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为誓:双凰御九霄》 第1章 [gl百合] 《山河为誓:双凰御九霄作者:as风小雅【完结+番外】 简介: 昀佑为一口饱饭误闯军营,被景冥一杆银枪抵住咽喉。 从此,沙场烽火中,她是为她挡箭的盾;朝堂诡谲里,她是替她染血的刃。 她们携手平北狄、镇南野、拓疆土,将容国山河描成盛世画卷,却在史书夹缝中藏尽缱绻。 山河为誓,情意灼心—— “景冥,我这一生,护你便是护国。” “昀佑,若你不在,这江山于我,不过荒冢。” ——我以兵符护你帝冕,你以江山许我长眠。 「世间情意千万种,唯独你我,是乱世中彼此唯一的救赎。」 【双强女帝x狼系元帅|权谋燃向|be(好像也不算)】 内容标签:强强 虐文 女强 古代幻想 治愈 热血 主角:景冥,昀佑 配角:风轻,萧商,景禹,苏瑾 一句话简介:双强权谋·女帝x将军·生死相随 立意:家国天下,生离死别,一生所爱 第1章 北境荒村笼罩在铅灰色天幕下,寒风卷着雪粒掠过断壁残垣。婴儿的啼哭刺破死寂,年轻的母亲倒在血泊中,枯瘦的手指仍死死攥着襁褓一角。衣衫褴褛的难民倒拎着婴孩的脚踝,干裂的嘴唇嚅动:“菜人换一斗米!”寒风中叫卖声支离破碎。一个道人驻足凝视婴孩,解下背囊里的鹿腿扔给那难民,将那婴儿小心翼翼的抱在怀里——这是永兴三十三年的初冬,太子与四皇子相争的第五个年头,边关百姓的命比草芥更贱。 容京的皇城,琉璃瓦上的积雪折射着冷光,五岁的景冥趴在藏书阁木阶上,琉璃似的眸子紧盯着《山河志》书页间窜动的灰影。当硕鼠啃食到“北邙山”三字,她突然闪电般扣住鼠尾,惊得随侍宫女打翻了羽扇拂尘。 女童拎着挣扎的硕大灰鼠直奔御案,绣金衣摆扫过满地狼藉的奏折,“父皇您看!这鼠儿敢毁我容国山河!” 容国皇帝景衍澜才将低垂的头抬起来,看着比女儿手臂还长的灰毛畜生笑得欣慰而慈爱,端砚里浓墨映出女儿眼底跳动的火焰。 当太子景奕私铸的银锭混着胭脂香堆满东宫暗室,十一岁的景冥踏入太学,身量竟比同龄皇子高出半头,玄色骑装下隐约可见流畅的肌肉线条,策论兵书过目成诵的模样惊得太傅须发皆颤; 四皇子景然将边关布防图当作筹码辗转世家宴席的第三日,十二岁的景冥在校场挽弓射落百步外铜钱,箭簇穿透钱眼的裂响令御前侍卫统领面色发青; 三年后,皇子们搅乱朝堂,北狄人的狼旗逼近北境,少女反手挽弓的姿态已如猎豹般矫捷。 十年后,景冥捉鼠时眼中的火焰在北境城楼上熊熊燃烧,十五岁的景冥反手挽弓,三支鸣镝箭穿透狄人狼旗。 而此时,二皇子景泰最是得意,他命谋士将兄弟们的罪证编纂成三卷《秽录》,金箔装帧的送到父皇案头,洒金笺的递给太子,余下那卷浸了砒霜的则“不慎”遗落在四皇子书房。盛怒的景衍澜将太子景奕贬回封地、将四皇子景然囚禁府中,桩桩件件让景泰笑得满脸阴险,没有一丝犹豫的将淬毒的匕首捅进自己谋士心口,温热的血溅在他绣着螭纹的衣襟上,开成畸形而诡异的花。 “还是谋士,兔死狗烹的道理不懂?”景泰笑得得意洋洋。 ———————— 朝堂蛀虫啃噬王朝根基的声响,终究惊动了北狄的豺狼。就在皇子们争储斗到白热化时,八百里加急战报洇着雪水摊在御案。 景衍澜展开老内侍颤颤巍巍递上来的战报,“北狄连破三城“的字迹让老皇帝心跳都漏了一拍。 “传旨。”景衍澜突然攥紧帛书,“命护国公主景冥总领北境军务。” —————————— 千里之外的烽火台上,银甲女子正立在烽火台上。北风掀起她玄色的披风,露出内衬暗绣的赤金螭纹——这是容国皇嗣独有的标记,此刻却沾满敌血。 “报!右翼粮道遭劫!” 景冥看着战图,在蜿蜒河道处重重一点:“北狄人既敢断我粮草,本宫便送他们一场水葬。” 夜半三更,北狄大营忽起骚乱。值夜士兵惊恐地望着顺流而下的数百艘草船,船头幽蓝磷火将河面照得如同鬼域。待发现船中尽是浸透火油的枯草,景冥的鸣镝箭已撕裂夜空。紧接着,火龙自两岸山林倾泻而下,北狄战马的铁蹄还未踏碎薄冰,便与主人一同化作焦骨。景冥立在燎原火光中嗤笑:“兵法有云,水火无情——可惜你们读的是狄文译本。” 景冥退敌,回京述职,面圣结束出宫的时候,突然听见五皇子景禹的呼救。景冥纵身跃入冰窟,玄铁护腕撞碎浮冰的声音惊动了巡逻禁军,她把浑身青紫的幼弟裹进狐裘,瞥见假山后景泰仓皇逃离的衣角——玄色锦缎上金线螭纹在雪光中一闪而逝,像毒蛇吐信——那年她第一次明白,深宫的血腥味比北境战场更刺鼻。 ———————————— 景冥刚一回北境,景衍澜就经历了一场“恶战”:朝臣们对陛下立女子为储闹得沸反盈天,虽说谁都不敢将帝王之女比作“司晨”的“牝鸡”,但七十好几岁的太常寺卿将头在丹陛上撞出了血:“陛下,女子领兵本已违背常理,如今立储,国祚将危!” 听着老臣嘶哑的哭嚎在殿梁间回荡,景衍澜几乎要拍裂御案:“北狄人占了大容三座城的时候,你们满口礼法的嘴可吐出过半句退敌良策?!”站起身来,帝王苍老的身躯再一次挺直,垂珠冠铮然作响,“要么是朕的女儿坐上龙椅,要么诸君带着腐儒经卷去阴曹地府讲礼法去吧!” ———————— 立储的圣旨传到烽火台,景冥的玄色披风被朔风掀起,甲胄上的敌血已凝成黑褐色冰晶。她跪接过圣旨的刹那,恍惚回到离宫那日,父皇将《山河志》残卷塞进她掌心:“容国的城墙,不光是靠砖石垒起来的。” 这圣旨用了罕见的玄色帛书,金线绣的螭龙在雪地里泛着冷光。北境的风裹着细雪掠过她眉间的伤痕,像极了幼时藏书阁穿堂而过的风。 亲卫的急报惊散了回忆:“殿下!东侧山谷有流寇袭扰!” 景冥按剑转身,策马奔向亲卫所指断龙坡,玄铁战靴踏碎了冰层下封冻的蒲公英。景冥将马匹交给亲卫,自己闭目静听。 突然,百步外的背风坡后,传来一声枯枝断裂的轻响。这些年尸山血海里淬炼出的本能让她眯起眼睛—— 第2章 玄元门是这乱世中的世外桃源,每天,玄元峰顶的青铜钟撞碎山间寂静,便能给附近村民一瞬间心安。这一天,昀佑与大师兄下山采买,背着竹篓踏过青苔斑驳的石阶,垂在腰间的玄铁令牌随着步伐轻响——师父玄元子总说“修行在红尘”,要她亲自用双脚走过人间烟火。 然而,山脚下炊烟袅袅的村落今日却安静得诡异。昀佑指尖抚过篱笆上未干的血手印,青竹篓里的陶罐突然被什么砸得闷响——半截染血的拨浪鼓从断墙后滚出,裹着几缕焦黄发丝。 “阿娘!阿娘!” 稚童的哭嚎刺破死寂。昀佑旋身闪入残垣,玄元门修习的踏雪步在泥地上点出浅浅涟漪。她透过豁口的土墙望见冲天火光,北狄骑兵的狼头旗在浓烟中招展,铁蹄踏碎了蜷缩在磨盘下的母子,便扬长而去。 “菜人换粮!!” 沙哑的叫卖声惊得昀佑踉跄半步。几个蓬头垢面的流民拖着板车,车上堆叠的躯体还在抽搐。领头的老汉举起缺口的柴刀,刀尖正对着襁褓里青紫的婴孩:“官爷行行好,这崽子能炖三锅汤......” “且慢!” 昀佑掷出竹篓砸偏柴刀,陶罐碎裂声里渗出药香。她反手抽出腰间木剑,剑穗上师父赠的驱邪铜铃叮当作响。流民浑浊的眼珠盯着她包袱里露出的炊饼,突然暴起扑来。 枯瘦如爪的手抓向咽喉的刹那,昀佑腕间铜铃骤响。木剑点中老汉腕骨麻筋,顺势挑飞柴刀钉入土墙三寸。其余流民被剑气掀翻在地,却仍蠕动着去抢散落的饼渣。 大师兄果断甩下一只野兔,流民们顿时如鬣狗般撕咬抢夺。他趁乱捞起襁褓,怀中小生命微弱的啼哭像把钝刀,一点点剜开昀佑的记忆——师父曾说,她也是这般从“菜人”板车上被抢回来的。胃部突然痉挛,她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漫开。 “师妹,你没事吧?” “我没事。师兄,你脚程快,先带这孩子回去,我自己去镇子里买东西。” “那你要当心。”青年嘱咐一句,便抱着那气若游丝的婴孩飞奔回山门。 昀佑正要离开村子,废墟中一道金属的反光刺入眼帘——那是个被火油绳缚在木桩上的身影,飞扬的尘土间隐约可见玄色战袍,虽满脸血污,脊背却挺得笔直。 三支鸣镝箭破空而至,昀佑再次甩出竹篓,脆弱的容器被鸣镝箭刺成炸开的篾片,惊得战马人立而起。她如灵猫般贴着断墙疾行,农家匕首划过绳索,速度之快让生出的热量烫红了掌心。 第2章 “军爷快走!”她扯下披风罩住那人头脸,触到铠甲下紧绷的肌肉时愣了愣。这人竟比她高出整整一头,身上是容国战旗的绣纹,掌心厚茧比玄元门最严苛的武师还要粗糙。 回应她的是一瞬间沉默。随后那人反手扣住她腕脉,力道大得几乎捏碎骨头。昀佑疼得倒抽冷气,却在抬眼的瞬间怔住——尘土也掩不住那双凤眸里的锐光,仿佛淬火的刀锋要将眼前的战火劈开。 破空声再度袭来。昀佑旋身将人扑倒,箭簇擦着锁骨没入土墙。温热血珠溅上睫毛,她看着近在咫尺的喉咙滚动,突然意识到这是个女子。 “你......” 话音未落,那人已如鬼魅般消失在浓烟中。昀佑摸着锁骨上的伤口起身,只见焦土上留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右足微跛,却每一步都精准踩在砖石裂缝处,定是装的。 “怪人。”她抹了把颈间血渍,拾起滚落在地的野菜和药材,“怎的这样不知好歹。” ———————— “北狄狼骑又屠了三村。”回到玄元门,昀佑看见大师兄重光擦拭着剑穗上的血渍,月光照亮他脸上新添的擦伤。饭堂里弥漫着止血散的苦味,十几个负伤的弟子正传递着药罐。 昀佑攥紧竹筷,碗里的冬葵汤映出她苍白的脸。白日那婴孩被师父安置在丹房,此刻哭声依旧弱得仿佛随时要断掉。 “小十八,你的气息乱了。”玄元子突然出现在身后,枯藤杖敲在她背上。老人袖中滑落半卷染血帛书,隐约露出“景冥公主单骑破千军”的字样。 烛火爆开灯花,昀佑望着帛书上的故事出神。七岁那年,自己被七步蛇咬了,吃过洗髓丹后发起高烧,师父抱着她哄着,指着容京方向说:“那里有个和你一样倔的女娃娃,也许将来是要撑起天地。” “今日起,辰时练破军剑,午时修太乙神数。”师父将青铜剑拍在案上,惊得茶汤泛起涟漪,“景冥公主军中不养废物,你若想在她麾下挣个前程,就先把'怕死'二字从命格里抠出去。” “师父……”昀佑眼睛亮闪闪,“您……” “别问为师为什么知道,养你十几年,你那点心思比你五岁师弟藏的零食还好猜。”玄元子捋须而笑,眼尾皱纹里藏着星芒:“况且,我玄元门也养不出笼中雀。” ———————— 直到十八年光阴化作包袱里一套粗布短打、三块黍饼并五两碎银,玄元子令昀佑下山。临行前,师姐将珍藏的狼毫塞进她怀中:“听说护国公主爱在军报上批注,这笔定合她用。”大师兄偷偷往鞋垫里缝了金叶子,被昀佑发现时涨红了脸:“北境风寒,莫要冻着脚。” 玄元子立于山门前,把昀佑常用的农家匕首递给了她,“到了战场,别堕了玄元门的名头。” 山道两旁突然亮起长龙般的火把——同门三百弟子各执法器,以剑阵为她开道。剑气激荡间,满山红梅簌簌而落,在她玄色衣襟上缀成血色星图。天上飘过一朵夜云,仿佛书中描述的,景冥公主翻飞的玄色战袍。 玄元子立在观星台上,任山风卷起雪白须发:“你此去必有一番作为,记得,若有难处,便回来找师父。” 昀佑只觉心中发烫,郑重跪地三叩,起身时望见师父广袖翻飞如鹤,踏着云海消失在雾中。 —————————— 破庙残垣里,昀佑嚼着冻硬的黍饼,看篝火将《兵阵要略》的书页舔出焦痕。村正叼着旱烟袋蹲在门槛,鞋底碾着满地“女子不得从军”的告示:“姑娘不如嫁个猎户,来年抱个娃......” 她攥着告示的手指节发白:“那景冥公主算什么?” 村正往火塘里啐了口痰:“公主是天上的凤凰,咱们是地上的蝼蚁。前日王家丫头想去火头军帮厨,叫人扒了衣裳扔在雪地里——”他突然噤声,惊恐地望着昀佑腰间短匕,手里仍护着参军名册,生怕昀佑抢了去。 看这人也不像管事的,就算强抢了名册,也未必能入营。想到这里,昀佑只瞪了那村正一眼,转身走掉了。 —————————— 断崖下的野菜早被挖尽,她循着地形攀上一处背风坡寻找裹腹的食物。命运在这一刻露出獠牙,一声靴底碾碎枯草的脆响,叩开一段撼动山河的传奇。 第3章 北风尚冷,零星碎雪砸在脸上疼得紧,昀佑蜷在背风坡的乱石后,十指早被冻得青紫。她扒开积雪,拽出几株蔫黄的野菜。 “喀嚓——” 靴底碾碎枯草的脆响自身后裂开,昀佑脊背骤然绷紧。未及回头,一道银光破风而至,枪尖堪堪停在她咽喉三寸处,刃上凝着寒霜。 “何方宵小?”一个嗓音清冷如冰。 昀佑稳稳的后退半步,仰头望去,一高大的女子持枪逆光而立,银甲折射出寒芒,玄色披风猎猎翻卷——如玄元门天上看到的那朵云。 “大人明鉴!”竹篓里野菜随动作簌簌震颤,“民女采野菜迷了路,绝无歹意!” 昀佑跪身行礼,懊恼中带着一丝高兴——懊恼的是自己怎么为了口吃的连路都不看就闯进来了,高兴的是,正愁没机会进军营,不知道这次算不算天助? 银甲女子手腕微转,枪尖挑开篓中枯叶,瞥见蔫巴巴的蒲公英、马齿苋和牛蒡,眉峰轻挑:“啃这些苦根烂叶?你都不找个好用的理由?” “总比饿死强。”昀佑忙的护住一边的竹篓,攥紧篓绳。 枪杆忽地撤回,女子嗤笑道:“倒像那护食的野猫,爪子都露出来了。可惜……”忽然又将枪尖刺向昀佑,“挖野菜的村姑,手上可没提笔握剑的茧。” 昀佑忽然拧腰后仰,足尖勾起篓中牛蒡叶甩向对方面门。 那女子抓了袭来的菜叶,眼中迸出灼灼光华:“有意思。”话音未落,昀佑已是抽出腰间短匕,却见那高大的女子随手将长枪掷向身侧地面,枪尾入土三寸嗡嗡震颤,之后并指为剑直取咽喉——空手对白刃! 砂砾卷着枯草在罡风中飞扬。昀佑的匕首始终沾不到那片翻飞的衣角,反倒是女将游刃有余地点评:“下盘够稳,可惜变招太慢……这一手什么野路子,使得花哨,沙场搏杀早被刺穿心口了……” 三百招后,昀佑气喘吁吁地以匕撑地,发间沾满草屑。女将气定神闲地立在丈外,指尖拈着她不知何时被挑落的木簪:“还要继续?” “殿下武学造诣,民女心服口服。”昀佑单膝砸进冻土,散落的发丝扫过景冥战靴上未干的血渍——早就听说公主武冠三军,今日总算领教了。 “曾经还有个能接我五成力的北狄奸细,现在坟头草都比你腰粗。”被叫破身份的景冥擒住昀佑手腕反扣背后,拇指精准按在脉门要害,“玄元门的踏雪步,容国军营的破阵剑,眼神像个猎食的豹崽子——你当本宫是瞎的?”手上加劲,玄铁护腕闪过冷光,“最后一次机会。” 昀佑的胳膊要被景冥卸下来了,她仰起头,一绺乱发黏在裂着笑的嘴角:“殿下若用十成力,此刻我该在奈何桥陪孟婆熬汤。” 昀佑忍着痛示意景冥捡起地上那把农家匕首,“三年前苍梧关村子里,有人用这匕首割断过火油绳。” 景冥瞳孔骤缩。记忆里漫天火雨中,帮自己摆脱束缚还替自己挡了一箭的人的身影,与眼前的女子重叠。她突然扯开昀佑衣襟,锁骨处新月状箭疤刺入眼帘,而昀佑任由寒风灌进破碎的衣领。 景冥甩开昀佑,昀佑揉揉手腕:“此外,衣内赤金螭,腰间龙纹佩,女子之身又是军将,这坤宇大陆还有第二人吗?只不过……” “怎么?”景冥抱着臂膀,好整以暇的等着下文。 传说中三岁习武、十五岁单骑破千军的护国公主,有两人高、三人壮,如参天的榕树,可眼前这人……虽然确实高些,但也不过比自己高了一头,不像榕树,倒像株浴血绽放的赤芍。 “公主神勇无双,该是……”昀佑咽了咽唾沫,目光掠过对方修长脖颈上那道淡色箭疤,“该是更高更壮些。”话未说完自己先红了耳尖。 低笑声传来。景冥甩开披风,转身时蹀躞带上的螭纹玉扣清脆作响,“给你半柱香处理伤口,然后滚去炊营烧水。” 不远处的灌木丛再次传来异响,昀佑尚未起身,景冥已如离弦之箭掠向声源。银甲在暮色中划出一道寒弧,长枪挑开枯枝,七八个衣衫褴褛的流寇惊叫着滚出藏身处,手中豁口的弯刀泛着腥气。 “北狄人豢养的野狗!”景冥冷笑一声,枪尖直取领头者咽喉。那人却突然将身旁同伙推向枪尖,自己反手掷出三枚毒镖。昀佑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甩出匕首击飞暗器,刀刃相撞的铮鸣惊起林间寒鸦。 “谢了。”景冥头也不回,枪杆横扫逼退两侧凶徒。昀佑趁机翻身滚至她身后,抓起篓中牛蒡叶裹住砂石扬向敌群,呛得对面涕泪横流。景冥的枪风恰在此时卷过,如银龙绞碎漫天尘雾,将三人钉穿在冻土之上。 第3章 “左翼!”昀佑突然高喝。景冥未及思索便旋身后撤,长枪堪堪挡住偷袭者劈向昀佑后颈的弯刀。刀枪相抵的刹那,昀佑矮身钻过景冥臂弯,短匕精准刺入偷袭者膝窝。两人错身时衣袍交缠,血腥气混着对方若有若无的气息,竟让景冥恍惚了一瞬。 流寇首领见势不妙欲逃,景冥正要追击,忽见暗处寒光一闪。“当心弩箭!”昀佑猛地扯住她蹀躞带向后拽去。箭矢擦着景冥耳畔飞过,钉入树干时尾羽犹在震颤。景冥反手掷出长枪,将弩手钉死在岩石上,转头却见昀佑正用牛筋绳将流寇首领捆成粽子——正是玄元门独有的困龙结。 两人隔着满地狼藉对视。景冥肩甲裂了道寸许长的口子,昀佑袖口被弯刀划破,敌人的血珠顺着利刃滴落冻土。她们甚至无需确认战果,便同时走向东南角的歪脖松——最后两个流寇正试图解拴在树下的马匹。 “赌你三招内缴了那疤脸的械?”景冥挑眉,指尖摩挲着枪杆上未干的血迹。 “赌殿下两招就能让独眼龙跪地求饶。”昀佑舔去唇边血渍,眼底燃着灼灼战意。 最后一个流寇的哀嚎淹没在风雪中,景冥惊觉,方才昀佑旋身踢飞敌人兵刃的姿势,竟与自己幼时独创的“回风扫叶”完全重合。而对方在混战中替她挡开冷箭的角度,恰如三年前火海中那道义无反顾的背影。 “你究竟……”景冥攥住昀佑手腕,却在触及她掌心厚茧时哑了声。那是常年握笔又执剑才会形成的特殊纹路,与自己虎口的茧子严丝合缝地贴合。 昀佑望着雪地上交织的脚印,忽然轻笑:“殿下的功夫怕不是跟民女定制的?”她踢了踢流寇首领的断刀,“这兵刃也忒差了点。” 明明风卷残雪的时节,景冥忽然觉得心口发烫。这村姑野路子里的杀招处处克制自己的破阵枪法,却又能补全所有破绽,仿佛有人将半本失传的兵书,提前刻进了彼此骨血里。 —————————— 暮色染透旌旗,军营西北角的伙房腾起炊烟。 昀佑正将马齿苋在陶盆里摔打得噼啪作响,偷眼觑向帐外——景冥卸了银甲,着一袭霁色常服斜倚在胡床上,执卷的手骨节分明,虎口覆着层厚茧。 “殿下不怕我下毒?”她将菜团子码进蒸笼。 “能毒死本宫的厨子还没出生呢。”景冥头也不抬,“倒是你,锅铲都要攥出水了。” 昀佑手一抖,热水溅上手背。她咬牙咽下痛呼,景冥不知何时闪至身侧,“疼就喊出来,忍着给谁看?” 蒸腾的热气模糊了昀佑的视线。她看着景冥夹起蒲公英菜团,贝齿咬破焦脆外皮时满足地眯起眼。 “想不想从军?”景冥突然发问,筷尖戳着半块牛蒡叶包裹的粗粮。 终于问到点子上了,昀佑毫无犹豫:“想!” 景冥意外:“为什么?” 昀佑盯着灶膛里跳动的火苗:“景冥公主守着的北境线,是万千百姓的活命线。”她将劈啪爆响的柴火往里捅了捅,“我想成为那条线上的一根铁钉。” 筷子落在案几上的轻响引得昀佑抬头。 “容国有几十万铁钉。”景冥突然掀开帐帘,寒风中传来伤兵压抑的呻吟,“而且,你知道铁钉被钉进冻土是什么滋味么?”指尖划过自己锁骨处的箭疤,“先是刺骨冷,再是钻心痛,最后——” “最后是铁锈混着狄人血的味道。”昀佑经常听得师父说起自己出身的故事,战乱、灾民、饿殍,那时的村庄不是村庄,是炼狱。 帐外忽起喧哗,景冥蹙眉按剑欲出,袖摆却被拽住。昀佑将一块菜团塞进她手中:“铁钉会锈,但利刃——”灶火突然爆开的亮光中,她眼底映出景冥从未见过的锋芒,“是要淬血的。” 景冥凝视着少女眼中的星火,恍惚看见若干年前的自己,心口似乎长出一缕丝。景冥反手将一把匕首拍在案几上,震得碗碟叮当: “明日卯时,新兵营报到。” 帐帘掀起又落下——景冥意识到自己怕是有点冲动了,竟将宝刃“残月”给了个只有两面之缘的女子。而帐内,昀佑摸着匕首上镶嵌的墨玉,在渐起的风雪中笑出一口白牙。 第4章 昀佑没想到,景冥给她上的第一课,是从军先从军法。容国,擅闯军营者,杖二十发配边疆。如今昀佑在边疆是一定的了,这二十杖亦没能免,到底补上了。 杖棍破风的闷响撕裂了军营的清晨。 昀佑俯身在校场中央一个长凳子上,十指关节发白,粗麻衣料被冷汗浸透。她盯着不远处随风晃动的营帘——那是景冥的帅帐,此刻垂得严严实实,连道缝隙都不肯施舍。 “十八!十九!”监刑士兵报数的嗓门震得她耳膜生疼眼前发黑。当最后一杖挟着罡风砸下时,却没有预料的疼痛……她忽然听见极轻的甲胄摩擦声,玄色披风一角掠过刑场边缘……再睁眼,已是身在自己的营帐中。 当夜,新兵营的草席上趴着个浑身药味的黑影。值夜的伍长晃进来,却见本该昏死的新来女兵正借着月光翻阅《北狄风物志》,书页间还夹着半块硬如石头的饼子。 “嘿!这小娘皮,是从军还是找郎君?” 糙汉们的哄笑在触及她背上渗满的血迹时戛然而止。 昀佑慢条斯理地咬了口冷饼,碎渣落在泛黄的纸页上:“劳驾,谁给我讲讲北狄战马?”然后又将之前她从狄人斥候尸体上剥下的护心镜拿出来,“有谢礼。” 帐内一片沉寂,唯闻书页轻动。 “北狄战马肩高五尺,蹄铁带倒刺。”不知沉默了多久,角落才传来沙哑嗓音。独眼老兵拄着断枪挪近,指尖点向书页某处,“但这图错了——狄人驯马时会在马尾绑火绒,冲锋时点燃,马匹吃痛便疯跑。” 昀佑将冷饼掰成五块分给众人,“谁能教我破这疯马阵,明日校场比试,我让他三招。” 络腮胡喉结滚动,突然解下酒囊扔过去:“用烧酒送药,比干咽强。”转身时“不小心”踢翻了铺边破盾,让月光更亮些照在书页上。 帐外传来巡夜梆子声,昀佑枕下多了几块肉干,掌中躺着络腮胡的北狄布防图。她望着帐顶漏进的星光,听见有人在小声议论:“这娘们......是块硬骨头。”这一晚,就连平日那七道此起彼伏的鼾声都比往常轻了许多。 ———————— 容国女子从军并非个例——三百年前出过位骠骑女将军,八十年前有位郡主披甲守过孤城,如今的景冥公主更是威名远扬。 然而史官笔下记载过持斧钺的巾帼,却从未描摹过跪在泥泞里啃冷馍的女卒,低阶士卒那栏永远填满男性名讳。直到这个残冬,昀佑的名字像景冥赠与的匕首,生生剖开凝固的铁甲洪流,成了容国立国500年来头一个从火头军杀出头角的女人。 ———————— 暮春的沙尘扬起一股马粪味,先锋营十夫长昀佑刚刚带人端了流寇窝,她将得来的最后一份战利品抛给身后的兵士。铜钱落在少年掌心发出脆响。 她反手用用力拉起瘫坐在地的兵士,“三成抚恤金,两成修甲费,余下的——”玄铁护腕磕在钱袋上,“今晚加餐!” 欢呼声惊飞了辕门处的乌鸦。角落里几个老兵油子却啐了口唾沫:“娘们儿带兵,晦气!” 终于到了自己的营盘,昀佑随手将长枪插进土里,摘下头盔抹了把额前热汗。身后九个新兵歪七扭八地瘫坐在地,有个长相憨厚的兵士正捧着水囊猛灌,漏出的清水在沙地上洇出深色痕迹。 “省着点喝。”她抬脚轻踢那人的膝窝,“运水的骡车还得两天才到呢。” 话音未落,东边训练场突然炸开哄笑。三个十夫长带着二十余兵痞围拢过来,冷不防将昀佑身边的兵士撞了个趔趄。 “娘们儿就该在炕头奶孩子。”黑长脸的刀鞘挑起昀佑的下巴,铜铃眼里泛着腌臜笑意,“听说你昨夜带人端了黑风寨?莫不是用这身皮肉......” “王夫长,”昀佑一枪挑回刀鞘,歪头轻笑,枪穗上的红缨拂过对方抽搐的腮肉,“你牙缝里的菜叶,可比黑风寨二当家的首级更惹眼。” “看这平胸平屁股,怕不是嫁不出去才宁愿挨棍子也来军中给自己找脸面的吧?”另一个矮胖的十夫长调笑。 昀佑按住身后少年抽刀的手。 “他们打不过咱们昀夫长,这是冒酸水呢。”与昀佑同队的一个文绉绉的青年安抚队友。 黑长脸猥琐的凑过去:“哟,小娘皮能归拢人了,他们几个不会都尝过味儿了吧。” 第三个也接茬:“不知道上了哥哥的床,也能这么厉害吗?” 昀佑淡然将对面三个人从头打量到脚,最后带着满眼的戏谑:“瘦的像弱鸡,肥的像猪脑,(库)(当)都没嘴硬,一个两个想屁吃呢?”昀佑的兵士哄然大笑。 对方恼羞成怒:“反了你个娘们儿,真当自己也有景冥公主的能耐不成!” 第4章 昀佑终于一声冷笑,挥枪近身,三五下将那男兵的衣襟挑成了对开,染着汗臭的里衣“唰”地敞开,露出颤巍巍的肚腩。 校场瞬间炸开沸反盈天的喝彩。 另两个十夫长刚拔出佩刀,就见昀佑旋身掠过,腰带应声而断。两个汉子慌忙提住裤腰,活像被掐住脖子的鹌鹑。一群兵痞见昀佑动了手,纷纷上前准备施暴。 “你们几个别动!” 眼见要变成集体斗殴,昀佑大声喝止自己的几名兵士,独自在十数人之间周旋往返。 “凭你们这臭嘴——”昀佑一脚将其中一人踢得双膝跪地,“也配提景冥公主的名号?!” ———————— 辕门望楼上,景冥捏碎了手中的土块。 “殿下,”副将小心提醒,“是否要……” “急什么。”公主倚着箭垛轻笑,玄色绣金的披风在沙尘中烈烈如旗,“且再看看这小豹子,利爪还没露全呢。” ———————— 昀佑虽比一般女子强壮些,但毕竟不似男子,景冥望着校场中央那道小巧灵动的身影正拎着一十夫长的耳朵训话,周遭已经多出十几个赤条条的汉子捂裆跪地,活像褪了毛的猪崽。 “若不是军中禁止私斗,碎的便是你们的皮!”昀佑回手收了刀锋,满意的看着三个十夫长脸上羞愤的神色。“这是给你们的警告,以后别来惹我!” 扬长而去。 “传令!”景冥忽然甩开披风,“让昀佑来帅帐见我。” ———————— 帅帐内沉香袅袅,昀佑单膝跪地。 “军中禁止私斗。”景冥笔尖悬在军报某处,束发金冠纹丝未动,“本月第三起械斗,两次涉及你麾下兵士——自己说,该当何罪?” “末将熟知军法,自然不会明知故犯。因此末将之罪,还请殿下明示。” “十夫长王猛衣襟开裂,李四钱五当众失了裤子——”景冥抬眸,目光似淬火钢针,“你当本宫的玄武营是勾栏瓦舍?” “回殿下,是大家仰慕末将女红。”昀佑抬头,歪了歪脑袋,“非要末将帮忙改裤腰。” 景冥差点笑场,强绷着脸:“你现在是十夫长,你手下人又肯护着你,你怎的不让他们替你出头?” “昀佑身为十夫长,怎可让他们为我一人乱了军中风纪。” 昀佑脊背绷紧,余光瞥见案角压着份沾满黄沙的密报,赫然露出“黑风寨余党”几个字:“不过末将昨日带人剿匪时,确实缴获三袋狄人箭簇。” “本宫问的是校场之事。”景冥冷笑,抽开案下暗格。染血的破碎衣料哗啦倾泻,每片布帛都钉着张罪状:猥亵同袍、克扣军饷、通敌疑云......最上方正是王猛衣襟残片,内侧赫然缝着北狄狼头图腾。 “你倒是能说会道。”景冥指尖抚过狼毫笔杆的裂痕——那是三日前被毒镖击中的旧伤,“或者说,你故意激他们动手,就为扯碎这些衣裳?” 昀佑忽然仰头,眸光清亮如出鞘匕首:“殿下既然早将密探安插在伙房,何必等他们骂您七次‘牝鸡司晨’才收网?”她指向景冥战靴边缘的泥点,“而且您寅时便潜伏校场,却等到末将扒光那群人的裤子才现身——“ 狼毫破空而至,昀佑偏头时嗅到墨香里混着金疮药味。笔杆深嵌立柱的裂痕,与三日前流寇弩箭的射入角度分毫不差。 “既肃清内鬼,又试出新兵忠诚。”景冥终于抚掌大笑,“好个一石二鸟。” “殿下漏说一桩。”昀佑握住腰间“碎月”,匕身映出两人交叠的身影,“那些被当众羞辱的兵痞,今夜定会冒险与狄人联络——”她指尖划过匕首吞口处新添的凹槽,“末将赌他们的暗桩,近日必有动作。” 残阳透过帐缝,景冥甩出块腰牌砸在昀佑膝前,“即日起,你就是北境百夫长。本宫给你七天时间,若找不出真正的通敌者......” “末将的脑袋正好给您试新弩。”昀佑捡起腰牌。 帐帘落下,景冥摩挲着狼毫笔杆的裂痕轻笑。那小豹子故意露出袖口伤布,实则遮掩了指间墨渍——她今晨分明潜进帅帐,早看过暗格里的罪证,还偏偏带出了幌子。 而昀佑踏着暮鼓把玩怀中腰牌,鼻子分辨出轻微的铁锈味——公主今早亲手处决的部分内奸,怕是已埋在黑松林那歪脖子树下了。 第5章 北境某戍地,昀佑伏在瞭望塔的阴影里,指尖捻起一撮新翻的浮土。月光下,三辆满载蟒竹的牛车正碾过龟裂的官道,为首的正是被有意放出去的逃兵——十夫长王猛,随后,车辙印在鹰嘴崖下诡异地消失了。 “第七批。”她咬开炭笔在羊皮卷上画叉,墨迹顺着地图上蜿蜒的红线延伸——那些消失的蟒竹最终都指向同一个方位:断龙坡。 副将风轻凑近细看,倒吸一口冷气:“这坡后是飞虎涧,涧底藏着三条暗河......” “暗河直通关隘粮仓。”昀佑将炭笔狠狠戳在舆图上,“有人在挖地道。” ———————————— 寅时的帅帐仍亮着烛火。景冥披着银狐大氅站在沙盘前,狼毫笔正点着北邙山至鹰嘴崖的布防,忽听帐外传来甲胄铿锵之声。 “末将求见。” “进。” 昀佑挟着寒气入帐,发间还沾着夜露。 “昨夜截获的商队,护卫靴底都沾着断龙坡特有的赤土。” 景冥忽然抬眸:“你如何断定是地道?” “三日前暴雨,”昀佑抽刀在沙盘划出沟壑,“鹰嘴崖西侧出现地陷,露出半截蟒竹支架。”刀尖挑起砂砾洒落,“从断龙坡连鹰嘴崖这种搭法,是北狄工兵营独有的‘地龙翻身’之术。” 景冥凝视沙盘上那道刀痕——十岁那年,北狄细作用同样的手法险些炸毁一座粮仓。 “带路。”公主突然抓起佩剑,“本宫要亲眼看看这条‘地龙’。” ———————————— 断龙坡下,新翻的土堆散发着腥气。景冥俯身抓起一把赤黏土,忽觉指腹刺痛——土中竟混着淬毒的蒺藜。 “当心!”昀佑猛然拽开公主,反手掷出匕首。暗处袭来的弩箭被凌空斩断,箭簇上幽蓝的毒光映出她眼底寒意:“果然有哨兵。” “你早知此处凶险。”公主忽然扣住她手腕,“为何还要跟来?” 昀佑垂眸轻笑:“末将的命,换不起殿下的安危。只是不知是谁泄了殿下的布防。” 景冥沉思……就在前几天,景泰以“为三妹分忧”为名,调走了几名兵士——景泰当真糊涂至此,为了与自己争储不惜卖国? “我知道了。”不管怎样,要试一试。 当初为保军机不泄,景冥将所有暗哨分开排布,各个暗哨之间负责的兵士都各不牵连,景冥根据被景泰抽调走的那几个兵士所负责管辖的区域顺藤摸瓜,结果就是每个区域都被接入了“地龙”,一查一个准,想不怀疑景泰都难。 但是,急功近利的景泰没想过,景冥亲自布的局,自己怎能不留后手?不到一个晚上,景冥带着昀佑,以雷霆手段铲了那几个被景泰收买的兵士,一时间血染鹰嘴崖。 ———————— 凯旋途中,景冥感受着后面那人绵长的气息,忽问:“你的纵地术师承何人?” “也是玄元门。” “父母呢?” 马匹忽然嘶鸣。昀佑勒紧缰绳,月光将她侧脸镀成冷玉:“听师父说的,家母是永兴三十三年的流民,难产死了,襁褓中的我被捡了去卖做‘菜人’。”她指尖抚过腰间水囊,“师父用一条鹿腿换了我,取名‘昀佑’,说是‘昀罩四海,天佑苍生’。” 景冥的缰绳险些脱手——父皇书房里有幅《流民图》,画中饿殍枕藉的惨状,竟不及此刻耳边轻描淡写的三言两语。 “昀佑,步伐再快些。”公主突然回头,“尽早走到本宫身边。” 有些光芒,越是照进暗处,越是灼人眼目。 ———————————— 时光在边塞朔风的催化下辛如烈酒,厚重又绵长。从军三年的昀佑系着昭武校尉的犀角腰牌踏入帅帐,帐中老将们的私语声像被刀斩断般骤然沉寂。她目不斜视地单膝点地,甲胄碰撞声清越如金石:“末将昀佑,参见殿下。” 景冥从战图前转过身来,指尖还架着朱砂笔。青丝尽数绾进紫金冠,唯有耳后一缕碎发随风轻拂面颊——那是几天前与昀佑比试时被削断的。 “来得正好。”景冥随手将朱笔掷入笔洗,“来看看你的功课。”她屈指叩在一幅战图的某处,上面还留着道三年前的指甲划痕。 那个被朱砂圈住的隘口,正是昀佑初遇景冥时采撷马齿苋的荒坡,也是刚刚才被拔了地道的断龙坡。她伸手按住战图边缘,手中的薄茧与景冥的指节相触。 “断龙坡多灌木丛,不利于兵士埋伏,战马奔跑却不受阻碍。若在此处设防,你有何策略?” 第5章 昀佑略想了想:“末将观察过,北狄人擅长骑射,机动性强,速度快,此地正是他们的优势所在。而他们速度快的原因,一因马匹精良,二因身强体健,若将这两样在此处破坏掉,便可事半功倍……” “如何破坏?”景冥的目光紧盯着昀佑,营帐内的气氛变得有些凝重。 昀佑半晌默然,直到景冥公主几乎要昀佑“不必勉强”的时候,突然眼睛一亮:“有办法了!” 昀佑迅速在地图上作标,着人在一些藏不住人但是藏得住物件的灌木丛里下了马绊子,又遣了一队人马去找一种蘑菇。 景冥面露疑惑:“马绊子我能理解,可这蘑菇……有何用处?“ 昀佑嘿嘿一笑:“殿下等着看就是了。” 那夜,昀佑的马绊子将北狄头阵马匹绊翻在地,继而后续部众人仰马翻,给北狄军做了第一次“降速”;令人找的,是北境多生的瘴烟菇,百姓称之为“鬼打嗝”,砸开之后能喷出烟雾一样的种子,令人腹痛腿软却不致命,一颗便能殃及十数人。 “放!” 昀佑一声令下,三百支裹着菌菇的弩箭撕裂夜幕。爆裂声此起彼伏,紫雾如妖魅缠上狄人铁甲。没被马绊子绊倒的战马嘶鸣着扬起前蹄,将背上骑士甩进混着孢子的泥沼。趁着北狄军慌乱,昀佑杀入阵前,生擒敌将。 ———————————— 庆功宴的篝火映红了北境的半边天。昀佑抱膝坐在粮车顶,看着火星飞的满天都是。 “躲在这儿数星星?”景冥的声音自下方传来。景冥公主未着铠甲,妃色常服外随意披着银狐氅,只用玉冠束了个四方半髻,像是从哪个世家宴席溜出来的贵公子。 昀佑晃了晃手中的水囊:“以茶代酒,醒着神好守夜。” “煞风景。”景冥足尖轻点,眨眼已落在她身侧。氅衣带着初雪的凉意,却遮不住袖中透出的暖香。她夺过水囊饮了一口,黛眉顿时蹙起:“黄连茶?” “提神的。”昀佑笑着去抢,却被景冥抬手举高。拉扯间景冥氅衣滑落,露出半截白玉似的脖颈。 闹了一阵,两人一起坐在那里,望着下面痛饮的将士们把酒碗撞得叮当响。 景冥抚上昀佑的脊背,最终停在某个旧伤疤上:“三年前的杖刑,可还疼?” 昀佑想起那些渗血的夜晚,总有人往她帐中扔金疮药。瓷瓶明明是温的,在掌心像团烧了整宿的炭火。 “公主现在问这个,莫不是要补上那第二十杖?” 低笑声震得昀佑耳廓发烫。 “北狄皇属军半月后要换防,是战力最为薄弱的时刻。”景冥的语气像在讨论明日菜色,“给你三千骑,敢不敢端了他们的窝?” 昀佑忽然翻身跃下粮车。她单膝跪地行了个标准的军礼,抬头时眼底跳动着篝火的光:“三千骑出征,三千骑还朝。至于末将……”她摸着心口轻笑,“阎罗殿前走一遭,也要爬回来向殿下讨赏。” 景冥的笑颜还凝在唇边,突然视线模糊,脑子里一片混沌,整个人径直从粮车顶滚落下来。昀佑吓了一跳,忙抢过去接住,景冥踉跄着扶住车辆边缘,眼前的昀佑碎成雪花。 “殿下?!” 昀佑抱着突然不省人事的景冥,才发现景冥后颈泛着青紫纹路。前日断龙坡下铁蒺藜的毒液,顺着手指沿着经脉,在景冥脖颈处绽出蛛网般的青痕。 “军医!取蛇衔草来!“昀佑嘶吼,怀中的躯体越来越冷,仿佛抱着块渐渐沉入冰湖的玄铁。 白发苍苍的老医正颤巍巍切开伤处,脓血溅了出来。“是锁魂散……”他举着泛蓝的银针摇头,“此毒遇热则焚,除非找到下毒者本命蛊……” “肯定来不及了啊!”昀佑大声喝断军医,“没有别的方法?” “普通解毒药肯定不行,可烈性的解毒药……” 烈性解毒药……记忆如惊雷劈开混沌——那年玄元门的雪夜,她捡回一只奄奄一息的虎仔,那虎仔不知误食了什么,舌头上长满了黑纹,迷迷糊糊舔舐她掌心伤口之后,竟慢慢有了精神,师父将龟甲掷入丹炉大笑:“妙哉!这小十八的血竟化了的剧毒!” 那虎仔舌头上的纹路,跟景冥身上的一模一样。 昀佑扯开护腕,残月匕在腕间划开一道血痕,下手之狠险些割断经脉。血腥气在浓重的药香里撕开一道裂缝,她捏开景冥紧闭的牙关,看着自己的血顺着她苍白的唇纹渗进去。 “殿下会冷的。”昀佑将人紧紧裹进大氅,“当年殿下说铁钉钉进冻土会钻心痛,如今这滋味……”温热血珠滴在景冥眼睫上,凝成冰晶,“该让我来尝了。” 