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知道剧情》 第1章 《你为什么知道剧情!?》作者:风下相【完结】 简介: [老奸巨猾阴狐狸 x 纯白无辜黑乌鸦] 考研结束后,江和尘和手机大战三天三夜后猝死,穿到了一本被全文锁定的r文中,解锁全文剧情方能获得新生。 但作为主角攻的头号舔狗男配,他没有一点剧情...怎么当舔狗来着? 好在他被外派到了全书最大的反派段怀舒身边,勾引他、刺杀他...似乎也不太妙? 江和尘靠着全文仅存的标题,战战兢兢地做任务,只不过,为什么段怀舒望着他的眼神愈来愈含情脉脉,还邀请他一起盖被子聊天。 江和尘开始猜测剧情,“原文里,我肯定是勾引到了,段怀舒爱我一定爱到骨子里了!” 随后划到下一章节标题,上面赫然写着‘段怀舒射杀江和尘’。 江和尘:“.....” . 段怀舒觉醒后掌握了全书的剧情,他决定以不变应万变。让剧情稳稳当当得走下去,在幕后酝酿着他的风暴。 然而工具人江和尘想按套路出牌,结果却找不到套路。 无奈,段怀舒只能适时来点剧透。 执行下药任务时,江和尘看着一堆花花绿绿的药瓶,咆哮道:“原主一定是p人,倒是写个标签啊!” ‘无意’路过的段怀舒扶额,‘不经意’自语道,“迷药白色粉末,味苦。” 往复几次,每次瞌睡来了,段怀舒就递枕头,江和尘品出一丝不对劲! 这时,段怀舒的幕僚拿出写好的小作文,添油加醋、莫有虚无地批判江和尘的可疑行迹。 一边是义愤填膺的幕僚、一边是含笑宠溺的反派,江和尘抬头四十五度仰望天空。 “请苍天,辨忠奸!” . 再后来,蝴蝶效应终究是影响了剧情走向。 段怀舒握着江和尘的手,将刀尖抵住心口,唇间是抑不住的鲜血,吻了吻他的嘴角,留下斑斑梅花印。 段怀舒半弯了眸子,轻笑道:“刺进来,你就能活下去,就能回家了。” ps: ·1v1 主受,双方超洁! ·攻知道剧情,受纯靠猜,会有迪化流剧情(配角脑补受很牛掰)。 ·攻受非纯好人,两人加起来801个心眼子,还有-1个心眼子是作者的。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穿书 逆袭 古代幻想 轻松 迪化流 主角视角:江和尘 段怀舒 一句话简介:你是我亲手缔造的偏差 立意:坚定自我,走出最好人生! 第1章 “滚出去!” 一声爆喝在耳边炸开。 在江和尘眼前重影叠叠,还看不真切之际,左肩受了一击,跌出了屋子。 “嘶...”疼痛的叫嚣下,江和尘摆脱混沌,下意识抬眼看了面前徐徐闭合的房门。奢淫的寝殿向下内陷出一汪池水,热气氤氲向上如袅袅云气,杳霭流玉。池边倚着一人,半阖眼眸,肉眼可见的红晕攀上脖颈、脸颊..... 嘭—— 门严丝合缝地关上,隔绝了所有视线。 江和尘动了动僵硬的身体,左肩和腰臀处传来一阵刺痛,边揉边拧紧了眉,小声嘟囔,“哎呦,什么鬼情况?” “月之,你太着急了。”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阴凉冷淡的声音,激得江和尘寒毛直立。 江和尘没顾得上疼痛,腾一下站了起来,看向身后。平视而望看不见人,再往下是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孩童。和他对上眼的那一瞬,江和尘双腿一软差点又跪了下去。 那是一双极淡的琉璃眸,满含漠然无情,眼睑处雪白的睫毛显得他更加阴骘。 这死盯的压迫感在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下被打断,“风影,主上怎么了?”一位美娇郎细细喘着气,美目间带着焦急。他两侧垂着小辫,红色的发带缠绕其中,若隐若现。 风影言简意赅,“中药了,去解了。” 美娇郎闻言冲上前,带满蔑视的眼神瞥了瞥江和尘,将他撞开,好巧不巧撞到了左肩的伤口。 “......”江和尘心里已经问候了他一遍,但在明面上愣是一点都没表现出来,毕竟他现在还懵圈着。 身后的房门开了又合,旋即就传出了激荡的水花声。 风影看着面前人,满是失意的脸上挂着忧郁双眼,原本挺立的马尾发束也如同主人一般疲惫耷落着。 “给你。” 东西从风影手中破空而来时,江和尘靠着这具身体的本能,精准无误地接住它。 是一个白瓷瓶。 风影转身向另一个巷道走去,“伤养好,明天有任务。” 江和尘看了看他娇小的背影,低头转了转手中的瓷瓶,嘟囔道:“这小萝卜头人还怪好的。” 江和尘不知道的是,前面的小萝卜头耳尖微动,步子一顿,侧首看向他,眼中杀意攒动。但在下一秒又恢复平静,只是冷森开口,“还不走?留在这里等主上结束?” 风影说完,江和尘耳朵里才灌入屋内的动静,瞬间一阵恶寒。捂着伤处,屁颠屁颠地跟着风影身后。 —— 橘黄的蜡烛熄灭后,室内重归寂静。方才在屋内上药,听见陆陆续续有人回来,有安静无言的,有闹闹叽叽的。他也是从一些字眼中推测出他们似乎是杀手。 那他现在是什么情况?穿越了? 【叮咚!系统上线。】 江和尘想得入神,被突然出现的电子音吓得一激灵。 “不睡就出去杀人。”隔壁床的风影听到动静,张开双眸盯着江和尘。 江和尘默默拉上被子将自己蒙住,“...睡。” 那道声音还响着,风影却没有什么动静,莫非只有他能听得到,【识别进度90%...100%识别成功。】 【欢迎宿主进入书的世界。】 江和尘闻言,心下疑惑,‘书的世界?’ 没曾想这个电子音竟然开始解释他的疑惑,【没错,我们收录着世界上所有的书籍,每一本书都对应着一个世界。】 江和尘明了,这个系统能与他内部对话,于是问它,‘我为什么会出现在书的世界?’ 电子音毫无感情,但有求必应,【宿主我来替你回忆一下,考完研的那天晚上,你看完了一部小说、第二天通宵倍数看完了两部电视剧,第三天看完了三部动漫,于是你合情合理的猝死了。】 合情合理的...猝死了? 江和尘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赶忙掀开蒙在脸上的被子。下一瞬就瞧见,一张阴白的小脸悬在他的上方,这口气被吓得真的没提上来。 江和尘忙不迭坐起身捂着胸口,剧烈咳嗽,“小萝...风影你干嘛?” 风影歪了歪脖子,脸上稚气和杀意交织,“你今天心跳的好快,吵到我了,我在想要不要杀了你。” 语出惊人,江和尘皮笑肉不笑的抽动了两下,“风影你就别开玩笑了,快睡吧,你不是说明天还有任务吗?” 话音刚落,风影脸上出现懊恼,随后是不耐烦。他起身脚尖触地,以极快速度回到了床上,像隐在暗处敏捷的黑猫。 风影裹上被子,哼哼了两声,“还不如死在我手上幸运。” 江和尘顺了两口气,定了定心跳,接着去和系统打探消息。 他回忆着从前看小说的套路试着问道:‘既然猝死了,我来到书的世界完成任务获得什么奖励?新生?’ 【没错宿主。】 江和尘松了口气,还是能回到原来的世界的,‘什么任务?’ 【修复剧情。】 江和尘不明所以,‘嗯?’ 【由于安全绿色的指令,所有不利于身心发展的书籍被封禁。本文是一篇r文,被封禁以后没有得到很好的保存,以至于被锁的章节全部丢失。只要将剧情修复,就算任务完成。】 ‘r文?我不会...’江和尘拉紧衣领。 【宿主这具身体是万人嫌,不会有r文情节。】 江和尘松了口气,思忖走个剧情而已,简单! ‘被锁了多少?’ 【全文。】 江和尘刚燃起的斗志瞬间熄灭,‘...一点东西都没有,请问这剧情怎么走?’ 【宿主,还剩下标题和一点简介。】 ‘说说简介。’ 【口口口,在杀手月之的阻挠下,段怀舒(反派)大计失败,梁衡(主角攻)夺得大权与青卫(主角受)he。】 ‘就这点?’ 【简介的另外两百字被锁完了。】 江和尘沉默了两秒,接受了这个悲惨的现实,‘把标题都给我看看。’ 【由于程序的设定,宿主需完成上一章的剧情才能看下一章的标题。】 江和尘咬了咬牙,两个字认命,‘那先把已有标题给我。’ 【收到,数据传输中...】 等待过程中,江和尘瞥了眼已经入睡的小萝卜头,想起他说的第一句话,“月之,你太急了。” 第2章 风从窗口灌了进来,将纱帐吹动,他盯着飘动的白纱,想道:‘这具身体主人叫月之,他在急什么?’ 【叮!数据传输成功。】 视线中的白纱被一串文字遮挡,江和尘扫过那句话,心下了然。 【以身为药,惨遭外派。】 江和尘无语扶额,感情这个月之是男主的舔狗!上赶着给人解春药! 看到后一句话,江和尘思索,‘这个外派是什么意思?我要出差?’ 在清晨,鸡打鸣时,剧情给了他答案。一群喜婆涌入房间,将睡得迷蒙的江和尘拉起。 “给他眉尖抹点脂粉,看上去太凶了不像新娘。”软刷路过眼尾眉间,似有若无的香气萦绕鼻尖。 江和尘眨巴了两下眼睛,新娘?在哪里?我要结婚了? 两秒后,江和尘理解了她们的意思,瞪大眼眸看向铜镜中的自己。 ‘我是新娘!?’ 身侧的喜婆打心眼里的欢笑,“这小脸真精彩,随便两笔都美得惊人。”她侧身从丫鬟端着的木盘上拿起大红衣袍,“来,孩子换喜服。” 江和尘乖乖地笑了两声,不着痕迹地向门口移动,“是不是认错人了呀,我是男的怎么做新娘?” 即将挪到大门时,江和尘仿佛看到了希望之光,然而下一秒钝圆的硬物抵住他的腰间。 风影毫无波澜的声线响起,“你的最新任务,下江南嫁给段怀舒为妻。”风影收回抵在他腰间的东西,是一把奇特的匕首,它的刃柄粗圆,剑身短而剑尖极锐。 这时,江和尘眼前出现的标题变了,【入府冲喜,明面羞辱】。 原来外派就是被赶去江南结婚!!!江和尘生无可恋被拉去换上了喜服,他犹如提线玩偶一般任由她们摆布。 一切就绪后,风影摆摆手让喜婆出门,旋即递给他一张字条,“这是你的化名。” 随着江和尘纤细的指尖翻转,三个字映入眼帘,他眉梢微微上扬,‘江和尘。’ 风影倚靠着门框,“这次的任务很重要,一切听我指示,不可轻举妄动。” 江和尘虚心请教:“我的任务是什么?” 风影道:“阻止段怀舒回京。” 江和尘再问:“我怎么联系你呢?” 风影回道:“你不必联系我,我一切都知晓,你等我指令即可。” 江和尘三问:“这个段怀舒...” 风影一个刀眼带着杀意,让江和尘话断在嗓子眼里,“你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男妻,不该知道的别问。” 江和尘识趣地抿住嘴,老实地点点头。 未几,花轿抬到了门口,鲜红的盖头遮住了江和尘的视线,由风影将他迎上轿子。等到轿帘放下,江和尘一把薅起盖头,没坐过人轿的他被晃得晕头转向,只能趴下苟延残喘。 不知道走了多久,轿夫们终于累了,决定原地休息。江和尘在轿帘被掀起的前一秒,将盖头盖好坐直。 一位声音粗犷的轿夫递来食物,“女娘,这是干粮。” “谢谢。”江和尘摸瞎接过,还十分有礼貌地道谢。 “哎呦我的娘欸,怎么是个男的?你把女娘劫...”不等他把话说完,另一个轿夫忙不迭给他拽开,对着江和尘道歉道:“不好意思,他不清楚状况惊扰贵人了。” 江和尘摆摆手,好脾气道:“无事。” 轿帘被放下,江和尘吃着干粮,仔细听着外头的动静。 “你这破嘴怎么就说这么快呢?” “不是啊,头儿,这不是迎女娘出嫁的轿子吗?怎么变成...男娘了?” 江和尘听到这个称呼,吃着东西给自己呛到,“咳咳咳——” 轿夫头儿立马上前想要关心,“贵人没事吧?” 江和尘制止他,道:“无事,只是吃太急呛到了。” “好嘞,贵人慢吃。”轿夫头儿拉走身旁憨憨的大个,“什么男娘,叫贵人。” “头儿,这位贵人是入何人之府啊?”不怪傻大个,他入行多年,从未迎过男妻。于是头儿也就告诉了他,“这位贵人可是要入段怀舒县令的府邸。” 憨大个一脸震惊,问道:“可是那个前武定侯之子段怀舒世子?” 头儿摇摇脑袋,惋惜道:“对,真是可惜啊,武定侯造反不仅自己丢了性命,还牵累了子嗣的前程,被左迁至江南,任梁溪县县令。” “想当年,段世子总角之年上战场,加冠之年便已战功赫赫,真是少年英雄啊!”傻大个手一砸,对段怀舒的敬佩言于表面。 头儿也叹惋,“若不是伤了那处...世子现在应该策马扬飞,浴血杀敌!” 这话一出,傻大个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头儿,你说世子是不是因为伤了...那处,才娶的男妻?” “掌嘴!世子可是能由我们来揣测的?”头儿横眉竖眼,怒道。 傻大个愣愣地抽了自己两巴掌,“是是是。” 头儿嫌弃地摆了摆手,“干活!” 江和尘听得正起劲,他们突然戛然而止,心中大吼,‘不是?伤哪了啊?!展开说说嘛!?’ 第2章 两天的车程下来,在‘大漏勺’轿夫们的贡献下,江和尘差不多摸清了这本小说的背景。 永宁二十五年,承和皇帝旧疾突发,太医断言命不久矣。宫廷臣子忧心社稷动摇,上书请柬回任段怀舒,加之坊间支持声愈大,承和皇帝迫不得已下诏,但召回圣旨中夹杂着一道婚令。 美名其曰冲喜去煞,实则以男妻羞辱,亦或者有监视、黑手... 抵达段怀舒府邸,爆竹声轰鸣却无人欢呼喝彩,炮声结束后是诡谲的安静。段怀舒并未出现迎接他的新婚妻子,几位幕僚只是摆摆手让轿夫抬入府内。 离得近些,江和尘隐隐听到几句交谈。 “公子过两日就启程回京,皇帝急不可耐将人送到江南,恐怕不是冲喜那么简单。” 一道急急躁躁的声音插了进来,“呸,那狗皇帝肯定没安什么好心,他巴不得公子一辈子回不去。” “不可言语过激,到现在我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公子的大计一定保住!”温润的声音安抚着另外两位幕僚。 轿内的江和尘舟车劳顿,盖头下的桃花眼轻轻闭合,心下轻轻叹气,是个有脑子的都能猜出皇帝的意图,看来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蓦然,他脑海里响起小萝卜头在夜里说的话,“还不如死在我手上幸运。” 花轿触地,安静几秒后,一双手掀开轿帘,充满稚气的声音响起,“小主,我是白竹,公子派来伺候您的,我扶您下轿。” “有劳了。”江和尘配合地伸出手,指腹不小心划过白竹手背。在盖头的遮挡下,他并不知白竹双眼微眯,带着警惕的眼神望着自己。 只是一瞬,白竹便尽心尽责地带领江和尘进入屋中。“小主,公子去忙县里事务,辛苦您等公子来揭盖头,白竹会在旁边侍奉,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吩咐白竹去干。” 少年语气总是上翘,欢欢喜喜的,像是个小开心果,江和尘听得也心生喜欢,“无事,白竹你也找一处坐着吧。” 为什么不让白竹出去呢?江和尘内心也清楚,整个段府没有一个人会放心他,日后不仅是他监视段怀舒,同时也是整个段府监视着他。 江和尘手指轻捻,抹上红蔻丹的薄唇微微上勾,既然如此他还是好好做个‘乖孩子’。 只是他的夫君‘匆匆’赶来时,已是三个时辰以后。江和尘在盖头被掀开的前一秒压下怨气累累的眼神,扯出一个微笑抬头。 在视线接触到段怀舒脸颊时,江和尘向上拉的嘴角一顿。 ‘真的要害他嘛?’ 在这一瞬间江和尘颜狗属性大爆发,看着段怀舒狭长的双眸,长睫如扇,垂下眼眸看他之际,黑如浓墨的瞳孔仿佛能溺死人。这一刻,看狗都深情的眼神在江和尘面前具象化了。 “娘子,”段怀舒的声音十分清润,犹如细泉滑过耳尖,“怎么了?”他微微俯身,乌发从肩旁滑落,发尖似有若无地碰着江和尘的手背。 江和尘指尖蜷缩,心里像是被爬了蚂蚁一般,‘糟了,是男狐狸!’这是他脑子里发射的第一个信号。 “夫君!”江和尘扯出一抹得体的笑容,从一旁的缝隙中钻了出来,柔声蜜语道:“妾身...饿了。” 这句话说出来,江和尘自己都打了个寒颤,被自己恶心到了。 段怀舒嘴角不着痕迹地僵了僵,旋即配合着走下去,“那娘子,一起去用膳。” 看着方桌上色香味俱全的食物,江和尘感觉自己活过来了。鬼知道!这两三天他吃的干粮有多难下咽! “娘子,”段怀舒为他夹了一个大鸡腿,关切道:“舟车辛苦,吃完饭好好休息。夜半的江南不是很安全,就不用去逛了。什么需要的喊白竹去即可。” “对啊,小主交给我你放心!”侍候在一旁约莫十岁的孩童拍拍胸脯,走上前开朗道。 第3章 江和尘顿了一秒,弯了弯眼眸,乖巧地点点头。垂首之际,笑意全无,这是在警告他呢。 即使如此,江和尘依旧享受美食,边吃边感叹,学校里的饭要是有这一半好吃,他都不会和舍友在五选一丢骰子时,因为丢出六而无言以对。 与他对面而坐的段怀舒心底升出些许怪异,不该是这样,江和尘不该是这样的。 或许不可置信,但事实就是发生了。段怀舒觉醒了,他知道自己生活在书中、是反派,也知道所有针对他的一切阴谋。眼前这个人就是上面派来对付他的,与他所了解的剧情不同,似乎有些乖了? 莫非不止他觉醒了? 段怀舒目光下敛,长睫扫落,遮住眼底探究的神色,或许他该试探一番。 待江和尘落筷后,段怀舒吩咐白竹道:“娘子长途跋涉,江南有泡温泉驱尘土之说,白竹带路前去。” “是,公子。”白竹欠身后去搀扶江和尘。 段府不大却错综复杂,夹杂的道路出奇多,江和尘不动神色地观察过,有许多条路是无用的,通往的是死路和高墙。 ‘真是聪明。’江和尘对段怀舒倒是有些倾佩。 “小主,前面拐角,府邸最后方有一汪天然温泉,”白竹扎着两个小髻,红色的发绳垂落两条,随着他歪头的动作一甩一甩的,他笑颜露出梨涡,“据说这个温泉能滋润皮肤,使容颜焕发新生。” 江和尘顺着他的话,逗逗孩子,“那白竹这白嫩的脸蛋,可是去滋润来的?” “小主可别调笑我了,”白竹憨态可掬,“等我长大了就是男子汉啦!” 说话间,两人便抵达了目的地。温泉占着后院大片土地,蒸蒸白雾袅袅上飘,四周打理着万花,点缀着原本单调的空间。 白竹带他来到屏风后,正欲上手给他宽衣解带。 “不用啦,”江和尘抬手自己解开红色喜袍,方才赶着吃饭没有换一身衣服,好在皇帝对这场‘奇特’的婚礼不甚在意,因此这件喜服与常衣并无两异,倒也是方便了他,“我不太习惯别人伺候,白竹先出去等我吧。” 白竹眼睛滴溜溜一转,躬身退下。 江和尘衣服解到一半,想到一个问题,刚用食没多久可以泡温泉嘛?正想顺手掏出手机查查,摸到腰间的细滑布料,顿住了动作。 ‘噢。他穿越了。’ 于是,风影翻墙进来时就看到了这么一幕。江和尘微微提臀,手向后摸了摸腰,然后猛地定住。 “你们同房了?”风影冷淡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不可置信。 江和尘被他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听清问题后表情龟裂,“...不是,单纯的想摸摸腰。” 闻言,风影又恢复死鱼脸,下命令道:“明天有命案,尽量让这个案子往悬案发展,绊住段怀舒。” “啊?”江和尘瞪大双眼,“你为了不让段怀舒回京,去杀了个人?” 风影斜眼瞥了江和尘一眼,眼神写满无语,“不是我杀的。”话音刚落,他耳尖动了动,几个利落的翻身便消失不见。 江和尘刚想问,段怀舒怎么会让他接触案子?结果风影根本没有给他问话的机会。 “这世界真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江和尘伸了个懒腰,嘟囔着转身,余光瞥见前方不远处站着个人,心咯噔猛然跳动一下。 然而看清人后,心跳得更快了,“夫君...你怎么来了?”江和尘呵呵笑了两声迎上前去。 段怀舒也顺着他走了过来,“今日公事忙碌,也是沾染一身尘埃,便也想过来沐浴一番。”他的眼眸狭长上挑,不笑时透露着一抹危险的气息,如暗夜中的狐狸死死盯着猎物。 但他总是弯下眼眸,很好的中和了眉眼中的戾气,看起来平易近人。 “如此,那夫君先行沐浴,我回去等着。”江和尘说罢转身欲走,他的直觉以及多年看小说的经验,反派越温润和蔼内心越变态阴暗,得保持些距离。 “何必麻烦,既是夫妻,那便一同吧。”段怀舒清雅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容置喙,很轻但江和尘听出来。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江和尘脱下里衣,下到温泉。 避嫌?不存在的,两个大男人有什么好看的,此时两人都是这么想的。 温泉两侧被他们占据,暖人的温度让江和尘差点叹慰出声,对方的脸在迷蒙的雾气中时隐时现,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江和尘半睁一只眼观察着段怀舒,散落的乌发.漂浮在水中,下水时溅起的水花落在了他的脸庞,现在正沿着分明的下颌滑落。 温泉的雾气漫入鼻尖,流入肺中,似乎有些醉人,江和尘靠着岸支颐,用有些涣散的瞳孔打量着段怀舒。心中小声说着,肩很宽,上面淡淡的印记是伤疤嘛?喉结也好看,他能不能莫名其妙吞咽一下?唇又粉又薄,咬一口会不会变成樱桃?眼睛更好看,是狐狸眼,瞳孔好黑... 等下,瞳孔...瞳孔! 段怀舒什么时候睁开了眼,与他对上眼时,吓得江和尘一激灵,立马就清醒了。 看着江和尘忙碌飘忽的眼神,他轻笑一声,学着江和尘支颐,眼中带着揶揄,“娘子觉得夫君如何?” “咳,”江和尘感觉到脸上的热意,不自然道:“好,非常好。” “那我们...”段怀舒向着他缓缓走来,眼里带着烫人的暧昧,越来越近,段怀舒的手伸向他身后,就在江和尘以为自己要被抱住,在心底努力抗拒男色决定出手制止时,段怀舒拿起衣服上了岸,“那我们就回去吧,温泉泡久了对身子不好。” “......”江和尘看着自己伸到一半的手,无言以对。 段怀舒瞧见他懊恼的神情,嘴角勾勒出一抹淡笑,“白竹侍候夫人回房。” 直到坐在屋子里,江和尘还是气不打一处来,气哄哄地揪着窗台的绿植,“不愧是狐狸,竟然用美男计!” 对门的屋子灯光半熄,窗口出现一个人,是身着里衣的段怀舒,他指节扣住窗沿,对江和尘说道:“娘子早些休息。” 窗户合上后,江和尘丢了手中绿植的尸体,也拉下了窗,爬上床两眼一蒙,决定去梦里给段怀舒一个暴击。 —— 清晨的阳光从床尾爬向床头,洒在了江和尘侧颜。他不舒服地转了转眼瞳,歪歪扭扭地坐直了身体。 门外的白竹听到动静,便进来给江和尘洗漱更衣。突然,江和尘感受到了衣来张手的快乐。 独自坐在方桌上,江和尘问道:“白竹?段...夫君去哪了?” “小主,你起身已是巳时,公子早已处理公事去了。”白竹在一旁提醒道。 江和尘鼓囊囊的嘴停住,问道:“...你们平时几时起身?” “卯时。” 江和尘抬起眼,小心翼翼问道:“那...我应该...大概要几时起身?” “按礼仪传统,应是辰时,”白竹见江和尘没面色发白,摇摇欲坠,急忙解释,“但是小主不必,辰时我欲进门喊醒小主,公子叫住了我,吩咐道您不必遵循这些规制。” 闻言江和尘眼睛一亮,又恢复了生机,吭哧吭哧地啃着香呼呼的包子。方才也不是担心违反了规制,只是辰时起,那和他上早八有什么区别! 绝对不可以接受! 白竹时刻观察着,江和尘进食速度放慢后,就摆手让端盆的仆人上前。 “小主这是漱口的,”白竹端来一个暗色的瓷杯,杯壁上镌刻着繁杂的花纹,“白竹伺候您净手。”趁着江和尘漱口,白竹拿过一旁的白手帕沾水后拧干,细细擦拭他的指尖。 “小主,公子说白日觉闷可让白竹带您出门逛逛。” “真的?”江和尘提起劲儿,下一秒起身往外走,“现在就出去逛逛!” “啊?现在?”白竹没跟上江和尘得脑回路,看着他出门的背影,也匆忙跟了上去,“小主想去哪儿?” “嗯...”江和尘想了想,没结果,“不知道,走到哪算哪。” 结果刚走到大门就被人堵住了,“县令在否?”来人头顶乌纱帽,留了一撮小胡子,官味十足。 白竹开口回道:“公子已经去处理公事了。” “怪也,”他摸了摸小胡子,“方才去县衙,并未见到县令。” 江和尘眉间一动,问道:“可是有何事?” 乌纱帽不言反问,“这位是?” 白竹下巴一抬,“这是我家夫人。” “原是县令内室,失敬,”他拘了一礼,“下官是梁溪县判事,今早出现命案,特请县令出面审判。” 第3章 段怀舒不在,判事当机立断请江和尘共赴现场。 昨夜江和尘还在忧虑段怀舒如何能让他接触命案呢?没想到老天直接给瞌睡的人送来了枕头。 “小主,那可是命案,”白竹拉着江和尘,欲言又止,“...很吓人的。” 江和尘轻拍白竹,安抚道:“无事,身为县令之妻,便不能做胆小鼠辈。” 第4章 “小主如此豪言,令下官佩服!”判事眼前一亮,对江和尘满是敬佩。 这正义的目光,让江和尘差点装不下去,忙不迭转移话题,“命案重要,判事请带路吧。” 路上,江和尘才知道,原是命案需经县令之手,直至破案之际。 也就是说,如果此案没有告破,并且皇帝也还没有择好新县令来接替,段怀舒就离不开江南,对百姓也是一个正当的理由。这倒是一个好计谋,即使风影说人并非他所害,江和尘也相信有他插手。 命案现场是水巷深处,那儿常年潮湿,是蜚蠊与老鼠的老巢。尸体被发现时,已经聚集些许老鼠,救护的及时因此并未破坏尸体。 仵作背着工具匆忙赶来,“判事,”他上前行了一礼,带着询问的眼神,“是否开始验尸?” 判事支支吾吾了两声,旋即将视线投在了江和尘身上。依照江和尘最新了解的规制,凡命案一切由县令下达命令,不可擅自妄为、包庇徇私。 说简单点,他这个判事审判的都是芝麻大小的盗窃伤人等案子,这种人命之案他不敢左右,也不想揽祸上身。 江和尘没有立即给出回应,侧首问白竹,“公子找到了吗?” 风影说过他只是个不谙世事的男妻,他也努力在伪装乖巧听话,如此大权由他做主的话,似乎不太符合他的人设。 白竹摇摇头,“已经派人在找了,现在还没有消息。” 江和尘不死心,转头问判事,“今日县中可有什么大事?或是县令有什么常去的地方?” “回小主,”判事思索几秒,“大事的话,今日县中只此命案。县令尽职尽责,白日都在县衙处理事务。” 江和尘眼神暗了暗,心下了然,段怀舒这是躲起来想试探他呢?这次不如他的愿必是不会放弃的。他看着眼前出现的标题【马夫之死,牵绊回京】,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既然县令不在,人命大事我便替夫决定,仵作验尸。” “欸欸欸,好。”判事莫名觉得背后一片阴冷,忙不迭推搡着仵作上前,“走走走,去验尸。” 死人的事在大街小巷传播迅速,不一会便围上不少人,江和尘眉头微蹙,“拦住民众,保护现场。” 衙役领命出动,将探头探脑、不由自主越靠越近的民众往外控制。 未几,仵作上前禀告,“小主,这名死者身上有多处淤青,但皆不致命。” “没有致命伤?”判事先抢了话,摸着小胡子思索道,“莫非是中毒而亡?” 江和尘欲走到了尸体旁,却被身边安静许久的白竹拉住,“小主,莫冲了煞。” 江和尘愣了愣,随后笑颜展露,温声道:“无事。” 白竹闻言,白嫩的小手松开了他的衣袖,随着江和尘走了上前。 尸体上的衣物已被褪下,青紫的淤青被一览无遗,江和尘眼眸微眯,“除了中毒,还有很多种可能,比如...脏器受损。” “小主知识渊博!”仵作神色一亮,下一秒神情犹豫,“然脏器受损需解剖确认,在此之前要征得亲人同意,不知是否找到死者家眷?” 江和尘看向判事,只见他老脸一红,抓耳挠腮道:“方才着急找县令,忘记派人去寻了。” 江和尘叹了口气,朝民众走近了些,果不其然听到了纷多窃窃私语。 “这人好眼熟?” “死在水巷旁,不会是溺亡的吧?” “袖口绑带,腰间别了一个马鞭勾,看服饰好像是个马夫?” “我记得他,王什么石...对,王赫石!”挎着菜篮子的厨娘盯着他的脸喃喃自语。 “你说的王赫石家在哪?”江和尘的声音在一旁突兀地响起,吓得厨娘瞪圆了眼睛,颤颤巍巍地说,“我也不清楚,只是昨日家中老爷出门,请了他赶马。” “可扰烦带路?本县令上门拜访一番。”段怀舒气质儒雅,素白长衫上纹绣着洁白的菊花,长身而立,周身气场让簇拥的人不由自主地为他让了一条道。 这下厨娘更是结巴,“好...好。” 梁溪县民众对段怀舒抱有绝对信任以及信服,首当其冲便是江和尘身后的判事,他泪眼汪汪,仿佛看到了再生父母,“哎呦,县令你可算来了!” 要不是尊卑有序,江和尘觉得他都要给段怀舒一个熊抱。 然而,段怀舒的视线略过判事直直落到江和尘身上,他嘴角的浅笑至始至终都是恰到好处的弧度,走到江和尘身侧,“和尘辛苦了,同我去拜访?” 江和尘用了几秒压下碾死他的想法,缓缓勾出一抹柔软乖巧的笑容,“一同吧。” 判事虽然脑子不灵光但直觉却其准,这对‘模范夫妇’路过他时,似乎带起了一阵冷风,吹得他鸡皮疙瘩狂掉。 这时,段怀舒侧首看向判事,吩咐道:“你带人查一下县中叫王赫石的马夫。” 判事一下就挺直了脊背,“是。” 一路上厨娘的指尖都抠着菜篮边缘,看出来的紧张。段怀舒轻声搭话问道,“你是如何知道马夫的名字?” 厨娘咽了咽口水,说道:“那个,在出发前他娘子来府邸前找过他,好像是送餐点,那时候听到了他的名字。” 段怀舒淡淡地颔首,后不再多问。 跟着厨娘来到了一处阔绰的府邸前,标金的牌匾赫然写着‘钱府’。她小跑上前通知门卫县令拜访,让他进去通报老爷。 “县令,小主,”厨娘退开,由府内丫鬟躬身将两人请入内,“请同我入大堂,老爷随后便到。” 段怀舒和江和尘在堂内上座,丫鬟才将斟满热茶置于楠木桌上,钱府老爷钱万金便赶了进来,他笑脸盈盈地上前,“哎呀,怎能由县令来拜访鄙人,应是由鄙人亲自登门拜访才是。” “无事,”段怀舒没有过多的寒暄,直奔主题,“昨日钱老爷可是请了一位马夫?” 钱万金怔愣片刻回道:“是啊,他真去告官了?还让县令亲自来处理?” 江和尘从进门便撑着脑袋慢慢品茶,反正段怀舒都来,他看个热闹便好。 段怀舒也悠悠地品了品茶,而后狐狸眼直直扫了过去,“此话怎讲?钱老爷昨日为难于他?” 明明段县令和凶神恶煞扯不到一点儿关系,但钱万金还是感觉心头发颤,然后知后觉又觉得委屈,一张圆润的脸皱在一起,“县令你是不知道这个马夫多么可恶!” “愿闻其详。”段怀舒伸手示意他落座细讲。 钱万金三步并两步坐了下去,猛灌了一口茶,“昨日我府中的马夫受伤无法驱车,只能喊小厮去请一位临时马夫,没曾想请到了一位无赖!” 钱万金声情并茂,义愤填膺,“他不仅驾马不专业,磕石子、乱加速,甚至还给我们带错了路,把我带到了荒郊野岭后,朝我狮子大开口。这我哪能忍,直接喊小厮将他打了一顿。” 这时,他的语气越来越弱,眼睛抬了抬看向段怀舒,问道:“县令您亲自来,莫不是这个马夫与您...有些关系?” “并非,”段怀舒执着茶杯转了转,白玉瓷上的麒麟小巧玲珑、栩栩如生,“只是他今日的尸首在距你府不远的水巷中被发现。” “什么!”钱万金被吓白了脸,“他死了?这可不是我干的啊,县令。” 哒的一声,段怀舒放下白瓷杯,白皙干净的指尖轻扣着杯沿,“并未说是钱老爷害的。昨日请马夫来的和打马夫的可是同一个小厮?” “是..是。”钱万金抹了抹额头上的虚汗。 “可否让我见见他。”虽是疑问句,但从段怀舒嘴中转了一圈吐出,就变成了命令的姿态。 钱万金连连点头,“那是自然,只不过他今日休息,我派人去喊他来。” “不必,”段怀舒抚了抚坐折的衣摆,起身走向江和尘,“直接带我们去即可。” “好好好。”钱万金忙不迭招呼人来带路。 踏出府邸那一刻,江和尘听见段怀舒凑近他耳边问,“和尘觉得钱万金如何?” 没想到还有自己的戏份,他很快接口道:“挺好的,怂而有钱,没什么心眼。” 段怀舒轻笑一声,缓缓地摇了摇头,“他的心眼摆在明面上呢。” 第4章 江和尘听得一脸疑惑,从他的言语表情,并未看出有什么隐瞒。 旁边的白竹凑到江和尘身旁给他解惑,“承和皇帝上位后颁布的一条法令,不得倚靠关系获得官职、逃脱罪罚等任何有利之事,违令者杀无赦。” 登时,江和尘明白了,方才钱万金问的那句,‘莫不是有关系?’便是个勾套,若是答有加之皇帝本就对他不满,段怀舒怕是脑袋不保;若答无,这种纠纷之事,应由判事出面,言外之意便是您多事了。 江和尘了然颔首,“依照这个话,他并不知情马夫已死?” “一面之词,不足为信。”江和尘侧眸望去,段怀舒的嘴角似乎勾得有些讥讽。 第5章 带路的小厮在一扇木门前停住脚步,“县令这就是六凡的住处。”说罢便上前敲门。 “谁啊?”带有困意的声音响起,不多时门被从内打开,六凡半睁着眼看向门外,还没看清人便问,“你们谁啊?” 同行的小厮一板一眼地介绍道:“这是梁溪县县令以及县令夫人。” 六凡打哈气的动作顿住,张大着嘴看着他们,好不滑稽。 像是突然反应过来,六凡站直了身子,大开木门,笑得狗腿,“县令、小主请进,是有何事需要小的效劳?” 在他们进门前,判事带着仵作赶来了,“县令,找到王赫石的住所,他家有一位家眷,名为翠娘。据她所言,昨夜王赫石带着一身伤和酒气回家,后边酒馆老板找他同出门后就再也没回家。” 另一旁,江和尘低声问仵作,“征得家眷同意了吗?” 仵作回道:“同意了,小人正准备赶回去解剖尸体。” 江和尘垂下眼眸,嘱咐道:“解剖前观察他的口鼻是否湿润。” 仵作对江和尘抱有敬意,谦卑地应下。 话落才惊觉四周有些安静,江和尘一转头便见段怀舒含笑望着他,“......” 入屋前,段怀舒在他耳际笑道:“没曾想,和尘对验尸也有些造诣。” 赤裸裸的欠揍,江和尘默念了几遍清心咒,“只是爱看些话本。” 但现实生活中,江和尘的确对解剖学有些造诣,除了父亲是一名法医外,他的考研专业也是人体解剖学。以他肉眼观察,那几处青紫异常的部位,大差不差对应着脾、肾、肝,破损后不及时救治,那便是上了黄泉路。 “县令、小主,您们请坐,家中简陋,请见谅。”六凡挠挠头,不太好意思。 段怀舒摆摆手,不甚在意,“无事。” “凡儿,家中来客了吗?需不需要娘沏茶来。”隔壁屋中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六凡忙道:“娘亲您休息我来就好。” “县令,家中就我和母亲,母亲她瞎了眼,鲜少出门,”六凡起身问道,“我去沏茶。” “不必,我们来就是问些问题。” “您说,您说。”六凡一副端正的模样,原本带有困意的眼现已是炯炯有神。 段怀舒问道:“你昨日去哪处请的马夫?” 听到马夫,六凡面部表情僵了僵,整个人都有些不自然,“西边三里外的一个小村中请的。” “距离不算近,”段怀舒指节点在破旧的木桌上,也仿佛落在了六凡心里,“据我所知这附近也有马夫,为何舍近求远去请王赫石?” “我不知道这附近的马夫在何处,”六凡哭丧着脸,“我前些日子刚随母亲搬到江南,并不了解周遭。请马夫的事是听芳姐的建议。” “芳姐是谁?”段怀舒捉住话中的关键词,问道。 六凡被吓出了哭腔,“老爷家的厨娘。” 闻言,江和尘与段怀舒默契对眼。 段怀舒接着问,“这个厨娘如何同你说的?” 六凡回想了一下,“芳姐说,西边三里外的小村中,马夫都住在那处。我刚到那时正巧遇到一位妇人,她听闻我要找马夫,就带我回家见她的相公。” 六凡说完这话后,段怀舒也没了声响,江和尘疑惑,侧首看向段怀舒却与他对上了眼,喉咙一梗,“干..干什么?” “我问完了。”段怀舒微微歪了歪脖颈,那表情写着你有什么想问的呢? 江和尘心想回去一定要做一个段怀舒的小人,每天扎一扎它。 江和尘转向六凡,问道:"遇见你时,那位妇人在做什么?" “好像在村口和别人聊天,”六凡回想道,“在带我回去的路上她说她刚好买完菜。” 江和尘颔首,换了一个问题,“你昨天打马夫...” 然而不等他问完,六凡就打断了他的话, “这不是我主动要打他的,是老爷要求的!而且他还手也弄伤了我。”说罢,六凡挽起裤脚,是一个很深的咬痕。 “您不会是...来抓我的吧?”六凡脸皱成苦瓜 ,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天抢地。 江和尘抬手示意他稳定情绪,“我只是问问,你都打了他哪些部位?” “大腿,肚子,胳膊,”对着官,六凡心虚且诚实地掰着手指,细数自己的罪过,“但是我很讲道义,打人不打脸的!” 江和尘追问道:“腹部下手重吗?” “肚子那我就轻轻地踢了他两脚,”六凡挽起袖子露出了瘦弱的胳膊,“您看看我都没什么劲儿。” 江和尘甩了甩袖袍起身,段怀舒见状便问,“和尘,问完了?” 江和尘理所应当地点了点头,用最善解人意的话呛了回去,“再问下去,六凡都要脱光衣服,验明真身了。” 六凡黝黑的脸红了红,赶忙理好服饰送他们出门。 临走前,六凡没忍住问道:“县令,王赫石是去县衙状告我了吗?” 段怀舒,“并未,他死了。” 啊?六凡瞠目结舌,愣在了原地,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 白日的江南富饶热闹,街头上人头攒动,小贩也早早占据有利位置吆喝叫卖。白竹见两人走在着喧闹的街上释放着低气压,打着哈哈眼问,“公子,小主,那个六凡真的没嫌疑吗?” 段怀舒不答,只是将饶有兴趣的眼光投向江和尘。 感受到两道炙热的视线落在身上,江和尘暗暗咬牙,段怀舒这狗东西,又把事抛给我! 不过,这谁不会啊?江和尘眉间一扬,带着期待敬仰的目光、含情脉脉地看向段怀舒,用最粘腻的语气,“夫君,我也想知道~” 效果显著,江和尘观察到了他嘴角微弱地抽动,虽然自己也被恶心到了,但是面对段怀舒这个阴狐狸,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活他还是很乐意干的。 段怀舒收回视线,看向前方不远的县衙,“方才你们也看到了王赫石的身材,如何?” 白竹回想了王赫石的身形,“不算高大,但是足够壮实。” “这么大块头却被六凡压在地上打,似乎不合理。”江和尘也发现了其中的漏洞。 段怀舒姿态漫散,步伐不快却也让人跟得有些疲惫,“没错,要么他们说谎,打人的不止一个人,要么六凡拥有不符合身形的力气。” “但现在我们要先明确死因。”说话间,他们已经抵达县衙门前。衙役看见他们的身影,忙不迭下台阶将围观群众隔开,为他们开一条道。 人群中有两道神迷鬼信的言论,“死在水巷该不会水鬼拖下去淹死的叭。” 另一个女孩回道:“我觉得也是,我早就说那水巷深处...不干净。” “此话怎讲?”江和尘又驻足在女孩的身旁发出疑问。 女孩也是没想到有人在身旁发问,吓得心一疙瘩,嘴都有些瓢,“美男...啊不是,小主,我家住水巷对面,夜半寒凉关窗口时,我看到一个匍匐在地的鬼影,很黑看不清脸。” “幸亏你没看清脸,不然得给你吓死。”她朋友也在旁边庆幸道。 “和尘?”段怀舒轻声唤江和尘,示意他一同入堂。 江和尘向女孩点头表谢,跟上了段怀舒的步伐。 “县令和小主真是美男配美男,良缘啊。” 女孩们双手紧握,还沉浸在近距离的美颜暴击中,这时身边的大叔发出一身嗤笑,“两个大男人,简直伤风败俗。” “大叔瞧你那酸样,”女孩的攻击力可不弱,“婚配否?姑娘看上你了吗?” “你你你...”大叔布袖一甩,大踏步离去,颇有落荒而逃的意味,“牙刁嘴利。” 当然,县衙内的人并不知堂外的大战,一扇屏风遮掩外界所有的视线。 判事在屏风前来回走动,拿着一块白布蒙面,口中发酸、还在疯狂地分泌唾液,他不敢大口呼吸,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让他胃中翻江倒海,时刻能抵达临界点,毫无形象地呕吐出来。 终于在看到段怀舒的身影时,泪流满面地无声奔去。 “情况如何?”段怀舒鼻尖翕动,浓重的血腥味争先恐后地向鼻尖钻去,无孔不入地蔓延侵占着整个肺部,他侧目看向自己的‘小娇妻’。 江和尘上一秒还疑惑段怀舒和判事说话看他干嘛,下一秒后知后觉维持人设。 “呕...”江和尘边干呕边想,这样呕好像是标准的... “公子,你们昨夜同房了?”白竹手忙脚乱地扶住江和尘,察觉自己说错话又改口道,“不对,公子,男人能怀孕?” 江和尘一下子就止住了干呕,“......”想起来了,在医院实习时,这是隔壁妇产科内孕妇标准的孕呕。 段怀舒眉眼半弯,含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对上江和尘眼底的怨气,他开口解围道:“和尘这是被血腥味惊扰了,白竹你观察主子的能力越来越差了。” 段怀舒带笑训人的威压可不弱,一瞬间给白竹和判事训成了哑巴。 第6章 “县令,面布。”判事刚想当缩头乌龟,又想起段怀舒问他情况,便硬着头皮开口,“仵作已验尸半个时辰,具体死因还没确认。” 判事话音刚落,仵作便举着个血手兴奋地跑了出来。此举让外头围观的群众目睹了血腥,纷纷尖叫跑散。 “我查到死因了!” 第5章 “体表无破裂伤口,无明显致命伤,”无需他人询问,仵作自顾自说着验尸结果,“剖开体内观察,其器脏,肝、肾破裂严重大出血。其他脏器也有不同程度的损伤,但并不致命。” 判事问道:“可以判定为肝、肾破裂引起的死亡?” “没错,”仵作看向江和尘,“小主,我检查过他的口鼻,并不湿润相反干燥,肺部也并未积水。” “检查肺部是判定是否溺亡,”判事满面疑惑,“何故检查口鼻?” 段怀舒轻笑一声,莫名有些不合时宜,“和尘真是让我惊喜呀,我怎么没想到检查口鼻呢?” 是啊,段怀舒知道剧情,但在黑手的推动下,他被带着走,让这个案子成了冤案,真的是有够笨的...... 不过凶手是谁呢?现在仍是个迷。 段怀舒垂下的眼眸清晰可见的阴骘转瞬即逝,而后若无其事地解释江和尘的用意。 判事不知为何,原本燥热的夏天一下子袭来一阵凉意,让他不自觉地往外挪了两步。 “活在世间的人都会呼吸,水巷深处潮气最重,若身处其中长时间,鼻腔会异常湿润,”段怀舒直视屏风,仿佛能隔物透视,“而王赫石鼻腔干燥,这说明什么?” 判事听着段怀舒的话,沉着思考并抢答道:“说明他在水巷练习憋气。” 在场所有人被他的最强大脑折服,无言以对,“......” 江和尘自然而然接过话语,“说明王赫石出现在水巷前就已经死透了。” 段怀舒颔首道:“因此这件事便不是简单的无心伤人致死,而是有意杀人抛尸。” 江和尘听闻这一结论,有些诧异地望向段怀舒,这判断很有现代刑侦的意味。江和尘默默地点点头,段怀舒还是太超前了。 两人的内心戏都十分充足,段怀舒回想书中剧情,他在书中便是以六凡无心致死而草草结案,以至于后头众多疑点无法解释,被梁衡所谓的男主拿捏了一阵。 同时段怀舒疑虑的视线落在了江和尘身上,书中可没有查口鼻一段,倒是有他刻意毁尸的桥段,莫非这是他觉醒的新手段。段怀舒对于江和尘的异常都以他觉醒来解释,他狐狸眼半眯,‘不过无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都觉醒了,看谁斗得过得谁。’ 众人都不清楚他的内心戏,江和尘只是犹疑,‘段怀舒干嘛?老是偷瞄我,暗恋我?’ 判事和白竹洗耳恭听了前面‘模范夫妻’的推理对话,你一言我一语,默契十足,内心一致,‘磕到了!’ “好了,”段怀舒首先打破了这诡异的沉默,“接下来,判事带路前去王赫石的家中,仵作照看尸体,看看有没有什么新发现。” 前往王赫石家中用了一刻钟,无论怎么说六凡舍近求远的行为还是令人怀疑。 咚咚咚—— 年久的木门上坑坑洼洼,被敲击的同时微微有些晃动。屋内无人回应,但下一秒门徐徐打开,是一位眼眶红肿的妇人。 “翠娘见过各位大人。”翠娘的声音极其沙哑,如钝了的木锯反复磨割着木柴,她侧身让出空间,“大人们请进。” 江和尘觉得翠娘的脸有些怪异,起初只是想她哭得有些浮肿,却在路过时闻到了熟悉的胭脂,他看着前方的梳妆台问道:“翠娘是有上妆的习惯?” 他问这话并不突兀,观屋内简陋破损,观其手粗糙黝黑,观此村贫困落后,妆台上的脂粉已见底,说明有着长期上妆的习惯,似乎与环境不符。 翠娘尽力扯出了一个笑容,解释道:“赫石是在外赶马接触到的,他说外头的女子都有我也需有,因此脂粉用完后,他就会为我填补。” “真是个好男人。”判事闻言,下定决心也要为自家夫人添置最好的脂粉。 翠娘眼中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簌簌落下,“大人,我夫君究竟是怎么死的?” 江和尘道:“仵作验尸结果为脏器受损而死。” 翠娘口中喃喃自语,满脸不可置信。 段怀舒视线从翠娘的额角移开,开口询问,“王赫石最近是否有和人发生冲突?” “不会的,我夫君一向待人和善...”翠娘止住啜泣,瞪大了眼睛,“我知道了,一定是酒馆掌柜下的手!” 又有一名角色加入,段怀舒眉梢微动,问道:“何出此言?” “昨夜,赫石回来时带着一身伤和酒气,问他如何受伤只道摔伤,我正准备为他煮醒酒汤、擦伤药,这时酒馆掌柜赶来说赫石付假.钱,要去官府告他,赫石让我在家中等他,他去酒馆和掌柜对峙,”翠娘咽了咽,将哭意压了压,“但赫石一夜未归,再然后判事大人找上门告诉我,他死了。” 翠娘叙说时,江和尘依着上辈子的本能起身搜寻,刚走两步便惊觉人设崩塌,但再坐回去也有些刻意。很快他便说服自己,反正在段怀舒面前不知道崩了多少次人设。 这样想着他便自然而然地拿起一盒脂粉,色泽白腻,嗅了嗅略微刺鼻,心道有些劣质。这是江和尘在翠娘脸上觉得奇怪的点之一,她将脸铺上极白的脂粉,与脖颈处的肤色有着严重的反差。 江和尘放下手中的脂粉,背手似闲逛来到角落,垂眸看向空无一物的菜篮和旁边蔫了的荠菜,状似不经意说道:“翠娘昨天出门买荠菜了呀。” 正伤感被人打断,翠娘愣了两秒,连连点头,“昨天出门去买了些菜回来。” 说罢,翠娘擦干泪痕,理了理着装,“大人,翠娘身体子虚,时候到了,需要去医馆拿些药。”她表情略带歉意,语气中带着逐客令。 段怀舒像是没听出这层含义,“昨夜和尘沐浴后,他似乎有些受凉,神色不太好...不如也一同去看看?” 江和尘嘴角抽抽,那场温泉大戏,他能有什么好脸色给段怀舒,不过现在还是要演戏,“咳咳,是有些受凉,既让如此那便同往。” 翠娘知无法拒绝,只得前方带路。 到院门口江和尘眼珠子四处转悠,在右侧菜地中发现了一丝不对劲,正方形的菜圃中有一角被不和谐地填平了,而那一块面积似乎刚好能躺下一个人。 思索得深入,这时,江和尘的袖角被拉了拉,是段怀舒,他用眼神示意他看向翠娘的背影。 ‘这怎么了?没什么异常啊?’江和尘囫囵吞枣地瞥了一眼,用眼神回复。 段怀舒眼中罕见的毫无笑意,‘仔细看。’ 江和尘从头到尾细致地看了下了,突然,他发现了一丝端倪,翠娘是一个跛脚。 路上两人默契地无言,五人之间的氛围十分诡谲,让后头跟着的白竹和判事都内心痒痒,想打破着莫名其妙的安静。 好在他们的愿望下一秒就实现了,路上遇见的赶山归来的妇人,遇见翠娘后眼中便蓄满心疼,“赫石这么好的人怎么就...路上我都听说了,翠娘你也节哀,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和婶说,能帮我肯定帮!” “谢谢婶。”翠娘也是感动地眼泪汪汪。 段怀舒突兀地开口,打破两人煽情的氛围,“王赫石在村中的名声如何?” “这位是?”大婶看向几人,疑问道。 翠娘连忙解释,“这位是县令。” 大婶闻言,脸色大变,“哎哟是县令,草民真是有眼无珠。”说着就要跪下去行大礼,被段怀舒扶了起来。 “无碍,回答问题即可。” “哦哦哦,”这下大婶是知无不言,“赫石在我们村可是出了名的大好人,谁家屋顶漏雨他挺身去修,家中得了好东西也会和大家分享。当然这些都不算什么,他对翠娘才是真的好,三年前成后,没过多久他便来找我问脂粉的事,他说在外头赶马时瞧见富贵人家的小姐抹着好看的东西,他也想带给翠娘。” 大婶眼里带着怀念,手覆上了翠娘的脸颊,兀然,翠娘抽了口冷气。 “怎么了?”大婶立即关心道。 翠娘调整好了表情,笑了笑,无所谓道:“老毛病了,肚子有些痛。” “都两年了,怎么还痛呀,”大婶叹了口气,“这也怪赫石,老想着出门赚钱,连你肚子撞到灶台都没及时发现,孩子没了就算了还落下来病根,这几年去医馆也没陪着。”嘴上说着责怪,语气中却尽是对王赫石逝去的惋惜。 “婶,不说了,”翠娘握住她的手,“我该到医馆拿药了。” 大婶背起箩筐,“那婶就不耽误你了,一个人也要把自己照顾好。” 插曲结束后,他们又接着赶往医馆。 翠娘口中的医馆离家并不远,半刻钟的时间便到了,属于村中赤脚医生。 第7章 敞开的木门刷着暗红的漆,经年过后,出现了些许裂缝、漆结块落下,留下斑斑缺口。 翠娘先上前敲了敲门,“许医师在吗?” 抓药的小僮闻声抬眼看去,“是翠娘啊,快进来吧,许医师在诊病堂等着你。” 四人欲想跟上前,却被小僮阻拦,“几位等等,许先生看病需一位一位入内,请耐心等待。” 江和尘颔首表示理解后,便参观起这间医馆。 蓦然,他的视线被墙上的一幅画吸引着,以温柔著称的桃花眼刹时眯起犹如幼奶的猫炸开了毛。 第6章 这图可不简单,用毛笔手绘有关人体内部构造的图解,古时技术思想没那么先进,除了仵作或许能对体内构造一知半解,医馆内几乎不可能了解这些,尤其还是这种乡野之村。 “这个图精妙吧?”小僮不知何时来到了江和尘身边,语气略带骄傲。 “精妙,”江和尘真诚地点了点头,用毛笔将这些脏器画的恰到好处、一目清晰,可见下笔之人一定是亲眼所见加之临摹,“你画的吗?” 能在此处见到这般作品,江和尘也不敢看轻他人,因此小僮并未感到冒犯,“非也,此画是许先生的父亲所作,彼时老先生还是一位仵作,他一生验尸无数,便将所见所闻用字画的形式记录,可惜老先生早年过世,这副便是封笔之作。”说罢叹了口这般年纪不符合的气,便回药台接着抓药去了。 江和尘疑虑被打消,原是仵作怪不能有这副画作。 段怀舒来到江和尘身侧,轻声耳语道:“这样一来翠娘也有嫌疑,”此话一出惹得江和尘侧首看向他,岂料段怀舒不吃无辜这套,弯了弯眼眸,“我知道和尘心中也怀疑着翠娘,说说吧。” 江和尘一噎,心道,这人洞察力挺强。 “从我见到这幅画开始,我觉得它是关键,”江和尘转眼望向墙上的挂画,神色幽幽,“第一眼见到翠娘我便发觉她的脸不对劲。” 段怀舒道:“你是说上妆?” “除了脂粉过量涂抹,还有一点,”江和尘转身面对段怀舒,抬手用圆润的指骨轻扣左脸,“她的左脸较右脸浮肿。” 段怀舒说出了江和尘语中之意,“你是说她被打了?” 江和尘颔首,“方才那位大婶覆上翠娘脸颊时,她指尖有向上摸脸的趋势且脸颊闪躲,她表现的疼痛绝不是腹部,”他将身子转了回去,接着说道:“一般来说如果自己掌掴自己,用右手居多,我瞧翠娘也是右利手。并且她的浮肿肉眼清晰察觉,应不是自己下手。” “有人与翠娘对面而立,用右手掌掴所致。”段怀舒也认可江和尘的推测,“不知你可瞧见翠娘额角的红痕,虽有碎发遮盖,但隐约间能显露出来。” 江和尘若有所思,“翠娘身上有伤,那会是谁打的呢?酒馆掌柜?还是...王赫石?” “不知和尘是否还记得钱万金对王赫石的描述?”段怀舒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索。 “贪财、险恶。” 段怀舒又道:“那翠娘和大婶的描述呢?” “善良、爱妻。” 段怀舒弯着的眉眼不知何时放了平,“在他们口里诉说的一个人,如同两个人,你不觉得有些冲突吗?” “要么有人说谎,要么王赫石善于伪装”江和尘沉了沉眼眸,没把后头的话说出口,“或者人格分裂。” “县令,”判事和白竹在两人身侧犹犹豫豫,见两人无孔不入的对话,现在终于是找了一个机会插了进来,"我们走访过村中居民,对王赫石为人满是褒义,感觉别人说谎的可能性比较大。" 判事说完自己的猜测,陷入一片沉寂,江和尘与段怀舒对他的话未置可否。 未安静多久,帘子被掀开,翠娘走了出来,她对江和尘淡笑道:“民妇看诊已好,劳烦大人等待,先行告退。” 江和尘目送她出门后,提议道:“既然翠娘看好病了,要不然我们也走...” “来都来了,”段怀舒打断了他的话,他懒洋洋一笑,如玉无瑕的脸上读不出过多的情绪,“不如进去看一眼?” 江和尘愣了两秒,随后了然走向纱帘。 “这位公子,看病请陆续进入。”小僮开口想制止跟在江和尘身后的段怀舒。 岂料段怀舒薄唇一提,狐狸眼弯了弯,俨然一副贤良温润的人夫模样,“我无需看病,只是陪同妻子前来。”说罢上前一手半揽着江和尘的肩,另一手搀着他白皙纤长的玉指。 说罢,在小僮未反应前,段怀舒便掀起纱帘与江和尘一同入内。 白竹和判事见状也想跟上,不料小僮已挡在纱帘前,“你们又是何人?” “我是小主的奴仆。” “我是判...咳咳咳。”判事话还未出口便被白竹背后的黑手打断,这一击他感觉自己凸出已久的腰骨都直了。 小僮疑问:“盼什么?” 判事说不出话,白竹替他补上,“这位是盼望儿孙的老太爷。” “儿孙?”小僮向后看了看房中两位的背影,“还是别盼望了好。” 判事顺了口气,忙忙摆手,“不敢盼了,不敢盼了。” 小僮将纱帘拉紧,说道:“不管是谁,许先生看病不喜欢太多人,会影响诊断。” “明白。”白竹将判事拉到门口等候。 此时判事才完全缓过神,“你这奴!”话刚出又被白竹悄悄一击,他眼神中带着冷意,“小声些,别乱了公子的计划。” 瞧见白竹的气势,判事有些发怵,但好面子的他便归结于白竹是县令家的奴仆,他也不好教训,因此尴尬地咳两声,弱弱地问道:“为什么不让我亮明身份?” 江和尘不在,白竹隐藏的毒舌本性暴露,看着判事像看傻子一般,“你的官大还是公子的官大?” “那自是县令官大。”这句话判事还是说的心服口服。 白竹翻了个白眼,“既然如此,公子都没亮明身份,你多什么嘴,别坏了公子的计划。” “你...”说又说不过,判事只好将头扭向一边生闷气。 屋内的江和尘落座后,才将视线从屋内摆设收回到这位许医师身上。 许医师年纪约莫三十有几,他将小桌上的药渣用手扫到地面,继而抬头看向他们,“二位,谁看病?” “我。”江和尘自觉将手伸向前方的木桌上。 许医师并未上手诊断,只是看着江和尘问道:“最近可有什么不适?” 江和尘打起了马虎眼,“说不上来,不如许医师先把脉看看?” 许医师点点头,给江和尘把脉、观眼舌,问道:“是否食欲不振、畏冷体凉?时常在被窝内许久都暖不了身子?” 闻言,江和尘狂点头,这医师行,前后两辈子,体寒这个毛病永远都跟着江和尘。谁能想到这副健康有肌的身子,竟然也体寒! “体寒,并非大事,体内脾胃较虚有寒,”许医师随地抓起一张糙纸,字迹潦草的写下一堆看不懂的东西,“我为你开几副药,入睡前煎服一碗。” “脾胃虚可是受损?”江和尘状似天真地问道,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白了白,“我不会死吧?” “哈哈,不会的,”许医师头也不抬继续写他的方子,同时也为江和尘解释,“体内脏器肝肾为之最重,且脆弱,此处需保护好,受损说不定真会死人。” 话音一落,江和尘与段怀舒不着痕迹地交换眼神,这种死法极大可能便是从此处获得的。 许医师搁笔,举起糙纸吹了一口气,“来,这是药方,可去找小僮拿药。” 段怀舒带笑接过,“谢了,许医师。” 许医师爽朗地摆摆手。 纱帘被掀起,白竹闻声立马上到跟前,“公子、小主如何?” “回去说。”江和尘摆摆手向外走。 白竹正欲抬腿跟上,却被段怀舒塞来一张纸,“去找小僮拿药,回去为和尘煎煮服用。” “啊,小主生病了?”白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看着小主健步如飞、吃嘛嘛香的样子,实在想不出来哪里不适,但还是老实前去药柜取药。 段怀舒跟上江和尘一同踏出医馆,却与一位伙计擦身而过,他咋咋呼呼、朗气勃勃,“小僮,我来给掌柜拿药啦。” 掌柜? 撷取到关键词,两人不约而同地顿住脚步。 为白竹取药的小僮头也没回,开口道:“往日都是掌柜来,今日怎么换你来了?” “嗨,别说了,”伙计理理蹦跶乱了的小帽子,“掌柜昨天肯定是干重活了,这不把腰扭了,今天酒馆也早早歇业喊我来拿补药。” 小僮头歪歪,指了指大药桌一角,“药已经包好了,拿去煎服即可。” “好嘞。”伙计提起药包就出了门。 江和尘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低声问段怀舒,“要不要去一趟酒馆?” 江和尘与段怀舒有些体型差,他凑近说话时,不过到段怀舒耳际。语落,段怀舒侧首垂眸看向他,顿了两秒才道,“方才伙计说酒馆已歇业,现在去估摸也是扑空,再者斜阳已至,此案明日再查。” 第8章 今日的剧情已走完,江和尘还想再探,不知打什么心眼。 低首的江和尘并未看见段怀舒眼眸中的晦暗,他只是在想,今夜的计划。 这时沉默已久的判事,猛然蹿起,方才生的闷气全然不见,“既如此,县令,下官先行告退。” 段怀舒摆摆手示意他先行离开。 江和尘瞧着他欢快的背影,内心感叹,原来不论古今下班都是最好的良药。 “公子,小主,我拿好药了。”白竹提着药包走了出来。 江和尘看见半个人高的药包,心存侥幸地望向段怀舒,问道:“可是夫君身体不适?” “和尘放心,”段怀舒笑得越温润,江和尘便越觉得越奸险,果不其然,下一句便给他一个重击,“这些都是给和尘你的。” 江和尘小嘴张张正想为自己辩解什么,然而段怀舒压根没给他机会,“除不可病讳忌医外,也要谨遵医嘱。” 于是当夜,白竹端上那碗黑不溜秋的药汤,江和尘咬咬牙...没咬下去,小半喝大半吐终于是见了底。 没曾想,白竹又去盛了一碗来,“小主第一次喝药汤肯定不会全部喝完,还好我留意,多多熬了几碗。小主这碗喝干净后面的就不用喝咯。” 你倒是不必这么细心!!! 江和尘皱着眉、苦着脸,一股脑咕噜咕噜地喝光了,后果就是被苦得龇牙咧嘴。 “小主,蜜饯。”白竹见他喝了个干净,笑得纯真,从身后拿了一个蜜饯给他。 “....”江和尘忍着身体想打颤的冲动,抖着手接过蜜饯,塞进嘴里,“早说有蜜饯。” 一颗极大的蜜饯将他的嘴塞得鼓鼓囊囊,说话带着含糊不清的可爱。 “公子说了,以后小主能准时、干净喝完药汤,都会有蜜饯,”白竹收起糊上了黑色药渍的白瓷碗,“对了,小主,今夜是奴仆公休,白竹便不在身边伺候,如厕之物已搬入屋中,小主夜间当心。” “公休?”江和尘疑惑出声,哇?这在古代真是好小众的一个词语。 白竹笑得干净,道:“这是公子定的规矩,公子人真的很好。” 江和尘颔首,摆手道:“那白竹早些去休息吧。” “小主夜安。”白竹为江和尘掖好被子、吹灭蜡烛便出了门。 黑暗爬满江和尘视线,他慢慢适应漆黑,借着晃晃月光看清周遭事物。今日为维持人设,并未去观察王赫石的尸体,因是今夜他本想夜出一趟,查看他的尸体。 还在想如何避开白竹前往,倒没想到还有公休此事,事情似乎有些太顺了。但他也没太多时间犹疑,只能起身从窗口观望外面,确定无人后便攫取桌上的红烛,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待他离开后,对面的屋子刹时亮起了烛火,段怀舒衣服半敞,坐倚在床边,精细的肌肉暴露在空气中,随着胸膛的起伏,几处伤痕在烛光的映衬下,明暗交替、若隐若现。 而床前单膝跪着一人,正是方才离去的白竹。 “公子,小主离开了。”他眼里闪着失望和坚毅,“需要我去...” 段怀舒将长袍一拢,松垮休闲的红衣跨出门,仿佛是去闹街闲逛,“我亲自去。” 第7章 方才白竹向段怀舒汇报,接亲时摸到了江和尘手上的茧,他立即能确认江和尘会武,但其他方面,除了胆量大,他也没观察到过多的异常。 就连拥有剧情的段怀舒都有些看不清江和尘,他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不过好在,今夜他去了,破坏尸体的剧情没有变。 段怀舒心中隐隐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想明白后自嘲道,明明都将剧情看得清清白白,竟然期望江和尘会站在他这一边。他毕竟对那位名叫梁衡的主角情根深种。 段怀舒叹了叹,手中的红扇子摇得愈加缓慢,想不明白凭什么自己是反派。 正走着,兀然脚步一顿。 前方江和尘站在府邸的一处矮墙前来回踱步,“大门的侍卫为什么没有公休!靠,这墙怎么翻啊?就这样翻过去我会不会摔死?”江和尘细细碎碎的声音不间断,就这么隔空飘了过来。 段怀舒摇扇的手一顿,疑上心头,他知道江和尘的身份,杀手月之,在梁衡手下虽不是武功最强却也是佼佼者,不可能连墙都不会翻。 段怀舒正思忖着,便见江和尘唰得一下蹲了下来,随手从草丛里抽出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 “我记得看视频说,先左脚后右脚,然后两手一撑就上去了。”想好理论,江和尘将树枝一丢,往后倒退了好些步,在地上搓了搓鞋底,一口气卯足了劲儿,往前冲! 这一系列动作给段怀舒看得眼皮一跳,忙不迭再走近一些,等下好在他跌下来的时候接住他。 江和尘站在墙头上,两手平撑,保持平衡,自己都有些不可置信,“欸,我竟然上来了!” 知道自己现在太惹眼,对准前方的地面,降落~下去他还是有自信的! 直到江和尘的身影消失,段怀舒才走出阴影,他双眸微眯,眼中看不出情绪。方才江和尘的轻功有一种怪异的流畅,显而易见他会轻功但路数似乎有些野,同时生涩得像刚认识自己的武功。 段怀舒想到最离谱的解释便是从志怪小说中看来的,精怪夺舍。但想想便觉得有些可笑,索性放弃自己的猜测,跟了上去。 江和尘刚上到街头便被一阵灯影吸引,没想到夜晚的江南也异常热闹,大部分人会戴着面具出行,小摊贩也不比白日少,满街琳琅。 “哼,”江和尘抱着手臂走在街头,散落的乌发被他随手一抓束了一个慵懒的高马尾,随着他走路的动作一晃一甩,“段怀舒嘴里没有一句实话,夜晚的江南也很美丽好吗!” 与他相错不远的段怀舒闻言,狐狸面罩下的唇角微微勾起。 路过一家面具摊,江和尘看中一款纯白的兔子面具,觉得自己很需要隐私出行,正欲开口,便被身旁一道女声抢了先,“货郎,我要这个兔子面具,帮我包起来。” 货郎笑脸盈盈地起身包面具,道:“小姐好眼光,这是本摊最后一个兔子面具了。” 江和尘手抬到一半,痛失所爱。 身旁的女子似乎察觉了江和尘对兔子面具的喜爱,但看了眼身侧眼泪鼻涕混杂的小妹,便对江和尘说:“不好意思,这位郎君,家妹哭着闹着要和我买一模一样的面具,跑遍了所有的摊贩只有这一家....” 江和尘这才注意到,这位女子脸上也带着兔子面具,他摆摆手道:“无事,给小妹吧。” 盖在兔子面具下的眼睛弯弯,她对江和尘的理解表示谢意。 货郎听了江和尘的话,大手一挥,“这位郎君大气,今夜面具几乎都售尽了,那我便将这个乌鸦面具赠与你吧,与你一袭黑衣甚是相配。” “...”江和尘停顿了三秒,果断收下了,白给不要是傻子,“那就谢谢货郎了。” 乌鸦是半脸面具,紧贴鼻翼处的面具尖尖向上翘出一个角,其余大面积部位是手刻的羽毛,纹理清晰可见恍若真实飘落的鸦羽,在暗处面罩是纯黑一片,但暴露在亮处,却是如同釉一般的黑。 江和尘看了看,将它严丝合缝地覆上脸庞,手向下垂,“谢了。” 说罢,江和尘消失在明暗相间的长街上,货郎也开始收摊,却在摊前遮挡处发现了一两碎银,“这位郎君,”货郎笑了笑,“给的也太多了。” 江和尘哼着小调,凭着记忆中的路线,很快便到了县衙。 夜晚的县衙无人看守,但也没法直接进门,江和尘叹气,又要翻墙!一回生二回熟,狗爬式翻墙招数再次上演。 大门无人看守不代表县衙内无人巡逻,江和尘落地之际恰巧一支衙役转角而来,吓得他大气都不敢喘,忙不迭隐匿在树影后。 好在衙役们没发现异常,就这么与江和尘擦过。江和尘目送他们的背影走远,探首观察,面具覆盖半边脸不仅为他带上了一丝神秘感更衬得裸露的皮肤更加白皙,与那黑釉产生了亮眼的对比。 段怀舒曲着长腿坐在瓦砾之上,他清晰地了解江和尘的动态,那灵动的模样是在被他逗急时才会显露出来的。甚至在他自己没有察觉之际,他的眼中已经带上了笑意。 四处观察的江和尘显然没有发觉自己的行踪已经暴露在大反派手中,他趁着夜色无人便快步进入了仵作验尸的屋子。 踏入的一瞬间寒气袭来,江和尘不自主地打了个哆嗦,这才注意到屋子四周堆放着冰桶。离开时单单披了外袍,在屋中多少有些寒凉,他裹紧衣服撇撇嘴,“忘了他们会低温冷藏。” 江和尘绕过屏风便瞧见被白布掩盖的尸体,得亏他那位法医父亲和那位女强人母亲,由于母亲游走在商业中,他从小就是被父亲拉扯大的。于是乎在他还是小土豆个的时候,父亲便带他四处跑现场、在解剖室里煮营养餐...托了他们的福,这开膛破肚的血腥味一点都攻击不到他! 第9章 段怀舒不知何时已经窝在房梁之上,还甚是嚣张地晃着一条腿。他双手交环于胸前,眼睫下敛幽幽目光落在屋中的人儿身上。 如此淡定?果真是杀手。 这间屋子纸糊得极厚,想是防止寒凉之气外露,同时也阻挡了月光的投射。屋内几乎没什么视野,江和尘单单依靠微弱的烛火照亮一小块范围。 他凑得很近去观察王赫石的脏器,仵作的手很巧将脏器处理得很好,没有过多得机械损伤,同时也能清晰地观察到受损的脏器,其外表已裹着暗红色的血块,像是增生出来的肉块一般。 “死因确实没错,”江和尘喃喃自语,他在思索,“一个脏器上一处受损,白日应长期处于直立的的状态,为何血块几乎覆盖住了整个外侧?” 江和尘心中隐隐有了猜测,他指尖挑开器具袋、铺开,选了一个刮刀出来。他屏住呼吸,缓缓沿着表面将血块刮落,未几,脏器的受损部位全部暴露出来了。 江和尘眉梢一挑,将烛台放在尸体身侧,依着习惯拿起一旁的白布擦拭刮刀沾血部位,“这可不像一个人能伤出来的。” 在房梁之上的段怀舒以为江和尘是单纯来毁尸的,倒是没想到还有验尸这一环节,同时还为他开拓了一个新思路。他眉间一动,心道,这个月之果然不容小觑。 江和尘将东西复原,拍了拍手,“搞定,回去睡觉!” 原本等着剧情发生的段怀舒一下就不淡定了,倏然直了身子,在江和尘还未碰到烛台之际,从红扇上拽出一枚朱砂珠弹出,将烛台撞翻,火星子正好落在遮掩尸体的白布上。 “靠!死手会不会拿东西。”可怜的小手不仅被污蔑还被用来灭火,江和尘慌乱地用衣摆猛然盖住小火星,指尖一捏,掐灭了火苗,然而动作没收住搞出了不小的动静。 “谁在里面!” 听着外头密集的脚步声,他抓起烛台往后边的窗口逃出,由于太过匆忙原本贴合的面罩被窗口细小的倒刺勾了一下,落在了窗沿边,但衙役已经推门而入,他也再没机会去拿,只能先跑为敬。 衙役粗略地搜了一圈,并未发现什么蹊跷便走了。 这时段怀舒从房梁一跃而下,看着只被烧了一个小角的白布,他不解,为何江和尘脱离了剧情? 他掏出火折子,跳跃的火光犹如奔跑的精灵。尸体不毁其实对他而言是好事,毕竟死人告诉你的东西永远比活人真。 但他也知道所有针对他的阴谋,这种小事无伤大雅,毁就毁了,疑案便疑案,那些被男主拿捏的剧情他也想好了应对之策,当前最好的便是顺应剧情,以不变应万变。 他的手松了松,火折子摇摇欲坠,火舌也兴奋地左蹦右跳,似乎迫不及待吞噬万物。 直到最后一秒他都没能下手,段怀舒叹了口气,缓缓吹出一口气将火折子吹灭。旋即走向江和尘离去的窗口,他拾起落下的乌鸦面具,悄无声息地奔走于屋檐瓦砾之间,略带燥意的风将他额前几缕青丝吹起,狐狸眼不带任何情绪,望向前方。 如果你也知晓自己的未来,是否还愿意为那毫不在意你的人卖命? 江和尘,别让我失望。 第8章 江和尘有惊无险地回到府邸,正准备从窗口溜进去,不曾想纸窗一拉开,便被吓得瞳孔一缩。原本幽暗的屋中站着一个人,他的身形仿佛被黑暗虚化,一动不动地沉寂其中,江和尘开窗望去正正好与他对上视线。 江和尘,“......” 人吓人,吓死人。此时他无比庆幸自己有一个强心脏,江和尘缓了两秒,若无其事地翻窗而入。 江和尘边关窗边问道:“风影,你怎么来了?” “为何不毁尸?”风影那双琉璃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反问道。 “啊?” “让此案变成疑案最简单的方法便是毁尸,”风影眯起眼,歪着脑袋,“我以为今夜你去毁尸,没曾想你不仅没毁尸成功还让县衙加重了巡查,我想进去毁尸都没了机会。” “对吼,我怎么没想到。”早在风影说出毁尸时他便知道其中道理,只不过演戏要演全套,江和尘握了握手一副后悔莫及地神情,但心中却正气凛然地轻嗤。 风影向前走了一步,更加靠近江和尘几分,扑面而来的杀气也加重了几分,“如是,你打算怎么办?” 江和尘假装苦恼,旋即打了个响指,“有了,我有办法了,我保证这个案子一定会变成疑案,风影后日巳时来县衙大门即可。” 江和尘一副信我没错的模样,即使在风影的死亡凝视下也强撑住了。 “我等着,别让主上失望。”说罢,风影便消失无踪。 江和尘瞪大双眼,内心感叹道,这轻功才帅,我什么时候有这种高度? 现实想不如梦里做,今天真是忙碌又胆颤的一天,江和尘晃荡着身体躺上床,早点睡吧。 然而在被段怀舒敲房门吵醒时,江和尘还蒙圈中,他不是刚睡着吗?怎么天就亮了? 段怀舒的声音隔着门传了进来,“和尘,今日要去一趟酒馆,可去?” 闻言,江和尘全然醒了神,繁花的红棉被一掀,坐了起来,“去。” “既如此,我便大厅候你。” 白竹急急忙忙给江和尘洗漱穿衣,不到半刻钟便出现在了大厅。 段怀舒放下茶盏,将桌上的餐点推向江和尘,“先垫垫肚子。” 见江和尘在坐下低眉顺眼地用着茶点,段怀舒说道:“我昨日派人查过这家酒馆,掌柜姓陈,有一妻无儿女,他所经营的酒馆口碑一致好评。” 江和尘嚼着食物,顶着鼓鼓囊囊的腮帮子认认真真地听讲。 段怀舒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开口问道:“和尘觉得,王赫石与陈掌柜的口碑谁比较可信?” 江和尘眼睛一转,说道:“死人没办法开口讲话,我们去听听活人怎么说?” 待他们出府时,判事已经在大门候着了,见到他们出来,将手中的狗尾巴草一丢,眼巴巴地凑了上来。他肉厚,一笑脸颊便阵阵抖动,“县令,我备了马车。” “还是判事周全。”话落,段怀舒转身主动扶江和尘坐上马车,这让一旁的白竹侍候了一个空气。 “县令和小主真是夫妻恩爱、举案齐眉啊。”判事眼中满是惊羡,嘴中的好话不止。 江和尘面上轻笑福容,心中暗自腹诽,反派真会装。 这一路入村,原本平整的地多出了许多石子,时不时有老人小孩窜出惊扰马儿。 江和尘在被石子颠了数次后,打破了沉默,他问了判事一个问题,“判事,如果你请了一位马夫,他‘不小心’将你带错了路,错了的路上有许多石块和惊扰马儿的事物,在你坐得十分不适,心中不爽时,他突然提出驶错路,要加价改路,你会怎么做?” 此时的判事已是心中不爽,他语气略带恼意,“如此可恶,需教训一顿!” 江和尘继续引诱,“怎么做?打他一顿?” “打...”判事一个音已经吐出,但立即意识到不对劲,忙不迭改口道:“报官,我要报官。” 听到段怀舒和江和尘的笑声时,判事才觉得不对劲,随后反应过来,“这莫非是王赫石一案的过程?” “判事,现在都还未有证据,”段怀舒瞥了一眼还在偷笑的江和尘,“这些是都猜测。” 虽是如此说,但判事心中已默默对这个猜测加重了现实的色彩。 “大人,到酒馆了。”外头赶车的马夫停稳后说道。 乡中的酒馆并不华丽,更多的是朴素,当听到客到来的声音,店小二便已经迎了上来。 他的眼尖,明白此时要说漂亮话,“四位贵人,小的带您入内。” 待他们入座后,一位妇人端着茶水走了过来,依着江和尘的观察,她的衣着不差,一颦一笑自然大方,腰间别系着的丝帕轻盈如蝶,随着她的动作摇曳摆动。 江和尘伸手接过茶水后,笑着答谢道:“多谢老板娘。” 老板娘愣了愣随后笑道:“小郎君好眼力。今早老陈出门运酒,我便在酒馆顶替一阵。” 店小二伸手接过老板娘手中的茶水壶,接着给段怀舒倒水,“掌柜啊可稀罕老板娘了,无需上厅堂也不必下厨房。老板娘喜欢刺绣便让她起店卖绣品,”小二指了指她腰间的手帕,道,“这不,最近老板娘新绣的莲花手帕已风靡江南。” “你这孩子,没大没小。”老板娘敲了敲他的头,同时也大方地展示给江和尘他们看。 “如此说来,”段怀舒轻抿一口茶水,吊着一桌人,“陈掌柜人不错,卷入命案应是另有隐情?” 老板娘嘴角的笑顿住,有些没理解段怀舒的话,“卷入命案?什么命案?” “老板娘不知道嘛?”江和尘接上了戏,讶然道,“本村马夫王赫石死了。” 闻言,老板娘的震惊不似作假,双眸放大,“王赫石竟然死了?这几日忙着制作绣品便没有在意外界,没想到.....” 第10章 段怀舒为自己续上了一杯茶水,“王赫石死在了前日夜晚,据说陈掌柜可是有去找他呢。” 老板娘急于为自己的丈夫辩解,话说得有些磕巴,“不,不是,老陈去找王赫石,是因为他给假.钱,老陈是去要钱的。” 段怀舒接着问道:“大概去了多久?” 老板娘想了想,心慌地说出一个时间,“大约一个时辰。” “村子不大,去要钱花了一个时辰,老板娘不觉得怪异吗?”判事这话一出,多少有些咄咄逼人的气势,老板娘腿一虚,向后退了一步,显得有些踉跄。 陈掌柜来的及时,从后搀着她,柔声道:“夫人当心。”而后转头对落座的段怀舒赔笑道,“县令,内室身体不好,这等事便别吓着她。” 段怀舒十分善解人意,颔首道:“请便。” 陈掌柜让店小二将老板娘带走,“我知县令此次来意,那夜王赫石来店里喝闷酒,不多时往桌上扔了一串钱便匆匆走了。当时我并未在意,等过去拾钱时才发现不对劲,那分明是一串假.钱。” 陈掌柜从腰带中掏出一串铜钱,放在了段怀舒桌前,“于是我便让小二招呼店中客人,自行前往要钱。” 段怀舒指尖勾起串着铜钱的红绳,看了两眼便递给了江和尘,“确实是假.钱。” 江和尘将铜钱放下后,判事的胖手默默地伸了过去,将它拽过来像模像样地观察。 江和尘抬首看向陈掌柜,“假.钱是假.钱,看来陈掌柜要钱的过程也是困难重重,竟用了一个时辰。” 陈掌柜重重叹了口气,“与王赫石相处这么多年,我怎知他竟是无赖之人。” “我到时他正对翠娘发脾气,大抵是今日没挣到钱心中郁闷,”陈掌柜轻哼一声,“我看不惯这种行径,便进门喊走王赫石。” 江和尘在陈掌柜说得正起劲时,打断了他,“王赫石可有动手打翠娘?” 陈掌柜欲言又止,过了两秒才道:“那我不太清楚,我进门后翠娘是背对我的,地上似乎有摔碎的碗,空气中有醒酒汤的味道,其余小人一概不知。” “陈掌柜腰伤如何?”段怀舒抬手隔空点了点,示意地问道。 掌柜面上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僵滞,“已经好的差不多了,都是年轻干了太多重活,”而后他试探地问道,“县令是如何得知小人有腰伤的?” 段怀舒语气没什么起伏,只是淡淡地在叙述一件事,“昨日在医馆内遇见店中伙计给你拿药,碰巧知道的。”但在这种平淡的话语中,陈掌柜能感受到下一句的质问提前到来。 果不其然,段怀舒望着他,脸上始终带着令人安适的浅笑,嘴中却道:“可是见完王赫石才犯的腰疼?” 刚回来的伙计就收到了掌柜的一个刀眼,满面茫然。 陈掌柜扶着腰动了动,笑道:“自然不是,年纪大了,这个腰啊,坐久了、站久了都会隐隐发痛,再加上那夜心中窝火导致第二日腰疼难忍,于是喊伙计帮忙拿药。” 待陈掌柜说完后,段怀舒不再多问,从袖中取出一串铜钱递给他,“陈掌柜酒馆中的茶也十分不错。” 陈掌柜瞧他们欲走,忙不迭摆手,“县令使不得,仅仅是茶水,小店怎敢收钱呐。” 段怀舒眉梢一挑,将铜钱串丢入他的怀中,“掌柜打些酒我带走。” “没问题嘞,正好今日运来了西域美酒。” 陈掌柜让伙计打完酒,亲自送他们出了酒馆,本以为终于送走了这群活阎王,松了一口气时,却听见江和尘细声说道:“掌柜,这双鞋应是夫人所制吧?新新旧旧这么多磨损都不舍得丢。” “最新这一层补丁便是前天晚上夫人替你缝补的吧?” 江和尘说完这些话便走,他不需要陈掌柜的答案和解释,徒留陈掌柜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后背冒出阵阵冷汗。 第9章 判事憋不住,心中痒痒便问道:“小主,你方才和陈掌柜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江和尘摆了摆手,随口扯了句,“只是问问老板娘的绣店在何处。” “噢。”判事得到答案后心满意足地闭嘴了。 段怀舒坐倚着,气定神闲,他不着痕迹地瞥了眼正吃着糕点的江和尘,他知道江和尘问了什么,方才起身时段怀舒便注意到了陈掌柜的鞋,很新的补丁,如果去问老板娘应该不难得出答案。 段怀舒只是没想到江和尘竟会直接点明,很不符合杀手的风格,像是一种挑衅也像是一种提醒。 江和尘认真地吃着桃花酥,感受到似有若无的视线关注,于是敏锐地抬眼和段怀舒对上眼,没曾想对方没有一丝被抓包的窘迫,倒是让江和尘噎了噎,“你...你要吃吗?” 段怀舒伸手正欲去接,这时江和尘才发现自己的手一塌糊涂,脸上一热,在段怀舒拿到之前快速塞进自己嘴中,还含糊说道:“我手脏。” 闻言,段怀舒眼尾上翘,伸在半空的手转向去拾了一块桃花酥。 白竹见江和尘吃得急,便倒了杯茶水给他,随后问道:“公子,我们接下来去哪?” 段怀舒浅浅尝了一口酥饼,觉得有些甜便搁置了,“去见给我们第一个线索的人。” 江和尘喝下一杯热乎乎的茶水,整个人都精神焕发,“钱府的厨娘,六凡口中的芳姐。” 轿檐处挂着的铃铛随着马车的止步发出了叮叮铛铛的声响,段怀舒青葱指尖挑起轿窗的一小块方布,正好瞧见钱府大门。 江和尘视线上下打量,在这一块小窗中找不到合适的位置,最后他锁定了一个地方!他俯下身挪到了窗底,单单露出一双漂亮的眸子观察着外头。 段怀舒看着底下突然冒出毛茸茸的脑袋,见江和尘还扑闪着眼睛全神贯注地看向外头,他的视线不自觉被他吸引。段怀舒意识到后,抚布的指尖倏然收紧,暗红的细布与白皙的指节交织,将自己视线移开。 四人都在各找最佳机位,对外头全方面扫视。 这时芳姐回来了,她身后跟着一辆推车,车上似乎装着什么被白布盖着看不出形状。不多时六凡跑了出来,他笑脸盈盈,“芳姐我来啦!” 六凡将白布掀开,两手抓住车上的东西往肩上一扔,稳稳抗住。这才让他们看清,原是半扇猪。 