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影》 第1章 《鸾影》 作者:伏萨【cp完结】 简介: 现代架空灵异向,一只青鸾和一个僵尸双向奔赴的故事。 伏钟 x 程危泠 ——「群鸟逝去,只余我等你。」 活了几千年的老神仙在陨落前夕养大了一个小怪物,本以为给小怪物铺平了路便能毫无牵挂地死去,却被小怪物抓牢了就不肯放手。 ——「你放不下的爱而不得,已是他的倾尽所有。」 两辈子都是天煞孤星的小怪物,前世孤身而死,今世被遗弃人间。本以为从未被爱,却不料他的神明早已为他坠落。 ——「我还记得你临死前的眼睛,碎裂的瞳孔里是死不瞑目的爱意。」 he,多视角模式,攻视角可能略多于受视角。 标签:病弱攻 强硬受 强强 虐攻身虐受心 年上 双视角 第1章 黄昏时分,零散陈茶在杯底缓慢地回旋沉淀,细碎的茶叶从茶梗上剥落,在白瓷上浅浅铺了一层。陈伯将茶杯放在小几上,起身缓步走到书店门口。 这个书店是他和老伴一生的心血,伫立在这老城巷中几近半个世纪,但自老伴重病以来,便是无心打理,直至前些日子老伴终是撒手而去,在匆匆忙完丧葬琐事又休整半载,陈伯才面前打起精神将店面重新开张,只是如今门楣破旧,又处在这人烟稀少的旧城中,颇有几分晚景凄凉的感觉。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且有逐渐变大的趋势,陈伯站在屋檐下,慢吞吞地抽着烟,心想着该是可以关门了,雨这样大,也不会有什么顾客前来了。 正当陈伯这样想着,重重雨雾中的巷口隐隐约约有个身着红衣的身影,——看上去是个身量瘦弱的年轻女人,没有带伞,就这样慢吞吞地从雨中走来。 陈伯在此处住了几十载,外加故去的老伴一贯热心肠,周围的街邻无一不相识,他不记得有哪户家里有这样年纪的女人。昏暗的天色加上朦胧的水汽很难看清明明不远的巷口,陈伯从怀中摸出老花镜戴上,想要将那女人的身影看得更清楚一些。 雨势在顷刻之间变得更大,陈伯努力张望了一会儿,仍是看不清雨中人。 这雨这么大,这姑娘又没带伞,看上去却走得一点也不急,可真奇怪。 陈伯想着要不还是前去送一把伞应急,却在转身走回屋内的瞬间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发毛。 他想起他老伴定下出殡的日子,恰逢有一户街邻迎亲,十余年没有回过老城的青年人突然回城,办一场规模不小的喜事。民间最为忌讳红白喜事相撞,陈伯本想将老伴出殡改日,但操持丧礼的司仪却告诉他近半旬仅这一天宜白事,陈伯内心纳闷,怎么会有人将大喜之日选在这样的日子呢。出于好意,陈伯连续好几日前去登门想要问问那户人家是不是不知道这忌讳,却没有一次能遇上那家的家里有人在,即便是他在户户归家的晚上前去拜访,也是如此。 后来,陈伯是在是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毕竟老伴也不能一直停灵,只好选择在日暮时分出殡,想必肯定能错开那户人的迎亲。但他没有想到,老伴的棺材刚抬到巷口,便正碰上送新娘的车队。一时间哀乐与喜乐齐响,真是好不尴尬。 好在对方似乎并不介意的样子,甚至还主动让出道来。婚车停在巷口,身着婚服的新娘下了车步行入户,甚至和陈伯打照面时还让他节哀。现在的年轻人看来是真不忌讳。当时的陈伯也没有多想,顺顺利利地送老伴出殡。后来待他再想起这事,实在过意不去,又带了一些礼品想要上门赔礼,却发现那家人早已人去楼空,仿佛只是突然回来办了件喜事,便又突兀地消失在这老城中。 回想起那日短暂相逢所见的新娘,陈伯发现此时雨中的女子身段和那新娘是如此的相似。 好端端的,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呢? 正在陈伯犹豫之间,房檐下的铃铛一响,陈伯回过身,便见一位身着黑衣的青年人正持伞站在书店外。 “陈伯,没打烊吧?我来还您的书。”青年人温和的声音响起,顿时驱散了陈伯不知从何而来的不安感。 “没呢没呢,”陈伯颤颤巍巍地走上前去,接过青年手中的伞,小心放在门前的伞架上,“小伏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晚?” “临放学有个学生家长有事不能来接,所以耽搁了一会儿。”青年拍了拍手上的水,跟着陈伯踏入书店。 说起来这个姓伏的年轻人,陈伯很是有好感。 他总是每周六的清晨来到陈伯的书店看书,偶尔遇上特别喜欢的,会买走一两本。陈伯深知就现在年轻人的作息来说,肯在早上出门的少之又少。后来熟悉下来,才知道这个青年的名字叫伏钟,是附近一个小学的老师,习惯了早起上课,因为来这里不久,也没什么认识的人,外加上老城几乎没有什么娱乐活动,逛来逛去发现这个书店有不少好书。 陈伯年轻时曾是一个大城市著名学府的讲师,因着十年动荡心灰意冷,风波结束之后也没选择再回去任教,而是回到老家开了一间书店糊口。跟伏钟来往一阵后,陈伯发现这个年轻人堪称博学多才又谦逊有礼,偏偏又来到这个落后荒僻的地方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学老师,也不知道图个什么。 本着爱才的心理,陈伯翻出当年冒着性命危险偷藏起来的旧书,和伏钟分享了不少,这一分享不得了,陈伯发现这年轻人上到篆文,下到国外小众的外语,伏钟无一不懂。陈伯也好奇地问过伏钟是哪里学到的,伏钟只是说自己见得多,就零碎地掌握了一些。 “这次的几本书都很有意思,就是之前临近期末,我实在太忙了,花了好久时间才看完。”伏钟驾轻就熟地一面朝书店内走去,一面从怀中掏出用油纸精心包裹的书来。 陈伯跟着进门之前又扭头看了一样巷口,疾雨中早已不见那个女人的身影。 ——兴许是在他和伏钟搭话这一会儿,那姑娘已经走到另一条巷道中去了。 “今天雨这样大,应该除了我,没有其他客人会来了。夜雨风寒,陈伯可以把门关好。”伏钟将油纸小心地摊开,取出其中的书来,按着记忆中的细节,将书放回书橱里它们之前所在的位置。 “好久没下这么大雨了,我记着旱了快有2个月了。”陈伯点点头,取下门旁的撑杆,将厚重的卷帘门拉了下来,又掩上木门,这才进到室内。 两重门隔绝了雨声,书店内顿时变得安静无比。 “快过年了,陈伯今年怎么安排的?”伏钟放完了书,熟稔地拿起小几上陈伯喝剩的残茶,走到帘子后面的厨房洗杯子。 “老伴走啦,我一个人过也没意思,估计还是去闺女那里过吧。”桌上的蜡烛快要燃尽,陈伯从抽屉里又取了一根出来,借火点燃之后放在了一起,“最近不知怎么的,夜里老是断电,去问了吧,只说在检修,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查出问题修好。” 洗完杯子,又倒了两杯热水,伏钟走到小几前放下水杯,看了两眼蜡烛,忍不住说道,“这是阿姨供香火用的烛吧……” “家里实在是没有别的照明方式了,我老伴走了也没人去供了,就拿出来应应急。”陈伯说道。 伏钟抬头看了一样堂前盖着布的神像,深红色的绒布上,已经落满了灰尘。 当初他走进这间书店,便是被这座贡像吸引。诸多仙家神佛已经湮没在时代的场合中,如今世人在家供奉多为镇宅祈福,偏偏这家人供着古老的龙神。 旧神陨落之后也会有人信仰。伏钟当时就忍不住叹了口气,在寿数将尽的书店女主人虔诚的供奉中,他实在不好说朝供空神像反而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供神的红烛燃起,可能会招来一些不干净的东西。”伏钟盯着烛火,“虽然现在已经没什么相信这些乱七八糟的习俗,但是阿姨过身未满一年,还是注意一下的好。明天一早我跟您捎个煤油灯过来。” “这也太麻烦你了……” “没关系。”青年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我这孑然一身,您也算是我的忘年交了。” 两人攀谈起来话题总是很快转移到陈伯最为喜爱的书籍上,老人不嫌麻烦似地又从箱子里翻出来不少老书,于是一面看书一面聊天,时间不知不觉便到了深夜。 伏钟起身想要告辞,却被陈伯再三挽留过夜。他又看了一眼摇摇晃晃的烛火,想到明天也没有早课,便答应下来。 书店的楼上有两个小房间,一个房间是陈伯的卧室,另一个房间是好久没用的客卧。陈伯从壁橱中取出干净的被褥给伏钟,在伏钟抱着一大堆床上用品走向客卧时,出声叮嘱道: “小伏,我总感觉今天哪里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你那间房临着另一侧的小巷,如果晚上你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千万不要害怕。” “奇怪的声音?”伏钟闻言,停下了脚步。 第2章 “我也不太清楚。这几日晚上我起夜,总听见那间屋子窗户的玻璃在响,就好像是有人在拍打窗子一样。可能是晚上风太大了吧……”陈伯犹豫了一下,说道。 “晚上风大也正常。”伏钟笑了笑,“那我去收拾床铺了。” 后半夜,雨势渐渐地小了,窗檐滴落的水滴也变轻柔而缓慢。伏钟坐在床上,看着窗外浓郁如墨的夜色,接着昏暗的烛光翻着手里的旧书。 泛黄的书页上留着同样陈旧的墨迹,留下批注的人有一手锋芒毕露的字。 伏钟一眼认出这是自己的字,尽管他已经记不清是多久之前写下的了。 他的人生太过漫长,漫长到足够遗忘很多事情。 子夜的寂静中,没有关紧的窗户发出细小的扣响声,并有缓缓被推开之势。隐约的雨声中,伏钟听见有婴儿哭啼的声音,断断续续,却一直没有停止。 许是伏钟无意搭理的态度激到了敲窗的人,轻扣声逐渐变成指甲抓挠玻璃的声音,刺耳而令人不适。 “够了。”伏钟从床上爬起来,披起衬衣朝窗边走去。 随着窗户被推开,一阵水痕在窗台蔓延开来,先是一段浸水的红色衣料从上方垂了下来,然后是一双绣着金凤的秀鞋,层层叠叠的绸缎在湿透后呈现出血一样的色泽。 一具女子的躯体,便就这样悬挂在窗外。 “我今天已经警告过你一次了,识相点就滚远些。” 伏钟抬头看去,却见女子的头刚好被窗的顶框挡住,只能看见小半个翻着黑紫色的下巴,并不见真实面目。 自从现代火化普及,伏钟已经记不清自己上次看见僵尸是什么时候了。他今日之所以答应陈伯留宿,便是在黄昏时分于巷口看见了这具紫僵,没想到对方还真有胆子送上门来。 悬挂着的女尸仿佛犹豫了一下,但还是选择一动不动地留在原地。 故去之人口不能言,打起交道来真的麻烦不已。伏钟的手指在窗框上不耐烦地敲了敲,“不害人?有所求?” 听到他的话,女尸隐没在嫁衣中的手抬了起来,遥遥指向一个方向。 伏钟看了眼那干枯泛黑的尖锐手指所指向的方向,叹了口气,“孩子?” 似是感应到二者的交流,雨声中,婴孩的哭声愈发凄厉。 第2章 年关将至,沉寂了一年的老城开始变得热闹起来,街上年轻的面孔变得更多,小孩子也变得多了起来。 伏钟拎着几袋年货走到停车场,开了车门正要将手中的重物丢到副座上,却看见副座上早坐了一人。 来人一袭红衣红发,连朝着伏钟看过来的眼瞳都是烈焰一般的赤红,即使是身处光线昏暗的地下车库,浑身也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金色光晕。 “沈年,离除夕还有半日,这次怎么这么早就到了。” “今年轮到我哥,所以就提前来看你了。” 待伏钟将东西放到车后座,坐进了驾驶位,沈年皱起眉,以审视的目光打量了伏钟好几圈。 “阿鸾,你去了哪里?身上一股黑气散都散不去。” 伏钟正要回答,却看见停在对面的车上下来一家三口,戴着虎头帽的幼小孩子被父亲抱起来骑在肩膀上,胖胖的小手紧紧攥着一个红包,开心地笑着。 “我忘记买红包了。”伏钟没有回答沈年的问题,反倒是自言自语地说到。 “红包?”沈年疑惑地看了看逐渐走远的那家人,又扭头回来不解地继续盯着伏钟,“你家哪来的小孩?” “等会儿和你解释,我先去买红包,你在这等我一下。” 伏钟取下系好的安全带,正要推门下车,却被沈年一把抓住手臂,随即只见沈年另一只手轻轻一划,一个烫金的红色纸封便出现在沈年指间。 “哪用得着这么麻烦,我这不现成的,拿着。” 好友还是一如既往地不拘小节,伏钟道了个谢便收下,只是拿到手中时略微一振,红包上烫金的纹样便散下一层金粉,萦绕的光芒顿时黯淡了不少,“多谢。只是孩子还小,担不住这么重的福运。” 沈年和他的兄长沈夕正是传说中的年兽,从洪荒到现今,是人间少有的未从传说中淡去身影的瑞兽。 “还真有小崽子了?你生的?”沈年的眼睛顿时瞪大了,本来就长得显小,这下整个人像个大号的好奇宝宝。 伏钟无奈地摇了摇头,重新系上安全带,发动了车,“跟你说过多少次了,雄鸟不会下蛋。” 由于沈年过于热情,沉甸甸的几袋子年货分了一半到沈年手里,伏钟拎着剩下的一半,带着沈年踏上昏暗的楼道台阶,站到自己家门前,掏出钥匙开门。 “不都说鸟族喜好光明奢靡吗,怎么就你一个老待着这种破破烂烂的地方,真是个怪胎。”沈年跟在伏钟后面,打量着四周,嘟嘟囔囔一阵吐槽。 “过段时间会换个好点的环境,等小朋友长大一点。” 伏钟开了门锁,刚推开门,一个小小的身影便像炮弹一样像他射来,不顾他一手拿着钥匙,一手还拎着重物,跳起来抱着他的脖子变不肯下来。 不过4、5岁的小孩子黏黏糊糊地挂在伏钟身上磨叽了一会儿,这才发现伏钟的身后还有一个人,于是环着伏钟脖颈的小手臂圈得更紧了一些,颇有些敌意地等着沈年。 小孩子下手没有轻重,这用力一勒,差点把伏钟勒得背过气去,有些苍白的后颈皮肤上顿时现出一片红痕。 伏钟将手中的钥匙丢在玄关的鞋柜上,又放下拎着的重物,这才腾出一只手托住小孩软软的屁股,减轻了脖颈上的压力,将人抱了起来。 “危泠,不要调皮,叫沈年哥哥。” “沈年哥哥好!”小朋友趴在伏钟肩上,又怯怯地看了看沈年,确定对方没有敌意后,脆生生地问好。 “哥哥?”沈年跟着进门换好鞋,打量着伏钟怀里的小孩,打趣道,“阿鸾,这辈分是不是乱了?” “说了多少遍,我不会生孩子。这是程危泠,是故人托我照顾的孩子。” 眼前的青年相貌平平,但整个人都气质恰到好处的气质使他凭添一份与他人相异的感觉来。 沈年在很久很久以前见过伏钟的真实相貌。 这世间仅剩的一只青鸾有着雌雄莫辨的美貌,像是春寒里浸着融雪的初柳,看上去温润柔和,眉眼间却带着料峭的冷意。 而被伏钟抱着的小孩则是另一个极端的浓眉大眼,即使还没有长开,沈年也能猜到待十载之后多半是一个俊朗的少年。 ——这倒是和记忆中的另一人相去甚远。 守岁的过程对于年纪尚小的程危泠来说有些太过漫长,新年鞭炮声也没能吵醒他。 瘦小的身影缩在沙发一角,身上盖着厚厚的羊毛毯,伏钟担心他冷,在一旁还放了一个小小的烤火炉。 室外已经飘起了小雪,这个地方冬日的气候并不算寒冷,如此便已经算得上是丰年瑞雪。 伏钟和沈年二人坐在铺着软毯的飘窗上,温了一壶酒对酌。 “他并不是普通的小孩对吧?”沈年抿了一口酒,忍不住开口问道。 “是。”在好友面前,伏钟倒也并不回避,“他的母亲是在死后才产下他的。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在尸液中浸泡了整整七日,尸毒入体,成了算不上生也算不上死的怪物。” “我见过这样诞生的孩子,都不可能像他这样……怎么说,就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正常小孩子。” “普通人的幼儿尚且需要双亲的抚育才能摆脱野兽习性,何况是尸生子。”伏钟的目光遥遥投向沙发上酣睡的程危泠,“但他真的很乖,哪怕因为畏光只能待在这昏暗的房子里,每天只能等着我晚上回家陪他几个小时,他也从来没有哭闹淘气过。” 修长的指尖轻轻敲在温热的酒杯上,伏钟露出淡淡的笑意。 “可能是我孤独得太久了,养这么一只小狗,倒也感觉不错。” 第3章 程危泠的认知中,一切都事物都很模糊。 在他年幼而孤独的世界里,门和窗是他难得有清晰概念的两样事物。 伏钟会自门中归来,也会从门离开。这是程危泠所感知的门,只和一人有关。 而窗不一样。 窗内意味着安全,因为阳光会灼痛他的皮肤。 窗外则是他所好奇的世界,傍晚时分的时候趴在窗台上,便能看见楼下有一些和他年纪相仿的孩子在草坪上嬉闹。 孩子们吵闹的话语程危泠大多都听不懂,但他却感到羡慕。 要是我也能像他们这样自由自在地出去玩就好了。 程危泠看得入神,小手忍不住探出了窗外,待剧烈的疼痛让他回国神来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伏钟的叮嘱来。 黄昏时的日光虽然微弱,但仍然能对他造成不小的伤害。 手背嫩白的皮肤裂开一道道深红的伤口,程危泠委委屈屈地把手缩回来,从窗台上跳下来,回到昏暗的屋内。 第3章 程危泠在卫生间搭了一个凳子,踩在上面拧开了水龙头,将受伤的手放到冰凉的水流下面。 伏钟对他很好,所以他不想让伏钟担心。之前好几次不小心受伤,他也是这样处理的。 他的伤口总是愈合得很快,过不了多久便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只是这次有些奇怪。 程危泠把手放在水龙头下冲了许久,伤口依然没有愈合的迹象,水顺着手指流下,染上丝丝缕缕的淡红色。 随着血液的逐渐流失,他开始感到有些脑袋发沉。 “砰。” 前厅传来开门又关上的声音,程危泠以为是伏钟回来了,情急之下关了水龙头,抓起一边的卫生纸直接按在手背上便跳下凳子离开卫生间,快步跑回自己的房间,爬上床假装睡觉。 程危泠把被子蒙在头上,又等了好一会儿,也没有熟悉的脚步声响起,厨房也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 一般伏钟在傍晚回来总会先去厨房忙碌,即使少数几次买了饭回来,也会先把程危泠叫去洗手。 手背上的伤口一直在渗血,不一会儿变把草草盖在上面的卫生纸浸透了,程危泠担心血把床单弄脏,于是小心翼翼地把被子扒下来,探出头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纸巾。 “咚咚。” 这次是卧室门外响起敲门的声音,程危泠飞快地抓了一张纸,缩回被窝重新按住伤口。 是伏钟在敲门吗? 敲门声只有一阵,并没有后续。 程危泠又等了几分钟,外面仍是一片静悄悄。 他的手背很痛,但是因为怕伏钟发现会担心,仍是咬牙继续忍着。 再忍一会儿吧,伤口也许就快愈合了。 在被窝里昏睡过去的程危泠不知道,在他忙乱之中,之前染血的纸团已经落到床下的地板上。 而紧闭的卧室门外侧,已经被密密麻麻的黑色发丝覆盖得满满当当。 一两缕黑色的长发,顺着门下方的缝隙,正缓慢地游移向卧室。 “我妈妈来接我啦,老师再见!” 小女孩背着书包向等候在校门口的女人跑去,一边跑还一边回头冲伏钟挥手。 总算是送走最后一个学生,伏钟掏出手机看了下时间,发现已经快晚上7点了。这时候再买菜做饭应该来不及了,还是在外面买个饭对付对付吧。 这样想着,伏钟回身朝办公室走去,顺手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虽然程危泠从小大半时间都独自待在家,但伏钟很少这么晚回去,想了一下还是决定先打个电话回去。 一连拨了好几个电话也没人接,伏钟皱起眉,从衣兜里抽出一张符纸一甩,黄色的纸张霎时燃起,伏钟的身影顿时消散在原地。 凌乱的发丝散落一地,凌乱的血迹喷溅在天花板上,将整个房间映衬得如同凶案现场。 这便是落在从虚空中踏进家门的伏钟眼中的景象。 来不及细想,伏钟快步朝程危泠所在的房间走去。 青色的锐羽从伏钟手上弹出,轻松劈开仍被长发包裹的房门,卧室内幼小的孩童正跪伏在被血染红的床上,呈现出野兽的姿态。 程危泠的眼际呈现不祥的青黑色,昭示着他真实身份的血瞳獠牙显露无疑。而发丝最为繁复的地方,倒伏着一个支离破碎的女人。 伏钟眼尖,一眼认出这是楼上住户家的女人。 这个女人已经过世,想必今日是头七回魂,想要回到自己家时,却被楼下的程危泠吸引。 在把程危泠带回家的时候,伏钟曾想过要用正咒将整个房子都封锁起来,但后来因为程危泠并没有做出私自跑出去的行为,再者这样的符咒多少会对身为邪物的程危泠有些伤害,伏钟便放弃了这个做法。 只是没想到,程危泠没有跑出去伤人,反而被找上门来的东西盯上。 说到底,还是自己的大意将程危泠置于危险之中。 指尖燃起明亮的真火,程危泠很快将房子内的女鬼和残留的黑发烧了个干净。 他走到床边,想要如往常那般把程危泠抱起来,谁知刚探出手,床上的程危泠便猛地扑了上来,照着伏钟的手腕便是狠狠一口。 狭长的獠牙瞬间穿透了伏钟的腕骨,伏钟一时诧异没有反抗,被程危泠拖拽着倒在了床上。 浸了血的床单有一股潮湿的冰冷感,比起腕间的疼痛来,更让他难以忍受。 然而没等伏钟坐起来,程危泠已经放开他的手腕,手脚并用地爬上来坐在伏钟的腹部。 獠牙从被生生撕裂的腕骨间抽离而出,剧烈的疼痛让伏钟眼前一黑,但这次剧痛没有减缓他反应的速度。 在程危泠的獠牙贴上他颈部动脉的瞬间,伏钟另一只手已经按上程危泠的后颈,只轻轻一按,程危泠便失去意识倒在了他的怀着。 伏钟将程危泠从头到脚检查了一番,在他手上发现了已经开裂很严重的灼伤。想必正是这伤处引来了本该归家的阴魂。 手腕处的血还没有止住,伏钟干脆捏着程危泠的下颌使他张开嘴,将温热的血液灌入他的口中。 神鸟的血液有着很好的疗伤效果,没过多久,程危泠手背上的灼伤便全部愈合了。 额头上温热的手唤醒了睡眠中的程危泠,他下意识地蹭了蹭,睁开眼时才发现自己并没有睡在自己的房间,伏钟正坐在他床畔的椅子上,正平静地注视着他。 程危泠有些心虚地偷偷看了看自己的手,手背皮肤光滑一片,发现并没有任何痕迹,总算松了口气。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竹叶的淡香,是程危泠很熟悉的味道,每当他被伏钟抱在怀里时,便会被这股淡雅的气息笼罩。 之前经历的种种,让程危泠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哥哥,我做了一个好可怕的梦啊……” 程危泠瘪了瘪嘴,拉住伏钟的手便开始一贯黏黏糊糊的撒娇。 只是他这一动,便觉察到伏钟的右手蓦地一抖。低头看去,发现伏钟的手腕缠了好几层白色的绷带,隐约的血的甜香从层层绷带下透出,程危泠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偷偷咽了口唾沫。 ——真的好香。 “只是个梦而已。危泠总会长大,长大了就不会再怕了。” 伏钟抬起另一只手,揉了揉程危泠的头发,安慰道。小朋友一贯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漾着水雾,看上去可怜极了。 “哥哥不会责怪你,但是危泠可不可以告诉我,手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程危泠拢起手来,有些纠结地用左手揉搓着右手手背,“我、我看楼下的小朋友玩,看入神了,没注意阳光照到了手上……我知道错了,下次不会了……” 小小的孩子缩在被子里,细声细气地道歉,听得伏钟心底一软。 “危泠没有错,是哥哥考虑不周。告诉哥哥,你想出去和他们一起玩吗?”伏钟把小朋友从被窝里抱出来,放到自己腿上,问道,“还有像其他小朋友一样,去上学,去交朋友,去看外面不一样的世界?” “不想!” “真的吗?” “……一点点,有一点点想的……” “好,我知道了。” 伏钟拍拍程危泠的手,把他抱在怀里,起身向书房走去。 书房温暖的橘色灯光进一步安抚了程危泠的不安,伏钟将他放在座椅上坐好,程危泠这才注意到面前的书桌上发了一方砚台。 砚台中的朱墨光华流转,散发着那股让他难以忍耐的甜香。 “闭上眼睛。” 伏钟捻起细长的勾线笔,蘸上朱墨,对程危泠说道。 程危泠听话地闭上眼睛,下一刻,只感觉眉心一凉。 仿佛有一片轻盈的羽毛,温柔地落下。 第4章 昏黄的灯光在破旧的楼道间时明时暗,外面好像下过雨,狭小的空间里一股鱼腥味挥洒不去。 “程危泠,你看到我妈妈了吗——?” 稚童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楼道,透过铁门上狭小的探视窗,只能看见漆黑的头顶。 “你看到我妈妈了吗——?” 没有得到回应,稚气的童声再次从一墙之隔传来。 程危泠踮起脚尖,扒着探视窗想要看清小孩的面容。 他记得这个孩子的声音,无数次他趴在窗台上看楼下花园里做游戏的孩子们,而这正是其中的一个。 每到傍晚吃饭时间,玩闹的孩子们散去时,这个孩子总是会等到最后一个离开。他的妈妈会在接近7点的时候下班,牵着他的手一起回家。从楼道里他们归家的脚步声来看,应该是住在楼上的一户人家。 '今天我没有见过你妈妈。' 程危泠想要回答,却发现自己张口也不能发出声音来。 门外的询问声一遍又一遍重复,就像老式时钟齿轮发出的机械响声,就连语调也毫无起伏。 "嗡嗡——” 第4章 枕下手机振动的声音将程危泠从诡异的梦境中惊醒,他坐起来抹了把脸,翻开枕头,摸出手机将闹钟按停。 才凌晨6点半。 外面天还没亮,雾蒙蒙的暗光中,窗玻璃上滑下细小的水珠,连续下了好几日的雨仍旧未停。 做了一整夜的梦,睡着比不睡还累,程危泠干脆掀开被子起了床,一边翻着手机里的未读信息,一边朝浴室走去。 宿舍里的另一张床上,他的舍友把被子裹得紧紧的呼呼大睡,一点也没有被吵醒的迹象。 手机里除了同课题组的同学发来的新信息外,便是一些杂乱的广告消息。 这已经是他和伏钟失去联系的第五年。 他14岁前往异国他乡念书与伏钟分别时,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后来断断续续有着电话联系,而等程危泠年满18岁之后,就连短暂的电话也断了。 他不是没有拨过伏钟的电话,但通话从来没有被接通过,每一次都是从等待接通到以冷冰冰的提示音结束。 但尽管程危泠完全联系不上伏钟,他的学费和生活费总是按时到账——在钱这方面,伏钟倒是从未亏待过他。 趁着时间还早,程危泠干脆冲了个澡。 等程危泠收拾完自己出来,他的室友已经从酣睡中醒来,正抱着被子恹恹地坐在床上,配上刚睡醒的乱发,整个人一副颓废不堪的模样。 这位舍友名叫拉维,是与c国相隔了大半个地球的d国人。本来是个无忧无虑的富二代,结果谈了个恋爱被家人棒打鸳鸯,于是干脆和女朋友一同离开d国,来到这里半工半读。谁知爱情没能维持上半年,便落得个一拍两散的结果,拉维偏偏又是个要强的人,硬是撑住了没问家里要钱,半工半读地在大学里读了下来。 程危泠刚到c国时年纪尚小,再加上身在他乡,更是习惯了独来独往。直到某次去唐人街吃饭被偷了包,正巧遇上在饭店打工做服务生的拉维帮忙追回了财物,才有了异国的第一个朋友。 到后来上了大学,为了省房租,两个人干脆在郊区的另一个校区宿舍申请了一间,平时蹭个校车上学,也还算方便。 “你今天有课吗?”为了打理起来方便,程危泠的头发修剪得极短,用毛巾随便擦了擦便已半干。 “没有,今天是打工日。”拉维抱着被子有气无力地回答,“刚忙完期中论文,就要去干活,我快被榨干了……” “我今天得去实验室泡一整天,搞定之后顺道去唐人街买点东西,等你下班一起回来?” 程危泠将湿掉的毛巾搭在脖子上,走到衣柜前随手拎出一件灰色的t恤套在身上。拉维坐在床上撑着下巴看了半晌,末了颇为惋惜地感叹道,“程危泠,你怎么跟个中年已婚男人一样不修边幅。” “有吗?”程危泠又翻了条短裤出来换上,这才回头有些不解地看向拉维。 “体恤短裤配拖鞋,从头到脚这一身全靠脸撑,难怪你单身到现在。” “老哥,我是去实验室搬砖,到了地方衣服一换,谁管你什么搭配不搭配。” 将湿漉漉的毛巾扔回浴室的烘干架上,程危泠摸起书桌上的眼镜往脸上一架,又把背包往背上一甩,“我先去食堂吃饭了,你别又不吃早饭就去打工。” “知道了知道了。”拉维摆摆手。 暑夏的炎热也到达不了的山涧深处,嶙峋高耸的岩石遮去了大半日色,古朴的木阁坐落在临水的苇草中,门前半盏残灯,随着微风轻轻摇曳。 木阁的内里陈设古朴却并不简陋,内室的门前有半扇屏风,泛黄的丝绢上,一支断梅横卧其上。 候在屏风前的女孩看着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听见寂静许久的床榻传来一声低喘,立刻走上前去。 梧桐木雕成的床榻上,沉睡数年的人睁开了眼睛。 白色的长发随着起身的动作从肩上垂落下来,散在柔软的白色衣料上。眼前人如同古画上的一捧残雪,寥落地将要化去。 直到眼前人抬眼看向她的眼瞳同样是一片混浊的灰白色,女孩忍不住惊呼出口,“殿君!” 视野中好似蒙上一片散不去的浓雾,伏钟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却只能看见些许微弱的光亮。 “……我睡了多久?” 第5章 与这座城市的其他地区相比,唐人街的夜晚总是更加热闹,灯火通明的老旧建筑和熟悉的乡音总让程危泠想起故乡。 程危泠从公交车上下来的时候,天色将暗未暗,黑色的飞鸟发出悠长的鸣叫,从道旁的椴树间起飞,追逐着薄红的暮色而去。 他踏着陈旧的石砖路向前走去,莫名地发现今天路上的行人少了很多。 色彩斑斓的霓虹灯灯牌依然如旧,平常在此时仍然营业的店铺纷纷打烊。寂静中的灯火透出一丝莫名的凄凉。 拉维打工的小饭店在唐人街背侧的后街上,要去到那里得穿过一栋老旧的居民楼。 老式的建筑从设计上来说并不太顾及住客的隐私,狭窄的廊道形成回字形,从楼底抬头向上望去,就像是置身于幽深的井底。 程危泠甫一踏进楼道,便被一股酸涩的腥味冲得眉头一皱——这股味道是如此的熟悉,数个小时前于梦中,闻见的正是这个味道。 声控灯被脚步声唤亮,程危泠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通向二楼的阶梯。 视线所及的二楼尽头,明黄色的封条封住了长廊尽处的房门。 夜风顺着空旷的甬道缓缓流动,愈发浓郁的腥臭冲得程危泠几欲反胃,他不想多作任何停留,正要继续抬步尽快离开时,脚尖却踢到了一个小小的物件。 程危泠蹲下身,只见地上是一个木质的化妆镜。 雕刻精细的木料泛着细腻的光泽,看上去颇有年代感的样子,镜面裂开了一小半,一掌大小的玻璃反射着昏沉的灯光。程危泠猜想这大概是楼里住户的遗失物,说不定过一会儿失主便会前来寻找,于是拾起镜子,放在了一侧的信箱顶上之后,才继续快步离开。 接到拉维的时候,时间已近晚上八点。程危泠记得自己下车的时候不过才快到七点,往常一刻钟的路程,这次好像走得格外久。 因为附近的百货店都已经歇业,本想采购一点日用品的程危泠只好作罢,和拉维一起在打工的小饭店凑合了一顿简单的晚饭。 拉维的前女友是一个华裔,但显然两人在一起的日子里,她并没有教会拉维如何使用筷子。 程危泠看着拉维抓着筷子一下一下生硬地铲着米饭往嘴里送,硬生生把他给看乐了,“你干嘛不用勺子?” “啊?我筷子用得不对吗?”埋头干饭的拉维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程危泠。 “……用得挺好的。”拉维穿着的白t胸口已经被热汗浸透,拿着筷子的手指上,还贴着几个创可贴,有些溃烂的水泡从创可贴边缘露出来,因为长时间洗碗在水里浸泡,伤口已经发白。程危泠看着他这副狼狈的样子,调笑的话也说不出口,干脆换了个话题,“今天唐人街是怎么了?我走过来的时候,看见沿路的商店都已经关门了。” “我在后厨忙了一整天,没来得及出去看。但是听一起打工的人说,貌似是附近那栋老楼里有个女人被他丈夫分shi了,听说死得特别惨,血溅了满屋,明明血腥味那么重,过了一个星期才被邻居报警发现。前几天警察和法医在她屋子里收拾了好久才把尸块都收拾出来运走。”拉维端起盘子,一边将剩下的宫保鸡丁刨进碗里,一边说道,“你今天从哪条路过来的?该不会是从那栋楼穿过来的吧?” “嗯。”程危泠点点头,“难怪那么大味。” “天哪……你胆子真够大的,那栋楼这几天可没什么外人敢去,就连住在那里的住户都是胆战心惊的。”正在一边打扫卫生的女服务生被两人的谈话吸引,停下手中活,忍不住搭腔,“那楼本来就破,都是些没什么钱的人才将就着住在那里,本来人就不多,白天也冷冷清清的。这下子出了这事,听说楼里的住户正在筹钱,想要请大师来做场法事。” “法事是什么?”突然冒出个新名词,拉维有些好奇。 “类似于神父拿着十字架在棺材前念圣经。”程危泠挑了个直白的说法解释,由于表达过于清奇,惹得一旁的女服务生笑了起来。 “哦哦,原来是这样。”拉维表示理解地点头,然后继续问,“那凶手抓到了吗?” “还没有,你们也知道,唐人街这边,就主道上安了几个摄像头监控,要是人从其他路溜走,根本捕捉不到。”女服务生回答,“不过嫌疑人倒是锁定了,是那女人的邻居提供的线索,说是事发前几日,女人的老公刚从国外到这边来看她,结果待了没多久,两人就起了争执,几乎每晚都能听见争吵砸东西的声音。” “当时邻居没有报警吗?” “没有。因为……那女人的职业有些不正当,她家里一直有各种各样的人出没,邻居也怕惹上事,躲还来不及。再说,这样的事过去发生得不少,丈夫倾尽家当把妻子送出国,自己留在国内继续挣钱,却没想到即使拼命工作汇给妻子的钱也不够维持生计。流落异国加上语言不通,妻子只好出卖身体换取生活的费用。这样的事被终于来探亲的丈夫发现,免不了悲剧收场。好一点的情况就是两人分开老死不相往来,坏一点的情况,就是家毁人亡。” 第5章 “……”这一大段话简直刷新了拉维的世界观,他算得上感情不顺,但也完全无法想象一段亲密关系能崩坏惨烈到如此地步。 一通谈话搞得两人都没有了用餐的心情,潦草结束一顿饭后,便踏上了回家的路。 这次程危泠和拉维不约而同地达成共识换了一条路,拉维是完全被凶案震惊到接受不了,而程危泠则是不想再走一遍那楼道——令人作呕的腥味有如附骨之蛆,让他莫名地感到排斥。 惨白的灯光从头顶上方坠落,车窗玻璃中,映出一双朦胧不清的眼睛。 末班车上除了司机,便只有程危泠和拉维两人。 唐人街距离宿舍有大约一小时的车程,忙碌了一天的拉维上车后不久便靠在座椅上睡了过去,而程危泠则听着客车引擎低沉的轰鸣声,抗拒着堕入睡眠。 他仿佛有一种莫名地预感,只要一旦睡去,便又会回到那逼仄阴郁的噩梦中。 在梦里他一次又一次地轮回曾经经历过的事情,但与现实不一样的是,伏钟从来没有出现过,也没有一次将他从浑噩恐惧中拯救出来。他的梦中从始自终只有他一个人面对所有。 背包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程危泠掏出手机,发现收到了一条发件人未知的信息。 “把镜子还给我。” 信息里是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程危泠乍一看有些莫名,但突然想起今天早些时候去接拉维的路上,曾在楼道地上见到一个化妆镜。 ——可是他不是把那个镜子放到楼道的信箱上了吗?还有这信息是失主发来的?失主怎么会知道他的电话? 程危泠本想回复一句告知对方镜子就放在信箱顶上,打字打到一半却觉得事情莫名不对劲,思索片刻,还是选择删去了对话框里打了半行的字,将手机从新塞回背包里。 这一伸手,程危泠的指腹蓦然触碰上一阵浸骨的冰凉。 他拉开背包拉链,包里除了笔记本电脑之外,一柄木质的化妆镜正躺在包底。 ——这镜子怎么会在这里? 第6章 繁重的课业让程危泠很快将那枚镜子的事抛之脑后,待他再次听到有关的消息时,已是一个月后的某天,他路过学校的书店,看见柜台上的最新报纸上刊登了一则报道,便顺手买了一份报纸。 回到家中,程危泠仔细阅读了报纸上的内容。一个月的时间并没有推进多少调查进度,唐人街遇害的女人死因确定为窒息死亡,在死后才被分shi;分shi后,凶手没有选择对shi块作进一步的处理,只是将残肢都堆放在浴室的浴缸中,用高浓度的消毒液浸泡起来。jing方通过涉an的材料购买记录,很快进一步锁定了重要嫌疑人便是死者的丈夫。但奇怪的是,自案发后,死者的丈夫便失去了踪迹。因此,报纸上才刊登了相关的报道,告知居民们如果有见到过疑似嫌犯的人,要尽快向jing方提供线索。 和之前听到的传闻对比起来,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实质性的进展基本没有。这大概就是社会边缘人的悲哀,哪怕是惨烈的死亡,也只能成为短暂的谈资,背后的真相却无人在意。 将报纸叠好收到抽屉里,程危泠打开电脑,正准备把没看完的资料看完,电脑桌面却弹出提醒框——“你关注的[▇▇▇]正在直播”。 怕不是拉维这小子用电脑关注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吧? 一开始程危泠不打算理会,想要关掉却发现提醒框怎么也关不掉,最后他不得不点开了链接。 有些出乎程危泠意料的是,直播中并没有第一时间出现主播的脸,反而是一个略微奇怪的角度:摄像头似乎是摆在接近地面的高度,整个画面里,在近处最高只能够看见人的腰部,而直播的收音也很差,除了滋滋的电流声,几乎听不见别的声音。 观看直播的仅有寥寥几人,偶尔几条询问的留言划过,也无人应答。 程危泠看了一会儿,觉得这大概是一个普通的生活直播,直播的人不想露脸,便以这样的角度向观众展示自己的生活日常。 ——直到镜头一转,镜头中的女人的裙子滑落,一双光裸的小腿出现,整个画面陡然变味。 出于性向原因,这样的画面对程危泠来说毫无吸引度,他正准备再次试着关掉直播将链接拉进黑名单,屏幕上女人突然开始剧烈抽搐的双腿使他停下了正要点击关闭按钮的动作。 女人挣扎的动作异样的激烈,原本整齐的床单上被蹬出几大道深深的痕迹,徒劳地抵抗着画面之外未知的施暴。 反抗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女人的双腿便软软滑落在床铺上,不再动弹。 接下来画面开始了一阵抖动,有人将摄像头移动到了另一个角度。从这个角度里,可以看见的空间更广了一些。 这次,视频中出现了一个男人的身影。 方才挣扎的女人头垂在另一侧床沿,仰头的角度只能看见细长的脖颈在昏暗的画面中呈现一个诡异的角度,一条粗糙的绳索深深嵌入惨白的皮肤中。 男人将已经失去意识的女子吊起,然后不断在床和画面外的区域来回。先是在床上铺上了防水布,接着自己换上了雨衣。 摆在床边的塑料桶被一块又一块血肉装满,男子好几次提着满掉的塑料桶走出画面,过一阵再回来继续操作。 看到最后,摄像头被男人拎了起来,摇晃的视野中,那具血淋淋的半残骨架已经全然看不出是人的模样,仿佛只是屠宰场里动物的尸骸。 一张血迹斑斑的脸凑在摄像头前方,缓慢地口型道出程危泠收到信息中的那句话。 “把镜子还给我。” 这下程危泠毫不犹豫地按下了电源键,硬生生终止了愈发诡异的电脑画面,终于明确地意识到究竟遇上了什么。 直至今日,程危泠还依稀记得童年里有一段不短的时间,自己总是被各种各样的冤魂厉鬼缠上。随着年纪的增长,程危泠不再遇到这样的怪事,也记不清幼年的自己具体是怎样化险为夷,但记忆中伏钟温暖的怀抱总让他感到安心,安心到足以忘却所有的悲惨与恐惧。 “说好的长大就好了,都是骗我的吧……” 望着漆黑的电脑屏幕,程危泠喃喃道。 这天夜里,程危泠再次回到了熟悉的梦境中。 他仍被困在原地,被门外一声又一声呼唤问着同一个问题。 幼小的孩子,在阴暗的楼道中一遍又一遍地寻找着自己的母亲。 只是这一次,梦的结尾有了不同。他从大门上的探视窗里窥见,孩子的背后站着一个女人。 似是知道他就在门后,女人对着探视窗弯下腰来,将下半张脸贴近。 “嘘——不要告诉他。” 纤长的食指竖在涂抹着艳色口红的嘴唇前方,站在小孩身后的女人低声说。 微凉的水流没过脚踝,寥廓的水面倒映出日光破碎的光晕。 伏钟拄着手杖,一步一步沿着河流走入静谧的林中。 无数灰白的石质塑像隐没在幽深的林间,一张张面容被风雨侵蚀,当他沿途走过的时候,注视过来的目光只余下空洞。 这里是旧神的墓地,也是那些久远神话的终结地。 失去依托的灵魂溃散在广阔的深林,在千万年的洪流中朽去了大半,留下来的部分依旧从未舍下旧时代高高在上的傲慢。 温热的液体从眼眶溢出,顺着苍白瘦削的脸颊滑落。伏钟伸出手抹了一下,朦胧的视野中,只见指尖已被浓郁的红色染上。 正午时刻的烈日晃如利刃,没有任何的模糊地带,所有的黑暗在极致的光明下荡然无存。 随着这惩罚一起到来的,还有在耳边轰鸣而起的责问。 从将自己的运道赋予程危泠的那一刻起,伏钟就知晓这一刻的来临是必然。 旧神视凡人为蝼蚁,脆弱不堪又低入尘埃,千万年的卑微祈求换来的是轻若无物的施恩。 道是无私,实为漠然。 “他既然能出生在这世上,便能作为人活下去。”灰蒙蒙的半盲双眼注视着光浪翻涌的中心,伏钟平静地道出他的坚持,“信仰的破灭是神明陨落的原因,但不是降罪凡人的理由。” 话音刚落,伏钟只觉得流血的眼中剧痛更为炽烈,骤然化作漆黑的眼前让他知道视物的能力已被夺走。 与光明告别的那一秒,他想起人间的春日,草长莺飞,杨柳如烟。 那般美景,怕是再也看不到了。 第7章 “你是说,自从上次经过那栋楼,就开始遇到这些事?”拉维下意识地握进了手里的咖啡杯,深深皱起眉。 抽了个两人都不太忙的周日午后,程危泠把拉维叫住,将近日遭遇的种种诡事告诉了对方。这一说倒好,拉维也打开了话匣子,将自己的遭遇说了出来。 “我还以为是我最近精神压力过大出现了幻觉……” “你遇到了什么?”如果是仅自己遇到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程危泠还可以用体质原因来解释,但现在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出现这种情况,也许并不是巧合了。 第6章 “你还记得你上周四在实验室待得特别晚才回来,那天我一个人住宿舍玩游戏,不知怎么的就睡着了。睡了没多久,就被房间抽屉里发出的响声吵醒了,当时我以为是有老鼠爬进抽屉里了,过去拉开一看发现什么都没有。”拉维放在杯上的手指曲了曲,按得更用力了一些,连指尖都有些发白,“抽屉里没东西,那合理的解释就是我听错了。反正一时半会也睡不着,我就下楼去抽了根烟。等回来时,我还没来得及开门,就听见房间里有人走动的声音。” “我一进门,发现房间里面的灯全给关了,明明我出去的时候都是开着的。借着外面的一点光,我还看见房间里有个女人的身影在不停走过去走过来。” 拉维一开口,听上去就是妥妥的撞鬼,程危泠闻言一愣,“这事怎么没听你说?” “我都觉得我疯了好吧?磕大了出现幻觉都不会这么离谱。隔天我就去预约了个心理医生,谈了三四个小时什么用也没有。” “我忘记告诉你了,那个莫名其妙出现在我包里的镜子就放在抽屉里,我用几本书压着的。” “什么!”拉维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快拿出来看看!” 程危泠拿出镜子,和拉维一起研究了一番,并未发现有什么特别之处,于是二人决定干脆再去一趟凶案发生的那栋楼一探究竟。 出门前,程危泠将镜子放回抽屉,又有些不放心地干脆摘下腕间的长命锁和镜子一起锁进了抽屉。 这把长命锁是伏钟给他的,多年来一直待在身边,希望这灵物能将这不安分的镜子镇住。 拉维对于不把镜子一同带上的做法颇为不认同,觉得如果能一起解决就是一劳永逸。对此,程危泠将自己的推断说了出来。 ——横死的怨鬼绝大多数情况下都不能离开死亡时所在的地方太远,除非能够附在临死前身边的物件上,且物件被人带到其他地方。 拉维遇上的很明显是附在镜上的死者,而他自己遇到的则不太像是同一个怨鬼,有一种可能是施暴的凶手也不在人间。程危泠想起梦中女人做出的噤声的姿势,也许是不想暴露她的所在。 如此想来,将镜子留下最为稳妥。 仲夏的午后正是阳光炽烈、热浪滚滚的时刻,但发生凶案的旧楼周围都是高高的椴树,繁密的枝叶挡去了大部分阳光,让整个楼的采光都不大好。所幸楼中还有个天井,从楼顶倾泻而下的阳光,勉强照亮了堆满杂物的楼道。 程危泠回忆着那日所见的被封条封起来的房间,和拉维一道踏上了二楼的回廊。 深入这栋建筑的内部,程危泠才发现这里的破旧比想象中更为夸张,疏于维护的地板上,不少地砖脱落,粗糙的水泥底已经裸露在外。 这里的空气仍然腥臭得令人作呕,其中还夹杂着一股有什么东西焚烧过后的味道。程危泠皱着眉低声问拉维有没有闻到这股恶臭,后者摇了摇头,说只能隐隐约约闻见一点纸灰的味道。 两人走到了门前,只见门框上还残留着些许封条留下的残迹,门却并没有锁上,露出一个浅浅的门缝。 程危泠和拉维交换了一个眼神,伸手推门,跟在后面的拉维将随手携带的棒球棍举了起来,小心翼翼跟在程危泠身后。 “大胆妖物!” 犀利的罡风擦着脸颊划过,程危泠躲得很快,但侧脸还是被划下一道小小的血痕。抬头只见一件明黄色的法袍迎面扣来,程危泠飞快地一退,换上身后的拉维上前就是一棒挥出。 球棒砸在法袍上,发出一阵金属交击的响声。 拉维一把抓住柔软的法袍扔在一边,然后仗着块头高壮,将程危泠护在身后。 “我没事。”程危泠拍了拍拉维的手臂,示意他冷静下来。 一位与程危泠年岁相仿的少年站在两人前方,手持长剑。 锦衣,七星剑……难道是…… 程危泠的视线落到少年身后的祭坛上,正看到烧了一半的香正在拦腰断裂,顿时脸色大变。 少年似是与程危泠同时觉察到身后的异样,只是他尚未来得及反应,铜质的香炉便砰地一声从案上砸了下来,扬起的香灰散得空中到处都是。 剧变就在一息之间,漫天的烟灰中,一团黑雾匍匐在桌下,缓慢地聚成一个人的形状。 这下程危泠顾不得上刚刚差点被人捅上一剑的事,一手拽着拉维,一手将少年拉了过来,便朝门外奔去。 拉维虽不明状况,也很快跟上了程危泠的动作,那少年倒是挣扎了一番,但抵不过程危泠的力气,硬生生地被拖着一路跑出了旧楼。 狂奔的三人都没注意到,屋内逆光的玻璃门上,一道白色的身影一闪而过。 楼外阳光明媚,和楼中的阴冷潮湿截然不同,宛若两个世界。 少年反手扣上程危泠的手腕,摸索片刻,一脸惊诧,“有脉搏?你是活人?” “什么活人死人的,你说话放尊重一点!”拉维大步上前,一把将少年的手拽了下来。 程危泠及时制止了剑拔弩张的两人,向少年问道,“你在那房子里面做什么?在凶宅里问灵?” “是。”少年也不扭扭捏捏,大方地承认了,“之前这里做了超度的法事,但是那间房的邻居却找来说他们在晚上老听见隔壁有人说话,偶尔深夜还能听见门开关的声音。我手下从来没出过这样的事,所以今天干脆来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在闹。” “你问灵成功了对吗?”程危泠带着半肯定的语气向少年确认。 少年一脸倨傲地回答:“对。要不是你们打扰,我早问个明明白白了。” “你就有把握那东西会老老实实回答你的问题?” “我在死者的遗物上落了符,她没办法伤到我。” 回忆着跑出来前在房间里看到的最后一幕,那匍匐在地的黑影,根本不是女人的身影。程危泠沉默了半晌,缓缓开口。 “你有没有想过,召出来的根本不是死在房中的女人?” 第8章 “死者不止一个?难道是凶手也死了?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哪来这么大怨气……”程危泠的说法不无道理,少年回想了一番刚刚的遭遇,疑惑道:“对了,你们是怎么人,怎么会在这里?” “我在凶案发生后路过这里,碰巧捡到一个镜子,之后就遇上了不少怪事。我们怀疑是死者的遗物,所以才来这里看看。”程危泠对于掺和进这种事并没有多大兴趣,现今遇上专门解决的人,只觉得术业有专攻,让懂行的人来总比自己瞎忙活来得好。 “镜子是载魂之物,发生这样的事也不奇怪……”少年拧起眉,“你们今天带上那镜子了吗?” “没有。”程危泠摇了摇头,“毫无头绪的时候,冒然带上反而怕节外生枝。” “嘿,你们看,那是什么?” 一旁的拉维突然出声打断了程危泠和少年的对话,程危泠跟随拉维的示意看向刚刚跑出的楼道,只见缕缕青烟从光线昏暗的甬道飘散而出,遇见树隙细碎的阳光便顷刻消散。 正在三人犹豫着要不要再次踏入楼内时,一位看上去比少年稍微年长几岁的年轻男子从楼道中走出,面带笑意地看向他们。 “师兄,你怎么来了!”少年捡到来人顿时眼前一亮。 “我察觉到法器感应异常,于是便来了。还好不是什么大事,房子里的东西我暂时镇住了。”年轻男子伸手拍了拍少年的头,“这二位是——?” 经过一番简单的谈话,程危泠大致了解到两人的来历。 早年间国内动荡,昔日各自兴胜的道派日渐凋零,其中一脉流落海外,久而久之便在此处安定下来。那位少年名叫陈星,在他的师父外出游历这些年,和师兄陈辞一起处理一些零零散散的事务。 程危泠将自己的遭遇大致复述了一番,陈辞听罢,也赞同程危泠的做法——在不明事情轻重之前,冒然将镜子带进凶宅,实在是太过冒险。 