第二日破晓,景冥心口的黑纹退至肩胛。昀佑盯着自己的腕脉,割开有一道血口,放了一碗血混进汤药。 第三日风雪骤停时,景冥的指尖动了动。昀佑慌忙藏起缠着纱布的手腕,却被一把攥住。“虎仔……”景冥似乎因为昀佑的血与她梦境相连,沙哑的嗓音带着梦呓般的恍惚,“那年你救的小兽……舔的是北狄人丢下的药囊……” 昀佑正要抽手,却被按在跳动的心口。景冥身上的毒痕已退化作点点朱砂痣。晨光穿透帐隙,在两人的发丝间镀上金边。 “本宫身体已经无碍,咱们该去跟北狄讨账了。” 第6章 寒月如钩,悬在北邙山嶙峋的峰尖上。昀佑的玄甲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眼睫凝结的冰晶偶尔折射出冷光——这是北狄军营附近,昀佑正伏在雪窝里数着狄军火把。 “将军,北邙山坳的硫磺埋妥了。”副将递来一捆草团。昀佑将草团揉开,取出藏着的密信,“北邙山,死亡谷,引东风。” 粮草车忽起骚动。昀佑眯眼望去,几个披着狼皮的身影正将成捆箭矢搬向侧翼——箭杆末端的尾翼,竟跟容国军械监的制法一样。当狄军前锋营开始拆卸鹿砦,昀佑的箭尖挑起块火石,精准射向辎重车的草料堆。冲天火光中,三千轻骑如饿狼扑入营地,专挑披金戴银穿织着锦的狄人贵族砍杀。 昀佑的剑锋割开某个狄人贵族的兽皮外衣,金线内衬是景泰府内造织锦的纹样——二皇子景泰,当真将淬毒的匕首抵在了亲妹妹的后心。 惨嚎声惊动二十里外的皇属军,追兵铁蹄震落山崖积雪,昀佑把狄人贵族带血的金冠,扣在一个草编的歪嘴王八头上,然后领着全军大喊了一声: “北狄皇属军算个屁!” 喊声刚落,昀佑一声令:“撤!”便引着暴怒的追兵奔向死亡谷。北邙山口的枯树上,景冥亲手系的布条正在风中狂舞。 山道愈窄,狄军阵型渐乱。眼看先头部队踏入雷火区,崖顶适时滚落无数酒坛。 “点火!”她嘶声怒吼,结果本该炸响的雷火毫无动静。此时,狄军阵中突然竖起南野部族的苍鹰旗,埋伏的容国将士竟被反围在山腰。 景冥在劈开箭雨,望见巫师正在崖顶跳祭舞,北狄兵趁机反杀,立刻策马前去救援。昀佑心中一惊——是“噬魂阵”,看来,北狄和南野早已有人“牵线搭桥”。 峡谷成了屠杀场,两侧山壁凿满弩机孔,谷底铺着浸透烈酒的枯藤,景冥若来,只不过徒填了这阵坑。昀佑突然将手指伸进口中,尖利的哨音冲出死亡谷,景冥收到暗示,收住马蹄。随后昀佑夺过鼓槌,敲出三急两缓的号令。原本慌乱的容军立刻变阵,以盾为墙向崖壁贴靠,缓缓向外移动。 昀佑强制自己冷静下来,感受着死亡谷林立的山石隐隐流动的风,正在组成一个“巽”。脑海里迅速回忆玄元门学过的通用破阵法——巽下断,阴深入阳下,无孔不入。 想到此处,她单骑冲向弩机最密集的东侧山崖,残月匕在石壁上刮出刺耳鸣响: “景冥!巽位三丈!” 一支箭应声而至,精准射断悬吊巨石的铁索。坍塌的山体堵死弩机孔,昀佑冷冷的看着周围形成的山蹇,北狄皇属大军被自己的机关困在山涧。 突破阵眼示意景冥破阵那一刻,昀佑便知道已来不及脱身,此时它任凭自己暴露在的箭雨中,朝着景冥勾起嘴角,尝到满口腥甜。坠入黑暗前,最后记得的是甲胄晃动的清响,以及景冥攀着老藤荡过绝壁,最后是由远及近惊怒的咒骂:“昀佑你这蠢货!” ———————————— 药炉腾起的青烟在帐顶盘旋,将空气滤成朦胧的纱帐。昀佑最先感知到的是咽喉间黏稠的血腥气。她试图转头,却被温热的掌心轻轻托住后脑。 “别动。” 沙哑的嗓音让昀佑想努力看清楚——她从未听过景冥这般破碎的声线,公主到底怎么了?视线逐渐清晰,映出公主散落的发丝,朴素的玄色常服,以及眼下泛着的黛青,烛光在她眼底凝成破碎的琥珀。 “军……”景冥甫一开口便呛咳起来,喉间腥甜被她生生咽下,“军医!” 帐外立即响起纷乱的脚步声。昀佑焦急地翕动嘴唇,却只发出气音。景冥突然将她的手掌按在自己心口,隔着衣料传来急促的心跳:“本宫没事,北狄王旗已折,三千骑归营。” 第6章 军医掀帘而入,药箱磕在矮几上叮当作响。 银针没入穴道勾起刺痛,景冥的指尖始终摩挲着昀佑腕间的脉搏,昀佑终于攒足力气吐出“殿下别怕”,又陷入了昏迷。 ———————————— 月色第七次爬上窗棂时,昀佑在窒息感中惊醒。景冥的臂膀正横在她腰间,青丝如瀑铺满枕席,睫羽在眼下投出颤动的阴影。她惊得想要后撤,却扯动胸前伤口,闷哼声还未出口,揽在腰间的力道骤然收紧。 “再动就绑了你。”景冥的鼻息在头顶盘旋,昀佑僵成木雕,景冥的手收得更紧了,激得她浑身战栗。 帐外忽然传来亲卫的禀报声。景冥不悦地蹙眉,懒洋洋地支起身子:“进来。” 亲卫掀帘的瞬间,昀佑闪电般扯过锦被蒙住头脸。她听见粗瓷盏搁在案几上的轻响和景冥的轻笑隔着锦被传来:“现在知道羞了?那日闯敌阵的胆量呢? 待帐内重归寂静,昀佑才从被褥缝隙窥探。景冥正起身更衣,月光透过帐缝描摹她侧脸轮廓,竟比征战沙场时更显锋利。 “看够了就出来。”景冥轻敲了敲桌子,“还是说,校尉大人要本宫亲自来请?” 昀佑慢吞吞地探出头,却见景冥已逼近榻前。 “北邙山噬魂阵里,”景冥的指尖挑起她一缕散发,“你喊本宫什么?” ———————————— 那日噬魂阵里,昀佑下定决心以身破阵,本以为自己断无生路可逃,能用这条命给景冥的登基之路扫掉一块绊脚石,够本了。 于是生死一线间,“景冥”二字混着血沫脱口而出,比残月匕破风之声更尖锐——如今,那一声冲动让昀佑尴尬得想喊军医过来一针扎晕了自己:阵前冒犯皇族名讳,当真活得不耐烦了。 “殿下……”昀佑像猫儿一样瑟缩着望向景冥,“末将愿领……” 微凉的指尖突然点上昀佑干裂的唇。景冥解了蹀躞带随手一抛,甲片砸在毡毯上,发出一声闷响,惊得昀佑瞳孔微动。公主走了过来,俯身望着她,散落的青丝扫过她手背:“战场上敢直呼本宫名讳的人,下了战场倒成了鹌鹑?” 昀佑忽觉耳垂一痛,景冥竟捏了自己的耳朵:“本宫给你两个选择。”温热的呼吸洒在耳畔,“要么滚出去领罚......”然后将昀佑的脸转向自己,“要么再叫声'景冥',换我教你破阵时未说完的后半策,以后保命。” 帐外夜风呼啸而过,昀佑在公主颈窝嗅到与自己相同的金疮药味。昀佑自己都没意识到,想要吸入景冥的味道的欲望,已变得越来越贪婪。 景冥感受着昀佑逐渐灼热体温,解她束腕的动作带上了沙场点兵的果决,触到锁骨箭疤时却化作春水:“当日你让本宫别怕......”尾音淹没在交缠的气息里,“此刻倒要领教一次你的胆量。” 帐外忽然传来的巡夜梆子让昀佑轻颤,景冥的轻笑混着衣衫的落地声:“敢用匕首跟我比划的小豹子,怕梆子声不成?” 昀佑不再犹豫,双手攀上景冥修长的脖颈:“噬魂阵东侧第三道机括,”她哑着嗓子贴近景冥身上的一道疤痕,“当用火攻。”滚烫的呼吸缠上景冥耳畔,“景冥......你心跳得好吵。” 更漏声忽然变得粘稠,昀佑仰头承受着落在锁骨与颈间的轻吻,当景冥反手扯落帐幔,她终于尝到景冥唇间残留的茶香与药香,紧接着,彻底栽进带着沉水香的怀抱。恍惚中,昀佑看见公主眼底翻涌的暗潮——那是比噬魂阵更令人无法逃脱的深渊。 ———————————— 明月当空,光辉在帐内撒了一地碎银。景冥修长的手指替昀佑系紧衣领的盘扣,指尖略带侵略性的凉意偶尔擦过颈侧刚刚留下的,轻不可见的红痕。 “你……也是第一次?”景冥还在回忆某人心急如焚却生涩不得其法的反应,“本宫差点被小豹子咬了。” “殿下……倒不像第一次……”昀佑意味深长的感叹,“殿下果然天纵英才,连女子之间的这种事都无师自通……” 景冥挑眉,手上发力按上昀佑的箭伤。昀佑吃痛,抓住她的手腕,低声道:“北狄对我们的动向了如指掌......”她摩挲着景冥鬓间微汗的碎发,“阿冥觉得,是谁走漏了风声?” 第7章 帐外朔风卷着冰碴子拍打毡布,火盆里,银骨炭爆开细碎的火星。 “阿冥觉得,是谁走漏了风声?”昀佑已经起身,盯着案几上洇开的水痕,七处晕染的墨迹如同七星连珠,恰与这三月来遭袭的黄尘道方位严丝合扣。一旁,景冥拿着狼毫笔在羊皮地图上勾连,“苍梧关、鹰嘴崖、断龙坡——每次都是卡在暗哨换岗的间隙。” 景冥抬头看着昀佑因失血泛青的唇色,突然将军医拿来许久的药钵和酒碗推到她面前:“先把伤口清了再议。” 刀尖挑开绷带,两人都闻到甜腥的血味。昀佑咬着软木,冷汗顺着脖颈渗入衣裳。镊子沾着烈酒贴着箭伤游走,景冥的手稳得可怕。 “唔!”当沾着烈酒的棉布按上伤口时,昀佑疼得几乎要把木头咬碎了。帐外呼啸的风声里,她听见对方常服下急促的心跳,和自己的一般无二。 “怕疼还逞强?”景冥一边训斥,一边用指尖故意在伤处边缘打转。 昀佑痛痒难耐:“殿下!求殿下开恩给个痛快!” 景冥轻笑,收了作乱的手,金疮药轻柔的洒在伤口上,又被绷带牢牢盖住。 药粉镇住了疼痛,昀佑突然翻身将人搂到榻上,眉眼弯弯的对着景冥:“殿下可知,最危险的暗箭从来不在沙场?”温热呼吸拂过景冥的耳朵,“就像这箭簇……” 她从枕下摸出个布包,里面是从她身体里取出的染血的铁片,在烛火下泛着幽蓝——那是容国军械监特制的狼牙箭,矢锋淬毒的花纹还是景冥亲手绘的图样。 “还能在哪,自然是本宫那些手足亲兄弟。” 帐外忽起喧哗,数十支火把将毡帐照得通明。景冥反手扯过貂氅裹住昀佑,长剑出鞘的寒光划破药香:“传令官!怎么回事?!” 浑身是血的斥候带着风雪跌进帐帘,从怀里掏出半块虎符:“四殿下……四殿下的人马在狼骨峡……”话未说完,倒在了地上,背后赫然露出半截箭翎。 景冥默然将那斥候的眼睛闭起来,捏着染血的虎符冷笑出声,做工粗劣,呈色暗哑,最重要的,还微微带着四皇子府常用的冷香味——太过刻意了,谁家将领带着虎符熏香啊?她随手将虎符掷进火盆,爆开的火星中有金丝熔化的流光。 昀佑打破沉默:“如今前太子殿下削爵,四殿下被囚府中,那……” 景冥的冷笑中带着一丝悲凉,“以景然之名,用假兵符乱本宫布局,又勾结北狄布噬魂阵,险些让三千将士命丧北邙——景泰,好手段。” “蟒竹地道也是一笔账。”昀佑用手指沾了水在案上画出北境防线,“二殿下这不是在争龙椅,是在……”昀佑看着景冥,最终没说出“卖国求荣”四字。 景冥的匕首突然刺入地图上某点,刀尖穿透“景泰“二字。 “明日你带人去军械监地库第三列铁柜,查去年的军械账册。”将一枚玉佩塞进昀佑掌心,“然后拿着这个去兵部要同年账本。主要对照军械、冬衣、帐篷和棉被的数目。” 昀佑接过景冥信物。寒风卷着雪粒扑灭了两盏油灯,在突然昏暗的帐内,昀佑触到景冥掌心纵横的刀痕。 “当年父皇问我要什么生辰礼。”景冥紧紧握着剑,“我求他让容国女子入学。老太傅在我背上打断三根戒尺,却让我悟出个道理——” 昀佑看着景冥起伏的胸膛,跳动的心脏像困在牢笼里的猛虎:“在这吃人的世道,女子想站着活,就得把天下人都打跪了说话。” 晨光刺破云层时,一队轻骑兵顶着风雪冲出营门,昀佑揣着账册直奔容京,百里外的军械监地库的所有账册化成火海。 景冥勒马停在狼骨峡隘口看着火光,闻到朔风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她抬手示意亲卫止步,独自策马上前查看,雪地上横七竖八倒着十几具尸体——北狄人的皮甲下,露出绣着四皇子府徽记的里衣,针脚粗糙得像是临时缝上去的。 她俯身扯开一具尸体的衣襟,指尖触到布料下未干的血迹,黏腻温热。 依然是太刻意了。 景泰的嫁祸手段拙劣得令人发笑,仿佛生怕别人看不出是栽赃。更可笑的是,他们甚至没来得及处理伤口——箭伤贯穿咽喉,可箭矢却不见了,只留下箭囊里几支燕尾箭,箭翎上还沾着景然府里惯用的冷香。 “景泰啊景泰,你连演戏都懒得演全套?” 她冷笑一声,翻身上马,靴尖轻磕马腹,战马踏过雪地,蹄印深深烙进冻土。身后几名骑兵无声跟随,铠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副将见公主目视远方,说道:“昀将军此刻应该已经到兵部了吧。” 第7章 她想起临行前那小豹子的眼神。昀佑聪明,知道怎么逼兵部尚书王崇就范,可景泰的局却不止于此——这些尸体不过是障眼法,真正的杀招恐怕还在后面。 “二殿下想借北狄的手害公主,又想撇清干系,所以故意留下四殿下的‘证据’,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被殿下识破了。”副将由衷佩服。 景冥忽然勒马,战马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倘若失败呢?景泰会怎么做?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灭口。景泰不会让这些“证据”活着回到容京,更不会让北狄人有机会指认他,也不会让自己有机会吐露这一切。那么……这些尸体,恐怕本身就是个陷阱。 她猛地抬手,厉声喝道:“全部后撤!远离尸体!快!” 话音未落,雪地深处传来一声极轻的“咔哒”声——机括弹动的脆响。 “轰——!” 最近的几具尸体骤然炸开,火光裹挟着铁片四溅,雪地被掀翻,气浪掀翻了两名躲闪不及的骑兵。战马惊嘶,铁甲碰撞,景冥在爆炸的瞬间侧身滚落马背,玄色披风被热浪撕开一道裂口。 她单膝跪地,耳畔嗡鸣,膝盖被碎石割出血痕。尸体里埋了火雷,一旦有人靠近探查便会引爆。若是她刚才再慢一步,此刻恐怕已经和这些“证据”一起粉身碎骨了。 景冥缓缓站起身,抹去唇角的血沫,眼底寒意更甚。 “既然二哥想玩,本宫奉陪到底。” 她翻身上马,冷声下令:“传令,回城。” 亲卫一愣:“殿下,我们不去追查北狄残兵了?” “好戏该开场了。“她抚摸着箭囊上昀佑绣的歪扭的“冥、佑”二字,对亲卫轻笑,“礼尚往来,本宫也当给二哥也送份大礼——把景然私藏的500套铁甲,全部沉到景泰的封地去。” ———————— 另一边,昀佑到了兵部大门前。兵部尚书王崇看到景冥的信物,笑得“不卑不亢”:“即便有景冥公主的信物,想看账册,也得走程序。烦劳姑娘等上三个月,本官一定将账册奉上。” 昀佑玩味的看着对方:“这样啊……那如果景冥公主亲自来查呢?” “那自然会快些。” 昀佑手中冷光一闪,景冥所赠的残月匕出鞘,直接抵上了兵部尚书的喉咙。 “你大胆!”王崇吓得脸都白了,“谁给你的权力敢挟持朝廷命官?!” “看清这匕首上面皇室专用的龙纹了吗?”昀佑不慌不忙的看着王崇冒出的冷汗,“景冥公主掌兵符,自有调兵布防的权限——”昀佑手上加劲,“恰好,公主今日派我来兵部查看军情,说见信物如见本人。王尚书,你敢违抗公主殿下的军令?” 兵部戍卫森然围列在昀佑四周。 “我竟不知,兵部上下如此齐心。”昀佑笑道,“然而我是奉命前来查看与敌国有关的账簿的,若王尚书的兵轻举妄动,那就别怪‘景冥公主’令我就地诛杀‘通敌的叛徒’!”昀佑的匕首在王崇脖子上硌出红痕。 王崇恨得咬牙切齿,又怕昀佑疯起来真的拼个鱼死网破,只能应道:“昀将军息怒,本官这就令人查找账册,明日便送到将军驿站。” 昀佑“和善”的笑了:“岂敢劳烦尚书大人。”手上的匕首丝毫没松力,“末将,现在就要,马上,亲自带走!” 直到手下兵士取了账册离开兵部大门,策马走了一炷香的时辰,昀佑才收了匕首,一把推开王崇,几个腾跃离开尚书府。 “给我追!”王崇气急败坏,然而竟无一人动作,昀佑的兵士早把兵部的马匹用蒙汗药迷晕了。 —————— 昀佑带着账册顺利回营,奔波了五日,昀佑被晒得更黑了,麦色的皮肤似乎比之前更见洒脱,额前因奔波劳碌落下几缕碎发飞扬不羁。这变化落在景冥眼中,觉得这小豹子越发可爱。 景冥的帅帐中,昀佑拿着两本账册将景冥所说的几样数字一一对照过去。景冥衣袖拂过她肩头风尘,白皙的手轻轻握住昀佑。烛火摇曳间,龙鳞册某一页上,“二皇子府礼单”的朱砂批注刺痛双目。 “礼单倒不稀奇,只是,为什么兵部批的是‘演武损耗’?”景冥指尖划过册尾墨迹,忽觉掌心微痒——昀佑正用笔杆在龙鳞册上勾画。两人目光相触时,帐外更鼓恰敲过三声。 “咳……”昀佑脸色飞霞,“怕是景泰殿下要的‘礼物’恰好在兵部铸器的单子上。” “就比如本宫之前发现的五百套铁甲,还有最近频繁出现在北狄手中的,容国督造的箭簇。”景冥状似无意的抚上昀佑的手:“昀佑,你的心跳也挺吵。” 第8章 容京二皇子府,景泰将战报揉作一团砸向炭盆,写着“北邙山大败”“地道被拔”“景冥安然无恙”的一张张信纸团成了团,砸得盆里火星迸溅,又在灰烬里扭曲蜷缩。他赤红着眼扯开案上最后一封密信,南野领主的字迹似淬毒匕首直刺心口:“二殿下给的布防图,莫不是景冥做的局?” “废物!”炭盆被踹得翻滚出三丈远,香屑混着炭灰扑了满身满地。三日前北狄使臣突然断了联络,今日南野又送来这诛心质问——景冥也就算了,从小目中无人。可那个叫昀佑的女将,景冥随手养的玩意儿,竟真能破噬魂阵? —————————— 议政殿的蟠龙柱投下重重阴影,老皇帝的咳嗽声仿佛永无休止。昀佑将《龙鳞册》、军械账册与染血的契书递上御案,景泰癫笑扯开锦袍,北狄狼图腾在胸膛狰狞盘踞:“儿臣只要景冥死!女子掌军为帝本就是笑话,儿臣宁愿去找个慧眼识珠的新朝!” 景衍澜枯瘦的手指死死扣住龙椅扶手,蟠龙金鳞硌得掌心发疼。他望着阶下癫狂的次子,二十年前那个拽着自己衣袖讨糖吃的稚童,眼里的光,曾经是孺慕而非野心。 “你……何时与北狄勾结?”老皇帝的声音像锈刀刮过青石,目光落在景泰袒露的狼图腾上。那刺青狰狞盘踞心口,仿佛要将血脉都染成狄人腥膻。 “父皇问得好!儿臣倒想问问,您何时把心偏到景冥身上?”景泰衣衫不整,已是没有半点皇族的样子,“苍梧关血战,儿臣率精兵断后,您在金殿夸的是她景冥‘巾帼不让须眉’!” “混账!你当朕不知苍梧关真相?”景衍澜猛然起身,脸色变成不正常的赤色,“你利用亲情暗害景冥,让她险些丧命敌手,又因贪功冒进折损三万将士,这都你的‘功劳’!”老皇帝剧烈咳嗽着抓起案头密折摔过去,泛黄纸页散落间露出“私吞军饷”“谎报战功”等朱批,“那三万冤魂……咳咳……你当他们……咳咳……不会入梦吗!” 景泰踩住飘到脚边的罪状:“成王败寇罢了。父皇当年弑兄夺位,不也踩着叔伯尸骨登基?儿臣不过想学您——用最脏的手段,夺最干净的江山。” “放肆!”景衍澜抓起案边金香炉砸去。景泰偏头躲过,炉中残灰扑了满襟,却掩不住他眼底癫狂:“父皇可知儿臣为何选北狄?因为容国烂透了!景冥掌军十年,边关百姓只知护国公主不识天子!女子称帝?滑天下之大稽!” 老皇帝踉跄跌回龙椅,喉间泛起腥甜——他早该认清景泰,六岁射杀宫猫时的阴笑,十二岁毒死伴读后的漠然,十四岁推景禹入水,景冥初领北境时,景泰为嫁祸亲妹妹,竟将染疫的流民驱入北境村庄。 “朕给过你机会……”景衍澜颤抖着指向殿外,“桩桩件件,一次次为你找借口……”帝服广袖灌满穿堂风,似垂死的鹤翼,“朕留着你……是盼你悔改……” 景泰突然暴起,劈手夺过昀佑捧着的染血契书。北狄可汗的狼头印鉴刺痛双目,他竟当着满朝文武将契书撕碎塞入口中!喉结滚动间纸屑混着血丝溢出嘴角:“父皇既认定儿臣叛国,何不将我也嚼碎了咽下去?” “拖下去!”景衍澜枯槁的手背迸出青筋,“玉碟除名……押入天牢……赐……” “父皇!”景泰狂笑着扯断腰间蟠龙玉佩,金线崩裂声如断弦,“您以为景冥是什么好东西?她与那女将军夜夜同榻,怕是早将容国军权……” “啪!” 景冥的巴掌比老皇帝的怒吼更快。景泰偏着头,血沫溅上蟠龙柱,却仍咧着染红的牙嗤笑:“我的好妹妹,心虚了?” 景衍澜在这一刻彻底看清了——这个他曾疼爱的儿子,骨子里流的不是皇族血脉,是腐臭的毒汁。那些刻意纵容的贪腐,那些假装不知的杀孽,终究养出了条杀亲叛国的禽兽。 “朕……没有你这种儿子。”老皇帝最后一丝气力随着茶盏落地而碎。 景泰被禁军拖出殿门时仍在嘶吼,声音混着风雪灌入金銮殿:“景冥!你以为赢了?龙椅上沾的血……迟早淹死你!……” 蟠龙柱的影子在地砖上蜿蜒如血痕。景衍澜望着扑上来扶住自己的景冥,浑浊老泪砸在她手背:“冥儿……这江山……” 第8章 景冥握住老人的手:“父王重托,儿臣……”景冥哽咽不能语,老皇帝在女儿怀中咽了气。 殿外刮进来的风,吹乱了容国朝堂。 —————————— 当天,素服的景冥留昀佑在皇宫勤政殿内。 “本宫有一礼物送给你。” 一个羊皮卷在案上徐徐展开。羊皮边缘磨损处缀着金线,山河脉络间朱批密如蛛网,最醒目的是北境线——被反复描摹得凸起发亮。 “这幅舆图,本宫绘了整整七年。”手指划过图上山川,“现在,它是你的了。昀佑,守好它。” 昀佑明白,景冥此举,是将大容国的安危毫无保留的托付给了自己:“殿下,昀佑发誓,此物将重于我全部的身家性命。就算昀佑被挫骨扬灰,此图断不会有半点闪失……” 昀佑欲跪,却被揽入带着沉水香的怀抱。温热突然贴上唇瓣,景冥的吻带着清香,将昀佑说与未说的话封入喉间。 “叫我景冥。”景冥眼尾泛红,“皇城冷得很,唯有你是暖的……” —————————— 景冥定年号“永昌”,登基大典定在三日之后,此刻,昀佑正在刑部为景冥“清道”。她在诏狱口供与朝臣名录间落下重笔,墨迹未干的宣纸上,“兵部尚书王崇”五字被圈了又圈,如同一道枷锁。 “元帅,该更衣了。”侍女捧着武将朝服候在屏风外。昀佑挥手遣退侍女,将犀甲又束紧三分,护心镜映出眼底青灰——三日不眠不休,终于到了这一刻。 辰时正,太和殿九重丹陛铺开血色霞光。昀佑按剑立于群臣之首,看着景冥踏碎玉阶霜华而来。十二旒冕冠遮住女帝眉眼,唯有垂珠相撞的脆响,似当年沙场箭矢破空的余韵。 “众卿平身。”景冥的声线淬着冰刃。 “陛下!老臣有本奏!”兵部尚书突然出列,笏板直指御阶,“女子称帝本就有违祖制,如今国丧期间,不仅允许武将戎装上殿,竟还要……” 昀佑挺立,不动如松。满殿寂静中,景冥轻笑一声,冕旒随动作摇曳如帘:“王尚书这般急切,是忧心私运的五百套玄甲无处安置,还是怕你与景泰的勾当无人知晓?” 禁军统领冲进殿门时,昀佑的剑尖已抵住王崇咽喉。 “押下去。”景冥广袖一挥,“与那些个丑角正好凑够三司会审的吉数。” 变故发生在巳时三刻。 景冥与昀佑清理了十个有权有势却居心叵测且手下不干净的朝臣,当第十名罪臣被拖出大殿,昀佑突然听到卡簧声。她旋身扑向景冥: “陛下小心!” 三道淬毒弩箭自藻井破空而下。昀佑剑光如银蛇狂舞,斩落的箭簇钉入景冥面前的御案,皇位扶手上的龙首砍出一道槽。 “护驾!”昀佑大喊御林军。 暗卫方才自梁上倾泻而出,女帝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玄衣曛裳与垂珠冠不见丝毫凌乱。 当刺客被暗卫全数拿下,昀佑拄着剑单膝跪地请罪——无论什么理由,君前拔剑都是大不敬。昀佑眼眸微抬,瞥见景冥袖中露出的机括——那分明是改良过的袖箭触发装置。 “护国元帅昀佑,救驾有功。赐兵符,领兵部尚书,授一品军候。”突如其来的圣旨震惊了在场每一个人。 “陛下!”昀佑猛然抬头,看见景冥藏在龙袍下的手腕有新结的血痂,那是试验袖箭时留下的伤痕。 退朝钟声撞得昀佑耳鸣。她攥着兵符穿过回廊,玄铁棱角刺破掌心。景冥的内侍追上来时,她正将染血的帕子掷入莲池。 “元帅,陛下召您……” “本帅要巡防九门。” “可陛下说……” 昀佑望天——这是掐准了现在自己不能抗旨! “我知道了。”昀佑踏入内殿时似要踩碎地砖,景冥正俯在案前描摹疆域图。 “舍得来了?”女帝未抬眼,笔尖继续游走,“北境军报说狄人……” 昀佑不顾君臣之礼,拿起个茶盏重重磕在桌上,然后盯着她腕间渗血的绷带,从牙缝里挤出字来:“拿自己当诱饵,很有趣?” 朱笔陡然顿住。景冥起身绕过龙案,帝王的玄衣曛裳扫过昀佑战靴:“暴殄天物,那可是你爱喝的‘鹰嘴梅’。”景冥伸手想捏她的脸,“朕若不做饵,怎么钓出这些害虫?” 昀佑忙的后退:“陛下万金之躯……” 景冥突然贴近:“这里没有陛下。只有怕你皱眉的景冥。” 昀佑猛然抓起景冥的手,却发现腕间绷带又渗出血丝:“你!” “疼。”景冥顺势将她揽在怀中,青丝铺满甲胄,“昨夜试新弩,机关卡住了……” 昀佑所有怒气都碎在这声示弱里。她认命地扯过药箱,却见女帝变戏法似的摸出个锦盒:“赔你的。”盒中白玉冠流转月华,与当年被挑落的木簪形制一般无二。 “帝王冠冕易得,知心人难求。”昀佑的青丝水一样在景冥指尖辗转,变成堕马髻,“这江山太重,你得陪朕扛。” ———————— 宫人通报打碎两人之间的寂静:“前皇长子景奕,与陛下登基的同一时辰,在府中自尽了。” 景冥最不想看的手足相残,还是出现在了眼前。 第9章 景衍澜国丧三十六日,景冥要在帝陵跪礼七天。丧服沉沉的压在肩上,冕旒垂珠遮住眼底寒芒:前太子景奕的旧部与四皇子景然的门客仍在暗流涌动——礼部侍郎呈上的“先帝遗诏”墨迹未干,户部尚书哭诉“北境军饷亏空”,桩桩件件皆透着争储余毒。 某日议事,五王爷景禹掀帘而入,银狐氅上沾满碎雪,目光扫过静立一旁的昀佑——因未着战甲又穿着丧服,昀佑显得身形又小了一圈,眉目低垂如普通女子,可指尖按在腰间残月匕上的力道,却让景禹想起沙场上斩落敌首的寒光。 “五弟可还愿为朕分忧?”景冥嗓音沙哑,冕旒垂珠随她转身轻晃,露出眼底血丝。景禹单膝跪地,喉间哽了哽:“皇姐,景家江山也是臣弟的命。” “那么……请五弟去替朕办件事……这件事,也只有你能去了……” —————————— 景禹踹开景奕私宅密室,火盆余烬还未熄灭——三十七封密信只剩焦黑残片。“来迟一步。”他攥紧剑柄,蹲身捏起一撮灰烬轻嗅——赤黏土混了硫磺,那是四皇子封地特制的火油。他用剑尖探入砖缝,抠出半片未燃尽的信纸,朱砂印鉴赫然是景然私章。 地牢内,被铁链吊起来的是景泰,他冲着景禹狞笑:“五弟,可知为何密信烧不尽?我故意留了破绽——”他猛地咳出血沫,“景奕已死,那些勾结北狄的信……全是景然!与我无关!”景泰嘶声:“景冥若杀我,宗室不容!” 景禹还穿着丧服,突然拎起景然的衣襟:“景弈与景然斗了七年,北狄趁机连破三城、遍地都是子民尸体的时候,还有三姐领兵破敌、你在背后捅刀子的时候,你可想过‘宗室’二字?”景禹一拳打在景泰脸上,“你以为我为什么不带人,自己来见你?是为了给景家留下一点颜面!” “颜面?五弟,景家的颜面,早就被景冥丢光了!” 景泰突然挣断镣铐——铁链竟是活扣!他袖中淬毒刃首直刺景禹心口。 “叮”的一声,飞来的匕首射穿景泰的胳膊——是昀佑奉命赶来:“陛下不放心,让我来看看。” 景泰被昀佑扔回了牢门:“二王爷,得罪了。” “五弟,你认识这位元帅了吧?她可是景冥暖床的炉!”景泰的脸贴着狱栏,癫狂的笑着,“自古君王枕畔容不得他人酣睡,何况是女流!”看着昀佑和景禹愈发阴冷的脸,景泰满脸满身的血,笑得像景冥幼年捉到的那只阴暗肮脏的鼠。 “昀佑,等景冥睡够了你,你就要落到跟我一样的下场!” “你住口!景泰,此刻我不杀你,是赌你还有一点景家人的血!说!景然在哪儿!” 景然爆发出一串大笑,震得锁牢的铁链翁鸣。 “五弟装什么清高?当年你被我推进冰湖,景冥抱着你捂了一夜。怎么?如今学会替她藏娇了?”景泰对着景禹毫不掩饰的露出嘲讽,“你这个没用的半吊子,但凡有一点能耐,也不至于让这些龌龊女流践踏我景家江山!” 昀佑走过去,一掌劈晕了他,然后,天牢里就是死一样的沉默。 景禹看见昀佑指尖貌似无意识摩挲着残月匕的螭纹,声音平静得可怕:“自领兵起,疯话臣听得多了。”然而刀鞘分明在微颤,音轻得像雪落剑锋,“殿下要打要骂,只管动手吧……臣这般悖逆的罪孽,合该千刀万剐。” 而此时,景禹内心早已转了千百道弯。看昀佑的反应,可见景泰说的未必全是虚言——开了眼了,他自幼仰慕三姐文能安邦武可定国,从小文韬武略惊才绝艳,却没想到这杀伐决断的君王,口味竟也这般惊世骇俗! 第9章 “我……”他喉结滚动,最终叹道:“昀帅言重了……” 这话说得艰难。景禹自幼长在深宫,他见过父皇将谏言的臣子踹下丹陛,也目睹景奕为夺权毒杀乳母,景然为嫁祸屠戮平民,兄弟们为争那把椅子干了多少祸国殃民的事。可眼前人身负赫赫战功,眉宇间却凝着化不开的郁色,那不是一个佞臣该有的眼睛——景泰当真混蛋,到底是谁在践踏江山! “殿下不必为难。”昀佑归刀入鞘,“臣这条命押在边关风雪里。待陛下江山稳固……”她顿了顿,“臣自有该去的归宿。” “昀帅……说什么呢……”景禹嗫嚅着开口。 以前一直都是景冥护着他,十一岁私宴发觉有人在他杯里下毒,十四岁春猎为他挡了只黑熊,景奕景然相争、景泰上蹿下跳的时候,自己一丁点忙没帮上,反倒是景冥替他挡了不少来自兄弟手足的残害……这吃人的皇城里,容得下阴谋算计,却养不活赤子之心。 “我......我不懂那些弯绕。但皇姐既选了你……”年轻的王爷露出赴死般的决然,“我总归要护住的。” 父王骂他“温吞水的性子”骂了一辈子,此时,就让他做一次决然的选择吧——更何况,女子情爱在容国又不是开天辟地第一次,早不稀罕了,只不过因为景冥与昀佑的身份显得特殊。 说来三姐姐已登临九五,坐拥天下,未来也会有皇夫男妃,三宫六院更是应有之义。既然如此,多上个把红颜知己简直天经地义好吧?只不过,昀佑若只是个寻常闺秀甚至普通民女,陛下养也就养了,收入深宫也不过添段风流佳话。可偏偏,昀佑是护国元帅!元帅与帝王……还都是女子……这盘棋也的确太险了些。 “本王理解,也尊重。”就是有些头疼,“你们以后……咳,小心点……别再让人知道就行了……” 就在景禹亲手封住景泰口舌的时候,城外突然火光冲天。景禹的亲兵撞开地牢门:“四皇子府兵造反,打着‘清君侧’旗号围了灵堂!” —————————— 景冥眸色一沉,指尖在袖中无声收紧。她早料到景然不会坐以待毙,却没想到他竟敢在父皇灵前作乱——这是要逼她背上“君父面前残害手足”的骂名。 “多少人?”她声音冷冽,目光扫过地牢外隐约的火光。 “至少三百,全是死士。”禁军咬牙道,“他们趁禁军换防时突袭,灵堂已被围住,御前侍卫正在抵挡。” “陛下,他们这是要——” “要让天下人以为他起兵是‘顺应天意’。”景冥冷笑一声,指尖轻叩腰间佩剑,眸中寒芒如刃,“他们在灵堂闹事,若调宗室府兵或是御林军镇压,反倒坐实了罪名。” 景冥脱下帝服,只穿孝衣,利落的将帝冠髻束成马尾,动作干脆如当年在战场点兵,“他不是要‘清君侧’吗?我便让他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君’。” 亲兵立刻明白了帝王的意图——景冥要重新以护国公主的身份,亲自镇压这场叛乱。如此一来,景然的“清君侧”便成了彻头彻尾的谋逆,而她,则是以雷霆手段护住先帝灵柩的忠孝之女。 景冥推开灵堂大门,素服在雪夜中猎猎翻卷,如一只振翅的白雕。 灵堂外,喊杀声扫遍半个皇城。景然叛兵高喊着“诛杀妖女,匡扶正统”,刀剑碰撞声混着哀嚎不断传来。景冥立于阶上,冷眼看着混乱的人群,忽的抬手,鸣镝箭破空而起,尖锐的啸声瞬间压过所有喧嚣。 场中骤然一静。 “四弟。”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父皇灵前动兵戈,你是嫌自己的罪名还不够重吗?” 人群后方,景然脸色铁青,显然没料到她会亲自现身。他咬牙冷笑:“三姐好手段,先囚二哥,再逼我造反,下一步是不是就要‘大义灭亲’了?” 景冥不答,只是缓缓抽出佩剑。剑锋映着火光,在她眸底燃起一簇冷焰。 “谋逆之罪,无赦。”她一字一顿,“既然四弟自寻死路,那便——如你所愿。” 话音未落,埋伏在暗处的军士已如潮水般涌出,瞬间将叛军团团围住。景然瞳孔骤缩,这才惊觉自己早已落入彀中——景冥根本不曾松懈,她从北境带来伏兵,等的,就是他自投罗网。 “你……早有准备?!”他声音发颤。 景冥微微一笑,剑尖轻点他的咽喉:“四弟,这局棋,你从一开始就输了。” 谋逆之罪无赦,景冥本想让景然有个体面的死法,如今他自己作孽,被收监天牢准备问斩,终将死无全尸。 ———————— 行刑当天,景泰已经被景禹毒哑了,被按在地上“呜呜”直叫。景然被两名禁军按跪在刑台中央,暗红色囚衣干干净净,昂着脖颈向景冥大笑:“三姐,今日这雪色配你的帝服,倒是赏心悦目得很。” 景冥立在观刑台上,冕旒垂珠后的眸光似凝了冰。她指尖死死扣住汉白玉栏杆,喉间漫起腥甜——兄弟手足种种,一幕一幕在眼前闪过,似无数根针扎在心头。 “四弟……” 还没等景冥说话,景然放声讥笑:“省省力气吧,上位者说什么都不过是风凉话!”景然啐出一口血沫,“这皇城哪个角落没埋过兄弟的血?父皇杀叔伯,你杀我——我们景家人,生来就是饮血的狼!” 昀佑不动声色地往前半步,将景冥半掩在身后:“狼?四殿下怕是忘了,狼群从不撕咬同族!” 景然瞳孔骤缩,忽又嗤笑:“昀佑,你不过是我三姐捡回来的野狗,真当自己能做这江山的看门人?”他歪头盯着景冥,声音陡然阴鸷,“你猜猜,当年北境村子里,为何偏偏景冥路过被困此处,又遭到狄兵屠城?我原想借景泰那傻子的手,让她和那群蝼蚁一样烂在泥里——” “够了!”景冥广袖带起疾风,“即刻行刑!” 铡刀落下的刹那,景然仍在嘶吼:“景冥!你且看着!这龙椅迟早磨光你装模作样的……” 声音戛然而止。 一颗头颅滚到地上,怒睁的双眼恰好朝向观刑台。紧接着第二颗,景然景泰伏诛。 景冥不受控的将半身重量靠进一个温热的怀抱,抓着环住她的手,轻声念了一句:“朕的四个兄弟,只剩一个了……”景冥盯着刑台上蜿蜒的血迹,恍惚看见幼时景泰为她折梅的身影。那枝红梅曾插在她尚带童绒的发上,如今却腐成了权欲的养料。 昀佑解开大氅裹住她,简素的内衬还染着鹰嘴梅的茶香:“不是四个兄弟,是三个被龙椅吃掉的恶鬼。”然后回头看了看景禹,“还有个一心为陛下的五王爷。” 此时景禹走过来:“皇姐,四哥手里攥着半块螭纹玉扣。”他摊开掌心,染血的玉器闪着幽光,“是我们八岁那年在御花园埋的‘兄弟盟’。” 景冥喉头一哽。那年杏花如雨,四个小皇子学着话本里的样子歃血为盟,景奕将玉扣掰成四瓣时说:“来日谁若背叛,便教这碎玉扎穿心肝。” “五弟……”她伸手想碰那玉扣,却被景禹侧身避开。 “脏了。景家没有贪恋权位失了人性的兄弟。”少年王爷随手将玉扣抛入刑台血泊,含泪的眉眼却冷如刀锋,“只有皇姐,还是我的三姐。” 景禹拿着染血的名单——对皇权的执念,竟将亲兄弟变成这幅模样。一转头,看见昀佑的剑穗随风轻动——那是她单骑剿匪时救下的孩童所赠。 “王爷有事?”昀佑回过头,发现景禹正盯着自己。 “没有。”景禹牵了牵嘴角,“本王只是在想,原来昀帅的剑,护的不只是北境。” 第10章 自领兵部尚书一职,昀佑发现景泰景然留下的烂摊子比预想更糟。兵部武库清出锈蚀箭簇十万支,工部河道图竟标注着北狄暗桩。景冥立于沙盘前,朱笔又点向狼骨峡:“此处驻军为何只剩老弱?” “景泰殿下......前年以‘演武’之名抽走精兵。而且,”昀佑用手抹了把脸,让自己更清醒一些,“臣巡防时截获狄人商队,有货物夹层藏着我军布防图。”她将染血的羊皮卷铺开,图中狼骨峡被朱砂圈了又圈,“景泰通敌时,怕是将咱们的军队,从人到物都卖了个干净。” 景冥冷笑,狼毫笔蘸着硝石粉在图上勾出新防线:“传旨!十五日内重筑狼骨峡烽燧,北境增三倍岗哨。”她转头看向昀佑,“你亲自去。” “臣需借一人。”昀佑忽然望向景禹,“五王爷是奇工巧器的行家,麾下匠人擅制机关,能助臣设防。” 景禹怔然——这是她首次以“同僚”而非“皇族”视他。