江和尘桃花眼瞪得通圆,哑然了两秒,望着六凡步伐极稳地迈进府内,怀疑道:“那半扇猪...不轻吧?” 段怀舒道:“百八十斤。” 江和尘收住自己震惊的嘴,颔首道:“现在说六凡一个人踢伤王赫石的脏器我是信的。” “我也信!”判事和白竹从车帘那收回脑袋认同道。 钱府门口,六凡将半扇猪抬入府中,芳姐便掏出荷包将银两递给了猪贩,正欲入府前被喊住。 江和尘清脆的声音响起,“芳姐留步。” 芳姐转身看见几人后欠身道:“小主折煞小人了,这是六凡那小子随口叫的,大人唤我芳娘即可。” “芳娘和六凡很是要好。”江和尘这句话可不是问句,这个结论是有目共识的。 芳娘颔首,眉眼低下,说道,“六凡是个热闹的孩子,来到江南后便在钱府做工,他总是乐于助人,帮我干了很多活。后来我得知他家中有一位眼盲的母亲,闲时便会去搭把手。” 江和尘状似无意地顺着问下去,“可是天生眼盲?” 芳娘摇摇头,“六凡的娘亲说,她是受伤眼盲的,”她话语止了片刻,“被她夫君打瞎的。大人还有别的要问吗?我该进府备菜了。” 段怀舒问出了这趟来的目的,“六凡说,找马夫的位置是你告诉他的,那日我们问你王赫石家在何处,你为何说不知呢?” 芳娘顿了顿,抬首看向段怀舒,谦卑道:“我对六凡所说的西边三里外是曾经赶集时路过,方知此处马夫众多,至于王赫石是哪一口哪一户,芳娘是真不知。” 芳娘的话很干净,让人找不到漏洞。 府内有人来催芳娘,段怀舒摆摆手示意她可以走了。芳娘欠身后将手中的荷包塞入袖中,抽手时带出一块手帕。 与平常布制手帕不同,它类似丝帕,飘柔而轻逸,弱弱微风便可将其吹起。白竹眼疾手快伸手便勾住了帕子,在他抬手递出时,江和尘定定看了看,做工很是细致,与大街上稀疏平常的布帕大有不同。 倒是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两天内所有嫌疑人都走了个遍,准确来说,每个人都有摆脱不了嫌疑,却都没有直接的证据。 判事揉了揉腚,提议道:“不然我们前往县衙,看看仵作是否有新的发现,顺便从长计议一番?” 虽是判事想偷懒休息的提议,但也是当下必要的,信息量其实很多、很琐碎,与其再无头苍蝇一般乱跑,不如静心串一串。 江和尘跟着走了两步后,停下了脚步,“我突然想起入江南时没有带手帕,你们先回去探讨案情,我去老板娘那购置一番。” 第11章 判事面上不显,心中却对这种小家子气、主次不分的行为表示不喜。不曾想他敬仰的县令看着江和尘的背影,蓦然开口道:“和尘一人出行我不放心,你们先回去,我们随后就到。” “......”判事沉默一秒后,立马拉上笑脸,“没问题,县令,下官在县衙等候。” 江和尘正走着,身侧出现一道纤长的身影,他侧首看去,“你怎么来了?” 段怀舒不答反道:“这条路可不像去买帕子的地方。” “昨日初到命案现场,似乎落下了东西,我去找找。”至于是什么,江和尘也懒得编了,随他去想。 段怀舒瞥了一眼江和尘,而后将视线收了回来,他的步子闲雅从容,道:“是去捉鬼吧?” 闻言,江和尘心头一震,当即便明了,昨日在县衙门前的对话给他听到了。虽无碍,但他还是惊叹于段怀舒的耳力。 江和尘沉默,段怀舒也不恼,他长腿一迈,快了江和尘一步,“和尘此举也是提醒了我,那便一同去看看。” 不知为何,江和尘突然觉得,段怀舒有点黏人。但看到他身高腿长,与他拉开距离,一瞬间攀比之火涌上心头,江和尘吭哧吭哧冲到段怀舒身旁,并且暗戳戳地快他一步。 段怀舒看着他不自知的‘幼稚行径’并未点破,眼底浮笑随他去了。 发生命案处的水巷曾是连接两个小镇的枢纽,只因下游河中泛起了洪涝,将其中一个小镇沉淹半数,变为死镇。这也意味着这个枢纽从此废弃,一道悬桥独留孤立,后来历经几次涨水,隐隐有淹上悬桥之意。于是临近人家全部搬离,水巷自此空荡无人。 “这处水巷已荒废百年,偶有孩童溺亡情况,渐渐便传出了水鬼杀人的言论,”段怀舒衔起衣摆,娴雅地迈过水坑,旋即侧身朝江和尘伸出手,“这谣言传的有效,至少不再有人靠近水巷。” 当段怀舒向他伸出手那一刻,江和尘就没能听见后面的声音。这一幕好像他猝死前看的电视,火灾中男主向女主伸出的定情之手,那眼神也如同段怀舒现在看他一般。 想到这,江和尘抖抖身子,将这些废料从脑子里甩掉,自己拽起衣摆,跨了过去。而后,他略微挺直了身子,与段怀舒擦身而过,走向水巷内。 凭什么他不可以是男主,段怀舒是女主,就因为他没有那种看狗都深情的眼睛? 近日艳阳高照,水巷中的水位线似乎下沉了些,拱桥至高处离水面远了几分。也就是这个变化,让他们发现了一个秘密。 这个深巷并非荒芜人迹。 江和尘俯低身子,从下至上望去,拱桥底部出现破损,有一个较大的洞口。位置很隐蔽,迫使江和尘需以一种危险累人的姿势望去。 段怀舒立于其后,比起好奇那处破洞,他更关注江和尘的动作,稍微有个差池便可在晴朗之日入河中游上一遭,“和尘可望见什么?” 江和尘头也没回,摆摆手算是给他回应。依他之见,那两位姑娘所说这个水巷中有‘鬼影’,要么是猫狗之类的走兽,要么是装神弄鬼的人。若是前者这条线索基本上就断了,若是后者...说不准‘他’见过凶手。 瞧了半晌,江和尘都觉身上酸疼,正打算放弃,蓦然,洞口处探出半个身子,破烂的衣服盖不住骨瘦如柴的身体,细如胳膊的脖子上顶着一张黢黑的小脸,乍一眼望去,看不见五官,一双死气腾腾的瞳孔与他的视线撞上。 “啊!”江和尘短促的叫了声,由于惊吓没稳住身形,整个人要往前栽去,就在他要接受与水亲密接触时,腰间横过一只手将他环过。 脸颊贴在段怀舒的胸前,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如击鼓般震动着江和尘的耳膜,脸上升腾的热度给段怀舒微凉的衣布传递温度。 江和尘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偶像剧情节,完了,他怎么又走了女主剧情? 第10章 “段怀舒,里头有人!”江和尘脑子还乱乱的,张口便喊了他的名字。 段怀舒顿在原地,在江和尘带着疑惑的目光看来时,他轻咳一声,道:“桥中残破、两侧屋门相连,他已经跑了。” 江和尘蹙起眉,“这怎么办?” “我有办法。”段怀舒松开环在江和尘腰间的手,走向左侧屋旁。 腰间的桎梏消失,江和尘后知后觉才意识到他刚才是以什么姿势和段怀舒说话,以及高呼段怀舒大名! 完蛋,江和尘觉得自己今晚睡觉得留一个眼睛放哨,以防段怀舒来暗杀他。 那边的段怀舒并未注意到江和尘的头脑风暴,他拾起一块圆石钝击,连排的房门跟着颤动。下一瞬他的视线锁定一扇门,圆石脱手而出击破那扇门的同时,屋内发出一声闷哼。 段怀舒脚尖轻掂,在江和尘抬眼之际便已入屋揪出那人。整个过程甚至没有江和尘在那胡思乱想的久,江和尘不禁内心震撼,那些轿夫说段怀舒曾是少年将军,看来名副其实。 方才在洞中瞧见并不能看出大概,现下他完全暴露在阳光下,江和尘才发觉,这人如此瘦小,犹如五六岁孩童。他走上前问道:“前夜你可有看见有人来到此处?” 闻言,他边往外挪动身子,边用力点着头。 见他抗拒靠近,江和尘便停了步子,问道:“几人?” 他眨了两下眼,比出一个手势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逃入水中。 “欸,”江和尘倒不是想继续问问题,他嘟囔道:“直接走不就好了,干嘛跳水啊?” 江和尘转头便见段怀舒倚靠在门框,他对上江和尘的视线后,眼神中写满了‘现在我是真没办法了’。 江和尘噎了下,干巴巴道:“我现在又没让你去找他。” 方才他比了个六,这巷子还挺热闹,就是不知是一个一个来的还是一起来的? . 县衙内,判事手拖着脑袋,眼神越来越空荡,眼皮沉沉止不住向下盖。 在门口等候的白竹瞧见判事不停翻着白眼,内心一阵无语。再转头便看到段怀舒和江和尘迎面走来,他唰得一下窜起,给判事惊得差点打了一套拳。 “公子,小主你们终于回来了!” 两人落座后,推理时间开始了。 本案的嫌疑人众多,但论力气与疑点,最值得怀疑的便是六凡与陈掌柜。 今早在江和尘的洗脑下,判事现在十分笃定六凡为凶,“一定是钱万金让六凡动手打人,六凡觉得自己下手太重,于是去找王赫石,果不其然见他死亡便决定抛尸。” 段怀舒垂着眼眸,执笔手腕翻飞,在书案上写着什么,安静听完后,简明扼要道:“抛尸证据。” 判事憋了半天硬是没吐出一个字。 白竹接上道:“奴觉六凡必是有伤人的份,但凶应为陈掌柜,要钱不成恼羞成怒、殴打泄愤,不曾想王赫石竟死了便抛尸。” “倒是有些道理,动机与时间都有了,”江和尘叠着丝帕,这是段怀舒带他去酒馆老板娘的绣店所买,说是不能短了他的衣用,“并且在这些口供中,陈掌柜是最后见过王赫石的。” “是有理,但仍无证据,”段怀舒搁下笔,抬眸看向他们,问道,“此案中王赫石除了受害者外还扮演了什么角色?” 江和尘道:“敲诈、诈骗。” 段怀舒颔首,“依照邻里所言,王赫石可不会扮演此等角色。” “县令是说,”判事眼睛一转,“钱万金和陈掌柜说了谎?” “说没说谎查了才知道,”段怀舒吩咐下去,“判事你带人查一下钱万金所说的行驶路线,白竹你找找那夜在酒馆中的人,能不能找到证人。” 等两人走后,段怀舒唤了声江和尘,“和尘,过来看看这个。” 江和尘走上前垂眸看去,段怀舒画的是一朵白莲。 蓦然他脑中浮现出一个画面,“这是酒馆老板娘绣店中的一款绣品。”那方绣店不大,介于村镇之间,贵在质量出众,买的人不在少数,而这白莲手帕便是店中是热销的款式。 江和尘拎起新买的手帕,上头用淡粉色丝线绣着月季,甚是清冷贵气,他手腕轻轻晃动,那帕子便如同溪水流动,蜿蜒轻逸。 他心中隐隐有个答案,这时段怀舒又添了一把火,“和尘可还记得芳娘掉落的手帕?” 江和尘豁然开朗,他第一眼瞧见时便觉得芳娘的手帕有些眼熟,和老板娘腰间别系的白莲手帕极度相似,“是很像,但...好像哪里不同。” 段怀舒俯身,执笔将一侧莲花瓣划掉,“这样呢?” 眼前的图像与记忆中的画面对上,江和尘问道:“这能说明什么?芳姐认识老板娘?” 不待段怀舒说话,仵作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布包裹的手中捏着什么,“县令,小主,我发现了...” 他上气不接下气,累弯了腰,手到处乱挥,让江和尘看不清,“发现了什么?” 第12章 仵作举高手,“丝线!我从王赫石牙缝中挑出来的。” 白色的细丝蔫巴巴地垂着头,江和尘瞥了眼桌上的半残白莲,对上了段怀舒的视线。 两人都是聪明人,一个眼神便明了。 很快,三拨人都回来了。 判事沿街问了钱万金前日的行踪,确是如他所言,王赫石驶错路线,正巧还遇见了目击证人。 判事指了指身侧年迈的老人,道:“这个老头看见了六凡打人。” 老人弯着腰,拄着拐杖,缓了两口气,道:“前天下午,我进林子采草药去卖,听到了嚎叫声。一凑近便看见一个人躺在地上挨揍。” 老人表情一皱,仿佛承受了极大的痛苦,“踢的人真是下了狠手,那叫声听得都吓人。” 这么一说钱万金倒是没说谎,只是六凡的“轻轻地踢了几脚”有待考量。 接下来是白竹找来的证人,五大三粗、络腮胡满面,腰间是一把宽刀,一眼便看出是一位屠夫。 “昨夜我在酒馆喝完酒,恰好是跟在掌柜身后出门的,路中尿急我便找了个草丛解决,因此和掌柜散了,”屠夫大手一拍,那响声传到了屋中的四角,他神神秘秘道,“但是路上我听到了很轻的闷哼声,仔细找了找...我看到了五个掌柜!” 江和尘觉得自己听了一个灵异故事,“...然后呢?” “然后我就醉晕在路上了,”屠夫挠了挠头,也知道自己的话有些离奇,“我真的看到五个掌柜在踢皮球。” 见屠夫都要发誓了,白竹猛地一拉,差点给屠夫掀飞,“公子,小主,他是唯一说见过掌柜的。” 江和尘看踉跄的屠夫稳住了身体,内心正感叹,段怀舒身边能人异士挺多,白竹这小体格力气不小呢。兀然看见屠夫后颈有一块红痕像是什么磕出来的。 这时,派去查芳娘底细的人回来了,“县令,这是芳娘的籍贯和路引。查找时发现翠娘与芳娘两人籍贯相同,出自同地,便一同查看了。翠娘的路引是三年前办下来的,芳娘的路引是两年前。” 判事袖子一甩,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这么说,翠娘和芳娘有可能认识?!” “我知道了,”江和尘打了个响指,打断了判事的话,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他身上,引着他们按他的思维走下去,“不论芳娘和翠娘是否认识,王赫石是六凡找到的,王赫石敲诈后被殴打是事实。夜晚喝完酒后给假.钱,被掌柜殴打。” “五个掌柜殴打...”屠夫不死心地纠正道,然而并没有人理会他。 “脏器受损很有可能就是两人不小心而为,”江和尘双手环胸,“除了抛尸还有一种情况,那就是王赫石走到那水巷后由于器官衰竭呼吸衰弱,因此并未吸入多少水汽便死了。” 仵作在一开始便被江和尘的人格魅力所征服,其余几位不知为何见江和尘理性且有条理的讲话,也提不出任何质疑,只是连连点头表示认同。 “的确,六凡和陈掌柜的动机都不至于是杀人,抛尸更谈不上,”段怀舒提出疑问,“但是如何判断是王赫石自己走到水巷中?” 江和尘并未直说,对最外层的仵作说道,“将王赫石的鞋取来。” “是,小主。” 昨夜第一眼便看到了王赫石的布鞋,鞋底布满结块的黄泥,是在那个上演偶像剧情节的水坑中沾上的。加上今日“鬼影”给的线索,如果有六人进入水巷,那王赫石必是站着入内的。 判事瞧见仵作取来的鞋,瞪圆了眼,眼里止不住的佩服,上前作揖,“小主果然聪慧过人,下游被淹的小镇正是黄泥土地,几次洪涝后被带到了水巷。看来王赫石果真是自己进入水巷的。” 段怀舒沉默一阵后,抬眸看向江和尘,嘴中却道:“判事,明日召集民众结案。” 承和皇帝的另一条法令,命案结案需召集半镇以上的民众,以防冤假错案。判事恭敬问道:“县令,几时结案?” 江和尘正想怎么若无其事说出巳时,毕竟这是他答应小萝卜头的时间,要是他鸽了那小萝卜头,只怕他会来割了他。没曾想,段怀舒仿佛读了他的心,那淡雅的声线说出了最动听的话,“巳时。” “和尘辛苦了,”段怀舒上前搀着江和尘,那张脸挑不出毛病的脸怼在眼前,差点引他看迷了眼,“今日早些休息吧。” 拒绝美男诱惑的江和尘转移视线,正好对上仵作那求知的小眼神,看他举了举手中的丝线,江和尘抽下玉簪,不动声色地将丝线绕到发簪上,“王赫石咬陈掌柜的鞋留下的。” 仵作眼睛一亮,表示合理! . 第二日并不会这么安静的到来,夜深,翠娘的房门被敲响。 很清脆有规律的敲门声,听得出外头的人悠然和放松以及胸有成竹... “谁呀?” 翠娘从铺上坐起了身,披上袄子,带上了面具走到木门前,开了门。 等看清来人的一瞬,扣住门框的手倏然收紧,眼中满是戒备。 第11章 “翠娘不必紧张,”站在门外的江和尘微微一笑,“我是来给你讲一个故事的,不欢迎我嘛?” 翠娘顿了顿,侧开了身子,“小主请进,”她斟了杯凉水,递给了江和尘,“夜已深,小主将就用些。” 话里话外尽是逐客之意,江和尘倒是个笑脸人,他接过凉水也不喝,径直开口,“不久留,只是夜深感慨,心中有个故事想说给翠娘听听。” 翠娘也是明白了,江和尘不把话说完是不会离开的,索性她也坐上了炕,静听他言。 “从前有一位马夫赶马至外县,歇脚时遇到了一位姑娘,他一眼便喜欢上这位姑娘。”江和尘将手中的茶杯搁在桌上,望向沉默的翠娘,问道,“翠娘觉得这位姑娘对这位马夫是何态度?” 翠娘也是没料到江和尘会问她,想了几秒才道:“应该是莫名其妙吧。” “的确,突然来了个陌生人对自己示好感,那姑娘定是心中奇怪,”江和尘语气一转,“但,那位马夫可没这么轻易放弃,自那以后,他常接那条路线的生意,为的就是去见那位姑娘吧。” 翠娘垂着眼眸,闻言,搭载衣布上的手猛然收紧。 江和尘视线从未移开,将翠娘任何反应尽收眼底,“翠娘觉得这时,这位姑娘是何心境?” 这句话落定后,江和尘便没了声响,他沉沉地等着,势必要等到翠娘的回答。 翠娘轻轻吸了几口气,面具下的嘴角微微上扬,“她被打动了。” “是啊,她被打动了,从来没有人对她如此上心,但这位姑娘是个小心谨慎的人,真正让她下定决心嫁给这位马夫的是一场洪涝。” 翠娘下压的眼睫轻轻颤动,她抬眸看向江和尘,眼中带着复杂且哀鸣的情绪。 “那场洪涝冲了她的家,她失去了所有的亲人。而那个马夫再次出现和她说这辈子会照顾她。”这些话是翠娘压着嗓子说出口的。 江和尘问道:“这个马夫他做到了吗?” 翠娘别过眼,颔首道:“做到了。” “他是做到了,或者说前期做得很好,”江和尘说着自己的答案,“新婚后,马夫恨不得把心掏给这位姑娘,直到有一天,他赶马失意醉酒回到家中,他克制不住情绪动手打了她。” 不知是哪个字眼触到了翠娘,她干瘪褶皱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江和尘停了一瞬,今晚是他知道真相的机会,但是将他人的伤疤剖开,实在残忍。 翠娘感受到江和尘一瞬间的暖意,她抬首眼中满是倔强和坚强,“小主这个故事由我来讲吧。” 她抿了抿唇,接着道:“清醒后马夫以醉酒为由请求原谅,她也安慰自己是个意外,但现实却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马夫一直都是个酒鬼,那次动手后便上了瘾,一切都变了。” “好几次她痛得爬不起来,好几次她感觉自己要死了,可老天似乎在惩罚她遇人不淑,总是吊着她的命。”翠娘的呼吸很急促,言语间的悲切如同汹涌的洪涝将人淹没,涌入鼻中灌进肺内。 江和尘问道:“为何不报案,不求救?” 翠娘笑了。 那一笑无悯无悲,笑的是世态炎凉,笑的是人间荒诞。 “没有人救我,没有人信我。”她的声音很轻,轻得振聋发聩,让人心头一震。 翠娘摘下面具,撑着炕头站了起来,稳稳地站在那,烛台上的火焰往她那处偏,火光映衬着她的脸,伤痕交错的脸。 “被打到奄奄一息的时候,我拼了命跑出门,我抓住了一个人,”翠娘咬紧牙,瞪圆了眼,仿佛看到了还生的希望,“我告诉他,王赫石想杀了我,他面上惊犹不定,我也顾不上那么多,大声吼叫招来了许多人。” “我以为我得救了,”说到这,翠娘死死压住心中莫大的恨意,缓缓闭上了眼,“可惜,没有。王赫石一出场,众人的心便往他那处偏,他单单说了一句话,便让我坠入万劫深渊。” 第13章 在晴空之下,王赫石强硬地搂过翠娘,嘴角含笑,脸上带着歉意,“翠娘这是又做噩梦了,自打那场洪涝以后,翠娘每每不好睡,梦中都会打自己,嘴中说着责怪自己的话。” 他望着翠娘,眼中的心疼仿佛要溢出眼眶。看着他故意露出的抓痕,本来疑虑的村民瞬间站到了王赫石身边。 “翠娘也是个可怜人,”屠夫站出来很有义气地拍了拍胸脯,“赫石你放心,你在外跑马的时候我们会帮你看好翠娘的。不会让她走丢!” 这句话一出,一呼百应。 大家单纯的声调,自以为的好心,如同棺材板上的钉子将她牢牢地钉死。无论她走到哪都有王赫石的‘眼线’,她走不到县衙,她救不了自己的命。 翠娘轻嘲一声,“有时我都在想,他每日在村中做的善举是不是为了更好的打我。” 江和尘喉咙有些干涸,来之前他已经猜出原委,但倾耳倾听,属实心境不同,感同身受,“在你放弃的时候,芳娘来找你了。” 闻言,翠娘对上江和尘的视线,淡淡道:“我不认识什么芳娘。” 江和尘并不接她的话,道:“这后面的故事就由我来讲吧。” “芳娘偶然过路梁溪县,见儿时玩伴受尽欺辱,便决定留下了一同想法子,助你脱离苦海。” 翠娘不答不应,仿佛江和尘在叙述一些无关紧要之事。 “可是怎么办呢?”江和尘起身徘徊,像是一个绞尽脑汁的人,“报官无望、跑也跑不了。” 蓦然,江和尘手指翠娘,唇角勾出一抹笑,犹如豁然开朗,“这时,你看到了一幅图,在那个好心的医师提示下,你萌生了一个念头。” 可下一秒江和尘的嘴角下撇,苦恼着一张脸,“但是我一个弱女子怎么动手呢?我打不过王赫石...” 江和尘的情绪波动太大,过于急速,惹得翠娘不自觉陷了进去,重温当时自己的心境,手紧紧地拽着。正处于紧绷的状态,江和尘打了个响指,很清脆,翠娘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绷断了。 “我想杀了他,”翠娘抬起头不甘示弱地看着江和尘,强调道,“只有我想。” 闻言,江和尘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确实,不论是六凡、陈掌柜还是芳娘都犯不上杀人这档子事。你们很聪明,不串供,说着大量实话少量虚话,让每个人的线索充分均匀。” 其实这桩命案一直都很清晰,六凡有个家暴的父亲将母亲打瞎,陈掌柜爱妻如命,口供中对王赫石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 于是一条计划出现了。 钱府马夫告假,六凡去请王赫石为钱万金驱马,见到如此富贵的豪商,王赫石便继续沿用赶错路的法子,想敲诈勒索。依照钱万金欺软怕硬的性子,加上六凡在耳边吹吹风,便下令打了王赫石。 证人也道,六凡下手不轻,专攻腹部,这时脏器已然受损。王赫石憋了一肚子的气,去酒馆喝闷酒,想到今天入不敷出,便偷偷给了假.钱,于是掌柜有了理由去找王赫石要钱。 翠娘的院子里便热闹了起来。 六凡、陈掌柜、翠娘、芳娘四人你一脚我一脚,王赫石被打得散失行动能力,他的脏器大出血在院中滚来滚去,芳娘担心王赫石的吵闹引来人,便将手帕塞入他嘴中,这便是仵作为何找出一截丝线。 几人冷漠得看着他挣扎滚动,犹如举刀的侩子手。王赫石滚到了菜圃上,将菜压塌,迫使翠娘不得不将那处铲平。 江和尘道:“那一夜,掌柜踢坏了鞋,你踢跛了脚。” 翠娘淡淡一笑,在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她便知道上当了,但此刻已经无所谓了,她从袖兜中抽出一条手帕,帕上毫无留白绣满了蓝色的花,“老板娘人很好,上月我生辰去店中买手帕,她见我犹豫便问我喜欢什么,我说自由。” 翠娘将手帕摊开给江和尘看,“有一朵花叫风铃,是自由的象征,她说她要给我绣满手帕,”翠娘勾起唇角,即使扯到了伤口也不在意,“我很羡慕老板娘,天真浪漫、满心善意,陈掌柜很爱她。” 说罢,翠娘垂下眼眸,喃喃道:“王赫石每次打完我,都抱着我一遍一遍地说着爱我,”她抬起头,脸上带着渴求,问了个问题,“为何要借着爱我的名义予我暴力?” 江和尘沉默一瞬,“路同人异,人本难猜。” 这句话不止回答了翠娘的问题,门外墙边靠着的段怀舒也由着这句话解释了他这么久以来对江和尘的猜忌。圆月皎洁映入他的眼眸,洒下的月光将他面孔照得清俊,江和尘在抉择他自己的人生,或许也可以不阻止他改变剧情。 屋内的江和尘要是知道段怀舒这么想,都得跪下来,他可太想老老实实走原主的路了! 翠娘抹掉眼泪,漠然颔首,算是接受了这个答案,“看着王赫石痛苦咽气时,我便想好了两条路,要么大人们查不出凶手,此案疑案收尾,而王赫石还保持着他好好先生的头衔。” 翠娘眼中闪过一丝不甘心,继续道:“要么查出我为真凶,我要曝光王赫石种种行迹,而我同他地狱相见。”她未有情绪波动,轻笑一声,“现在看来是第二种结果,也喜闻乐见。” 江和尘未置可否,起身道:“翠娘,明日巳时县衙门前结案,准时到场。” 知悉自己将被定罪,翠娘竟有一丝轻松感,“民妇...遵命。” 推开门走前,江和尘留下了一句话,“我希望你们五人都到场。” 这句话使得翠娘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动弹...他知道多出来的一个人。 第12章 鸡鸣催着日出,不到巳时,县衙门口便拥起一群人来,高个屹立不动,矮个探头探脑,只为看得这场凶案的结局。 县衙砖红色的大门徐徐打开,衙役搬了一把椅子至正中央便退了下去。 众人看着空荡荡的衙门,发出了窃窃私语,“这是搬给谁坐的?我嘛?” 一声调笑道:“你是县令还是嫌疑犯,怎么轮得到你?” “欸,县令出来了!县令身侧是何人?” “你竟不知?县令的男妻啊!”那日被两位小姑娘呛得无言的大叔,阴阳怪气道。 这话一出,众人面色古怪,憋不出话沉默半晌。 那两位姑娘匆匆赶来,见气氛不对,窃声道:“怎么回事?这次看热闹竟然这么安静,不符合他们碎嘴子的个性啊。” 另一位可不在意这些,专注看模范夫妻的俊美身姿,“估计是被县令和小主的美颜暴击了。” 江和尘本想落段怀舒一步出场,不曾想这男人一察觉他的脚本稍顿,便也停下脚步等着他,外人看来亦步亦趋,甚是有情。 众人的思维有些涣散,判事接收到段怀舒的眼神,拂过小胡子将手抵在嘴边,重重地咳了两声,成功让大家的思绪回笼。 段怀舒上前,俯瞰众人,县令的气势压得大家视线回避,“翠娘何在?” 掷地有声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翠娘拨开冗长的人队,面前出现一条清晰的道通向县衙门口,“民妇在此。” 江和尘示意白竹将翠娘扶上衙门,“请坐。” 这一举动又惹得众人交头接耳,“小主竟然越过县令下命令!?县令还不生气?” 判事离得近,听了些言语,内心轻笑,表示这群凡人不能理解神仙爱情,他已经见识到县令多么宠爱小主了。 最外头的两位姑娘,低声惊呼,“磕到了!” 翠娘已落座,她舒展了身子,任由众人打量,也接受任何怀疑猜忌。 “莫不是她杀的人?这么娇小如何杀得了车夫?” “比起她,我更相信水鬼杀人。” “她脸怎么怪怪的?” ...... 众人一言一语,声浪愈大,倒是有些喧宾夺主的意味。 判事控场的本事还是有点,沉了沉嗓子,呼道:“肃静!” 刹时,无声。 段怀舒又道:“钱万金、六凡、陈掌柜何在?” 陈掌柜松开了妻子的手,恋恋不舍地上了台,而钱万金与六凡姗姗来迟,忙不迭喊道:“在这!” 衙门已人满为患,犹如一场戏即将开台。江和尘明亮如繁星的眼眸扫过人群,在极为不起眼处找到了一个头戴斗笠的小身影。 人到齐了。 这时,段怀舒退到了江和尘身侧,淡声开口,“死者王赫石,梁溪县内一名马夫,现今结案,其妇翠娘作为见证。” 见证? 翠娘看向江和尘,眼中带着疑惑。 段怀舒接着道:“王赫石前日被聘为钱万金的马夫,因带错路加价被六凡殴打,而后又因喝酒给假.钱赖账又被陈掌柜殴打,由于两人下手不知轻重,伤其脏器,醉酒的王赫石摸黑乱走,在水巷中身亡。” “由于无心伤人,因此...”段怀舒拖长声线,引得众人伸长脖子,等着宣判,“此案无凶。” 第14章 “无凶?”那个大叔最先反应过来,开始一身正气为王赫石打抱不平,“那这位兄弟不就白死了?” 此话一出,王赫石同村的人也附和道:“就是,赫石这么好一个人,就一句此案无凶便过了?” 众人义愤填膺,“对啊!不能就这么轻飘飘一句话!” “他们说假.钱就假.钱啊?” 眼瞅着要镇不住场面,判事虎腰一插,大喊道:“衙役何在!” 判事站在前方,面上略有怒意,“此案已清,容得尔等随意判言?” 暗纹的役袍,人高的杖棍,齐齐往地上一触,沉闷的敲击声砸在心头,众人面上一虚,噤声不言。 “虽无凶,但亦有过,”段怀舒面不改色,仿佛刚才的闹腾不存在一般,“六凡天生神力却不加不收敛,监禁三月。然主令奴行,奴罪主摊,因此钱万金罚钱万两予翠娘。” “啊?!”钱万金瞠目结舌,也不敢反驳,只得小声嘟囔,“那个下贱马夫命这么值钱。” 无人在意钱万金的反应,继续听段怀舒后续的审判,“陈掌柜虽事出有因,却也结下因果,便也罚金万两。” 陈掌柜一听,双膝一跪,哀叹道:“县令,小人拿不出这么多钱,还是改判监禁吧!” 段怀舒状似思索,“既如此,思及翠娘孤身无倚,那你便聘用其一辈子,不得解雇驱逐。” 改判得太快,让陈掌柜都没反应过来,还是老板娘一个箭步冲了上来,跪在了他的身旁,行了一个大礼,“民妇此处缺绣娘,可终身聘用,多谢县令。” 观此,钱万金觉得有转机,双眼一亮,凑到跟前,“县令我也可以雇佣...” 段怀舒嘴角一勾,看向他,好整以暇地问道:“钱员外命中万金,这些钱是拿的出来的,改判雇佣...莫非钱员外想与我有些关系?” “我...”话都让段怀舒说完了,钱万金噎在原地半晌,吐不出一个字。 从江和尘的角度看去,段怀舒那笑明明温润如玉,但在他眼里却有些蔫儿坏。这句话有些耳熟,回想到当时钱万金在钱府对段怀舒说的话,江和尘心中只道,有仇必报的老狐狸。 瞧着底下隐隐有了不满的动静,江和尘开口了,“大家不觉翠娘面上有些怪吗?” 翠娘在凳子上怔愣许久了,这个走向与她想象的完全不同,等话题和视线回到她的身上时,她才茫然地看向江和尘。 阶下的群众听风便是雨,打量的眼神肆无忌惮地碾过翠娘的面庞。 “她的脸怎么抹这么白,吓死人了。”大叔一贯的阴阳怪气,也带动了大家的情绪。 只有那两位小姑娘说到了江和尘想听的话,“这些人都什么关注点啊?没看见这位夫人脸颊有些不对称吗?好像有些肿?” 江和尘直直看向她们,倒是给小姑娘看得一羞,“没错,”旋即将视线转向翠娘,问道,“可否?” 翠娘心中隐隐有了答案,颔首同意。 白竹打来了水,将翠娘脸上那层伪装卸除,脸上的红肿消退了些,但任然清晰可见,可想而知下手人的心狠手辣。 “天哪,何人如此恶毒!?”姑娘们语调中的怒意也传染开来,妇人们也叉着腰,“这位夫人何人对你下手?我们替你讨要公道!” 翠娘不知为何,惊觉受宠若惊。 她不知所措地求助江和尘,却听那位大人温声问道:“翠娘,说出来,何人下手?” 那一刻,出现了一只手将心上的玻璃渣一块一块拔出,痛但舒畅,她的声音由小至大,说了无数遍那个名字,“王赫石!” 最后这一声是通过肺腑吼了出声,人群安静了片刻,传出了一道声音,“不能吧,赫石怎么会干出这种事?莫不是翠娘又梦游了?” 这句话一出犹如一盆凉水将翠娘从头浇到了脚,又伸出了无数双手将冰冷锋利的玻璃渣往她的心口中扎。 她早该知道了,早该知道的。翠娘垂下眼帘,眼中那簇火光黯然熄灭。 “是与不是,口说无凭,”江和尘从容地从袖中掏出一张白纸,但白纸中被裁割出一处空白,形状类似一只手,“这是我照着王赫石手掌裁剪出的纸,我们只需与翠娘脸上的伤疤进行对比便知。” 仵作上前接过江和尘手中的纸,放置在她的脸颊,不偏不倚正好对上。加上仵作的进行验伤,翠娘身上新伤旧伤便是板上钉钉的事。 “什么?王赫石竟然真的打翠娘!?”人群中的屠夫格外突出,他满面憎恶,高声道,“这个孬种!这个骗子!” “翠娘,是我对不起你,竟然信了那个孙子的话,日后有任何需要,尽管找我,我一定倾力相助!”屠夫此话一出让同村的其余人也都愧疚附和。 然,翠娘仅是勾起唇角,眼中没有一丝感激,“谢谢各位好意。”以后她只想靠自己,走自己想走的路。 知道王赫石是如此之人,那两位姑娘心中仍忿忿不平,便道:“罚重了,干脆罚伤人的小奴免费给我家擦大门算了。” 钱万金闻言不放过任何机会,也暗戳戳地道:“就是,百两撑死了。” 段怀舒示意大家安静,道:“规制便是规制,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这一案也是结了,虽然提前了三日,但判罚几近原书,对于段怀舒而言是好事。 当然,对江和尘来说也是好事。但转身离去之际,他便惊觉不妙,眼前的标题变了。 【疑案无解,小满归京】 小满,那不是三天后吗?我速度太快了?! 于是江和尘苦哈哈地跟在段怀舒身后进了县衙,他脑中疯狂思索以什么理由将他留下三日。 跟在后头的判事见仵作欲言又止,便上前问道:“有何疑虑?” 仵作挠挠头,道:“翠娘的跛脚不像是打伤,反而像是踢打重物而伤。” 判事闻言,眼中一转,闪过一丝阴沉,“踢打重物...” 第13章 此次结案江和尘在梁溪县名声大噪,街头巷口全都是夸赞小主的洞悉能力。 然而江和尘却并不在意这个名声,他满脑子思索如何留住段怀舒。 装病?不行不行,他装病段怀舒又不在意。 这该如何是好呢? 他在凉亭旁的碎石子路上徘徊,迎面走来三人。白发高束、黑胡满面、白衣羽扇,各是三种不同风格。 江和尘还没反应过来,他三人上行礼,“小主日安。” “免礼。” “听闻小主助公子勘破一起凶杀案,”白发老者微微躬身,“元长佩服。” 黑胡子语气略冲,带着一丝不屑,“是啊,也是得了老天眷顾。” 这话一出倒是惹人听得生厌,明晃晃地看不起他。 “少语,此话差矣,”白衣男子面貌清俊,手执羽扇,“我观小主面相乃聪颖之人,属实担得起民间美称。” 少语双手抱胸,虎背熊腰的身子看得有些吓人,卖面子地小声嘟囔,“子安,你什么时候学了算命。” 美言需道谢,恶语也得制裁,江和尘面色如常地从少语身边走过,很不经意道:“这名字与你很是适配呢,少语。” 这话从江和尘带笑的嗓音中说出,温润如玉,但还是给少语气得跳脚,看着江和尘潇洒的背影喘大气。 江和尘表示赢了不装,等于白赢。 这时段怀舒处理完县中公事回府,“何时回来的?” “公子。”三人行礼后,元长开口道,“午时便抵达了梁溪县。” 段怀舒颔首,“去书房议事。” 书房内,段怀舒屏退了无关人等,问道:“事情办得如何?” 子安收起羽扇,拱了拱手,面上带着恭敬,“如公子所料,定王梁衡派出暗卫杀手锁定我方位置,偷袭重伤我兵。” “那狗皇帝赐的姻缘定是不简单,”少语本就对江和尘不满,少不了猜忌,“这么巧就出现命案绊住公子,要不是公子料事如神,我们在京城必是元气大伤,说不定他就参与其中。” 段怀舒抬手打断了他的话,“江和尘没参与,但少不了上头的插手。” 他也知道这第六个人的存在,在今早他也通过江和尘的视线锁定到了他,出乎意料的娇小身形。 几个乡野之人如何能这么缜密,看来他出了不少力。屠夫突然醉晕,脖子处出现的红痕应是他拾石块击打造成的。抛尸水巷,让王赫石鞋上沾染特有的黄泥,营造王赫石自己走入水巷的假象。 确实圆活。 元长打断段怀舒的思绪,接着将话题扯回京城,“我们依照公子所言,派兵入山中,难攻易守之地,梁衡只得下令狂轰乱炸,在适当时机,将鸡血泼洒,而后丢出沿路从义庄收购的死尸,伪装损失惨重之样。” “做得不错。” 少语实在不理解,他问道:“公子既能料到梁衡会偷袭,为何不集结对抗?” 第15章 段怀舒轻笑一声,此举破坏剧情事小,“少语,你可知我为何会被左迁至此?” “我如何不知!”少语满脸悲愤,“我随公子征战四方,回京后竟听闻老爷试图夺权弑君,这简直是放屁!” 少语语落,四周忽然一阵寂静,他也才意识到什么,瞪大了双眼,抽了自己一巴掌,“我知晓公子担忧了。” 段怀舒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在意,“我在京中有势力的目的是什么?就是夺权弑君。”他的眼底坠满了冰霜,“他既如是说,我便如是做。” “但我们还未回京,羽翼不足,切不可擅自妄为。倒不如让他们放松警惕,这样我们才能回得了京城。”梁衡的心思他十分清楚,此下民间呼声极高,阻止他回京并非长久之计,倒不如拔了他的羽翼,即使上京也做不成大事。 “公子英明。” 段怀舒摆了摆手,正想让他们出去,突然想起什么,“方才何事吵闹?” 此话一出,少语又是有话要说,于是添油加醋将江和尘方才挑衅的举动都告知段怀舒。 岂料段怀舒看不出情绪,倒是眼底的冰霜化了化,什么也没说,让他们出去了。 到了外头少语不死心,便问身旁的两人,“公子这是何意?” 元长语重心长道:“少语,这个名字不单单是个名字,也是个警示。” “不是,元长,你也如此说我!”少语内心要委屈死了,但看他们脚步不停,便又追了上前,不依不挠。 另一边,江和尘正尝试寻找一个名贵的物件,将它藏起来,找是不是要花时间,大不了一天藏一件。 段怀舒兀然出现在他身后,低声问道:“和尘在做什么?” 江和尘吓得一个激灵,瓷器脱手坠落,在他手忙脚乱之际,段怀舒脚尖一勾,轻轻一带,沉重的瓷器如燕一般飞起,被他牢牢接在手中。 江和尘哆嗦两下嘴皮,道:“它好看,我想在太阳底下欣赏欣赏。” 段怀舒看了看这个瓶状瓷器,问道:“陈掌柜那处拿来的西域美酒还没品尝,不如我们去买些下酒菜?” “庖屋没有下酒菜吗?”偌大的府邸还凑不出一盘下酒菜?江和尘疑惑。 段怀舒不自然道:“没喝过酒。” 江和尘嘴角一顿,而后死命压住,你是说一个东征西伐的大将军、一个二十有三的正常男性,没喝过酒? 段怀舒瞥见江和尘抑制不住的嘴角,无奈解释道:“战场瞬息万变,不可放松任何时刻,这是我父所言。” 闻言,江和尘嘴角不勾了,正色道:“咱爹说得对。” 这下轮到段怀舒笑了笑,将手中的瓷器顺手丢给赶来的白竹手中。 临近夜幕,大街上开始轮班,白日的小摊开始收摊,夜市的小摊贩陆陆续续地出现了。 他们买了几样下酒菜走在街头,江和尘突然感觉回到了现实生活和舍友出门买夜宵的时候。 又走了一段路,江和尘见到了被压着走向衙狱的六凡,年迈的母亲被翠娘搀扶着,三人安静地走着。 六凡侧首望向江和尘,那双眼眸充满了渴望。 江和尘也如他所愿,走到身旁。 “我其实很后悔,在我爹打瞎我娘的时候,我没能亲手杀了他,”六凡略带稚气的脸上展露笑颜,“谢谢你小主。” 江和尘望向翠娘,明了她将那夜的事告诉了他,江和尘缓缓摇了头,“此心不可再取,出来后好好照顾母亲。” 这一案已落定,仔细回想,江和尘确实想尝些酒精。 时常与父亲出现场,视觉冲击远不能撼动内心复杂的情感,有的时候人间正道,有的时候同情私欲,心不知该往何处偏。 回到府邸天色已然全黑,各个角落都挂上了灯笼,也是照得明亮。不等白竹布菜,江和尘接过段怀舒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 本以为会是甘苦的葡萄酒,却不曾想如此甘甜。 “这酒醉人?” 段怀舒也给不出答案,抿了一口后,也觉过于甜口,“应是不醉人。” 本就酒量自信的江和尘登时毫不在意,速度不急不徐地喝了不少。 不久,一坛佳酿见底。 江和尘抬首见段怀舒脸颊微微泛红,调笑道:“哎哟,你醉了。” 只是有些上脸的段怀舒看着面前眼神迷离,身形摇摇晃晃,还用剪刀手指着他的江和尘沉默了。 “你醉了。”说罢,段怀舒起身正欲上前扶起他。 江和尘大手一挥,“怎么...可能,在下可是被舍友拜为酒圣。” “舍友?”段怀舒眼神一厉,抓住了关键词。 江和尘自然而然的点头道:“对啊,就是和我住一起的人啊。” 闻言段怀舒便以为是梁衡的杀手,面无表情地上前扶起软绵绵的江和尘,“精锐都不单独安排屋子,梁衡这个主角真是小气。” “小气?!”江和尘瞪大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见江和尘在为梁衡抱不平,段怀舒心中莫名生出一团火,正想收手将他丢在这,却听江和尘道:“给你给你,啥啥都要,下次叫爸爸都没用。” 段怀舒正愣着,手中就被塞进带有些温度的腰带绳,耳边又响起江和尘的嚷嚷声,“洗发水、沐浴露就算了,现在连皮带都要借,真受不了你。” 江和尘用迷蒙的眼睛看着段怀舒,见他仍然一动不动,便伸手拽过腰带绳,“连皮带都不会绑?”江和尘甚至不给段怀舒反应的时间,双手一环抱住了段怀舒的腰肢。 “欸嘿,你小子,是不是偷偷练身材了?前两天还是竹竿子体格,现在这么壮硕了?”江和尘的咸猪手在段怀舒腰间捏了两把,“告诉我怎么练的,以后遇见喜欢的女孩我好追!” 段怀舒眼神晦暗不明,伸手揪住江和尘,防止他继续耍酒疯。他淡淡开口,仿佛宣判了江和尘的死刑,“你追不了女孩了。” 江和尘不满地挣扎,幽怨地眼神看向段怀舒,写满了:你十恶不赦! 而段怀舒居高临下地看着江和尘,粉透了的脖颈,少了腰带的衣衫凌乱,锁骨连着向下露出一大块白皙的肤色。 “白竹,带夫人回房醒酒。”这句话是他一字一字咬牙说出来的,话音未落,便将江和尘丢给了白竹,匆匆回到自己屋中。 过路的丫鬟小厮见状纷纷垂首让行,而后低声言语:“你看到了吗?公子腰间系着两条腰带。” “那是...小主的腰带!” 第14章 醇香的美酒醉人,江和尘灌了两三碗醒酒汤后便直挺挺地睡了过去,直到天明听到外头的动静,他才恍恍惚惚地睁开了眼。忍着头晕,他缓缓将视线移到腰间,他昨天是不是把腰带借给了段怀舒... 脸一瞬间爆红,江和尘自闭了。 白竹听到屋内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便敲门询问,“小主,起身了嘛?可头疼?” 托那醒酒汤的福,他倒是神清气爽,非常清晰地直面昨夜他干的蠢事。 白竹没得到回应,又试探喊了几声,“小主?小主?白竹进来了?”白竹推门而入,见被子七歪八扭,床上没有江和尘的身影,差点夺门而出找侍卫,却在床底对上了一双心如死灰的眼睛。 “小主?怎么了?”白竹走上前蹲在床头,问道。 江和尘姿势不变,双眼放空,“有没有消除记忆的醒酒汤,昨天那两碗没啥用。” “啊?”白竹才理解江和尘为何这副神情,但奴仆的职责告诉他不能笑,“小主,没事的,公子那处早早收拾好了,等下便出发入京了,奴观公子并未有何情绪。” “什么?就走了?”江和尘猛然弯身,脑袋瓜撞到木板,立马红了一块,“哎呦。” 白竹吓得心一跳,忙不迭将他扶出,“小主,奴给你揉揉。” 江和尘默许了,眼帘垂落,心想,果然喝酒误事,看样子剧情有变,不知道会不会有蝴蝶效应。 白竹指腹有些糙,揉起来竟有些舒服,“小主,我已将东西收好,您只需换一身衣裳便可出发了。” 江和兀然理解了他的意思,“所以,全府现在都在等我?” 白竹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江和尘起身说道:“白竹,入京可是一件大事,我要自己好好梳妆打扮一番,你且去外头等我。” “啊?”白竹愣了,“小主我手快。” 江和尘将门一关,隔绝了白竹的声音,“我知道你手快。” 可不就是因为你手快。 江和尘在衣橱前来回转悠,“红色喜气、白色素雅、黑色百搭、粉色闷骚、紫色基佬。” 白竹趴在门前,闻言嘴角一抽,说道:“小主,今日宜穿白衣。” “这样啊。”江和尘点点头,黄历还是得信一下的,因此他伸手挑了一件粉色衣袍。 原因无他,这件衣服看起来最难穿。 于是,白竹在外等了半刻钟,问一句便得一句回答,“马上穿好了。” 第16章 白竹别无他法,便前往前厅。 前厅人不少,段怀舒在主座上细细品茶,察觉到若有似无的眼神落在他的腰间,眼也不抬,淡声开口道:“少语,你对我的腰很感兴趣?” 少语憋了半天,憋出了两个字,“不是。” 他只是好奇昨夜听过路的小厮说,公子腰间竟然系了那个奸细的腰带。少语暗暗咬牙,可恶的江和尘胆敢染指他矜贵清洁的公子! “公子!”白竹喘着气跑进大厅。 段怀舒放下手中的白瓷杯,抬首道:“和尘起身了?” “小主起身了,”白竹挠挠头,看着一屋子人,犹犹豫豫道,“小主说要自己更衣,但奴担心小主更衣不顺。” 少语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板起脸挺身而起,“他就是打算拖延时间!公子我们将他丢...” 段怀舒拂袖起身,抬手示意少语止言,“我去看看。” “欸,公子。”叫段怀舒为江和尘更衣,少语自是不愿,但段怀舒一眨眼便没了影子,喊都喊不住。 这头,江和尘慢悠悠的换上里衣,“我腰带呢?” 方才一下拿出太多衣服,一件盖一件,这下他找不见腰带了。 这时身侧伸出一双手,环过腰际,耳后喷洒上温热的呼吸,“在这。” 江和尘吓得呆若木鸡,直到腰间一紧,松垮的衣服被贴身束紧。 但轻飘飘的呼吸并没有消失,温热气息让江和尘耳间一痒,攀上一层淡粉,与身上的粉衣倒是有些适配。 “谢谢。”江和尘弯身躲过这个糟糕的气氛,撤回暧昧。 段怀舒眉间轻挑,“不客气,毕竟你昨天也为我系了腰带。” 江和尘见他脸上的笑意可是十分狡猾,一抹揶揄清晰可见,早知道这家伙睚眦必报。 “和尘可收拾好?”段怀舒也不继续闹他,敛了神色,“马车已经备好了。” 知道现在是真没法子拖延时间了,江和尘努努嘴,道:“好了。” 来到前厅,少语瞥见一身粉嫩的江和尘,别过脸去,轻哼一声,同其他人一起不情愿地行了一礼。 江和尘内心一爽,这就是那种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爽文吗? 段怀舒道:“免礼,启程。” 五驾马车静静地等在府邸前,在上马车前,段怀舒对少语道:“京城的事梁衡来不及收尾,他需要时间,入京这条路不简单。” 少语虽五大三粗,但也明白其中弯弯绕绕,他颔首道:“明白,属下会注意的。” 车滚咕噜地走着,江和尘与段怀舒对面坐着,他现在看着段怀舒便会回想到昨夜的事,一瞬间背脊寒毛立起,浑身不对劲。于是他尽力回避视线,垂首搓着衣袖。 下一秒一道雄浑壮阔的声音在车旁响起,“遥祝县令、小主一路顺风!” 太过突然,江和尘差点将衣摆拽破,掀开车帘正想暗戳戳瞪一眼判事。不曾想判事身后是万千民众,他们面上半是不舍半是高兴,跟在判事后头也道:“遥祝县令、小主一路顺风!” 江和尘愣了愣,他深知这抹不舍绝不是予他。段怀舒弱冠之年便被驱逐京城来到这穷乡僻壤担任县令,三年之久,便已让民心归顺,这不仅是他的本事也是皇帝忌惮他的原因。 江和尘手指微蜷,侧首看向段怀舒,只见他眼尾一弯,唇角勾起,对着外头翘首以盼的人们微微颔首。离别前段怀舒终于露出一抹真心实意的笑容。江和尘深深地望了一眼,心道还挺好看的。 驶出梁溪县,纷纷扰扰的喧嚣淡去。 不久前刚坐人轿嫁入江南,才过三四天他又升官入京。说实话在江南挺好的,没人认识他,暴露的风险小很多。到了京城...他是不是又要做那个主角的舔狗啊? 想得正入神,马车驱停,段怀舒对他伸出手。 “嗯?怎么了?”江和尘疑惑地被他拉起,掀开车帘望见一处瀑布。 水流急湍从高处泻落,溅起的水花滴滴点点洒在低垂的柳树上,而后水滴顺着柳枝缓缓滑落,滴落水潭,恰时锦鲤一跃而起准准拾住那水滴。 “所有人,原地休整。”段怀舒说完便带江和尘来到了柳树前,“和尘,看看这上头的垂条。” 江和尘瞧了瞧,柳枝上垂了三条布条,用红墨写着不同的字。 ‘一’ ‘二’ ‘三’ 江和尘问道:“你数年份?” 段怀舒勾唇冷笑,“新岁之日我便会来到此处,写下一个数字,并许一个愿望,”他看向江和尘轻裘缓带道,“三是我写下的第一个数字。” 江和尘内心一震,段怀舒并不是在数日子,他是在给皇帝做倒计时。 段怀舒不甚在意地拿出两条布条,绑上柳枝,“既等不到下一个新岁,那便提前许了吧。” 江和尘见他抚着布条闭上双眸,诚心请愿,便也抬手攀上飘摇的布条,内心轻轻地许下了自己的心愿。 然而还不待他睁开眼,便听到利刃破风之声。 少语怒吼的声音震响山谷。 “敌袭!” 第15章 雷声大雨点小,那利刃破空的声音转瞬消失,也瞧不见究竟是何利器。侍卫拔出长剑在四周警觉,但马匹倒地后便再无动静。 段怀舒同江和尘快步走到马车旁,那匹马不断抽动身体,侧腹出现一个口子,正汩汩地留着血,很快就染红了黄土地。 江和尘垂首看去,这道口子有些奇怪,相比刀剑所伤宽了许多。 少语检查了一番,起身道:“公子,伤口呈现三角形,武器应是由宽至窄的匕首。” 此话一出,江和尘脑中浮现出武器的模样,他环顾四周,风平浪静,心道看来是小萝卜头干的。 元长此时站了出来,“公子,距此不远有一集镇,我们可以去购置一匹。” 段怀舒颔首,“将消息传回京,路上遇袭,入京时间有变。”说罢,他带着江和尘上了另一辆马车。 江和尘双眸一亮,简直老天赏饭吃! 于是乎,抵达集镇后,找了家客栈,段怀舒下令修养两日。这两日倒是过得安逸,段怀舒带着江和尘逛遍集镇,赏花游船。 在茶楼听曲品茶之际,江和尘看着他松弛的神情,眉目都柔了些许,蓦然觉得段怀舒不耍心眼子的时候,让人看得顺眼,赏心悦目。 岂料,段怀舒眼尾一抬,眸中带着笑意,“和尘,茶水洒出来了。” 闻言,江和尘刹时收回视线看向握着茶壶的手,他明明还没倒水!知道被耍后,江和尘气哄哄地收回视线,同时也收回对他的夸奖! “今夜和尘早早收拾,明日得启程回京了。”段怀舒眼眸冷了冷,那个主角也差不多收好了尾。这两日从京城传来的消息如他所愿,他们的障眼法成功麻痹了梁衡的视线,让梁衡以为这两日的赶尽杀绝将他的羽翼连根拔起。 段怀舒的手骨节分明,指节修长,拿过茶壶缓缓倒着茶水,漫不经心地想道,‘那就让梁衡开心下去。’他也照着原书,准备着手培养新的羽翼。 江和尘哪懂段怀舒的思绪已是百转千回,只觉他那番话就是在暗讽他,缩着身子气鼓鼓地闷了茶水,轻哼起身回了客栈。 “反正明日便是小满,剧情没有偏离即可。”江和尘进入屋中,将自己打包收拾一下。 这时,窗边传来一声异响。 江和尘警觉侧首,“谁?” 风影从窗口上跳入屋中,冰冷的琉璃眸一眨不眨,淡声开口,“你与段怀舒关系很是不错。” “都是他装的,”这些倒是江和尘的真心话,“段怀舒这人城府极深,他对我好就是为了做给世人看。” 江和尘觉得自己想得透彻,段怀舒能得天下之心,使得皇帝不得不下诏将其召回京城,不说为民之心几分真,但这表面功夫必是下得十足。 风影问道:“他可如王赫石一般?” 此话一出,江和尘沉默了片刻,“...这倒没有。” 他好像真的...对我挺好的,除了时常恶心我。 “这几日的观察,段怀舒似对你有情,”风影顶着一张稚嫩且严肃的脸,道,“任务变更为勾引段怀舒。” “噢。”江和尘收着衣裳,顺嘴便接了,旋即察觉不对劲,不可思议地转头看向他,“勾引...谁?!” 面对江和尘的崩溃震惊,风影冷静道:“段怀舒。” “然后呢?”江和尘属实不理解这个任务的意义。 风影摩挲腰间的短刃,语气沉了沉,“段怀舒对危险的直觉敏锐,且年少成名的他武功不容小觑。” 江和尘突觉不妙,“所以?” 风影压了压刀柄,语气染上几分嗜血,“让他爱上你,对你放松警惕,适当时候下杀手。” 江和尘愣在原地,若不是他的表情管理到位,此时他已经是满面问号。 还不等江和尘质疑否认他的‘完美’计划,白竹的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风影一瞬间消失无踪,亦如来时。 第17章 “进。”江和尘敛了敛神情,垂眸接着整理衣物。 白竹进门后忙不迭接过活,“小主,这等事交给我即可,小主去休息吧。” 江和尘收了手,躺上塌,辗转反侧睡不着,状似心疼地问道:“白竹,公子这些年可遭遇暗杀?” “公子遭遇的暗杀可不少,”白竹收拾的动作停了下来,看向江和尘,安慰道,“小主放心,这些杀手压根进不了公子的身便身首异处了。” 江和尘压住嘴角的抽动,问道:“一个都没有吗?” 白竹神色认真,蜡烛上燃着橘红色火焰,倒映在他的瞳孔,“一个没有。” 江和尘半晌扯出一抹笑,僵硬地夸奖,“他真棒。”而后,江和尘将被子一拉蒙住脸,勾引就勾引!都是为了剧情! 没有恋爱经验的江和尘只能在脑中收罗偶像剧情节。 偶遇、英雄救美、壁咚、表白四部曲。 但窝在被中的江和尘想想便一个哆嗦,收拾的白竹手一顿,又给他加了一床被子。于是乎在这三伏天中,江和尘不出意外的被热醒了,并且瞪着眼睛到天亮。 段怀舒上马车后便瞧见眼底带着乌青的江和尘,冷冷淡淡地倒了两杯水,递给了江和尘一杯,“怎么?回京城兴奋地睡不着?” 江和尘懒得和他辩驳,有气无力地瞪了他一眼,喝完水便半倚着补觉。 回京路漫漫,段怀舒看着他纤细白净的脖颈,为了让它少受点罪便坐了过去,不多时肩上落了些重量。 进京这两日,晕马车的江和尘从头晕乎到尾,最后虚脱地被段怀舒抱下了马车。 “怀舒,许久不见。”梁衡面容冷峻,看着段怀舒抱着江和尘的手,心中莫名有些烦躁,只是嘴角还是微微向上勾起,“皇上很是重视你,于是派本王亲自来迎接。” “定王亲自来迎,臣自是受宠若惊,”段怀舒说着话,余光瞥见江和尘迷迷瞪瞪地瞧着梁衡,眼中一冷,轻轻将江和尘搂进怀中,隔绝了他的视线,“只是臣妻身体不适,便先入府再招待王爷。” “请便。”梁衡目送段怀舒走远的背影,面色沉了下来,指尖不知何时扣进肉中。 江和尘看向他的目光变了... 第16章 京城今日有两件大事,先是段怀舒回任入京,其次便是大将军薛图班师回朝,两次皆是万人空巷。 当夜,承和皇帝梁毅设宴,意为他俩接风洗尘。江和尘身为家眷理应陪同,因此他含了两枚酸梅缓解晕沉,而后由白竹为他梳妆。 “小主第一次入宫可马虎不得,”白竹从木盘上拿起一袭白衫,待它展开后便可在下摆处观得由五色绣线所绘的游鳞,带着朴素的贵气,“少主特地为您准备的,小主喜欢吗?” “嗯,”江和尘上下打量一番,确实好看,旋即转头看向白竹,“少主是谁?” 白竹小嘴微张,有些呆滞,“公子现已恢复官职,称谓自然也有所变化。” 江和尘眼睛滴溜溜地转,问道:“那我呢?” “世子...妃?” 江和尘刚提起的嘴角放了下去,张手示意白竹更衣,“还是小主吧。” 入宫的马车早早便到了,江和尘跟着白竹前往侯府门前,还未至便已听到熙熙攘攘的人群声。 年轻女人亮着嗓子,毫不避讳道:“天呐,三年过去了,世子更俊朗了!” “那可不是!每次世子凯旋而归,银亮的盔甲、飘扬的红缨当真是飒爽英姿。”这话越到后头越有叹惋之意。 此起彼伏的声音下,一道背影青葱屹立,承受着或褒或贬的言论。 “听说,皇上为世子赐婚了。” “是啊,应是今晨世子下马车怀中抱着的男子,”那人语气中带着可惜,“世子抱得严实,我都没看清世子妃的长相。” “欸,有人出来了!” 一呼百应,众人探头探脑地向府内望去。 江和尘脚步顿了顿,在段怀舒转身看向他后又毫不犹豫地向前走去。 所有人屏住呼吸,缓缓的,一张被遐想了太久的面容出现在眼中。沉静后是淡淡的吸气声,压抑的喊声传到了江和尘耳中,“世子妃惊为天人!” 江和尘扯出一抹得体的笑容走到段怀舒身侧,随他登上了富丽堂皇的马车。 宫廷的马车讲究急不得,不急不徐地行驶着,这也让江和尘将外头的议论声听得一清二楚。 “你觉没觉得世子和世子妃的服饰很是相似?” 闻言,江和尘微微侧首打量段怀舒的穿着,段怀舒乃是玄色长衫,下摆处也是用五色绣线在同样的位置绣制出游鳞。 情侣装倒是给段怀舒玩得透彻。 江和尘暗暗翘了翘鼻子,想道:不对,父子装,我父,他子。 这马车赶得很有节奏,连带着轿檐挂的铃铛响得也很是舒缓,这让几日没睡好的江和尘眼皮像压了千斤顶一般,沉沉想下坠。 他努力眨巴眼睛,决定掀开轿帘吹吹外头的风清醒一下。 不曾想,轿帘一掀开便是一张大脸,浓眉大眼,高挺鼻梁,眼睛竟是深蓝色。他闻声迅速地侧过头来,眼中的凶厉给江和尘吓了一跳。 段怀舒俯过身,纤长的手指接过挑起的轿帘,另一只手攀上江和尘的肩,将他向后压了压,从外向内看,段怀舒仿佛在拥着江和尘。 段怀舒半笑开口,语气却不带多少温度,“薛大将军怎么不坐宫轿?” 薛图横眉竖眼,道:“堂堂一介武夫,掌管千军万马的大将军,岂会坐那种娘们唧唧的东西?!” 此话一出,外头瞬间响起一阵掌声,响了几秒后,薛图挥了挥手,威声道:“肃静!” 瞬间那一侧安静如鸡。 薛图侧首从窗口看了进去,瞧见他们的姿势轻哼一声,“世子,宫宴再见。” 经此一闹,江和尘睡意是没了,甚至起了打趣的心思。 他跟着世人叫,“世子,那将军看你的眼神可真复杂。” 段怀舒退开了距离,好整以暇地说道:“看你的眼神倒是简单。” 江和尘一噎,内心默默白了他一眼。这个薛图看他的眼神确实简单,只有蔑视。 但看向段怀舒的眼中,除了蔑视似乎还有一丝热枕? 轿外的人看得清楚,疑惑道:“大将军方才一直跟着世子的马车,现在怎么走了?” —— 入宫后,一切琐杂碎语顷刻间消散,直到宴会上才又喧闹了起来。 宫宴设在大殿之上,金光大放、酒肉丰盛、载歌载舞,所有人都容光焕发,除了上座之人。 皇帝黄袍加身,金线所绣的龙头威怒庄严,只是这面上的羸弱显而易见。 梁毅咳了几声,顺了几口气,道:“朕的身子每况愈下,太医也查不出究竟,看来是大限将至。” 他的声音刚落下,薛图便将酒杯一放,拱着手神情肃然,“皇上在位造福庇护百姓,上天定会保您长乐安康!” “没想到一介武夫,这张嘴也挺会说的。”江和尘正想拿起面前的酒杯,却被段怀舒换成了茶水。 “鉴于先前你的酒品,宴会之上还是别饮酒了。”段怀舒说得有理,但江和尘莫名不爽,凭什么他这个‘酒圣’喝不过没喝过酒的黄毛小子! 待江和尘愤愤接受这个结果后,段怀舒才开口接上了江和尘方才的话,“薛图并非阿谀奉承,他是认真的。” “你还挺懂他。”江和尘支颐靠近,说道。 段怀舒也换成了茶水,抿了一口后,神情不变道:“他曾是我的俘虏。” “啊?”江和尘一块肉没夹稳掉在了木桌上,晕开了一小块油渍。 “四年前,东夷新罗猖獗,我奉命出征,”段怀舒拿起金筷为江和尘重新夹了一块肉,声音不大地接着说道,“薛图便是蛮夷首领,原名喀咜图,败在我手下后便归顺朝廷。” 上位的皇帝听了薛图的话,面上笑得温和慈祥,他摆摆手,满不在乎道:“人不过短短一生,朕不在意能留在人世多久,只希望朕的作为能代替朕的身躯连绵百世。” 这番话将薛图说得心血澎湃,起身行了一个大礼,道:“皇上如此心胸,臣等佩服!” “大将军快快请起,”梁毅原本祥和的神情转变,覆上忧虑,“但国不可一日无君,朕的暨儿方才垂髫之年,朕担心他不能胜任这个位置...” 薛图大手一挥,豪言壮语,“那有何惧,我能辅佐太子,保卫梁国。” 此话一出,不止皇帝脸色微变,就连坐在一侧的梁衡也沉了脸色。 梁毅为帝多年,说的也尽是漂亮话,只是其中夹杂着不容置喙,“大将军有这份心,朕甚感欣慰,但三人行必有师焉,太子也需多听听他人教诲,因是定王梁衡与武定侯段怀舒,你三人可要好好辅佐太子啊。” 闻言段怀舒起身行了一礼,看似端庄得体,但眼中却是化不开的浓墨。 第18章 江和尘听见身旁的嘟囔,“世子封侯了?只不过继承的是他父亲的封号,这莫不是...” 不带此人说完便被止住了话头,“你不要命了?这是在宫宴,这张嘴还没个把关?皇上的心思你都敢光明正大地揣测?” 江和尘偏头望去,是一对母子,方才说话的人应同他一般大,现正啃着被他娘亲塞进嘴的肉馍。 感受到江和尘的目光,他敏锐地捕捉,抬眼与江和尘对上视线,怔愣了几秒后对江和尘笑了笑。 江和尘颔首,莫名其妙地转了回头。 白竹察觉到江和尘的动作,上前问道:“小主怎么了?” 江和尘摆了摆手,道:“无事,和薛将军的公子打了声招呼罢了。” “薛将军的公子?”白竹顺着江和尘方才的视线望去,恰好看见那放荡不羁的儿郎,那双眼睛确实好认,同薛图一般深蓝不见底。 江和尘将视线投在宫宴中央,梁衡一袭紫袍雍容富贵,薛图半身明光甲雄浑壮阔,段怀舒一身玄衣倒是不出彩。但不知为何,江和尘却觉得段怀舒身上有一种从容不迫的气息。 皇帝被宫人搀扶起身,竟对他三人躬身行了一礼,“太子与社稷便寄托予三位了。” 宫宴上,皇帝极乐把酒言欢,最后才知时辰已过,便留他们宿于皇宫。 皇帝道:“怀舒,你与和尘乃是夫妻,便共宿一屋吧。” 梁衡闻言手指微蜷,口微张想说些什么,却被段怀舒抢先一步,“遵命。” 宫人领着他们到各自的屋中,同一段路时,薛图的儿子跃跃欲试地想上前与江和尘搭话,都被薛夫人制止了,“你是又聋又瞎?”薛夫人揪着他的耳朵,“皇帝都说了那位是侯爷夫人,你看也能看出他们衣服是一对儿,你还敢凑上前想调戏人?你不要命了?” “哎哟哟——”薛公子一句话也还不上来,便被拖走了。 江和尘与段怀舒进屋没多久,段怀舒便起了身往外走,江和尘洗漱的手一顿,问道:“你去哪?” “无事,消消食罢了。”说罢,段怀舒消失在视线中。 江和尘也懒得管他,洗漱完以后便准备上床躺着,这几日的马车快都把他的‘老骨头’颠散了。 结果躺着没多久,梁衡便带人强行开了他的门。 梁衡见他只身一人躺在床上,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后知后觉又对自己在意江和尘这个事实感到烦躁。 他语气森冷道:“段怀舒杀害薛图大将军,本王奉命前来捉拿!” “段怀舒何在?!” 第17章 【恭喜宿主,顺利通过第一个剧情点,完成度100%。现开启第二个剧情点。】 【数据传输中...】 【武将密案,朝堂之争】 江和尘看着这短短的一句话,便知此案事关重大。他被押回了大殿,与先前的喧嚣热闹不同,敞亮的殿堂两侧站着今夜宴请的达官贵人,层层阶梯向上皇帝靠坐于龙椅间,面色沉沉,垂首蹙眉。 这诡异的寂静无人打破。 这时,侍卫抬着薛图的尸体入了殿堂,紧随其后的便是段怀舒,他迈步而来,倒是气定神闲、仪态大方。而段怀舒身后的侍卫憋屈着不敢按押他,只得跪下对皇帝道:“启禀皇上,段侯爷押上来了。” “大胆武定侯,”皇帝压着嗓子,锐利的眼睛怒视段怀舒,“竟敢杀害薛图,朕梁国之功臣。” 这声武定侯语调气息渐渐与三年前重合,回忆袭来,段怀舒指尖不自觉地颤动。 只是下一秒他便面色如常,回道:“薛大将军并非被我所害。” “你还狡辩,”皇帝身侧的梁衡开口,他神情冷漠,望向段怀舒的目光犹如看着蝼蚁,“侯爷夫人可是亲口所说,你早早便不在屋中,擅自出行还说不是去做坏事?” 话落,江和尘感受到一阵幽怨心寒的视线,是来自段怀舒的。他没敢回望,心道:你别用这眼神看我啊!人家杀上门你不在家,我怎么给你圆谎? 皇帝见段怀舒傲骨屹立,不肯松口,便叹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全身的力气,“怀舒,我知你恨我,灭了你满门,夺了你兵权,但我这都是有苦衷的。” 江和尘目瞪口呆地听着君王说完话,满脑子就一个想法,人家不恨你才怪。 段怀舒的沉默让皇帝恼怒,他面色一沉,“既说凶手非你,你倒是说说谁行的凶,你又去了何处?” 他不卑不亢的声音响起,“仅是在长廊中散散步罢了。” “武定侯撒谎,”大殿门外走来几道身影,是泪如泉涌的薛夫人与薛公子身后还跟了一个小厮,“臣妇亲眼所见,武定侯将匕首插进薛图的心脏。” 小厮也紧随其后地附和,“奴也瞧见武定侯前往薛将军的住所。” 上位的皇帝几不可查地勾起唇角,佯怒拍桌道:“武定侯!现在你还有何话可说?” 段怀舒垂首,眼帘盖着眸中神色,这一幕落在江和尘眼中,心中升起一股怪异。 段怀舒似乎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他像当初刚来到这个世界的他,小心又谨慎。 皇帝对于段怀舒的反应十分不满,大怒道:“既然事情明朗,将武定侯打入天牢,明日问斩以祭奠薛大将军的在天之灵。” “等等,”江和尘此话一出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侯爷或许真的是冤枉的。” “大胆江氏,”皇帝眯起眼,身为天子的威怒压在江和尘身上,“你莫不是在质疑朕?” 江和尘心头一颤,但还是稳着声音道:“臣夫不敢。” “只是大将军的致命伤是心窝,以匕首入心再拔出必定有血液喷溅,按理来说侯爷的长衫应有血迹沾染。再者说,大将军的武功高强,且...与侯爷不合,被杀害前应有一番争斗,而侯爷长衫却无一丝褶皱。” 江和尘将丝绸衣袖折起,未几,再将其展开时便出现极深的一条沟壑。这是他方才吃完宫宴回屋中洗漱发现的,由于他不适应梁国的坐姿将长衫折的七横八竖,甚是难看。 众人看向段怀舒的长衫,从头发丝打量到尾,甚至找不到一处褶皱。 “可是,臣妇...” 薛夫人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薛公子打断,“臣也认为父亲非武定侯所害,武定侯脾性名声有目共睹,应是有奸人从中挑拨。” 这一番话将薛夫人说得一愣,眼泪也止住了,瞪大了美目拧了他一把,“光顾着哭,忘了捂你的嘴了!” 薛公子哎呦一声,旋即便往江和尘身旁凑,面带肃色,行了一礼,道:“为了不让父亲枉死,也还武定侯一个清白,求圣上让臣与侯爷夫人查个清楚。” 殿中不乏有段怀舒的支持者,他们听民意上书请柬回任段怀舒,若入京第一日段怀舒便背上杀人之骂名,他们也将被戳脊梁骨,不得安生。于是他们视线一对,齐齐下跪,高呼:“请圣上查清凶手。” 皇帝掩在桌案下的手倏然拽紧衣袍,暗暗深呼吸后,又挂上了一贯的明理,“众爱卿说得有理,既如此朕便给你二人三日,若三日后查不出真凶,朕便当你们拖延时间。段怀舒问斩,你们也得尝尝牢狱之灾。” 江和尘行礼躬身道:“是,皇上。” 皇帝甩了甩衣袖,示意侍卫将段怀舒押入大牢,而后由着身边的公公将他扶下殿堂。梁衡慢一步跟随着皇帝,与江和尘擦肩而过之时,他的目光在江和尘脸上停留了几秒,淡淡的威胁与不解。 江和尘心叫糟糕,今晚怕是那个小萝卜头要来问话。 人群如潮水般退去,偌大的殿堂空落落的,只剩他们几人。 薛夫人将眼泪一抹,弯挑的柳叶眉一压,颇有几分霸气,她上前揪住自己那没个正形的儿子,“薛应,我是给你脸了?你老子死了你帮外人?” 薛应呲牙咧嘴地撇开薛夫人的手,揉着泛红的耳朵,反驳道:“什么外人啊?这是我嫂子。” 薛夫人气极反笑,“我怎不记得我还给你生了一个哥哥?” 江和尘可没时间看这场闹剧,且薛应这人纨绔无赖,他信不过,“多谢薛公子替我解围。时间紧迫,薛夫人、薛公子就此别过。” 说罢,江和尘抬腿便走,白竹也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欸,嫂嫂?”薛应不顾薛夫人的阻拦,小跑追了上去,“嫂嫂,皇上都下旨让我俩配合查案,何故抛下我呀?” 薛应五官周正,尤其是那一对蔚蓝的双眸最是好看,在江和尘身侧露出小虎牙,一口一个嫂嫂,像只百灵鸟。 吵得江和尘想拍死他。 “薛公子,停。”江和尘整理好表情,好脾气道,“薛夫人说得不错,总归我夫君有杀害公子父亲的嫌疑,我们合作落在外人口中,定是要遭些闲言碎语的。” 薛应吹了吹额前的刘海,满不在乎道:“那如何,闲言碎语而已,小爷最不怕这个!”还不等江和尘再度开口,他便推着江和尘向前走,“嫂嫂不是说时间急,走吧,我们快开始!” 第19章 白竹看着他的动作眼皮一跳,小手握住薛应的手腕,使了个巧劲将他的手拽落,“登徒子,不准碰我家小主。” 薛应无奈,摊了摊手,“不碰不碰。” 江和尘也拉回了白竹,见薛应非得死皮赖脸跟着,也就由他去了。 江和尘边走边问,“为何帮我?” “那当然是因为我...”薛应神情暧昧,拉近了些距离,轻轻说下几个字。 第18章 “崇拜段怀舒?”江和尘眉梢一挑,倒是看不出这个纨绔子弟能有多崇拜段怀舒,“我很好奇,薛将军被害,薛公子似乎一点都不伤心。” 薛应走得没个正形,这沾花那捻草,闻言倒是中气十足道:“男儿流血不流泪!” 江和尘嘴角一抽,也不再理会他,方才瞧见薛图的尸体,心口正对心窝处有极深的道口,皮开肉绽鲜血横流,看样子死因便在此。 但大殿之上人纷纷,他不好直接去验尸。 薛应见江和尘不理睬他,便想凑上前,岂料白竹在一旁警戒着他,不让他靠近半步。薛应努努嘴,双手环胸,悠闲道:“嫂嫂,我们先从哪查起呀?” 江和尘瞥了他一眼,“薛将军遇害的地方。”而后收回视线,江和尘淡淡的声线说道,“薛公子也不必喊我嫂嫂...” “我爹遇害的地方?”薛应眼睛一亮,快步走到江和尘身前,“那我熟,嫂嫂跟我走。” “......”江和尘有点不敢跟上去,他觉得这孩子是个傻的。 薛图所住的屋子大敞着门,还未点灯便能看出屋内杂乱。茶桌被掀翻,瓷杯被摔得四分五裂,而薛图的两刃大刀,散落在地,洒上了斑斑血迹。 “嫂嫂说得在理,依照父亲这血迹喷射,武定侯的衣裳必定不会如此整洁。”薛应难得的神情严肃,一寸一寸扫视着现场。 江和尘收回视线,垂首望着地上的痕迹,很乱很杂。 其实江和尘找的这个理由很容易便能被推翻,若是行凶前段怀舒换了一身衣裳,这就能堵了他的退路。但江和尘就是在赌皇帝不会说这句话。 进宫之路甚是繁琐,尤其是叛贼之子段怀舒,盯梢搜身必不可少,匕首倒是容易成漏网之鱼,但衣物如此之大,可说不过去。在此之前他并无衣物可换,若皇帝说出了一句假设,那堂中必定有段怀舒的同伙。而皇帝本就年老体衰,信服力在民间、在朝堂都大不如前,他不能让大臣感到自危,他必须拢心。 因此这罪,只能段怀舒一个人抗。 “嫂嫂,你快来!”薛应咋咋呼呼的声音响起,将江和尘的思绪打断,“这里有一根发带。” 江和尘迈步走上前,便见薛应捻起一条红色的发带。江和尘神色一顿,这发带很是眼熟,似乎在哪见过。他接过细长的发带,嗅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香味,霎时间江和尘眯起双眼。 薛应捕捉得很快,他察觉到了江和尘细微的变化,问道:“嫂嫂可是发现了什么?” “这发带也算是一个物证,只是着实有些香了,”江和尘沉思道,“那便交给薛公子来保管。” 那一副委以重任的模样,着实让薛应又惊又喜,“放心嫂嫂,保证收得好好的!” 江和尘轻柔地颔首,道:“再找找看还有什么异常。”他侧身走开,却不经意看见一小颗丸子藏在桌角下。江和尘正欲伸手去捡,外头蓦然有人喊了几声。 “谁在里面,马上就到了宵禁的时间,快点走!” 白竹道:“小主,我去说一声。” “嗯。” 白竹和薛应出了门,似乎薛应的面子更大,隐隐约约听到薛小将军的称呼。 趁无人之际,江和尘用手帕包起那么赤色的药丸。 外头几人还在僵持,巡逻的侍卫为难道:“薛小将军,属下知您探案心切,但宫中规矩宵禁...” “无事,夜已深,”江和尘赶在薛应发脾气前走了出来,“案子明日再探。” “好的,嫂嫂。”薛应瞬间换上了笑颜,只是走前还瞪了侍卫一眼。 薛应目送江和尘入屋后才离去。 回到屋内江和尘褪去外袍后,让白竹下去休息,毕竟等下还有一场审问呢。 风影也没让他久等,夜深人静之时推开了窗门。 “风影...”江和尘刚开口,腰间便抵上尖刃。 他站在江和尘身后,看不清表情,那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寒凉,“为何替段怀舒出头?你要叛变?”每多一个字,那利刃便前进一分,刺破单薄的里衣,冷兵器的温度刺激着江和尘的神经。 “我怎么可能叛变!”江和尘控制好表情,开始演戏,他低垂眼睑,“你又不是不知,我对主上...” 后面那几个字江和尘欲说不说,倒是真有几分爱而不得的意味。风影闻言思忖片刻,收回手中的武器,他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江和尘。 他在等江和尘的理由。 江和尘收敛了方才演戏的神情,道:“风影给我的任务不是让段怀舒爱上我?” 风影顿了下,颔首道:“是如此,但这个任务的目的便是杀了他,现在便有个现成的机会。” 江和尘晃了晃手指,道:“不不不,风影,薛图的死扳不倒段怀舒。” 风影倒是不明白江和尘的弯弯绕绕,问道:“为何这么说?” “兔死狗烹,”江和尘指尖点了点木桌,风影的思绪下意识跟着他的话走,“皇上在宫宴上强调日后社稷由主上、段怀舒、薛图三人共同打理。” “三足鼎立各有簇拥者,但...”江和尘倏然抬眼,紧紧盯着风影,“不论是民间亦或者朝堂,段怀舒的支持者都不比他人少。且能让皇帝下旨召叛臣之子回京,他们必是下了不小的力气。” 风影眉心蹙了蹙,感觉自己脑子绕得有些乱,“直接说结果。” 江和尘心道计谋耍给傻子看,“现在薛图已死,若段怀舒再问斩,日后主上独揽大权,那些宦官担心自己人头不保,想必会使出一系列手段。” 风影沉思良久,道:“这些都是你的猜测。” 话落,一支短箭刺破窗纸,风影神色一厉,徒手握住。 此箭头并不锋利,尾摆羽毛纤长,箭身捆着一张纸,是传信箭。 风影解开绳子,张开信纸一看,刹时稚嫩的小脸染上杀意,白眉拧了拧。 他这副模样,江和尘也是内心打鼓,问道:“发生何事?” 风影烧了信,道:“有宦官家的奴仆来自首,说,”他抬眼看向江和尘,没有温度的双眼带着审视,“是他杀的薛图。” 江和尘沉着回道:“既如此,我方才所言便不是猜测。” 风影扬了灰烬,过了半晌脸上露出了嗜血的笑容,“那你便好好完成任务。” 说罢,风影跳窗离去。过了好久,江和尘才消化了那个笑,恶劣和威胁,只要他有一丝不对劲,风影的短刃会毫不犹豫的扎进他的心脏。 “命苦啊。”江和尘小声哀嚎,爬上了床,将自己蒙在被子里。 银晃晃的弦月窜梭在来来回回的透云中,时明时暗的月光洒在江和尘的屋顶上,照着一个人的身影。 他躺在瓦砾之上,双手枕在脑后,狐狸面具下轻阖的眼眸睁开,墨色的瞳孔淡淡。 勾引我吗? 第19章 天蒙蒙亮,宫女们穿梭在宫道间,却无丝毫脚步声。在宫中可不同自家府邸,江和尘早早便被白竹唤醒。 “小主,方才听宫人说,”白竹一边拧着巾布一边说,“薛夫人正去要薛将军的尸体,说是要带出宫中安葬。” “什么?”这话一出,彻底将江和尘的瞌睡虫赶跑,忙不迭抹了两把脸,发冠一束便往外跑。 命案中最重要的证人可不能被带走,且他还没接触尸体,一切还未有定数。 薛图所寄放的位置是一个冰窖,走得近些便能听见薛夫人的声音,字字泣泪,“这是我夫君,他的死因已然明了,为何还不能入土为安?” 看守的宫人也是支支吾吾,“薛夫人,奴才也是奉命看管,皇上没下旨,奴才也做不了主啊。” “还请薛夫人别为难小的。” 江和尘卡着时间点进来,“薛夫人,我知你丧夫之痛,但尸体在命案调查中举足轻重,不知可否等三日?” 薛夫人毫不犹豫,眼尾一压,道:“不行,今日本夫人必须带走!” 闻言,江和尘只觉这一家都有些奇怪,儿子对父亲的死亡并不伤心,妻子似乎也并不在意真相。 他侧首瞥了一眼冰石上的尸体,抓住了一丝不对劲。江和尘欲走上前,却被薛夫人拦住去路,“侯爷夫人可不是仵作,这是想做什么?” 江和尘嘴角一弯,人畜无害地开口道:“薛夫人,皇上既许我查案,想必看看尸体的权力还是有的吧?” 恰时,薛应也赶了过来,“娘,嫂嫂要看尸体便给他看,这有什么?查不出真凶,你儿子就面临牢狱之灾了。”他说着卖惨的话,面上却笑嘻嘻没个正经。 第20章 薛夫人只觉气得有些头晕,薛应忙喊小厮将她扶走。 “嫂嫂,这边走。”薛应走上前为他开路。 江和尘颔首表谢。 离得近了,薛图的尸体更加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心口的大窟窿血迹已干透,江和尘瞧了瞧,有些惊叹这冰窖的保鲜效果,伤口除了止住了流血,破开的皮肉竟还是鲜嫩的状态。 冰窖中光线较暗,江和尘不得不凑近查看,白竹也聪明地吹亮了火折子递给他。这一靠近,江和尘鼻尖翕动,淡淡的香味,同那发带一致。薛夫人歇了两秒,瞧见江和尘拿着火折子靠近薛图,又大步流星地走了上前。 赶在薛夫人制止之前,江和尘甩灭火折子,丢回给白竹,旋即和气地笑笑,“只是看看。” 说罢,江和尘挪到了薛图脸侧,眯起眼睛盯着他的唇。 薛应在他面前晃荡来晃荡去,说了句,“我父亲天生香肠嘴。” “...薛公子还真是会开玩笑。”江和尘收回视线,幽幽道。 外头蓦然进来一位太监,手上的拂尘一甩,开口便是尖锐的声音,“圣上得知薛夫人爱夫心切,想让薛将军早日下葬。此情圣上感同身受,然此案已全权交给江氏,圣上也不好下令,以免落人口实。” 说话间,太监抬高头颅,侧着脸睨了一眼江和尘。 江和尘心中冷笑,梁毅这手牌打得不错,“江氏自是知晓薛夫人悲痛,夫人便将薛将军带走吧。” 薛应张大了嘴,侧着身从下往上看着江和尘,问道:“嫂嫂,真的吗?” “自然。”江和尘垂眸,眉梢微挑,说完便走。 薛应直起身子,抱手抿了抿唇,在众人眼中是一副沉思的模样。见他欲言又止众人也是提起了兴趣,谁曾想,他啧了声,疑惑道,“嫂嫂怎么这么帅?” “......” 此中最无语的莫过于薛夫人,她上前拧着薛应的耳尖,“臭小子,跟老娘搬你爹。” “哎哟哟——知道了,娘,”薛应被半拽半走着向前,“孩儿的耳尖都被你扯得不帅气了。” 出了冰窖周身缓缓回暖,江和尘徘徊于长廊之间。 白竹憋了许久,没忍住不解地问道:“小主,你为何让薛夫人带走尸体?” 江和尘将长廊之中的蜡盏一个一个看去,随口解释道:“我既然看清了死因,继续留着薛将军的尸体也没什么用处。” 白竹在他身后小声嘟囔道:“那尸体上没有更多的线索了?” “有,”江和尘停在转角的蜡盏前,语调一转,“尸体以后会告诉我。” “啊?”白竹一头雾水,“可是薛将军的尸体马上就要入土了。” 江和尘笑而不语,更是让白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薛图的屋子与他隔了三条长廊,夜间凉爽有风,偶有几盏烛台被风吹灭,虽有宫女巡逻续火,但脚程有限,因此蜡烛长短不一正常。但这转角是一个避风之地,蜡烛却相较其余更长。 江和尘阖上眼,脑中过了一个场景。这儿藏过人,他在避着别人,会武,离去时轻功带起的劲风熄灭了烛火。旋即他蹲下细细查看地上的脚印,有一串步稳的脚印,偏小,是掌灯续火的宫女。 还有一双不清晰的脚印,可以看出主人的步伐极轻,江和尘艰难的辨认它蔓延的方向。 倏然,江和尘抬眼看向前方,这个方向... “小主,”白竹接过一只信鸽,取出一张字条递给江和尘,“这是先生们送来的信。” 江和尘摊开信纸,“事态严重,请小主撑一时,待我等入宫。” 江和尘将它丢给白竹,撇撇嘴,暗道:“等你们入宫,段怀舒就成两段了。” 白竹用火折子焚了字条,见江和尘自言自语,便问道:“小主,怎么了?” 江和尘摆摆手,答非所问,“白竹,你会武。” 白竹愣了一瞬,没有回答。 “那日你替我舒缓头痛我便知晓了,指腹糙砺,力劲雄厚,”江和尘话头一转,“我需要你帮我办一件事。” 白竹也不多说,单膝跪地,垂首听命,“小主请吩咐。” 江和尘道:“今夜你去保护薛应。” “啊?”白竹疑惑抬头,“可是少主让我...” 江和尘耳尖一动,问道:“段怀舒?他让你干嘛?” 白竹又垂下头,“...保护小主。” 江和尘顿了顿,才道:“今夜我无事,那小子手拿物证,想必杀手今夜便会找上门,你去帮他一把。”见白竹还犹犹豫豫,他又添了一把火,“若物证被抢,我们可再无机会翻盘。” 闻言,白竹颔首答应,“是。” 