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系修仙模拟器》 第1章 [无cp向] 《克系修仙模拟器》作者:拂剑去【完结】 文案 【一句话简介:克系而不自知的女主vs中式恐怖志怪民俗仙侠】 【非大女主文,女主只是个善良的天才宝宝(。】 【请阅读第一章作话,不要吵架,互相尊重,感谢】 李昼穿越了,只因为手脚比普通人多了一点点,才出生就被丢进了护城河。 那天的雨好大,却大不过李昼连夜爬回家的决心。 可家人还是不待见她,好在她还有修仙模拟器。 为了寻找修仙功法,她来到了吃人蛇妖盘踞的山洞。 蛇妖望着她身下的狰狞触手,惊恐地发出尖叫:救命,这是哪来的邪祟,你不要过来啊。 听不懂蛇语的李昼义正辞严地一剑斩断了它,拿到了想要的功法。 开始修仙的李昼四处行侠仗义: “打扮诡异的邪.教信徒正在举行邪恶的神降仪式……” 李昼抓起邪神:哪里来的糯米糍,好吃。 “古老强大的神灵要降下神国……” 李昼又抓起邪神:哪里来的烤羊腿,好吃。 “传说中的至高神要降临人间……” 李昼再一次抓起邪神:哪里来的章鱼腿,好吃。 …… 随着模拟游戏的进行,一个古老的门派复苏。 人们逐渐意识到,祂们是最强大的神灵,是不可名状的至高,是绝望,也是这个疯狂世界唯一的希望。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马甲文 轻松 克苏鲁 美强惨 迪化流 主角视角李昼配角马甲一号:女剑修马甲二号:半妖道士马甲三号:掌门大师姐马甲四号:慈悲医女马甲五号:嗜酒神算月娘李生 一句话简介:爱来自一个喜欢宅家的小女孩 立意: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是希望。 第1章 金手指来了 【无敌流,女主本身就是不可名状,克系而不自知,中式克苏鲁融合古代封建社会志怪修仙】 【女主自我认知为剧情重要铺垫,请以非人视角理解】 【克苏鲁、不可名状等术语含义可自行检索】 李昼意外出了车祸,穿越到了古代。 胎穿。 在她娘肚子里津津有味地听了几个礼拜家族八卦后,她出生了。 伴随着女人痛苦的呻吟声,她从狭窄的产道里挤出了头。 一双粗糙的手把她抱在怀里,剪掉了她的脐带,期待地看向她的身.下。 “啊——”“轰隆——” 尖叫声被打雷声掩盖了,李昼趴在床边,不满地打量晕过去的稳婆。 怎么,不是男孩就这么不高兴? 她身.下,污血中一团足肢蠕动,仿照稳婆的下半身,逐渐变化成人腿形状。 她没发现这具身体的异常,费力地翻了个身,想看看她娘。 她娘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生死未卜。 门板被笃笃敲了两下,屋外也不知是不是她爹,声音直发颤:“月娘,你还好吗?” 白天刚在花园刨出了太岁,晚上就变了天,月娘这一胎,实是大凶。 快请大夫救我娘呀。 李昼充满智慧地大声啼哭起来,要把外头人吸引进来,她可是个大孝女,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受苦无所作为呢? 暴雨斜打在窗棂上,噼里啪啦作响,房门吱呀开了条缝,李生小心探进脑袋。 李昼一见她爹来了,更卖力地嚎哭起来,渴望地望着父亲,两只腿不够用,无意识地分裂,延长,伸向李生。 灯火摇曳,长出八条触手的婴儿在墙上投下狰狞的阴影。 李生瞪大了眼睛。 “啊——” . 李昼被连夜扔进了护城河,要不是家仆不肯直接接触她,襁褓都不肯给她一个。 这都什么人啊,李昼愤怒地吐着泡泡,爹不亲,没事,她回去找她娘,她娘还不知道这回事呢。 子夜时分,一个皱巴巴的婴儿用生出肉蹼的手,扒着河道边的石头,湿漉漉地爬上了岸。 她一点都没发现,这样的力气,出现在一个婴儿身上是多么不对劲。 她吸了吸鼻子,雨太大,模糊了她的视线。 真讨厌。 就不能等她找到家再下吗? 她这个念头才升起,刚刚还像瀑布一样的暴雨就停了。 运气真好。 她美滋滋地想,手脚并用地往家的方向爬。 幸好她家离护城河不太远,也就花了半晚上,就爬到了。 天蒙蒙亮时,她爬进了还没来得及打扫的产房,在稳婆准备的热水里——现在是凉水了,打了几个滚,把自己洗得白白嫩嫩的,才爬上床,钻进美人娘亲怀里,香甜地睡了过去。 这一晚,可真是忙死她了。 . 李昼是被她爹的唠叨声吵醒的。 “月娘,我们已经有大郎了,你若喜欢孩子,我们都还年轻,还能生。昼儿的事,你就忘了吧。” 喊我了喊我了。 李昼兴高采烈地探出头,爹,娘,我在这儿呢。 房间里忽然安静下来。 李生握着月娘的手,许久没动。 李昼眨巴眨巴眼睛,不是想我了吗? 爹你怎么不笑啊? “啊——” 又是熟悉的尖叫声,李生两眼一翻,直直地倒了下去。 诶哟,至于这么激动嘛。 李昼期待地望向她娘,母女连心,她就是娘最贴心的小棉袄。 月娘愣愣地看着她,看着这个瞳孔幽深,即便幻化出人形也能看出非人之姿的恐怖生物,两行眼泪从眼眶里流了出来:“妾怀胎十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您就放过妾吧。” 李昼用小手擦了擦娘脸上的泪水,害,一家人这么客气干啥。 “咿呀。” 李昼试着说了句话,婴儿的唇舌却只能发出无意义的音节,她气恼地握紧了肉乎乎的拳头。 月娘听到了一段错乱、疯狂的呓语,一时间,脑子仿佛被劈成两半,再也无法正常地思考。 她惹怒祂了,这是她晕倒前,最后一个念头。 诶,娘睡着了。 李昼满意地笑了,虽然还说不出完整的话,但娘还是被她安慰到了。 真好。 她甜甜地闭上眼,也准备再睡一觉。 小孩子吃好睡好,才能长高长壮嘛。 只是,才闭眼,她就在一片黑暗中,看到了一个透明的悬浮面板。 上面有【修仙模拟器】,【属性点分配】,【年龄】,【体质】,【天赋】等字样。 金手指来了! 李昼连忙认真研究起来。 第2章 【普通人的修仙模拟器】 【普通人的修仙模拟器】 (仙道缥缈,身为普通人的你,却也有一个一剑霜寒十四州的仙侠梦!) 【玩家姓名:李昼】 【年龄:0岁(你还是个宝宝,多睡觉多喝奶才能长高高)】 【体质:弱不禁风(尽快开启模拟人生,提高体质吧!)】 【天赋:无(尽快开启模拟人生,获取天赋吧!)】 【属性点:0(尽快开启模拟人生,获取属性点吧!)】 【悟性:10+/100(徘徊在弱智的边缘)】 【根骨:5+/100(基本上不可能修仙的体质)】 【幸运:3+/100(还没死真是个奇迹啊)】 【魅力:20+/100(震撼爹娘一生的美貌)】 【血条:?/100(有一丝奇怪)】 【寿命:0.1+/100(活到满月不是问题啦)】 【当前境界:凡人(绝对不是凡尔赛的凡)】 【功法:无】 【称号:你可真是个带孝女】 李昼试着点了点属性数值后的“+”号,立刻弹出了提示。 【对不起,您现在还没有属性点可以分配!】 嘶。 她盯着寿命0.1,心里凉凉的。 还以为自己是天选之女,没想到新的人生才刚开始就要结束了。 不要啊。 珍爱生命的李昼赶紧找哪里可以开启模拟器。 下一瞬,一个弹窗冒了出来。 【是否开始第一次模拟修仙之路?】 是是是! 李昼心中念完,悬浮面板上的文字逐渐变淡,一道白光骤然炸开,即便闭着眼睛,她还是忍不住做了个眯眼的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光线终于恢复了正常。 李昼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了一条乡间小道上,小路蜿蜒,尽头能看到错落有致的房屋,袅袅升起的炊烟。 余光处,旁白似的文字浮现出来。 【这一次你随机到的人物是:一心向道的女剑客】 【你拥有举世无双的剑术,却一直忘不了幼年时惊鸿一瞥,云端上两名仙人斗法,霞光中生出金莲,三尺剑斩天上水,白鹤助阵,龙虎相争,波翻浪滚,日月无光,何等豪迈,何等气概】 第2章 【仙人仗剑而去,一去不还,你却陷入魔障,从此不问世事,一心求仙】 【你遍访名山,得知迷雾山实乃仙人飞升之地,于是不辞劳苦,奔赴千里,用了足足三个月时间,终于赶到迷雾山脚】 【你看到山脚有一处村落,静谧祥和,鸡犬相闻,俨然是传说中桃花源一般的世外之地】 【你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决定先进村子打听打听仙人的下落】 旁白到这里戛然而止,李昼能自由行动了。 她按捺住兴奋之情,顺着蜿蜒乡道往里走去。 道边摆着一块大石头,石头上篆刻着三个字: 【腹虺村】 李昼盯着第二个字陷入沉思:这个字念……虫?食? 算了算了,这不重要。 她摸了摸背后的古朴大剑,信心满满地继续向前。 在她背后,淡淡的雾气汇聚在一起,随着她的步伐越来越浓,很快,就把入村口淹没了。 一条巴掌长的小蛇从泥地里冒出头,吐了吐猩红的信子,猛地往李昼脚后跟张开口。 同一时间,李昼若有所感地回头,脚尖一转,无意识地碾在了蛇头上。 小蛇遭到了降维打击,连牙带肉被碾成了一张薄薄的纸,黏在了李昼的鞋底。 李昼环顾了一圈,喃喃自语:“好大的雾啊。” 毕竟是迷雾山脚嘛。 她没多想,重新转过身。 蛇尸随着她的走动,往鞋底嵌得更深了。 …… 红烛脸色难看地望着一地蛇尸,摸了摸瘪下去的锦囊。 那妖物本体都还没现身,她的符箓已经快用完了。 怪不得前后已有七名缉妖使折在这里。 她还是先下山,回缉妖司禀明情况,再从长计议。 心里这么想着,红烛额头的汗却越来越多。 实际上她已经是第三次回到了原地。 她不是第一次遇到鬼打墙,但还是第一次在开了天眼的情况下,走不出鬼打墙。 红烛舔了舔发干的唇瓣,强令自己镇定下来,她咬了一口舌尖,正要用舌尖血抹在眼皮上破去迷障,空气中传来一股腥臭。 她反应极快地往前一滚,余光瞥见一道细瘦的长影,在林子里一晃而过。 她拔.出佩剑,半蹲在原地,警觉地四下张望,细瘦长影在东南西北各个方位窜动,高耸入云的古树簌簌作响,一片片枯黄的叶子掉落,遮挡了她的视线。 她咽了口唾沫,只觉眼眶干涩,忍不住想要眨眼,她不敢眨,可越是不敢,越是眼角发痒,眨眼的冲动越强烈。 一滴汗从她额头滴落。 她终于忍不住眨了下眼。 一股腥臭之味冲着她脸扑过来,她惊恐地睁开眼睛,条件反射地拿剑挡在面前,锵的一声,一只光滑无毛的短趾撞了上来。 她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冲击力,但身体上的冲击还远不及心理上的,那细瘦妖物竟有一张发白的脸,长长的身躯上穿着人的衣服。 妖物张着嘴,猩红的信子几乎舔到了她的鼻尖。 它滑溜溜的短趾握住了她的手,在她手背印下深深的血痕。 她根本来不及用符箓,绝望在红烛心中蔓延,这就是她的埋骨之地了吗? 就在红烛已经认命之时,妖物浑身一颤,像是忽然受到惊吓一般,猛地后撤了两三米,顿了一顿,竟然转身就钻进了山林中。 它怎么好像比她还害怕似的? 红烛瘫倒在地,心中百思不得其解。 …… “有人吗?” 同一时间,李昼找到了全村最豪华的砖瓦房,敲响了朱红色大门。 里头本来喧闹声不断,她一出声,忽然安静得不像话。 她用剑柄戳了戳门,和善地又喊了遍:“有人吗?开开门。” 第3章 两虎相争 隔了许久,门打开了一条缝。 半张脸上长出灰色斑点的老太探出头,一双清亮的眼睛怯生生地望着李昼。 正要说什么,门缝里又挤出一个扎着总角的幼童,他上下打量了李昼一番,有种说不出的老成感。 “你是什么人呀?”脆生生的嗓音,倒还称得上悦耳。 只是配上这眼神,违和感十足。 李昼看这老的老,小的小,张口就说:“我是你姑奶奶。” 幼童脸一绿,刚要说话。 李昼大大咧咧推开了俩人,强行挤进了门,嘴上说着:“当年你太爷爷做主,三两银子把我卖给了那三百斤的傻地主,好不容易熬死老狗,又被他癞头儿子强夺,一包耗子药便宜了那畜生,兢兢业业撑起他家门楣,一晃眼一甲子过去,想着回老家看两眼,也算不虚此生啦。” 老太和幼童微微张着嘴,听得一愣一愣的。 说话的功夫,院子里的景象已经尽收李昼眼底。 两边的空地上放着七八个硕大的笸箩,一颗又一颗圆溜溜的红色团子盛在其中,散发着淡淡的鲜香。 墙角一排竹筐,筐里大大方方堆着金元宝、银元宝、精美华丽的首饰、色彩鲜艳的衣袍。 李昼吃了一惊,接着鼻子一酸:“何时攒下这么大一份家业,我是嫁出去的女儿,便是告诉我,难道我还会回来谋夺这份家产不成?” 入戏太深,李昼不免抽泣了两声。 老太:“你是说那些纸……” “姑奶奶赶了一路口渴了吧?”幼童抢着说话,小脸上绽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显得有几分刻意,“我去给你端水。” 说着,他瞥了眼老太。 老太连忙闭嘴。 李昼满意地点头:“好孩子,真孝顺。” 她十分不见外地进了堂屋,在香几旁的交椅上自顾自坐下了。 幼童则带着老太走向了厨房。 “那个人……” “嘘。”老太才要说话,幼童连忙瞪了她一眼,轻手轻脚掩上门,低声说,“什么人才能把纸钱纸衣认成真货?” 老太蹲在地上,看着幼童严肃的神情,心跳得快极了:“难、难不成……” “那是个死人!” “啊……” 幼童一把捂住老太的嘴,等她缓过来,才移开手。 老太睁着溜圆的眼睛:“会不会是故意蒙我们哪?” “她图啥?”幼童冷笑,“再说了,现如今,还能有正常人能进村吗?朝廷派来的大人们都折在山上了,还敢来的,谁知道是什么牛鬼蛇神。” “那可怎么办?”老太眼眶里溢出豆大的泪珠,“奶奶,我们是不是,都要死在这了?” “怂蛋!哭个屁!”幼童呵斥了声,等老太憋回了眼泪,才露出一丝笑意,“本来我还以为,咱们村子真的完蛋了。这死鬼一出,倒是天无绝人之路。” 她在镇子上听过说书,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不怕这死鬼来,就怕这死鬼不够厉害。 幼童眯了眯眼,心思转动,已经有了主意。 …… “奇怪,刚刚敲门的时候屋里有很多人的声音啊。” 李昼在空荡荡的堂屋转了一圈,没见着人,不禁陷入沉思。 她背后,漆黑的香几上,摆着一只兽首香炉,似是七八条小蛇交缠在一起,不分彼此。 香炉后贴着一幅红底神像图,一尊面容祥和的菩萨坐在莲花台上,周围有许多趴在地上的孩童与婴儿,每个孩子脸上都带着天真的笑容,似乎因为菩萨的点化而无比喜悦。 眼见李昼门户大开,毫无防备地张望着屋外,菩萨的神色发生了变化,低垂的眼里透出一抹怨毒的光芒。 祂的座下,笑嘻嘻的孩童与婴儿脸也变得扭曲,他们的下半身开始拉长,黏连在一起,变成一条细长光滑的尾巴。 他们用这条尾巴爬行,爬出了墙壁,沿着砖石爬向李昼脚后跟,伸出分叉的舌尖,跃跃欲试地张开嘴,露出尖锐的毒牙。 李昼一拍巴掌:“难道这里是个聚众赌博的地下窝点?怪不得金子银子堆了一屋也不怕遭贼,嘶,这么嚣张,等会儿不会要把我杀人灭口吧。” 她心底一凉,踱步凝思,没进过赌场还没看过电影吗?这些赌鬼可什么都敢干。 她取下背上的古朴大剑,唉,也不知道女剑客有没有肌肉记忆,她可不会打架啊。 李昼为难地耍了个剑花,起手,撩、刺、点、劈、挂,咦,像模像样。 剑风在她脚底扫过,将一个个扭曲的蛇童切成两截。 剑意裹着它们的血肉,令挣扎着复原的怪物无声尖啸,一次次碎裂,再重组,最终耗尽了所有生命力,变成了一滩看不出本来面目的死肉。 还是有系统好啊,人物自带技能。李昼松了口气,收剑入鞘。 她准备先礼后兵。 她又不是来扫.黑的,打听完仙人消息就走。 这么想着,李昼准备回去坐好。 才抬起脚,就感觉脚底黏了东西。 第3章 低头一看,噫! 这是刚下过雨吗,哪来这么多蚯蚓。 李昼单脚跳回交椅边,一手扶着椅子,一手用剑鞘把鞋底黏在一块的蚯蚓团子戳下来。 “姑奶奶,水来了。” 清脆的童音在门口响起,李昼转头看向幼童,幼童端着茶杯,脸色苍白地望着她的鞋底,像是看到了极其恐怖的东西。 到底是小孩子呢,蚯蚓都怕。 李昼抖了抖剑鞘上的蚯蚓团子,体贴地说:“有扫帚吗?我来扫一下吧。” 堂屋里,陡然吹过一股阴凉的风。 墙上挂着的神像图被吹得翘起一角,画里的菩萨怨毒地盯着李昼,如果那目光能杀人,早已经把她剐了几个来回。 李昼却浑然不觉。 幼童捧着茶杯的手,不由自主地疯狂颤抖起来。 虽然想要驱虎吞狼,但也没想过,这死鬼……不,这位大人……竟然如此……如此勇猛。 那些纠缠在一起的毛发与血肉,散发着浓郁血腥味,隐约能看到苍白破碎的脸,透着绝望与惊恐,不知被何等残忍的手段揉成这副怪异畸形的模样。 这是比虺神更残忍的怪物! 幼童浑身发软地想,这样两只怪物争斗起来,他们真的能活下来吗? 第4章 “让我来会会它!” 干惯了家务似的,老太拎着笤帚簸箕跑进屋,飞快地打扫干净了蚯蚓团子。 幼童脸色恢复了正常,笑嘻嘻地送上茶水。 “奶奶,”他对老太喊了声,“别忙了,陪姑奶奶聊会儿天。” 嘿,这家还真有个远嫁的姑奶奶。 李昼瞥了眼属性点,洋洋得意地想,也就是没有智慧这个属性,不然她早就点满了吧。 老太坐在幼童身旁,双手平放在膝盖上,脚尖点着地,轻轻晃着身子,像个孩子一样。 李昼挥了会儿剑,确实口渴了,喝了口茶水,味道清甜,带着股糯米香。 她正打算开门见山。 “喔喔喔。” 门口,一只雄赳赳的大公鸡溜达了过去,爪子踢踏间,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滚了一圈。 李昼纳闷地看了眼天色:“这个点就打鸣啊?” 幼童脸色一变。 糯米、公鸡、黑驴蹄子,她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啊。 他们必须更小心,千万不能引火烧身。 他垂在身侧的手轻扯了下老太。 老太忙开口:“姑奶奶喝茶。” 幼童仰起稚嫩的脸蛋,甜甜地说:“姑奶奶辛苦了。” 李昼相当自在地“嗯”了声,仿佛她真是铁板钉钉的姑奶奶:“其实我这趟归家,是听说村里出了大事。” 既然是仙人飞升,动静肯定不会小。 什么七彩霞光天门大开瑞鹤引路之类的。 她眼神暗示地盯着一老一少。 一时间,老太和幼童只觉得仿佛被深渊盯住,身体完全无法动弹。 幼童张开的口一顿,心口忽地窜上一股凉意,他怎么敢想鹬蚌相争的好事的,就凭他们这小胳膊小腿,也好意思把自己当渔翁? “是、是出了事。” 心里千般计较都在这一瞬抛开,幼童咽了口唾沫,跳下交椅跑到李昼跟前,一把抱住她大腿,声音里带了哭腔。 “姑奶奶,我怕。” 嗯?是怕而不是向往? 李昼皱了皱眉,扶正幼童:“别怕,告诉姑奶奶,出什么事了?” “夜里、夜里有东西。”幼童抹掉腮边挂着的泪珠,一五一十道来。 原来,三个月前,就有怪事发生。 先是村里的狗狂吠,一整晚都不停歇,第二日起来,总能看到一两具犬尸。 村里人以为是被响马盯上了,组织起青壮巡夜,家家户户灯火不熄,锄头、镰刀不够用,村里唯一的木匠还带着徒弟,赶工了一批长矛。 如此警戒了几日,狗是不叫了,却出现了更糟的事。 村长家小儿媳就着烛火做绣活时,听到有人在屋外喊她名字,她凑到门缝上瞅了眼,什么都没见着。 村长以为她是自家生了癔症,还骂了她一顿,叫她别在这档口裹乱。 哪知翌日下午,小儿媳就发起高烧,意识不清。 小儿子忙去镇上请了郎中,开了药,好容易灌进去,晚上醒过来,那眼睛,竟变成了绿油油的竖瞳,把陪着她的大嫂吓了个半死。 小儿媳两脚并拢,蹦蹦跳跳地出了门,嘴里神神叨叨地念着什么,直往山上去。 好在半路被巡逻队撞见了,好歹送回家,手脚都捆住了才肯消停。 村长这才意识到这事邪门,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去镇上请人驱邪。 全村人凑了两贯钱,劳动一个跛脚道士出手,带着俩徒弟跳了半日大神,小儿媳还真恢复了正常。 谁也没想到,这才是噩梦的开始。 从村长小儿子开始,陆续有人在夜里听到奇特的声音,有时窸窸窣窣,像鳞片摩擦地面,有时嘶嘶作响,夹杂着晦涩难懂的词。 听到奇特声音的人,无一例外,第二天起床后身上都长出了奇怪的黑斑。 长了斑的人,渐渐就忘了走路,两条腿并拢,像蛇一样爬,趁人不注意,就爬进了山,接着一去不复返。 村长家、徐寡妇家、木匠家、教书先生家……都遭了殃。 剩下的人想去县城报官,每到村口就迷了心,原地打转,绕着绕着又绕回了村里。 大伙儿只能一到晚上,就把一家人耳朵里塞棉花,手脚都捆住。 这么苦熬了半旬,朝廷的大人们来了,那时村民们别提多高兴了,杀了好几只鸡设宴款待大人们,以为一定能逃出苦海。 大人们在村里查探了一番,说源头在那迷雾山上,有精怪成了气候。 那些大人都是好人呐,连夜上山除害,那一晚没人睡得着,人们就在山脚守着,鞭炮锣鼓都准备好了,就等着给大人们庆贺。 大伙儿是从天黑等到天亮,又从天亮等到天黑,眼睛都熬红了,也没等到他们下山。 到第二天夜晚,那奇特的窸窣声、嘶嘶声,在所有人耳边,变本加厉地出现了。 大家争先恐后地逃回家,家里,不知什么时候挂上了这副神像。 说到这里,老太和幼童敬畏地望向墙上挂着的菩萨,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砰砰砰地磕起头来。 显然,光是讲出这个故事,对他们而言,都有着极大的心理压力。 李昼霍然起身。 听这描述,怕不是捡到了仙人留下的宝贝,进而修炼有成的蛇妖。 她提起祖孙二人,抽出背后宝剑:“我都在这儿了,你们还跪它做什么?” 虽然心里没底,可她都有金手指了,哪能不装逼啊。 这蛇妖估计是修仙模拟器给她准备的小怪,打死就能爆修真心法。 立刻把逻辑理顺了的李昼,信心满满地说:“让我来会会它!” 她话音刚落,屋外就响起了狗叫声。 “汪汪汪!” 李昼气哄哄回头:“狗有意见?” 幼童伸出小手拉了拉她。 她低头:“怎么了?” 幼童脸色煞白:“村子里的狗,早就死光了呀。” 第5章 原来是个无门无派的愣头青。 不是狗,那就是有人学狗叫。 李昼不知道这有什么可怕的,提着剑就出了门。 门外空无一物。 身后传来咯咯咯的响声。 李昼蓦然回头,只见到幼童抱着老太,两人牙齿咯咯作响。 看他们吓得,杯弓蛇影了都。 李昼怜悯地摇头。 村子一共就这么大,那蛇妖能藏哪儿去? 她推开院门,回头看走不动路的两人:“前面带路!” …… “小孩,你叫什么?” 幼童和老太的步伐简直是龟速,李昼只好想办法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我,我叫真真。”幼童看了眼老太,怯生生地说。 “你呢?”李昼心想姑奶奶嫁得早,不认识后辈也没关系吧,理直气壮地问起老太名字。 老太虽然是大人,反倒被幼童牵着,她眨眨眼,支支吾吾。 李昼狐疑:“你不知道自己叫什么?” 幼童眼皮一跳,甜甜一笑:“奶奶老糊涂啦,连自己姓陈,乳名阿秀都忘了?” 老太忙应:“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原来我叫陈阿秀。” 李昼打量他们:“以前只见过小孩不记得老人名字,第一次见老人不记得自己名字,小孩倒是记得清清楚楚的。” 这话一出,祖孙俩如丧考妣,以为自家事都被她看透了,正要等她发难。 谁知她说完,倒没了后续,兴致勃勃环顾四周,继续找起了蛇妖。 祖孙俩这才松了口气。 李昼问东问西又不是为了八卦,自然不会刨根究底。 第4章 她跟着腿脚利索起来的两人,在村子里穿梭。 家家户户院门紧闭,但李昼能感觉到,当她走过去后,门缝里有视线在观察他们。 走过半个村子,天已经快黑了,蛇妖还没个影,真真和陈老太说什么也不肯再找下去。 李昼只好跟着他们回家。 回家路上她不甘心地戳了几次草丛,砍了几棵枯树,指望着幸运属性大爆发,刷出蛇妖藏身点。 没成想除了把剑身搞得黑乎乎的,什么也没发现。 “有水吗?”她郁闷地问陈老太,想擦擦剑。 “有。”陈老太似乎真的走累了,步伐奇怪地挪了出去。 真真则蹲在墙角,认认真真择起了菜,应该是准备做晚饭。 李昼用袖子擦去剑身上的泥土,在剑柄下方看到了三个繁体字: 知北游 原来这把剑有名字。 这名字不错,符合她高冷的人设。 李昼喜滋滋地想。 “大人,水来了。” 陈老太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李昼抬起头,发现对方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自己面前。 而她竟然毫无察觉。 李昼理智上认为自己应该害怕,可不知怎么地内心毫无波动,她接过水,拿起一旁的抹布,把知北游上剩余的污渍擦去。 陈老太就在旁边静静站着。 她看着李昼专注的侧脸,老迈的身躯在地上投下了细长的影子,风穿堂而过,把她的影子吹得一阵扭曲。 她伸出分叉的舌尖,舔了舔唇,抬头恭敬地望了眼墙上的菩萨,菩萨低眉,嘴角含笑,在李昼看不见的地方,一张一合,不知说了什么。 “我去做晚饭。”陈老太佝偻着腰,一边说,一边滑出了屋外。 真真小小的手端起硕大的笸箩,蹦蹦跳跳地跟上:“奶奶,我来帮你。” 李昼擦完了剑,放下抹布,抬头望了眼他们背影,又看了眼高挂在墙上慈眉善目的菩萨。 她一挥知北游,对着菩萨比划了两下。 这样是不是不太吉利? 她背过身,对着门外挥起来。 画中的菩萨笑容裂到了耳根,贪婪地盯着李昼背影。 莲花台下,少了许多的孩童双脚再次幻化成蛇尾,蠢蠢欲动地想要爬出来。 下一刻,菩萨按住了她的童子们。 呵,又想钓鱼执法。 菩萨眯了眯眼,恢复了无悲无喜的姿态。 对付这家伙不难,只要别心急。 她伸出分叉的舌尖,舔了下唇,在李昼转回身前,及时收了回去。 …… 李昼怪不好意思地看着面前的三菜一汤,这白吃白住的,她肯定不能让祖孙俩吃亏。 “你们放心,我一定替你们除了那蛇妖。” 陈老太和真真夹菜的动作一僵,陈老太缓缓抬头,眼睛从下往上望着李昼,不知是不是光线问题,她的瞳仁好像小了很多,变得像一道竖着的裂缝。 李昼正好在盛汤,察觉到她的视线,回望过去时,她已经再次低下了头。 “姑奶奶,你从哪学到的本事啊?”真真稚嫩的声音响起,好奇地说。 但他的头却还死死埋在碗里,看不到脸上神色。 孩子估计没上过学,不懂礼貌,不知道跟人说话要看着对方。 李昼也没计较,拍了拍放在身旁的知北游:“自学成才。” “哇,姑奶奶真厉害。” 原来是个无门无派的愣头青。 陈老太控制不住地嘻嘻笑了两声。 李昼瞥了她一眼,也不用这么佩服吧。 接下来三人都没说话,安安静静吃完了饭,陈老太收了碗筷,李昼在院子里巡视了一圈:“你们早点睡吧,今晚我守夜。” 不是说会有奇特声音吗?她都等不及了。 陈老太和真真低着头,点了点头,扭着身子回了房。 李昼刚想再练会儿剑,忽然闻到一股腥臭味,她顺着味道找到厨房,看到一盆黑水,水上飘着一层灰色鳞片。 咦,今晚吃鱼了吗? “嘻嘻嘻。” 还没等李昼回忆起来,她耳边就响起了轻柔的笑声。 接着,不知什么人在她耳边吹了口气。 “听说,你在找我?” 这声音温柔缱绻,能把人听得骨头都酥了,一股冰凉湿滑的触感,从李昼脸上滑过。 李昼猛地转头,那迫不及待的神色,让飘荡的雾气都停了几息。 “蛇妖,还不现出真身?” 发现背后只有不知何时起的浓雾,而没有想象中的巨大蛇头,李昼带着浓浓的失望,不满地说。 第6章 邪、邪祟啊! 红烛用树枝做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在山路上,地上全是她残缺的右腿流下的血迹。 她被那妖物骗了。 两个时辰前,那妖物做出一副受惊的模样,钻入山林中。 她以为来了支援,连忙顺着那妖物逃走的方向追去。 这一追,就直接追到了山脚,她不知不觉就冲破了迷障,回到了村里。 她以为这意味着妖物已经伏诛,喜不自禁。 恰好一群村民涌上来,欢天喜地把她接回家中,佐证了她的猜想。 红烛放下心来,饥肠辘辘的她没有多想,在村民家中饱餐了一顿。 吃完饭,她又在村民的劝说下躺下,准备睡一觉补足精神再回司里复命。 红烛是被一阵剧痛惊醒的。 她睁开眼,惊愕地看到自己被五花大绑,几个下半身化作蛇尾的村民围绕着她,一个叫张木匠的举着锯子,卖力地锯着她的大腿。 他的儿子则在安装一条木头做的蛇尾。 那蛇尾不知安装了什么机关,竟能灵活扭动,却不足以引起她的兴趣。 她痛极了,大声惨叫,疼痛让她连质问村民为何如此对她的话都难以完整地说出来。 抱着她上半身的徐寡妇眼疾手快地往她嘴里塞了团破布,在她耳边柔声哄道:“别怕,你的残疾马上就要治好了,张木匠做的假尾巴跟真的一样灵活。” 红烛听着徐寡妇的话,忍着剧痛连起断断续续的思绪。 她看向那木头尾巴,想着徐寡妇的意思,忽然明白了。 这些村民的思想已经被虺蛇改变了,在他们的认知里,正常人就应该长着蛇尾,而不是双腿。 他们觉得把她的腿锯了,换上尾巴,是为她好。 红烛浑身颤抖,不仅是因为痛苦与恐惧,还是因为愤怒。 这妖物不光要害人,还要玩弄人心。 那一瞬间,愤怒甚至压过了恐惧,也压过了剧烈的痛楚。 她吐掉嘴里的破布,叩齿七下,快速念道:“炼形保全,出景藏幽,五灵化分,合明扇虚。*” 徐寡妇和张木匠动作一顿,惊疑不定地望着嘴唇翕动的红烛。 “这姑娘难道被邪祟魇住了?” 张木匠才要回头,吩咐儿子速去请虺神。 念完咒语的红烛身形虚化了几息,张木匠和徐寡妇揉了揉眼睛,接着就看到她已经解开束缚,一瘸一拐地走到了门口。 徐寡妇连忙劝道:“姑娘,你的尾巴还没治好。” 张木匠举起那血淋淋的锯子,热心地说:“是啊,别急着走。” 红烛转头看了他们一眼,捏着符箓的手犹豫了下,转过头,逃出了这间屋子。 缺了半条腿的红烛勉强止住血,心一横,想要和虺蛇拼了,不料顺着虺蛇的气息一路追踪,又回到了迷雾山上。 显然,它已经把戏耍红烛当成了乐趣。 “有本事你出来啊。” 艰难行进的红烛喘了口气,望着熟悉的满地蛇尸,咬紧了牙关。 …… 李昼走进浓雾中,稀奇地发现,夜晚的村子变了样。 白天,祖孙俩带她巡查村子时,家家户户院门紧闭,村民通过门缝观察他们。 夜晚,所有院门都打开了,每个人都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择菜的择菜、劈柴的劈柴、生火的生火……炊烟袅袅,如果不去注意这些村民的下半身,这仿佛是一处再祥和不过的村落。 望着村民们游弋的细长蛇尾,李昼默默拔.出了知北游。 “你们……”她站在一户人家门口,缓缓说道,“……竟然都不穿裤子。” 这家人本来想说什么,听到她的话,都愣了下。 李昼义正辞严地说:“伤风败俗,有辱村容!我要把你们通通抓起来。” 一家五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闪过担忧与痛苦两种神色,仿佛被两种想法反复拉扯。 最后,还是担忧占据了上风。 五人朝着李昼包围过来:“姑娘别怕,我们来帮你治好你的残疾。” 他们从地上捡起斧头、镰刀、锯子,锯子上沾着血,似乎已经帮别人治疗过了。 李昼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欣喜地迎了上去。 第5章 她脑中不知怎么冒出一句话。 “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服始安道,无从无道始得道。*” 这是什么意思? 她迷茫了一瞬,接着就抛到了脑后,继续看向怪物般的村民们。 她知道这些村民并非邪祟,只是受害者,因此只对着他们的四肢挥剑,避开了他们的要害。 她觉得自己真是太温柔了。 然而,在扭动着蛇尾的村民眼中,那身着月白长袍的女剑客,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每走一步,剑身都会多一圈蠕虫组成的光晕。 当她走到他们面前时,那光晕已经外溢了一掌宽,他们便眼睁睁看到,随着她的挥舞,那些蠕虫前赴后继地冲过来,密密麻麻,肆意翻飞。 肥胖的身躯扭来扭去,圆形口器一张一合,汇成了一股蠕虫组成的柔软缎带。 这是何等恶心、恐怖的景象。 全身长出鳞片的蛇尾村民一瞬间心跳快到了极点,尖叫着避开这缎带般飞舞的蠕虫,他们察觉到,每沾到一点,自己的生气都会失去一点。 邪、邪祟啊! 怪物般的村民们吓坏了,想向女剑客求饶,却惊恐地发现,女剑客脸上的五官不知何时融化了,她失去了面貌,时而方,时而圆,时而消失,时而存在。 当她头颅消失时,所有人都感到头晕目眩。 一阵整齐的惨叫声中,一家五口一口气没吸上来,齐刷刷晕了过去。 而到此时,李昼只不过才刚抬起剑,挥舞了一下。 “我还没碰到你们呢。”她疑惑地望着倒了一地的村民,“碰瓷吗?” 村民们安详地躺在地上,许久都没起来,她顿了顿,望向手中安安静静的知北游,恍然大悟地说:“我已经达到了剑气外放的境界?” 只有这个解释了。 李昼惊喜地想,她基础这么好,修起仙来,一定会事半功倍吧。 第7章 对她的恐惧超过了对虺蛇的恐惧。 飘荡的雾气僵硬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恢复了流动。 李昼耳边出现了嘶嘶嘶的吐信声。 三三两两地,村民们都从家中走出来,包围了李昼。 浓雾不知何时散了,一路往山上飘去。 李昼若有所思:“要跑?” 她提着剑追了一步,又被迫停了下来,因为她的面前多了一堵人墙。 如果说刚才的蛇尾村民们只是身体和普通人不太一样,行为举止都还很正常,现在的他们,已经全然一副邪祟上身的模样了。 他们围绕着李昼,脸上爬满鳞片,嘴唇翕动,隐约可见四排拥挤的尖牙,分叉的舌尖猩红,吞吐着腥臭的热气。 “陟彼崔嵬, 我马虺隤(tui)。*” 李昼听到了古老的旋律与唱腔,身体深处涌上了疲惫,手脚发软,握在手中的知北游越来越沉重。 “陟彼高冈, 我马玄黄。*” 挤在一起的人头嗡嗡声不绝如缕,李昼眼前的光线变得暗淡了,仿佛有无形的大手正在夺走她的眼睛。 “兼弱攻昧, 取乱侮亡。*” 奇特的乐声中,她不由自主地张开口,跟着合唱起来。 但她刚发出了一个音节,就一个激灵,莫名想起了刚才钻进脑中的句子。 “无思无虑始知道……” “无处无服始安道……” “无从无道始得道……” 她张开口,在村民们的合唱声中,轻轻念出了这段话。 “无思……” 痛! 头痛欲裂! 仅仅吐出开头两个字,李昼就感觉到了一股剧烈的疼痛,太阳穴似乎要被什么东西涨开。 一瞬间,她失去了所有思考能力,只能依凭着本能行动。 细碎的剑芒萤火般照亮了一张张遍布鳞片、神态麻木的脸。 李昼双目紧闭,挥动着知北游,身姿说不出的轻盈曼妙,剑光如霜雪般明亮。 这一刻,她连呼吸都充满了韵味,仿佛与周遭景物融为一体,成为山水万物的一部分。 这是何其精妙的剑法,即便是不懂剑的乡野村民,也被深深地震撼到了。 然而,他们脸上的震撼,很快就被莫大的恐惧占领了。 他们看到了那虹光幻影般的剑气,那是密密麻麻的蠕虫,闪烁着幽光,沾到哪儿,便啃食哪儿的生气。 一时间,他们对这些剑气的恐惧超过了对虺蛇的恐惧。 “啊……” 惨叫声接连响起,村民们的蛇尾裂开了,带着血的鳞片一粒粒脱落,恢复成人腿模样。 恐惧带走了蛊惑他们的力量。 村民们惊慌失措地逃窜,口不择言地喊着“救命”“大仙我错了”“妖孽啊”之类的句子。 沉浸在玄妙剑法中的李昼被他们喊醒了。 她睁开眼,摸了摸胀痛的太阳穴,她还以为刚才头都炸了,所以才不用思考了呢。 原来头还在。 李昼没怎么当回事地想。 她看到村民们恢复成人形,得意洋洋地想,看来,那妖物本体虽然逃了,却还是被她剑气伤到了。 虽然还称不上一剑霜寒十四州,但也有那个意思了。 她瞧了眼黑乎乎的迷雾山,本来还想着别太莽,等天亮了再进山,现在想想,还等什么,乘胜追击的好时候。 李昼主意一定,抬脚就往山上冲,刚迈出一步,小腿就被什么东西死死拽住了。 好在她下盘稳,不然非得摔个狗吃屎不可。 想到差点发生这种逼格掉光的事,李昼愤怒不已。 她低头望向脚下,却见是一个一身布衣的干瘦老人,他的蛇尾还没复原,脸上的神色倒带着关爱。 “大人,山上太危险,去不得!”他激动地喊着,“老朽知道您是个侠肝义胆的好人,但那妖物已经走了,您没必要冒着那么大风险上山啊。” 听到这话,本来要发火的李昼也只好耐着性子,冷冰冰地说:“降妖除魔,就在今天,老人家不必多言。” 听到“降妖除魔”四个字,老人瞥了眼李昼的剑,嘴角抽了抽。 李昼注意到他的视线,自信满满地想,是不是想起她的实力了?该害怕的是那蛇妖。 她没想到,下一刻,老人抱得更紧了,他尖锐乌黑的指甲几乎戳破她的裤腿,声音里带出了几分阴沉,内容仍是关切的:“怎能为了小人的贱命,让大人以身犯险?” 他说完,忽然张开嘴,露出上下四排交错的尖牙,狠狠咬向李昼的脚后跟。 原来这人没摆脱邪祟的控制,拖住她是为了偷袭! 李昼眼疾手快地出了一剑,知北游轻描淡写地划过老人皱巴巴的下颚,啪嗒,他的下颚一整个飞了出去。 “啊啊啊啊……” 老人喉咙里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对李昼的恐惧终于压过了其他一切情绪,虺蛇最后的影响也被冲散了,他的蛇尾变回了双腿,下颚断口处稀里哗啦流着血,他却半点顾不上,不顾一切连滚带爬地逃跑,边跑边感觉不到疼似的,一下又一下地擦过伤口。 那些飞过来的蠕虫……落在伤口上的蠕虫…… “啊啊啊啊……” 李昼看了眼老人利索的双腿,捡起了地上留下的下颚,用布包好收了起来。 “等收拾了蛇妖,看看能不能请个大夫给他接上。” 她被自己的善良感动了,给自己比了个大拇指,接着转身,义无反顾地往迷雾山上走去。 微凉的夜风从她发间拂过,她心中顿时生出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 沉浸在自己情绪中的李昼,浑然不觉周围变得越来越安静。 随着她漫不经心地走动,脚下的影子扫过这片土地,野狼夹着尾巴逃窜,倦鸟慌忙飞出巢穴,就连草丛里不知疲惫的虫子都不敢乱叫。 那逃到山上的雾气,更是不断收缩,恨不得立刻消失。 山洞里,正在给伤口敷药的红烛忽然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抬起头,看到黑暗中露出了一双绿油油的眼睛。 “虺蛇!” 她时刻夹着符箓的手立刻抬了起来,咬牙切齿地准备攻击。 哪怕是和它同归于尽,她也要杀了这妖孽。 然而虺蛇却只是看了她一眼,便逃命似的,扭头就往山林更深处游去。 又想骗她? 红烛腾地站起身,正要去追,忽然全身一颤,一根根汗毛竖起。 静,太静了。 空气中弥漫开的危险气息告诉她,有一个能够主宰这黑夜的存在,让所有生灵都闭上了嘴,生怕惊扰到它分毫。 这一次,虺蛇没在骗人。 它真的很害怕,害怕那东西撵上来,那和普通邪祟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存在。 红烛脸色难看地望向虺蛇过来的方向,捏着符箓的手控制不住地哆嗦起来。 第8章 原来邪祟的身子也是热的。 第6章 月色昏蒙,夜风有一下没一下地刮着,呜呜咽咽,如泣如诉。红烛拄着拐杖,在林子里狂奔。 但愿那恐怖存在选择去追虺蛇……她心里不断默念着,额头的冷汗却越来越多。 她能感觉到……那恐怖气息越来越近了。 它在撵着她跑! 也是,一来,她是活人,二来,她又受了伤,血腥气重,在那恐怖存在眼里,恐怕比虺蛇打眼得多。 红烛嗬嗬地喘着粗气,低头看了眼残缺的腿,以及被荆棘与叶片刮出的血痕,一咬牙,停下了脚步。 若说她对上虺蛇,还有两败俱伤的可能,对那恐怖存在,可半点信心都没有。 既然如此,不如先把这些消息传回缉妖司,要是司里再派人来,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打定主意,红烛就地坐下,取出一根线香,直接点燃。 “腹虺擅魇昧之术,谋夺人心,寻常破解之道难堪大用,务必寻一专精此道者……山中另有大恐怖,未见其形,寂静无兆,魂惊神飞,俱难相应,唯有请道录乃至提点出手……” 在她碎碎念个不停之时,她身后,一道高大的影子走了过来。 因为有妖物作怪,山道已经许久没人行走,长满了灌木杂草。 然而随着这道高大阴影的移动,这些肆意生长的植物自发地向着两侧倒去,乖觉至极地让出了一条平坦的小路。 大半夜不睡觉,在这儿背课文? 李昼站在红衣姑娘身后,疑惑地想。 她探头望向这姑娘身前,只见到一根燃着的线香,一星红点在黑夜中格外显眼。 对着香背书?难道这是什么法术,能把知识直接塞脑子里? 李昼还在兴致勃勃地围观,红衣姑娘手中的线香忽然脑袋一歪,自个儿断了。 被风吹断了吗? 李昼惋惜地想,也不知道会不会耽误这姑娘的事。 红烛望着还没说完,就断开的线香,先是一怔,接着,心像鼓点一样剧烈跳动起来。 信香断尾求生,无疑意味着,那恐怖存在已经到了附近。 她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即便是虺蛇,也不可能做到这个地步。 果然是她这个层次,不可能对抗得了的大恐怖吗? 她闭了闭眼,悄悄用余光扫向身旁,果然见到一道巨大的影子,也不知是何时来的,在她身边待了多久。 这一刻,红烛手心全是冷汗,几乎连转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好在,关键信息都已经送出,她也算没白死。 红烛深吸一口气,面上露出一丝决绝之色,左手骈指为剑,右手捏着符箓,猛然转身。 藏在云层中的月亮不知何时出来了,月光将眼前的景象照得透亮。 她的眼中,倒映出一张玉石般冷冽的面孔。 抱着必死之志的红烛,愣愣地望着面前的冷峻剑客。 她身着月白长袍,背一柄古朴大剑,姿容端正,神情坦荡,目光清朗,月光在她周身摹了一圈光晕,更衬得她气质高洁,意气疏狂。 撞上她的目光,剑客微微颔首,温声道:“阁下可曾看见一只蛇妖?” 红烛悄悄放下捏着符箓的手,瞥了眼地上那缓缓收起的巨大影子,在自己激烈的心跳声中,强作镇定地开口:“你也是来降服虺蛇的?” 原来这种蛇妖叫虺蛇。 李昼颔首,注意到红烛的断腿,以及她身上的道袍,心中一凛,她已经和蛇妖交过手了吗? 难道刚才那些文言文也是对付蛇妖用的? 她就说,哪有半夜跑到山里背课文的。 “道长有什么办法能追上那蛇妖吗?在下虽是一介凡人,却也愿为降妖除魔出一份力。” 一介凡人、降妖除魔…… 红烛又瞥了眼李昼的影子,发现那巨大的阴影已经完全收拢起来,无事发生般规规矩矩伏在女剑客脚下。 她嘴角抽了抽,暗想这位莫非是闲得无聊,扮成这副模样来找乐子的不成? 不管怎样,她没翻脸,自己还有一线生机。 红烛小心翼翼地说:“虺蛇擅长藏匿踪迹,恐怕已经遁入深山中,轻易不会现身。” 李昼斩妖除魔的心情十分急迫:“道长可有办法找到它?” 红烛:“我可以试一试,但找到后……” 李昼顺着红烛为难的目光,望向她的断腿,略一思索,会意道:“你放心,我一个人足够对付它了。” 那是,谁敢怀疑您的实力。 红烛只是想确认下,这位的游戏要进行到什么程度。 好在,在降服虺蛇前,她都不打算结束。 红烛心里松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三枚铜钱,往地上抛去。 连抛六次后,她掐算了一会儿,胸有成竹地说:“跟我来。” 李昼跟着一瘸一拐的红烛走了一会儿,有些没耐心了,掂量了下红烛的体重,走上前,一把抱起了她。 红烛险些魂飞魄散,还以为她懒得再扮人,要露出真面目。 感受到自己稳稳地躺在温暖结实的怀抱里,她蓦地一怔,暗想,原来邪祟的身子也是热的。 “你指路,我抱着你走。” 李昼一边说,一边狂奔起来。 她脚程快,没一会儿,就穿过了半个山林,抵达了一处山洞入口。 就是这? 李昼放下红烛,仰头嗅了嗅,她在空气中,嗅到了那股熟悉的腥臭味。 “你在这等我。” 李昼对红烛说了一声,拔.出知北游,向山洞内部走去。 山洞里漆黑不见五指,好在她剑术高明,剑气散发出幽光,照亮了面前的道路。 小北真好使,又能当武器又能当手电筒。 李昼心里夸赞了一番,知北游似乎察觉到主人的赞许,剑身轻颤,更亮了,照的范围更广了。 一副副森白人骨落入眼中,让李昼明白,红烛确实找对了地方。 山洞深处传出蛄蛹声,李昼连忙加快脚步,提高警惕,免得被虺蛇偷袭,或是让它逃走。 很快,她就看到了虺蛇的身形,那身子纤细、穿着衣服的长蛇,正在拼命向另一侧凿洞,蛇鳞一片片炸开,身下一大滩水迹。 这是什么妖法吗? 李昼决定先下手为强,立刻出剑,挥动知北游向虺蛇斩去。 剑气犹如一条白练,划破了整片黑暗。 虺蛇倏地回头,看到那铺天盖地的蠕虫,本就狭窄的竖瞳,眯成了一条细缝,分叉的信子发出嘶嘶嘶的响声。 要是李昼懂蛇语,就会知道它在惨叫:“救命!邪祟来了!” 裹着人衣的虺蛇,学人学得像模像样,在李昼这样的邪祟面前,也不禁像人一样吓尿了。 第9章 “这可真是仙家手段啊。” 剑光落在虺蛇的脖颈上,一蓬黑血喷在了山洞石壁上。 蛇头滚落下来。 虺蛇死了。 李昼:? 李昼:??? 哪有一招都扛不住的怪? 有诈吧,这一定是有诈吧。 望着不断抽搐的蛇尸,李昼警惕地握着剑,观望了好一会儿。 蛇尸逐渐停止了抽搐,一动不动地躺在血泊中。 不管李昼怎么踢它,挠它痒痒,它都没有任何反应。 意识到虺蛇确实死得不能再死以后,她陷入了沉思。 真的就这么解决了? 是因为新手村福利吗? 应该是吧。 她这个模拟器可能是那种垃圾小游戏,开局猛猛送装备,骗你入坑后就开始逼氪的那种。 很快说服了自己,李昼开开心心上前,寻找起打怪的掉落物。 她剖开虺蛇的肚子,在乱七八糟的脏器中翻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一枚拳头大的圆球。 这是妖丹吧? 李昼望了望四周,从一具尸体上扒下一件布衣,把妖丹包了起来。 她没有意识到,本该是普通人的她,竟然对这些尸体如此习惯。 她正准备继续搜罗,余光在尸体旁瞥见一本经书。 李昼连忙捡起书,翻开扫了几眼。 扉页三个繁体大字—— 《卷耳诰》 李昼不禁忧心起来,这本书不会内容全是竖行、没标点符号的繁体文言文吧? 那她光是看懂就要花好久。 翻过扉页,李昼悬着的心放了下去。 这部修仙功法,正文内容居然是用简体字书写,从左往右,标点俱全的白话文。 咦,她为什么要用居然? 李昼隐约觉得哪里不对,挠了挠头,沉思了片刻,将梗在心头的不和谐感抛到了脑后。 修仙功法是用现代写作方式书写的,在她这里,也变得合理起来。 她能看懂就行。 李昼美滋滋收起书,准备结束腹虺村任务后,再认真研究。 最后仔仔细细搜寻了一番山洞,确定没有遗漏的掉落物后,李昼扛起无头蛇尸,拎着蛇头,大摇大摆走出了山洞。 第7章 快到出口时,她特地调整了下姿势,确保出场的姿态足够大佬。 红烛在逃与不逃中挣扎。留在这儿,配合那位恐怖存在的表演,或许她一高兴,就把自己放了。但也有可能那位突然不想玩了,随手就把她杀了。 可要是现在逃走……就她现在这脚力,又能逃到哪儿去? 煎熬中,东方不知不觉泛起鱼肚白,这一晚,竟然就这么过去了。 安静了许久的山洞传出了蛇皮剐蹭地面的声音,红烛惊疑不定地往前走了几步。 面容冷峻的女剑客倒提着足有五六米长的虺蛇,将脸上残留着恐惧的蛇头扔在了她的脚下。 “虺蛇已死。”女剑客说,“村民们不用再害怕妖物作祟了。” 她神情凛冽,和话本中降妖除魔、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没什么两样。 “是、是啊。” 红烛望了眼虺蛇惊恐的脸,由衷地说。这位既然喜欢当仙人,那她还是全力配合吧。 两人一起把蛇尸与蛇头带下了山,早就准备好的锣鼓鞭炮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虺蛇的尸体被村里所剩无几的青壮抬起,绕着村子转了一圈又一圈。 