双方经过商量,决定次日由程危泠先将镜子带出来,先行确认一下其中是否附有其他魂灵,再做后续打算。 清晨未点灯,垂落的帷幕掩去朦胧的天光,仅有几分带着冰凉露水气息的山风从间隙中逃逸而入,沿着层叠的衣袍下摆攀附而上。 自双眼彻底不能视物以来,伏钟便放任了自己落入这般半睡半醒的状态中,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若不是偶尔变得尖锐的疼痛将他唤醒,他怕是很快又会陷入长久的沉眠中。 厚重的帘幕被人撩起,氤氲的水汽变得更加明显了一些,伏钟侧了侧脸,面向脚步声响起的方向。 作为和伏钟为数不多仍有联系的人,沈年不定时便会前来拜访。碰面虽不频繁,但每一次见面伏钟江河日下的状况,到底让本无意插手的沈年也开始感到不能继续放着不管。 “你这把自己搞的……眼睛怎么回事啊?”伸手在伏钟眼前晃了晃,发现对方是真的看不见,沈年难掩担忧地问。 第7章 “被那些阴魂不散的老东西罚的。”伏钟摆摆手,表示无碍,“没什么大的影响,反正我还能靠神识辨物。” 趁伏钟抬眼的时候,沈年仔细打量了一番对方的眼睛,只见往日清凉透彻的眼瞳已彻底变为朦胧的灰白色,而本该洁白的眼白上,血红的裂纹如蛛丝一般爬满整个眼球。 “下手真够黑,你干什么惹他们气成这样?” “你知道的,我一向说不出什么让他们感到满意的话来。当年舍不得罚是因为我还勉强有用,现在没用了,还不是想怎么来就怎么来。”似是觉察到沈年的目光,伏钟垂下眼,掩去其间累累的伤痕,“很吓人吧?眼睛的伤好不了,就算自愈了,也会重新裂开。” 眼前的旧友长发衰白,双目尽盲,掩在厚重衣料下的身躯瘦骨伶仃,再难看出当年的清逸灵动。 沈年将一切看在眼里,待开口的时候却很好的将惋惜掩饰妥当,他太清楚伏钟是什么样的人。 皮囊也好,他人的看法也罢,伏钟统统不在乎。这人生在层层枷锁之中,却偏长出了自由的灵魂,看似博爱世间万物,却好像什么也不独钟。 两人聊了一会儿,伏钟正要起身添一壶茶,刚一动身,房间左侧半掩的窗户发出一声脆响,一只通体漆黑的山鸦正站在窗框上,血红的眼睛在偏暗的光线下熠熠发光。 伏钟一探手,山鸦顿时化去了身形,落在伏钟指尖的是一张薄薄的纸笺。 “时间过得真快。” 纸笺被随手丢弃在生着小火的铜炉中,瞬间被扬起的火苗吞噬殆尽。 “你还和陈辞有联系?”送信的山鸦太过瞩目,沈年完全想象不到,以伏钟的性格,还会和曾经分道扬镳的人再联络。 伏钟撑着膝盖站起来,拎起路上的茶壶缓步走到桌前,将水罐中储备的山泉倒入茶壶中。 过了好一会儿,沈年才听见他的回答。 “单方面而已。陈辞每年都会在'他'的忌日前夕提醒我。” “陈辞这么做是想干嘛?” “不知道。”沈年提着盛满水的茶壶回到炉前,无所谓地说道,“可能是他自己一个人祭拜不甘心,当然更可能是想要提醒我这个罪魁祸首不要忘了还背着一条命吧。” “以陈辞的性格,你不担心他报复到程危泠身上?” 跳跃的火光映在伏钟半掩的眼眸中,将荒芜的灰白染上丝丝暖意。这样的可能性他不是没想到过,所以早已做了准备。 “我被罚这么狠的一个原因,是因为我把自己的运道都换给了危泠,他现在可是鸿运当头,诸邪难侵。” “你……”饶是习惯了伏钟的随心所欲,沈年依然被对方这种不计后果的做法给惊呆了。 “没什么大不了。我既然答应过他母亲要照顾他长大成人,便要做到。只是他这天煞孤星的命格实在太难破,不破基本没可能平安无事长大,反正我也没多久可活,不如顺手换了,权当省事。” 生死之事在伏钟口中说来平淡,仿佛不过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 沈年想要反驳,却还是咽下了劝说的话。 他和伏钟一样心知肚明,天人五衰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能够坦然地接受,不失为最好的结局。 第9章 “x市气象台8月3日17点发布台风紧急警报:预计今日夜间21点至凌晨2点期间,台风“提亚”将在底瓦罗海湾一带登陆。受其影响,今明两天沿海地区有10-12级大风,且伴有大雨到暴雨。建议各位市民注意安全,尽早归家,避免非必要出行……” 图书馆走廊上的壁挂电视正播报着台风预警,程危泠抬腕看了下腕表,此时不过下午4点。 由于暴雨将近,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落地窗的树丛在低缓的风中摇摆,淅淅沥沥的小雨连绵不绝。不远处花园中的大理石像被雨水淋湿,沾水的空白眼睛在低微的亮光映照下明灭着隐约的碎光。 今天是约定好带着镜子前去和陈星汇合的日子,不巧却遇上台风天,也不知道事情会不会顺利。 图书馆里除了工作人员便没再看见还有其他学生在,程危泠也不想多逗留,给陈星发来条信息告知等会儿在停车场见之后,就拎着伞快步走向图书馆大门的方向。 这所学校已有数百年历史,整个图书馆的装潢多为木制,大门也不例外。厚重的木料经过漫长岁月的洗礼,繁复的花纹已见磨损,唯有镶嵌其上的彩色玻璃仍旧色彩明丽。 透过模糊的门玻璃,程危泠隐隐约约看见门外站着一个黑发的女人。 ——马上就要下暴雨,这时候还会有人来图书馆吗?该不会…… 一个可能性浮现在心底,但程危泠并没有放缓步伐,他很快走完走廊剩下的路,推开大门走了出去。 如他在馆内所看到的,图书馆的廊檐下正站着一个女人。 女人一身黑色的长裙,撑着一把同样是黑色的伞,站在离程危泠不到十米的地方,随着推门的声音,缓缓转过身来。 黑伞压得很低,再加上程危泠本就比女人高出不少,从他的视野看去几乎看不见女人的脸,但萦绕在女人身上那股陈腐的气息无比熟悉,正是在唐人街的老楼里闻见过的味道。程危泠当下便知道自己猜得没错。 在梦中告诫她不要透露下落的女人,因为他要将镜子交出去而终于现身。 廊檐下的地面大多是干燥的,只有靠近外面的部分溅上了不少雨水。程危泠看着女人谨慎地向内挪了一步,似乎是很不愿意沾上雨水。 “死去的人也会害怕下雨吗?” 女人握着伞把的手颤抖了一下,没有立刻说话。程危泠也没有动,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才听见女人低声说道,“别去……今天在下雨,会出事……” “你死于刀下,按道理来说,不会对这意外的东西感到恐惧。”程危泠扫了一眼雨中的环境,周围并无异样,不知道面前的女人在害怕什么。 “不能……碰到雨水,会被找到……” “先不说我今天要去的地方,现在雨这么大,我总不可能在图书馆待上一整晚吧?”眼见着雨势越来越大,料想陈星也快到了,程危泠只想尽快搞清楚事情的大概,“害死你的人也已经不在人世了对不对?你别这么害怕,他早就找上来过了,和你一样不过是一缕幽魂,没办法把我怎么样。” 程危泠下意识地避免了使用“丈夫”这个词语——在那个男人选择挥下刀来的瞬间,所有的亲密关系都已经不复存在。自此之后没有丈夫和妻子,只有凶手和被害者。 “他……死在水里……在找我……我没办法离开……” 低低的女声断断续续,在嘈杂的雨声中有些勉强才能听得真切。 “嗡——” 衣兜里的手机振动起来,程危泠接起电话,原来是陈星已经到了停车场,见他迟迟没有到达,便打了电话来确认是否遇上了突发情况。程危泠没有说自己遇上了面前的女人,只说再过十分钟就到。 挂了电话,程危泠朝女人伸出手来,“一开始我以为那里闹鬼是因为你心有怨恨,现在我知道了,是因为杀你的人反而不放开你。是他的执念让你还滞留在这人世。如果你相信的话,把你的伞递给我,我和你一起去见他。我保证,他再也不能伤害你。” 这次程危泠没有等太久,冰凉的伞柄落在他手中,女人的身影飘散在空荡荡的廊檐下,仿佛从未到来过。 从背包中取出那枚镜子,程危泠将左手中指摁在伞骨尖锐的棱面上微一用力,只见光洁的指腹顿时现出一道血痕。程危泠将指尖流出的血抹在镜子背面,见着血渗入木制的镜框中变得难以一眼看出,这才将镜子重新收起来。 程危泠还记得小时候伏钟对他的叮嘱——他的血对于无论活人还是邪物来说,都是至毒之物。如此来确保邪灵无法触碰镜子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离开图书馆前往停车场的路上倒也无事发生,只不过程危泠总觉得似乎有人在暗处窥探着自己。冒雨穿过小半个校园,他在跟陈星约定的时间内到达了停车场。 停车场边的槐花被大雨吹败了一地,乳白的碎瓣散落在深色的水泥地上,像是下了一场季节错乱的雪。 程危泠踏过凋零的槐花走过去,看见那棵古老的槐树下撑伞站着一个人正在等他。 微冷的风裹挟着雨水和残瓣从程危泠的脸颊边拂过,此情此景程危泠只觉得有一股莫名的熟悉感,仿佛多年之前,也有人这般撑着伞在树下等他。 “陈辞?” 树下的人朝程危泠走来,伞上的槐花随着步伐被抖落下来。 “雨太大,我不放心陈星开车,就和他一道来了。” 第10章 雨下得太大,沉甸甸的水珠连绵不断地砸下来,落在车窗上像是覆盖了一层厚厚的水膜,雨刮开到最大也难以维系眼前的片刻清明。在如此恶劣的天气状况下,车开得很慢,足足过了快两个小时才到达陈星和陈辞的住所。 第8章 呈现在视野之中的庄园令程危泠有些惊讶,他本以为这两人顶多是普通神棍,没想到竟然如此家大业大。 这栋建筑看上去已有些年头,但并不古旧。 从门厅踏入,只见内部的装潢颇为简单典雅。乳白色的穹顶悬挂着同色系的吊灯,铺满前厅的地砖是淡雅的松石绿,配上两侧墨绿的窗帘,给人一种宁静的感觉。 陈星先行离开去准备法事需要的器物,陈辞则留下来招待程危泠。 程危泠坐在沙发上,看着陈辞在岛台上沏茶。房间里很是安静,甚至可以听见窗外风掀动树枝发出的簌簌响声。 “遇上这些事,不觉得害怕吗?”陈辞很快沏好茶,端着茶盘走过来,在程危泠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来。 “一开始还是觉得有点毛骨悚然,后来不觉得有什么了,毕竟也没伤害到我。” 程危泠的淡定回答让陈辞不由得抬眼看了他一眼,“你是从什么时候可以看到这些东西的?” “从小就能看见,所以也算习惯了吧。”程危泠不想在涉及自身的问题上多说,便随口敷衍了一句。 “那你被保护得很好。”陈辞倒也领会到对方的不情愿多说,感叹了一下便换了别的话题。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直到准备好前置事宜的陈星来到会客室说可以开始法事,程危泠才发现陈星的身后跟着一个拄着盲杖双目紧闭的女孩子。 觉察到程危泠探究的视线,陈星轻揽着女孩的手臂将她往前引了一步,开口介绍:“这是我师叔,陈松夜。” “冒然唤魂容易像上次那样出事,但亡者口不能言,只有灵媒能够以最安全的方式和它们对话。”一旁的陈辞也补充道,“师叔天生对于灵体有很高的共感,让她来试试比较妥当。” “你好,叫我松夜便好。”女孩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朝程危泠伸出手来。 “……你好,我是程危泠。”程危泠和陈松夜握了下手,只觉得所触及到手极为冰冷,若不是有着皮肤的柔软触感,简直就像是握着一块冰,他下意识地回想陈辞刚刚说过的话来。 ——亡者口不能言?可是他明明听到过那死去的女人亲口说话…… 全放下的厚重窗帘隔绝了所有外来的光线,昏暗的空间里仅亮起一只白烛,细长的烛火映在被立在桌上的镜中,反射出摇摇晃晃的光焰来。 白烛后面竖着一面竹架,竹架上蒙着一张蝉翼宣纸,纸张很薄,几乎能够透光。 陈松夜坐在镜子正对面,而程危泠三人则站在陈松夜身后稍远处的房间角落里。 陈松夜的面前摆着一个盛水的瓷碗,只见她将一枚铜钱放入水中,本来映着烛火的镜面顿时变得漆黑一片。陈松夜伸出手,双手捧住瓷碗,低声念叨着一段听不清的话,随即,黑漆漆的镜子开始影影绰绰浮现出一张女人的脸来。 不久前方才和镜子的女人打过照面,但这也是程危泠第一次看清了她的面容。 女人生着一副清秀的面容,却面带与她气质并不相容的艳丽妆容。 失却血色的脸庞白如皓月,挺翘的小巧鼻尖下是一张抹着绯红唇彩的唇。细而弯的眉毛下,是一双大而空洞的眼睛。 她的眼中既无眼瞳,也无眼白,只有盈满眼眶、反射不出任何光来的沉沉黑色。 陈松夜先是问了女人的姓名和年龄一类的基本信息来确认对方的身份,伴随着她的话音,白烛后的宣纸开始现出灼痕,死者的回答就这样凭空呈现在纸上。 一开始的问答都进展顺利,待问及女人凶手相关的问题时,纸上的回答便断掉了。 感受到对方的不愿配合,陈松夜又重复了一遍问题,这次镜中的女人仍然没有回答问题,反而是将脸凑得更近了一些,乌黑的眼眶瞪得更大,像是在搜寻房间里的什么东西似的。 陈星掐了个手诀,微踏出一步站到了程危泠身前,小声对程危泠和陈辞两人说道,“你们发现没有,她在找人。” “……不会在找我吧?”站在暗处的程危泠看着女人几乎将脸贴上镜面,整个情形诡异到不行,幸好陈松夜看不见,不然近距离这样凑着看真是瘆人极了。 “别出去,等她把问题都说清楚了来。”陈辞压低声音,“万一她是想拉你垫背……” 正在僵持之时,本来关得好好的窗户突然开了,混着暴雨的狂风一下子将垂落的窗帘吹得飞扬起来。窗外蓦然闪过一道闪电,惨白的亮光转瞬即逝,就在这短短一瞬间,程危泠清清楚楚地看到远处花园水潭边站着一个人。 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时,程危泠已经疾步上前飞快地将窗关上,重新拉上窗帘。 这一下镜中的女人显然看到程危泠,漆黑的眼眶直直对向程危泠所在的方向——这次,亡魂的话没有呈现在纸上,房间内所有的人都听见女人的声音。 “他来了。” ——“啪!” 立在桌上的镜子直直扣下,陈松夜跟前的瓷碗顿时碎裂开来,盛在碗中的清水不知什么时候变为了血红色,大片猩红的痕迹染上她的衣襟,下一刻整个人便往桌上倒伏而下。 说时迟那时快,陈辞出手快如闪电,一把拉住陈松夜的手腕将她整个人拽了起来。 “你看好她,我和陈星去处理找上门来的东西。” 陈辞将失去意识的陈松夜塞给程危泠,随即便闪身出了房间,慢一步的陈星往程危泠手里塞了一张符纸,叮嘱了一句话也紧跟着陈辞离开。 “拿着这张符鬼就看不见你,别乱跑,等我们回来。” 第11章 桌上的烛燃了半截,所幸微弱的火光还足以照亮这方寸之地。 别看陈松夜瘦瘦小小的,失去意识之后也不算轻。程危泠将椅子搬到墙角,使角落的空间形成一个狭小的区域,然后将陈松夜抱到角落放好,又把方才陈星给他的符纸塞到陈松夜手中。 把昏迷过去的陈松夜安置妥当后,程危泠将目光投向桌上倒扣着的镜子。 ——很显然,刚才从窗外看到的不速之客的目标正是这面镜子。自从唐人街返家的公交车上收到信息开始,到莫名看见的凶案直播,再到现如今对方已经找上门来,如此步步紧逼让程危泠弃了想要尽快摆脱此事的想法。比起对于对于未知的恐惧,一股怒意反而涌上心间:杀人凶手凭什么这样咄咄逼人,难道就死者生前不得逃脱暴行,死后也不得安宁吗? 程危泠拿起桌上的镜子,正要推门而去,却在握上门把手的那一刻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咯吱咯吱”的碎响。他狐疑地回过身,看见本来倚靠在墙角人事不醒的陈松夜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正一边拼命地往角落蜷缩,一边面露惊恐地将手指塞入口中。那响声正是陈松夜咀嚼自己的手指发出的声音。 陈松夜仿佛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在短短瞬间将大半个手掌都塞进了嘴里,整个腮帮被撑到变形,因紧绷而丧失血色的嘴唇随着咀嚼的动作,开始渗出粘稠的鲜血来。 程危泠一眼看到那被红色液体浸湿的符纸掉落在地上,墨迹随着水痕变得模糊不清,再对上陈松夜整个不见眼白的双眼,顿时知道她已被镜中亡灵附身。 除去被附身的神态变化,这过于惊恐的情绪也很快让程危泠察觉到异样,他顺着陈松夜的目光往窗户的方向看去,只见紧紧掩上的厚重窗帘呈现一个巨大的隆起,那突兀的形状,就像是有人站帘布后面一样。 ——这他妈是直接正面来了是吧? 没有丝毫犹豫,程危泠快速返身,跑到陈松夜身边,拎起横放在地上的椅子便朝着窗帘隆起的方向砸了过去。 窗玻璃顿时发出一声巨响破裂开来,在一片呼啸的风雨声中显得无比突兀。程危泠本以为这样的异响会让离开的陈辞和陈星闻声返回,静待了十几秒,却发现门外仍然毫无动静。 凄烈的夜风从破开的窗户灌入,桌上的蜡烛被吹灭的前一刻,程危泠看见靠近角落的墙壁上,一个人形的黑影正从墙体中浮现出来。 程危泠暗骂一声,将陈松夜硬生生从地上拉起来跑向门边。因着另一手还拿着镜子腾不开手来,程危泠想也不想一脚踹开房门,头也不回地拖着陈松夜朝一片漆黑的走廊奔去。 在所有人待在房间中的时候,外面的灯不知被谁全部关掉了。于陌生环境中陷入黑暗,足以让人的不安感瞬时达到顶点,更何况还带着一个状况不明的被附身者。 走廊的地面铺有地毯,柔软厚实的布料吞噬了行走发出的脚步声,程危泠屏息辨听着身后是否有异常的响动,然而除了陈松夜的急促呼吸声之外,均是一片死寂。程危泠将镜子揣进衣兜,拉着陈松夜又往前走了一段距离,才谨慎地摸出手机打开了闪光灯。 印象中这条走廊直线距离并不长,拐角处便是通向楼下的阶梯,顺着手机的灯光,程危泠发现两人已不知不觉走到楼梯所在的位置。 第9章 下楼梯之前,程危泠下意识地将手机灯光向身后照去,这一看让他顿时头皮一紧——浅绿色的地毯上拖曳出大片浓郁的深红,湿润的痕迹从阴暗处一路延伸,一直到陈松夜脚下。 刚才还好好的陈松夜一身衣服尽数染红,白皙的皮肤上,狰狞的猩红裂痕正在不断加深,温热的血像是止不住一般,顺着她裙摆下的小腿不断滑落。 ——看上去,就像死者生前最后时刻经历过的一切正在重演。 这样下去怕是会闹出人命,程危泠想也不想立刻用手机拨起了急救电话,但不巧的是,只有忙音响起来回应他的呼救。 陈松夜的脚下很快积起了一个小小的血洼,伴随着她逐渐剧烈的呼吸,脖颈间也开始隐隐约约浮现出一道紫红的淤痕来。程危泠想起他曾看过的那场凶案直播,死者在被分尸前正是被凶手用绳索缢死。若是这样放任下去,陈松夜也很快性命难保。 留给程危泠考虑的时间太短,他想自己实在是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无辜的陈松夜被卷入这场祸事丧命,心一横摘下手腕上佩戴的长命锁,反手将细长的银链缠绕在陈松夜手上。 银白的长命锁在接触到陈松夜的刹那发出莹润的白光,几乎是一瞬间,程危泠便看见陈松夜浑身的伤痕开始渐渐消退了下去。 想到后面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追上来的凶鬼,程危泠干脆一把扛起陈松夜,以最快的速度奔跑下楼。 扛着一个人行动并不轻松,好在程危泠一贯有健身的习惯,一路下来也不算太累。 顺着旋转的阶梯跑下来,眼前仍旧是和刚才一模一样没有灯的长廊,记忆中的前厅并没有出现,甚至在一楼同样的位置,还出现了向下而去的阶梯。 程危泠意识到自己大概是被困在了一个单独的空间里,如此一切都异常便能够解释得通:因台风天而大作的风雨声在他踏出房间的时候便再也没有听见,整栋建筑没有一盏灯亮起,本该在楼中的陈辞和陈星也不知所踪。 不确定再沿着楼梯往下跑会去到哪里,程危泠选择往绕过拐角,朝另一侧的走廊跑去。 手机的灯光仅仅能照亮前方一小段距离,走廊的深处仍隐没在一片混沌之中。陈松夜身上流出的鲜血浸湿了程危泠肩上的衣料,滑腻而温热的液体顺着程危泠的手肘流淌下来,滴滴坠落向不断吸收着血液的地毯。 程危泠没有停下脚步,一路冲到走廊尽头。 和方才离开的房间结构相似,这端的走廊尽处也有着一个房间。惨白的光线落在房门前,映出两个黑色的影子来。 程危泠小心翼翼地放慢步伐靠近,发现这个房间门前立着的是一对陶制的童男童女,孩童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伴着浓烈的色彩呈现在昏暗的空间里,显得无比诡异。 按程危泠一贯的想法,他本来是绝对不会就这样冒然闯入陶俑守候的房间,但身后无尽的黑暗里逐渐变得清晰的诡笑声让他没有机会想到更好的选择,最终只能推开了面前的房门。 第12章 推上门的时候,手掌接触到的彻骨冰凉让程危泠感到一丝不同寻常,这扇门并不是和其他门一样是实木的,从触感来看更像是铁铸而成,手机的灯光扫过,可以看见门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程危泠大致认得出这文字是古时的一种碑体,幼时伏钟在教他识字时曾短暂地教过他一些基础,但很显然,久远的记忆不足以让他看懂门上的字。 也正是因为程危泠没看懂,才能毫无心理负担地推门而入。如果他有时间仔细观察辨认,便能够发现刻字的区域和铁门剩余的部分并不是严丝合缝的一体,更像是将一块残碑直接融入了森冷的金属之中,而那古老的碑体在旧时多用于墓葬之中——刻在其上的铭文则是一篇悼念亡者的祭辞,和门前镇守的陶俑正相呼应。 这个房间比刚才离开的那个更大,也没有窗,其中堆放着诸多用白布盖起来的物品,似乎是当做杂物间在使用。此时程危泠不想再节外生枝,也就没有去查看房中堆放的杂物,反锁上门后,便将陈松夜放了下来,自己也背靠着门席地坐了下来。 一路跑过来时不觉得累,这一停下来几乎觉得快要脱力,程危泠揉了揉泛酸的肩膀,朝陷入沉默的陈松夜说道,“来讲一下吧,到底发生过什么,他怎么死活不肯放过你?” 垂在门前的铃铛被风雨吹动,发出连绵的轻响声。 拉维坐在靠门的椅子上盯着外面发呆,这样的天气想必是没有客人会来用餐,整个餐厅今天只留了他一人看店,也算马马虎虎混了一天工资。正在他盘算着要不干脆早点打烊,在斜飞的急雨中,一位身形消瘦的男人踏上了湿漉漉的台阶。 瓢泼大雨中,那个男人却没有撑伞,孤身站立在阴郁的雨雾中。 在他于门口站定的时候,拉维方才看清来者的容貌——男人是标准的东方面孔,拉维见过的东方人并不算少,显然眼前这位的容貌和气质都是其中极为出类拔萃的那种。 不同于好友程危泠英气俊朗的长相,男人的面容看上去略带几分阴柔,但看上去并不女气,深邃的银灰色眼瞳加上略有些狭长的眼尾,反倒为他增添了些许阴鸷的气息。除却比常人更加精致的眉眼,还有一头罕见的银发束在脑后,几缕松散开来的碎发落在瘦削的脸颊侧边,被雨水打湿,遮去了小半部分棱角分明的下颚角。 男人推开了玻璃门,却没有踏入,拉维正准备说门口铺了地垫,不会被水弄脏地面,对方却先一步开了口。 “快报警,地点是西北方向、距离这里7公里外奥尔嘉林场里,取水的水塘中有一具男尸。” “啊?”对方一开口就是报警,一下子把拉维搞懵了。 “打电话报警。”对于拉维的反应,男人微蹙眉,又重复了一遍,“再迟程危泠就危险了。” 听到程危泠的名字,拉维一愣,硬生生咽下到了嘴边的一连串问题,掏出手机拨通了报警电话。 就在拉维飞快地向警察报出地点时,门外男人的身影像是接触不良的电视画面一样,在短暂的忽明忽暗之后,于狂风骤雨中就此消散。 “原来如此……”听完死去的女人所讲的经历,程危泠叹息,“拼了命逃出来想要摆脱长年累月的家暴,却没想到还是落到这个境地。” 将妻子当做私人所有物的丈夫,无法接受伴侣精神上的疏离,更无法忍受肉体上的背叛。一开始就没有平等过的扭曲爱情在日复一日的争吵中生出无法平息的怨怼,最终化为夺命的利刃。 在以最残暴的方式杀死伴侣后,凶手含恨自杀,生前的纠葛延续到死后,可怜的女人被怨念束缚在人世,迟迟不得超生。 哪怕是已经死去,陷入癫狂的凶手仍然不肯放过被害者——生前不肯放过,死后亦如此。 “他死于溺毙,所以能够通过天然形成的水到处行走,比如雨水或者河流。”程危泠把玩着手中的镜子,思索着可行的解决方式,“这种死法的怨鬼,最怕火。” 蜷缩在一边的陈松夜还在神经质地啃咬着手指,不过力度比刚才小了很多,不至于咬破血肉,听见程危泠的话,微微颤抖着的身躯一僵,“只要用火烧,他就会彻底死的对吗?” 程危泠点头:“嗯。除了被火烧死的,哪有阴魂不怕明火。” “那就烧了吧,把我和他一起。”陈松夜直勾勾地盯着程危泠手中的镜子,“他知道我附在上面,所以一直找你追索。你用这个镜子把他诱骗过来,一起烧了。” 这个方法倒是可行,只是对于女人来说未免太残忍,程危泠有些不忍,“连镜子一起烧了的话,你也会一起魂飞魄散。” “魂飞魄散……这世间,还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吗……”女人凄然一笑,“烧了吧,烧了干净。” “……好吧。”这事从头到尾都是一个死局,程危泠想了想,决定尊重女人的选择,“你还有什么愿望未了吗?我可以顺手帮忙。” “未了的……愿望吗……”女人听见这句话,犹豫了一下,然后从裙摆撕下一块未沾上血的布料来,就着染血的手指,写下一个人名和一行地址,“如果可以,替我给……我妈妈写一封信,就说我……在这里开始了新的生活,我……过得很好……” 猩红的血泪顺着惨白的脸颊流下,有如完好的白玉无可挽回地破碎裂开。 就着房间里翻到的废弃纸张,程危泠将镜子用纸包裹起来,掏出打火机就要点燃。 在燃起的火苗就快要接触到纸角时,一双湿冷的大手从背后浮现,狠狠地掐上了程危泠的脖子,一下子将他拽飞了出去。这突如其来的猛烈撞击令打火机顿时脱手而出,啪地一下砸飞到墙上,不知弹射到黑暗中的何处去了。 尖锐的指甲深深陷入了程危泠颈间的皮肤中,他抓住掐着他的手想要掰开,拼尽全力却没有撼动分毫。 第10章 喉间的疼痛让程危泠没办法发出声来,随着氧气耗尽,他感到肺腑蔓延开一片火辣辣的疼痛,就快要将胸腔撕裂,本该一片漆黑的眼前开始闪现大片银色的碎芒。 就在程危泠以为自己会被这厉鬼活生生掐死时,锁着他喉头的手突然一松,恰好让他挣脱开来。 这一下程危泠立马反客为主,也不管手边抓到了什么,抡起随手捡起的硬物便是一通狂砸,一边动手还一边对呆滞在一旁的女人吼道,“快找打火机!” 香炉中的残香燃尽,空气中漂浮的异香随风渐渐散去。 坐在榻上的伏钟猛地睁开眼睛,刚想着起身,便被胸腹间骤然袭来的剧痛激得呕出了一大口血。 泛着不祥乌黑的残血落在雪白的衣料上,伏钟就算看不见,也能想到这情形怕是极为骇人。 身侧响起侍女的惊呼声,伏钟还没来得及出声,便被剧痛再次攫取了神志。 ——这强弩之末的躯体,已经难以支撑他动用法术。曾经对于他来说简单不过的神魂离体,现在也成了雪上加霜的一步。 熊熊的火光照亮了幽暗的房间,两道阴魂随着火焰的腾起消散于空中。 程危泠脱力地跌坐在地,看着眼前被逐渐烧焦开裂的镜子松了口气。衣兜里安静了一整夜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程危泠摸出手机,看着屏幕上显示出的拉维的来电,按下了接听键。 “程!你没事吧!” 拉维的声音从电话另一端传来,程危泠方才有一种重回人间的感觉。 “我没事,怎么了?” “警方找到凶手的尸体了——嘟嘟” 拉维刚讲了半句话,突兀的忙音便响起,就此截断了这通短暂的通话。 程危泠纳闷着好好的电话怎么突然就断掉,握着手机正想要站起来,这一动,脚下踢到了一个圆滚滚的物体。 就着手机屏幕的光,程危泠朝脚边看去——本该立在门外的陶俑女童的头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下来,就这样晃晃悠悠地滚动到他旁边,悠悠地打着旋。 程危泠回想起自己刚才抓着一块板状的硬物反抗,于是伸手往身旁一探。摸到手中的物件只消看上一眼,就令他霎时间毛骨悚然。 ——他拿到的竟是一块灵牌! 血的污痕盖住了牌位上的名字,程危泠用衣袖擦了擦想要看清,他刚刚辨认出第一个字,陡然间后颈一痛,整个人便失去了意识。 一个人影从黑暗中走出,来到昏迷在地的程危泠身旁,俯下身将灵牌从他手中抽走。 静默的房间,此时此刻如同一具陈旧的空棺,在漫无边际的夜色中,埋葬着不可诉说的过往。 第13章 温热的手掌覆落,浅浅施力之间,清瘦的掌骨透过薄薄的肌理压在幼童柔软的手背上,带着那只稚嫩的小手缓慢地写下一笔一划。 “转折暗过,合抱外拓。” 春日的阳光旖旎柔和,落在青年垂下的眼睫上,泛出浅淡的光晕。 “危泠,不要急躁,手腕稳一点。” 坐在青年怀中的孩子有些苦恼地握着毛笔细长的笔杆,陷入有些苦闷的踟躇,“哥哥,我怎么也写不好嘛……” “别急,再看我写一遍,慢慢来。”青年揉了揉孩童的头,微微笑道,“写不好也不用着急,多练练就好了。” 纤细的笔尖落在月白的宣纸上,带出挺拔锋锐的笔画。微风从窗际吹来,镇纸之外的纸张轻轻浮动,松烟墨的香气隐约萦绕在鼻间。 懵懂的孩童眼睛一眨也不眨,认真地盯着纸上的墨迹。看过无数遍的熟悉字迹落到眼中,骤然化为了另一种字体。 干净整洁的纸张渐渐朽去,一层赭黄的色泽浮起又沉淀,肆意洒脱的笔迹染上金石之意,转眼之间,他的面前是一块古老的灵牌。 陈旧的木料纹路间渗透着黯淡的血迹,这一次他看清了上面逝者的名讳。 ——正是自己的姓名。 怎么会突然梦到这么久之前的事…… 程危泠从床上坐起来,昏昏沉沉地揉了揉额角。他时常梦到小时候的事,不过多为阴沉压抑的黑白梦,很少梦见色彩鲜明的春日,更是从未梦到过伏钟。 手背上似乎还残留着那人的温度,如此一想,倒觉得这个梦多少带着点令人怀念的味道。 自程危泠有记忆开始,便知道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这般际遇本注定着他的成长历程较其他孩子更为坎坷,但伏钟的悉心照料让他从来没有感受到落差。 这也是伏钟对于他来说意义非同寻常的原因。 从清醒过来的眩晕感中脱离出来,程危泠抬眼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发现自己并不在熟悉的宿舍中。按着胀痛的太阳穴回想了一阵,他想起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正在那处庄园中经历着一个惊心动魄的夜晚。 环顾四周,这个房间整体以黑白灰为主,没有任何暖色调,显得十分僻静。寥寥无几的生活用品摆放得极为规整,透露出公寓主人喜好僻静的风格来。 这种感觉程危泠非常熟悉,他压下心底的惊喜和忐忑,飞快地掀开被子下床,推开卧室门便往外走去。 程危泠醒来之后没有看过时间,也不知道现在几时几分,离开拉着窗帘的卧室,踏入客厅之后,方才发现此时已到黄昏。 落满夕霞的阳台上摆了一把摇椅,一个令他记挂许久的身影正靠坐在椅上,拿着一本书看得专注。 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程危泠就着傍晚的暮色一步一步向阳台上走去,就在他离阳台仅有四五步距离的时候,摇椅上的男人放下了手中的书,慢慢地侧过脸来。 伏钟的半张脸落在夕暮中,金红色的光线描摹过他清俊的眉骨和鼻梁,勾勒出分明的轮廓来。 他仍旧如程危泠记忆中那般丝毫未变,五年的光阴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那一刻程危泠情不自禁加快了步伐,几乎是快要跑起来一样朝着伏钟冲了过去。 “才刚醒就这样冒冒失失的,不怕摔跤吗。” 数年未见,程危泠的身形不再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时单薄的模样,少年人的身骨抽条,身高增加极为明显,过去瘦削的肩膀也变得宽阔起来,有了成年男子的身量。 不过长大了的程危泠却和小时候一样,在铺着地毯的阳台席地而坐,手臂圈上伏钟的小腿,下巴搁在伏钟膝盖上,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晃过去晃过来地撒娇。 “哥哥,你怎么来了?” 伏钟在阳台上坐了很久,饶是处于夏日,微风仍旧带走了一定的温度,程危泠觉得抱着的那条小腿几乎感受不到体温。 “你在学校留的紧急联系人是我。我接到电话,说是你意外昏迷被送进了医院,就坐飞机过来了。”伏钟伸手轻轻抚顺了程危泠有些乱糟糟的头发,“你睡了整整一个星期,医生说你可以出院,我才带你回来。” “一个星期?这么久?”程危泠愣了一下,他还以为自己就昏睡了一个晚上而已。 “你不该掺和进这种事里面。”伏钟略微附身,将程危泠扒在裤腿上的左手拉起来,看着他光裸的手腕说,“你摘了两次长命锁,第一次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出事了。” 伏钟是很善于控制情绪的人,程危泠和他朝夕相处了十多年,此时敏锐地感觉到了对方平静语气下的不悦,虽然很想说自己是被动卷入的,也还是忍住没有反驳。 在程危泠的成长过程中,伏钟对他可以称得上纵容,话刚一出口,便觉得自己说得有些太重,于是温声补充道,“我现在还有余力照看你,等我不在了,你不能再这样轻易涉险。” 伏钟这一通话,程危泠听在耳朵里,却忽略了完整的意思,敏锐地捕捉到对方话语中又有离开的意味,立刻警觉地反握上伏钟的手臂。 “你又要去哪里?” 程危泠过于明显的反应令伏钟哭笑不得,“暂时哪里也不去。但你不能一直这么依赖我,我总不能陪你一辈子。” “为什么不能……” “危泠,你已经长大了,会有自己的人生。” 被人捡回家的弃犬总是会害怕被再一次抛弃,哪怕拥有主人的亲口许诺,也还是会担心有朝一日流落街头。 程危泠没有再说话,只是半支起身来,委屈巴巴地把头埋在伏钟怀里。 他很想问伏钟为什么离开五年,却到最后也没敢问出口。 # 贰 第14章 自伏钟回来后,两人的生活又回到既有的轨道,仿佛中间分离的五年从未存在过。 程危泠没有选择搬去和伏钟一起住,仍然和拉维一起挤在学生宿舍,仅有周末才会回家和伏钟一起度过。 拉维把程危泠一天到晚魂不守舍的行为看在眼里,在对方即使在上课时间也不知第几次掏出手机、表情怅然若失地看着屏幕上静止的对话框时,终于按捺不住打开了八卦的话匣子。 第11章 “程,你该不会是谈恋爱了吧?”把书竖起来挡住脸,拉维暗搓搓地凑过去用胳膊肘捅了捅程危泠。 对于好友过剩的好奇心,程危泠按灭了手机屏,无奈地解释道,“我每天不是在上课就是在实验室,哪里像是有时间搞那些有的没的?” “不是吧不是吧,之前给你发个信息你最少隔半天才回,现在过不了几分钟就看一遍手机。”拉维一脸不信任的表情,“老实交代,在跟谁聊?” “下课再和你说,不听课不会写作业会挂科的……”瞅着讲台上的教授频频朝两人的方向看来,程危泠压低声音警告。 重修的费用对于拉维这个穷学生来说俨然是一笔巨款,联想到这门课教授的光辉战绩,立马收起了插科打诨的心思,开始老老实实听课。 好不容易熬完了近三个小时,到了午饭时间才继续起自己的八卦之路。 夏天快要过完,令人窒息的暑气渐渐消散,却还是无法驱散隐藏在四肢百骸之中的隐隐焦躁。 手握加了三倍浓缩的冰咖啡,程危泠猛灌了一大口,听着拉维一席叨叨,对他的想象力感到无语:“……收收你的想象力。之前和你提过的,我哥最近过来住一段时间,今天晚上我要回去,发信息是问问他想吃什么,放学之后我好去买菜。” “啊?就是那个你说很多年没见的哥哥?”拉维顿时来了兴趣,“怎么突然联系上的?” “前段时间我不是进医院了么,联系到他,就过来了。” 咖啡过于苦涩的味道几乎麻痹了他的味觉,程危泠放下杯子,转而拿起刀叉,在盘中切了一块牛小排,味同嚼蜡地继续午餐。 最近他的口味变得非常奇怪,而这一点,除了他自己,显然拉维也一起注意到了。 “你最近沉迷健身?每天除了咖啡就是肉。”拉维盯着程危泠的盘子,“三分熟?你口味变好多……” “……是有一点吧。我最近晚上失眠很严重,白天只想睡觉,吃东西也没胃口。” 程危泠点点头,连续好几天每晚只能勉强睡上两三个小时,早上一睁眼只觉得累。而且这样的失眠完全是毫无理由的,近来他没有再做噩梦,也没有什么烦心事,睡不着纯粹就是睡不着。好在他一贯抗压能力够强,睡不饱也不至于整个人状态太差,虽然对咖啡的依赖程度似乎有些过头。 至于口味改变……程危泠只觉得大概是咖啡喝多了,吃普通的食物有些反胃,现在这样也没什么。 “你注意着点,不舒服记得去看医生。”好在程危泠看上去精神还挺好,拉维也没觉得有什么,随口叮嘱了一句。 按上指纹锁,门咔哒一声打开。 程危泠换好鞋,提着刚从超市采购的几袋新鲜食物踏入公寓。 客厅空空荡荡,灰色的丝绒窗帘拉了一半,一道雪白阳光落进眼睛,令人炫目。 程危泠先去客房换了身衣服,然后将东西拎到厨房,拆掉包装,该清洗的清洗,该处理的处理,很有效率地准备好今天晚餐的部分后,又把吃不完的用保鲜袋装好存进冰箱。 在程危泠收拾好食材,洗了个手准备离开厨房时,一转身看见了倚靠在门边看他的伏钟。 对方似乎是刚睡醒的样子,一贯深邃有神的眼睛有些迷离,略微长了些的刘海从额头垂下来,遮挡住了泛红的眼尾。 “你没回信息,我就按你的口味买了这些。” “头疼,睡了个午觉。”伏钟一脸孩子长大了的欣慰,笑着表达歉意,“没看到信息,睡醒才发现你已经回来了。” “没事吧?”程危泠仔细打量了一下伏钟的脸色,没看出什么反常,但还是难掩紧张。 “没事。晚饭我来做吧。” 伏钟走过去拍拍程危泠肩膀,接着把人推出厨房。 他在程危泠面前一直维持着化形的伪装——既然是化形,所以无法被看出真实的状况。 这段日子伏钟虽一直在静养,但伤势仍然没有任何起色。每到夜里,双目的旧伤会一遍又一遍开裂,流出混浊的血泪,外加上上次动用法术受到的反噬,偶尔仍会不受控制地咳出血丝来。 他现在的体质越来越趋近于凡人,或者说正变得比凡人还不如。所幸程危泠并没有搬回来同住。若是朝夕相处,隐瞒起来会很麻烦。 伏钟不确定这衰弱的趋势会不会逐渐加快,也许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便会消散于世间。 人类的寿命虽短暂,但也有百年。他在程危泠的生命中,参与的不过仅仅短短二十载。 ——也许他离世之后,程危泠会很快将他遗忘吧。 ——就像他曾渐渐淡忘那人的所有一样。 第15章 高处所能赋予的安全感,是写进鸟类天性的刻印。 从破壳的瞬间开始,对于高空的追逐是本能,也是宿命,直至死亡时从流逝的风中坠落,粉身碎骨。 这座城市在漫长的岁月中仍保有大部分旧时的样子,并未被高楼大厦的钢铁森林侵蚀殆尽。这也是伏钟选择暂留在此处的原因之一。 许是活得太久,便开始变得怀旧。 身边的人来来去去,面目模糊不清,唯有脚下坚实的土地和高悬空中的明月如旧。 睡不着的夜晚,伏钟往往喜欢挑个高处吹风。 此时,这座临海的塔楼顶端便是今夜他选择的落足之处。 塔楼荒废已久,高高的塔尖古老残旧,矗立在幽深的夜空中仿佛摇摇欲坠。不远处的海上袅袅迷雾升腾而起,在月色辉映下,散发出一种奇异的钴蓝色浅光。 伏钟坐在塔楼顶部的半壁残垣上,膝上摆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长刀。 这把刀的制式介于环首刀和唐刀之间,被锈迹裹满的修长刀身上,依稀可见一行铭文。 通常刻在刀上的铭文多为功勋的纪念或是主人的信条,而这刀上的铭文却是一句故时的承诺。 刀的主人死在太过久远的过去,背负着无尽骂名,以一种惨烈至极的方式死去,尸骨无存。到最后留下的,仅有这刀上的一句话,令伏钟还能勉强记得他的眼睛。 那猩红的眼瞳,像是熄灭前的火,又像干涸前的血。 “若身死魂消,此刀如吾残骨,长伴君侧。” 烈焰中淬出的长刀曾清冽如水,而此时月光落下,如同惨白的浮萍漂浮在锈痕上。 失去得太久,因而再次想起的时候,已不再感到心痛。 伏钟垂目凝视了这柄刀许久,然后将手指放在刀身上,轻轻一弹。 他等待了片刻,直至眼前的惨淡月色中,浮现起一道由烟雾凝成的飘忽身影。 刀中沉睡了许久的刀灵有着逝者的一抹残像,遥遥望去觉得无比熟悉,定睛看来却只见烟雾不断游移变换,难以看清记忆中曾真实存在过的面容。 “碣陵。” 伏钟唤到长刀的名字,悬空漂浮的残影缓缓落到他跟前。 “我的灵力趋于流失殆尽,这是我最后一次召唤你。” 面目模糊的影子静静地凝视着伏钟。 “我背叛了我的天命,想必身死之后,世间便再无我痕迹。因此,我将你托付给你一个人,也是将他托付给你。” 习惯了没有回应,伏钟继续说道。 “我似乎有一种预感,他正在被卷入一些不可控的事情中。我走后,若是你护得住他,就多护一些;若是无能为力,也没有什么。” 残存的刀影不能给予回答,惨白肃穆的月光中,锈去的长刀化为一条乌黑的细链,落入伏钟手中,有些眷恋不舍地,缠绕上他苍白无血色的手指。 另一边,与伏钟一样,程危泠同样是一宿未睡。 失眠愈演愈烈,闭眼等待许久依然等不来睡意,于是程危泠干脆选择不睡。 把笔记本电脑取出,窝在床上写作业倒也不算是虚度光阴。 一边在在线文档里写着小组作业,程危泠一边苦中作乐地想,希望第二天起床后和他同组的小伙伴不要被他的彻夜劳作吓到。 他没什么拿高分的执着,纯粹只是因为睡不着又无事可做。 就这样,程危泠看看文献,写写作业,很快磨到天亮。 关上电脑,他从温暖的被窝里出来,走到床边,伸手挽起窗帘。 浅金的朝阳穿过窗玻璃,晃得习惯了黑暗的眼睛生疼。 程危泠放下挽住窗帘的手,任由帘布垂落,房间内重新陷入让人舒适的昏暗。他揉了揉眼睛,朝浴室走去。 随习惯在早上快快冲了个澡,程危泠用毛巾擦着头发上的水,抬手抹了抹浴室镜子上的水汽。 熬了一整夜,下巴上冒起了浅浅的胡茬,程危泠走回卧室从包里翻出剃须刀,又站到镜前才后知后觉想起自己没带剃须水回来。在镜旁的壁龛里扫了一眼,他挑了一瓶还没开封的剃须水。 拧开瓶盖,一股浅淡的竹叶香气铺面而来,程危泠深吸了一口。 第12章 ——嗯,是伏钟喜欢的气味。 进行了一番晨间的仪容打理,程危泠朝镜中瞄了一眼,总觉得下唇两侧有一点不对。 凑近镜子仔细看了看,程危泠用手轻轻碰了碰下唇侧,觉得有些刺痛,还以为是上火。待他拿出牙刷挤上牙膏准备刷牙时,方才从镜中确切看出异样来。 他上牙的犬齿不知什么时候长得长了一些,牙尖也变得更加尖锐,闭合上嘴的时候,犬齿陷进下唇,这才是他感到刺痛的原因。 程危泠忍不住用舌头舔了舔犬齿,怀疑是不是自己熬夜熬多了产生了错觉。 待程危泠换好衣服,神清气爽地从房间出来,伏钟已经做好了早饭正在等他。 伏钟的厨艺谈不上好,但程危泠从小吃到大,已经习惯,就连对方偶尔敷衍下厨,也不觉得难吃。 咖啡配蛋饼,程危泠在内心感叹了一句伏钟对于他喜好的完美把握,哪怕多年未见,也能很快捕捉到他变化的口味。 拉开餐椅坐了下来,程危泠先灌了一口咖啡醒醒神,随即注意到摆在伏钟面前的是一碗称得上朴素的沙拉。 若不是和伏钟一起共同生活过十多年,程危泠多半会以为伏钟是个苦行僧。 规律到跟时钟分秒针一般、一刻不差的生活习惯,和程危泠的食谱截然不同、刻板到离谱的素食为主,这人数年如一日地过,从来不觉得枯燥。 觉察到程危泠不赞同的目光,伏钟挑挑眉,“别挑食,也别挑剔我的生活习惯。” “……”程危泠拿起暖呼呼的蛋饼咬了一口,“我从不挑食。” 手肘碰到一个小小的盒子,差点将它从桌面扫到地上,程危泠咽下口中的食物,抽了张纸擦干净手,这才拿起已经被推到餐桌边缘的盒子来。 “你的长命锁不是丢了么?我重新给你找了根项链,你戴好,不要再弄丢了。”伏钟抬抬下巴,示意程危泠收好。 程危泠打开盒子,指尖挑起项链——不知是什么材质,拿在手里的时候,那种沉甸甸的金属感让程危泠觉得这应该不是简单的装饰品。 看着程危泠将项链戴到脖子上,伏钟满意地收回目光,从餐桌一边拿起今天的报纸,边用早餐边看了起来。 前段时间唐人街那桩凶案已经告破,凶手自杀,逝者已矣,血迹斑斑的真相鲜有人关注,占据在报纸上的不过是角落里小小的一块。 这件事在伏钟眼中之所以与众不同,正因为被莫名卷入其中的程危泠。 按道理来讲,承接了他运道的程危泠根本不是这些阴邪之物能够近身的。可偏偏,程危泠不仅被缠上,还险些被伤到。如果不是他及时警觉先下手为强,事情还不知道怎么收场。 ——现在的道术世家已经沦落到连这种事都搞不定了吗? 伏钟的余光越过报纸上边缘,落到程危泠脖间泛着乌黑光泽的颈链上。 ——算上这一道护佑,应该没什么事了。 # 卷二雪海燕 第16章 酒瓶碎在水泥地上,混合着残存酒液的玻璃碎片溅射开来,在夜色中映着路灯黯淡的光,如同散落的星屑。 一捧枯萎的海芋被人丢弃,腐烂的黑斑蔓延在蜷曲的乳白花瓣上,在夏夜的尽头,于锐利的碎片和尖刺中安然沉睡。 断了一边翅膀的幼鸟跌跌撞撞站在败去的海芋上,纤细的双足攀在干枯的枝茎,紧抓住这临时的港湾。 休息日的临海街道比平常热闹,入夜之后随着酒吧纷纷开张,就连空气中也飘散着酒精的味道。 伏钟不习惯待在人多的地方,于是今天很早就结束了自己在海边吹风的日常活动。 街上偶有行人也是成双入对,更显得孤身一人走在街上的他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伏钟在走过街口的拐角时,突然听到一阵幼鸟的鸣泣。 微弱不堪,像是随时就要断掉。 以神识视物的能力虽说解决了眼盲后大半的不便,但到底还是比不上完好的肉眼视力。 伏钟随着幼鸟的鸣叫声,在声音传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垂眼仔细辨认。 垃圾桶旁有一个小小的银灰色毛球,好像是一只很小的鸟,被遗弃在此处。 似乎是感觉到同类的气息,小鸟抬起喙,朝着伏钟的方向发出一连串清亮的啼鸣。 伏钟蹙眉,犹豫了一会儿,怜悯终是战胜洁癖作祟。他蹲下身来,探出手摸了摸小鸟头上稀稀拉拉的绒毛。 感受到许久未曾感受到的温暖,小鸟挺起胸脯,往伏钟的手心顶了顶。 ——翅膀还受伤了……小可怜。 伏钟注意到小鸟一侧的翅膀以不正常的角度下垂,半长的飞羽掉了一小半,剩下的则满是红褐色的干涸血迹。 ——夜晚的街道是流浪猫的地盘,这么小的鸟,离开父母,几乎没什么可能活下去吧。 伏钟摊开手,模仿着小鸟的叫声,发出相似的声音。 ‘你要跟我一起走吗?’ 小鸟好像是听懂了,啾了一声,摇摇摆摆地爬上了伏钟的手掌。 浴室里不断传来幼鸟尖尖的啼鸣和伏钟温和的话语,程危泠按捺不住好奇心,也跟了进去看个究竟。 不得不说,他从来看不懂伏钟。 明明是很怕麻烦的冷淡个性,偏偏又很矛盾地心软,出门溜个弯也能捡一只流浪小动物回来。 在伏钟忙碌的时间里,程危泠在网上查了查小鸟的品种。 ——雪海燕。一种栖息在冰封之地的鸟类,筑巢在险峻的山崖上,仅在夏天会迁徙到更为温暖的大陆。 这种鸟在这个城市并不常见,至少程危泠在这里待了好几年,一次也没有见过。 小鸟受伤的翅膀被伏钟用碘伏消了毒,又用几根棉签固定住,然后将剪成小条的防水绷带裹上去,还系了一个小小的蝴蝶结。 剩下的羽毛经过温水清洗梳理,变得干净而整洁。 这小东西好像完全不怕生,啾啾啾地叫着,老想从水盆里爬到伏钟身上。这种不安分的举动被伏钟很快镇压,小鸟被伏钟的手指卡住翅膀根部,只得老老实实地把肚子露出来,由伏钟清洗腹部的绒毛。 “我第一次看见鸟被洗澡,跟落汤鸡似的。” 程危泠看了一会儿看乐了。像是感应到程危泠语调中的调笑意味,屈服了不到一分钟的小鸟又开始尖叫挣扎起来。 “你别故意逗它,你小时候我也这样给你洗澡。” 伏钟将扑腾的小鸟按回去,无奈道。 “我小时候比它听话多了好吧?!” “啾!!!” 平白无故被溅了一身水,伏钟伸手在小鸟头上轻轻一弹,让小家伙安静下来,又抬头看着旁边这个幸灾乐祸的大的,摇摇头:“”跟一只毛都没长齐的鸟较什么劲……” 伏钟忙着收拾捡回来的小鸟,周日做晚饭的任务自然落到程危泠身上。所幸独立生活了几年的程危泠厨艺不错,两人一鸟解决晚饭后,便一起窝在客厅里看电影。 洗了澡又烘干了羽毛的小鸟变得更蓬松,也变得更活泼,一边兴奋地叫着,一边灵活地在沙发上蹦来蹦去。 一部好好的文艺片被这个傻乎乎的小玩意儿闹得气氛全无,程危泠百无聊赖地摸出手机,恰好看到拉维发来的消息。 “程,理学院的前任院长这周三会回来开讲座,你要不要去听?要去的话我一起预约了。” “不去。”程危泠冷漠打字回复,“我一个搞工程的每天在实验室累死,不想听这种加重大脑负担的讲座。” “这老院长可是传奇人物,是从兵器工业转的理学,听说年轻的时候还上过战场……” “你想我陪你去就直说。” “好嘛,好嘛,陪我去啦。” “嗯。” 打字这一会儿功夫,小鸟已经爬到程危泠的肩膀上,顽皮的小东西站在程危泠耳边,像个成精的哨子,发出“啾——”的一声大叫。 这一声尖叫震得程危泠左耳发麻,正要出手抓住罪魁祸首,小鸟却已经灵活地跳回到伏钟怀里,睁着一双黑豆眼,耀武扬威地看着程危泠。 把来龙去脉看在眼里的伏钟快要笑死,看程危泠有些生气的样子,忍不住伸手揪了揪他的脸。 “你也很可爱。” 此刻,伏钟的心情很好。 第17章 狭窄的楼道,灯光昏暗。 如果说潮湿是无法具象的禁锢,那此刻他正深陷在这无形的牢笼中。 程危泠低头看自己的手,无害的稚嫩意味着难以自保的软弱。 他无比清晰地知道,自己又回到那个不断重复的梦境中。 然而与以往都不同的是,这次没有出现逡巡往复的幼童的呼唤。 