时间方便......” 二撂子哼了一声,出口打断“我们不方便!我们要自己做生意,没空!” “哦?什么生意?” “我们支摊帮人代书呢!” 窦长忌笑起来,他道“这种小事,秀爷,交给我吧,我来想办法,你放心。” “交给你才不放心呢!”二撂子刚说完,就被老杜弹指敲了脑壳。 趁他哎哟呼疼,老杜接话向窦长忌道“多谢窦爷好意,不过,我们刚找好地方,劳您费心。” 窦长忌冷冷扫了老杜一眼,收回笑脸,看向楼枫秀。 他为了不接茬,顾着逗狗玩,粉粉被他突如其来的热情折磨的哽哽唧唧,挣扎着就跑,跑就算了,还专往窦长忌脚底下钻。 楼枫秀没拉住,张口斥道“大黄,滚回来!” 这狗不大,皮毛灰不溜秋,没一根黄毛,一听就是信口胡扯。 楼枫秀叫不出粉粉这么拗牙的名字,狗子知道火是冲它来的,由于名字不熟,磨磨蹭蹭从人脚底下钻出来,被他一把揪住脖颈子搂怀里,摸了两把狗头,指桑骂槐道“别老乱认亲,不是什么东西都是你同类,知道吗,大黄?” 说完,便搂着狗,带人一起走了。 窦长忌留在原地,瞧着几人背影,只觉得十分好笑。 一个天天喋血街头的地痞混子,却单单将他视为异类,唾弃他的好意,蔑视他的付出,不肯试图理解半分。 “楼枫秀,你怎么知道,我们不是同类?” 第16章 四人空手而归,回到宅子准备做饭。 凭借上回阿月读信魅力,一些蔬果还剩不少。 疯女人早早倚窗苦等,见了来人,拉开衣裳故技重施。 楼枫秀跟老杜进灶屋做饭,阿月进了房间。 第23章 只有二撂子抱了抱胳膊,跟她打招呼“萍姨,天晚了,你快穿好衣裳,不然要生病的。” 疯女人神秘兮兮道“我有好东西,爷快来啊,快来尝尝。” “萍姨你别骗人了,根本就没有!” “有的,有的,是好吃的。” “真的?”二撂子眼前一亮。 “是呀,快来,我都给你!” 二撂子抬腿就往窗口走,老杜听见声音,一出来就看见二撂子站到窗口前。 只见疯女人伸出手,真就捧出一把青枣,全数递给了他。 “都给你,圣主大人,都给你。” “哇,青枣诶,谢谢萍姨!” “谢谢圣主,圣主恩隆万世!” “谢谢萍姨青枣!” “谢谢圣主恩德!” 一个疯子,一个二傻子,互相道了半天谢。 二撂子喜气盈盈,拿了青枣回来,老杜眉头一皱,上前一把打掉,斥道“什么都要,你怎么这么馋,净手去!” 二撂子委委屈屈反驳“你干嘛打我枣子!我又不是不分你!” “不准吃,没事少往疯女人跟前凑。”老杜警告道。 “你又不让我去东西楼,又不让我跟萍姨玩,萍姨又不会打我!还给我吃的!” 二撂子盯弯腰还要去捡,老杜看他恋恋不舍,恨铁不成钢,抬脚把满地枣子一颗一颗狠狠踩烂。 “二傻子玩意,你能知道她有什么病?去净手去!再敢往前凑,你今日别想吃晚饭了!” “你怎么这样!不吃就不吃!又不是没吃过!”二撂子气冲冲回头,见萍姨倚着窗,仍然笑眯眯,他带着愧意,直往窗口走过去“呜呜萍姨,都是杜爷不好!下次我偷偷吃光,我一个也不给他!” “你他娘的,滚回来!”老杜高喝一声,二撂子瞪了一眼老杜,一屁股坐到院里凳子上,气呼呼抹眼泪。 老杜没把他的脾气当回事,只要做好饭,二撂子哪可能憋着不来吃。 今日月色不错,坐在院中不必点烛。 做完几样菜,楼枫秀喊阿月出门吃饭,阿月挑上井水,洗手布菜。 刚刚盛出几碗汤,还没停手,只见二撂子端起放在跟前的那碗,走到窗前递给萍姨。 接着往窗口底下一蹲,还真就扎了个不吃的架势。 这俩人从来没吵过架,二撂子不怎么聪明,人又没什么主意,一直都对老杜言听计从,今日倒是头一回。 “你俩怎么回事?”楼枫秀问。 “别管他。”老杜没好气道。 “你跟半个傻子发什么火。”楼枫秀走过去,将二撂子拉回来,往板凳上一摁,把筷子塞到他手里。 他拿着筷子也不动,肩头止不住抽噎。 “快吃。” “不吃!” “我让你别管他!” 楼枫秀只能调和到这了,管也不知道从哪管。 二撂子气鼓鼓盯着仨人吃饭,连粉粉都在桌子底下抱着地瓜吃的喷香。 他拼命忍住,将目光投向阿月。 只有阿月吃饭好看,不怎么引得起人的食欲。 看着看着,二撂子忽然发现,阿月用起筷子的手上,又多了俩创口,导致筷子用的别别扭扭。 “阿月,你又磨石头啦?你手疼不疼啊?” “不疼。” “怎么不疼,我看着好疼啊呜呜呜。”二撂子有感而发,哭的抽噎不止。 “......”伤者本尊没有半点难过,望着眼前代自己嚎啕的人,一时不知从何哄起,只好拿了一块地瓜,递到他跟前。 二撂子顾着哭,拿到手里就是不吃。 老杜眉头一皱,一拍筷子道“行,算我欠你的二撂子。” 他起身就到萍姨窗跟前,张口问道“诶,疯子,你那枣哪摘的。” 萍姨端着碗正吃饭,闻言瞥了他一眼,偏偏不说。 “问你话呢!” “我不想跟你说话。”说罢,萍姨背过身,再不理会。 “......” 老杜吃了闭门羹,直翻白眼,转头胡乱哄二撂子道“回头我给你种一百亩地青枣树,一百亩全是你的,你可劲吃,行不行?” “那好吧!”二撂子见台阶就下,颠颠跑去洗爪子,回到案前,抓起地瓜,端稳饭碗,立刻给老杜夹了一筷子土豆丝。 老杜啼笑皆非,叹了口气。 二撂子一张脸变的倒快,马上就是笑嘻嘻的模样,接着又夹了一筷子给楼枫秀。 楼枫秀看了他一眼,在他接着要夹给阿月之前,眼疾手快,拿筷子提前截住。 “别夹了,吃你的饭。” “我是夹给阿月的。” “我知道,你只管吃你的。” “可是阿月受伤了!” “那怎么,手指头又没断。”楼枫秀毫不留情,给二撂子筷子推回去。 二撂子看了看阿月,阿月摇头道“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哦。”二撂子只好安静吃饭。 吃了没两口,他一张圆敦敦的脸上一皱,硬挤出一道褶皱来“这菜里为啥没有味道呀!” “你还挑上了?盐多贵你不知道?”老杜白他一眼,继而道“秀儿,回头我给你们带点。诶,对了,我跟你讲,这两天戏班刚收了个小子,好家伙,家里打渔的,你是没见,整个一黑鬼,就剩俩眼了!好就好在,渔民腌咸鱼买官盐便宜,为塞他儿子进来,他爹偷偷给戏班送了好些。” “嗯。”楼枫秀听的走神,有意无意瞥一眼阿月手指。 那是一双修长漂亮,能写得一双好字的手,此刻布着创口红痕,有些刺眼。 老杜跟二撂子俩人吃完饭,又恢复了往日友好,一起手挽手走了。 萍姨也吃完了饭,坐在窗口跟前,踢着脚底下镣铐,闲来无事,便冲院子里的俩人荤言荤语挑逗。 “饱暖真是叫人思□□~,趁月色尚好,爷,奴家给您唱个荡春风~” 伴随字意昏黄的小曲,阿月起身收拾碗筷,楼枫秀眼疾手快,从他手中接了过去。 阿月走到井口,想要帮忙打水,又被楼枫秀赶过来制止。 井中黑黢黢不见光影,他闭着眼扔下木桶,等沉了水,再一点点提将上来。 感觉差不多,提将上来,伸手摸索木桶,绳子忽然一松,一只手覆上手背。 楼枫秀兀然睁开眼,没有想象中的惊悚,却见阿月就在眼前,露出笑容,轻声道“别担心,没有很疼。” 楼枫秀想说,谁担心你了,少自作多情。 可瞧他一笑,张开嘴死死拐了个弯“你下次,磨东西小心点。” “我会小心。”阿月笑意未收,接过他手中水桶,温微声道“枫秀,如果是你夹菜给我,我会吃。” 萍姨尚在窗前荤曲唱了半天,突然之间戛然而止。 不知道生哪门子气,一巴掌带上了窗户。 -- 次日,老杜跟二撂子又来上门蹭饭,这回倒没空手。 带来了一包红盐,还有一尾干巴巴的咸鱼。 且千万叮嘱,他们藏严实点,吃的时候小心被发现。 渔民捞鱼,吃不完销不掉的,都会腌成咸鱼储存,用盐量极大。 朝政特批,专门给制酱,腌物这类生计家中降低盐价,但会将盐染红,杜绝低价买盐出售现象。 一旦发现,要下大狱的。 萍姨累月不闭的窗,今日竟然关上了。 饭做完,二撂子上前敲两遍,才听见里头传来声响“今日闭门谢客!” “那我把饭放窗台啦。”二撂子道。 “哼!”不知扔了什么东西,砸到窗户上发出一声闷响。 二撂子挠了挠脸,问楼枫秀“秀爷,萍姨今日怎么回事啊?” 楼枫秀又哪知道,只见他起手,给阿月粥碗里夹了一筷子野菜。 二撂子顿时啊了一声。 老杜敲他脑壳“你瞎叫唤什么!” “秀爷耍赖,他不让我给阿月夹菜!他夹了,他都没给我夹过!” 又不是件大不了的事,给小弟夹个菜多正常。 被二撂子这样一提,显得总有什么猫腻,楼枫秀耳尖一红,不耐烦道“闭嘴。” “秀爷,我也要!”二撂子捧着碗,端到楼枫秀眼前。 楼枫秀无奈,只好也给他夹了一筷子。 老杜瞠目结舌,递上碗,巴巴道“秀儿,那我......” 介于不能顾此失彼,楼枫秀也给老杜夹了一筷子。 阿月不便使筷,今日换了汤勺,乖乖吃完他夹来的菜。 楼枫秀觉得心情不错,又给他夹了一筷子。 二撂子举手“我......” 楼枫秀“滚。” “哦。” 一顿饭吵吵囔囔,吃完,老杜吩咐二撂子去洗碗,帮忙收拾了桌面,而后四人一起上街。 一条街还没逛完一半,又碰见了窦长忌。 他身后领着一帮子人,瞧着比前几回更多了,一见楼枫秀,先露三分笑。 第24章 “秀爷,我给咱在东大街找好了位置,一定是最好的,趁现在尚早,不如跟我去看看?” 东大街是主街之一,定崖县往来热闹的商街,基本都归白虎堂控制,那里富商云集,无论开店铺还是支摊子,犄角旮旯都是顶好位置。 哪怕税费高昂,可生意一旦干久了,没人轻易舍得换。 楼枫秀瞧窦长忌得意样子,一早带一帮人打阵,肯定用了什么下流手段将原主人赶走的。 “谁要你多管闲事?” 窦长忌瞧他一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秀爷,我知道你讨厌我,可生意归生意,你只管去,我不少收你什么。” “窦长忌,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爷不需要,少他妈来爷跟前猫哭耗子。” 虽然他用词不严谨,但蔑视他蔑视的堂堂正正。 窦长忌哭笑不得“秀爷,我说了,这是生意,你不欠我,也没有理由拒绝。” “理由啊,有的是。”楼枫秀懒洋洋道。 “你手底下拿出的东西,我嫌臭,谁都知道,狗屎镶上金银,也成不了宝贝,你自己不嫌脏,就捂好慢慢闻,少出来瞎晃,到处熏人。” 老杜早先捂住二撂子嘴,唯恐他说出什么不得了的混账话。 这捂了半天,才发现防错了人。 他暗暗道糟糕。窦长忌看着模样和善,见人带笑,实则胸襟小的很,指不定惦记起好歹来,背地里下手。 窦长忌干笑两声,却道“时隔这么久,不想秀爷说话,还是这么难听。” “难听吗?不对吧,我记得你阴沟黄汤喝过不少,果然是得了势,开始嫌三言两语难听了。” 听到这里,窦长忌当即冷了脸“秀爷,我一直都很好奇,人怎么能不知好歹到这种程度。” 楼枫秀面色不改,静听下文。 “你如今处境,为什么敢这般看不起我?你以为,少干了那几样脏事,就活的光明磊落了?偷摸抢骗,你又哪样没干过?你跟我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窦长忌抬手,轻轻扫了扫青衣胸前白虎,低低笑了一声“哦,的确不一样。没人像你,翻墙入户偷东西,还要点到为止,只敢偷那几文寒碜钱。你不是贼,你那是贱,你想直着腰杆又挺不直,想烂个彻底却又烂不透,想活的好,还想要脸面,天天只能跟半个残废,一个傻子瞎混。你根本摆不清自己位置,叫花子都活的比你痛快!” 窦长忌恶狠狠骂完,却不觉得半分舒畅。 楼枫秀骂人难听,最不会的却是辩驳,与其逼逼赖赖头疼,不如开打! 当即扬起拳头,动手贼快,他身手不是一般敏捷,鲜少有人躲过,窦长忌早有所料,眼都没眨,早准备好了挨上一计。 却在凌空,瞧见那只带风扑来的拳头,被一双手裹住。 这个举动似乎卸掉他一半戾气,阴沉沉的眼里,顿时散开汹涌的怒火。 窦长忌错开神,看见阿月。 两伙人剑拔弩张半天,唯独少年一直安安静静,面上是坦诚清白样子,任谁看都是纯粹心善的乖顺少年一个。 窦长忌眉头一挑,只觉得那目光干净却重如千钧,遂转过目光,冷笑一声“秀爷,我知道你怎么想,你觉得你骨子里有正气,偏偏我五脏龌龊心肝黑。我告诉你,那摊位窦爷我是给了钱的,我亲自拿钱向摊主买下来的,我保证它比千两黄金一夜的雏儿还干净。我说过,只要你想要,我都会,干干净净的给。” “多谢。只不过,代书摊是我要支的,我与您并不相熟,不太方便接受。”那少年却代为开口,话锋柔而坚韧。 窦长忌生出一股耻辱感,冷冷睨了一眼阿月。 半大孩子三言两语,却摆好了台阶,轻飘飘翻过此节。 “好,好的很,权当我今天放屁。”窦长忌一挥手,领上身后一帮人离开。 待他走后,老杜才慢慢放开捂住二撂子嘴的手,缓缓长舒口气,阴阳怪气道“嘿,小豆子长本事了,敢训秀爷了,天底下还没谁敢跟秀儿这么说话,也不怕哪天走夜路给他蒙麻袋打死。” “呸,坏蛋!”二撂子气都没喘,跺脚骂道。 “你得了,半个烧饼,这么多年不依不饶,小豆子已经跟咱们不一样了,以后再见他,闭好你的嘴。” “一样的,我早不要饭了!他不还我,我就骂他!” 二撂子不喜欢窦长忌,因为在他曾经还在以乞讨为生之际,被同样乞讨为生的小豆子,抢走过半个烧饼。 好在窦长忌心胸虽狭隘,毕竟为人好脸面,实在犯不着跟二傻子较劲,为了拉拢楼枫秀,对他们也算客气。 楼枫秀郁闷难舒,挣开阿月双手,一人朝街外走了。 二撂子喊了一声,抬腿就要追了上去,老杜拽着人不放“你跑这么紧干什么!让秀儿自个待会!” “我不,秀爷肯定不想自己待!” “他想不想自己待是一回事,你这会过去叭叭个没完,小豆子没挨的揍,指不定得挨你身上。” “那阿月去呀!你去,秀爷肯定不会打你!” 阿月并没动身。 他知道,窦长忌说的很对。 楼枫秀不喜欢这样的生活,他不像二撂子没心没肺,也不像老杜游刃有余。 他不想不明不白的死,却把每天当最后一天稀里糊涂去活,他的傲骨不允许他低声下气,却又没办法活的光明磊落,地痞流氓成了他的舒适区,却又日日如芒在背,如鲠在喉,从不畅快。 只是,他不知道如何改变,也无力改变。 于是只好任由这样半烂不烂活着,口出恶言,与人不善,似乎不在乎一切,足够混账,就能阻挡所有伤害。 他望着楼枫秀背影隐没人群,折入巷道,很快不见踪迹。 第17章 楼枫秀这个人,很难定义,你说他有分寸,他还真有点。 无论偷人钱袋子,还是翻墙搜屋子,向来知道适可而止。 你说他没分寸,那他真是不分场合,谁都敢惹。 定崖县鱼龙混杂,最挑头的是两大帮派,白虎堂青龙帮。 这俩帮派之所以大,那不是什么不着五六的人都往里收,地痞也分品质,因而门槛较高。 曾经跟在楼枫秀屁股后头喊老大的,还不是阿月,是小豆子。 哦对,阿月从不喊他老大。 楼枫秀能打,那是人窝里练出来的。 两年前的小豆子,根本没资格入白虎堂。 毕竟他人如其名,长的小,像条豆芽菜,细胳膊细腿,那会十七,跟只有十四岁的楼枫秀一般高。 一张脸含冤带屈,明摆写着好欺负,整日这个欺负那个踩。 楼枫秀生就仗义,无意碰着欺凌弱小场面,顺带帮了一把。 由于见证他强悍战斗力,顿时折服了这把豆芽菜。 此后,窦长忌就跟楼枫秀屁股后面,恬不知耻叫人老大。 楼枫秀非常受用,将他罩的严严实实。 他这个老大没二两用处,一日三餐能入腹一顿都不容易,但总能少挨很多打。 只在去年,大概也就是这么个季节。 白虎堂堂主周业生,与青龙帮帮主刘定邦,本着共同发展,一起辉煌,私下谋划如何如何伤天害理,大概因利益瓜分不均,当场闹掰。 这是件极其常见的事,两帮常常相敬如宾,见了面还会互相礼让。 也常常大动干戈,一言不合就召集打手。 一般人见状关门的关门,回家的回家,留足了地方供两伙施展拳脚。 两帮各叫几十号人,聚众互殴,打的热火朝天。 那会楼枫秀跟小豆子蹲路边角落吃饭,除了两帮人,街头街尾再无闲人。 两帮喋血街头,打的飞尘乱起,偏偏就他不动身。 小豆子抱碗腾走,远远的扯着嗓子喊楼枫秀大半天,也没见他挪挪地。 对于吃饭这个事,楼枫秀一向神圣,没人比他专注认真,无论是天塌地陷,都别想来打扰。 打就打吧,反正他坐在墙角,也妨碍不了谁。 虽然他不找事,但总有人看不惯。 你想啊,两派厮杀间,竟然还有人不肯走,吃的这样过瘾,把谁当戏看呢? 青龙帮这种地痞无赖挤破头也进不去的大帮派,也不知道从哪招来的蠢蛋,因看不惯楼枫秀捧着碗吃的喷香,也可能是因为挨了揍,打不过,还不了手,没事找事,上前一脚踢翻他的碗! 虽然饭剩下没两口,但楼枫秀统共就那么一个碗。 这下好,本着你敢摔我碗,我敢烧你家的原则,楼枫秀发了火。 当场逮住那蠢蛋就是一顿暴打,靠人力压根拦不住! 后来两帮互殴,变成他一人单挑,直挑的青龙一帮打手铩羽而归。 虽然,楼枫秀也没好到哪去,浑身血淋淋的,光头上破了仨口子,也不见他喊疼,捡起破碗惋惜半天。 第25章 你要说楼枫秀活的不好,他嘴硬非说自己自在。 有吃的就吃点,没吃的偷偷摸摸整来点,从来不必服从谁。 偏偏这一回,因为打架狠,被坐观斗殴场面的白虎堂堂主尽收眼底,意欲要将他收编入堂。 当场分地头,挑出几个小弟供他驱使,称他为三十三街一霸。 白虎堂名声在外,笑面虎周业生,因惯是一副笑脸,又有个小圣爷称号,名头无人不知。 堂主抛出他自以为无人拒绝的橄榄枝,谁知对方丝毫不心动,一抹鼻血,拿上那只摔的破破烂烂的碗,扭头就走。 周业生爱惜人才,笑吟吟不做计较,愿意等候他亲自光临。 楼枫秀虽然看不惯欺男霸女,但也没清高到有好日子不过,非要吊儿郎当做地痞。 他拒绝的理由只有一个。 这帮人拐卖过雀雀,他头一回潜入门户,直偷了一条街,被打的鼻青脸肿,才凑够银钱,从白虎堂赎回了雀雀。 白虎堂那帮子人,从没见过有人敢当街甩堂主脸色,背地不知支了多少阴招为难。 那些时日,他和窦长忌,俩人处处受欺负。 偷来的钱被偷走了,睡着睡着挨一闷棍,刚端稳饭碗,被不知哪飞来的石块砸的稀巴烂。 小豆子本来想要一走了之,但楼枫秀不肯。 他厌烦透了流浪,他怕,怕饿死在沿途。 又怕,怕其它城镇治安太好,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小豆子也知道,在此地生活成了习惯,无论多糟糕,起码状况摸的清楚。 江湖路难,靠楼枫秀这样性子,其它地方更不能容人。 妄想在新的地方获得一席之地,比留下好不到哪里去。 可是小豆子被人欺负怕了,心知再这样下去,迟早会被逼死。 豆芽菜曾经当过乞丐,许多乞丐有一个共通性。 乞讨不成,反赖世人不仁。 于是,他忍不住怨恨楼枫秀,大好机会放眼前不要,无论如何不肯入堂,难道一定要等死? 你活都活下去,底线到底算什么? 别人这样活,你为什么不能这样活? 仗势欺人这种好事,难道用得着学吗? 难道学起来很难吗? 楼枫秀对他的困惑置之不理,依然我行我素,浑不怕死,不觉烦恼。 窦长忌对他的愚钝感到悲哀,意识到他的莽撞,意识到自己审时度势的聪慧,意识到思想,有时候比拳脚更加强大。 福至心灵间,他想通了好多事。 能打没用,你得让人不敢打你,你得让人没有动手余地。 你得让人害怕,你得让人在你面前,是条狗收住獠牙,是头狼也得夹住尾巴。 想要不再受人欺辱,你得反过来欺辱别人。 很快,窦长忌顺利入编白虎堂。 因为,他大言不惭向堂主保证,一定会把楼枫秀笼络入堂。 但其实,小豆子完全没有这个把握。 甫入堂中,为了稳固地位,什么都敢干,干什么都比别人更狠。 以往他是个谁都能薅两把的豆芽菜,现在他是把割豆子的镰刀。 他最不愧无赖之名,逼良为娼,赌场要债,动辄下死手,什么脏事都抢着掺和一笔。 他忘了他也曾经弱小,无论是曾经欺负他的恶霸,还是某个看不顺眼的乞丐,他想欺负谁,就可以欺负谁。 他再也不缺三餐,再也不用穿不合体的衣裳,再也不会蓬头垢面遭人厌烦。 他衣着体面,人前光鲜,从来没有发现,原来生存可以这么简单而又痛快。 自窦长忌进入帮派,尽管许久没能完成拉拢楼枫秀入伙的夙愿,就他所作所为而言,也足以令堂主对他青眼有加,地位日渐高升。 他尝到地位带来的甜头,无时无刻都在妄想拖楼枫秀下水。 他坚信,他维护他那不值一提的底线,只是因为,没有品尝过权势带来的滋味。 很可惜,楼枫秀似乎脑袋生锈,就喜欢在阴沟里打滚,浑似对钱权过敏,一个好脸也没给过。 一个地痞子,文学素养极其匮乏,所认文字屈指可数,却死死认定一个道理。 道不同不相为谋。 老杜虽然不觉得受一受好心有什么不妥,但他是万万不敢去劝那头倔驴。 正值为生计一筹莫展之际,街头望见拉了满车笼子的猎户。 车辇装满了聒噪吵闹的山鸡野鹿黑皮猪,一头驴在前拉货,两条细瘦的大狗并驾前驱,车从几人眼前行过,二撂子新奇张望两眼。 恰逢此时,车辇碾过石头,其中笼子松了锁扣,拐弯时掉出一只笼子。 二撂子看的清楚,立马跑上去抬起笼子,张口喊了两声。 前头赶车的人走的快,驴叫狗吠一片嘈杂,没能听着。 他抬起装着几只野鸡的笼子,往前追了几步,却被老杜拉住了。 “别瞎忙活,他都没看见,走,带回去杜爷给你烤了吃,正好哄哄你秀爷。” 二撂子道“不行啊,这是人家的。人家肯定还要呢。” “那一整车呢,少只笼子怎么的?” “不行,这是人家的!” 老杜嘿了一声,只好空出一只手帮忙抬了一把“那你还不走快点,再不追上去,人都看不着了!” 阿月留在原地等楼枫秀,老杜便跟二撂子赶着给人送笼子。 二人直追到一处府邸后墙,看见桃李出墙,鲜艳满枝。 此前不曾留意,原来春风早盛,已至花开。 猎户站在府院后头,后门外已经候着名渔夫。 渔夫运的是满车鱼篓,海腥味与山鲜味一搅和,略觉刺鼻。 二人上前还了笼子,猎户连忙道谢,还从笼子里挑出最肥的一只野鸡送来。 老杜本想客气推让两把,不想二撂子半点也不客气,美滋滋抓住野鸡脖子道“杜爷,走,我们找秀爷吃烤鸡!” “等会!”老杜不急走,那猎户渔夫二人叫卖山珍海味,便留下驻足看了会。 不久,便有小童出府,查验了活物鲜活程度,清点完货品,随后递了银两来取,两车照单全收。 俩人拉着空车,喜气洋洋数银子,老杜心奇,上前向猎户问了一嘴。 “兄弟,我能问问你,这打哪猎来的?” “城外二十里,成片野山头,这季节正是野物出没,最好围捕的好时候。” “这,这么好卖的么?” “还行,老祖辈传下来的行当。” 春日百花绽放,有声望的府邸会在府中修建花园,时节一到,摆宴待客,以赏百花。 恰逢此时,猎户渔夫,就会出海入山,捕捞山野海味来叫卖。 府上摆宴吃席,所需量大,只要有一户收购,基本就全卖空了。 一笼子一笼子的山野海味,运送府中,白花花的银两装满钱袋,羡煞旁人。 “兄弟,那个,小弟最近正差活事,食不果腹,看你这差事不错,你可管指点两下?” 猎户抬眼瞧了瞧他,老杜连忙辩道“兄弟放心,小弟不是这个行当的,保证只此一回,待解了眼前困,无论往后饥饱如何,绝不分抢!” 猎户刚承了俩人追来送笼子情面,脸上笑意盎然,知他有意,也不避讳,当即慷慨道“帮一把罢了,不是难事!不过兄弟,光有野味不成,你得到海头找个搭伙的船夫,不然单有山鲜,缺了海味,样式不齐全,那些个府里挑剔,没人看的。” “原来如此!” “趁就近,清明节前后山珍野味最是时兴,要想赶趟促一波买卖,我可教你一教。只是鹿猪难猎,非一人之功,不过我倒能借点赶野鸡野鸭野兔子的猎具。” “多谢!多谢!” 老杜大喜,恰逢想起前不久,戏班里新收的那十一二岁的半大小子。 那小子家里有正经营生,爹娘打渔,渔民受不了海上霸主青龙帮压榨,铁了心要把自个孩子送出去,不愿他继续漂泊海上当渔民。 不久前见乾坤戏班给那场丧事唱了三场大戏,看的小子爹心潮澎湃,回来就跟家里婆娘商量,要送儿子学戏。 小子原名叶舟,为送去学习,特地改为叶香儿。 原本班主爷不肯收,毕竟船夫想让那孩子学青衣,或者唱花旦。 青衣花旦门槛拔高,天天一身吹海风沾鱼腥味的黑皮小子哪能做的来? 其貌不扬不说,况且十一二了的年岁,不大好教。 于是渔民连着送了好几天咸鱼海鲜,还偷偷摸摸冒死送盐巴,死乞白赖祈求,天天挡在戏班门口磨交情。 无可奈何之下,班主爷也就收了下来,只是不肯教青衣花旦,只当武生训。 总之现在没什么活好做,眼前猎渔具备,正是好时机! 第18章 老杜动作倒快,第二天,日头未出,就带着个半大小子赶到宅子里,拍门叫醒楼枫秀。 第26章 “大早上,催魂呢你?”楼枫秀开了门,一整个睡眼惺忪。 “你赶紧收拾收拾,今日一早,叶香儿他爹今天正要出海行船,还能借给咱们一条网,正好趁船出海!” 楼枫秀定了定神,这才看见,老杜跟前跟的不是二撂子,反倒是个十一二岁,皮肤黢黑的小子。 叶香儿本尊朝他一笑,露出一排缺豁的牙。 他套了外衣,推门就走。 “要去个十来天,你先收拾几样东西备齐。”老杜道。 楼枫秀不知道要走许久这茬事,昨日说起来,还以为当日来回。 “二撂子呢?” “他晕船,去不了。” “你放心?” “有阿月在,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对了阿月,我给准备了半月干粮,撂子吃东西不节制,你多盯着他点!” 阿月点了点头,楼枫秀却心想,你放心二撂子,我还不放心阿月呢! 老杜补充道“我让二撂子找猎户去装兽夹子,他前后脚就到,这两天你们去山里摸索着逮野鸡野兔子,别磨蹭了,待会退潮走不成,快点吧爷!” “你成吗?”楼枫秀问道。 “我可以。”阿月答。 “行,不用收拾,走吧。” 楼枫秀出了门,瞧老杜身上挂着大包小包,见他如此出了门,从大包里抽出件衣裳,迎风一抖擞,往他身上披。 “干什么?” “海上风寒,多给你带件衣裳,免得发个头疼脑热的耽误事。” 阿月站在里屋,望着门口老杜为他系上衣裳,目光不由黯了黯。 他想,原来出门是要准备行装的。 当时暖阳升起,彩霞铺天。 三人时间掐的紧,叶香儿跑的倒快,一点也没拖后腿,只是跑姿过于豪迈,一身二流子气。 “这小孩,你戏班里的?”楼枫秀问。 “班主爷刚收的,刻苦的很,起早送咱过去,还要抓紧回去练功。” “哦,你刚摔了胳膊,那班主爷干脆就断了你谋戏门路,现在连这样的孩子都能收,也够没落的。” “害,世道艰难,好皮相的难寻。嘿,秀儿,我记得那会你长的可好,路边一蹲,班主爷瞧见就想收你唱花旦!你说你,不同意就算,反给老人家骂上一顿,叫班主爷转头给我一顿好抽。” 楼枫秀嗤道“谁让那老头子不长眼,认不出男女。你挨打,怪你自己窝囊。” “嘿,你找打!” “来来来!” 俩人一路相互谩骂,也没见谁真动手。 楼枫秀说话难听,但老杜心里知道,楼枫秀是在为他鸣不平。 只可惜,无论维护还是遗憾,全败坏在那一张嘴上,打死说不出半句好听话来。 这方二人去赶船,不久后,二撂子便扛着一摞捕猎工具来找阿月了。 他在窗户跟前放了烙饼干粮,道“萍姨,我跟阿月要走好几天,干粮留给你,你不要一下子给全吃完了!” 萍姨还在睡觉,闻言,也不答话,只是翻了个身。 俩人带上粉粉,一路跋山涉水,按照猎户指的位置,寻了山头,开始设陷阱捉野物。 二撂子没什么经验,要不是洞口挖的浅,要不是捕猎工具不会用,老杜带他去猎户家借工具,那名猎户认认真真教了大半天,可惜他记不太牢。 摸摸索索,在山里头逛了三天,二人几乎一无所获。 晚上夜宿山洞,二撂子总见阿月坐在火堆旁,比对着一只憨态可掬的泥老虎,细细打磨雕刻着一块说白不白,半透不透的石头。 “阿月,这就是你在学的东西啊?” “嗯。” “你在雕什么呀?” “老虎。” “我好像见过。”二撂子拿起泥老虎,只见它缺了条尾巴,恍然大悟道“哦!这只老虎是秀爷的,老藏在枕头里,我之前枕他枕头他还揍我呢!诶阿月,你说咱们在山里,会不会被老虎吃掉?” “不会。” “你怎么知道啊?” “定崖县志中明确书写,此地没有老虎。” “哦。”二撂子十分放心,捧着干粮吃的不亦乐乎。 “不过有狼。” “......” 二撂子一噎,梗着脖子咽下干粮。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果然,在无人阻拦之下,二撂子迅速吃光了杜爷给准备好几天的干粮,搂住粉粉,倒头呼呼大睡。 次日,二撂子惊奇发现,狼没有出现。 而俩人没了干粮,仍旧空着双手,连个野兔子都没见着。 不得以,俩人自山中搜罗一阵野菜野果,回了城中老宅,二撂子又到猎户家里去讨问技巧,重新学习,而阿月则回家积攒干粮。 再度准备就绪,二撂子来找阿月集合。 萍姨房里空着,窗户大敞,干粮果然没了,却不见人,不知道啥时候攀窗出了院。 也许出门找吃的了去。 疯子也是知道吃饭的,饿了也知道出门找吃的。 二撂子正准备喊上阿月出门,就看见萍姨跨过那面塌墙翻了进来,脚尖挑开锈迹斑斑的镣铐,避开碎石。 她抱了满怀冬瓜野果,嘴里还啃着根水萝卜,跛着脚,还能一走三扭,咿咿呀呀哼曲子。 二撂子待在戏班,时常耳濡目染,却没听懂她唱的是哪里腔调。 “萍姨,你唱是哪里的曲子呀?” 萍姨白了他一眼,好像对他的孤陋寡闻感到不解“我家的呀。” “你家在哪呀?” “我家就在我家呀。” 这时阿月打开房门,背起了包裹,走出来时,她萝卜刚啃到一半,哗啦啦从嘴里掉出来,直勾勾盯着人看了半天。 正当二撂子以为她又要说什么荤话,却听她噗嗤一笑“讨厌,不要这样看着人家,奴家从良啦。” 说罢,抱着她的瓜果,爬上了窗户。 “等等。”阿月喊道。 萍姨翻窗户,要先抬臀坐上去,再将双脚往里挪,虽然矫健,但不方便。 阿月走过去,伸手抓住她的脚,没想到萍姨瞬间发疯了似得,挥手乱打,不肯让碰! “别碰我!打死你!” 她抵触的厉害,阿月没办法,只能住手。 阿月为她多留了一些干粮,放在窗台前。 二人再度入山,这一回有了经验,认了路,少了几分艰辛。 阿月通过二撂子半生不熟的操作过程,汲取经验,从中摸索出正确方式,成功抓到第一只野鸡。 有了成功经验,接下来越来越得心应手,二人在山里赶了一旬野兔子,满载猎物归城。 赶的正巧,楼枫秀与老杜当日归岸,分别扛着两篓子海物。 行海比山野要苦,可是所获却不尽如人意。 出海行渔前,得给青龙帮先交一笔出海税,或者将捕捞的海货留下一半。 渔民哪能估量每次捕捞成果?只能任由挑选海货。 老杜跟楼枫秀本就分的少,更上品的鲜货几近挑走,剩下的只有两筐常见的鱼虾。 不多不曾空手,不算白去一趟。 二人回到宅中,只见二撂子将将跨过塌墙,两手拖着麻袋,里头网罗着野鸡野鸭野兔子,袋子底下露了个洞。 粉粉那傻狗爬在洞口掏了半天,扒拉出一只兔子,那兔子见空就跑,无奈后腿受了兽夹伤,蹦蹦跳跳半天,跑不出二丈地。 粉粉跟随叽叽喳喳鸡鸭叫唤声中汪汪两声,蹦蹦跳跳一头衔兔头入口,忽然见到有人跨墙走来,立刻松了牙,只见残影如风,一头扑到楼枫秀怀中。 “杜爷!秀爷!你们回来啦!” “干的不错啊撂子,我想你能抓几只拔毛烤了,饿不死自己就很不容易了。” 楼枫秀扒开狗崽子,放下鱼篓,张口问道“人呢?” 二撂子回道“哦,阿月去书斋了,刚走。” 闻言,楼枫秀二话不说,掉头就走。 “嘿,你干什么去?” “接阿月。” “用你麻烦?他又不是不认识路。” 楼枫秀脚底下顿了顿,兴许没想到理由,末了丢下一句“少管闲事。” 老杜懒得拦人,他被海风吹的黢黑,挽起袖口,手背跟胳膊都是俩颜色。 刚上了岸,今一整天水米未进,先把跑出来的兔子揪起来,准备扒皮烤兔肉。 楼枫秀走到书斋门外,想起海上颠沛,身上尚沾鱼腥,没敢进这间昂贵文人地方,于是侯在门外。 “好孩子,你倒颇有灵性,何不如来做老朽门下弟子,我无儿孙,只需你晚年后养老送终,这家店自然交由你来接手。”那老伯对阿月说道。 阿月被人夸奖,楼枫秀却最心生得意,靠着门边抱臂满目春风。 “多谢伯伯,阿月无功,不能答应。”他听阿月道“今日前来还书,是为恩谢您近来指教。” 只听老伯笑呵呵拍了拍他的肩头,继续道“那有何妨?不过是老朽爱才。只是一点,你到我这来,与那些,朋友?断了往来就是。” 第27章 楼枫秀刹那冷脸,捏了捏拳头,却又缓缓放手。 他听阿月疑惑道“伯伯,我并没有答应接手书斋,您为什么要提出这么无理的条件?” 老伯以为他是谦虚礼让,闻言奇道“老朽无理?你如此聪慧,难道不知,沟渠皎月,天壤之别?” 阿月摇头“我想这不是他的错,您耄耋将至,眼中蒙尘,分不清鱼目珠玉,惟怨岁月,并不怪您。” “你,你这孩子!” “恕我无意冒犯,多谢老伯近来辛苦指教,此后,我便不再来了。” 两人对话文文绉绉,楼枫秀只听的云里雾里,全然忘了恼火。 阿月素来乖巧,谁知道在老头子跟前,倒傲气冲天。 一张嘴话说的不重,听起来比他还会逞能。 正值哑然间,阿月已离开书斋,走出二丈。 “阿月。” 阿月回头,只见楼枫秀抱着胳膊,闲散靠着书斋门扉。 他扬起下巴,藏着眼底笑道“我怎么没发现,你牙倒尖利。” 吹了半月海风,楼枫秀黑了些许,瞧着更不好惹了,说罢便站直了身子,朝书斋门上踹了一脚,上前勾住阿月肩膀,带人就走。 他洋洋得意,不必回头,也知道那老头子肯定气的吹胡子瞪眼。 海陆收获颇丰,四人抬着鸡鸭,扛着海货,绕着高门大户叫卖。 叫了半天,偶然有人听叫卖声出府,一见来人不过几个混混,连价也没张口去问。 一切就绪前,实则无人想到,那些高门大户无比在乎食品安全问题,各个都有稳定收购渠道,压根没有出售余地。 走了整天,吃了无数遍闭门羹。 临近黄昏,一位满嘴带油腥的中年臃肿商贾,将将回府,听见几人在门口胡乱叫喊,挥手道“滚!几个小畜生在老子府门口乱叫唤什么?晦气!” 几人无法,只好挑起担子换地方,家伙事还没拿齐,忽然又被那商贾叫住“等会!” 商甲道“你们刚刚说,卖的是什么?” 老杜一听游戏,连忙抓着扇贝野鸡朝对方忽悠大半天。 那商贾醉翁之意不在酒,对老杜热情推销的海货野物一眼不瞧,嘴里浑似含着哈喇子,死死望着阿月,含糊不清道“好,好东西,买,一定买。我全要了!” 楼枫秀往前站了一步,抢过商贾目光,冷脸一厉。 男人陡然接触凶戾眼神,哈喇子吓干一半,一张油腻的脸,朝楼枫秀笑道“你且等等,我这就去取钱。” 说罢,颤着浑身肉膘,迈进府门去取银钱。 楼枫秀抬上鱼篓,示意阿月跟上,转身就走,老杜正乐得买家赏脸,见他搬上东西就走,赶忙追上去问道“秀儿,你往哪去?” “换地叫卖。” “这里怎么不成?” “这里我不想卖。” “我说你犯什么轴,轮得到你挑客人吗?这可是今天唯一愿意买咱鲜货的!” “要等你等,我说了,不卖。” “站住!”老杜急道“这难道是你一人的功劳?你说不卖就不卖?你不想,我们就要跟着你喝西北风?” 野味还好,虽然日渐消瘦,但只要不死,好歹能撑几天。 海货却不等人,离海上岸,不出两日全做了废。 楼枫秀不管死活,非但没听步,反而走的越发快了。 老杜对这种死性子人半点办法也没有,追了几步,眼见俩人要吵起来,阿月忽然提道“酒楼,会收吗?” 老杜不是看不见那男人恶心嘴脸,只是急上了头。 他自知,眼下哪怕骂楼枫秀一顿,他不会还嘴,但绝对不能更改决定。 于是无可奈何道“行,去酒楼问问,说不准会收。” “好呀!好久没见粉娘啦!”二撂子扛起麻袋,没心没肺的往定崖第一东西楼蹦跶去了。 第19章 很可惜,他们仍然没有想明白一件事。 高门大户还有稳定收货来源,定崖县第一酒楼,怎么会没有? 那当然有,且只多不少。 几人扛着山海野货,从后巷子拐进后厨里,伙房大厨却看也不看,便挥手打发了人走。 本该改换下家,二撂子不舍得走,可怜巴巴求道“你让粉娘来看看吧!她都没有看呢!” “俺老板娘才不会管这种闲事,快滚快滚,别往跟前凑了!再不走,我还叫打手过来揍你!” 他死乞白赖不肯走,缠的大厨心烦,起身果然去□□,老杜满脸赔笑,上手拽人,还没走出后厨,二撂子见粉娘往后厨来,这下子,决计不舍得走了,双手扒住门边,激动道“粉娘!粉娘来啦!” 粉娘来后厨督菜,一进来就看见粉粉绕着灶台打转,哟哦了一声“谁啊,谁家的脏毛小狗进了后厨呀,这让客人吃坏肚子,仔细粉娘我找你们问责哦!” “粉,粉,粉娘!”二撂子嘴是失语,行动倒快,三两步走到人近前。 粉娘连忙避了两步,立刻几个打手围了上来。 “我们,我们来,来......” 老杜忙接道“来给咱们定崖第一楼送山珍海货的!” 粉娘瞥了一眼老杜,向大厨问道“大厨哥,瞧瞧今日还缺什么货么?” 大厨哥忙动身,装模作样往备货地方检查一番“不缺,不缺!” 粉娘欠了欠身子,挥着帕子抵住鼻尖,向老杜一摊手,道“我们不缺哦,改日再来好么。” 老杜见人好说话,堆着笑脸,继续硬磨“咱们可是定崖第一楼,不缺,不缺备着也好,今日一定蓬荜生辉,卖光存货!” “废什么话,给点面子还蹬鼻子上脸了!老板娘,要我说打出去算了,省的那半大小子总来烦你!” “我没有烦!我好几天没来看粉娘啦!”二撂子急声辩解。 粉娘看了看二撂子,唉了一声,向人摆摆手道“来人,给收了哦。” “听见没有,再不走,给你们都收拾了!” 粉娘手里持帕一甩,从大厨脸上扫过,翻个白眼道“别吓唬小孩,我说收了。” 大厨哥挠了挠脸,看了眼鸡鸭海货“按什么价啊?” 粉娘眉头一拧“该按什么价就按什么价,还要我教你嘛?” 粉娘南方来的,语气甜甜的,二撂子看傻了脸,听酥了心,忙结结巴巴道“谢,谢谢娘。” “别胡说!”老杜敲他脑壳“多谢老板娘赏脸,祝您酒楼财运亨通,一日千里!” “咱,咱什么时候,招,招小二,找我吧!”二撂子道。 “找你干嘛呀?笨手笨脚的嘞。” “我不要钱的,不要钱行不行呀?” 粉娘噗嗤一笑“不要钱也不用你,脏的嘞。快走罢,可别来了。” 说罢,一甩粉帕转身走了。 大厨哥略加清点,算了算账,没好气盯着二撂子半天,便让人领着去了账房,结清了款账。 这算是几人赚过最大一笔,终于不是一把铜板,而是散碎银子。 拿着银两,老杜分了两份,其中一份递给楼枫秀。 “算了。”他道。 “怎么着?” “拿去赎戏服。” “不到年底封箱,戏班且用不着,赎二撂子银钱还是你俩出的呢,别操这点子闲碎了,拿着。” 凭他怎么说,楼枫秀偏是不接,老杜递给阿月,阿月接了,数了数道“还差一两五钱。” 然后又还了回去。 老杜一口气憋在肺里,掂量半晌,才道“行,权当我替你俩收着。” 碎银子在手心里捧了半天,须臾,老杜问了个极为重要的问题“咱晚上吃什么?” “大肉饭!”二撂子义正言辞道。 “没出息,能不能想点好的。” “那杜爷,你说吃什么?” “要我说,要吃就吃最好的,吃没吃过的!东西楼招牌叫什么来着?” “鸡茸宴羹,酒酿糟鸭!” “这你记得倒清!” 二撂子接住几颗碎银子,又跑回了后厨,将散银子气势汹汹一拍,扬言道“来一份鸡茸宴羹,再来一份酒酿糟鸭!” 大厨正在剁骨头,抬头白了他一眼道“每份八两八。” 他顿时蔫了。 二撂子把碎银子拢了拢,揣道怀中,闻着香味,口水流的比粉粉还长。 “那些小鸡小鸭,不是我们刚卖给他们的吗?怎么就买不起了呢。”他很不解,走出后厨,朝几人愁苦道“早知道,留一只了啊。” 鱼篓麻袋皆空,换回几两碎银,虽然吃不上鸡茸糟鸭,但起码保证近来几日顿顿吃饱没有问题。 几人打算去集市买点肉菜,还没到地方,碰见那府门前中年商贾。 男人看样子似乎梳妆打扮了一番,起码嘴上油腥擦干净了,他走快了几步,开始呼哧呼哧大喘,还没待说话,二撂子开口道“我们已经卖完啦,下次抓了再卖给你吧!” 第28章 商贾喘匀了气,扒开二撂子,走到楼枫秀跟前,横肉挤在一起,淹了一双小眼,匿着油腻的光,道“小家伙,怎么卖?” 楼枫秀不想他还敢来,问的这样叫人摸不着头脑,遂皱眉道“什么意思?” “你说呢?”商贾满脸看穿样子,不屑道“佯装猎户满高楼大院叫卖,故意吊人胃口不是?不用藏着掖着,爷赏的起脸,给的起价。” 二撂子听的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老杜却如同当头棒喝。 原来醉翁之意,果不在酒。 这腻的到人胃口的男人,竟然真的是要买阿月。 老杜倍感疑惑,一时分不清具备买卖人口气质到底的是自己还是楼枫秀。 那商贾往怀里一摸,豪爽掏出一沓银票,冲楼枫秀晃了两晃。 看厚度,估摸是能在东西楼吃一百顿满汉全席的分量。 楼枫秀来不及骂回去,忽被一沓票子晃了眼,舌根当场抽搐,半晌没说出来话。 场面静默了片刻。 阿月轻轻拽住他衣角,低声道“能不能,不要卖掉我。” 楼枫秀闻言转身,瞧他一双眼睛带着悲戚的希冀,看得人心生罪恶。 他抬手别开他的脸,捋了捋舌根道“你当爷是什么人?” 爷只是在想怎么更骂他才更痛快。 商贾趁机撇头,越过楼枫秀,瞧见阿月,顿觉四肢百骸发痒“啧,再加一百两!” 楼枫秀转身,看他偷瞧阿月黏腻的眼神,张口道“去你......” “大爷,我瞧您衣食不缺,肯定不缺人照顾,这半大孩子啥也不会,要来能有什么用,我看您银票还是收回去吧!”老杜担心楼枫秀又要出口成脏,尽又惹事,赶忙打断,接话转圜。 商贾小眼一挤,笑的横肉发颤“什么用?还能买来倒夜壶吗?当然是做娈童咯。” 他往怀里一探,果然抽出一张百两银票。 眼看着楼枫秀脸色臭的能腌豆腐,感觉男人那副肖想嘴脸已经玷污了阿月,老杜笑不出来,辩道“我看大爷误会......” 一句话没说全,银票子直直戳到楼枫秀脸前。 “瞧清楚了,够不够?” 楼枫秀呵了一声,照单全收,问“还有吗?” “有,有有!”眼瞧他底气十足,伸手还要往怀里掏,楼枫秀冲上去就是一拳头! 他气的不轻,这男人分明做齐准备来的,料定他一定会卖一样。 商贾登时瘫坐在地,捧脸叫疼,楼枫秀俯身揪着人衣领子,把银票一张一张拍到人脸上,每拍一张便骂一句。 “你爹给人做娈童。” “你爷给人做娈童。” “你祖宗给人做娈童。” “你全家都给人做娈童。” “你家一定靠做娈童发的家。” “你,你他妈都不配给人做娈童。” 老杜不敢上手去劝,但极其震惊于他匮乏的词汇量。 楼枫秀拍完银票,终于放开手“滚。” 男人哆哆嗦嗦,弯腰爬起,捡起银票,一张一张塞回怀里,紧接着转身就跑。 跑出二丈远,才敢回头,威胁道“好好好,你敬酒不吃吃罚酒,给我等着!” 楼枫秀嫌弃的拍去手上灰尘,一回头,见阿月带着温和笑脸靠近,带起他的手,吹了吹使力过重后指骨蹭破的皮。 楼枫秀被那热气一麻,抽手没好气拍阿月脑门“你懂不懂啥叫娈童?还有脸笑,二撂子,去找坨粪给他抹脸上。” “啊?那好吧。”二撂子也不问为啥,动身就要去。 “回来!”老杜拽住人,向楼枫秀跟阿月道“咱们去西街上买几个烧饼,吃碗馄饨算了。” “好啊!”二撂子说起吃的就上头,末了又想起秀爷交代,问道“那粪呢?” “......你要想吃,就吃完再回来。” “我不吃粪!我要吃馄饨!” 菜是没心情买了,几人拐到西街,走到馄饨摊前。 正值晚饭期间,摊位上坐满了人,他们便蹲在路边,吃烧饼就馄饨。 刚吃到半截,那扬言要楼枫秀走着瞧的男人,竟然真的带了一帮子人拐了回来,正满街寻寻觅觅找人。 眼看人多势众,提着棍棒来势汹汹,老杜一口气喝完馄饨,拽着二撂子冲楼枫秀道“秀儿!别吃了!走!” 他毫不分神,喝了口汤压了干食,才道“行,等我吃完饭。” 老杜“......老子能等,他妈的那些人能不能等!?” 果然,一帮子人二话不说,上来就打,一棒子挥过来,楼枫秀偏了偏头,棒子打中了碗,馄饨汤溅了一脸。 吃馄饨的人群一哄而散,摊主盖住锅盖,连忙拔腿,追着人索要结账。 第二棒子落下之际,楼枫秀把烧饼叼在嘴里,起身间隙抓住那人棒子,反手一握,夺到手中,登时横扫一片。 他起架比条疯狗没差,诨名不白叫。 阿月没什么打架经验,楼枫秀有意护他,他倒跟个不冒头会死的地鼠一样,非得冒头还手。 没见着打伤谁,自己却挨了几棒子。 买他的男人哎哎直叫“你们这群瞎眼的东西,小心着点,不要误伤美人!” 楼枫秀踹翻几人,立即挥着棒子逼到脸前,男人吓的哇哇大叫,招呼道“揍他!就他!全给我上!” 人太多了,一些被楼枫秀几棍子打怕的,横不敢往他跟阿月前凑,全往老杜二撂子眼前挤。 俩人应接不暇,二撂子撑不住了要跑,老杜鼻青脸肿道“干不过了,哎呀,快跑吧!” 粉粉逮空,哈嗤一口,咬了一人小腿肚,可它牙还没换完,又咬松一颗,受了疼,见势不好,赶紧躲到楼枫秀脚底下去。 楼枫秀被狗子一绊,嘴里烧饼掉了,被人胡乱踩了一气,踩成稀巴烂。 “怂包!”他一手拎着狗后颈,一手拽着阿月,抽身就跑。 他跑的太快,老杜追不上,就在后头喊“往城门跑!往城门跑!” 二撂子不解道“城门快关了!” “就是快关了,才不会追出来!” 第20章 楼枫秀一手拎狗,一手拽人。 他狂奔时长发飞到脑后,下颚流畅削薄,眼睛明亮,漆黑的眸中盛满愉悦,俊朗恣意,无意流露出一种畅快。 几个人一口气不歇,跑出了城门,见后头没人追了,听了会声音,老杜才喘着气喊人停了下来。 二撂子呀了一声道“杜爷,你鼻子流血啦!” 鼻血迎风糊了一脸,伸手一抹,满手鲜红。 “过来,我看看。”楼枫秀道。 “害,不用,不是什么大毛病。”老杜说着,还带了点羞怯,正要抬腿走过去,却看见阿月提前在楼枫秀面前站定,乖乖接受检验。 老杜慢人一步,顿觉尴尬,脚底下一收,捂着鼻子一屁股坐到地上。 “他娘的真没天理,你但凡看看我跟撂子,我都算你没白长眼。” 楼枫秀如他所愿,瞥了他一眼,毫无起伏道“埋汰。” “......你嫌我埋汰?他娘的还不是之前你一拳头给我打出来老毛病,过风刮一刮就得流一串子血!” 二撂子捡了一把树叶子回来,递到老杜眼前,道“给你,擦擦。” 老杜叹口气“还是二撂子听话,会疼人。” 二撂子受到鼓励,马上又去捡了一把树叶子。 楼枫秀捏捏阿月胳膊腿脚,从头到脚检查完,肩肋上,跟胳膊肘,各青肿一块,这点问题,通常不叫问题。 可他垂下双眼,绷着嘴角,好像谁往他心肝上捅了一刀。 他看着阿月欲言又止,想说点什么宽慰,比如问问他有没有吓到?为什么不老实藏好? 结果张嘴却是“没能耐就躲好,打不过还不会跑?还送上去白挨打,你欠的吧?还没条狗机灵!” “我太笨了,打不过他们。”阿月挨骂不变脸,乖乖认错。 “你哪里痛吗?”他问。 楼枫秀腹背挨了几棍子,不问还好,一问就疼。 但他嘴硬。 “当然不疼,你以为都像你一样皮嫩的像个娘们?” “嘿,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你秀爷金刚不还,只要不死,统称没事!”老杜捂着鼻子,即将要被二撂子淹没在一把又一把的树叶子里,笑话道。 “我不想挨打,枫秀,你能不能教我打架。”阿月道。 “你不用,你小呢,费劲学这干什么,只要老实躲好,秀儿护你护的比谁都结实,谁能挨的着你?”老杜道。 楼枫秀瞪了他一眼,对他扬了扬下巴“过来,我教你几点。” 老杜拍拍屁股站起来,朝二撂子道“别捡那破叶子了,回来,听你秀爷授课了!” 楼枫秀理论非常简单。 想要打赢,就得不怕挨打。 只要你扛得住刀枪棍棒,防守的只能是对方。 不过这种事要靠打磨,楼枫秀身经百战又抗揍,下手稳准狠,阴险地方拳拳到肉,对方想护都不护住。 第29章 他不可能把阿月丢到人窝挨几天打,于是便教他几招阴险下流手段,以及怎么才能把人彻底打服,最后又指点了几处男人软肋。 “过来,先跟我试试。”楼枫秀做了架势,朝阿月出手。 “好。” 阿月靠近一步,二人当即对上。 楼枫秀有意引导,不下重手,无论抱摔还是别腿,姿势轻巧,放水放了整条江。 反观阿月,消化理论,化简为繁,学以致用,格开他轻飘飘的攻势,扼住手腕,往楼枫秀腰后一别,猛地贴近,腿下一勾。 楼枫秀本不设防,身子一歪,阿月反应极快,搂住他的腰身,手掌垫在他脑后,与他一同摔落。 “身手不......”不待开口称赞,阿月迅速抽开腰部手臂,以肘抵紧楼枫秀下颚,宪制住致命咽喉,一只手牢牢扼住双腕,提膝压上小腹! “别!”楼枫秀急急叫停,猛然倒吸一口冷气。 “弄疼你了?”阿月动作停止,望着他的眼睛。 “......不是。” 阿月动作不重。 但就是因为不重,膝盖抵在那里的触觉才奇怪。 楼枫秀身下发紧,将人轻轻推开,站起身拍去身上灰尘,不忘总结道“就是这样,总之,你得狠,身为地痞,还能被流氓欺负了?” “好。我知道了。”阿月笑道。 “我,第一次见,竟然真有人能绊倒秀爷。”旁观的二撂子呆滞片刻,突发奇想道“好简单啊!我也想试试!” 说罢,老杜不待伸手去拦,他已经积极摆好架势,冲上前径直搂腰,下一刻天旋地转,被楼枫秀抱摔在地。 “看到了么,这种方式大错特错,要想真正宪制对手......”夕阳下,楼枫秀耐心讲解二撂子急切错误进攻方式,乃至阿月方才一些细微不足。 “原来是这样。”阿月认真凝望着他蒙着光晕的面容,目光毫无间错。 “不太一样啊......”反面教材二撂子倒在地上,百思不得其解。 老杜语重心长道“没看你秀爷哄小孩呢?心里整天没点数。” 几个人没吃饱饭,老杜寻摸了一处庄稼地,偷了个半生不熟的西瓜,挖出几块土豆。 楼枫秀走到河岸边,绑了裤脚,下河摸鱼。 二撂子跟阿月以及粉粉,捡柴来搭火架子,结果半天不成型。 楼枫秀提溜几条鱼上岸,老杜兜着西瓜土豆回来,俩人还没搭好。 换旁人,早挨骂了,楼枫秀倒好似教人教上了瘾,一点也不恼。 他告诉阿月如何搭柴,如何生火,木枝子上串了鱼,还教人如何翻烤。 烤熟后,掰了鱼头鱼尾丢给粉粉,将鱼肉挨个分了。 没有盐巴,没刮鱼鳞,没剖鱼腹,鱼肉带着腥气,老杜没能下口,分给了二撂子。 他看着阿月,往常这家伙挑食,吃的还少,这回倒吃的干净。 老杜磕开一只西瓜,瓜瓤半红半粉,递到楼枫秀跟前时。 忽然,他低声问道“秀儿,你说实话,那一大把银票,你真不心动?” 楼枫秀接了瓜,咬了一口瓤,闻言半天没动嘴咀嚼。 能不心动吗,厚厚一沓子,带着风从眼前刮过去。 当时四肢发软头脑发沉,连舌根都麻了。 “银票,啧,听说是朝廷新印制发行的,比银子携带方便,见都没见过,你摸起来,什么滋味?” 楼枫秀看向阿月。 阿月学着他教的方式,给火堆里的土豆挨个翻面,接着扒拉出一只小点的土豆,戳了戳,试探生熟。 应该是熟了。 他掰土豆的时候烫了下手,滚进尘埃。 阿月将土豆重新捡起来,吹了吹灰尘,一半喂粉粉,一半慢吞吞吃光。 楼枫秀转过头,冲老杜道“跟废纸差不多。” “胡说八道。” 半生不熟的西瓜,咂摸不出半点甜味。 须臾后,老杜又问道“秀儿,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有了花不完的银子,都干点什么?” “不知道。” “那你想要什么?” “不知道。” “这怎么也不知道?” 没有人会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如果有,那就是见过的东西太少,做梦都梦不出来,富裕了都不知道该怎么造作。 在老杜问起这个问题之前,楼枫秀人生中最重要的就是吃饱饭,从来没想过还能怎么活。 他觉得小豆子说的不错,他就是摊烂的不彻底的泥。 这世上,他这样的下九流成群结队,再没比他更廉价的东西了。 他凭什么敢去幻想未来? 不过现在,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 要让阿月和狗子,都能过上吃喝不愁的好日子。 -- 吃饱喝足,夜里睡在庄稼地里的两垛草杆子堆上。 人躺上去,陷出道深印子,裹在当间,软软乎乎。 “好舒服啊。”二撂子感叹道。 “这就叫舒服了?我之前去过南街头一户有钱人的大宅子,人那床才叫舒服!枕头被子被褥,香的,跟云造的一样。”老杜说。 “你偷就偷,还睡人床上?”楼枫秀在另外一垛草秆子上头躺着道。 “什么偷,你以为跟你一样?我那是去给人帮工来着!”老杜说完,立刻意识说错了话,赶忙找补道“我见没人睡嘛,借我小眯一会。” “我也想睡。”二撂子道。 “那下次带上你。” “也带上秀爷,带上阿月,带上粉粉,再带上萍姨!” “......睡你的吧。” 楼枫秀也没在意,双手垫着后脑勺,仰头看月亮。 粉粉在田地里乱跑捉兔子,吠声忽远忽近。 阿月还没睡,坐在身旁捣鼓半天,不知在干什么。 明明此刻露宿在野地,却有一股无来由的安逸。 楼枫秀闭上眼睛,半梦半醒间,感觉肩上一沉,有人拉住他手。 他微微睁眼,夜空好像近在咫尺,星辰即将落进眼中。 楼枫秀侧过头,肩上一松,听见阿月喊了一声他的名字“枫秀。” “嗯。还不睡?” “没睡。” 接着,接着楼枫秀觉得手里,似乎多了样东西,凉凉的抵在掌中。 “送你的。” 他抬头看向阿月。 阿月似乎带着遮天蔽日的光彩,瞬间黯淡了漫天星月。 那是一块乳色石头,就是初见阿月那会,被俩不长眼没眼光还没品到抢人鞋的地痞,丢到楼枫秀身上的那块。 石头雕琢成老虎模样,尾巴乖乖贴在腹背上,虎口露出星点虎牙,瞧起来,非但不具威慑,反倒似乎带着微笑。 冷不丁接收到旁人好意,楼枫秀顿时不知所措,猛然起身,却说不出半个字。 “枫秀。”他笑眯眯道“你喜欢吗?” 老杜总喊他秀儿秀儿的,挨了不知道多少扫堂腿,从来不改口。 二撂子喊他秀爷,雀雀喊他哥,除了阿月会正儿八经喊他名字,其它认得他的,疯狗,疯子乱喊一气。 或许,早就没人记得他到底叫什么了。 “喜......行吧。”楼枫秀若无其事随口应答,握着小老虎,便倒头睡回去。 身后一陷,阿月也躺了下来。 不久后,听他呼吸平稳,楼枫秀翻个身,将那小老虎悄悄拿到眼前,翻来覆去看了许久。 阿月雕琢了好多天,十个指头几乎伤了一遍。 原来,是在为他雕刻小老虎。 他弄丢了那只缺尾巴少胳膊的花脸泥老虎,得到了一只漂漂亮亮的石老虎。 原来,这天底下还有比失而复得更让人值得庆幸的事。 掌中玉石分明软糯温凉,却好像烧着他的五脏,燎的他心口烫。 阿月大抵睡熟了,额头轻轻抵在他脊背上,手臂环住他的腰。 很痒,又不敢动。 直僵持到天边发白,他看的眼涩,才终于挨不住闭上了眼。 太阳初升,春风漾起,阿月听见粉粉在草垛底下狂吠,忽然扑面一股浓烟。 睁眼发现草垛起了火,火势升的快,睁眼瞬间,便看到它耀武扬威烧到眼前。 阿月迅速起身,将楼枫秀拦腰抱起,压着火头直直跳了下来! 原来主人家正在焚秸,打发了绕火乱叫的狗子,忽然看见火腔里冒出俩人,顿时目瞪口呆。 幸而另外一垛还没开点,风一刮,浓烟四散,二撂子咳醒了,看见另外一垛火势大起,连忙摇醒老杜。 二人跳下草垛,上前帮忙扶人,楼枫秀睡的那叫一个不知昼夜,竟还没醒。 老杜把人拍醒,楼枫秀睨着眼,发现仨脑袋连狗,一块围在跟前,伸手给另外俩头推开,甫起身,发现阿月半跪在地,这才看见草垛烧的明旺,伸手拉了一把阿月。 阿月脚底一歪,没能站稳,抓住他的手,轻轻蹙眉。 第30章 “你怎么了?” “我没事。” “还用问,肯定是扭伤了,嘿,你倒屁事没有。”老杜冲阿月道“阿月,你听我的,不用啥都跟秀儿学,疼就喊出来。你说没事,他可真就当你没事了。” 楼枫秀给了老杜一个扫堂腿,被老杜轻而易举躲开了。 “疼就直说,我背你。”楼枫秀对阿月道。 阿月点头,诚实道“疼。” 二撂子小声对老杜说“阿月疼起来都跟别人不一样诶!” 老杜嗯了声道“哪能都像你,只会鬼哭狼嚎。” 楼枫秀扎稳马步,背起阿月时,恍然觉得左手发酸,才发现小老虎已经在手里握了一夜没松,此刻指头微微发僵。 他将小老虎塞怀里,掂了掂背上轻飘飘的人,忿忿道“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就敢抱着人乱跳。” 老杜点头附和“说的有道理,阿月,你就应该直接把秀儿推下去,反正他皮糙肉厚,摔不死他丫的。” 楼枫秀实在想出手把人撂到,奈何背上有人,不好发作。 此地距离回城还有好一段距离,草垛主人见几人没事,也放下了心,给指了一处偏僻乡野地里的赤脚大夫。 草垛主人说,那大夫居所距此三四里地,只是路不大好走。 是个柴瓦搭建的房子,没门匾,不过屋外头种满了菜地,还有好多花树,极其好认。 大夫号称世外仙,叫得名号,才给出手看病。 几人按照指示去寻,虽说只有三四里地,果然分外难找。 拐了好几条道,翻了几个小山坡,才在背着山水的地方,看见了一进柴院。 第21章 世外仙不愧其名, 居地果然偏僻,柴屋后头连山种满了田地,栽着各式蔬果, 几只走地鸡肆无忌惮穿梭期间, 捉虫叨菜。 柴院外头是几株花树, 院中也栽了两棵,应季,开的甚好。 隔着墙头, 可以看见一十四五的姑娘,正踩着梯子摘花,一朵一朵摊开, 晒到簸箕里。 柴门没关,几人站在外头喊了两声, 小姑娘听见来了人,连忙捂脸避走。 须臾,田地里冒出一只遮阳蓑帽,一黑黢黢的中年男子扛着锄头背着筐,从田里走出来。 大眼一观, 瞧了瞧几个人,问道“你们干嘛的?” “看病。” “俺家是卖菜的, 哪来什么大夫, 找错人了。” “你是不是世外仙啊?”老杜试探问道。 中年男人一听名号,没好气道“啧, 进来吧。” “......”这年头, 咋治病行医都得偷偷摸摸对暗号? “是谁看病?”世外仙推开柴门,放下菜筐道。 这么显而易见的事,亏他多嘴一问。 楼枫秀背着阿月进了屋, 找了把椅子,把人放下,指了指他脚踝道“他。” 世外仙思量几番,兴许觉得他们不像正儿八经的好人,连带那只疯狂摇尾巴的也不像什么好狗。 便斟酌道“老夫开门行医问诊,是要收钱的。” “没说不给。” “咳,规矩是先给。” 老杜赶忙掏出碎银子,一应推到世外仙跟前。 世外仙挑挑拣拣,拿了其中一颗,掂量两把,这才动手,掀开阿月裤脚。 踝骨处渐发淤肿胀。 他摸了摸骨头,断定道“脚踝错位。” “好治吗?”楼枫秀问。 “不好治。” 楼枫秀绷着嘴不说话,世外仙没见过问一半就住嘴自闭的,顿时不知道怎么往下接了。 幸好阿月接着问道“大夫,请问该如何医治?” “用我方子,二十七味药材,每样抓二钱,用来每天泡脚,泡够七七八十一天也就好了。” “二十七味,妈呀,那得多贵,泡两天不行,得泡这么久?”老杜道。 “哦,想快也行,我再看一眼。” 只见世外仙立刻下手,咔吧一声,动作那叫一个迅速! “妥了。” “......” 世外仙对自己手艺非常满意,他向阿月道“怎么样,不疼了吧?这招老夫用了半辈子,百试不爽。” “疼。”阿月一口咬定,面不改色。 “......”世外仙看他一眼,半晌没说话,一抬头,眼前站着楼枫秀。 他眼仁漆黑,身后背光,看的人心头发毛。 世外仙连忙躲避了他那眼神,伸脑袋朝里头喊道“秋秋,熬几贴正骨膏。” 里头没人回应,但很快听见翻箱倒柜的动静。 世外仙捻了捻手指,从案前碎银堆里挑挑拣拣,又挑了一颗银子出来。 挑完,从怀里掏出一块包钱的布,查了半天数,铜板不太够。 “老夫手里没零头,这样,你们去菜地里薅两根萝卜大蒜什么的作抵。” 老杜道“......差那点,算了算了。” “不行,这咋能算,行多少事,拿多少银子,这是本分!我这有称,咱按市价走,保准少不了你们一文钱!” “......敢情您真的是卖菜的是吧?” “是啊,帮人看病是副业,老夫没说吗?” 楼枫秀抬眸,眼神不善,带着百分百的质疑。 世外仙看着面前地痞子只觉得不寒而栗,打发楼枫秀道“你,你出去,去门口,给老夫裁两块狗皮来。” 楼枫秀望了望阿月,这才转身出去。 世外仙啧了一声,弯腰复查病患脚踝,皱着眉,多问一句道“不该啊,你到底是怎么崴伤的?” “草垛上起火,他抱着人直接往下跳呗。”老杜把案上银子剩余碎银一一收好,向他讥笑道“你说你直接给他推下来就是了,反正秀儿皮糙肉厚的,你从哪感觉出自个能抱动他的?” “腰细。”阿月如实道。 正巧,楼枫秀从外头折返了回来。 将入夏,衣裳渐薄,风刮过去,逆着光,显出腰线。 果然很细。 “......”这话不能细琢磨,你个半大孩子,盯着人腰细不细的是想要干什么? “狗皮呢?”世外仙见他手中空空,随即问。 “没有剪刀。”楼枫秀道。 世外仙暗暗哼了一声,顺手找了把剪刀,递给他的时候脸也不抬。 楼枫秀裁完回来,房内走出一个少女,便是刚刚在树上摘花晾晒的那位。 她此刻遮着罩面的薄纱,将熬完的正骨膏交给了世外仙,又匆匆折返屋内。 世外仙拿走他裁来的狗皮,均匀敷上脚踝,也不跟楼枫秀说话,只对阿月交代了几句禁忌,末了道“只消三贴正骨膏,若疼不能缓解,今日银两,如数奉还。” 言罢,随后便带着几人下地薅菜。 别说,世外仙种的瓜果,样样都水灵。 老杜多摘了几样,超重了。 世外仙非常严苛,重新称重算账。 “......” 楼枫秀背着阿月,老杜二撂子各自扛起土豆萝卜等新鲜蔬菜离了城。 经过东西楼,嗅到里头诱人香气。 几人还没吃饭,咽口水声接连起伏。 楼枫秀一心心疼阿月,张嘴便道“爷带你吃东西楼。” 问罢,二撂子跟老杜同时转头看向他。 “我不能。”阿月却道。 “怎么不能?” “我撒了谎。”他道“已经不痛了。我只是喜欢你背我,从未有人背过我。” “那又怎么,饭也得......”后知后觉,楼枫秀想起那点碎银子,加起来很难买得起东西楼里任意一份招牌。 他顿了顿,只好改口道“等你生辰,爷背着你来东西楼,那些鸡羹,酒鸭,全吃一遍。” “好。”他靠在他肩窝上,轻声道“可是,我不喜欢我的生辰。” “那换一个日子。” “换你的生辰吧。” 生辰嘛,楼枫秀哪能记得住。 别说他,老杜也不知道,二撂子更别提,像他们这样的人,哪有生辰啊。 “拉倒吧,这地今年进不了,来年就能进了?别看了,走,回去杜爷给你们露一手!”老杜说罢,上前用肘窝捅了捅楼枫秀“秀儿,拿上菜,你背半天,换我来。” “放下我吧。”阿月道。 “用不着。”楼枫秀将他往上托了托,双臂锢的紧紧的,为向阿月表明自个身强体壮,背个人跑全城也不在话下,于是快步擦过东西楼,走的大步流星。 老杜抱着满怀蔬果,望着他绝尘而去的背影,不解道“嘿!我能跟你抢怎么着!” 回了家门口,几人便看见隔壁疯女人屋里窗户大开,而疯女人刚从塌墙外面走进去。 一路走一路跛,嘴里嘟嘟囔囔,上前来敲了敲隔壁楼枫秀与阿月的窗户,然后贴窗听了一会。 没听见动静,便在窗口,放了一碗残羹剩饭。 一转头,看见四个人齐齐整整站到身后,顿时吓了一跳。 她最近安生的很,再也不唱淫词浪曲,不讲污言秽语,看见阿月时还会脸红。 第31章 此刻未语先笑,拿袖遮脸,好像未出阁的羞涩大姑娘。 指了指阿月,又指了指碗,最后指了指自己。 “哦,萍姨是说她找的吃的,是给阿月的!”二撂子翻译道。 萍姨羞羞一笑,往二撂子手里塞了个烂了一半的苹果,而后拖着跛脚,一步一回头,爬回窗口里。 二撂子找了找,才找见一块仅剩下没腐烂的好位置,低头正要咬,被老杜起手敲了把脑袋。 “洗手去!” 一尽多日,炎夏来的凶猛,一大早上便闷热当头。 楼枫秀在呼吸不畅的炎热中醒来,睁眼看见阿月,远远背身睡在墙角。 冬日里的阿月,又软又香又暖和,他总是一不留神给人搂到怀里取暖。现在,一到晚上睡觉,楼枫秀恨不得离他八丈远,回回睡在床沿边上。 楼枫秀单单一套衣裳,晚上洗完冷水澡后得洗衣裳,因没有替换,半夜只能光着膀子入睡。 即便如此,每每半夜总会热醒,满脑门大汗淋漓,总觉得身上贴着热气腾腾的物什,有时候还觉得胸口发沉,呼吸不畅。 他想过可能是阿月贴的太近,可但凡醒来翻身,回回看见阿月挤在墙角,就差睡到墙肚子里去了。 包括现在。 楼枫秀带着疑虑起床,抓起晾在窗口的衣裳,套上衣裳后走出房门。 萍姨正靠着窗口缝衣裳,见他出来,冲他挥挥手里料子“哥哥,哥哥,你快瞧,萍儿缝的好不好?” 他依言看了两眼,那针脚歪歪斜斜,还走串了线。 虽然楼枫秀不懂针线活,但他非常笃定,只要给自己一根针,他肯定能比她缝的好。 “嗯。”楼枫秀违心道。 “萍儿用的红线,跟小郎君发绳一样,你说,好看么?” “嗯。”楼枫秀诚心道。 粉粉缩在屋檐阴影底下热的喘气,狗子耳尖,听见声音立马翻身,吐着舌头狂摇尾巴,等着楼枫秀赏脸宠幸一把。 狗子大了,个头见长,唯独四条腿短粗,吃的倒肥,毕竟嘴挑。 他没给它这个面子,径直走到井口打水擦脸。 曾经这样的井口中,出现过世间最可怕的景象。 后来,少年温微笑容冲散了恐惧,对于不会被驱逐的安全感让他逐渐放下戒备。 此刻再观深井,终于不再觉得害怕。 洗完脸,看见老杜跟二撂子跨过塌墙,老杜说是找到了活计,让他赶紧做上一顿早饭,吃完一块去务工。 “吃了吗?”楼枫秀问。 “没有。”俩人异口同声道。 “吃了再来。” “别啊!” “滚。” 老杜跟二撂子俩人,一天三顿饭,得来这蹭两顿半。 之所以是两顿半,因为,有时候俩人赶晚了,他跟阿月吃到一半,不太来得及赶上。 楼枫秀洗完脸,打湿了头发,藏起的一半眼睛隐窥真章,水滴顺着唇瓣下颚滴到地上。 老杜看了半天,总觉得楼枫秀哪里不对劲,一瞥眼,看见自个胳膊上被海风刮黑的一层粗皮糙肤,顿时恍然大悟。 楼枫秀跟他一块出的海,回来后还互相嘲笑彼此糙黑的皮,这才将将过去一月而已,就这么水灵灵的白了回来。 此刻洗完脸,宛如芙蓉出水,唇红齿白,气色比以往还要更好,简直邪门。 这时阿月出了房,老杜还在纳闷,抬眼一瞧,得,这个也一样,干净的跟朵小白莲似得。 实在很难不怀疑这俩人除了一日三餐,背地里还偷偷吃了什么美肌护肤的灵丹妙药。 楼枫秀对他不解的眼神感到不解,问他“看什么?” “看小白莲。” 楼枫秀不理睬他插科打诨,径直道“今天什么活?去哪?” 阿月井口打水洗漱,抬眼间恰好对视,老杜没有直言,反而打着哈哈,别身来揽住楼枫秀肩头,神神秘秘道“要去码头,你别跟阿月说。” “怎么不能说?” “别问,出了门再告诉你。” “今天有没有肉吃呀阿月?”那面二撂子问道。 “肉没了,有鸡蛋。”阿月说。 “好呀!” “枫秀,吃鸡蛋羹吗?” “行。”楼枫秀拿开老杜胳膊“我去做饭。” 阿月搬起一垛柴火,进了灶屋,跟去烧火。 老杜跟二撂子站院门外头,两手一晒,擎等着吃。 第22章 虽然摊子尚未支起开, 阿月声名已经在西街犄角旮旯里攒了起来。 旁人若有需,便来托他帮忙读信,也有请他上门润笔, 有时候能得到一些各家做的吃食, 有时候也有人会给几文钱。 没有实在定价, 一切随遇而安。 也算得上不错谋生,于是饭后,几人一同出门, 阿月带粉粉往西街走,与几人分道扬镳。 楼枫秀跟老杜还有二撂子一道上街,路过学堂, 听见里头咿咿呀呀读书声,看见雀雀刚从门口走过去。 雀雀极少一个人独自在街上乱走, 一般走出了南五里街,都是为了去找楼枫秀。 她今日背了书袋子,又经过学堂,却没往里走,楼枫秀见状, 便喊住她“雀雀。” 小姑娘看见楼枫秀,又见老杜跟二撂子, 没敢往前走太近。 楼枫秀独自走上前, 她才乖乖喊了一声“哥。” 接着自然而然从书袋子拿出一包粘糕递过去。 楼枫秀接下,看了一眼学堂院门, 问道“怎么没进去?” 雀雀摇头“我来看看路, 娘还没攒够去学堂的钱。” 他见她袖口短了几寸,裤脚也高,书袋子上绣着小花, 跟她衣裳绣的一样。 瞧起来,应该是拿旧衣裳改的。 “还差多少?” “娘说快了,下个月就能入学了。” “嗯。”他道“快回去吧。” “好。” 楼枫秀拿着手里的油纸包,忽然意识到,这一回,雀雀没有特地来找他,却随时备着一包粘糕。 自从上回他被人揍那岔事后,雀雀带的红豆粘糕都是双份量的,此刻手里这包也是。 在二撂子眼巴巴注视下,楼枫秀把粘糕毫不留情塞到怀里。 老杜见怪不怪,上前道“这次找的是个码头搬运盐袋的活,去之前,你先蒙住脸。” 楼枫秀点头,想起这档事,便问“那怎么不能告诉阿月?” “这个活,可是贩私的。要被阿月知道,指定不愿意让你来。” “盐?” “正是,赚的可要多以往多几番,可就是在青龙帮地头,你得悠着点。” 楼枫秀年纪还小那会,大概十二三岁,也在码头找过活干。 旁人看他瘦胳膊瘦腿,赶人不用,为了彰显自己有用,他学着旁人,卖命背起两袋,走了好半天才送上船,往上抬麻袋,结果高度不够,投不上去,麻袋砸下来,还被砸了头。 一转脸,发现旁人不光只背的起沙袋,还能高高垛到顶上。 这下不用赶,他自己也待不下去。 此后又无意跟青龙帮结下梁子,便再也没有来过码头谋过工。 海上是青龙帮地盘,许多码头出货都得从他们手底下走,各商户除了纳给天家一份税款,额外还得给青龙帮上缴。 楼枫秀现在年纪倒够了,光看他打人不要命的劲,沙袋背个三五袋问题不大。 但一旦被青龙帮的人发现,恐怕要被打死。 这群人是一伙纯粹的强盗,比白虎堂更加目无法度,根本不把人当人看,打死沉海,渣都捞不上来。 对于楼枫秀来说,的确容易起冲突。 楼枫秀最近跟着老杜做了不少散活,起码赎回了戏服。 接下来一门心思惦记攒钱,要还张府门上欠下的十两银子,还得想办法支起摊让阿月帮人代书。 甭管啥活,只要不杀人放火偷摸抢骗,都能揽过来。 何况据说这份差事银钱给的高。 老杜胳膊不好,吃力重活做的也少,也不知道船商怎么肯收的人。 不过不重要。 这么些年,老杜到处寻找生计,积攒的人情多且门道杂,尤其各个帮派琐事,一水的门清。 楼枫秀毫不犹豫,便蒙上脸,跟老杜二撂子一块前往码头盐场。 码头盐场来的这一批收盐的是皇商。 定崖近海,去年朝廷在此地建设了大型盐场。 盐场虽是朝廷正规建造,除了里面制盐的盐工,掌管运输出售的人全部与白虎堂密不可分。 帮派勾结官商,贩卖私盐。 青龙帮管控定崖海运,贩盐路线必须从此启航,当然不能由他们在此间畅通无阻。 一门心思想在其中横插一脚,共同分利。 白虎堂堂主周业生,那不是个简单人物。 最初与他那人称烂嘴阎罗的小叔,早年一块靠南北输送幼儿妇女发迹。 第32章 他那小叔名为周仁昌,利欲熏心胆大包天,劫了赈灾官银,被捕后锒铛入狱。 笑面虎小圣爷极其会来事,合谋当年县令分瓜头利,借此搞通几个当地士绅。 他小叔无罪释放后便开起了地下钱庄,从此狼狈沆瀣,组建白虎堂,在此地风声水起。 周业生此人善用人情交往,与当地士绅关系匪浅,当年南北两地贩卖人口,之所以畅通无阻,皆因背靠通天人脉,据说还跟朝廷重臣有利益输送! 否则,盐场这种好生意,能建到定崖县这穷乡僻壤里来? 现今知县大人不肯同流合污,这位堂主却也丝毫不惧,总之所有呈上京师奏章要从他手里过,有些甚至由他亲自撰写。 整个定崖县,就是他的一言堂。 而青龙帮,虽然与白虎堂名头并驾齐驱,也不过只能混混海上。 说好听点是浪中霸主,难听点就是强盗。 人情往来根本玩不转,经常遭白虎帮戏耍。 那周堂主当然也想和青龙帮联并合作,但是强盗就是强盗,根本没办法讲道理。 你跟他说合作贩私盐,他偏偏狼子野心,马上得寸进尺,妄想插手陆地各项生意,就差骑你头上做你老子了。 为此两帮时常争执不休。 今年盐场终于大批出货,皇商打着官旗便亲自来收。 一半走私,一半交公,利益三分,其乐融融。 可码头属青龙帮管辖,即便不敢轻易朝皇商下手,但边界线明确,普通的打点概不接受。 白虎堂处处受宪制,导致船商募工艰苦,男女老少通收。 所以,尽管给的银钱是往常两倍,募来的工人却不多。 船商带来的几个伙计一半都中了暑气,拖拉两三天,一直没能搬完货。 白虎堂满街布告,希冀招募搬货工,老杜一听说,立马就带楼枫秀往这来了。 七艘大型货船,除了船商带来的伙计,找来能搬货的只零零散散八九人,别说胳膊半残,就是少条腿也往里收。 忙忙碌碌一上午,中午休憩空档,船商管饭,因人少,大锅饭做的多,二撂子一人畅快吃了好几碗。 楼枫秀没凑热闹,避开人,摘了罩面,靠在船帆底下的阴影处,拆了油纸包,独自吃红豆粘糕。 吃到最后,勉强剩下两颗,收起来,准备晚上带给阿月。 仨人辛勤干了一天,入夜后,船商命人起锅烧饭,吃完却不准人走。 船商是担心这点人头一走,万一受人威胁,第二天不敢再来。 眼见货期越发紧张,当即豪爽,决意将银钱再度翻倍,让诸位抓紧腾盐袋,过了亥时再离开。 老杜左边胳膊不吃劲,过午后就有点撑不住,楼枫秀跟二撂子两人交替换趟,每回帮他多背上一袋。 亥时一过,接近午夜,除了船商几艘货船上点了灯,其外漆黑一片,寂静无声。 一帮人哼哧哼哧搬半天,实在顶不下去,亥时刚过,通通累的倒地不起。 船商不负承诺,果然给足了三倍银两,还额外多给二撂子跟楼枫秀一人五十文,含泪朝几人拱手致谢,期盼次日再见。 楼枫秀拿到银钱那刻,心里还有点忐忑。 做工收钱,天经地义,因为活干的好被人道谢,并给额外赏银,这还是破天荒头一回。 真是苍天厚待。 但接下来,他就知道感激涕零的原因了。 搬货工人纷纷离开码头,走之前,老杜提醒人全部散开,绕路走白虎堂主街。 没用。 出了码头就杀上来一帮人,二话不说开打。 老杜早有防范,带着二撂子楼枫秀走野地,闷不吭声躲在躲好等着逮人的那帮人后头,天黑难辨,人一多,混进来几个人,被发现也不好分清。 等见那群帮派成群结队往外跳,喊声四起。 老杜跟着嚷嚷两句后,立即带人跑路。 那伙人挨个揍完顶风务工的穷苦百姓,才发现还缺仨人,想去追,可惜早连尘都落定了。 毕竟是皇商,青龙帮轻易不敢明面动手,但只要在背地里使点绊子,就能让这些坐在云端上头的人吃尽苦头。 入了定崖县海域,岂能不遵循老子规矩?哪个敢说个不字,天王老子也别想从这讨走一分好处! 走到主街,这块风水宝地完全受控于白虎堂,此刻月上中天,仍是一溜灯火通明,这条街坊主营赌场妓院,白昼不来,灯火不灭,彻夜热闹非凡。 仨人衣衫褴褛,一身臭汗,忙不迭从纸醉金迷街场快速穿过。 老杜走到半道,忽然拉住俩人,疑惑道“咱走这么快干什么,又不是没钱,依我看,不如进去瞧瞧,好的吃不起,差点的凑合。” 楼枫秀没懂他意思,揣着钱,头一回不舍得花,想也不想,回道“不吃,走了。” 他步履不停,长腿迈的宽,走的颇快。 二撂子兴奋的四处张望“哪有好吃的?我没瞧着,也没闻见呀!” 老杜一时兴起,可见楼枫秀一走,身边只剩下个不知风情为何物的半拉傻子,也没了兴致。 见老杜要走,二撂子着急,拖着人不放“别走啊杜爷,秀爷不吃,咱俩去吃!” “吃个屁。”他敲他脑壳“回去睡觉。” “哦。” 楼枫秀过惯了只管眼前温饱的日子,饿极的时候才去想点歪门邪道,历来没攒钱习惯,怀里揣着银子很不适应。 但是很开心。 路上想起中午剩下的红豆粘糕,拿出来时,油纸包被汗水浸的湿淋淋,粘糕也被挤扁了,卖相奇丑。 想阿月平时讲究洁净净,袖子上落滴油性,旁人夹上一筷子菜,都能给自己难受的不行。这样子实在拿不出手,干脆自个吃了。 他将将吃完独食,忽然看见远处出现一点烛光。 耳边传来两声狗叫,灰不拉几的狗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倒腾着四条短腿,残影一般猛扑上来,撞进他怀中,贴脸开舔。 粉粉是个热情的狗子,楼枫秀招架不住,出手推开狗脸,捏住狗嘴,才分神看向越发靠近的灯火。 “你怎么到这来了?” “来接你回家。” “接我?接我干什么?”他满是不解“城里三十三条街,哪条我不比你熟?” “你一直没回来,我很担心。” 确实应该担心,按楼枫秀性子,迟迟晚归,说不准又在哪闷头莽撞,惹上了什么事挨上了一顿打。 阿月表达方式没有问题,直白坦荡,丝毫没有不妥。 但楼枫秀觉得自己仿佛对好听话过敏,只觉得听的浑身不得劲,耳热烧心,不自觉抬手揉了一把耳尖,道“有什么好担心的,最近回来都晚,别来接我。” 阿月挑灯往前走,粉粉贴着楼枫秀脚跟,慢悠悠跟在身后。 他迟迟等不到阿月回应,不耐烦道“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 “我不想答应你。” “......你再重复一遍。” “第十七条。” “什么意思?” “我走了十七条街,去了三个码头,你出现的太早,再晚一些,也许我可以像你一样,串熟三十三街。”阿月道。 楼枫秀猛然被内疚冲昏头脑,狠狠揉了把后脖颈“......你为什么。” “因为找不到你。” “......找不到还找,我看你是闲疯了。”话是这么说,趁天黑,背在人后,脸都笑出花了。 一定是狗子在怀里蛄蛹的发痒,楼枫秀这样想到。 阿月迟迟不回答,夜风吹过,楼枫秀心头紧张,半晌小声道。 “我就在,城西盐场码头。” “好。”阿月这才道“以后去哪里,可以告诉我吗。” “知道了,多事。” 第23章 次日清早, 老杜与二撂子来找楼枫秀。 俩人没白蹭饭,提了几碗豆腐花来的。 萍姨窗户关的紧紧的,只听见里头哗啦啦水声响, 萍姨在里头哼常哼的调子。 二撂子端了一碗豆花过去敲窗。 “是谁呀?” “是我呀。” 窗门打开, 萍姨原是躲在房里刚洗了澡, 头发还在滴水,衣裳破烂处尽数缝合,眼下包的严严实实, 正拿帕子裹起头发。 她面上不沾粉黛,眉眼楚楚,几个月三餐有保, 脸颊饱满了许多,鹳骨也没那么突兀, 不像此前瘦成一把柴火,抛开岁月带来的皱纹,此刻做出娇羞状态,一定少去一半违和。 “萍姨,吃豆花。”二撂子把碗端到窗口, 呼吸间闻到某种花香,这才看见此前臭烘烘的房间, 打扫的干干净净, 床铺面上还洒满了花瓣。 “好香呀。” “嘻,我自己去摘来的。” 老杜闻言, 往房里瞥了一眼, 奇道“那疯子,是清醒了?” 楼枫秀打哈欠道“谁说的?” “我看屋里头收拾的可干净。” 第33章 “是,铲了一夜墙皮, 天刚亮就爬窗上灶屋烧水洗澡,吵死了。”楼枫秀揉了揉眼皮,又是一个哈欠。 “啧,还以为活不过几日,没想到眼下越活越好了。” 萍姨端了碗,喝了一口豆腐花,哗啦又全部吐了出来,怪罪的瞥他一眼“难吃,我要甜豆花。” 二撂子挠挠头“没有甜豆花啊。” “我要吃豆娘铺的甜豆花。” “我不知道哇。”二撂子回头问道“杜爷,街上哪里有卖吗?” “少跟那疯子闲扯,哪来什么甜豆花,没听说过。” “我就要吃豆娘铺的甜豆花!”萍姨说着,还哭了起来“怎么会没有,萍儿吃的豆花,明明都是甜的。”她捂住脸,嚎啕声直冲云霄。 二撂子手足无措,也跟着哭“可我真没有吃过啊。” 老杜上前将他拉走,将萍姨窗户关上,隔绝俩傻子有咸无甜的悲伤交流。 一顿饭吃的抽抽噎噎,仨人尽听二撂子在那抽鼻涕水了。 吃罢还不待走,宅子竟来了客人。 大门外头上了锁,来者还煞有其事,费力敲了半天门。 二撂子走过去,从塌墙处探头问“你是谁呀?” “我是张府管家,来请阿月小先生的。” “哦,你别敲啦,没钥匙,从这过来吧。” 管家是个见惯大场面的人,他神态自若,抬脚跨过墙头。 半只脚跨进墙面,便看见楼枫秀。 少年乱糟糟的头发丝里,隐约可见阴沉沉的寒光。 待一脚踩进墙头,恰逢疯女人推窗,伸出头来晾头发。 “......”张幸卡在墙头,久久未动。 不是他胆怯,实在是他见过的大场面里从没有白日见过鬼。 楼枫秀对一再诓骗人只为达到目的毫无信用可言的管家没好脸色,想赶人走,可是想到还欠人银子,又没底气发作。 管家临门一脚,却不进了,冲楼枫秀微微颔首,礼貌道“你,你看到了吗?” 楼枫秀顺着他指的方向瞟了一眼,望着晾头发的萍姨,意味深长道“看什么?没有。” 管家顿时脸色煞白。 “你来干什么?”他问。 管家努力找回声音,秉持着基本素养,解释道“是这样,我打听许久,获知月小先生住处。今日我府老爷接待贵客,宴间纵歌雅颂,满城名仕都在,我想到小先生文采斐然,便特意请您同往,代为词贴润笔。” “您进来坐,烦请等我收拾碗筷。”阿月道。 楼枫秀不想让他答应,可是,欠人钱财,矮人一头,没办法的事。 “我,我还是外头等。”张幸道。 这墙里站着一打一帮下人的楼枫秀,窗里伸出一颗不辨生死的女人头,要进去恐怕得先请这位小先生先给遗书润润笔。 “您自便。”阿月收拾起碗筷,去了灶屋清洗。 楼枫秀头一回看疯女人算顺眼,瞧那管家胆怂成这样,漫不经心懒散点头,对阿月道“爷去城西码头了。” 说罢,便从管家跟前跨墙走了。 一出门,老杜便问“那是谁啊?你跟阿月怎么认识?来干嘛的?” “没谁,不熟,你聋了?” 这倒是次要的,重点是“秀儿,你怎么就说了?阿月没说什么吧?他不知道咱们在干什么吧?” “阿月没你这么啰嗦。” 老杜嘿了一声“你他......行,算我多嘴。” 到了码头,发现除了他们仨,昨天一起搬货的只来了俩人,还通通顶着一脸青肿。 船商忙前忙后,只能多找来几个乞丐,凑上个八九人,让人去海里洗了澡,又带人吃了顿饭,才算开工。 乞丐干瘦,搬一麻袋盐磨磨蹭蹭,就这么勉强也算用上了。 老杜昨日累了一夜,实在吃不消,就站到货船上头,跟船商一起接货。 楼枫秀今日比昨日还要卖力,好像喝了八碗鸡血,一回能扛四个麻袋。 走的腰杆挺直,腿也不弯,身形分明清瘦,却不知道哪攒来的劲头。 再看那俩晃晃悠悠来打秋风一样的乞丐...... 没对比不知道,楼枫秀瘦归瘦,身形筋骨匀称流畅,属于精瘦形美。 不像那俩乞丐干瘪,弯腰驼背好似菜殃子,背袋子盐晃晃悠悠能给腰压断。 过了亥时,众人累的浑身发麻,独独楼枫秀一个人挺到子夜,在船商勒令下才停止搬运。 那会子,他一双手心肩头,磨出几个豆大血泡,接银子手心都在发抖。 船商心怀感动,单给楼枫秀多加了一钱,嘱咐他忙完去,记得去看看大夫。 回去时间实在太晚了,连路边等着拦人的地痞子都在草窝里等睡了,仨人蹑手蹑脚走过去,有惊无险。 楼枫秀跟老杜二撂子俩人在街口分道而行,没走几步,听见狗子叫声,粉粉扑到怀里时,接狗的双手忍不住打晃,去捏狗嘴,手指竟然用不上力。 “阿月?” 此时,阿月吹亮火折子,这才点上灯。 “又来?说了不用接我。” “没有接,我在等你。” “怎么不在屋里等?” “一样的。” 楼枫秀看阿月脸上布着几点红印,心想,还是不太一样,屋里起码没这么多蚊子。 “刚才怎么不点灯。” “会燃完的。” 阿月走到他跟前,将粉粉从他怀里抱下来,楼枫秀一时松懈,被他拉住了手。 灯火映衬下,掌心血泡无处遁形。 没等阿月开口,他倒莫名有种做贼心虚感“过两天,磨成茧子就没事了。” “明天,还要去吗?” “要去。” 阿月拉着他的手,迟迟没松,似哄非哄道“不去了吧。” “不能不去。”楼枫秀抽开手,径直前行。 他担心了一整天,就怕阿月又被那姓张的诓去当童养夫呢。 回到宅里,楼枫秀关上萍姨屋里的窗户,脱了上衣,正打算挑井水冲洗满身热汗,却见木桶里杂七杂八装满一桶瓜果蔬菜。 “这是今日收到的。”阿月说“我听人说,浸冷水可以防止腐坏。” 楼枫秀一样一样拿出来。 荇菜,绿豆,西瓜。还有一块肉。 荇菜泡烂了茎,绿豆泡发了皮,肉在开始变质。 除了西瓜,其余惨不忍睹。 他不知道这个技巧要分品种,楼枫秀无可奈何,一样样捡起勉强可吃的菜放进灶屋。 待洗了个冷水澡,楼枫秀回房,拿出这两天散碎银子,撕了块布,包起来递给阿月。 “先拿去还那老骗子,告诉他,过不久爷就能全还上,以后让他打这绕道走。” 阿月没接,不光没接,反而递给他一两银子。 是完整的一颗,足两银子。 “张老爷请我润笔,平了欠款,另外,付了我一两银子。” 楼枫秀愣了愣,几钱碎银,连同那锭精巧足两白银,硌的他掌心血泡发疼。 “那你自个收着。” 他将碎银子塞进枕头,阿月没有坚持,也跟着把银子塞到枕头。 “城西码头,能不能不去。” “不能。” “可你受了伤。” “说了没事,这算什么?” 阿月想要解释,欲言又止。 他想要阻止他,并不是替他觉得苦。 今日他前往张老夫所谓宴请名仕,地点在春意浓。 张老爷与白虎堂堂主关系比他想象更加紧密,在场还有位自京师而来的皇商。 皇商姓薛,席间统称他为薛大人。 尽管薛大人背离君王舍弃道德,却自称文人,喜爱雅颂。 张老爷派人请遍满城富有才学之辈,为那群妓子所赋淫文词加以润色,以充为雅。 借由此,他们席间堂而皇畅聊如何与青龙帮共同谋取私盐之利,怎样填满那蠢货如狼似虎的胃口。 因此,阿月不愿他去。 “那些坏掉的菜,是在今天收到的,明天还会有。枫秀,就算赚不来一文钱,我们也不会挨饿......”阿月说。 “闭嘴。”他冷嗤道。“不想睡就滚出去。” 次日,楼枫秀走的极早,在杂货间外头等了半天老杜。 待二人出门时候,日头已大的晃眼。 码头还是那么点人,可今日船商显得没那么急切了。 老杜朝船商打听到,朝廷钦定的皇商薛大人,与当地士绅及周堂主,昨夜请宴,接见青龙帮主,进行了友好合作。 也许不久之后,就不必再如此辛苦,擦黑说不定就能放心大胆离开。 谢天谢地,否则再来一遍,神仙难撑。 老杜获知内情,转头来告诉二人省点劲。 可楼枫秀蒙着脸,垂头闷声搬麻袋,跟听不见似得,不知跟谁较劲,四五袋的往上摞。 “这么卖力何必呢,你瞧瞧你衣裳,肩膀袖口都快磨烂了。” 第34章 “磨烂正好,凉快。” “净胡说。” “别废话,接货!” 老杜劝不了,楼枫秀搬的多,递的还快,他胳膊不吃力,赶不上趟,干脆换了艘船接货。 刚跟人交换完,老杜站在货船头上,一个错眼,恍惚间,似乎看见阿月。 第24章 阿月站在前头码好的盐仓中, 搬动麻袋,递给前来接货的人。 老杜连忙揉眼,手上全是盐巴, 一时蛰了眼, 疼的抽着冷气。 他连忙下了船头, 疾步冲到楼枫秀跟前,拿手肘捅了捅他腰窝。 “秀儿,你看, 你看!” 楼枫秀怕痒,肩上东西沉,没手揍人, 偏开身子道“别用你那汗手摸我腰。” “让你看人呢,那是不是阿月?”老杜眨巴眨巴眼, 指向另外一头盐仓。 他扛着盐袋转身,果然看见阿月在那哼哧哼哧搬麻袋,当下扔了麻袋,喝了一声“阿月!” 二撂子都被那怒气吓的一震,四下张望, 果然看见阿月! 而阿月听见怒声,神色如常, 冷静的朝他颔首, 接着继续腾挪盐袋。 那是一双妙笔生花,写得出全天下最好看的字(楼枫秀主观认定。)能雕琢漂亮小老虎, 连个茧子都生不出来的手! 能用来这样糟蹋吗? 楼枫秀气极了, 大步走去,老杜连忙跟上,二撂子见秀爷发火, 放下盐袋,也匆匆上前。 阿月站在盐仓上头,他乌发浓稠,单单绑了一根红绳,此刻红绳微散,汗湿长发,眉目带着薄红水汽,神色却无端反而让人觉得淡漠发寒。 楼枫秀站到跟前,他十分自然搬起麻袋递给他。 这举动气昏了楼枫秀,他将人一把拽了下来,捏住手腕,摊开那双修长漂亮的手指,掌心已经磨出几枚透亮水泡。 其中,大点的已经破皮渗血。 连老杜跟二撂子都跟着心疼,一时忘记自个手心豆大血泡。 “嘶,阿月,疼不疼,我给你吹吹......” “滚去给你自己吹。”楼枫秀推开二撂子伸过来的脑袋,拽着人往外赶“你回去。” “为什么?”阿月问。 “这是你能做的事?”楼枫秀道。 “阿月,你去帮人读读信写写字不挺好,何必跑这折腾。”老杜道。 “对呀,对呀!”二撂子附和道。 “快滚回去。”楼枫秀斥道。 阿月没动,他反问道“你们能做,我为什么不能?” 二撂子恍惚道“啊,也对啊!” “你来,我就能来。” “对啊,对啊!” “阿月,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楼枫秀阴沉了目光,头发丝里透着戾气“你这么蹬鼻子上脸威胁我?” 他一般摆出这副模样,不知吓哭过多少小孩,阿月无动于衷,神色何其淡泊。 两人僵持片刻,楼枫秀败下阵来,对他的固执毫无办法,抬脚踢翻整排码的整整齐齐的盐袋,转身抬腿就走。 阿月俯身,重新码好盐袋。 他一旦面无表情,稚嫩模样便显出几分冷冽漠然,仿佛架把刀都奈何不了他。 二撂子早被这场面吓的缩起脑袋,缩在老杜身后不敢吱声。 楼枫秀腿长脚快,走到船商跟前,不知道说了啥。 老杜叹了口气,上前劝道“秀儿,不至于,你让他吃一天苦头就知道了,别生气,你要是走了,船商恐怕要哭娘了。” 劝了半天,却见楼枫秀并不是要走,而是回到原位,将丢下的麻袋重新扛起来。 而船商则点了几个铜板,走去盐仓,看样子是要将阿月辞工。 楼枫秀扛起麻袋,膝骨忽而一弯,身形一晃,二撂子赶过想扶一把,结果人已经站稳当了。 他说不上什么滋味,无力感充斥全身。 自己跟做贼一样,蒙头蒙脸,还要谨防挨揍,卖命一样搬了两天麻袋。 却不抵阿月给人提笔几字。 他知道阿月没错,甚至知道自己不对,可他不知道该向谁发火。 二撂子似乎见他眼底微红,小声问老杜“秀爷,秀爷好像哭啦!” “哭你妈。”楼枫秀头也没回,骂声中气十足。 待扛完盐袋折返,正瞧见码头打前头走来一行人。 身着吏官御袍的皇商薛大人,满目春风,正与青龙帮帮主刘定邦勾肩搭背,往盐仓处行来。 海龙王擎着冷目,掠过宽阔码头,横眼瞧向身侧白虎堂堂主周业生,抬高声量道“闲话少叙,我可扎了实在本,不指望周堂主有心指教,起码亮出点诚意不是?” “哪里话,此地是您刘兄辖口,您肯高抬贵手鼎力相帮,我等岂无回馈?”周业生负手缓行,遂向身后略一点头道“去吧,将那些闲碎拢了,给咱龙王爷献份出航礼。” “诶,请龙王爷慢等。”窦长忌应道。 此时还不见海龙王露笑脸来,薛大人出手拍了拍刘定邦肩头道“小弟初来,不通规矩,昨日才由得周兄好教,思来想去,眼下这批正是三成货量,预备为刘兄润润肠,万莫推辞才是!” “再说就是外话了,何妨计较眼下这点得失,咱们不都是兄弟么。” 话间那三人顿步相视,为那声兄弟,仰天朗笑。 窦长忌领上几人,持步行前,忽而见得楼枫秀。 尽管遮了半面,他还是一眼认出,楼枫秀微微蹙眉,再没更多神情,便径直行往盐仓。 他神色微顿,一言未发。 在楼枫秀将将摞起麻袋,船商便来打发人“你,还有你们几个。” 他伸手点了点,叫来老杜二撂子与阿月,尽数点明,便道“是了,就你们,这是银子,走吧。” 船商给的只多不少,二撂子挠挠脸,不解道“活还没做完,就给银子么?” “对,用不着你们了,拿上立马走人!” “我们走了,盐货怎么办?” “轮得到你来打听?想活快点的,赶紧走!” 二撂子还想再问,他不理解,为什么自己勤勤恳恳,却要被赶走,而剩下的几个共事乞丐,为什么还在继续搬运。 尚未开口,老杜忽然拉了他一把,忙道“诶!多谢,多谢大人!我们马上走!” 船商摆摆手,转身时暗自嘀咕道“倒怪了,张府门前,何时来了这么些个穷亲戚。” 楼枫秀片刻前,还在威胁船商辞掉阿月,否则自己就要一走了之。 不想现在就成了闲杂人等,要被打包滚蛋。 不堪回忆,简直幼稚的像三岁小孩。 老杜带着几人,避免与那行狼豺虎豹正面相遇,便绕过码头盐仓后头走小道。 却见窦长忌站在盐仓后方小道,他青衣灌风,衣袂翻飞,与他轻轻一笑。 几人擦身而过,此时忽然听得一声惨叫,楼枫秀脚步一顿,欲转过身来,却被一只手,自身后轻轻推了一把。 “诸位爷,别回头啊。” 他身形一僵,忽被老杜拽住手腕,往前快步离去。 直入街巷闹市,几人间气氛扔夹杂沉重。 二撂子初遇辞工,不得不吁声长叹,其外三人则心知肚明。 为解海龙王气焰,搬运盐货的长工,下场不言而喻。 若非窦长忌,替几人找了士绅张府穷亲戚做了借口,杀身沉海的恐又要多了几具。 为解愁闷,老杜笑道“咱们去吃碗大肉饭怎么样?我请客!” 楼枫秀没应,他解了遮面,长发乱糟糟蒙住紧锁的眉眼,唇角紧绷,显得极不善。 直到阿月走到他跟前,开口道“枫秀,我的手好疼。” 一瞬间,他舒展了眉头,恍恍惚惚回神。 “我们回家,帮我挑水泡吧。” “嗯。” 二人回了家,粉粉被孤零零栓在狗窝前,见人回来,嗷嗷呜呜想凑过来。 阿月摸了摸狗头,没有解开它的绳索,于是去了灶屋烧了锅热水,问萍姨借了根针。 点起烛火,烧了针尖,阿月坐在院子里,挑破楼枫秀掌心血泡。 清了血水,将帕子浸了热水,为他敷手。 楼枫秀得到几分放松,眉心仍有意无意皱起。 “疼么?”阿月问。 他沉浸杂乱思绪间,一时并未回话,阿月便叫了声“枫秀。” “嗯?” “你觉得,疼么?” “不疼。”他道“哪学的?” “药堂,向大夫请教来的。” 双手敷完,楼枫秀又开始神游,阿月将针尖递给他,他才彻底回神,全神贯注盯着他的掌心。 本欲挑破水泡,却发现阿月掌心大多已然磨破。 于是楼枫秀沾了热水,为阿月敷在掌心。 萍姨靠窗看了半天,见状骂骂咧咧道“破皮的水泡得冷敷,笨蛋,你想要疼死我的好郎君吗?” 楼枫秀一听,匆匆拿开帕子,撤的太快,肘臂撞翻烛台,灯油撒满桌案,他手忙脚乱,竟然丢了帕子,动手要去摁灭烛火。 第35章 阿月快了一步,抓住他手腕,俯身捡起帕子,盖灭星火。 楼枫秀不经意抬头,却见阿月目光温润,笑意盈盈的解释。 “她说的不对,没那么疼。” “少骗我,疼就是疼。” “嗯,只有一点。” 于是楼枫秀换掉热水,打来井水,重新帮他敷手。 “肩上有吗?”楼枫秀问罢,想起阿月年纪小,在码头只能进盐仓分递,并没有扛麻袋机会。 “有。”阿月说。 “......” “进卧室,我脱给你看。” “......” 萍姨趴在窗口,双手托腮,悠悠吹了一声口哨。 “......”楼枫秀非常想把那疯女人塞回进屋里,然后封死窗户。 进了卧室,脱掉衣裳,露出半身洁白。 楼枫秀仔细看了一遍,果然没有发现,于是道“瞎说,分明没有。” “原来没有。”阿月道“那枫秀呢?” 他咳了一声,摇头“我也没有。” “你还没看。” “我感觉没有。” “感觉不一定对。” 阿月慢条斯理穿回上衣,以身作则,已经告诉了他,什么是感觉失误。 “脱掉,我帮你看。” 于是,楼枫秀只好磨磨蹭蹭扒开衣裳,露出半个肩头。 阿月目光落在肩头,神色微动,盈盈涌荡水色。 瞧他表情不对,楼枫秀扭头看的时候,自己也吓了一跳。 “不疼,真没事,这算什么,你放心!”楼枫秀说完才反应过来,血泡长在自个身上,阿月倒一副快哭的样子,到底疼的是谁? 阿月为他合上衣裳,竟然转身要走。 楼枫秀眉头一皱,问道“你去哪?” “买药。” “几个血泡,还用买药?” “会留疤。” “留就留,大男人怕什么。” “枫秀肩膀很漂亮,不能留疤。” 楼枫秀咳了一声“你再说这种鬼话,我打烂你的嘴。” 阿月不说了,抬腿就走。 “滚回来!你再走一步,我先打断你的腿!” 楼枫秀啥性情,阿月摸的门清。 威胁是威胁不住的,脚底下顿一下的间隙都没有。 “站住,别去,不会留疤!” “你骗我。” “不骗你,真不会,你滚过来好好看看,老子之前受的伤但凡有半个印子,我管你叫爷!”为了证实,楼枫秀当即两把脱光上衣。 “上一回,我给你包扎用的药,可以祛疤。”阿月道。 “操,你以为你出现之前,老子没有挨过打?说了不会就是不会!” 楼枫秀体质的确特殊,半月海风黑了那么点,出点汗就恢复了回来。 伤多重都能很快恢复原状,否则按他打架频率,身上绝对没有能看的地方。 言尽于此,阿月勉为其难拐回来,目光顺着他咽喉,一寸寸扫过,落到腰线,重复看了两遍。 虽然都是男人,光着脊背的楼枫秀,却觉得不大自在。 “看完了?” “嗯。” 的确干净,阿月勉强信了。 他挑破肩头血泡,动作轻软宛如落羽,清理血水时,靠的太近,呼吸擦过喉咙血管,痒的头皮发麻。 “疼吗?” 楼枫秀咽了咽口水,莫名紧张。 “不疼。” 阿月手指碰了碰他耳尖“那为什么,这么红?” “......” 楼枫秀回答不了他的问题,但他非常不想看见阿月。 阿月处理完伤口,他一个眼神也不给,谢意更没有,匆匆拢紧衣裳,站起来里里外外踱步半天,才想起了什么。 于是,他从枕头里掏出这两天攒的几钱银子,一声不吭就走了。 “你去哪?” “南五里街。” 楼枫秀去南五里街,他打算把钱塞到粘糕摊上。 雀雀还在长个,得买新衣裳了,笔墨且贵,要用银钱的地那么多,马上要读书了,学堂钱交完,吃的就紧巴了。 他想,阿月存下的那一两,大抵也能够买桌子纸墨。 回头再攒几日,很快就够支摊的钱了。 走到南五里街,远远就见李大娘洋溢着喜意在收摊子。 楼枫秀不远不近,在一个卖伞扇的铺子跟前装模作样站了会。 他听见旁边卖早点摊主,问李大娘“今日怎么这么早收了?” “不早啦,学堂新季招收学生,我赶个早,去学堂交钱。” “攒够啦?” “够啦。” “还真送么?学杂费贵的紧,女娃娃读书有什么用,又考不了功名。” 李大娘笑的眯了眼,说“学堂来了个女先生,也开始招女学生了,说不定我们雀雀以后也能去当先生呢,不能让孩子只能跟着我卖粘糕啊。” “不卖粘糕,我老见你纳鞋底裁衣裳呢,那还不如跟你学着绣个花。” 李大娘摆摆手,只笑笑没接话,错眼见,看见了楼枫秀。 二人默契的互相埋头,没有打招呼,李大娘领上雀雀,推着摊子便走了。 他没机会塞,只好带着银钱走了。 没走多远,雀雀追了上来。 递给他一份粘糕。 楼枫秀揣着红豆粘糕,走回破破烂烂的宅子里,夕阳下,只见灶屋烟囱飘着浓烟,阿月正在生火做饭。 此前他削个土豆都能削掉一半,菜梗菜叶哪能吃压根分不清楚,顶破天烧出一锅白粥,偷偷学过毫无成果。 楼枫秀嫌他浪费粮食,择菜的活都不敢交给他,顶多打发他帮忙烧个火。 前两天码头事忙,他没空操心阿月吃喝,没想到他倒真的学会了几样菜。 楼枫秀进了灶屋,看见一颗囫囵土豆。 被削掉的皮没那么厚了,菜叶子也得体清掉了泥巴。 阿月将将熄了灶炉的火,他便帮着布菜,先给萍姨端了一份过去。 虽然菜色卖相不佳,其中一样估计头一个做的,手生,模样有一半焦黑难辨。 楼枫秀摊开油纸包,把红豆粘糕放在正当间,接着开始端碗吃饭。 阿月笑眯眯看着他,本想问他,好不好吃,但还没开口,就听萍姨嚷嚷道“难吃死了!你是不是要毒我?” 于是他闭上了嘴。 但楼枫秀并不是个挑嘴的人,毫不介意,吃的干干净净。 饭后,阿月收拾碗筷的时候,问“还生气吗?” “什么气?”楼枫秀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耳朵不红,我看错了。” “......” 他妈的,想起来了。 第25章 隔天大早, 楼枫秀揣上银子,又去了南五里街。 可本该在学堂读书认字的雀雀,却仍在摊位上, 帮李大娘打粘糕。 他站到了卖伞扇的铺子跟前, 装模作样拿了一把伞, 拿完觉得不妥,又换了把扇子扇风。 这会早点摊上生意正隆,摊主忙前忙后, 他等了半天,终于不负众望,等到摊主闲下来, 开口朝李大娘搭话。 “雀雀不是去学堂呢?咋这会还在?” “唉,先生说, 雀雀近十岁了,还不认字,教起来麻烦,没收。” “这是哪的道理?去学堂本来就是认字的,都会了谁还去?” “先生说, 先让雀雀在家认认字,说是, 看看天分。” “自己怎么认?要能认, 咱犯不着现在认不出几个大字啊。我看还是打点不够,现在一些开设学堂的, 不以育人为先, 净想法挣咱穷人百姓的银钱。” “是这么回事啊,那我再多攒攒钱,来年再送雀雀去学堂。” 雀雀低低回答“娘, 要不,不去了吧。卖粘糕好呀。我哥爱吃,阿月哥也爱吃。” “雀雀呀,你听叔的,不如就去学绣花,你娘不教你,我婆娘也会,回头我跟我婆娘说,你去跟着学学。” 李大娘摇头“谢谢大哥,不用麻烦,我们雀雀不学。” “这怕什么麻烦,你忙你的摊子,邻里邻居的,帮衬一把。” “真不用。” “害,千万别跟我客气,我婆娘不比你绣的......” “两碗豆花。”楼枫秀走上前,堵住了听不懂拒绝的摊主热情的嘴。 他给了钱,端着豆花,走到粘糕摊前放下。 雀雀见是他,马上放下凿子,跑上前道“哥。” “嗯。”楼枫秀点了点头“你过来。” 他走远了点,雀雀跟上来。 “你想绣花,还是认字?”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娘不想让我绣花。” “为什么?” “我娘说,绣花,妇人都会。可字不是人人都识,如果大字不认一个,到了年纪,只能嫁个大字不识丈夫。” 如果命不好,会受尽委屈,会挨打,只能千难万苦逃出来,日夜绣针线,眼都看瞎了,却卖不了几文钱,想谋生都难。 第36章 谁会舍得,再将女儿送入火坑,重蹈覆辙。 楼枫秀想了想,道“我让你阿月哥,教你认字。” “好啊!”雀雀一喜,旋即又道“要不要问一问阿月哥啊?” 擅自决定的楼枫秀,一口咬定道“他是我小弟,不用问。” 雀雀忙不迭点头“好!我去告诉娘!” 小姑娘蹦蹦跳跳,立刻跑去告诉李大娘“我哥说,阿月哥会来教我认字!” 李大娘还在翻来覆去打粘糕,闻言喜不自胜,当即看向楼枫秀,欸了一声,又收回目光,重重点头“好,好。” 楼枫秀揉了揉脖颈,转身离了南五里街。 他回老宅时,阿月做齐了粥菜,正为粉粉碗里添食。 萍姨倚着窗,在面前饭碗里挑挑拣拣,眉头皱来皱去,勉为其难夹了一筷子咀嚼。 楼枫秀上前,打了井水,跟阿月一起洗了手。 接着拿起汤勺开始盛粥,期间开口,道“吃完饭,去一趟南五里街。” “做什么?” “你去教雀雀认字。” 阿月默了默。 “你没有问过我。” “我现在就在问你。” “你一起去?” “我去干什么?” “你愿意一起去学,我就愿意去教。” “我学?我有什么可学的?” “雀雀可学,你为什么不可学?” “我不去。” “好,那我也不去。” “你爱去不去。” “嗯。”阿月说罢,起身就往外走。 “你往哪走?” “回绝。” 楼枫秀倔,阿月比他还倔,跨过塌墙,果然要去回绝。 他愣了大半天,操了一声,一把扔了汤勺。 萍姨捧着碗看人吵嘴半天,见他发火,哀叹两声道“是吧,你也觉得难吃是吧?” 楼枫秀没理,急的恨不得上蹿下跳,在塌墙跟前走来走去,不知追还是不追,气上头,一脚踹上墙,墙塌的更厉害了。 他缓了缓,佯装淡定,装模作样撸狗。 等阿月回来的时候,天近正午,狗子都快被他摸的秃噜皮了。 他看阿月,阿月带了一份粘糕,放到桌上,接着坐下,吃早上剩掉的饭菜。 半天,忍不住了,他问“你说完了?” “嗯。” “你真说完了?” “说完了。” “行,你行。”楼枫秀终于放过狗子,上前,从他手里夺了碗,拽着人就往外走。 阿月也不挣扎,老实跟着。 楼枫秀焦躁不安,满脑子想的都是,别人家里的小女儿,七岁就有两位教书先生,还要额外豢养童养夫,雀雀怎么办?雀雀连识字机会都没有吗? 不可能。 你说不想就不想?不想也得想。 到了南五里街,楼枫秀把阿月拉到李大娘跟前。 李大娘发懵,雀雀也懵,但还是乖乖叫人“哥,阿月哥。” 楼枫秀推了推他,低声威胁,“赶快说。” “说什么?” “就说,说你,会教,教她认字!” 阿月不吭声,楼枫秀狠狠揉了把后脖颈,咬牙切齿,低声道“我学!我学行了吧?你他妈的现在就给我教!” 阿月看着他,仍然不急,反而笑了起来。 雀雀不明觉厉,半晌,小声道“阿月哥,不是说要买书,什么的,明天,才开始学吗?” 李大娘同样小心谨慎“那个,什么时候学都行,现在也行,你们不要吵架啊,不能吵架啊。” “......” 楼枫秀不知喜悲,却看脸色不善,牢牢盯着阿月。 他根本不需要设下陷阱,他永远知道他所有藏在心中的不可言说,更知道该怎样才能让他宣之于口。 阿月丝毫不在乎他怒气冲冲的伪装,他笑盈盈,向李大娘寒暄道“大娘,用过午饭了吗?” 李大娘愣了一下,答“忙,还没顾上吃。” 说完,顿时反应过来,忙不迭道“一起,来坐,一起吃,小枫也来,一起吃,大娘再去买点!” 小枫二字,李大娘叫的无比顺嘴。 好像在他从未知道的时刻里,叫了无数遍。 小枫本人涨红了脸,转头就要走。 没想到手里还拽着阿月,他松了手,阿月没松。 他好不容易挣脱,但还是没能走脱。 因为李大娘已经扎好了桌案,雀雀开开心心摆好小凳子,上前来,一手拉住他,一手拉住阿月,道“哥,来坐!” 楼枫秀很少有食不知味的时刻,今天这顿,是其中为数不多的一回。 李大娘忙前忙后,不仅熬了锅粘糕汤,还跟早点摊的摊主要了几笼包子,又上隔壁铺子里买了卤肉,满满当当摆了一桌。 整个吃饭过程中,楼枫秀享受着无比慈爱的注目,几乎将脸埋进饭碗里。 李大娘在他肩膀袖口接连看了几遍,因为搬沙袋,有几处磨的发白,欲破不破。 妇人家注重针线,于此最是留意,想说点什么,又迟迟没开口。 楼枫秀注意到她的目光,看了眼袖口,接着把脸埋的更深。 衣裳是去年李大娘亲手做的,通过雀雀交给他的衣裳,是他没有保护好,他感到内疚。 早饭后,楼枫秀将将放下空碗,李大娘从他手中径直收起,匆匆收拾干净桌案,没给他插手机会。 楼枫秀也不好意思吃完就走,就呆呆坐了会。 阿月倒游刃有余,他在跟雀雀商量,要去文人街买什么样的书纸笔墨。 “枫秀,我们一起。”话锋一转,阿月道。 楼枫秀没理他,寻思,你说一起就一起,老子不去! 旋即对雀雀道“你去买,哥还有事,走了。” 雀雀问“那你明天,会跟阿月哥一起来吗?” 他望了眼阿月,见阿月也望着他,别开目光,想了半天措辞,磨蹭道“来。” 答应一起学,就会一起学。 待阿月买齐墨书回了老宅,二人互相无话。 半夜,趁阿月入睡,楼枫秀蹑手蹑脚起床,取了萍姨窗口针线,将她窗户掩上,趁夏日月色,坐在院中缝衣裳。 缝半天,缝不成,针尖太粗,裂口越来越大,他满头大汗,眉头皱的能夹筷子。 正在为难之际,忽听身后悠悠传来一声鄙夷“缝的好难看呀。” 楼枫秀此刻仅穿长裤,光着上半身,为了看清楚针脚,难得将杂乱头发尽数拢起。 月色下面容英秀,神情带着些许天真,打眼一看,正是个端正俊朗好少年。 这导致他威慑力顿减,萍姨没在怕的,靠在窗内,尽情抒发感想“真是笨蛋,它原本没洞,你都戳出俩洞了!” “......”你缝个衣裳歪成蚯蚓,老子笑你了吗?还能轮到你笑我!? 楼枫秀想怼回去,可惜在一名女子面前,上身打赤的楼枫秀异常脆弱。 于是他默默背过身,刚要低头咬针线,身后便有人靠近,为他披了......张席。 他裹着凉席,抬头看见阿月。 “......” 合着这俩人全没睡,就看他连灯也不敢点,自个在这做贼一样缝衣裳。 “我来试试?”阿月道。 “给。” 阿月点上油灯,接过他手里衣裳,歪头思索片刻,下针时,戳破了食指,抽针时,戳破另外一个食指。 “......”楼枫秀心想,怪不得你雕个小老虎能破十个手指头。 当时还以为太难,现在看来,阿月自己也不是没有原因。 “笨蛋。”萍姨朝窗外伸出手“给我,我会,让我来!” “给萍姨试试吗?”阿月问。 楼枫秀毫不犹豫点头。 甭说,虽然见识过她缝成蚯蚓状,好歹破烂的地方都缝齐了,衣裳裹的严严实实。 非要比,那手工比俩人还真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阿月递到萍姨手里,跟楼枫秀一左一右,端着油灯打光,萍姨信心十足,抽线取针,下针如有神。 很快,俩洞成了一个。 但没人笑的出来。 因为萍姨缝反了面,拆的时候直接下手拽线,原本俩洞,正式撕成一整个。 “......”楼枫秀心想,我他妈真是疯了,才会相信一个疯女人。 沉默蔓延。 “......我可以换种方式,再试一试。”阿月道。 “怎么试?” “此前我看过雕琢器具的入门书中,其一段落,有讲针脚花纹打样的理论知识。” 听阿月话中自信,楼枫秀决意再信一回。 因担心他再次戳伤手指,楼枫秀点起四盏灯,跟萍姨一人两手各端一盏。 仨人浸在黑烟滚滚里,呛的睁不开眼睛。 阿月捏着针头,认认真真缝了半天,一针一线,除了疏松,没有意外。 没有意外,就是最大的意外。 第37章 “停一下。”楼枫秀忽然道。“别缝了。” 萍姨端着俩灯,被熏的昏昏欲睡,只觉得手上一轻,睁眼看见楼枫秀夺了她的灯。 原来,她手里灯油歪了半天,黑油飘着星火滴落,正掉在衣裳胸前,烧出一个拳头大洞。 阿月试图挽救,但理论知识有限,没讲烧破的地方怎么补,一时无从下手。 萍姨隔着黑烟,看不清对方表情,扒拉两下衣裳,条理格外清晰冷静。 她点点头,确认道“啧,这下真不能穿咯,绣都绣不好咯。” 虽然完全没有身为罪魁祸首的内疚,但很有责任的弥补道“诶,你穿我的衣裳不?” 楼枫秀木着脸,啪叽一声,关上她的窗户,回屋扒掉裹身凉席,倒头睡了。 三个臭皮匠,半夜缝衣裳,轮番端灯油,缝不完算球。 第26章 次日, 老杜大跟二撂子早上来蹭饭的时候,意外发现楼枫秀上穿上了件冬衣。 “秀儿,你这是, 睡懵了?你知不知道现在过啥季?” “知道。”楼枫秀沉着应对“梅雨季, 快到了。” “那不是还没到么?” “提前备着。” “那也没必要......” “再问就滚。” 识时务者为俊杰, 俊杰说“你等会跟我俩走,去看个丧事,戏班的活。” “今天不行。” “你要干什么去?” “去南五里街。” “哦, 看雀雀啊?” “嗯。” “行,云姨让我先去看看,活不大就咱自己干, 能成了我来找你。” “嗯。” 少年身骨长的快,李大娘每年都会在冬夏季, 给楼枫秀裁衣裳,再通过雀雀塞给自己。 但今年时候还没到。 往年衣裳已经统统不合身量,眼下统共只有去年两身衣裳。 夏秋一套,冬春一套,想换, 可惜换无可换。 太阳不大,一顿早饭吃的汗如雨下。 老杜好心道“秀儿, 你要不, 换件衣裳呢?” 楼枫秀不理,老杜又道“你衣裳是不是没干?那你光着膀子啊, 怕啥?” 楼枫秀烦的不行“再啰嗦就滚。” 老杜二丈摸不着头脑, 只好看了眼阿月。 阿月习以为常,晃晃悠悠打着扇子,风都吹到楼枫秀身上去。 他啧了一声, 反正阿月都不管,那自己还管什么闲事。 楼枫秀跟阿月到南五里街时,李大娘刚出摊。 她打粘糕的时候左顾右盼,一看到俩人来,立马净手擦手,拿出两件夏季汗衫长衣来。 李大娘早在春末便裁剪了两套薄布料子做夏衫。 一件做给雀雀,一件做给楼枫秀,后来见到阿月,便又多裁了一身。 近来耽搁与学堂事宜,忙忙碌碌,几件衣裳总没成,通通差个几针线还没走完。 昨天见楼枫秀衣袖磨的发白,欲破不破的惨状,连忙在昨晚紧赶慢赶,才算将新衣裳缝赶补全。 楼枫秀身量高了,去年还能穿的冬衣,眼见短了一截。 李大娘针线活精,丈量用眼便能得个大致,做来的衣裳大小正合适。 这还是李大娘头一回将做好的衣裳,没有通过雀雀的手,亲自递给楼枫秀。 他接过衣裳时候,喉咙上下滚动,谢谢俩字好像烫嘴,半天说不出口。 阿月却能神态自如,双手接过衣裳,道“谢谢大娘。” “诶,快穿上试试,瞧瞧合不合身。” 阿月衣裳单薄,穿在身外试衣,抚平袖口,还很认真丈量了下腰身,点头道“合身,不过,看花样别致,纹路细腻,针脚严密,这样的精致,想必出自名家之手,一定很贵重,谢谢大娘,我不能收,您退了,换便宜些的来吧。” 没谁不爱听好话,李大娘笑的合不拢嘴“哪有什么名家,我挑的布,亲手裁的,瞎学瞎绣,往哪去退?” 边说,还边伸手替他整了整衣襟,理了理褶皱。 “您针线活真好,花纹做的真漂亮,我很喜欢。” 阿月说话很有信服力,毕竟长的好,穿麻袋也俊,何况神态认真,绝无半点虚伪,直赞的李大娘笑的惨若桃花“好孩子,这回赶的紧,下次大娘再给你做一身还要好的!” “嗯,谢谢大娘。” 李大娘比得了金银财宝还开心,半天笑个不止,回头见楼枫秀还没动作,便想他不好意思当街换衣,于是四处寻摸一圈,把悬在摊前的藩旗取下,道“小枫,你来,到旗面后头换下来。” 楼枫秀忙不迭走过去,帮衬着抻开旗帜。 妇人身量不足,双手撑起宽大藩旗,要踮起脚才能吃力的遮住他。 阿月见状,上前接过李大娘手里藩旗,遮在他身前,严密挡住。 楼枫秀便匿在旗后,换掉折磨他一早上的冬衣。 甫走出旗面,立刻向李大娘道“合身,很合身,好看,很好看。” “合身就好,合身就好。”李大娘笑眯眯说完,朝他走过来。 楼枫秀紧张了半天,却发现李大娘只是接过阿月手中藩旗,重新挂到摊上,又去打粘糕去了。 雀雀搬好了小板凳,拿出书本,铺好宣纸,没砚台,便在碗里研磨。 一两银子说多勉强,说少也算买齐了书本纸墨,只是墨块奇劣,研磨时,都能闻到臭烘烘气味。 楼枫秀穿着新衣裳,坐在粘糕摊位旁的小桌案前。 闷闷的心想,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了? 我也夸了李大娘,我衣襟也没有掖好,李大娘为什么不帮我整理? 难道是没看到吗? 毕竟离得有点远。 难道是因为我没道谢吗? 这确定有点不礼貌。 怎么不知道道声谢呢? 谢谢。很难说吗? 阿月都能说好几遍。 谢谢,谢谢,谢谢。 “哥,给你笔。” “谢谢。”楼枫秀脱口道。 雀雀呆滞半天,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幻听了,也没敢相信楼枫秀开口道谢。 多违和啊,就跟他大夏天穿棉袄一样怪。 楼枫秀从她手里拿走笔,雀雀小声道“哥,你病了么?” “......没有。” “那,不客气。” “......嗯。” 在阿月小先生授教下,楼枫秀跟雀雀开始了学习之路。 太阳攀上高空,烈日炎炎,李大娘自制几把扇子,一手一面,给仨人轮番扇风。 雀雀写累了,帮李大娘拿扇子扇了会风。 由于楼枫秀太过于认真,仨人均不敢打扰,默不作声,只轻轻摇晃扇面,为他送去凉风。 楼枫秀写的深入,一笔一划,四五个字写了半天,用笔姿势不对,手心手背沾满墨汁,却也不觉得急躁。 心说,今天风也太合适了,东南西风三面刮,简直只朝他一个人吹似得。 直到中途,楼枫秀揉了揉后脖颈,休息双眼,无意间,跟摊前一个路人对视。 路人原本打算来买粘糕,在发现他后匆匆忙忙跑了。 楼枫秀之前战绩过猛,以一敌几十,打的轰轰烈烈,白虎堂昭告全城对他的赏识,并禁止其它帮派收容。 城里大大小小三十三条街,但凡常听市井八卦,恐怕没人不知道。 以孤身之力,打退青龙帮几十号人,面对白虎堂的赏识无动于衷,那一定是个杀人不眨眼,背负人命嗜血狂徒! 说不定是从哪里的死刑大狱里逃出来的,毕竟之前也没听说过这号人,怪不得整天一头乱毛遮眉挡眼,肯定是通缉了怕被人发现! 谣言满城飘荡,版本层出不穷,无论哪份,最终结论就是,见之则溜,溜不掉自求多福。 楼枫秀平时上街吃饭,通常买完坐到路边吃,最近行事十分干净,误以为自己是个好人,竟然忘了这件事。 他转过头,发现李大娘坐在摊前,和蔼看着他。 一经发现,赶紧挥舞起手里扇子,装作忙碌甩苍蝇。 楼枫秀这才反应过来,似乎一整个上午,摊位跟前,一个光顾的人都没有。 他顿觉沉重,垂下头,迟迟无法再度落笔。 阿月见他心神恍惚,放下扇面,捉住他的手,纠正他写字方式,试图拢回他的思绪。 写到一半,楼枫秀忽然一把抽开手,将笔塞到他手心里,闷声闷气道“无聊,我不学了。” 说罢,猛然起身。 阿月并不拦他,洗笔道“好,你稍作休息,便来帮大娘打粘糕吧。” 有客人吗?打个屁! 楼枫秀还没找好由头拒掉赶紧走,李大娘当即提了石凿子递了过来。 “来一份红豆粘糕。” 来客不熟,但此一句堪称悦耳。 摊前终于迎来第一位光顾的客人。 这厢说罢,看见握着石凿子的楼枫秀,藏在头发丝的眼睛微微抬起,阴沉沉的向他。 第38章 那个神态,大概是在物色哪个不顺眼的,准备一凿子爆头。 “不,不要了。”来客拔腿就跑。 楼枫秀已经很努力佯装和善,僵着嘴角挑起笑意,却不想效果奇差。 一股无名之火升起,他握住凿子,抬腿跳过摊位,在下个拐道前,一把拽住那跑掉的来客。 那倒霉的客人欲哭无泪,迅速掏出怀里荷包。 “爷,爷,我错了,别打我,都在这,都在这!”他慌里慌张拆荷包,露出几颗碎银子“荷包我娘在世前绣的,我就这一个念想了,您,您留荷包给我就成!这不值钱!” 楼枫秀没有伸手接银子,而是从他手里抽走荷包,那客心如死灰,没敢试图抢夺。 他将荷包重新系了死结,塞回对方手里,紧接着,满身上下摸索,抠出几文钱来,放到那客人手心里,道“去买。” “买,买什么?” “红豆粘糕。” “买!爷,爷,您?您要吃多少?” “这些,全花了,爷请的。” 那客人颤颤巍巍掉头,又被他拉了一下“等会,一刻钟后再去。” “好的爷!” 楼枫秀抡着凿子拐回来,阿月便开口问“你刚刚......” “刚刚看见老杜了,去打了个招呼。”他连忙解释。 阿月顿了顿,继续道“你刚刚不在,杜爷来过,他要我告诉你,明天跟他一起去灵堂敛葬。” “......哦。”楼枫秀慢吞吞把石凿子放回凹槽里,停顿了会,郑重道“我走上去,才发现认错人了。” 阿月非常理解,认同的点头。 “你他妈笑什么?” 阿月眉眼如勾,强忍笑意道“雀雀今天认了六个字,好厉害,所以,我很开心。” “......” 雀雀正在学识海洋中氛围中,猛然接受夸赞,腼腆道“是阿月哥哥教的好。” “......” 一刻钟后,遭受流氓堪称威胁般馈赠的男人拐了回来。 到摊前来,颤着声,要了两份粘糕。 抖着手付铜板时,那流氓恶人,正挥舞凿子跟摊上妇人一块在锤打粘糕。 捶打的间隙,时不时用余光瞥他一眼。 阿月包好粘糕,接下几枚铜钱。 上面明晃晃沾着黑墨。 只等那男人带着粘糕,同手同脚离开摊子,楼枫秀这才放下石凿,擦汗休息时,忽然看见阿月颤着肩,眉目弯成一弧弦月。 “你他妈又在笑什么?” “枫秀认了九个字,好厉害,我真的很开心。” “......” 第27章 楼枫秀只认了一天字, 第二天就跟老杜二撂子忙活丧事去了。 他主要出力气置办灵堂,跟主家一块挑棺材下葬,老杜跟二撂子俩人主要负重吹吹打打, 喜送往生。 偶尔有旁的散活, 也会跟着一块做, 导致学习事业进展缓慢。 再加上他担心自己影响摊上生意,大多时候,只敢趁午后闲暇时间, 来跟雀雀一起认会字。 这天他来,午后刚过一刻,李大娘将将忙完, 布置了桌案等他来吃午饭。 饭桌上闲聊,雀雀说“阿月哥的学问真好, 比学堂先生还好。” 楼枫秀不信“你又没有去过学堂,怎么知道?” 雀雀不好意思道“我之前,偷偷听过,可是学堂先生咬文嚼字,总云里雾里, 我全都听不懂。” 阿月说“雀雀学的很好,成语用的很恰当。” 学的虽然认真, 但效果却不怎么好, 从没有获取过夸赞的楼枫秀,对此嗤之以鼻。 几人用饭间隙, 一名老叟拄着拐杖颤巍巍打头走过来, 后头还尾随一溜平头百姓。 老叟身着破破旧旧的布衣,白胡子一把,拐杖也就普通一根朽木, 瞧不出哪里显赫,偏偏人缘奇好,一路走来,半条街的邻里街坊都在跟他打招呼。 “祈大爷出来遛弯啦?” “祈大爷用午饭了没?” “祈大爷我婆娘刚腌的鱼,带两条走吧!” 这老爷子爱答不理,一摆手,算是回了话。 直走到摊位跟前,还以为是组团来买粘糕,李大娘刚站起身招呼,老叟就踱步绕到阿月跟前,拿拐杖敲了敲地,略加埋怨道“你这小后生,几日不来,害的老头子好找!” 阿月见人,放下饭碗道“问祈爷爷好,各位叔叔婶婶好。” 一溜百姓喜笑颜开点头“好,都挺好,就是你不在那块了,还以为去了热腾地界扎摊子去了,这里也偏狭的很,到这做什么?” “来教妹妹读书。” 老叟理所当然的很,挥手遣走雀雀,放下拐杖,往布饭菜的桌案跟前一坐,扬起下巴道“小后生,不忙吃,代老头子写几个字。” “好。” 雀雀放下碗,极有眼色拿笔来,在瓷碗里兑水融墨。 街坊邻里瞧一窝蜂给摊子围起来,好奇事态,好事者端着饭碗凑上前,圈子莫名其妙的,越围越大。 李大娘忙着张罗板凳,请人落座,饭桌只楼枫秀一人独坐,端着碗不知该放不该。 头一回被人围观吃饭,这些人也不怕他,当他跟空气似得。 人挤的多,板凳不够坐,还有一个干脆往他跟前坐下,挤的他只沾半边小板凳。 瞧他也不动筷子,还催了两声“吃你的,吃你的,不耽误,不耽误。” 楼枫秀想让人滚,但想到这些人与阿月相熟,捏了捏手里筷子,扭脸问“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认识啊,你是小后生家里头的,小枫秀嘛。” 谁?小枫秀是谁喊的?老子要扒他的皮。 筷子捏的啪啪响,他道“不怕?” 那人仔细瞧他两眼,诚恳道“怕你干甚?又不是真有三头六臂满嘴獠牙,小后生说你人好,还能骗俺不成?” 说罢,揽住他肩头,拍了拍道“没板凳了兄弟,挤挤哈。” “坐好,别动。”楼枫秀打开他胳膊,却没让人滚。看脸色,全无平时那股不耐烦的劲,反而细嚼慢咽,空着两耳旁听。 阿月问“写信给谁?” 老叟说“给那不成器的儿子。” 旁边凑热闹的,有说老爷子儿子在京师当差,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半辈子没回家一趟。 还有说那小子小时候我还抱过,可有本事了,尿尿都比别的孩子滋的远。 还有说听说最近有升官了,很受君王重用,言辞里都是夸赞。 老爷子却坠拉个脸,好像夸的不是他儿子,反而像是砸他家窗户的恶霸。 阿月问“您要写什么?” “就写,家里那俩鹅,今年该抱窝了。” “......” 老叟虽老,分明瞧着不糊涂,可总词不达意。 一会说家里鹅抱窝孵蛋,一会说漏雨的顶补好了,一会邻居家生了个大胖小子,一会又骂起来。骂他儿子混账不肖子孙,骂完随口嘱咐几句,什么好好当朝为政,自当初心不改,少学宦臣做派,若得知给家里丢脸,定打不饶,一篇下来,闲言琐语前后矛盾杂乱无章无穷无尽。 旁边人听的干着急,阿月却很有耐心,无论逻辑多混乱,他都能捋顺其意,突出的正题。 其实统共只有两句话,什么时候回来看看爹,爹想你了。 