李昼把收好的下颚还给了被她削过的老人——原来这人是村长,最早被虺蛇蛊惑的人之一,难怪他身上的蛇尾坚持到了最后。 村长的神情很复杂,李昼很理解,她是来帮他们的,他却差点害了她,他心有愧疚,是很正常的。 为了让村长不再有心理压力,李昼送完东西就走,她被自己的体贴感动了。 悬浮界面弹出了“是否结束本次模拟”的提示,李昼关掉了提示,决定再去看一眼陈阿秀和真真,他们提供的信息和饭食都很关键,她想谢谢他们,顺便吃顿饭。 望着李昼远去的背影,村长提着的那口气终于松下来,他双腿一软,差点一头栽倒,好在被旁边的红烛扶住了。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村长连声道,“那,那位大人……”他小心翼翼地说,“……那位大人的神通……真特殊啊……小人们闻所未闻,让大人见笑了。” 村长和村民们把李昼当成了缉妖使的一员,也唯有如此,他们才能勉强接受那些恐怖邪异的剑气蠕虫。 红烛对此心知肚明,现在绝对不能和李昼翻脸,全村人叠一块都不够她一剑的。 “她身份特殊。”红烛提醒说,“你等切勿叨扰。” 平平安安把这尊大佛送走,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村长连连点头:“小人明白,小人明白。” …… 李昼苦恼地望着面前的祖孙俩。 他们身上,被虺蛇施加的影响也已经消失了,但他们为了自保,使用的换皮术效果却还在—— 作为奶奶的陈阿秀,想到话本里的妖怪总是先从小孩开始吃,心一横,用祖传的换皮术,和孙子真真换了皮。 现在,老太太身体里的人其实是真真,幼童皮下的人其实是陈老太。 两人虽然换了皮,毕竟只是乡野村民,扮演对方的水平并不高,甚至可以说是漏洞百出,换作其他人,早就发现了。 而李昼回忆了一番,也大言不惭地说:“此事我早已知晓。” 至于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只有她本人清楚。 “陈老太”崇拜地望着李昼:“姑奶奶真厉害。” “真真”捶了她一拳:“瓜娃子瞎喊什么?快叫大人!” “无妨。”李昼说,“在下借用了这个身份调查妖邪,自然欠二位一个人情。” “真真”眼睛一亮,拉着“陈老太”一起磕头:“小人确有一事请大人出手,大人能否将我们的皮再换回来?真真还小,若是往后都披着我这层老皮,可怎么活啊。” “……” 李昼心想,大话说早了。 她懂个屁的换皮术。 可作为一个逼格十足的剑仙,她怎么能这都不懂。 偶像包袱极重的李昼心思急转,换上一副玄而又玄的语气:“这事不难,只是时机未到。” 这还需要什么时机? “真真”正欲再问,李昼伸手一拂,祖孙俩只觉得身体一轻,就被人提了起来。 再看李昼,她在两人惊讶之时,行云流水地转身离开了这间院落。 “大人,大人……” “真真”急追了几步,却又哪里追得上,他扶着院门,呆呆地望着李昼背影,喃喃道:“大人可否再给些提示,时机要去哪里寻呢……” 李昼保持着仙风道骨的姿态,走出了“真真”的视线范围,一路狂奔到村长家,喘了口气,又恢复了淡漠的神情,步履轻盈地迈进了屋中。 “红烛。”她语气自然地说,“可曾修习换皮术?” 这么快就去而复返? 红烛心中一惊,听完李昼的问话,顿时惶恐:“晚辈学艺不精,只学了些皮毛。” 嘻嘻,她就知道,这位道长出身名门,又是公务员,肯定懂得多。 李昼心里称赞了一番自己的机智。 幸好下山路上她旁敲侧击,打听清楚了红烛的身份背景。 她简单讲了遍陈老太和孙子换皮的事,淡淡道:“在下另有要事,不能再在此地耽搁,不然……” 她特地顿了顿,等着红烛接话。 一定要接啦,李昼在心里说,不然她会很尴尬的。 不得不说,公务员就是体面,红烛没让李昼的话掉地上,立刻懂事地说:“晚辈虽不才,这点小事还是能做的。” 李昼满意地点了下头,转过身,一边向门外走去,一边在村长和红烛看不到的角度,抬手点开“是否结束本次模拟”,点击了“是”。 感觉到身体逐渐变得透明,身后传来惊呼声,李昼忍住没回头,保持着世外高人的形象,继续往前走。 三步之后,她的身影便彻底消失了。 留在原地的村长惊叹不已:“这可真是仙家手段啊。” 红烛看了他一眼,伸手在李昼消失的地方捞了捞,望着空荡荡的手心,艰难地点了点头。 神识还没彻底离开的李昼抓紧时间回头望了一眼,见村长和红烛如她所愿地被震撼到,忍不住叉了个腰。 同一时间,迷雾山上,虺蛇洞外。 一名鹤发赤眼、面容艳丽的跛脚道人,一瘸一拐地走进了山洞中,来到了虺蛇身死之地。 他望着面前一滩漆黑血迹,嘴角扬起,以一种充满韵律的声音轻声说:“承者为前,负者为后。财共生欲,欲共生邪,邪共生奸,奸共生猾,猾共生害。*” 随着他诵念结束,地上、洞壁的血迹汇聚起来,悬浮在空中,形成了一颗黝黑的果子。 他点了点头,嘴一张,把这颗果子吸进了腹中。 第10章 咿咿呀呀的唱戏声传入她耳中 婴儿李昼躺在榉木攒海棠花围拔步床上,翻看第一次模拟的结算画面。 右下角多了个女剑客的的q版人头,状态为【休息中】。 悬浮界面上的数据已经更新了。 【普通人的修仙模拟器】 (仙道缥缈,身为普通人的你,却也有一个一剑霜寒十四州的仙侠梦!) 【玩家姓名:李昼】 【年龄:0岁(你还是个宝宝,多睡觉多喝奶才能长高高)】 【体质:弱不禁风(尽快分配点数,提高体质吧!)】 【天赋:目不识丁、孤陋寡闻】 【属性点:3(解救村民+1点,降服虺蛇+1点,结交缉妖使+1点)】 【悟性:10+/100(徘徊在弱智的边缘)】 【根骨:5+/100(基本上不可能修仙的体质)】 【幸运:3+/100(还没死真是个奇迹啊)】 【魅力:21+/100(震撼爹娘一生的美貌)】 【血条:?/100(有一丝奇怪)】 【寿命:0.1+/100(活到满月不是问题啦)】 【当前境界:凡人(绝对不是凡尔赛的凡)】 【功法:卷耳诰】 【物品:虺蛇妖丹*1】 【法宝:灵剑·知北游】 【称号:你可真是个带孝女、文言文杀手、从不揣摩别人的超绝钝感力、氛围感的神】 李昼望着天赋和称号沉思了一会儿,感觉被骂了,她有证据。 第一次听说目不识丁和孤陋寡闻算天赋的。 她惆怅了片刻,注意力就转移到了属性点分配上。 先给寿命加1点: 【寿命:1.1+/100(想好抓周宴抓什么了吗)】 然后给根骨加1点: 【根骨:6+/100(离普通人还有一点差距)】 最后1点,李昼想了想,加在了幸运上: 【幸运:4+/100(出门不踩狗屎我跟你姓)】 嘶。 李昼在拔步床上翻了个身,幸好她还是个宝宝,用不着出门。 这下3点属性点就用完了。 全都花在了刀刃上。 李昼目光扫过【悟性】和【魅力】,她对【震撼爹娘一生的美貌】很赞同,谁不觉得自家孩子全世界最可爱呢?但说她悟性不足,那就是危言耸听了,充满智慧的她,根本不需要再在这方面加点。 第8章 属性点分配完,悬浮界面弹出了提示。 【是否开始第二次模拟修仙之路?】 她还没研究第一次打怪捡到的修炼功法呢。 李昼点了【否】,翻开《卷耳诰》,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 看,这些字,她每个都能看懂。 什么弱智、目不识丁,都是模拟器对她的诽谤。 这么想着,越发认真读书的李昼,眼皮沉沉地垂下来,没一会儿就进入了香甜的梦乡。 “夫君,可请到高人了?” 连夜让出屋子的月娘,躺在床上泪汪汪地望着刚回家的丈夫。 天知道她醒来后,看到那孩子睡了过去,心里多么欣喜。 只是,这一次,即便是最忠心的老管家,也说什么都不肯去碰那孩子了。 月娘只好自己离开主院,搬到了东小院。 “爹,我害怕。” 三岁的大郎扑到了李生怀里,想要寻求一丝安慰。 李生搂着他叹气,你害怕,爹就不害怕么:“真有道行的高人哪那么好找?外头鱼龙混杂,还是骗子居多。要是一个不好,惹怒了那……那孩子,阖府上下二十一口,都要枉送了性命啊。” “那可如何是好?”月娘掩面而泣,“我这是做了什么孽,竟生出这样的怪……” “慎言!”李生捂住她嘴,瞄了眼主院方向,“我曾听闻,有些妖物能听到千里之外的声音。” “呜呜呜。”一家三口抱在一起,痛哭流涕。 李昼睡了个好觉,再睁眼时,天已经全黑了。 透过拔步床挂着的层层帘帐,她能隐约看到一点屋外的景象。 门户大开,悬挂着的艾蒿与桃木剑随着微风轻轻晃动,门口摆了尊香炉,烟熏雾缭中,一张张黄色符纸上下飘飞。 远处传来了有规律的脚步声,悠远的念咒声,铛铛的摇铃声,这些声音汇聚在一起,听得人神思困倦,昏昏欲睡。 也不能光睡觉吧,她还没吃饭呢。 李昼一个翻身,滚下了拔步床,向着最喧闹的方向爬了过去。 随着她的接近,这些喧闹声先是越来越响,接着,节奏乱了,失去了那独特的韵律,慌慌张张地,越来越轻,越来越轻。 当李昼爬到垂花门时,那些念咒声、摇铃声已经消失了,只剩下匆忙凌乱的脚步声,以及一句带着颤音的:“大师留步啊!” 大师们显然没留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门外只剩下一人的呜咽声。 这声音耳熟,李昼趴在地上,好奇地抬起头,正好对上了她爹的视线。 李生差点又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一张玉雪可爱的小脸,偏偏长在了一团漆黑如墨的触手上,它的身躯臃肿得像座小山,塞满了整个正院。 那些朱砂绘制的黄色符纸纷纷扬扬,还没触碰到它的身体,便无火自燃,化作了灰烬。 符灰落在它身上,很快就被它同化、吸收。 哪起到半点驱邪的作用。 亏这玉泉观还自称名门正派,原来就这点本事,那些道长见势不妙竟然一起跑了。 也不知道交的定金能不能要回来。 不,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道士们都跑了,这邪祟怕不是要把怒火都发泄在他身上。 李生抽泣着,软趴趴地瘫倒在地:“大仙息怒,小人再也不敢了啊。” 爹怎么哭了? 李昼可是要做贴心小棉袄的。 她连忙爬到李生怀里,用自己藕节般白白胖胖的胳膊搂住爹的脖子,她还不会说话,便啵啵地吐着泡泡,轻拍爹的后背,哄他开心。 随着啪嗒、啪嗒的拍背声,她身下那些粗壮狰狞的触手,悄无声息地沉入了她的影子中。 很快,她的外表便像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婴儿了。 李生僵硬的身子渐渐软下来,他怔怔地望着神色天真的女儿,心里蓦然一软。 这分明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长那么可怕,也不是她愿意的,他为人父,又怎能一点包容心都没有呢? 刚说服自己,抱起李昼起身,李生就看到可爱的女儿开心地手舞足蹈,那好不容易收回去的触手,又冒出了尖。 李生的慈父之心,也就随之迅速消散了。 他屁股着火般冲进屋子,把李昼放在拔步床上,接着倒退关门,一溜儿烟地逃出了正院。 李昼好奇地望着爹消失的方向,揉了揉不知何时鼓起的小肚子,她还没吃奶,但好像也不饿。 可惜没吃上陈老太家的饭,她手艺真的很不错。 还是尽快开启第二次模拟吧,变成大人就可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了。 至于修炼,当然是边做任务边修炼,磨刀不误砍柴工嘛。 说干就干,李昼点开【是否开始第二次模拟修仙之路?】,点击了【是】。 一道熟悉的白光在她眼前炸开,咿咿呀呀的唱戏声传入她耳中,凄切婉转的旋律,让李昼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好奇地睁开眼,白光散去,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座戏台,演员们穿着颜色艳丽的戏服,画上了浓墨重彩的戏妆,你方作罢,我方登场。 “昔日里有个傅罗卜~” “西天学法,法号叫目莲~” “他的母在人间不行善~” “那阴曹地府受熬煎~” “目莲僧辞别了佛爷的驾~” “他阴曹探母走一番~*” 殷殷切切的哭声中,一个戴着鬼面具、手持四把钢叉的演员忽然跳上台,执手相看泪眼的演员们“呀”了一声,还没来得及散开,那“恶鬼”已抬手,将钢叉一一掷了出来。 “叮~~~” 小生拼命护着女角,却还是有一根钢叉擦着女角的身子,钉进了木板。 女角敏捷地一滚,才松了口气,又一根钢叉已飞到她他胸口,铛的一声,将她钉在了戏台上。 “天爷啊……” 李昼周围响起一阵惊呼声,观众们骇然地往后缩了缩。 叉尾犹在嗡嗡震颤,女角惨叫着,胸口血流不止,没一会儿就身体一抽,咽了气。 第11章 这门功法才学多久,她就已经入门了。 “死人了……” “快、快去报官!” 就在观众不知所措时,台上那女角已让人抬了下去,鲜血拖了一地。 抽气声不断,而眼尖者则看出了端倪:“等等,那钢叉里头有机关!” 众人一愣,连忙再看,还没弄明白,那被刺中的女角,一把拔了钢叉,又回到了台上。 “诶又活了!” “还真是假的……” “精彩!精彩啊!” 胸口全是血的女角掩面再唱: “我的儿到酆都将娘搭救~” “娘不该在阳间打僧骂道~” “我不济贫民、开了五荤~” “到如今我受的是幽囚~” “我的儿呀!*” …… 凄凄切切的一折戏唱完,观众纷纷摸出铜板、糖果、瓜子、糕点,向台上扔去。 演员们跪在台上,眼泪还在不停地流,手里一刻也没停,飞快地将打赏搂进怀里。 李昼在人群中跟着鼓掌,卖力地叫好,她在身上摸了一圈,只找到一只悬着红穗子的铜葫芦。她连忙拔.出塞子倒了倒,里头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打赏不了。 她惋惜地走开,这才有心思去看面前弹出的文字。 【这一次,你随机到的人物是:游戏人间的半妖道士】 【你本是青丘国一只男狐狸精与一名凡人道士珠胎暗结的半妖,因为思念母亲偷偷离家出走,来到凡人国度寻你那素未谋面的娘亲】 【你从玉泉观中偷了套女冠道服,模仿你爹口中娘亲的模样,藏起尾巴,收起爪牙,头戴玉叶冠,身着青纱裙,扮成了一个俊俏的小道士】 【你走街市,逛庙会,兜轿游山,蹬夕走月,被人间繁华迷了眼,乐不思蜀】 【这天,你来到了官山县,正逢五月二十五唱城隍会戏,桂花科社到此巡演】 【你是个爱凑热闹的小妖怪,紧赶慢赶跟上了戏班子,却在后台偷偷听到,桂花科社最近遇到了大麻烦,《目连救母》刘四娘曾经的扮演者花姐被钢叉打死了,怨魂留在戏班子里不肯走,连着三晚都有人听到她在背后喊我的儿】 【饱受惊吓的班主赵桂花满县城找道僧想超度她,承诺必有重金酬谢,你摸了摸空空的荷包,瘪下去的肚皮,决定接下这单生意】 【已经有一僧一尼赶在你前头,和赵桂花见到了面,你再不抓紧时间去表现,今儿晚上只能露宿街头咯】 看到最后李昼大惊失色,抬头望向熙熙攘攘的人群,班主在哪儿呢,可别被那些假把式骗了,她才是有真本事的捉妖大师! 急急忙忙打开看过两眼的《卷耳诰》,李昼一边找班主赵桂花,一边试图学会这门功法,既然有竞争者,待会儿少不得使出点神通。 第9章 这门功法倒不难理解,讲的是用人之七情修炼的窍诀。 人有七情,喜怒忧思悲恐惊。 喜修心,怒修肝,忧修肺,思修脾,悲伤修心胞,恐修肾,惊修胆。 修至大成,便可脱去凡胎肉.体,羽化登仙。 不但如此,修情者还能以文字为载体,抒发胸中之臆,以情招神、出窍、驱邪、禳灾、降妖、祈福、沟通天地等。 李昼在腹虺村听到的古老旋律,身体所受到的影响,正是这门功法所附带的神通。 抒发胸中之臆吗? 李昼陷入了沉思。 想起刚才看到的大戏,她的感想是“好热闹啊”。 看着眼前拥挤的人潮,她脑子里只有一句“好多人啊”。 随着她的眉头皱起,苦苦思索,一条提示弹了出来,李昼连忙去看,只见悬浮框中一行字: 【恭喜你解锁新天赋:胸无点墨】 李昼:“…………” 她的天赋,好像和功法有一点不适配。 暗自神伤的李昼决定下次一定好好读书。 嗯,下次一定。 “两位大师,这里人多眼杂,要不借一步说话?” 一道嘶哑的嗓音吸引了李昼注意力,她抬头一看,两颗光溜溜的脑袋锃光瓦亮,正是模拟器说的一僧一尼。一个头发花白,穿着黑色绸缎衣裳的老汉,正向他们拱手说道。 那僧人穿一身茶色僧服,脚蹬芒鞋,左手持一把金刚铃杵,右手绕一串紫檀佛珠,大腹便便,好似弥勒佛在世。 那女尼则内着一身颜色艳丽的俗衣,外披一件大红袈裟,颈子、腕子、耳垂、腰间,能挂的地方都挂了写满经文的佛门法器。 瞧人家多专业。 李昼再低头看看自己,除了一只空的铜葫芦,什么都没有。 怎么看都是个没本事的小道士。 她不禁自卑起来。 这时,班主赵桂花得到了两位大师的同意。回头招呼了一声,收拾完行头的戏班子一窝蜂裹住和尚和尼姑,把两人簇拥在中央,一行人一起往东走去。 李昼也就顾不上自卑,赶紧跟上他们。 月上梢头,夜色渐渐深了,李昼跟着桂花科社左拐右拐,越走越偏僻,四周建筑也变得越来越破败。 围墙里时不时响起一两声狗叫,墙角不明液体反射着月光,空气中传来淡淡的尿骚味。 看来这戏班子也就是表面上光鲜啊,李昼暗想。 正常人会起的疑心、顾虑,一点儿都没在她心里,当赵桂花带着众人加快脚步时,她还跟着加快了步伐。 “大、大师,您看后边跟着的那个……” 发现他快,李昼也快的桂花班主,忐忑地看向法顿和尚,低声说:“……跟了我们一路啦。也不知,是什么根底?” 法顿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端的是得道高僧,云淡风轻:“施主勿惊,有贫僧在,谁也害不了你。” “他的意思是,要出手,得加钱。”另一侧的女尼昙音伸出拇指和食指搓了搓,“我早就告诉你,这和尚心黑得很,桂花班主,你要是答应交给我办,后头那个,我给你打五折。” 桂花班主左看看,右看看,总觉得二位高人都和话本里的大师有那么一丝差距。 可谁让自家班牌沾了污秽,护班神玉嬢嬢还在闹脾气,只能指望这外来的和尚呢。 唉,从前班牌顶用的时候,竟不知周围能有这么多邪祟,家里的还没送走,今晚又贴上来一个。 桂花班主思路飘远,脚步不知不觉慢下来,李昼一直看着他们呢,看到他跟俩光头聊完就放满了脚步,不禁心中一喜。 嘿嘿,行头多有什么用,还不是绣花枕头,这下被人看穿了吧? 李昼美滋滋地向着桂花班主走去,准备毛遂自荐。 “班主,那东西跟上来了!”一身肌肉的武生赵二宝哆哆嗦嗦地拉了拉神游天外的赵桂花。 桂花班主回头瞅了眼,妈呀,月光下那小道士脸白得像玉,泛着冷嗖嗖的光,一双圆乎乎的眼珠子亮得出奇,直勾勾地盯着人,活脱脱一只尾随人回家的小狐狸,要不是身后没尾巴,他能脱口而出一句狐妖啊。 “两位大师快出手吧!”他惨叫一声,“谁能拿下这邪祟,家里那只也归你!” “这可是你说的。”衣着艳丽的昙音一抖袈裟,“五两一个,不二价!” “阿弥陀佛。”脚踏芒鞋的法顿双手合十,“这位施主,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以为自己能抢到生意,正兴奋的李昼,望着拦在自己面前的僧尼,以及以赵桂花为首,哆哆嗦嗦倒退着想逃走的戏班子,脸上露出困惑之色。 她仰头四处嗅了嗅:“哪里有邪祟?邪祟在哪?我要捉了它,是不是那屋里的也能归我呀?” 她正找邪祟呢,腰间忽然涌来两道热流,两片腰子都变得强壮了些。 她略一沉吟,恍然大悟,原来是赵桂花等人的恐惧,被她的心神感应到了。 就说她悟性高吧,这门功法才学多久,她就已经入门了。 第12章 正中白壁上高高悬挂着一块染血木牌 听到李昼开口说了话,众人俱是一怔。 这声音像玉石掉在地上,说不出的好听,兼之语气天真烂漫,内容又是要捉邪祟,分明是个初出茅庐、正直勇敢的少年道长。 发抖的桂花班主一下不抖了,这把好嗓子让他起了爱才之心,他小心翼翼走上前,扒着法顿和尚的肩膀探头望了眼:“小、小道长,原来你是人呀。” 这话说的。 李昼不大高兴了,往前走了两步,好让他们能更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脸:“我不是人,我要把你们都吃了!” 她搞明白了,班主口中的邪祟就是她。 呵。 她做了个龇牙咧嘴的姿势:“怎么样,像不像邪祟?” 唇红齿白的小少年做这个动作,非但不让人觉得害怕,还给人一种活泼灵动的感觉。 不光是班主,每个还在害怕的人,都心中一定,瞬间就不害怕了。 就连李昼自己都没意识到,他们的恐惧已经全部被抽进了她体内,滋养着她的肾气。 桂花班主陪笑:“对不住,真对不住,刚刚天色太黑,没看清。小道长,你跟着我们,也是要帮忙捉鬼吗?” 什么帮忙,李昼瞥了眼沉默的和尚和尼姑,机智地说:“身为缉妖使,此事义不容辞。” “原来是缉妖司的大人!” 桂花班主连忙绕过和尚,冲到李昼面前:“恕小人眼拙,竟没认出您来。大人,那妖鬼就在前头,请跟我来……” 这下两级反转,李昼被班主奉为座上宾,法顿和尚和女尼昙音都只能跟在后头。 李昼趁班主不注意,得意地勾了勾嘴角。 “和尚,刚刚怎么不说话?”人群最末尾,昙音低声轻笑,“你也看出那道士有问题了?” “阿弥陀佛。”法顿声音更轻地回,“贫僧与缉妖司打过交道,未曾听闻司中聘过非人啊。” “且看看这鬼喊捉鬼的小道士,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昙音染着豆蔻的纤细手指抚了抚大红袈裟,眼神忽而妩媚起来,“小道士的身子,滋味一定不错。” 法顿弥勒佛似的圆脸抖了抖,不可思议地望了眼昙音:“她是个女人。” “女人又怎么了?”昙音鲜红的舌头舔了舔唇瓣,“有时候,女人和女人更快活呢。” “阿弥陀佛。”法顿快速拨弄紫檀佛珠,连连念佛。 走在最前面的李昼感觉到身后的视线,心里小人早就叉起了腰,抢生意这事,就是各凭本事的,别太酸了哦。 她哪里知道,其实是有人六根不净,剃了光头还馋她的身子。 …… 一行人来到了桂花科社在春升巷赁的屋子,桂花班主打开吱呀作响的门扉,赧然说道:“科社四处巡演,奔波惯了,住上头就不甚讲究……二狗,还不快点上灯?” 赵二宝嘟哝了句“又喊小名”,倒也不敢耽搁,拉上两个小师弟,在院子里跑了一圈,能点的灯都点亮了,屋里屋外都亮堂堂的。 扮上妆看不出年龄,刚刚天又黑,直到现在,李昼才看清演员们的面孔。 除了班主赵桂花,最大的也才十五六岁模样,还是群娃娃呢。 许是看出李昼的想法,桂花班主解释道,科社科社,就是招收孤儿、贫家子弟的科班,这群孩子跟着他,边学艺边演出:“几位大师,我对这些孩子,那是又当爹又当娘呀,供他们吃,给他们喝,还倾囊相授,孩子们在我手底下,可从没受过半点委屈。” 他说着,动作自然地接过徒弟们排着队,主动上交的打赏,正要点钱,想起什么,抬头向李昼、法顿和昙音眯眼一笑。 他揣起钱袋,引着三人往后厢房去:“这儿是花姐常来的地方……我亲自下的葬,多乖巧一个孩子,遇到一场事故,说没就没了,天有不测风云,她年纪小,留恋人世,咱们能理解,可理解归理解啊,活着的人,日子还是得继续过不是,她这天天晚上回家,孩子们体弱身虚,哪里扛得住哦。” 第10章 桂花班主碎碎念着,人已经站在了厢房门前,他掏出钥匙拧开门锁,便灵活地扭到了李昼等人身后:“就是这儿。” 李昼见他如此胆怯,贴心地安慰他:“有本道长在,什么牛鬼蛇神敢放肆。” “小道长威武!”桂花班主识趣儿地跟着道。 瞥了眼眼眸低垂的胖和尚,似笑非笑的小师太,以及站得老远的赵桂花等人,李昼挺起胸膛,看吧,还得是她来做这个主心骨。 她推开门,一马当先地走进了屋。 一股阴森森的尘土气扑面而来,李昼猝不及防,被扑了个正着,阿秋阿秋地打了五六个喷嚏。 赵桂花等人惊恐地往后退了好几步,生怕李昼已经中了招。 李昼睁大了发红的眼睛,在黑暗中四处张望,忽然一盏油灯亮了起来,她抬头一看,只见昙音戏谑地打量她两眼,提着油灯走向了右边屋子。 “阿弥陀佛。”金刚铃杵轻晃,法顿和尚颇有默契地走向了左边屋子,他似乎有什么法门,没点灯也能如履平地。 两人不知什么时候达成的协议,两不相扰地搜索起鬼屋,就李昼好像个局外人,留在原地怪尴尬的。 赵桂花等人在外头观察,感觉屋里气氛略显怪异,不禁面色惴惴,也不知是不是女鬼棘手。 李昼揉了揉通红的鼻子,暗暗叹气,她也不想孤立他们。 独享正堂的她摸到案上的蜡烛,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昙音是怎么点亮油灯的? 火镰都不会用的李昼,在黑暗中寂寞地站了好一会儿,久到屋外的赵桂花等人露出了困惑之色,金刚铃杵的顿地声响起,法顿和尚眼看就要出来了。 李昼心中焦急,想要看清周围景象的急迫心情呼之欲出,模拟器说她胸无点墨,实则不然,惹急了她,倒也蹦出一句小说里常见的:“米粒之光,岂能与皓月争辉?” “小道长还在吗?” 手持油灯的昙音也带着幽光,踱步而出,语气调侃地说:“许久不动,可是有什么发……” 轰! 整个屋子,里里外外的蜡烛、油灯,忽地光芒大盛,灯火通明。 谁也没想到,这屋子竟能亮如白昼。 相比之下,昙音手中的蜡烛,便如太阳下的萤虫一般不值一提。 昙音挑起的嘴角一僵,接着就又高高地扬起了,她感觉到那一瞬间释放的灵力了,这小道士用的还真是正宗的玄门手段,事情变得有意思起来了啊。 赵桂花等人脸上的困惑一瞬间就被惊叹所替代了,单单是这一手点灯功夫,就绝非是那些市井江湖术士所能比的。 还以为小道长年轻,办事不牢靠,该他们自己掌嘴。 另一侧,法顿和尚绕转出来,望着李昼低头合掌:“施主好神通。” 还没琢磨明白神通怎么施展的李昼,坦然享受着众人的目光,要是有条尾巴,早就翘天上去了,她摆手道:“看你们摸黑找得辛苦,不值一提。有发现花姐踪迹吗?” “我这没有。”昙音放下油灯,目光在明亮的堂屋中转了一圈。 “贫僧也暂时没有发现。” 他说完,眉头微皱,望向屋子正中央。 李昼顺着他目光望去,只见两根红艳艳的蜡烛,正中白壁上高高悬挂着一块染血木牌,下设一案,案上摆着块牌位,牌位上写有一行字: 小唱郎君老郎太子之神位 这块牌位装在盛满大米的容器里,透着一丝古怪。 李昼向前一步,突然从中嗅到一股甜美诱人的血香味,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第13章 此乃科社护班神玉嬢嬢 法顿和昙音对视了眼,昙音直接开口问道:“赵班主,这老郎太子是何许人?” 赵桂花上前,向神位恭恭敬敬作了个揖,才小声说道:“这是梨园行的开山祖师,戏神太子菩萨。” 法顿皱眉:“为何供奉在死者屋内?” “这,这……” 赵班主支支吾吾。 昙音仰头望向那挂在墙上的染血木牌,又问:“这又是什么?” 灯火煌煌,众人能清楚看到,这木牌长约两尺,宽约七寸,黑底金字,血溅牌额,四周雕刻了一圈云彩、兰草、石榴等纹样,中间则有四个字: 桂花科社 “此乃科社护班神玉嬢嬢。”赵班主娓娓道来。 原来,戏班旧俗,演出前须在正月初一,或者太子菩萨生辰这天,接班牌回班社供奉。 这班牌用自缢而死的女性吊绳索的一段屋梁,或恶死之女已经下葬了的棺材盖制作而成。 班牌正面雕班社名,背面留一小孔,将死者名字、生庚八字塞入其中,再镇以茶、盐、米、豆,请道士超度,这吊死鬼,便成了护班神。 牌额上的血,正是做法事留下的鸡血。 “护班神也供奉在死者屋中?”昙音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赵班主,这两位神,究竟是为了护班,还是为了镇邪?” 赵桂花叹了口气:“太子菩萨贵人多事,玉嬢嬢在来的路上遭了污秽,正闹脾气,这才让花姐的亡魂逗留此地。” 他神情恳切:“亡魂久居人间,耽误了投胎就不好了,几位大师若能尽快把她送走,岂不是功德一件?” 法顿闻言,念了声佛号:“施主说得在理。” 昙音狐疑:“你这么说,不会是想让我们打白工吧?” “不敢。”赵桂花脸一僵,讪讪道,“说好的十两银,谁超度了她就给谁。小人怎么敢骗大师们,呵呵呵……” 他尴尬地笑了几声,不动声色藏了藏钱袋。 许久不说话的李昼感受着越来越强烈的食欲,沉吟道:“包吃住吗?” 再在这鬼屋待下去,她真怕自己爬上供案啃神位。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太子菩萨越闻越香。 表面上她在凝神细听,实际上全部心思都在对抗食欲。 “你看我这记性,晚饭还没吃呢,先吃饭,吃完再说,吃完再说。”多几副碗筷的事,赵桂花倒没吝啬到那个地步,他回头往徒弟们中喊了声,“素兰,还不快去生火做饭?” 一个容貌清秀、看着大约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应了声,便带着人去了厨房。 徒弟们手脚麻利,没多久就支起了一桌餐饭。 主食是汤饼,加上一碟腌酸菜,一碗黄豆酱,就是桂花科社的晚饭了。 俗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徒弟们本来就是最能吃的年纪,唱戏练功又是个体力活,吃起饭来那叫一个饿虎扑食风卷残云。 昙音和法顿吃得斯文了些,小菜连个味儿都没尝到,李昼更是连筷子都还没动。 赵桂花觉得不大像话,脸上过不去,纠结了好久,回屋搬出一瓮鲊脯,舀出一盘,望了望眼巴巴咽口水的徒弟们,叹了口气,愁眉苦脸地又舀了一盘。 他特地将其中一盘推到李昼等人面前,笑眯眯道:“大师们,这是我亲手腌的咸鱼,尝尝?” 昙音望着直勾勾盯着自己的死鱼眼珠,又看了看赵班主,皱起了眉。 她正要说话,却见法顿和尚一声“阿弥陀佛”,抄起筷子,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昙音登时脸色变了:“馋嘴的秃驴,我佛慈悲,你怎敢破戒吃荤的?” 她倒不忌讳秃字,仿佛自个儿的光头和法顿的不是一回事。 赵桂花诶哟一声,冷汗流了下来,好么,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法顿面色不变,继续大快朵颐,含含糊糊地说:“尊者岂不闻‘菩提心为因,方便为究竟’,我心中持戒,我佛怎会怪罪?” 他拍拍肚子:“这鲊脯味道鲜美,只有用心品尝,才不辜负它与桂花班主的一片心意啊。” 昙音冷哼了声:“狡辩!” 她端着面碗起身,坐到了另一头,离咸鱼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法顿师傅衣着简朴,却不守戒律,昙音师傅看似奢靡,却是个谨慎的苦修士,赵桂花暗想,果然人不可貌相。 那天真俊俏的小道长呢? 他目光转到李昼身上,只见她拨弄着汤饼,兴致缺缺,说饿的是她,吃得最勉强的也是她。 怕不是没出过缉妖司,第一次入世历练,过不习惯这苦日子。 赵班主移开目光,假装没看到李昼的表情,他可舍不得花钱添菜。 就这样,一顿饭吃完,时辰不早了,艺人都要早起练功,必须早睡,花姐的亡魂却一直没出现,也不知是不是察觉到有高人就躲了起来。 昙音拉上李昼说:“今晚我们就睡在那间厢房里,怎么样?” 李昼又怕自己忍不住要吃太子神位,又忘不掉神位散发的甜香味,犹豫片刻点头:“好。” “那就太好了。”桂花班主松了口气,有他们坐镇,今晚能睡个好觉了,他看向法顿,“法顿大师……” “贫僧自有去处。”法顿望着靠在李昼身上的昙音说,“尊者,有些事情,还是得避讳些。” 第11章 “哦,”昙音说,“你现在倒来说我了?” 两人之间竟然有些剑拔弩张的意味。 李昼说:“不要为了我吵架啦。”她安抚地拍拍昙音的手,又看向皱眉的法顿,唉,真拿他们没办法,一个两个都想拉拢她,生怕再被孤立,“法顿大师,你如果不放心,就在堂屋里打个地铺嘛。” 昙音一顿,望向李昼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你都知道了?” 这小道士,还真是深藏不露,隔那么远都能听到她和法顿说话。 李昼失笑,用看透一切的眼神看了看她,摇头说:“我先去睡了。” 她打了个哈欠,迫不及待回了厢房,吃大概暂时不能吃,闻闻味儿也不错啊。 经过太子神位时,她用力吸了几下鼻子。 她不知道,在桂花科社众人散开后,昙音还在琢磨她临走前的眼神:“秃驴,你怎么看?” 法顿说:“小道长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何必招惹她呢?” “唔。”昙音说,“其实你是被她吓到了吧?她刚刚特地点了你的名,意思是不是我们两个都别想跑?” 法顿叹气:“她披着人皮行走人间,还敢恐吓我们,必定有所倚仗。” 昙音瞧不起他:“真怂。” 法顿说:“你要收了她吗?” 昙音说:“我也不敢。” 法顿:“……” 两人对视一眼,前者袈裟一脱,幕天席地地睡了起来,后者跳上屋顶,盘膝打坐。 竟是谁也不肯进李昼待的屋子。 …… 李昼不知道自己又把两位大师给孤立了,她进屋找了张床,老老实实躺了上去。 隔着门帘,太子神位没那么香了,她闭上眼睛,摸着饿得发慌的肚子,感觉晚上那碗面条吃了个寂寞。 应该吃点真正能填饱肚子的东西,李昼咽着口水,半妖道士的身体进入了沉睡状态,神识在婴儿李昼上醒来。 李生正把李昼吓跑玉泉观道士的事告诉月娘,月娘垂泪说:“夫君,实在不行,就让我去吧,我……毕竟是她娘。” “我不要娘走。”大郎紧紧抱住月娘,家中变故让这个三岁的小郎君迅速长大了,哪能不明白,娘亲是要为了家人,以身饲虎。 李生也忙道:“哪就到这个地步了呢?我明日再去趟慈云寺,道士不行,和尚或许能收服她。” 他哪知道,已经有两个佛门高人遇到了李昼,却是哪个也不敢招惹她。 “夫君有把握吗?” “这……”为了安妻子的心,李生一咬牙,“包在为夫身上。” 有了希望,月娘的眉眼总算舒展了些,李生将她拥入怀中,忽然听到一阵叽里咕噜声,低头一看,月娘满脸羞涩。 “饿了?”李生柔声说,“我去叫厨娘做点夜宵。” 月娘轻轻点头,李生嘱咐大郎:“在这儿守着你娘,我去去就来。” 月娘生产那日,在房里伺候的婆子丫鬟都看到了李昼的模样,事后,这群人不是告假,就是赎身,纷纷离了家。 其他下人只知道夫人生了个怪胎,不知道具体情况,才没跟着逃走。 李生本欲找牙人再雇佣些下人,却被月娘拦住了,再找新的,难道就不会被李昼再吓跑吗? 现在这样正好,内宅里没外人,落个清静,也免得家里的事传出去,让人背后说嘴。 李生一听,是这个道理,便依从夫人指示,家里的事,自己多做些也就是了。 好在李昼并不像寻常婴童,整日哭嚎,一会儿要吃奶,一会儿要换尿布,她安安静静地睡觉,还挺让人省心的。 李生才这么想,就甩了甩脑袋,他真是脑子进了水,居然觉得李昼和普通婴儿不一样是好事。 想到产后虚弱的妻子,他连忙加快了脚步。 月娘躺了几天,也有些无聊了,她让大郎去书架上拿了本话本:“大郎想听故事吗?” “想。” “来。”月娘把他搂进怀里,翻开话本,“传说很久以前,人、妖、鬼、神,都住在大地上,人的数量最多,地位却最低,常常被妖、鬼、神奴役,有时还沦为他们的口粮……” “……有个叫黎的人,下定决心要改变人的地位,她创造了一种独特的舞蹈,吸引了众神来观看,当众神完全被舞蹈所吸引时,她拔出一把名为‘岁’的剑,杀死了众神……” “……妖和鬼被黎的勇敢与强大征服了,他们向黎发誓,妖将隐于山林,鬼将沉于地府,妖鬼不再踏足人世,人之一族便日复一日地兴旺起来……” 月娘本来是在给大郎讲故事,讲着讲着自己却沉浸在了其中,这个故事她以前也没看过,这本书是夫君买的吗? 她正要翻下一页,听到大郎小声说:“娘。” “怎么了?” 她抬起头,看到大郎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窗外。 窗外立着一道影子,看身形,与李生差不多高。 夫君怎么不进来? 月娘疑惑地放下书,正要说话,听到两声“笃笃”声,那影子敲了敲窗棂,捏着嗓子,声音古怪地说:“月娘,我可以进来吗?”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 月娘纳闷地想,正要开口,突然被大郎抱住了。 他小小的身体直发抖,带着哭腔,怯生生地说:“娘,我害怕。” 怕什么?那是你爹呀。 月娘摸了摸大郎的头,最近遇到的事太多,孩子胆子小也正常。 “夫君,你……” “月娘小心!”李生的声音却又从更远处传来,“那是邪祟!别让它进屋!” 月娘一怔,再去看窗户上的倒影,一阵头晕目眩。 那道影子不知何时没了人形,淤泥一般趴在窗户纸上,鲜红的血迹顺着窗户缝,缓缓流淌。 “月娘,怎么不让我进来呀。”它用那把尖尖的嗓音继续说。 远处李生焦急地呼喊着:“别信它,月娘,我马上就来了,你和大郎怎么样了,要是没事就应一声!” 月娘搂紧大郎,边往床榻里缩,边要回李生。 她刚张开口,忽然顿住,她意识到一个可怕的问题,心都凉了半截。 夫君那么焦急,她却没听到任何脚步声,那个拼命提醒她、让她回应的夫君,便是真的夫君了吗? 屋外的风顺着窗户缝吹进来,烛光被吹得肆意晃动,不知何时就会被吹灭。 月娘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此刻正在一条孤舟上,周围尽是狂风骤雨,随时都会倾覆。 围着纱帐的拔步床上,李昼昂起头嗅了嗅,她闻到了和太子神位类似的香味,虽然没那么甜美,但要是能吃到,也能填个肚子。 她兴高采烈地滚了几圈,身下的影子流淌,一根根触手往月娘所在的东小院伸去。 第14章 下次一定等娘允许了再吃 顺着香味,穿过月亮门和蜿蜒的抄手游廊,缠绕在一起的漆黑触手顶着玉雪可爱的婴儿脑袋,来到了亮着昏黄烛光的东小院。 一路上李昼的鼻子就像猎犬,时不时抽动,生怕漏过一丝香气。 终于到了一处香味聚集的地方,她抬手手动合上了微张的嘴,免得口水流一地不美观。 娘可不可以给她做个围兜呀,爱干净的李昼心想。 她浑然不觉,自己在地上爬了半天,怎么也跟干净这个词沾不上边。 好在她现在下半身全是触手,不管是颜色还是材质都相当耐脏。 李昼睁大眼睛,在东小院寻找散发香味的食物,目光扫过花窗时,看到一道杂乱的影子趴在窗棂上。 哪来的影子? 她疑惑地望下去,只见地上用竹签插了根捏成书生模样的糖人,头戴方巾,身穿长衫,手里提着一只灯笼,嘴唇微启,神情恍惚,当真是活灵活现。 这样子,有点像她爹。 李昼聪明的脑瓜子一转,自动把糖人插在地上的事合理化了。 一定是爹娘心疼她,特地给她买的小零食。 丝毫没有意识到,在这个家里谁也不待见她的李昼,高高兴兴地爬到糖人面前,拔.出糖人,张口就咬。 她忘了自己牙还没长全,这一口除了涂糖人一身口水,什么也做不到。 但即便如此,沾在嘴角的糖浆让她卷进嘴里,也立竿见影地缓解了腹中饥饿。 她眼睛一亮,抱着糖人,左一下,右一下地舔了起来。 甜滋滋的糖浆融化进她嘴里,流入她的喉咙。 感觉胃里暖暖的。 李昼心满意足地眯起眼,吃完这根糖人,就不饿了。 月娘捂住大郎的嘴,轻手轻脚爬到床头,摸出枕头下藏的金簪。 她全身都在发抖,却紧紧握着金簪不松手,用锋利的簪尖指着门口。 屋外那影子尖尖细细地笑,阴风一股一股地吹进来,花窗的菱格像藏着无数只眼睛,贴在薄薄的窗户纸上,窥视着她和大郎。 第12章 “月娘,是我呀。”李生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这一次更像了,甚至还出现了脚步声,“开门,让我进来呀。” 月娘死死捂住大郎的眼睛,自己却眨也不眨地盯着窗口。 这东西只能在屋外叫唤,诱供她开门,可见不足为惧。 她给自己打着气,尽量不去想真正的李生现在何处,怎么会被这邪祟替代,他会不会已经死了? 天杀的李乌龟,什么事都做不好,去趟厨房都能让鬼害死了。 呜呜呜,留下他们娘俩,还有主院那个冤家,以后日子可怎么过啊。 月娘一边哭,一边发狠,簪子在手心磨出了血。 就在那邪祟再一次柔声呼唤“月娘”时,眼看那窗户缝里流淌的鲜血已经滴到了窗下的桌案上,另一道更庞大、更污秽的阴影,笼罩了这方小院。 它挟着一股阴湿的气息,在黑暗中投下更黑暗的怪影,月光被完全遮蔽了,整个小院陷入了粘稠的泥沼中。 那戏弄月娘的邪祟,像被踩住了尾巴的老鼠,忽地发出了痛苦而绝望的惨叫。 流淌的鲜血像被看不见的舌头舔走,每一下都激起邪祟的尖叫。 是那孩子…… 是那孩子! 月娘在心中颤声自语,她看到窗棂上的影子也在消失,仿佛被一个贪吃的孩子抓住,津津有味地舔食。 又像被水蛭吸住,汲取了甘美的汁液,越来越干瘪,越来越瘦小。 月娘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这样的怪物,真的是从她体内诞生的吗? 她后怕地捂住肚子,只觉得小腹隐隐作痛,她望着这疯狂的一幕,多么希望能有人救她于苦海。 然而没有。 她只能浑身僵硬地坐在那儿,观看皮影戏一般,看着那孩子一点一点地吃掉了邪祟。 “嗝。” 她好像听到了一声饱嗝,又或许是她的错觉,接下来轮到她了吗,月娘泪水打湿了衣襟,她还想着坐完月子,就出趟远门,她想去看《小窗幽记》里的峨眉雪、巫峡云、潇湘雨、庐山瀑布…… 她好不容易生完了孩子,她还年轻,她不想死。 月娘伏在床头,肩头耸动,不甘心地哭了起来。 “娘。” 一声脆生生的童子音,她以为是大郎,抽噎道:“你就让娘哭一会儿吧。” “娘。” 孩子却又叫了声,还拉了拉她的衣袖。 “大郎,”月娘抹泪说,“等会儿娘挡在你前头,可说实话,也没什么用,娘也不想死,呜呜呜……” “不,不是我。”大郎紧绷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在害怕着什么。 月娘一愣。 拉着她的手摸到了她冰凉的脸颊上,脆生生的童音贴心地安慰她:“你别哭。” 意识到这声音真正的主人,月娘整个人都麻了。 她用力闭了闭眼,攥紧金簪,僵硬地抬起头。 她九死一生产下的女儿,顶着一张天真无邪的脸,盘踞在逐渐收缩的触手上,一脸担忧地望着她。 要不是这丑陋畸形的下半身存在感太强,谁不夸一声懂事的乖女儿呢? 月娘悬着的心,彻底死了。 她面如槁木,万分凄惨地说:“你要吃,就吃吧。只是大郎还小,你要是不急,不如养大些再吃。” 这是她做娘的,唯一能为大郎做的事了。 呜呜她的峨眉雪、巫峡云、潇湘雨、庐山瀑布…… 呜呜天杀的李乌龟…… “下次,”李昼钻进月娘怀里,仰着脸说,“下次一定等娘允许了再吃。” 她一点儿也没发现自己出生没几天就会说话有多么不正常,还以为娘哭是因为她吃糖。 她想了想张开嘴:“娘快看,没长蛀牙。” 她以前毕竟也是大人,十分理解家长的担忧,小孩子吃糖吃多了确实不大好。 “你别生气了。”李昼用头拱进月娘柔软的怀抱,深深吸了一口,虽然娘身上没有食物那种香,但也香香软软的,好舒服,好安心。 月娘本以为今日必死,不料却被这孩子扑了个满怀。 对了,它还喊她娘…… 它竟真的把她当生身母亲? 月娘长舒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差点就憋坏了。 她迟疑地望向怀里的孩子,李昼身下的触手,已经全部收了起来,如今的她穿着罗绢制成的袜腹,全身上下白白嫩嫩,一双眼睛像葡萄,又黑又亮,小手胖嘟嘟的,指甲粉嫩嫩的,别提多可爱了。 月娘揉了揉眼睛,望着李昼的小脸想,单看这张脸,倒真像她的孩子。 李昼抱住娘的胳膊,吃饱喝足,困意便涌上来,头一点一点,打起了盹儿。 母亲的手犹豫地搭在了她背上,试探着轻拍,她无意识地抱得更紧了。 这孩子…… 月娘微微皱眉,难道是察觉到她有危险,特地跑过来救她? 看把孩子累的。 月娘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李昼后背。 她看了看另一只手中的金簪,抬起,又放下了。 这母慈女孝的一幕,旁边惊恐的大郎看在眼里,他呆呆地想,爹说妹妹是怪物,但她好像一点也不坏。 只是,爹在哪儿呢? 倒在厨房门口,人事不省的李生,正在微凉的夜风中轻轻颤抖。 第15章 早上的凶兆,果然还是应验了。 清晨。 一声鸡鸣,红日自东方升起,沉寂一夜的夫椒城随之复苏。 担桑叶的、卖鱼腥的、挑豆腐的、提蔬菜生姜蒜的,沿着道路、码头,喊价兜卖。 “喝碗~豆腐花哟~” 婉转拖长的叫卖声,从李家后门传进了东小院。 在青石板上躺了一夜的李生悠悠醒转,先是接连打了三四个喷嚏,接着只觉得浑身都痛。 “诶哟诶哟……斯哈斯哈……不对,我这是在哪儿?” 活动酸痛身体的李生一个激灵,跳将起来,晕倒前的记忆回炉,一个箭步冲向月娘所在的厢房:“娘子……” “嘘。” 只穿着里衣的月娘推门而出,食指点在唇上:“孩子们刚睡着,你别叫嚷。” 娘子没事! 李生放了一半的心,随即皱眉,孩子……们? “你去买两碗豆腐花,给我们当早饭吧。”月娘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索。 李生下意识应了一声,关于那个“们”的小小疑惑,暂时抛到了脑后。 同一时间,正办城隍会戏的官山县更是热闹非凡。 锣鼓声起,幡旗、甲胄将军、龙灯、狮灯队开道,城隍娘娘坐着八抬大轿,身侧伴着判官、小鬼、无常、土地,身后则有善男信女一路跟随。 “叮当当鼓声做头阵~ “阵头迎过来~” “也有弄龙也有弄狮~” “满街路闹猜猜~*” 街上在迎城隍,偏僻的春升巷里也不甘寂寞,桂花科社的孩子们早就起了,赵二宝带着小师弟在练打钢叉,赵素兰领着几个小姑娘在吊嗓。 还有练变脸的,练滚灯的,练吐火的,看得人眼花缭乱。 法顿盘膝坐在屋顶,金刚铃杵放在身侧,手里捧着一大碗稀饭,拌着鲊脯,吃得好香。 昙音在他对面屋里扔孔雀翎飞镖,每扔中红心一次,都默念:“鱼儿,这是法顿秃驴。” 里屋,李昼还在睡大觉,迷迷糊糊中,闻到一股香味,虽然刚吃了顿饱饭,并不饿,但还是猛地睁开眼,追着香味跑了出来。 她跑到堂屋,看到桂花班主正在给老郎太子上香,三根香插.进香炉,缕缕青烟盘旋而上,在小唱郎君神位上缭绕。 李昼咽了咽口水,直勾勾盯着郎君神位。 本来是饱的,这香味又勾起了她的馋虫。 她忍不住往香案走了一步,神位前的三根香忽然齐齐断开,飘转的青烟也倏地消失在了半空。 挂在神位上方的班牌晃晃悠悠,轻轻拍了拍墙,仿佛有人在嗤嗤地笑。 赵桂花脸色一变,跪下直叩头:“太子菩萨息怒,玉嬢嬢息怒啊……” 他低着头,也就没看到,太子菩萨的牌位悄悄转了个角度,往远离李昼的方向挪动了些。 玉嬢嬢的班牌血迹变动,勾出一个笑脸。 李昼心虚地溜出了堂屋,她可没动手,那三根香断肯定跟她没关系。 …… 赵桂花走出屋子时脸色不大好看,院子里练功的徒弟们余光瞥见班主一身低气压,纷纷夹起尾巴做人。 虽说一大早就有不吉之兆,可这年头手停口停,哪能因为这事就耽搁上台。 更何况今日还是胡员外提前定的堂会,这些大户手指头漏点赏钱,能比他们风吹雨淋跑庙会高得多。 “都警醒点儿。”桂花班主提着嗓子,拿出一班之主的气势,对着徒弟们耳提面命了一番。 第13章 转头对着李昼三人,还是挤出个笑脸:“花姐白天不会出来,您三位大师……” “贫僧自有去处。” “我也要出门,不用管我。” 法顿和昙音都有自己的事,只剩下捧着油饼嚼嚼嚼的李昼。 大家都看向了自己,李昼腮帮子一顿,小声说:“我能在家睡觉吗?” “小道长请自便。” 赵桂花正担心家里没人坐镇遭了走空门的呢,听李昼这么一说心里反倒踏实了。 要是法顿和昙音这么说,他还真不敢一口答应。 这两位,一个重口腹欲,一个好华服且口无遮拦,怎么看都不像正经出家人。 小道长就不一样了,玉冠青袍,眉清目秀,还会法术,一身的仙风道骨,还有官方背书。 怎么看都是名门正派。 