空气混浊的甬道里,回荡着两个孩子的嬉笑声。 看不见脸的小男孩拉着一个同样幼小的女孩,嘻嘻哈哈奔跑在雨水横流的楼梯上。 第13章 程危泠踮起脚尖,透过猫眼向外看。 小女孩跑动着回过头来的瞬间,程危泠看见那蓬松的红褐色卷发下,是一双像宝石一样熠熠发光的眼睛,像一只生机勃勃的小动物,点亮了这死气沉沉的狭小空间。 家对面无人居住的房门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一条缝,刺眼的白光在惶惑的昏暗中洞开一道创口,幼小的女孩挥别了自己的玩伴,踏着轻快的步伐跑回来,拉开了半开未开的门。 门开了。 强烈的光一下子铺散开去,过于强烈的荧白让程危泠陷入类似于雪盲的视野空白。 忍着刺痛他眨了眨眼睛,在不受控制涌动的生理性眼泪中,看见白光中有两个女人的身影。 其中一位离门更近一些,她弯下腰来抱起咯咯笑着的小女孩,年轻的脸上满是温柔的笑意。 而她身后的另一位则更深地融入在强烈的光线中,仅能看清一个大致的轮廓,和小女孩一模一样的卷发是如出一辙的红褐色,温暖耀眼,仿佛从未落下的太阳。 “砰——” 房间一侧的窗玻璃发出空洞的撞击声。 程危泠扭转僵硬的脖颈,看向被大雨冲刷得模糊不清的玻璃。 夜雨中,不断飞来的雪白鸟类扑动被雨淋湿的翅膀,一往无前地往程危泠所在的方向俯冲而来。 黯淡的白色影子像雪片一样撞击着窗户玻璃,那些过于脆弱的头骨和纤细的颈骨被冰冷的透明晶体挫碎。 鲜红色的液体喷溅开来。 无人能够按下盲从赴死的暂停键。 夜色被闪电切割成极致的一明一暗,尖锐的残光照亮整个房间的刹那,视野里的所有蒙上不祥的猩红色。 然后,在下一刻沦入虚无的黑暗。 被困在噩梦中的程危泠并没有想到,同一个夜晚,沉睡中的伏钟也被拽入了同一个梦境。 这是伏钟第一次梦到在此度过了十余年光阴的旧居。 雨季漫长的老城总是在夜间下着雨,房间里的墙纸受潮翘起了边角,灰黑蜷曲的边缘像是被火烧过一般。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木料腐朽的气息,昭示着这里已久无人居住。 他站在空荡荡的客厅中央,一半身躯被窗外一闪而过的电光照亮,另一半身躯沉浸在浓郁的黑暗之中。 幼小的程危泠踮着脚,趴在门上透过猫眼专注地看向寂静无声的楼道。 稚嫩的手指按在黑色的门上,指尖因为用力而丧失血色。 伏钟朝不断闪烁着白光的地板踏出一步。他想要朝程危泠走去,却被一只修长而冰凉的手臂圈住了腰。 身后的黑暗中,有人正环抱着他。 那个怀抱是如此的冰冷,被缓慢拥住的时候仿佛沉入粘稠和寒冷的乌黑泥淖。 正在发生的一切说不出的诡异,伏钟本能地想要燃起真火看清黑暗中的事物,而重伤的双眼却在这一刻发出割裂的刺痛来。 黑白颠倒的视野染上血的雾气,颤栗的瞳孔中映入最后一只撞死在窗玻璃上的飞鸟,然后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近些时日伏钟消瘦了许多,那只手臂轻轻松松便能将其环住。 伏钟在失去视觉的寂静中听见耳畔的低缓呼吸声,有锋利的尖齿和潮湿的软物舔舐上他颈上鼓动的动脉。 在血液被夜色中的捕猎者抽取之前,利刃刺入血肉的剧痛让他沦入黑暗的视野再次亮起。 伏钟低头看去,一柄长刀穿透了他的胸膛,将胸腔里那枚微微挣动的脏器钉死在血液浸泡的腔室。 温热而艳丽的血顺着如水的刀刃流淌下来,滴落在环抱着他的那只苍白手臂上。 视线尽头,门口那个背对着他的小小身影转过头来。 ——不是他以为会看到的程危泠的脸,而是另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阿鸾,你为什么不救我?” 面孔的主人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睛,面无表情、一字一句地对伏钟问道。 埋入血肉的刀侵蚀得更深,僵冷的金属嵌进粉白色的胸骨,坚硬的骨骼发出钝涩的哀鸣。 “阿鸾,睡吧,我等你太久了。” 怀抱的主人贴着伏钟的耳侧,轻轻说。 伏钟在逐渐麻木的疼痛中,迟钝地想起,那声音的主人,正属于长大后的幼小孩子。 也许是来不及,也许是默许沉默,他没有回答任何一人。 他的头无力地垂落,一道清晰的血线从苍白的下颌划下。 天青色的鸟羽纷纷零落,杂乱无章地扑了一地,如同被疾雨打落的竹叶,在彻骨的雨水中衰败。 “程,快起床,离讲座开始还有不到一个小时了!” 一个软软的枕头砸在程危泠头上,将挣扎在噩梦中的他硬生生砸醒。 闭合的视野中,黑暗散去,此刻他正被温热的暖黄色包围。 程危泠睁开眼,发现天已经大亮。 漂浮着白色絮状云朵的天空湛蓝,明亮的阳光从窗隙照入,洒在白色的床铺上。 他的好室友拉维正在手忙脚乱地收拾着背包。 这是一个普通的早晨,是他习惯了的普通早晨。 第18章 昨晚是连续半个月以来唯一一个没有失眠的夜晚,就算是做了一整夜噩梦,程危泠依然感到笼罩全身的疲惫减轻了不少。 拉维见他精神不错地坐在礼堂座椅上,手边罕见没带一杯咖啡,颇有些诧异。但看着萎靡了大半个月的好哥们重新振作,也十分欣慰地没有过问。 讲座按既定的安排准时开始,当主讲者在掌声中从幕后走到台前,坐在后排的程危泠盯着那张出现在灯光下的脸不可置信地皱起了眉。 被噩梦缠绕至今,他多多少少逐步意识到梦中所见的一切和现实中未来发生的事有些许关联,但这却是他第一次看到梦中的陌生人真实出现在他的眼前。 和梦里唯一有所区别的是,台上身着院士服的女士并不像梦中那般年轻。 女人的脸上有着岁月留下的痕迹,但仍能看出年轻时惊人的美丽。从外貌来看,金发蓝眼是这个国家历史上曾多见、而现今寥寥无几的特征。 程危泠还记得梦中那张年轻的脸上温柔的笑意,和此刻所见大相径庭。 无视于台下无数年轻人或是探寻或是热烈的目光,站姿挺拔的女人有着鹰隼一样敏锐犀利的眼神,没有丝毫笑容弧度的脸颊瘦削到凌厉。 她站在夺目的灯光下,简短地做了一个自我介绍,便开始进行今日的讲述。 “佩拉费里奥” 程危泠在手机搜索框中输入这个名字,开始查看这位女士的官方资料。 如他所猜想,这位费里奥博士的确是来自这个国家历史悠久的贵族家庭,但比她出生更为显赫的是她取得的成就。 费里奥的青年时期正处于战乱年代,席卷大半个地球的战争摧毁了无数人的梦想和生命。程危泠看着资料上不起眼的一行备注,上面写到费里奥曾在战场上渡过自己的黄金岁月。 这个一生献给科学的巨匠,执笔的手也曾拿起过抗争的枪。 手指缓缓滑动屏幕,程危泠从网页尾部回到顶端,看着基本信息的部分,费里奥的配偶那一栏,填着一个地域色彩十分浓厚的姓名——“贝亚特丽丝奥克塔维安”。 这个名字没有可以跳转的链接,仅在括号后注明她是l国人,逝世于不到三十岁的年纪。 黑色的字体静静躺在白色的页面上,干净得像是一个没有意义的符号。 程危泠放下手机,抬眼看向台上的女人。 随着讲述不断变化的手势,她左手的无名指上隐约闪烁着一点点零星的碎光,那是一枚简单到称得上是朴素的指环。 血迹干涸后变硬的布料从皮肤上揭下,苍白的皮肤上只余下并不明显的肉粉色痕迹。 伏钟摸了一下伤口愈合后的残留浅痕,确认没什么大碍后,弯腰捞起落在地上的睡衣,走到浴室将染血的衣服丢进了洗衣机。 带着泡沫的水流吞噬了被弄脏的衣料,散发出一股浅浅的清香。 伏钟赤裸着上身走回卧室,从衣柜里翻了一件衬衣出来。 待他扣上最后一粒纽扣的时候,灵力化成的伪装如同潮水一般覆盖全身上下,连一根发丝也不曾遗漏。 若是除去这层伪装,他的身上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层层叠叠的旧伤凌乱交错,将修长的躯体切割成无数的残段。 在他陷入睡眠中的时候,有时候会陷入灵力完全流失殆尽然后缓慢恢复的状态,每当此时,曾经的旧伤便会卷土重来。 一遍遍开裂,又一遍遍愈合。 直到他开始习惯这种漫长的忍耐。 伏钟回想着持续了昨日整夜的梦,心脏被洞穿的感觉如此真实,醒来后许久他的胸口仍在隐隐作痛。 床头柜上放着昨晚睡前喝剩了半瓶的杜松子酒,伏钟取下倒扣在细窄瓶口上的玻璃杯,往杯中倒了小半杯酒,又拉开抽屉,从里面翻出一盒药来,剥开锡纸,将几枚药片挖出来扔进酒杯,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第14章 感谢人类发明的烈酒与镇痛药,让他能在无尽的疼痛中得到短暂喘息,哪怕这更近似于一种饮鸩止渴的自我麻痹。 面对程危泠的时候,秉承着不要带坏小孩的心态,伏钟凭借自控力表现得相当健康自律,而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当独处的时候,他的生活只能用颓废来形容。 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享受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 抽出烟盒挑了根薄荷烟点燃,伏钟叼着滤嘴,又往空杯子里倒了半杯酒,然后起身走向阳台。 他不认为昨日的梦境只是简单的一个梦,事出妖异,必定有什么与之相关的事情会发生。 嘴上说着不感兴趣,足足三个半小时的讲座才过去短短二十分钟,程危泠便被过于精辟的内容吸引了注意力,甚至翻出笔记本,开始一本正经地记下感兴趣的部分。 ——要是早出生几年就好了,趁着费里奥博士还没有退休的时候,上她的课不知多爽…… 程危泠一面奋笔疾书,一面在心底感叹。 眼角的余光扫到好友从坐姿不端到正襟危坐,拉维表示自己真是看透了程危泠——一个叫嚣着不要听理论、结果被疯狂洗脑的可悲实验狗。 待三个半小时的讲座一结束,没等拉维出声,程危泠一合笔记本,从座椅上弹起来。 “快快!趁还没人过去,我要先去问几个问题!” 双眼放光的程危泠同学也不管好友在经历知识的轰炸之后尚处于眩晕的状态,拽着拉维就往演讲台所在的方位冲。 “轻点!我背包带子要被你拽断了!” 拉维哀嚎一声,被动跟上程危泠的步伐。 第19章 指间挟着一根点燃的烟,伏钟坐在阳台的摇椅上,在面前的小茶几上摊开一束干枯的蓍草。 他很少卜卦,一是因为起卦很麻烦懒得弄,二则是因为他身为超脱天地人三者循环的存在,问卦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次他占的同样也非自身凶吉,而是问的程危泠的前路。 昨夜的梦里一共出现了三个人。 其中一个已死多年,他则大限将至,只剩程危泠,虽然出身也说不上正常,但的确是其中最接近活人概念的存在。 伏钟抽了一根蓍草压上程危泠的名,便开始一步一步分拨起卦。 他用的是很古老的筮法,没有后世那些花里胡哨的手法,不过相对来说会准一些。 耐着性子一卦一卦起满十六卦,排上天干地支,伏钟看着眼前的卦象陷入沉思。 ——这明显不对劲。 陷入混沌的卦象无法解读,他又试了一遍,仍旧是一样的结果。 出现这种卦象的原因伏钟只能想到一个,那就是程危泠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游离于凡人之外。 伏钟抽了一口烟,慢吞吞地过肺,尼古丁的气息充斥在他大脑的每一寸血管间。 ——程危泠虽由僵尸娩出,但降生的时候仍是一个活着的婴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杯中的杜松子酒已经见底,一片混乱的卦象道不出任何可靠的信息,伏钟伸手将桌上的蓍草打乱,思索着要不要去翻翻古籍看是不是自己的操作犯了什么乱七八糟的禁忌。 伏钟将快要抽完的烟摁熄在烟灰缸,正要起身回到屋内,阳台栏杆上突然降落的小巧鸟类让他方才想起早上忘记给它喂食。 这只幼小的雪海燕不习惯待在密闭的空间里,大多数时候会在房间里跟着人蹦来蹦去。鸟类天生向往自由,伏钟没有多约束这只懵懵懂懂的幼鸟,除了告诉它要去洗手间解决排泄问题之外,都由着它去了。 相处了几天,伏钟不难看出这只小鸟与父母失散得相当早,它几乎不能讲出连贯的鸟语,只会傻乎乎地啾啾叫,好在它能听懂伏钟的话,省去了不少麻烦。 伏钟看着小鸟,想起多年前自己闲来无事混入人间,教书育人的那段经历,于是很有耐心地教小鸟如何恰当的表达。 这只鸟倒是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只需要一些捏碎的面包块和切碎的苹果片,便能被哄得开开心心地学上好几句。 ——这么乖,倒是很像小时候的程危泠。 小鸟站在伏钟的膝盖上,偏着小小的脑袋盯着伏钟,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突然就笑了起来。 那日讲座后的提问时间太短,排在后面的学生令费里奥博士没有太多机会回答程危泠的问题,所幸这位不苟言笑的教授对于天资聪颖的学生格外有耐心,让助理留下自己办公室的地址给到程危泠,告知自己这一周都会待在学院,如果有空可以随时去找她。 行动力一向惊人的程危泠翌日便和拉维一道踏进了那张纸条上地址所在的建筑。 费里奥博士在理学院里的地位空前,即使她已经退休,前年新建的办公楼顶层仍旧给她留了一间位置最好的办公室。 两人出了电梯,在电梯间入口处的感应器下站了两秒,搭载着人脸识别功能的玻璃门随即无声滑开。 不同于校园里其他历史悠久的建筑,这栋楼的内部装潢是简洁明亮的未来主义风格,除了大量平顶灯的应用,无处不在的玻璃装饰亦是特色鲜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里尤其符合学生间对于理学院“空中楼阁”的称谓。 来到回廊左侧的门前,程危泠敲了敲门,片刻之后,办公室的大门自动打开。 踏入费里奥博士的办公室,程危泠本以为会见到一种怀旧的复古布置,没想到这里却和外面一样统一成高度简明的风格。 费里奥博士坐在一张人体工学椅上,身前金属材质的办公桌在白色的灯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 拉维的问题相对来说要简单一些,于是先于程危泠和教授探讨。在两人交谈的途中,程危泠打量了四周一番,注意到墙边的书柜里摆着一个老旧的相框。 相框里是两个年轻人的合影,其中一位无疑是年轻时代的费里奥博士,而另一位则是一个有着蓬松红褐色长卷发的女孩。 照片已有些年头,表层不再发亮,蒙上一层灰黄的黯淡。但即便如此,仍可以看出那个女孩子的快乐和张扬。 画面中的费里奥博士淡淡地笑着,被笑眯了眼的女孩挽住胳膊——是尤为亲密无间的姿势。 “那是我的妻子。” 办公室里的谈论声不知何时停止,程危泠侧过头,看见费里奥博士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书柜前,注视着相框的眼神流露出温柔的怀念。 “她是我见过最有天赋也最勤奋的生物学家。这个柜子里是她留给我的东西,我保存了几十年。” 费里奥博士的语气是她谈及其他内容时全然不同的柔和。 “我不到三十岁的时候,这所学校还以生物学而闻名,那时的理论物理反而算不上什么出名的学系,我在这里任教是因为她曾说想要留在这里。” “虽然她没有信守诺言,但也正好,我在这里遇上了你们,聪明好学的年轻人。” 程危泠的目光在书柜间略过,随后在左侧靠上的位置停留下来。 被隔板遮挡了大部分光线的格子里,摆放着一只雪海鸥的标本。 鸟类洁白的羽毛根根分明,经过特殊处理的黑色眼睛映着明亮的灯光,栩栩如生。 觉察到程危泠所看的方向,费里奥博士的视线也随之落到同一个格子里。 “这个标本……并不完美,这只鸟在死前有一只翅膀折断,即便是由她亲手制作,仍然难以恢复到最完美的姿态。但它很珍贵,来自于地球最南端的雪海燕,并不是那么容易得到。” 第20章 一股莫名的怀疑情绪,从程危泠离开费里奥博士的办公室的那一刻开始,一直持续到午后。他为此推掉了在日程上原本该在下午进行的健身,转而选择到学校的图书馆查阅资料。 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旧照片上的年轻女人,栩栩如生的鸟类标本,噩梦中的一家三口。 零散的碎片回旋在程危泠脑海中,最后他想到的是站在伏钟怀里那只雪海燕幼鸟。 夏天即将结束的错误季节,一侧翅膀折断的恰好巧合,习惯了冰天雪地的鸟类,为何独自降落在这遥远的城市。 “贝亚特丽丝奥克塔维安。” 程危泠在键盘上敲出这个有些拗口的名字,在学校的文献存档中查到了几十年前她的论著。 著作上的年份是持续了多年的战争即将结束的日期,充满鲜花与掌声的胜利日即将到来,一些学校已经复课,而年轻的奥克塔维安在这一年于这里执教。 在开篇的致谢部分,她写到—— “感谢我亲密的爱人,原谅我在这里不能说出她的姓名。 感谢我的祖国,我将归来,加入伟大的战后重建。 待有一日我的故乡恢复她昔日的美丽与富饶,我定会重新踏上追寻科学真理的道路。” 在这个人生中重要的里程碑上,贝亚特丽丝奥克塔维安没有留下爱人的名字,但程危泠知道,这个名字属于佩拉费里奥。 第15章 那个被宗孝攵把控的旧时代,能够允许绝对木又力的存在,却未曾给弱小的异端留下生存空间。 人们可以为了欢庆胜利、为了美好明日、为了远大前程而呐喊、而欢呼,唯有深埋心底的真挚爱意,只能是缄口不言的沉默与哀愁。 自这篇著作后,奥克塔维安再没有在学术界留下任何的痕迹。 金字塔顶端的天才被时代洪流吞没之后,同诸多碌碌无为的普通人一样尸骨无存。 由于专业不同,程危泠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去理解奥克塔维安的论著。他转而打开新的网页,输入了她的母国——l国的字母。 和奥克塔维安写在致谢辞中的期许相背,战后的l国没有等来花团锦簇的再次繁荣,而是封闭在了钅失幕下的冰封岁月,直到现在仍深陷贫穷。 程危泠对于过去不久的这个时代没有太大概念,顺着搜索结果一路往下滑,一条半个月前的新闻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条新闻记载了一个异常诡异的事件—— 位于l国东部的疗养院里发生了五人离奇死亡的案件,死者包括一名探视者、三名轮值护士和一位保安,唯一的幸存者是病人,在事发之后陷入了昏迷,至今未醒。 除了探视者是死于二楼病房,三位护士倒在病房门外的走廊和值班室,保安则丧命于一楼的巡视途中。 所有死者均无外伤,尸木佥结果显示他们的死亡原因都是时间相近的直接脑死亡。 疗养院的所有监扌空在当天晚上有约十分钟的失灵,而设备工作正常的前后,没有捕捉到任何可疑人物的出入。 相关工作人员进行了现场周围的详尽扌叟查,也没有发现任何有指向性的线索。 时至今日,这依旧是一桩悬案。不仅没有凶手,甚至连女兼疑人都没有。 报道下有不少当时阅读者们留下的评论,大多数都在期盼着幸存者醒来,告知那天晚上真实发生的一切。但有一条似乎是知道一些内幕信息的人留下一条评论,告诉围观群众们别对这种可能抱有希望。 “那个病人本来就是个疯子。从5号项目活下来的人,攻击性极高,和没被驯服的凶残野兽一样,根本没有作为人的理智来正常交流。” 程危泠记下新闻里的关键词,将它们反复组合,搜寻着可能有用的信息。 他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仅在非常偶然的情况下找到了一个十分小众的非公开论坛。论坛里有人讨论这件事,提到了这个幸存者鲜为人知的可能身份。 “▇:有没有人知道这个人姓奥克塔维安,据说她是生物学家贝亚特丽丝奥克塔维安的独女。” “▇:不都说她是5号项目仅存世上的几个孩子之一吗?贝亚特丽丝怎么会把自己的亲生孩子送去这种口乞人的项目做试验品?” “▇:不是没有可能,5号项目还没开始的时候,她就已经被处冫夬了。” “▇:“处冫夬?不是吧……” “▇:大惊小怪了,,那位,的指令,死的不止她一个。” 程危泠获得的信息杂乱零散,就算跟事件的真相关联,不过也只是一块碎片罢了。 通过这一块小小的碎片,难以看清曾经真实发生过什么,但却已足够洞见背后的触目惊心。 后续程危泠又查找了一番“5号项目”的相关资料,发现稍微可靠的书面记录只提到这是l国▇▇时期最为臭名昭著的试验之一,主要研究方向是人的脑异能。 因为过度操作,导致无数试验体产生强烈的系统性幻觉和生王里性病变,最终患上不可治愈的脑病而发疯或死亡。 这项试验因为▇▇时期的结束而终止。死者被安葬,幸存者则被安置在特等疗养院中进行后续的病情追踪和长期治疗。 ——真是太疯狂了,人怎么可以被当做这种荒谬试验的耗材?! 程危泠简直被这一切刷新了世界观,他潦草地在本子上记下了觉得比较有价值的线索,觉得自己一分钟也不想再在电脑前面待,只想去健身房里发泄一番,以摆脱这种让人不适的战栗感。 他想起费里奥教授资料上那行孤零零的配偶姓名,那个没有任何介绍的名字背后,竟然有这般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 ——费里奥教授会知道年轻的恋人与她分别后遭遇了这些吗? 一个可怕而又残忍的问题浮现在程危泠的脑子里,很快他又自行给出了同样残酷的答案。 ——这些东西,如果作为陌生人的自己都能找到的话,教授不可能不知道。 ——这会是一种怎样绝望的心境,在分离后的杳无音讯中,下一次听到恋人的名字,是来自她死亡的讯息。 第21章 掀开柔软的绒羽,断裂的羽根之间是鲜红色的伤痕。 伏钟将弄脏的绷带拆下,用沾满碘伏的棉签小心翼翼触碰伤口附近泛红的皮肤。 幼小的雪海燕安安静静立在站杆上,对于药液渗进伤口的疼痛无动于衷。 这般麻木迟钝的反应,背离常理。 自伏钟捡到这只幼鸟来,处理伤口已经持续近一周的时间,然而鸟翼上的伤口没有丝毫愈合的迹象。血肉翻开的状态像是一种诡异的定格,没有变得好起来,同样也没有变得更糟糕。 “你不痛吗?” 又洒了一层止血药粉在伤口上,伏钟用干净的绷带重新缠好幼鸟的翅膀。 “啾!” 小雪海燕将垂下的翅膀收拢,顶着半个没被羽毛盖住的蝴蝶结,用鸟喙轻轻碰了碰伏钟的手指。 把处理伤口后剩下的废弃棉签和绷带收拾干净,伏钟起身看向阳台的时候,发现天已经黑尽,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绵绵细雨,丝丝凉意顺着打开的玻璃门蔓延入室内。 伏钟进了厨房,仔仔细细洗了个手,然后拉开冰箱,从里面取出一瓶酒和几小袋处理好的果蔬。 他简单拌了个沙拉,又新开了一瓶度数不高的气泡酒,就这样简单地解决了自己的晚餐。 解决口腹之欲之后,伏钟从书房将没看完的书取来,拎着没喝完的半瓶酒回到客厅,以他习惯的舒适姿势裹上柔软的长毛毯,窝在沙发上开始打发漫长的夜间时光。 小雪海燕在没有人关注它的时候并不聒噪,随着夜幕降临,它将头埋进背部干燥松软的羽毛,进入安静的睡眠。 一时间,寂静的空气中只能听见偶尔指腹摩擦过书页纸张的摩挲声。 “今日,伟大的令页袖来到东部城市泰罗斯科瓦,受到居民们空前的热烈欢迎……” 断断续续的声音在无人走动的空间里游荡,打开的书从手边滑落到沙发上,伏钟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支起身来。 ——自己怎么睡着了…… 整个客厅大半部分沦入寂寥的夜色中,伏钟只开了沙发旁的落地台灯以供阅读,此时这边是房间里仅剩的光源之一。 除了台灯,客厅里另一处光源是沙发正对面的电视。 电视屏幕不知什么时候亮了起来,时断时续的黑白画面自顾自地播放着,带着明显不属于现在的陈旧感。 “……居民们自发来到泰罗斯科瓦市中心的广场上,聆听伟大令页袖的讲话……” 斑驳断续的画面上,拥挤的人群如同密密麻麻的群蚁,占据了大半个屏幕。 画面一转,镜头投向人潮簇拥的最中间,摆满鲜花和装饰物的演讲台上,有着一头整齐栗褐色短卷发的中年男人穿着精致笔挺的礼装,意气风发地接受着席卷而来的欢呼。 ——现在的电视台测试都找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播放…… 伏钟看了一会儿,摸到茶几上的遥控器,准备关掉电视,然而他摁了好几下关闭键,电视屏幕依旧保持既有的画面。 拥挤的人群里,每一张脸上都是相似的灿烂笑容。 如同复制一般的僵硬表情像是提前设定好的程序,与之相伴的,还有热烈到疯狂的掌声。 伏钟离开沙发来到电视机前,这样怪异的电视画面出现绝非偶然,他想要看得清楚一些。 画面上一切依旧是黑白,对比强烈的两种色彩在阴暗的室内,冲击着伏钟的眼球。 这次的播放并不连贯,快速转换的镜头仿佛出自烂醉的摄影师之手,混乱无序,但却表现力惊人。 第一段画面是一处机场。 降落的阶梯上,一个年轻的女人从打开的舱门走出,她欢快地跑下来,和前来迎接的老妇人紧紧拥抱。 “妈妈,我回来了——” 清亮的声音洋溢着充满活力的喜悦,与黑白斑驳的画面格格不入。 第二段画面是一片麦田。 镜头追随的人仍然是那个年轻女人,这次她换去了一身长大衣,穿着朴素的衣服。 女人屈身半跪在干涸开裂的田埂上,她怀里的是一个衣衫破旧的孩子。 极度瘦削的肢体只剩下骨骼的线条,显得摇摇晃晃的头颅异常硕大。 第16章 因为饥饿,孩子变成会呼吸的活骷髅。 细软的头发稀疏而卷曲,在头顶上露出大片白色的头皮。满是雀斑的皮肤顺着颧骨的弧度在下沿凹陷,一双硕大的灰色眼睛是不会说话的玻璃球。 “他需要食物!” 年轻女人急促的呼叫着,拉到极致的尖锐声调像绷到最大限度的琴弦。 “没有……没有粮食了……不交掉的话,他们会带走我的其他孩子……” 衰老而麻木的农妇呢喃着,同样面黄肌瘦的另一个孩子哭着抱住她的大腿,沾着泥巴的小手紧紧攥着脏污不堪的旧围裙。 第三段画面是一个没有窗的房间。 沾血的信纸被揉皱,在强光下被拍在铁制的桌面上。 弯曲的铁丝将一段手臂圈死在钢铁的椅背上。 对于审视的目光和莫须有的名头,年轻女人一句话也没有说。 第四段画面是一间病房。 被撕扯开口子的被子掉落出大团洁白的棉花,细小的碎絮飞舞在封死的窗前。 铁床上的束缚带将一只蚕蛹困住。 被掰开的双腿,惨白皮肤上粗粝的指印深陷。 无休止的兽彳亍没有见证者。 后续的画面急转直下,变得更加阴森可怖。 伏钟站在电视机前,沉默不语。 肋骨根根分明,紧绷的皮肤下隆起的肚子。 恶意的果实从生涩到成熟。 从腹腔中剖出的胎儿满身血渍。 肮脏布料上凝结的恶露。 产褥热。 遗书。 一枚指环被穿入细绳中,戴在婴儿的脖子上。 血亲的分离。 从铁床上掰下的铁片漆黑。 切割开的喉管雪白。 第22章 从健身馆走出来,不出意外已是深夜。 时间太晚,况且明早还有课,程危泠一开始也没打算回家找伏钟当面说那只雪海燕的事,想着打个电话过去让他注意着点这事儿即可。而等他拿着手机拨通伏钟的号码,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电话接通。 “不会是已经睡了吧……” 程危泠看着落在发在手机屏幕上细细的雨丝,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停下了朝宿舍方向走去的步伐,转而将卫衣帽子拉起来盖到头上,顶着绵绵细雨向反方向行去。 程危泠也不知道为什么此时非得选择赶回家去不可,但心底有个笃定的声音告诉他就应该这么做。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第六感向来准得可怕,从在考试试卷上猜题必中,到总能阴差阳错避过一些倒霉的事。程危泠早已学会不去过多纠结一些没有确切答案的事,遵循本能而为不失为一种最简单的生活方式。 公寓距离学校并不远,骑车二十分钟就能到。 程危泠顶着一副被雨水淋湿的狼狈模样,走进电梯之前被楼下的保安盯着看了好几眼。 将湿漉漉的手指在衣摆上蹭干水分,程危泠按下电梯按钮,等待电梯门关上。 他要去的是32层,并不是眨眼就可以到达的楼层。在等待的过程中,那种久违地被人窥视着的感觉又开始出现。 上一次有这样的感觉,还是在唐人街的老楼里捡到镜子期间。 站在电梯门边的程危泠转过头,扫视了一下身后的空间。 电梯里仅有他一人。 “叮——” 提示音响起,电梯门缓缓打开,32层已经到了。 程危泠不再多想,快步出了电梯。 进门换好鞋,踏出玄关,程危泠一眼就看到侧卧在沙发上陷入沉睡的伏钟。 三人沙发的长度对于揽着一个大抱枕睡着的伏钟来说有些勉强,他微弓着身躯,一条长腿已经垂落到沙发外侧。柔软的毛毯蒙住了他大半张脸,而整个腰背则完全露在毯外。 程危泠放轻脚步,走过去想要将卷成一团的毛毯拉开给伏钟盖好,一凑近才看到对方紧闭的双眼下是不断疯狂痉挛的眼球,额上渗出的冷汗顺着耳际流下,将围在颈间的毛毯尽数浸湿。 抽了几张茶几上的面巾纸,程危泠弯下腰,将伏钟汗湿的额发拨到后面,用纸巾小心翼翼地擦干伏钟额际的汗珠。 将湿透的纸巾揉成一团掷进一边的垃圾桶,程危泠探出手,想要用手背试一下伏钟额上的温度。 沉睡着的伏钟似是感应到有人贴近,头一偏,在避开的时候恰好碰到程危泠伸出的手——就这样,程危泠还没来得及反应,指骨的关节便撞上伏钟闭上的眼睛。 那一瞬间,程危泠清晰地听见伏钟硬生生掐死在喉间的痛呼。他本以为这一撞伏钟肯定清醒,却只见伏钟卷着毛毯再次将整个脸深深埋进去,有些不稳的呼吸没等多久重新变得平缓悠长。 十分不放心的程危泠想要再次将人从毛毯里挖出来,试了几次均告失败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伏钟是嫌满身雨水的他手太凉。这人睡着的时候简直不像平时,孩子气得可怕。 程危泠无可奈何地站起身来,去卧室将淋湿的衣服换了下来,又用热水把手冲暖,这才翻出耳温枪,走回沙发边。 这次伏钟比方才好哄了很多,程危泠没费多大力气便将他从毛毯里翻出来,用耳温枪测了体温。 印象中伏钟好像从来没有生病的时候,程危泠盯着伏钟因为发烧而有些泛红的脸颊,还没来得及发愁,又想起他刚才被撞到的眼睛。 程危泠先是仔仔细细观察了一番,确认伏钟的眼睛没有任何红肿的迹象,方才轻轻地用指尖碰了碰眼皮。 柔软皮肤下的眼球停止了激烈的转动,纤长的睫毛一动不动地戳在程危泠干燥的指腹上,带起一丝并不明显的微痒。 就这么在沙发上睡着总不是个事,程危泠看着伏钟怎么折腾都依旧睡得很沉的样子,放弃了叫醒他,索性就着毛毯将人一裹,拦腰抱起来朝卧室走去。 尽管程危泠的身高在生长期猛窜了一大截,但伏钟的身量仍比他高出一截。不过得益于程危泠沉迷健身房,日常健身拉个100kg稀疏平常,抱起伏钟来倒觉得比负重训练轻松多了。 此时,离开客厅的程危泠并没有发现,在落地灯没有照亮的黑暗里,沉睡的小鸟睁开了眼睛,无声地扑动着翅膀,飞到程危泠刚放下背包的玄关柜台上。 小巧的鸟喙灵活地拨开背包拉链,从内侧夹袋里衔出那张写着费里奥教授名字和地址的名片来。 伏钟身上的睡衣被汗浸湿,继续这样睡着的话多半会烧得更厉害,程危泠认命地从衣柜里翻了一套干净睡衣出来,给伏钟换上。 一枚一枚解开纽扣,拉开睡衣衣襟的时候,程危泠盯着眼前的肌理线条优美的胸腹没由来地耳朵发红。 ——靠,怎么练的……还挺好看…… 反思着自己健身计划的程危泠在给伏钟换上另一套睡衣前,干脆伸出手摸了摸,颇为羡慕地感叹。 好在这次他的手干燥而温暖,昏睡着的伏钟直到换好衣服、额间贴上退烧贴被重新塞进被子里,也没有醒过来。 将伏钟打理妥当之后,程危泠这才想起自己赶回家来的初衷,是准备和伏钟说那只雪海燕的身上的怪异之处。但现在遇上伏钟发烧,一切都只好等明天再说。 去浴室冲了个淋浴,程危泠担心伏钟半夜还会起热,于是抱着自己的那床被子,占据了伏钟卧室双人床的另一半。 第23章 晚钟敲响第十下。 遥远的钟声穿过夜色,渐逝的尾音消弭于茫茫雨幕。 佩拉费里奥推动面包店的玻璃门,撑开柄骨细长的黑色雨伞,拎着一个甜点盒,步入绵延不断的细雨中。 渗透着水汽的空气里飘散着缕缕细微的香气,夏日将尽,椴树的花快要谢去。金黄的花蕊,在成熟到极致之后,便迎来馥郁的腐败。 她的家庭医生不止一次告诫过,在她这个年纪,为了身体的健康,要严格限制糖分的摄入。但佩拉习惯了这家面包店这股陈旧的甜味。她不爱任何甜食,除了这一种。 每当绵密的奶油混合着糖晶融化在嘴里,她总能想起多年前那个夏日的午后,有着红褐色长卷发的年轻恋人环住她的脖子,毫不拘束凑上来的湿润嘴唇带着令人眷恋的甜蜜。 那些美好的日子里,每一天似乎都是阳光明媚。 佩拉看向前方沉没在夜幕中的空荡街道,独自向前走,将那些逝去的美好抛在身后。 后来她吃了很多甜食,却再也感受不到唇齿间那令人心动的甜意。 走过无数次的十字路口,生长着蓝紫色矢车菊的花坛中央矗立着古老的铜像。 被不朽的盔甲覆盖的战马高高扬起前蹄,被定格的城市守护者举起长枪和旗帜,日复一日地保持着最后迎向死亡的无畏身姿。 借着微弱的路灯光,隔着坠落的雨水,佩拉的视野被黑色的伞沿水平切割成两部分。 往上,是绝对纯粹的、光线无法渗透的黑色;往下,是朦胧雨雾中的随风摇摆的矢车菊,融化后水彩一般的氤氲蓝紫色旁,站着一位年轻的女人。 第17章 从橙黄灯泡里发出的灯光,落在她落日余晖色泽一般的长卷发上,远远看去,四散滚落的雨珠如同粼粼闪光的细碎珍珠。让人想起千万年前爱神从海上的贝壳中诞生时,那些坠入海水的绝美珍宝。 佩拉听见她在叫自己的名字。 她的名字已经很久没有被人唤起。 与家族决裂、恋人辞世之后,没有人再叫她“佩拉”。人们总是以很尊敬的语气称呼她为“费里奥博士”或是“费里奥教授”。 “佩拉。” 年轻女人启唇,呼唤着她的名字。玫瑰一般娇嫩的柔软嘴唇吐出她陌生而又熟悉的名字。 那只朝她伸出来的手,沾上雨水,白皙而碎光闪闪。 佩拉费里奥没有丝毫犹豫地往前走去。 哪怕她已经看清那如同大理石一般优美却无生机的手指上,没有和她左手无名指上相同的指环,有的仅仅是一道黯淡破碎的戒痕。 如最精密的机械一样从未停止过工作的大脑,此刻终止所有的思考,就此沉没入淡红色的腥甜海水中。 指尖相触的刹那,佩拉的眼前所有色块与光影混乱颠倒。 经过漫长的组合与重构后,她发现自己已不再置身于雨夜中的空旷街道。 远离潮湿与黑暗,身处绝对的光明中,她看到久远的过往,一幕幕在眼前重现—— 十六岁时候的叛逆,从贵族女校逃课,在翻墙出来的时候,于结着青涩果实的苹果树下,撞到了一个眼睛圆圆、笑起来很开朗的年轻女孩。 十九岁时候的热血,战火燃到故土,退学上了战场,临行前恋人在她无名指戴上指环,承诺待她平安归来后,会永远和她在一起。 二十一岁时候的生离,无尽的思念,仅靠薄薄的信纸承载。一腔情意,无从述说。 二十九岁时候的死别,所有的发生过的和还没来得及发生的都成空,一切就此终止。 后来的漫长岁月,她统统再没有概念。 曾经鲜活跃动的心,已经永久冻结在二十九岁的夏天。 她独自在人间苟活了许多年,却仿佛在很早之前便已死去。 早上7点钟,没有闹钟提醒,伏钟准时睁开眼睛,感到十分疲劳,退烧后的乏力感即便是拥有充足的睡眠也无法摆脱。 咫尺之间的距离里有不属于他的浅浅呼吸声,伏钟偏过头,看到床的另一侧已被占据。 这一眼让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被窝挤进了另一个人。 程危泠睡相一如既往的差,此时正把他当成一个人型抱枕,将自己的被子踢开,非要挤过来手脚并用像个八爪鱼似的缠着他。 伏钟将压在胸口的手臂、搭在腰间的腿一一搬开,从那个发烫的怀抱中挣脱出来,恢复自由后起身坐在床沿,扶着额头醒神。 没了另一人的体温温暖,清晨的寒意重新笼罩了他。 昨天晚上程危泠照顾他的记忆很是模糊,但他却记得陷入昏睡前在电视屏幕上看到的一切。 这般荒诞却真实的画面,伏钟不觉得只是一个光怪陆离的噩梦,当然也不像传递某种特定信息的托梦,更像是一种某人记忆中过往片段不受控制的溢散。 这种情况通常出现在有高共感能力的人身上,在遇到有着强烈执念的孤魂野鬼时,便会被动窥见他们念念不忘的生前旧事。 公寓里除了他和程危泠,没有其他人,也更不可能有其他来路不明的阴魂敢近他的身。 伏钟托着额头思索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这种笃定都排除了一种可能——这里唯一的不速之客,是那只他意外捡到的小雪海燕。 第24章 “我一度以为,经过漫长的斗争而获得平等和自由的人们,不会屈服于木又力与宗派。后来才知道,因为得来不易所以更加能容忍,而善良和妥协也成为一种沉默的帮凶。” 餐桌上平静的早餐时间里,伏钟听完程危泠的描述,也将自己在昨晚看到的一一道出。 不同于程危泠出生即是和平年代,伏钟是亲身经历过先前那个悲哀而荒谬时代的。 他看过漫长黑夜尽处的曙光,也曾为光辉而不朽的意志动容,更深刻知道过分的狂热会允许践踏和毁灭。贝亚特丽斯奥克塔维安遭受的一切在那个时代并非个例,但常见不意味着正常,更不意味着正确。 “在这种情况下死去的人很难安息吧。那死者会化为他物重新回到人间吗?”程危泠盯着写在笔记本上的那个名字,问道。 伏钟摇了摇头,“会,但是贝亚特丽斯不会。” 程危泠没有领会到其中的缘由,正要继续追问,摆在桌面上的手机屏幕一亮,一条新闻推送进入他的眼帘。 ——“16日清晨,市民帕西法尔小姐在东区偶然发现一名女子倒在街道上,在拨打急救电话将女子送入医院后,随即向警方报案。经院方诊断,该女子在到达医院之前已经脑死亡,更多线索警方仍在调查中……” “出事了。” 程危泠点开推送,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内容,然后不敢置信地将手机推给伏钟看。 “看来我没有猜错。”伏钟了然,“就算贝亚特丽斯死不瞑目,她不会拖到几十年后才行动,更不会要了爱人的命。” “那凶手会是……?” 伏钟的指间把玩着程危泠今早在玄关地板上发现的那张名片,上面费里奥教授的名字被锐物划得破烂不堪。 “我猜是那个孩子。你不觉得,教授的死法和你查到的半个月前死在l国疗养院的那五个人太过相似了吗?” “可是它为什么要杀了费里奥教授?而且,为什么会先被你捡到?” “不如亲自问问它。”伏钟看向摆在客厅里那个空空的临时鸟窝,“你提到在教授的办公室看到过很相似的雪海燕标本,现在那里应该已经被警方封锁,不如今晚挑个人少的时候,我们直接去看看。” 当天夜里,两人再次造访了费里奥教授的办公室。 程危泠本念着伏钟昨日烧了一整夜,天快亮才退烧,实在不适合搞这种有的没的。毕竟费里奥教授已经死了,就算查到真相人也不可能活过来。但回想那小鸟在家的模样,很是黏着伏钟。一想到这种鬼东西缠着伏钟,程危泠只想马上把它解决掉。 ——当然,这是他没有表现出来的小心思。 比程危泠想象中更为方便,两人进入办公楼并没费什么力气。 伏钟一个响指搞得整栋楼的监控失灵,和程危泠一道绕开守在现场的两三个警员,便顺利地进去了。 夜间的大楼里空无一人,踏出电梯,只见楼道里仅有几盏灯亮起,维持着基本的照明。 程危泠身上戴着古刀幻化的颈链,伏钟也不担心他会遇到什么危险,由着他走在前面带路。 乘坐电梯上楼的时候,一切似乎都非常正常。待走进这层楼,伏钟却明显地感觉到气温往下掉了好几度,一股若有似无的寒意笼罩着寂静的空间。 这里的装潢运用了大量的玻璃材料,伏钟一面跟着程危泠往前走,一面用眼角余光看玻璃墙面。 他的身后,有一个小孩子的身影,正亦步亦趋地跟着。 显然,走在前面的程危泠并没有注意到,他的步伐规律平稳,而且很快。 拐过回型走廊拐角的时候,伏钟故意突然停下脚步,猝不及防地转过身向后面看去。 身后的小孩消失了。 整个甬道里空无一人,但伏钟却眼尖地看到一小撮灰白色的绒羽飘落在地板上。他弯下腰将那撮绒羽捡起来——这的确是属于他捡回来的那只小雪海燕的羽毛。 伏钟直起身来,想要叫住走在前面的程危泠,一抬头却发现面前的楼道空空荡荡,早已不见程危泠的身影。 一缕黑色的烟雾从天花板上凝结,垂下,一点一点缓慢地靠近伏钟的后脑勺。 几百年前,伏钟曾在人烟稀少的深山村落见过以人脑为食的妖兽。这种恐怖的怪物在吸食死者的脑髓后,能够获得其生前的所有记忆,借此幻化成死者前往他的家中,将一家人尽数杀害啃噬。 如今在远离故土上万公里的异国,伏钟再次见到相似的情形——这只看似无害的小鸟有着读取人记忆的能力,被它抽取完所有记忆的人会因脑死亡而丧命,而被夺取的记忆则变成它伪装的皮囊和凶器,投入下一场猎杀。 但可惜的是,积累的他人记忆越来越多,超出了它的能力所能掌控的程度。于是一部分记忆碎片开始坍圮溢散,终于被伏钟碰巧撞上。 在黑色烟雾就要贴上发丝的瞬间,伏钟敏捷地返身推开,同时快速掐了个手诀,探手往烟雾中一抓。 烟雾从滴落的水流状四溢开来,一个被他掐着脖子的小女孩浮现在光线异常惨淡的昏暗空间中。 “我活了太久,就算你对我的记忆充满好奇心,一时半会也读不完。小朋友,不如来看看你的记忆,过去发生了什么让你的恶念如此深重。” 第18章 和化作雪海燕的时候一样,成为人的小女孩也不会说话,伏钟用另一手按上她的天灵盖。 与为大众所知的通灵者不一样,不需要对方的配合,伏钟能够直接透过活人和亡灵的眼睛洞悉曾真实发生过的所有。 尽管他对这种身为旧神可以直接支配凡人灵魂的能力感到厌恶,却不得不承认这是了解真相的最快方式。 光线晦暗的楼道在弥漫的黑雾中渐渐消失,伏钟眨了眨眼睛,银灰色的眼瞳中,再次开裂的旧伤让他的视野所及之处尽是诡谲的暗红色。 第25章 反复播放着机械而单调音乐的孤儿院,数百个婴儿呆滞地躺在脏污的床单上,泛着红锈的铁栏将他们隔开。 角落里的婴儿床上,一个脖子上套着细绳的婴儿,正用乌黑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握着绳结上那枚指环放进嘴里,用只长了稀稀落落几颗乳牙啃咬着冰冷的金属。 栏杆外侧钉着一块铝牌,上面写着它的名字。 “杜什卡奥克塔维安”。 这里没有人照看,一天仅有两次喂食时间和一次清扫时间,来处理婴孩们的生理需求。 肆意蔓延的饥饿,粪尿横流的床铺,污浊不堪的空气。 婴儿们长时间待在这样的环境中,尚未来得及成长和开智,等来的便是失语、痴呆,和社交功能的完全丧失。 杜什卡在这样的环境中度过了自己的婴童期,熬过了漫长的饥饿和可怖的疫病,像野兽一样长大。 她不会说话,对于外界的反应,习惯于眼球的跟随移动。 杜什卡八岁的那一年,她和所有幸存下来的孩子一起,被送入全封闭的学校进行学习。 在这里,她遇上了一位温柔的老师。 她依旧拒绝说话,唯独学会了跟那位老师一起,拿着粗劣的蜡笔画下一些潦草的线条。 老师不会像其他人一样因为她的不配合而责骂鞭笞她,在繁忙的工作中总能分出片刻来看她的画。 时间就这样慢慢过着,直到有一天,老师拿着杜什卡的画尖叫着撕碎了它。 破碎的纸屑撒了一地,已经看不出原貌。 仅有老师和杜什卡知道画上是什么。 画上是一个简陋的房间,一位穿着黑衣的男人,将自己吊死在垂落的灯线上。 杜什卡不明白自己的画,她只是将从老师脑子里看到的东西画下来。 那时的她也不知道,老师在接过画的那一刻,再一次重温了丈夫的死亡。 后来杜什卡的生活又变得平静起来。 她被带离了学校,来到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 一个又一个死囚被带入这个房间,由她从他们的脑中读出封死在喉咙里的话,然后画在纸上。 她成了犭虫裁者的秘密武器。 后来的流言并不准确,她并不是被投入5号项目的一员。这臭名昭著的脑异能试验,从来是为她一人量身打造,而其中死去的无数同龄人,不过都是试验的失败品。 随着杜什卡长大,最后一点点残留在她躯壳里的人性开始觉醒,她尝试着拒绝和反抗。 微不足道的抗争让她被生生折断了一只手臂,然后随着一本送到她面前的日记而终结。 日记的原主人是她早逝的母亲,贝亚特丽斯奥克塔维安。 杜什卡的脑袋总是很痛,太多不属于她的记忆拥挤在小小的大脑里。她反反复复地阅读母亲的日记,记住了为数不多的几段内容。 一段是关于一个叫佩拉的女人。 一段是关于一种生长在南极冰原的鸟类,因为隔绝人世,而获得永恒的自由。 最后一段母亲写到了她自己。 贝亚特丽斯在日记的终末写到,她无法做到像动物一样去爱。 杜什卡在那一刻彻底地明白,她是一个不被期待出生、从未被爱过的野种。 她的出生,对于她的母亲、对于所有无辜死去的人来说,都是一个纯粹的诅咒。 从那时候开始,杜什卡还没有开始的人生便完全毁灭,她重新成为一个不会怜悯的侩子手,唯一的思考瞬间是关于世界的恶意认知。 她学会一种名为嫉妒的情绪,这种情绪一直陪伴她,即使到那个人荒谬的纟充治时期结束也没有停止。 那些血迹斑斑的档案被封存入永不见天日的卷宗,而她被移入又一所新的疗养院,照看她的人们,依旧是曾经的帮凶。 杜什卡的内心开始变得无法安静,唯有和她一样罪孽深重之人的死亡方能让她获得短暂的平静。 她继续着隐秘的杀戮,直到帮凶们的全部死去,直到无人知晓她是真正的凶手。 在进行倒数第二场毁灭时,杜什卡的身体终于因为无法承载越来越强烈的脑异能而崩溃,她开始陷入不再苏醒的昏睡。 脱离了肉体的束缚,她获得了灵魂的自由。 疗养院的窗前曾停留过一群来自冰原的候鸟,她的灵魂附在其中最小的那一只身上,随着鸟群远离这处禁锢她太久的牢笼。 杜什卡要去寻找最后一个人。 一个名叫佩拉、拥有了母亲所有爱意的女人。 她知道地狱里的母亲一定很想见到那个女人。 叫做杜什卡的小鸟,带着受伤的翅膀,跟着迁徙的鸟群飞了很久很久。 直至到达了它在母亲日记本里读到过的那座海滨城市。 它的翅膀伤得太重,难以持续飞翔,被继续南飞的鸟群丢弃在沿海街道的垃圾桶旁。 杜什卡不觉得伤心,遗弃是属于它的宿命。 只要在这里休息片刻,等到翅膀不再疼痛难忍,它就能再次起飞。 它没有想到,在一片乱糟糟的垃圾中,会被一个看上去很好看也很温和的人捡到。 在那个人的身边,它第一次感觉到被关爱。 只是做一只鸟的几日,却比身为人的数十年都要感到幸福。 但是杜什卡还是要离开。 它记住那张纸片上的名字和地址,带着翅膀上那个整齐的小小蝴蝶结,飞离温暖的鸟窝。 它在那个女人的办公室窗外,看到书柜里的雪海燕标本。 是象征着自由的死亡。 夏日尽头下了一场红色的雨。 染红了它的羽毛,也染红了佩拉的头颅。 明明来到了结束的时刻,杜什卡却感到不舍。 它还想带走最后一个人,那个在海边街道朝它伸出手来的人。 第26章 从顶灯坠下的光线,随着他的步伐,打乱了映在地板上的阴影。程危泠透过玻璃向回廊对面看去,光影斑驳之后的空间空无一人。 走在他后面的伏钟在短短几秒时间里消失不见,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手机和上次被困在庄园里时一样,信号全无。 程危泠看了看前方阴森森的甬道,教授的办公室就在灯光难以到达的尽处。而他现在却按捺住破门而入的想法,找到伏钟比起查证所谓的事件真相更加重要。 重新来到进入这层楼的电梯间处,程危泠从裤兜里摸出一枚硬币,将它迎空弹起,银色的小小钱币从他指尖蹦起,然后滚落到地板上,往方才他们没有选择走的另一个入口滚去。 这一侧的灯光比刚才走过的一侧要暗得多,硬币很快滚入幽深的暗处,程危泠仔细辨听着金属滚过地板的声音,一路跟了过去。 黯淡的光线在他身后缓缓褪去,前方没有灯光照亮,程危泠自然也没有发现隐匿在黑暗中同样漆黑的雾气。 程危泠踏进黑雾中一步,涌动的雾气顿时像潮水一般吞没了他的身影。 转眼,呈现在他眼前的已是另一种画面。 他站在一片没有尽头的血海之中。 翻涌沸腾的血浆粘稠,过于沉重的感觉让人深陷其中难以脱逃。 夜幕中不断坠落拖着长长光晕的火雨,混浊空气中飞舞的黑色灰烬无处不在。 无数的断肢残首随着浓血翻滚涌动,莹莹生光的白骨顺着深红液体,缓慢地流过他身边。 程危泠发现自己正一手拄着一把破破烂烂的长刀,另一手被一个半跪在血水中的老者攥着。 “少主……快逃吧……别等了,不会有人来救我们了……” 他的手背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修长的手指已看不出原本的形状,层层叠叠破裂的水泡在持续的灼伤后淌出红黄相间的液体。 尽管这样,他还是紧紧握着手中那把刀。 破烂的血肉中青筋暴涨,蜿蜒出无声的痛楚。 程危泠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听见自己回答的声音。 伤势过重的老人缓缓松开了他的手,迎面倒在粘稠的猩红中。 血海的深度不断攀升,浸没着伤痕累累的身躯,也逐渐淹没了刀刃上那道看不清的铭文。 在被血与火吞噬的最后一刻,程危泠从水面的倒映中看见了自己。 他的脸被道道伤口中涌出的血弄得脏污不堪,早就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第19章 阵阵滴落的砸碎了水面,最后他看见一双不属于他的眼睛。 是与这焚烧的天地同色的鲜红。 