他郑重解下腰间螭纹玉牌:“三百工匠任凭昀帅调遣。” ———————— 狼骨峡的峭壁被朔风削成利刃,昀佑半跪在隘口处,抬头望向正在勘测地形的景禹,少年亲王正将青铜罗盘卡进岩缝。 “此处崖高三十丈,坡度七分。”景禹抹了把眉睫上的冰碴,从怀中掏出炭笔在草纸上疾书,“若用连环伏弩,需在东西两侧各凿九个机括孔。” 第10章 昀佑凑近细看图纸,忽然抽出残月匕在岩壁上划出三道浅痕:“伏弩射程不够,北狄人惯用双层皮盾。”她指尖点向峡谷拐弯处,“可否改作滚石阵,用藤蔓缠住巨石悬于半空,待前锋通过后斩断? “如此可行。” “五殿下觉得需要多少匠人?”景禹望着女将冻得发青的侧脸,声音不自觉绷紧,“八十人凿石,二十人制藤索。但雪地埋火油需避开冰层裂缝,否则……” “否则未战先焚。”昀佑接口道,唇角难得露出笑意,“看来五殿下不仅精于机关,对北境冻土也颇有研究。”她突然扯下大氅铺在雪地上,抽出朱砂笔在舆图勾出新路线,“烦请殿下将主阵后移半里——那里有片野杜松林,正好藏匿引火队。” 景禹盯着她冻裂的指尖在图上蜿蜒。三日前巡营时,景禹撞见昀佑蹲在火头军帐外,亲手给冻伤的老匠人涂獾油,彼时他只觉得这女将惯会收买人心,此刻却品出些别的东西——她那被砂石磨出细口的手掌按在舆图上时,与皇姐批阅奏折的姿势如出一辙。 三日后,第一场暴雪袭来。景禹蜷在临时搭起的牛皮帐里核算火药用量,忽听外头传来骚动。掀帘便见昀佑立在风雪中,玄甲肩吞兽结满冰棱,正指挥工匠用狼皮包裹机簧:“弩机齿轮浇热水化冻,改用牛筋绳替代铁链——五殿下,劳烦您带人把东侧陷阱加深三尺!” “东侧是背风坡!”景禹急步上前,“深挖会塌方!” “要的就是塌方。”昀佑抹去睫上冰霜,眼底跳着灼人的光,“北狄人见雪掩陷阱,必会绕行背风坡。待其半数入谷,炸塌东崖封住退路,西崖伏兵瓮中捉鳖——此计还是陛下当年在苍梧关教我的。” 子夜,最后一道机关落成时,北狄斥候的马蹄声已隐约可闻。昀佑将火折子递给景禹:“请殿下点燃引线。” “为何是我?” “狼骨峡防线是殿下的心血。”她解下佩刀插进雪地,眉眼在火光中格外清亮,“更何况……陛下说过,景家人该为容国山河点火。” 景禹握着火折的手猛地一颤——怪不得皇姐独信昀佑,这女子捧着滚烫的忠魂,却总把燃火的荣耀让给旁人,那玄甲之下与皇姐同源的魂魄。她们一个在龙椅上执笔为刀,一个在沙场间以血淬剑,也许可以将这破碎山河一寸寸拼成锦绣。 而他要做的,便是让这烽火照亮的路,永远通向她们并辔的方向。 —————————— 三十六日丧仪满,景冥褪去丧服,冕旒垂珠撞碎朝堂窃语。 议政殿的汉白玉映着朝臣们青白的脸,户部尚书苏炳仁的笏板颤抖:“护国元帅掌七成兵权,古未有之!”老臣的唾沫星子溅在《北狄战报》上,浸得“昀”字洇成墨团。 景冥端坐朝堂:“那苏卿可知,这些时日,昀帅重建狼骨峡时,又断了北狄三条粮道?” “可陛下将举国安危系于一人之身……”刑部侍郎突然出列,捧着的《容律》哗哗作响,“太祖训,武将拥兵过五万者,当削爵查办!” 景冥忽觉袖中虎符发烫。那是昀佑临行前还给她的:“臣若生异心,陛下可用此符调动玄武营,将臣就地诛杀。”就在自己想张嘴骂她的时候,她笑着把虎符推进更深,“阿冥,这是为了稳朝臣,我信你胜过信自己。” “诸君口口声声忠君爱国,三年前北狄连破三城时,怎么无人请缨?”景冥猛地起身,抓起案头染血的战报掷下丹陛。 “这是苍梧关一位守将的绝笔!他啃了七日草根死守城门,最后被狄人剁碎喂了战马——而你们!“玄色帝服扫过瑟瑟发抖的御史,“在奏折里写他‘贻误军机’。” 殿外忽起惊雷,暴雨冲刷着琉璃瓦上的兽首。景冥望着阶下如林的官帽,每道冠缨都缠着无形的丝线,形成盘踞百年的世家脉络,此刻,这些丝线正勒紧她的咽喉。 “陛下!”宁国公世子萧商突然越众而出,朝服扫过满地奏折,“臣愿以宁国公府百年清誉作保,昀帅值得托付三军!” “萧世子倒是热心。”苏炳仁阴恻恻笑道,“谁不知你与陛下自小青梅竹马,如今竟到了是非不分的程度?” “苏尚书倒是是非分明,竟连‘青梅竹马’这种民间话本子的腔调都学了来。”萧商悠然反击。 “够了!” 景冥的断喝与茶盏碎裂的声音止住满殿朝臣你来我往的争辩。景冥的掌心被瓷片穿破却浑然不觉,恍惚间又见那人单骑冲阵的背影,银甲被血浸得发亮,回头时却笑得粲然:“阿冥,我给你打副金冠如何?用北狄王的头骨做镶玉。” 垂珠随着帝王起身轻轻响着。朝臣们骇然跪倒,只见看着女帝踏着破碎的瓷片,帝服广袖似有劲风,又如张开的羽翼,护住容国山河。 “摆驾太庙!”景冥冒雨走出议政殿,“令所有朝臣跟上,朕自会给天下和景家一个交代。” 阴云压着九重宫阙,皇室先祖的牌位在烛火中明明灭灭。景冥挥退试图搀扶的宫人,亲手点燃二十七盏长明灯。跳动的火光里,她望见父皇曾攥着自己的手,喉咙里嗬嗬作响:“冥儿,这皇冠……重得很……” 暴雨砸在太庙的琉璃瓦上,似万千冤魂叩击棺椁。景冥拆下垂珠冠,脱下广袖帝服,小心翼翼的叠放在一边,素衣散发跪在景氏先祖牌位前,身后朝臣的朝服被雨水浸成墨色。 “先祖在上!”景冥突然抽剑划破掌心,血线顺着剑槽蜿蜒成符,“第二十代女景冥,今日以血告慰先祖英灵。”剑尖抵住心口的刹那,萧商要冲过来,却被禁军死死按住。 “第一剑,酬太祖定鼎山河。”薄刃没入皮肉的闷响传遍大殿,热血溅上“开国皇帝景曦”的牌位。 “陛下!”萧商的嘶吼混着雷声炸开。 “第二剑,慰父皇呕心沥血。”剑锋在锁骨间拧转,景冥踉跄着扶住供案,抚摸父亲的名字,血将“景衍澜”三个字染得鲜红。 “第三剑,为昀佑......”染血的手指抚过心口,感受曾经昀佑留下的温度,温柔一笑,“若因轻信昀佑致江山倾覆——”最后这剑刺得最深,剑尖透背而出时,牌位前的烛火齐齐暴涨,“景冥愿带着万年遗臭,任凭后来人千刀万剐,此身堕入地狱,再不入轮回。” 萧商拼了命的挣扎,却被扣在地上得动弹不得:“陛下,停手!” 朝臣们瘫跪在暴雨里,看着女帝拔出佩剑掷在地上。她胸前玄鸟暗纹浸透鲜血,竟似浴火重生般鲜活:“现在,诸君可安心了?” 萧商双眼猩红:“臣等愿信陛下!” “臣等愿信陛下!”朝臣们没见过,史书也没记载过,君王对臣子的信任,竟可以到如此地步。 ———————— 昀佑安顿了北境之事便还朝述职——好几天没收到景冥的来信,收到急报说是君王略感风寒,并无大碍。 路上五王爷将一碗热汤塞到昀佑手里:“陛下风寒,你可不能再风寒了。”他指着昀佑战袍上新添的伤痕,“阿姊的江山容不得你再碎一次。” 景禹于狼骨峡点燃第一簇烽火,萧商向景冥献上《治水十策》,执笔重绘的《容舆全图》高悬御殿,而昀佑的匕首,正钉在北狄皇城。 山河为局,终成双凰御天之势。 第11章 昀佑回来的第一天,上朝发现同僚们对自己的态度好像不一样了——之前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而现在完全当她是透明人。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天景冥让昀佑在宫里过夜,说是有要事相商。 而此刻,昀佑正在景冥的寝殿生闷气——“风寒”?金疮药味隔着殿门都闻到了,骗鬼呢! 景冥笑着给昀佑倒茶,“不过是原来景泰手下的渣滓,是朕不小心。” “渣滓?”昀佑根本不买账,“你手下暗卫干什么吃的,一个渣滓能近了你的身?” “都说了没事,是朕太闷,偷跑出宫去没带侍卫。”景冥双手搂住昀佑的脖子,“朕又不是第一次引蛇出洞,自有分寸。” “你这身手,哪个‘渣滓’能伤你!身为帝王……” “所以,你知道朕是帝王了?”景冥的唇轻轻吻上昀佑,“那你还敢不信朕的英明?”景冥说着,素手勾开昀佑的犀甲束带,束带铮然坠地。 更漏声催落暮色,昀佑忽然握住景冥的手:“你要清君侧,我不拦。但下次……”她转身将女帝压在御案上,书卷落了一地,“得带上我。” 景冥笑着仰起脖颈。 因习惯军旅生涯,景冥不喜欢繁复精巧的女子打扮,只在头上用一根金簪如历代寻常帝王一般挽了发,此刻也被任昀佑拆了下来。 “朕准了。”她吻了下昀佑滚烫的耳尖,“不过爱卿以下犯上轻薄于朕,该当何罪?” “死罪。”昀佑解开景冥的玉带,“但求陛下......赐个痛快。” “只能‘凌迟’,”景冥卸下昀佑身上的所有累赘,“朕要‘细品’……” 第11章 接着,喘息渐起,景冥在昀佑的服侍下轻颤,双手揽住她,拂过背后杖刑的疤痕:“若我真遭不测……” “那我就掀了阎罗殿。”昀佑任凭景冥宣泄激荡的深情,“把生死簿上‘景冥’二字,刻在奈何桥头。” 窗外月色如水,淹没一室旖旎。 ———————— 次日御书房,景冥的朱批悬在奏折“北狄”二字上方,迟迟未落。 “传昀佑。” 昀佑推门入殿,看见女帝正用金错刀削着北狄地形沙盘,木屑雪花般落在龙纹靴边。 “凶兽驯养场的位置,探清了。”昀佑将密报放在案头,玄甲肩吞兽沾着夜露,“就在狼骨峡东南七十里。” “北狄老儿倒是会挑地方。”景冥的刀尖刺入沙盘,精准钉在王城位置,“说说你的打算。” 昀佑指尖划过沙盘沟壑:“重甲营正面佯攻,轻骑绕后火烧兽栏。”她突然看向景冥,“陛下又彻夜未眠?” “朕在算账。”景冥抬手将一缕鬓发理到耳后,“北狄金矿年产量折银八十万两,够修三条直道。” 奏折堆成连绵山峦。景冥和昀佑勾勒进军路线,朱砂在纸上蜿蜒,一条赤龙正将北狄吞入腹中。北狄君王昏庸无道,百姓苦不堪言,且景冥刚刚登基,正是新君建功立威的好时候。 朝霞染透议政殿琉璃瓦,兵部侍郎的笏板就差没戳到昀佑脸上:“北狄王庭尚未犯边,此时出兵乃不义之战!” “去年腊月北境冻毙的流民,可都记录在案上呢。”昀佑满意的看着侍郎脸色骤变,“赵侍郎和前任王尚书的五百石陈米,发霉的能喂战马么?” 景冥冕旒轻晃,忽然抛出一卷染血的万民书:“北狄妇人用血写的状纸,诸卿不妨念念?” 绢帛展开,北狄民众易子而食、鬻妻典女、甚至乡野有“菜人”卖身只为换家人一餐米……朝堂鸦雀无声。昀佑看见最末那行歪扭的字——“求大容天兵”。 “三万精兵,三月粮草。”景冥起身时,十二旒玉珠撞出冰凌般的脆响,“够把大容王旗插上北狄皇宫么?” 昀佑单膝触地,甲胄鳞片刮过金砖:“两万即可,臣愿立军令状。” ———————— 退朝钟声刚落,御书房已传来轻微的,物品散落的声音。景冥将兵力部署图摔在昀佑脚边:“三万!少一卒都不行!” “多一万张嘴,前线就少三十车箭矢。”昀佑捡起图纸,指着河道标记,“况且臣要走鬼哭涧,那里容不下那么多人。” “若遇伏击呢?”景冥的目光像要粘在昀佑身上,“你让朕拿你的安危去省这一万人的口粮?” “陛下不信臣的剑,也该信臣的脑子。”昀佑指着狼骨峡的位置,“我已经非常熟悉北境,更熟悉北狄。国库何苦多出一万的人吃马喂。” “虽说北狄主力军早被灭了,余下残部不足为惧,可毕竟,这次战场在北狄,不在容国。” “陛下……朝中大臣已经对兵权集中到我一人手里的事不满了,我带的人能少则少,这也是让同僚们在臣的身上省省唾沫。” 景冥闻言神色稍缓,却仍有些担忧。 昀佑柔声安慰:“就算我不管个人死活,但陛下知道,臣绝不会拿容国的未来冒险,况且,两万兵力是我精确推算出来的,不是一味狂妄自大。” 随后昀佑飞过匕首钉在沙盘上的狼骨峡上:“臣已立下军令状,此战若败,臣提头来见。” 景冥望着晃动的珠帘,一把抱住昀佑:“朕要你全须全尾地回来。” —————— 昀佑盯着沙盘上蜿蜒的狼骨峡,指尖在“凶兽驯养场”的标记处重重一叩。斥候跪呈的兽爪拓印还沾着腥臭黏液,借着摇曳的烛火,能看清每道爪痕都嵌着碎骨——那是上个月失踪的哨兵铠甲残片。 “传令!玄武营留守大帐,轻骑营随我去鬼哭涧!” 风轻捧着热姜汤撞进中军帐时,只来得及抓住一片翻飞的披风残角。文士的指尖捏皱密信——那是他花了三天破译的狄人密报,此刻在炭盆边蜷成灰蝶。 “风队正,元帅让您督运粮草......”亲卫话音未落,就被风轻揪住领口:“她带了多少人?” “三、三千……” “胡闹!“向来儒雅的风轻一拳砸在案几上,砚台里的墨汁泼脏了《北狄风物志》——那书页间还夹着昀佑昨夜批注的“犀象畏火“四字。他抓起狐裘冲进暴风,朝着狼骨峡方向嘶喊:“快马通知五王爷!他要的硫磺和火油……” 狂风吞没了后半句话。 —————————— 鬼哭涧的岩壁像巨兽獠牙,三千轻骑背着浸透兽油的草人贴壁而行。昀佑伏在冰裂缝隙间,看着狄人巡逻队举着火把经过。那些裹着狼皮的身影不会想到,脚下河泥里埋着三百个“鬼影”——每个鬼影都是一个轻飘飘的草人。 昀佑一挥手,草人被推入暗河。浸泡过犀象粪便的腥臊味顺流而下,引得兽栏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嘶吼。北狄士兵骂咧咧地掀开兽栏,却见黑压压的“人影“正顺流漂来。 “敌袭!“ 示警的号角刚响就被兽吼淹没。饥肠辘辘的犀象嗅到同类气息,挣断铁链冲向河滩。昀佑在崖顶挽弓搭箭,铁箭精准射断吊桥绳索—— “轰!” 二十头犀象坠入埋着火油的山涧,爆燃的烈焰瞬间吞噬兽群。北狄王在城头目眦欲裂地看着自己的杀手锏变成火球,却不知真正的杀招已绕到后方。 —————— 黎明撕开血雾时,昀佑的剑尖抵住了北狄王的喉结。老狐狸浑浊的眼珠盯着昀佑染血的战袍:“容国当真无人了?竟让个女人骑在头上发号施令。”他故意将玉玺重重磕在案几上,镶金的狼头纹震出裂响,“景冥那丫头片子,怕是连血都没见过几回吧?” “陛下十五岁单骑破千军时,您还在给您的叔父舔靴子求活命。”她俯身收起玉玺,“顺带一提,破了噬魂阵的鸣镝箭——是陛下亲手锻的。” 北狄王冷笑:“景冥一个牝鸡司晨的妖女,以为你靠着裙带拴住三军,她就能坐稳龙椅?等你的血渗进冻土,那些将士转头就会扒了她的龙袍!” “将士们确实会扒些什么——”昀佑看着北狄王正在写投降国书,“不过是扒了北狄狼旗给陛下垫脚。”她突然逼近老者的脸,“您可知为何容军愿为女子效死?因为陛下从不把将士当垫脚石!倒是您,为了那些不义之战,一个亲儿子都没留下吧?” 老者疼得面目扭曲,仍嘶声狞笑:“好个忠犬!景冥许了你什么?贵妃之位?哈哈哈她连个名分都不敢——” 寒光乍现。 昀佑的残月匕钉穿他手掌,将人死死钉在桌案之上:“陛下许我山河无恙。”她抓起染血的国书拍在案头,“而您,连具全尸都求不得。” 北狄王突然阴笑,另一只手悄悄摸向玉玺暗格:“什么山河无恙……我告诉你,景冥不得好死!”他猛地掀翻案几,机关弩箭自玉玺底座暴射而出,“她早该——” 鸣镝的尖啸截断诅咒。 三支玄铁箭矢破窗而入,一支贯穿北狄王眉心,两支钉死他欲按机关的手。温热的血喷在昀佑脸上时,暗卫已闪至她身侧——可惜迟了半步。北狄王垂死的抽搐触发了袖中暗弩,淬毒的短箭擦过昀佑左臂。 直到北狄王的尸身如破布般瘫软在王座下,昀佑才低头撕开染毒的布料——伤口已然泛出蛛网状黑纹。 老狐狸袖中寒光乍现的刹那,暗卫的鸣镝箭已穿透其眉心。但淬毒的匕首仍在昀佑左臂划开血口。 “剜了吧,利索点。”她面不改色地撕下袖口扎紧上臂,看着军医颤抖的刀尖没入血肉。冷汗顺着下颌滴在青铜剑上,与北狄王的血混成诡异的图腾。 风轻就是在这时闯进来的,向来梳得齐整的发髻散了一半,官靴糊满泥雪,怀里还死死抱着个药箱:“你……”他瞪着昀佑鲜血淋漓的胳膊,突然抽出《容律》摔在地上:“护国元帅擅自出征,该当擅专之罪!” “问罪之前……”昀佑苍白着脸笑出声,“先把硫磺账目理清楚?五王爷说火油少了三桶……” “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这些!”风轻突然红了眼眶。他哆嗦着打开药箱,里面除了金疮药,还有景冥的亲笔信——“务必全须全尾回”七个字被血渍糊了一半。 第12章 还朝那日,景冥的步辇直冲入凯旋队伍。女帝当着三军将士扯开昀佑的护臂,在看到狰狞伤疤时,竟一把砸碎了礼部准备的琉璃盏。 “陛下息怒!”暗卫首领重重叩首,额前瞬间见血。 昀佑却笑着捡起一片琉璃:“陛下,别怪他们。”她故意晃了晃结痂的手臂,“臣想吃水锅鱼,得补补。” 景冥掐着她未受伤的右臂走进内殿,鎏金门栓落下的瞬间突然将人按在龙床上:“你是不是以为朕不敢拿你怎样?”龙涎香混着景冥的火气愈发浓烈,“宫中一半暗卫都派给你了,怎么还能……” 第12章 “臣说过,要用北狄王族的头骨给陛下的冠冕做堑玉。”昀佑用完好那只手伸进衣衫,“咚”的一声,暗格中掉出北狄传国玉玺,“以后,北狄改叫北疆了。” 景冥轻柔的把吻落在昀佑的伤疤上,不想只是轻轻一触碰,昀佑也疼得嘶气。女帝却忽然恨不得将贝齿咬上去:“再有下次,朕就把你……” “报——!南野急奏!” 昀佑趁机挣脱起身,君臣二人听过奏报,神态逐渐凝重起来:“果然和北狄有勾结。”昀佑将密信凑近烛火,化成灰烬。 景冥抚平帝服褶皱,又成了那个杀伐果决的女帝:“传旨,明日朝会提前半个时辰。”她转身将昀佑又拉起来,压低嗓音,“再有下次,朕就把你当场办了,十天半月别想爬起来!” ———————————— 窗外风雨初歇,室内更漏徐缓,昀佑摩挲着北狄玉玺上的刀痕,忽然笑出声。景冥在疆域图上圈点南野的朱笔一顿:“笑什么?” “北狄王说陛下女子称帝,是妖星转世。臣告诉他……妖星专斩昏君。” ———————————— 冰裂纹的花瓶插着新折的晚香玉,昀佑斜倚在龙纹软枕上,将南野密报折成纸鸢形状,鸢尾处画着蛇形暗记。 “陛下请看。”她指尖轻弹,纸鸢正落在景冥批红的奏折堆上,“三年前北邙山缴获的狄人箭簇,与上月南野流寇所用箭矢,出同一匠炉。” 景冥朝昀佑丢回一粒葡萄,“南野领主上月纳的第二房妾室,是北狄巫祝之女。” “臣第一次与北狄军北邙之战前后,那些北狄人曾与南野一小部族有所接触。这次攻打北狄的一段时间内,又是他们交流频繁的时候。陛下觉得这意味着什么?” “朕派去的暗桩也无法刺探出更多南野的信息,可见他们的保密工作如铁桶一般。我们只有先打入进去,才能掌握先机。” 昀佑吞下那粒甜果:“所以臣的苦肉计……” “你想都别想。”景冥再次一口回绝。 “陛下,难道不想看臣把南野朝堂搅得天翻地覆?” “啪!” 君王朱笔被拍在御案上。景冥揪住昀佑的衣领把她拽到眼前,龙涎香扑在面颊:“你以为朕舍不得罚你?” 昀佑顺势贴上女帝耳畔:“陛下舍不得的,应该是南野三郡盐铁。”昀佑用手在疆域图上戳出个坑,“还有这处水道,够养个三五万私兵了。” 更漏声漫过三刻,景冥忽然吻上昀佑,紧接着,昀佑听见带扣坠地的清响:“所以,你要朕亲手打碎自己的‘护心镜’?” “是重铸。”昀佑迎上带着茶香的唇,“用南野的铁。” 梆子声唤醒残梦。景冥为怀中人系上衣带时,发现昀佑在衣服的暗格里塞满伤药。 —————————— 辰时朝会,昀佑的犀甲与景冥的玄衣曛裳同时泛着冷光。 听到户部尚书苏炳仁奏请削减北疆军费,护国元帅突然踹翻青铜鹤灯:“日日与我为难,苏大人到底是何居心?!” 满殿哗然,萧商原本垂首记录的狼毫笔尖顿住了。 “北狄王庭的金矿,够买你十个户部吗?” 景冥看着吓得瑟瑟发抖的户部苏老尚书,御案上的镇纸砸碎在昀佑脚边:“你放肆!” “臣放肆?”昀佑解下兵符掷向御案,玄铁撞倒了紫檀笔架,“没有臣在狼骨峡断粮七日,陛下今日还能坐在这议政殿上么?” 景冥拍案而起,冕旒珠帘的碰撞声令人胆寒:“朕能捧你上凌霄,就能摔你入泥沼!” “那便试试!”昀佑站定在大殿中央,“看看没了我,陛下会不会将我用命打下来的疆土拱手让人!” “昀佑!你疯了!”萧商目瞪口呆。 景禹猛地跨前一步,“昀帅连熬三夜巡防,怕是魇着了!”他抬头冲景冥笑,额角却渗出冷汗,“臣弟这就送她去太医院……” “五弟是要教朕治国?”景冥冷笑截断话音,根本没给他们求情的机会。 “拖下去!”指尖深深掐入御座螭首,“鞭五十!” 亲卫剥去昀佑的铠甲,景冥看见那人只穿着中衣的身形竟如此单薄——她有些后悔了。 “一!” 鞭风破空,昀佑跪在青石地面,盯着砖缝里去年冬雪渗入的暗痕。第一鞭抽碎衣袍,她听见景冥冕冠的珠帘在颤。 “五!” 血珠溅起。昀佑数着石头缝隙的蚂蚁,想起昨夜为景冥系上的腕带,此刻正缠在女帝掐破的掌心。 “二十!” 观刑朝臣的抽气声此起彼伏。昀佑的脊背已成血幕,不再挺直如松。当鞭稍只是卷走她的束发冠,景冥突然起身,十二旒遮住煞白面色:“给朕狠狠的打!” “三十七!” 碎肉黏住刑鞭的倒刺。昀佑支撑不住,蜷伏在地上。她听见殿中一些文臣的窃笑,以及景冥腰间玉佩的铿锵——那是女帝在颤抖。 “四十九!” 最后一鞭迟迟未落。昀佑艰难转头,看见执刑侍卫满脸冷汗——景冥的袖箭正抵在他后心。 “打!”女帝嘶吼破了音。 血雾绽开时,昀佑呕出一口腥甜。她盯着面前蜿蜒的血溪——那年,她第一次重伤,景冥自己也中毒受伤却将医药尽数推向她的身边,当时景冥暗中流的血,是否也是这样猩红刺目? “贬去南野……无诏不得回京……”景冥的声音似从极远处传来。昀佑摸索着地面撑起身体:“臣,谢恩。” 退朝钟声里,景冥的龙纹靴踩过那滩血泊,昀佑被拖出宫门时,抓了一把带血的砖屑——那上面沾着景冥帝服垂带上掉落的碎玉。 当夜,南野密探的快马冲出城门。流放的囚车里,昀佑趴卧在劣质的药气中,听着车外议论: “听说了吗?女帝亲手将这护国元帅打得半死……” “要变天喽……” 她抚摸着衣内暗格中的密函,笑出满嘴血沫。密函后面粘着一张字条,映出行笔锋利的小字——“待卿归”。 第13章 南野的梅雨浸透了粗麻短褐,昀佑蜷在药坊檐下,翻开《南疆本草》,心里默念景冥所设的暗桩带回来的密语:南野巫医世族有九叶藤纹者,可托生死。 “姑娘识得七叶莲?”苍老嗓音自头顶传来。昀佑抬眼,见药坊掌柜徐徐走过来,昏暗的天光里,老人耳后淡青刺青若隐若现。 “七叶莲生于瘴林,叶脉带紫斑者毒,泛金纹者医。”她故意让袖中药锄滑落,铁器撞出北境军中特有的闷响,“老丈可要验货?” 老者瞳孔微缩,枯枝般的手突然扣住她腕脉。昀佑任其探查,感受着对方指尖在“关元穴”重重一按——这正是密语中约定的确认手法。 “姑娘可是被那‘暴君’逐出京城的?”老者轻抚昀佑的头,在外人看不见的角度,塞给昀佑一颗蛊毒解药。 “正是。昀佑被放逐南野,已是无路可走,”昀佑站起身来,向老者施了一礼,“昀某在容国颇有些薄名,老丈可否帮忙寻个营生,让弃将有口饭吃?” “跟我来吧。” 于是,昀佑出现在了南野“朝堂”。 “此子通晓兵法,可献布兵之策。”那老者——北狄巫医长老,藤杖点在昀佑背脊,未痊愈的鞭伤隔着衣物被戳得渗出血痕。南野领主玩味的看着昀佑,忽然将酒樽掷来:“既是容国逃将,本座不敢轻信,你若敢饮了蛊酒,南野便给你容身之所。” 昀佑接盏仰头,喉咙起落间将口中藏着解药的药囊咬破。黑血自嘴角溢出时,满堂惊呼。她踉跄着以剑拄地:“昀某为了容国饮过的毒,可比这烈上十倍。” 杯酒为信,三日后,昀佑披着玄豹大氅踏入南野军帐。南野的布防图就悬在虎皮屏风后,她边咳边用朱砂批注,笔锋藏了容国暗码。领主赞叹“姑娘大才”,她抚摸着腰间新得的鱼符,想起临别时抓在手里的,景冥衣带上的碎玉。 “我王就这样信了这容国叛将?” “自然不是。”南野领主故作深沉的坐在铺了虎皮的高座上,“最近南野西防总有一群容狗乱跳,就让她去收拾吧。” “我王英明!反正她服了蛊毒,离不开我南野秘药。” —————————— 西防隘口,黄沙漫卷。风轻望着对面玄甲女将,掌心沁出冷汗——朝野皆传昀佑叛国,他本不信,此刻却见那人戴着南野蛇纹护额,枪尖正挑着容国斥候的头带。 “风都尉好大阵仗。”铁面甲下,昀佑嗤笑望着对面风轻颤抖的剑尖,“带着三百残兵来拦我赤蛇营?” “昀将军若念旧情,便该下马受缚。” 昀佑为十夫长时,风轻还是为她打抱不平的文绉绉的军士,后来又与昀佑同战狼骨峡,因此,如今昀佑穿着南野将服的样子格外刺他的眼。 第13章 “好个忠肝义胆!”昀佑放声大笑,震得南野士卒热血沸腾,“但你可知道,那夜你醉酒写废的《出师表》,是姑奶奶替你誊抄递到御前的!” 风轻眼底闪过一丝惊痛,却没有迟疑:“布坎水阵!”昀佑眼底掠过赞许——这阵,可是昀佑亲手教的,她等的就是此刻。 长枪横扫荡开缺口,昀佑将风轻生擒阵前。万万没想到,风轻趁昀佑不备,从怀里掏出一个面罩,手下兵士人纷纷拿出弹弓,人手一个“鬼打嗝”投了过来。满地的毒雾中,风轻反手刺了昀佑一剑,逃了。 昀佑恨恨的在马上喊:“下次别让我逮到你!”却在看不见的角度露出满意的笑容。 宴席上,虬髯大汉的弯刀拍在案头,“将军神威!可惜让那容狗逃了。这杯‘百蛊酿’……” “当是昀某赔罪!”昀佑仰头饮尽。烈酒入喉刹那,她仿佛看见景冥立在容国城楼上,冕旒遮住了眼底水光。南疆的毒和背后的伤开始沸腾,她却笑得愈发张狂:“再来!” —————————————— 风轻此刻正在五十里外的山岗,握着昀佑刚刚塞给他的竹筒,筒内有南野蛊毒与解药以及南野军机布防,一边站着的,是之前被昀佑打晕扔在一山沟里的斥候。 —————————————— 南野这边,巫医们却全扔了酒杯,围着“病入膏肓”的谋士,当招魂铃响到第九遍,她突然攥住领主手腕:“昀某不想再回伤心地,死后……请将昀某尸骨葬在……沧澜江边……” 南野领主肠子快悔断了——白白毁了一枚好棋。 丧钟撞破黎明,昀佑正在棺椁里数着打更声。桐油气味刺鼻,陪葬的密匣贴着心口发烫,里头装着南野与北狄往来的血契以及一些水和干粮。待到第七日迁坟,她震断棺钉跃入沧澜江,逆流游了十里,在约定渡口看见戴着斗笠的船夫。 “昀帅好手段。”那船夫拱手行礼。随后,当初引她入南野“朝堂”的老者现身,递上交给景冥的密函,“南野七十六寨地形图,望我国君救南野子民,老朽代百姓谢过昀帅与陛下。” —————————— 子时的宫墙沾着白露,昀佑像片落叶飘进寝殿。她故意将蓑衣抖出泥点,赤足踩上景冥宫内的地毯:“陛下,臣把南野的月亮给您摘来了。” 景冥从奏折堆里抬头,狼毫笔“啪嗒”掉在疆域图上。冕服广袖带翻青玉砚台,几乎是撞进昀佑怀中,双手抚上日思夜想的容颜:“……瘦了。” “南野的米里有砂石,比不得陛下的御膳房……”昀佑笑着,话未说完便被封住唇齿。景冥的吻带着药苦,指尖在她脊背鞭痕上游走,听见昀佑的轻笑,突然发狠:“还敢笑?” 疼痛让昀佑瑟缩,却将人搂得更紧:“陛下可知,南野巫医说臣这伤要人日日揉药?”她故意贴耳低语,“得是手软心热的美人……” “都这样了还不安分,朕便成全你。”景冥拦腰抱起昀佑,“眼前这‘美人’,想揉的可不止是药……” 女子的芬芳缠绕交错,不知多久,云收雨歇。 ———————— 昀佑伏在御案旁的矮几上勾画阵图。景冥执梳为她通发。 “臣偷换了南野秘药与蛊毒,现在南野一半巫医都是我们的人。” 景冥将白玉梳扔在妆台上:“待朕肃清南野之日,便是他们出头为国尽忠之时。” 早朝钟响前,昀佑为景冥戴好冕冠。十二旒玉珠遮住女帝泛红的眼尾,却掩不住她摩挲刀柄的小动作。 “陛下可知,南野人怎么骂您?”昀佑系着蹀躞带,“说您暴虐无道,连看家的狗都打杀。” 景冥笑着,不以为意:“那爱卿是如何回敬的?” “臣说……”昀佑突然将人抵在屏风上,品尝了景冥唇齿间晨茶的芬芳,“暴君榻前,当然得有恶犬守夜。” ———————— 风轻站在军营,指尖抚过南野军报的蜡封印记。月光透过窗子,在“沧澜江水道图”上切出细碎的光斑,上面有昀佑用暗语标注的伏击点。 南野的蛊虫还在琉璃瓶里蠕动,他摸出昀佑塞给他的竹筒,内壁画着简易地图,某个山坳处标着歪扭的狐狸头,正是南野领主私宅的标记。 “风都尉,兵部催要军备账目。”小卒捧着文书探头,却见向来温吞的校尉突然撕下一页空白公文,就着篝火灰烬给景禹写了封信。 更漏声漫过三刻,他摸出袖中半块硬如石块的桂花糕——那是昀佑塞给他的“战备干粮”。如今碎渣落在《皇族婚仪典》的条目上,竟像极了占卜的卦象。 他望着北斗星下连绵的军帐,忽然希望自己永远看不懂那些灯影里的交易。而千里之外的景冥正展开萧商递上的《治水十策》,折角处“联姻固本”四字被烛泪晕开,像道逐渐凝固的血痕。 第14章 这一日的早朝很是不快。下朝后,昀佑伏在御书房一角,看着景冥批阅奏折的侧影在窗纱上摇曳,脚边散落着数十封求娶护国元帅昀佑,以及请景冥早立皇夫的折子,朱批“荒谬”二字力透纸背。 “陛下又拿折子撒气?”昀佑笑着摸出个银药瓶:“南野圣女的败火丹,陛下要不要尝尝?”话音未落额角便挨了一记,景冥又抄起的《容史·后妃传》堪堪擦过她耳畔,书页间还夹着礼部催选皇夫的折子。 “明日便叫钦天监合你我的八字。”景冥指尖点在折子朱批处,凤眸却映着昀佑,“左右那些阁老日日念叨‘凤栖梧桐’,不如……” “臣没意见。”昀佑截住话头,“可是咱们两个女子也生不出储君啊。”景冥倏地按住她手腕,五指将昀佑的手腕抓出红印:“你当真是块捂不热的铁石?” “陛下不也是?”昀佑望着窗棂外斑驳的日影,“如今您坐拥九州,臣掌全国兵马,容国要的可不是深宫怨偶。” 更漏声声催人,景冥忽然卸了帝冠掷在地上。青丝如瀑泻下,她抓紧昀佑的肩头,慢慢启齿:“若我……” 昀佑的唇舌截住未尽之语,掌心覆住女帝微颤的眼睫。她任景冥将重量全然交付,听着怀中呼吸渐沉。 案头放着景冥未写完的《罪己诏》,“退位”“无德”等字眼刺痛了昀佑的眼睛,那上面朱砂勾勒的“情”字,正被夜风卷落的烛泪慢慢洇开。 昀佑将《罪己诏》凑上烛火,付之一炬。 “景冥,你我早已自甘戴上镣铐,若困在宫阙深处早该生锈了。可这情意偏生在枷锁里疯长,早已铸成比江山更重的分量。”她将女帝被夜风吹乱的鬓发别到耳后,“即便山河压得骨血生疼,我们陪在彼此身边,便是救赎。” 景冥迟疑了一下,将昀佑揽在怀中,手指拆散昀佑的发髻,穿过流水般的青丝。寝殿塌上,一滴又一滴的温热自景冥眼中撒遍昀佑周身——刑场的鞭杖,北邙山的箭,南野的毒痕,全身的伤疤被帝王泪一寸寸浸透,明明彼此是暖的,整个皇城,却萦绕着刻骨的悲伤…… —————————— 几个时日之后,景冥正在案头审视一份名单。 “陛下,宁国公世子求见。”老太监话音未落,萧商已掀帘而入,孔雀翎大氅扫落一地晨露。他指尖夹着风轻的密函,素白信笺上“沧澜江之功,宜换一道恩旨”,边角还沾着昀佑常用的金疮药味。景冥抬眼便撞进他含笑的眸子里——当年沧澜江内段决堤,这文弱公子抱着沙袋朝她喊“臣死不足惜”时就是这样笑的。 “世子来得巧。”景冥推开案头堆积如山的《选秀名录》,狼毫笔尖悬在“萧商”二字上方,“礼部说宁国公府百年清誉,最宜入主中宫。朕想问问你的意思,你若不愿,朕不勉强……” 没等景冥说完,萧商抢过话头:“看来,陛下也不嫌弃臣愚钝、许臣‘正位中宫’了。”萧商说完,微笑着将风轻的密函放到景冥案头,广袖轻振,半枚玉珏“当啷”落在奏折堆里:金丝缠裹的玉片内侧,微雕着景冥与昀佑并辔春猎的画面——那是他三年前亲手刻的贺礼。 “臣今日来本是与陛下分析利害的,结果,看来陛下与臣英雄所见略同。”他忽然单膝跪地,指尖划过玉珏上昀佑飞扬的马尾,“陛下肯赐萧家一个忠名,臣愿还陛下一个清净。” 景冥的笔尖顿了许久。萧商的声音轻得像叹息:“臣知陛下案头永远摆着两盏茶,一盏龙井,一盏鹰嘴梅……”他抬眸时,眼底映出景冥骤然绷紧的指尖,“臣只求做个端茶递水的摆设。” 殿外忽起喧哗,五王爷景禹拎着个食盒撞进来,糖蒸酥酪的甜香瞬间冲淡满室沉水香。“皇姐尝尝新厨子的手艺!”他笑嘻嘻挤到案前,袖口沾着面粉,俨然刚从御膳房溜出来,“礼部那群老头子又在殿外哭呢,说陛下迟迟不选皇夫有违......”话音戛然而止——他盯着那玉珏微雕,突然抚掌大笑:“妙啊!萧世子这手艺,改日教教我?” 第14章 景冥捏着酥酪的指尖微微发颤。十四岁那年,景禹被景泰推进冰湖,自己彻夜抱着他取暖,这傻弟弟迷迷糊糊地说:“皇室不该这样冷……应该像三姐姐身上的梅香……”如今梅香犹在,当年蜷缩在怀中的孩子却已学会用插科打诨替她挡下腥风血雨。 “看来皇姐已经选好姐夫了,那么……”他盯着昀佑的名字,忽然抓起笔,在昀佑名字旁边,歪歪斜斜的写了“景禹”二字:“昀帅的佳偶,这不也现成的?温吞水王爷配女战神,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景禹笑道,“外人看来,一个庸碌王爷娶了功高震主的元帅,既能削兵权又能全皇家体面——臣弟这招棋,是不是比昀帅的'地火龙'还妙?” 景冥轻声道:“五弟这些年周旋朝堂,倒比朕更会揣摩人心了。”景禹闻言一怔,随即咧开嘴角:“皇姐若夸我,明日我便去太庙磕三个响头谢祖宗显灵!” “五弟……其实你……” “三姐,我无治国之才,但做个幌子……”他指尖划过昀佑批注的“粮道改线”,声音忽低,“至少能让这护国的利器,少挨几道明枪暗箭。” 萧商突然轻笑出声,捡起景禹乱涂的奏折,在“苏瑾”名下添了道朱批:“户部尚书请求让他家儿子入宫侍奉,也收了,省得以后总找昀帅麻烦。” —————— 转眼上元灯节,宫中夜宴同饮,昀佑换了常服侍奉在景冥身侧。为表君王德惠四海,景冥需亲自走在朝臣中间,说上几句勉励的官话,然后听着他们喊“谢陛下隆恩。” 景冥倚在紫檀案几旁,盯着案前那盏冷透的茶汤出神。 “陛下若再叹气,臣可要怀疑这盏龙井是黄连熬的了。”昀佑跟景冥一样,嫌女装啰嗦,只喜欢男子打扮,与满殿绫罗形成微妙对峙。却又不似景冥高大,因此朝服、常服便都做得小些,也不似景冥容貌出挑,更显得她其貌不扬,像个成了精的地豆。 景冥望着杯中涟漪轻声道:“三日前,宁国公献了夜明珠,据说是风轻帮着找的。连户部尚书也进献了一块浑然天成的奇石。”昀佑不懂石头,只知道那颗珠子,天下奇宝,放入室内犹如明月入堂。 “宁国公世子萧商擅治水,《治水十策》当真是国宝。”昀佑突然开口,语气平静得像在议政,“苏尚书家公子苏瑾温润如玉,跟他爹的性子是两路的,其母与陇西军素有嫌隙,联姻可解北境粮道之困。”她仰头饮尽杯中茶,喉间的苦涩蔓延至眼眶,“陛下慧眼独具......都是天赐良缘。” 景冥将象牙箸拍在玛瑙碟上,震得盘中炙鹿肉轻颤:“昀佑!” “臣不善言辞,但萧家与五殿下的赤忱,臣心中敬重。”昀佑垂眸望着被震得发颤的碗盏:“冥,于公,皇夫早定则朝局稳。于私——”她手指理顺景冥绣着玄鸟纹的衣襟,“臣恨不得将八个字刻在太庙梁柱上。” “什么字?” “景冥昀佑,死生同衾。” 阶下忽爆出喝彩声,原是西域进贡的焰火在夜空绽开金莲。明灭光影里,景冥猛地攥住昀佑手腕。 “臣醉了。”昀佑笑着抽回手,将冰凉的酒樽贴上发烫的面颊,“陛下就当……” 话没说完,昀佑嘴里便被景冥塞了一块荷花酥。 “看来朕迟早选定这些各方势力满意、人品才华出众的世家公子了。” 昀佑咽下糕点,一本正经:“没办法,臣也为了陛下拒绝好多个俊俏后生,有人嚷着不要名分只求当昀元帅的面首我都没答应……” 景冥听着昀佑的调侃苦笑:“萧商以性命托付江山,景禹以荒唐掩藏锋芒……这般臣子,这般手足,朕终究是欠了他们。”昀佑默然握住她颤抖的指尖,任灯火将两人影子融作山河无声的轮廓。 第15章 御书房内龙涎香缭绕,景冥的指尖在密报边沿反复摩挲,帛书被捏出细密的褶皱。昀佑跪坐在案几旁研墨,余光瞥见帝王眉间深蹙的沟壑——自赐婚圣旨颁布后,景冥有三日未召她入宫,今天方才一见,见面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陛下若有烦忧,不妨直说。”昀佑搁下墨锭,只是轻微到几乎不可闻的碰撞,也惊得景冥指尖一颤。 