写完之际,来凑热闹的街坊邻里饭也都吃完了,围观群众有人问“能不能帮忙读信啊?” “能,能,俺们雕花巷街坊邻里往来书信,都是给这小后生读的,小后生,我这攒了两封,你趁好一气帮我读了吧。” “诶,你在这扎摊代书,怎么没见笔墨?” “长不长眼,这原来是卖粘糕的!” “哦哦,卖粘糕的啊,来一份来一份!” 这天李大娘摊上生意红火,不消片刻,一扫清空当日存货。 楼枫秀琐事多,经常被老杜叫走忙活计,认字进度,逐渐与雀雀差开一截。 这实在情有可原。 可是,他发现阿月对待雀雀可好了,慢声细语,劳逸结合,从不强求。 对他态度却从不松懈,甚至严苛。 时不时矫正他坐姿,时不时掰正他写字方式,时不时要求他多练上半个时辰。 这些楼枫秀能够理解,毕竟他的时间散碎,也有心用功,自觉补上差距。 可怪的是,楼枫秀自认与雀雀写字本来就在一个起跑线上,却不知雀雀何时脱离生疏,笔迹流畅,早他半刻之前写完。 “雀雀,你写的很好,本书中文字已经通熟,晚些,我为你买新书来。” “太好啦!谢谢阿月哥!” 听阿月夸奖雀雀,楼枫秀在案前闷头奋笔疾书,半刻后,终于写完,信心十足拿到阿月跟前。 半天,没等来阿月夸奖,却见他抽出新纸,道“这帖重写。” 楼枫秀木讷半天,接过纸,坐回案前,提笔重写。 写着写着,反应过来,忽然犯恼。 第39章 他将笔一扔,喊了一声雀雀,拿过她刚写完的那篇,非要看看哪里不对。 这一对比,高下立见。 雀雀文字雏形已显,虽受阿月所教,但自成一派,蕴含孩童自由笔体,小巧却也可爱。 反观楼枫秀,字字勉强能看明白,但很难用意境评价,最后几行赶的着急,几乎还有飞天之势。 总之,不如雀雀写的一半好看。 阿月将笔捡起,洗了笔尖递回。 雀雀默默抽纸,叠了起来,塞向火腔。 楼枫秀着实难堪,不肯接笔,眼疾手快,伸手从雀雀手里抓过即将填进火膛的宣纸,抻平,气道“谁让你烧的?去拿给你娘看看。” 雀雀惭愧不已道“哥,你别生气。” “谁跟你说我生气了?” “那你,你怎么不接阿月哥的笔。” 楼枫秀将她往外推“没看见。去,找你娘去。” “那好吧。”雀雀拿着纸,慢吞吞走过去找李大娘了。 “再写一帖。”阿月道。 “不写,写来写去就这样,少费墨。” “没有浪费。” “你闭嘴,别来哄我。” 开了眼了,楼枫秀还能有意识到总被阿月哄的那一天。 阿月笑“真的,已经好了很多。” 怕他不信,阿月便从摊位抽屉里藏的盐罐子底下,拿出自最初,到至今,他每张练笔的纸张。 原来他与雀雀写过的字,阿月全部收起来了。 他不必看落款,就能将他写过的纸张,一篇一篇拿出,为他证明。 那些文字似乎,似乎真的,逐渐生出了变化。 “那又怎么,我只能写成这样,再练也没用。” “没关系,你只管写完这一帖。”阿月提笔,沾饱墨汁,刮去余墨,递到眼前,望着他道“只一帖。” 楼枫秀满脸写着烦躁,揉了揉后脖颈,坐回位置,没好气的接过那只笔。 “好吧,就一帖。” 第28章 常有来客请阿月代笔或读信, 雀雀见人羞怯,阿月便将读信的差事交给楼枫秀。 楼枫秀虽然看着吊儿郎当,却出奇认真, 读信从不应付了事, 不认识的字从不乱说。 原本他会挑着时段来, 不敢多待,可最近一旦给人读起信来,常常遗漏时间, 几乎一整天都在。 却偶然发现,粘糕摊上生意,反而比往常好了许多。 受过阿月免费代书润笔的恩惠, 来往者多会送些吃的表达感谢。 更离奇的,竟然还有人专门来给楼枫秀送吃的。 按照往常来说, 他但凡坐到摊位上,大多时候都没人敢来买粘糕。 可现在有熟客经过,都会跟他打招呼了。 身为地痞,恐怕没人享受过这种发自肺腑的热情待遇。 包括地痞自己也有点难以适应。 老杜跟二撂子到南五里街串趟找楼枫秀玩,到摊前, 先问李大娘要了一份红豆粘糕。 此前光见楼枫秀吃独食,不见他舍得给兄弟们分分, 老杜近来攒了点钱, 一心要来尝尝。 李大娘包了满登登一份,径直递给了二撂子, 却怎么也不肯收银钱。 二撂子兴高采烈拿上粘糕, 便看到楼枫秀在帮一个老叟读信。 他坐的端正,读的像模像样。 老叟闭目静听,有的时候听不清, 还会睁眼,要求他多读两遍。 楼枫秀字认的不全,顺畅时候不多,常常一字一字往外蹦,双方却都不着急,瞧着耐心十足。 二撂子揉了揉眼,怀疑此秀爷非彼秀爷。 老杜更觉惊讶,调侃道“秀儿,不去找事干,还真在这给人读信,以后是要考功名啊?” “滚。”楼枫秀念到其中一段,正巧有个字,被老杜一打岔,一时想不起怎么读,凑到一旁,在写字的阿月跟前问“这个字,怎么念?” 老杜看了眼阿月,刚要说什么,却抿抿嘴,调侃的话没说出口,自己摸了个板凳,跟二撂子坐到一旁,老实等楼枫秀读完。 听他读了半天,听出来,来信的还是个执政的官员。 信一读完,老杜便开口问“老爷子,你儿子在京师当官啊?你怎么不去京师享福?” 老叟睁开眼,慢悠悠道“小子,只闻,那能是什么好地方?不去。”说罢,老叟摸道拐杖,颤巍巍站起来,道“行,小子,你这回读的,比上回顺畅不少,只错了仨字。” 楼枫秀被表以认可,有点不好意思,片刻后,反应过来,陡然来了气“你,糟老头子耍我?既然认字还要我读?” 老叟闻言,不由分说,抽手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中气十足,跟年纪分毫不符。 给楼枫秀打蒙了。 “你老子我年纪多大啦,眼花成什么了?兔崽子,嘴里干净点!”说着,从他手里抽走信,掖巴掖巴塞怀里。 楼枫秀挨了巴掌,竟不发火,老杜细瞧,却见雀雀刚打街上走回来。 原来怕吓到孩子。 雀雀拿着一包软酥酪走回来,乖顺道“祈爷爷,我娘让给您带的酥酪,比粘糕好嚼,您肯定吃的动。” “谁说老子牙口不行。”老叟不输老,哼了一声拎在手里,拿出两本书递给雀雀“好女子,爷爷借你看的,跟小后生好好学。” “谢谢祈爷爷!”雀雀欢欢喜喜接过书本。 老叟便冲阿月道“小后生,走了。” 阿月从字帖中抬头,回道“祈爷爷,慢走。” 楼枫秀怒不可遏,阿月是小后生,雀雀是好女子,偏偏他是兔崽子!岂有此理! 二撂子还没见有人这么欺负秀爷,笑的捂肚子,楼枫秀更气了,朝他后脑勺还了一巴掌。 “嘿,你打撂子干什么!”老杜瞪眼道。 “不疼不疼,秀爷没使劲!”二撂子揉着脑袋嘿嘿乐。 “废话,使劲你还能站着?”老杜瞪了一眼楼枫秀“秀儿,你再打撂子,我跟你没完!” 楼枫秀啧了一声,朝他准确抡了一脚扫堂腿,老杜没躲过,站起来慢悠悠拍土“行,打我可以。” “那个爷爷是谁啊?”二撂子问。 “祈为良啊,这老爷子挺有威望的,我见好多街上的百姓都很尊重他。”老杜说。 “因为什么?因为脸臭吗?”楼枫秀没好气道。 “那谁知道。可能因为京师里当官的儿子呗。” 雀雀送完了酥酪,捧着书坐到楼枫秀身旁,提笔沾墨,对着祈为良借来的书册,提前预熟抄写。 她最近写字很慢,而且越来越慢。 楼枫秀闲下来,便旁观了会。 忽然发现,她似乎有意顿笔,拉长字形,捣乱似得,远不如此前好看。 楼枫秀几乎立刻意识到她的小心思,他往常对她从不大声,此刻绷起嘴角,略带训斥道“你好好写,再敢胡来,我打断你腿。” 雀雀下笔一抖,忙不迭点头“我知道了,哥。” “对待雀雀小姑娘怎么可以这么凶呢,来,杜哥哥给你买糖葫芦吃。” 雀雀连忙摇摇头。 她知道他们是哥哥朋友,但雀雀对老杜还是有点隔阂。 南五里街偏僻,穷苦百姓居多,没什么帮派来这捞油水。 当年老杜就在粘糕摊前收过保护费。 他那时死了爷爷没一年,意外摔断胳膊,浑身摸不来半个铜板。 戏班班主好心,替他收葬爷爷,也愿留下教他演武,可是哪能病灾全包。 只十五六的年纪,忽断了谋生路,一时生了歹心。 整条街虽都不大富裕,但老杜一眼叨中最好欺负的孤儿寡母。 雀雀印象深刻,当时便被吓哭了。 幸而是楼枫秀路过,无意撞上这幕,把人撂翻,上前就揍。 别看楼枫秀比老杜还要小二三岁,却生猛的厉害,老杜胳膊半残,根本招架不住,轻易就被打服了。 他满头包满脸鼻血,捂着胳膊缩在角落里血泪横流,路过的小乞儿可怜他,捡回几片新鲜叶子,替他擦了擦脸,还给了他半个烧饼。 后来,老杜开始常日出入街巷,想要入帮,又没人要,人小志大,还妄想自己成立帮派。 第一个收了小乞儿,第二个找到楼枫秀。 后来,后来帮主没当成,毕竟起势也得要本钱。 不过他们却成为了朋友。 当时雀雀年纪小,幼年场景难以磨灭,对老杜还有点芥蒂,见到他就不怎么说得出话。 老杜总想着弥补,毕竟,甭管有没有血缘关系,单看楼枫秀样子,那再亲也没了。 这会正好走街串巷卖卖糖葫芦的路过,老杜见机,就去买了串糖葫芦回来贿赂小姑娘。 雀雀矜持,推脱不要,但眼睛倒很诚实的黏在果子上。 楼枫秀从老杜手里夺走递给雀雀“吃,哥给的。” 雀雀犹豫了一下,这才收下,接着小声对老杜道“谢谢,杜哥。” 第40章 小丫头声音软软甜甜的,听的老杜心里一软,欸了一声。 二撂子虽然刚吃完红豆粘糕,看到糖葫芦也想要,缠着老杜给买。 老杜被磨的没办法,掏了一文钱,让他自个去买。 二撂子买了来,抓着红果子递到老杜跟前“杜爷给你,第一个你吃!” 老杜满脸嫌弃的推开“自个吃去,我都这么大人了,早不爱吃这个了。” “那好吧,秀爷吃!” “你秀爷能是小孩?”老杜道。 楼枫秀看了老杜两眼。 其中一眼看的是红果子。 他偏开头,没说话。 “哦,那阿月......” “少凑上去招人烦,没看见人写字呢?坐那学学雀雀,闭嘴吃,别吭气。” “哦。” 一大一小俩孩子,坐在一块吃冰糖葫芦,时不时发出两声感叹“好好吃,好甜呀!雀雀尝尝!” “撂子哥,我的也很甜,你也尝尝!” “真的诶!” 入秋渐寒,墨块耗尽,那日阿月代书,楼枫秀便代为动身,到文人街书斋买墨。 他知道书斋老伯不待见自己,偏偏非要来此买墨,以彰显,哪怕自己是个无赖,也没有埋没阿月才华。 他按价格高低,挑半天,最后,只挑出一锭松散墨块来。 拿墨结账,老伯见是他,起身站起,往他身后瞧去,随口道“那孩子没来?” “没有。” “你挑的墨,是买给他的?” “对。”楼枫秀说起来,带上了几分骄傲。 老伯叹息道“此墨太劣,不衬妙笔。” 或许真的不衬,还没研开,楼枫秀已经能闻到臭烘烘的味道。 可是,那些天价好墨,看起来不敢靠近,唯恐粗手粗脚,不小心碰坏了。 老伯退回楼枫秀的散碎银钱,继而取下一只束之高阁的锦盒。 里面是一块描金墨锭,细细包裹着防潮丝帛,没有标价。 他将锦盒交给楼枫秀,喟叹道“烦请小兄弟传达,斋阁乌金,随时恭候小先生,前来赏尊。” 这样东西,论谁看都能看出价值不菲,显得他挑出的墨锭淤泥不如。 可老伯并不是送给他的,他不能替阿月做主拒绝。 所以他阴沉着神色,收了锦盒,仍旧放下银钱,拿走最初挑来的那块墨锭。 回到摊子前,阿月跟雀雀铺了纸张,正在等他买墨回来。 他将锦盒放下,对阿月道“书斋那老头子让给你的。” 阿月闻言,抬头望向他“我跟伯伯不再往来,不受功禄,你可否代我送还回绝?” “你不看看是什么?” “既然不留,自然不必知道。” 楼枫秀拿起锦盒,踟蹰片刻,将此放到阿月眼前,打开锦盒道“还是看一眼吧。” 雀雀好奇探头,只瞧见墨身漆黑润泽,鎏金压线,丰肌腻理,在此衬托下,仿佛之前用过的都不过是块火炭块子。 “好漂亮啊!”雀雀惊叹道。 阿月看过,点头道“看到了。” “要还?” “要还。” “哦。” “枫秀,你买回的墨呢?” 楼枫秀磨磨蹭蹭,掏出纸张裹起的墨锭。 这块墨锭,实在太好,太昂贵,以至于,让他有些不好意思拿出那锭买来的劣墨。 阿月接去,拆开薄纸,臭烘烘的墨,沾脏他的指尖,他在瓷碗中沾水,研磨出一点点墨汁,而后,又妥善包了回去。 楼枫秀慢吞吞合上锦盒,他心想,这块墨真好看啊,带着中药香气,说不上来的好闻,而阿月只看了一眼。 可是,面对他买来的那块劣墨,阿月却比对待珍宝,还要珍视。 楼枫秀去还锦盒时,一路上嘴角恨不得翘上天了。 一个糟老头子给的东西再好又怎样,阿月还是更喜欢用他买来的东西,他相信,任凭你个糟老头子,哪怕送给他整个书斋,阿月都不会更稀罕一丁点! 老伯见楼枫秀来还锦盒,当下明白,还是忍不住,多嘴问道“那孩子,难道还在怨老朽口中过失么?” 楼枫秀当然无法回答,他目前仍处于认字阶段,词意尚难解,且弄不清那日无意听来那席对话的意思。 他只知道或许不太好,但其实,也不明白究竟有多差。 此刻起,楼枫秀暗下决心,他要好好攒钱,来日一定买下这块墨锭。 阿月应该配事最好的东西,但必须是自己送的才行。 “多少钱?” “什么?” “盒里头的墨。” “老朽私藏,为赠有才之士,无价。” “我会买下它的。”楼枫秀兀自说罢,转身就走。 老伯满脸错愕,心想,无价这个词,很难懂吗??? 第29章 这天, 楼枫秀帮李大娘去米店扛红豆。 本着认字的底气,顺便走街串巷看聘文,想找个正经活计干, 多方开源, 好以尽早买回那块墨锭。 正看见东西楼挂出了招工牌子, 他凑前仔细看了一遍,要招小厮洒扫跟帮厨,七八人之多。 心里想着, 回头可以告诉二撂子一声。 正要仔细研读,巧在楼中遇见熟人。 他似乎被人不小心溅了一身汤水,胸口白虎沾满污渍, 满地狼藉,混着血。 窦长忌冷着脸, 正在指示手下暴揍无意撞翻汤碗的小厮。 那人被打的头破血流,不停在地上哭嚎着翻滚求饶,却不见他眉头舒展半分。 他看见了楼枫秀,在目光接触之前,楼枫秀已然目不斜视走开。 窦长忌往外走了两步, 有心搭话,却见他没有回头。 转身走回楼中, 忽然注意到, 他方才,是在留意聘工牌子。 紧锁的眉头渐渐展开, 忽然怪笑了一声。 楼枫秀扛着红豆, 没走出多远,听到身后有人喊。 “前头的小兄弟,慢些走嘛!” 是个女子, 外来口音,喊了好几遍,他才意识到是在喊自己,回头发现是东西楼的老板粉娘。 粉娘气喘吁吁,朝他柔柔摆了摆手中帕子,他站着没动。 粉娘哟哦了一声,上前来,忽然一把撩开他遮眼头发。 楼枫秀愕然,老板娘也愕然。 一双柔夷摸了一把他脸颊,粉娘笑了一声道“看不出,小哥哥这般俊呢,你来当我店里伙计,一个月,给你十两好么?” 楼枫秀只觉得血冲上脑,耳朵轰鸣,偏脸躲开她乱摸的手,退了一步,扛着红豆就跑。 粉娘拽住他袖子,喊道“别走呀!姐姐我先带你去剪剪头发。” “我自己会剪!”楼枫秀猛然挣脱,一口气跑回摊位,他将红豆倒在储缸里,坐到案前一言不发。 李大娘正在跟推车路过卖酱菜的讨价还价,阿月帮忙在卖粘糕。 “你这价怎么又提?前几天买还没这么贵。”李大娘道。 “那没法,盐价涨了,我这酱菜能不涨吗!”卖酱菜的小贩拿出舀子,对她道“要不是老吃你家粘糕,换旁的我还不给这价了!” “你们卖酱菜的也涨呢?”对面早点摊的接话“还以为光我们平头百姓才涨呢。” “涨,可能比你们少点。”小贩道。 “害,现在盐可真是越来越贵了!”早点摊主左右张望两眼,小声道“你那里还有没有剩余,卖我点。” “那不能,现在克扣的紧,报上几斤豆子,酌量分发,多一两都不给。私自贩盐,你想找死呢?我可不干!” “以往没盐场还不至于到这价,现在建起盐场了,反倒吃不起盐,真操他娘的!”早点摊主唏嘘道。 “可不是,诶,你到底要多少?” “就一勺吧。”李大娘叹息道。 最近满街都在议论盐价,虽然定崖近海,但私自晒盐违法,而且杂质过多,每天都有人因为私自使用晒盐中盐毒找大夫。 更可怕的是,这盐价并非来自官方,反而是贩私所定。 白虎帮想往上走,不光局限于小小定崖县,近年来动了贩卖私盐心思,与当地士绅联合,贿赂高官,在此地办起了盐场,现在又跟青龙帮沆瀣一气打开海运。 私盐出自官方盐场,由官方出售,卖价却可随意操纵,只高不低。 真真有冤无处诉。 李大娘拿了酱菜回来,一步三叹,忽然瞧楼枫秀脸色不对,忙放下酱菜上前问道“小枫,你怎么了?” 阿月卖完粘糕,闻言回头,见他且在出神,走上前撩开他的头发,掌心贴在他的额头上。 楼枫秀本能一躲,抬起眼睛,无意望进他沉甸甸的目光里。 阿月勾住他的脖颈,重新将手心贴上去。 感受到毫无攻击性的柔软,楼枫秀愣了半天。 他自认极有自知之明,他坚定不移的相信,自己虽然有眼有口有鼻不缺零件,但俊啊美啊的好词,绝对跟自己无关。 第41章 刚被一年纪能当他妈的女人摸着脸夸过,羞愤又古怪。 此刻,他看着阿月,恍惚反应过来,那也许,那肯定。 肯定是窦长忌背后支使,粉娘信口胡说,故意拿他开涮! 因为此时的他,找不出任何语言,形容眼前人。 那目光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忧疑,清澈真诚,仿佛清风吹过湖中月,波澜未平,鱼跃又起。 分明温微不改,他却似被这等目光烫了心,一把拍掉他的手。 “怎么了?”阿月收回手,浅的发粉唇瓣带出一丝笑,微露银齿。 “跑的急,太热。”他别开头道。 李大娘担忧的不行“这又不是什么急事,跑这么快,摔到怎么办?来,喝点温水,缓一缓。” 楼枫秀咽了一口唾沫,旋即抄起水碗,一饮而尽。 近来粘糕摊上生意不错,摊子收的晚。 天擦黑那会,老杜便来了,手里提溜着蹄膀跟几样小菜,额外还提了一壶小酒。 他带着二撂子跟李大娘打了招呼,这会街头巷尾都在忙着收摊,楼枫秀跟阿月在帮忙,李大娘也没顾上招呼,让他找位置先坐。 他诶了一声,道“不用管我,我自个来。” 看见雀雀坐在灯油前读书,便接着从油纸包里,捏出一块蹄膀递给她“雀雀,杜哥给带的晚饭,快,你先尝尝。” “谢谢杜哥。”雀雀接过去,咬了一小口。 “好不好吃?” 雀雀点头“好吃。” 二撂子伸手也要拿,被老杜打了手背,瞪眼低声斥道“你刚刚不是吃过了吗?” “再吃一个,就一个,最后一个!” “没出息。”老杜虽然嘴上嫌弃,还是挑了块蹄膀递给他“去,坐那吃,我跟你秀爷说会话。” “好!”二撂子喜笑颜开,跟雀雀一道坐下,闷不吭声啃蹄膀。 楼枫秀没让老杜久等,收起最沉的石凿子,就罢了手交给阿月,朝他走过来。 瞧见老杜大包小包,不禁问“去哪发了财?” “哪的话,发财能不喊你?这两天,在街上碰着了个好活计。”他瞥了一眼,阿月还在帮李大娘收摊位,朝楼枫秀别个身,有意无意避开阿月似得。 “有话就说。” “东三街上的活,你去不去干?” 东三街,就是繁华闹市其中一条主街,不必多说,就算不是白虎堂基业,也脱不开太大关系。 楼枫秀想也不想否决道“不去。” “别啊,不是白虎堂的!你别着急拒绝啊!”见人要走,老杜给人一把拉住“东三街新开了间赌档,需要人手长气势用的,要有同行来闹,就平平事,一些赖账不还的,一些胡搅蛮缠的,反正,就揍人的活,特别好干,每月二十两银子呢!” 见楼枫秀不为所动,他继续撺掇“天眼见寒了,马上要过冬,到冬天活计更不好找,你又不是不知道。” 楼枫秀觉得这件事不对劲,又分析不出哪不对劲,便问道“这么好差事,能轮到你头上?” 老杜嘿了一声“小瞧你杜爷人脉了不是?凤尾帮的,你知道的,我跟那帮主有点交情,给他干过些散活,人家大帮派的都有自己产业,这种没靠山的小帮派,想搞点私产,当然要找点流氓地痞,重点要求就是出手狠,能抗打的,你不正是第一合适人选吗。” 这话似乎没有不对,却给楼枫秀听出一股子烦躁劲。 兴许这些日子经过识文断字的洗礼,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脱离了地痞流氓。 李大娘生意越发好了,因为阿月人缘不错,还吸引来了俩酒馆,每日定时收购李大娘的红豆粘糕。 他跟雀雀一起,没事就认认字,有事就帮李大娘打打粘糕,往酒馆里送送粘糕。 李大娘每到月底,还给他跟阿月发银钱,今日刚给他们做好了一身冬日。 阿月的银钱全都会交给他,楼枫秀执掌财政大权,生活好早便不紧迫了,他怀里现在每天都能揣着几个铜板,走路都带响。 楼枫秀这会非常想掏出他的铜板,全砸到老杜头上。 告诉他,老子才不是地痞,这全是老子正儿八经赚来的! 他总感觉,那吃完上顿没下顿的生活,早已经被自己远远甩到身后。 二十两是很多,可又有点迟疑,于是楼枫秀揉了一把后脖颈,道“那我问问阿月。” 老杜惊奇“你这,问他做什么?” 楼枫秀也惊奇,心道,对啊,问他干什么? 他顿了顿,非要睨着眼找补“问问,他去不去。” “你开玩笑,阿月是能打还是能挨打?千万别说!” “知道了。”楼枫秀敷衍回答。 二撂子跟雀雀啃完蹄膀,他们把骨头留给粉粉,跟雀雀俩人洗了油乎乎的手,便走过来,朝老杜问“杜爷,你在跟秀爷说什么呀?谁要挨打呀?” “没谁,别瞎打听。” 楼枫秀想到东西楼的聘文,便告诉二撂子“听说东西楼在招工。” 二撂子叹了口气,“我知道呀,我每天都会去问一遍楼里要不要帮工,但是,他们说要人,就是不要我。” “行了,你趁早别想,东西楼那多是讲究排面的地方,端茶倒水的不光手脚麻利,还得模样讨喜,跑个堂的更讲究五官端正,在那里头干活,哪个不是精明能干的?你以为定崖第一楼就光看楼啊?啧,撂子,你不行。” 楼枫秀听他这话,抬手摸了把脸,皮肤,皮肤好像不错。 粉娘聘他入楼,或许,或许难道真的因为他其实长的真的还不错? “你摸你脸干什么?你也不行!” 老杜一句话把他拉回现实。 “你好好想想,赌坊过两天就开张了,赶紧给我答复,我好回了东家。” 老杜交代完,放下酒肉便带二撂子要走。 “你去哪?”楼枫秀问道。 “哦,还有事没了结,就不留下吃饭了。” “可我又没事。”二撂子不情不愿被老杜拉走。 等李大娘忙完,拿出卖今天剩下的几块红豆粘糕,四人才刚坐齐准备吃饭,来了个青年。 青年拿出一吊铜钱,希望阿月可以帮忙写封信。 摊位已经收了,只剩张用饭的桌案,笔墨俱已收拢,现整理桌面铺纸研磨,有够麻烦的。 “摊都收了,你明日再来。”楼枫秀道。 “不行,我明天,明天一早就要去见她了。” “知道时间紧,还不早来?” “可我,我自己写了好几天,实在写不出......我再多给一吊钱行吗?” 非赶人饭档口,楼枫秀不想答应,阿月却道“行。” 他起身接下银钱,问“你要写什么?” “写,写什么都可以。” “你要见的人,是谁?” “我的爱人。” “你写过的内容,能否读给我?” “可以,可以,我全带着,这是我这两天写的内容,你看看,有没有可用的!我隐瞒了一些事,不敢提前告诉她,害她为我担心,她已经,许多日不曾理我,你看着写,什么题材都可以,只要能够告诉她,我的内心!” “好,我尽量。” 楼枫秀吃的漫不经心,碗里跟没盐似得,吃的食不知味。 阿月要给人写情书了。 不知道这玩意有什么可写的。 那蠢蛋连想表达式什么都理不清,还有脸跟人好,呸。 他心不在焉,吃一口恨不得咀嚼八百下,竖着耳朵听动静。 手里捏起一粒红豆粘糕,刚放嘴里咬了一半,就听阿月道“请您过目。” 楼枫秀抬头,见那青年取信,仔细看完,眼里顿时闪着赞叹道“好!”紧接着抬手去揽阿月肩头。 他眉头微皱,略怀不爽,幸好阿月转身洗笔,轻而易举躲开青年接近。 青年手下一空,也不在意,只顾感叹道“妙笔生花,实懂我矣,知己也不过如此,却可惜你不是女子。” 青年慷慨完,又多给他添了几文钱。 楼枫秀嚼着半拉粘糕,满怀好奇,阿月是不是女人,都是阿月,何出此言? 他站起身,走上前打算看看究竟写了些什么,谁知那青年叠了信封塞进怀里,不肯给旁人看,他朝阿月抱拳拱手,转身离去。 楼枫秀只得问他“你写了什么?” 阿月说“写他的心情。” “你怎么知道他什么心情?” “我知道。”阿月洗了笔墨,转身时,看向他的眼里。 秋风寒,月色冷,夜风搅乱湖水,好似掀起波光。 楼枫秀眉头一皱,半晌,忽然问“你该不是看上谁家姑娘了吧?” 阿月不答话,抬起手指,轻轻擦掉他嘴角红豆渣,撤手时,顺势拿走楼枫秀手心剩下半个粘糕。 “还吃吗?”他问。 楼枫秀是个不剩饭的好孩子,一向只有不够吃的份,没他吃不完的东西。 第42章 可还不等他回答,阿月便送到嘴里,将那半只粘糕吃掉。 “你有没有什么要告诉我?”阿月问。 楼枫秀抿了抿唇瓣,总觉得他碰过的地方,有些发痒。 “没有。” 阿月不再问,换了清水洗手,这才坐下一道用饭。 关于阿月那点小洁癖,楼枫秀早发现了。 阿月不喜油腥,忍不了溅到身上的菜汁,还有些抵触别人接触,虽然抗拒动作自然,一般不会让人尴尬,不过通通没有瞒过楼枫秀眼睛。 但是,他在接触阿月的时候,从来没有发现他有任何抵触行为。 何况就在刚刚,阿月甚至还还吃掉了他剩下的半个粘糕。 他自认阿月看向自己的眼神,也比别人温微许多,没有任何防备意图。 想到这里,楼枫秀有些沾沾自喜,饭菜似乎也跟着变的香甜。 他浅浅喝了一口老杜带来一小壶酒,苦生生的,并不怎么好喝。 整顿饭吃的分外得意,直到,他发现阿月看他的眼神,似乎跟看粉粉没区别。 粉粉啃骨头啃开心了,在地上打了几个滚,跑到楼枫秀脚底下翻起肚皮等抚摸。 半天迟迟等不来,又跑到阿月脚底下。它最知道狗仗人势,知道阿月疼他,直接抬起前爪勾住他小腿。 于是,他就看阿月眼睛一弯,抱起滚了一身灰尘的粉粉,耐心给他捉虱子。 操,老子地位,他妈的才跟一条狗持平吗? 他自个生了半天气,回家路上没跟阿月说一句话。 阿月不知道怎么回事,牵着粉粉被他远远遗留在身后。 楼枫秀暴走了半天,想了又想,忽然想到,那其它人还不如一条狗,瞬间又释然了。 于是,楼枫秀放慢脚步,等他一步一步,跟了上来。 第30章 南五里街是穷苦人口聚集地, 摊子乱扎,卖菜卖果的许多摆在路面上,路上赶驴拉货的, 推车叫卖的, 整日乌乌泱泱闹闹哄哄。 尤其人一多, 走路的时候都得小心踩到某位小贩子的果子摊,一般马车轿辇很少这条街上过。 很少,也不是没有。 这天刚过午市, 就有一架辇车要打这条街过路。 走到一半,堵到当间,实在进不来, 轿辇里的主撩开帘子,吩咐了赶马的车夫两声。 车夫便跑到摊前来, 张口问,“这里是不是有位阿月小先生?” “是。”阿月道。“是您找我?” “那不是,是我家公子,他叫我请你带上墨笔,到前头走一趟。” “要写什么?” “甭问了, 你只管到前头辇车来,我家公子自有吩咐, 少不得你的赏银。” 楼枫秀正锤粘糕, 闻言,分出神来, 看了眼阿月。 阿月道“如果需要代笔, 还请公子亲自来,笔墨不能腾动。” “我家公子爱洁净,这腌臜地界来不得!大不了公子出银, 再给你置上一份!” “你听不懂人话?”楼枫秀扬起下巴,长凿一挥,眼利如刀“滚。” “听懂了。”马夫不敢继续搅缠,立马滚了回去。 没办法了,那洁净公子只好落轿。 一沾地,就拿帕子捂着半张脸,一路迎着古怪眼神,旁若无知的走都粘糕摊前来。 各门各户穿的衣裳常打补丁,常年熏染的污垢洗不干净,谁穿的太体面干净才是件怪事。 这个既坐轿辇还穿的体面的怪人,挑着眉,蹙着眼,一副厌嫌,李大娘没见过这架势,顿时有些手忙脚乱了。 公子穿了一身白衣,往跟前一站,也不说要什么,马夫忙引着人往案前走。 落坐前,拿出帕子使劲将凳子擦了一遍。 公子刚坐下,面前就多了碗豆花,李大娘不知道这人干嘛的,又怕怠慢,摊前只有汤水,没有好茶,便找早点摊主要了碗豆腐花,代替茶水,了作款待。 白衣公子略带嫌恶,一抬头,只见对面坐着凶神恶煞的楼枫秀。 公子嘴角微不可闻的抽搐,小心往后撤了半尺板凳。 楼枫秀那副神态,纯属自然流露,没有恶意。 在曾经流浪的日子里,他靠翻垃圾堆活,身上成天脏臭,一个稍微穿着正经一双鞋的人都可以对他颐指气使,更别提这些体面人了。 楼枫秀对高高在上的人有阴影,看见体面人就厌烦,于是,他把板凳也往后撤了撤。 撤的动静之大,距离之远,就差明晃晃的在脸上写嫌弃二字。 公子没空计较,看见阿月时,眼里亮了亮,捂鼻子的帕子也拿开了,全然不觉得此地腌臜,也不觉得对桌坐的人凶恶了。 阿月问“您要写什么?” 公子望了望四下,冲他勾了勾手,大意是要阿月俯首。 “您不妨直说。” 公子叹了一声“此乃家丑,不易人知,还是你附耳来。” 楼枫秀见状,一把合书,猛拍到桌面上,越过桌案揪住公子衣襟,虎视眈眈道“来,你说,我替你传话。” 马夫在旁急道“你,你,你大胆,快放手!” “我说!”公子崩溃道“某是想请先生写休妻呈诉!” 楼枫秀这才松手。 公子喘了口气,捋了捋胸前,却听阿月道“我不会。” 马夫怒目而视“你一个做代书的,怎么连诉状都不会写?” 楼枫秀也瞪,指着摊前藩旗“瞎了你的狗眼,没看见我们主业是卖红豆粘糕的?” “......” “抱歉,呈诉应该要找状师。”阿月道。 公子欲哭无泪“若有状师敢写,某何苦跑到这来?” 他从腰封内侧,抠了半天,抠出一两银票来“这不难的,某找人问过启承落款,不如我口述给你,你只管把我妻恶行写明,能不能成是某的事。” 一两银票,不包售后,写几个字而已,不亏。 阿月接过银票,递给楼枫秀,就算应承了下来。 雀雀放下书,过来帮忙研磨,那公子坐在阿月身侧,低低窃语。 交谈间,眉目婉转,中间见隙伸手,还想替阿月擦擦额上薄汗。 幸亏楼枫秀及时插手,拿书横到两人跟前,信手一指,问阿月道“这字怎么读?” “一。” “......一旁边的那个。” “两。” “......” 公子默默收回手,心想,这认字水平还不如我,装模作样看什么书。 楼枫秀装模作样翻了又翻,终于找到一个复杂难解的文字,指给阿月。 “这个词......” “你等会。”楼枫秀搬来板凳,横插二人中间,瞧见公子神情木讷,这才心感满足。 “词名为如鲠在喉,意为心有不快,难以言表。” “哦。”楼枫秀浅咳一声,对阿月道“好好写你的,不懂我再问。” 于是公子只好隔着楼枫秀,与阿月口述。 口述大半天,本想抄碗喝两口豆花润嗓,一看碗边还有豁口,公子只单咽了咽唾沫。 一封呈诉写罢,公子将之交由马夫,便打发他去看守车辇。 接着从腰封又抠了半天,再度抠出一张银票,这回倒是十两的。 他放在阿月眼前,低低开口道“先生笔力真好,我想请您,再代我写一篇。” “写什么?” “借您笔一用。” 阿月越过楼枫秀递笔,公子长的不丑,但是一笑总让人觉得不怀好意。 楼枫秀光看着就想把他打死。 那公子在纸上写了几个字。 美人词。 它源自京师,是种风流才子自以为风雅文癖。 就是品貌绝佳的美人,以唾液研磨,执笔写欢词。 一些露骨艳词,写出含蓄却不隐其意,让人酣觉下作,越隐晦越勾人。 此举名扬天下,在各地扭曲发展为淫颂。 最上品的当为青楼雏妓,所以许多妓子,还在完璧之身时,被教导认字,若写的出彩,满市红火,可卖出天价。 多数富绅附庸淫逸的风雅,喜藏美人笔字,以淫其词。 楼枫秀是个合格的地痞,这种陋习耳濡目染,自然知道。 莫说美人词一纸价贵,论哪个男儿,都不该接受这种堪与妓为伍的折辱。 公子写完递纸,楼枫秀将那纸准确无误截住。 偏过头,取下他手中笔,切齿道“好啊,我来写。” “这,这,某观小先生文采斐然,还是希望小先生来写。” “他不会。” “我会。” “?” 阿月的确会。 他曾借过书斋老伯的定崖县志,其间有记录,甚至还附带美人词篇示例。 恰巧,张老爷宴请皇商薛大人那日,其中正有此赋。 那日宴上,所有被请去的文人,实则是为妓子润笔。 张老爷曾选阿月为婿,自然看中他文采斐然,亲自点他,为春意浓的头牌,引翠润笔。 第43章 可因为阿月所润词色并不出众,害张老爷丢了脸面,其实没有得赏。 润笔者人均百两。只有他,收获曾经质押的借据一张,外加管家自掏腰包一两纹银。 张管家人还算善,希望他拿着银子去寺庙求符辟邪云云。 楼枫秀愣住,直到阿月从他中取笔铺纸,心中渐渐生怒火。 见阿月果然研起了墨,气的楼枫秀抽身而起,抡起石凿子去狂打粘糕。 公子继续在腰封里抠,这次抠的时间有点久,终于又抠出张一两银票来。 “多谢小先生赏脸,这些是某所有私藏,感激不尽,只好全交由给小先生!” 虽然没有唾液研墨,但是此价购得美人词,足够他得意。 公子美滋滋收下美人词,脑中已经开始不知何等幻想,贴在鼻尖一嗅,顿时眉头大蹙“这哪产的墨粪团子,臭烘烘的,实在是玷污了小先生字笔!” 楼枫秀心里一沉,抡着石凿子打的昏天暗地。 “某家有上好徽墨,改日等某顺利呈诉休妻,一定请小先生入户提笔!” “用你家的墨,会给的更多吗?”阿月认真问道。 “这是当然,若某顺意,没了那母夜叉克扣,小先生这样好文采,今日是我占光得了便宜,改日全部补上!” 直到那公子心满意足,道别阿月起身离去,楼枫秀还在呼哧呼哧凿粘糕。 李大娘“小枫,歇会吧。” 楼枫秀“我不累。” 雀雀“哥,你还是歇歇吧,再打下去,粘糕发硬会黏不住红豆的。” “......” 停住手,看见雀雀拿起那某公子写下的字纸,抬头问他“哥,美人词是什么?” 楼枫秀上前从她手中取纸,揉成一团,冷声道“没什么,那人有病,他乱写的。” 雀雀年近十岁,又认了小半年的字,不如之前好哄,半信半疑道“这样啊。” 他从身上摸了摸,摸出阿月方才写呈诉收下的一两银票。 “你去,去买点吃的回来。” “我们不是刚吃过午饭吗?”雀雀疑惑道。 楼枫秀搜肠刮肚找借口,却听阿月道“雀雀,你替我去趟雕花巷的祈爷爷家,借本书来。” “好。” 雀雀支走,楼枫秀马上变脸,上前一脚踹翻板凳,骂道“蠢蛋,你也知道避人?既然知道那是什么恶心东西,为什么还要写?” 阿月拿起桌案上两张银票,诚实道“他给的多。” 楼枫秀被他冷静态度气的跳脚“操,你他妈缺这几两银子活?” “对,你知道的,我们不缺。”阿月神色不改,只望着他。 自那日老杜来过,他总担心楼枫秀又要被诓去做某种危险活计。 甭说一篇,如果那人想要,他可以再写一沓。 李大娘忙上前劝和“别吵架啊,阿月最是听话,哪里不对,你慢声说给他。” “那我还真没见过这么听话的!” “小枫,你别恼,我也不识字,但是,写个东西,不杀人犯法的,还有银子赚,十来两,咱赚两年都赚不来的。” 楼枫秀绷着唇角,不知怎么解释。 阿月挨了骂,也没脾气,默默拿起银票交给他。 楼枫秀打开他的手,他在此刻,觉得自己才是那个蠢蛋。 哪怕阿月是个白痴,也是个俊俏白痴,扔在路边都不用卖惨。 只要他想,随随便便就能赚他几年都赚不来的银钱。 阿月本不必给他任何东西,也本不必拒绝书斋老伯的好墨。 他不知道阿月图什么,自己养活自己都费劲巴拉,阿月一定是脑子灌了水生了绣,才会答应给自己当小弟! 第31章 整日下来, 一口闷气无处纾解。 楼枫秀大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起那公子笑的不怀好意的嘴脸就心生厌烦,果然是如鲠在喉。 他起身穿衣, 动静轻微, 还是惊动了阿月。 见他起身, 阿月跟着起身。 “你干什么?”楼枫秀纳闷。 “你呢?” “我撒尿。” “嗯,一起。” “老子不喜欢跟人一起撒尿,你憋着。”说罢, 楼枫秀将阿月摁进被褥,使劲掖了掖边被。 出门时跟隔壁的萍姨打了照面,疯女人时常半夜不睡, 最近天冷,天天都窝在被子里, 不到饭点出来。 这倒不奇怪,今天却大半夜的,跪在院正中,双手端着一只盛满残羹剩饭的盆,嘴里念念有词。 他认了认, 认出是狗子的狗碗,碗里的饭, 不知道从哪个垃圾堆里扒拉出来凑满的。 而粉粉被她用绳捆嘴绑腿, 眼前还点了两盏油灯。 为打消萍姨日常无趣,最近都将粉粉留家中看门。 只是萍姨不理狗子, 当然狗子也不爱理她, 一人一狗成天毫不交流,此刻还被当成了祭品。 楼枫秀走过去,听见她嘴里念叨的祝祷词。 今遭已至十月下旬, 早已天寒地冻,她仍穿单衣,狗子跟盆里收集的粮食,大概被当成了祭物,可能受了冷,不知在拜哪路神佛。 楼枫秀走过去,给狗子松了绑,萍姨看到他羞赧一笑,把残羹剩饭往他眼前递了递。 他没搭理,贴到窗口,打开一条缝,看见阿月没跟出来,放心大胆跨墙出去了。 粉粉担心自个狗命,见状追着楼枫秀就跑出去了。 阿月书写呈诉时,白衣公子有交代地点住址,东南街什么白府白某某。 由此可见,学会认字还是极有好处的。 曾经他找不准坟地的石碑磕头,但现在他很快就找到白府匾额。 翻墙进屋,本欲到书房,偷出那篇美人词,还没摸进去,便见偏室点了灯,隐约听见里头旖旎,白某某如泣如诉道“小先生,绕过我吧小先生。” 楼枫秀走近偏室,隔着门缝看了一眼,只见白某某裸着下身,趴在案上,右手捧纸,左手在身下耸动,情到深处,溢出呻语“小先生......” 不必细想,就知这位白某所淫之人是谁,楼枫秀被这一幕激的胃里翻涌,倍感恶心。 一脚踹开门,冲上前把词文撕烂,揪住那人就往嘴里塞去。 “呜,呜呜,呜呜呜!” 白某嗓子还颤着,纸屑堵嘴,叫喊声引的他浑身直掉鸡皮疙瘩,听的实在恶心,抓着人就是一顿胖揍。 “闭嘴,不准哭!” 白某某住口。 “还请阿月到你家来写吗?” 白某某摇头。 “写的东西全给我忘干净,不准说出去,我要但凡听见一点风声,我就把墨团子拌粪塞你嘴里,听懂了吗?” 白某某点头。 “把纸咽下去。” 白某某咽纸。 他松开手,白某某憋不住了,当场尖叫出声。 “......”楼枫秀要跑,刚出了门,就看隔间跑出一个女人。 “相公,怎么了相公!我听见你哭了!” 白某某将要呈诉休妻的娘子,夜半惊醒,匆匆赶来。 这位妇人十分彪悍,进了书房偏室,一眼见到陌生贼人,立马抄了把菜刀便朝楼枫秀冲来。 楼枫秀再横,也没跟女人动过手。 他当场就翻墙要跑,为躲菜刀,翻的着急,蹬上墙时甩掉了只鞋! 想要掉头回去捡吧,却见那女人正门不走,尾随着也来翻墙。 楼枫秀甩都甩不掉,被追着满大街跑。 粉粉就跟它名字一样,娘们的很,平时狗仗人势,眼看主子跑掉鞋底子都没敢停,只敢跟着汪汪逃。 跑着跑着,迎面看见提灯而来的阿月。 阿月原本与此无关,见势不好,抬腿便跟上他一块跑。 “离我远点!” “你为什么要跑?” “我吃饱了撑得!” “站住!小兔崽子,你敢打我相公,看老娘不砍死你!”听到这句,阿月才知身后有人在追,于是停了下来。 一只鞋迎面砸过来,被阿月牢牢接在手中。 楼枫秀回头,见阿月拦到女人跟前。 见状,楼枫秀只好停下,折返回来,避在暗处巡听动静。 “让开,让开!”女人绕过阿月,还待再追,却被他结结实实拦在身前。 “您可是白公子发妻?” “小兄弟,有话稍后再论,待我拿下那登堂入室行窃,还敢动手打人的地痞无赖!” “抱歉。” 女人纳闷道“与你何干?” 阿月早有准备,拿出十一两银票。 “做什么?” “这些,是白公子今日,要我书写诉状的银钱。” “什,什么诉状?” “休妻诉状,白公子,要状告您品行不端,欲求分休。” 女人迟疑片刻,接下银票,忽然哭了起来“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亲,满城状师没人敢写,你,你写呈诉居心何在?” 第44章 “夫人,您可有见到那封呈诉?” 女人抹着眼泪气冲冲道“看到如何?我又不识字!” “那我说给您听。” 白某某所列罪状,罄竹难书,嫌她不够贤良淑德,做派粗鄙,品行低劣,不顺从公婆,也不能相夫教子,最关键的是,不让纳妾。 阿月一字不漏,尽数道明。 女人听的认真,片刻,终于静默下来。 “他真这样说?” “是。” “原来我,我这么差劲。”女子手中一松,菜刀滑落,叹了声道“他从没跟我说过。他要和离,我不肯,我问过他,哪里不好我可以改的,他从来不说。每年都闹,我已习惯,不想他开始去找呈诉,我找了全城状师,花完了我的嫁妆,不让人去替他写状纸。没想到,还能找到你。唉,想必,早就受够了吧。” “夫人,白公子为人怯懦,不如夫人飒爽坦然,是他配不上您的殷护。”阿月道。 女人闻言,勾了勾耳边碎发,那眼中隐含泪光,略带羞赧,这才有些女子神态。 “是啊,他当年求娶我时,也是因这般爱我。可这脏心烂肺的东西,什么时候变了的,却没有告诉我......”女人一边回忆经年豆蔻,一边骂她相公狼心狗肺,一时喜怒交织,哭笑不得。 阿月耐心听她倾诉,楼枫秀便蹲坐在路边,就这么听了半宿。 “小先生,你说男人,尽全是负心吗?” “不是。” “小先生若有一日成才,爱慕与谁,定要三思,不可负她。” “好。” 女人哭够了,也骂够了,哀叹一声,再无二话。 楼枫秀昏昏欲睡,忽然觉得踝骨一热。 睁开眼,阿月蹲在身前,为他穿上了鞋子。 他猛然起身时,腿脚已经麻了,阿月伸手扶了扶。 由于楼枫秀跟狗子蹲坐在那灯盏外,十分隐蔽,一声不吭,完全没有任何存在感。 女人恍惚许久,看见他为他穿鞋,扶他起身,才想起自己为何身处此地。 二人并立神前,她不由讷讷开口问道“这位小先生,你是,来找他的?” “嗯。” 女人回头,身后漆黑,没有灯火。 阿月将灯盏递到女人眼前“夫人,天色已晚,您路上小心。” 女人接过灯盏,莞尔一笑,她道“和离而已,离了他,没有两样。” “嗯。” “多谢。” “不谢。” 楼枫秀揽住阿月肩头,顺了好一会劲,忽然发现阿月似乎长高了好多。 身上穿的棉衣,是年初他从典当行买的那件,袖子已经短了一截。 之前差了自己起码两寸有余,而今差不多正齐了眉。 “大娘做的衣裳呢?” “给了萍姨。” “偏偏给新的?” “嗯,这件,她不喜欢。” “......” 楼枫秀抬头看了看,那女人已经提灯走远,这才愤愤道“你赔她钱干什么?我又不是去偷东西。” “我知道。我只是将银子还她。” “为什么要还?” “这样的钱,我以后不赚了。” “知道就好。” 可是,楼枫秀既觉欣慰,又觉哀伤。 他心想,那赚什么样的钱,才能买得起那块墨锭呢? 抱着这样难捱的念头,当晚,楼枫秀做了场梦。 他睡眠一向安稳,不常做梦。 今夜却梦了整场,里外出奇。 他梦见自己被阿月抱住,从高高的草垛子上滚下来,掉进暖池中。 于是,阿月牢牢压在身上,他说,枫秀,我给你搓背。 热气蒸腾里,他的唇贴在耳边,呼吸扫过发丝。 手指缓缓沿着背脊,落到腰迹,继续往隐秘地探去。 “小先生,绕过我吧!” 楼枫秀陡然惊醒,却发现自己半个身子压在阿月身上! 二人脸颊相贴,呼吸绕耳。 他猛然起身,□□濡湿黏腻,似乎美梦尚未尽。 楼枫秀大惊失色,起手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 阿月悠悠醒转,带着朦胧的困惑,问道“枫秀?” “没事,有蚊子。”楼枫秀撒谎不分季节,顶着脸上五指印子,抓起枕头拍了拍,垫在脑后,背身继续睡了。 但他没闭眼,感受□□湿濡,血管好像八百只蚂蚁一样在乱爬。 他妈的,他和那个白某某有什么区别??龌龊! 改天一定要再翻墙去把那白某揍一顿! 阿月也没闭眼,夜色下,趁着窗外微弱月光,瞧见楼枫秀被热气烘烧的鲜艳的脖颈。 他很好奇,他是否做了一场像他做过的那些难以启齿的梦。 毕竟,楼枫秀的枕头,从不是用来枕的。 第32章 那日粘糕摊上忙完收摊, 楼枫秀没同阿月一起回老宅,倒去了乾坤戏班找老杜。 二撂子不在,老杜说他找了个倒泔水的活, 天天守在东西楼后巷给人免费倒泔水, 要等客人走空才能清理, 一待要到大半夜。 已经去了好多天,可惜的是,没看见粉娘一眼。 “你呢?赌档待的咋样?” “还没去, 在等你回信来着。” “那档口,还要人么?” 老杜当即就乐了“要啊,怎么不要, 咱俩今天就能去。” “二十两?” “自然!嘿,我说你前两天还没甚兴趣, 今个怎么想起问我了?难道阿月答应了?” 楼枫秀脸色一拧“犯得着要他答应?” “不是你说......”老杜及时扼住舌根,转了转话头“对对,你没有,是我脑抽记错了。” 天色已晚,正是赌坊热闹时候。 赌坊一般跟地下钱庄挂着钩, 里外都是自己人,一伙地痞子就守在门口给人赊账, 老杜先进了赌坊, 说要进去先同东家讲一声。 楼枫秀等在外头,时不时便见人从坊中出来, 红着眼开口要借十两纹银。 打手们懒洋洋的不肯动身, 其中一个嗤之以鼻道“懂不懂点规矩,咱尽欢场上,借银百两起。” “百两就百两!” 听他应声, 打手这才拿出提前拟好的借据。 红眼的赌徒看也不看,就在上头签字落款。 百两纹银。那得多沉? 楼枫秀还没估量出来,老杜就出来了。 “得了,已经跟东家说齐了。” 老杜瞧楼枫秀绷着嘴角,料他心里没底,便劝道“咱们到这来,没什么难事,也就是在坊场串堂,防止有同行过来故意闹事,当然偶尔,也会出外勤,要要债什么的,你别害怕,这活计比给小孩洗尿布还简单。” 害怕二字戳了楼枫秀的面子,他当即抬脚,便随老杜一同进了场。 落日以后,冬日乍起冷风,尽欢场里却又闷又热,弥漫着宛如烤熟烂地瓜的浊气。 楼枫秀头一回进赌坊,只见每个人都满头大汗,喧嚣声震耳,常有人输的底掉,怒斥庄家出千。 进来还没三个弹指,眼见起了两场争执,闹事的被打手揍了一脸血,而后扔出坊外。 赌坊每天都有赌客发疯,赊账还不起,被打个半死,再施以威胁恐吓,被迫卖宅卖田,卖儿卖女,卖无可卖,就去偷去抢,直到流落街头。 楼枫秀可算知道,定崖地界哪来这么多穷疯的地痞无赖了。 不过,也算罪有应得。 甫一进场,二人先拜了堂厅当中敬奉的财神爷,再去拜会了东家,荣爷。 管事的东家名为郑荣,人称豹子荣。 这名号响亮,却不是因为他多勇猛,主要赌桌上最喜欢出千赢豹子。 豹子爷兴许听过疯狗名号,对待楼枫秀极为欣赏,将将打完了照面,转身便指派着几个老手,带楼枫秀去迅速熟悉了工作内容。 也就是威逼老赖还赌债。 同僚们随手薅走一位正玩的酣畅的赌客,便勾肩搭背簇拥着楼枫秀,出了场子走去了后巷。 老赖之所以是老赖,最深谙赌场规矩,他连忙掏出几两银子,眼冒腥红急切道“各位爷爷,这是儿子茶水钱,其它的几位拿去应付应付交差,今日儿子手气正旺,眼看就要回本了,先让儿子去大杀四方!” “好儿子。”同僚接了银子,一脚踹过去,老赖倒地,紧接着一棍子照脸抡下去,当场见血。 虽然楼枫秀解决问题的方式是打架,但他不大喜欢无缘无故揍人。 赌徒输的银子又不是从他口袋拿的,没有动手理由,于是旁观了一场称得上是泄愤般的殴打。 地上俩人光剩喘气,已经不怎么动弹了。 几个老手心照不宣分银子,递给楼枫秀的时候,多分了二两。 “不用。”楼枫秀不接。 “这是规矩,见者有份,拿着吧。” “我说,不用。” “客气啥,咱不就指着这点事赚银子呢,都是兄弟了,有福同享。” 第45章 “兄弟?”楼枫秀无论如何不愿接下。 他对这几人热情感到不解,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带着几分执拗。 这几个老手倒是无来由的好脾气,其中一个亲昵搭上楼枫秀肩背,为他递了根长棍子。 “明白,还不习惯,是不?”同僚轻笑一声,指着那老赖脑袋。 “你先打一棍子,试试手感。劲大了小了的,你看着来。” 无论棍子还是银子,楼枫秀通通不接,他挑开勾肩搭背的胳膊,转身出了巷口,径直进了场。 同僚自讨没趣,耸耸肩,叹道“东家说的没错,这小子,确实不好带。” 楼枫秀原想看过场子,确定能干,再告诉阿月自己找到一份月钱二十两纹银的好活计,眼下他一刻不愿多呆,进了场,打算带老杜一块走。 老杜占着能说会道,在此间游刃有余,已经跟几个坐庄的混了个脸熟,陪着赌桌跟前的几个赌客,帮人下注代打。 他立在一旁,耐心等老杜下赌桌,庄家见了,便冲他招呼一声“新来的,一块上桌玩两把。” 老杜回头,瞧见楼枫秀,笑道“他不会。” “玩嘛,哪有会不会的,正好熟悉熟悉场子。” “不行!”老杜忙道“我兄弟脾气不好,输了肯定发脾气,净给人扫兴。” “哟,瞧你护的这劲!” “害,这不是怕坏咱们兴致么!”老杜笑着摆摆手“你还去巡场子去吧,站在这跟门神似得。” “我有事跟你说。”楼枫秀道。 老杜笑脸一顿,不再看他,回身专注赌桌,半晌才道“知道了,等我下了局。” 除了大年,尽欢场昼夜从不闭场。 场内窗户从不打开,门帘厚实遮光,不过却是不灭的灯火辉煌,人气嘈杂,无论外头是昼是夜,绝没有冷清时候。 楼枫秀埋没古怪的气味和嘈杂鼎沸人声里,深觉烦躁不安,独自待在角落出神。 直到有同僚前来替换班次,楼枫秀才发觉天外已三更。 “老杜在哪?”他问。 “你等他?他且玩呢,那桌赌客难缠,不到天白收不了手哦。”同僚道“时辰到了,你还是先回吧。” 楼枫秀想了想,便决意明日再谈,于是回了老宅。 进了大门不急进屋,先行挑了井水洗澡。 冬月已至,井中水冷,他忍着寒意,洗去场内乱糟糟的污浊气。 房中点着烛火,阿月靠在窗前读书。 “吃晚饭了吗?”阿月问。 “吃了。” “吃了什么?” “老杜随便买来的。” “去了码头?这么晚。”阿月试探着问道。 “嗯。”他不多说,上前合起阿月的书,将人推搡进床里侧,道“睡觉。” 吹熄灯盏,倒头就睡,不知道是不是井水太冷,感觉被褥里似有余温。 楼枫秀原本打定主意要走,可当他一觉睡到正午,再赶到尽欢场,却得知老杜昨夜帮人代打,却输尽筹码,反而倒欠了一百两银钱。 为安抚赌客,银子由尽欢场代偿,这份债务却压到了老杜头上。 老杜走不了了,可楼枫秀无债一身轻。 “行,你留下慢慢还,几个月也就够了。”楼枫秀说罢,毫不留情要走,被老杜拉住胳膊。 “秀儿,必须得你帮忙,尽欢场规矩大,三个月还不完,滚上利息要翻倍的!那我可就终身背负在不断翻滚的债务中了!” 楼枫秀顿时火大“谁让你往赌桌上凑!有胆量赌,怎么胆量输!” “不是,我胳膊不好,打人的事,我不在行......” 楼枫秀忍了忍怒气,倒没再动身。 当晚又是深夜方回,阿月一如昨日,在房中点灯读书。 楼枫秀原不想隐瞒阿月,自从昨日种种,他意识到赌场的打手并不光鲜,于是决定避而不谈。 他不想谈,阿月却想谈。 “你没有去码头。”阿月放下书,望着他“你去了哪?” “少打听。” “可是......” “闭嘴,再问滚出去。” 阿月当然不怕滚出去,所以他继续问“可是你答应会告诉我。” “老子说话不算话,怎么着吧?一天天,管这么宽。” “你和杜爷一起?” “行,你不闭嘴,我出去睡。”楼枫秀起身就要卷被褥,阿月却抓住了他的手。 成功闭嘴。 楼枫秀钻进被窝,在温暖的被窝里翻了个身,想了想忍不住道“老杜找了活,有点忙,这几天我就不去摊上了,你好好教雀雀认字,入了夜,就别等我。” 阿月没有回答,楼枫秀有点不耐烦“听见没有,说话。” “你不让。” 楼枫秀气的不得了,抬起脚尖朝他小腿踢了一脚“我警告你阿月,再抠我字眼,再问我问题,再半夜等我,我明天就往戏班杂货间睡去!” “好,不等了。那里拥挤,别去。” -- 在其位某其职,无论什么活计,楼枫秀都足够敬职敬业。 哪怕曾经给洗小孩尿布也数他洗的最是干净。 月银二十两不能白拿,于是他勉强遵循了赌场方针。 疯狗名号原本有些名不副实,尽欢场的工作,倒教他学会了贯彻。 自此后日夜颠倒,他天天睡到正午起,后半宿才能回来。 回来时,阿月大多时候已经睡下了。 只是灶屋时常烧好了热水,温着白粥,而房屋的灯也从未灭过。 那天日头大好,楼枫秀随几位同僚出了趟外勤。 也就是去要赌债。 他在尽欢场主要任务,不过是撑撑门面,凶巴巴的镇场子。 要债过程很少插手,一般跟着同僚威逼利诱,或者朝人身上不轻不重踩两脚。 今日没在场子里待,身上没有古怪的污浊气,他想到许久不见李大娘跟雀雀,许久没吃粘糕,便拐到摊上一趟。 半上午,街上人不算多。 阿月坐在案前,正代人写字,那请阿月代书的熟客,见他走来,刚想打声招呼,手都挥起来,却又忽然收了回去。 他不记得那是谁,便没回应。 阿月闻声抬头,也只是轻飘飘看了他一眼。 李大娘本高兴的紧,开口喊小枫,喊完,笑意忽然勉强起来。 他察觉到了异样,绷着嘴角,仍然拿出几文钱,放在摊上道“粘糕。” “诶。” 粉粉蜷缩在正在读书的雀雀脚下睡觉,猛然间听见熟悉声音,梦中惊醒,激动的一头撞上板凳,一见楼枫秀,立马跑上来扒着腿往上跳。 雀雀见他来了,拿着书,走到他跟前,开心道“哥,你终于来了!” 他摸了摸粉粉,抬头问道“嗯,书读的怎么样?” 雀雀与他目光一接触,忽然间笑容消失的一干二净,低声回了句“还,还好。” 然后,雀雀坐回原位,背着身闷头读书,偶尔扭头,小心瞥他一眼。 又在他发现之际恢复原状,似乎十分坐立不安。 李大娘捡了份新出炉热腾腾的粘糕,并那几枚铜板放到他跟前。 “趁热吃,我去给你要一碗豆花去。” “好。” 好像没什么奇怪,又好像全都不对。 似乎回到了最初,只要他还坐在摊位上,过路的客人就会像避瘟疫一样,绝对不会光顾。 楼枫秀有个奇怪的毛病,一旦有了心事,便吃不出食物味道。 他形同嚼蜡,一只只塞完粘糕。 刚想端起面前豆花碗,却有一只手提前伸到眼前,撩开他乱糟糟的头发,温热巾帛擦过他的下颚,末了,轻轻揉开他的眉心。 他望见巾帛,上头正沾着干涸血迹。 心下一惊,蓦然与阿月对视。 他虽然衣裳干净,也没泡在尽欢场的怪味中,可身上带着若有若无血气,更遑论这块不知何时溅来的血。 近来摆惯了凶狠绷紧的神态,黑压压的眼里,看谁都带着恶狠狠的恐吓。 楼枫秀躲开他的手,抄起碗一口气喝完豆腐花,起身就要走。 阿月拦在身前,问道“还没结束么?你要忙到什么?” “还要一阵。”他心里焦躁,随口回答,抬起长腿,径直从桌案上迈了过去。 “雀雀已经能够通读全书,你还记得几个字?” 楼枫秀脚下一顿,却没回头,走的越发快了。 “楼枫秀。” 阿月喊的不轻不重,后脑勺却好像被敲了一棒槌,那感觉激起他逆反心,被揉开的眉心重新揪起,神色一戾,回头道“敢叫爷的大名,你以为你......” “今日冬至,回来吃晚饭么。” 眼见他横眉立目要发火,回头却对上阿月目光期盼问候温柔。 刚冲头的气劲全然偃旗息鼓,嘴就跟不是自己了一样,顺话就道“好。” 第46章 第33章 赌坊每月初三发银钱, 楼枫秀十月下旬来的尽欢场,至今的确有了整月,但得赶到次月才能领到银钱。 楼枫秀现在揍人揍的得心应手。 他刚把一个不长记性只会磕头求饶, 求完又继续赊账进赌场, 输到眼冒青光脱干扒净还不算的疯汉子拉到后巷暴打。 “再敢进场, 我打断你的腿,听清了么?” 打完了,拽着人出了巷口, 将人扔到街上,勒令他滚去凑钱。 就在这时,楼枫秀看见了窦长忌。 隆冬时节, 天黑的早。 他身后跟着一排提灯的弟兄,倒衬的他面上黑黢黢, 像个屁股后头发光的萤火虫。 他跟楼枫秀略略颔首,面上带笑,友好打了招呼。 窦长忌衣裳外头披着狐裘,胸前白虎露了爪牙,看样子, 等级更高了,袖口的花纹都拿金线绣着, 映着身后灯火, 显得金灿灿的。 楼枫秀眼见着尽欢场外的打手,恭敬迎他进坊, 且由荣爷亲自来请, 带着窦长忌往包厢走。 楼枫秀愣了一下,他原本想着今日早点回去,打算处理完最后一个赖账杂碎, 就去告诉荣爷一声先走,结果他进了坊,二话不说将老杜拽了出来。 老杜打架不行,但嘴好,通常被叫去凑茬陪赌,此时正坐在赌桌上吆五喝六。 他将老杜拽出来,质问“窦长忌怎么会来?” 老杜一扭脸,见窦长忌堂而皇之坐到场中最大赌桌上,却没往厢房去。 “你这就有所不知了。”老杜早攒了说辞,悄声贴耳道“你想,白虎堂什么地位,这家赌坊什么地位?据说小豆子近来升了白虎堂护法,可能,就故意来这给下马威也说不定呢!荣爷当然得好生招待!” 楼枫秀信了。 “诶,是叫你呢吧。”老杜努努嘴,楼枫秀便看见荣爷正朝自己招手。 他皱了皱眉,走过去正要开口,提一提提前离场的事,荣爷却道“你来,替窦爷下注。” 说着,伸手拍了拍他的背,将一袋筹码递到他跟前。 “小子,窦爷给你面子,收收你的脸色,给我好好伺候。” “我只管人要账,这不是我的活。” “这哪来的规矩?你自个定的?”荣爷哭笑不得“你是这场里的伙计,拿我月银,自就受我差遣,这才叫规矩。” 楼枫秀想了想,言之有理,遂接下筹码。 堂中最大的赌桌,围着三十几号人。 桌面分设立格,可押大小,豹子,三数组合,或具体数字。 几率越小,赔率越大,相反,输的也更惨。 楼枫秀看了一眼窦长忌,道“下哪?” “随秀爷心情。” “赌注?” “看秀爷开心。” “好。”楼枫秀扬手,整袋筹码往赌案一扔,精准押上豹子六。 一盅六只骰子,但凡聪明点的都知道赌大小这两种机率,输赢都能兜得住。 当然,除了某些失心疯试图一局回本的红眼赌徒。 因此,其余人纷纷下注,各个赌线中溢满金银,唯独豹子六上独有一份。 庄家摇骰子,耳边震天高喊,楼枫秀面不改色,垂眼瞧着窦长忌。 窦长忌气定神闲,手指缓缓敲击着赌案。 二人在赌徒愤切的洪流中相视,一个笑意如沐春风,一个脸冷的非常应季。 庄家开盅。 输了。 窦长忌抬手,身后便有人送上一包银子。 他抛到楼枫秀手中,轻笑道“继续。” 楼枫秀犹豫片刻,仍然押上原位。 赌场最不缺的就是疯子,见的多了,压根没人意外,重复着下注时的激情高喝,开盅后悲喜参半。 输了。 第三局后,他的手下们没能及时递上第四袋筹码。 窦长忌叹了一声,对荣爷道“看来,得跟昌叔要张借据了。” 昌叔本名不详,人称歪嘴阎王。 主管定崖县的所有地下钱庄,事物无比繁忙,不常在尽欢场里露面。 楼枫秀没见过其人,倒是经常听人讲他血腥手段。 赌坊底下养豹子,不顺眼的砍成肉条,喂养他的小乖乖。 干净不留痕,非常之丧心病狂,整个场内提到,没有人不怕不顺服。 荣爷笑盈盈道“来人,给窦爷送上千两纹银,让窦爷玩个痛快!” 整个赌坊,通用现银,明目灼眼的流失,才能刺激着赌徒的感官。 很快,数十人尽数托着成盘的银子,一排排列在窦长忌身后,其中一人上前,将满盘银子送到楼枫秀手里。 一托盘百两,压在手心上,他如愿得知了一百两的重量。 楼枫秀迟迟不动,庄家静等他的下注,旁边赌客也在连声催促。 他默了片刻,却忽然对窦长忌道“别玩了。” 窦长忌停下敲击赌案的手指,转而弹了弹袖上金线,他抬头,笑意盎然“听秀爷的,最后一局。” 他伸出手,托住楼枫秀手背,带着托盘,整个叩上去。 紧接着,身后托银的手下鱼贯而来,千两银子明晃晃堆满了半张赌桌。 “窦爷,一盅千两,您可无悔?”庄家道。 “无悔。” 盅开。 赢了。 十倍。 “恭喜窦爷!得银万两!” 周围赌客像被点燃般发了疯,红着眼尖叫连声不迭。 楼枫秀被尖叫嗡鸣声塞满双耳,可窦长忌抬眼望向自己,声音低缓却足以穿透嘈杂。 “你瞧,我就是有绝地翻身的本领。” 荣爷不愧是庄家,输了万两银,却不觉得难过,当即引人去去抬银子。 窦长忌对那台前庄家交代了几句,便起身离开。 须臾,楼枫秀听见庄家唱道“尊客赏银百两!” 赌局上散乱的百里纹银,被推杆流畅聚拢,紧接着,尽数推到楼枫秀面前。 楼枫秀情绪并没有十分复杂。 唯一的念头,是天黑了,他必须得回去和阿月雀雀李大娘一起吃晚饭了。 “我今日有事,现在就走,烦你帮我转达荣爷。”他对庄家道。 庄家忙着清点赌案,信手一挥“行,去吧。” 楼枫秀转过身,被身后探头探脑的打手同僚围得水泄不通,赌坊中三五十号打手,眼馋百两纹银引上前来,通通盯着他满怀热切的嫉恨羡慕“这孙子真他娘走运!” “嘘,窦爷刚刚喊这孙子喊爷呢!” “让开。”他道。 没人动,其中一个横眉竖眼的开口“别急走啊兄弟,没这个规矩。” “什么规矩?” “不懂?” “不懂。” “大家同僚一场,还要我来教你规矩?你装什么孙子!” 楼枫秀脸色一沉,却没人怕他,当赌场打手,哪个不是横的? “秀儿,秀儿!”老杜挤了半天才挤进来,及时制止纷争,把楼枫秀挡在身后,解释道“他才来几天,懂什么规矩?放心吧,今天在场的兄弟,谁都不能落空!” 他扭头嘱咐楼枫秀“你快拿出二十两银钱,让大家伙分了去。走出这个门,打哪来的银钱都好说,可在场中得赏,规矩是见者有份!” “噢。”他点点头。“让开。” “......” 楼枫秀不耐道“不是分银子么?我是银子?” 此言一出,打手默默分开两道. “不是,秀儿,你走了还怎么分......” 人刚走出去,老杜话还没说完,三五十号人集体一哄而上! 那群背地骂孙子的同僚通通改口“秀爷威武!” 老杜在期间叫嚷的最响“别抢别抢,这我兄弟的!我来分,让我来分,说了别抢!操,给我留点!” 第34章 老杜刚被人挤出激烈的争夺, 只堪堪抓住一锭银钱,正为自己半废的胳膊痛心,一回头, 却没看见楼枫秀。 找了半天, 才瞧见楼枫秀走出了赌坊, 挤出人流,追出坊外,痛心道“你怎么回事, 脑子被驴踢了?先让我多拿点再让人分不行?” 他掂了掂银子,好在满意重量“你说这小子还真混出人模人样来,那豪爽劲, 谁还敢信他之前那副窝窝囊囊豆芽菜的德行?” “别跟着我。”楼枫秀走的飞快,理也不理。 “你急匆匆要往哪去?” “回家吃饭。” “别啊, 今个冬至,荣爷稍后清客,请所有人去东西楼呢。正好,二撂子在那倒泔水,咱们好久不聚。” “不去。” “我看你脑子真是坏了, 家里能有什么要紧的?好东西白给都不吃!” 楼枫秀跟听不见似的,借着长腿走的飞快。 老杜追不上, 急的在后头骂“你他娘的, 跟你说话呢,走这么急, 家是有婆娘等你是怎地?” 楼枫秀诡异的觉得脸热, 他拧过头来威胁“你再胡说,我打烂你的嘴。” 第47章 老杜这才想起来,老宅里的确有个婆娘, 春意浓的疯女人。 “我的错。”他讪笑着打了自个两巴掌,又喊了几声“秀儿,你真不去啊?” 人已经走没影了。 楼枫秀赶到南五里街时,李大娘刚收完摊子,只剩下一张桌案,并仨个板凳。 他有些急躁,动身就要走,李大娘见到了楼枫秀,面上一愣“小枫回来啦。” 想起什么,手忙脚乱的从收好的摊子上抽出一只板凳。 “雀雀跟阿月刚去买了元宵,眼见就要回了,你快来先歇着。” 他原本想好了个只是路过的借口,闻言,坐了下来。 楼枫秀大约只在儿时吃过元宵,早不记得那是什么味道,他时不时望向街头,却似乎没有期待元宵的味道。 他答应阿月会回来吃晚饭的时候,声音是不是有点小? 阿月听见了吗? 如果没听见,如果只买了三份,那他就少吃一点,反正,雀雀年纪小,吃的还少,他也不怎么饿。 或者,还是走了比较好?反正只是路过。 他就这样焦灼了许久,直到看见街头出现粉粉狂奔的身影。 楼枫秀兀然起身,狗子准确无误扑到怀里,撞的他胸口发疼。 雀雀提回几样小菜,见到他,愣了弹指,转瞬开心道“哥,你回来啦!” 阿月走到他跟前,递上手里沉甸甸的食盒“好沉,接一下。” 楼枫秀把粉粉放回地上,接过食盒,放到案上。 “洗手,帮我摆筷子。”阿月说。 “哦。” 雀雀布好几样小菜,李大娘入坐打开盒盖,一碗一碗端出元宵。 递筷子的递筷子,分元宵的分元宵,交流自然,顺理成章,与此前毫无生疏。 “哥,你是不是忙完了?” “还没有。” “那什么时候才能忙完啊?阿月哥每天都要准备你的三餐,可你一直不来。” 楼枫秀吃了一只圆滚滚元宵,甜滋滋的花生馅。 他对阿月道“别浪费粮食。” 雀雀惆怅的很“没浪费,剩下的全喂了粉粉。它很能吃的,现在好肥,我已经抱不动了。” 狗子听见有人喊自己名字,虽不知褒贬,但很配合的叫了两声,然后摊开肥美的肚皮供人蹂躏。 阿月赏脸,摸了摸它肚皮,问楼枫秀“明日,你还来吗?” 楼枫秀暗暗想,饭点时候他的打手同僚们会相互值班盯场,虽然东三街距离南五里街很远,但他可以跑的快一点,肯定来得及。 “来。” 元宵买了五份,抛开四人,家里还个萍姨。 回到老宅子里,阿月进了灶屋,将带回的一碗元宵温在炉子上。 萍姨窗口没有点灯,里头漆黑一片。 她时常出门寻摸吃的,这一日又不知道跑去了哪,回来时,头发还在往下滴水,身上也湿漉漉的,神态带着似笑非笑的古怪,看见阿月,也视若无睹,拖沓着脚铐,慢吞吞爬回了窗口。 阿月将温热的元宵盛出来,放到了她窗前。 萍姨没有点灯,她在漆黑一片中,盯着铜镜看了半天,重新拿出她的簪花,将一根一根珠翠,缓缓插入发间。 “萍姨,今日吃元宵。”阿月道。 她插完珠翠,望着窗外,仿佛自言自语道“今日什么日子呀?” “冬至。” 萍姨蹙眉,她转过头,盯着他的脸,离开梳妆台,慢吞吞走过来。 “可我家冬至,不吃元宵啊。” 她似乎觉得头顶很沉,抬起手,摸到满头珠翠。 忽然间,她面色狰狞,发疯般将扯拽发饰,嘴里嘶哑吼叫。 阿月伸出手来,她仿佛有些怕,却似乎爆发出了对抗恐惧的勇气,一把掐住阿月的脖子。 “你是谁?你带我去哪?这不是我家,我家冬至,不吃元宵!” 粉粉狂吠,跳着四条短腿,却连窗口都扒不上去,死活帮不上忙。 当然,就算跳上去,应该也是帮不上的。 楼枫秀听到动静立刻冲上来,萍姨掐的太紧太用力,他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 阿月纤弱脖颈勒出指痕,在指尖松懈的间隙中逐渐得以呼吸。 他掰开她的手,她似乎又冷静下来,笑盈盈,用刚被他掰开的僵硬十指,抚到他的脸上,近乎缠绵之态。 “好郎君,你弄疼我了。” 楼枫秀打开她的手,张开口,却骂不出。 漆黑一片中,隐约见她衣裳破烂松垮,袖口烂了半截,头发不断滴着污水,脸上隐约显出几块青紫。 几乎立刻猜到,她发生了什么变故。 可是,一个从良的疯妓子,无辜受人凌辱,该如何为她声张? “真疼,郎君好疼奴家呀,奴家欢喜你!”她边说边笑,一寸寸扒开衣裳,露出齿痕青紫的胸脯。 楼枫秀转身,捂住阿月眼睛“走。” “进来么,外头好冷,我这里热的很,不来尝尝?”萍姨笑嘻嘻道“尝一口,没人会不喜欢!” 阿月推开楼枫秀的手臂,走上前,再度向她伸出手。 “阿月,你在干什么?” “出来吧。” 萍姨望着那只手,似乎不太理解这是什么样的动作。 可他望着她的眼睛,她从没见过这样的眼睛。 没有爱欲,没有鄙夷,没有怜悯,没有厌恶。 疯子没有时间思考,她已经握住那只手,踩上窗棂,迫切想到来到他的身边。 阿月脱下棉衣,为她披在身上。 那双踝在流血,枷锁锁扣早已松动,可铁环与皮肉粘连。 楼枫秀警惕着她的动作,随时准备将人塞回窗户。 “枫秀,帮我拿伤药来吧。”阿月道。 “你去拿,我,我来帮她收拾。” “你会处理?”阿月抬头问。 瞧着他脖颈明晃晃淤痕,楼枫秀一咬牙,匆忙跑进卧房,翻箱倒柜。 阿月半跪在地,轻轻抬起萍姨脚踝,卸下那只镣铐。 皮肉相接处鲜血汩汩,萍姨连声呼痛。 “好疼。好疼。好郎君啊,你这般折磨我,是要杀了我呀?”她疼的泪眼模糊,却没有抗拒挣扎。 “不是。” “伤口太久,太深。” “是呀,好郎君,你人这般好,那为何不来保护我?” “对不起。”他声调越发低沉,几乎难以听清“这个世间,能保护你的,只有自己。” “我好恨啊。郎君,你知道是谁害了萍儿吗?你不杀我,我就要杀他。” “我不知道。”他说。 “我不能死,我会想起来的。” “嗯。你手无寸铁,记得带上武器。” 楼枫秀拿出伤药纱布时,阿月已经拆下缚她经年深入血肉的镣铐。 萍姨一把夺过,翻来覆去看了许久。 本以为她再度发疯,大抵要哭嚎一夜,可在阿月为她包扎伤口,将她送回窗内后,竟一夜风平。 次日,窗外落了冬月第一场无声的雪。 -- 楼枫秀到尽欢场时,打手同僚们对他极为热切,但凡见他,张嘴就是秀爷,各个毕恭毕敬。 到了饭点,还有人送吃的来,吃的当间,还有人捏腰捶背,若有打人平事要债的活,不用他动手劳累,争抢着轮番替他上阵。 可见银钱威力之大,轻而易举就能收买人心。 腊月初三,尽欢场按例发放现银。 拿到现银的打手们,热切讨论着今晚要上哪家青楼,点哪个牌子,要怎么畅快的吃喝玩乐。 尽欢场距离春意浓只半条街,胭脂旖旎的香味,几乎飘到尽欢场里来。 每天都有莺莺燕燕路过,天寒地冻,也不知冷,勾的众人牵肠挂肚,手里拿了银钱,恨不得立马抽身飘过去。 楼枫秀将银子交给老杜,老杜一愣“你给我干什么?” “拿给荣爷,还债。” “还什么......噢,那个......”老杜挠了挠头皮道“那个,荣爷说了,头一月不着急还,往后都是自己人,就不滚利了,咱这头一回得这么些,不得好好先吃一顿!” 听他这么说,楼枫秀便收了银子。 天刚擦黑,不到饭点,楼枫秀找人值档,出了尽欢场。 晚上的饭点,他不让人买,每晚必走,去南五里街吃完饭再回来。 见他出了赌坊,老杜连忙喊住了他“今个发银钱,你还回家吃什么饭?你让他们几个多值半个时辰,咱庆祝庆祝,吃点好的去!” “不去。” “那也行,咱买点肉,一块到大娘摊上吃点?” “不去,我走了,别跟着我。”说完,怕他追上似得,楼枫秀撒腿就跑。 “好好好,你他娘就缺我一口吃的是吧?” 楼枫秀一路急跑没歇脚,赶到文人街,在闭门前进了书斋。 他拿出新得的二十两银子,傲气凛然丢到老伯跟前案上。 第48章 “这是定钱,等我攒够银子,就来取走那锭墨。” 老伯瞥了一眼钱袋,碰都没碰“老朽说过,那是私藏,无价之宝,不卖。” “你就说多少钱,我能攒够银子。” 老伯反感他的粗俗,拧着眉道“寻常墨处处可见,何必竭力高攀?” 一听咬文嚼字,楼枫秀就觉得头疼“别废话,你能拿去送人,怎么不能卖我?” “我愿送之皎月,不肯流之沟渠。” 触及到知识盲区,楼枫秀倍感头疼。 “老狗啃门缝,没牙嘴还硬。”他骂道。 “你!”老伯文人气意重,几句糙词气的不轻,当即斥道“拿走你的脏银,别污了我的宝斋!” “你说谁的银子脏?” “这么一笔银子,来源你心里清楚,老朽就不明说了!” 楼枫秀怎么会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可耻的是,它的来路的确不怎么光鲜。 “不卖就不卖,你那几两臭墨,跟粪一比也就黑点,谁稀罕!” “最好不稀罕,否则,否则老朽宁可砸了它来拌粪涂墙!” “那你可少拌点粪,多少也给自己留点口粮。” “滚!滚!”老伯气的直锤桌子,而楼枫秀已扬长而去。 第35章 楼枫秀没打算再回尽欢场。 既然不再滚利, 老杜自个也能应付,横不必耗死在尽欢场了。 他在文人街转悠一圈,打算选一家瞧着顺眼了选块好墨。 买不着最好的, 那就先买块比较好的。 剩下的拿去给阿月支摊子做生意也够了。 尽欢场, 那鬼地方谁爱去谁去。 由于楼枫秀刚跟书斋老伯斗完气, 但凡是个文人都看不顺眼,只觉得满脸通通写着迂腐可恶。 干脆离开文人街,打算改日换条街去选。 饿了, 买点好吃的,先回南五里街跟阿月一起吃饭。 楼枫秀这样想着,又开心了许多。 走出不远, 在街头看见一个熟脸,虽然一时没想起是谁, 但他知道自己肯定认识。 之所以这么肯定,是因为那人脸上挂的印子,是他打人时候最常惯揍的位置。 那人鬼鬼祟祟,一路走一路找,寻到一个拐角, 当场大喝一声,拽着一小孩便往街外拉。 “死崽子, 往哪爬, 不好好给我要饭,还敢跑, 我看你倒爬的出这个城!” 小孩衣衫薄, 脸冻的麻木,一条腿没有骨头一样拖在地上,拉出一溜脓血。 小孩光张着嘴流眼泪, 嗓子哑的哭不出声,只发出咔咔的杂音。 “站住。”他喊住那人。 那人回头,一见是楼枫秀,连忙跪下磕头。“爷,爷,我在凑银钱了!您再准我几日!” 瞧他磕的熟练劲,楼枫秀才认出来,是那个前两天,他威胁要打断腿的男人。 “这小孩,谁家的?” “我家的!” 他没理,问那孩子“你爹?” 小孩瞪着一双眼泪,望着他说不出话。 “你的腿,怎么回事?” “他,他,他不小心摔断了!” “摔断不去治,跑街上干什么?” 那人期期艾艾道“哪有钱治啊。” 楼枫秀一听就来气,抬腿朝他肩头狠狠踹了一脚,将人踹翻在地,又一把揪住领口,将人抡起来“他妈的你没钱是为什么?” “别打,别打,饶了我吧爷,绕了我!”他嘴里苦苦求饶,却不想没等到熟悉的拳打脚踢,反而被一把扒掉了外身棉衣。 “爷,这,这大街上的......” “闭嘴。”楼枫秀把衣裳盖到小孩身上,又往那人怀里塞了一包银子“给他治腿,剩下的,拿去还赌债。” “谢谢爷,您真是好人,谢谢爷!”那人连忙跪好,又拉过断腿的儿子一块磕头“快过来,谢谢大爷大恩大德!” “不用,滚吧。” “好,好!” 那人麻溜抱上儿子滚了。 楼枫秀转身正要原路走,却看见老杜找来了。 “你来干什么?” “你这么半天不回来,我肯定得找找,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 “我不回......”话没说完,楼枫秀恍然反应过来,钱全给了人,还上哪去支摊子。 一时觉得可惜,忘记这份工作带来的难捱,拐了话口便道“正要回。” “那行,快走吧。”老杜暗暗舒了口气,随口道“刚刚那人是谁?我怎么瞧着眼熟?” “是那个一天借了三茬银子,三百两全部输光的衰货赌鬼。” “哦,我刚刚远远听着,他说什么谢?” “他儿子腿摔断了,我拿银子给他带去瞧病。” “你给他钱?”老杜惊道“你疯了吧?这是什么货色?你要是不想要,不如干脆去打水漂玩!” “什么意思?” “哎哟,你整天瞎慷慨,别废话了,快去追回来!” 天黑,那赌鬼走不多远,拐几个弯就不见了。 两人追的快,幸好看见断腿小儿远远瘫坐门外,否则还要好找。 赌鬼进了一扇说书唱戏的茶馆,门外只站两人,明面是间说书茶馆,这个点还灯火通明,没几个客人却敲锣打鼓唱的正兴。 “这是间地下赌坊,寻常人可不能进,得靠熟客引不算,赌资起码这个数。”老杜伸出个数来,可惜楼枫秀毫无概念。 “你怎么知道?” “还有我老杜不知道的?你也知道,我之前想入白虎堂,找过几条门路,虽然没成,但是给他们干过点小活计。” 说到此处,老杜压低声音“当时来这运货,我就觉得奇怪,运来的东西贼沉,还蒙了黑布不让看,送到这里头,没见往哪出,竟然就没了,总之神神叨叨的。有一回说书的缺趟,去乾坤戏班请了戏子,我帮忙搭台,趁清早没打守,还给我摸到地下层了,你是不知道,那底下满地血,还有兽头人胳膊腿,小黑屋还关了好些野人个一样的!前两天白虎堂不是还总干拐卖人口的事吗?我估计都在这底下藏着,嘿,想想都后怕要不是我跑的快,我现在就跟你做不了兄弟咯!” “那衰货就二十两赌资,也够?” “怎么可能,安心在门口等着吧。你这钱算是沉水没听响,比打水漂还不如。” 果不其然,赌鬼片刻便被人抬着扔出来。 那赌鬼叫骂道“他妈的,老子光鲜的时候你们跟狗一样舔,老子现在不过时运差点,等老子东山再起,一举翻身,把你们挨个买了喂畜生!” 骂完了从地上爬起来,吐了口血沫子,看见蜷在边口的瑟瑟发抖的小儿子,上前狠狠朝肚子踹了一脚“他妈的,一点用都没有,老子白吃白喝养你这么大,一文钱都讨不来,废物!” 骂的不够解气,身后忽然伸出只手,拍了拍他的肩头,一回头,赌鬼脸当即跟见鬼一样僵。 “我让你带儿子看病,怎么,茶馆里头有大夫?”楼枫秀道。 “不是,爷,我讨口水喝来了。” “没讨到吧?我这有水,跟我过来。” “不不,不喝了。我这会,不......” 楼枫秀不听分说,揪住赌鬼衣领子就往巷子口拉,二话不说,一拳砸到脸上。 “你什么东西,敢骗我钱?” “没骗没骗,爷,我正要去带他瞧病,真去!” 老杜冷笑“你带他瞧病?呵,不是你亲手给你儿子腿打折的?” 楼枫秀愣了一下,好像没听明白。 “你打断的?” “我,我不小心啊!我平时打,我婆娘都拦着,那天,那天,我婆娘不在,没人拦我,我不知道他这么不禁打......” “我还是头一回见到你这么个畜生不如的东西,卖完婆娘不算,不惜打残亲生儿子的腿,扔街头卖惨讨钱给自己还赌债,难为你想的出这么丧尽天良的招!”老杜气的很,上前朝头踹了两脚。 “走。”楼枫秀却道。 “不打了?” “脏手。” “也是,呸。” “借我几两银子。” “干什么?” “给那小孩。” 老杜叹了口气“秀儿,咱别管了,我看那孩子也要活不成了。” “借不借。” “借借借,你打水漂我也借。” 老杜递给他几两,楼枫秀出了巷口,去抱那赌鬼孩子,伸出手的时候,觉得不对劲。 那孩子睁着的眼睛,似乎不会眨了。 隆冬腊月,哈气成霜,而小孩的口鼻前,却没有热气。 老杜上前,摸了摸他的鼻子。 “死了。” 楼枫秀没说话,转过身,大步踏入巷口,把刚刚还嫌脏手的赌鬼拽起来,狠狠掼到墙上。 赌鬼刚挨的拳头还没缓过来,当即被撞的头眼昏花,星星没看完,陡然天旋地转,身上砰砰直响,每个拳脚都使了十成十的力,不顾死活下狠手。 第49章 那赌鬼哭嚎着求饶,却竟然仍大言不惭“他的腿不断,我的腿就要断。我腿断了,一家老小吃什么?啊!谁来养家?啊!” “秀儿!秀儿!”老杜深知拦不住楼枫秀,直接抱住那赌鬼,挡在他身前“犯不着,你要为杂碎去吃牢饭呢?” 老杜挡的结实,赌鬼听他顾虑,立刻又硬气了起来“呸,假仁义!给那么点钱连翻盘都不够,门都进不了。凭你还想救人,你也不瞧瞧自己什么德行?敢换早些日子,给我舔□□都不要,你有本事就打死我!” 楼枫秀甩开人又要动手,老杜气急败坏道“你他妈的,别逼我给你磕头!” 楼枫秀只补了一脚,回过头,状似冷静道“你怎么不走?” “你在这锤人起兴呢,我敢去哪?” “你不是来找我回赌场的?这回不嫌晚了?” “我......怕什么,你那群小弟兜着呢,缺咱俩人死不了谁。” “不是。” “不是什么?” “他们不是我小弟。” “啊,对,他们不配,就阿月配。” “不是。” “不是?” “阿月是家人。” 当天晚上,两人没回尽欢场,楼枫秀找了卖棺材的纸扎,买了口薄棺材。 “掏钱。” 老杜不情不愿“买张席就够了,人死如灯灭,大家也不熟,何必费那钱?” “行,回头你死了,我连席也不给你买,直接扔野地里喂狗。” “这话说的,那能一样吗?你是我兄弟,你死我肯定给你买棺材!还得最好的,金丝楠木的!” 虽然忿忿不平,老杜还是出了银子,出就出了,二人抗上棺材,他一路喋喋不休“这种事多了,你不想咱咋活的?你还是别发财了,省的整天光看别人苦,眼里连兄弟都没有。” 俩人扛着棺材到城门口,城门虽有门吏,但打守不严,塞了几钱,劳看城门的略开门滞留半个时辰,便到郊外随便找了块野地,给那苦命小孩埋了。 埋完了小孩,老杜要去东西楼接二撂子,问他要不要一起,趁好还没吃晚饭。 楼枫秀没心情,便回了老宅。 一般赌坊要开到后半夜,他今日回的早,三更前便到了。 回来时,只见萍姨坐在窗棂上,手里把玩着镣铐,而阿月坐在窗台下,正在为她双踝换纱药。 冬天伤口好的慢,换下的纱布吸饱了脓血,瞧起来触目惊心。 粉粉窝在窝里睡觉,听见熟悉脚步声,眼还没睁,便撒着四条短腿朝他猛然扑过来。 “小郎君回来啦。”萍姨道。 “我带了晚饭回来,在灶屋。”阿月道。 “好。” 阿月换好伤药,萍姨回了窗中。 楼枫秀打水,与阿月一起洗了手,而后走进灶屋,将温热的炉上的饭端出来,站在暖腾腾的炉子边,吃光粥饭。 出来打井水时候,见萍姨窗口敞开,冷风尚紧,他好心上前,随手合上。 转身进灶屋,打算洗澡,忽然听得窗响。 转身一看,萍姨推开窗户,朝他翻了个白眼。 “?” 好好好,算我多管闲事! 楼枫秀洗完澡进屋,阿月已经合衣睡下了。 他有许多话想要跟阿月说,譬如那个丧心病狂的赌鬼,譬如没能救下的那个孩子,譬如刚刚他好心关窗萍姨却翻他白眼。 譬如,你今天都做了什么。 楼枫秀吹熄灯盏,躺下时,听到阿月声音“你今晚没来。” “今晚有事。明天去。” “祈爷爷带了本书,托我给你,他攒了几封信,等你来读。” 那糟老头子人权在握,七老八十,一只脚踏在坟坑里,楼枫秀老挨他揍,又没法还手,最怕见他。 此刻听来,反而生起怀念。 “哦。” 二人没再说话,楼枫秀却没睡意。 他懒散散打了个哈欠,黑暗里窥探着身侧阿月轮廓。 “枫秀。” 楼枫秀身子一僵,以为被发现,匆忙翻身闭上眼装睡。 “今日出了城?” “你知道?” “嗯,你鞋底沾了城外野地的黑泥。” 闻言,楼枫秀来了精神,也不装睡了,将身子翻过来,严肃道“我告诉你,你绝对没听过这种事!” 他一口气说了大半天,说他领了月钱,说他跟书斋老伯吵了一架,说他碰见那个该死的赌鬼,说他埋葬了那个小孩,说刚刚给萍姨关窗还被翻白眼。 一直一直,说尽了整天的琐事。 等他说完,阿月大抵已经睡了。 他靠在他的肩上,呼吸均匀。 楼枫秀无来由的心安,他自言自语道“什么沟渠皎月,什么天壤之别,谁不是白天吃饭晚上睡觉。” 在他说完后,沉默不语的阿月,伸出双手,轻轻抱住了他。 楼枫秀一顿,继而浑身僵住。 他平时抱枕头不是这样抱的,抱摔看不顺眼的狗东西也不是,一旦睡昏头八爪鱼缠在阿月身上取暖也不这样。 那是个拥抱。 第36章 书斋糟老头子的明嘲暗讽, 激起了楼枫秀的争胜之心。 为防止以后再跟文人吵架听不懂,第二天楼枫秀就揣上祈为良送来的书,匿在乌烟瘴气的喧闹赌场角落中, 埋头苦读。 之所以读的苦, 是因为同僚中没有比他更有才学的人, 遇到不认识的字压根没人可问。 书字拗牙,旁没注释,他就算大都认识, 也压根读不懂。 介于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上回一百两银子买尽了人心,除了老杜揶揄了两句, 他的打手同僚,对他的赌场看书的行为肃然起敬。 一口一个马屁, 拍的他浑身舒坦,看不懂也得装作游刃有余。 楼枫秀装累了,合书出了赌场打算歇歇眼。 出坊时,跟一青年擦身而过。 这青年行为极怪。 说他怪,主要是他瞧起来文文弱弱, 撞了人立刻道歉,声音温弱有礼, 实在跟这个环境格格不入。 不免多看了两眼, 见青年在各个赌局里钻来钻去,也不知道想玩什么花样, 一沾既走。 混在人群里, 却也不像个偷子,更像是个书生。 楼枫秀收回目光,站在坊外揉额心, 没一会,就看见那青年被他几个同僚薅出来,拉到坊外就要开打。 那青年缩着脑袋,不敢挣脱。 “住手。”楼枫秀喊了一声,几个同僚闻言住手。 他走到青年跟前,上下看了一遍。 三十来岁,不眼熟,应该第一回来。 虽然青年满头大汗,拿着绢子来回擦脸,却不像孤注一掷输光家产红眼赌徒。 “他欠了多少钱?” “回秀爷,没欠。” 楼枫秀又把人从头到脚看了一遍,他跟泡在三伏天的鹌鹑,汗都没停过,更不像输了银子泼皮耍无赖掀赌桌的痞子。 不像的原因是“他掀得动赌桌?” “回秀爷,他没掀,不知道。” “那他为什么要挨打?” “他诚心侮辱咱们!” “不是,回各位爷,我诚心来玩的!”青年辩解道。 “放屁!哪个诚心来玩的就带三文钱,被拒一回,还每个赌桌转一遍,你恶心谁呢?找打!” 楼枫秀出手化解拳头,冲人挥挥手“行了,我来问他。” “得,看在秀爷面上放你一马,孙子,再敢来,哼。”几个打手悻悻收手,恶狠狠警告几番,这才回了坊内。 楼枫秀道“来这干什么?” “回爷的话,我听人说,这里好玩,诚心来玩的。” “听谁说的?” 青年咳了一声,狂擦虚汗。 “那人难道没告诉你,赌桌筹码得多少本钱?” “我忘记问了,爷,下次我一定做好功课再来,您放我走吧!”青年好似体虚,眼看不过三十来岁,朝他鞠躬作揖,不停拿绢子擦汗。 楼枫秀捏着手,也想给他一拳头。 “你过来,告诉我这几个字怎么念,我就让你滚。”他道。 青年愣了一下,见他还真从怀里抽出一本书,翻开扉页,指着其中几个字递过来。 青年凑上前,认道“谓、朴、眩......” 介于他不认识的字较多,青年干脆读出来“率性而行谓之道,得其天性谓之德。性失然后贵仁,道失然后贵义。是故仁义立而道德迁矣,礼乐饰则纯朴散矣,是非形则百姓眩矣,宗神尊则天下危矣。” 听他读的顺,楼枫秀满意点头,问道“你读过?” “没有,考试不考这......”青年说到一半,绢子捂嘴猛咳一阵。 由于咳的太假,楼枫秀差点拿绢子塞他嘴里。 “憋住。” “好的。” “这段话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遵循天性而行叫做道,得到这种天性叫做德。天性丧失以后才崇尚仁,道丧失以后才崇尚义。所以,仁义树立起来,反而说明道德蜕化。礼乐制定施行,反而说明纯朴散逸。是非有了规章,反而使百姓迷惑。尊崇神佛,反而会危及江山。 ” 第50章 楼枫秀仍然没有听懂,但他绝不会说出来。 他收了书,冷言冷语道“行了,滚吧,再敢来,不用他们动手,我先卸你一条腿。” 青年愣了一下,退了一步,向他恭恭敬敬鞠了一躬。 楼枫秀觉得好笑,心想,这人倒真好玩。 待青年转身要走,楼枫秀想到什么,喊了一声“你叫什么?” “我叫顾青......咳咳咳咳咳咳” “顾青青?” “是是是。” “行,知道了。”楼枫秀一挥手,青青马不停蹄跑了。 他心想,回头就把顾青青的名字拉进地下钱庄黑名单。 保准他去哪家赌场,都绝对借不出一文钱! -- 入冬以来,只堪堪下了一场雪,但寒风过脸,比刀刃刮的还疼。 小寒当天,天色阴沉,海风吹来湿冷的风,街道清寂,行人匆匆。 楼枫秀看了两天书,第三天就被豹子荣发现并没收。 因着天冷,赌坊这两天客稀,寻衅滋事的少了,见他无所事事,荣爷没事找事,要他去抓赌桌上玩的正酣的倒霉蛋,拉去后巷逼债。 楼枫秀喊上仨同僚,一块把人不由分说从赌桌上架了出来。 那赌徒嗷了一嗓子“放开我,我这把一定回本!开盅,开盅啊!放开我!操了,抓我干球?他妈我没到还债日子啊!!” 拉到尽欢场后巷打了一顿后,赌徒老实巴交闭了嘴。 打手们好声好气提醒“好几百两呢,到不到日子,你都还不起了。” 赌徒鼻青脸肿着一张脸“小钱,都是小钱,爷爷们,我今个赌运不错,你让我进去,只要回本,我保证,每个给咱分了二三两,不,三五两,成不?” “不成,我们荣爷说了,今天昌叔过寿,现在就得收账。” “我听说,你城北不是还有套老宅吗?五进院子呢。你拿地契来抵,还有借余银钱再耍两圈。” 倒霉蛋摇头“不行,那是我家祖宅,就那一套祖宅了!你们还不如去抓我婆娘,送去给昌叔当贺礼!” 几个打手闻言嗤笑初出声“凭你婆娘那姿色,卖快活楼也抵不几个钱!” 倒霉蛋腆着脸笑“我好几些婆娘呢,还有两房妾室,有一个,对,有一个曾是唱戏的,身段好,虽然年纪有点大了,床笫功夫一等一,要不几位大哥先去试试,试试!” 打手对眼一笑,还没说什么,不知道秀爷发了什么疯,猛然扑上来,把那男人摁到墙上,一拳下去就是一个血印子。 楼枫秀对尽欢场的一切已经习以为常,他可以什么都不做,全部丢给同僚处理,反正所有人对他言听计从。 尽管莫名奇妙的,可他如今地位,大抵仅次荣爷。 无论是古怪的气味还是嘈杂的沸腾,再也没有令他感到不适。 如今,他甚至觉得,打死一个不肯悔改的赌徒,是件替天行道的好事。 眼看真的快给人打死了,其外打手才反应过来,七手八脚拦人。 原本将人拽到后巷,这位爷袖手敷衍,这会活像喝了铁,浑身绷着一股狠劲,仨人愣是拦不住。 “秀爷冷静,冷静啊秀爷!” “要打死了!快去叫人!” 还不急去喊,巷口便走进几人,其中一位一把楼枫秀死死扣住。 “昌叔。” “昌叔。” “昌叔。”仨打手齐齐整整鞠躬,恭恭敬敬叫人。 昌叔,人称歪嘴阎王。 这坊里流传了起码七八百样骇人传闻。 这回倒想看一看是个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可惜楼枫秀脸被碾在墙面上,动弹不得。 虽然他动不了,但是昌叔可以。 那人从虎皮大氅里伸出手,一把薅住楼枫秀头发,将人脸拉到近前,拍了拍他的脸。 歪着嘴,睨着眼,喉咙好像吞过沙子,用喑哑难听的声音道“把他打死,你来赔老子银两?” 阎王手里拯救出来的那倒霉蛋,趴在地上蠕动半天,血印子蹭到处都是,想说话,却哗啦吐出一口牙。 他口鼻全是血,眼肿的看不清人。 被迫昂首的楼枫秀,瞥见那人惨状,心里无端生出一丝慰藉。 最近见血太多了,打人似有莫名快感。 那人气息奄奄的磕头,不清不楚道“给,我给,我给。地契......” 他一求饶,楼枫秀只想再补两脚。 昌叔闻言,挑了挑眉,用他难听声音嘶哑道“去个人,陪贵客拿地契。” 他松开拽楼枫秀马尾的手,乐道“你小子下手挺狠,瞧着没二两肉,劲倒大。算你立功,昌叔过寿,带你一起开开眼。” 压身的力道猛然松懈,楼枫秀松了松筋骨,看清那昌叔古怪扭曲的五官。 连他手底下那力气如铁的打手,面上正缺了只鼻子,看豁口,像是某种兽类撕咬痕迹。 这几人面无表情,神色发僵,瞧着更像无常冥鬼,总得不像活人。 昌叔一扭头,见另外仨打手老实鞠躬,头一刻也没抬起来过,兴意所致,指着几人道“你们也去,见个热闹。” 仨打手两眼放光“多谢昌叔!昌叔武威!” 同僚一回场,就到处炫耀,宣扬沾了秀爷光,要去赶昌叔寿宴。 老杜一听这话,感叹道“我兄弟天生就该吃这碗饭,但凡能进了白虎堂,还有小豆子什么地位?” 昌叔带人进了赌场,荣爷见状,匆匆赶过来“昌叔,您来的正巧!正说要动身赶您寿宴,寿星还亲自来了!” “不急,我来看看。” 荣爷起手解了昌叔的虎皮氅子,递到旁人手里,鞍前马后,陪同着他巡视地盘。 “这两天赶上客稀,账房还在核年底账本,说过两天就要给您送去呢。” 昌叔没应声,挑了挑下巴“我瞧那小子潜质不错,敢要人命的劲,跟小畜生半大那会一模一样,我稀罕,过了今日,就往我茶楼底下赌庄送去吧。” 荣爷顺着他目光,瞧见了楼枫秀。 他笑脸一僵,忙应道“害,那小子看着凶,动手没几把力气,还不够喂狗的,别坏了您兴致。” 昌叔是个歪嘴,仔细能看见一条从嘴里伸出的疤,肉横着,挑着嘴角,皮笑肉不笑道“行啊豹子荣,那你来。” 荣爷勉力一笑“昌叔,我这过冬才胖几斤肉,穿这么厚还被您看出来了,您别不信,往常我操心操的都快瘦成瓢了!” “那你可少操点心,留点劲操女人去。” 时候不早,东家便交代几个亲信看场子,引着昌叔去了春意浓。 楼枫秀原本没跟上,他对见世面没兴趣,正等着到了饭点到街上找阿月。 荣爷临出门,看了他一眼,示意他跟上。 他装没看见。 老杜倒看见了。“诶,荣爷让你过去呢!” “不去。” “荣爷喊你,那是给你享福机会,我都恨不得替你去!” “那你去。” “我巴不得嘞!昌叔生辰请你,你敢不给面子,明天你头跟身子还在不在一块都难说。” “他也可以试试。” “呸!你别仗着自己能打,在这说狂话,昌叔手底下的人,哪个没有握着几条人命?你瞧见他手底下挑头那仨人没有?那都是亡命之徒,从兽牙底下讨回来的命,凶的很,随便挑出一个,你不一定能招架得住!”老杜怕他臭脾气惹事,恨不得七求八哄。 楼枫秀想了想,也是。 毕竟刚刚还被人摁在墙上抬不起头。 “可我和阿月说好......” “大爷!我去,我亲自跑去,告诉阿月您不能赶去吃晚饭了成不?” 第37章 昌叔看来的确衔高位重, 荣爷亲自趴在地上,挺着背供他借力踩上一匹高头骏马。 寿宴地离尽欢场不算远,就在春意浓。 昌叔在马上骑得意气风发, 横街撒蹄, 一行人在后头追的气喘吁吁, 又不敢停。 楼枫秀头回进这地界,走上台阶,脚刚踏入软绵绵的毛毯, 就听里头齐刷刷高呼“恭迎昌叔大驾,祝昌叔日月同辉,春秋不老, 长命百岁!” 窦长忌却也在,正捧着金子造的寿桃, 欠身叫了声“祝昌叔寿诞大喜,堂主事务繁多,晚些时候才能赶来,先让我来好好伺候着。” “乖。”昌叔摸了摸他下巴,紧接着问“少拿这些东西哄我, 今个有什么好货?” 窦长忌谄媚一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眼睛,千辛万苦弄来的江南名妓, 将养的极好, 能歌善舞,水灵的要命。” 说罢, 低声附耳“验过货了, 货真价实的雏。” 昌叔咧嘴一笑,上手揽住他腰,横肉挑着, 一手下探,捏在他下半身上“雏闹腾,要伺候不好老子,你亲自来。” “乖的很,再不济备着药呢。”窦长忌错开身,顺势馋住昌叔胳膊,无意间看见了楼枫秀。 脸上笑意一顿,弹指间恢复原状,馋起昌叔往楼上厢房走去。 第51章 几十号人一同入了席,莺莺燕燕来来去去,缠着人就要喝酒。 楼枫秀被这厅阁里的暖香熏的头涨,方才打人的热血已冷,入席便开始神游。 不妨被个女子猛扑上来,又灌了他满鼻子脂粉,还没来得及抽身,脸上便被结结实实亲了一口。 他蹭的站起来,那女子缠的相当结实,几乎挂在他身上,手里酒稳当的很,端着就往他嘴里送“爷,您怎能独自寂寞,月儿来陪陪您~” “滚。”他扭开头,想把人从身上撕开,却不想那女子尖叫了一声“呀,大庭广众,你往哪里摸呢,别着急呀!” 嗓子腻的实在渗人,楼枫秀顿时不敢动手。 “哎呀!脖颈红了一片呢,里头热,我帮你脱掉吧~” 他一把抓住女人手腕,凶巴巴道“别碰我。” 月儿瞧他满脸红晕,故作凶狠姿态,心生调笑道“头一次来啊?放心,别怕,月儿好的很,要是再赏点银钱,月儿一定使尽浑身解数,保您毕生难忘!” “我让你滚!”他捏着她腕子,提高声量威胁。 风月场合,哪个不是见多识广,月儿丝毫没在怕的,只当是个纸老虎雏,贴在人身上,挑起指尖,点在他不怎么突兀的喉结上。 “别害羞啊,你瞧它还小呢,哈哈奴家给你一开荤,立马就立起来了~”她指尖划过咽喉,伸手往下探的时候,抬起眼,想来个缠绵的对视。 谁知抬头就见他眼神阴翳,凶的像个恶鬼。 她手里劲头登时一松,被楼枫秀毫不留情转手丢出席面。 满席坐下的人群中,被丢出来女子只这么一个。 月儿姑娘的魅力与尊严受到了极大威胁,她嗔怒道“你什么意思?嫌弃我不够好?不够美?” 楼枫秀不搭理她,她气的跺脚“我可算是上等的了,您瞧瞧这满席里,哪个比的上我?” 楼枫秀漫不经心一扫,满席粗粗看遍,满不在乎。 所有加一起,连阿月一根指头也比不上。 想到这里,他纳闷道,他拿阿月比什么?阿月一男的跟群女人有什么好比的? 不对,一群妓子,也配跟阿月比!! 月儿刚说罢,几个多事的妓子听不过,当即你一言我一语的讽刺起来“你算什么好的?不过仗着年纪小,好的在楼上头呢,有脸就去比比。” “就是,胸脯子还没长全呢,净骗骗那些老男人,咱在坐小爷能看得上你?” “要你多嘴!黄脸老太婆,连老男人都骗不住!只能陪点子下三滥!”月儿反击道。 “哟,你陪的好,路边乞丐给点铜板子都能腆着脸跟人睡一觉,谁有你不挑啊!” “......”几个女人斗嘴,却让满席地痞坐不安稳。 这他妈,指桑骂槐呢? 眼看事态纵向发展,要惹怒满席下三滥,幸亏老鸨及时出场平息,上前来狠狠抽了月儿一巴掌,又命两名狎司上前,拉拽着脱了席。 刚将月儿拉出去,顷刻便给楼枫秀身前换了个新的来。 “不用,让她走。”楼枫秀被纠缠的烦了,见来新人,忙起身后退。 老鸨拍了拍他肩头“哎哟哥哥,这可不成,千万别空了席,昌叔见了不高兴。这个乖,不闹腾,快来好好伺候着,哈。” 新来的听话,点点头,老老实实坐着给他倒酒,甜甜一笑“爷想不想玩什么?” “不想。” “你瞧他们在行酒令呢,小月也陪您玩玩吧。” “......” 怎么了?没月字不会取名是吧? 小月说着就往人身上靠,楼枫秀被脂粉气灌的头涨,抽身站起,借如厕离了席。 这个鬼地方他一刻也待不下去,还不如让他继续逼人去要债。 出了正厅,看外头天色已黑,张灯结彩,台阶铺了一溜烛火,沿街摆出数丈远,阵仗比迎昌叔派面还大。 不待想是谁,迎面碰见了熟人。 青青他依然文文弱弱握着小绢子,踩着红毯子走上台阶,进了楼,张口放出豪言壮志“来人,我要你楼里头牌伺候!” 老鸨子忙着扑粉补妆,看样子在等贵客。 闻声扭头,盯着人暗暗打探,见人面生,仍然笑着迎上前“哎哟,可不巧,我们今日被包了场子,您请改日的吧?” “我有钱。”他擦着汗,从袖口拿出一锭银子。 月儿刚被狎司押出正厅,正愁今晚没法开张,见状挣脱了两个小倌,伸手取走那锭银子,扑上去亲了青青满脸胭脂。 “你,你就是头牌吗?” “快了。”月儿腻歪歪的搂着人,顾青青拿着绢子,又是擦汗又是擦口脂,被女人一搂,腿肚子直打哆嗦,说话全靠强撑。 月儿撇了撇嘴,还以为是个色令智昏的,没想到是个干逞口舌的。 撇完嘴,仍旧笑嘻嘻道“爷,您怕什么呀?哈哈哈,您难道也是头一回?” “贱蹄子,少当厅胡闹,快送人走,小心冲撞贵客。” “不怕,贵客都在楼上,我收了银子,好歹多陪大爷说说话。” “瞧你那犯贱劲,见了银子走不动道!迟早掉钱眼里淹死你!”老鸨子抽了月儿一巴掌,月儿挨了巴掌也没松手。 “爷,奴家还等着接应主家贵人,您要再不走,我可就得请人拿您走。”老鸨道。 顾青青擦着汗,仍然不忘提起诉求“那请你带我见见头牌,我见过就走。” 老鸨撇了撇嘴,递出个眼神,两名狎司上前,一人捏着顾青青一把胳膊,抬起来就丢出了厅门。 丢出去前,月儿还伸手扒人衣裳“头什么牌,你瞧都不瞧瞧我!” 这一扒,顾青青怀里,掉出本册子,外加一个红布裹着四四方方的小印。 “哎呀,还是个书生啊?” 青青被人架着往外扔,急的呕心呕肺“别动我的印!我不要头牌了,快快还给我!” 赌场的事,楼枫秀还能管管,好色这种时,他管不了。 于是他本意不改,仍去了茅房。 待出了茅房,甫入厅便听见外头吵吵嚷嚷,几波妓子携手跑出楼,边跑边喊“有个疯女人跑到街上,拿刀砍咱妈妈呢!” “吓死人了!快去瞧瞧!” “砍哪了?砍着了吗?哎呀等等我,我也去瞧瞧!” “......”这是瞧砍人呢,还是瞧耍猴呢? 楼枫秀走出来时,方才席里坐的全乌泱泱围在当街,哄笑之间,听见其中老鸨尖叫声,围观的各自搂着怀里喷香的女人袖手看戏,没有一人上前阻拦。 哦,有一个。 顾青青扒开人群,捏着绢子,扯着喉咙喊道“住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位小姐,什么深仇大怨,也不该当街砍人,你不如去衙门口击鼓鸣冤!” 那话霎时间击中在场所有人笑点,直听得笑声直冲云霄。 月儿笑的捧腹“哈哈哈那是个疯子,有什么道理可讲,你这书呆子还是快躲躲,免得砍伤你!” 疯女人提的是斧头,胡乱砍了几阵,顾青青哪敢肉身去挡,想挤出去,可没人给他腾地方。 路过的都来瞧,围观的人多,逼得老鸨子蹬蹬跑上台阶。 疯子追的紧,劲大,一斧头劈下来,嵌进厅外雕凤的梁柱上。 老鸨跌坐地上,斧头就砍在她头顶半寸。 太惊险刺激了,甚至还有人乐的拍手。 疯女人干脆丢掉斧头,从腰上取下缠绕着的一挑锁链。 “老妈妈,这可是你亲手给我上的枷锁啊,你不记得了吗?”疯女人笑的欢快又癫狂,手里掏出个镣铐链子,一圈一圈勒在老鸨脖子上,猛然一收,只见青筋暴起。 “报官吧!”顾青青拽不住,擦着脑门的汗,朝四下拱手鞠躬“来个人报官吧!” 众人乐的看戏,这场景花钱还少见,顿觉血脉偾张,哪有人去听个呆子请求。 “拜托诸位,谁去报个官吧!” 顾青青孤立无援,好像只要报了官就能化解这场闹剧似得。 “报官有毛用,谅他顾青民一百个狗胆,也不敢来这楼里坐上一坐。”旁人纷纷讽笑,而老鸨即将被勒断气。 顾青青瓮声瓮气道,“那,也说不大一定。” 只是声音甚小,淹没洪流。 楼枫秀身为看客之一,一早认出萍姨,在台阶上头故意左闪右挡,拦了几个想要冲进去的狎司。 那面老鸨死命挣扎,一脚蹬中萍姨心口。 她受痛倒地,老鸨趁机大喘一口气,挣出锁链,死命往外爬。 萍姨揉了揉胸脯,面上竟如恶鬼,抓起锁链,狠狠朝老鸨头上砸去! “哎哟,哎哟!该死的,来人!来人!救命啊!!” 众人热闹看的正欢快,狎司生生挤不进去。 老鸨一面爬,萍姨追在身后砸。 老鸨绕往柱子藏身,萍姨狠狠砸向柱面,锁链受震击,猛然弹了回来,生生砸中眼睛。 第52章 她受痛,捂着眼睛哀嚎一声,再度抬头,似乎并没意识到眼前发生了什么事。 望着眼前雕梁画栋的快活楼,脑袋一缩,嘴里重复着“脏,好脏。” 而后,萍姨抬起头,忽然看到周遭纷杂的凝视自己的目光,看到眼前憋青了脸的老女人,看到匾额上熟悉的字迹。 她似乎清醒了,却反而更加仓皇失措。 萍姨抱住脸转过身,看到身后站着一个熟悉,又不太熟悉的人。 恍然间,她下意识便伸出手来,哀求道“你救救我吧。你杀掉我吧。” 那人置身人群,却只默然不语。 此时狎司终于穿入人群,纷纷抄起长棍,将她乱打一气。 “好疼,好疼,别打啦!别打!我听话,我都干,救救我吧......”萍姨双臂挡在身前,尖叫着后退,她哀求口吻陡然变化,猛然回头,拔下身后梁柱上的斧头。 “你不救我!你救不了我!”她冲上前来,迎面乱挥“那你去死吧!哈哈哈!都去死!” 狎司抄着家伙,生生不敢再度近身,疯女人怒吼着挥舞手中利器,猛然冲进人群。 围观者顷刻散尽,她动作迅捷极了,瞬间冲破了所有嘲弄。 众人跌跌撞撞避让,与那夺命的斧头擦颈而过。 纤细柔弱的疯子,带着一把生锈的柴斧,一路畅快跑去,身后无人敢阻。 老鸨子从地上爬起来,清了清喉咙,拍了拍衣尘,理了理头冠,在额间摸到一手血,她蛮不在乎,取了帕子擦去了血迹。 几个弹指间,已然恢复姿态,遥遥望了那疯女人背影一眼。 狎司还待追,她收回目光,骂骂咧咧,朝那群狎司不耐烦道“一群废物,还跑哪追去?主家马上到,别惊了驾!” “没趣。”月儿嘀嘀咕咕。 青青擦了擦汗,从袖子里拿出一锭银子,上前好声好气道“劳烦姑娘,请还回我的册印吧。” “人多,哈哈,挤丢了!”月儿翻出空空如也的双手给他瞧。 “丢了?那它丢哪了?!” “一人一脚,胡乱一踢,这谁知道。”月儿一把夺了他的银子,笑嘻嘻跑回门里。 顾青青顾不得追,弯着腰满地找印。 楼枫秀倍感无趣,正欲回神,忽然在狼狈散尽的人群中,看见阿月。 他心头一沉,不知悲喜,快步走到阿月跟前,相视却无话。 阿月移开目光,自脚下捡起一枚印绶。 红布已被踢散,印迹沾满了尘,上刻几个小字。 定崖县顾青民印。 “你到这来做什么?”他问。 “来找你。”虽然这样说着,阿月却与他擦身而过,那身上气息夹杂着寒风,冲散他满鼻子浓郁呛人的脂粉。 顾青青四下寻不见印迹踪影,急的满头大汗,忽然间,眼前伸出一只手,递出一块方正小印。 “您在找这个?” “对,正是我的!谢谢你,小友真是帮了大忙!” 顾青青连忙接过去,也不说擦擦灰尘,立刻就往袖子里藏。 “举手之劳。顾大人,您既是官,为何还要报官?” 他忽然抬头,见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少年已然认出了这枚官印。 “嘘。”顾青民压低声音道“小友噤声,只是我孤立无援,同僚在场好有底气。” “原来你就是知县大人,我还以为,定崖城里没这么个玩意。”楼枫秀抱着双臂,立在一旁没好气道。 “嘘,嘘,嘘。”顾青民擦着他满头汗,生怕他声张出去。 “大人出入风月场所,难道不是知法犯法?”阿月道。 “非也非也。”他越发压低声音,耐心向这位无害的小友解释“咱城里盐价陡升,市井艰苦,连小可每回都只敢买二两......咳,主要还是朝廷最近下发几策治国之道文书,宣扬发展州郡之法,小可看后,深有感触,想来自从赴任本县县令,一直碌碌无为,便到这混杂地界摸摸底,设法入手。” “什么治国之道要来青楼通过头牌入手?”楼枫秀嘲笑道,“我看你不如先找大夫治治体虚。” 顾青民倍感惭愧,拿绢子匆匆擦汗。 “所以,你又想要怎么入手?”阿月话锋一转,却向楼枫秀质问。 楼枫秀眉心揪起,不悦道“你什么意思?” “你不肯回去,原来是为到这来。” “谁为了......老杜没去告诉你?” “去了。” “既然知道,还特地找来质问我?” “我一直想知道,你费尽心思隐瞒的东西是什么。” 楼枫秀满腹烦躁,有心解释,望他眉眼冷淡,又不知如何开口,咬牙半天,一字一顿道,“行,看完了?还不滚?” 二人深情对视,目光按捺着波涛汹涌,顾青民立在当间,倍感手足无措。 这随时都有可能干仗的架势,打起来应该先伸手拦谁呢? “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阿月轻描淡写,楼枫秀却听的十分不爽,眼里黑沉沉的“你打扰我什么?” “寻欢作乐。” “......”楼枫秀气的头昏,恼道“操!知道老子寻欢作乐,你还敢凑过来找骂?” “二位小友勿恼,不如......”顾青民原想替人调和,猛然看街头远远迎来一帮子人。 “堂主大人呐~可把您盼来了。”老鸨喜气洋洋迎面。 “红姐,多日不见,怎带红来?” “害!”老鸨子顶着满脑门的血,处之泰然道“见红好啊,见红旺!旺咱个满堂彩!” 顾青民一口气噎回去,也没不如个所以然来,再不说继续去找他书册子,大惊失色的匆匆道“不如改天一起吃茶,多谢二位相助,小可去了!” 他这一走,二人之间没了阻碍,剑拔弩张气势无处遁形。 “啧啧啧,俩大男人,不为争牌子,在咱们楼跟前吵什么呀?” 二楼扶栏处,月儿拿着本册子在扇风,她与旁边几个妓子笑作一团,指着楼底下的人道“诶,你不觉得很像,像夫妻拌嘴?” “别说,还真是!”那妓子乐弯了腰,抽气笑半天“哎哟爷,逛窑子的是你,怎么给自己气的满脸通红啊?哈哈哈哈” “我就说嘛,哈哈,不是奴家的错,是这位爷来错了地方!”月儿冲他眨眨眼“爷,下次不如让豹子荣带你去清风馆啊!” 楼枫秀狠狠踹了脚斧砍刀切,累迹斑斑的梁柱,仰头吼道“滚!” 他这面火气冲天,倒显得阿月越发平淡。 “是我不对,我道歉。你不必请谁来转达,不如干脆告诉我,让我从此别再等你。” “那就别等,一直都是你要等,老子从来没说过一定让你等我!” “我知了。”阿月没有半个字带上脾气,一个字干脆利落,说完转身即走。 瞧他连头也不回,楼枫秀顿时原地抓狂,无能狂怒踹梁柱半晌。 第38章 不知道哪根筋不对, 踹完柱子,楼枫秀开始反思自己。 是不是不该这样凶阿月? 本来这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还没等他想明白,忽然间变相横生! 楼阁厢窗里摔落下一个少女, 正砸在眼前! “堂主啊啊啊啊”老鸨刚迎着久等的主家走上台阶, 就被忽然砸下来的人吓的连声尖叫。 坠楼的少女尚幼, 她衣衫凌乱,裙摆渗血,两条胳膊似乎已被拧断。 少女在地上吃力痛嚎, 不等打手开始清理现场,那位堂主已然走近。 他上前来,好声怜道“真是不小心, 伤到哪里了?能站起来吗?” 堂主伸出手,将人慢慢扶起来。 少女靠着力气, 气若游丝站稳,眼里模糊一片,却听堂主话中带笑“今日果然红旺,又是满堂彩。” 这个空挡,昌叔浑身打赤, 单披虎皮大氅,冷脸大步迈出, 上来便从堂主手里掐过那少女脖子, 狠狠抽了两大巴掌,嘴里沙哑骂道“臭婊子!操你妈的!咬老子!” 眼前要被掐死了, 老鸨子忙上前调和“闹着玩呢, 小女子头回历人事,不知深浅,这才算是闺阁妙趣呢~” “妙你妈的烂腚, 干女人的事,老子用你教?” 堂主拍了拍昌叔掐在少女脖子上的手“小叔叔今日寿诞,何必动这么大肝火?外头天冷,小叔叔先回阁里暖暖,侄儿有好礼相送,定能压下小叔叔气焰。” 昌叔顺势给少女甩开“操他妈的,去,把这婊子拖走,搅碎了喂我的乖乖。” 言罢,转头张望两圈,斜着嘴角道“小鸡儿呢?” 窦长忌正候在一旁,脸上笑意还没铺开,被他一脚踹中肚皮,直吐出一口血。 “老子过场寿,不要命的贱种,敢找老子晦气。” 周业生动身半挡了挡“怪我,是侄儿来迟了,才惹小叔叔这么大怨气。” “就你整天瞎几把扯淡,你忙,我又哪敢催?”昌叔拢着大氅,冷眼回了厅阁。 第53章 那少女浑身血,已经没了声息,打楼枫秀眼前拖走。 他腹部翻涌,暗暗吸了口冷气,微微别开头。 窦长忌已然慢慢爬起来,自他身旁走去,目不斜视。 楼枫秀闭眼压住腹部的痛,缓了缓神,才发觉不对。 尽欢场分明跟白虎堂没关系,怎么联合尽欢场放贷的地下钱庄的话事人昌叔,却是堂主叔叔? 他越想越不对劲,一股子怒气冲头,下了台阶,径直去找老杜算账。 堂主与昌叔入了正厅,坐上寿诞主位,周业生使了眼色,窦长忌连忙端了热酒送到昌叔嘴边。 周业生轻飘飘道“滚去擦净脸上血再来,别叫小叔叔倒胃口。” “罢了,阎王过寿,难得心慈。”昌叔摆了摆手,窦长忌忙跪到跟前侍酒。 周业生笑意盎然,遂同饮了一杯。 不等底下人担上贺礼,昌叔便先开口提了个人“前个月,新开的赌场里有个小子,叫什么秀的,挺猛的,我看上了,问小荣子要,他还推三阻四不答应,你回去给我送地下赌坊去。” “是么,阿荣,小叔叔看中的哪号人?”周业生转头问道,豹子荣立刻倾身附耳“窦爷让关照的那位。” “哦。”周业生了然,目光兜过俯首帖耳的窦长忌,笑容意味深长。“是那小子,他极对我脾性,看中多年,凭着小鸡儿耐心调教呢。” 昌叔经他一提,才想起来“那个摔了只碗,就敢跟三十几号人拼命,挑完还能直着走,毛还不齐的畜生东西?” “是。” “这真有意思,之前你敞开了大门请人打死不来,现在倒去一个憋屈档子当打手去了,人呢,我记着让人带他来了?” 荣爷看了看四下,没见着人,连忙回道“刚刚还见,兴许去了茅房。” 昌叔瞥了他一眼,对周业生道“你留那油盐不进的玩意干什么?迟早祸害自己。” “有趣罢了。侄儿知道小叔叔不好夺人之美,回头另给您挑一个。”周业生道。 “哼,你那张嘴,最会拿话堵老子,老子说小鸡儿好,你也不肯给,一个玩物都不如的东西,现在倒也不舍得。” “小鸡儿为人绵软,伺候惯了,最知我长短,要真喜欢,小叔叔拿去就是。” “要你样东西,指不定老子要掉哪块肉呢。何况,你那针尖剔骨头,虽疼不掉肉,换人不好拿准尺寸吧。” 周业生眼色暗了暗,表情一转,朝窦长忌道“干巴巴聊半天,小鸡儿,还不快伺候叔叔两盏热酒来暖和暖和。” 窦长忌顺着话头,跪行着便去烧旺矮炭取暖酒。 这酒刚入喉,士绅张府管家前来送寿礼,红绸沉箱摆的满满登登。 “今日张老爷不来?” “回堂主话,我家老爷幺女发了风寒,寝食难安,不便前来,特遣我来祝寿!”管家回道。 昌叔砸吧几声嘴,不慎留意,冲周业生扬了扬下巴“那老东西,心眼比你还密,来了也是惹我晦气。” 豹子荣安排席间诸位,满登登列了成排,自个领了头,在坐前跪下“敬昌叔高寿!” 一眼望去,人头集成了大写寿字,声洪振天。 昌叔瞧了,这才露出几分真切笑意。 -- 楼枫秀自行回了尽欢场,赌坊里头灯火通明,外头却冷冷清清。 走近了,看见二撂子站在门外,正跟老杜挤在一起嗑瓜子。 “秀爷!”二撂子看清来人,赶紧凑过来,捧给他一把瓜子。 楼枫秀闻见一股子泔水味,没伸手接,直问道“你往这来干什么?” “接杜爷的!今天风寒,东西楼客少,后厨的大哥给我兜了好些剩饭,都给我带来啦!还有半个乳猪头呢!等你跟杜爷下了工,咱们去找阿月,雀雀,李大娘,萍姨,还有粉粉,一起吃!” “不找。你以后少来。”说罢,楼枫秀勾着老杜往旁去了。 避开二撂子,他冷着脸质问道“昌叔过寿,小豆子去就算了,白虎堂的堂主怎么也在?尽欢场,跟白虎堂到底是什么关系?” “......啊这个,嘶,他们干这一行的,不得互相打点关系吗?过生辰送个礼啊,搞一下交情什么的,多正常。每个同行都像跟青龙帮一样搞对立,那可不天天光干仗了,怎么营生啊?你说,是吧?” 楼枫秀有时聪明,有时犯傻。 被老杜这么通话一哄,不经细想,点头信了。 据说白虎堂堂主周业生,小圣爷笑面虎,顶会拿捏人心,周旋在各路人马之间,是个面上和颜悦色,背地里打定好哪些废物有用,哪些废物碍事,哪些可以得其所利的人物。 荣爷就没什么好手段,的确应该跟人搞好关系。 楼枫秀放开手,老杜暗暗舒了口气“诶,把你脸上口脂印子擦干净。” 楼枫秀抬手一抹,果然抹出一手红来。 “哟呵,去的不久,倒给你玩畅快了?跟兄弟说说,啥感觉啊?” “滚。我还没问你,你去南五里街,怎么告诉的阿月?” “这能咋告诉,就说你不回去吃饭了呗。” “然后呢?” “然后?他问我你去哪,我说你去快活楼享乐去了。” 话刚说完,就被楼枫秀一扫堂腿撂倒在地。 老杜没防备,摔的浑身疼“操,你这什么毛病!我赶饭点一路跑,不说谢我就算了,还扫我!二撂子,今晚的好菜都不准给他吃。” “啊!好!那我带给阿月跟萍姨去!” 等楼枫秀再度回到宅子,已近四更天。 他跨过塌墙,跟萍姨打了个照面。 她坐在窗棂上,将粉粉抱在膝上,轻声哼着没听过的调子,双腿晃来晃去。 这疯女人平时不屑分出一个眼神给狗子,狗子也极少搭理她,这会相依为命,亲切极了。 听见脚步声,狗子浅浅竖了下耳朵,看见楼枫秀,却没有朝他扑过来。 女人抬头见到他,对他像往常一样,笑了一笑。 他笑不起来,便没理她,径直去了灶屋,锅里仍烧着热水,篦笼温着热粥。 洗了澡,喝完粥,回房时候,他才发现,阿月没有为他留灯。 躺下时,被褥里一片冰凉。 他以为,被褥里只要睡了人,就会把其他地方也暖的热腾腾的。 原来不是。 他暖了半天才回温,想喊阿月,可是感觉他大抵已经睡熟,便没有开口打扰他的美梦。 睁眼,日上三竿,阿月已经不在了。 次日晚,还没到晚饭饭点,楼枫秀就出了赌场,去了南五里街。 只是这回,他不像之前紧赶慢赶,而是一路犹犹豫豫。 到了街头,见阿月代入作书,雀雀挨在一旁,在替那个说要全攒起来等他来读信但一直等不到人的祈爷爷读信。 虽然读的不够流利,死老头子听的却很耐心。 李大娘的生意比往常还要好,忙忙碌碌许久,等到卖空粘糕,才开始张罗饭菜。 他远远站着看了会,转身跑着走的。 回了尽欢场,老杜跟二撂子坐在一张空荡荡的赌局桌上,刚一齐拆了油纸包,准备开吃大肉饭。 他走过来,上手从老杜手里夺去,夹了一筷子裹着肉汁的米送到嘴里咀嚼,却有些难以下咽。 怪不得阿月不喜欢,简直难吃的要命。 “你这么快回了?没吃饭啊?”老杜问。 楼枫秀没说话,知道他吃起东西不爱搭腔,老杜没继续追问。 二撂子把自个的大肉饭,递到杜爷眼前“杜爷,你吃我的!” “行了,再去买一份就是了,给你钱。” “太好啦!”二撂子拿起钱,颠颠跑去买饭去了。 “二撂子跑这来干什么?”楼枫秀问。 “他白给运泔水的清了一个月泔水,人家才说请他吃饭,他能想出什么好东西,就要了两包大肉饭送过来。” “这里不干净,别总让他往这跑。” “他天天净整一身泔水味呢,怕什么?”老杜拍了拍他肩头,道“我知道你意思,嘿,你自己就在这待这,哪有说自己不干净的!何况二撂子能跟旁人一样?他脑子天生缺根弦,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是不是个蠢蛋?”楼枫秀忽然发问,给老杜直线问懵。 “你是不是......”老杜话口卡了半天,默默往一旁退了退“秀儿,别吓我哈,你别是那天出城到野地里被鬼上了身吧?” “阿月是不是很好?” “阿月他,嘶,他是很好。”老杜想了想道“但他跟我们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就是不一样。” 楼枫秀继续吃他难吃的大肉饭。 他什么也没说,但他知道,是沟渠皎月,天壤之别的那种不一样。 “你发现啦?咱们在他跟前,就像个傻嘚一样一样的,尤其是你,也就你拿他当孩子护着。” 第54章 “我没有。” 他从来没拿他当过孩子,他就是想护着他。 因为,阿月也在保护自己。 可是他忽然发现,自己是最多余,最无用的那个。 因为这个发现,楼枫秀轻而易举弄懂了书斋那糟老头子磨人牙的狗话。 二撂子买了新的大肉饭回来,他一进来就道“杜爷,给我钱,我要给阿月买大肉饭!” “轮到你买?阿月又不是没饭吃。”老杜说完,意识到不对劲“你见到阿月了?” “对啊!” “在哪?” “就刚刚,他打场门外过,我问他吃晚饭了没有,他说没有,我说给他买,他说不用,然后他走啦。” 老杜正要跟楼枫秀说话,不想他立刻抽身站起,迈腿出了坊门。 “站住!” 阿月回头,却什么也没说。 但楼枫秀觉得,他似乎知道他想说的话。 第39章 楼枫秀追上阿月, 老杜随后找了俩打手同僚交代看好场子,立刻带着二撂子一起跟上。 追上了,却无话可说, 四个人一路没人吭声。 二撂子被这种磨人的氛围压的难受, 他非常想说话, 但开口前被老杜捏住了嘴。 阿月走到街上,买了两个包子,买完径直回了老宅。 仨人就跟着他走回老宅。 二撂子许久没来, 一进去,看见粉粉窝在萍姨窗前一动不动,于是抱起粉粉挼了两把, 抬头看见萍姨窗户关了。 透过窗棂纸,可以看到她半个身影摇晃在灯火影子里, 似乎在跳舞。 “萍姨,我来找你玩啦!”二撂子敲了敲窗户,粉粉在他怀里拱了半天,跳下来跑走。 萍姨没回应他,他便追着粉粉玩去了。 阿月的包子是带给萍姨的, 见他要往窗前走,楼枫秀跟上前, 代他殷勤敲了敲窗。 仍然没响应。 前两天风寒的刮过去能割疼脸, 那时疯女人都没关窗,这会人还没睡, 却怎么关这么结实? 窗棂内的灯火倒映的身影, 晃动的让人不安。 他干脆伸手,一把推开窗棂,抬头间, 恍然看见,白花花的影子,赤赤裸裸吊在梁上。 原来摇晃的不是她,而是灯油上的星火。 一眼而已,那死状便明明白白映入眼中。 楼枫秀猛然合上窗子,老杜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听见他转身狂呕起来。 “怎么回事?你吃什么了这是?”老杜问完,不等楼枫秀答话,只见阿月不急去安抚楼枫秀,反而搬起一块砖石,转身去了房中,用力砸断萍姨房门上的锁。 老杜心知不好,连忙跟进房中,此刻阿月站在房内,满屋入目一片狼藉。 铜镜砸在地上,满地绞断的头发丝中缠着珠翠,鲜艳的衣裳被一条条绞烂,一抬眼,悬挂的女人浑身赤裸,唯独手指扭曲的握着把剪刀。 他当时眼一花,差点没被吓晕,二撂子闻声凑热闹,拔腿就往屋里闯“怎么啦,萍姨怎么啦?” 老杜回头,匆匆捂住二撂子眼“别看。” 唯独阿月尚且维持冷静,他甚至默默的注视片刻。 须臾后,他扶起倒地的板凳,踩上来,将她的尸体抱了下,放回榻上,取来被褥盖住。 老杜缓过劲,小心翼翼回头张望,准备帮衬一把的时候,阿月已经沉默做完了这一切。 他怔愣片刻,当时便想起楼枫秀问出那古怪又合理的问题。 此时反思,深刻觉得自己说的过于保守了。 不光是不一样。 这个少年冷静到可怕的地步,那根本不是一个正常孩子,该有的反应。 楼枫秀靠在窗外,吐的无法直起身来,浑身剧烈发抖。 昨天萍姨还对他笑。 他惦记自己那点狭隘心,没空理。 明明亲眼看着她发疯砍人,明明知道她痛苦煎熬,为什么视若无睹? 她不该死,该死的不该是她! 他和那群人混为一谈,他就是那类人的帮凶,那就是阿月看他的眼神啊! 他眼眶赤红,十指刺破掌心,仍然不能遏制浑身颤抖,直到一双温软的掌心,轻轻握住他的手腕。 “别怕。”他说“她解脱了。” 楼枫秀顷刻间感到安定,他想去握住那只手,可阿月却在此刻放开。 “走吧。” “去哪?” “买棺。” 几个人连夜上街买棺材,最终,楼枫秀挑了顶刷了红漆的棺椁。 棺材铺老板要价不菲,老杜讨价还价半天没搞下来。 “秀儿,咱就是说,虽然萍姨跟咱也算亲近,但你能不能为你兄弟想想,重新挑个稍稍便宜点的行不行?” “不行。”黑压压的棺材便宜,可是萍姨最喜欢花红柳绿的珠翠,缝衣裳都爱用红线,肯定不喜欢这么粗糙的颜色。 楼枫秀反问他道“前几天刚发的银钱,怎么就没了?” “借人了。”老杜支支吾吾半天,掏出怀里全部散碎银子“真就剩这么些了。” 好在差额空的不多,剩下的由也能勉强添足。 由于这是他们近期买的第二顶棺材,老板虽然不答应搞价,但送了诸多纸钱。 被褥权当寿衣,裹着萍姨放入棺椁。 棺木运到城外野地,深夜寂静沉默,唯独二撂子哭着焚烧纸钱。 就这样,他们埋葬了这位朝夕相处将近一年的疯女人。 不知道她到底是死于发疯,还是清醒。 值得庆幸的是,她解脱了。 埋葬萍姨后,老杜背着哭到疲惫,当坟睡过去的二撂子。 而后走到楼枫秀跟前,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说点什么。 末了放弃,转头对阿月道“秀儿还小,只比你大三四岁罢了,有什么矛盾,你多担待点,别跟他计较。” 话不等说话,扫堂腿就抡了过来。 老杜矫健躲开,背着二撂子就跑了。 二人仍然没有开口说话。 回了宅子,阿月拿了扫帚,开始打扫萍姨的屋子。 楼枫秀以为他生气到要立刻搬到萍姨屋里,隔着窗,试探道“要不,过了冬再腾屋,棉被,不够。” 阿月顿了顿,轻声答了句好。 “很晚了,你放下,明天,明天我打扫。” 他摇摇头,沉默着将房间收拾干净,凌乱的一切物归原处。 -- 沉云压了好几日,攒到年底,下了场大雪。 腊月三十这天,荣爷从大清早开始,不断接客送行,忙前忙后不见踪影。 定崖县大多士绅,每年都会在地下钱庄寄存大笔真金白银,到年底分图红利。 虽然昌叔接管定崖县所有地下钱庄,但这些与士绅打交道的事,一向由堂主亲自负责。 存续大量现银的财主都是亲爹,为了来年鼎力合作,每个都不能掉以轻心。 何况其中有一些,背靠朝廷顶上有人,更得小心关照。 荣爷主要负责年底与各府管事的结算结利,早一旬就开始日夜不休核算分利,天天忙到不可开交。 以至于忽略了急速下滑的赌档生意。 楼枫秀最近睡眠奇差,心情不好,他一脸阴沉,站在门口吓唬来客。 今日除夕,往年李大娘都不出摊的,但是阿月照例一大早就出了门。 他知道阿月肯定还在生气,根本不想看见自己。 