不断变换的场景被浓密的雾气重新驱散,空旷的办公室楼道再次出现在眼前。 伏钟所在的位置已经不在原本的地方,他的面前是一扇朝他洞开的门,门框旁的铭牌位置上是费里奥博士的名字。 小女孩的身影散成乌黑的水流,从伏钟的指间滑落,消弭在空气中。 伏钟的眼前失去最后一点遮挡,他看到窗帘飞舞的窗台上,程危泠正仰面从狭窄的台面上往外摔下。 少年脖间的项链在黑暗中闪过一点光芒,那微弱到转瞬即逝的闪光,快要割破伏钟染血的瞳孔。 身体的行动快过意识,天青色的双翅穿透衣料的束缚,从背脊伸展出来。 在伏钟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借着风势冲出窗外,将正在坠落的程危泠捞入怀中。 柔软的羽翅在下落的途中发挥了缓冲的作用,使得两人得以避开楼下那片椴树林间尖锐交错的树枝。 杜什卡的虚影连同黑雾一起,也随之降落到了这片寂静的树林中。 伏钟放开揽在程危泠腰间的手,挡在程危泠身前,面向雾气中若隐若现的杜什卡。 小女孩落在他身后双翅上的目光过于惊喜而痴迷,这种令人感到不适的粘腻让伏钟的脸色冷了下来。 但未待伏钟开口,变故已在一瞬发生。 本该保持着项链状态的碣陵现出了原本长刀的形态,稳稳落在程危泠的手中。 像是经历了千百年的磨合,程危泠和碣陵一人一刀以最为契合的方式从伏钟的身后闪现到杜什卡的跟前。 手起刀落,一颗头颅滚落到露水凝结的草地上。 无头的身躯尚还伫立在原地,随着黑雾徐徐散去,逐渐化成零落的碎片。 因为杜什卡的身体尚未死去,仅是魂魄游离在外,斩杀生魂无异于直接将她从世上抹杀。 伏钟不赞同地蹙眉,望向呈现放射状血迹的中心。滔滔血迹中,程危泠并未收刀入鞘。 坠落着残血的刀尖指向伏钟,程危泠看过来的眼睛里,是融为灰烬的淡漠。 伏钟想不通碣陵刀为何会失控。 这把刀由他亲手铸成,刀身上更是刻着向他垂首的承诺。 但眼前却是残损的刀灵和程危泠融为一体,对他展露出毫不掩饰的杀意。 伏钟想要开口的时候,才发现面部的神经早已僵硬。 数根青色的锐羽凭空出现在他的前方,表现出反击的姿态。 伏钟漫长的一生中,过半的时间是作为上界最令人恐惧的行刑者度过。 鸾鸟一族性情温驯,不好争斗。 唯有他的手下白骨累累,亡魂无数。 而他此生只为一件事低过头,过后手上再未染过他人的鲜血。 他很久没有正儿八经地动过手,但在看到指向自己的碣陵刀时,伏钟知道自己不会输。 至少这一次不会。 冰冷的空气涌入鼻腔,整个房间里已经没有熟悉的竹叶清香。 程危泠像无数个普通清晨一般苏醒,他躺在自己卧室的床上,床头柜上放着一张纸条。 上面是伏钟屈铁断金的字迹。 一行地址,还有一行简短的话,让程危泠一个月后的秋假回国去找他。 隐痛的大脑间一片空洞,好像有些什么已凭空蒸发殆尽。 程危泠记不清睡过去之前发生过什么,正如他没能想起伏钟再次不辞而别的缘由。 唯一搁浅在脑海中的,是一个由陌生小女孩的声音留下的一句话。 “原来你也和我一样。” *一点解释: 1. 小鸟为什么会读小程的记忆: 鸟崽的异能就是碰到黑雾就会读取,不论她有没有主动去读。鸟崽杀人太多,异能濒临崩溃,这一层楼里黑雾四散得到处都是,小程也沾上了。 2. 小鸟为什么被剁头: 因为她自己看了、也让小程重温了前世死前的记忆。刺激之下,小程灵魂里沉睡的属于程哥的那一小部分和刀上残留的一小部分融合了,分分钟反杀。 3. 小鸟说的“一样”是指什么: 她认为小程前世和她一样是被放弃的。“被放弃”也是后面小程黑化的一个原因。 4. 伏老师为什么会还手: 伏老师大多数时候只是懒得管,其实他脾气不好、下手也贼黑(虽然他表面看上去很耐心很温柔,这是涵养,跟性格无关)。 打不还手不属于伏老师的范畴。 5. 伏老师打赢程哥了吗: 当然,毕竟程哥还不完整,伏老师虽然残血也能打赢。 6. 伏老师知道小程想起了一部分前世记忆吗: 还不知道,留给下个故事让伏老师怀疑吧。 # 叁 第27章 临江这间茶馆是薛烛的至爱。 他长年和死物做伴,久而久之已习惯避世的幽静。 这竹林外的江水无声绵延,一如沉寂至今的他自己。 作为一个受到神明垂爱而获得永生的凡人,薛烛在活了上千年之后,非常擅长于在人间寻得一个不会被打扰太多的位置。 薛烛在这座小城的博物馆从事文物修复的工作,铸器复原的工作对于其他人来说异常枯燥乏味,但他却数年如一日的沉浸其中。 这间茶馆坐落于一片竹林之中,幽静非常,是平日里打发时间的好去处。 今日他要在这里招待一位贵客。 比起约定的时间,薛烛提前了半小时来到茶馆,落座在事先和茶舍老板预订好的临江位置。 赴约的人很守时。 在墙壁上的挂钟指针滑向整点之时,一抹颀长的身影出现在通往茶馆的碎石小路尽头。 青翠的竹叶在河风的吹拂中微微浮动,层层撇落日暮时分静谧的西光。 自从程危泠他哥来了这边,拉维早习惯了这人时常的夜不归宿。两人虽然同级,但课表并不同,一连大半个星期碰不着面也是正常。 就算和程危泠没见面,以拉维的自来熟性格,他也会抓着程危泠在聊天软件上叨叨个不停,和同住学校宿舍的时候没什么区别。 只是最近这几日,拉维发现程危泠开始不回复信息,再想到这段时间少数几次一起上课时对方那心不在焉的样子,拉维干脆选了个自己没课的下午,在程危泠快要下课时去教室门口等他。 不过拉维并没有等到程危泠,彼时他的好友正坐在心理医生的诊室里,试图解决自己长时间夜间失眠的问题。 程危泠从最开始晚上勉强能睡着两三个小时,发展到现在一整晚都失眠,到了白天整个人困得不行,偶尔睡过去,梦到的不是反复循环的旧梦,便是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死得惨无人道。再加上最近更是吃什么吐什么,夜不能寐和食不下咽双管齐下,饶是他身体素质一向不错也扛不住这么耗,就这样硬生生被逼去医院,从头到尾做了一番检查。 等医院的结果出来,所有的检查项全部正常,至少从生理层面来讲他没有任何问题,于是程危泠顺利被打包介绍去看心理医生。 这段时间唯一的好事,可能是程危泠发现自己居然开始能够控制犬齿的形态,这件事有着非常积极的重大作用——直接避免了他在被介绍去看精神科之前先被送进牙科。 在诊室里聊到第二个周末,本来不报任何希望的程危泠发现,即便他在交谈过程中隐藏了那些乱七八糟怪力乱神的破事搞得大多数叙述没头没尾,医生倒是准确无误地判断出了当前最困扰他的事。 一脸慈爱看着他的年长女士说,让他想清楚心底最渴望的是什么,然后积极地面对和争取,通过满足感的获得来对抗消极情绪。 这话一出程危泠当场就弃治了。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对一个人的占有欲非常,并且随着年龄的增加和长久的分别也没有减轻的迹象。 更要命的是进入青春期之后,这股占有欲和日益明确的性取向绑定在一起,形成一个他避免去思考的巨大黑洞。 但为了获得能让自己获得高质量睡眠的处方药,程危泠不得不继续坐在诊室里当一个演技高超的鸵鸟。 “碣陵这种灵性极高的上古兵刃,在原主身陨之后会进入漫长的沉睡状态,这种情况下顶多只像一个普通的可以趋吉避凶的利器一样。就算你身为它的锻造者,能做到的也不过仅仅是将它短暂唤醒。至于重新认主,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薛烛对于刀剑的造诣在世间数一数二,在听过伏钟的描述之后,非常肯定地下了不可能的结论。 “事实是碣陵不但认主,而且还突破了刀训的禁锢。”伏钟苦笑,“若不是我及时出手,恐怕这刀过了这么些年的第一次见血,会是在我身上。” “能让我看一下这把刀吗?”薛烛下意识觉得事情并非伏钟所说那么简单,他没见过这种情形,但年少时在师父手下学习技艺,曾在一本古籍上看到过一段警语。 第20章 那段警语的原文薛烛已不记清,但大致的意思是,告诫铸器师们不可为心术不正之人铸剑。一旦剑灵染上邪性,不仅会危及铸器师的性命,更会在不正之人手中危害世间。 这碣陵刀原本的主人就是一个不可说的存在,此等兵刃必定桀骜难驯,绝不可能再认另一个主人。而薛烛也多少听说过碣陵刀的原主和伏钟的关系匪浅,因此咽下了口中一些他认为不当讲的话。 “刀不在我手里。”伏钟摇头,他如今自身难保,更没办法时时刻刻照看程危泠。若是碣陵刀真的认主,起码程危泠的安危不用他再操心。 薛烛沉思半晌,一个最不可能发生的可能性闪过他的脑海,他犹豫了很久,终是说道,“会不会,认的就是它原本的主人?” 听到这句话,伏钟笑了起来,这微薄的笑意却从始自终都未到达他的眼底。 窗外的竹影落在那双如雾朦胧的眼中,映下散不开的阴翳。 “死无全尸,魂飞魄散,它的原主怎么会再出现。” 第28章 染血的指腹在瓷白的杯壁上留下丝丝缕缕的絮状痕迹,一抹深红,将坠未坠。 伏钟拎着酒壶,将空杯再次满上,然后一饮而尽。 温热的酒液刺痛了口腔黏膜,顺着喉道一路涌下,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钝痛生生压下。 他放下杯子,复又拿起随意搁置在桌案上的匕首,被血濡湿的手在握刀的时候偏偏稳得惊人。 一个又一个咒文随着刃尖的游移,呈现在苍白的皮肤之上。 猩红的伤痕蚀透了血肉,在形成完整一行的瞬间,印进莹白的臂骨,迸发出片刻夺目的金光。 伏钟不紧不慢地一行一行刻着,仿佛刀下的仅是一段朽木,而非自己的手臂。 他惯于隐匿情绪,切肤之痛也未能令他有分毫动容。 那日从薛烛那里没有寻得想要的答案。 伏钟宁愿听到的是任何一个荒谬的说法,而不是已经死透了上千年的那人重返人间的可能。 如果是真的,自己没剩多少时间,临死之前才知晓的迟来重逢已无太大意义。 如果是假的,一旦被那些阴魂不散的老东西知道碣陵刀认了新主,程危泠的性命多半难保。 从破裂的伤口间涌出的血滴滴答答缀满了衣摆,手臂上密密麻麻的咒文逐步呈现。 那人的埋骨之地被下了禁咒,使伏钟千百年来未曾踏足一步。 而今,为了寻得一个答案,他刻下这威力可与禁咒相抗的经文,并以自己的血与骨为底,将其镌刻。 至于这种不计后果的做法会带来的反噬,倒没有什么大不了。 他所镇守的这座旧神的陵墓中,有太多未得安息者,日复一日期盼着他身死魂消之后能重新卷土重来。 那些痴心妄想的家伙想必难以想象,在他咽气的那一刻,骨上的经文便会将他的尸骸炼化,成为最后一道不可破的枷锁。 那时候整座陵墓将永远地沉入地底,彻底与世隔绝。即使那些恶毒的旧神何等心有不甘,也再不能为祸人间。 伏钟深知,无论程危泠是不是那个人,他刻下这咒文不过迟早。 自己的结局只会有一个。 在死亡面前,一点微不足道的血与痛算得上什么。 带着临行前去医院拿到的一袋子药品,程危泠拧开宿舍门把手,房间里食物的香气和热闹的电视声迎面而来,他有些诧异地走进房间,看到拉维正在打开一个披萨盒子。 “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 程危泠将药塞进背包,挂在书柜的挂钩上,走过去凑到拉维旁边看他忙活。 将披萨小心翼翼分好,拉维用纸巾擦擦手,塞了一罐啤酒到程危泠手里。 “哥们儿,这不是给你践行呢。” “我就回国休个秋假,至于吗你……” 程危泠一脸莫名其妙,接过啤酒按开拉环,闻了一下麦芽的香气。 “怎么不至于!”拉维将程危泠按在沙发上坐好,起身将装着薯条和洋葱圈的餐盒打开,“以前你放假都不回国的……” “哈?原来是你舍不得我走哦。”看着好友别别扭扭的样子,程危泠促狭地笑了出来,“过几天就回来了,到时候给你带特产。” 走廊尽头有一间没有窗的房间。 陈星知道那是一个暂时的停灵地。 铁铸的一门之后,长年不灭的烛火点亮了不见天日的灵堂。 没有名字的牌位后停放着一方玉棺,躺在这世上最为珍贵也最为妖邪的血玉之中的,是一具千年不腐的尸体。 陈星本能地抗拒走进那个房间。 因为那死去太久的人,有着一张和他非常相似的脸。 房门两侧的陶俑日复一日伫立在寂静之中,头颅因谦恭而垂下,使得那油彩绘制的诡异笑容只见一小半。 陈星站在门前,等待着陶俑的头慢慢抬起。 陶俑没有眼睛,空荡荡的眼眶注视着陈星,片刻之后,紧闭的房门缓缓打开。 陈星深吸一口气,按捺住心底的不适,踏入其中。 从穹顶垂落到地面的黑色帐幔遮去了大半空间,柔软的地毯足以吞没所有足音。 无风却隐隐摇动的烛火将一个身影映照在被帐幔覆盖的墙壁上,陈星朝着这个方向往前走去,然后在最里一层帘幕前驻足。 “你监视程危泠应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基本没有什么有用的发现。这次你跟着他一起回去,看看伏钟要带着他去做些什么。” “这个房间被我的符咒层层封锁,他竟然能不受阻碍地轻易闯入。我希望这一次,你能带回一些有价值的东西。” 灵位和玉棺通通隐没在帐幔之后,陈星听见陈辞的声音,自幽暗深处传来。 屏幕上的通关评分弹出,多人模式下还能打到这个分数,拉维把手柄往沙发上一扔,掐着程危泠一顿摇。 “程,你怎么做到喝完酒玩射击游戏手还这么稳的?” 程危泠抓着拉维的手臂,将人按到一边,接着自己翻身靠在沙发上,喘了口气。 “一边去,差点给你摇吐了我……” 两人一边吃吃喝喝,一边玩游戏,转眼几局下来,啤酒还剩下最后两罐。 拉维开了两罐,一罐照例递给程危泠,一罐自个儿拿着,坐回沙发上慢吞吞地喝。 “你今天到底想和我说什么,别这么吞吞吐吐的。” 程危泠灌了口啤酒,也瘫在沙发上,懒洋洋地问道。 拉维看了程危泠一眼,“没想和你聊什么,就看你最近心情不好,想让你开心点。” “……我哪有心情不好,我只是失眠而已。” “看看,你都心情不好到失眠了!” “睡不着就是睡不着,你也想太多了。” “你别装,我失恋的时候就跟你这状态差不多,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好。” 拉维的解读一路走向一个诡异的方向,程危泠听到一半,顿时举起双手大呼投降。 “别猜了别猜了,我就普普通通纠结一下,有些事情没想通之前总要花点时间思考。” “不是吧——真的单恋啊?” “喂……” “我们泠泠这么英俊潇洒又风趣可爱,还会有追不上的人吗!”拉维激动地一拍大腿,“是哪个小哥,说出来我帮你把把关!” “……” 陷入鸵鸟状态的程危泠躺在沙发靠背上两眼一闭,开始假装自己喝到人事不醒。 和他并排着躺在沙发上的拉维盯着天花板,半晌之后,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 “感情这种事,不留遗憾就好了。” 程危泠对于拉维那夭折的爱情经历心知肚明,瘫在沙发上也没说话,只是伸手拍了拍旁边那个喝得晕乎乎的傻孩子。 人的感情总是多变,他这一时对于伏钟的心动,到底能够持续多久,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况且那人一贯自由如风,随心所欲,若是真的用这种不确定的感情去将其束缚,是真的好吗。 在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之前,程危泠在心底问了自己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 卷三寒潭鸣翠 第29章 朦胧而深沉的灯光填充满潮湿的楼道,稚童的呼唤随着破碎的脚步声一同往向上的空间游移。 程危泠站在那扇门前,如之前一般向外看去。 猫眼外的楼道空无一人,对面的房门再次紧闭。 也许是因为他的过度靠近,猫眼的玻璃上蒙上一层薄薄的水汽,在如此的模糊不清中,他开始看不清外面的景象。 视野受限的寂静之中,程危泠开始听见一种水流的声音,低缓,沉重,逐渐蔓延。 “咔哒。” 门锁发出微不可闻的簧响,一直以来紧闭的大门滑开一丝缝隙。 程危泠从搭在脚下的凳子上跳下来,幼小的手推开从未打开过的门。 第21章 当他真正踏入房门之外的楼道,水汽的腥涩和寒冷变得更加明显。他踏过水迹斑驳的地面,走到楼道口,顺着破烂不堪的石阶往下看去。 整个空间,光源仅有他身后一处。 幽暗的深水不知何时已漫上楼道,大半的石阶浸没在微微漾动的水流中,断去了往下的路。 程危泠下了几步阶梯,来到与水位线近乎持平的位置。 游离的水纹在微弱的灯光下印入他的瞳孔,他看见清澈的水流中,显露出一尊巨大神像的局部。 这座沉没在深水中的雕像呈现出一种玉石的光泽感,而血一样深红的纹路游移在温润的青白色之下,显露出别样的妖异。 程危泠在阶梯上蹲下来,伸出手碰了碰水面。 从他的角度,能够看见隐没在水中的楼道另一端,狭小的空间里露出神像的一只眼睛,在他的手指触碰到水面的那一瞬间,那沉睡在水中的雕像蓦地睁开了死气沉沉的眼睛。 一道漠然的视线透过涌动的水流,在冗长的寂静中,凝固在程危泠的脸上。 这种被注视的感觉很奇怪。 没有任何回应,却仿佛被完全看穿。 就像,自己正注视着自己。 车窗外,斑驳的光线不断散落在闭合的眼睑上,程危泠惊颤了一下,从光怪陆离的噩梦中清醒过来。 他发现方才自己枕在伏钟的肩上睡了过去,此时对方也察觉到他突然的惊醒,看他有些怕冷的样子,伸手拉了拉盖在他身上的外套。 他们所乘坐的小巴正缓慢行驶在狭窄颠簸的乡间公路上,外面下着雨,道路状况又不够好,司机开得很慢。程危泠记得上车的时候天才蒙蒙亮,而现在到了下午4点多,还没有到达目的地。 骤然惊醒之后,程危泠整个人有些畏寒,忍不住往外套里缩了缩。 “看来应该让你倒一下时差再出发。”伏钟俨然已经习惯了这人睡醒之后会黏黏糊糊一阵,任由程危泠靠着他懒散地打着哈欠。 “还好,平时赶作业经常熬夜,多睡会就好了……”程危泠闭上眼睛,陷入一种放松的状态,“我们是要去哪里?” “去一个叫断荷村的地方,那里不通公路,等会儿我们还有一段进山的路得自己走。” “外面雨好大……能进山吗?” “不知道,先去了再说。” 伏钟看着不断被雨水冲刷的车窗玻璃,饶是还未到达目的地,他已经觉出一些反常来。 断荷村所在的地方,气候常年干旱,一年到头下雨的次数掰着手指也能数的过来,而且就算下雨,像现在这般的倾盆大雨也是极为罕见的。 如此大雨不断,倒像极了断荷村在极其久远之前的样子。 旧时的断荷村洪灾频发,人们流离失所,愚昧的宗祠靠向河神献祭童女来祈求平安,但总是事与愿违。 除却被生生溺死的无辜女童,被处死的还有诸多不愿意交出亲生骨肉的年轻父母。 荒唐的祭祀没有带来村民们想要的洪水退去,反而让此地开始频繁闹鬼,不得安宁。 而这活人作祭的悲剧终结在那人的一段遗骨下葬后不久。 这个古老的村庄渐渐川流断涸,龙神相避。慢慢地,人丁凋零,成为一个被世人遗忘在群山深处的荒村。 直到几十年前,中原大地沦陷在侵略者的枪炮之下,一些逃难的人们为躲避战祸来到这里,被荒村仅剩的村民收留,于是便长久地定居此处。 只是到了近些年,村里的年轻人外出打工,一户一户的人家渐渐搬离,这里又慢慢恢复到以前寂静荒僻的样子。 快要入夜的时候,摇摇晃晃的小巴终于停靠在进山的路口,雨势变小了一些,这也让伏钟打消了等到明日白天再进山的打算。 将钱付给开车的司机,年过半百的中年男子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被草木覆盖的山间小路,对伏钟郑重道,“拜托您进了村里看看阿婆身体是不是还好,等过段时间不下雨了,我就进山给她送东西去。” 伏钟点点头,答应下来。 目送着司机上了车,开着小巴逐渐驶入蒙蒙雨雾,程危泠好奇地问道,“他们怎么放心让老人独居在山里?” “等你见了那位阿婆你就知道了,她和她的姐姐都是很了不起的人,守着这里守了一辈子。” 伏钟摁开手中的手电筒,率先朝前方走去,炽白的灯光往前一扫,映亮了前方笼罩在草木阴翳中的进山路。 “跟好我,这里人迹罕至,山中瘴气弥漫,一不小心就会跟丢。等会儿进山之后,不管看到什么,都切勿大声说话,万一惊动了一些不该惊动的东西,处理起来会很麻烦。” “好。” 伏钟不过离他几步开外,浓郁的雾气便将他的背影模糊大半,程危泠不敢怠慢,随即打开手电筒,快步跟了上去。 第30章 顺着进山的小径一路深入,呈现在眼前的景象已和沿着乡间公路所见到的莽莽群山全然不同。 布满青苔的碎石板嵌入杂草丛生的泥土中,小路蜿蜒曲折,在一片苔绿中变得断续不清。 山中生长着枝叶极其繁盛且根茎异常密布的老树,垂落的枝叶隔绝了雨声,不断汇聚的水滴硕大,顺着树脉缓慢滴落,砸在地上时被柔软的青苔尽数吸收。而小路两侧,则可以看到大量杂乱的深褐色树根,从手电筒光线边缘的黑暗中此起彼伏地隆起。 整个山野的空间被压缩得极度狭窄,不过走上片刻,便能够感受到那种带着些许压迫的窒息感。 程危泠跟在伏钟身后,手电筒的光不断扫过小路侧边郁郁葱葱的丛林,根须虬结的树干随着这一路前行,形态变得愈发诡异。 那肿瘤状的深褐色隆起,盘踞在粗粝的树干上,远远看去,如同一个个胎腹,在绵延的黑暗中无声孕育着未知的产物。 山里有着诸多的溪流,转眼间两人已经踏过第四座青石板搭成的简陋小桥。 潺潺的溪流声开始变大,逐渐演变成轰隆的鸣响。 程危泠走到第四座石桥的尾端,突然瞥见距离他们十米开外的树丛中,一连串烟黄的亮光从远方缓慢移来。伏钟显然也看到了这蓦然出现在深林中的诡异亮光,返身过来按住了程危泠想要将手电筒光扫过去的动作。 两人灭了手中手电筒的光,站在黑暗中,看着一连串的亮光离他们越来越近。 到了不过五、六米的时候,程危泠从树枝的遮掩中,看清了这一尾的亮光来自于一列提着灯笼的白衣人。 纸糊的白灯笼破破烂烂,但明晃晃的烛火却未被不断滴落的雨水浇灭。 穿着垂地长袍的白衣人缓慢穿梭在林间——就在不远处,有一座一模一样的石桥同样架在水流奔涌的溪流上。 “……那是什么?”程危泠往后退了一步,借由一支垂下的叶脉遮挡住自己,低声向伏钟问道。 伏钟的视物能力不受夜色限制,不断游移的灯笼光映在他灰白色的眼瞳中,仿佛月斑斓的萤火沉入寂静的湖泊。 “是伥鬼。在水中溺亡者常著白衣,出没于临水的桥畔或者岸边,找到替死鬼之前都不得解脱。”伏钟注视着逐渐远去的队列,语气平淡地回答,“看来这里死的人不少。他们应该察觉到有人在日落之后进了山,循着动静来了。” “循着动静来的,他们难道看不见我俩吗?” 灯笼的亮光隐没于密林深处,完全的黑暗又再次笼罩了两人,伏钟重新打开手电筒。 “一叶障目知道吧?”伏钟踏在被雨水浸透的湿滑青苔上,像走在平地一般毫无阻碍,“我们有山林庇护,垂落在伥鬼眼前的每一片树叶,都会掩去它们旁顾的视野,所以发现不了我们。” “为什么山林会庇护我们啊?” “有空再和你解释,留点体力爬山吧。” 伏钟没有和程危泠多说。 本质上来讲,他和这群山绝岭同属一脉,为天地灵气集结而诞生。自远古便沉睡的盘古遗骸,在长久的与世隔绝中,见到他自有着天然的亲近。而程危泠虽为人类,但颈上戴着碣陵刀幻化的项链,钟山遗脉的气息,同样令这沉寂的山岭感到亲切。 在静默中行走,时间的流逝变得难以捉摸。 耳边的轰隆水声变得愈发震耳欲聋,连绵不断地在耳膜上鼓动。程危泠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这愈演愈烈的水鸣声震得他太阳穴发疼。他忍耐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拉住了程危泠的手。 “哥哥,你听见流水的声音了吗?变得越来越大了,和打雷一样……” 伏钟疑惑地停下脚步。 ——这段路程几乎没有遇上溪流,此时周围一片寂静,仅有几声微弱的虫鸣从草隙间传来。 “什么声音?我没听见。” 程危泠掐住他手臂的力道变得大了一些,伏钟听见程危泠陷入凝滞的呼吸,半哑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 第22章 “是河流的声音,就在我们的脚下……” “危泠?!” 少年人的身躯在一瞬间脱力,随着伏钟下意识地一带,整个人倒进他的怀中。 还亮着的手电筒跌落在地上,微弱的光线照亮了程危泠失去血色的面容。伏钟一手揽着程危泠,一手轻轻地触碰上他青筋毕现的额头。 只见程危泠冷汗遍布的额间,一道嫣红的鸾鸟印记时隐时现。 这是伏钟在程危泠幼时为他铭下的印记,承载着神鸟的鸿运与庇佑,护他如普通孩童一般无虞长大。而此刻,这道印记正逐渐变得衰弱,就像有什么自内而发的力量,不受控制地将要从程危泠的体内挣脱而出。 随着印记的缓慢崩裂,伏钟开始感受到反噬。和普通的血肉之痛不同,这股从神魂深处迸发的剧痛像要把他的整根脊骨从这具残破的躯体中生生抽出。 压抑着将涌到喉间的腥涩液体咽下,伏钟勉力将全然失去意识的程危泠背起,趁着尚有余力,他要快点走完继续这段山路,以免夜长梦多,再撞上一些诡异物事。 在来这里之前,伏钟尽数查阅了此处的县志。 残破的断续记载中,笔者有提到过这个群山之中的村落下面有一道地下暗河。 这处暗河的入口最初是被一个从祭祀中逃走的小女孩发现,而小女孩再次被村民们抓到的时候,已流落在山野林间一月有余,疯癫到完全丧失神志,却不断声称她发现的暗河之下,尽是万尸群鬼。 村民们按照小女孩的话,前去寻找暗河,却始终一无所获。就这样,这个女孩被村中的巫医视为妖言惑众,很快被村民处死,葬在村中破庙的后山荒坡上。 ——程危泠昏迷之前所说听到河水奔流的声音震耳欲聋,难道就是县志中所记述的地下暗河? 事情发展至此,已经不能用常理来推断。 伏钟念及那人的一部分残骸葬于此山中,在阅读县志的时候他已经开始怀疑这诡异的地下暗河与其埋骨之地脱不了干系。 那么,感应到暗河奔涌的程危泠,究竟为何与逝去已久的那人关联甚密。难道说,根本就是他的残魂转世? 第31章 作为半人半蛇的异族,归泱自小尝尽了颠沛流离的苦楚。 因着对高高在上的神族的畏惧,如她一般的卑贱妖物只敢混入凡人聚居的地界乞讨求生。 在风调雨顺的时节,勉强能够讨得一些残羹冷炙裹腹,而到了灾荒不断的年月,人间尚且易子而食,她只能躲藏在荒野林间,以野果草根为食。 在归泱显露出蛇尾特征的那一年,正值天下大乱,战火席卷了本不丰饶的大地,她本以为远离喧嚣便能求得平安,却不料在深林中被狩猎的神族当做奇珍异兽捕捉,从此只能匍匐在狭窄的金笼中,作为一个供作消遣的玩物。 就在她逐渐麻木于牢笼生活的时候,在一场盛大的晚宴中,遇见了改变她一生的人。 彼时归泱正缩在笼子的一角,将蛇尾盘起,勉勉强强遮住衣不蔽体的身躯。视野所及之处极尽奢靡,仿佛和外面尸横遍野的世界全然割裂。她一边祈祷着不要有人注意到角落的自己,一边将身体蜷缩得更紧。 若非恐惧使她不敢放松,归泱想,在这样温暖的地方,真的很适合睡觉。 就在她昏昏欲睡又强撑着不肯睡去的时候,一只稚嫩的手扶上了坚固而华丽的牢笼。 站在笼子前的人没有像其他人一般对着她大呼小叫,她抬起头,看见一个容貌昳丽的小少年正一脸怜悯地看着她。 他的长相和归泱一样特征鲜明,是由两个截然不同的种族融合而成的惊人艳丽。只是和被锁在笼中的她不同,小少年衣着精致,看上去是被照料得很好的样子。 小少年看了看被金笼困住的归泱,然后回头叫了一个人的名字。 “阿鸾,她好可怜啊,我可不可以带她走?” 那是归泱重获自由的一天。 将她从玩物的厄运中拯救的少年叫程见微,而被他称为阿鸾的人,则是九灵共主麾下、执掌刑律的南正殿君伏钟。 外界对于南正殿与其说是敬畏,不如说是恐惧更为恰当。自伏钟接掌之后,便以严酷的手段威慑着各方势力。 高高在上的神族不再拥有能够无限制逾越的权力,肆意蔓延向人间的贪婪欲望得以遏制,而四海八荒之内的凡人和兽类则迎来了灵智初开的机会,从被摆布的懵懂中挣脱,逐渐学会了抗争。 低劣种族的崛起令沉湎于安乐和支配的神族感到恐慌,维系了千秋万载的上界统治开始陷入不可缓和的决裂与分歧。 归泱看不懂这些你死我活的争斗,只知道在外界传闻中极其恐怖的南正殿一隅,给予了诸多和她一样被世间不容的弃儿们一个容身之地。 这里没有敲骨吸髓的饥饿,没有如影随形的危险,更没有因为族群相异而注定的命运。 归泱在这片难得的宁静之下,度过了一段不再流离失所的美好日子。她和这里的孩子们一起长大,也见证着程见微的一路成长。 最先对她伸出援手的少年,终是长成能够与伏钟并肩的存在。 只可惜这样的岁月静好没有持续太久。 在这场天与地割裂的纷争中,曾由南正殿尽数处决的女妭一族的旧事被再次翻上台面,作为承袭着一半神女血脉的遗孤,程见微就这样在知晓了残酷往事的情况下,暴露于诸神的怒火中。 不肯妥协的南正殿被冠上过度偏颇凡间的罪名,连同无辜的程见微一起,以最惨烈的结局,成为旧神迫使伏钟屈服的牺牲品。 而傲慢的神明们没有想到,这场屠戮最终招致了灭顶的灾祸。 九灵共主的突然陨落,默许了伏钟将整个神族拖入灭亡的深渊。 就此,神明至高无上的统治崩塌,被他们视为蝼蚁的凡人与兽群接管了大地,开始了数千年的繁衍生息,直至如今。 归泱在南正殿覆灭的那一天告别了故土,跋涉千山万水,来到群山深处的荒村,陪伴着封印在地底深处的残骨度过了漫长时光。 程见微的遗骨让方圆百里变得干涸,终结了祸害此地许久的洪水。 她旁观着村民从愚昧到清醒,却始终没能懂得如此令人厌倦的生命为何曾得到他们的垂爱。 她不懂,但还是将那些在祭祀中死去女孩的冤魂超度。 岁月悠长,有时她会化作村中的老妪,与战乱时流落到此地被她收留的孩子相依为命。半妖的寿命比凡人长上太多,足以让她看着年幼的孩子逐渐长大成人,然后走向衰老。也许等到那孩子与世长辞,她会选择完全舍弃人形,只维持着乌蠎的状态,在村庄后山的破庙里长久地沉睡下去。 归泱以为这样的平静生活一眼可以望到尽头,直到有些脱离预计的事情就这样发生。 消弭已久的大雨开始频繁下起,干枯的溪流重新奔流。 在这个初秋的雨夜,她再次见到了阔别已久的神君。 伏钟不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截然不同的平凡面容让归泱几乎认不出来。 但来人的一侧衣袖被源源不断渗出的鲜血染得尽红,那血痕之下隐隐显现的金色咒文,昭示着他真实的身份。 程见微的埋骨之地,曾被恶意滔天的旧神们施下最恶毒的禁咒,永久地禁止着伏钟靠近一步。 只是他们到底低估了伏钟的决意。 不论是当初,还是现在。 第32章 一株不知名的植物生长在窗台下随意置放的瓦砾间。 绿色的细长茎脉攀附着开裂的墙体,孤注一掷向上生长,直到斑驳的墙面不再能给予足够的支撑,蜷曲的细芽向下垂落,呈现出衰败的迹象。 伏钟将视线从那些冻结在叶茎之间的白色薄霜上收回,落在自己拆开绷带后裸露在空气中的左小臂上。 自从进入山中,本来尽数结痂的刻痕重新渗出血来,嫣红的血丝混杂着半透明的组织液,持续不断地沾污着干燥的绷带。 到达村庄的时候,他的整个衣袖几乎被血水浸透,从袖口处缓慢滴落的血珠混合着雨衣边缘滚落到雨水,艳烈的深红被冲淡,落入脚下柔软的泥土中,不见痕迹。 村中没有止血消炎的药品,伏钟只能就着这一瓶村民们自行酿制的白酒给伤口消毒。 高浓度的酒液浇在密密麻麻的赤红经文上,洗去污浊,重新露出深可见骨的伤口本身来。 这般粗放不羁的手法,看得在一旁目睹了伏钟处理伤处全过程的归泱眉头直跳。 伏钟用同样淋上酒液后又拧干的干净毛巾擦去了手臂上过多的液体,抽出一卷新绷带的一端,利落地将整个手臂缠绕包裹。 在止血换绷带的过程中,他和归泱简单聊了聊这里的状况。 两人的性格都不是话多的类型,因此在许久未见之后,也只是简单寒暄了两句,便很快转入正题。 第23章 归泱从来到村庄的那一天开始,就一直在寻找着程见微遗骨的具体下落,但却始终一无所获。 其中最为接近的那一刻,正如伏钟在县志中读到的记载一样—— 因逃避被献祭给河神的小女孩声称村庄的地下有一处庞大的暗河,暗河中沉没着成千上万具看上去像人、却长着獠牙利爪的尸体。归泱当时本想救下这位小女孩,无奈她法力尚浅,身为半妖在凶悍的村民面前暴露身份属实不是个明智做法,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荒唐的私刑落在小女孩身上,而难得的线索也就此断绝。 若非听到伏钟再度提及暗河,归泱一直以来都觉得小女孩口中的暗河更像是一种类似于恐吓的编造。 “村里有哪些是活水的地方?” 收拾好桌上的一片狼藉,伏钟摊开归泱递过来的村庄地图,用笔简单地标注上方位。 “西面有一条小溪,是村民们日常用水的来源。除此之外,后山的破庙里有一口废井,还有,往破庙背后的林子里继续走的话,有一处瀑布。” “这条溪没问题。”伏钟依照落下的八卦位,在溪流所在的位置画了一个叉,“位置很好,正因为水从这里流过,这个村子才能在此延续下来。” 归泱不是没见过人算风水的样子,旧时这样的事多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江湖术士所做,如伏钟这般高高在上的神君,不过随意落指,所及之处便能汇集天地灵气。而如今的伏钟灵力渐失,不得不依赖一纸一笔亲自测算。这让归泱颇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不由得在心底感叹世事无常。 看着地图陷入思索的伏钟显然丝毫没有被这种事情困扰,他来回扫视了破庙和村落几次,继续开口询问,“这口井你仔细看过没?有没有什么异常?” 归泱看到伏钟用笔指着的破庙中那口废井的位置,面色变得严肃起来,“我一度很怀疑这口井有猫腻。我搬开井上压着的巨石看过,这口井的水非常干净清澈,而且距离西边的小溪,离村庄更近。按道理来说村民们来这里取水会非常方便,但不知道到为什么,这口井莫名其妙被弃用了。” 这口井连同破庙所在的位置,比起那条溪流更佳,是整座山灵脉的汇聚中心,伏钟下意识地用笔尖点了点这里,“你知道这庙荒废的原因吗?” 归泱回忆着那庙中破败不堪的情形,还有那只剩半截的残像,有些犹豫地开了口,“那庙里本来贡的是隗雍帝……但是那场大战之后,传言他堕入鬼道,因此也受到了曾经信众的唾弃。” “原来贡的是陈辞。”听到归泱的话,伏钟先是一愣,随即露出略带嘲讽的笑意来,“真是孽缘。” 接下来伏钟的一句话,令无意中知道了大佬间八卦的归泱大为震惊。 “这些老东西就没看出陈辞对程见微那点心思?还真不怕陈辞知道了他埋在这里,转头就给刨出来……” “隗雍帝他……?”归泱实在是很难想象,诸神陨落前,人间的最后一个凡人的帝王,竟然和上界的眼中钉有着这样的纠葛,她忍了又忍,终于没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那见微,和、和……” “和我?” 伏钟手上的笔转了一圈,归泱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己没敢吐露出来的称呼本人亲口坐实了她暗自揣测已久的猜测。 “我和陈辞对他抱有的心思没什么区别。可惜的是,陈辞比我想通得更早。而我想明白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什、什么!” 归泱瞪大了圆溜溜的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她开始是感到惊喜,很快心间又被酸涩的遗憾填满。 她还记得很久很久以前,还是少年时的程见微,和她一起坐在南正殿偏殿西北方那棵开了花的槐树上。肖似神女妭的秾丽容色已渐渐从程见微的脸上褪去,显现出少年人蓬勃的俊朗英气来。 一身青衣的少年坐在如雨一样飘落的花瓣中神色怅惘。 “他从来没有回应过……归泱你说,他是不是并不喜欢我?” 那时的她是怎么回答的呢,归泱已经记不起来,她只记得程见微的忧郁只存在坐于树上的短短瞬间。待他从树上跳下来之后,看向前来寻他的伏钟时,清澈的眼中,除了依恋,再不剩其他。 现在归泱很想回到那个时候,在槐花还没有彻底凋零之前,告诉坐在树上的那个少年,他的念想,已有回应。 只是时过境迁,当初的程见微,连一具全尸都没能留下。 归泱侧过脸来,不留痕迹地看了一眼躺在床上意识全无的程危泠,从那张完全陌生的脸上,她捕捉不到一丝与程见微相似的痕迹。 ——真的会是他吗…… “好了,不说这些过去太久的事了。”伏钟的话语唤回了走神的归泱,“跟活水有关的选项还剩破庙后的那个瀑布,那里会会有村民去取水吗?” “没有,瀑布并不是一年常在,只有下雨的时候才不会断流。说起来,最近这里总是下雨,山上的水应该已经流下来形成瀑布了。” 伏钟用笔在瀑布所在的位置画了一个圈,然后将地图递还给归泱。 “我先去那个瀑布看一下,如果我还没回来而且程危泠已经醒了,他没有感觉到哪里不舒服的话,你就把地图给他,让他来这里找我。” “可是你的伤……” “禁咒的威力比我想象中更大,我不确定自己能撑多久。” 思及尚不可寻的遗骨,归泱欲言又止,“如果真的是他,那你会不会后悔……让他都想起来?” 一宿没睡的伏钟脸上是淡淡的倦意,因为伤口的持续失血,他的真实状态比表面看上去还要差很多。 归泱口中说出的这个问题,他早在最开始怀疑程危泠的时候就已经想过,而现在他的答案仍未改变。 “魂飞魄散之后,除非集齐所有失散的魂魄,否则他不会拥有完整的记忆。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会帮他找回真正的他自己。” “就算他恨我,也没关系。” 归泱愣愣地看着伏钟,他的脸上是没有一丝犹豫的淡然。 谈及生死的时候,他是如此的从容,就像很久之前,彻底陷入弑神灭族的地狱时一样的不动声色。 第33章 正如归泱所说,村庄后山的破庙并无异常。 破败的殿宇中供奉的残像只剩下陈旧的基座,完全看不出最初的模样。半悬在梁下的牌匾上满是被火熏后的污迹,原本的字迹模糊不清。 伏钟简单查看了一下庙中荒废的水井。 此时雨已不再下,长满青苔的石盖打开之后,落满枯叶和草穗的井水映着一轮朦胧的弯月,潋滟水波间,揉碎着黯淡的幽光。 的确只是一口普通的水井。 伏钟不再于庙中逗留,他穿过漏风的堂屋和衰败的院子,推开了庙后的一扇木料腐朽的小门。 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落满槐叶的荒坡,零落的枯枝败叶间可以看到青石板的走向,似乎是一条被人遗忘许久的小径。 伏钟折了一根三尺长的树枝,充作临时的手杖,沿着痕迹模糊的小路往山坡上走去。 干枯的树叶在脚下发出细小的响声,踏上去有一种别样的松软。 他用手中的树枝拨开堆叠得过于深厚的落叶,层层堆积的枯叶下,蛇蚁蟾虫的尸体一一显露出来。 树枝的末梢碰了碰一条蜷曲的乌梢蛇,没怎么用力,干瘪的蛇皮便顿时绽开,露出腐烂的骨肉来。 看上去已经死掉有一些时日。 这片荒凉的缓坡并没有走上太久,伏钟拂开远离村落方向、足足有半人高的野草,就在前方地势略低地方,有一大片波澜涌动的水潭。 月光下,一条银白的瀑布从高高的山崖上倾泻而下,汹涌的水流落入幽深的潭中,四溅起水花。 潭中的水很是清澈,站在岸边可以看见碎石密布的浅滩,而这一湾浅滩之后则是一片碧绿色的深不见底。 伏钟拾了一块石头丢入深水中,只见重量并不算轻的石块在迅速沉入水里的时候,卷起了一个小小的漩涡。 显然,潭水的深度比他想象中还要深。 被流水几乎尽数覆盖的山石间,伏钟隐约看见一个深邃的洞口在嶙峋的崖壁间洞开。 他站在潭水前,思索着越过深水进入洞中的可能性。 ——现在几乎可以肯定自己找到了正确的地方了。 有着旱魃血统的程见微,尸骨可以让大地陷入彻底的干旱,那些穷途末路的旧神在将残骸埋葬时,仍对他十分忌惮,因而选择了这片人迹罕至且不断有着瀑布注入水流的深潭。 当伏钟逐步靠近深潭的时候,他越发感觉到贯穿整个背脊的寒冷与疼痛。 封印此地的禁咒,带着巨大的灵压欲将他这个不速之客拒之门外。 伏钟挽起左手衣袖,扯开包扎好左手臂的绷带,将刻下的经文完全显露出来。 第24章 他低声念诵了一段咒语,本来静止在手臂上的文字霎时迸射出纯粹的金光,密布的字体宛如活物一般,在割裂的皮肤上肆意游走,不断向着手腕和上臂两端蔓延,吞噬着本来完好的地方。 落水绝崖间的封印被他臂上的经文压制。 奔流垂落的瀑布缓慢地凝固在光秃的岩石上,一层反射着清冷月色的冰壳,一寸一寸自水潭中央冻结,蔓延向伏钟所在的位置。 一时间,伏钟听见了整座山林的悲鸣。 本该随风摇晃的树木与野草蒙上一层雪白的薄霜,于静默中停止摇曳。 伏钟踏上冻结的冰面,随着他的靠近,包裹着瀑布后的洞穴入口的坚冰逐渐碎裂。 洞中盘踞的阴寒怨气失去封印的禁锢,刹那间肆无忌惮地朝通向外界的洞口涌去。 在伏钟步入这不见天日的岩洞中的同时,他抬手结下一层新的咒印。 凝血的指尖在潮湿的石壁上画下与他手臂上同源的经咒,将想要自洞口溢散的怨气封死在洞中。 如呼吸一般断续明灭的金光闪烁着,一点一点照亮在黑暗中封存已久的洞穴原貌。 通往洞中深处的甬道曲折回环,在一片森冷的雾气中看不到尽头。 洞壁两侧是石刻的禁咒和壁龛,一具具面目狰狞的干尸从石龛中伸出乌黑的指爪,目眦尽裂的脸上凝固着生前最后一刻的刻骨怨恨。 伏钟就着手电筒的光看向地面,但见脚下的路面呈现一种诡谲的半透明,泛着青碧微光的冰状岩石下是一条缓缓流动的暗河。 发着光的河水中,此起彼伏着无数的浮尸,一段又一段惨白的残肢断首上,缠绕着鸦青色的长发,像肆意繁殖的水藻一样铺满了整个河道。 原来县志中记述的暗河是真的,群尸万鬼也是真的。 被处死的女妭后裔们,在那场血腥的博弈中成为殉葬品,和他们死无全尸的少族长一同,禁锢在这不见天日的暗河深处。 死不瞑目,不得往生。 目光所及之处的种种惨状,没有让伏钟感到恐惧,他只是感到深深的倦怠。 和程危泠一起隐居在人间的这些年像是一场并不真实的梦,又像是一段注定终结的逃避。 短暂的喘息之后,似乎遥远的昨日仍然近在咫尺,使他不得不再次直面残酷非常的过去。 清澈的水流缓缓上涨,吞噬陈旧的石阶,淹没赤裸的脚踝。 整个楼道满是挥之不去的水腥味。 和缓的波涛拍击在小腿上,一汩一汩,如同振动的脉搏。 水中睁开眼的石像注视着他,在苍白的石料中涌动着的血红斑纹,一丝一丝凝聚在空洞的眼瞳深处。 悄无声息的对视中,他仿佛受到蛊惑一般走下浸水的台阶,一步一步涉入深水。 一行血泪从石像的眼中流出,飘散在逸动的水脉中。 浓稠的深红在水中蔓延,逐渐将他的身躯包围。 犹如自灵魂深处溢出的哀恸和怨怼,如此真实而深刻,让程危泠不再觉得这只是梦境。 “啪。” 玻璃水杯砸落在脚下,四散的碎片溅得到处都是。 然而此时归泱无暇顾及。 她不过走开短短几分钟,本该沉睡在房间床铺上的程危泠已经不见了踪影。 被嫣红水液浸透的白色被褥凌乱地垂落在床沿。 床边光洁的地板上,堪堪落下一两个凭空消失的血色足印。 第34章 手电筒的电量耗尽在伏钟到达岩洞最深处之前。 人造的光明彻底熄灭之后,洞穴深处水晶一般的岩石发出幽光,薄荷色的柔和光芒,温柔又执着地照亮了他长久注视着黑暗的眼睛,无声蛊惑着他继续前行。 殉葬者们的惨像随着他的前行,隐没在身后的黑暗中。 前方地脉之下流淌的暗河,在甬道尽头处形成一个静默的水泊。 靠岸的边缘有一圈微碧的光芒,圈住一整片暗蓝色的波光粼粼。 像是沉睡的凶兽心脏化作的宝石。 泛着诡谲光泽的透明潭水,浸没着一尊巨大的石像。 雕像的面容恬静温柔,微阖的双目半掩去没有瞳孔的眼睛,仿佛将要从一场漫长的美梦中苏醒。 逝去千万年之久的女妭,以这一种亘古不变的形态,永久凝固于流逝的岁月中。 在这滔天的怨气中,这座雕像是唯一的安宁。 伏钟站在岸边,倒映在水中的影像,是他破碎不堪的本相。 曾经沾染于指间的鲜血已被洗去,而亲手扼杀生命的事实却从未消失。 他知道这沉睡了千万年之久的雕像,曾救众生于滔天洪水的神女,被世间长久的遗忘,她将永远不会睁开双眼,也永远不会再次醒来。 弥漫在整个湖泊中的暗光,自幽深的水焕发出。想必那骨骸就埋藏在雕像座下的水底。 伏钟环视四周,寻找着隐藏在参差岩石中的机关。 当初修建此处的工匠在完成最终工序时,似乎将控制雕像的装置融入了石壁中。 他操控着灵力逐渐扩大自己的感知范围,在经历漫长的搜索之后,终于锁定了机关所在的位置。 位于洞窟偏西的方向,有一方小小的区域是他的灵力无法渗透的。伏钟大概感应了一下,石壁里似乎是镶嵌了一个不大的匣子。 鸾鸟的青羽无坚不摧,凿开石壁对于伏钟来说并不算什么难事。他几乎没怎么费劲,便成功破了岩石撬开那个青桐铸成的匣子。 匣中灌满了水,其中漂浮着一颗和潭底深处一样发出幽光的珠子。浸在水里的珠子不算小,有一个拳头那么大,通体透明,外表却颇为凹凸不平。 伏钟仔细看了一会儿,辨认出珠上雕刻有和洞窟岩石上一样的禁咒,隐隐浮动着禁锢着整个水潭的力量。 此时他左臂上刻下的经文已经蔓延到半个手掌的位置,伏钟索性就着这只手,探入匣中将那颗珠子捏了个粉碎。 随着细碎的粉末从手中滑落,他不出意外地看到原本静止的水面开始起了变化。 细密的水泡连绵不断地从潭水下方钻出,整个水面呈现出沸腾一般的态势。 很快,满盈的水面开始下降,幽深的潭水似乎由某个不可知的渠道泄出。淹没在深水之下的巨大雕像,在空气中渐渐显现出另一种模样。 原来细腻光滑的玉石外壳剥落,露出其中红褐色的内里来。 明明是没有生命的石像,却呈现出被剥皮的兽类一般的血肉质感。 和手臂上的经文相互压制的另一方力量陡然消失,瞬时席卷而来的反噬让手臂的皮肤寸寸龟裂。一片血肉模糊的掌心,莹白的掌骨随着伏钟的动作慢慢地突出肌理的束缚。 伏钟知道此处的封印已经完全破除,但令他感到有些奇怪的是——洞窟外侧仍旧一片死寂,那些被封印住的群尸仿佛忌惮着什么,并没有因为禁咒的失效而陷入疯狂。 失去潭水填充的深坑四壁有旋转向下的石阶,没有时间再耽搁,伏钟不再纠结外面异常的情况,旋即走向潭岸边石阶的一端。 愈往下走,伏钟愈能感到越发浓烈的尸气和怨气。 这种令人感到战栗的压迫感,即使是当年坑杀旱魃一族数万人,也远不如现在强烈。 伏钟心中的疑惑,终于在他来到雕像底部时,尽数得到解答。 被封于水下的雕像最下方,被雕刻成了陵墓的形态。 伏钟透过狭窄的石门向墓道里看去,只见依旧潮湿的墓室深处,不再闪烁幽光的基台上,摆放着半边森白的头骨。 而那仿佛要吞噬一切的尸怨来源,也正是这石台上并不完整的颅骨。 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伏钟正要迈步上前时,听见了身后传来程危泠的声音。 往前的脚步一滞,他回身看向后方。 就在伏钟侧过头去的一霎那,洞窟中由岩石散发出的淡青光线一下子转为如血的绯红。 光影切换之间,一抹身影浮现在铺天盖地的妖异红色中。 紧接着,一柄闪着寒光的长刀,就着伏钟的方向直逼而来。 他只来得及微微错开身,便被锋利的刀刃贯穿了胸膛。 在剧痛袭来的同时,伏钟辨认出这把深深破开血肉刺入胸间的兵刃便是彻底褪去了锈迹的碣陵刀。 陷入红潮的视野中,他看见挥刀相向的人,有着完美融合了两个人特征的面容。 是曾经他失之交臂的人,也是后来他亲手养大的孩子。 ——程危泠,果然就是程见微。 血流不止的手掌握上胸前支出的半截长刃,违背了刀训的碣陵,刀身上开始出现凌乱交错的裂痕。伏钟一用力,这柄铸于他手的兵器,便彻底化为了碎片。 一截断刃在他的指骨上轻轻一碰,顿时以一股雷霆万钧之势朝着浮现于深红色中的那人喉间袭去。 既然对方下了杀招,那他也没有必要手下留情。 第25章 锋利的刀刃割破了喉间的皮肤,黑红的血液以一种半凝固的状态,从割裂的伤口间流淌而下,然后这道伤口迅速愈合,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站在伏钟面前的青年抬手抹了一下喉咙,再度看过来的眼神带着一种阴森的肃杀。 落在他和伏钟之间的碣陵刀的碎片,缓缓从地面浮到半空中,拼凑成一把完整的刀。 程危泠伸手托住恢复原状的长刀,下一秒碣陵在他手中一闪,顺势化为一条乌黑的颈链,重新归位于他的颈间,遮住了伏钟划下的那道伤痕原本的位置。 破除封印,又遭到经咒反噬,方才的一击几乎已经耗尽伏钟残存不多的灵力。 胸口处破开的伤处涌出大量的血液,迅速的失血让伏钟很快感受不到疼痛,一股熟悉的、陷入沉睡前的倦怠笼罩了他。他几乎要竭尽全力,才能撑住不要就此睡去。 “我本来以为你不会来。” 浑身萦绕着滔天尸气,程危泠一步一步朝伏钟走来,将他困死在石壁之前的狭窄空间。 “毕竟你这么多年,从未靠近此处。” 青年的手指落在伏钟的侧脸,留下一抹血痕。 “你觉得我会安息吗?” 那张俊美非凡的面孔向伏钟逼近,停留在与他咫尺相隔的地方。 “我被困在这里,镇压着我的是母亲的雕像。我的族人日复一日在我耳边怨怼我的天真和懦弱。” 鼻息之间满是血的腥气,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哪怕我已经死了,族人的怨恨却难消,他们恨不得将我挫骨扬灰。” 程危泠带着灼热气息的嘴唇,轻轻落在伏钟溅满鲜血的锁骨上。 “你知道封印破除后,他们为什么不敢动弹吗?” 柔软的舌尖探出,濡湿了丧失温度的皮肤。 “因为我抽光了他们的血。” 被捕捉的猎物,嗅到一股野兽进食前的气息。 “获得了足够多的血,我就能得到足够强的力量,离开这里只是时日问题。” 潮湿的水痕一路向上,隔着薄薄的皮肤,停止在鼓动的颈动脉上。 “没想到,你送上门来了。” 