李昼并不知道,她竟然被桂花班主这么信任。 要是知道了,尾巴又该翘天上去了。 就这样,众人分作三波出了门,李昼在院子里铺了条草席,晒着太阳继续睡大觉。 多晒太阳对身体好,还能远离那香喷喷的太子菩萨,不然她把人家的护法神给吃了可就不好了。 李昼仰面躺下,翘着二郎腿,吹着口哨,望着蓝天,听着远处街上传来的迎城隍,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悠闲得不得了。 …… 胡府门口。 赶来上班的桂花科社众人可就没这福气了。 由门房领着进了府,大家就赶紧拿出行头,化妆,换戏服,杀鸡—— 鸡通吉,可以用来辟邪。 再拿出一筐萝卜—— 胡员外点了《大开五荤》这一折,刘四娘吃下萝卜后怀孕,生下儿子便取名叫傅萝卜。 吃了萝卜能保佑生儿子,待会儿演到这一段,要把萝卜分发给席间客人。 锣锵锵,鼓咚咚,筵席开始,演员们上了戏台。 “头一碗吃的是清炖鱼肚~” “二一碗吃的是红烧蘑菇~” “三一碗虾羹汤保宁的麸醋~” “四一碗银粉条又长又粗~*” 菜名入戏,且吃且听,宾主相宜,胡员外抚着精心修饰的山羊胡,好不得意。 忽地一声响亮铙钹撞击,铛铛铛!铛铛铛! 喧闹的筵席蓦然一静。 正在台上演员要继续唱时,一个下人慌慌张张跑进屋,扑到胡员外脚下,惨淡哀嚎:“老爷不好了,小少爷回屋里醒酒,躺床上睡得好好的,忽地喊了几声‘花姐,别走’,跌倒在地,再之后便昏迷过去,脸色萎黄,怎么喊都不应声了!” 闻得此言,胡员外大惊失色。 台上众人以及后台的桂花班主等人,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花姐? 是他们科社那个花姐吗? 她怎么会在白天出现,还害了人? 赵桂花身子一软,扶着墙勉强没倒,早上的凶兆,果然还是应验了。 第16章 打扮古怪的跛脚少年 吩咐完管家招待客人,胡员外冲进卧房,老妻与几个丫鬟正围在榻边,绞着手帕,泪眼涔涔。 “恒娘,珠儿怎么样了?” “怕是被不干净的东西冲撞了。”恒娘用绢帕擦了擦眼角。 她本是老来得子,平日就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如今见独子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眼看着进气多出气少,心中慌乱极了。 “今日有城隍娘娘出行,怎么还会有阴邪作祟?”胡员外说着,走到榻前,低头看去。 珠儿双目紧闭,脸色蜡黄,口唇微张,似乎在呼念某人的名字。 胡员外俯下身,想要听清珠儿在说什么,刚弯下腰,就闻到一股腥臊味。 他微微一怔,掀开衾被,朝里望了眼:“这,这是……” 猛地松开被角,惊愕回头,望向恒娘。 恒娘含泪点头。 胡员外眼前一黑,扶着床头稍缓了缓,不信邪地再次掀开衾被,朝里望了一眼。 独子下.身半裸,遗了一滩浑浊液体,命根子像晒干了的蚯蚓,缩得还没小指粗。 他猛地合上衾被,转头呼唤下人:“快去请……” 一句话还没说完,下人来禀:“老爷,门口来了个打扮古怪的跛脚少年,自称崔王孙,说能解我家急困。” 胡员外心中一动。 珠儿从醉酒到人事不省,前后不超过一个时辰,就算下人嘴不严,也不可能已经传出府外了。 俗话说人不可貌相,这少年恐怕真有几分神异。 胡员外忙道:“还不快请进来。” 恒娘眉头微皱,暗想此事未免太巧了。 但她慈母心切,虽然对少年有所怀疑,也没有阻止胡员外。 得了主人的吩咐,下人不敢耽搁,飞奔出去请那崔王孙。 已经下了台的戏班子挤在后台,伸头探脑地望着来去匆匆的下人们。 赵桂花在门口徘徊,见缝插针地抓住个小厮:“贵府郎君可曾醒转?我认识一位大师,神通了得……” “已经有仙师亲自登门,为我家郎君医治了。”小厮不耐烦地挣开手,“赵班主,劳烦您在后台稍待,不要随意走动。” “是是是。”赵桂花唯唯诺诺,连连点头,等这小厮走了,脸色蓦地一沉。 胡员外夫妻关心则乱,这少年来得蹊跷,谁知道他是能掐会算,还是一早就知道胡府会出事—— 除了背后弄鬼之人,又有谁会提前知道? 就是不知,这件事怎么会和花姐扯上关系。 “二狗。”他喊来徒弟,小声说,“你扮成胡府下人,回家请小道长来。” 赵二宝嘟哝了句,“二宝、二宝”,应声出了门。 赵素兰望了眼领命离开的师哥,走到赵桂花面前,轻声说:“师父,花姐,不会害人。” 她声调不高,却十分坚定,她看了看师父脸色,继续说:“前几天花姐现身,不是也没对我们做什么吗?” “要不然我请小道长做什么?” 赵桂花扫她一眼:“要真有花姐的事,那个所谓的仙师……我信不过。” 花姐即便是成了鬼,请大师超度了也就罢了,谁知道来的邪魔外道会对她做什么? 说话间,已经有下人领着一位衣着奇特的跛脚少年,急往内室而去。 这少年上半身光.裸,耳垂、手臂、胸口、后背,布满洞开的孔洞,每个洞上穿以金钩,随着他的走动,金钩颤颤巍巍,让人看着就浑身发痛。 虽然距离很远,少年似乎还是听到了赵桂花的话,他转过头,漆金双瞳定定地望着赵桂花,看得后者头皮发麻,浑身不自在。 悄悄挪动脚步,把赵素兰等徒弟们挡了挡,赵桂花口中发苦,怀疑自己等不到小道长来,就要被这少年毒害了。 正在他心里越来越凉时,少年却移开了目光,取出随身携带的小磬,边敲边高声唱起来:“至心皈命~” “报~娘~恩~” 随着高亢的唱声响起,榻上的珠儿忽然一颤,接着闭上了嘴,皱起的眉头也松开了些。 胡员外与恒娘对视一眼,脸上露出欣喜之色,对少年的疑心已经去了大半。 “崔公子果然是有道行的人。”感到珠儿有救了,胡员外抚着山羊须,如此感慨道。 …… 李昼正在做梦。 快高考了,她被几个同学拉着,一起去拜掌管考试的文昌星君。 带着提前准备好的葱、扇、笔和塞了四枚硬币的红包,刚走到星君庙门口,李昼就听到了一声刺耳的刹车声,以及同学们惊恐的呼喊声: “小心!” “砰!” 还没来得及反应,李昼就被一股大力撞飞到了空中,她愣愣地低头,望着满身血的自己,和拖着她尸体滑行了数十米的半挂,怎么都想不通,这辆车是怎么出现在闹市区的步行街的。 等等,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为什么还有意识? 难道这个世界真的有天堂地狱? 心中泛起疑惑,正在环顾四周,李昼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吸力。 这吸力自头顶而来,像是有人把吸尘器放在了她脑袋上,简直要把她脑浆都吸出去。 她的魂魄一瞬间就被这股可怕的力量打碎了,她成了一团没有形状的东西,随着气流盘旋飞向了高空。 她仰视着头顶的星空,看到了挂在漆黑幕布上的星体,太阳、月亮、以及远方的无数星球。 她看到,那颗熊熊燃烧的火球身后,拖着一具古老庞大的尸体,它像是死了很久,龟裂的皮肤裂隙里不停地掉落着蠕虫,它又像是在沉睡而已,一道道扭曲的气流从下方升起,不断汇入它的体内,令人怀疑它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苏醒。 在它的对面,是凹凸不平、被冷寂笼罩的月亮。 月亮上有一座宫殿,被雾霭所环绕,时隐时现,宫殿里传出语调晦涩的歌声,像在哀悼、诉说着寂寞…… 第14章 在更远方,还有组成斗状的七张嘴,每次张开,都能看到镶嵌在内部的密齿…… 这都是什么……天上竟然布满了怪物吗…… 李昼试图后退,远离这些东西,可那巨大的吸力仍在持续,把她打成一团浆糊还不够,还要把她吸到星空深处,让她变成同样的存在。 就在李昼全身被彻骨的寒冷笼罩,即将被吸走时,一道玄妙的声音在她耳边响了起来。 “无思无虑始知道……” “无处无服始安道……” “无从无道始得道……” 一瞬间,一种无形的力量驱走了李昼心中的恐惧,连带着,也让她放弃了思考,放弃了一切行动。 她无欲无求地闭上了眼,内心变得懵懵懂懂,随波逐流。 “小道长!” 一声呼唤,把她从梦中唤醒。 李昼倏地睁眼,茫然了半息,望向站在面前俯下.身的赵二宝:“二狗?” “叫我二宝。”赵二宝松了口气,“小道长,您总算醒了,我都喊了你半炷香了。闲话少说,班主派我来请您。我们不是在胡员外府上唱堂会吗,谁知那胡员外家的小郎君突发癔症,还攀扯上了花姐,班主怕出事,就请您过去看看。” 赵二宝利索地说完了来意,李昼坐起身,挠挠头:“那走吧。” 她好像,忘了什么东西? 算了,不重要。 李昼边起身边问:“胡员外家的宴席好吃吗?” “宾客们还没吃几口就出事了,我们都还没吃上呢。” “哦,”李昼眼睛一亮,“那一定剩了不少吧。” 她连忙加快了脚步,变得异常积极。 就在李昼急着办完正事就干饭时,数千公里外的京城中,总掌全司一应事务的缉妖司总提点赤阳子,望着面前自动翻开、泛着微光的《大周宝卷》,神色极为凝重。 这页宝卷上,正缓缓浮现出八个字: 天神将复,见昼则退。 第17章 木下三郎下天台,宣扬妙法救众生 “至心皈命~” “报娘恩~” “铛!” 香烟缭绕的内室之中,裸着半身的崔王孙敲一记小磬,接着唱道: “请~神~谕~” 这一句刚唱完,他身上串的金钩便无风自动,叮叮当当响。 守在一旁的胡员外莫名感到一阵胸闷气短,仿佛有种神秘存在,降临到了这间小小的卧房。 一时间,虚汗如瀑,后背都洇出一团深色水迹。 他拿手绢擦了擦额上汗珠,心脏扑通扑通地跳,活了这么多年,大大小小的法事仪式他也见得多了,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邪性的情况。 他心中产生了些狐疑,目光一转,却见珠儿那蜡黄的脸色都恢复了红润,只是仍然昏睡着。 只要能让珠儿平安苏醒,凭他仪式如何古怪,只要把该给的酬金给足了,还怕他敢在自家地盘生事吗? 胡员外暗暗想道。 屏风后,一道人影微微晃动,那是见到崔王孙后,便躲进去的恒娘。 或许是因为屏风内空气不流通,她比胡员外喘得还厉害些,她透过屏风,心焦地望向榻上的珠儿,手汗已经把绢帕都打湿了。 “铛!铛!铛!” 三声磬声后,崔王孙满身金钩倏地一定,他闭着眼,声音忽然变了个调,一道威严的声音,从这个少年的口中吐出: “木下三郎下天台,宣扬妙法救众生。二十四狱喝血湖,灭罪延寿送诸神。” 这声音自带一种无法抵挡的威慑力,令房中众人心神俱震,情不自禁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见过三郎,见过三郎……” 忽然,崔王孙身上一根金钩破开皮肉,飞向躺在榻上的珠儿。 众人惊呼一声,恒娘更是失声喊道:“勿伤我儿!” “噗嗤。” 金钩在半空转了一圈,发出了刺中物体的声音,一团鲜血洒落在衾被上,却不见人影。 珠儿“啊”了声,猛地睁眼坐起身:“花姐!” 儿子醒了! 恒娘再顾不上崔王孙的古怪打扮,她是年过半百的人,实在也不必计较男女大防。 她从屏风内转出,扑到榻前,抱住神色惊恐,不断喊着“花姐”的珠儿:“没事了,娘在这儿,没事了……” 随着恒娘的轻拍安抚,珠儿扭曲的脸色渐渐恢复正常,他看了看恒娘,正要说什么,视线余光瞥见正把回转金钩插回身上的崔王孙,瞳孔一缩,仿佛看到了极为可怕的东西。 “珠儿!”胡员外冲到他面前,恰好挡住了他的视线,“感觉如何?” “爹……”珠儿像是仍心有余悸,,却已经口齿清晰,说话流畅了,他又看向恒娘,“娘……” “诶。” 恒娘把他紧紧抱进怀里。 “我刚刚……怎么了?” “你可把你娘吓坏了。”胡员外在榻边坐下,后怕道,“你撞了邪,人事不省,多亏这位崔公子料事如神,知道你今日会有一难,专门来助你脱困……” “我不是撞……” 珠儿打断胡员外,刚想说什么,又被崔王孙打断了。 这跛脚少年在胡员外背后说:“胡老爷,令郎被女鬼迷了心窍,我虽然将她吓走,却因法力不足,让她逃脱了。” “什么,逃了?”胡员外一惊。 崔王孙低声:“胡老爷可以看一看令郎的身根,若是还未恢复,就证明那女鬼还没死,对令郎的咒术还在。” 险些忘了那命根子! 胡员外连忙去掀珠儿的衾被,被珠儿挡住,他皱眉说:“我是你老子,你身上有哪处是我不能看的?” 恒娘点头:“听你爹的,快给我们看看。” 珠儿满脸通红:“给爹看也就罢了,娘你快让开。” 恒娘一边嘟哝着“你不是我生的么”,一边让到了一边,紧张地盯着胡员外的表情。 胡员外低头看了眼,放下被角,慌忙转身,对着崔王孙深深一揖:“还请崔公子收服那女鬼。” 恒娘一听就慌了神,竟然真的还没好? 她也忙走到丈夫身边,深深福了一礼:“请崔公子救救我儿。” 崔王孙侧身避开两人的行礼,接着快步上前,扶起二人,缓声道:“我们阴教中人,行走天下,承蒙五通神君木下三郎,与其母五圣夫人太姥教诲,对这些恣行邪法的妖鬼邪魔深恶痛绝,只是……” “只是什么?”胡员外急问,若是要加钱,他有的是。 “只是家中无有三郎与太姥神位,崔某法力低微,光靠仪式,难以发挥三郎真正的神威。” 胡员外点头说:“原来如此。” 他吩咐下人速去取钱,又正色问道:“供奉神位需要多少,崔公子直说便是。” 这套路他熟,主家不展示点诚意,这些大师哪肯拿出真本事。 然而没想到,听完他的话,崔王孙露出愕然之色:“胡老爷何出此言?降妖驱鬼,是我们阴教中人的本分。若是胡员外相信崔某,现在便焚香、净手、请圣板吧。再提钱,我立刻便走,也免得您以为我是欲擒故纵。” “崔公子息怒啊。” 没想到这少年竟是个视金钱如粪土的高洁之士,胡员外面露惭色,拱手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接下来,崔王孙怎么说,胡员外便怎么做,不一会儿就在堂中支起祭坛,摆上香烛,血食,灵钱,以及一块画有神像的“圣板”。 神有两位,一位是身穿王服的木下三郎,一位便是他的母亲,身穿后妃服饰,尊名太姥。 在崔公子的指示下,胡员外给珠儿穿上衣服,让下人将他抱到了祭坛前,浑然不顾他一声又一声的解释。 “花姐是好人,是她救了我!” “害我的是别的东西!” 胡员外和恒娘已经从崔公子口中知道,这花姐就是作祟的女鬼,小孩子被鬼迷了心,说的话又怎么可信呢? 眼看崔王孙已经敲向小磬,俨然又要作法,生怕花姐真被他抓的珠儿忙道:“她告诉我,她是跟着桂花科社一起来我家的,你们不信我,可以去找那群唱戏的问问清楚啊!” 崔王孙手一顿,漆金瞳孔直直地望向珠儿,珠儿畏惧地缩了缩身子,不知怎么地,他一对上崔公子的眼睛就害怕。 “原来如此。”崔王孙意味深长地说,“难怪她会在桂花科社唱堂会的时候生事,前台后台打配合,也是戏班子最擅长的把戏。” 珠儿一怔,怎么也想不到,他的话竟然能被扭曲成这个意思。 他还要说话,胡员外脸一沉,吩咐道:“去,把那群戏子都给我押到柴房,等仪式结束,就把他们扭送县衙。” 一名管事应了一声,走出院门,一招手,叫上十来个身强体健的家丁,气势汹汹地往前院去了。 赵桂花、赵素兰等人还在等着赵二宝的消息,却不想先迎来的竟是麻绳和刀刃。 第15章 还好提前叫二狗去请小道长了,赵桂花还在庆幸,却不知道,赵二宝一敲开后门,就被按倒了。 “臭小子,正愁找不到你呢,你竟然还敢回来?” 按住赵二宝的健仆呵斥完,抬头望了眼未动的李昼:“你又是哪位?桂花班没你这号人吧?不想惹事就赶紧滚!” 第18章 一剑怕不是整个官山县都看到了 几个胡家下人面色不善地盯着李昼,见她还不滚,捋袖子的捋袖子,抄棍子的抄棍子。 “小牛鼻子,你也是这群戏子的同谋?” 被人拿住的赵二宝臊眉耷眼,胡家怎么就知道花姐是他们的人……鬼了? 小道长救命啊。 他眼巴巴地瞅着李昼,哪还不知道,小道长已经是他们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们唱戏的在这些大户眼里,那就是下九流的玩意儿,被认定了作祟害人,哪还有好果子吃? 别说什么国有国法,县衙上自有公论……人家知县老爷能为了他们几个,得罪本地豪强? 李昼注意到了他求救的目光。 来胡府的路上,李昼用心钻研了一番功法。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她好像在收集恐惧这种情绪上很有天赋。 她望着疾言厉色的胡家下人们,轻轻一拍腰间葫芦,拔.出塞子,口中轻声快速念出那句:“米粒之光,岂能与皓月争辉?” 胡家下人只见她唇快速翕动,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嘀咕什……啊!” 一道刺眼白光,一瞬间笼罩了在场众人。 胡家下人们眼睛被刺激得哗哗流泪,还摸不着头脑。 “收,”李昼装模作样,一本正经地说,“收,收,收……” 说完六个收,对应胡家下人数量,她便立刻塞上了葫芦塞子,最后说了声:“急急如律令。” 这句道士经典台词,她还是记得住的。 这怪异的举动,让众人心头一沉。 一个胡家下人颤巍巍地指着葫芦说:“妖道,你,你做了什么?” 李昼笑而不语,任由他们自己脑补。 众人本来要把李昼乱棍打出,此刻却纷纷觉得胸闷气短,浑身难受。 定是这妖道收走了他们的精气,让他们变得如此虚弱! 望着胡家下人们煞白的面孔,李昼感受到一股又一股恐惧之情涌入体内。 她正要借助这股力量击倒他们,脑子一转,觉得不能就这么结束了,得好好利用一番他们的情绪。 李昼抚了抚葫芦,微笑道:“放心,贫道这葫芦,绝对没有窃走你们的精气,也绝对不会借用你们的精气,对你们下蛊,诅咒,或是把你们的精气炼制成替身,让你们体会下油锅、上刀山的痛……” 李昼每说一句,胡家下人的脸色就白一分,李昼收到的恐惧也就多一分。 她明明说的是实话,胡家下人却自动把“没有”“不会”去掉,被自己的脑补吓破了胆。 其中一人死死盯着她的葫芦,忽然振臂一呼:“我们一起上,把那东西抢……” “一、剑、霜、寒……”李昼怎么可能等他说完,微微一笑,照着模拟器上那句诗念道。 她是想不出什么承载灵力的文字,可考过那么多年试,谁还不会抄题干了。 只是,她只念到第四个字,便感觉到一股巨大的阻力,扼住了她的喉咙,定住了她的喉舌,令她无法把最后“十四州”三个字说出口。 是因为现在的她,还不足以达到这个地步吗? 李昼思索片刻,果断改口:“……官、山、县。” 一剑霜寒官山县! 虽然逼格一下就降了许多,但李昼成功说出了这句改编的诗。 一股血腥气涌上她的喉咙,显然,要覆盖整个官山县,对现在的她来说,也是一种极大的压力。 但不管怎么样,她已经成功了。 一道雪亮的剑光横空出世,经过胡府,穿过春升巷,越过八抬大轿的城隍娘娘头顶,最终落在李昼手心,汇聚成一口灵气四溢的如霜宝剑。 正在祭坛前摆开一排刀、针、钩的崔王孙眉头一皱,停下向五花大绑的珠儿身上刺孔洞的动作,掐指算了起来。 桂花科社被封的头帽箱里,一块染血班牌从箱子缝隙探出头,写着“玉嬢嬢”三个字的面朝上,血迹蜿蜒勾出一个斜飞的丹凤眼。 春升巷花姐生前所住的院子,太子菩萨神位晃动,转了个身,背对大门,来了个掩耳盗铃,看不到就不会怕。 正在县城大街上巡视的城隍娘娘像,慈眉善目俯视众生,唱完迎城隍接着唱闹城隍的信男信女没看到,城隍娘娘忽然翻了个白眼,望向空中留下一道剑气的白云。 只有个被家人抱在怀里的小娃娃,看到了这一幕,指着神像说:“娘娘也翻白眼。” 刚说完,就立刻被家人捂住了嘴:“不可冒犯娘娘。” 这一切,胡府下人们无从得知。 但他们同样眼睁睁看到,面前的小道士使出的强大神通。 众人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时之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随手挽了个剑花,李昼似笑非笑:“我来的目的,是要捉住真正的邪祟,诸位想用自己的血,祭这把诛邪之剑吗?” 如果在李昼出剑前,胡家下人们还心存一丝侥幸,觉得他们人多势众,一拥而上未必不能拿下一个小道士。 在李昼出剑后,这种侥幸已经荡然无存了。 这道长是真正有道行的人! 恐惧之余,胡家下人们心中有惊有喜。 惊的是李昼年纪轻轻,竟然有如此深厚的修为,这一剑怕不是整个官山县都看到了。 喜的是,比起那崔王孙,小道长的外形可就名门正派多了,三尺青锋,衣袂飘飘,谁看了不说一声仙风道骨,神仙中人? 再想想小道长说的话,要捉住真正的邪祟,众人哪还不明白,自家老爷八成是中了邪魔外道的诡计,小道长才是真正的仙师! “仙师请跟我来。” 说话的是本来嚷嚷着“一起上”的人,他反应最快,迅速改了口,点头哈腰地给李昼带路。 “还不放开我。”赵二宝也跟着抖起来,一下挣开了按着他的胡家下人,一溜儿小跑跟上李昼,“小道长,我跟你说,胡府刚出事,那家伙就来了,肯定不是什么好人,说花姐留恋人世我信,说她会害人……就算她要害人,也是先去害师父不是,要不是他天天喊我们早起练功,花姐也不会睡不够觉,要能睡够觉,又怎么会一时不慎被钢叉刺中……” 赵二宝嘟哝个没完,尽显桂花科社师徒情深。 李昼边听,边感受着来自胡家下人的恐、惊、喜三种情绪,以及前方传来的污秽之气。 这种气息,与虺蛇身上散发的何其相似。 顺着李昼的目光看了眼,胡家下人以手遮唇,轻声说:“前面就是崔公子作法的地方!” 第19章 这邪祟,竟然比阴教还邪门! 祭坛旁。 恒娘早就哭成了泪人。 这崔王孙事先怎么不说清楚,要请木下三郎和他家老母神位,竟然还要让孩子扎洞穿钩,受这等酷刑加身之苦。 他们阴教自个儿喜欢受虐也就罢了,怎么还要强迫正常人跟着受苦呢? 可恨自家老爷昏聩糊涂,这么离谱的要求竟然也要答应。 眼睁睁看着珠儿被五花大绑,捆到祭坛前就要开洞,恒娘心里也像被扎出几个血洞,别提有多痛了。 而当崔王孙排开一根根闪烁着凛冽寒光的长针、小刀、金钩…… 恒娘再也忍不了了。 珠儿惨叫一声,接着就被脸色古怪的胡员外命人塞住了嘴。 恒娘当即怒目圆睁:“老奴焉敢害我儿性命!” 平日里多走两步都要拄拐的老夫人一个箭步,在下人们的惊呼声中冲到胡员外面前,啪啪连甩了他三四个巴掌,甩得胡员外眼冒金星,口角开裂,才被打小跟着胡员外的忠仆鼓起勇气拖走。 饶是如此,胡员外依然初心不改:“只要能忍一时之痛,珠儿与我们一家都能得三郎与太姥庇佑,从此富贵顺遂,荣华一生!” 他像是感觉不到脸上的疼痛,高喊道:“这都是太姥的恩情啊!” 恒娘吃惊地望着眼神浑浊而狂热的丈夫,第一次感觉枕边人如此陌生。 崔王孙却在此时轻笑一声,温声说道:“胡老爷果然是有福之人,已经听到了三郎神谕,胡夫人,你当静下心来,聆听尊神教诲啊。” 这跛脚少年的声音自带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恒娘不知不觉就按他的吩咐,放弃了抵抗。 可当她看到珠儿被脱去上衣,画上墨圈,准备开洞,爱子之心竟然冲破了心中迷障。 她怒吼一声想冲上祭坛,却被下人们死死按住,这些下人的表情,也变得和胡员外一样狂热。 第16章 “阉狗,贼奴,有本事你冲我来!” 恒娘一声又一声咒骂,崔王孙却只淡漠地望了她一眼,继续有条不紊地进行自己的仪式。 他用小刀划开珠儿背上的皮肉,用长针穿透他的手心,将金钩穿过孔洞。 珠儿不断呜咽着,数次昏死过去,又被生生痛醒。 鲜血不断从各个孔洞涌出,流淌,汇聚,空中满是浓郁的铁锈味。 就在珠儿又一次昏死过去,崔王孙却仿若未闻,准备继续刺下一个孔洞时,一道剑光从他头顶划过。 冥冥之中的不好预感,让他终于停下手头动作,皱眉掐算起来。 就在这时,一道若隐若现的身影在他身后浮现。 这身影一身宽大戏服,胸口全是污血,一张煞白的脸,画着浓墨重彩的戏妆,明明是花旦,却持一把锋利钢叉。 她举着钢叉,瞅准崔王孙后背要害,便要一气儿叉下去。 再次被痛醒的珠儿望见她,睁着泪眼又惊又喜。 花姐来救我了! 他在心里喊了声,恶狠狠地想,姓崔的妖人,你死期到了! 然而,崔王孙仿佛背后长了眼一般,手指动作迅速变化,低声念道:“福、宁、嘉、康、休,五通神君,安镇阴阳,太姥赐福,何灾不除?” 刹那间,崔王孙背后现出五色华光,耳垂、肩头、琵琶骨金钩飞出,从不同角度冲向花姐。 铛铛铛! 花姐想以钢叉击飞金钩,却没想到被五色华光闪迷了眼,一根金钩越过钢叉,刺入她的脸颊,让她立刻血流满面,面目狰狞,形如恶鬼。 “真的是花姐!”赵二宝的惊呼声,便在此时响起。 都是被赵桂花收留的孤儿,从小一起长大,即便只是看到个背影,他也立刻认出了昔日同伴。 他下意识向李昼求救:“小道长,救救花姐!” 不远处的胡员外忙开口:“这是崔公子在捉鬼,不可……” “姓崔的才是真邪祟!”恒娘挣脱下人,一脚踹开胡员外,“别听这老奴胡言!” 她一看到李昼的脸,就知道她一定是好人,当即跪下磕头:“还请道长出手,拿下这邪祟,恒娘愿以百金相赠!” 众人喧嚷间,李昼也已经与崔王孙对上视线。 李昼望着那对漆金双瞳中散发的邪异气息,不用再听众人辩论,就已经清楚,到底哪方才是真邪祟。 她本想用剑,脑中却出现了半妖道士这个人物所附带的道术,就如女剑客自带的剑法一样。 她心思一转,脚下已经踏起罡步,左手掐住无名指上节,口中诵念: “唵嚩口月啰口发啰娑婆萨诃。” 在李昼记忆中,此诀观想太阴,借月君之力,荡邪逐幽。 她念完这句咒语,果然感觉到周身气流涌动,天地之间的太阴之气与自身体内的五行之气交感,脑中出现一轮清冷圆月。 在李昼心中,此刻的自己必定是身形如鹤,笼罩一圈清冷月辉,孤高,淡然,点尘不染的仙风神韵。 什么叫高手风范啊。 李昼心里的小人一个战术后仰。 对面,正对着李昼的崔王孙也果然变了脸色,从地上弹起身体,连续后退了数十步。 而他原先待的区域,倏地落了一层盐霜般的月华,太阴之力顷刻间削去了一层砖石,露出其下的泥土。 被捆在崔王孙身旁的珠儿,堪堪与这道月华擦肩而过,腰间系着的红绫汗巾却没能幸免于难,只不过稍稍挨了下,便散成两截,落在地上。 珠儿惊惧至极,不知哪来的力气,情急之下竟然一个用力挣断了绳子,顾不上一身孔洞还在流血,就连滚带爬地躲到了一旁。 没错,无关人员就应该远离斗法现场,李昼余光瞥见不光是珠儿,包括花姐在内,所有人和鬼都心有灵犀地往后退了数丈。 她在心里满意地点了点头,却没注意这些人与鬼脸上的古怪神色。 本来,在崔王孙的奇特打扮与血腥祭祀的对比下,风姿俊雅的小道长确实更令人信服。 她青袍翩飞,手持宝剑,脚踏罡步,一身正气,不正是话本里降妖除魔的高人吗? 众人也将所有的希望寄托于她身上,祈祷着邪不压正,小道长能力克妖邪,救他们于水火。 可谁知,仙风道骨的小道长念完咒语,掐诀所指的方向就落下了一片片沾着血污与油渍,附有一颗颗眼珠的羽毛。 这些染血羽毛纷纷扬扬,轻如柳絮,却暗藏杀机,凡是沾染到的区域,都被死亡所笼罩。 羽毛上的眼珠眨着眼睛,浓密的睫毛像一根根苍蝇脚,看得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赵二宝瑟瑟发抖地躲在花姐身后,绝望地想,名门正派都去哪儿啦,太子菩萨,玉嬢嬢,城隍娘娘,你们眼皮子底下有两个邪魔外道啊。 花姐尽量挡住所有普通人,钢叉横在胸前,暗想难道是她做鬼经验不够丰富?她见过的厉鬼都没这么骇人。 已经被众人认定为妖邪的崔王孙警惕地盯着李昼,全身金钩都已经脱出,环绕周身旋转不停。 这邪祟,竟然比阴教还邪门! 第20章 阴教记住你了 一大波恐惧涌入了李昼体内。 她有些茫然,现在的她又没在吓人。 略一思索,她知道了原因,定是这妖邪见她道术强大,心里恐惧。 而之所以他一个人的恐惧,比刚才胡家下人加起来还多,显然是因为他修为高深。 修为越高的人给予的情绪价值也就越高,这很合理。 幸好她没察觉到,相当一部分恐惧来源于她救下、保护的珠儿、赵二宝等人,否则,恐怕当场还能收获一波自己的“悲”。 发现越打恐惧越多,灵力也就越多,李昼手掐月君诀,不断指向崔王孙所在的方位: “唵嚩口月啰口发啰娑婆萨诃。” 崔王孙摧动五色华光,挡住一次次落下的月华,周围的金钩不知在击打什么东西,四处乱舞,声势浩大,但在李昼看来,就是虚空对线。 李昼:就这? 她自然不知道,在其他人眼里,崔王孙已经被一片片长有眼睛的羽毛缠住,金钩不断刺中羽毛上的眼睛,让它们永远地闭上眼。 可架不住羽毛太多,小道长又在不断制造。 “铛!”拼着被月华击中一次,崔王孙也要开始反击了。他敲响小罄,边用跛脚艰难躲避月华,边唱道: “木下三郎下天台……” 但这时候,咒语简洁的重要性就体现了出来。 崔王孙发挥一次神通要说四句,李昼却只有一句,而且她语速还快。 “唵嚩口月啰口发啰娑婆萨诃。” 又是一道月华,削去了崔王孙半个左肩,血从伤口瀑布般淌下。 “宣扬妙法救众生……” “唵嚩口月啰口发啰娑婆萨诃。” 崔王孙半个手掌飞出,血流如注。 “二十四狱喝血湖……” “唵嚩口月啰口发啰娑婆萨诃。” 崔王孙忍住剧痛,念出了最后一句。 “灭罪延寿送诸神。” 话音落下,在场所有人都感觉到,气氛瞬间变了。 一道威严浩大的气息,以一种睥睨众生的姿态,降临了这座小院。 胡员外与数名见证了“请神位”仪式的胡家下人跪倒在地,狂热而高亢地喊道:“恭迎三郎圣驾。” 恒娘猛地转头看向祭坛上摆放的圣板,不好,姓崔的摆祭坛,就是为了请出神君更多力量。 “小道长小心!”恒娘高喊了声,“这厮请下了木下三郎本尊!” 李昼忍住了没回个“ok”的手势,这太破坏她仙气飘飘的形象了。 珠儿小声说:“娘,你怎么……” 怎么会帮那个看起来更邪性的小道长啊。 恒娘将他往自己身后拉了拉,低声教导说:“人不可貌相,小道长救了你,即便法术有些古怪,又怎么能对她有偏见呢?” 赵二宝忍不住说:“真的只是有些古怪吗?” 众人一齐望向院子中纷飞的眼睛羽毛,其中几个看向他们,长满苍蝇脚睫毛的眼皮眨了眨。 仅仅只是这样的对视,都仿佛被攫取了一部分生命力。 这些眼睛的视线,就已经带有毁灭、死亡的意味。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纷纷再次后退,其中也包括恒娘。 珠儿:“娘,你不是说……” 恒娘捂住他嘴,尴尬一笑。 就在这几句话的时间里,崔王孙整个人已经变了样。 裸着上身的跛脚少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面容俊美的王者,他衣着华贵,衮服为青罗衣,上绣四爪盘龙,头戴冠冕,冕上垂九旒,以金银点缀。 他周身散发着神圣气息,人头旁,却还顶着豕、狗、羊、马、鸡五颗头。 这些动物头颅无一不是凶神恶煞,散播着令人惴惴不安的血腥味道,与人身所自带的神圣性形成了强烈对比。 第17章 它们张开口,獠牙缝隙里还隐约可见丝状肉条,甚至在那羊头口中,还含着一根小儿手指。 一时间,恒娘和赵二宝等人均头皮发麻,胸口一阵阵反胃。 要不是小道长在这儿,他们恐怕在这些畜生露头之时,就要遭遇极为可怕的事。 而女鬼花姐,更是面色一变,她曾听积年老鬼提到过五头邪神,他们喜好血食,但凡降临人间,便要享用人牲。 “大家快退后!”花姐提醒的同时,五颗畜生头已经旋转飞出,张着流涎的大嘴,向众人咬去。 恒娘等人骇然不已,胡员外与那些被迷住心窍的胡家下人却不退反进,欣喜地迎了上去。 “请五通神君度小人吧。” “先度我,先度我。” 一只猪头啃上了胡员外的肩膀,转眼就把他咬得血肉模糊。 剩下的狗、羊、马、鸡也纷纷找到了啃食对象。 珠儿惊愕地望着这一幕,目光驻留在被吃着吃着醒转,大声呼痛的胡员外身上。 恒娘叹了口气,捂住了他的眼睛。 李昼虽然看不见那些长眼睛的羽毛,却也知道自己的神通威力太大,若是对着这些头就轰,它们咬着的人肯定也会被波及。 崔王孙却也没给她纠结的时间,手中敲磬,口中快速念道:“疾日严卯,帝令夔龙,慎尔固伏,化兹灵殳,既正既……*” 眼看他身后的五色华光像瘴气一样散开,范围越来越广,李昼哪能不知道,他这是要放大招。 她又不是演电视,哪会站在原地等他读条。 话说回来,这阴教咒语也太长了,性价比太低。 李昼心里小人指指点点,手上毫不含糊,半妖道长的另一个神通,她也已经了然了。 她一拍腰间葫芦,口中说道: “崔王孙,木下三郎,请入匏(pao)中!” 话音刚落,葫芦已经滴溜溜飞到半空,红穗子随风晃动,塞子自动脱出,一股巨大吸力从葫芦口传出。 顷刻间,整个小院飞沙走石,狂风呼啸,那崔王孙被吸得直往葫芦方向滑,一张口就灌一肚子冷风,哪还有机会念台词。 什么叫简洁有力啊,李昼心里的小人再次战术后仰。 看到恒娘等人也被吸往葫芦方向,她却是气定神闲,不慌不忙。 身为葫芦主人,她已经知道,这宝贝自带分辨敌我的功能,这些普通人就算被吸进去,也会被完好吐出。 她哪知道,恒娘、珠儿、赵二宝等人,和崔王孙以及木下三郎的豕、狗、羊、马、鸡五颗头一起,被吸到葫芦下方,本来就已经瑟瑟发抖了,那些飘在各个角落的长眼睛羽毛,也被吸了过来。 众人被密密麻麻的眼珠子环绕,有的人被眼珠子贴到了脸颊,脸上留下了一串冰凉的湿润滑痕,有的人被眼珠子贴着眼珠子,眼白贴着眼白,相视无言,只有泪流满面。 李昼捂着腰,太过汹涌的恐惧涌进体内,令她甚至来不及消化。 《卷耳诰》开足马力运转,将恐惧转化为灵力,在李昼体内运行了三百小周天。 李昼忽觉,眉间一道白光乍现,亮如水银,丹田发热,全身说不出的酸麻与舒爽感。 《卷耳诰》第一层,突破! 现在的李昼,再要“一剑霜寒官山县”,不说轻而易举,至少也是手到擒来。 半空中,葫芦最后一个用力,把所有人、鬼、邪神脑袋,一股脑吸进了肚子。 李昼隐约听到恒娘赵二宝等人的惨叫与哀嚎,心虚了那么一瞬间,接着又理直气壮起来。 都是为了降服邪神嘛。 漆黑的葫芦里,赵二宝哭爹喊娘:“早知道还会被葫芦吃了,我就先去救师父啦!” 恒娘抓着彻底清醒,但肩膀还在不停淌血的胡员外怒问:“珠儿呢?珠儿哪去了?” 胡员外哭丧着脸:“夫人,我不知啊!” 珠儿正崇拜地望着花姐,花姐在快速念经: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一股清凉之意,便从她身上传播开。 珠儿记得,他陷入梦魇之时,花姐就是用这经文护持他的。 而这次,念完这段经文,花姐还没停下,她起调唱道: “化身咒,咒化身,变个凶神恶煞神。执金鞭十八节,魑魅魍魉无处行。呀唔!*” 铿锵的唱词传出葫芦口,飘向爬出头帽箱的染血班牌。 一瞬间,写有玉嬢嬢三个字的班牌便降临到了葫芦旁,一道伸长舌头的虚影若隐若现。 玉嬢嬢刚要伸出鲜红的舌头,攻击那吃了自家信女的葫芦,忽地一阵恶寒,若有所感地低头看了眼。 正好对上李昼好奇的双眼。 妈呀。 原来是这邪……大神! 硬生生把“邪祟”两个字吞回去,玉嬢嬢瞬间缩回班牌,啪叽一声,死了一样掉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围观太子菩萨被李昼端详时,玉嬢嬢还大肆嘲笑了一番太子菩萨的从心。 轮到自己直面她的凝视,玉嬢嬢整个鬼都差点被这一眼看得烟消云散。 唉,这位大神连太子菩萨都敢觊觎,她一个小小的护班神哪能挡得住她。 信女自求多福啦,嬢嬢也要装死保命咯。 为了逼真,她还特地用血迹做出班牌裂开的效果。 李昼走上前,捡起染血班牌,认出了这块牌子就是桂花班主说过的玉嬢嬢。 她还以为是打了小的,又来了老的,木下三郎的老娘太姥来了呢。 失望地摇了摇头,李昼抬头对葫芦说:“把其他人都放出来吧。” “噗、噗、噗……” 葫芦便吐籽一般,把恒娘、赵二宝、珠儿、花姐等人与鬼,一个接一个地吐出来。 李昼见他们个个面色煞白,魂不守舍,正要找出镇魂道法,帮他们压一压惊。 忽然,人群中一团人形稻草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她走过去,发现这团稻草背对着自己,抬手一翻,只见稻草人面上挂了张软趴趴的人脸,正是那跛脚少年崔王孙的脸。 这张脸下方,又夹了张小纸条,她抽出打开,只见上头用血写了一行字: 阴教记住你了。 李昼:哦豁。 第21章 慈母盼儿归 李昼看着这行血淋淋的字,心想:我好害怕啊。 好怕你们来得太晚,我都已经走了。 她连忙在脑海中搜索了一番,看有没有什么扶乩占卜之术,能算出阴教其他人所在的地方。 很可惜,半妖道士并不会这类法术。 李昼只好收起纸条。 恒娘拖着满身血痂的珠儿走了过来。 自己被葫芦放出来,姓崔的却成了这稻草人,她哪还不知道,小道长的神通只救人,不害人。 恒娘压着珠儿磕头,额头实打实地砰砰撞地,李昼收了葫芦,抬手轻拂,把两人从地上扶起。 倒霉孩子已经是残血了,别再磕头磕傻了。 面对无比感恩的恒娘,李昼一派世外高人的云淡风轻:“夫人不必多礼。老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件事对你们来说,是祸,也是福啊。” 恒娘微微一愣,接着转头望向正心疼地望着自己伤口的胡员外。 这老奴为了荣华富贵,竟然连自己儿子都能牺牲,即便是被妖人蛊惑,也不能不令她齿冷。 毕竟同样情况,她自己就能抵挡住诱惑。 恒娘冷哼了声,眯了眯眼,先前流的泪已经全干了,全身斗志都被激发出来。 胡员外一家的事解决了,现在轮到事件的开端花姐。 李昼走向花姐虚影时,一直躲在花姐身后的赵二宝忽然挺身而出,挡在了师姐身前。 李昼惊讶地看着他。 “小道长,小道长……”桂花班主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原来,恒娘一出葫芦,就让人去放了桂花科社众人。 “……可否请您超度这丫头,小人可以加钱。”赵桂花颤巍巍地掏出怀里钱袋,从里抠出一锭发黑的银子,咬了咬牙,又抠出一块碎银子。 “这里是十两三钱有余。”他伸出满是沟壑的手,“就让她去地府投胎吧,啊?” 他身后,赵素兰想去跟赵二宝一起护着花姐,却被其他师姐师哥死死拉住了。 李昼看了眼半空中“是否结束本次模拟”的对话框,沉吟:“我本就是为了解决你家中闹鬼一事而来,老班主何必再提‘加钱’二字呢?” 赵桂花一怔,接着讪讪道:“小人还以为您追求的是除恶务尽……” 赵素兰几人欣喜对视,跑到花姐身旁说:“太好了,师姐不用魂飞魄散了。” 李昼心里有些郁闷,她在这些孩子眼里到底是什么形象啊。 她不知道,这还是赵素兰等人只听了胡家下人的转述,要是他们亲眼见到李昼斗法时使用的神通,怕不是要直接扛着花姐跑路。 第18章 花姐以袖遮面,不好意思地说:“我还想多留几天呢,你们不想我吗?” 刚刚还围着她的师弟师妹们,瞬间都散开了。 感情好归感情好,家里多了个鬼晃荡还是要怕的。 花姐不由有些失落。 赵桂花劝她:“早死早投胎,下辈子去个好人家,别再唱戏啦,唱戏……太苦了。” 花姐说:“要不是师父您老人家觉少,每天鸡还没打鸣就喊我们起床练功,我也不会犯困躲不开钢叉……反正师父你也快了,我再留几天,等等您。” 赵桂花:“……” 赵桂花转头望向李昼:“小道长,您还是快送她走吧。” 他没看到,他背后,花姐微微一笑。 出事那天,师父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记住有机关的那把钢叉,出了差错,害的是她自己的性命。 可她偏偏从一大早就开始犯困,最后果然还是弄混了,用身体接了那把没机关的钢叉。 她知道这事儿不怪那武生,也不怪师父,只怪她自己。 但大家听不到她的心里话,那武生自责不已,当天就退了社,抠门的师父专门给她定了口好棺材,好让她早日入土为安。 她今天趁机把这件事说破,也好让师父和师弟师妹们心里别再为此事伤怀。 说到底,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得往前看。 “娘让我来给您磕头。” 花姐的思绪被一道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她低下头,看到珠儿已经跪在她面前,砰砰砰连磕了几个响头。 她连忙扶起珠儿:“傻孩子,一身伤还这么多礼做什么?” “是他该做的。”恒娘在她不远处说,“要不是您护了他几回,他早就被那妖人害了性命。以后我们胡家,要日日夜夜为您点长明灯,为小道长立生祠,您和小道长都是我们胡家的大恩人。” 花姐说:“其实我帮他,只是想到了我自己的师弟师妹。” 赵二宝赵素兰等人又围上来,泪眼朦胧,感动不已。 花姐继续说:“我前两天晚上跟着他们,就把别的孤魂野鬼都赶走了,桂花科社的人,只能被我一个鬼吓唬。” 感动早了的师弟师妹们:“……真是谢谢师姐了。” 花姐摆摆手:“不用谢。” 在这样同门情深的气氛里,李昼开始了超度仪式。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富贵贫贱,由汝自招,敕救等众,急急超生……*” 李昼一边念诵道门往生咒,一边想着,昙音师太和法顿和尚还不知在哪儿呢,有她在,这两位大师只能打打酱油咯。 李昼内心的小人骄傲地挺了挺胸脯。 昙音刚帮成衣铺子选好今年主推的款式,收了笔顾问费,走出铺子没多久,忽然听到路边一个老妇人哭诉:“有人抓走了我的孩子,呜呜呜……” 她身着青罗衣,珠翠满头,衣裳首饰可见凤鸟、孔雀等纹样,家中不知何等富贵,又不知出了何等变故,才会连孩子都被抢走。 过往路人行色匆匆,没有一个为她停留。 昙音摇了摇头,走上前去,俯身问道:“老人家,你的孩子被谁抓走了,现在何地,可有头绪?” 老妇人抬头望了她一眼,竟好像没听到她的问话,继续自顾自哭诉起来。 昙音皱眉,一把拉起她:“孩子被抓走了,就去抢回来,你自己年老无力,就报官,官府不管,我自会管你,哭哭啼啼,有什么用!” 老妇人被她这一举动惊了下,这才正眼好好打量了她一番。 昙音与她对视,发现她哭了半天,脸上妆容竟然纹丝不乱,不禁暗想,要是她能说动老妇人与脂粉铺子合作,又是好大一笔牙钱。 正在昙音浮想联翩时,老妇人摇头说:“官府不行,你,也不行。” 昙音一怔,她最是好强的人,不服道:“你还不知道我是谁,怎么就知道我不行?” 老妇人听得此言,又仔细看了看她,沉吟:“你虽然不行,却能找到行的人。” 昙音心头火起,这老妇人怎么如此轻视她,她还偏要证明给她看:“你倒说说看,你仇家是谁,我不收你钱,替你去打他!” 不收钱,可是昙音这里的最高待遇了。 老妇人却回以轻轻一笑:“姑娘休恼,想想你最近遇到的人吧,该你知道时,你自会知晓。” 昙音不解其意,正要再问,忽地手上一轻,只见一阵青烟缕缕,老妇人竟凭空从她手中消失了。 她心中一惊,四处环顾,正琢磨这是什么法术,却见周围聚集了不少路人,对她投来诧异的目光,窃窃私语道: “这尼姑在跟谁说话?” “没看到人啊,别是发癫了吧。” “嘘,她在看我们,快走快走,癫子可不敢惹……” 昙音:“…………” 昙音正百思不得其解时,县城附近一农户家中,正在指点劁猪之法的法顿,也遇到了一个奇怪的老妇人。 这老妇人一身青布衣,发髻打理得纹丝不乱,提着一只竹篮,篮里装了一堆梳子。 她打量了法顿好一会儿,就在后者以为,自己要解释一番劁猪是出家人的美德,只有让食物更美味才不辜负它们的一生时,老妇人开口了。 她慢悠悠地说:“和尚,你要不要买我的梳子?” 法顿摸了摸光头,最近是长出点青茬,但也不至于被人误会要用梳子了吧。 他双手合十,正要拒绝,却被老妇人直接抛了一把梳子,他下意识接住,听到一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可轻易损毁?请用这梳子,梳一梳头吧。” 法顿正要好好解释一番和尚这个词的意思,一抬头,老妇人已经没了踪迹。 他疑惑地询问身旁农户,却见那农户骇然道:“有,有人来过吗?” 法顿再次摸了摸光头,想了想,摊开手心梳子,看到其上刻了行秀丽的小楷,是一句截搭诗: “昼短苦夜长,慈母盼儿归。” 县城外,一座荒废许久的乡野小庙中,一名鹤发赤眼、面容艳丽的跛脚道人,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 若是李昼等人在此,就会惊讶地发现,他的容貌竟与那崔王孙有几分相似。 跛脚道人抬头望了望庙中早已堆满尘土的神像,嘴角扬起,以一种充满韵律的声音轻声说:“承者为前,负者为后。财共生欲,欲共生邪,邪共生奸,奸共生猾,猾共生害。” 随着他诵念结束,庙宇中起了一阵风,经年的蛛网沙尘被这股风轻轻吹走,小庙竟恢复如新,神像前更是多了三炷香。 青烟在面容俊美、身着王服的神像四周环绕了几圈,回到跛脚道人面前,凝聚成一颗灰不溜秋的果子。 这果子只凝聚了半息,便无以为续一般,再度化为青烟,杳然飘散了。 跛脚道人皱了皱眉,自言自语道:“已有花姐之死、珠儿之迷、阴教之怨在前,承负报应却还不够,要想更进一步,恐怕不能再这样小打小闹了。” 他说话时,身着王服的虚影飘荡在旁,看模样,与端坐台上的神像一模一样。 这虚影人头旁,又有豕、狗、羊、马、鸡五颗头时隐时现,竟然正是由崔王孙请出,在胡府害人的五通神君,木下三郎。 只是这木下三郎明明是神主,在这道人面前却畏畏缩缩,一句话也不敢说,见跛脚道人陷入沉思,才小心翼翼飘向神像。 就在他飘到神像附近,面露喜色之时,跛脚道人却在此时一抬袖袍,将虚影直接收入了袍中。 “娘亲,我在这……” 虚影的话没能说完,掐断在了跛脚道人袖袍之中。 接着,他转身出了小庙,深一脚,浅一脚,没走几步,便换了衣着相貌。 第22章 贫尼略懂些拳脚 “阿弥陀佛,尊者也来了。” “秃驴,你怎么也在这儿?” 胡府门口,法顿与昙音撞了个正着。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别开眼,少顷意识到什么,又无奈转回来。 “秃驴,”昙音沉吟,“你是否也遇到了一个古怪的老妇人?” 法顿捻动佛珠,点头说:“尊者果然也是。” 原来,两人在老妇人消失后,各自用自家手段,查探了一番此人来历。 查探结果竟然都是指向胡府。 “看来,今天胡府发生了大事。”昙音望了眼警惕的门房,一马当先地走上去,自报家门道,“贫尼法号昙音,从京城野鹤庵来,遵从师命,入世修行。我观贵府乌云罩顶,近日可曾遇到古怪、邪异之事?” 门房闻言,心知昙音原是个有道行的,连忙改了态度,恭敬回礼道:“师太有所不知,我家今日确实被一只妖邪捉弄,险些坏事,好在有个小道长及时赶到,替主人降服了那邪祟。” 昙音一怔,下意识和法顿对视了眼,看到法顿脸上神情,便知他与自己所想相同。 第19章 法顿便问道:“请问这位小道长可是头戴玉叶冠,身穿青纱袍,容貌俊俏,身姿挺拔,一双眼睛好似狐狸,令人过目不忘?” “正是,正是。”门房眼睛一亮,“大师,你认得小道长?” 法顿却是不置可否,念了声佛号。 昙音白了他一眼,对门房说:“我们不但认识她,还与她是至交好友,快让我们进去吧。” 老妇人说她不行,却能找到行的人。她找到胡府,解决妖邪的又是小道士—— 那不就是说小道士比她行吗? 昙音磨了磨牙,满心不服气,她倒要和小道士斗一斗法,看谁更强。 “你们要去找小道长?”门房一愣,“可是,她已经走了呀。你们是她的至交好友,她走以后,却没去找你们吗?” 昙音:“……” 法顿:“……” 不管怎么说,最后门房还是把两人放了进去,并且领到了家主恒娘面前—— 胡员外得了失心疯,已被新家主送到偏院静养了。 恒娘听闻两人来意,连忙叫人上茶,将家中发生之事简要说了一遍。 听到昙音和法顿说,两人与桂花科社也有一番渊源,不免感慨:“果然是无巧不成书啊。” 昙音点了点头,犹豫片刻说:“那老妇人哭诉,她的孩子被抓走了,这件事又与你家的事有什么关系呢?” “贫僧所收到的梳子上,刻了一句截搭诗。”法顿取出木梳,恒娘与昙音探头来看,恒娘缓缓念道: “昼短苦夜长,慈母盼儿归。” 昙音指着后半句说:“虽然我遇到的老妇人与秃……和尚遇到的,穿着打扮不太一样,但应该是同一个。她们都在找孩子。” “却不知前半句是何意。”