帝王倏然抬眸,凤目中翻涌的情绪似要将人吞没,最终却化作一声叹息:“不过琐事,你且安心备婚。”她抬手为昀佑理了理散落的鬓发。 昀佑轻笑一声,忽然攥住景冥的手腕:“能让陛下辗转反侧之事,怎会是‘琐事’?”她贴近帝王耳畔调侃,“莫不是臣的嫁妆备得寒酸,惹陛下嫌弃了?” 景冥喉头微动,未及开口,殿外忽传来内侍的声音。 “陛下,苏瑾大人求见。” “传。”景冥坐直身体,昀佑起身欲退,却被景冥一把拽回座榻:“元帅乃国之柱石,何事听不得?” 只见苏瑾捧着漆盒躬身而入,锦袍上沾着雪粒:“臣有要事禀奏!”他目光扫过案前交叠的衣袖,唇角平得有些刻意。 “臣收到密保,中郎将徐淮指证,昀帅实为北狄王私生女,其血可解毒,便是北狄与南野巫族后裔的铁证,与此前陛下所得的密报完全吻合。此等谣传中伤昀帅,不可不理。”苏瑾展开染血的证词,声音温润一如往昔,“且有人指证,当年流民妇人难产而亡前,曾高呼狄王乳名,而玄元子用鹿腿换婴,实为狄人细作交接的暗号。” 案几颤动,带翻了茶盏,滚烫的茶水泼湿了密报,墨迹洇开“北狄血脉”四字,如毒蛇吐信——景冥好不容易瞒住昀佑的事,就这样毫无防备的被苏瑾揭开。 昀佑盯着证词上蜷曲的指印,忽觉寒意浸骨。幼时师父总说她命格带煞,如今想来,难道这“煞”,竟是烙在血脉里的原罪? “臣若说对此事毫不知情,陛下信吗?”她仰头望向景冥,眸中映出帝王紧绷的下颌线。 景冥攥着朱笔的指节泛白,狼毫在奏折上拖出扭曲的红痕。她多想将人拥入怀中叱骂“荒唐”,可透过苏瑾的眼睛,景冥仿佛看见了苏炳仁阴鸷的目光,那目光似乎在提醒她,此刻稍露偏私,明日朝堂便会将“昏君庇奸”的骂名刻上史书,昀佑将永不能翻身。 “此事……容朕斟酌。”帝王嗓音沙哑,仿佛从齿缝间挤出刀片。 昀佑叩首,玉冠在金砖上磕出脆响,起身时,温柔的低语已经传至景冥心中:“陛下,对于昀佑,陛下做什么,都不用为难——”她抬起头,一如往常的轻笑,“哪怕陛下要剖了这残躯,看看里头有没有狄人的腥膻,臣都愿意亲手为陛下递刀。” 景冥感觉到,在太庙自刺的三剑遗留的疼痛,如毒蛇一般再次爬遍全身。 昀佑守礼退下,殿门轰然闭合,景冥分明看见一滴泪滑落。她盯着火盆中蜷缩的灰烬…… 景冥一掌拍裂了案角,凤眸中血丝迸现:“暗卫!”嘶哑的暴喝震得烛火摇晃。她看着昀佑离开的方向,死死攥住被茶水浸透的密报,“待此案尘埃落定——”冕旒垂珠随着胸膛剧烈起伏,在染血的“北狄血脉“四字上投下晃动的阴影,“将徐淮的舌头给朕用铁钩穿了,悬在朱雀门上示众!” 暴怒的景冥终于理解了,史书上那些暴君为何喜欢杀人,有时候,这君王做的,真不是一般的窝火。又一想昀佑那“罪魁祸首”一句分辨也没,任打认杀的样子也不知哪里学来的——“北狄血脉”,她昀佑若敢信,她景冥就敢把她拴成内宫的禁脔! ———————— 这一日傍晚,昀佑正独自跪在演武场擦拭长枪。枪尖映出她泛红的眼尾——自那日御书房听到惊天秘闻,整整七日,昀佑称病,没再入宫,也不曾早朝。最后一抹余晖湮灭时,掌印太监突然拦在廊下:“陛下请元帅戌时入宫对弈。” 宫灯在穿堂风中摇曳,昀佑踏入寝殿便怔住了。十二扇鲛绡屏风后,景冥未着素日的常服,却穿着件妃色软烟罗逶迤及地,正在案前摆弄黑白玉棋。满室沉水香与梨花白的酒气,在自己踏入的一瞬间,还混了……迷情药?昀佑惊得不轻,直接后退半步:“陛下醉了?” “朕清醒得很。”景冥突然掷了棋谱,玉棋子叮叮当当滚落满地。景冥踏过冰凉的金砖逼近昀佑一把将她拉过来,腰间环佩擦过昀佑手边,“有本事七日不出帅府。怎么,外面有狼,不敢出门了?” 昀佑被逼得抵在床柱上,未着铠甲的身体逐渐升温,被身后的冰凉的柱子磨得难受。她望着景冥将杯中之物饮尽,眼底跳动着暗火,忽然意识到这是帝王织就的网——这些天避而不见的冷漠,全都成了此刻瓮中捉鳖的铺垫。 “臣不敢……”话音未落便被封住双唇,龙涎香混着琥珀光渡入口中。景冥的熟练挑开昀佑衣带,衣带所嵌黑曜石落地的声音让昀佑心慌意乱,一边的铜镜映着景冥交叠过来的身影,晃得昀佑睁不开眼睛。 帷帐重重落下,帝王咬着她肩头旧疤轻笑:“朕倒不知道,‘护国元帅’胆子小得像北邙山的地鼠儿。”青丝铺满锦衾,昀佑的喘息带了明显的欲,“如何像旧时说的那样,掀了阎罗殿抢人?” 第15章 “陛下……”昀佑吓的声音都软了,意乱神迷的样子惹得景冥突然发狠,随后,昀佑算是领教了景冥的“君威”—— 纤长有力的手掀起滔天巨浪,应对迎合间却又激起彼此彻骨的战栗。汹涌的浪潮拍碎神智,景冥轻噬她的心口:“记住,这里的跳动之物,是朕用三千里烽火煅出来的。就算你真流着北狄的血,你也是朕养熟了的豹子,不是北狄的狼!” 君王本就布满征战伤疤的后背,又被昀佑抓出新的裂痕。 (反正就是四波高端强制过不了审的激烈操作只为让昀佑彻底放心,好孩子别多问〔手动笑脸〕) 昀佑被景冥折腾惨了,虚脱地缱绻在她怀中,似被猎王折断羽翼的雪隼,连尾翎都沁着淋漓水光。半晌之后,话尾还打着颤:“陛下……当真给了个痛快……” 景冥溢出低笑,惯执朱笔的指尖正慢条斯理捻弄她汗湿的发梢:“不用些‘刑罚’,怎能拧回你这傻豹子的心?”凤目瞥见怀中人颈侧斑驳的红痕,染着绯色的眼尾却透出沙场点兵时的锋锐,“再敢躲着朕闭门谢客——”未尽之语化作齿间厮磨,恰似将帅收剑入鞘时那声铮鸣。 “陛下……”昀佑刚要说话,便见景冥挑起眉尖,目光中带着几分威胁,立刻改口,“阿冥,师父确实未曾在我的襁褓中发现任何信物。”昀佑凝视着景冥额间细密的汗珠,轻声说出心中的疑惑:“可若我真是北狄皇族血脉,为何当初亲手斩杀北狄皇帝时,未曾觉得我们容貌有半分相似?” 景冥指尖轻抚过昀佑耳畔,声音低沉:“像不像不重要,重要的是若朕信了这传言,即便朕不疑你,你也无法再度领兵;若你信了……”她顿了顿,目光深邃如渊。 昀佑接过话,语气中带着一丝苦涩:“我必会自请辞官,甚至自裁以酬陛下——无论哪种结果,容国军队都将群龙无首。届时,陛下只能以帝王之身重掌兵权……” “那么,”景冥冷然道,“无论朝中还是军中,必有一方会因此大乱。” 越是深究,越觉这计谋的狠辣——半真半假的谎言,远比确凿的证据更难应对。它无法被彻底证实,却也永远无法被推翻,如同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令人寝食难安。 “可无论如何,”景冥为昀佑整理了衣衫,又将她揽入锦被,“从我们断龙坡相遇那一刻起,你便只是容国的昀佑。” 在景冥的轻吻下,昀佑终于睡了七日以来第一个安生觉。 ———————————— 景冥派出一半护卫回到昀佑被捡走的村子里,村里的老人基本都经历过北狄战乱,死的逃的所剩无几,只有一个舌钝齿落的老僧说了只言片语——昀佑确实是一逃荒妇女所生,刚出生就被卖做“人菜”,后来路过一鹑衣弊履须发皆白的道人换走,再就不知所踪了。 勤政殿,景冥攥着密奏,指节泛白——明眼人谁都知道这事荒唐:若昀佑真是北狄皇族,为何北狄早不寻晚不寻,偏偏在自己为她赐婚、平衡朝野之时才来攀扯?若他们真有此心,为何不先暗中劝返昀佑,反而直接散布谣言,试图玉石俱焚?此计看似高明,细想起来却漏洞百出,可偏偏有几分可信。如今案头堆满弹劾昀佑的折子,“北狄血脉”四个朱批字字如刀,割得景冥眼眶生疼。 “陛下,宫外有一道人求见,自称玄元门掌门玄元子。” “快请!”景冥话音刚落,殿门便被罡风掀开。雪白须发的老道踏着满地碎琼乱玉而来。 “小仙夜观星象,见紫薇垣隐有血光,知我徒儿有难。”玄元子广袖拂过染血的证词,枯瘦指尖点在“菜人”二字上,“当年前太子与四皇子相争,边境民不聊生。敢问陛下,当年被卖做两脚羊的流民,可有户籍可查?” 景冥霍然起身:“道长此来,是为诛心?” 第16章 景冥起身,冷声问道:“道长特此前来,只是为诛心?” “小仙此来,是为诛谎。”玄元子从怀中掏出青玉药瓶,幽蓝的封泥在瓶口闪烁,“此乃玄元门洗髓丹,小十八五岁那年被七步咬伤,便是用此物救回。”火焰映出他眼底星芒,“陛下若不信,可召各派医修验看——玄元门水土与洗髓丹,本就有机缘养出药人血,小十八不是第一个。况且,放眼整个修仙界,治愈血脉都并非稀罕事,怎的成了他北狄的专属?陛下询问昀佑的师兄师姐,或其他门派修行之人便可知晓。” 殿外忽起甲胄铮鸣。昀佑应景冥召见入宫,正听见师父苍劲的笑声:“好徒儿,偷你师兄糕饼的灵透劲儿呢?怎的让几只腐儒吓破了胆?” 昀佑怔在门槛处。玄元峰顶的青铜钟声仿佛穿透光阴,让昀佑恍若隔世:“师父......”昀佑潸然欲泪。 玄元子拉住俯身要拜的昀佑,枯藤杖重重敲在她膝窝:“记住,你如今身份,只可跪君!” —————— 次日,玄元子的出现和一番严丝合缝的言辞,让朝堂哗然如沸水浇雪。景冥望着昀佑,此时她背脊已一如往昔的笔直。 “昀佑长于容国,习于玄元门,难道不是诸君口口声声血脉正统?”景冥在御案后扫视群臣,“北境战乱,是谁铲平北狄扩我容国版图?南野不轨,又是谁以身入局换南野平安?” 景冥起身,垂珠冠寒光凛冽:“即便她真有北狄血脉,多年为国征战也早已流尽了——就在你们钟鸣鼎食之时!”然后拿出一份三日前送来的万民书,“北疆三百村寨联名作保,前狄王无任何血脉流落民间。” 景冥最后一道旨意响彻九重宫阙:“玄元门破流言有功,赐丹书铁券。即日起,再有人妄议护国元帅昀佑身世,丢了舌头的徐淮便是下场!” ———————— 暮色浸染宫墙,玄元子广袖一振便要离去,昀佑急急拽住师父鹤氅下摆,玄元子曲指在她额角一叩:"孽徒松手!玄元峰三十六洞天哪个不比红尘腌臜地清净?" “南疆火棘酿的坛子都起霜花了......师傅好歹尝尝。”昀佑揉着泛红的额角小声嘟囔,指尖还勾着半片衣襟。 “你好好活着,就是孝敬为师了!”说着突然逼近半步,眼底泛起剑芒般的厉色:"玄元门千年清誉险些毁于流言,你若再被人构陷......"话音戛然而止,精瘦的手掌重重按在她肩头。 景冥穿着玄色龙纹大氅,向玄元子说道:“丹书铁券虽俗物,或可镇一镇宵小之辈的舌根。”微微躬身时,景冥冕旒的珠玉相触,发出冰泉击石般的清响,“道长今日剖白,不仅护住我容国战神,更保全了玄元门济世之名。” “陛下错了。”玄元子的中气直透心底,“救她的是容国女帝,养她的是玄元门,而成就她的——”拿起景冥的手,拂过她当年宗庙誓血的疤痕,“是帝王的心头血。” 说完,鹤氅轻动,飘然远去,一道洪钟般的回音响起:“小十八这呆子,日后便交给陛下了!” 趁四下无人,昀佑问:“师父说的什么意思?什么心头血?” “意思是……朕‘疼’你的时候被你咬破了皮,便要养你一辈子了。”景冥没正经的调笑,满意的看着昀佑的大红脸。 ———————— 次年二月二,青龙抬首,容国女帝景冥与宁国公世子萧商、护国元帅昀佑与五王爷同日大婚,包括苏瑾在内的四位男妃住进宫殿。 从这一刻起,朝堂势力暂平,昀佑与皇族景家荣辱与共,没有了“震主”的动机和必要。 景禹对昀佑也很是敬重,后,昀佑依旧是护国元帅,景禹还是给景冥办事的五王爷。 —————————— 月华如练,昀佑独坐帅府屋顶,腰间新佩的合卺玉珏硌得人生疼。她仰头饮尽“鹰嘴梅”,正品着茶香余韵,忽闻瓦片轻响。 昀佑没回头,任由玄色披风落在肩头。 “五弟最爱红梅,朕把上林苑的‘胭脂血’全移去他的府中了。” 昀佑听了默然片刻。 “宫门半个时辰前便落了锁,陛下不怕宫里翻了天?”她用自己的杯给景冥斟了茶,“没带多的上来,陛下别嫌弃。” 景冥接过茶杯,指尖与昀佑轻轻触碰。“没事,跟萧商说好了,他知道朕‘在他那里’。” 昀佑感受着景冥指尖的薄茧,忍不住笑:“萧商大人倒是豁达。五王爷跟萧商大人一样,也随我来去。” “萧商也好五弟也好,再加上朕和你,早在成婚之前心里就明白。”景冥的神色淡得麻木,“几个人都是自愿去当朝堂的摆件,自不会彼此为难。” 景冥自顾自又倒了杯茶,方才说了重点: “今日早朝,御史台又参你拥兵自重。” 昀佑叹气:“说到底,陛下,是我军权太盛,婚配治标不治本。若陛下派一信得过的文官来牵制……” 景冥眉头紧锁,神色有些不悦的打断昀佑:“你这是什么话?” 第16章 “那臣明日交还兵符。”昀佑说得轻巧,仿佛在议天气。 “你敢!”景冥猛地逼近,发梢飘扬,掠过昀佑颈间。景冥抓起昀佑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这里跳动的每一下,都烙着你的名字,他们怎能懂得。” 昀佑忽然将人拉进怀中。龙涎香与“鹰嘴梅”的茶香纠缠,她贴着景冥耳畔叹息:“臣怕的不是猜忌,而是史官笔下的‘女帝纵权,祸起萧墙’。” 景冥思付良久,暗下决心。 “今夜宫门回不去了,你在这帅府找个地方让朕安歇。”景冥好像还介意刚才昀佑的话,便装作气恼。 昀佑笑道:“臣这里简素,可要委屈陛下了。”随后故意凑近景冥,二人绵长的呼吸流转往复。 “要不然,我搂着你睡?” 景冥面上一红,随后仗着八尺身高将昀佑揽了过来,抬起她的下巴笑得狡黠:“昀帅出息了,敢主动轻薄于朕?” “那陛下要给臣定什么罪?” 景冥将昀佑拦腰抱起来走向帅府寝室:“判你终身幽禁,在朕的身边……” ———————— 次日,昀佑坐了车亲自将景冥送入内殿,服侍景冥脱下便装换了帝服冠冕,来到大殿。 当御史大夫第三次提及“兵权之患”时,景冥忽然轻笑出声。满殿惶然。只见帝王缓步走下玉阶,冕珠反折的光照在昀佑的武将朝服上。 当着文武百官,景冥将昀佑本来已经交还的兵符,与自己手中的合成一对,重又放在昀佑掌心。朝堂霎时鸦雀无声,只有户部尚书的笏板坠地。 “此后调兵遣将,不必请旨。”景冥的声音响彻大殿,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群臣,“若有妄议元帅者——”她忽然轻笑,眼底寒光凛冽,“格杀勿论。” 昀佑跪在地上,看着帝王玄衣曛裳的衣摆。景冥从未说过“若得江山,与你共享”之类的许诺,而此刻,她将一半的王座分给了她。 退朝时,昀佑的护心镜映出帝王的背影。五王爷忽然凑近:“昀帅可知陛下让人在御花园种了什么?” “什么?” “一片鹰嘴梅。”萧商晃着折扇走过来,“她说,以后要在帅府后院建个茶寮。” 上书房里,景冥与昀佑开始对着舆图演算战局,朱砂笔迹与墨痕纵横交错,在二人心中刻下的那句“生死同衾”。 ———————— 军中之事瞬息万变,昀佑原本在整理关于泗国的奏疏,还没整理完却先收到了楚国犯边的消息——楚国倒是勇得很,比泗国先一步有了动作。 “楚国向来都是墙头草做派,敢来挑衅必是有人撑腰。”昀佑站在御案边,给景冥研着墨。 景冥的朱笔在请战书上,浓墨写下“准奏”二字:“因此需得警告一声,容国虽非穷兵黩武之国,但也不是一味好欺负的。” 残阳如血,楚军轻骑扬起的尘烟遮蔽了容国边境的天幕。昀佑立于瞭望台,玄甲映着烽火,轻笑出声:“楚国这是嫌北邙山的坟茔太冷清,赶着来添新冢了。” “报——楚国主将已至赤水河!”斥候滚鞍下马。 昀佑指尖拂过沙盘上的桐油标记,忽将令旗抛向身后:“风轻,带五百轻骑去会会这位‘常胜将军’。” 青衫文士应声出列,腰间玉珏与铁甲相击,竟有金石之音。 议事之后,昀佑单独留下了风轻。 “风将军当年骂我‘叛徒’,那剑再偏半寸可就要见血了。”昀佑笑嘻嘻的调侃。 “昀帅奇谋,末将惭愧。”想到当时与昀佑对峙剑拔弩张,风轻也莫名想笑。 “当年陛下在军中用三年时间给我留了功课,现在我也给你一个考题,我希望你能比我完成的更出色些。”昀佑拾起沙盘中楚将木雕塞进他掌心。 夕阳扩散至半边天,中郎将风轻正伏在芦苇荡中嚼着草茎。蹄声震得水面泛起涟漪,他望着远处飘扬的“楚”字旌旗,忽然将铜哨抵在唇间。 尖啸声撕破黄昏的刹那,容国将士从泥沼中暴起。铁蒺藜如黑雨般泼向楚军,战马嘶鸣着跌入陷坑。风轻寻了空,直接跃上楚国主将的马背,剑锋挑落对方翎盔的瞬间,看见那镶着红宝石的额带——那是产于泗国的矿石。 “楚国将军戴着泗国贡品,莫不是两国早已暗通款曲了?”风轻将翎盔和额带高高挑起,火光映亮他沾满泥污的脸。容国士兵齐声哄笑: “楚地儿郎莫要慌,你家将军正梳妆!” 声浪震得对岸战马惊嘶,那主将赤足奔逃时踩中蒺藜的狼狈模样,被画师连夜绘成长卷送进宫中。 第17章 紫宸殿内,景冥果然拿着画卷仰天而笑:“这小将军倒把某人的调皮劲儿学了个十成十。”她摩挲着密报上昀佑的私印,想起她评价风轻“文臣当有武将胆”时的神采。 “传旨,赐风轻紫金鱼袋,准其参议军机。” “陛下不怕文臣非议?”掌印太监低声提醒。 帝王玄袖扫过战图上泗国疆域:“能叫昀佑青眼相加的,岂是池中物?” —————————— 秋雨连绵之夜,泗国使臣踩着满地银杏叶踏入议政殿。那人蟒袍玉带,却故意将国书掷在地上:“我主言道,唯有祭拜亡者方行跪礼。” 昀佑的战靴碾过织金地毯,清脆的裂帛声令使臣瞳孔骤缩。她用剑锋将国书挑起,帛卷展开,殿中响起龙吟。 “贵使可知楚军溃逃时,连战旗都裹着泗锦?”昀佑指尖抚过国书上“互市”二字,带着薄茧的手刮出“沙沙”声响,随后刀尖轻点使臣咽喉,“本帅刚养了猎犬,最爱啃硬骨头。” “元帅说笑了!”使臣仓皇跪地,冷汗浸透三重锦衣。他想起临行前国师的警告:容国女帅的眼神能剜人心肝。 景冥冕珠轻晃,欣赏着昀佑将人逼至绝境的姿态。 “互市?交流?”景冥将国书掷于案上,玉扳指叩出清脆声响,“三年前贵国沉我商船,如今倒要学起孔孟之道了?” 使臣强作镇定:“此一时彼一时......” “确实。”昀佑忽然截断话头,“不如本帅亲率玄甲军赴泗国都城,与贵国君‘促膝长谈’如何?” 殿外惊雷炸响,使臣踉跄后退时踩裂了琉璃地砖。 受到惊吓的使者被安顿在鸿胪寺。夜间,御书房内摇曳,昀佑将泗国国书放在案几上:“三年税供,五年通商,连战马都肯低价出让——”她指尖点着条约上泗君的朱印,“上月才撺掇楚国犯边,今日就送来这样的厚礼,这葫芦里也不知是什么药。” 景冥执起茶盏,氤氲水汽模糊了她眼底的锋芒:“方才宴席上,泗国典客郎连饮七盏'醉春风',却能将《容律·互市篇》倒背如流。“茶盖轻叩盏沿,发出清脆的声响,“这般人物甘当说客,所求恐怕不止通商。“ “所以,容国需要一柄能剖开阴谋的刀。” 铜漏滴答,昀佑忽想起风轻。“有一年冬天,”昀佑轻声道,“风轻仅凭名册的墨渍深浅,就揪出三个军队硕鼠。” 景冥挑眉:“就是那个戏耍楚国将军的中郎将?” “正是。”昀佑从暗格取出一卷密档,“此人领兵能力一般,但心思细腻敏锐,对政局人心,绝非一般人可比。” 五更梆子骤然响起,景冥执朱笔在盟约添了批注:“准。擢风轻为中书令,总领六部。”笔锋突然顿住,“五年后这锋刃磨不利——” “臣亲自去泗都讨这笔账。” 五年,足够一根铁砂竹长到参天。 —————— 永昌三年,景奕、景然、景泰虽已伏诛,其党羽却如附骨之疽盘踞在盐铁漕运,不动声色的吸食容国气血。六部官员攀附着各自的主子,做正事的反而被压在了朝堂最底层。虽说景冥登基之初整治了一批官员,然而选派上任的人手如杯水车薪,让景冥独木难支。此时,从低阶士卒爬上来、没有任何势力背景的风轻如同一把斩乱麻的刀插到朝中官员之中。 “风中书请看,这是沧澜江上游新筑的堤坝。”工部侍郎正殷勤展开工图,那图上镶边的,竟是泗锦。 风轻指尖抚过“萧商监造”的印鉴,忽又将案卷拍在几上:“萧商大人上月奏报用石三万方,这账目上却多出两万方青条石——究竟是你们算错了,还是萧商大人用错了?”然后在班台上慢慢站起身来,逼视那官员,“还是你们卖给什么地方了?” 侍郎汗流浃背,借此机会,风轻将工部一干人等从头捋到底。然而还没等查到根上,变故就发生了。一个工部罪吏——漕运郎中被捕入狱那一天,风轻带着人马冲进漕运司,江面漂满裹着泗锦的货箱,箱底暗格里北狄狼头箭簇与工部官印交叠,漕运郎中正在船头焚烧账册。再去查看库房,里面如飓风过境一般,铜锁摇摇欲坠,破碎的账册扔的满地都是,中间十几只肥硕的老鼠正在啃食,皮毛油亮得能照见墙上“海晏河清”的匾额——看来是有人得了消息清理过。 第17章 “可恶!”风轻一脚踢开一个空匣子,转身走出漕运司,招呼手下,“备车进宫,去找萧商大人!” 马车里,风轻专注的翻看手札,上面画着沧澜江河道,两个不知名的支流分别通往南野和北狄。越发胆寒的风轻突然闻到一股诡异的幽香,心中大惊,失去意识前,将手札撕了个粉碎。 再睁眼,风轻已被缚上刑架。身后的牢门里,关着昏迷的大理寺少卿。 “劳动大理寺卿亲自来请,本官还真是荣幸。”风轻冷笑。 —————— 萧商此时匆匆忙忙来找景冥。 “风轻失踪了!”萧商进门便跪,礼还未毕便冲口而出。 景冥大吃一惊,昀佑更是没忍住喊了出来:“你说什么?!” 他捧着新绘的《沧澜江水道图》,指尖点在某个曲折的河湾:“前几天我刚刚画完的河道图纸,这两个此前没有的支流,直通北疆和南野——风轻手里也有一份,而且更加详细。”萧商语气冷静,冷汗却出了一头,“今天我去找他,他府里的人说,昨天中午到现在,他带了三个人说要办完差事要进宫,到现在也没回来。” 图纸在烛火下透出暗纹,蜿蜒的水道成了吃人的水行渊。 “怪不得泗国开出三年税入来献殷勤,原来是暗里的肉不够吃了,想光明正大的夺食。”昀佑只觉那些曾经咒骂自己和景冥的声音无比讽刺——金紫万千将朝野搅得如此破败,皇子哪怕祸国殃民还能被人当做真龙,景冥夙兴夜寐却只因是女子之身就要被骂做祸国妖星。 “前方将士九死一生,倒护着这些蛀虫挖了江山来卖……”景冥惊怒之后只觉疲累不堪,图纸上的暗渠化作钢针,正正扎进她太阳穴。“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风轻。”景冥强行振作精神:“萧商,你去你们这几天查访过的地方寻找,一个码头一粒沙都不能放过;昀佑,你带皇城军以‘登记府兵军资’为由搜查所有世家暗室、牢房,尤其是工部、户部的人。” 帝王掌心冰冷的温度透过铁鳞传来:“昀佑,活着带他回来。” 二人领命离开。景冥令内侍:“传旨,让景禹立刻亲自去请大理寺少卿,就说朕有要案交代!” ———————— 暮色将圣京的飞檐染成铁灰色,昀佑的攥着从一个个官员家暗格里搜出的田契,羊皮卷上密密麻麻的红圈像溃烂的疮疤——成百上千的黑户的名册竟与兵部阵亡将士的籍贯完全重叠。萧商从巷尾闪出,官袍下摆沾着粮仓陈年的霉斑:“工部的量器,每石足足少了三升。“ 昀佑的挥起拳头重重砸在青砖墙上,震落簌簌灰土——北狄战场上,曾有个被战马踏碎胸骨的少年兵,至死还攥着半块掺了麸皮的军粮。而此刻手中这叠地契,正将阵亡者的家宅良田,一寸寸喂了朱笔勾勒的饕餮。 数量惊人的黑户黑丁,混乱的田亩账簿,漏洞百出的交易记录,朝中世家官员逐渐兼并的田地……越是排查下去,这些细节就越让人触目惊心——这意味着风轻的处境就愈加危险。 昀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如此混乱的朝堂,竟也能保持表面的和谐,必是有人从中调停。这人既要有调停的立场身份,又要有合适的职位让各方信服,将这些龌龊买卖变成名正言顺……“名正言顺”! 昀佑猛地勒紧缰绳,战马嘶鸣着人立而起。夕阳将大理寺的獬豸铜像拉出长影,那神兽怒目圆睁的模样,此刻看来竟像在讥讽——难怪,曾有个细作临死前的嗤笑:“你们容国的律法,不过是给老鼠打洞的幌子。” “去大理寺!”昀佑玄铁护腕撞在剑鞘上迸出火星,当最后一丝天光被大理寺高墙吞没时,昀佑终于看清了——那些在朝堂上道貌岸然的判官笔,早将律令的墨汁调成了包庇罪恶的浆糊。 第18章 烛火在堆积如山的奏折上投下狰狞的暗影,景冥一封封看过去:工部通过大理寺发现风轻借改革之名滥用职权迫害世家、培植党羽的证据,户部向大理寺告发风轻向本部施压夺取土地,就连礼部都称参风轻未脱军籍而从文职——那分明是她亲赐风轻“文武兼用”的特权,此时被大理寺按照《容律》点了出来……这大理寺,真个比中书令还忙。 景禹带着一股风跑了回来:“皇姐!大理寺少卿不在府中,家人说他在大理寺六日未归。”五王爷一口闷了宫女递过来的茶,呛着声补了句:“昀帅刚刚带人把大理寺掀了!” 帝王这才松了口气,唇角终于泄出一丝笑纹,像苦药里化开的饴糖——到底是这越发老练的昀豹子,闻着腥味就知道往哪处扑。 “让昀佑把大理寺卿的私印给朕熔了——那等只会对忠良龇牙的石兽,留着给蛀虫当牌坊么?” —————————————— 大理寺的戍卫在昀佑铁血沙场带出来的皇城军面前就像块豆腐一样不堪一击,正卿的客套与谩骂都还没说出口,就被昀佑的亲兵扣在了地上。昀佑出身玄元门,奇门遁甲虽不敢说精通,但应付个大理寺还不在话下。昀佑以最快速度摸到大理寺隐秘的牢门,风轻已被拔了两片指甲,前胸后背有五六处烙铁的黑印,身上被银针刺了无数个针孔,桌案上还摆着风轻“中饱私囊、暗中结党”的“铁证”,一同关着的,是遍身血迹的大理寺少卿。 正卿被两名亲兵反剪双臂按在土里,官帽歪斜地挂在发髻上,锁链随着挣扎发出刺耳的铮响。他瞪着血红的眼珠嘶吼:“昀佑!私调兵马强闯刑狱,没有圣旨就是谋逆!”火光映得他额角青筋暴起,活像条被逼入绝境的疯犬。 昀佑靴尖碾碎地上散落的认罪书,从怀中掏出容国兵符,符上螭龙纹在跃动的火光中仿佛要破壁而出:“陛下亲赐的全符在此——”符面惊得他瞳孔骤缩,“调兵遣将不必请旨,妄议者格杀勿论。你最好想清楚再跟本帅说话。”她突然俯身揪住对方衣领,战甲鳞片刮过其脖颈:“倒是大人这大理寺,四皇子不在,狗窝的臭味却被你留下了。” 风轻扶着渗血的伤口踉跄起身,囚服上暗褐色的血渍狰狞。“多谢昀帅救命。”他拄着门框,看着昀佑走过来:“劳烦昀帅送我去取河道图手札原本,然后送我进宫去见陛下。”话音未落,后脑勺就挨了记不轻不重的巴掌。 “刚扒下三层皮就敢使唤上司。”昀佑扯下披风甩在他肩上,玄色锦缎还带着战场特有的硝烟味。见风轻仍攥着一卷手记残页不松手,她突然揪住他后领往外拖:“要死也给我养好伤再去。” 风轻踉跄着扶住门框回头,被火光照亮的半边脸还带着刑讯留下的淤青,眼神却亮得骇人:“昀帅,容国的堤坝等不了太久了。” ———————————— 昀佑带着风轻回府,取了手札,清创更衣,回宫见了景冥。 经此一事,原来的大理寺正卿被罢免了,少卿因没有同流合污也没有渎职记录,直接升任至刑部尚书。 再后来,风轻主持的税制革新震动朝野。在风轻的条陈里,“三验法”——验田亩、验户籍、验市易,将容国岁入提了三成。此后升任尚书令,人称“风相”。 这日他正在户部核对账目,忽见户部苏尚书的亲信捧着锦盒求见。 “这是昀帅府上送来的东海珊瑚。”小吏眼神闪烁,“说是……说是感谢风相在军饷案中斡旋。” 风轻抚过珊瑚枝杈,突然冷笑:“告诉苏大人,本官三日后要查永兴三十九年的战马账。”锦盒摔碎在地,藏在红绸下的泗国密函露出边角,上面签着“昀佑”之名。 —————————— 五年光阴如白驹过隙,风轻与昀佑同赴泗国之约。 临行前,景冥带着萧商和景禹同昀佑告别,景冥的男妃——户部尚书之子苏瑾将一幅草图交给风轻,轻声道:“风相此去,当心春寒料峭……”那图上,画着昀佑与泗国使臣夜会。 ———————— 风轻与昀佑带着人登陆了。昀佑将三百人散开去往布置好的各处,与风轻驻足在米铺前,指尖拂过粗陶碗里发霉的陈米。 “每石涨了三钱银。”摊主叹气,“军爷们上月刚征完秋粮。” “城防轮值比我想的晚了半刻钟。”昀佑指尖在掌心画出所见的布防图,“而且东门箭楼弩机生了锈,守军靴底都磨穿了。”风轻轻笑,叩了叩街边贴满征兵告示的土墙:“泗君若肯把构陷忠良的心思用在整饬军政上,倒不至于让这国家烂成这副模样。” 二人行至码头时,咸腥海风里混着腐木气息。昀佑眯眼望向港湾里东倒西歪的旧舰,桅杆上晾晒的渔网比战旗还密。而不远处,几个崭新的战船示威一样漂浮在海面,上面的船兵对比出强烈的反差:为将者人高马大颐指气使,普通兵士看起来都没他们手中的船桨结实。 风轻忽然驻足,望着码头苦力搬运的盐包——每袋都印着不同将领的私章。 第18章 “泗国陆上战力,我们未必不能与之一战。”他听见昀佑默念,“只是这海防……”话音未落,远处传来监工鞭响,二十余名面黄肌瘦的船工正拖着锈迹斑斑的锚链蹒跚入海,浪花扑上他们脚踝溃烂的伤口。 风轻答道:“海防不只是在战船,更在人心。”桅杆上恹恹的海鸟被惊飞起来,风轻望着四散奔逃的监工背影,忽然想起户部呈上的“谢礼”和苏瑾的草图——那些构陷者永远不懂,真正的忠魂从不需要在纸上烙刻丹心。 ———————— 风轻穿着暗纹素锦大氅踏进泗国金殿,捧着容国国礼——那是当年他亲手斩落的楚国主将的翎盔与额带,上面是泗国特有的红宝石。泗君褚胤盯着宝石脸色骤变。 褚胤霍然起身,镶玉腰带撞翻案上酒樽。十名刀斧手应声围上,森冷刀刃交错成网,将风轻困在中央。 风轻声音却愈发清亮:“此前,楚军突袭容国边镇,用的弩机刻的也是泗国工部徽记。君上若想借楚人之手探我国防……”城头忽传来震天战鼓,琉璃灯盏簌簌抖落的尘灰里,他笑着补全后半句,“还不如亲自去问我容国护国元帅。” “你以为本君会怕?”泗君笑得阴冷,“外国使臣暴毙异乡的戏码,本君演过七回。不知楚军的血和你的血,哪个更烫?” 风轻淡然看着刀光剑影,修长手指缓缓解开锦盒第二层——满满当当的盐矿契书,每张泗国边将私印都浸着墨色野心。“楚国落雁峡盐矿年产三十万石,恰够贵国边军三年粮草。”他撵起一张薄纸,“楚军若是知晓泗国边将正挖了他们的根,可还愿当贵国的咬人恶犬?” “那又如何?你孤身在此?本君捏死你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不等你去通风报信,你的尸身连渣都不会剩。” 刀斧手将一把长刀架在风轻脖子上。 风轻悠然感受着冰凉的刀刃在自己颈间划出血痕,迎着铁刃笑得越发张扬,“外臣不才,但若正午时刻出不了这金殿,泗国整个皇城都会给我陪葬!” 此刻,昀佑与泗国主将站在皇城楼头——帅对将,退者死。 ———————————— 因为横跨东海,昀佑只带了300死士分散在泗国皇城外围各点,连昀佑自己在内的每个人身上的火雷,都足以跟方圆五里内的一切活物玉石俱焚。 此刻的昀佑,正带着火雷站在泗国皇城的城墙上,与泗国主将面对而立——昀佑虽只是一般女子身高,气场却丝毫不输敌国高大的战将。 “一帅换一将,这买卖将军做吗?”昀佑眼也不眨一下,说出这句话冷静得令人头皮发麻。对方长枪尚未抬起,她已旋身将火折子抵在引信旁,爆燃的火星映得瞳孔如淬血的宝石。 昀佑不要命的部署令泗国国君心惊胆寒。风轻的慢声慢语带着贵气:“所以,君上要不要与容国做那笔五年之前的买卖?” 第19章 泗君攥紧的手背暴起青筋,“容国,什么条件?”那眼神仿佛要将风轻千刀万剐——可惜眼神不能杀人。 风轻拿出拟好的国书:“与当初贵使来我容国时候约定的一样,三年税供,五年互市,我容国就将贵国这些年的账一笔勾销——这可比养那楚国墙头草实在多了。” 当昀佑踩着殿前断剑来接风轻,恰好看见风轻接过扣好泗国玉玺的国书。 归程回国那日,风轻在马车中誊写完泗国的最后一份密档。掀帘望去,昀佑的战袍与晚霞融成一色,让苏家那獐头鼠目的小斯送来的昀佑通敌的证据和苏瑾的画显得愈发可笑——有些人生来,就该照耀山河。 景冥亲迎昀佑、风轻至朱雀门。风轻奉上盖有泗国玉玺的盟约,景冥则凝视昀佑空荡荡的腰间:“兵符呢?” “物归原主。”昀佑掏出温热的玄铁符,“如今文有风轻制衡,臣再掌全符便是祸端。” “你总是……”景冥接过来,又将半枚交还昀佑。 玄铁兵符,半符守君侧,半符镇边关。 殿外春风又渐起,风轻心中的阴霾仿佛被春风吹散——两颗赤诚之心照见的,从来不是猜忌,而是愿为对方焚尽己身的决绝。就像当年昀佑浑身是血地背着重伤的景冥杀出重围时,在月下立下的誓言: “以我兵符,护你帝冕。” ———————————— 昀佑与风轻出使归来之后,将所见所闻写成条陈。那泗国虽奸诈无信,但其国内不乏有识之士,其中优商优学的策略颇有见地,可为容国所用。 又一年霜降,容国境内千峰尽染。昀佑策马掠过新辟的官道,两侧金灿灿的稻田里传来稚子清亮的读书声。风轻执缰紧随其后,忽见田埂上老农直起腰板,竟对着他们行了个标准的太学揖礼。 景冥做决策,昀佑和风轻分别将决策落地,容国山川秀丽、静谧清幽之地便多出很多“致知学堂”。昀佑和风轻亲赴四方,以厚礼诚邀饱学之士、硕德鸿儒以及民间能人巧匠出任讲席。所聘者要么通经史子集,要么一挤专长,且对容国一片赤诚。馆内陈起居所需一应俱全,求学者无论出身贵贱,皆可择其所需通过入学考校。 同时学堂皆配农田,家境贫寒者可边耕边读抵充束脩,田产所得作物一半供人员饮食,一半变卖以为办学开销。 又有利商之策,容国商贾多感念朝廷恩惠,城中商贾、乡绅及仁人贤达常有善款。一时,容国向学之风蔚然而起。 朱雀大街最末一座学堂内,景冥正为匾额题字。帝王冕服下摆沾着墨渍,却浑然不觉地同白发老儒争论:“《商君书》固然要教,但田间丈量之术也该列入必修。” “陛下圣明!”风轻跨过门槛时险些被满地书卷绊倒,“只是臣方才路过武学堂,见学生们为争演武场差点打起来......” “打得好!”昀佑倚在门框上把玩残月匕,“文能提笔安天下,武需上马定乾坤。明日我便去教他们如何‘以理服人’。” 景冥朱笔一顿,忽然将砚台掷向窗外:“接住!” 寒光闪过,昀佑的匕首正正钉住飞出的端砚。墨汁泼洒在青砖上,蜿蜒成“文武兼修”四个狂草。 ———————— 暮色四合时,三人登上摘星楼。万家灯火次第亮起,恍若银河倾落人间。景冥抚着阑干轻笑:“当年在帅府房顶看星星时,何曾想过会有今日。” “臣倒觉得,这灯火比星辰更动人。”昀佑指尖掠过帝王袖口的龙纹,“每盏灯下,都有个不必颠沛的容国子民。” 风轻默默退至阴影处,望着她们被月光拉长的身影,忽然想起多年前泗国使臣颤抖的膝盖——原来最锋利的剑,从来不是玄铁所铸。 —————————— 永昌十三年,容国皇嗣的名字成了朝野津津乐道的秘闻。 景冥育有太子景昀昭,二皇子景昀晞,三皇子景昀暄,公主景昀岄。昀佑与五王爷景禹生下世子景芝岚。 “陛下给皇子和公主取的名字……别有深意……” 景冥装作不懂:“什么深意?说说看?” 昀佑早已习惯了景冥的调侃逗弄:“深意就是……若是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孩子是臣给陛下生的。” 女帝笑得前仰后合。 腊月飞雪夜,帅府房檐上的冰凌映着月光,像悬在空中的水晶剑。昀佑裹着狐裘在屋脊赏雪,忽见一玄色身影由远向近。景冥跃上房顶时,发梢的雪粒簌簌落在茶盏里。 “户部的折子朕批完了。”帝王夺过暖手炉,“那群老顽固竟说军演耗费粮草……” “所以他们永远不懂,刀锋需常磨才利。”昀佑展开阵图,指尖点过各处演武场,“北境将士正在冰湖练凿冰取鱼,南疆大营刚比完毒瘴穿行——臣打算开春办场全境夺魁。” 景冥忽然握住她发凉的手指:“你当年说‘生于忧患’,如今倒让全军都成了忧患。” “陛下不也乐在其中?”昀佑笑着抽出密折,“没有仗打,这群狼崽子快把校场掀了。” “你治军花样百出,不怕他们有劲没处使。” “那倒是,不久之后,臣还得给陛下建个海上城墙呢。” ———————— 宫檐下的铜铃在暮春的风里轻晃,碎金般的阳光透过雕花长窗洒在青砖地上,为这难得的太平岁月镀上一层慵懒的暖色。五王爷世子景芝岚正蹲在御花园的石阶旁,用铜丝拧着一架精巧的机巧木鸢,碎木屑沾了满脸也浑然不觉。