尖锐的獠牙刺进血管,微弱的挣扎,被覆盖而上的身躯无情镇压。 伏钟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听到了程危泠最后说出的话。 与肆虐的凶残相反,施暴者的语气可以称得上温柔。 “我已经不想再知道你为什么不来,又为什么来。” “这次你别想逃开了,阿鸾。” 第35章 久违的洪水再次奔流在土地上,山林坍塌,涛峰和山石席卷一切,也毁灭一切。 村落的存在被轻易抹去,归泱化作蛇身,游走在汹涌的水流中,勉强救下能救的村民。 这样的异常,显然封印已经解开,旱魃驱水的骨骸被带离此地。 以归泱对伏钟的了解,他绝非是会放任洪水滔天的人,但如今这般情形,她不得不怀疑伏钟在突破封印之时遭遇了不测。 但她实在是没有能力从一片汪洋中寻得伏钟的下落,只能尽快离开这个随时可能爆发出更大危险的地方,再作后续打算。 在终于到达最为临近的一个安全的小镇时,归泱遇到了另一桩怪事。 她在小镇上见到一位和程见微长相极其相似的人。 若非那人的眉目在仔细端详时,能够看出少了几分沉郁,多了几分不谙世事的稚气,她多半会以为这就是死而复生的程见微本人。 为了不引起对方的注意,归泱不动声色地收回了审视的目光,掰下自己的一枚鳞片,化出一条不起眼的小黑蛇,尾随着年轻人的方向而去。 做完这事后,归泱不再逗留,她要尽快离开这里,前去向伏钟的旧友寻得帮助。 但问题是,她只知沈年隐居在大言山中,而传说中这座日月所出的神山究竟位于何处,她却是毫无头绪。 伏钟感到自己的神识长久地漂浮在一片虚无中,直到失重一般的坠落感将他唤醒。 随着他的意识回归,伤处的尖锐剧痛也一并归位。 他恍然地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就连利用神识辨物的能力也失去了。 虚弱的呼吸间,浓郁的血腥味从未散去。伏钟艰难地动了动,听见身后和腕间传来金属碰撞的清脆鸣响。于是他这才缓慢地意识到,在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里,自己并没有躺在床上,而是被束缚着半跪坐在一片软毯上。 除去胸口毫无愈合迹象的贯穿伤,肩胛骨后方也传来不可忽视的撕裂感,但凡稍微一动,便足以痛得忍不住颤抖。 伏钟的双翅被强迫显形,又在羽根处钉入楔锁,牢牢钉死在后方的墙壁上,断绝了他逃脱的最后一种可能。 与此同时,冰冷而牢固的臂环嵌在他的肩肘,连着锁链,将他的上半身拉起,使他不至于因脱力而倒下。 一直萦绕的失血感未曾散去,伏钟昏昏沉沉地闷咳了一阵,再难压抑喉间涌上的瘀血,混合着细小斑块的血从他的唇边溢出,滴落在散于他腰间的衣袍上。 ——程危泠下手比他想象中还要重上许多,这样醒来还不如直接昏死过去好受。 伏钟在极其有限的自由范围里忍着痛活动了一下筋骨,慢吞吞地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程危泠抽干了封印之中的群尸,又几乎吸食了自己大半的鲜血,法力大增,当下还真不是他的对手。 对于自己的境遇,伏钟并不担心,他处于天人五衰之境又遭此重创,仅凭一口气吊着,活着一天不过也是多遭罪一天,死了没什么大不了。 麻烦反倒是活蹦乱跳的程危泠,伏钟想到之前这人状若疯狂的模样,说不准什么时候就陷入毁天灭地的不可控中,坐实当初被旧神们强加的罪名。 他想要程危泠魂魄完整归位,不过也是想要他真正的清醒过来。疯疯癫癫地活着,还不如死了埋在地下。 伏钟回想了一番旧事,倒也觉得不怪程危泠,毕竟遭遇过极致的残酷后,还能保持情绪稳定的话,更加不正常。 就在伏钟陷入思索的时候,他听到门开的声音,随着轻缓的脚步声而来,一段柔软的布料贴上他的唇际,将有些凝固的血迹一一擦去。 伏钟看不见对方的模样,只是睁着一双彻底失明的眼睛,等待对方先开口。 从山中离开不过数日,伏钟的憔悴程度一日更甚一日。 程危泠放下被血浸透的布巾,伸手抚上伏钟的下颌,略微使力,将他无力垂落的头抬了起来。 那双灰蒙蒙的眼睛失了焦,不复记忆中的清明深邃。程危泠将几缕散落颊边的银白发丝顺到伏钟耳后,语气如常。 “阿鸾,你对自己做了什么?” 听到这话,伏钟了然,想来在他昏迷的过程中,外表的伪装随着灵力的衰竭一同消散,被程危泠瞧见了他狼狈不堪的原本模样。 见他没有答话,程危泠耐心不是很好地继续追问,“你的头发、眼睛,还有,为什么伤不会愈合?” 掐着下巴的手力道加重,伏钟有些吃痛地偏头想要挣开,却又被程危泠硬生生掰了回来。 “说话。” 稍稍挣动一下,浑身叫嚣着的疼痛就刺得伏钟差点又呛出一口血来,他闭了闭眼,扛过这一波不适之后,才提起精神随便诌了个理由糊弄程危泠。 “你捅我一刀,在我背上扎钉子,搞成这样很奇怪?” 听到他这样说,程危泠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掐住伏钟下巴的手放开。伏钟感到垂落在肩上的长发被抚开,程危泠的手指落到他的侧颈上。 消瘦惨白的脖颈间,被獠牙刺透的血洞勉强结了一层薄痂,看上去仍十分骇人。 “我如果放开你,你马上就会离开。” 程危泠抬手抵住伏钟的心口,将自己的灵力缓慢灌了进去。 “篡改我的记忆,然后不辞而别。不久之前你才这样做过,不是吗?” 随着那股柔和的灵力游走在经脉中,疼痛得到些微缓和,伏钟不想再和程危泠纠结伤势的问题。 “……你把我关在了什么地方?” “我们在南正殿的幻境中。待在这里,我总能想起自己什么都还不知道的时候。那是我人生中最开心的时候,虽然全都建立在你的谎言之上。” 程危泠的身上染满槐花的淡淡香气,令伏钟在昏沉之间,想起那坍圮在烈火中的旧居。 他已经记不起毁灭前的一切是什么样子。 时间过去得太久,久到足以使彼此都面目全非。 # 肆 第36章 彻底置身于黑暗中,伏钟丧失了对时间流逝的感知。 因为伤势太重,维持意识清醒的精力需要用更长时间的昏睡来弥补。失去意识的时间最初持续了好几日,这使得他得以暂时逃离伤痛的煎熬。但随着时间推移,未愈的伤势加上昔日的旧伤卷土从来,他一次又一次从沉睡中被生生痛醒,断断续续的睡眠使本就精神不佳的伏钟变得更加虚弱。 第26章 和他相反,程危泠并没有一直待在幻境中,伏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只在偶尔醒过来的时候,能觉察到对方在潦草处理他的伤口。 可能是担心他挣脱这重重枷锁,程危泠输入的灵力仅仅护住了他的心脉,并不能完全缓解撕心裂肺的疼痛。 这一日,伏钟刚从昏沉的睡眠中醒来,恰好遇上程危泠在替他更换包扎伤处的绷带。 初秋的天气已经渐渐凉了下来,幻境之中从不下雨,伏钟却在程危泠身上嗅到了一丝秋雨寒凉的气息。 这股清爽的凉意让伏钟摇摇欲坠的意识清明了几分,他几乎用尽全力,才顶住腕间锁链的重量,抬手抓住了程危泠解开他衣襟的手。 “我要沐浴。” 陈腐的铁锈味混杂着草药味,几乎快要将他整个人腌入味。伏钟顾不上自己这一身伤碰了水只会状况更糟,抓着程危泠的手提出来这次见面以来的第一个需求。 鸟类极爱干净,即使是有着神格的伏钟也不例外。 程危泠没有制止伏钟的手,也没有停下动作,他用没被伏钟抓住的另一只手剥掉了对方身上的衣袍,看着那片瘦削的胸膛上渗出血迹的绷带,拧起了眉。 伏钟没能坚持太久,同样被绷带层层包裹着的手很快无力地摔落在身侧,虚弱到连一个指头也抬不起来。 两人靠得极近,近到可以清晰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程危泠听着伏钟那断断续续的呼吸声,觉得似乎下一秒,眼前这人就能断了气。 皱着眉将又一股灵力输入伏钟体内,程危泠等了一会儿,等到伏钟的呼吸渐渐趋于平缓,才开口拒绝。 “你这样子能站得起来?上次差点淹死在水里的账我还没跟你算。” “……” 对于程危泠的拒绝,伏钟全当没听见。 ——算账,他还没算被关在这里剥夺自由的账…… 这样的无声抗拒让程危泠本就不好的心情一时间更差,按在伏钟心口的手力道一重。 但事与愿违,他非但没等来伏钟的妥协,这一按反而让被锁链禁锢着的伏钟猛地一挣。 这下好了,随着锁链一阵乱响,伏钟浑身上下的伤口尽数崩裂,骤然爆发的剧痛让程危泠差点压不住他。 来不及咽下的血就这样溅了程危泠一衣袖,伏钟陷在锁链间奄奄一息。 “程见微。” 就在程危泠以为伏钟已然晕厥过去的时候,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你这样不是要把我当阶下囚,是直接要我的命吧。” 伏钟咽了一口血,强忍着痛,哑着嗓子惨兮兮地笑了出来。 剧痛之下,他的脸上没有露出任何狰狞的表情,眉宇间的浅淡笑意,依旧温柔得一如没有隔阂的当初。 但他说出来的话,却与流露出来的温柔截然相反。 “你不如再给我一刀算了。” 上一秒伏钟还在故意刺他,下一秒程危泠就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头轻轻一歪,失去了意识。 隔着厚厚的湿润绷带,程危泠已经感受不到掌下的心跳,他有些慌张地按上伏钟的颈侧,那微弱不堪的脉搏让他方才松了一口气,后知后觉地感到惶恐。 心底和滔天的恨意相持不下的,是一份他不愿承认的软弱留恋。 他想要这人血债血偿,却在捅下那一刀后,不可抑制地感到心痛。 不过,那又如何。 他留着这人一命,不过是因为如今知晓剩余骨骸所在的,极可能只剩伏钟一人。 待到拿回附着在骨骸上的全部力量,他一定会给如此的纠缠划下彻底清算的终止符。 滂沱的大雨下了有多久,陈星就在中庭的石阶上跪了多久。 额角被茶杯碎片割破的伤口被雨水冲刷了整整一天一夜,泛白的伤口流尽了血,狰狞的红色褪去,剩下哑然的沉默。 因为他没有带回陈辞想要知道的有用信息,所以迎面砸来的茶盏他也没有躲开。 并非不敢躲,而是没有躲开的必要。 但凡和睡在那玉棺中的人相关的事出了差错,陈辞都会变得不可抑制的暴躁。 就像此时他跪在这雨中,不过也是陈辞罚过他的千百种中的其中一种。 雨水洗去了血的腥红,却未能抹灭他赤裸的脊背上情欲的残痕。 作为一个并不完美的替代品,他时时因叛逆而使陈辞未能遂愿,如今还苟活着,仅剩的价值便是这一张和那沉睡不醒的人极为相似的脸。 “你又何必硬要去触他的霉头。” 一把伞停在上方。 陈星没有抬头,一双沾着雨水的漆黑皮鞋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面色苍白的盲女一身鸦黑长裙,撑了一把黑伞,像是要去参加谁的葬礼。 “是我咎由自取。” 陈星握着拳的手背在身后,在萧瑟的初秋中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 双眼皆盲的陈松夜,是他仅有的可以坦然裸露伤痕的人。 她可以理解他一文不值的倔强,同时看不见那些充满耻辱的狼狈。 僵冷的指尖刺入掌心,陈星闭上眼睛。 陈辞对于他跟丢伏钟和程危泠以致一无所获而勃然大怒,但事实并非如此。 蓄意的隐瞒,只因为他觊觎着不该得到的东西。 ——是他咎由自取。 第37章 洁白的衣料顺着程危泠的手指覆落,掩去裸露在他眼中的一片苍白景致。 他的动作算不上温柔,而倚在他怀中的人从始至终都紧闭双眼沉沉睡着,无声纵容了他的一切行为。 给伏钟换好干净的寝衣,程危泠避开他背上支出的锁楔,一手揽着背,一手抄上膝弯,将人从塌上抱起来,从偏殿的阁楼中将伏钟一路抱回寝殿。 回去的路上会经过一条长长的廊道,幻境中的南正殿只有他们两人,因此入夜之后也没有点灯。 槛外的枯树在孤月下茕茕孑立,程危泠踏着婆娑的树影,走在他曾走过无数遍的路上。 他所眷恋着的过去绝非是如此清冷寂寥,但又很难不承认旧时的美好本质上是他一厢情愿的镜花水月,在不经意间早已从他的指间溜走。 程危泠低头看了安静睡着的伏钟一眼。 随着走动的颠簸,伏钟的头从程危泠的肩上滑落,微微向后仰去,在一片昏惑的月色中毫无防备地露出一段柔软苍白的脖颈。 因为太过消瘦,可以清晰看到顺着颈侧而上的青色血管,随着微薄的呼吸微微鼓动。 那血管里流动的,是仅有他舔舐过的甘甜。 程危泠稳了稳心神,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压下本能中对鲜血的渴求。 从这些时日和伏钟的相处来看,他不懂在遭到这样的对待之后,对方为什么毫无反抗。除了偶尔口头上呛他两句,伏钟大多数时候都是安安静静地待着,虽然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很少,但程危泠知道他有时候是清醒着的。 他不知道伏钟在想什么。 ——是为了昔日的事感到歉疚,所以并不还手吗…… 疑惑沉在程危泠心底,他没有问出口。 一直到很久以后的某一天才明白过来,此时不可回避的死亡已将伏钟逐渐拽入深渊,而那人的沉默,是他最后深情又无情的温柔。 伏钟苏醒在温暖而舒适的床榻间。 他闭着眼睛缓缓吸了一口气,空间中飘散着淡淡的槐花香气,血气的味道减淡许多,他已不在禁闭他数日的囚室。 压在腕间踝上的锁链还在,背后的双翼收了起来,但脊背上的钝痛依然鲜明,使他不得不维持着侧卧的姿势。 因着胸口处的伤,薄毯并没有盖住他的上半身,只搭在腰间,遮盖了散落在床榻上的一段段锁链。 在他陷入昏睡中的时间里,程危泠应该是有带他去泡了殿后那处灵泉。 伏钟满意于重获的干净舒爽,伤口也不像之前痛得那么厉害,他卧在床上闭目养了一会儿神,觉得自己又快要睡去。 在伏钟就要再度睡过去之时,他身前的床铺微微一陷,有人坐到了他身畔。 他听见有什么扇动翅膀的声音,大致知道是怎么回事,不得不强行提起精神,睁开满是倦意的眼睛。 程危泠捉着一只不断扑棱着翅膀的纸鹤,将伏钟垂在身侧的手拉了起来,将纸鹤放在他手心。 折叠精巧的纸鹤在接触到伏钟的时候,停止了挣扎,伸展翅膀,化为一只薄薄的信封。 信封来自沈年。 这些年来,伏钟和沈年保持着并不频繁的书信往来,大多数时候都是沈年洋洋洒洒啰嗦几大页,然后伏钟拎着笔随随便便回几行道平安,甚至忘记回复也是常事。 直到近些时日,沈年知道了他天人五衰的事,这信件就成了确认他安好的信号,变成了一月一封。若是他不回,沈年可能不多时就会亲自找上门来。 伏钟叹了口气,朝程危泠的方向探出手臂。 第27章 “抱我起来,去书房。” 程危泠接住那截瘦削的手臂,温暖的掌心暖热了握住的一小片冰凉皮肤。 “你又看不见,还回什么信。” 感觉到对方的拒绝之意,伏钟的手臂搭在程危泠掌中,借力缓慢支起身来。 “不回信你可能马上就能在这见到沈年。” 未束的长发随着伏钟的起身,披散在他的身上。垂落的银白发丝下,乌黑的锁楔若隐若现。 那双不能聚焦的眼睛注视着程危泠,透着不容拒绝的淡漠。 到最后两人各退一步。 伏钟没能如愿去书房,但程危泠取来了矮几搭在床上,摆上了伏钟惯用的笔墨纸砚。 从几近干涸的经脉中抽取几丝游离的灵力,伏钟勉强获得了短短几分钟的视力,足够让他潦草读完沈年的来信。 信的内容一如往常,无非是问他近况是否还好,扯了几句有的没的趣事,其他的都是对沈年他哥沈夕的长篇吐槽。 ——看来沈年并不知晓他已被程危泠软禁在此处多日。 伏钟执笔,也如平常一般,短短回复了几句,让沈年放心。 一点没提真实处境。 他虚弱多时,腕力大不如前,行笔之间难免虚浮,饶是一手字仍然意态殊绝如往日,但到底失了应有的笔力。 晾干墨迹,伏钟将信纸叠起,递给了程危泠。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发生的事?” 程危泠的手指一划,叠起的纸张卷了起来,旋即化为一只同样的纸鹤,灵巧地立在掌中,一扇翅膀 ,蹁跹飞入窗外的夜色中。 伏钟的手指百无聊赖地在矮几上敲了敲,无所谓地道,“这是你我之间的事,没必要让沈年跟着操心。” “哪怕他是你这么多年的好友,你也这样瞒着他吗?”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危泠,听我一句忠告,别把不必要的人牵涉进来。” 眼前清晰的视野重新归为一片虚无,伏钟的声音沉了下去。 “你想要的东西,我会给你。” 床榻上的矮几被拂到一边,程危泠语气森冷。 “是吗?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当然。” 那只苍白的手探向程危泠的脑后,细长的手指摩挲着他的黑发。 下一秒,程危泠感到脑后的手掌猛一使力,在他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便将他压向片刻之前还神情恹恹虚弱不堪的人。 一个蕴着草药香气的吻落在他的唇上,他一错愕,伏钟的舌尖已经挑开他的唇齿,颇有侵略性地入侵。 程危泠被按在床上。 伏钟银白的长发从肩上滑落下来,垂在他的脸颊两侧,如雪一样堆叠在深色的丝质床单上。 那张蛊惑了他太久的脸上浮起一抹薄绯。 是他肖想了整个前世今生的绝色。 “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 卷四明月予松鸦 第38章 “咚——咚——” 敲门声响彻在寂静的夜里。 程危泠睁开眼睛,落入眼中的是泛着斑驳烟黄色的屋顶。 阔别一月有余,他再次回到梦中那具长不大的躯壳中。 比起之前几次,这次醒来,真正像是在幼年时某个稀疏平常的夜晚。 程危泠推开盖在身上软绵绵的被子跳下床,在离开这间卧室前,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和他的记忆中分毫不差,原木色的床头柜上摆着一盏小熊形状的夜灯,温暖的灯光笼罩着半杯还冒着热气的牛奶。 ——小时候他偶尔会在半夜惊醒。每一个醒来后难以入睡的夜晚,伏钟总会给他温一杯牛奶,哄着他喝完,然后守在床边等他再次睡去。 现在这杯牛奶仍旧摆在这里,他却没有了浅尝一口的心思。 自从在寒潭中取回半侧颅骨,无数逝去的瞬间涌入他的脑海,他没有问过今生伏钟是不是一开始就认出了他。 这种避而不谈,与其说是忍耐,毋宁说一种逃避。无论他得到的回答是或不是,都注定了那些过去的日子已经失去原本的模样。 程危泠推开门,在离开卧室的时候,他看见对面那间属于伏钟的卧室,门同样打开着。 平整的床铺上整洁如新,丝毫没有人睡过的痕迹。 枕边照常盖着一本读到一半的书,程危泠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迈向玄关的脚步,半途转入这间无人的卧室。 他站在床边,俯身拿起那本书来。 书页上的文字在程危泠的手触碰上的那一刻,像乌黑的潮水一般褪去,只留下雪白的书页,空无一物。 正如这个房间真正的主人此时并不在这里,所存在的一切都是梦中虚无的幻影。 就在程危泠逗留的这一小会儿时间里,从前厅传来的敲门声变得剧烈而急促,仿佛不满于他的心不在焉,迫切催促着他前去一探究竟。 将书本归回原位,程危泠返身来到玄关。 门口的壁灯一闪一闪,好像电流并不稳定,就快要熄灭。 入户门前那只木凳早已摆好,等待着他如每一次进入梦境中一般站上去,透过猫眼向外看。 程危泠踏了上去,微微踮起脚,将眼睛凑近猫眼。 出乎他意料的是,猫眼中一片漆黑,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在他踩上木凳的同时,敲门声陡然停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类似于指甲剐蹭金属的细响。 因为过于尖锐而令人产生一种不安的毛骨悚然。 ——门外百分之百有东西在。 屏住呼吸,程危泠再次够到猫眼前。 与他一门之隔的楼道间,传来一阵回声般的轻笑,随即他看到猫眼中的黑色渐渐缩小,最终定格成一个不大的圆斑。 随着他的注视,那个原斑转动着,棕黑的边缘渗出细长的红丝。 这一瞬间,程危泠意识到了堵住猫眼的不是其他,而正是站在门外的人向内窥视的眼睛。 此时的程危泠到底不是真正处于幼年的孩子。 稚嫩的外壳下,已经跳动了太久的心没有因为这点小惊吓而感到恐惧,反之,他的手没有犹豫地卸了门锁,飞快摁下了门把手。 大门的打开十分顺利,没有受到任何事物的阻碍,也没有像最开始的梦境那样被彻底锁死。 程危泠下了木凳,踏出门来。 这片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楼道空无一人。 刚才敲门的东西像是一瞬间蒸发在空气中,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这次楼道中虽然依旧潮湿,但不再有漫上台阶的深水。 往下的阶梯畅通无阻,程危泠站在楼梯口思索着向下走的可能性。 就这一小会儿时间的走神,在他尚未回过神来时,身后的大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而在他原本走出的门对面,出现了两扇一模一样的门。 一张纸条被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卷到他的脚下,程危泠弯腰拾起,纸上写着一行短短的问句。 ——“你会选择哪一扇门?” 和在伏钟卧室里的那本书一样,在程危泠触碰到纸条的一霎那,纸上的字迹很快消失。 待他抬起头来时,面前两扇门中同时徐徐打开,他一眼看见靠左的那扇门里,黑漆漆的房间尽头,阳台的栏杆上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今晚的月色很好,银色的光线贯穿了不会迎来黎明的噩梦之夜。 像是感应到他的到来,大半个身躯悬在阳台外的人回过头来,望向程危泠的脸上依旧挂着惯常的笑容。 “程,我要走了,再见。” 拉维的腿垂落在悬空的夜雾中,他微笑着道别时,是程危泠习惯了的那种漫不经心的语气。 “拉维!” 两人之间的黑暗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拼命伸出的手,是无法拯救的徒劳。 程危泠眼睁睁地看着好友的身影坠落在长夜中。 “先生,先生,您是不是感觉有哪里不适?” 一道温和的女声将梦境打碎,他重新落回现实的怀抱中。 并不强烈的光线来自夜航的机舱照明灯,程危泠恍然了一下,后滞地反应过来是空乘正担忧地询问着他。 “我没事。方便的话,给我一杯冰水。” 太久没说话,开口的时候,喉咙中凝固着干涩。 “好的,先生。如果您感到不舒服,请随时按下服务铃按钮。” 目送空乘的背影离去,程危泠仰了仰头,靠在座椅靠背上,勉强缓释着那股刚刚脱离梦中的眩晕感。 曾出现在他梦中的,除了那个来路不明又不知所踪、一直在寻找母亲的小男孩,其余的人,无一不是已死或将死。 如果按照这种规律,在最近的一个梦里和他道别的拉维,是不是也逃脱不了这种结局。 ——不,不会的。 ——他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好友死在眼前。 第39章 飘忽的烛光落在池中,一尾金鳞从水底浮起,绕着浸没在水中的手指悠悠游曳。 第28章 随着水波的涤荡,金鱼的尾鳍泛起粼光。 陈松夜坐在池边,目光放空地垂落在池水上,仿佛要从幽暗的水中读出什么。 陈星看了一眼搁置在茶案上由黑色绒布包裹的物件,知道陈松夜已经完成了他的嘱托。 他从山中荒村带回来的这截焦黑的断骨,足够让擅长通灵之术的陈松夜洞悉逝去的过往。 在陈星开口之前,陈松夜率先打破了沉默。 “陈辞要是知道我帮你做这些事,一定不会放过我。”陈松夜的嗓音是她一贯的平缓温和,"这截残骨上附着的灵,告诉了我他所追随的旧主死前的遭遇。" 陈星知道陈辞一直想要棺中之人死而复生,本来以他的能力,办到简直轻而易举,但事实上陈辞却从未成功过。 血玉的棺椁中更像一具空壳,无论是招魂或是血祭,都毫无反应。 现今听到陈松夜提及棺中之人的丧命之事,陈星约摸有一丝预感,那人的死法和他的无法唤醒多半脱不了干系。 “他是怎么死的?” 陈松夜的手指离开了冰凉的池水,立在岸边的一只黑色松鸦没等残水从她的指尖滴尽,便扑着翅膀亲昵地凑了上去。 “凌迟,还有肢解。你知道旱魃其实是拥有极强自愈能力的吧,除非斩首,基本无法被杀死。” 像是想起来什么令人极为不适的事情,陈松夜顿了顿,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陈述。 “他在活着的时候,头颈以下,几乎被剔成了骨架。即使是这样,他也没有失去意识,是清醒地看着上千刀落在身上的。一边愈合,一边被切割,足足折腾了七天七夜。” 陈星皱眉,"弄成这样他竟然没有自绝?" 陈松夜摇了摇头:"没有。直到他的首级被斩魔刀割下,整个头颅被一分为二,才彻底死去。在他咽气后,他的骨骸被拆分成几个部分然后封印,残余的血肉则被用来喂食万古深渊之上徘徊的赤鹫。" 称得上惨绝人寰的事实有些超出了陈星的预料。 “这种死法……怨气难消,怎么会沉寂了上千年也没有发生任何事?” “大概是因为封印吧,众神律令,不是那么容易冲破的。你看这么多年了,陈辞不也一样没有办法吗。” “但荒山中的那处封印是被伏钟亲手破除的,你有没有问到伏钟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截断骨的原主身份低微,不过是在殉葬前旁观了处刑的过程才知道这些,更多的就不知道了。”陈松夜又想了想,继续说道,“在我与他对话的过程中,他还提到一个小细节——那人之所以撑了这么久也不肯死,似乎是因为在等一个人,那个人很可能就是伏钟。” “伏钟?”陈星回想他在跟踪过程中所见到的那个其貌不扬的男子,流露出一点并不明显的惊讶来,“那时候他就在了?竟然活了这么久……” “传说中颠覆了整个上界统治的南正殿旧主,本名便是伏钟。”陈松夜不确定陈星口中的人是否只是巧合的同名,但想到能够破除封印的绝非等闲之辈,起码修为在陈辞之上,到底不是没有那个可能性,“我劝你不要再掺和进这事了。” “身为陈辞局中的一枚棋子,我没办法置身事外。不过我倒是很好奇,如果陈辞的希望破灭……” “小星!” 读出陈星话中的弦外之音,在听到更为震惊的内容前,陈松夜出声打断了他。 “我说笑的,你别放在心上。” 陈星眨眨眼睛,露出的笑容真挚,甚至有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 陈松夜没有再多说。 从陈星的语气中,她分明听出了一股毫无掩饰的恶意。 对方从未向她隐瞒过和陈辞的扭曲关系,她也知晓陈辞对于棺中沉睡之人的执念有多深。 毫无疑问的是,若是替代品起了杀心,不论成功还是失败,陈辞都一定会要了陈星的命。 航线的后半程,程危泠没有再陷入睡眠。 噩梦的萦绕感渐渐褪去,待到飞机降落时,已完全从他的心中消弭。 清晨的机场有些冷清,程危泠取了行李,走到出口的时候一眼看到了前来接机的好友。 没等程危泠走上前去,拉维已经飞奔过来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激动程度活像两人分别了多年未见,而事实上程危泠不过只在假期结束后请了一个多月的长假。 “程,你终于回来了!” 拉维分走了一半行李拎在手中,一边往停车场走,一边叽里呱啦诉说着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 “你不在这段时间我终于攒够钱买车啦!虽然每个月要多打一点工才能还完车贷,但是一切都变得好起来了。” 程危泠走在拉维后面,打量了一番好友的模样,发现在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拉维似乎晒黑了一些,小麦色的皮肤衬上他总是挂在脸上的明快笑容,整个人看上去爽朗又健气。 拉维的存在,于程危泠来说,像是深陷地狱之人瞥见从空中垂下的蛛丝*。 他深知这牵绊微弱,无法将他从黑暗中救赎,却也愿意勉勉强强维持这一张人皮,伸出手去握住那与人间相连的细丝。 第40章 拉维开着车驶出停车场,在高速上行驶一段路程后,提前下了高速。 程危泠有些疑惑,正要开口,拉维却率先发了话。 “顺路嘛,我正好去给人送一点东西。克拉拉帕西你有印象吧?就是跟我一个导师的那个女孩子。” “嗯,有印象,好像总是独来独往,还经常不来上课。” “她家情况比较特殊,爸爸是个瘾君子,妈妈又先天畸形瘫痪在床,听说她没来上课的时候是因为她爸家暴她妈,她只有留在家照顾妈妈。” 拉维补充了几句。 虽然和克拉拉一个导师,但两人的交集并不多。那个女孩内向得可怕,几乎从来不和任何同学打交道,若不是拉维偶然撞见她在学校里被人欺负,又顺便出了头,恐怕也跟她说不上话。 “她这次怎么了,需要你去给她送东西?” 程危泠看着车窗外飞逝的风景,顺着拉维的话继续往下问。 听到这个问题,拉维叹了口气:“前段时间,她家一起出行的时候发生了车祸,很严重,全家就她一个人活了下来。听说车祸原因是因为她爸磕嗨了yao驾,祸害自己和妻子不够,还祸害了女儿的下半生。克拉拉的左腿受到重创,没办法保留下来,只能做截肢。手术之后她好像心理出了点问题,拒绝社区给她派护工,也不让学校的人去探望她。我导师担心她一个人在家会出事,就让我每周给她送一些生活用品,顺便也看看她是不是还好。” “听上去她的精神状况不是很好,会有特别的外在表现吗?” 不知怎么的,程危泠想起梦中的场景,拉维话中的情形,依稀有点潜在危险的意味。 “还好,只是不怎么愿意和人见面,她以前也这样,现在就是更严重一些。”拉维不以为然,“再说了,至亲因为车祸死在眼前,不可能没有心理阴影,我和导师说了,等她的腿上再好一点,就劝她去看心理医生。” “……我知道有个心理医生还不错,等会儿回去我把名片拍给你。” “程,你什么时候看的心理医生?”程危泠这话一出,让拉维非常诧异。 “没什么,就随便聊聊。之前,感情问题比较让我困扰。” “不是吧——!被我猜对了?真的是感情问题?!” “看前面,好好开车。”程危泠无奈地回答,“已经解决了。” 拉维一整个大兴奋:“追到手了吗?你也太快了吧!” “算是追到了吧……还有,不要用快来评价一个男人ok?” 他和伏钟的关系经过这一遭,简直称得上剪不断理还乱。 想到那人落在自己唇上的一吻,狂跳的心脏平息之后,程危泠觉得异常头疼。 伏钟给了他回应,而他却不想相信这承诺。 那日的混乱之中,他推开了伏钟,从幻境中落荒而逃,一连数日,再没有踏入其间一步。 考虑到克拉拉并不愿意见其他人,程危泠也就没和拉维一道前去她家。 回到宿舍后,收拾好行李箱中的衣物,又做了一番清洁,一通折腾下来时间已近傍晚,而拉维还没有回来。 程危泠打开笔记电脑,在邮箱里翻看有没有什么重要的邮件。 gxxe voice的图标一直在桌面右下角闪动,草草浏览了一番邮件后,他点开了提醒,开始查看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同课题组的同学到底在聊些什么。 混杂在大量无意义对话中的,关于克拉拉的聊天引起程危泠的注意。 比起拉维的友善,这些同学对于克拉拉的偏见显而易见。 在这些人的口中,诸如孤僻、怪胎、贫民窟之类的标签和克拉拉紧紧捆绑在一起,克拉拉就连拒绝社区和学校的帮助这一事,都遭到了各种各样恶意的揣测。 第29章 甚至有人说她根本不会为父母的意外身亡伤心,嗑药的父亲和瘫痪的母亲对于她来说不过是包袱,丢了更好。 满屏的对话不堪入目,再看下去也没有意义,程危泠选择直接清空了聊天框。 这世界就是这样神奇,因为不合群,便会受到攻击,哪怕是同类。 当然,更惨的恐怕是真正身为异类。 程危泠正要关上电脑,屏幕下方突然弹出了新的邮件提醒。 他打开那封没有标题的邮件,其中只有一行地址和一句暗号。 进入秋季之后,太阳落山越来越早,程危泠看了下窗外,暮色已在夜幕中快要淡去。 他不再磨蹭,按下关机键,拿上钥匙便准备出门。 随着旱魃血脉的觉醒,人类的食物不再适合他,这也是他之前在不清楚的时候,总是胃口不佳、吃什么吐什么的原因。 所幸世界上除了寥寥无几的僵尸,在大洋彼岸的土地上还有大量吸血鬼的存在,两者虽然有着本质差别,但却有着以鲜血为食这一共同点,这也使得他能在黑市上找到大量出售的新鲜人血。 在上飞机之前,程危泠先行预定了一箱鲜血,唯一的麻烦是他现在和拉维同住,要是拉维在冰箱里发现了这些颜色诡异的液体,估计得好好编一个借口搪塞过去。 黑市的入口在远郊的一处废弃仓库。 和看守仓库的老人对完暗号,程危泠成功拿到了进入地下世界的通行证。 他从锈迹斑驳的破旧旋梯上一路向下,与上面尘土遍布的空旷库房俨然不同,一处热闹非凡的广阔空间呈现在他的面前。 铁制的圆盘烛台高悬穹顶,白色的细烛一刻不停地燃烧,点亮了这个深埋地底的奇异市场。 一路走过去,程危泠先后看见了头上竖着尖尖耳朵的狼人、有着褶皱皮肤的蜥蜴人,还有一大堆他看不出种族的诡异存在。 和这些生物比起来,穿着卫衣牛仔裤,脚下踏着板鞋,戴了口罩的他仿佛简直是一个误(wb晚霞赠月亮整理)入异世界的普通人。 从程危泠走进这里开始,便不断有无数好奇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甚至有几个好奇的生物,跃跃欲试想要凑上来。 这种或友善或试探的视线让程危泠有些烦躁,他闭了闭眼睛,再度睁开的时候,双眼已被炽烈的猩红色渗透,无声警告着那些试图靠近的对象。 与众不同的瞳色昭示了他并非常人的身份,那些视线逐渐退去,熙熙攘攘的人群带着各自的目的,流向不同的方向。 按照事先的约定地点,程危泠顺利找到负责送货的人,在付清剩下的金额后,他接过了算不上大的冷藏箱。 和他的单纯购物不一样,交货的人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 这是一个脸庞短短圆圆的中年女人,程危泠在她的身后看到了一对蝙蝠的翅膀。 “没想到东方也有血族。” “嗯。” 程危泠敷衍地应了一声,抱着箱子扭头就走。 跟仅有几百年历史的吸血鬼比起来,他这种从上古时代留存下来的旱魃,可以算得上是活化石了。 他想从这里获得的只有鲜血,其他的完全没兴趣掺和。 第41章 时间倒退回十个小时前—— 位于城市一角的贫民窟是另一番风景,街道两侧的建筑显而易见的破落,废弃的私家车和杂物堆得到处都是,偶尔可见的面孔大多属于不同种族。 现在是白天,来此处的安全程度比夜里要好上许多,毕竟传闻中被牵着狼犬的异邦人拦车打劫的事一般只在晚上发生。 拉维将车泊在克拉拉家附近公用停车场,付了一笔小费给游荡在停车场附近的流浪少年,让他在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帮忙看好车,别被乱七八糟的人砸了玻璃或者撬了锁。 从后备箱里取出要送到克拉拉家里的物品,拉维清点了一番,确定没有遗漏。 就在他拎着购物袋要走出停车场时,坐在马路边无所事事的年轻男孩突然出声叫住了他。 “你是要去前不久发生了车祸的那家人那里吗?” “是啊,我去送一些生活必需品。” 得到拉维的确定回答,少年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憋了半晌忍不住劝说,“你最好别去,最近有人在那家人附近看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我们街区的人都不敢靠近那里。” “奇怪的东西?”拉维停下脚步。 “最开始是在附近玩耍的几个小孩,说在那家人的院子里看见了一种很奇怪的大鸟,有点像鹰,但更像秃鹫,但是全身的羽毛都是红色的,不是油漆一样的红,是那种血一样的红……”少年继续说道,“本来大家都当小孩子胡说八道,但是没过多久,在这一片拾荒的老婆婆,也说她在晚上路过那里的时候,看见了那种鸟,而且那家有人正在用生肉喂鸟,整个院子搞得血淋淋的,和凶案现场一样。” “血红的鸟?还用生肉喂?有看到是喂食的人是什么模样吗?” 落在耳中的事过于离奇,拉维忍不住有些担忧克拉拉的安危,她现在只能靠轮椅行动,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没有,大晚上,这里又没几个还正常工作的路灯,老婆婆也是用自己的手电筒照着看见的。” “这之后呢,还有没有什么怪事传出来?” “没了。” 犹豫了一下,对于克拉拉的担忧战胜了莫名诡异的感觉,拉维还是决定直接去她家里查看一番。 克拉拉的家是一栋独立的破旧矮房,用插在土地里的木桩和铁丝绕起来,简单围成一个不大的院子。院中的植物疏于打理,野蛮生长,几乎将房屋整个掩入沉郁的阴影中。 拉维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但却莫名觉得此次到来时,眼前的树丛和野草更加茂密了一些,在树影中露出一个角落的矮屋透露出一股不可捉摸的阴森。 但好在院中并没有方才在停车场听少年所说的血腥场景。 他推开简陋的院门,穿过杂草丛生的前院,站在矮屋前门之前,按下来门铃。 一片寂静中,拉维听见风吹过树叶发出的响声,还有一些微不可闻的虫鸣,房子里并没有传来有人应答的声音。 他耐心等待着,直到眼前的门被人轻轻拉开。 他看见了坐在轮椅上的克拉拉。 尽管处于气温并不很低的秋日,克拉拉却早早穿上了厚重的棉服,还披了一张宽大的毛毯,帽沿和口罩的遮挡之下,仅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露出来。 拉维跟着克拉拉进了屋,和院中的杂乱不堪相反,屋子里收拾得似乎非常井井有条。 考虑到克拉拉行动不便,拉维提出要帮她放好送来的生活用品,但被对方婉言谢绝了。 被招待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拉维在等待克拉拉冲泡咖啡的间隙,更仔细地打量起房间内部来。 这一打量,他发现了井井有条之下的破绽。 屋子里的物品都摆放得非常规整,却在表面都落了一层薄灰。 这种感觉非常奇怪,就像这间房屋已经被闲置有了一段时间。 拉维低头看了看脚尖前的地板,顺着他的视线,他看见从门口通向这里的路上,压在地板的灰尘上,仅有他自己一人的脚印,而克拉拉所坐的轮椅两轮,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等待了好一会儿,克拉拉还没有从厨房出来,拉维坐立不安地强迫自己将目光从地板抬起来,又在此时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细响。 他朝着发出响声的地方一看,——遍布灰尘的地板上,一行黑色的虫蝇正密密麻麻地从沙发下面爬出。 这种虫蝇拉维在唐人街的餐馆里打工的时候见到过,有时候后厨来不及清理垃圾时,便会招来喜食腐肉的它们。 拉维的心中升起一种不好的联想,他告诫自己不要去探寻黑色虫蝇的来路,但还是忍不住弯腰看向了沙发底部。 虫蝇聚集的沙发底部,没有拉维预想中的恐怖画面,只有一个不大的木盒。 他刚好可以够到木盒所在的位置,于是伸手将它拨了出来。 随着他的动作,密密麻麻的虫蝇像是感应到什么似的,纷纷四散逃逸。 和房间里其他的物品不同的是,木盒上一点灰尘也没有。 木盒说不清是由什么木料制成,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发亮的表面显示着它受到了主人的精心护理。 当拉维的手指落在木盒上的时候,他听见一阵隐隐约约的泣音。 ——声音稚嫩又尖锐,就好像刚生下来没多久的婴儿所发出的那样。 木盒没有上锁,只消轻轻一掰,便被打开。 在打开的一瞬间,拉维明白了为何这个木盒掂量在手中的时候,所感受到的重量会远大于它看上去的重量。 盒中的绒布里,摆放着一个玻璃罐。 罐中的泛黄水液中,沉睡着一具小小的,未发育完全的,胎儿的骨骸。 第30章 正当拉维因所见的一幕而感到惊骇时,他的身前传来一声杯托置放在桌面的清脆响声。 他抬起头,看见本应在厨房中的克拉拉不知何时已驾着轮椅,来到了茶几的对面。 整个过程中,克拉拉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就像拉维在进入房屋之前按响门铃时那样。 ——他明明没有听见有人靠近的声音,房门却在寂静之中被她打开。 第42章 回到现在—— 程危泠习惯了独来独往,不论是混迹在人群中,亦或是面对和他一样身为异类的各色存在。 取到订购的血后,他一刻也不想在此处多逗留。 地下世界与地上人世的连接十分精巧,来时的路和离开的路完全不同。 所有从黑市离去的人都在诺大空间尽处的码头乘船。 一艘艘停泊在岸边小船形状狭长,只搭载一道两名乘客,由一名船工操控,离岸片刻便会连船带人全都消失在幽暗的河面上。 程危泠上了船,将进入时领到的通行铜牌交还给船工,对方待他在船上落座之后,便立刻撑杆驶离了码头。 航行在湍急水流中,喧嚣闹市在身后渐渐远去,属于声色鼎沸处的烛火消散在水面上时,未能映起一丝光亮,仿佛所有光线都被这深邃的河流吞噬殆尽。 这艘船没有在黑暗中穿梭太久,当视线所及的河水重新洒落银白的月光,程危泠知道此时已离开了那个异类群集的地下市场。 经过一阵平缓的滑行,船停靠在生长着水草的岸边,程危泠抱着箱子下了船,确认是来到了和进入黑市前的仓库相隔甚远的另一地点。 和入口处所在的废旧仓库一样,这里同样是一处荒废已久的渔场,靠岸的地方,沉在水中的几首渔船破烂不堪。 程危泠没走出几步,听见了不是他自己发出的动静,一直在相隔不远的地方逡巡,若即若离。 将冷藏箱轻轻放在脚下,程危泠活动了下手腕,一探手,冰凉的刀把坠在他掌中。 “别跟着了,出来吧。” 碣陵乌沉沉的刀鞘横在夜色中,刀尖斜斜指向声响发出的地方。 旱魃本是极度善战嗜血的种族,后来被加以各种有形无形的枷锁,残忍的天性得以遏制,但也绝对做不到被人挑衅到眼前还能按捺住不动手。 握着刀,程危泠默然审视着从黑暗中出现的生物。 从黑市尾随他到这里的生物看不出种族,只能看出是半人半鱼。 深绿色的鱼尾上覆盖着半透明的鳞片,随着呼吸的节奏,浮动着异样的绮丽色彩。 和过于优美的鱼尾不同,鱼人在月光下显露出来的面目极度丑陋而且怪异。 占据了面部大半的嘴嘶鸣着裂开,污浊的深红口腔裸露在空气中,展现出层层叠叠的利齿。 程危泠一开始只想着威慑这些鱼人就能得以脱身,没想到打退一波后,它们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围上来得更多。 鱼人对他脚下存放着新鲜血液的箱子无动于衷,很显然,它们的目的在他身上。 若还是采取这般不痛不痒的打法,不知道还要花上多少时间,程危泠的耐心随着打斗时间的延长一路下降,终于发展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拇指磕开刀鞘口,指掌间用力一挫,利刃清冽如水的碣陵刀就此出鞘。 程危泠出手便是杀招。 他用刀并无技巧,全靠过去在无数战斗中积累的实战经验。 和他老练相比,对面的鱼人显得异常生涩,只消一动,便被他悉数洞察接下来的所有行动。 一刀剁头是程危泠钟爱的战法,干净利落,手起刀落就能解决一个目标。 碣陵刀跟随了他太久,使刀的时候,仿佛已化为他身体的一部分,游刃有余,恣意洒脱。 映着血光的划破夜空,鲜血从无头尸体光秃秃的颈桩上如井喷一样激烈迸射,往往上一具还未来得及栽倒,下一具的头颅已经随着刀起刀落滚落在地。 血浸透了脚下的土地,踏上去的时候有一种肉体一样的绵软感。 剩下最后一个鱼人时,程危泠只切断它一半脖颈,给它留了口气。 被砍去了鱼尾的鱼人被迫匍匐在血泊中,被悠然踱步而来的程危泠一脚踩在肩膀上,发出凄惨的哀鸣。 “说吧,为什么跟着我。” 垂直插下的刀尖,将鱼人死死钉在地上。 “我劝你快一点,我的耐心很差,你拖一分钟,我就剁你一截身体,直到你断气。” 被血污染得面目全非的鱼人挣扎着,最终在程危泠又一刀削掉它的半截手臂之后,被撬开了口。 “龙君说,山中的封印已破,让……让我们趁被封印的恶鬼还没来得及完全恢复,早早解决……” “原来如此。” 插在掉落一旁的残肢上的碣陵刀被拔出,程危泠轻松地将刀换到了另一手,随之持刀的手腕一沉,被他踩在脚下的鱼人瞬间被利刃贯穿了头颅,混杂着血丝的透明脑浆流了一地。 结束战斗的程危泠心情很好地归刀入鞘,返身拎起摆在地方的冷藏箱。 ——送上门来的鱼人透露出了他一部分骨骸的下落,反倒省去了他自行寻找的功夫。 就在程危泠考虑着要不一把火将现场烧个干净时,夜幕下到来了另一位不速之客。 夜风吹动了层层树叶,唯独未能拂动来者垂落及地的漆黑长袍。 月光下落在血水中的影子来自那弯曲的镰刀。 对方距离他算不上远,程危泠可以清晰看到隐在兜帽下的面具上,由白银铸出的虚假面容。 看来会嗅着死亡味道而来的死神,并非存在于儿童睡前故事中的无稽之谈。 披着黑色斗篷的死神一圈一圈缓步走过散落一地的尸首,随着他的到来,血色褪去,狰狞的死尸化为夜色中的缕缕轻烟。 在将最后一具尸首化为乌有之后,死神的身影在月色中渐渐淡去之时,程危泠听到他开口留下的唯一一句话。 那种声音难以形容,在一片僻静中响起,会使人联想到礼拜堂里鸣奏了数个世纪的管风琴。 是一种空洞的恢宏。 “我闻到了你至亲之人死亡的气息。” 不祥的留言消散在夜风中,空气中血的腥气,同样消弭殆尽。 在实施杀戮时,程危泠刻意避开了喷溅的鲜血,但身上沾染的血味却挥之不去。 他这样子实在不适合回到宿舍面对一无所知的拉维,索性就近选了一间不起眼的小旅馆凑合一晚省事。 入住的时候,前台明显已经喝得快要烂醉,随便登记了一番,便把房间钥匙扔给了程危泠。 好在时间已经很晚,穿过散发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程危泠并没有遇上其他住客。 他在四楼尽头找到房间,将钥匙插入锁孔,拧开了门锁。 打开门进入房间后,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并不明显的霉味,程危泠审视周遭一番,觉得勉强能忍。 将冷藏箱丢在行李架上,程危泠第一时间进了浴室。 这个时间他不确定有没有热水,但他迫切需要洗去浑身的血腥味。 收拾完自己后,踏出浴室的程危泠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时针指向凌晨三点。 他毫无睡意,从衣服里摸出他随身携带的一串旧铜铃。 这串铜铃过去曾系于碣陵的刀柄尾端,会随着他的每一次挥刀,发出阵阵铃音。 清澈动听,不似夺命。 在他战败前,在将碣陵刀丢弃于血海尸山的那一刻,这串铜铃便被他从刀上摘下,带在身边,直至一同葬入群山之下的寒潭深处。 时至今日,这串铜铃成为幻境的载体,其中,存放着他再也回不去的过往。 程危泠轻轻摇动铜铃,这串早就不会再响的铜铃微微一振,眼前陈旧的旅店房间缓缓散去,一片汪洋般的烟雾浸没了他。 槐树的落叶缓缓飘落在窗隙。 时节已过,槐花尽数枯萎。 窗前的矮榻上安然沉睡着一个人,月光斜斜地照射,笼罩在他身上仿佛带有一层即将散去的雾气。 程危泠无声地走过去,在榻边坐下。 在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层叠的锁链依旧禁锢着伏钟。 他哪里也没去,哪里也去不了。 带着满足的笑意,于又一个彻夜不眠的夜晚里,程危泠长久注视着安眠在身侧的人。 第43章 天色将亮未亮之际,是最难熬的时刻。 久久未愈的伤口焦灼着,想要从这具几近枯竭的身躯中榨出最后残余的灵力以供愈合,这种竭尽全力的自救完全赶不上每日夜里伤处一遍又一遍的开裂,反反复复的撕扯感在持续月余之后,已让伏钟深陷于彻底的麻木中。 手畔的热度让他从睡眠中醒转,微微一动,才发现手腕被人紧紧握牢,挣动不得。 会这样强势又充满不安地抓住他的仅有一人。 第31章 伏钟默不作声地将身体侧向外沿一些,伸出另一只没被抓住的手,想要碰一碰靠坐在榻边睡去的程危泠。 程危泠比他想象中睡得更沉,当伏钟的手指落在他头上的时候,也没有醒来。 指间触及到头发比之前长了一点点,滑过指腹的时候不再那么硬而刺。 头发的主人比想象中还要难搞定。伏钟在心底暗叹一声。 虽然早对程危泠的倔强和别扭程度有所预计,但也没想到自己一句告白说出口后,能让对方直接落荒而逃,一连逃避了这么久都不肯露面。 明明这样逃避,却又死死抓着他不肯放手。 伏钟想要收回手,掌下变得明显的颤抖令他停下了动作。 程危泠好像做了什么极其可怕的噩梦,拼命地抓着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指尖都深深陷进了瘦削的腕间。 此时伏钟倒是庆幸被抓着的是没受伤的右手,若是抓住左手,恐怕伤痕累累的左腕能被生生掐废。 