恒娘苦苦思索,“她走失的孩子,难道被卖到我家了吗?可我家最近并未出现过孤儿……等等。” 她脸色一变,对昙音与法顿道:“两位大师,我记得那妖邪要请的神主有两位,一位是木下三郎,另一位却是他的母亲,名为太姥。但在整个仪式过程中,我们都只见到三郎,却未见太姥露面。” 昙音听出她言外之意:“难道那老妇人,竟然是木下三郎的母亲?” 法顿补充细节:“那老妇人特地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可轻易损毁,想必并不赞同阴教人士刺洞穿钩的修行方式。” 恒娘惊叹不已:“万万没想到,世间竟有此等奇事,神主反倒被信徒劫持,太姥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想起昙音说过的话,她又感叹:“可惜啊可惜,小道长超度完花姐,念了首诗,‘练得身形似鹤形’‘云在青天水在瓶’云云,便杳然无踪了……真乃神仙中人,令人神往啊。只是我没读过几年书,竟记不全。” 她笃定道:“若是小道长还在,定能如太姥所愿,为她夺回孩儿。” 昙音忙道:“她是有本事,我们野鹤庵也不差,家主可曾听过,观、寺、庵、山、门,天下五大正教?” 恒娘老实道:“乡野村妇,不曾听闻。” 炫耀失败的昙音:“……” 昙音深吸一口气:“没事,你只要知道,我就是五大正教之一野鹤庵的弟子。这件事,我会上报庵主,这木下三郎与太姥虽是乡野小神,但神主为奸人劫持,亦是非同小可。” 她自信点头:“所以,太姥说我能找到行的人,一定是看出我的出身。” 恒娘欲言又止,亲眼目睹了李昼降服妖人的过程,让她对李昼的神通广大深信不疑。 比起素未谋面的野鹤庵庵主,她竟然更相信年纪轻轻的小道长。 只是昙音显然很在意这事,她想了想,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毕竟,她确实不知道上哪儿找小道长,野鹤庵却是师太能立刻联系上的。 不知道小道长是哪家名门正派的弟子呢? 恒娘思绪飞远。 法顿合掌的声音惊醒了她:“贫僧只是个云游和尚,比不得昙音尊者师传渊源,但也愿献一份薄力……倘若施主肯施些斋饭的话。” 昙音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恒娘马上道:“斋饭有,斋饭有……两位大师请随我来。” 两人在胡府饱餐了一顿,却不知,回到婴童体内的李昼一拍脑袋: 为了退场潇洒利落,她念了首飞元真君、忠孝帝君、万寿帝君主子陛下的出场诗就跑了,连心心念念的席都没吃上! 唉…… 李昼忧伤地摇头,努力不去想路过厨房时闻到的香味。 话说回来,好在她经常高强度上网,硬是通过看网友玩梗,记住了道君陛下的这首诗。 可她的文化素养,也就到此为止了。 她修炼的功法,可是要用文字为载体,抒发胸中之臆的。 以后光会感慨“这山可真山啊”“这水可真水啊”,怎么可能发挥得出神通。 顾不上先看模拟器结算界面,才会说话的李昼连忙提出了一个要求:“我要认字!我要读书!” 看到李昼睁开了眼睛,脸色本就十分苍白的李生:“……” 李生连忙对月娘说:“娘子你看,她分明是邪……” 在月娘的注视下,他硬生生把那个“祟”字咽下,怯生生说道:“哪有婴儿没满月就会说话,还要写字的嘛。” 他转头向躲在门后的大郎招了招手:“大郎,你想上学吗?” 大郎连连摇头:“不想,不想。” 李生说:“看,这才是正常小孩!” 月娘摇头:“这只能说明,大郎像你,昼儿像我。” 李生:“…………” 李生急了:“怎么会,余幼时酷爱读书……” “我行其野,言采其蓫(zhu)后一句是什么?” “这个……额……” 李生汗流浃背。 两人交流声音极小,李昼听不到,还以为是爹娘迂阔,不肯让女儿读书呢。 那当然是要一哭二闹三上吊啦。 李昼在床上打起滚来:“我要认字,我要读书,我要我要……” 她哭得声嘶力竭,月娘心都被哭软了,要不是女儿竭尽全力,用小小的身子保护她和大郎,现在他们俩,尸骨都不知去哪儿了。 月娘瞪了李生一眼,起身就走到了床榻边,抱起李昼哄道:“好好好,昼儿要读书,那就让你爹去请最好的老师。” 李昼躺在娘亲香香软软的怀抱里,要求也得到了满足,哭嚎声立刻停住,那叫一个收放自如。 李生在门口看着干瞪眼,可月娘看他那一眼,他哪还不懂,是因为昨晚的事,月娘对他起了怨怼。 唉,为人夫,为人父,竟然无法保护家人,要不是昼儿非同寻常,今日哪还有李家? 为这,哪怕她刚出生就会开口说话,他也只能说,我家女儿早慧,说得早,说得妙,说得呱呱叫。 李生唯唯诺诺地说:“娘子说的是,为夫一定去请最好的老师。” 月娘说:“现在就去。” “是是是,现在就去。” 李生整了整衣袍,才要出门。 “阿要买……西瓜啊……” 屋外,忽地传进清脆的叫卖声。 “豁辣脆唉……三块铜板买一块!” 什么什么,西瓜? 李昼耳朵竖起,想起半妖道士的道法来自太阴星君,太阴星君的主要供奉是西瓜。 太阴星君爱吃西瓜,李昼也爱吃。 所以李昼吃到了瓜,等于太阴星君吃到了。 李昼连忙甜甜地说:“爹,我想吃西瓜!” 这叫供奉神主! 所谓无事李生,有事爹。 李生脚下一顿,下意识说:“你才多大就吃西……” 扭头看到李昼笑眯眯的小脸,吓得一个激灵,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正常的李昼,仿佛比触手李昼还要吓人。 “好好好,吃西瓜,吃西瓜。”李生小心翼翼说,“爹这就去买。” “谢谢爹爹。”李昼又给了他一个情绪价值拉满的灿烂笑容。 李生打了个寒颤,一路小跑冲到了后门,开门看向叫卖声来源。 只见一艘小船泊在河畔,船头放着一筐西瓜,最上头的切开一半,露出新鲜细腻的瓜囊。 李生正要走下台阶,去买半只,突然发现,西瓜筐旁立着一位师太。 这师太穿着大红袈裟,内搭艳丽俗服,却与普通出家人不太一样。 她双手合十,口中念佛:“李施主,贫尼法号了尘,忝居野鹤庵庵主。玉泉观的几位道长告诉我,你家中出了不好对付的凶煞。实不相瞒,贫尼略通些驱魔降妖之术,也略懂一些拳脚,对李施主家中的凶煞十分感兴趣。” 赖在娘亲怀里的李昼宝宝,刚想查看模拟器结算界面,忽然阿秋阿秋连打了三个喷嚏。 第23章 原来她现在只有一颗头,身子不知道去哪儿了。 咔嚓咔嚓,李昼埋头苦吃亲爹买回来的西瓜。 第20章 西瓜又脆又甜,她一口气能吃半个。 月娘低声说:“你看昼儿,吃相像只小狗,多可爱呀。” 李生说:“娘子你不要转移话题,我刚刚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了尘师太还在后门口等着他回复呢。 这位师太都听玉泉观的道长说过李昼的事了,还敢亲自登门,想必是有真本事的。 “只要请师太封印了她的煞气,确认她不会伤害自家人,以后我们就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李生颇为激动地说。 月娘想了想:“你扶我出门,我要亲自试试那师太。也不是所有出家人都慈悲为怀,万一她是想利用我儿呢?” 目光扫过书架,月娘回忆看过的话本,如数家珍地说:“比如说,将昼儿炼制成怨灵,让她为自己做些伤天害理之事。再比如说,把昼儿切去四肢,放进花瓶,供人观赏取乐,以此牟利。更甚至,把昼儿送给喜欢猎奇的达官贵人,煮成海鲜汤吃了。” 李生佩服地说:“还是娘子你见多识广,思虑周全。” 他连忙扶起月娘,又嘱咐大郎守着妹妹,等她吃完西瓜,帮她擦嘴擦手。 大郎带着哭腔乖乖点头:“知道了爹,爹,娘,你们都快点回来啊。” 他相信爹娘一定不是要偷偷逃走,把自己留给妹妹当口粮,免得妹妹再去追他们。 拼命安慰着自己,大郎的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李昼也发现了爹娘要出门。 应该是要给自己请老师吧,也不知道爹娘干什么的,家里会不会坐吃山空呀,她充满忧患意识地想着,不知不觉吃完了手上的西瓜。 她正要自力更生地洗把脸,就看到三头身哥哥摇摇晃晃端来一只铜盆,小心翼翼用盆里的湿毛巾擦了擦她沾着西瓜汁的手。 “哥?” 李昼意外地看了眼露面以来一直哭哭啼啼的胆小鬼哥哥。 大郎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是想爹娘了吗? 果然不能指望真小孩像她一样懂事、独立、冷静啊。 李昼张开怀抱:“哥哥别难过啦。来,抱抱。” 大郎眼睛一下就睁大了,随着李昼话音落下,她的身后出现了带着倒刺的巨大触手,像食人花合拢一般,要把他卷进花心里。 “铛!” 吓得踩了一脚铜盆,半盆热水都洒在了地上,大郎哭着跑出了屋子。 李昼默默收回手,摇头叹气,这个哥,情绪也太不稳定了。 没再管吓跑的亲哥,李昼拍了拍擦干净的手,点开了模拟器的结算画面。 右下角,女剑客的的q版人头旁,又多了个半妖道士的q版头像。 悬浮界面上的数据,也已经更新了。 【普通人的修仙模拟器】 (仙道缥缈,身为普通人的你,却也有一个一剑霜寒十四州的仙侠梦!) 【玩家姓名:李昼】 【年龄:0岁(你还是个宝宝,多睡觉多喝奶才能长高高)】 【体质:弱不禁风(尽快分配点数,提高体质吧!)】 【天赋:目不识丁、孤陋寡闻、胸无点墨、初具人形】 【属性点:5(一剑霜寒官山县+1点,解锁月君真言+1点,除去崔王孙稻草化身+1点,收服五通神君降神+1点,超度花姐+1点)】 【悟性:10+/100(徘徊在弱智的边缘)】 【根骨:6+/100(离普通人还有一点差距)】 【幸运:4+/100(出门不踩狗屎我跟你姓)】 【魅力:22+/100(震撼爹娘一生的美貌)】 【血条:?/100(有一丝奇怪)】 【寿命:1.1+/100(想好抓周宴抓什么了吗)】 【当前境界:炼气(恭喜你,修行步入正轨啦)】 【功法:卷耳诰】 【物品:虺蛇妖丹*1、玉嬢嬢*1】 【法宝:灵剑·知北游、红穗铜葫芦】 【称号:你可真是个带孝女、文言文杀手、从不揣摩别人的超绝钝感力、氛围感的神、恐惧收割机、先天恐怖片boss圣体、吃席赶不上热乎的、亲妈认证的快乐小狗】 这次收获了5点属性点。 李昼连忙先在寿命上加了2点。 【寿命:3.1+/100(可以活到乳牙长全前吗?)】 然后在幸运和根骨上各加2点和1点。 【幸运:6+/100(加油,就快摆脱衰神了)】 【根骨:7+/100(已经达到修炼最低一级的门槛了)】 满意地点了点头,正准备关上模拟器,去娘亲的书架上找本书抱抱佛脚,李昼余光瞥见【物品】一栏多出的东西。 【玉嬢嬢*1】 李昼:? 她回忆了下,自己捡起写着玉嬢嬢的班牌后,确实忘了还给桂花班主。 李昼:! 李昼试探着戳了戳玉嬢嬢三个字,下一刻,一块熟悉的染血班牌便从虚空中掉了下来。 她伸手接住,见染血班牌一动不动,色泽晦暗,仿佛已经完全失去了灵性。 “只有牌子跟了过来,护班神没在里面吗?” 真要把护班神拐跑了,李昼还得给人送回去。 她松了口气:“那就好,不然也太麻烦了。” 这么说着,她就准备把染血班牌放回模拟器中。 然而就在下一刻,她心中莫名一动,想了想,自言自语道:“这么好的木材,白放着可惜了,一会儿拿去厨房当柴烧吧。” “小道长饶命啊。” 一道舌头伸得极长的虚影飘出,识时务地主动求饶:“小鬼不是有意欺瞒您的,实在是您的道行太深了,小鬼稍一靠近,就感受到神魂不稳,不敢太亲近您啊。” 李昼看着飘浮在面前的吊死鬼,露出了一抹冷酷的笑容:“哦?你知道的太多了。” 玉嬢嬢:“……” 大意了! 她跟着李昼,一瞬间离开了官山县,来到了这间万里之外的小院,又被眼前这女童放出,哪还不知道女童就是那小道长。 修炼之人永葆童颜并不稀奇,瞬移万里足以证明小道长道行高深,她怎么就没想到,如此人物不远万里到官山县驱邪降妖,一定是有天大的秘密。 她怎么就没反应过来,假装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不知道这女童是何人物呢? 这下好了,她要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了。 小道长会把她挫骨扬灰,让她永世不得超生,以确保她的秘密永远不会被第三个人知道。 玉嬢嬢面如死灰,自暴自弃道:“你给我个痛快吧。” 李昼:? 她只是一直很想说出这句话,过把反派瘾,怎么这吊死鬼已经给自己判了死刑似的? 李昼坚定地认为,自己本质上是个善良心软的宝宝,她摇头说:“罢了,我会找机会亲自送你回官山县,在这之前,就委屈你在我这里待一阵子吧。” 她说完,动作轻柔地收起了班牌。 玉嬢嬢的身影也随着班牌一起消失在空中。 令李昼困惑的是,她都那么温柔了,玉嬢嬢的脸色反而更差了,她摸到班牌时,发现整块木牌都冰凉凉的,还在不停地发抖。 李昼不解地摇了摇头,走到月娘的书架前,挑了本自己身高能取下的书,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 没过几分钟,她就进入了香甜的梦乡。 她不知道,待在模拟器中的玉嬢嬢望着她,仿佛在看一尊沉睡中的魔王。 听听她说的,亲自送她回官山县。 这是什么?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啊。 玉嬢嬢悬着的心彻底死了。 她一个人犯错,竟然还连累了整个家乡。 这魔头是要把官山县一网打尽啊。 苦苦思索着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向乡亲示警,吊死鬼悬着的舌头不小心碰到了李昼摊开的书上,留下了一滩口水。 玉嬢嬢:啊啊啊啊!!! …… 李昼醒来时,天已经黑了,爹娘还没回来。 她揉了揉眼睛,边挪开书,边自言自语道:“我这是睡了多久……这是我的口水吗?” 看了眼皱巴巴的书页,李昼心虚地合上书,把书塞回了书架上。 她没看到,模拟器里,有张更心虚的脸。 李昼正考虑要不要出门找爹娘,迟疑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 她转头看去,见到提着兔子灯笼的大郎,他犹豫地站在门口,朝里张望。 “妹,妹妹。”对上李昼的视线,大郎鼓起勇气说。 “哥。”李昼问他,“你知道爹娘去哪儿了吗?” 大郎摇了摇头,接着露出忐忑之色:“我可以进来吗?” 妹妹虽然很可怕,昨晚的邪祟却让大郎明白,真正的恶意是什么样的。 爹娘不知去了哪儿,大郎怕今天也会出现那种东西,只好来找李昼。 李昼大方地说:“当然可以,我们可是一家人。” 第21章 一家人。 大郎怔了下,点了点头,跨过了门槛。 “妹妹,你要是想认字,我可以教你。” 为了回报李昼,大郎主动说。 李昼打量他的三头身:“你已经认字了?” 大郎点头:“我已经会写一、二、三了。” 李昼沉吟:“哦,那你连四都不会写,还教我啊。” 大郎急了:“我会写四,五也会。” 他伸出小短手,在虚空中分别画了四条横线,和五条横线。 李昼:“……” 什么经典笑话。 玉嬢嬢忘了自己还是“人质”,在模拟器里笑得前仰后合。 李昼摇了摇头:“哥你自己玩吧,我先去睡了。” 经过几次读书,她隐约发现自己可能不是这块料。 还是等老师请回来再说吧,她暗想。 李昼点开【是否开始第三次模拟修仙之路?】,点击了【是】。 一道熟悉的白光在她眼前炸开。 白光散去,眼前陷入一片昏暗,只有几只萤火虫散发着幽微的光。 李昼眨了眨眼,看着面前贴着鼻尖的草茎,突然感觉自己的视线有点低。 咦,这次随机到的人物是个小孩吗? 不对,就算是小孩也没这么矮。 李昼茫然地挠了挠头—— 然后就发现,自己并没有手可以挠头。 她低头看了看,恍然大悟。 原来她现在只有一颗头,身子不知道去哪儿了。 那没事了。 还以为自己变成小人了呢,吓她一跳。 第24章 她之前,不会就是因此才分头行动的吧? 一轮圆月,几棵歪脖子树,一片稀疏的荒草地,一座座无主的野坟,坟堆里飘荡着绿油油的鬼火,时不时响起两声粗噶的怪叫。 一身短褐的朱富和朱贵兄弟俩提着小白灯笼,背着土铲,蹑手蹑脚走在坟间,呼吸沉重,虚汗如雨,朱贵更是腿肚子都在发抖。 两人本是驷州城内赌盗为生的无赖闲汉,却因最近刺史之女要下嫁犬夷王子,城里治安抓得格外严,兄弟俩无以谋生,偶然想起赌场里有人靠挖坟发了家,就也起了掘冢翻肉粽的心思。 只是兄弟俩毕竟没经验,一时半会儿也摸不着门路,便寻思来城外乱葬岗碰碰运气。 在坟堆里走了半天,什么宝贝都没捞着,朱贵忍不住小声抱怨:“大哥,这乱葬岗里全是无名无姓的孤魂野鬼,哪能摸出什么值钱的东西,咱们怕不是叫花子起早,穷忙啊。” “就你有张破嘴是吧?”朱富啐他道,“听我的,睁大眼睛,找那种一看就是新挖的坟,里头的尸体还没怎么腐烂的……” 他看了看四周,明明没人,却还特地将声音又压低了些:“有人出价,一具新鲜尸体,三贯钱。” “多少?”朱贵汗不流了腿不抖了,整个人都精神了。 “瞎嚷嚷什么!”朱富急得跺脚,“我就是怕你个漏勺全抖落出去,在城里的时候才没告诉你!” 朱贵连忙捂住自己嘴,另一只手比了个三,再次确认:“一具尸体就能换三贯钱?” 朱富强调:“人家说了,必须是完整的,足够新鲜的,少一个零部件都不行。” 朱贵却已经听不进去了,他扭头环顾这片野坟,刚才还狰狞可怖的坟包,现在已经成了元宝般可爱的模样。 朱贵喃喃道:“亲娘咧,这里头得藏着多少钱哪。” 朱富低声嘱咐他:“咱们还是得认准了再挖,能不惊扰的就别惊扰。” “大哥你还真信世上有鬼?”朱贵的眼睛直冒精光,漫不经心回了朱富一句,看到前面一座还没长草的土丘,连忙拿灯去照。 昏黄的灯笼照出新鲜的土色,朱贵深深吸了口气,湿润的土腥气仿佛成了美酒佳酿,令他情不自禁地眯了眯眼。 “这绝对是座新坟。”朱贵信誓旦旦地说,迫不及待地放下灯笼,举起土铲就向土丘底下一插。 恰好几只老鼠唧唧吱吱地从旁边蹿过去,朱富被唬了一跳,忍不住低声骂道:“能不能有点忌讳?” “大哥,你就这毛病不好。”朱贵哪还肯听他的,一铲又一铲,眼看就要把潦草堆起的土丘挖穿了,“来都来了,还怕这怕那,有你那胡思乱想的功夫,我这都快完事了……你戳我干嘛,你说我哪句说错了?” 把土铲往地里一插,朱贵气哄哄地扭头,望向磨磨唧唧的大哥。 看清朱富表情时,他动作一顿。 “大哥,你别吓我,你脸色怎么恁地难看?” 朱贵后半句话都没敢说,他哥现在的神情,简直像真的见鬼了一般。 他干巴巴地咽了口唾沫,就着朱富手中灯笼的微光,余光徐徐瞟向朱富视线方向。 一道虚渺如鬼魅的女声,在这时幽幽响起。 “两位兄台,在下有件要紧东西丢了,想向你们打听打听。” 女声话音落下时,朱贵也已经看清了说话之人的面貌。 她梳着乌油油的发髻,除了一根木簪,别无装饰。嘴角挂着一抹奇特的微笑,使得这张漆眉星目,英气十足的面孔,额外多了几分邪气。 但这些,其实都不是重点。 朱贵的目光向下移动,眼神变得和他哥一样,恍惚而呆滞。 这张脸,就真的只有一张脸。 头颅下方的身体,早已不翼而飞。 简直像某个书局被禁了的话本,一刀切地砍掉了脖子以下的部位,所有人物都只有嘴巴在动,让人摸不着头脑。 半晌没得到回应,这颗孤零零的人头探出密密麻麻的血管,往兄弟俩的方向挪动了几步。 “两位?”她伸出几根血管招了招手,“在下只是想问问,你们可曾见过我的身体啊?” 啪。 朱富手里的灯笼掉在了地上,晃了晃没立稳,里头的白蜡烛转眼就烧穿了灯笼纸,惨白的火光从下而上,把女子面孔照得极亮。 一股凄风从朱富和朱贵背后拂过,吹得两人同时打了个寒颤,从僵硬得走不动路的状态挣脱出来。 灯笼纸很快就被烧没了,灰烬被风吹起,又簌簌而落。 各种各样的恶鬼故事,在两人脑海中掠过。 他们仿佛已经看到面前的人头张开满是獠牙的大嘴,咬下他们的头,夺走他们身体的画面。 “不要啊……” 随着几声惊恐至极的惨叫,两人一蹦三尺高,什么三贯钱一具尸体,全都顾不上了。 脚下像是踩了风火轮,富贵兄弟转眼就消失在黑暗中。 李昼静静望着屁滚尿流的两人,暗自庆幸自己没凑太近。 好好的人,怎么就突然癫了呢? 可别传染给她。 可惜了,好不容易找到俩活人,却还没法沟通,李昼挪动血管,正要离开,余光忽然瞥见,朱贵落下的土铲旁,已经露出了一只修长的手。 一看到这只手,李昼便感到血管激动地跳动,仿佛在与世上的另一半相应和。 李昼恍然大悟:“那就是我的身体!” 她连忙爬过去,血管缠上铲子柄,头颅挥动土铲,卖力地挖了起来。 值得庆幸的是,乱葬岗的坟都埋得浅,朱贵又已经挖了不少土,李昼没忙多久,就挖出了一具无头尸体。 她连忙丢下铲子,爬到无头尸体脖颈上,将血管伸入脖颈中,把头和身体连上。 “总觉得,还是有一丝不协调。”李昼从土坑中爬出,低头看了看身体,当看到自己的屁股时,终于知道问题出在了哪儿。 原来是头给安反了。 她连忙伸出两只手,一左一右扶着头,转了一百八十度。 这下,头和脖子的缺口严丝合缝对上了。 低头也不会再看到自己的屁股了。 李昼松了口气,掸了掸身上土,弯腰提起朱贵留下的那盏灯笼,步伐稳健地向两人离开的方向走去。 与此同时,一行行背景说明,也在她面前浮现出来。 【这一次你随机到的人物是:性烈如火的掌门大师姐】 【你是(请填入你的门派)的现任掌门,你的宗门曾经是正道之首,人才辈出,群英荟萃,却因为千年前的一场天灾几近倾覆】 【如今,宗门之中人才凋零,世上已经无人知晓你的门派,你身为掌门大师姐,理应广收弟子,振兴宗门,光复祖风,责无旁贷】 【你来到了繁荣的驷州城,将这里定为宗门复兴的第一站,你要得到官方的许可,重建山门,你还要在这里广泛传播门派的核心理念,吸引信徒的加入】 【虽然现在的你一穷二白,但你还是要对自己说,相信自己,相信奇迹,早日走出一条宗门振兴的阳光大道!】 李昼:“…………” 这模拟器哪里抄来的传.销文案? 它自己也觉得从零开始重建一个宗门很离谱,所以才会用这个看上去慷慨激昂,实则心虚得不行的语气吧。 第22章 门派名字还得自己想。 李昼犯了难,苦苦思索起来。 她一边走,一边想,从月色迷蒙,一直走到了晨光熹微。 远方,一座高大的城池进入了她的视野,城墙上方写着“驷州城”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凄冷的圆月还没完全消失,旭日的光辉已经从地平线下方泄露了一丝。 李昼脑中灵光一闪,想起那首鼎鼎大名的《苦昼短》。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天地之间,寒暑交替,消磨了人寿。 大道求长生,岂不就是从天手中,夺来人寿? 李昼心念一起,在模拟器界面的门派名称上,填入了三个字: 【夺天宗】 “铛!铛!铛!” 夫椒城外,慈云寺中,分夜钟连响了一百零八下,周围洒扫、念经、做早课的僧人,纷纷投来惊愕、不解的目光。 住持圆真手中念珠忽然崩断,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他低头望了片刻,走到窗边,望向东方,喃喃自语道:“要变天了啊。” 隔壁,借用了禅房,已经和李生、月娘谈了一天一夜,试图让他们允许自己镇压凶煞的野鹤庵庵主了尘师太,忽然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昏昏欲睡的李生和月娘一个激灵,李生眼睛都没睁开,就下意识说:“师太你就饶了我们吧,我娘子不同意的事,是绝对不会改主意的。” 月娘努力睁开眼睛,望向师太背影:“你……” “请让我以老师的名义,去你家看一看那孩子吧。” 了尘转过身,背后阳光刺眼,令人看不清她神情。 月娘心头一跳,睡意顿时全无,刚要拒绝,却听到了尘又道:“施主放心,贫尼绝不会再对那孩子起杀心。” 一百零八声分夜钟响,冥冥之中泄露了一丝天机,了尘虽然还没有完全清楚,为什么她在云游之时,会恰好听到玉泉观道长的议论,接着对李家小女儿的事情格外感兴趣。 但她已经明白,李家小女儿身上,有大因果。 京城,紫宸殿中,缉妖司主赤阳子正将泛着微光的《大周宝卷》奉给皇帝,最新一页上,“天神将复,见昼则退”一行字下方,缓缓浮现出新的一行字: 【夺天宗主,再造岁剑】 皇帝轻叹一声:“天神复苏,已经是无法阻拦的事实了吗?” 赤阳子恭敬地说:“陛下,人族的一线生机,恐怕就应在这位夺天宗主身上。” “朕的天下,朕倒无能为力,只能寄希望于一位从未听说过的方外之人。”皇帝语气听不出喜怒,“看来,这位夺天宗主,才配做社稷之主啊。” 赤阳子立刻跪了下来,额头死死抵着冰凉的地面,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皇帝抬眸瞥了他一眼,冷笑一声:“罢了。” “取朕私印来,密信各州府,即日起,无条件支持夺天宗主一切决定,不管他/她的要求有多么荒谬。” 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太监,捧着一枚小印,从阴暗角落无声走出。 皇帝落印前,仿佛才想起这个问题似的,若无其事地说:“可朕要怎么知道,这位夺天宗主究竟是谁呢?” 皇帝垂下眼睑,藏住了幽深瞳孔中的一丝杀机。 赤阳子仿若未觉,抬起头,语气平静地说:“该知道时,陛下自会知晓。” 驷州城门口。 被城门郎拦住,拿不出路引的李昼正试图说服这个年轻的士兵:“我是夺天宗的掌门,你放我进去,我就传授你夺天宗秘法,保你活到九十九。” 城门郎:“修道之人?可有度牒?” 李昼:“这个嘛……” 城门郎冷冷道:“大周律,凡邪教惑众,照律治罪,斩立决。” 李昼倒吸一口凉气,摸了摸才装好的头,暗想,她之前,不会就是因此才分头行动的吧? 第25章 帐中传出了一股格外香甜的气味 李昼站在高大的城墙前,望墙兴叹。 她本来还想着要不要试试贿赂城门郎,摸遍全身,也没找到一块铜板。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啊。 感叹了一会儿,李昼灵机一动,在掌门大师姐的记忆里翻找起门派传承来。 不知道有没有什么缩地成寸之类的法术,能让她越过安检进城。 明明门派名字都是她刚刚才想好的,掌门大师姐记忆里,竟然还真有不少宗门传承,仿佛以前真有这么个夺天宗似的。 李昼脑中疑惑一闪而过,接着,这点疑惑就像被蒙上了一层迷雾,藏匿进了大脑深处。 她清点起门派非物质文化遗产。 一本夺天宗修炼秘籍《夺天录》, 一本讲法术的《符法全解》, 一本刀诀《鸾刀诀》, 最后还有一本介绍怎么建宅的《飞星风水术》。 重建宗门所需要的基础书籍,全都在这儿了。 李昼翻开《符法全解》,发现有不少可以解决她燃眉之急的法术,连忙在城外找了条小河,对着河面练习起来。 首先是隐身术。 左手拇指、食指指尖相抵,右手拇指插.入左手结成的环内,剩下四根手指包住左手,放在胸口。 “西方庚辛,太微玄真,内应六腑,化为肺神,见于无上……*” 李昼低声默念咒语,身体周围冒出一团团光晕,下一刻,脖子以下已经消失于一团彩瘴之中。 飘在空中的人头对着河面,眨了眨眼。 她的隐身术学得很快,也学得很到位,说隐身就只隐身体,不包括脑袋。 李昼:“……” 李昼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隐身术效果消失,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没事,她还可以用别的法术。 她在脑中翻了几页,开始看变形术。 凝神定息,轻轻叩齿九下,两手结印,掐四指中部,四指相交,放在口上。 “天地日月,水火相接,中藏北斗,内隐三台,八方威神,使我自然……” 咒语念完,李昼身形一闪,灰头土脸的掌门大师姐从原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灰头土脸的人面狗。 李昼:“……” 水面晃动,人面狗的倒影扭曲一瞬,李昼的道心也出现了一丝裂缝。 她赶紧继续变。 “天地日月,水火相接……” 又是一闪,人面狗消失,水面上出现了一个狗头人。 李昼:“……” 李昼陷入了沉思。 在等待变形术效果消失的时间里,她终于弄明白了,因为经历过分头行动,她的头和身体虽然接上了,但还是有点后遗症,那些针对自身的法术,都会出问题。 那只要跳过这类法术就行,李昼又恢复了自信,翻了数页,又找到了一种合适的法术。 穿墙术。 记下手诀和咒语,李昼回到了城门附近,绕着城墙转了一圈,找到了一处偏僻角落。 “大山、玉山、壁连,软如杨花,薄如纸叶,吾剑一指,急速开越……*” “砰!” 李昼成功穿过了城墙,并在墙上留下了一个人形。 风儿卷起野草,从她破开的人形洞呼啸吹过。 李昼:“……” 她的穿墙术怎么和别人的不太一样? 虽然确实穿过了墙…… 满头大汗的李昼连忙再次用出搬砖术,把自己创飞的人形砖墙挪回去。 “那边的,干什么呢?” 就在人形洞口填补上的下一刻,巡逻士兵发现了李昼。 李昼扶着墙,长舒一口气,镇定地说:“我检查检查,有没有那种没身份证明的刁民挖洞进来。” “用得着你吗?”巡逻士兵被她逗笑了,摇了摇头,“驷州城墙上宽二丈二,下宽三丈,何等神力才能挖穿啊?真是个小傻子。” 他松开按在腰上佩剑的手,挥手道:“行了,快走吧,别杞人忧天了。” 绝对没在墙上开洞的小傻子良民李昼应了声,如释重负地走了。 …… 李昼走在大街上,寻找看起来比较好骗的人,好传播她正在编的教义。 大街上到处喜气洋洋,行人口中皆是吉利话说个不停,李昼听了一阵,才知道原来是驷州城最高长官蒋刺史之女,将以公主之礼,下嫁犬夷王子。 犬夷撮尔小国,却是一身反骨,多有侵扰边境,劫掠百姓之事,令朝廷不胜其扰。 此次联姻若是能成,至少能保边境十年安宁,蒋刺史与公主娘娘当居首功。 因此朝廷极其重视此事,派来一支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身着紫衫卷脚幞头的禁军将军抬妆,一身红罗销金袍帔的宫女骑马随行,沿途一路兵丁洒扫,喜乐不断。 而犬夷那方,也表现出了应有的尊敬,提前半年就开始翻修专门的迎亲道,还建造了一座豪华的公主府,在驷州城中大肆采买公主大婚所需要的一应物品。 第23章 从脂粉妆奁、蒲合簟席、屏帏洗漱,到书籍图画、香药器皿、花环领抹,乃至珍玩犀玉、结络匹帛、锦辔宝装。 整个驷州城,竟被采买一空。 商贾小贩,绣坊农户,全都大赚一笔。 除了那些因为戒严上不了桌的地痞无赖,就没有一个不为这场盛宴喜笑颜开的。 提起犬夷王子,人们也都不禁竖起大拇指,啧啧赞叹。 生意好,人就大方,提供免费试吃的铺子极多。 李昼仿佛一只刚进城的吗喽,左手麻辣鸡皮,右手金丝党梅,嘴里还在嚼一块姜萝卜,辣得她龇牙咧嘴,又舍不得吐。 只是,再喜庆的日子,也总有悲喜并不相通的可怜人。 不远处一间医馆中,传出女子苦苦哀求的泣声:“大夫,求求您去看看我娘吧,诊金我一定会想办法补上的……” “去去去……”一个杂役一边呵斥,一边把一名身穿布裙,头上仅有一只荆钗挽发的女子推搡出来,“……半个月前你就是这说法,你都欠了我们医馆多少钱了。” 女子抱住杂役小腿,仍要哭求,却被杂役抬脚一踹,单薄的身子便轻轻滚到了街上。 杂役啐了一口,扭头便进了门。 旁边聚集起几个好事之人,小声议论。 “这位黄娘子也是可怜,男人走得早,丢下她与婆婆相依为命,婆婆倒是个本分的好人,和她一起浆洗衣裳为生,本来日子也勉强过得去,谁知一个月前,老婆婆受了点寒,生出一场病,身子骨就不行了,延医问药,已有月余,却是毫不见效。” “这么说,她口中的娘是她婆婆?她丈夫已死,却并不改嫁,仍旧一心侍奉婆婆,真是个难得的忠孝之人。” “黄娘子人品贵重不假,但也有缘故,她娘家还有个弟弟,出了名的懒汉,因他讨不到婆娘,他爹娘就催她去大户人家当典妻,要用她典来的钱,给她弟弟娶妻。若不是她婆婆死命拦着,她如今,哪还有消停日子。” “原来如此,那要是她婆婆走了,她还不是被娘家手拿把掐?不知她可有儿女?” “曾有一女,不到三岁就病故了。” “唉,真是个可怜人。” 正在众人感叹之时,人群中,走出一个慈眉善目的大嫂,拉起黄娘子道:“这些郎中只认钱,哪还有什么医者仁心,姑娘你随我来,我家主人心善,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娘的病,包在我主人身上了。” 黄娘子喜出望外,反手抹掉眼角泪珠:“多谢大嫂!” “要谢,就谢我家主人吧。”大嫂拉着黄娘子,穿过人群,上了一辆路边马车,车中探出一只手,将车帘挑起一半,这手白皙纤细,戴了只清透玉镯,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女儿。 路人纷纷点头,都说黄娘子真是命好,竟然遇到这等贵人。 围观了半晌的李昼,把左手的麻辣鸡皮、右手的金丝党梅,一口气塞嘴里,拍了拍手,抬脚跟了上去。 黄娘子进的马车帐中,传出了一股格外香甜的气味,有点像桂花科社供奉的太子菩萨,或是跛脚少年请下的五通神君。 要是能吃就好了,李昼摸了摸肚子,这些凡人饮食,虽然能尝个滋味,但始终不能果腹。 第26章 鸾刀已成。 马车里。 “不知姐姐怎么称呼?”马车主人原是个小娘子,自称姓苏,家中行六,因自小体弱多病,也算是久病成医,今日出门采买药材,才在医馆附近撞见黄娘子。 “小娘子叫我秋芳就行。”苏六娘弱质纤纤,身边不过跟着个面相和气的贾大嫂,再加个赶马的小童子,黄娘子的心也就放下大半。 她刚刚一时情急,直接跟着贾大嫂上了车,现在马车越走越偏,心底才泛起密密麻麻的后怕来。 “那我就不客气了,秋芳。”苏六娘握住秋芳的手,温声道,“你家中的事,我已经都听说了。我是久病之身,不免心有戚戚,如今我有一法,可帮你娘祛病延年,你可愿做?” 秋芳连忙点头:“只要能让娘好起来,就是让我放血割肉,也是愿意的。” “姐姐说得好吓人,哪就要放血割肉了?”苏六娘抿唇轻笑,凑近了秋芳,轻声说,“只需要向喜乐神许愿,你娘的病,马上就好。” 听到是神鬼之事,秋芳心头一跳,小心问道:“需要准备什么祭品、祀物吗?” “她老人家才不稀罕那些黄白之物呢,你只管告诉她,你想要什么,心诚则灵。”苏六娘说,“我这身子,便是向喜乐神许了愿后,一天天好起来的。” 她说着,从身旁布袋里恭恭敬敬捧出一只镂空面具。 这副面具,眉毛上扬,凤眼微闭,额上长角,无齿、无下颚。 贴金、刷银,颜色极为丰富,红、绿、蓝、白、黄、黑兼有,更有琉璃镶嵌其中,凤纹飞舞其上,华丽至极。 秋芳愣愣地望着面具,不知怎么地,心跳得快极了,情不自禁伸出手,想要摸一摸面具:“真美啊。” “是吧?”苏六娘眼中亦闪过一丝痴迷之色,她依依不舍地望了面具一眼,忍痛递给秋芳。 “你回去后,将面具供在案上,写一张许愿文书,左书‘三界功曹四值使者及当方土地里域等神帐下准此开拆’,右书‘牒文一角,径诣’,封入一张写有‘喜大人封’的信封里,与纸钱宝马一起焚化。如此一来,心愿便可上达天听,大人知道了,就会帮你实现愿望了。” 秋芳听得直犯迷糊,这么长一串她可怎么记得住,就是记住了,她也不会写字啊:“怪不得这么灵,原来是保佑读书人的呢。” 她羡慕地说。 苏六娘一怔,接着忙自责:“是我思虑不周了,这样,我为你代写一张,只是纸钱宝马必得你自己准备了。” “那是自然。”秋芳感激不已,“多谢娘子大恩。” 苏六娘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对驾车小童说:“去街上买纸吧。” “好嘞。” 在僻静处停留了好一会儿的马车再次启程,马蹄嘚嘚,掩去了脚尖碾过围墙的轻微咔嚓声。 李昼半蹲在墙头,仰着鼻尖轻嗅马车留下的味道,面具取出时,那股糯米糍般香甜的味道可真诱人。 不过,要想吃个饱,还得有耐心。要等糯米糍完全露出来,才能大快朵颐。 她跳下地,像条嗅觉灵敏的猎犬,追着马车离开的方向跑去。 …… 苏六娘轻轻吹干许愿文书上的墨迹,秋芳有大嫂帮忙,纸钱宝马也已经备齐。 “送佛送到西,干脆送你回家吧。”将许愿文书装入写有“喜大人封”的信封,苏六娘颇为周到地说,“也省得你没经验,出了什么纰漏。” 秋芳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才能遇上您这样的贵人。” “我们是同病相怜。”苏六娘揽住她肩膀,“经历过才能知道你的苦。” 秋芳活了二十来年,第一次有人如此怜惜她,婆婆虽是好人,却是个刀子嘴,平时只有冷言冷语,哪有六娘来得熨帖? 因此,心里竟将苏六娘引为知己,将憋了多年的话一股脑倒了出来。 她只顾着对六娘倾诉,却没注意,六娘身后的贾大嫂露出叹息之色,六娘在听到她那个早夭的女儿时,喉咙滑动了一下,唇角滑过一丝笑意。 在秋芳絮絮叨叨时,马车停在了旧酸枣巷,驾车小童撩起车帘说了声:“到了。” 她才猛然回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拿着许愿文书、纸钱宝马下了车。 “贾大嫂,你就在这儿看车,我与秋芳去去就来。” 苏六娘跟着下了车,惹得秋芳面上发热:“真是有劳娘子了。” “快去你家许愿吧。”苏六娘话说得有些急,秋芳听得一愣,苏六娘抿了抿唇,又找补道,“你娘还等着呢。” 这话也听不出错,只是六娘怎么比她还关心许愿?秋芳心里隐隐有一丝不安,低头看了看自己写好的文书,想一想自家一无钱财,二来一个小娘子,也必不是图色,又有什么可顾虑的呢? 当下不再多想,引着苏六娘,就往自己家走去。 两人背影很快消失在幽深小巷中,靠着车辕的驾车童子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不知道这次要多久。” 贾大嫂掀开车帘,神色复杂地说:“以往那些婴灵都是受到父母戕害的怨灵,这一次……六娘是不是太过了?” “这有什么的。”驾车童子满不在乎地说,“让黄秋芳自己选,看她是选活人还是死人?” “你哪懂为人父母的心。”贾大嫂愤愤地瞪了他一眼。 “说得好。” 马车顶上,有人如此附和道。 贾大嫂动作一顿,脸上神情由不满转为惊恐,脖颈僵硬地扭动,看向声音来源。 “什么人!”驾车童子更是马鞭一甩,整个人跳下车,从车辕底下抽出一把雪亮的大刀,冷喝道,“敢在小爷面前装神弄鬼,活得不耐烦了!” 第24章 “这刀不错。”来者却是语调不疾不徐,显得有些轻慢,“归我了。” “好大的口气。” 驾车童子冷冷地望着不知何时来到车厢顶上的年轻女子。 她身形修长,衣履俨然,眉宇间自有一股锐烈之气。 此刻嘴角含笑,眼中却是毫不掩饰的冰冷杀意。 来者不善,驾车童子也不废话,举起大刀,飞身而上,向女子头顶砍去。 贾大嫂跌回车里,闭上了眼睛。 蠢材。 这女子在旁边多久了,他们可是谁也没有察觉。 他竟然就敢直接白刃相对。 依她所见,现在就用遁术逃走,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贾大嫂刚要拆了车厢底座,从车底逃走,就听到头顶传来一声惨叫,接着,一团重物当空砸下,整个车厢破开一个大洞。 她抱着一丝希望看向面前扭曲的物体,见到驾车童子满是血的脸,以及被打出原形的蜈蚣身体,慌得尖叫一声,瞬间变成个指肚粗的蜈蚣,沿着车厢缝就往外钻。 才钻到一半,她的头就被两根手指捏住了。 她全身的脚都在使劲,也没能摆脱被提起来,装进布袋里的命。 “听说炸蜈蚣挺好吃的。”听到手的主人这番自言自语,贾大嫂当场吓晕了过去。 李昼没管她,对着赶车童子念了遍变小咒,把他也变成指肚大小,一起扔进了口袋里。 她扎紧口袋,先理了理有些乱的衣裳,又使了个净衣咒,拂去尘土,才有条不紊地摧动起掌门大师姐的《鸾刀诀》。 缴获的大刀嗡鸣一声,饱食鲜血的煞气顷刻间被炼化为灵气,环绕大刀流转几轮,将这把妖刀变作了刀环挂有铃铛的弯刀。 刀柄上单刻一个字:鸾。 鸾刀已成。 李昼提着刀,施展轻身诀,跳上屋顶。 头照例没能变轻,慢了半拍,连着血管往地上坠落。 李昼熟练地伸出手,一拽、一颠,托起了自己的头,就这样一手托头,一手提刀,继续前进。 几个起落,人便消失在旧酸枣巷中。 与此同时,黄秋芳家中。 秋芳恭恭敬敬将镂空面具敬奉案上,跪在面具前,点上火盆,把许愿文书与纸钱宝马先后扔了进去,虔诚跪地祈祷。 一旁,苏六娘喜出望外,取出一只铃铛,叮叮当当地摇起来。 刹那间,堂屋中陷入一片昏暗,镂空面具腾空而起,一阵阵幽怨的婴儿啼哭声中,面具那没有下颚的嘴,向秋芳身后猛地一吸,嘻嘻笑道:“一条命,三个愿望,这是第一个,还有两个,还有两个……” 秋芳白着脸抬起头,正不知所措,听到背后响起一声: “娘,我不想被吃掉。” 这道午夜梦回,时常响起的声音,让秋芳方寸大乱,猛地回头。 一道与她有五六分相似,只是稚嫩得多的女童虚影,正竭力抵抗面具口中的吸力,望着她,不解地问道: “娘,你不要我了吗?” 第27章 没想到李昼这么好骗 秋芳慌忙起身,想将女童抱进怀里,却扑了个空,从女童虚影穿了过去。 “聪儿!”她回头去望苏六娘,惶然问道,“六娘,这是怎么回事?” 苏六娘莞尔一笑:“秋芳,你女儿早就已经死了,只是太留恋你这个母亲,滞留人间,成了怨灵。与其哪天被路过的道士秃驴顺手收了,不如发挥点作用,用她一条命,换你娘好起来,这买卖还不划算吗?” “我老婆子的命,咳咳,没那么金贵。” 一道苍老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原来是秋芳的婆婆听到动静,撑起病体过来,正好看到孙女魂体出现。 婆婆扶着门框,厉声对秋芳道:“去把火盆灭了,快。” 眼看聪儿已经被吸到案边,秋芳胡乱点了点头,拖着发软的双腿就要去扑打火盆。 苏六娘终于变了脸色,冷笑一声,手腕迅速晃动,手中铃铛响个不停,口中还念念有词道:“酬恩正逢黄道,了愿用吉时良……上界敕令响,下界开戏场……*” 一瞬间,秋芳只觉全身力气都被抽空,头也昏昏沉沉,扑通一声摔在地上,额头传来一阵湿漉漉的触感。 “别伤我娘!” 聪儿大喊一声,小小的身子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摆脱镂空面具的吸力,向苏六娘猛扑过去。 没想到这女童竟然能脱离喜乐神控制,苏六娘被扑了个正着,身子狠狠撞在墙上,裙摆下露出一串蜈蚣脚。 “妖怪……”婆婆喃喃道,在四周望了一圈,抄起长条凳,就往苏六娘头上砸去。 这一下若是砸实了,这蜈蚣精或许还真马失前蹄,葬送在这一老一小手上。 可惜,婆婆年老体衰,又是个缠.绵病榻的身子,动作迟缓了些,被苏六娘抓住机会,反手擒住凳子腿,一发力,将她反掀翻在地上。 “娘……”“奶奶!” 秋芳甩了甩不断淌血的头,手脚并用地爬向苏六娘,聪儿叫了声,正要去帮她,肩膀蓦然一痛。 镂空面具不知何时飞到了她身后,用上颚狠狠咬穿了她幼小的肩膀。 “聪儿!”“别管奶奶……” 秋芳与婆婆同时喊道。 “叮当当!叮当当!” 苏六娘再次摇响铃铛,秋芳惨叫一声,头痛欲裂,手不断向聪儿的方向伸去,却怎么也够不到正在被面具吃的女儿。 婆婆被苏六娘用凳子腿压住胸腹,脸色已然发青,喘不上气。 四周环绕的婴灵哭声不断,仿佛也在为这家人哀嚎。 苏六娘怜悯地摇头:“本来是大家都有好处的一件事,你看你们,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她们都是愚钝之人,自然比不上小娘子精打细算。” 一道含笑的女声回答了她。 这话似乎是在夸奖她,却让苏六娘身体一震,面露惊恐之色。 她不可思议地望向门口,竟不知这个陌生女子是何时出现的:“你是何人?” 贾大嫂呢?赶车童子呢? 竟然没一个人通报她? 李昼拍了拍挂在腰上的口袋:“你在找他们吗?” 苏六娘瞪大了眼睛,一口气梗在胸口,原地呆立了一会儿,摇铃铛的手势忽然一变:“天心地胆开红山!” “叮叮当当!” 镂空面具松开聪儿,蓦然朝李昼门面扑过来,眼看就要把李昼啃得血淋淋,见白骨。 苏六娘松了口气,眼中满是怨毒与狠辣,嘴角扬起一个快意的笑。 然而她没能笑多久,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李昼不退反进。 苏六娘的咒语比崔王孙简短,可喜可贺。 可她丢过来一团糯米糍是什么意思,这有任何杀伤力吗? 李昼想吃这口很久了,美滋滋张开口。 她不知道,在苏六娘等人的视角里,她的嘴张得比面具还大,里头仿佛是无底深渊,令人望而却步,只是瞥上一眼,就仿佛看到了无边地狱,血流成河。 那深渊巨口中的黑暗,充满着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混乱与疯狂,仿佛有无数幽魂被困其中,在无尽的混战中一次次死去,又一次次复活,在这种无法结束的循环中陷入歇斯底里的绝望。 喜乐神面具尖叫连连,却还是抵不过这张巨口的吞力。 苏六娘的铃铛掉在了地上,全身发抖地望着这一幕。 刚刚还十分潇洒风流的女子,就这样用她的深渊巨口,把镂空面具一整个包进了嘴里,像吞糯米糍一样,脖子一伸一缩,毫无滞碍地吞了下去。 谁也不知道她的喉咙是怎么塞进那么大一张面具的。 一大波恐惧涌入了李昼体内。 李昼没注意苏六娘惊恐的神情,还在回味刚才吃的糯米糍。 啊,吃太快了,都没怎么尝到味道。 不过,是好吃的。 而且很有饱腹感,估计能顶好几顿。 李昼在心中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想起还有敌人还没解决,握着鸾刀就往呆若木鸡的苏六娘走去。 “仙师饶命!” 苏六娘惨叫一声,委地化成一只多足蜈蚣,用最后两只脚直立起身子,不停地磕头求饶。 李昼的鸾刀还没机会用,不免不太得劲,皱眉道:“不准求饶。” 说着,就要举起鸾刀,试一试她的刀锋不锋利。 蜈蚣精身子一抽,密密麻麻的脚直哆嗦,忽然口一张,从肚子里吐出一颗金色圆球。 这圆球一脱离它的身体,它便整个蚣都萎靡不振了,它趴在地上,哀求道:“愿奉上妖丹,求仙师放俺一条生路。” 李昼接过妖丹,将它收入怀中。然后不再管蜈蚣精,转头又去拿它掉在地上的铃铛。 蜈蚣精心头一喜,扭头就要开溜。 两根修长的手指忽然夹住它,把它从地上提了起来,接着它眼前一黑,就落进了已经装了贾大嫂和赶车童子的口袋中。 第25章 李昼摇头:“在下并非信守承诺之人。” 她说完,忽然感觉三道视线直勾勾地望着自己,扭头一看,婆婆、秋芳、聪儿一家三口,都在看她。 李昼:“……” 要面子的李昼镇定挽尊:“对付这些妖魔,不可过于迂腐。” 秋芳和婆婆齐齐咽了口唾沫。 怎么说呢,蜈蚣精和您比起来,还在大家的认知范围内…… 两人还拿不准恩人性情,不敢说话,聪儿却是天真无邪,已经扑到李昼怀里,眼睛发亮地说:“大姐姐,我可以和你学法术吗?我也要这么厉害,保护娘和奶奶。” 秋芳和婆婆一怔,眼前霎时笼上一层水雾。 前者想起自己引贼入室,以手捶地:“乖聪儿,娘险些害了你啊。” 婆婆叹了口气,忽然发现近些日子的疲乏无力竟一扫而空,身子前所未有的清爽,不由一惊,也顾不上害怕李昼,连忙求问道:“我这身子忽然好了,难道是那蜈蚣精的妖法成了?老婆子已经活够本了,岂能为这条老命,枉送了聪儿前程啊。” 秋芳听了这话,忙去看聪儿有何不妥,刚刚这孩子被镂空面具咬了一口,魂体便虚幻了很多。 李昼并不太懂蜈蚣精的法术,但她身为夺天宗掌门,怎么能连这都不懂。 她准备回头拷打一番蜈蚣精,问清楚情况,当下给聪儿施了个安魂咒,让她魂魄凝实了些,又装模作样给婆婆把了个脉,假装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不必多虑,没有问题。