可是,他出门能去哪呢?太费解了。 正当他焦头烂额沉思之际,听到一个十分讨厌的声音道“楼小兄弟,竟然是你?” 抬眼,看见诈骗犯张幸。 张幸打完招呼,定睛一看,见楼枫秀眼下一派乌青,头发乱杂,精神不济,当即认定必与那白日女鬼有关! 于是好意问道“月小先生可还康健?” 楼枫秀不想搭理他,左右阿月现在也不再欠张府银子了。 “张管家,您来了!我正想着,稍后登门拜访府上老爷呢!” “府上就不必去了,我家夫人说过,不喜欢各位登门打扰。何况您这样忙,怕也不太好等。”张幸笑道。 “哪里话,您既然来了,不如进来一叙!” 这一谈半日,日头擦黑,荣爷便将最那位苛刻管家送走,这方尽欢场便闭门清客。 场内打手无一遗漏,殷勤盼望着发年货封红。 荣爷开始给所有打手分发了猪肉羊蹄,外加每人八钱封红。 宣布过了年,初三开档还会再发一回月钱,算是荷包丰满好兆头。 整日嘈杂哭骂声沸腾的赌坊,只今日每个人喜气洋洋。 临散场时,好气氛却被打破,上百号穿着青龙帮的衣裳的地痞无赖,不由人拒,硬是闯进尽欢场,非要开玩赌局。 荣爷推脱,称过节闭客,对方却不依不饶,庄家下庄,他们却要自己来赌。 年底雪大,货船不好出海,青龙帮营生受限,甭说给手底下的发封红,就是猪肉也不过只给二斤。 第55章 眼下行法,分明纯粹是来找不痛快的。 对方一呼百应上百人,赌坊里满打满算只一半。 荣爷见人多势众,悄悄吩咐手下去堂里请人,结果被青龙帮的人堵了门口,没能出的了门。 楼枫秀近来心情没好过,足足憋屈了十来天,不等对方点起火捻子,二话不说先出手。 他气势十足,一举燃起同僚怒火,顿时场中猪肉羊蹄乱飞,哀嚎痛呼声连声成片。 老杜不敢跟人硬来,悄悄躲在后头,偶尔给楼枫秀递两张桌椅。 半个时辰后,横行霸道闯进来的青龙帮诸人,是挤门破窗抢着逃走的。 打完泄了力,楼枫秀也没觉得高兴起来。 离场后,老杜要去找二撂子。 大年夜,东西楼肯定忙的热火朝天,说不准得忙到后半夜。 那轴货天天等着给人清泔水,要是没人拉,一定陪着苦耗,他得过去把人拽回来。 楼枫秀原想一道去,老杜没让“你还是先回去洗个澡,人家吃个年夜饭,瞧见你一身血不倒胃口?” 他看了看袖口胸前血点子,也觉得晦气。 “我把撂子揪回来,买点好酒好菜再到老宅找你。” “行。” 俩人分开后,楼枫秀就在赌坊外不远处,看见了顾青民。 知县大人这回长了点脑子,不过长的不多。 虽然带了衙役,但只有两个。 且个个尖嘴猴腮,畏首畏尾,气质窝囊,甭说白虎青龙,哪怕什么凤尾野鸡帮,估计都不肯要这号人物。 顾青民见着他,握紧绢子,快走两步上前“小友,新年好啊!小可方才听人举报,这附近有人聚众斗殴,你看见了吗?” “......”楼枫秀擦掉脸上溅的血,没好气道“殴都殴完了,你怎么不等过完年再来?” 顾青民贡献出他的绢子给他擦血,懊恼感叹道“啊,实在对不住,小可家住的偏远,还在做着年夜饭呢,这才来晚了!” “你住的偏,那又是听谁说的?” 顾青民看了看四周,低声道“小可找了几个眼线。” 楼枫秀看向那俩抠头皮挖鼻屎的货,瞥了顾青民一眼“埋眼线?在这?我告诉你,这地就纯是赌钱,打人都不敢往死了打,什么把柄你也挖不出来。” 说罢,楼枫秀朝顾青民走近一些“不过,我听说北街茶馆底下有个赌坊,所有失踪人口都能在那里找到痕迹,你想查,就去那里吧。” 顾青民唉了一声,他虽感激,可地下赌坊戒备严密,非等闲不能进,他一没钱二没势,又有什么办法? 楼枫秀说完就走,他赶上几步,追到身旁,低声恳切道“小友何不如给小可当个暗线,等你我携手,清理完这满城地痞流氓,好还定崖县一个干净的青天!” “不干。”楼枫秀毫不犹豫拒绝。 他心想,你他妈清理地痞流氓,第一个要清的岂不就是我? “为民为国为大义,还请小友务必再考虑考虑!” “滚。” 顾青民不忍放弃,继续追了几步,楼小友跑的快,实在赶不上,只好哀叹一声。 他来上任定崖知县,纯属是赶鸭子上架。 顾青民寒窗苦读十来年,踩中名额末尾中了进士,苦等三两年,等不到官家任职音信,家里倾家荡产给他托关系找门路,才勉强争了个官位。 他走马上任到这定崖郡县来,当了个小小七品县令。 本满怀报国志,但谁知小小郡县尔虞我诈,帮派之争水深火热,新官上任三把火,一把还没烧起来,先挨了顿莫名其妙的打。 一路走来,处处受地痞无赖欺压,后来才知道,京师的巡抚,往年都得从这里绕路过。 奏折递出去宛如打了水漂,毫无音讯,得不到任何援助。 年轻知县抬不起头,满地鱼龙混杂无从下手。 接受过良好教育的顾青民,只敢藏在衙门里偷哭。 他不指望升迁,甚至还想罢官回家当个教书先生。 可惜连辞呈都递不出去,白虎堂非常喜欢这位没后台,不吃贿,屁事不通还自诩清白的单纯县令,于是将他稳稳焊在官位上。 顾青民对于现状无可奈何,曾经夜夜泪流满面,面朝京师将他安排至此的某某高官,悄悄骂上一句,你他娘的,好黑的良心。 浑浑噩噩几年下来,他忽有一日发现自己连盐都买不起了。 太窝囊了,如此下去实在不是办法,决心与之抗衡! 明火不烧,那就暗火温吞。 他毫无经验,啥也都不懂,只能瞎摸索,蹲在在地痞流氓里到处打听,便往赌坊里去一趟,碰了壁。 那好,积攒经验,再换地方。 得知春意浓头牌与白虎堂堂主周业生相好,心想闯不进赌坊,还能收买不了一个女子? 他天真以为,劝妓子从良,再简单不过。 谁不想干干净净活在黄天厚土下? 届时若能揪出线头,掀起一连串的罪行,一定能端了这起祸害! 可惜他几年县令白白闲置,丝毫不知江湖险恶。 不仅碰了壁,还挑错了日子。 分明打听到周堂主正忙着盐场运输新一批盐货,没想到还抽空赶来,差点跟头牌相好撞了面! 不过,他最近越发学聪明了,知道收买些入不了帮派的地痞乞丐当暗线,企图抓罪证。 可现在发现,只他聪明不成,眼线也得机灵。 这么来往一趟,等他赶到,哪怕真打死了人,也早拉去埋了! 顾青民自己还在学习长进,哪有空培养眼线,不由得默默转身,掏出几枚铜板,给了那俩眼线乞丐。 “唉,过年好,辛苦了,散了去吧。” 酬谢完他的眼线,顾青民抹了把泪,一只手帕递到了眼前。 夜色漆黑,远方传来烟火声响。 他看见少年身影掩藏在黑暗中,清冽的眼眸似乎被阴暗染上阴鸷,却带着温和的笑意道“我来当你的暗线,可以吗?” 第40章 大年夜, 主街张灯结彩,烟火大盛。 楼枫秀慢悠悠穿行而过,却没有看的兴致。 他被灯火晃的眼疼, 今日明明没有熬大夜, 反而觉得疲惫。 楼枫秀许久不见阿月, 俩人黑天白夜总在错过,此刻回家似乎太早。 万一阿月还没睡,见了要说点什么? 新年好吗? 他惆怅不已, 街巷热闹与他无关,他仍然游荡了许久。 等到夜近二更,他才晃晃悠悠走回塌墙跟前。 腿还没迈起来, 忽然发现,塌墙被砖石重新垒砌, 整整齐齐补全了墙头。 楼枫秀倍觉疑惑,绕了几步,走到正门,意外看见闭锁的大门打开了。 两侧贴了对联,门檐挂上几只灯笼, 新贴的俩门神跟他大眼瞪小眼,旁边还插了个棍子挑着一长串炮仗。 楼枫秀觉得, 自己应该是走岔了路。 犹豫不决时, 粉粉忽然从大门内朝他扑了出来。 他没敢伸手接,怕抱错狗。 狗崽子墩胖, 腿短, 没被接到怀里,便绕着他身前蹦蹦跳跳。 在门外头往里看了一眼,两面窗贴上了福字, 堂门敞着,热腾腾的肉香驱散冷气,灶屋里响起噼里啪啦燃烧木柴声。 如果不是对联的笔迹是阿月所提,他几乎不敢确定,这究竟是不是他们借居的危房。 楼枫秀愣在外头许久,直到老杜跟二撂子找上门来,也跟他一块愣在当场。 “哥,你回来啦!”雀雀出了灶屋,端出一瓷盆鱼汤,便看见仨人在门口站的整整齐齐。 李大娘听见声响,从灶屋里探头往外瞧了一眼,喜气盈盈道“可算都回来了!阿月啊,火可以烧大点了!” 老杜最先反应过来,推了推楼枫秀“快进去啊,等你过年呢。” 今天什么日子来着? 楼枫秀在想,哦,是过年。 之前逢年过节一般都在干什么来着? 哦,是在街上物色人选摸人钱袋子,好去买肉包子果腹。 “雀雀你端的是什么,好香呀!”二撂子闻着味,就要往门里进,却被老杜拉住往外拽“你往前凑个什么劲!” “我看看他们在做什么菜呀。” “有鱼汤,烧鸡,还有东坡肉!”雀雀回答。 “走了,杜爷带你去东西楼看去!”老杜拉着二撂子就走。 “你带他去哪?”楼枫秀问道。 “害,今个过年来着,我没想到......” “你们几个人站外头愣什么,进来啊!”李大娘见人还没进屋,从灶屋走出来,抡着手里菜刀,招呼道“菜做了许多,怕你们回的晚,还差好几样菜没出炉呢!” “我们就不打扰了,我跟撂子,在,在东西楼订了厢间,这就去了!”老杜说罢,二撂子不满道“杜爷你怎么这样啊,你订了还非要带我来找秀爷!路这么远,我不去啦!” 第56章 李大娘乐的合不拢嘴,她手里还抡着菜刀,在腰间围裙上擦了擦手,走出大门,拉住二撂子的手“好孩子,今天就在这里吃吧,尝尝大娘手艺。” “好!”二撂子当即应下,反拽着老杜进了大门。 李大娘挽了挽耳边碎发,笑眯眯朝楼枫秀道“小枫,到家了怎么不进来,大娘可拉不动你。” “......嗯,我在,我看一看对联。”楼枫秀装模作样,读了一遍对联“愿得长如此,年年物候新。” 二撂子进屋就跟雀雀来回跑灶屋端菜,老杜颇有颜色,看桌上还摆了坛酒,当即取了酒盅挨个斟满。 楼枫秀反倒有些紧张,坐在位置上不敢乱动。 倒完酒,老杜端起酒盅,往他跟前一坐“兄弟,咱俩人今个好好......” “坐对面去。” “......操。” 雀雀跟二撂子端回最后一样大菜,二撂子拿着筷子就往他身前位置落座“秀爷,我还没跟你说呢,等来年开春......” 楼枫秀伸手拦了一下“起来。” “啊,为什么呀?”二撂子不解。 对待二撂子,跟对待普通人有所不同。 不同之处就是,他毫无眼色,且爱刨根问底。 “你菜端完了吗?”楼枫秀问。 “端完了!” “再去看看。” “不用看啦!阿月把火都灭了!” “......” “撂子过来,坐这。”老杜翻了个白眼,指了指自个左手边的位置。 李大娘做了满桌好菜,一行人一同入坐,阿月自然而然落坐在楼枫秀身侧。 毕竟凳子就六张,最后剩下那张空的,就摆在他跟前。 但是,二人没有说话。 除了雀雀,每人跟前都斟满了酒,入坐时共同举杯,庆贺新年。 虽然阿月没有和他说话,但在碰杯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指。 楼枫秀开心了半天,心尖尖好像蹿出了一把小火星。 心想,阿月不仅坐在我跟前,还碰了我的手,一定是不生气了。 老杜见人齐了,于是问“阿月,墙头你补上的呀?” “不是。”阿月回道。“大娘买的砖。” 阿月一早便跟李大娘置办年货去了,买齐东西,仨人就回了老宅。 李大娘头一回到他们住处,眼见墙头塌陷,大门紧锁,整栋房子危的战战兢兢。 心说这哪像过年的,分明像来贫民窟慰问贫民的! 当即去买砖石补墙,后又砸锁开了大门,扫窗门,挂红灯,贴门神对联,操手做年夜饭,这场烘托起了新年气氛。 “补墙的活最麻烦了,来回搬腾砖怪累人的,你怎么不去喊我们回来。”老杜又问。 雀雀摇摇头“不知道我哥在哪啊,他好久没到街上来,我娘让阿月哥去喊我哥早些回来过年的,但是......” “雀雀。”阿月出口打断“小心,筷子要掉了。” 雀雀闻声转移视线,只见筷子一角确实摇摇欲坠。 楼枫秀听到这里,心头那点小火星顿时就灭了。 完了,阿月还在生气,气到不肯来叫我回家吃饭。 看了眼阿月,见他神色淡漠,不置可否,忍不住想要主动开口缓和。 可是,道歉的歉字,他还不怎么会写,更别提说出口,干脆脸色一冷,硬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李大娘匆匆接话“不是麻烦事,阿月勤快,没让我累着。害,墙头有什么好聊的,快来,先尝尝大娘做的菜!” 她挨个夹菜,面上喜气盈盈。 一席间却无人说话,二撂子闷头塞饭,吃着吃着,突然哭了起来。 李大娘摸了摸他的脑袋,柔声问道“好孩子,你怎么突然间的,哭什么?” “我不知道啊,我可能太饿了,大娘,我太饿了呜呜呜呜。” “这有一桌子菜呢。”李大娘哭笑不得,给他夹了一只鸡腿“别哭了,大娘保证,以后,再不叫你挨饿了。” 二撂子还是哭的收不住“好,呜呜呜呜呜,好好吃,大娘,你做的比东西楼的剩饭还好吃!” 他哭的实在伤心,连在桌子底下啃骨头的粉粉都忍不住扬起狗头瞧他。 “大过年的,别哭了,大娘说了,不叫你挨饿的,往后大娘天天给你做!” 老杜被二撂子激的双眼悬泪,面上装的倒跟没事人一样,嘲笑道“没出息,把你眼泪憋回去!快把你秀爷也惹哭了!” 楼枫秀赶紧狡辩“我没哭,别瞎说,滚。” 祸水成功东引,二撂子也顾不上哭,一行人忍不住侧目来,瞧楼枫秀到底有没有哭。 想哭的楼枫秀,死死咬牙强撑,心里头暗骂一百遍:你妈的,老杜,等过完这个年,我非揍的你满脸桃色比花红。 年夜饭吃到一半,喝了三巡酒,才算热络起来。 “谢了,好兄弟。”老杜跟楼枫秀碰杯。 “你谢什么?”楼枫秀问。 “别管,喝!” “喝!” “阿月,多亏了你,雀雀现在认好些字了,来年去学堂,我看谁还说,我们女孩大了不好教的。”李大娘说。 雀雀腼腆笑笑,也道“阿月哥,等开春暖和点,我就去学堂,到那时你就可以支个代书摊啦。” “我!还有我,大厨大哥许诺我了!只要我好好洗泔水桶,等开春,就能让我进后厨帮忙挑水搬柴了!” 提到这个,老杜就想翻二撂子白眼,没好气道“行了行了,挑水搬柴,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啊?” “是啊!”二撂子毫不惭愧道。“大厨大哥还说,我要是表现好了,还收我为徒呢!” 李大娘多饮了几杯,酒意上头,拉住楼枫秀的手,语重心长道“小枫,大娘没什么能耐,也不大会说话,虽不知你近来在干什么,但大娘知道,你不是会为了混口饭吃,就好赖事不管的混小子。不管怎样,你不能因为外人欺负阿月,知道吗?阿月是不可多得的好孩子,啊,不要跟阿月吵架。” “谁想吵架,我才不想和他吵架。”楼枫秀显而易见也醉了,毕竟人生头一回畅饮,拿捏不住分寸,虽然剩了点神智,但是不多,尤其嘴已经不是自个的,说的话连自己都听不懂。 “大娘,是他不理我,我昨晚上,我回家睡觉,就挨了他胳膊一下,他马上就翻身,离我远远的!” “啊,阿月怎么这样啊!”二撂子忿忿不平道。 “就是,都在一个被窝里,挨挨碰碰多正常。”老杜道。 阿月面不改色解释“没有,他压我头发了。” “啊!秀爷怎么这样啊!”二撂子又道。 “就是,都在一个被窝里,还不知道小心点。”老杜又道。 “要是因为我骂你,你不开心,那你骂回来,你打我也行。”楼枫秀站起来,捧着酒杯给他鞠了躬,弯腰时扫掉了阿月酒杯,当即碎了满地。 粉粉吓了一跳,叼着骨头跑堂外去了。 阿月扶稳楼枫秀,接着去拾碎片,李大娘赶紧出口拦道“不用捡不用捡,碎碎平安,岁岁平安!” 当时老杜二撂子也全酒意上头,对楼枫秀破天荒的示弱没能及时作出反应。 “喝了这一杯,别生我气。”楼枫秀仰头喝完了酒,却见阿月并没有动。 “你怎么不喝?”他问。 “没杯子。”阿月答。 “用我的!”老杜站起来“阿月赶紧用我的!可快别气了!” “不让用。”楼枫秀抬手给他打开。 “嘿,你瞧瞧,阿月呀,秀儿就这样的人,嘴跟茅坑石头一样,又臭又硬,你是没看见,跟你吵架那几天,天天委屈的像个小媳妇,咱都知道他说话难听,你多让让他嘛!” “不是。”阿月道“不是这个。” “那能是哪个?”楼枫秀问。 “你去春意浓,我不喜欢。” 老杜闻言一乐“快活楼啊?害,我当什么事,阿月,等你再大点,杜爷带你去玩两趟,里边好玩着呢!” 李大娘理智俱存,咳了一声,悄悄伸手捂住雀雀耳朵“困啦?那好,娘带你回去睡觉。” 雀雀睁着大眼睛,疑惑道“我不困,娘,你为什么要捂我耳朵?” 阿月将楼枫秀摁回凳子上,转身对李大娘道“天很晚了,大娘,您跟雀雀住下,我帮您收拾床铺。” “诶。” 阿月带李大娘和雀雀进了卧室,将唯一被褥拿出来,铺到隔壁间。 雀雀说着不困,上了床塌就忍不住打起了哈欠。 她乖乖脱掉鞋子,睡到内侧,李大娘便道“阿月,你快也去休息吧,我哄睡雀雀就去看着小枫。” “您别担心,我可以照顾好他。” “唉,你也不让大娘帮你上上药,千万别强撑。” “好,不会。” 阿月掩上房门,堂里依旧吵吵闹闹。 “不让去!”楼枫秀义正言辞道。 第57章 “你去玩的倒开心,咋不能让阿月去了!” “我不开心!” “不开心?你那满脸大花印子,谁还有你开心!” “你胡说,我打你!”阿月关上房门走出来时,楼枫秀正一脚踩上桌案,一手抡起拳头。 他走过去,牵住他的手腕,看见来人,楼枫秀松了手,醉意惺忪道“阿月,老杜胡说,没有满脸,只亲了一口。” “是么?” “对!” 他勾住阿月脖子,潮湿的唇角猛然凑近,在阿月脸上亲上一口。 “就亲这了,就这,没拦住。” 阿月微怔,他伸出手,轻轻划过脸颊上湿润的酒渍。 “还亲了哪?” “没了。” “这样啊。” 然后,阿月拿起楼枫秀手中酒杯。 斟满,饮尽。 第41章 老杜跟二撂子喝的颠三倒四, 满嘴胡话说尽,便趴在桌案上睡了。 没有足够的被褥,阿月只好将给俩人挪到灶屋, 放倒在柴火堆上。 扶楼枫秀回了房, 阿月打来温水, 湿透帕子,撩开他的头发,替他擦脸。 他额前头发很长, 过于扎眼的话,自己才会随便剪个两下。 因为对外界充满抵触,剪太多会不安心, 一直任由它半压眼皮。 阿月撩开他的头发,指尖缓缓穿过发丝, 扫过额心端正的美人尖。 虽然看起来凌乱,摸起来却软,平时不敢碰,现在尽管摸个爽。 楼枫秀昏昏欲睡,凉掉的帕子渐渐滑落进脖颈里, 猛激的他浑身一颤,伸出抓住那只手腕。 “痒。”一字从喉管里滑出来的, 听起来似乎牵扯着暧昧不清的东西。 他撑起几分清醒, 努力想要看清眼前人,房中没点灯, 看不见彼此表情。 “阿月, 你摸我干什么?” “帮你擦脸。”阿月不疾不徐道。 “哦。”楼枫秀很好骗的点头,接着又道“阿月,你聪明, 怎么混都差不了,为什么,就乐意跟着我呢?” “因为你很好。” “我不好。”他鼻音浑浊,有点难为情。“我还跟你吵架。” 楼枫秀那张嘴,日常仿佛上了锁,焊了铁,撬烂也不肯说出一句好听话。 如今醉了酒,心里那点小别扭,竟然自顾自的连串往外倒。 “阿月。我知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不理我。” “我没有不理你。” “你有。”他将他的手腕握的越发紧。“你有。” 楼枫秀重复两句,而后,许久没再开口。 阿月没有挣脱,他也没有放手。 好半晌,才听他示弱道“去他妈的尽欢场,爷不去了,行吗?” “好。” 听到他的回答,楼枫秀倍感心满意足,掌心渐渐松懈,浑身放松。 “你知道吗......”醉意温煦,他声线懒洋洋,话没说完,便陷入一场好梦。 “我知道的。” 阿月知道,知道楼枫秀是个嘴硬心软口是心非的人,做点好事唯恐被人发现,作起恶来反倒耀武扬威。 他受过太多苦,本能抗拒旁人好意,下意识伪装出一副凶神恶煞模样。 明明开心,偏要摆一副臭脸。 担心被人看不起,担心再度被抛弃,担心自己不值,担心好意虚假,担心旁人认为他软弱可欺,担心外界投来怜悯或嫌弃厌恶的眼神。 他早就习惯将凶狠的样子刻在脸上,当一个纯粹的流氓,以为自己铜墙铁壁,并对此从不质疑。 背脊空的发冷,许久不觉得冬天这么难捱了。 楼枫秀伸手,摸不着被褥,也摸不着阿月。 他在梦中担忧的呓语“阿月......” “我在。”身后伸出双手,将他纳入怀中。 “睡吧。” -- 初一大清早,大街小巷都在点炮仗迎新年。 楼枫秀是被炮仗声轰醒的,他敲了敲宿醉的脑袋,睁眼,看见一堵墙。 他怔了片刻,猛然起身,身后空无一人。 昨夜种种只记个七七八八,想来恍若做梦,失落半晌,更衣下床,床尾正放着一双新靴。 李大娘冬末都会做好新鞋,交给雀雀塞给他。 穿齐衣裳出门,见阿月跟李大娘正坐在院子里择菜。 李大娘说“那地方头天最是挤,用了饭你留在家,大娘替你去,听话。” 阿月未答,抬头望见楼枫秀出门,眉目带笑道“你醒了。” 李大娘转过头,正瞧他穿着新鞋“还合量吧?” “嗯,昨晚试过,都合量。”阿月道。 这时垂头一看,阿月也换上崭新长靴,与自个这双颜色不大相同,花样却是一样。 而另外仨人整整齐齐站在大门口,对着杆子上挂的一串炮仗。 老杜拿着线香,跃跃欲试。 右手试了试,不太行,换左手,左手换完,直接交给二撂子。 二撂子俩手换一遍,试都不敢试,扭脸递给了雀雀。 雀雀勇敢的拿着香,距离火捻子只有一寸,但迟迟卡在那,不敢动弹。 一群孩子长这么大,向来都是路过听响,还是头一回自己点炮仗。 你换我,我换你,谁都不敢上前点。 眼看线香燃了半截,雀雀有心要把线香递回去,二撂子藏到老杜身后不肯接,老杜则卖起了惨“雀雀,杜哥胳膊不爽,昨晚上酒喝的多,哎呀,头痛哦。” 雀雀无法,苦着脸找起了外援。 本来想喊娘,谁知道刚好看见楼枫秀走出屋来,尤其她哥穿着新鞋,昂首挺胸的样子,看着就像是来替她点炮仗的。 “我哥醒了!我哥肯定敢点!” 老杜深感认同,拿上线香,快步走到楼枫秀跟前,塞到他手里。 “干什么?” “点炮仗啊!” 楼枫秀推辞道“你们玩,别管我。” “谁玩了,别装哈,本来就是你的活,撂子敲门喊半天,你睡的跟猪一样,要不是大娘说怕误了开年时辰,谁来替你点!” “哥,你也不敢点吗?”雀雀遗憾道。 “谁说不敢?哥这就给你点。”楼枫秀牢牢拿着香,走到大门口,又牢又稳的伸出还剩半截的香。 众人屏息,集体捂住了双耳。 火星碰上火捻子前,他猛然缩回香头,搓了搓胳膊“咳,怪冷的。” “快点吧你!你要不敢,就还给雀雀,雀雀刚刚都快点上了!”老杜催促道。 “我没有。”雀雀小心否定。 楼枫秀想骂老杜,看了看雀雀又忍住了脏话。 闭了闭眼,再次递出线香,小心翼翼对准在半空浮动的火捻子。 第一声爆破声响起,偏头要躲,恰逢其时,一双手捂住了耳朵。 噼里啪啦的声响变的隐隐绰绰,周围所有声音似乎全部沉在水中。 在那双柔软温暖的的掌心里,阿月望着他的眼睛,唇瓣启合。 炮竹爆破嘈杂声里,他清晰的听到,阿月对他说“新年好。枫秀。” 放完炮仗,菜备齐了,李大娘熬上整锅红豆粘糕汤。 新年头一天,未及弱冠的少年少女要喝粘糕汤,寓意年年高。 饭罢,李大娘额外准备了红封,放在亲手缝制的红钱袋里,就连粉粉都得了条串铃铛的红巾子。 四人接了红封,一道贺新春之喜,只有老杜推脱了几番。 他今年算满弱冠,论道理,已经过了拿红封的年纪,不大好意思接。 不过在李大娘一再坚持下,老杜到底艳羡大家都有,推脱两下,还是受下了。 拿完红封,还没来得及高兴,忽然看见楼枫秀跟阿月脚上同时穿着新靴鞋。 往年只有楼枫秀的就算了,现在竟然阿月也有了! 老杜揣起红封,揽着楼枫秀肩头悄声问“你跟阿月的鞋,大娘纳的吧?” “嗯。” “我就知道!大娘是不是忘了给我俩纳双鞋了?” “留你吃饭不错了,还想穿新鞋?” “啧,一定是大娘不知道我脚尺,你回头悄悄给大娘透漏一声,我跟二撂子脚小,都是整八寸,不费料子。” “不说。你没嘴?大娘就在那,想要自己说去。” “秀儿,咱俩还是不是最好的兄弟!” “不是。” “......”有阿月在跟前,就不该多嘴问。 吃过初一迎春饭,李大娘便要带上雀雀要去城西码头,往抱仙慈院前去祈福。 抱仙慈院乃圣莲道分支,此院建立初衷,寓意施恩众生,降福天下。 大庆节日前来此地祈福,乃大别国境上百年的传统。 圣莲道,与大别开朝同时建立,乃大别国教。 数百年之前,大别改朝换代,新任君王不被百姓认可,遂建立宗教圣莲道,引领万民归心。 除了新年,但逢节庆,各地百姓亲朋,皆会结伴入宗门祈愿,拜的正是国教圣莲道。 第58章 往常没有长辈教带,几个少年对习俗诸事一窍不通,二撂子闻言,也想跟去凑热闹,便拉着老杜,一块跟着李大娘要走。 老杜喊楼枫秀道“走吧,跟我关系一般的兄弟。” “......不去。” “大过年的,在家待着也是待着,一块去凑凑热闹,抱仙慈院年年都有布施,还有好些表演,喷火舞狮,听说乾坤戏班也要去搭台,不给打赏也能瞧!” 楼枫秀显然毫不心动“不去。” 阿月却道“我去。” “你想去?”楼枫秀看了他一眼。 “嗯。我想去。” 楼枫秀没说话。 其实他很讨厌,不,应该说是厌恶圣莲道。 对于圣莲道分支,当然同样没有好感。 可阿月说想去。 “咱们一起去吧!阿月都去了,咱们在一块多好玩啊!秀爷去吧!”二撂子极力劝道。 “......少啰嗦,去就去。”楼枫秀刚答应下来,却听李大娘道“阿月还是别去了,我们很快,过了午就回来了。” 阿月坚持道“没关系,大娘,我想去看看。” “你别稀罕那地方,路可远了,大娘替你去就罢了。”李大娘劝道。 “阿月怎么不能去?”楼枫秀不解。 “不是不能,只是......”不待李大娘想到借口,阿月却接过话道“只是昨天运砖,磨伤了手,恐怕不能请香。” 阿月摊开掌心,递给楼枫秀看“已经请大夫替我挑了水泡,敷了手,你放心。” “对,就是这,他一早想去请香,我就说我跟雀雀代他去就是了。” 楼枫秀神情立刻就不满起来,斥责道“你天天娇贵的跟个娘们一样,分几袋粗盐都能磨破手心,几斤几两拎不清?雀雀不知道我在哪,你还不知道?为什么不早点去喊我回来帮忙?” 说完,楼枫秀想,不找自己也应该,阿月那会甚至不愿意喊他早点回家吃饭。 “大过年的,你狗脾气能不能收收,吓住雀雀了,声音小点!”老杜道。 雀雀摇摇头,简直一副看透玄机的小大人模样道“我哥是心疼阿月哥。” 只见楼枫秀唇角一绷,半点不肯承认,抬腿就出了门。 “那咱们去,阿月就在家,等大娘回来给你们做晌午饭啊。”李大娘交代道。 “好。”阿月应声。 几人说着就往外走,出了大门,老杜一转头,发现楼枫秀却靠在门外头,捡了颗石子在墙上胡乱写画。 “走啊。”老杜叫了一声。 “不去。”他不耐烦道。 “阿月去你就去,阿月不去你就不去,你怎么这么黏人?” “......”楼枫秀操了一声,憋半天,石子一丢,顷刻跟上前来“谁说我不去?” “......”老杜心想,就他妈刚刚你自己说的。 雀雀往门里看了一眼,瞧她哥一双长腿走的风生水起,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迟疑半天,暗暗叹了口气。 上了路,楼枫秀渐渐过了死要面子的劲头,越想越觉得不对。 掌心几颗水泡而已,进门不请香也不是罪过,本就想去凑个热闹,又不妨碍什么。 细想了又想,想起昨夜雀雀欲言又止的话。 刚刚阿月还给自己捂耳朵呢,能不愿意喊他早点回家吃饭吗? 他故意停顿片刻,等雀雀到了跟前,拍了她的头,示意她落后几步。 等李大娘走远开,楼枫秀蹲下身便问道“雀雀,你跟哥说实话,阿月怎么了?” 雀雀眼上一红,压低声音道“昨天我们一起去买砖,砖窑老板趁年底提价,不买不准走,砖窑伙计还故意推松砖石砸伤了阿月哥。没办法,娘就买了砖,运砖回家砌完墙,阿月哥就去看大夫了,才没能去找你回家......阿月哥跟我娘不想让你知道,怕你会去惹事,不准我告诉你。” “哪个砖窑?” 雀雀摇头“不能说,你会打人。” “不打,你见过哥打人吗?”楼枫秀诱导道。 “见过,小时候,见你打老杜哥......” “......” 李大娘走出半天,发现雀雀没跟在身旁,由于她丢失过一遭,当即一惊,立刻回头寻找。 瞧见楼枫秀蹲在那跟雀雀说话,心刚安定,却见他脸色极凶,立马知道大事不好,刚放下的心立刻提上来,急呼道“雀雀!” “跟你娘先走。”楼枫秀没有追问,起身折返。 李大娘快步过来,拉住雀雀,气恼道“你这孩子,你说了是不是?” 雀雀缩了缩脑袋解释“也没说全。” “小枫!你去哪?”李大娘急呼道。 “接阿月。” -- 楼枫秀打开卧房门时,阿月刚换下外头罩身的棉袄,他准备换身衣裳,错开几人,免得认出,再去往抱仙慈院,不想楼枫秀杀了个回马枪。 解里衣的手指登时停住,紧接着,阿月慢条斯理拿起棉衣,重新穿了回去。 “你怎么回来了?”阿月问。 “你脱衣服干什么?” “昨晚没睡好,补眠。” “那为什么又穿上?” “冷。” “......”楼枫秀算是发现了,阿月人不大,但起码有一百个心眼子,随时准备着借口堵人嘴,还能说的面不改色心不跳。 “走。” “去哪?” “抱仙慈院,你不是很想去?” “没关系,下次总有机会。” “就今天,现在就走!” “你知道了?” “受欺负不吭声,以为自己金刚不坏?你是跟谁学的?” 楼枫秀能问出这话,想必的确对自己没什么自知之明。 “也好,我上药不方便,你能帮我吗?”阿月微笑道。 “......”楼枫秀一拳砸到棉花上,实在无话可说。 阿月拿出一只瓷瓶递去,楼枫秀接过,闻到瓶中散发的药香酒味。 他背身,棉衣内衫下,背脊光洁如脂,显的肩肋脊背大块青紫淤血触目惊心。 楼枫秀拿着瓷瓶的手,气的直发抖。 “哪家砖窑?” “好冷。”阿月轻轻咳了一声。“帮我快些上药吧?” 楼枫秀忍着气,倒出药酒,涂在背脊伤处,缓缓揉开。 揉完收回手,又问了一遍“哪家?” “还不行。”阿月拉住他的手,重新贴到后背“大夫说,必须揉到发热。” “......” 楼枫秀再不吭声了,默默揉到发热。 但是,楼枫秀觉得,发热的不是他的背脊,而是自己。 第42章 背脊的淤血瞧着严重, 好在没有砸伤骨头。 大夫无非交代阿月少出远门,行路会牵连筋血,不利于恢复, 近来安心休养诸如此类。 楼枫秀背起阿月, 发现他比半年前重了许多, 个头似乎也长高了不少。 少年人长的很快,入冬大娘刚为他缝制的衣裳,袖口眼见又短了小半寸。 “谢谢你。”阿月道。 “哦。”楼枫秀总是不太能很好表达情绪, 听到道谢莫名觉得愧疚。 “我可以自己走,慢点就是了。” “不行。” “如果你辛苦,可以把我放下来。” “嗯。” 很快, 楼枫秀赶上队伍,得知阿月受了委屈, 老杜热切表示,可以跟二撂子替换着背。 楼枫秀为了彰显自己出众的体力,坚定拒绝。 抱仙慈院建于城西,背靠盐场,海运发达, 通客八方,本该大有可为。 可惜此地盘蛇卧狼, 掌控权势, 吞了所有民利。 圣莲道尽得人心,新年初一大日子, 几乎家家户户都往抱仙慈院赶。 路人摩肩擦踵, 进抱仙慈院得靠挤。 人头攒动中,一行人费劲巴拉挤到抱仙慈院外。 楼枫秀放下阿月,看到许多人自个带了碗, 排着队等候布施。 二撂子也去领了,候了半天,才看见身穿官服的顾青民,跟俩小沙弥,还有一位身穿袈裟的白胡和尚,抬出大锅跟篓子。 “和尚?”老杜奇道“抱仙慈院不是隶属圣莲道?咋还有和尚?” “那些和尚来自清云寺。”李大娘解释道“清云寺里穷,发不起布施,所以住持每年都来这里帮忙布善,积攒功德。” “邪门,头一回听说穷到攒功德得跑到对家攒的。” 更邪门的还有。 只见抢到布施的几个乞丐,拿着碗跟馒头,不满的朝光头和尚跟顾县令啐了一头。 “臭和尚,死县令,就给这么点,救命的粮钱都贪,我呸!” “阿弥陀佛。老衲没有。” “我也没有,下一位。”顾青民道。 二人见怪不怪,非常之冷静。 拿到布施的乞丐,互相间交头接耳“我看粥稀薄的跟水没两样,馒头又冷又硬,统共只抬出两篓,只够分发百十号人口,幸好我往前挤的早,不然白来这一趟了!” 第59章 “往年粥也不这样啊,还有包子呢。” “今年怎么回事,那什么知县跟老秃驴们不会一起中饱私囊了吧?” “谁知道呢,沦不沦陷能咋样,谁还能真指望那废物软蛋知县!” 顾青民最初上报朝廷,为此地兴建圣莲道分支,目的是为安抚苦难。 圣,代表天地与苍生,莲,代表贞洁与坚定。 贞洁,意味全心的博爱,坚定,意味无我之奉献。 圣莲道,是苍生之道。 屹立上百年,行仁圣之大爱,集万民之信仰。 可抱仙慈院如今布施粥食,不过是当上级派发的任务应付一场而已,并不指望真的有人对他心存感激。 原因无他,定崖县令窝囊,人尽皆知。 二撂子没领到,悻悻然走出布施队伍。 毕竟他今天穿了杜爷给他买的新衣裳,没补丁,优势不大,而且,他也没带碗。 雀雀跟李大娘已经先走了进去,二撂子拉着老杜也往里走。 楼枫秀没动,他对阿月道“你先进去。” “你呢?”阿月问。 “外面等你。” 阿月点了点头,楼枫秀目送阿月进了抱仙慈院,捏了捏酸软的双臂,旁立一旁静候。 知县大人顾青民,刚刚竭力分完粥,他收拾完摊子正要走,肩膀忽然被人勾住。 “知县大人好。” 抬眼,看见定崖第一大毒瘤周业生。 “知道大人会来,我特地赶来拜年,免得大人多往堂里跑一趟了。” “周堂主辛苦,大年初一还代我亲自来盐场盘查货物。” “是啊,我们市井小民愚笨,体恤大人辛苦,只能身劳亲至了。说起来,不知大人今年何时为我堂颁发牌匾呢?” 顾青民僵着身子道“近来琐事繁杂,冬季税收还没来得及统计,还不确定谁家。” “我相信不会有第二家的,大人说是不是?”二人姿态亲密,仿佛最密切的亲朋好友。 周业生的手臂绕过胸前,从顾青民怀中勾出一只包着红布的四方小印。 拆开红布,朝官印哈了口热气,随手盖在一份空白文牒上。 而后,将官印塞回顾青民手中,眯眼笑道“定崖县民生,可都全靠大人你呢。” “堂主放心,小可定不负众望。” “我很放心。”周业生缓缓拍了拍顾青民肩头,收起文牒。 白虎堂周业生,青龙帮刘定邦,乃至城中士绅,同来齐拜宗门。 盐场就在抱仙慈院后方,拜完宗门,穿过大殿,便可以直接直达盐场。 周业生早年一手建立白虎堂,积攒着通身掌控全局的威压气量,通常面上显着笑意,话里也无甚威严,却让人不敢小觑。 顾青民看似不落下风,游刃有余,待他走后,连忙掏出绢子擦了擦汗。 白虎堂纳税一向积极丰厚,每年都是第一大户。 乐输善贾四个字,他年年写的肝胆俱裂,昧着良心颁发的,回回恨不得要撞匾自尽。 很难解释为什么一个无恶不作的帮派,竟然从不偷税漏税。 顾青民将官印收起来,整顿布施摊。 圣莲道盛行天道,施恩天下,各地都会有人集资修建分支,以便求拜。 但定崖县富裕的不是百姓,没人建造。 前几年顾青民初任期间,见乞丐流民居多,上奏朝廷,要求拨银建造抱仙慈院,时逢节庆,广济贫民,施粥降恩。 但到了这个地界,抱仙慈院便被白虎堂纳为私产,朝政每有拨银,起码抽走六成。 今年更过分,剥削起码九成。 穷苦的清云寺住持,竭力添补了一些,只叹作用不大。 小沙弥将粥桶杂物挑走,顾青民与住持互以佛门礼仪道别。 他进入一扇门中,而后反抵,回过头,长吁一口气。 隔离窗口处已经站了两人,阿月小友,以及一个扶着拐杖,耄耋之态的老叟。 “阿月小友,这位是?” “你是姓顾的废物知县?”不待阿月开口,祈大爷张口便道。 “......正是小可。” “哼,小后生,你昨日到我家,邀我来这鬼地方,说要引荐的人,就是他?” 顾青民二丈摸不着头脑,心想,这鼻子横上天,连国教都不尊敬的老大爷,究竟是哪位啊? “是的,祈爷爷。”阿月向顾青民道“顾大人,祈爷爷曾任京师刑部侍郎,其子祈恒,今年升任刑部尚书,我请您与祈爷爷今日相见,正是为大人所谋开路。” 顾青民闻言,顿时热泪盈眶。 他实在没想到,当今定崖县内,还藏这等人物,立刻鞠躬尽瘁道“小可这厢有礼!” “行了,有话紧说,一个小后生来迟半日,一个废物点心又要布施,就我老头子清闲还等回家吃饭。” “此事说来话长,且听小可娓娓道来......” 祈为良脸一拉,拄着拐杖就要走,顾青民忙拦住“祈老先生不忙走,我长话短说!” 白虎堂周业生,青龙帮刘定邦,乃至一干士绅控制抱仙慈院,乃至整个盐场。 盐场自建立运输以来,需要县衙配合的手续文牒,顾青民都是被迫参与,半点发言权没有。 他知两伙帮派狼狈为奸,致使定崖县盐价高居不下,却没有办法挽救。 如今私自晒盐中毒就医者人数日益增加,以往定崖县民生还有生机尚存,如今越发严待,必须采取行动。 新一批盐货近日即将离港出航,文牒签章顺手办妥,明为官运,实为走私。 而近来,国教拨银救济难民的款项遭贪,不单单是周业生贪图小利。 白虎堂为开通盐场打点官僚,起码花空堂中大半积蓄,不止抬高当地盐价,更是各处搜刮金银。 周业生处世圆滑精明,与当地富绅联系密不可分。 尤其张府那位老爷,人脉甚厚,是白虎堂最为仰仗的靠山,打通的官僚,收买官吏建造盐场,朝廷必有高官作保。 “不过,皇商某薛关系不过初步建立,士绅不得不常露脸打点,席间用酒称兄道弟,利益一断,全作猢狲散。”顾青民一通分析,自认头头是道,充满了雄心壮志。 “春意浓头牌,名为引翠,听说是周业生的相好,她肯定知道白虎堂内秘辛,包括贩盐路线,利益划分。只要截住一个口子,老先生便可借助朝政势力,绊住那位皇商薛大人,让这批私盐扳正,落实各地官贩!私盐一旦不成,他们很有可能联络其它势力继续推进盐道,如果将引翠拉拢过来,便能随时掌控信息,定能事半功倍。” “无能小儿。”祈大爷不屑道“就算你能拉拢个妓子来,她倒敢指认,你又敢抓?” “小可打算养几名身手颇佳的捕快,只要能擒了贼王,其余又有何惧?只可惜上回踩了空,去的太不是时候。幸而,白虎堂从不将小可当回事,不曾放到心上,近日趁他们忙碌运输盐货一事,小可打算今晚再去一探!” 阿月道“引翠小姐,实则是周业生送与士绅张占的私养外妾。我曾见过这位小姐,她或许不是我们能拉拢的对象。这件事,也许您可以交给我一试。” 祈大爷听罢二人之言,摇头道“你们天真的可怜,这窝蛇鼠盘踞多年,在此地手眼通天,一个妓子,言语能有几分重量?莫说盐价高低你奈何不得,反而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这批盐货即将启程,祈爷爷,如果顺利走完前半程,再设法冠以审查名头,推迟三月春收盐进程,拖垮几方信任,继而下手如何?”阿月道。 “小后生,你怕是忘了,他们做的就是私贩营生,没了皇商瓜分利益,才正是最好时机!” “晚生以为,白虎堂并非亡命徒,大概不敢轻举妄动,何况打通的贩盐路线,由薛大人掌控,周堂主若胆敢联合青龙帮贸然行动,触及相关人等利益,这条路必断。再度开通新道,并不容易。” “此事牵连甚广,贩私盐视同谋反,是要杀头大罪,等闲不敢碰,上位者必然难以撼动!”顾青民道。 “是的,祈爷爷,所以晚生在想,如果能在此间斩断白虎堂财源流通,让两派自乱阵脚,推波助澜卸掉双方左膀右臂,也许能达到铲并目的。” 顾青民略惊,讷讷道“小可不过想拉低盐价,还未深想至此......” 祈为良眯了眯眼,慢悠悠道“后生,凭你,想要斩断白虎堂财源流通,他们杀人如切瓜剁菜,毁尸灭迹做的信手拈来,查封白虎堂重点盘子,你究竟有几条命?” 阿月垂下目光,收敛清冽,显出几分温顺。 “抱歉,是我想的简单。” 顾青民舒了口气,笑道“少年意气嘛,难免高傲。” “说来,老夫只知你名中单字为月,你究竟姓甚名谁,家中祖辈乃何许人也?” 阿月沉默片刻,却道“恕后生不方便表露身份。” 第60章 “既然无法信任你挑选的盟友,又何必多说。” “祈爷爷,此案并不相关。” 顾青民迫切道“且不论旁的,小可信任小友,只要老先生肯相助,小可相信,断绝盐路一事必定能成!” “只一句,老子我下水淌淌无妨,可我儿前途仍在,岂能陪你们豪赌。”祈为良人老,却不糊涂,当即一口否决。“小后生,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无非清楚我儿朝中地位。老夫感念你还算磊落,你本可以我的名义,借助我儿成事,毕竟你知晓我儿地位,来往书信自你手中过了几遭。可直白告诉你,老夫辞官十余年,发誓不再过问官场,如今半身入土,将死之人倒无惧,却断不肯拉我儿一遭下水!” “祈爷爷,晚生想过,在达成目的之前,为了您与家人安全,的确不能动用与您关联人脉,如果您肯信任,只需在与祈大人信中粗略提点盐价,我想大人自会知道您的用意,哪怕他碍于党争,无法直面接管定崖,但能运动各方利益,于其中产生宪制,内情相关者自然会牵迹寻根,只要抓到一点苗头,轻易便能形成掣肘局面。如此即便白虎堂有所怀疑,很难查证到您与大人,只会认为盐道一事功亏一篑,不过因朝中局势变换而成必然。” 话尽于此,祈为良半晌没开口。 顾青民试探道“祈老先生?” 只见他起身拄拐便走,径直挪开抵门的木板。 “祈爷爷。”阿月忽道“晚生求您,施以援手。” “二位所求为何?”祈为良问道。 “自然是为降下盐价,令百姓得以喘息!”顾青民答。 “是么?只求这个?”他看向阿月。 “是。”他目不改色道。 “好。你连身后事都为老夫想好了,斩个盐道而已,再推辞,倒显得老夫软弱无能。” 第43章 抱仙慈院敬香的人太多, 老杜挤了半个时辰,才终于摸到香炉。 上完香走出来,扒来人群寻见楼枫秀。 “秀儿, 你在这啊!瞧见阿月跟雀雀撂子他们没有?一进去就走散了。” “我没进去。” “那你怎么不进去点香拜拜?” “不拜。” “害, 来都来了, 散客线香不要钱,我去给你拿两根。” 老杜说罢,不等拒绝, 转身进了院门。 从分发香火的小道童的手中取了两支香,还煞有其事的跟人对着鞠了一躬。 他将香对烛点上,出门就塞到楼枫秀手里“给, 你要没想求的,就去祈祷杜爷我早日发财。” 楼枫秀看了一眼, 那线香上描着一句偈语。 圣莲道光辉耀世圣主恩化被万方 他冷笑一声,将香火掐断,收在掌心,一截截揉碎。 “你干什么!”老杜赶紧挡在人前,低声斥道“这是大不敬, 你想死吗?” 楼枫秀吹落手心断碎的香灰,挑起眼皮不屑道“你怕什么?那什么圣主, 又不是神, 还能忽然出现在我面前?” “阿月!”话刚说完,便听老杜叫了一声“我们在这呢!你也拜完了?赶紧过来管管, 又闷头找死呢!” 阿月将将走出, 正与管家张幸拜别。 张幸看起来很开心,嘴上说着“月小先生放心,我一定传达。” 楼枫秀拍掉手心断碎的香灰, 将阿月往身前拉了拉,不想他跟那臭不要脸的骗子讲话。 “你瞧瞧,一点内疚都没有,好好的香,你为什么非全给撅断?”老杜怕被发现,连忙用脚掩土。 “我不信。” “什么不信?“ “光辉耀世,化被万方。” “有什么不对,人人都信,你怎么就不信?” “信他干什么?他能给我买肉包子?” “......也是哈,但大家都信,阿月都去拜了。” “我没有。”阿月否认道。 “那你进去干啥去了?” “我没见过抱仙慈院的布施,前来看一看。” “嘶,你这话,我听着怎么,那么像来巡视领地呢?” 说话间,二撂子跟李大娘还有雀雀也上完香走了出来。 “杜爷!我刚刚祈愿,希望我每天都能吃到一串糖葫芦!我觉得一定能实现!” “不是死活要进东西楼了?” “不用许不用许,开春我就能进去搬水挑柴了呢!” 见人齐了,楼枫秀往下走了一个台阶,双手背到身后,对阿月道“上来。” “回去我背会?”老杜道。 “不用。” “我也可以。”二撂子道。 “说了不用。” “行,你背你背,不跟你抢,也不知道你浑身二两肉,哪来的牛劲。” “小枫瘦归瘦,结实着呢。”李大娘笑道。 一行人慢吞吞挤着人群,离开抱仙慈院。 楼枫秀在人群里看见士绅张老爷跟他那位管家同出,想到方才阿月与那管家交谈,便问道“你刚刚跟那家伙说了什么?” “我曾为张扶老爷润笔的词赋,那时做的不好。”阿月道“现在,我学会怎么填词,希望能得张老爷慧眼,为我们生计开源。” “你少搭理他,咱们现在不缺钱。” 阿月笑了笑,轻声问道“枫秀,你不愿意到这里来,是因为,厌恶圣莲道,对不对。” “对。” 他点头,应和道“我也厌恶。” 老杜闻言道“嘿,秀儿他那是自个脾气臭,从不相信天底下有善人,阿月你可别跟他学!” “我哥脾气很好的,他从来不会胡乱发火。”雀雀辩解。 “啧,你可真是亲妹子。”老杜揉了一把雀雀的头,转而冲楼枫秀道“那你说说,圣莲道究竟怎么你了?” “不用怎么,我就是觉得那劳什子圣主,一定没有用自己的脚走过路。说不定生下来就会飞,整天飘在天上,看不见地上的蝼蚁,不知道什么叫灾什么叫苦,只会空口说白话,什么都做不到,狗屁不通。” 老杜听楼枫秀一通话说的不管死活,忙叫唤道“阿月,捂住他的嘴!” 阿月为他擦了擦额头汗水,鼓励道“你说的对,真的很讨厌。” “......你俩要不想活,我推你俩一把吧。” 楼枫秀笑了起来“如果我讨厌的是你,你是不是连自己也讨厌。” “嗯。”阿月趴在他肩头,片刻后,问“你会讨厌我吗。” “你不听话的话......” “我不会让你讨厌我的。” 他声色郑重坚定,听的楼枫秀满脸笑容,不由得放低了声音“我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狗腿子,你信就信了,我又没骂你。” “我不信。” “随你。”他眉眼间落入天光,少年带着明亮的畅意,步履轻便,将背上人往上牢牢提了提。 楼枫秀是厌恶圣莲道。 不过,人间苦难千万种,有信仰才有支撑下去的希望。 对于信仰它的人来说,自然能够看到他们眼中的神迹。 只是,神迹这种东西,早就死在他的幼年,并长久消失在此后的人生中。 原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其实记忆始终清晰无比。 楼枫秀流浪定崖前,故乡远在千里外的西北大荒,楼西县,楼梁镇。 当地时发旱情,人们见怪不怪。 只是后来,旱难终成灾祸,终于开始大幅度闹起饥荒。 那时在任的君王,脑子恐怕有病。 他并没有选择开仓放粮,而是交由圣莲道,祭祀青苍,为民祈雨。 还记得他娘兴奋的告诉他,小枫啊!咱镇子有救啦!圣莲道那都是救世的圣人,圣子更是明珠降世!他们一定能带狂风暴雨,恢复绵延生机!哎呀,太可惜了,要不是你爹饿死的早,兴许也能一起得救啦! 不怪他娘盲目,圣莲道无比重视此地生机,诸位长老屈尊亲至,同时携领来年仅三岁的圣子。 传闻圣子乃上苍赐予人间的明珠,沟通天地的桥梁,代替天地问责与救赎众生。 虽然圣子栖身隐秘,难窥真身,可侍伞的小童都看起来和蔼可亲,没下雨都能做到润无声于无生。 那时,圣莲道从百姓中挑选了两双童男童女祭天。 这种要人命的事,竟然引得诸人哄抢名额。 作为为宗教献祭的孩子,那都是要去天上当服侍仙官享福的。 当时楼枫秀年纪七岁,大了点,不符合要求,根本没有选上的时机。 他娘一方面信奉圣莲道,信奉的五体投地,一方面又将他藏的严严实实,害怕被人挑选中抢走。 他还记得,数万民众齐跪磕头祈雨,七天。 雨当然没来,而跪下的大多数人,没再能站起身。 他还记得遍地干瘦的柴骨死尸,全部被拉走,挖坑集中焚烧。 他娘万念俱灰,拉着他的手一块跳了井,可惜临头反悔,跳的时候将他护的结结实实,然而自己摔的粉碎。 第61章 他在井底哭嚎好久,可惜,她死的不能再死了,不能给他任何回应。 他从井底,爬到干涸河床,搜刮出方圆十里所有坟头贡品,贡到井口前。 说是贡品,大多只是些干瘪果核,馊米臭饭。 方圆十里的贡物,无法令一个七岁幼子果腹。 后来,许多人开始逃难,他们说,圣人虚伪无用,救不得性命。 他们必须离开这里,去找有水的地方,留下只能等死。 原本他跟着逃难的同行一起离开,半道又听人说圣莲道自千里外运来水车,发放甘霖,聊以支撑逃亡之路。 他想去讨一碗水,可太渴,太饿,挨不住倒下,而后被丢进了死人坑。 为避免死人太多产生瘟疫,所有尸体全部要集中焚烧。 那时他奄奄一息,但命硬,没能死透。 最万幸的是,死人坑里的尸骨没有堆满,还能再多攒上一日。 他在濒死之间睡了一觉,睁眼看到漫天星辰。 鼻尖是发臭的血腥味,身旁拥挤着冰冷的死人。 他感到恐惧,喉咙嘶哑到叫不出声。 他小心跨过无数尸骨,努力扒着泥石,从坑里爬了出来。 他记得,他在坑外见到一个小孩。 那个孩子年纪很小,也许只有三岁。 之所以印象深刻,因为那夜月光太盛,那孩子仿佛披着满身月光。 而他从没有在这样贫瘠的地方,见到过这般漂亮的景色。 那孩子站在死人堆上,目光清澈空洞,根本没有丝毫害怕。 时隔多年,虽然早已遗忘令他心灵震撼的孩子模样,又或许那说不定是哪里飘来的幽灵。 但清楚的记得,漂亮孩子怀里抱着一只水袋。 他没有用来喝,而是将它倾倒在地上。 他气极了,可惜喉咙沙哑,无法开口遏制。 于是他迅速跑上前,从那孩子手中夺过珍贵的水袋,用尽全力将他狠狠推倒。 孩子在地上翻了个跟头,伸出擦破掌心的手,似乎受了疼,有些讶异。 他渴的要命,抓着水袋送进嘴里,只剩下几滴甘露,根本无法消渴! 怎么会有人浪费如此珍贵的东西呢! 他想不通,他快气疯了,他朝着孩子猛扑上来! 孩子太小,根本不会打架,只是人类本能驱使,开始被迫还手。 他们一起滚到死人坑,七手八脚乱打一气。 他本就破烂的衣裳,打来打去,终于被撕的更烂。 然后,他怀里掉出一只泥老虎,在撕扯中,被那孩子无意间一脚踩断了尾巴。 当然,哪怕他又渴又饿,离死一步之遥,胜利者仍然是他。 只是,胜利者望着空空如也的水袋,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 那个讨人厌的小孩,不光浪费了所有的水,还踩断了小老虎的尾巴。 他恶狠狠的盯着那个孩子,捡起断尾的小老虎,将水袋砸到他身上,扯着嗓子,却根本吼不出声‘你踩坏了我的小老虎,这是我娘给我买的小老虎,我讨厌你!你一点也不漂亮!’ 年幼的声音,像被割破喉管的小兽,句句泣血,却只能骂给自己听。 孩子洁白的衣裳滚满了灰尘,被拽乱了头发。 此刻看起来,真的很不漂亮,就像个笨蛋。 站在死人堆上,孩子一动不动,目不转睛看着他,一个字也不说,就像个哑巴。 过了很久,那孩子终于动了,他踩着硌脚的尸骨,借着死人身体,努力爬上了死人坑。 他惊讶极了,惊讶那孩子理智到令人惊悚的反应。 他站在坑底,后知后觉感到恐惧,连忙抠着坑沿,重新爬上去。 他一边走,一边用唾液拼凑他娘留给他最后的玩偶。 断尾无法黏合,唾液也要干了,想哭甚至没有眼泪。 不久后,那孩子追了过来。 他朝那孩子挥舞拳头,用沙哑到发不出声音的喉咙恐吓。 孩子不怕死人,当然也不怕他的威胁。 他递给了他一只新的水袋,还从怀里拿出好多吃的。 那天,他吃到他人生中吃过最美味却至今不知何物的食物。 可能他拼命喝水塞食物的样子太可怕,那孩子怕他噎死,或许为他担心,终于哭了起来。 小孩子哭起来好可怜啊,也不吭声,就是眨巴着眼睛掉泪,那泪水都够装满他喝光的水袋了。 因此,他觉得那孩子重新变的漂亮了起来。 他指了指他的小老虎,过水抚慰了沙哑喉咙,他慢慢的,一个字,一个字,努力告诉他。 ‘你不要哭,要知道,它要是能吃,我早就吃掉它啦!’ ‘你给了我吃的,你是好人,我娘说了,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所以,你就算踩断它的头,我也不恨你!’ 但喉咙太痛了,他咳了两声,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于是,他只是伸出手,抱了抱他。 ‘谢谢你的水,我走啦。找有水的地方去。’ 他和那个孩子就此分别。 再后来,他迷了路。 西北就是这样偏远,也许百里才能碰见小村庄。 即便如此,那一路上,竟没有遇到任何逃难的同行者。 再后来,他沿路捡到了一些瓜皮果点果腹,终于见到了人迹。 他看到了一列华丽的车辇,还有数不胜数的官兵。 那些瓜果来自辇车抛弃的遗留,此间,还看到了那个漂亮孩子。 他想追上去打个招呼,可车辇赶的太快了,烟尘飞扬,他永远追不上去。 但万幸,他依靠那些被遗弃的瓜皮果点活了下来。 如此一路,跟进了京师。 他记得,从城外开始,一路进了京师,上下集体夹道相迎。 所有人都在歌颂,西北大荒楼西县,甘霖已降,灾情不复。 他家在楼梁镇,镇往上就是楼西县。 他清楚记得,他娘教过他。 他真怕自己听岔了,逢人就问“真的吗?那我家下雨了吗?楼梁镇下雨了吗?” 太吵了,没人听得到他的声音,也没有人回应他的问题。 京师真是个好地方。 满街没有一个人穿带补丁的衣裳,没有人嘴唇干裂,没有人枯望青天等雨。 街道干干净净的,所有脸上都洋溢着欢声笑语。 只有他脏兮兮的,玷污了这条街。 很快,门吏发现了这块污泥,将与这座富饶城池格格不入的他驱赶出了城。 一些在城外转悠,希冀能得到圣恩降临的乞丐,看到脏兮兮的小孩,被门吏从城中丢了出来。 他们很惊讶,围在一起问他“你怎么进去的呀!我们乞丐是不能进去的,会被打死的呀!” “可我不是乞丐。” “穷人也不能!” “可是,他怎么知道我是穷人呢?” “一看就知道!穷人和富人,长的不一样啊!” 他似懂非懂,回头看了一眼巍峨城门,听见那里传来欢声笑语。 天子脚下没有穷人,原来只是不许穷人进京。 “小穷人,你往哪去,跟我们留下一起要饭吧!” “我家下雨了,我要回家。” 这里不要我,我家要我。 于是,他再度跋山涉水,回到了楼梁镇。 那里彻底成为了荒芜之地,曾经的村庄尽数烧成了灰烬。 土地依然干裂,雨没有来,他根本没有见到任何人烟。 所以,他又回到了京师。 他依然进不去。 他记得他抱着门吏大腿,拼命磕头祈求。 “求求你,你告诉他们,我家没有下雨,我家没有下雨!” 可是,没有人活着了。 就算下雨,也没有意义。 但他又能做什么呢?家里不下雨,可是这里也不要他呀。 那次门吏将他打出十几里,抛在荒地上。 他离死又差了那么点,睡了一觉,挣扎着醒来。 终于无处可去了,那只好继续流浪吧。 他曾遭过无数次轰打,处处没有容身之地,不过还好,总算还好,他终于走到了这里。 首先,这里有海,肯定不会闹干旱饥荒。 其外,这里乞丐扎堆,没有人会对脏兮兮臭烘烘的流浪儿投来异样眼光。 总之,这里乌七八糟什么人都有,很难没有归属感。 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安身之所了。 他背着他的小弟阿月,心想,这大抵是他人生中最圆满的新年,最幸福的时刻。 若得年年如此,哪怕他立即就要死了也觉得开心。 他本不理解赌徒的贪心,此刻恍觉,人呐,就是这样。 最苦的时候,他只能操心温饱。 刚有点富裕迹象,就敢抛弃一切来期盼爱了。 第44章 初三当天, 李大娘就重出了粘糕摊。 第62章 楼枫秀买了一条长凳跟桌子,准备支起代书摊位。 虽然钱仍然不够,但是曾经受过阿月好心读写的邻里, 其中几户一开年就立刻热情提供砚台并笔纸, 还亲裁了藩旗送来, 协助二人支起了代写书摊。 二撂子初二便到东西楼上岗,心甘情愿去倒拿不着分文的泔水。 老杜仍然去了赌档。 过了午,尽欢场内分发月银, 唯独楼枫秀迟迟没来。 荣爷问了老杜一声“秀爷人呢?” “没见着,您要找他有事,我现在就去找他来!” “没什么事。”荣爷丢给老杜满满一包银子“他的月银, 你去代我交给他。” 老杜接住银子,一怔, 朝荣爷作了个揖,立即道“行,我这就去!” 老杜去了南五里街,楼枫秀正在新支起来的摊上挂藩。 代书的摊占角落一席地,此刻已经有人在等着开摊请笔了。 “这么快, 原来你今个就支起摊了,我还想要过一阵呢!” 李大娘还在摊前忙活, 闻言抬头招呼他道“赶的正好, 刚出炉,小杜过来吃点。” “不了大娘, 我找秀儿说点事。” “那说完你俩一块过来吃。” “好嘞。” 老杜走到楼枫秀跟前, 他左右挪了几遍藩旗,调整好几个位置,始终不太满意。 “哎呀, 行了,一个破旗,你还能挂出花来?” 楼枫秀瞥了他一眼,后退两步,看了两眼旗,又上前调整边边角角。 “怎么样?” “行,没比这角度更好的了!嘶,我看阿月这字,咋写的,嘶......” “我写的。”楼枫秀冷冷看着他。 “写的真叫一个出神入化!你瞧这个书字,多有狂草风范,简直,简直自成一派,我愣是没认出来是啥字!” “这个字读......你认出来才怪,我懒得跟你说。” “行行行,你厉害。”老杜说罢,声音一沉“但是秀儿,今个开档,你不知道吗?” “知道。” “那怎么不去?” “不去了。以后也不去。” 老杜没多说什么,径直将银钱丢到楼枫秀怀里。 “你的月钱。” “不要。”楼枫秀又给重新丢回去。 “为什么不要?我路过前头称了,足足五十两。” “谁给的?” “当然是......荣爷,荣爷欣赏你,给的自然多。” “我不去,也不要。” “怎么就不去了又?荣爷说了,以后你的月银,都是五十两!” “老杜,你从不许我坐上赌桌,那是种什么地方,你比我更有数。”他看了他一眼,继续道“老杜,还完你的债,早点脱身吧。” 老杜默了片刻,直将银子扔了回来“银子,你自己还。” 说罢,不由分说,转身就走。 “小杜,说完啦?快过来吃粘糕啊!” “不吃了大娘,还有事呢。”老杜跟大娘道了个别,没再回头。 那包银子挺沉的,压手。 尽欢场是个销金窟,万贯家财只入不出,家毁人亡妻离子散每天都在发生,打手依赖那些丧心病狂孤独一掷的赌徒活着,这样的赌徒越多,他拿到的越多。 而需要的,只是他最惯做的事,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楼枫秀将银子掂在手中,只觉得惭愧羞耻。 他曾差点沉浸其中,享受同僚追捧,甘愿同流合污,万劫不复。 “阿月,我去一趟尽欢场。” 阿月研好了磨,准备落笔,接待第一个代书来客,闻言头也没抬,只道“晚饭一起吃吗?” “午饭也吃。”他说“我去还了银子就回。” 阿月抬起头,与他目光相触,点头道“好,我会等你。” -- 楼枫秀去了尽欢场,当时荣爷不在,也没见着老杜,听同僚说,俩人被白虎堂的叫去了。 他还等着回去吃午饭,便将银子交给庄家,而后转身就走。 自以为就此与此地,切断了关联。 晚上书摊迟迟没收,楼枫秀读信读的口干舌燥,祈大爷他儿子官职肯定闲,否则哪来这么多空闲隔几日就来一封信? 更可气的是,他明明看见雀雀给他读过一遍,这老头子非嘴硬,说小女娃声音小,他没听见。 收完书摊,楼枫秀帮李大娘收粘糕摊,临离街时,李大娘叫他跟着一块回家,说要拿样东西。 是条新被褥。 “我前个见你跟阿月就一条被子,那怎么行,冻着了可不是小事,你别嫌弃,这条是新的,我闲的时候给雀雀做的,为了以后当嫁妆使来的,这条你抱回去先盖着!” “不用。”楼枫秀想都不想拒绝“我没冻着过。” “你不冷,阿月也冷啊!” “真不用,阿月也没冻着过。” “那你不嫌挤的慌啊?” 一到冬天,一睁眼就把人塞怀里取暖的楼枫秀“......” “阿月现在还长个呢,再长长,恐怕脚都伸不开了。” 一到夏天,一睁眼就看见阿月缩墙角的楼枫秀“......” 被子抱回老宅,将新被褥放进卧房,拿起旧被褥,抽走了枕头。 楼枫秀极其自觉,搬到萍姨之前睡的那间屋子去了。 很久没有单独入睡过,当晚,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从枕头里拿出小老虎,握在手里,放在胸口。 好不容易睡着,粉粉忽然叫了几嗓子,给他闹醒了。 身上凉津津的发冷,他已经好久没有感到冬日夜寒了。 不知道那狗子乱叫什么,总觉得这屋里透着阴森,窗外树影摇摇晃晃,显得房梁上好像还有人影。 他出了门,想把粉粉抱屋里作伴,只见狗子在院子里摇晃着尾巴,仰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他顺着狗子目光看去,见墙头放着一架梯子。 爬上梯子,果然在屋顶上找到阿月。 他躺在他新搬进的卧房上头,只与他隔着薄薄砖瓦。 楼枫秀走过去,摸了摸他的手,没有热气。 刚碰到手,阿月就醒了。 “你好好的床不睡,跑来睡屋顶,什么习惯?” “我怕。” “多大人了,有什么好怕的?” “有很多好怕的,你能陪我么?” “娘不唧唧的,下来!” 阿月沉默着伸出手,他愣了一下,揉了揉后脖颈,别过身时才一把拉住。 阿月手心冰冷的厉害,跟他一比......彼此彼此。 他还是扭头,瞪了阿月一眼,拉过另外一只手,合在一起搓了搓热气。 走下屋顶,把人摁回到床上,将崭新的被褥盖上去,边边角角掖的严严实实。 “闭眼。” 阿月闭眼。 然后,楼枫秀走出了房门。 阿月睁开眼睛,目光微暗。 难道,他现在不太好骗了吗? 不是的。 片刻后,楼枫秀打着哈欠,抱上他的枕头和旧被子走了回来。 进屋时脚尖一勾,带上了门。 他上床踢掉子鞋,好像几百年没睡过觉,躺下就睡死过去。 次日,阿月起床后,楼枫秀恍然发觉,不知道自己何时挤到了新被褥子里。 -- 顾青民与自请充当暗线的阿月,还有那位祈老先生,除了年初一国教见了一面,避免惹上怀疑,其余时间很少接触,祈爷爷也不过偶尔到阿月代书摊上听听书信。 南五里街虽然穷苦,但由于代书收费低廉,从早写到完,还真就攒起了点银钱。 上元节,过了午后,趁摊子闲暇,楼枫秀去东西楼买了只鸡。 虽然不是招牌鸡茸宴羹,但好歹也是名副其实出自东西楼大厨之手。 普普通通一只鸡,花光了他全部银子。 二撂子在帮东西楼大厨挪柴火,见他来买鸡,便问道“秀爷,你买鸡干嘛呀?” “过生。” “谁过生啊?” “阿月。” “哦哦。”二撂子吞了吞口水。 “晚上饭点,你去喊老杜一块到南五里街来吃。” “好!” 楼枫秀回去路上,经过地下赌坊的茶馆。 茶馆里头已经在说起了书,还有拉弦唱小曲的,整个堂内闹闹哄哄,却只坐着七八个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喝茶的人在喝茶。 他当时还在想,不知道顾青民能不能在这扒拉出点动静来。 回到南五里街,远远看着三五人,竟然砸起了书摊。 阿月单薄小身条挡在妇人与少女跟前,李大娘在一旁苦苦哀求,雀雀拽着她的衣角抹眼泪。 几个流氓不知抽什么疯,地上撒了几枚铜板,将宣纸撕的粉碎,故意摔了砚台,墨块也被踩的稀巴烂,藩旗似乎也不顺眼,撕的稀巴烂,就连桌案脚也踹断了半截。 粉粉腿就跟半截似得,在一旁只顾着跳来跳去汪汪叫唤,光声大,没半点威慑,凑的太近挨了一脚飞踢,怂狗半晌没叫出声。 第63章 楼枫秀顿时恼了,他的人他的狗,哪样能是随便什么玩意就来欺负的? 风一样冲过去,扎到流氓堆里,几人流氓见人一来,竟也不反抗,慌忙抱头鼠窜。 这一带小帮派,楼枫秀已经按老杜指认偶尔到这条街来盘桓的小帮小派几钱打点过,因着地痞名声在各界中还算出名,日常不怎么见过刁难。 那几个人面生,应该不是附近的。 “那伙人哪来的,什么情况?” 李大娘弯腰捡起一支笔,叹息道“不知道,突然冲出来的,上来就要银子。” 这帮流氓直截了当,就是冲书摊来的。 以为他们收保护费,于是大娘拿出今日开张得的几文钱,几个流氓当场恼了,一把打掉“你他妈打发要饭的呢?” “小兄弟,老哥我手里有点紧,这样,你有多少,给多少。” 于是阿月指着地上几个铜板“我给了,都在这。” “......我操,这家伙敬酒不吃吃罚酒!给我砸咯!” 于是就有了楼枫秀见到的这一幕。 那群流氓起欺软怕硬,跑的又快,好像就图砸个痛快。 只可惜,好好的鸡掉在地上,肉都被踩烂了。 刚挨过打,叫都不敢叫的怂狗粉粉,摇着尾巴凑上来,毫不嫌弃,吃的喷香。 行吧,也不算浪费。 流氓一走,街坊邻里见状,凑上来一块帮忙。 这代书摊子开没几天就倒了,街坊邻里不是什么正经读书人,好不容易中间有人能兑齐文房四宝,被那伙流氓闹事毁于一旦。 收拾了一通摊子,砚台裂了,笔墨尽断污画宣纸,看样子生计是做不成了。 好在阿月人缘奇好,邻里街坊见这阵仗,实在不想这俩孩子失去生计,于是聚集扎堆,招揽人一块帮衬。 各家一人添了几个铜板,聚一块就是一堆铜板。 李大娘拿出本来送雀雀去学堂的攒的银钱,林林总总一琢磨,大概够买点劣质的笔墨纸砚的。 凑来凑去,祈大爷来了,他撑着拐杖,从人群走上前,浑浊的老眼瞥着一堆铜板,冷嘲热讽道“自己一亩三分地张罗不清楚,还多管别人闲事,那点子铜板都谁出的,赶紧,该拿走拿走,别拎出来丢人现眼。” 楼枫秀本就受之惭愧,不好拂人好意,他知道自己说不出好听话,一直闭着嘴,暗暗想着,等人散了,再挨个还回去。 谁知道这老头子倒好,直接骂开了。 祈大爷道“要我说趁早别摆了,在这能赚个几两钱花?不够手上生冻疮的。有能耐不如开家铺子去!” “糟老头子,你再......”眼见楼枫秀要发火,只见老叟大手一挥,丢出一包银子,直砸到楼枫秀怀里,拄起拐杖,起身就走。 “......”楼枫秀一句话被砸灭在喉管里。 “你瞧瞧,我就说,关键还得看咱祈大爷。” “放心拿着吧小枫秀!” 旁有不知情况的问“多少啊,多少啊!我看看!” “哟,少说得有二三十两!” “这老爷子整天穿的破破烂烂的,哪来这么些银子?” “害,你是不知道,老爷子之前可是大官呢,六十好几才从京师退下来的,有,有小十年了吧,听说他儿子现在也任职不小呢!” “你是不知道,老爷子年轻脾气彪悍,皇上都敢骂,据说还差点毁了他儿子仕途,全靠当年同僚作保呢!” “嚯!” “人可是大好人,咱定崖县三十三条街,但凡贫民道上,几乎没有没受他帮衬过的!” “我说呢,这老爷子威望这么高,还以为就是年纪大!” “啧啧,小先生才学出众,尽管开间铺子吧!就开我摊子隔壁那家面馆,我瞧他们生意不好,马上歇业!” “开这?净瞎给注意,这能开的起来,谁逛啊!” “那咱也学学那些个文人,整日逛字画铺子!” “就是就是,只要阿月能开,咱就不让它倒!” 楼枫秀拿着银子有些不安,犹犹豫豫,递给阿月。 阿月收起银两,却不提旁事,趁诸位热络交流开铺地址,只道“我出去一趟。” “你要去哪?”楼枫秀道。 “有事要做。也许回来会晚,不用等我。”阿月径直说罢,转身便走。 “哦。” 楼枫秀不满。 就算鸡被吃了,可今晚过节呢。 第45章 砸摊子的几个人, 正是阿月打城外乡镇里请来的,不是什么专业人士。 幸而非常敬业,虽然事情出了点意外, 砸的不亦说乎, 导致抽身较晚, 挨了点皮肉伤,不过从头到尾都没声张。 总之拿了银子就走,绝不泄密。 而后, 阿月去了趟张府。 府门前备好了轿辇,几名小厮忙前忙后,看样子在准备出行。 管家搀扶张老爷上了轿辇, 正欲上马随行,看见候在一旁的阿月。 “月小先生, 怎得有空前来?” “张伯伯,晚生已想清楚,市井生存辛苦,是否还能入府,此后一心教导小姐?” “这......实不相瞒, 我家张老爷欣赏至性之人,您当初已然回绝, 老爷敬你一份意气, 此后再来,难免带着企图, 只能讨老爷生厌。” “晚生, 想再试一试。” 张幸有心赏识珠玉,不再驳被,便道“那, 你待我向老爷通禀。” 张幸转身敲了敲辇窗,低声回禀了张老爷。 张老爷果然厌烦投机取巧,以为阿月想通朱门富贵才复而投奔,早失尽了兴趣,隔着辇窗随意挥手,意思是让管家将他打发了。 轿辇先行,张幸无法,只好婉拒。 阿月心下转念,便道“您知道,如今盐价高涨,市井艰难,若有门路,还望您惦记。” “我理解,唉,不如告诉你罢,我府老爷今晚在春意浓设上元宴,这便赶去了,月小先生上回还说,词赋学的尚可?不如稍后请见引翠小姐,上回那润笔......小姐很是不喜,认为你糟践风雅,气的不轻,先生要能重得她青眼,不消几句好话,张老爷兴许愿意留你入府。” “只怕小姐气盛,不肯见我。” “这有何妨,月小先生跟着吧,到了地方,我来接您上楼就是。” “多谢您。” “不消多说,月小先生气量无双,日后必成人中龙凤,届时还望多多关照。” 阿月笑而不语,随着轿辇,一路走到春意浓。 张幸就在楼外吩咐人照料马匹,见他来了,便引着人往楼上去。 春意浓厅堂吵闹,正碰上妓子之间为抢恩客大打出手。 “臭婊子,我的人都敢动!” “那怎么了?你这婊子要是比我香,那位爷还能来找我!” “还不是你非贴着人要银钱,我今天一定要打死你!见钱眼开的贱种!” “那怎么啦,我就是贱,甭说抢你恩客,只要给银子,让我跟狗睡都行!” 那二位正互相撕扯头花,拽烂彼此衣裳,旁边试图插手分开二人的狎司无辜殃及,被挠花了脸。 这种事时有发生,偏偏今天老鸨不在现场管事。 张幸带阿月绕开妓子,直往楼上去了。 天还没黑,宴席重要宾客尚未齐聚,只有张老爷与头牌引翠,互相贴嘴喂酒。 头牌引翠风姿娇俏,张老爷也勉强算个人样。 喂完酒,引翠娇嗔道“你坏,吞酒就吞酒,你咬人舌尖干什么?” 阿月静静站在一旁,等候侍下。 引翠注意到来人,顿时翻起白眼道“张幸,你难不成对这孩子看上眼了?三番两次提及不够,如今自作主张带半截木头梆子过来,又打算如何来倒人胃口?” “回姑娘,回老爷,月小先生今日自荐,真真有备而来,这一回绝对不会煞你脸面。” “你让他自己说。”引翠半依偎在张老爷怀中,挑着尾指剥橘子。 “是的。”阿月道。 “......”那副神色无伤的模样,直气的引翠手指忍不住打颤。 “老爷,奴家知道您欣赏有才之士,可你看他嘛,无趣死了!奴家不想要他为我词赋润笔!” 美人在怀里拱来拱去,张老爷皱着眉将她扶了扶,却头也不抬,挥了挥手“张幸,为小先生结二两银钱,送人走,别再来了。” “诶。”张幸也实在没办法,又把人送去厢房。 “月小先生,我实在帮不了你了,哪怕您是不嫌弃,我府上历来却不缺杂使,您来做粗活,也实在屈才,这样,你拿了银子,还是再另找活计看看。”张幸自掏腰包,给了他一锭五两足银。 “管家,您随随便便,便能赠我五两银钱,倘若我入了张府,得到的必然更多,还有哪处比留在张府阔绰?”阿月接下银子,做了个市侩笑脸“您帮我,我定加倍回报您。” 张幸一愣,旋即变了变脸色。 第64章 原本对他高看一眼,想他小小年纪便气量出众,不恋财权,宁肯流落街头。不过一载而已,竟变这样快? 张幸送阿月离开时,楼下打架的妓子将将扯开。 其中叫唤着能跟狗睡的妓子,花了满脸浓妆,拢着胸口撕烂衣裳,一眼看见了阿月,当即哎呦了一声“是你啊!哈哈哈,你那位情人今天不在呢,你是不是不知道南风馆的路怎么走?一两银子,我指给你啊!” “滚开小婊子,再胡说八道就撕烂你的脸。” 张幸想带阿月抓紧走,一回头,却看见阿月径直朝那妓子走去。 心下一惊,想上回月小先生初至此处,旁人连碰他的机会都没有,现在竟然主动往上凑了。 “多谢,您送到这里即可。”他对管家说罢,向妓子拿出刚得五两银钱。 管家目露惊讶,这人前后相差过大,不禁感叹,人性历来如此。 遂感叹世俗凉薄,不再多事,丢下一句冷嗤,转身回了二楼厢房。 那方妓子得了银两,本能往人身上扑,阿月不疾不徐退了一步,躲开她的热情。 “瞧我这记性!忘了哈哈!小哥,我可不找零的,这样吧,我亲自带你去南风馆?” “晚生并非问路。” 妓子唯恐被耍,牢牢护住银子“春意浓历来有条铁律,银子到手,一概不退!” “闻听姑娘视银如命,想与姑娘换得一物。” “什么?” “你最珍贵的东西。”他道。 “最珍贵?”月儿不解“除了银子,我还有什么最珍贵?” 阿月付之一笑,坦诚道“姑娘对我来说,便最珍贵。” “小哥你,你说起花言巧语,真是叫我酥了骨头。”月儿被他笑容晃了眼,脑子没有任何思考余地道“姑娘我什么都愿给你!” -- 上元夜,街井灯火通明。 过了饭点,二撂子来了,一来就嚷道“我去找杜爷,他来不了,让我代他吃那份鸡肉呢!” “鸡全被粉粉吃完了。”雀雀道。 “吃完了?”二撂子震惊。 “没事,大娘让街头卖鸡的留了一只,等会给你们熬鸡汤。”李大娘道“小枫,你去接阿月吧?” 楼枫秀心不在焉,摇了摇头“不接,我回去了。” “可是,还没吃饭呢!”二撂子道。 “不饿。” 楼枫秀牵上粉粉就要走,对面早点摊收了摊,张口叫道“诶,小枫过来,还剩几个肉包子,你们拿去吃。” 他接过包子,同时放下几枚铜板。 “剩包子,又不要钱!” “哦。”楼枫秀又把铜板一个一个捡走。 “......这孩子,你倒说个谢字啊!”摊主气的够呛。 楼枫秀犹豫了会,又把铜板放下了。 “......” “谢谢,刘叔,上元康乐。” 楼枫秀听见声音一愣,阴霾的脸色顿时就灿烂起来。 “啧,学学,还是阿月懂事。”早点摊主欣慰道。 “阿月哥回来了!阿月哥,我娘要熬鸡汤了,一起吃吧?” “好啊。”阿月笑道,看楼枫秀牵着粉粉,便问“你要去哪?” “哦,秀爷他说他不饿,要回家!”二撂子道。 “......”楼枫秀一边后悔,一边想掐死他。 “回什么家”李大娘道“大娘做的多,不吃完,都不准走。” “那好吧。”楼枫秀道。 “阿月,杜爷来不了,让我给你带礼物啦!”二撂子从怀里拿出一支笔“祝你今日生辰快乐,书摊生意兴隆!” “摊都没了,隆个屁。”楼枫秀煞风景道。 “生辰?”阿月不解。 “对啊,秀爷为了给你过生辰,专门去东西楼买的鸡!” 楼枫秀解释“爷去年上元捡的你。” 阿月接过肉包子,分给楼枫秀一只。 他笑了起来,轻声道“好啊。我喜欢这个生辰。” 第46章 今日是个好日子。 起码是月儿姑娘的好日子。 张老爷在上元这天, 所邀主要贵客便是青龙帮帮主,海龙王刘定邦。 盐场押送完第二批盐,花了数万两雪花银, 恭送薛大人。 谁知道大人一去, 再去音信。 最初为两帮合作, 周业生答应青龙帮帮主刘定邦,让出定崖城内南北二街。 给是给了,但只给了两条鸟都不拉屎人烟稀少的荒郊。 于是刘定邦趁除夕一干人等都在盐场, 特地派人故意串他堂上惹事出气。 贩盐暴利,为了掺和一脚,刘定邦也在其中垫付不少银两。 姓周的说的好听, 依托薛大人,再多开通几个州县贩点, 绝不是眼前蝇头小利可比。 刘定邦心知肚明,本欲忍气吞声,岂料现在却又称巡盐审查,还想要他继续出钱打点。 那些人声称做事密不透风,除了天子满朝后盾, 现在又说春季那批货遭受严查,平白没了利, 还要继续砸钱进行上下疏通, 那不正是拿他当蛋耍呢? 因嫌隙越来越大,周业生特地请了士绅张老爷, 邀请刘帮主, 促宴解释原由。 月儿扮了浓妆,换了套美艳新衣裳。 她望着楼上厢房,那处已然客满。 她一边来回焦急踱步, 一边默默背诵美人词赋。 春意浓是定崖县最繁华的青楼,此地妓子品质尤高。 最初美人词热火朝天,引翠正是靠一篇美人词,赢得千金赏,夺得头牌名。 月儿也是头一批认字的妓子,十二岁就被卖到这里,被逼着学认字。 可恨文学素养实在堪忧,又没有金主做保,掏不起钱请先生润笔,写不出勾魂夺魄的美人词,加之样貌在同僚间不过尔尔,手段在此间也不太能够出彩。 幸而人生总有几样幸事,她今日就算是遇上贵人了! 阿月贵人说,引翠看不上他所作美人词。 可张老爷手笔阔绰,润笔超脱者,一词可获百两银,他当时错过时机,而今他精进所学,不得不借由她的声势,吸引达官贵人目光。 如果一词卓越,她能够获得其中贵客青睐,定能平步青云,兴许还能与引翠平起平坐。 届时他可为二人同时润笔,所获银钱与之瓜分。 啧啧,贵人所求,果然是她最珍贵的东西。 谁不知道引翠是她月儿天字第一号劲敌?谁不知道月儿第一贪财? 阿月贵人说的很对,她赚不够银钱,憋憋屈屈成不了大势,是因为,讨好的人不对。 可这最上等厢房中宴请的贵客,却又不是她能参与得了的。 月儿抓心挠肝想了半天,直到看见狎司提了酒坛,往楼上走去。 于是乎灵机一动,笑盈盈上前,从狎司手里抢去,拔腿就往厢房赶! 狎司连忙追去,小小女子抱着酒坛卖命狂奔,速度甚快,狎司追到厢房外,没能拦住,担心冲撞贵客,不敢硬来。 月儿闷头闯了进去,收住脚势,提起酒坛,移动碎步,走向高位斟酒。 原本想要勾搭坐在她头号劲敌引翠身旁,身穿白衣胸前绣白虎的男人。 拿她最惯用手段,比如倒完酒起身假作头昏,往人身上一跌...... 月儿如此想时,刚走到眼前,就被这男人身旁一位身穿青衣绣白虎的少年,径直从她手中取走了酒坛。 少年倒完酒,脚底一沉,自然而然歪到那男人身上。 月儿:“!!”抄袭狗去死。 男人笑里似乎带着几分宠溺,将人揽腰扶了起来,温声道“小鸡儿,稳重点,真不像话。” “抱歉堂主,我太累了。” “是了,今晚我亲自给你炖牛鞭马宝,来我身边坐吧。”男人伸手掐住他的喉管,尽在掌心般带到身前坐下,行为荒诞,眼中却是一派平静。 月儿:“!!”南风馆出门左拐直走八百米谢谢! 她翻了个白眼,心想没趣,这银子老娘不赚还不行吗? 扭头准备走,却不料她头号劲敌引翠金主另一旁,粗狠黑面的男人拍案大笑道“姓周的,这小娘们翻你白眼!” 月儿:“......” 刘定邦把缠在身上的女人一把推开,拍了拍身旁位置道“好好好我喜欢,过来!” “来了,爷!”月儿当即扑了上去,给个热情拥抱。 月儿的头号劲敌,从来没有将她放在眼里过。 但从今晚开始,就不一样了。 上元节庆,美人赋写新词。 她以舌尖湿笔,一首美人词冠绝全场,揽尽所有风头。 -- 过完上元第二日,新季学堂开始招收学生。 阿月给雀雀置办了书具,楼枫秀便领着雀雀去了学堂。 学堂山长守旧,哪怕来了位女先生,也不大肯招收女学生。 何况这女学生,是被一个看起来很不好惹的地痞带来的。 第65章 试了试雀雀水平,试图让她知难而退,不成想雀雀对答如流。 那地痞大手一挥,学杂费一文不少,思虑再三,主要也是没别的借口,于是便接收了下来。 雀雀小时候走丢过,李大娘不放心,每日早起送,晚上由楼枫秀去接。 楼枫秀在南五里街名声越发好了,竟然还有正经铺子,请他务长工。 他便在街头米铺当伙计,主管日常营收。 来货了搬米入仓,偶尔帮些老弱妇孺的腿脚不便的散客扛米回家,一个月二钱。 务工市价还要高一些,这个银钱并不体面,不过有人要他,那是大幸。 楼枫秀珍惜的很,工作勤恳认真兢兢业业。 在他有了长久可做的活计后,阿月再未提及支代书摊子的事情,祈为良近来身体不大好,他便去了那老头子门前照顾。 后来几日,二人鲜少碰面,楼枫秀在米铺当长工,扛米不是闲活,时常浑身困乏,等不到阿月回来,倒头就睡。 但他知道阿月总会回来,他的睡梦中,总觉得与阿月肩挨着肩。 新棉被暖烘烘的,谁也没提过要搬去另外一个屋住的事。 开春后,盐价越提越高。 盐场春季新一批盐货运不走,白虎堂缺银子周转,又开始殃及平民。 有人扛不住,跑盐场偷盐,兴许被人发现,从此不见踪影。 家里报了失踪案,顾青民没说找,也没说不找,似乎又成了不了了之的悬案。 顾青民虽然治理不大精明,好在吃一堑会长一智。 经过前一回莽撞吃瘪,他心知衙门里的人不敢用,本想苦心培养了几个乞丐当心腹,可他们打起来只会跑,又怂又窝囊,等培养起势力,黄花菜早凉了。 一筹莫展之际,阿月寻了几名武生,送往衙门自荐,逐渐替换掉蛀虫般的衙役和捕快。 “顾大人,盐价关乎全县百姓性命,我不希望您就此放弃。” 顾青民是软弱,瞧着新替换的一帮衙役,不免有了点抵抗底气,答应私下追查。 这事不能放到明面来,说不定尸体早沉了海或喂了野狗,轻举妄动反而招致白虎堂耳目。 这面,顾青民着重盯着与盐场,祈为良图清闲,偶尔指点些建议,从不主动插手。 另一面,阿月本欲留心张府。 张幸已对阿月不存尊敬,不愿为他与其中周旋,而张老爷为人警惕,如果阿月过于执着入府,无论此前铺陈的借口是否可信,终究会引起戒备。 于是后来几日,阿月常来往与春意浓。 月儿姑娘比他想象的聪明,瞧起来大大咧咧,实则眼利睿智,对各方人物间关系摸的门清,无需阿月引导,她便能将所知交代个一清二楚。 “海龙王特别喜欢我!你是没看见,那几首美人词,他每篇都舔湿了!哈哈,恶心透了!” “月儿姑娘,引翠小姐因何不肯收下我的词荐?” “阿月小弟,唉,你怎知我们这种人的明争暗斗呢,你不可能同时为我二人润笔的,引翠那坏女人一定会想法设法把你据为己有,所以我,我只能先下手为强,求海龙王替我留你,你可不要怪我!” 阿月表示理解,反倒担忧道“引翠姑娘依仗张老爷,可会借机针对你?” “小事一桩,你以为张老爷真当她是爱妾呢?如今我也有了依仗,不过针尖对麦芒!” “张老爷为人宽厚,怜香惜玉,料想不会为难。”阿月轻声道。 闻言,月儿神色带了些严厉。 “阿月小弟,其实你想结交张占,是不?” 阿月不置可否。 “他不是好东西。”月儿低语道“我听他们说,屠户的猪冻硬了,要拉到菜市口解解冻,让那些个下贱东西,管好舌头,敛干净了歪心思。” 只见少女一脸的严肃“你说,那冻硬的,真的是猪吗?” “哦?”阿月作了个困惑神色。 “姓张的精的很呢!你说为什么要往这跑,是被引翠迷晕了头?不是!张老爷真要喜欢她,怎么不给她赎身?他府上只有一位正妻,从未纳妾,膝下独有一女,那是千娇百宠的很!引翠削尖脑袋想替他孕子呢,他佯装疼宠,不过是掩人耳目,担心免祸及家人,且从不在府上接待帮派诸位,除非有新的门路,为了表示同舟共济,才会往府上请一请。” “竟然如此。” “对!你知道抱仙慈院吧?那地界被白虎堂盘踞,利用抱仙慈院做尽苟且,张老爷自知腌臜污浊,向来不拜圣莲道!张夫人是个善人,张老爷也是凭借夫人家起势,善人喜拜佛,张老爷却不准她去抱仙慈院,于是初一十五,带妻女去的都是寺庙!” “什么寺庙,能让张老爷如此为人,求得安心?” “这倒不知,管他作甚,他城府重的很,你还是信我更好!说起来,阿月小弟,你今日怎不为我作词?” “你我说好,我为姑娘润词,姑娘得银均分,姑娘还未结银。” 说到银子,月儿便气弱了下来。 “那个,我准备好了,准备好了!”月儿拿出散碎银钱,抠抠搜搜推过去,前后相加不过七八两。 “海龙王土气,偏要装雅,只会送首饰。我拿去问了当铺,加起来值个三五十两而已。你等以后,以后我名声大震,摘得头牌,必分你一笔丰厚,怎么样?” “原来月儿姑娘所图远大。” “当然!只有头牌,才能赚很多很多银子!” 阿月叹道“只是引翠气焰在前,姑娘前路渺茫。” “这又何妨,我比她年轻!迟早能熬到她倒台。” “既然张老爷不过拿她作势,换你有何不可?” “这......” “你本不必煎熬。”阿月望了她一眼,声略飘渺“针尖磨平,麦芒可折。” 月儿笑容一顿,复而笑起“你的话,我不明白。” -- 凡尘俗子,心怀业障,总要有些信仰,求个心安。 不能信这个,那就信那个。 张老爷常去的礼佛之地并不隐秘,有意留心便能打听得到。 寺名清云,阿月去过一趟,初入寺门,不知礼佛规矩,未行佛礼。 清云寺清苦,香火稀薄,寺里穷的出奇,正殿供菩萨,菩萨身子掉漆,供台桌脚底下垫着木头,破布捆着断根,庙前石阶下放了一溜破破烂烂的裂陶烂罐,栽种着长势喜人但不知名的鲜花,尤其正殿壁画,缺损剥落,再一看,就连住持袈裟都带着补丁。 兴许是这份贫乏,带给张老爷别样意趣。 他捐香火极薄,拜佛倒是定时定点,据说时逢初一十五,便会带着夫人女儿,前往入寺请香。 阿月离开清云寺,去过木作坊古器铺乃至扇画阁,总结所需工具丛书,街头寻了多日,半借半买,拢回各类书斋难寻手稿。 几日间一一读过,于三月初一,黄昏入寺,敬拜神佛。 黄昏后,寺中无人,他便问来闭殿门的小沙弥,欲借一餐斋饭。 清云寺贫乏,斋饭份量正好,鲜少富余,小沙弥善心,让出自己半碗汤,留他于寺中用斋。 斋饭用尽,阿月双手合十“多谢您,学生冒昧,能否请见寺中住持?” 小沙弥看他诚恳,面上一乐,直道“不冒昧,师父定在寺后山羊坡消食,施主只管去罢。” 寺后无门,径直通向背坡,只需抬眼,便见那位住持慢悠悠走下坡道。 住持看见阿月,不待开口,先是弯下腰,捡起一只破口罐子。 可惜手中占满了的旧物,那破口罐子没拿稳,咕噜噜滚下来,停在阿月面前。 阿月顺手捡起罐子,上前交还。 “多谢施主。”住持虽袈裟古旧,却也干净,长眉微弯,柔和慈祥,带着沉淀过岁月的宁静。 “学生想为已故的母亲祈福,可惜没有银两捐赠香火,为表礼佛诚心,望求为寺中补绘壁画,不知大师可愿学生一试?” 住持望了望他,语气无波无澜道“老衲曾见施主来过,并不进殿拜佛,今日此举,想必原不为祈福。” 阿月带着独一份的矜贵,寺内清闲,往来香客不多,他只堪堪来过一回,足以令人过目不忘。 “素闻清云寺大师仁慈至善,不忍人间疾苦,学生至此,还望,能得斋饭果腹。” 住持闻言而笑,他眉目和蔼,气度平和道“施主,可知老衲法号?” 失策了。 阿月并不知道。 “抱歉。”他坦诚道。 “无妨,老衲与芸芸众生一般,大师不敢,唤我宽释即可。” 阿月垂下目光,生平头一回被自作聪明所缚,正欲道扰离去,却听住持继续道“只是,老衲观施主指腹无茧,想必尚且初学,残壁历年已久,这项工程浩大,恐不能成。” 阿月心下紧迫,立即道“能成。” “既如此,便有劳施主。”住持颔首欠身道。 第66章 阿月知他无意追问意图,不消解释,便与住持一路捡拾着旁人丢弃的旧物,归了寺门。 带回的破烂里,能用的不多,也就破口罐子能拿去栽花。 住持还要一日购置颜色,于是约定改日再来。 阿月离了清云寺,遂去了南五里街,行至米铺。 那时晚市未闭,米铺掌柜尚在与来客谈笑。 “你猜怎的?那小子今天损失了我好几斤米!老鼠咬破那样大的洞,愣是没发现,我气急了,拿他好一顿骂!” “哟,钱麻子,你还敢骂他?” “怎不敢?也就是我心善,敢请远近闻名的疯狗务工。” “这倒奇了,你只给那么点银子,他真就老老实实手脚干净?” “那还有假,我跟你说,小家伙看着凶,不过是只务价便宜的纸老虎。我骂他半天,愣的老老实实听了半天!你知道挨完骂,他跟我说什么吗?他问我早半日回家,要扣多少工钱?哈哈哈笑掉老子大牙了!” “也是,毕竟是跟阿月小先生一块的,再混的地痞,由得小先生管教,也得屈服嘛。” “他原本就很好。” 听声音,钱麻子抬眼一望,当时满脸堆笑“小先生来啦,请请,进来坐。” “枫秀在么?” “他......我给了他半日假,不知去了哪。” 阿月颔首,转身就走。 钱麻子在后头喊“小先生不进来坐坐啊?” “不敢。”他道。 回到宅子,阿月便看见楼枫秀跟狗子一齐蹲在堂门口。 粉粉一见阿月,登时扑了过去。 “我去老头子家找你,你不在。”楼枫秀压着眉眼道。 “我去了清云寺,拜佛,求祈爷爷平安。” “还敢胡说!”楼枫秀猛然起身“我看老头子身体挺好的,倒听说你经常出入快活楼!” “听谁说?”阿月直切重点。 “别想狡辩,二撂子沿街见了你好几回!” “嗯。”原来是二撂子,阿月心里便有了数,游刃有余撒谎道“张老爷开了几回宴,请我去席间斗词润笔,你不喜欢那位管家,我怕你生气,所以没有告诉你。” 楼枫秀一颗心陡然放平,他原本猜想,阿月得了祈为良的接济,就开始学坏。 又觉得阿月不是这样的人,以至于内心紧绷了整个下午。 “你很缺银子?以后少往那地方跑!” “我想,再多攒一些,我们一起开间字画铺。”阿月说。 楼枫秀顿时想起,房中多了好些扇画壁画的书籍,又想起祈为良给二人的银子。 老爷子本是想让阿月开字铺,他心疼这孩子风吹日晒,还要预防打手,只是阿月另有考量,暂且搁置。 再想起那日一群混球地痞,围困阿月的那可怜模样,楼枫秀油然而起一阵心疼。 “那也不是你撒谎的理由!” “嗯,我不会了。”阿月应承道,看不出认真还是敷衍。 “今日,你回来好早。” 重点悄无声息得到转移,楼枫秀揉了揉后脖颈道“哦,就烦了,翘了。” “钱掌柜,会责罚你么?” “当然不会,有谁不长眼,胆敢责罚老子?” “很烦的话,以后不去了好吗,你帮我在街道看一看铺面怎么样?” “铺面顺道就看了......不是,我让你别去快活楼,听见没有!” “嗯,不去了,我在清云寺找了活计,明日开始务工。” 楼枫秀这才满意,点点头道“晚饭吃了?” “没有。”刚刚说完不会,转头又在撒谎的阿月面不改色。 “走,烧火,我做饭。” “好。” 第47章 白虎堂仍然是意气风发的白虎堂。 这天, 三月初三,尽欢场按例分发月银。 当地痞,混打手, 不能亏待, 各行各业营生广泛, 不齐全了胃口,谁给你仔细干事呢。 此前楼枫秀尚在时,尽欢场的月银各自分发, 很是私密。 如今他不在,荣爷直接将一把银子丢在桌上,让人各自取拿。 老杜等人挨个分完, 这才拿上属于他的三两银钱。 拿了银子,却不见开心, 深深叹了口气。 之所以是三两,不是二十两,主要是,不是每个人都跟楼枫秀一个待遇。 赌档再赚钱,只不过是群催债平事的打手, 又不是杀人的刺客,怎么可能每个月有那么些钱? 楼枫秀是个好骗的, 老杜沾着他的光, 才能进得这处欢乐场。 楼枫秀在的时候,他心慌, 怕有一天被发现。 楼枫秀不在的时候, 他也心慌,怕有一天被赶走。 三两银子啊,这比他整天到处找零活多的多的多的多, 却每每让他愁的睡不着觉。 想的正深,忽听人道“窦爷来了!” 闻言抬头,只见窦长忌朝自己招了招手。 老杜忙敛了心绪,上前道“窦爷,许久不见,您怎么有空来了!” 窦长忌慢悠悠,从他手里拿走银子,在掌心抛了两抛。 “秀爷,今日也没来?” “还,还没呢,他又是忙着支摊又是忙着认字,那个阿月小兄弟忙不过来,说不定过了一阵,过一阵就来了。”老杜不敢说出实情。 要知道楼枫秀在米铺务工,一月只有二钱,窦长忌恐怕要气死。 楼枫秀待遇之所以跟别人不同,当然因为那些钱,由窦长忌亲自填补来的。 尽欢场明面上的东家是豹子荣,实际上是白虎堂堂主交给窦长忌打理的其中一家赌坊。 只是他为拉楼枫秀入局,不以东家自居。 人呐,只要满足心理上的成就,就会越发怀念潦倒的过往。 于是开始反思曾经的遗憾,并希冀修正。 不过窦长忌的修正方式,和别人不太一样。 他就是想要拉拢那自持傲骨的异类下水,让他畅快享受欺辱旁人的快感。 没有人会不喜欢高人一等的滋味,只要让他进入他的世界里来,他们就能重新成为彼此信赖的朋友。 什么阿月阿日,会写几个字而已,那算什么,还不是紧巴巴苦哈哈的活着。 没有人比他更懂如何体面生存,他已经做到了。 如果楼枫秀也想留住那些体面,他就得到他的世界里来。 他赏他百两银子,无论他收与不收,他都不会再被人低看一眼。 所有人甘当陪衬,追着他屁股后头喊爷,伺候他比豹子荣还要殷勤。 没人不会沉溺其中。 楼枫秀活的毫无规划,有则花,无则偷,有一文是一文,等他大手一挥,挥霍干净,还能靠写那几个字一文一文耐心去赚? 别开玩笑了,这天底下没有食过山珍海味的人,还能再去吞糠咽菜。 他对此信心十足,料定他一定会回来。 可是一月寒尽,二月春来,三月桃花挂枝,楼枫秀渺无音讯。 此刻,窦长忌已耐心耗尽,皱了皱眉道“这么久,他只是在做这些无聊的事?” “我,我近来场里忙,联络少,晚点就去看。” 他将银子抛回老杜手中,笑道“现在去吧。麻烦你,杜爷。” 小豆子如今是个彻头彻尾的笑面虎,几年前明明还算有几分可爱的。 老杜心头觉得胆寒,哪有空去猜他究竟在想什么,握着银子,抽身就去了。 同样,在当日,楼枫秀领到了他辛勤的成果,二钱银子。 晚间米铺关了门,他拿着银子,开开心心去接雀雀下堂。 “哥,我的墨用完了,你带我去文人街买墨吧。”雀雀说。 “嗯。”楼枫秀虽然答应了,但根本没往文人街里拐。 怕跟那臭老头子撞面,忍不住大打出手。 他路过一个牌名叫藏宝阁的书斋,进去挑了一块闻起来没有臭味的墨。 墨上没有标价,他拿出自己那二钱银子,想了想,小心问道“这个,多少钱?” 掌柜懒得搭理他,看了一眼他掏出的银子,道“就你手里这些,够了。” 真划算! 楼枫秀心想,比那糟老头的臭墨便宜的多! 回到南五里街,恰逢二撂子运着一车泔水路过。 推着泔水车,他到粘糕摊前,喊道“大娘好,秀爷好,雀雀好。” 挨个招呼完,分给雀雀一包面果子。 “这是什么呀?好香!” “东西楼的莲花酥,上了盘都没人动,我伙计没在,这下子全让我赶上带来啦!刚刚我尝了一个呢,好吃的舌头都要咬掉了,你跟大娘秀爷一块吃!” “好啊,谢谢撂子哥。”雀雀分吃面果子时,阿月到了。 今日发银钱,楼枫秀昨晚便要他早点到南五里街用饭。 雀雀见人来,上前开心道“阿月哥,今日学堂教的文章我听不懂,你再帮我讲讲吧!” 第67章 “嗯。” “那我来研墨,我哥今天刚给我买的新墨!”雀雀道。 楼枫秀拿出墨锭,颇有炫耀意味“你闻,这墨没味,二钱就买了。” 阿月接过墨锭,的确没味,不光没味,还轻飘飘的。 “杜爷今天也发月银,昨晚上说要带我吃好的!”二撂子乐颠颠道。 “过来,收泔水的小子,我给你俩包子,帮我把这桶豆渣顺道清咯。”对面的早点铺子招呼道。 “好嘞!”二撂子应声,接过包子揣了起来。 “你先吃,吃完清。”摊主人道。 “我不吃,我等会拿给我杜爷吃去!” 楼枫秀闻言,看了他一眼“他不是要带你吃好的吗?” “杜爷老是大半夜回来,好吃的地方全都关门啦。”二撂子道。 他帮卖豆腐花的摊清掉泔水桶,隔壁伞扇铺子老板走过来,极其顺手拿了俩剩包子。“诶,你们听说没有,莲火宫那位圣主可快病死了!” “啧,你从哪听的这是?” “我去城东进竹材,听好些人在议论呢。” “哪能啊,才十几岁吧?是要回天上当神仙去了?” “那谁知道,听说大病将有两年了。反正圣主不好当,个个都短命,圣主他娘前两年,死的那会,听说还不到三十。” “他们才不是神仙!”二撂子嘀嘀咕咕道“我大年初一拜抱仙慈院,就想要一串糖葫芦!压根没有给我买,还是杜爷就给我买的!” “去去去,小孩子别插嘴。” “我不是小孩!你不让我说,我不给你倒泔水了!” “......” “现在的圣主,还是明珠降世三岁就继任的那个吗?” 早点摊老板摆摆手“管他谁当呢,也没见怎么造福到咱们身上。” 过路的贪图剩包子便宜的食客,闻言也插嘴“不对吧,我听说,要死的圣主夫人啊?” “什么夫人,那不是圣主亲姐姐么?” “听说圣主亲姐姐是个痴傻儿,死了也干净。” “你们说的都不对,没有死,差点死而已,我今天在东西楼里听到的,圣主的发妻育子整整一年,二月生子难产了!”二撂子一脸严肃道。 “啧啧啧,我看圣主那病,是要被孩子反噬咯!” “哎哟,可怜见的,据说圣主任圣十年,呼风唤雨,无思不服,简直是神赐宠儿,多风光无限啊,可惜娶完他姐,他妈就死了,戴孝一病好些年,现在只等着被亲生儿子替换,可悲,可怜呐。” 楼枫秀暗暗点头。 此人的确可悲可怜,但不知道先可怜他死了娘,还是可悲他娶了亲姐。 想到这里,他忽然发现阿月的手下污了一片墨迹。 阿月一向干净,通常写完一篇绝无余墨,这会刚研开,却已经把手污脏了。 “你怎么了?” 阿月眉头微蹙,他放下墨道“墨是假的。” “什么!”楼枫秀起手掰开一看,分明就是烧黑的木头块子搅和了豆粉,连炭也不是! 那还得了!墨多贵啊!他满打满算做了整月活计,才有二钱银子啊! 二撂子拖出泔水桶,一点点往泔水车上挪,边拖边跟那几个人絮絮叨叨,讲当朝如何如何,圣莲道如何如何。 也不知道王侯贵胄的事,跟这群人哪来的半拉关系。 聊的正兴,只听对面一声拍案声响,楼枫秀一把拍翻砚台,恼道“我去掀了藏宝阁!” 阿月还未出口,楼枫秀岂听,拔腿就走“你老实待着,等爷回来吃饭。” 二撂子一撸袖子“要打谁啊!我来帮忙!” 说罢丢了手,立马跟上前。 “诶!臭小子跑哪去啊,泔水没清呢!”早点摊老板喊了几声,没给二撂子喊回来。 泔水桶挡在路间碍事,阿月捏了下眉心,无奈走去,上前来,帮衬将泔水桶移开。 二撂子虽然气势汹汹跟上去,谁知道跑着跑着跟丢了,正纳闷人去了哪,迎面看见了老杜。 “你在这瞎跑什么呢?” “杜爷!秀爷被人欺负了,说要去藏宝阁揍人呢!可是他跑的好快,我给人跟丢了......” 老杜一听藏宝阁名,登时大概猜了个大概“你别管了,回去吧。我知道在哪。” “好,呀,杜爷,包子!” “自己吃。”老杜摆手,掉头就去了藏宝阁。 藏宝阁不在文人街,反而开在鱼龙混杂的地界。 明面卖文房,实则是提供私下交易的场所,倒卖不知抢还是盗来的文玩,常来此地的非富即贵。 略懂行的,一看就知道不是正经门生,根本不会往里进。 掌柜日常不怎么招揽闲客,只看楼枫秀啥也不懂,随便收了银钱把人打发了。 当然,事后发觉,但凡聪明点,都不会找回来。 敢找回来的,都是不怕死的。 老杜到了地,里面叮当哐啷打的正欢,只见楼枫秀一边揍人一边挨揍一边砸货架。 藏宝阁里就五六个看场的,其实面对楼枫秀战力值不太够看,奈何他存心打假,不免多挨了几拳头。 “别打了!别打了!掌柜的,自家人,都是自家人,秀儿,这是尽欢场的秀爷啊!”他扎进去,护着楼枫秀就开始劝架。 藏宝阁掌柜一听尽欢场,这才接连罢手,看了眼老杜,略拱手道“原来是自家兄弟,藏宝阁,兴爷。” “兴爷喊我老杜就成,我还不知道,这是怎么个误会了?” “原来是杜爷嘛。”掌柜嗤笑一声,敷衍道“小事,说开就好,省的咱自家打起来。来人,给咱这位小兄弟,拿银子。二钱,是不?” 掌柜兴爷吩咐完,旁边看场的便从袖腕里敷衍取了锭银子递过来。 “哪能让兴爷破费,我来我来!”老杜忙掏银钱,楼枫秀却提前挡住他的手。 他往前一步,看的分明仔细,递银钱人的袖口,绣着虎头纹。 “白虎堂?你们是白虎堂的人?” 白虎堂最末的打手,虎头只纹袖口。 兴爷闻言好笑“尽欢场跟咱一家的,你说是谁的人?小兄弟,几钱银子罢了,胸襟别这么小,给自己气糊涂了!” “是是是,秀儿兄弟脑袋抽风,我们有事还得回去呢,改天来尽欢场玩啊兴爷!”老杜干笑两声,跟对方连声道别,推着楼枫秀便往外走。 楼枫秀脑门这会真的在抽,人还没反应过神,便被推出了门槛。 他转身拽住老杜衣襟质问“尽欢场是白虎堂产业,你开始就早知道了?” “我是,我觉得,咱们当个赌坊打手,跟做其它活计没甚两样,又不伤天害理伤害无辜,也不算......”老杜支支吾吾说不顺畅话。 “行,老杜,你真行。”楼枫秀紧绷嘴角,猛然撒手,将他狠狠一推“滚,别让我再看见你。” 老杜脚下趔趄,见他迈腿就走,站稳忙追上。 “秀儿,别说胡话啊,咱权当不知道不行吗?你不知道不也干的挺好?你不知道前前后后不也得了几百两银子?” 楼枫秀闭了闭眼,闷头往前走,憋着气不肯应。 “咱们又不入堂去干混账事,沾点光,赚点银钱,你不得打算打算成家立业的事了?要我说你干脆去见见小豆子,大家好歹曾经都是兄弟,有什么深仇大恨的,是不?” 楼枫秀突然站定,回头看向老杜“疯女人怎么疯的?怎么死的?雀雀丢过那一回,李大娘现在都会做噩梦!买卖妇孺逼良为娼,他干的得心应手,你分明亲眼见过,现在要我去见他?干什么,讨教经验接受施舍做回兄弟?” “......我不是这个意思,那就算没有小豆子,难道就没有下一个更祸害的?秀儿,你想想,只要咱们活的好了,跟咱们交好亲近的,哪个能差得了?窦爷......小豆子对你好你为什么就是不能受着?” “因为我要脸。” 老杜叹了口气,苦口婆心道“你要脸,是,谁又不想要?可别说笑了,秀儿啊,你今年也不小了,怎么就是想不明白,咱们这种人,最不值得一提的就是尊严!你想要活命,就不能要脸!” “那你说反了。”楼枫秀冷笑一声“老子的命比脸还不值一提。” “何必呢,你无非气不过小豆子背叛你。”老杜无奈道“可到底叫什么背叛?各人有各人活法,你非要势不两立,明明一路货色,偏偏显得你高人一等!” “我什么货色我心知肚明,你呢老杜?你倒想混成第二个小豆子,就你这副德性,割掉脸皮也只能给人当狗,别的叫你一声杜爷,你就真当自己是个人了!” “你真的心知肚明?我看你才是真忘了。”老杜被戳了肺管子,神色一厉,目不转睛盯着他道“咱们一样,都是烂泥里的蛆,看不起我德性?没有阿月,你指不定还在哪个旮旯窝着瞄人钱袋子呢!” 话止于此,楼枫秀勃然大怒,径直一拳砸到老杜脸上来。 第68章 老杜鼻血淌出两行,随手一抹,眼都红了,随手抄起手中银锭,朝他脑袋砸去! 二人顿时当街扭打开来! 老杜胳膊本就半拉残废,不残废也打不过下手阴狠身经百战的疯狗。 幸而楼枫秀额头被银锭砸破口,血糊了眼,不如往常擅下阴手,与他打了个不分春秋。 眼见双方都打的眼红,忽听有人大叫一声“杜爷!” 老杜闻声一顿,杜爷的确名不副实,思忖起来还有几分讽刺。 却只有二撂子真的将他当做依靠,喊起来真情实意,毫不作伪 。 一愣神间,没防住楼枫秀一拳头抡上腮帮子,老杜牙口顿时发酸,眼里一狠,一脚直往他心窝踹过来。 二撂子连声大喊道“杜爷跟秀爷打起来啦阿月,阿月快过来啊!” 一听来者阿月,二人同一时刻停手。 二撂子冲过来,横在中间,只见俩人都是一脸的血,哽咽道“你们为什么要打架啊!” 打痛快了,彼此冷静下来,双双都是一身的伤,狠狠瞥了对方一眼,同时扭头看向阿月。 楼枫秀额头创口想必不小,血顺着下颚呼呼啦啦往下流。 阿月一言未发,撕了块衣角,上前捂住,那血很快渗透了指缝。 老杜见状一怔,面上又是乐呵呵的“没事,阿月你别担心,秀儿这小子就是命硬,抗揍,血是流不完的,咱们这些人嘛,命越贱,活的越长。”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调侃,毕竟事实如此。 楼枫秀一口气顺不过来,还要再回句更加恶狠狠的话,却听见阿月截住话口,他道“枫秀,你的命不贱。 现在,跟我回家。” 第48章 楼枫秀气了好几天, 并决定单方面跟老杜断绝兄弟之义。 老杜没能劝服楼枫秀,便跟荣爷告了伤假,此后没有再去尽欢场。 当然, 他即便不去, 窦长忌偏偏不肯放过。 老杜挨了顿揍, 奄奄一息,手上割破条刀口,无知无觉, 被人摁在张上千两的借据上。 昌叔前来尽欢场核查账目,刚踩着下人颈背下马,听见后巷打声, 走进去恰好瞧见这一幕。 窦长忌鲜少动怒,脸上向来如沐春风, 城府都在心里掖着,头一回见他阴恻恻的狠意,只觉有趣,便问道“哟,小鸡儿, 你哪来的肝火?” “昌叔来了。”他面色转圜,笑眯眯道“这不, 手底下人, 没能完成要追回的账目,既然追不回来, 所幸让他背着, 免得给咱庄上造成不必要损失。” “嚯,你小子,调教手下果然有一套, 怪不得这么讨我侄儿欢心。” “昌叔哪的话,还不是全靠昌叔赏脸,我必须对得起堂主跟您的抬举。” “是够抬举,怕是都快爬小侄头顶了去了。瞧那穷酸样,恐怕打死也平不了账,想治他,不如交给昌叔?嗯?” “要他为昌叔平账,还需昌叔亲自出手,被堂主得了信,恐怕要恼到将我打死。”窦长忌模样精明,却不让人讨厌,属于耐看不腻,看久了还能生出几分荡漾来。 尤其唇角有颗小痣,一笑就埋进去了。 昌叔看的心痒痒,搂着人亲了一口“哪能呢,小畜生舍得,昌叔我也舍不得。” 窦长忌手指欲遮欲掩,抵在唇瓣上,掩嘴若有似无躲避。 “怎着?”那点不可言说的推脱,昌叔并没放过,他眼缝一压,嘴角裂开,不怒自威。 “昌叔这般疼我,受宠若惊,真真担心惹人红眼。” “笑话,昌叔护你,谁敢?走,带你去翻翻账,瞧瞧我的好小鸡儿,究竟多大本事。” “我这点琐事还有得忙,不如喊豹子荣来。” “荣小子,我不待见那软蛋,庄家都当不明白,看个场子净给我整点糊涂账,也就看你面上放一放他,来个人,把他给我支走,免得在跟前碍眼。” “好,今日我来陪昌叔核账,一定不让您失望。”窦长忌面上和风如煦,任由昌叔缠上腰。 手臂却垂在身侧,碰过唇的指尖,避在身后狠狠捻了捻。 -- 阿月没有补壁画的经验,读透了几本书,总尚欠缺,刚开始补色过程缓慢,以至于许久只补全了一小块。 他想将壁画在十五当日完工,否则事后,也许就不能补全,于是主动留下赶点。 那日待了晚些,楼枫秀等了好久,遂到清云寺来接。 阿月在壁上补绘,住持就在一旁敲木鱼。 楼枫秀等的焦急,有心想要出手帮忙,被住持友善拒绝。 “你为什么不能多请几人来一块补?” “画师对待渲染色彩必定有所差异,只能全权交由一人添补。”住持说罢,补充道“况且,只有阿月施主不求回报。” “什么意思!还不给银子?” “寺中资金略短,难以支付薪酬,方与阿月施主,结下善缘。” “......”楼枫秀大体扫了一眼,看的出,不仅仅是略短。 佛像清素,漆色掉的斑驳,褪色严重之处,甚至露出内里黏土料子。 尤其观音正面断了一截手臂,后补黏土与本色差异明显,故而交和处上色极厚。 莲座是更那种俗不可耐老掉牙的旧款式,莲花还有残缺部分,匿藏佛身之后,又藏不掩饰,经不得仔细观瞧。 “你闲着诵经,怎么不抽空反思你寺里为什么香火稀薄?”楼枫秀皱眉“你的泥菩萨自身难保,谁会来这破地方上香!” 住持惭愧表示“老衲受教了,那,待再积攒些香火银钱,便请人塑个新式莲座,再为我佛佛身重漆釉色。” 没办法,毕竟一直以来,拜信圣莲道比寺庙的多的多。 寺庙经济效益不大好,为数不多的香客,大多是菩萨座前求子的妇人,抑或到月老祠下求姻缘的少女。 殿中壁画但凡能整得漂亮点,那也是创造盈收的好事。 住持抠搜,又不给银子,还让人加夜班。 这导致楼枫秀烦死了寺里头所有的秃头,但凡路过的小沙弥,全部都挨过他的冷眼。 “施主不如静心坐下,老衲带你诵经。”住持友好道。 “不诵。”楼枫秀拒绝。 “也罢,佛法精妙,经书抄吗?” “不抄。” “阿弥陀佛,阿月施主为寺补壁画,是为母亲在天之灵祈福,难道,施主你没有想要祈福的人吗?” 还真有。 “人不在世的,抄了有什么用?”他问。 “离世的亲眷,也许能感知到你的思念,在天上保佑你。” “我不用人保护。” 话虽如此,楼枫秀却坐了下来,果然开抄经书。 殿内烛火昏暗,他长发遮眼,抄的时候杂乱的发影总挡经文,于是便将遮眼的头发一绑,扎成了高高马尾。 阿月补壁画那几日,清云寺香客日益累加。 观音殿前逐渐呈现拥挤之态,比起以往求子妇女,更多了许多未出阁的姑娘。 而月老祠香火旺盛至极,隔两天就得清一清香炉。 一文一尺的红线,一日售出了上百条,大多悄悄抛在补绘壁画的少年画师足下。 此举令那少年时不时分神,抽空还要从颜料里挑出几根红线。 此行除了增加了清云寺稀薄的手艺,更为本就缓慢进展的补绘壁画事业,增添几分阻碍。 楼枫秀不闻窗外事,一心抄经书,态度端正,绝无不耐。 他每份经书,都将母亲姓名籍贯写的清清楚楚,可见心诚。 不出几日,已经累加了厚厚一沓,尽数供奉在经阁之中。 他寻思他娘要是在天有灵,那一定能被他的思念灌溉决堤。 不消多日,只记得那日午后暮色正好,祭拜完月下老人的姑娘壮胆,走进观音殿。 对沉浸在佛法之妙世界中的楼枫秀,提出一个要求。 “这位公子,我想要一份你亲笔抄写的经书,好不好?” “不好。”楼枫秀抄经抄的心如止水,毫不留情拒绝道“想要自己抄。” 姑娘被拒绝,也不气恼,便找小沙弥要了笔墨,在他身旁的蒲苇团上坐下。 她温声细语道“公子,你抄的哪一本,我和你一起看着抄,可以吗?” 楼枫秀看了一眼,经卷上乱七八糟张牙舞爪自己都认不出的文字,当即矢口拒绝道“不可以。” 拒绝完,还用手捂住经书。 姑娘不舍得死心,便要了卷经书,拿出刚买来的一根红线,作为文签,明晃晃放在经卷上,遂抄了起来。 她抄满半页纸,偷偷看了他三回。 少年马尾扎的高高的,额心美人尖明晃晃沁出细密汗珠,烛火映着俊秀五官,目光肃穆,抄写经文庄重认真。 片刻后,姑娘碾动经书红线,忍不住开口“你的字真特别,我从来没见过有人这样写字,我抄完的话,可以和你交换吗?” 第69章 见姑娘这般有眼光,楼枫秀当场生出自信的底气,痛快道“行,不用你换,我抄完给你一卷。” 姑娘双颊微红,此刻反倒怯怯“好呀,那不如我将刚求来的红线......” 话音刚落,尚在绘壁的阿月,忽然踏空足下梯架,打翻了手中颜料。 原本已然稳稳站妥,也不见他如何受惊,楼枫秀像脱缰野马,瞬间从蒲团上弹身而起,猛冲上前,掐着阿月腋窝,将他摘下梯架。 “小心些,怎么样?伤到没有?” 阿月摇头“没有,你站远些,别让颜料沾脏衣裳。” “你去歇着,我来收拾。” “唔,可是,你刚刚答应要抄经书送人的。”阿月体贴道。 楼枫秀想起这件事,转身跑回来,指着地上那卷,将将被他弹射起步,不小心踩上囫囵脚印的经书,问那位姑娘道“你还要吗?” 姑娘的那条红线,已经被楼枫秀行动带起的风卷的不知去向,此时正在四下寻觅,闻言,无措张望一眼经书道“啊?我......” “不要我就拿来擦地了。” “......”姑娘管他要了半天,搜肠刮肚才夸的出口,原来随随便便就能用去擦地。 住持历来不喜参与外事,此刻只觉惨不忍睹。 他捧着木鱼,面对姑娘,态度诚恳道“阿弥陀佛,老衲可为施主诵经,积淀善缘,寻得良配。” 姑娘一言不发,面无表情起身,也不再寻觅她丢失的红线,默默撕碎抄到一半的经书,离开正殿,点了把火,扔进月老祠前香炉里,将春心一并烧了个干干净净。 月下老人为仙善良,虽然楼枫秀没有上香祈愿,也没有花一文钱求买红线,但他毫不吝啬的主动出手奉送姻缘。 可惜此人头脑木讷,不知好歹,愚钝到闻所未闻。 姑娘伤心离去,而楼枫秀一无所知,满心忙着推脱阿月回到蒲团休憩,再将经文一页页铺遮颜料,收拾起满地狼藉。 阿月余光瞥过蒲团坐下,俯身捡起那枚失踪的红线。 他将红线还给住持,问了个简而又简问题“大师,我是否也能为我,求根红线?” 住持却好似知道他言下深意,摇头道“施主想求的红线,却不普通。” 阿月眸中略沉,只见住持略一思忖,道“你既认老衲是位大师,那起码要经由老衲开光。” 第49章 次日晚, 日头将将落幕。 楼枫秀关了米铺,刚自学堂接回雀雀,正打算前往清云寺, 只见二撂子赶到南五里街, 抓住了他袖口。 “秀爷, 秀爷!你快,快去,救呜呜呜杜爷他!”二撂子满脸涕泪, 神态迫切,语言混乱,稀里糊涂。 楼枫秀听不明白, 受他惨烈神态不由得紧张起来“说清楚,怎么回事?” “杜爷昨晚没回来, 我刚,刚清完泔水,去赌档找!然后,我,我我看杜爷被人吊在门口, 身上好多血呜呜呜呜!他们说,说杜爷欠了好多银子, 不能还钱, 就还命,秀爷, 你想办法, 救救杜爷呜呜呜呜,杜爷要死了呜呜呜呜” 他哭的一口气没上来,袖口擦了涕泪, 再一抬眼,秀爷早没了人影。 楼枫秀闯到尽欢场,老杜正被吊在场头门梁上,同僚各在一旁谈笑风生,视若无睹。 他一入场,四下打起熟稔招呼声,仿佛他从来就没离开过。 楼枫秀搬条凳子,上手替老杜松了绑,将人慢慢带下来。 二撂子随后跟上,跑的上气不接下气,边哭边拿袖子不断给他擦血。 老杜吐了口浊气,一双手血肉模糊,拍了拍楼枫秀道“秀儿,对不住。” “到底怎么回事?” “你管不了。哎哟,赶紧叫撂子别哭了,哭的头疼!去,跟你秀爷先走!” “我不走,杜爷,你别说话了,呜呜呜,我给你擦擦鼻血。” “谁动的手?” “你别管。” “我得管,我得去道个谢。” “你俩,都滚行吗?妈的,老子这样不够丢人的?” “不丢人,呜呜呜......” 来都来了,袖手就走不是楼枫秀的风格。 老杜无心多说,四周同僚倒是嘴碎,七嘴八舌凑齐了前因。 楼枫秀当即起身,满街找回蜷缩在巷口,奄奄一息正养伤的赌徒。 此人常顾尽欢场,祖上还算富裕,如今却没个栖身之所。 他拽上那赌徒,将人拉入尽欢场中,异想天开想要换回老杜。 各同僚听令与人,哪怕曾经秀爷秀爷喊的欢实,谁给发月钱还是门清的,当然不肯放人,便推脱道“你等着吧,窦护法陪昌叔核查了账就出来了,你向他讨人去。” 话音刚落,窦长忌陪同昌叔核完账目,将将走出,正好与他照面。 他转头朝昌叔笑道“昌叔,今日天晚了,您先回去,改日我做庄家,好好陪您玩一把。” 昌叔见阵仗有趣,挑着斜嘴,便有知事的手下搬了庄家靠椅,扶着人坐下。 “现成不就有好玩的。你教训你的,我好学两招。” 窦长忌抿了唇瓣,欲笑欲羞“在您面前耍把戏,丢丑了可不要笑我。” 昌叔挠了挠嘴角,不明情绪哼笑一声。 “秀爷,多日不见,近来还好?” 楼枫秀懒得寒暄,踹着脚底浑身捆绳,蜷在地上站不起来的赌徒。 “欠债的在这,你让老杜背债,哪门子来的规矩?” “他替我办事,就要受我的规矩。多少款债,一笔都追不回来,我月月发放的银钱,难不成都当喂狗?” 楼枫秀默了片刻,须臾,他道“你放了他,我替他背。” “......秀儿?” 这话仿佛刺疼了窦长忌,他盯着他,眉目阴冷道“你又跟我尽欢场什么关系?你说放人就放人?你说背债就背债?” 楼枫秀握紧拳头,忽然抡起脚底赌徒,他浑身翻遍,翻出几两碎银。 一把将人掼到墙上,膝盖狠狠顶在胸腔上,凶恶道“还债。” 赌徒噎了一口气,狂咳一阵,才虚虚道“我,我没钱了,全,全被你们抢去填利息......” “我说还债。”膝骨撞上胸肺,那赌徒呛了满口血,浑身瘫软,被楼枫秀死死摁在墙面动弹不得。 “秀爷。”窦长忌慢条斯理道“装腔作势没用,我看的不爽快。不如这样,你将那人身上,随便砍下一部分,哪部分都行,我就放了老杜。” 话音刚落,自有同僚取来长刀出鞘,丢到楼枫秀跟前。 楼枫秀没有接话,也没有捡刀。 “我他妈让你还钱!还钱!” 他一拳胜过一拳,直溅了浑身血,赌徒扯着嗓子嚎叫“啊!还不了!砍我吧,砍死我!你们这群丧心病狂杀人不眨眼的畜生,拿走的还不够?还不够??我什么都没啦,就这一条烂命,我还不起啊!救命啊!杀了我吧!” “还不起你他妈为什么要借!没钱你他妈为什么要赌!”楼枫秀急红了他,他掐住他的咽喉,扣住他的脑袋往墙上狠狠撞去! “够了。”窦长忌道“秀爷,砍不下去是么?我可以让人替你砍......就从老杜身上,截掉一块。部位,你来挑,怎么样?” “我还不起,我没钱,求求你啊,砍准点吧!”赌徒痛到神志不清,他含着满嘴血,每个字都在喷溅血沫。 有人将长刀塞到掌中,身后哄堂大笑,吵闹声震的楼枫秀眼花耳鸣。 “没钱?”楼枫秀几近崩溃,他掐住他的咽喉,用尽浑身力气。 “没钱你他妈去抢啊!” 他终于抡起长刀,刀落血溅,他脸上一湿,终于得到了满堂静默。 “楼枫秀!”一声厉喝响起,那声音耳熟,如叶落湖泊,风过竹林。 他忍着极大痛苦,仓促捂住涌动热血的伤口,转过身,看见阿月。 耳朵轰鸣声再度响起,激的他头晕目眩。 楼枫秀觉得浑身青筋暴跳,他极力维持面色,错开目光。 垂下淌着鲜血的手腕,看向窦长忌。 “砍错了,我的算么?” 窦长忌脸色一片煞白,比楼枫秀那正在疯狂失血的唇无血色的苍白还要白。 他死死咬住牙齿,手指掐进掌心,勉力撑住冲动。 阿月拆去外衣,闯进场内,缠住他手臂血口。 楼枫秀三天一大伤,两天一小伤,以至于阿月不得不学会大多数伤损类的包扎技巧。 场中落针可闻,二撂子的眼泪死死卡在眼眶里。 还是昌叔见多识广,起身拍了拍窦长忌。 随后,他走上前,斜嘴夹杂着黏腻笑容,上下观摩着阿月。 “这位小兄弟,眼生的很。”他伸出手,肉眼可见藏着腌臜指缝,似乎想要触摸阿月任意某处。 楼枫秀下意识动身,打开那只手,那眼神激起猩红血性,隐隐带着杀意的钩子,昌叔甚至有点招架不在。 “走。”阿月扶起楼枫秀,他准备离开,却被几名同僚拦住。 第70章 “说让你们走了?银子还......” 昌叔一脚给人踹开,似笑非笑道“要账急什么,人全都在这趴着呢,得让人回家啊,手真断了怎么办,我们不是地痞流氓,得讲道理。” 窦长忌恍如大梦初醒,面上肉眼可见的扭曲的起来,颤抖着挑起指尖“滚。” 二撂子久久不能回神,闻声一擦眼泪,扶起老杜就要动身,这时却被昌叔拦住了。 “乖乖,你去哪呢?” 二撂子一愣,忙道“我,我跟杜爷一起。” 老杜推了他一把“你先去,帮我好好照顾你秀爷。” “杜爷,呜呜呜...” “别哭了,我还没死,快滚。” 昌叔掐住他的肉乎乎的脸“瞧着孩子白白胖胖,哭起来多可爱,剁碎了喂我的乖乖,一定爱吃。” 老杜挤着笑,跪下,磕了个头“昌叔,他是个傻子,他不配,让他滚吧。” 阿月揽紧楼枫秀,仿佛怕他挣脱,手中力道分外发紧。 走到场外,在楼枫秀要求折返前,提前拉出二撂子。 “走了。”他对老杜道。 “慢走,再来啊。”昌叔笑着目送。 他追随着阿月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舌尖舔了舔牙,转身,将老杜提溜起来。 轻轻拍了拍他身上的灰“你真有个好兄弟。” 老杜苦笑“是。” “可惜了,他没有。” 昌叔歪了歪嘴,眯着眼道“你知道,堂主还算看重你兄弟,小鸡儿呢,也跟他有渊源,我给你个脸。你跟他说一声,把阿月弄来,一晚上就行,亏损嘛,一笔勾销。” 男人袒露着发黏发腻的欲望,那神色,跟想要买回阿月做娈童的男人一模一样。 昌叔男女不忌,最喜欢那些十来岁漂亮年纪里的少年少女,他毫不隐瞒,从不掩饰。 老杜愣了片刻,笑了起来。 这回真的笑了起来。 他道“昌叔,你还是把我弄死吧。” 昌叔歪嘴一压,表情立即变了“老子给你脸,你不要?” “我也想要脸。”老杜是真的觉得好笑,他笑的眼泪都出来了“可我贱命一条,有什么资格?” 他望向场外月色,想起楼枫秀难以理解,甚至令他觉得愚蠢的偏执。 原来,那是何其珍贵的自由。 “昌叔,你要不就弄死我。但你动阿月,咱俩都得死。” 第50章 楼枫秀额头伤口不深, 虽然血流的多,不过几日也就愈合了。 这回砍的实打实,虽幸而没能伤筋动骨, 只豁口极大。 阿月说是揽, 倒不如说是掐, 他掌心握在腰上,收的力道太重,第二天保准留个五指印。 几人满街找医馆, 大半夜敲醒大夫请看伤。 天色过晚,医馆的门大多是虚掩的,时常有受刀伤剑伤半夜看病, 大夫习以为常,从不纠结因果, 从善如流缝了几针。 为省银钱,楼枫秀不舍得敷用麻沸散,疼的脑门青筋乱跳,胡乱抓住身旁手臂,死死掐紧强忍。 大夫做的趁手, 还算快,不出半刻便缝合完毕。 楼枫秀长出一口气, 右手吃力过重, 松懈下来,这才发现拽着阿月手臂。 他抽开手臂, 面无表情道“我以为你金刚不坏, 刀枪不入,不会怕疼。” “......”楼枫秀没吭声,任由大夫包扎药纱, 吊起石膏板。 二撂子搀着楼枫秀,阿月结了银钱,出门就走。 刚刚还亲亲密密搂腰搭肩,现在就翻脸不认人了。 楼枫秀追了几步,抬起一条胳膊,想往他肩上靠,阿月抬眼,冷的如同结霜。 他不由得止住动作,而阿月步履不停,越走越快。 “你给我站住!”楼枫秀喊道“莫名其妙,闹脾气给谁看?” 阿月果然停下,他回过身,面无表情道“楼枫秀。” 只要他连名带姓喊人,总带着不可抗拒的威慑力,二撂子一个字都不敢说,连哭都是小心翼翼的。 楼枫秀有点迟钝,却听阿月继续道“你把自己当什么?” 初夏夜风明明带着热气,吹过来却犹如冰锥子刮脸。 “什么当什么?” “他是个赌徒,即是死,也是该死。”阿月道“如果他要死,你是不是还要替他去死?” 楼枫秀咳了一声,伪作清嗓道“你当老子是母鸡孵出来的软蛋?还替死鬼,都说是砍错了!妈的,老子真后悔没补一刀!” “你下刀干脆利落,我看不出你哪里后悔。” “......操,他欠的又不是我的银子,无冤无仇凭什么为我断胳膊断腿?让我砍我就砍,让我杀我就杀,那才真他妈是个软蛋!” “他是跟你无冤无仇,不能由你来动手,你难道跟自己有仇,所以自伤?”阿月面无表情“你究竟有什么问题?” “你有完没完?无冤无仇的意思你听不懂?他活该千刀万剐也跟我无关,贱命就该为别人去死?我看你才有问题!”楼枫秀烦躁不已,当下勾着二撂子肩膀,长腿迈开大步,错开阿月,竟是走到他身前去了。 二撂子哽咽道“秀爷,阿月他担心你......” “又没死,别搭理他。” 楼枫秀就是这样,他执拗固执,认定的想法绝对不会更改,通常坚守着旁人无法理解的原则,无论谁都无法动摇。 阿月本该觉得不可理喻,可望着他吊着胳膊,对他执迷不悟气势汹汹的姿态,不由笑了起来。 “错的人,原来是我。” -- 老宅堂中点了灯,李大娘在屋里来回踱步,急的满头是汗。 二撂子往南五里街来那一趟,李大娘听老杜似乎出了什么事,又知道楼枫秀行事莽撞,见他一走,预感不妙,便将雀雀送回家,动身前去清云寺中通知阿月。 他们这伙人没啥主心骨,遇事只会干着急,有点问题首先想到的就是阿月。 果然阿月心知肚明,他一去,李大娘便留在老宅苦等,焦急到半夜。 楼枫秀见大娘在家,未进门就想悄悄拆除吊起的手,但被阿月制止。 “先拆,等大娘走了我再吊上!”他试图讨价还价。 “不行。”但被拒绝。 就这么进了屋,李大娘不语,满脸心疼,唉声叹气半晌,起身到灶房熬了锅排骨汤。 二撂子边哭边吃,末了道“好咸啊。” “你把泪憋回去再尝尝。” “哦。” 楼枫秀说要断绝交情,但就是放心不下老杜,孩子们的世界李大娘不是很理解,自认做人还稀里糊涂,更说不出什么了不起的大道理,瞎担心没用,分担点琐事也是好的。 一大早,李大娘里里外外收拾一通,案上准备了早饭,便回家送雀雀去学堂。 楼枫秀装睡,直到正午起,他拆掉吊臂的石膏,一出门,阿月竟然还没离开。 他木着脸,将石膏重新吊起来,心知楼枫秀必然不会老实呆家里养伤,甚至不会乖乖挂好石膏。 思索许久,放弃劝说,阿月道“灶屋留了饭,记得吃。” 