伏钟没有叫醒程危泠,十分有耐心地等待着他自行从噩梦中挣脱,期间长久地等待让他再次肯定,程危泠一定是梦见了令其极为害怕的事。 等到程危泠握着他的手腕,几乎要将他的腕骨捏碎的时候,伏钟终于等到程危泠醒来。 因为看不见,伏钟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手腕早被掐出数道深紫的淤痕,他不觉得有多痛,任由程危泠抓着,一直到对方恢复完全清醒的后才放缓力道。 “你梦到了什么?” 伏钟的手没有收回来,带着一点安抚的意味,轻轻拍了拍程危泠的头。 程危泠没有回答,将滚烫的脸颊贴在伏钟的手背上,既不放手,也不肯开口。 这样心结难消的模样,对程危泠的心态称得上了若指掌的伏钟几乎没费什么心思,便拎出可能出现在对方梦中的几个选项,作为诱哄程危泠坦诚回答的诱饵。 当伏钟猜到第二个的时候,程危泠贴着他的手,闷闷地应了声。 “我有个一直循环的梦境,梦到过的所有人要么已经死亡,要么快要死去。” 伏钟的手指微微一动,“具体一点?” “每次呈现在梦中的都不一样。这次我梦到两个一模一样的门,在进门前捡到的字条上写着让我选其中一个,我选了左边那扇门,在里面看到了临死前的拉维。但我没办法靠近他,直到黑暗中又有一张纸条飘下来,出现在纸上的新选项是让我选择要不要救他。” “你救他了吗?” “救了,而且成功了。” “如果按照之前梦境的规律,那这个梦算是解了,你的朋友不会有事。” “不。” 程危泠放开了伏钟的左腕,将搭在他头上的右腕也拉了下来,在伏钟有些不明所以的时候,从榻前的地毯上站起身来,接着单膝跪上了矮榻。 失去了腕间的禁锢,伏钟支起手臂想要起身,却在下一刻被欺身上前的程危泠掐着腰身按了回去。 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让伏钟在反应过来之前,本能地往后退了一点。这样微弱的挣扎并非他的本意,但偏偏让程危泠读出了抗拒的意味。 这次他没有像上一次一样退缩,而是选择了强硬地继续侵占。 … 【作家想说的话:】 该章内容在发布48小时后将移入彩蛋,感谢阅读。 --- 彩蛋: 本就系得松散的寝袍被程危泠的手几下拨开,温暖的手掌从散开的衣襟间探入,以不容拒绝的力道摩挲着掌下微凉的皮肤。 回过神来的伏钟卸下了防备,这一松懈使他的腰腹间散了力,形态优美的腹肌隐去部分轮廓,只剩下隐约的起伏,随着轻缓的呼吸若隐若现。 “等等——” 伏钟反手推上程危泠的肩膀,想要将人掀开。 他不介意和程危泠有更进一步的进展,但不是在这样不清不楚的情况下。 然而有伤在身的伏钟力道本就不及程危泠,刚够上程危泠的肩,对方便松了按在他腰腹的手,散在榻上的锁链一瞬间像是活过来的蛇类一般,窸窸窣窣地游移着,一部分沿着伏钟的脚踝一路向上缠住修长的小腿,一部分滑上手臂将没受伤的右手缚在身侧,剩下的,则从他的嵴背间拱出,在腰间环绕了两圈,将他彻底锁死在床榻间。 满意于身下再不能动弹的伏钟,程危泠再度支起身来,伸手抚上那双即使看不见、却依旧摄人心魄的眼睛。 “梦没有破。” 伏钟听见程危泠的嗓音微哑。 “在我没有选的另一个房间里,我看见了你的死亡。” 程危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平静,却能让人感受到隐藏其下的那颗心早已摇摇欲坠。 是眼前的这个不论如何也要将他锁死在身边的人,也是这颗破碎之后又重新拼凑起来的心,让伏钟到底不忍在此时说出拒绝。 唇齿纠缠,缠绵悱恻。 漫长的前戏令两人一同沉沦入情欲的深渊。 程危泠跪坐在伏钟的腰腹间,俯下身啃咬那截苍白的脖颈。 伏钟的颈侧还留有他咬出的痕迹,在快要愈合之际,又被添上印痕。是只属于他一人的烙印。 被收敛起来的犬齿,不复那种可怕的狰狞,但还保留着异于常人的尖锐。游移的齿尖避开血管,轻划过皮肤,留下细细的血痕。 程危泠用舌头舔去渗出的血珠,又将浅淡的红色涂抹在那微微凸起的喉结上,唇舌间残留的甘甜让他快要失去理智。 难耐地仰头来躲避颈间又痛又痒的舔舐,伏钟只觉得此时此刻的程危泠很像一只不怎么听话的小狗。 ——不但不够听话,还会任性地把主人弄脏。 程危泠的身材偏瘦但结实,长期锻炼下尽显腿长腰细的优势,缠着伏钟的时候,有一种青涩未完全褪去的情色感。 他抵在伏钟右手中的性器早已勃起,被对方以一种慢条斯理的节奏把玩着,缓慢地,不可抑制地,流淌出湿润的情动。 与此同时,微微凸起的胯骨随着情潮的起伏,难耐地轻蹭伏钟的腹侧,濡湿了身下苍白而微冷的肌理。 在暧昧的白浊溅湿掌心时,抵在伏钟颈间那颗有着毛茸茸短发的头停止了动作,束缚着伏钟的锁链也随之一松。 耳边程危泠的喘息节奏凌乱不堪,伏钟低声一笑,湿漉漉的手指抬起,勾住程危泠颈间乌黑的颈链,以不容拒绝的力道将人拉过来,堵住那张因高潮而微张的薄唇。 在窒息的前一秒才被放开,头昏脑胀的程危泠被哄着弓起腰身,一点一点将身下硬起的性器缓缓坐入体内。 未经情事的肉体在被凶刃破开的一瞬间,因欲望而发红的眼角滑下一道水痕。 因为知道那人看不见,所以才能容许此时放荡的软弱。 像是觉察到程危泠的不安,伏钟抚着他的后颈,一寸寸摸过凸起的颈骨,然后将他压下去,和他接吻。 原本冰冷的锁链横亘在两人之间,染上灼热的体温。 这样的姿势进得太深,程危泠跪坐着起落了一会儿,便被快感折磨得只想射。 但偏偏已经爽得发红的阴茎被伏钟再次握住,用拇指封住顶端不给释放,恶劣地让他换着不同的角度再坚持坚持。 体内的敏感点被磨得一塌糊涂,和强烈的刺激感一同攀升的是挥之不去的酸涩感。 到后来,程危泠干脆自暴自弃地夹得更深,有些发狠地想着不能光他一个人爽死在床上。 他的舌尖缠着伏钟不肯放开,腰臀浮起一片薄红,紧致的肠道包裹着伏钟硬得一塌糊涂的茎身,挤压着,吸吮着,誓要将对方裹挟入同他一样的爆发边缘。 情欲跌宕起伏,不知折腾了多久。 当精液射入肠道的时候,程危泠终于等到伏钟放开了手,任由失控的浊液溅在两人的腰腹,在贴合厮磨之间变得粘腻不堪。 程危泠喘息着缓了一会儿,支起颤颤巍巍的腿,让深埋在体内的性器缓缓脱退出来。期间还半硬着的顶部刮过前列腺,爽得他几乎把持不住。 脱力地倒在伏钟身侧,好不容易从随时可能死灰复燃的快感中挣脱,程危泠恢复了一些清醒,这才注意到伏钟的脸色一点没有高潮余韵的潮红,反而是隐隐透着泛青的苍白。 程危泠在薄毯上蹭干净手,这才抵在伏钟胸前,将灵力灌进去,直到对方的脸庞泛起微微的红润方才停下。 经过一场漫长的尽兴,又输出了大半的灵力,程危泠后知后觉地觉得有些疲累。 他本想稍微休息一会儿再去洗澡,刚把酸痛的肢体摊平,就被恢复了一点活力的伏钟拦腰圈了过去。 被伏钟的膝盖顶入腿间的时候,又累又困的程危泠看着近在眼前那张过于蛊惑他的脸,没骨气地选择丢盔弃甲,迎合着打开了腿。 伏钟亲亲程危泠的耳朵,再次顶了进去。 “真乖。” 第32章 后续的温存没有方才那般激烈。 程危泠将主动权交还回伏钟,缠着对方感受温柔而深入的性爱。 汗水和泪水糊住了他的眼睛,被水光模糊的眼睛里,映着伏钟的脸。 自始自终,他都没有流露出完全沦入情欲的失控,反而透露出一点掌控全盘的游刃有余。 这样并不外露的漠然和性感,让程危泠迷恋得一塌糊涂,磨磨蹭蹭地又够上去亲伏钟。 像是在孤独中迷失方向的猎物,在温柔的猎人手中袒露出柔软的要害。 又像是沉船之际将要溺水的人,在此起彼伏的海浪中抱住断裂的桅杆。 长久以来侵蚀着他的孤寂和不安,在得到确切回应的此刻,被真实的爱意剥离。 他等待了太久,在长夜中漫长漂流的心,终于抵达天明前的海岸线。 第44章 腥风血雨的过往,在很久之后忆及的时候,剩下的唯有波澜无惊的平淡。 伏钟在半醒半睡之际,想起当初他压上所有赌注的时候,其实早已满盘皆输,是他不甘心,所以硬生生从注定的死局中,为走到尽头的结局博得一线生机。 他忘记了太多的惊心动魄,但还记得彼时踏出地宫之际,身后缓缓闭合的石门遮去了坐化的神祇。 南正殿如日中天的那些岁月,除却伏钟手腕了得,同时也与在幕后支持他的西王母脱不了干系。 只可惜他们其中一个贵为上界只手遮天的九灵共主,却心属凡人爱而不得;而另一个作为神族所仰仗的利刃,又偏偏与获罪的异族纠缠不清。 大地塌陷之后,他们最后的交易成为一个再无人可知的秘密,在万古中沉寂腐朽。 于极刑之中死无全尸的女魃之子,在西王母逆天改命的神力之下,重获轮回转世的机会,代价则是彻底斩断伏钟和程见微二人未尽的尘缘。而与此同时,这第一个陨落的上神也默许了伏钟将恶神的肉身屠戮殆尽,将那些不可一世的神魂永久禁锢在陵墓中,作为交换,伏钟许下血誓,有朝一日若是他或程见微非要将残存的神魂一道赶尽杀绝,那么在这座旧神陵墓崩塌之日,亦是伏钟的死期。 不过伏钟当初怎么也没有想到,和程见微竟有一日得以重逢,而且在这血誓中的死期到来之前,被禁锢在陵墓中的旧神也先按捺不住对他降罪,使得他的天人五衰较之违背誓言的反噬先一步到来。 如此这般,在局尽之时,他的死会成为最终的筹码,去赢得最后一回。 伏钟枕在程危泠腿上,被蓬松温暖的羽被包裹着,忍过一阵锥心的疼痛,浑浑噩噩地借着旧事盘算着未来。 明明彼此靠得这么近,他仍觉得此刻如同置身冰雪,遍体皆寒。 “冷吗?” 程危泠将伏钟往怀里拢了一些,伸手摸了摸他惨白得有些泛青的脸颊,只觉得入手一片冰凉,根本不像触及活物的暖热。不久前才输入的大量灵力,好像通通灌进了一个不见底的黑洞,迅速流失殆尽。 伏钟细细地喘了口气,强迫着神智清明了几分,“还好。” “你是不是身上还有我不知道的伤?” 缠着锁链的脊背硌在程危泠手臂上,过于冰冷的温度撩起一片浅浅的不安。 “如果我说有,你会放开我吗?” 伏钟仰了下头,散落的长发从肩上滑开,露出半掩的衣襟间留有青紫印痕的脖颈和锁骨,瘀斑散开之后,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尤为醒目。 “不会。你的劣迹太多,总是不告而别。如果我放开,说不定下一刻你就会从这里离开。”程危泠平静地拒绝,然后继续追问,“别扯开话题,你到底还有哪儿受伤了?” “我浑身上下不早被你看光了,没有什么大碍。”伏钟懒洋洋地重新阖上眼睛,一如既往地敷衍。 “阿鸾!” 程危泠很想将人摇起来好好说话,但看着伏钟神情恹恹的模样,到底是放弃了继续折腾的想法。 伏钟闭着眼睛,伸手覆上程危泠搭在他腰间的手,抓着他的手指,一点一点圈进掌心。 “我说过,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但你不能总这样关着我……” 渐渐低下去的声音化为低不可闻的叹息,在等到程危泠回答之前,伏钟垂落的眼睫不再微微颤动,悬于一线的神智消散,就此沉入深深的睡眠。 程危泠动了动手腕,反握住伏钟的手,将手指插入那没有温度的指间,然后紧扣。 ——我想要的吗? ——想要拿回骸骨,获得完整的灵魂,然后向那些始作俑者复仇…… 可是复仇之后呢? 松散的锁链像是感应到程危泠此刻情绪的不稳,在缠绕的躯体上缓缓缠紧,像是捕获了心爱之物的蛇类,紧缚住失去抵抗的猎物,既舍不得放开,也不忍刺下毒牙。 在幻境中度过了大半天,待程危泠再次回到现实中的宿舍,房间空空荡荡,拉维依旧不见踪影。 屋子里保持着程危泠前日做过清洁后的整洁,平整的床铺上没有人睡过的痕迹,他环顾四周,在书桌上看到了一张由笔筒压着的便签。 便笺上的字迹程危泠非常熟悉,是出自拉维之手。简短的留言里写着拉维今天满课,要拜托程危泠帮忙去送几样昨天遗漏的物品给克拉拉。 在拿到便笺的那一刻,程危泠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 且不论拉维一向和他通过手机联系,使用便笺这种方式本来就很蹊跷,程危泠在触及纸张的一瞬间,附着在上面浅浅的死气顿时引发了碣陵刀戒备的铮鸣。 程危泠安抚了一下躁动的碣陵刀,使它重新归于平静。 正当他想要仔细查看一番便笺时,蓦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下一步动作。 从书架上随便抽了一本书将便笺盖住,程危泠起身走到门边,打开了门。 门外并非陌生人,而是数月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陈松夜。 在唐人街一事之后,程危泠再未遇见过她,如今一见,和数月前相比,现在的陈松夜比起当初显得更加阴郁憔悴。 这样的郁色绝非源自普通的生病或是疲劳,更像是一种能力透支后的枯竭之态。 程危泠看着她眼下堆积的青黑和过于惨淡的面色,心底隐约升起一种荒唐的预感,而这预感,在陈松夜口中说出拉维名字的时候,彻底化为现实。 第45章 再度见到陈松夜,程危泠不禁想到当初在唐人街遭遇的一切——和自己相貌肖似的陈星,还有与旧相识同名的陈辞,再到突然找上门来的陈松夜,他总有一种莫名的诡异感,这些出现在自己身边的人绝非看上去那么普通,但偏偏当前并不是纠结这些的好时机。 程危泠没有在他人伤口上撒盐的习惯,因而对拉维的过往均从对方主动谈及时才得以大致了解,只知道家世不差的拉维过得这么落魄,主要原因之一在于陷入这孤注一掷的爱情。他怎么也没想到,看上去完全是属于两个完全不同世界的陈松夜和拉维会扯上关系,在看到陈松夜递过来的一张合影时,这种漂浮在半空的荒谬感落了地,带上真实存在的沉重。 照片中的金发少年和黑发少女年纪相仿,青春洋溢,虽稚气,又显得十分登对。 拉维看上去比现在年轻很多,只有14、5岁的样子,站在秋千旁微笑着,从满含笑意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程危泠从未见过的轻松明快。而他身前坐在秋千上的陈松夜也不是如今所见的阴郁瘦弱,那时候的陈松夜脸上甚至有些婴儿肥,笑起来的时候颊边带着两个浅浅的梨涡,有着每一个普通少女应有的明媚温柔。 目光从照片上抬起,重新落到坐在面前的陈松夜脸上,程危泠在不到十分钟到短短时间里,听完了由她亲口概述的过往。 陈松夜和拉维相识在拉维家族资助的一家孤儿院,隐匿姓名在孤儿院做义工的少爷与流落异国的孤女相恋,在高高的院墙之内度过了无忧无虑的三年,直到恋情被发现,捅到了拉维父亲那里。生活在另一阶层的父亲不过将慈善视作顺手的施舍以及偶尔的谈资,完全不能接受自己寄予厚望的长子竟然堕落到和贱民相爱,勃然大怒之下直接动手将二人拆散。但并非年长者想象中的青春年少荒唐事,从不违抗父亲的拉维是认真的,甚至第一次选择了反抗。 势单力薄的少年人没有捍卫爱情的能力,却也在家族的强压之下从未低头,这样的僵持结束在陈松夜被弄瞎了双眼之后。在恋人的性命作为威胁之时,拉维最终无奈妥协,接受了陈松夜被安排送走的结局。他放弃了这一段发生在青葱年少之时的惨烈爱情,与此同时也放弃了作为上层人享受特权的生活,孤身前赴异国他乡,靠自己的双手过着清贫的生活。 “你被送走后呢?又怎么来了这里?” 程危泠将照片递还给陈松夜,看着她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回随身携带的钱包。 第33章 “我被他父亲送走后,过了一段很窘迫的日子。一直在孤儿院长大,没有积蓄,眼睛又看不见,只能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靠做一些没人肯做的工作活着。在那个国家,穷人总是很难善终,我被安排在一个破旧医院的停尸间看守遗体,除了工作,那时候几乎没有什么活人会和我往来,朝夕相处的都是些死得硬邦邦的尸体。我反正看不见,倒也不觉得害怕。直到后来有一天,我发现我能够再次视物。” 陷入往日的回忆,陈松夜的面色笼罩上一层薄薄的忧郁。 “一开始我只能看见一些影影绰绰的人形,后来慢慢能够看清,原来那些和我待在一个空间里的,就是冻在冰柜中的死者。我能看到他们,并且能和他们交谈,在一些力所能及的地方了却他们的遗愿。日子就这样慢慢地过下去,薪水虽然微薄,但也勉强够养活我自己。再后来,我遇到了陈辞,他说我通灵的能力可以帮他做事,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走,我答应了。” “这之后就没有什么特别的了,陈辞带我来到这里,我帮他做事,他供我上了盲人的学校。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拉维也在这里,我没敢去打扰他,毕竟,我现在还不如当年,一个瞎子,累赘罢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陈松夜露出一个苦笑。 “我就这样偶尔远远地观察他,看到他过得还不错,觉得自己选择不与他相见也没错。但是就在昨天,我突然失去了对他的感知,我担心他出事,才来拜访你,想问你知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 原来觉察到异常的并非自己一人,程危泠起身,走到书桌前取回被书盖住的便笺,又坐回陈松夜对面,将纸条递给她。 “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今天回来的时候,房间里有一张留言,说让我帮他去上面写着的地方送东西。你看看这张便笺有没有什么异常?” 陈松夜接过递过去的便笺,在指尖触及到纸张的一瞬间,脸色骤变。 看到她露出这般神情,程危泠知道陈松夜一定也和他一样,感应到了附着在纸上的死气。 “你也感觉到了?这纸上沾了死人的气息。” 陈松夜握着那张便笺沉默了好一会儿,凝重的脸色渐渐浮上一层迷茫,程危泠听到她有些疑虑地说:“不光有死气……还有一丝,很难发现的妖气。” “妖气?”程危泠狐疑地回问了一句。 陈松夜细细摩挲着便笺,应道:“没错。当我触摸到这张纸的时候,我看到一大片深红的迷雾,还能听到鸟类扇动翅膀的声音,好奇怪。你说纸上的字迹和他的字一模一样,我却感觉有什么东西操控了他,写下了这些留言。” “红雾和鸟……你能感应到他现在的大致方位吗?如果留言出自拉维之手,你应该可以知道他的位置。” “这就是反常之处,我感应不到他现在位于何处。”陈松夜摇头。 听到这样的回答,程危泠也不纠结,直接说道,“那我就去这便笺上的地址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陈松夜将纸条放在茶几上,用食指轻轻抵住,有一点迟疑:“你……不觉得这很像一个陷阱吗?拉维他从来没有和这些怪异之事沾上边,按道理来讲不会有什么东西会盯上他。这便笺留给的人是你,是不是……”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想到前夜在水岸边那一场单方面的屠杀,程危泠有种同样的预感,说不定还有什么未知的东西盯上了他却又忌惮着他,只能选择无辜的拉维作为诱饵,“如果真是陷阱,我就更是非去不可了。你找上来不也是担心他会出事吗?” “我和你一起去。”陈松夜咬咬牙,说道。 程危泠盯着面前瘦小的年轻女子,从她身上,依稀可以看到和拉维非常相像的执拗,本想拒绝,但终究应了下来。 ——游离在梦中的,仿佛渐渐变得明晰。但愿千万别是他所猜想的那样。 第46章 夜色渐渐吞噬锈红的落日,一如濒死的蝴蝶被乌黑的鸦类啄食艳丽到妖异的翅膀。 程危泠升起车窗,将呼啸的风声隔绝在窗外,专注地盯着屏幕上的地图陷入思索。 后座前方的挡板将驾驶车辆前行的司机隔绝在另一个空间,陈松夜坐在座位另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揉弄着手中的便笺。 或许是程危泠太过安静,在车内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陈松夜有些好奇地把头转向他所在的方位,问道:“你在做什么准备吗?” “我在研究克拉拉家在的那块地方的地图。”程危泠一边回答,一边将看在眼中的街道走向和建筑排布全部记在脑中,“万一遇上鬼打墙,不至于走错路。” “有什么发现?” “说不上,只是有点奇怪,当时车祸发生的地点距离她家并不远——只隔了两条街道,刚发动车没开多远就出了这么惨烈的事故,她爸是磕得有多嗨……” 程危泠审视着地图上颜色各异的色块,目光游走过每一处细节,然后定格在其中浅蓝色的阴影上。 “在去她家之前,我们先去一趟车祸发生地看看。” “好。” 陈松夜对程危泠的提议没有异议,她将自己的焦急掩饰得很好,仅有神经质一般轻轻抽动的指尖仍旧暴露出她内心的焦灼。 “你就这么放心和我走啊?不害怕?” 将路线迅速记完,程危泠收起手机,翻了翻搁在脚下的购物袋,确保便笺上写着的物品全都准备妥当,抬头的时候注意到了陈松夜的小动作。 程危泠的这一问倒让陈松夜一愣。 两人相识不久,上一次见面还是在陈辞的庄园里经历了好一场兵荒马乱的逃亡,那时的程危泠还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普通人,但展现出来的果决和靠谱,让被邪祟追杀的他们到最后硬是没有受到一点实质性的伤害。陈松夜想了想,比起上次,糅合了部分程见微碎片的程危泠在自保能力上无疑更上一层楼,有这座靠山在,对于她自己的安危确实是没有什么好担忧的。 她这样想着,朝程危泠淡淡笑了笑,“不害怕,还有谢谢你上次没有把我丢下不管。” 想起上一次的狼狈,程危泠耸耸肩,倒也没掩饰自己如今的转变,“当初要是一刀劈了那怨灵,也不至于闹出那么大动静。不过这回可能没这么好搞定,如果你预见的在血雾中的鸟和我猜测的一样,就比较麻烦。” “我觉醒能力的时间算不上长,但也看过不少诡异的东西,那样的生物我从来没见过。” “没见过也正常。那种鸟叫赤鹫,本是存在于上古时代的灵鸟,但因为被强迫吞食了魃的血肉,获得了不属于它的力量,变成嗜血的邪物。” “赤鹫……魃?” 陈松夜没想到程危泠一点没有隐藏,大大方方说出了那些她曾在陈辞那里听闻过的隐晦词语,颇为诧异。 程危泠将她的表情看着眼里,语气中没有带上丝毫异样:“没错,就是那个在神话故事里能够驱散暴雨和洪流,每一次在人世现身都昭示着天下大旱的半人半神。” “我知道女妭的故事,传说中她隐居在钟山,曾为了救凡人于灭世洪水而入世……但在后世却被塑造成干旱的始作俑者,被人们所恐惧的僵尸就是承袭了她部分血脉的后裔觉醒所成。” “是啊,救了那么多人,结果却没落到什么好下场。”程危泠嘲讽地冷笑一声,“不过人世流传的古籍中记载的僵尸并不完全准确。有着女妭血脉的少之又少,大部分僵尸多是因为怨气过重且停灵不当所形成,力量微薄,且存在不了太长时间。真正的女妭后裔,只会在阴年阴月阴时诞生,自一降世就拥有游尸活动自如的能力,赤目獠牙、天性嗜血又畏惧烈日是最显著的特征,即使是被杀死,残骨也可深埋地下万年不化。” “……” 处于震惊中的陈松夜张了张口,不知道怎么接话,却只听程危泠语气轻快地笑道。 “怎么,怕了?” 陈松夜摇头,若说方才是程危泠的一部分自白,那么传说中阴森可怖的魃对照到面前莫名给人以可靠感的程危泠身上,她是真的觉得一点不会害怕。 程危泠意味深长地看了陈松夜一眼,移开的视线扫到车窗外呈现的街景,话题一转。 “快到了。” 道旁的路灯坏了大半,仅存的几盏灯光幽暗,未能驱散顺着狭窄道路向远处延伸的、深不可测的黑暗。 无人清扫的厚厚落叶在脚下嘎吱作响,道旁的房屋像是无人居住,在黯淡的光线下笼上一层灰蒙蒙的雾色,黑洞洞的窗并没有被入夜后的灯光点亮。 陈松夜手中捧着一根点燃的白烛,烛身上刻着在车祸中丧生的克拉拉父母的名字。在微风中,烛焰微微晃动,当她走过这一段街道的时候,明黄的火焰染上诡谲的幽绿色。 程危泠一手握着刀,跟在陈松夜身后十余步的距离,同她一道往前走。 第34章 空无一人的街道两侧,不知何时已无声挤满了蠢蠢欲动的黑影,那些隐没在夜色中的眼睛,十分贪婪地追逐着陈松夜手中的烛火,却在随后看到走在后面的程危泠时,又惊慌失措地退回黑暗中,再不敢轻举妄动。 就在陈松夜走到道路中央某一段时,寥寥无几还亮着的路灯一盏一盏熄灭,整条街道彻底陷入黑夜,唯一的光亮,便是那缓慢燃烧的白烛。 只剩风声的寂静中,一张暗色的硬括纸状物被风吹到程危泠脚下,他弯腰拾起,借着薄薄的烛光,看清捡到的物品是一张色泽黯淡的b超照片。 照片一角标注的日期距离今天已有二十年,照片上大片干涸的褐色血渍让大部分图像模糊不堪,程危泠仔细辨认了一番,隐隐约约看出来肮脏模糊的图中是两个肢体纠缠、几乎要融为一体的胎儿。 ——双胞胎? “咯咯……” 僻静的街道上狂风大作,嘈杂的风声中,传来一阵婴孩断断续续的笑声,骤然一听像是在笑,仔细聆听的时候,又像是在哭。 烛焰狂涨。 程危泠抬起头,前方的陈松夜不知何时突然停下了脚步,她肢体僵硬地回过身来,本就苍白的脸色此时异常惨白,正带着求救一般的神情死死盯着他。 婴儿哭笑不明的声音未停,程危泠的目光从陈松夜的脸上一路向下,待滑落到她黑色裙摆的时候,看到一双布满胎脂的青白小手紧紧攥住了陈松夜踝边的裙沿。 ——那是一个只有半边躯体的畸胎,顶着一颗不协调的硕大头颅,拖着一道长长的湿痕,几乎将整个身躯,攀附在陈松夜的长裙边。 第47章 咿咿呀呀的鬼婴被快步上前的程危泠直接从陈松夜的裙摆上用刀鞘一下敲了下来,还没得来及爆发出尖锐的哭声,就被他用外套一裹,固定住了圆滚滚的脑袋,再被充满威胁意味的眼神一盯,呜呜咽咽地乖乖由程危泠抱了起来。 所有横死的怨灵中,不通人性的婴灵是最为凶险的一种,陈松夜也没想到程危泠竟然这么简单粗暴地将它制住,一时有些忐忑不安,试探性地朝程危泠程的方向转去,想要知道下一步怎么办。 程危泠对陈松夜道了一声无事,然后一手抱着鬼婴,一手将那张b超片怼到它眼前。 “这上面的双胞胎里面是不是有个是你?” 鬼婴只有一只畸形的短短右手,还未发育完全的手指卷曲着,却想要去够程危泠手中那张b超照片。 “回答问题,不会说话就点头摇头,再乱动我把你手削了。” 被程危泠过于直接的恐吓震慑,鬼婴呜呜抗议了两声,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还真是你……双胞胎中的一个胎死腹中,另一个顺利出生的是克拉拉?” 程危泠将b超照片翻过来,想要再辨认一下模糊的图像,无奈上面的血渍实在太重,几乎看不清另一个胎儿。 “造成车祸的是它吗?”在一边旁听的陈松夜问道。 程危泠看了一眼缩在外套里动也不敢动的鬼婴,有几分肯定地否决这个可能:“不大可能,这小玩意儿不同于被人蓄意饲养的小鬼,除了会到处乱爬之外,没什么力量。” “那车祸……” “车祸很可能就只是车祸?我也不确定,你有办法直接跟它进行有效交流吗?” “它还没来得及出生就死了,我的问灵大多只能让阴魂通过文字交流,如果不是在磁场特殊的地点,仅有极少数能量非常强的阴魂可以与我直接对话。” 陈松夜的无能为力让程危泠有些想念伏钟在侧时的诸事简便,他想起当时那只同样不会说话的小海燕,也不知道伏钟用了什么方法,直接从它脑中读出了所有记忆。 “小的这个不行,只能找另一个直接问了。” 程危泠遗憾地啧了一声,正要将外套的帽子掀过来盖住鬼婴的脸,小小的孩子却先一步伸出残缺的手指,主动握住了程危泠的手。 几乎是一瞬间,一些陌生的记忆片断灌入他的脑中。 以婴儿的视角去看待世界,一切都变得扭曲且怪异—— 鬼婴匍匐在孪生姐妹的肩上,一摇一摆地晃着脑袋,听着父亲颠来倒去的咒骂。 头发蓬乱、消瘦似骷髅的母亲双腿畸形,无法直立行走,被醉醺醺的父亲从轮椅上抱起来丢进副驾驶的时候,发出类似于动物一样的尖锐咆哮。这样的挣扎和反抗被健壮的中年男子一个巴掌扇在脸上所终止。 克拉拉的父亲烦躁地甩了甩染上血污的手,粗鲁地拉过安全带,将残疾的妻子捆在了座椅上。 畏畏缩缩躲在车后座上的克拉拉目睹了日复一日的暴力上演,怯懦地不敢为弱小的母亲说一句话。 她神经质地搓了搓手背上那一块青黑色的瘀痕,强忍着因恐惧而难以抑制的肢体痉挛,颤抖着将双手规规矩矩放置在膝盖上。 布满灰尘的座椅下方有一片暗红色的羽毛,像是来自什么巨大的鸟类,很是宽阔的一片。 柔软的羽管还沾着湿润的液体,说不上是血液,还是什么发亮的油脂。 克拉拉想伸手捡起来看一看,却害怕被喜怒无常的父亲发现,只能维持着僵硬的坐姿,死死地盯着那片红色的鸟羽。 父亲坐上了驾驶位,骂骂咧咧地系上安全带,踩下油门。 破旧的小汽车发动机发出一阵嘶吼般的噪音,磨磨蹭蹭地带动了有些干瘪的轮胎。 冷汗浸湿了干燥开裂的膝盖皮肤,克拉拉一动不动地坐着,仅有转动的眼球保持灵活。 散发着一股草木苦涩气味的风,从破损的窗玻璃灌入散发着皮革味道的狭小车厢,那根红色鸟羽从地下轻轻漂浮起来,顺着车窗缝隙向外飘去。 克拉拉的视线追随着那片羽毛。 她看见一只秃鹫,从车辆后方的夜色中飞来,扑动着锈红色的翅膀,停靠在母亲所在的副驾驶车前镜支架上。 尖锐的利爪搔刮着镜面玻璃,发出令她难以忍受的刺耳噪音。 座椅前方,浑身酒气的父亲仍旧暴躁地开着车,沉默不语的母亲神情呆滞地直视前方。 ——能看见那怪异红鸟的人,仅有她一个。 破旧汽车的行驶并未持续太久,随着一声巨响,不知撞上了什么,驾驶车辆的男人发出一声惊恐的吼叫,慌乱地狂踩刹车却无济于事,整个车身在猛烈的撞击下发生了侧翻,在一片浓烟中倒入街道一侧的水渠。 在翻覆颠倒的视野中,被安全带紧紧勒住的男人陷在气囊中,头部安然无恙,肥硕的颈上却被扭曲的铁质碎片插了个对穿。而另一侧的母亲没有这么好运,乱发中露出一截断裂的窗玻璃,淅淅沥沥的血液缓缓淌出。 克拉拉的大腿卡在变形的车座间,拗出一个诡异的弧度。 渠中肮脏的污水从破损的车窗涌入,在就要淹没微弱挣扎的伤者之前,车辆像是受到什么未知力量的托举,被生生从水渠中搬离,重置于胎痕惨烈的路面。 频繁变换的空间晃得程危泠头昏,他按捺着挣脱抓住他的那只小手的冲动,耐心地继续看下去。 第48章 几乎被压垮的车门被人轻而易举地拽离,呛人的烟雾中,克拉拉身侧的车后座上,一个身形高挑的女人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女人包裹在贴身套装中的躯体,一半是肉体紧绷的曼妙丰腴,而另一半是光秃骨骼支撑起的嶙峋怪异。 克拉拉在她的弥漫着雾气一般朦胧的眼中,看见了深渊的血样。 “两个选择,你是要救他们,还是只有自己活下去。” 一半完好一半腐败的女人贴近了她,如烟雾缭绕的声音,诱惑着她作出万劫不复的抉择。 无法摆脱的家庭悲剧是与她一同生长在死室的有毒植物,日复一日,逐渐茂盛,攫取所剩无几的氧气。 直至此刻,她感到快要窒息。 “我……要活下去,让他们……去死吧。” 因恐惧而紧缩的瞳孔,在吐出罪恶的词句时,因释放出所有恶意而愉悦地放大。 “不愧是我选中的躯壳。” 女人玩味而赞赏的笑意浮现在如血深红的唇边。 罪恶的果实终于成熟。 无人听见角落里,残缺的畸胎,发出断断续续的抽泣。 将死之际,被遗忘的过往,从荒芜岁月中再度复苏。 回忆断续,如错落的玻璃碎片,握在手中,割破掌心,早已干涸的伤口再次鲜血淋漓。 石块沉没的清澈水音最后一次将他从无从摆脱的昏沉中唤醒,伏钟睁开眼,久不视物的眼前黑暗褪去,一片迷雾般的虚无在他的四周蔓延。 他静待着袅袅雾气徐徐四散,旧日的场景像陈旧斑驳的画卷,一尺一寸在面前展开。 伏钟看见泯灭于尘埃中的年少轻狂,那时的他心中有太多不可舍去的执著。 追逐于实现伟大计划的绝对力量,期冀于彻底摧毁产生邪恶的根源,想要将那个构建在残缺的、贫乏的和虚伪的压迫和奴役之上的世界付之一炬。 第35章 在诸神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敲骨吸髓一般的朝贡时,他从高高在上的云端之上先一步醒来,义无反顾步入人世肮脏的泥沼。 享有着一切的占有者和卑微愚昧的奴隶之间,不可能有真正的平等。 世上没有可以事先预料到一切可能性的斗争,毁灭坚固的旧牢笼,势必要付出血的代价。 所以他任由自己的双手染满血腥,牺牲能牺牲的所有,走一条注定将受到同族诅咒与将被拯救者遗忘的路。 他太执着于将真实代替幻想,在无数个昼夜不眠的日子里一往无前,却忘记了身后那双虔诚注视他的眼睛。 被以苛刻得近似于要求圣徒的规矩约束着的程见微,心甘情愿地画地为牢,藏匿起如血的眼瞳和锋锐的利齿,被局限在南正殿的一方天地中,只为他的喜怒哀乐而活。 以旁观者的身份,伏钟更能清楚地看到,他是如何冷静又残酷地一次次漠视程见微眼中的热烈。 朝夕相处的漫长岁月里,没有一次,他曾握住那双温暖的手。 直到毁灭一切的恶战前夕,他还告诉程见微不能轻举妄动,要听他的话,等他回来。 那时他不知道,最后告别的话,会将无辜的程见微彻底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被一句空洞的许诺困死的凶兽,眼睁睁看着刀山火海将之吞没。 死不瞑目的眼中,在被焚成灰烬的最后一刻,还深深镌刻着执迷不悟的爱意。 最终他救了辽阔大地上的太多人,却唯独没能救得了一直等待他回头的那一人。 再长的回忆终有走到尽头的时候,伏钟在漫长的别离后再次重温曾经发生过的一切,破碎的画面像盲目的扑火夜蛾,翅粉带着微弱不堪的磷光,飞舞着,在他的眼前化为余烬。 当他在静止的时光中闭上干涩的眼睛,复而再度睁开的时候,此时他正置身于压上全盘赌注之时的地下陵墓中。 他端坐在毫无涟漪、静如明镜的广阔水面上,膝前的棋盘,永久定格在对弈未尽的残局,棋局对面,沐于万丈宸光之中的西王母无声与他对视。 纷虹乱朝日,破碎的霞光流逝在至高无上的神明眼中,映照出他的死相。 “还剩最后十日。” 寒彻如井冰的声音道出他的死期。 话音刚落,白玉一样的指尖在层层叠叠的云锦中化为齑粉,随风散去。 还未来得及落下的棋子坠落,砸乱了输赢未定的棋局。 被微风轻轻拂起的如雪长发,一寸一寸变黑,化为所有伤痛还未曾来得及刻下之前的乌黑。 束缚着他多日的锁链尽数断裂,唯余背脊和腕踝处的圈环和楔桩,如象征性的烙印一样仍旧保留。 伏钟从深陷在幽暗中的殿室中走出,沐着如水的月色,来到偏殿旁那颗根茎虬结的槐树旁。 几近枯败的老树在他的注视下燃起熊熊烈火。 承载着所有眷恋回忆的幻境就此崩裂成虚无的碎片。 十日,已经足够完成未尽之事。 即使和程危泠仍有太多的来不及,但如若两人一开始就注定有缘无分,尚能在今生重逢已算得上圆满。 伏钟的手指在虚空中一划,义无反顾地踏入破裂的裂隙。 空无一人的室内,夜色弥漫,孤零零摆放在桌上的铜铃,被一道又一道蛛网般的裂纹侵蚀。 直至完全破碎。 第49章 皮革和钢铁在烈火中被焚烧,火焰蚕食一切的声音,吞噬了垂死者喉间模糊的呼救声。 血肉烧焦的气息,随着回溯的结束,消散于深秋的夜风。 鬼胎懵懂的脸重新映在程危泠眼中,翻覆颠倒来带的眩晕与失重感渐渐消退。 但贯穿灵魂的那股战栗感却未随之退却。 程危泠看着裸露在袖外的手臂上不受抑制暴起的青筋,可以清晰听见血液在体内汹涌奔流的噪音。 陈松夜在长久的寂静中默然等待,直到程危泠压抑下血脉深处的狂躁,恢复摇摇欲坠的平静。 “走吧。” 她听见程危泠的声音有些微哑,像是压抑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冲动。 磨砂玻璃飙溅上一道鲜红,将凝聚的整片水雾割破。 克拉拉踩过浸水的浴室地板,走向不断溢出水来的浴缸。 本该洁白的陶瓷浴缸,此时如同一个粉红的茧。 金发青年赤身裸体地睡在一片绚烂的血色中,垂落在浴缸边缘的手,呈现出一种大理石雕像一般惨白的色泽。那潮湿的手指因热水的温度并未变得僵硬,半透明的粉色水滴淌过柔软的皮肤,滑落在克拉拉的脚下。 她走到浴缸边,像是毫不在意会被血水玷污一样,跪坐在地板上,伸出手去搅动那一缸汩动着的血水。 随着她的手臂沉入水中,满缸猩红徐徐散开。 克拉拉看见淹没在红色之下那狰狞豁开的腹腔空空如也。 那些拥挤的脏器在青年尚有一丝气息的时候被一一从体内摘除,但他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前仍没有改变自己的选择。 ——是选择所爱之人的死亡,或是自己去死。 ——怎么会有人决定放弃自己呢。 ——真是愚蠢。 克拉拉抚摸着肌理的断面。 因为在水中浸泡得太久,皮肤、肌肉和其他组织已经开始层层分离,在她的触碰下如含苞的花蕾一样被催熟着缓慢绽放。 盛放之后即是凋零,唯有此刻血的暖意在她手中永存。 路口两侧,两条一模一样的路同时呈现在眼前。 灯光熄灭的建筑,笼罩在夜色中的杂乱灌木,一切都像完美的复制粘贴一般毫无差异。 左右两边的路灯同时发出昏黄的灯光,在地面上投射出两个完全一致的浅淡影子。 “怎么了?” 走在前面的程危泠突然停下脚步,陈松夜差点一头撞到他背上。 “路变了。和我在车上记下来的地图不一样,原本是单向左转的地方出现了两个一样的分岔。” 隐没在黯淡灯光中的路段尽头,隐约可以看见一栋亮着灯的矮屋,这建筑是整个街区唯一亮着灯的房子。 “要继续走左边吗?” “嗯,再高明的障眼法也没办法改变物体的实际布局。” 陈松夜听见程危泠笃定的回答,却在下一刻听见他的脚步声走向了右边,然后是一阵液体浇洒在地面上的声音。 在进入正确的路之前,程危泠站在另一条路前,用刀刃割破了手腕。 暗红的血液随着他的走动,在干燥的柏油路面上淋出一个封印咒,随着他从右面走回左面,一个同样的血咒也画在了另一条路的入口。 “好了,等我们进去之后,没有东西可以跑出来了。” 将嵌入腕间的刀刃拔出,深深割裂的伤口在数秒时间内完全愈合,连一丝白色的痕迹也没有留下。 暧昧的黯淡光线歪歪斜斜地穿透沉闷的污浊空气,照亮了来客与这里格格不入的面孔。 这座坐落在贫民窟的地下pub,是那些恐惧未知危险的亚裔从来不敢造访的地点,所以当第一个漂亮的东方面孔走进这里的时候,在这里干了好几年bar tender的杰拉德没有掩饰自己好奇的目光。 来人毫不在意从四周落在身上的各种目光,穿过阴暗的烟雾来到吧台的空位前。 在他坐下之前,杰拉德惊讶地发现,刚才远远看去身形瘦削的东方人,在站到他面前的时候,竟然比自己还要高出半个头。 伏钟点了一杯加冰块的杜松子酒,在入口前,握着玻璃方杯浅浅闻了一下。 一股有些刺鼻的酒精味扑鼻而来,杜松子的香气浅到难以捕捉。显然这里的酒不怎么样,远不及他放在公寓里喝习惯了的那种。 等到冰块少许融化,扣在指腹下的酒杯染上凉意,伏钟端起酒杯灌了一口。 劣质酒液与冰水混合之后的灼热,迟钝地点燃他干涸了太久的喉咙。 看上去精致优柔的东方人,喝起酒来的架势,是一种与他相貌格格不入的凶悍。杰拉德忍不住放下手中的玻璃杯,走过去和他搭话。 “第一次来这里?” 这里的灯光太过昏暗,走得更近的时候,对方的面容方才更清晰地展现在杰拉德眼中。 和朦胧之中所见的优美不同,青年人异常具有压迫感的气质完全压倒了他长相所有的脆弱美丽,那双不带感情的黑色眼睛扫视过来,眼神漠然又锋锐,冰凉得就像要立即结冰一样。 对视的短短一瞬,杰拉德不知为何感到危险,这是一种动物的本能,是一种被完全无法反抗的上位者注视的危机感。 当青年染上浅浅醉意的眼睛移开的时候,杰拉德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 “嗯。” 伏钟懒洋洋地应了一声,他能感受到杰拉德不受控制黏著在自己脸上的目光。这种蕴含着惊艳的视线虽然并未带有过于冒犯的意味,但仍是他多年来在人群中鲜少本来面目示人的原因,皮囊于他完全是无用的身外之物,随之而来的瞩目不过是不必要的麻烦。 第36章 “你这样的人不该来这里。” “为什么?” 酒虽然质量不怎么样,但那种呛烈的口感依然让伏钟感到快意。 杰拉德看了看伏钟面前的酒杯,拿过一边的酒瓶,又帮他倒了一些,“你太漂亮了,这里治安不怎么样,容易出事。” “用漂亮来形容一个男性的容貌,可不是一个礼貌的做法。” 杯中酒液的浓度上升了不少,伏钟一口饮尽,深邃眼眸中带上几分捉摸不定的意味。 这种喝法让杰拉德惊讶,不知道该感叹对方的好酒量还是好胆量。 “再来一杯,不加冰。”伏钟修长的手指敲敲杯身,将酒杯推了过去,在杰拉德倒酒的途中,问道,“听说隔壁街区前段时间出了一场车祸。” “嗯?”杰拉德诧异地看了伏钟一眼,显然是没想到对方的话题会转到这上面,“哦对,是有这件事,当时还闹得挺大。” “闹得很大?” “出车祸后还起了火,整个车都烧成了空架子,连带着那倒霉的夫妇一起快烧没了。”杰拉德回忆着车祸的情形,他家就住在发生地不远处,那时他正好出门上班,照常开车驶上那条路时遇上警方封锁了整段路,拉起的封闭线后是一堆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残骸,到最后不得不掉头绕路,“还好他们的孩子幸运地捡回了一条命……车祸现场可真是惨不忍睹,也不知道那女孩是怎么逃出来的。听说送到医院截了条腿,现在正一个人住在家里呢。” “幸运吗?”伏钟低低笑了一声,“在这样的车祸里独自活下来,该说是不幸才对。后来呢,有人再见过那个女孩吗?” 杰拉德仔细地想了想,点头道,“有吧,不过有点邪门,我听说有个拾荒的老太婆夜里路过那家人的房子,说她看见后院里有一只红色的怪鸟,而且那女孩还在用生肉喂鸟。” “红色的怪鸟?” 伏钟无声地低叹,若是吞食过程见微血肉的赤鹫,由于同源力量的加持,程危泠恐怕难是它的敌手。 “对,但我觉得那老太婆多半是看走眼了。我认识肉店的老板,他说那个女孩自车祸后,从来没去他那里买过东西。” 杰拉德补充了一句,而坐在对面的伏钟有些心不在焉。 在交谈途中,伏钟又续了几杯酒,喝到后面就连杰拉德都被他的酒量惊到,说很少见到他这么能喝的。 “太清醒不是一件好事。” 伏钟将空杯放下的时候丢下这样一句话,买单的同时慷慨地付了杰拉德一笔不低的小费。 杰拉德注视着他悠然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吹了个口哨。 毫不意外对方的头也不回。 第50章 塑料购物袋的手提带在手中掐成细细一条,随着重量的下坠勒进指腹,留下血流滞塞的乳白色。 陈松夜走上最后一级台阶,盲杖在前方轻轻扫过,末端触碰到坚固物体,她知道自己走到了门前。 伸出手试探性的往前摸索,在她即将踟蹰着即将敲响房门时,门把手兀自旋转大半个弧度,她在听到有人靠近之前迎来了门开的声音。 “你好,请问你找谁?” 一个属于年轻女性的声音伴随着轮子刮过木地板的噪音从陈松夜斜前方传来,在门打开的瞬间,令人汗毛倒立的死气扑面而来,浓郁到陈松夜竭尽全力地控制着因毛骨悚然而不自觉产生的战栗。 她看不见面前的情形,只能按照事先和程危泠约定的那样,将那张便笺先行展示出来,以十分诚恳的语气道明来意。 “你好,我朋友嘱托我来给你送一些生活用品。” 对方有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就在陈松夜倍感不安时,她手上的纸条被人接了过去。 “辛苦你了,请进来吧。” 轮子滚动在地板上的轱辘声再度响起,陈松夜仔细聆听了一下,辨认出克拉拉应该正坐在轮椅上。 陈松夜提着袋子,跟在克拉拉身后朝屋内走去。 身后的房门无人去动,依旧在两人进入室内之后,自行掩上。 “抱歉,房子的电路出了问题,我还没来得及找人来修。” 打火机清脆的弹响之后,一丝微不可闻的焦味从浓烈得令人发指的死气中飘出,大约是克拉拉点亮了一支蜡烛。 房间内的昏暗并未困扰双目已盲的陈松夜,她将脸侧向克拉拉的方向,将握在手中的盲杖抬了抬,温声说:“没关系,我本来就看不见。” “这样啊。”克拉拉似乎松了口气,将陈松夜安顿在客厅沙发上坐下,把烛台摆在她面前的茶几上,“我去厨房泡点茶给你,你稍等一下。” “嗯。” 陈松夜脸上维持着的浅淡笑意在听到轮椅的声音滑向远处的另一个房间后,慢慢地消失。 她起身从沙发上站起来,不小心踢到了放在脚边的购物袋,袋中放置在上面的几颗苹果从袋口掉落出来,不受控制地朝前方滚去。 陈松夜循着苹果的滚动声迈出脚步,想要将落到地板上的苹果捡起来,而就在她摸到第一个苹果时,意外地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细响。 那种类似于虫类爬行的动静,若是放在他人听来,或许会以为是夜间蜚蠊出没的杂音,但陈松夜却一下子辨认出来这到底是什么所发出的声音。 数年前,当她孤身一人,在停尸间与无数具陷入静静腐败的尸体相处时,她总在夜深人静的午夜时分听见这样的声音。 这声音来自以腐尸和人骨为食的噬髓蛛,单个的体积小如虫蝇,通常以成群结队的方式出现,会在常年荫蔽的地方吐丝织网,将尸体迅速包括,待尸体在密不透风的丝茧中逐渐腐败时,就是进食的时候。 噬髓蛛以人肉骨髓维生,实际上却非常惧怕活人,除去像陈松夜这样因维持生计不得不与尸体长时间相处的人,熟知它们的便是南洋一带善使黑巫术的降头师。虫降留下的残尸往往带有剧毒,与其亲手处理,降头师们更愿意使用噬髓蛛这样的生物来善后。 陈松夜往前了一步,噬髓蛛匆匆爬动的声音十分罕见地没有因她突然的动作而被打断,成群结队的黑色虫类依然连绵不断地某一个特定方向延伸。 远在另一个房间的克拉拉不知为何完全听不到一点动静,陈松夜思考一番,决定跟着噬髓蛛的去向一探究竟。 敲掉阁楼的窗栓,程危泠拨开落满厚厚枯叶的阁楼顶窗,从顶层进入了这座矮屋。 双脚落到地板上,扬起一阵尘埃,程危泠屏住呼吸,打量着这个显然已经闲置很久的阁楼。 阁楼勉强只有一个人的高度,以程危泠的身高,走到边缘处甚至不得不略微低头才不会碰到屋顶。 这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物件,不难看出全都属于一个人,从藤编的摇篮,精致的小摇马,到用了一半的蜡笔,再到一件件存放妥当的校服和棒球服。 程危泠看了一圈,得出了克拉拉应该有一段非常幸福童年的结论,再回忆一下自己印象里那个总是埋着头不肯说话的女孩子,真是很难将两者联系到一起。 被他裹在外套里抱着的鬼胎看到摆在墙角的摇篮,发出兴奋的咿呀声。 程危泠显然也发现了鬼胎的异常活跃,想到这个小家伙根本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谈何能有享受双亲陪伴的时候。他走过去,扯过一边的窗帘布,将摇篮上的灰尘拂去,然后将鬼胎放进摇篮。 鬼胎刚一躺进摇篮,就发出了欣喜的叫声。 程危泠伸手推了推篮身,在轻缓的摇摆中,鬼胎咯咯地笑了起来,肿胀的青紫小手拨拉着悬挂在摇篮上的玩具,说不出来的开心。 “你在这里自己待一会儿,我下去看看,等下再上来接你。” 程危泠用手戳戳鬼胎的脸蛋,没有想象中婴儿皮肤的柔软,触及到的只有一片阴冷。 陈松夜感到自己正行走在一条向下的长长甬道中,墙壁中间的宽度狭窄到难以同时容下两人并肩行走。 在近乎封闭的空间里,噬骨蛛爬行的声音变得明显,从那逐渐变大的毛骨悚然的声响中,陈松夜可以感受到蛛群正在不断汇聚壮大。 在前行的途中,难免会触碰到一侧墙壁,在第三次被墙上凸起的锐角磕碰到肩膀之后,陈松夜伸出手来到墙上摸索着,企图分辨出墙上的凸起到底是什么。 她的手指划过墙上的棱状物,这些形状向上延伸了一段,她想这墙上挂着的应该是一个又一个接连不断的画框。 ——之所以是画框,是因为她从框中所触碰到的,是干燥后凹凸不平的油彩,而非光滑的相片。 墙上的画怨气异常的重,将手放上去的时候,可以感受到一种灼烧的温度,但这种悲怨却像被什么未知的东西死死压制住,被困死在框中的画布中,无法溢出。 陈松夜摸出手机,给程危泠发了一条消息,告诉他自己来到一条狭窄的走廊中,两侧都是未知的怪异油画。 第37章 她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程危泠的回复,窸窸窣窣的虫行声又有远去之势,终是下定决心将左手中指咬破,将从指腹挤出的血液涂抹在自己的眼皮上。 待再睁开眼的时候,陈松夜看清了身处的长廊,以及密密麻麻陈列在墙壁上的画框。 在完全没有光的空间里,数不清的画框散发着荒坟磷火一样的幽光,呈现出一幅幅重现往日的画面。 因爱情而结合的两人,因其中一人的残缺,被曲解出无数种恶意的解读。 为了保护妻子不被流言所伤,丈夫不得不选择远离所谓正常人的世界。 但厄运未能因二人世界的狭小而终止,在偃旗息鼓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侵蚀了胎腹中相拥的双生子。 两个幼小的生命,尚在被困于混浊的羊水中时,已经学会相互残杀,在母体中争夺着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的机会。 直至其中一个被另一个蚕食大半,伤心欲绝的父母不得不选择将不能存活的畸胎剥离,只留下完好的一个。 被选择不被出生的胎儿没有自此死去,而是以鬼魂的形式留存下来,目睹本该相爱的双亲之间日益走向崩裂。 