吩咐完,江和尘伸伸懒腰,朝屋中走去,准备睡个回笼觉,毕竟今夜不太安生。 白竹跟着他身后,问道:“小主,我们不查了吗?” 江和尘:“现有的线索我们已经查完了,等着别人露出破绽即可。” 白竹虽防备着江和尘的身份,但江和尘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视线当中,不出格却也让人琢磨不透。 莫非睡觉也是一种策略? 皇帝对江和尘的‘放弃’喜闻乐见,薛应也忙着埋他老子,这一觉倒是让江和尘睡了个舒坦,再睁眼已是夕阳西下。 白竹端着饭菜进了屋中,见江和尘睡眼惺忪,心中忧虑,‘小主真的纯睡呀?’ 江和尘抿了口茶水,润了润嗓子,道:“薛应可回宫?” 皇帝本下令禁止江和尘与薛应出宫,为维持善仁慈悲的形象,倒是假惺惺放了薛应半日。 “回宫了,”白竹布菜,有些犹豫地开口,“薛应乃武将之子,定是有些防身之术,不然...” 江和尘瞥了眼桌上的菜色,油光锃亮,霎时间失了胃口。 “你知,我也会武。” 江和尘这漫不经心的一句话,让白竹瞬间哑了声息,他接着道:“虽学艺不精,但防身之术也略通一二。” 白竹也知多说无意,待江和尘兴致缺缺地用完膳,便领命退下。 江和尘起身消消食,顺着窗口望了出去,白竹个子不高,步伐却甚是沉稳。他方才那一句话,段怀舒也应心知肚明,他本就是皇帝塞来的人,试探和怀疑怎可能少,且他并非完人,定有破绽。 暮色降至,皇宫内掌灯如日。不过他这待客屋倒是冷清,宫女和侍卫都未出现。 江和尘坐在桌前,看着推门而入的人,眉梢轻挑,问道:“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月之,我不知道你打什么鬼算子,”他声音柔柔,手却不停从腰际抽出一柄软剑,“即使你将我的发带交给那小子也无用,主上已经派人去杀了他,拿回我的发带。” 江和尘直视美娇郎,就是那开局撞他伤口的美娇郎! “他不敢杀,也不能杀。” 美娇郎瞪大了双眸,指着江和尘道:“好你个月之,身为下属,对主上竟不用尊称!” “......”江和尘倒不是故意,他真的只是顺口。 “谁不知你对主上的心思,别妄想吸引主上的视线。今夜杀了你,主上就是我竺戈一人的!”竺戈眼眸盛满杀意,提起软剑便刺向江和尘。 虽然江和尘不会武,但靠着这具身子的本能,还有看过的武打视频倒是躲开了几击。 江和尘惊叹这副好身子甚是灵巧,前世他做了便会住院半月的姿势,现在竟然轻松完成了! 竺戈气恼道:“躲?我看你怎么躲!” 他的剑软似游蛇,行踪难测。江和尘有些难以招架,竺戈出招太过密集,他也空不出时间想退路。 不是,他俩很大仇吗?为什么这人不去找薛应抢发带,来这里杀他作甚? 江和尘失策,但不解。 竺戈阴笑一声,道:“你完了。” 脖颈间一阵凉意,江和尘心道糟糕之际,一颗朱砂钝击剑尖,打偏了方向,堪堪划落江和尘几缕青丝。 “谁?!” 第20章 江和尘肩上攀上修长如玉的手,下一秒一阵拉力,他跌进一个有力的怀抱。 “防身之术?”鼻尖是淡淡的木檀香气,耳边是调笑揶揄的声音,“略通一二?” 闻言,江和尘还未侧首便知何人,“段怀舒?!”他瞪大眼上下打量眼前人,带着一张狐狸面膜,嘴角一勾饶有几分坏气,“你越狱了?” 段怀舒将江和尘扶正后,便撤了手,他转头看向竺戈,语气微凉,“本侯这一招还是跟这位公子学的。” “易容!”竺戈不可置信,“怎么会,我竟没发现?” 段怀舒淡淡一笑,坦然道:“人外有人,本侯所请之人手艺可不在你之下。” 竺戈了然,眼中压着怒气,“那我的发带...” “本侯丢的,但...”段怀舒语气一转,“也未曾冤枉你吧?” 竺戈后脊有些发凉,“也就是说,我所做你皆知?” 段怀舒上前一步,挡在江和尘身前,道:“亲眼所见。” 第21章 “武定侯越狱未遂,”竺戈轻哼一声,抖了抖软剑,蜿蜒波澜的剑身反射出银光,“死于剑下。” 这还是江和尘第一次观望段怀舒用武,行云流水,那把折扇似乎坚不可摧,竟能抵住刺来的剑尖。 那夜,段怀舒见识过这把软剑的厉害之处。 绞杀。 薛图的大刀被剑身绞绕,动弹不得,这时竺戈顺势将匕首刺入他的心脏。 而现在,竺戈也欲对他使用这一招,柔软如水的剑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绞上扇柄。 段怀舒刹时间松了手,一手震开竺戈刺来的匕首,另一手轻轻弹了弹剑身,它竟松开了扇柄。 段怀舒眼神一凝,抽出红扇,反手将扇端抵于竺戈脖颈,压钉于木门之上。 “杀我?”段怀舒语气中少有的轻蔑,“连你们口中所说的主上都不配。” 这话一出,躲木柱后看热闹的江和尘也心头一震,完了,他啥都听见了。 还不待他为自己默哀,白竹与薛应的声音响起。 “小主,物证没丢。” “嫂嫂,物证没有一丝一毫的损伤。” 他们一进门便看到狐狸面具与快窒息的竺戈,以及木柱后露出一小片衣角的江和尘。 薛应防备道:“你是何人?” 话音未落,白竹便径直跪下,“少主,属下没保护好小主。” 段怀舒:“无事。” “你的少主?”薛应摸了摸下巴,脑子一灵光,“你是,大哥!” 段怀舒收回手,给竺戈剩了一口气,“本侯倒不知何时多了你这么一位贤弟?” “贤弟我对嫂嫂一见如故,便擅自拜了兄长。”薛应倒是厚脸皮,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了这些话。 还不等他人开口,薛应又一惊一乍道:“这发带和此人头上所配一模一样!”他甚至凑近嗅了嗅,“连香味都一样!” 薛应双手叉腰,审判道:“你就是凶手!” “乳臭未干的小儿,”嗓子被伤,竺戈捂着喉咙咳嗽,哑着声音道,“你为何躲得过杀手?” 薛应满脸嫌弃地看了看他,“我乃将军之子,你瞧不起谁?” “皇上驾到!”尖锐的声音传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段怀舒蹲下身将竺戈点穴,轻声道:“你既借我的刀杀人,本侯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说罢,他便起身绕道木柱后,瞧见江和尘抱膝缩成一团,弯了弯狐狸眼,仿佛方才的冷厉是出自另一人之身。他轻笑出声,俯下身与江和尘耳语,“我先走一步,晚些时候来找你。” 待身侧温热的气息离去,江和尘也不愿抬起头。 ‘走了好呀,别回来了。’ ‘今夜又是一场审问。’ “小主,”白竹上前扶起了他,自责道,“怪属下没及时赶回来。” “无事。”江和尘心如死灰地抬首,借着白竹的气力,撑着软了的双腿站起,恰好皇帝踏进屋中。他差点一个没站稳,又要跪了下去,好在白竹拉了他一把。 皇帝见屋中狼藉不堪,也摆了摆手,“罢了,江氏今夜受惊便免了跪拜之礼。”他环视四周,声音低哑深沉,似有浑然天成的威严,“薛应方才派人来报,说找到真凶了,何处?” 梁衡面露异色,诧异道:“竺戈你怎在此处?” 竺戈费力想开口说话,可惜段怀舒点了他的哑穴,饶是他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开口。 梁衡低首回禀道:“皇上,竺戈乃是我府中的奴仆,一向老实本分。” 还不等皇帝开口,薛应急着跳出来指着无法动弹的竺戈,道:“启禀皇上,就是他。就是他杀了我爹。” 江和尘扶额,‘这猪队友,急什么,拖延时间啊!关键人物都没上场,皇帝怎么会信你的话。’ 果不其然,皇帝瞧了一眼,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冷笑两声后声音徒然一怒,“薛应!朕是好糊弄的?” 薛应被吓得跪在地上,却仍不死心,呈上发带,道:“皇上,真的是他啊。侯爷夫人与臣在父亲死亡之地发现了他的发带。” 梁衡不满地开口道:“你怎知不是武定侯陷害我府中之人?” 皇帝颔首同意梁衡的说法,“且不说此人身形瘦削,怎杀我朝大将?”他睨了一眼薛应,“若当真是他杀的,就凭你们三人,能擒住他?” 这还真不是他们擒的,但又不能暴露段怀舒,薛应真是抓耳挠腮,无所应对。 见他们答不上话,皇帝甩了甩衣袖,冷哼道:“看来你们胆子不小,竟然敢糊弄朕,来人,将他们拿下。” 三人被齐齐押下,江和尘轻声问道:“薛大将军什么时候上场?” 声音很轻很淡,只有薛应听得真切,他瞪大双眼,极其不可置信地望着江和尘,半晌嘴中才嘟囔两个字,“快了。” 登时,外头传来一道声音,虚弱却掷地有声,“皇上,且慢!” 闻声,皇帝身躯一震,随行的大臣们也炸开了锅,你一言我一语。 “这声音...” “是薛大将军!” “诈尸了!!!” 第21章 薛图惨白着脸,由着薛夫人搀扶走进屋中。他忍者疼痛对皇帝行了一礼,“望皇上恕老臣的擅自入宫之罪。” 皇帝挂上了关切之意,毫不在意地摆手,道:“我国之重臣死而复生,区区小事朕怎会怪你。” 薛夫人俯身行礼道:“启禀皇上,今晨臣妇接回夫君,在下葬之际竟发现他缓了呼吸,便急忙叫了医师,好歹是救了回来。” 皇帝虽勾了勾唇角,却莫名有些寒意,他温着嗓子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薛夫人会起死回生之术。” 顿了顿,皇帝伸手拍了拍薛图的肩:“此乃天意啊。” 这句话带着很长的叹息,说给自己,说给他人,说给上天。 “既如此,”皇帝甩了甩衣袖,嘴角压平,沉声道,“何人对你行凶,朕替你做主。” 薛图颔首行礼后,侧首对被押在地上的薛应开口,“应儿,解开他的哑穴。” 侍卫收到皇帝收手的眼神,便撤了束缚。薛应也是‘狗仗人势’,不动声色地撞开侍卫,带着意味不明的微笑走向竺戈。 “哎呀,哑穴,”薛应蹲下身,面露难色,“都怪我学艺不精,可能点的不太对,多担待哈。” 说罢,他便随手一点,没曾想哑穴没解开,点了一个最痛的穴,竺戈霎时间疼白了脸。 “哎呀呀,不好意思,应该是这个。”又是顺手一点,好巧不巧,是笑穴,白煞的脸瞬间被笑憋得通红。 梁衡见他如此欺辱自己的下属,额前青筋暴起,咬牙道:“薛应。” “别催了,别催了,是这个。”这回点对了,薛应逃也似地躲在薛图身后。 竺戈憋了这么久终于能开口说话,忙不迭道:“薛大将军,你可要为我做主啊,他们都说是我刺杀的您...” 薛图咳了两声,强撑霸气道:“确实是你。” 竺戈愣神,扯着笑解释道:“这不可能,薛夫人说她看见段怀舒杀的人。” 薛图紧随其后,不给竺戈一丝喘气的机会:“因为我看见你了。” “不可能,我明明...”话戛然而止,从一开始段怀舒封了他哑穴,让他无口能辩、心急如焚时,他便上当了。 薛应双手环胸:“明明什么?” 竺戈一言不发,江和尘便替他补了齐全:“你明明一直都是段怀舒的模样。” “你...”竺戈没料到江和尘会开口。 薛图唇白体弱,动不动便咳两声,抬手道:“皇上,臣此时无法多言,便由侯爷夫人代劳吧。” 合乎情理,他江氏要救夫请旨查案,那案情结果也当由他来禀告。 “竺戈长于戏班,对易容之术炉火纯青,”江和尘此话一出不仅竺戈咬紧了牙关,就连梁衡也神色一凝,“昨夜他易容成侯爷,留足了证人,包括露脸让薛夫人瞧见。” 江和尘来到竺戈身前蹲下,视线与他齐平,“一开始你只是想用剑抹了薛将军的脖子,到时随便丢一把宫廷侍卫的佩剑,便可完美的嫁祸给段怀舒。怎知他力大无穷、极其难缠。没办法你只能使你最常用的法子,以柔克刚。” 竺戈在他的视线下逐渐慌乱了起来。 “但剑身绕着大刀,你只能退而求其次用匕首结束薛将军的性命。”江和尘伸手从他身后拾起一柄被遮盖的匕首,锋利尖锐、削铁如泥。 “这...这些都是你的一面之词。” 江和尘用匕首抬起他的脸,确实美貌,剪水双眸柳叶弯眉。 江和尘放缓了声调,一字一顿抓住他的心跳,“怎么会是一面之词呢,先是遗落的发带为物证,再者薛将军都亲自指认你,你既还不认罪...” 江和尘将手中的匕首随手一丢,“那我便接着说。” “杀完人后,你沿着长廊遁走回屋,此刻你即使顶着段怀舒的脸也不能抛头露面,所以你只能避,”他语气一绕,倒有几分像说书先生,“恰巧掌灯宫女前来续火,你便只能躲在长廊转角。” 第22章 “待宫女离去后,你才现身,”江和尘放轻了语气,似乎带了几分不可察觉的笑意,“你猜转角处的脚印是谁的?方向何处?” 说罢,江和尘只觉解气,方才那冰冷的刀刃几近划破他的脖颈,不留半点余地。 竺戈知道局面已定,他低低地笑出了声,“看来是我小瞧了你。” 皇帝眉头一蹙,冷声道:“你为何刺杀朝廷重臣?” “呵,一个武将、一个叛徒,”竺戈面容扭曲,压抑着声音,如同暗夜幽蛇,“他们凭什么与我家主子同起同坐?” 旋即他笑得癫狂,语气中带着痴迷,望向梁衡:“既如此,我便杀了他们,这样我家主子...” 梁衡眉间拧了拧,眼中冷意泛起:“竺戈!” 他跪在皇帝脚边,面上攀着懊恼,“皇上,是本王管教无方,但...” 竺戈眼神希冀地看向跪在他身前之人。 恰时白竹低声询问江和尘,“小主,方才这人来刺杀您,可有伤着?” 很刻意的低声,几乎传遍了所有人的耳朵。 梁衡指尖遽然收紧,“任凭皇上处置。” 闻言,竺戈美目双瞳渐渐爬上来迷茫,转换落空暗淡,垂下眼睑。 “好。”皇帝甩了甩衣摆,“竺戈明日午时问斩,定王管教无方禁足一月,扣月俸三月。” “另,武定侯受冤入狱,赐黄金万两,金箔牌匾一副。江氏破案有功,赏金珠宝玉。” “这样可还满意?”这话是对江和尘问的。 屋里屋外围了三圈的命官,皇帝这一罚只能重不能轻。江和尘也得给皇帝台阶下,拜了拜,“谢陛下隆恩。” 皇帝看着屋内狼藉,只觉眼烦心乱,勾勾指道:“来人将竺戈拖下去。” 然,不待侍卫上前,竺戈兀然呕出一口血,艰难的动了动身子。 他强破封穴。 他蓄满泪水的眸中,带了几分受伤,深深地看向梁衡,“多谢主子的收留培育之恩。” 在众人还没有反应之际,他吞了毒。 梁衡神情不变,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漠,仿佛死去的人与他毫不相干。 戏散场了,众人一哄而散,喧嚣之地变得冷清。竺戈溢出眼眶的泪划过高挺的鼻梁坠地,口中溢着血,无声道:“是我没用了...” —— “你俩谁先问?” 走在前方的江和尘头也不回便知这俩人憋了一肚子问题。 薛应与白竹对视一眼,抢先道:“嫂嫂,你怎知我父亲没死?” “那日在冰窖中发现的,”江和尘步子不大,甚至有些悠闲,“活人在低温环境下呆久了,唇和皮肤会泛紫,但死透的人不会。” 薛应了然地挠挠头,“原来嫂嫂那天盯着父亲的嘴唇是这个意思啊。” “你觉得我什么意思?”江和尘负手问道。 薛应不好意思地笑道:“我还以为嫂嫂对它感兴趣呢。” 江和尘:“......” 他现在对打爆薛应的头感兴趣。 “其实除了薛将军微微泛紫的肤色,他的伤口新鲜得不可置信,”江和尘侧首看向薛应,“昨晚你去冰窖为薛将军止血了吧。” 薛应惊得握紧了衣袖,憋了半晌,凑上前道:“嫂嫂,你是不是开天眼了?” 江和尘懒得理他,收回眼,“到你了白竹。” “小主,”白竹闻言迈了两大步凑到他身侧,“小主怎知那杀手长于戏班?” “动作习惯,喜后脚落地轻声走动,手莲生花。” 白竹试探地问了问,“小主一眼确定嘛?” 江和尘摊了摊手,“不确定啊,所以我猜的,碰巧猜对了。” 白竹悄悄伸了伸脖子,视线向上瞥到他的眉间。 江和尘:“...我没有天眼。” 这时前方冲来三道人影,少语率先开口,探前望后,“少主呢?” 薛应见此人马虎莽撞,同行人都行了礼,他却毫无礼数。 薛应上前一步,抱着手道:“一个不知道躲哪去了,另一个应该正在出大牢,你问哪个?” “这位想必就是薛应,薛公子吧,”元长及时拉过少语,“果然如传言一般,气宇轩昂仪表堂堂。” 这些话给薛应夸得嘴角直勾,末了,还不好意思地摆摆手,“虽说这话句句属实,但也别这么直接,低调些。” “......” 元长慈眉善目,颔首呵呵一笑,“既如此,我们先去迎狱中的少主。” 江和尘:“薛公子就不必一同前往,薛将军应是在找你。” 薛应止住脚步,眼巴巴地靠了过来,问道:“嫂嫂怎知我爹在找我?” 江和尘挑了挑眉,示意他那处,“薛将军和薛夫人在前方。” 见薛夫人面露怒色,薛应只觉耳尖隐隐作疼,丢了句话便跑了,“嫂嫂,我们下次再见。” 子安带路,“小主,这边走。” 江和尘跟在他们身后,见其步伐沉稳、目光灼灼,好奇道:“你们似乎对皇宫很是熟悉。” “并非,”子安和少语沉默不做声,只有元长朗爽一笑,“仅对天牢十分熟悉。” 江和尘隐隐发觉气氛不对,也便不再多问。 天牢置于宫中深处,重兵把守,通体玄色,冷森阴沉。 遥遥一望便见‘段怀舒’立于门前。 待离了宫,‘段怀舒’揭下面皮,露出其貌不扬的外表。 元长拱了拱手,道:“辛苦路兄。” “先生言重,”路呈摆摆手,“侯府覆灭后一别,我便流落街头,苟且偷生,若不是少主前些时候救我于水火,我哪得性命。” 路呈止住话头,其余几位也心领神会,对着发懵的江和尘躬身作揖,“多谢小主出手相助。” 江和尘:“...不客气。” 路呈也知京城人多眼杂,不多说,找个隐蔽的地方下了马车。 午时那些觉如同白睡,江和尘眼睛微酸,闭目打了一个睡瞌,岂料一睁眼身侧便多出一人。 他不可置信地搓了搓眼,“......” ‘哥们你属闪电的?!’ 第22章 江和尘装着鹌鹑同段怀舒入屋。 段怀舒关上房门,转身见他垂首,盯着脚尖:“如此拘束?” “你既全然知晓,”江和尘语气闷闷,试图有骨气:“要骂要赶随你便,别杀别剐就行。” 段怀舒闻言轻笑一声:“不杀不剐,你可知晓自己的命运?” 江和尘低着头,摆摆首。 段怀舒再问:“你可知晓未来之事?” 江和尘又摆摆首。 段怀舒眼中带着怀疑,嘴角笑意已然消失,“你可知晓身处话本?” 江和尘摆习惯了,刚摇到一半才发觉段怀舒所言有异,“你知道!?” 段怀舒得到了想要的反应,斟了杯茶:“你既不知命运也不晓未来之事,为何言行与话本有异?” 江和尘小声嘟囔:“可不就是因为什么都不知道。” 嘟囔一半,他蓦然反应过来,“也就是说,你知道剧情?!” 段怀舒:“剧情?” “就是未来之事,”江和尘摆摆手,不甚在意这个问题,他随手拿过一把椅子凑上前,“你何时知晓的,我这具...我结局咋样?” “你入府前几日,”段怀舒顿了顿,侧目看向面前人:“至于你的结局...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改命吗?” 江和尘不假思索:“不想。” 他想回家。 段怀舒:“......” 段怀舒垂下眼帘:“那便什么都不重要了,你遵从本心去做吧。” 江和尘张了张口还想说些什么,便见段怀舒起身更衣,送客之意不言而喻。 江和尘拍了拍衣袖,出了屋子:“小气。” 就不能和他分享些剧情吗? 两人的屋间是一条弯道,有一方小潭,两侧树影绰绰。 江和尘踢踏着脚,一颗圆润的碎石惨遭毒害。 【叮——系统上线。】 江和尘:“你来的正好...” 江和尘的话被打断,人机感十足的声音响起。 【剧情扫描中...】 【经检测,本剧情点完成度70%,请宿主继续努力。】 江和尘蒙圈:“啊?凶手不都找到了?还有百分之三十差哪了?” 这回倒是应了江和尘,【系统不知晓剧情。】 江和尘:“.......” 江和尘放弃了这个话题:“对了,这本书出现了异常...” 再一次被打断,江和尘抽了抽嘴角,想打爆系统。 【异常扫描剿杀中...】 江和尘眸中一顿,剿杀? 心脏兀然一跳,急迅转头看向段怀舒的屋子,下一秒屋中灯烛熄灭,陷入黑暗。 江和尘瞪圆了双眼,呼吸略微急促,又冲回方才的屋中。 “段怀舒!” 门被暴力打开,发出不小的响声,刚掀开被褥准备躺下的段怀舒:“......” 第23章 段怀舒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白竹和闻声而来的家仆都已凑了过来。 白竹气喘吁吁,又不敢越过站在门口的江和尘:“小主,少主怎么了?” 江和尘也不知道说什么,气氛诡异了起来。 段怀舒放下被褥:“和尘这两日见了血腥,不敢入睡。” 家仆悄声细语:“原来是小主不敢睡觉啊?” “话说少主和小主怎么还没圆房啊?” “估计还在磨合吧,毕竟...在床上会打架。” 江和尘:“......” 你们要不再避着点? “我瞧今夜就能圆房。” 江和尘额角动了动,有些撑不住这副‘温柔’的模样了。 好在段怀舒开口解围:“今夜公休闲得慌?” 段怀舒声音不大,却刚好能传到每个人的耳中:“那今夜便取了公休,忙去吧。” 外头小声哀嚎又不敢言,只能窝囊地开始干活。 倒是有意犹未尽之人:“你说少主和公子在床上打架,谁赢?” “少主吧,小主看起来柔肤弱体。” “可是...少主不是伤了那处...” 管家给了他们一人一个爆栗:“你俩不要命了!” 房内,段怀舒弯身掀开被褥,看向江和尘:“上床吧。” 江和尘拉了拉领口,问道:“真睡啊?” 段怀舒好整以暇地说道:“不然你再走出去?” 闻言,江和尘转身向门外迈了一步,还没探出头。一瞬间所有真忙、假忙的仆人齐齐停下手中动作,看向大开的那扇门。 江和尘感觉,那条回到他温暖小床的道路上,充斥着妖魔鬼怪。 他呵呵一笑,“关门,关门。” 逃离的大门被他亲手关上,段怀舒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嘴角挂着一丝可疑的笑。 江和尘自暴自弃地滚到床里头,顺手抱着绢枕横梗于中间:“不准越界。” 段怀舒也不多说,板板正正地躺于床榻,像躺棺材板。 段怀舒:“为何又回来?” 江和尘也说不出理由,总不能说怕你被系统抹杀吧。 他咬着牙,憋屈道:“不敢睡。” 江和尘越想越气,翻了个身留下一个气鼓鼓的背影。 空气静了下来,不时,身侧传来匀长的呼吸声。 段怀舒入睡了。 江和尘本来就犯困,这么一闹后眼皮更是打架,正准备阖眼入眠,耳边遽然响起一道电子音。 【检测完成,并无异常。】 【宿主...你为什么捂着心脏?】 江和尘一字一顿:“你说呢?” 【身体扫描中...】 【各项指标正常,体重增长三斤。】 江和尘大骂人机。 【本系统是机器。】 江和尘一口气吐不出咽不下,简直对牛弹琴。 他缓了缓:“方才段怀舒说什么你没听到?” 【小说世界成百上千,系统不够用。】 江和尘理解:“噢,所以你一机打多份工。” 【是的。只有更新剧情点之前会回来。】 江和尘挑眉:“这次剧情还没走完,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感应到宿主在想我。】 十分格式化的声音,让这句话毫无暧昧之意。 江和尘确实想找系统问问,段怀舒觉醒了怎么办? 但看方才的情况,似乎不说会比较好一点? 【宿主,我要去更新另一本书的剧情...】 这次终于轮到江和尘打断了它,不耐烦地摆摆手,“赶紧走,赶紧走。” 明月高悬,子规啼鸣。 原本横梗在两人之间的抱枕陷入江和尘的怀中,他的头也如同追踪器一般准确地锁定了段怀舒的绢枕。 本就眠浅的段怀舒感受着耳际轻缓温热的鼻息,徐徐睁开眸。 方才江和尘的一举一动都在段怀舒眼中,他当真如夺舍精怪,神秘离奇、琢磨不透。 段怀舒低眉侧眼看去,侧睡的江和尘将脸颊的肉堆挤,压得粉嫩的唇微微嘟起。额前几缕发丝滑落,擦过如扇眼睫,似有些难耐,江和尘无意识地伸出手拂开,顺其自然地环上段怀舒的肩。 段怀舒:“......” 也不知道是那个小没良心的说不准越界。 夜间风来,吹落几许桃花,花香润着空气漫入江和尘鼻中。 江和尘睁不开眼,半是清醒半是梦,喃喃道:“好香啊。” 他这人有个坏习惯,起床睁眼前要用脸颊磨枕头,翻滚伸腰。 昨夜睡得香,现下他根本记不得自己身处何方,照旧将脸埋入枕中。 只是转首时,唇瓣擦过滑嫩的东西。还不等他细想,身侧兀然一空,他脸也正正好埋进枕中,微微下陷。 为什么这个枕头旁边有温度? 三、二、一... 江和尘倏然坐起,恰好看见段怀舒匆匆出门的背影。 衣衫微乱,耳垂泛红,应该是睡觉压的! “今儿个少主怎起得这么迟?” 听见外头传进来的声音,江和尘抬眼爬起,从床上探出头见外头艳阳高照。 这好像是我起床的时间点。 段怀舒赖床了! “小主,昨夜桃花洒落,奴...”适才段怀舒走时匆忙,没带好门,白竹迈步进来瞧见他趴于床上的姿势,“...给您准备了桃花酥。” 江和尘忙不迭开口解释,“我这是...” 白竹二话不说将桃花酥撂木桌上,上前搀起他:“小主下不来床怎么不喊白竹。” “我下得来床!”江和尘为了证明自己,抽出手正准备走两步,结果没瞧见床槛脚下一崴,要不是白竹眼疾手快扶稳他,他怕是要和土地公公来个贴面礼。 “小主,白竹不会笑话您。” 江和尘不硬气了,这回是真崴着脚了。 洗漱完,江和尘食之无味地啃着桃花酥。 白竹不动声色地观察:“小主,今晨定王被皇上勒令来给少主道歉。” 江和尘喝了茶水,问道:“何时来的?” “辰时三刻。” 江和尘看了眼巳时天:“段...侯爷知道?” “知道。” 江和尘咬牙切齿,段怀舒醒了不起,这是等着看他的笑话! “走,”江和尘拍了拍手上的残屑,“我也是受害人之一,定王应当也要对我致歉吧。” “啊。” 江和尘本准备大步流星、英姿飒爽地去给段怀舒添堵,然刚迈出一步,脚踝便传来钻心的疼痛。 江和尘面不改色:“白竹。” “小主不去了是吗?”白竹闻言眼睛一亮,毕竟方才侯爷特地交代他不能让小主去前厅,没想到他试探出问题了。 江和尘神秘莫测地摆首,抬起手腕:“扶我过去。” 白竹:“.......” —— 前厅的氛围不容乐观。 段怀舒闲庭信步地走进厅中,梁衡本就等得有气,又见他如此散漫,出言讽刺道:“不知武定侯何时成了闲散官?”随眼一瞥又见他衣衫凌乱,“衣着也...” 段怀舒:“你怎知晓,昨夜和尘太粘人?” 梁衡:“......” 梁衡原本上挑嘲讽的嘴角顿住。 第23章 梁衡现在心情说不上来的糟糕,他冷着声音:“美色在怀,武定侯怕是无心公事。” 段怀舒对他恶劣的语气不甚在意:“定王何出此言?” 梁衡找茬:“据说江南的命案尚存疑点吧。” “定王倒是耳听四路,”段怀舒放下茶盏,抬眼道,“何处有疑。” 梁衡甩甩袖:“其一,本王听说王赫石的家眷翠娘,她的脚伤可是踢打重物所伤。其二,王赫石嘴中的丝线真的来自陈掌柜的鞋?” 段怀舒身形不动:“看来判事和定王说得甚是详尽。” 梁衡神情有变,段怀舒也敞开说:“能知晓案件的无非几人,再加上判事对我极致追随,寸步不离。” 段怀舒理了理衣襟:“但疑点无证,疑罪从无,这是先皇立下的规矩。” 梁衡那双厌世眼压了压:“是无证还是武定侯遗证不查?” “定王,”段怀舒声线不变,浅浅一笑道:“此案判罚民众可满意否?” 段怀舒:“我相信判事全盘托出,王爷当知民众的态度。” 多言不必,这一场无硝烟的战,段怀舒打胜了。 末了,他还加柴添火:“不知,定王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梁衡手指倏然收紧,方才就因为段怀舒一句话、一身凌乱的衣服他便乱了心神,多言了。 他咬咬牙,隐了眼中不甘,拱了拱手:“本王是来致歉的,管教无方让武定侯蒙罪受冤。” 段怀舒不开口,倒是趴在门外的江和尘侧首问白竹:“侯爷说民众态度是何用意?” 白竹压着声音解释道:“先皇深知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因是在所有规制中加了一句不言而喻的暗规。” 第24章 “服从百姓为首位。” 江和尘若有所思地颔首,怪不得百姓请求段怀舒便能回任。 那柳树上的数字不过是他给自己煽动百姓的时间。 江和尘撅嘴轻声道:“我还以为他会预言术呢?” 段怀舒:“和尘。” 江和尘下意识应答:“欸...” 江和尘:“......”这人故意的吧。 段怀舒从梁衡身旁走过:“既然来了便出来吧。” 梁衡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闻言直起了身又恢复了淡漠无畏,然侧眼瞧去却见江和尘行走不便,几近半个身子都靠在段怀舒怀中。 梁衡眉梢一皱:“侯爷夫人这是怎么了?” 段怀舒语气带笑:“和尘太心急了。” 隐晦暧昧,却也没错,江和尘也法反驳什么。 周围的气氛一下就糟糕了起来,段怀舒也不在意:“定王既是来道歉的,比起本侯被诬陷,昨夜竺戈想要和尘性命似乎更加严重些吧?” 梁衡眼一眯,压制心中的怒气:“你想说什么?” 段怀舒将江和尘扶到侧排木几旁坐下:“给本侯道歉就免了,定王还是向和尘道歉。” 梁衡下意识便道:“怎可?!” 段怀舒直起身,对上梁衡的视线,字字掷地:“怎么不可?和尘是本侯的夫人。” 空气中无形的剑拔弩张,让江和尘默默向后挪了挪。 段怀舒平日里淡漠无波,在这时统帅全军的武将魄力无声蔓延。 梁衡甩袖,指节泛白:“本王在此向侯爷夫人致歉。” 江和尘嘴角一歪,有点爽。 有种公司里周扒皮老总下跪给他道歉的爽感。 当然江和尘也知道自己不能爽太久,不然今夜风影就听令来扒他的皮了。 江和尘客气客气:“定王严重了。” 梁衡抬首见江和尘白着脸,没忍住问道:“昨日,可有伤...” “定王,”段怀舒打断他,“时候不早了,该启程回府禁足了。” 江和尘瞥了瞥梁衡那想剜人的眼神,又瞧了瞧段怀舒那淬了毒的小嘴,这堵他还是不添了,等下死无葬身之地。 梁衡憋了一肚子气,甩袖离去。 这时,江和尘耳边响起幽幽的声线:“他很好看?” 江和尘忙不迭转回眼:“没,只是发现定王和皇帝一样喜欢甩袖。” 他脑子里不合时宜地想道:‘竺戈每天贴身侍候不会感冒吗?’ 想着想着,脚突然一空,拉回了江和尘思绪。 江和尘瞪大双眼:“你干嘛?!” “别动,”段怀舒语气凉凉,揉着他的脚踝,“来见他这么心急?” 天大的锅一下子就盖他头上了:“大人,冤枉啊。” 白竹见他凄凄惨惨,开口解释道:“少主,小主是为了证明过了...昨夜,还有力气。” 好,更大一口锅盖头上了。 江和尘选择装死。 段怀舒不可察觉地勾了勾唇角,放缓了手上的力道。 江和尘倒是在这享受,另一边练武的少语正暴跳如雷。 “你说,少主给那个人揉脚?!” 被少语收买的仆人坚定地点点头,“奴亲眼所见。” 少语不语,提起一旁的大刀。 桃树下坐着与自己对弈的元长头也不回:“少语,何处去?” 少语:“老子去砍死他。” 还没走两步,后领被子安提起:“看来武练得差不多了,我俩来切磋切磋。” —— 拂袖离去的梁衡坐上宫轿,在光天白日、摩肩接踵的长安街上无一人发现异常,轿中便出现一道身影。 风影单膝跪着,纤长的白睫垂下,盖住了琉璃眸:“主子可要我动手?” 梁衡狭长的双眼冷森阴骘:“动什么手?” 风影仿佛提线人偶,没有人具有的波澜:“月之折辱主子,且有叛变嫌疑...” 梁衡闭眼揉了揉眉,打断他的话:“不必,我没下令,不许动他。” 风影:“是。” 待梁衡再睁眼已无风影的身影。 若说最倚重谁,风影当之无愧。他绝对服从命令,行事乖戾不留隐患。但江和尘现在也很有用,梁衡不知想到什么,手中的茶盏被他硬生生捏碎,划破几道口子。 旋即一道曼妙的身影掀开轿帘,定王府的侍卫似乎习惯了这个场景,从腰际拿出帕子准备给梁衡包扎。 谁知还没攀上梁衡的手掌,他的下颌便被捏着:“本王的杀手?” “属下墨戈。”他不同竺戈的魅,犹如雪松淡漠无声。 梁衡:“身子干净?” 墨戈垂眸应声。 梁衡面上看不出情绪:“今后你接上竺戈的位置。” 不待墨戈领命,唇瓣蓦然被堵住。梁衡手心的口子还渗着血珠,覆上微凉的脸颊留下温热的血痕。 墨戈眼眸一动,冷漠的雪松开始松动。 马车在宫道上停了许久,无人敢催促。 宫内缓步走来的太监轻扣轿门,不多时,梁衡眉间郁气散了散,掀开轿帘走了下来:“带路。” 太监:“喏。” 皇帝今日在御书房批阅奏折,几道折子看得是头昏脑胀。 太监入内禀告:“皇上,定王到了。” 皇帝随手丢下奏折,按了按太阳穴:“传。” 梁衡上前躬身道:“皇兄。” 皇帝压着奏折起身,沉着声音道:“为何杀薛图?你可知出一点差池,朕连你也保不住!” 梁衡压下眉,抿唇道:“此事是我过激了。” 良久皇帝叹气道:“以你先前之意,仅是冒充段怀舒与薛图产生嫌隙,这朝堂之争你将自己摘出,坐收渔翁之利。为何突然变卦?” 梁衡沉默不言。 皇帝轻哼一声:“你不说我就不晓?是为了江氏。” 梁衡倏然抬眼:“皇兄...” 皇帝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父皇母妃早亡,你是朕带大的,昨夜我便看出来了。” “你想早日杀了段怀舒,抢回江氏,”皇帝绕着梁衡走了一圈,最终停在了他的面前,“可和亲的人选不是你指派的吗?” 梁衡静默半晌:“或许先前我未认清自己的内心。” “内心,”皇帝笑了笑,眼中带上几分威怒,他指了指最上座的龙位,“想登上无上宝座,”指尖转向梁衡心口处,嗜血无情道,“便无法遵从内心。” 皇帝转身走上前阶:“江氏似乎对段怀舒有情,这么棋子已经无用了,必须尽早铲除。” “不可,”梁衡忙不迭道,“皇兄,他是为了执行任务,且段怀舒亦对他有情,仍有大用。” 皇帝背对着他,看不清情绪:“既如此,你便好自为之,退下吧。” 皇帝晃着身子,走向龙椅:“蠢货。” “小德子。” 候在门外的太监走了进来:“奴才在。” 皇帝摆摆手,道:“去将昨日长延山的奏折呈上来。” 太监:“喏。” 宫外,段府今日的大事便是换匾,金箔牌匾在日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直到夜幕降临,府外刻意徘徊的人也不在少数。 外头:“不愧是金箔牌匾,就是气派!” 江和尘:“等日后发达了,我也搞一块。” 江和尘坐在院子里百无聊赖,精准的预测到了外头百姓的下一句话。 白竹被段怀舒叫去,现在就剩他一人在亭中纳凉。 江和尘捻了些鱼食,丢进池塘中,数条锦鲤争相抢食。 他随口道了句:“风影在哪?” 下一秒,风影靠在凉亭的红木柱旁:“找我何事?” 江和尘一个激灵将手中的鱼食全抖进池塘。 完了,这是它们两天的量。 风影淡淡地瞥了眼:“顶多撑死几条。” 江和尘也没空默哀,府中人多眼杂:“昨夜竺戈为何来杀我?” 风影面无表情地摇头。 他不知道。 江和尘一噎,换了一个问题:“竺戈在去杀薛图前,做了什么?” 风影:“他在主上面前变成了你。” 江和尘:“...?” 这是人的语言系统吗? 第24章 段怀舒来时便见江和尘半靠着竹椅,侧身支颐瞧着撑得慌的小鱼。 尾巴一甩一甩,游得缓慢、有气无力。 段怀舒:“和尘?” 江和尘视线未动,道:“这场借刀杀人是你设计的吧?” 段怀舒轻轻地笑了笑,坐到了他的身侧:“借薛图的刀杀竺戈?” 江和尘转首对上他的视线:“你的目的确实是在杀竺戈,但竺戈去杀薛图也是你设计好的吧?” 江和尘眸色沉了沉:“你在利用我。” 段怀舒不答所问,神情不变,起身温声问道:“夜已深,夫人今夜可还与我共枕?” 第25章 恰时白竹忙活完赶来,江和尘心中莫名憋着一口气,提了提声音:“白竹,扶我回房。” 今晨在段怀舒的揉捏下,扭伤大致痊愈,仅存些许不适。 白竹见气氛有些不对,朝段怀舒行了一礼后便扶着江和尘回房。 段怀舒望着远去的背影,道:“不全是。” 小道上,白竹观江和尘沉着面,一言不发。 ‘少主与小主闹矛盾了?’ 白竹没忍住,小心翼翼地问道:“小主因何事不愉?” 江和尘不应声,默了许久,久到白竹以为他不会开口。 江和尘眼帘盖了盖,问道:“立场不一,何解?” 白竹思忖道:“分道扬镳,殊同归途。” 江和尘静默不语,在进屋前摒退了白竹。 屋内蜡烛未点,纸窗未开,幽冥中江和尘坐于床榻之上。 方才风影说的话飘渺的在耳边转了转。 风影只是在叙述:“竺戈变作你的模样与主上抱在一起。” “在他准备侍候主上就寝时,外头丫鬟走过传来一句话,让主上大发雷霆,后派竺戈刺杀薛图。” 江和尘:“什么话?” 风影:“侯爷夫人眼含情愫,望着侯爷含情脉脉。” 江和尘有了头绪,他抬首定定地看着风影:“经此一事,我知你不会信任我,为何还告诉我?” 风影眨眼很慢,像是没有灵魂的人:“主上信任你。” 他是杀手,他不判断,只听命。 江和尘闭了闭眼,大字型倒在了床上。 烦恼地滚了个圈,他拉过被子盖上脸,闷闷道:“早知道让系统剿杀了他,不知道剧情会不会崩了。” 在心焦下,江和尘沉沉睡去。 鸡鸣天光,次日一早,侯府仍是井井有条,仅是以温柔和煦著称的侯爷夫人周身散发着阴郁的气色。 “小主,京城最有名的酒家出了新的糕点,五色马蹄酥,”白竹捧着红布包裹的糕点走近,“小主尝尝?” 桃花树下有一竹编躺椅,圆弧的椅脚在微风的作用下,轻微晃动,伴着洋洋洒洒的桃花瓣,恬静闲适,鼻尖翕动犹如蜜雨扑鼻。 江和尘阖目躺在这幅画卷之中,耳边响起声音,他轻轻蹙起眉,摆了摆手,不再做回应。 白竹抿了抿唇,再挣扎一下:“这是少主亲自买来的...” 江和尘动也不动,声音不冷不热:“扔了。” 白竹直起身,看了看墙边的人,表示爱莫能助。 恰时,家丁来报。 家丁:“侯爷,薛大将军携家眷前来拜访。” 段怀舒瞧了眼漠不关心的江和尘:“请薛大将军前往会客厅。” 不曾想薛图已走走逛逛来到此处:“去什么会客厅,侯爷这是待本将生疏了?” 段怀舒拱了拱手,道:“并非生疏,只是和尘休息于此...” “无妨,”江和尘幽幽睁眼,坐起了身,“薛夫人同行,我怎有躺着的道理?” 闻言,薛夫人意味深长地瞥了眼段怀舒,倒是薛图五大三粗,乐呵呵道:“有理,有理。” 见薛图傻呵,薛夫人翻了个白眼,拧了一把他。 薛图皮糙肉厚,愣是没感觉,问道:“夫人,怎么了?” 江和尘走上前:“白日中天照,不如去凉亭避避?” 说罢,直接越过段怀舒往外走。 薛应也发现了一丝不对劲,他凑上前问段怀舒:“大哥,你和嫂嫂吵架了?” 段怀舒还未应答,薛图的手便伸了过来,准确无误地揪住了他的耳尖:“小兔崽子,你瞎叫什么?本将和侯爷同辈称兄道弟,你僭越了。” 薛应解放了自己的耳尖,边揉搓边嘟囔道:“您们称兄道弟,那我叫嫂嫂岂不是叫...叔母。” 薛应摆头拒绝道:“不要,爹我们各论各的,您和侯爷做兄弟,我也要和侯爷做兄弟。” “嘿,”薛图抓了抓袖子,“你这小崽子,皮痒了?” 薛应倒是机灵,一溜烟跑了,追上前头的江和尘。 “算了,”段怀舒拦了拦薛图:“薛将军伤可修养好?” 薛图面色已恢复大半,他躬身道谢:“多亏武定侯为我送来闭气丹,否者,吾命休矣。” 闭气丹? 江和尘走得悠闲漫散,心思却时刻留意他们的动静。 前方便是凉亭,江和尘走上阶,转身从怀中拿出小瓷瓶。 江和尘:“薛将军所说的闭气丹,不知可是此物?” 赤红的药丸静静躺于江和尘掌心之中。 薛图大步上前,一瞧:“原是被侯爷夫人拾了去。” “不错,此乃闭气丹,”薛图回忆过往,“此丹乃是我东夷新罗得意之作。” 江和尘倒是好奇,问道:“不知这小小的一枚丹药如何达到闭气亡魂之态?” 薛图也直言道:“这其中玄机简单,便是毒药与解药结合。” 薛图:“在东夷新罗之地有一种蛇,名唤北莲刺蛇,其首两侧撑有雪白透明两翼,通身赤色带细刺。北莲刺蛇之毒能使人陷入死厥,在六个时辰内得不到解药便会闭气而亡。” 江和尘将手中的丹药扔回瓶中,道:“因是,这枚丹药外层是北莲刺蛇的蛇毒,内层便是解药。” 薛图颔首道:“正是,我族巫医摸索了许久终于把握好蛇毒与解药的界限。” 说罢,薛图叹了叹气:“可惜,北莲刺蛇在梁朝攻入东夷之时便被屠戮殆尽。” 江和尘疑惑:“为何?” 段怀舒解释道:“进入东夷之地需穿过楠树林,北莲刺蛇极其厌恶楠树之味,不轻易靠近且会攻击身沾楠树气味之人。” 薛图:“不错,北莲刺蛇攻击力极强,武定侯要想拿下东夷之地,第一步便是要消灭层层包围的北莲刺蛇。” “如此珍贵,”江和尘将丹药递给薛图,“薛将军可要收好,别被某些有心之人拿走。” 说罢,江和尘若有若无地瞟了眼段怀舒。 薛图将白瓷瓶推了回去:“既然侯爷夫人捡到了,那便是与你有缘,收下吧。” 不待江和尘再说,薛图又道:“再者,巫医曾说此药只可服用一次,若二次服用会有性命之忧。” 江和尘颔首不再推脱,收入怀中,走向竹椅:“单靠闭气丹怕是不能奏效,毕竟竺戈刺的可是薛将军的心窝。” 薛图凑了上来,一脸骄傲:“这是我喀咜家的本领,心缩。” 东夷喀咜一族有一绝技,将心脏急剧皱缩,因此,竺戈只是将皮肉刺开,未伤及心脏。 江和尘了然地挑挑眉。 薛夫人站在一旁,有些心累,这俩父子把家底秘密全盘托出。 薛应怪叫了一声:“嫂嫂,这些鱼怎么翻肚皮了?” 江和尘扫了一眼:“吃饱了,晒太阳。” 薛应:“......”他是傻,不是蠢。 另一旁的薛图瞧见少语背着大刀朝这方走来,想起何事:“侯爷,是否该挑一件趁手的兵器了?” 段怀舒摆首。 薛图蹙眉:“武将怎能无兵器?!” 段怀舒神色不变,淡淡道:“皇上下旨,本侯不可有一兵一器。” 江和尘侧首问薛应:“武将都有何兵器?” 薛应:“我父亲是双刃大刀,镇南将军使得是长柄钩,平西将军是女将,耍的是长鞭,卫东将军乃是青铜剑,剑法凌厉有力。” 江和尘又道:“那侯爷呢?可有?” “有。”薛应欲言又止,说出了段怀舒的兵器。 第25章 银枪? 倒是, 段怀舒身形纤长,非虎背熊腰。用他们现代的话形容便是薄肌盈匀,若是甲胄傍身颇有制服诱惑之意。 薛应凑近悄声道:“只不过, 大哥这副银枪...被缴了。” 江和尘漫不经心:“被缴于何处?” 薛应面色犯难,几欲开口又闭上了嘴。 江和尘瞧见, 摆摆手:“算了。” 薛应没说, 倒是段怀舒回答了他的问题:“前武定侯段青寂的墓中。” 闻言,江和尘心中一跳,抬眸看去,池水映着他的眸光,脸上看不出喜悲, 却隐隐带有无声哀凉。 身处此间多日, 段怀舒的身世他也略有耳闻,其父段青寂乃一届武将, 智谋双全,武艺高强。有道是上阵父子兵,段怀舒自小随父出征,谁人不知段氏父子骁勇善战,武法双施, 战无不胜。且出征之路美名万扬, 万众敬仰。 再者言:虎父无犬子。段怀舒继承他的衣钵, 更矫健的身法、更智谋的用兵, 少年英雄名头更盛其父。再后, 武定侯卸武职在京享誉美名。上朝谏言、下朝扶民,街头巷尾无一不对其赞美有加。 直到段怀舒受着重伤,凯旋而归,耳闻消息便是:武定侯举兵叛变, 满门抄斩。清白的池水被血染得通红,与锦鲤相融。 皇帝受制黎明百姓所言,下令开恩,念段怀舒征战有功,为社稷所伤,遂保其性命左迁县令,不得归京。 第26章 武定侯段青寂是否有造反,江和尘不得而知,但段怀舒想造反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回想间,少语走进了凉亭。他先是朝江和尘暗哼了一声,随后对段怀舒躬身行礼:“少主...” 段怀舒:“何事?” 少语侧首瞧了瞧两旁,欲言又止。 段怀舒摆手道:“无妨,是友。” 少语颔首,语气沉了沉道:“侯爷,皇上派人来传您和...夫人入宫。” 顿了顿少语压低了声音:“有关长延山的。” 段怀舒神色未变,像是早知此事会发生。 少语愤懑:“这是偏生不让您好过!” 听这话,他也得跟着一起去。 江和尘道:“长延山?” 薛应讶道:“嫂嫂久居京城不知长延山?” 江和尘倒是坦然,摇了摇头。 薛应便解释道:“那可不是一个好地方。” “长延山位于京城至北交界,上头落了五户村庄,分别为林、唐、孟、邓、李五姓,各姓不同,除婚娶外,各不来往。” 薛夫人与京中贵妇常闲暇交谈,也略有耳闻:“长延山倒是邪门,传言是诅咒之地。” 江和尘起身拂了拂褶皱的衣摆:“邪门也没办法,皇上既召见,那便走吧。” 他一点面子都不给段怀舒。 段怀舒侧首对少语道:“准备几桶水密封。” 少语虽不解,却也未多问:“是。” 而后,段怀舒拱了拱手,道:“薛将军请自便,本侯先行入宫。” 薛图:“告辞。” 府外的宫轿与上次相同。 段怀舒上轿前,特地将白竹留在外头。 偌大的轿内,仅有他与江和尘。 段怀舒打破沉寂:“是我计划的。” 江和尘眼皮也不掀:“我以为你是聪明的,却将已知变未知,可笑。” 段怀舒也不恼,为他斟了一杯茶水:“确实是一步险招。” 江和尘抬眼看向他:“剧情变了多少?” 段怀舒默了半晌:“竺戈死了,薛图与我结盟,前往长延山。” 江和尘:“......”这不是全崩了嘛? 段怀舒问道:“我很好奇,你是如何发现的?” 江和尘冷眼瞥了他:“那夜宫宴上你顺了薛图的闭气丹,离屋后你不仅去给他送了回去,还去了梁衡的住所吧。” 段怀舒眉梢未动,不言。 江和尘又道:“我最先便疑惑路呈是如何入的宫,最好的法子便是易容成宫人入内。而路过梁衡屋前说激言的便是他吧。”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梁衡似乎是看上他了。 竟让竺戈易容成他,行那事... 想想都觉恶寒。 恰时,路呈路过,激了梁衡,从段怀舒入京那刻的怨懑爆发,他的栽赃嫁祸变成了借刀杀人,顺了段怀舒的意。 段怀舒潜伏在门外,伺机盗取竺戈易容时扯下的发带。 江和尘拿起瓷杯:“你的武功确实不错。” “多谢夸奖,”段怀舒唇角微勾,“为了避树上那位杀手,我也是费了不少功夫。” 江和尘抿了一口宫茶,香醇爽口,他放下瓷杯:“不过你为何这么做?剧情崩坏对你而言也并非好事。” 段怀舒眼帘下遮,梁衡冲动,他又何尝不过激呢? 他即使掌握全书剧情,也是从夹缝中抠出细节,其余部分简直不堪入目。他明白梁衡此人虽才能尚足,但耽于美色,若非卫青辅之左右,怕是国衰家败。 对付他,不难。 走剧情,最为简单。 但,瞧见竺戈顶着那张脸倚靠在梁衡怀中,他心口升出一团无名火。 理智出走的那几秒,他脑海中闪过剧情,不妨一赌? 然,这场赌局没有输赢。 段怀舒回了他的话:“即使不变,我也处于被动状态。” 原剧情他被诬陷,薛图与他彻底决裂,支持他的大臣也纷纷倒戈。江和尘从中作梗,使他查案之路愈加困难。好在最后被他发现破绽,为己正名,竺戈也以死谢罪。 而竺戈死前的那段时间,主线任务便是欺辱江和尘。 至少现在看来,段怀舒觉得这场赌,不亏。 江和尘理解不了他,只是忧心现在该如何是好。 【叮咚——系统上线。】 【剧情扫描中...】 【经检测,本剧情点完成度100%,恭喜宿主。】 江和尘揉眉的动作一顿:“......” 而后倏然睁眼,眼底浮现出斑斑星点。 是了,所有人都不知道剧情...除了段怀舒。既然如此,只要不偏离大标题,谁又能说这是错的呢? 对面而坐的段怀舒见江和尘突如其来的好心情,有些疑惑:“怎么了?” 江和尘眉尾舒展,随口扯道:“借刀杀人再借刀,计谋不错。” 瞧着江和尘也不再翻旧账,段怀舒微微松口气,岂料下一秒,江和尘便道:“不过你利用我的事,我还没原谅你。” 段怀舒一口气不上不下,无奈笑道:“那你想如何出气?凭你处置。” 江和尘眉间一动,心中暗暗喊了两声系统,没得到应答,估计又赶着去开其他书的剧情点。 江和尘状似思忖:“告诉我后面的剧情。” 段怀舒也不隐瞒,毫不犹豫:“原话本中,我被禁足,由梁衡率领将士上长延山,得功而反,名声大噪。” 江和尘抱手环胸:“立功?这种好事皇帝竟然让给了你?” 段怀舒冷笑一声不说话。 适时,宫轿停落,轿门被轻声叩击,尖细的声音传入内:“侯爷、夫人,请下轿。” 皇宫很大,装满三回九转的道路。 御书房内,小德子疑惑询问:“皇上,长延山不是您为定王铺的路嘛?怎么让给了武定侯?” 梁毅的亲信都晓,太子年岁尚小,为了不让社稷落入外家之手,定王梁衡,他一母同胞之弟乃是最好的选择。梁衡便是他亲选的摄政王。 梁毅额前突出的青筋跳动,头晕目眩再度袭来。 他身患不治之症,太医也束手无策,寄托世外名医之际,他也必须留好后手。 小德子察言观色,上前替皇帝按揉头穴。 皇帝清明了些,阖目斥道:“朕这胞弟属实不争气。” 皇帝语气一转:“不过,长延山中是功是殁,谁又能说得准呢?” 小德子也是明白了他的意思,面上多了一抹奸险:“奴才明白了。” 带路的公公来到御书房前:“启禀皇上,侯爷、夫人到。” 皇帝手一挥,示意小德子撤了手。 皇帝直起身:“传。” 江和尘跟在段怀舒身后入了御书房。 到底是皇宫,奢靡辉煌,长柱拔地而起,仿佛撑地通天,昂扬巨龙攀柱而上,琉璃的眼眸从上往下俯瞰众生。 视线顺着长阶而上,以金而造的龙椅上坐着梁毅。 江和尘不合时宜地想道,处理公务还要先爬个楼梯。 “臣,参见皇上。” 江和尘随段怀舒行了一礼。 皇帝颔首道:“爱卿平身。” 段怀舒还装着糊涂,问道:“不知皇上宣臣入宫所为何事?” 皇帝忧虑道:“近日看守长延山的士兵失联,朕恐事变,然定王禁足,薛将军重伤未愈。” 江和尘嘴角抽抽,这两人戏演得真好。 皇帝拿起面前的奏折,交给小德子:“朕思前想后,觉武定侯和江氏定能当其大任,希望爱卿可以将梁朝将士悉数找回。” 悉数找回? 转眼间,皇帝就摆了一道。 段怀舒接过奏折,倒也不辩驳,只是道:“本侯遵命,只是臣夫人身娇体贵,怕是去了也是添麻烦。” 江和尘:“......” 虽然知道这是想将他摘出,但这话怎么听,怎么不爽! 皇帝摆了摆手:“欸,此言差矣,经此一事,朕对江氏可是刮目相看,看来朕为你择了一位能人异士。” 江和尘:“......” 虽然在夸他,但含着阴阳,这话听得也不爽。 江和尘决定及时止损,拱了拱手:“臣夫领命。” 闻言,皇帝笑面盈盈:“如是,那你二人便出发吧。” 二人? 江和尘瞥了眼段怀舒,合着梁衡上山率千军万马,他二人上山无一兵一卒。 江和尘憋了口气,同段怀舒退下。 回到段府,薛图等人已离去,府邸门前摆了一排木桶。皇帝派来的马车也已停在门前。 少语在门前迎着段怀舒:“少主,水已备好。” 段怀舒颔首:“你们守住侯府。” 少语瞪大眼:“少主,属下可随行...” 段怀舒打断他的话:“皇上不应允。” 少语怒目圆瞪,正准备口无遮拦辱骂皇帝,倒是被段怀舒先行察觉,一个眼神憋了回去。 第27章 段怀舒对着门后探出头的白竹道:“白竹跟上,照顾夫人。” 白竹忙不迭跟上:“是。” 此去长延山路远迢迢,行至日末堪堪过半。向北人稀,落脚之处也有限。 段怀舒展开舆图:“再过二里地有一家官驿,今夜先歇于此。” 江和尘掀开轿莲,四下望了望,多林成森之地,夜间荡起雾气,视野变得狭隘,再加上树冠高而繁茂,冷白的月光都无法穿透。行驶的马车四角立着烛台,上头笼着琉璃盏,白竹提着烛灯尽力辨别方向。二里路不长,只是穿过这片密林恐是要废不少劲。 白竹迷失了方向,停在空处,委屈道:“少主,迷路了。” 段怀舒和江和尘下了车轿,空气中的雾气无声无息弥漫,像两只无形的手,缓慢彼此靠近,最后紧紧握在一起。 有些吸不上气。 段怀舒拿起轿边的琉璃烛盏,江和尘也随手拾过一柄。三人排成一条线,跨了两步便被雾气纳入怀中。 段怀舒回首,递上自己的衣袖:“和尘,牵着我,雾大,别走散了。” 江和尘也如法炮制,将自己的衣袖递给白竹。 其实他们也并未走远,段怀舒下马车的目的便是查看沿路做的记号。每每走一段路,他便会弹出朱砂嵌入树中。 入林前他看过路线,只要找到标记树,便能明确方向。 然,树未找到,耳边遽然想起刺耳的声响。 如破损漏风的唢呐发出呕哑嘲哳之音,一旁还伴着似人似兽的声响。穿透力极强,在眼不能视的前提下,听觉敏锐得恼人,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灌入脑中,刺激得江和尘生了一身鸡皮疙瘩。 登时,心烦意乱、心乱如麻之际,一只手搭在了江和尘肩上。 江和尘:“……” 第26章 “救命!” 浓雾中, 一道声音先于江和尘发出,让江和尘的惊呼不上不下地卡在嗓子里。他僵着脖颈,倏然侧首, 只见一位朴素的中年男子,浓眉厚唇, 慈眉善目, 身着麻布粗衣,背着竹编小背篓,静静地看着江和尘。 段怀舒眸中一厉,迅疾出手,长指扣住他腕间命门, 向后一折。 此举带来的疼痛可谓非常, 男子霎时间惨白了脸,如此他竟咬着唇不出声, 抖着另一只手伸到唇前。 这是让他们噤声? 江和尘还惊魂未定,他拉了拉段怀舒的衣袖,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得用眼神交流。 ‘方才浓雾中求救的声音,不对劲。’ 段怀舒向后瞧了眼, 白重的雾无孔不入地占据着每一寸空气, 也将每个人晕出了飘渺虚影。 ‘怎么说?’ 眼前的雾飘来散去, 时浓时淡, 江和尘凑上前:‘很耳熟。’ 像是印证江和尘的话, 下一秒呼救声再次响起,含糊中带着撕心裂肺:“嫂嫂,大哥救命啊!!!” 江和尘与段怀舒对上了眼。 那傻子来了! 段怀舒将男子丢给白竹,正欲赶往声音传来的方向, 下一秒微凉的指尖钻入掌心。 江和尘见他顿住,忙不迭使眼色:‘走啊,快救人。’ 中年男子见两人扎进雾中,迷了身影,压低着声音喊道:“千万别出声啊!” 薛应应是被塞了口布,虽不能言语,但挣扎哼喊的声音倒也是撕心裂肺。 他们正听声辨别着方位,兀然,方才消停了一阵的‘演奏声’又响了起来。 段怀舒刹那间停住步子,江和尘不解望向他。 ‘怎么了?’ ‘他们来了。’ 耳边的奏曲声愈来愈近,段怀舒耳尖敏锐地动了动,狐狸眼微微眯起,满含戒备。他拉着江和尘无声地向后撤了撤。 江和尘不明白他感知到了什么,只能跟着段怀舒动作。 遽然,段怀舒没留给他一丝反应时间,将他扯向怀中。江和尘下意识想惊呼,脑海中骤然想起那男子所言,努力压下喉间欲破土而出的声音,然段怀舒比他更快,沾了潮气的掌心严丝合缝地捂住了他的唇,斩断了他的声音。 在跌进段怀舒怀中的前一秒,是利器贴着耳际划破空气的尖鸣声。 也就是在下一秒,有一人与他们擦肩而过。 或许,不该称之为人? 他皮肤皴黑,鼻梁高隆,连着向下的鼻尖通了一个圆形的铁环。那铁环同手一般大,将鼻尖向下拉拽,甚至盖过了嘴唇。侧脸涂着彩汁汇成繁琐的花纹,仔细看去其中似乎刻了小字,密密麻麻,似乎形成了八卦图。 唯一清晰可见的是正中央孤苦无依的一个字,“花”。 江和尘屏住呼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缓缓而行。 蓦然,他侧过头,将手中提的火把举近。 江和尘心一跳,勾着的指尖倏然收紧,将段怀舒衣袖弄皱。 他的眼睛没有瞳孔,白茫茫一片,如同这沙沙的浓雾,让人晕眩迷离,忍不住想上前走一步。 事实也是如此,江和尘差点就这么做。 关键时刻,眼前骤然一黑,段怀舒捂住了他的眼眸,将他整个纳入怀中,令他动弹不得。 那人等了片刻,确定未有一丝动静后,便回正了头,缓步向前走去,在迷雾中没了身影。 江和尘回了心神,轻轻触了触段怀舒的手背,示意他可以放开自己了。 与此同时,刺耳的唢呐声也愈靠愈近,竟让人心生厌烦恼怒。 暗夜下,他们面前又走过许多人,不提火把只能看见绰绰人影,保持着距离缓步前行,如百鬼出行。 行至中段,来了光亮。 那是一顶人轿,轿顶四角点着油灯,有些老旧却十分绚丽。从轿顶到轿底插满了形形色色的花朵。 色彩各异,大小不一,杂乱无章。 然,真正的诡谲,令他们倒吸一口凉气的是轿中坐着的‘东西’。 没错,是‘东西’。 乍眼望去,轿中是长条花束。 但仔细一看,却发现是人型花束。 倒不是插花插成人型,而是花架子便是一个人。 段怀舒眯着眼观察,从极小的缝隙中发现了一双眼。 那是无神的眼,无瞳孔的眼。 这是为他们族人举行的一场葬礼。 抬轿的四人步伐极稳,竟能与一旁随同的步子如出一辙。花轿不晃不抖地走过,紧随其后的是奏乐组。声似唢呐却有不同,非铿锵有力、裂石流云,倒是细尖钻耳、揪心挠肺,让人大有上前抢夺打断的心绪。 唢呐后是两行人,他们跟着声音发出吼叫,似人似兽,甚是诡异。 稀奇稀奇,哀乐响于尸体后。 但他们现下顾不了太多,当务之急是找到薛应。 像是老天助也,奏乐组走过后便是丧祭品。佝偻年迈的人推着一辆破旧的推车,上头铺满动物尸体,上到猪兔鸡鸭,下至蛇鱼蟾蜍,仅仅割喉放血,开膛破肚,毛鳞未褪,鲜血四溢,挤着木板间的缝隙争先恐后地滴落在地。 而这些祭品上面五花大绑着一个人。 薛应。 他光鲜亮丽的长衫已是鲜血斑斑,由于乱动乱蹭,束着的发插了几根鹅毛,好不凄惨。 显然他余光看见树下站着的段怀舒与江和尘,哼得更加卖力了起来。 段怀舒和江和尘对视一眼,现已行至末尾,他们可借机跟在队伍后头,伺机下手。 岂料,江和尘刚试探性迈出第一步,脚后跟堪堪触地,下一瞬,推车的老者精准地盯了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怀中抽出一根细长竹节,放至嘴边,一吹。一根细得惊人的铁针飞来。 太快了。 但江和尘更快,在段怀舒拉他前,他一个侧身闪过,脚步不动,凝着眼看这枚铁针飞过,钉在身后的树上。 下一秒,‘咻’又是一枚铁针。 只不过这一次不是朝江和尘去的,另一棵树上钉死了一只野兔。 佝偻的老人放下推车,脚步沉稳,仿佛不盲不瞎直直走向猎物所在地。他将野兔连同银针一并拔下,放在手中颠了颠,旋即揪住它的长耳,暴露出脖子,从怀中掏出一把石刀,不是那么锋利,割喉的伤口犹如锯齿。 嘀嗒嘀嗒... 江和尘与他几步距离,清晰细节地看着他割喉放血。 他的指甲又长又尖,甲缝里藏着陈年老垢,有些泛黑,江和尘毫不怀疑,他的指甲能刺死人。似乎嫌血滴得慢,他捏着野兔的后劲用力一挤,血流成柱,冲击地面后溅起,差点洒在江和尘衣摆。 血放得差不多,他心满意足提着兔耳原路返回,残留的血液汇集、蜿蜒、滴落。 薛应看见他回来的身影,喊声愈大,身子还忍不住想躲,仿佛接下来要遭遇什么惨绝人寰的事。 果然,那老人随手一扔,野兔砸在薛应的腹部,掉落,兔毛上圆滴的鲜血瞬间融入他的衣衫中,更加凄凄惨惨。 江和尘在心里为他默哀,这时手肘被人轻轻撞击,江和尘侧首眼带疑惑看向段怀舒。 第28章 ‘怎么了?’ ‘看他的脚。’ 江和尘顺着视线看去,恍然大悟。 原来这群人走路的姿势甚是奇特,常人行路,最先脚后跟触地随后过度于前脚掌。而他们不同,先屈膝前脚掌点地,再后脚跟压实在地,一步一步皆是如此。 两人内心有了算计。 观长队,都在告诉他们一个现象,整齐、默契。所以不仅是姿势,步调也需一致。 他们找准时机先学了两步,确定那老人置若罔闻后便一下一下跟上了队伍。步调不能乱,他们只能凭借腿长步大的优势,赶到了与老人齐平的位置。 谁料,老人朝他们嘿嘿一笑,本就松弛的皮肤皱在一处,将面上的刺青遮遮盖盖,露出了一口残破缺损的牙,单单几颗完整的牙...是尖的。 他那笑容仿佛再说:‘我打的祭品丰盛叭?’ 江和尘差点心神一乱,没跟上脚步。 两人根本不知道要做什么反应。 好在老人也不在乎他们的反应,又自顾自地推着车。 倒是薛应看见他俩跟了上来,眼中盈满的泪水,将泣不泣。 江和尘就当他是感动的,颔首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第一次尝试这种姿势行走,没过多久江和尘便觉小腿酸软,步子也迈不大。他看向段怀舒,只见段怀舒和没事人一般,淡漠的视线游走在前方的队伍中。 江和尘怼了怼他,见他侧首望来,眼神中沾了点可怜和幽怨,‘我要走不动了。’ 队伍还在前行,方才发生的事历历在目,这群人似乎有着千里耳,在老者面前解救薛应,是不现实的事。要是惊动这支队伍,别说薛应,他俩也一并成为祭品。 段怀舒视线平静,不仅是对身处无间的不畏惧,甚至对救薛应也无多大欲望,‘救不救?’ 薛应似乎感受到他的‘大哥’要抛弃他,刚消停的嗓子又嚎了起来!眼中带着可怜巴巴的祈求,原本含在眼中的泪花坠了两滴,‘大哥,嫂嫂,救我,我不是你们最亲爱的弟弟了吗?’ 江和尘看他可怜得紧,‘救!’ 段怀舒轻轻点了点头,臂弯环过他的手肘,撑着他借了些力给他,步伐确是轻快些许。 但这不是长久之计,必须得想些办法。 在江和尘思忖之际,整支队伍蓦然停住,他险些一脚迈下去露了馅,只能及时止损,金鸡独立。 ‘怎么了?怎么了?’ 江和尘准备探头瞧瞧,然,遽然响起一声狂吼,响彻云霄。 第27章 花轿触地, 哀乐消停,为首几人将身后束着的小锄卸下。前方是一个小坡,他们一耸一动无声地挖掘着。 眼看到掩埋的阶段了,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 现下众人注意力分散,是个下手的好时机, 段怀舒拾出一枚朱砂, 弹向后方树内。正如他所料,推车的老人即刻放下死死握在手中的车把,但吹出暗器后他并未行动。 江和尘悬空的那只脚点着另一只脚的脚背,半个身体都依着段怀舒,他疑惑地看向段怀舒:‘他怎么不走?’ 段怀舒眼中浮现了然:‘没有猎物。’ 失去视觉之人, 耳力奇锐, 他们不仅能听声辩位,甚至于抓住细微差别进行判断。钢针钉入树木同贯穿血肉钉入树木, 在他们耳中区别甚大。 如是,段怀舒沉下眉目,平静无波的视线在各方游走,指尖转动摩挲着朱砂:‘那就选一个猎物送给他。’ 他指尖一点,圆钝的朱砂竟如破空之箭, 速度丝毫不输老人吹出的钢针。 原本安静如鸡、规避风险的小鸟在他们的迫害下, 成功坠地。江和尘发现每每击杀一只猎物, 老人松垮的皮肤便紧致了些。 他在笑, 带着嗜血的兴奋。 不敢多看, 老人离去,正是难逢的救人时机,江和尘不拘一格地将悬着的脚搭在段怀舒鞋上,整个人向前倾斜。 薛应也是有眼力见, 小心翼翼地移动到他身前。因是赶路匆忙,时间局促,这结不难解,只是江和尘的高难度姿势,也是废了好一番功夫。 眼瞅老人血放得差不多,正准备迈步回来。江和尘心下一急,有些手慢脚乱。恰时,腰间被臂弯横梗,后背贴上温热的胸膛,有一枚心脏沉稳搏动,拉着他的心跳同频共振。 段怀舒纤长的五指随意翻转拉拽,不消几秒,薛应便恢复了自由。然,老人走回了位,薛应心中有阴影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硬生生承受那死不瞑目的鸟儿砸在发顶,坠落。 其余人像是纸人,没有生息地杵在原地,待挖掘的人停手后,方才有下一步的动作。他们纷纷凑上前,将坑洞团团围住。 老者也不管自己打下的祭品,向前迈步。只不过,他行了几步后倏然转首,歪了歪脑袋,仿佛在说,走啊。 江和尘蹙眉,不走必然暴露,看样子只能硬着头皮去看看了。 思索间他给了薛应一个眼神:‘找准时机下来,跟我们一同上前。’ 薛应红着眼眶,点点头。 老者的身份似乎不简单,他走上前原本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散了个口子,让他走了进去。 江和尘依稀瞥见,这是个平坑,不深。 埋尸体这个深度怎够? 还不等他细看,人群又重新涌了进去,严丝合缝。 薛应颤着身子跟了上来,站在江和尘身侧,想伸出手抓着他的衣袖,给自己些安全感。岂料,有一道凉凉的视线扫过他的手,薛应抬眼对去,是段怀舒。 薛应:“......” 他可可怜怜地收回了手,将自己抱住。 江和尘没有注意到他们的‘互动’,他伸长了脖子向里头看去,隐隐约约看见那个老者正弯腰在平坑中舞来动去。 片刻后,人群开始躁动了起来,但也有规律的往坑穴靠。 他们掏出石刀,对准自己的手心划了一个口子,霎时间皮开肉绽。 江和尘瞪圆了眼,这是下葬还是祭祀啊?? 当然也没时间多想,方才大家都安静的守在坑穴旁,他们也不好走动,现在杂乱了起来,倒是一个逃跑良机。 不料,他们刚转身就被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拦住了去路。 像是知道他们的窘境,以为他们没带石刀,好心地将血淋淋的石刀借给了他们。 段怀舒有洁癖,一动不动。 江和尘随夫行,一动不动。 两人视线齐齐落到薛应身上。 薛应:‘我??!’ 两秒死寂后,他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在那人不耐烦前接过了石刀。 薛应抬眼看向他们,眼中带着迟疑:‘要割嘛?’ 段怀舒不语,看着他的眼神像是在看傻子。 江和尘缩了缩脖子:‘我不割。’ 后头压着人,他们只能跟着队伍上前,愈往前,江和尘才发现,他们挨个伸出划破的掌心,将血滴在坑中。 再往前,江和尘清晰的瞧见,是敕令符。 老人在平坑中用石刀刻出敕令符,众人滴出的血蜿蜒汇集,更加鲜明地刻画出了敕令符。 他们仨站到了平坑前,像是嫌他们墨迹,后头已经响起低吼声,犹如野兽虎视眈眈。薛应一咬牙,将石刀对准自己的手心。 然而还没割下去,江和尘握住了他的手腕阻止了他。旋即薛应感受到发束被解开,发尖被人握在手中一挤。 滴了两滴血。 幸亏薛应在祭品车上扭来动去,沾了一头血,正好可以用来救救急。 薛应的血放完了,所有人的视线准确锁定了江和尘。 江和尘:“......” 耳朵太利不好,小心被屁崩死。 江和尘揪着薛应的发尖对准身前位置挤了两滴,再拽,在段怀舒身前挤了两滴。 见众人没反应,三人打算旁撤,遽然,响起一阵惊雷。 江和尘倏然抬首看向天空,要降雨? 还不等他收回视线,一枚钢针飞了过来。 他们暴露了? 可他们尚未移动,为何会暴露? 难道这老人嗅出此非人血? 由不得江和尘多想,石刀同钢针密密麻麻地袭来。 段怀舒将薛应踹向一旁,旋即将江和尘拉至身侧,用折扇扫开钢针。 段怀舒:“远一点的距离,长时间保持不动,他们感受不到人。” 说罢,趁着间隙,将江和尘推向两侧的密林。 薛应的佩剑不知被这些人藏哪了,手无寸铁,他深知上前便是添麻烦,于是他毫不犹豫地跑向江和尘。 薛应:“嫂嫂,我们先去树后呆着,大哥可以对付的。” 江和尘也不墨迹,朝着掩体跑去。 但敌人不少,段怀舒也没办法吸引全部火力。势不可挡的钢针朝着他们而去,千钧一发之际,一柄短刃飞速划过,钢针被半路截停,纷纷掉落。 那枚短刃被一人接在手中。 是风影! 第29章 短刃划过眼帘的瞬间,江和尘便认出来了。 风影淡如死水的眼眸静静盯着段怀舒,话却是对江和尘说的:“快走。” 江和尘:“段怀舒...” 风影侧首,那双阴骘的眸子盯了他两秒,随后整个人消失不见。 不是,不救就不救,瞪他干嘛啊? 江和尘向后扫了眼,地上已经趴了不少敌人,而段怀舒只是衣角微破,霎时间放下了心。 江和尘拽着薛应:“走走走。” “小主!”白竹从浓雾中冲了出来:“你没事吧?” 江和尘摆摆首:“我没事,你去帮侯爷。” “咻——咻——” 江和尘话未尽,被段怀舒打趴下的老者,对着江和尘连吹两枚钢针。 事发突然,钢针距离尴尬不近不远,白竹没法连着击落,江和尘也还没来得及反应。 蓦然,身体被人推了一把,倒地前被来人接住。 “你没事吧。”是那个吓他的人。 耳边是一声闷哼。 江和尘忙不迭抬眼看去,白竹扶着薛应躲在粗壮的树干后。那枚钢针在薛应左肩没了三分之二,他浑身冷汗,身子战栗。 接收到江和尘询问的视线,薛应抬首用口型道:“嫂嫂,我没事。” 白着张脸嬉皮笑脸,又没正形又可怜。 白竹为薛应点了止血穴,安顿好他后,便想提剑上前。 恰时,段怀舒开口了:“别出来,待好别动。” 说罢,段怀舒踢开面前壮汉,借力上了树干。 我不动。 敌找不到方向。 一时间是他们狼狈起身的悉簌声。 等了片刻,确定没了动静,老者嚎叫了两声,所有人又恢复了井然有序,似乎方才的厮杀是他们所遐想。 花轿被抬上前,轿中的人四肢被擒住抬起。 江和尘凝神看去。 尸体被放入坑穴,花与花骨朵却探出平坑,他们又将土重新掩埋回去,小心翼翼避开花朵,覆盖压实。 无花之地突兀的出现了一块人形花地,老人立于前,握了一个手势,嘴中振振有词。 江和尘神色一变,眉眼沉落。 脸上刺青,布局如同八卦阵;墓地画着敕令符;手捏道诀;嘴念诀咒。 种种迹象表明,这些人不单单是野人这么简单。 老人念完后,走到推车旁,将上头的动物尸体一一分给众人。下一秒,他们埋头,将尸体连毛带皮、连肉带血吞入腹中。 生吞活剥在他们眼前上演,血腥味弥漫四周,让江和尘嘴中发酸。 他闭上眼不再看。 生饮结束后,这场葬礼算是落幕了。 亦如来时一般,他们按着队伍折返回去,那尖锐刺耳的哀乐声响起,穿梭在山林之中。 段怀舒落在江和尘身侧,搀其江和尘。 方才落地前,江和尘被突出土地的树根一绊,本就扭伤的脚踝更加严重起来。 那男子见段怀舒前来搀扶,便主动放了手,前去帮白竹驼受伤的薛应。 江和尘见薛应已经疼晕了过去,视线下转,问道:“你是谁?” 第28章 他一板一眼, 甚有节律道:“我是邻村郎中柳宜,因伤患缺了一味救命药,前来寻药。” 说罢, 他侧过身,将背篓中的几味草药露了出来。此处密林是上山的必经之路, 他出现于此, 合情合理。 江和尘颔首不言,当务之急是回到马车,为薛应处理伤口。 所幸走了不久,便见昏黄跳跃的烛光,棕黄劲瘦的骏马老实地被栓在树旁, 点着蹄子, 自娱自乐。 回到轿内寒潮湿气被缓缓剥离,周身回暖。 江和尘微凉的指尖触了触脚踝, 试探性地扭动,即刻疼痛传心,他咬咬牙憋下抽气声。 下一秒,一双大掌覆上了江和尘的手背。 有些温热,却烫到了江和尘。他猛然抽手, 白皙的脚踝完完全全落到了段怀舒的掌心。 他动作突然, 抬眼便见段怀舒看着他, 眸底似乎沉了沉。 江和尘:“...那个, 我手脏。”说着还把手摊开, 将在手心中干涸的血迹露了出来。 段怀舒垂眸,轻轻地嗯了声。 江和尘的脚踝白净细匀,一眼便能瞧见淡青色的血管在细腻的皮肤下交错蔓延。他用指腹抚上踝骨,寸寸感受。 段怀舒声音有些低, 两人离得有些近,震得江和尘耳根发麻:“有些疼,忍忍。” 说罢,不等江和尘反应,他手腕翻推,清脆的‘骨头打架声’响起。下一瞬便是细细密密的疼痛,当即江和尘憋不住生理泪水,将眼眶打湿。 段怀舒抬首见他原本清明的眼眸被一层水雾笼罩,指尖放缓了力道,柔柔捏过,替他缓了缓疼痛。 段怀舒:“还疼?” 江和尘也觉有些丢人,从前同父亲出现场,到过悬崖峭壁、无涯海域,什么伤没受过?当时他怎么那么坚强? 噢,大概是,他的父亲不会转身等他,他必须立马爬起,在掉队前跟上去。 毕竟他父亲是一个负责任的工作狂。 接收到段怀舒关切的眼神,江和尘吸了吸鼻子,压下生理泪水,若无其事道:“没事。” 马车另一侧,柳宜与白竹正为薛应取针止血。 末了,柳宜眉头紧蹙:“二位兄台,这位小兄弟怕不单单是中针那么简单。” 江和尘瞥了眼一旁止血的粗布,沾着黑血,语气冷了下去:“有毒。” 柳宜颔首,面上表情甚是凝重:“此毒为仙花毒,难解。” 段怀舒放下江和尘的脚踝,侧身问道:“何出此言?” 柳宜叹了叹,道:“方才与二位兄台交手的那群人,是蛮人。” 江和尘疑惑:“蛮人?” 白竹在一旁解释道:“是茹毛饮血之人,不忌口腹,人兽皆食。” 江和尘了然,食人族。 柳宜应了声,接着道:“这些蛮人生活在对面的山头,他们占领土地的方式,便是方才的下葬仪式。” “称为花葬。” 江和尘喃喃:“花葬...那些花能占领土地?” 观这场入葬形式,花的要素确实多。 “不错,”柳宜答道:“此花非凡花,乃是他们通过花葬从天上请下来的仙花,具奇毒。同时这花毒只伤外人,蛮人生活其中,安然无恙。” 江和尘用掬了一捧水,将手洗净:“你方才说仪式,这花葬是何仪式?” “花葬开始,”柳宜从怀中那处一张草布,一支断了半截笔杆的毛笔:“队伍最前方是打鬼人,他手提火把驱邪诛鬼。” 闻言,江和尘脑海中浮现那双与他对视的眼睛,他便是打鬼人。 柳宜笔尖向下,画道:“后面有两排守阵人,守阵不破,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再向后,便是花葬的重头戏,”柳宜在中央画了一个方形,“滋花人。” 江和尘:“你是说那具尸体?” 柳宜点头道:“没错,蛮人死去后都会被做成滋花人。” “就是...做法有些残忍,”柳宜面色有些发白,似乎心有余悸:“蛮人死去后,其族人会在他身上割千百刀,而后将花整个插入刀口,直到花与花相挨,看不见人体。” 身为新时代新青年,江和尘提出疑惑:“花照理来说应埋入土壤,倚仗生根汲取营养。埋入人体怎能存活?” 柳宜晃了晃脑袋,道:“所以我才说,此乃仙花,它以血供养,不衰不败。” 江和尘闻言,心中竟觉好笑,语气莫名:“这倒不像是仙花,一股子邪气。” 柳宜顿了顿也不评价,笔尖向下,接着道:“滋花人身后是请仙者,他们吹奏请仙乐,邀仙赠花。” 江和尘小声吐槽:“吹得这么难听,哪个仙品味这么差?” 段怀舒听见他满嘴刀子,不由莞尔。 柳宜也笑了笑:“确是难听。” “请仙者往后乃是定阵人,”柳宜画了两条波浪线,代表两列蛮人:“定阵不灭,防后袭小人,无耻鬼徒。” 江和尘:“......” 段怀舒:“......” 江和尘看向段怀舒,眸中写着:‘我怀疑我俩被骂了。’ 段怀舒沉稳的颔首,配合道:‘我也怀疑。’ 柳宜见两人眼神交流,停下笔尖,问道:“两位兄台怎么了?” 江和尘没什么情绪的哦了声:“在想刚刚怎么没灭了那个阵。” 这个灭字让他咬得有些重,看得出来口头上的决心非凡。 柳宜笑道:“这蛮人的攻击力可不弱,再加上人多势众,我们胜算可不大。” 见江和尘脸颊有些鼓,撑着下巴不说话,柳宜便接着道:“压阵尾便是点仙人。” “点仙人一般为蛮人最长者,”柳宜以一墨点代表那个老人:“点仙人推着祭品,以墓穴为坛,鲜血为笔,点仙入凡。” 第30章 江和尘淡淡道:“敕令符。” 柳宜对他的突然开口,不解:“啊?” 江和尘抬眼看向他:“他画的是敕令符。” 柳宜瞪大了双眼:“竟会...如此?” 白竹听不明白他们打什么哑谜,但又不好意思问,只能用眼神满场求助。 薛应虚弱的声音响起:“这方蛮人,信道。” “薛公子,你醒了。”白竹就蹲在他身侧,他兀然出声,给白竹吓了一跳,而后又忙不迭去照看他。 柳宜也止住了话头,上前为薛应把脉。 江和尘向前顷了顷身,问道:“如何?” “脉象现还稳,但十二时辰后还没找到解药...” 柳宜说得隐晦又直接。 江和尘蹙眉,问道:“在哪里取解药?” 柳宜有些犯难,不知当讲不当讲,几番欲言又止,差点给江和尘急死。 段怀舒:“毒蛇出没,七步有解。” 段怀舒抬眸盯着柳宜,道:“你是想说在那些蛮人所居住的山头上。” “不错,”柳宜抿了抿唇:“但风险太大,稍有不慎,二位兄台被蛮人发现,恐...有去无回。” 薛应闻言,挣扎着起身:“嫂嫂,大哥,你们别管我,还是即刻动身前往长延山吧。” 段怀舒眉梢一跳,问道:“那你呢?” 薛应也是想好了退路:“雇辆马车,将我运回京城,说不定我爹有法子。” 江和尘问道:“那要是你爹没法子呢?” 薛应卡了壳,闷着声说不出一句话。 江和尘侧首问柳宜:“山头可真有解药?若寻到解药你可否医治?” “有,”柳宜甚是笃定地点头:“几月前,便有人趟过仙花中了花毒,他去山头取来了药草,我帮其解了毒。” 江和尘对薛应道:“你既是为救我中了毒,我当还了你这个情。” 说罢,江和尘对上段怀舒的眼眸,拿不准他的想法,有些犹豫无声询问:‘你若怕违了君命,可先行离去。’ 读懂了他的想法,段怀舒莞尔道:“吾妻之命,重如宝。” 段怀舒侧首看向薛应:“如此说来,我也欠你一个人情。” 薛应抖着肩膀,眼泪扑簌。 白竹掏出手帕递给他,犹疑地问道:“薛公子你...怎么了?” 薛应一把鼻涕一把泪,顺带将脸上润了的血都擦在了白竹的手帕上。 白竹看得心一跳,紧接着便听到他说的话。 薛应哑着嗓子:“我压力好大,嫂嫂和大哥的人情压得我...太幸福了。” 白竹嘴角抽了抽,忍住打人的心,决定老老实实去驾车。 柳宜叫住白竹,道:“小兄弟,先回我的医馆稍作休息吧。” 随后对江和尘道:“我知两位兄台救人心切,但现下正是他们狩猎厮杀之时,不宜上山。且方才我们扰乱了他们的花葬,难保他们不会去而复返,因是现回去落个脚,白日再来。” 言之有理,白竹便听着柳宜的指挥在迷雾中小心翼翼地驱驾马车。 在柳宜轻车熟路地指挥下,未几,马车便驶出密林,眼前迷雾骤然散去。远观可见,两座大山隔林相望。 江和尘似乎发现了一个疑惑:“左边这座山头是蛮人的,右边这座山头是你们村落采药打猎的?” 柳宜略微低首,从车窗看了出去:“不错。” 江和尘继续道:“两方相距不远,行直路最短,但方才他们似乎一直在绕路。” 柳宜有些讶然,道:“这位兄台方向感极好,在浓雾中竟能感知方位。” 他语气上挑,带着叹服,江和尘也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是因为他没有力气走那种高难度的步子,于是将半个身子都挂在段怀舒身上,左行右行,他身子会跟着波动,能清晰感知步向。 “过奖。” 柳宜笑笑,解释道:“请仙赐花前,需将滋花人润养。” 绕几圈就能润养死人? 这个词倒是奇异,“润养?” “不错,”柳宜仪态良好,常下意识挺胸道貌,“传言道:集囹圄雾润身,滋花骨朵吐放。” 江和尘无声地绕绕嘴:“囹圄雾。” 下一瞬,江和尘勾起一抹笑,读不懂其中含义,也像是简单叙述:“柳郎中懂得不少。” 第29章 马车绕入村庄, 街头巷尾空无一人,仅剩车轱辘碾地的声响。 柳宜抬首见天光将晓,神色平常, 仅是笑道:“在此地生活数十载,早已耳闻目染, 方才所说, 不过是市井传闻,人人皆晓。” 他们已身在市井,此话应是无法做假。 遥望远山,赤红渐渐攀上。 寥寥几人的活动,或上山打柴、或小摊摆货、或妇人舀水, 让沉寂的村庄缓缓出现松动。 医馆在村尾, 不大的院落,竹排紧密相依形成半人高的竹栅栏。 “师父, 你回来了?”与白竹年岁无差的药童从内门探出头。 柳宜声音稳而柔,当是慈师:“双童,过来帮师父。” 闻言,原本隐在门后的双童顿时眉开眼笑,小跑上前帮柳宜扶着薛应。 薛应已经失去意识, 陷入昏睡, 身摇体晃。双童身子骨小, 扶得有些艰难, 但还是向柳宜汇报昨夜的事:“师父, 昨夜有两位小士前来,说是听了您的指示。” 柳宜调整下姿势,让薛应大部分重量压在自己身上,回道:“不错, 可安置好了?” 双童乖乖地点点头:“都安排好了,不过有一位小士在您来前就先行出发了,说是要上山找解药。” 柳宜蹙眉,将微微滑落的薛应又撑了回来:“如此心急,可给他画卷了?” 双童:“给了。” 对话结束后,柳宜觉四周有些安静,侧目看来,只见段怀舒与江和尘缓步跟在他身后。 恰好对上江和尘视线,柳宜解释道:“昨夜除了几位,还有两位兄台遇险,我便指示方向让他们前来医馆。” 