接着,阿月出门,并从外闭了锁。 阿月刚走,楼枫秀转头拆掉石膏,一只手忙前忙后,搬出桌子,又摞了层椅子,只身翻出墙,当下拐去了尽欢场。 老杜半死不活,他虽不必吊在门前,但也没什么好待遇。 同僚对他颐指气使,走过去都得吐两口唾沫。 他瞧楼枫秀一只手缠的熊掌一样厚实,无奈道“你走吧,别在这耗了。” “平了账就走。” 老杜唉了一声“平不了的。” “那就平完为止。” 楼枫秀包着熊掌,站在场外,虎视眈眈。 他不说话,就能吓走好几个想进尽欢场大门的散客。 窦长忌不就是恼他不受他好意吗,老杜实则受的是他连累,他不想拉所有人下水,于是干脆跟老杜住在尽欢场。 那几日夜夜失眠,经常听着老杜半夜惊醒,鼻子眼泪一把,拉着他的手,看着那块伤口哭。 手臂伤口渐渐恢复,过程疼痒,他早已习惯出入此类的伤口,并不难耐。 只是心尖上疼的厉害,十分陌生。 -- 楼枫秀拦是拦不住的,除非把人关牢里。 他一去不回,阿月也没执意再找。 那日阿月没有去寺庙,因春意浓的名妓,特地差人,请他一叙。 月儿如今也是称得上上等名妓了,寻常人等压根见不着,更别提特别宴请。 虽然她违背约定,撒谎只有蝇头小利,只分给阿月一些散碎银钱。 不过贵人就是贵人,从来没有怪罪,反而隔不几日,便会来送一篇新词。 只是不久前,贵人断了音信,似乎不愿再同自己往来。 月儿将他带到上房,叫了东西楼的好酒好菜,特别隆重接待。 妓子不停给他夹菜,阿月并没有回馈她的热情,甚至没有动一动眼前的筷子。 第71章 月儿悻悻停手,自斟自饮道道“阿月小弟,我月儿不是不讲良心的,你帮了我,我自然要帮你的。我听说了,你有朋友欠了赌债,你是不是需要银子啊,你需要多少?” 阿月想了想,道“一千两。” “赎我走也就一千两!”月儿忿忿不平道,旋即岔开话题“我看你根本不着急,也不来见我,但你来帮我,本就有别的目的,你现在有什么可顾虑的?” 阿月斟酌片刻,月儿紧接着道“哈哈哈不是因为看上我了吧?” “不是。” 月儿露出失落神采,瞬间又眉开眼笑“我知道的,你心属他人,你说吧,你本想做什么?” 阿月斟酌片刻,委婉道“已经不必了。” “少骗我,我很聪明的!我早知道你要做什么了!你根本不在乎银子!赌债嘛,欠多欠少,你的朋友都走不掉。你借美人词,要我去讨好的那些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你真想要得名,写一篇给引翠读一篇就是了,何必来找我?我不过次次分你散碎银子,你却也从不怪我,还继续帮我写新词,我想,你其实想让我替你坏他们的好事,顺便救你朋友!” 阿月很难解释这个问题,毕竟当时他的朋友还没有被迫欠下赌债。 “我没有骗你,我曾企图利用你,可有人告诉我这样不对,我会想到办法。” “阿月小弟,我知道你人好,但真没想到,你人这么好。”月儿叹道“其实那日,我听得明白,你想让我除掉引翠,是么?你说,你想要我最珍贵的东西,我最珍贵的什么呢,我想了好久,才发现比起银子来说,我最怕的是死。所以我最珍贵的,是这条命。我想你要做的,可能比救你朋友还要重要,你想利用我夺走引翠地位。可我想了想,她虽然处处压我一头,但那是她凭借本事赚来的,我能跟她针尖对麦芒的本事,全是靠你,我不能因为我想得到的,是她拥有的,就要夺走她的命。如果你不愿意再为我写美人词,也无妨的。可我又知道,你人很好,如果你需要旁的事,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所以,尽管利用我吧!你帮了我,我一定会帮你的。你说吧!” 阿月也没想到,还有上赶着求人利用的。 他想了想,索性问道“你的恩客,与他交易的同伴之间,关系如何?” “哈那个强盗啊,他看谁都是用鼻孔,不过,他最烦姓周的!苍天呐,他床活简直烂的要死,还有脸问我爽不爽!哈哈哈!”月儿笑的直拍桌子。 “如果能推波助澜,就让他们更差一点吧。”阿月笑了笑道。 “好说!”月儿见他笑意温帖,本能凑上来,伸手想要拥抱他。 阿月习以为常,抬手挡住她的拥抱,起身道别。 “再见,月儿姑娘。” “等等!”月儿也不在乎他的抗拒,她匆匆起身,翻箱倒柜,拉出藏在底部的匣子“都给你!” “这?” “我攒了好几百两,快活楼不得自赎,我又无人可信,我可将我身家性命交付了,如果你失败了,也得想办法赎我离开!” 阿月因她毫不犹豫的信任,感到一丝诧异。 他没有接,只抬头道“不够。” “唉,我才十八,我再攒攒银子给你,你放心,我一定很快能赎回我自己,离开这个鬼地方!” “一定,再见。” “等等!”月儿叫道“拿着啊!” 阿月依然没有接下匣子,他抬眸笑道“月儿姑娘信我,我很开心,不过,我不会失败。” 第51章 二撂子将去清东西楼清泔水等重要事项放了放, 开始大街小巷到处去找活计。 可惜的是,他没有老杜那张好嘴,说起话笨嘴笨舌, 并不是很顺利。 无可奈何之下, 只得又去了街头行乞。 二撂子每天傍晚都会去一趟尽欢场, 捧回几个铜板。 他额头磕的皮开肉绽,却又自信满满“杜爷,你等着我, 我一定能赚够赎你的钱!” “等你赚够,怕是要把整颗头磕烂。这么大了,丢不丢人?你还不如滚去给人倒泔水去!” 老杜恼他没志气, 二撂子不当回事,楼枫秀总想开口, 每每欲言又止。 老杜心领神会,遂问二撂子“阿月为啥没来?壁画也画完了吧,忙什么呢?” 二撂子说“我不知道啊。” “他咋样,在做什么呢?” 二撂子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 竖着耳朵旁听的楼枫秀“不知道?不知道什么意思?” “行了,你明天去瞧瞧他, 阿月那孩子......”老杜说到一半,没说下去。 阿月做出什么不得了的事, 老杜都不会觉得意外。 关键他啥也没做, 他反而很意外。 乞丐扎窝,二撂子脱离行当良久, 在街头时常讨不来几个铜板。 没几天被送雀雀去学堂的李大娘碰见, 不准许他继续行乞,便带他到街上打粘糕。 听闻几人缺银子,李大娘便将攒起来的银子包进红钱袋里, 拿去老宅子,放在了窗台上。 阿月留在清云寺,许久没回过老宅,在补全壁画前一日,便连夜去了趟定远,寄走了封无名信。 他于清晨折返,正是三月十五当日。 见住持候在庙门外,每月初一十五,清云寺便供斋饭予香客。无论捐香火的人什么身份,捐的铜板还是金子,都可入斋堂用餐,没有上下位之分。 阿月以为住持在是接请香客,遂上前一并立着。 住持见他回来,并不问他去处,而是递出手,掌心放着月老祠前一文钱一尺的红线。 “施主,这是你的报酬。”住持许是为了不显寒掺,遂又道“它能抵满墙壁画,主要贵重在,由大师亲自开过光。” 阿月收下,笑眯眯道“谢谢大师。” 大师点点头,转身跨进庙槛,便是要走。 “您不等了?” “老衲等的,正是施主。” “那么,不如学生留下,帮您请引香客。” “清云寺的香客不需人来接请。” 不远外,一顶华丽辇车慢慢赶来。 阿月久久未动,思虑了许久,却听住持道“施主想帮,便去伙房布斋饭吧。” 阿月不便执着,遂拾步去了伙房。 那辇车近了,正是张老爷领着一家三口前来礼佛。 走过石阶,两列拥挤的裂陶破瓦满满当当,盛放的鲜花擦过衣角。 小姑娘活泼,脚底不留意,绊倒了一只陶,幸而张夫人护的快,没能摔倒。 “这么破旧的罐子,也能开得出的花呢。”这位夫人揶揄道。 不想住持正出大殿,做了个佛礼道。“只要是花,无论种在什么样的罐子里,自会长出它原有的颜色。” 夫人仿佛没有听见,状似无意踢开罐子,脚尖踩过饱满的花瓣,她牵着小姑娘,登上高殿,口中柔软“小心些。” 恍然见殿内壁画崭新,色彩缤纷,张老爷心感好奇,遂开口道“宽释,你一向崇尚节俭,如今终于舍得请人补全残壁了?” “此画无酬,凭的是施主心诚。” “哦?何人如此善心?” “此人今日在斋堂帮工。” “唔,看来你佛门又要添砖加瓦了。” 他与妻儿一一礼拜神佛,捐赠足银,起身便要走,却听住持忽道“午斋开堂,张施主,何不留下,一同用斋?” 张老爷心有意趣,想这宽释日常抠的很,从不留他用斋,今日主动开口,还真是头一次,遂笑道“那便一同用斋。” 夫人蹙眉,不好驳被,便只好跟上了前。 斋堂戒律,禁止喧哗,因此人多却并不嘈杂。 住持指了指正与一众斋客围坐于长案,分发斋饭的阿月。 “修补壁画是,正是这位阿月施主。” “月小先生!”一不留神,小姑娘便喜气洋洋,蹦蹦跳跳去见曾经的小先生。 “张小姐。”阿月见她亲切,笑眯眯分了一碗斋饭。 小姑娘并未接下,她摇摇头道“娘亲不准我吃。” 夫人随后跟上前来,牵住她的小手,轻责道“这里乱,要跟紧娘亲的。” “夫人。”阿月向她打了个招呼。 夫人微微颔首,目光将他从头到脚扫过。 少年身沾墙灰,色彩污画了衣裳,这样芝兰玉树的人,此刻沦落到来这清苦地界蹭斋饭,夫人对他心怀怜悯,一时有些感伤,轻轻一叹。 “请用斋。”阿月将斋饭递给张夫人,却见她面上犹疑。 “这里食物脏,我娘亲不会吃的!”小姑娘直言道。 “不许胡说。”夫人轻斥,望着四下投来奇异的目光,微笑着接过斋碗,柔声道“小孩子口不择言,诸位莫怪。” 住持走上前,念了句佛号,便请张老爷与夫人入了坐。 斋饭放在眼前,夫人将竹筷擦了又擦,斋饭拨了又拨,却始终未动。 第72章 阿月端来一碗清水放到面前,动作悄无声息。 他待人有尺,随便笑一笑,温顺模样似乎与生俱来,很容易让人放下戒心。 夫人便用水复洗了一遍,仍然未动。 “啧,有些咸了。”长案间传来一声低语。 “可不是,蛰的舌头疼。” “拉倒吧,还挑起来了!现在世道,盐比咱们命还贵,心里当真没数!” “嘘,别说话,自个拿水压压。” 张老爷望着眼前泛赤的菜汁,难耐疑惑,遂询问住持“宽释,你此地的盐,何处得来?” “几日前伙房盐罐空,学生不经请示,私下填补。”阿月接道。 张老爷转过头,这才正视阿月。 “斋堂戒律,止语。”住持道。 二人目不错视,张老爷缓缓压低了眉眼。 而后,堂中恢复静谧。 一席罢,张士绅起身,对阿月道“随我来,我有话要问。” 看出丈夫目透肃穆,夫人便对阿月了笑笑,拍了拍他的肩头,示意他安心。 夫人待起身,却见一只手欲紧欲迫,几近抢上前来。 正在对案,坐着一个衣着褴褛的青年人。 原来一早盯着夫人动静,对夫人身前满登登的斋饭虎视眈眈。 夫人脸皮抽了抽,不大爽快,离席前,端起斋饭,径直放在斋堂香案前。 “师父,还请将这份斋饭,供予神佛罢。也算信女心诚。” 夫人递出那只碗,面目笑的和善而温柔。 “红盐不得私自买卖,违者入狱,你难道不知?”张老爷出了斋堂,慢吞吞踱步,声轻语淡。 “我知。老爷,官盐价高,我只那日见许多人在买......”他话里缓慢,听起来,好似藏夹杂着紧张。 “何处买来的?” “回老爷,城北。” “城北哪里?” “老爷,谋生之苦,还望不要告晚生之罪。” “谋生方式诸多,你却要沾惹律法。”张老爷言之凿凿道。 “学生不对,望求老爷宽恕。” 张老爷行进斋堂后伙房,扫过灶台,取下盐罐。 罐中盐粒赤艳,色泽不对,过深。 料想是白盐伪装红盐贱卖。 他眯起眼睛,沉吟片刻,道“你若替我指出盐贩,我可出面,保你无罪。” “那人遮了斗笠,相貌,我记不得。” 张老爷回过头,笑意冷淡“不急,慢慢想。” 出了寺庙,张老爷吩咐阿月跟上轿辇。 得知阿月要随他们回府,小姑娘显得十分开心。 “太好啦,你以后不用再待在这种地方蹭斋饭了!我娘亲说,在这里用膳的啊,就是一群脏老鼠,只要有吃的,什么缝都敢钻,长时间待在一起,会得病的!” 阿月微笑,轻声道“我会离小姐远一些。” “你不用,娘亲说,月小先生品貌端正,与俗人不同。阿囡喜欢你,你可以和阿囡在一起。” 阿月望着单纯可爱的小姑娘,轻轻笑了一下。 她有两位夫子,可她的学识并不能带来善良。 第52章 市面流通出的赤盐只占小部分, 自城北遣人着重挖了一番,竟摸出一条输送往定远州郡盐道。 定远距定崖只半宿的水路,那里盐价硬是因这条航道润破了天, 挑担子来往定崖高价换卖的大有人在。 三月末, 倒春寒, 日日连绵阴雨。 春意浓设宴,却无妓子热场,白虎青龙二位帮主同受邀齐聚, 只堪堪六七人在场。 冷宴空席,张老爷饶贪热酒,迟迟不入正题。 刘定邦耐不住, 终于开口道“张老兄,您这明摆着有话, 怎偏硬晾着哥几个,自家兄弟什么不好讲?再不济,叫个娘们暖暖怀也是好的。” 张老爷这才放下酒盏,叹息道“唉,贤弟, 为兄为难,再三思虑, 若不是不愿伤及和气, 何至于推脱今日。” “我海龙王啥样为人您不知道?打海里生的,心阔!只怕老兄担心的, 是有心人记深了罢。”刘定邦瞥了眼周业生, 见他脸皮仍旧一派无关紧要,左右瞧不出好坏,只得鼻腔哼气。 “二位兄弟各自称霸海陆, 家大业大,手底下人不能干吃白饭,眼下近季末,私盐一事再三延迟,我已竭力着势料理,一势挡了亏空,念兄弟情深,此次不予计较,只一句,一朝撕开盐价廉口,兄弟们精心谋划,必瓦解功篑。” 刘定邦沉不住气,脸色当场一变,张口道“你这话我可就听不明白了!上下嘴唇一碰,无凭无据的就定了死罪!” 话刚撂地,外头踉跄跑来一人,闯进门嚷道“盐场来人收盐!” “姓薛的来了!?” “不是!亮了牌子,没看清,顾县令也在场,来人行官船自备的人手,直接清起盐仓了!” 三人俱一震,问罪草草了结。 薛大人了无音讯,皇商却忽然换了官宦前来收春季新盐,来的又急又迅,没有听到任何口风。 白虎青龙不易露象,张占只得随顾青民出面,积存盐货生生少了正月出量,硬是额外跑到定远购置才补了这份亏空。 只待送罢,周业生心里明镜一般,上门表忠道“近日烦劳兄长累心,一干亏损由我堂内补平,容我几日查明,若当真是我堂属下作梗,定任由兄长处罚!” 此话一出,旋身便走。 刘定邦没那么活泛,只跟他一前一后,也学着一通表忠。 隔日天寒,阴雨淅沥。 两帮速度倒快,各自押来几名打的半死不活的罪人,登门请罪。 刘定邦有心补账,无心出血,除了几个属下,只额外送还几车盐,面对白虎堂灿灿银光,为表其心无异,当场打死两个属下。 周业生是个聪明的,他分明知道白虎堂人人受戒,绝没人敢背着自己做这档子事,却硬是承了这档子罪。 多方合力,实则全靠利益撑着,事关利益甚至命门,有十张嘴一齐辩驳,也叫人觉得不干不净,有没有都是有。 刘定邦没耐心,出了血不见回血,本就管辖海道,八方通航,想支出一条隐晦盐道不难,再怎么也混迹海浪多年,不可能轻易被人察觉动静。 何况官船那位来者半点风信不露,走后才查探清楚,那官船原要收东南海路,临头改航拐来的。 这分明有人背后出手,意图分化眼下三方谋合。 只是各自心下存私,多说无疑,清除源头为重。 “我这属下跟我良久,在我眼皮底下行事且海密不透风,敢问兄长,何时查出的眉目?我好再行盘问,也免得再遭人蒙蔽。” “贤弟那些属下,不过毛手毛脚,只是贤弟过于信任罢了。” “信任一说,严重了......” “我夫人最是心善,心厌这等闲事,事既已了,二位不如回去沉心想想,盐道迟迟不通,该当如何?”张老爷笑吟吟顾左言他,意做高深莫测,尽在掌握之态。 周业生面皮微抽,知他有心鞭策,万是不肯交代,旋即笑开“兄长说的是。” 张老爷送客,两位帮主第一回搁置恩仇,携手同离府门。 府邸内,血顺着雨水流了满地,腥味混着土气,后院有人挑马粪路过,混杂的气息直冲天顶。 阿月俯身仔细看过几名半死不活,以及死透的戴罪冤魂,对背着双手立在伞下面色铁青的张老爷摇头道“不是很像。” 几箱赤盐经雨褪色,却与那日菜汤存异。 管家冲他使眼色“你再仔细辨辨!” “我记不得。”阿月又道。 “那你好好认,认出为止!” 张老爷满目肃杀,他用尽耐心袖手而去,管家撑伞紧赶慢赶追上。 夜半,雷声滚滚,府门上下在冷夜中睡意酣然。 阿月在电闪雷鸣里,与那几个半死不活的死人为伍,面色发白,浑然也不似活人。 终于,管家张幸带了几名小厮,他撑伞走来,向阿月道“认出了吗?” 阿月仍旧摇头。 张幸无奈,于是随手指了地上尸体,对身后小厮道“去回复老爷,正是此人。马车绕过来,将剩下几个处理干净。” “是。”小厮动作麻利,开始搬运死尸。 “老爷只怒那群龌龊东西,你偏偏不查人眼色,一口恶气难出,险些将你一道打死。你看到了,这座府邸,你待不得,贪图什么,都待不得。” 他将伞塞给阿月,额外塞了一张银票,摆了摆手“老爷仁心,留你一命,小姐闹着见你,夫人给的,你走吧,别再来。” 没有意外,这让阿月甚觉意外。 他本为这场祸事做好了万全准备,倒是自己。 原来他没有想象中的聪慧,并非大局纵掌,自诩心目剔透,可视善恶,却如同他那位老师,一再轻视凡俗。 他轻视了快活楼,轻视了清云寺,轻视了这座府。 他忽然发觉,自己以善为名,所为皆是恶行。 第73章 高墙外,连日守着伪做夜更的杀手,随时准备冲进朱门,杀上个片甲不留。后墙还藏匿着火油,以备后续引火烧府,毁灭痕迹。 虽临了并未产生冲突,银两按约照旧。 阿月早将银款埋置在城郊外荒庙,与做好动手准备的伪更夫交代详细地方,天亮之前,回了趟老宅,不及更换湿衣,先以研磨提笔,封了信纸。 离开前,偶然见到窗台放着红布缝制的钱袋,裹着一整包碎银两。 阴雨骤停,天外升起红云,即将天亮。 他感到身体升起某种不适的热度,预感到大约在生病。 他会生病,会自大妄为,会轻视人性,会混淆善恶,会是非难辨,会自以为是。 这是什么人? 凡人。 阿月从未如此兴奋,兴奋自己如此平凡。 他身体疲惫不堪,却毫无困倦,于是拿起银两,去了趟南五里街。 清晨,李大娘刚出摊,还在凿粘糕。 尚未走近,街头的米铺老板猛然见得阿月出现,立刻找上前来,怒气冲冲道“你看看,这都几天了,我本来都不想说的,那不着四五的流氓小子铁了心不来了是吧?” 阿月思绪纷杂,压抑着满腔的属于平凡者的烦躁,努力沉心道“抱歉。” “就知道地痞子只会瞎混,看你面子上才请的他,不来趁早说一声,少耽误我生意!” 李大娘在摊前锤粘糕,闻言,放下石凿子,深吸一口气,提高了声量“你说谁地痞子,你说谁?你凭什么!天底下再没有比我们小枫更好的孩子了!你说说你请长工,又是看仓又是搬米又是运货,你付那点月钱,你亏心吗!?” 李大娘这辈子没说过重话,大声点的时候都少见,说到后面,眼泪登时掉了下来“你实在是黑了心肺的,我们小枫该你的欠你的?你还敢到我们跟前兴师问罪,啊?” “这话怎么说的,我......” “钱老板。”阿月打断,身体倦怠起来,连同语言不可避免慢了许多。 他发尾潮湿,却无狼狈,仿佛只是初醒,尚在慵懒。 “枫秀不需要我的面子,他在其位谋职每一天,从没有愧对过您一文钱。此番没有交代,误了您的生意,他不对,我道歉。可是地痞,流氓,不要再用这样的词汇称呼他。” 钱老板老脸顿时通红“我也,也不是那个意思,阿月你别往心里去啊。” “他不会再去了,望请见谅。” “唉,没事,没事!街坊邻里的,好说……” 阿月不再推脱,走到李大娘面前,送回红封“别担心,他会没事,不用再送了。” -- 连日以来,窦长忌忙着陪昌叔核查春季账目,堂主周业生特意交代,亲自送他前去陪衬。 昌叔混迹三教九流几十年,处处门清,地下钱庄过的是他的手,白花花的银子尽在掌握,派个小鸡儿就想弄清楚他的各坊账底? 哪可能。 窦长忌陪同查账,不过是个枯燥过程打发消遣的玩物。此刻伏趴在地上,头埋于昌叔身下,期间得了片刻昂首喘息。 往日不过任由昌叔口舌得势,近来自贱,哄得昌叔日日饮酒作乐,他有私心,不止为摸清帐目。 只可惜,再好吃的席宴,再有趣的玩法,昌叔也近腻烦了。 昨日下了场急雨,重重乌云散尽,天依旧闷沉。 此时不长眼的手下,前来支取各尽欢场快活楼的月银。 昌叔正在享受人间极乐,随手砸出支取银牌,腰部猛然发力。 他一把扔开账目,拽住身下的窦长忌头发,迫使他高高昂头。 “嘶,我突然想起来,老子那一千两还没平账吧?你那硬茬子的小兄弟,叫个什么......” 窦长忌慢慢吞咽下满口白浆,捧起他的手,舔了一口他的手指。 “昌叔,累了吗?堂主说今晚请您去春意浓,据说新买了一批胡姬,玩法与咱们很不一样。” 昌叔被他舔的一激灵,旋即挑着斜嘴,用他刀喇过般嘶哑声音道“行啊,叫上我的一千两,还有那硬茬子,过来一块赏。” 第53章 楼枫秀手腕拆了线, 手腕痂痕尤在,粉红一道,下的极快。 老杜小题大做, 天天身上带着纱布, 一日给他换一回药, 唯恐留下伤疤。 他怕,往后只要见到这条疤,他都得愧疚得死上一回。 楼枫秀在尽欢场人缘不错, 同僚依旧满口秀爷亲热喊着,要债揍人没出过手,吃饭都是老杜喂的。 当然, 他拒绝过。 老杜非常有自知之明。 他是连累了所有人,万死难辞其咎的罪魁祸首, 心甘情愿伺候楼枫秀聊以还债。 连日来,二撂子常来往与尽欢场,给俩人送晚饭。 送完,又跑去南五里街凿粘糕。 当晚,荣爷发放月钱, 唯独老杜跟楼枫秀两手空空。 虽然白干,但荣爷额外给俩人差事, 在东西楼来往春意浓传菜跑腿。 一趟可抵三五两。 进了快活楼, 荣爷往内厢清点新收的那批胡姬,二人由狎司前头带路, 直领上楼。 二楼厢房皆是月牌, 新月满月下弦月。 路过挂牌勾月的厢房,门扉半闭,里面传来开怀笑意“你从不留下用饭, 还说不是嫌我不净?” 恰时,楼枫秀已然走过厢房,忽听得一声熟悉声音“月儿姑娘留步。” 他猛然止步,转身折返回来,正与走出的阿月撞在一处。 不知他何时抽高了身量,鼻尖撞上了鼻尖。 “你!你来这里干什么!”楼枫秀顾不上鼻腔酸痛,声势夺人,率先斥问。 阿月缓和了痛,片刻后抬眸,波澜无惊望向他“你既然能来,我怎么不能?” “哎呀,是你!”月儿叫道。 楼枫秀抬头瞥了她一眼,咬着牙道“你为她来的?” “当然不......”月儿道。 “是。”阿月截道。 “......” “那位小爷,怎不跟来,将开席了!”狎司在前头催促道。 “现在就滚,再让我看见你到这里来,我打断你的腿!”楼枫秀恶狠狠道。 言罢,岂料阿月非但不听,当场转身,径直在厢房案前坐下道“月儿姑娘说的对,我还没有用饭。” “......” 月儿开心极了,立刻热情的为他夹菜。 “别磨蹭了,快跟上,昌叔催呢!别让老人家发火!”狎司在前头催促道。 老杜很快发觉不对,折身走回来,猛见厢房坐着阿月,又闻狎司道出昌叔名号,心道哪会是传菜的事! 遂出手将门紧紧合上,拉着楼枫秀要走。 “放手!给我开门!” “孩子大了,也该,也该开开荤,你别嚷!” “屁话!阿月你听......” 话音未落,老杜一拳头砸过来。 楼枫秀挨的结实,疼的发懵,眼神都变清澈了。 “秀儿!你听我说,待会我借机出来,一准将他劝走!” 楼枫秀舌头顶了顶腮,纳闷道“那你打我干什么?” “我,我不是,对,荣爷让咱传菜,咱就得做好本分,你这闹起来,多不给荣爷面子,是不?” 老杜好说歹说,才将楼枫秀安抚下来。 临走,他还狠狠踢了一脚门,在勾月厢房外威胁道“你等着吧阿月!” 厢房内粗声浪语,满席皆是东西楼最出名的菜色,跑腿的小厮已然布好了席面。 二人甫入内,与主位上昌叔对上了眼,他杯底敲了敲席案,厢房一时静了。 旁侍的窦长忌神色无端发紧,周业生但笑不语。 其余人等无非妓子伺候,唯独昌叔身后站着那几个怪模怪样的人物。 他们每每与昌叔同出同入,虽然从不开口,但很难不让人一眼留意。 不光只是因为其中一个缺了鼻子,同样面无表情,眼里死气沉沉,怎么看都不像活人。 楼枫秀蹙眉,差点忘了他们来此地的目的,老杜心知肚明,小声道“等等荣爷,听荣爷吩咐。” 话正当时,荣爷声音在身后响起“站这么老实,还不入坐?” “我二人瞧这席面菜色全了,不知荣爷还有要吩咐的么?”老杜道。 “原来早有安排,是我过虑,既然来了,你们跟着就坐用席罢。” 话音刚落,楼枫秀毫不客气,转身就要走。 不等跨出门槛,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叩上肩头。 “站住,昌叔有话要问。” 力道宛如焊了铁,箍的他肩骨欲裂。 拦他的正是昌叔身后缺鼻子的男人。 昌叔起身走来,亲昵楼枫秀肩头,一个眼神,将他压坐席面前。 “上回一见,才知兄弟不是俗人,怪不得小鸡儿对你耿耿于怀,昌叔欣赏你,以后就来我手底下,不必吆五喝六装腔作势,往后,叔分个钱庄给你管,如何?” 第74章 “不用,我不会。”楼枫秀打定主意不给面子,挣开他的胳膊,那只脚还要往出口迈。 荣爷急了,连忙把人拽住,拉到自个位置上“各位爷都在,你一个不敬敢走?还想不想留赌档了?” 对于楼枫秀给脸不要行为,昌叔好脾气的没在意。 他手指在嘴角刀疤扣了扣,拉着嘶哑的嗓子道“不会就学嘛?谁是娘胎里挤出来就会的,对不对,小千。” 他冲小千,也就是老杜,勾了勾手,指了指旁位置“坐。” 老杜满身冷汗,不安坐下。 昌叔给人倒了杯酒,推到跟前“你上回跟我说,那个叫,叫阿月是吧?怎么不带来呢?” “嘶,这酒真够劲的!”老杜仰首一口吞完酒,放下酒杯捂住肚子,讪笑道“不好意思昌叔,我内急,内急。” 他等待认可请示,愣不敢多动。 昌叔斜着眼瞟过去,皮肉僵笑道“急怎么不去啊?要不给你把着?” “诶不,不用!”说罢,老杜匆匆跑出去如厕。 “人齐全了,吩咐老鸨子,上鲜货。”荣爷冲外道。 老杜哪知今日这场鸿门宴是为阿月开的,心知不能幸免,谁知正巧阿月就在勾月厢房! 心里本想劝他逃走,又料到按照阿月脑子活,兴许担心楼枫秀,反而互相拖累,必是不成。 他焦头烂额,思来想去,跑到后厨,拆了把锁。 将勾月门牌的厢房,连窗户一起,打外头死死锁上。 厢房内浪潮翻滚,一群遮脸露腰拉着胡琴,极具异域色彩的胡姬翩迁而至。 楼枫秀既不动筷,也不饮酒,他尚在气头上,木着脸一言不发。 老杜折返回来,到他跟前小声谎称道“你安心,我刚送走了阿月,他铁定老实在家等你回去训话。” 闻言,楼枫秀这才松了松眉头。 这拨胡姬初来乍到,便要使劲浑身解数,水蛇腰贴着人的身子,眼波比缠树的藤蔓还要缠绵。 昌叔砸吧砸吧嘴,瞧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越发不顺眼起来。 他扒开黏在身上的身子,心平气和朝楼枫秀道“茬子兄,饭菜不合胃口?” 紧接着,端了中间雕龙展凤的主菜,推到楼枫秀眼前“尝尝。” 他不知对方意图,莫名的亲近让人云里雾里,一时没动。 “昌叔疼你,别害羞,敞亮点!”荣爷劝道。 昌叔拍了拍他的肩头“咱白虎堂干事,最讲义气,兄弟间好东西要互相分享,明白不?” “不明白。” “好,叔慢慢跟你讲讲。”他嘴角抽搐几下,眼神一错不错盯着楼枫秀“叔吃的多,那小子嘛,也是个新鲜,玩玩就还你,回头抽空,带你见更上品的好货。” “玩?” “嗬。”昌叔浑笑道“玩还不会?叔教你。” 楼枫秀迟迟没反应过来,忽然被昌叔掐住脸,拎起案前酒壶就往嘴里灌酒。 壶嘴捅进上鄂,他猛然起身,呛喉的水一股脑吐尽了出来。 昌叔嗓子发出奇怪响动,皮肉笑起来,抽搐感更加明显“嗬嗬,嗓子这么浅,你不会是底下那个吧?” 楼枫秀呛了几口,擦了唇边酒,抬眼问他“你什么意思?” 昌叔乐了“怪不得你跟小鸡儿不能成,他也是底下那个,小肉脔子门紧,会抖,好使得很。” 胡姬浑身铃铛,曲子犹如群魔乱舞,满厢房中叮叮当当,吵闹的很。 楼枫秀似乎懂了,又似乎不太懂。 “小叔叔这是醉了吗?开始胡说八道了。”周业生微微眯着眼道。 满席都知道,窦长忌是堂主的人。 他这样坦白说出来,倒显得堂主与人共享其乐,地位荡然无存。 窦长忌自作聪明,转圜场面,遂捧着酒盏上前“我看是昌叔吃的还不够,否则这样顶级美人不能入眼?昌叔,我来敬你。” “你的酒,就不吃了。”昌叔伸手挡了,矮身凑到楼枫秀耳边“我想吃你那兄弟,跨底下的酒。” 第54章 楼枫秀眉心一皱, 登时明白过来,昌叔前言不搭后语一番话,究竟什么意思! 一张脸当场就垮了下来, 抢过昌叔手中酒壶, 冲他贴头猛砸! 幸而窦长忌眼疾手快, 迎面挡下,后脑勺结结实实挨了一壶,顿时瓷碎。 见他软硬不吃, 还敢动手,动罢扭头就要走,昌叔当即恼火, 撇开窦长忌,拍案骂道“操你妈, 你逛集玩呢?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楼枫秀可比逛街猖狂多了,一脚踹了厢房门,头也没回。 “去你妈的,来人, 给老子办了他!” 一声怒吼,逼得胡姬停了乐曲, 纷纷退避。 周业生上前灭火, 抚他肩背道“小叔叔,年轻人不识抬举, 找人收拾一顿, 打死还是活埋,费不着您手,何必动这么大火气。” 昌叔不知道多少年没这么被人甩过脸面, 简直气疯了,不由分说一个转手,硬生生抽了周业生一巴掌“去你妈的小畜生!再多嘴连你一块办!” 楼枫秀还没走到楼梯口,硬生生被白虎堂打手截在原地。 楼下用席者闻声不好,集体携手逃了坐。 昌叔啐了口唾沫,走出厢房门,抬手挥动二指,身后打手立马为他抬了软椅。 “小叔叔,当心,您这手底下人一出动,虽说非死即残,可这小子一身莽劲,挣扎凶了,难免溅上一身血。”周业生挨了一巴掌,面上仍迎着笑意,言辞间滴水不漏,正中昌叔下怀。 昌叔受人敬畏十来年,自负惯了,闻言便轻飘飘朝他瞥过一眼,懒洋洋瘫坐软椅,哼道“这么个畜生东西,不值得老子手底下人亲自活泛筋骨,还没开始就成了一摊肉酱,岂不是太倒胃口。” 他指着楼梯台阶站满的几十个打手,嗤道“就在这,我倒要好好看看,一双赤手有多大能耐。” 十几个打手各自抡着刀棍,廊道本就不宽,人挤起来,包围圈越缩越小。 在对方动作之前,身后突然有人呵了一声! 楼枫秀一偏头,看见老杜猛然扑了上来,原本想夺刀来着,又怕出人命,只得一把夺了条长棍,拦到楼枫秀跟前。 “兄弟,我给你开道,你快跑!” 老杜一棍子挥出去,对方纹丝不动。 “......”要让老杜开道,恐怕苍蝇都飞不出去。 楼枫秀挑了个对手,趁人不备迅速夺了武器,长刀一翻,露出刀背。 他气势汹汹,根本不怕。 对方见他气势汹汹,也根本不怕。 你他妈夺刀就夺刀,还用刀背砍,看不起谁? 昌叔看得直乐,挑了挑下巴,朝楼枫秀道“诶,躺下边那娘们,只要你能打赢了,老子就放了你。” 楼枫秀掂量长刀,竖起长刀背,权当听不见。 老杜使力有限,不过他近来在赌坊学的昏招不少,打不出去,也没拖后腿。 楼枫秀抡着刀背,身形游刃有余,穿梭人墙间,挨个朝人后颈上砸,就近处的砸晕了几个。 趁手边人薄,拽住老杜,当即往外推了出去。 “滚出去,别碍事,省的等会还要被你拖累到跑不掉!” 老杜咬咬牙,本想骂一句,你他妈瞎了,老子从来没发挥这么好过,到底哪拖累你了! 但情况紧急,只好掉头先跑。 情况就是这样,他不跑,俩人只能全困在这。 打手抽身要追,被楼枫秀一个刀背挑了过来,东一榔头,西一锤子,偶尔刀刃挨着皮擦过去。 刃划过去的仿佛不是他的皮肉,压根不觉得疼似得,咬紧了牙口,哼也没哼一声,满堂中只能听见同僚们此起彼伏的抽气痛叫声。 眼见他挥着刀背,连拿刀的都不敢近身。 只消半柱香,已然莽生生打倒了一圈。 昌叔脸色奇差,一抬手,欲动身后几个凶神恶煞,窦长忌时刻警惕他的动向,果然见他打算反悔,当即伸手一摁“昌叔,您看看,我兄弟身手,是不是不错。” 此刻地上倒下了一片,唯独楼枫秀半身浴血,站的挺拔板正。 他将刀背一反,亮出未沾血的利刃,转过身来,一步步靠近昌叔。 昌叔忍不住想要后退,但他原本就瘫在软椅上,肩膀被窦长忌摁下,一时退无可退。 “你干什么!” 他的长发沾着血汗,凝成散乱几股,贴在额上,却露出星亮的眼睛。 鲜血混着汗液晕开,皙白的皮肤透着粉色,瞧起来只觉得莫名动人,竟一点无可怖之态。 “怕什么,我不杀你。”他道“我跟你这种贱命不一样,我有人等我回家。” 他将长刀捅进昌叔座下软椅,一字一字铿锵有力。 昌叔拉下了阴险古怪的五官,掰开肩上的双手,用力一折,窦长忌顿时尖叫出声。 他俯身,捡起那把刀,将刀柄,递给身后精心调教的刽子手。 第75章 “知道要干什么吧?” “明白。” 昌叔眯了眯眼睛,扯动歪斜的嘴角“他要活着走出去,你死。” 窦长忌手臂折断,强忍疼痛,上前拦住那杀手,笑脸迎道“昌叔,您别跟他计较,我都说了,那小子不是个正常人,那什么阿月,能正常到哪去?还有更好的,我肯定能给您找到更好的!” 只听昌叔冷笑一声,刽子手心领神会,代劳出手,抓住他头皮撞上厢门,紧接着追下楼去。 窦长忌和血吐出一颗后槽牙,瘫在地上头花眼鸣。 昌叔蹲下来,摸了摸他的脸“小鸡儿,你是不是认不清自己位置了?轮得到你多嘴吗?肉脔子搏上位,真把自个当个玩意了,扒光裤子撅屁股狗都不舔的脏货玩意!” ---- 楼枫秀将将跨出春意浓,忽然在门前看见阿月。 檐梁点着鲜亮灯笼,白昼般的光影,打在他濡湿的额发上。 阿月似乎崴了脚,身影匆匆忙忙,有些摇晃。 楼枫秀一愣,一抹下颚血滴,急促道“你怎么还没走!” 身后刽子手警惕着接近,高举的长刀,明晃晃映着的灯火,擦过眼睛。 阿月一如既往微笑,声线带着不易察觉的鼻音,克制着沙哑“我…我在等你,找我算账。” 楼枫秀哪舍得,讪笑道“阿月,这鬼地方,以后再也不来了。” 阿月向他伸出双手,神色分毫未变。 “我知道了,你过来,我有话告诉你。” 那敞开的怀抱带着几分迫切,指尖甚至微微颤抖。 楼枫秀心底软了下来,紧绷的神经刹那松懈。 “有话就说,抱什么抱,像什么......” 楼枫秀满口不在乎,脚下却毫不犹豫走向他。 顷刻间,见阿月温柔敛尽,神色陡然肃穆。 他拦住他的腰,折身将他死死压在怀里。 身后刀影一闪,耳畔听得皮开肉绽之声。 “你好久没有回来。”阿月说“我很想你。” 第55章 楼枫秀记不清是怎么带着阿月逃出来的。 昌叔手底下的那几个阎罗托生的怪胎, 是真正刀尖上舔血的刽子手,轻易没动静,动手则要取人性命。 他耳中轰鸣, 什么也听不见, 夺了把刀, 挥的凶猛,形如发狂。 大概伤了几个左膀右臂,死不死不清楚, 有那么几个弹指,甚至无人敢近身。 他没有耽搁,丢掉刀, 迅速捞起阿月,背上一路狂奔。 到了城门口, 门吏见他浑身血,拦都不敢拦,由得他闯出阻截逃出定崖。 楼枫秀筋疲力尽,抱着阿月藏在稻草垛中。 白虎堂效力奇高,怪不得能在定崖县只手遮天。 这么个空挡, 为搜寻出来他们俩,已经迅速集结了百十号人。 火把明晃晃, 四野小道, 路边野草,统统没有放过。 已尽强弩之末, 楼枫秀不敢轻举妄动, 将身上衣裳扒下来,缠在阿月脊背上。 阿月已经陷入昏迷,浑身发热, 呼出的热气滚烫。 那些人很快搜到他们藏身之处,路过草垛的打手,拿着刀胡乱插了两把。 一些打手不甚仔细,态度敷衍,没听见动静,抽刀便走了。 不等楼枫秀舒口气,须臾,又有人靠近。 “这块地头我刚搜过!” “知道,那小子彪悍的厉害,铁定没人敢打实了找。我放把火,省的歪嘴的活阎王以为咱们不卖力。” 火把一溜点过去,草垛一点点烧起来。 好在白日下了场急雨,其内尚湿,火不大,烟雾却浓。 烟雾逼进来,楼枫秀憋着一口气,强忍不敢呼吸。 他上身打赤,沿着腿脚撕下一块衣布,摸到身上刀刃片过的伤口。 伤口不深,血已止住,衣布沾上,迟迟无法浸透。 他心一横,沿着刀刃划开的皮肉用力一撕,鲜血瞬间沾透衣布。 楼枫秀用血濡湿的衣布捂住阿月口鼻,静听外界巡视声音。 “点两垛就算了,那几垛我全拿刀插过,快走吧。” “行,你等等,老子撒了尿!” “你们俩,赶紧的,回去!” “老子在撒尿,你催你妈呢!” “堂里出事了!” “能出什么事?” “有人报官,说出了命案,姓顾那软蛋带一干捕快来查封春意浓!” “......你说谁?” 楼枫秀紧紧抱住阿月,在火舌舔到身上之前,终于听见脚步声远去。 他一面捂住阿月的嘴,一面护起他,滚出浓烟滚滚的草垛。 天地陡然开阔,四野唯剩蝉蛙燥鸣。 他丢掉血布,张口疯狂呼吸。 血色糊满鼻腔,染红失血过多而苍白唇瓣。 阿月眉头紧皱,牙关紧咬唇肉,可见涌出的艳血。 他用手指撬开他的牙关,急促唤道“阿月,松口!” 阿月昏的深沉,眉心压抑着痛苦,一口噙住他的指尖,干渴的喉咙吞咽着血腥。 楼枫秀吃痛,他没有抽走手指,额头无措抵在他滚烫脸,苦苦哀求“阿月,你别睡,我求求你,别睡。” 阿月模糊感觉到,自己正被人护在怀中,颤抖的双臂,不敢抱的太过用力。 仿佛全世界最安全的壁垒,却不会抢走他的自由。 他努力掀开一条眼缝,眼前人与他额头相抵,眼尾通红,泪水淹没了明亮的眸子,以至于不能看的清晰。 他蹭了蹭沾满泪痕的脸颊,意犹未尽舔了舔口腔中柔软的异物,缓缓松开牙齿。 柔软脱离唇舌,那只手掌努力擦去他唇瓣的血,竭力想要还他一副干净模样。 他撑地站起,重新将他背上身。 这处野地,他们与老杜二撂子曾在此露宿。 循着记忆,翻坡过水,再拐上几条曲折小道,走出三四里地,借着月色,果然看到一块种满各样药材与应急菜蔬的田地。 楼枫秀敲响柴扉木门,除了蛙鸣,没有回应。 “开门!”楼枫秀一脚踹上去,只听见木门抖擞两把,勉强没有散架。 “谁啊,大半夜的,扰人清梦!” 又是一脚,木门抖擞两把,当间裂了一条缝,竟然还没有散架。 “来了来了,别踹了!”世外仙鞋都没穿好,拖沓着开了门。 门缝刚开,漆黑夜色里,猛然看见外头人赤着半身,浑身沾血,刚开的门缝瞬间合上了! 楼枫秀动作更快,关闭瞬间,一只手插过来,夹的五指褪尽血色。 “你敢关,我保证踹烂它。”他狰狞的脸好似恶鬼。 “...大爷,行行好,我们穷家困户,小女也丑,值钱的一概没有,您换家抢吧!” 楼枫秀一脚踹翻大门,这回彻底散架,证实他所言非虚。 世外仙一惊,抬眼细看,这才认出来者何人,震惊道“又是你!” “救他。” “哼,你知道老夫规矩!” “我没银子。”楼枫秀道“你救他,我会还的。” 世外仙探头看了一眼,原本可能不大想救,看了一眼人后,是不敢救。 那满嘴的血,是刚生吃过人吧? “哎哟,你非跑我这干什么,又不光我一家行医!我都住这么偏了,没看见牌匾都没挂吗!” 世外仙试图扶门合上,但发现是他痴心妄想。 楼枫秀上前一步,拧住世外仙手腕威胁“要么救他,要么救自己,选一个。” “哎,疼疼疼!” 滚烫的血珠溅在耳畔,背上阿月咳出一口血沫。 楼枫秀一怔,他放手,忽然退了一步。 他扛起背上的人,骤然双膝跪地。 “我没有银子,但我保证,我一定会还你,求你,救救他。” 楼枫秀贴地重重磕头,眼泪砸在地上,洇湿尘埃。 “求你。” 世外仙方受到威胁不见得发慌,眼下却无措的厉害“我,我,我你,你起来!老夫也没说不治!” 世外仙之前也是正儿八经挂牌行医的,之所以郊外种菜犁地,只给乡野邻里看病,主要因为城里帮派整日打打杀杀,刀剑伤看疲乏了,结账也结的不干不净。 对于这种不爱惜生命的还无赖抠搜的二流子们,纯没好气。 这个二流子倒不大一样。 他将阿月背进了客堂,世外仙端了油灯,取帕子擦了擦阿月面上血,才发现,原来血不是他的。 只是额头滚烫,撬开牙口看了看咽喉“烧这么多天,非等烧晕了才送过来?” 楼枫秀闻言一怔,他以为阿月是因为受伤才烧起了热。 世外仙端着油灯,扫了一眼楼枫秀,纳闷道“你这,要不老夫先给你止止血?你瞧起来怎么更严重?” 楼枫秀浑似听不见,他去拆捆在阿月身上乱七八糟的衣裳,看起来大碍没有,总之手脚麻利。 第76章 “爹,大半夜的,好吵啊。”少女睡眼惺忪,从内间走出来,迎面看见赤背男人,当即尖叫“流氓啊!爹,爹,流氓,打出去,打出去!” 世外仙连忙抓住楼枫秀拆下的衣裳,罩住楼枫秀的头,上前哄少女道“秋秋别怕,那是爹的病人,没事的,爹待会给你敷含冰草,敷完不长针眼!” 说完,朝楼枫秀道“小女不常见生人,别见怪哈,你先把衣裳穿上!” “......不见怪。”楼枫秀心想,比起这个,还是更见怪你说看了老子长针眼。 楼枫秀胡乱套上衣裳,世外仙这才仔细看到,他着身的衣裳颜色深,深的部分染透了血。 昏沉睡去的少年,背心已经被血裹湿,当下意识到不对,世外仙面色凝重道“秋秋,趁好你醒,取剪刀过来,给爹掌灯穿线!” “我不要,才不想管臭烘烘的男人......” “哎,算爹爹求你,好秋秋,你来瞧瞧,这人将要死了!” 世外仙端着油灯,灯火扫过阿月眉眼。 少年面色苍白,灯影下的眉目漆黑浓厚,唇瓣遗留猩红,艳丽如同红梅落雪,美的惊心动魄。 兰秋倒吸一口冷气,当场含羞“那行吧,我先帮他剪剪衣裳。” 披着血衣的楼枫秀“......” 现在见怪来得及吗。 世外仙让出卧房,将阿月放平趴在床铺上。 剪刀穿过领口,剪开衣裳,露出背心。 刀伤深可见骨,翻出皮肉。 满脸红晕的秋秋“哇,他有蝴蝶骨!” 心疼到窒息的楼枫秀“......”我忍。 “秋秋,你帮爹穿针引线烧一把剜骨刀。那个,你,你怎么称呼?” “楼枫秀。” 他因忍气吞声,喉咙低哑,世外仙听不真切,无暇多问,便道“秀秀,你去烧锅热水。” “......”楼枫秀对这个称呼不大适应,但他在虎视眈眈秋秋的眼神中没有立刻行动,并迅速思考了下,将这个眼都焊在阿月身上了小丫头扔出门外的可能性。 不过他还是忍住了,毕竟求人救命,就要忍气吞声,于是劝服自己动身前去烧水。 针线穿过皮肉,阿月昏昏沉沉,在煎熬的痛苦中蹙紧眉头。 他挣扎着醒来,由于姿势受限,除了皮肉之苦,还有脖颈酸痛,姿势难挨且痛苦,四肢百骸通体麻痹。 他微垂双目,挑开一条眼缝。 看到楼枫秀屈膝蜷缩在床角,一只手紧紧握着他的手指。 眼尾晕红,泪水尤湿。 阿月挣动手臂,反握住他的手,带到唇边,亲吻他布着齿痕的指尖。 世外仙艰辛缝合着皮肉,兰秋执灯旁侯。 楼枫秀感受到指尖滚烫的亲吻,浑身发麻,却不敢再动。 阿月发出一声叹息,声音虚无缥缈,见风即散。 见到你那刻,我忽然痛恨我如此平凡。 第56章 老杜逃出东西楼后, 一直藏在暗处盯着。 很好,动静如此之大,衙门却一如既往没来, 任由邪恶势力嚣张。 幸好, 阿月来了。 “......” 等等, 他明明锁死勾月厢房,阿月是怎么下来的!! 老杜本打算冲回去拉起阿月一起跑路,但没来得及。 他看到他兄弟四肢俱全的走出了东西楼。 阿月开心的(大概。他猜的。)抱住楼枫秀, 旋了个漂亮的身,生生扛下一把悬空砍落的长刀。 他的好兄弟曾经有个疯狗名号。 得到它的原因,是为了被打烂的一碗饭。 还没人知道, 伤害他最好兄弟的后果。 老杜知道了。 他腿肚子都麻了,整个人全傻了。 直到楼枫秀背着阿月逃走, 他才渐渐复苏了知觉,拖着麻痹的双腿,重新退回暗处。 结果,那个废物知县,忽然就带了一帮捕快来抄春意浓了!! 关键是, 这帮捕快,没有一个废物。 他亲眼看见那群捕快动作之矫健, 围困之迅猛, 令他震惊许久,不能平息。 由此可见, 白虎堂根本没把县衙放在眼里。 被围困时, 一干打手全慌了神,根本招架不住。 看来当个不被对手放在眼里的垃圾也没什么不好。 只可惜,被抓走的只有老鸨和一众妓子, 此外只有几个受了重伤的打手。 关于白虎堂的损失,甚至连皮毛都称不上。 老杜藏了整夜,一直耐心听着四周。 终于,没有听到关于任何楼枫秀的音信。 没有下落,就是最好的下落。 天方发白,老杜潜回戏班,他想赶紧收拾起行囊,带上二撂子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沿途去找楼枫秀,从此再不入这个破地方了! 等他匆忙赶到杂货间,还没来得及喊醒二撂子,却发现窦长忌孤身一人,坐在杂货间内一口戏箱上。 他揉捏着错骨的手腕,脸上淤紫青痕惹人,眼里倦怠,大抵已等候了多时。 二撂子睡的昏天黑地,察觉不到分毫威胁。 “......你来干什么。”老杜警惕道。 窦长忌不紧不慢站起身“杜爷,您这一夜去了哪?叫我好找。” 老杜低声道“窦爷有什么指示,外头好说。” “行。”窦长忌瞥了一眼熟睡中的二撂子,走出杂货间。 “窦爷,咱们之间,没必要攀扯上撂子吧?” “杜爷放心,你们的命,还值不得脏我的手。” “那窦爷到这来,不可能是为了看我是不是还活着吧?” “是。来看看你,还能不能用。” “我本就是一废人,能有多大用?我不知道秀儿在哪,就算知道,也不可能再告诉你,你要不痛快就弄死我。” “秀爷不明白,但你应该比很清楚,我从来没想过要伤害他。” “那不好说,你来没有白来的,直说吧,还要我替你做什么?” “杜爷昨日逃后,错过秀爷孤身以一己之力干废昌叔手底下三个刽子手的精彩场面。” “我不是逃!” “不必向我解释,您人品性情,大家有目共睹,我替你记得清清楚楚。” 老杜感到屈辱,他攥紧拳头,咬腮道“小豆子,你有资格么?你忘了自己曾经是什么德性了吧?” “一刻不忘。”窦长忌轻声道“所以我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比起不得好死,最怕不得好活。” 他微微一叹,眉眼挂着笑意,全然不觉丢脸。 “为了保证能够活的像个人,做小伏低,谄媚讨好,抛弃同伴,背叛自我,杀人放火都可以。” “你究竟想说什么?” “你想逃对吗?你认为,昌叔抓不住楼枫秀,会放你逃走?” “明白,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我说了,要你这条贱命,只会脏我的手。放心,我已经替你将人支走了,现在你的命在我手里,我想用它,换个条件。” “你想要干什么?” “不如问问你自己,想从昌叔手底下活下来,你得干点什么?” 老杜脸色一变,顿时意识到他言下之意。 “你想要我替你杀掉昌叔?你来找我?为你杀人!?” 窦长忌拍了拍他肩头“别激动,杜爷,不过是清除个腌臜杂种,死了夺命阎王,对咱定崖百姓,可是桩大善事。” “这么好的事,怎么轮得到我头上,感情窦爷手底下几十号人物,全是群废物?” “没必要瞒你,白虎堂内,没有我可信任的人。周业生尽管忌惮周仁昌,二人叔侄一丘之貉,倘若我敢露出半点杀意,恐怕先死的定是我。” “我当你横行霸道百无禁忌,呵,既然如此,去请那位县令岂不更好?顾青民经过昨夜风头正胜呢,大清早满街都在盛传他壮举,春意浓都敢查封,还有什么不敢的?你在这群人跟前凑那么近,交出点把柄,说不定还能弃暗投明!” “那县衙形同虚设,不过一朝借力,我不敢信。你我都清楚,想要弄死周仁昌,可靠的只有一只脚踏进阎王殿的人。” “那我可真想不到,老杜能得到窦爷这样信任。” “当然,原本的人选自然轮不到你。”窦长忌口吻不疾不徐,抚摸着腕骨伤口。 “只不过机会难得,事成,你就是我生死同舟的同伴。” “同伴?”老杜讽刺一笑。 “别,以前是我老杜猪油蒙心,现在,我可不敢跟你这黑心烂肺的狗杂种称兄道弟。” “彼此彼此,我窦长忌别的不成,倒能保你,包括二撂子,在定崖地界上横行无忧。至于秀爷,你知道的,他希冀的不过是个安稳。只要了结周仁昌,他随时可以回到这里,像之前一样,去偷去抢,或者给人写字?随便。” “回来?你们派出上百号人去找,找到了?没有!秀儿肯定已经逃出城了,还回来干什么?我逃得了就逃,逃不了就死,凭什么要帮你干这种事?” 第77章 “杜爷,你怎么确定秀爷逃的出去?他也许走的出这座城,被那个半死不活的,叫什么,阿月?被拖累着,能走多远?” 窦长忌早年就聪明,聪明在,他总能拎得清每项利害,坚定站在利益一方。 老杜深知,他说每句话都对。 可是,杀人。 无论对方作恶多端,活该千刀万剐,可那是一条人命。 “不答应倒也无妨,我无非耽误几日,总能找到更合适的机会。只是担心杜爷,一辈子活在煎熬里,悔恨当初所做作为。” 老杜回头,瞧了一眼杂货间。 “放心,只要你跟我走,昌叔找不到你,没有心思会去为难一个傻子。” “窦爷,二撂子是不太灵光,但你是自作聪明。” “哦,所以,你想怎么选择?” 老杜闭上眼,喉咙发出微颤响动。 “凭窦爷吩咐。” -- 顾青民既紧张又焦躁,整夜翻来覆去睡不好觉。 原定计划催使朝局生变,为争夺私利遏制皇商某薛,过了三月,皇商薛大人仍然失约,但他们迎来了官船。 这官船来的绝妙,无论因由出处,这遭风波罢,市价必逐渐回正。 原本一切顺利,谁知道昨日便来了意外! 前些时日偷盐的失踪人口,始终没有找到踪影。 不过,衙役却在城郊挖到一具,在即将入夏时节,死法却是如坠冰窖的新鲜野尸。 顾青民已经看到了他的下场。 就像那具梆硬的野尸一样。 他在春意浓留了个盯梢的眼线,那眼线声称春意浓出了命案,在他跃跃欲试之际,带领一水捕快即刻出手。 顾青民被迫战战兢兢出了手。 谁知道那帮衙役能耐滔天,他一句话没说完整,一伙人一举顺利查封春意浓。 关押回这群妓子后,他足足焦躁了整夜。 直到第二天,他那帮能打能杀的衙役捕快们拍响了他家的大门,终于落实了他的噩梦。 “县令大人,不好了!牢里关押的妓子,全都不见了!” “......” 第57章 地下赌坊得益于不见天光, 三伏天也不见得热。 即便赌客蜂拥,各处置冰,也算凉爽。 赌坊内玩物特别, 赌局稀奇, 常吸引来的许多财权丰厚的外乡异客。 它与地面隔着厚厚壁垒, 隐蔽私密,绝对不会传出任何不该传出的声音,无数罪恶和销魂的刺激, 在此日夜上演。 周仁昌最近天天龟缩在茶馆地下赌坊。 他不光没能抱得美人,反而折损了精心豢养卖命的鹰犬。 元凶至今下落不明,心情可谓躁怒到了极点。 他对自己结过的仇家了如指掌, 那些废物打手,给不了他半点安全感。 最近风口严, 谁知道那前两天还来堂里颁发纳税第一匾额的狗官,忽然觉醒发威。 昌叔有心整死这个不长眼的知县大人,他的小侄儿却说什么,近日风声紧,衙门传出风声, 不日将有巡抚前来视察,官员的命毕竟不同百姓, 还是谨慎为好。 巡抚嘛, 又不是没有收买过,他相信他的小侄儿, 可他的小侄儿上了几年岁数, 磨平了锋砺,凡事求个稳妥,却不敢冒然出手。 害的他堂堂阎王, 一时不敢轻易露面去抓小鬼,只能藏在这座地下赌坊,物色新手驯养无常冥差。 他挑人眼光精准,对驯养人才这件事很有经验。 今天就有一个活着从斗兽台上走下来,且四肢健全的家伙。 那家伙没残废,头脸被咬烂了一块,看起来分外刺激味蕾。 胜利者此刻锁进四方牢笼中,与他油光水亮的乖乖,共同困在兽园里。 每日同吃同住,同时时刻提防,精神极度压抑,睡不安生,睡不安稳,唯独受他雨露之恩,在他的指缝间挣扎求生。 他会一点点磨灭那些身为人的部分,保证绝对的降服,彻底效忠。 周仁昌站在观兽台上,地下空间,没有因为隔绝太阳而昏暗,反而灯火繁盛如昼。 二层悬挂着亮眼的笼灯,斗兽台上尤其灼亮,他清晰俯视兽园,嚼着一块乌黑的肉,嘴力的肉筋膜发硬,咀嚼过于用力,嘴角疤痕难抑的抽搐。 吐掉那块肉,掉在兽园中狭小的牢笼外侧。 牢笼中困着几近将死的男人。 那男人虽被撕烂了半张脸皮,仍然听见了这细微坠落的动静。 他抬起少了一块的下巴,一只手捂住咽喉处的血洞,关注着黑豹动作。 趁黑豹小憩之际,铁笼中迅速伸出一只手,抓起那团乌黑的肉,塞到嘴里疯狂咀嚼。 周仁昌觉得心满意足,回过头,发现窦长忌竟然还在跪着。 他跪的老实,接连三天,每每都得跪上一个时辰。 耐心十足,一句话不说,就是跪的顺从,向来从不动弹一下。 周仁昌面皮一横,不由分说朝窦长忌脸上狠狠踹了一脚“你跪给谁看的?要不是堂主还算稀罕你,你他妈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给我滚!再他妈敢来,老子保证谁的脸都不好使!” 窦长忌撑地站起,眼里恭恭敬敬带笑“您别生气,我这就走,待您消气了,再来使唤我。” 周仁昌盯着他唇角埋起的小痣,还真对那张舌灿莲花的嘴蠢蠢欲动了。 窦长忌对他那黏腻眼神视而不见,留下暧昧不清的言语,转身走下观兽台。 周仁昌抠了抠嘴角疤痕,骂道“贱货。” 此时忽然听见栅栏上发出难听的铁击声。 垂眼一看,栅栏外不知何时靠近了个带着顶严实的巾帽,跛脚驼背的怪人。 他拿着一把肉叉,敲击着栅栏。 引起黑豹注意后,从一筐鲜肉里挑出一块肥美的肉块,系在锁链上,顺着悬空的绳索推进兽园。 黑豹闻声而止,矫健跳跃而起,吞噬悬空的血肉,喉咙发出进食畅快低吼声。 猛兽吃的凶猛,那人手脚不够麻利,黑豹猛然贴上栅栏,伸出利爪勾过来,吓的他瘫坐在地,堪堪躲过。 周仁昌看见他爬起来,退了一步,将最后一挂肉送上去绳索。 搬运起尚在滴血的肉筐时,偏了下头。 他当即敏锐察觉到,那人越过帽巾边沿,似乎看了他一眼。 “那家伙哪来的?” “回昌叔,他是前几日新应召来打扫兽园的饲养工。” 饲养野兽和打扫兽园的活危险,引兽入笼间稍有疏漏,很可能被突然发难的畜生咬掉一只手,甚至一条胳膊。 倘若不幸,被撕咬至死当了口粮也有可能。 驼背跛脚不稀奇,一般亲自来应召的,哪个不是大穷大苦。 “把他带上来,我要问话。” “昌叔,问不了,那家伙是个哑巴。” “你怎么知道我问不了?”昌叔抠了抠嘴角的伤疤,睨了手下一眼。 “是是,小的这就去带人!” 须臾,那奴才便带饲养工走上观兽台。 那人缩着肩膀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周仁昌走过去,伸手取下他头上帽子,帽子沾着几块头皮粘液,露出遮盖的红艳艳的烂疮。 他马上捂住头,疼的浑身打颤。 这人双眼很小,只一条缝,鼻腔肿大外翻,下嘴唇又是歪的,嘴角挂着诞液。 “我看你,怎么那么眼熟呢。”他攥着帽子,沾了满手黏腻人体粘液,露出多疑眼神。 尤其看见他歪斜的嘴角,总感觉是影射了自己,非常不痛快。 饲养工扯着喉咙,双手胡乱挥舞,谁也不知道他想要说了什么。 周仁昌扔掉那顶帽子,拿起酒壶,倒了杯酒。 “乖乖脾气不好,吓到了吧,赏你的,喝。” 饲养工弯着僵直脊梁,拖着跛脚双手来接。 在接住之前,那杯子瞬间脱手落地,摔个粉碎。 周仁昌似笑非笑看着他。 “昌叔赏你酒呢,怎么不喝啊。”奴才催促道。 饲养工忙匍匐于地,舔舐撒落的酒水。 “啧,这多难堪。”周仁昌似乎不忍,他蹲下来,捡起一块盛着酒浆的碎片。 掐着饲养工下颚,狠狠塞进他嘴里。 鲜血顺着斜嘴淌出来,那一双眼缝里可怜巴巴的哀求,双手作揖,不住在他脚面磕头。 周仁昌起身,舔了舔牙尖叹了口气“真没福气,活这么惨。去吧,给他换顶帽子。” “是!”手下应声,担心他手粗脚笨,直接薅住头发,半拖起来拉走了。 ---- 世外仙的闺女,兰秋。 其貌不扬,龅牙塌鼻,性情难辨,常常之窝里横。 因这副长相不讨喜,所以兰秋不爱出门,惯爱带遮面薄纱。 遮盖半张脸后,倒显得一双水灵灵的杏仁眼滴溜溜的干净可爱。 世外仙疼爱女儿,对她有求必应,因而逐渐养就了她的懒惰。 第78章 楼枫秀寄人篱下至今,见过兰秋做过最辛苦的事,就是踩梯子采花晒药材。 以至于,夜壶也是世外仙亲手给倒的。 不过后来,这件事轮到了楼枫秀头上。 阿月愈伤期间,楼枫秀自觉在世外仙家里担起了家务活。 他身上的伤深深浅浅一大堆,幸而没有哪里致命,随便包扎包扎,丝毫不妨碍他料理一日三餐,打扫柴院,晒药磨药,劈柴喂鸡,施肥除草,耕地播种,以及包括给父女俩倒夜壶。 世外仙除了给阿月看伤,一整天啥都干不了,跟个爷一样,吃个饭也得吩咐楼枫秀端碗。 由此可证,世上不可能有神仙。 但凡自称,十有八九都是假的,起码世外仙就不真。 阿月伤口深,身体原本就积攒了炎症起热,加之伤病,双双凶猛。 那假仙医个伤病,天天嘀咕,说这味多难寻,那味多难找,林林杂杂都快用空了他的家当。 即便如此,将近一旬,阿月仍然反复起烧,清醒时刻极少。 楼枫秀不懂药理,着急却毫无办法。 他身上没钱,不敢露面,外头说不定还有人四处搜寻,最近身上穿着都是世外仙的衣裳。 偶尔乡邻前来看病,他都得藏起来,恨不得也学兰秋带个面纱遮脸。 世外仙唯一对的起他名号的,主要就是住的偏。 知道这个名号的人并不是很多,偶尔只有一些乡里乡亲过来问诊。 支撑父女二人生存的,是柴门外头漫山遍野的菜地。 比起给人问诊,世外仙更多时候会担菜穿梭乡镇间买卖。 并大言不惭表示,比起行医,他种菜技艺更高一筹。 既说不是仙,那么一个卖菜的农夫,管二人看病,还得管吃住穿,自然不是平白给的。 世外仙每天拿着账本在楼枫秀眼前记债,一碗饭多少多少文,一碗药多少多少文,一身衣裳多少多少文。 林林总总记了一旬,不知道怎么记出了整八两银。 楼枫秀除了付出劳动力,以及忍着父女俩懒散脾气,除此外没有回报办法。 兰秋今年十五,正是思春的好年纪。 这个年纪不错,起码能让她对阿月格外的好。 一双不沾阳春水的手,还肯亲自去捉鸡来,非要让她爹宰了给阿月熬汤。 他爹劝她“咱家鸡是要下蛋的,宰了还怎么吃鸡蛋呢?” 楼枫秀一句脏话堵在嗓子里,忍了忍,纠正道“这好像是只公鸡。” 世外仙“......哈,哈,年纪大了,再过十年都六十了,唉,看来是不中用了,公鸡母鸡分不出,治病救人说不准还会出错,算了吧,秀秀,你还是带人走吧,省的被老夫耽误。” “......”楼枫秀默了默,一言不发从兰秋手里救下公鸡,带到柴房外放生。 当然最后鸡汤还是熬上了。 因为兰秋又抓到了一只。 鸡汤熬的很好,兰秋把他爹私藏多年名贵滋补药材一股脑全熬了进去。 熬好后,世外仙由于痛心疾首,舍不得喝。 兰秋盛了两碗,但没有给那个从她手里抢鸡的家伙。 不光因为他害她多抓第二回鸡,而是因为这家伙,总想阻止她做任何事。 包括但不限于帮屋里的病美人喂汤喂饭擦身换药。 在她又一次把楼枫秀打发走去修复永远都修复不了的柴门,兰秋连忙偷偷给阿月喂完了鸡汤。 自从那天楼枫秀踹坏了柴门,平均每天都得修一遍。 修完试了无数遍,百分百确定它关开正常,偏偏每到第二天,一定会再度损坏。 他铿铿锵锵任劳任怨,终于把门再再再一次修好,便去守着药炉子,给阿月熬药。 端着药碗进卧房时,兰秋坐在床榻前,盯着阿月,捧着脸想入非非。 楼枫秀故意挡在她眼前,将视线拦的死死的,任凭兰秋吵闹,也不说话,终于把小姑娘气出了门。 喂完药,世外仙进屋看过阿月伤口,愈合虽然缓慢,倒不耽误拆线。 只是阿月反复起热,病况难缠,担心引起皮下痈肿,以至于至今不敢轻易拆除。 世外仙看完了伤势,轻手轻脚走出卧房。 楼枫秀问了个最近反复常问的问题“他今日睡了许久,为什么还不能醒?” 世外仙心虚回答了反复回答的答案“病还没好彻底呢,怎么醒?” 以往,话题到这就结束了,因为他得去洗药碗。 但是今天,楼枫秀忍不住追问“什么时候才算彻底好?你是不是诊断有误?这村里难道没有第二个能看病的大夫?” “其它大夫!?”世外仙睁大了眼睛,捂住了胸口,恼怒道“好你个黄口小儿,你敢质疑老夫医术?” 他炸起毛来,连自己都出卖“要不是一直差了两味药引子,那小子又病的厉害反复起烧,早两天就能拆线,现在说不准都活蹦乱跳的了!” 楼枫秀抬手,摁住世外仙肩头“你是说,阿月迟迟不好,是因为,你缺药?” 世外仙一把老骨头,顶不住他压在肩头的手,疼的皱脸道“嗯......” 眼见他怒火中烧,世外仙连忙解释“这药引子贵,老夫早先就去问了,十里八村的,谁会天天备着?要不是老夫医术高明,换了几样填补,那孩子指不定去鬼门关走了多少趟了!你信我的,虽然效用不够,再扛两天,肯定能扛过......哎哟放手放手,疼死老夫了!” 楼枫秀松了手,咬牙道“缺哪些,你抄下来,我去买。” “都跟你说再扛两天......” 一个眼刀飞过来,世外仙迫于压力,也不敢再说让人硬抗的话,抄得方子递过去,楼枫秀揣上当即就走。 世外仙想起什么,忽然喊道“诶,你等等!” 楼枫秀健步如飞,眨眼消失在柴院外的路尽头。 不愧是名贵药材炖出来的鸡汤,楼枫秀走了没多久,阿月便缓缓醒转了过来。 兰秋是一个发现的。 前几天没机会,趁那家伙一走,她当然要好好守着病美人,以期他醒来,能够第一眼看到自己。 她的夙愿如此圆满。 病美人虽然日日都在昏睡,但繁杂思虑,连同肌骨之痛,并没有令他得到充分的缓解,眉心依然带着疲态。 “你醒了?”兰秋带着半遮面的薄纱,柔柔开口。“你今天感觉怎么样?热不热呀?要不要我帮你擦擦身?” 阿月撑起身体坐稳,他捏着眉心摇头“我,很好。” 在他仅存清醒时刻里,无论昼夜,楼枫秀总会陪在身边。 此刻却没有熟悉身影。 “啊?”兰秋没听清。 由于发出的声音过于细弱,阿月只得提了口气,稍一用力,背部便开始引发疼痛。 他咬紧牙齿,努力提高声音,再次重复了一遍。 “他,在哪?” “我怎么知道。”兰秋不想提他,巴不得他再也不要回来才好。 虽然她不肯说,但她爹不这么想。 世外仙从柴房外刚刚走了回来,进屋丢下一包银子,气呼呼 的拍着桌子吼“这小子是不是耳朵塞驴毛,腿上插翅膀啊?我看你不拿银子买什么药,买西北风去吧你!” 第58章 楼枫秀路过田地时, 摘了顶稻草人头上的蓑帽遮脸。 世外仙果然没有诓他,方子里几味药材稀缺,他问了许多地方, 的确没能买到。 他对城郊外乡镇不熟, 好在一路上没有碰到搜查他藏身之处的打手, 于是提上担子,压低蓑帽,进了城门。 此刻黄昏将至, 晚市刚开,大街小巷吆喝声不断。 他从蓑帽底下窥视四周,避开乱窜的地痞, 闪身进了一家医馆,将方子递给抓药的小童子。 “抓药。” 小童子看着做贼一样的楼枫秀, 没接“抓药得先到柜前找大夫结项,给了银钱来拿。” 打算拿了药就跑的楼枫秀“......” 他去问了柜前,拿方子问大夫一共多少钱,大夫说“三两二钱。” 接着,他又问“你们什么时候关门?” 大夫看了看日头, 回答“再有小半时辰吧。” “来得及。”楼枫秀一溜风似的出了医馆门。 钱是没有的,老杜恐怕已经逃出了定崖县。 他不敢去找李大娘, 担心行迹败露造成牵连。 最后, 他斟酌再三,翻进某府大门。 但由于很久没做这种事, 而且天都还没黑, 青天白日的,心里无端紧张。 一紧张就出事,果然, 东窗事发了。 跳窗时候,跟屋主人面面相觑了片刻。 见势不好就跑,屋主人当场反应过来,迅速揪住他后衣领子,喊小厮一齐抓贼! 他跑的急,世外仙的衣裳破旧就算了,还极其不合身,除了腰身宽松,其余各小一寸,猛然一扯一冲间,只听撕拉一声,衣裳撕烂了半截。 第79章 楼枫秀迎面撞上柱子,磕破了嘴角。 闻声而至的小厮们,拿着锅碗瓢盆,扫帚擀面杖齐齐上阵,一通乱打。 他抱着银子不撒手,左闪右避,逃出了大门。 还待要追,屋主人忽然喊了停。 原因无他。 钱匣子开了,一眼看过去,金锭一个不缺,镯子珠玉玛瑙一样不少,地上还掉出一块碎银子。 屋主反复称了两遍银锭,发现似乎只缺了三两几钱。 屋主十足纳闷,这不长眼的小贼,怎么偷个银子还有零有整。 ---- 今日开档大赚,周仁昌的乖乖表现十分凶狠。 兴许吊了几日胃口,没有得以果腹,甫一出场,迅速咬死了对手。 赌客疯狂,一掷千金。 周仁昌坐在观兽台上,怀里搂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 那女人媚眼如丝,身上香的勾魂,就跟沁在香蜜罐子里一样。 窦长忌连来几日,今个倒是送了个暖身的女人。 他埋在她脖颈里,陶醉不已,用力掐着她的胸脯,压上栏杆,面朝着斗兽场上尖叫不止。 观兽台是整个地下赌坊最好的角度,居在二层廊道正中,斗兽一览无余。 正当他狂笑着畅快恣意,下方突然发生骚乱。 奴才们跑丢了鞋,赶上观兽台来汇报,正说是青龙帮的从上头打了进来! 近来周仁昌行事收敛许多,青龙帮掐这个点故意来挑事,恐怕知道他刚刚折损左膀右臂,妄想来给白虎堂点难堪。 兴致遭到破坏,女人识趣,忍着胸脯疼痛,拢紧衣裳退了下去。 “你过来专程告诉我?是指望老子去打退他们?” “不是,昌叔,我看青龙帮带的人多,恐怕有备而来,咱是不是得,得派人去堂里要人支援?” “不用,你们个个以一当十,我看够了。” “昌叔,不,不太行......” “不太行还他妈杵在这干什么?养你他妈是用来喂狗的吗?整天只知道问问问,操你妈的一群废物!”他起身,脚下猛的趔趄,眼前有点发黑,不小心推翻了桌案酒肉。 那奴才被他怒火所震,连忙退出观兽台,招呼人迎战请援。 两帮从外场打内场,赌客躲躲藏藏跑不出去,哭天抢地,乌泱泱比早市还闹腾。 周仁昌好心情烟消云散,他俯视斗兽场里油光滑亮的乖乖。 总觉得它,今日异常暴躁不安。 忽然间,照亮斗兽台的笼灯,兴许烧尽了灯油,一盏盏熄灭。 有人走上观兽台,木制的廊道,响起吱吱呀呀声。 他看见饲养工端着酒肉,送到他跟前桌案上。 “谁让你送的?” “窦爷。”他话音沙哑,口齿略感不清。 周仁昌感觉嘴角抽搐了两下,窦长忌已经多日不敢再来,此刻怎么会在? 他回过头,仔细看那饲养工一眼。 他的嘴,似乎不那么歪了,背,似乎也不没有弯曲。 那张脸,越发眼熟了。 “你怎么还不走?” “我来贺喜。” “喜从何来?”刚问罢,周仁昌眉头一拧“你他妈不是哑巴吗?” “贺昌叔,赶赴黄泉。” 周仁昌操了一声,忽然就被那人往嘴里塞了一块腥臭囊包,那肉囊里塞满长针,横竖插在口腔里,吐无可吐。 他吞吐不得,想要反抗,却觉得脚底发麻,双臂无力,从嘴里喇过喉咙眼的刀疤,不受控的抽搐。 他往后一退,险些一头栽下去,命悬一线间,拽住了唯一援手。 饲养工的手,覆上那只青筋暴起的手背“杜爷来亲自送你一程!” 地下赌坊哀声遍野,坠地声吞没在洪流中。 那黑豹子凶猛未褪,在黑暗中,嗅到了某种致命的味道。 寻着味道,准备无误咬上那挣扎着想要爬起主人的咽喉。 黑豹咬烂了脆生生的喉管,从他的口齿啃起,狼吞虎咽着熟悉的血肉。 老杜咬着牙,接上错骨的下颚和脚踝,从口腔取下一枚鱼钩,自背脊抽出一根银针,撕掉眼上肉皮,拧了拧鼻头,腔口取出两粒黄豆。 唯独头上烂疮,是实打实捣烂沾水引起炎肿造成的。 他带上一顶漂亮的翎羽帽,走下观兽台,剥开外衣,里面已经是一身缠着金线华丽衣裳。 施施然混进胡乱抢逃赌客中,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尽情撕咬食物的黑豹。 你有个好兄弟。 很可惜,他没有。 “你说错了。他有。” ---- 春意浓事发后第二日,无知无觉的二撂子醒后就去街上帮李大娘凿粘糕。 当时路过一辆泔水车,推车的伙计大惊小怪道“撂子!你咋还在这呢?你不知道你杜爷出事了吗?” “啊?杜爷不是在赌档吗?” “没有!昨晚上快活楼那出大事了,闹的可厉害了!杜爷也在呢,你竟然不知道吗?” 伙计刚说完,二撂子立马放下石凿赶到尽欢场。 尽欢场热闹如旧,可杜爷与楼枫秀当真不在了。 他逢人就问“杜爷在哪呢,秀爷又去哪了?” 那些同僚见他常来,于是好心告诉他,兴许死了。 他又去找阿月,没想到阿月也不见了。 二撂子找了好多天,直找遍了整个野林荒郊。 他找不见人,也找不见尸体。 后来,清泔水的伙计与他路上相逢,见他还是苦找,也很好心的告诉他。 “别找了,肯定找不到,白虎堂的要杀人,要么冻僵扔野林,要么直接拉走喂畜生的!” 二撂子被吓的嗷嗷大哭,哭了一天一夜没合眼。 第二天,城门一开,立马跑到城郊,来到萍姨坟前,哭着挖了三座空坟,在坟头压了块石头。 他亲手削了几块木牌子,由于不会写字,只能在上头胡乱刻了几笔。 “你们好了,一起去作伴了呜呜呜,我还要养粉粉跟小白,等它们死了,我去找你们呜呜呜呜。” 二撂子哭累了,趴在坟头睡着了。 睡到日头将暮,晃晃悠悠站起来,哭着给每个坟头挨个磕了两个头,之后回了城中。 他饥肠辘辘,想到家中还有两只狗子,以及空空如也的钱袋,不好意思去管李大娘要银子,于是又到街头跪下讨饭。 他困的跪不稳,歪了好几回,一头栽倒之前,被一只手托住了脑壳。 二撂子迷迷蒙蒙抬头一看,红肿的眼顿时又飙出了眼泪。 他抱住老杜大腿,哭嚎道“杜爷,头七都过了,你怎么才回来看我啊!” “......” 老杜把他拎起来,拍了拍他膝盖上的灰“以后不用要饭了,爷带你过好日子。” 二撂子撇撇嘴,哭的更大声了。 当初,老杜带他回杂货间的时候,说的也是这句话。 “杜爷,我知道你死不瞑目啊,你还是回天上去吧,我现在还不能走,我还得养粉粉跟小白呀呜呜呜呜。” “......”老杜气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忍无可忍,上手敲他脑壳“你杜爷没死,把泪憋回去,睁眼好好看看!” 二撂子抹掉眼泪,上手摸了摸老杜的脸,有下巴,还是热乎的。 “杜爷你还活着!你真的还活着!呜呜呜呜” “活着还哭?” “我饿啊呜呜呜呜,你这些天,都去哪了啊呜呜呜呜” 老杜没有回答,而是道“走,先吃点东西,吃完去找秀儿跟阿月,把他们,接回来。” “好!” 第59章 楼枫秀刚在医馆闭门前买齐了药, 出城之际,忽然听到有人在身后喝道“前头那个,站住!” 他身子一僵, 警惕了这么久, 怎么会被人一眼认出的? “是你吧, 秀儿?”那声音有些口齿不清。 不过,这样喊他的还能有谁? 楼枫秀转过头,看见戴着翎羽帽的老杜, 以及俩眼肿成桃一样的二撂子。 “秀爷!”二撂子哭嚎道“呜呜呜,你竟然没死!” “......”所以我是什么该死的人吗? “你这是......”老杜走上前,把他烂成两截的衣裳往中间拢了拢“差点没认出来, 啧,很难不让人注意啊。” 二撂子哽咽道“天都黑了, 秀爷头上怎么还带着蓑帽呢?” 楼枫秀咳了一声,伸手摸了一把老杜帽子上长羽毛。 “你这又是什么玩意?” 老杜慌忙躲开,龇牙咧嘴不让碰“别摸,贵着呢!” 说到这,楼枫秀感到奇怪, 老杜怎么敢在这条街上,走的坦坦荡荡? 他还没问出口, 老杜便答“不用躲了, 秀儿,昌叔死了, 就今天的事, 被女人缠的厉害,脚底不稳,掉进斗兽场, 被咬死的。” 楼枫秀还不待开心,首先却觉得很不对劲。 白虎堂昌叔死了,这应该是件大事。 第80章 老杜时常也能收获不少帮派内情,但那大多都来自各街道的地痞流氓。 奇怪的是,自己一路都来,虽然刻意避了人,却没有听到半点风声。 “你这些天,为什么没逃出去?”楼枫秀问。 “命都不在自个手里,往哪不是死路一条?这不刚知道了点音信,就跟二撂子来找你回来了,诶,阿月人呢?听说他伤的厉害,人怎么样?”老杜没有直面回答,不动声色岔开话题。 “他没事。”楼枫秀定言道“在世外仙家中养伤,还不能回城。” “那改日,改日回来,秀儿,有要帮忙的你开口。” 还真有。 “身上有没有银子?” “有,你要多少?”老杜不由分说从怀里掏出一只钱袋。 楼枫秀盘算了下,他跟阿月在世外仙家里用药吃住,满打满算一旬零一日。 虽然世外仙记账已经记到了八两,但抛开虚的不说,怎么着也得给个二两银子吧。 “二两吧。” “行,我找找。” 地下赌坊非富即贵,做戏当然做全套。这衣裳不光外表光鲜,内里也藏着筹码。 老杜在身上翻找出一只钱袋,那钱袋上绣着兽头,沉甸甸的硌手,他没来得及看,并不清楚里面装的是什么,倒出来后,才发现里面是满满一袋地下赌场的筹码。 见状,双方都怔愣了片刻。 众所周知,尽欢场筹码都是真金现银,这筹码上拓印着兽头,绝非来自尽欢场。 老杜讷讷收手,干笑道“拿错了。” 楼枫秀忽然抓住他的手,手背上几道醒目的抓痕。 “老杜。”他死死掐住他的手腕“你刚才说,昌叔,怎么死的?” 他的手腕在他掌心发抖,但不是因为疼痛。 楼枫秀能感受到他脉门跳动的迅猛,皮层血液迅速发热。 老杜不逃,或许是因为他躲的足够好。 可如果昌叔就死在了今日,那他怎么确认白虎堂会不翻旧事,还能穿的这样光鲜体面,第一时间来寻他回城? “死都死了,有什么好问的。”老杜佯装轻松,语气却有些脱力“我跟撂子还没吃饭,就不跟去了。明天,我再带银子过去。” 老杜不想多说,以楼枫秀能耐,肯定撬不开半点。 楼枫秀存起满腹疑虑,挂念阿月,只好先离城,回了柴院。 世外仙拿到药,看了他两眼,他唇角伤口结了血痂,脸上还有扫帚竹枝子扫过留下的细痕。 知它来源也许不善,倒也不多话,直对楼枫秀道“先说好,老夫医术祖传的,绝对药到病除。但是,铁了心找死的,大罗神仙来也救不了。” 楼枫秀正要进屋去看阿月,闻言问“什么意思?” “那伤口长势不好,线可不是老夫要拆的!可我不拆,他自己上手,这谁拦的住?” 楼枫秀闯进卧房,阿月仍在沉睡。 兰秋见人进屋,立马做贼似得拿着擦脸的湿帕子起身让开。 薄褥褪在腰间,他看到阿月凝如白脂的背上,纵横着一条半尺长短,蜈蚣般丑陋的疤痕。 它愈合的缓慢,经过挣动和莽撞的拆除过程,周遭泛起淤青红肿。 “臭小子刚醒,听你出门就要追去找你,老夫警告他伤口没拆线,乱动会恶化,你那是没看见,他自个摸索着上手就拆!拆完还问我你走的哪条路!老夫年纪大了,你也知道,秋秋力气又小,我们实在拦不住,只能用麻沸散把他捂晕了。秀秀啊,你知道麻沸散多贵吗?十里八村只有老夫家里备着,我已经让秋秋记账了哈,一共十一两,也不是很多,就是跟你说一声,以免到时候不好对账,你说是吧?” 阿月似乎很不安,他的眉心揪紧,眼皮不断跳动,呼吸短促,仿佛在噩梦中剧烈挣扎脱救。 楼枫秀半跪在地,俯首贴上他的额头,难得轻声讨哄道“阿月,我没事,我回来了。我等你,你醒了,我们就回家。” 他大抵听到了,眉心渐渐舒展,噩梦迎来终结,缓缓平复下来。 楼枫秀守了一夜,天方大亮。 世外仙早起进屋复诊,验罢伤势,感慨道“果然,老夫说的没错吧,一帖药下去,一夜都没起烧!” “枫秀。”少年欲醒,梦里低低喊了一声,声音大概只能被蚊子听见。 “我在!”楼枫秀扒开世外仙,立刻凑上前。 “凑这么紧干什么,去去去,端药去!”世外仙斥道。 “好!”楼枫秀又立刻抽身,刷一下没了影子。 世外仙见阿月撑身落榻,面上气色恢复不错,遂交代道“月月啊,你背上伤口表层看着好,里面还虚,少走动,少动气,没有任何事比自己的命重要,知道吗?”世外仙道。 “晚辈明白,谢谢您。” “诶,这么多天了,终于听见一个谢字!后生懂事啊!”世外仙爽朗笑开“你倒不必谢我,银子老夫记着账呢,尽的不过是为医者本分罢了。要谢,就谢你这朋友,为你之心吧。” 楼枫秀回来后,兰秋再次失去照顾病美人的机会,被打发在药炉跟前煎药。 药汤刚煨好,她端下药炉子倒入碗中。 药炉子还没放手,就被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楼枫秀抢先一步端走。 “等等!”她着急道“说好了你守阿月哥哥我煎药,煎完让我喂的!” “下次。”楼枫秀诓骗道。 “等等!你,你门还没修好呢!” “喂完修。” “等等,等等!你,你一大早什么也没干,鸡还没喂,夜壶都还没倒!” 她上前想要从他手里端过去“你还是先干活!” 楼枫秀心情好,不想搭理她,绕开人就往前走。 “跟你说话呢!”兰秋使唤他使唤成习惯了,不过今非昔比。 阿月已经没有大碍,等会老杜就来还钱,他哪还有空看她脸色。 “滚开。” “这是你跟我说话的态度吗?”兰秋上手就要夺,他怕撒了药,小心退了一步,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 兰秋猛然接触恶霸一样的眼神,顿时横不起来了。 她抽抽泣泣,开始找支援“爹,你看秀秀啥也不干,我夜壶都满......” “自己倒。”楼枫秀恶狠狠道。 “咋啦秋秋?”世外仙的声音从房中传来。 “以后,自己倒。”他又重复道。 兰秋受到了威胁,支支吾吾回应“我,我,我,我说我要自己倒夜壶!” “哎哟!”世外仙欣慰不已“秋秋长大了,近来越发懂事,为父深感欣慰啊。” 阿月完全清醒过来后,用了药,便由楼枫秀搀扶下地,出了房门,在晨阳下缓缓活动筋骨,活血化瘀。 灶火刚熄,二撂子便提着大包小包补品,走过硕果累累的菜地,前来接俩人回家。 老杜虽然没来,但他安排的讲究,除了一堆孝敬补品,还让二撂子酬谢世外仙一锭十两重的银子,以及一进门就磕头。 此举,除了担心二撂子传不好话,还担心楼枫秀没有一张说得出感恩戴德话的好嘴。 世外仙总是不能适应这类磕头大礼,只好在开饭时给胖小子多盛两碗米饭。 “老杜怎么没来?”楼枫秀问。 “杜爷还有事呢,我自个先来啦!”二撂子说罢,两手抓住阿月,泪汪汪道“阿月,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杜爷让我明日来,可我今日就想见到你!” 阿月温微一笑,没有挣脱,倒是楼枫秀急匆匆打开他的手,制止道“你小心点,莽莽撞撞,弄疼了阿月!” “是啊!”兰秋苟同道“对待伤患要温柔点,得这样摸才行。” 紧接着少女的柔软小手也被毫不犹豫打开。 早饭用罢,几人就要走了。 世外仙认为阿月必须多多休养,他伤势恢复不大好,留在这里还能随时看诊。 只是阿月执意要走,楼枫秀不会劝人,于是反复记下世外仙交代各种事项。 世外仙留不住人,于是喊秋秋拿账本核账。 俩人核算半天,世外仙进屋一顿翻腾,而后找给了二撂子一把碎银子。 楼枫秀正好扶着阿月出门,见状,拿过银子数了数,怪道“这七两八钱一十一文钱什么意思?” 世外仙故作深沉道“行多少事,拿多少银子,这是本分。” “那你还日日乱记账?” “哦,哄小孩玩的。” “......” 阿月就要走了,兰秋拦不住,只好翻箱倒柜送出一把花边油伞。 “阿月哥哥,你看日头渐大,路上发汗见风就不好了,我把我最爱的伞送你撑着!” 楼枫秀拿起钉子锤,准备最后再修一遍柴门,见状,先走过来,把伞夺走,递给了二撂子。 “你放心,我背着,不让他落地,二撂子过来撑伞。” “那你走路那么快,震疼阿月哥哥伤口怎么办?”兰秋不放心道。 第81章 “你阿月哥哥又不是泥巴捏的。” “你这个人,你说你走慢点不就是了吗?” “我不想说。” “阿月哥哥你看他呀!” 世外仙出手将这场幼稚对话叫停,将他和阿月的衣裳还了回去。 二人换上身时,楼枫秀意外发现,衣裳上头血渍已经清了干净。 大概是用野茶叶洗的,上头沁满了清冽茶香。 楼枫秀非常好奇,因为,这两套衣裳他都洗过,压根洗不干净。 世外仙白了他一眼“指望你洗干净?拉倒吧,扫个地连鸡屎都扫不干净,鸡毛还满院子乱飞,下地除不干净草,播个菜种子不是稠就是太稀,做个饭不是舍不得放油就是舍不得放盐,老夫怀疑你故意增加老夫工作量!” 兰秋带着面纱,一双圆溜溜的杏仁眼,直在一旁眨巴眨巴附和“是的,你洗过的衣裳,我爹都要再洗一遍,你扫过的地,我爹也要再扫一遍,你种过的地,我爹都要再翻一遍土,你做过的饭,全喂了隔壁的野狗。” “......”楼枫秀质疑道“胡说八道,我既然做的差劲,你为什么不早说?” “那能说吗?你整天抢着干,你那劲多大,谁抢的过你啊?” “对呀,你整天一副等活干的德性,不多使唤使唤你,我跟我爹才会内疚呢。” 楼枫秀看了看手里的钉子锤,想起他日日修日日坏的柴门。 不敢相信自己真正这么一事无成,什么都做那么差劲。 “有一样很好。”兰秋点头称赞道“夜壶倒的还是挺干净的。” “......” “走吧,时候不早了,待会日头高起来,晒的很,二位爷切望保重,可别再来了,老夫还想多增几年寿呢!” 楼枫秀愧疚道满脸通红“我,把门修好再走。” “别管了,你哪能修好呢,反正都是秋秋使坏拆掉的。” “?” “还不是你天天一门心思挂阿月哥哥身上,不找点麻烦事转移注意力,我爹怎么在你那心疼要命的深情里给阿月哥哥换药啊!” 楼枫秀还要再还上两句嘴,阿月率先开口“二位救命之恩,晚辈铭记在心。” 兰秋眼泪哗啦道“我们一般都说以身相许的。” 楼枫秀拽了拽阿月,唯恐他因看不清这双水灵灵的眼睛下的真容而矢口答应。 阿月笑“谢谢你,兰秋,可我不能以身许你,我要回家了。” “我知道,呜呜呜呜我开玩笑的。”兰秋哭的情真意切,一点也不像开玩笑。 世外仙给打包了几帖药材,二撂子提溜着药,撑起了伞,楼枫秀便背上阿月,走出最后还是坏掉的柴门。 兰秋站在柴门外朝几人挥手,一路远远目送“保重啊,阿月哥哥。” 世外仙也喊“不看病也可以回来看看老夫的。听到了吧?秀秀!” “......” 听到了。 第60章 三人到家, 已经是半下午的时辰了。 二撂子收了伞,将二人送进门就要走。 “你去哪?”楼枫秀问。 “我找杜爷吃饭。” “老杜在哪?” “尽欢场啊。” 楼枫秀眉心一揪,对阿月道“你歇着, 我跟二撂子去看看。” “不行!你不能去!”二撂子脱口道。 “我怎么就不能去?” “杜爷说, 小豆子不会再找咱麻烦了, 让你别多事,更千万别过去讨嫌,万一砸了他饭碗, 他要跟你翻脸的!”二撂子说罢,夹着伞跑走了。 白虎堂遭封了春意浓,昌叔死因莫名, 满城风云混乱。 听二撂子这话,窦长忌不再企图拉拢他入伙, 却还有闲心拉老杜留在尽欢场? 昌叔死因蹊跷,老杜倒心知肚明,楼枫秀原觉得他压根没那个胆量,现在细想,心头猛烈打鼓。 他动身欲追, 阿月忽然拉住他手腕。 楼枫秀浑心发急,不免一挣, 却听见阿月轻轻抽了声冷气。 这声冷气便将他双脚焊死原地, 当即不敢乱动。 “去哪?” “我,我......”他转过身, 轻轻捏了捏他的掌心。“哪也不去。” 那几乎是个宠溺的动作。 大门没关, 留了个供狗子出入的缝隙。 二人进了老宅,只见墙角的狗窝里,狗子正挤在窝里睡午觉。 狗窝盖的大, 不该那么挤,仔细一看,竟然还有一只。 粉粉听见熟悉脚步声响,立刻梦中惊醒,带着拐回来的小狗,扑上来一道认主。 它拐回来的那只流浪小狗,浑身雪白,昂首阔胸,四肢修长,毛发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果然非常漂亮。 因此,衬的粉粉四条短腿越发土气。 楼枫秀顺手掂量掂量粉粉,狗子瘦了,在他手心里蹭的翻来覆去。 另外一只雪白的狗子,看体形还尚未成年,眸光警惕,盯着粉粉谄媚的在他掌心撒娇。 粉粉蹭了半天,忽然扭过头去拱小白狗,硬是将它挤到楼枫秀身前。 楼枫秀一手各撸一只,紧绷的神态放松下来。 “怂包,哪拐回来的小母狗?” “汪汪。”粉粉眯着眼翻肚皮,非常之骄傲的叫唤两声。 阿月笑眯眯道“前些日子倒春寒,晚上下雨,回来路上......” “你淋雨了?”想起此前阿月久烧不退,肯定是因为淋了雨! “没有,我有撑伞。”阿月说。 “胡说,咱们家里根本没伞!” “......问借了扇伞铺里。” 楼枫秀越发难哄,如果再往下问,一定很难圆回来。 “家里连伞都没有?”幸而,楼枫秀在当下便进行了场自我反思。“等会我就去买。” “嗯。”阿月面不改色的微笑。 “回来路上呢?”楼枫秀追问道。 “回来路上,遇见粉粉,在跟流浪狗打架。” “它还敢打架?打赢了吗?” “赢了,所以带回了小白。” “出息了!”楼枫秀开心道“还知道给自己拐个媳妇回来!” “枫秀。”阿月俯身蹲下,手掌覆盖在他的手背上。“顾大人如今声名鹊起,相信在县衙威望管制下,白虎青龙自会收敛恶行。杜爷不会有事的。尽欢场,别再去了,好吗。” 楼枫秀进城来,一路便听得满街巷议论衙门壮举。 可他难以信任那个软弱又不靠谱的顾大人,更不可能放任老杜重蹈窦长忌覆辙。 他心里一团乱麻,想那大概不行,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兄弟一个个被那恶臭帮派全部抢去。 可是阿月指尖虚弱泛白,掌心微凉没有温度,身为罪魁祸首,他恐怕永远无法拒绝阿月任何请求。 “好。” -- 担心妓子失言,牵连白虎堂,周业生遣人连夜劫牢狱,后借青龙帮出海,将人全部送出定崖县,打算分批卖往其它妓院。 可惜急中生漏,逃了一个。 月儿藏在一条后巷子的泔水桶里,每天不敢露面。 她好不容易砸烂窗子,刚探出头,便亲眼见那刀落在阿月身上,甚至听见刀刃砍进脊骨的响动。 她以为阿月死了,日日以泪洗面,不住忏悔。 “我应该拦住你的,你往下跳我就该跟你一起跳!呜呜呜要不是我没拦住你,你一定不会死,不不不,我就不该留你吃饭,对不起阿月,你要是怪我,就来找我吧呜呜,但我知道你人好,你还是别来了呜呜呜呜。” 她忏悔完,罪过一分没有减轻,夜里都是噩梦。 “你别来找我啊阿月,我真帮你吹姓刘的枕边风了,可他不听啊呜呜呜呜。” 春意浓查封当日,事发突然,月儿只藏了一些金镯子套在脚踝上,准备贿赂牢里狱卒,得以免除刑法。 另外急中生智带出的,还有一份自县令身上无意得来的小册子,她原是想,说不定能跟知县套套近乎什么的。 可惜没找到机会,当夜便被劫走了。 幸好月儿有点聪明,从不知道是救命还是谋命的劫匪手里潜逃了出来。 否则再被卖到其它地方,一没金主二没银子,不知道得攒到什么时候去! 她祈祷多日,没用,藏的又憋屈,偶尔翻了翻身上带着小册子。 顾青民字文周正,在某些重点加粗提笔,诸如拉拢引翠,私盐线路,关联人物,诸如此类。 月儿翻了好多遍,她都快翻烂了。 月儿认为阿月死了,她实打实的伤心,甭管这个人爱的男人还是女人,他却是唯一一个说过自己很珍贵的人。 她觉得她得为阿月做点什么,报仇兴许报不了,但落井下石应该不难。 她有些怯懦,不太敢贸然指证。 但她又真的没有那么聪明,她信了县令爷的这本册子。 所以,她坚信自己的聪明才智,足以化险为夷,果断勇敢出手。 第82章 白虎堂派了一批打手,整天轮番蹲守县衙门口,死死盯着顾青民,绝不放过一草一木的动静。 所以她只好往身上抹泥巴,装扮成乞丐才敢走上街头,拿出身上所有首饰,偷偷委请托状师,为自己写状纸。 她的金主常来,说话从不遮口,引翠知道的秘辛,她不一定全部知道,但是他们的罪状,她足足说了半宿。 她分说的详细,可越是详说,状师越是写的满脑袋汗。 所以,在真正的审时度势的聪明者写完状纸后,并没有如约替她拿去呈诉,而是转而,交给了白虎堂主。 昌叔一死,地下钱庄由周业生全面接管,他琐事一堆,懒得计较妓子。 死活不论,随意处置了就是。 于是,月儿难逃一劫,她被送去地下赌坊,丢进斗兽场中。 她似乎白白搭上了性命。 又似乎没有。 自从牢狱遭劫,周业生当日便来亲自拜访,入县衙仿若无人之境,留下了一干打手。 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走之前那不动不摇,掌控全局般自信眼神,令顾青民足足心惊胆战小半月。 那帮地痞天天在衙门跟家门口打转,顾青民不得不安排几名衙役,轮番在门前值守。 两方彼此虎视眈眈,谁都没有放过谁。 顾青民在白虎堂势力范围内,安插了几名眼线,他急着楼枫秀此前提点,尤其在地下赌坊,安定了几个车夫走卒。 好知晓其中隐秘,每日进出几个人,穿什么衣裳,带什么东西,先迈左脚还是右脚,他一清二楚。 那里出入除了打手就是富绅,大半夜扛沾血麻袋大摇大摆进地下赌坊,已经不能用惹眼来形容了。 县衙大门紧闭了多日,地痞流氓盯的逐渐无趣,不甚走心。 身手了得捕快们迅速翻墙,顺道将顾青民拉上墙头,才得以赶到地下赌坊。 顾青民虽软弱,可阿月为他荐送的衙役,给了他无尚的底气。 已经被针对了,横也死,竖也死,管它麻袋里装的是猪是狗,只管出手! 他们来的刚好。 斗兽窝里刚咬死了不明生物,捕快威武,集体挥动杀威棒,倾力制住吃人恶兽。 瞧缺胳膊少腿的半拉身子,根本查验不出致死因。 不过仵作确定,那是个人,还是个女人。 场内的打手推脱道“不干我们的事,她自己掉进去的!” 顾青民忍住干呕追问“你跟我说说怎么掉的,你掉一个我来看看?” “真的!我们之前二把手,昨天刚刚自己掉下来的!” “对,我们堂主还在筹办丧事呢,不信等会来了,你自己问问!” 那可真不敢等。 顾青民一边干呕,一边侧目。 终于,他在那半拉身子上头,发现了一本眼熟的册子。 那是他的书册。 顾青民一口咽回酸水,当即福至心灵,不惜往自己身上泼脏水,破口道“这是我春意浓相好啊!她可是我至关重要的证人!她原本应该好好在县衙的大牢里,正要与我说一说罪恶满盈的尔等,现在却死在这,一定是被你们灭的口!” “......” 诸位尔等百口莫辩。 地下赌坊顺利查封。 月儿姑娘歪打正着,拿她最珍贵的那条命,完成了既定计划。 白虎堂上下乱成烂粥,内外交恶不可开交,急迫在挑选合适人选顶罪。 阿月离开城内多日,甫回城第二天,便得此音信。 变化太过,下一步还没开始走,计划便以一种诡异的方式迅速推进。 第61章 在楼枫秀无微不至寸步不离的情况下, 阿月足足三天没能走出家门。 最终,他借口想念李大娘的红豆粘糕,终于哄走楼枫秀去带一份回来。 祈为良住在西南六街雕花巷, 距离南五里街还要远一些。 即便支走楼枫秀, 以他带伤的步行速度, 往返一趟,根本没办法赶在他回来之前到家。 因而,他带上几本书, 以借还书籍为由,去见祈为良。 老爷子家里没人,大门虚掩。 敲门无人回应, 于是阿月径直进了院子,走去书房, 将带来的书籍放进书阁中。 书阁干净,唯独下方隐秘一角,摞着几卷卷轴,以及几本私自装订起的旧书,上面布满落尘, 好像被人遗弃。 阿月取出那摞卷轴,放置书案, 拂开上面积压的尘土。 灰尘腾空, 旧事昭彰。 西北楼西县历年卷宗,西北楼西县各镇分布图, 西北楼西县县志, 西北楼西县山形地质。 他指尖微不可查发颤,一页页掠过与他年纪几乎相当的旧书。 不知过了多久,吱呀一声, 房门推开。 祈大爷遛弯回到家,看见阿月捏着眉心,正在翻看那摞旧文。 “陈年旧往,早已落尘,何必翻出来找不痛快。” “这些旧书,似乎很有趣,祈爷爷若不常看,可否借我几日?” “想看就拿去,不必归还,若有闲心,看完便替我烧掉。” 阿月合起书籍,未表来意,却听祈为良道“小后生,既然你来找我,就诚心些,近来种种,想必与你有关?” “是。” 祈为良半晌未曾开口,他肯参与,无非也是出于欣赏阿月,帮衬一把而已。 此刻才发现,眼前的孩子图谋之远。 “那日我当你年轻不知人心之险,没有将你所言放在心上,小后生,你怎敢?” “祈爷爷,他们四方利益,掺杂繁复,其实相互间不稳固,稍加推动,就会四分五裂。” “那你看到了,如今如何?” “是我无能。” “你若无能,剩下的岂不是尽是一把烂木?小后生,你一力谋划不与人道,看来是从未将我二人,真正当过盟友。” 阿月无法辩驳,只道“祈爷爷,我想知道,张占如何。” “迫咬白虎堂,退还供银。” 事关私盐,大笔银两填进去,什么动静都没有,几封入朝的家信,不经意提点,利益顿时纠葛不堪,为了稳住局势,几方正是焦头烂额。 三方较劲,宁愿死死将盐场掐在手里,企图能得转机,也不愿放过百姓。 私盐路线走不通还算事小,阿月遂仿写顾青民墨笔,寄无名信与圣莲道,由宗教出面,敕令干预,皇商换了官船,私路成了正道。 更借衙役之口,假意散播京师派巡抚出使的消息,不必定下出使时间,大肆造声。 之所以是假意,皆因京师多年不巡定崖县。 谁都不想接手这个烂摊子,一个偏僻小县城,一帮地痞臭流氓。 做好了顶多算你收剿无赖有功,奖赏那是没有的,但做差了赔的就大了。 官盐都敢私贩,杀个人还不轻轻松松? 巡抚能不能指派来不重要,只是必得喧声造势。 在私盐无路可走时,青龙帮那帮强盗一定忍不住动手,私开航道。 阿月倒没通天本事查证,只是趁夜往返一程定远,轻易买得低廉赤盐,便清楚,张占与这两帮必生间隙。 那些被送往定远的赤盐,与阿月所买的颜色甚至存在差异,这越发更完善染盐技法,令张占怀疑只会不断放大,以至于再不能安心合谋,宁肯放弃这群吸血杂碎。 谁知周业生为稳固两帮关系,竟答应由青龙帮帮主刘定邦亲自选址,要送他两间赌档! 海龙王利欲不满,如此便沉住了气,真就接受了这个条件。 最初接近月儿,即想自她与引翠之间,引出条人命。 自定远挑来的武堂衙役,额外提供供养,正是欲布局时机,利用人命官司,查封春意浓。 他意识到,自己做事似乎比那群真正恶人还要绝些,于是后来,他放弃利用那条低贱的人命,自己倒做了那个引子。 人命一出,衙役迅速出手,查封春意浓,关押白虎堂所有相干人等。 当然,白虎堂不会轻易就罪认罚,老鸨肯定是顶罪人选。 不过无妨,在脱罪之前,引出老鸨指认地下赌坊贩卖人口之实,再图谋查封地下赌坊。 就算白虎堂集体脱罪,也只能任由春意浓跟地下赌坊,财源广进两大门路封死。 幸而,他险些丧命,没有白费,如今一切还算顺遂。 张占是白虎堂地下钱庄供银大户,见白虎堂连番出事,薛大人聊无音信,他那点人脉只管要钱,填补不出个所以然。 阿月在张府待了那么些天,深知张老爷脾性。 此人只是贪图利益,绝对不会与两帮同担风险。 来定崖收盐的官宦,大出意外正是圣莲道门生。这类人信奉宗教,端得风情月白,不与官场权益私交。 若想打通此人,必要多方周转,时间有限。 而白虎堂两大收益得封,动摇了根基,张占必然会立刻撤走银钱,明哲保身。 第83章 这两日果然在要求周业生连本带利,放还银两。 青龙帮为占领城内生计,一定会趁机落井下石。 白虎堂缺了财势,惨遭对手碾压,还能蹦跶多久? 届时再来整顿这伙没什么脑子的强盗,岂不是手到擒来? 青龙帮虽然自始至终没有获得好处,不妨碍他们渔翁得利,乐不可支。 海龙王刚上得岸,白得两家赌坊,现在正在筹备第三家开业。 似乎一切顺理成章。 阿月没有失败。 月儿姑娘做到了,用他最初希望她做到的方式。 阿月通晓了内情,心遂放定,他收起书便道“多谢相告,晚辈所愿已了,若有不周之处,还望祈爷爷见谅。” “哦,恐怕,你也不敢告诉小兔崽子吧。”祈为良道。 “晚辈不敢。” “臭小子脑子缺弦,做事莽撞,知道没什么好处。” “晚辈行为恶劣,与他无关。”他坦然道“还请祈爷爷转告顾大人,望厚葬月儿姑娘。” “这......”祈为良眯了眯眼,他先前没想过妓子与他关联,听他提及,不免仔细将他看了一番。 少年人面无表情,不笑时神色凛冽,一改温顺和润。 “老夫曾为官数载,看人甚少走眼。小后生,你能将此地形势了如指掌,各种利益盘算的清晰明白,抛出一个引子,便能使多方为你目的所牵动。只是,老夫实不知该赞你为这一方百姓其心赤诚,还是该惧你,小小年纪,城府之深。” “晚辈没有您口中高尚,所行只为私心。” “这帮地痞流年不利,想必意识到了县衙背后动作,必然有所防备,做到这个地步实属不易,你不必自作聪明,因此生出娇逸,试图背负民生,往后,顾好自己,别再过问。” “多谢指教。”阿月不置可否。 只要楼枫秀安然无恙,定崖县可以继续腐烂,他没足够强大的能力承担它的荣辱,一切到此为止。 祈为良默然,他现在看待这个孩子,已如初见不同,口吻亦真亦假道“小后生,你可不如表面温顺,教授你的老师,想必绝非善类。” “您说错了。” “别介意。老夫近来糊涂,时常食言,小后生见谅。”祈为良拄拐站起,随口道“走吧,老夫送你。” “不必道歉。”他道。 的确不必道歉,因为,他的恩师,罪大恶极。 第62章 白虎堂乱粥重炖, 唯独堂主之位仍然屹立不倒。 虽然昌叔看起来像醉后失足跌落斗兽场,死的也算其所,但这毕竟跟青龙帮突然发难脱不了干系。 来不及盘算清楚, 第二天, 地下赌坊就因一个死的不干不净的妓子遭到查封。 白虎堂在处理昌叔身后以及各种事宜, 一时没有空闲找回场子。 那时日间,满街都在散播风言风语。 有说是堂主周业生,丧心病狂谋害亲叔叔, 有说是堂主护法遭受欺压,为搏上位下毒手。 言论的起因,是青龙帮里有人声称, 前去白虎堂地界惹事,完全是因为, 有人先动手挑衅,只是追击中,无意进了地下赌坊。 要知道,昌叔的地界,等闲还不敢出手, 并非不是有人刻意为之。 除此外,青龙帮更是倒打一耙, 声称也许是他们借刀杀人, 要他们自己好好清除内贼。 为证问心无愧,帮主刘定胜亲自带了一百多号人, 前去祭堂缅怀昌叔亡灵。 然后在灵堂前笑出了声。 白虎堂如今低人一头, 不敢真结下血海深仇,一门心思死斗,并不是什么好事。 于是乎, 堂主宽宏大量,只能一笑泯恩仇,勉为其难暂且了结。 老杜捣烂的疮口愈合的七七八八,剃了光头,为免倒人胃口,整日严严实实带着一顶帷帽。 他依然在尽欢场当打手,不过,现在一个月能得五两。 听闻楼枫秀与阿月回了老宅,老杜放下了心,接下来的许多时日里,他待在尽欢场内,一次也没有去老宅里看望。 老杜左胳膊半废,发威不够震慑,跟一群下九流的赌徒干仗不讨好。没有楼枫秀在场,在赌档的每一天,脸上青青紫紫没断过。 他时常觉得悲哀,偶尔,又觉得如此甚好。 他是要过人命的罪大恶极的凶犯,就该待在这种地方,与渣滓为伍。 青龙帮趁白虎堂势微,立刻在尽欢场正对面新开了一家赌档,取名欢喜档,为拉拢客源,双方每天互相挑衅。 由于风言风语在白虎堂里传的甚广,豹子荣调离尽欢场,转往藏宝阁。 窦长忌虽未除名,仍做堂中护法,却被留在赌坊看场。 荣爷与窦长忌,算是堂中为数不多有点交情的同僚。 豹子荣本在堂里没什么地位,因窦长忌私心,所以被派来看管尽欢场,做个名义东家。 近来时局混乱,白虎堂几个管事争权夺利,早看不惯窦长忌不干不净博上的高位,担心他无外事多闲心,从而插手地下钱庄,便借机打发豹子荣去藏宝阁,要窦长忌孤立无援,孤守尽欢场。 如今正逢多事之秋,尽欢场与欢喜档不得不勉力维持着摇摇欲坠的邻里关系。 但这邻里关系实在不好维持。 那日黄昏后,欢喜档挑起引客长灯,由于占据范围过大,差两步就要挂到尽欢场里去。 这蹬鼻子上脸的行为,分明是故意挑衅,于是双方就此互相诋毁辱骂了半个时辰。 楼枫秀就在那时,穿过双方的谩骂声,径直走到老杜跟前。 不待开口寒暄,一眼发现他帽子底下裸露的地方光不溜秋,眉头一皱,疑道“你为什么剃了光头?” 老杜隔着帽子抓了把头“天热,剃了舒坦。” “难看。” “你好哪去了,你瞧瞧你那一头杂毛,眼睛都快看不见了!” 楼枫秀不由分说抬手,便要去抓他帽子,被老杜一巴掌拍开。 “你别动手动脚的!老子正后悔呢!” “你也知道后悔?” “是啊,剪头发不能找新手,新手老手抖,剃的跟狗啃一样,否则老子犯得着剃光头?” 楼枫秀面无表情盯着他,老杜哼了一声,抄了只茶壶压了口水,又道“有事吗你?没事赶紧回去吧。” 楼枫秀朝他递出一只钱袋。 那只钱袋是李大娘缝的,几人人手一个。 老杜看见就觉得难受,心想,来年铁定没他的份了。 “干什么?” “给你就拿着,哪来这么多废话?” 老杜接了钱袋,拿到手里掂重量。 他能言善道,常上赌桌坐庄凑场陪赌,摸的银子多了,过手基本猜得出重量。 这袋里,起码十两银子。 老杜挑了挑眉,纳闷道“秀儿,这些银子,你是哪整来的?阿月知不知道?” “把你屁话给我收回去。”楼枫秀拉着脸道“这就是阿月给的。” 明明是上回祈大爷大手一挥富余下来的部分,阿月只是习惯将银子都交给他而已。 “嘿,这得写多少字才赚的来!”说罢,老杜把钱袋子抛回去,摆摆手笑道“二撂子没告诉你?我债已经两清了。” “两清?怎么两清的?” “那不是趁最近堂里乱,窦爷心好,就给免了,诶对了,听二撂子说,阿月还在养伤呢不是?你还不赶快回去照顾着!” “不用你操心,他好的很。” “那就好,那就好。”老杜讪笑。 “老杜,既然债清了,你为什么不走?” “我......我为什么要走?” 楼枫秀平日不会看人脸色,此刻也能发觉,老杜反应格外局促,他努力维持颤动的眼神,提了口底气道“我为什么要走!” “小豆子逼你的?” “谁能逼我?我又不跟你似得,我脑子没坏。不用四处找活计,每月都有定银拿,这好事,打我我都不走!” “你脑子没坏?”楼枫秀铁了心,不肯信他一个字。“老杜,你究竟留下干什么?好替他杀人?” 老杜脸色立刻阴沉下来,低声斥道“你胡说什么呢!” 楼枫秀见他这样神色,不由心头一耿,越发笃定。 “就你这二两胆子,你怎么敢!” “闭嘴!人命关天,你想让兄弟坐牢啊!”老杜换了神色,费力扬起笑“你小子多想了是不?杜爷没被谁胁迫,痛快着呢,少在这磨蹭了,赶紧走吧,等杜爷改天有空,请你吃香的喝辣的! “你既然知道我来干什么的,就跟我走。” “我不走。”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你最清楚不过,我老杜爱财!” “我给的难道是堆绣铁?”楼枫秀将钱袋送到他眼前“你怎么不收?” 老杜不消开口,场内便来人传话“老杜啊,东家差我跟你说一声,莫叫闲杂人等堵了门口耽误生意,是客咱欢迎,若只为谈点闲话呢,可就别怪哥几个赶人了。” 第84章 老杜登时夺过他手里钱袋子就往怀里塞,他已经挂不住笑了,忍不住伸手,推了一把楼枫秀“我收了,秀儿,你赶紧走吧,算我求你,你快走吧,往后别来了。” “老杜,我他妈问你,银子有这么重要!让你不惜杀人卖命?” “对,就是他妈的这么重要!我老杜是个什么烂东西,你不清楚吗?操,我服了,你装什么傻?我为五百两出卖过你,你真就一无所知吗?我他妈现在还在为了几两银子出卖你!在我眼里,兄弟算个什么玩意,人命算个什么玩意,你他妈的少在这装仗义,我老杜生就的下贱!你再说也没用,叫你滚呢,听明白了吗!” 楼枫秀听明白了,却眉目间毫无怒色。 “我原谅你了。”他说罢,一个转身,竟然席地坐下。 老杜沉默片刻,渐渐抬起左边那条胳膊,虚虚握了握拳头“你记得吧,秀儿,我为这条胳膊,学那些个帮派杂碎,去收保护费。” 当然记得,不光如此,楼枫秀到现在都记得,他那张被自己打的糊满鼻血的脸。 “但是,只要二钱,二钱它就不至于残。银子算什么东西?可就是没它不行,谁富过还想穷?你有阿月,我有什么?二撂子那大蠢蛋,天天就知道白给人倒泔水,我不干,谁养他?谁养我?我不可能回头了,不可能了。” 楼枫秀绷着嘴角就是不说话。 老杜掏心掏肺说半天,软的硬的用尽了,见还不能说动他,忍不住恼了起来,张口骂道“你他妈聋了吗?死活说不听?还站着干什么,影响赌场生意,赶紧滚!” “你想要多少银子?” “要多少有多少!快滚行不行!” 老杜伸手往外推搡,楼枫秀一把甩开,抬脚径直入了尽欢场。 场子内始终热火朝天,撕心裂肺。 他没有看到荣爷,倒一眼看见了窦长忌。 窦长忌独自坐在场子中心,占据最大的赌桌位,信手抛出百两银子,压上豹子六的赌面。 楼枫秀上前,直言不讳道“你许诺的,一月五十两,作数吗?” 窦长忌没有抬头,全心全意注视着他的赌局。 庄家为他一人开盅,结果并不如人意。 窦长忌重新下注,仍旧押上豹子六。 他漫不经心道“秀爷,你是不是太高估你自己了?” 他的确要豹子荣曾代自己许诺,不过,此刻并不打算遵守。 老杜追上前,拉住楼枫秀“就是,秀儿,你以为你还能回来啊?窦爷忙着呢,你少过来讨嫌碍眼!” 窦长忌歪了歪头,看向老杜“这里还没你说话的份。” “不是,我这是怕,怕他怪错人,万一冲撞窦爷,我这就把他赶走!” “你如果有这个能耐,兴许欢喜档就开不起来了。”他对老杜一笑,眼里没有分毫笑意。 “依你看,我能得多少?”楼枫秀坚持问道。 “最低级的打手,一月八钱。”窦长忌道。 “我问的是,我能得多少?” 窦长忌抬眼,略带几分轻蔑“你?秀爷,我知道你有莽劲,还算厉害,但是,尽欢场里没有吃干饭的,给少了,秀爷看不上,给多了,对其它人也太不公平,你说是不是?” “行。”楼枫秀握紧拳头,转身出了场。 场外,欢喜档的一帮打手,还在喋喋不休谩骂,满嘴里吐着尖酸刻薄。 楼枫秀二话不说,冲上去就开打! 青龙帮开业至今第五天,看他们息事宁人不敢动手,找事找了十来回,根本没有料到对方突然发难! 发难就算了,还就来了一个人! 本来想说不占人多的便宜,上了三四个人应付几下,打着打着,发觉这小子阴招不少,手感熟悉,顿时发现他是某年某月因为一碗饭暴打三十几号人的疯狗! “兄弟们!兄弟们!!疯狗!啊疯狗啊!!给我干死他!” 顿时集体涌上来,七手八脚将楼枫秀围起暴打。 老杜上去拽他,没能拽出来,不妨挨了几棍子,被人从人窝里踢了出来。 “动手啊,他妈的,你们都愣着干什么?”老杜着急动员,可其余同僚被窦长忌下了严令,不能主动动手,因而集体袖手。 外头打的热闹,窦长忌坐在原位不动,单单脸色阴沉。 场外忽然传来一声尖叫“秀儿!没事吧!你们这群狗东西,想要人命吗!?” 窦长忌眼里猛然发狠,起手拍案道“都他妈聋了吗?动我尽欢场的人?给我打!” 随着窦长忌一声令下,摇摇欲坠的邻里关系,顿时四分五裂。 尽欢场倾巢而出,两方人手厮打成团,楼枫秀噙着一口血,左冲右突,打的对方节节败退。 正当兴时,他被老杜薅住后领子。 楼枫秀手里还拽着了个人,权当泄怒工具,朝肚皮狂锤。 “别打了别打了!我的爷,阿月来了!” 楼枫秀打的浑身热汗,闻言顿时浑身发寒。 他手里一松,脚底趔趄,佯装冷静,匆匆擦掉唇角的血。 回过头,并没有看见阿月。 他呼出一口气,正要骂老杜眼瞎,老杜却比他还紧张,指着尽欢场里道“你赶紧的,阿月都进去了!” “......” 第63章 楼枫秀同手同脚走进赌场, 像个不小心打碎碗碟的孩子,等候长辈一言定论生死。 阿月与窦长忌同坐赌局,他的脸色仍有失血过多的苍白, 神色却平静, 感觉不像在赌场, 更像在饮茶。 二人隔案对视,久久没有说话。 楼枫秀不知道做了什么样的心理建设,老杜瞧他背都僵了, 一步掰成三步走,慢吞吞站定在二人之间。 “你怎么敢,坐在这的?”终于, 窦长忌率先开口。 “别的地方,没有位置。”阿月回。 “......” 气氛异常的古怪, 热火朝天的赌场逐渐变的落针可闻。 窦长忌错开那直白目光,便向楼枫秀道“想必大家都看到了,秀爷身手的确难得,这群小弟,中等货色也不过月银二三两, 你嘛,就五两吧。” 楼枫秀闭了闭眼, 从嗓子里掐出一个音调“好。” “你疯了吗?”老杜诧异道“你看着阿月, 再说一遍!” 楼枫秀没有看阿月,反而转头看向老杜“赚到你觉得够, 怎么样?” 阿月自始至终没有看他一眼, 仿佛与他并不怎样熟悉。 他开口问庄家道“请问,如何下注?” “阿月,你他妈别跟秀儿一样犯轴, 你把秀儿带走,我求求你俩了,你们是不是想给我饭碗搞砸啊?”老杜抓狂,他原以为阿月是来带走楼枫秀的,没想到是一起来发疯的! 窦长忌手指缓缓敲击着赌桌,微叹道“杜爷,我真的很讨厌你多嘴。” 言罢,身后打手便涌上来,七手八脚扣住人,拿了块破布塞住了嘴。 “一钱银子起注。”庄家道。 阿月点头,他道“我没有银子,可以借吗?” 庄家白了他一眼“借?毛都没长齐就敢来借银子了!” 窦长忌却笑吟吟道“生意上门,怎么不借。借。” “不准借!”楼枫秀上前两步,匆匆道“你要银子干什么?你要银子我给你!” 掏来掏去,忽然想起全给了老杜。 而老杜被人死死压着四肢,捂住了嘴。 旁有看客耻笑“什么玩意,上赌桌资格都没有。” 他走过去,扒开一干人等,从老杜怀里拿出钱袋。 而此时,阿月已经在借据上,摁下了鲜红的手印。 尽欢场对金主服务十分到位,极有眼色,为他递上净手的帕子。 阿月轻轻擦掉指尖红痕,缓缓回过头,终于看向楼枫秀。 “如果你执意要当打手,就向我来讨债吧。” 在那一托盘的百两银递到阿月跟前时,楼枫秀怒火冲顶,但他舍不得凶阿月,于是一把揪住了庄家衣领,威胁道“我看谁敢开局!” 这场中的庄家,曾经都是楼枫秀同僚,对他臭脾气摸的门清,昌叔脑壳都敢砸,还有什么怕的? 于是集体听信威胁,立马上放下筛盅。 阿月接过银子,丝毫不为所动。 他向窦长忌道谢后,起身竟往对楼走去! 这展开分外奇妙,赌客集体成了看官,跟着他一起挪步。 欢喜档门口,可怜的打手们还在抱团擦伤药,只看见一个病殃殃的少年往这里走来,身后还跟着恶鬼一样的楼枫秀,集体吓的后退三尺! “你,别过来,我警告你!人呢,人呢,他妈的全都给我过来!” 眼见一场血雨腥风又起,只听窦长忌站定尽欢场门槛前,施施然笑道“阿月小先生,你拿我尽欢场的银子,却到欢喜档里赌,这是什么道理?你这么想玩,我来奉陪,如何?” “好。” 楼枫秀本挡在阿月身前,闻言,立刻回头抓住他的袖口。 第85章 阿月却对他笑了一下,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抚道“我只玩一局,等我一起回家,好吗?” 老杜浑心发寒,却亲眼看着那刻楼枫秀阴霾遍布的脸色烟消云散,一个眨眼便是霞光万丈了。 窦长忌拿起筛盅,坐上庄家位置,请他入赌局。 楼枫秀都站一旁旁观了,老杜也不再出手阻拦,他低声问道“阿月会吗?” “不会。”楼枫秀斩钉截铁道。 “那就好......不会!?那他这是要干什么?找死吗?” “不然你替他?” “......你们开心就行,不要管我死活。” “赌什么都可以吗?”赌桌上,阿月开口问道。 窦长忌被他天真的问题引的发笑,他勾了勾唇,面带讥讽,却点头道“可以。” 阿月将整盘银子放在赌桌案上,他道“我用我的筹码,押还杜爷自由身。” 窦长忌笑不出来了。 他不明白,自己是虐待老杜了,还是缺他月银了?? 他不明白,老杜究竟算什么东西??自己在他们眼里,又算什么东西?? 他不明白,凭什么老杜明明无数次利用楼枫秀,与自己不过是相差无几的阴险之辈,偏偏能得楼枫秀毫无保留的维护? 因为他不明白,所以他一定要用老杜完成对昌叔的暗杀。 因为他不明白,所以老杜永远别想,再回到那清白的世界里。 因为他不明白,所以无法理解阿月,为何能够如此气定神闲。 “只这点筹码,就想从我手底下换人?很抱歉,我还不缺这点银子。” 阿月想了想,道“我有一个代书摊子,可以把所有书籍,笔墨纸砚,全部押上去。” 窦长忌敲击着筛盅,冷淡道“我要这些东西干什么?先生难道也想教我,怎么给人读信吗?” “不是,我没有筹码了。” “......” 看客里里外外围了无数层,偶尔交头接耳,却没人敢大声讲话,笑也死死憋着,唯恐破坏气氛。 如此严苛的场面下,外头却忽然飘进来一个熟悉声音。 “让我进去,让我进去!杜爷!我给你带晚饭来啦!东西楼的绝顶好菜!” “......闭嘴吧你!” “谁家的狗哇,怎么都乱往里头挤!” 粉粉有了小白这个流浪的小伙伴后,天天带着小白满街乱窜,今日半道遇上二撂子,一路便跟着进了尽欢场。 “筹码而已,值得的都算。”窦长忌转了转念头,轻声笑道“如果你赢了,今日种种一笔勾销,你可以随便带谁走。但如果你输了,除了一百两,今日你们四人,包括那两条狗,全部留下。” “好。”他答应的没有分毫犹豫。 窦长忌瞧着他软绵绵,却有恃无恐的态度,竟然生出一丝怒意。 他想要加大筹码,可惜对方一无所有,显得挖空心思拖所有人下水的自己,仿佛是个傻子。 窦长忌心存窃幸,他入白虎堂,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掩饰。 掩饰愤怒,不甘,嫉妒,一切难以启齿的情绪。 但看来,他学的还是不够好。 “那么。阿月小先生,你想怎么玩?” 少年看起来魄力十足,开口却道“我不会,您挑玩法。” “小先生这样,我若赢了,岂不算我欺负你?” “胜负还未可知。” “看来小先生很有底气,就最简单的,比大小。可行?” “可行。” 二撂子终于率领两只崽子挤进人潮,他一身臭烘烘泔水味,融入赌场里大老爷们的臭汗,竟然没那么难闻。 一时看不明白状况,还傻乐道“杜爷,东西楼的大厨答应我明天就可以进东西楼后厨挑水运柴啦!” 老杜捂住他的嘴“别吭气。” 阿月越过赌桌,自窦长忌手中接下筛盅。 过大的动作牵并着背脊神经,致使抓盅的手微微颤抖,盅内滚出的一枚骰子,咕噜噜沿着赌局滚落在地。 粉粉原本挤进来,就去蹭他裤脚,听见动静,小跑过去,含嘴里拐回去,吐到小白面前,吐了个六点。 “怎么还手抖?是不是不敢玩啊?”看客嗤笑道。 “小毛孩子,还是回家吧,一看就不是你来的地方!” 老杜不想问的,实在忍不住还是问了“你就由得他胡来?” 楼枫秀没有回答,他取了一只新的骰子,递给阿月“快点,玩完我们回家,饿了。” “嗯。”微凉的指尖扫过掌心,取走了那枚骰子。 “我带了两份大肉饭,秀爷先吃我的吧!”二撂子极其没眼色的晃着手里荷叶包。 “我让你别吭气!”老杜恨铁不成钢道。 阿月将骰子放进筛盅,继而倒出来,数了数,六枚。 漂亮的指骨捏起点上红漆骰子,一粒一粒放进筛盅。 氛围紧张的掉根针都刺耳。 所有人屏息看阿月摇盅。 包括楼枫秀。 阿月一点也不耽误,他背脊神经修复缓慢,动作太大会发疼。 于是他只摇了两下,落案后径直掀开。 两个一点,三个二点,一个五点。 十三点。 旁人连看庄家点数的兴致都没了,纷纷唏嘘。 可楼枫秀一点也不怕。 他不知道阿月究竟要做什么,可他比信任自己更信任阿月。 阿月说了,要他等他一起回家,那他就等着他,一起回家。 窦长忌手摸在盅上,掀开一条小缝,却也不看。 时间无限拉长,所有人都在等他掀盅。 须臾,他道“听闻小先生文采出众,玲珑剔透心,最善解人语。开盅前,我有一个问题,希望小先生,不吝赐教。” 阿月毫不谦虚的点头“请讲。” “倘若世人欺你辱你,你的生存举步维艰,但有一天,你获得堂堂正正痛快活下去的机会,还能将所有屈辱踩在脚下,只是,会为此失去一些不甚重要的东西,你怎么选?” “不甚重要的,叫做丢弃。”阿月说“令你意识到失去的,一定重要。” 窦长忌手指划过盅底,那条缝隙始终若隐若现。 “那你还真是聪明。”他面无表情,场面一时又冷了几分。 “可是,此人又何错之有?他不过为更好的活下去,选择不同的方式罢了,对错,凭谁定义?为何旁人的错就是能原谅之错,他的错偏就十恶不赦?旁人真心就是真心,他的真心偏就一文不值?他愿不计得失弥补,只想成全一份情义,到底凭什么遭人唾弃脸面,视如敝屣?” “志合者,不以山海为远。道乖者,不以咫尺为近。您孤义深厚,只是山高路远,不能成全。” “你又凭什么成全?” “因我知道,什么对我来说更重要。” 两人彼此相视,同样面无表情。 啪嗒。 窦长忌合上盅口那条缝隙。 “我输了。” “啊?这,这就输了?几点啊究竟?”众人听的云里雾里,纷纷交头接耳。 窦长忌身旁小弟急的要去拿盅替他再晃两把,拼命劝道“别啊,护法这咋,咋能输昂!你让狗搁那舔两口吐地上胡乱转也输不了的吧!” 窦长忌瞥他一眼,小弟立马自个抽脸“瞧我这贱嘴!” “多谢。”阿月道。 “是你赢了,不必谢我。” “我谢窦爷早知,原不需此问。” 窦长忌但笑不语。 其实早在那日自楼枫秀嘴里说出,我跟你们这群贱命不一样,有人在等我回家那句话。 窦长忌便明白了,楼枫秀就是这样一个人,只要他不喜欢,只要他认定了,谁都不能奈何他。 无关背叛,窦长忌选择以这样的方式来维护富足饱暖的日子开始,他与楼枫秀,便永不可能成为一个世界里的人。 目送几人走出场门,窦长忌忽然起身,朝门外叫了一声。 “秀爷。” 楼枫秀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保重。” 身边的小弟唉声叹气,收起案上银子,还有那张作废借据,顺手掀开摇盅。 顿时眼都直了。 “护护护护护法呀!豹豹豹豹子六!豹子六啊!” 窦长忌瞧着六枚形同点数的腥红骰子,眉目间露出真切笑容。 秀爷,这次我没有作弊。 我甘愿输。 第64章 星辰密布, 月色正好。 楼枫秀一步仍然掰成几步走,慢吞吞坠拉在阿月身后。 老杜仍在恍惚,回味了一百遍, 都没想明白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不明白。”二撂子一张脸皱成了包褶子。“那什么, 山海河沟, 什么乖,什么一尺,那又是什么意思?” “你要是都懂, 小豆子还能放咱走?” “可是小豆子怎么就懂了?他明明跟我一样,小时候也要过几天饭呢!” 第86章 “那人家小时候不能读几天书啊?” 看完热闹,散场同行的赌客插嘴“害, 我刚听他去请甚先呢,白虎堂里记账的先生!” “就你十三点赢的庄家啊?小子运气不错!再跟爷们几个去玩两把嘛!” “不玩, 滚远点!”楼枫秀立刻上前挥手威胁。 阿月没那么神,他只是知道,窦长忌不会为难楼枫秀。 豪言壮语张嘴就有,镇镇场子立个人设,末了甭管怎么圆场, 都能博个一言九鼎好名声。 作弊的,实则是他而已。 老杜浑身轻松, 揽住楼枫秀肩头“兄弟, 你这份情,真的, 没话说!谢谢!” “谢错人了。” 于是老杜堆起死皮赖脸, 向阿月喊道“阿月啊,我太他妈感动了,你为了我, 竟然倾尽所有,真的,我老杜发誓,这辈子,对你绝对五体投地!往后你说什么,我信什么!” 阿月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 “大肉饭凉掉了呀,你们要不要吃啊?”二撂子问。 “不吃。”楼枫秀跟老杜异口同声道。 “为了庆祝我明天就能去后厨搬柴挑水了,那我自己吃两份!” “行,你自己吃,我跟你杜爷,去东西楼吃鸡宴什么,什么槽鸭的!”老杜道。 楼枫秀挣开老杜,走快了几步,来到阿月身后。 他想问他要不要去吃,可是话跟噎在嗓子似得,死活张不开嘴。 他轻轻踩了一下他的后脚跟。 太轻了,阿月没反应。 他伸出手,想要拽拽他的头发,结果刚碰到发绳,阿月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发绳系的活结,蓦然拆散。 长发如墨,散在风中,拂过他的眼睛,鼻梁,唇瓣。 痒痒的,楼枫秀抬手挠了挠嘴角跟鼻尖。 阿月定定看着他道“楼枫秀。” 他匆匆收回手,连忙站的板正,有些紧张“你,干什么,叫爷名字?” “你答应过我的。”他脸上跟结霜没两样,冷的看一眼就刺的骨头疼。“你想被打死吗?” 老杜二撂子都不敢出气。 楼枫秀被当着老杜和二撂子面训,面上过不去,他狠狠揉了揉后脖颈,操了一声(此处没发音)“爷属猫,九条命,不会轻易死。” “我没有,我只这一条。”阿月用失望的眼神看着他,就好像从来没有给过他任何期望。 楼枫秀感到害怕。 阿月脾气那么好,从来不会用这样神色看他。 他冷静的表达了自己的愤怒,继而转身离去。 将楼枫秀可怜兮兮,独自留在原地。 二撂子没敢靠近,他悄声道“杜爷,阿月在发脾气吗?好可怕啊,我有点害怕。” 老杜心想,别说你,我也怕。 没有人真的怕楼枫秀,谁都知道他身无长物。 不要命,那是因为命不值钱。 但真的怕阿月。 包括楼枫秀。 楼枫秀最怕,阿月有一天突然幡然醒悟,知道他本性奇劣,无可救药。 就像此刻,走的头也不回。 楼枫秀不走,老杜跟二撂子远远站着,也不敢走。 终于,等到阿月率先回头。 他向他伸出了手,道“发绳还我。” 楼枫秀立刻同手同脚赶上前,手忙脚乱递过去。 “要不要,去吃东西楼?”他问。 “不。”阿月道。 楼枫秀眸中一暗。 “大娘做了晚饭,在等我们回家。” 楼枫秀眸中一亮。 “李大娘又做好吃的啦?我也去我也去!”二撂子闻声赶上前。 “别去。”老杜拦住他。 “为什么呀?” “你不是,你买的大肉饭不就没人吃了,那怎么办?” “走。”楼枫秀勾住二撂子,下巴一挑,带着笑意道“吃不完喂怂包跟小白。” “汪!”粉粉恰时叫唤了一声。 见小白不吭声,灰不拉几的粉粉,迫不及待拱了拱它洁白无瑕的皮毛。 于是乎,小白腼腼腆腆的扫了扫尾巴,仰起头“嗷呜” “......” 他妈的,这是头狼啊! -- 二撂子顺顺利利踏进了东西楼的后厨门槛,忙碌于搬柴挑水。 老杜用攒的银子租了块地,开始种些应季果蔬,并在二撂子强烈要求下,在地头栽了两棵青枣树。 楼枫秀对这方面有些经验,虽然不多,但也算有。 在他帮着耕种几日后,田里艰难的发出几根稀稀疏疏的芽。 除了二撂子提前种下的两棵青枣树,生息盎然外,田里的芽芽们,看起来毫无朝气,仿佛随时准备枯死发荒,好让他们的努力付之东流。 楼枫秀为此做了些弥补,他带老杜到城郊外乡下,去找世外仙讨教经验。 并帮这位再过十年就六十的老人家收了几亩菜,让老杜在积累经验过程中,田地生根发芽长出果实前,将从世外仙田里的菜,运到街头叫卖。 楼枫秀将剩下的银两还给了祈大爷。 祈大爷不收,直拿拐杖抽他“老子我给你银子,是为了让小后生少跟着你吃苦,他才多大?你整天还不正混,啊?三伏天日头毒辣,寒冬腊月抄书冻手,小后生不张嘴,你还真是半点不往心里放啊!” 楼枫秀深刻反思,切身领教,于是不准阿月出门,安心在家休养身体,开始认真找起了铺面。 富余时间,他就在街头帮人读信,偶尔还有人,敢来请他作为代笔。 闲暇时,楼枫秀就帮李大娘打粘糕,到了时间点,再去接雀雀下学堂。 日头晃晃悠悠,眨眼过了月余。 