只是以后不可轻信于人,尤其是这种未经考证的仪式,不曾听说过的鬼神,不要接触。” “谨遵仙师法旨。” 秋芳与婆婆神色一肃,恭恭敬敬地应下。 没了镂空面具的妖法,两人失去了短暂的见鬼能力,聪儿的身形在她们眼中渐渐虚幻起来。 “聪儿,聪儿……”两人徒劳地喊着。 聪儿则跪在李昼脚下恳求:“大姐姐,就让我跟着您学法术吧。” 李昼是个度碟都没有的野道士,自然不会强行超度不想走的鬼。 而且她成立宗门,第一件大事就是收徒。 要不是自己还没搞明白《夺天录》怎么修炼,她倒是能直接答应下来。 “聪儿,修炼并非你想象得那么简单,若真要随我修行,你要做好离开家人的准备。尘缘不断,岂能修仙?三日后我会再来一次,这段时间,就让你用来考虑清楚吧。” 李昼说完,摸了摸聪儿的头,便转身离去了。 聪儿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在娘亲身边陪伴了多年,聪儿比普通的三岁小孩聪慧得多,但不管怎么说,她也还是个孩子,上学离开父母都哇哇哭的年纪,又怎么能放下家人,坚定求道之心呢? 秋芳与婆婆倒是因此知道了,聪儿并没有消失,只是她们看不见她了。 婆媳俩对视一眼,一时因为聪儿得到修行机会而欣喜不已,一时又想着若是聪儿能活过来,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不比修那虚无缥缈的仙强? 两种想法不断交替出现,令两人五味杂陈。 …… 李昼已经走出了旧酸枣巷,正一边看模拟器弹出的提示,一边思考今晚在哪过夜。 光顾着摆一宗之主的派头,忘了自个儿身无分文了。 刚刚就应该想办法留在秋芳家的。 唉。 叹了口气,看着面前的提示,李昼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恭喜你解锁天赋:胃口大开、脑洞大开】 【喜乐神面具是一件不错的装备道具,一般来说不是一次性的,但你显然不是一般人!】 【恭喜你获得:八宝铜铃*1】 【按照正确的节奏摇响,就可以召唤、驭使喜乐神的力量!】 【恭喜你获得:蜈蚣妖丹*1】 【虽然和蜈蚣精的结石难以区分,但确实是枚妖丹,具有相当强的毒性!】 【恭喜你获得:喜乐神的碎片*1】 【集齐喜乐神还需:99块碎片】 【请再接再厉,收集到完整的喜乐神,会有惊喜哦!】 收获不少,但对现在的李昼来说,用处都不算大。 她的燃眉之急就一个字:穷。 望着悬浮屏上最后一行字,李昼心想,都快睡大街了,还惊喜呢,有本事变点钱出来啊。 想到这里,她连忙翻开《符法全解》,准备找个点石成金之类的法术。 “你听说过罗教吗?” 忽然有道神神秘秘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她抬头一看,一个衣着打扮和五官身材都很普通的中年男人,状若无意地说道。 他余光瞟着路人,声音压低:“我看你眉头紧锁,似乎遇到了什么难事,或许,罗教可以帮你。” 李昼陷入了沉思。 说好的全城戒严呢? 怎么三步一妖怪,五步一邪.教。 李昼沉吟:“包吃住吗?” 中年男人眉梢一挑:“当然。进了罗教就都是兄弟姐妹,大家互帮互助。” 李昼连忙道:“那我跟你走。” 没想到李昼这么好骗,不是,这么单纯,中年男人高兴道:“跟我来!” 李昼腰间口袋中,蜈蚣精苏六娘透过缝隙看到这一幕,面无表情地想:不知道他在高兴什么。 第28章 这次不会有人要跟她抢吧? 旧酸枣巷前, 破洞马车旁,缉妖使陆瑶被一大群叽叽喳喳的居民围住。 “那两个蜈蚣精在这儿守着马车,和仙师大人一言不合就打起来了, 我听到动静就在门缝里偷看,您猜怎么着!” “别卖关子了, 快给缉妖使大人说说。” “只见仙师大人,腰一躬,说了声变,人是见风就长,转眼就变成个眼如闪电, 身似山岳的夜叉, 一俯身,两根手指头就把那蜈蚣精捏住,让它们动弹不得啦。” “厉害啊,后来呢?” “前面不是说了吗,秋芳让其中一个蒙骗了,把装神称圣的妖怪当成了真仙,正在家顶礼膜拜呢,仙师大人料理完两只放风的小喽喽, 提着刀就进了秋芳家。” “诶哟喂,那蜈蚣精可要遭殃咯。” “谁说不是呢,那蜈蚣精一见仙师大人, 腿就软得走不动路了, 可还想奋力一搏, 当即变出本相, 竟是一只十丈长的大黑蜈蚣,口一张就喷出冲天毒雾, 身一翻就地动山摇,我一看不对劲,抱起我家阿狸就往外跑,说时迟那时快,蜈蚣精冲破仙师法阵从天而降,就差那么一点,我和阿狸就要被砸个正着了。” “喵。” 看着大娘怀里附和的狸花猫,以及周围一圈听得津津有味的观众兼捧哏,缉妖使陆瑶头痛地捏了捏眉心。 她追踪这群蜈蚣精也近半月了,多足怪擅长跑路,又听觉灵敏,她总是迟到一步。 它们每次下手的对象,又都是身边跟着满身怨气的婴灵,这些人往往问心有愧,巴不得把婴灵送走,自个儿还能换个心想事成。 陆瑶即便是去询问他们,也往往被插科打诨,问不出几句真话。 司里又在忙别的事,分不出人手给她,她只能断断续续地追踪线索。 好不容易有线人发现踪迹,陆瑶一接到汇报就赶紧跑了过来,远远瞧见这辆熟悉的马车,还以为能抓它们个正着。 谁知过来一看,车顶破开一个蜈蚣形大洞,车里毫无打斗痕迹,蜈蚣精却已经人去车空。 陆瑶抱着试一试的心理,敲开了附近一家住户的门,亮明身份,询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她非常确信,这是她做过的最错误的决定。 谁能想到,这条名不见经传的小巷子,竟然藏着这么多相声大师。 要真有这些住户嘴里说的那么大动静,这巷子现在还能完好无损吗? 陆瑶心里幽幽叹气,只能安慰自己,往好处想,也不是没有收获。 至少能得出结论,这群蜈蚣精找上了黄秋芳,却被一个路过的修行之人打断。 此人修为深不可测,看马车中只有蜈蚣精留下的痕迹,而没有她的,就能知道。 要知道,道判大人亲自带队设伏那次,都被蜈蚣精的毒雾喷了个正着,让它们趁机逃之夭夭了。 因为蜈蚣精危害性不算高,捉拿代价又太大,道判大人清完毒素后,就搁置了此案。 也不知要多高的道行,才能无惧这毒雾。 陆瑶在心里想着,却不知道,真实情况是李昼一出手,蜈蚣精连放毒的机会都没有。 “她说的不全,缉妖使大人,你听我说啊……” “好好好,我已经知道了。” 想办法劝退了试图再从自己角度讲一遍的大爷,陆瑶往巷子深处的黄秋芳家中走去。 越是接近黄秋芳家,越是能感觉到一股妖鬼特有的阴煞之气。 陆瑶两指在眼皮上一抹,使了个能见六道众生本相的“天眼通”,这才上前叩门,沉声道:“缉妖司办案!” 第26章 门里,聪儿已经机敏地躲进了后院厨房。 秋芳与婆婆对视一眼,一个起身走到门边,谨慎道:“大人可有凭验?” 另一个用气音在堂屋里四处说:“聪儿,快躲起来!” 透过门缝,看清陆瑶手中凭验后,秋芳才缓缓打开门。 陆瑶一手按在腰间剑柄上,一手从锦囊中摸出一张符箓,打量着秋芳与婆婆神情,仔细盘问起来。 …… 与此同时。 李昼跟着中年男人,来到了一间偏僻小院之中。 院子里已经聚集了不少身着旧布衣的修行之人,全都盘膝趺坐,面容肃穆。 正中间则有一个穿破衲衣的清瘦男子,不过弱冠年纪,便有种大彻大悟的出尘之感。 中年男人自称韩大,又介绍清瘦男子说:“这位是罗教驷州分舵的舵主曲善尊者,你运气好,刚入教就能听到舵主亲自讲课。” 他带着李昼,在人群中拣了个位置盘膝坐下,轻声说:“罗教人人平等,不分贵贱,听课时也是如此,无需区分座次。” 李昼点头说:“听完课可以吃饭吗?” 韩大嘴角抽了抽,掰正她的头说:“你且认真听,当你听进去时,就会忘了饥饱。” 李昼十分听话,当即专心听讲起来。 “……当今世上,人人皆为生死苦海所困,这是因为,人一出生,便伴随着业的积累,业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有相应的果报……” 曲舵主循循善诱地说:“人本是赤.条条来,何以随业受报,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六道轮回,生生世世,苦不堪言呢?” 一名修行者流下两行泪,激动地说:“求舵主解惑。” “这全是因为,我们承受了本不应该承受的业障。” 曲舵主悲悯地说:“众生无知,所有人都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中,抬头看看天吧,是不是每个苦命人都会问,老天你不长眼,为何偏偏就轮到了我?” “天也不敢回答你。” “因为,天是假的!” “这假天窃居了高位,世人却都不闻不问,因而从一出生,被太阳照射的那一刻开始,就要承受真假不辨的苦果。” 仿佛敲下一记重锤,所有人身躯一震,瞳孔轻微放大,接受着这隐秘而惊人的信息。 曲舵主郑重地说:“我们罗教的目的,便是将真正的天,我们的须弥天,送回它应在的位置。” “此为翻天之举,比古之补天更胜一筹的壮举,你我何其有幸,能参与到这样一件千载难逢的大业之中。” “大业若成,众位必功德无量,修成正果,此后生生世世,不复轮回之苦。” “诸君之未来,皆在一念之间啊。” 听得此言,在场众人无不备受鼓舞,纷纷询问:“舵主,该怎么办,您吩咐吧!” “究竟如何才能让须弥天归位?” “贼老天,还是少骂了它!” 一众群情激奋的声音中,一道冷静的询问格外突兀。 “请问,什么时候开饭?” 众人蓦然一滞,随即对说话之人怒目而视。 韩大默默远离了李昼,假装这不是自己拉来的。 有人正要指着李昼说什么,突然,肚子发出了一声长鸣。 人是铁,饭是钢啊。 这人捂住肚子,面红耳赤。 周围人皆是摇头,唯有李昼露出理解之色。 被破坏的气氛再也回不来了。 曲善望了李昼一眼,垂了垂眸:“说得也是,开饭吧。” …… 晚餐极其简陋,只有豆羹稀粥,连盐巴都没怎么放。 曲善解释说:“食肉即啖众生因缘,令众生怨怼,自绝于安乐。*” 李昼小声叹气:“教里日子已经这么困难了吗?” 曲善一顿,继续说:“常食鱼肉,则四体沉重,神明浑浊,须弥天教导我们,应断酒肉,戒杀生,长此以往,神明清爽,远离业障,更能得须弥天护持,灾劫全无。*” 李昼悄悄对韩大说:“待会儿去夜市吃免费试吃吧?有烤兔肉丁和炙猪肉脯。” 曲善:“……” 曲善看向李昼,这么喜欢讲,干脆你上来讲好了啊。 在舵主的凝视下,众人默默低头吃豆,韩大汗流浃背,只有李昼还想继续跟韩大说小话。 急得韩大脸都憋红了。 舵主可是修炼了“天耳通”的呀,这点距离对他来说还不是轻轻松松。 而且你声音也没有很轻…… 韩大悄悄抬头看舵主表情。 只见曲舵主嘴角略有抽搐,和善问道:“这位姑娘,是谁邀请你来的,似乎还没有介绍?” 韩大弱弱举手:“是我。” “哦。”曲舵主语气听不出喜怒,“她姓甚名谁,哪里人士?” 李昼在给宗门取名时,已经顺便编好了掌门大师姐的id:“在下薛静真,来自海外名山,花果山。” 这个名字是她前世好友的名字,虽然她们暂时分开了,但她一定会在这个世界让好友声名远扬,以表达她对好友的思念之情。 原来是穷乡僻壤的乡巴佬,那不是跟猴子差不多吗?难怪这么没规矩。 曲舵主脸色稍霁,温声解释说:“食素是我教一种修行方式,并非吃不起肉。” 李昼点头:“原来如此。” 曲舵主本来还准备了长篇大论,要好好和她辩一辩经,让她知道自家教义精华所在。 没想到她这么简单就认可了。 感觉一口气不上不下,曲舵主颇为憋闷地闭上了嘴。 李昼则一边哄自己吃下这碗难吃的豆羹,一边在心里记录宗门建设经验。 第一,食堂一定要搞好。 这罗教可以给她当失败案例,李昼默默想,决定在这里多待些日子,把这些人踩过的坑都记下来。 …… 吃完晚饭,夜色已深,本该是休息的时间,罗教众人却精神奕奕。 昼伏夜出,是每个罗教人必备的修养。 虽然这习惯看起来和邪.教有点像,但他们绝对不是邪.教。 曲舵主站在院子中央说:“今夜的任务是——” 包括李昼在内,所有人竖起耳朵。 是要奇袭刺史府,让天下人知道苍天已死,须弥当立? 还是祭炼法器,用这一城之人的鲜血,取悦即将归位的须弥天? 又或者掠夺童男童女,收集极阴极阳之体,前往秘境寻宝,铲除敌对势力? “——去十字街朱氏巷,当喜尊。” 曲舵主神情严肃地说。 众人蓦然一静。 随即有人问道:“喜尊是什么?” 曲舵主说:“就是送亲客。朱家人丁不丰,主家旁支都加上,也没姚氏人多——姚氏就是朱家结亲的人家。朱老爷怕儿子迎亲的时候被打得太惨,用三百两银聘我们去帮忙。” 众人本来脸色不太好,听到三百两,都变了脸。 有算学好的悄悄点了点人头,院子里一共有十三人,若是均分,每人能得二十多两,但曲舵主肯定要多拿点,嗯,就算一个人二十两好了。 一晚上就赚二十两银,岂不美哉? 众人纷纷开口道:“看来是个宣传教义的好机会。” “没错,一定要让这些大户知道我们罗教的厉害。” “有我们在,谁也别想碰新郎官一根手指头!” 罗教众人个个发狠,发誓绝不放过这笔酬金。 曲舵主满意地点了点头,特地看了眼李昼,这下知道了吧,我们罗教有的是赚钱的手段。 李昼则在心里默默记下,建立宗门第二条:准备好足够的启动资金。 否则,宗门弟子还得出去干外包。 李昼一直是个好面子的人,对罗教大半夜出门不杀人不放火非常不满意。 曲舵主等人却越走越自信,平时熬夜多的好处这不就体现出来了,迎亲队伍半夜就得出发,别人都是人困马乏,他们罗教中人却是神采飞扬。 要等吃过早饭,才是他们开始睡觉的点呢。 干劲十足地到了朱氏巷,朱老爷带着几个朱氏子弟来迎,见众人精神状态极佳,也是非常满意,大手一挥,吩咐一个堂侄道:“贵儿,领他们去更衣吧……贵儿?朱贵?” 朱贵面色苍白地盯着堂叔请来的帮工们,人群里,那颗似曾相识的人头格外醒目。 当然,和乱葬岗惊魂一瞥有所不同,如今,这颗人头已经长全了身子,整个人看起来相当像模像样。 可看过这颗人头单独行动的朱贵,死都忘不了这张脸。 李昼察觉到对面有人死死盯着自己,疑惑抬头,看到了朱贵虚汗直流的惊恐面孔。 她对朱贵印象没那么深刻,见他神情古怪,还以为他一眼就看出自己的不一般。 唉,毕竟气质摆在这,李昼心想,想扮猪吃老虎,都扮不起来啊。 第27章 她刚想说什么,朱贵忽然一个激灵,把头埋得低低的,哑声说:“诸位请随我来。” 韩大则拉了李昼一把,手底下比了个二,还想不想赚那二十两了?别捣乱! 曲舵主亦回头瞥了李昼一眼,眼底隐隐有警告之色。 李昼乖乖闭上嘴,跟着众人进了朱宅,沿着挂上红灯笼的游廊曲折而行,来到一间布置得喜气洋洋的客房。 朱贵埋着头说:“左边是女子更衣房,右边是男子更衣房,诸位请便。” 他说完,便像身后有鬼撵似的,脚步匆匆地往客房外走去。 经过李昼时,他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生怕李昼那颗头突然飘到面前,问他:“你看到我的身体了吗?” 所幸,这一幕并没有发生,李昼的头安分地待在她的脖子上,没有任何动静。 朱贵长长地舒了口气,右脚刚要迈过门槛,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咦?” 这简简单单的一声,却令朱贵亡魂大冒,竟连头都不敢回,拔腿就往屋外蹿去。 曲舵主还想说几句客套话,嘴都张开了,那朱家年轻人却忽然一溜烟跑了。 他皱了皱眉,谴责的目光望向发出动静的李昼,不由暗想,回去要警告她一下,就算是出身穷乡僻壤,没见过世面,也不能在外头丢人现眼,大呼小叫。 也不知道她在惊讶什么? 曲舵主顺着李昼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正对门的案桌上,放着一副古怪的面具。 这副面具制作精细,眉毛上扬,凤眼微闭,额上长角,没有下半张嘴。 颜色丰富,红、绿、蓝、白、黄、黑等等颜色都有,更有琉璃镶嵌,凤纹飞舞,贴金刷银,极为华丽。 这副面具如此精美,可不知怎么的,曲舵主一看到它,就油然而生一种抵触感,平时念诵教义,侍奉须弥天时,才会隐隐听到的法螺之音,竟然在耳边响了起来。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朱家也有喜乐神面具,但面具上散发的香甜气味,已经勾起了李昼的食欲。 她现在不饿,有足够的耐心等着这次的点心露面。 只是…… 她瞥了眼身旁神色异常的曲舵主,有些担心,这次不会有人要跟她抢吧? 第29章 有没有人管管啊? 朱贵对大哥朱富苦口婆心地说:“我真的看到那颗会走路的头了, 她不知道抢了谁的身体,出现在这里……” 说到这,他灵光一闪:“……我知道了, 怕不是大公子在外头惹的风流债,怕被姚家发现, 就在大婚前一不做二不休,把这女子杀了,这女子怨气不散,找上门报仇来了!” 朱富沉默了一会儿,认真地说:“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 就是少看话本。” 朱贵越想越觉得自己推理得没毛病:“那大哥你说她来干嘛?” “那天月黑风高, 你压根没看清那位的脸。”朱富带着一丝敬畏地说,“今天这女子,估计只是与那位有几分相似。” “不可能,分明就是一模一样。” 这倒霉玩意儿,怎么就钻牛角尖了呢? 朱富头疼地掐了掐眉心,正要继续说什么,一个下人进来催道:“十三郎,十四郎, 前头师娘都来了,‘还愿仪式’马上就要开始,老爷催你们快去呢。” “这就来。”朱富拧了把朱贵, 咬牙说, “今天是什么日子?别犯糊涂!这回把堂叔伺候好了, 说不定能给咱们管间正经铺子, 也不用老在街上胡混,你都二十二了, 还想不想娶妻了?” 朱贵点头:“前头又没那女子,我不怕。” “瞧你这出息!” 朱富恨铁不成钢地提溜起兄弟,到了前院,一身红色大襟衫的师娘果然已经到场。 师娘的师,乃是法师的师,只见她头戴官帽,左手持彩带,右手握八宝铜铃,立在一口土陶坛前。 坛前已经摆好熟猪肉,宰牲染血的绑绳,两个下人分别捧一只盛放“愿纸”的茶盆,与一只盛满糟酒的“愿碗”。 朱富和朱贵一来,两个下人便上前,将茶盆与愿碗递到他们手中。 这是一早说定的还愿仪式。为了朱家大公子顺利定亲,朱老爷与朱夫人曾在神前许愿。如今,需向喜乐神交一份心愿已了的凭据,才能安心迎亲。 此刻,屋外漆黑一片,本该点亮的灯笼全都灭了,只有几只萤火虫晃晃悠悠的微光。 与之相对的,屋里便亮得过了分,每个人脸都照得煞白,朱老爷与朱夫人面无表情地站在角落,下人们也都漠然肃立。 富贵兄弟手心出了点汗,不知怎么竟然不敢去看那安安静静的土陶坛,喜乐神他们是知道的,朱老爷供奉了好多年,说是极灵验的。 还愿倒也不需要他们做什么,只要帮忙把愿纸愿碗插在熟猪肉上,接下来的流程就由师娘进行了。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深吸一口气,胳膊有些打颤,连带着两个茶盆也轻微晃起来。 师娘瞥了他们一眼,这一眼凉嗖嗖的,令两人后脖颈汗毛直竖,心里暗骂了声,勉强挺起胸膛,免得让人小瞧了他们。 两人按照预先排练的手法,走到熟猪肉前,将愿纸愿碗插上去。 这猪肉炖得极烂,两人担心的插不稳等问题竟然没出现,非常顺利地结束了这一环节。 松了口气,朱富和朱贵赶紧退到一旁,额头的汗流下鬓角,却也不敢擦,大气也不敢喘地望着师娘作法。 师娘一手摇铃,一手甩彩带,脚下踩着玄妙的步伐,口中念道:“铃铛响,把话论,酬恩施主听原因……*” “叮叮当当”声中,屋里变得越来越冷,朱富朱贵背后的汗黏在衣服上,让两人不禁打了个寒噤。 “你的道场快圆满,给你神笔勾愿信。画个‘了’字不打钩,信愿犹如水里丢……*” 一只毛笔从师娘怀里飞出,让朱富朱贵瞪大了眼睛,两人眼珠子乱转,试图找出毛笔后头带着的丝线机关,却什么也没瞧见。 也没人握着笔,就见那毛笔在空中飞舞,书写三个字: 了、了、了 “叮叮当当!” 毛笔悬停在半空,师娘继续念:“了索愿、了线愿、了纸愿,要迎请屠官到堂,一刀两断永无质对……*” 随着师娘有节奏地跳跃盘旋,土陶坛无风自动,来回摇摆,熟猪肉上的愿纸愿碗轰!一声,无火自燃。 “解疑心福寿绵远,了前愿喜禄无疆,火化成灰无后患……*” 到这一步,还愿仪式已经接近尾声。 师娘的脸色稍稍放松,朱老爷朱夫人也露出几分笑意,下人们齐齐吐出一口浊气。 朱富朱贵这才敢稍稍抬手,擦一擦额头密密麻麻的汗珠。 屋里冷嗖嗖的感觉也渐渐消失了,仿佛某种无形存在正在离开。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还愿成功,大松一口气时,只有铃铛与师娘唱念声的屋内,忽然响起了凄厉的尖叫。 土陶坛无比剧烈地左右摇摆,嗡嗡震动,仿佛有东西要从坛里钻出。 浓烈的血腥味与冰冷气息,在整个屋子散播开。 朱富朱贵擦汗的手僵在半空,朱夫人面色惨白,朱老爷惊恐惨叫:“师娘,发生什么事了?喜大人怎么会突然动怒?” 师娘却不理他,脸色极为阴沉,扭头望向客房方向,咬牙道:“你家来了邪祟,喜大人要把它正法!” 说完,她一甩彩带,携着八宝铜铃,出了前院,直奔客房而去。 她所过之处,灯笼全部无火自燃,照出一条煌煌大道。 朱夫人两眼一翻,几乎晕厥,朱老爷追出几步,看清她去的方位,急问下人:“是谁在那里?” 这下人是前院管茶水的,哪知道客房安排,一时间支支吾吾,回答不出。 这大喜日子竟然出现邪祟作妖,朱富知道这滩浑水不能趟,抓起兄弟就要偷偷开溜。 这一抓却发现,兄弟的手冰凉刺骨,简直像鬼本鬼。 朱富吓了一跳,松手扭头一看,朱贵的脸色惨白如纸,口中喃喃念着什么。 他凑近一听,只听到三个字:“那个头……” 朱富一怔,随即想起朱贵刚才说的话,整个人一僵:“客房里,是那女子?” 朱贵僵硬点头。 朱富骇然回头,再次望向客房方向。 朱贵竟然是对的,那人头女鬼竟然真的抢了别人的身体进城了,还潜入了朱家,被喜乐神发现了! 要是喜乐神能把她收了,他们兄弟还能去了一桩心病,倒也是好事一件。 朱富眼神闪动,脑中转过各种各样的心思,见朱老爷原地踱步,焦急叹气,心一横,拉起朱贵上前道:“三叔,我和阿贵去替您看看!” 朱老爷一怔,随即一把握住他的手:“想不到我家有你们两个好儿郎,十三郎,你和阿贵就远远看着,莫要靠近,自己安全第一。” “大哥你……” 第28章 朱贵倒吸一口凉气,才要抗议,已经被朱富拉着走向了客房。 “现在只有师娘身边才是最安全的。”朱富低声快速道,“话本里不都写了吗,这些邪祟最喜欢闯到凡人堆里,抓几个替死鬼,或是吸食生人回复精力……” 朱贵听得一愣一愣的,一会儿想大哥说得好有道理,一会儿又觉得大哥你还是少看点话本吧,那些书生写的能靠谱吗……两种想法交替,让他面色不断变化。 就在他纠结犹豫之时,两人已经来到了客房附近,听到了急促的摇铃声与悠远的法螺之音。 是师娘和那邪祟在斗法! 两人对视一眼,连忙后退,看来前方已经是斗法现场,倒也不必离得太近。 朱富正要再叮嘱一句,耳边却已经响起一声惨叫,华灯明烛之下,一道大红人影从客房中飞出,摔在了他脚尖前。 “叮当当!” 一只八宝铜铃滚落在这道身影旁。 朱富低头一看,这道身影正是面容威严、气势凌人的师娘。 然而此刻的她,口中不断吐血,脸色灰青,显然是落了下风。 想不到那人头女鬼如此厉害,朱富腿一软,知道自己这是算错了,扭头就想跑。 客房里却走出一个身穿破衲衣的清瘦年轻人,他面色如霜,头顶一把金色宝伞悬停在半空,散发着正大浩然的辉光。 正是罗教驷州分舵舵主曲善。 “何方邪祟,竟敢在我眼皮子底下作妖!” 曲善厉声喝道。 师娘抹了把嘴角鲜血,冷笑一声:“真是邪魔外道,倒反天罡!我已经通知官府,等着上菜市口吧!” 慌忙从师娘身前逃开的朱富,看了看师娘,又看了看曲善,左思右想,两人都不太像正道,但又都正气凛然,看不出异样。 师娘这里,他亲身经历过,那土陶坛怎么看怎么可疑。 可她毕竟是自家堂叔请来的,现在还口口声声已经通知官府,看起来底气十足。 另一头客房出来的,虽然是被师娘认定的邪祟,可这小伞一撑,宝相庄严的,怎么看也不像坏人。 判断不出来,他便皱眉问身旁的兄弟:“你说他俩究竟谁好谁坏啊?” “不知道。”一道有点熟悉的女声回答了他。 朱富一愣,接着缓缓转头,看到了不知何时走到身旁的女子。 女子另一侧,朱贵杀鸡抹脖地使眼色。 朱富看了看朱贵,又看了看这个一脸正常的女子,终于知道,为什么朱贵那么肯定地说,她就是乱葬岗那颗人头了。 看到这张脸,那晚的记忆悉数涌上心头,朱富才知道,他竟然能把一张脸记得如此清楚,仿佛…… 仿佛她是恐惧本身,只需要看一眼,就会刻在心上,一生都忘不了。 朱富浑身都发起抖来。 李昼感觉到一波又一波的恐惧涌入体内,她又看了眼朱富,安慰道:“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他们伤及无辜的。” 听到这句放心,朱富眼前一黑,颤巍巍地望向斗法中的曲善与师娘,心中无声呐喊: 你们快别窝里斗了,真正的邪祟在这儿呢! 有没有人管管啊? 第30章 宗门启动资金有了 半个时辰前。 曲善顺着李昼目光, 看到客房中供奉的镂空面具,面色一沉,对正准备去换衣服的罗教众人说:“都回来!” 众人茫然转头, 不解地看向曲善。 韩大第一反应就是问李昼:“你又干什么了,惹得舵主如此不快?” 李昼:“我没干什么。” 她顿了顿, 疑惑地说:“什么叫又?” 难道她做过什么不礼貌的事,惹怒过舵主吗? 韩大给了她一个眼神,让她自己体会。 李昼还没体会出来,曲善已经主动解释道:“这副面具中蕴含阴煞之气,恐怕与妖邪有关, 这朱宅主人, 绝非善类。” 众人一阵哗然。 李昼大吃一惊,悄悄对韩大说:“原来罗教真的是名门正派?” 韩大:“……” 他还以为这小傻子真的信了他的话,原来她也觉得罗教很可疑啊。 她不会是官府派来的卧底吧? 但卧底也不至于傻乎乎地直接问出来。 嗯,所以她确实是个小傻子。 韩大假装没看到舵主抽搐的眉峰,义正辞严道:“我们罗教侍奉的是唯一真实的须弥天,当然是正得不能再正的正道。” 李昼连连点头:“所以我们罗教中人,荡邪除幽,义不容辞。” 曲舵主心中暗暗点头, 随即吩咐众人:“我们现在在这妖邪的地盘,不能打草惊蛇,你们两两一组, 分散开来, 四处搜检一番, 如果还有类似物品, 速速报来给我。” “是。” 虽然大家或多或少都有点可惜没能到手的二十两银,但是非轻重还是都分得清的。 一共十三人, 去掉曲舵主,还剩十二人,正好能分成六组。 很快,众人就自发组好队,往不同方向走去。 李昼本来是准备找韩大组队的,谁知她一转头,韩大已经瞬移到了门口,和另一个姑娘一起出门了。 他怕拖自己后腿吗? 李昼心想,这么有眼色的人,如果他没做过坏事,愿意脱离罗教,她的夺天宗可以给他留个位置。 “薛姑娘,你在找组队的队友吗?”一道陌生的男声在李昼耳边响起。 李昼转过头,看到一个五官端正,气质干净的青年。 “在下石一山,薛姑娘若是不嫌弃,不如和在下一组吧。”青年说完,放在身前的手悄悄比了个中指,余光还注意着曲舵主,一发现曲舵主目光扫来,就松开了手。 偷偷骂领导? 李昼以后也是要做领导的人,觉得有必要和这样的下属打成一片,好好了解下怎么样才能避免被骂。 李昼点头说:“好,我们走吧。” 两人对视一眼,似乎都已经明白对方所想,出门挑了个没人的方向,快步走向僻静处。 “你是刚进缉妖司的新人?”眼看周围无人,石一山率先开口,此刻的他笑容全无,脸色凝重,“哪位大人让你单独执行任务的?没有提前教导过你,该怎么做好卧底吗?你刚才差点就暴露了!” 李昼:“?” 李昼把关于晚饭太难吃的吐槽咽了回去,略一思量,机智道:“前辈说罗教这个任务不算危险,只要收集情报就好,石前辈,原来你也是缉妖司的人。” “我是永熹*三年录的缉妖使,今年刚评的甲上。”听起来石一山对这个等级颇为自豪,他音调一飘,接着又重新变得严肃,“就算现在妖邪频出,也不该让你一个新人莽莽撞撞地闯进邪.教地盘,接下来你都跟着我,千万别乱走。” 李昼点了点头,跟在石一山身后,看他一会儿钻假山,一会儿戳窗户纸,忙得不亦乐乎。 李昼嗅觉灵敏,早就闻出这片区域并没有喜乐神面具的气息,其他地方的喜乐神面具也已经被搜出来,送往客房方向。 她静静等石一山忙完,才按捺不住好奇地问道:“所以石前辈,你刚才是……” 她学着石一山的手势,比了个中指。 “哦,你说灵官诀啊。”石一山道,“以后你如果遇到疑似缉妖司的同僚,也可以用这个手势试探他/她,这是司里最常用的手诀之一。刚刚我也是用这个手势试探了下你,才能确认你的身份。” 李昼恍然大悟,赞许道:“前辈果然谨慎。” 就是读微表情的能力不太行,造成了一个美妙的误会。 石一山不知李昼心中所想,环顾一圈说:“走吧,这里没有发现。” 两人转身回客房,路上李昼好奇问道:“这罗教怎么也来抢我们缉妖司的活?” 石一山冷笑一声:“狗咬狗罢了。” 他看了眼天真单纯的李昼,想了想,不放心地叮嘱道:“不要因为这些邪.教的一点点善举,就被他们蒙蔽,看不清他们的本质。敌人的敌人不是我们的朋友,所有妖邪都是缉妖司缉拿镇压的对象。” 李昼点了点头,又问道:“那要怎么区分正教与邪.教呢?” “没有度牒的是邪.教。” “啊。” “怎么了?” 石一山关切地看向李昼。 李昼一边想着果然还是得先弄到官方文书啊,一边随口说道:“我还以为正邪是按照所行所为来区分。” 石一山一愣,接着摇了摇头,嘟哝了句:“果然是清澈又愚蠢的新人。” 李昼耳朵一动,正要说还有哪里有新人,这个形容词一听就不是说她,却被石一山使了个眼色。 “薛静真,石一山,你们二人可有发现?” 曲善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原来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走回了客房。 石一山恭敬道:“回禀舵主,我们搜检的方向一切正常。” 第29章 “嗯。”曲善看了看四周,这是放出去的最后一组,人已经全回来了。 “这座朱宅之中共有三副这样的面具。” 随着他开口说话,众人望向桌案,案上已经摆上了收集来的另外两副面具。 曲善说:“我准备施法,将这些面具上的阴煞之气驱除……大家都后退!” 曲善话还没说完,三副镂空面具已经腾空而起,散发出阴冷血腥的气息,远处则传来隐隐约约的铃铛声,刺耳尖锐,令人昏昏沉沉,几欲作呕。 “有邪魔在作法!”曲善立刻判断道,吩咐罗教众人,“布阵。” 除了李昼之外,一众罗教修士训练有素地分散开,站位近似一只张开的口袋,口中则念道: “大海微尘,须弥纳芥,若觅死生,问取皮袋。*” 众人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堂屋中隐隐荡开一阵阵法螺之音,冥冥之中似乎能感应到天外有至高无上的存在给予了回应。 法螺之音绵绵不绝,飘在空中的三只镂空面具不安地嗡鸣起来,面具震颤不止,被一股巨力吸向口袋中。 它们的眼眶流下血泪,面部裂开一条条细缝,眼看就要崩裂。 忽然之间,前院的摇铃声变得极为急促,一声凄厉尖叫打破寂静,漆黑的游廊一瞬间亮如白昼。 镂空面具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无形之力,猛地一退,三张没有下颚的嘴张开,发出无声尖啸。 “啊!!!” 罗教众人如遭重击,或是吐出一口黑血,或是闷哼一声晕死过去。 李昼接住同样跌倒吐黑血的石一山,忽然见他挤了挤右眼。 她就说嘛,缉妖使怎么会这么弱。 李昼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石一山是在装死。 装得还挺像的。 李昼露出钦佩的目光。 石一山却用颤抖的手,努力拉了拉李昼衣袖。 她低头一看,只见前者小腿肚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漆黑的血洞。 旁边则有一只蜈蚣张牙舞爪,正顺着她的裤脚往上爬,要给她也来一口。 原来石一山并不是在假装受伤,他确实受伤了,只不过不是被面具尖啸所伤,而是被这突然出现的蜈蚣精咬了。 他挤眼睛,是因为喉咙肿胀说不出话,示意李昼看他的眼神方向。 李昼看着蜈蚣,突然想起自己捉的蜈蚣精自称苏六娘…… 也就是说,排她前面的还有五只。 这是姐妹来报仇了? 在她思索的时候,腿上的蜈蚣精已经恶狠狠地抱住她小腿,一口咬了下去。 它刚咬破一层皮,接触到李昼的鲜血,全身便像中了剧毒一般,不可控制地抽搐起来,背上生出一个又一个肿包,看得人触目惊心。 现在没功夫管它,李昼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不停哆嗦的蜈蚣,把它扔进了腰间口袋。 她扎紧口袋,火速翻开《符法全解》,找出解毒咒,对着石一山的伤口念诵了数遍。 随着她的念诵,石一山已经开始发青的脸色逐渐恢复了正常,只是精神还很萎靡。 他示意李昼从他的锦囊中取出一枚药丸,囫囵吞了,又闭眼打坐起来。 李昼本来要在旁边替他护法,不防外头又传来一道女子厉喝声,一道大红身影气势汹汹地冲进屋里,左手甩彩带,右手摇铃。 “叮叮当当!” 三副面具猛然合体,径直向着站在中央,明显是领头人的曲善冲去。 罗教众人皆是东倒西歪,不知生死,曲善却不慌不忙,右手与左手交互合拢,右手指略高于左手指,口中念道:“普化一声雷,白云朝顶上,甘露洒须弥,自饮长生酒。*” 话音刚落,他头顶便升起一把金色宝伞,伞下飞出一捧甘露,撞上大红身影胸口。 大红身影惨叫一声,竟然被这捧看似寻常的甘露撞飞出去,胸口还被腐蚀出一个凹坑,滋滋冒出青烟。 “快去。” 就在曲善追出屋时,打坐的石一山睁开了眼睛,急声道:“趁他们争斗,找机会把他们一网打尽!” 李昼担忧地看了眼他的腿:“但你的伤……” “不要紧!”石一山加重声音,“这两个妖邪的赏金加起来有五千两,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 李昼:“!” 正愁宗门启动资金呢,原来曲舵主这么值钱? 怪不得他说自己不穷! 李昼忙说:“那我去了!” “嗯。”石一山再次闭上眼睛,奋力运转功法回复体力,“我马上就好,我好了就来帮你,到时候我们按贡献分成。” 他语气十分急切,生怕自己恢复时,两个妖人已经两败俱伤,李昼包揽了全功。 李昼一口答应,一边往屋外跑,一边顺手捡起掉在地上没人管的喜乐神面具,嘴一张一吞,就把三张合体面具吞进了肚子。 不能浪费粮食啊。 虽然又没怎么尝到味道,但李昼还是给自己的节俭点了个赞。 她不知道,虽然石一山正在闭眼打坐,没看到这一幕,韩大却是刚刚醒转,正好看到她的深渊巨口张开,把无声尖叫的喜乐神面具一口就吞了下去。 那深渊之中透出的无尽绝望,足以令任何一个亡命之徒胆寒战栗。 正面受到此等冲击的韩大,心魂俱震。 回忆了下自己是怎么和李昼相处的,刚刚的分组是怎么故意躲开李昼的,他更是如坠冰窖,而又汗流如瀑了。 此刻的他,内心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呐喊,与屋外看到李昼的朱富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完全一致: 舵主,快别打那个红衣人了啊! 这里有头真正的邪祟,能不能先管管她啊! 第31章 她还没发力呢。 客房门前, 身穿大红襟衫的师娘与一袭破衲衣的曲善激战正酣。 铃铛声响个不停,间杂着法螺之音,与两人“你这妖孽”“你才妖孽”的对骂。 两人斗法斗得专心, 浑然不知,有三人正急得跳脚。 朱富和朱贵悄无声息向两侧移动, 和中间的李昼缓缓拉开距离。 韩大手脚并用地爬出屋子,一边提防着李昼,一边小声呼唤:“舵主,舵主……” 曲舵主没理他。 他死死盯着变换了步伐的师娘,感受到越发冰冷的气息, 越发急促尖锐的铃声, 心中顿觉不妙。 他当即也改变了手诀,驱使头顶宝伞旋转起来。 然而师娘毕竟是在主场,只听前院一声巨响,伴随着惊呼声与惨叫声,一口土陶坛快速飞了过来。 朱富朱贵抬头望去,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这土陶坛现在的模样,与他们印象中的不能说一模一样, 只能说毫不相干。 借着明亮的灯光,众人能清楚看到,土陶坛飘在半空, 坛底飘荡着一根长长的彩带, 彩带上串着朱老爷、朱夫人与一众前院下人, 犹如婴儿脐带一般, 不断汲取着他们体内的精.血。 坛口则是吐出一匹白布,一个个骑着纸马的纸人顺着白布滑下来, 落在地上,见风就长,转眼就成了骑着高头大马的威武将军。 这些将军举着长枪与大刀,口中咿咿呀呀地呼喝着,裹着一股腥风,冲向曲善与罗教众人。 本来还指望师娘先收拾了人头女鬼的朱富朱贵,一颗心彻底沉入了谷底。 和食人精.血的土陶坛一比,那晚只是询问“见过我的身体吗”的人头女鬼,都显得和善多了。 而与师娘对阵的曲善,也是不甘示弱,头顶宝伞高速旋转,身后竟缓缓打开一扇充斥着混沌星光的大门。 这扇门虽然只开了一条缝,渗透出的恐怖气息却让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 一团不断蠕动、闪着荧光的灰色物质,拼命从门缝后挤出一角,却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限制了一般,无法再前进半步。 然而,即便只是露出这一角,原本战意昂然的纸人将军们,也都蓦然一滞,连带着胯.下宝马一起,出现了一条条细细的裂缝。 见状,师娘高喝一声,土陶坛连着的彩带猛然一抽,串在彩带上的朱老爷、朱夫人与前院下人们,都凄厉哀嚎起来,体内精.血以更快速度流向了土陶坛。 曲善却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地对罗教众人说:“须弥天将有你们一席之地!” 话音落下,那闪烁着混沌星光的大门便吱呀一声,强行扩大了一丝,更多蠕动的灰色物质从门缝中挤出,身上的荧光向罗教众人散播而去。 包括韩大在内,所有修炼了罗教功法的人都被这些荧光捕获了。 一瞬间,他们仿佛看到了超出自身层级所能接受的东西,纷纷露出迷茫与痛苦之色。 他们的神情越是痛苦,周围的荧光便越是活跃,灰色物质散发的气息也就越恐怖。 显然,两方人马已经到了决一死战的关键时刻,放出了自家压箱底的大招。 在场唯二还能动的凡人朱富和朱贵望着这一幕,浑浑噩噩的大脑第一次如此清醒。 第30章 原来两个互相辱骂对方邪魔外道的人,并不一定是有好有坏的,还有可能是狗咬狗。 不对,这里还有第三个…… 朱富朱贵悚然一惊,不约而同扭头望向李昼,她为什么还不出手? 难道是一个小女鬼,在这两个大妖面前,上不了台面? 还是说准备等他们两败俱伤,坐收渔翁之利? 两人正胡思乱想,却见安静了许久的客房里冲出一人,神情慨然,左手握法剑,右手举一张亮澄澄的云纹符牌,口中喝道:“缉妖使在此,立刻放开你们手中的凡人,束手就擒!” 曲善与师娘俱是一怔,前者随即了然笑道:“好个石一山!好个缉妖使!想不到我罗教中居然潜伏了朝廷鹰犬。” 说罢,他一挥衣袍,宝伞下方再次飞出一捧清冽甘露,向着石一山胸口扑了过去。 石一山拿法剑一挡,将甘露甩在地下,在滋滋冒烟声中,捻出一张符纸,就要向曲善掷去。 下一刻,却感觉到后背一阵剧痛,他低头一看,一根彩带从他琵琶骨穿出,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素衣。 师娘摇铃轻笑:“就这点本事,也敢班门弄斧?” 缉妖使一出现,她竟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先帮曲善。 短短几十息,朱富和朱贵的心情大起大落,没想到缉妖使早已潜伏在妖人身边,更没想到缉妖使败得这么快,也就露面时威风了下,完全没有他们想象的神通广大。 这下完球了,两人绝望地想,这座朱宅,恐怕要沦为他们这群人的葬身之所。 究其原因,竟然只是为了给两只邪祟提供燃料。 可悲,可叹。 就在石一山即将被彩带串上天,正道大势已去之时,喧嚷的小院中,响起了一声清脆的铃铛声。 这声铃铛响与师娘摇动的声音截然不同,不仅不会让人昏昏欲睡,胸口憋闷,反而将这些负面状态一扫而空,仿佛一阵清风,扫过众人灵台,令所有人神清气爽。 师娘一怔,接着猛地转头,看向铃声响起的方向。 那个她从来没有正眼看过的女帮工,手中竟然拿着一只与她同款的八宝铜铃,手腕旋转,颇有韵律地摇动,发出悦耳的铃响。 “你是谁?”师娘不禁皱眉质问,“喜大人座下,没有收过你这样的弟子!” “薛姑娘快走。”串在彩带上的石一山紧接着说,“出了朱府往东走三条巷子,去找缉妖使陆瑶,让她带你去缉妖司驷州分部,搬救兵!” 若不是太多凡人落在了妖人手里,石一山本来也不会主动跳出来。 他焦急地望着李昼,心里祈祷这个新人能机敏些,不要在这里枉送了性命。 “哦?”曲善挑眉,望向手持八宝铜铃的李昼,“你也是缉妖司的人?” 李昼没有回答他,只是继续摇动铜铃,恐惧化为的灵气流转,本已被蜈蚣精认主的八宝铜铃,就这么被她轻松摧动—— 这全是因为,掌门大师姐所掌握的《夺天录》。 《夺天录》共分五层,分别为信夺、闲夺、慧夺、定夺、神夺。到第五个层次,就能万法通神,阴阳交感,夺天之寿。 当然,要应对眼前的情况,第一层“信夺”已经足够。 李昼有足够的自信,自己的修为在师娘之上,这八宝铜铃,蜈蚣精用得,师娘用得,她怎么就用不得? 她对百思不得其解的师娘说道:“你的八宝铜铃,见了我的便要乖乖让位,因为我手上这个,是你家喜大人的祖宗,就是你家喜大人来了,也得磕头喊太奶奶好。” 师娘恍惚了一瞬,少顷反应过来,简直怒不可遏:“胡说八道!竟敢诋毁喜大人……” 她说着,就要驭使彩带,把李昼手中的铜铃砸个稀巴烂。 然而不知怎地,她的八宝铜铃竟然真像孙子见了祖宗一般,整个铃儿都哑了口,铃身也裂开一条条细缝,仿佛再动一下,就要自裁谢罪。 师娘一惊,心中一阵狐疑,但要让她认李昼的铜铃当祖宗,那是万万不可。 她转头对神色戏谑的曲善说:“还不出手?没听到吗,这女子也是朝廷走狗。” “缉妖使?呵!一群被蒙骗的可怜虫还差不多。”曲善一边说,一边双手合掌,驱动宝伞,伞下飞出熟悉的清冽甘露,往李昼胸口急速飞来。 “薛姑娘小心!” 见李昼不仅没按他说的逃走,还留下与妖人斗法,石一山心急如焚,高声提醒。 李昼却是不慌不忙,一手摇铃,另一只手在腰间一拂,取下一把刀环挂铃的小刀,念了句变大咒,转眼就把先前变小的鸾刀化成一口长约二尺的弯刀。 刀锋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轻描淡写地划开了飞来的甘露,在甘露落地,腐蚀地面之时,去势不减,穿过石一山,在保证他毫发无伤的同时,划断了他琵琶骨上的彩带。 到这一步,竟然还没结束。 满脸戏谑的曲善眼睁睁看到,这道刀光分花拂柳般,轻轻落在了挤出门缝,露出一角的须弥天身上。 这团蠕动的灰色物质,立刻被切出了一道光如镜面的切口,发出了痛苦至极的尖叫。 鸾刀,本是祭祀宰牲之刀,鸾刀诀,自然也就能起到庖丁解牛的效果。 “不要!”曲善笑容消失,下意识大喊了一声,往须弥天扑了过去。 挨了一刀的须弥天,却是连回击都不敢,像被踩了尾巴的老鼠一样,一边尖叫,一边砰一声,死死地关上了星光闪烁的大门。 这扇门关闭的下一刻,曲善便遭到反噬,本就清瘦的身体突然瘪下去,像一具脱了水的干尸,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反而那些被荧光环绕的罗教中人,由于荧光随着须弥天消失而消失,纷纷从迷茫与恐惧中清醒过来,脸色也恢复了正常。 众人震惊地望着挥出这一刀的李昼,实难想象,该是怎样高深的道行,才能如此轻易地解决这么强大恐怖的邪祟。 然而还没等他们开始感叹,李昼身形一闪,已经出现在掉落在地的灰色物质旁。 她用刀尖挑起灰色物质,似乎嘟哝了句“还没到三秒”之类的话,嘴巴一张,就把这团不断蠕动的不明物质吸进了嘴里。 本以为得救了的众人:“…………” 就是说,杀邪祟的果然不一定是好人啊。 那灰色物质已经是浑身散发着邪恶,普通人无法想象的恐怖生物了。 这位薛姑娘,竟然能以此等邪祟为食。 那张开的巨口中,蕴含着比邪祟还邪祟的东西,简直就是邪恶本身,是超越人之想象,噩梦中都不会出现的大恐怖。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深深地震撼了。 已经见识过一次的韩大,第二次看到这样的场景,不但没有习以为常,甚至因为恐惧的叠加,一口气上不来,当场厥了过去。 而另一侧,原本喊打喊杀的师娘,转身跳上一匹纸马,喝了声“驾”,竟是什么都不顾了,一心只有逃跑。 师娘对喜乐神的信仰有多虔诚。 在李昼口中看到四副错乱的、尖叫的喜乐神面具时,就有多崩溃。 逃!一定要逃! 逃离这个无边地狱!逃离这个惊惧噩梦! 李昼之所以等到现在才出手,还不就是为了确保能把两个邪魔外道都留下,哪能让她逃脱。 她把八宝铜铃一抛,轻斥了声:“收!” 又念了句轻身咒,正在嚼灰色物质的头还留在原地,无头身子倏地出现在骑着纸马狂奔的师娘身旁。 八宝铜铃拼了命地主动摇起来,悬浮在半空的土陶坛以及它吐出的纸马纸人纷纷落在地上,前者摔得粉碎,后者重新化作纸片。 师娘因此从马背上滚落,咔嚓一声,两条腿都摔得龇出了白森森的骨头。 她惨叫一声,还没来得及求饶,就看到了面前拖着长长血管的无头身体。 强烈的刺激下,师娘猛地一抽,翻了个白眼,仰头晕了过去。 正准备挥刀斩向师娘的李昼:? 她还没发力呢。 在一旁观战这么久,她可是做了十分充足的准备的。 还有好多后手没用上,感觉和以前看过的小说不太一样,李昼悻悻地收起鸾刀,身体走回脑袋处,熟练地装上脑袋,咽下细细咀嚼过的灰色物质。 像葡萄味的果冻,好吃。 还想吃。 但今天已经吃多了,有点撑。 李昼悄悄打了个嗝,没被任何人看到。 她转头四顾一番,见不管是被彩带串起的朱府众人,还是被荧光笼罩过的罗教中人,都已经得救,伤口虽然还没修复,但已经没有性命之忧。 她在心中满意地点了点头,走到不知在想什么的石一山面前,试探问道:“这两人的赏金……” “我现在就汇报上去,赏金合该薛前辈独享。” 石一山义正辞严地说,垂在身侧的手捏着符箓,正不停地颤抖。 第31章 他不知道这位……不知如何形容的前辈,为何要假扮成低级缉妖使。 但只要她还愿意装,他相信,整个缉妖司驷州分部,都愿意陪她玩下去。 就在他绞尽脑汁,想要做些什么,更好地稳住这位前辈时,一道颤抖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 “仙师大人。”脸色苍白的朱富扑倒在李昼面前,仰着头,满脸崇敬地说,“愿为大人作图留念,也好让驷州百姓知晓,大人为我们镇妖降魔的恩德。” 不管她是人是鬼,缉妖司都恭维的大佬,他现在不找机会巴结,以后还有什么机会? 糟糕,竟然被这小子抢先一步。 石一山还在暗自懊悔,另一道熟悉的女声又传了过来:“在下也学过丹青之术,前辈若是不嫌弃,我现在就为前辈作画一幅。” 石一山一愣,抬头看去,见到不远处风尘仆仆大步赶来的人,心头一喜:“陆瑶?” 陆瑶点了点头:“我在附近追查蜈蚣精的案子,听到这里的动静,就赶了过来,可惜来得太晚,没帮上你们的忙。” 她当然不会告诉石一山,在李昼出手时,她就已经到了。 在秋芳家中听到动静,从旧酸枣巷疾行到朱氏巷的她,本来准备加入战场,却被李昼的刀法吓出了土遁术。 她躲在地下,思来想去,不能对不起同僚,硬着头皮悄悄折回来,正好撞上李昼问赏金,看起来还挺和气的,这才假装刚刚赶到。 