江和尘眼尾微微勾起,面相平和:“柳郎中脚程倒是极快。” 似乎是听出了话中的弦外之音,双童眼中带着不悦,差些想将手中扶着的人丢下。 柳宜仿佛提前察觉了他的想法,声线不变依旧是那副轻柔:“双童不可无礼,来者是客,伤患至大。” 双童霎时间偃旗息鼓,低下首卖力地撑着薛应,闷着嗓子嗯了声。 进了里屋,贴墙放置了几张窄床,江和尘不怀疑,他要是在上头翻个身,应该就降落在地上了。 视线一瞥,其中一张小床已被占据,不大的年轻人,裸露的肌肤是小麦色,五官平平说不上多出彩但让人看得舒服。拧紧的眉,咬紧的牙无不彰显,他很痛苦。 双童上前,轻车熟路地将他额前的白布取下,过了遍水,拧干又放了回去。 照料好他,双童脚步转向薛应,瞧见他浑身脏得没地方下眼,小嘴一抿,又去外头的石井中打了一盆水。 薛应有人照料,江和尘览过屋内摆布后收回视线,看向柳宜。 柳宜从进门就坐在案桌前,笔尖勾勾画画,半晌才放下毛笔,轻轻吹了吹墨迹。 柳宜将布纸转了个向:“这便是仙花毒的解药草。” 这草乍一眼瞧去平平无奇,但认真比看却能发现蹊跷,正常的草叶边缘顺滑或是锯齿不平。这位解药草却不同,边缘钝起,凑上前一看,草缘上长着细小的绿色草花,与叶色融为一体,一朵挨着一朵,覆满了整个边缘。 江和尘将画布卷了起来,耳边响起薛应痛苦的呢喃声:“柳郎中时间紧急,我们先走了。” 白竹正准备抬脚跟上,便听见江和尘的附耳道:“白竹,我信不过此处,你留下照看薛应。” 白竹抬眼看向沉默寡言的段怀舒,接收到后者颔首之意,便答应了下来。 双童的动作很快,在江和尘走前便已把薛应身上的血污擦了干净。 见那两人离去,师父得了闲,双童语气中夹杂着隐隐的抱怨:“师父你昨夜又喝酒了。” 柳宜低低笑了两秒:“只是小酌一杯。” 双童撅撅嘴,又不好多说什么,只能暗暗自语:“说好的不喝酒了。” 江和尘并不急着走,关门后在那处停留了片刻,这一番对话便进了他们的耳中。 晨光大放,街上陆陆续续加了人气。 江和尘与段怀舒并肩走着,问道:“白竹知晓我身份?” 刚才白竹下意识看向段怀舒的视线,可谓是伤了江和尘的心,他摸了摸沉稳跳动、没有一丝偏颇的心跳。 嗯,太伤心了。 段怀舒侧首,见他的小动作后,面上隐隐有了笑意,接了他的话:“不知道,不过应该也知你绝非良善。” 江和尘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我还不够良善?” 段怀舒一秒锁定了他的视线,声音沉沉,仿佛在江和尘耳边吟咒:“与话本相较是过于良善了,为何?” 第31章 “我...”江和尘深吸一口气,压下差些破口而出地话,勾了一个笑脸:“与话本相比,侯爷似乎也过于愚蠢了。” 说罢,江和尘跨大了步子,将段怀舒甩了一些距离。 段怀舒看着前方炸了毛的人儿,失笑地摇了摇头。 这番要是少语在此处,除了会感叹侯爷怎么突然爱笑了,还会提起大刀追杀江和尘。 段怀舒长腿一迈,仍是气定神闲、步稳散漫,却不消几秒跟上了江和尘。 “和尘,可生气了?” 江和尘倒也是直接,点点头。 段怀舒也直接问道:“那需要我如何补救?” 江和尘视线从他面上点过,见他真诚,悔过自新,便给他指了一条明路:“告诉我后头剧情。” 江和尘也不问自己的结局,越久远的剧情越具有混淆力,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个道理他是懂的。 段怀舒:“蛮山?” 江和尘颔首。 段怀舒仪态极好,饶是不慢的步伐,衣摆也仅是微微拂动。 江和尘视线落在他内袍,那处短了一节显得有些碍眼。蓦然觉得踝骨有些发痒。柔滑的布料磨着肌肤,让人心中莫名有些难耐。 短的那节正系在他的脚踝上。 段怀舒看向垂首沉思的人儿,俯身唤道:“和尘?” 身下的人如同被惊到的小兔,红着眼尾看了过来:“怎...怎么了?” 段怀舒问道:“你怎么了?” 江和尘极力克制自己不去看他衣摆,伸手揉了揉眼尾,倒是有些欲盖弥彰:“哦,我有些犯困了。” 段怀舒敏锐地捕捉了他的视线,狐狸眼向上勾了勾,握住他揉眼的手:“别揉了。我们速战速决,回来睡觉。” 他的语气中带有一丝哄人的语气,凑得又近,耳边被洒上了气息。江和尘觉得耳根有些发热,忙不迭推开他,转移话题催促道:“不是说剧情,快点。” 段怀舒也不戳穿他,顺着他失力的手回正了身体:“这截剧情是梁衡的。” “他被蛮人劫去蛮山遇见了另一个人,颠鸾倒凤、非他不娶。”说着段怀舒观察着江和尘的神情,却见他没什么反应,注意力甚至被一旁的枝叶吸引。 江和尘拉了拉他:“你低些头,等下枝上的水汽全糊你身上了。” 段怀舒顺从地依着他的手。 两人闹闹说说,差不多就到了昨夜的密林。 白日散了雾气,林中潮气重重,让人呼吸困难。 江和尘扒拉了一下快到他胯的长草,问道:“他遇见了谁?” 段怀舒还没说话,一道声音插了进来:“两位兄台。” “可也是前来寻解药草?” 江和尘抬首看向前方的人,皮相骨相皆是上乘,唇薄眼落,骨肉匀细,周身的潮气似乎被他凝固成冰,凉飕飕的。 江和尘想起医馆内躺着的那个人,他俩应是一伙的:“你是?” “在下...” 他在说时,段怀舒覆在江和尘耳边轻声回答了他刚才问的问题:“卫青。” 两道声音一远一近在他耳边响起。 江和尘愣了愣,他差点忘了这是一本主攻种马文。 他呆呆地看了看段怀舒又看了看卫青。 不是?一夜定终生的剧情,梁衡没来,这怎么圆?! 第一次,江和尘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 他弱弱地问段怀舒:“现在有可能让梁衡出现在这嘛?” 段怀舒语气凉凉:“不太可能。” 江和尘一咬牙,算了,最坏的结果不就是梁衡少一个老婆,先救薛应再说。 他颔首上前:“卫公子。” 卫青:“两位兄台怎么称呼?” 江和尘张口就来:“我叫和尘,他叫梳子。” 卫青点了点头,不多问,他生得清冷,性子也是个冷淡的主:“这处密林笼了天,进来便失了方向。” 江和尘四周望了望,确实如此。 他蹙眉看向段怀舒:“我记得你有舆图,昨夜也做了标记。” 段怀舒也不反驳自己莫名多出来的名字,听了江和尘的话便往密林深处走。 江和尘知道他有办法,转首对卫青道:“走,我们跟上梳子。” 他倒是对这个名字满意得很,一口一个叫得顺畅。 在段怀舒从树干上取下第三枚朱砂时,他在舆图上画下了一条路线,递给江和尘。 段怀舒:“按这条路走。” 江和尘接过舆图,不忘感谢:“好嘞,谢谢梳子。” 段怀舒:“...不客气。” 有具体路线,他们很快就到了蛮山脚下。 密林的雾散了,但蛮山上还笼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虽然不影响视野,但真真切切让人看得心烦意乱。 踏上蛮山莫名有些阴凉,后背的寒毛不自觉竖起。 安静。 安静得吓人。 没有鸟兽掠过的声音,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三人不约而同地放轻了脚步,避开一簇一簇的花,不说它有毒,光是下面葬着尸体都极是恐怖。 不知行了多久,还是一无所获。 晕晕日光被雾气折散,映在眼帘,仿佛空气都是金光。 江和尘感觉头晕目眩,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再找不到,他们就晕要这上面了。 兀然肩侧被拍了拍,卫青眼神清明,指了指大树后隐着的草。 江和尘瞪大眼望去,似乎是解药草! 然,还不等拉住卫青,他便跑上前。 江和尘眼中一凝,失声道:“不对,等等!” 第30章 草确实是解药草, 但卫青手中抓着解药草在空中打着秋千。 蛮山上稀薄的雾气伴着日光极易混淆视线,在卫青前去摘药之际,江和尘看到了一根丝线, 透明却泛着金光,偶尔如照日之镜, 骤然晃眼。 不待他们解救, 四周便响起喃喃低吟。 他们被埋伏了。 江和尘凑近轻声问道:“你走得掉吗?” 段怀舒:“我一人?” 江和尘警觉着四周,颔首道:“你先把解药草带回去,再来救我们。” 段怀舒从身后摸了一颗朱砂,好整以暇道:“我走不掉,倒是卫公子有这个能力。” 卫青眼帘一抬, 对上段怀舒的视线, 淡淡颔首。 朱砂脱手,将吊着卫青的麻绳节打散。 卫青也顺势拽着粗绳上树, 他身形极快,仿佛融入雾中,钢针仅是划破他留下的虚影。 江和尘瞧着他俊逸的轻功,赞叹道:“功夫真不错。” 段怀舒眉间一动,指尖转动着的朱砂下一瞬没了踪影。 江和尘见一抹红色划破薄雾, 带出一条小道。 朱砂与钢针的撞击声响起, 惹得卫青匆匆向后瞥了一眼:“多谢。” 说罢, 他脚尖在枝叶上轻点, 辗转几处, 摆脱了蛮人。 江和尘:“方才...” 段怀舒自然接道:“救他一命。” 一声低吼,正想追击卫青的蛮人停住了脚步,重重围了过来,这下更是水泄不通。 江和尘问道:“你说, 我们要反抗一下吗?” 段怀舒声线不变,反复在叙述一件无关紧要之事:“可能会变筛子。” 昨夜推祭车的老人走上前,鼻环拽着鼻尖下坠,一步一动,他侧首嗅了嗅。 江和尘眉心一跳。 他俩啥味道? 老人抬抬手,下一刻,一根麻绳将他两人背对背绑了上。他们被推上那辆木推车上,昨夜的血迹已被洗净,只是那丝丝缕缕的血腥味仍散不净。 一块红布盖下,遮住了他们的视线。 恰时,那刺耳的唢呐声响起,一条长队轰轰烈烈地走过。 江和尘扯了扯嘴角,道:“这么兴师动众,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婚娶。” 一语成谶,红布被扯下后,蛮人的部落挂满了红帘。妇孺站在两侧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从中央驶过,行至中段,推车停了下来。两侧的蛮人拿着形形色色的花骨朵上前。 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就这么绕着推车插满一圈,相互依偎。 老人接过血迹斑斑的木桶,用葫芦瓢从桶中舀了一勺又一勺血,绕着推车缓缓浇在花骨朵上。 新鲜浓稠的血液滴落,那花骨朵竟如同海绵一般吸得一干二净。花的本色更加艳丽,不消片刻,它们耸了耸花瓣,窣窣吐放。 江和尘缩着脚,他可不想碰到这些毒花。 江和尘道:“这难道是吃人前的仪式。” 段怀舒盯着这些花,道:“有些蹊跷。” 一辆花车中央坐着被五花大绑的人,像极了摆好盘的菜。 随后,一列长队又往部落深处走。两人顶着众多诡异笑面来到一座祠堂前。 江和尘有些惊讶,与先前那些废土风格的建筑相比,这座祠堂倒是红墙砖瓦,不显富贵却也是庄严典雅。 第32章 他们被推搡着关进了祠堂。 嘭。 门被关上,祠堂内仅有几盏油灯,显得有些阴森。 江和尘不适地动了动身子,刚启唇问道:“咱们怎么脱身...” 下一秒,束在他身上的麻绳一松,顺着肩际滑落。 江和尘:“......” 在他愣神之际,入目是纤长的指节,腕骨微垂。江和尘下意识抬首看去,正巧对上段怀舒垂下的眼眸。 又来了!!! 江和尘猛地一闭眼。 那看狗都深情的眼神来了! 旋即,江和尘拍了拍衣摆,无视面前充满诱惑力的手,自力更生地站了起来。 这方祠堂不大,密闭的空间让灯火都稳定续烧。寥寥几尊灵牌正对大门,其中被簇拥的两尊灵牌上分别写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其余的灵牌皆为无字牌。 江和尘感受到肩侧布料擦动,知段怀舒来到身侧,便问道:“这蛮人识字?” 段怀舒摆首道:“不识,准确来说不识梁国文字。” 闻言,江和尘眉目一转:“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话本里并未对蛮山有过多赘述,”段怀舒淡淡地望着灵牌上的字迹,笔顿入石、回锋有力:“不过,蛮人信道、诡道请仙,和尘也是怀疑的吧。” 段怀舒的能力就是着墨两句后,再将问题抛回来。 江和尘咬咬牙,真老奸巨猾。 江和尘抱手道:“我的确怀疑这蛮山后头有人操控,而且此人我们应该见过。” 段怀舒对上他从容的目光,唇畔微勾:“所见略同。” 江和尘撑着下颌:“他似乎还在等什么仪式,让蛮人食人的仪式?莫非吃了我们能得道成仙?” 段怀舒少见的启唇未言,选择保持沉默。 江和尘也没等段怀舒回答,缓步走向油灯。比起暗处,他更喜欢呆在亮一点地方。 江和尘见段怀舒没跟上,问道:“不来亮一点的地方?” 说罢,江和尘蹙眉,扇了扇空气,自言自语道:“一进门我就闻到了一股臭味,果然没通风的房子就是不行。” 段怀舒:“这处的油灯点的是尸油。” 末了见江和尘顿住脚步,还贴心地补了句:“动物尸体。” 两秒后,江和尘勾起微笑,走回原来的位置:“身处险境,还是不要乱走动为好。” 这幕后之人也不急,这扇大门始终紧闭。江和尘透着缝隙往外瞧,日头当中,薄雾已被驱散,整个部落陷入沉寂。 江和尘拉了拉段怀舒的袖子,问道:“现下他们都睡了,逃不逃?” 段怀舒视线下落在那双与他玄色衣袍交织的手上,说道:“门外少说也有二十余人。” 江和尘自是不信,松开手往门缝隙移动,顺便怀疑:“二十人?他们又不是死人,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手指虚捂眉梢,凑近门隙,闪着眼眸向外头看去。 数秒后,一丝风吹草动都未有,江和尘翘嘴暗声道:“这不什么都没有。” 话音未落,他的视线被遮挡,入目是一片玄色,不知何物。 他来得迅疾,惊得江和尘惊呼一声向后倒去。 段怀舒倒是早有防备,在后头稳当地接住了他。 段怀舒道:“他们不是死人,但他们可以站着睡。” 江和尘直起身,心有余悸地问道:“方才与我对上的是什么?” 段怀舒启唇:“眼蒙。” 江和尘疑惑:“眼蒙?” 段怀舒颔首道:“蛮人活在黑夜,他们的眼眸无法适应强光,因是白日闭门不出或带一块蒙布后离屋。” 江和尘拂袖的动作一顿,视线在段怀舒面上点过,道:“你倒是很了解他们。” 段怀舒:“我似乎见过他们。” 江和尘讶道:“何处?” “东夷。” 嘭—— 闭合的门被打开,蛮人丢了两个重物入内,在江和尘还没来得及眺望外头前,又将门重重合上。 江和尘视线下移,瞧见两只被扒干净毛的兔子。 见识过蛮人的吃相,蓦然递杀干洗净的兔子,江和尘竟觉得他们甚是好心。 “他们这是吃不吃我们?” 段怀舒没回答,反问道:“饿了吗?” 昨夜胆颤心惊,今晨一早又出门寻药,段怀舒这么一说,江和尘才兀然觉得腹部空空。 他老实道:“有些。” 段怀舒颔首,不动声色地拆了祠堂内的竹椅,将野兔串起。随后用火折子点燃多余的竹篾。 江和尘从段怀舒手中接过一只野兔,火舌子舔舐着野兔嫩白的皮肤,让它变得紧绷焦黄。凶猛的火将竹篾折断,发出啪啪声,野兔原本干燥的身体也渗出油,滴入火中,让火温更甚。 橘黄的火焰将江和尘脸烤得暖烘烘,驱散了些蛮山的冷森。 就在江和尘品尝食物前,蛮人又推开门,将一个重物推了进来。 就这样,江和尘保持着张嘴的姿势,看着卫青。 “卫公子,”江和尘试探地问道:“你是来救我们的吗?” 卫青面色如常,颔首上前。 这下江和尘不淡定了。 除了救兵被抓,还有突如其来的剧情更新。 【叮,开启第三个剧情点。】 【月之心妒,下药卫青。】 江和尘眉目震颤,梁衡没来,给卫青下药...谁解? 江和尘食之无味,掰下一个兔腿后将整只兔都送给了卫青。 卫青见他失魂落魄,安慰道:“放心,我们可以逃出去的。” 江和尘扯了扯嘴角,笑得很苦。 兔腿啃到一半,门再次被打开,只不过这次,蛮人走了进来,手中抱着两套衣服。 第31章 这一幕似曾相识。 两套红服衣摆绣着仙花, 一朵一朵缀满留白,腰绳上还嵌满了兽齿,应是重要的仪式, 兽齿被磨得发白发亮。 蛮人以不容拒绝地姿态,将衣服塞给了江和尘与段怀舒。而后站在不远处, 身形不动地守着他们。 江和尘隐隐有了猜测:“他们这是要把我们献祭给神仙?” 卫青视线在他们手中的服饰上流转, 旋即说道:“莫非是婚娶之礼?” “婚娶?”江和尘垂首,犹疑地问道:“我又要嫁给谁?” 说罢,江和尘才反应过来,凭什么是他嫁? 正想改口,便听卫青道:“又?” 旋即, 卫青察觉不该关注这个, 改口道:“和尘兄手中应是女娘之服,梳子兄则是新郎...” 卫青话至一半后息声不言, 但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那头蛮人跺了跺脚,无声在催促。 见还是没动静,便想上前。 江和尘忙不迭道:“换换换,这就换。” 他内心止不住吐苦水,上半辈子没结过婚没谈过恋爱, 这辈子倒是都给他补了回来, 还都是‘嫁’给同一个人, 孽缘啊。 解了外袍, 就着里衣将红服披上。上了身江和尘才发现, 领口连着向下还有一层云肩,上头绣着繁琐的花纹与衣摆遥相呼应,云肩尾缘坠着流苏,质感摸着不像绣线, 光滑细腻,应当是动物的毛发。 这喜服意外合身,江和尘觉得后颈有些刺痒,正想打理一下袖领。蓦然温热的后颈被点上丝丝冰凉,是指尖,江和尘下意识缩了缩脖颈却贴上了他的手背。 江和尘匆忙转身,便见段怀舒替他理好衣袖的手悬在空中,还未收回。 江和尘别过头,中气不足地道谢:“...谢了。” 两套喜服相辅相成,两人若是并肩而立,便能发现衣摆边缘的仙花能衔接,凑出一副花图。 蛮人听出两人换好了喜服,便又跺了跺脚。旋即门口出现两个妇人。 从出现在这个部落开始,其中的妇孺便没停下过笑。那一口尖牙在笑容中暴露,怪是瘆人。 她们搀着江和尘往外走,卫青见段怀舒不阻拦,微微蹙眉想上前却被江和尘喊停。 江和尘:“卫兄别动,她们手中有武器。” 闻言,卫青视线下移,果不其然在江和尘细紧的腰身处瞧见石刀。她们面上带着笑,手下却毫不留情地抵着刀。 大门重新被关上,卫青转身担忧道:“和尘兄落了单...” 自江和尘离去后,段怀舒眉目沉沉,那一点亲和力都没了影踪,声音淡凉:“既是婚娶祭祀,晚上便能见到。” 卫青敏锐地感受到身边人有些不悦的心情,自觉闭口。 他的武功不如卫司,现下被禁于此处,除了走一步看一步还有便是等卫司醒后,前来搭救。 山头的路尽是碎石凹坑,正午不比清晨,整个部落陷入死寂,两侧的茅木屋闭着门,破损的形象让人觉得是个荒村。 一左一右的妇人带着眼蒙,步履娴熟地带着江和尘拐入另一条小道,停在了较新的木屋前。 第33章 她们用石刀怼了怼江和尘,发出两声低吼,示意他自己进去。 江和尘:“......” 这次婚礼体验感有些差。 江和尘走上前推开木门,倒是见到了‘亲人’。 江和尘眼前一亮,正想开口喊人,想道身处何处后,硬生生憋了回去。向后瞧了瞧见两位妇人正往回走。 他不值得拥有‘守门人’? 风影那双冰冷的眸子瞥了眼他:“进来。” 见风影如此松懈,江和尘了然,看来这蛮山梁衡也插了一手。 江和尘闭上门,很是上道地问:“风影,此次任务是什么?” “成亲,”风影丢了一个包袱给他,“下药。” 江和尘接住包袱,问道:“给谁下?下什么药?” “卫青,段怀舒。” 江和尘下意识道:“不是我成亲吗?” 风影不懂他这个问题的意义,不紧不慢地回答遗留的问题:“你成亲,下迷药。” 原来是迷药...他从一开始想的就是... 江和尘欲盖弥彰地咳了咳,幸亏风影是个呆木头。 “卫青乃卫东将军之侄,出门游离至此,身手不错,”风影顿了顿,又道:“如今朝堂有变,皇上需拢心,莫让卫青摊这趟浑水。” 江和尘蹙眉,面露难色:“这两人警惕心甚高,恐怕...” 风影毫无情绪的声线打断了他:“他们会喝的,你看准时机下药即可。” 这么神秘。 江和尘心中撇撇嘴,抖了抖包袱,里面响起瓷器碰撞的声音,问道:“既如此,风影直接给我迷药即可,何必将整个包袱送来。” 风影凉飕飕道:“这是你的药袋。” 江和尘:“......” 马甲微掉。 江和尘紧急抢救,神色自然:“我自是知晓。” 风影收回视线,道:“其他药你留着自救。” 他起身走到门前:“若今日段怀舒身亡,你便隐姓埋名,别再踏足京城。” 江和尘也是聪明人,霎时间便反应过来,眸中一冷:“主上要杀我?” 风影不答,只道:“你的命不重要,但你身为段怀舒的家眷,他亡你便没什么价值,只要别出世,坏了主上的计划。” 良久,江和尘没吭声,风影转首。 “自由,你不开心?” 江和尘凉凉地说:“不开心,我愿为主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风影疏离的琉璃眸微微一顿,旋即转身开门,道:“不需要,今日你还是顾好自己的性命。” 屋内又仅剩江和尘一人,他有些郁闷,都不管人身安全了还让他做任务,果然压榨是亘古流传的。 他伸手挑开包袱带,里头数十瓶白瓷瓶,花纹不尽相同,可见主人区分得很好... 但江和尘大吼:为什么不贴标签!!! 翻翻找找,江和尘最终放弃了,支颐有一搭没一搭地喊着系统。 剧情乱是乱了,但大方向还是可以糊弄过去的。 【下药卫青。】 江和尘指尖百无聊赖地点过小瓷瓶,反正下药的是他,后面只在卫青的杯中下药,即完成了任务,也能保得段怀舒不死。 只是...这迷药到底是哪一瓶啊! 终于,在江和尘的不懈努力之下,唤来了系统这位‘稀客’。 【宿主,感应到你在想我,有什么事吗?】 江和尘眨了眨略显惫色的双眼,关切问道:“你是不是有哪个零件松了?” 【自主扫描中...】 两秒后,毫无感情的电子音响起,【一切正常,谢谢宿主关心。】 江和尘嘴角抽动:“......”谁想关心你。 江和尘没时间和它扯皮,已至日暮,外头多了几分声响,是蛮人起身了。 “你快点看看,哪个是迷药。” 【好的宿主,扫描中...扫描中...】 【叮——宿主,扫描结果为牡丹瓷瓶与梨花瓷瓶。】 江和尘挑出那两个瓷瓶,问道:“为什么会有两个?” 【这两种药外形相似。】 江和尘拔出瓶塞,皆是白色粉末。 江和尘面无表情:“你是怎么扫描出来的?” 【参考这位作者的另一本小说,由于小说是作者创想空间,世界一切物品皆无依据,同一物品在不同作者的描述下存在不同。】 江和尘耳尖一动,有脚步声走来,动作迅速将包袱收好塞入床底。挑出的那两个瓷瓶被他藏入衣袖。 期间江和尘还不忘说道:“那本被锁了多少?” 【仅存一章下药情节。】 江和尘坐回木椅,等着人来:“那这作者真是溺爱下药。” 似乎是感知到江和尘无形的怨气,难为‘人工智障’开口安慰,【经扫描,剧情动态良好,请继续保持。加...油...】 最后两个字,江和尘都能感知到,系统是一边下线一边说的。 简直没有一个靠谱的。 门被打开,去而复返的两位妇人。天已朦朦黑,她们的眼蒙都取了下来,白茫茫的眸子空洞冷寂,配上她们咧开的唇瓣,显得格外骇人。 她们手中捧着小巧精致的木盒,有些眼熟,江和尘眯起了眸,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木盒被打开,果不其然,是崭新的口脂和花钿。 迫于石刀的威力,江和尘再一次任她们乖乖摆布。 口脂的颜色鲜红,抹上唇是靡艳的红,江和尘唇瓣粘腻,便微微张着口,像是含羞的扶桑花。 花卉状的花钿被描在额间,冰冰凉凉的触感让江和尘坐立不安,没有铜镜,视线只能乱转,没有落点,他犹如砧板鱼肉。 待妇人搁笔,江和尘才松了一口气。 方才他都怕妇人没看清,戳到他眼眸。 他耳边响起轻轻的两声吟叫,一左一右两位妇人,似乎在高兴。 江和尘还没想明白她们在高兴什么,便被往外架。出门前一块血红的盖头就这么挡住了他所有的视线。 江和尘:“......” 唯一一个能看见的,此时此刻也失去了他的视线。 失去感官,江和尘犹如提线木偶。蓦然面前有一块板挡住了路,他被推了一把,尾椎骨触到硬板,还没反应过来,原本抵在腰间的石刀移到了他的脖颈处。 他蹙着眉头,垂眸通过一丝缝隙看见布满一侧的仙花,这是那辆推车。 恰时,唢呐声响起,恼人得厉害。江和尘毫不怀疑,他们是对着他的耳朵吹的。起起伏伏的嘶吼伴在唢呐声中,很是热闹喜庆。 只要这碍事的石刀拿走,那便更好了。 越靠近祠堂,吼声越弱,唢呐声也渐小。 江和尘坐在推车上被颠得有些晕乎,倏然一道香味钻过盖头,密密麻麻地扑向江和尘鼻尖。 第32章 被扶下地, 江和尘眼眸下垂,瞟了眼两侧,是列列整整的人。他们的呼吸很轻, 四周静得能听见针落地的声音。 祠堂的门敞开,江和尘被引着入内。刚迈了几步, 两侧的妇人撤开, 取而代之的是握着他小臂的掌心。鼻尖翕动,一道熟悉的气息挤开空气中弥漫的不知名香气,强势地钻入他鼻中。 江和尘紧绷的背脊略微松了松。 被红盖头挡住视线,他只能问道:“现在什么情况?” 段怀舒抚上江和尘衣袖时,握到了两个瓷瓶, 他眼底微顿转瞬即逝:“蛮人有些多, 卫青被绑在木柱上。” 江和尘跟着段怀舒,亦步亦趋, 不消几步,身边人停下步子。在他正前方有动静,江和尘微微向后仰头,眼帘下盖往外瞧去。 老人佝偻着背,两指蘸着桶中的血在地上画着敕令符。 末了, 他直起身摸了一把额头上的虚汗, 捏了一个道诀, 嘴中念念有词。 这是为他们请仙证婚? 江和尘不知不觉间已将整个小臂放松地倚在段怀舒手中, 感受到轻柔的拉力, 江和尘顺从的同他转身。 段怀舒换了一只手握着他,原本那只手横梗在他的背脊,微微向下压了压。 江和尘莫名其妙,这是拜了天地? 江和尘乱糟糟地想道:那下一步是不是要拜高堂?这哪有?不会要拜那些灵牌吧?段怀舒要是真敢带我拜那些破牌子, 我... 胡思乱想还没结束,那掌心上移,攀上江和尘肩际,将他带着半转身体。 江和尘愣愣地盯着面前人的鞋尖。 上次成亲他仅仅是被抬到了屋中,敷衍至极,不曾对拜过。 肩际上传来丝丝轻压,江和尘迷迷糊糊就同他弯了身。 这就...夫妻对拜了? 怎么感觉段怀舒有点迫不及待的感觉? 念诀的老人听到动静不满地瞪了过来,喉间发出低低怒吼,满面控诉他们打乱仪式。 段怀舒将江和尘拉到身侧,冷冷道:“柳氏余孽,好大的胆子。” 空气刹时静了下来,几秒后,沉闷的笑声响起,余音在密闭的祠堂内来回冲击。 第34章 卫青似有所察觉,侧目看向没有油灯照亮的墙角。阴晦幽暗中,缓缓显出一张脸。 看清那张脸庞,卫青眉心狠狠一蹙。 江和尘也掀开了盖头,看见那张脸倒是不意外。 卫青语气中带着些许怒意:“柳宜?你把卫司怎么样了?” 柳宜这副姿态与白日全然不同,松垮着肩,眼中笑意三分阴郁七分:“卫东将军的亲侄,”他的视线在卫青身上转了两圈,“我自是不会对你们做什么。” 江和尘从段怀舒身后探首,问道:“我倒是有些好奇,柳郎中何时来的这屋中?” 柳宜摊摊手:“实不相瞒,在你们踏入这间祠堂前,我便在了。” 江和尘状似讶然:“我竟感受不到丝毫气息。” 柳宜嗤笑道:“我离得道成仙仅一步之遥,尔等凡夫俗子怎能察觉?” 卫青心头隐隐觉得不对劲:“不可能,我将解药草交给你时,你根本脱不开身...” 江和尘自然而然接道:“所以你不是柳宜,但你总是以柳宜的姿态现世。” 江和尘眉梢微挑,视线在他面上扫过:“你是哥哥呢?还是弟弟?” 段怀舒掀开眼皮看他,淡漠地启唇:“柳相。” 闻言,面前人眉目一沉,眼底蓄满杀意:“你识我?” 段怀舒略过他的问题,继续道:“柳丞惯有妙手回春之称。” 柳相手指倏然收紧,戒备地打量段怀舒。 不过二十有几的无知小儿怎么会认识父亲? 段怀舒神色淡淡,叙述道:“八年前,定北将军段青寂在出塞前救了一位游医。” “柳丞一路乐善好施,治病救人,听闻将军要出征蛮夷便自荐入军。恰时军中医官稀缺便同意其随军而行。” 柳相垂首,喃喃道:“段青寂、段怀舒,你是那位将军的子嗣?” 说罢,他笑得癫狂:“我竟没想到。” 段怀舒面不改色地看着他笑得涨红了脸。 “凯旋后,柳丞加官进爵,升为士大夫。但很可惜,不足一月,便被贬为庶民,流放塞外。” 柳相闻言,啐了一口:“还不是你老子干的!父亲为圣上、为百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段怀舒打断了他:“那是曾经。” 出塞前段怀舒不质疑柳丞的善心胸怀。 直到他看见柳丞在塞外露出了嗜血的渴望。 —— 十五岁的段怀舒面上稚嫩却已随父出征。 东夷新罗猖狂,屡次来犯,身为定北将军的段青寂接旨出征,随手救了一位游医,在战场上救了不少伤兵。 直到凯旋而归的前一夜。 段怀舒将染血的银枪擦拭干净,正准备和衣而眠,一道身影晃过帐篷。 步履轻浮有异,段怀舒便跟了上去。 相隔不远,段怀舒便认出了柳丞,他前去的方向非敌方阵营,是一座荒山。 柳丞上山并不会引起旁人多疑,因为众多救命药草都是他上山采摘而来。然夜深前往荒山,本就可疑,再加上他手中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 浅浅微风吹过,裹挟来的是淡淡的血腥味。 隐于树后的段怀舒眼眸一沉,暗暗跟上。 这座荒山位于大梁与蛮夷交界的一角,无人涉足,无国管辖,属于禁区。 段怀舒想不出除了采摘草药,柳丞还能上山做什么? 过了山腰,空气中凝了雾气,氤氲如烟,柳丞的背影被晕出了虚影。 蓦然,柳丞停住了脚步。 段怀舒细看才发现,柳丞身前有两个人,衣不蔽体,与黑夜相融。 他们接过柳丞手中的布袋,解开后是几只死鸡,喉咙被隔断,残留的血顺着羽毛滑落。 那两人像是验完货后,侧身让柳丞过去。 正儿八经的进去,几乎是不可能的。段怀舒视线环了一圈发现,此处林木茂盛,加之雾气遮挡,以轻功行于树之中也未尝不可。 段怀舒脚尖点地,顺势上了粗壮的树干,正想借枝叶之力跃前,却见那两个把守的人上前。 他们在树下站定,扬起头。 近距离段怀舒才看清他们的面貌,原本应是黑白分明的眸子是模糊的,如同暗夜中的白雾,将黑瞳变得朦胧无神。他们不是用眼观,而是耳尖耸动,听着四下的动静。 段怀舒收回视线。 他们过来正合他心意,现下入林之路无人把守。 段怀舒脚尖点在枝末叶尖,飞身一跃无声落在不远处的树枝上。 在他离去的下一秒,树下的两人瞬间捕捉了动静,手脚并用的攀上了树,停在了方才段怀舒所在的位置。 几秒过去,他们陷入了茫然。 什么都没有。 段怀舒也不再理会他们,将视线望向林中那一抹身影。 他走得庄重,背脊挺得直,像是一位忠诚的信徒。 段怀舒无声地穿梭,躲过不少巡逻的人。 他们眼不能视,耳力卓绝,但仅限于捕猎,对身如幻影的习武之人,他们始终慢一步。 绕过了大半座山,柳丞进了一个洞穴。里面很深,左绕右拐,柳丞终于见到了他想见的人。 “信徒柳丞拜见兽仙。” “柳丞你来了。”那是一道极其沙哑的声音,像是渴了许久的人,粘着嗓子管发出的声音。 段怀舒侧目看去,山洞很大,中央摆着一个石座,须发皆白的耄耋老人盘腿坐于其中。 他半阖眼眸,脸颊的肉塌陷得厉害,面色隐隐浮现灰败之色。 “我即将得道成仙。”他垂眸看向石座前用血迹画的敕令符:“只可惜我悟性不高,最终只是畜牲道成仙。” 柳丞垂首聆听,仙的传道。 老人费力地抬眸:“但柳丞你不同,你悟性极高。” 柳丞单膝跪在他身前,诚恳问道:“信徒该如何做?” 老人扯了扯嘴角,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笑道:“天机不可泄露。” 闻言柳丞面上希冀之色沉下。 “不过,”老人话头一转,从袖中抽出一张黄纸塞进他手中,“你乃本仙之信徒,点拨之举不为过。” 话落,老人剧烈地咳嗽,一旁的人准确无误地递来粗粝的木碗。 他接过喝了几口后,指尖刹时失了气力,木碗滑落砸在石座之上。碗中的水飞溅,洒了些许在柳丞的身上、脸上。 柳丞指尖抹过面上的湿润,鲜红的,刺目的,是血。 沾红的指尖被他卷入口中,半晌后他抬首对上已无生息的老人,郑重地跪拜。 这一幕,段怀舒是拧着眉看完的。 邪魔外道。 他转身离去。 此处他无需插手,其一此处为蛮人之所,他何必扰人清净;其二,他们并未伤人性命,段怀舒也没有端人老巢的理由。 方才那位兽仙的石洞边缘悬挂着各式各样的动物尸体,皆是割喉放血,正对下是一个个木碗。一滴一滴的落下犹如山涧之清泉,清脆入耳。 那老者喝的是动物之血。圈地自居,他自是不会没事找事。 离开石洞前,他向后瞥了眼。 至于柳丞,凯旋而归后,圣上应会封他一官半职,居朝堂之上,他可还有闲心修习外道? 第33章 段怀舒冷然道:“没曾想柳丞被外道迷了心, 在京城搜刮乞丐,取血请仙。最后竟还将主意打到了皇亲国戚身上。” 柳相厉言急色:“父亲杀人了吗?他不过是取些血罢了!” 他瞳孔瞪大,甩了甩衣摆:“我同胞弟出生后, 柳宜身弱体亏,连医术高超的父亲也无法救治。于是父亲决定游历四方, 一是寻访世外, 二是悬壶济世为柳宜祈得安康。” 柳相拾起灵牌,用衣袖拂过,擦了擦不存在的尘埃:“我们一直在等着父亲接我们前往京城。”他的眼神闪过愤恨:“马车到了,等来的却是流放的圣旨。” 随后他垂下眼帘,盖住怨恨, 满不在乎道:“不过父亲成功了, 他成了花仙。也就是那年,柳宜身体日益好转。” 柳相弯了弯眉, 笑道:“这小子也活得很好,一定是父亲...” “不是的。” 门外低落的声色打断了柳相。 “兄长,你忘了吗,是你救了我。”柳宜垂首收了一把油纸伞,走进屋内。伞面的雨滴顺着伞尖滴落在地。 江和尘向外瞥了眼, 已是雨幕涟涟, 不知何时竟下起了雨。 “小宜你怎么上来了?”柳相竖起眉, 苛责道:“你不是答应兄长绝不上蛮山?” 柳宜不为所动, 定定地望着柳相, 问道:“兄长,为何不让我上蛮山?” 柳相一时间怔愣:“我...” 柳宜也趁势道:“兄长也知这并非正道。” 柳相不满地打断了他的话:“胡说八道,父亲已成花仙,你的病...” “是你治的, ”柳宜上前两步,望着那张与自己别无二致的面庞:“兄长,父亲离家后你苦练医术,那时的你疑难杂症不在话下,但你不愿意给我号脉。” 第35章 柳宜按着他的肩:“兄长害怕把出脉后,同父亲一般束手无策,永远靠着那几口药吊着我的性命。” 柳相默着声。 柳宜顺着他的手臂滑下,从柳相手中拿过灵牌,抿唇道:“父亲饮血身体每况愈下,在流放中故去,兄长带我逃至蛮山。” 柳宜抬首,看着柳相眼中的自己:“那夜,我奄奄一息,兄长为我号脉。” “兄长忙了一宿,配药采药煎药,将我拉回了人世。” 柳宜看见他眼中的自己在微微震动:“此后很长的时间我卧病在床,兄长治好了我,但也愈加偏执。你更愿意相信是每日向父亲祷告也不愿意相信是你的医术救了我。” “我的医术...”柳相看着自己常年采药显得苍老的手。 蓦然,眼前一晃,柳宜将自己的手覆在其上,握紧。 “兄长,和我回去,好好生活。”柳宜眼神诚挚,带着热枕期盼。 柳相眼神柔了下来,勾起了唇:“小宜,你从小到大都很乖。” 柳宜眼中划过欣喜,但柳相的下一句话让他如坠冰窖。 “也很天真。”柳相握着柳宜的手用力一拉,将他拉至身后,吹了一口哨声,退回角落,没了踪影。 随着柳相的哨响,原本沉寂的蛮人如苏醒的藤曼,不留间隙地攻击。 江和尘眼疾手快从地上拾了一把石刀,将卫青身上的麻绳割断。 段怀舒有意将江和尘推出包围圈。 江和尘道:“在祠堂里他们不用钢针。” 段怀舒应声道:“嗯。空间太小,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段怀舒找准时机,揽过江和尘离开包围圈,旋即轻推,让他隐了身形:“和尘,你呆在角落别动。” 说罢,段怀舒引开蛮人。 段怀舒说不动,江和尘当然听不进去。他视线瞥到另一侧的角落,柳相柳宜去哪了? 江和尘踮起脚尖,蹑手蹑脚地往另一侧角落移动。 离得近的一个蛮人听到身后有动静,转身向后劈石刀。 江和尘神色一凝,硬生生拉着背脊往后躲,石刀堪堪从眼前划过。他下意识的用手刀砍在蛮人手腕,‘铛’一声石刀落地,他捏着蛮人的手腕向后一折,让其身体一转,脚尖踢在膝窝处。蛮人就这么直挺挺地趴了下去。 江和尘抿了抿唇,拽了拽手。 怎么回事,有点爽。 来不及多回味,江和尘迈向了他们消失的角落。那处太暗,江和尘也顾不上什么尸油灯了,举起一盏便凑了过去。 那香味扑鼻而来,江和尘垂首,尸油怎么凝固了? 火尖随着他的动作簌簌跳动,角落被照亮,空无一人。 江和尘凝眉,在墙上摸索。 他可不信诡道成仙。 指尖细细划过墙面,平整光滑。 靠近折角处才摸出一丝凹凸,他用掌心推了推,墙挪动分毫。江和尘心中有了估量,手上一使劲,一道暗门被推开。 门后是杂林,一条一条小道如线般穿插在树木之间。雨停了,枝叶上的水滴不停歇的滑落,让静谧的空间有了些声息。 江和尘侧目看向身后,段怀舒与卫青两人虽不会在蛮人手中吃亏,但也无法脱身。他收回视线,举起油灯辨别杂草的压向。其中有一道杂草普遍折起,应是长年累月行走引起的。 江和尘跨出暗门,愈走愈远,祠堂的打斗声缓缓消散。身后走过的大树好像重新移了位,向后望去便会失了方向。 “兄长!”柳宜的声音有些悲哀,遥遥传来,江和尘忙不迭放轻了脚步,将干油灯往身前拢了拢。 “你还是执迷不悟吗?那真的是成仙之道吗?” 柳宜的质问没有回应。 江和尘掰着大树,探了一只眼,柳相背对着柳宜,在他们面前是竞相绽放的花,令人眼花缭乱。 兀然,他说了一句话:“小宜,你不是一直好奇父亲葬在哪?” 柳宜抬起的手顿了顿,视线移到前方的花海。 柳相指了指:“没错,这就是父亲。”他嗤笑道:“什么仙花。不过是父亲从漠林荒土处带来的一株有毒的野花罢了。” 柳宜怔怔道:“那为什么...” 为什么不离开?为什么不回到人世? 柳相摇摇头,道:“因为我们是流人,逃跑的流人。” “跑前,我撕下了你的名字,柳丞的子嗣只有我柳相一人。而柳相必须得死。” 柳宜忍不住抬手想拽柳相的衣袖,他心中难受,仿佛有人在他的心脏中横梗了一根棍子来回搅动:“兄长...” 柳相扯回衣袖,蓦然转身,趁着柳宜没反应过来,一块白布蒙在了柳宜的口鼻。 刹时,柳宜手脚一软,身子不稳,缓缓下滑。柳相接住他,用力地抱了抱:“小宜,皇帝说了,杀了段怀舒和江和尘,我们就能免去流人的身份。到时候兄长跟你回家。” 说罢,柳相将他轻轻靠在树干上,转身离去。 江和尘忙不迭吹了干油灯,环着粗树干边想边躲开柳相。 皇帝?怎么轮到皇帝直接出手了?那风影呢?也替皇帝做事? 躲过了柳相,倒是让柳宜将他看得一清二楚。柳宜有气无力地向他招了招手,江和尘本想回去通风报信,思忖几秒还是走向柳宜。 柳宜卖力地撑着时刻要合上的眼帘,恳求道:“江兄,能否救我兄长一命。” 江和尘有些为难道:“可他要杀我们。” “江兄,”柳宜艰难地喘了口气:“只要制伏住兄长,我有办法将他带走,再也不与你们会面。” 闻言,江和尘默了几秒,颔首同意。 在他离去前,双童找了来,手中捧着木盘,上头放了三个瓷碗。 双童道:“江公子,这是解仙花毒的药。” 江和尘疑惑接过:“我们没中毒。” 柳宜轻咳,道:“江兄,你手中的干油灯便是仙花制成的,吸入越多中毒越深。” 江和尘:“......” 鼻尖还萦绕着似有若无的香气,江和尘面无表情地将灯台往旁侧一丢。 柳宜转首,道:“双童,软骨散解药。” 双童取出一个瓷瓶,往白布上倾倒,旋即捂上柳宜口鼻:“薛公子和卫公子已经赶往祠堂。” 江和尘颔首,转身离去。 “还请江兄手下留情。” 江和尘没有回头,用空闲的手摆了摆。 —— 祠堂内,蛮人也知赤手空拳难以取胜,因此他们一道围上,将两人逼出祠堂。 珰——卫青剑刃挡开一眉钢针,旋即隐隐察觉不对劲。 “段兄,可还有内力?” 段怀舒面不改色,气息仍是有条不紊,他身上并无武器,一柄红扇并不比剑差。 他摇了摇头。 在江和尘来时,祠堂门前传来阵阵香气。蛮人拥着江和尘入内,他们手中都捧了一盏油灯,渐渐香气弥漫了整个祠堂。 这个香气不对劲,但他不能离开,也不能长时间屏气。 卫青清俊的面庞上出了不少虚汗:“段兄,若再不突围,只怕...” 咻—— 一道钢针朝着卫青射来,他已是体力不支,连带着躲闪也力不从心。 段怀舒红扇脱手替卫青挡开钢针,红扇也被钉在树干上。 柳相从树后走了出来:“没有内功,你们怎么突围?” 他环视了一圈,眉头渐渐拧起:“江和尘呢?” 闻言,段怀舒缓缓勾唇,冰冷地笑了笑:“你猜,柳宜现在在谁的手中?” 第34章 江和尘手中托着木盘, 心中盘算着哪个是迷药、怎么让卫青喝下?第一次干这种‘偷鸡摸狗’之事,一紧张,完全忘记自己可以先行解毒。 待他察觉不对, 才停住脚步。 怎么找不到来时路?月下树影窣窣,影影绰绰, 仿佛有人躲在暗夜之下。 江和尘轻轻吐息, 看准一条道,正准备抬腿,一声厉鸣响起。他眉心一动,微微侧首,一根钢针挨着他的发丝穿过。 来伏击他了。 打斗开始的瞬间, 妇孺消失不见, 躲进了各自的茅屋中。江和尘便知此处的大致分工。 被雨水压得垂落的枝条划过蛮人的身体,愈靠愈近的距离, 将他们容貌暴露无疑。年纪尚轻的蛮人将竹节放置嘴边,警惕地摆动着头,在寻找江和尘的踪迹。 在他们戒备搜寻的过程中,江和尘也在打量着他们。 动作不娴熟,感官不够灵敏。 来了两个新手。 这也说明, 段怀舒他们还处于有利地位, 牵制着那些蛮人。 想到这, 江和尘略微松了一口气。 仙花毒应该还没发作。 江和尘轻手轻脚将木盘放在身后的树洞中。旋即拔下树干上的钢针, 闪身到树后。 下一秒, 又是两枚钢针入木声。江和尘背抵着树干,感受到大树微微晃动,叶尖愈坠不坠的雨滴落下,正巧落在江和尘的眼尾, 顺着流畅的面庞缓缓滑落。 第36章 步子压草叶的声音靠近,江和尘耳尖听着动静,指尖转动钢针,倏然眼帘一抬,他侧身将钢针弹出。 似是没想到对面还有人能使出钢针,蛮人迟疑了一瞬,才急忙避开。即使如此,江和尘准头也不错,钢针在蛮人小臂没了小一半。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两个蛮人手慢脚乱一阵。 江和尘武德不高,趁乱上树。起初他还担心他的爬树技能,不曾想脚尖点过树干,身体甚是轻盈,就这么一跃而上。 折了一支粗枝,江和尘也不将上头的雨滴抖落,他拉着大树枝末,徐徐落下。手中粗枝带着绿叶,江和尘手腕下压,轻轻一洒,点点雨滴落入他们眼中。 虽眼不能视,但异物入目却也是难受异常,蛮人下意识想去捂眼。江和尘瞅准时机,用粗枝打落他们手中的竹节。落地后松开拉着的大树枝末,绕到他们身后,一人给了一脚。 大树回弹,像是沾满水的狗甩毛,树下下了一场大雨,给摔在地上的蛮人洗了澡。 “小主!” “嫂嫂!” 两道担忧的声线从身后传来。 江和尘循声侧目,白竹与薛应两人,一白一深的两道身影引入眼帘。 “嫂嫂你没事吧?”薛应将江和尘的头发丝看到头发尾,确定没伤到一根头发后,气势汹汹地转向蛮人:“就是你们欺负...” 薛应定了眼,才发现那俩蛮人正揉着腰腹,爬也爬不起身:“嫂嫂?” 他质问的话,不自觉地转了个调。 虽然在白竹这塌了人设,但对薛应还可以演演。 只不过他现在有些担心段怀舒那边,演技直线下降,甚至带着些许敷衍之色:“他们自己莫名其妙摔的。” 说罢,也不等薛应有什么反应,从树洞下拿出完好无损的木盘。 江和尘瞥了眼,薛应在那头自言自语,好像在说服自己什么。他侧首问白竹:“你们怎么会来这?” 白竹跟在江和尘身后,道:“柳郎中给他们喂了药便独自上山了。过了半刻钟,薛公子和卫公子便醒了。” 江和尘颔首,那卫公子应是卫青的随从,他随眼一瞥不见人,问道:“那位卫公子呢?” 白竹:“方才在外头听见此处也有动静,我们便分散了。” 江和尘脚步不停,垂眸在地上找着路。依照白竹此言,已经有人去支援段怀舒和卫青。 他现在赶紧去送解药便成。 身后一阵风袭来,薛应那双蓝眼眸求知若渴:“嫂嫂,你是不是会隔山打牛?内力无穷?” 到现在薛应还是不相信那蛮人平地摔还成了落汤鸡。 江和尘眉心一跳,属实想不到这犟孩子的关注点清奇:“薛公子,请问你上山的目的是什么?” 薛应理所当然:“救嫂嫂和大哥吖。” 江和尘面无表情道:“你大哥现在被数百人暴打,奄奄一息,你确定还不去救他?” 闻言,薛应瞪大眼,破口大骂:“天杀的!大哥等我!” 眼瞅着薛应越跑越远,江和尘额角一抽,对白竹道:“抓回来,他跑错方向了。” 白竹似乎对薛应这闹腾的性子免疫了,接了令上前拽人。 四下无人注意,江和尘从袖中拿出瓷瓶。 —— 祠堂前,柳相垂睨渐渐落入下风的两人,唇边轻嗤,面容有些扭曲:“江和尘,我亲自去抓他回来。” 不待他动,长剑划过,枝叶纷纷下落。柳相凝眉躲过,脸颊出现一道血线,渗出的血珠掺着雨水下落。 卫青清冷的面上多了一抹喜色:“卫司,你怎么样?” 卫氏主仆,一个清冷一个面瘫。 卫司朝卫青颔首,回道:“无事,主子。” 只一个不留神,柳相便已遁走,卫司一时间也被难缠的蛮人绊住。 “段兄,接着,”卫青道:“此处交给我和卫司,你先去找江兄。” 段怀舒接过红扇,用扇面弹回一眉钢针,正中蛮人的腿部。 段怀舒嗯了声,转身足尖触地,飞身上树,片刻消失不见。 江和尘身后是薛应叽叽喳喳的声音:“嫂嫂,怎么走这么久还没到啊?” 他本就心神不宁,此刻想缝了薛应的嘴。 “小心!” 耳边是薛应的惊呼,江和尘顷刻回神,但还是避之不及。 钢针划破左臂衣袖,霎时间白衣被染红一片。 江和尘没顾得上疼,瞥了眼右手拖着的木盘,松了口气。 幸亏没伤这只手。 柳相视线在三人中流转,却没看到他想见的人,眼眶被血冲红,怒问道:“小宜在哪?!” 江和尘声线微凉,道:“柳宜在等他兄长回家。” 此话一出,柳相面上怔愣,配上还未消退的愤怒,竟有些滑稽可笑。 不消几秒,柳相反应过来,他看了眼江和尘手中的药碗,笑道:“小宜善良,我看江氏,你也不遑多让。” “今夜你们便长眠于蛮山,我会亲自为你们插入花骨朵。” 久居蛮山,为了自保,柳相也学得一身功夫,对付两个没有趁手武器的年轻人还是绰绰有余。 三两下,白竹和薛应便喜提方才两位蛮人同款姿势。 薛应扶着腰站起来:“不算,刚才是我自己摔的,再来。” 江和尘:“......” 柳相讽笑道:“无知小儿。” 说罢,便想将碍事的两人解决掉。 劲风袭来,柳相迈出去脚迫不得已回撤,还不待反应,左臂已然被割开一道口子。 身前出现一人,他手中握着的红扇边缘圆滑,突出的扇骨正一滴一滴地坠着‘红雨’。 柳相不可置信道:“你的内力...” 段怀舒冷然,视线划过江和尘殷红的伤口,最后定格在柳相身上,眸底是显而易见的杀意。 段怀舒冷着眼睨道:“区区花毒。” 柳相被他的气场一震,随后狞笑道:“不惜自封血脉调动内力镇压花毒,段怀舒你不要命了?” 闻言,江和尘倏然抬起头,身前人的背脊宽厚,月光垂落下的影子都能完全将他笼入。 柳相一动,薛应和白竹倒是冲得更快。 “大哥,这天杀的交给我们,你去处理嫂嫂的伤口。” “段怀舒...”江和尘莫名觉得自己出口的声音有些虚。 只见,面前人身形一动,江和尘被搂住。他还没反应过来,便已靠坐在树下。 江和尘拉着段怀舒向下的手:“你放过你的衣摆吧。” 段怀舒反手握住他的手,道:“没事,割另一边的。” 段怀舒没给江和尘反应的时间,撕下一块布料,为他包扎。 江和尘视线下落,便瞧见段怀舒两片衣摆各短一节,竟有些对称。脚踝和手臂都被布料包裹... 江和尘拱了拱鼻子,若无其事地问道:“段怀舒你说,迷药长什么?” 段怀舒手一顿,抬眸看去,盯得江和尘莫名有些心虚,正想理直气壮地说些什么。 段怀舒便收回视线,继续为他止血:“白色粉末,细末,黏稠。” 话落,江和尘垂下眼帘,木盘已被他放在地上。他拇指指腹划过食指指尖,微微侧目,食指点过一碗药面,泛起波波水纹。 “唔。”白竹跌在江和尘身侧,脸色有些白。 薛应被控制住,嘴里大嚎:“大哥救命啊!” 段怀舒将布在江和尘的左臂上用力一束,下一瞬红扇脱手而出,扇骨划在柳相掐着薛应脖颈的手上。 柳相松开了手,薛应得了脱身的机会。 “等等,”江和尘拉住段怀舒,拿了一碗药递给段怀舒,面上带着隐隐担忧:“先把解药喝了。” 段怀舒一秒不犹疑,俯身就着江和尘的手喝完了药。 直到段怀舒转身离去,江和尘还没回过神,霎时间指尖泛起热。 这人自己没有手嘛?! 仙花毒发作,从左臂开始蔓延着疼痛,江和尘拾起那碗没下迷药的碗,正准备喝。这时白竹在一侧问道:“小主,你方才是不是问迷药?” 江和尘顿了顿,故作自然道:“是,怎么了?” “没怎么,”白竹摇摇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口道:“迷药是白色粉末,粗末,顺滑。” 此话一出,江和尘直直蹙起了眉。 段怀舒知道剧情,他知道我要干什么。 他在骗我。 我怎么会毫无保留地相信他。 这个几个认知浮现脑海,江和尘心中升起一阵烦躁。 白竹看着江和尘晦暗不明的神情,张了几次嘴。 方才他听到小主的问题,问的是迷药。 少主不知是否是故意的,他本不想拆穿,但… 少主说的药,好像是… 第35章 柳相被红扇抵在树上, 扇骨将他脖颈处的皮肤划破,鲜血打湿衣领。 第37章 柳相对疼痛无知无畏,咧开嘴露出被血染红的牙, 十足十疯子:“段怀舒,看看你的脸, 毫无血色, 你能活多久?” 即使一阵一阵窒息,柳相嘴中还是挑衅的话语。 段怀舒面色不改,指尖施了几分力,顷刻间柳相说不出一句话。 段怀舒垂首嘴角勾起一抹笑,带着嗜血的角度。 “我能活多久就不劳你操心了。” “段怀舒!”江和尘抬眼见柳相奄奄一息, 忙不迭叫住他:“别杀他。” 段怀舒顿了几秒, 收回红扇,柳相也失去了支撑, 从树干上滑了下来。 段怀舒转身对薛应道:“看好他。” 薛应看着这尊玉面大佛,心中发怵。 大哥心情好像不太好。 薛应急急点头,上前擒好柳相。蓦然觉得单自己有些孤独,小声唤白竹过来。 卫青此时也同卫司甩开了蛮人,来到了此处。 卫青瞥了眼被按住的柳相, 随后视线移到了江和尘受伤的左臂上。他凝眉刚想说些什么, 卫司搀住他走向江和尘。 卫司:“仙花毒入体, 主子先解毒。” 闻言, 江和尘侧身挡住他们的视线, 指尖划过手中的药碗,又遮掩着去取放在木盘上的碗。 一饮而尽。 有些苦,江和尘滚了滚喉咙,将药尽数咽下。 末了, 将手中的药碗递给卫青。 江和尘神色不变:“解药。” 卫司:“......”不知道还以为他是来抢药的。 卫青:“...谢了江兄。” 正准备上前扶起江和尘的人停了身形,段怀舒淡漠的眉间闪过一丝不解。 “兄长!” 柳宜在双童的搀扶下走了过来。他上前扒开薛应和白竹,从腰间取出白布按压在柳相脖颈处的伤口。 柳宜抖着手拿出一枚丹药,递到柳相唇边,颤声道:“兄长,止血丹…” 柳相盯着止血丹见面,释然地笑了笑,启唇咽下。 双童在看见柳相的那一秒,整个人都呆住了。他是柳宜从乞丐堆里捡来的,从此便成为了一个小药童。 他嘴中喃喃自语:“喝了酒的师父…” 柳相察觉到他的视线,抬首望去:“好徒儿,看好你师父。” 这声徒儿唤得双童心神分散,喝了酒的师父举动时常让他胆战,但他会伸手揉自己的发顶,豪放地夸赞自己。 他原以为克己复礼的师父沾了酒便是热烈的人儿,不曾想,原来一直都是两个人。 双童没忍住:“师父…” 柳相动作很快,他指尖一弹,粉末顺风漫入柳宜鼻中。昏迷前,柳宜瞪大双眸,弱声道:“迷药…” 双童忙不迭上前接着他后倒的身子。 柳相倚回大树,双眼微阖:“好徒儿,带你师父下山吧。” 双童咬着嘴,压下眼中的泪水:“是,师父。” 闻言,柳相放松了姿态,闭上双眸做最后的道别。 柳宜比双童高了半截,背柳宜下山,双童使出了浑身解数,狼狈不堪。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柳宜眼角泪水滑落。 卫司提剑正准备永绝后患之时,卫青毫无征兆地晕了过去。 卫司惊慌失措地搂住他:“怎么回事?” 段怀舒道:“是迷药。” 卫司一眼便锁定柳相:“可恶。” 段怀舒淡淡地说道:“你先带他下山修养。” 话未说尽,一双滚烫的手攀上了段怀舒的小臂。 “?”段怀舒垂眸看去,蓦然眼神一凝,旋即将江和尘抱入怀中,阻隔他人视线。 卫司眼尖,看出了端倪,那副面瘫脸带着一丝疑惑:“他们中的是迷药,他为什么是…” 段怀舒不等他说完,抱着江和尘大踏步走了。 不消片刻,此处空了场。 薛应问白竹:“我俩的任务还是看住柳相吗?” 白竹颔首道:“是,你看,我去照顾小主。” “你去干嘛,”白竹跑得快,薛应喊都喊不住:“不是有大哥在嘛…” 他的回声响了两秒,四周又恢复了寂静。 薛应郁闷地上前,用脚尖怼了怼柳相的腿。岂料,下一刻,他嘴角便漫出一抹血丝。 薛应震惊:“不是,你碰瓷是这样碰的?” 话落,窸窸窣窣的声响传来,薛应警惕地上了树。 未几,蛮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将柳相围住。 柳相神情依旧,漠然启唇。 —— “段怀舒…” 原本埋在胸前的脸,现在正蹭着他的脖颈,江和尘热乎乎的脸颊紧贴着他。怀里人无知无觉地呼出热气,喷洒在他的锁骨上... 脸颊一路向上,江和尘的唇畔贴在他的耳根,若有似无地触碰:“我难受...” 段怀舒面上淡漠,耳根却泛着红,耳膜能听到两人愈演愈烈的心跳声。感受到怀中人的难过,段怀舒指尖交织入江和尘的发中,轻柔安抚,加快脚步向拐角的木屋走去。 白竹跟在身后,慢了他们一步,眼见门徐徐闭上:“少主...” 段怀舒微哑的声音传来:“白竹,封耳穴,守门。” “是。”白竹指尖点在耳后,下一瞬所有声音离他而去。 屋内,江和尘被段怀舒轻轻放在塌上。他顺势而倒,视线却时时刻刻跟着段怀舒。 段怀舒垂眸盯着床上的人儿,他指尖扣着身下的棉被,腰腹不自觉地扭动。那双眼眸含着盈盈泪水,眼尾泛着红,就那么看着自己。 段怀舒俯下身,撑在江和尘身侧,声音沙哑低沉,问道:“和尘,媚药是没有解药的,要不要我帮你?” 此刻,江和尘压根什么都听不进去,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鼻息热得恼人,他也不清楚为什么面前人的气息洒在他的身上,这么舒服。 江和尘执拗地伸出手,使力抬起腰腹,将唇瓣抵在段怀舒脸颊磨蹭。 “舒服...” 段怀舒不动,撑在床榻的指尖倏然收紧。江和尘磨了两秒似是觉得不够,但又找不到纾解的方式,嗓音带着些许着急的哭腔:“段怀舒,难受...” 段怀舒声线低懒,在江和尘耳际问道:“和尘,要不要我帮你?” 江和尘努力地去听他的问题。 “要,”他难受地发出泣声:“段怀舒,帮我...” 江和尘声音胶粘,尾音还没断,段怀舒便解开他的手,将他按在床榻上。莫名地,江和尘生出一股委屈,他背过手想去揪身下的被褥。不曾想,一双微凉的大掌强势的钻进他的手心,不留缝隙地与他十指相扣。 “段...”不知为何,他忍不住,只想念段怀舒的名字。只不过这一次段怀舒没给他机会,欺身堵住了他的唇。 江和尘没接过吻,本就晕乎的脑子现在更是一团浆糊。段怀舒吻得很重很凶,起初还只是磨了磨他的唇瓣,慢慢地撬开了他的唇缝。 江和尘的舌尖触到了外来物,不知所措地想往回缩,却被段怀舒勾着,吸吮、舔舐。 他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好凶,好重,好像更难过了。 江和尘感觉肺部的空气全部被他汲取,快要呼吸不过来了,只能‘呜央’着推搡着身前人。段怀舒也顺力回撤了身子,他伸手擦拭着江和尘唇角没咽下的涎水。 段怀舒轻笑一声:“不会换气?” 可惜江和尘没法给他回答,方才段怀舒与他接吻不仅没为他‘解渴’,身上的燥热反倒是变本加厉。 江和尘眼中带着嗔怪,语气在药效的作用下变得软绵酥骨:“段怀舒,你行不行...” 他本意是问段怀舒行不行解了这个药。 但在段怀舒耳中听来可不是这个意味,当即他眸色一深,眼底欲色翻滚,长臂一伸收紧江和尘的腰,另一只手缓缓向下,指尖挑开了褒裤。 几乎是同时间,江和尘抓着段怀舒衣袖的手骤然一收,脚趾蜷起趾骨泛着白。段怀舒动作不停,江和尘尾椎骨发麻,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 良久,江和尘下巴抵在段怀舒肩膀。两人身上汗津津,鼻尖呼出的气凝成水雾,散在空气中。 段怀舒随手拿过一块布将手擦干净。 这时,江和尘退出他的怀抱,眼中半是清醒半是迷离。看了半晌,江和尘慢慢悠悠凑过去,准头不够,唇吻在了段怀舒嘴角,他也不离开就那么移到了段怀舒的薄唇上。 也不动,就这么贴着。 段怀舒只认为他还昏昏沉沉,想将他放躺休息。没想到下一秒,江和尘小心翼翼地伸出粉嫩的舌尖,轻轻舔舐他的唇瓣。像是拿到不知名的蜜饯,试探地尝尝味道。 也不知他是满意还是不满意这‘蜜饯’的滋味,带着透红的脸准备抽身离去。但‘蜜饯’好像没给他逃离的机会,段怀舒掌心扣着他的后颈,又将他压了回去。 江和尘欲想凶凶的亲吻没有来,他的唇瓣被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吻着,舌尖被他带着滚动,喉间不断咽下渡来的涎水,来不急咽下的便从嘴角溢出。 第38章 方才剧烈跳动的心脏在这个温柔的吻中,缓缓平复。 蓦然,上颌被不重不轻地碾过,江和尘不受控制的喘息一声,又娇又腻。段怀舒眼眸幽深得没边,他将江和尘按躺,包紧在被中,自己转身离去。 “段怀舒...”江和尘叫住他,声音颤着尾音,在他的心中一挠一挠的。 “和尘,乖乖睡觉,我沐浴后便来。”说罢,他头也不回,脚步匆匆出了门。 第36章 江和尘动了动指尖, 身体一阵酸软,意识回笼回想到昨夜的荒唐事,他感觉身体又热了起来。 身侧还有热源, 他偷偷翘起眼帘,用狭小的视线往上瞧。 段怀舒呼吸细匀, 眼睑轻阖, 眉间松弛,似乎睡得不错。视线再往下,段怀舒薄唇透着泽润,唇角淡扬。 江和尘盯了半晌,默默地抿了抿唇。昨夜是他的初吻, 模模糊糊的记忆中, 段怀舒的嘴好像挺软的... 意识到自己的思想越来越歪,江和尘脸一红, 又将自己埋回被褥中。脑子里乱乱的,但他什么也没想,放空思绪。 未几,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似是幽幽转醒,段怀舒声音低哑, 他俯下身凑近江和尘:“和尘, 日安。” 说罢, 他垂眸带笑看着窝在被褥中的人儿, 耳根由粉转红。 江和尘耳际萦绕淡淡闷笑, 他气急败坏抬起头,怒目圆睁道:“段怀舒,不准笑!” 段怀舒压了压唇角,但仍能看见残存的笑意。段怀舒伸出手, 江和尘的视线被那修长的手指牢牢抓住,昨夜他能感受到每一节指骨契合地把控住他,令他头皮发麻、动弹不得... 那双手挑起他面上的碎发,发缘划过脸颊,痒痒的。 江和尘极力撇过脸,不去看段怀舒。 段怀舒也不催促,盘腿支颐,静静等着面前羞红脸的人儿缓神。 江和尘也没让他等太久,脸上的薄红还没消散,语气却低了下来,泛着些许凉意:“为什么骗我,昨夜你说的明明是媚药。” 段怀舒眸色沉了沉,半晌才道:“因为话本中,你下的就是媚药。” 这一段剧情他被囚于府中,江和尘偷偷脱身跟随梁衡前往长延山,却在蛮山遇见了卫青。 江和尘感知到梁衡对卫青不一样的感情,他从未在梁衡眼中看到的爱意,此刻全部在卫青面前展现。他慌了神,决定在蛮山上给梁衡下药。 但这药阴差阳错地被卫青喝了下去。 梁衡以身为药,替卫青解了媚药。翌日,江和尘死脑筋地去向梁衡承认昨夜所为。梁衡原本想赐死江和尘,却被一个人拦住了。 段怀舒脑中闪过那个名字——风影。 昨夜,他为江和尘包扎时便瞧见,其两指尖藏了粉末,只一眼他便明白江和尘藏了什么药。 他本意是想让江和尘混淆,将媚药下成迷药。 现在目的是达到了 ,但... 江和尘:“所以那日你说梁衡与卫青颠鸾倒凤,是因为我下的药?” 段怀舒颔首,轻轻嗯了一声。 江和尘嘴角一拉,双手抱胸,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这不是梁衡没来吗?!我为什么还要下媚药?” 难得有段怀舒吃瘪的时候,江和尘气消了几分,眼里多了些揶揄。 不待江和尘嘲讽他,段怀舒倒是先发制人:“杀手月之,功夫数一数二,虽说非用毒能手,但基础的迷药应是能辨出的吧?” 这下,轮到江和尘哑口无言。 更让他心慌的是下一个问题。 “和尘,你是哪来的精怪夺舍?” 江和尘压下眼底慌乱,若无其事地起身:“只是前一段时间伤了头,丢了些记忆罢了。” 江和尘面上看不出端倪,但不论是举止还是习性都与话本大相径庭。 昨夜,他睡得迷糊,不自觉说了句:想回家。 段怀舒收回视线,江和尘不想多说,他也不多问,毕竟打破了这层平衡,江和尘还会留在这吗? —— 今日有些不对劲。 不仅蛮人不见踪影,连热闹的街市也一反常态。 卫青迎面走来,问道:“江兄,身体可有不适?” 江和尘瞥了眼包扎好的左臂,摆首道:“无事,发生何事?” 卫青解释道:“听说城门有异。” 等他们抵达城门时,已是人满为患。他们隔着层层人群望去,在高耸的城门上吊着一人。 被花团拥簇的人。 柳相死了,曝尸城门。仙花从他的脖颈一路向下绽放,鲜红欲滴。在他脚踝处悬挂长布,白底红字:流人柳相。 很快,人群中爆发了不满。 “柳郎中!” “怎么会是柳郎中!” “游人怎么了?相处这么多年,柳郎中为人如何,大家有目共睹,皇帝黑白不分!” 身旁人被惊到,低声道:“你不要命了?!” 那人也知自己挑战了权威,虽息了声,但面色仍是不满轻蔑。 这种情绪很快蔓延在人群中,喧闹转变成寂静,像是无声的抗议。 江和尘视线一拐,瞧见末尾有两人离去,他默默跟上,段怀舒也紧随其后。 无人空巷,江和尘喊住他:“柳宜。” 斗笠下的人抬起头:“江公子,段公子。” 江和尘道:“柳郎中何时启程?” 柳宜眼尾耷拉着,嘴角却是弯着的:“今夜吧。” 他牵过双童,声音沉沉:“将兄长的尸体安葬后。” 柳相的目的就是为了保全柳宜,柳丞唯一的子嗣已亡,柳宜得离开这个地方。 柳宜突然道:“江公子,替我兄长向你说声抱歉。” 江和尘笑了笑,道:“是为了那夜将手搭在我肩膀,吓我一跳的事吗?” 闻言,柳宜也笑了,随意点头:“算是吧。” 前夜,遇到的第一个人是柳相,他也并非是为了让他们噤声,而是想将江和尘推出去吸引蛮人,不曾想薛应先被蛮人捉住。 后一个带他们去医馆的才是柳宜。 柳宜弯了弯身,道:“就此别过。” 说罢,一大一小消失在巷角。 这时,薛应也像无头苍蝇一样窜了出来。 他白着脸,想冲上去抱着江和尘与段怀舒哭诉。没曾想,段怀舒拉过江和尘躲开了他的飞扑。薛应脚下一绊,挂在了刚赶来的白竹身上,长腿一曲还跪在了地上。 白竹:“......” 白竹木着脸撇开了他。 薛应一脸柔弱委屈:“嫂嫂,你都不知道,昨夜我看着柳相,没想到他让蛮人给他割皮插花,吓死我了。” 江和尘才想起来,今天早上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原来是没看到薛应。 江和尘适当关心:“那你后来呢?” 薛应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泪:“没敢看,闭上眼不小心睡过去了。” 江和尘:“......” 这崽子心大得很。 段怀舒递了什么给薛应,薛应以为是手帕,感动地接过:“谢谢大哥,还是大哥最疼我。” 段怀舒悠悠道:“那是薛夫人的信。” 薛应装模装样的脸僵了僵,他摊开信封,三秒后,猛然合上。 段怀舒带着江和尘从他身侧走过。 说出了薛应觉得世上最冷漠的话:“小薛公子还是早些回家挨揍吧。” 薛应视死如归,一咬牙跟上了他们的步伐:“我不管,早回去是挨揍,晚回去也是挨揍,能拖一会是一会。” 薛应:“大哥嫂嫂我要和你们一道!” 迎道而来的卫青见状也想迈开步子,卫司眼疾手快拦住了他。 卫司:“主子,将军密信,请您尽快赶回。” 闻言,卫青脚步一顿。 “卫兄。”江和尘喊了他一声。 卫青抬眼看去,只见江和尘侧过身,半弯着腰朝他招手:“有缘再见!” 在江和尘身侧有一道纤长的身形,淡淡回首,朝他点了点头。 卫青清俊鲜活了些,回道:“有缘再见。” 白竹取了路引,便驾着马车离开了。 薛应吃着糕点,神情欲言又止,视线频频点过段怀舒。 段怀舒:“...讲。” 薛应得了令,将手中的糕点囫囵吞枣地咽下,末了拍拍手中的残渣,道:“大哥,我爹或许真有办法解仙花毒。” 段怀舒颔首:“昨日将你送回京城,就没那么多麻烦事了。” 薛应表情幽怨。 段怀舒也不逗他,说道:“是东夷的花。” 薛应沉沉道:“吸血花,此花两大特点,其一花型不固定,其二北莲刺蛇的蜗居之地。” 他百思不得其解:“我东夷之物怎么会到此处?” 江和尘想起柳相与柳宜的对话:“昨夜柳相说是柳丞带来的。” “是嘛?”薛应挠挠头,小声嘟囔:“如此之多,一个人能带得完?” 第39章 —— 蛮山又恢复了沉寂,受伤的蛮人随手采了草嚼碎便敷在了伤处。 男女老少围聚在祠堂内,中央躺着一位老者。他脸上已经没了血色,身体插满了花。 他们的长者,他们的点仙人死了,现在年纪最大的蛮人要顶上,成为新的点仙人。 此起彼伏地呜囔声在片刻后消散,新的点仙人来到了中央。 此时一道较小身形也挤了进来。 他抬手将东西递了出去,是烤好的、冷了的野兔。 见所有人盯着他,小家伙眼疾手快撕了一片兔肉塞进嘴里。惊得众人连忙上前挤脸拍背,想让他吐出来。 小家伙倒是倔,硬是咽了下去,还顺带撕了一片塞进了新的点仙人口中。点仙人下意识地嚼了嚼,正想吐出去,却得了味。 听着点仙人的指示,蛮人们尝了点熟肉,眼眶来回转动。 太好吃了。 于是他们将视线对准外头推车上的动物尸体。 点起篝火。 第37章 【阴差阳错, 中药献身。恭喜宿主,剧情点完成。】 江和尘面色不善,问道:“标题为什么不早出来?” 电子音似乎带了些无辜, 【昨夜上线颁布剧情点的时候,连接不上宿主的意识与视线, 无法向你传递。】 江和尘随手拾了两枚石子, 丢到面前的绿潭中,砸出圆圆圈圈。 无法传递。 江和尘轻哼一声。 早不传递,他被…的时候来了。 “嫂嫂。” 薛应在马车旁唤了他一声。 江和尘眼皮一掀,眼尾残留的暴躁吓得薛应骤然息声。 薛应用指尖戳了戳段怀舒,轻声问道:“大哥, 你又惹嫂嫂生气了?” 段怀舒还没说话, 江和尘有些不耐:“何事?” 薛应才想起来自己想喊嫂嫂来吃些干粮充饥,不过看这种情况, 他还是亲自送过去为好。 只不过有一双手先一步将瓷碟拿起。 薛应:“.....?” 献殷勤这件事他竟然比不过大哥? 他目送段怀舒不急不徐地上前,江和尘视线瞥到来人,眼中似乎荡起了一丝波澜,而后迅速回首,有些欲盖弥彰。 薛应眼睛微眯, 双手抱胸, 侧首对喂马的白竹道:“大哥和嫂嫂不对劲。” 白竹抬眼扫了薛应一眼, 又垂首接着喂马草。 薛应瞪大眼眸, 质问道:“白竹, 你这什么眼神?” 像是证明自己所言不假,他挺了挺身,仿佛阅历颇深:“在京城,达官贵人家的名媛见到我就是这种眼神, 欣赏羞涩,又忍不住想靠近...” 薛应嘴角翘得老高,憨态十足:“眼送秋波,欲言又止,摄人心弦...” 他手一拍,惊喜道:“是春心涌动,是喜欢!” 身旁的人听他侃侃而谈却没有一丝反应,薛应撇嘴去看白竹。不曾想,白竹没搭理他,不知何时去喂另一头马。 薛应不甘心凑上前,问道:“我说的没错吧?” 白竹不胜其烦,抬首反问道:“小薛公子怎么喊我家少主和小主?” 薛应理所当然道:“大哥和嫂嫂啊。” 白竹忍住翻白眼的欲望,道:“那小主看少主的眼神是如此,天经地义。” 薛应摸了摸下巴,肃然颔首:“有道理。” “......”白竹闭上嘴,不再和他多说一句话。 段怀舒在江和尘身侧坐下,衣袂翩跹擦过他的手背,瞬间那片肌肤泛起一片痒意,让江和尘忍不住蜷了蜷手。 “还在生气?” 江和尘觉得自己的心脏一定出了问题,怎么这两日段怀舒一靠近就跳得这么快。 他不留痕迹得压了压胸口,闷声道:“没有。” 段怀舒看着他视线躲闪,嘴角不由带上笑意,将手中的瓷碟递了过去。 “先垫垫肚子,再行十里便到长延山下。” 这两日行进,城门甚少,他们也只能在沿道官驿中休整。荒路食物短缺,驿站也是供不应求。 江和尘随手拿了一块干粮。 食不知味,原因有二。 其一,熟米压成饼,本就无味。 其二,段怀舒就这么盯着他吃。 江和尘三两口解决,展了展手脚,似自然放松,旋即一溜烟上了马车。 —— 入城前,城守在关卡处等候,为他们接风洗尘。 宴席上,城守满面笑意道:“早些天便接到了皇上的密信。武定侯亲自前来调查士卒失踪,真是救卑职于水火啊。” 段怀舒淡然颔首,问道:“现下长延山什么情况?” 城守也收了讨好,正色道:“长延山虽‘恶名远扬’,但其山脚下也遍布百姓。” “山上有五落村庄,各有五姓,为邓、林、孟、唐、李。山上与山脚无壁垒,他们会下山赶集采买。” 薛应吃着美食,也不忘插嘴:“那不是很和谐吗?” 城守忧心忡忡地点点头,看向段怀舒,道:“起初卑职接管邑阳城时也以为如此,但后来卑职发现了两方异处。” 段怀舒轻启唇:“请说。” 城守捏了捏酒杯,道:“长延山山脊漫长,顶峰覆有寒雪,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山泉水。但五位村长召集人手在山腰挖空了一小块山体,让山泉全部蓄积于此,以至于山脚下的百姓无水可用,叫苦连天。” 薛应咬了一块鸡腿肉,含糊地问道:“那你们现在的水哪来的?” 城守遥想:“当时卑职还只是杂官,跟着上任城守去到五十里外的荒山,挖渠借水,总算是解决了城内缺水的问题。” 段怀舒问道:“还有一方异处,是何?” “还有一方便是,”城守不自觉压低了声线,仿佛在讲什么可怕的事情:“长延山是诅咒之地。” 江和尘倒是一直很好奇这个诅咒之事,问道:“那这诅咒是何人所下?” 城守:“据说是,五村的祖先。” 江和尘眉峰微动,道:“城守是说,他们的祖先给自己的后人下咒?” 城守点了点头,又摇头道:“不止是他们后人,还有上山的异族人。” 薛应也来了些兴趣,丢了手中的残骨,问道:“异族人?怎么说?” 城守屏退了奏乐舞姬,才道:“起初,山上有一邓氏村民想离开长延山,趁着暗夜下山,然而还未到山脚便死在了半路。” “邓氏村位于山腰,算是离山脚最近的村落。其他村的人知道此事,愈加信奉诅咒,不再抱有离开的想法。” 段怀舒问道:“死状如何?” 城守面露难色,道:“侯爷实不相瞒,七年前,诅咒一事在卑职来邑阳城前便发生了,卑职也仅是有所耳闻。民间坊传是无伤无毒,安然离世。” “无伤无毒。”段怀舒唇间碾了碾这几个词。 城守竖起耳,正准备听段怀舒嗤笑指教。 不曾想,段怀舒只是颔首,没什么情绪道:“这么死状看来倒是像诅咒。” 薛应也附和道:“我觉得也是诅咒。” 城守:“......”他要不要也迷信一下。 城守视线瞥到段怀舒身侧的人。 江和尘自从方才问了一句后,便安静进食,时不时将面前的食物塞些给身后的侍从。 白竹从一开始茫然接着江和尘递来的馍馍,到现在乖巧自然接过大鸡腿。 薛应酒足饭饱,净手后便见白竹笑脸盈盈地看着江和尘,甚是讨喜。他蹙眉思忖,白竹对他的态度... 得出一个结论,会装。 撤走乐师后,空气甚是安静,江和尘递完大鸡腿后发现场子冷了下来。 为了证明自己方才也有认真听讲,面不改色地问了一个问题:“那对异族人的诅咒呢?” 闻言,城守立即打破沉默,娓娓道来。 “这异族人啊,上山不能呆过七日。” 江和尘随口道:“七日后暴毙而亡?” 城守瞠目结舌:“小主,你怎么知道?!” 江和尘:“......” 实不相瞒,小说都这么写。 段怀舒瞧了眼江和尘顿住的筷尖,随手替他夹了一筷。 “士卒上山多久了?” 段怀舒将话题拉回正轨。 城守面色沉重:“今日已是第六日了。” 这批士卒是三年前皇帝指派而来,驻守在长延山脚,常上山巡逻,偶尔也在山中待一两日,可这次足足三日仍未下山,杳无音讯。 无法,城守只能向京城传信。 邑阳城为边塞小城,本就承受疑似叛国的流言蜚语,切不可让此事成为皇帝的疑虑。 待江和尘搁筷,段怀舒起身。 城守瞧见,忙不迭跟随:“侯爷,长延山在...” 段怀舒淡淡打断他:“户房何处?” 城守顿了两秒,旋即反应迅速:“...户房此处走。” 侯爷这么做自有他自己的道理。 第40章 户房内。 由于房门常年紧闭,屋内充斥着淡淡的书霉味。 江和尘看着一列列木架,上头堆满蓝薄书:“户房有什么问题?” 段怀舒视线在木架中移动,回道:“看看人口调动。” 他停住步子,长指搭在一本较薄的户本。 江和尘也看了过来:“长延山?” “我以为有这个诅咒,他们不会上山登户。” 段怀舒翻了翻,道:“登户确实收到了诅咒的影响。” “嗯?” 段怀舒指尖点在书页中:“每至年初便由专人进行登户,但长延山八年前每年一记,且五日便能完成。而往后这八年变成三年一记,持续一月方才结束。” 江和尘瞳孔一转:“你是说,这个诅咒很有可能是八年前下的?” 段怀舒颔首。 “和尘,看。”段怀舒翻了最新的两页给他比对。 江和尘看着这个名字:“邓芜,十七岁。” “三年前并没有这个名字,且笔墨新鲜,”段怀舒垂眸道:“应是这两日新补的。” 江和尘:“莫非,登户时遗漏?” 段怀舒摆首,将薄本合上放回原位。 “初略一看,填补并非特例,且年龄不小。此事有异,需上山查看。” 江和尘瞧了眼日头,正值午后。 “现在上山?” “嗯。” 段怀舒同江和尘走出户房。 百无聊赖的薛应将树枝上薅来的嫩叶丢下,凑上前。 段怀舒:“白竹,去向城守取些竹筒,将带来的水灌封好,准备上山。” 薛应无事干:“白竹我和你一起。” 江和尘蓦然想起,段怀舒在面圣前让少语打水。这一路曲折辗转,他都忘了此事。 他凑近,低声问道:“长延山的山泉水有问题?” “嗯。”段怀舒自然而然地牵起江和尘的手,检查他左臂的伤口,随后不动声色地握着他的手腕不松。 江和尘也没注意,他耳边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叮——剧情点更新。】 【诡村迷咒,生死无息。】 第38章 长延山的山路崎岖, 山上村民开的路乃羊肠小道,马车无法行进。 在城守的坚持下,派了两名侍卫随行。这两名侍卫有眼力见地接过白竹背的箱笼。 长延山与别处山林并无二致, 山腰以下,是绿树成林, 在光晕的映衬下熠熠生辉。若从远处望向山顶, 又是一片白雪皑皑,像是耄耋老人的白发。 侍卫身强力壮,背着装满竹筒的箱笼仍健步如飞。 苍黑:“侯爷,再走一里山路便是邓氏村。” 余白:“侯爷,长延山上五座村落, 就属邓氏村与山脚关系最为密切, 属下还认识些人。” 小道开得粗糙,木枝横绕, 石块凸现,需格外注意脚下。 段怀舒顺理成章地搀过江和尘:“山上人的生活习性如何?” 余白思索一番,道:“并无不同,阻隔他们的只有诅咒这一说。” 小道尽头,骤然出现村户, 一块巨大的石块横梗在路旁, 上头镌刻着三字‘邓氏村’。 同余白所说一致, 邓氏村内欢声笑语, 鸡犬相闻, 人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只是当他们踏入村内后,原本轻闲疏朗的人们霎时间如临大敌,村民沉下眼直勾勾地目送他们。 是阴沉、驱逐、跳脚的眼神。 这些眼神化成实质的箭,射在他们身上, 迈着的步子变得迟缓。 倒是段怀舒搀着他的手沉稳有力,长身而立,步伐不急不徐。 江和尘悄悄收回视线,却划过旁侧的村民,他看见了一个人,本不该属于这里的人。 段怀舒敏锐地感知江和尘有一瞬间的停顿,问道:“怎么了?” 前方邓氏村长步履蹒跚匆匆赶来,江和尘移开眼,摇了摇头。 村长气还没喘匀,道:“方才收到城守来信,说是京城内的高官前来,望草民好生招待。竟让各位大人步行至此,属实是有失远迎。” 段怀舒抬手打断他的阿谀奉承,道:“可有歇脚之处?” 山路不好走,饶是段怀舒再怎么注意江和尘的伤处,还是隐隐渗出了些血。 村长欲言又止,面露难色:“大人,这...城守的信来的太突然...草民这一时间...” 一道声音替村长解了围:“各位大人不嫌弃,可先在草民家中歇歇脚。” 循声瞧去,是一位爽朗的妇人,她怀中搂着竹篓,里面装满了野菜,割野菜的弯刀握在她身旁的小孩手中。 段怀舒神色不变,轻轻颔首:“有劳。” 妇人爽气一笑:“邓芜,回家啦。”说罢便在前方带路。 被叫名字的‘小孩’反应迟钝,呆了两秒才慢悠悠地跟在妇人身后。 江和尘眉间一凝,眼中浮上担忧。 风影的状况不对。 在视线接触到他的那一瞬间,江和尘看见到他眼中的呆滞。 不对劲。 妇人名唤文娘,其夫前些年在狩猎途中身亡,因此院落中仅有她和邓芜两人。 文娘放下竹篓,道:“大人,这处走。” 进门前,江和尘不留痕迹地向外瞥了眼。风影没有跟进来,他抱着弯刀坐在院落的石阶之上。 穿过前厅。 江和尘道:“文娘,外头的小孩...” 文娘回得快:“大人说邓芜啊?他是草民从山上挖野菜时捡回来的。” 说着她笑了一下:“大人别看他小,他已是束发之年。” 江和尘眉头轻蹙,在昏暗的房内被很好的遮掩。 段怀舒适时解释道:“登户时,会有人摸骨定龄。” 文娘嗯了一声,而后语气惊异:“当时他就躺在野菜地里,一眼瞥去草民以为是妖怪,白发白眉白睫。” 江和尘放平语气,像是随口一问:“他怎么了?” “查不出来,”文娘摇摇头,又道:“可能是受诅咒了。” 听到诅咒,薛应立马想道城守说的话,推测道:“他要逃跑?” 文娘:“托人都问过了,他不属于我们五村。草民想他是误入的,诅咒缠上了他。” “于是带他改了名。取邓芜。” 江和尘抓住重点:“改名能解诅咒?” 文娘停下脚步,半张脸隐在阴影中,她声音幽幽:“诅咒是无解的,只是从一个诅咒转化成另一个诅咒罢了。” 没有人解得了诅咒,每个人身上都有诅咒。 文娘推开一扇门:“这堂有两间屋子,三个榻子,各位大人得挤挤。” 段怀舒:“无事。” 文娘颔首退下。 段怀舒为江和尘换了药。 山坡陡峭,他们时不时攀借枝干,反复使劲导致江和尘伤口有些崩裂。 段怀舒抬眸看去,江和尘面上不显,但却能感受到他的心神不宁。 “今日留在此处休憩,白竹留下伺候。” 屋内光线幽暗,江和尘侧首,只觉段怀舒的面容有些不真切。 半晌,江和尘点了点头。 苍黑与余白勾了几支竹筒别在腰际,等着段怀舒一同出门搜山。 余白说:“等侯爷从京城来时,城守便派人搜过一次。” 