景昀昭倚在廊柱旁翻看兵书,余光瞥见幼弟又偷偷将《礼记》垫在木鸢下当砧板,只得无奈摇头,顺手替他掖了掖卷边的书页。 “太子哥哥!”六岁的景昀岄提着裙裾飞奔而来,发间金铃叮当作响,她身后跟着满脸墨渍的景昀暄,景昀晞也慢悠悠踱步殿后,笑眯眯补了句:“我们想给母皇制牡丹茶来的……” 景昀昭合上书册,尚未开口,三人已齐刷刷躲到他身后。远处传来尚宫嬷嬷气急败坏的喊声:“四公主!三殿下!御花园的牡丹——” 第19章 “太子殿下这个做大哥的真是辛苦。”昀佑斜倚在朱漆栏杆旁,指尖捻着一片飘落的棠梨花瓣,看几个孩子将景昀昭的衣摆揪成了皱巴巴的咸菜干。景昀岄闻声扭头,眸子倏地亮起来,乳燕投林般扑进她怀里:“昀姨!今日讲东海的故事可好?上次说到鲛人泣珠,母皇偏说那是骗小儿的!” 景昀岄的长相,活脱脱就是个小号的景冥,只不过不似景冥幼时的沉静,成日家调皮捣蛋,竟没有片刻安生——昀佑最是喜爱这小公主,见她扑过来,顺势将小公主架在肩头,任她揪着自己束发的玉簪晃悠:“臣若再讲,忍不住将殿下带回帅府可怎么好?” 景昀岄眼睛亮亮的:“真的吗?我可以跟昀姨一起住在帅府?” 昀佑实在忍不住了,伸手捏捏小公主带着宝宝肉的下颌笑道:“臣怕被陛下治个‘诱拐皇嗣’的罪。” “你就宠她吧。”景冥从月洞门后转出,玄色常服上绣的暗金龙纹在光影里若隐若现,“宠到不成样子没人要,便让你家芝岚娶了她去。” 昀佑挑眉,将咯咯直笑的景昀岄放回地上,指尖轻点小公主鼻尖:“第一,宗亲之间不能成婚。第二,即便能,也没有便宜那小子的道理——”她忽然俯身贴近景冥耳畔,压低嗓音笑道,“第三……” 暮风卷起一庭落花,景冥的龙涎香混着昀佑衣襟间的松烟墨气萦绕纠缠。 “第三如何?”女帝广袖下的手悄悄环上她腰侧。 “臣虽俸禄微薄……”昀佑任由那双手收紧,面上却一本正经,“倒也能养公主一辈子。陛下可舍得割爱?” 景冥忽将人拉近半步,吐息拂过她泛红的耳垂:“一并连你都是朕的,说什么割爱不割爱的话?” 昀佑别过脸去,脖颈漫上一层薄红。景冥低笑出声——二十年沙场铁血,这人面对千军万马尚能谈笑自若,偏偏受不住一句耳语情话。 琉璃瓦上的残阳将两人身影拉长,与一园喧闹的童声融在一处,恍惚间竟似寻常人家的天伦之景。 ———————— 又一年金秋,景禹抱着新收的麦穗闯进御书房时,景冥正批阅东海战报。他献宝似的抖开麻袋:“皇姐瞧!北疆试种的旱麦收成翻倍!”金灿灿的麦粒泼洒在奏折堆上。 昀佑笑着拾起一粒麦:“五殿下这双手,握笔不如握犁。” “本王这是‘剑走偏锋’!”景禹得意洋洋晃着满手血痂,忽被景冥用奏折敲了额头:“明日把农具图样抄送工部,若再敢拿私印乱盖……”她瞥了眼他袍角的泥印,“罚你替户部侍郎种半年菊花。” 众人哄笑间,谁也没留意萧商悄然添了盏新茶。他袖中露出一角《治水十策》终稿,首页“萧商、景禹共拟”的题签墨迹未干,如一道无声的桥,连起了庙堂与乡野。 那一夜星河璀璨,昀佑枕在景冥膝上浅眠。帝王指尖缠绕着她散落的发,忽然低语:“萧商前日求朕给农工堂题诗。” “题了何句?” “稻浪千重剑疏影。”景冥以指代笔在她掌心勾画,“他说……这是双凰盛世的注脚。” 昀佑翻身轻笑,发丝扫过帝王指尖:“那臣再加一句——星灯万家酒余温。” 更漏声漫过三刻,星河无声流淌,灿烂得让人迷了眼,没看见后宫与前朝中,闪烁的阴鸷目光。 第20章 容国海岸线长绵延两千里,北段多为悬崖峭壁与深水港湾,昀佑用了整整五年,在龙牙湾建了水师母港;中段的苍澜泽都是滩涂浅滩与红树林湿地,全部用蟒竹设了暗桩,南段星罗棋布的“七星卫岛”,每座岛间都以浮桥、水下暗链相连,烽火台、望海楼一应俱全,驻百人设“岛尉”。 这些年,昀佑从各处选调合适的兵将组成“水师”,训练他们在浮桥上作战,就像在水中甲板上一样,景昀岄时不时非要跟着去,景冥拗不过,便让昀佑带着她。 东海的海风裹着咸涩水汽掠过龙牙湾,浮桥在浪涛中起伏如巨兽脊背。十来岁的景昀岄赤脚踩在湿滑的木板上,双臂平举似展翅海燕,竟比身后踉跄的水军新兵还稳当三分。 某天景冥来巡视东海:“昀帅这布防,怕是一只海星进出都逃不过咱们的眼睛。” “不如五王爷的‘毒墙’妙。”昀佑将图纸铺在桌上指给景冥看,“陛下请看,七座主岛都被五王爷设了狼牙礁,上面全是剧毒。” “左舷来风三刻,该下锚啦!”小公主突然指着天际翻滚的积雨云大喊。正操练阵型的将士们一愣,领队参将猛拍大腿:“四公主神了!这云头确是飑线将至的征兆!” 浮桥另一端,景昀昭将《潮汐算经》摊在膝头,指尖沿着海岸线缓缓勾勒:“苍澜泽的暗桩间距若再缩半丈,退潮时或能困住中型战船。”少年抬眼望向正在调试机括的景禹,“五皇舅的连弩机若是加装防水牛皮,或许……” “昭儿这法子妙!”景禹抹了把额间汗珠,沾着机油的手在图纸空白处疾书,“明日便让工部试制三百套防水罩!” 昀佑抱臂立在瞭望台上,看小太子不过三言两语便让躁动的工匠们沉心静气,唇角笑意渐深。景冥不知何时悄然而至,玄色披风被海风鼓成猎猎风帆:“昭儿这统筹之能,倒比朕十二岁时强些。” “何止是太子殿下。”昀佑指向正给老兵包扎伤口的景昀晞,“二殿下把《千金方》当玩着闹背熟了,方才还教军医用海藻止血。”话音未落,底下传来景昀岄清亮的吆喝——小姑娘竟指挥着十名士卒,用渔网和浮木搭出微缩版七星岛沙盘。 “毒墙要摆在蛟头礁!”她踮脚将狼牙状贝壳拍在沙盘上,“母皇昀姨你们看,这样涨潮时毒水会顺着暗流……” 景冥弯腰细看,墨玉般的眸子里映着女儿飞扬的发丝:“岄儿这布阵法,倒有几分你当年火烧兽栏的狠劲。” “陛下的儿女,自然比臣要强。”昀佑笑着展开防务图,“陛下且看南段卫岛——四公主前日玩耍时,说要在浮桥下挂铁蒺藜防蛙人。臣让工匠试了试,还真逮着两个泗国探子。” 暮色染红海面,景昀昭捧着重新测算的潮汐表来找昀佑。少年太子衣摆沾着星点墨迹,眼神却亮如启明:“姨母,若在朔望大潮日于苍澜泽增设火攻船,或许能补足毒墙射程。” 浪涛声里,景冥望着沙盘前头碰头研讨的一大一小,忽然将昀佑鬓边海风吹乱的银簪扶正:“这东海,终究是年轻人的战场了。”女帝笑着捏了捏昀佑的掌心,“昭儿如今开口闭口‘水师改制’,连重阳宴都要用战船模子盛菊花糕。” 咸湿的海风中,景昀岄骑着木制“战马”呼啸而过,珊瑚珠串在颈间跳成一片红浪。在她稚嫩的“冲啊”声里,七星岛的烽火台次第亮起,将容国海疆照得煌煌如昼。 —————————— 昀佑建设海防的同时,景禹日以继夜的带领手下工匠研究战船,并向全国征集战船模型。如今,青铜为骨、沉木为“肉”的“破浪”舰在晨光中泛着冷冽青光。景昀岄趴在船舷边,将贝壳串成的“战船”推入浪涛,看着它在漩涡中灵巧穿梭,突然扭头大喊:“太子哥哥!若在龙骨处加两道凹槽,破浪速度还能再快三成!” 景昀昭从一摞海防文书中抬头,少年太子玄色常服上还沾着昨夜批注的朱砂,闻言竟真提笔在图纸边缘记下稚语。甲板另一侧,景芝岚正与工匠争执不休:“齿轮模子必须用黄铜!铁器浸海水不过半月便要锈蚀,我父亲的《工器注》里写得明明白白!”他攥着景禹亲绘的机括图,耳尖因激动涨得通红。 景冥立在舰桥高处,冕旒垂珠掩去眼底笑意。女帝指尖抚过“破浪”舰新漆的鲛皮护栏,忽觉掌心微刺——两道细如发丝的裂痕正藏在雕花菱纹下。 “陛下小心木刺。”昀佑恰在此时现身,“试航时辰将至,是否让臣带几位殿下回舱?” 海风忽烈,吹散景冥低语:“工部呈的南海沉木,入库时验过几遭?” “苏尚书亲自盯着劈开查的年轮。”昀佑答得轻快,但她知道,景冥也记起那日验材的玄铁卫莫名溺毙在酒窖,随即换了新人。那么,文书从拟定到最终呈报,到底混进了多少双眼睛呢? 震天号角声里,巨舰犁开万顷碧波。景昀岄趴在观测台:“风速每刻快半丈,西侧副帆该收三指!”他身侧老舵工瞪圆了眼——这分明是二十年老海狼才懂的秘技,公主居然心算出来了,难不成皇族景家各个天才? 浪涌渐急时,异变陡生。 底舱突然传来闷响,整艘巨舰如被无形巨掌掀偏三寸。景昀昭却似早有预料,清喝声瞬间压过混乱:“芝岚带人封死第二货舱!昀晞测算压舱石方位!岄儿——” “知道啦!左满舵三刻再回正!”小公主灵巧的蹿上桅杆,腰间金铃在飓风中炸响,竟与海浪频率隐隐相合。 昀佑按剑欲动,却被景冥一个眼神钉在原地。女帝广袖下的手紧攥护栏裂痕,面上却淡笑:“且看他们折腾。” 第20章 暗潮在皇家稚子的呼喝声中节节败退。当景芝岚灰头土脸地捧着断裂的齿轮冲出底舱,景昀昭已候在舱口,掌心托着备用的黄铜机簧:“可是第三传动轴?” “太子哥哥怎知……” “南海沉木纹理过疏,本就撑不住黄铜机括。”少年太子垂眸,将齿轮严丝合缝嵌入备用槽,“昨夜翻看工部物料单,见这批沉木与三年前南堤溃坝所用同出一源,便猜有人要故技重施。” 云层后漏下一缕天光,照亮景冥眼底冰霜。沧澜江暗河被查,十七名治水官暴毙,最终顶罪的却是户部无名小吏。如今这陈年毒藤,终究是攀到海疆来了。 第21章 自从东海回京,工部成了盘旋在景冥头上的一块阴云。所幸有昀佑的陪伴,又想到晚间与昀佑的缠绵,景冥嘴角又不自觉地上扬。 “陛下偷乐什么呢?”昀佑明知故问。 景冥意味深长反问:“昨夜,爱卿睡得可好?” 昀佑同样低声回应:“星汉灿烂抱满怀,阿冥,你觉得呢?”昀佑的声音略带着愉悦的暗哑,如磁石一般吸引着景冥。 景冥耳根泛起薄红,如晚霞浸染白玉阶,下颌线却绷得笔直,将帝王威仪凝成九重宫阙的晨光。一声短促的轻咳荡开旖旎余温,玄色龙纹靴踏过丹墀时,已将那抹羞赧碾入龙纹云袖的褶皱里。昀佑面上笑意如晨露消散于朝晖,广袖垂落如云卷收,躬身行礼的弧度恰似量过礼制玉圭——左手压右手的叠拜礼,拇指距额前三寸,正是《周礼》载录最端方的君臣仪态。 可惜这份愉悦很快就被打破了。西陵数郡遭逢旱灾,粮食欠收。事实上,容国每年都要更新国库存粮,为的就是预防天灾,使百姓不至挨饿,朝廷赈灾也有定例,按照流程拨粮拨款就好。然而如何确保粮食能及时、足额发到灾民手中不被贪墨,粮仓何时开放,种种细节还没来得及细细思量。 昀佑灵机一动:“陛下,正好现在是运送军粮的时候,何不将赈灾钱粮与军资军粮一同交于臣?顺便沿途发放,待臣到了受灾地,便可不经他人之手,开仓放粮。” 景冥眼睛一亮,颔首赞许:“此法可行。你即刻动身吧。” —————————— 暮色浸透户部衙门的青砖地,风轻伏在案前,指尖抚过一卷泛黄的《粮仓总录》。灯烛摇曳间,他的目光凝在“西陵郡”三字上——去岁秋收丰稥,此地粮仓却仅报存粮四万石,较往年足足少了两成。 窗棂忽被夜风撞开,案头宣纸簌簌翻动。风轻伸手压住书页,余光瞥见户部尚书苏炳仁的朱批:“西陵仓廪充盈,足备三年。”墨迹尚未干透的奏折叠在旁边,同一处粮仓的存粮数目竟比《粮仓总录》上添了五千石。 “不对劲……”风轻喃喃自语,抽过算筹在素笺上勾画。算珠碰撞的脆响惊动了门外值夜的小吏,那人探头谄笑:“风相还在核对陈年旧账?这些琐事交给底下人便是。” 风轻不动声色地掩住算纸:“苏尚书上月说的军粮账目有误,本官总得给陛下个交代。”他故意将“军粮”二字咬得极重,果然见那小吏眼神微变。 更深露重时,风轻提着灯笼独行在户部库房。蛛网密布的樟木架上,军粮调拨令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数卷崭新的《漕运纪要》。指尖无意中抚过装订线,户部常用四目骑线,而这本册子,是九目,是工部册本的装订方法——这是不是说明,工部与户部有私利往来?风轻登时后背发凉。 “这个时候了,风相还在查账吗?”阴影里忽然转出个矮胖身影,户部一仓部郎中搓着手凑近,“下官听闻风相在查军粮旧案?早年的文书早被虫蛀了,下官这就让人……” “王郎中倒是体贴。”风轻侧身避开他欲接卷宗的手,灯笼光晕里,对方指甲缝里沾着的灰泥令人作呕,“只是本官记得,年初你还在沧州当仓曹,怎的对京中旧档如此熟悉?” 王有德干笑两声,袖中突然滑落一枚铜钥匙。风轻俯身欲拾,却被他抢先踩住:“风相小心脚下!”一个晃神,王有德仓皇没入夜色的背影。 次日朝会,景冥的冕旒珠帘遮不住眼底寒芒。风轻捧着连夜整理的疑点奏报,却见户部尚书苏炳仁抢先出列:“陛下,西陵郡守奏请增拨赈灾粮,臣以为当从临郡调……” “不可。”风轻突然截断话头,“临江三郡去岁遭了蝗灾,存粮仅够自给。各处仓廪除存粮外均有后备粮,臣建议启用西陵粮仓余粮。”他故意将最后四字咬得极重,然而苏炳仁没有表情的脸让风轻有些没底。 景冥的指尖在御案轻叩,似笑非笑地望向风轻:“风相倒是把陈年旧账算得清楚。”然后看看苏炳仁,“那么苏卿,你去查下西陵的仓粮,与风相共商后续救灾之事吧。” 退朝钟声里,风轻被五王爷景禹拽到僻静处。向来嬉笑的亲王难得肃了神色,往他掌心塞了块沾着机油的铜片:“昨儿修连弩机时,在工部废料堆里捡的——瞧瞧这纹路。” 风轻就着日光细看,铜片边缘的狼牙纹与前北狄金矿的铸印完全一致。景禹压低嗓音:“皇姐让我查工部,结果挖出堆掺了铁砂的铜锭。你猜这些废料最后去了哪儿?” “军械司?” “错!全熔成了户部的量器——那些称军粮的斗,每斗足足少了半斤!” 风轻瞳孔骤缩。他终于明白军粮账目为何混乱——有人用掺假的量器偷天换日,再将克扣的粮草神不知鬼不觉运出。而那些空了的粮仓,正好能吞下今年的赈灾粮! 三更时分,风轻潜入户部地窖。火折子照亮成摞的漕运单,最新一页的“西陵”二字还洇着潮气。他正欲细看,头顶突然传来木板吱呀声。 “风相夜访,怎么不点灯?”苏炳仁提着琉璃灯拾级而下,灯影将他肥胖的身形拉成扭曲的鬼魅,“您找的可是这个?”他晃了晃军粮调拨令,火漆印竟盖着景泰王府的私章。 风轻按住袖中短刃:“苏尚书好手段,连谋逆皇子的印鉴都留着。” “风相说笑了。”苏炳仁突然将调拨令凑近灯焰,“旧朝余孽作乱,烧了多少要紧文书。就像这西陵粮仓……”焦糊味腾起的刹那,地窖深处传来闷响,二十口贴着“军粮”封条的木箱被撞开,滚出的却是裹着泗锦的北狄箭簇,“呀!怎么会这样?”苏炳仁故意惊讶:“不得了,得赶快奏明陛下,工部有人在户部做手脚!” 风轻疾退三步,袖箭钉住苏炳仁的官袍下摆:“原来工部熔铜锭,户部运箭簇,你们倒是分工明确!” “风相怎的无凭无据的污蔑本官?不过您不妨猜猜看——”苏炳仁突然狞笑,“明日押送西陵赈灾粮的,会是哪位?” 寒意顺着脊梁攀上后颈,风轻终于想起:三日前景冥敲定的押粮人选,朱笔批的赫然是“昀佑”——有人要用空粮仓逼昀佑动军粮,再以“擅动军资”的罪名折断容国的护国利剑!然而此时,昀佑已经出发五日了。 —————————— 残阳将西陵驿道染成血色,昀佑率军押着粮车碾过贫瘠的黄土。道旁枯树上栖着数只秃鹫,猩红眼珠随粮车转动,仿佛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昀佑勒马回望,天际线蒸腾的热浪里,忽有黑压压的人群如潮水般涌来。 “元帅!是流民!”副将话音未落,枯槁的手已抓住粮袋。昀佑勒住缰绳,望见尘烟中蹒跚而来的身影——妇孺褴褛的衣襟下肋骨嶙峋,婴孩吮吸着干瘪的□□,老人浑浊的眼珠盯着粮车,如同饿狼见到血肉。 昀佑斩杀过无数敌军的利剑,此刻被死死的按在肋下。 怎么办?看不见也就罢了,但如今灾民到了眼前,她做不到剥夺他们活下去的希望。容国各地都有粮仓以备天灾,若赈灾粮不足,好歹还能开仓应急。昀佑心里默默给西陵粮仓估了个数。最后决定: “分三成赈灾粮。”攥紧马鞭的手背青筋暴起。 副将急道:“若到灾区不够……” “本帅自有计较!”银甲将军翻身下马,亲自解开粮袋。当粟米倾泻而出的刹那,流民眼中迸出的凶光令战马惊嘶——那不是感恩,而是更深的饥渴。 三日后,昀佑站在灾区龟裂的河床上。本该盈满的粮仓空如鬼窟,提前分发的粮食如同杯水车薪。她望着跪满荒野的灾民,闭上眼睛:“开军粮仓!” 护粮军士齐声应诺。远处秃鹫振翅而起,带着不详的预兆飞向远方。 ———————— 这边,风轻还没来得及让景冥追回昀佑,景冥便已经捏碎了八百里加急,奏报上“擅动军粮”四字渗着血渍,像把利刃捅进心窝。 “传风轻!” 风轻踏着漏夜入宫,官靴沾着朱雀大街的晨露:“流民来得蹊跷,臣疑心……” “朕要听的不是疑心!”帝王广袖带起一阵风,“明日早朝,御史台的唾沫淹了议政殿之前,你可有办法保下昀佑?” 第21章 “陛下,给臣一刻钟,容臣细禀……” 五更鼓响,昀佑风尘仆仆撞开宫门。甲胄未卸便闯进勤政殿,正听见风轻请罪:“臣愿与元帅同担军法。” “胡闹!”昀佑掀帘而入,战袍上的风尘扬起景冥眼前的雾,“那杖责岂是你能受的,你是文臣!” 景冥霍然起身,冕珠撞碎帝王的冷静:“你倒记得他是文臣?动用军粮时怎不想想自己是武将!” 风轻广袖中的算筹簌簌作响,却将声音压得如同太庙香灰般平稳:“陛下,《容律·军资疏》有载,失军粮者斩立决。纵使天子剑能劈开御史台唇舌,这军粮的缺口终是悬在西北防线的铡刀。”他忽然振袖露出掌中玉圭,将裂纹对准漏刻投影,“若以臣的户部渎职之过与昀帅同罪,恰如千钧重枷劈作两半——按《九章刑典》,死刑便可降等为刑责。” 昀佑甲胄铿然撞上金砖:“即便降等,按律文臣不可刑责。” “元帅莫忘永和廿年工部旧案。”风轻突然用玉圭叩响蟠龙柱,震落梁间积尘,“当年兵部侍郎与少府监同担军械案,不正是《容律》第三疏'权责相济'之例?”他转身向景冥行叠拜礼,拇指距额前三寸的弧度精准如量过礼器,“臣身为尚书令,岂能见擎天玉柱独折于宵小算计。” 景冥的指甲在龙椅螭首抠出血痕,冕旒珠帘后目光如淬火刀锋扫过二人:“风卿当真要与这倔骨头共赴刑台?” “陛下——”昀佑刚欲开口,却被风轻截断话头。“不是共赴刑台,是共守山河。”风轻忽将青玉螭纹佩按在昀佑染血的护腕上,儒雅笑意里藏着锋刃,“陛下与昀帅受过多少刀剑,如今臣不过效仿先贤,用这七尺之躯为社稷添块垫脚石。” 五更鼓恰在此时破窗而入,风轻躬身退向殿门:“陛下,离早朝还有一个半时辰,容臣去做些准备,必保昀帅性命。辰时正,刑部会在议政殿外设一个可容两人的刑台,臣与元帅到时候该去沾沾晦气了。”他最后这句说得极轻,却震得景冥手中朱笔坠地,在鲛绡帐上溅出凄艳血痕。 昀佑伸手欲拦,指尖只触到风轻官袍掠过的松香。转身望见景冥掐进掌心的指痕,她终是将劝谏咽回喉间,默默托住帝王微颤的手腕。 第22章 风轻没说错。朝会上,御史中丞拿着笏板咄咄逼人,一句句“按律当斩”让议政殿杀机四伏。 风轻带着松香的广袖轻振:“中丞大人可知,今早朱雀门外有三百老弱跪求元帅活命?”他展开绢帛,密密麻麻的血指印惊得群臣吸气,“这是灾民咬破手指写的陈情书——'宁食观音土,不饮昀帅血'。”那是风轻在早朝前以迅雷之速将昀佑不顾一己之身开仓救民的故事传遍京城,将所有逃难进京的灾民拢到一处得来的请命书。 “风相是要以民乱威胁朝堂?”工部侍郎突然阴恻恻插话,“当年景泰便是这般挟民意逼宫......” “放肆!”景冥的镇纸砸在御案,十二旒珠帘撞出冰裂之声。五王爷景禹突然自殿外转出,随从将新制的容器抬上殿来:“侍郎这般熟悉景泰旧事,莫不是留着前朝的《逼宫策》当枕边书?”满殿哄笑中,那侍郎惨白着脸退回队列。景禹抚摸着新量具:“诸位,赈灾粮亏空多因量器有误,所以不能将罪责加于昀帅一人自身。” 御史中丞额角青筋暴起:“臣请三司会审!若放任武将擅权,我容国与北狄蛮邦何异?”一语诛心,刺得昀佑猛然抬头,玄甲鳞片刮过金砖的锐响里,她望见景冥掐进龙椅的指尖已泛青白。 风轻高声陈情:“沧澜江私道暗河水患,昀帅率兵入水救三万灾民;北疆暴雪,她带亲卫队踏着冻尸给边关送炭——”他转身直面御座,声音陡然凄厉,“这样的护国元帅,若因护佑灾民便要问斩,臣请陛下先斩了这些量器都量不准的昏聩之眼!” 御史气急败坏:“你!……” “都住口!”景冥霍然起身,帝服垂带扫落满地奏折。冕旒珠帘后,女帝的目光如淬毒的箭矢射向户部尚书:“苏尚书,你掌天下粮仓,西陵郡的存粮当真撑不到秋收?“ 苏炳仁的朝靴微妙地碾过风轻的袍角:“回陛下,按户部账册......” “谁同你说账册,”景冥突然抓起昀佑的军报掷下玉阶,染血的“易子而食”四字险些摔在苏炳仁脸上,“朕问的是实情!”老尚书扑通跪地,风轻敏锐地捕捉到他向御史中丞使眼色——那御史立刻捧出《容律》哭嚎:“祖宗法度不可废啊陛下!” 风轻即刻跪奏:“既然诸君诟病武将擅权,那么必知《容律》高于《军律》。”抬起头,目光灼灼却略带焦急的看向帝王,“西陵粮仓有失,是因量器有误,乃臣为政不善所致。按《容律》所述,责其首时当参其从,因此昀帅罪不至死,而臣亦当领罚!” 朝堂死寂如坟。景冥的指甲在龙椅螭首抠出血痕,她看着风轻袍摆暗绣的忍冬纹——那是风轻以“隐忍”之意自省。此刻忍冬枝条却随他颤抖的身躯扭曲成带刺的荆棘。 “护国元帅昀佑,杖责一百。”帝王嗓音似从齿缝挤出冰碴,“尚书令风轻......跪观行刑!” 御史中丞还要争辩,却被景冥森冷的目光钉在原地:“朕的暗卫近日在泗国边境,倒是见着些有趣的商队——”她突然轻笑,惊得苏炳仁官袍领口洇出深色水渍,“中丞若有闲心,不如替朕查查那商队的三十车'丝绸'里裹的,是蜀锦还是未登记的枪头!” ———————— 锁链垂落的阴影如巨兽獠牙咬住青石地,昀佑与风轻,容国一文一武两个镇国之基,一同走上了刑台。昀佑的甲胄随步伐铮鸣,仿佛困禁战魂在铠甲里发出不甘的长啸。 风轻跪在一侧,眼睁睁看着昀佑的甲胄被一片片剥落,当最后一层软甲褪去,单薄中衣下,数不清的伤疤若隐若现的在日光里晃动,竟比刑架的铁光更触目惊心。精钢锁扣啮咬住昀佑腕骨,“咔嚓”一声,整个上半身被铁链绷直,一层层叠着旧痕的后背暴露在刑具之下。昀佑仰头望向天际流云——当年未落下的第二十杖突然在旧伤处灼烧,仿佛景冥公主的玄色披风正掠过她颤抖的脊梁。 “昀帅,得罪了。”执刑护卫的嗓音发颤,刑杖举到半空竟凝滞不动,汗珠顺着他的护臂滴在昀佑旁边的青石上。 “难道要本帅教你怎么用刑?“昀佑的声音很轻,却让整个刑台为之一震,唇角扯出的冷笑尚未成形,突然厉喝:“动手!”声线里淬着当年挑破敌将咽喉的锋芒。 执刑护卫对军令形成的身体反应,让第一道刑杖挟着罡风砸在昀佑后背。 “一!” 顿响骤起,风轻在一旁猛然攥紧双手,指甲抠进刑台地面的缝隙。他看见昀佑的脊背猛地收紧,冷汗溅上青石地面,竟与当年泗国使臣冷汗坠地的轨迹重合。 “十!” 昀佑回忆着自己所受的三次刑罚,从擅闯军营到苦肉计再到如今,后背早已无一块完整的肌肤。 “二十五——” 染血的中衣下,北狄箭簇撕咬的沟壑、沧澜暗流冲刷的裂谷、狼骨峡刀锋劈砍的断崖……每道疤痕都在杖责下苏醒,将她的脊梁鞭挞成血染的万里疆域图。 “五十——” 骨裂声脆,昀佑的肩胛骨被生生打断了。风轻倒吸一口凉气,昀佑微微侧头,吞下了悲鸣,也制止了风轻险些脱口而出的惊呼。风轻知道,她怕景冥失控——此刻那曾托起山河的骨骼,正在刑杖下化作碎片。 “八十——” 跪在一旁的风轻官服被汗水浸透,仍挣扎着挺直脊梁讲星象:“紫微垣在北斗北,翊卫……” “闭嘴……”沙哑的嗓音混着闷响,棍杖加身间,昀佑气若游丝地笑,“你抖得……比我还厉害……” “九十——” 景冥立在垂帘后,指甲掐进掌心。二十年帝王生涯教会她藏起软肋,此刻却痛恨这该死的自制力——她多想冲出去抱住那个伤痕累累的躯体,替她抗下所有残酷的刑责,就像当年城破时昀佑护着她杀出血路。 “一百!” 最后一杖落下,又一根肋骨应声而断。景冥看见昀佑散落的发丝粘在渗血的唇边,指尖微微颤动——暗号,三下即“安心“,随后人事不知,像死了一般…… 风轻看着太医慌乱的围上来,知道这凌迟一般的刑罚结束了,竟也支撑不住栽倒下来。最后看到的,是女帝抱起那具破碎不堪的身体,让人带着自己,不知去了何处…… —————— 为避免行刑过于密集伤了昀佑性命,100杖责的刑罚足足进行了一天。帅府内,昀佑被向前侧身俯卧放在榻上,后背从肩至腰一片狼藉,如同被剥去了皮肉一般,两侧肩胛碎裂,三根肋骨震断,内腑受创,口鼻不停的流出血来。 暮色染红帅府檐角,府内弥漫出血腥与药香,刚刚消毒清创过的昀佑虚弱得仿佛风一吹就要散了,续命的银针插进多处要穴,无意识的吞咽灌入口中的止血散。 第22章 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昀佑无力回头,任由带着龙涎香的身影笼罩过来。景冥的指尖颤抖得如同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那曾被她吻过无数次的蝴蝶骨,此刻如同混着血沫的刀山,稍一触碰就会刺痛心扉。 景冥的泪砸在她脊背,烫得伤口痉挛。昀佑惨白的唇正艰难的无声翕动。景冥颤抖着扣住榻沿俯身贴近,听见那破碎胸腔里溢出的气音,裹着断龙坡夜风般温柔的颤意:“阿冥……别哭……“尾音被肋骨折断处涌出的血沫吞没,化作二十年深宫里最蚀骨的雨,淋湿了帝王绣着日月纹的襟口。 整整三天,昀佑才慢慢恢复神识,刑伤在后背燎起一团火,将她的气息烧成难抑的低沉痛声。 痛苦的低吟惊醒一边伏案而眠的帝王:“现在知道疼了?”景冥端了药晚逼近床榻,“西陵救民时不是英勇得很?” 昀佑侧头望着枕边染血的纱布,试图勾起惯常的笑意:“若重来一次……”一声轻咳,又牵动伤口凌虐神经。 “你还敢!”景冥照着昀佑后脑勺就是一巴掌,“只是你可曾想过,若你因此丢了性命,朕该如何是好?” 昀佑忍不住抬头,对上了景冥痛彻心扉的目光——原来,人痛到极致,是会红了眼睛,泪反而少了。 昀佑侧头轻笑,唇色惨白如纸,“陛下,我们这样的人,早把命押在江山棋盘上了。” —————————— 更漏声穿过窗棂,同被安置在帅府的风轻扶着墙瘸着腿退出庭院。 天际星河璀璨,恰如那夜她们在帅府屋顶看到的模样。 风轻忽然明白,为何史书从无明君名将善终的记载:因为最动人的传奇,从来不在青史笔墨间。 —————————— 朝阳又一次遍洒容京,昀佑仍伏在榻上,后背叫嚣的刑伤已经能够被阳光安抚。榻边锦褥尚有余温,却已不见景冥身影。 昀佑叹了口气,想起昨日景冥的相伴,一时又觉甜蜜。 “来人,倒水来。” 昀佑平日不喜欢人服侍在侧,可现在动不了,只能喊侍女。 “护国元帅要什么?” 熟悉的调侃让昀佑指尖凝滞。景冥玄色常服沾着朝露,冕冠未戴,青丝间缠着金簪,像是从奏折堆里匆匆抽身。 “臣……”昀佑慌忙要起,却被帝王按回软枕。白玉盏抵在唇边,温水混着龙涎香滑入喉间。 风轻拄着乌木杖进来时,正撞见这一幕。 “此事透着古怪。”风轻用乌木杖顶住尚在疼痛的膝盖,“虽说已经知晓是户部带着工部作乱,可是,西陵郡至圣京七条官道,他们怎么知道昀帅走的哪条路?流民又怎会那么准的找上昀帅?”景冥让风轻坐下说话,令人给他倒了杯茶,“现在兵部尚书是陛下与昀帅亲选的,会故意泄露军情害她?” “确实不可小觑,这人此次害你们二人,下次便是卖国。”景冥将茶盏放回桌案,目光凝重:“户部那姓苏的老狐狸,我们暂时没有确切证据治罪,倒是可以先将他的触手拔掉一些。” 昀佑挣扎着攥紧枕衾:“军中交于我……”她喘息着扯动嘴角,“新制的兵器需试刀——就拿那些吃里扒外的臭虫开刃。” “朝中蛀虫由我清扫。”风轻放下茶盏,“那些发霉的陈年旧账,也该晒晒太阳了。” 第23章 晨雾未散,伤愈大半的昀佑伏在案前,正在摆弄一个新制的军情密匣,青铜锁扣上映着她乍看平平无奇却棱角分明的面容。风轻踏入暖阁时,正见她将五色令旗插进沙盘——新兵、老兵、将官、斥候、粮道,层层叠叠如蛛网覆住容国疆域。 “这套'一带五'的传讯法,怕是连飞鸟过境都要留下爪印。” “总好过让人在眼皮底下偷梁换柱。”昀佑将最后一枚黑旗钉在一个关隘,“‘一带五’启动十天,兵部就找出七个吃空饷的蛀虫,昨夜已斩首示众了。” 景冥到时正听见这话。她解下大氅罩住昀佑肩头:“朕的昀帅倒是雷厉风行。” “不及陛下心细如发。”昀佑反手扣住她欲抽离的腕子,“工部新呈的矿脉图,陛下为何压着不发?” 风轻适时呈上密匣,机括弹开的刹那,三人都怔住了——本该存放矿脉图的格层,静静躺着一卷舆图复制卷。 那是景冥还是护国公主的时候,花了整整七年心血绘制的舆图,上面有些只有她们知道的细节——那是曾经昀佑发誓,就算被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也要护住的,独一无二的,景冥的舆图。 景冥声如冰裂:“昨夜子时,有人将一个一样的摹本塞进朕的枕匣。” 暖阁陡然死寂。 “军中‘一带五’竟未截获?”风轻蹙眉。 “除非......”昀佑攥紧舆图,“传递者走的是你我当年私设的暗道。” 风轻心内警钟大作——帝帅之间有个只有她二人知道的秘密,泄露了……苏家曾经曾送来的泗国密函,他当夜就交给了景冥,可景冥看过,并没有销毁,而是默默地放在某个格子里。如果帝帅之间不再无虞,那么他最担心的事,终于要发生了吗?可从她二人以往的情形来看,应该不至于一击即溃吧…… 面前的景冥正在轻笑,笑意未达眼底:“昀卿倒是提醒朕了。你做中郎将那一年冬至,为送军报凿一密道……” 昀佑的心重重沉了下去——泄密的舆图昭示着一个可怕的事实:唯有通过她们二人知晓的、发丝般隐秘的暗纹,对方才能在军中传递密信竟能瞒天过海,直抵景冥枕边。这两桩深埋多年的秘辛,若非帝王亲口透露,世间怎会有人知晓?这般行径...分明是赤裸裸的挑衅! 然而更令她脊背发凉的是,当年凿密道送军报的旧事,连近臣风轻都未曾透露分毫。究竟是谁能同时窥破这两道绝密防线,还能精准地刺向她们之间的软肋?这已非寻常的离间手段,分明是要将她们生死相托的信任,淬成随时反噬彼此的毒刃。 昀佑喉咙里仿佛塞满了南野铁盐,好一个离间计!将她与景冥生死相托的情分,悄无声息的化作时刻威胁彼此的毒刺。 “昀卿你先回去。”景冥又转向风轻,“风轻你留下。” 昀佑耳畔响起翁鸣——第一次,景冥议要事,是与别人,而不是昀佑。 “臣告退。”喉间滚着千钧重的诘问,出口却只是轻柔如往昔的三个字,昀佑俯首行了个礼,默然离开,留下一脸错愕的风轻,在暖阁的灯影下碎成万千光斑。 ———————— 烛火在暖阁内爆出细碎的噼啪声,景冥玄色广袖扫过案头密报,冕旒垂珠在眉宇间投下阴影:“连你都觉得朕疑她?”帝王低声问风轻。 风轻广袖轻振,松香混着墨气在两人之间缭绕:“臣只知陛下为护昀帅周全,连太庙自戕三剑的旧伤都瞒了十年。”他目光扫过景冥下意识护住心口的左手,“倒是昀帅方才告退时,看上去像要为陛下赴死。” 景冥猛地攥紧假舆图:“那莽货!后背杖刑的伤还没长硬就敢上蹿下跳的折腾——”话音戛然而止,帝王倏然背过身去,帝冠玉珠撞出凌乱脆响,“早知道该连她的腿一起打断!” “陛下舍不得。”风轻看着那杯尚温的鹰嘴梅茶,白雾氤氲了眼底精光,“正如当年南野十六部叛乱,昀帅宁可受五十鞭刑也要替陛下扫清后患。” “这道理连你都懂……”景冥掌心重重按在舆图边缘,玄色龙纹在烛火下泛起暗红血光,忽而将茶盏重重顿在案上,“可你看看刚才那傻豹子的样子——”帝王嗓音陡然拔高,又在触及案角未干的朱批时骤然放轻,“她自己往刀山上滚了千百回,也没见过这般脸色。” 风轻失笑:“陛下,所谓当局者迷。并蒂莲本应同气连枝,可陛下总把昀帅护在羽翼下自己挡箭,她却偏要把陛下推向生门——倒让这并蒂莲硬生生裂出两瓣心来。” 景冥怔愣了一瞬,咀嚼着风轻的话——原本同心,若真有一天…… “臣斗胆妄言。”风轻抱手执了一礼,“您将昀帅隔绝在局外,固然能护她周全,但若不能在三月内斩断幕后黑手——”他抬起头,眼中映出景冥的背影,“臣只怕昀帅那颗铁打的‘牛心’真要碎成齑粉了。” “那就先肃清苏家全部党羽——”之后听帝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再去找‘护国元帅’算账!” 景冥看着桌上摆着的嵌金丝雕龙墨玉璜。平日这玉璜只作为一个低调华贵的镇纸摆在案头,只有昀佑被疑血脉那一次,为了彻底打消她的疑虑,景冥用这枚玉瑝将自己与昀佑的神魂死死钉在了一起……景冥双眼几乎要冒出火来,等清算了苏家,定要再用这玉璜,让那傻豹子重新领教一次什么是“帝王真心”! —————————— 足足七天,景冥没有召见,也没有传信。暮色浸透冷寂的帅府,昀佑正对着铜镜拆开绷带,查看后背的伤。 第23章 镜中人面色惨白如纸,100杖刑的伤已经结成疤痕,断裂的肩胛骨和肋骨还会疼痛。为了让药尽快渗进去,两处骨伤被太医切开引药口,偶尔有血渗出——刚刚早朝上,景冥和风轻在用微不可查的眼神互动,他们之间有秘密,而这个秘密,没跟自己说过。 长久以来,与景冥的情意让她几乎忘了,景冥是帝王,她们彼此的信任只要有一丁点动摇,无论是自己,还是景冥,甚至是容国,都将万劫不复。 昀佑的心慢慢被一阵近乎绝望的悲凉填满——帝王不能有情,何况是与她这样的禁忌之情,自己怎么会,这么蠢!昀佑望着妆奁中那从不离身的残月匕,忽然听见廊下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陛下万安。”来不及整理仪容,昀佑只得披着血衣伏地行礼,额头抵在冷硬的砖石上。 景冥的龙纹皂靴停在她眼前:“你的伤……” “已无大碍。”昀佑抢先答道,指尖掐进掌心。 “密道不是臣透露的,兵部七道关牒皆经臣手。”昀佑垂眸避开景冥目光,“陛下若疑……” “朕从未疑你!”这几天景冥跟风轻忙的焦头烂额,本就心里不痛快,喝出这一声倒像越描越黑。 景冥猛然拂落茶盏,碎瓷和茶水溅在昀佑身上。偏偏昀佑又那样顺从的跪着,不躲不闪,甚至都不抬手擦一下脸上的水滴。 景冥的心仿若油煎一般,刚要去扶她,却看见昀佑的佩玉换了素色绦带——那是容国旧俗,将死之人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便会有此举。 景冥望着昀佑垂首跪地的单薄身影,想来身上的断骨之痛还在叫嚣,所以那人此刻才微微蜷曲——分明是朝堂暗流中最锋利的剑,偏生要拿自己的命去填那些阴沟里的圈套。 第一次,景冥真的恼了昀佑,竟是没留下一句话,径直离开了。回到勤政殿,她突然将一桌的笔墨纸砚外加奏折扫落在地。墨汁泼溅在“昀佑通敌”四个字上,变成狰狞的毒蛛。 —————————— 又是三天,风轻裹着晨露跪呈密报:“昨夜,苏炳仁带着户部、工部的主要官员密会前朝余孽,用的是景然私印。”景冥的朱笔悬在“昀佑”二字上方,忽而重重圈住殿外飘摇的宫灯:“给传言加把火,就说……朕厌弃了护国元帅。” 次日朝会,景冥当众将昀佑的军报掷于玉阶之下,绢帛滚过金砖,恰停在户部尚书苏炳仁脚边。“北疆军粮又短了三成,昀帅作何解释?”女帝的诘问带着凛冽,“还是说,又有流民拦了昀帅大驾?” 昀佑跪在殿中央,望着景冥帝服上的暗纹,忽然想起昨夜更漏声里,帝王寝殿隐约传来的苏瑾琴音——是了,景冥可以护自己一次两次,可三番五次的污水,哪怕最干净的莲花,都要粘上淤泥。景冥是帝王,这不就是自己希望景冥能用来保护自己的、帝王最该有的样子吗…… “臣有罪。请陛下,赐罚。”破碎的肩胛骨尚有隐裂,断掉的肋骨也还没有长好,不知还能受下多少刑罚——可如果景冥愿意,这条命,本来就是随时可抛的。 “待朕查清,自会来找你对峙。”景冥听着自己心仿佛跳在荆棘丛中,嘴里却依旧说着最伤人的话。