它那在压抑幻境中长大的胜利者姐姐,在走向悲剧的家庭中长大,终是扭曲成弑亲的恶魔。 第51章 木质的楼梯踏上去,发出摇摇欲坠的吱呀声,木料腐烂的气味萦绕在鼻间,伴随着淡淡的尸臭。 程危泠从阁楼离开,沿着木梯来到一楼。 放置杂物的阁楼位置处于房屋一角,要前往前厅,唯一的路径是穿过一条狭窄的走廊。 整个屋内都没有开灯,程危泠不得不点燃手中的打火机,依靠这微弱的火焰,照亮前方。 他以为走廊不过十来米的长度,走了一小半,用打火机的亮光一照,却发现完全看不到尽头。 密闭的空间里尸气变得浓郁,这种逐渐在肺腑间沉淀积累的血肉腐败的气息像是在发酵一般,随着程危泠走向深入,不断汇聚。 本该笔直的走廊在他的面前呈现出两个分叉,从房顶上方飘落的纸片像雪花一样簌簌落下。 程危泠接住一片飘落的纸条,就着火光看见上面写着一行黑色的小字。 和梦中所见一样,呈现在纸上的是两个名字,一个属于本该置身事外的友人,而另一个属于他在梦境里舍弃的伏钟。 和身为普通人的拉维比起来,伏钟身为曾杀伐果断的神明,就算是赤鹫,应该也无法危及他的性命。 程危泠几乎是一瞬间就作出了决定,他毅然决然踏上了标注着拉维名字的左边。 程危泠在左边的甬道走了没多久,便看见前方传来亮光。 他走得更近了一些,才发现前面并不是他预想中的走廊另一端——漆黑的墙壁上露出这栋房子里唯一一个亮着灯的房门,而与他事先约定分头行动的陈松夜,此时正默然站在那发出明黄灯光的门前,她所面朝着的房间内部,隐隐约约传来水流的声音。 程危泠快步向前,来到陈松夜身边,正要开口叫她,迎接他的却是一柄没入腹间的切肉刀。 “你……” 刀在刺入之后迅速又被拔出,流动在身体中的血液找到破裂的出口,蜂拥而出。 迅速失温的手捂住湿漉漉的伤处,程危泠惊骇地倒退一步,看着面前的陈松夜面无表情一步步逼近。 那双向来沉默的黑色眼睛不再像凝固后的半透明水彩,此时在房间内泄出的光映照下,渗透着鲜秾的血色。 伤口没有如往常那样迅速愈合,涓流一样的鲜血源源不断地流淌着,感受到威胁的碣陵刀在他另一只手中发出金属摩擦般的嘶鸣,难以压抑地想要粉碎对主人造成如此伤害的人。 程危泠没有在第一时间举刀反击,而是不敢置信地越过陈松夜,看向被她遮挡了一小半的房间内部。 本该令人感到温暖的灯光在这一刻让他感到如堕深渊的寒意。 幻觉般的光明之中,血丧失了颜色,呈现出一片浅粉的旖旎,在长眠者泛白的皮肤上蚀刻出沉溺的痛苦。 在程危泠回复意识之前,他已无意中一刀隔开了陈松夜挥下的第二刀,撞开她踏入水声未止的室内。 “拉维、拉维!醒醒——” 碣陵刀坠落在脚下,发出宛如心脏止跳前的垂死鸣音。 慌乱之中程危泠忘记挽起衣袖,不顾一切地伸出手揽住那已完全僵冷的肩膀,将完全浸没在血水中的尸体拉了起来。 逝者微仰着头摔落在他怀中,失却光泽的绿色眼睛被残留的水渍打湿,仿佛映照出干涸了的月光。 恍然间程危泠已然忘记此刻身后还站着持刀相待的陈松夜。 他愣愣地看着水流褪去后,拉维身上那豁然洞开的胸腹空腔,粉色纤维缠绕着白色的肋骨,展现出层层分裂的空洞。 程危泠太清楚,被活生生掏空脏器的痛苦会到如何痛不欲生的地步,他曾在死前遭遇的一切,在很久以后的如今,又像诅咒一般应验到他唯一的朋友身上。 程危泠抓着拉维的手一松,那无意识的尸体再度滑入混浊的血水中,蜿蜒的痛苦被重新淹没。 他迟钝地摸索到掉落在脚边的碣陵刀,拖着沉甸甸的长刃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从她的身上滚出来。” 一个不属于陈松夜的轻笑声在门外的黑暗中响起,下一刻,脱离俯身后的陈松夜脱力地歪倒在地,一个令程危泠仿佛回溯到曾经濒死前的绝境中的赤红身影浮现。 “靠近你的人都不得好死,如他,也如我。” 赤鹫踏上漂浮着血丝的地板,一步一步朝着程危泠逼近。 “……如你?” 长刀在手中暴躁地挣动,程危泠死死地攥着刀把,捕捉到赤鹫口中的最后几个字。 “你知道在你死后发生了什么吗?”赤鹫绯红色的指甲上浮动着妖异的光,她用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如果你能杀了我,就能拿回原本属于你的记忆,还有附赠的,你不知道一些事。” “你是在求死。” “我没你想象中那么弱。程见微,吞食了你血肉的我,也拥有曾属于你的部分力量。在你身上留下的任何伤口,都无法像你习惯的那样迅速愈合。” 程危泠懒得再废话,握着刀的手一翻,原本向下垂落的利刃在暖黄的灯色下略过一闪而过的寒光,向赤鹫袭去。 断裂的黄铜窗栓被摆放在狭窄的窗台上,显然不久前程危泠便是从这里进入屋内。 伏钟推开半掩的玻璃窗,轻巧地落入阁楼。 建筑外淡淡的秽气在置身内部之后,变得令人反胃的浓郁。迎面而来的墙壁上爬满了暗红的手印,伏钟顺着血色蔓延的方向,看到匍匐在摇篮前的人形。 被赤鹫俯身后同化了一大半的克拉拉,已然化身丧失理智的妖物,只剩下嗜血的本能。 她拼命地朝着摇篮所在的位置挪动,又因为被放置在其中程危泠外套上残留的气息所驱赶,不得靠近分毫。 地板上全都是克拉拉爬行后留下的黑色粘稠液体,伏钟皱着眉踱过去,捏了一个指诀,直接超度了在地上挣扎不已的克拉拉。 人形的妖物在他落指的瞬间化为乌有,空气中残留的浅淡恶臭,是她留存于世的最后遗迹。 解决了克拉拉之后,伏钟站到摇篮边,攀爬在摇篮边缘目睹了整个过程的鬼胎恶狠狠地朝他发出低沉的咆哮声。 “明明没有作为人而活过,却还比人更像人。” 伏钟轻叹一声,无视鬼胎的敌意,用手指在它额上划下一个往生咒结印。 “希望你的下一世,能拥有一个温暖的家吧。” 告别阁楼,伏钟来到一楼,这一层的血腥味太强,甚至彻底掩盖了属于赤鹫的妖气。 造就歧路的幻术在伏钟洞悉一切的眼中不堪一击,他抬手直接破了幻境,朝着滔滔血迹蔓延的深处走去。 失去后的空洞感,泡沫般地挤压出充斥在胸腔的痛意。 杀戮是最佳的镇痛剂。 程危泠第一次彻底放任深刻在他本能深处的嗜杀欲望,全然无视他砍在赤鹫身上的每一刀都会以不同程度返还到自身。 鲜血迸射的快感,让他根本感觉不到因自愈能力受到压制而延缓愈合的伤痛,只想用手中这把彻底染成血红的刀砍碎赤鹫的头颅。 原本对于把控全局胸有成竹的赤鹫显然未料到仅仅拥有昔日一半灵力的程危泠能疯狂到这个地步,原本的攻势渐渐化为以防守为主。 躲过程危泠咄咄逼人的一刀后,赤鹫闪身退入黑暗,通过幻术搭建的曲折迷宫躲避后方失控的追杀。 而赤鹫没想到,本该仅有她一人的幻境中,出现了另一人的身影。 只消一眼,她就认出了那是谁——难以压抑的惊惧让她在慌不择路之中想要再造一个新的幻境逃跑,原本远在数十步之外的人霎时出现在她的面前。 第38章 天青色的锐羽划破了她的脸颊,让赤鹫想起了曾经被眼前之人捏碎心脏的瞬间。那种彻底凌驾于她之上的恐怖力量像碾碎一只蚂蚁一样碾碎了她,在她以为自己就要魂飞魄散之时,那人偏偏未下最后的死手,只是将她的灵魂封印在亘古的深渊之下。她在那暗无天日的深渊中度过了数以万计个日夜,直至被一个和程见微长得异常相似的年轻人唤醒。 “我还以为给够了你教训,没想到你还敢伤他。” 伏钟平静地注视着丑陋又漂亮的赤鹫,像看着一捧熄灭后的残灰。 他没有再动手,仅在赤鹫造就的幻境中,开了一扇门,波澜无惊的目光若有似无地追随着从门外踏入的那个血红身影。 “我不会动手。从噩梦中醒来的最好方式,就是亲手打碎这梦境。” 赤鹫于绝望之中听见伏钟如是说道。 脆弱的建筑在这一场单方面的屠杀中破烂不堪,伏钟坐在屋后的树上,透过婆娑的树影看着几米之外程危泠粗暴地将一颗头颅扔到满是浮萍的泳池中,在这之前他已从中挖出一颗散发着血光的珠子来。 赤鹫曾吞食了程见微的血肉,那些属于他的部分经过漫长的时间后,在赤鹫体内凝聚为一颗尸珠。 尸珠在落入程危泠手中后很快化为一摊猩红的液体,不留痕迹地渗进皮肤。 伏钟看到程危泠在池边站了很久。 失去的每一部分残骸重新融入本体,程危泠就会再次获得曾丢失的一份记忆。 伏钟本不知道这一次程危泠记起的是哪一部分,但看到对方抬头看向他的时候,赤红到如同渗血的眼瞳是难以压抑的刻骨恨意,内心多少有些猜到他想起了什么。 横亘在他和程见微之间最不可逾越的深痕,不是后来的这些分分合合,而是在一开始什么都还没开始之前,他曾亲手杀死了身为程见微生母的神女妭,并且向他隐瞒了一切。 这是伏钟从未向程见微坦白的罪行,直到最后,对方也并不是从他的口中知道。 程见微知晓一切之时,正是濒临那些旧神们想要彻底杀死他之前。 就在伏钟等待着程危泠开口的时候,变故已生。 本来一片宁静的池水边缘发出沸腾一般的异响,突如其来的水流从池中升起,攀上站在岸边的程危泠的脚踝,一瞬间将他整个人卷入池水之中。 几乎是同时,伏钟的法咒将池中之水全部蒸发殆尽。 干涸的池中只有残留的淤泥、水草和一颗焦黑的头颅。 ——就在他的眼前,有人将程危泠直接带走。 # 伍 第52章 一只胆大的海鸥,在盘旋几圈后不再迟疑,敛起翅膀落在长椅的靠背上,试探性地盯着坐在椅上的人。 薄荷烟兀自燃了一小段,被他挟在指间处于半遗忘的状态。 不远处海湾里停泊的白色帆船,尖锐的桅杆刺破晴空。 伏钟任由自己放空,陷入难得什么也不多想的空白。 刚过去的一整个上午他都用来处理遗嘱相关的问题。 他虽不属于人间,但隐居在人世的时间太长,即使无意经营,也仍然积累了称得上价值不菲的财产。 这笔财产被全权托管给在人间为他提供了数百年服务的一个古老家族,绝大部分时间无需他过问,再加上伏钟本身也是不贪图享受与奢靡的个性,近几十年寥寥无几的数次联络,大多是为了拉扯大程危泠而需要的一些数额相对来说较大的花销。 那个古老家族这一代的家主是一个年近三十的青年人,伏钟只在他在襁褓之中的时候有过一面之缘,没想到再次见面对方已是庞大家族的话事人。 在程危泠成年之前和伏钟存在的被收养关系让遗产的处理省去了不少繁琐程序,伏钟所拥有的全部不动产和近一半的动产都按他立下的遗嘱归于程危泠,而剩下的则划给了他的好友沈年,以免日后程危泠遭遇什么不便时还能有一定预备。 伏钟的样貌始终维持在未见衰老的模样,这也使得为他处理财产的人非常诧异他的决定,但漫长合作延续下来的惯例和专业素养使他并没有问出什么失礼的问题,仅仅在伏钟签完一大堆繁杂的文件后,忍不住委婉地问了他是不是要离开一段时间。 对于“暂时离开一段时间”这个微妙的说法,伏钟不可置否,在最后道别的时候,从措辞中到底隐含着将“暂时”延续为“或许是永久”的意味。 沈年如约到达见面地点时,一眼就看到坐在海边长椅上发呆的伏钟。 伏钟的模样不再是沈年早已习惯了的那个平平无奇的伪装,而是回归了他原本的样子。 因为太久未见,最为熟悉的模样甚至都带上了几分陌生的感觉。 沈年迎着和煦的日光走向伏钟,在他身旁的空位坐下来。 湿润的海风轻柔吹拂着伏钟半束的漆黑长发,在某些短暂的瞬间使那些逃离在约束之外的细碎额发遮掩了那双平静的眼睛,也模糊了倒映在眼中波光粼粼的海面。 这样完好无损的外表在沈年看来,反而像是一个极度不祥的征兆。 他曾目睹过伏钟身上出现衰落的迹象,天人五衰是个不可逆的过程,而如今这人却以曾经最为鼎盛时期的样子出现,便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一切已经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尾声。 “你来了。” 伏钟将手中未尽的烟捻熄,抬手一丢,将残部准确无比地掷入不远处垃圾桶上方的烟灰盒中,在动作间从袖管露出的瘦削手腕依稀可见一些刻伤愈合后留下的白色凸起。 沈年在看到这些疤痕的时候瞳孔一缩,他敏锐地看出了这些伤痕是以什么目的而被刻下。 这样的沉默,伏钟不意外沈年此时正在想到什么,明明这些伤是留在他自己身上,他反而开口宽慰对方道:“不过是物尽其用而已。” ——如果死亡迟早到来,这副身躯迟早成灰,不如在彻底的消失前,发挥最大的作用。 沈年看了伏钟一眼,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不但已经为时已晚,而且对方心意已决,到了这个地步什么都改变不了。 理智和情绪纠缠几番,他压下心中的叹息,承着伏钟的话说,“我没想过干涉你。只是你这样做,有想过程见微吗?他若是知道你因他而死,被独自留在世上面对残局,未免太过残忍。” “我何尝不想长长久久。”伏钟淡淡地笑了笑,笑罢又摇头,“但不行。我和他真正意义上在一起的日子太短,彼此之间需要磨合的太多,我却已经没有时间了。爱并不是占有和圈禁,即使相爱,也是独立的两个人。” 伏钟抬起手腕在沈年晃了一下,沈年这才注意到隐没在他袖间的乌黑圈环,看上去并不像是装饰物,反倒更像是镣铐的一部分。 这个认知让沈年的脸色一沉,不敢置信地看向伏钟,“你的身体差成这样,竟然容许他对你……” 看到沈年的这个反应,伏钟翻转手腕,自己也看了一眼那残留的圈环,谈及这些的时候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他把我当做笼中鸟,是因为我愿意。但说不准以后,在我死了很久很久以后,他万一爱上的那个人不能接受这种做法。”伏钟垂下手腕,任由衣袖滑落,重新遮盖住圈禁残留下的痕迹,“时日无多,这是我能教会他最后的了。” “你……”这一瞬间,沈年不知自己该为伏钟感到难过还是该为程危泠感到悲哀,“你觉得经过这些,程见微还会爱上其他人?” “在我止步于此后,他还会活很久很久,万一呢?爱不该是剥夺自由的借口。人死如灯灭,我已经给了他我能给的一切,还管他以后做什么,漫长岁月总会让他得偿所愿。” 伏钟无所谓地说,他知道这样的观念不同于世上大多数人,但到底也不想好友为他的死难过,于是语气轻松地继续开解。 “对于我来说,活着是真没什么意思。因为背负的一切,我累了太久,在终结所有后,获得一场没有忧虑、无人打扰的长眠未尝不是一个好的结局。” 那天午后,两个人在无人的海边坐了很久很久。 然而与相识后趟过的岁月长河相比,这道别的午后不过是短短一瞬。 在等来太阳西沉之前,一场雨先行到来。 伏钟在目送沈年离开后,又在雨中的长椅上再待了一会儿。 深秋的雨将薄灰色的风衣淋湿,留下深黑的斑驳水痕。 伏钟坐在雨中,突然没由来地想到自己留在公寓的抽屉里给程危泠的那封遗书。 提笔之前他以为会有很多要写,但落笔的一瞬间,所有未尽之言皆化为烟雾散去。 他只在纸上留下了一句话。 第53章 工业污染严重的城市,陈星所下榻的这座酒店是城中难得一见的保持洁净的建筑。 低垂乌云下的楼体,自灰扑扑的地面拔地而起,像是一个一戳就破的脓疱,带着溃烂前的洁白。 第39章 北国的冬天来得更糟,远处被锈蚀的钢梁和玻璃遮蔽的人行道上,匆匆闪过三两个午夜孤客的身影,从天而降的肮脏雨雪沾污了他们暗色的衣角。 陈星披着浴袍站在落地窗前,室内暗黄色射灯发出暖光,让他在乌暗的窗玻璃上看见了自己陷入模糊的眼睛。 褪去无害的伪装后,他的眼神比想象中更疲惫,也更阴郁。 手中的瓷杯盛着热水,水汽袅袅飘起,氤氲了一片冰凉的玻璃。 这样脆弱的容器,若是他握着的力度大上一些,洁白的陶瓷就会承受不住压力而崩裂。 瓷器可以通过破碎来结束成为观赏品的宿命,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亦可如此。 被随意丢掷在地毯上的手机持续振动着,陈星将手中的瓷杯放在沙发边的矮几上,坐下来,静候着手机因为没电而陷入彻底停歇。 瓷杯旁的罗盘上,被朱砂染成红色的黄铜小球缓慢滑动着,在西北方的弧线上来来回回游移。 就在陈星在沙发上窝着快要睡着的时候,寂静之中传来三声叩门声。 陈星没有动,从深渊之下释放出赤鹫本就耗神无比,而他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继续承接例行的驱魔工作,完成后又经历了长达三十多个小时的路途,才循着被那些水生怪物带走的程危泠的踪迹来到此处。 无人应答的叩门声没有再次响起,陈星闭上眼睛,在静默地等待了几分钟后,他感到一双温暖的手落在自己的脸上。 “我不来找你,你就不会来找我吗?” 这个声音让陈星不得不睁开眼睛,他慢慢打了个哈欠,假装着刚从睡梦中醒来,而干涸的泪腺并没有分泌出液体湿润他的眼睛。 仍旧清晰无比的视线让他得以看清陈辞垂目注视着他脸的样子。 像注视着一件精美的陶瓷作品,又像透过这个由其亲手制作的虚假外壳看着注定得不到的某个人。 这样的专注和沉湎令陈星习惯性的心下一痛,随即便是几欲作呕的反胃感彻底笼罩了他。 他伸手推开陈辞,跌跌撞撞地闯进盥洗室,掀开马桶盖吐了个天昏地暗。 在连轴转的奔波中,陈星几乎几天几夜没合眼,更别说进食,空荡荡的胃里并没有什么可以掏空的残物,灼伤了食道的只有胃液。 陈辞跟着他进了盥洗室,在陈星终于制住呕意后,将装满温水的漱口杯递了过去,又用温热的湿毛巾抹去陈星额角淌下的冷汗。 等陈星缓了一阵后,陈辞将人拢进怀里,无视陈星那点微不足道的挣扎,半抱半扶地带着陈星回到套件的沙发上,扯落半湿的浴袍,用干燥而蓬松的厚浴巾裹住了昏昏欲睡的陈星。 陈星那失去遮挡的胸膛裸露出来,刻在心口处的血线落在陈辞指下。这处昭示着两人之间唯一牵绊的痕迹,在裂隙渐生的这段时间里,因着陈星的刻意逃避,淡得已经快要看不见。 出自陈辞之手的陶俑无数,除去那具沉睡在血玉棺中未得灵魂的躯壳,此刻躺在他手畔的陈星无疑是他最成功的作品。 在那些死物中,陈星是唯一注入了他精血的一个。 陈星的诞生是出于对程见微的缅怀,所以才有着近乎复刻一样的容貌。而真正的陈星本身,不过是在战乱年代顺手救下的一缕幽魂。 但长时间的相处下来,这张脸之后的灵魂反而变得更加鲜活。 或许给了他那张脸,是打造这个完美作品唯一的缺憾。 尖锐的刀尖抵在腕间,割破皮肤之前,陈辞那只握刀的手被陈星拉住。 “我不要。” 陈星虚虚地按住他的手,微微颤抖的睫毛上残留着一些未散的温暖水汽,唯有半掩着的眼睛透出漠然的冰冷。 陈辞停下动作,皱眉看向陈星。 陈星靠在沙发上,虚弱的手指点上闪着寒光的刀尖,他的指腹按进刃面,却没有流出血来。 “我在来这里的列车上看了一本书,有一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陈星将刀从陈辞的手中拿出来,丢掷在一边,“我最同情的是神不能自杀*。” “……” “我有一些困了,让我先睡一觉吧。” 没等到陈辞说话,陈星就卷着沙发上的毛毯蜷缩着躺了下去, 缓缓沉入的梦中,没有太阳,夜与雪仍在。 梦里有着进入酒店前他在街角处遇到的那个穿着破烂戏服的小丑。 反反复复扮演着滑稽把戏的小丑发出刺耳的尖笑声,它摘下面具,面具之下是融化模糊的油彩。 陈星没有看清小丑真实的脸,一如他已经遗忘自己原本的脸。 *“我最同情的是神不能自杀。”出自《傻瓜的一生》 *本文标题出自《价值公道》:“要照亮伦勃朗深沉而厚实夜色中唯一刺眼光亮所在,就非莱布尼茨不可,他和他的微积分共同诞生在代尔夫特城,那里也是维梅尔的太阳出生的地方。就如显微镜发明者列文虎克在那里出生,透过显微镜光线足以穿透盲之世界的层层影子与深渊。” # 卷五鳞鸿难应疏钟 第54章 雨声连绵不断,巨大的圆月投射在窗帘半掩的窗上。 疾雨与满月不会同时出现,一定是又开始做梦了。 身后的温暖令嘈杂的雨声也变得宁静,印在脊背上的是另一人的心跳声。有力,平缓。 程危泠不想醒来,但他到底还是强迫着自己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幼年时的躯体,此时他正穿着一套棕黄色的、印满可爱小熊的睡衣,被人圈在怀里躺在床上。 虚揽住他肩膀的手臂不像现实中那样苍白消瘦,光洁的皮肤上也还未留下那些可怖的疤痕,只在手腕处缠着一段纱布。 程危泠尽量放轻动作,慢慢地翻了个身,转向揽着他沉睡的人。 整个卧室在夜色中陷入昏暗,仅剩床头柜上的小夜灯还亮着,柔和的暖色灯光洒在静静睡着的伏钟脸上,在他完全放松的眉眼留下浅浅淡淡的阴影。 这个时候的伏钟还维持着外貌的伪装,平凡的容貌让他足以泯然众人,但程危泠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依然感到心脏开始不受控制的乱跳起来。 程危泠窝在这个温暖的怀抱中回忆了一会儿,在记忆中翻出了与梦境相对应的片断。 他在幼年时的确有过这样一段经历,被侵入的邪物激发出了嗜血的本能,失控之中咬伤了伏钟的手腕。 小时候的他以为是做了一个噩梦,现在想来这事应该是真实发生过。 在遭遇这事后,程危泠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独自一个人入睡,一向纵容他的伏钟被缠得没办法,只能陪着他入睡。 正当程危泠陷入回忆中时,寂静的夜里响起一阵敲门声。这敲门声他并不陌生,临近的数次他迷失于诡异的梦里,总能在异像出现之前听见敲门声。 他小心翼翼地从伏钟怀里挣脱出来,跳下床,穿上毛茸茸的小拖鞋,在走出卧室前,十分眷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景象。 没有觉察到他离开的伏钟安静睡着,没有一点要醒来的迹象。 除了卧室之外的房间都没有开灯,程危泠凭着记忆穿过漆黑,来到玄关处的大门前。 这一次他没有等敲门声停下,径直踮起脚打开了门。 楼道里昏暗的灯光照进黑暗,也照亮了站在门外的孩子的脸。 程危泠愕然地看着另一个自己站在离他不过数尺的距离,那张脸是他小时候在镜中见过无数次的模样。 “程危泠,你看见我妈妈了吗?” 攥着门把手不由自主地用力,程危泠迟疑地回答,“没有……” “那你和我一起去找她吧!” 站在门外的孩子突然伸手抓住程危泠的另一只手,不由分说地将他拽出门去,大到无法反抗的力度,根本不像是一个小孩子能够使出来的。 程危泠被拽得一个趔趄,被迫跟上了孩子的步伐,被他拉着踏入楼道,顺着湿漉漉的台阶一路向上跑去。 从未到过的顶楼铁门被人打开,萧瑟的寒风顺着狭窄的通道口灌入,吹落的雨水自最上一级台阶漫下,是极度不祥的黑色。 程危泠被拽着来到顶楼,冰冷的雨坠落在他的身上。 从天而降的黑雨连绵不绝,将暴露在雨中的所有事物淋到面目全非。 紧紧拉着他手的小孩在来到顶楼的一瞬间放开了他的手,程危泠就这样看着这个如同他倒影一般的身影像雾气一般消散在风雨中。 黑雨下得太大,身后楼道的光太微弱,不足以穿透前方的黑暗。 但程危泠本能地觉得,有人正在大雨中等待着他。 他想要往前一步迈入雨中,脚下坚硬的地面突然变得柔软,他猛地朝下跌去。 青石板上长满滑腻的青苔,在暴雨的不断冲刷下,于清澈的浅水中摇摇晃晃。 伏钟撑着伞,站在阔别已久的老城巷口,无人的巷中,属于往日的一切正随着他的灵力一寸一寸漫开而重现。 第40章 阴日阴时,红白撞煞。 被白布覆盖的灵柩,身着大红婚服的新嫁娘,哀乐与喜乐在大雨中纷乱交织。 一红一白两行队伍在狭窄的巷道中相逢,又分离。 深陷丧妻之痛的陈伯,在扶棺与红衣新娘错身而过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女子掩藏在大红婚服之下的小腹隆起。 画面一转—— 依然是下着雨的黄昏时分,黯淡的天光让整个旧城沦入昏惑。 一身红衣的女人淋着雨走在巷中,雨水朦胧了她的面容,而被雨水打湿的裙摆下,裸露出来的一段小腿呈现出一种瘀血半散的诡异紫色。 她的衣裙被雨浸湿,紧紧贴在身上。 伏钟的目光落在她的腰腹,那隆起的弧度已然不见。 再后来—— 伏钟在飞速流逝的回溯中看见了自己。 旧书店门前的风铃在雨中发出轻响,他站在屋檐下,收了伞,迎向从门里匆匆走出的老人。 后来发生的事情,无需再回忆,伏钟都深深记得每一个细节。 那一天午夜,他被一具不会说话的女尸托付了她在死后娩出的孩子。 融合了人和僵尸特征的婴儿,无法像普通孩子一样被普通人收养抚育,伏钟出于同情心,想着养大一个孩子的十几年对于永生不死的他来说也算不上什么,于是答应了女尸的嘱托,收留了尚是婴儿的程危泠。 那时候他不知道这孩子就是程见微的转世。 也不知道两人的重逢虽姗姗来迟,但早已注定。 摇晃的水声响起,像有一颗石子落入,击碎了这长久的寂静。 梦境破碎,涟漪托着碎片逐渐散开,在碰到坚固的绝壁时消失不见。 程危泠模模糊糊地睁眼,他好像正躺在一片水下,不断晃动的水纹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依稀看到一个女人的脸出现在水面之上,低头看向他。 透过层层水液,程危泠看不清女人的具体长相,只觉得那依稀的轮廓和某个人很像。 “归泱……” 他张开嘴,发出微弱的声音,又苦又咸的水液随着他的动作灌入他口中。 腥涩如海水。 看到程危泠醒来,女人似乎非常不悦,她转头对着身边的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不一会儿,一根闪着寒光的长针从水面降下,猛然刺入程危泠裸露的左胸。 突入起来的刺痛让程危泠下意识地想要挣扎,尾部连接着透明管道的长针却先一步从他的心脏中迅速抽出大量血液。 再又一次陷入昏迷之前,程危泠听见断断续续的对话声从水面上传来。 “在到达目的地之前,光是海水压制他还不够,要把血都抽干。” “可他的再生能力很强……” “那就一直抽。” 久久无人居住的堂屋落满灰尘,伏钟走进来,环视四周,这里依旧保留着当初婚嫁时的布置。 只是这场婚事从头到尾都没有新郎出现,而仅有的那位新娘此时正在悬于梁上的那具槐木棺中。 伏钟弹出一片青羽,削断将棺木吊起来的绳索,托着它平稳地落到地面。 拔出当初由他亲手打下的封棺钉,伏钟掀开棺盖,躺在棺中的女人依然是一身大红嫁衣,露在衣袍外的手背上尸僵已褪,呈现出一种栩栩如生的白皙。 伏钟拨开女尸胸口处的衣襟,取出几滴她的心头血来,用毛笔蘸取,在事先备好的写着程危泠生辰八字的两张符纸上落下符咒。 他在女尸的身上感应不到任何女妭的气息,但不论如何,她仍是这一世程危泠的生母。 母亲和孩子有着天然的联系,也是孩子的天然守护者,不论生前,还是死后 混合着血和朱砂的符纸亮起一点微光,伏钟心知此事已成,待字迹干透后,将其中一张符纸叠好,塞入一个锦囊,放到棺中女尸的手中让她握住。 合上棺盖后,伏钟将棺木重新悬于房梁上,又施下几道禁咒,以免有人误入此处,这才重新拿起置于一旁的另一张符纸。 符纸上的红色痕迹像是活过来一样,不断变换着。 伏钟感到纸背透出一阵湿润,他翻过符纸来,在上面看到一行鲜红的字,指明了程危泠此时所在的方位。 第55章 几枚火星掉落在地上,转瞬熄灭。 肢体僵硬的陶俑无声地靠近,抬着一具被白布和令符包裹着的人形物在陈星脚边放下,又机械地转过身躯,退入火光未能照亮的黑暗中。 看守水棺的鱼人双眼被剜去,身上还贴着定身符,倒伏在石室门前的地上动弹不得。 陈星用剑柄顶开水棺的棺盖,将火把靠近泛着粼粼光晕的水面。 一张和他几乎算得上一模一样的脸,在水纹漾动的水下若隐若现,给了他一种凝视着自己倒影的深渊的既视感。 眼前的已不是初见时程危泠的脸,那张俊美的脸此时恶相尽显,彻底的尸化抹灭了他身上最后一丝凡人的特征。 本该隐藏在薄薄皮肤下的血管,因为血液被抽干而浮现在青白色的皮肤上,显露出诡异的脉络。 陈星一手探入水中,轻轻拨开程危泠紧闭的左眼,血丝遍布的眼白上能够窥见一点眼瞳。那样冶烈的猩红,即使是再鲜艳的血液也无法媲美。 松开手,那眼睛再次闭合,若非那尖锐的獠牙已深深抵入程危泠的下唇,陈星会以为他此刻不过是安然沉睡。 唤了一个静候的陶俑上前接过火把,陈星从摆放在地上的人形包裹物上揭下一张符纸,就着火把点燃,将符纸燃尽后的纸灰收起,走到水棺另一侧仍在工作的吸泵边,关掉开关,拆下管道,等把纸灰注入泵芯后,重新装上管道,在控制面板上摁下了与抽取相反的按钮。 被储存在透明容器中的深红液体随着吸泵的再次启动,在等候被抽出的血液重新注入期间,陈星的目光移向那具被白布重重包裹的物体。 令符被一一除下,用以掩盖人形物本来面貌的白布散开,一具赤裸的人体呈现在散乱的布料上。 当这具无生命的躯体摆放在程危泠身边时,这种凝视着孪生子一样的怪异感觉让陈星的动作下意识地滞缓。他想到自己的脸,仿佛置身沼泽之中的窒息感愈加浓郁。 陈星扶着那具躯体使它保持坐立的姿态,一手抽出七星剑,将这把他曾只用来降妖除魔的剑刃刺入面前这光裸的苍白脊背。 利器破开皮肤和肌理,但没有血液流出,暴露在外的脊骨完全透明,像是一种晶莹剔透的晶石,在与剑锋相撞时会出现短暂的白色钙化。 剑刃深入躯干,顺着脊骨一路下剖,终于在某一寸地方停止。 那一截骨节不再是透明的形态,陈腐的淡淡黑斑侵蚀了原本乳白的表面,昭示出它经历的漫长岁月。 陈星将那段骨节取出,原本栩栩如生的躯体顿时像是丧尽了全部生机,变得如石块一般愚钝而僵硬。他带着骨节重新来到水棺边,将它沉入水中,只见原本带着腐朽之意的残骨在接触到程危泠时,发出一阵血淋淋似的红光。 持续运作的吸泵将所剩无几的血液注回程危泠体内,响起指令终止的短暂鸣音。 陈星站在棺边垂目注视,水中倒映出来他的那张赝品的脸,慢慢爬上丑陋的裂纹,已有破碎的迹象。 他背着陈辞,将重重看守下的血玉棺中的躯壳盗出,在被发现之前运到这里,剔出其中属于程见微的一段遗骨,与被他下咒的程危泠强行融合,这样的做法足够踩中所有令陈辞暴怒的死穴。 还好赶在被陈辞抓到之前,他已经完成了所有事。 接下来,他只想在彻底化为一堆碎瓷之前,欣赏陈辞亲眼见到爱而不得之人陷入彻底狂化时,究竟会露出怎样的神色。 焚烧后的建筑,剩下破败的钢铁结构,像是一具庞大的黑色骨架,耸立在这荒芜的地面上。 伏钟在来到这里的路上,穿过了几乎一整个匍匐在低垂乌云之下的城市。 他曾在很久之前到过这个北部的临海城市,那时无度榨取着大地和人们的工业还未兴起,这个一年之中大半时间都陷于寒冷的城市,也曾在冬日尽头拥有绿意盎然的明媚春日。 像是一种微妙的印证,这里也是路上唯一能够到达龙宫的桥梁出发点,随着龙神的远去,维系了千百年的繁华不再,而那处曾盛极一时的龙宫遗迹,则被永久遗忘在波浪汹涌的大海之中。 通向连接陆地与龙宫的桥梁入口就隐藏在这片大型的工业废墟之中,伏钟凭着记忆中的方位,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 夜以继日过滤着被严重污染的海水的地下水脉中,便隐藏着这座桥梁属于人间的一端。 地下水脉恢宏壮阔,精美的石刻遍布未被海水淹没的石壁,灰黑的雪从与地面相接的孔隙处飘入,最终融于泛黑的海水。 被人声惊动的海鸟,从悬空的巢穴中飞出,惊惶的声音响起,而后消逝成空旷的回声。 第41章 伏钟沿着青苔密布的桥道走了一阵,不意外地看到年久失修的路面在一片涌动的浪涛中断去,而前方一片昏惑,看不到与之对应的断面又在何处续上。 涩苦的海水气味灌满整个腔道,潮湿又阴冷。 伏钟可以感到他曾留在程危泠额上的鸾印此时正在奋力压制着某种邪息,透过不断衰弱的印迹,感受不到原本应属于龙神或是水族的气息,而是有几分来自陈辞法力的迹象。 想到这个一直以来觊觎着程见微的存在,伏钟只觉得有些头痛。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不知道对方到底在筹谋着什么,原本以为陈辞至少不会干出有害于程见微的事,如今感应到的邪息却让他有些怀疑起来。 空灵的一声鸣啸,响彻在深不见底的海水之上,青鸾振翅而去。 久不见天日的连绵阴暗中,修长而轻灵的青翠尾翎一闪而过。 黑雨。 满月。 心跳声。 程危泠再次在温暖的怀抱中醒来,一只修长的手臂揽住幼时的他。 拥着他的人,修长而干燥的指尖落在一本摊开在面前的童话书上,以温柔低沉的嗓音讲述着一个未尽的故事。 那个故事程危泠在小时候只听过伏钟念过一遍,但却因中途就坠入梦乡而没能听到最后。 困于暴风雨中的船员,在席卷一切的海浪中捡到漂流瓶。 瓶中的魔鬼许诺了他一个交易,是要出卖灵魂获得宝藏,还是一无所获回到陆地。 “如果捡到一个许愿瓶,你会许下什么愿望?” 在程危泠就要说出自己的答案之前,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在寂静的夜色中响起。 他在伏钟静止的温柔目光中离去,将那个未说出口的回答掩埋在心间。 ——我想要……时间倒退,定格在一切都没有发生之前,和他永远在一起。 苦涩的海水冲击着眼睑,梦中的温暖不复存在。 唯有血的腥甜如此真实。 沉没在水中的程危泠蓦地睁开眼睛。 第56章 一刀一剑,锋刃相撞,如雪残影落在石壁上,森寒剑意在瞬息之间凿出道道深痕。亘古不变的岩石不断开裂,直至整个石室坍圮成一片废墟。 陈星一横剑,格住了程危泠迎面砍下的一刀,震得发麻的虎口让他力道一泄。眼见着程危泠回手又是一刀,刀刃直奔脖颈而来,陈星避而不接,一张符纸送了上去。 劲烈的刀风之下,符纸转瞬成灰,本应与程危泠正面相对的陈星身影一闪,与远处的一个陶俑在一瞬间位置互换。 陶俑的头被一刀削飞,撞在碎石中的断壁残垣上,粉碎了个彻底。 程危泠的刀一挽,反手又是几刀,手起刀落的动作快到陈星几乎难以辨清,没了头颅的陶俑眨眼间被削去四肢,圆钝的残躯滚落在地上。 那一刻陈星本能地感到震撼,他深知哪怕刀下并非无生命的陶俑,而是自己的话,程危泠落下刀的刹那也会一样残酷到毫不眨眼。 在唤醒程危泠之前,陈星早有准备会面对一个狂化的怪物,但他还是有些低估了对方的凶残。昔日拥有如此嗜血又善战的旱魃一族,难怪会被那些一贯倨傲的旧神忌惮甚深,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置之死地。这样的恐怖存在,若是不能为己所用,便一定要趁早扼杀。 在目睹着程危泠面不改色地肢解了一个又一个前赴后继的陶俑,陈星在短暂的空隙间有些怀疑陈辞能够和程见微在一起的可能性。剥离掉置身其中的种种复杂感触,客观来说,陈辞的掌控欲之强,无人比陈星更深有体会,他无法想象面对这样难以掌控的程见微,陈辞究竟会妥协到何等地步。 酣战至今,陈星不难看出程危泠下手虽狠辣,但并未用尽全力,在打斗之中程危泠似乎留有余力戒备着乱石中的那片阴影。他们闹出的动静这样大,龙神却一直未现身,很难不说是存了想要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心思。 就在陈星这一恍神期间,最后一个陶俑已碎在程危泠刀下,下一秒,破空而来的碣陵刀直冲胸口而来。 陈星侧身避开的动作稍迟一步,锋利的刀尖躲避不及,从他胸口略过,划下一道深深的刀口。 这一刀本应见血,可刀刃破开衣襟后,在程危泠眼中一闪而过的,除了布满裂纹的胸膛,便是空空荡荡的腔室——那里面没有心脏,取而代之的是一枚系于红线上的古旧符咒。 程危泠的眼神一凛,眼前陈星的存在其实是非人的事实他毫不关心,只将下一步落刀的目标锁定为那枚符咒,想必那就是陈星的致命弱点,再来一刀命中那处就能送其上路。 就在程危泠手腕一翻,想要再次提刀的时候,散落一地的瓷片无预兆地嗡嗡振动起来。陈星的目光越过他,像是毫不在意下一刻就会送命,就这样突然笑了起来。 “你来了。” 然后,程危泠听见陈星叹息一般地说道。 地面已经碎裂塌陷,崩裂的石块间,清澈的涓涓细流缓慢流动着,龙息隐没在水流间,陈辞知道这个地方比想象中更危险。 他应该是来得并不晚,又好像已经太晚。 那个因怀念而被制作出的瓷偶,在陈辞习惯了他无数个日夜的逆来顺受后,开始在某个不明显的瞬间变得不再听话,有了不愿诉说的心思。陈辞初时以为这只是陈星在闹别扭,却没想到那些被粉饰的真相早已被这个他想得太简单的产物所掘出,并选择了一种最无可挽回的方式同他决裂。 身为创造出陈星的人,陈辞能够通过言灵操纵自己的瓷偶。 就在陈星的剑刺向程危泠的瞬间,陈辞一句禁咒出口,禁锢了陈星的下一步动作,他下意识地不能容许陈星威胁到终得一见的程见微。 而就在言灵立下之时,陈辞悚然发现事实与他预料的截然相反,陈星的出剑只是虚晃一招。 七星剑落在地上,剑身与岩石相撞,发出寂寥的响声。 得益于陈星的半途弃剑,程危泠这一刀毫无阻碍刺中了他早已锁定的目标。如水的刀光映上陈星空洞的眼睛,随即没入碎裂的胸膛,在就要进一步刺穿的时候,被他用手生生按偏了走向。 被刀刃切下一半右手掌,陈星仿若没有感受到与残缺一齐到来的剧痛,他原本空无一物的左手中凭空现出一张揉皱的道符,在程危泠抽刀而出的同时,道符一燃,匍匐在碎石中不得动弹的鱼人们失去压制,嘶鸣着朝程危泠扑来。 程危泠补刀的动作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不得不分神应对大量蜂拥而至的水生怪物。 趁着这一刻的混乱,陈星得以从程危泠的刀下逃出,他的状态看上去太糟,以至于陈辞不得不布下一列桃木偶相助程危泠,而自己则抽身循着陈星离去的踪迹而去。 并非肉体凡胎的瓷偶,受再重的伤也不会流血,但破损的裂处不断滑落细小的碎块,则昭示着陈星的生命正在以另一种方式流逝。 银白的裂块和细粉随着陈星一深一浅的步伐,在他脚下的浅水中洒落一片莹莹生光的碎芒。 仿佛上天到最后一刻仍不肯给他丝毫的眷顾,陈星的脚步停止在沐着水光的岩石上,再往前便是断崖,无路可去。 泛着银光的水流在绝崖上汇聚,朝着凌空的未知黑暗倾泻而下。 水聚于一处流出,却一点水声都没能听见,可见崖下是不见底的深渊。陈星不再向前,只在陈辞试图靠近他的时候又往崖边退了一步。 想到陈辞可能又会用言灵将他锁死在绝崖边缘,陈星果断将手伸进胸前破开的空洞,伸手将那枚悬挂在红线一端、微微飘摇着的符纸拽出。 红线断裂,陈辞赋予他的生命走到尽头,言灵自然失效。 “陈星!你疯了!” 陈辞阴沉着脸,想要往前,又担心再刺激陈星向后退去,只能困于原地。 这时候陈星发现自己已完全不在意陈辞的任何举动,他用残损的手指拎着那枚小小的符咒,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程危泠被我下了咒,他会失去理智,直到杀光身边的一切活物。唯一的解咒方法,是下咒之人死去。”陈星看着陈辞,与目光的平静相背离的是他决裂的语气,“那么嗜血又凶残的怪物,陈辞,你还会爱他吗?” “陈星,过来,定魂符再不归位,你会死。” 陈辞握了握拳,尽力平缓语气,试图将崖边正逐渐破碎的陈星哄回来,而陈星握着定魂符的手戒备地收回了一些,比起陈辞的话,他更加愉悦地聆听着身躯碎裂的声音。 那种裂响,在陈星的耳中过于动听,就连疼痛也变得微不足道,他快意地感受着,仿佛有成千万根被困已久的尖锐的针在他皮肤下的脆弱血管中穿梭,终于找到出口,从沙化的裂隙处不断坠出。 “我原本在想,为了终止杀戮,我究竟会死在程危泠手里,还是被你亲手所杀。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不想再被动等待,也不在乎你眼中看的人到底是谁。被迫死而复生、接受这张脸的是我,我从来都没有选择,可笑吧,直到现在,我才想明白,我能终结的只有我自己一人而已。” 第42章 陈星握紧手中那枚符咒,又缓缓放开,直至毁咒的火焰在符纸一角燃起。 小小的一张符纸,燃尽不过只需要几秒钟。 “不——” 闭上眼睛前,陈星依稀听见随风传来的是陈辞惊惶的呼声。 一定是他听错了吧。 不过是一个不听话的瓷偶罢了,陈辞想要的话,还可以做出千千万万个来。 也或许陈辞不再需要了,毕竟程见微已经归来。 苍白的灰烬从陈星的手上散去,随之化为飞灰的还有他的所有。 从身躯到灵魂。 第57章 崩塌的岩石与流淌的涓流纵横交错,形成一片在昏暗中熠熠生辉的浅滩。 伏钟收起双翅,降落在一块干燥的巨石顶端,不远处,在水面上停泊的黑色鸦群中,陈辞侧对他而站,一向挺拔的身姿此时微微透露出几分佝偻,是他从未见过的、前所未有的颓败姿态。 对于伏钟的到来,陈辞没有太大的反应,所有的注意力好似都凝聚在被他捧在手中的小小人偶上。 陈星的消散来临得太快,迅速到近乎无法挽救的地步,留给他的仅有一小捧粉碎的瓷块和细粉。陈辞顾不上这些尖锐的残片割破他的手掌,只来得及将残渣重新聚合成一团,以保住这最后一缕未散去的残魂。 从掌心和指间被割裂的伤口里淌出的血渗进了本该洁白的瓷碎,成为凝聚碎片的粘合剂。 伏钟从这一片狼藉中感受到了属于程危泠的残余灵力,再加上眼前陈辞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直觉事情在超出他意料之外的部分变得愈加复杂,但他一向对于陈辞和程见微之间的纠葛不想多问,毕竟程见微的心意已经过血的考验,不需要再去怀疑,再多问就是自寻烦恼。 出于这样的想法,伏钟也就当做什么也没发现,只问当下最关心的事:“程见微在哪里?” 听见伏钟出声,陈辞方才侧过头来,指了一个方向:“龙神归位,正冲着程见微而去……他已近完全苏醒,龙神应该不是他的敌手。” “多谢。”伏钟微颔首,正欲再度展翅而去,却被陈辞的又一句话叫住,他不想再在此地多浪费时间,但还是耐心听陈辞问完了最后一个问题。 “伏钟,你是如何判断你所做的一切始终都是正确的,是值得坚定去做的?” 这个问题从未有人曾问过伏钟,但他曾在很久很久之前问过自己。 那时候所有的纷争还未到来,所有的牺牲还未付出,年轻气盛、跃跃欲试要去实现宏大目标的伏钟给过自己一个答案。直至今日,这个回答依然如此,从未改变。 伏钟看着陈辞,像透过他再一次回答当初的自己。 “当你明白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尽力之后,问心无愧,无论结局如何。” 他的答案让陈辞微怔,“所以你到现在也还是不后悔当初放弃程见微,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死去?” 这件旧事所知晓的人已不多,陈辞勉强算是窥得一角的一个,他所以为的这些话令伏钟心下叹然,到了嘴边,话语却一转,只觉得没必要对过去的事再做解释,干脆舍下了对于这般误解的澄清。 “已经过去的,谁也改变不了。执著无益,向前看吧。” 伏钟不想再多说,离开之前,丢下一句忠告。 这是一场看不到尽头的屠杀。 血染上海水透彻的篮,弥漫在浅浅水面之上的泡沫,呈现出末日一般的紫水晶色。 漂浮在这腐败的浪潮中的,是属于水生物的血肉和残躯,那些豁开着狰狞切口的头颅被变色的海水冲刷,像是一颗又一颗止水横流的烂熟西瓜,散发着腥甜的馥郁气息。 旧日的龙宫水域此时已是地狱景象。 在散落的珊瑚与乱石中缠斗的龙神与程危泠,因为伏钟的到来,而暂时停了下来,保持着一种悬于一线的对峙。 拖着刀站立的程危泠,此时虽然按捺不动,按在刀把上的手却青筋爆出,保持了随时进攻的戒备姿态。他混身沐血,恍然一看几成血人,但伏钟知道这些血并非是因为受伤,而是尽数来自被斩杀的刀下亡魂。 与之相对,从一片深紫色的海水中昂起身来的银龙,染血的鳞片上尽是刀痕,其中鳞甲薄弱的腹部更是好几处被砍出了深深的裂口。 银龙微微垂首,蔚海一般深邃的蓝色眼珠转动着看过来,伏钟这才注意到龙首上的角已被削下一小半,程危泠下手比他想象中还要狠辣。 “你当初收养他,不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都是一个完全的错误。不论你怎么努力,他还是会注定变成所有人都认定的样子,成为一个沉沦在杀戮中的怪物。” 伏钟敏锐地觉察到程危泠握刀的手微微一抖,不动声色地走上前,站到两者之间,将银龙与程危泠隔开。 “我的确有错,但不是错在这里,错的反倒是他们。”伏钟的语气一沉,“如果不是当初一定要对程见微赶尽杀绝,又怎么会走到现在这个地步。与众不同不应该成为被排斥的理由。龙君,你那同父异母的妹妹归泱,因为血统不纯,被龙族视作异类遗弃而流落人间,若不是程见微收留了她,待她被逼到活不下去,你猜她会不会成为杀人的凶兽。” “归泱……她还活着?” 听到这个近乎被遗忘的名字,银龙眸光微动,下一秒银光一闪,水面上的银龙不见身影,出现在伏钟面前的是一个身著银甲的妙龄女子,她的脸几乎和归泱一模一样,只是身为龙的特征更加明显。除却龙角,她的长发是如光的银色,皮肤更加白皙,眼睛也是不同于归泱的蔚蓝如海。 伏钟点头,看到他的确认,银龙突然笑了,笑着笑着双眼不禁湿润。 “太好了,原来她没死……我还记得小时候和她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那时候父君还在,龙族还未动荡,一切都那么美好。可惜……父君死的时候,我还太小,保护不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带走。我以为她早就死了,没想到她还活着,没想到……我死了,她也还活着。” 银龙最后半句话让本来准备随时继续这一场恶战的程危泠眉头一皱,他仔细观察着银龙,发现她的身躯在摇曳的波光中,仔细看时变得一明一暗。 伏钟望着潸然落泪的银龙,面上流露出几分难以察觉的怜悯。 这是属于旧时代的悲剧。 在当初那场毁灭一切的恶战中,选择中立的龙族也没能逃脱被毁灭的命运——在高高在上旧神看来,龙不过也是被他们豢养的走狗,当失去利用价值,便毫不犹豫地选择牺牲。龙神早已死去,残留在这世上的不过是她虚无的执念与飘忽的灵魂,究其本质,只因为到死也不忘守护她挚爱的海与陆,所以才会与被她认定会祸害人间的程危泠为敌。 “原来是你收留了她……谢谢。” 银龙蓝色的眼睛还蕴着泪,看向程危泠的时候,水光盈动,使得程危泠有些无所适从地往后退了一步。 程危泠的反应让银龙忍不住笑了,她转向伏钟,“你捡到他的那座老城,常去的那家书店里,供奉着我的一尊塑像。那时候,我就透过塑像的眼睛观察着你们。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那么乖的小孩子,就是传闻中那个被描述得异常可怖的程见微。直到后来我被下令要杀了他,才知道原来如此。” 伏钟追问:“被下令?” “是的。他们不是一直想杀了程见微吗?但是只剩神魂,被困在陵墓中无从下手,于是通过遥控我们这些流落在外的族群去追寻程见微的下落,待找到了他,便把他带入陵墓中,由他们亲自动手。” “你为什么一定要听他们的命令?”程危泠不解地问,如果那些旧神出不了陵墓,不答应又能被怎样? “像我们这样的族群,在旧神的统治还没有崩塌的时候,因为向他们表示臣服,都在灵魂上打上了烙印,如果一旦违背,便会受到惩罚,魂飞魄散。我早已身陨,但我在这世上放不下的还太多,我不能就这样消散于天地间。” 闻言,伏钟也道出了下一步计划:“正好,我早准备和他们把最后的账都算了。” “我也去。”程危泠归刀入鞘,走到伏钟身侧,除去血债血偿的打算,他还有好些事必须要向伏钟问清楚,不能就这样放他只身离开。 “我虽知晓去陵墓的路径,但想到他们必定已经知道你遇上了程危泠,你不妨落阵将我们二人直接送到陵中,也算完成了命令。” “多谢殿君成全。” 伏钟所说的这个方法对于银龙来说无疑是最好的出路,她拱手一揖,随即退开几步,双手合拢结印,在水面上落下一个传送法阵。 看着伏钟和程危泠二人并肩站在阵前,银龙在临别之时,向程危泠说道:“如果有朝一日我再遇上你为祸人间,我仍然会选择杀了你。” 程危泠冷哼一声,没有回答,在他看来,再多来几刀就能解决的对象说出的这句话,根本算不上威胁。 第43章 反倒是伏钟接了银龙的话。 “不会有那一天。” 这样的笃定,程危泠有些怀疑地看向伏钟,而对方回以坦然的一眼,拉上他的手,踏入阵中。 第58章 袅绕的烟雾散去,映在眼中的是徐徐飘落的雪片。 白茫茫的新雪将一切湮没。 雪中只有一条石径尚存,蜿蜒向一片极致的纯白之中。 程危泠跟在伏钟身后沿着石径一路往前,从足下传来的冰裂之声明晰可闻,划破这持续千万年的寂静。 路的尽头是一座被霜雪掩盖了大半的棋盘,两侧手持斧钺的石质雕像半隐在堆积的深雪之中,岁月打磨后凹凸不平的表面在暗处反射出明灭雪光。 彻底的静谧里,一切都归于沉寂。 程危泠在棋盘前站定,朝冰霜冻结的地面看去,本该森森雪白的地面显露出玻璃状的剔透,透过它能够看见另一个早已逝去的世界。 ——冰雪之下,是还未毁灭在烈火中的旧都盛景,灯火飘摇,极尽旖旎。 “这是幻象。”伏钟顺着程危泠的视线看了一眼,“被困在这里的亡魂无所事事,只能靠镜花水月以作慰藉。” 地面之下的世界带着肥皂泡破灭前的绮丽,程危泠垂目,“的确很让人怀念,没想到我还能再见一次。” “别看了,都是假的,毁了的已经回不来了。” 伏钟来到棋盘前,审视着没被雪掩盖的一小半残局。 “这里的通路都依赖于这座棋盘,上面的落雪无法可消,只能等待它自行冻结后又融化。棋子落在没被雪盖住的棋盘上不同的位置,对应会在大雪中出现不同的路。去向陵墓的路在棋盘的西北角,现在还没有融雪,没办法前往。在等待棋盘重新出现那一部分之前,先去另一个地方休息一下吧。” 伏钟捻起散落的一枚白色棋子,落在霜雪边缘的两道格线交错之处。 顷刻之间,棋盘之后,原本空无一物的大雪中,出现了又一条延伸的石径。 