陆瑶向李昼抱拳行了个礼:“不知前辈意下如何?” 李昼看了看跪在面前的朱富,又看了看神色恭敬的陆瑶,心想,这不就是在争她的独家采访吗? 她是个十分大方的人,微笑道:“不急,想画的都可以画。” 陆瑶与朱富对视一眼,均是目光一闪,暗含刀光剑影。 石一山则取出一张符纸,一阵念念有词后,符纸无火自燃,化作灰烬飘散空中。 他用法剑撑起身体,对李昼躬身道:“薛前辈,缉妖司的人手马上就到,道录大人想要为您接风洗尘,还望您拨冗一莅。” 李昼一来要领赏金,二来要办度牒,三来要买地建宗门,肯定要和官方打交道。 现在官方主动接洽,她还省得再找门路了。 她点了点头,使了个变小术,重新把鸾刀挂在腰上,一边等缉妖司的人来,一边从腰间取下装蜈蚣精一家的口袋,抛给陆瑶。 “对了,你看看这是不是你在追踪的案犯?他们一家似乎盯上了我,至少还有四只蜈蚣精要来找我报仇,到时候捉到了,我再拿给你。” 陆瑶愣愣地接过口袋,打开一看,却见到三只泪流满面的蜈蚣精,以及一只七窍流血,浑身鼓包,已然暴毙的蜈蚣精。 盘膝打坐的石一山恍然大悟:“原来刚才咬我的蜈蚣是这么来的。” 李昼心想缉妖司不会因此扣她奖金吧,斟酌道:“那只蜈蚣我也已经抓起来了。” 石一山忙说:“晚辈知道,此事都是蜈蚣精的错。” 陆瑶正往口袋上布置禁制,免得犯人逃脱,却见蜈蚣精脸上反而大松了一口气。 为首的苏六娘哭泣道:“我们早就想自首了!” 她身旁的贾大嫂也说:“请大人把我们关得更严一点,最好是任何人都进不来的那种。” 努力把苏五郎尸体推远的赶车小童幽幽地说:“在这之前,能不能先把他弄出去?” 追了它们大半个月的陆瑶笑出声:“不急,你们家还有四只,等着来给你们作伴呢。” 三只蜈蚣精身体一震,只觉得天都塌了。 陆瑶高高兴兴地扎紧口袋,忽然听到,朱府外,响起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她眼睛一亮,走到李昼面前,弯腰说道:“前辈,缉妖司的人来了。” 李昼按捺住即将收获一笔巨款的激动,点了点头,顺着陆瑶目光看向不远处。 为首一道高大身影,带领着数十披坚执锐的甲士,面容肃穆,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这些邪.教都已经没有战斗力了啊。 瞥了眼横七竖八的罗教众人,以及还没醒的红衣师娘,完全不懂这群缉妖使在防备什么的李昼,毫无芥蒂地迎了上去。 第32章 仿佛地府开启,百鬼出行。 天光大亮。 恢复了热闹的驷州城中, 百姓们一如既往地过着平静充实的日子,没有人知道,过去的一晚发生了足以颠覆整个驷州格局的大事。 马镛深吸一口气, 脸上挤出千锤百炼过的热络笑容,快走两步, 主动迎上走过来的李昼:“尊驾亲临驷州,某竟俗务缠身,未能远迎,还请见谅啊哈哈哈哈……” 马镛,缉妖司驷州分部道录, 统管一州妖鬼异事。 缉妖司内部, 职级从下而上分别为缉妖使、道判、道录、提点、总提点。 道录,位同三品大员,着御赐紫衣,佩紫金鱼袋,实乃驷州一城数一数二的实权人物。 这样一个大人物,通过某种远程查探的神通,目睹李昼在朱府所作所为后,立刻放下一部长官的架子, 亲自到驷州最好的酒楼点了一桌酒菜,甚至亲自站在酒楼门口迎接李昼。 石一山与陆瑶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恍惚与后怕。 他们对这位薛姑娘的态度, 还不够恭敬! 他们竟然有过为了缉妖司颜面, 不能太过谄媚的想法。 要不是薛姑娘大人有大量, 就凭他们心里这些想法, 都能死上千遍、百遍了吧。 李昼当然不知道这两人心中所想。她连“满朝朱紫贵”这句话都没听说过,压根不明白一个紫袍高官给自己当迎宾是什么概念。 她只知道, 缉妖司的人缉拿完朱府的牛鬼蛇神们,就众星捧月地把她簇拥到了这里。 见马镛人还挺礼貌的,她也客气地说:“公务要紧。我也是一时突发奇想才下了山,马道录怎么能未卜先知呢?” “看来道友是静极思动。”突发奇想?你猜被你一口闷的邪神信不信?马镛抬手示意,“薛道友,里面请。” 他等李昼跨过门槛,再抬脚跟上,有意落后半个身位,不着痕迹地引路。 酒楼里早就被提前清了场,跑堂的全被换成了缉妖使,几位大厨也被耳提面命过,今日贵客登门,务必拿出十二分小心。 李昼觉得自己还是很能吃苦的,在罗教卧底时,连没加盐的豆羹都吃完了。 但她也不是没苦硬吃的人,看到包厢里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好菜,心里顿时喜笑颜开。 喜乐神面具和须弥天虽然好吃,但填的不是一个胃。 感觉李昼心情不错,察言观色的马镛心里松了口气,见面这第一关,算是过了。 他不敢托大,请李昼到主座坐了,亲自为她掣壶倒酒,口中如数家珍地说:“这是我们驷州名酒,名为摩勒浆,口味独特,回味无穷,有诗为证,‘仙人六膳调神鼎,玉女三浆捧帝壶*’,这三浆之一,就是我们驷州的摩勒浆。” 李昼很给面子地饮了一口。 这不就是油柑风味饮么?有一点点酒精味,和rio差不多。 包括马镛马道录在内,所有缉妖使眼巴巴地瞅着李昼,生怕对方脸上露出半分不悦之色。 李昼放下精美的琉璃酒杯,刚要说话。 青天白日,忽然一声闷雷,仿佛在众人耳边炸响。 一瞬间,包厢之中,人人变色,除了李昼拿筷子的声音,竟然连旁人的呼吸声都听不到。 马镛鬓角,一滴冷汗缓缓流下来。 他盯着李昼的嘴,放下酒壶,探向腰间佩刀,面上还保持着冷静,声音略显干涩地问道:“薛道友,这酒味道如何?” 若是她一动怒,张开那深渊巨口,他能抵挡多久? 半炷香?一盏茶? 司主大人,我马镛今日若是以身殉职,史书中能否留下只言片语,记住我为一州百姓所做的贡献啊? 李昼哪里想得到,一道雷就让马道录开始考虑身后名了。 她略一思量,吐出一个字:“善。” 虽然前世奶茶酒饮卷得飞起,这杯油柑风味饮对她来说不算稀奇,但人家请客,总归要给面子的嘛。 李昼还打算等马道录喝高兴了,顺便提一提度牒的事呢。 人情世故这方面,她还是很懂的。 马镛扶着刀的手一松,手脚发软地回到了位子上,给自己倒了杯摩勒浆,一饮而尽。 甜辣的酒液滚过喉咙,让他终于能有正当理由,吐出一口梗在胸口的浊气。 李昼执箸的手一顿,瞥了眼松了口气的马镛,忽然发现他额头上布满了汗珠。 马道录这是……体虚? 她在脑中搜索了一圈,想找找有没有什么可以强身健体的配方,好献给长官,巴结他一番。 她没发现,在她的注视下,马镛刚刚好转的脸色,又变得紧绷起来。 一众陪坐的缉妖使心想,这就是伴君如伴虎吗?总觉得皇帝老爷也未必比薛姑娘难琢磨。 第32章 坐在马镛身旁的陆瑶心思电转,用调侃的语气说:“道录大人,怎么一道雷就把你吓成这样?” 咦,是被雷声吓的吗? 这道录不会是猫妖假扮的吧? 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李昼看马镛的神情瞬间亲切了几分。 马镛心里赞了声,这陆瑶倒是有几分急智,回去就给她加赏。 他连忙顺着陆瑶的话说:“一雷之威,迅烈至此,薛道友却能面不改色,可见心性之坚,马某佩服啊哈哈哈。” 李昼听到他发自内心的恭维,试探问道:“缉妖司里,会有改邪归正的好妖吗?” 马镛不知这话从何而来,难道是要查探他们驷州分部有没有与妖鬼暗度陈仓?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向京城方向一拱手,“太祖祖训,某不敢忘。” 李昼点了点头,决定把自己的怀疑藏在心底最深处,马道录人挺好的,她就不给人家添堵了。 在双方有意的谦让、照顾中,这顿饭吃得宾主尽欢,李昼和马镛都感觉,自己把对方捧得很舒服。 酒到酣处,马镛半醉半醒地说:“薛道友你是不知道,我这个道录看起来威风,其实只有表面上的风光,要人手,人手不足,要银饷,银饷没有,朝中相公还总是怀疑我们养寇自重,说是这些年,妖邪怎么越杀越多……” 或许是酒意上头,他胆大包天地指了指天:“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天若反常呢?这天下,还能不乱吗?” 陆瑶、石一山等缉妖使纷纷埋下头,格外专心地吃起了菜。 李昼若有所思地说:“这么说,罗教的理念还有几分道理?” 听到罗教,马镛便毫不掩饰讥讽之色了:“现在的天下,魑魅魍魉再是横行无忌,总得讲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的道理。他们要换天,却不知自家的天,本身就是不讲道理的东西!” 健谈的马道录说到这儿,又想起一事:“都说,佛门因果讲来世,玄门承负看今生,近日有一伙修承负的贼人,最是可恶,仰仗自己有几分道行,四处挑起争端,借用他人的事端、灾祸,提升自己的修为。偏偏这伙人擅长改头换面,某已经扑了几次空,就是抓不到他们的狐狸尾巴。” 他状似无意地说:“但其中一人,被某用秘术打断了一条腿,没有一年半载的修养,绝对恢复不了,若是道友日后遇到,还得烦请告知……” “在下确实见过。” 李昼一听马镛描述,就想起了官山县的跛脚少年,甚至更远的,在腹虺村听说过的跛脚道士。 腹虺村蛇妖愈演愈烈的开端,就是请来一个跛脚道士驱邪之后。 这不正符合马镛所说的“挑起争端”“借用灾祸提升修为”吗? 暗暗得意了一番自己的超绝记忆力,李昼将腹虺村与官山县中遇到的可疑人士,以“师妹游历遇到,传信告知于我”的理由,简单说了一遍。 马镛心中一喜。 他突然提起这伙修承负的修士,并不是真的喝醉了话多,而是想要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借用李昼的力量,在这个案子上有所突破。 没想到就是这么巧,李昼的师妹们真的遇到过这伙人。 等等,师妹们…… 马镛笑容消失,忽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问题,像薛道友这样的,还有好几个? 冷静……即便是薛道友的同门,也未必都是能生吞邪.神的恐怖存在…… 一股清风拂过,马镛的冷汗再次冒出,残存的酒意荡然无存。 李昼却没看出他的情绪变化,还在承诺:“马道录放心,若是再遇到这伙人,在下一定通知你。” 这个承诺,应该能换度牒吧。 看起来喝得也差不多了。 想到这,李昼就打算切入正题,没想到刚张开口,还没来得及说一个字,楼下就响起了激烈的争吵声。 “我们的王子马上就要迎娶你们的公主,你们这些不识好歹的卑贱之人,怎么敢将贵客拒之门外?” 一道腔调怪异的声音格外响,语调生疏,似乎是才学会官话不久。 在他说完后,立刻就有人制止道:“今日酒楼已经被其他客人承包了,贵客请到别处去,莫要在此地喧哗生事。” “那客人出了多少银子?我出双倍。让他们滚。” 一个滚字,令楼下众人蓦然噤声,仿佛触犯了什么禁忌一般。 包厢里,马镛瞥了石一山一眼,后者会意地点了点头,扶剑起身,往房间外走去。 石一山步伐极快,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楼下,料理了那些不长眼睛的王八蛋。 不想,就在他推门而出时,李昼也站了起来。 反正饭也吃得差不多了,她也想看看,在楼下大放厥词的人是谁。 她一起身,马镛为首的缉妖使也都纷纷起身,紧紧跟在了她身后。 李昼没看到其中几人眼里藏不住的兴奋—— 自从犬夷王子与公主定亲后,城中就多了不少犬夷人,大周是礼仪之邦,犬夷人又是来采购的,对他们就客气了些,谁知竟然助长了这群蛮夷的气焰,让他们以为这是怕了他们。 不管是官府军卫,还是缉妖司的人,碍于两国情面,都不好做得太过分。 薛姑娘就不一样了,她可不是官方的人,他们官方还管不了她,那她要怎么教训这群嚣张的犬夷人,可就不关他们的事了。 李昼哪知道,身后一群人跟出来,是想看她帮忙打脸。 她走到楼梯口,向吵闹的方向望去,只见酒楼门口堵了不少人,各个高鼻深目,宽肩细腰,男女都有,皆辫发百绺,身戴红缨,腰佩小鼓。 乍一看,还以为是来卖艺的艺人。 然而下一刻,为首之人便眉头一皱,咚一声拍响腰间小鼓,说:“你们这种尊卑不分的小人,就该让我剥了皮,做一面新鼓。” 随着咚、咚、咚的鼓声敲响,大堂中陡然生起一阵阴风,接着就响起幽鬼呜咽嚎叫的声音。 仿佛地府开启,百鬼出行。 第33章 公主,你的强来了 一头若隐若现的鬼影从鼓中钻出, 嘶吼着朝缉妖使假扮的跑堂扑了过去。 几个犬夷人似笑非笑,仿佛已经看到了跑堂的凄惨下场,区区一群凡人, 还不是手到擒来? 然而下一刻,外表平平无奇的跑堂竟然身法灵敏地躲开了鬼影, 口中还冷冷地说:“贵客不要忘了,这里是驷州城,是大周的地界。” 犬夷人面色微变,眼中顿时充满凶戾之气,为首之人神情阴郁, 把头一甩, 辫发末梢有节奏地拍在鼓面上,他身后,男子皆甩动辫发,女子则拔下银簪,以银簪击鼓。 随着这些人的拍打,咚咚声、砍砍声交错,出现在空气中的鬼影越来越多,它们不断哀嚎着, 往附近的缉妖使身上扑去,有一个甚至还冲向酒楼外,神情狰狞地扑向一个才总角的小女孩。 小女孩的家人想要弯腰抱起她, 身子却因为鼓声异常僵硬, 脸都憋红了也没法碰到她。 缉妖使狼狈躲闪, 手已经摸上腰间符箓, 却苦于没得到指令,无法对外族动手。 “咚!” 一声仿佛预告着众人命运的鼓声, 在缉妖使们紊乱的呼喝声中敲响。 鬼影越发凶悍,利爪几乎要碰到小女孩的眼球。 一名缉妖使心急如焚,大喊了声:“住手——” 犬夷人的嘴角上扬,眼白充血,满脸狂热放肆的邪笑,嘴里还在用犬夷话骂骂咧咧。 这一瞬间,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得意的犬夷人、焦急的缉妖使、面容模糊的鬼影、无法动弹的小女孩与其家人……这些神态各异的人与鬼,凝固成一张浓墨重彩的定格画。 “咚!咚!咚!” 鼓声再次敲响,连响三声,却是与方才截然不同的节奏韵律。 犬夷人疑惑低头,看了看并没有继续拍打鼓面的自己。 下一刻,一道灵气兜转而过,像一股清风,拂去了画幅上所有灰尘与阴霾。 《夺天录》第一层,信夺。 信者,道之根,信深,则道长。 李昼的道,以碾压之势横扫。 时间恢复了流淌,充斥酒楼的阴戾鬼气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清渺精纯的灵气,如雾一样飘忽,像雪一样冷冽。 大周人无不心旷神怡,仿佛看到了山中仙,云间月,溪上雪。 犬夷人却都面色剧变,第一次露出惊恐之色。 他们感觉到,腰间被一股清冽之气拂过,一股寒意,从他们腰腹传到了全身。 “砰”“砰”“砰”…… 一个接一个小鼓从犬夷人腰间脱落。 “砰”“砰”“砰”…… 一个接一个犬夷人下半身从腰间脱落。 光滑的切面凝滞了片刻,鲜血与内脏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长长的辫子也随之断裂,敲打鼓面的辫尾落在血泊里,精心编织的辫发散落开,盖住了滞留在半空的半截身体。 第33章 一众鬼影闪了闪,消弭于无。 犬夷人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 “忘了留活口。”一道女声抱歉地说,“马道录,这……” 半截身体重重摔在地上,犬夷人的眼珠转动,看到二楼楼梯口站着的众人,为首两人一男一女,一老一少。 他们甚至楼都没下。 他们……是什么人…… “不要紧,司里有人擅长搜魂术。来人,把这些鼓收起来,这都是重要的物证……等等,薛道友,你应该……不吃这些人皮鼓吧?” 那年过半百、头发花白的紫袍男子,对那年轻女子的姿态竟然放得很低,仿佛唯她马首是瞻。 “马道录说笑了,这么诡异的东西,怎么能吃呢?” 年轻女子带着一丝困惑,仿佛不知道紫袍男子为什么开这样的玩笑。 紫袍男子一愣,随即笑呵呵地点头:“薛道友说的是。” 两人说完,便有两个身着绿袍皂履的男女,从紫袍男子身后走出,指挥酒楼中的人,拾掇起犬夷人的尸体。 “你们运气不错啊。” 其中一名女子在抬起一具犬夷人半身时,嘟哝了句:“薛姑娘不喜欢吃你们这种妖鬼,还能留具尸体。” 这是犬夷人在这世间,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在陷入彻底的黑暗前,他们奋力转动眼珠,死死盯着二楼方向,要把那个轻描淡写收割了他们所有人的年轻女子记住,即便是死,也不能忘。 …… “见过仙师大人。”扎着两只羊角辫的小女孩被家人领上二楼,向李昼躬身行礼,“这丫头天生比旁人迟缓,今日要不是仙师大人在,恐怕已遭了犬夷人毒手。季蕤,还不跪下,给仙师大人磕头。” 季蕤懵懵懂懂,慢吞吞看向李昼,慢吞吞磕了三个头,磕头的力道却毫不含糊,直接把地面磕出一个不小的凹坑。 再看她的额头,依然光洁如初,连层油皮都没破。 刚刚为这小女孩揪心的缉妖使们,看到这一幕愣了下。 看这情况,也许,大概,可能,就算大人没出手,这小女孩也没事…… 季蕤的家人有些尴尬,拉起她低声呵斥:“家里怎么跟你说的?要学会控制自己的力气,你看看你,把人家酒楼地都弄破了。” 马镛马道录却是眼睛一亮,蹲下.身,捉起季蕤手腕,凝神查探了一番:“小姑娘根骨清奇,若有良师引导,前途不可限量啊。” 李昼心中一动,这小女孩难道是传说中的主角命格?天生就是异类,自幼得不到周围人理解,意外卷入修士争斗,却因祸得福,被高人看出天赋异禀。 她本人总能福祸相依,可她身边的人,可就吃不消这主角命格跌宕起伏的命运了。 要做她的老师,恐怕得有九条命才够。 想到这里,李昼果断说道: “我看你与我有缘,想不想跟着我修行?” 为了避免别人倒霉,她就主动承担这份因果吧,什么被别的天才嫉恨、打了小的来了老的、被灭门报复之类的,都冲着她来吧,她没有关系的。 李昼在心里默默为自己的善良抹了把泪,用鼓励的目光,含笑望向季蕤。 旁边没来得及开口的马镛一怔,嘴唇微微颤抖起来,他堂堂一州道录,还是第一次被人截胡。 第一次。 马镛缓缓起身,回忆着刚才探到的金筋玉骨、先天之气,只觉得心都在淌血。 面对如此天纵之资,即便是有李昼生食邪神的压力,马镛也忍不住据理力争了:“薛道友收过徒吗?有经验吗?师门知晓此事吗?” 疑问三连,李昼被问得沉默了片刻,陆瑶、石一山等缉妖使幽幽地望向马镛,搞不明白,老登突然抽什么风,是不是薛姑娘给你脸了? 马镛哪知道属下们心里全是大逆不道的想法,紧紧盯着李昼,想让她知难而退。 谁知,李昼略一沉吟:“马道录果然神算,在下正准备在这驷州城建山门,立夺天宗,广收弟子,开度世人,将宗门道法弘扬光大。” 马镛:“???” 李昼微微一笑:“拨地授衣、建房置库、师号度牒诸事,还要向马道录讨教。” 马镛:“……” 马镛干巴巴地说:“这些事务都由刺史府统管,缉妖司无权授权道场,薛道友还是去问蒋刺史……” 他说到一半,忽然顿住,脑子才反应过来,抬起眼,呼吸困难地望着李昼,一字一顿地说:“夺、天、宗?” 李昼说:“对,夺天宗。” 马镛一个踉跄,竟然差点没站稳,陆瑶与石一山一左一右将他扶住,不明白他怎么反应这么大。 这个名字,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李昼心里也纳闷,马镛这表情,好像她下一秒就要黄袍加身,翻天覆地了似的。 虽然说她的志向确实很远大,可修炼之人,哪有不吹牛的。 夺天之寿,不就是吹得稍微大点吗? 怎么这么没见识? 李昼正思考要怎么安抚马镛,后者却是推开身后之人,换上了前所未有的恭敬姿态,深吸一口气,一揖到底: “事关重大,恳请薛道友随我去刺史府协商此事。” 李昼点头,明白,她要建宗门都归刺史府管,马镛人还挺好的,还主动提出和她一起去见刺史,估计是怕她不懂规矩吧。 不过,他为什么变得如此郑重其事呢? 疑惑一闪而过,接着便如夏季正中午的冰霜,顷刻间就被太阳晒化了。 李昼皱了皱眉,只觉得自己似乎又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模拟器界面,超绝钝感力的称号闪了闪,成功让她放下了这点疑惑。 她松开眉头,神情自然地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快去吧……不知蒋刺史今日是否有空?” “他会有空的。” 马镛直起身,神色复杂地说。 同一时间,刺史府中,蒋刺史正在教导女儿蒋令仪:“圣上为你安排了三千名甲士,马道录那里,为父也会去请他支援三百名缉妖使,这三千三百人护送你去犬夷,即便如此,这一路必定不会太平,犬夷人反复无常,常有口血未干即背约反叛之事,你务必小心,一旦苗头不对,就让那三百缉妖使护送你回驷州……” 蒋令仪听得认真,等父亲说完,看了眼京城方向,轻声说道:“我听老师说,天下将要大乱,大周与犬夷联盟,是为了防止未来腹背受敌。” 蒋刺史叹了口气:“你老师说的,你不能不听,也不能全听,可懂我的意思?” 蒋令仪微微一怔,点头说:“女儿明白。” 她握紧拳头,神色中多了几分坚毅:“女儿只是在想,既然如此,这次联姻,应当竭尽我之所能,为大周百姓的未来,尽一份力。” 蒋刺史听了这话,不但没有欣慰之色,反而勃然色变:“胡说!国之大事,又岂是你一个小姑娘能担得起的?天塌下来,总有高个子的顶着!你唯一要做的事,就是保全你自己,你难道不知道,你娘这些天都在以泪洗面吗?” 蒋令仪却没被父亲的疾言厉色吓住,幽幽叹了口气:“可是父亲,高个子又在哪呢?这驷州城,看似平静,却处处皆是魑魅魍魉、妖魔鬼怪,缉妖司疲于奔命,上个月又有七人失踪,生死不明……正,早已不能压邪!我既然受封公主,即便是死……” “住口。”蒋刺史声音不大,却还是让蒋令仪倏地闭上了嘴。 蒋令仪自知失言,却倔强地望着父亲,不肯低头。 父女二人对视片刻,终究是蒋刺史败下阵来。 望了望四周,确定无人后,蒋刺史凑近女儿,轻声说:“大周宝卷已经给出谶语,将有救世之人,再造岁剑,斩妖魔,挽天倾。” 蒋令仪眼睛一亮,蒋刺史拍了拍她的肩头:“所以女儿,顾好自己就好,个子高的,马上就要来了。” 就是不知道,现在在哪儿呢? 蒋刺史心想,最好还是别来驷州,不然不就说明,他们驷州快出事了吗? 第34章 她现在可不是邪教了哦。 蒋刺史站在刺史府门口, 迎接李昼。 他人还在这,魂已经走了有一会儿了。 他到现在都在怀疑,马道录传来的消息是假的。 或许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 或许是马道录修炼了什么奇怪的功法,得骗他一回。 要不怎么, 他这破嘴就那么灵验,只不过提了一句,那位就真的出现了呢? 他们驷州的天咋了,怎么就要劳动那位亲自出马了呢? 蒋刺史已经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定,要是这真的是马道录故意做的一场骗局, 他大人有大量, 就不予以追究了。 不断在心里重复着,希望用这种玄学手法,扭转尚未发生之事的蒋刺史,看到了绿袍皂履的缉妖使、绯袍玉带的缉妖司道判、紫袍金鱼袋的马镛马道录。 第34章 缉妖司众人,全部穿上了朝服,骑着骏马,簇拥着一辆羽盖朱轮的香车,向刺史府行来。 香车以云母、青络、螭首、龙雀装饰, 乌漆轮毂,黄金雕装,四周挂以锦幔帷帐, 青伞朱里, 是三品以上高官出行的顶级配置。 蒋刺史悬着的心, 终于落了地。 整个人像被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 心口都嗖嗖地泛着凉气。 若非是那位亲临,以马道录的身份, 又何须随侍左右。 更不要说这辆御赐云母车,马镛宝贝得什么似的,日日熏香擦洗,生怕沾上点灰尘,除非重大祭祀场合,否则绝不会动用。 现在,他竟然连这辆车都献了出来,蒋刺史哪还能指望这是个玩笑。 要说玩笑么,确实有,那就是他蒋释古自己。 蒋刺史心里早已翻江倒海,面上却已带起了三分笑意,带着刺史府众人,快步上前,迎上了马道录。 马道录翻身下马,与他对视一眼,两人在短暂的面无表情后,同时露出人情世故拉满的笑容,一团和气地说: “马真人。” “蒋使君。” 马镛领着蒋刺史,走到云母车旁,亲自撩起车帘,对车里人肃声说:“薛道友,我们到了。” 夺天宗主身份非同一般,但圣上毕竟没有明旨,不曾授予明确的官职,马镛可以献出自家车舆,却不敢擅自将车马驱入刺史府内。 蒋刺史则比马镛更接近政治中心,禁中传出的消息,圣上虽说发了密旨,要各州府无条件辅佐夺天宗主,可私底下,对这位谶语钦定的救世之人,态度十分暧昧。 蒋刺史从恩师那里打听到的小道消息,更是令人心生不安。 据说,圣天子亲口向缉妖司主承诺:“愿以社稷托付夺天宗主,方不愧对列祖列宗,亦是黎民百姓之福。” 皇帝要让出至高无上的宝座,哪怕她确实是个千古未有的纯善之人,满朝文武、宗室勋贵,又岂能看着荣华富贵一朝沦为浮云呢? 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啊。 更何况,这位天子上位之路,可一点都看不出她能是一个将手中权力拱手相让的大善人。 大周宗室为何如此凋零? 太祖一脉何以只剩当今一人? 还不就是陛下圣明,慧眼如炬,查明了诸位藩王的叛乱之心,提前把他们送去地下,与列祖列宗团聚啦。 从不受重视的皇次女,到君临天下的帝王,当今陛下的手上,可是沾满了骨肉至亲的血泪啊。 既已知晓陛下是怎样的品性,蒋刺史自然不会天真地以为,夺天宗主真能是帝位的继位人选。 所以蒋刺史对夺天宗主的态度,一定要恭敬,但又不能太亲近。 他必须时刻提醒自己,狡兔死,走狗烹,社稷危机总有解除的那天啊。 余光下意识瞥了眼四周,不知此刻是否有典签在侧,记录他的一举一动,蒋刺史谨慎地说:“驷州刺史蒋释古,见过夺天宗主。” 李昼已经在车里睡了一觉。 她不懂云母车是多高的品级,只知道这辆车走得很稳,车里一股淡淡檀香,高枕软垫,一躺下去,就像陷进了软绵绵的云朵里。 伴随着车辆行驶的轻微晃动,她没一会儿就昏昏欲睡了。 半梦半醒间,她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吸力,要把她的魂魄打碎,让她化作无形无质的云雾,飘向高高的太空。 她直觉不能这样,她忘了自己是怎么知道的,天穹之上似乎藏着大恐怖,现在的她,还不足以与之对抗。 她依从本能,在心中默念: “无思无虑始知道……” “无处无服始安道……” “无从无道始得道……” 一股无形的力量,一种玄妙的道韵,把她包裹起来,对抗了那股天顶传来的吸力,让她止步于云端。 她懵懵懂懂,俯瞰云层之下,整座驷州城一览无余,街巷如棋盘罗布,西南城门往外三百里,一条足以供四辆马车并排行驶的大路正在修缮。 赤着胳膊的工匠卖力地运送砖石,挥舞皮鞭的监工声嘶力竭,一块块碎尸被掩盖在沙石之下,一团团鬼影若隐若现。 扎着辫发、高鼻深目、皮肤黝黑的犬夷人挎着人皮鼓,在路边击鼓而歌,似乎是给工匠们提升士气。 在这些犬夷人身后,李昼隐约看到了一道庞大的身影。 它的身躯细长而挺直,发髻高耸,垂坠着数百发辫,戴着牛头冠,三头八臂,每只手上都持有剑、戟、鼓、索等法器。 它的颈部、腹部、手脚,均有黑蛇环绕,胸口挂着的璎珞,实则是人头骷髅,个个狰狞邪恶。 李昼俯下身去,想要仔细看看,耳边却听到犬夷人用怪异的腔调高声唱道: “卜啊!卜啊!卜卜啊!” “薛道友?” 一道小心的男声突然响起,犬夷人身后的庞大身影刚好睁开一只眼睛。 李昼还没来得及与它对视,眼前就蓦然一个晃动,梦境如冰面一般,倏然破碎。 “咦?” 没能看到想看的东西,李昼纳闷地睁开眼睛,望向呼唤她的马道录。 马镛扶着车辕,倾身探进车厢,见李昼终于醒了,松了口气:“薛道友舟车劳顿,不如,先去刺史府休息吧?” 李昼起身眨了眨眼,瞥见马镛身后还立着一个紫袍男子,终于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在下已经休息好了。” 她连忙下车,觉得自己这次不太懂事了,居然让领导等了半天。 她望向面容白净、温文尔雅的蒋刺史,谨慎地问道:“莫非这位就是……” “驷州刺史蒋释古。”蒋刺史等了半天,脸上却一点脾气都没有,“薛宗主,里面请。” 李昼一听他直接称呼自己宗主,知道这是稳了,心里松了口气,一边想等会儿要是蒋刺史暗示得交点献金,她那五千两赏金够不够,一边跟在蒋刺史身后,走进了刺史府里。 众人行至后衙,只见左前方一扇垂花门,一群披挂齐全的将军守在门口,目不斜视,丝毫没有搭理他们的意思。 注意到李昼的目光,蒋刺史连忙解释说:“那是陛下亲卫,特地来为公主送亲。” 这可不是我不给你面子,是陛下的人在无视你。 李昼点了点头,心里暗暗比较了一番,要是这些亲卫与那些犬夷人对上,能有几分胜算。 她现在已经能从旁人散发的气势,估计出对方的修为深浅,这些亲卫浑身散发着凶悍之气,显然也不是好惹的。 可这股气势与那头庞然大物对比起来,立刻就变得渺小而无力了。 善良的李昼不禁为公主担忧起来,也不知道蒋刺史有没有安排后手,应该不只有这些低手护送吧,还得加点高手才行。 李昼眉心微皱,落在蒋刺史与马道录眼里,似乎是对陛下亲卫的傲慢有所不满。 两人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什么都没看出来。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他们可不想被圣天子与夺天宗主的争斗波及。 三人心思各异,一路无话地走到了会客厅堂,分主宾位各自坐了,寒暄两句,便切入正题。 蒋刺史对李昼要拿出五千两,买地、建房、开辟宗门,感到非常惊讶。 李昼囊中羞涩地说:“在下出山时,没带多少黄白之物……” 没带多少(划掉)身无分文(画勾) 她正准备问问蒋刺史,能不能分期付款,蒋刺史已经捻着胡须,含笑道:“宗主要教化黎民,是我大周之福,哪有再让宗主破费的道理?” 蒋刺史看向马道录,意味深长地说:“驷州的地,宗主看上哪一块,尽管拿去。” 马镛被看得一愣,接着恍然大悟,连忙说:“缉妖司愿资助两千两,为宗主修建道场。” 李昼被大家的善良热心深深地感动了,当即向两人承诺:“从今以后,驷州有事,就是我夺天宗有事。” 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蒋刺史猛然起身,他的确怕夺天宗主带来麻烦,可她既然来了,那也只能既来之,则安之。 往好处想,有夺天宗主坐镇,还有什么宵小敢肆意妄为? 他举起茶杯,笑得开怀:“宗主都这么说了,某便以茶代酒,敬宗主一杯。” 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李昼跟着起身,端起酒杯。 眼看气氛融洽,两人就要对饮一杯,厅门外,一道身着大红襟衫,头戴官帽的身影,不顾守卫阻拦,持铃而入。 李昼转头望去,惊讶地看着这人身上熟悉的装束。 这身装束,分明与朱府里行邪法的师娘一模一样。 只不过眼前这位的衣衫与官帽更精美,铜铃中的血腥味与冰冷气息也更浓郁。 邪.教竟然敢公然闯进官府中? 确定能拿到度牒,不再是野修士的李昼理直气壮地想。 她现在可不是邪.教了哦。 第35章 颇为得意的李昼,下一刻便眼睁睁看到,蒋刺史放下茶杯,微微皱眉,态度却并不严厉: “聂师何故来此?可是公主有事?” 他说完,又向李昼介绍:“这位是公主的老师,聂洪聂师娘,也是与公主一起前往犬夷的护法之一。” 李昼听完,看着聂师娘,将手中的茶杯放了回去。 第35章 被针对,是她的宿命。 蒋刺史并不知道朱氏巷中发生的事, 也就无从得知,聂师娘的一位同门,刚被李昼抓进缉妖司的大牢。 马镛虽然知道蒋刺史给女儿请了一位老师, 却也没过问过这位老师何许人也—— 两人虽然级别相同,刺史却是掌管一州军政, 比他一个道录权力范围大得多,他又不是监察地方官的典签,哪能盯着人家亲眷? 两边的信息差,直接导致了现在的尴尬局面。 聂洪向蒋刺史拱了拱手,对马镛问道:“可是马道录当面?” 马镛起身说:“尊驾是?” “娱教聂洪, 见过马道录。” 整个大周在册的不在册的教派何其之多, 马镛想了想,未曾听说过什么娱教,想来也没出过多能耐的前辈。 “原来是娱教长老,”他随意地点了点头,“久仰大名。” 聂洪深深一揖:“听说缉妖司捉走了我的一位同门,不知她哪里犯了忌讳?” 马镛只记得李昼生吞邪神了,听她这么说有些犯迷糊:“阁下的同门是……” 站在他身后的石一山连忙凑上前,把朱府中发生的事提醒了一番。 马镛一愣, 随即恍然大悟地说:“原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误会,都是误会……” 他转头望向李昼, 笑着说:“正好薛道友也在, 聂师娘, 此案是薛道友侦破, 你与她说明情况,解除了误会, 某这就叫人把你的同门放了。” 开什么玩笑,夺天宗主要抓的人,是他想放就能放的吗? 这聂洪自恃是公主老师,竟然就敢闯入官署议事之地,借助刺史之势逼他放人。 那就让她自己去直面宗主之威吧。 刹那间,马镛心里已经转过无数念头,面上却丝毫看不出异样。 蒋刺史在心里骂了句人老成精,轻咳一声,在聂师娘转头看向李昼时,抢先一步开口说:“薛宗主要抓的人,必不可能是误会,聂师,你先回去,你那同门究竟犯下何事,自有缉妖司调查,按大周律惩处。” 聂师娘一怔,望向李昼的目光瞬间多了几分敌意。 “敢问阁下师承何处,恕聂某孤陋寡闻,不知什么神通,竟有铁口直断的本事。” 此话一出,蒋刺史脸色微变,马道录则换上了一副看热闹的表情,屁股一坐,端起茶碗,慢条斯理地品了口清茶,又从旁边果碟里叉了只樱桃煎,丢进嘴里细嚼慢咽。 石一山和陆瑶低头望着这一幕,咽了咽口水。 蒋刺史余光瞥见这马道录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嘚瑟模样,虽然气急,却是顾不上管他,连忙要把聂师娘赶走。 李昼却在他之前,开了口:“我没什么铁口直断的神通,只是亲眼见到,你的同门用活人精.血豢养邪神。” 李昼本已做好聂师娘死不认账的准备,正想着以后是不是能开发个执法记录仪之类的装备,却听对面了然地应了一声,然后说: “那些人死了吗?” “在下干涉及时,他们只是亏损了部分精.血,性命并无大碍。” “哦……”聂师娘说,“我的同门为了降妖除魔,用上了压箱底的本事,却只是因为手段略有不当,就要面临牢狱之灾吗?” 噗。马镛吐出一个樱桃核,落在白瓷盘上,发出一声清脆响声。 蒋刺史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马镛做了个抱歉的手势,动作放轻,又叉了一只樱桃煎。 聂师娘却是根本没心思管这些动静的,她看着李昼,握紧了手中的八宝铜铃,从怀中取出了一张没有下巴的精美镂空面具。 李昼顺便看了眼模拟器界面一直没看的提示框。 【恭喜你获得:喜乐神的碎片*4】 【集齐喜乐神还需:96块碎片】 【请再接再厉,收集到完整的喜乐神,会有惊喜哦!】 然后对聂师娘说:“你待如何?” 聂师娘双手捧上喜乐神面具,神情冰冷地说:“阁下若是能承受这副面具半个时辰,神智还不被侵扰,聂某便不再过问此事。” 她向李昼走近几步,又说:“若是阁下亦不能承受,便能知道我同门平时忍受着何等痛苦,也就能理解她在斗法中,为什么会不择手段了。” 李昼看着面前的喜乐神面具,陷入了沉思。 她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要求。 要不是聂师娘一脸严肃,她都要以为对方已经背叛了喜乐神,知道她刚打了一架,有所消耗,专门来给她送点心的了。 亲眼见过、远程查探过李昼镇压邪魔全过程的马镛、石一山、陆瑶等缉妖司众人,也陷入了沉思。 看热闹归看热闹,眼睁睁看着人家把信仰当成祭品献出去,不阻止的话,会不会太不厚道了? 厅堂中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蒋刺史看着不动的李昼,与面色古怪的缉妖司众人,本来要打圆场的嘴也闭上了,忍不住狐疑地想,她真是夺天宗主吗?会不会是意外得知密旨内容,前来冒名顶替的骗子呢? 利益动人,也不是没可能啊。 心里生出试她一试的心思,蒋刺史默默观察李昼的表情,但凡她露出半点迟疑,他可就要不客气了。 就在会客厅安静得呼吸可闻,每个人都揣着不能向外人透露的心思时,所有人视线的焦点,李昼动了。 她接过聂师娘手中的喜乐神面具,却并没有像后者想象的一样,立刻受到喜乐神的影响,陷入错乱、激昂的情绪之中。 她只是简简单单地张开口,那深渊般的巨口瞬间覆盖了她整个头颅,遮蔽了其他五官。 聂师娘怔怔地望着面前的深渊。 她看到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那无尽黑暗中,又有不知多少邪恶在酝酿,无数幽魂在尖叫,它们被困在暴虐的循环中,进行着一次又一次毫无意义的生死争斗,在不断地复生与死亡中,散发出浓烈到极致的绝望。 而在这些幽魂之中,凭借着与喜乐神的联系,聂师娘格外清晰地看到了四副时而破碎、时而汇聚在一起的镂空面具。 这些面具在凄惨地哭泣,悲伤地嚎啕,癫狂地尖叫,拼命挣扎,却还是摆脱不了在混沌与疯狂中浮沉的命运。 聂师娘全身汗毛都立起来了,大脑中什么想法都没有了,整个人如痴了般呆立原地,脸上一片空白地望着这一幕。 李昼把刚从她手里拿走的喜乐神面具塞进了嘴里,脖子一伸,就把它咽进了肚子。 模拟器及时弹出一条提示: 【恭喜你获得:喜乐神的碎片*5】 【集齐喜乐神还需:95块碎片】 【请再接再厉,收集到完整的喜乐神,会有惊喜哦!】 老实人李昼闭上嘴回味了一会儿,说:“从现在开始算,半个时辰后,如果在下没事,阁下的同门就要依法处置。” 她回到位子坐下,刚要在《符法全解》里找个法术倒计时,坐在主座上的蒋刺史忽然滚下座来,把她吓了一跳。 她抬头欲起身,却见蒋刺史坚强地推开了要扶他的亲信,走到她身旁,亲自为她掣壶倒茶。 “宗主吃了那么干的东西,再喝点茶,润润喉。” 蒋刺史笑着说,不知道为什么,掣壶的手一直在抖,抖出不少茶水撒在桌上。 干吗?也还好吧。 不对,难道是提醒她别吃独食? 李昼心里一紧,心虚地瞟了眼四周,端起还没动过的樱桃煎:“这种点心还有不少,你们要吃吗?” 蒋刺史一愣,与聂师娘、马道录对视一眼。 这句话的意思是,要不要与她和光同尘吗? 吃过她的点心,以后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今日所闻所见,不可随意外传,毕竟,吃人嘴短啊。 领会到李昼话中深意,蒋刺史、聂师娘与马道录等人,纷纷围过来,一人一只樱桃煎,吃得啧啧有声。 哪怕是最近在犯牙疼的蒋刺史,也不敢对这份甜食表露半分不满。 是不是真的要改换门庭,背着圣上,隐瞒所见,行那不忠不孝之事,日后再说。 当下的态度,还是得表达出来。 毕竟,识时务者为俊杰啊。 早就想吃的石一山与陆瑶,因为人小位卑,倒不需要想那么多,只要尽情享受点心的美味即可。 还真挺好吃的,樱桃表面裹了层糖浆,和糖葫芦差不多。 就在众人围着李昼大吃樱桃煎,让李昼心里嘟哝,这份点心有那么好吃么的时候,一名缉妖使从厅堂外匆匆奔进来,向马镛禀报说: 第36章 “道录大人,那几个犬夷人的搜魂结果出来了。” 马镛知道,若非事态紧急,缉妖使绝不会擅自前来打扰。 他连忙吐掉口中的樱桃核,转头道:“说。” “噗。” 缉妖使正要说话,一声突兀的吐核声打断了他。 马镛转头,幽幽地望了眼神色自若的蒋刺史。 蒋刺史捋着胡须,放下吐了樱桃核的白瓷盘,做了个口型:彼此彼此。 马镛面无表情地转回头。 被打断的缉妖使理了理思路,才继续说道:“这群犬夷人是秘密培养的死士,故意四处挑衅,引起驷州城内高人注意。” 缉妖使看了李昼一眼,神情严峻地说:“他们修炼了秘法,能把临死之前遇到的人与事,传回犬夷。现在犬夷那边,应该已经获得了薛大人的容貌特征、神通特点。” 李昼听了这话,心里叹了口气,善良如她,喜欢行侠仗义,被针对,是她的宿命。 第36章 冤有头,债有主 李昼没发现, 蒋刺史与马道录的表情,立刻就从紧张变成了:哦,这样啊。 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 眉头微蹙,面色沉重:“这么说, 犬夷人或许会针对我,设下圈套,进行暗杀、甚至采用其他更激烈的手段。” 比如做成傀儡之类的,李昼警惕地想。 正好没见过李昼镇压邪魔名场面的缉妖使点头说:“恐怕他们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马镛和蒋刺史望着李昼,心里不约而同地想, 以阁下的生猛, 究竟在紧张什么呢? 带着浓浓的不解,正要发问,两人身体一震,忽然明白了夺天宗主的深意。 既然犬夷人要针对大周高手设局,那她不如将计就计,示敌以弱,把犬夷高手骗过来,再将他们一网打尽。 宗主, 高明啊。 总是能体察上意的马道录与蒋刺史对视一眼,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马道录配合地说:“这可如何是好?薛道友,要不这几天你就住在缉妖司, 免得被犬夷人埋伏。” 李昼摇头:“总不能躲一辈子, 况且公主即将下嫁, 犬夷却暗藏祸心, 若不一次打服,公主岂不是危险了?” 可算被你找到借口了。 事关亲生女儿, 蒋刺史连忙从善如流地说:“那依宗主高见,应当怎么做呢?” 李昼在脑中翻开《飞星风水术》,现学现卖地说:“驷州城外,西南方向,六白乾金与七赤兑金加会,是金金相生,为“交剑煞”,主武斗、抢掠、刀剑相争。*” 蒋刺史大惊失色:“西南方向不就是犬夷所在方向吗?他们果然有不臣之心。” 李昼毅然决然地说:“所以在下决定,夺天宗就建在通往犬夷的必经之路旁,我将以身入局,化解‘交剑煞’。” 蒋刺史拜服:“宗主深明大义,孤身守社稷,某不及也。” “为了震慑犬夷,在下还要用一门秘法,既然他们喜欢用人皮制鼓,那我就将他们的魂魄制成魂幡,布置在宗门高处。” 面对如此凶残的敌人,自己势单力薄,自然要扯虎皮做大旗,用恐惧吓退敌人。 李昼只觉得自己好弱小,好无助。 附和了半天的蒋刺史与马道录却在心里想,哦,在这儿等着呢。 就要在犬夷人脸上挑衅是吧? 别人都是忙着毁尸灭迹,宗主却是杀人还要诛心。 犬夷人怕是不能忍受此等奇耻大辱,必定要倾尽所有救回魂幡。 这算不算围魂打援? 真不愧是从名字,到神通,都邪性无比的夺天宗主啊。 两人不禁庆幸,这位宗主是站在大周这边的。 蒋刺史的态度愈发恭敬了,拱手说:“谨依宗主之命。” 李昼的主意得到了认可,满意地点点头:“善。” …… 李昼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当天晚上,就在马镛的带领下,来到了缉妖司地牢。 狱卒用阵法困住了犬夷人的魂魄,令他们无法往生。 本来还把人皮鼓里的鬼魂也放了出来,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这些鬼魂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谁知,这些被制成皮鼓的鬼魂,哪怕有死后不得安宁的怨气助阵,也远远比不上这些犬夷人的凶恶。 恶人横死成了恶鬼,如果没有阴差做主,还要再欺负其他鬼。 狱卒无奈,只好将二者分开,等案件了结,再把人皮鼓中的鬼魂送去轮回。 李昼走进地牢时,狱卒正在和这些鬼魂聊天。 其中一个期期艾艾地说:“儿因双亲亡故,前来投奔叔父,到驷州后水土不服,染病而亡,谁知叔父竟为了三贯钱,就把儿的尸体卖与了这伙犬夷人,呜呜呜,我父母留下的三百两银,可是都交给叔父了……就为了三贯钱,儿的尸体被这些犬夷人剥了皮,儿的魂魄被当成恶鬼驱使,儿若还有转生之日,必要堕入畜生道了……呜呜呜呜……” 狱卒听得咋舌,正要安慰她,忽然想起一事:“昨日抓来的人里,好像也有人提过什么三贯钱一具尸体……” 他正要起身,去查看审问记录,迎面撞上马道录与李昼一行,忙叉手行礼:“道录大人。” 马镛挥挥手:“忙你的吧,我们去看看那些犬夷人。” 狱卒唱了声喏,垂手往远处监牢走去。 监牢里人听到动静,好奇地望了过来,见到李昼侧脸,心中一喜,连忙喊道:“仙师大人,仙师大人!您还记得小人吗?小人朱富,说好了要为您作画留像的啊。” 马镛不悦地皱了皱眉,属下瞥见他神情,立刻就要去堵朱富的嘴。 李昼却已循声望去,果然见到两张熟悉的面孔,正是朱富朱贵兄弟。 “是你们。” 李昼走到二人面前,本来要上前堵嘴的缉妖使被马镛挥退了。 李昼看着身负枷锁的兄弟俩,不解地说:“你们犯了何事?” 朱富瞟了眼马镛与其身后的一众缉妖使,畏缩地低下头。 朱贵则心一横,直接嚷嚷出来:“求仙师大人为我们做主。” 他跪倒在李昼面前,哭诉说:“我们兄弟也是受害人,与邪魔外道并没有关系,缉妖使不分青红皂白,将我们缉拿至此……” “……仙师大人明鉴,我们也是啊……” 李昼身后,又陆陆续续响起众多喊冤声音,她四下一看,朱老爷、朱夫人、一众郎君娘子、丫鬟仆役,竟然全在牢里。 朱府竟是让缉妖司一口气抓了个干净。 原本的大喜之日,就这么成了抄家之时。 马镛一言不发,石一山小声说了句:“查清事实后就会放了他们……” 被马镛瞥了眼,连忙闭上了嘴。 “呸。”又是一道熟悉声音,李昼抬眼望去,正是与她斗过法的红衣师娘。 师娘两条腿依然是龇出骨头的折断状态,软绵绵地搁在地上,对上李昼目光,冷笑说:“枉你一身修为,竟做朝廷走狗,我怕你,但也看不起你!” 李昼被她骂过两次了,反问说:“你用活人精.血豢养邪神,竟然不知悔改吗?” 师娘望了眼四周戴枷的朱家人,对李昼说:“我只不过要用他们一点精.血,就可以帮他们驱除妖邪,可换了缉妖司,却是破家之灾。阁下不妨问问他们,要有得选,他们会选哪一种?” 李昼目光在朱家人脸上掠过,朱家人被看得低下头,不敢与她对视。 无声的回应,已经告知了她答案。 为什么娱教明知供奉喜乐神需要付出代价,还要这么做,原因就在这里了。 红衣师娘得到众人肯定,更是脊梁挺直,满脸理直气壮。 到此时,马镛才开口说道:“尔等供奉喜乐神,一个婴灵换取三件心愿,如此行事,与那些犬夷人有何区别?朱家如何暴富的,要某一一道来吗?” 师娘没料到他竟然能知道供奉喜乐神的细节,蓦然一惊。 马镛则指向方才哭诉被叔父卖了的鬼魂:“她才十七,就要日日受人鞭笞,被恶人驭使,做自己不愿做的恶事。阁下莫非以为,献祭的婴灵能在喜乐神那里过得很好吗?” 他冷峻的目光落在朱家人身上,又问:“诸位坐享无辜婴灵置换而来的巨额财富,午夜梦回,可有过一丝不安与愧疚呢?” 师娘与朱家众人皆被问得面色如土,哑口无言。 就在这时,陆瑶拿出了装着蜈蚣精的口袋,沉声说:“你们的一副面具,落在了这群蜈蚣精手中,它们利用这副面具,四处骗人,就在几天前,差点就把一个滞留在母亲身边的女童魂魄献祭给喜乐神,若非薛前辈及时赶到,这女童的母亲就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后还无法安息。” 说到这里,她声音变高,愤怒地说:“你对缉妖司有偏见,我们管不着你,但薛前辈一颗纯粹天然的赤子之心,容不得你污蔑!” 李昼惊讶地看了陆瑶一眼,没想到这位缉妖使竟然这么尊崇她,都把她说得不好意思了。 第37章 石一山也惊讶地看了陆瑶一眼,没想到这个同僚拍马屁的功夫竟然如此炉火纯青,这发自肺腑的语气,这热泪盈眶的表情,看得他都起鸡皮疙瘩了。 