苍黑颔首道:“前两日的搜山属下也在。不论是荒地还是村落,都过了一遍,一点线索也没有。” 段怀舒垂眸思忖,长延山的剧情是皇帝为梁衡量身打造的。在他被诬陷禁足,失去民心之际,梁衡以身入险,救出了一百一十三位士卒。 被有心之人冠以高帽:仁爱世人,不分贵贱。 最先追随支持的便是邑阳城城守。 梁衡没吃多少苦,最多便是喝了此处的泉水昏睡了一天,而后他命人日日从山下往返送水与食物。 七日之限,那些失踪的士卒蓦然出现,横七竖八躺在荒地。只不过他们全然想不起发生了何事。梁衡和卫青倒是有意探寻此处的秘密,但皇帝得知他们找到士卒后便下了急召。 长延山的诅咒不破,生死转换不停。 这话本在梁衡的视角纵观,顺遂酣畅。皇帝为他摆清了道路,他也总能碰上各种机遇… 不过,现在似乎不是这样了。 转机什么时候来的呢? 他觉醒。 还有… 江和尘的到来。 薛应跟在段怀舒身侧,他瞥见段怀舒嘴角的一抹笑意。 瞬间后脊一凉。 怎么四周有点…阴冷? 薛应问道:“大哥,我们先搜哪?” 段怀舒:“山顶。” 梁衡倒也不是完全没用,至少在文中留了一个山顶有异的结论。 第39章 白竹去帮文娘摘菜叶, 院落一时间陷入寂静。 江和尘往门口走去,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更加清晰。那道身影还在石阶上,风影弓着腰一动不动。江和尘在他身侧坐下, 侧目看去,风影仍是无知无觉, 像是被风化的石像。 第41章 江和尘随着他的视线瞧去, 是几只圆头短尾、鼓鼓囊囊的麻雀,它们听见江和尘的脚步,警惕地往远处蹦跶了两下,机警的小脑袋不停地点动,直到确认新来的人同原本石阶上人一样不会来赶鸟, 它们便又蹦跶回来吃晾晒的谷子。 江和尘试探地喊了喊:“风影?” 不同于江和尘从看他的神色, 风影对上江和尘的视线是陌生、冷漠。江和尘轻抿唇,看样子风影记得的概率... 还不等江和尘叹完, 风影收回视线,用鼻音发声:“嗯。” 江和尘眨了两下眼,讶道:“风影你还记得我吗?” 风影又静静地看着麻雀,慢吞吞地说:“记得,月之。” 江和尘眉心拧了拧, 眼底漫上担忧:“你怎么了?” 风影闭口不言, 半晌幽幽启唇道:“我有任务。” 江和尘侧目:“那我呢?” 风影缓缓摇了摇头。 是没有还是不知道。 江和尘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这个问题结束后, 风影又恢复了那副与世隔绝、静默不言的状态。 屋侧, 文娘探出身子, 果不其然瞧见麻雀正肆无忌惮地吃着谷子。而石阶上的两人仿佛被点了穴,就这么看着。 文娘鼻头一皱,用力向外迈了两步,发出不小的声响, 麻雀被惊得四散而逃。然而这动静也没能吸引风影的视线,他仍盯着那片被麻雀吃出一块漏洞的谷席。 文娘满面忧心,走到风影身侧:“小芜真是令人担心,不说话也不搭理任何事物。” 说罢,文娘看向江和尘,道:“不过,大人,小芜似乎挺喜欢您。” “?” 江和尘瞥了眼面无表情,双眼无神盯着谷子的人,哪看出来的? 文娘解释道:“小芜来了两三天,村头村尾都知道他的性子,几乎是出动了全村人来和他谈心。只不过一有人靠近他,他就避开,还没有人能坐在他身旁。” 江和尘哦了一声,总结道:“他有厌人症。” 文娘:“...新出的病症?” 说罢她摆摆手,不甚在意:“现在苗头好,大人您可以多和小芜说说话吗?” 风影似乎当他们俩不存在,对于讨论他的话也没有任何反应。 江和尘颔首。 文娘走了两步回首道:“对了,大人,麻烦您赶赶麻雀。” “好。” 大门又剩下他们两个人,江和尘见风影没有离开的意思,想着文娘的请求便找了个话题问道:“风影,你有十七?” 真不怪江和尘怀疑,风影这副面容身形望去约莫八岁孩童,比白竹都显小。 话音落了两秒,风影轻轻颔首。 “那你的头发...” “都是一样的...”风影的声音很轻,同他的名字一般:“父亲说我们隶属于一个家族。” “后来那个家族被灭了,他辗转漂泊于杀手组织,这个组织最后被先皇招安。父亲因此也得先皇器重。” “先皇走后,父亲被派到主上手下,我便也跟着效忠与主上。” 江和尘弹了两枚石子赶走了贼心不死的麻雀,心道:梁衡这主角活得真不赖,垂髫之年便高手环身。 “这么多年,我得主上重用信任,靠的就是这身家族本领。”风影顿了顿,又道:“从未失手。” 风影话不断,若是文娘在这,估摸着得感叹江和尘神人也。 “自小在皇宫深苑长大,已经记不清那个家族了。我的思维很简单,听令主上。” 蓦然,风影如钝了的砍刀,说的话也是跳跳转转。 “那个家族,全是我这般模样,但他们轻功一绝,耳力十足。” “所以我听见你喊我小萝卜头了。” 他话语跳转得太快,江和尘霎时间没反应过来。 就说,为什么,他自言自语的时候风影都是一副想杀人的表情。 这时,风影话头又一跳。 “在我五岁的时候,有一个八岁的孩童被主上捡了回来。” 又一枚石子弹出,惊走了蹑手蹑脚前来窃食的麻雀。 不过这次不是江和尘干的。 风影指尖沾了些尘土,他不在意地拍了拍,道:“他很照顾我,他喜欢很多人,最喜欢是主上吧。” 江和尘脑中搜索了一下,发现他认识的杀手就风影和竺戈,不会是竺戈吧?喜欢主上是必然的,但喜欢很多人...好像不见得。 江和尘试探地问了问:“那他还好吗?” 风影抬眸,直勾勾地看着他,一字一顿道:“他死了。” 江和尘眉心一跳,看来是竺戈了。 照这么说,风影对竺戈有些感情,他是间接杀害竺戈的凶手。 难怪,风影每次威胁他的时候都眼不眨心不跳,眼中的杀意丝毫不掩饰。 —— 长延山愈靠山顶其峰愈陡,好几个坡近乎直角。好在几人轻功不错,倒是没多狼狈。 薛应喘了几口粗气,现在日头正盛,晒得他眼冒金星。斜眼瞧去,段怀舒面色不变,依旧长身而立,他道:“大哥,要不我们歇一下?” 余白给他们递了水,道:“侯爷,这山顶冰雪覆盖,没有藏人之所。” 段怀舒纤长白润的指尖挑开竹盖,咽了两口水,道:“所以你们没上来搜。” 苍黑捏着竹筒的手紧了紧,道:“除了覆雪外还有一个原因。” 段怀舒侧目看去。 苍黑说道:“五村村长不允许。” 他复述村长的话:“雪顶之上乃是纯白,此乃减灭诅咒之地,我们祈仙问祖,保得五村平衡。若随意踏足雪顶坏了平衡,村民的命数就是城守的罪过。” “没错。” 在雪线交界之处,站着五人,年龄相差极大。 这一路上山,他们路过四户村落,不见一村之长,原是在此处等着他。 邓村长稍微错开身,道:“大人,您就向上瞧瞧,冰雪覆盖,毫无缝隙,怎么可能藏人呢?” 唐村长也接口,劝说道:“是啊,大人,雪顶乃是我五村命脉,请大人三思而后行。” 薛应歇了会,也缓了一口气,见他们说话如此不客气,便起身叉腰,道:“什么狗屁诅咒,小爷我从小在塞外长大,五毒蛇兽什么没见过,世上哪有诅咒这东西?” 薛应此番言论一出,五位村长面色一沉。 林村长语气冷冷:“大人年纪尚轻,有些话当不当说还是得深思熟虑一番。” 薛应眼尾一压,碎蓝色的眸中带上愠怒:“你在教我做事?” 林村长气息沉稳,不为所动:“草民不敢,只是方才大人说的话冲撞了祖先,这夜晚有谁被诅咒带走了,大人您说如何是好?”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薛应还想再说些什么,蓦然苍黑晕了过去,就倒在余白脚边。 余白忙不迭扶起他,“苍黑!” 薛应下一秒就闪到段怀舒身后:“我艹,真的有诅咒!” 段怀舒:“......” 见此情景,五位村长面上不显丝毫担忧之色,甚至嘴角还带着幸灾乐祸的笑。 孟村长道:“大人,还是早日料理后事的好。” 段怀舒视线移过雪山一片,淡淡道:“哪位村长缺人?” 闻言,五位村长不约而同地眯起了眼,心中浮现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段怀舒下一句话便道:“苍黑现在就入村。” 李村长在其中最为年迈,此时方才开口说第一句话:“大人,说笑了。人既已身中诅咒,入村又能改变...” 段怀舒懒得和他周旋,直言道:“户房,邓芜。” 闻言,邓村长变了脸色。 其他四位村长也变了脸色。 沉默半晌,李村长摸了摸花白的胡须,在雪中站久了,须发都有些湿润。 “既如此,入我李村吧。” 李村离雪顶最近,李村长拄着拐杖走在前方带路。薛应躲在段怀舒身后,余白搀扶着苍黑,就这么往山下走了一段。 村里人见到村长先是热情地打了声招呼,而后看见身后四人后又是一惊。 一位年纪稍大的中年男子问道:“村长这是?” “准备入村礼。” 此话一出,村民围聚过来,有些躁动。 “啊?” “他被诅咒了?” “已经五年没行过入村礼了。” 年纪尚小的孩童揪着小辫子问大人:“娘,什么是入村礼呀?” ...... 李村长用拐杖触了触地,声音肃然打断他们:“人命关天,还不快去准备?” 几个中年人连声应答后便向村巷中跑去。 不多时,铜盆、瓷瓶、槐树条、黑木凳摆在了村道上。 李村长看了眼余白,道:“将他放凳子上。” “好。” 苍黑靠着黑木凳的背椅,没有了余白的支撑,头重重垂落。余白被拉开,方才的几位中年男人站在苍黑身后,将他的头扬起、手张开。 第42章 苍黑面色红润,没有痛苦,就好像睡着了一样。 李村长用瓷瓶盛些铜盆的水浇洒在槐树条枝叶间,旋即拿着槐树条在苍黑的脸上点洒。 如布雨仙人。 段怀舒扫过两道村民,甚多人探首好奇这场仪式。 兀然,他移动的视线一顿。 薛应也凑了过来,小声道:“大哥,你也看到了?” 第40章 仪式进行得很快, 不消片刻,苍黑睁开了眼。他甚是迷茫:“我这是怎么了?” 余白也不好说诅咒的事,只道:“你莫名其妙就晕过去了。” 苍黑目色一沉, 猜出来:“诅咒?” 李村长缓缓吐了一口浊气,道:“不错, 年轻人, 你现在入了我李氏村,便改了姓吧。” 苍黑默了半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李村长拄着木拐上前,满是沟壑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再下山去户房给你改。” 邓村长来到段怀舒身前:“大人, 天色已晚, 长延山晚上不太平,还是请回村休息吧。” 段怀舒淡淡收回视线, 扫过邓村长,道:“入夜莫非有凶蛇猛兽?” 邓村长呵呵笑两声,摆手道:“长延山已经有好些年没有蛇出没了。” 他暗声道:“只是会有熊瞎子。” 段怀舒随意点了点头,脚步一转准备下山。视线中见余白要跟上,便道:“你留下。” 余白不疑有他, 颔首接令。 薛应屁颠屁颠德跟在段怀舒身侧:“大哥, 我们就走了?” 段怀舒斜睨了他一眼:“不走你留下来和熊瞎子睡?” 薛应立正站好, 认同:“那得走。” 正经没两秒, 薛应又斜拉着身子, 后知后觉抱怨道:“不对啊大哥,那村长怎么不送我们回村,这不合规矩,我要斩了他。” 他可是京城来的官, 大官! 段怀舒:“那四个村长够他喝一壶的。” “嗯?”薛应呆头呆脑,在段怀舒身侧环绕询问:“啥意思?” 段怀舒:“....再挡路,我让你下山更加快速。” 薛应定在原地两秒,看着段怀舒的身影,旋即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霎时间鼓了腮帮子。 大哥这是要让他滚下山! —— 段怀舒走后,李村长带着苍黑去住所。 李村长推开竹栅栏,进了一处院落。屋外篱笆泥墙半旧,地上长了杂草隐隐有漫过脚踝之意,屋内积了些灰,但还算新。 李村长站在屋门前,轻轻咳了两声:“这一户前年死于诅咒,空了许久,李黑你就先住这儿。” 苍黑颔首,道了声谢。 李村长闻言摆了摆手,不久留转身离去。 余白拿过墙上挂着的鸡毛掸子,沿着床划过,将床板上的尘埃扫落。他余光一瞥,只见苍黑窝在门边,思绪放空,整个人呆愣愣的。 余白收了手,过去故作轻松道:“也没听过诅咒会让人变傻啊?” 外头天光已暗,更是衬得苍黑眼中无色:“为什么是我?” 余白心头一跳,抓着鸡毛掸子的手蜷了蜷,干巴巴地安慰道:“大人上山查案,一定能救得了你。” 苍黑看向余白,几秒后走向床板:“希望吧。” 余白抿唇,将手中的鸡毛掸子放下,合衣躺在苍黑身侧:“救不了你,我就留在上山陪你,我也入村。” 苍黑没有回话,余白侧首望去,他已经闭上了眼。 余白将头又转了回来,看着挂了些蛛网的屋角。 半晌后,苍黑才蓦然开口:“不用。” 余白还想说些什么,这时苍黑侧过身,一副拒绝交流的模样。他也就息了声。两人的身形慢慢被沉色的黑吞噬。 不合规矩的邓村长现在正坐在方几旁,额前冒了几滴冷汗,如坐针毡。 外头一步一动,富有旋律的拐杖声,让他咽了咽唾沫,不自觉挺直了背脊。 门被打开,屋内四人起身,弯了弯腰,喊道:“李老。” 李村长进屋剜了一眼邓村长,霎时间邓村长背后冒了一身冷汗。 李村长坐上座,收了身上的气息,看不出喜怒地喝了口茶水。 屋内静默了两秒,随后,李村长眈眈地看着他:“邓村长没什么要对我们说的吗?” 话音未落,邓村长弯了腰,背脊忍不住地抖:“李老,是我违背了五村之约,但邓氏村近些年死于诅咒的人愈来愈多,照这样下去邓氏会绝后啊。” 五村之约是五年前,五个村村长商定的:不再接纳异族人,保持血脉纯正,稳定诅咒平衡。 孟村长蹙了蹙眉:“那是邓氏村有异心,想摆脱诅咒,必定被反噬。” 邓村长倏然直起了腰,反驳道:“不是!我亲眼看到正在劳作的村民就这么死在了田埂。上一刻还抱着婴孩玩得开心的父亲,下一秒手中便是死婴。” “诅咒已经乱了...” 一声极响极重的拄地声敲在邓村长的心头,像是被人推了一把滚下山坡,邓村长急促地吸了一口气。 “邓村长,不要危言耸听。”李村长的眼神很冷。 邓村长有些恍惚,看久了站在雪线的李村长,耄耋老人的白衣白发白胡好像融入了雪顶。 李村长好像就是诅咒... 林村长轻轻推了他一把,“邓村长。” 邓村长凝着的眼眉霎时间松开,他刚刚好像魔怔了。 下一个诅咒就快要在他身上灵验了吧。 林村长站出来为他说了句话:“李老,邓村长估计是被诅咒吓到了。” 李村长顿了片刻,起身道:“邓村长,既是一村之长就该对整个村负起责任。诅咒是平衡的,五村是平衡的,异族诅咒与村内诅咒是平衡的,你不该随意打破平衡而害了村中人的性命。” 邓村长颓废地垂下头:“明白了,李老。” 李村长拍了拍他的肩,道:“都回去吧,明天祈仙问祖。” 村长们出门后散去,只剩林村长和邓村长往山下走。 林氏村同邓氏村在一条山线之上,但会更高些。两人搭伴下山。 “诅咒的平衡好像已经被破坏了。” 林村长的声音在暗夜中幽幽响起,邓村长发觉身上泛起一片凉意,后背汗毛直立。 邓村长声音有些抖,问道:“你怎么知道?” 林村长个子高挑,走路却很轻,远处看像漂浮的鬼影。 “李老说的。” “李老说:他听见神谕了。” 邓村长脚步一浮,感觉整个人有些头重脚轻。他问道:“什么神谕?” 林村长侧首。 树荫遮蔽,太黑了,只有一个轮廓,邓村长看不清他的脸,仿佛被黑雾笼住。 只听他静静开口:“生死轮转。” “你的意思是...” 一晃眼,邓村长走进了村,摆脱了失魂落魄,面上隐隐带着笑意。 耳边还响着林村长方才说的话:生死轮转,异族人代替村里人去死,死的人够了,诅咒满意了,就恢复平衡了。 “村长回来啦?” 邓村长颔首,问道:“那几位大人呢?” “在文娘家呆着呢。” 简短的两句对话到此结束。邓村长脚步一转,绕进一个巷道中。 文娘家今夜炖煮了野菜,香气飘然,江和尘坐在门前都能闻到。 幽暗处两道身影缓缓显现出,江和尘眸中一亮,忙不迭起身往外走。 他离去带起一阵风,拂过风影的脸颊。风影垂下的琉璃眸动了动,似乎有些无措,他愣愣地抬起了头。琉璃眸中映着江和尘的身形,袖摆随着他动作一晃一甩,显示着主人的好心情。 再然后,风影视线一偏移,对上了段怀舒的眼睛。 两人眼中都没什么情绪。 风影视线再偏,段怀舒的手已经扶住月之的腰,好像是月之把腿坐麻了,有点站不稳。 风影这么想着,温吞地将视线收了回来。 恰时,文娘从庖屋探出首来。 “大人回来啦。饭菜也做好了。” 江和尘微微昂首,清亮的眸子就这么看着段怀舒,问道:“我们可以吃吗?” 段怀舒比他高些,垂首低眸同他说话,莫名显得有些温柔。 “你想吃吗?” 江和尘闻得香,眨巴两下眼,道:“有点想。” 段怀舒颔首:“那就吃。” 有这句话,江和尘就放心了。 四方桌上,野菜清绿,但文娘会拌香料,炒起来色香味俱全。兔肉被腌得入味,冒出的丝丝白雾都带着香气。 文娘布好菜,热情招待:“大人尝尝。” 段怀舒:“辛苦。” 江和尘拿筷子的手一顿:“辛苦辛苦。” 薛应一边夹一边道:“辛苦辛苦辛苦。” “......” 江和尘筷尖伸向面前的菜。然而还不等他夹到,一双筷子先他一步,夹起野菜。 第43章 江和尘抬眸看去,便见风影将菜夹到碗中,也不吃,就在那发着呆。 看他不对劲,江和尘也不和他计较,于是筷尖一转,想去夹一块兔肉。不曾想又是被抢。 罪魁祸首也不吃,就放在碗中。 江和尘一咬牙,忍了。 反复几次,江和尘咬咬牙忍不住了。 刚想开口,文娘却快他一步,估计是担心风影的性格,话也不敢说太重:“小芜,你怎么了?这边还有很多菜,别跟大人抢好吗?” 风影不应话,原以为他听进去了。结果江和尘再去夹又被半路劫盗。 这时,一块兔肉被放进江和尘碗中:“可以吃。” 段怀舒为他夹菜,视线却不留痕迹地带过风影。 文娘也上来些火气,沉下面:“小芜,你今天不把这些菜吃完,别睡觉。” 风影看了眼面前高高叠起的碗,眼里充斥茫然。 第41章 用完膳几人回到了堂中, 一阵穿堂风将木门闭紧。 江和尘眉尖有些紧绷:“你说苍黑被诅咒了?” “对啊,嫂嫂,”薛应凑到木椅旁一屁股坐了下去:“你是不知道这个诅咒来得多莫名其妙。” 他越说越激动:“本来我放话说诅咒就是唬人的, 没想到苍黑都等不及我说完就晕了。入了李村后,又莫名其妙醒了。” 江和尘侧目问段怀舒:“你们上山有碰到什么东西?” 段怀舒摆首。 薛应不指望‘哑巴’大哥多说, 于是给江和尘解释道:“嫂嫂, 我们一路往山顶去,一路小心,连水都是喝竹筒里的。” 江和尘倚在房柱上,咕哝道:“这么灵异?” 想不通,江和尘换了个思路, 问了一个疑惑:“我们不是带了干粮, 为什么同意吃这里的食物?” 段怀舒眉峰一挑,好整以暇地说道:“不是和尘想吃吗?” 江和尘一噎, 今日他废了太多心神同风影对话,早已饥肠辘辘,闻到饭香脑袋一片空白,依稀记得要先问问段怀舒。 见他毛要炸起来了,段怀舒不闹他了。 “因为知道了山泉水中下的是什么毒。或者说不止山泉水, 这雾气中凝成的水珠都有毒。” 江和尘倏然抬首:“下毒?” 上山前, 江和尘便猜出山泉水不对劲, 也仅仅是以为水污染, 不曾想这五落村户都喝的是有毒的水。 薛应抱胸, 背靠在木桌边缘,道:“没错,在李村我和大哥看到了——” 薛应声线拉得有些长,像说书先生, 留足了悬念。 只不过搭档懒得配合,直言道:“蛇蜕。” 在门前站守的白竹开口道:“在帮文娘摘菜的时候,文娘说长延山已经五六年没出现过蛇了。” 段怀舒轻轻点了点头:“邓村长也说过。” “不奇怪。”薛应直了直身子,道:“蛇大多独行,有一定领地意识。” “但,”他语调一转,难得的正色:“有一种蛇,蜂拥聚集,具有变态的领地意识。它们会驱赶或者咬死其他的蛇。” “有这种蛇?”江和尘道。 薛应颔首:“有,但不应该在大梁国。不对,是不应该在世上。” 闻言,江和尘脑中回想起薛图说的话:“北莲刺蛇。” 江和尘蹙眉:“它不是已经...” “有人乘乱带走了。”段怀舒表情不显,长睫微微下盖,墨色的瞳孔被遮了一半。 当年东夷的战场,冲锋陷阵的士卒压根腾不出精力去救蛇,毕竟那是要他们命的毒蛇。 似乎只有一个人符合,但那人已殁... 薛应说得有些口渴,挑开竹筒喝了口水,又从袖中拿出瓷瓶,倒了四枚药丸。 一一分给他们。 边分边道:“当时那小孩拿着半截蛇蜕撕片,我差点没认出来。” 江和尘咽下解药,又向薛应要了一枚。 薛应不解,但还是给他倒了一枚:“嫂嫂,这解药一枚就够。” “不是我吃。”江和尘道。 “那是给...”薛应突然反应过来,瞥了眼段怀舒,低声道:“给邓芜?” 江和尘将药收好,自然地点了点头。 薛应哑声两秒,启唇道:“嫂嫂,其实山上的食物和闭气丹有异曲同工之妙。” 薛应这么一点,江和尘豁然明了,这山上充斥着蛇毒,但其中也混杂着解药。解药的药量微小,需要一直进食补充,最终达到平衡的状态。 薛应道:“所以邓芜现在就处于前期阶段,呆愣迟疑。只要他不停地进食,让药量在身体内蓄积,最后他便可以长久地留在山上。” 江和尘摆首:“他本不是此处人,不需要长久留在长延山。” 薛应偷摸瞟了一眼段怀舒,见他倒是没什么波动,于是薛应也息了声。 段怀舒侧身走回内屋,声线不咸不淡道:“早些睡,明日上山。” 薛应耳尖一动。 大哥似乎心情不佳。 薛应趁江和尘动前,推着白竹往另外两间屋子走。 “刚好,还有两间,我和白竹一人去一间。”他自顾自地说,末了还不忘暗示江和尘:“嫂嫂大哥夜安。” 江和尘迈出的脚步一顿,只能转回内屋。 他蓦然想到。 上一次同床还是在蛮山上,硬生是将夜凉寂寥变成热意磨人。 这么一想,面上隐隐发烫。 江和尘揉了揉脸颊,缓缓吐了一口气,就是睡一觉而已! 收拾好心跳,江和尘便迈进了屋中。 段怀舒解完衣袍,洗漱完,侧首看向门边磨蹭的江和尘。 “我可没罚你站。” 闻言,江和尘眨了两下眼,步履轻盈,来到段怀舒身旁后,观察他道:“段怀舒,你不生气了吧?” 段怀舒将指尖沾上的水珠擦净,问道:“我生什么气?” 江和尘努努嘴,道:“我知道你肯定猜到了邓芜的身份。” 风影的外形奇特,段怀舒怕是一眼便认出来了。 段怀舒侧眸看向江和尘,半晌低低嗯了一声。 江和尘与他对视:“你是觉得,我救风影是为了让他来杀你?” 段怀舒不言,江和尘便觉他默认。 江和尘轻蹙眉,语气有些急,解释道:“怎么可能,是上次在蛮山,风影也救了我一命。” “不是为了杀你...” 段怀舒侧过身,朝他走近。距离愈来愈近,江和尘脑中有一瞬间宕机。 在他还未思绪回笼时,段怀舒轻声问道:“可是你的任务不就是杀我吗?” 江和尘倏然抬眸,视线被段怀舒牢牢抓住。他们离得太近了,近到鼻尖相触、呼吸交融。 “我...” 段怀舒垂下眸,视线从他的眉眼滑到鼻尖唇瓣... “和尘,想改命吗?” 这句话像诱哄。 段怀舒也如布雨仙人一样,拿着枝条沾满水珠,坐在平静无波的水面上,一点一点的洒,泛起永无止尽的波澜。 空气徒然安静,江和尘不说话,段怀舒就这么静静地等着。 未几,一声轻笑在耳边响起,像银铃。 江和尘眸中带了一抹笑意。 他道:“风影的任务是杀了我们两人。” 江和尘曲起指节将段怀舒洗漱时喉结上沾的一滴水珠勾走:“你说我要不要改命?” 段怀舒喉结轻痒,顺着那指节吞咽一下。 兀然,江和尘想收回手,气氛好像不对了。 只是下一秒,段怀舒就握住他蜷起的手,后颈被控制住向前压。 唇间是一片温热,三两秒后,他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在清醒的时候,他被吻住了。 —— “主上,风影来信。” 影卫在木雕龙凤的窗前等了两秒,旋即一双满是红痕的手将窗口打开一条缝,拿走了他手中的信。影卫也见怪不怪,目不斜视地转身消失。 “主上,信。”墨戈的衣衫单薄,甚至盖不住一些痕迹。他神情漠然,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书案前的梁衡。 梁衡随手勾过,将信展开。 这并非第一封信,书案上还摆着一封。 时期远的那封写着:任务失败。月之与段怀舒成亲,入了洞房。 这封信有沟沟壑壑的痕迹,是被人揉皱的痕迹。 梁衡冷然地将信烧了。 月之与段怀舒已上长延山。 就短短这么一句话。 在收到第一封信时,梁衡便去找过皇帝。他知道,让月之与段怀舒成亲是皇帝对他的警告,入洞房是打破他虚无缥缈的妄想。 他不得不承认,他兄长做到了。 长延山的局他那日多少打听了些,他们上山不过是死路一条。 梁衡轻嗤一声,冷漠的目光投到墨戈身上:“过来。” 闻言,墨戈忍着身体的不适,压下眸中的挣扎,走了上前。 第44章 —— 晨曦悄然而至,薛应抻直了手,深吸了一口山中新鲜的空气。 他感叹道:“不愧是我东夷之物,融在空气中都这么清香。” 说着他转身,狭隘的视角中看到一人,一动不动,吓得他一哆嗦。 薛应缓了缓气,问道:“嫂嫂,你站在那干嘛?” 江和尘正站在内屋门口散热。 方才段怀舒起床还要将他闹起,他眯着眼发恼,张嘴就咬了过去。 薛应见江和尘神游不理他,正想走过去,便看见段怀舒也走出内屋。 他疑惑道:“大哥,你嘴怎么破了?” 这话一出,江和尘方才散的热又重新聚了回来,他闷声走回内屋:“我洗漱。” 没错,刚才他张口咬的就是段怀舒的下唇。由于没控制好力气,牙齿也撞到了那块软肉,不出意外的尝到了一丝血腥味。 他猛然清醒,便见段怀舒垂眸,嘴角带着笑,唇上那一抹殷红甚是显眼。 于是他跑了。 ...... 江和尘拧着巾布,嘴中愤愤:“哪壶不开提哪壶!” 恰时,白竹也走了进来。 “小主,白竹来。”说罢从江和尘手中接过巾布。 洗漱完后,白竹便盯着他的脸。 江和尘莫名,问道:“怎么了?” 白竹歪了歪首,仔细打量:“小主,我怎么感觉你的嘴肿了些?昨夜有蚊虫?” “...嗯。” 江和尘打着马虎眼糊弄过去,毕竟白竹还小,不能带坏小孩。 文娘正准备起身做早饭,便听见江和尘道:“文娘,今日繁忙,就不用为我们备菜。” 薛应背了一个小包裹,也应声道:“对啊,我们有干粮。” 文娘在庖屋喊道:“好,大人路上小心些。” “好。” 四人风风火火地走了,院落又留下了两个人。 风影还是坐在那个石阶上,眼中带着呆滞,看着手中的药丸。 这是江和尘走前塞在他手中的。 江和尘没说是什么。 但是他知道。 诅咒的解药。 第42章 清晨的鸟儿最为活跃, 常在繁茂的枝叶间跳跃,压弯了枝条,让叶缘间摇摇欲坠的露滴砸下。 江和尘第无数次擦去袭击他的水滴。 森林中人为脚踏出的羊肠小道看不见尽头, 尽是曲折盘回,一瞬间怀念昨天摸鱼的日子。 “小主。”白竹喊了声他, 还不待江和尘有应答, 一片宽长叶被人举在头顶。 是白竹去旁侧的矮植中掰了一片叶做伞。 这林中毒物不少,段怀舒与薛应在前方开路。 这时,薛应侧身道:“嫂嫂,还要再走一段,咱们先去同苍黑他们会和。” 江和尘问道:“你昨日给了苍黑解药?” 薛应颔首, 语气中带了一丝理所当然:“走之前塞了一颗给他。” 上山走了不少时间, 歪脖子的晨阳不知不觉挺直了腰杆子,变成了闷人的红阳。 绕过了几个村口, 终于抵达李村。 苍黑同余白在村口等候,见到段怀舒,苍黑便上前低声道:“大人,方才五村村长上雪顶了。” 村口望去,不远处便是雪线。 段怀舒收回视线, 问:“身体如何?” 苍黑愣了愣, 旋即答道:“无事。” 江和尘走得放松, 三两步就到段怀舒身侧, 有意无意地说:“苍黑精神头不错, 余白倒是焉了些。” 此话一出,几道视线压在了余白身上,他扯了扯嘴角,强颜欢笑:“苍黑是同我一道入府, 十几年的交情,他中咒我多少有些惦念。” 空气沉了两秒,在余白察觉到不对劲前,江和尘微微一笑,甚是认同:“言之有理。” 江和尘侧眸看向段怀舒,道:“夫君中咒我也当忧心忡忡寝食难安,更何况你们交之甚久。” 余白听得一愣一愣的,反应慢半拍地颔首。 段怀舒看着江和尘清亮的眸子带了一抹坏,眼中划过一丝笑意,随后转成赞赏的揶揄。 江和尘倏然收回视线,摸了摸鼻尖,道:“还不上山?” 薛应弯了弯腰,将小包裹整个贴合背脊,一副偷鸡摸狗的模样。 他说:“嫂嫂,上雪山要轻声,那几个村长耳朵利得很,也贼得很,说不准就在哪儿盯咱呢。” 苍黑说道:“今晨打探了些消息,祈仙问祖时,村长会消失一段时间,过一两个时辰再从雪山中出现。” 余白点了点头,接口道:“这雪山冰封一片,五位村长就这么凭空消失,村里人都说他们是上仙界...” 薛应嗤笑一声:“还上仙界,别说活着,殁了他们都不一定能上。” 薛应有些等不及,他转身道:“走吧,我倒要看看这雪山怎么通仙界。” “等等。”白竹眼急手快地拉了他一把。 “?” 段怀舒视线移过村内,不少村民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 苍黑脚步没动过,一直站在原地:“祈仙问祖之时,看守雪山就由李氏村的村民负责。” 薛应直起了身,愣了两秒:“这怎么走?” 段怀舒侧目:“白竹,震住他们。” 白竹没有一丝犹疑,靠近村口,停住脚步。 一秒、两秒。 蓦然,白竹惊呼。 他道:“蛇!有蛇!” 尖呼声传遍街头巷尾,原本凶气十足的人霎时间手忙脚乱,神色乱飞。 “蛇?蛇在哪?” “救命,那在动的是不是?” “我看到了!” “在哪?救命——” ...... 江和尘瞧见最先对这个词做出反应的不是村民,而是面前的余白。 他眸中闪过讶然,却克制着不让自己转过身。 “走吧。” 段怀舒指节扣在江和尘的腰际,脚尖轻点,三秒两秒便消失不见。 白竹微微向后瞥了一眼,确定他们都没了踪迹,才不好意识地开口。 “哎呀哎呀,不小心看错了。”白竹指了指巷口处的麻绳:“原来是麻绳。” “......” 村中一下子陷入死寂,一位年纪稍大的村民,喘了几口气,道:“小公子,下次...看清楚再嚷嚷,人老了不经吓。” 白竹连连致歉。 看守的人发现了端倪,站出来问道:“欸,方才那几人呢?” “公子他们瞧见蛇,害怕地跑下山了,”说罢,白竹转身往山下走:“我该去找他们。” 几个壮硕的中年男子走到村口,看着白竹愈来愈小的身形,又看了看平静的雪山,面面相觑。 —— 绕到雪山的背侧,这片背脊陡峭,绵绵的雪被他们踩得凹凸不平。 苍黑问道:“大人,怎么想到用蛇去引人?” 段怀舒:“昨日总有人在说,这座山没有蛇。人总是会恐惧消失已久的东西毫无预兆的出现。” 苍黑想夸人,奈何语言贫瘠:“大人聪颖过人。” 闻言,江和尘也想皮一皮,凑到段怀舒身前轻声道:“夫君聪颖过人。” 于是,薛应转头询问时便是这么一副场景。 江和尘嘴角带了一抹少见的调笑,而他的大哥,那位面部表情在冷如雪山和温和假笑来回转换的大哥,现在带上了几分宠溺。 薛应停下脚步,静静评价:“眼睛瞎了。” 江和尘压下嘴角,正色地分开了距离。 下一秒,一把刀子射在了薛应身上。 好冷漠的眼神,嘤。 段怀舒木然道:“别贫了,找水源。” “哦。” 回去我要和爹说,大哥有了媳妇后变得玩忽职守。 薛应想道。 余白低下的眼瞳看不出情绪,他问道:“水源...大人,为何要找水源啊?” 段怀舒冷然的视线带过了他,说道:“城守说,五村村长将山体挖了一个空洞储水,山脚下分不到一丝一毫山泉水,我倒是想知道这水有何等神力。” 山顶的雪盖得有些厚实,呆久了身子都凉了。 江和尘本就体寒,从梁溪县带了的药天天喝也是收效甚微,他指尖褪去了粉,被冻得冷白。 蓦然,温热的指尖点点丝丝地触了触他,再将他勾住。 江和尘呆愣地侧首,‘罪魁祸首’倒是一脸坦然。 “大哥,这处的雪变得绵湿。”薛应停下脚步。 江和尘抬首望去,此面阳坡,暖阳晃眼,直射在雪面。 照这个架势,前面不远应是水源。只不过越到水源处路便越难走,雪变得黏湿,缓缓浸入衣布之中。 “大哥,嫂嫂,你们看。”薛应声音有些低,伸手向上指了指。 顺着望去,山峰之上,涓涓水流由各方汇集,沿着一道汩汩滑落。有薄雪做底,水流寂然,像是一场无声哑剧。 距离他们不过十数米的地方,有漆黑一块,被隐在水流之下。 第45章 五人轻声上前,是一处被挖空的山洞。洞口有些高,原本缓缓而淌的水流到此处垂直下落,重重地砸在雪上。 “这有字。”江和尘抬了抬下颌,示意他们看向洞口上方。 薛应眯着眼:“五..龙祖...殿。” 这四个字被一层薄冰掩盖,认得有些艰难。 急坠的水流声掩盖下,洞内传来影影绰绰的声音。 薛应兴奋地拿出五把直角竹筒递给他们。 “我做的弯镜总数有用武之地。” 苍黑有些茫然,压低声音问道:“大人,这怎么用?” 薛应无声给他示范。先把这一个竹洞对准眼,然后贴着山洞的边缘将弯着的竹筒送进洞口。 江和尘蹲着往内瞧,这个石洞不深,一眼便看到了底。 洞中有四人,他们面色沉沉,步调徘徊,仿佛在等什么。 未几,李村长缓缓显露出来,他们才发现下方还有一口洞穴。 孟村长第一个凑上前,将李村长扶直,问道:“李老,如何?五龙祖可说了些什么?” 李村长嘴翕动,带着花白的胡须抖了抖,沉声道:“不够。” 邓村长道:“那一批将士还不够?” 此话一出,外头的五人便明了,失踪的那批士卒应是被他们掳了去。 李村长蔑了一眼邓村长,道:“这诅咒是你打破的,你说呢?” 邓村长抹了抹额前虚汗,他指了指石洞边堆叠的动物尸体:“我知我知,李老,这次我带了最多的贡品,实在不够,我村中...” 他话尽于此,但大家都心知肚明。 生禽野畜不够,那就用人顶上,首选便是他们异族人。 李村长不再多说,他转身面对洞口:“五龙祖要入定了,拜完便快些走。” 大家点了点头,虔诚地跪拜了那口黑漆漆的洞穴。 在他们转身出洞前,外头的五人收起弯镜隐在了冰雪死角。 江和尘依旧蹲在最低处,往外瞧。那死寂的水帘被油纸伞撑起,犹如绽放的水花,有了些许活力。 五柄油纸伞依此离去,慢慢的被雪线埋没。被踩塌的雪地很快被更高处落下的雪块覆盖填充,雪山又恢复如初。 薛应正想往外走,便见江和尘一动不动:“嫂嫂,你怎么还蹲着?” 江和尘还没开口,一双手搀起了他。 江和尘掩饰地咳了两声:“蹲着看视角好。” 这是江和尘和父亲学的小习惯,毕竟出现场时,低处的细节线索可不少。只不过长时间这么干,废腿。 五位村长走后,他们又凑到了洞口前。弯镜看进去,空落落的,除了角落堆了小山高的生禽野畜,再也没一丝动静。 苍黑看不惯这个弯镜,里头放的是铜镜,看着里头是飘渺涣散的。 他提议道:“大人,要不然我们进去瞧瞧?” 话音未落,一阵摩擦刺耳的声响从石洞中模模糊糊地传出。 不断的摩擦,像是什么柔软的东西磨着硬石,发出嗞啾声,让人听得一阵牙酸。 兀然,地面上那口洞穴爆发式地涌出一条条长蛇。它们头尾相挤、上下交叠,争先恐后地向外滑动。 一瞬间,石洞被密密麻麻的蛇铺盖。 第43章 石洞内交缠盘绕, 一时间看得人眼花缭乱。 一道身影从洞穴中闲庭漫步地走出,面上遮着鬼面具,白衣着身, 千万缕青丝中杂糅着些许银白。他赤脚缓步走到蛇群中央,一派从容地盘膝而坐。 良久静坐, 任由长蛇在身上游过、驻足。 嘶—— 江和尘翻转弯镜向下瞧, 那蛇似乎发现了不速之客,隔着水帘立起蛇身,一下一下地吐着信子。 五人对视一眼,轻手轻脚地收了弯镜离开洞口。 薛应压低声音道:“是北莲刺蛇。” 他神色凝重:“当年北莲刺蛇被屠戮殆尽,却在长延山中出现一个蛇窝...里头那个人不简单, 刺蛇生长于荒漠, 喜干燥是它们的天性。他却能在山中养育出这么多的刺蛇。” 段怀舒道:“天性是不会变的。” 薛应一时懵然。 江和尘眉尖一动:“除非这地穴下是一片荒漠。” 段怀舒颔首,接着道:“还有一个好消息, 北莲刺蛇不吃人。” 苍黑瞥了眼被水帘隐了的洞口,道:“那些士卒可能还没死?” 江和尘觉得思绪勾串了起来:“蛇不需要人,人需要人。” 段怀舒:“这批人现在应该在五位村长手中,不确定他们何时献祭,我们消失太久会引起疑心。” 苍黑了然:“明白, 我们这就回去盯着村长。” 有很多事不适合白日干, 尤其脱离人群的视线。 果不其然, 当他们出现在山下, 暴露在村民的视线下, 邓村长便闻声而至。 邓村长问道:“大人,昨夜在文娘家可好?” 段怀舒也虚与委蛇:“不错。” 邓村长赔笑道:“昨日我招待不周,我连夜收拾打扫好屋子,今日大人便可搬...” 段怀舒打断他:“不必, 住不了多久,没必要麻烦。” 段怀舒性子瞧上去半冷半热,说出的话却很有分量,邓村长连应两声后便不再开口了。 余白见江和尘抹了抹额前的薄汗,从腰际取下竹筒,问道:“大人,喝水吗?” 不待江和尘开口,白竹凑了过来,将手中的竹筒递给他:“小主喝水。” 江和尘状似无奈地婉拒了余白,而后衔起白竹手中的竹简灌了两口水。 白竹在一旁道:“今年梨花开得旺,文娘便做了梨花酥...” 闻言,江和尘眼前一亮,“梨花酥!” “走,先吃。” 江和尘转身就走。 馋是真的,还有一部分原因就是,每一个人都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呆不下去了。 “欸,你不能进。” 走了几步,听见身后有动静,江和尘转首去看,只见邓村长拦着苍黑不让进。 苍黑蹙眉问道:“为何?” 邓村长不高,在苍黑面前更显矮小,他伸手拦开苍黑说道:“五村有五村的规定,除婚娶之外,各村不得有任何来往。你还是上山回李氏村吧。” 担心他们闹起来,余白出来调节:“没事苍黑,我进去拿些点心出来,一同回李氏村。” 苍黑陷入沉默,不置可否。 余白跟着他们来到文娘的院落,有些偏僻所以安静得过分。 石阶前坐着一个‘小孩’,一手拿梨花,另一手握着几枚小石子,每隔一段时间有麻雀飞来他便抛出石子赶走。 听到他们的动静后,‘小孩’抬起首,视线在他们面上一一点过,最后在最外头的江大人身上停了两秒便收了回去,接着打鸟。 庖屋内,文娘将烘制好的梨花酥摆好,便听到门口有动静,不消几秒,两颗毛茸茸的脑袋探了进来。 江和尘礼貌:“文娘辛苦啦!” 薛应不甘示弱,中气十足:“文娘辛苦了!!” 文娘手一抖,差点给这小孩‘闹死’:“哎哟,我的娘欸。” 薛应倒是嬉皮笑脸地接过碟子往外走:“小爷要吃第一口。” 他转身抬眼,视线撞到了入内的段怀舒:“...大哥先吃。” 段怀舒还没动,一双罪恶的小手从他俩中间伸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了一块梨花酥。 薛应哭天喊地:“嫂嫂,偷袭!!” 段怀舒压下让薛应将碟子端到外头食桌上的话。 江和尘叼了一块走后,又趁薛应不注意衔了几块给余白:“你拿去和苍黑吃吧。” 余白看着江和尘一口一口的慢咽着梨花酥,抿了抿唇,道:“谢谢大人。” 薛应捧着所剩无几的碟子在江和尘身后,幽怨开口:“嫂嫂...” 江和尘眼睛一滴溜,又‘偷’了两块给段怀舒和白竹。 文娘看他们闹的欢,没忍住笑道:“大人别抢,这还有一锅呢。” 过了片刻,屋中又静了下来,白竹去给文娘打下手,薛应窝在角落警惕地盯着江和尘。 防火、防盗、防嫂嫂。 段怀舒不喜甜,于是将试了点的梨花酥递给江和尘。接的那瞬间还有些小别扭,旋即心中一想,吻都接过了,还纠结这个? 于是他倚着门框,有一搭没一搭地啃着梨花酥,视线飘到了院门口。 风影还是坐在那,只是那朵梨花被他搁在了脚边。 段怀舒方才离去,估摸着是去监视邓村长。 “薛应,文娘喊你。”江和尘诈他一下,又顺手从他怀中偷走了最后一块梨花酥。 薛应瞪圆了眼,说不出话,半晌失魂落魄地道:“嫂嫂你变了,你不再是宫宴上让我惊鸿一瞥的存在了,不再纯洁无辜,不再温婉喜人...” 江和尘嘴角一抽:“这么会说,你去写话本。” 说罢,江和尘拿着热乎的梨花酥去找风影。 第46章 “喏。” 风影虚幻飘渺的视线中伸出一只手,迫使他放空的视线重新聚焦。 “我不爱吃甜食。”风影嘴上这么说着,手已经慢吞吞地去接了。 江和尘侧目问道:“给你的解药你没吃?” 风影摇了摇头。 江和尘拧了拧眉,正想问为什么,便听风影慢悠悠道:“吃了,中毒有些深,没那么快。” 闻言,江和尘松了眉,拾起地上靓艳含香的梨花:“你摘的梨花?” 风影动作缓慢,边吃边应:“嗯。” 江和尘瞥了眼院落外高耸的梨花树,心道:看来功夫恢复了一些。 “送给你。” “嗯?” “这朵梨花送给你。” 江和尘指尖转了转花枝,五片白净的花瓣抖动地绕了个圈。 江和尘问道:“什么寓意?” 花这东西,送人的时候就是很敏感,当然也有可能他现代思想太浓厚,风影只是单纯想给他。于是江和尘也不在意能得到什么答案。 风影:“顽强的生命力。纯洁且坚韧地活着。” 江和尘听了有些好笑,问道:“纯洁?你给杀手送这种祝福?” 风影专心吃着梨花酥不回话。 江和尘等了一会,听见庖屋有了动静,正欲起身便听见身旁道:“今夜。” “什么?” 风影不解释,自说自话:“子时。” 江和尘顿了片刻,低着声音问道:“风影你在替皇帝做事?” 风影抬首看他,摇了摇头,琉璃眸涣散,一字一顿道:“风影是主上的杀手。” —— “你亲眼看见他们吃了食物?” 段怀舒坐在房梁之上,俊秀的面容被狐狸面具掩盖,他眼帘下遮,垂睨着屋中两人。 余白颔首:“我确定他们吃了此处的食物。” 邓村长奇怪道:“那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余白也拧着眉:“不清楚。” “没办法了,”邓村长来回踱步:“今晚子时先将那批士卒弄过去。” 邓村长顿了顿,问道:“余白,李老有说些什么吗?” 余白盯着他道:“那些人必须成为祭品。” “可是,”邓村长面色为难:“他们并未中咒,我如何将他们带进五龙祖殿。” 余白抬手打断他的话:“这个你别管,我有办法。” 说罢,余白转身往外走。邓村长犹豫两秒还是问道:“他们吃了食物却没有中咒,邓氏村的诅咒是不是已经解了?” 余白神色一厉,侧目看来:“邓村长,你想亲自试试吗?” 闻言,邓村长白了脸,忙不迭摆首。 余白敛了神色,幽幽道:“诅咒无处不在,别妄想。” 段怀舒看见余白并不意外。江和尘在这,江和尘也不会感到意外。 那日的水别在余白身上,期间他们也没碰触其他东西,怎么会突然中咒。直到段怀舒与薛应看到了蛇蜕,根据苍黑的症状,即刻便明了。 雾气中的蛇毒并不能使人顷刻昏厥,那余白便是第一怀疑对象。 至于为什么是苍黑,他们现在也有些想不通。 段怀舒收回视线,悄无声息地离去。 回到院落,便见江和尘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梨花枝。邓芜同文娘正准备出门撅野菜。 文娘道:“大人,庖屋内还留了些梨花酥。” 段怀舒微微颔首:“多谢。” 段怀舒坐到江和尘身侧。 江和尘:“打探到消息了?” “嗯。” “我也有一个。” 两人对视一眼,“子时。” 段怀舒轻笑一声:“像鸿门宴。” 江和尘摊手道:“没办法,皇帝坑都给我们挖好了,不埋了我们怎么乐意?” 段怀舒问道:“那风影是什么角色?” 江和尘努努嘴,思忖道:“钉棺材板的角色。” 薛应手扒着门框,半个身子探了出来:“钉什么板?要我帮忙吗?” 第44章 此时虽已是朱夏, 山顶却依然冰雪封盖,粉妆玉砌,在黔黑的夜中放眼仍是一派琼白。 江和尘和段怀舒隐在雪线附近, 不远处的高树上藏着苍黑与余白。 余白引他们上山的法子简单粗暴,故意放出消息, 让苍黑知晓, 随后再来同他们商量子时上山。 夜晚的鸟儿鸣叫几声便歇了,四下又陷入一片沉寂。 这时,身后传来一道幽怨的声音:“大哥,嫂嫂,出门大冒险不带我?” 江和尘头也没回, 道:“你不都跟了一路。” 薛应更是怨气十足:“发现了还不招呼我?我还是你们最亲爱的弟弟吗?” 起初江和尘还真是没发现, 后半程总觉得身后树枝颤动,多了一抹声响。于是他不经意向后瞥了两眼, 就让他给逮着了。 今夜不安生,薛应本就不是皇帝计划的一环,没必要冒这么大风险。他正想喊薛应打道回府,段怀舒便轻声打断他。 “薛应的性子同薛图一般犟。你现在喊他走,指不定他下一秒就先我们一步出现在五龙祖殿。” 段怀舒言之有理, 现下他在眼皮子底下倒不会出什么意外, 江和尘也就随他去了。 白竹从后头跟过来, 没忍住说了句:“又不是去赴宴吗?还招呼小薛大人?” 薛应震惊, 薛应无能狂吼:“你...你就是仗着嫂嫂撑腰, 竟然敢顶我嘴!” 白竹没理会他,压低声音对他们说:“少主,小主。五村村长手中各藏了些人,现在将他们赶到一起往雪山上走。” 薛应掮着小包裹, 道:“他们若走此处,劫人轻而易举。” 他们所在的位置平坦,林密月光稀,倒是适合打劫。 “大人,他们转向了,”苍黑声音低低,在树上盯梢,时刻注意动向:“他们往雪山背面走,那处崖陡。” 薛应张大嘴,暗骂一声:“真贼。” “看开点,人家不就是想让我们去五龙祖殿,”江和尘走出树影,道:“那就去见见面,说不定是老相识。” 段怀舒走到他身侧,微微抬首,道:“余白前探,苍黑断后查看他们的行迹,按今早的路线出发。” “是。” 一黑一白两道身形从叶间掠过,走向两个相反的方向。 夜间风不断,踏上雪线,本是燥热干爽的微风变成了夹杂冰雪湿意的凛风。 薛应将原本掮着的包,斜挎在背脊,问道:“大哥,既知晓余白非善类,为何让他前探?这不便利他去通风报信?” 段怀舒道:“通风报信也比后来援军好。” 闻言,薛应手一拍,才反应过来:“甚是有理。” 面对熟人,白竹小刀嘴有些压不住,小声道:“虎父,犬子。” 恰好给薛应听到了,他啧了一声,脸上半是恼半是玩笑:“嫂嫂,等回京,将白竹调来任我差遣一月。” 白竹木着脸,道:“不可以虐童。” 薛应轻哼一声:“晚了。” 黯色的夜,向前望不到余白,向后寻不到苍黑。四人就这么沿着余白留下的雪印走了一段。 薛应轻声道:“我听到水流的声音了。” 微弱,难以捕捉。 “大人,”余白在一侧等着他们,“五位村长还未到,五龙祖殿内也没有动静。” 洞口前的水帘不停地匀顺滑落,瞧上去倒像是静止的。 不消片刻,苍黑赶到。 “大人,快到了。”苍黑顿了顿,又道:“大人,我们的计划是...” 段怀舒淡淡道:“随机应变。” “和尘同我入洞,你们在外接应。”说罢,段怀舒袖摆拂过水帘,断了细腻的水流,江和尘眼前一花,下一瞬便身处洞中。 这处石洞大面积空荡,有一块高耸石碑几近连着顶,上头刻着字——五龙祖殿。 石碑后面空了一块恰好可以藏人。 水流声又是略微一顿,薛应闯了进来。 江和尘看了他一眼,眼中疑问:你进来干嘛? 薛应眨眨眼:北莲刺蛇是我东夷的特产,我这不进来见见老朋友。 那口黑黝黝的穴口似沉睡的火山,不过火山苏醒喷发的是岩浆,它喷发的是毒蛇。 洞口传来两声轻扣声,转瞬即逝。 三人了然地隐在了石碑后。 不消片刻,水落伞面,杂乱的脚步声涌入石洞。 孟村长点了点人数,道:“李老,一百一十三人,一个不少。” 李村长的拐杖在地上拄了拄,像是受了凉,哑着嗓子咳了两声,道:“你们守好人,我下去问祖。” “是。” 江和尘向外侧眼,李村长已入穴中,另四位村长在人群中绕来绕去。他视线一扫,发现这些士卒站得笔直,眼中却异常呆滞。 战靴上带着雪水,这漫长的雪线是他们自己走上来的,如此听话。 第47章 江和尘微微昂首,抬眸去问段怀舒:蛇毒能有让人言听计从的功效? 问完江和尘自己都觉得不可置信,便见段怀舒轻轻摆首。 不知何时,邓村长和林村长靠近石碑,轻声交谈。 “邓村长,你不是答应李老要将村中的异族人带来?” “我也想,”邓村长语气又急又低,带上了几分粗喘:“可是诅咒对那些大人一点用都没有。” 闻言,林村长蹙起眉,甚是不解:“不应该啊,根据我们这么多年来的摸索,只要用了山中的任何食物定是逃不了诅咒,这...” 唐村长在不远处用气音道:“两位村长别聊了。” 不曾想他话一落,两位村长便真噤了声。 他转身往另一侧走,嘴中咕哝:“今天如此听人言?” 恰巧也是因为他的不求知,唐村长并未看到石碑前两位村长疯狂眨眼求救。 江和尘垂眸见薛应点完穴收回手。 薛应挑挑眉,眼中满是得意:嫂嫂,我牛吗? 江和尘缓缓颔首:...行动。 早在薛应点穴之时,段怀舒便没入这一百一十三人中,像是暗夜幽影,连翩跹衣玦都捕捉不到。 正窜梭的唐村长蓦然感觉身后掀起凉风,他想回首查看才发现自己身子已然僵硬,动弹不得。 在最前方的孟村长理了理袖领,后知后觉四周静得可怕,连脚步声都消失不见。 他压低声音问道:“你们在干嘛?怎么都不动了?” 阒然无声。 孟村长正准备进入人群找另几位村长,兀然耳边响起阵阵摩擦声,由小至大,由远及近,脚下的地面虚幻着震动。 “不好,北莲刺蛇要出来了。”本想对付孟村长的薛应脚步一转,伸手从身后的小包裹中取出瓷瓶,脚尖点过,几瞬息来到了洞穴前。 瓷瓶倾倒的瞬间爆出十数条北莲刺蛇,薛应瞳孔骤然一缩,他身形迅速,躲过‘老乡’的贴面礼。他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势扭转,将瓷瓶中的粉末倒出,飘落入洞中,飘散在洞口。 暴动声瞬减,一条落网之鱼被薛应捉住。 “老朋友好久不见,”薛应将蛇头对准自己,盯着与自己同种眸色的蛇眼,道:“看来,来大梁你们出息也没长啊。怎么还是跟普通蛇一样怕七寸。” 北莲刺蛇吐了口信子:...... “啊!”孟村长被吓得瘫软在地,手脚并用地往外爬却又被身后的士卒挡住了空间。 嘶嘶嘶—— 吐信子的声音像是贴着耳际发出的,孟村长僵着身子,喉间艰难地吞咽,脖颈发酸一顿一顿地抬首。 身后一位士卒的脖颈上围着蛇身,北莲刺蛇伸长躯体,抖抖晃晃地在空中看着他。 一秒,两秒。 地上多了一滩液体。 孟村长大声疾呼,北莲刺蛇也张开了血盆大口。 一秒,两秒。 怎么不痛? 孟村长睁开眼,心有余悸地向旁边看去。蛇还在那,蛇头落在了他身侧,上下牙还在倔强地咬动。孟村长捂着心口喘了喘,忙不迭往旁边移了移。 缓了两秒,孟村长往旁瞧去,是一位少年郎。 “你是?” 薛应收了瓷瓶,瞥了眼被困在粉末中央的北莲刺蛇,又将视线转到他身上,阴恻恻道:“我是你们嘴中用来祭祀的异族人。” 孟村长:“......” “楠树粉?”李村长从洞穴处缓缓走出,不粗不细的拐杖上盘了一条蛇:“起初我便见你眸色有异,果然是东夷之人。” 孟村长心有余悸,起身质问道:“李老,为何五龙祖殿是个蛇窝!” 李村长斜眼瞥了他一眼,朝拐杖上的北莲刺蛇伸手,便见那蛇绕上他的手臂:“不然你以为那些祭品是谁吃的呢?” 孟村长倏然一想,颤着声音问:“所以,这次的祭品也包括我们几个?” 李村长不辩驳,只道:“五村心散了,该换人了。” 段怀舒目下一沉,点开那些人的穴道,道:“先将人救出去。” 林村长充耳不闻,身体恢复知觉便想往外跑,不曾想白竹堵在洞门前,一柄长剑刺破水帘对准他。 林村长忙不迭举起双手:“我救,我救。” 四位村长从袖中取出长铃,手腕绕转,清脆的清铃声在石壁间冲撞。一百一十三位士卒有了动静,那口洞穴下的北莲刺蛇也蠢蠢欲动。 李村长轻蔑漠然地看着他们,嗤笑道:“这长铃不仅能控制他们体内的蛊虫,还能激怒北莲刺蛇。” 少年原本松然的眉目倏然收紧。 江和尘有所感,轻声问道:“会如何?” 薛应声线压得低,满是戒备:“刺蛇会封闭五感,不再怕楠树之味。” “这么说...” 薛应握剑柄的手紧了紧,死死盯着颤动的洞口:“是一场生死战。” 洞穴外。 苍黑被他支走去查看异常,白竹就这被背对着他,余白缓缓抽出腰间的长剑。 松软的雪地替他隐藏了脚步声,悄无声息地愈靠愈近。 咫尺之间,比他更快的是裹满冰霜的铁剑,紧紧挨着他的脖颈。 “别动。” 第45章 “苍黑...” 余白只觉白茫茫的雪让他眼前失帧, 他本就轻微的呼吸微微一滞。 他嗓音轻轻,像一片羽毛飘飘晃晃落在雪地上:“你早就知道了吗?” “很久以前就怀疑了,”苍黑看着他的背影, 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情同他对话,只能一片漠然:“为什么你总是喜欢上山, 明明我都劝诫你这处不正常。” “但是我都很听你的话。”余白倏然转身, 那铁剑沿着他脖颈轻轻一划,苍黑瞳孔一缩,急急偏了些剑锋。 余白走上前一步,任由那柄铁剑对准自己:“我从未离开你一个时辰。” 苍黑不想听他说这些,冷淡地问出那天晚上的话:“为什么选我?” 余白怔愣了几秒, 哑然道:“那夜, 你问的...是我?” 苍黑颔首,静静地看着他, 是那种陌生的眼神。 余白慌了神。 “我想把你摘出这场阴谋,让你离他们远远的,”余白眼中带着祈求:“苍黑能不能不要这样看我,我只是想和你永远呆着这山上,咱们再也不用下山, 再也不用趋附他人。” “我不愿意。”苍黑冷冷道。 余白呆愣地看着他将剑入鞘, 转身离去。周身的寒气尽数涌入他的肺腑, 每吸一口气仿佛被冰刀一寸一寸割刮。 苍黑侧眸, 不冷不热地说道:“不走?” 余白倏然抬首, 一口气在鼻腔中过了好久,抵达胸肺时带上了一层暖意。他弯了眼,三两步追上苍黑的步伐。 白竹并不在意他们之间的故事,苍黑做的决定在此刻而言便是最佳。若是两人留下来, 余白倒戈哪一方都是未知数。 水帘被冲开,两位村长引着士卒往外走。不同来时从容,没有油纸伞,没有秩序,那些村长面色是逃命的神色。 里面的情形隔着水帘,白竹看得不真切,他抿紧唇,洞外必须守一人,他不能贸然入内。 出洞的邓村长同唐村长急,洞内的林村长与孟村长更甚。 令人抓心挠肝的摩擦声不绝于耳,面前乱成一锅粥的士卒悠然迈步,急得他们连连叹气。 “封闭五感的时间不会很久,”段怀舒从身侧原地踏步的士卒腰间抽出两柄铁剑:“先撑到他们出去。” 段怀舒递了一把给江和尘:“和尘,你给他们断后。” 江和尘知晓自己现在的功夫属于抽奖式的,运气好他便能使出原主小一半的武力。为了不拖后腿,他握了剑往洞口处走。 李村长站在洞口边缘,他俯身将手中竖起身的长蛇放在地上。下一秒,他向后倒去坠入洞口,取而代之的是无数条长蛇涌出。 它们疯狂地吐着信子,游动着蛇身,在地面上带起了一道道弯痕。 这嗜血肃然的氛围,薛应倒是勾起一抹回忆,少年郎笑道:“屠蛇,这事大哥你熟。” 段怀舒手腕一转,抹了几条长蛇。 闻言,段怀舒也是嘴角微勾:“确实。” 只不过驭蛇的对手变了,当年那位坐在城门上吹楠树叶驭蛇的人正与他并肩作战。 薛应又从包裹中摸了一瓶新的瓷瓶:“大哥接着。” 江和尘等在后,瞧了瞧薛应鼓囊囊的包裹,很难想象里边装了多少楠树粉。 段怀舒指尖挑开瓶口,将粉末抹在剑锋之间。 “毕竟是它的天敌,”薛应也将楠树粉抹上,“说不定有些用。” 游蛇众多,总有两条漏网之鱼躲过他们向大部队游来。 分散的蛇外表更是突出,江和尘才清晰的看清了北莲刺蛇的外貌。 确实如薛图所言,北莲刺蛇两侧撑有雪白透明两翼,通身赤色带细刺,它立起身子,黑色的信子吐得松然,蔚蓝的蛇眼死死盯着江和尘,尾摆缓慢游刃有余。 第48章 江和尘十指收紧剑柄,剑尖缓缓垂下。原本柔和的桃花眸冻结,沉满霜雪,像是无声的对峙。敌不动我不动的策略显然不适合现下的情形,江和尘假意横砍,实则手腕一转带着刀刃回勾,割下蛇头。 他动作本就不快,北莲刺蛇定是能察觉他的起始动作,旋即迅速进行躲闪反击。拼不过速度,那就智取。骗它躲闪,抓准方位,一击毙命。 孟村长手摇着长铃,抖如筛糠,声线发颤,还不夸赞江和尘:“大人,武功高强。” 江和尘头也不回,冷然道:“孟村长,你们快些疏散人群,这长铃再摇下去,这蛇可就真控制不住了。” “好好好。”孟村长一手摇着铃不敢停,另一只手开始扒拉堆杂在一起的士卒。 士卒如同出圈的羊儿,疏通出一点缝隙后又变得井然有序,前后紧挨地出了洞穴。 人散得七七八八,活着的蛇和死去的蛇也将石洞占据地七七八八。 薛应堪堪躲过飞身上前的蛇,它尖头两侧鼓起的两翼几近是擦脸而过。 “大哥,这么下去不是办法。”薛应的体力没有段怀舒好,他已经隐隐有些吃不消了,段怀舒应该还能撑一会。 然,薛应一转头便见段怀舒手背有几道刺伤,他唇线崩得平直,面色褪去红润,苍白得吓人。 “大哥,你怎么?!” 薛应想上前帮忙,差些自乱脚步被北莲刺蛇有机可乘。 江和尘确定身后人已疏散完,侧首却发现段怀舒不对劲。他心跳一滞,大脑都空白了几分,简单的思维支配身子上前救人。 救他。 等他彻底反应过来时,手中的剑染了不少蛇血。 “嫂嫂,我先撑一会,”薛应也移了过来,挡在他们身前:“你先将大哥带出洞,我随后就到。” 北莲刺蛇生于荒漠,长于荒漠,怕水是天性。这道水帘应是可以阻挡它们追击。 江和尘肃然嗯一声,一转身却看见了两道身影立在水帘前。 风影和一位带着鬼面具的人。 和白日见到的鬼面具不同,这人似乎很年轻。 他轻声一笑,歪了歪首,问道:“你们怎么出去呢?” “都说了,”他视线移到段怀舒身上,口吻带了些许大人的责备:“你冲了仙花毒,心脉尽伤,不好好养伤在这调动内力斩蛇...” 他语调一转,轻蔑道:“段怀舒,你能活多久?” 闻言,江和尘扶着段怀舒衣袖的手倏然一紧,抬眸去看他的状态。 段怀舒唇角一勾,抬手抹去唇边溢出的一缕殷红:“我能活多久就不劳你操心了,柳宜。” 柳宜摊摊手,摘下鬼面具,随手丢在脚边:“就知道骗不过你。” 江和尘指尖被捏了捏,是段怀舒在安抚他。江和尘目光如冰刀投向那张前不久还在同他虚与委蛇的脸。 他讽刺道:“柳郎中真会好好过日子,来到这深山老林饲蛇。” “兄长的计划我尽知晓,为父亲报仇我也无意见,但是他就是事事不与我商量,想将我摘得干干净净,让我融入世俗。” 他哀伤的眸子对上段怀舒便化为实质的利剑:“思虑太多反而败在你手下。既然如此这些仇恨就由我来付诸你身。” 段怀舒嗤笑道:“竟有这么多仇恨。那我倒是很好奇,你知道柳丞还活着吗?” 柳宜眸中显然一愣,旋即沉下面:“信口雌黄。” “你说这蛇窝之下,是何人在驭蛇呢?” 不仅柳宜愣了,在段怀舒话音落下时,幽深不见底的洞穴中传出一阵轻缓的长铃声。原本凶悍的刺蛇停下了攻击的姿态,只是立起身子焦躁地吐着信子,紧紧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今早见到的鬼面具缓步走出,他声线平和,仿佛充满大爱:“段小将军,别来无恙。” 段怀舒咽下喉间溢出的血,神色冰冷嘴角却一直有着弧度:“柳军医倒是忠心,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呆了八年,为皇帝祈仙问道。” 柳丞散落的发几近垂地,万千青丝同银白杂糅,他赤着脚站在蛇群中央:“段小将军说错了,为圣上寻仙道外,仙本就超脱凡尘,跳出三界,不听、不闻、不望,是为三清。” 薛应喘了口气,他护在他们身前,不屑道:“这么说你成仙了?” 柳丞轻声一笑,视线停在江和尘身上,答非所问:“来时,你们看见了我的花冢。” 薛应:“呸,歪门邪道。” 柳丞也不生气,他静静看了薛应两秒,像是恍然大悟:“你是东夷城门上的孩子。” 大梁国大胜东夷,一年之中,喀咜图同段氏父子仍有摩擦,最后喀咜图甘拜下风归顺大梁,改姓为薛图。后举家移入大梁,为朝廷效力。存在一年的空差,再加上蛮山祠堂他未到,薛应倒是不知柳氏为何人。 薛应看他的眼神戒备只增不减:“你认识我?” 柳丞被盖在鬼面具下的视线不留痕迹地瞥过洞穴:“难怪难怪。” 薛应蹙眉,不知他所云。 柳丞直直对上那双熟悉的蓝眼眸:“你的存在,终究是一个隐患。” 柳丞问道:“风影,你的任务。” 一直呆滞在水帘前的人僵硬地转动着琉璃眸,像是锈了的刀剑,声线一卡一顿:“段怀舒,江和尘。” 柳丞随意地点点头,道:“定王的目标倒是同圣上一样。” “动手吧。” 话音未落,蠢蠢欲动地长蛇倾巢涌出。 第46章 冰雪封盖, 无限琼白中炸开了一道鲜红,犹如白纸被泼了红墨,落雪成梅。随着这道蜿蜒血痕向上, 定格在一道单薄的背影上。 白竹踉踉跄跄爬着雪山,肩膀渗出的鲜血顺着身体各处往下滴, 砸在雪地中。 那几个村长出了洞口便跑没了影, 士卒也因骤然失去长铃声而漫无目的地荡走,不消片刻便横七竖八地倒在雪地中。白竹有些等不及,正想进水帘,却不想突如其来的敌袭。 邓芜那把短刃整根没入他的肩膀,他几乎被钉在石壁之上。他抬首看见敌人的长相, 还来不及震惊, 便听见他冷而低的声音。 “蛇怕水,山顶雪水。” “装死。” 旋即, 血流不止的伤口被封住了穴道。 待身侧人走过,白竹倏然睁开眼,他明白邓芜说的意思。他死死绑住伤口,手脚并用地往雪山爬。 —— “段怀舒 !” 风影眼中没有清明,像是被操控的杀人傀儡, 他的身形更加出神入化, 那柄短刃转得极快, 下一秒几近挨着眼睛擦过。 段怀舒将他推开, 侧身踢开飞来的短刃。 段怀舒面色苍白却神色不变, 他侧过铁剑,腕间抖了抖,铁剑上的蛇血洒在了地面:“和尘,你去帮薛应。” 江和尘稳了稳身形, 虽然担忧段怀舒的身体但薛应那头也不容乐观。 长蛇无穷无尽,那口洞穴不停歇地向外吐着毒蛇,照这样下去,他们迟早被蛇埋了。 江和尘挑了一条妄想偷袭的刺蛇,同薛应背抵背。 “嫂嫂,”薛应面上溅了些蛇血被他随意一抹:“姓李那老匹夫躲在洞里摇长铃。” 江和尘明白他的意思:“想办法解决了他。” 江和尘视线掠过,有了一个想法:“我们先往墙边挪。” 薛应颔首道:“好。” 不过十步之远,他们却走得异常艰难,北莲刺蛇蔚蓝的眸中似乎染了一抹幽红,癫狂阴森,倒是配得上它们现在状态。 薛应喘了一口粗气,衣袖多少被长蛇勾得残破:“嫂嫂,北莲刺蛇攻击慢了些。” “嗯。”江和尘也有些体力不支,他方才已经尽力放空思绪,跟着这具身子的肌肉记忆在动。不过,相比一开始北莲刺蛇的攻击,他们现在还能抵挡得住,五五开,说明它们也弱了下来。 外界简单的刺激并不能让生物保持长时间的应激状态,短时间内,等北莲刺蛇逐步适应刺激,这种应激状态会慢慢减退。 “可恶,这老匹夫!”黔黑的洞口近在咫尺,薛应砍了挡路的蛇,骂骂咧咧上前。 岂料,静默几秒的洞口蓦然有几条刺蛇飞出,直扑薛应面门,他眼急手快用银剑挡过,太过突然他反击没稳定身形。 见状,江和尘心一惊,忙不迭拉开他与自己换了位。 “我看见他了。”江和尘踢开脚边的断开几节的蛇,有了洞口内更开阔的视野。 洞穴极深,石壁上有荧荧灯火,橘黄色的火烛与黄沙交相呼应。柳丞挖了一处山体,不对,是皇帝在长延山挖了一处山体,布了一处荒漠来饲蛇。 “嫂嫂,给。”薛应话音还没落,长节竹便在空中打了个转,旋即在江和尘眼前划过。 江和尘瞪圆眼,手忙脚乱去接,幸好捏住了一端竹尾:“...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给李村长。” 薛应反思:“下次一定提前说。” 第49章 江和尘眯起眼对准距离,一只手指尖挑起长节竹,另一只手反握剑柄,剑尖直直坠地将蛇头钉在地上。 这里。 江和尘猛然一吹,长节竹内的银针如脱缰的野马,在空气中划出一道残影,银针细而长,吹出后仿佛隐了身,连江和尘都无法辨别。 不消几秒,李村长手中的长铃被穿过,钉在了他的身体上。 “嫂嫂。成功了!” 没了长铃声,北莲刺蛇也不同方才那么焦躁,薛应又掏了掏瓷瓶:“嫂嫂,楠树粉。” 薛应咬开塞盖,将楠树粉洒在空气中,北莲刺蛇霎时间变得僵硬,隐隐有想往洞穴中钻的动作。 柳丞轻轻叹了一声:“我就知道,你迟早是个隐患。” 薛应轻哼一声,银剑挑开几条蛇:“老匹夫。” “唔——” 蓦然,薛应身体一软,银剑撑着地面,才没让他倒地。他身上满是楠树粉,清醒的蛇不会靠近他,薛应喘了口气才道:“软骨散。” 混战的时候,柳宜全程呆在水帘未动,没人觉得一个郎中有多大威胁,不曾想他从一开始便放了软骨散。 “小宜,做的不错。”柳丞缓步走向薛应,挑起他的下颌,隔着鬼面具看见他的神色,是悲悯惋惜:“多好的少年郎,若是你老老实实呆在京城,又怎会有这一遭?” 一道冷森的光晃过,江和尘手脚发软地靠在石壁上,身前围了数条长蛇,它们忌惮地面上的楠树粉不敢靠近。 江和尘抬眸见柳丞手中有一柄匕首,失声叫道:“薛应!” 没等到面前人的反应,身侧又是一道闷哼。江和尘呼吸一滞,转头便见风影的短刃整个没入段怀舒的胸膛。 江和尘脑海一片空白。 在他动之前,洞顶震了震。 所有人的行动都微微一顿。 薛应笑了一声,不同以往孩子气的笑容,讽刺笑道:“看来你还是不了解我们东夷。” 下一秒,薛应指尖捏在柳丞握着匕首的手腕上,紧接着是匕首落地的脆声。情况一下互转,薛应的银剑搭在柳丞的脖颈处。 柳宜惊慌失措:“父亲。” “别动,”薛应在柳丞身后探出头,对柳宜道:“软骨散解药。” 柳宜无法,只能憋屈的将解药递来。 柳丞虽被挟持,却仍是神色淡淡:“东夷能人异士不少,软骨散都能抗住。” “少废话。” 江和尘咽了解药,指尖弹出楠树粉,散开围困的长蛇,开出一条道。 离得近了,江和尘才发现,不仅是风影伤了段怀舒,段怀舒也牵制住了风影。 但一目了然,拉锯下来,自损一千伤敌八百罢了。 一阵劲风扫过,风影呆滞的琉璃眸动了动,侧身躲过,那柄匕首被带离段怀舒的胸口。 他的视线扫过江和尘,眼眸似乎划过了什么情绪,带上了一丝清明。 这一丝细微的变化没落在江和尘眼中。江和尘呼吸凝重,紧皱着眉头,侧首询问段怀舒:“怎么样?” 段怀舒摆首,染血的指尖点了几处穴位,声音泛着哑:“无事。” 这显然一点可信度都没有。 洞顶又是一震。 落了几块碎石砸进蛇窝内。 这个距离太近,薛应点了柳丞的定身穴,用剑柄将他和柳宜都推入蛇窝,旋即用身上所剩无几的楠树粉将蛇赶回蛇窝。 兀然,一道刀剑擦破空气的空鸣声响起,薛应倏然转首,才发现那柄短刃不是朝他来的。 洞顶才是它的目标。 本就不停落着碎石的洞顶,在短刃的撞击下,破了一道口。 细密的流动声钻着缝隙往洞内挤,裂口迫于压力越裂越大,银晃晃的水流倾注而下,灌入蛇窝内。 “风影,你...” 那柄短刃回旋飞回风影手中,这一举动,他仿佛像从对立面走到他们身侧。 “月之,你若想活着,”风影视线转到段怀舒身上:“他必须死。” 段怀舒声线虽哑但稳,他一针见血道:“你体内有蛊虫。” 风影抬眸对上段怀舒的视线。 段怀舒:“和尘要是想活下去,你也必须死。” 闻言,风影勾了勾唇,他永远是一副童颜,能跟他年纪对得上的或许就是不符合外貌的成熟感。 “没错,”风影缓慢地颔首,“只要我不死,蛊虫就会控制我追杀你们。” 段怀舒微微一笑,抵在地上的铁剑动了动,“那来吧。” 江和尘急了,挡在前方,他问道:“风影,蛊虫无解吗?” 风影:“母蛊在主上手中,没有完成任务,无法解蛊。” 蓦然,江和尘瞪大了双眼,原本风影平整滑嫩的脸颊鼓出了一个形状,正在缓慢上爬。不等他有何动作,身后.穴道被人点住,段怀舒环着他的腰往后带:“蛊虫正在控制他。” “薛应,带和尘出洞。”段怀舒将他交给薛应,转身挡开了风影的短刃。 胸口的窟窿看着吓人,血将段怀舒的玄色衣袍润湿,却也毫无违和地融入色彩中。 雪山顶被挖了一口洞穴,被削薄的山顶常年被厚雪覆盖,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中,直到白竹寻觅了一处最薄弱的山壁。这微妙的平衡破裂,一方便会肆无忌惮地撕扯另一方。硕大的石块漫无目的地落下,像是挑逗着下方的人儿。 雪水灌入蛇窝,几条幸运的北莲刺蛇苟延残喘地爬上洞口逃命,却也十分不幸运地被薛应一道解决。 江和尘被薛应带着走,他的余光内看不清段怀舒,直到最后一幕,段怀舒拉着风影坠入蛇窝。 他还看见了,风影将短刃送入心脏,那一刹那,风影迷茫了许久的琉璃眸彻底清醒。 他无声说了一句话。 替他好好活下去。 第47章 “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干净、漂亮的。” —— 水源被上头的裂隙截断, 本匀顺长流的水帘只留下可怜的淅淅沥沥,石洞上的四个字也清晰地显现出来。碎石将洞口堆叠,隐隐能从挤压的缝隙中看见里面, 黯黑、狼藉。 晶莹的水珠同淅淅沥沥的山泉水一道砸落在雪中,只不过, 这水珠是温热的, 将松软的雪砸融出一个小凹坑。江和尘没办法想清楚,这两滴泪究竟为谁流得多。 “薛应,解开我的穴道。” 江和尘眼帘下遮,薛应看不清他的情绪,一时间有些拿不准, 试探道:“嫂嫂, 洞口已经被封了。” 薛应想从他语气中找到一丝不对劲,没想到江和尘依旧语气平稳, 甚至比平时更加稳缓:“我知道。不会进去的。” 薛应抿了抿唇,还是给江和尘解了定身穴。 “小主!”白竹微弱的声线在上方响起。 他身上的伤不容乐观,绵延无际的白雪被他开了一道血路。他一路半走半跌,化了一身雪水将整个人冻得无知无觉。 他们上前接住摇摇欲坠得白竹,“白竹, 你怎么样?” 白竹摇摇头, 说了句没事:“是邓芜, 他告诉我破雪山顶。” 说罢, 白竹揪着江和尘的袖摆, 那上面沾了一片段怀舒的鲜血:“可是,我看见少主与他同归于尽...” “不会的。”江和尘垂下眼,轻声道。 脑中他呼唤千遍万遍的电子音终于出现。 【叮——检测一百十一三位士卒被解救出。】 【剧情点进度手动调节为100%。】 江和尘疲惫地坐在雪地上,垂首对系统道:检测角色状态。 【哪位角色?】 江和尘:段怀舒, 风影。 【收到,角色检测中...】 嘶—— 几条被水打湿的北莲刺蛇正奋力挤着碎石中的缝隙,体型大的刺蛇被卡在其中,而几条幼蛇则顺利地钻了出来。但当它们身体接触到冰冷的雪地霎时间又僵直了身子。 薛应脑海中蓦然闪过一个画面,那道幽深的洞口中,他好像看见了什么。他侧身从包裹中抽出一片楠树叶。这是薛应从小到大的习惯,每天身上必须备一片楠树叶,毕竟他从小就是在蛇堆中长大的。 楠树叶被抿住,很难想象的一道清脆婉转声音传出。一片树叶的声音在和高高坠下的水流声比量着,最终水流接纳了这道独特的音色将它带到蛇窝深处。 “嫂嫂,”薛应轻声唤道,他抬眸看向江和尘:“我有办法将大哥带出来了。” 薛应咽下后面的话,凶多吉少,带出来的很可能是一具尸体。 【检测完成,角色段怀舒昏迷;角色风影死亡。】 江和尘默然两秒,抬首道:“带出来,他活着。” 薛应低低嗯了一声,又重新衔上楠树叶。 不消片刻,碎石被轻易扫开,一颗硕大的蛇头探出,它蔚蓝的眼睛恹恹,两侧白翼耷拉着,却在看见薛应的那一刻兴奋起来。它将头顶上的人儿带到了江和尘面前,又蹭到薛应身前。 第50章 薛应唇角笑了笑,抬手摸了摸蛇吻:“是你被带到了这,受苦了。” 薛应对小时候的记忆不多,他只记得他有很多蛇朋友,即使这些蛇朋友不被任何人喜欢。再后来,东夷发生战争,他的蛇朋友也冲锋陷阵,即使他吹楠树叶让它们走,它们也不肯退。 小小的薛应恨大梁,恨攻入东夷的段氏父子,即使他们占领东夷却未伤百姓分毫,甚至东夷百姓因为他们很快便能接纳这个事实。在一年的摩擦接触,薛应也才知道,原来先是喀咜氏先入侵大梁烧杀抢掠才引来这番战争。 这让正直热血的少年郎站不住立场,最终选择遗忘这些朋友。 这是他在战场上的蛇朋友,被关在这座为它们而设的牢笼内八年,不停地生育繁殖北莲刺蛇。不知道柳丞对它做了什么,让它的身形变成如此。 母蛇似乎察觉到薛应的低落难过,侧过蛇头,用吻部蹭了蹭他的发顶。 方才为了将段怀舒带出,母蛇扫开了碎石,洞穴内幸存的长蛇争先恐后地向外逃。母蛇动了动身子离开薛应,一嘴叼起长蛇缩回洞中,最后匆匆望了他一眼,用蛇身将洞口堵死。 仅仅留下几头年幼的刺蛇在雪地中发颤。 今夜蓦然飘起很小的雪花片儿。 白竹帮着江和尘打下手替段怀舒包扎,余光瞥见薛应发顶落了不少雪花,也不扫开。 江和尘让段怀舒靠着自己,更好处理伤口,他未抬首,声音从始至终都稳缓:“去和他聊聊天吧。” 白竹低声应下。 “你知道为什么它要带走成蛇吗?”白竹刚蹲下便听见薛应问他。 白竹轻轻摆了摆首:“不知道。” 薛应:“因为成蛇咬过人,它们永远记得这个味道,习惯性地攻击人。” 白竹咬了咬下唇:“它是一条好蛇。” 闻言,薛应笑了。 他走上前摸了摸洞口那光滑的蛇鳞,感受庞大的身躯在手中颤了颤。 “我一直都知道,它们是好蛇。” 从小就知道。 —— 这一夜,吵醒了五户村落。倒不是山上的热闹,而是四位伤患摇着长铃带着一百一十三位士卒下山。 看得清楚的人佩服京城高官的能力,看得不真切的人便以为闹了鬼,担惊受怕一整晚。 “你是说小芜...” 文娘声音戛然而止,似乎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薛应压低的声线依然传进屋中:“邓芜身形太小,应该被...” 他没再说下去,怕文娘承受不了。 不消几秒,有一道轻声啜泣,越来越远:“这孩子,就是爱乱跑,现在好了,找不到家了。” 远到只剩下呢喃声:“我去给他安一座坟,一定要找到家啊。” 这些声音一道一道地传进江和尘耳中,他趴在段怀舒床沿,就着这些声音陷入梦魇。这其中还有一道电子音一直萦绕在耳边。 【角色风影死亡时间略微有异但相差不大,剧情判定无异。】 【这犹如一本空白话本,每个角色都可以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只要既定方向不变,允许存在偏差。】 第48章 “主上, 母蛊死了。” 梁衡执笔的手一顿,笔头细软的羊毛沾了浓厚的黑墨就这么晕在了宣纸之上。仅一瞬,梁衡手腕微抬, 这副画作还是出现了瑕疵。 “啧。”梁衡眉心微蹙,看着那双桃花眼眼尾晕出一滴墨, 让原本含情脉脉的眼眸顷刻间褪去魅意。 他搁下笔, 纤长的指尖捻起宣纸,旋即拧成一团,随意丢在桌边。那团废纸仿佛真的长了眼,颠了颠滚落到桌角的透明蛊皿旁。 梁衡视线跟着那团废纸也落到了蛊皿之上,他挑开皿盖, 昨日还在蠕动攀爬的母蛊现在一动不动地窝在角落, 长条的虫身弓起,虫头几近碰到虫尾, 体表熠熠生辉的血红此刻也暗淡褪色。 他捏起拨针,将母蛊翻了翻身:“加上皇兄那边的人,风影不应该啊。” 梁衡拢上皿盖,起身。 始终安静磨墨的墨戈也一道起身,将一旁的大氅披在梁衡身上。 梁衡视线随意扫过他, 道:“随身伺候。” 墨戈垂着眉眼, 颔首。 定王自禁足起便呆在宫中, 离御书房不算远, 轿辇不消片刻便到了。 然, 御书房外,小德子正候着。 “定王晨安,皇上正与薛大将军下棋,还请定王稍候。” 梁衡神色淡淡, 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随后移步长廊。他指尖搭在腕间,一下一下地点着。薛图只有两条路可以选,选他加官进爵,薛应擅自离京之事既往不咎;选段怀舒革职软禁,任何人他都保不住。 至于薛图究竟选哪条路,待他出来便一清二楚。 “爱卿,”皇帝执着白棋将黑棋的路封死,“你这枚子走错了,前面一切都前功尽弃。” 薛图爽气一笑,将棋盘理好:“皇上,臣仅是一介莽夫,上阵尚且会布阵杀敌,这紧密的棋局之术倒是折煞臣了。臣每日捻花逗鸟,脑子都快转不动了。” “爱卿倒是闲散,”皇帝随他理棋盘,伸手拿过茶盏,抿了一口:“就是薛应这小子闲不下来。” 薛图眉间怔愣,问道:“犬子怎么了?” 皇帝倒是觉得有意思,将茶盏一放,道:“爱卿不知薛应身处何处?” “并不知晓,”薛图面上浮现一层怒色:“这兔崽子丢了一封信说是出门行侠仗义,便再也不见踪影。臣同夫人商量,再过些日子不回来,就对外宣称犬子已殁。” 此话一听便是玩笑话。皇帝可笑不出来,他沉目,眼尾的褶皱几乎堆到一起:“擅自出京,跑到长延山行侠仗义?” 闻言,薛图诧然:“去了长延山?”随后恍然大悟:“似乎武定侯也接令前往长延山。犬子与武定侯一见如故,再加上从小奇心重,对诅咒之事好奇不已,才擅自前往。” 薛图语气一转,打探道:“不知武定侯是否不负陛下期望?” 皇帝沉着嗓子道:“不负。” 薛图又是爽朗:“想必犬子也出了一些力。” 皇帝淡淡冷笑:“确实出了不少力。” 薛图起身行了一大礼,道:“皇上放心,待犬子回京,臣必定家法伺候。” 他的立场已明了,皇帝也不再同他虚与委蛇,拂袖起身:“爱卿觉得朕会让他们入京?” 薛图倏然抬眸,对上皇帝居高临下的视线:“皇上...” “薛图你不知道吧,”皇帝语气中透着丝丝凉意:“喀咜赫,你的胞弟,向大梁宣战了。” 此话一出,薛图蔚蓝的眸子变得更加深沉,犹如翻涌的海浪:“他没那个胆子。” “的确,他没这个胆子,”皇帝眉梢动了动:“那必是有人挑拨...” “叛国。” 皇帝缓缓吐出两字,刹那间,薛图便知道皇帝打的什么主意。 薛图眼中的不甘几乎压不住,他质问道:“皇上,八年臣服、征战,换来的只有叛国二字吗?” “朕和你说过,一个子走错,满盘皆输,”皇帝的手搭在薛图的肩上,语重心长道:“朝堂上最不需要有脑子的忠臣,你是如此,段青寂亦是如此。” 一切阴谋在薛图身上连成环,他低低地笑了:“段老将军的叛国之罪便是如此来的。” “要怪就怪段氏父子太得民心,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皇帝直起身,冷声道:“王朝更替本就屡见不鲜,只要百姓有了趋势,拥立新帝便一蹴而就。” 薛图眼中漫上失望与后悔,他不解:“忠臣竟是落得这个下场吗?” “够了!”皇帝甩袖,原本冷漠的眸子带上威怒:“朕最讨厌你们用忠臣自称,如若你们真的忠心便不是急于收拢民心,这都是你们逼朕的。” 薛图垂眸不应,失望是自己忠心耿耿之人非国之一君,而是怯懦孬怂的小人。后悔则是当初他动了请愿捉拿段青寂的心,但更后悔的是他未请愿捉拿,让段青寂蒙冤而殁。 “来人。”皇帝敛下神情,冷声呼道。 高长厚重的大门被推开,小德子迈脚在殿前应答:“在。” “东夷喀咜图叛国,即日起革去官职,压入天牢。” “是。”小德子挥了挥手中的拂尘,涌入的锦衣卫济济跄跄,将薛图反手押走。 薛图空了思绪,险些被御书房门前的阶槛绊倒。 “薛图,你还是不太聪明。”一道毫无情绪的话在耳边响起,不带一丝嘲讽的意味,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 闻言,薛图侧首看去,一秒两秒,他笑了,蔚蓝的眸子里只有讽刺:“段老将军太聪明不也保不住命。” 梁衡眼帘掀了掀,唇角微勾,颔首道:“那倒也是。” 这一刻,薛图确信了,姓梁的都是疯子。看来三年前段氏灭门惨案也少不了梁衡的参与。 梁衡神色淡淡,目送薛图被押走,多一个支持者是好事,少一个竞争者也不见得是坏事。薛图不论选哪一条路都动摇不了他。 第51章 “是来问长延山之事?”御书房内传来一道稍显惫意的声音。 梁衡收回视线走入御书房,他低眉躬身行礼:“皇兄。” 皇帝揉了揉眉心,随意地摆手示意他免礼:“段怀舒比他老子难搞。” “蛮山、长延山,人都折了。”皇帝愈说眉头蹙得愈深。 