“以后无事不要在朕的眼前晃!” “臣,遵旨。”昀佑俯首在大殿,一直跪到殿中空无一人,方茫然起身——恍惚中,昀佑走偏了地方,无比自然的走上通往景冥御书房的路。景禹及时赶到,昀佑方醒了过来。 “臣失礼,”昀佑笑着对景禹说,可景禹分明看见,那笑容让人锥心一般难受。“这宫城,实在是太大,臣迷路了。” “你别伤心,皇姐可能最近比较忙,脾气不好。” “五王爷折煞臣了。”昀佑任凭景禹携着,一路沉默走出宫门。“五王爷记得我们一起在天牢审问景泰殿下的时候吗?”昀佑突然开口,景禹闻言一怔,“那时臣就说过,待陛下江山稳固,臣自有该去的归宿。也许,那一刻,就快到了……” 景禹喉头滚动欲言又止——他既不能戳破帝王棋局,又不忍见这沙场宿将自困囚笼。昀佑倏然绽开笑意,对景禹说了句:“待……‘那一刻’之后,愿五王爷,觅得真正的意中人。”说完,昀佑放开景禹的手,头也不回的出宫回府。 景禹看着昀佑融入天色,只觉被昀佑那句“觅得真正的意中人”兜头泼了盆冷水,整个人都僵立宫道——这征战二十余年的宿将,难道真是个傻子不成?!难怪连皇姐那般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修养都气得在御书房骂人。景禹攥紧拳头,也就是自己不懂武,否则立刻便将三山五岳的罡风为刃跟这莽货拼了,问她究竟藏了几副肝胆! ———————— 当夜,景冥传了苏瑾侍奉,宫灯摇曳的光影中,侍女躬身呈上红漆食盒:“陛下,昀帅命人送来鹰嘴梅煮的奶茶。” 帝王指尖抚过盏沿冰裂纹,笑意绵绵:“这茶送的巧,”她亲手斟满两盏,将其中一盏推向琴案旁的苏瑾,“尝尝,这可是南野平叛那年,朕与昀帅一同饮过的仙饮。” 苏瑾受宠若惊接过茶盏,却在第一口茶汤入喉时剧烈呛咳。景冥瞳孔骤缩——猩红血线正顺着苏瑾的唇角蜿蜒而下。 “传太医!”景冥焦急不已,在苏瑾床前守了一天一夜,直到老太医终于颤巍巍叩首:“幸得苏瑾大人饮得少……” 景冥的冕旒垂珠在苏瑾煞白的面容上投下阴影:“传朕口谕——护国元帅昀佑弑君谋逆,即日起褫夺兵权,收回兵符,囚禁帅府,任何人不得探视!” 第24章 “传朕口谕——护国元帅昀佑弑君谋逆,即日起褫夺兵权,收回兵符,囚禁帅府,任何人不得探视!” 没人发现,如此足够撼动江山的消息,竟仅仅流传在宫中与朝廷,在触及朱墙时诡异地沉寂,没在宫墙之外兴起一丝波澜。而且,景冥也并没有派人将昀佑的官印、官服和兵符取回来,只让心腹重兵把守帅府,昀佑出不来,任何人也都没有机会靠近昀佑。 —————— 此刻帅府内,昀佑正对着铜镜枯坐。“若有一日你要杀朕,记得瞄准心口。”景冥昔日的笑语混着更漏声在回忆里响起,昀佑猝然攥紧心口衣襟。她对着虚空喃喃:“可是景冥,我宁愿为你饮尽南野三千毒,被你剜心百次,也不会伤你哪怕一次……” 伏在梁上奉命暗中保护昀佑的景禹屏住呼吸,听见那柄从不离身的残月匕“当啷”坠地,伴着几不可闻的哽咽:“景冥,我以为你知道……” 昀佑听着禁军统领将一道铁锁扣上帅府门楣。而此刻亥时的东宫,太子景昀昭搁笔,听见檐角铜铃已乱响如催命符。 ———————— 景昀昭搁下批阅到亥时的奏折,香炉腾起的青烟在他眉宇间凝成寒霜。檐角铜铃忽地乱响,本该戍守宫门的金吾卫佩刀声凌乱如骤雨,少年太子指尖轻叩玉带钩上镶嵌的明珠,暗格里立即传来三长两短的叩击——这是他自幼与暗卫约定的险情暗号。 “诛杀妖女,匡扶新帝!”嘶吼声破窗而入,殿门轰然洞开。一披麻戴孝的老者捧着玄铁兵符踉跄扑跪,涕泪纵横的模样宛如丧考妣:“殿下!陛下暴虐无道毒杀昀帅,求您念及昀帅多年教导之恩......救她一命!”他颤抖着将兵符高举过头,金属在烛火下泛着诡异的青灰色。 景昀昭慢条斯理地执起案上茶盏,澄绿茶汤映出他波澜不惊的眉眼:“孤竟不知,东宫戍卫已松懈到任人披麻闯殿的程度了?”茶盖轻叩盏沿,少年特有的清亮嗓音裹着寒意:“你方才说昀姨怎么了?” “昀帅被陛下赐了毒酒,此刻正困在朱雀街药坊!”老者膝行半步,袖中滑落的香灰在地砖上拖出蜿蜒痕迹。“陛下密旨取她性命,京中三万皇城军只听这兵符调遣......” 景昀昭倏地轻笑出声,腕间珠串发出金石之音:“那你们想孤如何?”十五岁的景昀昭,脸上是不符年龄的老成,淡定的看着不速之客。 他猛然抬头,浑浊老眼里迸出精光:“只要殿下即刻登基拨乱反正,老奴愿率军为新君清侧!” 景昀昭缓缓站起来,负手而立,却悄悄在背后向暗卫做了个手势:“可你也该先坦白一番,你到底是谁?” 那人反倒愣了一下——这小孩不好骗,都说让他做皇帝了,怎的还要问东问西? “殿下不认得老奴也是正常,老奴是昔日逆贼景然的书童。自景然伏诛,老奴亲见昀帅忠心护国却没落得好下场,心中实在不平!” “那么再说说,你手里怎么会有昀帅的兵符?” “这、自然是昀帅不忿陛下作为,趁兵符还在手中,托老奴向殿下求援,使殿下登基名正言顺!” “哦?是吗?”景昀昭装作疑惑的问,“那这枚兵符上,怎么没有母皇独独留给昀姨的‘昀’字刻痕?” “怎么没有?”那人将兵符符底亮了出来,一个刀刻的“昀”字闪闪发光。“请殿下接下兵符,救容国于水火!” 第24章 景昀昭敏锐的嗅到兵符上新煅金属的味道,冷笑一声:“你们倒是用心,可惜你们忘了,带字的兵符自始至终都在我母皇手里。而昀帅手中的半枚,寓意江山清明,无痕无刻!” 眼见被识破,那人也不再伪装,佝偻的身形骤然绷直,藏在孝服下的短剑寒光乍现。景昀昭却已旋身掀翻紫檀案,泼洒的墨汁在空中凝成屏障。十二枚透骨钉钉入屏风,少年太子如游鱼般滑入龙柱暗影,扬手将明珠掷向承尘机关——这是去年工部改造东宫时,昀佑为他增设的九宫连环锁。 老者掏出怀中短剑直逼向景昀昭。景昀昭断喝一声“动手!”只见四周暗器此起彼伏,被那人身边的伏兵一一击落。 老者狰狞的面孔在火光中扭曲:“小崽子倒是比你娘机灵!”他袖中突然射出淬毒银针,却见景昀昭早已扯落帷幔卷住梁柱,借力荡向殿角暗门。 “放箭!”那人指着景昀昭逃走的方向,气急败坏的吼道,景昀昭早已和夜幕融为一体。因此那人没发现,三支淬毒弩箭几乎擦着景昀昭的发冠钉入石壁,而景昀昭就在一个影壁花丛下匍匐远去。 景昀昭从御花园假山洞口钻出来,看见远处寝殿方向的火光已映红半边夜空。母皇武冠容国,且身边有昀帅亲自带出的侍卫,弟弟妹妹有萧商大人护着,问题都不大。只是不知道此次宫乱,眼线多少,伏兵多少,若贸然去找母皇,恐中了敌人圈套。那么能破如今局面的,只有一人。 于是少年解下被淤泥沾染得看不出样子的外袍反穿,又摸黑抓了把池底淤泥涂面,将玉冠塞进怀中,俨然成了个寻常的巡夜卫兵。 太子伪装后,带着暗卫闯出宫门,一路逃到帅府。 ———————— 月色透过帅府冷寂的窗棂,被锁在府内的昀佑正在纸上写《东海志》,铁锁链扣在双腕上,随着她的动作铮然作响,一头连着顶梁柱,旁边是卧榻。当景昀昭沾满硝烟的身影撞进府门,少年太子脖颈处那道新鲜的血痕直接刺在了昀佑心上。 “姨母!母皇遇刺!”景昀昭将刚刚宫内捡来的染血的玄甲鳞片拍在石桌上。昀佑指尖抚过鳞片边缘的裂口,突然抓起锁链缠上手腕,暗运内力震断三根铁环。 看守的禁军瞬间举着长枪围上来,景昀昭上前一步,举起太子龙纹佩挡在昀佑身前:“孤特来求援,昀帅奉太子诏令前去救驾,你等不得阻拦!” 禁军统领不卑不亢:“太子殿下恕罪。陛下特意吩咐过,‘任何人’不得与昀帅有任何接触,包括太子殿下。” 景昀昭愣住了——居然连自己都不被允许去见昀姨?正当景昀昭觉得不可思议,昀佑已赤手夺过两柄红缨枪,枪杆交错成十字将众人逼退三步:“告诉陛下,昀佑来生再领抗旨之罪!” “昀帅!”禁军统领迎着枪尖阻拦,“末将自知不是昀帅对手,如果昀帅执意出府,便从我等尸体上迈过去。” “那么,兄弟,得罪了。”昀佑挥起枪杆敲晕了那个统领,其他人心领神会,纷纷“晕倒”在地。 —————————— 兵符倒是还在自己手中,景冥并没有收回,可现在自己被削权囚禁,私自调兵便是真的背叛了景冥。怎么办?昀佑一边往宫城飞掠一边思考,眼前路过风轻的尚书令府邸。昀佑心念电闪,猛然刹住步伐,向风轻府内奔去。 血腥气带着夜风灌入尚书府,风轻望着翻墙而入的昀佑,手中书卷砸在砚台上。向来温润的文官第一次红了眼:“你当我这腰牌是过家家用的?三百府兵调出去,明日弹劾我的折子能淹了太和殿!” “那就让御史台参我挟持朝臣。”昀佑单膝重重砸在地砖上,后背的引药口在素服上洇出暗红,“风轻,你我同袍二十余载,同生共死无数次。今日我用我们所有的同袍之谊,跪着求你,你给我一句话——借,还是不借?” 风轻的指尖几乎掐进案几的雕花里。他想起昨夜景冥密旨上的朱批:万不可让昀佑涉险。可眼前人染血的步履,分明就像这些年无数次进出绝境时那般决绝,若她如此赤手空拳孤身一人闯进皇宫,岂非真要送命。 风轻终究闭眼,一把扯起昀佑:“腰牌在第三个暗格。”他认命的推过机关匣,“但你记住,今夜过后,你我便是史书上的乱臣贼子。” 午夜的宫道寂静得可怕,昀佑带着三百府兵踏进宫城。她的碾过寝殿外新栽的合欢花,看见景冥正将淬毒袖箭抵在刺客首领咽喉,苏瑾被护在一边满脸惊恐。女帝听见熟悉的脚步声逼近,腕间力道骤然失控,箭矢擦着叛徒耳畔没入后面的树干——这个失误让她恨不得咬碎银牙。 “陛下……无恙?”昀佑的玄铁剑“当啷”坠地,心里悬着的那块石头似乎也跟着坠回胸腔。她看着景冥完好无损的站在满地尸骸中,突然意识到自己又踏进了局——不过,太好了,与景冥恍若隔了三秋寒暑一般,终于又见到那玄衣纁裳的身影。昀佑心中被景冥无恙的狂喜和飞蛾扑火的灼痛反复摧残,最终只化作唇颌无声的震颤。 女帝看着昀佑不知喜悲的脸,瞬时冕旒垂珠乱颤,玄色龙纹广袖带起凌厉的掌风,却在触及昀佑面颊前生生转向,将一梨花木树灯劈成两半。 “朕是不是该把帅府改成囚牢?”景冥的冷笑裹着血腥气,“还是在你心口钉上锁魂钉,才能管住护国元帅抗旨不尊的性子?”她故意用靴尖碾碎昀佑跌落的面甲,碎裂的金属片扎进脚底也浑然不觉。唯有如此暴怒,才能掩住胸腔里快要炸开的心跳——方才刺客一道刀光掠过昀佑后颈时,她险些捏碎自己的手指骨节。 昀佑沉默着解开染血的护腕,露出腕间束手的铁链扣:“臣抗旨出府,挟持朝廷重臣,私调尚书令府兵,按律当斩。”她猛然跪地,不顾满地碎石刺痛双膝,将风轻的腰牌高举过头,一心只求速死,“请陛下成全。” “好个忠肝义胆!”景冥突然夺过腰牌砸向昀佑额角,昀佑不躲不闪,任凭金镶玉边在她额角砸得鲜血直流,“时机未到,朕暂时不杀你。”她揪住昀佑的衣领将人拽到眼前,却在四目相对的瞬间仓皇移开视线,“你最好不要再来挑战朕的耐心。”昀佑领口下的伤痕刺得她眼眶生疼。这人身上,到底有多少伤疤,其中有多少,是为她留下的。 苏瑾稳步走了过来,挽住君王手臂:“陛下,息怒,为这居心叵测之徒,不值。” 昀佑就这样,看着景冥无比自然的回应着苏瑾的温柔。 夜枭凄啼,昀佑的平静让景冥不寒而栗。她多想告诉这个傻子,苏瑾中的毒是自己亲手下的局,禁军统领早被替换成玄元门新收弟子,就连今夜这场刺杀都是请君入瓮的戏码。可当昀佑顺从地垂下头,所有解释都化作喉间腥甜。 “滚回你的窝,等着发落。”景冥帝服上的龙纹在烛火中扭曲成困兽,“再让朕看见你踏出屋门半步……”她忽然轻笑,一脚踹翻跪在地上的昀佑,“朕就把风轻的脑袋,挂在帅府的房檐!” 第25章 温润如玉的苏瑾在后宫地位如日中天,户部的动作越发肆无忌惮。一封封昀佑通敌的证词递上案头,甚至还有人说,当年昀佑与风轻第一次出使泗国,便开始与那泗国主将有了往来。 琉璃宫灯在御书房投下摇曳的光晕,窗外飘来苏瑾抚琴的《折柳》,案头堆积的密报突然被夜风掀开,露出户部新呈的“昀帅私通敌国”的铁证——泛黄的绢帛上赫然是昀佑与泗国将领在泗国皇城顶对峙的画面,却被人添了几笔,变成把酒言欢,据说,这个“佳话”已经在泗国广为流传了。景冥忽然低笑出声,那日她分明在以一命搏一国——景冥像往常一样,将这“罪证”当着苏瑾的面收进带锁的木匣。 帅府,老仆捧着药碗的手在发抖:“元帅,该用药了。”汤药表面映出昀佑凹陷的眼窝。 “听说苏瑾今晨又得了东海明珠?”昀佑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磨过粗砂。老仆低头盯着地砖缝:“是……陛下命人将七星岛今年所获的鲛珠全送去了苏瑾宫中。”昀佑握笔的手顿了顿,墨汁在《东海志》“珊瑚礁”三字上晕开一片乌云。那处暗礁的布防图,还是景冥去年伏在她肩头,用朱笔一点一点描出来的。 昀佑隐隐感觉到景冥的反常——她对苏瑾的恩宠太像精心雕琢的假象:帝王之爱,应当是给一个人海东青的羽翼,比如持令治水的萧商、朝堂砥柱的风轻,那些真正被女帝眷顾的星辰,从来都是翱翔在万里云天,又怎会像苏瑾这样,被养在金丝笼里赏玩明珠? 记得景冥说过,要让猎隼俯冲,必先抛起诱饵。 昀佑望着窗外飘着落尽叶子的枯枝,忽然低笑出声。苏家这株看似攀上九霄的凌霄花,根系早已缠绕在帝王布下的绞架上。而她便是悬在枝头最艳丽的朱果,活饵尚有挣扎之力,死饵方能令猎手卸下所有的防备之心。 第25章 而且自景冥开始冷落她,这碗由太医院特配的续骨汤便再没换过方子,定期过来“查看”她“死没死”的太医也没再出现过,为的,怕也是这个——可是景冥不该如此费心的,难道她不懂,想要自己的命,明明只需一句话,她自会捧着心送到她剑下,或是含笑痛饮带着鸩毒的鹰嘴梅。 昀佑接过药碗,吩咐老仆:“药太苦了,去帮我找些填口的东西。”趁仆从离开,昀佑走向窗边盆栽,褐色的药汁被慢慢渗进君子兰根部,君子兰颤动如泣。 更漏声催落初冬雨,昀佑解开上衣查看肩胛伤势。铜镜里,后背上那些曾被景冥吻过的箭疤周围,新裂开的血痕四散蔓延。她今早开始“伤愈”后的第一次“晨练”,还有意加重招式,让原本快要愈合的肩胛隐裂再度崩开。此刻轻轻一碰,钻心的疼痛便顺着背脊爬满全身,痛楚反倒让她露出释然的笑——自己这颗“最有价值”的“诱饵”,要引诱苏家将全部的底牌亮出来。只是,这“诱饵”是她,景冥一定很为难吧。 昀佑笑着抚上残月匕:“陛下,臣说过,不管你想对臣做什么,都不必为难。” 昀佑从立意自戕开始,便一天天糟蹋起自己的身体——她不能死的太快,太快会留下疑点,她不能给后世史书任何机会,用她的死去诟病景冥。从入夜的一灯如豆到天光爬上窗棂,昀佑熬了多少夜,终于搁下狼毫。案头《东海志》的手稿已堆了三尺高,其中暗藏的七星岛布防暗码,足够容国水师再守百年。她伸手去够茶盏,肺腑突然被一阵剧痛攫住。 冬来得悄无声息,昀佑倚在窗边看檐灯将灰黄的冻土染成血色。守卫送来的晚膳原封不动地摆在案上,其中有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她舀起一勺送入口中,突然呛得弓起身子,殷红的血滴在雪白米汤里,像极了怒放的鹰嘴梅。 “陛下,很快就不必为难了……”昀佑擦着嘴角轻笑,指尖划过案头未干的墨迹。那是她刚补完的《东海志》最后一章,朱砂标注的暗流走向里,藏着只有景冥才懂的暗语:“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景冥与风轻的计划已接近尾声,昀佑窗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昀佑迅速将染血的帕子塞进袖中。当值守卫慌张来报:“昀帅!陛下突然中毒,太医无计可施!”昀佑刚刚拿起的瓷勺“当啷”坠地,碎成几瓣。她望着皇宫方向,忽然剧烈咳嗽起来,鲜血顺着指缝滴在《东海志》封面上,将“昀”字染得愈发鲜艳。 ———————— 星辉漫天,昀佑咬着毛巾堵住喉间咳喘,残月匕在腕间划开三道血口,两碗血水映出她青灰的面容。她点开火折子,用玄元门秘法,将两碗血和着草木灰制成解毒的药引,并一块浸透鲜血的棉布递给守卫,声音嘶哑得仿佛砂纸磨过青砖,“东市胭脂铺前的青石砖缝,烦请兄弟,在明日早朝之前,‘无意间’掉落此物。” 每日上朝必经此地的风轻弯腰拾起这团暗藏玄机的织物,指尖触到内衬熟悉的针脚——这是昀佑衣袍的里衬,用密语绣着“九死无悔”。文官攥着血布和药引在雪中僵立,突然掀翻街边卖炭翁的推车,趁着人群骚乱闪入暗巷,秘密进宫。 “陛下,臣与昀帅接头了。”他迎着景冥森冷的目光向前半步,“三日前臣查验户部账册,发现苏炳仁私购的硝石量足够炸平半座皇城。而苏瑾宫中,床榻之下藏着某件东西。” 景冥的手震得茶盏中浮现涟漪:“风相是要朕相信,苏家谋逆的证据‘全部’藏在苏瑾榻下?”她忽然轻笑,“还是说,你与昀佑串通好了,要逼朕收网?” “臣只向陛下确定三件事。”风轻不退反进,官袍下摆扫过满地檀香灰,“其一,苏瑾从帅府撤走了所有御医,是否陛下授意?其二,户部上月突然停止供应帅府伤药,陛下是否知情?其三——”他猛然掀开棉布,露出昀佑用血画就的七星岛布防图,“陛下可知,您最珍视的海防机密,此刻正在苏炳仁书房暗格里?” 更漏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 “你说的什么意思?”女帝的声音冷的像冰——风轻所说这三件事,没有一件在她的掌控范围内。暗卫分明禀报苏家眼线已混入巡防营,她等着苏家打完所有的牌,将匕首刺向自己,难道……棋局早已偏离,他们还是将矛头指向了早已失权禁足的昀佑? 风轻突然跪地重重叩首:“昀帅深知圣旨不可违,所以这些,都是昀帅‘送给’看守她的兵士,而这个兵士‘无意中’掉落在长街,又被臣捡到的。”风轻声音发颤。 景冥抚摸着信帛的边角……这昀豹子……军中收拾兵痞的伎俩还在用……可是,如果风轻说的是真的,那么昀佑,必会将性命化作棋局中最艳丽的弃子,而她本用作保护昀佑的锁链,也将在苏瑾的琴声里缠上昀佑的咽喉。 风轻见景冥脸色越来越惨白,继续说道:“臣的人昨日潜入苏府,在书房暗格找到这个——”半枚染血的假兵符,跟“景然书童”拿给太子景昀昭的那个一模一样,“而且,昨天有人向帅府通风报信,昀帅得知‘陛下中毒,无药可医’,今天臣便收到了血书和此物。”风轻拿出昀佑用血做的药引。景冥记得那个味道,当日北境,就是这个味道,顺着昀佑的脉管流入自己喉中,解了铁蒺藜的毒。“陛下,这副药引需多少药人血,而昀帅受过百杖又缺少医药的身体,能否吃得消?” 景冥望着风轻手中浸透暗红血渍的棉布——太医院断供的续骨汤,苏瑾宫中昼夜不歇的琴音,此刻都化作淬毒的银针,根根钉进帝王心脉——原来那人在冷雨敲窗的帅府里,竟将这份疏离当作诛心的饵料,独自咽下所有剜心剔肺的猜疑。 局势明了——苏炳仁算准了弑君之谋牵连九族,却看透景冥与护国元帅之间淬火的利刃最易反噬持剑人。只要用帝王的冷落作刃,剐去昀佑最后一丝生念,这柄曾劈开北境风雪的长剑便会自折锋芒,连带着执剑者的半条魂魄都会湮灭在血色里。 到那时,景冥“重病驾崩”岂不比“苏家弑君”更容易?太子尚且年轻,景冥死后太子登基,萧商只一心治水,而苏家有苏瑾在后宫,便能名正言顺的代太子监国。 所以,户部苏炳仁要杀的,从始至终都是昀佑,他要斩断横亘在景氏皇权前的最后一道星轨,而且出乎意料的简单——只需女帝一个疏离的眼神,手握天下兵权、轻易便能让江山易主的护国元帅,便能会不犹豫的动手剖出自己的心。 殿外忽起喧哗,暗卫浑身是血跌进殿内:“禀陛下!苏家死士围攻帅府,昀帅她……”话音未落,景冥广袖飞振,已是夺门而出——她看清棉布边缘的暗纹,那是昀佑用血画的流泪的玄鸟,正是她们年少时约定的“死局”信号。 “传朕口谕!”景冥的担忧达到了顶点,她抓起佩剑转身冲了出去,“巡防营即刻包围帅府,不惜一切代价保护昀佑!” 二十年光阴将软肋锻成的铠甲,此刻正被人当作刺穿心脉的楔子。 第26章 雪越下越大,风雪呼啸的深夜,冷寂的帅府内烛火摇曳。府外刀剑相击的声响、箭矢破空的锐啸,全被厚重的雪幕隔绝在外。殿内烛火将昀佑伏案的影子投在窗纱上,单薄得仿佛能被夜风穿透。 夜幕逐渐归于平静,苏家死士的尸体被巡防营清理完毕,景冥踏着染血的石阶走进内室,看见昀佑正伏在案上昏睡,苍白的面容在灯下几乎透明。 “哐当!” 案几翻倒,带落了伏在上面的人。后腰撞上冰冷的地砖,痛楚让昀佑清醒了过来。她眯着眼望向逆着月光的高大身影,景冥玄色大氅上的蟠龙金纹在摇曳的烛火中狰狞欲出,如同噬魂阵里那些撕咬过来的怨灵。 “你……”昀佑撑着桌腿想站起来,却咳出一口鲜血。她仰头望向明灭的烛火在那清雅到雌雄莫辨的面孔上跳动,簪发的墨玉金冠流动着星辰——太像了……连腰间玉佩磕碰金镶玉带的声响都分毫不差…… “冒充君王……”昀佑突然低笑起来,“苏炳仁养的死士……连陛下皱眉时……额角的青筋都能仿得这般像么?”她爬起身,靠在墙上勉强支撑着,“可惜……你们算错了一件事……陛下,绝不会亲手伤我。” “你现在知道‘陛下’绝不会伤你,”景冥冷笑,“那么,你将自己折腾成这幅鬼样子是为什么?让‘陛下’同你一起死?” “我不追究你用了什么下作手段冒充陛下。”旧伤正随着心跳起伏,像在嘲笑昀佑荒唐的清醒:“要杀便杀……何必煞费苦心演这戏码来恶心我。” “所以,你真的以为,朕将你困在这里,还留着这些腌臜东西,是为了有一天捏死你钓鱼?”景冥抓起一张泛黄的奏折撕成碎片,“昀佑通敌”四个字七零八落,“永昌初年,你重建狼骨峡,在冷风里冻了十五天,朕重罚了所有在奏章里写你‘拥兵自重’的鼠辈。”景冥一步一步走过来,“永昌九年,你带兵护着风轻远渡东海,朕将三个说你私通泗国主将的渣滓斩首示众!” 第26章 昀佑怔怔望着纸屑中熟悉的字迹和眼前暴怒的人,这语气,分明是景冥啊……头好痛……可是苏家尚未伏诛,景冥怎会抛下布局数月的网,亲临她这个“罪臣”的囚牢?这怎么可能? “我……不知……”昀佑的情绪没有丝毫波澜,只是艰难的靠在墙上,身后的血迹已成了暗红色。景冥跪地俯下身来,昀佑曾经结实强健的身体,如今瘦得像一把髑髅,眼里全是让人绝望的悲凉。 “你当然不知!”景冥突然扯开衣襟,三道横贯锁骨的剑疤狰狞毕现,“父皇丧期刚过第二天,百宫逼朕削你兵权,朕在太庙前自刺三剑!”她拽过昀佑的手按在疤痕上,“每道伤都在提醒朕——若护不住这把最锋利的剑,要这江山何用,又如何护得住这江山!” 昀佑的视线被水雾模糊,喉间腥甜翻涌。她终于看清景冥眼底密布的血丝,那是连续不眠不休批阅奏折的痕迹;注意到对方身上每一道伤疤,那里有自己抚摸过无数次的细节。所有伪装可以仿制容貌、声音甚至记忆,却仿不出二十多年生死相托烙在骨血里的印记。 “臣……臣竟让陛下……”破碎的字句混着血沫溢出嘴角……昀佑指尖发抖。她记得那日八百里加急传来“陛下染疾”,却不知病榻上的人是在为她淌血——那么多次缠绵,她为什么没注意,她居然没注意!她信了景冥说刺客渣滓的说辞! “闭嘴!”景冥掐着她下巴抬起,“朕以为,朕与你之间,早已是铜墙铁壁般的默契——”她突然哽咽,“可你竟觉得......朕会想杀你?” 她抓着景冥的手按,泣血般的呜咽终于冲破桎梏:“这些伤……这些伤该在臣的身上啊!” 昀佑的素色绦带突然断裂,佩玉滚进碎瓷堆里——那是在军中时,景冥赠与昀佑的信物,上面刻着的“冥”已被摩挲得平了棱角。 “陛下小心……”昀佑仿佛被抢了本命,竟用手去扑,然而多日水米未尽的身体已经完全不听使唤,昀佑跌在瓷片堆里,脸和掌心瞬间被瓷片割得血肉模糊。 景冥抄起一个残片砸向墙壁,手掌肌肤划开一道裂缝,残片迸裂飞溅,有一粒正打在昀佑眼尾,划出一道渗着血丝痕迹。 “看看你现在像什么!”帝王的衣袖带起一阵风,“行啊昀佑,戴着丧玉,还学会自戕了——好个‘护国元帅’!”她抓起昀佑的衣领强迫她与自己面对面,“既然你那么想死,朕成全你。”景冥说完,一把将昀佑扔在墙角。腰间的佩剑寒光乍现,昀佑嗅到了熟悉的龙涎香。 利剑出鞘时带起的气流拂过脸颊,昀佑脸上浮现出一如既往的温柔的笑,释然闭上了眼睛,睫羽垂落如倦蝶敛翅——帝王执刃,是想都不敢想的最慈悲的终章,二十载相携的痕迹,都将在她心头刻成最后一道光…… 然而她没有等到剑锋冰冷的触感,疑惑的睁眼再看,惊恐的发现,景冥居然反握着剑,将剑尖对准了自己的心脏。 昀佑瞳孔骤缩:“陛下!”嘶吼破开喉咙。景冥眼底带着同样绝望的死寂,“朕这就剜出这颗心给你看,你死之前至少看看它,”昀佑从未听过景冥如此苍凉的声音,一字一句,都在扯断昀佑的神经的:“看看它,怎么为你疼了无数个日夜!”话音未落,狠厉的剑锋已破开景冥的肋骨,挑着烛影刺入血肉——快过烛泪坠地的刹那,快过昀佑凝滞的思绪。 “不要——!”终于,已经虚弱到随时可能停止呼吸的昀佑,不知哪儿来的力气,飞身上前,用血肉模糊的手死死扣住剑身,在剑锋擦着帝王心脏三寸的地方堪堪止住。 昀佑忽然读懂了景冥眼中翻涌的痛楚……原来,景冥身上的每道伤,都连着自己的血脉——那么之前她那么多次徘徊在生死边缘,景冥该是怎样的肝肠寸断?所有刻意忽视的细节在此刻串联成可怕的真相:每一次她以为的冷落疏远,都是帝王在暗处张开荆棘织就的护网,而那断了的医药,分明是苏家又一个挑拨离间。 第一次挑拨,景冥信了昀佑,在她的身上留下刻骨的烙印。 而这一次挑拨,昀佑却将疑影化作利刃,斩断自己的生路,深深伤害了景冥。 殷红的血珠顺着交叠的手腕滴落,在青砖地上汇成小小的血洼。景冥突然松开剑柄,染血的指尖抚上昀佑凹陷的面颊:“现在知道疼了?“她的声音陡然轻柔,却比方才的怒喝更令人心惊,“那你可知道了,朕为了你,五脏六腑都被碾碎重组过多少回?” 素来深思敏捷的护国元帅喉头滚动,竟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她终于明白,自己那些自以为是的牺牲,于景冥而言不过是另一种残忍的凌迟——这次,她真的错了,而她的错,险些用一把双刃剑,同时捅穿了两个灵魂,甚至将百废方兴的容国重新拖入地狱。 两人之间令人窒息的沉默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景冥瞳孔骤缩,几乎本能的将昀佑护在身边,听风辩位,猛然放出一只袖箭,躲在暗处的黑影自空中掉落。 刚要上前查看,又听见破空之声,来不及多想,景冥再次飞身拦在昀佑身前,紧接着,一支冷箭将景冥的胸膛刺了个对穿——疼痛激回了景冥作为帝王的冷静:“这次,苏家终于找对人了!” “景冥!!!”昀佑声音中带着从未有过的恐惧——她就在她身边,她怎么能让景冥涉险! 昀佑近乎粗暴的挣开景冥,残破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以掌风扫落三枚淬毒蒺藜,碎裂的骨节像钉子钉穿了身体——混账,帝王护卫关键时刻都死哪儿去了! 正当此时,暗巷深处突然传来骏马嘶鸣,原本景禹在秦王府翻查账册,突然门外小斯来报说帅府火光喊杀声冲天,景禹竟顶着暴雪策马横穿朱雀大街,生生将两刻路程缩至小半柱香。 就在刀剑声渐渐平息、昀佑准备松口气时,破空声却自梁上袭来。昀佑以身为盾拼尽力气又一次拥抱了景冥,没想到,景冥胸前插着箭簇,借力带着昀佑转了个身,将她护在身下。 景冥死死压住不断挣扎的昀佑,“这次,该换你来痛了。”说完,景冥闭上眼等着透骨钉穿进身体。然而却没有预料中的剧痛——昀佑突然瞥见景禹从廊柱后冲出,这位素来不懂武的亲王竟张开双臂,为昀佑和景冥挡下了这一击。 箭簇在景冥胸骨间颤动:“景禹!”剧痛撕扯着帝王被贯穿的肺叶,一边用染血的龙纹广袖袍服将昀佑裹成茧,一边喉间腥甜又喷溅在景禹逐渐惨白的面庞上。 “谁用你个不识武的来逞能!”景冥将昀佑蜷进臂弯,另一只手却死死攥住景禹冰凉的腕脉。弟弟口中溢出黑血,脖颈处青黑色纹路开始扩散。 “三姐……”景禹涣散的瞳孔聚起微光,试图勾起惯常的笑,“下辈子……不做皇家人……但想……见三姐……和……昀……” 景冥浑身骨骼都在发出悲鸣。她将昀佑的脸埋进自己未受伤的颈窝,握着景禹渐渐失温的手——这个自幼跟在她身后讨糖吃的弟弟,这个说要替她种满宫墙鹰嘴梅的傻子,此刻正撕扯着她本已割裂成两半的心魂。 昀佑减弱的鼻息,景禹逐渐迟缓的脉搏,两具残破身躯的重量压得她寸寸佝偻,最终轰然倒在满地血冰之上,仍固执地用身躯为两人筑起最后一道屏障。 外面,几乎同时赶来的风轻也带着府兵第二度包围帅府,嘱咐府兵统领:“留个活口,要会喘气的。” 三百兵士如黑潮般涌入院落,刀光剑影中刻意留出的缺口处,一名刺客踉跄逃向暗巷,府兵统领带着三十精锐悄然尾随其后。 苏府朱门被破开的巨响惊醒京城暗夜,统领踩着户部尚书苏炳仁瘫软的脊梁跨入门槛,暗格中,账册、淬毒的暗器堆满了整个密室,其中竟混着若干假兵符——这苏家,是做了多少备用的假货,是以为他们这些当兵的都没眼睛? “苏大人好手段,”统领用绢帕包起其中一个,瞥向庭院里捆成粽子的戏班伶人,那些“优伶”指尖的老茧,分明是常年握弩留下的。 “刺杀圣上人赃并获,统统拿下!” 至此,从景冥登基作乱至今的苏府,打完了六部到御史中丞的全部底牌。 帅府内血腥气浓得令人睁不开眼。风轻遣人找来了宫外休职的太医。景冥的贯穿伤因为避开了要害反倒不碍事,但景禹和昀佑命悬一线。 第27章 风轻眼见景禹垂落的手掌,猛然想起三日前昀佑拿给自己的东西——那些浸透棉布的血,昀佑的血…… “陛下!”文官顾不得礼仪,掰开景禹紧咬的牙关,“拿昀帅给的药!”景冥反应过来,掏出药丸塞入的在弟弟下颌,“咽下去!这是昀佑用命换的!” 月光透过窗棂描摹着榻上昀佑凹陷的面容,那些为制解药放出的血,此刻正化作景禹喉间微弱的起伏。 然而昀佑气息就要断了。 “太医!快想办法!”景冥嘶哑的吼声穿透殿墙。太医令的银针在昀佑心口颤出残影,十七处大穴扎满却唤不醒半分生机。 第27章 风轻默然退至廊下,听着殿内时而咆哮时而哽咽的声响。他摸出袖中染血的七星岛布防图——这是从苏府暗格搜出的,上面昀佑的字迹与泪痕交错成谜。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景禹的脉搏终于平稳,而昀佑的呼吸却淡得似要随风散去,太医令的银针在昀佑心口攒成绝望的弧度。 “禀陛下,昀帅三焦闭塞,若不用‘岐黄度气术’……只怕撑不过三更……”老御医匍匐在地,额头紧贴地面,“可昀帅为女子……臣等……” “都滚出去。”景冥颤抖,太医瞬间明白了帝王的用意,慌忙撤出殿外,给景冥和昀佑留下独处的空间。 当最后一名太医退出殿门,景冥已解开昀佑染血的襟口,指尖触到对方嶙峋的锁骨。昀佑已轻如一片枯叶,景冥将她的上半身垫高,拇指抵住她下颚轻轻掰开。刺目的日光漏进泛青的唇齿间,映出喉头凝结的血块,她突然俯身含住那冰冷的唇,舌尖顶开紧闭的牙关,将混着龙涎香的温热气息缓缓渡入。 血腥气在唇齿间弥漫,景冥尝到昀佑喉间锈苦的药味。 “咳!” 昀佑的胸膛忽然剧烈震颤,暗红的血沫呛进景冥口中。帝王慌忙托起她后颈,用袖角擦拭不断涌出的血渍,却发现那血里竟混着细小的碎碴——这是五脏衰竭的征兆。 “给朕醒过来!“景冥发狠般咬破舌尖,混着帝王血的生气再度进入昀佑肺腑。她曾听说,真龙之血可续命三刻。温热的血顺着交缠的唇滑落,在昀佑苍白的肌肤上蜿蜒。 殿外突然传来瓷盘坠地的脆响。风轻捧着药罐僵在门槛处,烈阳的光将纠缠的身影投在帅府墙上,恍若双凰交颈的壁画活了。文官默默退至廊柱后,将闻声而来的卫兵尽数拦下。 “第一百二十八息……”景冥数着气,掌心贴在昀佑心口。直到怀中的躯体忽然轻动,气若游丝的声音擦过帝王耳畔: “阿冥……别信他们……” 哽咽淹没在突如其来的咳嗽里,风轻才捧着药盏入内,只见素来高大威严的女帝蜷缩在榻边,怀中紧搂着已经恢复呼吸与心跳的昀佑,泪光与染血的银针碎成星河。 —————————— 五天过去,无数奇珍异草熬成汤药,换来昀佑意识复苏,当第七根金针自百会穴拔出时,昀佑于蚀骨剧痛中挣开眼帘,正撞进景冥猩红的眸子里。景冥的手指掐进她肩头:“阎王殿的茶,当真比朕的鹰嘴梅更入昀帅尊口?” 昀佑的五脏似揉成一团——三日前景冥俯身为她渡气时喉间的锈苦、苏瑾宫室内飘出的鹰嘴梅冷香、风轻袖中染血的布防图纹路……连日的回忆涌入脑海比入体的银针还要痛,却瞬间化解了所有撕裂心胸的死意与不安。昀佑的手指陷进景冥臂膀的旧伤里,仿佛要将骨髓深处的愧怮尽数挤出:“景冥,对不起,我竟……咳……”又一腔血从昀佑口中涌出来,“原谅我……” “是朕不好……”景冥伸手轻轻擦去昀佑嘴角的血迹,声音颤抖:“明知道我们的命都拴住彼此身上,却还放任你孤身一人……” “你这个傻豹子!”景冥突然俯身咬住她的唇,“我们早已立誓‘生死同衾’,你为什么,总想抛下朕……” 景冥所有怒火化作酸楚,将失而复得的人紧紧抱在怀中。交织的血泪在晨光中越发晶莹,安抚着两颗被悔意刺得千疮百孔的心。 窗外映出风轻帘外的身影。 “风轻,进来!”景冥站起身,“封锁消息,带巡防营围苏府,收网!” —————————— 苏瑾独坐铜镜前,指尖把玩着景冥赏赐的紫玉簪,镜中映出他温润如玉的面庞。 小时候,父亲带着他去参加宫宴,曾指着御座上争吵的皇子们对他耳语:“看,这就是为我们苏家下金蛋的鸡。”好多年,他都没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直到永兴四十二年,父亲苏炳仁突然在书房掀翻茶案,朝报被烛火燎出焦痕:“陛下当真是老糊涂,竟要将天下交到一女流手中。”苏炳仁咬牙切齿,“景冥若坐上龙椅,苏家吞的粮、盐、铁,哪一笔能活过三司会审!” 是了,苏家早在前太子与四皇子夺嫡时便暗中抽成军饷,假借“修缮河道”之名掏空数座粮仓。景泰不过是个草包,只需几句“殿下乃真龙血脉”的奉承,便能哄得他主动联络北狄,将容国朝堂搅得更加浑浊。 后来景冥登基,父亲抚着假兵符冷笑:“女子称帝,最怕什么?怕枕边人功高震主,更怕史书说她色令智昏!”于是徐淮“北狄血脉”证词、沧澜堤坝掺沙的青条石、西陵粮仓的假账目、以及自己偷听来的舆图秘密、从帅府得来的七星岛布防……一桶桶脏水终于在帝帅之间腐蚀出了裂隙。 苏瑾闭了闭眼。那日父亲露出久违的笑:“景冥亲自绘的舆图,昀佑珍若双目——你说,若这图出现在他人手里,陛下会信谁?”他至今记得父亲笑意带着的癫狂,“双凰离心,便是苏家得势之时!” 父亲总说苏家能在景奕、景泰、景然三头恶虎间稳坐钓鱼台,靠的就是这“浑水摸鱼”四字。如今景冥的朝堂被风轻压得清可见底,苏家这条食腐而生的鱼如何活命?好在景冥多疑,昀佑刚烈,两人注定分崩离析。可为何……陛下每次踏入这宫门时,衣襟又都沾着鹰嘴梅香? 晚间,景冥再次来到苏瑾宫中。 “陛下今日有空?”苏瑾依旧温润如玉,为景冥奉茶。 景冥没接。 “苏卿,这些时日,朕没来看你,你辛苦了。” 苏瑾浅笑:“臣惶恐,陛下日理万机,后宫之事自有萧商大人裁断,臣何来辛苦之说。” 景冥在屋里信步而行,指尖抚过案上《山河图》的卷轴:“苏卿近日,常读兵书?” “臣闲来……” “永昌元年的江淮水患,”帝王突然截断话头,“工部报称修筑堤坝三百里,实际不足半数。”景冥手指叩在卷轴某处,“恰巧在苏家别院附近,堤坝倒是修得格外牢固。” 苏瑾喉结微动。他想起父亲那夜醉醺醺的笑:“堤坝溃了,也淹不到咱们的粮仓。”那笑声如今化作毒蛇,正顺着脊背往上爬。 景冥从怀中掏出一幅画,摩挲着画中昀佑佩剑的纹样——剑穗上的白玉坠,正是她去年生辰所赠。 “苏卿画技精进不少。”帝王轻笑,画纸在烛火上卷曲焦黑,“之前连昀帅甲胄的裂痕都分毫不差——那是某次抵御别国来犯时留下的。” “臣……” “你父亲昨夜在诏狱招了。”景冥看着苏瑾,“包括他挑唆流民、伪造证据,让你偷窥朕与昀佑……以及……行刺君王。” 更漏声里,苏瑾望着雕花梁柱。那年春雨绵绵,父亲将送他入宫的请奏递至中书省,换来“准”字摔在他脸上:“若是让昀佑那不知廉耻的野女踩在苏家头上,你便是苏家最大的不孝子!”铜炉熏香袅袅,恍惚化作昀佑凯旋时漫天的捷报。 “苏瑾,若不是为了将余毒连根拔尽,你以为朕会忍你们苏家忍了二十几年?” 是了,父亲应该也已看清棋局全貌——从景冥纵容苏家克扣灾粮开始,到默许苏家往昀佑身边安插眼线,都成了女帝织就的罗网经纬。而父亲最得意的“双凰离心计”,不过是女帝为诱他现形抛出的饵。 苏瑾忽然痴笑,“陛下可知......臣第一次见您,您与昀帅并辔而来,”他缓缓走到书案旁,“你们的马鞭都缠在一处……随后,臣在王帐外听到一室旖旎。” 景冥瞳孔微动。 “我恨苏家,父亲明明知道送我入宫就是送我去死,却还是眼也不眨的将我推进深渊。”苏瑾从案上取下一本画册,每一页都画着景冥与昀佑的点滴,“也恨你们,你们彼此之间明明已容不下任何人,却信手将他人牵连入局。可是,最该恨的……”苏瑾温润的面孔依旧,神情却碎得破败不堪,“是明知父亲龌龊,却仍想替他收拾烂摊子的……我自己……” 暗卫从地砖下起出描金木匣。匣中除了伪造的信函,还有半枚虎符——与这些年所有私铸伪造的一模一样。景冥抚过虎符上的“昀”字刻痕,将它投入熔炉。 —————— 真相大白的诏书传遍朝野,苏瑾被打入天牢,这位曾以温润著称的苏姓男妃对景冥癫笑:“陛下可知,您与昀帅,或秉烛密谈,或颠倒云雨时,臣就在屏风后记着?” 景冥问罪苏瑾本家,将户部一干人等连同二十几年的罪证一并交于大理寺——自此,景冥的朝堂,至少可以清明数十年。 昀佑苍白着脸,望着帝王的背影,突然又一次咳嗽,帕子上绽开暗红血梅。景冥广袖下的手指蜷了又展:“太医!” “臣无碍。”昀佑将血帕攥进掌心,“倒是巡防营建制,臣已有章程。”她展开图纸,指尖划过宫墙秘道:“三百死士分三班,御林军需通晓五行遁甲……” 第28章 “你当自己是铁打的?”景冥夺过舆图,触到她冰凉的指尖时猛然僵住。冕珠垂帘后,帝王眼底泛起血丝:“从今日起,巡防营交由风轻督办。” 风轻适时呈上名册:“臣择了七十二人,皆是孤儿出身。”他指尖点在一个名字上,“这孩子能闭气半柱香,最善潜行。” 昀佑望着烛泪蜿蜒,忽然轻笑:“陛下可要验看他们的身手?” “准。” 三声击掌,十二道黑影自梁上翻落。为首的少年卸下面甲,赫然是景冥与昀佑出巡时,田边那个捧着旱稻穗的农家子。 “好个昀帅!”景冥抚掌大笑,“连朕的暗卫都被你换了血。” 昀佑饮尽杯中的鹰嘴梅:“能放一男妃瞒天过海的暗卫,留着过年?” “报——!” 禁军统领疾步进殿,“户部尚书苏炳仁,在狱中……自尽了。” 第28章 暗牢的霉味混着血腥气翻涌,萧商立在阴影处将此消息带给了苏瑾。 苏瑾望着萧商的佩剑——那是大婚时景冥所赠,“皇夫大人的剑鞘有怨气,”苏瑾嘶哑的笑混上了铁链撞击声,“苏某也知道,帝王榻上,鹰嘴梅的味道不好闻吧?” “苏家嫡子,眼里果真就只有这么点事。”萧商的眼中几乎带了同情,“苏瑾,你是不是觉得谁都很在意男女情爱?” “女子为帝,私通女将。”苏瑾的诅咒在石壁间回荡,染血的指尖指向虚空,“这对悖逆人伦的……” 寒光乍破。 萧商的剑锋贯穿苏瑾咽喉,血珠溅上他的锦袍。他垂眸看着濒死的男妃,声音清冷如檐下冰棱:“西陵大旱,昀帅受百杖,护流民;江北闹蝗,昀帅散尽私财购粮赈灾。”剑深一寸,剑刃缓缓转动,“北狄、南野战乱,昀帅以身入局,九死一生换得四海升平——” 苏瑾瞳孔涣散,喉间发出咯咯声响。 “萧某不爱陛下。”萧商突然抽剑,苏瑾的血在空中划出弧线,一句话直白得如同剑光,“但萧某敬她十五岁孤身赴北狄和谈,佩剑抵在狄王喉头换回三州,沙场十年后又为容国熬尽半生心血。”他掏出一方素帕擦拭剑身,“而你苏家,不过是蛀空梁柱的腐虫,怎配谈论日月星辰。” 萧商抬头,眸中映着跳动的火把。 他被选做皇夫的时候就曾对景冥说:“臣知陛下与昀帅有刻骨铭心之情,愿做陛下最趁手的棋子。” 大婚之夜,萧商与景冥接过合卺酒,杯中映着两人互敬到疏离的眉眼。 “萧家不求帝王之爱,只要史书上的‘帝后和睦’与萧家的世代忠名。”萧商对景冥微笑,微笑中满是俯仰天地的豁达——人生于世,“情”字太小,装不下他萧商的心。 更漏声穿透石壁,萧商走出天牢,去找了景冥:“北疆新贡的雪狐裘已送至昀帅府,臣对外称是陛下所赐。”他眼底掠过一丝狡黠,“毕竟‘帝后和睦’,总要有些明证。” 残烛爆开最后一朵灯花,萧商消失在夜幕里。景冥望着石壁上那道修长的剪影,默想他大婚时的祝词: “愿陛下与山河同寿,愿容国与日月同辉。” 没有百年好合,没有琴瑟和鸣。这才是萧商,最清醒的执棋人。 —————— 昀佑经过细心调养,慢慢康复如初,开始着手未完成的海防。景冥的玄色帝服逶迤及地,看着案上密报:“泗国流兵在七星岛附近出没,倒像是嗅着血腥的鬣狗。” “陛下该让四公主练练手了。”昀佑的朱砂笔尖在舆图上勾出暗流走向,腕间淡去的勒痕被夕照镀上一层金边。景冥忽然按住她执笔的手,指尖摩挲着那道疤痕调笑:“怎么?舍得让你的明珠去喂鲨鱼了?” “陛下未免也太小瞧四公主。便是真遇见鲨鱼,也只有被昀岄捉了来给陛下作羹的份儿。” 暖阁外忽起喧哗,景昀岄拎着湿漉漉的裙裾冲进来,发间还缠着几根海藻:“母皇!昀姨!我在礁石群发现个东西!”少女拎着泗军的半片残甲跑了进来。, 景冥忽然轻笑:“传旨,三日后东海大阅。”然后郑重对着景昀岄,“景昀岄,你去安排。” 景昀岄一愣,转而是抑制不住的兴奋与骄傲:“儿臣遵旨!” 景昀岄领旨而去,景冥转身为昀佑系紧松开的氅衣系带,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对方颈间箭疤,“该让那些宵小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海上城墙。” 咸腥海风掠过龙牙湾时,景昀岄正立在“破浪”舰首调试连弩。少女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船影,一年前那个血色黎明中,她还是蜷缩在太庙暗格里的小女子,瑟缩在萧商背后听着苏家死士的脚步声碾过头顶地砖。如今她统领东海,掌心握着昀佑手把手教她组装的陨铁机括。 “东南方三海里,蜃楼船三艘。”瞭望塔传来预警。景昀岄扣动机关,七十二面墨帆应声而落,舰首龙牙弩缓缓张开。她摸出昀佑赠的骨笛,三短两长的哨音刺破暮色——正是吹出昀佑与景冥约定的暗号。 暗潮在海底涌动,蛰伏的水师如巨兽苏醒。当第一支燃火的箭照亮海面,景昀岄看清了敌舰上飘扬的狼头旗——那是北狄残部与泗国余孽勾结成的流兵。少女忽然笑了,这场景与昀姨昨夜推演的沙盘分毫不差。 景昀岄冷静的计算着射程,待到敌船进了攻击范围,一声令下,五十架火龙炮齐发的轰鸣震得海浪倒卷,燃烧的铁蒺藜在空中织成火网。景昀岄却蹙起眉头——敌舰在烈焰中纹丝不动,船身泛着诡异的幽蓝。她在昀佑的《东海志》中看过,是北海玄冰。景昀岄反手抽出信号旗:“换毒弩!南风三刻!” 淬着赤链蛇毒的箭雨泼向敌舰,昀佑立在观战台上远望。景冥的玄色披风裹住她单薄的肩:“你倒是沉得住气。” “公主在珊瑚礁布了三百□□。”昀佑抬手遥指东南,“该起了。” 果然,海面突然炸开数十丈高的水柱,荧光珊瑚的碎屑混着敌舰残骸漫天飞溅。景冥望着在火光中从容指挥的景昀岄,将将昀佑冰凉的手握在手中:“当年你说要建海上城墙,朕只当是痴话。”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昀佑偏头贴上景冥肩头:“陛下的那一句话,臣倒是当真了。” “什么?” “陛下说,说若守不住东海,就让浪涛把我们卷去做同命鲛人。” 凯旋的号角声响彻云霄时,景昀岄捧着敌将首级跃下舰船:“母皇,昀姨,我做到了!” 景冥笑着,令近侍宣读了早已准备好的圣旨,景昀岄成了容国新一代护国公主。景昀岄接下圣旨的时候,昀佑望见景昀岄眸中映出当年护国公主的锋芒——如同她与景冥初遇时燃烧的星火,此刻又将在东海写新的传奇。 夜晚,景昀岄抱着《东海志》蜷在窗边熟睡,景冥将昀佑裹进自己的玄色大氅。帝王望着海天相接处泛起的鱼肚白,忽然咬住怀中人的耳垂:“等开春,朕带你去北邙山挖野菜。“ 昀佑的唇弯起弧度,“那还得去断龙坡,那里的蒲公英和马齿苋最是好吃。”昀佑声音轻柔,景冥将手轻轻抚在她的腕脉上,感受着蓬勃的生命力,将唇印在昀佑的额头上,龙纹广袖遮住渐亮的天光。 此刻的晨辉,像他们无数次在帅府房顶看见的朝阳。 ———————— 沧澜江入海口的风裹挟着咸腥水汽拂过观潮台,景冥再次来到东海,望着江面上穿梭如织的商船轻笑:“萧商这老狐狸,倒是把治水的本事用在敛财上了。”昀佑执笔在河道图上勾出新港的位置,发间银簪垂落的流苏扫过景冥手背:“陛下当年许他‘沧澜水君’的封号时,就该料到今日。” 江风忽起,昀佑的腕骨有些发颤,墨迹在“入海口”三字上晕开涟漪。景冥顺势握住她执笔的手,龙纹广袖掩住交叠的指尖:“前日景禹来信,说新造的'破浪'能在浪高十丈时纹丝不动,央着朕带你去试船。” “五王爷愈发精进了。”昀佑就着帝王的手添完最后一笔暗礁标记,忽然听见阶梯处传来玉石相击的脆响。太子景昀昭捧着卷宗拾级而上,玄色常服上绣着的银龙在日光下若隐若现:“母皇,昀姨,儿臣将新税制的试行结果带来了。” 景冥挑眉看着长子熟练地展开丈余长的绢帛,密密麻麻的朱批间偶见几处青涩笔迹——那是景昀晞添注的农桑改良策。当看到“商税十取其三,渔税逢五减一”时,昀佑忽然轻笑:“晞儿这手字,倒比去年工整许多。” “二弟如今整日泡在司农寺,前日还闹着要去南疆引种什么‘百日熟’。”景昀昭袖中忽然滑出个竹编蛐蛐笼,赧然道:“这是三弟塞给我的,非让我跟母皇和昀姨说要在沧澜江底铺什么‘琉璃水道’……” 话音未落,观潮台下传来少年音:“大哥又编排我!”三皇子景昀暄攀着栏杆翻身跃上,腰间缠着的金丝软尺叮当作响。他献宝似的展开羊皮卷,荧光墨绘就的水道图在日光下泛起幽蓝:“昀姨你看!若是用淬火琉璃铺就观景廊道,既能护堤又不碍航运……” 第29章 景冥忽然屈指弹在幼子额间:“国库的银子不是给你玩琉璃的。”帝王转身时唇角却噙着笑,顺手将昀佑微凉的手揣进自己袖中暖着,“有本事跟你父后萧商要钱去。” “儿臣早算过了!”景昀暄眼睛倏地亮起,“沧澜江每日过路商船三千艘,每船收十文‘观税’,三年便可回本!” 昀佑笑着揉乱少年束得齐整的发冠:“像你父后,账算得厉害。” 江面忽传来浑厚号角声。众人凭栏望去,只见五艘玄色巨舰破浪而来,船首镶嵌的青铜龙首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景禹立在主舰甲板挥手,身侧抱着图纸的景芝岚兴奋得险些坠下船舷。 “来得正好。”景冥忽然揽住昀佑腰身,在众人惊呼声中纵身跃下观潮台。江风卷起帝王玄色披风,恍若展翼玄鸟。二人稳稳落在“破浪”舰,景禹捧着罗盘迎上来:“皇姐且看,这新式龙骨能抗八级海风……” 景冥指尖抚过泛着金属光泽的船舷,忽然屈指轻叩三下。暗格应声弹开,露出内嵌的连环弩机:“芝岚在弩箭槽加了倒刺?”她转头看向满脸通红的义子。 “陛下明鉴!是借鉴了南疆捕兽夹的机括。”景芝岚红着脸回答。 江心忽起骚动,十艘挂着七彩帆的商船呈雁阵驶来。萧商立在为首的楼船顶层,孔雀翎大氅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陛下万安!臣等新造了五十艘货船,特来请昀帅赐名!” 景冥挑眉看向身侧人:“爱卿以为如何?“昀佑望着桅杆上翻飞的玄鸟旗,忽然想起那年景冥背着她杀出重围时,沾血的战旗拂过脸颊的触感:“便叫'同归'罢。” 江风骤然静默,旋即被此起彼伏的叫好声冲破。景昀昭带着弟妹们登上商船,太子执朱笔题写船名,二皇子研究被浪卷上来的海草,三皇子忙着记录货舱改良方案,景芝岚已然缠着工匠讨论琉璃水道的照明问题。景禹指挥着水手升起新帆,萧商默默将袖中玉珏按在心口,那里刻着多年前景冥与昀佑春猎时偷画的并辔图。 暮色染红江面时,昀佑倚在“破浪”舰桥闭目养神。景冥将温好的药盏塞进她掌心,忽然发觉对方腕间纱布渗出淡淡血色。“又偷拆绷带?”帝王咬牙捏住昀佑鼻尖,却在对方吃痛睁眼时吻上轻颤的眼睫。 “陛下……” “叫阿冥。” “阿冥……”昀佑叹息般呢喃,“沧澜江入夜后会有荧光水母.……” “知道,让崽子们看去。”景冥扯过玄色披风将两人裹成茧,“你欠朕二十七年同衾共枕,今夜开始还。” 第29章 早春的风裹着梅香漫过九曲长廊,朱栏外的鹰嘴梅开得恣意,泼墨般的殷红坠在景冥玄色袍角。她虚倚阑干,奏报上的墨字在指尖洇开,目光却凝在演武场翻飞的银枪上——景昀岄旋身挑开景昀昭的攻势,枪风惊起花枝雀鸟,少年清亮的笑音碎在风里。 “陛下好雅兴。”昀佑踏着潮声而来,月白衣袂翻卷间银鳞微闪。羊皮舆图在石案上铺开时,咸涩的海风混入梅香,“泗国战舰在七星岛游三月有余,白浪玄鲛徽记都快锈进礁石里了。”昀佑屈指叩向海岸线,鬓角水珠坠在“临波城”三字上,洇出一圈暗痕。 景冥的指甲沿蜿蜒的海岸线刮过,在羊皮上留下细白的痕:“你的‘钉子’埋好了?” “四百暗桩已在泗国皇城盘根错节,专候泗军离了老窝。另有100人潜入粮行,随时准备断泗国粮草。”之后,昀佑指尖敲了敲地图上惠国的位置:“还有一事,臣今早收到的军报——泗国皇子带着二十艘楼船去过惠国海岸——那边暗礁如犬牙交错,泗国皇子何故偏要往死路上闯?”她忽然压低声音,“惠国虽小,却是扼住咱们东海北侧海岸线的咽喉。若是他们啃下这块硬骨头……” “咱们何不提前将硬骨头炼作盾甲?”萧商提着樱桃篮转出回廊,玛瑙般的红果衬得他袖口沧澜江纹愈发清润,“那年,臣为沧澜江修堤,遇见过一个惠国走卒,曾说过惠国国君对陛下的仰慕之意。”萧商捻起一颗樱桃递给景冥,“而且前惠王曾在容国太学读书,为半阙《安澜赋》与先皇彻夜争辩,与先皇算是半个同窗。” “此外,惠国连年海难,国库空虚,怕是早就撑不住了。”昀佑忽然望向景冥,“如今他国中子民食藻藓果腹,陛下若肯递过麦穗……” “不如直接让太子带支使团去。”景冥忽然说了句,指尖重重按在惠国都城“临波城”的标记上,“萧商说得对,泗国若想拿惠国当跳板,咱们就先把跳板变成城墙。” 几个人正聊着,太子景昀昭领着妹妹走来。 “惠国海岸线有处天然深水港,只要咱们的‘镇海舰’能驻进去,东海防线就能往前推三百里。”景昀岄的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景冥和昀佑。 帝王忽然轻笑:“准了。昀昭三日后启程,把芝岚研制的琉璃灯也带上十二盏,惠王最爱奇巧之物。”景冥笑着应声。 三日后,景昀昭的车驾碾过惠国贫瘠的盐碱土,十二盏淬火琉璃灯在烈日下流转七彩光晕。出乎意料,临波城的城门大敞肆开,惠国国君一袭暗红礼服,早已带着满朝文武迎候在城门口,身后是举着“祈愿安澜”木牌的百姓。 进入惠国皇宫正殿,宫宴已备,景昀昭拿出国书,详述了利害。 “容国要的,怕不止驻军权吧?”老迈的君主想起刚刚城外龟裂的农田,那里饿殍枕藉的惨状与容国使团光鲜的仪仗形成刺目对比。 “陛下可知泗国战船吃水几何?”景昀昭突然展开东海舆图,指尖划过标注暗流的朱砂线,“若泗军取道惠国海湾,三日便可切断贵国生路。”他示意随从抬进十口樟木箱,掀开时新麦香气扑面而来,“此乃容国百日熟麦种,耐旱抗虫,在盐碱地也能活,能使贵国百姓碗里能多一口粮。” 惠王浑浊的眼珠映着麦穗金光,忽然老泪纵横:“二十年前,臣曾见贵国女将冒着箭矢救一误闯边境的孩童。如今我惠国的子民,也不想再像无根浮萍般漂在海上了。”他颤巍巍取下传国玉玺,在盟约加盖的刹那,殿外传来百姓欢呼——容国粮车正源源不断驶入城门。 太子返程那日,惠国国君对景昀昭说道:“本君今日所为,虽是黎民之幸,却不知能不能为先祖所容。” “临行前母皇与昀帅说过,贵国若归附,不是因为容国的兵强马壮,而是因为贵国知道,容国可令贵国的百姓,在同一片海月下安眠。”景昀昭对老人微笑,“想必,贵国英灵也更愿看到灯火万家。” 消息传回容国的那夜,景冥与昀佑登上观星台。容国四境,无数火漆信如同流萤般飞来——那些曾在大国威慑下瑟瑟发抖的小国,竟也同惠国一起寻求容国庇护。“当年在沙岸画的防线,”昀佑指尖拂过舆图上星罗棋布的盟国印记,“如今长成了盘根古榕。” 景冥望着海上暗沉的云层,握紧昀佑生茧的手。浪涛声里,她们望见银河倾入沧海,化作万顷渔火,照亮归帆千重。 ———————— 暮色浸透御书房的羊皮舆图,景冥搂着昀佑,拿着朱砂笔划过泗国蜿蜒的海岸线。 “三年前萧商带人掘通两国界河,如今水位刚够战船通行。”昀佑的狼毫笔锋游走如蛇,自泗国皇城直抵容国东岸。 “‘破浪’改制如何了?”景冥忽然按住她的手。 “昨日景禹刚沉了艘三层楼船。”昀佑挑眉轻笑,“三百匠人改制三月,终让那铁铸巨兽张口喷火了。” 风卷帘动,送来海盐腥气。景冥望向殿外——无数盏孔明灯正升向东海方向,每盏都绘着狰狞龙首。“那些灯……” “芝岚做的,是‘破浪’的眼睛,取名‘流萤’。”昀佑展开图纸,“遇敌则燃火油,百步之内,片板不存。” “昭儿前日来信,北疆冰湖下埋着三千铁蒺藜。”更漏声里,帝王广袖拂过四位皇子和公主的驻防标记,“昀晞拿毒藤汁浸透箭簇,中者浑身溃烂却三日不死——倒是给军医省事了。” “皇子公主们镇守四方,比臣在军中时更让叵测之人睡不着觉。” 景冥忽然捻起她鬓角银丝:“这些年……” “这些年陛下倒是学会伤春悲秋了。”昀佑歪头避开,“莫不是嫌臣老了?” “朕嫌你聒噪。”景冥抄起奏折要打,昀佑笑着躲闪。檐下铜铃骤响,禁军统领疾步来报:“泗国使团已至东海湾!” —————————— 东海湾的海岸线被战船剪成碎片,泗国使团的玄鲛旗在腥咸海风中猎猎作响。昀佑立在观潮台最高处,景冥特许穿着的亲王大团龙金纹在暗色袍服上闪闪发光。她望着远处缓缓逼近的泗国楼船,指尖摩挲着袖中暗藏的残月匕。 “昀帅,泗国三皇子亲自来了。”亲兵垂首禀报,嗓音裹着一丝冷意,“随行二十艘战船,甲板上堆着裹白布的尸首。” 第30章 昀佑眯起眼,视线穿透海雾。泗国主舰船头立着一名玄甲青年,眉骨斜飞入鬓,额间嵌着一枚青鳞额饰,正是三皇子褚襄。他脚下跪着十余名被铁链捆缚的渔民,粗麻衣襟上沾满干涸的血渍。 “容国女帅听着!”褚襄突然振臂高呼,泗国特有的铁哨音刺破海面寂静,“贵国渔民擅闯我泗国禁海,屠我玄鲛圣兽——今日若不交出十万金赎罪,便让这些贱民的脑袋祭海!” 话音未落,泗军刀斧手已将一名老渔民踹跪在船沿。浑浊的海水卷过老人花白头颅,他嘶声哭喊:“昀帅明鉴!草民只是捕青鳞鱼,根本没见过什么玄鲛……” 寒光一闪,哭喊戛然而止。被俘渔民惊恐的看着血柱喷溅在褚襄战靴上,染红了绣着鲛尾纹的银丝履——血不是老渔民的,是那刀斧手的,刚刚被斩落的持刀的右手在甲板上抽动。回头看,景昀岄刚刚收了连弩。 趁褚襄还没反应过来,昀佑喊话:“褚皇子再敢动一下,本帅不介意用自己这条命,绝了你们泗国的后!” 昀佑忽然抬手,七十余盏孔明灯自容国舰阵后方腾空而起,龙首灯面燃起幽蓝火焰在日光中缥缈如灵,浅踪飘影竟比那火器更瘆人。 褚襄瞳孔骤缩。他早听闻容国改制“破浪”舰,却未料到此船如此轻盈,藏于海雾之后悄然驶近,不知不觉间,数十艘巨舰如蛰伏的白龙缓缓现身。 “容国元帅这是要开战?”褚襄忽然踢翻脚边木箱,裹尸布散落,露出“玄鲛”尸骸——那分明是普通灰鲛的骨骼,尾鳍却被利器生生削成玄鲛特有的骨刺状。 昀佑忽然轻笑出声:“三皇子这‘玄鲛’倒是乖巧,伤口腐肉里还嵌着贵国特制的鲨齿箭簇。”他展开一卷泛黄海图,“若没记错,上月贵国水师猎杀千头灰鲛充作军粮——怎么,灰鲛在腹中走了一圈变成贵国圣兽了?” 褚襄脸色铁青,一挥手,藏在暗处的三百弓弩手齐现船舷,淬毒箭矢对准容国舰阵。“既然容国不识抬举——”他剑锋直指景冥,“便让东海变成修罗场!” 海风在这一刻凝滞。 昀佑长笑:“好大威风!皆如此,来而不往非礼也,这灯便是我容国见面礼,褚三皇子且收下吧!” 只见那些孔明灯像是有了意识一般,顺着海风向泗国舰队飘去,褚襄慌忙让放箭射落。偏偏那灯极其轻灵,箭风凑近便倾,哪里射得到。眼看灯中连火带油在甲板上炸开,褚襄瞳孔骤缩。 “跳船!”他嘶吼着扑向船舷,却见昀佑不知何时已潜至主舰下方,玄铁钩索缠住褚襄脚踝。“褚三皇子不是要祭海么?”她单手拽紧锁链,将人悬吊在腥咸浪涛之上,“本帅亲自送你一程!” “昀帅不得无礼!”景昀岄身着皇家玄色蟠龙战袍迈步而出,战袍上的金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来者是客,褚三皇子若守礼释放我容国渔民,昀帅这般咄咄逼人,岂是待客之道?” “殿下教训得是,是臣莽撞了。”昀佑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目光扫过倒悬着的褚襄,“十个渔民而已,怎及褚三皇子万金之躯?褚三皇子可想好了,这买卖可还做得?” 两人一唱一和,将褚襄精心设计的第一个下马威化解于无形。待哆哆嗦嗦的渔民被泗国兵士扔回国境,由容兵接了手,昀佑才着人将褚襄放了下来。 “替他们检查身上有无毒药或是疾病,单独看管十五天再放。”昀佑解下披风裹住最年幼的渔童,低声吩咐景昀岄,指尖若有似无拂过孩子腕脉,果然触到蛊虫游走的凸起,“再让劳军医配些曼陀罗汁,镇痛。” 景昀岄颔首,孔雀翎腰封上的佩剑与龙纹佩铮然而动:“本宫倒要瞧瞧,是泗国的蛊毒烈,还是二哥带工部新研的化骨散快。” “殿下继续守在东海,臣亲自送了这褚襄入京面圣。”昀佑替公主整理了领口。 “姨母放心,本宫必不让那泗狗踩脏容国的海滩。”景昀岄会意,“姨母也一切小心,莫让母皇挂念了。” 昀佑轻拍少女肩头,目光转向岸边已列队等候的风轻,不再多言,只带着褚襄及其三百亲兵,踏上了通往容国腹地的官道。 第30章 宫门前的青石板上落着几片早凋的合欢,褚襄的玄鲛纹战靴碾过花瓣,刻意偏头避开了立在丹墀下的景昀昭。直到禁军横戟拦住去路,泗国皇子才斜睨着开口:“容国太子这是何意?“ 景昀昭抚平袖口并不存在的褶皱,十五岁的少年身量已与对方齐平。“褚三皇子出使前,竟与贵国前使一般,无人教习礼仪么?”他抬手示意,声音清润,令人闻之悦然,“来人,替贵客接风洗尘。” 十二名玄甲禁军无声围拢,铁手套翻检佩剑的声响格外刺耳,褚襄额角青筋暴起,一枚北狄狼牙箭簇从随从靴筒跌落,在砖上敲出清脆的铮鸣。 “泗国待容国使团时,可未曾这般——“ “因为我们也没有‘玄鲛’那般的‘圣物’,自然要亲自‘执礼’了。”景昀昭不软不硬的反讥,余光瞥见昀佑藏在戟影后的赞许手势,唇角弧度分毫未变。 萧商的皂靴踏碎僵局,此时褚襄的鲛皮腰带都已经被卸了下来。“陛下允三皇子携一随从觐见。”沧澜水君的玉笏指向西侧偏殿,“其余贵属,且随萧某尝尝新贡的老君眉。” ———————————— 议政殿内,沉香木的烟气在鎏金蟠龙柱间缭绕。景冥端坐御座,冕旒垂珠后的目光落在褚襄呈上的木匣上。当匣盖掀开,半截焦黑的“破浪“舰龙骨赫然呈现,断裂处挂着的容国战袍残片在穿堂风中轻轻飘动。 “此物乃我泗军前日在七星岛'拾得'。“褚襄的声音带着海浪般的起伏,“听闻容国水师威震四海,怎连自家战船都护不住?“ 景冥指尖轻叩扶手。三日前景禹确实上报过试航遇险,但这截龙骨边缘平整如镜,分明是被人为切割。她唇角微扬:“皇子有心了。不知令尊褚胤可曾告诉你,当年我容国尚书令风轻出使贵国时,也爱带些'纪念品'?” 殿内响起几声克制的轻笑。昀佑的甲胄碰撞出轻响,“褚三皇子若喜收破烂——本帅还有十艘沉船可赠于你。” 褚襄眼底戾气翻涌,然而只一瞬间便恢复如常。 “别急,本王还有第二件礼物。”褚襄又将一物自袖中掏了出来。内侍接过,景冥示意风轻,风轻展开时瞳孔骤缩——竟是昀佑亲笔所绘的《七星岛布防图》,朱砂标注的密道被泗国狼头印覆盖,当年苏家暗格里也有一模一样的布防图。 “容国的海防机密,在我泗军眼里如同儿戏。”褚襄貌似无心的说了句,“陛下不问问,这东西是怎么到我手里的?” 昀佑眸光忽亮,果断转身面向景冥跪下,恐惧得全身颤抖,然后,在褚襄视线不及处,朝景冥飞快地眨了眨眼。 景冥会意,冷笑一声:“昀帅这是怎么了?朕还没说什么,你倒自己跳出来了?” 昀佑哑然,景冥怒气更盛:“给朕带下去,严加审问!” 当禁军架起昀佑,她挣扎着高喊:“臣冤枉!” 这一变故,让满朝文武全傻眼了——陛下和昀帅,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即便昀佑没有通敌,但军机泄露,岂非她这个元帅无能!”景冥怒斥声在殿内回荡。风轻适时向褚襄拱手:“多谢三皇子为我容国除一庸将。” “泗、容两国本就凭风轻大人一己之力交好已久,若非此人从中作梗,也没有这许多误会。”褚襄暗自得意,面上却恭敬——虽然之前受了不少窝囊气,但最终也算达成了一个目的,那就是除掉昀佑,为泗国踏平容国土地扫平最大的障碍。 “褚三皇子皇子说的是。今日朕于宫内已略设薄宴,但请褚三皇子不醉不归。”景冥挥手,内侍给褚襄倒过一杯酒。 “愿两国永世交好,女帝陛下福履绥之。”褚襄心满意足踏上了返程的船。 ———— “母皇就这样放虎归山?”景昀昭不解,“怎的不就地解决了这个草包?” “回太子殿下,陛下这是给泗国一个机会,若那泗国国君识趣,便能免去两国一场战祸。”风轻微笑着回答。 景冥满意的点点头,然后看向景昀昭:“记住,容国不畏战,但绝不轻启战端。” 褚襄走后,景冥亲自去天牢接昀佑。昀佑正在跟狱卒闹着争一包叫花鸡,见景冥亲临,她笑着将油纸包抛还给诚惶诚恐的狱卒:“陛下这是来探监?” “你倒自在起来,不如就在这儿待着吧,省得天天出去给朕惹事,害朕担惊受怕。”嘴里嫌弃着,手却向昀佑伸了过去,“一把年纪怎的还没个正形。” 昀佑拉着景冥的手从牢里走出来笑答:“方才配合得天衣无缝,臣一时忘形了。” 二人回到景冥的书房,风轻、景昀昭和萧商已经等候多时了。 昀佑敛了笑意:“消息传回泗国,他们必会趁'我军无帅'之机来犯。” 第31章 “臣没想明白,”萧商不太放心,“那图到底是怎么到了褚襄手里的?” “就是我给的。”昀佑望着景冥,看见景冥微笑着向她点头,“昔日苏家串通泗国害我,我自然要放出点‘真东西’。” 景冥铺开褚襄拿来的布防图:“七星岛暗流的朱砂标记早已移位三寸,等他们按图索骥撞上暗礁群,景禹的新式□□也该布好了。” 风轻和萧商心里暗惊,当日四面楚歌、九死一生的万重疑影里,她二人居然还能默契到如此地步,布了一个长到无人察觉的局。 ———————— 东海边,咸腥海风卷着硝烟掠过龙牙湾,景昀岄立在“破浪”舰首。自褚襄入京,泗国战船如嗅到血腥的鲨群,接连七次突袭东海渔村,却次次撞上她布下的“流萤阵”——那些绘着龙首的孔明灯悬在暗礁之上,将偷袭的敌舰照得无所遁形。 “报——泗军赤蛟舰绕过白鲨礁,正往珍珠湾逼近!”斥候嗓音嘶哑。 景昀岄指尖抚过舰桥青铜罗盘,三日前,她故意放走一艘泗国侦察船,此刻赤蛟舰的航线,正与她预判的分毫不差。“传令,降墨帆,右舷水鬼队下水。”少女的声音清冷如刃,“让泗狗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海祭’。” 海浪忽起异动,二十艘泗国赤蛟舰破雾而出,船首玄铁撞角泛着幽蓝毒光。泗国主将立在瞭望台上狂笑:“黄毛丫头!今日便用你的头骨,盛我泗国的庆功酒!”话音未落,舰阵突然向两侧散开,露出居中一艘挂满白幡的鬼面船——竟是褚襄的座舰“玄鲛泣”。 景昀岄瞳孔微缩。那船甲板上又一次跪了十名容国渔民,每人颈间皆拴着浸透火油的麻绳,完成“出使”任务的褚襄一袭素袍立于桅杆下,手中火把映得额间青鳞额饰妖异非常。“护国公主,别来无恙?”他抬手将火把凑近渔民头顶,“若不想看他们变成人烛,便撤了你的‘流萤’。” 景昀岄忽然轻笑,腕间银铃荡开三声脆响。海底骤然炸起数道水柱,荧光珊瑚的碎屑如星雨纷落,三十艘“同归”自迷雾中显形,船首龙牙弩齐齐对准“玄鲛泣”。少女解下蟠龙战袍抛入海中,露出内里银鳞锁子甲——那是用泗国战船残骸熔铸的。 “三皇子可知,我容国水师最擅长的,便是把威胁炼作盾甲?”她挽弓搭箭,淬毒箭簇擦着褚襄耳畔没入桅杆,火把应声而灭,“你们无耻的威胁,就像你们用灰鲛冒充的玄鲛圣兽——”第二箭穿透拓跋野的黄金护心镜,“假货,终究见不得光。” 褚襄脸色骤变,挥剑欲斩绳索,却发现刀刃早已被海水锈蚀。景昀岄的第三箭已至,精准射断十根麻绳,渔民跳海的刹那,潜伏多时的容国水鬼如蛟龙出没,将人拖入水下暗道。 “你以为本宫的‘流萤’只是好看?”景昀岄突然高举骨笛,凄厉哨音刺破云霄。那些飘浮的孔明灯轰然炸裂,燃烧的火油混着化骨散倾泻而下,赤蛟舰的玄铁甲板竟如春雪消融。主将的狂笑化作惨叫,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战靴与甲板熔作一滩铁水。 褚襄疾退数步,袖中突然射出三道响箭。远处海平线陡然升起黑压压的船影,挂着北狄狼旗的艨艟破浪而来接应褚襄。 “护国公主用兵如神,可惜终究年轻。”褚襄退至船尾暗格,指尖抚过壁上昀佑的画像,“你可知,为何每次偷袭路线都似被你们预判?”他放声大笑:“你们那位昀帅,早就是我泗国养的食人鱼了!” “……噗!” 利刃入肉的闷响打断狂言。景昀岄的连弩穿透他肩胛,将人钉在“玄鲛泣”的图腾柱上。“三皇子机关算尽,却永远算不懂我容国帝帅的心。” 海天忽然被火光撕开,景禹新造的“镇海舰”浮出水面,船首喷涌的铁水化作火龙,怒吼着试图将北狄战船卷入熔炉。景昀岄立于船头,看着褚襄仓皇逃窜,明白了昀佑曾经的耳语:“记住,海战之道不在歼敌,在诛心。” 景昀岄将褚襄遗留的断剑投入祭海鼎,转身对工部匠人道:“用泗国破船的残骸,把珍珠湾的灯塔再铸高三丈。”她望向东海深处渐散的阴云,“要照得够远,远到——”少女指尖掠过心口银甲,“容国的海,再无暗礁可藏。” 京城里,景冥望向墙上舆图,东海波涛仿佛在烛光中翻涌。这场酝酿多年的风暴,终将到来。 第31章 褚襄拖着残破的衣袍,踉跄跌入泗国大殿,肩头箭伤洇透的绷带正渗出暗红。殿内鲛脂烛火忽明忽暗,映得他手中染血的容国军报愈发刺目。 “父王......”他伏地颤抖着捧起半截断箭,箭簇上“景”字刻痕如毒蛇噬心,“容国主帅已下狱等死,可那景昀岄——” “住口!”金光灿烂的王座轰然震颤,泗国国君褚胤额间青鳞纹因暴怒扭曲如活物。他盯着儿子肩头贯穿伤,那是支忍冬木制的银箭——与此前边关急报中描述分毫不差。褚胤突然抓起案头砚台,重重砸在褚襄额角:“主将无能,死在容国就罢了。你堂堂一个皇子,被个乳臭未干的丫头射成丧家犬,倒有脸将容国的箭当战利品!” 血珠顺着褚襄惨白的脸滑落,阶下群臣噤若寒蝉,镇海大将军长孙泓摩挲着腰间狼首刀柄,眼底掠过讥诮:“陛下息怒。容国女帝既然失了主帅,那......”他故意拖长的尾音如毒钩,悬在满殿紧绷的弦上。 褚胤遒劲的手指深深掐入王座螭首。他何尝不知,此刻退便是万丈深渊——坤宇大陆的多半小国都去投靠了容国这大树,若此战不能撕开容国海防,明日摆在容国女帝案头的,便该是泗国的降书。窗外惊涛拍岸声忽如战鼓轰鸣,他猛然起身,玄铁重甲撞碎十二盏鲛珠宫灯:“传令!开惊骇舰,起锚!” 海雾深处传来令人胆寒的铁链绞动声。三百丈长的镇国巨舰“惊骇”破浪而出,玄冰铸就的船身泛着幽蓝寒光,所过之处海面凝结成刃。长孙泓与穿着明黄战袍的褚胤立在形似獠牙的舰首,望着远处容国海岸线冷笑:“看看女帝的仁义道德和满朝穷酸腐儒,可挡得住我泗国铁船。” ———————— 容国京城,昀佑正同景冥道别。佩剑的寒光映亮昀佑眼尾细纹:“泗国来得正好,且看‘破浪’撕开的海路,够不够葬他们的鲛旗!” 景冥突然攥住她欲抽离的手腕,冕旒垂珠撞出细碎冰响:“七星岛的暗礁阵......” “早拓在臣的心上了,”昀佑轻笑打断景冥,将染着景冥龙涎香的战袍披上肩头:“这些年,陛下留的羁绊之痕,可比朱砂笔刻得深。” “早些滚回来陪朕用膳,凉了朕不候。” “若赶不上......” 景冥猛然反手扣住她后颈,唇间渡来半口鹰嘴梅的茶香……景冥登基之后,昀佑并不是第一次离开她上战场,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她格外不想她走。 ———————— 东海的天际线泛起诡谇的紫红,浪涛裹挟着硝烟拍碎在礁石上。明明是晚春时节,景昀岄的银甲却被冰霜与血污浸透,她死死扣住“破浪”舰的青铜罗盘,指尖因严寒与紧绷的神经微微发颤。二十里开外,泗国镇国巨舰“惊骇”正碾碎浮冰逼近,船体仿佛玄冰,泛着幽蓝毒光,所过之处海面凝结成刃,将容国水师布下的火油阵生生冻成冰雕。 昀佑从底舱暗格踱出,抚过景昀岄紧绷的肩头,掌心旧疤蹭过冰冷的金甲:“怕了?” “怕他们的血脏了‘破浪’甲板。”景昀岄反手亮出袖弩,淬毒箭簇映着蛇鳞纹——那是二皇子景昀晞从南疆瘴林猎来的鬼面蝰毒。 海面忽陷死寂。 “收帆!” 七十二面墨帆齐落的刹那,“惊骇”已迫近二百丈。铁索绞动声如恶龙低吟,玄冰寒气蚀得船舷覆霜。 “放!” 景昀岄挥动赤焰令旗,舰尾三百架火龙炮齐发,火油坛在空中炸成流火,铁索遇烈焰崩裂。昀佑挽开陨铁弓,三支鸣镝箭破风而出:“该给老朋友们醒醒神了!” 泗都方向骤然腾起血色烟花,潜伏五年的容国死士点燃粮仓与泗国皇城。黑烟与东海战火遥相辉映,映得泗君目眦欲裂:“‘惊骇’全速前进,踏平容国!” “左舷三队后撤!水鬼队补缺口!”景昀岄的骨笛声刺破狂风,七十艘“同衾舰”应声变换阵型。然而“惊骇”舰首的玄冰撞角突然迸射寒芒,三道铁索如毒蛇出洞,瞬间洞穿三艘容国战船。被冻结的船体保持着诡异的平静,甲板上保持着最后一刻作战姿态的将士们,已成冰封的雕塑。 昀佑眉睫已结满白霜。她将一卷泛黄的海图拍在舰桥:“泗狗铁索舟上的北海玄冰,寻常火攻根本破不开。”指尖划过图中“惊骇”舰侧翼某处暗纹,“但刚刚海上斥候发现,这艘巨舰每次发动玄冰之力,船尾便会渗出黑水——他们的动力舱怕是撑不住极寒反噬。” 景昀岄猛地抬头,孔雀翎腰封扫落冰碴:“姨母是说,那层玄冰铠甲下藏着火炉?” 第32章 “更糟。”昀佑解开染血的护腕,露出腕间被寒气灼伤的溃烂皮肉,“是玄冰裹着地心火髓——冰火相冲,必留裂隙。”她看向无计可施却依然坚毅冷静的少女,“要近身破甲,需穿过十二道铁索阵......” 海风卷着冰刃掠过,后半句湮没在浪涛声中。景昀岄望着昀佑眼底跳动的幽蓝火光,仿佛“惊骇”舰正在蓄力的征兆。她忽然轻笑:“所以您把‘破浪’的龙骨改成中空,灌满猛火油——不是为破敌,是为给突袭队铺条火路。” 昀佑笑着拍拍景昀岄的肩膀:“臣的公主殿下一点即透。” 