这天老杜跟二撂子,一大早便扛着一麻袋刚摘的西瓜来找二人。 粉粉跟小白狼经常跑出去玩,所以他们家的大门时常不关。 俩狗不知去哪个水沟里疯玩了一夜,浑身泥巴,挤在一个窝睡的四仰八叉。 甭管小白是狼是狗,总之温顺可爱,诸人不觉威胁,一直以来跟粉粉一块养着。 老杜进了堂屋,跟二撂子俩人自个倒了两碗水喝。 这时阿月初醒,出了堂屋,与二人打了个照面。 “阿月你醒啦?快来吃瓜,我跟杜爷不到四更就去世外仙菜地摘回来的!” 阿月婉拒了二人热情,他道“稍等,我去洗漱。” 阿月方走到井口,却见楼枫秀衣衫散乱,鞋还没有穿好,猛然冲出屋内,从阿月手里夺走井绳。 “不是告诉你了,挑重物的事不准做!你不长记性是吧?” “我已经没事了。” “那也不行!” 老杜原本没注意哪里不对,喝完水,跟二撂子抱着俩大西瓜,到灶屋拿菜刀切开。 端着西瓜出来时,他看见俩人蹲在墙根,肩挨着肩,亲亲密密的凑在一块洗漱。 他嘶了一声,忽然想起来,楼枫秀分明是从阿月的卧房里冲出来的! 老杜费解道“六月中旬大暑天,非要挤一屋干什么?这俩人不热啊?” 二撂子特别能理解“可是萍姨死在那间屋子里呢!秀爷一定害怕!” “秀儿都十八了,怕锤子,你要说阿月怕还差不......”老杜没说完就觉得不对。 那天吐的死去活来的的确就是楼枫秀本人,把疯女人卷巴卷巴埋了的却是阿月。 那说不定真是楼枫秀害怕。 二撂子把切好的瓜,拿了几块放到狗窝前,粉粉闻着味悠悠醒转,钻出狗窝,抱着瓜瓤开啃。 啃着啃着,看小白没动,叼着块西瓜送进狗窝,使劲摇了摇尾巴。 二撂子嘴里含着西瓜,摸了摸粉粉肚皮,又摸了摸小白肚皮“这俩狗,咋哪个都没动静啊?我答应倒泔水的伙计送他一只小狗的!” “首先,小白是狼,其次,它俩都是公的。”老杜道。 楼枫秀刚洗完脸,闻言接上话茬“大黄不是个娘们吗?” “你养两年的狗子,你问我呢?” 期待好久混血小狼崽的楼枫秀微微叹息,他顺手将头发一拢,扎起了高高的马尾。 “给你!”老杜抱着一只西瓜递给楼枫秀“沁井水里,待会带街上给大娘雀雀尝尝。” 楼枫秀接过西瓜,压了压额前几根不够长,没能扎起来,有些张牙舞爪的碎发。 老杜不经意抬眼,狐疑看了他大半天“你,嘶,你咋长这样啊。” “......” “嘶,真叫人不习惯。” “......那你习惯习惯。”他白了老杜一眼,眼神可称得上娇嗔。 老杜浑身一激,愣是半天没反应过来。 他跟阿月进到堂屋,二撂子捧着西瓜吃的正欢,拿了一瓤瓜,递给楼枫秀,同样不经意抬眼,同样狐疑了大半天“秀......爷......你咋变了。” “是吧,叫秀儿妹还差不多。”老杜接道。 “滚。”楼枫秀耳根子发红,漆黑明亮的眸子一瞪,他这副样子骂起人,除了让人觉得心神荡漾,真是没有半点威慑力。 第87章 老杜可算知道,他为啥天天懒得修理他那头乱七八糟的杂毛了。 这话还得从昨晚上说起,楼枫秀本打算找把剪刀,对边剪剪他疯长的额前长发。 但是阿月给了他一条新编的红发绳。 编的花样呢,是雀雀从学堂小姐妹那里学来的。 阿月学会以后,第一个就编给了自己。 楼枫秀不理解,三伏天热的发疯,他不过顺手将压眼的头发扎起来罢了,真是大惊小怪! 虽然这样想着,楼枫秀还是偷偷伸手,打算拆掉发绳。 在他动手之际,余光瞟到阿月。 阿月捧着青红相接的西瓜,望着他一如既往的淡然问道“吃西瓜吗?” 看,还得是阿月,喜怒淡然,不像这俩笨蛋! “嗯。”楼枫秀淡定的接过西瓜,在老杜与二撂子的新鲜感浓烈注视下,一口一口,吃相竟然都显得格外儒雅。 楼枫秀吊儿郎当惯了,猛然一有改变,所有人都觉得新鲜。 他到南五里街时,倍受了满街整日的注目。 李大娘三番两次的偷看,早点摊差点没有认出他来,隔壁伞扇铺子嘴长的比鸡蛋还大。 爱来找他读信代笔的常客,无不对他悄悄观摩,背地议论,就好像从来都没见过他这号人一样。 他在这样的氛围里挣扎了一整天,看日头,到雀雀该下课堂时间,终于得以脱身。 万万没想到。 雀雀看的压根移不开眼。 楼枫秀把她的头摁低下去,威胁道“不准看!” “那,那能说句话吗?”雀雀道。 “说。” “哥,你真好看。” “......” 楼枫秀红着耳尖,揉了把后脖颈“闭嘴。” “好的。” 尽管如此,楼枫秀始终没有拆掉那根红绳。 一直以来,他都不知道怎么活,不在乎下顿怎么吃,不在乎明天还能不能醒。 可现在,他活在从未想象过的未来里。 地痞,流氓,跟他再无瓜葛。 他才不会拆! 第65章 入秋后, 老杜田里终于收割了第一茬青菜。 从此楼枫秀跟李大娘家没再买过菜,顺道走过去就能掐两把。 青菜出售源头,主要供及东西楼。 这得多亏二撂子, 虽然粉娘不待见他, 但他跟东西楼后厨的厨子关系不错。 大厨掌管采买, 听说他好兄弟杜爷开田耕地,特地到田里走了一趟,当场敲定了收购一事。 楼枫秀早看好了一间临街商铺, 阿月伤势彻底恢复,前去看罢,便与房主签了租契, 为铺子取名为风月鉴坊。 一经敲定,推进非常迅速。 九月末, 风月鉴坊开张。 作为贫瘠街道开起来的第一家字画铺,整条街比迎状元还热络。 当日大清早,李大娘包了两份新衣裳带来要二人换上,外衫特地挑的红绸缎,绣的红花, 分外喜庆。 俩人穿成红包样,刚并肩走到铺子门口, 风月鉴外便挤满了熟人。 满条街的熟人来送贺礼, 卖早点的送包子,卖伞扇的送灯笼, 办喜宴的送红纸, 敲锣打鼓热场子。 风月鉴从里到外,铺了绵延二里的红毯,门口贴上双喜, 灯笼挂了整整十八只。 这下子,可算是用空了南五里街各行各业常年积压的库存。 除了熟人光顾,就连清云寺住持也来亲身入市,为阿月送了一份手抄经书。 阿月原在书写开张新联,以为他专程来贺,搁下笔歉疚道“住持明知,学生为寺中壁画意图并非心诚,甚至,学生如今,仍不知您法号。” “虔诚不在心,而在行。”住持道。 李大娘忙碌于众人之间分茶点,楼枫秀正站在门外收贺礼,此时怀里抱着乱七八糟满满当当贺礼,听见交谈声音,歪头看见住持,冲他挑了下眉,嘴里不敬,面上却笑意盈盈道“老秃驴,你也来了!” 住持瞧他长发系着那条红绳,犹是开怀自在,含笑颔首道“是啊,楼施主,恭喜了。” 贺礼交叠着直往怀里塞,楼施主应接不暇,没待走近,住持便将一卷经文交付了阿月,道“老衲经手开光,灵的。” “什么?”阿月没能明白。 “今日老衲打扫经阁,窗风掀了经文,想必此卷与施主缘深,遂取了一卷,特来相送。”住持说罢,便不再多留。 阿月目送了住持,未及翻开经卷,却听楼枫秀道“站住!” 文人街开书斋的老伯竟也来了,老人家在风月鉴外大体看过,有点迟疑。 毕竟这里不太像新铺开张,非要说,实在更像一场成亲喜宴。 不过迟疑很快打消了,他看见了正在目送住持的阿月,正要朝他跟前走去,却被门口收纳贺礼的少年拦住了。 “劳驾,这是老朽贺礼。”老伯往他怀里摞,楼枫秀瞥见熟悉锦盒,当即想到里面之物,立刻躲开了。 “我没手!” “......无妨。”老伯弯腰,想将锦盒靠在门槛旁放下。 “拿走!不怕我拿去扔粪坑了?”楼枫秀没好气道。 听声音十足耳熟,老伯一愣,有点没认出来,于是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 “是你!” “这是我的铺子,不是我是谁?” “你,你!” “我怎么?让你拿走,还不走?” “多谢您特来祝贺,请进来坐吧。”阿月走近来,作了相邀。 老伯没来得及发火,于是敛了态度,和善道“不了,老朽只是听说这里热闹,过来看一眼,书斋还尚未闭门,这便要走。” “那你可快点,街上像我这样偷子可多了,眨眼就能搬空你无价的珍宝!”楼枫秀嘲讽道。 “你这孩子!”老伯还得争论,阿月往前一步,又道“我送您。” 老伯摇头,叹了口气,有些腼腆的递上锦盒“此墨,老朽已私藏多年。遇见小友,才觉得墨香珠明,绝世相称。老朽不耻,以自身之浅薄,妄利诱之。经思,实在不如小友坦荡。横竖不能让它随我入土,如小友不计前嫌,还望收下。” 楼枫秀现在也是读过几本书的,勉强听的半懂,他依然挑着下巴,拒人千里。 阿月没有接,他轻轻一笑,转而向楼枫秀道“我手中尚捧佛卷,枫秀,你可以代我收下么?” “可以。”他想都不想,一口答应。 由于答应太快,楼枫秀当场愣住,完全没有反悔时间。 阿月对楼枫秀是循循诱导,是软磨硬泡,是蜜罐子里头腌咸鱼。 硬生生把他一个下九流,盘成根红苗正的少年郎。 他对他绝对信任,完全不需要过脑思考。 只要阿月温声细语一张口,楼枫秀浑身就没有哪块不服从的。 既然应下来了,他也不好给人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接下锦盒,与老伯勉强一笑泯恩仇。 不消片刻,老杜跟二撂子扛了一麻袋香瓜姗姗来迟。 二人放下麻袋,发出同样的疑问“你俩,到底是开张还是成亲呢?” “......” 阿月笑而不语,楼枫秀到一下子红了耳尖,憋半天骂了个不轻不重的滚字。 楼枫秀放下贺礼,刚将锦盒藏到最高的书架顶上,看见那麻袋香瓜,不仅纳闷“你别说这是贺礼,我记得昨天刚从你们地里摘过一篓子!” 老杜翻了个白眼“世外仙不想进城,非要让我带过来。” 二撂子拿起一个递给楼枫秀“世外仙伯伯家的香瓜,比杜爷种的还甜!” “胡说,你那嘴里吃屎都是香的,能品出什么咸淡?”老杜骂道。 “是真的!”二撂子据理力争“秀爷尝尝!” 楼枫秀正将香瓜接到手里,此时人流忽然分出一条大道,祈大爷拄着拐杖,身后跟着个扛匾额的工匠,对阿月道“小后生,老头子特来贺喜啦。” “祈爷爷,请进来歇脚,稍后还要请您揭头彩。”阿月道谢间,搬出了铺子里的靠椅。 “别忙关照我,先让人给牌匾挂上头。”工匠扛上前来,牌匾遮着红绣球,半遮住上头提着的风月鉴三字。 祈大爷敲了敲匾额横平竖直的字道“这字,我给提的。” “还行吧,不如阿月。”楼枫秀掰开香瓜,一边啃着其中一半,一边兀自评价。 祈大爷拿拐杖戳了戳楼枫秀肚皮“吃吃吃,兔崽子没点眼色,过来帮忙!” 楼枫秀暗暗骂骂咧咧,随手将香瓜塞给阿月,撸上袖子去帮工匠挂牌匾。 风月鉴并没有请人制作牌匾,毕竟制匾额要花费一笔不小银钱,本欲挂旌旗的,祈大爷这一送,送的正当时。 李大娘忙前忙后,分完粘糕分包子分完包子分香瓜,脚不沾地。 老杜上前帮忙一块分,分着分着,手里一空,当即感慨道“嘿,不够了,人怎么还越来越多了?” “小枫找铺面,整条街都在等着开张,自然都得来沾沾喜气啊。”李大娘道。 第88章 “对嘛,也是我们关照着长大的俩孩子哟。”旁人应和。 “可不是,成亲这样大的喜事,当然都得来!” “......是开张。” “对对对,开张开张,顺口了顺口了!” “那你这口顺的够邪门。” 一切就绪,祈大爷掀开遮在匾额的上的红绣球,楼枫秀点香燃一串鞭炮,噼里啪啦声响中,风月鉴正式营业。 老杜吃着世外仙那的确比自己种的还香还甜的香瓜,望着阿月自然而然捂住了楼枫秀的耳朵。 二人身穿红衣,在爆破的烟尘里彼此对视,尤其楼枫秀,笑的那叫一个龇牙咧嘴。 老杜诡异的想,这他妈,多般配的一对璧人啊。 热热闹闹一场轰动开张,直到午后方散去。 字画没见卖出去几幅,忙的都是整理那堆乌七八糟的贺礼。 在第一天的黄昏落幕,风月鉴闭门之前,来了个伙计。 这个伙计送来一份迟到的贺礼。 贺礼是一副装在长匣子里的画,画着古旧的街巷,阴云密布的天空,无论天地和行人,皆是灰暗压抑的笔触。 唯一的颜色,是在街巷中穿行着的两个玩闹的稚童。 落款拓印的,显然出自名家手笔。 虽然楼枫秀没什么雅识,但入字画行,不免有所耳闻,此名家一画值千金。 送贺礼的伙计,楼枫秀并不认识。 他合上画随口问道“谁让你送来的?” “没挂名。” “无名不收。” “我知道是谁。”阿月却道“收下吧。” “哦。” 伙计递过长匣子就走了,楼枫秀接在手中,却觉得浑身不是滋味。 今天还有什么重要的人没来吗? 究竟谁送的呢? 难道阿月背着自己交其它朋友了? 男的女的啊? 他认不认识啊? 什么关系送这么贵重的东西? 他纠结的撕心裂肺,而阿月一无所知,收了砚笔,正准备闭门回家。 抬头见他盯着画作,恨不得要用眼神将它烧穿一个洞。 “你不喜欢?” “不喜欢,画的平淡无奇,不知所云,有辱斯文!” 为贬辱画作,楼枫秀一时连用三个成语,这一反应,着实证实他最近读书的确没有懈怠。 “我怎么不知道你哪交来的这样没品味的朋友?”楼枫秀气冲冲道。 阿月接过画,将它放回雕刻着豆蔻的长匣子中。 “赌场。” “......” 第66章 字画坊开了俩月, 俩人反倒比以往还要拮据。 支摊只为解决温饱,主要替街上贫邻代笔,大多熟客一概不收银钱。 到了腊月, 文人墨客更喜欢去酒馆烘着炭火温酒听曲, 哪还有几个肯往这贫苦地界里跑。 唯一稳定的客源, 是祈大爷,唯一接洽的生意,是为伞扇铺子的伞面扇顶写词作画。 开了铺子后, 才知处处都有琐碎地方要用银子,赚的远不如花的快。 不过,俩人瞧起来毫无压力。 赚的少没关系, 老杜地里的蔬果随便摘,反正再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挨上一整天饿的日子了。 冬月初, 天色阴阴沉沉的,不大好。 字画坊内煨了炭火,楼枫秀躺在作画的长案上,脸上盖着书在睡午觉。 阿月坐在他身侧,翻看本祈大爷倾力推荐的古籍。 二撂子忙里抽闲, 来风月鉴找俩人玩。 他一手拿着冰糖葫芦,一手拿了东西楼每日进收老杜蔬果的账薄, 一进来, 正要张口,就看见阿月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阿月, 杜爷让我找你, 结算上月的月钱。” “嗯,你坐下等我。” 阿月给他搬了只凳子,轻轻放在地上。 核账时, 二撂子坐在旁边等,他脚上穿了双新鞋,时不时抬脚左看右看,偶尔弹弹鞋面尘土。 “对啦,杜爷让我问问,咱铺子是不是该交下一季租金了?” “腊月底。”阿月回道。 “杜爷说啦,缺银子尽管找他取!之前杜爷土豆种的好,集市上抢着买,这个月底结账,发现赚了好多银子呢!阿月你看,我的鞋,杜爷刚买的!杜爷还说啦,我以后每天都可以吃一串冰糖葫芦!” “那很好。”阿月轻声道“多谢杜爷,我们暂时还能应付。” “哦,好,那你吃冰糖葫芦吗!” 听见冰糖葫芦,楼枫秀忽然醒转。 他将书从脸上拿下来,从长案上起身,看了看二撂子,和他手里的糖葫芦,努力挪开眼,闲闲问道“老杜最近总不来,他有什么好?” “杜爷到世外仙伯伯家去了,他说要种黄豆,得养地,以后结了豆子,可以拿来让李大娘以后做黄豆粘糕。” “怎么不种红豆?我还是喜欢红豆粘糕。”楼枫秀道。 “不知道啊,那我回去问问他!” 算完东西楼月结银钱,二撂子拿着他的糖葫芦和帐薄就走了。 楼枫秀目送半天,阿月正煨着火,漫不经心道“你要不要吃冰糖葫芦?” “!”误以为被猜透心事的楼枫秀“小孩才吃那玩意!” “可我从没有吃过。”阿月说“我刚好要去采买,带一支回来,我们一起吃?” “哦。”楼枫秀状似无意,然内心开始偷偷期待。 阿月还没动身,风月鉴外走来一位小沙弥。 他推开半掩的门,带进门外风霜,先与阿月互行了佛礼。 小沙弥道“打扰了,不知小先生这会可有空闲?” “没要紧事,您请说。” “寺中佛像漆色旧了,准备重新刷漆,以往底座也裂的厉害不大好补,住持想请小先生为佛像重新绘制莲图。如果您方便,不如与小僧到寺中仔细看过佛像规格样式,再开始落笔?” “好的。”阿月毫不犹豫答应下来。 “等等!”楼枫秀翻身下了长案“我看你寺里使唤人真成习惯了!” 小沙弥连忙解释“这次给银子的。” “我也去。” “今日月初,大娘说,月初不能歇业。”阿月道。 有了正经生意后,注定人身不再自由。 楼枫秀无可奈何道“行吧。” 紧接着,他走到小沙弥跟前,威胁道“告诉那老秃驴,敢再大半夜不放阿月回家,我就砸了你们佛像,让你们全部重塑!” “......好的,施主放心,只是先去看一看。” “去完清云寺,如果时间合适,我顺道去接雀雀,你不必去了。” 楼枫秀不情不愿,欲言又止半天,心内不满这群耽误人吃冰糖葫芦的死秃驴们! 但面上只是随意点了点头,拿起阿月方才那本书,心不在焉看了起来。 “我走了,回来给你带冰糖葫芦。” “哦。”楼枫秀默默捻了捻书页。 临近傍晚,楼枫秀便匆匆关上门,一溜烟直往雀雀学堂狂奔。 他想着,阿月要是买的东西太多,冰糖葫芦该怎么拿呢? 雀雀肯定提不动,他得跑快点,帮阿月分担。 到了学堂外,学堂刚刚散学。 看样子阿月还没到,楼枫秀只瞧见雀雀走出堂口,偏巧这时路过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子。 小孩手贱,猛的拽了一把雀雀辫子。 楼枫秀看在眼里,一阵心疼,当即发了火,冲过去训斥道“小子,你敢再拽一个?” 谁知道一向见他作鸟兽散的小屁孩,竟然一点也不怕他,立刻又要上手! 挑衅!简直是挑衅! 雀雀立刻躲到楼枫秀身后,他一把抓住那小子手腕,把人半拎着,气冲冲道“你他妈的,知不知道爷爷是谁?” “你他妈的,我管你是谁!” 暴躁如楼枫秀,他看着半大小子,一时觉得好笑,竟然一点也气不起来。 “你为什么要揪她头发?” “谁让她头发长!我就要揪!” 路过的小孩集体起哄“他故意的!” “对呀,他谁的头发都不揪,只揪李雀雀的!” “他喜欢李雀雀嘛!我们都知道!” 楼枫秀恍然大悟,虽然他不理解这种行径方式,但是他理解可爱乖巧的妹妹当然值得被喜欢。 “哦,臭小子,原来你喜欢我们雀雀啊?” 臭小子立马偃旗息鼓,竟然没有否认。 雀雀护着头发,垂头不说话。 “蠢蛋,你揪她头发,她只会想打死你,怎么可能会喜欢你?”楼枫秀忍不住笑起来,忍了忍没忍住,捂着肚子,越笑越大声。 臭小子急了,恶狠狠骂道“那怎么了,你才蠢蛋,你,你,你这样的丑八怪,肯定没人能看的上你!” “我哥才不丑!还有,我哥说的对,我想打死你!”雀雀探头反击道。 “你哥就丑,绝对,绝对!卖屁沟子都没人要!” 第89章 这些话楼枫秀听的多了,臭小子的攻击简直不值一提,他骂的越可恶,他笑的反而越开心。 路过的小屁孩们被楼枫秀的笑声吸引,一路嘲笑着互相分享他喜欢她的秘密。 臭小子势单力薄,捏着一双拳头,在风浪里红了眼眶,还要再骂,忽听得身后声响。 “你说的不对。” 一转头,直看见一个画里走出的人物。 “向这位哥哥道歉,我请你吃糖葫芦。” 臭小子愣住了,就好像被画中仙蛊惑了一般,木讷的接过糖葫芦,面向笑的肩还在抖的楼枫秀,即将弯下他僵硬的脊柱。 楼枫秀不屑于他的歉意,哼了一声,一把从他手里夺回冰糖葫芦,叼了一颗,含糊不清评价道“真甜啊,臭小子,你都没人来接,不怕被拐走?唉,也没人给买糖葫芦,真可怜。” “......” 臭小子哑口无言,头一遭感受到人生之屈辱,当下抹着眼泪拔腿跑走。 “阿月哥!”雀雀开心道。 画中仙抱着满怀宣纸颜墨,笑眯眯递出了另外一串。 “雀雀,给你。” “走,回家,哥给你做好吃的。” 楼枫秀牵起雀雀,小孩子走在二人中间,俩人一手一串糖葫芦,吃的津津有味。 雀雀吃完第一颗,忽然发现阿月却没有,立刻递过去“阿月哥,你吃。” “不用。”阿月摇摇头。 楼枫秀原本也想分给阿月一颗,但看他拒绝了雀雀,私以为他大概已经吃过了,于是一口气吃完了整串冰糖葫芦。 长签一丢,他步履轻快,想起什么,忍不住发笑,吊儿郎当一伸手,绕过雀雀,拽了一把阿月头发。 “阿月,我拽你头发,你说你什么感觉?”一想到这是臭小子吸引雀雀注意的方式,楼枫秀忍不住发笑。 “你是喜欢我啊,还是想打我?” 阿月却不笑,他望着他,却问道“甜吗?” “还行吧。”楼枫秀装模作样的评价。 话音刚落,阿月忽而侧身,转瞬而已,唇瓣黏走他唇角无意遗落的糖渣,舌尖舔了舔湿润的甜意。 “嗯,好甜。” 楼枫秀愣了一下。 他仍在行走,那是身体惯性机能,而人已经没知觉了。 阿月抱着满怀的纸墨,面色如常。 雀雀闷头吃她的冰糖葫芦,仿佛一无所知。 那本该是快快乐乐的一天。 楼枫秀人生中第一次吃到冰糖葫芦。 可他接下来,一整个心不在焉,乃至深夜没能好睡。 阿月躺在他身边,明明睡觉那么安静,他却觉得可以听见他的呼吸,吵的他心绪纷乱。 于是乎,他轻手轻脚起身,整打算抱了床被子,挪到另一间屋里去了。 阿月醒了。 “你......” “太挤了,我腾个屋。”说罢,他鞋都没穿,跳下床飞奔到隔壁房间。 阿月望着二人中间还能再睡下粉粉跟小白的间隙,没有说话。 在楼枫秀认知的世界中,男人间的龌龊事,只存在南风馆或私养娈童。 那都是高门大户里,某些变态为解决欲望而存在的交易。 他陷入不可脱解的怪圈,根本想不到,或许它与爱相关。 直到世界终于静了下来,楼枫秀躺在冰冷的床榻上,拼命为此事强行寻找理由。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最符合! 阿月亲他,一定是因为怜悯他,一定是听臭小子骂他丑八怪没人喜欢! 阿月懂什么啊,他今年才算十五,女孩的手都没拉过,懂什么喜不喜欢? 阿月肯定都不知道这动作是干嘛的,阿月不就一直这么天真无邪的嘛,阿月不是连娈童都不知道的嘛! 想到这里,他大呼一口浊气。 真是的,小题大做!竟然还搬了出来! 后悔了。 但是现在挪回去太丢脸了。 烦。 他怎么没揍那臭小子呢! 他下次一定要揍的那臭小子爬不起来! 楼枫秀找到了非常合适的理由,立马松懈下来,转头与周公相会。 周公仿佛有意折磨,他又做了个要命的怪梦! 梦里,阿月骨节分明的手指,把玩着一只漆红的骰子。 他将骰子含在唇瓣中,却好似噬咬着他的指尖。 微微勾起笑容,倾身而来,含着骰子来吻他的嘴唇。 楼枫秀满头大汗醒来,天外方擦白光。 他急促喘息,慌乱的伸出五指。 指尖齿痕早已消失。 可是,他心底空落落的,感到一丝诡异的遗憾。 第67章 在成功捣毁地下赌坊和青楼之后, 青龙帮迅速崛起,踩着白虎堂尸体余温,占据了定崖城。 周业生凭借年少之莽, 豁出性命才获得如今成就, 不可能就此沉寂。 张老爷胆怯谨慎, 与京师人脉暂断联系,他却私自与青龙帮筹谋,复通盐道。 这方动静不小, 不知如何惊动京师,一番清缴,竟查封进了张府, 不日便将罪人押送京师,满门抄斩。 此事闹的沸沸扬扬, 恰逢周业生与青龙帮合力,私自营运盐出航。 然而,船货还未出行,就被突然出现的巡捕扣押,一举截获出使航船。 虽然不敢再随随便便出入县衙如入无人之境, 也不敢再轻而易举拿走县令官印私自制作文牒,但是两帮上下轮番紧盯县衙。 顾青民窝在衙门口, 整日吃吃喝喝, 没事晒晒太阳,看起来似乎仍是个没有威胁的废物。 他们并没有放松警惕, 却不知道那群衙役何时出手, 联合巡捕截获航船。 青龙帮主闻讯潜逃,周业生虽然已至穷途,为避免沾惹私盐一事, 并没有出现盐场,他没等到顺利出航的消息,便被忽然闯入堂中的捕快扣押。 顾青民明明啥也没做,功劳接的齐齐全全,他喜不自胜,暗想一切即将尘埃落定,说不定他即将官运亨通,连升三级! 为表喜悦之情,头一回来到风月鉴门前。 牌匾上的那三个字,本是他亲笔提写,只唯恐连累阿月与祈大爷,一直不敢明面往来,所以除了祈为良和阿月,其外没人知道。 风月斋每日烧围炉,来客不多,但常有人过来取暖聊天,今日风月斋里边正热闹。 围炉旁边烧着几只橘子地瓜,祈老先生靠着炉火饮茶,阿月小友坐在账台前写字,楼小友站在门扉边看书,各自离彼此一丈远。 其中还有几个小子坐在围炉两旁,磕着瓜子正在兴奋分享白虎堂堂主被捕一事。 “嘿,咱这位顾县令可真是了不得,虽说前几年不声不响,还以为跟往年几位没个两样,谁知道是在暗地攒劲呢!” 顾青民听得夸奖,冲门边站着看书的楼小友,自豪的点点头。 楼小友瞥了一眼,并没有搭理他。 他跨门走进来,还没开口,就跟祈大爷对上了眼。 祈为良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扭过头,对那俩小子道“傻小子,这有什么值得可乐?白虎堂地下钱庄不还在运转,赌档该开的也没关,东街一条青楼照样往迎客来,只凭私贩盐货风言风语,连实证都整不来,说不定那位堂主不过是大狱里头兜兜风,等什么时候送上京师大牢,再来庆贺吧!” 祈大爷一番话,分明说给顾青民听的。 “终于来客人啦!”二撂子叫道。 “又来客人啦,今天真是忙啊!”老杜连忙打断二撂子,起身道“请问您是需要字画,还是润笔呢?” 顾青民脸皮薄,登时深觉高兴过早,不得不更改来意“咳,看看字画。” 老杜带着他看字画,时不时看一看阿月跟楼枫秀。 谈话声一断,整个屋里只剩下二撂子跟他倒泔水交到的伙计一起嗑瓜子声音。 阿月跟楼枫秀一个站在屋里写字,一个站在门边看书。 从头到尾一个眼神没有,一句话也没接。 阿月倒一如既往,在做自己的事,可楼枫秀在门口站半天,背挺的梆直,书是一页没翻。 顾青民挑了副作了词画的扇面,结了银子就走,老杜把人送出门,迎面吹来一阵冷风,扭头看楼枫秀仍然站的笔直,紧接着用手肘捅了捅他肩头。 “秀儿,门口风这么大,你不冷吗?到炉子跟前暖暖去啊。” “不去。” “你是咋回事,这两天怪怪的?” “没事,别烦我。” “行,冻死拉倒。”老杜也不劝了,气生生回炉子跟前暖手去。 不消片刻,阿月停笔,他从炉子跟前拿了地瓜,剥了皮,走到楼枫秀身边。 楼枫秀看见递到眼前的手指,抬眼看见阿月,立刻严肃道“我不吃。” “为什么?” “......你吃剩的,我不要。” 老杜听不下去了,直言道“嘿,我说秀儿,你俩,吃饭一个锅,睡觉一被窝,好的跟一个人有什么区别?还计较这个?” 第90章 听到这里,楼枫秀猛然合上书,拔腿就走。 “你去哪去啊?”老杜在后头问。 “少管我。”楼枫秀刚跨出了门槛,忽然被人握住了手腕。 “你去哪?”阿月问。 阿月问,跟老杜问,那是两码事。 他揉了一把脖颈,僵硬抽出手道“我去,我帮李大娘凿粘糕。” 在那很难判定出自什么心态的吻后,尽管楼枫秀为阿月找好了理由,仍然有意无意避着他。 避免跟他说话,避免跟他对视,避免和他单独相处。 这种事实在很难避免。 毕竟字画坊俩人得一块经营,老杜如果不来,他就喊二撂子来。 如果俩人都没空,他就去帮李大娘凿粘糕。 冬日客稀,总得无事,后来理由用光,幸而阿月动身去了清云寺,为刷新漆的观音像绘莲座。 楼枫秀不问他什么时候走,也不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尽量避免跟阿月交流,阿月与他说话,他只顾左言他敷衍两句。 如果敷衍不过去,就会立刻找乱七八糟的借口逃走。 于是就这么磋磨了好几日。 那天下了大雪,混杂着一场狂风。 风月鉴早早关了门,楼枫秀拉上老杜跟二撂子,买了几样菜,一起到家中温酒。 到家时,大门被风卷的开开关关,再迟一会恐怕就给拍烂了。 老杜顺手关上门,楼枫秀没让,搬了块石头堵了两边。 粉粉跟小白经常跑出去玩,不到天黑不回家,如果关上大门进不了屋,恐怕得冻死在外头。 吃了晚饭,乱风狂刮,雪势浩大。 老杜跟二撂子一时走不了,便在隔间睡下。 被占了卧室的楼枫秀心想,失策了。 不过没关系。 “你发什么神经?大夏天跟阿月都能睡一屋,大冬天非要跟我们俩挤什么挤?”老杜怒道。 “挤点好,天太冷。”楼枫秀胡扯道。 “我俩没来也没见给你冻死?” “少废话。” “哦,我知道了!”二撂子恍然大悟道“是不是因为阿月......” “别胡说!”楼枫秀立刻制止。 “......抢你被子啊?” 楼枫秀“......” 老杜“去,你以为都跟你似的?” “睡了,嫌挤滚。” 这场风刮了整夜,大雪落了半尺。 床榻拥挤,楼枫秀只占了阴寒墙皮一角,整夜听着俩人鼾声与窗外风雪,睡的极不安稳。 迷迷蒙蒙挨到日头渐起,身边一空,他立刻滚进暖和地方。 天蒙蒙亮,老杜晨起小解,顶着呜呼的风雪,只见伙房那面裂了几道大缝的墙,裂的更深了,厉风刮过,都能隐约听见响。 他迎风撒完尿,哆哆嗦嗦回屋喊醒楼枫秀“秀儿,我看伙房那面墙裂的更厉害了,雪这么厚,万一压塌了呢?回头你找人过来修了。” 前两年吃喝还都是风餐露宿,现在一个伙房还要请人来修? “不修,别烦!”楼枫秀闭眼翻了个身,把老杜空出来的位置全占了。 “往里去点!”老杜弓着身子挤上床榻。 楼枫秀又被推回墙角,他困的不行,眉头一皱,道“挤死了,滚开。” “......说挤点暖和的是你,嫌挤的还是你,秀儿,你他妈是不是太难伺候了!” 大清早起床,风声呜咽,大雪纷扬。 阿月出门,没在狗窝里看见粉粉跟小白。 昨晚留在狗碗里的剩饭,已经结冰。 这俩好伙计,虽然爱遛弯,但是晚上也知道回家吃饭,早晨还是会来打个招呼,蹭蹭人裤脚什么的。 也许昨夜风大,躲在哪里没能及时回来也说不定。 这样想着,阿月转身,与楼枫秀打了个照面。 他胡乱扎起马尾,美人尖落下一缕碎发,狂风反复撩起发丝,时不时扫过惺忪眼皮。 “怂包呢?”他终于主动跟他说话了。 “没回来。” “操!”楼枫秀匆匆转身,进屋喊道“出来,找狗!” 老杜好不容易有了足够空间,跟二撂子俩人互相依偎,睡的正香。 然后就被薅了起来。 四人迎着风,淌着雪,大街小巷去找狗子。 只听一路喊道“粉粉!” “大黄。” “小白。” “怂包!” 丢了大概两只,但叫出了一群的架势。 半个时辰后,毫无收获。 四人决定分开寻找。 楼枫秀走过两条长街,怂包大黄叫了一路。 狗毛没见着一根,却与阿月在街角相逢。 他装作被雪迷眼没能看见,迅速扭头朝反方向就走。 为时已晚,阿月率先开口,喊住了他“枫秀。” 他在原地站定,回过头,佯装无事发生“你怎么在这?真巧,找到了?” “还没有。” “那我,我去另外一条街上看看。” “你说什么?”风雪太大了,声音会被吹散。 “我说......”他提高声音,寒风带刃,刺的喉咙发疼。 幸而,阿月已经来到他身边,直言不讳道“我做了让你讨厌的事吗?” “没有!”楼枫秀矢口否认。 无论什么时候,他从来没有讨厌过阿月。 “你不愿意理我,为什么?” 阿月问的过于直白,反倒令他无所适从。 楼枫秀揉了把后脖颈,斟酌道“那个,上回,冰糖葫芦,你亲,不是,你吃,不是......” “这一件么。”阿月歪了歪头,带着几分天真的疑惑。 “对,这件事不对!” “我怀里好多东西,没办法帮你擦掉糖渣。”阿月认真想了想“所以我想,可以替你舔掉。” “......”舔,什么的。 “这样不对?” “当然不对!”楼枫秀神情严肃解释道“我们都是男的,男的怎么能!不是,你对谁都不能!成亲,成亲了才可以!” “对不起。”他眼神哀伤,神色失落。 楼枫秀顿感满心愧疚,拍了拍他的肩“没事没事,说清就好。” 阿月见坡下驴,立刻抱住他,又道“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止想要赎罪。 我想要靠近你,拥抱你,无论寒冬抑或夏暑,想要更近,更紧,完完全全,占有你。 是的,占有。 “好啦好啦,我又没说怪你,真是,小孩子!” 阿月放开了他,重新露出笑容“我们一起,去找粉粉小白。” “行,走吧。” 几个人找了整个上午,把俩狗常去逛的地方找了一遍,仍然没有找到。 风雪在午后逐渐停止,街巷可以见到出来觅食的流浪狗。 楼枫秀与阿月找到后半宿,却也没有见着他们家的那两只崽子。 第二天清早,楼枫秀出门时,看见阿月站在粉粉的窝前。 “粉粉回来了。”他说。 它独自窝在窝中,小白却不在身边。 “大黄。”楼枫秀叫了一声,粉粉没动。 “怂包?” 狗子仍然没动。 以往,楼枫秀叫它啥它都答应,天天尾巴摇的恨不得原地升天。 现在却有气无力,懒得动弹一下。 楼枫秀将它抱出来,浑身上下摸个遍。 粉粉身上有几处擦伤,没有跟野狗打架的痕迹。 看来,大概是因为弄丢了朋友而难过。 可是狗子不懂,野狼从不属于街巷。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粉粉终日闷闷不乐。 狗子待在窝里不肯出门,吃饭也不积极。 阿月想,他非常理解粉粉的心情。 虽然他与楼枫恢复正常相处状态,可是,楼枫秀始终没有搬回他的房间。 第68章 县衙四处抓捕贩私一事相关人等入狱的当晚, 士绅张占离奇而死,青龙帮帮主虽然罪名坐实,人却早已在外潜逃, 偏偏周业生被放了出来。 最初周业生定罪之名, 是他有意勾结士绅, 与皇商薛某一同贩私。 可是与皇商及朝官勾结的张占死了,运输盐货的又是青龙帮的货船,两帮历来不合, 不久前尽欢场跟欢喜档大打出手,至此,竟然只有白虎堂□□干净净摘了出来。 不过好在, 祈大爷表示,他儿子来信, 声称年底荐引前来定崖收盐的,是位绝不会同流合污的皇商。 周业生放出来后,白虎堂势头已经非常微弱。 顾知县瞧着软趴趴像个软蛋,却像一团泡了水的湿棉花,打着费力, 还点不起火星。 青龙帮帮主虽然逃了,可他手底下那帮人, 只抓进去了几个不入流的痞子, 待风头过后,此地很可能, 又成为那个天高皇帝远的无人管控地带。 短短一年时间, 三番两次出事,周业生确信,背后一定有人故意搅弄风云, 但一定不是那个废物知县。 第91章 他从张占嘴里套问不出,私下安排人手多方查探,始终无从下手,后来因入狱,那些曾派出的探子已尽数销声匿迹。 眼下,苦于形势迫切,一直没能抽出空闲找寻真凶,于是日常行事便更加严密。 定崖县盐价已经恢复正常,年底,盐场迎来了新的运货皇商。 据说比姓薛的来头更大。 青龙帮白虎堂,两大帮派逃的逃,散的散,原本以为百姓终于能过个不用给帮派上缴贡品的好年,谁知临到年底,定崖又出事端。 路过此地的外乡客,以及城外各个村镇,皆有少年少女在定崖城中走丢。 衙役及一干捕快,集体出动,日夜不休寻找人口,城内加增巡逻。 虽暂且没有进展,顾青民却实打实立起了威仪,给了当地百姓,日子果然在变好的底气。 小年当日,乾坤戏班子封箱唱大戏。 乾坤戏班没落的厉害,早几年便不唱封箱了。 班主爷身体近来不大康健,大抵自认时限将至,决意趁尚能动,热热闹闹唱一场封箱。 戏台子搭好,过客愿意听就驻足,随喜打赏。 老杜跟二撂子帮衬着处理杂事,看客过多,难免有人闹场,便招呼楼枫秀镇镇场面。 当过人家两套戏服,这点情面毕竟要还,于是他便与阿月早早关了风月鉴,带上李大娘还有雀雀,以及南五里街一众熟人,都来一道听戏。 台上戏码接连不断,乾坤戏班戏子轮番上场,虽然热闹,可也显而易见的没落。 戏服破旧不算,连叶香儿这种两年功夫不到都能上台担角了。 班主爷有心想上台唱一场拿手的镇场,却因体力不支中途退出。 台上乱七八糟热热闹闹,台下看客只图新鲜不给面子,时不时哄堂嘲讽,笑他们潦倒至今,早日倒台。 打是没打起来,只把班主老爷子气的不轻。 老杜二撂子忙完琐事,跟李大娘雀雀还有楼枫秀阿月一同坐在台下,竭力在一群喝倒彩声中叫好。 阿月在一片喧嚣中,拿着小刻刀,尽心尽力改刀一只红泥莲座。 早前他绘了副莲座图样,交给寺庙塑佛像的工匠,可工匠只会古旧样式,没有做过新图样,便要他先做出个样式才能进行仿作。 阿月学什么都充满耐心,做事更为细致,唯独对这只莲座,无意流露出痛苦。 他手中刻的是他最为熟稔的形状,无论怎么隐藏捏造改变,都脱离不了本宗影子。 偶尔总会失神,用寸了力道,难免自伤手指。 他似乎感受不到痛,面色疲惫,任由血珠沾染莲瓣。 直到楼枫秀忍无可忍,从他手里夺过刻刀,拿走那只红泥莲座。 “哪来的野路子工匠,给了图样都做不来?不做了!” “莲座重瓣,无版无式,的确很难雕出其形。”阿月捏了捏眉心,温声解释。 楼枫秀举起泥座,红莲花瓣繁冗层叠,线条勾勒纤细精巧,虽泥色浓厚,却能瞧出不沾纤尘的神圣。 “我看就很漂亮,跟图样没......” 话还没说话,身后走过一位衣着花红柳绿,甚至比台上花旦戏服还扎眼的少年。 那少年从场外赶来,堪堪擦着他的手臂,风风火火正往戏台跟前挤。 莲座脱手,轱辘辘滚到桌角。 “对不起,对不起,我着急看戏,不是有意的!”少年撞完人,认错态度十分良好,他迅速弯腰,捡起一样八竿子打不着的橘子皮递给楼枫秀,递完就往台前挤。 楼枫秀捏了捏手里的橘子皮,后知后觉骂了声“操!” 他拍案而起,被老杜起身拦住“得!今个喊你是来平事的,班主爷身体本来就不好,千万别起事!” 班主爷身体不好,起事也管不了,老杜在意的却是那少年穿着。 贫苦人家裁剪的衣裳有个特点,就是古旧,寡淡。 只有高门大户的人家,才有资格挑选面料和色彩。 不过,富裕到把四季都穿身上的着实不多见。 老杜把莲座捡起来,还给楼枫秀,抬头看了看那穿的花枝招展的少年背影,一面牙酸的想,这小子铁定有钱不好惹,一面蛮不在乎道道“你跟一个睁眼瞎的花孔雀计较个啥?” 幸而莲座没有损坏,楼枫秀悻悻落座,没去计较。 那花孔雀直冲到戏台最头位置,跟坐在中间最好位置上,边嗑瓜子边喝倒彩的几个痞子理论。 “你既然不爱听,为什么还占在最好的位置上?” “老子开心,你想怎么着?”痞子吐掉瓜子皮,随时准备把这个瞧着不谙世事,穿着比台上戏服还花的少年揪出去暴打。 “我爱听,我想要你的位置。” “什么玩意,你想要老子就给?” “这样吧,我给你银子,你把位置让给我吧!” “......行。” 由此可见,银子大多时候,比动用武力更加方便。 可惜,少年初来乍到,误解了江湖。 他在身上翻了一遍,明明带了一沓银票,却不知道被哪个扒手偷取,折腾半天,掏不出半文钱来。 而后,那帮痞子惨遭戏耍,立即拍案而起。 “等等!”少年并不惊恐,他伸出一只手,友好摁住痞子伸出的拳头,而后打腰带上,费力抠下一块金饰。 “这个,这个给你!” 痞子虽眼光不好,但起码认识金子,咬了一口发现是实心的,眼睛一亮,于是交易当即达成,痞子们往他腰带一摸,整条抽走,也算守诺,起身就走。 花孔雀没有腰带,也不慌张,丢了银票,也不着急,坐的四平八稳,要了满桌蜜饯果脯,开开心心坐在台下,听这场新鲜的外乡戏。 除了老杜一桌人,全场都在喝倒好。 唯独他听的兴起上头,干脆脱了整件外衫扔上台以做打赏。 也算是前无古人了。 清云寺原要赶在年前重塑莲座,为早日交付,阿月几乎彻夜未眠,好在最终,顺利塑出其形。 次日,楼枫秀代他拿了泥莲座,去了清云寺,他打算好好警告那个老秃驴,让他以后少拿几个铜板就来忽悠阿月卖命。 打定主意,要在风月斋挂上牌子,光头不得进入! 等到了清云寺,楼枫秀看见住持正在跟几个小沙弥搬运米面。 住持正扛着白面袋子,一眼望见他手里握着的莲座,因一路上的迁怒,而捏变形了几只花瓣。 于是一时忘了肩头重量,往他跟前急走了一步,激动之余,当场扭伤了腰。 “嘶,施主,麻烦接下粮食。” “......” 楼枫秀警告不成,反而帮忙扛了半车米面。 扛完米面,那老秃驴扭着身子,拄着禅杖,开始结算银钱。 他慈悲眉目还带着舒朗笑意,仿佛扭伤腰的只是某个同行。 楼枫秀对弱势群体没有半点脾气,递了莲座,拿了一串铜板的报酬一言不发。 “年初一寺中行布施,若施主与阿月施主开年得空,还请一同到寺中,为百姓布施。”住持笑眯眯道“本寺经年来鲜少产生富余,今年终得开展布施。” 楼枫秀闻言,不是开心,反而想到,好人好事,竟是他能参与的? 定是老秃驴特地想要请来的是阿月,只不过不好意思遗漏自己罢了。 “我不来,我没空,阿月有,我转告他。” “二位施主缺一不可啊,施主与阿月施主为本寺补壁画且抄经书,寺庙香火增添许多,因而,本寺开年才能够为民布施,二位是与本寺有缘福的德善之人,如无大事,还请施主一道,务必前来。” 真是没想到,有一天,德善这二字,竟然还能往自己身上套。 楼枫秀闷咳一声“知道了。” 答了话,二话不说拔腿就走。 走出半丈,忽而转过身,再度折返回来,将那串铜板不由分说塞还住持。 “施主这是?” “你破庙如要补墙修佛像,尽管到风月斋来,不要银子。”一语掷地,豪气如云,说罢,楼枫秀复咳一声,补充道“阿月让我说的。” 见他转身就走,住持纳下铜板,笑而不语,默默在他身后行了个佛礼。 白虎堂堂主因与贩私盐有牵连被抓,原本缺乏证据,何况此人狡猾,背地里还有其他士绅作保。 顾青民急着定他的罪,好不容易能够拥有上奏权利,于是拼命罗列十大罪状,包括扯出贪瓜抱仙慈院拨银一事,想请来巡抚,最好能派出上千官兵来收缴毒瘤。 只是巡抚也得过年,此事只能延缓。 幸而圣莲道第一时间作出了交代。 百姓之福,大别国教,拨下来施恩布德的银钱,竟然被地痞瓜分,无法贯彻民生之德,此乃圣莲道之大辱,有悖规诫。 于是圣莲道特派一批道生,替换此地玷污宗门的杂碎,来到抱仙慈院,为此地开年施恩布粥。 第92章 此刻,一行圣莲道道生不知何因由,却进入这方贫困寺门,正与沉浸在德善二字夸赞中的楼枫秀擦身而过。 圣莲道中,无论低级门生还是道生,都有一个特点。 气质如春风拂面,见之流连忘返。 而这行人其中一名青年,长的却是膀大腰圆。 瞧起那副模样,专程修过眉鬓,脸上且点白脂,然而皮肉紧绷,难掩与生俱来的阴狠神态。 倒不能说五官不佳,只是身着的白衣极其不衬,更遑论道生中还有几名贼眉鼠眼的流氓地痞同行。 带着流氓进对家,怎么看怎么像来寻讯滋事的。 诸道生甫见住持,遂温文有礼道“劳驾,我等偶然捕得几名盗徒,据悉曾在此地借用斋饭,见过此间殿内绘壁的少年,遂意欲归还那盗徒抢去的几件衣裳。” 第69章 腊月底, 风月斋沉寂许久的铺子,生意渐热闹起来。 南五里街的邻里虽然不怎么文雅,但起码都会贴门神对联。 那几日间, 楼枫秀与阿月每天从早到晚的抄写新春对联。 老杜早先便把田里冬茬的菜处理的七七八八, 没啥大事, 就到风月斋里帮衬看顾铺子。 今年雪多,当日风雪浩大,下了半天就有寸厚。 风月斋铺面的主家, 不惜冒着风雪,撑了把被烈风吹的摇摇晃晃的伞骨,扫去身上雪末, 走进铺子,前来挑选了几贴门神跟几副对联。 老杜认得铺主, 于是没收银子。 铺主也没真给,反而笑眯眯伸手,要求他们缴纳春季租金。 眼看明天就是除夕,偏偏今日来收银子,存心不叫人好好过年。 楼枫秀历来掌控着财政大权, 但他有个习惯,就是把好东西都往枕头里藏, 因而铺子只放置了些散银。 银钱不够, 得回家取,于是楼枫秀顶着风雪, 便出了铺面。 老杜在他身后喊道“雪大, 你撑把伞走啊!” 他仿佛没有听见,腿脚走的飞快。 老杜忙着给人算账,原地跺脚道“他娘的, 什么时候得了耳聋的毛病。” 在此间隙间,阿月已然取了伞,走出铺面,唤道“枫秀。” 老杜刚给人打包好对联门神,一探头,隔了老远,只见楼枫秀顿时驻足,立刻掉头跑了回来。 “撑伞。”阿月道。 “行。”楼枫秀接过伞,老实撑在头顶。 老杜:“......” 待楼枫秀再次回到风月斋,在铺外与一头戴幂篱的青年擦身而过。 这人高出楼枫秀半个头不止,身后背着一把裹紧白布的重剑,体量宽厚高大,冬日只穿单衣,不难看出结实肌骨。 他没有买对联,也没有挑门神,手中捧着一只稍有变形的红泥莲座,指头温柔摩挲,像在虔心呵护最珍视的心爱之物。 楼枫秀不免有些留意,想再仔细看时,却被他右手缺的根小指引开了目光。 二人错身,风雪撩开幂篱一线,露出青年狭长眼尾。 那神色中带着锐利,却是心满意足的酣畅,唇角似噙着渴望的快意,面相却十分阴险。 总之两种截然不同的表情,强融在一张脸上,简直违和又怪异。 仅一瞬,幂篱重新笼罩,那副令人不快的神情仿如错觉,青年已然施施然离开。 铺里依然热闹,乌泱泱的人群在一挂挂对联中挑挑拣拣,成群结队凑在阿月跟前,要他解释那些新春贺词的含义。 铺主等了半天,显然有些不耐,以防影响生意,老杜挑了几盏灯笼画送给铺主了作安抚。 他面上不稀罕,瞧见灯笼上画的剪影可爱,仍然照单全收。 直见楼枫秀带着银子回来,才愿意施舍了个笑脸。 楼枫秀与铺主当面一一清点银钱,主家喜不自胜,怀里掏出账册,袖里掏出只笔,笔尖放进嘴里一舔,当场写了张期限字据。 心满意足,提着对联门神灯笼画走人。 “小枫秀回来了!赶紧,给我写两幅对联!” “诶诶,你凭啥要两幅啊!” “我不得给祈大爷带一副嘛?他腿脚不好,哪能过来跟你们一块挤。” “还没说呢,你上午不是来拿走过一副了?” “上午那是我买阿月写来的好字送人的!不对,你咋知道我上午来了?” “哦,我可不是来占便宜的,我上午过来帮忙写了几帖字呢!” “你啊?你还会写字?” “那怎么着,胡乱画呗,反正小枫秀字难看,又看不出来。” “啧,有道理。” 楼枫秀:“......” 楼枫秀的字不咋拿的出手,原本还没那么多人知道。 但为了不让阿月一人抄的辛苦,他硬上手,结果写的实在差劲,只好拿来送常客免费挑拣。 门神画早早售罄,对联供不应求,红纸已经全部写满。 阿月写了多日,揉捏着乏累手腕道“我去取红纸。” 楼枫秀面对阿月总有一种格外的心细,见状拉过他的手腕,因接连多日不断抄写,握笔的指头压出淤肿,瞧着便觉心疼。 楼枫秀唇角一绷,立刻去推搡乌泱泱等着挑新写对联的人群道“卖完了,结了银钱赶紧走,耽误关门!” “哪能呢,俺家还有两沓红纸,都叫阿月拿去!” “那你留着吃灰吧,今年不卖了!走!” 见楼枫秀轰人,老杜直骂道“嘿,你什么毛病,哪有把客人往外赶的道理?” “老子赚够银子,就是不想卖了。”楼枫秀不管不顾,将来客全部轰出门去,折过身,自然而然牵住阿月的手“关门回家吃饭。” 阿月望着他,笑中闪烁微光,语气却略带着叹息道“我只去取一帖,家里的对联,我还没写。” “一帖是吧?我去取,我来写。”不允许反驳,楼枫秀动身就走。 “撑把伞啊你倒是!”老杜叫道。 楼枫秀历来只能听见阿月的话,对旁人通常选择性耳聋。 老杜把银子往案上一甩,气的头疼“冻死算了!这狗脾气,本就仗年底赚点钱,我看他来年还做什么生意!” 老杜转过头,只见阿月笑意摇摇欲坠,面色仿佛蒙上一层凝重的尘,他无来由心底一沉,忙问“阿月,你没事吧?” 阿月摇头,他捏了捏眉心,遮藏起几近瓦解的神色。 “杜爷,我有些累,想先回家,辛苦你在这里,等一等他。” 老杜觉得奇怪,又不知道哪里奇怪,只能点点头道“行,交给我吧。” “多谢杜爷。” “你再说谢,那我可走了!” 阿月颔首,再不客套,径直走出风月斋。 老杜挠了挠下巴,思索半天,猛然想起一件事! “等等,阿月,撑伞啊!” 待他抓起伞,冲出铺面,街巷上已无行人。 天外乌云昏沉,风雪不休。 “嘿,得,冻死一双拉倒。” -- 楼枫秀写毁好几贴红纸,一直不甚满意。 “你没告诉阿月,我走的快,拿个红纸而已,很快就会回来吗?”他不甚满意道。 “都说了阿月这两天忙的辛苦,也就早一点回去歇歇,你数数你问几遍了?啥时候成这么黏黏糊糊的劲了?” 老杜话是这么说,但恍然发觉到阿月究竟哪里不对。 按理说,这俩人出双入对,那好的要时刻黏一起才行。 头一回听阿月提出要独自一人回家,确实有点奇怪。 但是又一想,他觉得一个人回家奇怪不是更奇怪吗?自己走回家能咋! “你赶紧写,写完回去不就见着了!” 在老杜催促下,楼枫秀下笔谨慎,横竖板正,终于写好了一副。 “写的咋样?”他问老杜。 老杜夸不出口,只好问“写的啥?” “愿得长如此,年年物候新。” “挺好挺好,赶紧走吧,我还得去接二撂子回家吃饭。” 楼枫秀卷起对联,哼道“老杜,我说你不能抽空认认字吗?” “他娘的,倒是有人教老子啊!” “也是。”想起阿月,楼枫秀露出得意的笑来。 待他孤身回了宅子,走到半道,忽然碰见在街道上遛弯的粉粉。 狗子前一段时间消沉的不行,整日窝在家里,甚少出门,最近刮起风雪,却又开始到处乱跑,时常整日整夜不回家。 “大黄,回家了。”他朝狗子走过去,伸手想要抱起它。 粉粉不愿耽溺温情,躲开他的手,只是蹭了蹭他裤脚,便径直往相反地方去了。 “早点回来,给你留门。”他朝狗子喊道。 “汪。”粉粉敷衍回了一声,走的头也不回。 走到老宅,楼枫秀推开大门,忽然听见身后沉重脚步声。 回过头,却看见阿月淌着雪,一步一步缓缓走近。 风雪打湿厚重棉衣,他眉睫结霜,漆黑长发与苍白面容相衬,眉目冷的凛冽鲜明。 第93章 “阿月!” 阿月闻声,似乎有瞬间失神,他陡然停住脚步,青白唇瓣嗡动。 阿月。 楼枫秀快了几步,迎面将他搂进怀里。 低头一看,沾满雪沫子的睫毛上扫过他的鼻尖,冰冷却柔软的不像话。 他暗骂一声,架着人带回卧房,褪去沁湿的棉衣,把人塞被窝里,端了只铁盆子,烧起热炭。 楼枫秀搓着阿月冰冷双手,这才想起质问道“你跑哪去了?风雪这么大,不知道撑把伞?” 阿月轻轻咳一声,他被结结实实捂在被窝里,双手被搓的通红,受痛委屈道“好冷。” “你也知道冷!” “一直很冷,从你走后。” 楼枫秀一顿,放开搓动的双手,反被阿月牢牢抓住。 “别走。” “我不走,我去给你加床被子。” “好冷,别走。” “......你病了?”楼枫秀抽不开手,于是垂下头,贴在阿月额心。 没有发热迹象。 正欲起身,困手的掌心一松,阿月忽然抱住了他脖颈。 “你好热。” “......是你太冷!” 阿月抱的很紧,楼枫秀不敢用力挣扎,双手撑在两侧,只好僵持不动。 阿月得寸进尺,顺势蹭了蹭他的额头。 “和我一起远走高飞吧。” “怎么着,定崖县待不下你?” “是啊。” “......那咱们远走高飞,去干点什么呢?” “嗯,我可以,去做个手工匠人,可顾生计。或许,去卖冰糖葫芦好吗。” “......” 楼枫秀不敢苟同,毕竟他想起冰糖葫芦就牙酸。 “楼枫秀。” “干什么?” “没什么。” 二人热气交织,几缕散乱发丝相互纠葛,他们抵着额头鼻梁,间隔寸余,注视彼此双眼。 楼枫秀陡然意识到,这个姿势似乎过于微妙。 炭火烧的鲜红,噼啪乱响,热气烘的楼枫秀眼尾发红,耳尖灼热。 “年初一。”他别开头,避开纠缠,暗暗抽了口冷气“清云寺住持让咱去帮忙布施,过完初一再飞。” “我说笑的。” 阿月放开手,打了个哈欠道“困了,好冷,留下来吧。” “哦。”楼枫秀哪里是他对手,阿月但凡提出点要求,他根本找不出拒绝理由,什么微妙情绪,全然抛之脑后,言听计从上了床。 直到夜色深沉,楼枫秀开始发觉不对劲。 阿月自睡下开始,始终牢牢抱着他不撒手,直到闭睡沉睡,呼吸均匀,愣是一个身都没翻过。 楼枫秀动弹不得,浑身发僵,他感觉阿月手脚已经温热,轻轻拿开他环在的身前手臂。 另外一只手穿过阿月脖颈,往肩头摸索,试图将他扒开。 半道隔着中衣,无意触碰到他背脊凸起的伤疤。 世外仙说,伤口太深,那道疤痕愈合不了。 兰秋也说,可惜那双蝴蝶骨。 楼枫秀心头揪痛,立刻放弃原本目的。 他小心翼翼,重新将阿月手臂环回身前,轻轻回以拥抱。 第70章 除夕日, 大雪堆了半尺。 李大娘一大早就出门去置办了年货,预备齐全,遂带着雀雀到老宅里收拾屋门里外, 张贴窗纸门神。 众人皆在, 唯独狗子又是一夜没回。 兴许又往哪个犄角旮旯找小白去了。 门前雪堆了三寸, 楼枫秀在跟阿月一块清扫。 半天下来,累的浑身汗津津,却见老杜带着二撂子跟雀雀堆起了雪人。 他纯是仗着胳膊不好, 扫两下子就捧着胳膊唉声叹气。 李大娘最疼孩子,立刻心软,再不许老杜干重活。 年过二十的老杜脸红都不红, 乐乐呵呵扫帚丢手,跑去带俩人去堆雪人。 堆就堆吧, 一个破雪人,脸上笑成儿女双全的土财主样,俩手利利索索从楼枫秀扫帚底下拢走刚扫开的雪,指教二撂子跟雀雀,怎么滚才能滚的更圆。 堆着堆着, 只见扫帚影子一闪,雪人头咕噜噜滚落, 啪叽落地裂成两半。 楼枫秀抡着扫帚就跑, 老杜跟二撂子大吼一声,抬起雪人肚子就追! 其乐融融温馨时刻, 瞬间变成雪仗对打。 李大娘收拾完屋子, 抹着脑门汗,转身一看。 窗户上到处沾满雪渣,屋里被连累的一片狼藉。 “又胡闹开啦, 小心砸坏东西。”李大娘笑盈盈道“我回家一趟拿东西,待会回来,收拾不干净的,通通没饭吃哦。” 她不凶不骂,说话声响也不大,从雪球纷飞里慢悠悠走过。 在没饭吃的威胁下,几人当即停止对仗,老老实实拾起扫帚开始打扫。 待李大娘走后,老杜转头问雀雀“大娘回家干什么?” 雀雀说“我娘做了好几双鞋,纳了好几个晚上了,肯定回家赶鞋去了。” 老杜了然点头“那还得一会呢。” 说罢立刻捧起一把雪,使劲捏瓷实,大叫一声道“撂子,给我狠狠砸他丫的!” “为雪雪报仇!” “冲啊!” 几道影子乱窜,雪团子满院纷飞,日头温煦和蔼。 阿月孤身清完门前厚雪,放下扫帚静静看了片刻。 雀雀继续堆她的雪人,偶然身上被雪球无辜砸中,偶然堆好的雪人脑袋又被夺走混战。 她不急不躁,比起那几个嘎嘎大叫互砸着雪球的青少年们,成熟的实在不像个孩子。 仨人互相砸的满头雪沫,累的气喘吁吁。 别看老杜一条胳膊不好使,团雪团子速度奇快,楼枫秀被两面夹击,左右难挡,终于耗不住,张口要求止战。 老杜跟二撂子大获全胜,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嘿,还有你认输的时候!” “别废话,扫不干净都别想上桌!”楼枫秀一人跟前递了一把扫帚,老杜磨磨蹭蹭才接下。 “嘿嘿,大娘最怕我饿啦,不会不叫我上桌的,你们慢慢扫吧!”二撂子这会倒机灵起来,压根不接,转头蹦蹦跳跳就去找雀雀堆雪人去了。 楼枫秀看了老杜一眼,俩人二话不说走过去,架起二撂子把他丢进雪窝里“扫不扫,扫不扫,不扫把你埋起来!” “雀雀救我,救我!” 一阵吵闹,好不容易将屋子恢复原样,楼枫秀才拿起一卷昨日写好的红纸,打算去贴对联。 叫了一声阿月,却没有回应。 “阿月哥说,他去祈爷爷家还书啦。”雀雀道。 “哦,那等他回来再贴。” “嘿,大娘破费,买了这么些好菜,秀儿过来,先洗洗择择做着。” “我也来我也来,我给烧火!” “算了,你那水平,还是去跟雀雀堆雪人去吧。” “可是雀雀嫌我团的不够圆呀......” “哎呀,雀雀你让让撂子哥咯。” “......” 等到天色昏沉,李大娘跟阿月迟迟没有回来。 老杜做在灶边烧火,楼枫秀拿着锅铲翻炒肉柳,时不时探头往外望。 李大娘在家纳鞋,慢点好说,可阿月还书而已,不知道为什么也耽搁了这么久。 楼枫秀见不着人,只觉得心头难过,紧张到有些发慌。 “秀儿,你知道你现在像啥不?”老杜塞完一根木柴,走过去架住他肩头,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去“像盼夫回家的小媳妇!” 他竟然没有回嘴。 “你再看会,门板子都得看出个洞来了!” “不看了。” “对嘛,到时间就回......” “我去接他们。”楼枫秀丢下铲子,抬腿就跑。 热闹街道空无一人,店铺全部关闭,夕阳早早落幕,开始有人放鞭炮烟花。 楼枫秀跑的极快,到雕花巷的时候,出了满身热汗。 祈大爷家门口,张贴着他某副写的歪歪扭扭的对联。 人不在家,问了邻居才知道,老爷子早就跟几个知交好友去酒馆喝酒过除夕去了。 于是楼枫秀穿过巷子,径直去了南五里街。 远远看见风月鉴的坊门紧闭,铺子里影影绰绰亮着火光。 他上前推门,没能推动。 “阿月!”他叫了一声,其间火光忽然熄灭。 楼枫秀一脚踹开大门,扑面一股风,隐隐夹杂血腥味道扑鼻而来。 他摸索出火折子,照亮四周。 坊内翻的乱七八糟,书斋老伯送的锦盒摊在地面上,墨锭裂成两截。 那只豆蔻匣子空空,画作上头踩着几个黑黢黢的脚印。 一切证实,并没有丢失任何贵重的物品。 楼枫秀摸索往前,想要点亮灯油,指尖触摸到墨渍。 灯油点亮,他看到案上散开一卷经文。 那是他抄写的最后一卷经书。 末尾一笔一笔,用尽了耐性,清晰写道:娘,我特别厉害,根本不用保护,你要在天有灵,就保佑阿月平安吧。 第94章 经文末页,大抵补了句什么话,手无意碰花尾页,触花了墨汁。 墨还未干,阿月又去了哪? 他往前一步,想要看清文字,脚下猛然踩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 低下头,在经卷长案之下,看到一条灰不拉几的尾巴。 “粉粉。”他叫了一声。 没有回应。 耳旁忽然听得一声铮鸣,身后袭风。 楼枫秀猛然转身,黑夜中一道明亮弧光闪过,利刃扑面,恍惚间映衬刃身徽印,那纹路宛如襁褓婴儿。 他抬头,看见一双漆黑,带着杀意的眼睛。 -- “警告你们小心行事,只把相干人等带回去交给善祭堂,怎么还是搞出这么大动静?” “我够小心了,可那妇人认出我圣莲道徽印,叫嚷声恐惊四邻!” “只你露了马脚,还不是平时不知收敛!” “别吵了,毁尸灭迹就是了,有人来救火了,撤!” 热络的鞭炮和烟火伴随欢喜散落人间,尤其南五里街街尾,烈火冲天。 祸因者正是身着黑衣的青年,施施然走出那道踹裂的大门。 其中那位健硕男人黑衣外,裹着一层洁白圣袍,怀抱着安静恬睡的少年。 少年尚有几分稚气,可白袍显然小了许多。虽被地痞盗卖,辗转流落各地,倒一如既往光鲜,甚炒出千金之价。 所幸尊荣难遭埋没,最终溯源至此。 男人脸颊左侧,不知哪来的伤口,流淌着一条细细血丝。 血丝绵绵不绝,顺着下颚,湿透衣襟。 火光在他身后疯狂攀烧,看上去与他浑然天成的阴毒面容分外相衬。 血色中离奇融洽的五官,却带着谦卑意味,手指小心翼翼,摩挲圣服上,溅脏九重莲瓣的浊血。 他仿佛不敢触碰怀中人的肌肤,下颚的血不断滴落,打湿层叠莲瓣。 而他乐此不疲,不断蹭掉那些血迹,越滴越多,越发用力,没有分毫不耐,反而露出满足笑容。 一齐走出火场的同僚叹道“你说圣主大人哪学的无赖花招,吓我一跳,要不是你一眼发现端倪,倒险!那闯来的一小鬼骨头够硬,怎么捅都不死,连叫也不叫,那眼神,跟那条疯狗一模一样!” 阴狠的青年并不搭话,他凝视怀中人的眉眼,仿佛沉沦在一场甜美的梦中。 “怎么回事,你们怎么这么狼狈?”撤来与二人汇合同僚与之迎面交汇。 “......伏步乾,你为什么笑的这么恶心。”开口的人探头望去,那火光中透着一片血色。 “你又杀人?” 另外一人回道“不怪伏生,他不死,我二人就得死!” “圣物寻到了?” “这里没有,翻遍了,你们也没找到?” “废物,要不是伏步乾自作主张,贸然面见圣主差点打草惊蛇,倘若事先回禀长老,何至于这样被动?” “唉,还不是咱们圣主大人,学会了临头反水!” “住口,圣主也是你敢质疑的?一旦惹出事端惹火上身,我看你怎么交代!” “现在不是争吵时候,找不到就算了,长老不会怪罪。” “说不定还会多加褒奖,晋升两级!” “起码再也不至于派往这穷山恶水刁民聚集地来布施了。” “我看你们还是少说点话,抓紧离开!” “伏步乾,还不跟上!” 伏步乾痴痴凝望怀中人的面容,恋恋不舍抬眼,凝视同僚们匆忙离去的背影。 他眯起眼睛,神色中露出明媚的绚烂,目光闪烁着渴求的光彩。 “我将迎来我的光辉,岂能容尔等共享。” 第71章 驱除旧事, 新岁安宁,纷纷扬扬的雪花消融在火舌之中,无法扑灭它冲天的势头。 他在灼热火海中奄奄一息, 感到无以复加的冰冷。 燃烧起的经文, 在火势中纷飞旋转, 星火蹁跹,在他逐渐合起的眼皮上跳舞。 滚热的星火跳跃,跳跃, 而后,熄灭。 他骤然睁眼,用尽所有力气, 努力抓住剩余灰烬。 那缕温暖烟灰,似乎给了注入无尽力量。 浑身的湿透了血, 令他幸免与被火舌吞没。 楼枫秀从火舌中抽身滚出,而后在雪层中缓慢站起,他趔趔趄趄行走,同时撕裂衣裳,捆紧出血的创口。 他不知道要往哪去, 只记得应该回家。 阿月在家等呢,今天除夕, 所有人都该在家, 一定在家,他们还在等着自己过新年。 他跑的起来, 每一步, 每一个呼吸,五脏六腑都似乎在刀刃中搅动。 可是,他似乎又走回了风月斋, 同样的烈火。 街坊邻里全部探头来看,有几个人主动担水救火。见他往里闯,七手八脚伸出来拦,在看到他浑身的血却收回了双手。 他仿若无觉,闯进火海,却看见李大娘倒在地上。 她怀里抱着四双鞋,鞋面浸泡在她尚未凉透的血液里,了无鼻息。 他跪在地上,吃力抱起李大娘,将她的尸体放到床榻上。 动作机械,一只一只取下鞋,而后拿走内室枕头,握住藏在其中的小老虎。 再度走出火海时,他几乎有些从容了。 “这孩子,这是咋啦,你去哪啊!” “哎呀,我瞧他浑身是血,怎么回事啊?” “别走了,你会死的!” 不,我不会,我得活着。 楼枫秀抱着满怀的鞋,紧紧握着小老虎,本能驱使着他走向救命之地,血印子踩过菜田,熟门熟路推开柴扉大门,他把所有能摸到药材,全部塞进药炉煎熬。 手里太滑,不小心摔落的炉子。 他跪在地上,一片一片捡起碎片,嘴里重复念叨着,碎碎平安。 岁岁平安。 “啊!!!”一声尖叫响彻四野。 兰秋闻声挑灯出门,骤然见他满身血色,鬼叫着喊“爹啊!!!” 他迟钝回头,声音低哑无力“闭嘴,谁是你爹。” 说完这句话,终于失去力气,倒头栽到地上。 -- 楼枫秀常年锻炼揍人和挨打技能,底子练得极好,很少有疏松机会。 浑身伤口,哪怕分摊俩人身上,流血量也该够死翘翘了,他却不过昏睡三日而已。 那些刀剑伤大大小小数十道,深深浅浅,贯穿的也有。 血虽然快流光了,人竟然没死,贱命果然长。 他睁眼时,二撂子跟老杜还有雀雀都在。 楼枫秀笑了一下,他心想,果然是在做梦。 “秀爷!秀爷醒了!”二撂子声腔哽咽喊道。 “醒了就行,醒了就没事了。”老杜笑眯眯道。 “你们都在。” “都在呢!你是不知道,除夕夜你走没多久不久,伙房被大雪压塌了!嘿!一桌好菜全砸没了,还差点砸伤二撂子!我们仨索性去了东西楼,点了好几道好酒好菜!”老杜喉咙调起的不自在,夹杂的笑意假的要命。 “除夕啊,要酒菜的人也太多了,等了大半天,一回来就看家里起了火!嚯!给我吓的,还以为是伙房灶里烧起来的!你死活没回来,还是隔壁帮忙救火的叔叔婶子告诉我,见你浑身是血出城去了,我们顺着血印子找半夜啊!你这家伙可真够能挺的啊!” 楼枫秀装作没有听到他藏起的哽咽,噙着笑,问道“大娘呢?” “大娘......”二撂子还没开口,盯着脚上新鞋,眼泪啪啪嗒嗒往下落。 老杜立马伸手捂住雀雀耳朵,顺势踹了他一脚。 “撂子,你别吧,一双新鞋,至于感动三天不?大娘来年还做呢!秀儿,你说巧不巧,风月斋也给烧了,这下完了,你们那铺里主人难缠的要命,秀儿,擎等着赔银子吧!” “赔。阿月呢?” “阿月啊......”老杜犹豫道“他呀,他说他去想办法赔。” “阿月哥丢了。”雀雀忽然道“老杜哥,你不用骗我哥,我娘死了,阿月哥不见了。” “别胡说!”老杜急的训斥雀雀道“都烧成灰了,谁知道是不是李大娘!” “我知道,那就是我娘,我知道。” 二撂子痛快嚎出声来“秀爷怎么办啊,呜呜呜连县令大老爷都找不出凶手呜呜呜!” 楼枫秀动了动,他浑身上下包的像个粽子,到处都在疼。 撑起身子,发觉手中握着什么,拿到眼前,看见石琢小老虎。 他僵硬起身,想要下床。 “哥。”雀雀红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她伸出手摁住他“伯伯说,说你不好好休养,会死的。哥,我娘死了,你不能死。” “我不会死。”楼枫秀摸了摸她的头,赤脚走出房门。 “秀儿,你,你慢点。”老杜不敢拦,只能在身后跟着。 门外,世外仙正在抡着一把钝刀砍药材。 看见他竟起了床,顿时恼道“干什么呢?刚睁眼就敢往外走!真当老夫是大罗神仙了是吧!冤孽啊冤孽!大过年的,你找死还非要缠上我家来!” 第95章 楼枫秀沉默着走到眼前,从世外仙手中取走那把用来砍药材的菜刀。 菜刀的刀把裂了,他便从裹身的纱布撕下一条,用它在刀把上,厚厚绑了一圈。 刃薄,口上全是豁口,钝成这样,不光砍不死人,见血都费劲。 他慢吞吞将它别在腰间,心里想着,越钝越好,他要把那些人一点点磨死。 楼枫秀的命一文不值,但阿月不是。 他熬过来了。 他要去找到他的阿月。 世外仙怔了片刻,见他动身就要往外走,顿时吼道“愣着干什么!!!秋秋,赶紧拿麻沸散给我闷他!!!” -- 在麻沸散的助力下,楼枫秀睡了一夜又一夜。 幸而底子好,浅层伤口愈合七七八八。 年初七正午,老杜带着雀雀跟二撂子,去为李大娘烧头七纸钱。 世外仙跟兰秋进屋,准备给倒了血霉大过年被缠上的冤孽病人换伤药。 他掀开被子,只见褥底空空。 一老一少无语对视。 “秋秋,你今日没给他闷麻沸散?” “我用了,他一睁眼我就把他闷倒了。” 世外仙沉吟道“看来是这小子装的,他肯定憋气没呼吸!” “他怎么这样!弄丢阿月哥哥就算了,还不好好惜命!”兰秋气呼呼道。 仨人烧完纸钱回来,就见世外仙倚在门口等着,横挑眉毛竖挑眼。 “伯伯好,我来看看我哥。”雀雀道。 “不用看了,你哥跑了。” 老杜闻言一怔“这什么意思?跑?跑哪去了?” “不知道,你找到他最好替老夫说一声,这门我明天就找人换成铁架子,以后找死可以,别想再进来一步!” -- 楼枫秀带着钝绣破菜刀,他离开柴院,回了趟家。 多日使用麻沸散,使他记忆有些杂乱。 老宅子烧的断壁残垣,狗窝里空空荡荡。 他找了一圈又一圈,就是找不到任何一个人。 他坐在门槛上,找了块石头,默不作声,打磨着那把豁口菜刀。 他磨了好久,除此之外,他想不到该去做什么。 磨完菜刀,磨到指尖擦过即划出鲜血时停下。 他扶着门框起身,走出宅门,走到南五里街。 烧毁的风月斋内,几名衙役在灰烬中谨慎翻找。 旁观邻里交头接耳,谈论这场意外“还在找呢?找出什么了吗?” “没呢,那么多天,要有证据早去拿人了。” “听说是搜到一块烧剩半截的布,上面浸着麻沸散呢!” 几名衙役穿过人群,人群纷纷住口让路。 楼枫秀看见顾青民焦头烂额,不住擦汗。 “大人,野林及郊山俱搜索完毕,没有任何发现!” “大人,铺里物品已经再度搜查完毕,仍然没有发现!” “没有?怎么可能没有,给我继续搜!”顾青民攥着绢子破口吼道“阿月小友岂能凭空消失?必然是白虎堂那□□灭口,妄想毁尸灭迹,除了麻沸散,一定还会有其它痕迹!” 楼枫秀脑袋轰了一声,他走上前,抓住顾青民衣襟,像抓住了某种希望。 “你说什么?” 第72章 事已至此, 顾青民便把旧事一气告知楼枫秀,倒没有提起祈为良名号,他老人家至今安然无恙, 想必白虎堂没能获知这项讯息。 顾青民主观认定, 周业生无意得知阿月与县衙之间牵连, 挑准除夕商铺无人,杀人灭口。 可是仅仅搜到的麻沸散,却是阿月除夕那日亲自去买的。 医馆大夫言之凿凿表示, 临午后他们已经准备闭门,只有那少年孤身一人来买过这玩意,他记得清清楚楚。 顾青民怀疑医馆大夫与白虎堂早有谋和, 把人关牢里审问几日,希冀能得出此间牵连, 可那大夫嘴硬,一字不改。 暗地调查多日,的确没有发现医馆与白虎堂同谋痕迹,无奈之下,只能放人。 尽管衙门一直监视着周业生, 仍然常常跟丢,很难摸清他整日去向, 风月斋烧毁后, 更是没有见他露过面。 楼枫秀终于有了可报仇的敌人,他顿时觉得轻松许多。 于是他离开南五里街, 去了趟尽欢场。 青龙帮主虽潜逃在外, 但他插入定崖城的产业如日中天。 欢喜档热腾似火,尽欢场反倒不如往日繁盛。 地下钱庄离开士绅银钱支撑,资力薄弱, 很难稳固赌徒。 场中赌局稀稀拉拉尽是些散客,唯有窦长忌坐在一张空荡荡赌桌前读书。 那本书,楼枫秀眼熟,走近时,才想起来它曾被荣爷收走。 “阿月在哪?” 窦长忌听见熟悉声音,从书中抬头。 本欲带笑,却见他一双眼睛混沌猩红,脸色由于失血变的无比苍白。 他马尾扎的歪斜,美人尖倒生的齐整,额角不断沁出虚弱冷汗,手指微颤着,握紧了一把菜刀。 他收回笑意,冷声道“我不知道。” “那周业生,在哪?” 窦长忌有些不耐烦“堂主自然有他要忙的事情,你凭什么敢来探问他的去向?” “告诉我!”他抡起菜刀,砸在窦长忌眼前赌案“他带阿月去了哪!” 动静太大,四方打手齐齐围了过来。 “没你们的事!”窦长忌斥退打手,合书起身,道“你到底又来发什么疯!你当我是......” “小豆子。” 窦长忌微微一怔,他差点忘记这个久远的称呼。 他以为他早就忘记,他们曾是最亲密无间的同伴。 “我知道,这件事跟你无关,你只需要告诉我,周业生在哪。” 窦长忌转瞬恢复神情,他道“听说你的铺子意外失火,不去想办法还债,倒先来泼脏水,秀爷,你缺银子大可直说,我借。” “不是意外。” “不管是不是,我不知道。” “我不信。” “由不得你信不信,秀爷,我想帮你,只是我护法之名如今有名无实,早已不得堂主信任,最近卖妓子贩龟公,没能插上手。” “那你为什么还要留下?” 窦长忌万万没想到,他还会考虑到自己。 他看着他,须臾,轻哼一声,回道“我窦长忌选择的路,怎么走,不劳你来费心。” “你不说,我也会找到他。”楼枫秀拔出他的菜刀,转身离开。 他步履迟缓,脚下偶尔趔趄,十分吃力。 “我看你不如先到抱仙慈院磕头请香祈个福愿吧,免得找到他之前,自己先没了命。”窦长忌在他身后道。 楼枫秀走出尽欢场,门口站着几个曾经的同僚,向他打了声招呼。 他没回应,径直走过。 那些人聚在身后互相吐槽“这小子也没混出个样啊,瞧着一副快死的窝囊样子。” “拉倒吧,银子能是好赚的?咱们都混成啥样了!” “可不是!你说年底不给封红就算了,刚开年,月银还缩水,真他娘操了,搞的老子都想跳槽去对面了!” “堂主最近不是整天到处拜访士绅吗?还准备盘个盘子呢!青龙帮帮主到现在都不敢露面,再忍忍吧,说不定下个月就好了!” “那哪是不敢露面啊,肯定在背地里整事呢,不然欢喜档能整的风生水起吗?” 话音消在身后,天色已迟,楼枫秀整日滴水未尽,深处伤口狰疼,他走的虽迟缓慢,却没有停下。 不久后,他走到抱仙慈院,他并非前来请香祈福,而是因为,窦长忌分明知道,他最为厌恶圣莲道。 特地提点这处圣莲道的分支,或许与阿月有关。 圣莲道遣来的门生,单入定崖不久,便因京师急召,将布施打点交给县衙后离开。 周业生曾为盘踞此地的霸主,趁人刚走,再次鸠占鹊巢也未可知。 进入抱仙慈院,除了正殿蜡烛长明,四下漆黑无声。 他徘徊了一圈又一圈,一无所获。 抱仙慈院正殿,拜的是百年前与大别朝同建宗教的祖师爷,歌元慈。 老头仙风道骨,白衣飘飘,端坐莲座,笑容慈悲,怜悯众生。 仿佛在说,我的位置随时坐,我的贡品随便吃。 楼枫秀疲惫至极,他敷衍磕了个头,而后靠着神像莲座坐下,拿了几碟贡品。 尽管歌元慈被尊为神,在他眼里,也顶多算个死人。 吃完贡品,避开殿外过堂的风,便蜷缩在莲座后方,抱着莲座花瓣闭目睡下。 直到后半夜,忽然听见杂乱脚步声,匆匆进入正殿。 “你们几个,去贡台上取灯点上,动静小点!”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自家地头做个买卖还畏手畏脚的,真憋屈!” “少磨叽,卖完这批人,等咱堂主盘活生意,又是一条好汉!” 第96章 楼枫秀昏昏沉沉睁眼,忽然发觉莲座后移,身下陡然空出丈深隧道,里面隐约传出哭声。 不待细听,身子稍稍一动,莲座全部洞开,他整个人顿时滚了进去。 艰难爬起来,才听见那哭通过隧道传出,往里走了几步,逐渐听的清晰。 哭天抢地不绝于耳,只是隧道极深,压的干干净净。 身后那帮人也接二连三提灯跳了下来,没走几步,忽然见到一个影子。 “站住。”他们提着灯,匆匆赶上前,嘴里骂道“操,这怎么还跑了一个!哪个抓来的肉脔子,绑都绑不结实!” 楼枫秀摸到他腰间菜刀,拔出就冲,那帮人不及反应,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放到那帮人后,楼枫秀喘息不止,缓了片刻,捡起一盏灯,沿着隧道继续前进。 大约三丈,隧道空间变大,提灯一挑,便看见黑夜中,扎堆抱团努力哭喊着救命的少年少女。 其中大多数气息奄奄,只有几个大概刚被捕来,精神状态还算良好,叫的最为撕心裂肺。 甫见光亮,气息奄奄的全部猛然惊坐而起,所有人吓的哇哇大叫! “阿月!”楼枫秀高喊一声,全被淹没在恐惧声浪中。 楼枫秀走进一步,呵斥道“闭嘴!” 这群少年少女本就恐惧,一声高喝集体闭嘴,地底瞬间一派静默。 “我来找你了!”他挑灯,抓住人一一比脸照过。 可是没有阿月。 楼枫秀不死心,重新再度挨个照了一遍。 仍然没有。 地底空间至此已绝,他放弃寻找,转而问道“这里只有你们?还有没有其它藏人的地方?” “不知道,不知道啊!” “我一睁眼,就在这了,乌漆嘛黑,根本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大爷,你是来救人的对吧,大爷,救救我们吧!” 楼枫秀随时抓起一人,用菜刀割断他身上捆束的绳索。 那少爷得了自由,并不急着跑,立马挨个帮人解绳套。 楼枫秀干脆把菜刀丢给他,灯火一闪,忽然觉得这人似乎眼熟。 仔细一看,这家伙穿的花红柳绿,正是小年夜听戏那日往他手里塞橘子皮的花孔雀。 “你们都是什么时候被抓进来?” “腊月二十七!”那花孔雀道。 “我是三十那天,呜呜呜现在外面都什么时候了啊?” “初一那天,我特地到圣莲道上香,忽然被人蒙头。” “我是初五......” “什么?都过去这么久了!” 这些人被捕时间不一,近来失踪的外来人口,大抵都在这里没错。 他想,那么阿月也许是被关在别的地方了。 楼枫秀起身时脑袋一黑,他扶着石壁,略缓片刻。 那群少年少女已经全部得救,纷纷往外跑去,途径隧道,出口躺着三五个呻吟叫痛的杂碎,还有几个试图爬出去喊帮手。 楼枫秀走过去,顺手把人薅下来,踩着杂碎的肩背,重新爬上莲座。 脚下还未踩实,忽而一虚,跌倒前被一只手及时扶住。 “恩公小心!” 楼枫秀借力站稳,出了隧道,放开他的手。 “恩公,隧道里那些人,全被你打败啦?”那只花孔雀兴奋道“哇,恩公,你可真厉害!就用这把破菜刀,就能打倒这么多人!” 花孔雀挥舞着拳头,跟着他亦步亦趋“我名沈怀一,恩公尊姓大名?” 楼枫秀没回话,甩了甩不甚清醒的脑袋。 只听那花孔雀沈怀一继续道“恩公,我来帮你提灯吧,等等,恩公你!你流了好多血!” 楼枫秀难受的厉害,只觉得耳边嗡嗡响个不停,实在被吵的头疼,骤然停步,转身瞪了他一眼。 “再说一个字,我缝上你的嘴。” 沈怀一吓的一噎,闭着嘴跟在他身后。 楼枫秀一门心思寻找阿月,到处在四处摸索机关。 那家伙死缠着不走,在他身后紧紧跟着。 沈怀一虽然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但他摸过的地方,他也会手忙脚乱摸一通。 属于是没忙硬帮。 偶尔跟他太近,难免踩中楼枫秀脚后跟。 “你还不走?跟着我干什么?” “恩公,我觉得你,好像随时会晕倒。” “少管闲事。” “......可是,恩公,我怕黑,只有你手里有灯啊。” “......” 楼枫秀没精力管他,摸边整个大殿,可惜,再也没找到第二个隧道机关。 第73章 打伤的杂碎难免跑出去几个, 等他们集结人一股脑冲进抱仙慈,顾青民巧率衙役赶到。 迅速点过,所有登记在册的失踪人口都在, 一个不缺。 顾青民内心激壮难言, 见楼枫秀穿堂过殿四处搜查, 于是叫来两个杂鱼拷问。 杂鱼交代,抱仙慈院中仅此一处隧道,所有待拐人口全在此处, 压根不知道阿月究竟是何人。 “撒谎!周堂主如果不是知道他是我县衙暗线,阿月小友又怎么会失踪?” “啊......”杂碎恍然大悟道“现在知道了。” “怪不得堂主总说县令背后有高人。”另外一个杂碎道。 “原来如此啊!我还以为真是傻蛋县令心眼变多了!”还有一个杂碎道。 顾青民“......审讯期间禁止聊天!” 楼枫秀前后听罢,不再滞留, 当即离开抱仙慈院。 走着走着,忽然被人踩了脚后跟。 回过头, 沈孔雀,不是,沈怀一仍然跟在身后。 “你跟着我到底想干什么?” 沈怀一委屈道“我是偷偷跑出来玩的,我的名字没有报在走失人口里。” “那你偷偷跑回去就是了,还想怎样?” “我家远, 得渡船。”少爷衣裳穿的花,却连个腰带都没有, 靴子上值钱的翡翠全被抠走, 只留下难看的嵌边。 “......” “恩公,你借我点银子吧, 我会还你一百倍的!” “滚。”楼枫秀烦的要死。 他家都被烧了, 穷的浑身就剩一只小老虎,借个屁的钱。 沈孔雀很识趣,见他态度厌烦, 登时站在原地,不敢再跟上前。 灯火渐远,夜色深浓,仿佛又回到那莲座底下,伸手不见五指,不知日月何几,偶尔有同伴被老鼠咬掉手指的神秘隧洞里。 沈怀一头皮发麻,抱着胳膊,一步一步,追着灯火悄悄挪腾。 只见他恩公走出不远,忽而停了一瞬,将手里提灯丢垃圾似的扔在地上,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 沈怀一兴冲冲跑过去,捡起灯笼,朝他身后喊道“谢谢你,恩公!” -- 近来外来人口失踪一案,着实成了顾青民心头大患,失踪的少年少女的爹娘常驻在县衙门口,每天敲锣打鼓喊冤,指望顾青民能给出个交代。 终于,交代来了。 周业生行事谨慎许多,这一回掳走的大都是自外地而来,路过定崖的妇孺。 外乡客对软弱的县令作风不如何了解,当然,无论风评如何,现今失而复得,失踪人口性命无虞,这位县令就是他们的救星! 于是乎喊冤的锣鼓,当场替换成了感恩的鞭炮,集体集资,还为县令大人造了一顶匾额,绕街游了一圈,好好宣扬了一把感激之情。 顾青民对此分外心虚,毕竟荣誉不是他一力创造的。 可是心虚之外,又有些飘飘然。 在开始人口报出失踪后,祈为良遍布大街小巷的贫民眼线,曾见过周业生手下几个心腹于抱仙慈院附近打转。 衙役曾蹲守抱仙慈院附近多日,可惜一无所获,以为重点藏在盐场,又改蹲守盐场。 除夕夜阿月失踪,顾青民担心已然牵连二人,如今祈为良年老体弱,病况愈下,不得不将此事隐瞒。 直到当夜,逃出的少年少女胡乱窜到盐场,经蹲守衙役发现,立即上报。 顾青民为失踪人口这件事心力交瘁,夙夜不眠,只记得昨日愁苦不堪,将又是一个不眠之夜,谁能想到形势逆转,失踪人口竟然自个出现了! 他片刻不曾耽误,立刻以最快速度前来捉拿! 连夜审讯之下,那些个杂碎顺利供出了背后指使人物白虎堂堂主周业生。 可周业生前不久还在牢狱里,几句栽赃陷害轻而易举脱罪,光凭三言两语极难佐证。 更何况,他如今神出鬼没,谁都提防,极其谨慎,哪怕依然身处定崖县,但衙役时常查无此人。 由于担心周业生背地派人整死楼枫秀,初八一大早,顾青民享受完外乡客的感恩之心,转念一想,亲笔提字,提字侠肝义胆,敲锣打鼓来给楼枫秀发放匾额。 外头吵的厉害,楼枫秀半梦半醒睁眼。 看见老杜站在床头,手里拿着一捆麻绳,臭着一张脸,颇有想把他当场勒死的气急败坏样子。 第97章 他昨晚上走到半道,碰见找了一天一宿的老杜。 由于体力不支,被他一拳撂倒,如今,只见自己躺在烧的乌漆嘛黑的床榻上,身上重新裹了一层药纱。 而二撂子跟雀雀趴在床尾,一人死死抱着他一条腿。 “瞧见没有,我刚买的麻绳,用来捆猪的。”老杜拿绳子在手里缠了几圈,道“伤好之前,你给我老老实实捆着它!” 顾青民携匾进屋,正见老杜在往楼枫秀脖子里套麻绳。 还以为他又是哪帮拐卖人口的贩子,一帮捕快冲上去就把人摁住了。 “等等!你们谁啊!” 麻绳反套上老杜脖子,楼枫秀得了势,从俩小家伙怀里抽出两条腿,便施施然走下床,扬长而去。 “站住!你他妈给我回来!”老杜拼命挣扎,比杀猪动静小不到哪去。 “楼枫秀!” 楼枫秀走街串巷打听阿月乃至白虎堂各方信息,如今满大街,议论最多的竟是顾青民。 自查封春意浓,后捣毁地下赌坊,现在又寻回失踪妇孺,有此青天大老爷,那是定崖城头等大幸! 他觉得有些可笑。 顾青民找了那么久,如果阿月没出定崖城,如果阿月尚且在人世,怎么着也该有点线索。 事到如今,只有一个解释。 那就是顾青民是个废物。 毕竟连那些没脑子的杂碎都知道,他不过是个傻蛋。 楼枫秀寻了一天,老杜带着雀雀跟二撂子也找了一天,夕阳落幕,行人渐稀,终于街头相遇。 老杜跑上去从头到脚检查伤口,未见恶化迹象,遂放下提着的心。 “秀儿。”他妥协道“别跑了,你要找,咱们都陪你一块,行不?” “不找了。”楼枫秀道。 老杜刚松一口气,又听他道“明日再找。” “......” 楼枫秀回到老宅,一眼看见顾青民。 那废物傻蛋不去派人寻找阿月,反而跟一帮捕快留在宅子里,监督工匠,给他修补烧毁的宅院以及坍塌的灶屋。 “楼小友,你终于回来了,你的朋友全部都去找你了。” “你还留在这干什么?” “小可在等你回来,亲自授你荣誉。”顾青民拿出那只侠肝义胆的匾额。 “......我接受,你可以带着这群人滚了。” “不行,你们屋子烧坏了,匾额无处悬挂,不修好怎么对得起你的荣誉?” “......” “你放心,楼小友,小可一定保证你的安危。”顾青民面容严肃,语气认真。 他是这样想的,既然阿月已经失踪,暴露合作内幕,他主动出面作保,再分派几个捕快,不分昼夜跟着楼枫秀,料周业生一时不敢露面对他下死手。 楼枫秀坐在院落里,看着狗窝里空空荡荡,看着砖瓦重新铸起房屋,看着侠肝义胆的牌匾,看着手脚麻利砌砖的捕快们。 最后望了顾青民一眼。 “百姓们说,你顾青民,是定崖之幸。” 顾青民一愣,似乎有些不可置信“是,是么?百姓们,这么评价,小可?” “你会杀光那些杂碎,将阿月找回来的,对吧?” 他在不敢置信中沉浸许久,有些手足无措,一时不知如何回复。 能走到今日,全依仗阿月与祈大爷背后支撑。 祈大爷已然年长,近来身体欠奉,而阿月就此失踪,不见踪迹。 白虎堂势头虽然已微,可历年悠久,定崖充斥着遍地游手好闲的乞丐,无恶不作的败类,仍然是个彻头彻尾的烂摊子。 除非派来兵马,杀尽这帮无法无天的地痞,否则,他想不出到底怎样才能扶的起来。 顾青民上任至今,全城皆知他的迂腐,面对罪恶的软弱,哪怕施粥布善,可从未得到过一句赞赏。 他决心插手,也只是因为那时盐价太高,他又被困在此地无法辞脱职务,月银逐渐捉襟见肘,不得不为。 如今白虎堂不成气候,原想阿月小友大概凶多吉少,最后护下这位楼小友,过了风头便递交辞呈,回老家娶妻生子,再不沾惹朝堂。 除了失踪人口家室感激,他还没有听到过来自当地民生的评价,知他姓名者多是唾弃,多年来他时常憋闷衙门,就怕遭人轰打。 可原来,竟然有人认为,他这么一个废物知县,却是定崖之幸。 念头至此,他凝神,一字一句,宛如立誓道“楼小友,小可绝不会辜负你的信任,今日开始,定崖就是小可埋骨之乡,哪怕耗尽必生,小可定会肃清毒瘤,携带定崖百姓夙愿,还以定崖青天!” “好。”楼枫秀缓缓点头“好。” 衙门有这么多人啊,一天就能重建烧毁的老宅,如果全部一起去找阿月,一定很快能找回来的。 他相信。 -- 次日,房屋大体补修齐全,顾青民上门挂了匾额,留下几名身手了得的衙役,名义是帮他找阿月,实际上主要盘桓在楼枫秀周围形成了保护圈。 世外仙虽然骂骂咧咧,但仍然交给老杜几付补血疗伤药膳。 老杜清楚楼枫秀执拗程度,不得不妥协,只要楼枫秀愿意按时吃药,找就找吧,大不了一块陪着。 于是乎,仨人便一起前往大街小巷,往乞丐帮里询问阿月音信。 一旦路过勾栏南风馆,也会进去探一遍有无新卖进去的肉脔。 乞丐群体非常壮大,定崖城内各个角落皆有遍布。 他们整日街头游荡,通常知道的比旁人略多。 楼枫秀探寻消息时,发现在人口居多的街头,多了好些断手断脚的乞丐。 年纪通常只有八九岁,看起来可怜又残忍。 就在其中,唯独脏了花衣裳的的沈孔雀,身为其中唯一全乎人,脸上抹的黢黑,蹲在乞丐堆里,苦口婆心跟那群可怜的乞丐借银子。 乞丐们都是穷人,有富余也不肯出借。 顶多有些发发善心,要到剩饭给他分点口粮,省得饿死。 楼枫秀从他跟前路过,压根没认出来,沈怀一看到却他立刻站起身,毕恭毕敬道“恩公!” 一听那声音认得出人来,看了一眼也不搭理,挨个在乞丐堆里分馒头,权做问话谢礼。 他不必废话朝沈孔雀发问,但也好心打算给他留下一个。 还没走过去,就看见其中几个乞丐,已经一人掰了小半拉塞给他果腹了。 沈怀一正捧着馒头干啃,见楼枫秀看过来,美滋滋挥手打招呼“恩公恩公!” “那家伙谁啊,你叫他恩公,他什么恩呐?” “我告诉你们啊,我们好多人被恶魔关在地狱好久好久,是我恩公从天而降,大杀四方,将我等救出深渊!” “我看你是听人说书听昏了头吧!” “我恩公就是厉咳!咳咳!” “哎呀,馒头你干吃肯定咽不下去啊,抓把雪!像我这样!”乞丐咬了口冷硬的饼子,抓雪塞进嘴里示范。 “哇,还能这样吃,你好厉害!” “这有什么,我们洗脸漱口,都是用雪呢。” “哇,那夏天没雪怎么办?” “蠢蛋,夏天会下雨啊!” “哇。” “......” 楼枫秀直被他喋喋不休的恩公听的面红耳赤,想他也没做什么,被喊的亏心,于是叫老杜拿几两银子塞给沈怀一,权做坐船船资。 老杜想质问吧,可一想他满心满眼都是找阿月,分心去做点旁事也是好的。 给是给完了,楼枫秀走出没几步,回头见他仍然坐来乞丐窝里,气不打一处来,折回去把他从乞丐帮里薅起,问道“你怎么还不走?” “恩公,最近闭城啊,严令禁止出航的。” “那你还蹲下干什么?” “讨饭呀。”沈怀一黢黑的脸上笑容灿烂,言辞间尽是坦坦荡荡。 被他这样一提,讨饭简直像是什么风光的不得了的事。 楼枫秀可算知道了,为什么他就算蹲在乞丐帮里,也根本讨不来一文钱,还得靠这群乞丐朋友心善,舍得瓜分口粮给他。 身为乞丐,最惨的不是你真的很惨,而是你不会卖惨。 “跟我走。” “好呀恩公!”沈怀一对人没有半点警惕心,立刻与他的乞丐朋友们一一惜别,而后跟上楼枫秀。 只待走近,老杜跟二撂子将人上下看了一遍,齐齐叹了口气。 先前窦长忌利用周堂主对他赏识,自请入帮,去做伤天害理的混账事,后捡阿月,结果现在人查无音讯,老宅烧毁,李大娘死因不明,以及害得他差点丢了一条性命。 老杜算是看明白了,楼枫秀是半点记性不长,自己半点本事没有,老说别人多管闲事,分明自个最容易施以援手。 “你哪来的?”老杜问。 “我从京师来的。”沈怀一答。 “你叫什么?” 第98章 “我叫沈怀一!” 听他有名有姓,态度还算老实,老杜叹口气,只道“行,过了风头就赶紧滚回老家,再敢闹出点幺蛾子,我就!” 老杜没能说完,悻悻耸肩,想不到该把人怎么样。 他们走过热闹街头,见识颇多形象凄惨的乞丐。 “你在里头扎根这几天,知不知道这城里,最近怎么多那么多断手断脚的乞丐?”老杜问道。 “不断手脚,谁会去乞讨呢。”沈怀一说完,想起自己刚刚还在乞丐窝里坐着,马上笑出声来“哎呀,我会!” “......” “不对!你说的不对!”二撂子道“好多手脚都是折断的,我倒泔水的伙计说,之前有个丧心病狂的爹,打断自己儿子的腿要饭还债,然后就有人效仿打断自己的腿,后来就发展成组织,好多坏人掳走小孩,把他们变成一个缺手缺脚的怪物,扔到街头卖惨乞......” 眼见楼枫秀面色变的难看起来,老杜打了他一巴掌“你不要胡说!” 楼枫秀满脑混沌,顷刻间仿佛再度置身火海,烟尘吸入肺腔,他不得不剧烈喘息,猛然一膝跪地。 眼前不断闪过火光四起时的刃光,那剑刃上雕刻着襁褓婴儿,似乎在耳边不断啼哭。 不会的。 他想。 阿月,阿月肯定不用。 他那么聪明,他甚至可以不用那么聪明,他根本都不用卖惨。 他一定没事。 没关系,他一定会找到他的。 哪怕真的残废了,他养。 他都想好了。 第74章 仨人手忙脚乱搀起楼枫秀, 还没等站稳,一声高喝传来“好啊!你可终于给我碰上了!” 风月斋烧的旺,牵连了左右两家商铺, 全是商铺主家的。 商铺主家无辜波及, 找了几天元凶未果, 此刻终于逮住了楼枫秀! “旁的我就不多说了,修缮款起码得一百两!我善心宽容,限你们半年内还清!”主家说着, 从怀里掏账册,拿着笔,舌尖一舔, 就要现写借据。 “一百两?再添点都够把风月斋买下来了!”老杜反驳。 “那不还是买不下来?三间铺子,你又不是没看见, 烧成那样!就这我还是看顾大人面上说少了呢!” “主家爷,你这也分个时候,我兄弟刚刚妻离子......不是,你这不是趁人之危吗?” “我趁人之危!你瞧清楚了,我列了单子呢, 半年,半年我光租赁款都没往上添, 姓楼的, 你装什么装,睁眼给我签字!” 老杜诶诶拦不住, 回头一看, 护人捕快们只能管他别死,管不了他家长里短,遂站的远远的, 不打算上前调解。 “我替恩公还!”沈怀一大手一挥,慷慨道。 主家将他上下看了一遍,很难藏起满脸的不屑。 沈怀一准备拿出方才楼枫秀给的银子,上下摸一遍,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摸不出银子,仍然倔强道“但不是今天!” 老杜无话可说,只能从怀里取出几两碎银,搪塞主家。 主家收了银钱,随手在借据标记“行,还差九十九两八钱,签字。” 老杜咬咬牙“我来签。” “你替他还?” “我替他还!” “还有我!”二撂子道。“我也签!” 只是他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二撂子的撂也不会写,中间画了个圈,一脸承担着责任的严肃感。 主家爷捧着俩圈圈,无语凝噎,他不依不饶,拉过楼枫秀的手,涂了墨,摁了个指印。 “我可盯着你们呢我跟你讲,一个都别想跑!” “嘿,谁要跑?谁跑谁孙子!” 老杜信誓旦旦言完,瞪了一眼沈怀一,继而把楼枫秀推给二撂子,回头要去找那群乞丐。 “你去哪啊杜爷?” “刚给这小子塞完银子,转头就丢,肯定是他跟前坐的那几个乞丐,我去找他们算账!” “不是的,他们人很好!”沈怀一伸手拉住老杜,口气似乎带着自豪。“我来到这里就经常丢银子的,早习惯了!” “......这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吗?你他娘最好给我困在定崖城一辈子。” -- 李大娘去后,家里泥瓦房就空了,雀雀没了亲人,只这么一个哥,于是陪楼枫秀留在刚刚修补齐全的老宅里。 楼枫秀昏睡了半个多时辰,醒来天色已晚,老杜在院子里露天做菜。 灶屋修缮工事未成,只能在院里烧火架火炉。 沈怀一正在跟二撂子和雀雀诉说他的新年历险记。 他表示京师繁华看腻,规矩磨人,于是想出来看看新鲜的地界。 可他爹为人严苛,逼着他考取功名才能换取远游机会,那他读书又不是很行,索性偷跑了出来。 大别真大,偷偷摸摸坐船,追着自家商货,晃晃悠悠近一旬,才晃到这里来! 本想权当游山玩水,不想刚来此地没几天丢光了旅资,遭人拐卖,如今城外封锁,只进不出,家里人对他出行目的地一无所知,也不知道何时能与家人得见。 说到这里,沈怀一感怀思绪忽然清空“这样岂不正好,省得整天逼我看书背文章,我以后整日去游山玩水岂不快哉!” “不行不行!”二撂子劝道“你要回家,不然你娘得多着急啊。” 沈怀一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点头道“也是,我得回去,只要我回去了,我就可以把我的私房钱,寄一百两银子给恩公,然后再去游山玩水!” 二撂子对他富家公子的身份深信不疑,并拿出杜爷给他买冰糖葫芦的零花钱作为赞助。 沈怀一非常感动,他慷慨表示,可以满足他任意愿望! 二撂子表示,自己要进东西楼当跑堂小二,当不上的话,帮厨也行,后厨大哥很喜欢他,已经答应过一阵教他做菜。 沈怀一这个满足不了,只能靠他自给自足,且不是很理解,为什么一份工作也算梦想。 “因为这样的话,以后我就可以每天跟粉娘打招呼了!” “哇。”沈怀一当即对他的梦想赞叹不已“为博美人一笑,我辈自当折腰!” “你说话真好听呀!”二撂子美滋滋道。 “雀雀妹妹,你以后想干什么呢?” 雀雀正在对灯穿针线,闻言想了想道“我娘不让我绣花,除此之外做什么都行。” “那你为什么又在引针?” “我还是学学比较好,不然没人帮我哥补衣裳了。” 闻言,二撂子沈怀一老杜集体泪目。 楼枫秀望着侠肝义胆的牌匾,眼泪滑落,滚进头发丝里。 他拆掉阿月为他编织的红发绳,额前长发便重新遮住眼睛。 借此,挡一挡红了的眼眶。 -- 吃了晚饭,雀雀在隔间睡下,楼枫秀跟沈怀一睡在死过疯女人的屋里。 沈怀一睡地铺。 由于不久前囚在地底,被黑暗侵蚀多日,尚在畏惧黑暗,楼枫秀吹了蜡烛后,他就开始没话找话,总想跟身旁人说话。 “恩公!” “嗯?” “你一直都在找谁啊?” “阿月。” “那是谁啊?” “家人。” “找到了吗?” “没有,快了。” “我家人一定也在到处找我了。”他叹息道“肯定找了好久,翻遍京师也说不定了。” 楼枫秀似乎睡着了,片刻没有回信。 沈怀一小心翼翼道“如果找不到,你还找吗?” “找。” “那恩公......” “闭嘴。” 楼枫秀不想搭理他,他怕再说下去,声音就要控制不住哽咽。 沈怀一在黑暗中极不自在,翻来覆去,强行入睡。 他的睡梦中不断做着噩梦,嚷嚷着黑,忍不住哭出声,魇入梦中,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最后还是睡在隔壁的雀雀,被他那夜鬼啼哭的渗人劲吵的睡不着,过来敲了敲门,发现房门虚掩,她端着灯盏进来那刻,哭声当即暂止。 走进房中,只见沈怀一蜷缩在地面上,紧紧抱着被子,眼皮不住发颤。 她举灯扫过,没有在床榻上看到她哥。 雀雀出门去找,见墙边架着梯子,爬上去,果然看见楼枫秀坐在屋顶,抬头望着夜色。 “哥。” 她叫了一声,楼枫秀睁着眼睛,却没反应。 “哥!” 楼枫秀恍然回神,见来人是她,慌张擦脸,那瞬间摸到遮眼的长发,于是略放下心来。 “你上来干什么,快回去睡觉。” “你怎么不回去?” 正说着,屋内哭声又起。 “老鼠,老鼠钻我衣裳里了!打老鼠!别咬我!” 雀雀端灯走下去,匆匆回房,晃醒梦魇里的沈怀一。 “没有老鼠,怀一哥,你醒醒,没有老鼠!” 第99章 灯火再度亮起,沈怀一深深吸了一口气,悠悠睁眼。 他满脸泪痕,灯火照的他眼前一亮,他望见眼前小姑娘,眉目一松,便笑嘻嘻道“雀雀妹妹,幸好有你,你真好。” 楼枫秀下了屋顶回房,催雀雀回屋睡觉。 “哥,你也睡。” “嗯。” “咳。”沈怀一翻了个身,煨着灯盏睡去。 他不再发噩梦,只是,灯油不断冒黑烟,于是他就着灯烟,如此咳了一夜。 楼枫秀听他咳了整宿,根本没空伤春悲秋。 不点灯哭,点灯又咳,怎么会有这样的麻烦精! 楼枫秀不是听不了咳嗽,大不了屋顶也能睡。 可他还是为沈怀一买了不冒黑烟的油灯。 他想,他自始至终没有给阿月买到过,不发臭的好墨。 -- 老杜去年攒的钱,最近几乎全给了日日不间断来催债的主家,仅剩了点日常吃饭的碎银子。 地里发了几天荒,菜果尚不成熟,几人又回到最初一穷二白的时候。 楼枫秀仍然每日出门寻找阿月,老杜为了生计,又开始带着二撂子四处找活。 于是雀雀便留在家里,沈怀一烧火,她摸索着做饭。 她之前是给她娘帮手,正儿八经做了头一回,当天晚上,等几人回来一起动筷。 老杜吃了一口,咸的舌头发麻。 二撂子吃了一口,半晌咽不下去。 雀雀吃了一口,转头吐了出来。 沈怀一面如菜色,强行咽了下去,而后道“菜色虽看起来不雅,但食用效果奇佳。雀雀妹妹,你要知道,我时常是最不爱喝水。” 难为他还能撑着说完,才匆匆跑进灶屋狂舀水喝。 老杜语重心长“雀雀啊,虽然现在盐价低了点,但咱们可不能这么糟蹋。” 雀雀没有说话,盯着楼枫秀,欲言又止。 整张桌上,只有他屁事没事,吃的很快,闭着嘴,像他往常一样。 “哥,不咸吗?”雀雀忍不住问。 楼枫秀愣了一下,忽然发觉,自己吃不出任何味道来。 甚至,他根本不知道嘴里咀嚼的东西是什么。 “还好。”他说。 “嘿,哪还好,你盐罐子托生的吧?秀儿,别吃了,我回锅重做去!” -- 县衙派出了所有捕快,仍然没有找回阿月,也没能抓到周业生。 但到了上元那日,许多滞留城中不得而出的外客忍无可忍,在县衙大闹一通。 无法,只得开启码头,重新通航。 楼枫秀终于送走了麻烦精。 可是,过不几日,雀雀即将入学堂。 楼枫秀已经交不起入堂费用。 生计越来越艰苦,主家每日都会来要一回账。 最初老杜还能给点碎银子堵他的嘴,后来铜板也拿不出来。 甭说半年还清一百两,只怕再来十个半年也难说。 主家性急,便开始带上一群同伙,堵在门口破口大骂。 这个行为,挡住了楼枫秀出门的脚步。 不得已,楼枫秀翻墙走的。 主家带人追了一阵,没追上,气急败坏在他身后骂娘。 楼枫秀走过长街,隔着乱糟糟的头发,忍不住,开始在大街上物色行人。 雀雀得上学堂。 烧坏就得赔款。 偷吧。 只要偷,就能解决这些问题。 可他摸了摸怀里揣着的小老虎,却又不愿。 阿月将他从泥沼里拉出来,这么快,他就要陷回去了? 阿月那么那么好,好的上天入地找不到第二个。 楼枫秀想,他是怎么遇上自己这样龌龊的人的? 他收回目光,露出一个笑容。 嘲讽。 去完了最后一家南风馆,楼枫秀重新从第一家开始盘查。 馆内龟公问他何意,他不理,径直往内阁走去,许多新货都会藏起来,只给某些贵客享用。 最初他也会问,问有无新货入库,但没有人会说实话,不得以,他时常开始强行四处寻找,经常得要跟人打一架才能脱身。 如此找了整日,楼枫秀不知又打了几场,他腹部空空,奏响哀乐。 站到热气蒸腾的包子笼前,摊贩喜气盈盈掀开罩笼“客官,您要啥馅啊?” 热气扑面,他恍惚间闻到熟悉味道,胃里猛然一抽。 紧接着,楼枫秀想起自己身无分文,握紧小老虎,忍下抢包子的冲动,转身就走。 他走的急,眼前猛然一黑。 自从除夕夜受了场要命的伤,虽然日日灌药,可他将养的并不怎么好。 如今只是一日没吃喝,打几场架而已,竟然有些支撑不住。 他深深吸气,眼前忽然递来一只包子。 来不及看来人是谁,拿到手中塞进口腔,将那难受的乏力狠狠压了回去。 吃着吃着,他感觉有点不对劲。 牙齿间似乎塞了什么,舌尖顶了顶,没顶出来。 楼枫秀停下,望着眼前人道“什么馅?” “尝不出来?”窦长忌疑惑道“你最喜欢的。” 肉包子。 楼枫秀没有说话,他迈腿拐到巷口,扶着墙,慢慢躬起腰背,撕心裂肺的呕出来。 “我记下了,枫秀,以后我全买肉包子给你。” “好啊。我喜欢这个生辰。” 他呕的鼻涕眼泪全淌出来,许久没再发过腹疾,他早忘了旧病。 如今骤起,宛如烈火焚烧的刀尖在五脏里搅动。 窦长忌皱眉,冷眼道“我就这么让你厌恶?” 楼枫秀吐了干净,微微喘息,抬起红透的眼。 “你堂里脏事掖干净了?还有闲心管我死活?” “不劳惦记。白虎堂就算真要倒,瘦死骆驼也比马大。”窦长忌道“周业生为人缜密,驻扎定崖这么多年,爪牙哪个沟缝里伸不进去?不是那么好斩草除根的,哪怕当街杀人,随意找人顶替,有的是办法脱罪,我劝你别再乱来了。” “让开。” “南风馆,一半窦是白虎堂基业,如果不是那个县令派人跟着你,你是要被打死的。” 楼枫秀难受的厉害,他只想走,伸手欲推,却被窦长忌死死扼住手腕。 “你照过镜子吗?你知道你现在什么德性吗?” “我让你滚。” “你咬死不肯受我好意?我不用你朝我低头,不用你跟我称兄道弟,我只是!” “你只是够贱的!”楼枫秀吐的浑身无力,他手里还攥着小老虎,一时间没能挣脱他的掌心。 窦长忌默了默,下巴一点,转移话题道“你这玉虎,哪里来的?” “关你什么事?” “我知道你嫌我的东西脏,倒不如拿它去估个价,卖掉说不定能顶一顶。” “卖你妈,滚。”他猛然挣开手,脚底趔趄,堪堪站住,将小老虎珍重掖进怀中,绕开他就要走。 “当铺行里鸡贼,我可以带你去个地,先估个实价,再找当铺当掉。”窦长忌往前一步,却又将他拦下。 “操,你听不懂人话?”楼枫秀撞开他,迈开步子头也不回。 “听不懂人话的是谁?你负债累累,自己什么德性无所谓,你知不知道老杜来求过我?你知不知道他怎么求我?你可以想象的到的,对吧?他不敢让你知道,还想求我一起隐瞒。笑话,我窦长忌烂成这样,还有人拿我来当菩萨!” 楼枫秀脚步越走越慢,听见他在身后道“你不如好好想想,究竟命重要还是一块石头重要?” “说不定,又是你耍人手段。”他气势已然弱了下来,声线有些颤抖。 窦长忌气极发笑“我窦长忌的确不是什么好人,但唯独没有愧对过你,楼枫秀!” 他虽为生计借他名头,在那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头的帮派不择手段丧尽天良,还妄想将他拉入极乐地狱。 但是,他的的确确,竭尽所能,想要让他过的更好。 第75章 藏宝阁鉴料的掌柜带着一块凸面镜片, 照着玉虎砸吧嘴看半天。 嘴里嚷嚷着“料子是,是还可以,只是这雕的玩意小气......” 反复又将小老虎看了一遍, 继而看一眼窦长忌。 “你如实讲, 这是我兄弟, 你坑不得。” 掌柜默了默,便如实道“的确是好东西,不过, 咱这要收,得把整个铺子外加珍宝全部抵出去才算。” 窦长忌怔了片刻,才道“你什么意思?拿我取笑?” “护法大爷, 我哪敢欺你,这料子百年难遇, 反正那些盗爷拿来新奇玩意,半个难抵,要靠咱现如今堂里积蓄,得卖一条街才换的成!” 这天大喜事,换不来楼枫秀一个笑脸, 他忽然将它一把夺过来,动身就走。 他咬紧牙关, 拼命狂奔, 耳道中轰鸣尖啸,隐约听见窦长忌在他后方笑道“恭喜秀爷, 时来运转。” 第100章 没有时来, 没有运转,没有。 他的运数,早被他弄丢了。 没有阿月, 他什么都不是。 “喜欢吗?枫秀。” “喜......行吧。” 喜欢。 要命的喜欢。 说出来会死吗? 为什么不说? 为什么? 楼枫秀,你他妈一张嘴塞的只有屎吗? 他恨透了自己,怨的发疯。 直到跑出城外,恍然来到初遇阿月的那座破庙。 那座庙没能挨过今年严冬,已经坍塌。 他倒在断壁残垣中,腹疾撕扯着肠道,疼到打滚,疼到痛哭。 阿月跟着自己,烂泥打滚,死里逃生,却舍得将这样贵重的东西送给他。 他如今竟然妄想卖掉它。 楼枫秀,你不过一条烂命,死何足惜? 楼枫秀挨着腹中之痛,在破庙乱石堆中枯躺许久,直到天际发白。 “阿月,我会找到你,我要告诉你,我好喜欢,好喜欢它。” 碎石响动,似乎有人在蹑手蹑脚靠近,他翻身起时,忽觉眼前一黑,脸上便闷了条麻袋。 “操,他妈的这小子跑这么快,叫我好找!” “还不快搜!” “在他手里!” “掰不开啊!” “给我砍下来!” “兴爷不让带刀啊,特地交代了,这小子不能死咱手里!” “他妈的,他屁股后头老跟一伙捕快,要不是今个乱跑,还下不了手!错过岂不是又没时机了?” “一群废物,滚开,瞧我来!” 楼枫秀四肢尽数受控,一只脚死死踩在胸腔,石头凶猛砸上手腕。 “这不就是个玉雕,看不出哪稀罕呢?” “别瞧了,把人拉官道上去,过几辆马车也就轧死了事了。” “老大......你身后,狼,是狼!” “操,什么玩意,还敢往山外头跑!” “扑,扑上来了!” “你妈的,跑啊啊啊啊啊!!” 温热的舌头,舔舐过手腕的鲜血,他挣开麻袋,看见一头耳尖残缺,目光凶绿的白狼。 许久不见,小白长大了。 它用鼻尖拱了拱他的手,似乎想要拉他起身。 楼枫秀再度爬起,眼前天旋地转,他吃力一笑。 “对不起,我没有看好粉粉。不过,我会找到凶手,粉粉怎么死,他就怎么死。” 他撕下一条衣布,缠上手腕,径直前进。 须臾,发现小白并没有跟上来。 他回头与它对视。 白狼沉默不语,目送他一步步抵达城外,而后,跃入朝霞遍布的林间。 他跌跌撞撞走进城门,赤手空拳,走到藏宝阁。 早市初开,阁内只有一名小厮。 他随手拎起一只砚台,长发压下的眼中,闪烁着明灭交叠的光影。 “兴爷在哪?” “兴爷不在,砚台八钱。”那阁中小厮道。 “去哪了。” “好像去堂里了,一大早就......诶,你是什么人,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楼枫秀拿着砚台,温柔拍了拍他的脸。 “谢谢。” “......”小厮怔愣片刻,那副地痞模样诚恳道谢的模样,真的太违和了! “等等,砚台八钱!” 楼枫秀带着八钱的砚台......还有缠着要账的小厮,找到白虎堂。 这里建造的可比县衙威风多了,即便势力大减,门口仍然守着三五打手。 还没走进去,便看到窦长忌正从堂中走出来。 他胸前白虎熠熠生辉,眉目微微带笑,似乎发生了非常值得庆幸的事。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看到楼枫秀,他蹙紧眉头问道。 “护法,他拿藏宝阁的砚台不给银两!”小厮怒道。 “他的账我自会来付,你回去吧。”窦长忌道。 小厮挠了挠脸,哦了一声原路折返。 “还给我。” 楼枫秀骤然冒出这样一句,令窦长忌百思不得其解“还你什么?” “你耍够了吧。” “你到底在说什么?” “是我不识抬举,有眼无珠,烂泥扶不上墙,我不如你,从不知道什么叫顺势而为,我执拗狂妄,愚不可及,我如今是我活该,我他妈就是个蠢蛋!” 窦长忌怔愣原地。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楼枫秀,原来他骂起自己也这么毫不留情。 不过,他曾经的确这样看待他。 “你想让我做什么,什么都行,它是阿月留给我的东西,我不能弄丢它。” 言至于此,窦长忌旋即明白了什么。 “你没当啊。”他苦笑一声“你怎么没当呢。” 你若当罢后悔,我可以替你去抢。 可你如今遗失,我该当如何? 就在方才,窦长忌似乎重得周业生信任,特被委任,前去拜访运盐皇商。 那位皇商年三十离开定崖县,如今正至定远州。 这位人物出手阔绰,洞视珍宝,年前曾在藏宝阁买下许多藏品。 一直想为他的儿子,挑选一样难得的宝物。 恰好,今日大早,兴爷便声称盗墓团贩售了一样价值千金的绝顶珍品。 只要售得其价,一定能令白虎堂势再回巅峰! 周业生终日见首不见尾,为此亲自出面,请窦长忌入堂,亲自为他传达这样的命令。 既是说,那件掌管白虎堂巅峰之势的东西,会由他亲自带往定远州。 “你答应我件事。”窦长忌笑道“那样的话,我考虑一下,替你拿回来。” “好。”他毫不犹豫道。 -- 次日晚,周业生亲自拿出匣子,交到窦长忌手中,匣上挂了锁,钥匙由兴爷保管。 据说定远州风雪浩大,那要购买此物的船商,因风雪滞留多日,说是定在明日启程,直返京师。 京师路途遥远,为防途中变故,他们当晚必须连夜出航。 “堂主如此上心,我倒要看看它有多稀奇。”窦长忌从兴爷手中夺过钥匙,便要开锁打开匣子。 锁眼咔嚓响动,来不及掀开盒子,他却被周业生捉住了手。 “好物怎能轻易暴露天光,不幸引来他人窥视,又要无辜伤及性命,你说是不是,小鸡儿?” “也对,是我莽撞。” 兴爷收回钥匙,爽利道“护法急什么,等上了船,都是自己人,那会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说的正是。”窦长忌想要收回手,周业生却没放。 他望着他的眼睛,隐晦不明道“小鸡儿,等你顺利回来,赏你掌管整个定崖地下钱庄,你瞧如何?” 窦长忌指尖微颤,收回手臂讪笑“堂主折煞我,我几斤几两,自个心里清楚。” 夜色沉默,海风呼啸,周业生站在码头,微笑目送。 窦长忌不敢对视,登船与周业生挥手作别,借口风大,匆匆入了船舱。 码头光影褪去,船帆没入黑暗。 他与满船同僚饮酒欢庆,提前庆祝白虎堂迎来再度昌荣。 夜色深浓,同僚个个醉意熏熏。 窦长忌借乏累离开,孤身进入船舱。 他砸破木匣子,取出那只玉虎,随手揣进怀中,而后走到甲板。 片刻后,海面飘来一只渔船。 渔船首尾点灯,不断接近,逐渐靠近帆船后方。 窦长忌迟疑片刻,几个弹指后,顺着绳索,跳了上去。 船夫带着蓑帽,接上人立刻吹熄船等,吃力转动舵轮。 他望着漆黑夜色,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进而露出诚挚笑容。 周业生说过,他们才是真真正正的一类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认定目标明确绝不反悔。 窦长忌最初是这样认为的,不光不愿再挨饿受冻,还想要受人畏惧,做人上之人。 他为此将坏事包揽,抛弃一干底线,甚以身谋求所得。 他以为他知道对自己最重要的是何物。 他嘲讽过旁人的愚昧,却对过往越发怀念。 今日这朝,他得是昏了头失了智,才做出这样的举动来。 可真够畅快的。 他终于松懈下来,准备好好计划接下来的事务。 等他带回玉虎,就带楼枫秀一起离开定崖,反正他根本没有问他要提出什么要求。 他已经攒够一辈子不愁吃喝的银子了,无论他们将要去什么地方,都不会再过上任人欺凌朝不保夕的日子。 他甚至可以和他一起去找那个阿月,不会变的,他们肯定还是最好的兄弟。 虽然迄今仍然想不通,天底下怎么会有楼枫秀这么不知好歹的蠢货,可明知道他千般愚昧,可想到即将到来新的生活,还是令他浑身颤抖,欣喜若狂。 以至于,忘了看一看返航的路线。 渔船无声靠岸,窦长忌豪爽拿出满袋银钱,尽数交给渔夫。 第101章 “你在此处等我,半个时辰后,我一定来。” 他带着雀跃的步伐,迈下船头,一只手恰好接住了他。 “秀......”他一喜间,抬眼,看见,周业生。 “等到你了。” 渔船原本要在城西登岸,那是青龙帮的地盘。 而这里,根本不是原定的码头。 “你这么快回来,难不成,是因为想我?”周业生喟叹道。 窦长忌浑身冷汗,猛然甩开手,转身想要逃。 而身后人不疾不徐,一把掐住他脖颈“为什么要跑?嗯?” “堂主,错了,我错......” “错什么?” “我不该,我......” “唉,还记得么,你当初为了入堂,怎么求我的。”周业生轻声笑道“还有,你穿上这身衣服,欣喜若狂,却拼命掩饰的样子。小鸡儿,你连怎么伪装,都是在拼命效仿啊。” “是我错了,堂主,我一时贪念,再不敢了。”窦长忌捧出玉虎,因咽喉受控,紧迫呼吸而胸腔大震。 “傻瓜,我怎么会怪你贪财,天底下,谁不喜爱金银?你背叛的不是我,是你自己。”周业生惋惜着摇头“亏我用心良苦,为了不破坏我们之间的信任,昨日下堂便交阿荣带那只玉虎赶赴定远。如果三更之前他能回来,你可能,还有机会再见他一面。” 他抚摸着他的咽喉,手中渐渐收紧,窦长忌惊恐至极,面目极度扭曲。 “小鸡儿,我真的很欣赏你,你不择手段,自己都能一再出卖。你为我受过不少屈辱,我是看在眼里的,所以你看,小叔叔的死,我没有怪你。” 他拖着他往前行走,黑夜静谧无声。 “你那位朋友找到抱仙慈院,有人告诉我,是你泄的密,我是不信的。啧,啧,你啊,你怎么舍得叫我一再失望?” “咔......咔,我错......”窦长忌面色发青,然而挣脱不得。 “我告诉过你,不择手段的人,不应该有牵挂。”周业生温柔道“既然你学不会,记不住,忘不掉。” “不......放他......” “别害怕,我成全你,很快,我便要他下去陪你。” 第76章 与窦长忌分别后, 楼枫秀很快跟昨日跟散的捕快碰了面。 顾青民害怕他被人分了尸,抽来更多捕快寻找他,着重分布白虎堂以及各个赌坊, 铺天盖地找一宿。 如今瞎忙整夜, 终于见人露了面! 为防止弄丢, 这回跟结实了,陪着楼枫秀在城西码头蹲守彻夜,却始终没有等到小豆子人影。 捕快劝了三番, 劝不走人,没奈何,跟着一道苦等。 直到天亮, 海面依然空空,楼枫秀决意放弃, 并暗暗发誓,再也不会给窦长忌任何信任。 终于,困的睁不开眼皮的捕快们,终于见他起身宣布回家睡觉。 从昨晚到现在,没人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但不做什么,比不知道要做什么安全。 捕快如释重负, 遂打着哈欠随他离开码头。 他们路过东街, 碰见一群围观群众,将街心围的密不透风。 尖叫声自其中传来, 一个人嚷嚷着“死的, 死的,报官!快去报官!” 有人好心,正要跑去报官, 幸而碰见那几个打着哈欠,身穿官服的捕快。 捕快听闻死人,本着职责,立刻上前疏散人群。 清晨市集人来人往,一个男人赤身裸体,蜷缩街头。 他的头埋在臂弯里,以一种极致折叠压缩,拼尽全力维护自己的方式,死死护住身体。 他浑身紫斑遍布,肌理僵硬,捕快上前试探鼻息,无意触碰肌肤,似乎在摸一块冰雕。 楼枫秀没心情围观死人,绕道欲走。 走出几丈远,看见不远处有人从地上零零散散,一路捡起几件衣裳,捏着鼻子递给捕快。 楼枫秀微微蹙眉,他见那衣裳,似乎有些眼熟。 想到什么,猛然转过头,冲进人群。 “官老爷,我在街头捡回来的,肯定是这死人的!我看他大抵是喝醉了酒,呕脏了衣裳,自个脱完后冻死街头的!” “咋可能呢,这两天没风没雨,明晃晃冻死个人,有够离谱的!” “快看,他后脖子里那块青的,是不是手指印子?” “都说咱青天大老爷在整顿定崖,我看根本都是空话,当街杀人,明摆着给衙门脸色瞧呢!” 楼枫秀看不见那尸体面容,但他却不知怎的,确凿认定了是谁。 他脱掉外裳,半跪在地,盖住尸体蜷缩起的身子。 “你干什么,不能破坏现场!”捕快一把将他摁住,掀开尸骨上的衣裳。 “我知道凶手是谁。” “你知道有什么用?等顾大人查验过后才能定论!” 楼枫秀反扣住捕快手臂,从他腰迹拔刀,起身便要走! 另外几人见势,一齐上前,这些都是上好打手,出拳皆有章法,不待他反抗,行云流水将他死死压制。 “你小子敢当街明抢捕快佩刀!想干什么?杀人吗?” “是啊。”楼枫秀眼中锐利如刀,杀气蒸腾“以命偿命。” “那也轮得到你去动手!” “差点忘了,你们才是捕快,那请你来动手。”他讥讽一笑“敢吗?” “你是拿谁当囊包?混账东西,要不是顾大人下令,谁天天不着日夜的守你死活!” “不知好歹,我看干脆把他扣牢里算了!省的我们整日跟他到处乱窜!” 捕快拿出镣铐往头上扣住,楼枫秀一膝跪地,反抗不得。 他困在镣铐中,无法抽身,双目死死瞪着地上尸身,直至酸涩疼痛,也不舍眨眼错失片刻。 你放心吧小豆子。 我楼枫秀,从不会亏欠谁的恩情,死人的也不会。 更何况,你是我兄弟。 想必县令手底下还真有几个机灵的探子,这回来的倒快,腿脚麻利,拽着仵作冲的上气不接下气。 一眼直望见楼枫秀却上了枷锁,已然是被当成嫌犯,垂着脑子,四方指指点点不绝于耳。 他不争不辩,眼睛焊在尸身上,比死人还僵。 前因后果听罢,顾青民却也没说要解开枷锁。 仵作蹲下来查探尸身,慢慢展开尸体四肢,看见脖子见的淤痕,便在颈间摸索骨骼。 “我的妈呀,这好像是尽欢场的东家!” “我说眼熟呢!我前两天还去照顾他们生意,也不知怎的,冷清死了,好,现在人也死了。” “好好的人,哪能给自己冻死?” 仵作大致看过,向顾青民复答“脖子淤痕不是致死因,他真的是冻死的。” “唉哟,这能查出什么呀,孙大头家有个地窖冷库你晓得伐?都是把猪赶进去冻死再剁肉,城郊外头伤都没半点的无名尸体,不就这么着来的!” “嘘,你可别胡说,当心被人听见,下一次冻死的就是你了!” “照你这么说,杀了人还不丢出去,放这日头底下吓唬谁呢?” “那谁知道,万一就有天大的仇恨呢,那冷窖里穿啥进去都得冻死,要不然能给人衣裳扒光?” 顾青民默声听了片刻,当即吩咐道“来人,拿下孙大头。”说罢,又道“诸位若实有知情人士,还望提供线索。” 结果此话一出,全场陷入静默,谁都不敢多嘴。 “接受匿名!小可保证,必以性命为誓,护证人安全!” 看热闹的民众深以为,现在是白虎堂反击时刻,这位青天大老爷大概率明天也是横尸街头的一份子,多嘴的早早埋没人群,慌忙退散。 楼枫秀从枷锁中活动脖颈,格外冷静,抬眼看向顾青民。 “放开我。” “这个,还不行。” “为什么?” “小友并非罪犯,自然不该承受枷锁。只是你行为过激,实不可控,待小可处理此事后,再还小友自由。” “哦,衙门不急去抓凶手,反倒先来管教我行为了?” “小可会努力找到罪证,小友安心,相信县衙,将罪犯绳之以法。” “我不信吗?”他重复道“我信过的。” 顾青民无法辩驳。 他不仅没能找回阿月小友,还捉拿不得周业生归案,如今又遭人命,确实有负全城厚望。 “楼小友,最近青龙帮虽有起势苗头,但其中并没有阿月小友踪迹,你白白蹲守城西码头整夜,先不说行为莽撞危险,你已连续多日没能休息,状况非常糟糕,小可建议,你还是先回家休息为妙。” 楼枫秀静了几个弹指,晃动两下脖颈手腕的枷锁道“我倒想休息,但是,带着它,你能睡着?” “......睡不着。”顾青民惭愧不已,满心内疚,连忙为他拆掉枷锁。 楼枫秀活动手腕,他动身就走,顾青民忙催捕快跟上。 捕快们厌烦透了这个面临生死危机,还总是到处乱跑四处找死的野小子。 第102章 他们困的眼皮打架,不耐问道“你又往何处去?” “回家,睡觉。” 捕快们倍感泪目。 回到老宅,雀雀站在大门口不停踱步,四处张望,见他终于回来,终于放下心来。 “哥,你昨晚又没有回来,你去哪啦?” “哥有事,对不住,让你担心了。” 雀雀听他直白道歉,怔了片刻,立即摇头“这些叔叔跟着你,我不担心。” 捕快面无表情相视,内心一言难尽。 “老杜哥刚刚来过,送了好多吃的,我现在就去准备午饭!”雀雀转身进了灶屋。 楼枫秀看见老杜带来的白菜萝卜,挑挑拣拣,走进灶屋随口道“没肉。雀雀,哥想吃烧鸡。” 雀雀一喜,当即道“我去买!” “嗯,哥最近太累了,睡的不好,你顺道帮哥,去医馆买付麻沸散吧。” 雀雀一忧,大抵猜到到他想做什么,下意识转头看向院子里几个捕快。 “还有银子吗?” 雀雀点头,讷讷道“老杜哥给了。麻沸散,世外仙伯伯给的还有。” “给你这个干什么?” 当然是用来闷你的。 雀雀违心道“怕你睡不好。” “......” “哥,烧鸡,还买吗?” “买,你去吧,哥做饭。” 雀雀欲言又止,点点头出了老宅。 一行捕快用过饭,当即困的四肢乏软。 横七竖八倒在堂中时,大通铺还没来得及铺开。 楼枫秀弯身,从其中一名昏睡不起的捕快身上解下佩刀。 刀锋出鞘,指尖试过刀刃,当即见血。 他跨过几个衙役,走出正堂。 此时,雀雀将将推开大门,原是带了烧鸡回来。 他将佩刀藏在身侧,若无其事从她面前走过。 “哥,烧鸡买回来了。” “你先吃。”他轻声道“我出门一趟,你小声点,不要打扰他们。” “我和你一起。”雀雀焦急道“你一个人,会有危险。” “我很快回来。” “等他们醒了再去吧,哥。”雀雀带着哽咽。 他没有回答,径直推开大门,跨过门槛,忽又听得身后追问。 “哥,那你能回来吃晚饭吗?” 楼枫秀足底一顿,应了声“能。” -- 兴爷昨半夜海上兜了一圈风,消完宿醉才返航。 此刻他哼着小曲,在藏宝阁的暖厢里,换上白虎堂护法堂服。 他在脖子里挂了条翡翠念珠,兀自对镜自赏。 外头响起几声嚎叫,紧接着是噼里啪啦瓷碎声。 估摸又是哪个趁白虎堂势微前来惹事,借力打响名头的野鸡帮派。 近来时常如此,兴爷习以为常。 不过,马上白虎堂就要再度称霸定崖,到时候定要这些野鸡帮派一网敛尽! 他不屑哼了声,仔细整理齐整衣裳,撩帐走出。 店门被乱砸一气,看店小厮呜呼哀哉满地打滚。 行凶者握着一把长刀,反手将之架到肩头。 兴爷脸色一变,看清来人,旋即恢复神态“是你啊,料想你不会善罢甘休。这样,我带你去挑几样宝物,你挑几样,不比那老虎差。” “带我去见周业生。” “我藏宝阁广纳珍宝,你先好好看看......” 架在肩头的刀刃一紧,瞬间切断念珠绳子,那玲珑珠子撒的到处都是。 兴爷心疼不已,谨慎抬手,捏着刀刃往外推“有话好好说,你小心着点,这翡翠珠子不可多得,比你玉虎还少见呢!你要喜欢,我就让人捡回来给你重编一条就是了。” 楼枫秀不想再听半句废话,刀刃压的更紧,贴上兴爷喉管,切出一道血痕。 “带我,去见,周业生。” 兴爷高高昂首,小心翼翼吞咽唾液“你你你,你手拿稳点,拿稳点,我带你去。” 楼枫秀将刀塞在袖子里,抵着兴爷后腰,随他一路行去。 时值正午,周业生身至在东西楼。 此番行事大约私密,一群打手候在东西楼正厅,除了跑堂小二楼上楼下来回伺候外,整个楼厅内没有一桌用饭的客人。 楼枫秀担心兴爷临时求救,逼着兴爷绕道,拐进东西楼后巷,从后厨穿过。 后厨此刻浓烟滚滚,入内难分男女,前后呛咳声此起彼伏。 楼枫秀捂住嘴,弯腰避开上层滚滚烟气,在后厨灶火口,看见二撂子猫在角落里烧火。 