陆瑶感觉到他的目光,含在眼里的泪珠更是生动地滚下一颗,嘴唇也微微颤抖起来,显得激愤之情分外真诚。 马镛则赞许地望着陆瑶,这姑娘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挺身而出,十分了解他最需要的是什么。 看来,有必要重点培养她了。 心中暗下决定,回头就把陆瑶的位子动一动,马镛对李昼说:“这些人都是罪有应得,薛道友无须把他们的狡辩放在心上。” “大人何不去朱氏巷,看一看朱府是否已被洗劫一空呢?” 师娘却爬到李昼面前,染血的手抓着监牢木栏,许是察觉到李昼与马镛之间,竟是李昼为尊,她改了口气,哀伤地说:“薛大人,薛青天,缉妖司直接抄了朱府,这又是依据哪一条大周律?这些人表面上义正辞严,实际上还不是为了侵吞朱府家产?大人,朱府罪不至此啊。” 这回,轮到马镛与一众缉妖使哑口无言了。 李昼若有所思地瞥了眼众人表情,机智的她顿时明白,师娘说得也没错,缉妖司是拿朱府当外快发财来了。 短暂的沉默后,石一山忍不住说:“你也不过是拿了朱府钱财,为他们求财祈福罢了,何必摆出这样一副仗义执言的姿态?” 面对石一山,师娘又换上了唾弃朝廷走狗的表情,冷笑说:“岂不闻,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缉妖司莫非找不出一个会写忠的人吗?” 石一山呆了半晌,悻悻地说:“阁下还挺有原则的。” 马镛无声地叹了口气,瞥了他一眼,你还是少说两句吧。 陆瑶悄悄擦了眼泪,抬头瞧了瞧李昼。 李青天看着这一监牢等着她做主的犯人,以及有些委屈、又有些紧张的缉妖使们。 两边都要她评个是非对错,虽说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却也难不倒聪明的她。 她炼制魂幡的第一步,就是要招魂。 反正都要招,那先把被献祭给喜乐神的婴灵招出来,让受害者们决定就好了嘛。 正好喜乐神面具还没消化完。 李昼张开口,在深渊巨口里找了一会儿,翻出了一堆融合在一起,尖叫不止的喜乐神面具。 也不知道哪块是朱家的,哪块是蜈蚣精与聂师娘的。 算了算了,正好一起招。 应该没沾到胃液之类的吧,感受着干燥的面具,李昼心里不好意思地想,幸好没恶心到别人。 她没发现,在她打开深渊巨口时,四周已经陷入了可疑的死寂,所有人都闭上了嘴,沉默地望着她翻找。 在看到她把喜乐神面具又从无边深渊中取出来时,每个人脸上都扭曲了一瞬。 而李昼取出喜乐神面具后,看了眼招魂术的步骤,忽然觉得,既然嫌犯已经在这里了,何必要那么麻烦呢? 图省事的李昼取下挂在腰间的鸾刀,默念了声变大咒,手中转眼就多了一口二尺长的弯刀。 她将鸾刀顶在喜乐神面具上,语气平静地说:“将你们取用的婴灵还回来。” 她顿了顿,继续说:“我想,你们应该不想体验夺天宗的刑讯手段。” 虽然说得有模有样,其实李昼还没想好怎么刑讯逼供。 她突然发现自己的想象力实在太不丰富了,也就能想到些扔进油锅、切做臊子之类的普通手段。 就在李昼苦思冥想,能用什么酷刑对付喜乐神面具时,交融在一起的五张面具已经迫不及待,你追我赶地,把自己吃过的婴灵都吐了出来。 第37章 吃了它,可就不能吃我们了哦。 李昼有些纳闷。 她都没怎么认真修炼过, 恐惧却总是源源不断地汇入她体内。 再这样下去,她的腰子要成为全身上下最硬的部件了。 会不会太偏科了点? 想到这,李昼不满地敲了敲喜乐神面具:“你们抖什么?” 拼命吐出一个个婴灵的喜乐神面具, 被这一敲,抖得更厉害了。 师娘仰着头, 望着越来越多的婴灵,听到呜呜咽咽的哭泣声,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每一次许愿仪式,用一个婴灵换取三个愿望时,她有过不忍, 但次数多了, 不忍之心也就淡了。 婴灵本就是早夭的幼儿,大部分话都不会说,刚生下来没多久就暴毙了。 既然都已经死了,为什么不能物尽其用,让活人过得更好呢? 抱着这样的想法,师娘从不认为自己是邪魔外道,也从来没想过,还有与婴灵重新见面的一天。 这些孩子不会说话, 也忘了怎么哭,在喜乐神面具里待久了,脸上也戴了张不会变的笑脸。 大部分人都不喜欢哭闹的孩子, 尤其是别人家的孩子。 马道录想起了自家必须要抱着才能安睡, 一放在床上就哇哇大哭的小孙女。 陆瑶想起了一到她家, 就翻箱倒柜寻摸好吃的好玩的小外甥。 石一山孤家寡人, 偶尔见到同僚的孩子,也只觉得吵闹。 每一个以为自己会喜欢小孩不哭不闹的人, 在这一刻,望着这群喜笑颜开的婴童,却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些婴童伤痕累累,魂魄被喜乐神面具腐蚀得坑坑洼洼,却好像感觉不到痛,只剩下喜与乐。 师娘是自梳女,每个月都会给街上的小乞儿散些馒头包子。 这些小乞儿或是孤儿,或是残疾被父母遗弃,被帮匪捡回去,教了些偷鸡摸狗的手段,混迹在赌.场、茶馆、酒楼等地,靠着扒钱袋、剪荷包、闯空门、钻车底等手艺过活,一旦叫人捉住,就是一顿好打。 而若要他们改邪归正,先不说没有其他手艺生存,身后收分成的老大就不肯罢休。 平时偷不到指定数目尚且要被拳打脚踢,更何况是想脱离掌控,断绝关系呢? 师娘怜惜这些乞儿生活不易,便经常接济他们。 乞儿们总是给她磕头,叫她菩萨奶奶。 师娘以前总觉得,自己并不在乎这些虚名。 今天看到这些婴灵,才忽然感到一阵寒意。 如果那些乞儿知道,自己的谋生手段是把这些孩子的魂魄卖给邪.神,他们还会继续叫她菩萨奶奶吗? 他们会不会吓得再也不敢吃她的东西,会不会不解地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脸上挂着不变笑容的孩子们什么也没问,师娘却像被翻出了心底最深处的恐惧,连连后退,直到后背被墙面顶住,也没有停止。 她不断往后缩,目光掠过一张又一张稚嫩的小脸,尘封的记忆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强行撕开,孩子们保持微笑的面孔,被记忆里哭泣的脸取代。 有些已经会说话的孩子,曾经乞求过她,不要将自己献给喜乐神。 “那不是虫儿吗?”人皮鼓旁,一道鬼影忽然说,“虫儿,还记得我吗?我是三哥啊。” 被他呼唤的女孩转过头,三岁不到的年纪,是婴灵里年纪最大的之一,看到三哥,她脸上笑得更开心了,虚幻的、缺了条胳膊的小人跑向鬼影:“三哥,你怎么也在这儿?” 跑到一半,喜乐神面具上传来一股无形的吸力,把虫儿吸回了面具附近。 三哥怔怔地看着她身后的面具,又瞥了眼自个儿身旁的人皮鼓,两行眼泪无知无觉地滚下来。 别的鬼向狱卒诉苦时,他没有说话。朱家人喊冤时,他也没有说话。 现在,他朝着李昼,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大礼:“草民莫叔平,伏请薛青天严惩朱府一干人犯。” 再抬起头时,莫叔平已是满脸泪痕,泣不成声:“诸位大人有所不知,虫儿病故之前,某犯了心疾,家中来了一位道长,问她愿不愿将心换给三哥,她虽然活不长了,却能让三哥活下去……” 他哽咽了半晌,竟然说不下去,众人默默望着他,直到他平复心绪。 鬼影用衣袖擦了擦虚幻的眼泪,盯着师娘,继续说道:“虫儿让我多活了十年,可恨的是,她留在我那具身体里的心,被这些夷寇弃如敝履,更可恨的是,我们一家燃了十年的长明灯,却没想到,虫儿早已找不到回家的路。” 莫叔平一字一顿地说:“阁下的忠字,便是写在无辜幼儿的冤魂之上的吗?” 这句质问,犹如一记重锤,令师娘蓦然一震,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 师娘喃喃地说:“我……并不知……” 虫儿却并不明白气氛为何如此凝重,她的记忆停留在了十年前,向三哥望了又望,有些困惑地说:“三哥又犯心疾了吗?不是可以换我的心吗?” 攥着木栏的莫叔平轻轻一颤,接着,一下又一下地朝着李昼磕起头来。 一道轻柔的力量扶起了他。 他一抬眼,薛大人已经出现在了面前。 薛大人若有所思地说:“你可还记得,教你换心的道长是何相貌?” 第38章 莫叔平怔了怔,不知薛大人为何忽然问起那位道长。 马镛眉头微皱,看向思考着什么的李昼:“薛道友莫非有所发现?” 李昼点头说:“我有种预感,这件事,也许与你所说的那伙修承负的道人脱不了干系。” 这种预感从何而来,她也说不清楚。 但李昼觉得,应该不是胡乱联想。 她自己还不太自信,马镛却已面色一肃,对莫叔平说:“你若还有印象,务必将那道人模样如实道来,也许……你与虫儿所遭遇的一切……” 说到一半,马镛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 莫叔平并不知道,世上竟然有人,专门拿别人的苦难修炼。 两位大人都提问了,他也就努力回忆起当初那个道人的模样。 陆瑶擅长丹青之术,当即取来纸笔,按照他的描述,将道人模样画了出来。 李昼看了眼画上的人,十年前他还没有跛脚,面容十分俊美,与官山县的崔王孙虽然有些不同,眉眼中却能看出几分相似。 李昼说:“是他。” 马镛闭了闭眼,暗叹一声,吩咐狱卒,将莫叔平带下去,把十年前发生的事,仔仔细细盘问一遍。 莫叔平起先不肯走,求助地望向李昼:“薛青天,朱府用虫儿他们换取荣华富贵的事,就这么算了吗?” 显然,在他心里,在场的大人中,唯有李昼是值得信任的。 毕竟,她要是想,一张嘴,能把整个驷州包成煎饼果子吞了吧,莫叔平想,这样神通广大的人,有什么必要骗他,哄他呢? 李昼看向虫儿等喜乐神吐出的婴灵们,对他们中能交流的一部分说:“朱府用你们供奉喜乐神,现已捉拿归案,你们在转世投胎前,可以将想要的惩处手段告诉我。” 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虽然被吞进喜乐神面具里,魂魄被碾磨吸食,却因为年纪小,以为人人都是这样,习惯了在痛苦中露出笑容。 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经历的磨难多么恐怖,也没什么对酷刑的想象力,几个大点的孩子商量了半天,抬起头说:“把他们的房子,拿去救济孤儿吧。” 虫儿看了眼莫叔平,回忆说:“我跟三哥学过,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朱府众人战战兢兢等了半天,等到了这么一句话,抬起头来,看着笑容灿烂的孩子们,久久说不出话。 师娘颓然地靠在墙边,同样没有一句言语。 李昼先说了声:“好。”答应下来,又看向马镛,重复了遍,“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啊。” 马镛眼里闪过一丝不舍,苦笑了声,拱手说:“朱府抄出的银钱,一分不少,全部用于收养孤儿,建养济院。” 缉妖司人人面色复杂,进了口袋的钱,就这么生生被掏了出来。 可当他们对上孩子们的目光,又觉得,哪怕没有薛大人在,这钱,他们也不能拿。 受害者心愿已了,李昼便着手超度一事。 莫叔平没想到,虫儿竟然还能正常转世投胎,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 人皮鼓旁的其他鬼影更是激动,那哭诉被叔父卖了的女子,壮起胆子问了句:“他们来世,要去畜生道受苦吗?” 李昼哪知道来世的事,她一边偷偷在《符法全解》里狂翻,有什么对话地府阴差的法术,一边大包大揽地说:“在下向府君知会一声。” 实在不行,烧点纸钱贿赂一番嘛。 连续陪过两个领导,自信心暴增的李昼,人情世故这方面一点也不虚。 女子眨了眨眼,第一反应是怀疑自己听错了。 什么人敢直接跟地府阎王谈投胎啊? 包括马镛在内,所有人都沉默地望着李昼施法。 她看了看缉妖司众人反应,小心翼翼地说:“大人……” 飘在她旁边的鬼影捂住了她的嘴,战战兢兢地望着眼前的场景。 只见薛大人拿着缉妖使奉上的笔,在虫儿颈后书了八个字: 果斋寝炁八埃台戾* 然后让虫儿闭目趺坐,口中念道:“罪业牵缠,魂系阴司,受苦满足,人道将违,生居畜兽之中,或生禽虫之属,转乖人道,难复人身,如此沉沦,不自知觉,为先世迷真之故,受此轮回。乃以哀悯之心,分身教化,化身下降……*” 随着她的念诵,一扇气象森严的城门,在监牢之中若隐若现,上下左右,皆看不到边界,只能隐约看到幢幡摇动,瘴气弥漫。 所有人与鬼都不禁连连后退,仰望这扇半虚半实的巍峨城门。 李昼拍了拍虫儿,让她睁开眼睛,带上其他孩子们,抬脚往城中走去。 才走一步,忽然感受到一股强大的排斥力,像是有人竭尽全力,对抗她的法术。 孩子们随着城门一起,褪了色一般,缓缓消失。 李昼停在原地,被消失中的城门轻轻推远。 半空飞下一张纸笺,盘旋着落到不明所以的李昼手中。 她低头一看,只见到一行字: “幽冥鬼府,活人免进。” 李昼刚一皱眉,这行字下方,又浮现出一行蝇头小楷: “你的要求府君已经答应了,人就不必亲自来了。” 虽然不知道纸条上写了什么,但已从地府城门关闭的速度察觉到一二的马镛默默地想:这位从花果山来的薛宗主,已经到了怎样的境界,竟然连地府都这么忌惮? 他不知道,李昼心里还在遗憾:这地府怎么就不让她去呢? 她还想看看,有没有传说中的生死簿呢。 当然,她只是看看,绝对不会对生死簿做什么的。 心里嘟嘟哝哝着,把剩下与案情无关的鬼魂也都超度了,李昼提起喜乐神面具,走向了另一侧的犬夷人魂魄。 等会儿趁没人再吃回去吧,李昼很有公德心地想,看了眼老老实实的面具们。 她真的既节俭,又替别人着想,生怕人家看到她吃了吐,吐了吃,心里难受。 犬夷人虽然离得远,看不真切,却也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地府大门的开启,明白了李昼那能通鬼神的强大神通。 为首的犬夷人死死盯着李昼,浑身凶戾之气暴起,恶狠狠地说:“你想做什么?摩诃迦罗绝不会放过你的!” 听到这个名字,李昼礼貌地说:“摩诃迦罗就是你们信仰的神主吗?可否告知在下,它在何处呢?” 被她拎在手里的面具们露出了欣喜之色,这是要吃那个大块头吗?那是不是就不用再吃它们几个小甜点啦? 第38章 夺天宗主不会是要夺了鬼王宝座吧? 监牢中一片死寂。 犬夷人称赞完摩诃迦罗无所不能的伟力, 却仿佛没听到李昼的问题一般,绝口不答如何才能见到摩诃迦罗。 耐心等待答案的李昼以为他们真的没听到,正准备再问一遍, 忽然听到不远处的排水口下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疑惑地走过去, 看到洞口冒出的东西,挑了下眉,还真来了? 半个时辰前。 缉妖司地牢附近的暗巷中,苏大娘叮嘱弟弟妹妹:“我们这次去地牢,只为了救五郎和六娘, 其他都和我们没关系, 一定要把动静控制在最小范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次暂且忍一忍,明白吗?” 苏二郎、苏三娘、苏四娘皆点头说:“知道了,大姐。” 四只蜈蚣精变出本相,顺着漆黑的污水渠,忍着恶臭, 轻手轻脚爬了小半个时辰,终于爬到了缉妖司地牢下方。 苏大娘贴着出口听了半晌,没听到一点儿动静, 心里点了点头, 想必夜深人静, 地牢里的狱卒也都瞌睡了。 它回头冲弟弟妹妹使了个眼色, 率先从洞口爬了出去。 刚要辨明方向,寻找被关押的五郎和六娘, 身子忽然一紧,被两只手指捏住,动弹不得,整个蚣腾空而起,什么神通法术都使不出来了。 苏大娘骇然抬头,只见一张漆眉星目的脸,神色温和地打量着它,明明没有做出凶神恶煞的表情,却让它心下一沉,三百条腿全都僵直了。 “风紧——” 苏大娘才要示警,抓住它的人身后,已经蹿出两人,一左一右,把苏二郎、苏三娘、苏四娘都兜进了一张大网里。 三只蜈蚣精下意识放出毒雾,一股绿烟瞬间笼罩了四周,安静的监牢内响起了陆陆续续的咳嗽声,苏大娘心中一喜,正要趁机逃脱,却发现捏住自己的手纹丝未动。 没想到缉妖使这么弱,连这无臭无味的烟雾都无法抵御,无视了绿雾的李昼在《符法全解》里翻了翻,准备念个咒,驱散毒雾。 脸上无光的马道录却是连忙出手了,对付几个蜈蚣精,还要薛宗主帮忙,那他们缉妖司的脸还要不要了? 只见他捻出一张符纸,喝了声:“凶秽消荡,道气长存,急急如律令!*” 符纸无火自燃,一道清风席卷而过,顷刻间就将所有毒雾驱散。 第39章 捂着口鼻咳嗽不止的缉妖使们这才纷纷俯下身,好一阵深呼吸。 马道录沉着脸,低声说:“平日懒怠成什么样子,才会如此不济,偏要在薛宗主面前丢人现眼!” 石一山与陆瑶为首,一众缉妖使皆叉手低头,忍着咳意,不敢说话。 李昼正要打个圆场,有狱卒来禀:“两位大人,据朱富招供,城中有人以三贯钱一具尸体的价格收购了不少尸体。” 李昼和马镛纳闷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被阵法困住的犬夷人魂魄,案犯不已经在这儿了吗? 狱卒奉上审讯记录,声音发紧:“朱富的接头人,并非犬夷人,而是一名俊美的跛脚道人。” 李昼一怔。 马镛翻开一页页记录,一目十行地看过去,口中问道:“给他看了陆瑶作的画像了吗?” 狱卒说:“看了,朱富确认说,那跛脚道人与画中人有五六分相似。” 狱卒回话时,马镛也看到了最后一行。 朱富最后一次见到跛脚道人,是在城南赌场,因是修道之人,格外引人注目。 这个以他人灾劫修道的家伙,竟连犬夷人制做人皮鼓的事都掺了一手,真是不放过任何一次机会。 马镛当即下令:“陆瑶,你点上二三十人,乔装打扮一番,赶去城南赌场,打听此人消息……小心行事,切勿走漏消息。” 石一山一怔,几个同级缉妖使也纷纷转头,望向被道录大人亲口点将的陆瑶。 陆瑶则是躬身接过马镛递来的印信,应了一声,便领命而去,除了微红的耳根,看不出一丝突然被委以重任的激动。 马镛看着她沉稳的背影,心里更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没看到的是,离开他视线的陆瑶立刻蹦起了三尺高,满脸涨得通红,连蹦带跳地走出好几步,才重新冷静下来,给自己施了个静心咒,面色如常地走向了当值班房。 李昼则有一瞬间的疑惑,修承负的就一个人吗?怎么总是这跛脚道人在跳? 模拟器里,数值为10的悟性闪了闪,让她的疑惑一闪而过,什么也没悟出来。 一旁,马镛吩咐石一山,取来了早已准备好的幡旗。 搜过魂的犬夷人,此刻也终于要为夺天宗的创建,献上自己的一份心意了。 缉妖使们关上了监牢大门,肃立两侧,免得等会儿哀嚎声传出去,被人听到,以为他们用酷刑折磨人犯。 昏暗的地牢中,黯淡的烛光打在李昼身上,显得这具皮囊肌肤莹润,纹理清晰,从头到脚,没一处不像人的地方。 然而,被关起来的蜈蚣精一家抱成一团,没有一个敢直视这样的李昼。 它们也搞不懂,为何这个人,明明从里到外都很正常,可就是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非人气场。 马镛站在地牢出口处,额头同样冒出了一层汗珠,夺天宗主即将施展的法术,不能说有些邪恶,只能说邪恶至极。 仅仅是施法前的气机变化,就足以令修为不高的人魂不守舍。 按理说,招魂前需焚香净手,燃火烛、焚纸帛,玄门诵念“北太帝君”,释家尊称“面燃鬼王”,三跪九叩,行祭拜大礼,以向地府之主表达敬重之意。 李昼却是一概不管,直接就开始了施法。 她立在幡旗旁,左手无名指勾住右手小指,右手无名指勾住左手小指,两个大拇指分别压住左右无名指,双手食指、中指同时伸直,掐出一个北斗诀*。 北斗主生死,手印一掐,她便张口诵念道: “太微回黄旗,摄召长夜府,一念皈依,夙生罪障,应时消灭,尘牢大罪,地狱开泰,死魂更生……*” 随着她的诵念,被阵法禁锢住的犬夷人魂魄果然飞向了绛纸制作的幡旗,他们口中不断重复着“摩诃迦罗”的尊号,脸上的凶戾却越来越淡,取而代之的是惶恐与痛苦。 恶鬼原来也有害怕的一天。 摩诃迦罗始终没有回应他们。 也不知这群恶鬼见到了什么,竟然一个个朝着虚空挥舞起拳头,颠来倒去地说些“不要过来”“假的,都是假的”之类的话。 而当他们飘到幡旗上后,一根根无形的魂钉从虚空浮现,穿过他们的额头、手掌、肚脐、脚趾,一下接着一下,将他们死死地钉在了旗上。 被搜魂时一声不吭、自诩比大周人骨头硬的犬夷人,在这一刻,一个接一个发出了凄惨的哀嚎。 缉妖司地牢简直成了阴曹地府,听到他们惨叫声的犯人们精神都恍惚了,有的以为自己早就被拉到菜市口砍了头,马上就要偿还生前的罪孽,被施加比剥皮抽筋还可怕百倍千倍的酷刑。 马镛神色呆滞地望着面容平和的薛宗主,他想破头皮也想不明白,薛宗主明明用的是正经的玄门道术,怎么会引发这种鬼见愁的惊悚场面? 他以为的魂幡只不过是将鬼魂困在幡旗上,令他们无法回归地府轮回往生,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 薛宗主的魂幡却是在幡旗上布置了一个人间炼狱,要让这些鬼魂日日夜夜遭受酷刑罪报。 她连最基本的敬告府君都没做,是怎么用如此简单的仪式,发挥出如此骇人的效果的? 回想起刚才地府之门关闭的速度,马镛忽然一个激灵,看李昼的眼神都不对了。 夺天宗主不会是要夺了鬼王宝座吧? 瞧她这面对鬼哭狼嚎仍然面不改色的模样,仿佛对这种事很有经验的样子,莫非之前已经做过无数遍了? 马镛越想越害怕,见惯了妖鬼的他还是第一次这么害怕一个人。 李昼在犬夷人开始哭的时候,就给两只耳朵都加了个减弱声音的屏障,她觉得缉妖司的人肯定比她更有经验,也就没提醒他们。 虽然是第一次制作魂幡,但她手脚麻利,很快就搞定了。 察觉到海量的恐惧化作灵气,萦绕在肾部,李昼这才撤了屏障,环顾了一圈。 只见地牢之中,上到马镛,下到蜈蚣精,所有有听力的生物,都脸色苍白,摇摇欲坠。 这些人/妖都不知道捂耳朵的吗? 李昼有些困惑,那他们以前招魂的时候,是怎么应对这些恶鬼嚎哭的呢? 感觉恶鬼实在太可怕了,连哭声都有这么强的攻击力,李昼心里更对尽快建立宗门,提升修为的事上心了。 见大家都两眼无神,她抓紧时间,把融合在一起的喜乐神面具吃回了肚子里,然后才看向靠在墙边,抖出一粒药丸塞入嘴里的马镛,体贴地说:“马道录,魂幡已经制成,你去休息吧,在下自去城外,画地建宗了。” “不,不,”马镛喉结一滚,咽下了药丸,随即面色恢复了红润,只是嗓音还有点喑哑,“某随你一起去。” 李昼想说,只要把我的五千两赏金,与缉妖司承诺的两千两资助都给我就行。 但马镛格外坚持,她推拒了两次,还是一定要陪她出城。 李昼心中感动极了,觉得马镛实在是太尽忠职守了,一把年纪也真是不容易啊。 她没有读心术,不知道马镛心里想的是,一定要把夺天宗建得足够宏伟,足够气派,良田美驹,灵池仙葩,应有尽有。 这样,夺天宗主才能身心愉悦地住进去,并且再也想不起来回这座驷州城。 两人心思各异,一个乘坐御赐云母车,一个骑马飞驰,在天色将明时,持缉妖使的云纹符牌,在宵禁还没解除时,就出了城。 出城之时,李昼靠在窗边,眼睑低垂,半梦半醒。 城门郎小跑到马车旁,正要掀开车帘,手指刚搭上青色帷帐,就被旁边的缉妖使用刀鞘狠狠拍了下手背。 缉妖使用救他一命的语气低声说:“莫要惊扰贵人!” 城门郎捂着发红的手背,躬身后退,眼中满是惊讶。 马车中的贵人,看模样,分明就是前两天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什么宗主,只要放她进城,就传授他秘法的可疑人士。 城门郎立在原地,呆呆地望着豪华富丽的云母车无声远去,轮毂上贴的符箓足以令这辆车疾驰如风,却又不发出一点动静。 旁边的同僚撞了下他的肩膀,在他眼前招了招手,嘲笑说:“第一次见贵人,傻了啊?” 城门郎指着云母车后的尘土说:“那个贵人,我见过的。” “噗。”同僚没忍住,笑了一声,摸了摸他额头,“也没发烧啊,一大早做起梦来了……” 城门郎自然没在做梦,云母车中的李昼也已经从浅眠中醒了过来。 通往犬夷的这条路,虽然因为两国即将联姻,已经得到了修缮,路边却多崇山峻岭,常有豺狼虎豹出没,因此除了行商与修行之人,普通人很少经过。 李昼撩开车帘,看到窗外掠过的奇峰峭壁,下意识思考,哪块石头适合写她夺天宗的名字。 她想得入神,耳边忽然传来几声牛夯熊吼,接着一股腥风传进鼻腔,云母车竟是被动停了下来。 第40章 “牛校尉,你刚才是不是说,不能空手去赴山君的宴席?” “哈哈哈哈,熊都尉,还真是说什么来什么,这香车中想必载的是从小娇养的贵人,细皮嫩肉,最好吃不过,抓去献给山君,也全了我二人的礼数。” 两个身高足有九尺的大汉,说说笑笑地从山路上走来,左边的头上长了一对牛角,右边的全身皮肤黝黑,彼此互称“牛校尉”“熊都尉”,不知在谁麾下当的官儿,谈笑间,就把李昼当成了宴席上的一盘菜。 掀开车帘的李昼目光与二人对上,清楚地看到,长牛角的那个,手里还擎了只老树根似的人手。 全身黝黑的那个,脖子上挂了张亮澄澄的云纹符牌,符牌上沾了一滴鲜红的血。 第39章 “在下欲建一山海阁,请借山君洞府一用。” 石一山在数熊妖胸口云纹符牌的纹数。 一、二、三……六, 有六道。 六道云纹,至少像他一样,杀过五百妖, 在缉妖使里品级为甲上,离主持一县事务的道判一步之遥。 不知经历了多少生死, 才挣来一份功名,转眼就尘归尘,土归土。 石一山想起初入缉妖司时,带他的前辈说过的一句话:“咱们这种人,最好的结局就是留个全尸。” 这枚云纹符牌的主人, 留下全尸了吗? 望着符牌上的鲜血, 以及熊妖凸起的肚子,石一山忽然不想去探究这个问题的答案。 被一众缉妖使直勾勾盯着的熊妖顺着他们的目光低头,看到了不久前收获的战利品。 它摸着肚子,回忆了一番,恍然大悟地说:“前两日那个废话很多的婆娘,跟你们一伙的?年纪一大把了,恁地不识抬举,俺老熊都准备放她一马了, 非要为了几个不相干的人,嚷嚷着什么‘若是为了果腹,食她一人足矣, 勿要伤了其他人性命’……哈哈哈哈, 你们说, 可笑不可笑?” 缉妖使沉默着, 无人回应。 熊妖自觉失了面子,脸色变得阴沉起来。 一旁的牛妖冷笑道:“熊都尉你不知道, 这些人就是矫情,老牛我也曾遇到过一个和尚,嘴里念叨着什么‘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想用自己的肉换取那老妇人一条生路……” 它颠了颠手心那只老树根似的人手,漫不经心地说:“……我先答应了他,把他一刀剁成两半,再在他面前,把那老妇人抓回来,嘿嘿,和尚成日里吃素,瘦得没二两肉,柴得很……这老妇人年纪是大了点,皮肉还比他细腻些……” 两只妖怪分外理解彼此地点点头,熊妖又说:“这些人满嘴仁义道德,要让俺们杀生不虐生,岂不知,俺们苦修成大妖,为的不就是这份逍遥肆意?” 牛妖哈哈大笑,望着面色越来越愤怒的缉妖使们,摇头说:“你们人啊,平时宰猪杀羊,哪个不是吃得满嘴流油,什么时候为那些猪羊鸣过一次不平?如今轮到自己,怎么就想不通了呢?” 它举着人手,指了指云母车:“趁我们兄弟今日心情好,尔等自行散去,留下那车中的小娘子……唔,她是你们要保护的贵人吧,若是担心回去交不了差,告诉她家中人,吃人者,牛翻天是也!” 牛妖得意洋洋地说完,却发现,对面众人毫无退意,反而眼神越发冷凝,看它们的眼神就像在看死妖一样。 它愣了愣,脸上笑容褪去,正要骂一声,“一群找死的蠢货”,就听那装饰华美的香车上,传出一声:“还有别的遗言吗?” 牛妖一顿,错愕地望向云母车,车中贵人却早已放下了车帘,并不能看见人物神情。 它不禁狐疑问道:“你是何人?” “杀你之人。” 好一招虚张声势! 牛妖心里瞬间就下了定论,而旁边脾气更火爆的熊妖已经怒吼一声,变出三丈高的本相,大踏步地向着马车冲去。 “敬酒不吃吃罚——” “酒”字卡在了熊妖的喉咙口,颈项间传来的丝丝凉意令它心中产生了一丝茫然。 它反应迟钝地,一点一点低下头,看到黑色皮毛中缓缓绽开的血线,以及随之喷出的热腾腾的鲜血。 这是……怎么……回事…… 熊妖努力向好兄弟牛妖方向看去,却见还没变出本相的牛妖,脖子上的物件已经不翼而飞。 它用最后一丝力气,转动眼珠,看到了滚到马蹄前的牛角头颅,那马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竟然一点都不害怕。 骑在马上的紫袍男子面无表情地抖了抖剑身上的血,向马车方向说了声:“此等小事,还不用脏了宗主的手。” 宗主……什么宗主……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熊妖脑袋咕噜一声,也从脖子上滚下来,眼前陷入了一片纯粹的黑暗。 好在它修炼了一门秘法,身死而魂不灭,等这群人走了,它再寻个安全的风水宝地,扮成个土地城隍,骗些香火愿力,再吃上二三十人,便能重新凝聚身体…… 到那时,再寻这些人报仇也不晚…… “啊——” 一声痛苦至极的尖叫,令熊妖的思绪一滞,下一刻,它便感觉到,自己藏在神藏穴的魂魄,被一股大力不讲道理地一把拔起,它所修炼的秘法设下了层层禁制,在这股力量面前,却脆弱得像层窗户纸,一捅就破。 下一刻,被塞进一面幡旗中的熊妖,看到了正在被魂钉钉住手脚的牛妖,明白了自己听到的凄惨叫声为何如此熟悉。 “不——” 看到同样的魂钉,向着自己的额头正中心钉来,熊妖忍不住也像它吃过的人那样,发出了懦弱的求饶声。 当冰冷的钉子插.入它的魂魄,让它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痛苦时,它第一次理解了,为什么那些被它抓来吃的普通人,明知道彼此实力对比悬殊,再怎么求饶,它也懒得理会他们,还是要抱着一丝希望,露出那样可怜的表情,痛哭流涕地乞求。 若不是手脚已经被钉在了幡旗上,在这样剧烈的痛苦中,它也会变得像软脚虾一样,不停地向着施刑者磕头吧。 这场酷刑不知持续了多久,牛妖与熊妖几乎以为已经在这种痛苦中过了几百几千年,锋利的魂钉终于全部钉完,它们的目光都涣散得无法再聚焦了。 一只持弯刀的手,在两只妖怪模糊的视线中,挑起它们的尸体,当着它们的面,把它们的肉.身庖丁解牛般,剥了皮,抽了筋。 这把奇异的弯刀,每一次落下,切开它们肉.身肌腱的同时,也仿佛切在了它们的魂魄上。 当两枚浑圆妖丹被挑出时,两只妖怪再一次惨叫起来,这一次没叫多久,就被那名紫衣人施了禁言术,无法再发出任何声音。 “生火。”弯刀主人则看也没看它们,收了刀,森白的牙齿与猩红的舌尖若隐若现,“吃肉。” 一众下了马的绿袍男女围在她身边,沉默地望着其中一人捧起的干瘦人手与染血符牌。 “吃饱了,才有力气杀妖。” 这名一看就是这群人首领,被那紫衣人恭敬称为宗主的女子,语气平淡地说道。 …… 缉妖使们是跟着李昼来勘测风水宝地的,本来准备用干粮对付过去,没想到还要生火做饭。 好在有人精通炼器法术,现场造出两口锅,一口焖牛肉,一口炖熊掌。 熊妖身子实在吃不下了,就和两只妖怪头颅一起,由两名缉妖使送回驷州城。 这座小山般的妖尸,与死相惊恐的牛头熊头,正好能提振驷州百姓士气,震慑潜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 熟牛肉与熊掌的香味钻进了牛妖与熊妖鼻腔里,令两只妖怪感受到了一种不同于疼痛的痛苦。 一种反胃的感觉,席卷了它们,它们想到了那些被迫看着它们吃人的人,原来,同类的肉香如此令人作呕。 更可怕的是,这香味的来源还有自己的身体…… 两只妖怪很想呕吐,魂魄却是什么都吐不出来的,只能忍受着不断涌上喉咙的恶心感,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众人分食。 牛妖实在受不了了,无声地怒吼着,凭什么,凭什么猪能吃得,羊能吃得,你们人就吃不得? 现在的你们,又与我们妖类有何区别? 它被下了禁言术,发不出声音,那为首的女子却抬起了头,看向了面目狰狞的它。 和四周神色凝重,吃得眼含热泪,像在泄愤般撕咬的绿衣人不同,这女子手持熊掌,脸上完全是享受美食的表情。 她看着它,张开嘴,慢条斯理地咬下一块肉,仔细咀嚼一番后,才咽进了肚子里。 牛妖在这样的注视下,全身都颤抖起来,如果说技不如人,被人分食,还是在它理解范围内的恐怖,那现在,这道目光简直就是无法理喻的疯狂,扭曲到极致的平静。 被这道目光注视,它竟然产生了一种死亡是最好的解脱,即便被钉在这面幡旗上,也不算什么的感觉。 第41章 还能有比这更可怕的事吗?牛妖大脑空白地望着女子,目光落在那猩红之唇中间的空洞里,魂魄一震,眼里登时失去了所有神采,陷入了无法摆脱的谵妄之中。 而旁边的熊妖,则直勾勾地盯着熊掌,早已失去了正常思考的能力。 …… 李昼抬头看了眼魂幡,见两只妖怪钉得很牢固,就收回了目光。 她没发现马镛、石一山等人看魂幡的目光,在最初的恐惧之外,多了一分庆幸。 庆幸薛宗主认为自己是人。 庆幸她能有如此酷烈的手段,总算能告慰同僚的在天之灵。 李昼只是在思考,感觉之前吃饭的手法都太糙了,跟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味儿都没怎么尝到就吞进肚里了。 看人家缉妖使的手艺多好,妖肉酥烂,调料的香味与肉本身的味道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一口咬下去,油脂迸溅,口齿生香。 等她建好宗门,就请几个好厨子,这样也好吸引别人来报名。 暗暗打定主意,吃完妖肉,李昼刚想问两个妖怪魂魄,它们口中的山君在哪,马镛已经主动上前,施展了搜魂术,从它们的记忆里,找出了山君所在地点。 “薜荔山。”马镛抬头看向前方,“就在十几里外,不远。” 被搜魂的牛妖与熊妖神情痴呆,忽然一个哆嗦,直接溃散了。 马镛一顿,看了眼正在为干瘦人手与染血符牌建冢的属下们,低声说:“诸位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这两只妖怪嫌弃它们吃的人满嘴仁义道德时,一定没有想到,这世上会有比它们妖鬼更不讲仁义道德的存在。 李昼还以为两只妖怪溃散是因为搜魂术,敬佩地看了眼马道录,对他说:“既然如此,我们就去薜荔山。” 马镛点了点头,深深一揖:“愿为宗主马前卒。” 李昼点了点头,心中暗想,也不知道薜荔山中的山君洞府有多大,能不能直接改造给他们夺天宗用。 这样可以省很多钱吧,勤俭的李昼在心里表扬了下自己。 思索间,薜荔山已经出现在眼前,贴了神行符的车马速度很快。 只见此山,青松堆翠,瑞霭云飞,半山腰上,一座琉璃殿阁若隐若现,仙乐缥缈,箫声缭绕。 竟然是一派仙家气象。 马镛心头一紧,知道这是大妖成了气候,若是正常情况下,查出这样一头妖魔,至少要三座州城联手,调来数千兵马,出动一名提点,三名道录,才能将它拿下。 但现在…… 马镛瞥了眼面色毫无变化的李昼,咽下了那些“先围再打”“乔装打扮成牛妖与熊妖,混进洞府调查一番”的建议。 他挥下马鞭,在最前方开路,带着队伍不遮不掩,沿着已经修整出的山道,疾驰到了琉璃殿阁前。 殿阁门上,挂了块牌匾,书了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寅园】 莫非是头虎妖? 马镛回头,正要向夺天宗主禀告,却见她打量了下殿阁大小,开口说: “在下欲建一山海阁……” 这殿阁规模小了点,肯定放不下一整个宗门。但刚好,李昼忽然有了灵感。 宗门中,放一个安置妖鬼标本的建筑,用来参观、学习,岂不是很不错? “……请借山君洞府一用。” 她声音不大,却加了“信夺”之力,说出口时,便夺走了此地其余声音。 寅园中,乐声骤停,每一头正吃着肉、喝着酒,神色快意的妖怪,每一个流着血、流着泪,被绑在案桌上的人,都清楚地听到了这句话。 第40章 我进来了哦。 红烛躺在餐桌上, 两条腿都已经残缺了。 她看着鹿妖握着她的左腿,大快朵颐,耳边听到她救过的几个行商在小声哭泣, 他们蜷缩在角落里,看都不敢看她。 她先前在腹虺村失了右腿, 好不容易被一个神秘剑客救下,捡回一条命,回家路上又遇到这群妖怪。 这群妖怪赴薜荔山参加山君孙女的满月宴,在山道上随机劫掠行人,当做宴席贺礼, 红烛本来能用神行符逃走, 听到几个行商的求救声,没忍住回了头。 她偷袭了要把行商掏心挖肺的鹿妖,准备用遁法带他们离开,手刚搭上其中一人肩膀,就被剩余几个一起抓住了。 惊恐的行商们死死抱着她,嘴里胡乱地叫喊着,听不到她不断提高的声音。 他们把红烛当成了溺水时的救命稻草,完全想不到稻草沉没的后果。 红烛甩不开他们, 施展不了遁法,缓过来的鹿妖打开一条能自己收缩的绳子,把他们轻而易举地捆回了寅园。 一路上行商们都在哆哆嗦嗦地问她怎么办, 他们看到了她腰间的云纹符牌, 知道她是缉妖使, 更加把她当成了主心骨。 红烛让这些行商一会儿听她指挥, 他们人多,要是能抓住机会逃出去一两个, 前往州县求救,剩下的人也就有了生的希望。 行商们答应得好好的,进了妖怪洞府,看到虎妖、貂精、狼妖、各式各样的魔头,却是最后一丝勇气也没有了。 鹿妖哈哈一笑,取出一把剁骨刀,指着红烛,对行商们说:“我给你们一个机会,自己选,你们一人一条胳膊,换她一条生路,愿不愿意?” 行商连连摇头,哭着说:“大王吃她吧,听说他们习武之人,肉质更紧实。” 鹿妖便从红烛的左腿吃起,边吃边笑:“蠢人,这就是你保护的百姓。” 它瞟了眼红烛早已残缺的右腿,好奇地问道:“另一条腿,也是这么没的?” 红烛没回答它,只是默默调息,止住腿上的伤,运转功法恢复灵力。 在她旁边,是被五花大绑的刑参。 一只小兔妖正在苦口婆心地劝他:“只要你肯听话,大王不会少了你的好处,你这人怎么就这么倔呢……” 刑参是一名墨者,六岁拜师,学艺二十年,主攻机关术,学成后本想卖与帝王家,谁知,因为老师与建皇城的那位大家理念不合,朝廷发了话,他们这一脉永不录用。 刑参倒不是没有起过改换门庭的心思,只是才收拾好行囊,就被亡故的老师入了梦,被喷了七天七夜,险些一命呜呼。 他对着老师,赌咒发誓说自己要是敢另投他处,就生生世世只能干他们这行,老师这才相信他是真的悔改了,放手让他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睛时,半个身子已经在土里了,村民正在旁边教训孩子:“你要好好学习,不然大了就像这个叔叔一样,找不到营生,只能躺在山里等着饿死……” 刑参一个猛子坐起来时,周围人都被他吓了一跳,他气若游丝地说:“能不能给碗饭吃?” 村民连忙端饭端水,看他身下有影子,身上有热气,知道他真不是诈尸,这才松了口气,对他道歉,真不是故意活埋他的,看他差点被野猪啃了头,这才把他拖回村里,也能留个全尸。 刑参叹了口气,看了眼已经在土里的行囊,心想这或许就是命。 他从此也不再去想着如何挣前程了,为报村民的一饭之恩,留在村里当了个教书匠,平时也兼着帮忙修修房子,建建水车,改造改造织布机。 在他的帮忙下,村里过得越来越好,他的名气反而比以前大了,方圆五十里,凡有要盖房子的,挖井的,打新农具的,死了人要买棺材的,都会第一时间想到他。 刑参学艺时,老师反复告诫他要有敬畏之心,不能因为自己有攻城略地的本事,就把敌人当成草芥一样大肆收割,毫不在意。 师徒俩都没想到,这门为了杀人而学的手艺,落在这片土地上,竟然成了造福乡野的好事。 刑参本以为,他这一生就会这样平平淡淡地度过。 那天他在家中,琢磨怎么把犁再该进改进,提高犁地的速度,忽然嗅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他奔出家门,看到血从他带着村民一起挖的沟渠流淌而来,起初以为,是他们这一脉的仇家所为。 直到看到一群狼妖,他才知道,原来是附近有座薜荔山,山大王女儿生了孩子,听说他擅长建屋,想请他去山上,在宅院边上再建一间好的。 刑参看着狼妖手中血淋淋的半截人,不解地问:“你们要让我做事,跟我说一声也就罢了,何必伤害这些无辜村民呢?” 狼妖眨了眨眼睛,也很无辜地说:“走了半天路,饿了呀。” 说话间,村长带着其他村民赶到了。 他们闻到了血腥味,看到了一具具血淋淋的尸体,虽然害怕,却还是扛着锄头,冲向了妖怪。 狼妖本来还挺给刑参面子的,见他对村民有感情,跟他说,只要他跟它们走,就不伤害剩下的人。 刑参答应了。 他明明答应了。 村民们却不愿意,向妖怪吐唾沫,村长指着狼妖手中的尸体说:“先祖驱逐豺狼虎豹,在荆棘中开辟出土地,不是叫我们做妖魔口粮的。” 第42章 刑参请求村长,留得青山在,不要争一时之勇。 村长又说:“先生快离开吧,不用管我们。” 说村民们愚蠢也好,勇气可嘉也罢,总之,他们在自己的土地上,维护了做人的尊严。 全村一百二十八户,有男有女,有老有小,皆力战而死。 狼妖们无法理解,但也给予了他们最大的尊重。 它们生起村长家的灶,把村民们吃得干干净净,连骨头也没有剩下。 最后还为村民们建了一片衣冠冢,才把刑参五花大绑,捆回寅园。 这些天,刑参不吃不喝,亦不开口说话,山君动了怒,把他丢到了满月宴上,要是他还不肯为它做事,就当给宴席加菜。 兔妖受狼妖所托,前来劝解,它们兔子被狼吃得还少吗?现在还不是在山君手下共事。狼妖出门遇到好吃的好玩的,还记得给它带一份呢。 刑参却像已经听不见了,对兔妖的话充耳不闻。 兔妖口水都说干了,也说服不了他,眼睛转了转,看到山君身旁专心炼制丹药的齐英,有了主意。 “你看她,她多乖巧,山君叫她炼些延年益寿、补气健体的灵丹妙药,她想也不想就答应了,山君给了她足足一千金呢,等回你们人族地盘,一辈子衣食无忧啦。” “一千金”三个字,没有引起刑参任何兴趣,他依然面如槁木地躺在桌上。 旁边听了一耳朵的行商却停止了哭泣,抬起泪眼望向那身披鹤氅、手持玉麈(zhu)、肤色斑驳的女子,眼中涌上了艳羡与贪婪之色。 女子名叫齐英,是一名方士,本来没有师承,从一名尸解仙的遗蜕上搜出一部丹经,愣是自学成了才。 她因为天生带了大片胎记,长到五岁时,被家人带到市集上,卖给了一个杂耍班子。 她长得不好,只能卖丑,演过哈巴狗,钻过火圈,趴在地上当大马,驮着贵人家的孩子,被皮鞭抽着喊“驾”。 谁也不知道齐英是怎么学会认字的,又是怎么找到那部丹经,学会了炼丹之术的。 大家只知道,杂耍班子一夜之间死绝了,齐英摇身一变成了方士,炼制的丹药能让人百病全消、精神抖擞。 齐英成了富贵人家的座上宾,尤其是那些年老体弱、力不从心的豪绅,吃了她的药,不但能恢复年轻时的体态,最重要的是能重振雄风。 她的名气立刻就传开了,丹药供不应求,短短几年就攒下偌大一份家业。 只是这女子许是年轻时穷怕了,爱财如命,对妖魔的要求也来之不拒。 几个行商小声嘟哝起来。 “与虎谋皮,也不怕卸磨杀驴。” “黑心肝的,夜里可还睡得着觉?” “真是丧了良心啊,死后怕是不得超生哦。” 红烛听到他们的议论,看了眼那已经吃完她左腿的鹿妖,心里摇了摇头,手上悄悄捻出一张符箓。 鹿妖嘴角还带着血,端起酒杯,与周围众妖敬过一轮,大手一挥,把一名行商捞到了手里。 那行商骇然尖叫:“大王,那女子还有半截身体,她比我好吃啊!” 鹿妖拿刀一砍,斫下他两条腿,在他的惨叫声中,颇为耐心地解释说:“可我喜欢吃腿啊。” 行商一个普通人,没有红烛的修为,剧烈的疼痛下,没多久就晕了过去。 剩余人等,无不抖若筛糠,屎尿齐下。 一股腥臊味混进了血腥味里,众妖骂骂咧咧,面色不善地看着不够安分的食材们。 主座上,抱着孙女逗乐的山君面色一沉,将孙女递给奶娘,虎掌探出,当即就要把所有还活着的凡人都击毙。 留着这些人,还不是为了吃口新鲜的,现在弄得臭烘烘的,还不如先把血放干净,架起炉箅(bi),改吃烧烤。 富丽堂皇的厅堂中,响起了凄厉的惨叫,人们像羊群般四处逃窜。 面色苍白的红烛嘴唇翕动,刚要祭出符箓。 看上去心如死灰的墨者刑参忽然坐起,身上麻绳尽数脱落,手心握着一把漆黑弩弓,向山君咽喉、胸口、腹部、四肢连发数箭。 破空声惊得众妖一滞,纷纷回头望去,山君不闪不避,妖气发出体表,所有弩箭便像撞上一堵无形之墙,接二连三地落了地。 “总算等到了。”山君露出意料之中的神色,虎爪随意一挥,落在地上的弩箭又腾空而起,倒转方向,猛地冲向刑参,噗嗤噗嗤扎进他的身体,将他死死钉在了案桌上。 刑参没有惨叫,因为他的喉咙被钉穿了,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红烛与他对视一眼,便偏过头去,她看到他小幅度摇头,眼神示意她不要,她却还是捏着符纸,张开口,准备念诵咒语。 就在这时,一股奇异香味在厅堂中弥漫开来,光是闻一口,便令人心旷神怡,飘飘欲仙。 众人/妖纷纷转头,面色各异地望向丹炉方向,方士齐英拢了拢鹤氅,手扶玉麈,神色淡然地站了起来。 山君大喜:“成了?” 齐英点头:“成了。” “好,好,好。”山君抚掌,吩咐侍女,“开丹炉,取东流水,洗去丹毒。本君要与众兄弟姊妹一起,享用仙丹。” 侍女领命而去,山君在主座坐下,一众妖怪绑住不敢再逃跑的凡人,回到宴上继续喝酒吃肉,等着吃完仙丹,再料理这些凡人。 众人无声流泪,有胆大些的,用仇恨的目光死死盯着齐英。 他们不敢与妖怪直视,但总还是能谴责这与妖怪为伍的奸人的。 红烛张开口,第三次准备动手。 “在下欲建一山海阁……” 一道锵金鸣玉的声音,从园外传来,仿佛响在众人/妖耳边,令厅堂中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请借山君洞府一用。” 虽有个“请”字,却隐含一股冰冷杀伐之意,有几个修为不济的小妖,光是听完这句话,就控制不住地两眼一翻,软倒在地,仔细一看,竟是被声音中的杀气绞得形神俱灭,一命呜呼了。 山君脸上浮现出黑金纹路,额头上一个威风凛凛的“王”字,狞笑起身:“好大的口气,取我兵……” “器”字还没出口,它突然胸口一闷,忍不住吐出一口黑血。 其他妖怪更是不济,大口大口吐血,“噗通”“噗通”,下饺子似的栽下座。 有人下毒! 山君如电的目光猛地射向不远处的齐英,脑中想起了刚才的丹香,那哪里是灵丹,分明是毒药! 后者微微一笑,就要往后退去。 “找死。” 山君余光瞥见,抱着小孙女的奶娘也已经倒在了地上,生死不知。 一股怒气直冲天灵盖,它张口发出一声虎啸,从主座一跃而起,转眼就将齐英按在了虎爪之下。 齐英的毒,没能让它露出一点颓败之色。 “本君待你不薄,你竟然如此回报我?” 齐英胸口发出咔嚓几声,胸骨肋骨全都断了,她吐出一口血沫,正中虎妖额头,斑驳的脸上笑意更浓,口中说道:“我这辈子,最恨别人不拿我当人。” “你们人,总是这样自视甚高!” “不错。”齐英大笑,“这就是人!” 山君缓缓抹掉额头血沫,虎爪加大力道,眼看就要将齐英撕成粉碎。 那道园门外传来的声音,已经出现在了厅堂门口。 “山君不说话,在下就自己进来了。” 第41章 杀人者,死。食人者,灭族。 李昼站在厅堂门口, 朝里望去。 堂屋非常宽敞,左右各摆了三桌酒菜,两侧还有侍女抚琴吹箫, 柱子上贴了一对楹联: 【到来福地非为福,出得仙霞始是仙*】 中堂上挂了张匾额, 用书鸟篆写了四个金字: 【观山乐水】 若是不去看地上流淌的血水,带着肌腱的骨头,被钉在桌上、被切断双腿、被五花大绑的男男女女,口吐黑血、倒伏在地的狼妖、兔妖、鹿妖……李昼都要以为,这园子的主人是个性情淡泊的隐士了。 跟在她身后的马镛、石一山等缉妖使, 沉默地拔.