舰身突然剧烈震颤。泗国瞭望台上传来泗君的狂笑:“容国的仁义之师,可挡得住我泗国百年炼就的玄冰地狱?”话音未落,“惊骇”的铁索如活物般绞杀而来,所过之处连浪涛都冻结成矛。 “就是现在!”昀佑反手劈断主桅缆绳,燃烧的墨帆轰然坠海。景昀岄吹响三短两长的哨音,潜伏海底的容国死士同时点燃背囊中的火雷。海面炸开无数道火柱,沸腾的海水与玄冰相撞迸发出刺目白光,硬生生在铁索阵中撕开一道裂隙。 —————— 昀佑趁机回头问:“殿下,若集中‘破浪’的火力在铁索舟上,你可有能力抵住其他战船的进攻?” 景昀岄暗暗计算了兵力,回答:“其他船只均以‘惊骇’为供给,如果‘惊骇’不沉,我只能撑上半个时辰。” 昀佑点头:“半个时辰,便够了……” “姨母,您……” 昀佑将一封信和从不离身的玉坠交给竟昀岄:“告诉陛下,让她摆好酒席等我。” 趁着景昀岄怔愣,昀佑突然将她推给两个亲卫:“看住她!” 疯狂挣扎的景昀岄被死死扣住,眼睁睁看着昀佑的身影消失在“破浪”上。 —————————— 更漏声碾过三更时,远在京城的景冥没由来的烦躁,猛然掷了朱笔,伸手去够案头凉透的鹰嘴梅——这温度,就像昀佑重伤时冰冷的唇。 五更鼓刚敲过第一声,骤起的海风撞开雕花槛窗。案头镇纸下压着的七星岛布防图突然自燃,火舌舔舐过朱砂标注的暗礁,竟将羊皮卷上的“佑”字烧出焦痕。景冥霍然起身。 “东海抚司的加急呢?”她一把攥住暗卫统领的腕甲,掌心血肉嵌进玄铁鳞片,“三日前就说破浪舰中伏,今日为何还没有——” “报——!” 殿门被撞开的巨响截断质问。浑身浴血的传令兵扑跪在地,怀中紧抱的半截断旗“哗啦”展开,残破的“昀”字带着东海腥风,将龙涎香彻底撕碎。 “昀佑!!!”景冥被自己的喊声惊醒过来……原来,是伏案而眠的一场梦……景冥正抚着额前冷汗,忽然嗅到那人临行前偷偷系在她袖中的鹰嘴梅香囊的香味残留在指尖——香气里混进了铁锈与焦油的味道。 “陛下……”闻声赶来的宫女刚要问明圣意,却被帝王眼底猩红的血丝骇住。 “来人!”景冥扯下碍事的垂珠冠,撕开广袖帝服束 带,“备马!”最后两个字几乎化作了利刃,帝服下,早已套着玄色皇家战袍和金鳞锁子甲。 ———————————— 在“破浪”冲天的火光中,只见一快船载着身着战甲的昀佑连带二十名军士径直向“惊骇”撞去,如一把尖刀插进泗国心脏。昀佑腾身跃起杀上“惊骇”,逼近舵手,甫一靠近,四面八方的机关带着利器铺天盖地而来,战甲零落的兵士爬上船来,用血肉为昀佑筑起盾牌。 身边炸开刺目的白光,昀佑的银甲已布满冰晶。她反手抹去糊住视线的血污,掌心黏腻的触感分不清是冻僵的血浆还是融化的寒霜。身后快船上剩余的十几名兵士正在接二连三地倒下。此刻,泗国铁索阵激射的玄冰刺贯穿了第七个士兵的胸膛,那人用最后的气力将火油罐抛向“惊骇”舰尾,炸开的火光恰好为昀佑指明方向。 “昀帅!”一将领突然横扑过来,玄冰刺穿透他左肩。这个在她麾下多年的老兵竟咧嘴笑了,“当年您从北狄人手里抢回我这条贱命……”他死死抱住偷袭的泗国兵滚下船舷,冰层碎裂的脆响混着骨肉坠海的闷声,在昀佑耳畔炸开的轰鸣顺着耳膜刺进心胸。 舰桥近在咫尺。昀佑挥剑劈开最后一道铁闸,左腿传来钻心的痛——不知何时扎进的玄冰碎片正在血脉中游走,寒气顺着经络直逼心脉。她踉跄着以剑拄地,剑锋在冰面刮出带血的沟壑。恍惚看见少女时代,景冥为她包扎箭伤时,指尖也曾染过这般殷红。 “容国元帅竟是个瘸子?”长孙泓的狞笑从头顶传来。昀佑抬头,看见这个泗国新主将的黄金甲缝隙里渗出黑血——看来,昀岄的连弩伤到这泗狗家奴的要害了。 “总比……咳咳……比躲在冰棺材里的懦夫强。”昀佑啐出口中血冰,突然旋身掷剑。剑锋刺向长孙泓咽喉的刹那,她借力跃上主舵台,腕间暗藏的残月匕精准斩断玄铁舵链。船体骤然倾斜的轰鸣中,伴着长孙泓惊怒的吼声,她嗅到王旗旗杆里渗出的刺鼻硫磺味——果然如景冥推演的,这艘镇国巨舰的命门就在此处。 昀佑带过来的二十名死士已全部殉国,只剩她一人在“惊骇”上面对汹涌的敌潮。昀佑顾不上多看一眼死去的同袍,任凭长孙泓徒劳的用弓箭射穿她的后心,箭簇在胸前透体而出,只将火折子死死咬在齿间爬向桅杆。瘴气触火,爆炸的气浪瞬间碾碎了全身骨骼,灼热的剧痛反而让她清醒。在最后三息清明里,她看见自己飞散的发丝缠住断裂的桅杆,发梢燃起的火星竟与多年前和景冥共赏的庆功篝火重叠成同一种光晕。 ———————— 景冥策马冲上海岸时,赤色巨龙般的烈焰正撕咬着惊骇舰最后一角残帆,硝烟裹挟着焦油气息扑面而来,与噩梦中残破的战旗一起,在眼前飞成破碎的蝶翼。景冥双眼一黑跌落马下,帝王的金甲重重撞上礁石。濒临溃散的意识里,浪涛声忽而沉寂,唯有燃烧的龙骨在深海中发出悲鸣。 恍惚间有人将染血的唇贴在她耳畔,带着东海特有的咸涩与铁锈味: “景冥……你我来生再见。” 第32章 断臂传令兵拖着血染残甲冲到景冥面前,单膝砸地的瞬间盔缨应声而断。"禀陛下!"他残缺的左臂断面仍在渗血,字句却如钉入木的楔子般清晰,“昀帅突破‘惊骇’舰,护国公主死守东海——”喉头突然哽住,浑浊的泪混着额角淌下的血珠坠入织金地毯,“护国元帅昀佑......与泗国定国之舟......同沉沧溟!”说罢俯身下拜,抑制不住的呜咽出声。 景冥的悲痛化作实质,一口心头血直溅海滩,喷出半丈有余。昀佑亲选的护卫风驰急扣住她后心命门,却见帝王瞳孔涣散如东海浪涛。她听不见她的将帅惊呼“陛下小心”,耳畔反复炸响那句"同沉沧溟",神思却在恍惚:他说的哪个昀佑?朕的昀佑去哪儿了?她什么时候回来? 昀岄公主踉跄着由远及近,往日明亮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脸上和银甲上凝结着暗红的血块,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她自己的。 “母皇……”昀岄的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她颤抖着双手捧出昀佑的遗信并随身携带多年的玉佩,交给了景冥,被海水浸透又干涸的信笺,纸张已经脆得仿佛一碰就会碎,信中的字句触目惊心,殷殷深情是昀佑留给景冥最后的温暖。 “陛下,若见此信,臣已赴黄泉。莫悲,莫念。唯有一愿——愿阿冥保重,莫让昀佑在九泉之下不得安眠。若有来世,你我……”余下的字被血水洇透,再不能识。 东海回归平静,昀佑的残躯被打捞出来。景冥死死盯着被两个重伤的兵士缓缓抬过来的素白担架,上面放着残血匕,那具被白布覆盖的躯体,身形轮廓依稀可辨......她伸手想要揭开白布,却在触及的瞬间僵住了。那只在战场上执剑杀敌都稳如磐石的手,此刻抖得连一方白布都掀不开。 “让臣来吧。”风轻红着眼眶上前。白布揭开,那具残破的躯体上,还穿着出征那日的银甲,只是甲片已经扭曲变形,胸口处一个巨大的空洞,边缘还带着灼烧的焦痕。 东海的残阳熔作一滩金红铁水泼在天际,终于,景冥抱着那人面目全非的冰冷尸身,在血色残阳中恸到天地同悲——那个总是笑着叫她“阿冥”的人,再也不会睁开眼了,昀佑交了三次却带到战死的兵符滑落,沾满两人交缠的血与泪。 “昀佑,为什么,你又骗我……” 景昀岄仍眼神空洞得可怕,仿佛灵魂已经被抽离。 风轻泪落如雨,那日帅府议兵,案头《水师操典》的墨渍未干处,分明洇着"焚舟"二字——原来那时她便决意要烧断“惊骇”,亲手绝了自己的归途。 三人最后一次一起喝茶,自己曾八卦的问起昀佑与景冥的关系。昀佑眉眼弯弯,在茶盏腾起的热雾中回答:“我和陛下的关系啊,就是……” 第33章 风轻星目含泪,轻念昀佑当时的话:“春蚕到死丝方尽,臣愿为陛下剖心为烛……”此刻,风轻只恨不能以自己之死,换昀佑之生,守景冥之魂。 “朕……明白……”景冥死死握紧军中时送给昀佑的,带着“冥”字的玉佩,仿佛要将它刻入身体,“朕会活着……昀佑可以食言,但朕,不能让昀佑不安……” 东海的风突然变得猛烈,卷着浪涛声拍打着岸边的礁石。那声音像是千万将士的呜咽,又像是某人未尽的话语,在这血色残阳中久久不散。 ———————— 沉木棺椁黑得摄人心魄,昀佑的银甲被擦得雪亮,却掩不住被烧的面目全非的容颜,残月匕置在她交叠的掌心,刃上倒映着十万大军低垂的兵刃。朱雀大街铺满霜白的纸钱,被马蹄踏碎的蒲公英在翻飞,恍若那年断垄坡上簌簌震颤的野菜篓。 景冥立在九重丹陛最高处,帝服被冷汗浸透,冕旒垂珠遮住她寸寸龟裂的神情。护国公主景昀岄捧着染血的战旗走在最前,旗角扫过太子景昀昭高举的虎符,三军低吼的丧钟震落城楼箭垛的灰尘。百姓匍匐在长街两侧,老妇将晒干的马齿苋抛向灵柩,孩童举着草扎的小豹,学着人喊“昀帅走好”。 棺椁行至太庙时,东海送来的腥风突然撕开云层。景冥踉跄着走向灵柩,玄鸟暗纹的广袖拂过昀佑的眉睫,指尖触到她锁骨处淡去的箭疤——那里本该有自己烙下的吻痕。五王爷景禹将昀佑常佩的鹿皮水囊轻轻放入棺中,水囊内侧歪扭地绣着“阿冥”二字,被血浸透的针脚早已板结成铁。 七十二名玄元门弟子结阵诵经,风轻砸碎昀佑生前最爱的鹰嘴梅茶盏,将碎片与景冥所绘的舆图一同掷入火盆,青烟扭曲成她策马踏破敌军的背影。 当第一抔冻土砸上棺盖,容国四境仿佛传来轰鸣,玄袍帝王十万青丝尽作荒原雪,冕旒垂珠压着鬓边未凝的血泪,恍若为未亡人披上三尺缟素。 是日,景冥竟一夜白头。 —————— 丧钟的余音还未散尽,容国的朝堂便已恢复了运转。昀佑的葬礼只用了三天——这是景冥亲自下的旨意。朝臣们战战兢兢地踏入议政殿时,发现御座上的帝王神色如常,不仅满头白发被药水重新染得乌黑,连冕旒垂珠摆动的弧度都与往日别无二致。 第一日早朝,景冥批复的奏章比平日多了一倍。当户部新任的年轻尚书提出预备赈灾银两不足,她随手掷下一本账册,上面用朱笔圈出数十个数目,那正是三年前昀佑巡查灾区时记下的真实灾情与朝廷拨款的差额。“去查,”景冥回复他,“什么时候给朕理清了这些数据,粮草就足了。” “陛下,北疆军报......”兵部侍郎话音未落,景冥已经展开舆图,指尖精准点在一处山谷:“伏兵在此处隘口,用景禹新制的连弩。”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那具躺在灵柩里的躯体从未存在过。 朝臣们交换着惊疑的眼神,直到退朝钟响,才如蒙大赦般退出大殿。 第七日,当值的小宫女发现御书房的灯烛再次彻夜未灭。清晨时分,景冥推开殿门,玄色帝服上不见半点褶皱,唯有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折见证了这个不眠之夜。她将一叠朱批文书交给掌印太监,上面是整肃六部的新规——每一条都踩着律法的底线,却又恰好停在昀佑生前最厌恶的严刑峻法之前。 风轻捧着吏部考功册求见,正遇上景昀昭从偏殿出来。太子眼下挂着青黑,手中名册墨迹未干。“风相,”他苦笑着拱手,“母皇要的贪腐证据,我已经整理了七家。”风轻翻开名册,指尖在“临江陈氏”上顿了顿——这个世家的田产正好卡在萧商规划的漕运要道上。 “陛下圣明。”风轻踏入殿内,将弹劾奏章呈上。景冥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罪证,朱笔却在“斩立决”三个字前悬停了。最终她只圈了贪墨军饷的兵部员外郎一家,其余批注“暂押天牢”。 “陈家的运河地契,”景冥突然开口,声音像是砂纸磨过青砖,“就让工部按萧商的图纸重新开挖。”她转身望向墙上舆图,东海沿岸新添的灯塔标记鲜红如血。 景昀昭在廊下拦住风轻:“风相,母皇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风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起昨日去帅府整理文书时,发现昀佑书房暗格里藏着未写完的《水师操典》,最后一页的墨迹被水渍晕开,依稀能辨出“若臣殉国,请陛下......” 宫墙外的柳絮飘进尚书省,风轻正在核对抄家清单。陈氏的翡翠屏风、李家的金丝楠木家具,这些都被景冥划入了“变卖充公”一栏。唯有几箱兵书和海域图,她亲自收入了内库。 夜深人静,景昀昭路过御花园,看见母皇独自站那一片的鹰嘴梅前。少年屏息靠近,听见景冥对着梅树低语:“朕说过……要给你建个茶寮……”她的手指抚过树干上的一道剑痕,那是昀佑某次喝醉后不小心砍的。 次日早朝,刑部请示如何处置关押的世家子弟,景冥扔下一卷工程图:“送去修昀帅规划的城墙和海防。”她嘴角勾起冰冷的弧度,“既然活着的时候不肯出力,那就死后为容国流尽最后一滴汗。”朝堂一片死寂,直到景昀昭出列禀报东海灯塔竣工,才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风轻走出宫门时,发现朱雀大街正在铺设新砖。工头说这是陛下特旨,要用“惊骇”舰熔铸的铁水浇铸街面。他蹲下身,看见未凝固的铁浆里凝固着几枚泗国箭簇——就像那些被景冥强行压下的悲痛,终将以另一种形式长存于容国的土地。 这般宵衣旰食的勤政持续两载有余,直到景冥御驾亲征泗国,群臣方悟景冥当日对世家大族手下留情的深意。 第33章 议政殿内鎏金蟠龙柱映着跳动的光影,御史中丞孟延年第三次叩首,额角已渗出血丝:“陛下!太祖遗训,天子不可轻离九重!护国公主尚在东海......” “孟大人是要教朕背祖训?”景冥的声音自冕旒垂珠后传来,惊得老臣浑身一颤,“那便请孟大人说说,当年太祖亲征北狄七次,哪次不是御驾亲临?” 新任兵部尚书沈思远突然出列,腰间玉带撞出清脆声响:“今时不同往日!国库经东海一战已空了大半,各州府春耕未毕,若此时……” “沈卿倒是清楚国库。”景冥忽然轻笑,将一本泛黄的甩在沈思远脚边,书页间飘落的红梅书签刺得他瞳孔骤缩——那是昀佑生前批注的粮草通道。“去岁北疆雪灾,兵部拨给镇北军的粮草实发七成,其中两成被细作烧毁于黑水峡,余下一成去了哪里,沈尚书若是有空,先把这笔账当着昀帅的在天之灵算个明白。” “陛下,臣已经发觉此处不妥,详细账目还在整理,因此未能及时向陛下禀明情由。”沈思远跪地,“且臣的兵部查出纰漏,是臣失职,臣请陛下数罪并罚,从重处置。”随后抬起头,看着比自己还年轻几岁的太子和御座上传奇一般的女帝,“但臣依旧谏言,陛下,不可亲征!” “若不是信你能戴罪立功,你以为朕会留你至今?”满殿哗然中,景冥抬手止住骚动:“朕只问诸位,十年前苏家作乱,串通敌国围攻皇城,朕是如何守住这容国的?”景冥忽然起身,玄色帝服掠过玉阶,袖口暗绣的鹰嘴梅纹路在烛光下若隐若现。 沈思远想都没想便答:“当年有护国元帅坐镇,如今……”他一不小心,又揭开了容国至今未愈的伤疤。 景冥的冕旒垂珠遮住了她的神情,却掩不住嗓音里的冷意:“如今风轻理政,昀岄守边,与当时无异。” “臣愿捐全部家产充作军资!只求陛下收回成命!”又有朝臣硬着头皮出列:“泗国虽败,但余孽未清,若陛下亲征,万一……” “万一什么?万一朕死在战场上?”景冥忽然轻笑,目光扫过满朝文武,“那便让昀岄登基,再把朕的尸骨,铺在昀佑走过的路上。” “陛下这是要逼死老臣!”御史中丞突然捶胸痛哭,“自昀帅殉国,陛下便性情大变!如今又要带储君赴险,难道要让我容国……” “孟大人慎言!”景昀昭的声音如利剑劈开浑浊的空气,“母皇让容国如何?怎的诸位就如此笃定,母皇与狐不如那群泗狗?” 景冥垂眸掩去眼底的欣慰。于是,女帝强硬的压下朝堂非议,亲征之事成了定局。 三日后,又一条诏令颁下:未被处斩的罪臣家眷,尽数编入“军奴籍”——不是军籍,是供军籍驱役的“军奴”,一同带上征伐泗国的战场。 风轻执笔登记名册时,景昀昭站在一旁,看着那些昔日趾高气扬的世家子弟换上粗布囚衣。有人哭嚎,有人怒骂,更有甚者指着太子冷笑:“景家这是要绝户!陛下疯了,连亲儿子都带去送死!” 景昀昭面色不变,只是抬手示意侍卫将那人拖下去处死,淡淡道:“辱骂君上,罪加一等。” 风轻合上册子,低声道:“殿下不必亲自来。“ 第34章 太子摇头:“孤要看看这些人的脸。”他顿了顿,“昀姨生前最恨的,就是蛀空江山的蠹虫。” 出征前夜,景冥召太子入书房。殿内未点灯,只有月光透过窗棂,斑驳地洒在地上。景冥背对着他,手中摩挲着昀佑的遗物——那块刻着“冥”字的玉璧。 “昀昭。”她忽然开口,嗓音低哑,“可怨恨朕带你去送死?” “母皇的苦心,儿臣明白。”景昀昭抬头直视母亲:“景家儿女的魂,都要经过战火淬炼。”景冥转过身,看着少年的脸,听他嗓音清朗,一字一句的回答:“儿臣身为太子,若连生死都不敢面对,如何扛得起这江山?”他顿了顿,嘴角扬起一抹极浅的笑,“就像……母皇当年一样。” 景冥定定看着他,良久,伸手抚上他的发顶。 “好。”景冥只说了一个字,却重若千钧。 黎明时分,大军开拔。景冥金甲加身,战袍下藏着那块玉佩。景昀昭紧随其后——他知道,母皇带他上战场,是为了让他亲眼看看,这江山是怎么守下来的。 —————————— 泗国皇宫的朱漆大门在火攻中轰然倒塌,玄鲛金纹门环滚落尘埃。景冥抬手示意,身后的投石机再度轰鸣,燃烧的火油罐划破天际,将最后一片宫殿檐角吞没在火海之中。浓烟滚滚,却掩不住殿内传来的哭号与咒骂——那是泗国皇族最后的挣扎。 “景冥妖星!你不得好死!”不知名的皇储从废墟中爬出,半边身子被火油灼成烂肉,额间青鳞额饰早已扭曲变形。景冥的玄铁剑骤然出鞘,干脆利落的砍掉了那人的头。 景昀昭的身影从侧殿跃出,“母皇,儿臣已将泗国宗室赶至玄鲛庙顶。”他抬手示意,一簇明黄色的身影还在疯狂地挥舞着祭旗——那是泗国登基两年的新君,皇族男女老幼颈间系着浸过毒液的丝绳。“新君”带着哭嚎,却又充满怨毒:“你杀我父君幼弟,夺我江山、灭我皇族,可知道玄鲛圣兽会诅咒你!昀佑的尸骨在东海喂鱼,而你景冥!迟早烂在——” 看管的卫兵一脚踹在“新君”的脸上,怒喝:“凭你,也配说陛下和昀帅的名讳!” 景冥缓缓抬头,看见那人从卫兵脚底挣扎着爬起来,拿起祭刀划向一名孩童的咽喉,那是他的孩子,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那一刻,她想起昀佑带幼时的皇子公主们玩耍时的温柔模样,而眼前的人,却在亲手葬送自己的血脉。 宗庙的火光照亮了景冥的脸,褚姓另一人瞪着她,眼中布满血丝:“女帝的王座下堆着多少忠骨?跟那个被你打了一百棍子的昀佑……”下一瞬,头颅便带着阴森裂笑的嘴滚到了地上,一旁的景昀昭正在擦拭剑上的血。 然而那句没说完的话却已如同一记重锤砸在景冥心上。当年昀佑受刑,百姓连夜送上万民书,而此刻,敌人用最狠的话,戳向她最痛的伤口。 “褚姓直系,九族皆斩。”景昀昭的命令简洁如刃。容国将士的刀盾相接声中,景冥看见褚姓一族的祭刀落下,幼童的鲜血溅在玄鲛图腾上,却没能唤醒所谓的圣兽。景冥忽然轻笑,笑声里藏着刻骨的恨:“玄鲛?昀佑的剑,早在‘惊骇’舰上斩碎了你们的虚妄。” ———————— 咸腥的海风,将最后一丝硝烟味揉进渐退的潮水中。景冥的战靴碾过滩涂,甲胄下的中衣早已被汗水浸透,却抵不过心口传来的刺骨寒意——眼前的泗国海岸线已被战火犁成焦土,曾经的玄鲛图腾旗化作残片,月色下的海面泛起鳞波,像极了昀佑最后一战时破碎的银甲。 “母皇,泗国皇宫已清理完毕。”景昀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景冥转身,看见她的太子正将一叠名册递给随军主簿。泗国灭,更名“漉邦”,这两个字是太子写的——孩子们的笔迹,都像昀佑。 容国三万军在滩头列阵,被俘的泗国平民缩在临时搭建的木栅栏里,惊恐的目光扫过容国将士胸前的玄鸟徽记。景昀昭抬手示意,几个身着素甲的兵士抬着木箱走入人群,箱盖掀开时,新麦的香气混着海风扑面而来。 “即日起,凡愿归顺者,每人可领三斗麦种、半匹麻布。”太子的声音清润如昔,却多了几分昀佑当年安抚流民时的沉稳,“容国不杀平民妇孺,但需遵循新律——年满十五者,男耕女织;幼童入蒙学,老者由城邦供养。” 人群中响起低低的啜泣,一个抱着幼婴的妇人突然跪地,用生涩的容国语喊道:“谢……谢元帅……”景冥又一次心脏骤痛——那个称呼,是数十年容国万千军民对昀佑的呼唤。她望向景昀昭,看见太子正蹲下身,亲手为妇人披上御寒的布帛,像极了昀佑护民的温柔。可是,那双能握剑能持笔的手,早在两年前,就永远地停在了东海的波涛里。 “太子殿下,首领备选已出。”副将呈上的名册上,景昀昭指向一个名为“海生”的渔户:“就他吧。”他转头对景冥解释,“儿臣昨日见他为保护幼童,独自引开了三名泗国残兵——昀姨曾说,能舍命护民者,可委以重任。”景冥默默点头,目光落在远处正在搭建的木牌上,新漆的“漉”字在暮色中泛着温润的光。 一切平静之后,景冥在海边漫步,海风掀起她的战袍。她伸手摸向胸襟,那里藏着昀佑的玉佩,触手温润,仿佛还带着主人的体温——景冥摸了摸眼角落下的凉意,“昀佑”,已经两年了,每当想到这两个字,为什么还是撕心裂肺的痛。 景冥闭上眼睛,仿佛又看见昀佑在“惊骇”上的模样,昀佑的身影火光中碎成四散的流萤,只留下景冥在漫长的岁月里,独自数着回忆度日。 “母皇?”景昀昭的声音惊醒了她。少年站在数步之外,月光为他的轮廓镀上银边。景冥忽然发现,儿子的身形早已超过昀佑许多,只有握剑的姿势带着几分相似的利落。 “去歇息吧。”景冥转身,指尖划过礁石上的刻痕,“明日还要划定漉邦的疆界。”她没有回头,怕儿子看见她止不住的泪。但景昀昭却走上前,将一件披风轻轻披在她肩上——那是昀佑的旧物,景冥鼻间萦绕起熟悉的鹰嘴梅的香味,混合着海盐的气息,仿佛她从未离开。 她低下头去,滩涂上留下无数细碎的贝壳。好想给昀佑看看,可昀佑不在了…… “母皇,您看。”景昀昭忽然指向远处,只见新立的“漉”字木牌旁,几个孩童正围着容国兵士,好奇地摸着他们甲胄上的玄鸟徽记。一个兵士蹲下身,从怀里掏出块硬糖,塞进孩童掌心,动作笨拙却温柔。昀佑的痕迹,留在几个孩子的一言一行里,留在容国的土地上,留在这新立的漉邦中,继续生长。但思念却如潮水,一波波地涌来,将她淹没在回忆的深海中。 “惊女采薇,鹿何佑……”景冥低声念着,将贝壳放进衣襟,转身走向营地。月色为这新的漉城邦镀上一层温柔的光,而她的心中,却永远留着一个缺口。那里住着一个人,一个让她思念到骨髓里的人,一个让她在每一个深夜,都忍不住抚着玉佩落泪的人——昀佑,她的爱,她的余生中,永远的痛与念。 “惊女采薇,鹿何佑”——是啊,为什么世间这么大,偏留不下昀佑? 第34章 自泗国归来后,景冥犹如被执念附体的孤凰,燃尽心血让容国江山着锦—— 沧澜江上,萧商主持修建的十二道水闸正在缓缓开启,工部新铸银币的纹路,仿佛藏着极浅的“佑”字,景禹和景芝岚的天机阁造出了会辨药性的铜人,案头还放着户部关于商税改革的呈文……景冥望着窗棂外的鹰嘴梅,淡红花瓣落在砚台里,竟与昀佑战袍上的血渍重叠成同种颜色…… 五更鼓响,景昀晞提着药箱闯进来。如今已是杏林圣手的二皇子,仍保持着幼时直闯御书房的习惯。“母皇又彻夜未眠?”他不由分说搭上景冥的脉,却被帝王腕间那陈年旧疤刺痛指尖——那是母皇登基那日,为引出刺客而伤,当时是昀佑亲手为她包扎的。 “你昀姨说过......”景冥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飘在烛烟里,“最利的剑,需用剑主心头血养着。”她望向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折,沧澜江的漕运图、景昀暄的商路簿、景昀岄的边防策,每一卷边角都烙着鹰嘴梅颜色的火漆。 景昀昭小声将二弟唤出殿外。逐渐下沉的日影下,他们看见母亲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孤独地投在绘满四海升平的江山图上。朱雀大街传来清脆的铜铃声,景昀暄主持成立的商队正在启程,商旗迎风而展,骆驼和马匹背负的丝绸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最后一颗星子隐入朝霞,景冥终于搁下朱笔。她伸手去够案头的鹰嘴梅茶,却碰倒了昀佑碰翻过的青铜灯树。跳跃的烛火中,十二道灯影在墙上晃动,恍惚间化作那人策马踏破噬魂阵的身影。帝王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掌心血丝渗入灯树基座,那里刻着小小的“生死同衾“…… 昀佑说过,守在彼此身边,便是救赎。可是昀佑不在了,还有谁,能救赎风雨独行的景冥? 第35章 —————————— 昀佑走后的第十个深冬,御案的奏折上再次盛开红梅……景冥怔怔的摸了一把唇边的温热,这温热像昀佑的吻,又恍若昀佑离开那日,景冥泣血。 华发丛生的风轻徒劳的劝慰:“陛下,您不能再这样作践自己了。” 景冥缓缓抬首看向窗外,阳光洒在脸上却毫无温度:“可是风轻,朕好想她……” 景冥染血的指尖轻触一个画面,仿佛在触碰故人,“这十年朕总在悔,若当初是朕与她一同前去……” “陛下!幸亏您没有一同去,昀帅怎么会让您亲眼看着她陨落,您怎么受得了。” 景冥本已枯竭许久的泪,又逐渐爬遍沧桑的面容:“那她如何能受得了……”景冥似在质问,又似在自语,“难道她就不想想,朕要如何熬过这漫长岁月……为什么这样的岁月,还没到尽头……” “陛下……” “她不在,朕真的……好累……”景冥每说一个字都要停顿许久,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昀佑怕是……也在奈何桥……等得太久了……朕好想见她……” 这一晚,景冥枕着昀佑的战袍、朝服和玉佩沉沉睡去,睡了十年来最长的一觉,再也没醒来。案几上写着景冥的绝笔:“与卿同归处,方是吾乡。” 皇城丧钟敲响十三声,容国女帝景冥寿终。 钟声越过宫墙,朱雀长街的茶坊掌柜扔了算盘,颤巍巍跪倒在雪地里;西市瘸腿的老兵将酒碗摔得粉碎,垂髫小儿懵懂地舔着糖画,却被母亲突然的抽气声吓得呆住……整座都城在钟声里凝固成冰,直到第一声呜咽撕开裂痕,千万人的悲鸣便如雪崩般蔓延开来。 “陛下啊——”一老工匠将额头重重磕在门前的青砖上,血痕混着雪水蜿蜒,“您不是说等开春要来看新修的引水渠吗!”哭嚎声里裹着太多故事:是女帝踏遍九州督造的水利工事,让曾经十年九旱的荒土化作鱼米之乡;是她力排众议推行的减税新政,令商贾不再被层层盘剥,百姓屋脊上的炊烟终于能飘过三更……皇城戍卫的铁甲下传来压抑的抽泣,无数次身先士卒带他们冲锋陷阵的身影成了绝迹……女帝驾崩的悲痛,竟从皇城一直席卷了容国,乃至容国庇护的惠、赵等十数个周边小国,蔓延了半个坤宇大陆。 少见的晚冬大雪在入夜时吞没了送葬队伍的火把,百姓却执着白灯笼不肯离开。大雪为琉璃瓦覆上缟素,举国同哀,百姓的哭喊响彻三日方才渐歇。太子景昀昭登基,风轻告老还乡。 景冥被安葬于帝陵的那日,风轻将陪葬金器放入帝棺,恍惚看见四十年前的光景——那时景冥继位不久,与昀佑将自己从行伍带进了朝堂。后来昀佑领军,他辅政,亲眼看着景冥与昀佑一起批阅奏疏的背影,重叠成山河永固的屏障。如今,案头朱砂未干,两个人都成了灵柩中的躯壳,走进《容史》冰冷的书页…… 新帝暗遣亲信,秘密开启昀佑的陵寝,将其遗骸煅化入灰,融以金粉、朱砂,封存于锦囊。 风轻看着新帝趁安葬之际,悄然将昀佑的骨灰置入景冥怀中后默然静立:“陛下这是……让先帝和昀帅再也不分开了吧……”脑海中不由浮现了那四个字:“生死同衾”。 新帝景昀昭叹了口气:“母亲和昀姨,毕生尽献社稷,魂魄永契灵犀。今使双凰碧落黄泉永为依,方为至善之归……” 当夜大雪封城,容国举哀三月。 后世茶馆说书人拍案说着《双凰御九霄》:“哪有什么双凰转世?不过是两个傻子,一个剜了心头肉喂给江山,一个剖出玲珑骨铸成太平。” 守陵将士见过,每年清明,总有一对长尾白雀在陵前交颈而鸣,翅羽掠过处,野花漫山遍野,开得比霞光更艳…… 第35章 景禹陷入梦境——那场火,那声爆炸,昀佑被烈焰吞噬的衣角本该是撕心裂肺的痛,可梦里,她竟披着霞光踏浪归来,银甲被灼成赤金色,残月匕挑着泗国龙旗,笑得明朗张扬。而皇姐立在漉邦新城的瞭望塔上张开双臂,玄色披风猎猎如旗,他从未见过三姐露出那般鲜活的神情,仿佛冰川融作春水,连眼角的泪都浸着蜜。 晨光透过窗棂打在景禹身边,景禹攥紧被褥,突然听见宫道传来炸雷般的马蹄声,他连靴子都来不及套便赤足冲向太和殿,沿途撞翻好几盏宫灯,却在阶前被风轻一把拽住:“五殿下,今日岁末祭典......” “让开!”景禹甩开中书令的手,却在抬头时愣在原地——九重丹陛之上,玄衣纁裳的女帝正俯身替银甲女子系紧蹀躞带,晨光勾勒出昀佑侧脸,景冥忽然轻笑:“这些年太平,可算养回你几两肉。“ 昀佑反手扣住帝王手腕,“陛下变着法总给臣塞吃的,不长肉都对不起五王爷的‘百日熟’。” 檐下铜铃忽被疾风撞响,景禹这才发现漉邦城主进献的冰玉屏风已换成东海战船浮雕,而本该陈列泗国降书的紫檀架上,赫然摆着个草编的歪嘴王八——那是当年昀佑戏弄北狄贵族的“战利品”。 岁末祭典的焰火点亮皇城,景冥第三次调整了冕旒垂珠的角度,余光瞥见昀佑正用匕首雕琢蜜瓜,果肉绽成的莲花恰好盛住她偷偷倒的黄连茶。 “陛下,”礼部尚书颤巍巍捧来祈愿台金册,“按例该由您与皇夫......” “今年,朕与护国元帅,以及萧商、景禹、风轻,同往。”景冥截断老臣话音,玄色广袖卷过昀佑沾着果渍的手指,十二旒珠帘掩住眼底狡黠。五个人踏着《破阵乐》的鼓点穿过朱雀长街,沿途百姓抛洒的蒲公英粘在昀佑肩甲,景冥忽然凑近她耳畔:“你说漉邦城的马齿苋包子,可比得上当年北境野菜团?” “如今都比不得沧澜江的鲈鱼——听说萧商大人治水之后,连江里的鱼都肥了两成。”昀佑笑着往景冥嘴里填了块荷花酥,“臣又想吃水锅鱼了。” 祈愿台一百九十九级青玉阶被月光镀成银练,景冥在最后一级石阶踉跄,却被昀佑稳稳揽住腰身,帝王冠冕斜坠的瞬间,景禹望见二人眸中映着两簇一同跳动的祈天灯。 “情之所钟者,当以血为契。”巫祝苍老嗓音惊飞栖在檐角的寒鸦,五个人划破指尖,血珠坠入祭台。 “陛下吃得消吗?”昀佑看着流动的红丝线调侃景冥:“臣听说,某些人批奏折到三更,还要偷摸给前线写酸诗。” 景冥贴着祈愿柱将她困在臂弯间,“又是风轻通风报信的吧?” “是臣从泗国战俘身上搜出来的,”昀佑笑着摸出皱巴巴的信笺,“陛下文采斐然,连'银甲融作枕畔月’这种句子都......”未尽之言被吞入唇齿,帝王带茧的指尖摩挲她后颈箭伤,祭台下突然炸开漫天金盏菊——景禹带着哭腔的欢呼穿透云霄:“我就知道!漉邦的烟花就该是这个颜色!” 更鼓惊散流云,景禹觉得呼吸有些难。转身又见景冥与昀佑正立在祈愿台顶的琉璃瓦上分食半碗糖蒸酥酪,“泗国余孽清剿完了,”昀佑忽然将虎符塞进她衣襟,“北疆试种的旱稻收成翻倍,南野巫医献的蛊毒解药也验过了。” “所以?”景冥不软不硬的推回去,顺便衔住她递来的梅子,唇舌趁机轻触昀佑的指尖。 “所以臣该考虑交权安歇了。”昀佑望着景冥花白的头发,“毕竟快一辈子了,臣都没领过侍寝的俸禄。” 景冥低笑着锤了她一拳:“你还差俸禄?一并连你都是朕的!”两人打闹间,风轻气急败坏的喊:“两位能不能换个地方拆祈愿台!工部刚补的瓦——” 碎瓦声中,昀佑将滚烫的额头贴上景冥心口:“若这是梦……” “那就不要醒来了。”景冥紧紧抱着怀中人,仿佛站成了永恒。 “不!不是梦!”景禹想大喊,却不敢出声音,他怕惊碎眼前美好的的一切,“这是真的……全是真的……”景禹的胸前仿佛压了石头,却还用尽全力低吟。 —————— 恍然又不知多久,太子监国,昀佑和景禹被接进宫中安养,萧商和景冥的几个男妃天天一起跟他打趣逗乐,这座偏殿成了他们这群“遗老”的安乐窝。 “五殿下尝尝这个。”萧商捧着青瓷盏进来,鬓角的白发被斜阳镀成金丝,“漉邦城快马送来的雪莲酥,说是昀帅特意吩咐的。” 景禹咬开酥皮,甜腻的蜜糖裹着冰碴在舌尖化开,也似触到了自己异常冰冷的唇——这味道让他想起少年时,三姐景冥从结冰的御湖里将他救上来,裹紧大氅暖了一夜,当时自己很冷,却也感受到了那丝甜。 “又在发什么呆?”昀佑的声音恍然从廊下传来,褪色的衣袍下摆沾着御花园的泥土,发间银丝比昨日又多了几缕。景冥跟在后头,玄色常服绣着暗金龙纹,此刻却被当作装青梅的容器。景禹想起身,却怎么也动不了。 而且,什么时候开始,三姐走路不再刻意端着帝王威仪,而昀佑也没有了步履生风。 第36章 “这下,可真的老了……”昀佑将一缕白发绕在景冥耳后,看着景冥满头的白发感叹:“百年后史官提笔,怕是要把您写成弑兄夺位的枭雄,又或是穷兵黩武的暴君,甚至妄悖人伦的……” “史册要写朕十五岁征北狄、三十岁平南疆、五十三岁收泗国为城……老态龙钟还要咬着护国元帅的耳朵讨蜜饯。”景冥丝毫不介意,看着昀佑满脸的皱纹笑答:“这辈子,朕总不愧于苍生黎民,即便与你一起上了奈何桥,见了往生者也算有颜面……” 昀佑望着琉璃窗外夕阳,见铁马冰河自时光深处奔涌而来。金戈交鸣声中,高大的护国公主战甲沐血的身影与眼前白发的暮年帝王渐渐重叠。 景冥将昀佑褶皱的手贴在唇畔:“所以朕不在乎后世评说功过,只在乎朕与阿佑将名字写进彼此骨血,任他春秋刀笔,拆不散,烧不化。” 忽然,萧商的琴声响起,满庭寂寂。景禹看见三姐的手指在昀佑腕间轻轻打拍,如同六十年前庆功宴上,少女将军击节而歌,而公主藏在广袖下的指尖正偷偷应和。 斜阳西沉,满天晚霞还没散,景冥忽然一反常态闹着说困了,像个孩子一般拉着昀佑的衣袖,非要昀佑陪她睡中觉。 “陛下倒是越活越年轻,堂堂君王至尊耍小孩子脾气,成何体统?”昀佑嘴上说着,却依言抱住景冥,柔软温暖的衣料随二人轻浅的的呼吸起伏。昀佑哼起北境小调,那是将士们给重伤同伴送行时唱的歌谣。景冥感受着融入血脉的气息:“阿佑,这辈子,朕没有遗憾了……”之后心满意足的闭上眼。昀佑将脸埋进帝王渐冷的颈窝,两枚束发冠碰撞出的轻响,成了这个王朝最温柔更漏。 景禹还是听见皇城敲响了丧钟,但却没了那笼罩天地的悲伤。据宫人们说,当时女帝还被元帅拥入怀中,只听昀帅轻叹一声:“陛下……等我……”竟也安然随景冥而去。虎符正静静躺在帝帅交叠的掌心,被月光缠成同心结——对啊,这才是她们本该有的样子,而不是噩梦里那样,昀佑陨落,三姐独守十年孤城,最终被蚀骨的思念与悲痛碾碎成尘。 “五弟,你该去看烟花了。”仿佛又是三姐的宫绦拂过他白发苍苍的鬓角,远处还传来景芝岚在喊“父王”。景禹笑着将一颗青梅塞进口中,酸甜的汁液溢出嘴角。在陷入永恒黑暗前的刹那,他望见祈愿台的琉璃顶上,两盏相依相偎的河灯正顺流而下,照亮九重宫阙外的万里河山。 第二天一早,景昀昭照常来到景禹的居所问安,发现舅父唇边眼角一片祥和,面留笑意,不知看到了什么。年迈的亲王维持着蜷身攥紧被褥的姿态,已在温暖的床铺上悄然过世。 空中似起钟鼓之音,太常寺曰,是为双凰鸣于九霄,民皆谓祥瑞。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