他守着三口灶,呛了满鼻子灰,浓烟就是从他手底下三口灶里飘出来的。 楼枫秀挪动位置,将咳的要死要活的兴爷拉到侧方。 最后一道硬菜出炉,粉娘恰好踏入后厨“菜可齐了?今日特地清场,千万别误了客人宴客时辰。” “刚齐了,来人上菜!” 粉娘柳眉一紧,捂住唇瓣咳道“呀,怎么这么大烟。” “管炉灶的今个有事呢,我让撂子进后厨来帮忙烧火。” “小心他给厨房点起来。”粉娘掩口,漫不经心起筷。 “咱灶口大,不好掌控,多几回就好了。老板娘,我看那孩子实诚的很,性情少见,我想收撂子进后厨当个徒弟,你看呢?” “那可不行。”粉娘试了口菜,略一点头“手脚麻利点,动作轻一点,都端上去吧。” 跑堂小二端起托盘,鱼贯而出。 “为啥不行?他啥也不贪不求,咱咋不能让他进东西楼?”后厨大哥不解。 “我怕他呀,乌哥,你知道粉娘我心善,历来见不得苦事,不知多少年前,我给路边乞讨小娃娃一个烧饼,他哭着叫我娘呀!吓死人了!我粉娘可不敢要这么大的儿子!” 后厨大哥还待说话,突然听见后方走进俩人,看衣着不是东西楼的打手更不是小厮。 “你们谁啊?跑后厨干什么?” 楼枫秀动了动袖中长刀,兴爷感到腰间陷入刀刃,咳了两声,忙道“是我,我看烟大,拐后厨,特来看看菜。” “兴爷啊,菜齐了,刚送去。” 话音刚落,兴爷猛然扑过来,从后厨大哥身前案上一把拿起剔骨刀,往身后砸去! 不管砸没砸中,转身便朝后厨外跑,边跑边叫道“来人,疯狗要命啦,快来人啊!” 楼枫秀躲过剔骨刀,飞速冲上前,将兴爷一脚踹翻。 取出袖中长刀,毫不犹疑追上那行前去送菜的小二。 酒楼正厅,打手闻声而动。 厢房开门迎菜,他撞翻小二,只身闯入,见厢房坐着几号眼熟人物,而周业生正坐主位。 他闯入内房时刻,身后打手簇拥而至,而他目标只有一个,挥刀而上! 周业生时常面临生死攸关,面对险境历练出某种直觉,他躲的及时,长刀堪堪划破胸前虎头。 周业生并不着急,他气定神闲道“朋友,我还在寻找机会请你一见,你却亲自送上门来,真是善解人意。” 楼枫秀一击不成,打手已经围攻而上,他握紧长刀,刀刃直面敌人,毫不防守,一味攻击,偏偏就是这样,反倒没有软肋。 他不在乎生死,刀花染血,知道要命,恐惧逼得打手全在后退。 豹子荣挤在其中,迫切喊道“楼兄弟,你有话好说!为何突然发难!” “跟疯狗说个屁啊!找人支援,快找人喊支援啊!” “人都在这了,找谁啊?” “去报官!报官!” “......把那个说报官的先给我打死。” 第77章 白虎堂虽失势, 但还有些蝇头小利,卖命最为看中的首先还是收益,今天哪怕拼了这场命, 兴许落不着几分好, 想通此点, 全体装怂往后退。 由于退后的人过多,反倒将周业生挤到刀刃前。 长刀砍中肩肋,周业生面色不改, 他一手死死压住刀身,不给楼枫秀抽刀下手余地,带着遗憾道“差点忘了, 当时为什么对你青眼相加。” 他狰狞含笑,手中扣紧长刀, 往前一步,猛然扼住他咽喉! 袭击而来力道,撞的楼枫秀一时窒息,手中握刀之力顿松,本能反手来为咽喉解困。 周业生立刻拔掉长刀, 生死搏斗之下,反应无比灵敏, 他抽手抢下刀, 径直朝楼枫秀头上狠狠砍去! 楼枫秀身子往后方趔趄,脚下一挑, 勾起一只木凳, 往眼前一推,送出木凳堪堪挡住。 堂主亲自下场,局势瞬间扭转, 见他失了武器,打手再度奋勇而起! 楼枫秀勉力抵抗,俯身钻进桌底,他躲的着急,猛然跟底下一人撞了脑袋。 桌底下蜷着一面色煞白的青年书生,怀里抱着一只箱子,瑟瑟发抖。 他自进入厢房门,压根没注意还有这号人! 身后刀剑追的急,楼枫秀贴地一滚,及时躲开,顺手将书生踹了出去。 东西楼不亏定崖第一楼,桌案实木打造,为了美观还压上石英台,寻常人等难以推翻。 第103章 他抡着板凳防守,但凡靠近桌底,试图往里爬的,都挨了一记无影凳。 接连几人中招,豹子荣远远趴在地上,试图规劝楼枫秀“兄弟,大家往日都是同僚,有话你好讲,我们堂主心胸宽广,定然不计前嫌。” “我计较。”楼枫秀在桌底道“荣爷,我今日,是要周业生为小豆子偿命的。” 荣爷尚未得知窦长忌横尸街头一事,闻言怪道“你说这是什么话?窦爷怎么了?” 话音刚落,他的头忽然被一只手死死摁住。 “怎么了?阿荣。你口中的窦爷,那个背叛我的下贱东西,死了。”周业生本捂着伤口休憩,此刻已然怒不可遏,他摁住豹子荣头颅,拖着他的脑袋塞进桌底“叙旧是么?离远点怎么叙旧?不如进去好好聊聊?” 他宛如发了疯,不顾血污半身,借豹子荣作肉盾,朝其中猛烈挥刀! 桌洞口外乱刀齐舞,楼枫秀防守难成,难免划伤了几道口子。 豹子荣陷在其中,乱刀误伤,惨叫几声后便了无声息。 危难时刻,忽听外面传来一声高喝“官府办案,闲杂人等避退!” 不等地头蛇去报官,官府亲自来了,一帮捕快涌入二楼厢房,打手齐齐缴械,全部带上枷锁。 楼枫秀从桌底钻出来,径直路过顾青民。 顾青民见状,紧跟其后道“楼小友,你实在莽撞!如果不是小姑娘聪明,知道报官,你今日可该如何是好?怎么这么多血,哪里受伤了?快快去请大夫!” 楼枫秀走到周业生面前,他整个半身浸透了血,面容平静,含着一丝笑意道“朋友,我们还会再见的。” “是吗。”楼枫秀不觉得疑惑,迅速从押解周业生的捕快腰间拔刀,那架势简直信手拈来! 他不由分说劈头砍下,周业生瞳孔紧缩,终于无法再笑出来。 捕快暗骂一声,根本来不及挡人! 幸而顾青民一直不错神盯着他,防范着他突然发难,变故骤起,他狠狠推开周业生,险之又险躲过险之又险的刀刃! “不会,我拿我仕途保证,你绝对不会再见到这个毒瘤!” 楼枫秀绕开顾青民,还要往前逼进,顾青民怒道“够了!不怪阿月小友对你隐瞒此事,你做事当真毫不考虑后果!想想阿月小友吧,如果哪天他能回来,难道要去牢里看你?” 楼枫秀目光暗了暗,伸手扒开顾青民。 “来人,摁住他,夺刀!” “不用。”他丢掉长刀,解释道“我不动手,我有话要问他。” 顾青民缓了口气,这才让开身子。 周业生直挺挺倒在地上,人事不知,楼枫秀俯身拍了拍他的脸,没醒。 “他怎么了?” “吓晕了。” “......” “小可审讯时,自会代你追问阿月下落。” “还有,小老虎。” “什么老虎?” “一只玉虎,被藏宝阁兴爷抢走,周业生交给窦长忌出海交易。”楼枫秀停顿片刻,继续道“窦长忌,答应我,会带小老虎回来,但他死了。所以,小老虎一定还在他们手里,问他们,究竟在哪。” “兴爷?”顾青民看过一遍,疑道“白虎堂重点头目几乎都在这,包括地上误伤致死的那个,其中没有此人。” 一名捕快紧接着道“大厨不久前看见,有穿白虎堂堂服的人从后厨逃了,已派人去追!” “大人!这人怀里抱了一箱黄金!”那名捕快因意外收获而狂喜道“他肯定跟堂主有不可告人的关系,兴许今日这场宴,请的就是此人!” “没有这回事,上下级罢了,我只是个好心的账房先生!”方才与他撞了脑壳的青年先生,抱着满箱黄金,哆嗦捧到楼枫秀面前,道“这些,可能,就是你要找的那只小老虎。” -- 白虎堂一干打手押回牢狱,老杜领着雀雀,候在衙门口等着捕快凯旋。 见他们拉了一长串杂碎回到衙门,俩人连忙簇拥上前。 一个红着眼准备抱着他哭,一个红着眼准备给他俩大嘴巴。 但雀雀跟老杜都没能做到,因为楼枫秀扛着一只沉甸甸的箱子,让人不好下手。 除了昏死的周业生之外,顾青民对白虎堂成员逐一审讯。 本不指望能得到这群地痞子老实交代,竟是账房先生率身而出,伸张正义,为撇清嫌疑抽身自保,不留余力揭露所有白虎堂私密。 此人名为甚先,他头脑清晰,言辞严谨,佐证确凿,指认白虎堂私设冷窖,用以杀人无形,同时交代若干龌龊事。 为表明立场,他当场立誓,直言自己从来没做过坏事,背地里还偷偷摸摸按时缴税。 甚先读过几年圣贤书,可惜屡试不第,为谋生开始从商,竟做生意一事上极具天赋,半年收了本,一年净盈利,正美滋滋打算扩个三进三出大宅子,娶几方娇妻美妾,谁知就被白虎堂盯上了,不光抢他生意,还被看中脑子活泛,掳来替白虎堂管账。 周业生一直以为,顾青民年年颁发匾额,是他示好手段。 但实不知,的确是账房先生纳税到位。 而关于小老虎,甚先也只知前几日堂中多了一样玉虎宝贝,准备卖给某位海商。 堂主动作很快,当天就启程渡海,今日一早,便带回这箱黄金。 今日宴请,邀请的是青龙帮新任帮主,刘胜海。 说是新任,其实不然。 刘定邦潜逃多日,不过换了个新名字,准备重新叱咤江海大陆。 堂主今日所邀,正是那一朝潜海了无迹的海龙王。 账房先生此来,被委任以清理旧账,为新的合作铺垫友好的桥梁。 但是青龙帮主兴许早对势微的白虎堂嗤之以鼻,迟迟没来,反倒等来了楼枫秀。 白虎堂颇能苟延残喘,顾青民不敢牵连祈为良,他在清剿地痞一事有了成就,不愿就此放手,日日苦思冥想,该怎么彻底挖掉这群毒瘤。 现在倒好,楼枫秀不管不顾硬闯,一举砍伤周业生,此时再加甚先条例清晰呈贡物证,佐助顾青民一连定下无数罪状。 白虎堂抢占财物不还,违法殴打良民,丧心病狂故意杀害手下,包括街头陈尸。 其外,顾青民为对楼枫秀褒以嘉奖,当即提笔赠他惩恶扬善,吩咐人去打牌匾。 不怪顾青民抠,他虽然治理方式不成,但自认傲骨,上任以来,一直两袖清风,曾经出入赌坊青楼,那还是从县衙里份例抽取来的银钱。 何况楼枫秀现在拥有一箱金子。 亏现任知县不是个混账,否则随便定了理由,就能扣住它们私享。 老杜方才眼红,那是急的。 现在眼红,那纯粹是被金子灼伤的。 雀雀还小,不知道财富可贵,对待金子态度带着好奇,但总体十分平静。 老杜早年便被几两碎银玷污了心灵,那瞬间立刻将幸福生活设想了一遍。 关于阿月为什么拥有价值不菲的宝玉,他们没有一个人产生过质疑。 所有人确凿无疑的相信,阿月比它更加难得。 早上发现的死尸,如今有了债主,便可行葬入土。 窦长忌没有亲人,同僚全在狱里,所幸还有楼枫秀认领他的尸身。 “唉,这位小友眼见就要弃暗投明了,命丢的实在可惜,好好安葬吧。”顾青民叹息。 “借我点银子。”楼枫秀向顾青民道。 “......”顾青民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重问一遍“你说什么?” “借......” “嘘,楼小友,我麻烦你先低下头,看一眼你脚跟前的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不能动。”他道“要赎回小老虎。” 老杜望着满箱金灿灿,本沉浸在美好未来中不可自拔。 闻言,未来灰飞烟灭,他只能用尽全身力气,别开目光。 顾青民愕然,他无话可说,于是沉默着取出一锭银钱。 “谢谢。”楼枫秀大抵学会了直面情绪,抛弃自以为是的面子和尊严。 他如今道谢和道歉,全无任何心理阻碍。 “老杜,把它扛回家,我先去趟棺材铺子。” “我吗?”老杜脸色紧张,好像要扛的不是箱黄金,而是箱一触即燃的火药。“为什么要我扛?你他娘的,考验我?” “废话,不是你还能是谁?雀雀又扛不动。” “......” 老杜一把鼻涕一把泪,扛起黄金,准备回家。 在定崖县,拥有财富是危险,除非你有维护它的能力。 显然,无论是老杜还是楼枫秀,都还不具备。 于是顾青民建议,先将黄金封存县衙,等问出周业生关于海商下落,私下找回玉虎,再带走去换回来。 楼枫秀不在乎它存在何地,它存在的唯一作用,就是换回小老虎。 楼枫秀跟老杜去棺材铺拉回棺椁时,天色已晚,城门关闭。 第104章 顾青民便跟着几人出城,支使门吏开城门,一同在野林中埋葬了窦长忌。 他曾两度背叛自己,选择那条便捷却深藏凶兽的岐路,以至于混淆最重要的究竟为何物。 万幸,终在死后得偿所愿。 第78章 白虎堂罪恶行径人尽皆知, 这一回周业生押入牢狱,账房甚先带领几个倒戈小弟积极配合,掀起一场扫黑除恶风暴。 除了潜逃在外的兴爷, 但凡白虎堂内沾点职权, 全无幸免逮捕入狱。 县衙上下严防死守, 就怕露出什么风口,万一再有点外力插手,又给周业生一回翻身余地。 县衙防了两天, 防住了外头,没防住里头。 周业生借口养伤,拒不受审, 每日装的奄奄一息,随时准备驾鹤西去。 顾青民担心他真的会死, 便给了他愈伤时间。 只是伤还来不及结痂,昨半夜牢中闹了一场,周业生自个手底下的痞子,看他仍然将自己当做那执掌整个定崖县威风堂主,一切尽在掌握的威严, 对他依然毕恭毕敬,可后来发现不是这样, 衙役们已经呈罪书, 即将要把他们发往京师问罪。 得此噩耗,利益为聚, 利尽为散, 既无出逃机会,干脆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将他活活打死。 海商交易一事, 堂中鲜少人知,周业生一死,其他一干同谋所闻来信,没比甚先多哪去,并在没有时间对口径的情况下,统一口径,声称根本不知道阿月究竟是哪位。 顾青民虽然没能获悉楼枫秀想要的信息,但他带了几个捕快,一块搬着金子登门,决定带去一个勉强不错的消息。 当时日头尚早,老杜跟二撂子一块来给楼枫秀送了几样蔬菜,雀雀刚生火,准备洗手做饭。 几名捕快放下箱子,老杜对它眼熟,想起里面装的什么东西,眼睛立刻焊了上去。 顾青民此来,一是准备收编楼枫秀,给他捕快一职,他想若有官职加身,人身安全也算有层保障。 既然白虎堂没有阿月下落,楼枫秀还要忙着继续去寻阿月,哪有闲心管理治安。 “挂个职名而已,切莫急着拒绝,楼小友,小可今日前来,特地给你引荐一个人。”顾青民妄自下了结论,并为他引荐甚先。 这么几日下来,顾青民认为甚先颇有能耐,本是被逼无奈,与苟且事无甚相关,决意免他罪行。 甚先感恩戴德,答应协助知县,将白虎堂下一系列产业收编,堂中现银全被收缴,明账暗账,挨个清算。 这人产业被占数年,被掳走帮人管账,整日在黑压压屋里子看账本,已近十年没有私人生活,自然也没有银钱收入。 现如今讨口饭吃不容易,对他来说牟利不难,只是缺乏本钱,何况他职业生涯带着巨大污点,谁人敢用? 甚先那几日竭力为县衙劳心劳力,暗暗为自己人生漆黑的道路犯愁,日日心焦如火,为此生了场大病。 周业生一死,买玉虎的商客没了声响,一听闻顾大人要去见楼枫秀,忽而福至心灵,想到了他那满满一箱黄金。 大病不药自愈。 白虎堂所余产业全数查封,自然不能以青楼赌坊发家,而其它胡乱成就的野鸡野凤帮根本不值一提,只要定崖民生发展起来,杂鱼自会逐渐销声匿迹。 如若想要盛兴定崖县,务必保证生意买卖自由,还需要新的势力,带来大把大把的雪花银入驻。 可外来人口,兴许就是第二个白虎堂,极有可能再度掌控这块肥沃土地。 实在太冒险了,于是乎,甚先精心组织语言,分析利害,极力为顾大人,画了个兴盛定崖的宏伟蓝图。 这个目标不难,只要说服眼下第一大佬,也就是楼枫秀。 毕竟他有一整箱子黄金,只要他肯松口,那他一定能利用这些金子,开启一番伟业! 甚先极力推举自己,他自信表示,自己于经商一道炉火纯青,一人掌管多年白虎堂多方资业,无论赌档妓院,还是买卖人口,抑或投资置业,都有他不可多得的功劳! “只要是东家您想干的买卖,无论什么产业,我定能给您打理的妥妥当当,您不信我没关系,顾大人在此,他许诺鼎力支持,我等定能协力兴盛定崖!” “你这么厉害,自己去兴盛就是了,见我干什么?”楼枫秀道。 “您富裕啊。”甚先直言道“我明白您想要用金子换回您的宝物,容我直言,敢花这等价钱买下它的商客,根本不在乎这点价钱。除非要多两倍,甚至三倍,才有可能换回它。” 楼枫秀从未想过这回事,现下听来,不免多了几分犹豫。 “况且,现在您宝物下落不明,兴爷还未能抓捕入狱,在此之前,我可以帮您积累资产,以备不时之需。” 老杜听的明白,不住点头“秀儿,我觉得这位甚先大哥说的对。咱雀雀还等着上学堂,等会主家又要来上门要债了......” 楼枫秀只见老杜一双希冀的眼神,充满期盼的望着自己。他不能分辨甚先能力真假,但他也勉强懂得个中道理。 买下玉虎的商客,也许真的不在乎这箱举足轻重的黄金。 “随便吧,你信他,就交给你来。” 老杜喜极而泣,那瞬间又看到消散的未来,向他疯狂招手。 “雀雀啊,咱又有学上,有肉吃了!” “东家,你有什么想做的?” “没有。”楼枫秀说。 “但本钱充足,定崖正道业务通达,什么都成,您再想想呢?” 楼枫秀想了想,道“那就收购全县砖窑。” “……” 他又道“过年不能涨价。” “......” 甚先暗暗感慨自己真的多余一问,又不能煞东家面子,只好道“好的东家,我改日就去了解了解行情,目前对于定崖,我所熟知内情,也应说给东家一听。” 楼枫秀对甚先侃侃而谈的资业没有兴趣,倚靠门扉旁听。 老杜精神抖擞,顾青民带着手抄记录,不愧是给白虎堂管理账房的先生,可谓对定崖经济了如指掌,二人非常之欣赏甚先,一齐闷头琢磨怎么整改定崖,进而促进发展。 “这,顾大人,我看咱应该给这些资产全部握手里才对,怎么还归还于民?这该怎么创造收益?”老杜适当提出疑问。 “握手里岂不是又成了第二个白虎堂?杜小友啊,一人兴不是兴,百家兴才能真正兴。”顾青民道。 “是的,顾大人说的对,没了白虎堂,定崖应当焕然一新。白虎堂为什么只能局限于下九流,正因为光想搞镇压垄断,收拢大权,这不成,只靠一人的想法,任何行业都只能停滞不前,永远不能更上一层楼,共同发展,才能促进定崖城中强大,外渠内流,相互补养,集体才能更加富足。” 老杜听不懂大道理,毕竟人家俩是文人,其中一个还主管账房,白虎堂那么大资产都在他手底下过,说的准没错,于是不住点头,大力支持。 “不如给金子换成银票吧,顾大人留存,不然这一大箱子,哪天再遭有心人惦记。”老杜心虚道。 他还不怎么信任甚先,毕竟甚先首先是白虎堂的人,大家也不是太熟。 “不能换。”甚先一口否决。 “这可是朝廷大力推行的,我之前在尽欢场,各个地下钱庄都认,还能有什么不放心?” “我知,前些年朝廷入不敷出,才大力推行银票制,但近两年每年加印银票都在成倍递增,如此下去,若无措施改善,大别全境现银或许渐不充足,尽早规避未可知的风险才好。” 顾青民且没想到这一茬,猛然听闻,连忙下笔记录。 老杜不大懂,甚先也不好解释,便坚定道“你放心,杜爷,既用人则信人。我保证金子在我手里,只会生财,绝没有白白打水漂的。” -- 还了铺主债务,雀雀第二日便顺利入了学堂。 楼枫秀出门游荡,回来时间不定,于是交代老杜跟二撂子,有空去接送雀雀。 雀雀去学堂第一天,二撂子去送的,接人的事,就轮到老杜了。 可老杜忙于他的商业大计,因为不怎么信任甚先,又因为不怎么懂营收算账,于是开始跟着顾青民和甚先一起认字管账,一不小心就错过时辰。 雀雀等不到人接,只好自己回了老宅。 楼枫秀不在家,而伙房冷清,完全没有开火迹象。 老杜跟甚先窝在一起,沉心生财之道,遗忘三餐和时间,看见雀雀自回来了,老杜才想起时辰。 恰逢二撂子来送东西楼的剩菜剩饭,老杜顺道便把接送雀雀这件事推给二撂子。 他声称自己要跟县令大人和甚先先生忙大事,可二撂子不答应,他也有大事,他得帮东西楼的大厨大哥烧火,今天还是抽空来送午后的剩菜的。 而且,他现今掌握火候掌握的很好了,过不几天兴许就能学做菜了! 第105章 甚先插口道“雀雀自己不能回家吗?” “不行!”二人异口同声道。 老杜道“太危险了!” 二撂子道“对啊,秀爷知道会把我们打死的!” 老杜忽然想到什么,一锤手心“咱们现在这么有钱,还用走路?我明天就雇轿接送咱小妹!” “对呀,我们现在有好多金子呢!” “正是,我们是有钱人!有钱人!就雇轿子,雇两驾!” 老杜洋洋得意道“嘿,你还往家揣什么剩饭,丢了去丢了去,你去,去买几个烧饼再来一碗大肉饭,不对不对,买五碗,一人一碗!” “......” 在他们恍然大悟身价暴涨却不知道怎么挥霍之际,雀雀借买大肉饭为由,离开了老宅。 她找了几条街,才在乞丐堆里找回了她哥。 她哥找人找上头,必然也是遗忘三餐时辰的。 雀雀好劝半天,才将他带回了家。 那几人饥肠辘辘,久久没等回大肉饭,凑合着吃完东西楼剩菜剩饭对付了一顿,单独给楼枫秀和雀雀留了整只肥美鸡腿。 雀雀从楼枫秀手里夺了鸡腿,没让吃,而是进伙房熬了一锅白粥。 她哥挨了整日饿,不能吃荤油。 她记得,阿月哥时常会为他熬粥的。 -- 第二天,楼枫秀一早准备出门,看见雀雀没去学堂,捧着书坐在院里自学,而门口停了一架软轿。 他看了一眼雀雀,雀雀也抬头看了看他。 小姑娘想说话,却欲言又止,楼枫秀收回目光,什么也没问,转身出了门。 雀雀匆匆在他身后开了口“哥,记得回来吃饭啊。” 背影微微一怔,他没有回答,但是点了点头。 雀雀原本是个内敛腼腆的性子,如今那股含蓄劲,变成与她年纪略显相差的沉稳。 步入学堂前,她曾是阿月教带的,人在成长为自己的过程中,有幸遇到发自肺腑尊敬喜爱的人,那么性情便会与之无限接近。 更何况,现在她刻意学习阿月,刻意学习娘亲,就是不想看到他哥继续这样失神落魄。 甚先到达老宅,在大门口见到那顶轿子,两名轿夫等的百无聊赖,靠着轿门酣睡。 他进了院子,老杜还没有到,唯独雀雀一人认真翻书,见他来了,便指了不认识的字,向他请教含义。 甚先解答字眼释义,随后不解问道“你既然想要继续读书,为何不去学堂?” 雀雀望了望外头轿子道“我不想让他们吵架,也不想坐轿。” “坐轿有什么不好吗?” “没有不好,是我不愿。”雀雀摇头。“叔叔,我该怎样才能帮我哥。” 甚先瞧小姑娘神色坚定,于是福至心灵,便提了个中肯建议道“指望东家管事是不成了,雀雀,不如你来跟伯伯学算账,以后给你哥管账本,怎么样?” 雀雀一想,遂点头,又道“甚先先生,您等会能不能陪我去学堂呢?我想找他们退掉学费,我哥给了他们一整年的银子。” 甚先笑了笑,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别担心,你哥要是想,都能把学堂买下来。” 说到这里,甚先隐约想到什么。 定崖学堂稀薄可怜,收费分外高昂,普通人读个一年书,恨不得掏空家底。 民生想要得到发展,怎么能遗漏学业! 第79章 顾青民与甚先还有老杜成日扎伙做事, 很快用空了半箱黄金。 于是,楼枫秀很快获取第一笔收益。 二月初,有陌生客人到访, 远道而来, 只为替府上小公子, 寄送一只匣子。 他们也没说哪个府,哪个小公子,道完谢就走。 匣子里放了一封信, 封页写着恩公亲启。 沈怀一遵守了他的承诺,给了楼枫秀一百两。 只是,他不光分不清莲座和橘子, 还分不清金子跟银子。 因为匣子里装的是黄金。 穷的叮当响的时候,还没有那么多苦恼, 骤然暴富,麻烦事接踵而至。 定崖整个都知道,县令大人发展贸易,兴盛定崖,而背后提供财力支持的, 就是那个整垮白虎堂的疯狗地痞楼枫秀。 全城盛传,楼枫秀收买白虎堂账房先生, 掌管所有白虎堂所属资产, 连新近崛起的县令大人都为他所用! 以往他去搜查南风倌,多半是要被打出去的。现在只要他在街头出现, 各个青楼倌口, 得为了抢他大打出手。 每天都有年轻可人的小倌送上门,满街都是患了眼疾挤眉弄眼的的少青中年。 当地有名望的士绅,每日差人送拜帖, 上赶着送献礼。 一水贺礼,全与虎相关。虎头雕,虎皮裘,虎画像,活老虎...... 定远州都有人闻讯,递来拜帖,希冀能得他的青眼,共同建立新的势力。 楼枫秀应付不来,闲事从来不管,拜帖从来不看,献礼全部退回。 顾青民身为进士之才,认知自然宽泛。 他深知,如有当地士绅加入,能更好促进定崖贸易建立,于是将拜帖仔细斟酌筛选,如有可结交者,便由甚先与老杜出面拜访,偶尔甚为重要的人物,则请上顾青民一道会见。 楼枫秀不懂其中门道,从不插手,他只在乎兴爷什么时候抓捕归案,以及盈利够不够买回小老虎。 尽管如此,仍然不胜其烦,那些天他出个门都得乔装打扮。 刘定邦虽然逼不得已改名重来,但桀骜狂妄性格难改,早看不上势弱的白虎堂。那日周业生宴请,这位海龙王压根没去,再次听闻白虎堂讯息,竟已查无此帮。 本该由他驰骋海陆两地,可现在谣言乱飞,当家做主的竟然是个毛头小子! 龙王他气急败坏,颇为不服,差人送去请帖,特地为他准备一场鸿门宴。 甚先收到第一时间,当即婉拒请帖。 可是龙王差出的手下聪明,婉拒后没走,直接拿帖子递到了楼枫秀面前。 楼枫秀烦透了白虎青龙,甭说见,听一听都倒胃口,干脆动手,揍上一顿才将人轰走。 刘定邦粗人一个,自认开出天大条件,支持他掌管陆地,还邀请他一起掌管海域。 谁知道对方根本不经思虑,竟敢出手打人! 他想不到这样大诱惑有谁舍得拒绝,也想不到这样大的诱惑一看就是陷阱。 何况手下人回来时还带了一脸伤,刘定邦历来是欺负人的那一方,安有腆着脸上门被欺负一说? 此仇不报非君......小人也是会报仇的。 于是他终于在手下小弟集体努力下,想到一样楼枫秀绝对不会拒绝的理由。 海龙王再次差人去请楼枫秀,这回派了位看起来没什么匪气的青年。 带去的理由,是青龙帮抓到了兴爷,已然问出玉虎下落。 为两方后期合作,青龙帮特地联络买走玉虎的商户,商议赎回玉虎。 商户事务繁忙,不能逗留过久,请他带上黄金,务必速速前来。 那青年为获信任,大诉苦水,极力营造青龙帮全员善人,盗贼形象是如何逼不得已造就。 他称,青龙帮前身也算正经营生,为朝廷运输钱粮货物,定崖县为首,连接多个县衙州郡。 当时海运没那么多条条框框,其中贪污享贿大有可为,本不必走此下策。 只是后来圣莲道插手,为杜绝这种现象,将漕运纳为朝廷附属,大权尽握。 他们行商成了公家私有,几乎捞不到油水,脱离朝政,私自营运税收又高。 这下不判朝堂才不应该,要知道,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尤其是父母被杀,还要被迫听圣莲道宣扬皇恩浩荡,为苍生之博爱,感恩戴德接受仇人洗脑。 强盗掠夺,那都是被逼的,全天下没有比青龙帮更发善心,更爱做好人好事的。 比如现在,楼枫秀一箱黄金所余不足,短时间根本无法补全。 青年当即表示,为了往后双方大力合作,他们帮主定能倾力相助,必然可赎玉虎。 对方言之凿凿,形容迫切,楼枫秀不疑有他,备上黄金就要出发。 发生这种事,靠甚先可拦不住这位脾气执拗新东家。 可老杜最近常往县衙跑,几乎是卷了铺盖,住在县衙门里了。 着实是定崖县剩余小帮小派不好管控,倒是老杜在其中都能交道上几句,每天跟随顾青民施展怀柔政策,鞭策地痞无赖改邪归正。 整个定崖无人不知,青龙帮这帮盗贼最是不讲信义的,可楼枫秀偏是不听劝,当即动身收敛黄金。 甚先拦不住人,只好提议“东家,要不您稍等等我,等我喊上杜爷,咱再一同去赎玉虎?” 可那送拜帖的青年催的生紧,不给他转圜思考余地,催促道“倒不如楼帮主与我先去稳住商户,确认小老虎真伪,等你们,手底下人赶到后再送金来交易不迟。” “既然都要等,那就再等等!”甚先坚定道“我去去就回!东家万不可先行动身!” 第106章 历来是临别交代清楚,转身便面目全非。 甚先前脚出了大门,楼枫秀后脚抱着黄金箱子,便跟随青年去了码头,乘了叶小舟便行出了海。 开春后正值捕捞时节,海面上渔船密集,船舰驶出许久,除了几只零散渔船,迟迟不见青年口中商户商船。 约半时辰,单舟险入一片暗礁海域,此地无航标,全凭掌舟船家熟稔程度,看来正是海龙王藏身之地。 刘定邦站在船舰甲板往下望,瞧窄舟上来者不过是十八九的毛头小子,看不出哪里能威胁到自身地位,懒得张口应付,随手一勾,使唤小狗一样,指示他登船说话。 楼枫秀在窄舟上扫视四周,没见到仿似海商的船只,遂问道“商户在哪?” 青年解释道“商船路过定崖海域,还要往深了去的,说定了过午不候,楼帮主还是赶紧上船吧!” “兴爷又在哪?”楼枫秀又问。 青年回道“就在,估计跟那商户讨价还价呢!” 刘定邦站在甲板,俯首跟小舟青年对上眼,青年眼尾一瞥,遂看见他脚下踩的匣子,当即眼前一亮。 他万万没想到,只让诓人来,不想连金子都一气送上门! 楼枫秀迟疑片刻,不待弃舟登船,海龙王已经急不可耐,命人跳将下来,来接他怀中黄金。 毕竟对楼枫秀凶名心存忌惮,不敢硬抢,只催促道“赶紧的吧,我们帮主一片好心相助,你莫再耽搁!” 楼枫秀被半推半就登了甲板,刘定邦上前揽肩,便往船舫里带。“好老弟,难得一见,进来歇口茶!” 楼枫秀挡开了那手,只道“不坐,我就在这等。” 刘定邦狞笑道“小老弟啊,你可是真不好请呐,我海龙王的码头,闲杂人等还不配来拜,召你说个话,倒要挖烂了心思。” “船在哪?人在哪?” “闲事不急,不过我近听说小老弟你手段高明,跟衙门□□往紧密,我海龙王欣赏你,特地送你个面子,陆面的事,外地来的软蛋县令,能有咱盘摸的清楚?你进了青龙帮,随我大杀四方,那不是尽在掌握,海陆共济!” “你诓我?”他语气登时冷了。 “老子可不诓人,阿兴早些日子借船偷渡,老子就在这一片将他弄死的,事发太早,真不是有意的,早知道小老弟对他看重,怎么也五花大绑送上门做贺礼了。不过今日这条海域我做主,分你两条西南向航口,从此咱就都是一家人了,你回头告知衙门口,省得到处布榜设兵整的兄弟我心惶惶。” 楼枫秀沉了脸道“谁跟你这种东西一家人?” 刘定邦嘿了一声,狞笑道“早知小老弟彪,没料到小老弟这么彪,只身一人携金进我青龙帮地盘,尤敢敬酒不吃!你上了这艘船,不承我情,还以为走的了?” 话音刚落,楼枫秀转头就将匣子往海上一抛,满箱沉金顿时没了顶,他近来耐性大失,当即出拳往他脸上招呼! 刘定邦退的急,口中狠狠啐了一口,一声令下,一半船手扑扑腾腾下海捞金,一半打手上前困住楼枫秀! 他身体亏空的紧,早不如曾经凶猛,莽冲不破,很快遭人架起凌空,往海里投去! 黄金很快捞起送往甲板,刘定邦以为他根本不如传闻,也没兴趣瞧他如何挣扎,弯腰掀开黄金箱子。 上层齐齐整整铺了一层金灿灿,他随手挑了一锭,放进嘴里一咬,当即硌碎了牙齿! 哪里是什么黄金,分明是铜铁涂了漆! 刘定邦咬牙切齿道“他妈的,把人给我捞回来!” 绳索投入海,抛到眼前,楼枫秀一把拽住绳索,攀爬而上。 “老子当你他妈是蠢蛋,你他妈倒挺会装啊,我海龙王行事决不空手,再让你活半天,等你的人送来黄金买你尸首!” 刘定邦等不及,在他逼进船甲之时,上前勾住他脖颈,欲将他往甲板带!船舰站满青龙帮打手,他但凡登船,只有被宪制一个后果。 楼枫秀哪肯打算卑微求生,要死也要拉这毒瘤垫背,满心满眼盘算着如何抡翻这批人,只是没想到,刘定邦立马主动送人头。 他抱住刘定邦脑袋,一头撞上去,先以砸的对方眼花缭乱,紧接着往后仰去,用尽全力拉着他一同坠海! 海盗帮岂是等闲之辈,纷纷出手阻拦,不料此时变故突生,船舰侧尾忽受猛烈撞击! 船体剧烈摇晃,甲板当即甩出几人沉海,楼枫秀手劲很,拽住刘定邦双双坠落! 二人在海中发狠撕扯,都想致对方死地。 楼枫秀拽着他一同往海里沉,可他总归不善海,海中霸主入水,必如归家蛟龙。 “操,知道老子诨名吗?海龙王!”刘定邦轻易挣脱,踩着他的头,将他死死洇入海中。 楼枫秀身子一偏,抱着他的腰死命往下扯,二人海里打的你死我活,不消间,这块暗礁之地,悄无声息受了几艘渔船围困。 渔船不光是捕捞渔民,还有一众流氓地痞,掺杂着衙役捕快。 数十艘渔船前后左右,同时搭绳登上青龙帮船舰,局势陡然逆转。 刘定邦水里凶猛,楼枫秀完全不是对手,洇在海中毫无还手之力。 眼见生死濒危,海面传来一声高喝“秀儿!坚持住,杜爷救你来了!” 老杜捆紧绳索,猛然跳进海中,踹开刘定邦,捞起楼枫秀,将身前绳索绕在他身前紧紧捆住。 渔船收势拖人离海,刘定邦怒火中烧,拽住老杜双腿,势要踩着他的尸体抢船出逃。 老杜反抗不得,海水化解力道,拳打脚踢全无作用! 发急之际,老杜干脆掉转回头,抱住刘定邦,用牙发狠咬他的头皮,硬生生撕下一块血肉。趁他吃痛,老杜把人抱着往下沉,将刘定邦结结实实摁回海里,差点脱力,只能重新浮出海面,吃力朝渔船挥手。 渔船上迅速收劲,将人往船上拉。 “青龙帮帮主又要潜水跑啦!有仇有冤会水的,赶紧把那杂鱼抓回来!” 闻讯,只听扑通数声,渔民接连入海,个个都是好手,很快将潜逃的刘定邦摁在海里,又是狠狠一番折腾。 官民集结,船舰上已然杀的你死我活。 老杜托着楼枫秀上船,嚎哭道“你没事吧!秀儿!秀儿!娘的,兄弟,你千万别死啊,你死了我老杜也活不得啦!” 渔民速速接到手,压胸掐人中,逼出楼枫秀腹腔海水。 他呛咳几声,索性有惊无险醒转,就听老杜抓住他的肩头垂首顿胸道“兄弟啊,咱能不能以后有事等我商量!再这样下去,我非吓死不可!” 在青龙帮第一次递交拜帖,顾青民便知道他盯上楼枫秀就不会善罢甘休。青龙帮不倒,定崖县本土贸易极难流通发展,海运极为重要,于是顾青民一直在想如何主动出击,彻底灭除最后隐患。 海之阔,刘定邦仿佛一条泥鳅,不知道藏在哪个苦烂地界,极不好寻。 何况老杜跟顾青民近来降服各小帮派后,虽收拢所用,可是这些小帮派用处不大,因为县衙没有船,捕快还不善海。 苦思冥想,夜不能寐的老杜,忽然在杂货间听见前院有人半夜吊嗓子。 是那个勤勤恳恳学戏,致力于摆脱渔民身份的叶香儿。 当场便想到,叶香儿家乃渔民出身,渔民们遭受青龙帮欺压,导致生计难存,早已满腹怨愤。 而怀揣怨愤的定崖渔民,何止百千。 念头一起,当即便带着叶香儿去鼓动他爹,煽动码头渔民,大力铺展,谋划这场海上伏击。 青龙帮再怎么如何势弱,那也是一大海上霸主,他以为要好一段劝说,却不想筹谋刚开始,几乎码头渔民全员参与,与县衙一同出动,势要共同捣毁青龙帮! 那箱内黄金为防有心贼子暗地盗取,老杜早就悄悄替换了铜铁代替,刘定邦其心难耐,动手太快,他们前几日刚寻摸到这片海域,准备好好计划借渔船围困动手时机,今日楼枫秀就跟人出海来了! 幸而今日他们正在码头规划操练围困方式,闻讯而来,险险赶上。 青龙帮老大被捕,其余杂鱼只能慌乱逃窜,渔民下了海,挨个捞人,最终全部扣押回城下了牢狱。 海风清寒,老杜裹上蓑衣保暖,扒掉楼枫秀衣裳帮他换衣裳。 他体力尽失,身上却白净,碰一碰只觉得细腻柔软,老杜抬起他胳膊,前看后看,忍不住纳闷“你小子照死折腾自己,竟然一块疤没留。” 楼枫秀拍开他的手,有气无力套上衣裳,转而问道“查到了?” “没有,除了白虎青龙,定崖城哪还有实力敢干拐卖人口的事的帮派?现在的小帮小派,可都在跟着咱们积极学知识,重新学做人。”老杜伸手,裹紧他衣裳,免得进风着寒。 “你想,人贩子要真在当地拐了人,还会把他往当地卖,是怕你找不到是咋?” 楼枫秀思索片刻,神情肃穆道“你说的对。” 第107章 老杜反应过来,连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 “......” 第80章 清除青龙帮后, 顾青民提好墨笔,赠楼枫秀除暴安良牌匾,谁知敲锣打鼓, 亲置老宅送匾额, 楼枫秀却已经离开了定崖县。 此事一去, 几度春秋。 整四年,楼枫秀从未放弃过寻找阿月。 而如今的定崖县,已不再是曾经下九流盘踞地。 治安好了不是一星半点, 各条街各个大小摊位兴隆旺盛,昔日白虎堂名下的赌坊钱庄妓院,变成了客栈酒楼学堂, 来往船商多了数十倍,由于当地知县大力促进海运发展, 广纳四海之宾,城内日日人头攒动。 知县虽然官小,脱离地头蛇控权,结交朝政便能畅通无阻,他也不交权贵, 常以贸易合作名义,联络京师各大皇商, 当地有盐场, 临海靠边境,一朝成了内外中枢, 广罗四海之商。 很快, 真金白银大批涌入定崖县郡中,百姓上下生活富足,路遗野骨之事再未出现。 楼枫秀这些年一直各地寻找阿月踪迹, 一开始到了某地还知道写几个字,敷衍报个平安,头两年,被催烦了会在除夕当日回来给李大娘忌日上坟烧烧纸,然则年都没过就走。 后来老杜想法困他留下,楼枫秀不肯妥协,跑了。 这下倒好,往后几年,任你一天三封急催,干脆连回应也没有,整年见不着人。偶有通信,但说实话,他那字真没眼看,乱七八糟,得靠分析推理。 四年余后,他将整个大别国境走了一遍,南风馆一个没落下,乞丐帮里全是熟人。 可是他仍然没有阿月消息,也没有寻回那只小老虎。 楼枫秀一无所获,倒磨炼出了极强耐心。 他想自己也许还是有些疏漏的,于是他打算,从头再找一遍。 只是还没启程,收到老杜一纸信件,看罢内容,生了场怒气,终于重新回到定崖。 老杜信上说,有个臭小子整日纠缠雀雀,雀雀人小注意大,眼见年纪到了,也该准备议亲,让他赶紧回来给丫头办亲事。 楼枫秀一想,小丫头片子才十五,到底哪大了?哪个贱脸皮子敢打她注意! 一气之下,当场动身回了定崖。 少年已然长成,身形修长,显得越发清瘦,下颚弧线锐利,眼神里藏着一股不知悲喜的寒,头发半长不长遮住脸,马尾扎的歪歪扭扭,红绳打了活结,步履飞快间迎风飘荡。 他走在热闹非凡的街头,在一群良民中格外显眼,简直像定崖县遗留剩下唯一地痞无赖。 似乎如同当年,从未改变。 他手里拿着一把三寸短刃,边走边垂头雕琢一只木头,顶端削的锃圆,小心翼翼找准位置切出耳廓,一刀下去,削断了半个脑袋。 又失败了。 他试图弥补,忽然听得敲锣打鼓热络,驻足抬头,看见一间新开的胭脂铺面。 新铺门前刚放完鞭炮,雀雀站在柜台前,老练托着算盘,噼里啪啦核对账目。 老杜穿的雍容华贵,正在喜气洋洋招呼来客,猛然见他出现,张口骂了声娘,立马一拳头挥过来! 楼枫秀慢里斯条收起匕首和木头,眼皮颤都没颤,站的笔直。 拳头挨到眼前收了势,老杜在他肩膀磕了磕,伸手将人一搂,拳头尽数锤在背上“知道回来啦,还以为又装瞎!” 楼枫秀忍着疼,骂了句“腻歪。” 老杜锤够了,勾肩搭背将他往前带“过来,兄弟,瞧咱这间新铺子,开给咱妹子做嫁妆的。” “嫁妆?谁答应的?”他眉头一皱,恨不得马上要把那不知天高地厚敢招惹雀雀的小子拖过来打死。 雀雀听见熟悉声音,一抬眼,立刻看见楼枫秀。 “哥。”她捧着算盘,声中哽咽。 小姑娘长成了少女模样,柳眉杏眼,窈窕可人,穿衣装扮得体,颇有几分当家气势。 “你不答应算个球,那得看妹子......”老杜正说着,抬手向人群里打了个招呼“老匾,你怎么才来!” 老匾跟甚先一道,扛着牌匾进了铺面。 铺里伙计接过去,楼枫秀瞥了一眼,只见匾额上提,知县顾青民,贺开张大吉。 抬眼,望着眼前老匾,有些眼熟,又不大敢认。 老杜笑道“认不出啦?这是顾大人呐!” “楼小友,好久不见。”顾青民这几年知县当的是痛快滋润,娶了发妻,生了一双儿女,如今胖了起码三十斤。 他一张脸上笑纹横生,倒不出虚汗了,就是扛个牌匾,说完一句话,登时喘了好几口。 老杜喊顾青民老匾,主要因为他只会送牌匾。 干好事送牌匾,开张送牌匾,结婚生子还送牌匾,为此,甚先还收购一批上好红花梨木,开了间制匾额招牌的铺面,专赚衙门银钱。 “小友回来正是时候,小可有件好事宣布。一旬后浴兰节,一同恭迎圣莲道分教!” “怎么这么快,不是说要过了秋收?”老杜皱眉不悦道。 对于国教将要入驻此地,却以协助贸易推动为目的,老杜并不大愿意支持。他对圣莲道没有异议,从不否认国教地位和为天下之大义。 只是,现在海陆资业稳步增长,陌生来客协助插手,倘若真是锦上添花,倒是好事,就怕那花带刺,勾了锦绣。 “由此可见,国教对我定崖重视程度,我已上表,郡县荣晋为州府指日可待。” “还是全靠顾大人高瞻远瞩,不懈余力,小民可提前恭祝大人晋升知府了啊!” “好兄弟不说两家话,同喜同喜!”顾青民与甚先互相抱肩,对此信心满满,毫无此虑。 老杜不大爽快道“老匾,你不怕祈大爷等会过来,知道了又夯你?” “为郡县更好的蓬勃发展,小可受些委屈,又有何妨。” “我昨天去看过祈爷爷,他最近精神不济,不大记事,今天恐怕不能来了。”雀雀道。 顾青民头一回上奏,盛请圣莲道驻扎分支,推动县郡发展,祈大爷闻讯,气的抡拐杖夯他。 顾青民体会到身为父母官的使命,朝廷下旨,准予他定远知府官职,可他立过誓约,要将定崖作为埋骨之乡。 于是他做了个规划,欲在未来三年内,将定崖县扩张为定崖府,给自己就地升个知府官职。 当然他自己势单力薄,定崖发展到这一步,再进一步有些困难。 为了进一步发展定崖,顾青民坚持每月一封奏折上奏京师,宣扬定崖县繁茂,争评一年一度文明和谐富强郡县。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由于去年定崖县缴税从垫底,到高居各郡前五的好名次,终于在今年,荣幸获得圣莲道青睐,决意在此地,驻扎仰无暇门,传道同时,协助郡县管理。 仰无暇门即将驻扎此地,便需要投入大量钱财铺设道宫。 由于这是恩赐幸事,国库只支了一半银两,其它则需当地出资建设。顾青民在一个遍地肥肉的郡县中,仍然保持一个清官两袖清风,恬不知耻依靠资产霸主们撑排面。 早在去年敲定,动工半年,终于将抱仙慈院,扩建为新的分支,仰无暇门。 毕竟资业琐事,都是老杜跟甚先在打理。 账房里除了雀雀,其外十几号人楼枫秀一个也不认识,他连自己多少身家也一无所知,唯一在乎是银子够不够赎回小老虎。 听几人商讨迎接事宜半天,楼枫秀冒出一个问题“花了那么多银子,还够赎回小老虎吗?” 甚先略一思忖,道“赎回几个来玩玩问题不大。” 楼枫秀放下心,遂不再开口。 他不喜圣莲道,更不喜附属其的若干分支,多年途径大别各地,凡仰无暇门所处之域,常与与京师分布分外雷同,繁华景象高度重复,所有经营形式无差。 繁华何其相似,如今定崖起了盛势,却全然不同,不同门店各有店规,遵循最基准的信誉即可。倘在仰无暇门参与下,所有百姓,无不听从其往来贸易指引,顺应前瞻未来规划,有条不紊,规矩繁琐,全不是他能弄的清的。 甚先对自己成就非常满意,见他不温不火,忍不住追问道“东家没别的要问的吗?” “没了。” “哦。”一腔热血浇灭,甚先又低头扒拉账本去了。 新铺开张,忙碌过后,一行人同去定崖第一楼,同庆双喜。 现在的定崖第一楼,已经不是东西楼,而是明月楼。 明月楼取的白虎堂旧公办地,占地上百亩,楼高十丈,灯明彻夜不休,广揽天下达官贵客。 进那楼里,先有温声软语的少女捧上软鞋,踩过软毯,繁荣眼花缭乱,过客纷杂照面恭维。 除了楼枫秀,一行人应对自如,一一迎合回敬,分外练达。 老杜揽着楼枫秀,进楼便叫来掌柜“把人喊齐,全都过来见过东家!” 第108章 定崖城的大多产业,都有一个幕后东家,与明月楼出自一人。明月楼掌柜虽对东家过往早有耳闻,今日一见,仍然被楼枫秀目前形象所惊讶。 他浑身上下潦草,衣裳还带补丁,站在当间似有局促,打眼一看,仿佛含凶带恶。 不是楼枫秀不知长进,实在是如此混入下九流地界,才能更好打听消息。 这么多年,楼枫秀更多在各地下九流聚集区找人探信,进入这样高雅地方总觉得不大自在,无来由紧张。 直到他们进入内厢,周围只剩下相识的旧友,他才渐渐放松。 老杜打发人去东西楼接回二撂子,那小墩子如旧,见他未语先哭。 楼枫秀多年未归,各人各事都有翻天覆地变化,唯独撂子仍旧圆墩墩的憨实,似乎没有改变。 二撂子如今成功进了东西楼,一干产业他不用管,甚先也不准许他管。 粉娘原不想用他,嫌弃他笨手笨脚,模样也不精明,当个洒扫都嫌粗笨。 后来定崖县时运所至,乘风而起,甚先嗅觉灵敏,包楼租铺,将酒楼客栈开的遍地都是,外来客鼎立首选的,早不是她的东西楼了。 粉娘心里窝火,不准二撂子得偿所愿,谁知道他一坚持就这么些年,赶都赶不走。粉娘终于心软松口,准许他进后厨,跟着大厨打打下手,学学厨艺。如今各业资产,仍旧由老杜甚先出面料理。 楼枫秀挂了东家大名,不过是个甩手掌柜。雀雀管账学的很不错,也能分担几个铺子打理琐事。 确实有个臭小子常来烦扰,想借家里生意攀亲。那小子家中在定崖县中各行各业都有涉猎,资业还算丰沛,却不过是乘了场东风,想要迎娶雀雀,那是痴人说梦。 雀雀根本没搭理过对方,遑论议亲。 老杜笑的贱兮兮,诓骗他仍然理直气壮,楼枫秀面对他贱皮子脸也没有愤怒感。 他觉得周围一切十分很陌生,这些他最熟悉的同伴,议论探讨的内容,他根本听不懂。 定崖曾经是他不愿离开,不敢离开,不能离开的地方。 可是现在,这里一切陌生,雅厢内雕梁画栋,鱼贯进出呈送精美菜品的女子柔美可爱。 可明月楼中,没有明月。 他无法感到任何归属感。 他只想要见到阿月,迫切的,煎熬的。 他没有那么耐心,他从来不够耐心。 为什么找不到?怎么就是找不到?哪里出了问题? “秀儿,吃啊!我看你肯定忘了咱当地菜色,快尝尝,咱明月楼大厨,手艺一流!” 不知身后何时还站了水袖粉衣的姑娘,温温软软伸手,取他面前玉筷时,水袖擦过他的脸,带上满袖的香气。 他一愣,起手摁下玉筷,凶巴巴问“你是谁?” “害,这不担心你舟车劳顿,拿筷子赘手,吃什么你说,咱光张嘴就够了。”老杜笑呵呵道。 他坐着扶手红木雕凤椅,脚下踩着如云波斯毯,面前是从未见过的玉筷银瓷琉璃碗,倒不知身价几何,竟吃个饭还用人夹。 “我手没废。”楼枫秀有心揶揄,听的老杜耳热。 “出去出去。”他面露不悦,挥挥手,斥退一干少女。 “我夹,行不,用用我这废手!”说罢,老杜便持筷,将精雅的食物送到眼前。 很可惜,他至今吃不出任何味道。 即便它们盛放在最诱人的瓷具中,也不过是充斥着生硬蜡质的死物。 第81章 “你往哪去?”老杜时刻关照着楼枫秀, 见他抽身站起,立刻追问。 “茅厕。” “胡说,我看你是又想跑!” 楼枫秀轴起来, 八匹马都拉不住。 老杜怒摔玉筷, 走上去挡在面前“秀儿, 咱但别轴了行吗?我派去那么多人找,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屁事没有, 这么多年了,你怎么就不能回来?” “这么多年。”楼枫秀道“老杜,你知道现在阿月会是什么样吗?” “你信我的, 我再多派一百号人出去,什么样的阿月都能给你找回来!” “我不相信。” “你不信, 好,那你说说阿月成什么样了?你保证你能认出来?” “对,无论阿月变成什么样,我都能一眼认出他。” “放你娘的狗屁,你个轴货!” 楼枫秀绕过老杜, 迈腿就走,老杜往前一扑, 一把抱住。 楼枫秀曾有一身精瘦, 骨骼修长,肌肉纹理清晰, 但凡换身衣裳, 收拾收拾杂乱长发,端是副倜傥少年。 可如今老杜伸手,却只能搂住一把细腰。 “放手。” “不放!” “再不放手, 我掰断你手指头!” “行啊,你有本事就连胳膊拧下来!” “你以为我不敢?” “哥!”雀雀猛起身,道“就算你和阿月......阿月哥,你们,你。” 她支吾半天,心一横,提声道“不是只有你想念他!天下之大,靠你自己总有疏漏,哥,我们一起慢慢等阿月哥的消息,很快,很快,他一定会回来!” “没有!”楼枫秀肯定道“没有疏漏!” 他用力拆开老杜搂在腰上的手,挣扎逃脱,老杜哪肯让他溜走,扑过去死死搂紧,高声喊道“来人,给我拦住他!” 召来的人还没近前,二撂子突然冲过来,抱住老杜往后拽,企图替楼枫秀脱身。 “秀爷,你去找吧,肯定能找得到,我都能进东西楼!你去找阿月吧!” “二撂子,你是什么玩意托生的蠢蛋!别逼我抽你!” “杜爷,我也好想阿月啊!” “可是,东家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不如容几日再走,好好看看如今翻天覆地的定崖呢。”甚先极力劝道。 就冲他这话,对翻天覆地的定崖城,楼枫秀那真是毫无留恋! 眼见走的更快了,只听顾青民悠悠道“楼小友,即便军机处就近重制的舆图,都不敢称绝无疏漏,你又怎么确保?无非大话罢了!” 此话一出,果然见他脚下顿住。 “我倒有位好友,藏有旧历舆图,不如小友先寻看过?省的你重头再来,仍有遗处。” 顾县令治理郡县多年,大权在握,早不是当年愣头青,如今谈吐老练,做事周道,三言两语,直切要害,拿捏重点。 只见楼枫秀果然转身,当即应下“好。” 宴席结束,顾青民离席。 详尽的王朝舆图本乃军政私密,不能轻易假手他人,他答应他借来旧版誊抄,自然为他送上,只请楼枫秀多留几日。 老杜与二撂子如今仍住戏班,只是不必挤在旧杂物间,班主爷前年离世,老爷子过身后,戏班租赁地界的主家前来催债。 老杜代还了债务,将杂货间扩建翻修,整成了三进大院子,养了几名洒扫小厮,与二撂子,雀雀甚先,优哉游哉,住在翻修的三进大院里。 戏班建成戏楼,顾青民给戏楼提笔写了个乾坤门匾,由云姨带着叶香儿,排戏卖票兼唱戏,生意渐起,起码再也不用帮人出丧事了。 青龙帮连锅端后,渔民海业发展,再也没有霸主压迫,叶香儿的爹又想让他继承家产,他偏不,学艺精进,青衣花旦武生全能,云姨见他用心出众,全权将戏班交给他来打理,乾坤戏班反倒日渐有了起死回生的意头。 楼枫秀在他们新住所转了转,院子建的宽阔,与前楼隔的远,不怎么能听到咿咿呀呀的唱曲。 老杜留他与自己同住,要与他彻夜把酒言欢。楼枫秀没有答应,攀扯几句,遂回了老宅。 宅里冷清,雀雀隔一段时间都会过来打扫一边,里外倒也干净。 尤其顾青民颁发的三块牌匾,擦的锃亮。 虽然烧过一回,屋宅重新建造一番,他踩上屋顶砖瓦,依然能够感到心安。 -- 五月浴兰节,圣莲道入城。 那日满城百姓全部出动观瞻,阵仗浩大。 国教圣莲道,代表着崇高信念,天人慈悲,本可睥睨众生,却施恩世人,满载光辉荣耀。 凡仰无暇门所往之地,皆成就与京师齐肩的繁荣。 此番宗门在此地建立分支,派遣教使入驻定崖,协助郡县贸易推动,必将带来莫大财富,莫大荣耀,莫大荣幸。 圣莲道入城之日,鲜花铺道,海面泊满航船,方圆无数州郡,万民齐齐涌入定崖,全城欢庆三日。 眼见县郡扩成州郡的理想,走向加速实现的过程,知县大人身心投入,忙的脚不沾地。 楼枫秀一天找他三回,日日找不见他人影。 老杜安慰他,知县大人不同以往,早不是闲得蛋疼的摆设,便让他耐心多等两天。 于是楼枫秀苦等多日,终于等到知县大人从繁忙中抽身,送上那副誊抄完善的大别舆图。 楼枫秀来不及细心钻研,老杜一脚踹开他的门,夺走他的舆图,喜气洋洋道“秀儿,先跟我走,有很重要的人,你今日必须去见!” 第109章 “谁?” “清云寺的住持,前两年找了你几回了。” “不去,一个老秃驴,找我能有什么事?” “我估计是想沾你光招揽香客,甚先说了,礼佛重道乐善好施,对咱商人是件好事,你得去。” 楼枫秀想了想,觉得也对。 圣莲道入城有了些时日,而今的清云寺,不光是香客稀少的问题,恐怕得关门歇业。 “走吧。” “去,但不能普普通通的去,要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去。”老杜说着,拿出了一套准备好的鎏金的华贵衣裳。 “......我收拾干净,给老秃驴看?”楼枫秀分外不解。 “你老大不小了,吊儿郎当像什么样子!” 老杜连哄带骗,诓他换上衣裳,还往腰上挂了只金线绣的钱袋,额外又请了位篦头师傅,将楼枫秀头发修修剪剪,额发拢起,收的干干净净。 老杜前前后后看一遍,甚觉满意点头。 紧接着,他带人去了清云寺,拉到月老祠前,让他原地稍等,借口去请住持,立马闪人就走。 果然不出楼枫秀所料,而今的清云寺,冷冷清清破破旧旧,只有一个在扫地的小沙弥。 等了半天,楼枫秀只看见一位温婉小姐前来上香。 他不礼佛,也不上香,于是靠边站着,揣起胳膊靠着月老门柱,给人让位。 那小姐见他,未语先笑,面生红晕,软软开口道“公子,已经请过香了?” 说完,没听见有人回话。 楼枫秀抬眼,发现没有第三个人,终于意识到小姐在与自己讲话。 他带着疑惑回答道“没有。” “公子你,不想求个意中人?” “不想。” “......那公子来这里,做什么?” “等人。” 小姐咬了咬唇瓣,低声道“小女子或许是公子要等的人。” “?”如果没记错,楼枫秀在等的,应该是个皱纹多的能夹菜,白胡子一把的老秃驴。 弹指间,楼枫秀大概猜到了。 老杜分明是在拉红线,恐怕以为,他一旦有了妻子,就能放弃阿月,如诸人所愿留下。 连哄带骗,出尽昏招。 “小女子名唤若若,敢为公子名讳?” 小姐看年纪大约十八九岁,长相娇艳欲滴,说话温柔,含羞却不胆怯。 楼枫秀似乎瞎了眼,看不见少女美貌,他对人爱答不理,随口嗯了声。 为装作很忙的样子,扯了一把月老祠前的红线,翻起花绳。 “公子玩的真好,教教若若可好?” 他将线胡乱绕在指尖,猛然发现,它与系在发上的红绳,似乎出自一脉。 “施主手中红线,一文一尺。”扫地的小沙弥提醒道。 楼枫秀一愣,忙往怀里探去,手中扑空。 发觉衣裳料子细腻,想起今日穿的与往常不同,遂找到腰间系的钱袋。 他望着钱袋倍觉惊奇,这样一路走来,竟然没丢。 楼枫秀解下绣金嵌玉的钱袋,却找不出一文钱。 因为里面装的全是黄金。 “......”老杜用心良苦,实在可叹。 楼枫秀挑出一粒金,递给小沙弥。 小沙弥虔诚道“红线只卖一尺,一尺一文,谓之一心一意,恕小僧不能收。” “只用它换一条。” “真心不论高价,不可。”小沙弥坚持道。 “我来吧。”若若小姐取出一文钱,递给小沙弥。 楼枫秀捻着手里红线,绕来绕去,确信无疑。 普通红绳没这么韧,更没这么鲜亮,阿月早年为他编的发绳,此刻系在发间,正是取自月老祠前红线。 他匆匆递给小姐一粒金子,想要结束这场无趣的会面。 然而若若小姐摇头,莞尔一笑,美不胜收。 “这是我与公子,结下一文钱的缘果。” “缘果?” 小沙弥解释道“正是,只要一尺红线,月下老人便会为有情人,结下不会散的缘果。” 若若小姐眉目羞怯,楼枫秀却心乱如麻。 “公子,你没事吧?” 他抬头,忽而用力,一把扯断手中红线。 “结不了。” “......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他再度递出那粒金子,盯着小姐,一字一句道“没有缘果。” 小姐惨遭直面羞辱,当下又羞又怒,掩面而泣,登时转身跑开。 他将扯断的红线丢进香炉,漫不经心道“看够了?出来吧。” 方才闪人的老杜很快现身,他咬牙切齿,怒目而视,气的光想买根红线马上勒死他。 “秀儿,你可老大不小了,难道想断子绝孙吗?” “是。” 弄丢了阿月,活该断子绝孙。 “呸呸呸!”老杜连忙请香,拜了三拜“我二人有口无言,胡说八道,仙人切莫见怪!别愣着,过来一块拜!” 楼枫秀没动身,只道“你不比我小,自己怎么不找?” “二撂子这德性,不先给他找个好人家,我能放心给你们找嫂子?”老杜上完香,瞪他一眼道“你比二撂子还让我头疼!” “是你自己多管闲事。” “嘿!老子再管你就跟你姓!”老杜气的锤胸,缓了口气又道“住持在正殿等你,我有事先走,你去吧。” “哦。” “咱们现在是正经人,别一口一个老秃驴,放尊重点。” 楼枫秀点头,随意摆摆手“知道了,老楼。” “......” 住持盘坐殿中,诵经书敲木鱼,听见身后脚步声,念完最后一段经文,起身,向他行了个佛礼。 “施主,多年不见。” 楼枫秀还了个佛礼,问道“找我有事?” “正是。”住持从佛前莲座中取出一只红布,将它交给楼枫秀。 他信手拆开红布,心口一惊。 那里面包裹的,正是他丢失已久的断尾泥老虎! “......你哪来的?” “哦,此物是阿月施主,四余年前除夕那日前来,他说自己将随圣莲道道生离开,临行前,将所愿寄托此物。而我寺中佛像,巧与此物所塑同源,因而,他希望此物能够沉淀千日佛香,由老衲开光,再亲手交还与施主。” 楼枫秀面色煞白,努力提取他话中重点。 “过去,这么久,为什么今日,才来告诉我!?” “千日期满,老衲曾去找过施主,可惜施主没有回来,去年除夕,老衲也曾前去找过施主,杜施主那些催促信件,一向没有得到音信,老衲无由催促,只好相候。” “老秃驴,你难道不知,我历来苦寻的到底是谁!阿月失踪了那么多年,千日已过,你为什么不早说!?” “阿月施主特来与老衲道别,老衲认为,施主并非失踪。况且,阿月施主曾嘱咐老衲,必须要等期满方能送还楼施主,反则失了灵验。众生各有信奉,老衲遵从阿月施主心愿。而佛门讲究缘法,水到渠成,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多说无益,楼枫秀沉了口气,捡重点问道“你刚刚,说阿月,随谁离开?” “圣莲道道生。” “圣莲道是你同行。” “也不算吧。” “你是成心的?”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住持行了个佛礼,又道“如施主无外事,阿月施主还有交代,如果施主迄今没有阿月施主任何音讯,可以带上它,去见一位祈老先生。” 楼枫秀血气上涌,冲的头昏脑涨,他拼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道“阿月,是不是被人要挟?” “看样子不是。” “他临行,有受到伤害么?” “瞧起来没有。” “大师,你能告诉我,他仍旧平安么。” “老衲相信,阿月施主宅心仁厚,广积善缘,一定会逢凶化吉,平平安安。” “好。” 楼枫秀不再二话,带上泥老虎,当即离开寺门。 以往祈大爷自己孤身一个住着,身体越发不好以后,由邻里街坊轮番照顾。 多年未见,老人家高寿,神思却已不大清明,时常有些不认人。 楼枫秀将泥老虎递给祈大爷,可祈大爷只是望着他衣袖见灿灿金线,目中轻蔑,拄着拐杖冷哼一声,扭头就走。 他在后头追了半天,无论小后生,还是小兔崽子,他都已经不再记得。 直到问起圣莲道,老爷子终于有了反应,他回过头来,面生怒色,拄着拐杖就来抽他。 楼枫秀由他抽了个够,老爷子停了手,却又不记得怒从何来。 他心急如焚,不愿耽误,离开雕花巷,便去定崖城郊的抱仙慈院。 当然,如今已经改建为仰无暇门。仰无暇门隶属圣莲道第二分支,本意正是为协助各地繁荣,更好管理州险郡秩序,寻常人等禁止擅闯。 第110章 因无宴帖,楼枫秀则仰无暇门的门生挡在门外。 彼时,老杜与甚先走出道宫,只见他正与几位门生僵持,强忍怒意道“我在问话,你们,他妈的全是哑巴?” 老杜匆匆走出宗门,与门生见礼,表达歉意。 楼枫秀死死盯着门生衣襟间暗纹,那是个未曾绽放的莲花。 老杜正要说话,甚先做了个噤声手势,张口无声道‘宗门禁止喧哗’ 为免冲撞宗门,俩人一左一右架起楼枫秀,一人捂嘴,一人勾颈,将他远远带走。 “秀儿,我没跟你说,就是想你不会来,你怎么自己找来了?” 浴兰节庆典结束,为更好了解当地民俗民生,仰无暇门邀请当地士绅,乃至所有知名商户,入内展望未来共议商事。 楼枫秀其名赫然在列,老杜知他不敬圣莲道,更不会费心应付,遂无多话。 “带我进去。”楼枫秀道。 “东家,他们不过是请我们来例行交流当地民情,现在已经结束了。”甚先道。 “也没什么可去的,里边到处冷冰冰,规矩又多,看着气派,其实没什么看头。”老杜说完,觉得不对“不对啊,秀儿,你不是看不上圣莲道来着,你进去有什么事不成?” “有。” “你能有......” “我错了。” “啊?” “我告诉你襁褓婴儿的徽印,是错的。”他神情充满决绝的希望,颓废又勇猛“那是莲花苞,来自圣莲道最低阶门生的印记。” 第82章 楼枫秀对圣莲道没任何兴趣, 诸事甚少了解,即便入城阵仗浩大,仍然当避则避。 可老杜与甚先不同, 在得知圣莲道将建设分支, 驻扎此地, 二人便对宗教一切公之于众,抑或私密信息,了如指掌。 其中一件, 在阿月失踪前的两年间,圣莲道一反常态,不断在各地搜罗少年。 传闻称, 圣主之母骤亡,要在人间择选一位遗落的明珠, 送还九天,代圣主侍奉其母。 直到近年来,大别境内风调雨顺,无病无灾,这项献祭仪式便得已暂停。 老杜从来没有将阿月失踪, 与此产生联想,毕竟圣莲道献祭是项传统, 更是一项殊荣。 历年献祭对象, 一般是两对未满周岁的童男童女。献祭者务需心怀干净贞洁,婴儿不通世事, 不会产生畏死恐慌, 被选中的族氏,将会因此获得无尚光荣。 在民间,无数人挤破头想要获得这等荣誉。 圣莲道不需要, 也不必强掳献祭对象,为此犯下杀业。 可是楼枫秀不信,包括圣莲道口中荣誉,他一分真相也不相信。 圣莲道若代表正道,何至于当年楼梁镇数万百姓祈雨不得? 那是他们遮掩无能说辞,他不相信,真的会有人自愿献祭性命完成信奉。即便有,他也不相信,真的有人自愿献出亲生孩子性命! 他一直以为那样的花纹,更像襁褓,下意识认为,它是属于贩卖妇孺所用标识。 于是四余年来,楼枫秀寻找目标,一直在人贩子乞丐群体和南风馆群体里打转。 他恨自我之愚钝,恨的不知何处发泄怒火。 他想,一定又是圣莲道的把戏,一定是他们欺骗阿月,一定是他们掳走阿月。 阿月那么好,必然比他们什么明珠降世的圣主好上一百倍。 阿月太好了,他们一定是想要他代圣主献祭,侍奉他那个死绝的娘。 否则,哪怕是化成灰扬了尘,他也早该一粒一粒筛出来,拢成一团,给他拼出人形来。 老杜感到骇然,正是担心,楼枫秀为寻阿月几近着魔,一旦认定这件事与圣莲道有关,难保做出骇人行为。 “秀儿,你,你兴许是生癔症了!” “带我进去。” “这,这岂是随便出入之地,这还没证实,咱先找人调查清楚咱们再做打算行不?说不定就是个误会。” “不用你插手,是不是误会,我亲自查清,亲手解决。” “好,就算都是真的,那阿月也已经!不是,你现在做什么,都不过是为泄愤,一旦闯进道宫伤人,有没有想过你的下场?我们,我这些跟你相关所有人的下场?” 楼枫秀认为老杜说的有道理,不能为一时泄愤轻举妄动。 他要为阿月报仇,必须留着性命,干掉罪魁祸首。 念头至此,他转身就走,老杜追上前去“你又要干什么?” “去趟京师,见见那所谓圣主,解决一下误会。” 甚先不解,开口问道“东家说什么?跟圣主有什么关系,什么误会?” 老杜头疼道“他发疯,他有病,自己看不上圣莲道,就开始发病认为圣主不是什么好人!” “你口中圣莲道圣主,娶自己一母同胞长姐,你不觉得可悲可笑,却认为发疯的是我?” 甚先闻言,立觉不满,遂维护道“东家这样想,那是您不了解圣莲道秉持的正统,圣主是天下人的圣主,从不苟从情欲,大爱为圣,与我们凡俗姻亲,当然不可相提并论。” 楼枫秀笑了一声,道“狗屁。” 身为绝对圣莲道忠实拥护者,甚先怎能放任诋毁,立马扯出光辉事迹来“圣莲道曾协助朝政订正许多利民律法,所有仰无暇门所建立之地,皆同京师般繁荣兴盛,更有关于科考的部分制度完善,天下学子得以出头,跟圣莲道密不可分,是所有莘莘学子头等恩人。” 老杜捂住他的嘴,想要拦他住口,楼枫秀却听的津津有味,回头问道“还有吗?” 甚先挣开老杜的手,继续道“自然,数不胜数!圣莲道圣主歌沉莲,乃明珠降世,因拥有救世之能,三岁任圣,至此令圣莲道盛名达到巅峰。更在三年前,新朝君王初任,生了场大病,但君王仍然坚持日夜批改奏折,劳心子民,力图病死前完成项光荣政绩,免得虚坐宝座,御医束手无策,圣莲道的长老齐聚一堂,为此大开圣坛,祭天讼愿,仍转圜无果。偏是圣主亲临御宫见驾,君王见之惊为天人,当日大病尽消,对其极度信任,准许他见君不授礼,赐雅号月下沉雪,意指他的气度连皓月也自愧不如,甚至风雪也会为之消融。自此全京师唱讼,月下沉雪歌沉莲,君定朝纲世无双!寓意有这样为民劳神的君王和此等神能的圣主,大别王朝将举世无双。言传至今,大别国中无人不知,这样的人,凡俗怎堪相比?” 楼枫秀不置可否,反问道“甚先,我割掉你的脑袋,你会死吗?” 甚先“......” “你猜猜,如果我割掉圣主脑袋,他能不能重生呢?” 老杜“......” “东家好像真的疯了。”甚先被他言辞惊的欲哭无泪。 “他这是老毛病了,呵呵,甚先你先回家,这话,你就当没听过,别乱说。” 甚先哪敢往外传!圣莲道名头盛大,信徒决不允许任何污言秽语,曾经有人对此道产生质疑,出现过被百姓围殴致死的惨况。 甚先手脚直发软,匆匆道别,与二人分道扬镳。 老杜寸步不离,紧紧跟着楼枫秀回了老宅子。 老杜苦口婆心劝导半天“秀儿,你以为圣莲道像那些帮派一样,杀个首领就能消灭的?圣莲道,那是代表天底下绝对正义威严的地方,全天下老百姓都当做信仰信奉,大别国历任君王,全为其中门生!你算什么?你怎么敢啊?” 他根本听不进去一个字,换回常穿的旧衣,套上李大娘最后为他做好的靴子。 将他的泥老虎一并装上行囊,跨出房门就要出发。 老杜不觉得意外,叹息一声,道“兄弟,兴许最后一面了,抱一下再走。” 楼枫秀顿了一会,于是回过头,毫无防备敞开怀抱。 老杜把人一搂,朝他脸上紧紧捂住一块绢子。 味道非常熟悉,楼枫秀起码闻过不下十回。 麻沸散。 既然劝不住他,老杜只好把他绑起来,没收行囊,锁进屋里。 老杜转头便派人私下探查,当年圣莲道道生的确来过定崖县,本因白虎堂侵占济善款一事,亲自来为当地布施,后来据说因为京师传召,提前离开。 也就说,阿月极大可能,正如楼枫秀所言。 他不动声色,一日三顿亲自过来给楼枫秀喂饭,在他清醒时试图劝导开解,让他放下执着,忘掉阿月。 开解完,甭管楼枫秀什么反应,总之继续闷麻沸散。 如此这般,困住了几日。 仰无暇门内部,大致理清定崖当地民生商户各业实况,为了协理完善,做了一些新的修整,于是便邀请士绅商户,一起参与会谈,讨论新的贸易方式修订以及改动制度。 那日老杜与甚先一同前往,他不敢将照顾楼枫秀的事交代旁人,怕哪位可能就是圣莲道狂热信徒,万一楼枫秀说出什么混账话,可能闷的就不是麻沸散,而是鹤顶红了。 仓促之下,只能让二撂子带着汤饭,替自己去闷楼枫秀。 第111章 二撂子开了门锁,只见楼枫秀被捆着双手双脚,神智有点不清,麻沸散药效大约刚过,他力不从心挣扎着捆住四肢的绳索,捆绑处摩擦破皮,血迹沾染了绳索。 老杜千叮咛万嘱咐,警告二撂子,绝对不准放走楼枫秀。 二撂子答应的坚定不已,但是眼见他这副样子,实在于心不忍。 于是闭着眼给他喂饭。 “......”楼枫秀无奈道“你帮我松绑,我自己吃。” “不行,杜爷说了,你会干傻事的。” “我不会,老杜误会了我,我知道阿月在哪,只是那里有些远,老杜不许我去接。” 二撂子双眼一亮,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去接阿月,怎么会是傻事?” “哦,他怕路太远了,我会和阿月一起留下,不会回来了。” “可是,那里是在哪里啊?” “京师。” “啊,真的好远啊,那秀爷,你会回来吗?” “不知道。” 二撂子沉思片刻,下定决心道“那我跟你一起去找阿月吧!” “......好。” “我得先去和杜爷说一下,再跟大厨大哥告假,你要等我啊!” “你先帮我解开绳子。” “哦,好!” 二撂子麻利为他解开绳索,楼枫秀活动着手腕,趁他不备,迅速迈腿离开房间,重新上锁,将二撂子反锁了进去。 码头拥挤,人声鼎沸,外客络绎不绝登岸。 楼枫秀找了艘即将启航,直达京师的客舟。 刚登上,船家便来收银。 他身上空空如也,这才想起行囊被老杜收走,身上根本没有一文钱,正思索怎么不被发现的挤进去,便听到身后传来呼哧呼哧喘气声。 “秀爷,你把我落下啦!” 第83章 今时不同往日, 二撂子也能随随便便拿出一锭银两,豪气付账。 “你怎么,出来的?” “翻窗!我叫你好多遍你都听不见, 你是不是急着去接阿月啊!”他满心欢喜, 期待不已“杜爷去年包了一百亩地, 种青枣树呢,今年树上已经开满了花,等我们一起接回阿月, 就能一起摘青枣吃了!” 楼枫秀对吃的丧失兴趣,虽然不得已带上二撂子同行,但已经在暗暗思忖, 找个机会将他半道丢下。 只可惜,这个机会一直没有找到。 二撂子虽生在定崖, 却晕海船,每天吐的死去活来,随船的大夫开的药帖,对他效用不大,一路下来, 瘦了起码好几斤。 楼枫秀不光没法丢掉他,还得一路照顾他。 直到上岸, 转乘马车, 二撂子才从晕船中得到缓解。 一夜奔波,清晨甫入京师城门。 六月京师, 烈阳如火。 京师市集干净宽阔, 可容起码五辆马车并辔通行,没有就地摆起的地摊,没有乱七八糟的走卒小贩, 一切井然有序。 定崖与此一比,犹如蚍蜉撼树,此地规章制度何其之多,条条框框无穷无尽。 楼枫秀路过无数州郡,所经过仰无暇门驻扎之地,都有强烈不安的同感。 那是永远被排斥在外的惶恐。 只是比起寻回阿月,这些还不算得什么。 他们率先走进一家早点铺,二撂子尝了口早点,叫道“秀爷,真的有甜的豆花!很好吃,等回了定崖,我要给萍姨贡上一碗!” 楼枫秀愣了一下,尽管他走遍大别,可对当地口味一无所知。 用了早饭,他在铺外等待二撂子结银,等了半天,迟迟不见他出来,转身进铺子找人,却发现他在跟人争论。 “可我给你的是银子,你也要找给我银子!” “这位小兄弟,我说一百遍了,在我们京师流通都是银票,你到底是哪犄角旮旯来的乡巴佬,有完没完?” “那你以后也别收银票了,甚先说了,银票继续加印下去,就成废纸啦!” 早点铺的掌柜猛一拍案,怒道“那什么姓甚的,算个什么东西?他比满朝文武聪明还是比国教圣莲道智慧!我就问你你要不要,不要就去敲碎银锭子再过来付账!再拉三扯四胡搅蛮缠,小心我带你去见官!” 二撂子还欲张口,楼枫秀径直将银锭推过去,道“不用找了。” 说罢便生拉硬拽将人带了出去,出了门,伸手不轻不重朝他后脑勺裹了一巴掌。 “秀爷你为什么打我呀!”二撂子不解道。 “你胡说八道什么。” “那是甚先告诉我的,真金白银永远比废纸值钱!” “既然是废纸,不要就是了,咱们不缺银子,凭你还想跟谁讲道理?” “可是杜爷还说了,咱们做生意不容易,凡关乎银子,都得精打细算不能吃亏!” “哦,他们就没告诉你入乡随俗,在不熟的地界上少惹是生非?” “没有啊。”二撂子笑呵呵道“他们不知道我出门嘛!” 楼枫秀知道跟他多说无用,无语半天,只好交代让他多吃多看少说话。 京师已经很少有人用铜板了,二人穿过集市,找了家店面敲了几块银锭子,便开始串走街巷。 二撂子眼花缭乱,处处倍感新奇,不一会双手提满,直往背上扛去。 楼枫秀没旁的要买,只进了间商铺,挑了一把短匕。 京师之地,除了皇宫御卫,抑或权贵镖局商贾,普通人禁止携带武器,商家售卖的多是一些未开刃的装饰品。 买了短匕,楼枫秀又寻摸到另外一间商铺,挑了块磨刀石。 二撂子实在没地方扛东西,才心满意足道“我买了好多好东西,保管杜爷雀雀他们都没见过!你看,我还给阿月选了一样莲花座,这在当地最热销啦,能消灾解厄的!哎呀,我们现在就去见阿月吧!” “今天不行。” “那什么时候见他呢?” “明天。”楼枫秀随口应道。 “行!” 随后,楼枫秀在泰安大街上一条直路横通莲火宫的大道上最华贵的客栈里,开了两间上房。 楼枫秀没再出门,留在客房磨了整日短匕。 入夜后,他打算混进莲火宫。 道宫巍峨,墙壁高耸,潜入并不是件易事。 何况京师森严,巡街侍卫密不间错,他在道宫墙外滞留不久,便有巡视的侍卫上前问话。 楼枫秀随便找了个借口脱身,不得不暂时放弃,另做打算。 他避开侍卫,回了客栈,就坐在窗台前,遥望着莲火宫门,留意巡视侍卫的同时,信手雕琢手中新木。 他寻找阿月途中,手中闲暇,便会雕些玩物。 迄今为止,雕的出最好的,就是圆润脑袋。 躯干部分,不是太瘦就是太长,四肢粗细不一,总不得其法。 虽然他雕刻差劲,但已经成为习惯,做起这样的事,往往可以压制他的焦躁。 又是一夜未眠,天际发白,街旁开始出现行人。 他整夜没能找到入道宫的机会,于是靠窗雕了整夜木头。 手中玩物脑袋圆润,身躯娇小,仍旧拙劣粗糙。 不过这回,头顶成功削出了两只对衬耳廓。 晨日初升,沉寂的宫门一朝大开,便有不间断的权官车辇陆续引入。 他将玩物塞进怀中,将短匕藏在袖里,离了客房,再度走近。 为掩人耳目,逆行半里,寻了辆宽大车辇,看准赶路方向,遂藏身辇车轿底,随着车辇潜进莲火宫。 侍从服侍辇车主人下了轿辇,门生便引马,带到马厩。 他听见引马门生离去声响,待四周只剩下马匹咀嚼草料声,遂自车辇下滚出来。 刚滚出半个身子,却与折返门生撞上了目光。 门生讶异,正欲开口,楼枫秀迅速绊住他的脚,勾倒在地,横手捂住了嘴。 门生拼命挣扎反击,二人在地上滚了几滚。 双方争斗间,无意撞上马腹,马匹受惊,蹬蹄乱踩。 楼枫秀挨了几蹄,迅速扯着门生往外滚,抽身前,马蹄一脚蹬上后脑勺,门生直直晕厥过去。 楼枫秀爬起来,剥掉门生外衫,套在身上,而后拖起门生软绵绵身子,藏在马槽底下。 刚藏完,马厩外马蹄声又起,又一名门生引马上前道“你动作快点,今日见君宴,长老早有交代,相国不时将至,万万不能怠慢。” 他背着身子,低眉颔首,轻轻嗯了一声。 门生栓好马,见他仍然僵身不动,上前斥道“怎么回事,你今日衣衫不整,束发不端,玉冠也不带,像什么样子?” 门生扣住他的肩,楼枫秀无可躲避,只好回过头来迅速出手,在他后颈猛的一劈,将人劈晕。 他拖着人,跟另外一个门生一同藏在马槽底下,终于起身要走,谁知却看见二撂子大摇大摆从马厩走过! 二撂子往里张望,一眼看见楼枫秀,喜道“秀爷,这里真难进啊,阿月到底在这里在干什么呀?” 第112章 楼枫秀心头一惊,当即脸色一沉,问道“你什么时候跟进来的?” “就刚刚,我一早见你出了客房,喊了几声也不听,出来找你,就看见你钻到轿子底下进来的,我也想进,他们不让,然后我就藏进泔水桶里,也进来了!” “......你最好现在就藏泔水桶里滚。” “那不行!”二撂子严肃道“秀爷你傻啊,空的泔水桶,运出去那肯定装满了。” “......” 聪明的二撂子没有潜在车辇底下的身手,何况他圆滚滚的,车辇根本遮不住。 楼枫秀只觉得头大,他两下扒掉刚刚劈晕的门生衣裳,胡乱套二撂子他身上。 “过来藏好,我想办法带你出去。” “可是阿月......” “闭嘴。” “哦。”二撂子挤在俩门生中间,乖乖蹲在马槽底下。 -- 今日莲火宫,举办见君宴。 见君宴,乃百官之宴,是历任君王借圣莲道为纽带,以调和多政派明暗间交锋,以整合权贵党争的手段。 圣莲道建立之初,便有此宴。 每年只在年末举行,长老们盛请朝官,与君王同赴朝圣台,放下彼此偏见,化解政敌夙怨,同祈国运昌盛。 而今日临时开宴,实则由明宗授意,交由圣主置办,少了几分严整,更像是一场宴友清谈会。 莲火宫殿洁白,庄重严肃,入内者无论是否位高权重,全部噤若寒蝉。 朝圣台前,一名身着花红柳绿的小公子,在一众严肃官服场中,尤其亮眼。 各人依次取香,前人刚刚拿起,他随后跟上便取了一根金线香,转身递给身旁妇人。 妇人年至中年,因保养得宜,姿态雍容温柔,并不显老态。 她接过香,用无奈却宠爱的眼神,蹙眉娇嗔的斜了他一眼。 金线香,那是三品以上才能取的敬香,三品以下统是红线香,非官职加身,只能取褚线香。 他们只有亲族身为朝中权贵,按理来说,红线香且不够格,应该另取普通的褚线香。 此举不敬,不过今日非见君正宴,并不那么严苛,旁人鲜少注意。 却有在他身前取香的青年,将此尽收眼底。 朝圣台敬香有两道,一道台下敬地,一道台上敬天。 这位小公子在台下取了红线香笼,青年已然不悦,此刻登台,他竟然又取自金线香笼,分明摆不正位置! 青年拿着手中红线香,当即哼道“真是狂妄,一个盐商之子,靠母家就敢这么猖狂,穿的上不了台面,举止如此粗鄙,简直不通礼数。” 他声音不大,可沈怀一就在他身后,听的一字不漏。 他没有意识哪里不对,只是大庭广众,为国之祈运,沈怀一不能动火。 他瞪青年背影一眼,缠着母亲胳膊,难过道“娘,他怎么能说我粗鄙。” 妇人怜爱不已,宽慰道“他胡诌呢,我乖儿分明是不落俗套。” “可他还说我穿着上不了台面。” “他嫉恨你,我乖儿分明是玉树琼枝。” “也对!妒心当真可怕,可叹!” “......”青年表示,他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母子。 青年心眼估摸只有针尖大,故意落后一步,由沈怀一与母亲先行敬香。 他随后紧跟着上前,衣袖收放间,故意扫断放正的那根金线香。 沈怀一余光瞥见,暗暗跺脚。 断香意头不好,而母亲信奉圣莲道,肯定心里惦记,他忍住怒气,没有出声。 沈母见他情绪并不高涨,摸了摸他的脑袋,温柔道“乖一一,我们不为朝官,本就不应来赴这场见君宴,旁人认为我们不该与之比肩,也是应该的。你若放在心上,那才是轻贱了自身。” “好吧,娘,我知道了。”话是这样说,沈怀一仍然闷闷不乐,暗暗在心中,进行一场自我纾解。 他是京师第一皇商沈家独子,他姨母是君王宠妃,舅公是当朝相国,他们家虽行商,但又跟皇亲国戚密不可分,他非常有资格参与莲火宫宫主的宴请! 商贾虽然不如权贵,可朝中哪个高官不得给沈家明面尊重,怎么能如此辱人! 想到此地,沈怀一道:“娘,我们也算敬奉了天地,是不是可以走了。” “圣主还未登台,且与我一起等等,稍后见过圣主再离开?” “我不想见。舅公不肯来,一定也不想见到他。反正以后舅公再叫我,我也再不来了。” 接下来关于祈运环节,以沈家地位的确无法参与,只能侯留旁观,沾一沾天降福运。 那妇人犹疑片刻,觉得不沾也罢,所幸遂了儿子心愿,同下朝圣台。 各位权官侍卫随从,集体候在台下,沈家护卫见主人走下圣台,随后便跟上。 沈怀一憋了口气,暗暗指使他的侍卫道“刑遇案,你看那个五品官服,对,就是那个现在还在瞪我的坏胚!他欺负我,你留在这,等他下来你就将他绊倒,让他丢脸!” “老爷吩咐,见君宴肃重,您不能惹事。” “他先找我麻烦的,我没有惹事!” “老爷吩咐,您已年过弱冠,不能意气用事。” “......”沈怀一气呼呼道“你现在护卫的是我,怎么老听我爹的干什么?” “我受老爷旨意保护您。” “那我换掉你!你再也不是我的护卫了!” “这件事,您可以单独与老爷商议,毕竟,我只能被老爷替换。” 沈怀一气的要吐血。 “你再提我爹,我就绝食!我爹心疼我,肯定换掉你!” “老爷说,您不经饿,不用我管。” 沈母嗔责道“是的呀,明里绝食,暗里还要找娘亲撒娇讨吃的。” “......” 沈怀一痛心疾首,他可是被全家上下期待着降临的,捧在手里呵护着长大的,比夏天的荔枝还要金贵的。 当年一遭走失,千难万险回到家,当场换了一顿毒打。 他爹为了制他,便将刑遇案插到他跟前,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从此他人身不再自由,彻底受制于人。 刑遇案大上他六七年岁,原本就是他爹的护卫,沈怀一打小就老在他手底下吃亏。 他八九岁那会正是皮实,整天不好好读书净会胡闹,一见他爹动怒抽戒尺,当场就跑,他爹早年雷厉风行,漂洋过海,上了年纪双腿受了海潮寒袭,可根本抓不住他,全靠刑遇案助纣为虐! 他小时候看到他就牙疼,现在好了,童年噩梦直接成了他的尾巴了! 沈怀一大受委屈,故意快步往前,甩了娘亲和刑遇案。 道宫肃穆静谧,沈母无法提高声量喊他,只好落在身后跟着。 这时,沈怀一眼前路过一位圣莲道低阶门生。 门生一身洁白道衣,印着斑驳马蹄印,腰间佩带系歪了,端庄肃穆的衣裳,硬是穿出吊儿郎当的气质。 与之错身而过,无意抬眼,只见他长发半遮眼皮,神色凝重谨慎的样子。 直觉那身影熟悉,沈怀一脱口道“恩公!” 那人步履极快,似乎没有听清。 他转过身想要看清,却跟身后人撞了满怀。 二人一撞,打了个岔,沈怀一揉着额头,气冲冲对刑遇案道“你干嘛非要跟这么紧?” “少爷进来时,觉得这里虽然漂亮,可是冷冰冰没有人气,有些害怕,交代我跟紧一些。” “我刚刚还说不让你跟呢!” “老爷吩咐......” “好好好,嘘,嘘。”沈怀一比了个手指,踮脚再去看时,已经找不到那个背影。 第84章 莲火宫今日行宴, 道生大多齐聚朝圣台,道殿各处行人不多。 偶有灵鸟长鸣,白鹤过空。 此地白的令的心慌, 唯一的漆色是檐下挑盏的琉璃, 即便走地的野物, 也是什么银猴白鹿,路过的池塘,开的全是白莲, 荷叶底下,游的也是银鲤。 道宫极大,分布格局贯通纷杂, 自有章法。 楼枫秀走了许久,只在一隅间兜兜转转, 没能找到出去的路,怕被认出非此间道生,又不敢找人问一问。 恰在此时,看见几位道生急匆匆走过,埋怨道“堂前怎么无人引马?” “今日宴请仓促, 许是人手匮乏,你们谁会驱辇引马?” “我可以, 只是, 我还要去朝圣台侍奉圣主敬香。” 楼枫秀颔首,乱发遮住半张脸, 蹑手蹑脚从几人身前, 尽量降低存在感。 “等等!”道生伸手拦住楼枫秀“这位同门,好生面生?” 楼枫秀观察了下,在几人呼救前, 同时动手堵住嘴的可能性。 正准备付诸行动时,那衣纹间绣三重莲瓣的道生,面上和煦如风道“肯定是刚来的吧?” “......嗯。”楼枫秀道。 “正好,烦劳你代我去朝圣台,只将敬香补充香笼中!” 第113章 楼枫秀婉拒“我今日刚来,还不认路。” “不远的。”道生将盛香的玉碟交给他,为他指了指路“你走过乾坤池,玉掖殿,东行百米便能看到朝圣台。” “今日见君宴,圣主乃是东道主,你有幸了,第一日入宫,便能面见圣主!” 楼枫秀捧过玉碟,喉中喑哑道“是,有幸了。” 事已至此,他便打算先去认认脸,省的半夜摸不着宫殿弄错人。 权贵齐聚圣台,他们与统一着色的道生不同,集体身着官服,毫不掩饰身份地位,多数人各聚一处,泾渭分明。 虽然人多,集体止语,不比别出热闹。 楼枫秀走到朝圣台下,目光微抬,小心昂首,紧盯着朝圣台的动静。 官僚间错,其中并没有看到所谓圣主。 他走近香笼,正准备丢进线香,却有一只骨节分明,修长如玉的手指,从玉碟中取走唯一一支褚色线香。 这静谧其中,忽然听的一声兴奋高喝“阿月!” 楼枫秀身形一僵,三丈远外,只见二撂子身着门生白衣,头顶半罩着一只装草料的木筐,露出热烈笑容。 顺着他目光,楼枫秀抬起头,看到了阿月。 他此刻,就站在他的眼前,垂敛眉眼,从自己手中,取走一支细香。 时隔多年,眼前人褪尽少年青涩,肩背舒展宽阔,身量已然极高。 靠的太近,楼枫秀需要微微仰首,才能看清他的模样。 阿月生就眉浓眼深,不笑时总显得清冽冷漠,如今多了几分张弛,眼尾收敛着凛冽,长发以莲冠绾起,月白袍衣逶迤,浅柔的颜色,淡去眉目几分孤寒,平添和煦温润。 楼枫秀难抑狂喜,心脏剧烈跳动,他有太多话要说,所有语言堆积在胸腔中,噎的生疼。 二撂子可是痛快多了,他扔下罗筐,直赶上前来,笑吟吟道“阿月,你真的在这啊!秀爷你......” 阿月似乎对自己的名字无动于衷,他没有分神看向任何人,手中取得香来,对烛燃起。 就在那时节,骤变突生,一道白影迎来,剑影闪过。 二撂子冲的太快,幸而没有好好感受到那脆弱筋脉切断的疼,喉管和口齿同时喷溅鲜血,脚上竟又稳稳走了几步。 他的唇瓣仍在张合,只是不能发出声音。 事情骤然发生,刹那,一名年轻道生惊呼“伏生,这里可是朝圣台,你怎敢在圣主面前行杀生!” 动剑者迅速调整姿态,理所当然回敬道“此人妄言妄语,举止粗鄙,分明非我门生,混入朝圣仪式,企图靠近圣主,其心存惑,该死!” 年轻道生驳道“即便如此,拿下审讯就是了,何必见血污圣台!” 阶上长者抬手,止住二人争论,随后俯身抬手,合起那双来不及闭起的眼睛,平静道“逝于圣台,乃是荣幸,去请祭堂处理,免误见君宴时辰。” 那名伏生并不觉有错,目光不曾分给地上那具尸首,反而目不转睛凝视着圣主。 他长就一副凶相,尤其缺了只左耳,却掩人耳目,在上面纹了只鲜艳的九重红莲。 配合那副谦卑虔诚的神情,却让人打骨子里发出恶寒。 圣主淡淡扫过他的神色,一言未发,走向香炉前,将燃起的星火细香,颠倒堙灭在香灰之中。 紧接着,他侧过双目,以一种审视的姿态,望着那具尸体,神情无恙,透露出不近人情的冷漠。 片刻后,终得开口“伏步乾,妄动杀业,逐出莲火宫。” 伏步乾忽而一窒,他不觉得错,自然没有想到还有惩罚。 一声逐令,却刹那犹如受到极大刑法,他痛苦难抑后撤一步,撕扯道“不!” 他身形高大威武,跪的厚重结实,难以自抑凝视圣主,双目充满渴望哀求“伏生,紧张圣主安危,行径过度,伏生知错,恳求圣主责罚宽恕!” “非莲火宫者,不予责罚。”圣主并不打算收回命令,他对这名守卫他安危的道生眼中的甘之如饴视而不见。 言罢,漫不经心抬眸,忽然撞入一双混沌蒙尘的眼睛。 那双眼睛似惊似骇,掌中玉碟同时脱落,飞溅碎片擦过脸颊,渗出一丝殷红。 他似随着玉碟共坠深渊,摔的粉身碎骨。 就在此时,忽有道生冲入台前,大声喝道“抓住那名敬香侍者!他伤了两名侍马门生,欲入圣台行刺!” 话音刚落,行刺者大抵想起目的,动了动指尖,浑身无法抑制的颤抖。 他抽出短刃,紧接着,迈动双腿,步履若千斤。 那眼尾荡开红晕,充满杀意,比脸颊渗出浓色,更加鲜艳。 他拼命挣脱难耐的悸动,步履越走越快,无法忍耐的发出一声嘶吼,仿佛五脏在腹腔炸裂开般的痛苦。 歌沉莲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呐喊,刺的耳膜发疼,却意外的,使他感到一丝兴奋。 他望着他狂奔而来的身影,胸膛扫过沉闷的痛,和细微痒,还有期待。 可惜,刺客没能达成他的期望,他暴露过快,涌上前的道生拽住他胳膊,困住他身体。 几个弹指前,尚在跪地请求宽恕的伏步乾,猛然抽身,挥剑而起,欲再犯杀业! 剑光劈落,却生生恪在半空。 圣主抬手,将那利刃牢牢拳收掌心! “圣主!”伏步乾大惊失色,他悲壮无比,又不敢靠之过近,脱骨般跪俯与地,捧起双手,严严密密,接下他掌心撒落的鲜血。 圣主开口,不可转圜的重复道“伏步乾,你不再是莲火宫道生。” 伏步乾痛苦不堪,掌心鲜血蜿蜒,从指缝中一滴滴砸落,他既惋惜又痛恨,凝视那位圣主,绝望而悲戚道“圣主,他们是刺客啊!他要杀您,您看到了,他!” “我看到了。”他对待他的痴迷惯以为常,仍旧置若罔闻道“莲火宫自会处置。” “我不能走,我好不容易日日得见您,圣主,我不能,净水长老!”伏步乾不肯罢休,他紧紧盯着圣主,却又张口希冀着去求助那名年长者。 净水神情微动,身旁道生立刻接收用意,迅速堵住嘴,强行将之拖走。 楼枫秀四肢被牢牢宪制,扣押他的道生狠狠踹上他膝骨,迫使他双膝跪地。 他们仍在相视,可是猩红蒙上双眼,楼枫秀已经看不清他的样子。 “莲火宫竟然有刺客!?” 圣主不愧是圣主,面对想要他性命的凶徒,仍然能够保持风度。 他垂眸凝视着他,轻声开口“告诉我,你的诉求。” 那真是世间无比动听的声音,如同回荡在地狱中虚假梵音。 “我想你。”楼枫秀喉咙腥甜,浑身发颤。“去死。” 他咬牙切齿的声音,当之不愧是凶极的恶徒,生生惊起场中成片的讶然。 “真是个刺客!?” “他样子真凶......” “但好像在哭。” -- 见君宴因突发闹剧,只得匆匆收场。 那名光天化日行凶,不分时机,纯粹冲上来送死愚蠢刺客,被拿下后后,便羁押在玉掖殿后竹林,新修建的莲池里。 只是莲火宫内无牢狱,净水长老欲请大理寺,将他羁押司狱,然而圣主大人心善,却要将他留下,希望亲自过问行刺缘由,也好无愧天下。 那莲池居于新栽的竹林之中,池景尚未建成,新铺的淤泥与清澈的池水泾渭分明。 池上莲亭的地基才将将夯实,楼枫秀便被困缚在地基的木桩上。 他半身浸入冷水,淤泥没过脚踝。 由于此人反抗过于激烈,牙齿也当武器在用,那些人除双手给他加束锁链,脖颈也栓了一条。 勒的过紧,紧紧卡在喉骨上。 圣莲道不存在刑法,所以除了行动不便,楼枫秀没怎样受苦。 那些人穿着雷同难辨其貌的人夺走他的武器后,扒掉了他套在身上的门生衣裳,又将他身上仔细翻查了一遍,最终只翻出一只木雕玩物。 他们反复盘问,问楼枫秀与那名死者前来行刺,是否来自相国授意。 楼枫秀连当朝君王都不知道是谁,若说官员,也只认得顾青民一个。 他也想回答,但他无法回答,他的喉咙应该被什么堵死了,呼吸很困难。 道生们拿他没有办法,逐渐耗尽耐心。 不久后,楼枫秀耳旁终于安静下来。 他脑中一片空白,唯独目光落在池中月色。 后来,月色入了眼底,上面盛放的九重瓣莲纹,宛如炎日下寒冷的雪浪。 池中人抬头仰视,目光颇带着不甘。 他声音被挤压的嘶哑,吃力发出声响“你是歌沉莲。” 那不是个问句。 不过,圣主依旧给了回应。 “我是。” 歌沉莲望进他的眼睛,他仿佛遭蝎尾蜇伤,骤然躲开目光。 圣主感受到他的紧迫和慌张,于是放轻声音“我想,我不记得你。” 第114章 他无比温柔,一字软过一字“你将我当成了谁?” 楼枫秀绷紧唇瓣,额角青筋暴跳。 “当成......”他嗤笑一声道“我操你妈。” 歌沉莲挨了骂,兴致却不错,他平静俯身,席地而坐,与他平视。 “你认得我?” “认得。化成灰我也认得。” “杀我的理由是什么?” 身陷淤泥池中人,挑眉看了眼空中月。 他大概有一百个理由,但他一个也不敢回忆。 楼枫秀收回目光,恢复吊儿郎当的神态,漫不经心道“因为你干净,老子想毁了你。” 歌沉莲笑了起来,他心怀共情,表示理解,点头道“你想怎么毁了我?” 楼枫秀噎了半晌,转念冷笑“怎么毁?强|奸你啊,给老子做肉|脔,肉|脔,圣主肯定不知道了,那是最低贱肮脏东西,轮个千八百遍,要你肠穿肚烂曝尸荒野。” 骂的有些吃力,字字撕扯咽喉,血里硬挤出来似得,骂的不够畅快,却忍不住先咳了起来。 “曝尸荒野。”歌沉莲不怒反问道“你不像读过书的样子,有人教你?” 骤然间,满嘴污言秽语生生堵死。 “谁教你的?”歌沉莲颇有兴趣的追问。 咳嗽被吞回了胸腔,他无措的望着他的眼睛,漆黑的眸子始终无法聚焦,仿佛陷入一场清醒的噩梦。 圣主认为,他分明声音温润,神色淡然,毫无压迫之意,却不知怎么,倒逼得这名刺客慌乱无措,哑口无言。 歌沉莲等了片刻,没有等到他的回应,于是伸出手,撩过锁链,摸到了他的喉结。 楼枫秀突然回神,紧张道“操你妈,别靠过来!” 他挣扎的厉害,脖颈勒出青红痕迹,越收越紧。 歌沉莲扣住他下颚,强迫他昂首。 一只手试探摸索,解开他咽喉锁链。 喉结松动,时刻压迫的窒息感终于松懈,楼枫秀猛然撤开头颅,拒绝他的触碰。 歌沉莲收回手时,他看清他掌心裹了纱布,透出浓郁血色。 楼枫秀神情古怪,讽刺道“圣主真仁慈。” “应该的。”圣主收拢血肉模糊的掌心。 死人而已,不过一具躯体,他不担心再来一场血溅当场,更不是旁人口中善行无度的圣主,他甚至从未有过这样大的善心。 只是发生的当时,没能及时思考,由身体支配了意识。 “你小心了。”那刺客道“老子是流氓,最讨厌你们这些所谓仁圣,只要老子活着,一定想尽办法弄死你。” “好。”圣主微微笑起。“那就,多谢了。” 第85章 六月, 莲子初发。 骄阳下,身穿洁白盛装的女子,躲过旁人拥簇阻拦, 义无反顾跳进污浊的淤泥的湖水。 她穿过莲叶, 拨开盛放的莲花, 丝毫不听岸上两名侍女的劝阻,吃力淌过淤泥,剪下一支最大莲蓬。 她狼狈不堪上岸, 半身淤泥,湿尽的衣裳隐隐透着亵衣,腹部微微隆起, 却并不妨碍她的行动。 她欢天喜地,捧着莲蓬, 蹦蹦跳跳道“都让开,不许拦我见莲儿。” 二位侍女哀怨不已,只能紧紧跟在她的身后。 路过的道生见怪不怪,为表尊重,目不斜视。 玉掖殿极大, 唯独圣主孤身居住,往日没有来往行人, 因而极其空旷。 这里原本没有任何色彩装饰, 即便道宫豢养的所有灵物,也从不能踏入此地。 毕竟, 圣主是天下人的圣主, 他不能接受凡俗侍奉,不能将爱给予一群畜生,更不能与人产生任何亲密关系。 他的世界与青苍缔接, 他的感知直达九天,他必须洁白无瑕,不被任何事物干扰。 当然,现在谈论的是原本。 常亲身拜访殿中的君王明宗,厌嫌此地冷清,便赐圣主御池一座,着人在玉掖殿前修建五彩琉璃桥,赏赐四季长盛花,并在殿后栽种竹林,竹林中修建莲池工事,引渠来自护城河,绕过长殿,在殿后建起莲池竹亭。 意图此殿日日花团锦簇,夏时赏莲,秋听风穿竹叶,春闻潺潺流水。 此池开春开工,至今尚未完工,因最近国库紧张而暂且作罢。 整个工事半成未成,红意摆满长殿,看似热闹了些,却与冷白色的宫楼产生格格不入的割裂感。 歌沉莲走出长殿,绕过多余琉璃桥,通往渠道后方,路过竹林,去探望池中囚徒。 那囚徒泡在淤池整夜,蔫着脑袋。 听见脚步声,骤然抬起头,望见他身影,登时满血复活,露出警惕凶狠的眼神。 “别怕。”歌沉莲露出安抚性的微笑。 他怒道“谁怕?” “你见到我,总是很紧张。” “......紧张你妈!” 就在这时,采回莲蓬的女子,蹦蹦跳跳穿过色彩缤纷又冷清惨白的长殿,一干从侍不敢步入,只好于殿外止步。 歌明霜撞入竹林中,扒开竹叶,来到这处隐蔽之地,欢喜道“莲儿!” 歌沉莲闻声,望着她满身狼狈,微微蹙眉。 他脱下外衫,裹住女子身体,遮住隐约春光。 歌明霜神秘兮兮,在他手里放了一只尚未长成的莲蓬。 “莲儿,我亲手摘的,给你一个人吃!” 他接过莲蓬,半蹲下身,温声哄道“姐姐,你答应过莲儿,不会再跑进池塘,为什么食言?” “唔,我不摘下来,莲儿怎么吃到它呢?” “莲儿如果想吃,会命人去摘。” “可是,只有我才可以找到最大的!”言语间,她打了个喷嚏,甩出一道黏糊糊的鼻涕。 歌沉莲取了锦帕,惯以为常为她清理脸颊,耐心道“湖水危险,淤泥有吃血的虫,你会滑倒,会生病,莲儿担心你,不要再去了。” “唔。”她随口应道,无意与困在池中的人相视,望见他目光中错愕。 她被望的有些胆怯,贴在歌沉莲耳旁,窃窃私语道“莲儿,你的池塘里有个人,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 “他好可怜啊,你快告诉他,这里没有莲子,他找不到的。” “好,我会告诉他,姐姐,你该昼寝了。” 歌明霜摇摇头,缠着他胳膊撒娇“我不想睡,你不陪我,我不要睡。” “今日不行,莲儿有人要见,你先回去等我好吗?” “不行啊,莲儿好几天都没来陪我一起昼寝了。”她指着隆起的小腹道“我和小莲儿都很想你呢!” 话音刚落,池中囚徒忽然大笑起来。 歌明霜吓了一跳,无措藏在歌沉莲身后。 他笑的癫狂放肆,如果不是四肢受困,大抵是要打滚捶地的。 想不到,原来人还能笑的这样畅快,歌沉莲倍觉有趣,耐心等待他冷静。 囚徒眼泪都笑了出来,笑的脸部肌肉发酸,好不容易止住,便听见那位圣主好奇问道“你在笑什么?” 囚徒漫不经心,舔掉落在唇角的泪,反问道“她是你婆娘?” “她是我的夫人。”夫人歌明霜,正是歌沉莲长姐,圣主的发妻。 “有什么不对?” “操了,你问我有什么不对?这话你问过你爹娘吗?” “我没有爹娘。” “哦,你爹娘是被你这不知人伦的畜生气死的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冷冷清清的宫殿,拥挤而热烈的荡漾着他的放肆。 歌沉莲听着他的笑声,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歌明霜藏在他的身后,紧紧抱住他的手臂“莲儿,他,他是在笑话我么?” “没有,他只是,问了我一个问题。”歌沉莲抬手抵住鼻尖,强行忍住笑意。 “那你快告诉他答案呀。” 他无奈道“姐姐,我没有答案。” 楼枫秀歪过头,在肩膀上蹭了蹭笑僵的脸,懒洋洋道“你能滚吗,我看见你恶心。” “我要回去,莲儿,他骂你,我不想留在这里。” 歌沉莲任由她缠着双臂,望着池中囚徒,他轻声,而带着显而易见的宠溺道“好,我带你回去。” 歌沉莲离开宫殿,候在殿外的道生得知他的去向,立即否决道“圣主不可,陛下将临道宫,您务必亲身迎接!” “老师会去处理。” “这,陛下对净水长敬重欠奉,只怕会惹其龙颜不悦!” “怎么会。”他对道生微笑道“没有人会不敬重老师。” -- 歌沉莲将歌明霜带回长生宫,换了衣裳,洗去淤泥,将她哄睡。 须臾后,道生前来禀报,称明宗已至道宫,回绝了净水长老,正孤身往玉掖殿行去。 待她睡熟后,歌沉莲方才动身,回到玉掖殿。 殿中已然候着大别君王,明宗。 “拜见陛下。”他叩身行礼。 “孤说过,免去圣主礼节。” 第115章 尽管如此,歌沉莲仍然恭敬叩拜,完善礼节。 “陛下恕罪,莲来迟了。” “长老称夫人有恙,孤理解。”明宗道“听闻见君宴间行刺,伤及圣主,孤特来探望。” “多谢陛下记挂,并无大碍。” “刺客可招供?有无疑凶?” “莲做事失寸,引得民生激愤,故生此节。” “你不必隐瞒,直言就是了,想必白日行刺,必是相国有意折辱。” “莲没有隐瞒。莲相信,相国大人不会行小人之举。” “免了吧?相国不给圣主面子,还加以羞辱,让他没有官职加身的外甥女替他前来见君宴,外甥女还带了那个纨绔外甥孙,据说敬了天地,不等祈运开始就被挤兑走了,好一通丢人现眼,只是圣主宽宏,不与计较罢了!”明宗叹道“要你行宴,本应化解相国偏见,没想到连累你被羞辱,那老头子简直就是茅坑石头,又臭又硬,软硬不吃!” 明宗面上带着恼意,这顿怒火,并非来自圣主受辱。 歌沉莲知明宗有话要说,沉心静听,并不多问。 “孤太累了,舆南郡堤坝坍塌没能及时批款修缮,入夏洪涝引发水患,孤已经第一时间遣人救灾平难,令圣莲设祭,那老头子却写了足足万字陈情,批判孤有所失,要孤颁布罪己诏!”明宗终于说到重点,大倒苦水“你说,孤岂能未卜先知?何至于此?开年奏书请呈缮款之多,南北通航,西北开荒,官奉军费,连驿站开销都要经孤落旨。诸事繁琐,无穷无尽。大大小小数十项,哪一项不是万分紧迫?哪一样不是天大的事?相国要求孤在三日内裁决,孤寝夜不寐批复,朝堂上还要听他们论辨纷争,以此斟酌哪里应当锐减,哪里又当增添,无论孤做什么决断,都要忍受质疑,还要安抚臣卿不满,更要一力担当后果!” 说到这里,没了下文,歌沉莲沉吟片刻,谨慎道“朝堂之事,莲不能妄议。” “孤没让你议论,只是问你,如果是你,又当如何?” “陛下心系天下,必得承担重负。在所有天大的事中,陛下已经做到了更天大的事,以单事纵全局,或失偏颇,经由陛下深思熟虑,止于堤溃之损,所平之大,远不止于此,相国大人焦万民之虑,只是未能想到。” 明宗甚觉此言有理,赞同道“正是如此,圣主果然知孤心意,定也认为相国不对。” “莲没有否认相国。” 明宗不解,拧眉反问“你言下之意,是在说孤错?” 歌沉莲不答,先叩身伏跪,明宗垂视他的臣服,面色渐渐凝重。 “望陛下谅解,莲只是认为,芸芸众生,所思所感何止千万,没有人能够绝对代表正确本身。” “孤也不能?” “陛下自然不会错。” “谬论!你说孤不会错,孤必然代表正确。” “思想无法统一,所以无人能够代表正确本身,亦无人代表错误本身。” “孤不能,身为国教,你圣莲道也不能?” “陛下认为,圣莲道能够统一思想,代表对错?” “不错,宗教建立,不正是促使天下得以归心,信服于崭新的大别王朝?” “最初是。”他不疾不徐道“百年已过,相信昨日情状,已为陛下表明一切。” “一名许是未受恩惠反妒青云崇高,遂动恶行的蠢徒罢了。”明宗毫不在意道“依你所言,国教不能区分对错,甚有所行失策,引来世间怒火,更连圣主也不能确立何为正确,岂不是说,孤信任依赖的,都是假象?” “陛下信任的不是圣莲道,而是信任您自己的思想,陛下依赖的并非歌沉莲,而是依赖您做出的判断。” 明宗眉心一跳。 明宗登基三年,正值弱冠,苦于年轻,气量暂且不足,面对圣主游刃有余的把控,本能生出危机感。 君王一旦有低人一等的感觉,无论是否错觉,都会第一时间动用权势平反差异,营造执掌生杀的威严,来震慑群臣使其臣服。 可明宗此时还无法将歌沉莲视为威胁,他礼节端正,眼睛干净,温顺的像头鹿。 年轻的君王思虑片刻,总觉得圣主话里有话,沉吟片刻,他道“没有所谓对错,以主观闭目塞听一意孤行,才能达到孤所求的治世目的?倘若,至此结果是恶果,孤又当如何?” 无论历史如何发展,历代君王都有一个共同目标。 有人能为自己减轻负重,承担压力的同时,更不会动摇帝王的绝对权利。 相国是个讨嫌的职位,究其原因那是大权在握。 奏疏意见写完,君王接纳谏言后结果不尽人意,那是君王选择失误,没听导致失误,就是一意孤行不纳谏。 身为君王,你不能发火怪罪,还要老实倾听意见,还有被逼着承认错误的风险。 最好中间有个权势不那么大,能调和直面相国压力,还能承担一下结果。错了是别人审查不利,对了是自己决策正确,既不能分流帝王之权,又能解决负重,决断权仍然尽在掌握。 圣莲道本来很好的承担中间这一环节,成为历代君王核心寄予希望的舒适地带。 可这位年轻富有智慧,却略显急躁的君王,早在初登宝座,便将净水国师请出朝政,将这个环节早早刨除了去。 这不怪明宗动机愚笨,实在是因为,他上位仓促,没有经过君王系统教育。 明宗当年是位皇子,并非皇太子。 太子病故后,唯他年岁合量,不得已将他推上高位,新任东宫。 东宫大院还没混熟,紧接着皇帝驾崩,又是仓促登基。 接连变故,加之初登宝座,尚在少年的君王,压力骤增间,害了场大病。 明宗年纪轻轻,日日营养搭配均衡,活动适宜,吃喝拉撒都有人检验,多方面判断身体机能,能有什么大不了要死的毛病? 国师相国整日在他耳边宣讲,两者之间又互看不上眼,给少年君王灌输截然相反教育理念,导致执政压力过大,面对期望甚高,重任排山倒海,逼得他恨不能自戕谢罪。 相国是朝中重臣,为人刚正不阿,常常斥的他羞愧难得,可国师出自圣莲道,也受四方拥戴。 身为君王,反受其制,何其憋屈。 御医又说他没病,又是调理膳食,又是开坛祭天,哪怕他吃不下喝不尽,看见字都想烧书,只要在喘气,都得被这群人逼着早晚批奏折,营造出一副爱国利民好形象。 少年明宗,浅浅尝到万人之上权利滋味,试图努力进行适应,可实在是没有经过系统严格培训环节,很难第一时间掌管全局,压力过载。 直到身为天下人的圣主,以祈愿为名,亲至御宫。 净水国师,乃国教长老,他能够指导太子,也将圣主一手带大,明宗跟前一任太子老哥都没什么话好说,却与圣主交成了好友。 此人身行作语不似凡人,深言浅语,便能引他主动透露心结。 明宗对相国,最多是嫌其严肃古板,又唠叨琐碎。 当朝治国理政多年,相国与这位年轻的君王之间,正同老师之于学生,他把举国希望寄托与明宗,期盼他立刻成长为一国明君。 于是拼命灌输学识,总想让他卷卷满分,处处不许疏漏,压力过载后,导致师徒关系僵硬,明宗现在看到上年纪爱说教的老头子便心生厌倦。 可对净水国师,却存有抵触心。 除了抵触,还有惧。 圣莲道乃大别国教,净水长老名望厚重,可谓之精神领袖,天下皆知其品性高洁,圣莲道执掌民生,对朝堂律法有不容置疑的提点之权。 一旦国师有任何看似高明的见解,明宗即便心存疑惑,如不听从,那就是大错特错,如有任何环节出现错漏,定会招致万民唾骂。 潜移默化的彻谈,圣主似乎给了明宗莫大信心。 他后知后觉,认为国师担负起王朝的精神领袖,不仅培育人才,还要时时纠查君王行径,又要与相国制衡朝堂,实在分身乏术。 毕竟净水国师,曾受先皇旨意辅佐太子,而非他这位皇子,所以,其实他跟国师并没什么师生之谊。 明宗当场决定,送国师净水离宫,专心弘扬他的大道。 他并不剥夺他的国师之名,只是请他别来早朝沾边,此举大概是有用处的,压力顷刻减缓,相国督促教导不免松懈,行为登时自由了起来。 明宗逐渐成长起来,立志将权利尽早掌握,若说如今相国指责有错,却不敌他处处独下结论,鲜少听人意见。 圣主可以靠他的慈悲感怀世间,却不能靠他的慈悲迷惑君王。 明宗依赖他,只是因他总能说出其内心希冀。他欣赏他审时度势,不沾权利,没有党派,又总能令人倍感通透,在他身前,时常君王威仪尽消,不妨言语粗鄙。 于是自此以后,明宗便将重心交由圣主,希望圣主可以成为这样的缓解,为他分担这样的压力。 第116章 歌沉莲心知肚明,却不能明说,可君王既问,又不能不答。 “莲为圣主之初,并不明白信仰重量。诸位长老所授之物,宏大严谨,言传却不能意会,莲从未涉身世间,于此十分陌生。天下子民将救赎之道寄托宗教,那是一种无形压力,莲从未与人说过,这也是一种痛苦。” “为何?” “莲认为,天下生存富足,朝政治理完善,则不需要圣莲道。苦悲乐喜由因得果,必得自救,自爱,自由。寄托宗门,仰慕信仰,即为困道。” 明宗微不可查一颤,继而眯起眼睛,难免带上威慑道“圣主,你可知,你在质疑的是什么!?” “是的,陛下,如果天下人只有一个信仰,那信仰便不再存在。” “圣主慎言!”明宗眉头狠狠皱起,属于帝王的威严顷刻展现。 歌沉莲话有忌讳,他否定圣莲道,既是否定朝廷。 圣莲道是国教,而历代君王,皆为道中门生。 即便明宗并非国师教导而出,却也如历代尊敬圣莲道,同样信任着圣主。 圣主毕竟是凡人,没有一把脑袋去挥霍,当然不是故意触怒君王。 他当下转圜话锋道“朝堂为子民谋福祉,宗教立引导之责任,王与民都在其中,没有人是旁观者。于是,陛下便忘记了,您口含天宪,乾纲独断,不容置疑,本无人可辨对错。” 一国之君,即便年轻,并非碌碌庸才,可惜明宗还没有历练出明锐的眼睛,无法窥视出他今日究竟是何用意,只发觉圣主今日大有不同。 往日交谈,圣主一向是置身事外的态度,不会刻意迎合君王身份,评判他行为选择,亦不会以主观意识给出结论。 而今日圣主话中句句隐晦,强烈表达欲望占据上风,口气确凿无疑,无从驳辩,令明宗感到一丝不适。 “莲相信,相国大人对您期望为真,因期望过重,于是陛下苛求自我,遗漏帝王之权,承担所有负重。” “圣主所言,孤自会作为考量,起身吧。” 话尽,明宗本想至此讨个清谈松懈,此时眉头却皱的更深了,动身欲别,却听圣主又道“老师许久未见陛下,托莲向陛下问安,陛下是否请老师觐见?” “不必,孤特来探望你,你既然无恙,孤还要回朝处理公务。代孤传话,望国师保重身体。” 明宗虽没有卸除国师之名,可在明宗眼里,净水长老只比严苛的相国多了副慈悲,拥有同样一身老人味,且比起相国庄重谨肃,观念执拗,他敬之畏之,能避则避。 在恭送明宗后,净水长老来到玉掖殿。 每每入殿,看到那些怒放的花朵与引渠乃至多余琉璃桥,总略显头大。 明宗不懂圣莲道所信奉之物的一丝不苟的严谨,正如在朝政中,总想掌控大局,惯爱一意孤行,身为臣子,净水不好多说,想到他还年轻,执掌大权年限短暂,只能宽容以待。 “圣主。” “老师。” “那名凶徒是否交代详情?” “老师不问明宗来意,看来已经查证了凶徒的来历。” “猜测罢了,倒可以断定,此事与你无关,不必挂怀。” 朝堂之事历来纷争不休,天下却从来没有民众,明目张胆反抗圣莲道。 遑论刺杀。 这一行为,足以载入史册。 “这件事因由,已交由大理寺前去查证,你不该仁慈留他。” “老师多虑,学生想要留下他,只是为了向您学习,仁爱宽宏,感化罪人。”他面容带着乖顺笑意,如是回道“您曾告诉过学生,圣莲道荣耀源自天下子民,身为圣主,不能一味耽于自我,遗忘责任,必然招致反噬。” “你能如此想,为师很是欣慰,不过,你要明白,庸民生就冥顽不化,认不清救赎之道,你万不可受其影响,身陷虚实,最易迷惘本心。” 歌沉莲谦逊恭敬道“恩师教诲,学生谨记。” 净水道“生死之悟,欲望难逃,你既有此心,做则罢,不必过多苛求,凡有差池,老师会亲自为你解决。” “学生明白。” 第86章 从侍们端来一碗药汤, 在歌明霜躲躲闪闪间,扣住她的头,往她口中灌去。 挣扎间, 药汤撒出了一半, 喂完以后, 她又呕出一半,约等于没喝。 歌沉莲来时,便看见这一幕。 圣主身至, 侍女忙松双手,垂目避视,不与道罪, 只匆匆离殿。 歌明霜满脸药渍,上前拉住他的手, 仍旧开心道“莲儿,你来看我吗?” “是,我来看你。有好好吃过晚膳么?”他常备锦帕,轻轻擦掉她脸上药渍。 “有,莲儿, 我越来越不喜欢小莲儿了。”她双手在腹部乱抓,神色苦恼“怎么办, 又闷又重, 每日都要吃药,好讨厌。” “再等等。” “要等多久呢?” 他不能回答, 于是牵着她的手, 将她带回卧室,放下帷幔,解开她的衣衫, 一点点拆除腹部裹布,抽出腹部隆起的真相。 歌明霜大呼一口气,拍了拍扁扁的肚皮,歪了歪头,问道“莲儿,你有值得开心的事情吗?” “或许吧。” 她伸出手,在他眉心点了点“你这么开心,一定是件很棒的事。” “是么?”歌沉莲神色并没有变化,他无法得知,歌明霜如何察觉出他的情绪。 想来,或许是因为,他不需要揣测她的行为和目的,总会比较放松。 “是啊,我好久好久没见莲儿这样开心!”歌明霜手舞足蹈道“上回你开心,还是因为那只小宠物。净水将它还给了你?” 回忆了许久,才想起她口中的宠物是什么。 圣主七岁生辰时,一位年纪与他相仿的宗门分支,捡回了一只小狗。 小孩子对一只小狗的怜悯之心油然而生,意趣酣然,可是莲火宫,不允许这样平凡俗庸的生灵存在,所以那孩子为避开巡查,担心责备,遂将小狗塞进了圣主怀中,谎称送他的生辰之礼。 尚记得狗崽一身杂毛,眼睛湿漉漉的,圆滚滚一团,走路还不稳当。 他抱着它,交换温暖的体温,还喂它吃了一些食物。 那小狗吃的干干净净,意犹未尽舔了舔他的手指,最终在他怀里找了个位置,抱着他的手臂,毫无防备的酣睡。 圣主拥有伟大的使命,却必须对待生命同等漠然。 老师说,放下慈悲,才能拥有慈悲。 他生在历年献祭之日,每到这天,便会有许多家族,进入莲火宫,送来未满周岁的婴童。 他们常常以自己孩子当选祭品为荣,或许在此前,总会有些失落,但进入善祭堂后,一定会再度变的开心。 在歌沉莲认知中,凡俗的生命一直这样可有可无。 只是那只小狗,带来的温暖和触感,令他对生命产生一丝好奇。 不过,它当晚就被老师发现了。 “庸物不配得到圣主豢养,那没有价值。” “可是,它是我的生辰礼物。” 于是,为了使它拥有价值,它成为了他生辰日的祭品。 “不必难过,为师会亲自为你挑选,新的礼物。” 他对损失的礼物感到一丝悲伤,于是摇摇头,终于无法抑制提出了一个请求。 “我不要礼物,老师,你能抱抱我吗。” 老师说,那没有意义,反而会成为束缚你拥有天地的樊笼和阻碍。 所以后来,圣主收到一只雪白的鹤。 一人一鹤,陌生警惕的相处了一段时间。 它对他敬而远之,总是小心翼翼吃掉他投喂的食物,彼此远远观赏。 他没有很喜欢,鹤也并不是很开心。 所以,他放它离开莲火宫。 不知过了多久,白鹤竟然又飞了回来。 白鹤游历许久,变的更加削薄,眸光锐利却又温柔。 他们相处如旧,可它开始对他产生信任,竟在巢穴中下蛋孵卵。 那是件很新奇的事情,白鹤开始允许他的接近,他常常守在一旁,看着它一动不动孵化新生。 他们彼此产生了依赖,白鹤甚至主动献上翅膀,任由他抚摸它的羽毛。 那日,新生降临,雏鹤啄破蛋壳,他无比欢喜,离开冷清的宫殿,跑去告诉他的老师。 可老师勃然大怒。 他说生灵的孕育苟且污秽,不该使圣主露出不得体的欢欣,于是他再度命人掳杀白鹤,摔了尚未脱壳的稚鸟,烧了巢。 后来他再也没养过任何宠物。 宠物。 歌沉莲忽而想到那名囚徒。 待歌明霜入睡后,歌沉莲离开殿室。 他穿过竹林,去探望他的囚徒。 不知名的刺客泡在池水中,仍旧一动不动。 他于漆黑的池水融入为一体,即将成为一捧新的池底烂泥。 余光瞥见来人,微微动了一下,有气无力分辨来者,看清是他,立刻怒道“看什么看,操!” 第117章 第三日,他竟然还这样铿锵有力。 歌沉莲由衷感到开心。 “活久一些。”他说“我会照顾好你。” “......” 楼枫秀弄不清他为什么大半夜跑过来莫名其妙说这种话,可看他露出恳切甚至有些期待的笑容,一时不知该从何骂起。 二人默然许久,后来楼枫秀困乏的厉害,索性不作理,别开头,逐渐仰浮湖面睡了,并不知他何时离开。 但就在次日,他哈欠连连时,隔着双糊满眼屎的双眼,看见歌沉莲提着早膳,面带微笑,走来席坐莲池,亲手喂到他嘴边。 果然担起了照顾之责。 楼枫秀先是感到狐疑,可他多日滴水未进,已是强弩之末。 犹豫几个弹指,他便开始吞咽食物。 他吃东西的模样严谨庄重,几乎吃出了虔诚。 收回复杂的痛恨神色,表情变的柔和,吞咽速度很快,几乎没留时间品尝,唇瓣闭的死死的,不给饭渣任何弹出唇齿的机会。 歌沉莲手中碟碗已空,心底生出某种莫名满足感。 “你很喜欢?” 楼枫秀恢复几分力气,重新摆出那副招人讨厌的神情“难吃,味如咬蜡。” “嚼。”歌沉莲纠正道。 “......操你妈的,少管闲事,老子想怎么读就怎么读。” “更正错误,并不耻辱。” 这句话大概又触怒到了他,他怒吼道“你他妈到底想搞什么?圣主大人,你是还想用你那套手段教老子怎么做人?少他妈耍我了,你最好现在就弄死老子,老子好变成厉鬼找你索命!” 歌沉莲好脾气的解释“身为国教圣主,怎会犯下杀业。” 楼枫秀眉头一皱“我看你脑子不好,忘了二撂子怎么死的!” 他道“你们是行凶者,也不算滥杀。” 楼枫秀气急,挣扎着锁链嘶叫道“你他妈瞎的吗?拿刀的是我!操!” 他笑“我已经给了杀业者惩罚。” “惩罚?他杀了人的惩罚是滚出这里,老子行凶未遂却要被你扣押起来?” “圣主不能犯下杀业,我只能做到我能做到的。可是,如果不将你留在这里,你只有死路一条。” “哦,这样啊,我是不是还要谢谢你,留我一条贱命?” “不客气。” “......”楼枫秀被他这副不可奈何的样子气的发疯。 也许是无处宣泄的疯狂憋红了眼眶,陡然间化做狰狞的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操,你可真是有问必答,比狗还要温顺啊,哈哈哈装的太像了啊,这副嘴脸,我怎么没想到......圣主哈哈哈哈哈圣主......” 他狂笑不止,笑着笑着,忽然身体绷紧,开始狂呕。 他吐的痛苦,几乎呕心沥胆,直到吐尽所有食物。 歌沉莲觉得自己疯了,他的信仰之名至高无上,言行甚能左右君王,万人心甘情愿匍匐脚下。 可身陷淤泥者毫不在乎,他怀揣无尽着恨意肆口谩骂,眸中却带着悲伤的凄苦。 辱骂声仿佛具有穿骨之力,听他粗鄙之语,却令他心生欢愉。 他活在洁白无虞的世界中,不是很喜欢灰尘和污渍。 不过此刻,他坐在他的面前,他的呕吐物溅在衣摆,池中荡开浊水,难闻的气味混杂血腥飘荡。 歌沉莲不觉得难捱,反倒伸出手,指尖擦过他唇瓣鲜红,轻声开口“被你发现了。” 楼枫秀眼中一厉,骤然含住他的手指,恶狠狠咬在齿中。 他用尽浑身力气,温血顿时流满口腔。 圣主大人没有挣扎,没有退缩,他用近乎缠绵的目光,静静看着他。 楼枫秀肌肉酸软,喉咙滚动,吞掉他的鲜血,舔舐着齿尖,大笑着嘲讽“圣主受伤,也是会流血的啊!” 歌沉莲并不觉得疼痛,反而,他的指尖清楚感到他唇瓣的柔软,舌尖的滚烫。 “还很痛。”他说。 此后,他一日三趟,总要来讨两声骂。 这人吃喝拉撒都在这里,池中弥漫着混乱的臭味,不堪至极。 可是,他待在他身边,觉得好自由啊。 第87章 那日莲火宫来了位新鲜访客。 沈怀一前来拜访圣主, 原因是为见君宴之邀,因琐事而提前离去的行为,前来请罪。 圣主鲜见来客, 净水长老却觉得, 沈小公子很好, 当然,他的相国舅公更好。 毕竟相国坐拥朝政大权,沈怀一前来拜访圣主, 大概率是相国有意交好示弱。 于是净水长老命人,将沈小公子引入常人不能入内的玉掖殿,面见圣主。 这场会面匆忙迅速, 沈怀一道完罪过,圣主毫不犹豫宽恕了他的罪行, 接着便张口送客。 沈怀一上回还言之凿凿,说不再踏进莲火宫,今日非但来了,还想赖着不肯走。 他找了半天借口,胡编乱造道“圣主大人, 我听说,莲火宫莲花茶别具一格, 我想尝尝您的茶。” 圣主不知道他打哪道听途说, 毕竟连圣主本人都觉得莲火宫的莲花茶不堪入口。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 圣主能够轻易洞悉君王行径, 自然发觉沈怀一来此另有目的。 他还真就泡了一壶莲心茶,醇香伴着苦涩,果然, 见沈怀一吃茶立刻皱着脸,还硬吃的面目狰狞。 艰难喝完一壶,沈小公子六神无主,他东瞧西看,欲言又止,止毕欲言。 “沈公子有话,不妨直言。”歌沉莲道。 沈怀一见被发现小心思,干笑道“那个,我想借下恭房。” “殿中没有恭房,我为您带路。” “不敢劳烦圣主,我自己找找,顺道,那个,毕竟平日也没什么机会进来啊,欣赏欣赏风景哈哈哈。”他胡言乱语找借口,转身快步离开宫殿。 随身的侍卫守在殿外,随时恭候,当即像根尾巴,紧巴巴跟上前去。 沈怀一蹑手蹑脚,避开迎面道生,留意各个宫殿,寻找隐蔽方便囚禁人口的地点。 直来到一座封锁别宫,上提善祭堂三字。 沈怀一在绕这座别宫转了几转,又绕了回来,暗暗点头,准备行动。 刑遇案跟着他走了半天,突然发现他的目的不是恭房,当即想到什么,将他拦下“少爷,不能再找了。” “不可能,你要阻止我,那就别跟着我!” “我知少爷要做什么,但这样明目张胆不合时宜,我会帮你。” “你才不是帮我,你那是想帮我爹管我!” “这件事,我可以不说。” “不告诉我爹?” “嗯,但要视情况而定。” “......” 刑遇案补充道“只要对少爷没有威胁。” “行吧,那你全部都要听我的,别连累到我!” “好,但要视情况而定。” “......” 俩人还没达成共识,净水长老恰逢路过,来不及躲,长老已经走上前来。 “小老观沈公子步履紧切,可是在找什么东西?” “净水伯伯好,伯伯我们在,在找恭房。” “哦,看来走茬了路,小老闲来无事,不如替公子领路。” “不用了,哎呀,我想起我爹还在等我回家默书,多谢长老!我回家再解决!”沈怀一见势不好,甩了一把七彩斑斓的袖衣,拉着刑遇案,匆匆别身就走。 在那之后,歌沉莲不改时辰,一如既往带着食物,来到莲池,前来喂养他的宠物。 日头高烈,池中水滚烫且散发着腐烂的臭味。 他惯以为常,席身落坐石道上,月白长袍裾池中,污水沾湿了如浪的暗纹。 烈日高空,晃的人头晕目眩。 囚徒大抵病了,他面目赤红,有些无力,懒洋洋瞥了他一眼,却没有说话。 “不骂了?” 楼枫秀纳闷道“有完没完,老子真他妈倦了,你天天伺候老子跟伺候爹一样,你要想感化老子,算你成功了行吧?” “对我来说,是一种失败。”圣主有些遗憾道。 “少他妈得意了,我告诉你阿月,你......”楼枫秀将那名字脱口而出,忽然愣住。 歌沉莲目光带着笑意,追问“我?” 楼枫秀陡然恢复那副狰狞的表情,他四肢在锁链间疯狂挣扎,嘶吼道“滚!滚!!!” 他仿佛有无限的生命力,无论环境如何恶劣,他的恨意斩钉截铁,支撑着他的单薄无助,所向披靡。 可只要仔细留意,便能看见,他隐藏在坚决反抗之下,一丝无法掩盖,无法伪装,莫名的期盼。 歌沉莲伸出手,指尖尤带齿痕,他挑起他的下颚,强迫他注视自己的眼睛。 “你的表情很有趣,能不能告诉我,你在期盼什么?” 他胸腔急促喘息,呼吸紊乱,大滴汗水打湿头发,已经没有办法理智回答他的问题。 歌沉莲望着他强撑的模样,想起今日到访的沈姓公子。 第118章 歌沉莲从未见过沈怀一,莲火宫更与此人不存在任何关联,净水长老允许他进入玉掖殿,并希望由他亲自接见这名沈姓,必然有结交之意。 这说明他身份不俗,有利可图。 所以,沈怀一来到这里的目的,绝不是为了道罪。 如果那样的话,稍稍棘手。 “你是在期盼,有人带你离开?” 楼枫秀仰视着他的眼睛,眸中蒸腾着水汽。 他咬紧牙口,一字一顿道“笑话,老子,给圣主大人当爹,那是痛快的不得了,哪舍得离开?” “说定了。”歌沉莲忽然动身,踏入淤泥之中,他的白袍脏了,洁白的靴子陷在污泥里,溅起脏水的打湿了长发,他却在为刺客拆解锁链。 道生将锁链上的太紧,勒过的地方,深深陷入四肢皮肉。 圣主费了很大力气,终于将锁链全部剔除,将囚徒从淤泥中一把拉了出来。 在得了解脱的那瞬间,楼枫秀积攒起所有力气,目光简直像盯中猎物的老虎,想要弹跳起来,给他致命一击! 可是他被炎日蒸干了力气,此刻双腿已然溃烂,腰部往下,遍布鱼虫噬咬伤痕,已然无力支撑身体。 用力过度,猛然一头栽倒,可笑的摔回淤泥里,溺在浊水里,冲的头脑发胀,当即昏死。 歌沉莲捞起他时,他就像抓到浮萍的溺水者,下意识抱紧他的身体。 他变成了被拎住后颈的小猫,被圣主轻而易举抱在怀中,终于学会了安静。 昏睡的囚徒十分乖巧,圣主脱掉他泡的发臭的衣裳时,还会无意识抬起手臂配合。 歌沉莲耐心挑出他腿部吸附的水蛭,清洗污血,他在睡梦中痛呼,却没有躲避。 