暗杀不成功,计谋不入套,年纪轻轻便如此老谋深算。 梁衡问道:“皇兄,薛图叛国的理由?” 皇帝转了转拇指上的黄玉扳指,道:“教唆东夷喀咜赫进攻大梁。” 此话一出,皇帝的计谋瞬间被梁衡刨析清楚。他眼中一凝,带有几分迟疑:“皇兄,喀咜赫嗜血无赖...” 皇帝摆手打断了他的话:“野心的确不小,还想占了邑阳城。他既能占领,那朕也能抢回来。” 梁衡拱手道:“臣弟明白。” 皇帝的心思,身处漩涡中心的人心知肚明,百姓却蒙在鼓里,听风便是雨,霎时间薛图变成那夜的段青寂。 “这个狗皇帝还真是一箭双雕。”少语大掌用力地拍在练武场的木桩上。 方才皇宫安插的密探传来消息:薛图叛国被押入大牢,同时一道圣旨传了下来,命段怀舒即刻捉拿薛应,上阵迎敌。 少语急得团团转:“现在好了,少主和薛将军都被绊住了。” 转头见元长还是坐在树荫下煮茶,更是急得不行:“元长你说一句话啊。” 子安从远处走来,步伐稳而快:“我已将情况通过信鸽寄出,应会比圣旨快些到,好让主上先行想好对策。” 少语问道:“子安,你最是知道情况,皇帝派兵多少?” 子安沉下眉,竖起一根指头。 少语蹙眉:“一万?” 子安沉声道:“一旅三千。” 少语拔高声量,不可置信:“一旅?三旅成军,狗皇帝连一军都不拨给主上!” 元长用杯盏中的余茶浇灭了烘煮的火,道:“皇帝的目的一直都很明确。”他直起身,花白的胡须似乎长了些,“三年前我们随主上出征逃过了屠戮,这三年我们在梁溪县遇了不少暗杀,皇帝从来没有放弃斩草除根的念头。” 子安颔首,儒雅闲淡的气质此时此刻变得沉重,连带着捏着羽扇的指尖也用了些力:“只要主上不死,皇帝就不会放弃。” “既然无穷无尽,水火不容,”元长已是耄耋,眼中仍是一片清明:“那便背水一战,你死我活。” 少语咕哝道:“可我们就三个人...”倒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寡不敌众简直就是以卵击石。 元长拂了拂长须,道:“谁说我们只有三人?” 子安握着羽扇的指尖收了些力:“我们有万万百姓。” 少语顿悟,食指竖在面前点了点:“舆论战,你们熟。” 毕竟少主做得再好,没有被刻意的引导,根本不能在短时间内收获一片民心。东风吹微火,终将变成势不可灭的熊熊烈火。 元长幽幽地看了眼少语:“你可别想偷偷跑去找少主,支一小批精锐去支援战场。” 少语:“...好。” 你不说我还真没想到。 少语舔了舔后槽牙,随后捂住肚子:“元长,你茶没泡熟,我肚子闹腾得厉害。” 话音还没落就跑没了影。 远处还有几声问候传来。 “少语先生,怎么了?” “元长茶没泡熟。” ...... 子安瞥了眼茶案上一口未动的茶盏:“泡了几十年的茶,今天名声怕是要被少语败光了。” 元长笑了笑,没说话,伸手将茶水浇到树下。 子安:“安排多少人前去?” 元长:“一千。还未回京前,梁衡妄图绞杀的那一批。里面出了一个叛徒,否则梁衡不可能知道这批人的存在。” “可够?” “这批精锐是主上亲选的,抵得上一旅,再从邑阳城调一些,勉强能凑一军。” 子安问道:“那我们可够?” 段怀舒当初让他们留下便已经开始划战场,京城、邑阳城,败一不可。 “盲山之事结束后,主上来过一封信。”元长从袖中拿出被折得方正的信纸。 段怀舒的字形同主人一般清冷劲秀,却又在顿勾处带上锋利的杀意。 子安阅过信件:“卫东将军之侄?” 元长道:“卫青,卫东将军姊妹的遗孤。” 子安将信件递回给元长,颔首道:“我亲自前往。” —— “小主,你去歇息歇息吧。”白竹拿着伤药和干净的白布进来,看见江和尘眼底的乌青,有些心疼道。 回来后江和尘的神经便绷得紧,略微有些动静都能惊着他。 他缓缓吐了一口浊气,轻声嗯道:“给段怀舒换好药我就回去。” 除了胸口的伤,段怀舒的心脉受损也甚是致命。薛应和白竹换着,每隔两个时辰便来用内功为他顺脉。 平时见着冷冷的人,现在面色苍白躺在床上显得更加冷飕飕。狐狸眼眼尾上挑,平日里装温和的时候就扬扬唇。生气的时候唇线就绷得和现在一般直,眼尾一压,凶得不得了。 江和尘静静得守了一会,在白竹的强烈要求下来到空屋休息。 他垂首解开身上的腰带,这身衣袍也是受了不少苦,满目疮痍。 啪嗒—— 一块被折得只有拇指大的纸片掉落在地。 江和尘迟疑片刻,俯身将它捡起。 一翻一转,这几秒将纸摊开的时间,他甚至忘记呼吸,直到胸口传来窒息的胀意,他才如梦初醒地吸了几口气,想把瘪挤的胸腔充盈。 ——你不是他,但请你替他好好活下去。 这张纸什么时候被塞进来的他不知道,或许是交手的过程中,或许更早,在他上山之前。 风影什么时候发现他并非现世之人,他或许知道,在他第一次偷偷唤风影‘小萝卜头’的时候。 纯洁、坚韧的活下去。 风影送他的梨花,似乎打了水漂,他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人。 江和尘吹亮了火折子,将纸点燃。 他想。 他可以装一个温润纯洁的人,他一直都装得挺好的。 灰烬簌簌落下,两口窗子对着大开,一缕风刮过,灰飞烟灭。 酸涩的眼眸阖上时微微有些刺痛,这像极了小时候,在验尸房看着父亲解剖完尸体抱他回去午睡的感觉。鼻尖是血腥味,眼前是一片红色。 再次睁眼是白竹将他推醒的,带着担忧的眼神就这么看着他:“小主,是被魇着了吗?怎么出这么多汗?” “无事。”江和尘又闭上了眼,干涩的眼睛转了几回,试图将缚于其上的‘藤条’尽数扯断。 白竹:“文娘做了晚膳,小主去用些吧。” 午膳那会江和尘思绪纷乱,囫囵吞枣地吃了几口便又去照看段怀舒,沉沉睡了一觉确实觉得有些饿。 江和尘掀开被褥,边问道:“段怀舒如何?” 他的刚问出口,白竹的声音便接在后头:“小主放心吧,方才少主醒了一刻,抿了些粥又睡了过去。” “情况还好吗?” 白竹掩在衣袖下的手微微拢了拢,道:“少主没什么大碍,修养几天就好了。” 闻言,江和尘一直提着的那口气松了下来。 食桌上,文娘笑着为他们布菜。 三人也只是安安静静地吃着咸了、醋了的菜,不打破她努力建起的精神防线。 文娘吃了口菜,面上的笑变得牵强,她抬首对江和尘道:“小芜很喜欢梨花也很喜欢您,草民给他安了一座坟在梨花树下,大人闲暇时能去和他聊聊天吗?” 江和尘颔首,眼尾弯了弯:“我尽量治好他的厌人症。” 此话一出,食桌上多了一抹鲜活的气息。 斜阳洒在梨树的一侧,洁白的梨花被染上金光,而另一侧被打上阴影显得黯淡无光。文娘显然考虑过这个问题,所以风影的墓牌背着烈阳迎着斜阳。 “你和月之一样,都不想当杀手吧。”金光大盛的残阳将江和尘纳入其中,他似乎透明了几分,身缘是朦胧的盈光。 他指尖点过墓牌上的名字:“那当邓芜挺好的。” 耳边多了一抹动静,江和尘收回指尖,往旁侧走了两步,将半身隐在树荫下:“有话便出来说。” 话音未落,林中走出一黑一白两道身影。 “大人,我们来请罪。”苍黑单膝跪下将剑鞘抵着地,另一手抽出长剑横梗于两人身前。 江和尘瞥了一眼跪在他身侧的余白,淡淡收回视线:“不必了,你们也没做什么。” 余白抬眸看去:“大人,您原谅我了?” “你不必对我乞求原谅,各为其主罢了,”斜阳愈下,树荫几乎要淹没江和尘,“你唯一下的毒在苍黑身上,他原谅你即可。” 第52章 余白拜了拜:“谢大人。” 江和尘道:“不过,你昨夜属于叛逃,往后可想好怎么走?” 苍黑替他答道:“隐姓埋名。” 江和尘视线在他们面前点过,嘴角勾了一抹笑:“挺好的。” 余白走前没忍住,还是问道:“大人,我们共主...” 江和尘打断他的话:“你的主是谁?” “柳相,向上便是皇帝,”余白看了眼墓牌,道:“风影属定王,但定王本就和皇帝沆瀣一气。您还属定王吗?” 风影的想法江和尘猜出来了,他死了,唯一威胁江和尘同梁衡绑定的线便断了。 风影给了他选择自由的机会。 月亮不知不觉便爬上了空,无边的幽暗将江和尘虚化,几息后,余白才听到他的答案:“是也不是。” “嫂嫂!”薛应从竹栏处探出头:“大哥醒了。” 江和尘倏然抬首,指尖反扣住衣袖,步伐显得有些杂乱。到了门口倒是顿了顿脚步,匀顺了呼吸才进屋:“段怀舒。” 冒着热气的汤药闷了下去,段怀舒原本苍白干涸的唇瓣泛起淡淡的血色,终于有了些生气。 “我无事,你可有受伤?”狐狸眼上翘,将他打量了一遍。 江和尘从白竹手中取过巾布,将他额前的虚汗抹去:“你们一个两个都不让我打架,我怎么有机会受伤?” 段怀舒指尖触了触江和尘眼尾,是一片热意。 “困了吗?好好睡一觉吧。”段怀舒将被角掀开。 薛应有眼力见地拉着白竹出了房门。 白竹不解问道:“你干嘛?我要伺候小主歇息。” 薛应曲起指节毫不客气地敲了敲他的脑门:“你是不是笨?这哪里是真的想睡觉,大哥明摆着就是要安慰嫂嫂。” 白竹揉了揉被敲痛的脑门,蹙眉见他在院落里徘徊。 “那你干嘛?” “等朋友。” 白竹满眼惊奇:“你还有朋友?” “...小爷还不能有朋友?” 说罢,一角的草丛中传出窣窣声响,杂草被压得歪七扭八。不消几秒,圆润细白的蛇头小心翼翼地探了出来。 薛应蹲在它面前,伸出手。 小北莲刺蛇乖乖地攀上薛应的手腕,蛇信还带着些粉,在薛应的抚摸下吐得有些悠然。 白竹点头:“这朋友也只有你能交得起。” 薛应挑挑眉梢,大步走向白竹:“其实它们都很乖的,不行你试试。” 他将手往前递了递,让小北莲刺蛇同白竹大眼瞪小眼。 被他殷切的眼神‘打动’,白竹勉为其难伸出手,小北莲刺蛇侧了侧首,似乎在说:怎么了? 薛应适时怼了怼它的小尾巴尖,将它往白竹手上推。它也顺势攀上了更加细小的手,柔软的身体调整,在手臂上多绕了几圈蛇身,而后将蛇头搭在指尖上。 蛇是冷血动物,身上的鳞片细腻有层次,在裸露的肌肤上滑动,又凉又酥麻。 白竹用空闲的手点点它的头,还没点两下,指尖一小块皮肤被包住。 白竹:“......” 他将手凑到薛应面前,陈述事实:“它在咬我。” 薛应也不急将它拉开,而是好奇地观察一番,同样陈述事实道:“它还没长牙,它现在顶多在舔你手指。” 薛应说着,白竹蓦然感受分叉的蛇信在柔软的指腹划过,顿时激了一身鸡皮疙瘩,忙不迭抽回手,将小蛇往薛应身上推。 边推边道:“我还是去瞧瞧主上和小主。” “欸,”薛应也不敢大声说话,把小蛇揣进囊袋,追着白竹的背影道:“你等等我啊。” 内屋的门半掩着,屋内的烛灯熄了。白竹和薛应一下一上,探着脑袋张望。 薛应用气音道:“我都和你说了,不要打扰大哥和嫂嫂。” 白竹也压着气音回道:“白竹是贴身小厮。你懂贴身吗?” 薛应正想顶回去,兀然草原人敏锐的直觉告诉他不对劲,他头皮发麻,声音愈小:“我感觉我被一个很危险的东西盯上了。” 白竹正想嗤笑他,下一秒敛去了神情,一本正经道:“我好像也是。” 直觉告诉他们跑,身体却没忍住抬起了头。 床榻上有一道朦胧的身影,他盘腿坐着,怀中躺着一人,垂散着发丝,几乎铺了半张床面。 视线控制不住地往上,对上幽暗屋中唯一的一抹光亮,那双狐狸眸。 两人瞪圆双眸,转身就走,不带一丝犹豫。 “你说大哥看到我们了吗?” “...你好像也不聪明。” 文娘收了晒干的野菜进屋,便看到奇怪的两人,她好心提醒:“两位大人,你们顺拐了。” “......”他们又不动声色地调整了走姿,结果,越走越怪。 驱赶两人后,段怀舒垂下眸,细细听着怀中人的咕哝,江和尘侧着面埋进他的怀中,说话的声音更像蒙了一层鼓。 “老爹,能不能下午带我出去,解剖室好臭,营养餐里有血腥味...” 段怀舒轻轻地应了一声:“好,明日就带你下山。” 似乎是他求有应,江和尘皱起的脸缓缓放松。 翌日,江和尘懵懵然睁开眼,他缩在床尾,整张脸几近被掩在被中,蒙得暖烘烘的。他伸手摸了摸身侧的床榻,还残留一丝暖意。 “小主?”白竹畏畏缩缩挨在门边不进来,只能轻声一唤,试探江和尘醒了没。 江和尘掀了被角,坐起身:“嗯,起了。” 白竹松了一口气,忙不迭进来给他洗漱。 “小主,昨夜没打扰您吧?” 江和尘昨夜睡得沉,倒是没听到什么动静:“没有,怎么了吗?” 白竹摇了摇头,东拼西凑道:“薛小将军收了一条蛇做朋友,高兴得不会走路,被我和文娘嘲笑。” 路过的薛应霎时间炸了毛,蹦进屋中:“白竹!大清早就造我谣!” “......” 江和尘插话问道:“蛇都被淹了,山上的毒何解?” “嫂嫂放心,这蛇毒长时间暴露在空气中会失效,所以需要源源不断补给,现在没人刻意采毒投放,过不了两日山泉水便会恢复正常。” 江和尘颔首道:“那就好。” 没必要刻意告诉村民蛇毒之事,那些村长也不敢将此事说出,否则被讨伐的第一人便是他们。时候久了村民自会发现,所谓的诅咒在不知不觉间消散无形。 江和尘洗漱完便出了门。 穿过内堂,他遥遥一望,见竹栏旁站着一人。段怀舒换了一身玄色衣袍,身侧停了一只洁白的信鸽,它正抖擞着翅膀。 江和尘走上前,信鸽的脖颈像是严密的机关一顿一顿地跟着他动作。 他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段怀舒将手中的信纸递给他,道:“剧情回到正轨了。” “东夷来犯?”江和尘凝眉:“东夷早已臣服大梁,怎会突然来犯?” 说罢,江和尘蓦然想通:“薛图抉择了。” “不止,”段怀舒指尖点点信鸽的白翅,信鸽便振翅而飞,“皇帝急了,虽然剧情被拉了回来,但时间点也出现了差错。” “差了多久?” “十日。话本中,梁衡带回一百一十三位士卒,名声大噪。皇帝乘胜追击,掰倒薛图同时想将我绞杀于战场。” 江和尘将信纸折好递了回去:“这十日差了什么?” 段怀舒淡然开口:“只差一个薛图。” 江和尘顿悟,他眨了眨眼眸:“你来之前便算准了。” “未雨绸缪罢了。” 段怀舒:“下山吧,圣旨快到了。” 山脚下,城守满心佩服,嘴角都快翘上天:“侯爷真乃神人也!卑职已设好酒宴,请各位大人移步。” “邑阳城最出名的酒楼便是听鹤楼,”城守引着路为段怀舒介绍:“傍渠而建,以梨树做栏,满院梨香。这其中梨花酿酒味道一绝,舞姬也个个绝世美人。” 薛应暗暗瞧了眼江和尘的反应,竟毫无变化,但为了自己大哥未来的幸福生活,他决定开口:“有我嫂嫂好看?” 嫂嫂这两个字咬得有些重,引得城守一愣。 一方城守多少有些头脑,瞬间反应过来:“那怎会有夫人好看!” 这听鹤楼确是如城守所说,梨树夹道、花香四溢。一声轻笑在江和尘耳边响起,旋即发旋被人轻触,一片梨花片出现在他的手心。 “夫人最好看。” 段怀舒语气虽淡,嘴角勾起的那抹笑意却十分惹眼。江和尘收回视线,指尖捻了捻手心中的梨花片,不去看他。 落座后,段怀舒淡声制止了城守:“昨夜没休息好,今日摆静席。” 闻言,城守招呼舞姬的手缓缓放下:“是,侯爷。” 第一次吃静席,城守如坐针毡,食不知味。另一桌的薛应倒是适应力极强,食案上多了些许残骸。而最上座的侯爷还没吃上饭。 第53章 段怀舒支颐看着江和尘换了他的酒,端了他的菜。一阵忙碌后,他面前仅剩几盘素食。 薛应奇怪地往上头瞥了一眼,而后问道:“大哥,嫂嫂虐待你,你笑什么?” 段怀舒敛了眼中笑意,淡淡地睨了他一眼:“你不懂。” 薛应吃着鸡腿差点一噎,灌了两口梨花酒,咕哝道:“我懂还问?” 薛应最重口腹之欲,他看着大哥吃那几盘可怜的素食,鲜香的美食倒是都进了嫂嫂和白竹的腹中。 他开始可怜大哥了。 酒宴从来都是虚与委蛇的重要场合,城守静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始拍马屁。 “侯爷天人之姿,真乃世上少见。” 段怀舒淡淡敷衍道:“嗯。” “一百一十三位士卒尽数救出,侯爷当真武功盖世。” “嗯。” “......” 城守唇角一抽,蒙了一口酒,不抱希望地接着道:“侯爷和夫人才貌双全,天生一对。” “确实。” 城守蒙酒的动作一顿,刚才侯爷说的不是‘嗯’吧? 不仅城守动作一顿,仓鼠进食的江和尘咀嚼的动作也一顿。他默默将美食往怀中推了推:“即使这样,你也不能吃。” 伤患不沾油腻,他要替段怀舒守住底线。 段怀舒低低一笑,凑近道:“我不吃。” 暗暗观察的城守小眼睛滴溜溜地转,又夸了几句天作之合、天造地设、相濡以沫...早生贵子。 兀然全场寂静,连薛应的咀嚼声都消失不见。 所有人的视线聚焦在自己身上时,城守才察觉自己方才说的是啥,瞬间汗流浃背。 他尬笑着转移话题,声线都有些抖:“侯爷,皇上可有说何时启程回京?” 段怀舒指尖扣着瓷杯,馥雅的香味漫入,是梨花茶,他轻抿一口,道:“暂时不回。” 城守讨好道:“可还有其他事宜,卑职可有何处帮得上忙?” 段怀舒搁下茶盏,道:“此事确实需要城守帮忙。” 城守正襟危坐:“侯爷请讲。” 段怀舒缓声道:“借兵。” “嗯,借...借兵——”城守差些跳起来,他有些语无伦次:“侯爷,借兵...皇上没同意...而且,侯爷借兵何用?” 段怀舒不打算解释,微抬下颌,道:“来了。” “嗯?”城守顺着段怀舒示意的方向望去,“传旨锦卫!” “段怀舒听旨——” 段怀舒不急不徐地起身,单膝跪地。 “东夷喀咜氏胆大包天,向朕下宣战书,妄想夺回东夷,攻占邑阳城,罪人喀咜图已被押入大牢。命段怀舒复任定北将军,捉拿喀咜应,平定蛮夷。此战只可胜不可败。” “钦此——” 跪在地上的薛应倏然抬首:“谁下战书?我小叔?” “来人,将薛应拿下。” 段怀舒接过圣旨,起身幽幽道:“城守,这定北将军莫不是封到你头上了?” 此话一出,城守霎时间浑身冰凉,他硬着头皮对上段怀舒威厉的目光:“将军,卑职只是听从圣旨。” “哦。”段怀舒将那卷圣旨丢入薛应怀中,“没听错的话,接旨人似乎不是城守。” 城守忍不住躲避他的视线,试探道:“那将军...” 段怀舒道:“本将是否听圣旨你别管,想救邑阳城就听本将的。” 城守垂首思忖良久,颔首道:“是。” 传旨锦卫也察觉不对劲:“定北将军这是要抗旨?” 段怀舒眸中泛着丝丝凉,就这么盯着他:“何谈抗旨。本将这没有叫喀咜应的人。” 传旨锦卫压下眉:“定北将军可不要玩什么文字游戏。” 薛应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从身后用手刀砍晕了他:“听不懂人话,就自己待会。” 段怀舒示意道:“城守,绑起来,命人看守。” 城守犹豫不决道:“将军,这是杀头...” 薛应打断:“你替我上战场。” 城守立即改口:“卑职这就命人严加看管。对了,将军,方才您说借兵,需借多少?” 段怀舒问道:“城内兵多少?” “一军。” “派一旅作战,另两旅防守城门。” “是。” 城守擦着额前汗,带着人匆忙赶回府。 一个时辰前,段怀舒还是他敬佩之人,现在已然变成抗旨活阎王。 江和尘侧目问道:“传旨锦卫没了消息,皇帝派的那一旅兵可还会来?” 段怀舒指尖划过他唇边,将残留的梨花酿酒抹去,道:“子安会仿传旨锦卫传信,现在那旅兵应整装待发。即使皇帝发现不对劲,少语都不会让他有机会传到那旅兵中。” 第49章 嘀嗒—— 雪化成水在洞顶汇成水珠, 愈来愈圆、愈来愈重,旋即脱离束缚直直下坠。压抑黔黑的洞穴寂然,微弱的呼吸几近融入汇流的水声中。 “父亲, 成仙了吗?”柳宜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雪水灌入蛇窝, 霎时间北莲刺蛇应激逃窜, 进行无差别攻击,他身上尽是血洞,大量毒素顷刻间溶血灌心,脑中的思绪开始缓缓涣散。 柳丞同他无异,素白衣袍突兀地染上斑斑血点, 面上的鬼面具早已不知落到何处。常年不见日光的皮肤近乎透明, 银黑杂糅的长发被水打湿,粘连成片, 而发尾浸入水洼中分散浮动。 “一步之遥。”柳丞指尖拨了拨水洼中的发丝,它们弯曲扭动犹如摆动的蛇身:“跳脱红尘最后一步便是弃去凡人之躯。” 柳宜倚着石壁,眼神空洞地望着那条硕大的蛇,它将身躯缠绕严丝合缝地堵住洞口,蔚蓝的瞳孔无神, 和他一样是垂死之物。 他无力再去辩驳什么。 柳丞像是喟叹:“小宜, 你应该听兄长的话。” 闻言, 柳宜侧首, 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 他平静的心跳又淡了几分:“什么都不要看,什么都不要管,好好走自己的路,好好走正常人的路。” “阿相是为你好。” “可是兄长很笨, ”柳宜抬眸对上柳丞的视线:“他不让我看,我看到了,他不让我管,但他自己却管不好。若不是我总在暗中相助,兄长恐怕早就死了。” 柳宜撇开视线,轻笑道:“他爱骗自己,骗自己相信你的成仙之道,相信你的无量医术。父亲一躲就是八载,自诩仙人却用一个陌生人的身份去命令自己的儿子。” 他都记不清为兄长处理过多少烂摊子。在蛮山时,没能将江和尘推向花葬队伍中,反而被擒。而后竟想暴露身份敕令蛮人动手,若不是他拦着,用鸣片作雷声提醒蛮人,兄长那夜便必死无疑。 面对柳宜的质问,柳丞淡然道:“柳氏,为皇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此话一出,柳宜气急,后脑更是嗡嗡泛疼:“皇帝,皇帝,父亲是谁将柳氏贬为贱民?” 柳丞摆摆首,道:“当年,皇帝无意间发现为父的修仙之道,一切道路都已铺好,羽化登仙不过轻而易举之事。不曾想段青寂早已盯上我,将为父的所有行径呈递于天下,皇上迫于百姓口口之声,才出此下策。” 蛮山的仙花乃东夷吸血花,是北莲刺蛇的蜗居之所,因此蛇窝之内开满了吸血花。吸血花长于荒漠,擅捕水,雪水冲刷而下,将它们灌得饱满。 几许吸血花被冲折了腰,漂浮而上。柳丞拾过一支:“若没皇上的援助,我何以成仙。” “只可惜,”柳丞抖了抖手腕,吸血花花瓣被水重力压倒,片片散开,坠回水面:“臣无法助皇上得道升仙。” “呵呵呵。”柳宜低低地笑出声,“我早该想到的,五龙祖殿,除了上位,谁还敢自称五龙祖?这是父亲你为皇帝搭的升仙台。” 耳边的声音在褪去,柳宜也不想去听,他顶替兄长的身份来长延山除了报仇,还想为兄长了解一份真相。 他的兄长至死都以为是皇帝胁迫,以他们流人之名,以他的性命。不曾想,不过是父亲忠诚的阴谋。 —— 段怀舒眉眼锋利,声线沉了几分:“薛应,先去邑阳城军中进行排布。” 薛应将圣旨收好,敛了平日的嬉皮笑脸,蔚蓝的眸中肃然:“是。” 说罢,薛应并未走,抿了抿唇。 段怀舒知晓他想问什么,“薛将军和薛夫人不会有事。” 听他如是说,薛应放下心,领了命往外走。 出了听鹤楼,段怀舒道:“白竹,牵两匹马来。” 白竹倏然想道:“少主是要去...” 他话未说出口,段怀舒便已颔首应道:“嗯。” “是。”说罢,白竹转身走向酒楼后的马厩。 江和尘听得懵,问道:“我们去哪?” 段怀舒:“边境。” 江和尘真诚地问道:“送死?” 段怀舒眉峰一挑,并未回话,只是侧过首,对着梨花树后的影子道:“跟了一路,出来。” 第54章 闻言,江和尘微微俯身,越过段怀舒向那处看。未几,一道瘦小的身形从梨树后扭扭捏捏地走了出来。 段怀舒看向双童,道:“有想问的吗?” 双童咬了咬下唇,最后摆了摆首。 “别等了,”江和尘轻声道:“你等的人不会来了。” 一滴泪比他的话音先落。双童手忙脚乱地擦了擦眼泪,胡乱地点了点头便跑没了影。 “他...”江和尘蹙起眉,看向段怀舒。 段怀舒收回视线,道:“邑阳城的药铺会留下他。” 江和尘讶然:“你认识邑阳城的大夫?什么时候打的招呼? ” 段怀舒解释道:“邑阳城为边塞之城,当年东夷战乱,采购药材物资都是来的此处。下山后让白竹递了一封信。” 身后传来马蹄声,白竹牵着两匹红鬃马。 江和尘在两人的视线下从容上马,两秒后,他忍不住问道:“你们看着我干嘛?” 段怀舒牵着马绳,看着他僵硬地绷直身体,两条腿死死夹着马背。 段怀舒:“和尘骑过马吗?” 江和尘理所当然:“骑过。” 段怀舒再问道:“怎么骑的?” “......”就是你现在拿着绳带我出去溜达一圈,回来我再给你五十块钱那样骑的。 显然他不能这么说。 在他绞尽脑汁想对策时,段怀舒便跨上了马背,一双手环过他的腰际拿起面前的马绳。 “我太久没骑马,和尘带带我如何?” 段怀舒说话带出的气息就洒在他的耳际,他克制着手不去揉耳尖,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好吧,勉为其难带带你。” 然而,被冠为‘主宰’的江和尘还没反应过来,段怀舒将马绳一甩,骏马便飞疾而出。 江和尘后知后觉感受到一阵颠簸,再就是避无可避地身体相贴。他几近嵌入段怀舒怀中。 江和尘莫名其妙觉得飞驰带来的风是热的,吹得心脏狂跳。 蓦然,耳边传来一个问题:“和尘,身为杀手,不会骑马是不是有些牵强?” 江和尘瞪着眼,理直气壮道:“我轻功好,不行?” 闻言,段怀舒想到江和尘夜探马夫尸首时的轻功,眉尾一动轻笑一声:“是么?” 江和尘却笑不出来,他垂下眸思忖。 风影与月之朝夕相处,一个眼神便能认出他非现世之人。段怀舒仅凭话本不能肯定,但对他的怀疑绝对不少。他除了矢口否认别无他法。 江和尘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白竹呢?” 段怀舒顺着他,道:“白竹还有任务。” 江和尘微微侧首问道:“双童?” 百年老树的树根隆出土地,骏马前蹄跃起,一瞬间的惯性袭来,江和尘克制不了的后仰,密不可分地紧贴段怀舒,同他交颈。 适时,段怀舒回答他的问题,在他耳边轻轻嗯一声。 这下江和尘没忍住,伸手用指尖揉了揉耳尖。 白竹的任务是确保双童被药铺老板收下,所以他俩走后,白竹将马还了回去,而后沿着双童方才离开的方向走去。 当年东夷之战,他还是幼童,并未随军。这邑阳城他也是第一次来,拿着少主给的地图和一封信,找到了一家药铺。 药铺的老板约莫不惑之年,他莫名接过信件,待看到了书信内容后,霎时间红了眼眶。 “将军来了?” “当年我儿误入战场,是将军用性命将他救出。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这点小事包在我身上。” 东夷之战,主上年仅十五,做了他人的救世主。段氏事变,主上整二十,五年内东征西战,回京后才知自己头上已经悬了一柄叛国的刀。 即使如此,主上仍在为值得的人做着救世主。 不远处一道低声啜泣打断了白竹的思绪。长排的瓦屋隔出一条小道,瘦小的人儿缩着身体,将脸埋进手心,想盛住泪水,却总是从边边角角溢出。 他掩在屋侧,看着同他年龄相仿的双童。连同经历都有些相似,白竹刚出生便被母亲卖进黑市,若不是主上路过将他赎回,他现在是生是死不得而知。感知到被丢弃时,心是闷胀酸疼的,是不好受的,他也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双童。 不多时有人背着药篓走了过来,他缓缓在双童面前蹲下,细声询问:“小孩,为何哭?” “师父不要我了,”双童声音稚嫩哽咽,“没有家了。” 那人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摸了摸他的脑袋,道:“那便跟我回家,做药童如何?” 双童埋在手心哭泣的眸子抬了起来,愣愣地看着眼前人。 老天对他不公,被母亲抛弃,被师父丢下。 老头又对他极好,被师父捡走,被人收留。 “好...” 那人微微一笑,牵起双童的手往药铺走。 路过瓦屋时,药铺老板轻轻向白竹点了点首。 双童没注意,他用力擦着泪水,眼睛红红一片,他看着那座高耸的山,看着顶尖多出的那一抹白。 耳边响起师父同他说的话。 ‘如果段公子、江公子先师父一步下山,双童便不用再等我了。离开这个地方,找一处安身之所吧。’ 双童不同意,反问道:‘那如果后面师父下山找不到我怎么办!我不走。’ ‘等不到便走,师父不会下山的。’ 双童赌气地跑开,最终还唔哝道:‘我不,我一定会等师父的。’ 会一直等师父的。 第50章 邑阳城出关, 向北五十里,杳无人烟。沿路风光由葳蕤草木逐渐转为独树无依、尘风细沙,连带着鸟儿的婉鸣啼声都消失不见。 江和尘眯了眯眼, 以防尘沙蒙眼,问道:“咱们真的单枪匹马闯边塞?”好像还没有枪。 段怀舒轻声一笑, 勒了勒马绳, 将马步放缓,后道:“不入边塞。” 此处地面有些旱,积了薄薄的细沙,马蹄踏在上头也没什么响动。江和尘视线蜻蜓点水般过了四周,标准的半荒漠地带, 往后是茂盛的草木, 往前是旱燥的沙漠。 “那是什么?” 半荒漠地带最典型的便是半旱土地上兀然出现一块青绿,是与环境严重不符的草木, 它们窜得极高,马儿悠然路过,它们便如清风拂过脸颊,带起一阵痒意。 恰是,西北方位有什么东西被一点青绿遮挡, 当风刮过, 青绿竞相下压, 被遮挡之物便半露不露。 段怀舒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在空旷的荒野, 近却遥远:“墓。” 江和尘眉心一动,不再多言。 或许他知道是何人之墓。 不出所料,段怀舒指节勾了勾马绳,将马转向西北方。马儿也有灵性地避开了几处大咧生长的草木。 却又出乎意料, 江和尘没猜准,或者说没猜齐全。 这确实是段青寂之墓,却又不只是段青寂之墓。 ——定北将军之墓 ——生之大梁卫,死亦鬼雄将。 “父亲被冠以叛国之名,本无法入此墓,”段怀舒引着马绳走向前,神色淡淡读不清其中的情绪,“皇帝却不顾群臣奏本将父亲安葬于此。” 段怀舒侧目问道:“和尘,你觉皇帝此番是何用意?” 江和尘不过是顶着空壳而存于此处的异世之人,他没有记忆,没有剧情。他也不清楚段青寂是否叛国,但他能判断出皇帝并非良善。 江和尘抬眸对上段怀舒墨色的眼眸,里面有暗色鎏光静而流淌:“在世人口中落得贤善之美称。” 段怀舒轻轻颔首,又道:“还有一个原因,”他虚握手心,“枪。” 他看见段怀舒俯下身将碑前的风沙拂开,他听见段怀舒开口,是淡漠静然的声音,像是沉积三年的伤疤已然恢复,不疼了,但每当你再想起它,伤处又丝丝泛痒,挠不到实处,久而久之便再感受不到。 江和尘视线落点移向面前淳朴简然的石碑,若非碑上的字宏伟磅礴,毫不意外会被当成荒地野坟。 “定北墓并非看上去如此平静。” “大地之下是成片的墓室,犹如棋盘,亡故的定北将军就犹如棋子钉在烽火战场。” 闻言,江和尘便知这墓暗藏玄机:“这墓中有机关。” 段怀舒低低嗯了一声:“这墓中机关不少,除了防盗墓贼所设,再者便是边塞的最后一道防线。” 定北墓往南便是大梁地界,如若外族压境至此,那无疑是千钧一发。 “只是没想到,”段怀舒似有些嗤笑,“皇帝将我堪比外族。” 江和尘抿唇,他在京便听薛应说过,武将不可无兵,亦不可无兵器。皇帝收缴段怀舒的银枪埋入段青寂墓中,此招甚是阴毒。 若是段怀舒掘坟取枪,不说遭受万万民众的谴责,想必他也不可能如此无孝道。若他真狼心狗肺,这墓中绝密机关亦可取他性命。 江和尘有意安慰,便寻了一个话题:“父亲,是什么样的?” 第55章 “父亲。”段怀舒对上了他的眼眸,静了两秒,在江和尘沉不住气准备询问之时,他又开口:“国之忠臣,为大梁国当得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说的是大梁国,而非那虚情假意的君王。 —— “父亲,”段怀舒压着微喘,身上还是练武服,他将手中的红缨枪丢给身后同样行色匆匆的少语,“您今日同皇帝请辞告老?” 段青寂不过半百,黑发束起仅有几丝银白隐于其中。闻言,他笑着拍了拍段怀舒肩膀,道:“怎传得如此过?” 武将束袖,配兵器。如今段青寂将束袖带卸下,两扇宽大垂了下来。他不适应地理了理手袖,道:“只是辞了定北将军一职,皇帝念为父功高劳苦,便又封了一个武定侯,不算告老。” 段怀舒轻蹙眉头,因跑动的气息已然平稳,鼻尖隐隐汗水也被风吹了干。 他问道:“皇上有更好的武将?” 段青寂微微一笑:“人上有人,天上有天。”[1] 段怀舒还是不解:“父亲,您说过,若需,您愿战至身殁。” 而面对他的仍是那副微笑,段青寂试着学朝堂高官甩了甩袖,道:“可是不需了。” 段怀舒接续道:“国泰明安,边塞平稳只是浮于表象,狼子野心是灭不掉...” 段青寂打断他,道:“但百姓安居也是事实,战争会减少,也会有更合适的人接上为父的职位。” 段怀舒隐隐有了一个猜测,他不愿相信,但他仍问出了口:“父亲,您厌弃战场,想身居庙堂?” 周身静了下来,少语连大喘气都憋了回去。 良久,段青寂颔首,算是应下了他的质问。 父子俩不欢而散,或者是段怀舒单方面不高兴。 元长自段怀舒负气走后,便从门后走了出来,他轻叹一声:“将军,又何必应下这莫有虚名来激少主。” “既已猜透皇上的心思,满门忠烈只会引来杀身之祸。”长长的袖摆有些不便,段青寂不动声色地轻蹙眉尖,“怀舒秉性同本将年轻时太像,男儿征战四方,剑锋所过,仍太平长安。本将兀然转性他有所怀疑、气恼,这是应该的。” 说罢,段青寂没什么笑意地勾了勾嘴角:“自称错了,该改成本侯了。” 元长了然地颔首,道:“所以侯爷打算居庙堂保少主。” “总有人要保卫大梁,本侯仍希望有怀舒一份,”段青寂捏了捏拳,“届时,怀舒不必受皇帝裹胁,守着心中的忠良,在外为国征战。” 元长抚了抚白须问道:“侯爷可不甘?为善妒小人守江山。” 段青寂笑着摆首道:“百姓可安居?政通人和、安生乐业就足够了。”他语气一转,“再者,段家守江山,而非为谁守江山。” 元长俯身作揖:“侯爷此言此感,磅礴大气,非元长所能及。” 段青寂如是想,只求为段怀舒在朝堂铺一条道,极为宽广、让所有人都挑不出错处的道路。 只可惜苍天不顺人意,匈奴首领窜掇东夷喀咜赫进攻大梁。薛图虽已入大梁,但群臣皆心照不宣,将他从出征名单中剔除。 可东南西三位大将军无法离守,究竟谁能当此大任? 于情段青寂不愿段怀舒挂帅,于理除了他没有人更加合适。 因是,群臣推举之时,他便未多言。 一纸册封书,拜段怀舒为将军——定北将军。 子承父业,百姓乐见其成,且段怀舒本就是少年英雄,在大梁国的街头巷尾无人不晓。 临行前,段怀舒在段青寂门前踌躇,在快将圆月盯出一个洞前,段青寂先打开了房门。 “父亲。”段怀舒收回视线,微微垂头。 段青寂缓步来到长廊,他已经适应这宽大繁厚的服饰,自然地抖了抖袖:“怀舒,今夜前来,所为何事?” 段怀舒抿了抿唇,欲言又止,最后作罢。自那日质问后,他便早出晚归练武,好些时候未同父亲交谈。 “明日出征,前来拜别父亲。父亲早些歇息。” 说罢,他转身欲走。 “怀舒。”段青寂蓦然出声叫住了他。 段怀舒身形一顿,转过身,看着面前人离了战场后竟更衰老几分。 段青寂弯起眼笑,眼角多出的新纹像把小扇子:“可还记得父亲在战场和你说过的第一句话?” 段怀舒沉在黑夜中的墨眸一动,启唇道:“纵有狂风拔地起,我亦乘风破万里。”[2] 段青寂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回屋,说道:“段氏子孙从不输在战场。” 儿啊,要赢。 大梁的考量不错,确实没有人比段怀舒更适合这场战争。段氏除了出类拔萃的武功,还有出神入化的用兵之计,加之段怀舒早年同东夷有过一战,在地形勘探、用兵计谋上更胜一筹。 段怀舒也不负众望,不过短短一月便将匈奴首领挑于马下,枪指其首,逼他写下停战书。东夷喀咜赫见势不妙,逃之夭夭,而后主动进贡大梁,以表忠心。 此战让段怀舒名头大胜,本就少年英雄、面如冠玉受人喜爱,班师回朝更是万人空巷,京城茶肆酒楼的长廊内架肩接踵,皆为看他那一抹红缨俊容。 “父亲。”段怀舒褪去甲胄,束好衣袖便来到段青寂的书房。 一月未见,父亲又衰老些许,两鬓丛生白发,掩都掩不住。段怀舒内心直想蹙眉,面上却神色不变。 他添了些茶水,问道:“京中烦心事可多?” 段青寂揉捏鼻梁的手垂下,笑着含糊道:“这做庙堂之官确是不同。” 不待段怀舒多说,段青寂先行开口:“北边一战大捷,定北将军之位怀舒算是坐稳了。” 民心所向,皇帝不可能所心所欲将段怀舒换下。加之他在朝堂的打点,保得段家安稳应是绰绰有余。 彼时,年少的段怀舒并不懂朝堂的明争暗斗,身任定北将军,他需长期镇守边塞,援东助西。 只要有段怀舒出面的战场,会赢,且赢得很漂亮。声望愈来愈高,段青寂也愈来愈忧心。 他先前觉得有他在朝堂的庇护,段怀舒可以走自己想走的路。但接收到皇帝隐隐的警告,他开始动摇这个想法。 毕竟,君要臣死,不得不死。 于是,在段怀舒大捷后,段青寂写了一份书信给他。 信中只有四个字:怀璧其罪。 然,段青寂还是小瞧了皇帝的猜妒心。未等段怀舒赶回亲自询问信中四字是何含义,段氏便被一夜灭门。 他未亲眼所见惨案,入京霎那便被围下,缴了武器关押入天牢。 后来他听了好多民间传言,有说那夜段府的血沿着长街徐徐流下,汇成小流;也有人讲那夜血染了池塘,锦鲤的眼睛都是血红色的... 后来他想明白了那四字。 匹夫是他,罪,他不认。 —— “父亲,”江和尘定定望着段怀舒,“很好。” 段青寂为了段怀舒甘愿卸任武将,将自己放入尔虞我诈的庙堂替他筹谋。 段怀舒浅然一笑,轻缓地点了点头。 江和尘同段怀舒向耸立的石碑微微躬身,随后问道:“今日前来不只是拜望父亲吧?” “嗯,”段怀舒直起身,视线点过四周,“喀咜赫此人怯怂却也野心十足。皇帝主动提议合作,他定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江和尘道:“向皇帝讨些好处?” 段怀舒似是瞧见什么,眉峰微抬,讽刺道:“这好处可不小。” 江和尘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隐在一簇草木后有一口塌陷。 有人挖开了墓穴。 江和尘倏然看向段怀舒:“皇帝将此墓告诉了喀咜赫!他要将邑阳城拱手送人?” 段怀舒轻声一笑,又觉得些许讥讽:“为了我一个人,竟将一个城为礼。” 江和尘觉得段怀舒散出的气息有些冷,他伸出手虚握着段怀舒的手腕,道:“去看看?” 段怀舒垂眸,旋即反手与他相握,领着他走向那口塌陷。 洞口处扎了麻绳,直直往下坠。半荒漠之地没有树荫遮挡,日光照向洞中仍是一片黔黑,可见其深。 江和尘正研究如何下墓,兀然,脸颊一凉。他回神才发现段怀舒面上带了一张狐狸面具,而他脸上也被覆上面具,严丝合缝。 他抬手摸了摸,刻刻条纹,有些熟悉。 倏然,他僵住动作,这个面具...似乎是当时他夜探马夫尸首时,夜市小贩送的。 “给钱了,不算送的。” 段怀舒此话一出,他才惊觉他竟然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江和尘抱有侥幸:“你那夜...也出门散心?” 段怀舒拉了拉麻绳,试试它是否结实。闻言好笑道:“散心散到衙门,捡了你落下的面具?” 江和尘嘴角下拉,一副生无可恋,淡淡道:“你不如别把这个面具还我。” 第56章 段怀舒倒是散了些低气压,勾了勾唇:“不好意思,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去店中为你挑个兔子面具。” 江和尘:“......”他错了,段怀舒这人,低气压的时候才是正常人。 江和尘还在谴责段怀舒,蓦然一只手环过他的腰,脚被带离地面,一瞬间腾空失重,惊得他死死搂着段怀舒的脖颈。 视线被黑暗掠夺,瞳孔迅速扩散却又适应了这种黑暗,江和尘朦胧瞧见塌陷两侧平顺,不像是被暴力开掘。 江和尘眉尖紧蹙:“皇帝连墓穴入口都告诉他们了。” 他偶有听薛应吐槽喀咜赫。 ‘我这小叔,从小便是骑射一把好手,以猎杀为乐,只要是活物,都是他的猎物。’ 这喀咜赫性情喜怒无常,偏多说便是阴险小人,若是他入城,邑阳城恐是腥风血雨。 段怀舒声线又沉又冷,道:“他们想毁墓穴。” 长道将尽,江和尘垂眸向下看,有暖黄的光涌在璧上。 “不对劲,”依他的视线中看到一抹血色、几道身形,江和尘出声道:“段怀舒,墓里有情况。” 闻言,段怀舒侧了侧首,看清墓道的状况,反手将麻绳绕了一圈,脚尖点在凸出的石尖之上。 段怀舒简单说明情况:“墓道口有暗器,一落地便能触发机关。” 江和尘垂首看去,瞥见不少尸体:“看来他们已经折了一些人。” 没得落地,他们也没办法知道墓内的情况,江和尘问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段怀舒:“借人。” “嗯?”江和尘疑惑,侧目见他转着长至垂地的麻绳,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既然避不开机关,那就让人替他们迎了机关。 麻绳在段怀舒的指尖上绕转,绳身抖动转圈,速度愈快。他看准方位,腕间一动,长绳偏转撞到了障碍,便在障碍上绕了几圈。循着时机,段怀舒倏然收紧指尖,长绳被猛然拔起,死去的尸体像是受了惊一般兀然直立。 段怀舒带着江和尘轻声落在尸体身后。暗器划破空气的声响在耳畔响起,段怀舒拎着尸体向前走。在看准和一条墓道后,将尸体往前一推,揽着江和尘往一旁滚去。 “段怀舒,”江和尘拉了拉他的衣袖,指了指机关前还有两具尸体,“似乎不止东夷一批人,后面又来了人。” “嗯,”段怀舒收回视线,看向这条笔直的墓道,“往这边走的。” 闻言,江和尘垂眸观察地面。尘封百年的墓穴沉积了不少尘埃,便也将杂乱的步伐显得清晰。 墓穴两璧每隔十步便会挂一盏壁灯,江和尘看了看,灯芯还很长,是那些东夷人刚点上的。 复行数步,江和尘恍然发觉,这墓道不同以往的认知,非弯曲盘旋、羊肠小道,而是平直无阻、锋角直转。 “段怀舒,”江和尘指尖勾了勾他,压低声音道:“你不觉得这墓有蹊跷?” 段怀舒不答,反问道:“和尘觉得蹊跷在哪?” “这墓道感觉像...”江和尘看了眼前方猝然出现的转角,回首望了眼身后长直的墓道,“棋盘。” “没错,”段怀舒颔首,“这是皇帝下的棋,各位将军便是棋子。” “那他们想毁墓穴...” 段怀舒淡然道:“堵气。” 江和尘蓦然明了,这是皇帝布下的一盘棋局,不仅历任定北将军是棋子,每个入内的人都有可能成为对弈的棋子。 无气不活,此乃对弈之道。一子四气,两子相连便有六气,随着相连子数愈多,气门便愈多,堵气的人也需愈多。 想要破了此间局,东夷人必须堵上每一口气。 越过转角,目之所视,前方有一人被暗器穿心,钉于墓璧之上。 段怀舒快了步伐,走上前。东夷人的容貌同他们有异,死去的人瞪着蔚蓝色的眼眸,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一击毙命。 段怀舒收回视线,沿着他这条墓道直行,直至走到某一点,他停下脚步。 江和尘也停下打量四周:“墓室。” 这间墓室不大,中央凸出一块石阶,按照墓葬文化,其上应搁棺椁,但现下上头空空如也。 “这位将军的气被堵死了。”段怀舒视线转过四角,皆被钉死一人。“棺椁里头的尸体为子,若气被堵死,便会被提子。” 段怀舒曲起指节,轻敲石阶,示意江和尘:“提子的方式。” 江和尘看着这四人面色惊恐,死状可怖,不解问道:“已提一子,东夷人也知这是用性命堵气,他们怎么仍继续...” “因为他们是死士。”段怀舒点了点自己的耳垂,示意他去看。 闻言,江和尘看向四人的耳垂,只见他们耳垂皆钉了一枚黑钉。 江和尘凝眉道:“咱们动作得快些。” “嗯。” 两人快速地过了几个转角,其中也有两个将军被提了子。 再转几个角后,出现之前不同的情形。 段怀舒蹲下身查看一番,道:“这人是被剑割喉而死的。” 江和尘眼睛一转,也蹲下身道:“也就是说,后面下来的一批人并非东夷之人。” 还没等到段怀舒的应答,霍然,身后一阵凉意,暗器破空的声音先一步传来。 段怀舒瞳孔一缩,将江和尘扯开,一并滚向另一角。 几道惨叫声戛然而止,旋即是一声暴戾声,不是很标准的大梁语:“怎么回事!为什么没有提子!” 话音刚落,有一道颤颤巍巍的声音:“大人,按照皇上的棋盘,两子连成的六气已然堵死,除非...” 这人话说了一半,余音点点,不肯说干净。 东夷人也没性子听他吞吞吐吐,不耐地问道:“除非什么!” 那人咽了咽口水,道:“除非有人叛逃。” “屁话!”东夷人震怒,“我东夷死士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他又用东夷话,对手下道:“你!绕过去看看。” “是。” 棋盘没有弯弯绕绕,他们身处转角很是显眼,两人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后撤。东夷人来得不少,与其硬碰硬,不如趁他们堵气时捣乱。 段怀舒边退边听着动静,前来查看的东夷人不直穿墓室,而是绕着角前来,说明未提子之前,误入墓室恐是凶多吉少。 听着脚步声渐近,段怀舒视线后睨了眼转角。 遽然,他耳尖一动,抽出腰际别着的短匕,刺向转角。 “大人,是我!” 第51章 说话人将声线压得极低, 他擦着脸避开段怀舒刺来的匕首。 “苍黑?”江和尘绕过转角,便看见两人贴璧而立,“你们怎么在这?” 脚步声将近, 苍黑低声道:“我同余白本想离开邑阳城,出关之际却见城中有人驱马向边塞, 恐有事变于是前来探查。” 余白补充道:“那人是城中参谋。” 脚步声停下, 回声在墓穴中来回撞璧,不消几秒彻底静了下来。 东夷死士与他们相隔一道,有细微翻动的声响传来,旋即便听到:“左大将,有——” 声音戛然而止, 东夷左大将厉声问道:“有什么?!” 无人应答。 两位将军墓室相接, 犹如棋盘两子相连,形成的六口气便需要六人以命堵气。 只要有一方气门得以空缺, 对方便提不了子。对他们而言,仅攻一处缺口乃是最为划算的法子。 既如此,那便不可能让这位左大将知晓。 江和尘看了眼段怀舒随身携带的红扇,有些不合时宜地想,他天天薅红扇上的朱砂, 却还总是取之不竭, 是半夜挑着烛火用针线又缝上去吗? 显然思维跳跃的只有他一人, 苍黑同余白已经将被抹了脖子、定了穴的死士拖了回来, 顺带把段怀舒的朱砂一并捡了回来。 活着的死士转动着眼, 想看清敌人,苍黑没给他机会,用剑抹了他的脖颈。 东夷主张罪非罪,乃量人之剂量, 穷凶极恶之徒多数罔顾性命,最是适合死士。但亡命之徒最是会孤注一掷,上位者便会为他们制造把柄,这把柄可以是任何东西,活物或是死物皆可。 左大将又喊唤了几句,确定无人回应,便侧首吩咐死士。墓穴空洞,几句断续的东夷语传来,显得有些低哝、不真切。 余白眉目微沉,道:“大人,我倒是会几句东夷语,但声响太小,无法连成字句。” 段怀舒颔首,目光沉沉盯着四通八达的墓道:“见机行事。” 脚步声很杂,散着传来,江和尘屏息道:“他想重新堵气。” “嗯。”段怀舒指尖捻搓着朱砂,“开另一口气门。” 说罢,段怀舒拐向另一条墓道,脚步声混杂,东夷人在明,辨不出敌人,他们在暗,躲着东夷人转移。 仅守着一个气门极容易被发现破绽,若遭东夷人围堵亦是十分棘手。 段怀舒带着头,苍黑同余白守着尾,江和尘在中间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耳力一般无法辨别东夷人杂乱的脚步。 第57章 蓦然,身前人放缓了步伐,连带着江和尘也小心谨慎地收了步子。 方才他们直行略过了一个转角,在下一个转角拐入。又过了一个转角,在下一个转角停了下来。 江和尘视线越过身前的段怀舒往转角内看去,果不其然,墓道上留了一位东夷人。 他无惧无畏,坦然地站着,看上去倒是像铁血英雄。 段怀舒回首视线落到身后,江和尘也顺势看去,才发现,苍黑和余白留在了这条直道的上一个转角。他们同江和尘一样向外观察,不消几秒,倏然抬首,向段怀舒重重颔首。 下一瞬,段怀舒指尖的朱砂一转,比暗器快一步将毫无防备的东夷人击倒。 只是令他们没想到的是,在转弯的死角,又有一东夷人飞扑,将暗器接了个正着。 左大将的大梁话很是生涩,“终于提了这两枚子。” “左大将,还剩最后一处。” “赶紧把这该死的棋局破了,别耽误可汗大业。” 邑阳城参谋属皇帝部下,闻言面上愠怒,却又身处敌营,敢怒不敢言。 左大将可不理会这种无用的愤怒,说罢他一秒也不停留,转身便前往下一处。 三三两两的脚步声穿过墓室,跟上他们的将军。 段怀舒拐出转角,瞥了眼墙上的尸体,又看了眼晕过去的死士。 倒是没想到左大将会派两人堵气门。 若是前一个人临阵脱逃,另一人不仅是替死鬼也是监杀者。 苍黑和余白跟了上来,顺手用刀抹了死士的脖颈。 脚风带动着朱砂滚动,慢轱辘地滚到了江和尘脚边停下,他俯身拾起:“段怀舒,最后一处了。” 除了担忧此间机关被毁,他同样关心父亲的棺椁。 不知是否被提子。 段怀舒看出他心中所想,摇首道:“皇帝惯是喜欢留后手,定北墓最先修建下的第一枚棋子——第一位定北将军墓室中的机关并不成熟,随着机关精进,越是后面的棋子越是危险。” 段怀舒辨着东夷人走的方位,接续道:“父亲是最后一位被安入定北墓中的将军,且为了防我取枪,理所应当在最深处。” 余白用袖口抹了抹额前汗,问道:“大人如此确定?” “嗯,”段怀舒点了点墓室中的碑文,“上面有写历代定北将军的名讳与丰功伟业。” “......”确实他们为了阻拦东夷人并未仔细勘察墓地,不曾知晓这些细节。 左将军操着东夷语,雄浑洪重的声音不躲不避地扑面而来。 陌生的语言下意识使江和尘扭头寻找翻译,不等他向余白询问,段怀舒在他耳侧轻声道:“他在指挥死士如何走。” 余白懵然一瞬,旋即恍然大悟:“大人早年也为定北将军,与东夷人打了不少交道。” 段怀舒随意颔首,道:“这个棋阵有些特殊,九位定北将军位于四宫格的九点位上。” “如此,”江和尘脑中一动,“需要十二人堵气。” 段怀舒:“不错。” 江和尘凝眉道:“九位将军仅站四宫格,这是最亏的棋法。” 毕竟棋局之上,九子相连产生的气门不在少,而十二口气门便是九子相连产生的最少气门数。 江和尘抬眸道:“我觉得有诈。” 闻言,段怀舒并未有任何讶然,自然接续道:“有诈。” 江和尘瞧了眼身后,见苍黑与余白戒备四周,他便凑近问道:“段怀舒,这块剧情如何?” 段怀舒无奈地摊手:“我并不知晓。” 面对江和尘质疑的神情,他道:“喀咜赫派人前来毁墓时,我正从京城领兵前来。” “话本中此非重点,并未有过多赘述,待我到时,定北墓已被毁,枪也被带了走。” 江和尘抿唇,段怀舒的确未有隐瞒,到现在为止,剧情点尚未更新,说明这块剧情确是不重要。 “大人,他们开始行动了。”苍黑倏然回首道。 段怀舒道:“先静观其变。” 闻言,苍黑不解:“大人,此为最后一处机关...” 段怀舒接道:“正因这是最后一处机关。” 苍黑做过十几年的城防守卫,最是明白听令而行,既然大人如是说,他便只需听令即可。 东夷训练出的死士不输大梁培养的士卒,甚至更甚,人高马大,虎背熊腰。 他们训练有素地赶往指定点位。 从一个点各自出发,路程有长有短,抵达有快有慢,这是一场预料不到时间的死亡。你的命把握在最后到位的一人手中,你能做的只有等待,带着即将赴死的心等待。 “你猜他们会不会不甘?” 蓦然,段怀舒轻声说道。 江和尘:“嗯?” “对他们而言这是最后一个机关,只要最后再死十二人,”段怀舒收回视线,转身倚靠在墓璧上,“你说被选到的人,甘心吗?” 等待死亡的时间里,他看着面前的监督者,会不会想将身份转换。 答案是会的。 没有人高大上地成全他人,牺牲自己。 因此,暗器飞出地一瞬间,死得十二人大多都是替死鬼。 或者,死的不止十二个人,替死鬼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他能做的还有拉着叛逃人一起死。 左大将的声音震怒,“为什么又没提子!” 这一个机关出了二十四人,回来的只有寥寥四人,且这四人回到原位前将每个点位过了一圈,并未有纰漏。 “皇帝存心戏耍本大将!”左大将气急,“十二口气门都已堵死,为何没有提子!” 话音未落,长剑出鞘的声音接上,而后便是参谋跪地求饶。 他颤着声音问道:“左大将,可是您将棋盘看错?” “怎么可能!”左大将将手中的图纸砸在参谋身上,“本大将每一步皆照着皇帝所画,怎会有错?” “我看看,我看看。”参谋拾起图纸,这张棋盘图是由他带给左大将,但密案他不得查看,因是这其中内容他也一概不知。 壁灯有些昏暗,参谋眯着眼才能看清棋盘图。眉心拧成山川,辨了片刻,后背冒了不少冷汗,才发现端倪:“左大将,此处有异。” 此话一出,左大将才施舍了一个眼神给他,蹲下身,道:“如何说?” 参谋用手撑开那一隅,“大将你看,棋盘上虽有九子连于四宫格内,但中心这一子墨迹偏浅,细细察看能看出棋盘线似乎是盖于其上。” “......” 参谋话音落后,便是一阵寂然。 江和尘听后也是眨眨眼。 不批注的甲方来了。 未几,左大将笑了一声,是气笑的。 他大掌拍在参谋头上,打得参谋一个趔趄:“皇帝这是玩我?” 参谋找补道:“左大将,相信皇上也未曾料到...” 左大将心情不佳,抬手打断他的话,露出森然的微笑:“本将不想听。你最好祈祷我带来的人够用。” 霍然,参谋冷汗不断,后背的寒毛不由自主地竖起。 左大将同部下商量对策,江和尘与段怀舒却先一步明白了皇帝布下的这盘棋。 在争斗不见血的棋盘上,皇帝此种棋法确实最亏,但在机关重重的墓地中,这确实是至简至毒的棋法。 皇帝将九子将军挖出一子——正是四宫格中央一子。 依照参谋所言,这一子应是被隐于墓穴之下。这样九子相连便变为八字相连,所以适才东夷人并未堵住所有气门,他们遗漏了中央残存的一口气门。 而想要堵住这口气门,唯一的方法便是穿越定北将军的墓室,抵达至中心。然,墓室中有多阴毒他们并不知晓,或许脱层皮是最好的结果。 余白撤回身子,道:“大人,左大将打算用人海战术。” “这事,”段怀舒没什么表情,评价道:“东夷人常干。” 用最笨的法子,总有一个人能撞破机关。 他们蹲守的位置不错,从转角可以看清准备入墓室的东夷死士。 只见死士扎紧了束袖,手中拿着大砍刀,微微下蹲稳了稳下盘。二十数人前防前,后卫后,几近围成一个圆,无死角地防备着沉寂的墓室。 刚入墓室仍是丝毫动静都没有,耳边静得只剩同伴的呼吸声。他们挪动的速度不算快,视线移扫的动作却不算慢,危险之地没有风吹草动才更是可怕。 又行进一段,几近墓室的三分之一。 遽然,最首位的领队者脚踏地的瞬间,察觉到了不对劲,也就在同时他用东夷语大喊一声:“这块地是空的!” 幸运且聪明的死士滚身脱离机关范围,但这处机关没有给大多人机会。一个完备的防守圈即可缺了一角,而那一角的几人被兀然升起的庞然大物围困。 是铜铁所制成的将军塑像,四尊塑像立在他们的东西南北方位,将他们围困。甚至不给他们想出逃的机会,顷刻间,他们所立之地松塌,东夷人向下掉落。 第58章 接憧而至的是凄厉绝望的惨叫声。 江和尘倏然蹙眉,不绝于耳的滋滋声甚是熟悉。 他低喃道:“是硫酸。” 余白没听清,又问道:“大人,你说是什么?” 闻言,江和尘抬首,道:“矾油。” 古时候,硫酸非称硫酸,而叫矾油。 余白手掌扒在墓璧上,想抬眼看东夷人的状况,却又被高耸的将军铜像遮了个严实。 他只得作罢:“早年便听说造墓者为防盗贼会在墓中倾注矾油,此物可将人的血肉侵蚀,变成森森白骨。” 说着,余白隐隐做怕,他想这莫不是同凌迟一般死法,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肉被一点一点剥离,痛觉在脑中叫嚣,却无一丝办法。 不知过了多久,将军铜像缓缓下沉,那处塌陷的地又恢复原样,干净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段怀舒道:“提子。看来,墓室中也有一盘棋。” 此话一出,他们纷纷明了,那四位将军将误入陷阱的人团团围困,气门被堵死,便是要被提子。 提子的方式也十分简单。 死罢了。 幸存的东夷人克制不住想方才的画面:“你们看见了吗?瞬间什么都没了,只剩下几块骨头。” 饶是穷凶极恶之徒也会对这种绝望的死法发怵。 剑鞘重重落在地面,左大将威怒的声音传来,夹带着威胁的意味:“肃静,完不成任务,一样要死,死得也不止有你们。” 闻言,余下的十数人,猛然吸一口气,手指紧了紧大砍刀,像是为自己壮胆。而后缩小圈子将漏洞补上,提上精神,十足戒备。 下脚前每一步都在斟酌,不知何时踏入陷阱之中。 几近靠近这位定北将军的墓室中心,这短短的一段路程走得人心力交瘁,就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缓、再缓。 短暂的安宁并不能带给他们喜悦,他们身处的墓室像是隐秘在暗藏的野兽,它饥肠辘辘,绝不会满足于简单的屠戮。前一段的安宁是在为后面的凶蛮做铺垫。 不出所料,即使在他们竭力试探面前每一块地,确保其非中空之地。但‘野兽’似乎也猜透了他们,纵然他们着脚每一寸实地,仍有诡谲精妙的机关等着他们。 “啊——” 谁也没看清,惨叫着的人霍然腾空而起,在即将碰触到墓顶前,一柄悬挂在空中的铁剑飞疾而过,将其身首分离。 待到温热的血溅到身体,面前赫然出现一具无首尸体时,他们才意识,‘野兽’耐不住寂寞又逗弄他们一番。 东夷死士慌了神,忍不住内心的恐惧,向后退一步的,下一秒便被左大将的暗器击杀:“我说过,完不成任务,死的就不只有你们。” 前有狼后有虎,死士们咬咬牙,屏住心神,抬首去看这一道极其隐秘的机关。 目睹身首分离全过程的江和尘心中毫无波澜,甚至眼睛眨也不眨,蹲下身仰头观察墓顶的玄机。 这回,墓顶上并未有将军铜像,而是四枚白子倒嵌在墓顶之中。一根极细的透线沾上了血滴,在空中摇曳。 这一转变开拓了东夷人防卫机关的思维,墓室中的每一处地都可以成为一盘棋,地面、墓顶和墓璧。没有人知道下一块棋盘被皇帝放在了哪一处地。 包围圈已然给不了他们安全感,四肢发达的莽夫们已经顾不上小心翼翼、谨小慎微,最原始的盲打莽撞仿佛更有一线生机。 剩下的十五人,不顾一切地向前方跑去,快得过机关说不定还有活命的机会。 江和尘看着他们这种自杀式行为蹙起眉尖。 他差不多摸清了墓室中得棋盘,堵一枚黑子的气门至少需要四枚白子,最简单的便是寻找相同相邻的物件,规避气门被堵死之地。 以他肉眼所及,墓璧有三处,突兀的四盏壁灯、四枚孔雀铜雕、四处一模一样的璧刻。墓顶勾挂的四枚惊鸟铃、嵌入墓顶的佛头像,就那么噙着笑慈悲地俯视整个墓室... 这些死士如此横冲直撞,不仅逃不掉,甚至是自投罗网地撞入机关中。不消片刻,原本风尘平静、静如画卷的墓室被鲜血染红,绵绵惨叫声伴着震动的惊鸟铃声经久不息。 这二十数的死士中倒是有一位聪明人,他善于隐在他人身后,若前方的人被机关蚕食,他便迅速找寻下一个替死鬼。 很幸运也十分不幸只有他一人通过了墓室。 对得起江和尘说他聪明的便是,他顺手拉了一具尸体与他一同入中央墓室。 中央的墓室像一个开了四个小口的匣子,不如其他墓室宽敞开阔,显得狭小阴森。 死士适才踏入其中,便有暗器袭来。他忙不迭丢下手中的尸体,连连闪避。 他大喊道:“左大将,已到位。” 此话一出,原本外围离气门一步之差的死士纷纷迈步,准备将气门堵死。 苍黑与余白也严阵以待,只要转角处有人露面,他们便将人一击毙命。 千钧一发之际,段怀舒倏然回首:“不对劲,东夷将首不见了。” 左大将一直都掩在死角,外围死士移动前往指定地点时,左大将也跟着转移,混杂在脚步声与墓室中的惊鸟铃声内,让人无法捕捉。而他再次出现的位置便是苍黑和余白所在的转角。 不待余白将死士一击毙命,左大将的长剑已然贯穿他的身体。 “我早也觉不对劲,”左大将拔出剑挡下苍黑的攻击,猛烈的撞击将剑身上的血抖洒在地,也溅了几滴落在衣袖,左大将毫不在意,“你们大梁有句话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喜欢做这个黄雀。” 左大将不觉得面前两人对他有什么威胁,于是他歪过头目光越过苍黑与余白,在段怀舒与江和尘面上停留了两秒:“还有一只狐狸和乌鸦。” 说罢,他似又觉得好笑:“就凭你们四人,怎么阻拦我们?” 左大将的剑尖在他们面前划过,最后停在了中央墓室。 “啪——” 左大将轻轻发出拟声,同暗器的声响融为一体。 几道闷哼声戛然而止,旋即棺椁下的石板开合,定北墓变为废墓。 “大梁人,”左大将转着剑走向他们,有些漫不经心:“太蠢了。” 蓦然,一道声音打断了他的动作,“左大将,有...有情况!” —— 那位聪明的死士用死人代替自己为棋子,成功将最后一处棋局提了子。他正准备离开墓室,却见本空无一物的石台遽然一动,一裹通体玄色的棺椁缓缓上升。 一道幽香钻入他的鼻尖,眼前幽暗狭隘的空间刹时一变,成了草原鼓包中盛宴场景,歌舞伎动作娴熟挑逗,芳香四溢。飘飘然,他忘记了身处何处,此刻何夕。脚步趔趄,目光懵然,就向面前的舞姬扑了过去。 臆想中的柔软被冷硬取代,胸膛被一柄剑贯穿,他抬起头,见舞姬笑盈盈地握着剑。 左大将带来的死士还余下十数个,听见墓室有动静,便一分为二,一批前往墓室,一批去助阵左大将。 待他们赶到墓室时,那裹玄棺通身玄剑,在幽暗的空间内捕捉一丝光亮反射森冷的光线。其中一柄玄剑滴滴剌剌地点坠着鲜血,死士就这么面带微笑的被刺死在棺椁前。 “怎么回事?” “他自己去撞剑,自杀?” “不对,这味道!” “是幻水!” ...... 是极其强劲的幻水,散在空气中,被吸入肺即可生效。进入的几人几乎全军覆没,独留一个被挤在最外围的死士。 他死死捂住口鼻,想拉着毫不犹豫奔向那裹棺椁、奔向死亡的同伴,却于事无补。 那口毫不出彩的棺椁上挂满了尸体,鲜血沿顺着石阶向下淌。 他转身跑出墓室,前来禀告。 正好打断了左大将正准备解决掉江和尘他们的动作。 “左大将,有...有情况!” 左大将眼中带着不耐,斜睨了他一眼:“什么情况。” 他指了指中央的墓室,颤着声线道:“那间墓室...突然升出一块棺椁,棺身似乎浸满了幻水,兄弟们都折了。” 闻言,左大将视线睨了身后的参谋,阴骘问道:“皇帝这也未料到?” “这这这...我实在不知。”参谋也说不出什么。 左大将冷哼一声:“待我解决这四人再来找你算账。” 前来助阵的死士将他们四人围困,大砍刀齐齐指向他们。 “和尘,顾好余白。”段怀舒将江和尘往后压了压,站在了他的身前。 苍黑简单地将余白止血包扎,交给了江和尘。左大将那一剑不知有没有伤及要害,但余白却也因为失血过多陷入昏迷,脸颊煞白。 苍黑内心愠怒,出剑的速度迅猛,丝毫不给死士反击之力。 反观段怀舒指尖转着短匕,侧身避开大砍刀,眨眼间便抹了死士的脖颈。 第59章 段怀舒这柄短匕是段青寂银剑所融。 当年段氏被灭门,段青寂负隅顽抗,手中的银剑被折成数段,路呈冒着生命危险带出了一部分折剑。 觉醒后段怀舒在一处戏班找到了路呈,彼时他正被同行绑架,想废了他的右手,让这出神入化的易容之术消失于世间。段怀舒出手相救后,路呈拿出那把折剑交给了他。 路呈说皇帝一直在追杀他,他不敢去找段怀舒,因此这把折剑也一直随他东躲西藏。剑身破损不堪,断成数块,无法再融成记忆中那柄银剑。无法,段怀舒便将它们融成短匕随身携带。 不论是在梁溪县还是京城,他都未用过短匕。 父亲说过,他的剑只杀冥顽不灵的外族人。 那他便不会将刀刃对准大梁子民。 除了一人,那至高上位,九五至尊。 终有一天,他会亲手将这柄短匕送进皇帝的心脏。 在愤怒的加持下,武力值达到一个高峰,不消片刻,地上躺倒了不少东夷人的尸体。 左大将忌惮地看着面前的狐狸面具。 他似乎小瞧此人,出手利落干脆却又步步致人于死地。 左大将长剑指着段怀舒,冷声问道:“你究竟是谁?谁派你来的?” “皇帝派我来的,灭蛮夷,”段怀舒随手抹了身侧人的脖颈,视线顺着落到他身上,“左大将,似乎是不认识我了?” 闻言,左大将倏然眯起眼,细细打量片刻后瞪圆了眼,声线带着惊恐。 “是你!” 第52章 段怀舒揭下面具, 微微一笑道:“看来左大将还记得本将。” 亲眼看见那张‘罗刹脸’,左大将仍是忍不住收紧握住剑柄的指节。眼前一幕幕闪过的是红鬃马之上,少年甲胄傍身, 一刹红缨利落,他神色淡漠, 俯睨战场。 习武之人论英雄相惜, 但对于段怀舒,左大将只希望世上没有这一号人物。 “今昔非昨日,”左大将稳住手腕,长剑颇有存在感地挡在身前,“三年不动刀剑, 段将军怕是生涩了。” 闻言, 段怀舒动了动指尖,随意颔首, 道:“确实。” 旋即,他语气一转,那战场上的‘玉面罗刹’又回来了:“对付你,绰绰有余。” 口气不小这句话,左大将说不出来, 因为, 段怀舒说的可能是真的。 但草原人的血性不允许他认输, 左大将沉下眉, 死士剩下不多, 胜算可不大。硬碰硬不行,那就耍耍小聪明。 最中央的墓室有问题,那就将他们往那间墓室引。 想到这,左大将微微侧首对来报的死士使了一个眼色。 死士也当即领会。 左大将长剑一挑, 率先攻向段怀舒,身后的死士紧随其后,绊住苍黑。 左大将与段怀舒在战场过了不少招,对左大将而言,段怀舒的一招一式都刻在脑海里。 然,段怀舒已三年未摸过枪,他熟悉的打法都发生了些许变化。左大将的长剑缓缓不敌一柄短匕,削铁如泥的短匕与长剑相接,从剑身一路划到剑柄,旋即手腕被重重一击,持剑的手蓦然失去几分气力。 这不过刹那间的功夫,左大将看着段怀舒松开握匕的右手,而后视线跟着匕首向下掉落的路线,见它被另一只手紧握。他心脏猛然一跳,电光石火之际抵开段怀舒袭来的短匕。 霍然向后退了几步,左大将心有余悸地喘了几口气,握剑的右手还有些刺痛。他转动手腕警惕地看着面前神色淡淡、从容不迫的人。 同当年战场上一般,段怀舒仿佛不知何为怕。 纵使他以为计谋得逞,将段怀舒一人围困在四面环敌之地,明明是一个必死之局,段怀舒仍是泰然自若、运筹帷幄。等到大梁援军后围,用火箭燃了东夷军帐之际,他才明白,有些人天生适合战场。 所有外族人,注定的宿敌。 段怀舒少年任位定北将军,封狼居胥,名声远扬。他从未在烽火战场吃过败仗,眼前的外族将军在他眼中不过是排不上号的对手罢了。 段怀舒拂了拂衣袖,宽厚的袖口多少有些恼人。 墓室里的幻水在空气中蔓延,他必须速战速决。不过,左大将却和他玩起了追逐游戏,只躲不攻。 段怀舒狐狸眼眼尾压了压,明白左大将这是准备拖延时间,根据他偏离的路线,也是故意将他们往墓室引。 他勾起脚边的大砍刀,握在手中掂了掂,旋即看准位置挥掷出去。 既然左大将不出手,那就逼他出手。 大砍刀刺入墓璧中,正正地挡着左大将躲避的路线。当下,段怀舒短匕银光一闪,蒙了左大将的眼,近在咫尺的距离,左大将只能挥剑反击。 段怀舒侧身躲过,抬脚踢开长剑,手握匕首在左大将脖颈处划过。 手感不实。 段怀舒想。 果不其然,左大将头及时后仰,防过了割喉,只是划开了一层皮,血珠争先恐后向外冒。 左大将死死捂着脖颈,将死之人倒是无所畏惧。 他狂笑道:“段怀舒,那墓室葬的是你父亲吧?我亲手去毁了!” 话音还未落,他如泥鳅一般绕过转角。 与苍黑对战的死士相视一眼。左大将要殁于墓中,他们就算回到东夷也逃不过一死,包括他们被上位者握在手中的把柄。 于是,他们挡开苍黑的攻击,纷纷跟随左大将入墓室。 “段怀舒!”江和尘看着段怀舒撕了一截衣料,而后毫不犹豫地迈向墓室,忙不迭喊道。 闻言,段怀舒步子微顿,侧首道:“和尘,你先带着余白出墓,我随后就到。” 江和尘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段怀舒已然转入弯内,看不见身影。 “大人,”苍黑在江和尘面前行一礼,道:“这边交给我,大人带余白先行一步。” “欸——”这两人都不给人答话的时间,说完就走。 他倒不是矫情,不说那墓中葬的人是父亲,他不可能阻止段怀舒,再者他留在这被幻水迷了,也是拖后腿。 只是,他不认路啊! 这放眼望去,四通八达,他无从下脚。 兀然,余光处有人影挪动。江和尘侧首望去,看到了一个‘带路人’。 他拾起地上的大砍刀,学着段怀舒将它挥掷出去,效果差不多,都起到了拦路的作用。 只要忽视江和尘将参谋的衣袍一并钉到了墓璧之上,还将参谋手臂划拉了一个大口的话,那简直和段怀舒一样酷。 江和尘面无愧色,沉声威压地说道:“带路。别耍小聪明,否者这一刀划的就是你的脑袋。” 参谋抖着腿,一个劲地点头:“是是是。” 余白还闭着眼,气若游丝。江和尘撑起他跟在参谋身后。 参谋手中有棋盘图,是左大将打斗时遗落的,被他捡了去。他辨着路线在江和尘面前指了一条路,表示自己绝对老老实实带他们出去。 江和尘见他止不住地抖腿,胆小如鼠,量他也干不出什么来。 正准备走,徒然,一阵幽香飘来,淡淡的。 参谋毫无防备,猛然吸了一大口:“什么这么香?” 江和尘心尖一颤,忙不迭屏住呼吸,同时用手捂住余白的口鼻。 身侧参谋发出怪叫,将手中的棋盘图丢在地上:“皇上,这这这...都是赏给小的吗?成箱的金银珠宝,发财啦!” 说罢,他不管不顾地往墓室跑去。 江和尘蹙了蹙眉,肺部的空间被挤压,憋气的感觉不好受,心脏跳动的声音都在耳边放大了几分。 他一手捂着余白,另一手勾出手帕,塞到随身携带的竹简中,将润湿的手帕系在余白面前。幻水即使融在空气中依然是大分子物质,极难透过湿透了的手帕。 江和尘割了一块衣料,也浸入竹简中,而后系在面前。他用手隔着润湿的衣料捂住口鼻,猛然呼吸,虽然空气含量少,但也缓解了他肺部即将炸裂的痛楚。 “苍黑...”余白唔哝一声,旋即幽幽睁开眼,目光无神地看着前方:“苍黑你在布置什么?” 江和尘倏然凝眉,余白吸入的幻水不会比他多,看来伤势太重已经抵抗不了一点幻水。 “那个是两个喜吗?”余白眯着眼往前迈步。 他伤得太重,一步一动都在带动血珠往下坠。江和尘不敢拉扯他,只能顺势将他搀住,使了一些巧劲想将他往墓室的步伐转向另一侧。 然而江和尘低估了余白的信念,他丝毫没有撼动余白的步伐,甚至为了防止二次伤害被余白带偏了步子。 “余白!”江和尘低声肃然道:“苍黑在洞口等着,你走错了。” 余白思维懵然,只相信眼前所见,他眼也不眨,声音微弱:“苍黑在那,我看见他了。” 江和尘被余白带到了转角,不知道他看到的是臆想中的苍黑还是现实中的苍黑。因为江和尘也看到了,苍黑同他们一般用衣布捂住口鼻,尚能在墓室撑一段时间。 第60章 “苍黑,我来帮你。”说罢,余白便抬脚往前走。 江和尘不注意拉了他一把,瞬间余白的脸又白了几分,疼得抽气。 江和尘一慌,忙不迭撤了几分气力,问道:“你受伤了,能帮什么?” “贴字画啊。”余白瞳孔涣散,显然还在幻境中。 江和尘抿唇,这下不好办了,余白本就身受重伤,打晕他无疑是伤上加伤,再者他也没实践过要是下手没轻没重... 一时间想不到办法,两人僵持在原地。 方才那无心一拉,余白疼痛袭身,现在也没有力气挣开江和尘,倒是有一丝喘息的机会。 然而,地上原本应该咽气的死士,悠悠转醒,他费力的捞过身边的大砍刀,对准余白的背影。 死士刚好在江和尘的视线范围之内,他发现死士的动作,陷入两难。 他放手去解决死士,余白绝对会往墓室中走。等死士攻击,他不确定能很好的保护余白。 无法,他扭头见苍黑解决掉一个死士,高呼:“苍黑,看好余白。” 旋即他收回桎梏余白的手,俯身握起一把砍刀。 江和尘扫视着死士全身的关节,不爽又不耐的啧了一声。 这死士是苍黑打趴下的,胸前还有一个血窟窿,正汩汩留着血。 江和尘拿着砍刀,错开余白,走向半死不活的死士:“你们东夷人真的很喜欢孤注一掷。”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死士的膝盖:“膝盖韧带还挺多的,看我这一刀能划断几根?” 死士耳朵嗡鸣,他听不清江和尘说了些什么,只觉得他周身气场骇人,堪比那‘玉面罗刹’。 这一瞬间,他突然有些后悔。 只不过后悔无用,死士紧紧握住刀柄,用尽全力向江和尘砍去。 江和尘这具身体本就灵敏,再加上死士不过是强弩之末,避开轻而易举。 他靠近死士,像阎王索命,问道:“该我了吧?” 说话间不带停顿,大砍刀已经重重划过死士的膝盖。 死士浑身都疼,即使多一处伤口他也感受不到,他只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重重地跪在了地上,跪在了江和尘面前。 砍刀的血顺着刃尖滴在了死士眼中,隔着血污,死士模模糊糊地看清了眼前人。 他那身躯罩在略微宽大的衣袍中显得弱不禁风,怎得比罗刹还可怖? 江和尘垂睨着死士,他见过很多惊恐的眼神,是出现在凶杀案中的尸体身上。 第一次活人惊恐地望着他,不像解剖死尸时心无波澜,他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江和尘嘴角微微勾了笑:“看样子,断了不少韧带呢。” 死士心理防线彻底被击破,他握着刀刃对着自己的脖颈狠狠一抹,彻底断了气。 江和尘敛下神色,随眼扫了扫这方空间。 他烦躁地想,又是一堆死人。 “大人!” 苍黑惊慌的声线将江和尘从自我世界中拉了出来。他蓦然缩了瞳孔,握着手中的大砍刀往墓室中跑去。 墓室中早已一片狼藉,血点四溅,像是给暗色的空间添了鎏金色彩。 父亲的棺椁四周刺满了人,如同守棺侍卫。而棺盖不知何时被掀开,左大将同段怀舒对面而立。 而左大将手中的武器却变了样。 第53章 左大将好歹是一方将领, 也聪明地知道用湿面罩隔绝毒气。 他掂了掂手中的武器,挑衅地对段怀舒笑道:“真是好枪。” 江和尘看着他手中握着一柄银枪,被埋入墓中三年仍是银亮锋利, 尖刃闪着一缕寒光。 察觉到有视线落在身上,江和尘下意识瞧去。段怀舒与他的目光有毫秒的交汇, 而后前者不动声色地移开, 随步挡在了他身前。 段怀舒对左大将的挑衅毫不在意,甚至动了动眉梢,道:“若非好枪,怎么断得了左大将的配剑?” 此话一出,左大将脸色瞬间阴沉, 八年前战场之上, 还是毛头小儿的段怀舒竟用回马枪将他长剑挑断。而今日,在墓中, 段怀舒用一柄短匕再一次断了他的长剑。 武将不可无器,佩身武器被断,无疑是最大的羞辱。 想到此处,左大将握枪身的手倏然收紧,冷森道:“今日本大将就算身陨于此, 也要将你一同拉下黄泉。” 段怀舒唇角微勾, 微微侧了侧身, 礼貌中带着些讥讽:“拭目以待。” 他这侧身并非无道理。 江和尘如是想。 长剑被毁, 左大将只能退而求其次用长枪, 他对于长枪的使用皆来源于段怀舒,研究段怀舒每一个招式,将段怀舒的体系映入脑海。 而这世上,最熟悉这个体系的莫不是段怀舒本人。 他仅仅扫了眼左大将双手持枪的姿势便明了接下来的招式。 有些拙劣的扎枪。 他侧开身, 避开刺来的银枪。 左大将的攻击意图显然,扎枪不成欲想施加力气扫枪。段怀舒也没给他机会,一枚朱砂打在左大将手腕,震得长枪也抖了两抖。他提脚,踢在枪身前端。 瞬间,左大将压不住枪,整个人向后仰去。段怀舒转身侧踢,枪身霎时间抖得厉害,将左大将的手震了开。 段怀舒看准,脚尖挑起枪尾,银枪彻底离手,在空中转了几圈。趁着这档间隙,他未落地的脚踢在左大将胸口,逼得左大将向后退了数步。 后脊隐隐做凉,左大将侧首后视,视线中是密密匝匝的棺材剑。他忙不迭运气将脚步逼停,最后堪堪毫米之差稳住了身形。 就在他回身之际,银枪尖刃抵住脖颈的那一寸皮肤,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视线从银枪头一路滑去,最后停在了那副面容之上。 段怀舒单手握着枪身后端,没什么情绪道:“我说了,对付你,绰绰有余。” 左大将默了几秒,就这么死死地盯着段怀舒露出的那双眼睛,上翘的眼尾不着丝毫媚意,眼眸中盛满冰渣子,仿佛化为实质的冰刀刺向他。 几秒后,左大将笑了,十分放肆:“那又如何?” 他的声线很是阴毒:“段青寂的墓,我刨了。”他摸上没有棺盖的棺椁,而后扯下面罩,放任自己吸入幻水,不屑一顾地道:“在草原,被刨了的墓生生世世不能投胎,做个孤魂野鬼。” 话音未落,左大将孤注一掷地冲上前,即使长枪划破他的脖颈,鲜血倏然炸开,将银枪头的红缨打湿,而后化成水滴,滴滴坠地。 他想拉下段怀舒的蒙面。 他想与段怀舒同归于尽。 电光石火间,银光一闪,比左大将手更快的是江和尘拿的大砍刀。 左大将被幻水迷瞪地不晓疼痛,他跌坐在地,握着地上的断手痴痴傻笑,脖颈的血液将他半身染得通红。 江和尘猛然将段怀舒扯到身后,待左大将缓缓没了气息,才转身气道:“你发什么愣!” 蓦然被凶,段怀舒上翘的眼尾微微向下坠了坠,显得有些懵然委屈。 江和尘一噎,狠狠叹了一口气,后道:“他都说在草原是这般迷信,咱父亲又不是草原人,何必听他唬人。再者,父亲功德圆满想是早也投胎或羽化登仙,哪有他说话的份!” 江和尘一口气说完,说罢还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瞪了瞪段怀舒。 他方才要是慢一步段怀舒现在是生是死都是未知,越想越气,江和尘有些想抬脚踢段怀舒。 还不等他付诸实践,眼前一花,他被禁锢住了。 或者说,他被死死抱住了。 下颌抵在段怀舒的锁骨上,腰际的手有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很重地压着他。 他的声线带着一缕不易察觉的笑意:“好的,和尘。” 江和尘动弹不得,他木着脸,问道:“你最近有心上人了吗?” 江和尘的话题跳得太快,段怀舒听得一愣,疑惑地嗯了一声。 江和尘淡淡然道:“那你这么着急勒死我,不是准备迎娶下一位?” 闻言,段怀舒轻声一笑,手中的力气缓了几分,给江和尘一丝喘息的机会。 段怀舒压着声线在他耳边说话,指尖狎昵地将他滑落的发丝别在耳后:“有心上人了,两次大婚,他下辈子也嫁给我了。” 此话一出,江和尘只觉脸颊一热,欲盖弥彰地将段怀舒推开。 动作有些大,收到了苍黑的眼神询问,他清了清嗓,大步流星走向苍黑,边走边问道:“余白如何?” 方才他松开桎梏,但余白伤得太重,移动速度极慢。苍黑也趁这时间,出剑愈发凌厉,不可避免受了些伤也解决了剩余的死士。 将剑收好后,苍黑接过余白,小心翼翼地控制住他,幸运的是余白闻到苍黑的味道,便呆滞着神色,老实让苍黑搂着不动。 