沿着这条路走了不多一会儿,层层叠叠的鹅毛大雪渐渐止住,与之同时消退的还有明亮的天光。 路通向一处山石嶙峋、阴暗狭窄的峡谷,穿过青苔遍布的栈道,便是一处僻静幽深的山涧,一座古朴楼阁依着结冰的山泉,年岁已久。 扎根在岩石间的枯树被雪压断了枝桠,光秃秃的木桩刺向狭小的一片天穹。木阁的门前尽是干枯败去的野草,半盏残灯飘摇风中,别样的萧瑟寂寥。 伏钟驾轻就熟地拨开枯草,推开了紧闭的木门。 阁中的一切还维持着上一次离去时的模样,好似他不过是离开短短一阵。他点亮案台上的蜡烛,把还站在门槛外的程危泠叫进来。 “我很久没回来了,这里有点乱,今晚就将就一下吧。” 程危泠回头了看一眼不远处落雪的泉水,转身进了室内。 不得不说,这屋中的每一处,一眼看去,尽是伏钟惯有的风格,极度的内敛低调,是与锋芒毕露完全不同的大巧不工。 程危泠走到茶室的途中,被经过的一处被垂帘遮蔽的侧间吸引了注意——垂落的竹帘遮去了其后的物事,仅从细密的缝隙间溢散出一点淡青色的微光。 “这后面是什么在发光?” 正从储物柜中搬出一坛酒来的伏钟朝程危泠的方位看来,直接摆摆手:“你可以掀开看。” 得了伏钟的首肯,程危泠伸手撩起竹帘,向里看去。 帘后是一座古朴的木雕基座,上面摆放着一柄流转着光晕的九节鞭——这是程危泠许久以前见过的,伏钟的伴身武器。 长鞭分为九节,每一节的质地温润如玉,似骨又似竹。 这样看似脆弱易碎的存在,程危泠却知道,即使是随意一鞭挥出,受者也会筋骨尽断。 “它还是这么好看。” 程危泠走过去,抬手轻抚上鞭身,只见原本淡淡的青光瞬间变得愈加明显,被搁置在木雕上的长鞭甚至自行卷了起来,亲昵地应上程危泠的手掌。 伏钟扫了一眼快要缠到程危泠腕上的九节鞭,无可奈何地接话:“它太久没见人,被扔在这里很久了,有点热情过头。” 顺了顺长鞭的尾部,将它摆回原位,程危泠方才走进茶室,在伏钟对面坐下,隔着一张木桌看着他拍开了酒坛的泥封。 “自我再次醒来,好像没有见你再用过它。” “这些年哪有用的到它的场合。”伏钟将倒扣在桌上的瓷杯翻转过来,略倾坛身,将酒倒出,待满上面前的一杯后,又看着程危泠,“试试吗?我亲手酿的酒。” 饶是酒香扑鼻,程危泠还是拒绝:“我不喝酒。” “不是吧……” 伏钟不可置信地看过来,程危泠面不改色地解释了几句:“你知道的,我这种存在,生来身不由己,不是在发狂的路上,就是在被迫发狂的路上。我不喜欢对自己失去控制的感觉,所以滴酒不沾。” “无论如何也要保持清醒么?” “对,哪怕是清醒地面对痛苦。” “茶放在你左后方的柜子里,要喝的话自己弄。” 伏钟握着杯子,浅尝了一口刚启封的酒,酒液醇香凛冽,辛辣和回甘彼此环续,恰到好处。而另一边程危泠起身沏茶,一面将茶叶倒入茶壶,一面说道,“我对这里一点印象都没有,我应该没来过这里吧?” “嗯,这里是我接手南正殿之前的住所。” “以鸾鸟的习性来讲,并不喜欢独居,怎么你会一个人住在这?” “哪个族群都会有个不合群的存在,这里清静,没人打扰。” 程危泠将罐中的山泉倒入壶中没过茶叶,然后拎起茶壶,放在生起火的茶炉上,“不会觉得孤独吗?” “孤独,你觉得我像是会在乎这些吗?”伏钟笑了,一杯饮尽,又满上一杯,“我走的这条路,任何一个心有顾虑的人都走不了。” 两人鲜少有过这样心平气和谈话的场合,更何谈这样的剖白。伏钟的话让程危泠沏茶的动作下意识停顿了一下,但很快他又若无其事地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 “死在我手里的,和因我而死的都太多了,多到其中的大多数我已经记不清了。” “记不清的也包括当初的旱魃一族吗?” 水开了,发出低沉的沸腾声。 酒精从舌尖而入,渗入身体深处,试图麻痹混沌不堪的神经。 “原来你想问我的是这个。”伏钟放下酒杯,支起手臂,托腮望向神色依然平静的程危泠,“在当时的情况下,他们的死是定局。” 尘封已久的回忆中,血色仍未淡去,伏钟放开手,转而抵上不断鼓动的太阳穴,缓声继续说。 “那时候我已经起了异心,与同有此意的西王母密谋着如何将那些贪欲日益膨胀的旧神从神座上一个不留地扯下来。但我们的势力还不足以与他们抗衡,为了最终能赢,出事时还不到能起正面冲突的时机,只能选择牺牲这一小部分。也正是我答应出手镇压旱魃一族的附加条件,让我得以从他们手中谋取更多权力。” 一些未能被滤去的细碎茶叶,漂浮杯中,缓缓沉淀,程危泠什么也没有说,只静默等待着伏钟说下去。 “要摧毁旧的世界,甚至得作出比之更加不堪的事来,我很早就想通了这个道理,并且不再为非必要的心软而感到痛苦。一旦决意与之为敌,比起零零散散的挽救,更重要的是活到最后,这是一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争斗。要彻底击垮敌对势力的意志,就要证明我绝不心慈手软。新世界的展现,就像胎儿自产道娩出,势必要沾上鲜血与脏污。” “所以,就算时光倒流,一切重来,你也还是会选择如此,对吗?” 杯壁滚烫,程危泠却迟迟未放开,仿佛感受不到其间的灼热。 “没错。旧的一切都已付之一炬,即使现在的人间盛世终会在动荡中毁灭,但再次复苏的命运也掌握在每一个人的手中。这就是我永远会选择这样做的原因。” “我明白了。”直到如今,程危泠终于明白自己已经没有问下去的必要,渴血的长刀依旧静静卧于鞘中,他听见自己的话语从喉间发出,冷静自持,像是来自另一个不属于他的声音,“我出去透透气,过一阵再回来。” 伏钟没有挽留,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坛中的酒已倒尽,指节碰撞的时候发出空洞的响声。 在饮下杯中仅剩的酒之前,他异常清醒地想到,即将到来的明日是最后一天。 只需要再等待一天,即是尘归尘,土归土。 一切全都清算。 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被冰霜覆盖的棋盘前。 这次展现出来的是另外的残局,程危泠将棋子落在直觉告诉他的交点上,走入一条伏钟许久未曾踏上的路。 那条路通向他的衣冠冢。 程危泠在路的尽处看到了半截残碑,和他曾在梦中见到的另外半段拼接在一起,是他曾作为程见微存在于世的仅存证明。 第44章 天色渐渐黯淡,程危泠靠在碑上,不知不觉枕雪而眠。 他再一次做起了逡巡往复的梦来。 阴云低垂的天台上,雨的深处是被断头而亡的神女,一身血红衣衫,像是未曾被大雨熄灭的火。 “母亲……” 他呢喃着陌生的称谓,听见断断续续的回声。 “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他没有……” 黑雨连绵不绝,切断最后一线嫣红,一切归于静止。 第59章 风雪漫天,遮天蔽日。 大雪模糊了视野,整个天地一片苍茫。 伏钟在前开路,程危泠在他身后大约三、四步的距离,在冰雪中跋涉,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前方的伏钟身上。 临行之前,两人在水岸旁的那间楼阁里详细地盘对了一番踏入地陵之后的计划,也是在这个时候,程危泠才知道隐藏在地底之下的世界远比他想象中更危险。 地陵在地下一共有九层,其中每一层的顺序随机呈现,每一层的墓道都有一个通向其他层的机关,被身处该层的神魂镇守。同外面一样,陵中也有无数的石像,程危泠一直以为这些只是无生命的装饰品,伏钟听到这个说法的时候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点明这每一个都是旧时大大小小的神祇,在当初肉身被抹灭时,仅剩的神魂统统被封印在石中,随时都有醒来的可能,即使神力大不如前,也最好别掉以轻心。 伏钟的计划没有按照地陵的设计一层一层破除机关而来,反倒是选择了另一个极其粗暴的方式——他准备从第一层直接破坏往下的八重机关,然后直达地底深处的地宫。这样的方法省去了一层一层往下搜寻机关的繁琐,但危险程度也随之高出许多,或许需要一齐面对看守机关的数个守卫者,而非逐个击破。 他们过去不是没有联手过,但实际上轮到伏钟亲自出手的情形少之又少,不过这一次伏钟却选择了先手,他的思路很清晰:在时间紧迫的情况下,只能追求最快将守卫者置之死地的方法,他先动手解决最大的威胁,剩下的由随之而来的程危泠善后。 据伏钟所说,待他们踏入陵中之时,他也会将入口的机关毁掉,如此一来,整个地陵便仅在第八层的艮宫位留有唯一出口,一旦诸事皆尽,地陵开始塌陷,这将是能离开此处的最后一条路。伏钟让程危泠一旦等到地陵有崩塌的迹象,就要不顾一切前往这个出口,这个安排让程危泠有些怀疑,他忍不住问了一句自己走了伏钟怎么办,而伏钟给程危泠的回答则是让他放心,他的本体好歹是生有双翼的青鸾,追上程危泠不过也是一展翅的功夫。 就这样,两人逆着呼啸的风雪,在大雪纷飞的石径上行进了足足快半日,一座被深雪覆盖的山峦终于出现在空旷的雪野中。 路断在距离山峦不远处,伏钟面对这一片极致的纯白没有冒然前进,而是暂停下脚步,捏决占了一卦,待卦象预示的方向了然之后,在雪中又前行了几十米,找到了隐没在积雪下的一尊铜鼎。他半挽起左手衣袖,解开了缠在手臂上层层叠叠的绷带,将左手掌抵在锈迹斑驳的鼎身上,念下了早已烂熟于心的禁咒。 随着伏钟的起咒,他左臂上原本愈合的刻痕一寸一寸恢复了初时鲜血淋漓的模样,流淌而出的血液呈现诡异的金红色,腐蚀了苍白的皮肤,翻出狰狞的血肉,直至露出莹白的骨骼。 锈去的铜鼎一接触到伏钟的血,斑驳的锈痕开始缓缓褪去,露出其上的精美雕刻。雕刻上的凡人异族还有飞禽走兽像是活过来一般,灵动地在铜鼎表面,他们簇拥着,谦恭而虔诚地跪伏在铜鼎顶端绘有的神座下。 “刀给我。” 程危泠看得直皱眉,伏钟却面色无异地放开了手,回过身来朝他伸出手。 碣陵刀落在伏钟手中,清响一声后脱鞘而出,闪着寒光一刀劈碎了那尊流光溢彩的铜鼎。 伏钟碎了那鼎,却并没有第一时间归刀入鞘,反而是将手掌按在刀刃上,自刀柄一路向下,直至刃尖,让清冽如水的刀身都染上一片猩红。 “你的手……!” 程危泠上前抓住了伏钟的手腕,在手指触及到那些湿润而冰冷的液体时,下意识地又放松了抓握的动作,他掌下触碰的,没有一块皮肤是完好的。 伏钟递给他一个让他安心的眼神,翻腕将刀入鞘,递回给程危泠:“血咒可以让你免于弑神的反噬,等离开这里再擦掉上面的血。” “你说什么?”这个词让程危泠一凛,面露怀疑地直直看向伏钟的眼睛,“你对自己下了什么咒!?” “小伤而已。和你的那些葬骨之处一样,这座地陵也有封印,而且威力更强,不破的话我们没办法进去。”伏钟解释了两句,说得云淡风轻,毫无痕迹地隐去了其中的致命关键。 这血咒以他的性命为代价,即是旧的破除,又是新的枷锁。他注定死在这里,而在他死后,血咒再无可解,这座地陵将永埋地下,不见天日。 伏钟在这场决战到来的前夜,秉着物尽其用的心态,在手臂的咒痕上新刻下了附咒,将弑神的反噬尽数揽于自身。从噩梦中醒来的最好方式,是亲手打碎这梦境;从血海深仇中脱身而出的唯一方式,是亲手完成复仇。他想要程危泠彻底从血海深仇中脱身而出,却舍不得对方再受到弑神的天罚。 作为地陵第一道机关的铜鼎彻底破碎,入口开启,又在伏钟和程危泠进入之后,将来路完全封死。 铺天盖地的风雪被隔绝在通天的墓门之后,与外面空无一物的雪野截然不同,陵中呈现出一座气势磅礴的城郭,楼阙殿宇绵延不尽,神秘又肃穆,宛如极乐之景。 通向城池深处的神道随着他们的到来,两侧的长明灯光焰愈烈,将这地底世界映照得如同白日。 城门在无声之中洞开,两人一路深入,越过波澜涌动的护城河,穿梭过恢宏森严的建筑群,来到位于城池中心的祭坛。一路上,隐没在阙檐下的无数石像静静注视着他们,像在等待着最后的苏醒。 城中的祭坛位于黄金砌成的筑台之上,流动的金砂呈放射状一般环绕着矗立于中央的塑像,那石像发出着耀目的光线,执着一把弯弓,傲慢地跨坐在一只雄狮脊背上。 甫一接触到祭坛边缘的金砂,程危泠便感受到一阵地动山摇,整个恢宏的城郭仿佛在此刻复苏过来一般,他一眼望去,只见祭坛之中原本眼珠空白的石像双目闪过一抹金光,取而代之的是一双目光锐利的金瞳。 伏钟显然也注意这个变化,就在石像手中的弯弓对准程危泠的一瞬间,他一把揽过程危泠将人拉开,数根青羽弹出,迎上呼啸而来的箭矢,将之撞了个粉碎。 一眨眼的时间也足够程危泠完全进入状态,他搭在伏钟肩上的手一按,借力跃起,刀出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砍向石像。 就在神像横弓试图挡住迎面而来的刀刃时,伏钟已闪身到它的背后,游刃有余地按上神像的头颅,将之从雄狮上整个掀了了下来。 程危泠那一刀原本就是诈招,伏钟的出手让他瞬时明白这是一人负责一个的意思,立刻刀锋一转,削向嘶吼着护主的雄狮。 这边程危泠手起刀落刺穿了雄狮的双眼,又是一刀将狮身砍成两段,听见前方传来一阵巨响,抬头看去。 若说他下刀是一贯的狠辣,那么伏钟出手的凶悍程度或许更在他之上。 伏钟摁着石像的头颅将它甩到地上,紧接着一拳下去砸了个粉碎,连给对方留下只言片语的时间都不给,末了拎着没了头颅的半截脖颈,十分随意地丢回祭坛中央,就着还滴着血的手指在尸身上画了几笔。 血线刚连贯上,残缺不全的石像便燃起了熊熊大火,随着一声巨响,石像自中间炸开,将金砖铺就的地面轰出一个硕大的窟窿。 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伏钟站起身来,朝程危泠招了招手。 “过来,我们直接下去。” “就这样就解决了?”程危泠狐疑地看看地面上散了一地的残块,朝伏钟走过去。 “赶时间,这样最快。” 站在地面的断裂边缘,伏钟揽住程危泠的腰,将那些层层围上来的石像撇在身后,带着人向充斥着未知危险的空洞中一跃而下。 疾速向下坠落的失重感太过突然,令程危泠不由自主紧紧攀住伏钟的手臂。 他们靠得太近,近到可以听见咫尺间的心跳声。 伏钟身上血腥味变得挥之不去的浓郁,甚至已完全遮盖住程危泠记忆中,那股淡淡的竹叶清香。 第60章 光明退却,虚假的太阳坠落之后,唯余月下暗潮涌起。 伏钟携着程危泠停靠在一截断裂的石梁上。 整座地陵自上而下被贯穿,洞开的断面显露出无数的甬道,那里曾藏匿着一双双贪婪而血腥的眼睛,它们自无从散去的压抑中酝酿出风暴,在幽暗的月光下汇聚,万千腐烂的血液终究涌入毁灭一切的汪洋。 第45章 深陷地下的血海中,巨大的石像爬出了红色的漩涡。 无数的石骸拼凑起这巨像,每踏出一步,那些夜以继日的悲嚎与怨毒,化作连绵不断的呼唤,嘶鸣着,叫嚣着,欲将始作俑者一同拽入血海深渊。 绝望亦可带来力量,一如邪恶。 伏钟右手一沉,那柄在木阁中沉寂了许久的长鞭出现在手中,他果决地从落足的断桩上飞离,扬鞭袭向深红中的巨像。 温润如玉的鞭身缠绕上巨像锤落的拳头,将本该无坚不摧的岩石勒碎。石块纷扬崩裂,落入血潮中,重新凝聚成一个又一个血淋淋的异像。 这些面目可怖的雕像在制造出新一轮的进攻之时,迎接它们的是被复仇支配的碣陵刀。 程危泠每一个挥刀的瞬间,刃面撩起的寒光疾如幻影,落到猩红水面反射的瞬间立即消散,随之而来的是无法逃避的灭亡。 每一个陌生又熟悉的面孔落在程危泠的眼中,挥刀的时候,早听不见曾造就了他前世死亡的凶手发出的悲鸣。 昔日的血海深仇唯有彻底的粉身碎骨可解。 巨大的石像被断去一臂,咆哮着站起身来,过于庞大的身躯顶裂了上方本就摇摇欲坠的断石,整座地陵开始自下而上发出即将崩溃的晃动。 胜负未分之前,若是这一切都塌陷,两个人都会和这些陈腐的石像一齐深埋地底,这不是伏钟想要得到的结果。于是他回手一鞭甩出,击在巨像膝间,断去其站立的一个支撑点,趁着它失去平衡的瞬间,化出原身。 沐着青焰的鸾鸟自血潮涌动的地面一飞冲天,长长的尾翎挥落一片如雾的光焰,转瞬间锋利的爪锁上巨像的喉间封死,以不可对抗的力度狠狠地向下按去,迫使它跪下在血海中,呈现出臣服的姿态。 就在伏钟这封喉一击即将化作杀招之时,沦入猩红的水波中透出恍如白昼的亮光,在地宫深处隐匿已久的上古旧神终是现身。 “叛徒,你竟胆敢带着这个怪物来到众神安眠之地。” 蕴含着无尽灵压的威严之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落入耳中,透过血肉,仿佛在颅骨中回环撞击。 程危泠被这突如其来的灵压一震,硬生生受了面前的石像一击,左肩胛渗出一抹血迹,不断在异常凹陷的断处晕染扩大。 悬停在半空的伏钟注意到这一遭,先是甩出一道青羽将程危泠护住,然后便身形一闪,化形间毫不留情的一鞭已砸落巨像的头顶。 岩石飞溅,混沌视野的烟尘散去,对于无首的巨像,伏钟不再恋战,将这不再构成威胁的蠢笨之物留给程危泠善后,只身落向那金光最盛处。 “说什么叛徒,我和你们一起开始就不是走的同一条路。”长鞭叠在掌中,伏钟一步一步朝着光中那影影绰绰的虚影走去,“今日我不过是做完当初未完成的事。” “借口!冠冕堂皇的借口!”虚影发出的声音满是雷霆怒意,“你身为南正殿之主,自甘堕落,与低贱的旱魃行尽苟且之事,你敢说你做这一切不是为他报仇?” 伏钟回身看了程危泠一眼,再度面向虚影的时候,语气讽刺:“你们还是不懂,我一定要杀了你们是为了什么。罢了,朽木难雕,我又和你们这些还幻想着重临人间、支配一切的蠢货废话什么呢。” 血淅淅沥沥流出,随着伏钟的步伐溅落在地,燃起足以烧尽一切的净化之火。 那刻在左臂上的咒印如同疯长的野草,覆盖满手臂之后,侵蚀向左侧胸腔中的心脏。转瞬之间,深可见骨的深痕蚕食伏钟的侧脸,模糊了清雅的半面眉眼。 禁咒榨干了他最后一丝生命,这具身体中残留的血坠下,皆化为烈焰。 烧光这颗即将停止跳动的心,也烧光不该存在的所有。 在那个热血尚存的年岁,伏钟曾不止一次设想过那个由他亲手缔造的新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尽管当初他以为自己活不到能看到这一切的时候。 等到真的亲眼看见时,对于曾付出的所有,他从未有一分一秒感到后悔。 只是当孤独地游走人世之间,他唯独感到遗憾,遗憾到最后也没能让程见微活在这样不被视作异类的世界里。 所幸他在漫长的岁月中等到了重逢,虽最终并不圆满,但也了却所有的缺憾与亏欠。 极盛后随之而来的是速朽。 曾以为永不会倒下的人,就这样在眼前陷入垂死。 过往的纠结与不甘皆抛在脑后,尽成云烟。 碣陵刀坠落在无尽的血色中,程危泠不顾一切地冲进熊熊燃烧的烈火中,在伏钟倒地之前将他接入怀中。 “阿鸾!你对自己下了什么咒?”程危泠不知所措地伸出手,想要擦去自伏钟嘴角源源不断溢出的血,手指抹去浮在上面的红色,露出已深刻入骨的咒痕来,“不——你快告诉我要怎么解咒!” 临到死前,回光返照所掩盖的旧伤失去掩饰,齐齐浮现在这具即将败亡的躯壳之上,时间走到尽头。 伏钟被程危泠紧紧抱在怀里,两人近在咫尺,但他的眼前一片荒芜的红,早已盲去的双眼让他在苟延残喘之际再也看不到挚爱之人的脸。 原来赴死前的那一次回眸,便是最后一眼了。 伏钟在咳血的间隙,拼尽全力,想要推开程危泠抱住他的手。 “地宫就要塌了,快走……我事前……和你说好的,快走……” “不要,阿鸾,你说过会和我一起出去的!” 怀中的身体遍体鳞伤,程危泠一时之间不知伏钟到底伤了多少处,能做的只有不要命地将灵力灌向他体内。 源源不断的灵力输入,却始终没有等到血流停止,伤口愈合。 直到散落在臂弯的长发化为灰败的银白,同样变白的眼睫缓缓垂落,渐渐掩去那渗出血色的眼睛。 “死咒无法可解。”困意侵蚀,无从摆脱,伏钟撑着即将消散的神智,一下一下掰开了程危泠的手指,“走吧……” 火舌缓慢舔舐而上,而天顶崩裂的碎石不断砸落。 重量压在手臂,断裂的肩胛骨发出磨合声,程危泠却不觉得痛,依旧固执地把伏钟抱起来。 “求你别死,阿鸾,求你……” 从腮边滚落的泪水,坠入满是鲜血的怀中,却再无人回应。 在意识彻底泯灭之前,伏钟想到,他的心脏曾受过三次伤—— 最初一次,他因伤而无力救回陷落诬害的程见微。 再一次,他被归来的故人一刀贯穿了胸膛。 最后,他终是为求无所亏欠,亲手破碎了自己的心。 # 终 第61章 电视的音量调到很低,天气预报的播报声是千篇一律的连绵阴雨。微风富含水汽,轻轻吹拂窗帘,在临窗的墙壁上留下一小片散乱的光影。 窗玻璃上水汽弥漫,远处飞鸟越过雨雾中黑色的房顶,窗外街道满是节日的装饰,却空空荡荡,无人到来。 房中炉火将息,和书柜上落了一层薄灰的书一样,显示着居住在这里的人的疏于打理,又像是透露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尘封。 对于程危泠来说,他不过是独自又度过了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不眠之夜。 自伏钟死后,他在无数个寂静的夜里从梦中惊醒过来,站在盥洗室用几捧冷水洗去挥之不去的残梦,从镜子里看见自己变得麻木的眼睛后,再也无法入睡。 反反复复的梦卡死在最后一个回环,他没有再应过一次深夜中的敲门声,只选择蜷缩在虚假幻象的怀抱中,看窗外圆月变得血红,黑雨涂满窗户,直至什么也看不见。 丢在沙发上的手机无声振动,里面塞满了圣诞节祝福短信,程危泠这才想到又到了一年末尾。 时间过得太快,这已经是伏钟不在的第六年,而他早已丧失对时间流逝的任何感知。 六年时间,足够程危泠像个普通人那样,完成学业,进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 离开校园后,他成为了一位工程师,过着他人眼中规律而平淡的生活。长久相处下来,共事的同事们也开始关心起这个有些沉默寡言的青年的状况来,在得知程危泠已婚之后,纷纷感叹他这么年轻便已安定下来,又在经过几次家庭聚会的婉拒和试探之后,才隐约琢磨出一点英年丧偶的可能性。 程危泠拿起手机,划开信息,回了几条来自同事们小心翼翼的圣诞邀约。 未读信息列表的末端是陈松夜的来信,程危泠没有点开,但给它标记上了一个重要标签。 他的人生看似风平浪静,但到底却没有过上如伏钟期冀他过上的平凡生活,程危泠的手指悬停在手机屏幕上,没有下一步动作,任由屏幕黯淡下去,思绪重回那场他永远无法忘却的大雪—— 程危泠早就记不清那日他是如何带着伏钟的尸身逃出陷落的地陵。 地宫之外,大雪漫天,彻底掩盖来路。 他精疲力尽地跪倒在雪地中,一遍又一遍徒劳地想要唤醒伏钟。 第46章 从伤口中滴落的血混合着伏钟身上干涸的血迹,斑驳的深红以难分彼此地混合,而睡去之人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在失去所有之后,他的心终于赤裸裸地摆在面前。 他只是想要伏钟活下来,仅此而已。 程危泠不知道自己在雪中待了多久,无尽的悲痛彻底淹没了他。 那一刻,他仿佛彻底变成一头丧失清醒的野兽,被困在无形的笼中无声哀嚎。 眼泪流干之后,兽性剥离,理智回归,一半一半摇摇欲坠拼凑起作为人的所有。 躯壳深陷无尽的空洞,而大脑却于彻骨的雪中清晰闪回过去的每一幕。 往日的残片不断啃噬着裂痕遍布的心,像是一把由机械操控的刀,发出濒临故障的刺耳响声,反反复复搅碎心房的每一处角落,无法阻止。 程危泠以为自己会在这场无尽的大雪里,和伏钟一同相伴死去,但在空茫的铁灰色苍穹中开始闪现的雷电彻底击碎了他的梦。 以一己之力将残存于世的旧神杀尽的伏钟,即使已经咽下最后一口气,迟来的天罚也不肯放过他的尸骸。 人死如灯灭,昭示着天罚的雷电落在伏钟身上,不过是要将他彻底灰飞烟灭。 程危泠想也没想,选择以血肉之躯为伏钟去挡着九九八十一道雷劫。 雷电焚焦了背上的皮肤,烧去血肉,露出骇人的脊柱,肋骨挫断,刺入脏器。 程危泠坐在雪中,将伏钟抱在怀中,用自己的身体去挡那不可违抗的天意。他的脊背在粉身碎骨的剧痛中始终未曾弯曲,像一把即将崩刃的刀,在彻底折断之前绝不妥协。 就在宣告终结的最后一道雷电直冲程危泠的头颅而来时,一片柔软的红绸划过空中,为他挡下这致命一击。 程危泠迟钝地抬起头,看着一片雪色中一身赤红的女妭现身在他眼前,她的身后是破开无尽阴郁的万丈霞光,另一个雍容华贵的身影立于光中,太过耀目,看不真切。 女妭的手落在他满是血污的额角,温柔擦去血与汗的脏污,程危泠愣愣地看向她——这是他有记忆以来从未体验过的,来自母亲的触碰。 在眼前的两个身影消散之前,一些程危泠无从知晓的旧事就此浮出水面。 原来当初覆灭旱魃一族之事发生的同时还有南正殿的内乱。伏钟的一个得力下属被策反,违抗指令欲强斩女妭,待伏钟控制住态势时,女妭自知已无法脱身于这场浩劫,在得知伏钟的真实意图后,将襁褓中的幼子托付给他,自己选择自刎于囚牢中。 于是真正的幕后凶手就这样湮没于纷乱之中,世人不知其间细节,只知女妭死于南正殿,罪行落到伏钟身上,而他也从未选择澄清。 而另一件程危泠曾耿耿于怀的事,莫过于前世伏钟对于他的见死不救。 现身于霞光中的女人往外走了几步,在程危泠惊诧的视线中将一切娓娓道来。 在真正的决战到来之前,凶事已见端倪。 旧势力忌惮伏钟的权势,不敢与他正面相争,于是将精力尽数落在暗处,派出源源不断的暗杀者企图将伏钟以不见光的方式抹杀。这样的行径双方都心知肚明,却在明面上依旧相安无事。 刺杀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得手,是在程见微出事前夕。伏钟在那场暗杀中身受重伤,命悬一线之际勉力维持局势已是极限,实在无力保全程见微。 “以那样残酷的方式死去,我知道你很难不恨。” 西王母怜悯的目光落在程危泠脸上,然后缓缓移向安眠在他怀里的伏钟,沉痛地闭了闭眼。 “但他当时若是抓到任何一丝机会,又怎会弃你不顾。” “……他后来怎么会捡到我?” 程危泠艰难地开口,问道。 听见这个问题,西王母悠悠瞥了女妭一眼。 “在你死后,伏钟与我做了一个交易。他想要死无全尸的你能够转世轮回,而我想要我的同族不至于神魂皆灭。你的怨恨难以逾越,但凡你保有记忆与他在一起,也许他会为你动手。为了杜绝这个可能性,他答应我与你永不相见,并且对困在陵中的旧神手下留情。但是你们还是遇见了——” “因为我作了一个弊。”女妭淡淡地笑了,“我在你出生前夕,俯身到那个意外身亡的产妇身上,让你们因此重聚。” 西王母无可奈何地叹气:“当初我的确也曾想到神族的贪婪不会平息,即使是永世被困在陵墓中,也仍然筹谋着有朝一日重临人世,让万众再次匍匐在他们脚下,但到底是心存侥幸才不愿意赶尽杀绝。他们死不悔改,如此一来,伏钟灭了他们便成了必然。这人世的平静来之不易,他又怎会甘心眼看着一切颠覆。” 面对宛如失魂落魄的程危泠,西王母话锋一转:“我此刻现身,是想要与你再做一个交易。” “你有办法让他活过来?”这句话让程危泠迟滞的大脑再度开始艰难运转。 “我给你一个与他重逢的机会。在未来某一日,你会穿梭回已经逝去的岁月,与他相见。若是他心甘情愿与你回到现在,那么你们就能够永远在一起。” “你要我用什么跟你交换?” “自由。”西王母垂首,直视着程危泠的赤如烈火的眸色,“这个新世界依然脆弱,我要你护它永世延续。” “世上有这个能力的不止一人,为什么是我?” “你知道伏钟一心赴死最深层次的原因是什么吗?他自身的存在也令他感到恐惧,因为……这世间不允许再出现新的暴君。我也一样,所以选择了陨落。找你是最万无一失的选择。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伏钟做了危害这世间的事,你会如何?” “不如何,坏事又怎样。” 程危泠坦诚答道,比起这人世,伏钟于他更加重要。 “果然。这就是他和你不同的地方,如果你做了错事,他不会放任。我早已死去,存留于世的仅是一个残影,无能为力的我之所以选你,是为了达成一个最稳固的均衡。”西王母说,“有伏钟在一天,你就绝不会走错路。” 关掉电视,房间里唯一的声音被掐灭,程危泠在熄灭的屏幕上看见自己的脸。 要不是失去时的痛苦太过清晰,他会觉得这就像是一个太过漫长的梦,醒来后他们从未重逢,各自遗忘于世界的两端。 一朝失去比从未拥有更令人难以接受。 在不愿放手的执念之下,程危泠答应了那个交易,从此他的刀只为守卫世间而出鞘。 在别离之日的最后,程危泠看见神祇的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惋惜。 “如果你真的成功了,请替我带一句话给伏钟。” “活下去吧,就当是替所有死去的志同道合者们,亲眼看看付出一切才换来的新世界。” 第62章 室内暖气充足,驱散了附着在衣角的寒意。 陈松夜将封在牛皮纸袋里面的圣诞礼物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有些惴惴不安地抬眼打量着房间里的陈设。 她在一年以前重获光明,废弃的眼球由被玉石精心雕琢而成的器物替换——这是陈辞予她出力相助为陈星聚魂的一份谢礼。 陈松夜不知道这二人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却心知肚明陈星必然是用相当惨烈的方式与陈辞决裂。 在陈星死后,陈辞再未在陈家公开露面,一心只为寻得让陈星死而复生的秘法。 这样不管不顾的行为,一开始陈松夜根本不相信陈辞竟会为陈星做到这个地步,但时间一久,她才慢慢领悟到,世事两难全,如果这一次陈辞再为了其他人或事放弃陈星,他将永远失去挽回的机会。 陈辞隐退之时,曾来找过程危泠一次,也是那次之后,由陈家主导的除魔卫道一类事的决定权尽数交到程危泠手中。 陈松夜还记得程危泠第一次现身于陈家那群老家伙面前时的情形——程危泠从未掩饰过自己非人的事实,甫一露面险些将初次会面搞成降妖除魔的现场。 一个空降之人大权在握,自是难以服众,不过在那场闹剧之后,不到半年时间,陈松夜不知道程危泠是用了什么方法,顺利将那些饱含敌意之人治得服服帖帖。 陈松夜在各种道听途说中多少了解到程危泠和伏钟旧事,和陈辞的不顾一切相反,程危泠自始自终都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失态。但陈松夜与他相处的时间愈久,愈发觉出其间的诡异来。 表面看来,程危泠仍和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行事风格果决磊落,不是难相处的人。而如果细细观察的话,便能够发现这人异常孤僻地过着两种完全割裂的人生——他既可以做到如在这个城市中的每一个普通人那样平静地生活,也能游走于矛盾重重的道门与人世之下的幽暗之中,将怀有异心者与蠢蠢欲动的邪祟毫不留情斩于刀下。如同天平的两边分别放置着平和与凶意,并且长久地保持着一种看似摇摇欲坠却又异常坚固的平衡。 第47章 程危泠的手中不仅掌握着陈辞交于他之手的种种,陈松夜甚至在偶然之间窥见以极其低调的方式出没于他周围的旱魃遗族,那些处于不生不死之中的异族乖顺地遵守着程危泠定下的种种规则,在十分荫蔽之处为程危泠处理着一些不便公开的事。 陈松夜曾小心翼翼地试探过程危泠的动机,那人倒是毫不避讳地回答,他做这一切不过都是为了伏钟,为了等到那人回来的一天,这世间依旧平静如初。 “你身上的鬼气太浓了。”程危泠在陈松夜对面落座,目光徐徐扫过她的脸。 陈松夜伸手掸了掸裙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我几天前去看望了陈辞。” 为了将陈星四散的魂魄重聚,在凡世恪守了千年正道的陈辞不惜修习邪术,生生落得一个堕入鬼道的下场。而从虚无之中苏醒过来的陈星依旧是恨透了过往种种,重获意识到第一天便趁着陈辞施术之后尚处于虚弱之中,毅然决然地抽身离去。 陈辞心底是不肯放他离开,但更怕逼得太紧再招致一次玉石俱焚的结果,只能选择不远不近地跟着陈星,既不愿放手,也不敢叨扰。 “他怎么样?”程危泠端起放置于茶几上的杯子浅抿一口,有些氧化的暗红色沿着杯壁漫上又退去,空气中血的腥甜隐约可闻。 陈松夜轻叹一口气,语意模糊地答道:“老样子。” “猜到了。”程危泠也不意外这两人还僵持在原点,陈辞一贯心思深重、难袒心意,而陈星却爱恨分明到非黑即白的地步,短时间能心平气和坐下来说上两句话都够呛。 “不说他们了。”陈松夜指了指摆在面前的纸袋,“给你带了点小礼物,圣诞节你还是一个人过吗?” “谢谢。”对于陈松夜礼节性的关照,程危泠在脑中快速过了一圈急待亲自解决的事,回道,“趁着圣诞假期,我去处理你之前发给我的那事。” 陈松夜听闻,微微有些吃惊,“算不上大事,我只是向你报备一下而已……你不用千里迢迢赶回国亲自解决吧?我来处理也行的。” “是不算大事,碰巧地点特殊了一些,那里有一处灵脉,稍有疏忽后续麻烦事不少。”程危泠轻描淡写地驳回陈松夜的提议,“圣诞节你不是要去一趟g国吗。” 当初拉维的遗体被他的父母带回故国安葬,至此之后,每一得空,陈松夜便会飞赴一国,在拉维从小长大的城市待上一段时间。 时间逝去,她年岁渐长,心间的那道血淋淋的疤虽未曾愈合,却也被岁月的尘埃掩埋到麻木。 遗憾注定是遗憾,生活总要继续。陈松夜的恋人永久停留在20出头的年纪,她却从身到心都渐渐老去。 送走陈松夜,整套公寓重回到只属于一人的寂静。 程危泠已经习惯这样完全陷于死寂的生活,并且没有任何意愿踏出离开的一步。 他从起居室折返回卧室,将收拾完的行李箱合上,立在门边。 这次程危泠对陈松夜撒了一个谎,他要去的地方没有什么灵脉。 特殊的原因只有一个——那个城市是前世断去后,今生他与伏钟重逢的地方。 所以他必须亲自去。 第63章 当再次置身于度过整个童年时期的老城时,沉睡在脑海深处的回忆重新淹没了程危泠。曾被遗忘的一切随着他的视线所及,拼凑起日渐面目全非的心。 程危泠走过楼梯的拐角,两侧破旧的房门全都紧闭,剥落的锈迹染上满是污迹的墙壁。他和伏钟曾一起住过的这栋楼早已荒废,住户全都搬离,只剩下一具庞大的水泥空壳,与流逝的时间一同朽去。 他曾在梦中无数次被困在此处,等真的站在空旷的楼道中时,这里算不上阴暗潮湿,更没有梦里那些稀奇古怪的事物出现。 之所以再次踏入,说来也是偶然,在处理完陈松夜手中那件事后,他恰巧路过此处,越过小巷的砖瓦,远远看见本该一片漆黑的楼房竟在顶楼的一户亮着灯。 就这样,鬼使神差地,程危泠顶着一片淅淅沥沥的小雨走进了这里。 因为弃置已久,这栋楼早断了电,就连每层楼道的电箱都已被搬空,程危泠估摸着顶楼的亮光多半来自非人的存在。 通向顶楼的铁门还挂着锁链,但早就锈迹斑斑,用刀柄一敲便断裂开来。 在寂静之中陡然响起的声音,惊起了在楼道一角栖息的雀鸟。程危泠听见鸟类扑扇着翅膀的声音,调转手电筒,照亮发出声音的角落。 电筒光照亮的是一个搭挂在通风口的简陋鸟巢,看上去像是某种山雀,成鸟惊骇地伸展着翅膀,护住身后刚破壳不久的雏鸟,不断发出嘶鸣的警戒声。 他莫名地回想起多年以前被他亲手斩落刀下的白色海燕。 在刀锋割断脆弱的颈骨时,死亡太快降临,不甘的小鸟仅在他的耳畔留下只言片语。 那时程危泠以为那些多余的话只是临死前不甘的诅咒,而实际上他们的存在太过相似,因此他心中尚未浮出水面的恐惧才会被捕捉到。 ——他们都对太过美好却又容易轻易失去的事物异常执著。 化为幼鸟的魔鬼渴望着纯粹的母爱与家庭,而他一路走来,所求不过是伏钟的视线长久地只停留在他的身上。 程危泠不想再惊扰扑腾着的鸟雀,将手电筒移开,投向顶楼深处残破的门扉。 这次他没有直接用刀碎开门锁,而是伸手敲响了大门。 在四声门响后,他的敲门声无人应答,尘封的门却缓缓向内打开。 门后是笼罩在明亮灯光下的一幅温馨场景,一家三口围坐在餐桌边,桌上是热腾腾的家常饭菜,幼小的孩子坐在父亲怀里,拽着男人挽起的衣袖,奶声奶气地撒娇不要吃碗中的青菜,一旁的母亲温柔地笑着说,她也不爱吃青菜,要是丈夫再溺爱小孩,就负责把晚餐的青菜全都吃掉。 屋内的陈设很新,而身后的楼道破败,一道大门成连接起往日与今日的桥梁。 里面的人没有一人察觉到门边的不速之客,而程危泠也并未再向前一步。 在看到女人温婉秀气的侧脸时,程危泠觉得莫名地熟悉,他先是想到幼年时在回魂夜撞见的死于家暴的女鬼,然后又想起散发着腐败腥味的唐人街筒楼里死于丈夫刀下的楼燕,她们的脸渐渐重叠,然后化为与眼前所见的女人一模一样的脸庞。 这些脆弱而美丽的生命,怀着对幸福的憧憬降生于世间,却被种种不幸伤害得支离破碎。 当美梦与幻想破碎之后,她们在濒临消散的时分醒来,而存在于世的唯一证明,是挣扎之后遗留在凶案现场已经干涸的血迹。 这血的惨烈与猩红转瞬即逝,却在某些偶然的瞬间,成为一抹亮起在另一些满是醉人假象的长夜中的残灯,惊醒即将跌入万劫不复的人。 落入过去的瞬间来得如此突然,就在程危泠出刀破碎眼前的温馨幻景时,他所立足的地面陡然一陷,在无声中裂陷。 程危泠在令人眼花缭乱的颠簸中熬过了快要反胃的几分钟眩晕后,发现自己所在的地方没了城市中的钢筋水泥,他环顾四周,发现正置身于一片花草繁盛的山野之中。 点缀着不知名野花的原野被群山环绕,远眺之下,隐没在朝日中的山嶂层层叠叠,似一幅飘渺的水墨画。 程危泠正有些茫然之际,一个小小的身影从不远处的老槐树上落了下来,迈着短短的步子冲到他跟前,身后迟了一拍幻化消失的在程危泠眼中落下一抹苍翠。 “你是谁呀?这里从来没有其他人来过。” 只有程危泠大腿高的孩子睁着好奇的大眼睛,很大胆地踮起脚来伸手碰了碰程危泠手中的碣陵刀。 长刀在孩子的手指触碰到它的瞬间,焕发出一阵柔和的光来。 “啊——它好像认识我!” 一瞬间陷入了僵硬的程危泠任由幼小的孩子拉住了碣陵刀把上系着的铜铃。 沉寂了太久的,满是裂纹的铜铃发出轻灵的响声,惊醒了呆滞的程危泠。 他小心翼翼地单膝跪下,让视线和孩子持平,颤抖着的手指,像是害怕玷污极其珍贵之物,迟疑地不敢落到对方有些圆鼓鼓的脸蛋上。 “你怎么不说话?” 槐花的细瓣随着微风洒落下来,映在那双专注地看着程危泠的眼中,如同是许久之前的那场大雪终于下到尽头。 第64章 爱并非一个特定的公式,反倒更像是所有必然颠覆之后结出的怪果。 前世今生,程危泠已经习惯了那个与他共度过漫长岁月的伏钟,看过他的冷漠,也眷恋过他的温柔。而程危泠怎么也没想到小时候的伏钟竟然是这个活泼到顽劣的模样。 以貌美温驯出名的鸾鸟一族,最末的一只幼鸟偏生了个争强好胜的个性。 被长得过分清秀可爱的小鸟迷惑的程危泠心甘情愿当了他的人形攀爬架,在被抓着手臂当秋千晃来荡去无数个回合之后,方才注意到这小鸟被淡青色锦缎遮盖着的手肘上满是磕碰出来的青紫。 第48章 程危泠捉了一只蝴蝶,哄着小青鸾安分下来,问他手臂上的淤青是怎么回事。这一问不打紧,小青鸾提起这一身战绩的由来兴奋得按都按不住。 其中有和兽族的幼兽打架伤到的,有在山野之间攀岩爬树磕碰的,还有不肯好好听经、堂而皇之逃学被罚的。 程危泠回想了一下自己童年的听话乖巧,对比之下,幼年期的伏钟可谓是没有他不敢闯的祸。 程危泠坐在柔软茂密的草地上,看着伏钟追着蝴蝶跑来跑去,追不上的时候甚至化回了原身,飞羽和尾翎都还未长出的小青鸾穿行在繁花与草穗间,是无忧无虑的模样。 明亮的光景消逝在猝不及防之中,和到来时一样。 程危泠眼前一黑,待视野再次恢复时,他听见潺潺的流水声。 彼时他已站在清幽的山涧之中,飘摇在夏风里的灯笼闪烁着熟悉的光,泉水边的苇草隙里跃动着明灭的萤火。 程危泠的到来惊扰了水岸楼阁中的住客。 虚掩的门扉被推开,站在灯笼幽火下的少年人眉目如画。 幼时的顽劣已无迹可寻,程危泠眼也不眨地看着眼前长大了好些的青鸾,他的眉宇间还未被往后的岁月染上阴翳,一双清澈的眼睛水光潋滟,令人移不开眼。 第二次坐在茶室中,这里的陈设依旧相同,但程危泠的心境却不再如初。 伏钟没有问他是谁,也没有问他从哪里来。 程危泠喝着伏钟亲手砌的茶,在徐徐摇晃的烛火中不加掩饰地盯着伏钟的脸。 对方没有将他这般过于赤裸的视线视作无礼,而是先行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之后的我是不是会遇到你?” “嗯,你怎么知道?” 伏钟微微支起身来,在程危泠还未反应过来前伸手碰了碰他的眉心。 “因为你身上有我的印迹。” 温暖的指腹离开程危泠的额头,他听见伏钟继续说道。 “看来你是以后的我很重要的人,印迹的画法是要护你平安。但这枚鸾印已是个空壳,我探寻不到一丝法力,所以……后来的我是死去了吗?” 尚还年轻的伏钟,在谈及自己的死亡时,还远远做不到后来的云淡风轻。但他的失态依然只有短短一瞬,在转瞬即逝的惊讶之后,程危泠看到那形态清雅的眉一压,隐隐透出坚定不移的执著来。 “死了也什么大不了。不过我想知道,在我死前,我想要做的事都完成了吗?” 这个问题如此直接,程危泠当下只觉得心中一痛,他从这间茶室里跨越了亘古时光的两段对话里,看到了从未变过的伏钟。 “我来的那个世界,那里没有奴役众生的神,也没有愚昧的信众。虽然并不完美,但大部分人都在往更好的方向而去。” “这样啊……那一切都是值得的。” 程危泠在昏黄的烛光中,在那张浮现着决意的脸上,于虚空中窥见隐藏其后的血色。 他垂下眼,那血红很快散去,与之相对的是无穷无尽抽离殆尽的苍白。 山涧木阁中的一面匆匆,熟悉的黑暗再次浮起,湮没了摇曳的火光与氤氲的茶香。 这一次程危泠来到的是,是一个他永远无法忘记的时刻——这个风雨飘摇的瞬间里不再有任何的美好与安宁。 雷雨倾盆,呼啸的风散不去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 被程危泠紧握在手中的碣陵刀发出不祥的红光,那道深刻在刀身上的铭文像烧透纸背的火痕,烙印在血与雨中。 程危泠知道属于这个时刻的自己正在死去,以一种惨烈至极的方式。 而躺在病榻上的伏钟,看上去并不比死不瞑目的他好上多少。 陷入焦灼的医官们将一层又一层的药粉撒在豁裂在伏钟胸膛上的伤口处,徒劳地试图止住没有干涸之势的血流。 伏钟深陷在被鲜血浸透的床榻上,失去血色的脸靠在湿漉漉的枕上,失去焦点的眼睛里泪水早已干涸。 程危泠站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阴影处,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看着那人在重伤濒死之际坚持听完最后一封战报。 那时的伏钟赢了战场,离他的毕生追求无比接近,却偏偏在程见微这里输了个彻底。 等到伏钟的伤势趋于稳定,凌乱的床榻被收拾干净,殿中的众人纷纷离去后,程危泠这才从角落的阴影中现身。 他尽量放轻脚步,来到伏钟的榻前,轻轻将置于外侧那只冰冷的手笼入掌中。 这轻轻的触碰,竟然让本该陷入昏迷的伏钟恢复了一丝神智。 程危泠坐在榻前,抬起伏钟的手,在手背上落下虔诚的一吻。 过往的碎片纷飞,程危泠穿梭在凌乱的往昔里,一幕幕看过他所知道的和不知道的所有。 在眼前的光影又一次切换后,迎接他的是今生与伏钟重逢的起点。 阴雨不断的子夜,一片死寂的庭院,被放在青石板上的红色襁褓,由死尸娩出的婴童撕心裂肺的哭着。 他比想象中要早一些来到这里,此时的尸生胎还未与伏钟相见。 头顶的闪电掠过铅黑的夜空,在雷鸣响起之前,程危泠拔出了沉寂在鞘中的碣陵刀。 刀出必见血,映着寒光的刀锋落在不停啼哭着的婴儿额间,就要落下—— 与西王母达成的协议中,程危泠并未被警告过不能做出违背已发生事实行为的警告,他身在此刻,不愿再看一遍伏钟为自己受尽折磨直至陨落。 这时的伏钟还不知道这襁褓中的婴孩便是程见微的转世,也还没有因此而迎来天人五衰的厄运。 若是没有今世的程危泠,伏钟一定不会选择与旧神同归于尽。 程危泠想,用这张属于程见微的脸,让伏钟心甘情愿跟着他回到现世就好。 至于杀了曾经的自己会如何,他再不想多管。 坠落的刀锋在洞开婴孩的颅骨前,被一只手紧握住刀锋,止住了杀戮的趋势。 顺着刀锋滑落的血融入雨滴,散成绮丽的薄红。 程危泠心想自己还是晚了一步,下一秒他抬起头来,在看到止刃之人时,不由自主松开了握刀的手。 出现在他面前的不是本该处于这个时间片断里的伏钟。 还未来得及融化的雪,从衣袂上簌簌落下,银白的长发飘落在微寒的雨丝中,来人如同一只断了翅的鸟,在刀刃落下的瞬间跌入他的怀中。 这一次,程危泠接住的不再是艳烈的鲜血,而是一捧只属于他的雪。 程危泠在搂住那段消瘦的腰时,被对方轻轻按在水痕流淌的石墙上。 冰凉的雨水霎时浸透了他的衣服,而他却并未在意,只顺势将怀中之人拉入避雨的檐下。 不再迟疑,程危泠探出空余的一只手,描摹着那在雪中消弭后便只能于梦中得见的眉眼,然后闭上眼任由携着雨水与竹叶气息的吻落在唇上。 他在最初时的那场大雨中,终于抓住了最不愿失去的那一个人。 第65章 活着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死而复生后的某个清晨,伏钟躺在柔软的被窝里睡眼惺忪地神游。 他所活在的这个世界,即将到来的新一天和已经过去的每一天一模一样,完全丧失新鲜感,始终维持着一种寡淡的平静,毫无特殊之处。 就在伏钟发呆之际,卧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有人迈着几近无声的步子来到床边,掀开被子,挤进这一团凝滞的温暖。 睡衣的扣子被解开,一只带着凉意的手从松散的衣襟探入,轻缓地按上伏钟的胸口,像是在确认他的心脏仍在跳动。 属于另一人的体温将伏钟紊乱的思绪驱散。 他被锁死在这世上的唯一例外,是抓着他手不放的那一个人。为了这个例外,他不得不把自己从熄灭了不知多久的灰烬中刨出来,苟延残喘也要活着。因为伏钟知道若是他断气了的话,程危泠也没法正常活下去。 在伏钟刚活过来的那段时间,他整个人回到了临死前的状态,失血过多,伤痕累累,连站起来都几乎做不到。残破不堪的躯体里装着一颗时不时就会停止跳动的心脏,硬生生把本就没多少安全感的程危泠逼成一个惊弓之鸟。 在接近一整年的修养期里,程危泠完全不能接受伏钟离开他的视线范围,一旦离家上班或是处理其他事,就会打开家里的监控,恨不得把摄像头每分每秒怼到伏钟脸上才会安心。 这个掌控过度的毛病在伏钟康复之后被纠正了大半,尽管程危泠八百个不愿意,伏钟还是成功过上了自由自在的生活。程危泠对他几乎说不出一个不字,就这样他如愿摆脱了被当成温室植物一样看护的日子,挑了个在赤道附近一个常年盛夏的落后小国,一年大部分时间都扎根在穷乡僻壤间支教。 伏钟这一走,程危泠倒是想立马跟过去,但就算他能在公司里找到外派项目,却没办法丢下陈松夜独自面对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于是两人就这样过上确定关系之后偶尔相聚的日子。 第49章 和伏钟的聚少离多让程危泠打起了陈星的主意,他深知要是搞定了陈星,陈辞也没借口再不管事,这样他的精力便都能放在伏钟一人身上。 贴在左胸前的手不安分地摩挲,慢慢带上几分撩拨的意味。 伏钟警觉地抓住那只不安分的手,在程危泠休假来这里度过了几天,就有几天晚上是折腾个没完的。 “我要起床了。” 伏钟衣衫不整地坐起来,程危泠的手改圈在他的肩上,凑过来在他还留着浅浅疤痕的左脸上留下一个早安吻。 “好啊,早饭我已经做好了。” 等伏钟坐在餐桌前开始吃早饭,已经是几个小时之后,早饭快变成了午饭。 程危泠的那个吻根本没有打住,湿润的唇舌很快从伏钟的脸颊滑向他的喉结,没有刻意隐藏的犬齿格外轻地刮过他的颈侧。 伏钟早知道程危泠对他那股接近病态的迷恋程度,更知道他的血会让对方兴奋到疯狂。 他不介意在这种无关紧要之处纵容程危泠,反正一边吸血一边做|||爱的事他俩也不是第一次做。 于是就这样,两人又在床上胡闹了一整个清晨。 就着早饭的标准来讲,桌上餐点的丰富程度让伏钟有种被程危泠当成填鸭来喂的错觉。 来到这个热带国度,无尽的炎夏让他剪去了一头银白长发,又晒了不少太阳,皮肤不再像以前那样苍白到可怕,整个人的气色好上许多。 伏钟正准备开一瓶酒佐餐,还没来得及开封,酒瓶就落在了程危泠手中。 他那严格的健康标准执行者在确认瓶身上的酒精度数不足5度之后,才开了酒倒上一小杯推给伏钟。 失去饮酒自由的第一天如此难熬,但在第n天的时候,伏钟已经学会不要费力气讨价还价。 “你这样让我活得像个妻管严……” 一杯酒对于伏钟来说不过就是洒洒水,盯着空掉的玻璃杯,他很是感叹。 程危泠像是将这句话完全当做耳边风,端起一边的沙拉碗,将更多的蔬菜拨到伏钟盘中。 “有你管我更多吗?我数数,不能随便出刀,不能随便喝来路不明的血,不能一天给你打超过10个电话,不能扔下工作来找你……” 这一通话听得伏钟忍不住笑了,他将叉子搁在盘子边,指了指桌上切好的芒果,理直气壮地打断程危泠:“喂我。” 盛夏明媚的日光,落在空掉的杯中,也落在伏钟左手无名指的戒指上。 这是属于对戒中的另一枚。 在往后的无尽时光中,将他和程危泠永远地彼此相系。 全文完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