他为他擦洗身体,包扎伤口,穿上干净的衣裳,放在他的寝殿之中,喂他吃了一碗冰酪。 囚徒相当配合,他在昏睡中积极咀嚼吞咽,仿佛知道自己命悬一线,潜意识努力求生。 待他再度醒来,已至深夜。 楼枫秀是被浓烈的寒气逼迫着疼醒的。 腹疾顽抗,导致他很难消化生冷。 他睡昏了头,在软塌上闷哼着打滚,滚了几圈,忽然意识到不对。 蓦然发现,自己此刻干干净净躺在空旷的卧室中,身下是软枕冰席。 歌沉莲正坐在榻前,手中握着短匕,把玩着一只雕的歪歪扭扭的木头。 琉璃盏中罩着烛火,静谧的夜色流淌着温柔。 歌沉莲盯着它看了许久,半宿过去了,实在看不出,这木头雕刻的究竟是什么。 他想要动手改一改,却不知道,自己又想要雕出什么。 直到现在,他听见他的囚徒,睡梦中呓语,痛到在床上打滚。 他奇异般想到了,他要雕刻出什么来。 大概是一只,受了伤舔净血,人前威风凛凛,却在人后瑟瑟发抖的小老虎。 歌沉莲拿起短匕,准确无误削改那只玩物的耳朵。 他做的得心应手,仿佛天生就知道该怎么做。 楼枫秀盯着他拿刀雕木的手,刹那怔愣。 他希望眼前只是一场梦,而在梦外,他还在前往京师的路上。 在中途,他终于决意放弃寻找阿月,于是半道折返,带着二撂子,平平安安回到定崖城。 他到底为什么像发了疯去寻找眼前这个人? 他根本没有想过,阿月来自京师。 以他狭隘的思想,想不到有人会舍得从繁华之地,流落污浊人间。 或许又是什么蛊惑人心的手段? 蛊惑谁?他一个下九流?这难道是圣莲道号称仁爱治世的方法? 歌沉莲知道他醒了过来,他在那探究的目光中,不疾不徐开口“你有极强求生欲望。” 楼枫秀忽然如梦初醒,收回目光。 “我究竟做过什么,让你不惜拿命作为代价,置我于死地。” 这该从何讲起? 那场大火烧毁一切,李大娘死在火海中,剑刃上的莲苞犹在眼前。 那个千般好万般好的阿月,成为杀死二撂子的帮凶,成为站在至高无上位置的圣主。 圣莲道献祭婴童,草菅人命,伪造神迹,无视灾难,可只要一个莫须有的可笑因由,便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 “圣莲道,是苍生之道,我是圣主,天下人的信仰。”歌沉莲从木雕中挪开双眼,注视着他的犹疑,面无表情。 “你我之间,隔着天堑,想必很难有结仇的机会。我想知道,你究竟为何恨我?” 你我之间,隔着天堑。 “沟渠皎月,天壤之别。” 楼枫秀不合时宜想起,书斋老伯这句话。 过往记忆纷杂拥挤,瞬间决堤汹涌。 “我想这不是他的错,您耄耋将至,眼中蒙尘,分不清鱼目珠玉,惟怨岁月,并不怪您。” “你愿意一起去学,我就愿意去教。” “如果你执意要当打手,就向我来讨债吧。” “我不会让你讨厌我的。” “枫秀认了九个字,好厉害,我真的很开心。” “枫秀肩膀很漂亮,不能留疤。” “枫秀,你的命不贱,现在,跟我回家。” “新年好。枫秀。” 破庙初遇,风雪夜中依偎取暖,他向他伸出援手,他推举着他爬出沟渠。 从此他不再轻贱自身,甚至学会如何表达情感。 他认识的每个字,全部是他教会的。 后来他做出的每件事,全部与他有关。 可是此刻,他告诉他,他们之间隔着天堑。 楼枫秀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他笑的双目通红,双手锤胸,直咳了半晌才缓过来。 “去你妈的狗屁信仰,去你妈的苍生大道,圣主,我是个下九流啊,在我们这种人眼里,这世间没有任何东西,神圣到不可侵犯!” 他愤怒至极,抬手打掉歌沉莲掌中木雕,咬牙切齿的嘶吼“包括你,圣主大人!” 木雕擦着他的眉尾飞出,歌沉莲蓦然扣住那只祸首手腕,他盯着他的眼尾通红,目光温柔道“我就在这里,请问,你要怎么侵犯我?” 楼枫秀有些慌张,开始刮肠搜肚想要寻找恶毒字眼羞辱他。 见他神色匆匆忙忙,慌张又愤怒,歌沉莲轻笑一声,带着恶趣味道“肉|脔是什么,我想我已经知道了,你要和我一起实践么?” 他猛然将他往前带动,紧接着倾身靠近! 楼枫秀感受到鼻尖近在咫尺的温度,和眼前漆黑凛冽的双眸,立即意识到,他究竟要做什么。 一时间,他诧异慌乱,猛然蹬动一双伤腿无措后撤,露出难堪而崩溃的神情,激动到眉目鼻尖脖颈双耳全部透出红热。 他喉咙上下滚动,却只能撕扯出不成调的字眼“滚!” “看来,你只有嘴硬。”歌沉莲放开他的手腕,仿若无事抽身站起。 他带着满足笑容,步履轻松,转身离开寝殿,将卧室让给了这名囚徒。 那扇门闭紧,囚徒才终于胆敢颤抖。 歌沉莲自幼时,睡眠不够安稳,通常听到丁点声音便会惊醒。 最近有个习惯,登上屋顶,睡在宫殿瓦砖上,望着殿后漆黑的竹林,想象淤泥池中,那个张牙舞爪的宠物。 此刻他在他的卧房中,带着对他蓬勃的恨意入眠。 这等行径似乎带来了某种隐秘的禁忌,令他感到诡异的兴奋。 第88章 那夜正深, 楼枫秀闭着眼睛辗转反侧。 这是歌沉莲的房间,到处弥漫着他的味道。 尽管这一日逃避与他正面交锋,他仍然会到他的梦里来。 莲火宫入夜, 极其安静。 尤其玉掖殿, 没有蝉声, 没有蛙鸣,半成不成的莲池里连条活鱼都没有,死寂到, 感觉连鬼都不愿意来。 圣宫受万人尊崇,向来不会有人前来造次,自楼枫秀搞过一回刺杀后, 明宗特地派遣一队御宫侍卫,在莲火宫外日夜打守。 而今夜, 静谧的简直让人崩溃。 歌沉莲始终没有回来,宫殿内渺无人烟。 楼枫秀不寒而栗,忍不住朝殿外喊了几嗓子。 除了回音回荡,许久后,仍然没人搭话。 歌沉莲解除了他的捆锁, 这给了他极大自由,他确信殿外没人, 于是拖起伤腿, 想要潜出去。 刚推开殿门,便看见一个穿着夜行服, 蒙着半张脸, 正弓腰驼背,鬼鬼祟祟贴着门扉听动静。 鬼鬼祟祟的家伙一抬头,跟他大眼瞪小眼。 沈怀一扒下蒙面黑布, 当即喜道“恩公!” 楼枫秀愣了半天,眉头一皱,脱口道“麻烦精?” “...是我!”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我们来救你!” “噤声。”刑遇案低声道。“跟我走。” 楼枫秀行的慢,跟刑遇案贴在墙壁影里,绕到殿外。 潜出莲火宫并不顺利,由于沈怀一没有劫人经验,带错了路。 第119章 几年前圣主大病,圣莲道不再行祭,莲火宫便封锁了善祭堂,此番潜入,专门踩了点,通过无人出入善祭堂摸进来的。 由于行为刺激,感官激动,沈怀一领道原路折返,却见有门生趁着黢黑,往善祭堂送了一碗白饭。 圣莲道许多俗规,本不可怖,可无奈今夜月色实在不错,他本待那门生走远,悄声绕去,路过那碗白饭,隐约瞧那碗中蠕动,在发觉出那是什么物什之前,已经来不及捂眼了。 三寸小洞里伸出一双皲裂的手,抓住那白虫拌生米的碗,忽而收回。 沈怀一尖叫憋在嗓子里,死死捂住嘴,往身后摆摆手,转身掉头就跑。 刑遇案不知内情,搀扶楼枫秀跟着乱跑一气。 整个宫内长老乃至一干道生,全部不见身影,唯独圣火堂日夜有人守着长明灯。 沈怀一偏偏乱跑进了这唯一光亮之地。 仨人穿过圣火堂,轻手轻脚也罢了,麻烦精满心混乱,不幸踢翻了一盏烛台明灯,当场惊动了守圣火道生! 对视一眼,顷刻开打! 楼枫秀瘸着两条腿行动不便利,好在抗打,贴地躲的又快,遭难不重。 只有沈怀一,他被道生抡起烛台,抽的吱哇乱叫,刑遇案挺身护上前,沈怀一非常识时务,缩紧了脑袋就往刑遇案身后躲! 刑遇案硬生生以肘挡住烛台,抽出背上长刀,那刀身缠了黑布,未曾出鞘,只挨个迎头,将人逐一砸晕。 得力于刑遇案的绝对武力值,沈怀一一边带上哽咽的颤音呼疼,一边拍手,往那抽了他一棒子的道生屁股踢了一脚“哈,让你打我!不知道打狗还得看......嗯!?” “快走!”刑遇案一边抓住他,一边搀起楼枫秀,匆匆拐回了善祭堂。 莲火宫殿中没有侍卫,殿外却被密集巡视。 刑遇案与沈怀一蹲守殿外整天,越是狭隘的角落侍卫越多,反倒此地侍卫最少,二人弄清楚子夜正门交接时辰中存在的片刻错漏,这才潜了进来劫人。 刑遇案将沈怀一一把抱起,扛到肩上,让他踩肩上,翻上墙,再将楼枫秀推上去,仨人方得顺利逃出。 “你来救我?”到了安全地带,楼枫秀抽空问道“你怎知我在莲火宫?” 沈怀一望身后探看,没有发觉行人追来,长舒一口气道“杜爷告诉我的,他前两天刚到京师,没找到你,便来见我,我就说见君宴那日,我分明在莲火宫见到了恩公!” “老杜,在京师?” “是啊,就在我家。”沈怀一指了指前方阔绰府邸,匆匆脱掉夜行服,露出里面穿着紫金绿蓝的绸缎,开心道“快到家了,恩公,到家就没事了,莲火宫最要脸,干不出上门抢人的事!” 楼枫秀面色一僵,骤然止住脚步。 “走啊。”沈怀一揉了揉被木棍打中的胳膊,撩开衣袖,瞧见一串淤血。 心疼自己细皮嫩肉,狠狠抽了口冷气,带了点哭腔可怜道“真疼。” 他鲜少挨打,简单抒发了下对皮肉之苦的感受,不成想刑遇案注意到他吃痛神情,立即道“我去请大夫。” “不能去,你去请大夫,我爹铁定又要知道了!”他拦着刑遇案,又去拉楼枫秀“恩公,快走啊!” “你受了伤,要看大夫。”刑遇案道。 “你当没能找到我,或者当我死了,不要告诉老杜。”楼枫秀道。 “......”一个要去请大夫,一个不肯跟他走,沈怀一在中间一个也拉不动。 正当他哭丧着脸,不知先拦谁是好,大老远就听老杜扯着嗓子喊道“秀儿!” 见老杜前来接应,沈怀一急忙先行拦住刑遇案“我说了不准去!挨打的是我,我爹知道了顶多骂我两句,要被我爹知道你护不住我,还不得揍你!” “那是我应得的。” “我说不准就是不准,你执意要去,我就换掉你!”沈怀一第八百遍威胁。 “少爷换不掉我。”刑遇案第八百遍重复。 “我不好,没能护好少爷,什么样的惩罚都是我应得的。” “你又这样,明明是我的错,你就是想让我内疚,我不是故意领错路的,我知道你嫌我累赘!嫌我执意跟进去,嫌我挨了打自作自受!” “我没这样说。”刑遇案道。 “也没这样想?” “想了一些。” “??”沈怀一气到爆炸。 “我知道,少爷担心我一旦被发现,诸位长老看在少爷面子上不敢多为难我。但是你在,我无法放开手脚,还要顾虑你的安危。” 总之说来说去,他就是累赘。 沈怀一气的失去思考能力,无语凝视苍天。 他这辈子都是被甜言蜜语的宠爱浇灌大的,就算犯错,爹娘也会换着法的哄他开心,教他何为正确,但绝对不会指责他的错误。 刑遇案一个侍卫,很难精通语言的魅力,他直言快语,压根不知道修饰词汇。 沈怀一知道他是为了自己好,默默将自己哄好,点头道“我知道了,我以后就听听你的话吧。” “太好了,那我们去看大夫吧。”刑遇案初心不改道。 “......不去!” “那,对不住了。” 老杜赶上前时,刑遇案正扛上沈怀一离去。 沈怀一还一脸假笑,遥遥冲他挥手“杜爷,你先带恩公回家,我腿瘸了,去看个胳膊。” 老杜哪空出心情留意,信手一挥,冲上来往楼枫秀胸口狠狠捣了一拳头。 他脸色急躁,满嘴燎泡,鼻腔还沾着血迹,哽咽难忍道“秀儿,你可真不要命啊!谋杀圣主,你可真敢下手啊!看来还是圣主仁善,否则,你早不知道被那群狂热信徒打死几百回了!这次我非栓好你,你休想再给我离开家门一步!” 老杜当晚找不见楼枫秀,第二天就往京师赶,到了目的地,莲火宫死活进不去,听闻前几日传出刺杀传闻,他确凿无疑那就是楼枫秀! 正当不知该如何是好,苍天不负,让老杜在大街上见到了沈怀一。 这少爷衣着色彩丰富,不是红黄就是蓝绿,配饰环颈璎珞,公孔雀啥样他啥样,好认的不得了。 这么些年来,沈怀一有事没事都会寄信到定崖,最开始,只得到老杜潦草回复,后来老杜开始认多了字,就回的勤奋了点,他们还偶尔保持着书信往来,这一遭才得知他身家背景。 “真没想到,沈公子看起来不靠谱,来头倒是不小!对了秀儿,你见着二撂子了吗?听人说,这货跟你前后脚上的客船,我在京师找了好几天,也不知道他跑丢到哪去了!” “他死了。” “什么玩意?”老杜没听清,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楼枫秀面无表情重复道“二撂子死了,他,跟我一起,潜进莲火宫,死在朝圣台。” “你少胡说八道,莲火宫光辉耀世,怎么会滥杀无辜,我打听这么多天,听都没听过!你一个跑去胆敢行刺圣主的家伙,现在还好好站在这呢!杀他一个二傻子干什么!?” “我没有骗你。他死的时候,我就在那里。” 老杜退了一步,转身就走。 楼枫秀站在原地,迟迟未动。 他望着他的背影,张口叫了一声“老杜。对不住。” 老杜猛然转过身,怒吼一声扑上前,将他扑倒在地,拽住他的衣襟,毫不客气拳脚招呼! “你不是能耐吗?你不是替整个大别除害吗?你不是要杀圣莲道圣主歌沉莲吗?你向来弄不清自己姓甚名谁是不是,你疯不够是不是?怎么死的不是你啊,楼枫秀!?” 二撂子,他好不容易,能进东西楼后厨帮工了,学个做菜而已,仿佛祖坟冒了青烟,光宗耀祖。 他终于可以明目张胆,每日见到他日思梦萦的粉娘,终于可以,给他的好兄弟们带最热乎的剩饭,哪怕他的兄弟们已经日进斗金。 他刚刚满足了他的夙愿,他就这么大一点提起令人耻笑的志气。 那个蠢蛋,他脑子不好,死了变成鬼恐怕都摸不着回家的路。 普天之下,只有二撂子喊他杜爷,真情实意,从来不会嫌弃他是半废胳膊的残疾。 老杜拳头沾血,泪眼模糊,他耗空了力气,终于停住了手。 “秀儿,你真是天下第一败类,过不了一天好日子的贱种!” “你说的对。” “去你妈的!”他朝他脸上呸了口唾沫,转身就走,并暗暗发誓,绝对不会再管他死活! 楼枫秀缓慢的,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自嘲的笑了笑。 好日子?那种好东西,跟他到底有什么关系? 他不敢想,一想就觉得恐惧。 在他听闻拯救苍生大爱圣莲教不辞万里为楼梁镇祈雨赐福却只是为赢得沽名钓誉。在他死里逃生流落京师却因破坏繁华景象被人拳打脚踢赶出京师。在他流落定崖县小姑娘给了他一碗粘糕汤那位妇人像母亲一样对他微笑后告诉他你要走了我养不起你。借他攀附高枝的小豆子和为五百两想要出卖他的老杜。 第120章 这有什么呢,爹娘死了只怨苍天无眼。京师毕竟天子脚下,维护体面情有可原。李大娘救了他一命,凭什么还要救他一生。小豆子想要更好的生活,他又有什么错。老杜想卖就卖好了总之他也不值五百两。 可他却遇见了阿月。 他从来不敢相信世间真有这样一个人,愿意毫无保留,不计回报,接纳他的所有,施舍全部的爱,给予这样一个比臭虫不如的他。 他出现的那天,便与他的未来同时存在。 可惜后来,他弄丢了阿月。 他想过阿月也许会残废,也许会死,他做好了所有可怕准备。 但他从来没有想过,他成为圣莲道高高在上,卑劣虚伪,草菅人命,伪造神迹的国教圣主。 此刻,楼枫秀比任何人都希望,阿月是真的死了。 他很可能抢过命运的钱袋,揍过命运的脸,杀过命运全家,刨过命运祖坟,所以命运才恨不得要他不得好死,所以开始对他施加报复,所以总在他将要拥有希望和幸福时,一切戛然而止。 然后调转矛头,向他迎头棒击。 他被打的头破血流,毫无办法,亲眼看着触手可及的幸福与他擦肩而过,一日百里,鞭长莫及。 他本在烂泥里躺的无忧无虑,何必让明月照进沟渠。 现在该怎么办呢。 他的未来没了。 第89章 今日是祭祀历代圣主的日子, 各位长老齐聚朝圣台,祭奠建道祖师爷。 由于近来发生行刺事件,致使这次祭奠仪式格外漫长。 欲重开善祭堂, 复苏停滞数年献祭仪式。 善祭堂, 是为祭祀秋收其中环节, 圣主生在这一日,生的时辰也应天时,每每接受所谓祭天仪式。 莲火宫会从民间挑选出不满周岁的幼子, 替圣主前往九天,敬谢天恩,以容许风调雨顺, 万民康乐。 圣莲道声称这位圣主是青天降临的圣人,会带来盛世的启示。 但这些受万人敬仰的长老, 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 善祭开堂,奉献童子,没有意义。 无论神明还是先祖,都没有通过这种仪式,给予任何启示。 这项盛事, 只是作为,检验民众对圣莲道忠心的手段。 因当年前代圣主, 也就是歌沉莲母亲, 仓促离世,致歌沉莲大病不起, 圣莲道不得不关闭善祭堂。 重启目的, 不单单因为凡俗入宫行刺,侵犯权威,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当朝君王,虽与圣主为友,对待圣莲道本身却不怎么热衷。 为君王能够拥有对圣莲道的敬畏之心,诸位长老一致决意重启善祭。 “善祭闭礼多年,此番重开,欲请明宗亲至,必须要有缘由。” “时机好等。”净水道“除此外,还有一事。若善祭顺利重启,务必自其中挑选二位圣子,接替正统,延续血脉。” 此言一出,其余长老脸色难堪,面面相觑后,集体望向歌沉莲。 歌沉莲在他祖宗面前静心跪坐,并不参与交流。 其中一位长老见他迟迟无话,起身直言道“净水师兄,这恐有不妥!” “圣主夫人早已失去生育能力,这代表圣莲道正统注定无以为继,今朝圣主将满弱冠,至今子嗣无有所出,难道,你要圣莲道,夭折在你我手中?” “宗门中正统分支仍有血脉存续,师兄何必急于一时。” “且不说尔等在各分支间苦寻多日,毫无进展,即便再有合适婴童,却有缺陷,又该如何?” 早在多年前,歌沉莲隐秘走失后,莲火宫对外以病重宣称,诸位长老担心掩盖不住,急于拥戴新的圣主,便从歌家正统分支,选中了孕育人选。 可惜当时,抱来的婴儿是个畸形儿。 不过好在,不久后圣主重归莲火宫,那孩子顺理成章处死。 歌沉莲虽回归,歌明霜却永不能孕育子嗣。 眼下来看,正统势必断绝,无论如何,圣莲道必须得到正统子嗣的绵延。 无奈之下,诸位长老不断在宗门分支血脉中挑挑拣拣,不是血脉太疏远,就是与凡俗掺杂,始终没有敲定合适人选。 千难万难,选中了其中一位分支,岂料中途小产。 眼见假孕的圣主夫人,不日将临盆,净水长老不得不剑走偏锋,重开善祭,自祭品里挑选圣子这般离奇手段。 无论如何,此事过于违背道义,此中行为,令诸位长老哗然且不齿,议论纷纷,决意否决。 “希望各位清楚,值得延续的不是正统,而是圣莲道。” “失去正统,又岂有圣莲道?” “我看,不如问问圣主意见。” “正是,毕竟子嗣,还是要长在圣主与夫人膝下。” “那么圣主认为,此事可行?” “唔。”歌沉莲微怔,他看似听的一字不漏,实则不断神游。 他总是在想,卧房藏起那位还在养伤的宠物,听到这样滑稽对话,究竟会怎样冷嘲热讽? 诸位长老交往的各位,通常是达官贵人文雅之士,表面功夫藏的甚好,一定没有见过他那番斗志昂扬骂人的样子。 倘若有朝一日见识到,兴许会被气的恨不得没有出生过。 他得体得掩饰起倦怠之意,赞同道“学生认为,老师所言极是。” 净水长老很满意,他一手教养起的学生,总是能够体谅他的为难。 即便圣主不介意,诸位长老仍旧甚觉不妥,议论来去,已至夜深,终归没定结论,只好搁置。 诸位长老散去,朝圣□□余圣主与净水。 “你的手指怎么回事?”净水长老状似无意问道“难道那恶徒不愿臣与我道,尚在反抗?” 歌沉莲抬手,指尖齿疤血痂脱落,露出粉嫩肉芽。 “已经查证,此人来自定崖,发难并非针对你。自仰无暇门入驻定崖,与当地民生文化不甚谋和,当地百姓难免会误以为,谋生之道遭受阻碍。因此,在宗门与百姓间,最初发生冲突算得寻常。” 虽净水将此次行刺原因归结在此,歌沉莲却不甚认同。 净水观他神色存惑,继续解释道“圣主,你要知道,人心守旧,生存环境无度无制,一旦产生约束,便会感到不安,便想要对改进的制度进行反抗。这种事极为常见,每当圣莲道在某地建立分支,参与州郡发展,难免有人拒绝新的法制,不愿生存方式的转变,继而进行反抗。” 净水说到这里,适当停止。 往常教使处理得心应手,那些百姓声弱势微,消融在当地,根本不可能传达进京师。 这一回倒是例外,算那刺客愚蠢中带着几分聪明,知道擒贼先擒王的道理。 歌沉莲身为要被擒拿的王首,并不是很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 相反,他想到更重要的事情。 “他叫什么名字?” “定崖县穷乡僻壤,都是一群刁民,能写出自己的名字实属难得,客栈中登记在册的名字,草字凌乱,只能认出一个楼字。” 楼。 歌沉莲瞳孔紧缩,骤然怔住。 刹那间,恐惧从骨子里散发而出,传遍四肢百骸。 在此前,他根本不在乎他的目的。 在此刻,他瞬间想到了,那个囚徒不顾一切,想要杀掉自己的理由。 “为师知道,你一向心软慈悲,欲引恶徒向善。不过此事复杂,还是莫要插手,免得影响心性,不如将此人交由为师处置。” 歌沉莲双眸干涩,隐隐发疼。 见他迟迟没有回应,净水长皱眉“孩子,你怎么了?” 他的老师早已遗忘曾犯下的罪孽,露出关怀的神采。 “不。”歌沉莲开口,声线似含凌乱,他垂下双眼,敛回思虑,恢复温顺姿态,缓慢而清晰道“老师,学生希望,留下他。他做的很好,至少,他达到了学生期望。” “是么。”净水见他有意坚持,不仅心生困惑,这位圣主历来最是乖顺,从不曾对某件事产生过什么兴趣。 长老微微蹙眉,片刻后,再度松懈下来“也罢。为师甚少见你如此坚持一件事,这样很好。” “老师教导有方。”歌沉莲如是道。 -- 老杜终究没有将楼枫秀扔在大街上,打的痛快,后悔的也痛快。 走出没二丈就回过头,将他扛起来,丢入了沈府。 当日夜色未凉,便有大批侍卫拿着楼枫秀画像,在街上四处搜查刺客。 尤其客栈酒楼,一日进出三回,所有离城者全部经过再三拷问方能放行,二人住不得客栈,回不了定崖,楼枫秀暂留沈家,养了几日伤。 为纾解恩公愁绪,撮合二位好友重归旧好,沈怀一特地请戏班子进府搭台,请来了楼枫秀老杜一起听戏。 老杜看见楼枫秀就来气,俩人各坐天南海北。 唯一得到纾解的,只有沈怀一。 沈老爷今日出门不在家,正是他自由自在放纵身心的好机会。 第121章 那群戏子们嘴上抹蜜一样甜,左沈小公子,右一句沈小公子,叫的人骨头酥软。 虽然他穿的像个花串子,长相偏极雅俊,正如沈母所言,玉树琼枝,因衣着独具一格,还收获了锦孔雀的雅称。 沈怀一性情好,长的俊,出手还大方,完全没有大少爷架子,甭管府里丫鬟,还是戏楼戏子,没有不爱跟他玩的。 你说他纨绔,他时不时能拽几首诗词,你说他流氓,调戏小姑娘也不过是摸摸小脸拉拉小手。 人家只求他能得寸进尺,他倒义正言辞,点到即止。 戏台搭起,台上唱到一半,沈怀一撩起衣摆,就上台跟唱去了。 别说,他一身穿的像个花蝴蝶,融入进去倒也恰当。 青衣花旦见势齐出,也不好好唱戏,尽在他脸上抹粉着墨。 少爷玩的开心,豪爽拿出他的匣子,在一群戏子里分赏银,就连路过的丫鬟小厮,也一齐登台讨要了。 “沈小公子,为何给她金子,给我银子呢?” “这有什么不一样?” “当然不同啦!我也要金子嘛!”小花旦戏装未卸,娇娇软软的腔调听的人心神荡漾。 这怎好拒绝,只见他伸手就往钱匣子抓!小花旦接了赏钱,嬉嬉笑笑就往他怀里钻!刑遇案眼疾手快,将小花旦一把从他怀里薅出来! “少爷,老爷吩咐,嬉闹有度!” 沈怀一被人捧着,正是开心,忽然被人拿爹一压,嗔怒道“我当然知道,我这不是为恩公着想吗?” 垂头一望,台上欢喜,台下忧愁。 本来是哄楼枫秀跟杜爷开心,结果俩人一个坐南一个朝北,到头来只有他一人乐在其中。 他强词夺理道“你看恩公看的多痴迷!” 楼枫秀的确痴迷,那其中一位戏子,闹散了发髻,一头长发泼墨,身穿的戏服,竟也与阿月初穿戏装相似。 沈怀一推了戏子一把,那戏子露出谄媚的笑,刚要凑上去讨个好,楼枫秀冷眼起身,转头走了。 老杜见楼枫秀瘸着腿走了,哼了一声,拍案离席。 “刑遇案!你现在开心了,让你破坏气氛,杜爷恩公全都被你气走了!” “你也该走了。”刑遇案说罢,对那帮戏子道“没你们的事,拆了戏台,回班子去。” “你干什么,我戏台刚搭起来啊!” “老爷稍后回府。” “别想又拿我爹压我!” 话是这样说,沈怀一还是跳下戏台,跑去找他娘亲证实。 沈母正在研磨驱蚊药香,见他一来,带着浑身胭脂香气直串了味,抬眼一看,头上却还插了花旦翎羽,遂头痛道“一一,你爹稍后就进家门了,你不去温书,怎么还敢玩闹?” “啊,怎么这么快,不是今日刚走吗?” “只是去宫里领道旨意,午饭还要在家用呢。”沈母皱着眉,拿着丝绢擦了擦他脸上涂涂抹抹的粉墨,擦了半天,没擦净“去,洗把脸去。” 沈怀一倍感哀痛,哦了一声,看见路过的小丫鬟端了盆水,捞起里头的锦帕准备擦脸,幸亏刑遇案眼疾手快,及时抓住他的手腕。 沈母哎了一声“你拿抹布干什么?一一啊,你不能再这样整日行径无度,做事一定要记得上上心。” “我知道的娘,它们长的都一样,我没看清嘛。” “案案啊,你快带他去温书,老爷每回入宫,回来势必考他学问!” 沈怀一哀怨不已,磨磨蹭蹭跟着刑遇案去温习文章。 这面刚背了一半策论,紧接着就被沈老爷叫去问话。 第90章 沈老爷少见的, 进宫回府,还能面带喜悦。 下个月京师即将举办秋收庆典恰逢圣主弱冠,同祈王朝上下五谷丰登, 风调雨顺。 而今年, 明宗受国师净水亲力邀约, 不好驳被,于是身至典台,祝贺圣主弱冠之年, 与民同庆。 秋收庆典举办,都是皇商各个挤破脑袋,争先哄抢的一个虽然白白花钱, 但能面见圣主光耀门楣的好差事。 今年这份好差事,落在沈老爷头上。 既然明宗参与, 祭典便要体现君民和乐。 净水长老特地将往年需道生完成的祭礼环节,恳请沈老爷,交由沈公子出面完成。 这是圣莲道递给沈门一把交好手段,沈父心知肚明,这份荣誉无法拒绝, 他想都没想便答应了。 沈母颇为担忧“一一年纪小,他能行吗?” 沈父拉着发妻的手, 语重心长道“夫人, 一一不小了,全京师与他同龄的, 哪个不是功名加身?哪个迎娶的不是贵门小姐?” 沈怀一掰着手指头, 暗暗算了算,嘀咕道“既有功名,还娶高门, 也没几个呀。” “他如今只整日惦记玩闹,你说,上门的媒人,指说那些亲事,哪一门值得看得上眼?” 沈怀一继续嘀咕“那是你们眼光高,反正我一个都没见过,指不定有看得上的呢。” “这等时机,莲火宫纡尊降贵亲自送上来的,错过就没了。一一也该在人前露露相,在君王和一干朝臣跟前露露脸,以后对于考功名也有利。” 沈怀一还在嘀咕“您老又说我拿不出手,又要我去露相,哎呀,您老记性能不能好点呀。” 瞧他一人嘀嘀咕咕,满脸不满,沈老爷才终于想起什么,转眼问道“一一,你功课近来如何?” “还,还不错吧。”沈怀一低声下气道“爹,您那么有钱,我干嘛非要考功名,我也能做海商,去畅游四海五洲的。” 听到这话,沈父拉下笑脸“趁早别提,出趟远门都能被拐,你能干成什么事?” “那是我还小,现在不是有刑遇案吗?” “刑遇案能跟你一辈子?” “他是我的护卫,怎么不能跟啦?” “逆子!你难道也想像老子一样,讨个官门小姐做夫人,还要靠女儿家私奔得两全吗?” “那我非得喜欢官门家的小姐干嘛呢?我就不能喜欢个小戏子吗!” 沈怀一的爹,当年是个贩盐商户,跟他娘跨越阶级相爱,为下嫁,她娘决意私奔,当年闹的惊天动地,二人恨不能以死相逼的坚定决绝才不得已收获了成全。 说起来其实不大好听,但沈家跟皇亲国戚沾了边,才一朝得势,迅速雄起。 沈老爷默了默,他放下手里茶盏,四下巡视一圈,紧接着抄起椅子就往他身上抡! “我让你胡说八道,我让你不思进取!” 沈父架势看着凶猛,实则下手并不怎么不重,刑遇案又拦的及时,尽数挨在身上,椅子腿连沈怀一衣角都没碰到。 沈怀一绕过刑遇案,不紧不慢主动送上前,只见沈父抡着椅子一顿,哎哟一声捂住心口。 严父角色不大好演,沈母非常配合,及时上前拦下来,柔声替他舒心口“夫君不气,来,喝口茶水压压火气。” 沈父捂住心口哀叹。 他的好儿子,小时候分明机灵可爱,怎么看怎么讨人喜欢,现在倒是越大越淘气,多看两眼就来气! 沈怀一真心实意劝道“爹,经过我多年苦学经验,总结出的宝贵经验。人生在世,取舍二字,不能事事如意。您不能掌控自己生存方式,注定不能掌控别人生存方式,趁早享乐方为真理,看开点,爹。” “滚出去。” “好嘞。” 沈怀一带着刑遇案出了门,他尚未开口,只见刑遇案神色凝重道“少爷,我有话要跟你说。” “你先别说。”沈怀一动手便往他身上乱摸“疼不疼啊?快给我看看,你知道我爹不舍得揍我的,你一拦,他没有顾虑,就会下狠手的!” “我没事。”刑遇案躲闪开他的手,义正言辞道“少爷,你要完成的祭礼,其中一个环节,需要立五谷旗。” 这是其中之一的环节,五色幡旗,立于稻、黍、稷、麦、菽五谷。 沈怀一满不在乎道“历年秋收庆祭,流程一样的,我旁观过很多遍。” “圣主弱冠,明宗亲临,与盛世同庆,那么每个环节都非常庄重。如有失误,会被视为轻视庆典,藐视皇恩,轻则下狱,重则发罪!” “我知道啊。”沈怀一很费解“祭礼,敬天地君王五谷,不是很难的事情。” 刑遇案眉心揪紧,严肃道“少爷,可是,你认不出颜色。” 沈怀一愣了愣,消化了一下,他口中的颜色意义。 锦孔雀沈怀一,他以为是旁人授予他的雅称,却不知道是贬义词。 纨绔子弟通常对财富都没有概念,喜欢一掷千金。 但沈怀一不一样,他一掷千金,主要是因为不分金银。 喜欢听戏,也是因为他们穿的衣裳有异曲同工之妙,扮相华丽好看。 喜欢穿的花红柳绿,是因为他眼里看不到色彩,只有深浅,明暗,白黑灰。 因为没有人发现过这件事,即便他曾听闻过色彩,也只是以为那是他们叫法不同,哪怕有过疑惑,但也是转瞬即逝。 第122章 旁人挑来的布料,总让他觉得寡淡,平时在衣着上亲力亲为,非得越重越繁琐越喜欢。 沈母对儿子天然溺爱,怎么看自己儿子怎么好看,套上麻袋也赛天仙,并不觉得花红柳绿有什么不妥。 他爹以为沈怀一纨绔,不正混,屡教不改懒得多嘴。 别人只觉得,他怎么穿都是为了符合他花花公子身份。 即便有人发现了,只会背地里嘲笑他是只花孔雀,绝不会拿出来当面拆穿。 沈怀一活在宠爱中长大,打小做什么都是千好万好,根本意识不到自身缺陷,也根本不知道,世间存在色彩。 “颜色,颜色究竟是什么东西?” 刑遇案想了片刻,不知道怎么转达光彩,于是尝试带着他去他熟悉,但曾经不甚在意之处,体会色彩散发的温度,形容关于他对于颜色的感触。 “炉火很烫,它与烈日是一个颜色,赤色通常炽热。你喜欢的戏子们,平常描眉青黛,就像浅色远山,还有胭脂绛唇,与春日桃花瓣相近。四季,四季就像少爷的衣裳。” 沈怀一听的目瞪口呆,他心里想道,刑遇案这家伙平时少言少语,一句话能气的他吐三升血,却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细腻一个人。 “怎么个,四季像法?” “纷杂无章。” “......那,那你怎么不提醒我换衣裳?” “为什么要换?” “怪道常听人背后说我穿的扎眼!你是不是也在背地里偷偷看我笑话!” “我没有,少爷穿着虽然特别,却没有人能穿出你的风采。” 沈怀一头一回听刑遇案张口夸人,爹娘对儿子照单全收的宽容难分真假,可刑遇案言辞直白,说起这样的言语,分外真挚。 他倍感燥热,两只手狂朝脸上扇风。 刑遇案拿起他的手,放在他的脸颊上。 沈怀一讶然,感受到掌心里,脸颊传来的热度。 “这就是红色。”他说。 “?” “就是这样,身体的温度,包括情绪,也会以色彩的方式展现出来。”刑遇案看了看炎烈的日头道“我给少爷准备冰酪。” “哦。”沈怀一捧着脸,感到一丝难过。 原来世间并非蒙尘,而是他错过了这样精彩的东西而不自知。 老杜虽然在跟楼枫秀怄气,但他打算离开京师,又不能放任楼枫秀一个人留在这里。 仰无暇门在定崖渗透速度过快,甚先跟老匾觉得不太对劲,写信催了好几回,让他带回楼枫秀赶紧赶回去商量对策。 他没好气的通知楼枫秀“你准备一下,明日就走。” 楼枫秀点了点头,只道“一路顺风。” “你什么意思?”老杜听这话就来气“你耗在这到底要干什么,还嫌不够给人添麻烦的?” “很麻烦?”楼枫秀瞥了一眼沈怀一。 “不麻烦!”沈怀一毫不犹豫道。 没比楼枫秀更省心的了,他每日白天就是睡觉,给什么就吃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找他聊天会回应几句,不找他聊天他也能自个待着,省事的要命。 “听到了?”他问。 “操!”老杜恨铁不成刚,捏着拳头就想动手。 “杜爷!”沈怀一连忙拦下来“不麻烦,杜爷莫急走,你们愿意在这里陪我玩,我特别开心!” 老杜恼的厉害,在沈怀一阻拦的间隙中,指着他鼻子骂道“你爱走不走,你天天眼里只有阿月,我们算什么玩意?我告诉你秀儿,阿月说不定早死了化了,骨头渣都不剩了,我早就想说了,你就是在白费功夫!你拖累二撂子还不够?是不是非要把自己也耗死才算!废物,老子操他娘的自己走!” 老杜转身就要走,沈怀一见势连忙劝道“杜爷,你走了恩公他得多难过啊,报不了仇,失去同伴,还要被你抛弃!” “他在乎吗?你瞧他那副德性,他眼里有谁?” “我眼里有!过两日就是我光荣时刻,我可是要过整个祭礼的,杜爷要是去为我捧捧场,那就太荣幸啦!” 老杜话说的狠,实则也担心,如果留楼枫秀自己在京师,指不定又做出什么蠢事。 话到气头上,这一走又得回头后悔,沈怀一既然提了,他也不再推辞。 “行,沈公子,这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你最好抓紧给我想清楚!”老杜说完,摔门而去。 楼枫秀白日睡觉,晚上精神,腿伤一好,便爱躺在屋顶发呆。 近来乌云密布,月入云间,天地昏暗。 楼枫秀试图想清楚,他不愿离开的理由。 近来侍卫满城搜寻,寻找杀戮圣主的刺客,京师内外,正值严防死守。 可沈府身为皇商,皇船出行海域自有手谕,绝不会遭受盘查。 只要离开京师,回去便一路顺遂,可保绝对安全。 却无人知道他为什么不肯离开,他自己也不知道。 第91章 那几日沈怀一忙着裁剪新衣, 练习祭台步尺间距,调整面部神态,例识祭坛环节。 他虽不辨色彩, 刑遇案却为他想了个办法。幡旗由内务御制, 不可能在上面留有记号, 只能私下请人按照御宫幡旗,制出相等旗帜,以明暗之分, 试着与五谷进行区分。 一着不慎还是极有可能出现误差,为避免误差,刑遇案另有警示。 为表富足, 五谷会远远超过坛身,立旗有序, 在沈怀一取得幡旗同时,刑遇案则辅助投出相应谷物,按照次序砸动旗面。 沈怀一只要留神旗动,间次立旗,就不会出现意外。 只是明宗亲临与民同庆, 任何错漏不可有,兵部势必严阵以待, 随时出动, 在场护场暗卫数量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眼睛。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 刑遇案要在众目睽睽, 兵部御卫皆在场的情况下,行事极险峻,极危险。 一旦失误, 无论起因是什么,很可能被视为谋反,谋反之罪,定受斩刑。 沈怀一忧心忡忡,领略了祭天流程,忙带上刑遇案回府,更加勤恳努力重复练习,争取自己成功区分五色旗的明暗对应五谷。 其中三色尚好,浅明浅暗还能区分得出,另外两色区分起来着实困难,他练习数百回,全部成功的次数屈指可数。 “有我在。”刑遇案安慰道。“少爷不用紧张。” 他越是坚定,沈怀一越是忧虑,面上点头,私心全盘否决,想来想去不得其法,焦躁了好几日。 恰逢那日,老杜买了几帖麻沸散,准备效旧闷倒楼枫秀带走,谁知道他早生警惕,翻窗就跑,将老杜甩在原地跳脚谩骂。 老杜用不了的麻沸散,就这么被沈怀一借去了。 “少爷,为何,灌我迷药?”向来不对自家少爷设防的刑遇案登时中招。 “明日秋收祭奠,你不能去。” “你近日,为这个心不在焉?”刑遇案虽然昏沉,但还是立刻猜到了他的顾虑“我不会被发现。” 沈怀一并非觉得他不行,能入选他爹的护卫,除了身骨卓越,品貌端正,肯定具备超群武力值,投石问路,岂不精准? 刑遇案晃了晃脑袋“我绝对不会失误。” “我能标清楚,你看到了,我最近成功次数高了很多的!” 刑遇案强撑着起身,想灌水解药性,沈怀一把他困在怀里,又强行闷了一帖过去。 在他昏昏沉沉闭上眼后,仍然放心不下,遂找了条麻绳,将人牢牢捆上。 次日辰初,街心人声鼎沸,正是祭礼大日。 明宗亲身入幕高坐,圣莲道特此邀请相国,相国虽然很不爽,但君王即在,没有不出席的理由,索性时刻伴与君侧。 圣莲道惹眼的九重莲座,比王位还要引人瞩目,而布在莲座附近人群中的暗御,比常规数量还要密集。 隔着一层薄幔,明宗能够清晰俯瞰全局,很快意识到这场面微妙,不辨喜忧,淡淡凝视一眼净水。 圣莲道之心为国为民,因任圣昭彰,绝无屯兵之权,却不知,君王御卫,也能任由插手调动。 净水长老身置祭台,并没有注意不妥之处,对纱幔后的君王恭敬见礼叩拜。 明宗面色微沉,他对此位长老,惧大过敬。 身为帝王,他尚年轻,无业无绩,若比威望,可不如历经百年的圣莲道长老稳固。 明宗错开目光,见得圣主登台,却旁立明宗身侧,并未入那圣洁莲座。 他有心追问何不入席,圣主感念君恩,出言道“皇恩浩荡,万民同庆,这是属于陛下的荣光,莲是陛下子民,应当与民共享隆恩。” 明宗笑意浅淡,聊表意愿尊重,眼中藏起隐晦的光。 圣主居高临下,凝视祭台下泱泱万民。 目光一寸寸掠过,不急不躁,慢慢寻找。 他在寻找不小心弄丢的那凶狠又可怜的宠物。 他不想获得他的顺从,他喜爱他的执拗,他只要待在那里,就能填满空旷宫殿的每个角落。 第123章 他希望可以在这里,在虔诚的人群中,看到一张充满愤怒恨意的脸。 圣主没能如愿。 祭礼开始后,环节递进,沈怀一以最完美神态,捧起藩旗,经过精心辨认之后,颤巍巍,即将插错第一杆旗帜。 旗杆刚落谷面,却有一颗黄豆弹来,轻飘飘,像只苍蝇般不惹耳目,落在身侧稻谷。 沈怀一当即意识到旗位不对,连忙更替。次序间,唯独两堆谷物颜色相近,其余明暗还算分明,他迅速辨清接下来顺序,将旗帜与谷物一一对应。 待次序吻合,沈怀一抬头,却看不见刑遇案身影。 祭台下方跪地虔诚朝拜的百姓,自然没有发现他险些造成的失误。 可在祭台高位的君王重臣,皆将此景尽收眼底。 君王神色难辨,考虑到这是他身前重臣,相国的外甥孙子,不能下达重罪,可内心又不能容忍,经受如此藐视。 相国恨不得气绝,不想那纨绔竟然连个旗子都插不好,冷着脸不愿直视。 小小插曲一过,祭典顺利完结,相国立刻告罪道“陛下容罪,臣那外甥孙子,幼时惯常无知轻浮,不想至今习气未改,势要重重整治,以宽圣隆!” 相国主动请罪,明宗不好多说,随手一挥道“也罢,交由相国酌情处置。” 既然说要处置,肯定不能轻飘飘训斥几声。 相国立刻吩咐刑部尚书,“祈大人,劳您将那小儿捕去刑部牢狱,好好反思己错!” 见他来了真章,明宗还得出言相劝“相国勿怒,不是大不了的事,不如沈门待京师百姓承担秋例季税便罢了。” 分明罚的更重了,相国仍要感激涕零谢恩“多谢陛下宽恕!小儿一定得吃吃苦头才是!臣便押他三日,陛下以为如何?” “相国酌情即可。”明宗已经给出了惩罚,沈怀一押三个月还是三个时辰,并不是很重要。 “谢陛下!” 沈怀一还没意识到事态严重,原本着急去见刑遇案,岂料刚下祭台,就被人扒了祭服,下了牢狱。 何况相国之于刑部尚书祈恒,有提拔之恩,吩咐他来接管,自然不会让沈怀一委屈。 狱中开了单间,高床软枕,大鱼大肉,分明像家一样温暖。 他爹跟他娘过来看过他,吩咐他吃好喝好,不用担心。 沈怀一不担心,他确信,他大概只用在这里简单过个夜,他爹娘绝对舍不得他看不见明天的日头。 但他果然没能看见第二日的日头。 因为当晚,狂风骤雨,雷电狂劈,这场雨势一落,日头多日未出。 他曾经在定崖县,经历过比牢狱还脏污的时刻,并不害怕牢狱环境,哪怕今夜雷声滚滚。 沈父吩咐狱卒,点起许多灯烛,原本还算亮堂,可狂风卷进狱窗栅栏,吹灭了几支烛火,这显得一些角角落落仍然昏黑。 闪电劈过,骤起的光亮中,沈怀一看见好几只老鼠结伴而行,从他高床软枕底下,滋溜跑了过去。 他倍觉孤苦,缩在被窝里打激灵时,看见几颗小石子,自外头打在狱窗高高的铁栅栏上。 “少爷!” “刑遇案,你怎么来了!” 他声音响起时,便有只灯笼高高挑上了狱窗,透过铁栅栏撒入成簇光晕。 “少爷,你还好吗?”刑遇案问道。 “好,刚吃完满汉全席。” “那就好。” “你呢?你好吗?” “我回去睡了一觉就好了。” “外面雨下那么大,你撑伞了吗?你一直举着灯笼,累不累啊?” “不累。”刑遇案问道“少爷,是不信我?” “没有啦。”沈怀一解释道“我是担心你。” “您是主子,比起担心我,你更应该担心你自己。” “那有什么好担心的。”他不大满意,闷声道“再说了,抛开主仆,你也很值得我担心。” “抛不开,少爷永远是我主子。”刑遇案理所当然道。 “......”沈怀一道“我爹到底给你多少银子,你就这样卖命?” “比市价高了两倍吧。” “......我不要你给我挑灯,你走吧。” “但是老爷......” “我爹早让人给我点灯了,点了整个大牢呢!” 刑遇案顿了顿,须臾,声音随着风雨飘进牢狱“没事,这是我份内事,我应该做到的。” “......” “少爷?” 沈怀一不想理他,索性没有回答。 刑遇案便不多话,挑着灯笼,在高墙外静静守着。 沈怀一历来脾气好,心又软,静了片刻,忍不住搭话“刑遇案,外面在打闪电呢,你回去吧。” “不怕,乌云甚高,劈不落地。” “那你说说,闪电是什么颜色?” “现在劈过的,是青白色,少爷平时惯握杯盏的五指姿势。这一下,是金色的,跟少爷常穿的裂纹锦缎一样。红色,这个红色,很像少爷顽闹发热时,脸上的颜色。” 沈怀一听的笑起来“怎么全部跟我有关?” “我只能想的这些。”铁栅窗外的刑遇案略带歉意道。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竟却这样好看。” “对,少爷是很好看。” “......我是说闪电。” “......闪电也很好看。” “我这里很亮,真的很亮,我一点也不怕,你快回去吧。” “好。” 形遇案答应的干脆,可是灯笼始终挑在窗上,动也未动。 沈怀一不知道那灯笼是撑在地上,还是刑遇案亲手举起的。 许久之后,沈怀一试探喊了一声“刑遇案?” “我在。” “你怎么还没走!” “等烛火烧完了,我就走。” “哦。” 两人都没有再开口,那笼中烛火直到天亮方才燃尽。 第92章 楼枫秀逃离莲火宫后, 圣莲道命大理寺寻找此人与其同伙,定崖每日出航的客船居多,那片海域至京师往来人口, 每日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想要从中查出与刺客同伙的帮手, 实在有些困难。 为护圣主安危,净水长老特地在秋收祭奠,命御宫门生安插御卫, 警惕万民举动,以免圣主圣体再受威胁。 不过此事,似乎引起明宗注意。明宗虽担心引起万民质疑, 不来当面争怒,但私下还是进行了一番核查。 当晚便有宦臣, 自皇宫前往圣莲道,表示君王回宫后就开始了一轮严密核查,怒撤一干御卫,且大罚敲打各隶职上属。 此事尚算不大,倒是今日刚行罢祭祀, 当晚便迎了一场暴雨骤降,这方更使人忧心了。 歌明霜挥砸着枕褥, 在床榻间翻滚, 不住叫嚷疼痛,不肯准许任何人靠近。 她穿着藕粉肚兜, 皮肤如雪, 却在腹部上遗留一条寸长的伤疤,此时上面抓出了数道红印。 她闹到大汗淋漓,终于渐渐安静, 在电闪雷鸣间,捂住耳朵,呜咽低泣。 歌沉莲等她乏累冷静下来,便握着她的手,一边轻语安抚,一边为她揉肚子。 雷电闪过,歌明霜都会瑟缩的闭上眼,再努力睁开。 她睡不熟,总是猛然惊醒。 梦魇追的疲惫,她便睁大眼睛,不肯闭眼。 “睡吧,我在这里。” “梦里有坏人,我不要睡。” “我会去梦里,帮你打跑他们。” “好呀,那你要来啊。”歌明霜翻了个身,懒懒缠着歌沉莲的胳膊,昏昏沉沉望着他的眼睛。 “莲儿,你不开心啊。” “没有。” “你看起来很不开心。” “是么?也许是,因为弄丢了心爱的宠物。” “它跑到哪里去啦?” “我不知道。” 歌明霜打了个哈欠“那你去把他找回来啊。” “不了。”他温柔擦掉她困倦的眼泪。 “丢了怎么不去找呢?” “因为,我也想逃。” “像上次一样吗?”她梦呓般低语,慢慢闭上眼睛。 大雨转为淅淅沥沥,歌明霜安静下来,渐渐睡去。 他望着歌明霜的睡颜,她模样肖似母亲,天然温润,不必雕琢的纯良。 比起他眉目漠然的冷冽,依托仪容才能衬出几分慈悲,更像承载圣莲道道义的圣主。 他记得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母亲的样子。 他的母亲不惜一切代价,亲手折断圣莲道的正统沿袭。 不过现在看来,似乎并没什么用。 他的老师,一定会用尽一切办法,让圣莲道继续传承。 关于圣莲道对于正统的理解,无关伦理,放在世间不可理喻,但在这里,那就是神圣的体现,无人会对此存在质疑。 十三岁那年,他与姐姐歌明霜新婚,净水长老亲自教导他同房之喜。 便是在那日,歌沉莲第一次见到母亲。 第124章 母亲并非前来恭贺新禧,她想要来杀掉他。 她向他的时候动手,他因为不惧死亡,而没有躲避。可是刀尖捅过来的时候,净水长老代他挡住了。 母亲动作很迅速,仿佛操练了很多遍,她一击不成,当即转身,捅进了她女儿的腹腔。 得逞后,那位美貌年轻的女人抱着与她音容如出一辙的女儿,笑的得意而癫狂。 “不疼,不疼,以后就不用生孩子了,我们别怕,别怕,生孩子更疼,这下,以后就不会再疼了!” 她笑够了,僵硬转头,望向他的眼睛。 记忆似乎在此刻产生卡顿,他记得母亲再度挥刀,他便听到脊背遭到长刀的痛,血肉割裂感记忆犹新,眼前尽是血光。 可他却又无比清醒,望着母亲拥抱歌明霜,亲手割断了自己的喉咙。 她的目光中充满了怜悯,她说,对不起。 她的人间早已死去,她的世界只剩下这座樊笼。 她曾想要解决,曾想要修正,可这些魔鬼为了维系圣莲道虚假的信仰,拥戴新的圣主,害了整整一十六万条性命。 没有机会了,除了死,没有任何机会了。 她只能想到最极端的方式,来断掉正统传承。 亲手杀掉我的孩子,杀掉我的丈夫,杀掉我自己。 他的老师倒在血泊里,他从未谋面的母亲死在眼前,他的新婚妻子向他伸出孱弱的手。 那时他看着眼前一切,却在想,死亡不是圣莲道允许的吗?为什么他的老师要阻拦那把刀。为什么被母亲抱在怀里的不是自己。 那年他还尚幼,记得自己拾步踩过血泊,他似乎想要逃,可他似乎没能逃得掉。 他记得有人背起自己,似乎走了许久许久,蓦然睁眼,却仍旧身处此地。 记忆连贯,没有任何错漏,他没有忘掉,自己曾经想过要逃。 可他病昏了头,两年间持续缠绵病塌,病痛的记忆新鲜清晰,以至于至今难忘。 一切都没有改变,可是一切全都变了。 大多数人的信仰,来源于内心对权利的服从和渴望,他们斩钉截铁的相信,圣莲道拥有神秘而未知的力量,尤甚当今圣主,更是明珠降世,支配祸福,定能造福苍生。 圣莲道这样的强大,万民的信仰无人可挡,圣主正是信仰本身。 天际发白,歌明霜终于沉沉睡去了。 歌沉莲起身,为她掖好被角。 走出寝殿,便有道生匆匆前来回禀道“圣主,大事不好!” -- 近来本秋高气爽,正是好日头,岂料老天爷不长眼,偏偏庆典当晚下了场大暴雨. 明宗已经放权相国,给予沈门一些小小惩罚,算是允许沈怀一祭奠时经旗的这则失误。 偏偏当晚大雨来的猛烈,后半夜,城防务便接到庄稼受大风摧折毁坏严重的消息。 这下倒好,对于沈怀一小小惩戒,根本不能化解这桩灾祸。 沈怀一原本第二天就能从牢里回家,大雨一来,他只能在牢里多待了几日。 沈怀一原本心想,老天爷是不是太小心眼了,不就差点插错了杆旗帜?那不是立刻纠正了吗?怎么还下个没完了! 也许当真触怒天威,这场天灾愈演愈烈,护城河道久未疏通,大雨下了三日不止,城防遣队疏漏,却被洪滔一冲,死伤失踪几十口。 京师城郊田地屋舍,全部遭到淹没,京师大半遭殃,几近殃及御宫,成百上千的难民堆在街道,等待御宫的援助。 时机来的正好,为表罪过虔诚,一干长老上表君王,重启善祭,希望在明宗坐镇下,一同完成重启仪式。 明宗没有拒绝余地,只好与全城百姓共同参与祭天止雨,正午当头,献祭环节推进,两双童子也在侯着送命。 圣主望着襁褓中熟睡乖巧的婴儿,其中一双,大抵就是要寄样在他膝下的孩子。 世上没有心甘情愿献祭自己亲生骨肉的父母,如果有,那必有阴谋。 歌沉莲一直很好奇,善祭堂中,究竟藏着什么样的通天之能。 而诸位长老究竟如何做到,令让那些父母亲手奉献出自己的孩子,毫不作伪感激涕零,似乎真的受到莫大荣幸。 大雨不停,天坛长祭。 沈怀一终于觉得害怕,他冒着大雨,跪在祭坛堆放的五谷前,因内疚而泪流满面。 老天爷似乎就是这么小心眼,他就是这场灾祸的罪魁祸首! 全城祈祷青苍止雨,下到三岁孩童,上到耄耋老人。 除了楼枫秀顶着刺客身份,窝藏在沈府睡白日大觉,所有人都在其中淋雨祈祷。 老杜跪的膝盖酸疼,偷偷支起一条腿,抬眼往祭台望了两眼。 秋收祭奠人多拥挤,他当时根本插不进人流里,今日好不容易混入人潮,只可惜全城跪了满地,隔着雨幕,瞧不清君王与圣主。 他对刑遇案道“老兄,咱要不往前挤挤,我还没见过君王跟圣主呢。” “勿动,勿语。”刑遇案拍下他支起的腿。“不想死就放下。” 老杜重新跪好,低声抱怨“那圣主传那么神,怎么这雨一点要停的意思都没有?” 刑遇案远远凝望台上,哭的万分克制,仍然双肩颤抖的沈怀一。 老杜瞧他不对劲,问道“你脸色怎么这么差,能撑住不?” “不能。”他咬紧两腮,紧盯着台上淋着暴雨,苦苦捱着暴雨,跪到身形麻木僵硬的金贵少爷道“也要撑。” 只要这雨不停,沈怀一一旦撑不住倒下去,那更是一大罪过,够全家发配充军的。 正在此时,祭台下传来一声幼童哽咽,小孩哪懂场面严峻,小声抒发痛苦。“娘,好饿,我想回家吃饭,娘,我跪的膝盖好疼,娘啊,我......” 那幼儿话没说话,一巴掌便抽了上来。 祭祀场面委实浩大,除了雨声,绝无杂音,显得巴掌声清清脆脆,原本挨了打,孩子只是啜泣,他娘想他闭嘴,又朝他嘴上掐了一把。 孩子不由越发委屈,憋了半天,憋不住昂首嚎啕起来。 母子二人离祭台不算得远,幼儿嗓子尖,嚎啕声刺耳嘹亮,祭台周遭听的清清楚楚。 明宗沐着大雨,并看不清嘈杂声源,他心烦意乱,拂袖一指,只想覆盖杂音,御卫领命,立刻拨开人潮,向那哭闹孩子走去。 那妇人紧张不已,慌乱间抬起胳膊夹住孩子,死死捂住小儿嘴巴。 她捂的严严实实,顺利止住小儿哭声,因不敢开口祈饶,便朝走来的侍卫躬身磕头,希冀得到原谅放过。 御卫见状,抬眼望向明宗,明宗揉额闭目,忧心忡忡,哪有闲心留意。 妇人怕的不敢松手,渐渐的,那小儿眼白翻出,小脸煞青,眼见小儿性命攸关,紧接着,五谷祭台忽然被人一脚踹翻。 祭台坍倒,谷物撒落,比大雨砸地响的多。 明宗脸色大变,抽身而立,不怒自威。 众民哗然,窃窃私语。 妇女怔愣间,终于松开了手,望向肇事者。 圣主歌沉莲。 他踹完祭台,随意扫了一眼净水。 泰山崩于前,净水长老风骨不变,面色不改。 在天灾中,如此触怒天地的不安,使人们开始沸腾。 很快,严肃场面顿时变得混杂,秩序瞬间不再存在。 多数人因愤怒,站起身来往祭台前拥挤声讨质问。 全场大抵只有相国喜不自胜,这位不可动摇的圣主,竟敢在公然挑战王权! 明宗许他不必授礼的权限,可没有给他以上犯下的资本! 相国一抹脸上雨水,正欲起身请求明宗治罪,忽听百姓中,有人大声呼道“依我看,这正是当朝富足,敢与青天杀价的体现啊!圣主此举,是为苍生向上天鸣不平,与天为敌,获民救赎,这正是真正的博爱,真正的大义!” 紧接着,一个声音应和道“圣主大人分明端得无尚风姿!” 紧接着,又有人补充道“正是!圣主其心如善,为我等所鸣不公,圣主千秋,陛下万岁!” 登时,满城子民集体高呼“月下沉雪歌沉莲,君定朝纲世无双!” 净水长老缓声开口“陛下,国家强盛,百姓富足,历代君王累业如斯,此雨不解,并非当朝之错。圣主一定是体怀到明宗气量,代陛下行问苍天之行。” 明宗微不可查冷哼一声,他没能被百姓接连不断的高呼冲昏头脑,纵有滔天之怒,欲治他轻蔑王权之罪,可在如此朝热的百姓面前,不得不按捺不满。 圣主转过身来,静默而立,却非前来请罪。 “圣主,你可有话,要与孤说?” “莲要说的,他们已经代莲说完了。”歌沉莲微微侧身,向君王示意,身后齐齐跪着的一地民众。 “好极了,好一个代孤,行问苍天之行。”明宗一字一顿,面无表情,起身拂袖而去。 第125章 “陛下。”净水长老阻拦道“善祭未启,您应当随我等入堂,重启仪式。” 明宗皱眉,他自参与这场祭祀,屡遭不敬,这老头子国师之名早已有名无实,竟还敢管控他的行为,真当他软弱不堪! 明宗怒火直升天顶,却不能大肆布众,不过低声道“长老,圣主连天都敢质疑,还怕这场雨吗?想他定能翻手为云,又何必重启善祭。” 言毕,瞥了一眼摇篮中的婴儿道“想来,也不必献祭无辜性命,去代你圣莲道,去敬谢什么天恩吧!” 说罢,明宗离开祭台,整场祭祀被迫中断。 沈怀一他跪在坍倒的祭台前,随风凌乱。 满心都在想,完了,完了,彻底完了。 圣主要完了,他这个犯错的引子,也要完了。 然而,他看见圣主施施然回首,向他颔首,轻飘飘对视。 他带着几分歉意,可眼里分明在笑。 明宗重视且恐惧担忧的,自始至终只有一项。 权利被撼动。 第93章 见识过愚昧百姓盲目的信服, 明宗的确心怀忧患。 自古以来,天灾之下人心惶惶,哪个在天罚之下, 不是谨而又谨, 慎之又慎? 可今日, 活在大别王朝庇护下的子民,竟然在他这位君王面前,无度包容圣主此等行径! 而他身为君王, 竟然只是乘上圣主东风,顺带被他的子民手捎带上夸过两句而已! 明宗倍感不安,命人将献祭双童还与其亲, 回到御宫后,满心反复斟酌如何发落圣主。 相国一步不差, 紧随左右,时刻等候难做决断的明宗,开口索问他的意见。 他很快等到了这个机会。 “相国认为,孤当如何决断?” “祭祀不成,圣主一再触怒天威, 依臣之言......”当即斩首。 相国当然只想往死里整歌沉莲,哪怕赔上外甥孙也无所谓。 但是圣主名望尚在, 百姓必然不满。 想到他对外甥孙惩罚, 相国不得不转圜道“圣主既然不知错漏,不如先行下狱反思, 待百姓目睹天灾惩罚, 而由陛下处理妥善灾况,复定圣主之罪。” 明宗略一沉吟,点头道“嗯, 如此甚好,便交由相国全权安排。” “臣遵旨。” 相国得了口谕,立马吩咐刑部尚书祈恒,动作迅速,动静隐秘,将圣主以及沈怀一,一同押送刑部。 对于刑部来说,押解圣主,可不是什么好差事,一旦走漏风声,弄不好要被百姓迁怒,集结反抗刑部也说不定。 更离奇的是,圣主还没押解到刑部,日头竟然放了晴。 刑部尚书祈恒倍感紧迫,亲自恭候圣主。 他并非圣莲道道生,更由相国一手提拔,严格意义上来说,隶属相国一党。 可祈恒面对歌沉莲却不敢轻蔑。 像刑部这种司法部门,在同僚未坐实罪名之前,通常不会轻易翻脸。 权势能够抹黑,也能够抹白,即便坐实也有可能翻案,何况大别,除非确切谋反之罪,除此外没有死刑。 只要活的够久,说不定哪天迎来改朝换代,君王大赦天下,耄耋之年再被曾经监管的犯人使点绊子,得不偿失。 因而,祈尚书一般避免直接参与审判,何况这位罪犯,他是百姓眼里的神,代表贞洁大爱的慈悲圣主。 更何况,罪状只堪堪一笔,扰乱祭祀秩序。 官场最怕交敌,他不敢轻视,唯恐得罪。 进入刑部大门,歌沉莲毫不担忧,径直提笔落字,沈怀一心如死灰,也跟着签定罪状。 祈尚书收了罪书,正欲落章,看见圣主字笔,微觉惊诧“圣主大人笔迹,信官甚觉眼熟。” 这话说起来,颇有故意套交情的嫌疑。 圣主并不在意他的目的,微微颔首道“祈大人,接下来,还有什么,需要草民配合?” “圣主大人放心,信官已经命人收拾出上好牢房,准备好酒好菜,在离开之前,一定令圣主感到关怀备至。” “多谢。” “请。” “......”沈怀一满脸疑惑。 祈叔叔你好,祈叔叔你要不要问问我舅公,不出意外的话,我舅公让你多多照顾的应该姓沈不姓歌。 祈尚书颇有先见之明,这厢二位尚未押解入狱,御宫中便有人来下旨,当即解除圣主大人之罪。 此时,日光普照大地,河道通释,洪涝尽泄。 万民乌泱泱在莲火宫跪了一片,欢呼圣主威仪,令青天屈服,天灾尽灭。 若说雨停是巧合,那河道通释,洪涝泄除,简直就跟老天爷当真屈服了圣主威仪。 明宗甚至也开始怀疑这等神迹,便不得不下令,敛回对圣主的惩戒。 祈尚书还没请圣主去看看他特地命人收拾出的牢房环境,又只好亲自将二人送了出去。 “圣主大人,当真乃上天宠儿,天恩普度,实乃我大别王朝之幸。” 刑部大牢外,莲火宫已经派来雕琢九重莲瓣的辇车,候着他们光辉满身的圣主。 “王朝之幸,您是在说,草民?”歌沉莲反问。 祈尚书不知他为何发问,干笑两声道“当然,您怎会有此问?” 他话将将说尽,便见圣主面无表情,拾步登上辇车。 沈怀一还没反应过这大起大落的波折,他爹就从刑部将人带带回府上,交给侍女们一通收拾的体体面面,便拉着他去拜谢相国。 沈怀一虽然经常宣称,我舅公是相国大人!但是他跟舅公压根不亲近。 人家又不是没孙子,疼什么外甥孙呢。 他跟着沈父进了相国府,他爹惯常面对高官卑微,进了相国府内,腰杆都不敢站直。 沈怀一知道,现在出了这样的事,他的仕途兴许遥遥无期。 他乐得清闲,可他爹不会,一定会为他不弃不舍,求他并不怎么亲密的舅公铺路。 只是舅公忙碌,正在接见贵客,只将人领到偏厅稍候。 一等就是半个时辰,他爹耐心十足,他只觉得抓心挠肝,管家见状,遂提议领着他去相国府的后花园兜圈。 沈怀一逛花园也只觉得百无聊赖,心里想,也不知道刑遇案在干什么。 大约半个时辰,他转的累了,看日头也该结束了,便绕了回去,想找他爹,经过前厅,见厅堂紧闭,上头欲敲,却有侍从赶来,及时开口道“相国正有贵客接待,沈少爷,不如我请人带您游趟湖?” “不了,我爹将走时告诉我一声。”沈怀一转身欲走,隔着厅堂门扉,听见相国怒声道“圣莲道膨胀如此,明宗放纵无度,迟早为祸!老夫一定要替苍生,斩杀这支祸世传承!” “只看如今明宗已对圣主心怀警惕,兴许,正是最好时机。” 接下来他就不敢听了,一脸假笑冲那侍从颔首,装作一无所闻,又去逛了半圈后花园。 左等右等,终于等到他爹忙完,沈怀一回了府门,立刻去见楼枫秀。 那会老杜黑着脸,拎着包裹,正在逼问窝在塌上午睡的楼枫秀。 “你到底走不走?” 楼枫秀翻了个身,被褥蒙头,并不打算答话。 “行,为了个忘恩负义的狗杂种,你爱怎么找死就怎么找死,老子再管你,就是你孙子!” 老杜将包裹摔在他身上,踹门而去。 祭台生变,场面混乱,老杜趁机挤上前,终得见到那位圣主。 原本老杜以为自己认错了人,可他很快想通楼枫秀执迷不悟不肯离开京师原由。 他知道阿月和他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只是没想的,那是难以逾越的天堑。 楼枫秀睡意惺忪,掀开被褥,想将压在身上的包裹丢下去,便看见沈怀一红着眼进了屋。 “恩公,我有好消息告诉你。”他边哭边噎,一点也不想哭喜,倒像哭丧。 “圣主大人,他光辉无量,为人谦逊温柔,为救那个孩子,不惜触怒皇威。我虽惋惜,但恩公放心,我舅公说要斩杀圣莲道,就一定会竭尽全力做成的呜” 楼枫秀微微一怔,后又宽下心,他想圣主之名赫赫,圣莲道百年基业,哪那么容易遭到斩杀。 沈怀一却又说“恩公放心,我舅父是当朝相国,圣主此回惊怒了明宗,落了祸心,官场整人不需要见血,找准由头一定就能定罪的呜” 沈怀一难以自抑,已经提前为圣主哀痛起来。 他是个帮亲不帮理的,虽然歌沉莲看起来不是坏人,但是,舅公要杀恩公想杀的人,那不需要任何理由,圣主再好,他也不能往外拐胳膊肘。 可喜道罢,沈怀一却瞧他神色不对,拿不准他到底高兴还是不高兴,哽咽着问“恩公,你这是开心,还是不开心啊?” 楼枫秀错愕片刻,继而,他重新将被褥蒙脸,一头倒了下去。 他想,这不正如他所愿吗? 他宁愿阿月死了,这不正好如此吗? 第126章 他怎么会不开心? -- “圣主,长老希望您能行步入宫。”道生撩开重重莲纹花瓣的纱幔,毋庸置疑道“请。” 歌沉莲浑身湿透,经风发潮,圣服浸透水痕,将洁白重莲暗纹,折射出鲜艳光晕。 他走下辇车,正有万民阻塞在通往莲火宫的道路上,高呼他的圣名。 圣莲道的信徒们从来不敢这样热情,因圣莲道喜静,为展现诚挚的信奉,他们对圣莲道言听计从,遵守道中传达出任何指令。 今日,那些拥挤的欢呼声不留余力,仿佛在狂热着燃烧自我,让人毫不犹豫相信,只要圣主愿意给予回应,他们就能为此呐喊到耗尽性命。 歌沉莲碾了碾被声浪击痛,甚至滚烫的耳道,穿过克制的人群分开的大道,目不错视,眉目冷冽,乃至那层惯带的温润谦逊无从寻觅。 骤然间,一只手,牢牢的抓住他潮湿圣服的衣摆。 他垂目,顺着那只幼小的手,看到一名凝视着他衣间重莲纹绣,稚嫩的幼儿。 以及午前那名,险些捂死稚子的妇人。 “圣主大人!是您救了我,救了我们呐!”那妇人感激毫不作伪,浑身都在颤抖。 他抽了抽衣摆,没能抽离。 “花......”幼子道“花花,好看。” 歌沉莲与那幼子凝视片刻,见他实在没有撒手的架势,于是俯下身,一根根掰开稚嫩的小手,漠然道“您误会了,不过因为,他的哭声,令我心烦。” 妇人微微一怔,旋即急切辩解道“不会了,小儿再不会哭了!圣主莫怪!圣主莫怪!” 他终于掰开幼子最后一根手指,幼子痛失爱花,眉头一皱,顿时嚎啕起来。 放言在前,嚎啕在后,夫人一急,故技重施,立刻捂住幼儿的嘴。 “不哭了,我们再也不哭了!” 她的掌心压的用力,与午前如出一辙。 神色悲壮万分,颇有还命之势。 歌沉莲猛然掐住妇人手腕,神色间几乎带着凶狠。 “圣,圣主......”妇人疑惑而惶恐,在他那般冷峻目光下,竟然多了几分羞赧。 幼儿仍在嚎哭,周遭一派热络欢呼。 他听倦了,乏了,已无话可说,兀然起身,快步离去,再不回头。 他确信了一件事。 无论自己做出多么恶劣的事,天下人都会捂住自己的眼睛,为他找到圣洁的理由。 圣主回到莲火宫,登上朝圣台,一如既往礼敬天地,临拜圣位。 创道之祖,歌元慈灵相前,净水长老跪于莲座之上,看到他登上圣台,于是净水起身,走向他,伸出手,做出一个示意的姿态。 歌沉莲身量修长,净水已然年迈,身形不复健硕,他并不喜欢二人比肩,这样的话,必须昂首,才能看清他的神色。 于是歌沉莲露出一贯温顺笑容,俯身跪在老人面前。 “老师。” 净水抚摸着他的发顶,拆掉他的莲冠,梳理他因潮湿有些散乱的长发。 “圣主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你们年轻一辈,包括明宗,只会觉得我们这些糟老头子,迂腐守旧。” 净水为他重新绾起长发,叹息道“为师明白,你对朝政心生抵触,或许,是想要割裂朝政与圣莲道,从而独善其身。” 老人绾的太紧,微微用力,便扯的头皮发痛。 歌沉莲抬起眼,望着净水眼睛,谦逊问道“这样不对么?” “孩子,你以为你凭借什么才能令苍生所敬?你又怎能异想天开,独善其身?” 净水做了起的手势,于是歌沉莲顺从起身。 他脱掉歌沉莲潮湿的洁白衣袍,捧起早已准备好,崭新的圣服。 “天下人为何信奉于圣莲道?因为他们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他们根本看不清楚,想不明白,毕生不知其追寻之物,圣莲道,乃至圣主的存在,就是使得万众归心,告诉他们该去信任什么,依赖什么,愚民唯心有可依,才会获得真正富足。” 老人弯下身,为他佩戴腰间玉带“圣主其实不必试探,即便你亲口告诉他们,神迹为假,他们也会捂起耳朵,闭起眼睛,装聋作哑。” “老师,城防大使是我道中门生,护城河道闭塞,其实一直在圣莲道掌控之中,对吗。” “历来如此。” “既是说,无妄天灾,只是因为没能及时得到疏泄。学生脱身牢狱,不过是及时疏通河道,伪造了又一场神迹。” 净水长老毫无疚心“你应当感恩,雨停了,是苍天厚待你。” “为什么?” “为重启善祭,为挑选圣子,为更好延续圣莲道。” “老师用心良苦,学生惭愧。” “圣主,为师想知道,你是如何诠释圣莲道的?” “学生不敢。老师,您阅尽尘生,如今如何诠释?” “圣,代表天地与苍生,莲,代表贞洁与坚定,贞洁,意味全心的博爱,坚定,意味无我之奉献。圣莲道,是苍生之道。” “此为圣莲道根本,人尽皆知。” “那好,那为师就跟您讲讲,不为人知的。”净水长老面向歌元慈相,神色从容道“为仁者必以哀乐论之,为义者必以取予明之。目所见不过十里,而欲遍照海内之民,哀乐弗能给也。无天下之委财,而欲遍赡万民,利不能足也。” “您对此道诠释,学生闻所未闻。” “无妨,你只是尚在困惑自我。为师没有教好你的母亲,欣慰的是,你却做的更好。为师相信,终有一天,你会理解何为圣莲道,你将亲手创造神迹,施恩天下,苍生皆来瞻仰你的慈悲,臣服于你的神能,其心不可撼动的忠诚。” 歌沉莲注视这位迂腐到腐朽的老人,想起那个,曾经困在淤泥中的囚徒。 他不知道,他会怎样反驳辱骂这位坚定而腐朽的老者。 但毋庸置疑的,那一定很动听。 想到这里,歌沉莲不禁微微笑了起来。 净水长老垂视,只见得他神态自若,似乎根本不知错处,喟叹一声,沉声道“倘若圣主不清楚你的职责,便在这里,跪到清醒为止。” 歌沉莲安安静静跪在莲座之上,并无不从,一如既往回答“学生谨记。” 第94章 日光高盛, 秋老虎不亚于酷暑。 圣主在圣台跪了彻夜,额间蒙上一层薄汗,滚入双目, 蛰的眼睛酸胀。 他没有得到赦免, 不过, 及时得到了明宗召圣主入宫受赏的恩典。 朝堂刚下早朝,为免冲撞权贵,无官职在身, 皆为草民,圣主也不例外,歌沉莲需步行入宫去拜见明宗。 一路走来, 官辇鱼贯而出,皆会向他表以道贺。甚至相国辇车, 也特意为他驻足。 隔着垂幕,辇车中的大人并未开口,而由驾辇的侍臣开口道“相国瞻仰圣主大人昨日神举,正欲往莲火宫递出请帖,既然在此地得见圣主, 还望圣主近前一叙。” 他脚下虚浮,有些疲惫, 婉拒道“恕草民......” 话尚未尽, 便被侍臣打断“不会耽误圣主过久。” “承蒙相国大人抬爱。”歌沉莲顺从靠近辇车,跪地倾听指教。 垂暮卷起, 相国居坐其中。 相国一直不满圣莲道插手朝政, 不认可圣莲道的存在,毕竟这威胁到相国的地位。 一个邪教头子去辅佐明宗,还要我当朝相国干什么? 于是他想引导年轻的明宗, 远离圣莲道,扶持明宗成为天下人心目中的明主。 可他已然高龄,所行迫切,每每逼得年纪轻轻的明宗恨不得禅让皇位戗头自尽。 尤其近来,明宗雷厉风行,处事果决,开始分化职权。 相国原本并不想这样迅速朝这位年轻的圣主发难,只是如今,在圣莲道推动司法新律进行多项修订,竟越过了相国职权。 今日,明宗特意提及整顿朝官职级一事,欲增添御史大夫,作为监察诸位官僚,以做朝政辅佐,位同副相,此行不容置辩,已势在必行。 君王想立副相分担压力,身为臣子,不能不是理解,只是,明宗将将决定要定下这样的人物,却在此时邀请圣主入宫受赐。 倘若这位举足轻重人物,与圣莲道相关,日日与他朝堂相对,想来无比碍眼! 这令他难以按捺怒火,在对手成为极有力的障碍之前,很有必要,对之进行打压。 相国神色肃穆,略带睥睨,俯视着他“听闻陛下将要封赏圣主,圣主当真是受青苍厚待,就连本相也忍不住为圣主道贺。” “草民愧不敢当。” “你倒也知,一介草民。胆敢仗陛下信任,妄图御史之职,失了分寸,逾了规矩,本相可不介意为朝仗杀祸患,再向陛下亲自谢罪,省的你们这群刁狼,挖空心思瓜分本相职权。” “陛下心明如镜,奸佞难得蛊惑,如若相国没有其它指教,草民尚需回禀陛下,请恕草民道辞。” 第127章 “指教么,还早呢。不过,本相观圣主面色不佳,难道圣主也会生病不成?那本相不得不怀疑,你等不容玷污的圣莲道,究竟有没有所谓神能。” “相国大人所言甚是,万物既存,必有所疑。” 见他不卑不亢,相国发难不得,冷哼一声,只得收回目光。 他无声迎送,侍臣便放下垂幕,驾辇而去。 晃过的日头焦灼,歌沉莲扶地起身,他捏了捏眉心,神色恢复几分清明,随后走往威严大殿。 受了臣服的拜礼,明宗没有容许他的起身,而是向他颔首一笑,开口道“想了很久,孤想不到该赏赐何物得衬圣主,只好亲自过问,圣主想要什么赏赐?” 昨日大雨骤停,洪涝刹间尽褪,他的罪行变成神迹,由万民亲眼目睹。 明宗没有经历过太子之位的洗礼,身为皇子,他接触圣莲道机会并不多,加之年轻,只知圣莲道盛名之重,实则对圣莲道并没有太多敬畏之心。 当然现在开始,比起敬畏,更多担忧。 明宗说是没有想好,那其实就是没有赏赐,又或者,那赏赐无人敢享。 “无功不受禄。”歌沉莲回道。 “圣主昨日刚斥责青天,大雨方停,孤历任三年,都无法做到这等千秋之功,圣主能力超群,万民景仰,于孤有过之而无不及,何来无功?”尾音一挑,话中已露杀意。 明宗尽管抬举歌沉莲,但不允许天下人全部抬举歌沉莲。 在此事之前,明宗觉得他明理识务,不攀权势,比互相勾攀的朝臣更值得信任。 虽历来知道民心崇拜圣莲道,但知道与目睹,那是两回事。 他真正见识到圣主的威望,方才意识到事态严峻。 身为君王,可以捎你一起施恩天下,那是因为天下都是我的,但绝不能搞得是因为你圣莲道,才让天下人认为君王高明。 你压过君王风头,那是本末倒置,权利绝不容许置疑,更不允许超越。 明宗无比清楚,他要敢当着文武百官踢翻他的皇位,上奏疏本就能把他淹死,指不定又要立几个束礼识节的部门,监管他的言行。 倘若明宗当着天下人这么狂妄,势必第二天全城就能传出他暴君的名声。 “陛下,大别开朝,圣莲道建立,只为辅佐朝政,促万民归心,以苍生立意博爱的噱头。莲何功之有?” “是,圣主亦不曾以此误导孤。只是孤近日才知道,圣莲道逾规指教多位重臣,替孤修正多项律法疏漏。如此苦心,替孤承担治世之责,孤实受感动。” “陛下治罪。” “圣主既已无功,又何来其罪?” “无论是莲,还是圣莲道,不过是朝露入海,没有汪洋,暮夕则涸。没有资格与您同担治世责任。荣辱只在带给苍生光明希望的明宗一人之身,圣莲道不能与您承担荣损,莲不会,亦不配。” “正因如此,孤已经拟定撤除圣莲道插手朝政职权,决意以孤一力承担。” “陛下圣明。” “这样说来,圣主果然无功无过。”明宗垂目,肃冷道“只是,孤答应要给你赏赐。” “能得叩见君颜,便是莲最好的赏赐。” “既然圣主高明大义,孤何必强求,退下吧。” 至此,明宗已经给了他赏赐,免除他的死罪。 -- 明宗罢免圣莲道的辅助司法修订律例职权懿旨震惊朝野,圣莲道参与律法协定,那是历代君王给的权利,好为生民商行致以完善安身立命之责。 最初授权之际,君王为防止宗门逾权,严令禁止圣莲道参与任意党派。 可宗教在不停发展膨胀中,门生桃李天下,爪牙早已遍布各个朝政重要机构,剔之不尽。 朝堂满是门生故吏,拥有堪比君王的威望,看不到的隐患深埋其中,难窥真相。 根基虽不好动摇,可从此刻开始,明宗必将逐渐欲削薄圣莲道权威。 诸位长老无可奈何,一场议事直到深夜,仍未找到笼络君心的对策。 净水对待那位温顺的圣主,感到一丝失望。 他本该利用明宗信任,为圣莲道谋图利益,看来昨日彻夜反思己过,仍然不够清醒,任由秋祭一事不断发酵。 “孩子,你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听到净水问话,歌沉莲略显迟钝,他缓慢抬头道“是的,学生是为,圣莲道所行之道。” “错了,我的孩子,你在自毁,拉着圣莲道,一起。” 他眼中木然,望向老人的眼睛,如是道“圣莲道,只要有您在,相信,您绝不会让它的盛名,蒙受分毫损伤。” 净水伸出手,抚摸他的发顶,眼神露出悲悸,最终叹息一声。 “你累了,回去休息吧。” 他说罢,转身而去,听见他沉重步履,眉头不得纾解,不由得喟叹一声。 诸位长老尽数散去,余留净水孤身盘坐莲座之上,跪在歌元慈像前,默默忏悔。 他忏悔的是,他终究没能教好他的学生,忏悔的是,错过引君王入善祭堂的最佳时机。 在他一心忏悔间,本该谴出莲火宫,不再身为宗门道生的伏步乾,却现身朝圣台。 他残缺左耳文上的那朵九重莲花,新补了颜色,仿佛拿鲜血填补般刺眼的鲜艳,看起来隐约似乎散发着甜腥的味道。 缺了小指的右手,握着一把重剑,剑鞘镌刻着七瓣重莲,而衣扉间,正是七重莲瓣。 圣莲道中,以莲瓣区分等级,一般初入圣莲道的门生,衣间绣纹皆为莲苞,而经过洗礼的道生,便绣三重莲瓣,诸位长老则是八重,唯独圣主九重。 七重莲瓣,仅屈居长老位下,证明他在宗门地位卓然不菲。 伏步乾登台而来,恭敬道“净水长老。” 净水闻声,眉头更加凝重,回头道“你怎么回来了?” “仰无暇门一事繁琐,恐笔字不能详尽,特此来回禀长老。” “我大体已知,不必多言。” 伏步乾忙道“还有一些隐秘,几位教使为获长老信任,并未在信中详尽。” “哦,你且说来。” “当地为首资业,仰无暇门虽然成功渗入七成,却有个涉猎繁杂的商贾不好啃动,幕后东家从未露过面,且受知县顾青民庇护,许多权限由那名知县亲自授权,他们那些个不识趣的,口风都很严,不肯透露此人音讯。” 定崖百姓不肯服从新的制约,庸民抛弃陋习,接受福祉,总归需要过程,这个过程比较缓慢,仰无暇门便需要重新掌管资产流通。 当然,此举并非侵占当地资产,而是更好管理整个定崖发展。 不出意外,此等行径,必然引来剧烈反抗。 这很正常,仰无暇门的教使处理此事向来得心应手。 历年京师与各州郡之间贸易在不可避免的下滑,大费周章改制一个陋习繁多的郡县,正是为各地注入新的资源方式,才能令大别贸易重新焕发光彩。 各州府早已形成独有互易往来,县与州府关联单薄,新的交易形式在大局之外,固化难以打破,未曾经由圣莲道插手的定崖却在短短几年内风生水起,正是现成的资源。 净水并不担心,总归不出一年半载,百姓习惯新的法则,自然而然便能得到驯化,何况一些商民律法条例,本就是圣莲道参与制定,仰无暇门的教使,最清楚怎么钻其中漏洞,再难啃的商贾,若得取缔,不过只在掌权者三言两语之间。 但这一回的骨头,属实有些硬。 定崖城知县比起信服圣莲道,更与商民亲近,一些仰无暇门制定规则的严谨之处,需要知县出手安抚民众接纳,可现在,这名知县明显抗拒仰无暇门的行为,各商户蠢蠢欲动,不好内部攻破。 其中有个不见行踪的东家,掌握定崖起码三分局面,涉猎太泛,最大营收主在海陆,另外涉猎砖窑,木材,甚至提供免费学府,各个途径都沾了边,纳税非常庞大,极得人心。 他们运作模式稳定,仰无暇门若想掌控定崖制定新规,必须拥有这户庞大商贾的归附,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 “此人姓甚名谁?” “楼枫秀。” 净水难得蹙眉,暗暗想到,道生查探到的刺客信息,以及那页杂乱笔画,细细想来,模糊的二字,正是枫秀才对。 “哦?你既来回禀我,必然得知此人居身之地,想好了万全之策?” “伏生有负期望,只知大概三个月前,此人入了京师,此后音信全无。” “也就是说,问题依旧存在,你没做采取任何有用措施,却违抗我的命令,擅归莲火宫。” 伏步乾屈膝跪地,呈上一封秘奏“仰无暇门动作过于激进,教使并未给予伏生应有尊重,屡次不听劝告。尤其那名知县,秘密呈上几封奏折,好在入朝前,被我及时拦截,否则功亏一篑!” 第128章 净水接下奏章,不紧不慢翻开折子“圣莲道虽失直接参与司法的权限,但门徒遍布当朝权贵,还不至于任由一个七品知县诋毁,何必你来多事。” “长老,我已查证,定崖知县没什么来历,中举后一直想入朝执政,双亲托人砸钱才买来的小官。” “既然如此,又有何惧?” “定崖县只是群不知好歹的愚民,根本曲解我们兴盛定崖之心,想要联合知县奏表明宗,撤离仰无暇门,长老您不能不防!” 净水长老却不甚在意,他扫过秘奏,张口道“小小定崖县,翻不出什么动静,不必紧张。” “伏生听闻,陛下似乎在忌惮圣莲道,不光参与司法职权遭受剥削,增设御史大夫一职,谨慎避开所有与圣莲道牵连瓜葛的人选。我道行事屡受限制,长老或有用到伏生之处。” “陛下不曾受过宗门中管教,难免忌惮宗教引领天下归心的能力。你回去吧,宗门自会处理得当。” 伏步乾不肯动身,急道“还请长老明示,伏生何时才能重回莲火宫?” “你在圣主的面前做下杀业,莲火宫已无你容身之地。” “伏生是为圣莲道的声誉,那两个杂碎认得圣主,定会泄露圣主过往秘辛!玷污圣主盛名!” “我知你心,因此保你,仰无暇门乃莲火宫直隶宗门,又有何不同?我授予你的权利,不屈于人下,你何必执着回来。” “不同!长老,您明知我心所往!” 净水长老凝视着他,目光难掩失望“我本看重你绝对忠于圣主,却不想如此不堪大用,一个来历不明的刺客,喊出无关紧要的名字罢了,你却急于见君宴痛下杀手。” “胆敢玷污圣主者,该死!” “你曾为入圣莲道,自断其指,许诺誓死效忠,而今见我年迈,却是不肯再听老朽的话了?” “伏生其心不曾有违,还望长老成全!” “非我不能成全,你罪行已定,又当何如?” 伏步乾目光如炼,高声否决道“伏生杀人无数,却不觉罪恶滔天,唯一罪行,唯独错伤圣主!” 只见得他面色一凛,一掌抵地,当即抽出重剑,毫不犹豫斩向腕骨! 幸而剑刃够利,幸而他手劲稳重,那一剑齐齐整整,血雾均匀喷洒成弧。 他捧着他的断掌,起身道“伏生,这便,与圣主请罪。” “你以为你如此行径,圣主就会原谅你的罪行?” “如不得其原谅,愿一死明忠。” 此道生决绝到盲目的地步,一步步趔趄着,走下朝圣台。 第95章 深夜秋寒, 玉掖殿中漆黑静谧。 歌沉莲步履迟缓,目光几近涣散。 他穿行黑暗中,踱步入浴房, 直至身体浸在冷浴中, 任由冰冷席卷, 方才舒缓紧绷的神经。 冷水冲泄掉绾发莲冠,湿淋淋的衣裳紧紧贴在肌肤,厚重包裹着的感觉, 令他倍觉心安。 须臾,他踩着淋漓冷水,回到卧房, 玉掖殿不生明火,只有珠台上放置的夜明珠照印出微弱冷光。 起身时, 沉重的衣袖打翻明珠台,明珠滚落,他捡起时,感到无以复加的冰冷。 歌沉莲终于发觉,自己或许正在生病。 他蜷缩于床笫间, 半梦半醒中,耳畔听到门外细碎的脚步声。 歌沉莲睁眼, 在这座冷清的宫殿中, 任何轻微的响动都能令他心生澎湃,安静听着脚步声的靠近, 直到停在门前, 仿佛是在犹豫些什么。 君王下令撤去守护圣主安全的巡街侍卫,连同撤离了理应按时在周遭巡视的侍卫,他的老师分身乏术, 还不得闲空,填补起这一缺漏。 于是令想要索命的刺客,能够轻而易举潜入莲火宫。 他从枕间取出那只短匕,他想,如果真的是他,那么他就把这只匕首,连同自己,全部交出去。 脚步声在门前徘徊,急促间略显急躁。 很快,他下定决心,将抵在门扉间欲敲不敲的手挪开,粗鲁踹开大门,直闯进殿中。 不善来客伸出双手,拉住圣主的衣襟,将他从床榻上薅了起来。 圣主凝神一望,只见来客齿间叼了只木杆,木杆一端坠着只灯笼,此时烛光乱晃,晃在他柔软的唇瓣上。 歌沉莲心口膨胀酸疼,无来由感到一丝干渴,他在那样的光晕中缓缓喘息。 楼枫秀薅起人后,摸到他衣裳湿透的冷水,当下剥掉自己外衫,十分心细的往他湿衣外紧紧裹住。 紧接着,他口齿一松,一手挑上灯笼,二话不说,拽着他便要走。 只可惜,他没拽动。 歌沉莲站定原地,看到了他朝思夜想的宠物,眉目松懈,露出灿烂无比的笑容。 “你回来了。” “回了屁,跟我走!” 他的宠物表情紧迫,带着浓浓的忧虑,拽的自己手腕发疼。 “你在担心我?” “是,我担心。”楼枫秀道“我担心,你不能死在我手里!” 歌沉莲反握住他的手腕,轻声道“那么,你闯入我的宫殿,想要带我去哪?” “带你去看看你的坟!” 歌沉莲走近一步,赤足踩出水渍声。 他身量极高,以一种压迫势的方式靠近,灼热气息扫过唇瓣,蒙着迷惘的眼眸,渐渐涌上一层明媚的欲望。 楼枫秀感受到气息的滚烫,不禁退后一步,歌沉莲却只是递出一只短匕。 “没关系,葬在哪里,我不在乎。” 楼枫秀愕然,他冷脸抓过匕首,笔直指到圣主咽喉。 歌沉莲感受铁器冰冷,莫名觉得舒畅。 因起大热,裸露出的皮肤像蒙起一层浅色的粉脂,带着渴求的苦涩。 须臾,楼枫秀撤开短匕。 “不杀我?” “你不怕死,老子还杀你干什么?当然要留着你的命,千刀万剐!” “还有吗?” “......当然有,你看什么看,你穿开裆裤老子就在混迹江湖,有的是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办法折磨你!” “你已经在折磨我了。” 楼枫秀握紧匕首,不明所以道“胡说八道,老子还没动手!别废话,走!” “等等。”歌沉莲扣紧他的手腕,眸色潮湿一片。 “你忘了取走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你的吻。” 歌沉莲忽而将他填进怀中,扣紧腹背,微弓身,压上他那看起来柔软无比,吻起来更是果然如此的唇瓣。 楼枫秀呼吸一窒,刹那间脑中空白一片。 他被灼热交缠的气息占据全部感官,歌沉莲轻而易举撬开他的口齿,攻城略地摄夺他的呼吸。 他的舌根在发麻,太阳穴在疯狂跳动,灼热的温度通过口腔,烧往他的四肢百骸。 在即将溺死之际,歌沉莲撤留出一丝间隙,离开他的唇齿。 他听到歌沉莲低低发出笑声,手指攀上脊背,捏了捏他的脖颈。 给了他一个极其温柔,而友善的提醒。 楼枫秀猛然回神,开始大口呼吸。 只刹那的空隙,歌沉莲再度期身,含住他张开的唇瓣。 楼枫秀终于有所醒悟,开始剧烈挣扎,歌沉莲却死死摁住他后脖颈,不允许他有分毫撤退余地。 他手里分明握着匕首,却根本不舍刺出,反而成了占据一只手,多余的武器。 歌沉莲不知道为什么,这名刺客始终不舍动手。 不知道到底到什么样的地步,他才会捅下这把利刃。 于是他毫无顾忌,贪婪的索取,饮鸩止渴般义无反顾。 下一刻,楼枫秀终于有了动作,却是丢掉短刃,提拳便打! 那动作仓促凌乱,浑身都是破绽,歌沉莲不必留心躲避,反而精准抓住他的手腕。 楼枫秀毫不留情,用上所有手段,歌沉莲却仿佛知道他动作直指,每次都能轻易格开攻势。 很快,扼住双腕,狠狠别过他的双手! 将将他半身牢牢控在怀中,在他下盘动作之前,一条腿先一步强势插在双腿之间,轻轻松松一别,困在床笫之中,提膝压上小腹! 在身下人还手之际,手指迅速抵紧对方下颚,控住致命咽喉! 一套招式手段连贯,全部下流无比,歌沉莲却做的无比顺手,就好像有什么人曾言传身教。 “操你妈的歌沉莲!”他惊慌失措骂道。 歌沉莲笑起来。 他爱极了他的怒骂,他控制着他的咽喉,倾身吻了吻那张脏话连篇嘴唇,迫使他抬起下颚,在他喉结锁口细密噬咬。 猎物猛烈的反抗,使他浑身烧起高亢兴奋。 他想,你宁愿如此狼狈,也不舍杀我。 那么,就是在允许,我的得寸进尺。 他撕裂他胸前衣布,碎裂声仿佛清晰的挑逗,衣衫尽数揉碎,翻滚间无意触碰到身下某处。 猎物难捱的呜咽一声。 第129章 歌沉莲神经迅猛跳动,空出一只手,往他身下直直探取! 他的眸中带着神秘的蛊惑,露出与往日全然不同的笑容。 “我以为,你全身最硬的地方,只有一张嘴。” 猎物因羞愤而双目通红,他狠狠吞咽口水,见隙间突然昂首,咬住他的咽喉! 歌沉莲仿佛感受不到痛,那痛分明是在抨击灼热的欲望。 他身体青筋如暴胀起,肌骨紧绷到极致,双目冷冽凶狠,毫不退让。 不可控的□□不断在腹间囤积,烧的他五脏俱焚。 歌沉莲痛恨他所拥有的全部,唯独想要占有这样一个人。 强烈的欲望占据上风,为获得甘霖解渴,愿付出生命作为代价。 猎物狂吼一声,在他沉沦欲念之中,死死咬着他的咽喉,奋力挣出一只手,另一条腿勾在腰间,手臂绕过腰迹,正欲将他翻压身下! 反败为胜之际,掌心无意滑过,背脊那道狰狞伤疤。 转瞬间,身下人骤然冷静,仿佛得到了某种降服。 随着他的反抗戛然而止,身上人同时停止动作。 歌沉莲垂眸凝视他,带着疑虑,眨巴了下眼睛,甚至有些无辜。 楼枫秀露出难以辨别的神色,伸出手,盖住他的眼睛。 他自嘲般叹息“歌沉莲,我他妈欠你的。” 好像是一种,奇怪的邀请。 歌沉莲昂首,轻轻亲吻覆盖在双眼上的掌心。 他没有反应,反而闭上了眼睛。 于是,他弓起背脊,期身拥抱他的身体。 这样纤细,再用些力气恐能折断。 灼热的吻带着试探,细细密密落在他的眉眼间。 他竟真的放弃了反抗。 乖的像一只失去尖爪獠牙,只会颤抖的幼兽。 歌沉莲周身散发着惊人的温度,宽厚粉脂般的胸膛,与他紧紧相贴。 他抬起他的腰身,那蓬勃的欲望暴涨至痛。 他们一样的难熬,一样的痛苦。 楼枫秀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敢发出分毫声音,死死咬住唇瓣,承受着他逐渐丧失耐心的侵略。 那胸膛里猛烈跳动的,是一颗连他自己也从未看清的真心。 楼枫秀一生挨过的打,一双手脚数不过来,忍痛能力一绝。 但全部加在一起,不抵这撕裂的疼,带着屈辱黏腻润滑的鲜血。 还有,自卑。 他们拥抱在一起,沉沦在浓烈弥漫的旖旎中,汗液浸湿对方身躯。 疲惫不堪,鼻息痴缠。 楼枫秀掌心不断磨砺过背脊上那道伤疤,紧闭的双眼,滚落着灼烫的眼泪。 歌沉莲俯身亲吻那双湿透的眼睛,尝到无可奈何的酸涩。 分明被那柔软到脆弱的温热严密包裹,在欲望中辗转反侧夺取拥有。 却觉得,不可挽回的,失去了更为重要的东西。 第96章 楼枫秀睡的不好, 他半睡半醒间,遭受了一场鬼压床。 这鬼身量沉,体温过热, 压他浑身滚烫, 呼吸困难, 上整个半身动弹不得。 并且,那鬼还会呼吸,温热呼吸从后颈均匀传来, 他略辗转身体,浑身顿时传来酸麻疼痛。 楼枫秀当即惊醒,身后人跟着微微一动。 歌沉莲睡的很沉, 自然而然收紧双臂,将楼枫秀牢牢圈在怀中。 楼枫秀腰身极度不适, 咬紧牙口,绝不肯露出半分虞色。 撑起身子,发现浑身赤裸,红痕遍布,而双臂却被困上枷锁。 所幸锁链尺寸够长, 能提供他方圆三尺游刃有余的空间。 楼枫秀咒骂一声,挣扎间惊动了歌沉莲。 手腕在锁链困束中, 勒的发红。 歌沉莲捧起他的手, 揉捏他腕间锁链困缚之处。 楼枫秀猛然抽手,朝他脸上狠狠揍了一拳。 歌沉莲挨的结实, 却不在乎, 甚至露出笑容,垂首来,轻轻吻过那只捏紧的拳头, 随后,缓缓撩开他眼前凌乱头发。 狰狞的凶悍,顿时化作娇嗔的柔美。 楼枫秀别开头,面无表情道“放开我。” 歌沉莲心情愉悦,挨揍也挨的心甘情愿。 他没有答应他的要求,他走下床榻,去打来温热的水,亲自为他洗漱擦脸,紧接着,他还为他换上他的衣裳,而后,在散开床榻间,捡到一抹红绳。 “还给我!” 歌沉莲不答,缓缓将那红绳,系在手腕间。 楼枫秀操了一声,抬腿想朝他心口踹,因为太痛,牵连的身子一缩,终归没下得力气。 歌沉莲抚平被褥褶皱,轻声道“不要乱动,你好好休息。” “......休息你妈!” 歌沉莲起身离开,因为殿中不点名火,他便去的有点久。 直到端着粥碗回来,他吹凉粥食,喂到楼枫秀唇边。 简直比照顾孩子还要谨慎些。 那日,他在这面榻上痛到打滚的模样,歌沉莲记忆犹新,大概猜到,他也许不能吃生冷,于是找了个伙房,偷偷熬了一锅热粥。 楼枫秀翻起凶神恶煞的眼神,像在吞他的血一样,吞下那口粥。可只一口,他脸色骤变,呕出那口粥,一把打翻了碗。 在流浪数年间,楼枫秀绝对没有剩下过一口饭。 他很可能这辈子再也尝不出食物的味道,但绝对不会糟蹋粮食。 今天,是楼枫秀这辈子头一回违反准则。 因为,他在那碗粥里,尝出熟悉味道。 以至于,生出无法抑制的怒火。 楼枫秀有多爱阿月,就有多恨歌沉莲。 他无法接受,不断在这名圣主身上,看到阿月的身影。 “不喜欢?”歌沉莲放下孤零零的勺子,不疾不徐道“你喜欢什么?” “你给的,都让我觉得恶心。” “我想到了。” 二人眼神相撞,一个目光凄冷,一个饱含绝望。 末了,却是歌沉莲闪躲开来。 静默之间,殿外传来道生回禀“圣主,夫人闹着不肯昼寝,一定要见您呢!” 闻声,楼枫秀额头狠狠一跳。 他看着歌沉莲起身,果然将要离去,刹那满腔心绪一团乱麻,心肺仿佛被人扯烂丢弃,踩在脚底般糟蹋的屈辱。 下一刻,歌沉莲抬手,轻轻擦去他唇边米渍。 唇指触碰,昨夜种种刹那涌上心头。 楼枫秀只觉屈辱,赤红耳目,挥开他的手,哑声道“去你妈的,少碰老子!” “别怕。”歌沉莲收回手指,声音克制着紧促,迟缓道“我会藏好这副嘴脸的。你不喜欢,我便不再做了。” 他背过身,拾步离开寝殿。 “无所谓。”楼枫秀望着他的背影,带着自暴自弃的安慰。 “反正,我从里到外,早就烂透了。” 与阿月重逢的那刻,他就开始烂了。 不对,他原本就是烂的,只是镜中月碎,他一烂到底。 -- 伏步乾走下朝圣台不远,因失血和极端痛苦昏迷。 算他好运,没能活活疼死。 净水长老心善,将伏步乾送入封锁别宫善祭堂,他不过一场睡梦,便忘却所有伤痛。 伏步乾生就阴狠,当年乃是山野间杀人不眨眼的悍匪,京师悬赏榜单中名列前的凶犯。 因在祭祀仪式,见过圣主一双不沾尘俗的干净的眼,他头一回见到不必赘述的慈悲与善,深深折服,从此夜夜为所犯杀业折磨,渴望得到那份安抚人心的救赎,为此不惜断指,入道甘做门生。 净水长老欣赏这位顺从者,恩准他入宗门,特地为他隐藏起身份。 可作为门生,这样的身份却低微,并不得日日面见圣主,后来,圣主大病,他们这些门生,没有资格入内侍奉。 伏步乾焦躁难耐,只想见他一见,却在偷潜入宫殿,终于发现所谓大病只是幌子,而寻找少年献祭者的因由,也是为寻回圣主。 在他得知真相后,道中正着实处理收自定远收到无名信,私以为是忍受盐场压迫的小民告密,事后查证,查出那笔迹与定崖县令笔迹吻合,既匿名求到圣莲道,顺手了结倒也简单。 以至年末,抱仙慈院反倒翻天覆地了,可那县令受人所困,根本无法离开定崖方寸之地,此事疑点颇多,于是,他随受净水委任,以处理抱仙慈院布施之名,一同来到定崖,寻找圣主踪迹。 不想苍天垂怜,竟然让他寻得圣主有关线索,那件华贵圣袍。 回程之际,他将所有一同离开定崖的同门沉尸入海,面对净水,谎称已经清理干净所有知晓圣主行踪的相关人等,终于成为唯一一个能够近身守卫圣主的忠仆。 他怎么甘心离开,离开莲火宫的每一日,失去那份独有的荣幸,足以令他煎熬致死,比斩断手脚更为痛苦。 伏步乾醒转过来时,发现自己正在一辆正在前行的车辇中,他的手掌完好无损与他腕骨相接,创口处感受不到分毫痛楚,细密的针脚缝的天衣无缝。 第130章 他费了些气力,抽出重剑,挑出一根线头,撕咬掉隐秘的线,接着捧起断掌,残影般冲出车辇,一路不歇,重回莲火宫,脚步急不可耐的凌乱,紧迫着前去面见圣主。 他在玉掖殿外解下配剑,珍重磕头,谦卑道“罪人伏生,求见圣主。” 他重复三遍,迟迟等不来回应。 伏步乾心焦如焚,腾挪着膝骨,额头磕撞着殿门“伏生知罪,求圣主垂怜!” 话音刚落,一只软枕砸上殿门,仿佛昭示内中主人的不满。 这举动幼稚可笑,伏步乾大气不敢出,试探了一声“圣主?” “滚!” 伏步乾愣住了,那里传出粗野不耐的声音,怎么可能来自圣主。 他眉头一拧,当即撞开殿门,直望见凌乱床笫间,躬身苦睡的男人。 面部上虔诚皮囊,开始一寸寸瓦解,露出阴狠气质,牙根恨的咬出血来。 究竟是什么污秽东西,竟敢用他污秽的身躯,玷污圣主贞洁寝殿。 楼枫秀极致疲惫,他闭眼苦睡不得,听见声响,只好艰难在床笫间拧了个身,烦躁拽了拽锁链,而后抬头,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 紧接着,楼枫秀神情极速变化,一潭死水的目光同样狰狞起来。 “是你。” 此刻,伏步乾浑身愤怒的气血全部灌进头脑里,眼前一切,遮蔽了他的思维。 他认不出他,也确实很难认出。 这个男人身着柔软中衣,丹唇皓齿,双颊微红,明眸善睐,无论如何都很难与那时凄凛惨白,凶相毕露,行动狂如疯狗,能够徒手撕掉他半只耳,理应死在火海中家伙相提并论。 楼枫秀笑了一声,他忽然从诡异的命运里,咂摸出一丝侥幸。 他还活着,能与故人重逢,仇人会面。 楼枫秀绷紧锁链,猛然踹向床尾,当即因牵连而疼的面颊扭曲。 所幸用尽了力气,帷幔间扣住锁链的玉栏断裂,他爬起来,抽动锁链,扯断横玉,于是一只手臂得以自由。 伏步乾大步上前,只手将他一把抓起,狠狠掼上墙面,忽而间,他的目光落在那散乱的衣裳里,看见无法遮蔽,刺眼的红痕。 “你,你......” 楼枫秀昂首,冲他脸颊的上惹眼的莲花狠狠撞去! 伏步乾目光阴鸷狠毒,那耳道间,开始从洞口往外淌血。 他吃痛却不退让,单手发力,勒住对方咽喉,声音从咬碎的牙尖里挤出来“你干了什么?” 楼枫秀喘息艰难,不甘示弱道“干了,你的,圣主啊!” 他不可置信,瞪大眼睛,用另外一条裸露的断腕不住重复敲击头颅,极端痛苦之下,暴怒嘶吼道“贱人,污秽的贱人,你竟敢勾引圣主!你竟敢!” “......”楼枫秀气笑了。 算是知道了什么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趁他癫狂嘶吼的自残,楼枫秀趁机抬腿,又是一脚,踹裂另一端的透玉,抡起锁链,立刻与他扭打一团! 伏步乾几近疯癫,忽然停止嘶吼,猛然扬手,将那裸露的腕骨砸上他的腹部! 哪怕是断腕,力道却极重,楼枫秀一口气没喘过来,当场趴下,一时直不起身。 命运还是那个不要脸的命运,当年打不过,如今这恶徒虽缺了只手掌,还是打不过。 “贱人,我要剁碎你。剁碎你。”伏步乾将他拽下床榻,拖向殿外,一脚勾住重剑,正欲拔出剑刃,却恍然发现,自己只剩下一只手。 他放开楼枫秀,握上剑柄,杀气腾腾。 这回,势必要将他捅的稀碎,剁成烂泥,再也蹦跶不起来! 楼枫秀转头就跑,伏步乾挥剑追上,一脚踩中落在地上,多余延长的锁链。 楼枫秀暗骂一声,正见剑刃砍落,下意识抬起双手,只听咔嚓一声,那刃锐利,一剑斩断了腕上锁链! 正欲脱身,发现另外一条锁链还在他脚下牢牢踩紧,眼见下一剑落下,他往前飞扑,抡起锁链抽上他的脸。 伏步乾竟连眼都不眨一下,拽住锁链,一剑斩断,拼命重复挥动手里重剑乱舞。 楼枫秀没有武器,躲的狼狈不堪,他下盘不稳,脚底趔趔趄趄,眼见就要抵挡不住,此时突然横出一根长刀,挑开再度落下的剑刃! 刑遇案突然现身,接上伏步乾的力道,意欲引走他的攻势。 可他根本不受影响,一心只目标只有楼枫秀。 “恩公!” 沈怀一仿佛一只花蝴蝶,在刀光剑影里扑上来,将楼枫秀一把推翻。 眼见不好,只听随后抢入殿内的净水长老高喝道“住手!” 陷入魔障中的伏步乾仿若不闻,剑刃寸步不脱,跟的紧密。 净水脸色一紧,不满道“你竟连我的话却也不听?” 他真就不听,连余光都没给一个。 净水对随身道生疾言道“将那群门生全部召来!” 身后道生领命,转身疾步而去。 沈怀一想救又没能耐,想跑又担心恩公安危,滞留在刀剑中脱身不得,躲的比楼枫秀还要狼狈。 重剑挥的全无章法,繁乱且力狠,刑遇案原能逐占上风,沈怀一一参与,反引得刑遇案不断错神,乱剑残影间,忽听身后沈怀一啊了一声。 刑遇案长刀一个没能接稳,受那剑刃刺破肩肋! 眼见形式急转而下,只听一道沉声传来。 “伏步乾。” 听闻熟悉音色,恶人重剑顿止凌空。 刑遇案忍痛匆忙回头,分神担忧道“少爷,你怎么了。” “我,我看他快捅到你了。”沈怀一哽道“果然捅到了!” “......” 伏步乾回过头,凝视来者,歌沉莲。 他双目瞪的太过凶恶,眼球突兀的鼓出,遍布血丝仿佛正在跳动。 “圣主,他该死,他一定得死,他玷污您,不过没关系,你放心,圣主,我知道你不甘愿的,你是贞洁的,我会替你剐了他,阉掉那污秽的东西,我一定替您将他骨头全都碾碎......” “是谁告诉你,我不甘愿?”圣主打断道。 “啊!”沈怀一惊叹一声,他望了望楼枫秀,只见恩公脸色苍白,神色疲惫,仿佛做了一夜长工。 又望了望圣主,只见圣主脸颊带着淤青,下巴破了层皮,咽喉一排牙印,好像经受一夜折磨。 “啊。”沈怀一受到难以阐述的震撼,第一时间抬眼去望刑遇案。 刑遇案忙着堵伤止血,因痛鼻尖渗出一层薄汗,灰蒙蒙的世界中,折射着日光仿佛在发亮。 他狭长眼睛朝沈怀一无声一扫,唇瓣微微一动。 “啊?”沈怀一没听见刑遇案在说什么,他满脑子都是震惊和紧张。 他震惊于恩公报复仇人的手段竟这么的,这么的,嗯...... 又紧张于自己顷刻听懂所有信息后竟然立刻想到刑遇案,刑遇案,嗯...... 蒙尘的世间,原来如此妙不可言。 正在此时,伏步乾面色一拧,朝楼枫秀凶猛扑来,压倒在地,狰狞怪叫着,恨不得将他吞吃入腹! 刑遇案眼疾手快,当即翻转刀背,硌住伏步乾的下颚,拉着他往上一提,控制住他疯狂举动! 此时宫殿涌入数名门生,这群门生不像门生,竟然个个身手不凡,入得殿来分工明确,一帮人出手来摁,一帮人撒绳开捆。 御卫被尽数撤走,净水忧虑圣主安危,可圣名不与杀伐同苟,终不得兼并,净水想了许久,才募齐一帮暗卫伪装门生,前来维护圣主安危。 银钱历来没有白花的,这群人刚换上门生衣裳,立马就上手就职了。 “捆错了!”沈怀一上前拦道“不捆凶手,怎么反倒捆我的人!” 群起攻入的门生,并不作理,分别摁着刑遇案与楼枫秀,拿着绳索,怎么紧就怎么勒。 “你放手!他受了伤!净水长老,你这是何意!” 净水面色已经不能用差来形容,不过,他尽量态度和蔼,对沈怀一道“恕小老耳拙,这位。是沈公子恩公?” 既然已经露馅,沈怀一也不隐瞒,单薄身躯,拦着二人身前不肯退让。 “今日不巧,叫沈公子见笑了,圣主恐有要事处理,不能妥善接待,沈公子不若改日再来?” 沈怀一试图艰难解释道“......对,他,他十分瞻仰,瞻仰圣主,就,就,呃,那个......我们这就带他走,绝对不再踏进莲火宫一步!要怎么赎罪,您尽管拿我出气,提什么要求都可以!” 净水神情绷的极紧,仿佛瞬间年轻了十岁“此人还不能走,还望沈公子,允小老知明情状,再亲自将此人,完好送还沈府。” 沈怀一也觉得一走了之很不负责,他略带尴尬,不好意思笑了笑,却又在努力坚持,拦在二人身前。 “老朽身为圣莲道长老之首,所做承诺,难道不得沈公子信任?” “并非我不信长老,实在是,恩公对我极其重要。不久前我曾带他从这里离开,那时恩公双腿溃烂,养了许久才好,我无法接受贵道再度对他施加任何伤害。” 第131章 “哦,原来上回入宫劫人的同伙,正是沈公子。” 事已至此,也没遮掩必要,沈怀一丝毫不觉愧疚道“我知道,虽然事出有因,恩公确实有不对的地方,总之,长老,情状已定,我知道您想结交我舅公,如果您能放过恩公,我可以替您在其中转圜。” 净水长老怜爱的笑了声,摆了摆手,门生得令,立刻上前开始捆束沈怀一。 沈怀一万万没想到,他竟然连自己都捆,慌乱道“您怎么!长老,恕我直言,您这是与我舅公,有意交恶!” “区区相国而已,老朽与他何必交恶。” 沈怀一震惊于他语气中的轻慢,深吸一口冷气“长老,您怎么能,能说……” “万民信仰在圣莲道,而不在朝政。”净水长老看着这个稚嫩的少年,一派和蔼道“我如何不能?” 沈怀一怔愣当场,他想,他这辈子没听过如此反叛而狂妄的言论。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国,乃至整个大别王朝,在他眼里不过区区。 他脆弱心灵陷入迷茫,生出无限恐惧。 他移开目光望向圣主,圣主无动于衷。 楼枫秀被捆上带走,随后,沈怀一与刑遇案,也打包扛起,送出莲火宫。 第97章 伏步乾已然万念俱灰, 他脱离束缚,轰然跪地。 高大宽厚的身躯缩成一团,俯首与地, 神色灰败, 暴涨的眼球似乎即将滚出眼眶。 他以重剑支地, 腾挪着双膝,一寸寸,挪到歌沉莲面前, 伸出双腕,连同那只残缺的断掌,似乎想要抚摸他。 圣主并不避开, 任由他带着渴望神采,颤抖着触碰他的身躯。 伏步乾拿起重剑, 用他圣服作帕,一寸寸擦拭剑刃血迹,力图恢复了它最初的干净光滑。 “圣主,我是如此敬仰您,甚不曾敢, 用我双手,亲手触碰您。可是, 您怎么能, 任由这等杂碎,秽亵贞洁的自己。” 罪恶滔天的人, 没有悔恨的眼泪, 所以他双眼噙满怨毒的血水,绝望道“你毁了我。” 而后,毫不犹豫, 割断咽喉。 年迈的老人,和年轻的少年相对而立,站在血泊之中,神色几乎有些相近。 然则,思绪却大不相同。 歌沉莲有些诧异,他想,原来信仰也能如此脆弱,轻易就能粉碎。 伏步乾留在他身边那么多年,仰望着他的一举一动,仰望的仍是只是那个虚假的幻象。 为此,不惜扼杀他存在的本身。 这又是对么不值一提的信仰啊,轻而易举便将它彻底粉碎。 当然,净水长老想的却并不相同。 是的,圣莲道背负天下信仰,本该如此震慑人心,性命苟同。 “圣主,你有什么要对为师说的话?” “学生没有。” “为师哪里有错,竟叫你如此自辱盛名?” “学生信任老师,信任您,会一再证明我的荣誉。” 圣主一如既往,面容时刻保持着温润姿态,净水盯着他,却找不回他曾经的顺从。 昂首的姿势很辛苦,他早已习惯被人仰视尊崇,真的很不喜欢仰视他人。 莲火宫并非真的不想结交相国,何苦竖立这样一支党派为敌,只是最近,新上任的御史大夫与相国联合,兴许还有明宗默许,明里暗里打压圣莲道。 兴许相国年岁到了,耐心有限,盘查出许多与圣莲道存在隐秘关系的吏官,用尽各种莫须有的理由,革职查办。 净水既欲复开善祭堂,本不为拿来给人缝掌消痛的。 圣莲道控制民众精神的能力一绝,诸位长老但凡想要达到某种目的,不必多加赘述就能让人肝脑涂地,心甘情愿奉献出自己的一切。 善祭堂历代豢养巫医,闭于善祭堂中,终年不见光日,是道中不为人知的隐秘,这虽是个不错的手段,但作用有限,心智过于坚定者难以撼动。 因而平时,动用巫医的机会并不多,偶尔有必须要拉拢的对手,或必须清理的阻碍,只需为之种下小小引子,就能为己所用。 本欲引这位君王入善祭,植入他对圣莲道之敬畏心,可惜错过时机,君王如今对此地深为唾弃。 净水剑走偏锋,打算请出不见光日的巫医,欲以献送为名觐见陛下,岂料却遭相国阻碍。尽管相国不知圣莲道其中的歪门邪道,但他就是不愿对方得逞,坚决阻截莲火宫送出任何一位道生入宫。 不过,比起这些,万人敬仰的圣主,与仰无暇门苦寻不得的那位定崖东家不清不楚,似乎更值得他愁苦。 歌沉莲重回莲火宫之际,正逢忧虑难安,方能诱使混淆记忆重组,他抗争数月,昏沉半载方醒。 如果再次强行打散记忆,极大概率会因思维的撕裂发疯。 就像当年他的母亲。 望着那摊横流不止,汇聚而成的血泊,净水反倒前所未有的冷静。 圣主的所思所想,与他所授所教,完全背道而驰,即将走向未被预知不可控的境地。 他想,圣莲道不必再多一位疯子,但可以,拥有为民为国耗竭性命的圣主。 圣莲道,与王朝共存,所拥有的,更是天下人的意志。 王朝可覆灭,圣主可更迭,唯意志不灭。 “正如圣主所言。”净水微微笑道,眉目尽是温润“为师自会维护圣主的荣誉。” -- 刑遇案跟沈怀一被门生塞进车辇,送回沈府,明言沈老爷好生管教,沈父赔完笑脸,送走道生,转过脸来,将沈怀一连绳不解的锁进房中禁足。 最近相国与圣莲道正是水火不容,他莽撞无知,竟还敢与圣莲道进行攀扯交恶,现在就这么被人捆了回来,简直丢尽脸面! 绳索不解,关了沈怀一整一夜。 沈老爷不准沈夫人去探望,妇人心软,沈怀一擅长撒娇,说话又好听,不出三言两语,定然会忍不住放他自由。 第二天,小厮将几名武生,领到沈怀一跟前,要他重新挑选贴身随从。 沈怀一有些不明所以,自己拥有一屋子伺候起居的丫鬟,又要什么贴身随从? 他很快想到什么,绑着绳子蹦跶到沈父面前追问道“刑遇案在哪?” “他已逐出沈府,不再是你的护卫。” “你怎么能,他受了伤,你怎么能把他赶出去!” “他跟着你一起胡作非为,丢我沈门脸面,念在他多年忠心才勉强留他一命,逐出沈门,已是我仁至义尽。” “犯错的是我,你明明就是在拿他撒气!你不讲理!” “我是你爹,我就是道理!” “那我不给你当儿子了,你干脆把我也赶出去!” 沈父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你既然不挑,那就全部留下督查你课业,一日学不成,你便一日不许踏出家门半步!” “我谁都不要,我只要刑遇案!” “轮不到你做决定,哪天等你当了爹,再来跟我讲道理吧。” 沈父说罢,命人给他松绑,锁回房中,扭头就走。 不久后,小厮接连鱼贯,将书填满他大半屋子。 如珍似宝养大的小公子,从小到大碰一指头都心疼,打完沈父也是一阵懊悔,又不敢告诉爱子如命的沈母,思来想去,拿了药膏,想去说点软话。 没想到,正撞上沈怀一拿出小金库,收买随从预备要逃。 这给沈老爷气的,一气之下将他小金库全权没收,警告道“你胆敢逃出沈府,一干随从一并株连!” 祸不及他人,沈怀一有计难施,心灰意冷,对着一屋子书发了几日呆。 再说老杜,嘴上嚷嚷着离开,始终没忍心一走了之,只在集市里找了家客栈,随时警惕着楼枫秀动静。 京师待的时间过久,甚先来信催了一百遍,先前声称仰无暇门强势引导民众,以现银兑换银票,美其名曰方便管理。 后来又声称,仰无暇门开始改建定崖秩序,打破知县未来十年县城扩张为州郡的规划,还妄动东家产业,非要面见楼枫秀,要老杜带上东家赶紧回来商议大局。 他哪有本事带得回去?便回了封信,让他去找顾青民应付。 今日顾青民来信,也不多说,干脆利落的威胁老杜,青枣将熟,再不回来收,就要一百亩枣树烂到地里。 老杜想起漫山遍野的枣花,眼见要结硕果,心里一急,一串子鼻血哗啦啦淌下来。 感觉到鼻腔温热,他张口道“撂子,拿块上好绸锦给我。” 忽而顿了一下,便想起来,二撂子人都没了,收了谁吃? 烂就烂吧。 失去一个兄弟不算,另外一个吃了秤砣铁了心,不撞南墙终不还,他此刻哪能走的脱。 老杜擦净去鼻血,须臾,觉得纳闷。 沈怀一前两天有事没事,还会跟刑遇案来找他一找聊点闲话。 譬如楼枫秀今日睡了多长时间,出没出门晒太阳,吃了几碗饭云云。 第132章 但最近俩人却毫无音信。 他犹豫半天,一拍大腿,也不管谁是孙子谁是爷爷,当即拐到沈门,来找楼枫秀。 楼枫秀是没找到,刑遇案也不在府上,沈怀一还被关在房中脱不开身,只能隔着窗格子跟他交流。 他来问楼枫秀踪迹,沈怀一却顾左言他。 “你实话告诉我,秀儿是不是跑去莲火宫,才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他是在莲火宫......” 老杜料想到了,鼻子出气道“他就是这样不要命的性子,非要撞的头破血流不可。” 沈怀一扭扭捏捏道“其实,我觉得,圣主更危险一点。” “得了吧,我巴不得那圣主早死,我先去莲火宫,把他个犟种弄出来。” “杜爷,这件事有点复杂,你恐怕解决不了。” “这有什么难的?圣主嘛,我知道他怕什么,他肯定最怕被人诋毁!敢不放人,我就撒泼打滚,必闹的他满宫不得安宁!” 沈怀一面色凝重道“不会那么简单,他们连我舅公都不怕,杜爷你听我的,等我几日,等我爹消气,肯放我出去了,我去求见明宗。” 老杜没往心里去,他想沈怀一不过是个养尊处优的富公子,哪里懂得名誉对于圣莲道的重要,敷衍摆摆手“我走了。” “等等!”沈怀一踢开满屋的书,翻箱倒柜,搜罗出一块玉虎,通过窗格递给老杜。“我没有银钱,你先拿它去典当,帮我找到刑遇案,将典当的银子交给他,算是我的补偿。” 老杜将那玉虎拿到手里,发现那玩物眼熟,当即一噎。 “这只玉虎,你哪来的?” “哦,几年前,我爹出航各地收盐,买来送我的生辰礼物。”沈怀一道“它极为贵重,据说当年大别开朝,附属国朝贡,其中就有一尊绝无仅有的玉料,被开国君王赠予圣莲道,传承历任圣主。我爹说,这块是难得一见的同品,低于千金万不可当。” 不用他多说,老杜也心知肚明。 当年那箱黄金,正是这块玉虎换来的! 谁能想到沈父就是接管定崖盐场销货的船商,他曾于藏宝阁鉴赏珍宝,随手买过一些珍玩,出手相当阔绰,是个真正识货的富商。 当年兴爷夺来玉虎,禀给周业生,查到这名运盐皇商行迹,达成交易。 时隔多年,兜兜转转,失而复得。 老杜揣上玉虎,再无二话,转身离开沈门。 他没有当掉它,也没有去找刑遇案,现在他身价何其,更没有生出私心占据,而是直闯莲火宫,要求面见圣主。 圣主不是想见就能见到,他当真撒泼打滚,声称拿捏了圣主把柄,引得过往百姓,纷汇聚驻足。 圣莲道驱赶不得,只得将他往宫门引荐。 老杜不急进入,而是站在宫门外,对那些议论纷纷的百姓道“我老杜不是个疯子,今日闹这一场,皆因圣莲道不仁不义之行!宗门分支仰无暇门,霸占我定崖县资业,为此戕害我几位兄弟,我今日踏进莲火宫,不为别的,只想来讨个说法!若我半个时辰内没能出来,必是遭受宗门所害!劳烦诸位做个见证,记住我的冤屈,为我住持公道!” 言罢,听得一片唏嘘质疑。 老杜很难判断作用上限,毕竟大雨祭祀那日,圣主当着全城百姓,乃至明宗面前,一脚踹翻祭台,然而只需几个混淆视听的声音,便能逆转整个局势。 但他只有赌,赌圣莲道为了声誉,一定会满足他的诉求,放过他和楼枫秀。 他深吸一口气,义无反顾踏入莲火宫。 诸位长老亲自接见了他,老人们和煦如风,交替温声询问他此行目的,宽慰他不要着急,先进善祭堂坐一坐。 “我谁都不见,只见你们圣主!”老杜压根不吃这套,执意道“除了圣主,谁都别想白费心机拷问我,你们只有半个时辰,我劝你们不要耽搁!” 诸位长老面面相觑,无法,只好转禀圣主,将他送进了玉掖殿。 为护圣主安危,长老守在一旁,伪作门生的护卫更是虎视眈眈,玉掖殿还没这样热闹过。 一见歌沉莲,老杜半句多余寒暄也没有,直奔主题道“嘿,这叫我该怎么称呼呢?阿月?还是圣主大人啊?” 阿月这个名字,歌沉莲听到过不止一次。 无论是在那囚徒的梦里,还是他无意间的脱口。 随行的长老面色不虞,若早知此人知道其中秘辛,那是宁愿承受今日百姓异样目光,也要想办法将他打包塞进善祭堂,绝不能让他来见歌沉莲。 老杜被围困的空间里,唯恐玉虎被夺,一时不好拿出,便对圣主道“这么多外人在,实在耽误你我老友叙旧。” 知他言下之意,长老旋即否决道“不可!谁知你,你是不是与那刺客一伙,前来加害圣主!” “那几位,瞧你们身手矫健,只肖观一观我,就知道我没什么身手,况且,”老杜抡了抡左臂“这条胳膊残的,没挟持你们圣主的能耐,大家都少耽误点时间,行吧?” “此人是个无赖,圣主不必与他多言,只管命人将他赶出去!” 谁知圣主来了兴致,对各位长老以及一行暗卫道“我的确想要听听,他究竟会说些什么。” 其中一名长老道“圣主,你方受那罪民蛊惑,净水长老今日若在,绝不会容许你单独会见这等贱民!” 歌沉莲从容不迫道“贱民?老师曾教导我,圣主存在,是为众生降福,理当学会宽恕。我怎不知,何时分起的贵贱?” 诸位长老见劝说不得,只得与一干暗卫速速离开,私下立刻派人,去寻净水长老回宫。 见人散去,老杜终于松懈下来,他讥讽道“高高在上的位置坐腻了?跑进凡尘,在乌烟瘴气里摸爬滚打一圈,玩够了再回到你的云端俯瞰众生,是不是很有趣啊?” “你还没有告诉我,阿月,究竟是谁。” 老杜眉头一揪,烦躁道“别想蒙混过关,你怕不记得你弄丢的小玩物吧!不过好在,我可替你找了回来。” 言辞间,老杜从怀里取出小老虎,送到歌沉莲眼前,厉声道“这就是你的罪证!你可看清了!” 歌沉莲目光缓缓扫过玉虎,须臾,缓缓开口道“看清了。” “念在相识一场,我不想闹的鱼死网破,你只需叫仰无暇门撤出定崖县,让我将人带走,我自会交出玉虎,保证我带着楼枫秀从此消失京师,绝对不影响你半点声誉!” “是么。”只听得圣主轻笑一声“你可知,他走不了,你也是。” 第98章 自大别开朝以来, 圣莲道便与朝政同时存在。 圣莲道建立初期,是为终结信仰泛滥的宗教,为开朝君主收拢民心, 发愿所行为天下苍生, 奉行无我大爱。 百年余前诸国混战, 百姓流离失所,为逃脱徭役削尖脑袋跻身佛门宗教。 因信仰泛滥成灾,信徒大多无甚心诚, 于是大多宗教开始走向极端,要求入门子弟断以一指以表忠心,后来有人提出, 门下子弟皆是些缺手脚指头的残疾人,实在不雅观, 便改了秩序,必要断其子亲六代部族,奉献所有田粮资业,做为消灭小我,展现大我, 才有入佛道资格。 后来各道教佛门猛烈的发展引发秩序混乱,王朝达成统一却无法掌控人心, 为复正统, 当时君王下令清剿佛门道宗,又为天下人心心有所依, 于是下令统一信仰, 独留正统。 至此,圣莲道携青天圣谕横空出生,散播大道正统预言, 伪造斑斑神迹,以笼络人心,斩除混乱各宗。 为表神圣,圣莲道以血脉正统裁夺圣主人选,只是正统实在难以界定,于是开创此道祖师爷想出最绝妙解决办法,衍歌氏嫡脉,独唯正统。 歌元慈作为开创圣莲道首任圣主,以奉行无我的大道的,为大别开朝,集结万民归心,但他本人却有妻有妾,子嗣绵延。 或许是他私欲的爱享有尽了,就想认真博爱众生了,他收获太多欢呼声,于是真的丢弃小情小爱,还要他的后人一并丢却七情六欲,为博爱众生,身为圣主,必须身心贞洁,坚定不移,全身心贯彻此道。 此后,创教人物逝世,君王不断更迭,这个观念开始扭曲。 圣莲道开始插手朝政,参与民商,美其名曰是为了给苍生创造生机与神迹,而内部为掌权夺势,开始衍变,圣莲道背靠社稷,开始衍生无数分教,为保正统之名,孕育之行便颠倒纲常。 歌沉莲的母亲,前任圣主,便为此所定正统,嫁给了她自己的叔父,孕育新生。 身为圣主,她必须贞洁,行房事不为欲望,她必须无爱,才能维护圣莲道的荣耀,做到大爱。 孩子出生,必须避免产生多余亲情羁绊,离开母亲。她不知道自己的孩子被谁抚养,也不必担心,他们将如何长大。 这样的延续过程,终于出了疏漏。 在歌明霜周岁时,诸长老发现了她的痴傻,其中,有人提议将她杀掉,认为那是对血脉一种玷污。 第133章 可是此举惊动了圣主,她几近崩溃,以至于早产一子,以幼子之命,作为要挟。 无奈,长老们暂且作罢。 身为母亲,她只想要夺回她的孩子,她筹谋着损毁圣主之名,只是她势单力薄,在生下第二个孩子不久后,长老又要安排她与叔父再度孕育子嗣。 就在那夜,她藏了把刀,亲手杀了她的叔父,她的夫君。 她浑身浴血逃离莲火宫,亲口宣扬她的罪行,要求刑法加身,要求以死谢罪! 此举终于掀起轩然大波,以至于君王前来问罪。 长老们通是莲藕成精,全非沽名钓誉之辈,竟将这等行为美化成神圣之行,说她的叔父承受疾病之痛,只能由她亲手帮他解脱,方能重归九天。 只是因为圣主年纪尚轻,不能忍受,以致崩溃。 身为国教,有人不顾一切信奉,自然也有人对此说法存在质疑。 其实,君王不会愿意承认,国教圣主,竟是杀了自己丈夫的极恶之徒,毕竟这有损国都威望。 毕竟,连君王本人,也同样瞻仰圣主。 她自知以一己之力,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无能为力。 于是她刺伤腹部,从此,身体不再具备生育能力。 歌明霜得到幸存,因为,圣莲道没有选择,只能将这个痴傻女,当做未来生育工具。 她被送入善祭堂,清洗记忆,终于迫使她,亲口澄清所有行为。 可当时已晚,民众对于反复无常的圣主,已然产生了抗拒之心。 道中长老身为圣人之师,同时教化历代君王,不仅左右官场,操纵朝局,更一度凌驾国法之上,以苍生为名,享有左右律法订正权益。 背负此等无关财富,权利,却足以掌控天下人心的宗教,怎会允许信仰走向坍塌。 圣莲道需要新的圣主,来建立新的光辉,维持国教盛名。 契机来的这样快。 西北大荒,楼西县大旱。 那是一个路途地遥,风沙漫天,百里难觅得一处乡县,时常发旱情的穷苦之地。 是朝政谈论起来,连君王都感到头疼的地方。 歌沉莲生下来,便被宗门宣扬是明珠降世,君王更是亲口称赞他为润如皎月,他与痴傻的姐姐不同,年仅三岁,过早展露出他的聪明机警,十分讨喜。 他成为延续正统,人间信仰的不二人选。 楼西县祈雨之行,圣莲道早在步入西北之期,便已截断所有官道。 无论雨下与否,都不会动摇必定结果。 无论祈雨成与不成,都将必成,从来没有疏散流民的第二选项。 他们就是要编造不容置疑的神迹,稳固天下人的信仰。 那位老师告诉年幼的圣主,他是其中最重要的存在,可是他待在车辇中,从未踩上过这片土地,沾染上一粒尘。 祈雨不成,那些慈悲同门,于是变了一副模样,平素喜好宁静的长辈,激烈讨论该将数十万难民如何悄无声息的处置干净。 圣莲道不被允许屯兵,难以压制试图逃窜的难民,不能动武镇压,于是,便有人提议运载山外甘霖勾兑毒药,要他们肠穿肚烂后烧尽草树,挫骨扬灰。 这个提议精妙绝伦,不仅为王朝杜绝此地反复发展的隐患,还同时超度受苦受难的百姓。 他们为如何顺利实施,做了严谨计划,没有人认为这是一种罪行。 那里何极偏远,谁会来证实,天子不会驾临,谁会来证实,此地究竟有没有下雨? 三岁的圣子,就在那个深夜走出车辇,踏上贫瘠之地。 他对死亡没有任何概念,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使命这般残忍。 他背负着苍生,却无人告知他生亡的意义。 他甚至不再记得,看着坑底尸骨的心情。 但他永远不会忘,那单薄沙哑的孩子,给他的拥抱。 他踩坏了他唯一的玩具。 只需要给他一袋水,他就能毫不犹豫原谅他。 那时他在想,原来双手还能有这样的用途。 此后,圣莲道用这十几万条人命,伪造又一个神迹,冠以他的圣名。 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奖赏,受到所有人瞻仰和欢呼,可他却更加怀念,那个从死人坑爬出来,向他伸出双手,给他的慷慨拥抱。 他拥有世人敬仰的一切,可他从未得到过任何拥抱。 早在很久很久之前,延续正统的圣主,便成了彰显道义的工具。 身为天下人的圣主,他不能拥有常人情感,他必须与众不同,抛弃所有与爱相关的需求。 绝不可以表露出任何情感波动,必须对待万物平等理智。 其实,那不是一件太难的事,只需要将尚在懵懂的孩提,孤身封闭在冰冷宫殿,没有陪伴,交流,抚摸,情绪。 在学会渴望爱和温暖之前,首先学会在极致孤独空洞中灭除恐惧。 如此,圣主便不会生出索求,不会生出充沛情感,失去生死敬畏,淡漠而宽容。 无欲无求,贞洁坚定的圣主,每一个,都是被这样捏造的。 经受万人顶礼膜拜的,不过是一具一无所知,从容无畏的躯壳。 后来,歌沉莲第一次见到他的母亲,是在他与姐姐新婚那日。 他素未谋面的母亲,教会他最重要的一件事。 反抗。 并赐予他最后一份礼物。 自由。 那只玉脂透白的小老虎,只消一眼,足以揭开前尘。 歌沉莲想起自己离开了那个牢笼,走进夜色,晨暮中,他在一处雾气昭昭的江河,踏上一艘客船。他没有银子,船家问他去哪,天大地大,他却没有目的。 船家见惯往来怪客,并不多嘴,见他衣着光鲜,有心结交,并未收收取船资。 客船所前往的,全部都是繁荣的目的地,他看腻了这样的世间,便不断启航,于是他飘过大江南北,直到辗转流落定崖。 世间就是如此无趣,无趣到繁荣还是贫苦,只能令他感到无关紧要的乏味。 初见楼枫秀的那晚,他盖着卷死人的烂席,望着陌生的头颅。 雪粒飞散,天地昏暗寂静无声,他如此放松自在,与他紧紧依偎,双臂缠绕着他的身躯,怀抱炽热温暖,过长的发丝扫过他的耳尖,呼吸畅游在耳边,他好像是睡在高床软枕的房间里,而不是空无一人的大街上。 那是第一次,令他对生命,忽起了动容。 十年已过,原来,得以慰藉救赎他的,仍然只需一个怀抱。 他蜷缩在那个潮湿的街角,凝视过往行人,从施舍天恩的圣主,变成被施舍的乞丐。 那是一场玄妙有趣的体验。 很小的时候,他便开始时刻警惕,如果他出现任何不属于圣主的情绪,做出不属于圣主的行为,长老们都会很担忧,他们会不断寻找源头,杀掉误闯进宫殿的小鹿,打碎令他感兴趣的琉璃,毁灭一切有可能牵动他思绪的东西。 