即使如此,余白情况依据不容乐观,止了血的伤口不听话地仍旧缓慢溢着鲜血。他也因为失血过多,面色泛着惨白。照这样下去,便是休克死亡。 第61章 江和尘拧了拧眉,道:“先出墓,找郎中。” “嗯。”苍黑将剑别在腰间,手臂穿过余白地双膝,打横抱起。 江和尘没听见身后的动静,压下羞涩,转首便见段怀舒立在棺椁一侧。 他抿了抿唇,走到段怀舒身侧,握了握段怀舒的手,顺着视线往下看,三年转瞬,华服之下已是森森白骨。 江和尘眼帘下盖,遮了半个瞳孔,心中轻轻唤了声父亲。 但此地不宜久留,他侧首问道:“走吗?” 段怀舒低低地嗯了一声,长枪一挑,落地的棺盖严丝合缝地盖上棺椁。 棺椁之上满是幻水,他们连抚棺都做不到。 段怀舒不动声色咽下喉间的腥甜,道:“走吧。” 即将出墓室前,段怀舒用银枪将墓璧上碍眼的死士挑落,霍然,棺椁下的石板移动,棺椁缓缓下沉。随着它的下沉,一些奇异的虫怪爬了出来。 它们速度极快,奔着血腥味移动,刹时,尸体上集满了黑黝黝的虫怪。 它们在蚕食尸体。 不只是段青寂一墓发生变化,与他相连的八墓也有了动静。 段怀舒眉心一动,肃然道:“快走。” 江和尘凭着记忆带他们走着棋盘路。 这途中遇见的棋局,段怀舒都会用长枪挑落一位死士,活了一口气门,这盘棋便又活了过来。 待到了墓口机关,段怀舒挑了两个死士挡着暗器,带着他们沿着绳索向上爬。 等见到斜下的日头,江和尘已然瘫软在沙地之上。 他视线瞧了一眼苍黑,心中一阵佩服。 这一路逃命,苍黑竟能将余白顾得稳稳当当,属实可靠。 身后有一道马蹄声,江和尘下意识侧着仰头,是不认识的人。 “大人,此乃我友,”苍黑拜了拜他们,道:“余白需就医,就此别过。” 江和尘坐起身,粘着发丝间的沙粒,簌簌落下,他看着渐渐远去的马车。 此一别,应是不会再见,隐姓埋名,归园田居,真是不错的结局。 他没忍住,与段怀舒对上了眼。 只一眼,两人眼中的情愫谁都读得懂,但最后谁也没开口。 他要回家、要活命,段怀舒要复仇、要在这世间活下去,一切不切实际的幻想,终究也只是幻想罢了。 斜阳已经落下,银月还不着急爬上空,天空晦暗不明却有斑斑星点。 段怀舒陪他躺回了沙地,一阵无言,却胜过千言。 他想分享,想将自己分享给段怀舒,但他只能克制地说:“我见过比这更美的夜空。” 闻言,段怀舒侧首,脸颊压在江和尘散过来的发丝上,轻声问道:“在很远的地方吗?” 江和尘顿了顿,那双桃花眼仿佛代替他的嘴说了很多话:“很远很远。” 他垂下眼帘想。 远到我可能找不到再去一趟的路。 段怀舒勾着笑,安抚道:“有机会带我去看一眼吗?” 江和尘倏然睁开眼,侧过首。他这才发现,段怀舒原来离他这么近,鼻息换着鼻息,眼眸中映着对方。 江和尘又盖下眼帘,辨不出情绪,道:“有机会,会的。” 段怀舒的语气还是那么轻柔缓缓,温热的掌心覆在江和尘的侧脸,轻轻靠近他,在他有些干的唇瓣上轻轻一点。 他说:“会有机会的。” 江和尘又一次瞪圆了眼,脑子有些宕机。 两秒后他兀然坐起,回首垂望着段怀舒。 段怀舒:“?” 然而,还不等段怀舒问他怎么了。他倏地伸出双手,俯下身,轻轻柔柔地捧起段怀舒的脸颊。 在段怀舒懵然疑惑的眼神中,他慢悠悠地低头,眼中有羞涩,有躲避,却是没有后悔。 他伏在段怀舒身前,微微错开脸,将自己的唇瓣送上,静静地贴在段怀舒的唇上。 段怀舒一直都离他很近,在他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 江和尘想。 他不会接吻,他像蛮山那夜一样,探出舌尖轻轻舔了下对方柔软的双唇。却也吸取了蛮山的教训,看着段怀舒幽深暗色的目光,舔完就跑。 第54章 月照路遥, 落在沙地上的人影交错,仿佛相互依偎。 江和尘看着越来越陌生的道路,这并非回邑阳城的路。 他问道:“我们这是去哪?” 段怀舒臂弯环过江和尘, 手绕向前引着马绳,道:“去军营。” 闻言, 江和尘一怔:“薛应已带人扎营?” 段怀舒轻轻地应了一声。 江和尘问道:“战场如此急迫?还有此前你说差个薛图是何意?” 段怀舒也未有隐瞒, 一一解释道:“此次长延山之行我替了梁衡,变了剧情走向,也舍了我从京城赶往边塞的时间,因此这场仗,来早了。” 夜晚的沙地依旧视野辽阔, 段怀舒不急不徐地控着马速, 接续道:“话本中,出征前, 我将薛图从狱中救出,战场上有薛氏父子助我一臂之力。” 江和尘明了,段怀舒此番未在京城,薛图锒铛入狱无人施救,手中折损一员大将。 感受到他的沉默, 段怀舒知晓他的担忧, 道:“我已尽力将剧情复位。” 江和尘抬眸, 瞧着银晃晃的月光映照着段怀舒的侧颜, 道:“路呈?” 段怀舒缓缓颔首:“今夜元长会吩咐潜伏在宫中的精锐, 让路呈混入天牢替了薛图,只是不知他是否能赶得上。” 江和尘敛眉,他隐隐有些心慌。 他深知蝴蝶效应,但他也宽慰自己, 未知不一定是坏事,毕竟已知中段怀舒的结局已是最坏。 还有什么比身殁更坏的吗? 江和尘缓缓吐了一口气,不可避免地又忧心。 系统从长延山那夜后便再也没出现过,也没更新过剧情点。 想什么来什么。 下一秒电子音响起。 【叮——系统上线。】 【宿主,不久前检测到本书有异,系统检测更新,所以耽搁了剧情点更新。】 江和尘心一惊,却仍是不动声色地问道:什么异常? 电子音毫无波动,公式回答,【剧情出现卡顿而已,已经处理完成。】 听出其中敷衍,江和尘知晓问不出什么,便微微侧眸看了眼身后的人,面容姣好红润,并无大碍。基于此前系统对异常进行绞杀扫描,江和尘偏向它们并未发现段怀舒的异常。 江和尘收回目光,神色淡淡,视线无落点地漂浮在空中。 他对系统道:更新剧情点吧。 【叮——剧情点更新。】 【沙场风云·终章】 江和尘眉尖微蹙,心中默道:这次的标题怎么不太对劲? 【作者在此章中分了小标题,需要在剧情行进中更新。】 听后,江和尘心中一阵无语,随后他问了一个困惑他很久问题。 为什么这些标题似乎并不是围绕主角梁衡所写? 【为了过审。】 江和尘嘴角一抽:“......” 【从前审核并不严,匆匆扫过标题就放过,因此许多r文作者投机取巧,从少量剧情中归纳出标题。】 江和尘算是明白了,这位作者大抵骗了不少忠于权谋朝堂的纯情热血直男进来杀。 蓦然,前方有马蹄声传来。 江和尘抬眼之际,系统也更新了小标题。 【终章·用兵如神,战场小捷】 江和尘视线点过面前浮动的字,而后移开落到来人身上。 是薛应和白竹。 “少主,小主,可无事?”白竹眼中带着着急,问道。 段怀舒浅浅摆首道:“无事。”旋即他看向薛应,问道:“情况如何?” 薛应眼中带着佩服,道:“如大哥所料,小叔果不其然派人在那片绿洲之上设了机关。” 邑阳城出关后一路向北到东夷变化极大,由葳蕤草木到半荒漠最后到荒漠。 在半荒与荒漠之间兀然出现一块绿洲。 这片绿洲依沙坡而上,有极大的倾角,其中突兀地生长着茵绿杂草、高耸树木。沿着倾坡在底部汇了一汪泉水,水万物之源,因是这片绿洲也是战场所争之地。 段怀舒在江和尘身后解释道:“荒漠作战,水与食物是关键,且绿洲遮掩障碍多,难攻易守,谁先占据便有巨大的优势。” 薛应沉目道:“我已按大哥的吩咐,派百人绕后,也挑毁一些机关安插了探子入内。” 他们想在这场作战中占据最大优势,现在第一步便是争夺绿洲。 绿洲所处的位置靠近东夷,此举也属是虎口夺食。 三匹红鬃马在沙地之上奔走,马蹄声也极大得被沙土掩盖。行进许久,总算是看见簇簇军帐。 大梁常年太平,已是许久没接受过战役。这些城内守将对战争没了血性,多了几分担惊受怕。他们沉着面,巡逻迈动的手脚带着局促和僵硬。 第62章 已经有些忘了职责。 江和尘也看出了这不对劲的氛围,作战最是怕士气不足。他凝眉看向段怀舒,却见对方未置一言地将他拉进了军帐。 他问:“不和他们说些什么吗?” 段怀舒褪去长袍,随便拉过江和尘,将他身上沾满尘土沙砾的衣袍一同褪下:“出征前的豪言壮语薛应说了不少,他们并不能听进多少。唯一可以鼓舞士气的便是捷战。” 江和尘对上段怀舒的眼眸,下一秒,洁白的巾帕带着温热覆上面颊,挡了他的视线。 “白竹明日有任务,我让他先去休息了。”段怀舒说着仔细给他拭面,将尘土血迹一并带走。 江和尘顿时无所适从,结巴道:“我..我可以自己来。” “军帐无铜镜,你擦不干净。”他见江和尘视线无落脚,揶揄道:“你若实在不好意思,等会儿便帮我拭面?” 江和尘:“......”搁着等着呢? 最后,段怀舒还是如愿了。江和尘实在看不下去他慢条斯理地擦拭,却老是漏了一处拭不干净。 翌日,段怀舒一改往日,甲胄傍身,手袖处绑着束袖带。 江和尘拿着巾布将那柄银枪细细擦拭,段怀舒就静静地等在一侧。 江和尘未抬首,问道:“我不能跟着去?” 段怀舒垂着首,他目之所及只有白嫩的脸颊,纤长卷翘的睫毛,江和尘眼眸被眼帘遮盖,不露情绪,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段怀舒回道:“不能。” 听他肃然的回答,江和尘又好气又好笑,道:“不让我去,不如告诉我接下来我会做什么。” 本意,江和尘并不打算知道,他也不觉段怀舒真的会告知他。 谁曾想,段怀舒不假思索,径直脱口而出:“帮助东夷偷袭军营。” 江和尘倏然抬眸:“...?” 段怀舒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我已派人埋伏,东夷不会得逞。” 说罢,顿了几秒,段怀舒又道:“若你想走剧情,可以带东夷绕过西北...” 他话还没说完,一阵淡淡的香气铺面而来,鼻尖处抵着柔软的手。 江和尘瞪圆了双眸:“你疯了,说这么大声。” 段怀舒指节扣在他的手腕上,温热的,不凉。 他见段怀舒就这么定定地望着他,缓声道:“我相信你。” 段怀舒从怀中抽出一块红乳玉佩,上面刻着繁琐的花纹,似龙非龙。 不等他疑问,段怀舒便将这玉佩握入他的手中:“这个给你。” 江和尘鼻尖翕动,这红乳玉佩不知是何材质,竟有一阵冷香。 他问道:“这是?” “定情信物。” 话落,段怀舒也不等江和尘反应,从他手中拿过银枪,拂开军帐走了出去。 待江和尘回神,倏地起身,小跑掀开军帐,看到的便是段怀舒的背影,以及他微微侧首地遥遥一望。 他觉得他的脑子生锈了,面对段怀舒不能连轴转地思考。 身侧的士卒躬身道:“夫人,将军说,他不在阵营,一切事务由您做主。” 江和尘敛了敛心神,问道:“白竹呢?” 士卒恭敬地回道:“回夫人,白小将天未明便领兵埋伏四周。” 江和尘了然颔首,不留痕迹地扫过西北方向。 段怀舒相信他是一回事,隔墙有耳又是另一回事。 江和尘:“注意时刻接应。” “是。” 这时,空中兀然响起振翅之声。 江和尘闻声抬首,是信鸽,它脚边还绑着红绳,红绳末端似乎还坠着朱砂粒。 信鸽在空中盘旋两圈,而后像是找到目标一般,直直朝江和尘俯冲而来。 它丝毫不减速,惊得身侧的士卒亮出长剑。 江和尘目不斜视看着信鸽,伸手抵回出鞘的长剑,道:“将军的信鸽。” 闻言,士卒倏然收回长剑,退后两步,候在一侧:“是。” 信鸽离得极近才开始骤然减速,带起的风将江和尘的几缕发丝吹得扬起。 江和尘不为所动,抬起手肘,让信鸽有个落脚之地。 手中握着的红乳玉佩已经变得温热,信鸽脚边垂坠的朱砂顺着惯性轻轻击在玉佩上,发出铛得脆响。 信鸽弯了弯脖颈,圆滴滴的眼珠在玉佩上转来转去。 江和尘知道了这枚‘定情信物’的妙用。 他勾着指尖解开红绳,展开信纸。 主上,精锐先少语一步出发,少语盯着皇帝派的援军,抵达时间大致为七月初一、初二。子安已出发向卫青公子借兵,主上不必忧心。 元长留 这是一封谋反信。 段怀舒就这么毫无保留地让他知道了所有计划。 江和尘手有些抖,他想告诉段怀舒,他不值得信任。如果剧情颁布,他或许不会过多犹豫地将剧情完整。 他动摇,他摇摆不定,即使风影以命换他自由,余白问他究竟属何人,他也答不上来。 他本就不是现世之人,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做任务,离开这个虚幻的世界。 然后呢? 江和尘内心骤然冒出一个问题。 回到那个真实的世界,做一个孤僻,没有父母关心疼爱的人? 指尖泛白,信纸被他揉得有些皱。 可是,这里有人爱他。 第55章 “大哥, 绕后的士卒已就位,”薛应侧首低声道:“潜入绿洲内的士卒已将埋伏摸清,毁了不少机关。” 薛应上战场的时日不多, 薛图有意培养他的作战素养,奈何薛应在京城被养成懒散子弟, 对行军作战兴致不高, 最后硬是薛图赶鸭子上架让他去前线历练了两次。 当说,虎父无犬子。 薛应属战场新手,却仍能照他所言,安排得井井有条、有条不紊。 段怀舒牵拉着马绳,走得不算快, 闻言轻轻颔首。 马后跟着长队士兵, 面色愀然,严阵以待。 段怀舒不动声色道:“薛应, 绿洲将近东夷部落,喀咜赫料想不到本将会费此番劲,提前率人前来攻占绿洲。” 毕竟喀咜赫同皇帝有利益来往,派多少士卒前来,何时抵达边塞, 想必喀咜赫比他还清楚。 如此一来, 喀咜赫在士卒抵达前放松警惕, 倒是让他有机可乘。 虽然喀咜赫想不到他会强拨邑阳城中的士卒进行调用, 但未雨绸缪。 段怀舒要全面考虑战场, 规避任何可能的风险。 他道:“但不排除东夷有后援的情况。届时我方绕后的士卒恐怕伤亡惨重。” 此话一出,薛应刹时了然:“我领一队在旁侧伏击。” “嗯。”段怀舒微微侧首,背光的晨阳顺势攀上他的侧颜,上翘的眼尾勾出一抹红彩, 黔黑的瞳孔被冲淡了些,散成淡淡琉璃。 他视线划过身后的士卒,指尖在空中做了一个分割的手势。 薛应时刻注意,这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手势却是他的命令。他提了提马绳,让马蹄放缓,渐渐慢了段怀舒几步。 身后的士卒也因为他的行动而调整步伐,整齐划一的队伍发生了偏离。 薛应侧首压低声音道:“同本军来旁侧伏击。” 长队两道分散,愈走愈远。 沙丘之上,燥热的风没有阻碍地灌来,将段怀舒身后的红披风隆起,在红阳的加成下,仿佛形成了一鼓小沙丘。 书中这段剧情发生靠后,彼时绿洲中早已被东夷占领,暗器机关遍布,加之难攻易守的地形,段怀舒可废了不少劲。 虽夺了绿洲,但也损失惨重,在他心中连个小捷都不算。 不过这次,他会让它变成完美的小捷战场。 段怀舒的仪态,毋庸置疑,极好的。那副腰板挺而直,在晃荡的马背之上稍显摆动,淡去了肃然威压之气,多了一抹闲淡、信手拈来的气魄。 行进的士卒蓦然被带着情绪,他们的视线跟随着马背上的那抹身影。 银枪上的红缨随风飘动,那些说书先生口中赘述的画面纷至沓来。 血汇成河的战场之上,一柄长枪顺腕下垂,马下是手下败将。 将军眼中的情绪是淡漠,明明知晓他无意,仍让人觉得他在睥睨众生。 没有人敢造次,没有人不臣服。 他们这才想起,他们同谁作战。 大梁最年轻的战神。 被蛮夷视为宿敌的存在。 愈来愈靠近战场,昨夜的心慌仿佛被搁置,取而代之的是一半平静、一半亢奋。 他们其中不乏有三年前定北将军段怀舒的手下,虽仅是无名小卒,但再次踏足沙场,耳边的嘶吼、压倒性胜利的痛快,仍有声有响地呈现。 段怀舒耳尖微动,身后的脚步声不再沉浮,变得掷地有声,一步一印,实实踏地。 他手腕一翻,原本斜靠在他背脊的银枪倏然出现在身前,快而有力,枪尖由于他的动作微微抖动。 第63章 他声线沉而稳,像一剂定心剂,让他说出的话显得不那么恐慌:“绿洲快到了,戒备。” 士卒们一个感染一个,竟隐隐有些兴奋:“是。” 千人的音量可不小,在空旷的沙地不知可以穿行多远。 士卒们显然也注意到这个问题,字音卡在喉间,半吞半掩。 他们正惊慌,担心坏了大计,面上情绪很是丰富。 岂料,一阵未压抑的笑声传来,段怀舒上翘的狐狸眼弯了弯:“无事,我们本就是诱饵。” 诱饵就是可以嚣张。 士卒遽然士气一震,呼声喊道:“是!” 段怀舒压了压嘴角的笑意,眉尾微动。 这就是他的目的,他这只蝉要告诉螳螂和黄雀,他来了。 此处无山,听不到回声,呼完的声音如涟漪扩散便再也没回来,一瞬间,又是阒然无声。 他们面前是一道缓缓长坡,长坡顶是绿洲的开始,延伸到背坡底汇了一汪泉水。 段怀舒墨黑的瞳孔在深绿葳蕤的草木之上掠过。 “防御!” 比暗器更快的是段怀舒的指令。 士卒们很懂事地将身后的铜盾抵在身前,甚至段怀舒身前也由士卒堆累,有了三角防护。 伤不到他们丝毫。 东夷语隐约传来:“他们有防备,拉上大弩!” “右大将,不好,大弩被毁了,仅剩下右大将身侧这一架可用。” “怎么会这样!” “报...”后排来的东夷士兵喘着粗气道:“右大将,有绕后敌袭!” “可恶,被摆了一道!发信号弹求支援。” ...... 右大将也是当机立断,拉开身侧的弩架。 这副弓弩架体型大,所用的弩箭威力也非比寻常,若是让它发出,波及的人可不少。 段怀舒敛下眉,下马,对身侧的士卒使了个眼神。 他们也聪明地领会了他意思,顶着个铜盾便往前冲,东夷所制的暗器坚韧异常,密密刺在盾牌上,竟真的坚持不懈地凿开一个口子。 身旁有弟兄倒地,身体中最原始的血性被唤醒,他们是守城将,城中有他们最挚爱之人。今日若不是他们血洒此处,明日便是他们所爱之人身殁城中。 胜利现在是他们最渴望的,心中隐隐的期待,是段怀舒给他们带来压倒性胜利的快感。 段怀舒能感知到他们的心境,熟悉的仰望,战场上总是要信仰的,他便成为他们最直白、最粗暴的信仰。 望着我,便能胜利。 狂妄,甚是狂妄。百姓爱戴,君王忌惮。 段怀舒压下眉,身法鬼魅游走在铜盾之间,枪尖轻挑,破盾的暗器被挡开。 被救下的士卒也只是一愣神,便连段怀舒衣袂也看不见。 大弩架在战场上出现的年限不长,技术尚且不够成熟,时常有擦枪走火的风险。所以东夷人选择现架弩箭,但这也空出了一点时间。 而这点时间正好便利了段怀舒。 右大将紧赶慢赶,总算是将弩箭架好,也赶在段怀舒登顶前,拉下闸门。 他嘴角勾起残忍的笑意。 他年轻,同段怀舒相差不大,阿父是上一任右大将,八年前东夷战场上的幸存者。阿父告诉他,一定要小心大梁那位煞神——段怀舒。 看着蓄满力的弩箭,绷紧发射。 他想,段怀舒也不过如此。 然而这个想法也仅仅持续了两秒。 他亲眼看着段怀舒侧过身,长枪一扎点在弩箭的前端,以巧劲借力,生生让弩箭转了向。 也只是一晃眼,那柄银闪闪的枪尖顶着他的脖颈,霎时间他呼吸变得困难。 夹道的东夷士兵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他们甚至捕捉不到段怀舒的身形,下一刻自家将领已落入敌手。 “你败了。” 右大将瞪大了双眸,是那熟悉的神情,被他阿父描下挂在毡帐中。 他此刻才懂阿父所说,那双淡漠的眸中毫无杀意,或许在他眼中杀他们不能称之为杀人。 仅是碾死一只蝼蚁罢了。 右大将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枪尖已经陷入皮肤中,隐隐刺痛告诉他,他对段怀舒的不屑有多么可笑。 后卫的东夷士兵不知情形,边冲上坡边道:“不好了,右大将,援军被伏击!” 看清状况后,他倏然停了声音。 段怀舒陈述事实:“败得彻底。” 他身后的士卒慢一步冲了上来,瞬间绿洲的占有者换了人。 “押回邑阳城。” 俘虏是人质也是筹码。 士卒闻言,领了命便用绳索捆绑东夷士兵。 右大将压下眉尖的狠戾,年轻的面庞上是自以为的壮义:“为东夷伟业献身!” 说罢,便想直直去撞枪尖。 段怀舒随手收回了枪,“别撞我枪上死。”他好整以暇,眼中漠然,道:“邑阳城狱中,你可以选择撞墙死。” 右大将:“......” 薛应也押了一批人同段怀舒汇合。 “大哥,这方绿洲我带一批人镇守。” 段怀舒思忖片刻,抬眸道:“留下很危险。” 薛应笑了笑,道:“好不容易攻下的绿洲,可不能再拱手让人了。” 段怀舒颔首:“小心敌袭。” 他留了千人在绿洲修复机关,镇守。 话本中,镇守绿洲的确实有薛应,但还有一人——薛图。 有这两人在,绿洲坚不可摧。 这场仗能取得胜利,他二人功不可没。 只是,薛图未到。 这一变故会导致什么样的结局,段怀舒也料想不到。 —— 军帐内,江和尘指尖无意识地点过面前的信纸,右手虚握着红乳玉佩。信鸽跟着他一同入了帐,利爪就抓着桌楣,脖颈灵活地转动,似乎想啄他手中的玉佩。 见状,他握紧了玉佩,几乎没露出一边一角。 似乎是看不见自己的‘玩具’,信鸽倏地扬起头,豆大的眼珠呆呆傻傻地看着江和尘。 江和尘嘴角一抽,还不待他无语片刻,外头士卒隔着帐帘道。 “夫人,有异动。” 江和尘兀然起身,惊得信鸽扑腾两下,又飞回江和尘身边。 江和尘没空理会它,将信纸收好,便掀开帐帘走了出去。 他肃然问道:“什么情况?” 士卒低首回道:“白小将传出消息,东夷来了不少人。现在正埋伏在一里外。” 江和尘凝眉,东夷人应是知道皇帝派的人未到,因此敢如此肆无忌惮地前来偷袭。 “通知下去,戒备御敌。” “是。” 江和尘身遭没了人,士卒都各就其位,严阵以待。 他独身而立,暗暗吐了一口气。 幸是,未出现帮东夷人偷袭军营的标题。 然而,下一秒,系统的声音打破了他的侥幸心理。 【叮——用兵如神,战场小捷,剧情点完成度100%。】 【现开启新剧情点,数据传输中...】 段怀舒胜利了,江和尘心中一喜,但下一秒便如坠冰窖。 【月之阴谋,军帐受袭】 江和尘觉得后背一凉,缓慢地眨了眨眼。 他的手背有些痒,他垂眸去看,似乎是一闪而过的错觉,他平顺滑腻的手背方才似乎有些凸起。 “月之。” “听话,毁了段怀舒,回到我的身边。” “我知道他还没碰过你。” 哪来的声音,江和尘头有些昏沉,迷迷瞪瞪地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那道声音似乎夹杂着嘲笑,道:“因为他在战场上受过伤,他不行。” 第56章 “夫人!” 一阵喊声将江和尘唤醒。 江和尘像是窒息许久的人, 霍然醒神,暗暗长吸一口气。 他极力稳住声线,问道:“怎么了?” “敌袭。”士卒语速很快, 他引着江和尘往军帐中走,“夫人, 白小将已进行拦截, 军营前还有一层防卫,东夷想攻入绝非易事。” “您在军帐中歇息片刻,外头交给属下。” 士卒来去一瞬,江和尘也只是迷迷蒙蒙了解一个情况,坐在榻前理着思绪。 这一段剧情是躲不掉的, 或许由他介入会比自由发展更为妥当。他不能保证即使他不做任何事, 剧情仍会发生偏转,自动补齐这个标题。不如就将他们放在自己手中掌控。 思及此, 江和尘悄然起身,不动声色瞥了眼军帐上倒影的人影。 这些士卒表面上传达段怀舒的话,以他为大,然则,他们都不信任他的能力。只当他是娇滴滴的将军夫人, 危险来袭, 第一反应不是听令而是保护。 江和尘收回视线。 也好, 给了他行动的时间。 他悄无声息地从军帐另一口翻出。 他绕着人走, 出了军营, 到了掩人耳目的小沙丘上趴着。 第64章 这边能将战况看的清楚。 东夷来的人不笨,他们分了数批小队,引得白竹攻击,暴露位置。 “右都尉, 东北、西北、正东、西都有埋伏。” 这些小队也是狡猾,四散而走,一发现埋伏立即撤退。一来二去,他们未有什么折损,而白竹所安插的埋伏基本被摸清。 右都尉狠狠蹙眉,道:“段怀舒哪来这么多人?” “皇帝派的人还没到,”右都尉自语道:“看来是将邑阳城守卫兵调了出来。” 想道这,右都尉冷笑一声:“若是此处被攻破,邑阳城不就如囊中之物?” 手下有些没眼力见地打破他的幻想:“可是右都尉,虽然我们摸清了他们的埋伏方位,但是大梁人多势众,我们似乎胜算不大。” 右都尉动作顿了两秒,狠狠地攮了他一下,脾气不是很好地说道:“大梁派人传话,说有一个叫江和尘的人来接应。人呢?” 他的话还没落地,身侧幽幽传来一道声音:“你在叫我吗?” 东夷语江和尘听不懂,喊他名字他倒是听懂了。 在他发出声音的那一瞬,右都尉如惊弓之鸟拔出武器,对准江和尘。 随后又是一秒怔愣,翻译消化他说的话,右都尉眯起眼眸,问道:“你就是江和尘?” 江和尘就蹲在不远处,轻轻颔首。 见状,右都尉收了武器,趾高气扬道:“带我们入军营。” “...哦。”说罢,江和尘倏然站了起来。 在四面伏敌的战场上,这个举动无异是在找死。除此自外,还暴露了整个队伍的方位。 右都尉气血上涌,忙不迭将江和尘拉下,语气带着急和愠怒,质问道:“你想干什么?!” 江和尘眉梢动动,好整以暇地说道:“不是你喊我带路吗?” 右都尉的大梁话很是蹩脚,涨得脸红,怒道:“我是让你带我去军营,不是去找死!” 江和尘摊摊手:“去军营的路只有这一条。” 右都尉倏然面无表情,问道:“你的计谋呢?” “刚用完了。”江和尘微微一笑。 这个微笑很不妙,右都尉遽然发现对于江和尘蓦然起身,敌军是否太安静了? 安静得,似乎撤离了? 右都尉凝眉,用武器抵在江和尘的脖颈上,沉着声问道:“你做了什么?” “忘了告诉你,”他说话的时候,沙地传来轻震,好像是马蹄声,江和尘眼中也有些讶然,不过很快便被掩盖过去:“当你的刀架于我脖颈之上时,这个计谋才算完成。” 右都尉听得云里雾里,正欲收紧刀刃,逼问。 遽然,刀剑亮闪,他们被包围了。 白竹身着素白甲胄,眉目一沉,在江和尘眼中看起来有些奶凶。 他声音带着杀意,剑尖直指右都尉:“放开小主。” 右都尉刹时眯起眼,手腕微微用力,刀刃嵌入皮肤,刻出一条血线:“你耍我?” 白竹指尖绷紧,呼吸都滞了几分。 倒是江和尘淡定自若,用气音道:“右都尉,筹码都在手中了,你是不是考虑得有些多了?” 右都尉眼珠一转,似乎有这个理。 但他也不会让江和尘好过,毕竟此人心机深重,到现在他还不能确定他此举是否在帮东夷。 沙地震动的感觉又重了几分,相信右都尉也是听得见。 江和尘不耐地问道:“右都尉如此怂?走不走?” 右都尉面上恼怒,顶着刀刃没收半分气力,几滴殷红的鲜血卡着间隙向下滑。 白竹进不得、退不是,一时有些两难:“小主!” “别过来,”右都尉笑得阴险,刀背抬了抬江和尘的下颌,道:“不想他死,给我让一条道。” 江和尘面无表情,配合道:“别让。” 右都尉:“......”此人演技有些差。 白竹散开身后的士卒,冷眼盯着右都尉带人入内。 右都尉嗤笑道:“你一个间隙,身份还挺高。” 江和尘并未理会他的讽言讥语,淡然为他指了一条路:“右都尉似乎高兴地有些早了,你的筹码只有一个我,但凡你在这开了血腥,我这个筹码顷刻无用。” 闻言,右都尉骤然察觉到无形的压迫,方才被江和尘激将,现在身入敌营,四面围敌,倒显得他们被动。 他知道江和尘又摆了他一道,右都尉咬牙切齿:“那你觉得我该如何做?” 江和尘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上钩了。 他步伐不急不徐,仿佛闲庭漫步,他最擅长的就是让别人跟着他的思绪走。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此话一出,右都尉了然,毁粮草确实是个妙计,尤其在这种微妙的战况下。 “来人...”右都尉侧首想喊人去找粮帐。 江和尘却打断了他:“想毁粮帐,问我啊。” 江和尘话音未落,也没有给他反应的机会,从袖间取出火折子,不动声色地丢到一侧的帐篷处。 他这个视角,白竹他们看不清是谁丢的火折子。 他突如其来的举动,震了所有人,包括挟持他的右都尉。 江和尘好心提醒一句:“右都尉,挟持筹码要专心。” “嗯?” 在右都尉没有反应之际,一道白色的残影猛冲而来,啄在右都尉腕上,顷刻见血。 江和尘倏然掐着他的腕穴一翻,右都尉一声惨叫,手中的刀落地,发出闷响。 “绑起来。” 直到江和尘淡淡地声线响起,士卒才如梦初醒。 右都尉气急反笑,道:“你是哪一面的叛徒?” 身侧燃烧的帐篷冒着热气,发着火光,将江和尘侧面印得橘红。白色的信鸽停在他的肩际,时不时抖动翅膀,似乎在散热。 “都可以,”他耸耸肩,道:“我是自由的。” 右都尉被押走,江和尘随手抹了抹脖颈还未干涸的血液,正准备入军帐,又是一把长剑架了上来。 “你是叛徒。” 第57章 正值季夏, 荒漠中温度还很高,空气泛着波动,被烈阳炙烤。江和尘鼻尖翕动, 独属夏天的焦燥味在周身围绕。 身后的剑架得突然,信鸽一惊振翅离开。 白竹带人灭了火, 赶来便看到这一幕。 他张了张嘴:“先生...”, 只发出了几个音节,便被截了胡。 “少语,移开剑。” 这道声线沉,没有怒意,只是冷冰冰地下达命令。 闻言, 江和尘的反应比少语还大, 他亮着眼将视线移到白竹身后。一道他翘首以盼许久的身形从军帐后现身,只是不知为何段怀舒脚步微微一顿, 虽然微乎其微,但还是让他捕捉到了。 段怀舒那一顿是有原因的,绕过帐篷第一眼便对上了江和尘的眼睛,认真地望着他,很亮很亮, 像昨晚的星星。 他走上前, 不慌不忙, 不急不徐, 依旧是那副淡定从容的模样。 “少主, ”少语咬着牙不动,握剑的手绷紧:“他真的是奸细,我亲眼看他丢的火折子。” 少语一激动手微微有些抖。 段怀舒微不可察地凝了凝眉,步子不显地迈大了几步, 亲自走到江和尘身前,用指尖抵开利剑。少语见状也不敢乱动,任由段怀舒将剑移开,面上着急的神色愈演愈烈。 “段怀舒,”江和尘垂下首,毛茸茸的脑袋翘了一撮发,他低哝道:“我烧的。” 他俩挨得近,江和尘声音低低,像是说着私房话。 段怀舒不甚在意他给出的答案,视线沉沉地扫过他脖颈上的血线:“入帐处理伤口。” 少语看着江和尘柔柔弱弱地依着少主,同方才面不改色被挟持之人大相径庭,他气急,脑子一热拦住了他们的路。 他本就生得五大三粗,现在脸红脖子粗,挺胸斥言,义愤填膺道:“少主,生死存亡关头,可莫要被细作给骗了!” 段怀舒揽着江和尘,面无表情地看着少语,正欲启唇,蓦然手边被人一拉。他侧眸看去,是江和尘,只见他微微摇首。 战场上人心不齐这是大忌,少语有什么怨怼最好让他当面解决。 少语缺着心眼,没关注两人的互动。 “少主,方才属下亲眼所见,他并非娇滴滴男妻,敌军将领被他提住命脉,反擒之,这这这...”少语手心拍着手背,文化水平限制了他的输出,只能靠着动作表达自己震惊的心情。 岂料,段怀舒只是淡然地颔首,回了句:“和尘自学的。” 江和尘:“......”他点点头,段怀舒还真没说错,他在大学时自学了人体穴位图。 他的义勇发言,就这么被轻易击碎,少语立刻寻找下一项‘罪名’:“那他方才点军帐,定是烧了粮...” 白竹躬了躬身,替江和尘说话:“先生,小主烧的是空帐。” 少语:“......”此贼心机颇深。 第65章 当然,少语依旧揪着不放:“属下请问,小主应该身处军营深处,为什么会落入敌军手中?” 他此话一出,全场阒然无声。士卒们都带着茫然与疑问,且,在军帐外站守的士卒最为懵然。 少语见他说不出话,乘胜追击道:“或者说,小主怎么绕过埋伏,精准找到东夷人?” 从后方入军营时他便听到了士卒们的窃窃私语,大致了解了此次敌袭。 少语冷笑地看着江和尘,此番无血战役,他将大获全胜。 谁曾想,段怀舒用丝帕将江和尘脖颈束了束,将伤口隔绝,淡声道:“本将同夫人讲的。” 少语得意的神情还没来及收,便被这句话弄得怔愣。 “嗯?” 江和尘的桃花眼圆乎乎地眨巴两下,段怀舒一点谎没说,就这么干干净净地将他摘了出去。 段怀舒知道靠少语那简单的脑瓜子是理不清他说的这些话,于是乎,他侧首问白竹:“本将所说可懂?” 白竹颔首。 见白竹能领悟,段怀舒也不多停留,拉着江和尘绕过发懵的少语,入了军帐。 少语望着他们的背影正宕机,白竹便走了过去。 他将少语拉到一个角落蹲着。 “先生,往这处想,”白竹如同夫子教书,循循善诱:“将军让夫人以身诱敌,引敌军入营,来个瓮中捉鳖。” “先生也可见,此计不费一兵一卒便将敌军尽数抓获,”白竹福至心灵道:“此后战役,我们手中的俘虏筹码可不少。” 少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面上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疑惑。 白竹洞察问道:“先生可还有疑问?” 少语嘶了一声,咬牙道:“白竹你说的我理解,但是...少主真的会做出这番策略?” 白竹一顿:“......” 依照少主对那奸细的态度,不像会让他去冒险的样子。 好在少语接受能力极强,三两秒后倒是将自己说服。 少语喃喃自语着走了:“说明少主也没那么喜欢那个奸细。” 白竹欲言又止。 少主可太喜欢了。 算了,听少主的准没错。 白竹压下嘴中的话,想。 而且,他觉得小主不会背叛少主。 回到军帐后,江和尘才发现,段怀舒的气压好像一直都很低。即使江和尘用那双透亮的眼眸看着他,也是一副沉着淡淡的模样。 江和尘后知后觉,指尖勾了勾垂下的束袖带:“段怀舒,你生气了吗?” 段怀舒给了他一个,你才知道的眼神,而后又为他擦药处理伤口。 江和尘抿了抿唇,眼底有一抹急:“我本意不想帮东夷,只是担心剧情有变...” 他的声线很急,生怕段怀舒不信任他,原本透亮的眼眸都暗了一半。 段怀舒按着他,不让他乱动,有些无奈地叹了叹:“我知道。” 见江和尘在他手下乖乖不动,他用细纱布细致地将伤口缠好。远观像江和尘围了一条纯白的围脖。 江和尘眼观鼻鼻观心,弱弱问道:“那你在生什么气呀?” 段怀舒随手将伤药收好,垂眸问他:“昨日你在墓室将我拉开的时候,生什么气?” 江和尘瞬间想到左大将想与段怀舒同归于尽,而段怀舒还在那呆愣的场景。 一想一个生气,江和尘皱了皱鼻,道:“你那时不要命...” 说道一半,江和尘才反应过来。 段怀舒斜睨了他一眼:“你今天要命?” 听他的阴阳怪气,江和尘也不生气,凑上前道:“要命要命。” 说罢,他歪了半个身子,歪首从下往上看段怀舒,语气带着欢喜:“段怀舒你担心我像我担心你一样急嘛?” 段怀舒拒绝与他亮堂堂的眼眸对视,移开了眼,没什么情绪道:“有什么好急的?” 他现在还是生气,不能因为江和尘撒娇而原谅他。 江和尘刚有些失落,外头便传来声音。 “将军都回来一阵了,”帐篷外的声音有些嘈杂,“你们怎么才到?这么慢?” 回话的人声音有些喘,应是走急了,他咽了几口口水才道:“将军上了马跟加了风火轮一般,两三秒便不见踪影。” “啊?” ...... 一字不漏,全进了帐篷。 段怀舒:“......” 江和尘有些压不住嘴角,桃花眸弯了弯,揶揄道:“将军什么时候给马儿装了风火轮?” 他才不给段怀舒缓冲的时间,段怀舒避开对视,他就凑到眼前,势必要看到段怀舒窘迫的样子。 段怀舒被闹得受不住,纤长的五指遮了遮江和尘的眼睛,没辙道:“别闹了。” 江和尘眨了眨眼,长而翘的睫毛在他指间扫过,泛起一点痒。 段怀舒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拇指指腹下意识地拂过指间,却又找不到实质的痒处,犹如隔靴搔痒。 江和尘也有分寸,压了压心中泛起的一丝蜜。 他想起一件正事。 “元长传的信似乎有误。”江和尘从袖中拿出被折成小方形的信纸,递给段怀舒,“少语比信中所写早到一日。” 段怀舒扫了一眼内容,旋即用火折子将信燃了。 “今日到的是我手下的一千精锐,”段怀舒眼帘半盖,垂眸看着手中的信纸被火吞噬,“少语没跟皇帝的派兵,看来出了点事。” 他正想出门去寻少语,问个清楚。 少语却先一步前来。 “少主,少语有事禀告。” 少语在帐外懊恼,刚才脑袋一急,忙着抓奸细,竟然忘了如此重要之事。 段怀舒启唇:“进。” “少主,小主。” 少语被自己的猜测说服,觉得少主并不是那么喜欢这个奸细,看他突然就顺了些眼。 倒是江和尘奇怪地看了少语好几眼,感叹白竹竟有如此好的口采。 段怀舒问道:“本将看了信,可是出了什么纰漏?” 闻言,少语肃然地点了点头:“薛将军以叛国之罪入狱,定王手下行刺的罪名变成了美名,禁足的罚罪也就撤了。定王再加了一把火,对百姓承诺亲自出征东夷,还大梁安平。” 少语蹙眉道:“现下,京城名声尽被他一人揽去...” 段怀舒指尖点了点桌檐,“皇帝可有多派兵?” 少语摆首道:“并未,属下一路盯梢皇帝派的士卒,蓦然被定王接手,于是属下只能快马加鞭前来报信。” 段怀舒默了两秒,侧首看向江和尘,轻声道:“变了。” —— 昨日,定王府。 “主上,母蛊动了。” 梁衡坐在书案前,羊毫一点,收了笔,画了数十副废稿,就这一副同那人情意雀雀的桃花眼一般。 墨迹很快被风干,梁衡才抬眸看向桌案前的透明蛊皿。 里面躺着与控制风影一般的母蛊,只见它动了动头上的触角,很有规律,它在同子蛊建立联系。 梁衡看着母蛊翻身,不咸不淡地评价了一句:“皇兄手下的人做事不错。” 这子母蛊是前些时候西域进贡而来,皇帝派人快马加鞭送至长延山,本想下到风影和月之身上,不曾想只有风影的母蛊有动静。 月之身上的母蛊今日才有了动静,不知道蛊有问题还是下蛊的人有问题。 暗卫跪在桌案前,观察道:“主上,母蛊似乎连接不上子蛊。” 梁衡垂眼拧眉,用拨针挑了挑母蛊,而母蛊被冰凉的拨针触碰后停了触角,身体往一旁歪去,一动不动。 暗卫眉心一跳,这母蛊好像在装死。 梁衡冷冷地盯了一会,道:“摆架,面圣。” 暗卫抱手道:“是。” 暗卫走后,屋中骤然寂静,梁衡冷不丁问了一句:“你觉得这双眼,美吗?” 从始至终,安静磨墨的墨戈抬起首,看着那副熟悉不已的画作,麻木地夸奖:“很美。” 禁足的这些时日,他不是身无衣着地躺在卧榻之上,便是静静看着梁衡画作。 梁衡的画作很单一,永远是那一副桃花眼。 墨戈匆匆见过这副眼睛的主人,毫不夸张的说,梁衡的每一副成品几乎与那双眼别无二致,甚至于活灵活现。 但每次梁衡得到美这个答案后,又不满足。 他说,差点东西。 墨戈看不出来。 当时他想,他是武蒙子,他不懂赏画。 而现在,他瞧见梁衡眼中压不住的愉悦,视线扫过地上的废稿,又看了看桌案上的画作。 他想他懂了。 那双桃花眼中的情愫。 梁衡画出来了。 墨戈愣了很久,他思绪是空的,像蒲公英被风一吹,变成四散花絮没有落点。 他对梁衡的感情变得有些奇怪。 他很爱他,为什么? 墨戈不理解地眨了眨眼,他好像找不到答案。 第66章 没侍候在梁衡身侧时,他的脑中只有一个准则,出任务后活着回来。 什么时候这个准则变了,变成了以梁衡为中心? 墨戈不解地垂眸。 咚咚咚—— 门边响起轻敲声,唤回了他的思绪。 “主上,准备好了。” “嗯。”梁衡拂开袖,起身,冷淡的视线落在墨戈身上,“随行。” 墨戈低眉回道:“是。” 梁衡这次面圣开门见山,请求前往前线。 皇帝闻言不答应,毕竟刀剑无眼,皇家子弟怎可冒如此风险。 没曾想,梁衡先斩后奏,已在民间放出消息,一时间民心激昂。 皇帝气急,却又不得不下诏。 好歹是同胞之弟,皇帝甩袖离去前,叮嘱道:“先保全自身,别没命和段怀舒斗。” 梁衡恭敬躬身道:“是。” 元长安插了不少眼线在宫中,在下诏前,他便得知了这个消息。 煮沸的茶在面前生烟,氤氲的雾气将他的须尾润潮,元长轻叹一口气:“是好事也是坏事。” 子安已传信来,卫东将军表示不借兵,子安本无功而返,不曾想卫青偷偷顺了一队兵同他一起赶回京。 再加上梁衡一走,京城这番战场压力骤减。 但边塞的情况似乎更加不容乐观。 第58章 梁衡现身边塞是剧情出现的一个蝴蝶效应, 一瞬间不确定性被拉到了最大化。 兵马过沙,卷踏起沉沉黄雾,容易让人迷了眼。 “有劳定王增援, 然边塞危险,”段怀舒站得不远不近, 这距离刚好不用仰头看马背上的梁衡, “倒不如到邑阳城静候佳音。” 梁衡垂睨着眼眸,段怀舒那双淡漠的视线同他直直对上,他心中一下就灌了气。 臣子身份,君王做派,段怀舒似乎不懂何为仰望。 梁衡压下面部的扭曲, 引了引马绳往前走了几步, 他想逼迫段怀舒抬头仰视他。 马蹄一下一下的点地,梁衡道:“定北将军这是瞧不上本王?” “嗯!” “......” 这显然不是段怀舒发出的声音, 全场一瞬间阒然,视线齐齐往出声处望。 江和尘绕过军帐,转眼便对上数双眼睛,面上无缝衔接上温温微笑,脚步稳当来到段怀舒身侧, 微微欠身道:“定王前来, 有失远迎。” 江和尘出现后, 梁衡便从马背落地, 他往前走了几步, 这个距离他刚好能瞧见江和尘纤细白皙的脖颈。只要下一秒中间没隔一个段怀舒遮挡视线,他会更加好心情。 梁衡视线凉了下来,嗓音却雅淡,问道:“和尘, 方才所答何人?” 江和尘乖顺地掩在段怀舒身后,回道:“这荒漠着实有趣,方才见两只小苍龙,一只嚣张地挑衅另一只,最后被另一只一脚踢飞了。白竹问喜否,臣答其所问。” 此话一语双关,原本紧张的局面更加紧张。 除一人游离在这种氛围外。 梁衡下马后,随行之人皆下马,墨戈就站在白马身旁,食指虚虚地勾牵着马绳,他的视线落在江和尘的面上。 他眉尖不动声色地拧动,他想。 面前这人的桃花眼好陌生,和梁衡所画截然不同。更美、更生动,没有简陋狭隘的爱意,取而代之的是能容纳天地星河的清凌凌眼眸。 一时间他不能确定被裱在定王府中的画作,所绘之人是江和尘。 在他发愣的时间里,对话已过了几波。 这尴尬的场景,最后竟是梁衡淡笑说了句‘确实有趣’,而后被一笔带过。这么一来,他又认定那幅画的原主近在咫尺。 段怀舒知晓梁衡不达目的不会善罢甘休,也不多言,侧了侧身道:“既如此,定王舟车劳顿便入军帐休息。” 江和尘也契合地侧开身,仍旧立于段怀舒身后,夫唱妇随道:“军帐已收拾好,白竹带路。” 白竹拱手道:“是,定王这处走。” 段怀舒的身形挡得完全,梁衡冷然地收回视线跟上了白竹。 进军帐的不仅有梁衡,还有江和尘与段怀舒。 江和尘懵然地被段怀舒拉着,他的脚步说不上急乱却迈大着步子,江和尘几乎是小跑跟上。 帐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视线,江和尘启唇欲问,然而话还没出口,唇瓣便被衔住,话被堵了下去。 他们接吻的次数不多,几乎每一次都可以成为江和尘美好的回忆,因为段怀舒吻得温柔细致,让他的身体软成一滩春水。 而这次不同,段怀舒的舌尖不管不顾地探入最深处,压着他的舌根,几乎将他的嗓口顶开,他的、段怀舒的涎液在口腔中混杂,最后毫无阻碍地滑入他的喉间。江和尘不可避免地想要干呕,但下颌被大手控制住,他连转首都做不到。 眼尾的生理盐水被逼得溢出,顺着流畅的面庞滑落至下巴尖,最后落在那只控制他的掌心中。 那滴泪似乎烫得吓人,段怀舒眼底几分戾气瞬间消散,顶着他喉口的舌尖退了几分。 段怀舒半阖眼眸,能看见江和尘泛红的眼尾,以及眼中的控诉和一丝惧意。 他心头涌上一阵悔意,为了补救,他放柔了力道,耐心且细致地吮着江和尘,从舌尖到舌根。 口中的每一处都被照顾得服服帖帖,尤其是段怀舒最喜欢的上颚,几次被重碾而过,江和尘不由自主地喘出了声,舒服到头皮发麻。 他腿已软到没有力气支撑整个身体,全靠段怀舒环过腰际的手,牢牢地箍住他,将他整个人带入怀中。 太激烈了、太刺激了,他缓缓吸不上气,脑中响起窒息感的警报。江和尘五指无力地拍在段怀舒肩际,想唤回段怀舒的理智。 段怀舒也如他所愿地离了唇,口中的热意还在灼烧着他的神经,江和尘缓不过来地轻轻吸气。 “他刚刚在看你。” 段怀舒的声音不大,但几乎是贴在他耳际说的,语气中似乎还带了些许难见的幽怨。 江和尘脑子还是懵然,下意识地啊一声,而后在脑中过了过这话,才有些好笑道:“眼睛长他身上,我还能控制他不看呢?” 段怀舒将脸埋进江和尘的脖颈,但江和尘所有的重量其实都压在段怀舒身上,看上去像是段怀舒抱了一个等身玩具。 江和尘由着他抱着,旋即听到他说:“嗯,把他眼睛废了。” 他埋着自己颈侧说话,显得声音发闷,听起来有些孩童的纯粹,不曾想说出的话倒是极其残忍。 江和尘也不怕,反而被逗笑了,道:“行啊,等你哪天让他倒台了,再废了他的眼睛,” 段怀舒低低地应了一声。 过了三两秒,他又倏然抬首。 “怎么...嗯?!” 江和尘话问到一半,蓦然被脖颈处陌生的触感打断,声线徒然一抖,呼吸都乱了几拍。 脖间温热的触感,不可忽略的吸力,让他蜷了蜷手指,忍不住握住了段怀舒的长发。刚被强制渡了许多涎液的喉间开始变得干涩,他止不住滚动喉结。 他脑子宕机一瞬后才反应过来,段怀舒在吻他的脖子。 不对,在他们那个时代,这个好像叫种草莓。 江和尘极力忽略身体泛起的异样,拽了拽段怀舒的长发,想让他离开回应自己。 段怀舒温热的唇没有离开,倒是从唇间溢了两声应了他。 江和尘想侧着脖子躲避,没想到这举动更是将自己打开送到段怀舒面前。 他极力稳住声线:“段怀舒,别...别乱亲,会...会死人的。” 脖颈上有大动脉,吸破了可不是好玩的。这是他作为科学人的素养。 似乎是想补偿段怀舒,江和尘红着脸咕哝道:“亲其他地方。” 闻言,段怀舒真的止住了动作,抬首,轻笑一声:“和尘这种时候说这个?你是不是太高看我的定力了?” “什么定力?”江和尘眼眸蓄了水,亮闪闪的,懵愣中带着丝丝媚意。 随后他又疑惑地问道:“你不是不行了吗?” 段怀舒:“......” 他倒也没反驳,淡淡蹲下身,道:“不亲脖颈,换个地方亲。” 方才江和尘整个人都嵌入他的怀中,他有什么反应他都一清二楚。 “欸!” “别...” ...... 这一入军帐就是一个时辰,江和尘懒懒地窝在被褥中,手指没力气地搭在床沿,腿缝泛着红、带着火辣辣地疼。 偏生这个罪魁祸首俯身轻吻一下他的唇角,有些调笑地问道:“和尘,我行吗?” 江和尘:“......” 江和尘一言不发地翻了个身。 不想理他。 段怀舒也没来得及哄别别扭扭的人儿,外头传来慌忙的声音:“将军,绿洲方向发出信号弹。” 闻言,江和尘侧过首,用眼神询问段怀舒。 段怀舒眉间的一丝愉悦被敛起,目光与江和尘对视,声线却沉沉对外道:“知道了,点兵前往绿洲。” 第67章 军帐外,兵卒抱拳带动甲胄摩擦:“是。” 说罢,他疾步离去。 在段怀舒说话间,江和尘软着身坐倚在榻前。 段怀舒微微俯身,将他凌乱的碎发理了理,道:“绿洲受敌袭。” “梁衡来后,时间线又发生了变动,本应大军抵境的第二日,东夷才反击绿洲。” 江和尘见他眉尖轻轻一动,似乎有一声极其细微的叹息:“薛图看样子是赶不上了。” 绿洲受袭的两位‘主人公’,一位是薛应,另一位便是薛图。 差错太多,后续的剧情谁也说不准,江和尘也深知其中弊害,凝眉问道:“我能去吗?” 空气中的旖旎早已散去,江和尘桃红的两颊也缓缓褪回白皙。 段怀舒收回指尖,站直了身,一秒两秒的沉默中,江和尘品出了拒绝的味道。 果不其然,下一秒段怀舒启唇:“和尘,杀手不上战场。” 话落,他给了江和尘一个宽慰的眼神:“后方很重要,和尘盯好梁衡可好?” 江和尘静默与他对视片刻,最终缓缓颔首,轻轻嗯了一声。 军帐外,战靴没入沙地脚步声被掩得极好,“将军,已点好兵。” “出发。” 段怀舒往外走,随手勾过木架上的红披,在颈前系了结。 军帘起落,军帐刹时冷清。 江和尘说不上的心慌,心脏愈来愈快,体内血流也冲了起来,小臂上的血管好像凸出蠕动。、 大脑又和昨日一般晕晕沉沉,白日下收缩的瞳孔隐隐有扩散之意。 吟吟低语再一度响起。 ‘月之,来见我。’ 飘渺且催眠,几乎是同一时间,江和尘懵懵然爬起身,将衣袖理好。 他指尖像是被系了一根无形绳,牵引着他往外走。 涣散的视线中出现两抹色彩,紧紧挨在一起。是段怀舒和他的面具,一红和一黑,狐狸和乌鸦。眸中闪过一丝清明的挣扎,却也是转瞬即逝。 江和尘犹如提线木偶掀开军帘,往更深的地方走去。 “你来了。” 梁衡抬眸看见想见的人儿掀帘而入,语气中带了一抹笑意。 然,随着他走近,他看见江和尘脖颈处几抹红痕,霎时间脸色铁青。 他声线中盛着丝丝怒,眼神晦暗地死死盯着江和尘的脖颈,问道:“段怀舒经常做?” 江和尘缓慢眨了眨眼,他顺着梁衡的视线往下走,理解了片刻,颔首。 梁衡捏了捏指骨,眉间寒霜冷漠。他转身走回桌案前坐下,侧首冷冷吩咐:“你去沏茶。” 墨戈心神漂浮,对上梁衡漠然的视线,便放下手中的墨石,起身煮水沏茶。 身侧空了一位,梁衡看向还呆站着的江和尘,不冷不热道:“月之,过来磨墨。” 被蛊虫控制的江和尘反应能力慢了许多,对一个简单的指令需要更长时间的消化。 他迈着小步,在桌案侧落座,墨石上还带着余温。 梁衡本意是想磨墨写信寄给东夷喀咜赫,不曾想被墨泼了一身。 梁衡:“......” 这不怪江和尘,他倒也不是故意的,实在是文人骚客雅趣之事他做不来,使了些劲、磨大了圈,瞬间墨汁横飞,不仅溅了梁衡一身,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梁衡看着他迷糊的脸,压下怒火,道:“墨戈将桌案理一下。” 墨戈俯首道:“是。” 梁衡说完,绕过屏风,为自己更衣。 墨戈抬眸便与江和尘对上视线,他几乎是顶着江和尘蒙蒙胧的目光走到他身侧。 江和尘手中还握着墨石,白皙细腻的脸颊上不可避免地蹦上了几滴墨迹,看起来更加憨态。 两人谁都不让谁,最后还是墨戈先收回视线将被墨沾染的信纸理走,把桌案上的墨点用巾布擦干净。 做完这些,他感觉一道视线从始至终都在他身上。他侧过首,江和尘仍保持着方才的姿势。 墨戈面上没什么情绪,只是从他手中接过墨石搁在墨台上,又从腰际抽出一块锦帕将他手中和脸上的墨迹擦干。 他看着淡淡的墨斑依旧粘在江和尘的肌肤上,像胎记。正准备起身去打些水来,衣摆却被轻轻拉住。 手中隔着锦帕传来一阵冰凉,他垂眸看着昂首的江和尘。 江和尘往他手中塞了一个小瓷瓶,不大,刚好能被他握着的锦帕包裹。 他的视线从江和尘半是清明半是迷茫的眸中向下移,那张薄唇张张合合无声说了几个字。 ‘想不想要自由?’ “你们在干嘛?” 冷淡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墨戈骤然僵直了背,手心微微发汗,他稳住声线,若无其事地将锦帕塞回腰际,转身回道:“月之面上沾了墨迹,属下正想去打些水。” 梁衡盯了他几秒,淡淡的压迫感让后背寒毛立起,指甲扣入肉中的痛感让他保持冷静。 好在梁衡没怀疑,目光扫到他身后,见一块墨迹正好严丝合缝地覆盖了吻痕,摆手道:“没必要,接着沏茶。” 墨戈垂首道:“是。” 第59章 江和尘眼中的昏沉遽然消散, 理智清明取而代之。他斜睨了一眼晕睡过去的梁衡,视线往旁侧一扫,瞥见着了墨点的信纸。 ‘本王已入边塞。’ 梁衡随时准备反水, 在军营中始终是个隐患。 墨戈站在桌案前,垂着首, 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问道:“你没有被蛊虫控制?” 江和尘起身掀开一角军帘, 迅疾的白色残影在墨戈面前一闪而过。 江和尘指尖盘环着红乳玉佩,肩上信鸽的视线更是寸步不离地看着玉佩动向。 “既是虫,便会怕鸟。” 墨戈看着红乳玉佩眼中闪过一丝讶然,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他转了话题,问道:“你要我给主上下迷药, 你想做什么?” “我是想做些什么, ”江和尘亮晃晃的视线落在墨戈身上,反问道:“那你呢?你想做什么?” 墨戈思忖片刻, 诚实地摆首道:“不知道,我只是现在不想见到主上、听见主上说话。” “离开他吧,”江和尘建议,“你的状态倒更像中了蛊。” 闻言,墨戈沉默几秒, 摇了摇头:“我们的命都在主上手中, 没有人能走得掉。” 他似乎也不想再听江和尘说什么, 取下木架上的大氅披在梁衡身上, 淡声道:“你走吧, 早些回来。” 江和尘倏然抬眸看向他,只不过墨戈并不打算多说,也不想接收江和尘诧然的目光,转身去将茶水毁尸灭迹。 墨戈的态度摇摆却坚定。 不可否认他听到江和尘说自由时, 心动了。但,他在煎水煮茶时,他又凉了心,一缩一缩的,让他痛白了脸。 走向何方,做何事? 他的心脏离了梁衡,好像不跳了。 江和尘噤了声,转身离去。 不是他不想多加劝说,只是耳边的电子音告诉他别再多管闲事。 【叮——月之阴谋,军帐受袭。剧情点完成度100%。】 【现开启新剧情点,数据传输中...】 【绿洲受袭,化险为夷。】 江和尘问道:‘墨戈是怎么回事?’ 【宿主,剧情出了差错。】 江和尘心一紧,却还是状若不知地问道:‘什么差错?’ 剧情推进到这一步,不管哪个标题单拎出来都能对应上,系统也没有理由怀疑,他不能先自乱阵脚。 【到现在为止,梁衡与卫青还未见过面。】 江和尘:“......” 忘了这茬。 京城到长延山这一遭被段怀舒占去,梁衡自是没机会同卫青颠鸾倒凤,更不会有后面的夫夫伉俪。 江和尘不动声色道:‘毕竟我们都不知道剧情,可能哪些地方出了岔子,这无法避免。’ 【系统明白,但是经过检测,墨戈似乎顶占了卫青的气运。】 这么一说,江和尘明白了。 这像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属于卫青的位置出现了空缺,自会有人补上。 很显然,墨戈倒霉地补了上去。他会像书中一般,无可救药地爱上梁衡,心甘情愿为他奉献。 梁衡的一吸一动都成为了他的心跳。 江和尘掀开军帘,走了出去,墨戈和梁衡被他隔在军帐内。 他没有转首,心中问道:‘那梁衡与卫青的感情戏?’ 【不强求,只要最终由他们辅佐当朝太子梁序共治天下即可。】 江和尘没有应声,他也来不及应声,白竹便找了过来。 他道:“小主,可有问题?” 他的视线克制地没有扫过身后的军帐,而是很认真地看着江和尘。 对上他近乎诚挚的目光,江和尘默了两秒,旋即笑道:“白竹,想不想上阵杀敌?” “啊?”白竹怔愣一瞬,很快便明白江和尘所说何意,他抿唇道:“小主,定王...” 第68章 “晕了,”江和尘绕过白竹往马厩走去,“时间紧迫。” 江和尘动作迅速,让白竹也从心中升起一阵紧迫感。 他忙不迭跟在江和尘身后,见江和尘选了一匹红鬃马,张了张嘴,委婉道:“小主,您的马技...” 闻言,江和尘也不甚在意,随意点了点头,道:“确实不怎么样。” 说罢,江和尘将手中的马绳绑在白竹的马鞍处:“白竹你引着。” 白竹也知此时争分夺秒,便不多说,跨上了马:“是。” 两匹马相挨前行,低调地出了营地,在毫无遮挡物的荒漠上愈走愈远。 “侯爷夫人。” 蓦然,身后一声唤,让江和尘侧首向后望去。 马儿疾驰的速度极快,大漠上的风很是刮人,他这一动,半搭的青丝瞬间糊了面。 但江和尘还是利用余光看清了来人,很陌生的面孔,他搜寻记忆,确认自己从未见过此人。 倒是声线有些耳熟。 身后的人驾马很是娴熟,快又稳,不消片刻便追上了他们。 白竹一手握住剑柄,警惕地看着兀然出现的陌生人。 “是我,”那人手攀上脸侧,指节一弯,面皮就被撕了下来,露出全然不同的面孔:“薛图。” 白竹眼中的警惕松懈,握着剑柄的手也收回去引马绳,礼貌喊人:“薛将军。” 薛图颔首,看向江和尘道:“本将...我出京晚,本想赶在梁衡前入边塞,不曾想还是慢了一步。” 薛图问道:“不知夫人前往何处?我儿何在?” 江和尘回正脸,发丝如披风一样被沙风扬起,他眯起眼睛遥遥望去,隐隐约约能瞧见一块绿意盎然,他道:“绿洲受袭,薛应也在那处。” 薛图神情变化不大,只是目光沉了沉:“历过这些年,希望他在战场上有些长进。” 白竹手指收紧马绳,蓦然出声:“小主,将军,绿洲起火了。” 两个时辰前的绿洲还是一片青绿的寂静。 薛应亲自巡了两遍,确定东夷人不会使用同种计谋再次将绿洲夺回,而后他用竹筒接了些泉水喝。 他自诩正义感十足,也懂知恩图报。段怀舒与江和尘既救了父亲,他便替父亲好好报恩。 这一路,他想,他也帮了不少忙。 他的性子随了父亲,但他小叔的性子却与父亲大相径庭。 小叔暴戾,喜欢屠戮战争,爱极了占领的快感,像一头原始的野兽。 他从未想过同亲人兵戎相见,现下也不得已了。 薛应其实很聪明,他也很了解自己的小叔。所以皇帝诏令出口那一瞬间,他便猜出了其中的阴谋。 喀咜赫勾结皇帝,他想做解放东夷的英雄,但这个‘梦想’的前提便是,他们,‘判出’喀咜家族的薛氏,命陨。 既如此,也没什么旧情可念。 薛应目光有些薄凉,此时的他不似那咋咋呼呼的少年郎,倒真成为了一个少年将军。 他就着竹简抿了一口水。 兀然,腕间有一丝凉意。 薛应喝水动作不停,垂眸看去,正好对上一双豆大的蓝眼眸。 他将握着竹简的手撤开,便见小蛇跟着他的动作抖了两下小脑袋。 它吐了吐开始变黑的蛇信,歪了歪脑袋看着薛应。 来到沙漠,北莲刺蛇精神都好了些许,两颊极薄的翼服帖地摊着。薛应点了点它的小脑袋,轻声道:“要不是我小叔对邑阳城下手,你们也不会受苦受灾。” 小蛇听不懂,它扬起首用吻部回应薛应的指尖,旋即吐出蛇信舔了舔。 薛应心情好了些,勾了勾嘴角。他起身正欲往内走,骤然,一梭箭射来。 他反应极快,用剑柄震开。那梭箭正愣愣刺入树干上,箭羽借着余力抖了几抖。 “敌袭!” 伤了腿的士卒小跑前来,血淅淅沥沥地滴落,他来不及管,几乎是跪趴在薛应面前。 “将军,东夷人用前方骚扰引诱,后绕袭击抹杀,已经破了好几处察口。来的人太多,我们防守的人敌不过,马上就要压入绿洲。” 薛应当机立断,侧首对身后的士兵道:“放信号弹!” “是。” 艳红的信号弹升空,像是蓝白的水彩画被泼了一道突兀的红彩,异常显眼。 昨夜他们已将机关都修复完成,段怀舒也派了一小批精锐前来驻扎。可以说绿洲此时攻难守易,没想到在接连损失三员大将后,喀咜赫仍敢孤注一掷前来袭击。 薛应沉声道:“守好机关,撑到援军前来。” “是!” 东夷布下的机关净是一些弩箭,木扎,陷阱... 光靠这些打仗可不现实,正面迎敌是必不可少的。薛应身后是那批精锐,他们蓄势待发,目光灼灼,只要薛应一声令下,他们刹时便能冲锋陷阵。 薛应抬手搁在一颗高树上,指腹触了触小蛇的鳞片,示意它往上爬。 小蛇不理反而将身体收紧了些,血液有些上不来,薛应手背隐隐泛红。 薛应并没有遵从它的想法,指腹又触了触它。沉默两秒后,小蛇松开了身子往大树上爬,并且还赌气地爬得飞快。 “走吧。”薛应提了提剑鞘,走在了最前方。 绿洲前有一段防守区,这处没有树木遮挡,旷阔视野一览无余。再往前还有几处察口,数十个士卒蹲守观察,防止东夷偷袭。 却没想到他们玩起了声东击西。 察口被悄无声息地破坏,像剥洋葱一样,一层接着一层。直到快压入绿洲,他们才察觉。 他们还未抵达防守区,东夷士兵便已经杀了进来。 沙土里润了血,流出的血拼了命地往深处渗透,将沙砾粘连,不复柔软。 “小可汗,”一刃大刀从士卒的腹中拔出,泼墨般的血落了一片,拔刀的人倒是嘻嘻笑笑,仿佛只是在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抖了抖腕,向前走了两步,道:“在京城过得可好?听说可汗要帮东夷复国,此事可真?” 他笑眯了眼,明明在同薛应说话,视线却慢慢悠悠地扫过薛应身后的士卒。 薛应冷眼看着他,他知道面前人打什么主意,蛊惑人心,煽动骚乱。 同时他也看见了面前人越来越沉的面色,薛应笑道:“左都尉,这么多年了,还这么爱笑啊?” 他当然不用担心左都尉坏了军心,他身后这批人,可不是皇帝手下的兵,或许他们甚至不在意这一战是否是有关保卫家国,他们只会听命于段怀舒。 而段怀舒给他们下的命令便是听他号令。 薛应此话一出,左都尉又是呵呵一笑:“人生如此之短,多笑笑不好吗?” 他大刀在空中点了点地上的尸体,道:“像他们愁眉苦脸上战场,最后被一刀砍死,笑都没机会笑,多亏啊。” 左都尉的话很阴毒,他很擅长用言语攻击,不过这次碰到一队冰块士卒,倒也是挫了他锐气。 “是嘛,”薛应拔出长剑,微微一笑,“那左都尉现在多笑笑,等下可没机会了。” 第60章 正面对敌并不可怕, 薛应他们也并未处于劣势,相反,左都尉倒是有些吃不消。 左都尉再一次被长剑震开, 他虚虚退了几步,缓喘了几口粗气, 笑得阴沉:“小可汗武艺见长啊。” 薛应视线顺着长剑一路沿顺, 剑尖准头直指左都尉的心脏。 他唇角淡淡扬起,眼底笑意无几,回道:“多谢夸奖,倒是左都尉武艺退步不少啊。” 此话一处,左都尉眼中闪过一丝阴骘狠戾, 面上却始终挂着虚伪的笑容:“武艺不错, 但用兵之术还是略显浅薄。” 薛应见他笑得讽刺,心头隐隐不安, 目光四下一转:“你玩阴的?” 闻言,左都尉大笑一声,有些白的眉发跟着皮肤动了动,道:“何必说得如此难听,兵不厌诈罢了。” 话落, 他语气一转, 道:“再者, 这一计不是和你们大梁学的?” 在场的东夷士兵并不能配上报信士卒所说的多, 那便只可能左都尉派了些去做暗活。 还不等薛应想通, 这暗活便摆到明面上了。 一梭梭火箭漫天飞射,火气染上绿意,火光如阶梯一般从低向高攀上顶。 薛应瞳孔一缩,他们想毁了绿洲, 得不到就毁了,倒是符合喀咜赫的秉性。难怪他们会孤注一掷地前来袭击,因为他们最单纯的目的压根不是夺回绿洲。 “你们疯了?”火舌子的热度从身后涌来,像是一个火热灼人的拥抱紧紧从身后环着每一个人。 薛应背影被橙红的色彩渲得虚拟,他质问着看着左都尉。 东夷前往邑阳城有五十里,这片绿洲是很好的中转站,来往的商人、百姓可以在此处歇脚避荫,他们现在却不管不顾地毁了。 “小可汗有何动怒?”左都尉摊了摊手,道:“东夷可没有邑阳城宜居。” 第69章 闻言,薛应眼眸微眯,他猜出他们的想法:“你们想住进邑阳城?那城中的百姓呢?” 左都尉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毫无意义,理所当然道:“住不下就杀一些百姓,这不是很简单的事?” 薛应眼底冷漠,静静地注视他,握着剑柄的手因用力而泛白,像是宣判死刑一般,道:“异想天开。” 他已经受不了这群疯子的言论,这种将残暴凶厉刻进骨子里的人,就不应该活着。 薛应没给左都尉说话反应的机会,他的心因为这番对话有了起伏,他只能速战速决,尽所能保护这片绿洲。 正面敌人歼灭不少,正面战场压力骤减。那批精锐有眼力见地分了一小队去击杀放火箭的东夷士兵,短短时间内,整齐细密的火箭被打散打乱。 然而,身后的绿洲因为草木葳蕤杂糅,起一点火花便蔓延迅速,镇守的士卒有被火烧得面目全非,也有被烧塌的机关压死。 薛应咬着舌尖,尽力撇开这些杂乱的声音,擒贼先擒王,这是父亲教他的道理。 一切在拿下左都尉后迎刃而解。 他的剑法越来愈凌厉,左都尉上了年纪,拼体力渐渐招架不住。身旁的精锐也替他打着掩护,让想偷袭的东夷士兵找不到一丝机会。 薛应找准时机,避开劈面而来的大刀,反手握着剑柄,侧身划过,剑刃划破肘窝间脆弱的布料,几乎是卡着骨骼割过。 左都尉痛苦的呼声传开,握大刀的手肘被割开,筋脉尽断,他无力撑着大刀。 刀刃刺入沙地,右手已没有知觉地虚握着刀柄。 左都尉迅速做出反应,想换左手使刀。却不想薛应压根没有给他机会,快他一步绕至他的身后,长剑的寒凉已经架到脖颈。 “别动。”薛应大声斥道。 骤然,刀剑相交的声响骤减,东夷士兵面面相觑,不知是何动作。 薛应很满意这种反应,他刀刃侧了侧,锋利的刃严丝合缝地贴近皮肤,沉声道:“左都尉,劳烦你露个脸。” 脖颈上不容忽视的刺痛让左都尉冷了脸,他不情愿地被动迈着腿往冒火星的绿洲内走去。左手拖着大刀,刀尖一寸一寸地划过沙地。 绕后放火箭的东夷士兵被那一小队精锐逼上绿洲,正打得不可开交。 遽然,一道锐声,用得还是东夷语,他道:“左都尉已被擒,不要再做无力地挣扎。” 所有人都被唬住,挥动的手臂减了力道,进退不知。 薛应的声线在身后响起:“左都尉,看来你的威信不小啊。” 闻言,左都尉转动着浑浊的眼珠,视线在周围扫过,最后定格在一处。他又笑出了声,心情似乎都愉悦了些:“小可汗过奖了。这些士兵都是我一手训出,犹如好友。” 他语气一转,问道:“不知小可汗当年的那群蛇朋友可还好?” 他此话一出,霎时间点醒了薛应。 北莲刺蛇不仅怕水,也怕火。而他方才怕小蛇受伤,将它放入树中。现在火光依旧,尤其是独独几颗高树更是火箭的靶子,燃得极旺。 一刹那,薛应心慌一跳,他视线有些慌乱地扫过那颗小蛇原本应该在的大树。 什么也没有,树叶已经被烧成灰烬,树干变成焦炭、发黑。 “将军!” 听到这句喊声,薛应才发现自己分了神。同时提醒他分神的除了这句喊声还有一阵锐痛,他慢半拍地垂首看着大刀没入他的身体。 疼痛先是像蚂蚁啃食而后席卷全身,他疼得脸色发白却面无表情,他心跳奇迹般地静了下来。 薛应握剑的手一拉,左都尉被抹了脖子,连声都喊不出,却依旧孤注一掷,想更用力将大刀捅进薛应的身体。 只不过这次他没有如愿以偿,一道半白半灰的残影飞身扑去,蓦然,手背传来刺痛。左都尉艰难地垂首,那条他用来刺激薛应的蛇正用尽全力地将毒牙埋进他的血管中。 按理来说,这么小的蛇,它的毒腺还未发育完全,毒液储存应是不多,但比窒息先来的是毒液发作。 小蛇将毒腺中所有的毒素一股脑得全部注入左都尉的身体,那豆大的眼眼眸就冷冰冰地看着他毒发倒地。 左都尉倒地,薛应也没了支撑点,他甚至再也没力气用剑刃撑着地。 小蛇不复方才冷漠决绝,缩上薛应的身体,在他伤口处焦急打转。它嗅到很重的血腥味,这是不详的味道。 原本处在静止的东夷士兵也接收到左都尉死前的命令,没毁了绿洲、灭了此处的大梁士卒,他们回去也是死路一条。 如此,原本沉寂的战场又燃起了战火。 只是这血液横飞的斗争并没持续太久,大梁的援军到了。 段怀舒站在至高点,纤长的指间扣了三梭箭,长弓被拉得满月,他的面色很淡,是垂睨着这破败不堪的战场。手中的箭离弦,发出锐耳的箭鸣。 三梭箭毫不留情地贯穿士兵的身体,将他们钉在烧得黑焦的树上。 他在告诉敌人,他们已没有机会翻盘胜利。 效果可想而知,东夷士兵愈加畏惧,攻击愈加拙劣,不消片刻,死伤无数,最后只绑了几个吓怂了的士兵。 段怀舒在薛应身前蹲下,不待他伸出手,那小蛇便立起身,威胁地吐着信子。 “小蛇...” 薛应的声音很弱,微乎其微,他眼角溅了些许血,已经干涸,倒是给他惨败的面色上了些色彩。 听到熟悉的声音,小蛇忙不迭扭动着身体向上爬,最终将吻部搭在薛应的喉结处,这里是声音的出处。 “大哥...”薛应的瞳孔开始涣散,调不准焦距,道:“我守住绿洲了嘛?” 段怀舒指尖点了他几处穴,但伤口过大过深,此举收效甚微。 段怀舒垂下眼帘,声线也有些轻:“守住了。” 闻言,薛应勾了勾唇角,表情也有了一丝俏皮,那个少年郎又浮跃上面:“那就好。” 随行的军医不比他的脚程,这才赶到绿洲脚下。 段怀舒让开身,道:“尽全力。” 军医不年轻,经验十足,但看着这怵人的伤口,也是冒了一头冷汗:“是。” 大刀几近贯穿薛应的腹部,内里的脏器不可避免地受损。在观察下,军医有了这个认知,想救,极难。 但将军发话了,这句尽全力,他必须得咬下牙。 军医深呼吸,指尖搭上刀柄,静默两秒蓄力,旋即倏然拔起,动作迅疾。拔刀后下一瞬,他将干净的白布塞入伤口。 血必须止住些,他才能看清究竟伤了哪些脏器。 当然也有可能回天乏术,连血都止不住... 绿洲又陷入了往日的寂静,大火已然被扑灭,劫后余生的士卒面上没有抱着喜悦,只是看着呼吸薄弱的薛应,呆了眼眸。 “应儿!” 这声惊呼是薛图脱口而出,很突然,也很大声,所以没有人听见在这其中还有一声呢喃。 白竹看着树旁的人,他肚子破了一个窟窿,像一个木桶承载不住水,止不住地流血。 “薛应...” 薛应茫然地侧过头,轻声道:“父亲,你…来啦。” 他强撑着笑道:“这次...是我一个人的仗。” 薛图也笑得牵强,蓝色的眼眸溺着哀伤,道:“我儿自是厉害。” 薛图身后有人影在动,薛应昏沉的脑子辨了辨,才道:“嫂嫂。” 江和尘站在段怀舒身侧,眼中带着紧张的神情。 这个伤口他看得心凉,在那个解剖室中,这种死法他见过很多次。 江和尘紧着嗓子应声。 他道:“我在。” 薛应不太清明的眼眸在他和段怀舒之间转了转:“大哥和嫂嫂同娘和父亲一般恩爱,就...不要再闹别扭啦。” 薛应想了想又道:“如果有...下辈子,由我来监督你们。” 他喉间应是涌上了血,声音变得模糊。 他这话让江和尘答不上。 薛应也没等他的回应,蓝眸费劲地轱辘转,终于找到了一抹不起眼的身影。 第61章 薛应看着一言不发的白竹, 面上有些幽怨。 他问道:“你怎么一点表情都没有?” 白竹走近了几步,抿了抿唇,转开了话, 道:“回京后,你不是要向小主讨要差使我两月...” 闻言, 薛应毫无血色的脸出现了几秒怔愣, 而后忍着疼笑了笑。 他笑得很有安抚性,道:“算了吧,本来名声就不好,还要再加个虐童,太丢人了。” 白竹变得嘴笨, 他懵然地说着:“不是虐童, 不丢人。” 这一路他和薛应建立起了互怼又并肩的友谊。对于薛应来说,白竹也是区别于他在京的纨绔同伴, 再加上白竹小他七岁,在他心中不仅是友人更是弟弟。 薛应轻轻地摆首,旋即无力地勾勾手指,他在示意白竹上前。 第70章 不敢有一丝犹豫,白竹上前两步蹲在薛应跟前。 薛应:“不过倒真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说话间, 他指尖触了触蛇腹, 小蛇在他锁骨处盘着身子, 蛇吻靠着突出的喉结感受着震动, 它感受到薛应的触碰便直起半身去绕他的食指。 “它还是一头没断奶的小蛇, 刚为了救我又放光了毒液,”待蛇身全然盘上他的手,薛应便将手移到白竹身前,道:“白竹可否收留它一些时候?” 闻言, 白竹轻飘飘地眨了眨眼,手却有千万重,抬不起。 他问道:“你不养嘛?” 薛应摇了摇头,眼中的神采愈渐褪色,有些灰败,他道:“我感受到了,无用的。” 这句话是说给军医听的。 血压根止不住,白布已经一点不剩地染尽了鲜红,边边角角坠出血滴。军医等不住,移开白布,竭力地想补救体内受损的脏器。却也同薛应所说,回天乏术。 破口太大,军医咬着牙、稳住手,针线在体内来回穿梭缝补。他能感受到,在他努力挽救的同时,生命也在他手中流失。 薛应的视线没有动,还看着白竹,小拇指的指腹点了点小蛇的尾,微声道:“养养吧,它很乖的。” 薛应的力气几乎撑不住抬起手臂,白竹也不敢耽搁,伸出手靠近。小蛇接收到薛应的催促,恋恋不舍地抬起蛇身往白竹手上绕。 抬手很累,像是印证这个事实,小蛇离手的下一秒,薛应便再也支撑不住,手背砸在草地上,被落叶杂草消了声。 被大火惊走的鸟雀兜兜转转又回到了绿洲,振翅的响声叫醒了沉寂其中的人。 薛应的尸体被运回邑阳城,这一段路由白竹护送,他的手很巧,将薛应收拾得很干净。甚至在城中买了一碟唇脂,很淡的色彩,抹上后像是多了一抹活人气,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薛图顶上其儿的位置,绿洲毁坏程度不小,但那口圆泉并未被污染,依旧举足轻重。 至于梁衡,他醒前,江和尘便已回到军营,一切风平浪静。 “此战可捷?” 梁衡闲庭漫步地走进指挥军帐中,他的视线扫了扫布阵台,凹凸起伏的小沙丘,一个一个,惟妙惟肖,上头插着复杂的小旗子。 帐中有校尉回道:“回定王,小捷。” 梁衡恍若无闻地坐在一侧方几旁,目光从江和尘点到段怀舒,冷冷问道:“将领都在军营中,绿洲这场战是谁打的?” 一时间气氛变得糟糕,校尉们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段怀舒眼帘一掀,毫无惧色地接下这句质问:“薛应。” 此话一出,梁衡眯了眯眼,语气威胁道:“段将军,这是抗旨?竟擅用叛徒。” “定王,此话严重,”终于有校尉鼓起勇气道:“薛小将以命守住绿洲,非叛徒所能做。” “哦?”梁衡眉梢一挑,道:“薛应死了?” 他这话直白残忍,让校尉们抖了抖唇瓣,愣是回不出一句话。 好在,梁衡也不在意他们的答案,只是自顾自起身:“如此,绿洲现无人把守?” “有。”段怀舒单单吐出一个音便止住梁衡往外走的动作。 梁衡转身望了一圈军帐,淡淡嗤笑道:“校尉一个不少,何人把守?” 在江和尘不解的视线中,段怀舒应了梁衡:“薛图。” 话落,梁衡眼中闪过怀疑,下颌抬了抬,半睨着段怀舒:“段将军可真会说笑,薛图早已被押入天牢,怎么可能出现在此处?” 梁衡甩袖佯怒道:“若是说此话阻止本王前去镇守绿洲,大可不必。” 段怀舒面色不变,依旧那副淡然模样,视线接触瞬间,梁衡心尖一跳。 “本将无需骗王爷。” 军帐中静默两秒,梁衡甩了甩袖负手,冷声道:“段怀舒你想做什么吗?造反嘛?” 最后那三字被轻声带过,却有着破了天的威压。 终于,段怀舒勾了勾唇角,道:“本将造反?那皇帝和定王想做什么?叛国?” 他毫不示弱,就这么与梁衡对峙。 此话一出,梁衡当即冷了脸色:“段将军做了几年地方小官,看来什么话当说什么话不当说都记不清了。” 梁衡接续道:“明日本王将领一旅士卒前往绿洲,是守卫绿洲也是捉拿叛贼。” 在梁衡离去前,静了许久的江和尘开口问道:“定王,不知墨戈何在?” 听到江和尘的问题,梁衡停住脚步,意味不明地侧首看向他:“墨戈做了一些不该做的事,看来是连日赶路劳累,脑子都有些不清楚了。” 他正了正身子,往外边走边说道:“得让他好好睡一觉。” 江和尘望着他的背影,眉尖微微一蹙。这迷药是从段怀舒那顺来的,无色无味,困意是缕缕袭来,照梁衡晕前的反应,应是不知道自己中了迷药。 他就这么忧心忡忡到黑夜。 江和尘倚着床榻,微微发着愣,直到身侧榻边下陷,他才回过神来。 “和尘串通了墨戈?”段怀舒侧首问道。 闻言,江和尘点了点头。 段怀舒抬手抽出他的木簪,松散的发倏然垂落。 “话本中没有出现墨戈此人。” 江和尘听见这话并不意外,系统说过,墨戈属于是卫青的替补,很有可能是临时捏塑的角色。 他问道:“剧情已经不受控制了?” 段怀舒半遮眼眸,让人看不出情绪:“过程难以控制,结局可以。” 江和尘眉心动了动,过程他不了解,粗略的结局他倒是知道。 他隔着衣布摸了摸袖中的瓷瓶。 他想,或许结局他也可以控制。 军帐中的烛火被吹灭,江和尘睁着清亮的眸子,他才在自己脑海中所画的角色谱中想到自己。 他好像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的结局,段怀舒又不说。 江和尘努努嘴,侧过身正想拷问出来。 这时,脑中的电子音再次响起。 奇了怪了,以前系统爱玩长时间消失术,现在怎么感觉天天监视着这个世界。 江和尘想。 【叮——绿洲受袭,化险为夷。剧情点完成度100%。】 【现开启新剧情点,数据传输中...】 【战局纷争,射杀月之。】 江和尘顿了身体,问道:谁射杀我? 【根据小说简介、标题分析,99.9%是段怀舒。】 江和尘:“......” 感受到江和尘的小动作,段怀舒侧过身子,问道:“怎么了?” 军帐隐隐透着月光,让江和尘模模糊糊地看清这张帅脸。他在心中想,这是书中,段怀舒射杀的不是他,是真正的杀手。 这么安慰着自己,旋即江和尘面无表情地转过身,背对段怀舒,并且向前挪动两下,隔了一条楚河界限。 段怀舒轻轻一笑,道:“有进步,不用绢枕隔界限了。” 江和尘装死不动。 翌日,江和尘听见身侧窣窣动静便睁开了眼,睡得懵沉的脑子转得慢,他转了转眼眸才恢复了清明。 他并不相信段怀舒会射杀他,或者就算段怀舒射杀他,对他而言不过是正中心意,因是这一觉睡得还算不错。 他在床榻上翻了个身,看着身旁人已在慢条斯理地着甲胄,透进来的日光照得甲胄泛着银光,有些晃眼。 江和尘眯着眼适应这刺人的光线,问道:“昨日你为何说出薛图?” 段怀舒动作未停,将袖束紧,道:“告诉所有人,究竟是何人在叛国。” 江和尘用手肘撑起身体,发丝斜着散在床面,猜测问道:“你知道梁衡想做什么?” “不知道,”段怀舒很实诚,接续道:“我只要让所有士卒将思维打开,将视线落在薛图和梁衡身上。” 所有校尉、士卒接受的思维洗礼一直都是无条件守令,但当两相利益冲撞,他们才会开始思索,他们才会抉择遵从哪一条利益。 而段怀舒只是点名了这两相利益究竟是什么。 抗旨和叛国,士卒会选什么? 银枪上的红缨鲜红似血,枪头却被擦得银亮如月,段怀舒放轻声线,静静地看着江和尘道:“和尘,今日便是决胜之战。” 江和尘瞳孔一缩,很快地眨了眨眼,问道:“这是话本的剧情?” 段怀舒摆摆首,微微一笑:“我说过,过程已无法控,我能做的就是控制结局。” 我造的结局。 话落,江和尘心跳加速,隐隐有些心慌,他不是担心剧情崩坏,他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大不了同段怀舒一道湮灭。 他担心的是段怀舒扭转不了剧情,最后还是落得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军帘被掀起,一阵独属于清晨的凉风灌入,他看着那抹红披消失在军帐中,他欲言又止的话终究还是没能脱口。 能不能走我造的结局。 第71章 第62章 侯府自从段怀舒接旨往北后, 便一直闭门,偌大的京城中,一点侯府甚至不在闹市中, 更是让它不起眼。 池塘面上的荷叶嫩绿,荷花亭亭立着, 几苞花瓣绽得甚是开放, 瓣尖微微下弯,氤氲的水汽沿着瓣尖凝成珠坠回塘面,引得锦鲤跃出水面衔着花瓣,拽落。 “元长。”几道脚步声穿堂而过,锦鲤闻声甩着鱼尾避到池底。 凉亭中, 元长沥着茶, 闻声抬首,起身。 子安在前方引着路, 身后跟着一人,“元长,我请来了卫青公子。” 元长颔首,拱了拱手道:“卫公子。” “先生不必客气。”卫青轻抬元长的腕,“蛮山一见便知江兄和段兄身份不简单, 不曾想竟是位高权重。” 元长笑着摇摇头, 道:“卫公子可别被眼前虚幻蒙蔽双眼。” 卫青也勾了勾唇, 淡雅道:“先生也别将我一番话仅是着眼于眼前。” 这一仗之后, 位高权重这句话可不再是虚浮表面。 元长了然地颔首, 布满皱纹的手抚了抚白胡,道:“看来卫公子已有了立场,老夫冒昧一问。” 元长问道:“若只是救命之恩,当不至于让卫公子做到如此?” “确实, ”卫青的身姿傲挺,目光虚虚望着那一面泛着涟漪的湖面,他在回想,语气带着飘渺:“在外历练三年,我亲眼见证皇帝的治国之道愈来愈腐败。” “穷愈穷、富更富,皇帝满眼权力,已看不见这柄公平的秤砣被打破。” 元长请他们入座,为他们斟茶。茶香萦绕,竟有些清心浇燥。 “不错,皇帝已昏庸。” 正如少语所说,他们对舆论之战颇有心得,但无风不起浪,舆论的产生是要有前提的。 沸水滚过的茶盏,元长松然捏在手中,说道:“想必卫东将军与卫公子都猜晓到,东夷此番举动是受了何人之意。” 卫青抿了抿杯中清茶,浓浓雾气将眼睫氲湿,他颔首道:“知晓。” 元长微微一笑,又为卫青斟满杯:“那就好。” 卫青神色不变,淡然问道:“先生怀疑我?” 闻言,元长笑意不减,摇头道:“只是怕卫公子立场不坚定罢了。” 卫青也不计较,圆润的指腹划过杯沿,问道:“将军在外,可还有人领兵?” 造反逼宫可不是一件简单事,除他以外似乎无人再可领兵, 恰时,一道声音应了他的话。 是一道女声,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我来。” 卫青侧目看去,长廊处疾步走来一人,甲胄傍身,长发全然束起盘于颅顶,英姿飒爽、林下风范。 “薛夫人。”元长抬了抬手,示意薛夫人落座,“这位是卫东将军之侄,卫青公子。” 卫青对上那双独特的蓝眸,霎时间想到了什么:“敢问薛应同薛夫人是何关系?” 薛夫人坐姿稍显豪放,爽快地回答:“犬子。” 卫青雅然道:“凤母当育上上子,薛兄可谓是少年英雄。” 薛夫人笑了笑,道:“不敢当,卫公子认识犬子?” 卫青几句带过了蛮山之事。 薛夫人闻言,笑骂道:“这小子,总是不让人省心,回来后老娘得好好收拾他。” 薛夫人年轻时是东夷的女将,属其国之巾帼英雄,后来嫁于薛图、归顺大梁便渐渐退隐战场。如今久违的甲胄着身,鲜活的、豪爽的情绪骤然上身。 元长用水浇灭了火,扣上饮尽的茶盏,道:“在京藏兵易被发现,逼宫需速战速决。” 此话一出,子安了然地拿处一卷图,道:“这是皇宫的踩点图,今夜...” —— 沙土席卷,烈阳赤裸裸地照着大地,一列列长队整齐划一,鳞萃比栉地前行。 梁衡微微昂首,看着近在咫尺的绿洲,拉了拉马绳,放缓了速度。 大梁的旗帜被强风吹展,绿洲中潜伏的士卒没有轻举妄动,而是向薛图禀告了这个消息。 当梁衡踏上绿洲最高点,薛图才匆匆赶来,他身上沾着炭灰、夹着杂草,瞧见来人才愣了愣。 梁衡勾着唇,冷笑道:“薛图你真是好本事,在京中玩上了金蝉脱壳。” 闻言,薛图也绷了面色,正面对上梁衡充满杀意的眼神:“若不是定王和皇上勾结东夷,我怎会有此一劫?” 皇帝和定王叛国的意思,两天内由两个人传递出来。 身后泱泱士卒面色不变却也竖起耳朵尽力去听。 梁衡敛下嘴边的笑,面无表情地看着薛图道:“你一个东夷叛党,做这种栽赃陷害是无用的。” 薛图嗤笑一声道:“栽赃陷害?这事皇上做过不少,上一个应该是段青寂将军吧?” 此话一出,梁衡彻底冷下脸,抬手摆了摆指尖。 身后的士卒瞬间领悟他的意思,上前两步想将薛图擒住。 这绿洲中潜伏的兵,段怀舒手下的精锐占一半,他们在士卒上前时便提刀挡在薛图身前。 梁衡并不知情这些人便是他趁段怀舒回京前绞杀的叛党,他眯起眼,危险道:“怎么?你们想造反?” 恰时,有士卒神色匆忙地跑了过来,气喘道:“将军,察口传来消息,东夷有大批兵马前来。” 薛图刹时拧了眉,他昨日了解了战况,东夷人虽凶猛但人口并不富余,已经被擒杀如此多士兵,喀咜赫应是不敢再不管不顾地前来。 “先应战,护好绿洲。”薛图压了压眼,将军的凶气乍然迸现,在场士卒被压得不自觉服从。 梁衡感受到上前欲擒薛图的士卒不由自主地退挪了半步,他指尖倏然收紧,压沉了声线,吩咐道:“战场怎么能交给外族人,将薛图给我拿下,战场由本王指挥。” 位高权重的王爷,士卒只得听令而行。 战事急迫,薛图拦下了欲想替他抵挡的精锐,低声道:“先守好绿洲,他现在不能对我怎样。” “是。”精锐闻言,没有一丝犹豫转身下了绿洲。 那些擒人的士卒刚做好自相残杀的心理准备,不曾想薛图遣了所有人,自己束手就擒。 一时间士卒对于绑薛图,有些惶恐。 “将军,东夷已经攻上防守区,”前来汇报的士卒染了一身血,他单膝跪着,语速极快道:“他们来的人太多,我们顶不住了。” 薛图边被绑边大喊道:“先退!将他们引到陷阱!” 梁衡侧眸睨了睨薛图,旋即一个眼神示意,让士卒将他口封了。 “唔唔...唔...”白布塞满口腔,薛图控诉着发出几个音节。 梁衡收回视线,叫住准备离去的士卒,道:“别退,先顶着,本王亲自前往。” “是。” 梁衡看着跑动的士卒,淡声道:“喀咜图,想弟弟了吗?我带你去见见他。” 薛图止了抗议的呜咽,不光他猜出来了,梁衡也猜想到了。 喀咜赫押上所有赌注,挂帅亲征。 乌泱泱的兵马从绿洲顶向下走,刚被火烧的绿洲还弥漫这焦味,被烈阳一烤照,闷人得厉害。 愈靠愈近,兵戎相交的声响从四面八方传进耳中。 士卒捏盾、刀柄的手愈发用力,血腥味钻入焦味中,相互混杂,让人闻得恶心。 他们轻轻呼吸想平复狂乱的心跳,随时准备接受命令冲锋陷阵。 待战场全然跃于眼前,定王却抬手止住了他们的动作。 梁衡一贯轻松的做派,倒与鲜血四溢的战场格格不入。 他看着一人,拿着大刀,挥得肆意酣畅,鲜红的血流几乎变成了他的洗刀水。 梁衡道:“喀咜赫。” 感受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喀咜赫推开手中的死人,抬首看去。 他似有些抱怨,道:“定王来得可真慢。” 闻言,梁衡眯起眼,眸中闪过疑,道:“你怎知晓我要来绿洲?” “不是定王你给我写的信?”喀咜赫说话间又甩手抹了士卒的脖颈,接续道:“接到定王的信,我可是集了全部兵力前来,这一战只能胜,不能败。” 喀咜赫在给他施压,今日势必要拿下邑阳城。 “王爷...” 方才传话的士卒不可置信得低哝一声,却不待他说完,脖间一凉。他伸手触了触脖颈,却沾了一手血,他抬眸惊恐地看着梁衡手中的剑。 看了一眼,也是最后一眼。 梁衡将随手抽出的剑丢给身后的士卒,他向战场走了两步,快接近喀咜赫后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怔愣的士卒。 他说:“给你们所有人一个选择,跟随东夷人占领邑阳城,或者死。” 霎时间那两个字盘上脑海,叛国。 最不可置信的两个人,皇帝、定王,竟然叛国。 “帮着外族人杀国人,”精锐冷眼看着那群犹豫的士卒,冷冷说道:“你们还有良心吗?” 这句话立竿见影,霎时间分出了两派,冷清不久的战局又如春风吹野火复燃。 第72章 畏死求生是大多数人的本能,他们会在特定的情形下选择利己的选项,这无可厚非。 因是,战场上东夷占据了最高优势。正面无法取胜,精锐趁乱勾了薛图的捆绳,往绿洲内逃。 相较起沙地的空旷,绿洲内残存的掩体依旧能给他们一些优势。 他们撤得快,乘胜追击在难攻易守之地可不适用。 “说说看,”梁衡蹲下身,刀尖对准面前跪趴在地的士卒,问道:“薛图所说的陷阱,是什么?” 冰凉的触感难以忽略,像是蛇信子一点一点划过脖颈,士卒冒着冷汗,没有犹豫地颤声道:“是...是绿洲最大的树后...啊!” 没有给他说完的时间,一梭箭穿胸而过,让他带着没说完的话去见阎王。 当然对于放箭的精锐而言,他也暴露了自己的位置,死大于生。 第63章 写给喀咜赫的信, 段怀舒做了些手脚,靠得便是墨戈。 梁衡发现墨戈的不忠诚,便下了强劲的蒙汗药, 完全不顾此举会对墨戈身体造成什么不可逆转的伤害。 昨日在梁衡离开军帐,前去点兵之际, 段怀舒便借机去了梁衡军帐内。 他解了蒙汗药, 让墨戈同他做一笔交易。墨戈也并未犹豫,答应在梁衡的信中加上一句话。 ‘明日绿洲,胜败分晓。’ 银盔上的红缨被沙风吹得飘洒,段怀舒身后的精锐士卒动作迅速,脚步声被沙土消减。 他冷然地望着那寂静的绿洲, 剧情乱得不成样子, 他不介意再乱一些。 “将军,”前去侦察的士卒返了回来, 他压低声音道:“薛图将军正隐蔽,东夷人派了一批人上绿洲搜寻。” 段怀舒侧首对校尉道:“本将带人拦截搜寻的东夷人,其余人接应薛图将军,听他指挥。” “是。”校尉带着大批人马往侦察兵所汇报的方向前行。 这绿洲中的布局他摸得不如薛图透,倒不如让薛图指挥作战,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做。 段怀舒指节搭在银枪柄上, 绷紧的手背凸出青筋。裸露的肌肤在红阳的照射下, 显得更加冷白, 像是火炙烤不化的冰。 马肚子被轻轻一踢, 队伍开始分散而行。 段怀舒带的人不多,解决几个敌人不需要兴师动众,只需要安静悄然地杀了。身后随着的都是他亲选的精锐,多是走投无路、抱负不满之人, 他们忠诚、强悍。 因是,段怀舒静静背在树干后,不消片刻,东夷人搜寻的悉簌声尽数消散。 一闪眼,段怀舒视线前单膝跪着一人,是他的精锐。 “主子,前后来了两批东夷人,他们似乎在找一棵树。” 他话音刚落,又是一道身形闪过,同上一个人一般单膝跪着,道:“主子,薛图将军说他需要引诱东夷人到西北方向,那颗最高树后。” 闻言,段怀舒睇一眼东夷人的尸体,道:“本将明白。” 喀咜赫此番虽孤注一掷挂帅亲征,但这一博是豪赌,他不可能这么轻易踏入绿洲。 薛图的引诱对他们而言并不具有太强的吸引力。 只有他,这场阴谋的中心人物,作为诱饵是极好的。 段怀舒道:“所有人隐蔽,本将亲自诱敌。” 此话一出,精锐们面露错愕,不由自主上前一步,纷纷自荐道:“主子让属下上吧。” 段怀舒抬手止住他们的话语,不怒不厉,淡然的威严,道:“尔等听令。” “...是。” 正如他们所想,梁衡与喀咜赫的计谋便是耗,耗薛图的粮草、精力。 所以段怀舒出现在面前,不带一兵一卒时,倒是让他们一愣。 喀咜赫浓眉一挑,蓝眸中血淋淋的杀意盘踞蔓延,笑得森然道:“段将军,单枪匹马身入敌营,是个英雄。” 他的大刀一下一下、漫不经心地滑动,视线却死死盯着段怀舒不动。 段怀舒淡定得仿佛只是来见个老朋友,他视线慢条斯理地扫过不少大梁士卒,他的质问很轻却威压十足:“你们选择了叛国?” 段怀舒的眼中分明没有情绪,但这轻飘飘的视线却将他们压得喘不上气,他们的身体被冰刀剖开,血淋淋地在烈阳下暴晒。 灼热的温度下,他们冷得发汗。 梁衡嗤笑一声,缓缓向前走了两步,道:“段怀舒,这些士卒也是人,他们只是选择了他们想要的,何错之有?” 这句话让士卒们体温迅速回升,他们原本摇摆的意志又稳如磐石。 段怀舒唇角一勾,道:“定王,本将提醒你一句,叛变一次,你说还会不会有下一次?” 闻言,梁衡眉尖的得意之色压了压,攀上一股烦躁:“倒不知段将军口齿如此凌厉。” 段怀舒敛了神色,面无表情地接下这句夸赞:“过奖。” 喀咜赫显然不耐烦这种无意义的拉扯对话,手痒得直想对段怀舒挥刀。 等他们话题结束后,喀咜赫插了进来,问道:“说完了吗?可以开始决一死战?” 梁衡向后退了几步,伸手请道:“开始吧。” 喀咜赫搓热了手掌,双手握着刀柄,两手上下交握几乎将整个刀柄覆盖。他举高大刀,向下劈砍。 段怀舒就这么看着他,在某个契机,他动了。手心向枪后端滑,由下向上将枪头挑起,力达把端。 银枪尖就这么斜斜顶在大刀刃处,刺耳的震鸣响起,令在场围观的众人忍不住皱眉。 喀咜赫的力全部被段怀舒化解,转移到刀刃相接之间,手腕的剧烈震意,让他浑身发麻。 他愣着的目光对上段怀舒,对方不似他愣神懵然,那股运筹帷幄、泰然自若从未消散。 腰腹兀然一痛,原来在他走神的那一瞬,段怀舒提膝长腿一扫,将他踢开了一下距离。 身后有东夷士兵用东夷语喊了一句:“可汗!你的大刀!” 喀咜赫这才将视线移回手中的大刀上,方才兵刃相接处出现一个缺口,大剌剌地出现在锋利流畅的刀锋上。 段怀舒背身,手握枪,枪尖指对着喀咜赫,道:“看来喀咜可汗的武器也一般。” 这柄银枪是他父亲寻访四方,寻得的宝物,冰山中的寒矿,坚不可摧,征战多年它不知坏了多少异族将军的兵器。 枪尖迎着红阳,闪着亮光,让人不由自主避其锋芒。 这番话更是让喀咜赫怒火中烧,他低声吼叫,手指倏然收紧,握着大刀又攻了过来。 不理智的人最好战胜,他的出招变得虚浮,连续击空后又变得易躁。段怀舒不慌不忙地躲过大刀,在喀咜赫自乱阵脚时,指尖变得虚握,向前推枪,一瞬间打乱了喀咜赫的进攻节奏。 霎时间,这场决斗的胜局被段怀舒牢牢掌握。与喀咜赫的胸腰虎背不同,段怀舒身段极好,并非刻意,他耍枪便极具观赏性,一招一式令人眼花缭乱。 连续几杆扎枪,力道一步一步蓄积打得喀咜赫节节败退,看准时机,段怀舒掌心放虚,枪顺着惯性往外出,他的手在扣到后端倏然握紧。 自上而下的一杆劈枪,快而迅猛,将喀咜赫压跪在地。 早在喀咜赫显露不敌段怀舒之际,梁衡便做好了准备,他毫不犹豫地拿过东夷士兵的箭弩,将它对准了段怀舒。 喀咜赫被压跪的那一瞬间,梁衡便将弩对准段怀舒的心脏,这一箭他看中的就是那颗跳动的心。 只是放弩箭前的一声喊,打断了他的冷静专心。 “段怀舒小心!” 是江和尘来了。 —— 一个时辰前,江和尘被蒙在鼓里,等他发现时军营早已变得空荡。 白竹还在军帐前守着他,他有些愠,挑开军帐要求前往战场。 只是面前人不仅有白竹还有一人——墨戈。 昨夜他本想趁段怀舒睡着后,前往梁衡军帐寻找墨戈,毕竟是自己害了墨戈。谁料,段怀舒像开了读心术一般,在江和尘动作前说了句话。 “墨戈没事,和尘好生安睡。” 江和尘僵着身子没动,最后干巴巴地应了一声。 现在大活人站在他身前,江和尘还是有些担忧,便问道:“梁衡没对你如何吧?” 毕竟他有些担心梁衡也在墨戈身上下了蛊。 墨戈摆了摆首,猜到了江和尘的想法,道:“蛊虫只有两枚。” 闻言,江和尘了然,一是在风影身上,另一便在他身上。 江和尘抿了抿唇,道:“那便好。” 墨戈盯着江和尘问道:“你想去见段怀舒?” 他突然提起,江和尘还愣了一秒,旋即忙不迭点头。 白竹在身侧听到这话,不赞同地看了一眼墨戈,凝起眉道:“小主,不行。少主交代过,让白竹看好您。” 墨戈感知现在的气氛,又发问:“他不让你走?” 江和尘眨了眨眼,又点了点头。 墨戈也学他颔首,而后道:“那枚红乳玉佩拿出来命令他。” 第73章 此话一出,白竹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下一秒,他便见小主从腰间那出一枚玉佩,乳红交融,甚是奇特。 白竹的微表情江和尘没错过,他隐隐有了猜测。 江和尘举起红乳玉佩道:“白竹,带我去找段怀舒。” 白竹整张小脸陷入纠结,他低哝道:“小主...” 江和尘捏紧玉佩,指间的肉被压得有些变形,他语气有些厉,道:“现在!” 闻言,白竹眉心一狠,接下命令:“小主稍后片刻,白竹去牵马。” 白竹走远后,江和尘侧眸看向墨戈,问道:“你知道红乳玉佩。” 墨戈道:“听说过。” 他目光变得悠远,没有落点:“很小的时候,我同父亲在街头卖艺的时候。” 没有多少人会可怜一个半路出家、半吊子的卖艺人,他没感受过饱肚子的感觉,但是那段苦得看不见出头之日的时光,他却有一段最快乐的记忆。 听书。 父亲卖艺的街头毗邻茶馆,每天都有不一样的说书先生,他们说着大江南北的故事,梦幻、不可思议。 他听着,他记着,在无法解决温饱问题前,他就有想走遍江河万里的念头。 这个念头在父亲活活被饿死,他被梁衡的杀手捡走后,破灭了。 一切都不重要了。 活着似乎才是最重要的。 想远了,墨戈拉回自己的记忆,压下心脏的不规律跳动,防止撞破囚禁它的黑暗牢笼。 他说道:“某天来了一位说书先生,他不专业,而且他易容了。” 闻言,江和尘讶然问道:“你能看出易容?” 墨戈缓缓颔首:“流落街头,我每日都在观察形形色色的人,善良、虚伪、恶毒,一点点表情我便能看出来。” 他眸子盯着江和尘,静静道:“你不善良、不虚伪、不邪恶,你干净却不是白纸。” 江和尘默认接受了这个评价,将话题拉回正轨:“你说那位易容的说书先生说了什么?” “他那天很颓废,但依旧绘声绘色地讲着一个武侠故事,”墨戈指尖空点了点那枚玉佩,道:“他说他看过一本有意思的话本,悠久的传奇家族,他们靠着一枚红乳玉佩命信鸽。” 墨戈抬手落在军帐顶部,江和尘也顺着他的视线上移,是那头白鸽,它静静地停落在那。 耳边墨戈的声音又响起:“这个信鸽不仅仅是白鸽,也是人。所有归顺忠诚于此家族的人星星点点散在四处,却又如信鸽一般藕断丝连、传递不息。” “只可惜,故事的结尾,这个家族落寞了,红乳玉佩不知所踪。四方的忠诚之士,等不到他们要效忠的人。” 江和尘握紧玉佩的手一直未放,血管被坚硬的玉佩抵住,血液不循环让他指尖发凉、紫涨:“所以说...这个玉佩可以号令所有段家人?” “没错。”墨戈目光中没有羡慕,淡淡地阐述事实:“段怀舒将最后的权势都给了你,他想干嘛?” 他垂下眸,直直对上江和尘的眼眸,问道:“你知道吗?” 第64章 江和尘不愿做这种猜想, 他也想不明白,段怀舒了晓剧情,这无异于掌握大势。为何他会如此急切将战事推前, 这并非最优之法。 在梁衡将弩箭对准段怀舒时,江和尘心跳达到阈值, 呼吸发滞, 几乎是破口而出地喊道:“段怀舒小心!” 江和尘的提醒让段怀舒抬眸看向梁衡,他手中的弩箭也在这时射发,段怀舒动作流利衔接,将原本劈下的枪收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挑起喀咜赫的手腕, 大刀在空中抡了个满月, 正正好顶歪了弩箭。 单枪匹马,身陷敌营, 段怀舒的所作所为在他逃离险境后,让江和尘心愠怒。 这是不怕死惯了! 然,不等他多骂,东夷士兵手中的弓弩齐齐对准了他。 江和尘:“......” 劲风擦过时,一双手将他拉入绿洲中的掩体。 “小主, 主上在诱敌, 现在不能暴露, 先忍耐一阵。” 早在那日, 江和尘使计谋, 不费一兵一卒将右都尉及其部下尽数捕下,军营中的士卒与精锐对他态度大转弯,不再是以温室花朵看待他,甚至对他入指挥军帐也毫无异议。 于是精锐同他对话甚是客气, 陈述着现下的任务。 江和尘拧起眉,眸光落在那红披之上,蓬勃飘起,将段怀舒身子遮了个完全。 他似乎猜到了段怀舒的想法,方才那弩箭段怀舒知晓,但是他本就打算中箭,不需要伤得太重,只要中箭,旋即隐在暗处的精锐出现及时将他救入绿洲中。 他们逃不开段怀舒的诱惑,还是一个身受重伤的段怀舒。 这个办法不好,却又没有比这个更好、更有效的法子。 他知道现在自己不能出去,帮不到段怀舒甚至会让他分神。 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他的大脑好像被控制了,耳边似有海妖吟诵,余音不绝。 ‘月之,站在本王这。’ ‘你是本王捡回来的,本王养大的。’ 江和尘眼眸空荡荡,他反复低哝‘我不是’,身体却倏然站起,脚步浮快,没有一丝犹豫。 一不留神没看住人的精锐,接受到了各个方向的视线:“......” 那些弩箭下意识对准了蓦然出现的人,下一刻,梁衡抬起手,道:“不准放箭。” 段怀舒听到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声,他不需要回首便知是谁,他冷眸看着梁衡手中的蛊皿,透明的皿盖能清晰地看清母蛊。 它圆鼓鼓的身体两侧遍布红色斑点,随着不停歇地爬动变得时大时小。 不消片刻,身侧若即若离有衣料轻擦而过,段怀舒指尖微微动了动,薄丝似的袍纱从枪杆和指腹间滑过,勾也勾不住。 他余光的视线瞥见,江和尘原本光滑顺畅的皮肤鼓起一个小包,从下颌一路向上延伸。 段怀舒狐狸眼压了压,被袍纱滑过的指尖倏然收紧,银枪尖隐隐外侧,这是他要使枪前的小动作。 然而,待江和尘与他擦肩而过也无动静。 蹲在不远处的喀咜赫终于缓过了神,段怀舒方才用银枪挑起他的手腕,顺带将手筋一并挑毁。现在右手已全然无力,连大刀都提不起。 他看着一个生人靠近,梁衡却无进攻的意图,他用左手撑着沙地重新站起,旋即用大刀挡在身前,这是他的防御姿势。 江和尘的步伐不慢,三两步就拉近了与喀咜赫的距离。 梁衡身侧的士卒眯了眯眼,消减了烈阳带来的刺激,将视线聚焦。 他凑近梁衡禀告道:“王爷,将军夫人手中好像握着什么?” 梁衡视线下移,瞥见江和尘右手死死握着一块什么。 不待他们盯出个所以然来,静谧的空间中出现一道振翅之声。 一道纯白的身影划过,短暂的盘旋几圈,旋即稳稳落在江和尘肩头。 在场众人被白鸽夺走了注意力,江和尘也在刹时冲破了蛊虫控制,手握着刀刃,将它抵在额前错位一划。 白嫩的肌肤瞬间破了一道血口,没有人反应过来,白鸽扭过灵活的脖颈,在江和尘额前的伤口处一啄。而后喙仰天一抬,纤细的脖颈出现一丝凹凸后又消失不见。 江和尘眼眸在迷蒙和清醒中转换一瞬,在喀咜赫反应过来前彻底恢复了意识,反手转身绕到喀咜赫身后,捏着喀咜赫的手用他自己的刀挟持着他自己。 动作快而狠,局面瞬间转化。 梁衡黑着脸垂眸看向手中握着的蛊皿,原本鲜活的母蛊现在不知生死地蜷缩着,一动不动。 “月之,本王小看你了。为什么背叛?” 他死死盯着那张半隐的面庞,不甘心地等着一个解释。 你明明喜欢的是本王。 梁衡没说出口,他不知道这个喜欢在什么时候终止的,他已经很久没看见那熟悉的眼神。 江和尘押着喀咜赫退,也回答了梁衡的问题:“段怀舒同我已结良缘,我护他理所当然。” 梁衡眉头蹙起,有些失态道:“那是假的。” “是真的,”对比起梁衡的激动,江和尘的回复却平淡,但仍能从其中听出坚定:“是真的,两次。” 闻言,梁衡敛了神色,将眉眼中最后一丝情绪散去,他淡声吩咐:“举弩。” 东夷士兵捏着弩柄迟迟未动,道:“不可,可汗在他们手中。” 梁衡侧过首凝着士兵,确定他们不会拿喀咜赫的性命冒险后,倏然抬起手中的弓弩,未回首,霎时间弩箭离弦,划破因高温而抖动的空气。 他这一招声东击西打得所有人措手不及。 弩箭的准度不是江和尘,而是迎着正面的喀咜赫。 江和尘也始料未及,若是这一箭瞄准他事情便简单许多,他只要躲过即可。而喀咜赫一死他们便少了一个筹码,在看破这一场埋伏阴谋后,诱敌深入将无法再行。 第74章 江和尘没有犹豫的时间,他猛然将喀咜赫侧过身,那利箭堪堪划过喀咜赫侧臂,旋即刺入他锁骨下方。 事发突然,肩侧的白鸽被惊走。强有力的后力将他往后推,喀咜赫的手腕随着向后滑动。见状,喀咜赫死死僵着手腕,慌乱道:“欸欸欸,别退!” 刀锋抵着喀咜赫的脖颈,江和尘这一退,无异于带动他刎颈,好在段怀舒及时上前化解了一份危机。 几乎在中箭那一瞬间,耳边响起了冷冰冰的电子音。 【叮——战局纷争,射杀月之。剧情点完成度50%,请宿主继续加油。】 江和尘来不及搭理系统,锁骨下尖锐的剧痛令他额前冒出冷汗,他咬着唇让手尽量稳。 他耳边响起段怀舒压轻的声线:“和尘再往后几步,将喀咜赫交给暗处的人。” “然后呢?”江和尘松了牙,薄唇艳红如血,清晰可见几枚晃晃牙印。 他没有看段怀舒,视线从始至终都警惕地盯着前方。 在他问出这话后,段怀舒默了两秒,旋即同他一般冷冷看着前方的敌兵。 “等我。” 江和尘后倒着走,擦着段怀舒,彻底退到了他的身后。 距离精锐的位置不远了,受伤的手维持着威胁的姿势很是困难,江和尘无法,只能将刀锋更加抵近肌肤,借着一丝着点泄了些力。 这一举动又引得喀咜赫哇哇大叫。 梁衡这一箭放得东夷士兵敢怒不敢言,且不说这一箭没伤喀咜赫的性命,再者他们四周环布着大梁的士卒,无法轻举妄动。 这时,梁衡又道:“举弩。” 东夷士兵犹豫不决,便听见梁衡道:“他们压根不敢伤及你们可汗的性命,但若喀咜赫被劫持入绿洲,本王便无法保证他是死是活。” 闻言,东夷士兵咬咬牙,举起弓弩对准他们。 喀咜赫刚抬首便见数架弓弩对准他们这口,他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用东夷语怒吼:“白痴,你们想干嘛?!” 他骂得有些晚,弩箭已窣窣射出,密如细雨。 梁衡看出他们的计谋,料定在沙地上喀咜赫性命无忧。当然,如有忧患,那便是东夷士兵乱箭造成的。在场三人尽数死于非命是他想要的最好结局,心头大患灭了,也无需和喀咜赫这等无赖之人做此番丧权辱国的交易。 然而结局并不称心如意,段怀舒几乎以一己之力,甩枪挡下了密集的弩箭,偶有几枚漏网之鱼也并不对江和尘造成威胁。 临近绿洲附近,有几道隐秘的身影,暗中解决武器,捂走毫无反抗之力的喀咜赫。 东夷士兵看得不真切,只是看见江和尘拖着他们的可汗没入绿洲,消失在视野中。 他们急不可耐,大喊一声:“可汗!” 下一秒,一道东夷语震响绿洲:“救命!” 段怀舒腕间几个巧劲,将急速转动的银枪止住,反手一背,往绿洲撤。 弩箭的攻击力比羽箭强劲不少,银枪与它相接,力借力将其弹开。然,攻击面广而密,每一枚弩箭的落点不同,他无法控制,因是某些被迫拐道的弩箭也进行了‘反击’。 他的手背、指节、脸颊...几乎裸露在外的肌肤都交错着血口。血丝渗出,向下漫了几分。 收尾的人极难全身而退,新的弩箭又架于弓弩之上,乌压压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段怀舒指尖紧了紧枪柄,他喉间涌上一股血腥气,几番喉结翻滚才将它压了回去。 箭在弦上,千钧一发之际,江和尘兀然从绿洲中窜出,手中捏着一条短筒。 “看这!” 他这一声将所有人的视线吸引,下一瞬无人反应,亮红抢据视线,蒙了众人的眼。 东夷士兵死死捂着眼,企图缓解眼中的刺痛,大叫道:“这是什么鬼东西!?” 这东西攻击范围不大,倒霉的人也就寥寥几个,但拖延时间的能力倒是极强。 梁衡抬手用衣袖遮住亮光,鼻尖嗅着熟悉的味道,攥紧拳道:“信号弹。” 第65章 京城之内, 街头巷尾,百姓比肩继踵,烟火气息依旧, 日子稀疏平常。在这平静的伪装下,宫阙之内却潜着滔天风暴。 “先生, 宫内一切就绪。” 元长今日未煮茶, 他按照以往的惯例将茶具用沸水烫了烫,动作不停地听手下的汇报。 他垂眸仔细清洗茶具,问道:“薛夫人和卫公子可备好?” “已备好。” 闻言,元长颔首,道:“退下吧。” 他这副身子骨可禁不起耍刀舞剑, 却阅历手段不浅, 这宫内布兵排阵乃他所长。 史书中,黑夜是夺权篡位的保护色, 此乃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很显然,皇帝也顾虑这一点,入夜的巡守日渐增多。 既如此,元长倒想反其道而行之, 彻夜巡守的侍卫白日休息, 也更加便利了他的计谋。 遍布在皇宫四处的段家暗卫, 听从元长指挥, 各展所能, 在皇宫中开出一条道。 假传圣旨、替换门卫、掩人耳目...世上没有一座毫无缝隙的高墙,在严密的逻辑与严格的执行中,它必然崩塌,为勇士开辟出畅通无阻的道路。 两位将军傲挺英姿于红鬃马之上, 眼睨着纵横发达的宫道,脑中浮现出那副踩点图。踏着标识路线,他们各自到终点。 夺权两点,一是废君王,二是承玉玺。 正值晌午,君王用完午膳后,至宫殿小憩,这就是薛夫人的终点。 至于玉玺便交由卫青找寻,据暗卫打探,位于御书房至阳至尊之位。 晌午的蝉鸣比任何时间点都响亮,皇帝伴着这种白噪音浅眠,身侧宫女轻摇着宫扇缓了炎夏的燥热。 只不过摇扇的风渐渐变小,直至停落。 皇帝轻蹙眉尖,眼珠隔着眼皮转了转,他有些不耐,觉得是宫女在偷懒。于是眼也不睁,威声道:“大胆,竟敢在朕面前放肆。” 宫女没有回应他,这使皇帝更加愠怒,他眼中盛着怒抬眸眈去。不料,却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薛夫人双手交叠抵在剑柄尾,横刀宽长竖着撑着地,她就这么面带微笑看着皇帝。 她道:“皇上,歇息得可好?” 皇帝倏然撑起身,有些结舌,道:“你...你不是被扣押在府中?” 薛夫人眉梢挑动:“皇上怕不是忘了,臣妇也曾是女将,如此儿戏的镇压,倒是有些瞧不起臣妇。” 皇帝确实没将一个妇人放在眼中,薛图被他设计押入大牢,而薛夫人只是他随手一挥,派了一支小卫看守。 没想到安分的这八年也没有磨去薛夫人一丝棱角。 皇帝压下眉,不怒自威,抬了些声,对外道:“来人!救驾!” 两三秒,不见外面有一丝动静,皇帝心中一慌,却还是自持冷静,死死盯着薛夫人:“薛夫人这是要叛变?” 薛夫人微微瞪大了双眼,而后轻笑一声道:“皇上是不是忘了,镇压薛氏的圣旨中写着什么?” 她冷了神色,一字一顿地替皇帝回忆:“薛氏叛变,即刻捉拿,反抗斩绝。”横刀被绣花鞋一勾,离了地面,晃晃指着黄袍之人:“臣妇只是实了这项罪名。” “不可能,”皇帝撑着龙床往后挪了挪,“你们怎么可能入的了宫?朕的守卫呢?” 薛夫人入寝宫只带了一人,那位摇扇的宫女正在那一人剑下瑟瑟发抖,理不上君王。 偌大寝宫就四人,皇帝本以为薛夫人冒死前来造反,但这四下静得吓人,连蝉鸣的白噪音都消失不见,他慌了。 薛夫人嗤笑一声,横刀挑开了绢锦被褥,此举犹如击破了皇帝最后一根防线。薛夫人也不顾皇帝难看的面色,字字诛心道:“皇上看看这些年,死去多少忠臣,散了多少民心。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你的舟已翻,无人救你。” “不可能,”皇帝倏然从床侧抽出一柄银剑挡开素黑的横刀,与薛夫人对峙:“朕为大梁建功三十载,何人有我功德之大!” 初任位的梁毅确是一位仁君,治河、减税和御敌,一条条法例深得民心。但居庙堂之高,渐渐被权力熏心,宫阙之内出现贪婪的蛀虫,将沉重厚实的舟船蛀出一个小口,河水灌入,直至无可救药。 杀忠臣,勾结外邦,卖国交易,桩桩件件皆是罪名。 薛夫人眼中尽是讥讽,手中的横刀代替言语刺向皇帝。 皇帝年老色衰,身患苦疾,久治不愈,因是当年柳丞的成仙之道让他动了歪心思。只不过两处升仙祭台皆毁,此时他也穷途末路。 薛夫人长于草原,再次握着横刀,她并未觉得生疏,那股征战胜欲久久萦绕心头。对付体虚无力的皇帝犹如猫逗耗子,三下五除二便卸了他的银剑。 外面的士卒听到屋内的打斗声,纷纷上前一步,红阳照下的身影影影绰绰地投射在窗布之上。 皇帝深知大势已去,他凉凉一笑:“杀了朕有何用?待衡儿杀了段怀舒、退了东夷,凯旋归来,让你们扶植的傀儡下位,轻而易举。” 第75章 说罢,皇帝从袖腕中抽出匕首,他想刎颈自尽,不曾想薛夫人快他一步,用刀尖挑开匕首,锐利抵在脖间。 薛夫人用刀面拍了拍皇帝的脖颈,道:“自尽是不是太便宜你了,还是等等段将军回来吧。” 说罢,殿门被打开,一群人蜂拥而入,将皇帝五花大绑。 见到这一幕,宫女将声音压回喉中,她在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薛夫人走上前两步,用横刀刀柄抵开长剑,但这一举动并没有让宫女松一口气,她一眨不眨地盯着身前面容姣好的女子,紧张得呼吸都轻了几分。 薛夫人对手下道:“收好尾,待卫公子找到玉玺,下诏封帝。” “是。” 威胁她的人走远了,而薛夫人却在她面前单膝蹲了下来。宫女睫毛颤了颤,声音被哽着,有几个字都被吞了音:“薛...薛夫人,奴婢绝...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闻言,薛夫人勾了勾唇,道:“这世上只有两种人的话可信,你知道是哪两种吗?” 宫女手心出汗,不知道薛夫人问得这个问题是何意义,只能老实地摇头。 薛夫人也不为难她,接续道:“一种是死人,”说着不管宫女惨白的面色,从腰间取出一枚白色的丸粒,“另一种是不得控生死之人。” 薛夫人将药丸横在两人之间,道:“吃了它,你的命就在我的手中,若今日之事从你口中传出半点风声,便会肝肠寸断而死。” 话音未落,宫女像是怕她反悔一般,忙不迭接过咽了下去,末了还回味一番:“夫人,这毒药怎么有一股奶味?” 薛夫人笑了笑,不答。 她起身说道:“正好身边缺一个侍女,从今日起,你便跟着本夫人。” 宫女也不敢再去纠结这枚毒药,忙不迭跪在地上,应声道:“是。” 薛夫人处理得很快,皇帝被秘密遣送出宫关押,只待卫青搜出玉玺,下诏将帝位封于小太子身上。 倒是卫青寻找玉玺耗了些时间,御书房有九柱顶天,每一柱皆有凌云巨龙盘旋,肃怒威严。平地拾起阶梯,顺眼望去是金丝楠木所制作的桌案,上头堆积了不少奏折。 此时,奏折被翻乱,打翻在地,手下前来汇报:“公子,没有。” 卫青:“接着找。” “是。” 偌大的御书房中,有来来回回数道身影,他们繁忙弯身寻觅。屋内并不杂乱,甚至能一眼望清布局,在此藏物有些难度,但玉玺却被很好地藏起来了。 几乎将御书房翻天覆地查了一遍,尤其是龙椅之下,仍一无所获。 至阳至尊之位。 卫青站在柱下,昂头将柱身打量了一遍。 “公子,有问题?” 是卫司。 他此次出行是瞒着卫司的,没曾想,卫司发现不对劲,硬是驱马追来了京城。好在他没有追问自己此番作为,仍旧追随左右。 卫青视线没有偏移,他抬眸盯着中央的龙柱,视线对上俯首的琉璃龙眼。 他颔首道:“龙眼有问题。” 此话一出,卫司抬手,放出袖腕下的暗器,击中剔透活灵活现的龙眼。 正如卫青所料,那龙眼被击凹,陷入柱中。下一瞬,卫青身前开出一闸,龙柱中央被掏出一个空洞,玉玺被放在了其中。 卫青上前取出玉玺,用锦布包裹,他拾阶而上,对身后的卫司道:“磨墨。” 卫司:“是。” 不久后,圣旨如晴空闷雷响震京城,未有其他多言,只是一份传诏书。 ‘朕大限已至,然太子尚年幼,无力朝政。特使定王梁衡、武定侯段怀舒辅之左右。’ 旨意下达,两位摄政王还远在边塞,便由府中先生代为辅之。 在晌午时分,京城换了天,打得所有朝臣措手不及。 —— 半焦半葱的绿洲中,有两道身影穿行,他们指尖交缠、密不可分。 那枚信号弹是江和尘向精锐要的,寡不敌众之际,只能兵不厌诈。好在成功拦住了敌人,江和尘便忙不迭拉着段怀舒扎入绿洲。 身后有悉悉簌簌的声响,诱敌深入这个任务完成了。 江和尘顺着段怀舒指尖力,稳稳跟在他身侧,不消片刻,眼前出现一颗大树,它半秃半密,秃的那侧是被大火一把燎了叶子,显得有些可怜。 “将军,这处!”一道压抑的声线喊住了他们。 闻言,江和尘下意识望去,瞅了几眼才察觉埋藏隐蔽的人。他还没来得及收回视线,指尖的手抽离下一瞬环上了他的腰际。 几个蜻蜓点水,他们便也藏入绿林的掩体之中。 身后的追兵跟得紧,未几,士兵蜂拥而至。显然,梁衡也猜出此间有诈,因是他被卫于人群之中。 士兵们肩背相抵,转着首,握紧兵器,戒备着四周。绿洲中没有鸟鸣虫叫,草木的阴影也挡了一部分炎热,让这突兀的空间变得愈加诡异。 梁衡脸有些臭,江和尘出现突然,打乱了他的计划。射杀段怀舒,灭了薛图,而后即刻反水,以他的武力以及喀咜赫这蠢猪的不防备,得手轻而易举。 现在,可惜了。 “停。”梁衡抬手喊停前进的队伍,旋即吩咐道:“你们先去一支人探路。” 从他们得到的残缺信息,最大的树后应是有埋伏。 而他们面前伫立一颗树,冠大高耸,周身的树与它一比,小巫见大巫。 东夷人救首领之心急切,自愿出了五人绕过树往前走。谨慎地落脚,行了几步并未有何动静,他们不敢放松警惕,依旧‘摸着石头过河’。 “啊!”也不负所料,一个倒霉蛋碰触到了机关,无数飞针从一半茂盛的树叶中飞驰而下,犹如冷厉暴雨冰冷无情地砸落。 这些飞针对付数十人不在话下,现在倒是便宜了这五人,将他们扎成了马蜂窝。 薛图躲在暗处有些可惜,心道浪费。 江和尘与薛图不在同一处,想法却是相同。梁衡此人小心谨慎惯了,身侧常侍杀手,心中的计较必是不会少。果不其然,梁衡制止住想上前的士兵,又吩咐人前去试探。 江和尘看着三三两两的人,眉尖拧了拧,到底还是老油条,使着最少的替死鬼,逐个击破他们的机关。想着,他侧目去看段怀舒,身侧的人从始至终都很沉稳,甚至有些过于沉稳,到现在没做过任何反应。 只是这一眼让江和尘发现了些许不对劲,江和尘将脸抵近他,眸中带着问:‘怎么了?’ 段怀舒的脸色很难看,比江和尘受了一箭的面色还惨白,眼尾有些焉耷耷。 段怀舒垂眸对上江和尘询问的视线,默然地摆首。 江和尘可不打算让他蒙混过关,正欲追问,蓦然,又是一阵惨叫声。 闻声望去,原本绿地上倏然刺起锋利的竹篾,刺穿脚底,鲜血流了一地蜿蜒汇聚。不等他们慌乱忍痛将脚从竹篾上拔出,前方环绕的树间引出硕大的石块,硬生生将他们砸死。 试探的两个机关隔得有些远,加上绿洲中障碍遮挡甚多,梁衡视野愈发匮乏,不得已他下令先移步至探过的路前。 绕过大树,尸体横七竖八、大剌剌地躺在草地之上,鲜血滑落草根、压着草尖滴滴欲坠。 这时,梁衡已落在队尾,前方充满未知,危险重重,他知道在何时在何位,可自保。 东夷士兵打头阵,微曲腿压低重心警惕前行,大梁士卒占得少,压尾防备后方。 他们路过被飞针刺透的尸体,接着前行,不远处,砸死人的巨石因冲撞碎裂成石块,落得到处都是。 这个视觉信息告诉他们,两个机关间的道路,是安全的。 因是他们的警惕心理霎时间消散,原本虚浮的脚步多了几分实在。 队伍很紧凑得往前压,很快就过了第一道机关。当所有人都在松懈时,现实给了他们狠狠一击。 他们所坚信的安全道路顷刻间出现空陷,身体比大脑更快反应。 他们在下落。 待他们反应过来后,视线下意识地向下望,恐惧死亡的念头出现时,死亡便已经先出现了。 他们眼中的最后一道残影是陷阱下的画面——武器冢。 里面有各式各样的武器,东夷士兵的刀、大梁士卒的剑、羽箭、大弩...锋利的尖对准下落的人,毫不留情地贯穿他们的身体。 这口陷阱很大,几乎将所有人都容纳其中。但敌人的数量也极其多,多到武器上穿插满尸体,慢慢叠高,让一些人侥幸免死。 借着此等方法还生的人很多,然,梁衡却不是。 他在下陷的一瞬便极快的反应,足尖借着身侧士兵一跃而上脱离了陷阱。而被借力的士兵加速下落,比自然的死亡时间更加快了几秒。 梁衡在做完这一切,第一瞬间便是离开绿洲。这一机关令他损失重大,埋伏的士卒不消片刻便会杀上来,他必须马上走。 第76章 只不过有人没给他机会。 梁衡转身之际,兀然察觉面门一凉,他刹时一缩,躲过了迎面而来的银枪。 “为权不择手段,不配为君。”段怀舒的枪尖离梁衡的眉尖不过分毫之差,他冷然地看着梁衡道。 梁衡凝了眸,死死盯着段怀舒,三两秒后,他嗤声一笑:“段怀舒,本王不配为君,那你呢?你看看的脸,血色尽退,心跳弱得听不见。” 梁衡抬了抬首,下垂了眼皮睨着段怀舒,一字一顿道:“你快死了。” 刚下到一侧的江和尘便听到了这一句话,霎时间心脏一咯噔。不给他发问的机会,两人便已打斗一起。 梁衡极少出手,他身侧的杀手不在少数,几乎是贴身守护。落得这步田地,想必梁衡也猜得出叛徒是谁。 段怀舒的扎枪凌厉凶悍,让人难以有招架之力,饶是梁衡有几分功力也隐隐吃力。 他喘着粗气,嘲讽道:“你竟还敢催动内力,嫌死得不够快?” 他这话并未干扰到段怀舒,在梁衡动作微滞的一瞬间,段怀舒黑眸一缩抓准时机,握枪的手一虚,强有力的推枪将梁衡的剑打落。 沉而重的银剑坠地,被柔软的小草挡了挡,发出闷闷一声。 空气静了几秒,梁衡指尖骤然握上枪尖,抵上眉前:“段怀舒你不敢杀我。” 他无畏道:“本王知道你也听到了。” 这些无厘头的话让江和尘听得懵然,他确信段怀舒有事瞒着他,并且这事不小。 面对梁衡的挑衅,段怀舒淡淡地看着他,旋即指尖用力转了转银枪,撇开了梁衡的手。 他道:“我是不能杀你...” 段怀舒的声音中断,银枪尖缓缓下滑,在梁衡得意又疑惑的眼神中,遽然一划。 “啊!”这是梁衡第一次这么失态得大声喊叫。 段怀舒划瞎了他的眼。 下一秒,大张的口被塞入冰硬的物体,下一瞬他再也发不出声音,口中蓄积的血水从嘴角向下流。 四肢紧随其后泛上钻心的疼痛,身上太多处伤口,他已经感受不到哪一处更疼。 他在草地上趴了一会,蓦然,一双手将他扶坐起。 梁衡呜呜两声,他在叫一个名字——墨戈。 那个背叛他的人。 他身侧的暗卫只有墨戈知晓,皆被他秘密处理掉了。让他沦落到废人境地,墨戈出了不小力。 墨戈轻声应着他,好像爱人之间的亲昵细语,此时落在梁衡耳中却像是恶魔低语。他想躲又动弹不得,只能任由墨戈将他带走。 段怀舒并不阻止,他枪尖对准那口陷阱,里面幸存的人几乎都是叛变的大梁士卒。 他垂睨着他们,毫无情绪地说道:“同样的选择,你们选。” 闻言,里面的士卒忙不迭下跪,纷声道:“将军,属下追随您。” 段怀舒没反应,沉默地看着他们,空气霎时间阒然无声,每个人都心惊肉跳。 好在,未几,段怀舒收了银枪,转身离去。 薛图征战沙场多年,他设了两类机关,一种是由敌人被动触发,还有一种便是掌握在他手中的主动触发。那口陷阱他压了一层木板盖上细沙和草皮,看不出一丝差异。 那木板上连着一根粗绳,掌握在他手中,待敌人尽数步入陷阱,他便下令将木板拉开,恰时所有敌人都将落入陷阱。 他布的机关多,离得较远、较高,待他们赶到时,仅能看见段怀舒与江和尘的背影,留给他们收尾工作。 然,段怀舒走得并不像众人想得那般潇洒,他喉间不止地滚动,喉间的血腥味几乎压不下,身体愈来愈重,几乎将整个人的重量压在江和尘身上。 江和尘又气又急,他双指搭上段怀舒的脉搏,对于把脉他也只不过略懂皮毛,只能号出段怀舒的心脉越渐薄弱:“你究竟怎么了?” 他们走出一段路,早已将所有人甩出视野,段怀舒再也撑不住地滑落身体,江和尘心慌地将他扶坐在树前。 见江和尘急得额前冒汗,段怀舒扬了扬狐狸眼,道:“其实仙花毒早已入我心脉。” 江和尘瞪圆眼,急道:“我不是喂你喝过解药?” 段怀舒摆摆首,没有多说:“没用的。” 段怀舒这一动,胸腔的血液沸腾,抑制不住地涌上,旋即从唇间溢出。 江和尘一言不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段怀舒口中塞了什么,而后掌心捂着他的唇不让他吐出来。 段怀舒缓了两秒,而后指尖触了触江和尘的手背,示意他放开自己。 接收到信息,江和尘抿了抿唇瓣,松了手。 段怀舒好整以暇地道:“你将假死丹给将死之人,岂不是浪费?” 闻言,江和尘几乎是以恳求的姿态,内心泛着酸胀道:“段怀舒相信我,只要你吃了假死丹,我就能救你。” 此话一出,段怀舒长睫闪了闪,面上营造的松然散了散,他下敛了眉眼道:“你知道了?” 江和尘颔首承认:“嗯。” 段怀舒纤长的手指攀上江和尘,拉过他,吻上他的唇。 这一吻,段怀舒瞬间撬开江和尘的牙关,旋即他舌尖一推,往江和尘喉间送了送。 江和尘察觉到了喉间出现了一枚异物,没有一丝犹豫想要挣扎。 不曾想,段怀舒早有预料,将他手反剪身后,后脊一只手将他向前送,他们胸膛相贴,分享着彼此的心跳,沉稳、微弱。 身体动不了,江和尘便哽着喉间,不让段怀舒得逞。 段怀舒试了几次,发现送不进去,便换了策略。压着背脊的手收到前方,抬了抬江和尘的下颌,将他的颈间拉长。然后,指尖向下滑落握着他的脖颈,拇指指腹贴在凸出的喉结上。 段怀舒深深的吻了进去,舌尖压了压江和尘的舌根,而后将圆丸往喉间一顶,配合着指腹揉了揉喉结,江和尘就这么被迫咽下了假死丹。 做完这一切段怀舒的气力骤失,江和尘轻而易举将他推开。 江和尘语气急怒,他手心攥拳,鼻尖却一酸,哽咽一声道:“段怀舒你非要这样!” 他嘴角沾染上段怀舒的血,仿佛斑斑绽放的梅花,他口中还有浓重的血锈味,在段怀舒深吻他的时候,他眼中开始蓄积泪水。 他的鼻息开始发热,变得沉重,阳光被一片叶隔成两半洒在江和尘身上,他的浑身泛冷,像是被置于冰火两重天,灵魂和躯体被拉扯,疼,疼得受不了。 “只要既定方向不变,允许存在偏差,而你就是那个偏差,我亲手缔造的偏差。” 段怀舒的指尖划过他的眼尾,葳蕤无形的泪在段怀舒手中化作饱满晶莹的水珠,转瞬又与指尖上的血杂糅。 第66章 【叮——战局纷争, 射杀月之。剧情完成度100%。】 【现发布新剧情点,天下易主,摄政共治。】 【新剧情点无需宿主参与。】 【叮——检测宿主存在出现异常, 请宿主做出选择:隐姓埋名留在书中或传回现代。】 ‘留下。’ ....... 长和元年,定王梁衡同定北将军段怀舒大败东夷, 免除大梁百姓受战争之苦。然, 定北将军英勇御敌,身陨沙场。定王也身受重伤,便退居幕后辅佐新皇。 照皇帝遗旨,应有段怀舒与梁衡共辅之,彼时他们身处边塞便由各自先生代劳。班师回朝后, 梁衡自然而然接过旨意, 而另一个看空缺之位仍由元长代之。 只不过不假时日,元长主动告老请辞, 推举他的得意门生——卫青,顶上了他的位子。 “青儿,舅舅倒不知你何时拜得元老先生?” 今日乃是皇帝的登基大典,举国同庆,朝中大臣齐聚盛京, 恭迎新帝。卫东将军在一角露天楼阁之中逮到了自己这位胆大包天的侄子。 卫青板直了背, 拱了拱手道:“昨日。” 卫东径直走过卫青身侧, 楼阁搭建在空中, 垂眸向下望, 入目是辽阔的地,花绿的朝服齐整排列,步入设宴殿。 卫东未转首,问道:“另一位高人可一见?” 他指的是同卫青一并辅佐小皇帝的人, 并非是对外界宣布的梁衡。 卫青回答道:“江兄应是出宫了。” 在卫青准备宫宴之际,江和尘便收拾好准备出宫一趟。这是他回京城的第三日,假死丹在他体内毒发,他与段怀舒一同在树荫下合了眼。 待他再次清醒便是在回京的马车上,薛图说段怀舒在他抵达绿洲的那日便说了今日之谋。薛图不明白为何对外界宣称江和尘已死之事,但战况紧急也容不得他多问。 而现在江和尘也无法向他解释,只是一个劲得摇头,整个人失魂落魄。 薛图叹气,递了一个包袱给江和尘,道:“待我赶到时,段兄与你都无了生息。” 见江和尘接了过去,他接续道:“段兄此前同我说过,若有不测,将他葬在塞北。” 第77章 于是,邑阳城城守全权负责了段怀舒与薛应的葬礼,定北墓中的棋局图不知为何落到了城守手中,城守也一脸茫然,解释说某日他入书屋便看见了这张凭空出现的棋局图。 他甚至不知道这图是何用处,幸好薛图身为前任定北将军略有耳闻,便提点了城守一番。 没曾想,城守对棋有深厚见道,揣测出剩余棋局的走向,因是便将他二人葬于定北墓中,尊享来往百姓的崇敬、祭拜。 江和尘听完依旧没说话,沉默地打开薛图递来的包裹,里面只有两样东西。 拆卸的银枪和一柄匕首,是父亲银剑所融成的匕首。 薛图宽厚的手掌摸了摸腰间的大刀柄,轻叹道:“兵器不离身,这两柄武器本应陪葬,我想了想还是留些东西给你做念想。” 闻言,江和尘喉间哽了哽,太久没进食的胃泛起阵阵酸,他忍住干呕的感觉,抑着声音道谢。 “师长!” 一阵稚嫩的声音将江和尘的思绪唤了回来,他拉过长布扎好包袱,将那里头的东西包得严实。 做完这一切,江和尘才抬首看向宫殿的门外,不到三岁的人儿迈着大步朝他走来,他身形歪歪扭扭,惊得几个看护的太监压下身张开手,随时做好接人的准备。 白嫩、不知世事的小皇帝梁稚,他是梁毅老来得子,在深宫大院中被养得极好。 江和尘上前两步去接他,却被他抱满了腿,梁稚抬首眼巴巴地看着人。 “偷偷哭过了?”江和尘指尖揉了揉梁稚泛红的眼尾,问道。 梁稚将脸埋在他的腿上,闷声道:“想父皇了。” 此话一出,江和尘不说话,沉默地揉揉他的头。梁稚也特别懂事,将自己的情绪调理好,而后抬头问道:“师长,要去哪呀?” 江和尘顿了顿,旋即微微一笑,轻轻捏了捏他的婴儿肥,温声道:“去找人。” “要带稚儿去嘛?”他被捏着脸,说出的话带了一层糊音,奶奶的。 江和尘俯身揉了揉他的小脑袋,摆首道:“今日是登基大典,稚儿要留下听卫师长的话。” 闻言,梁稚鼓了鼓两颊,颔首应了声。 江和尘命看守公公将皇帝护送至卫青身侧,自己提起包袱悄无声息地离了皇宫。 关押梁毅的地方是一处荒山,一支精锐全方位监护,白竹也主动请命镇守此处。 昨夜微雨,山间氲着湿雾,漫入鼻腔带起一阵潮气。白竹早已在山脚等候,他一身素衣,经此一战,似乎成熟了些,背脊更加挺立。 “小主。”他上前行了一礼。 江和尘指尖在他腕上虚虚一抬,让他免了。 江和尘不着急走,他视线往旁扫了扫,说道:“给它起名了吗?” “起了,”白竹颔首,唤了声:“阿答。” 小蛇原本在矮小的灌木中穿梭,在京城呆了一段时间,它缓缓适应了这处的湿润,活得愈加自在。蓦然听到白竹唤了它一声,它便从密蔽的绿荫中抬起身子,蓝眸有些呆萌地转了几个地方才锁定了白竹的方位。 江和尘看着阿答游梭的身形,勾了一个笑,道:“很适合它。” 阿答很快攀着白竹的手臂,游上他的肩际,白竹侧了侧身,为江和尘带路。 在荒山密处开了一口洞穴,像十八层地狱,黔黑压抑,洞外鸟鸣虫叫的声音传不入洞中,只有一片死寂、阒然无声。 精锐走在他们身前,点亮了一盏又一盏的煤油灯,踏过了羊肠小道般的隧道,终于让江和尘看到了关押的人。 从前那光鲜亮丽、不怒自威的皇帝,正奄奄一息地被悬挂捆绑,他口中被迫含着琉璃珠,让他咬舌自尽都不能。 梁毅被关得昏天暗地,脑中一片昏沉,听见动静他忙不迭抬头看去,视线接触到江和尘,眼中不可抑制地烧起怒火。 他想破口大骂,却因为含着琉璃珠而含糊不清地发出呜咽声。 江和尘抬了抬指尖,示意来人去取了琉璃珠。 果不其然,琉璃珠被撤下后,梁衡沙哑又愠怒的声线充斥着空间:“贱奴,背弃主子。早知在衡儿要捡你回来时便弄死你。” 他的声音还在洞中回荡不落地,身侧的精锐很懂事地拿起长鞭抽在了梁毅身上。 梁毅哀嚎了几声,江和尘对这些试图激怒他的话不感兴趣,他抬手止住了精锐的行动。 “月之感激收留之恩,也用了十几年来回报。”江和尘搜寻过脑中记忆,同东夷选择死士从死囚中挑选一般,沿街的乞丐便是梁毅梁衡挑选杀手的地方。 用他们的话说便是,此处的孩子见过太多人情冷暖,卑贱好养,心肠硬如磐石。 往往被他们挑中的孩子,不论是否愿意都会被打晕带入训练营,给他们一口饭吃,让他们建起依赖,而后便开始灌输杀手思维。 在月之死前,予月之的恩情,他自己还清了。在江和尘来后,一切重新开始,这一段是他自己的人生。 月之不需要被谁替代,他也慢慢的不需要成为谁。 “诡辩!”梁毅疼得喘粗气,额前青筋暴起。 闻言,江和尘嗤笑一声,摊了摊手道:“事已至此,随你怎么说。” 他抬手指尖勾了勾,接续道:“出来见见吧。” 此话一出,梁毅视线也落到了入口处,不消片刻有木轱辘压地的声音响起。 墨戈推着木轮椅出现在尽头,轮椅上的人手脚无力地垂着,原本精致的面庞瘦削,眼皮盖下、眼中空落落的,堪称完美的身材也发生畸变。 梁衡看不到人,听见梁毅唤他的声音,嘴中忙着咕哝着音节,却吐不出一个字。 单看一眼,梁毅便气红了眼,攥紧拳,指甲扣入肉中,疼痛唤不醒理智,他一声一声地怒骂:“贱奴,贱奴,贱奴。早知当年就应该不顾世人将段怀舒杀了!” 梁毅仿佛被魇了,嘴中不停地说:“五马分尸、凌迟割肉、炮烙蒸煮...无论用哪个,让他痛苦的死去,早死了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了!” 他每多说一个字,江和尘便压着眉前进一分。 包袱被打开随手丢在了白竹手中,他阴沉沉的目光就直勾勾地看着梁毅。 梁毅现在也是破罐破摔,不觉一丝惧意,嘴中仍不停激着江和尘。 “你知道他老子怎么死的吗?”梁毅大笑,眼尾的皱纹堆积在一起,他旧疾发作,胸口有些喘不上起,却还在喋喋不休。 他说道:“我知道你们到了定北墓,见到了段青寂,看上去是不是很安详,被打扮得极好。” 江和尘沉默,距离梁毅不近不远,与他对视。 梁毅无所畏惧地挑衅,身子想向前靠一靠,贴近江和尘,道:“你们没有看他的背。” 他笑得森然,江和尘眼底泛起点点怒,被压在最底,让人看不出端倪。 梁毅想看江和尘脸上出现崩溃、愠怒,干脆痛快的直接杀了他,反正大势已去,他也毫无筹码,与其被关押在这暗无天日的洞穴,不如早日投胎,来世接着和他们斗。 “段青寂被一剑封心,竟然还没死。在地上苟延残喘,朕就命人烧油。朕炸了他哈哈哈...咳。” 梁毅被自己肆无忌惮的笑噎呛,呛得眼泪溢了出来,挑衅的眼神始终没挪开。 江和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三两秒的静默,看得他发毛。在他还想再添一把火之际,他瞧见江和尘...笑了。 很浅的一笑。 梁毅拿不准,蓦然心里发怵。 好在江和尘也没让他猜太久,银光一闪在他手腕横割一道。伤口不深不浅,血珠汩汩地向外冒,顺畅地向下淌。 梁毅侧首看了看流血的手腕,又转回首看江和尘指尖把弄着匕首。 旋即,他听到江和尘带着笑意的声音:“你知道哪几个地方被割开死得慢又痛吗?” 那张白皙的脸一眼望去人畜无害,说出的话却如此嗜血。 手腕上的疼痛不可忽视,他的后背冒起了冷汗。 他看着江和尘将一块极透的丝纱浸了水缓缓盖在自己的面上,汲取空气变得困难,疼痛、旧疾让他的呼吸愈加糟糕。 视线变得模糊,面前人影憧憧,他无法锁定任何人,也不知道即将会发生在他身上的未知事件。 心如鼓擂,他强迫自己屏住呼吸,保持冷静。 只是江和尘没给他这个机会,几乎在下一个瞬间,左上腹处传来尖锐的刺痛。 江和尘像卖猪割肉,贴心地为他讲解,声线不输现代柜员的温声细语:“这是脾,刺破会很痛,出很多血,但死得很慢。” 他的声音很轻,落在梁毅的耳中却又像催命的厉鬼。 他想张口大叫,却把轻纱吸入空中,险些窒息。 江和尘握着匕首移动,锐利的刀尖在身上游走,梁毅想躲却被死死按着身子。 兀然,匕首不动了,杵在一处,他又听见江和尘说话:“这底下是胃,也很痛。” 第78章 刀刃很锋利,江和尘几乎不费什么力气便没入一截,他放慢了速度,让刀一寸一寸,割开肌肤。 恶魔低吟般:“对了,你可知这匕首是何人的?” 江和尘凑近了些,道:“是段青寂的银剑,应该是你亲手折断的吧?” 随着江和尘的声音,梁毅眼中闪过那个夜晚,下着瓢泼大雨,他站在长廊檐下,睨着鲜血四溢的段府。 梁毅的心理防线彻底被击溃,他身体止不住发颤。空气在薄纱的作用下变得稀薄,窒息感漫上大脑,伴着钻心的疼痛,竟然产生了一股快感。 见状,江和尘冷着眼收回视线,将匕首拔出,接过手下递来的布擦拭干净。 还是太仁慈了。 江和尘这么评价自己。 他看了一眼梁毅,而后抬脚离去。已是强弩之末,不消片刻世上就会消失一个叫梁毅的人。 江和尘将匕首给白竹,示意白竹将它放入包袱。随后从包袱中拿出瓷瓶,递给了墨戈。 江和尘:“我尊重你的选择。” 墨戈接过瓷瓶,也不问里面是什么,只是道了声谢。 江和尘轻轻颔首,而后低垂着眼眸睨了梁衡一眼。自从听到梁毅的惨叫开始,梁衡发出的怒吼便没有停止,吼到现在嗓子已经开始发哑。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不杀你,”江和尘转身离去,轻飘飘的声音传了过去:“但我也不会放过你。” 那药也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只是会让他痛苦,钻心、肝肠寸断的痛。 第67章 【叮——天下易主, 摄政共治。剧情完成度100%。】 【本文完。】 ...... 长和五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百姓对卫青、梁衡两位摄政王治国之能赞不绝口。顾虑到常年不见梁衡恐引起怀疑,因此几次露面于朝野之上, 皆由路呈代劳。 这五年之久, 梁稚初有长成,假以时日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不在话下。 这其中可不仅有江和尘与卫青的功劳,元长虽请辞,却也是退居幕后,点播治国之政;子安主功课, 诗词歌赋、琴棋书画, 近乎全能;少语则成了武师父,传授梁稚一身好功夫。 相比起卫青垂帘听政, 指导批阅奏折,江和尘就轻松多了,他文不成武不就,身上一点本事就是医学知识,挑着捡着将梁稚能理解的教了一遍, 而后最重要的便是思想工作。 身为新时代根正苗红的新青年, 江和尘将正能量三观每日三遍给梁稚灌输, 终于在他的不懈努力之下, 小皇帝正得发红。 同元长坐在树下煮水饮茶的江和尘在脑中搜寻了一遍, 确定没什么可以再教给梁稚的东西了。故事也奔着结局完整地走了下去,再也不会有蝴蝶效应的出现。 他应该走了。 卫青在长廊下遥遥一望,便从江和尘背影中读出了他的想法。 “去放放心吧。” 江和尘想得出神,身侧蓦然传来卫青的声音, 他抬首看去。 将他说的话听了进去后,江和尘轻轻颔首。 卫青坐到了茶几的另一侧,道谢着从元长手中接过瓷杯,旋即转首问道:“江兄想去哪?” 江和尘沉吟片刻,道:“梁溪县。” 卫青脑中过了一遍地名,是段怀舒此前左迁之地。他不多问,抿了口茶,非常靠谱道:“马车我来安排,什么时候出发?” 江和尘想抬手敬卫青一杯,兀然想起喝的是茶,于是压了压微抬的手腕,道了声谢:“即刻。” 临行前,江和尘见了许多人,仅仅是几句寒暄,这是他的道别。 淡淡退场。 他问过系统,他离去后众人对他的记忆如何? 【宿主为剧情有异生存,离去后剧情修补,众人会淡忘,默认宿主死亡。】 此话一出,江和尘便心无芥蒂地坚定了离去的想法。 在这个虚拟的世界,接触着真实的人,他们的存在一遍遍提醒着江和尘,段怀舒是存在于此的真实存在,可此间再也没有存在这个人了。 江和尘放下轿帘,马车渐渐远离喧嚣,向着他的伊始前进。 手边是一大包布袋,里面装着形形色色的东西,吃食干粮、换洗衣物、防身武器... 几乎都是白竹为他准备的。 江和尘稀疏平常的交谈被白竹看破,他俯首表示跟随江和尘离去,却被对方摆手拒绝。 “阿答这么大了,也习惯了京城,别带着它到处走。” 江和尘视线落在灌木下的一截白身,阿答被白竹养得很好,蛇鳞细腻白闪层次分明地覆盖在表面。它从手掌大小长到了手腕粗细,体长也达一米有余。 它现在最大的爱好除了黏着白竹外,便是用身子将灌木丛开拓成自己的迷宫。 白竹随着江和尘的视线落在了若隐若现的白蛇身上,他抿了抿唇,还是坚决道:“小主,白竹要跟随您。” 闻言,江和尘笑了笑,垂手从腰际取下一枚玉佩:“红乳玉佩在此。” 白竹眸子一缩,下一刻便直直跪下,垂着首,低声道:“白竹听令。” “命你接手红乳玉佩,调配守护段家。” 话音落地,白竹咬咬牙,他不能抗命,只能接过那枚温热的玉佩。而后看着小主离去的背影,末了,他听见江和尘很轻的呢喃声:“别让段家散了。” 别散了。 轻轻的几字仿佛被融入了潺潺泉水中,随着环流流淌传遍整个山际。 江和尘取了干粮,麻木地啃着。 这马车不论坐多久他还是晕,被颠的。 从京城到梁溪县的三天路途,他都是靠昏睡度过去的。好在卫青选了一个细心靠谱的马夫,因此除了他本身晕车问题外,其他方面倒是惬意。 沿路风景也被他一路看了过去。 和当年入京的路没什么区别,他想。 “麻烦停一下。”江和尘扣了扣车门,唤道。 马夫闻声也拉了拉马绳,将马车稳稳停下,旋即掀开轿帘让江和尘方便下马车。 江和尘眼波流转,熟悉的场景拉回了他的记忆。 是那处瀑布,岸边依旧垂着杨柳。高处落下的水流冲刷着潭底,撞击间升起氤氲湿气,袅袅笼着潭面,犹抱琵琶半遮面似的埋了半截柳条。 两块无字红布条很是显眼地在空中飘荡,江和尘缓步走上前,眼前出现了那日他同段怀舒抚着那布条,许着心愿。 当时的心愿他现在记起来了。 ‘不管在哪,好好活着。’ 现在看来,心愿倒是灵验了。 旋即他侧眼看上了相依的另一块布条,这些年的风吹雨打将它们变得暗淡,却依旧顽强地系着柳枝。 上面空空荡荡,许愿的主人也无法再告诉他。 他想,段怀舒真是小气,一点愿望都不让他窥探。 抱着无望的想法,江和尘指尖攀上布条,轻轻攥着,在这个世界许下最后一个愿望。 如果还能再见到段怀舒,他想亲耳听听他许下的愿望。 暮色下沉,江和尘不能久留,片刻后,他踏上马车,此景在纷纷尘土中淡去。 马夫压着夜赶到了梁溪县,正是白市与夜市的交接时刻,街道上不热闹,只有小贩在收、摆摊子。 落地后,马夫向江和尘告了辞,也没接江和尘的赏钱便走了。江和尘知道卫青给得不少,因是马夫不接他的赏钱,但是包袱中的银票实在是用不完。 他收拾东西总是丢三落四,时常跑东殿拿这、去西殿拿那,于是待他清点物时,包袱中不知被塞了多少银票。 这些银票有三叠齐整地被细绳捆着;有一堆乱七八糟、满是褶皱;还有的被叠成小爱心,倒是省了不少空间。但这也一眼被江和尘认出都是谁放的。 兀然门口有小动静,江和尘倏然抬首,视线抓住还没来得及缩回身子的梁稚。 稚嫩的小脸上有一瞬间的尴尬,小手背在身后,从门边挪了进来,奶呼呼地笑道:“师长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挪着,小手突然握不住‘超载’的爱心银票,它们狡猾地从指缝中逃了出来,落到了地上,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 梁稚:“......” 江和尘看着他僵了的小脸,唇角一弯,俯身过来,捏了捏他肉乎乎的小脸,笑道:“怎么塞这么多银票?” 梁稚内心还在懊悔,早知道再多跑两趟,这样小手就不会握不住了。 听到江和尘的问题,他眨了眨眼老实回答道:“师长,听卫师长说出了皇宫干什么都要钱,朕怕师长不习惯,受委屈。” 此话落在了江和尘心中,这些年他更像充当了梁稚的生活老师,比起客观的理论知识,他更多的是与梁稚进行主观的心理交流。 孩子被自己教的如此懂事乖巧,他心中柔软又欢喜。 江和尘蹲下身,抱了抱长高许多的人儿,自从梁稚五岁后,他便再也没这样抱过他了。时隔两年的、毫无准备的抱抱,让梁稚懵然一瞬,旋即害羞地将手中的爱心银票塞进江和尘怀中,跑路了。 第79章 江和尘从回忆中抽回神,鼻尖翕动闻到了浓郁的香味。他掮着包袱,咕哝道:“既然如此,那就带动一下梁溪县的经济发展。” 在此之前,他戴上了那张乌鸦面具。毕竟他名声在外,可是殁了的人。 有了这面具他倒是放松了许多。 只不过这心情下一秒便被击破。 “小主!” 江和尘蓦然瞪圆了眼,侧首看过去。 是买面具的小摊。 小摊老板眼中带着惊喜,又道:“真的是您!” 江和尘瞬间接受了自己被认出的事实,他忙不迭抵唇示意小贩别声张。 小贩也反应过来,连连点头,压了声音。 好在方才有摊子倒了,激起一阵喧闹,恰好将他的声音挡了,不然这条街都得来看‘稀罕物’。 江和尘靠着摊子,低声问道:“你怎么认出我的?” 小贩叹息地摆首道:“回小主,这乌鸦面具可难做了,除了您面上这个最是惟妙惟肖,其他的都是残次品。” 江和尘了然地从包袱中掏了什么东西,旋即塞进了小贩手中。 他道:“这么说,这面具物超所值。” 小贩看着手中的几张银票,差点将舌头咬了。 江和尘在他大叫前,淡淡地打断了他:“你这一声叫出来,大家就都知道我诈尸了。” 闻言,小贩急急将舌头咽了回去,额头冒了些汗,道:“这使不得啊小主,当时您已给了碎银...” 江和尘没理会他的拒绝,走前道:“除了面具,还有封口费。你可从来没见过我。” 在客栈休息了一夜,江和尘戴上面具,便在街上晃荡,眼前影影憧憧是他和段怀舒的身影。 在这长街深巷。 他漫无目的停在了一家绣店门前,里头有些拥挤,前些年潮气的白莲手帕被撤下,大红大紫的牡丹手帕占据首位。 芳娘、翠娘、还有酒肆的老板娘、也是这件绣店的老板,她们各自忙地抽不开身,讲解、打包、收银。 这间店铺内还有一个身材矮小的人将空缺的位子补上帕子,这张脸落在江和尘眼中并不陌生。 是那水巷中的小孩,已经长大了,脸上长了些肉,看起来不那么吓人了。 江和尘没有打搅他们,转身离开了。 他也不知道他要去哪,估摸着寻个合适的地方离开即可。在他盲目逛的同时,他也将银票塞给了穷困落魄之人。 他比梁稚小心,没人发现。 走了很久,已经偏离了县城,这处有些荒凉、空荡,因此密集的竹林被毫无阻碍的风吹得窣窣作响。 冷清、寂静,是个合适的地方。 他缓步走进竹林,视线扫过几处,倒是找到了有人生活的痕迹。 不出他所料,走了一小段路,一间木屋豁然出现。 门前站着的人倒是令他有些差异。 江和尘的蓦然闯入,也让木屋的主人倏然警觉,他锐利的视线直觉地盯上了江和尘。但在接触到那块乌鸦面具的瞬间,眼中划过一丝疑惑。 “大人?” 江和尘走上前几步,离开了竹林的阴影,他颔首,旋即打量着这块宝地,道:“苍黑,这就是你们隐姓埋名之地。” 苍黑迟疑地点了点头,而后道:“大人,余白已故。” 江和尘视线一顿,而后回转到苍黑身上:“伤势太重?” “嗯。”苍黑绕过江和尘,来到竹栅栏后,方才江和尘直直进来并没有看见此处还有一墓。 余白的木碑很干净,前面放着两支竹酿酒。 苍黑声线很平淡,像是每天练习着说了上百遍:“伤及肺腑,治了没多久便去了。” 江和尘的眼中纳着他微颓的背影和直挺挺的木碑,安慰的话他自己也说不出来,因为这五年身边所有人都没有来安慰他。 多说都是在插刀子。 苍黑侧了侧身,同余白的墓直直对着江和尘:“大人,余白走前同我说。” “若还能见到江大人,替我谢罪,那枚蛊虫真不是我想放入大人体内的。” 苍黑直直跪下,同长延山那日道别一般,握着剑递在江和尘面前。 江和尘默了片刻,没有接过剑,也没有任何情绪。 苍黑等了很久才等到了江和尘的话:“我知道。” 说罢,江和尘微微一笑,将包袱留给苍黑,离开了木屋,走前他对苍黑说道:“我尊重你的选择。” 他看出来了,苍黑同他一样。 江和尘守着段怀舒造出的结局。 苍黑守着余白的罪,直到见到他。 他现在选择离去,苍黑如何他不会干预。 选择权要交给自己。 竹林的尽头是一洼小池,不深不浅,很清澈。 江和尘还靠着池边的岩石上数了数里面的小鱼。 【宿主,传送通道将在五分钟后开启。】 江和尘指尖划过池面,泛起涟漪惊得小鱼沉入池底。 他道:“什么时候发现的异常?在定北墓中是你找上了段怀舒。” 此话一出,系统难得地沉默了几秒。 【在梁衡男主气运愈来愈弱的时候。向主系统申请计算偏差,确定这个世界存在极度误差。】 江和尘颔首,表示接受这个答案:“所以你就找上了段怀舒和梁衡,控制余白在我身体放蛊。” 【我们只是机器,只能计算差错,查不出究竟是角色的哪些主观行动改变了剧情。所以我们只能从三个最大的变量下手,包括宿主你。】 江和尘一直都是第三个误差,因为他足够不听话,爱耍小聪明。 原来在墓中,段怀舒那一顿,不是因为左将军的出言不逊,而是接受收到了超出认知的异世之物。 得到答案,江和尘盖下眼帘,嘴角淡淡的笑意和那微垂的眼角搭不上边。 他想,段怀舒这么听话,就是不听他的话。 耳边的倒计时越来越清晰,视线却愈加模糊,天旋地转、脑中昏沉之时,江和尘听到了系统憋屈的声音。 【他哪里听话了?他逼我们做交易。】 系统在虚无的空间,控制着江和尘脱离书的世界、融入自己的身体中。没有情绪的它在段怀舒同他做交易时,后知后觉感受到了怒。 ‘所以说和尘是你们带来的?’ 【...没错。】这是重点?重点是你是反派,别做多余的事。 段怀舒知道系统的意思,依旧不以为意道:‘我为什么要遵从你们的意志?我能赢,不然你为什么来找我。’ 系统气急,好说歹说都没劝动。 最后,段怀舒也‘没为难’它,给它一个选择,做交易或他逆了这本书的结局。 江和尘感觉灵魂被拉扯,感官极其不敏感,仿佛处在了混沌之境。 即使如此,他还分出心神问:‘什么交易?’ 系统刚回忆完当牛马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被威胁的经历,没好气地回了他。 【等下你就知道了。】 不消片刻,江和尘阒然无声的耳前毫无预兆地‘滴——’了一声。 下一秒,他老爹那聒噪且熟悉的声音响起:“有波动了,有波动了!医生!快来!” 而后电子产品按动的滴滴声,表示他老爹正在拨通某人电话。 江和尘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猜测,是不是他老妈,没曾想,老爹破口而出。 “小段,快来!” 第68章 晦朔更迭日复日, 风雪洒落年又年。 灵魂失重的江和尘陷入混沌,脑中过着走马灯,书中回忆纷至沓来。 从伊始至落幕。 失重感无穷无尽, 让他感知不到外界,又在某一个时间骤然褪去。 五感回笼, 鼻尖漫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 江和尘不由自主地蜷动着指尖,长时间僵着的身子抗议似得酸软。他眉心轻轻拧起,有些费力地掀起沉重的眼皮。 霍然,一张脸在他面前放大。 皮肤状态不错,五官俊挺, 眼尾的几道皱纹更是为他添了几分成熟韵味。 江和尘面无表情地盯着这张脸, 这是他老爹——江楚。 江楚就着他这副要生不生、要死不死的表情观察了一番,而后侧首对身后的人道:“小段, 不用太担心,没痴呆。” 江和尘:“......” 他虽然无语却没心思和江楚贫,此刻沉缓跳动的心偏离了规律,他有预感。 他顺着江楚望去,那道虚无的衍生线上站着一个人。方才江楚的脸占据了他所有的视线, 并没有注意到那里有一个他念了许久的人。 熟悉的眉眼, 干练流利的短发, 配上休闲西服倒也是诡异和谐。西服很服帖, 将他身材衬得淋漓尽致。 江和尘想顶顶腮帮子, 心道,这家伙肯定偷偷练身材了,这么顶。 段怀舒的视线中,江和尘依旧是那一副要生不生、要死不死的模样。要不是瞥了眼心率仪, 从八十稳定增长至一百,他都要怀疑江和尘忘了他。 第80章 江楚在江和尘面前打了一个响指:“别心动了,刚醒心脏别跳太快。” 江和尘:“......”默默收回眼。 江楚见他不说话,便坐在陪护椅上陪着他唠唠。 “你昏一年多了,半年前小段突然找过来,说是你的小学同学。”江楚边说边剥了橘子,“刚好你老妈和我都忙,小段又比护工细心,这半年都是人家在看护你。” 他将橘子三两口吃完,道:“你记得好好感谢人家。” 江和尘:“......”哔哩吧啦说了一大堆,能不能先给他喂口水喝。 恰时,段怀舒回到了病房,江和尘才发现他离开了一趟,还接了些温水用吸管喂他。 江楚有眼力见地挪了个窝,将位置让给了段怀舒,刚想坐下裤带中的手机震了震:“儿子,你老爹来活了,先走一步,晚上给你做营养餐。” 江和尘干涸的嗓子润了润,有了一些气力,道:“别在解剖室做。” 江楚顿住了脚步,丝毫没有被戳破的尴尬:“好嘞。” 而后,江和尘视线扫过门口,轻声道:“老妈有事就让她走吧,别耽误了。” 江楚低低地应了一声,推开病房门出去了。 叮——电梯门开合,密蔽的空间内站着两人,一男一女,即使电梯门上映着两人,他们也没有视线交会。 江楚声音勾着,带着淡淡的嘲讽:“什么大单子竟然让陈总纡尊降贵来医院?” 陈潋只当听不出讽刺,看了看纤细手腕上扣着的精致腕表,秒针一格一格地转动。 随后她就着面前的电梯镜,理了理几丝因为赶路而不服帖的头发,没什么情绪浮动地回道:“江医生彼此彼此。” 江楚收了声,电梯中阒然无声,直到下到一层,他们各自散场。 这个孩子多被忽视,他们心知肚明,也各自允许。 段怀舒伸手想理理他遮眼的发丝,却被江和尘侧首躲过,“和尘。” 江和尘侧着脑袋,视线浮在空中,泛虚,声线也轻飘飘地控诉着:“段怀舒你好残忍,你自己等一年,让我等了五年。” 两个世界的时间并不是一比一兑换,所以江和尘越想自己越亏。 “然后呢?” “等我。” 战场上简短的对话在耳膜上鼓动,江和尘忍不住地想,段怀舒好自私。 江和尘拒绝与他交流,看着面前人别扭的小脑袋,他脑海中开始闪过网上搜索的哄人小妙招。 生闷气的江和尘蓦然感觉手心一痒,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脸,看看段怀舒想作什么妖。却见段怀舒指腹轻轻挠了挠他的手心,旋即趁他转头的瞬间,俯下身与他额抵额。 他说:“和尘别生气了,我赚了好多好多钱,在这也可以养你了。” 江和尘:“......”怎么男主、女主剧本都你拿了。 他叹了口气,像是认了命,注意着手背的吊针,环住了段怀舒,将鼻息埋进了他的锁骨处,闷闷的声音溢了出来:“原谅你了。” 还能怎么办,看到段怀舒那一刻他就消了气。这是他等了五年的人儿,能让他沉寂的心复苏跳动的人儿。 他从拥抱中被捞出,眉尖印上一个温热的吻。江和尘眨巴着眼睛发愣,他怎么觉得段怀舒在这变‘烧’了。 刚还在疑惑江和尘怎么情绪变化不大,下一秒听到了心跳警报,段怀舒弯了弯眼,笑道:“和尘,老爹说刚醒心跳不能太快。” 江和尘噎了噎,欲盖弥彰地移开了视线,道:“你怎么学我叫,那是我爹。” 话音还没落,下颌被擒住,躲闪的视线被段怀舒抓了个正着:“两次大婚不认了?” 听着段怀舒的声音带着危险戏谑,江和尘指尖羞得蜷了蜷,闭上眼破罐子破摔道:“认。” 没曾想段怀舒自顾自地说着:“不认也没关系,我已经在策划属于这个世界的婚礼了。” 江和尘无力反驳,木着脸,提出最后一个要求:“能不能少看点霸总电视剧。” 他视线一瞥,才发现床头放着几朵没见过的花,每朵都如一节指节大小,五片花瓣外周是蓝紫色,中心一个圈口却是白色。 他问道:“这是什么花?” 段怀舒回道:“阿拉伯婆婆纳。” 江和尘捻了一朵在手心,道:“挺好看的,你在医院楼下绿化带薅来的?” 段怀舒:“......” 真不怪江和尘这么想,这一朵一朵的花确实像随手从花堆里摘来的。 “不是,”段怀舒将床头有些蔫了的花收到病床柜上,“有人送来的,他快到了。” 江和尘指尖转了转花柄,随口问了句:“谁啊?” 恰时,一道扬长的声音响彻整条走廊:“嫂嫂!” 江和尘抬了抬眼皮:“...薛应?” “嫂嫂你总算醒了!” 江和尘看着他那张即将要喜极而泣的脸,先一步说道:“先把门关上,我没有供人欣赏的癖好。” 他这几句话,几乎将这一层吃瓜子的陪护人员都喊了出来。再这么下去,江和尘将成为这医院亘古流传的笑话。 薛应嚎了两声便把门关上了,旋即走上前,从西装口袋中掏出新鲜的阿拉伯婆婆纳放在江和尘床头。 薛应献宝似的道:“嫂嫂,这阿拉伯婆婆纳的花语是健康,我特地为你养的!” 江和尘瞥了他一眼,道:“只是为我?” 薛应嘿嘿一笑,挠头道:“还有我爹娘、白竹、小蛇...” 薛应一口气念了一堆人的名字,跟报菜名一样听得人眼花缭乱,江和尘忙不迭止住了他的话。 他视线落回段怀舒身上:“解释解释?” “话本中,薛应并未战死,我同系统做交易将他带了出来。” “嗯。”话到此处,江和尘也就没多问风影了。 怕江和尘多想,段怀舒适时转开话题,问道:“和尘,定北墓上你答应我的事,可还作数?” 江和尘回想了两秒,旋即缓缓颔首:“作数。” 薛应机敏地凑近,如警犬一般:“什么事?带上我吗?” 段怀舒直起身,斜睨了一眼薛应,道:“薛副总,我记得后面一段时间你应该要飞国外谈生意。” 闻言,薛应皱了皱鼻子,敢怒不敢言,只能小声嘟囔:“早知道创业初期勤快点,说不定我现在是老板!” —— 答应的夜空也是半年后才实现的。 躺了一年的身体微微有些蜷,他做了许久的康复运动,才又恢复了当初的挺拔身姿。 而后便马不停蹄的去健身馆,因为段怀舒那身材卷到他了! 这半年也过得异常奇幻。 醒后没过多少时日,江和尘便对自己的父母出了柜。 当夜江楚和陈潋难得同框地出现在了段怀舒的大平层中。 这时,江和尘已经长了一些肉,面色红润,一看就知道被养得很好。 江楚和陈潋欲言又止,最后统一意见道:“遇到这么好的小学同学就嫁了吧。” 江和尘:“...老妈,我不能娶吗?” 陈潋从包中拿出合作合同递给段怀舒:“尘宝,咱家可能出不起彩礼。” 段怀舒推了回去道:“抱歉,妈,现在不是工作时间,合同明日给项目经理即可。” 说罢,他又回了陈潋刚才说的话:“若是和尘娶我,不用彩礼,我来给嫁妆就行。” 陈潋:“......”这是给她面子还是不给她面子,妈都叫了。 出柜出得异常通顺,虽然其中大部分功劳得益于段怀舒。 不过,也有江楚和陈潋的性格使然。他们的家庭不像一个家庭,三个人各活各的,牵连他们的好像只有户口本上薄薄的三页纸。 他们满足了江和尘衣食住行、最好的教育,除了陪伴什么都给到了极致。他们最大极限地尊重江和尘的想法,允许他做出一切选择。 江和尘不会怪自己的父母,他们只是想活自己的人生,仅此而已。 “走吧。” 微凉的手心被覆上,段怀舒带着江和尘上了飞机。 这一站,他们要去新疆琼库什台。那里有江和尘曾经看过的星空。 十个小时后,他们站在了琼库什台大草原上,青绿一片占据所有视野。腕表的时间指着22点,而天空才蒙蒙黑。 他们穿着冲锋衣配着工装裤,亮眼的颜值引了不少视线。 江和尘轻车熟路地带着段怀舒住进了山上的民宿。 当地的特色就是木房子,原色的搭配让人心旷神怡。木屋中有一侧开了一面落地观景窗,窗前摆着两张带软垫的木椅,还有一个小圆几,上头放着花瓶,插着素色的花朵,与外头单调的青绿相衬。 解决了温饱问题,黔黑笼罩着整个大草原,在夜的渲染下,草原变得幽绿。 星星还没有爬上空,草地上燃着一大簇篝火,哈萨克族的姑娘穿着艳丽的民族服饰,衣袍上大面积绣着驼掌纹,头上戴着羽毛帽,在夜风的吹拂下,羽毛耸耸抖立。 第81章 姑娘们围着篝火舞蹈,合身的衣袍勾勒着身姿,像暗夜中起舞的仙子。 江和尘和段怀舒融入草原的观众中,他们围成一圈,将哈萨克姑娘们围在中央。 江和尘侧首看向段怀舒,橘红的火光映了半扇面,他问道:“你知道她们头上是什么羽毛吗?” 听着他的问题,段怀舒将视线移到飘扬的羽毛上,看了几秒道:“鹰?” 江和尘轻轻嗯了一声:“猫头鹰。他们会有人专门去捡退换掉落的羽毛。” 段怀舒也侧过面,与他目光相碰,对方被火光衬得泛虚的面容倒映在瞳孔中。 他轻声道:“和尘,你的世界更立体,更自由。” 脸颊被轻轻抚上,江和尘不由自主地颤了颤眼睫。 他听到,段怀舒轻却实的声线,重重地落在了他的心尖。 “更好的去爱你。” 心脏缓了很久,还有悸动的感觉。 面前的篝火不复几个小时前旺盛,偶有几声劈里啪啦的烧木声,在静然的空间中传响。 他们熬走了大批人,也有些同他们一样的等星人,零零散散落在大草原的角角落落。 鼻尖是青草的香气,他们躺在草地上,似乎同那个书中夜晚重合。但眼前的星空更加绚烂,漫天繁星犹如银河流动。 几片棉花云被染成淡紫色,变成了醒目的背景板,天空中最亮的几个星星落在四处,江和尘习惯性地抬手,在它们各自的方位上点过。 无声的环境下,江和尘眼中盛满银河,指尖被星光裹着,他轻声问道:“在那块无字布条上,你许了什么愿望?” 段怀舒伸出指尖勾了勾他,回道:“希望是一个好结局。” 很灵,是一个很好的结局。 ——正文完——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