他必须时时揣度各位长老的意图,留意他们反应,伪装起所有情感,顺从规戒,做到他们所有期望。 从很早开始,歌沉莲便能够敏锐察觉到他人情绪波动。 在那些复杂的情绪中,更加知道,自我情感的淡薄。 他曾察觉到自己,很喜欢那只杂毛小狗。可在他们处理掉它时,却没有保护它的欲望。就像他被迫喜欢上新的宠物,他依然能够冷静,看着那只鹤折断羽翼。 以至于,那只名为粉粉的小狗,走失在风雪夜时,他根本没有寻找它的念头。 他如何看待生,就如何看待死。 他习惯接受被赋予的一切,不知道人生可以拥有选择。 万幸,他遇见了楼枫秀。 他如此不同,只得到过为数不多的爱意,却生长出丰沛情感。 你只要给他一丁点的好意,他一定会无底线的维护你。 他不在乎你是谁,哪怕一条狗,也愿意分出他最珍贵的食物。 遇上楼枫秀,理所当然爱上了他。 终于发现自己并非没有情感的怪物。早在儿时,他便保留过与他相通的习惯。 比如偷偷刨出那只死去的小狗,留下一颗牙齿,藏在被褥里,拔掉死去白鹤的羽毛,塞进枕头。 他一直努力,想要留住所有他喜欢的东西。 白虎青龙不过是杂碎和咸鱼,圣莲道,却是绝对无法撼动,比肩王朝的力量。 他害怕这样生养他的地方,他无比清晰的知道,自己根本无法与之对抗。 但他最终决定,回到那里,必须回到那里。 在此前,他必须清除发现他踪迹,见过他所交往朋友的定崖门生。否则,就算自己足够顺从,只要回到京师,他的老师为防泄密,一定会除掉与自己关联的所有人。 净水长老不会留下任何祸患,危及圣莲道,他不知道他的老师会用什么方式,但他知道自己大概会像那些出入善祭堂后,便会心甘情愿奉献童子的父母一样。 第134章 于是歌沉莲偷偷藏起那只泥虎,交由住持,放入清云寺的香炉,而后在楼枫秀抄写的经卷上,留字道别。 他想,如果三年时间,他仍然没能维持清醒成功脱身,那住持便会将老虎交给楼枫秀,而楼枫秀便会将泥老虎带给祈为良,祈为良定能察觉他的意图。 他们会一同前往京师,来到莲火宫,找到自己,唤醒他的记忆,揭开罪恶,让过往重现天日。 当年阿月计划未成,没能杀掉那些道生,因伏步乾迅速识破他的意图,反用麻沸散将他宪制。 他感到无以复加的恐惧,因为他知道,他们一定会杀了楼枫秀。 圣莲道身为国教,能耐高超,记忆这种东西还能掐头去尾,仿佛真有神佛相助。 后来,那些记忆遭到替换,他遗忘了自己的坚守。 在此间,他曾经认真想过,也许自己能够带领圣莲道重归轨道。 只要脱离朝政,只要远离京师。 但如今,他确信,正如楼西县无雨必死,圣莲道没有所谓正轨。 第99章 阳光明媚的日子里, 日头攀上三竿。 楼枫秀翻了个身,从软塌上悠悠醒转。 不得不说,圣莲道对他极其尊敬, 不仅专设了一处宫殿用来囚禁他, 一日三餐, 顿顿加肉,还额外附赠夜宵,从不敷衍。 楼枫秀洗了把脸, 散漫翻开用来打发时间的书籍,一边静静等待他的午饭。 须臾,有人推开殿室, 他打了个哈欠,懒得回头。 那人脚步声极轻, 与往日不大相同。 等他发觉不对,歌沉莲已然走近。 他来不及变个厌烦的嘴脸,圣主却已倾身而来,将他抱入怀中。 “楼枫秀。”他温柔开口,轻唤他的名字。 楼枫秀所有动作瞬间懈怠, 他一动不动,甚至遗漏呼吸。 “我想......” 我想要靠近你, 拥抱你, 无论寒冬夏暑,想要更近, 更紧, 完完全全占有你。 “我知道。”我早就想这样做了。 “你为何恨我。”何妨你会恨我。 歌沉莲收紧双臂,热气包裹了他整个耳廓,那声线却无比清冷。“我记得你。” 楼枫秀浑身僵硬, 他张了张嘴,矢口叫出那个名字“......阿月。” “错了。我是歌沉莲。”圣主享受天下所期的荣耀,理应背负着所有恶果。 “你如此愚蠢,反复认错。”歌沉莲一直记得,他曾踩断那只泥虎的尾巴。 “圣莲道烧尽楼西县一十六万人,怎么偏偏,遗漏了你?”在遇到楼枫秀,见到那只老虎的时刻,他便知道了。 “我的确该死。”他本以为,他可以为此赎罪。 “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却难以自拔爱上他的债主。 他摩挲着楼枫秀的头发,下颚轻轻触碰他的脸颊,咽喉坦露无疑,散发着温润的热度,与他唇瓣,相隔咫尺。 只要他想,他可以咬断他的喉咙。 在那晚,面对他的侵犯,他就该这样做了。 然而沉默无尽,他始终没有动作。 “你又一次,错过了这个机会。” 他忘记与爱有关的一切,却在重逢那刻生出独占之心。 不惜一切,犯下更重的罪过。 即便他不要,他也一定还。 直到歌沉莲转身离开,殿外射入万钧阳光,那光刺痛楼枫秀的双眼,他遍体生寒,温暖穿刺筋骨,欲言却不能。 大理寺若干巡捕正静候殿外,与圣主尊敬行礼。 “多谢圣主带路!” “顺道而已。”歌沉莲微微颔首,带着一惯微笑,让开大道。 早该定罪了,来的有点迟。 楼枫秀以为自己的罪名,左不过是企图谋杀国教圣主,但他被押送大理寺高堂,才知不单单如此。 几名由仰无暇门护送,自定崖远道而来,声称冒死状告御状的百姓,跑到大理寺告罪定崖地头蛇与父母官,一五一十哭诉出他的恶行。 例如为霸资业不择手段,一时未能得逞,便连烧整条街铺!例如日常杀人不眨眼,横行霸道,人见人惧!例如谋和知县顾青民,鱼肉百姓,戕害良民,视国法为无物!例如迎仰无暇门入驻定崖,只为安抚人心,达到敛财目的! 那几人倒是地地道道定崖县的口音,但楼枫秀想了一百遍,也不记得他们究竟是谁,何时结过恩怨,何至于牵连出一堆莫须有的事物来。 总之,他眼睁睁看着自称某当铺的掌柜,拿着他亲手签过条据,上面写着,破烂戏服换三家当铺! 无语凝噎,那字漂亮成那样,他再练三十年都写不来。 除此之外,还有一把,他曾经从世外仙家捡走,用来剁药材的菜刀。 尤记得,当时抱仙慈院救出那群少年少女后,菜刀随着相关人等杂碎,一同被县衙收走。 刑官查验凶器,上面锈迹斑斑,还有血色,旁人还咬牙切齿说,钝成这样,不知杀人何几! 就这样,楼枫秀毫不费力拥有了数十条罪名,人证物证凶器样样齐全,辩无可辩。 当然,他也懒得辩。单企图谋杀圣主一项,足够他死一百遍。 一百遍和一百零一遍,区别不大。 他面无表情,在认罪书上谋和知县顾青民一罪中污了墨团,其余大略看过,像是在批阅文书,毫不顾忌数罪尽收,起笔在罪状上敲定画押。 大理寺卿当他是在保护背后人物,毕竟掌控定崖,将贸易发展的风生水起,权靠一个小小知县的确有些为难,肯定还有更大人物支撑。 便要楼枫秀如数供出同伙,能得从轻发落,起码留个全尸。 楼枫秀心态豁达,心说千刀万剐不就是个死,谁管你全不全尸。 他是半个字没有,大理寺问不出二话,僵持半天,只能将人下了大狱。 就这样,楼枫秀从舒适的宫殿,被关押进了阴冷的牢房。 狱卒在这种不健康的环境待了太久,耐心短缺,脾性暴躁,瞧这名累罪在身,马上就要死了,还一副比他前途还光明的吊儿郎当样就来气。 狱卒拽着锁链将楼枫秀往前推搡,楼枫秀来不及瞥他一眼,给他点杀人犯的威慑力,忽而就被一脚踹进牢门。 他扑在潮湿稻草垛上,吃了一嘴霉臭的秸秆。 囚犯日常无趣,鲜少娱乐,闻声蜂拥,头脸挤在铁栅栏上,其乐融融欢迎新人“哟,又来新人了!” “你是为啥来的?也是因为议论圣主吗?” “嗷嗷!”隔壁发出一声怪叫“相关字眼不能出现在这污浊地,你长点记性,是不是想被打死!” 楼枫秀只觉得胸口硌了个物什,他撑身爬起来,倚靠着草垛,伸手往怀里一摸,拿出瞟了一眼。 人一愣,浑身瞬间麻痹发冷。 麻了没一会,隔壁狱友便出口打断思绪“诶,新来的兄弟,你过来给我捉捉虱子呗,好些天不洗澡,痒的慌。” 楼枫秀瞥了他一眼,狱友虽说狱友蓬头垢面,形象不好,可他在各州郡的乞丐窝里全部打过滚,虱子比人还活蹦乱跳的地界去的多了,也不觉得糟糕,遂神色平静,又将目光转回玉虎上。 “捉虱子不难的,我教你,可好玩了,一掐一个嘎嘣响!”隔壁狱友非常自来熟,三言两语就称兄道弟了“哎呀兄弟,一个破玉雕老虎有什么好看的,过来嘛!我跟你讲,过不几天你也得长,到时候你还得找我给你捉嘞!” 隔壁狱友看起来经验十足,想必待的时间不短。 “兄弟你别不搭理我呗,我看你也是第一次进来,教你两招哈,稻草堆里不能躺,不出两天肯定生疹子,老鼠都在里头扎窝了,小心啃你那张俊脸哟!” 楼枫秀本就思绪混乱,听他叽叽歪歪倍感不耐,他将小老虎丢回怀中,一头倒在杂稻堆里,闭眼假寐。 他以前最讨厌的就是回忆,旧事没有几桩值得惦念的,他以为他忘得干干净净。 可这一遭梦里,楼梁镇惨烈景象,悉数尽现。 所有焚尽的屋舍,寸草不生的荒地,遍地可见的死人坑。 还有,死人坑里浓烈的血腥味。 惨遭干旱饥渴的人群,为什么会有血腥味? 哦,原来是那甘霖腐败了肠穿肚烂,呕出的五脏碎屑。 贫瘠的西北,荒无人烟的大漠,楼西县永远求不来的雨。 他们得到那片刻救赎,却是致命甘霖,困死于一手遮天的权威。 他本该怀揣无尽怨恨,可梦魇尽头,明月之下,却见到那遍地死人中送给他水和食物,无声泣哭的幼童。 他在不断反复告诫自己,那是歌沉莲,不是阿月。 世间最好的阿月,已经死了。 他必须恨他不可。 本该如此。 在楼枫秀一个字没蹦出来的前提下,料事如神大理寺卿慧眼如炬,不仅知县顾青民与地头蛇同流合污,期间还有皇商沈知安的参与! 第135章 不出几日,大理寺广布告示,定崖县的地头蛇楼枫秀,早年杀人越货,行贿知县顾青民,二人狼狈为奸互相勾结,经由定崖受害民众提供讯息,以及各项证据佐证证实,顾青民利用职务之便拉拢皇商沈知安,大兴海上贸易,垄断郡中产业,目无法度,嘲弄国法,才能在短短几年间发展如此迅猛,缴纳税款甚与京师并行! 大理寺卿这面上书君王,皇商沈知安,利用当朝相国威名,霸占海运盐道,与定崖县令苟合,现今请旨,查封沈门上下。而相国身为沈门亲眷,涉嫌滥用职权,必得停职回避,在事情得以查证前,不得登临朝堂,请明宗旨意当即下令。 另一面派遣出早已备齐的人马,驰往沈府拿人,却没想到,偏偏晚了一步。 刑部抢先查封沈门府邸,将沈门入狱收押。 大理寺声称,此事应交由大理寺或督察院接管,毕竟刑部尚书祈恒,乃与相国私交甚好,通常情况下,最爱干的事,应该是在圣莲道危难之际落井下石,这回出手帮助定罪,兴许是方便为沈门伪造脱罪证据,毕竟,眼下沈子沈怀一未遭捉拿,人活生生凭空消失,证实他有私心。 明宗虽暂止相国职务,却并没有夺裁祈大人行为。 他受够了净水明为请旨,实为裁定的态度,自然不肯永远畏惧他的声名,明里暗里,有意顺水推舟,将此等牵连甚多之罪,拉大声势,进行三堂会审。 刑部与督察院一并参与其中,与大理寺共享罪证,刑部尚书与督察院左右御史,得知罪犯楼枫秀曾潜入莲火宫谋害圣主,但关乎谋害动机,大理寺却定的敷衍不明。 两方认为,其中或与沈门,甚至相国有关。 为查明真相,刑部尚书亲身入莲火宫,请见圣主,复审其中内情。 圣主亲口证实其罪,囚犯冒犯威严,罪无可恕。 就在大理寺认为刑部故意插手,妄想解救相国,免不得要为沈门脱洗。 不料两方离开莲火宫后,一并核实证词,地头蛇楼枫秀,与知县顾青民,乃至皇商沈知安,携手贻害百姓,抢夺皇家资产,因仰无暇门参与撞破其中谋划,从而怨恨圣莲道,于是妄想弑杀圣主。 楼枫秀此人罪过罄竹难书,十恶不赦,人证物证确凿,本应判下终身监禁,然而诸位长老以圣莲道威严之名,上禀明宗,复修律法,重启杀刑,将此一干罪人午门斩首,以正国法。 为维持定崖县生计,一切有关资产,全权由仰无暇门全权接管治理。 杀刑重启,律法修正。 三堂发布逮捕令,搜寻逃犯沈怀一,派遣巡抚捉拿定崖知县顾青民,极其包庇所有相干人等,全部带来京师问罪,一齐判处死刑,以复皇家威望,告慰天灵! 第100章 十月初一, 莲火宫对外宣称,圣主复发旧疾,卧床不起。 三日后, 圣主夫人为圣莲道早诞下一双龙凤, 而因早产, 不得两全,圣主夫人崩血而亡。 得到这个消息时,老杜已翻山越岭, 行至半途,此刻正在一处山脚下茅草茶社歇脚。 此地偏僻贫瘠,茶点粗糙, 来往更是鱼龙混杂,消息散播极快。 他带了顶遮遮掩掩的草帽, 寻了个角落落座,只肖一炷香的时间,便在四下听闻,大理寺抓了位楼姓危害定崖的地头蛇,朝中颁下查封沈门停职相国的罪旨, 外加圣莲道一连串的变故。 老杜神色凝重,怕身份暴露, 也不敢追问, 一面听,一面闷头喝空了一盏茶。 茶叶像是随便拽的野菜根子熬出来, 又涩又浓, 渣多的呛嗓子,简直不像是人喝的。 搁四五年前,老杜挑都不挑。 这两年发了迹, 过惯了好日子,真有点难以下咽。 他哽着脖子吞了茶水,忽然听见身后一声脆响,紧接着传来不可置信声音“怎么会这样,我不相信,我要回家!” “不能回去,回去会被关起来。” “......万一是假的呢!” “如果假的,老爷还是要送你去南阳,我还是先送你去南阳。” “......那如果是真的,我该怎么办?” 另外一人思路清晰道“当务之急,先想办法赔人茶碗。” “......”那人闻言,开始小声啜泣。 “我先送你去南阳,再去京师打探消息。” “我不去!那是什么远亲,我听都没有听过,我不去!” “少爷,冷静一些,当心招人耳目。” “不准再这样叫我,我早不是你主子了!” 老杜听了半晌,终于掀开草帽回过头,神色复杂道“沈公子?” 沈怀一泪眼婆娑,擦掉眼泪细看,见是老杜,当即喜道“杜爷,你怎么在这?” “我正想问,沈公子不是在家关禁闭吗?”老杜审视一圈破落茅草茶社“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前几日你走后,当晚我爹就打发我来南阳远亲家,还没进南阳地界,就被贼人劫了道,幸亏刑遇案时刻跟着,不然,你就见不着我了。”沈怀一抽噎了一下,才问“杜爷,你呢?” “我?”老杜搁下银钱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与沈公子同路,不如边走边说。” 当日,老杜莲火宫一行,卖力大骂一场,什么忘恩负义的狗杂种,什么辜负兄弟不得好死,什么小心地位要他身败名裂云云。 歌沉莲对待他的指责表现异常平静,等他骂到尽兴,才不疾不徐开口“你的时间不多,如果想活着看到我身败名裂,就按照我说的去做。” 圣主原本打算亲自出趟门的,被老杜这一冲撞,此后自由全部折在宫内,不得已,写了封信,交由老杜带上,随后事无巨细的交代“从西角偏殿潜走,我来为你掩护,逃出去后,替我将这封书信交由刑部尚书祈恒,而后立刻启程,走陆路回定崖,去雕花巷见祈为良。如果此人尚在人世,将带他往清云寺,向住持拿回泥虎,务必请祈老前来京师。如果祈老不在人世,你便带上他房中所有卷轴乃至旧书,赶在冬月之前,带到京师。” 老杜懵了半天,想不出其中用意,便问道“你做这些,是为什么?” “你会知道的。”他盯着老杜的眼睛,坚定无比“你发过誓,此生,我说什么,你信什么。现在,我告诉你,无论过去还是将来,我都不会伤害他。” 无论是当年的阿月,还是现在的歌沉莲,都让人不得不产生不信不服不行的直觉。 认定他所言必有所因,如果不能完成他的托付,势必会发生非常严重的后果。 老杜又懵了半天,最后,只问了一个问题“泥老虎?是,是缺了腿还是胳膊的,泥老虎?” “缺尾巴的泥老虎。” 当日老杜离开莲火宫,立刻将信交往刑部,而后回到客栈拿上包裹。 不是包裹值钱,早在楼枫秀不管不顾硬闯京师之际,老杜夺下了楼枫秀的包裹,便见过这只泥老虎,他到京师寻找楼枫秀与二撂子,便将它一并带上。 老杜前脚离开京师,后脚他的身份来历便被圣莲道全盘查出,随后便在满城拥有了私人画像。 他听从歌沉莲,选了陆路,一路警惕低调,抓紧赶路,谁曾想还能在这碰见沈怀一。 得知前因后果,沈怀一想也不想,当即决定,与他一道出发! 总之他们都是逃犯,相互还能一路扶持。 “不行。”刑遇案否决道。 “为什么?” “沈老爷做此打算,一定有他用意,最起码可以保证你的安全,你不能去。” “你已经不是我的侍卫,不用听我爹的,当然,我去哪,你也不能管我。如果担心危险,我看你最好离我远一点!” 事实如此,刑遇案的确没有理由控制他的行为,觉得他言之有理,只好缄口不言,一心一意,不离不弃追随。 “你干嘛非要跟着我,这算什么?” “你让他跟吧,再有危险好歹有武力还手。”老杜劝道。 沈怀一不听,纠缠不休道“刑遇案,你现在拿我当什么?” 刑遇案想了想道“......少爷。” “......”沈怀一崩溃道“天底下只有这一种关系吗!?” 刑遇案神色凝重着闭嘴。 “别跟了,市价两倍太高了,我请不起你!”沈怀一说罢,扭头就走。 “小事,我有!我请!”老杜毫不吝啬道“走吧,案兄,路上还望多多关照。” 沈怀一步履一顿,扭过头,只见刑遇案露出得了黄金万两般快乐的笑脸道“好的,杜爷。” “......”沈怀一悲哀的想,刑遇案变了,为了一份工作,竟然能笑这么谄媚。 几人一路交换讯息,期间,沈怀一竟得知圣主曾流落定崖,与楼枫秀同吃同住两年,发生若干奇闻轶事。 念及此,沈怀一了然道“怪不得恩公虽痛恨圣主,却行刺不杀,偏要与他行云雨之事!” “......你说什么!?”老杜惊道。 第136章 二人面面相觑,皆为所知内情震撼,同时陷入诡异的沉默。 老杜在心里咂摸半天,终于曾经楼枫秀对待阿月的态度里咂摸出端倪来。 原本以为,楼枫秀执意寻找阿月,只是因为性子执拗,天性使然,如今想来,自己竟然愚钝如斯,可怕!可怕! 须臾,老杜拧过头,严肃道“谁在上边?” “恩公啊!”沈怀一理所当然道。 那还行。 老杜觉得,能接受。 接下来,三人紧赶慢赶,半分不敢耽搁,终于赶在巡抚之前,抵达定崖。 初至此地,沈怀一觉得陌生,老杜更是诧异。 定崖城经过几年迅猛发展,早已是热络非凡,烟火旺盛的繁荣景象,可此时分明正值早市,许多店铺却贴封禁闭,路边摆小摊的都没有。 他想先去找甚先,却不想与他们相关的产业,全部贴了封条。 而在同一时刻,巡抚自码头登岸,欲往县衙拿人。 时间紧迫,仨人兵分两路。 由于沈怀一不认路,便由老杜去往清云寺,沈怀一则与刑遇案去往县衙报信,事后在乾坤戏班集合。 那时顾青民惨软禁县衙,对县州事物插不上手,还不知道自己冠上滔天罪过,正在耐心书写关于仰无暇门插手当地资产问题,望请旨撤出定崖的奏疏。 仰无暇门自进入定崖县,以利苍生之盛名,打造比肩京师的繁荣郡县为目的,鼓动所有商家门户拿现银兑换银票,便于日常流通。 而后更是禁止摆摊贩售,为免有人私自占地,所有商铺地契都要交由仰无暇门统一管理,租售商铺所行营生,都要报备宗门,需经过一层层审核规章,在此前,还要质押一笔款项,用来维护买卖双方权益,开完店铺,账目要每月呈与宗门,方便调整管理,另外交出每月营收的十之一二,用于管理费用。 不仅如此,田地兼收,船商过海,渔民出航,种种尽数盘算,全部记录在册,以防有人造假私藏,亦或生出不法之税。 仰无暇门强行重建秩序规划,秩序苛刻,全权搬用自京师那套。 可是天子脚下,与定崖民风水土天差地别,圣莲道名曰施恩众生,却完全不知道何为因地制宜,整的大好局势一片暗无天日。 街道为抗拒改变,大多关门闭户,抵制这等新的条律规则,但是作用其实不大,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为讨生计服软,陆陆续续服从,开始按照仰无暇门制定的规则进行。 仰无暇门的确打破了顾青民,未来三年将定崖县扩张为州郡的想法。 因为,仰无暇门放话声称,只要仰无暇门坐落稳固,定崖县完成雄伟蓝图,身为县令的他只要乖乖顺从一切规章,晋升知府,指日可待。 可他当的不痛快,带领民众一起反抗新规,为加紧实现目的,仰无暇门很干脆的将顾青民软禁县衙。 理由是他与海陆两业大东家关系密切,而此人身份存疑,便封闭近年来一手创下一切资产,等候查明实况。 顾青民几番请奏,让这群死乞白赖求来的佛哪来的回哪去,可请神容易送神难,古来如此。 几番请奏渺无音讯,顾青民焦头烂额,正准备写完奏疏,立刻翻墙逃离,上京去见御驾! 这厢刚停了笔,顾青民还在仰望墙头,只见两位陌生公子,风风火火翻墙落地,其中一个还寒暄了两声道“大人好久不见!大人快随我逃!” “好久不见,敢问二位诶诶诶!” 第101章 话没说完, 就被一人搂住腰,一人拽住胳膊,送上墙头, 往未知奔赴。 顾青民上了重量, 又不爱运动, 一路跑的头晕眼花,才发现来到了南五里街。 南五里街原本偏僻,后来州郡发展, 早没有贫困街道,现在却又恢复了十足萧条,整条街空空荡荡, 只有一位老叟,颤巍巍从街头转到街尾。 老叟脑子不大清楚, 他只想找到一个代书摊,能代老眼昏花的自己,给他远在京师的儿子写一份家常信。 “二位究竟是谁?为何带走小可?” 沈怀一不指望他还记得自己,也没空闲叙旧,匆匆道“你知不知雕花巷口怎么走, 我们要找祈为良!” 老叟刚从街尾渡步回来,虽然脑子糊涂, 好在记得姓名, 闻声回道“谁在找我?” 沈怀一因紧张而泪目,急切道“祈爷爷, 您儿子, 刑部尚书祈恒,他抓了我沈门满户!” “我儿子光明磊落,肯定是你爹贪赃枉法。”祈为良敲击着拐杖, 满不在乎。 沈怀一并没有执着辩论,反而道“爷爷,那你记不记得楼枫秀?他可是定崖侠肝义胆惩恶扬善除暴安良的英雄,可他也被下了牢狱,罪名是谋和知县顾青民霸占定崖县资产,草菅人命,无视国法!” “什么!”祈为良怒道“这也是我儿子干的?” “......也,差不多吧。” 老人家气急败坏,抡起拐杖就抽! 刑遇案见他年纪大,没生防备心,一时没能拦住,沈怀一平白遭殃,屁股硬生生挨了一拐杖。 “臭小子,你敢污蔑我儿子!” 沈怀一疼的直抽气,捂住屁股连忙就往后躲。 只见祈为良还要再打,刑遇案上前一步,立刀别住拐杖,老爷子脾气上头,谁都拦不住,丢了拐杖,一巴掌抽上脑门,打的刑遇案一怔。 “啊!”沈怀一拦到身前,一把抱住老人家的手。“我敬您是个老人家,您怎么还动手打人!” “打的就是你,叫你再胡说!” “我没有胡说,圣主!圣主大人叫我们拿这个给你看!”沈怀一放开他的手,从身上翻出老杜交给他的泥老虎,递去祈为良跟前,高声道“国教圣主歌沉莲,曾经流落定崖县,那时他有俗名,是叫阿月!” 祈为良怒火乱发一气,忽然平静下来,糊涂脑袋当场清明三分。 他望了望那只老虎,想起属于那个名字的模样。 多年前的那日除夕,阿月前来还旧书,他没有烧掉那些卷轴和旧文,反而在地质一页,折了相当重的印记。 还记得,上面所示,是当地山岩层的特殊地质,插图就是一只当地特制泥老虎。 “小后生,我知道你一向爱书,不烧则罢,怎么却又折它?” “上面说西北山岩层的黏土,捏造泥偶最为坚韧,清云寺佛像身就是出自此地,我想为它重塑佛身。” “唉,小后生有所不知,那里人烟已空数十年,早已不再出产山岩之土。” “怎么会,枫秀的小老虎,正是自那里而来。” 他太老了,老的没办法第一时间明白小后生的言行用意,又或许,是他仗着年老,无辜软弱,故意不让自己听懂。 正在此时,巡抚钦差不一而至,经由仰无暇门指认,冲上前来,将顾青民当场拿下! 幸而刑遇案身手好,揽腰抱起沈怀一,转身就朝巷子逃。 祈为良深深吐出一口浊气,昏花的老眼一厉,以拐杖狠狠掷地,吆喝道“来人!来人!会喘气的,出来!都出来!” 老爷子中气十足,数十年积攒的分量摆在南五里街,一嗓子炸出一帮人来! 自仰无暇门颁发诸多条例,改写定崖发展规划,绝大多数人无法适应,甚至有人宁愿出走定崖,打算重新择地谋生。 他们当惯了下九流,平生最恨规矩和秩序,何况切身关乎生计受到束缚,对于圣莲道的崇拜,早在这些时日中消磨的一干二净。 这虚伪的宗教,明为治理,实为横夺! 听闻带来富足生计的知县遭此污蔑,定崖英雄楼枫秀蒙冤入狱,所有人一时怒从心起,集结而起,冲向仰无暇门! 沈怀一脱身后,欲同刑遇案,往乾坤戏班与老杜汇合,谁知不远便看到一群差捕,已然封锁前楼后宅。 老杜前往清云寺,本欲向甚先雀雀通风报信,刚到乾坤戏楼,就被前来驱赶人群的差捕捆绑拿下,结果是一个也没逃脱。 刑遇案带上沈怀一继续逃脱追捕,沈怀一不肯罢休,挣脱刑遇案,径直混入人群,引导人群拦截差捕。 差捕拿完罪犯,应当场回京复命,岂料碰上民众闹事,一时失了退路,只好藏入仰无暇门寻求保护。 百姓闹事,原就是要反抗仰无暇门,这下可好,亲眼见证宗门与京师勾结,陷害忠良,冤罪知县! 如今他们凝聚起来,已经不单单为了自身,仰无暇门到来前,曾被所有人期待,可他们却在逼迫下强行拔高素养,整顿街道方式过于激进,宣扬的未来虽然足够美好,却抵不过被宗教强行掀翻过往生存方式,全盘掌控着思想被迫进步,这太憋屈了。 遑论他们变本加厉,仅仅因为想要完全的掌控,造就如今美好生活的人就被这般轻而易举按上莫须有的罪行! 怨愤积愤良久,气势彻底得到掀动,人心出奇一致,三十三条街不断有人加入,直抵仰无暇门。 第137章 那时宫门已闭重锁,几名门生拦截宫外,试图以理服人,慷慨激昂的百姓哪有耐心听他们掰扯道理,率先出手,与之混打一团。 待众人撞破宫门,涌入这个不允许喧哗,不允许靠近的庄严之地,却发现圣莲道宣扬的神圣也不过如此。 再怎么干净,脚印踩上去也会污脏,再怎么不食人间烟火,厨房做饭灶里生火也有白烟,再怎么心如止水,门生卧室里也藏着春宫图。 他们发现,他们所信奉的宗教,其中生活分明与常人别无二致,却享受着他们的信仰,诋毁他们的生存方式! 于是他们逮住道生就开揍,分不到可揍的道生,其他人就开始砸宫殿。 诸众忘记原本目的,只有沈怀一还在到处寻找差捕,趁着混乱,他在正殿中寻到机关,打开地底暗道。 隧道窄小,人如果太多,打起来便施展不开,沈怀一曾经差点遭拐,曾经在这里关过好些时日,对下方环境了如指掌。 刑遇案孤身潜入暗道,结果刚去不远,便听后方传来沈怀一焦急声“等等我!” 闻声,刑遇案折返回来,只见沈怀一此刻正闭着眼,握着火把,扶着石壁往前不住摸索。 “你怎么下来了?” “比起留在上面回忆痛苦,还是跟着你更有安全感!”刚说完,感受那声音越发近了,他毫不犹豫往前一扑,精准无误搂住刑遇案腰身。 “你还是留下等我,我很快回来。” “我不会再拖累你的!”沈怀一双臂收紧,心脏狂跳“况且,我知道,你一定不会让我受伤!” 刑遇案没办法,怀抱人形挂件,举着火把,慢慢走进隧道。 片刻,隧道底部豁然开朗,他停住脚步,兀自深吸一口冷气。 沈怀一听他动静不对,挑开一条眼缝,紧接着,也跟着吸了一口冷气。 他们没能在这处隐秘地底发现那群差捕,意外的,却发现隧道底堆满一座银山。 白花花的银山。 当年沈怀一但凡是跟这堆银山关在一起,都不至于后来怕黑怕成那个样子。 就在所有人在仰无暇门尽情泄愤,那时的差捕,已经穿过仰无暇门,自盐场后方直达码头,早已经踏上返程。 沈怀一没能救回老杜等人,与刑遇案退出隧道,却不知道谁点了一把火,仰无暇门已然淹没火海。 望着混乱现场,他在火光中呐喊道“烧掉这处宫殿根本没用,杀光这些道生,根本没用,差捕已经带走了他们要捕的人,想要救下他们,我们必须去京师平反!” 可惜声音淹没人潮,在一片混杂中站不稳脚跟。 “大家听我说!”他冲入人潮,声嘶力竭道“仰无暇门不过是圣莲道一门分支而已!这样闹下去,反而对我们不利!” 火海呛的喉咙发哑,他被挤的跌跌撞撞,还要再尝试开口,不妨被刑遇案牢牢抓住。 “杜爷已经被抓,他要通知的人,我们已经通知过了,接下来,只能交给他们自行解决,少爷,跟我走吧。” “不行!”沈怀一挣扎道“刑遇案,我知道你想我平安,可我的家人,我的恩公,他们危在旦夕,我绝不可能独善其身!” “可凭借我们,怎敢对抗圣莲道?” “不是我们,是我。本来跟你也没关系。” 刑遇案眼神微暗,他启唇嗡动,声音轻缓,轻易淹没洪流。 沈怀一还待要跑,却被他扯住衣带,紧接着,一手揽腰,将他猛然举起,一把扛坐肩上,紧接着厉声高喝道“住手!” 混乱场面陷入短暂宁静,同时集体回头,望向厉声来源。 沈怀一悬空,俯视怔愣场面,自己也愣住了。 刑遇案一直都在践行沈老爷的准则,不准少爷拈花惹草,吃喝嫖赌,行事张扬。哪怕已经被他爹赶出沈门,仍然对待他一如往昔。 现在,他却撑起臂膀,将他放在人前。 沈怀一觉得浑身充满力量,鼓了一口气,嘶声呐喊道“大家听我说!如果你们愿意,就跟我一起前往京师,为一切怨屈平反!” -- 大理寺的牢狱,不关罪大恶极罪犯,大多是爱造谣生事,背地议论圣主的碎嘴子。 国教神圣不容侵犯,质疑者通通下发牢狱,在隔绝繁杂红尘之外,体会盛世来之不易,重新感悟信仰之名的伟大,莲火宫更会亲自前来为你洗涤污浊心灵,使你重获新生。 楼枫秀不想感悟,一心等死,在集体颂读历任圣主光辉时,他一般都在睡觉。 身为囚徒,在狱中生活与莲火宫相比,其实变化其实不大。 仍然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一日三餐有人管饭,除此以外,还多了个碎嘴狱友,整天在隔壁聒噪。 隔壁狱友交友广泛,甭管牢门隔多远,扯着嗓子跟谁都能聊。 估摸拿盐当饭吃,一天到晚嘴里犯闲,话题涵古盖今,掐到只大虱子就得嗷嗷两嗓子。 即便这样一把交友好手,面对楼枫秀屡次碰壁。 他背身侧窝草垛,一动不动,除了三餐定点吃饭,其余时间,就握着一只玉虎翻来覆去瞧。 要不是听他偶尔梦中说过梦话,隔壁狱友铁定认为里头住的是个哑巴。 “兄弟,你跟我说说,阿月是谁?” 楼枫秀躺了这么几日,脖子,后背,乃至四肢都在发痒,但他懒得翻身,懒得抓挠,全神贯注,企图将玉虎盯出一个洞来。 天大的血仇,哪怕他不过无名小卒,也该不惜代价喊冤道罪,用粉身碎骨来与圣莲道鱼死网破。 同归于尽也好,以命抵命也罢,总之无所不用其极。 可他不敢。 歌沉莲混账一个。 可是阿月那么好。 “不说我也猜到了,是你妻子吧?瞧你那神采奄奄,真没出息,一听就是吵架了,小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你这牢里待一待,出去保证俩人小别胜新婚!” 楼枫秀仍未回应,他那背跟焊死了一般,连头发丝都纹丝不动。 狱友讨个没趣,便去找隔壁隔壁的狱友聊闲天了去。 正在这时,狱卒扛过来一篓干净囚服,挨个牢房分发。 “换上,全都换上,今日十月初七,圣主夫人入殓魂身,所有人换上新囚服,巳时一刻燃香送祭。” 楼枫秀闻声而动,终于舍得睁开眼睛,他转了转僵麻身体,喑哑开口“圣主死了?” “嗷嗷!嘘,嘘,违禁词!”隔壁狱友忙朝他挤眉弄眼。 “怎么说话呢,什么叫圣主死了,那叫仙逝,呸,他妈的,仙逝的是圣主夫人!”狱卒呛道。 楼枫秀见过歌明霜,那女子虽智力有碍,可她身强体壮,挺着孕肚也够涉水折莲,怎么都不可能骤然暴死。 “她怎么死的?歌沉莲呢?” “娘嘞!”狱友直捂脸。 狱卒瞥了楼枫秀一眼,叹息道“圣主旧疾复发,卧床不起。” 楼枫秀静了片刻,轻声哼笑“真可惜,死的怎么不是圣主。” 隔壁狱友恐怕没见过这么勇的,遂生出钦佩之心,不由感叹道“啧啧啧,看来你铁了心想被关上一辈子,好兄弟,你还是多想想你的阿月吧。” 狱卒也不多言,绕开楼枫秀,径直往下分发囚衣。 碎嘴狱友接了衣裳,跟狱卒套起近乎。 “兄弟啊,隔壁兄弟怎么回事,他出口狂妄,你竟然也不管了。” “何必呢,都死刑了,何妨多几句嘴。”狱卒幸灾乐祸道。 狱友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道“为,为何?” “因为圣主呗。” “!”隔壁狱友连忙死死捂住嘴,心头暗暗发誓,此番出了牢狱,绝对不再多嘴议论圣主半句不妥! 要知道,大别无死刑,这个人又不似能掀动谋反的样子,他想不通究竟是骂过什么捅破天的恶言,竟然专门给他量定一套死刑来! “真可惜。”楼枫秀自言自语着,紧握手中玉虎,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想到他不日即将赴死,露出这副强撑的态度也是应当。 隔壁狱友叹了口气,于心不忍,宽慰道“好兄弟,别难过啊,你有什么遗言要说,我为你带去!” 他抬眼看了看他,哑声道“我想恨一个人,可是我不敢恨他。” 狱友不假思索点头道“哦,那就是爱。” 楼枫秀怔愣许久,困惑道“不是恨,一定是爱吗?” “唉,兄弟,人之将死,前尘尽了。你与那位阿月姑娘,无论过去怎样纠葛,都该放下,要不我去替你表明心迹?我只要出去,一定帮你稍过去,说不定临了,还能来看你一看!” “阿月不是姑娘。” “......”那就是嫁为人妇了。狱友理所当然的想。 “他不会来看我的。”楼枫秀道“是他送我进来的。” “......”隔壁狱友心下不知揣摩了何等戏码,不仅捂住心口直吸冷气。 第138章 “不是恨,一定是爱吗?”楼枫秀追问。 隔壁狱友捶胸顿足道“爱到不舍得怨恨,爱到愿意付出性命,这不算爱算什么?算你冤大头?” “我不知道。” “你那是爱红了眼,爱瞎了心,爱得不知情为何物,即便死也不明不白!” “哦。” 他似乎恍然大悟,又似乎早知如此。 那现在,死也可以死的明明白白了。 第102章 挨到月末, 楼枫秀睡得体乏头疼,浑浑噩噩不分昼夜。 人躺在地上,却像漂浮半空, 头不顶天, 脚不挨地。 他偶觉不甘, 不甘心他最终没能为二撂子报仇,打不过一个断掌的残废。不甘心他竟然亲自证实了老杜的话,他就是有好好的日子不过贱种。不甘心他最终没能好好与旧友道别, 看不见南五里街的广大亲邻,看不见雀雀挑个合意郎君,嫁人生子。 前尘往事, 颠三倒四回忆一遍,想着想着, 脑子总会陷入一片空白。 时间最能消磨意志,无论再大的仇恨怨怼,都会在不见天日得一隅间逐渐消散。 只有甘甜部分,才敢肆无忌惮,拿出来回忆一遍一遍又一遍。 可现在, 甘甜淬毒,成了他最不敢触碰的部分。 他无比确信了自己的情感, 空白之处掩盖着一层难堪的窗户纸, 汹涌洪流不敢前进,蹑手蹑脚绕过去, 害怕自己忽然想起那个关乎所有甜蜜而又痛苦的名字。 楼枫秀突然坐起身来, 他不想继续窝窝囊囊悲伤春秋,活动了下酸软四肢,撩了一把长到扎眼头发, 迈起长腿,走到隔壁狱友栅栏前,拍了拍柱子开口道“过来,我给你捉虱子。” “......”隔壁狱友惊愕于他骤然转变,足足呆愣整整一刻。 隔壁狱友最近断绝了以楼枫秀为首,乃至他身后一排的人际关系往来。 无他,只是一想起竟然有人因为碎嘴被判死刑,不免影射自己,悲从中来,于是聊闲天只找左边的邻友,声音都压的低了。 “你是,在跟我说话?”他不确定问道。 “嗯。”楼枫秀点头。 隔壁狱友讪笑两声,用他藏满污垢还有虱子死尸的指甲挠了挠头“可这,天寒地冻的,虱子差不多都冻死了。” 楼枫秀漠然不语,退了两步,又瘫回了原位。 隔壁狱友从会张嘴开始,最怕的就是话题掉地上没接住,岂能让人失望,连忙凑上来道“我说差不多,可能还没全死呢,我翻翻,指不定还有,昨晚上还觉得胳肢窝痒!” 楼枫秀提了提嘴角,隔着铁栅栏,与他相对坐下。 絮絮叨叨的狱友一时无言,只顾慌里慌张埋头苦寻虱子。 眼见刚起身,还没动手捉虱之旅,牢房门忽然打开了。 几名狱卒上前,不由分说将他一押,锁上套头的枷锁,拖着就往外走。 隔壁狱友见状,还以为日子到了,要拉他行刑,当场悔的肠子都青了,恨不得抽自己两嘴巴!明明知道人就要死了,怎么就不能及时答应他捉虱子的请求呢! 他肯定是想最后找个人说说话,说不定还想交代一下后事什么的! 那狱友梗着脖子,在后头不住嚷嚷“兄弟好走!人生在世,图个乐字,下辈子再来一次!兄弟我以身饲虱,全给你掐!” 楼枫秀没能死得那么痛快,他被提走以后,送上了审判堂。 看见了他以为再也看不见的顾青民老杜甚先雀雀,乃至寄住多日的沈门满府。 他觉得恍惚,不知道是不是睡了太久出现的幻觉。 他舔了舔嘴唇,干裂的唇瓣生出硬皮,划过舌尖微微发疼。 “哥。”雀雀小声喊了一声。 他慢慢看向少女的脸,看见她红着眼睛,带着同样的枷锁,因一路颠沛而显得虚弱,气力仅剩不多,只是提起一口气,叫一声哥。 老杜朝他干笑了两声,提着一口气道“秀儿,你这又瘦了!阿月那孙子,真不靠谱!” 要不是枷锁拷的紧,倒好像是来叙旧的。 “操,你,你别哭,你相信阿月吧,你知道我说的谁,对吧!我信这小子,他干的事,就没出过错漏!老杜我看人就没看走过眼!好就算我看走了眼……那也成!没得事,真的,正好到底下去见见撂子,你别急哭啊,不然到底下,他不忍心揍你。” 枷锁太沉,卡住脖子,顾青民脸红脖子粗,不断呼哧呼哧大喘气,想说点什么缓解环节,却死活没空闲张口。 其中最懵的当属甚先,他做人本分,一直以来安分守己,在白虎堂都能独善其身,仰无暇门出一长串规章制度,他都吩咐人挨个照做,怎么却要被羁押京师! 昔日旧友就在眼前,任谁来看,都不是来为他送行,而是要陪他上路。 楼枫秀算是体会到了,何为凌迟。 “罪人楼枫秀,跪下候审!” 堂上掷地有声,他却没有反应,杀威棍打上腿骨,迫使他轰然落跪。 他痛醒了,回过神来,声音似乎带着懵懂,抬头问道“有罪的是我,为什么要抓他们?” “这些人,全部都是你的爪牙,你有罪,谁又脱得了干系?” “那我,我不认罪了。” “三堂会审,法度严明,一切罪行必得昭彰,轮不得你认或不认!” 那场审判板上钉钉,罪证天衣无缝,没有任何复议容禀的机会。 惊堂木一锤定音,会审最终宣判,次日斩首。 楼枫秀将头深深叩地,却不知道应该跪谁。 他弄不清楚为什么,他只是想要找回,那个曾在沟渠里获得过的片刻月光,却究竟为什么,走到了这个地步。 -- 圣莲道善行天下,早年劝诫君王不可滥杀,除了谋反诛九族的大罪,其它哪怕是十恶不赦,天理难容的凶徒,也是关押在牢狱中等候老死。 但这回却不同,莲火宫诸位长老,主动明表三堂修改律法,复通死刑。 更是请旨明宗,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连斩数名罪犯,以示皇威不可动摇,神圣不可侵犯! 这场刑法声势之大,明宗更是亲身监刑,引起京师轰动,集体出动观瞻。 大理寺卿亲口宣读罪昭,一一明表。 “定崖知县顾青民,欺君罔上,滥用职权,知法犯法。 罪人楼枫秀,杀人敛财,目无法度。 皇商沈知安,祸民殃国,趋势逐利。 杜小三,李雀雀,甚先,一干人等皆参与其中,罪无可恕。 罪犯将在午时三刻执行死刑,以消贪婪之罪,还以天下太平!” 相关罪犯捆在刑柱之上,跪在万民面前,神色或嚎哭,或沉默,或忿忿不平,或身骨挺拔绝不俯首。 只有一个,他仰着头,盯着圆日寸寸轮转,既无惶恐也无紧迫,看不出是想死还是想活。 刚刚经受培训头一回上岗的刽子手,战战兢兢握着钢刀,浑身紧绷等待着手起刀落的命令。 眼见距离午时三刻仅剩一刻,本该旧疾复发长闭宫门的圣主,却在万人之中现身。 他步履平缓,面色无虞,清俊眉目如昔,瞧起来并无病态。 圣主看起来虽然没大病,但多少也有点小问题。 因为他并未着圣主圣服,洁白中衣沾满污水,长发垂落散乱,束发莲冠遗失,踩着一路清晰水痕赤足而来,仿佛将将涉水上岸。 净水长老呼吸一窒,眼下没有时间供他想通原委,旋即恢复神态,起身扬声道“圣主久疾不愈,皆因狂徒肆虐,污浊世间,今日罪恶即将正法,圣主特解衣冠,素身观刑,以示青苍之公!” 当下,万民目光带着犹疑的期盼和历来的虔诚,同时转向歌沉莲,望着他一步步走向行刑台,立在其中那名罪犯面前。 楼枫秀抬头,黑发沉压着眉眼,漆黑眸中坦然映出圣主淡漠面容。 仿佛回到初见,他被抢去衣物,长发散乱,却不见形容狼狈,仿佛一切繁华尽死。 “死之前,我不想再见到你。” 圣主长发如瀑,发尾水珠缓缓沿着脸颊滚动,自下颚坠下,直至跌碎在他眼中。 他闭起眼睛,轻声道“滚吧,阿月。” 歌沉莲笑了一声,他俯身伸手,撩开楼枫秀长时间没有修剪,几乎扎进眼睛的头发,解下手腕的红绳,为他重新绑起头发。 “枫秀,你说过,你有九条命。” “没了,你走那天就没了。” 他轻轻扫过他的眉眼,神色温柔而充满怜悯。 “我还你一条。” 他缓慢倾身,贴上他的皲裂嘴唇。 湿润紧密贴合,细细碾过唇齿,微弱的痒,激起他心底无限渴望。 楼枫秀笨拙而用力,张开口齿,急不可耐伸出舌尖。 歌沉莲以为,那是一种迫切的回应。 那是他从未想过,根本不敢想象的回应。 他有些欣喜若狂,张开双臂将他纳入怀里,迎上那枚柔软舌尖。 第139章 历来温柔都是陷阱,下一刻,他被他猛然勾住,舌尖吮吸入齿! 紧接着,舌尖传来锥心之痛,那利齿用尽了气力,似乎恨的发疯。 二人口齿满是鲜血,却任谁都不肯放开。 我从不相信信仰,因为我就是信仰。 我知道,我的存在,不过是权势利益驱使下的恶念而编造,忤逆伦常的污血而缔结。 我认定,信仰存在于世,就是天大的笑话。 楼枫秀,遇见你那天,我大抵是要死的,而我并不畏惧,并不期待。 抛开世间名望权利,我再想不到可值得留恋之物。 可你抱住了我。 你对我说出第一句话,还活着吧。活着就好。 那一刻,我竟和你一样庆幸。 你的生活举步维艰,却何其纯粹自由,从不顾虑对错,从来无惧终果,从不反悔。 真正烂透的,得到救赎的,一直是我。 我从来不是阿月,也不配再度成为阿月。 但我仍然想要爱你。 必须爱你。 他们吻的忘乎所以,视天地为无物,视君王如死人,一时间万籁寂静,数万人齐聚的街头,却落针可闻。 银丝缠血,唇瓣微分。 楼枫秀孱弱喘息,他终于透尽所有蓬勃情感,失去所有力气。 他抬起头,隐约看到圣主目光,宛如浮华尽逝的初见。 声音低而缓,甚至有些温柔“阿月,我好恨。我,恨不得你死。” 和我一起。 第103章 圣莲道。 圣代表天地与苍生, 莲代表贞洁与坚定,贞洁意味全心的博爱,坚定意味无我之奉献。 无上坚定贞洁的圣主, 连正常情欲都不能拥有的圣主, 绵延子嗣只为延续正统血脉的圣主。 却在众目睽睽之下, 亲吻一个被判处世间极恶的狂徒! 那狂徒,还是个男子! 天下人心瞬间死绝了。 哦,不对, 还剩那几名死刑犯们。 “嘿。”老杜无语片刻,咬牙道“我知道你要搞事,不想你要这么搞。” “啊!!!”甚先迟疑片刻, 失控般崩溃尖叫,叫了两声, 猛见雀雀望的津津有味,张口斥道“还看,非礼勿视!闭眼!” 雀雀收回目光,大惊小怪的看他一眼,淡定道“这有什么, 我早见过。” “......嗯??”久久不能回神的顾青民还是不能回神。 “伤风败俗!”沈父评价。 “怪浪漫的!”沈母赞叹。 在二人难舍难分的纠葛之后,痛恶罪犯罪行的百姓, 涌起前所未有的沸腾, 他们遗忘最初的目的,集体慷慨激愤, 声浪滔天, 在混乱极端的情况下,没有通过任何有效交流,迅速一致达成了烧死圣主的意见。 明晃晃的事实坦露眼前, 百姓们终于无理可补,无据可依,无处宣泄愤怒。 于是,数万人突破刑台关卡,冲上了行刑场上,或有人抢走刽子手的砍刀,挤着人群朝圣主砍去,或有人点起火把,抢上前来,就要将他就地焚烧! 一旦亲手摧毁天下人的信仰,便要接受天下人的反噬。 歌沉莲一直期待着这样的场面到来。 兵部训练有素,骤乱暴起之际瞬间出动,四面八方镇压,官民混乱一时纠打成团,圣主只一个,一群要护,一群要杀,只抢的乌烟瘴气。 历来光鲜得体的圣主大人,脱去了光鲜,受两方分别拽着四肢,简直比死刑犯还要狼狈。 监刑台上,明宗一张脸臭的能当场腌豆腐,他恨不得当场下令,把圣主扔人堆里被打死了事。 想不到自己年纪轻轻,就能遇上这辈子最不严谨,最吵闹嘈杂,最恶劣难堪的行刑。 怪不得列祖列宗不设死刑,否则史官收录中肯定不止这一个笑柄! 事实证明,明宗还是太过于年轻。 只要继续活,势必见的还能更多。 喧闹持续了半炷香,午时已至。 净水长老施加眼色,主审官大理寺卿当即请示明宗“陛下,时辰已到,当下斩令。” 明宗略一抬手,还未曾手起令下,忽然在万民混乱尖叫吵嚷声之外,听得更加潮涌的敲锣打鼓之声! 那戏腔尖细唱着寒门冤,直直豁开午门一条长道! “陛下,打城东来了一伙上百号......百姓,微臣观他们戏子开道,刀枪棍棒锅碗瓢盆十分齐全,形如来劫法场的!”那不知其名的护卫,赶到明宗身前匆匆回禀。 净水忙道“不必作理,行刑!” 大理寺卿当即一枚号令掷出,几名门生迅速为刽子手提供了新的利器! 明宗面色一变,大理寺卿立刻附和“来人,速速护送陛下避回御宫!” 霎时间,本应维持秩序的刑捕登上刑台,围住明宗,便要护他离场。 刽子手拿到新的屠刀,还没跟上反应动手,只见明宗拍案而起,怒道“住手!” 紧接着,他掠过圣莲道所有长老门生,在净水长老肃穆目光中,支起了难得威严,冷声道“何时轮得到尔等,替孤裁夺?” 净水平静道“恶民无度,恐伤陛下,还望陛下以圣体为安。” “让他们来!孤连自己的子民都怕,岂不是贻笑大方?长老宽心,孤倒要好好看看,今日这法场,还能生出多少新鲜事!” 正值此时,一名道生灰头土脸赶来,他跑的上气不接,直直穿过人群,完全没有顾虑到四周景象,扑到净水跟前,急促道“长老!玉掖殿忽而失火,圣主不知......” 所踪二字还未脱口,却见净水神色肃冷道“住口。” 那道生猛然发觉,此情此景严峻且古怪,一仰首,恰望见陷入百姓护卫争执旋涡的歌沉莲。 “圣主,他,他怎么逃得出来!” 净水忽然想起,明宗曾下令于玉掖殿修建违和感严重的莲池,渠水正是引自护城河。 敲锣打鼓的声势越发浩大,他端坐监刑台,终于看见声势来源。 那来路不明的百姓,由一列戏子开道,青衣花旦武将齐齐上阵,一首凄凄惨惨的寒门冤,唱出波涛雄伟的阵仗! 戏子只管前头引人耳目,后头乌泱泱的人群还在其中吵吵嚷嚷。 “我的妈呀,前头怎么这么乱呐,是不是砍完啦!我就知道,哎呀,还是慢了一步!” “我都不明白了,咱出来又不是游山玩水的,还打点什么包裹!这下好,今日都行刑了,千里迢迢过来是给人缝脑袋的啊?” “我这能看见,还没砍呢!没砍!都活着呢!” “阿弥陀佛......” “别说,要不是你乾坤戏班带全了家伙事,引了君王注意,这会指不定真得缝脑袋了!” “我他娘正想说,叶香儿你领一伙戏子出门,备上十来箱扮相,干什么来的,巡演来了??” “这不是赶上了吗?谁家里不得安置安置,一路尽在这叨叨叨叨!”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老衲佛门法身过重,船航程之中,也耽搁了不少时间。” “不是我说,你拜佛就拜佛,建个寺庙还不算,你随船带佛像算怎么回事,还多占一艘船!” “又不叫你掏钱,你咋这么些话?没本事掌舵,光长张烂嘴,我真是服了!” “哎呀别吵了,快看,前边乌泱泱好些人,那是不是就是法场啊!” “肯定是了!瞧见没有,金銮轿辇!我前两年上京师可瞧见过!” “别唱了别唱了,来来来,谁都有冤啊,抓紧喊啊!连君王都能听得见!” “那我先来!”只见一个三四十来岁的青年男子,掏出纸笔,舌尖一舔笔尖,在上头打了个对钩“圣莲道不仁!为掳妇孺,烧我房产,牵连三户,按如今市价,每年利润,起码赔款一万两白银!” 旁边顿时传来吁嘘声,同时提出合理质疑“当年你天天掐腰撒泼逼账,人家不是赔你钱了吗?” “对啊,现在那条街大小商铺,不是全归老杜手里管着呢?” “那怎么着,身为曾经的房东租客的亲密关系,我还不能替咱定崖除暴安良的英雄要个账吗?” “你让开,还有没有要喊的啊,赶紧的!” “不是,太着急了,咋说的啊那些话!” “那个沈公子!沈公子呢?” “我在这,在这!”沈怀一在人群里又蹦又跳,企图引起集体注意。 他自下了船,时间已然紧迫,匆忙赶来,却被守城门阻拦。 为节约时间,刑遇案毫不犹豫出手,留在原地跟那群守城门的打了一架。 时间紧迫,沈怀一焦躁的在人群横冲直撞,得到没有行刑的回答,当即脚底一软,好不容易才缓了缓神。 他往前挤了挤,努力挤到最前头,高声道“我不是发给各位一张纸吗,按照上面喊啊!” “哎呀,我们大多人,不是没来得及好好认字......” “唉,那跟我一起喊。” 第140章 紧接着,明宗便如愿看见,这新鲜的劫法场场面。 前头锣鼓带阵,后方乱七八糟各鸣各冤“圣莲道欺压良民,纵容门生火烧百姓商铺,杀人亲眷,连狗都不放过!为收敛白银,实行银票制度,钱庄却没有等银兑换!驱使分支仰无暇门,强行更改民商制度,反诬定崖英雄楼枫秀,实为掌控海陆资产!” 为难这群一看就没什么文化的庸民,竟然将大大小小罪状列了数十条。 为了如实证明圣莲道道义沦丧,连不准野狗在仰无暇门口叫唤违背狗权也写进一列。 沈怀一虽然不知道隧道底下的白银来源用途,但想必干净不到哪去,结合仰无暇门引导百姓以白银兑换银票,确信必然与此有关,列为罪名准没错。 混乱的场面,被更混乱的场面打破。 京师的民众六神无主,不一小心被御卫抢走了圣主。 明宗哭笑不得,看着那群瞧起来就很不讲理的人群,张牙舞爪逼近。 属于死刑犯那列的沈知安沈老爷连同其夫人,看着他们儿子一改纨绔态度,气势汹汹,顶天立地,尽管有些滑稽。 二老不免感到泪目,哪怕真是死到临头也算值了。 除此之外,其它的死刑犯们,面对生死关头,刚逢一遭变故,又见这若干眼熟百姓,大有怪梦一场之感。 沈怀一立在人前,气势冲天,祈为良坐在八人抬起的高辇,曾经豆腐花摊主,如今已是八家连锁铺面的早点老板,包括粮米销往海外的米铺东家,乃至东西楼所有打手后厨及店小二,还有迂腐的书斋老伯,不肯回城只爱藏在犄角旮旯种地的世外仙,其中甚至还有几个光头和尚。 他们高声声讨“打倒邪教,抵制圣莲道!” “还我勤劳善良无害小撂子!” “还我青天大老爷!” “还我百姓父母官!” “还我除暴安良英雄楼枫秀!” “啊!还我阿月相公!” “还我......诶??” 众目睽睽的狐疑之下,世外仙气喘吁吁,拼命将兰秋往回拉。“别乱说话!回去还怎么嫁人!” “那些一群也比不上阿月半根指头,又有什么好嫁的!” “你们看,那,那真的是阿月啊!” “怎么穿这么少,多冷的慌!” “哎呀,长高了啊这孩子。” “可不是,什么立什么群来着!” “鹤立鸡群!哎呀我说,咱那街头上学堂又不要你钱,每月多去两趟不成吗?” “快看快看,他看到咱们了,快过去打个招呼!” 众人来到法场前,兵部拦完前一波,又扎好架势,欲拦下一波。 三堂主审官在监刑台上吆喝道“再进一步,视为谋反!” 沈怀一本忍着满腔热泪,不敢多看爹娘一眼,只怕哭出声来,彻底又变成了那个只会依附爹娘撒娇的稚子,所有坚强全部坍塌。 一声谋反,吓的他心头一跳,猛然与监刑台正间坐着明宗皇帝对上了视线! 那神色不怒自威,当即吓的他脑袋一缩,只觉热血一冷,唯恐罪名难脱,慌张捂脸缩回人群。 就在此时,辇坐落地,老叟挺身而出,冲御卫亮出腰间金令牌,御卫面面相觑,只听明宗张口道“先帝御赐令牌,原来是朝中旧臣。” 闻声,御卫恭顺分了一人宽道,老叟径直登上监刑台,拐杖一指,中气十足道“祈恒!” 刑部尚书早看这阵势不妙,正努力缩小存在感,猛然被点名道姓,实在避无可避,只好恭恭敬敬作揖道“爹,您来啦。” 话音未落,老叟一拐杖,快步上前,一拐杖抽上他屁股“畜生东西,老子可曾教你黑白不分?可曾教你为势害人?畜生东西!你今天要不给我放人,要不老子打死你!” “冷静,爹,您冷静!陛下还在!不得无礼!” 祈为良拄着拐杖,臭着一张二五八万的脸,向明宗道“前刑部侍郎祈为良,拜见陛下,老臣年老愚钝,担心我不懂事的蠢儿陷害忠良,遂怒火冲天,无意忽视天颜,望陛下见谅!” 先不说祈恒年逾四十八整,他说他儿子陷害忠良,那在坐监刑岂不是人人有份? 可这一水挑战皇威,且不知道如何细数,明宗哪还有心思管他究竟有意还是无意,眼一闭,心一横,手一摆,宽容道“无妨,爱卿平身。” 祈为良知他也算是认可了朝中旧臣的身份,跪谢道“谢陛下。” 话不多说,立刻转过脸,跟净水长老试探目光撞了正着。 净水不知道是太震惊,还是太冷静,屁股从始至终没挪位置,见他看过来,便向他轻轻颔首道“老朋友,多年不见了。” 祈为良却没有回复他的寒暄,那一眼望的极深,紧接着缓缓挪步。 祈恒意识到不好,一声长老小心还未脱口,就见他爹抡起拐杖劈头盖脸抽上去! 净水长老一惊,现在是挨打丢人,躲更丢人,想不到他年逾七十,还能被人当街拿拐抽打! 秉持身份,净水没办法还手,毕竟年纪没人大,头发没人白,更代表着圣莲道仁善,实在放不下脸面放开手脚大干一场。 他强撑着挨了几拐杖,忍无可忍抬手挡住“祈为良,你够了!” “这哪够?我祈为良说过,但有一日返京,定要手刃国师净水!” “爹,杀人犯法!”祈恒拦住他爹的拐杖崩溃道。 “呸,杀个罪人,犯哪门子法!这不是允许死刑了吗!”底下一干定崖百姓乌泱泱道“就是,打你几拐子就吱哇乱叫的,咱就是不动手,一人一口吐沫星子都能淹死你!” 圣莲道道生难以忍耐,脱口反驳道“住口!刁民岂敢对我圣莲道长老不敬!” 净水伸手阻止,已然来不及,这一反驳,果然引得群情激奋。 “你道是什么道,吃人不吐骨头道啊?” “糟老头子个头不高,爪子伸的倒长,脏水都泼到咱定崖来了!当谁好欺负呢!” “瞪,瞪什么瞪,什么眼神,不就站的高了点,姓伏的小子呢,过来驮我一把!咱看谁瞪过谁!” “诶就是,伏小子哪去了?” “哦,跟守门的打架去了,那几个下手贼狠,打不过还搬了一伙救兵!” “那算了,那半截入土的老头,有本事滚下来看,看咱俩谁眼睛大!” “尔等不敬国教,不尊国师,为求脱罪信口胡诌便罢,面对天子,还敢如此肆意狂妄,污言秽语,口不择言!”有长老扬声道。 “那咋啦?我们不偷不抢不劫犯人,不过是来诉个冤屈,顶多扰民,天子又不是不讲理,为啥要治我等的罪?” 当惯下九流,定崖百姓非常善于屈从强权,一向随波逐流,可一朝集结,竟成了一股砍不散的风刃,真的来到了京师,面对天子,那是浑然不觉害怕。 净水长老深知,一旦人群为了某种目的共同集结,尽管大多只是盲目跟随,甚至后来歪曲了其中意义,却胜过一切可怕的真理。 眼下正是极端时刻,净水不由得叹了口气,无奈闭上了眼睛。 他站在万人敬仰的位置一辈子了,接触的都是朝政,博弈的都是文人,哪跟这群乌合之众对过仗,一群无赖汇聚一堂,说狗会下蛋那都是至理名言。 他此时不说,不是没理可讲,却是十分清楚,哪怕他说破了天,也不过被这场风浪卷的苍白无力。 第104章 明宗虽然也愁, 但看净水长老在他引以为傲的乖顺百姓面前吃瘪,不由得非常痛快,瞥了眼大理寺监刑座上的青年, 沉声开口道“张爱卿。” 张爱卿已然意识不妙, 擦了擦脑门虚汗道“臣在。” “几位来自定崖县证人, 怎么不来参与这场老乡会?” “这,那些证人,他们, 他们由莲火宫诸位长老引荐,作完证就,就走了。” 净水长老不紧不慢道“陛下, 那些人顾念家中田地,已经于昨日一同返乡。” “这么着急, 千辛万苦赴京告御状,却没空来监恶人行刑?” “是,生计艰难,乃我圣莲道之罪。” “哦。”明宗略一沉吟,望向台下, 方才还打头阵,领着诸人高声呐喊的沈怀一, 此刻悄悄挤回人群, 猫着腰越潜越深。 “刚刚领头的那人,孤看着眼熟。” “沈怀一沈公子!就是他, 带我们一路扬帆起航!”定崖来的民众, 不懂何为天威,答话间还有澎湃的余热未散。 “沈怀一?”明宗回忆了下这个名字,似乎在刑法名单疏漏处, 见到过。“人哪去了?” 沈怀一身子一凛,默默在人群中举起手。 他上回大雨跪祭坛,性命攸关,在皇家一言间定生死的威仪下还没缓过神,方才离的远还好,这下被明宗张口点了名,只觉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在这。”他瓮声瓮气道。 “孤听你方才,声音可不小啊,怎么这会却有气无力?” 第141章 还不是怕被视为谋反吗! “回禀陛下,草民,草民......” 明宗被他小鸡掐脖子的嗓子消磨最后一点耐心,不由高声道“大声回话!” 沈怀一被那气势压的不敢抬头,只觉得身旁拥挤,呼吸不够,强撑着清了清喉咙,话未开口,只听耳旁传来刑遇案低沉悦耳的声音“找到你了。” 腰身忽然被一双手牢牢揽住,只消一个用力,高高举起,将他稳稳送上肩头! 从被俯视到脱颖人群,沈怀一眼前一派光明。 他头一回以平视视角,毫无遗漏将高位君王看的清清楚楚,那时心头忽然乍起一个念头。 什么嘛,不过是与我年岁相当的少年。 明宗脑门青筋一抽,耐着性子沉声道“你刚刚说,圣莲道,还有什么罪?” 刑场上,沈老爷子恨不得当场昏厥。 不知他儿子哪来的底气十足,骑在人肩上不嫌丢人,毫不自知前途尽毁,面向明宗,那叫一个口若悬河! 待沈怀一清清晰晰再度陈情罪行,话音落毕,明宗抬手,正想告诉他可以从肩头下去了。 但祈为良突然丢弃拐杖,俯跪痛呼道“禀告陛下!圣莲道还有一罪!” 明宗手抬到一半,只好转换方向,示意他道“说。” “十七年前,西北大荒楼西县,旱灾反复,祈雨不得,圣莲道为造神迹,将一十六万百姓全部困死旱地!” 长老席位一派肃然,他们代表至善至圣,阅尽天下,心不染尘,向来气定神闲,从不发火,从不焦躁。 唯独此刻,几位长老终于一改慈悲,厉声道“祈为良,我等念你年长几岁,头脑不清,行事荒诞,遂不曾动怒,不成想你为私心之故,竟敢欺君罔上!” “我有私心?哈哈哈,尔等口中说出此话,简直是天大笑话。我简直为我当年,一心敬仰圣莲道,甘以官身屈做尔等门生而耻辱!” 当年,祈为良任职刑部侍郎,与大多数人一样,正是圣莲道中其一门生。他们有同样为民请愿之心,他坚定不移的相信,圣莲道洞悉尘世,为民所想,所做所为,都利国利民绝无私心。 直到,西北大荒楼西县,饥荒一案。 那时,祈为良认为此事存疑,因为当地县令,最后一封信,仍在恳切祈求君王开仓放粮。 他希望遣巡抚证实,却发现君王根本不在乎此事真相。 原因很简单,那里地处蛮荒,住民稀少,本就穷途末路,何必一再浪费国库存粮。 于是,他丧尽信念,退辞官场。 临别前,他将苦楚与尽诉与殿阁,也就是当今相国所处之位,方罢手而去。 祈恒不肯放下权势,又拗不过老爹,不消几日,就被殿阁亲点,直接坐上他爹的位置。 圣莲道以为他其心有异,立刻选定其它棋子,压他一头,插入刑部。 祈恒只能转投殿阁门下,直至他任历相国,终于能与圣莲道所谓门生群体,持衡权政。 现在,终可底气十足,揭露真相! 明宗眉头一凝“你身为朝中旧臣,曾任刑部侍郎,此番言论却歪曲国教品行,更有意推翻先皇决策,你若敢有半句虚言,可敢承担造成的后果!?” “老臣不怕,臣敢拿项上人头担保!” “孤要你人头何用,孤要证据!” 祈为良神色坚毅,旋即呈出证物,扬声喝道“这只泥虎便是罪证!它产自楼西县,土是楼西县特有的岩层土,因为地质干旱,取土需岩层内深土,那里人迹渺茫,数年前人口绝迹,或许陛下以为,当地人是忍受不了荒芜才选择离开。但不然,生之地难,走出去更难,那里人口绝迹,实则是圣莲道为伪造神迹,甘霖淬毒,兵不血刃的将一十六万人□□活困死!而此物主人,正是行刑台上罪犯,楼枫秀!只有此人,唯一活着走出了楼西县!” 明宗垂眼瞧去,看上头色彩和干裂的裂纹,的确起码是十几年前的物件。 接着,又看了一眼罪犯。 罪犯仿佛不再这场闹剧中,他神情迟钝,隔着万人,仰望那陷在旋涡中的圣主。 这次楼枫秀不再逃脱目光,可歌沉莲却没有分给他一丝余光。 其中一名长老怒斥道“你让一名罪犯,来做证人?置国法权威何在!” “清云寺住持宽释,见过陛下。”住持行了个礼,开口道“老衲也算人证,当年阿月施主,曾为我佛重塑莲座,见泥虎与佛像同宗,便询问老衲出处,我清云寺佛身与莲座塑成已久,石料黏土来自西北高荒,当地大多土质沙干,只有深邃岩石层里存在一种特殊黏土,土色微红而发青,可保百年不会纹裂。只可惜后来,那里再也没有产出过此种黏土,重塑佛身价格高昂,我佛只好利用普通土料代补......” “你叨叨点重点行不行啊,你没看皇帝都快听睡着了吗?” 明宗心说,我那是头疼。 “阿弥陀佛,关乎楼施主身世,老衲所知不多,倒是楼施主曾在六余年前,于我佛前抄写经书,曾提笔写过母亲姓名籍贯,收录供奉在经室堂。老衲认为,它或许能够证实,楼施主的确来自楼西县。此番经书便与佛像随船入京,佛身与泥虎同料,五年前重刷了漆色,至今仍旧完好,陛下可派人取经文以及佛像前来查验,再遣人到楼西县出产此山岩的山头,取来岩层土质,就能确定是否出自同山脉。” 话音落地,长老席上立即传出质疑声“谁能保证,这样泥虎不是当年自楼西县流通出的?祈大人方才说,楼西县一十六万人口死绝了,仅凭几卷经文作证,谁又来保证,罪犯楼枫秀,就是来自楼西县!” 定崖县民众本来还在懵圈,前因后果还没理明白,忽听那几个长老气昏了头开始狡辩,顿时叫骂道“他妈的,你听听你那混账话,人都死绝了,你说咋流通的,泥巴成精自己跑出来的是吧?” “那楼枫秀的楼,你们听见都不害怕的吗?你他妈真是坏事做绝,一点不往心里去啊!” 长老们脸色又青又白,煞是好看,一时没能反驳,破罐子破摔“清者自清,休要与这群庸民多费口舌!” “哎呀,还真把自己当神仙了,你们圣莲道都是圣人,我们都是庸民,你有能耐咋不立刻降雷给我们全劈死!” “当真是下贱之地长成的庸众,稍有煽动,便不讲青红皂白。”长老席间轻蔑道。 “哟哟哟,俩人亲个嘴,你大京师立马就煽动暴动了,你们高贵地界长成的又讲了什么青红皂白?” “尔等根本不知何谓礼义廉耻!” “不不不,比起你们,我们起码不会为了狗屁信仰逼人□□!” “你!”长老们努力平心静气,只见净水长老还算保留神智,暗暗想道,果然不该与愚蠢的庸民争论。 还算清明的净水,旋即起身向明宗躬身一礼道“陛下,老夫毕生为国为民,一生无所错漏,如今陈年旧事被有心之人利用,罪犯自然是为脱罪,天下皆知,圣莲道尽得人心,致使佛门寥落。二位证人皆不可信,还望陛下交由三堂彻查。” “若二者皆不可信,那么,我的证词呢?” 那声音温润从容,瞬间引去所有人目光。 歌沉莲身处御卫之中,与京师百姓隔着三叠人墙,幸而身量够高,众人望去,透过人墙,看的清模样,丝毫不觉得勉强。 “陛下,莲可作证,圣莲道此番行径,只为收拢天下信仰,拥立新的圣主,稳固圣莲道不可动摇的地位。” 明宗此时异常的处变不惊。 现在哪怕来个人告诉他,先皇复生了,都不会让他更惊讶了。 京师子民被这杂乱冲的发蒙,忽而反应过来,他们似乎,彻底,永远,失去赖以生存的崇高信仰。 一声哀嚎传出人群,集体再度陷入疯狂! 在场的百姓,有一个算一个,集体认为圣主邪祟入体,根本没人愿意去听什么陈年旧事,更不想理解罪徒如何身世凄惨。 在他们眼里,圣主已经遭到玷污,他与罪徒苟且,所言所行皆为肮脏私情,令人闻之绝望。 于是众人声嘶力竭的嘶吼,掏心掏肺的疯狂,有甚者以头戗地,悲惨痛哭着恳求明宗,立即将圣主和那罪徒一齐烧死!重还国教贞洁! 三教九流见多了的定崖民众,都被这等疯狂吓懵了片刻。 愣了没一会,他们便从那些言辞详细分辨出辱骂诋毁的主角,正是圣主与定崖英雄楼枫秀。 虽说人在他乡,不得不忍辱负重,可现在同聚一堂,还能被欺辱? 当即开启对骂! “亲个嘴怎么了,俩男的怎么了?” “都说京师民风开放,连亲嘴都接受不了,烧烧烧,你们怎么不先去烧你爹妈去!” “什么?你爹妈拜过堂?服了,你咋知道他们俩就没拜过天地了!” “就是,我做证!我亲自挂的灯笼铺的红毯呢!” 第142章 定崖某些脑子转不过弯的百姓低声问旁边的人道“嘶,有这回事吗?” “咋没有,就前几年,俩人穿那一身红,怎么不算拜堂了呢!” “诶对,我们定崖就是开放,你也来呀,只要你想,你跟猪拜堂都行!” “圣主咋啦,圣主就不是人啦?圣主不是爹生娘养的?” “骂谁狐狸精呢!?再骂嘴给你撕烂信不信!?” 场面乱成那个样子,明宗发令得靠嘶吼,这极其之损毁皇家威严形象。 刑是行不了了,好在兵部抗住了压力,御卫撤离一干罪犯,同时押解圣主以及长老乃至在场道生。 刑部再次接到了逮捕圣主的光荣任务,激动的双手颤抖。 京师百姓还在跟定崖百姓滔滔不绝对骂,定崖城出来的人口,牙口那是相当锐利,京师百姓即便人头众多,也很难占据上风。 很快,他们意识到跟这群不知信仰为何物的人群争论没有丝毫意义,于是转而继续唾骂圣主,企图得到他的愧疚和后悔。 不得不说,圣主就是圣主。 他带着枷锁,形象狼狈,却依然能够维持着和风细雨,坦然面向京师疯狂的民众。 “既然你们那么喜欢这个位置,圣主让给你们好不好?”他的口吻轻松随意,带着愉悦般的漠然。 “我来跪你们,好不好?” 第105章 相国停职期间, 没有老实巴交等待着命运高抬贵手。 他停了几日职,离了朝政之争,乐的没有仇敌针对监视, 反而更能放开手脚横插各地, 按照祈恒所获音讯, 果然查出圣莲道在各地打造几座地下银窖! 大别境内矿业,大多并不受王朝监管,当年王朝更迭, 百姓不服大别新政,圣莲道收拢人心,矿产由圣人监察才得服理, 百年已过,竟养出这般庞杂财势。 三城六郡, 林林总总一合计,共计八千六百多万两雪花银! 太奢靡了,连窖墙都是白银浇灌的! 幸而圣莲道严宪兵权,乃至门生侍奉人数都受到严苛制约,否则, 朝代再来一次更迭也不是没有可能。 众所周知,金银是消耗最大的流通货币, 哪个有钱人家不打造点银器装点门户, 不知名的土财主进了棺材也爱带点金银珠宝随葬,结亲送礼孩子满月, 两样必不可少。 国库花出去的收不回来, 朝政日渐入不敷出,君忧臣愁,而圣莲道便在这等局势下, 推行银票制度,开始回流真金白银。 时至今日,银票越印越多,国库里的银子增势却有点单薄。 原来症结在此! 那日歌沉莲要老杜转交的信件,其中所书重要内容只寥寥几笔,希望借机与祈恒单独会面。 会面还怕人听墙角,书信自然不宜书写要事。 沈门查封,明宗下令三堂会审,刑部尚书曾单独审问圣主与刺客恩怨,圣主难改刺客死局,全权交付圣莲道秘辛。 遭封锁多年的善祭堂,抬出一名蓬头垢面骨瘦嶙峋相貌古怪的异族,他兴许没见过太阳,一朝见光瞎了眼,还没押到堂中审讯,半路皮囊仿被晒化了般剥落惨死。 莲火宫曾是十月初宣称的一双新生幼儿,并没有找到合适代替品,完全是蒙蔽世人,用以替换圣主的假象。 如今的圣莲道,早已失去其根本道义,根本是在拿权威和信仰当做儿戏而已。 明宗或许没兴趣揭露时隔十七年陈年旧事,但他肯定稀罕八千六百多万两雪花银。 于是,沉冤昭雪就成了顺带手的事。 过往卷宗全扒出来重新核查,反复核对楼枫秀抄写经书笔迹。 好字易仿,那拙劣的文字却难伪造,同一个字能写出八种写法,查实物证的诸人直辨认的眼疼。 原本当铺撰写的抵押文书,倒成了佐证伪证的证据。 想来也是,凶山恶水之地,怎么养出那篇好字。 确认他亡故多年的娘亲籍贯姓名,连夜派人急速赶往西北大荒沿途挖掘,果真挖出了无数满坑烧残的枯骨,同时采取岩层黏土,证实泥虎原料出入。 不出半月,御宫宣旨,褫夺圣主封号,查封国教圣莲道,拥有重莲的道生,全部下入牢狱。 另,宣布沈门上下,定崖知县,乃至楼枫秀一干人等,无罪释放。 定崖民众算是见识到大场面了,万众敬仰的圣主,不过是街头代笔小生,高高在上的君王,也会被人蒙蔽戏耍。 京师的世面嘛,似乎不过如此。 上百号人闹过一场,幸亏明宗不予追究责任,将诸人速速请离京师,就怕他们留在这里,随时会跟京师百姓打起来。 归还不久,定崖便接到顾青民楼枫秀无罪释放旨意,粉娘喜气洋洋在东西楼摆起了庆功宴,把账挂到了明月楼。 定崖的百姓,不大清楚何为信仰,却确信了人定胜天。 作为失去被罪恶诬陷为罪人的补偿,明宗特地接见楼枫秀,并私下,代先皇给他道了个歉。 君王的歉意价值黄金万两,自认能够聊以慰藉受害者千疮百孔之心。 此外,更是赏赐实打实的万两黄金,希望他往后多多沉迷奢靡,免得被仇恨剥夺喜乐。 楼枫秀对他的歉意无动于衷,还将黄金推辞回来,并提了一个问题“陛下,您会怎么处置歌沉莲?” 对于圣莲道最终宣判还未有定论,但群体激愤着希望圣主赶紧去死。 明宗没有明言,毕竟国库充盈到需要再打造新国库,万两黄金根本放不进眼里。 他便敷衍道“日后候旨便是。” 明宗推诿回万两黄金,反问道“若孤赐他死罪,你会怎么做?是再度纠集整个县民来喊冤屈,还是去劫法场?孤看那群百姓对他那般维护,想必能再煽动一次,来逼孤撤消罪旨。” “无论陛下如何定罪,必然是他罪有应得。”楼枫秀将黄金推了回去“倘若死罪难逃,希望陛下开恩,赐我二人合葬。” “孤刚释你无罪,你却要求孤开恩赐死?”明宗心里狂翻白眼。那天下人不得骂我是神经病? “这件事有违人伦,孤不能答应,既然你视金钱如粪土,不知想要何种赏赐?”说罢,明宗贴心的封死了他唯一诉求“无关圣主。” “那没了。”楼枫秀干脆利落道。 明宗不得不为自己英明感到骄傲,旋即道“听闻你曾经立下壮举,定崖知县赏赐过你什么?” “牌匾。” “哦,还有呢?” “三个牌匾。”楼枫秀直言不讳道。 “......”明宗点头道“你退下吧。” “那合葬......” “你这刁民,再喋喋不休便将你二人一同赐死,一个埋天南一个埋海北!” “......” 楼枫秀含恨而去。 京师百姓可没有闲着,整日没事可干,专候着明宗下一道当街烧死玷污信仰,毁掉盛名的圣主的懿旨。 这一折腾数十日,迟迟等不来封杀旨意,城中挑起了三次暴动,兵部整日忙着镇压。 相国将将官复原职,率先出言要以圣主之命为祭,杀尽圣莲道上下乃至门生,清尽一干邪祟,抚慰天下人心! 此前与圣莲道交往甚密的文武百官,为脱离嫌疑,没有一个不大力支持的,包括大理寺卿在内。 这是历年来,面对一个是与非的问题,朝政从未有过的如此团结一致。 反倒是明宗,内心深深纠葛。 是啊。不杀很难收场。 要说之前除非谋反,没有死刑,可现在也复通了。可要说没有谋反之实,那比国库还庞大的雪花银直打的人脸疼。 满朝在等君王下令,明宗却始终犹疑不定。 他思忖再三,终于张开尊口。 “孤曾经信服圣主,是因为他有至高无上的品洁,为孤为民,从不是因为虚无缥缈的神威,无论他是圣是俗,却从未蛊惑过孤。” 明宗开口,满朝静默,片刻后,继续各抒己见,目标不改。 圣主得死。 最终,忍无可忍,明宗丢下一句“容后再议。”迅速抽身退朝。 沈门获得脱解之后,沈怀一立刻就被他爹提溜回家面壁思过去了。 就冲刑遇案那一扛,足够扛断了沈怀一美好前途。 沈怀一继续被他爹锁在家中关起了禁闭,简直哭诉无门。 似乎一切尘埃落定,又似乎还有余波未平。 京师城外,江岸码头。 明宗派出一列护卫,专程护送一行人离开。 楼枫秀在京师,正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哪怕无罪释放,没有皇家护卫保驾护航,恐怕很难四肢俱全的登上离开的航船。 他目送顾青民与雀雀登了船,遥望江岸,他想他毕生难忘,定崖县城,三十三条街,几百号商户,齐聚京师,为他鸣冤。 他何其荣幸,简直死也甘心。 想到这里,楼枫秀生出不舍的依恋,忍不住也想登上那艘船,再回定崖看一眼。 第143章 身后在老杜抽泣道“别看了,上船啊!” “老杜,认识你这么多年了,怪不得从来不知道你大名。”楼枫秀转过头,念了一遍道“杜小三,确实不好听。” 老杜劫后余生,此刻正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哽咽着辩解“我那是紧张,太久没写,那一撇勾反了,老子叫杜少三!” 楼枫秀笑了笑,他此刻扎着端正马尾,一笑间风采卓然,仿佛从未历过世间一切苦难。 “行,少三爷,你帮我把它带回去,和那只断尾泥巴供在一起。” 他将一样东西径直塞进老杜手里,老杜接过一看,正是那只小老虎。 “供?” “嗯,我还有几件事,要告诉你。” 老杜收敛起泪珠子,脸色一冷,凶狠道“别叨叨,你爱告诉谁告诉谁,老子不听。” “二撂子的事,我对不起你。” “嘿,还有呢。” “雀雀嫁人可以,让那些歪瓜裂枣的臭小子给我滚远点。” “那不行,雀雀太招人稀罕了,我一个都打不过,你得回去挨个揍一顿。” “劳烦你带他们回去,连同我的那份,好好道谢吧。” “这么大的情分,光我自己哪成,这可是你整出的破事,别耽误时间了,现在,上船,跟我走!” “我不能走。” “你为什么不能走?你怎么就不能走?” “我还有话没有告诉他。” 老杜就怕他说出这种话,急躁的挠头抓脸,忍不住高声呛道“你他妈什么意思?你以为他还能活吗?你有话,日后你只管烧给他!” “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事。”他一字一句道“到了那日,只能劳你,无论掘坟也好,抢棺也罢,将我与阿月,葬在一起。” 话音刚落,老杜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那真是狠极了,五指印子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好啊,秀儿,你有种就去说给雀雀听的,你忘了她娘咋死的了是吧?你忘了二撂子咋死的了是吧?” 雀雀刚登上船,还在等人齐全,遥遥看见老杜朝楼枫秀扇巴掌,扇完不算,还连带打了几拳头。 更可怕的是,她哥竟然不还手。 雀雀忙下船走过来,还没走到近前,老杜扭头冲过来,拽着雀雀就要登船。 楼枫秀在他身后道“老杜,我只你这一个兄弟了。” 老杜蓦然一顿,他恼怒道“老子难道有一把兄弟?你他妈到底当谁是兄弟了!” 雀雀着急问“怎么回事啊,我哥不走吗?” “不走!你哥失心疯,别他妈搭理他,走雀雀,少三爷先送你回家。” 楼枫秀走不了。 老杜知道,就算强行带他走,他恐怕爬,也得爬回来。 楼枫秀固执,他看待事物,简单纯粹到幼稚的地步。 他从不去想,他身上背负着何等噬骨的仇恨。 就像他从不思考,触怒白虎堂昌叔的后果如何。 可阿月不是,他替他记得所有仇恨,替他洗清所有冤屈。 他总能为他淌开一条干干净净的大道,让他得以在世间清清白白行走。 有些话,他必须亲口说。 就算不能在人间,也要在地狱。 ‘我娘说过,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就算你踩断它的头,我也不会恨你。’ 楼枫秀在想,十七年前,他的话说的足够清楚吗? 如果那个漂亮孩子没有听清,那他得亲口告诉他。 楼梁镇的罪恶,不该由你赎罪。 还有,我爱你。 -- 需要君王决策的事情太多,一般上点年纪,都会开始犯头痛。 明宗年纪还轻,已经有犯病之嫌。 对与一条显而易见,一条命就能彻底了结的问题,他足足考虑了三日。 明宗虽然没有捋出思绪,但他大抵想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从来在歌沉莲身上看不到欲望,为什么面对他的杀意,他一向有恃无恐。 他所有的举动,都为了让身为君王的自己,看清民心所向不在朝堂,信仰蒙蔽双眼,从而产生可怕后果。 让他这位愚钝的君王明白,圣莲道非灭不可。 所以圣主毫不犹豫准备好了自己的结局,身败名裂,信仰尽毁,彻底覆灭圣莲道。 明宗很难为他的行为定下结论,便决意亲自去见一见歌沉莲。 此行必得隐秘,否则又要引来无尽聒噪,君王单独召来刑部尚书祈恒引路,前往牢狱。 歌沉莲关押地点隐秘,单独安置一隅。 他以一己之力,引起万民激愤,信仰被推翻,王权被质疑,御宫不得不派出官兵镇压暴动。 因而圣主容身之地必须隐秘,否则被那些失心疯的百姓得知,唯恐会被掀翻牢门,私自施刑。 名为关押,实为保护。 这里寻常人进不来,空空荡荡只关了他一个,连个狱友都没有。 歌沉莲身处昏暗的无光牢狱中,仿佛回归最舒适的地带中,并没有分毫不适应。 为断绝人性不断滋生的情感,他十年如一日生活在空无一人的宫殿,黑暗和寂寞,永远不能击溃他。 “歌沉莲。” 一盏昏灯照亮四方,来人气度从容。 “陛下。”歌沉莲起身,从容行礼。 “免了。”明宗径直道“你出去。” 祈恒应声而走,临行前将手里灯盏挂上梁头。 明宗无话,待四周静谧,便出手碾灭烛火。 他捏灭这簇光,只是不愿看见他的眼睛,恐怕仍将他当做旧日无所欲求的天人圣主。 “你顺利达成了目的,那么现在,你想让孤,怎样处置你?” 阴暗中,他看不清他的神色,但听见了他毫不犹豫的回答。 “杀掉我。” 明宗眉头皱的发疼,他能不知道杀掉就行了吗? 他不知道歌沉莲做下的行为,正是万民愤怒的来源吗? “孤来问你,便是想给你一个选择。你是聪明人,只要你开口,证明你的行为是为了苍生醒悟,和所有的事全部无关,孤兴许,能够宽恕你的罪过。” “圣莲道为祸苍生,圣主之名令天下不耻,草民有罪,无可辩驳。” “你觉得,只要你死了,天下子民就醒悟了?” “如果圣莲道不能彻底覆灭,有朝一日,或卷土重来。” “你是觉得,满朝文武乃至孤,都是一群废物吗?我们会愚蠢到,眼睁睁看着第二个圣莲道崛起?”明宗沉吟片刻道“好,就算你死了,难道就没有其它有心之人借你意志,重建圣莲道?八千多万两银子,堪比一座山,上百辆车整整运了三日才能尽数运进国库,连孤都心动到几夜不能安寝,你怎么保证,全天下都能抵抗得了,这等诱惑?” “陛下仁心,只是圣主,为信仰而生,信仰欲绝,圣主必死。” “所有人都告诉孤,圣主必须得死,连你自己也不例外。不过,孤怎么记得,当日宣旨命你入狱,便已经褫夺了这个名号?” 歌沉莲有些不解,他在昏暗中凝视这位君王,却隐约发觉,不知何时起,他已逐渐褪去少年轻狂的浮躁,已然换上雍容气度。 “如果唯独你的死,才能让天下子民得到醒悟,那就说明你没死,你仍旧留存在他们心里,一辈子都留下圣洁自污的形象,他们谈论起圣主,仍然会感到惋惜,也许若干年后,开始质疑你临死前行径原由,或许,还会反过来推翻孤的抉择,评判孤是否失误。 圣主说过,孤口含天宪,乾纲独断。既不知错,又何必认错?如果圣主有错,孤对你多年信任,岂不代表孤大错特错? 孤身旁,从来没有绝无私心的朋友,孤时常同你胡诌,发上一通牢骚,听听你的见解再做选择,因为孤知道,你跟其它心存欲望自以为是的蠢材不同。 但这一回,你的意见庸俗无常,孤便不听了。 你不再是圣主,但却依然是孤的臣民。 大别是孤的天下,你是孤的子民,一介臣民,却能为民心重寄朝堂,不惜以身自毁尊奉推翻国教,即便有欺瞒蔑视权威之嫌,不奖不惩则罢,岂能杀之后快?这决不是孤的国法。 歌沉莲,孤恕你无罪。” 明宗掷地有声,他深以为,自己于此刻,才真正执掌了他的江山! 可是,迟迟的,却没能等到他感念逃此死劫的恩谢。 僵持片刻,昏暗中传来一声虚无缥缈的轻叹。 “陛下肺腑,草民不胜感激,一切既毁,莲的存在,没有任何意义,何必,劳烦如此费心。” 明宗整理了夙夜的肺腑之言,却只得到了这样的回答,一时间顿感无语。 “孤既许诺,绝不食言。” 明宗冷哼一声,甩袖转身,愤然离去。 他心想,老子身为皇帝,挡下文武满朝集体上谏,给你俩搞断袖的放水恨不得放了一条江,你俩还视命如草芥的高贵上了! 第144章 好好好,二位就互相挣扎去吧,老子不奉陪了! 第106章 明宗临朝, 大赦天下,举国减免三年赋税,将圣莲道莲火宫乃至各地所有分支尽数查封, 其中所涉资产尽数归还于民, 重新改进银票制度, 并决意来年抽个时间,游历大江南北,第一站前往定崖, 亲身体察民情。 明宗处理了这桩大事,便开始着手其余小事。 比如判断定崖当地如今实力,决定擢升定崖县令为定崖知府。 再比如还欠着定崖那小民的赏赐。 君王给的赏赐, 无非与财权有关。 但那个定崖来的小民,看起来对此实在没有兴趣。 他苦思冥想, 挥霍不掉这俩人在刑场上亲的五迷三道的样子,便命人研磨铺纸,提笔写了四字。 月上重楼! 明宗曾赐号歌沉莲月下沉雪,如今夙怨沉雪,明月重归, 正合其意。 君王所赐牌匾,必然不是普通牌匾。 那穷酸知县送的木头牌匾的荣誉, 绝对与君王亲笔, 没有任何可比性。 他将本来要赠,始终没能赠出去的黄金, 命人抬去打造了这副牌匾, 十分贴心派人出海,直接送往定崖城,赐予楼枫秀。 既然大赦天下, 当然包括整个圣莲道。 但那时,京师子民利民沉浸在多项利民政策,喜不自胜,纷纷崇拜明宗,一时遗忘罪人死活。 尚沉迷在国教崩塌,失去信仰,心无倚仗的百姓们,也逐渐在热烈氛围中渐渐醒悟。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下是君王的天下,绝对的王权,永远高于任何宗教。 京师逐渐恢复往日晴明,收获一片欢声笑语。 圣莲道肃清后,便再无圣主。 那群长老活着,也不过是几个老掉牙的老头子。 明宗再不会如曾经那般,对一个糟老头子心怀畏惧,甚至连那位年轻的圣主,只是个永不得为政的草民。 无论是朝堂上下,还是京师百姓,所有激愤,总归转为平淡。 君王大赦天下后,地处京师的牢狱,逐渐清空。 曾经日日守在监牢外,等他死刑宣判的民众逐渐散去,只有零散的执拗派,还在苦等歌沉莲走出监牢,能给出个交代。 其中最执拗的一个,就是楼枫秀。 自收到君王大赦天下旨意,他跟那群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民众一起守在监牢外头等,唯恐牢门被人砸毁,监牢外史无前例的严密,对待狱外蹲守的民众时刻个警惕。 楼枫秀独自留在京师,唯恐被人认出赶走,还找了块破布蒙住脸。 他好些天都没等到圣主现身,心内不免有些焦躁,然后跟那些议论圣主与死刑犯苟且的人打架。 打架能舒缓紧张,活淤化血,还能借机泄愤,所以他每天都能打走好几个。 楼枫秀不得不紧张,他为即将到来的重逢,激动的在背地里哭了好几回。 等待过程中,他不断思考,见到歌沉莲后,应该和他说些什么。 他认为自己肯定说不出一句话了,肯定只能跟他抱头痛哭。 在楼枫秀把蹲守的人群打跑了一半之后,剩下那一半,由于打不过,不得不结成一帮阵营,与他各自据守一方,每天都警惕着楼枫秀的行动,随时准备大打出手或者逃跑。 那日天寒,京师落了今年第一场初雪。 午后,楼枫秀随便塞了几个肉包子果腹,依旧百无聊赖蹲在牢门口外苦等。 他蹲麻了双腿,跳起来抖擞沾了满身的薄雪。 立刻惊得另外那帮仅剩下三五个的闲杂人等集体应激,跳起来应战,却看他没有要动手的打算,才渐渐偃旗息鼓。 他对自己造就的威慑毫不自知,靠着墙打了个困乏的哈欠。 “祈大人!” 听到这个称呼,楼枫秀顿时来了精神,抬眼看见刑部尚书身穿官服,走向牢门,张口吩咐打守的兵卒道“嗯,今个释放最后一批,送完后诸位便回家准备准备过年吧,刑部打今起,全体休沐。” 打守们欢呼雀跃无比,当即丢弃刀戈,前去释放刑犯。 若说前几日楼枫秀还算耐心,眼下即将重逢,却满心焦急,片刻难等。 牢门大开,打守押解囚犯只见鱼贯而出,他急不可耐上前,一个接一个看过,其中却不见阿月。 祈恒端着名册,正落笔逐一清点,忽见打守提起刀戈,兵戎相向。 “大人小心,此人危险!” 祈恒满腹疑虑,回过头来,只见身后来人蒙着半张脸,漆黑的眼认迸发着光彩,猛然靠近。 “阿月在哪?”那人问道。 “啊?你,你是?” 楼枫秀摘了罩面,迫切道“他在哪?” 见得是他,祈恒提心吊胆的又将罩面给他带了上去。 抬眼看过另外一伙候着圣主出狱的闲杂人士,连忙抓住楼枫秀手肘,带往一旁,悄声道“你怎么还留在京师,被人发现如何是好!” “我问你,阿月在哪!” “就在方才,圣......歌公子已经离开了。” “没有!我一直都在这里,他离开我怎会不知道?” “是这样的,此地只是个幌子,圣......歌公子容身的牢狱怎能轻易布众,哦对,你还是抓紧去江岸看一看,兴许还没登船!” 楼枫秀转身便要走,忽然折身问了句“他要去哪?” “圣主,大概是要去往西北吧。” “你胡说!”楼枫秀反驳道“他不回定崖,去西北干什么!” “这,本官随口一问,圣主信口一答,也许玩笑罢了?” 阿月不会开玩笑。 阿月从不开玩笑! “祈大人,你是很大的官,对吧?你有很大的权限,对吧?” “嗯,是的,本官地位尚可。”祈恒谦逊道。 楼枫秀立刻出手,抓住祈恒衣襟,目光几近凶狠道“那请你,截断江口,禁止所有客船航行!” -- 经过几番暴动,莲火宫已经被摧毁为一座废墟,御宫不得不将此地封闭,禁止闲杂人等出入。 宗教摧毁于最为光辉鼎立的时刻,恐怕从来没人想过,它最终落得如此狼藉下场。 朝圣台坍塌,歌元慈像断成数段,等人高大的头颅,绝大部分压在废墟之中,堪堪露出漏出一只俯视人间的眼睛。 诸位长老离开牢狱,即被扣押莲火宫,他们虽得恩赦,从此却不能脱离宗门。 净水孤身跪在其中,用他整洁的衣衫,神色庄重的擦去塑像眼睛的污浊。 他擦去了污浊,自己的双眼却前所未有的混沌,静静仰视着那只眼睛,却看不见此间的慈悲。 “老师。” 净水微微昂首,模糊看清薄雪中,孑然独立的身影。 “圣主,你回来了。” “圣莲道覆灭,世间再无圣主。” “圣主,你走近些,让为师,好好再看看你。” 歌沉莲上前来,俯身跪落,老人便抬起那双沾上泥尘,仍旧看出几分养尊处优的手,轻轻抚摸他沾上雪末的漆黑长发。 “为师为何,有些看不清你了?” “老师,看不清自己的人,恐怕不能看清别人。” “怎么会,你是为师教出来,最好的学生,为师比谁都清楚啊。”净水露出笑容,他的口吻依旧无比自信。 “你所作所为,只是因为,太寂寞了,只是害怕,害怕不能处理那些狂热信众对你的依赖,所以,你心生怯懦,不顾一切自毁,只想得到解脱。” 歌沉莲不置可否,他缓缓抬头,轻声道“正如您了解我,我同样了解您。” “是么?” “您的思想根深蒂固,一生都在践行您理解之道,在您的世界中,您从未出错。” “不,为师有错,错在没有及时发觉你的怯懦,让你为一己之私,铸下遗祸百年的大错。” “学生不懂。” “谁都可以不明白,你不可以,你最清楚,为师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圣莲道。” 净水掸去歌沉莲肩上雪末,叹息道“你太年轻,你想象不到庸民的偏狭究竟有多恐怖,他们永不会意识到自己的愚蠢与盲目。只有圣莲道,才能掌控他们的思想,只有绝对理性坚定的智者,才知道如何衡量生存,那些不必要的存在,成为促进信仰的环节,稳固圣莲道之地位,为王朝得以永恒奉献出生命,是他们的荣幸。” 他总是这么从不动摇的坚信自己,歌沉莲微不可查露出凄冷的笑意。 无论再多冠冕堂皇的借口,歌明霜的死,都只是眼前这位迂腐老人,为了让所谓圣主明白。 如果不够顺从,他便不再是唯一的圣主。 他可以随时剥夺圣主的荣誉,决定圣主的命运, 要么永远臣服,做延续圣莲道正统的傀儡,要么死。 “千百年来,朝代不断更迭,没有任何一个国度,任何法则,可以一劳永逸,举世长存。而圣莲道尽掌权势财富,成为至关重要的枢纽,才能在天下动荡,王朝衰弱之际,扭转乾坤。唯独圣莲道,能够稳定动乱局势,引领世人,走向更盛大的繁华。唯独圣莲道,有足够的能力和职责,去拯救,去宽恕万民。 第145章 庸民们不会理解,为师从不指望被理解,神圣本就不可被世俗理喻。 可你不能。” 歌沉莲静静听着他的每句话,仿佛一如既往,接纳着这位老师的教诲。 “你以为圣莲道毁灭以后,不会再有新的宗教诞生?你太天真了,我的孩子,信仰永远不会消失。 没有人比我更加懂得,庸民多么需要心灵寄托。 他们也许只是暂时依附朝堂,可朝堂终究是个争权夺利混杂之地,朝局衍变难以揣测,政客手段只会更加残忍,多少民生疾苦,不正是因腐烂朝政而起? 那些回流金银,你以为入了国库,便是皆大欢喜? 不,它们迟早会进入贪官污吏口袋,庸民难以得到任何有利反馈。 一切不会到此为止的,一定会有新的宗教,迅速崛起。那些人,又会抱有怎样的目的?” “老师,你吃过糖葫芦吗?”就在这时,歌沉莲徐徐开口,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什么?”净水没能及时反应过来,露出不解神色。 “您站的太高,受万众仰望太久,素日只见珍馐,所以遗忘真正的人间,应该是什么味道。” 净水面色煞白,不知为何,骤然间,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在刑场上,那二人忘乎所以的吻。 若人间要是必须这样才能体会,他宁愿一头撞死。 “学生相信,圣莲道创建之初,真的是为稳固王朝,为苍生心有所寄。可后来,所有人都曲解圣莲道存在的意义,百姓完全信任宗教,于是盲目依赖,他们放弃思考,失去自救之心,遗忘王朝本身存在的价值。” “我的孩子,原来,行刑当日一切行径,是你早有预谋。” “老师,修改刑文,恢复死刑的,是您。” 净水微怔,讷讷无言。 “老师,我曾差点变成你这样的人。您认为死掉的楼西县民无关紧要,神迹的存在,恢复圣莲道盛誉,收拢信奉才是目的。我也曾一度认为,让那位月儿姑娘去死,并没什么不对,哦,她是定崖妓院中一名不出彩的妓子,她烂到了底,自轻自贱,当时的我,认为一条一文不值无人在意的烂命,能够拔出毒瘤,为一城造福,有什么错?” 是啊,有什么错?净水也想问。 “我们不知错,因为我们将自己困于高地,只看得到云端一隅,从未去过真正的人间,若你去过,就知道天下没人能评判人性,没人能掌控全局,没有所谓高低贵贱,没有所谓荣誉权利。倘若所有州郡,全部延续圣莲道规则,打造比肩京师繁荣,抛却地域习俗人文观念,固定同一思想,那么,王朝的确没有继续更迭的必要。 因为,思想已死。 陛下大赦天下,放过你我,也许是希望,您能静心去看一看,真正偏狭的人,究竟是谁。” 净水察觉内心动摇,冷斥道“不必再说。” “老师,我敬重您,您一手带我长大,待我如父如母,曾不惜性命,为我挡过利刃,我应当背负圣莲道一切孽债,还清您的恩德。” 净水兀然抬眼,反复无声咀嚼那句,如父如母。 “可您亏欠太多,唯恐余生不够,遥祝您,长命百岁。” 净水慢慢伸手,摸了摸他的长发。或许,这便是圣主,历来乖顺的原因,原来他真的,从未如此看清过这个孩子。 “孩子,你回来,是为将这些告诉为师?” “我只是来,带走不属于这里的东西。” “哦,那么,你即将要去你的人间了么?” “嗯,学生想,或许可以先去西北,学一学开凿山层石岩,也许,能够做一个手工艺人。再或许,会去卖冰糖葫芦。” 他的语气缱绻向往,似乎已经做了很久很久的计划,只是双眼中,并没有丝毫期待。面容惯常带着的笑意,连同那些虚假的温顺尽数卸去,眉眼显出浓烈的冷,莫名与这场初雪契合。 净水觉得心疼,踌躇须臾,终究忍不住开口。 “你不再去见他了么?” “不了。”他回答的坚决,眉眼却是意外的舒展,带着一贯的温柔。“他是学生,最不配染指的人。” “这样么,那......”净水重重一叹,再也不能开口。 歌沉莲深深俯首,最后道别。 “学生去了,您请自便。” 第107章 京师城外, 江河码头,沿岸人头攒动。 东南西北各路客船,一应停摆, 据说是刑部捉拿朝廷钦犯。虽然君王刚刚大赦天下, 但保不齐就有人趁机犯下滔天之罪。 近来朝局更改, 政策比比翻番,众人给予十足的耐心,积极站在岸口, 任由巡查。 可惜,楼枫秀寻遍整个江口,始终没能找到歌沉莲身影。 江岸细雪飘荡, 人间如此拥挤,上天狠心薄待, 如何才能重逢。 楼枫秀凝望穿梭人群中苦寻的差捕,乃至所有等候登船的旅人。 是要再去寻找他四年? 四十年? 还是一生? 好啊。 不就是西北吗,那条路,他极熟。 “祈大人。” 祈恒见寻不得人,犹豫再三, 决定帮人帮到底,差上一干差捕租赁渡舟, 准备去拦截所有出航客船, 只是京师码头不止一个,来往各地航船不计其数, 找一人犹如海中淘沙, 分外费神。 闻此声,回头宽慰道“楼公子莫急,正在盘查今日所有出航客船数目, 相信不消几日......” “不用去截,我自己来。” “这?您自己?”祈恒身为朝官,是没那么多闲工夫为他茫茫四海寻找一人,旋即正色道“楼公子,你确定?” “我确定。” 他记得,阿月曾说,他想要远走高飞。 没关系,等他飞够那天,他一定,一定能将他找回来。 “那么,本官便让人去疏通江口,恢复通航?” “好。多谢。多谢。” 紧张的巡逻告一段落,旅人陆陆续续登上客船。 无数过客,自眼中参差路过。 天地模糊间,忽而见得一人。 江口人流诸多,纷飞的细雪落地即融,只那一人,独独撑伞。 那油纸伞面覆了一层薄雪,檐口压的极低,隐秘遮蔽面容。 他身无长物,唯独肩上背着单薄行囊,走的越发近了,直到与楼枫秀擦身而过。 也许感伤的眼泪哭完了,在真正见到歌沉莲的那刻,关乎思念的眼泪还没滚出眼眶,瞬间蒸发。 楼枫秀眼睁睁看着他从身前走去,怔愣片刻,张口斥声道“你给我站住!” 歌沉莲脚下一顿,站定了身体,拧过身来,缓缓打开了伞面。 原定相拥而泣互诉衷肠场面,顷刻变卦。 “你往哪去?还想往哪去?你哪里都不准去!” 他话音未落,忽而一阵猛烈江风掠过,带走歌沉莲手中纸伞。 歌沉莲维持撑伞的姿势,僵直立在原地。 “你是真能耐啊阿月,你要干什么想要去哪从来都不会跟人商量一声是不是?就你是个聪明人是不是?耍人耍的很痛快是不是?老子找你那么久,你铁了心要让老子搭上一辈子?看什么?你还要等我凑上去?你最好自己给我滚过来,别等我过去打断你的腿!” 歌沉莲仍旧站在原地,收拢掌心,攥的指骨近乎发青。 “是你?” “不认识了?好,很好,你最好是又记不得了,老子现在走过去,绝对,绝对打断你两条腿!” “你在,找我?” “难不成是我太爱露宿街头,专程到这江口吹风淋雪挨饿受冻?” “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一遭反问,楼枫秀莫名紧张,全然不觉自己又入了某种圈套,刹那没了方才一连串意气风发的攻势,咽了咽口水道“你,谁让你是我小弟,我当然......” 歌沉莲终于动了,他疾步上前,倾身而来,含住他那张说不出半句好听话的嘴。 楼枫秀怒火,主要来自于,他明明第一眼认出了他,他却没有第一眼认出自己。 这种落差实在让人不平衡,别说相拥而泣,他更恨不得当街将他一顿暴打。 可灼热缠绵的吻落下时,那瞬间所有怒火全部销声匿迹。 他在他口齿间克制辗转,湿润的喘息相互交织。 吻的时间太久,久到料理完通航事宜的祈大人回来,甚至旁观了半天,最后不得不发出点什么声响来打断。 “二位......” 楼枫秀回过神,推了推越索越深的人。 歌沉莲恋恋不舍离开他的嘴唇,舌尖缠绵舔过他唇角溢出的唾液。 “枫秀。” “......嗯。”枫秀本人有些不适应,眼睛乱瞟,就是不肯瞧他。 “谢谢你。” “......谢,谢什么,不,不客气。” “为什么?” “啊?” “为什么不客气?” 第146章 “我们,我们都这种关系了......” “什么关系?” “......什么?” “我不明白。”歌沉莲抬起他的下颚,低声问道“我们,什么关系?” 楼枫秀往后仰首,不妨被他搂住腰身,退无可退。 “还用,用说吗?你他妈,你都干过什么,你忘干净了?” “嗯,要说,不然,我想不起来。” 楼枫秀气急了,一拳头挥上来,直直凿在他胸口。 拳头看着凶,不过力气也就够弹弹棉花的。 歌沉莲握住他的拳头,声音略颤抖着,带着讨好般的祈求“告诉我,枫秀,你亲口告诉我。” 楼枫秀扯了扯手腕,想要收回拳头,可歌沉莲抓的太紧。 他遍体通红,声音挤出来一样“就,就过一辈子那种,那种关系。” “和我,你的小弟?” “......谁,谁他妈要和小弟过一辈子!” “还是不行么......” 楼枫秀心一横,勾住歌沉莲脖颈,将人压到眼前,撅起嘴,在他唇瓣上狠狠贴了贴。 “嫁夫从夫,再有任何天大的事,第一个就得告诉我!我会保护你,听到了?不叫你滚,死也不准滚,听到了?” “好,好。”歌沉莲将他紧紧抱住,近乎揉进骨髓“我再不会瞒你,再不会离开。无论生死,不会离开。” 楼枫秀又开始想哭了。 这回主要是因为,歌沉莲抱的太紧,勒的他肋骨发疼。 还不等他的眼泪掉下来,率先感受到颈窝一片温热湿润。 这给楼枫秀整的分外为难,他特别不会哄人,双手扒开碍事的行囊,在歌沉莲背上轻轻软软拍了拍,放低嗓子,尽量柔软道“好啦,有什么好哭的,真是的......” “咳,圣......歌公子,楼公子,要不,咱们等会再那什么?” 浓烈的温存再度被打断,楼枫秀皱眉,双手还在轻轻拍哄着歌沉莲,语气却蛮横无理道“你烦不烦?人都找到了,谢也道完了,你还看个没完了,干什么,要给我们当证婚人?” “......二位留在这里,实在有些不安全,本官想问,需不需要差人送二位离开?” “不用!”楼枫秀揽紧了歌沉莲肩膀,义正言辞道“我的婆娘我自来保护!” 突如其来的情话最为动人,歌沉莲失声笑起,他轻轻亲吻他的额头,旁若无人蹭了蹭他的鼻尖。 祈大人年近半百,这等缠绵不好多看,捂着眼便准备撤场。 “多谢大人相护。”那位歌公子温存片刻,方正了神色,向祈恒躬身作礼道“今后路遥,无论艰险与否,我二人再不失散。烦劳大人代我,叩谢陛下隆恩。” “既知陛下有心,何不如,去与陛下道别?也不算辜负陛下一番好意。”祈恒提议道。 “草民身份嫌隙,不敢承见天恩。”歌沉莲在这里没有任何朋友,硬要说,唯与明宗算得浅有交情,尽管君王大赦,他仍是百姓口中万罪累身的恶徒,免生风波为好。 “那么,公子保重。”祈大人还以一礼,道“还望代我,顾看家父安康。” “一定,祈大人保重。” 二人目送祈恒离开,歌沉莲俯身,欲再次索吻。 “歌沉莲,如果我没有找到你,你究竟打算去哪?”楼枫秀偏开脑袋,不由变了脸色,阴沉发问。 歌沉莲并未回答,索吻不得,改了条道,埋首亲吻他的咽喉。 “枫秀,我想吃糖葫芦。”他哑声道。 “吃个屁。”说罢,又觉得语气太重,楼枫秀缓了缓又道“你等等,到家给你买。” 歌沉莲不置可否,倾身而来,向他唇角轻轻一舔。 目光如水,带着满足道“已经足够了。” “......卖乖没用,走了,回家!” 第108章 二人回到定崖县时, 已是腊月中旬。 客船到了目的地,停泊岸口,立刻收了船帆。 定崖正是天寒地冻时节, 大雪纷飞, 码头上行人零散, 行船差点没能顺利靠岸。 其中一人怀抱着行囊,行囊中只不过装着两只陶罐。 他们互相依偎,并肩穿过街巷。 定崖市集恢复起了热络, 谁能想到当年满地地痞流氓,如今几乎绝迹,连几个零星乞丐都穿着新袄。 不知何时形成的习俗, 许多人就地摆摊免费送对联,穿成红包一样喜庆的小童挂着炮仗满街乱跑, 未遇新年便是浓烈的欢庆烟火。 他们与行人摩肩擦踵,有熟人认出,一嗓子嚎下来,当即被拦在路中间,四邻皆簇拥盛邀。 这家想请, 那家也想,二人被拦在正间, 谁都不愿撒手, 一条大道盘的水泄不通,为谁先请客吵吵囔囔, 全然不在乎二人意见。 定崖县跻身州府行列, 县令如今已贵为知府,他的升官之路,提早了三年实现, 美的合不拢嘴。 顾知府正按例巡察街道,恰好碰上这场堵塞,为疏通街道,表示除夕全城百姓于明月楼共同开宴,二人这才被放过。 一一谢过众人,二人与知府大人道别,方回到老宅。 宅子里被打扫干干净净,从院子到外头,还扫出了一条清晰小道。 那面月上重楼的牌匾,已经敲锣打鼓游过一趟大街,挂到了老宅厅堂正中间,金灿灿的扎眼,周遭圈了一圈鲜艳的红绸,比的另外仨个牌匾毫无气势。 雪势有点大,屋里清冷,因无人气,寒气比外头还重。 将那两只陶罐摆放正厅,楼枫秀出了正门,便在伙房找了只铁盆,打算烧些炭火。 只是火还没点着,腰身便被人从后抱住,歌沉莲唇瓣有意无意擦过他的耳畔,鼻音不轻不重的问“冷吗?” 楼枫秀不自觉咽了咽口水道“有点。” “我有个取暖法子,试试吗?” 这法子试了一路,不必多问,楼枫秀门清。 回程一路上,歌沉莲都用那溺死人的眼神,恨不得要只用目光便将他剥个干净就地正法。 客船船舱隔音脆弱,放个屁都能听的一清二楚,很难做出过激举动。 在无数个深夜里,他们忘乎所以的亲吻,迟迟不能就近一步。 歌沉莲时时将他抱着怀里,浑身都散发着烧人的灼热,时常烫的他热汗淋漓。 楼枫秀口干舌燥,舔了舔舌尖,干哑道“那,试试。” 歌沉莲猛然勾过他的下颚,俯身与他唇舌纠缠一起。 他耐心早在一路上消耗殆尽,面对爱人的渴望,强烈的占有万般折磨,他侵略的毫不留情,因行动急迫,辗转间,牙齿磕的楼枫秀唇瓣发疼。 身周温度果然急速上升,别说冷,滚进雪窝里一定能烫化二尺雪。 歌沉莲将他身子扳了过来,楼枫秀呼吸不畅,身子一斜,脚底发软之际,被托起臀,往上一带,便承载起他所有重量。 鼻息相撞,不舍分开唇舌片刻,很难看清谁先动的手,总之不过须臾,二人衣裳半散,腰迹绦带散了一地。 他将楼枫秀抵上门扉,弓起身体,难耐的顺着脖颈往下吻去,手指穿过胸膛,摸到他精瘦腰身,试探着往下游走,无意间力道越来越重。 “唔!”楼枫秀忽然推了他一把,歌沉莲以为自己过于着急,他眼中带着水光,不住喘息道“对不起,我轻一点。” “不是......” 楼枫秀还没说完,被他再度堵住嘴,歌沉莲一边吻他,一边将他揽腰抱起,疾步往伙房外走出。 他不必看路,此地是他朝思暮想之地,对这里无比熟悉,哪怕瞎了也能丈量出相互之间的距离。 楼枫秀呜咽一声,照他舌尖狠狠咬了一口,歌沉莲吃痛,略分开双唇,神色无比困惑。 楼枫秀跟火烧屁股一样,从他怀里跳下来,匆匆整理衣裳,擦去唇边口水,一阵掩人耳目的狂咳。 歌沉莲这才意识到什么,慢慢转过头来。 身后,仨老熟人站在门口目瞪口呆,还有四个不相识的大汉,站在门口,直愣愣扛着一口棺材。 老杜一个笑脸没有,抱着胸,死死盯着俩人。 雀雀站在跟前,也不敢多看,垂着头不吭声。 甚先站在那,头脑一片混沌。 先说甚先,虽不是第一次见这俩人互啃,但是当时死到临头的情景下,没察觉出几分情欲,后来结合之后发生的种种,想来,也许是权宜之计。 他东家待此人掏心掏肺,难不成他还有脸馋他身子? 他是真没想到,他真有脸。 这场面令楼枫秀有些发怵,甭管耳尖鼻尖还是下巴尖,还有隐隐带着红痕的锁骨尖,到处红的扎眼。 他咳了半天,蹦不出半个字,歌沉莲将他领口拢了拢,轻声道“外面冷,回房等我吧。” 听他这话,老杜气的好险没有当场给他捅死。 沈怀一说,楼枫秀是上边的,当时他还心想,好歹不吃亏。 现在看来,那是那么回事吗? 第147章 他可是亲眼瞧见他那犟种兄弟,被拿捏在掌心插翅难逃的样子! “等你干什么?你以为你是什么值得人全心全意要等的好东西?甚先,你跟雀雀带上秀儿先走!” 甚先回了回神,不由发问“带上东家,去哪?” 老杜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去让他好好看看账目,得让他看仔细了,就因为他,咱短短半年亏损了多少!” “不用吧。”楼枫秀全没了往日嚣张,压低声音道“我看不懂。” 其实他原本想说,亏就亏吧,反正也不是我赚的,但看少三爷的脸难看到某种程度,实在不敢启口。 “要看的要看的。”甚先露出一个勉为其难的笑容,尴尬又客气的安抚道“不过东家你放心,只这一阵紧张点,等开年就好了。” “我放心。”言下之意是不想走。 雀雀往前走了两步,小声道“哥,你还是去看看吧,我怕你跟老杜哥,打起来。” 楼枫秀没在雀雀面前这么丢过脸,不想走吧,又没底气,遂看了歌沉莲一眼,犹犹豫豫,一双腿欲迈不迈。 老杜看楼枫秀那副不值钱的样子就来气,当即斥道“还看,少看一眼能死!?外头的伙计,先把棺材给我架进来,再将这货给我架出去!” 大门外头四人闻言,立刻跨门而入,丢下棺椁,抄步上前就要捉拿楼枫秀! “不用!”楼枫秀呵斥四人,高声道“谁说我不去?” 放完话,径直便跟雀雀甚先出了门。 走出没几步,楼枫秀回头,见那四个人退了出去,还顺手给大门关上了。 院里一时冷清下来,二人对面却没开口。 须臾,老杜忍不住出声讽刺道“阿月,歌沉莲,圣主?我呸,圣你妈的,最禽兽的就是你!” 歌沉莲巍然不动,由着他绕身走上一圈,目光从上到下一番打量。 “就算你不是害死大娘跟撂子的真凶,但也是祸首,没遇见你,啥屁事没有!都叫我不要怨你,可我难道不该怨你?你啥身份难道会记不得?会带来怎样后果难道你不门清?怎么偏偏就要跟在秀儿跟前打转?” 说到此地,老杜后知后觉,幡然醒悟道“你,你不会当时就看上秀儿了吧?” 老杜绕在他眼前,连番走了三圈,恼的恨不得原地起跳“你他妈那会才多大?你他妈真可怕!” 是啊,歌沉莲也这样认为。 “圣主,你是受万人朝奉,可你知道大别全境有多大?也不是很大,四个年头就能走完。你知道一共多少家南风馆?数不胜数,唯独秀儿全部了如指掌!为什么了如指掌呢?因为,因为他是个蠢蛋,旁人只需拿出三分好意,他就能剖出五脏六腑来还!全天下都以为你跌下神坛了,不是,他早把你捧在天上了!你啊,你早吃透了他吧!” 是啊。阿月吃透他了。 他知他固执,于是在经文留字道别,却不料火海无情,焚的一干二净。 尽管楼枫秀只字不提,他不过隐有猜觉,如今老杜一言道破,他仿佛才后知后觉,想明白了一桩事。 圣莲道因何存在?因为世人无不需要信仰。 就连歌沉莲,即便否决了自己,却无所依据相信清云寺那根红线。 楼枫秀不知道阿月究竟是死是活,甚至意识不到自身蓬勃发酵的情感。 所有的行为,既天真可笑,又荒诞离奇。 可在找到他之前,从未想过放弃。 他就是他的信仰啊。 原来,信仰不是期待从信奉中得到什么,而是愿意为此付出什么。 “谢谢。”他笑道。 老杜见他露出莫名畅快的笑容,还以为遭到轻视,冷脸嗤道“你笑什么!我是怕你怕的不行,你心里也清楚,我既说得出来,也不觉得丢脸。反正,你踩完满朝脸面都能全身而退,我算个什么,定崖县少女少男没有不仰慕你的,你回到这里来是对的,喜欢男人有什么,喜欢条狗说不定都能被人接受!” 他盯着歌沉莲,继续道“但依我看来,你也不过如此,配不上秀儿半根指头!” “是。”歌沉莲眼中回归最初的清澈,再无所疑。“杜爷,我无话可说,任凭处置。” “我处置你?我哪敢,我得谢谢你!你死了,我兄弟上赶着为你殉葬,八匹马都拉不回来!”老杜脸色一拧,话锋一转,冷道“你但凡要点脸,以后就该乖乖让秀儿在上边!听见了吗!?” “......”歌沉莲沉默片刻,清澈的双眼跳着隐晦的光,心下默默思虑一番。 而后,郑重回应道“好,我知道了。” “哼。”老杜瞧他任君宰割的模样,这才舒缓了一口气,满意道“行了,就这么着吧,你们多般配的俩人啊,一个赛一个不要命。喏,看到那副棺材了吗?金丝楠木的,别看只一副,装你俩人刚好,我亲自去订的,祝你俩百年好合!” “谢杜爷。” 老杜哼笑,想到此后这位曾经圣主,将屈身兄弟身下,再不觉得阿月有什么可怕,翻了个白眼,这才开了大门走了出去。 -- 楼枫秀怕老杜揍人,非要拐回来,雀雀跟甚先拦不住,只能在后头跟着。 那四个人早听了吩咐,竭尽全力将他拦在门口。 几个人在大门口僵持着周旋半天,终于看见老杜打开大门。 少三爷怀抱一只陶罐,搓了搓鼻尖,走出大门,瞥了门外的楼枫秀一眼。 老杜丝毫不觉得意外,一手搂紧陶罐,一手拍了拍他的肩道“走,兄弟,带上撂子,咱一块喝酒去。” 楼枫秀探头,想往里看一眼,被老杜勒住脖子就往外走。 “秀儿啊,我可给你解决了终身幸福,你今日必须好好敬敬你唯一的兄弟!” “什么意思?”楼枫秀不解。 “就这意思,甚先,去找老匾过来,明月楼摆席,今晚不醉不归!” 第109章 除夕当晚, 宴请设在东西楼,老杜专程吩咐乾坤戏班前来搭台,为这场热闹锦上添花。 今年年夜饭, 盛请的便是所有同去京师的定崖百姓, 粉娘作为其中一员, 气不过明月楼名头比东西楼名头更大,便要老杜改宴客地点。 大席摆了整整八十八桌,打厅里摆到厅外, 粉娘不打折扣,害老杜支付银钱时肉疼了半天。 明月楼和东西楼的大厨,共用一个伙房, 唯恐落人下风,被比下去, 全部拼老命比着亮出浑身功夫,一盘盘菜色,那是一水的色香味俱全。 楼枫秀狼吞虎咽风卷残云,恨不得要把过去那些年味同嚼蜡的日子全在今日补回来。 老杜现在可是见过世面的了,明月楼的厨子都是他亲自挑的, 短短几年,什么好东西没吃过, 瞧楼枫秀那副饿了八百年的样子, 忍不住又瞪歌沉莲一眼,只得左叹一声, 右叹一声。 歌沉莲极少动筷, 比起山珍海味,还是眼前胡吃海塞的人更美味。 他偶尔凑上前,亲一亲他鼓动的两腮, 偶尔伸出手,有意无意揉一揉他的腰腹。 楼枫秀眼利如刀,威胁了一百八十多遍。 歌沉莲只是面上乖顺,小动作比比皆是,半分也不消停,被警告几回,好像听不懂何为避嫌。 关于楼枫秀与歌沉莲,那可是定崖这小半个月来口口相传的美谈,但凡去过京师的定崖百姓,无一不津津乐道。 除了兰秋。 她一直没能顺利出嫁,世外仙为此专门从犄角旮旯搬回城中,每天都往知名媒人家送新鲜瓜菜,大冬天也毫不懈怠。 可只要见过耀眼的明珠,其余通通成了劣石,简直不堪入目。 自从京师归还,兰秋痛心疾首多日,好不容易冷静了些,今日除夕相聚,一见二人浓情蜜意,顿时哭的死去活来。 “阿月哥哥,你何苦喜欢他呀,他那么凶,有什么好的,你就算喜欢男的,也要喜欢天底下尽善尽美的,也算是我无怨无悔了呜呜呜呜呜” 马上就有旁邻席面上不相干的人附和道“唉,这样哪行啊,男人嘛,还是要娶妻生子的!” 兰秋闻言,当即一抹眼泪,转过头来反驳道“这可是当朝君王都承认的一桩亲事!轮不到你来多嘴学舌!” “哎呀!你这女子信口胡诌,竟敢当众辱没皇室!” “说我辱没?那黄金牌匾满城游街你难道看不见?!” “看到又如何?夙怨沉雪,明月重归,方有月上重楼!” “呵,咱地界才推行几年免资书院,你倒学会了迂腐,去坐老年人那桌,你在这碍眼!” “......小女子当真刁蛮,怪不得迟迟嫁不出门!” “嫁不出去我也不会看上你,你在我眼里就是一截木头!” “......”世外仙无语凝噎,在二人口角争执中,默默盘算要多增加几倍嫁妆,才有可能嫁出他的脾气出奇大的宝贝闺女。 “月上重楼。”旁人琢磨半天,很难体会到旁的意欲,于是乎满席面的追问“难道我也迂腐?那究竟是啥意思?” 第148章 诸人嘻嘻笑过,偏偏是不肯透露了。 按道理来说,今日是楼枫秀的好日子。 是他五年前再也过不去的除夕,迟到了太久的新年。 当然应当酒足饭饱,不醉不归。 旁人来敬酒,他一概不推辞,喝不多时,眼里就有些花了。 歌沉莲也不拦着,任由他半倚着身子,时不时替他舔去唇瓣酒渍,也算浅尝了一番美酒。 老板娘笑逐颜开,今日可算扬眉吐气一回,挣了个盆满钵满。 她来到最当间的大席面上,先向年纪最大的祈老子敬了敬酒。 祈老爷子今个还算清明,敬酒的太多,都对这位老爷子十足敬重,老爷子只管看顺眼的喝两口,不顺眼的浅浅一抿,老板娘的酒岂能不喝,当即一饮而尽。 敬完祈老爷子,又敬新任知府,敬到老杜,粉娘不由得叹了一声。 她一看见老杜,心里就不是滋味,总要想起一番,那个招人讨厌的二撂子。 那时她总是瞧见那孩子哼哧哼哧提着泔水桶,穿过后厨,还要分神偷偷望她一眼。 “你这个孩子,非要在白倒泔水干什么,都说了,不要你不要你,怎么就是不走?” 他在粉娘面前总是磕磕绊绊,支支吾吾说不顺畅话,半天才憋出一句“你给过我一个烧饼呀。” “烧饼金子做的么?还是把你脑子吃坏了?” 当时那二傻子乐呵呵道“不是金子,没有吃坏,那个烧饼我没吃着呀,一半给了杜爷,一半被小豆子抢走啦。” “今日来的人这么齐全,可是这人间,却再没有小撂子这样的好孩子了。”粉娘感叹一声,端起酒杯道。“敬小撂子。” “是啊。”老杜同样感慨着,与她轻轻碰杯,转而又道“看在小撂子份上,这八十八桌酒菜,你好歹给我打个对折。” 前一刻还在悲伤的老板娘,下一刻立即变了脸“想的美!” 老杜哈哈笑着,将酒一饮而尽,这面老板娘挨个敬完,自去邻桌招待。本来席间因这档插曲冷了几分,忽听东西楼外传来一声高呼“哎呀,原来是沈公子!何以神色匆匆?” “诸位过年好过年好,唉,这不是怕赶不上年夜饭,街上那么黑,也没几个人,要不是这里戏腔声远,还要好找呢!” 席间诸人一回头,只见那二人正携着海风雪浪,风尘仆仆,与满席间热情招呼,沿席而走,满席间就没有人不认识沈怀一,热情招呼声接踵而来,他又挨个回敬招呼,半天没能走进主席。 “沈公子,刑遇案,嘿,满席间还真就差你二位了!” “杜爷!” 老杜喜笑颜开,上前将二人一挽,强势从各席面前拉了过来,回头对粉娘道“老板娘,添两张板凳!” 粉娘正跟席间熟客聊的开心,闻声头也不回道“忙着呢,自个添去!” 早在老杜开口前,雀雀已经去找来了俩板凳,正找位置安放,便见楼枫秀半醉半醺,还记得挤出俩人空席,只等二人入坐了。 “恩公,我在上京收到了你的去信,可惜没能看懂,特地来问问,你都写了什么呀?” “要你来,”楼枫秀一把打掉缠在腰上的手,起身将他拉到跟前坐上,道“过年的。” “有些拥挤,二位公子莫见怪。”雀雀摆上酒杯碟快,说罢欲走,沈怀一搂住她的胳膊,喜笑颜开道“雀雀妹妹,你叫的好生分,我是你怀一哥哥呀,不记得我么?那年我怕黑吓哭了,是你来给哥哥点的蜡烛呢!” “......这么丢人的事,为什么能说的这么自然。” “当然啦,我还记得你给我擦眼泪呢!” “......” 刑遇案默默将他拉开,放了雀雀自由。 老杜倒上两杯酒,递到二人面前道“路上赶的紧吧,这两天风雪大,快,喝杯酒暖暖!” “他不会喝酒。”刑遇案出手挡了一下。 沈怀一正开心,径直从老杜手里拿了酒,一饮而尽道“我现在会了!” “哈哈哈哈!你不是在家关禁闭了,快坐下跟我们讲讲,又是怎么跑出来的?” 话说,当日沈怀一坐人肩头,与明宗一番对话后,虽没受到君王怪罪,但这种挑战权威的做法,注定他无缘朝堂。 沈父打算等过了年后打发他去接管海商,希望他能在四海经商的风吹日晒里,好好历练一番,日后起码也能担起家业。 因而,那几日他便被沈父关在家里学习经商。 他苦闷无比,直到收到了恩公来信,虽然内容不详,但决意来定崖一趟。索性磨了娘亲足足好几天,好不容易才得了释放,允许他一日清闲,当天就拉着刑遇案,手拉手坐船赶到定崖来了。 那几天又下了场雪,船在定远州停泊了几日,他们是从定远州,坐马车一路紧赶慢赶才在除夕当晚赶到了的! 好友相顾,诸人喜不自胜,席间推杯换盏,乐不自胜,一席直吃到将近子夜,满席还未见几人散去。 祈老爷子年纪大,被邻里先扛了回去,顾青民有了家小,挺着肚子被夫人叫回了家。 老杜打了酒嗝,也晃晃悠悠站起来。 “你去哪?”楼枫秀带着醉意,起身要扶,又被老杜摁了下来。 “你别动,我就是,去看看我的枣树,雪太大了,怕压枝头,影响来年长势。” “你去看两眼,它就不压了?” “嗯,我去林子里打打雪。” 甚先闻言,大着舌头道“啊,对,我也,我跟杜爷一块。” “谁都不用去,谁都不用。”老杜摆摆手,提了一壶酒,径直离开东西楼。 台上大戏三更落幕,青衣花旦小生武旦同时登台恭贺,沈怀一最爱凑这种浓墨重彩的热闹,撒了酒壶,冲上台便要给打赏。 他出手大方,戏子围绕着他嬉闹无度,刑遇案默默站在台下,沉着脸不敢多管。 他已经不是代替他爹看管他的侍卫,能跟随在他身边已是极好,没有插手理由,万一惹他不痛快,将他逐走怎么办。 台上戏子挨个接了他的赏银,银钱瓜分尽了,豪爽送上了金玉腰带。 那青衣戏子捏着戏腔道“好大方的小公子,你给香儿这样重的礼,可是喜欢香儿呢?” 叶香儿唱戏经年,性情活泛,宽袖一挽,便要揽住醉酒的公子。 要搁在以往,沈怀一当然毫不犹豫迎怀送抱,如今他颠三倒四,还记得正身婉拒“是啊,你唱的好,青衣,小生,武旦,你扮了好多相,样样唱的都好!” 叶香儿扑了个空,打趣道“公子骗我,香儿这么多相,却没能得公子青睐,哪算得上好。” “不是,不是你不好,是我有了最喜欢的。” “哦,小公子喜欢什么样的?” 沈怀一双眼迷离,四下找了一圈,伸手往台下一指道“他那样的。” “啊~那样一个呆木头,有什么值得喜欢?” “没有他,我根本分辨不出你的扮相啊!”沈怀一如实道。 “嘻嘻,快看快看,下面那位公子都要被你吓傻了呢!” “就是呀,人都不会动了,哈哈哈哈......” “看起来,人家好像根本不喜欢你嘞~” “不可能,我去问问!”沈怀一紧跟着便往台下跳去,精准无误砸中呆滞的刑遇案。 二人滚作一团,台上笑倒一片。 沈怀一滚了两圈,席间诸人吵闹,喝的尽是醺醺,忽然见有人摔落,七手八脚过来搀扶。 沈怀一已被诸人搀稳,摁回席上继续碰杯。 此时三更已过,戏子齐聚台前,高声恭贺新春。 不知是谁回了一声新年好,八十八张席面吵闹热络,共同斟酒举杯,欢声饮庆,将这场尾戏,轰轰烈烈落幕。 刑遇案且呆且滞,沈怀一已然忘尽了要问出口的话,捧着酒杯辗转席间,最后冲楼枫秀道“恩公,新年好!我敬你!敬你生死不负!” 楼枫秀执杯回敬道“麻烦精,我敬你,敬你视死如归!” “我敬你肝胆相照!” “我敬你忠义两全!” “我敬你青云直上!” “我敬你前程似锦!” 二人滥用词汇,敬来敬去,敬到最后,沈怀一终于大吐一场。 吐就吐吧,还殃及了周遭。 楼枫秀刚穿的迎春新衣,全给吐脏了,他嫌恶的拧开他的脸道“滚开,朝那边吐去。” “哦。”沈怀一扭过头,垂着脑袋作呕,呕了半天,忽然叫了一声“刑遇案。” “我在。” 他颇为心安理得的想,刑遇案会一直在。 须臾,刑遇案伸出手,递了他一杯水。 他微微抬眼,没有接,便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水,唇瓣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指,那根手指猛然缩了回去。 沈怀一觉得有点委屈,扭过头哗啦吐掉漱口水,道“恩公,我吐不出来了。” 第149章 “那也滚。” “哦。”紧接着身子一歪,就被刑遇案扶了个正着。 雀雀忙里忙外打点,此刻正站在厅门外正在挨个送客,眼下戏台都停了,八十八桌还有大半没能散尽。 她打算过来催一催,回来时见这场面十分不堪,捏着鼻子绕开呕吐物,对神智清醒的刑遇案道“伏公子,你先带他们到雅间洗一洗,我已经让人烧好了浴汤送去。” “好,多谢。”刑遇案将沈怀一扛起,提前与诸人道别,径直离了席。 楼枫秀听周遭时不时传来呕吐声,自己也想吐。 雀雀还没张嘴,瞧他那欲吐不吐的样子,避免遭祸,匆匆于歌沉莲使了个眼色,逃似的跑出厅堂。 大家都在喝酒,唯独楼枫秀吃的最为认真,腹部满满当当,正在胃囊里面做翻滚运动。 他犹豫两下,腻腻歪歪道“阿月,我难受。” “哪里难受?”歌沉莲将手放在他腹部,轻声问“疼吗?” “不。”楼枫秀摇摇头“我想吐,可我不想吐。” 歌沉莲失笑,了然道“没关系,不算浪费,吐出来就好了。” “行。”楼枫秀就是这么盲目信赖阿月,当场弯腰,吐了个干干净净。 “啊!”甚先背着身子在跟邻桌老伯勾肩搭背,意为这雪夜即兴赋诗,骤然间哀嚎一声,垂着罪蒙蒙的眼睛道“东家,吐我鞋上了!” 楼枫秀可算吐了个痛快,一擦嘴,豪爽无比道“我带你买新的!来,我敬你!” 他想伸手揽人肩膀,眼前一花,一头往下栽,幸而歌沉莲拉的结实,将他拉稳,控制在怀中,向诸位道“抱歉,夜色已迟,恕我二人不能继续奉陪。” “能,我能。”楼枫秀坚持道。 “枫秀,该回家了。” “我不回家,你昨个才折腾老子一宿!” 楼枫秀矜持了一晚上,对待歌沉莲的靠近持冷漠态度,谁知甫一开口惊为天人。 席间哦哦嗯嗯连绵不断,眼色相互一递,顿时了然于胸。 楼枫秀继续胡言乱语道“色情狂,滚开,杜少三,哪去了!我今晚要住你家!” 歌沉莲将他揽腰横抱,楼枫秀挣扎几番,不留余力嚷嚷道“老杜!” 瞧见二人离去,席间兀自八卦道“君王学识渊博,月上重楼诚不欺我!” “什么嘛,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啊?” 知情人士掩嘴一笑,摇头晃脑,自比风雅,咿咿呀呀唱道: 月下沉雪歌沉莲,月上重楼几时休?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