出了腰间法剑。 李昼的目光则落在了正中间, 一只吊睛白额猛虎,变出本相,压在一名身着鹤氅道服的女子身上。 虎妖完全没把闯入堂中的众人当回事,否则也不会选择先处置齐英。 “不急。”它冷冷地眯了眯眼,“马上就轮到你们。” 被触怒的虎妖懒得再陪这些人玩下去,虎掌用力,打算先随手弄死齐英,再把剩下人喉咙都撕碎, 用他们的血,安慰受到惊吓的乖孙女。 然而,就在它利爪伸出肉垫之时, 虎爪却忽然感受到一股凉意。 怎么回事?它莫名低头。 一道清冷灵气泛着微光, 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它的爪前, 哗啦一下, 就撕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接着飙出一蓬滚烫的血。 第43章 李昼心中惊讶, 要知道,先前释放灵气,可是能直接秒掉犬夷人的。 这只虎妖果然有些道行。 她不知道,山君比她更惊讶,它在薜荔山占山为王,至今已有二百三十一年,何时受过这么重的伤。 除了山君以外,所有妖怪都被这道灵气震慑,纷纷往后退去。 它们本来就中了毒,哪里还吃得消如此恐怖的威压。 山君猛然抬头,铁鞭般的长尾竖起,全身毛发像火焰一样张开,一双眼睛如电光般射在李昼脸上,口中喷出腥臭吐息,森白尖牙挂着一滴粘稠涎液。 李昼看到它炸毛,又瞥见它身后,一男一女悄悄抱起地上一只小老虎,转身就往堂后溜去。 糟糕。 忘记先把宅院围住。 脑中瞬间出现了众多电视剧中,主角或者反派从后门逃走的画面,李昼心里的小人石化了一瞬。 以前老吐槽电视里的角色蠢,现在轮到自己,第一次抄家没经验,也犯了这么低级的错误。 要真把几只小虎妖放跑了,她的脸不都丢光了? 她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可以马失前蹄? 不得不说,人被逼急了什么都做得出来。 不想指挥马镛等人去后门拦住小虎妖,以免被他们发现,自己一开始竟然没想到这个问题的李昼,心思急转,从《符法全解》里翻出一门名为一气化三清的法术,又用灵力点开了模拟器右下角的女剑客q版头像。 表面淡定,实则内心手忙脚乱的李昼,迅速将灵力一分为二,再将第二道注入状态为休息中的女剑客。 女剑客身形一闪,出现在了寅园后门,一身月白长袍,因为赶路随风摇摆,背后一柄古朴大剑,衬得她脊背笔直,犹如一株风雪不侵的青松。 李昼眨了眨眼,适应了半息,视野里同时出现剑客与宗主所看到的画面。 耶,双开。 总算在小虎妖逃走前,准备好后手的李昼,重新看向山君,心里浮现出淡淡的疑惑。 她是挺忙的,这虎妖在等什么?怎么没抓紧机会抢先出招? 虎妖在用神识目送女儿女婿带着孙女离开。 看到孩子们匆匆穿过花园,往后门跑去,它心里也松了口气,随即抬起爪子,舔了舔伤口,目光变得冰冷至极。 它盯着李昼,跨过还在吐血的齐英,漫不经心地甩着尾巴,朝李昼走来。 现在,它已经无所顾忌。人族,这是你自找的。 虎妖张开血盆大口,一声咆哮,一股腥臭狂风便席卷了整个厅堂,令所有凡人两股战战,修为弱的妖怪也被震得翻了白眼。 即便是一众见识过夺天宗主本事的缉妖使,也不由面露凝重之色。 马镛手握法剑,心中更是生起一种不详的预感。 宗主之前出手,何等迅猛,如今第一招未能致命,第二招迟迟不出,莫非这虎妖神识异常强悍,宗主已经受了暗伤? 想想也是,镇压一山妖魔的妖王,哪里能是好相与的,宗主天赋再高,毕竟还是年轻,哪怕修为深厚,也缺了些对敌经验。 好在,他也在。 马镛向前跨出一步,心情悲壮之余,又有一丝奇异的满足感。 轮到他出手了,他想,这一剑,他虽然没有斩杀虎妖的自信,至少能掩护宗主逃走,回城叫来支援。 在他身死之前,他与他的剑,便是拦在宗主、缉妖使与这些凡人之前的最后一道血肉城池。 深吸了一口气,在虎妖高高跃起的同时,马镛手腕一抬—— 一道绸缎般华美、冰雪般冷冽、山川般浩大的灵气,一瞬间越过他的头顶,削掉他头皮上方一层头发,令他束好的头发全都散落下来,接着去势不减,呼啸划过虎妖脖颈,然后继续向前掠去。 所有人与妖的耳边,听到了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先是写着“观山乐水”的匾额斜斜歪向一侧,接着是琉璃窗上多了一条细长裂缝,最后轰地一声,半截砖墙连带着整块屋顶都被一股大力向上掀翻,裹着尘土砸在花园中的花花草草上。 尘埃落定时,一道狰狞伤口赫然横亘虎妖脖颈,腥臭血水如暴雨泼洒而下。 虎妖狰狞的神色僵住,沉重的身体与只剩几根筋连着的头颅轰然摔在地上,虎脸上残留着一瞬间涌上的恐惧,夹杂着一丝庆幸。幸好,孩子们都已经送走了…… 这个念头才冒出来,两大一小三只老虎,从天而降,嘭一声摔在它面前,胸口破开的血洞往外汩汩流血,瞪大的眼睛像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不要……”鲜血从虎妖嘴里涌出,被割开的喉咙嘶嘶透着凉气,迅速地夺走了它的生命力。 它却仍死死盯着孩子们的尸体,硬生生抬起眼眸,悲愤地发出最后一声怒吼:“……杀!” “噗嗤。” 一柄雪亮的剑,从它心口探出,带走了它身上最后一丝热气。 虎妖的临终暴起,被轻而易举打断。 “师姐。”缓缓倾倒的虎妖尸体身后,女剑客抽出剑,冰冷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我来晚了。” 马镛与石一山等缉妖使震撼地望着这一幕。 夺天宗主微笑摇头:“不,刚刚好。” …… “一、二、三——” “起——” 一众缉妖使肌肉偾张,一个用力,把山君尸体搬上了大车,运出了正在打扫的厅堂。 擅长岐黄之术的缉妖使们已将奄奄一息的红烛、刑参与齐英伤口稳住,用齐英的丹炉,现取的妖血,当场炼制起补气回血、镇惊疗伤的丹药。 缉妖使受伤太过频繁,随身带的草药总是不够用,这些年一直在研制以妖魔为材料的丹方。 马镛木着脸站在旁边,除了这三位,本场战役受伤最重的人就是他。 每当有风刮过,他都能感觉到头顶传来一阵凉意。 披散的发丝搔过脸颊,丝丝痒意更令他心浮气躁。 夺天宗主那一剑,夺走的不仅是虎妖的性命,也带走了他的骄傲。 谁能想到,他堂堂三品大员,竟然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削成个阴阳头? 齐英只断了些骨头,受伤最轻,被缉妖使接上后,又吞了几颗丹药,已经能爬起来。 要是马镛没穿这身显眼的紫袍,没戴金光闪闪的紫金鱼袋,她可能还能忍住,不去嘲笑救命恩人之一。 可马道录这通身上下的体面,不能不让齐英想起在杂耍班子被贵人戏耍的过往,也就不能不让她乐于见到这种大人物没了体面。 她看了眼正在与师妹叙旧的夺天宗主,神情故作无知地问道:“大人,刚刚薛宗主出剑时,您为何要上前一步?” 石一山提着水桶和墩布路过,闻言也起了好奇心:“是啊,大人你准备干啥啊?” 马镛:“……” 马镛冷冷地扫了眼石一山,呵,办不了齐英,还办不了你吗? 缉妖司的茅厕是时候安排人打扫一番了……看你骨骼清奇,就你吧。 石一山哪知道,自己一句话,就被安排了扫厕所的命运,还乐呵呵地等着自家大人解惑。 被缉妖使喂了几颗丹药,也支棱起来的红烛摇了摇头,刚想说什么,几个行商手足无措地走了过来。 “缉妖使大人……”其中一人被推了推,硬着头皮站出来,拱手深深一揖,“……先前都是我们的错,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放在心上。” “我们只是普通人,被妖魔吓破了胆,您一定能理解的吧?” 行商们忐忑地望着红烛,余光注意着其余缉妖使,他们刚才亲眼目睹了这些大人们是怎么对鹿妖、兔妖、狼妖等赶尽杀绝的,他们的脖子,可没有妖魔的硬啊。 红烛的事情,已经在鹿妖临死前告知了众人。 鹿妖想以此证明,自己吃红烛的腿是因为这几个凡人,红烛又没死,它理应能留下一条命。 缉妖使的剑却没有半点犹豫,在它讲完后就落了下来。 眼见原本还其乐融融清扫战场的缉妖使们,一瞬间都安静了,几个行商慌张极了,直起身子,咽着唾沫,小心翼翼后退。 “你们……你们是缉妖使……” “你们是来保护我们的,不能杀人……你们只能杀妖,不能杀人……” “其他凡人也都看着呢,你们敢动手,整个驷州都会知道你们做的好事,刺史大人饶不了你们……” 一个行商想拖其他凡人下水,伸手就指向旁边正带着孩子推走砖石的夫妇:“他们都在看着你们,孩子也在看……啊!” 推车旁的孩子抓起一块砖头,就丢向了他的脑袋,他连忙一躲,却还是被擦中耳朵,刮出些血痕。 锵地一声,刀剑出鞘,犹如金石之音。 行商呼痛声戛然而止。 被搬运到椅子上的红烛收剑,低头看了眼剑尖滴落的鲜血,这血,是红的。 红烛抬头,看向剩余几个行商:“我还以为,会是黑的呢。” 第44章 几个行商面色大变,看了眼同伴倒下去的尸体,扭头就往外跑,嘴里还大声嚷嚷:“缉妖使杀人啦,缉妖使杀人啦……” 他们忘了,自己正在缉妖使的包围中,这一喊,把一众缉妖使的法剑都喊了出来。 行商们被缉妖使的剑包围,面色苍白地停下了脚步。 “你们没本事杀妖,却对着我们这些凡人……” 噗嗤一声,法剑刺入他胸口,又拔了出来。 被两个缉妖使抬过来的红烛抖了抖剑尖,看向下一个。 被盯上的行商一个哆嗦,扭头四顾一番,冲到了马镛脚下,抱住他的腿嚎啕:“小人愿献五千银,求大人饶我一命,大人,我家中尚有老母啊……” 又是噗嗤一声,他话还没说完,心口便感受到了一股可怕的凉意。 他抬起头,怔怔地望着动也没动的马镛,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最后两个行商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磕头磕得头破血流,一会儿痛哭:“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一会儿又乞求:“道录大人,我们知道您是驷州的道录,只要您放我们走,我们一定不会把今天的事说出去……” 马镛看了他们一眼,又低头看了看红烛,就在两人面色一喜时,马镛问道:“手累了吗?” 红烛说:“只是再杀两个人,倒还撑得住。” 两个行商面上露出绝望之色。 红烛看着他们,喃喃自语:“我又没让你们亲眼看着自己被吃,一剑就了结了因果,还不够痛快吗?” 担着她的两个缉妖使叹了口气:“你还是太心善了。” 要不然也不会被这几个行商缠住,丢了一条腿。换个老练些的缉妖使,当时就一剑把他们全砍了,哪还能留到现在? 真当缉妖使是什么好人?不见师娘骂缉妖司的时候,连马道录都支支吾吾,不好意思反驳? “有个狼妖还剩一口气,准备带回司里审问,要不,把这两个扔过去?” 瘫软在地的行商身子一抖,身下缓缓流出一滩腥臭液体。 红烛摇头说:“不必了。” 她被两个同僚抬到最后两个行商面前,一人一剑,送他们上了西天。 马镛踢开脚边的行商,吩咐一名缉妖使:“回头带人去他们家,这些人的家底不会少——” 能拿五千银买命,家里的不会少于一万,没有巨额收益,谁跟着你打生打死啊? 说到一半,看了眼不远处的夺天宗主与那面色冰冷的剑修师妹,他顿了顿,补充说:“——留点钱给他们家属,不必太多,能维持生计即可。” …… “他们什么时候才完事啊?” “不知道。等会儿问问那个墨者,这房子还能不能用。你出手的时候就不能控制下?” “一不小心放太多了……再说我不就是你?” 众人眼里,正在商议宗门大事的夺天宗主与高冷剑客,也就是李昼和李昼,面面相觑,精分闲聊。 无聊的李昼余光瞥来瞥去,忽然脑子叮一声,又冒出一个好主意。 “你觉得这么做帅不帅?” “我就是你,我肯定觉得你最帅啊。” “嘻嘻。” 夺天宗主与高冷剑客同时转身,李昼与李昼并肩而立,环顾这座妖魔肆虐之山,张口说了一句话。 话音落下,寅园众人屏住了呼吸,山中骤然一片死寂,群妖退回洞府,怔怔地望着雾气散去,万里无云的天空。 《周书》记载,永熹*二十一年,夺天宗主传谕薜荔山: 杀人者,死。食人者,灭族。 第42章 谁,谁在外面坏她薛静真的名声啊? 马镛找了顶帽子, 盖住了丑陋的阴阳头,押送妖尸回城。 夺天宗主初到驷州,就平了一座山头, 此事无论如何也瞒不过去,必须如实上报。 宗主的神通手段固然骇人, 态度却很明显,不仅把自己当成人,还毫不掩饰自己对人的偏爱。 虽说马镛自个儿是觉得人乃万灵之长的,但他心里清楚,妖魔鬼怪也觉得人家才是, 而这也没什么可愤愤不平的, 谁的本事更强,谁的道理就更硬,不过如此罢了。 可夺天宗主却并非如此,她的能耐足以自立一派,却偏偏选择了站在人的立场上说话。 太祖祖训,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朝廷能放心她吗? 她那位剑客师妹,在这个节骨眼上赶过来, 是否也是为了给她助阵呢? 那座海外仙山上,究竟有她多少同门,之后又会来多少…… 如此想来, 从潜入罗教开始, 夺天宗主就已经在下一盘大棋了。 什么罗教娱教, 恐怕都只是被她暗中操弄的一枚棋子。 此人心机深不可测, 夺天夺天,怕不是要夺了大周的天。 马镛越想越担忧, 只觉得自己已经卷入了一场暗流涌动的漩涡之中,想要脱身,已经晚了。 并不知道自己在马道录心里,已经成了心机深沉、底牌无数、后台强大的恐怖存在,李昼还在盘点本次收妖的收获。 【恭喜你获得:牛妖妖丹*1】 【有一股淡淡的青草香,老牛还是爱吃素的!】 【恭喜你获得:熊妖妖丹*1】 【小心被偷袈裟!啊它已经死了,那没事了。】 【恭喜你获得:虎妖妖丹*3】 【一家三口整整齐齐,可惜小孙女还没结出妖丹,没法团聚。】 【恭喜你解锁新天赋:忠于自己】 宗主与剑客对视一眼,李昼心中连连点头,我当然最喜欢我自己啦。 除此之外,李昼还收获了大量情绪,不光有恐惧,还有虎妖贡献的怒与悲,红烛、刑参、齐英等人与一众缉妖使的惊与喜。 喜修心,恐修肾,惊修胆,悲伤修心胞。 李昼腰子以外的其他部件,终于也开始有了动静。 灵气在脏腑间流动,增强了她的筋骨、肌肉与皮肤,令她气血活跃,感应到花开草长,鸟语虫声,万物皆有情。 一道无形的屏障,像雾气一样散开了,《卷耳诰》第二层,顺其自然地突破了。 李昼望向远方,看到了叶子发芽,竹笋抽节,昆虫交.配,鸟雀筑巢…… 大道贵生,而她眼中处处是生。 她弯下腰,捡起裂成两半的“观山乐水”匾额。 突然发现这块招牌很适合她,补一补,应该还能用。 主要是让她自己想,也想不出更好的。 没想到她还不如山里一只老虎有文化…… 李昼陷入了沉思。 要不要自己想一个呢? “宗主大人。” 李昼什么也没沉思出来,听到三道重叠在一起的声音,抬头一看,是刑参、齐英,以及被他们抬过来的红烛。 刑参和齐英没地方去也就罢了,红烛怎么也没走? 接触到她疑问的目光,刑参用受伤后还没完全恢复的喉咙,哑声说:“红大人的腿……我有办法。能不能在此地暂留几日,等她伤势恢复,我就立即离去。” 李昼点了点头。别说留几天了,大家都留下都行,不然宗门里都没人气啊。 红烛看了眼已经走入山林中,旁若无人地开始练剑的女剑客,控制不住地哆嗦了下。 她本以为这位女剑客是一时兴起,披着人皮游戏人间,没想到,她竟然是这位夺天宗主的师妹。 她不知道夺天宗主是怎么和缉妖司扯上关系的,但是连马道录都对她恭敬有加,她一个小小缉妖使,更不可能对人家做什么了。 按理说,这对师姐妹,分明就有妖魔的嫌疑…… 心里吐出一口气,努力不去想那满是蠕虫的剑气,躺在椅子上的红烛叉手行礼:“多谢宗主大人。” 正常人的智商都会想到,红烛是缉妖使,为什么不回缉妖司疗伤?这两人会不会是缉妖司留下的眼线,在这儿打配合呢? 但李昼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想法,只是由衷地感到高兴。 她略一点头,淡淡说:“无妨。” 看她毫无芥蒂的模样,本来确实有点小心思的红烛脸上一热,心里有点羞愧。 她请求留在寅园,一方面是因为刑参不方便去缉妖司,另一方面却是想要近距离观察那位剑客。 没有见过李昼生吞邪神的红烛,看着宗主这副和善的皮囊,忽然开始怀疑自己之前是不是看错了,因为受了伤视线模糊,才把剑气看成了蠕虫。 在红烛不停地怀疑自我时,身着鹤氅、手持玉麈、仙风道骨的齐英已经非常自然地开口说道:“宗主大人,我想请教下,拜入夺天宗需要什么条件?” 红烛惊悚地看向她。 刑参低着头没什么反应。 齐英大大方方地自我推销起来:“我虽然长得丑了点,却炼得一手好丹,宴席上的妖魔,也有小半死于我手。我自幼在杂耍班子打拼,人情世故这方面颇为擅长,因为从小就穷,还学过女红,会缝补衣服,后来起了家,自己开了间成衣铺子,我身上的鹤氅道袍都是自己做的,偌大一个宗门,总得穿衣吃饭,哦,我的厨艺也很不错……” 第45章 她说得头头是道,红烛听得人都傻了,还能这么介绍自己的吗?夺天宗主这样的人物,真的会被这些东西打动吗? 李昼听不到她的心声,自然也没法告诉她,那可太会了。 她感觉齐英简直是她的知己,出门在外,不就挣一份面子嘛,衣服做得逼格高一点,多好。 会做饭也很加分,辛辛苦苦修炼,还能连口腹欲都得不到满足吗? 至于丹药,李昼倒没什么兴趣,她对丹药的印象不好,感觉是药三分毒,她怕吃了在身体里积累毒性。 在吃这方面很讲究的李昼如此想道。 齐英其实也没有表现出来得这么自信,可她能从一无所有爬到这个位置,靠的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干了再说。 机会不等人,哪有那么多犹豫的时间。 像夺天宗主这样,连一州道录都要奉承的大人物,她平时哪有机会接触。 齐英越说语速越快,一口气说完,看似胸有成竹,实则心中忐忑,眼底努力压着紧张与不安。 万一,宗主觉得自己这样太冒昧了,又或是,她这样的人不配…… “可。” 齐英刚开始胡思乱想,就听到宗主回答了她。 她不敢相信地抬起头,直愣愣地盯着宗主。 “你第一件事,便是为宗门定制道袍……先做二十件吧,这里是五百银。” 取出五百两白银递给齐英,李昼开心地想,这下宗服都不用她动脑筋了,好诶。 瞥了眼已经清扫干净的庭院,想起马道录说,回头会送工匠来帮她扩建,李昼目光落在了魂不守舍的刑参身上。 这里还有个免费劳动力来着。 “你和红烛的寄宿费用,就用宗门设计图纸来抵,如何?” 刑参茫然抬头:“我?” 李昼心虚一瞬,她不就是想省点钱嘛,好吧好吧,设计得好她就加钱好了,她很有生活经验的,这种事不能提前说,免得乙方坐地起价:“你不是墨者吗?这是你擅长的事吧?” 刑参不知为何,一瞬间眼角都红了,点了点头,嘴唇抖动了半天,只吐出一句话:“定不负宗主所托。” 李昼:? 莫非他以为我会给很多奖金? 不太理解刑参为何如此激动,李昼心中警觉,退后两步,换成夺天宗主应有的自称说:“设计好后先建厨房,吾还有其他事,要去趟驷州城,你们自行解决伙食。” 说完,又取了五百两白银,递给了齐英:“这是尔等的餐费。” 齐英捧着沉甸甸的银子,嘴唇张了张,又沉默下来。 李昼没注意,沉浸在自己的计划中。 建好宗门,当然是要开始招徒了。 李昼没忘记,跟聪儿约定过,三日后再去找她,看她还愿不愿意拜入夺天宗门下。 还有个叫季蕤的孩子,马道录亲口认证的天赋异禀,她得赶紧过去,免得被马道录先收了。 毕竟,那可是主角模板,主角老师的苦,还是让她来承受吧,就不要折腾马道录那把老骨头啦。 想到这里,李昼加快了脚步。 就在这时,留在寅园的女剑客听到身后传来声音。 先是齐英感叹说:“世人都知道,不能以貌取人,可能像宗主这般,真正一视同仁,而又有教无类的,又有多少呢?” 她声音轻飘飘的,似乎还不敢置信:“我与宗主不过一面之缘,她竟然就将财政全部托付给我,这就是所谓的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吧?她虽然没有多说一个字,却已经告诉我,她完全接纳了我,入了夺天宗,便是夺天宗的人,我不再是无父无母的孤魂野鬼了……我齐英,竟然也有这一天……” 然后是红烛对刑参说:“你应该也明白宗主的深意吧?” 之前还像是心都死了的刑参,声音沙哑地说:“我明白,宗主将设计建房的事交给我,就是不想让我继续消沉下去,她想告诉我,在夺天宗中,人人都能发挥自己的用处,没有人会因为派系之争受到排挤,毕生所学,终有用武之地。” 红烛欣慰地说:“你能明白这个道理,宗主的苦心就没有白费。” 看似在练剑,实则在偷听的剑客·李昼恍然大悟:原来我不是在偷懒,而是在用我自己的办法鼓励大家。 立刻就接受了自己就是这么善良的宗主·李昼,点了点头,心里自夸了一番,骑上马道录留下的骏马,正要向驷州城方向疾驰而去。 马蹄忽然踩到一个柔软的物体,令她心中一惊,抓住缰绳,带着马往后退了几步。 一阵叽叽喳喳声后,一只黄鼠狼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揉腰,一边磕头说:“小妖拜见仙师大人。” 李昼跨坐在马背上,思考着烤黄鼠狼是什么味道,低头问道:“你有何事?” “大人容禀,此地往西五十里,有一群犬夷人正以修路为名,以驭鬼之术,暗中谋害我大周子民。”黄鼠狼伏在地上说,“小妖忝为保家仙,代龙沟村村民,斗胆求仙师大人做主。” 李昼心里一怔,没想到自己的威名已经传播开了,轻咳一声:“你怎么知道要来找我?” 黄皮子抬起头,谄媚地笑了笑,从咯吱窝里掏出一张图,徐徐展开。 只见图上画着薛静真薛宗主的人物像,绛衣玉带,漆眉星目,正张开口,森白的牙齿死死咬住一头青面獠牙的恶鬼,那寒光凛凛的钢牙,真是令人望而生畏,牙齿间流下的一缕鲜血,仿佛透出浓浓的凶煞之气,漆黑的眼眸里,目光冰冷而无情。 这幅画,画工精湛,栩栩如生,如果吃鬼的不是自己,李昼肯定要夸一句画得好。 看到空白处,一行龙飞凤舞的《静真吃鬼图》,李昼心里咯噔一声:“这幅画是谁作的?” 幸亏好友看不到这一幕。 谁,谁在外面坏她薛静真的名声啊? 第43章 掌管生死 妖怪之间的消息传得很快, 毕竟大家鼻子耳朵都很灵,满山的气味都是它们的朋友圈,清风送来的絮语便是实时广播。 再加上陆瑶调查跛脚道人的路上, 还加急画出这张《静真吃鬼图》,托线人去城外各个村庄分发, 就为了给建完宗门的薛宗主一个大大的惊喜。 夺天宗主降妖驱鬼的名声,就这么迅速流传开了。 李昼听完前因后果,语气淡淡地说:“为难你了,还特地带着这幅图。” “不难不难。”黄皮子乐呵呵地把图纸卷起,塞回咯吱窝里, “倒是从那窝狐狸精手里偷来麻烦了点……” 察觉到说漏嘴, 它蓦然噤声,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又露出个眼睛眯成缝的媚笑:“您不知道,您那道谕旨可是把我们这些老实妖乐坏啦,要不总有人怀疑我们不安好心,这世道,混口饭吃怎么就这么难……” 李昼打断它说:“莫要聒噪,龙沟村究竟发生何事, 速速道来。” 哼,她要亲自扭转薛静真的风评,我们夺天宗从上而下, 都是仙风道骨, 餐风饮露, 什么吃鬼吃妖, 简直是危言耸听! 打定主意,要好好展示一番仙家手段, 李昼边听黄皮子娓娓道来,边调转马头,跟着它前往龙沟村。 在黄皮子罗里吧嗦的叙述中,李昼头昏脑涨地理了半天,才理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由于生活在大周与犬夷接壤处,村民经常受到犬夷骚扰,粮食、鸡犬、衣物,多次被伪装成响马的犬夷士兵掠夺。 因此联姻消息一出来,最高兴的就是龙沟村村民。 犬夷人似乎也都被他们的首领耳提面命过,客客气气地赶来一群牛羊,给村民们赔罪。 村民们打量着,犬夷人是真悔改了,收起往日的偏见,准备和邻居好好相处。 犬夷人专门为公主出嫁修路,龙沟村村民见他们日以继夜,挥汗如雨,干得着实辛苦,便时不时就去送送餐饭。 他们也懂礼,吃了村民的,便常来村里帮忙,耕田、拉磨、担水,样样都做得。 一来二去,两边关系越来越好,犬夷人搬来一座神像,身材颀长纤细,高耸的发髻上装饰精美,垂坠着数百发辫,戴着牛头冠,三头八臂,手上持有剑、戟、鼓、索等法器。 犬夷人说,这是摩诃迦罗,黑暗中的天神,拥有无边法力,镇压邪魔,掌管生死,无所不能。他们的改变,正是因为受到了摩诃迦罗的教导。 村民们心里嘀咕,地府不是以府君为尊吗,这什么摩诃迦罗是哪里冒出来的,怎么能执掌生死? 可能是犬夷人没什么文化,或者说翻译错误,搞错了吧。 就像道士们称呼府君为北太帝君,和尚尼姑却说祂叫面燃鬼王一样。 接受能力良好的村民们,把神像放在了黄大仙庙旁边的神龛里,拜黄大仙的时候,顺便也给摩诃迦罗上炷香。 黄大仙是很灵的,村民们也都知道它是好仙儿,把摩诃迦罗放它边上,一是有用的话一起拜拜,二就是请黄大仙帮忙看着这尊神的意思了。 第46章 万一是个邪物,就有劳大仙出手啦。 “小妖哪有那个本事,也怪我,平时把他们保护得太好了,不知道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摩诃迦罗做了什么?”李昼连忙打断黄皮子,让它感慨起来,又要没完没了了。 黄皮子用爪子抹了抹眼角,继续说起来。 它是半个月前,发现事情不对的。 薜荔山山君要给小孙女开满月宴,方圆百里的妖怪全都往山上赶,妖怪一多,人就容易出事。 黄皮子连忙约束村里人,让龙沟村村民减少不必要的出行,要买东西的,一趟买齐全了,老实在家待着,等满月宴过了再说。 它可是听说了,有个村子一百二十八户都死绝了。 龙沟村虽然位置偏僻,土地也贫瘠,但在它的庇护下,已经繁衍到两百多户,它还指望着人口继续增加,它庙里的香火越来越旺呢。 村民们向来是听话的,大仙吩咐下来,便都收了心,反正现在也没人来劫掠了,家里日子安稳,犯不上往外跑。 黄皮子本以为,这样就能平稳度过满月宴。 谁知,从山君广发请帖开始,陆续有人失踪,砍柴不归的男人、玩捉迷藏后再也找不到的孩子、家门口浣衣的女子…… 到这里,黄皮子都还以为是妖怪作祟,在村子里仔仔细细巡查了几天,憋着怒火发誓要把这只妖怪逮出来。 做妖不能太过分,这龙沟村是它罩着的,闻不到它的气味吗?竟然敢抓它的人? 巡逻了好几天,居然一无所获,黄皮子眉头一皱,意识到不对了。 它的目光从妖转向了鬼,把水井、柳树根、房梁、茅厕等孤魂野鬼经常出没的地方扒拉了一圈,愣是没见着一个鬼影。 龙沟村的鬼,全都不见了。 黄皮子大吃一惊,一瞬间冷汗都下来了,这种情况,要么是地府忽然查账,把孤魂野鬼都拷了回去,要么……恐怕有修邪法的,收鬼、驭鬼、甚至吃鬼。 黄皮子在龙沟村当保家仙,那是上上下下都打点过的,牛头马面、黑白无常来,也会给它几分薄面,不会一声不吭,就把这些鬼都带走。 毕竟,要不是时不时闹个鬼,黄皮子再现身驱赶走,它这黄大仙的地位也不会这么稳固。 “小妖绝对没有让村民真的受伤。”打量着李昼脸色,黄皮子生怕夺天宗主新出的谕旨要拿自己开刀,急忙解释说,“那些孤魂野鬼生前没享过福,死了本来是会变成厉鬼的,小妖与它们达成协议,只要它们不害人,就把香火分它们一部分,因而这么多年,龙沟村村民最多受些惊吓,却从未受到过任何实质伤害……” 李昼点头说:“发现鬼都不见了后,你又调查到什么?” 黄皮子唉声叹气了好半天,总算进入了正题。 其实,鬼也不是全都消失了,还剩了一条迷路的魂,和鬼也差不了多少。 她自称元季蕤,乃是驷州司马的小女儿,打小惊了魂,三魂中的爽灵离体,一路飘到了这龙沟村。 黄皮子曾动过护送她回城的心思,驷州司马可是五品官,要能搭上朝廷的线,换个敕封,它黄大仙可就是正儿八经的地祇,位比城隍土地了。 可元季蕤却人小鬼大,说什么时候未到,整天就待在村里那条早就枯竭了的血龙沟里,遥遥望着驷州城方向,就是不肯回去。 黄皮子以为她是跟家里闹别扭呢,心想小孩子吃点苦头,才知道还是家里好,也就没管她。 反正她也不会做坏事。 现在想想,幸亏让元季蕤留下了,要不光凭老黄,还真发现不了这次灾祸的源头。 三天前,黄皮子在庙里枯坐,苦思冥想失踪的村民和野鬼能去哪儿了,里里外外都找过了啊,突然,听到血龙沟里传来一阵有节奏的口哨声。 它跟元季蕤约好,要是发现什么线索,就用这个节奏的口哨声喊它。作为一个游魂,元季蕤更容易隐蔽自己,从而看到不为人知的秘密。 没想到元季蕤真有发现! 它连忙起身,准备去血龙沟,还没踏出黄大仙庙,就看到庙旁的神龛前,长出一丛丛莲花状的黄白花朵,散发出淡淡幽香。 这些美丽的花朵,从一具具腐烂的躯体上生出,随着夜风摇摆,传播着花种。 黄皮子惊愕地看着这些尸体,男女老少,都是龙沟村的村民。 你一个外来户,居然在我的地盘伤害我的信徒? 黄皮子当时就忍不了,龇着牙就要往外冲。 然而下一刻,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那三头八臂的神像四周,出现了一团又一团黑云,一个个腰挎人皮鼓的犬夷人,从黑云中走了出来。 仔细一看,这些犬夷人身体虚幻,若是没点修为傍身,还看不见他们。 这哪里是人,分明是鬼。 感到不妙的黄皮子缩回庙里,小心翼翼扒着窗户往外看。 这些不知死了没有的犬夷人,分列在神像两侧,抬出了满是血浆碎肉的铁臼,烈火燃烧的铁锯,烧着滚油的铜烹…… 花样百出的刑具,看得黄皮子毛骨悚然,瑟瑟发抖。 接下来,便有犬夷人用腔调古怪的声音,喊着失踪村民与消失野鬼的名字。 他们每叫一声,就有一个鬼魂被扯上前,自述罪状。 那神像只是端坐,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些犬夷人却一把揪住鬼魂,口中说着:“以你的罪孽,该入炎热狱……”之类的话,把鬼魂摔进铜烹,用热油熬煮,丢进铁臼,捣成肉酱,又或是用锯子、钢叉、铁钩、铁锤等刑具反复折磨。 一晚上过去,黄皮子都要以为,自己寿元已尽,真被勾进了地府,看到了众人死后惨状。 然而,天色将明时,摇摆的黄白花朵、飘散的黑云、面无表情的犬夷人与众多刑具、鬼魂,却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黄皮子呆立半晌,一时以为自己在做梦,正在走与留之间纠结时,神像眼珠子咕噜一转,直勾勾地看向了它。 原来人家早就知道它在边上了! 第44章 她就吃一口。 黄皮子被吓得浑身炸毛, 拔腿就跑,之后三天,有家不敢回, 直到在狐狸洞里听说薜荔山易主,又看到了静真吃鬼图。 只有薛宗主这样法力无边的大仙, 才能降服那邪.神呀。 没在意黄皮子刻意的鼓吹,李昼听完后说:“你遇到的那个小女孩,自称季蕤是吧?” 黄皮子点头:“是的。” 李昼说:“这个名字,似乎是我的好徒儿。” 机智的李昼立刻明白了,为什么酒楼里差点被犬夷人伤到的季蕤看起来呆呆的。 原来是走丢了一魂。 她的乖徒儿还在龙沟村, 那这事她可就不能不管了。 黄皮子闻言, 也是又惊又喜:“原来如此,怪不得元姑娘说时候未到,没想到她留在龙沟村,竟然是为了等您去化解这一劫,龙沟村百姓真是有幸了!” 李昼心说,那是当然,你们就瞧着吧,不给你们露一手, 你们都不知道什么叫世外高人。 那个摩诃迦罗,就算是再香,她也不会吃的。 一口都不会吃的。 除非没人看见。 …… 说话间, 一人一黄已经到了村口。 一条暗红色的沟壑蜿蜒向前, 贯穿了整个村子, 成为龙沟村名字的由来。 光是踏在这片土地上, 李昼就感觉到一种不同寻常。 当下是正午时分,天光明朗, 李昼一路骑着马,都能感觉到暖融融的阳光洒在身上。 进了龙沟村的地盘,却陡然失去了这种感觉,明明头顶的太阳依然明媚,一朵云也没有,就有一种阴冷感忽然席卷全身,令人手脚都开始麻木,头也昏昏沉沉。 胯.下的枣红马扬起前蹄,在熊妖牛妖面前也毫无惧色的宝马,此刻竟也露出惧色。 黄皮子亦是佝偻起身子,茫然地望着面前的村落:“这是……怎么了?” 它也就离开了几天,家里怎么翻天覆地,变成这副鬼气森森的模样? 它仰头望向李昼,真怕薛宗主也中了招。 李昼翻身下马,略一思量,轻声说道:“无思无虑……” 这段经常出现在她脑中的话,她曾经在腹虺村尝试念过,当时只念出两个字,就头痛欲裂,无法再说下去。 而现在,李昼已经能念出第一句话的四个字,显然要归功于这段时间的刻苦修炼。 只不过,也只能到第四个字了。 感觉到熟悉的太阳穴抽痛,脑子仿佛要炸开,李昼及时闭上了嘴。 之前,两个字足以对付蛇妖,现在,四个字也足以应付未知的鬼祟。 随着她的诵念,一股无形的力量,一种玄而又玄的道韵,一缕令人敬畏的神光,从她身上散播开,驱散了她周围十米的阴冷,让太阳的热度能重新照耀这片土地。 枣红马与黄皮子皆松了口气,平静下来,后者暗想,不愧是能占山为王的宗主,神通果然了得。 第47章 李昼牵着马,带着黄皮子,往村里走去。 村里最近死了不少人,路口、房屋、树下,都能看到烧过的纸钱。 纸灰像柳絮一样四处飘荡,偶尔向李昼等人飘来,却近不得她身,刚到她十米外,就像撞上了结界,无力地坠落在地上。 几户人家敞着门,挂上了挽联,换上了孝服,凄凄切切地哭丧,看也不看进村的人。 黄皮子睁大了眼睛,左顾右盼,竟然看不到一个鬼,平日阴司哪有这么勤快,这才几天功夫,新死的鬼就全都带下去了? 不,不是阴司……黄皮子脑中出现了那摩诃迦罗三头八臂的神像,那些腰挎皮鼓的犬夷人,还有一件件血淋淋的刑具。 它张了张口,正要说什么,不远处,传来了腔调怪异的声音。 “……唵萨埵嚩婆哜吽……” “……唵陀阿栗摩婆哜唏……” “……唵婆嗟陀阿都盎,唵殊喏多喏那……” 这声音带有一股魔力,令人不由自主抬头望去。 只见一群高鼻深目,五官清晰的犬夷人,身穿圆领衫与百褶宽袖服,结跏趺坐,口中不断呢喃着咒语。 他们身侧,竖起一只经幢,上书八个字: 【地水风火,常乐我净】 在他们对面,一群披麻戴孝的龙沟村村民边哭边笑,有人抹泪说:“苦尽甘来了哟……” 黄皮子打了个哆嗦,心里一个劲儿地说,完了完了,这是整个村子都沦陷了呀。 心中顿生去意,也顾不上多年经营了,黄皮子向着村外方向,悄悄倒退。 然而才走没几步,它就感到一股刺骨寒意,简直要把它皮肉都刮开,贴上冰霜,冻成碎末,才肯罢休。 它抬头看了看高高在上、却无能为力的太阳,又看了眼前方十米、触手可及的宗主身影,一个激灵,蹿回薛宗主身旁,这才感觉到,心脏又恢复了跳动,身上也逐渐有了暖意。 此地竟然已经被摩诃迦罗影响到这个地步,这种程度的阻隔太阳,已经不仅仅是某种不可见的屏障,更像是直接夺走了太阳的权威。 正如真正的阴曹地府,不可能会有阳光一般。 摩诃迦罗这是要将府君取而代之啊。 黄皮子愁眉苦脸,心里哀叹,早知这邪.神野心这么大,它就不该再回来。 李昼纳闷地瞥了眼上蹿下跳的黄鼠狼,从腰间取下鸾刀,将其变大,朝着犬夷人走了过去。 黄皮子连忙跟上,欲言又止了好几次,真想拉着薛宗主扭头跑路。 这可是有胆子顶替府君的邪.神,四舍五入就是个活阎王,即便薛宗主有几分道行,凡人之躯,又如何对抗神明呢? 然而没等它找机会说出口,正在哭丧的村民们便已经看到了他们,村民们仿佛失忆了一般,理都没理以前恭敬供奉的黄大仙,起身就对着李昼呵斥道:“你是何人?不知我家正在超度亡魂吗?还不速速退去!” 黄皮子伸爪,小心翼翼拉了拉李昼衣袖:“宗主,我们去驷州城搬救兵吧。” 现在服软,应该还来得及。 这么想的黄鼠狼,下一刻就看到,几个犬夷人睁开眼睛看了过来。 “你们大周有句古话,来都来了。”一个肤色黝黑、脚着步履的犬夷人瞥了眼李昼,用不熟练的大周官话说,“那就留下吧。” 他说话时,一顶黑色高帽被风从不知什么地方吹了过来,上头还有四个字: 【正在捉你】 黄鼠狼眼前一黑,认了又认,颤巍巍地说:“这,这是……” 这是黑无常的帽子啊。 犬夷人注意到它的目光,低头看了眼,正好又来了一阵风,把黑纸高帽呼啦啦吹远了,只在原地留下一滩深红色的血。 犬夷人摇头,叹息道:“这个穿黑衣的,听不懂人话,我们已经告诉他,那些亡魂只要洗去罪孽,便能去摩诃迦罗的神国,沐浴在天神的光辉下,清净常乐。他却不愿相信,说着‘第一次见地府生意都敢抢的邪魔外道’,要把我们都拷去他口中的地府……” 犬夷人望着李昼,几乎在等着她反驳,那微笑中的恶意那么深,又那么浓:“可世上根本没有地府,我们见他胡言乱语,也许是被亡魂上了身,便顺便超度了他……” “……你想看一看现在的他吗?” 随着这道声音落下,重重叠叠的声音在李昼耳边响起来。 那是一声又一声的: “你想去看他吗?” “你想吗?” 一般来说,李昼愿意让对方把话说完,无非是两个原因,要么是没做好把对方包饺子的准备,要是漏掉几个就不好了,要么是觉得这人神神叨叨的,还挺有意思。 这些犬夷人因为人多势众,又满脸迷之笑容,两条就都占了。 此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李昼要选好最优雅的姿势,斩出最凛冽的一刀,她要这一刀足够惊艳,令人过目不忘,以此消除那张吃鬼图的影响。 余光瞥了眼黄皮子,见它还在看,兢兢业业地充当着战地记者的功能,李昼也就放下心来,信心满满地扬起鸾刀,向犬夷人挥去。 森寒的刀刃倒映出犬夷人的脸,刀锋以一种精准而严谨的弧度落在他们头顶,毫无迟滞地将他们斩成了两半。 只一刀,面前超过一半的犬夷人就从中间裂成了两半,脸上带着笑容,两边身体各自向两侧倾倒。 然而,奇怪的是,他们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李昼收到的反馈也轻飘飘的,仿佛没有斩到任何东西。 看着倒在地上,缓缓流出鲜血的尸体,剩余的犬夷人不仅没有露出害怕之色,反而站起身,朝李昼摇头叹息。 地上,已经裂成两半的尸体,则忽然嘴唇一张,又开口诵念道: “我从无始来,曾作诸罪业。皆由不觉故,起贪爱染心。*” “烦恼火所烧,故我造十恶。嗔恚怒痴愚,暗发身口业。*” “如是等诸罪,我今悉忏除。事忏不复生,理中无罪性。*” …… 在他的诵念声中,一丛丛长在尸体上的黄白花朵,一朵朵散发着阴气的黑云,一尊三头八臂的神像,在李昼眼前出现了。 李昼握着鸾刀的手紧了紧,眉头微皱,仿佛在忍耐着什么。 裂成两半的犬夷人好整以暇地望着她,以为她是看到了摩诃迦罗身旁,被捆缚的黑无常,终于知道害怕了。 实际上李昼压根没精力关注黑无常。 她用出了吃奶的力气,压制着心底汹涌的食欲,让嘴里泛滥的口水不至于滴落下来,握着鸾刀的手轻微颤抖,努力不去挥刀,把眼前散发着浓烈香味的神像叉起,直接塞进嘴里。 香,实在是太香了。 和之前吃的喜乐神、须弥天比起来,这尊神像才是正儿八经的大餐。 没吃过好东西的胃,吃了几块糯米糍、水晶果冻,就以为自己饱了,直到见到香气四溢的烤羊腿,才知道,那只能算正餐前的小甜点。 谁能拒绝一份滋滋冒油、还撒好了孜然的烤羊腿呢? 想起《静真吃鬼图》,李昼心虚地想,她就吃一口,吃完再帮好友挽救名声吧。 第45章 宗主被犬夷邪.神抓走啦 犬夷王庭。 国师赞陀不知第多少次站在山顶, 尝试与天外的神灵沟通。 根据摩诃迦罗的指示,祂与众多神灵即将复生,天下就要乱了, 对犬夷来说,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入主中原,洗去身上蛮夷的名声,成为天下共主。 得到这个指示后,王庭中的灯火燃了七天七夜,犬夷王室与国师为首的法师们从白天讨论到黑夜, 又从黑夜争执到白天。 众人熬得满眼血丝, 鬓发蓬乱,最后还是国师的主张最为强硬,也获得了绝大多数实权派的认可—— 上天赐予的机会,绝不能白白错过,犬夷将倾全国之力,为即将到来的大乱之世做准备。 既然如此,他们就不能再畏惧周国的威势,龟缩于西南蛮荒之地了。 他们至少要提前占领三州之地, 才能有定鼎天下的可能性。 在开始战争的准备前,赞陀向天神求助,以犬夷的国力, 要攻占一座城池不难, 可要在这之后, 直面周国的怒火与反击, 守住这座城池,便有些头疼了。 国师请求伟大的神主赐福, 保佑那些无畏的犬夷士兵。 天神回答说,这是人与人的战争,神灵不能随意插手,但周国有一个强者,非你们所能匹敌,你们将她引诱过来,祂会降下一具化神,亲自把她除去。 国师连忙心怀感激地诵祷天神的名字,接着问道,可我们要怎么知道,那个强者在哪里呢? 天神继续回答说,你们安排人手,潜伏到周国去,若是遇上一个被大人物环绕,却没有官职的人,那就是她了。 国师说,这个方法虽然很好,可是太模糊了一些,有些皇亲贵胄,喜欢微服出巡,我们又如何分辨呢? 第48章 天神耐心地说,当你们看到她时,心中的恐惧会告诉自己,那就是她。不要犹豫,把她带到我面前来吧。 国师答应下来,将国中好手派到周国边境的城池中,一边打探那位强者的踪迹,一边收集周国的情报。 犬夷人的长相与周国人有些不同,为了不引起周国官员的注意与怀疑,国师还建议大王,向周国求娶公主,一来更方便派人进入周国,二来也能展示臣服之意,让周国放松警惕。 大王虚心地接受了他的建议,向周国皇帝上表称臣,姿态放得很低。 如此一来,周国果然没有起疑心,所有计划都推进得很顺利。 当国师借助犬夷士兵的眼睛,看到那个绛衣玉带、英姿勃发的女子时,他忽然就明白了,天神为什么说,心中的恐惧会告诉自己,是她,就是她。 即便是面对山中大妖,国师也没有过这种感觉,那张宛若云间月的光滑人皮之下,藏着某种无法言说的本质。 那仿佛是恐惧本身,噩梦的主人,世间一切残酷真相的源头。 即便还隔着千里之遥,国师依然不寒而栗。 他匆匆收回目光,改变了一开始的主意。 他本来以为,只要安排几个犬夷士兵,在她面前挑衅一番,再用秘术逃走,把她引到天神指定的地点即可。 真的看到她的面貌后,国师明白,只能牺牲最近还没建设完的一个神国半成品了。 只有足够丰盛的奖赏,才能吸引来这样一头连天神也要关注的怪物。 而在神国之中,天神的化身也能发挥出最多力量。 神国自成一体,天神是其绝对主宰,任何外来者,没有得到允许,都无法擅自离开。 当然,这并不是怀疑天神有可能无法碾压那个强者,她再怎么强,也不过是肉体凡胎,怎么能和神灵媲美呢? 只不过是国师做事谨慎,生怕有一丝放跑那强者的可能性。 好在,那名强者自恃实力强悍,根本没把对手放在眼里,鲁莽地闯进了他们的陷阱。 她刚到神国入口时,国师还担心了半天,怕她会发现不对劲,转身离去。 现在,神国已经开启,国师松了口气,知道自己不需要担忧了。 在大军开拔、启动城内暗探、里应外合之前,国师最后一次祷告,希望能再听一次天神的指示,得到战前的祝福与恩赐。 奇怪的是,天神虽然回应了他,话语中却充满了让他无法理解的词汇。 这还是神谕第一次这么晦涩难懂,国师破解了半天,也没有弄懂这些话的意思。 忧心忡忡地下了山,看到挎着铜鼓的士兵已经整装待发,国师连忙走进了王庭,将这件事禀告给大王。 大王笑着说:“赞陀,你之前不是一直很有信心吗?现在,已经到了最后冲刺的时候,怎么反倒气馁了呢?” 见国师仍然有所犹豫,大王又叫来王子努扎笃,让他告诉国师,探子回报的消息。 努扎笃胸有成竹地说:“周国强者进入神国后,就再也没有动静,估计是被摩诃迦罗镇压,吃了也说不定。驷州城门户大开,没有一个人想到,我们的路是为天犬神兵修的。士兵们骑上天犬,全速前进,只需要两个时辰,就能兵临驷州城下。周国人文恬武嬉,我非常怀疑,他们还能不能选出应战的将军。” 他转身看向驷州城方向,笑容已是胜券在握:“等拿下了驷州城,我便让那周国公主跪在我的面前,用她金尊玉贵的手,为我洗脚。” 国师看着他狂妄的神情,心中的不安更浓烈了,才要劝一句,大王已经起身,一掌拍在案桌上:“周国无礼,蔑视我们已经很多年了,我们的祖先请求朝廷赐予国号,他们的皇帝却直呼我们为蛮夷。” 大王吐出一口恶气,挥拳说:“今日一战,就要让周国人见识见识我们天犬的神威,那片丰饶的土地,就该是我们的!” “努扎笃。” “在!” “带上大军,出发吧!去夺回本就该属于我们的城池,去抢回你的妻子,将天犬神国的威名,传扬天下!” “孩儿领命。” 没能插上话的国师脸皮抽了抽,跟着王子冲出庭院,看到努扎笃举起长剑高呼“必胜”,犬夷士兵敲着铜鼓,骑着神犬,向驷州方向进发。 他的心跳变得快极了,整个人都开始发抖,不知为什么,大王与王子越是踌躇满志,他就越感到慌乱与焦虑。 他望着行军蚁一般的黑色浪潮,呆了半晌,扭头冲回王庭,随意找了只笔,疯狂地破解起晦涩的神谕来。 希望,希望不会是他想的那样…… 刺史府。 娱教师娘聂洪跪在昌宁公主蒋令仪面前,诚恳地说:“请让我再见一面宗主吧,我愿代师妹承担牢狱之苦。” 蒋令仪眉头微皱,示意婢女将老师扶起来,叹气说:“做错事的是您的师妹,您又何必如此自苦呢?” 聂洪不肯起身,只说:“见同门有难而袖手旁观,此乃不义之举。” 蒋令仪摇头:“她的劫难是她咎由自取,老师不要钻牛角尖了。若是我不答应,老师是否就要弃我而去了呢?” “不敢。”聂洪正色道,“公主大婚在即,正是需要娱教出力的时候,我若因私事弃公主而不顾,是为不忠。” “既然如此,请老师不要再让我为难。”蒋令仪再次命人上前,一左一右扶起聂洪,这一次,聂洪顿了顿,没有拒绝。 聂洪师妹的事,蒋令仪不欲过问,即便她能以皇家权势,逼迫缉妖司放人,若是那位父亲都要恭敬侍奉,出行都有道录随从的夺天宗主问责,她要如何应对呢? 更何况,缉妖司未必能听她的指示,她有公主之名,亦有公主之尊,但真要做什么,别说这座驷州城,即便是在这间小小的刺史府,也做不到政令通达,令行禁止。 父亲教过她,如果不能保证自己的命令能够得到有效执行,那就不要下达这样的命令,否则,只会有损自己的权威。 蒋令仪用心学习这些知识,她知道,此去千里,等待她的将是一场无法预测的腥风血雨。 也不知,在乱世到来之前,她是否能掌控住这支外族,那不管是对她,还是对大周,都…… “公主。”“公主殿下。” 一道低沉、一道洪亮的声音混在一起同时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蒋令仪抬起头,看到是护卫她去犬夷的蒙将军,与其偏将韦先锋。 “两位将军免礼。”看出二人神色忧虑,步履匆匆,蒋令仪忙道,“莫非出了什么事?” 蒙将军拱手说:“城外巡逻的斥候发现,大批犬夷士兵正在向驷州城方向移动。” 犬夷士兵? 联姻未成,犬夷人竟然就敢撕毁盟约。 蒋令仪大怒,才要说话,院外又疾步走进两人,一男一女,五官皆与她有几分相似,正是她的父母。 “蒙将军,你也来了。”蒋刺史看到两位将军,面色稍缓,接着沉声说,“请你们护送公主,立刻离开驷州城吧。” “父亲?” 蒋令仪上前一步,正要表达不赞同之意,母亲蘩娘已经握住她的手,柔声说:“我的儿,那犬夷王子怕不是奔着你来的,你先走了,他或许就追着你去了,爹和娘就都安全了。” 蒋令仪呆了呆,看着一本正经、努力做出“我真的这么想”的表情的娘亲:“您当我三岁小孩吗?” 娘亲也真是了解她,知道她肯定不肯一个人走,竟然想出这么一套说辞。 蘩娘面色一僵,扭头看向蒋刺史:“都说了让你对着镜子练一练表情,在这儿给我添堵是吧?” 蒋刺史无奈地说:“夫人,女儿聪慧,与我何干啊?” 两夫妻一通操作,反倒将院中紧张气氛冲淡了些,蒙将军与韦先锋哭笑不得地对视一眼,对蒋令仪抱拳说:“公主放心,有我们在,必定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公主。” 蒋刺史看向从小就有主见的女儿,正要向她仔细讲一讲城防事务,让她知晓此战凶险。 站在蒋令仪身后的聂洪忽然开口说道:“可否请夺天宗主来助阵?听说,她刚剿灭薜荔山大妖,若是有她在……” 蒋刺史叹了口气,面色发苦:“若能请到宗主,又有何惧?马道录查探到,宗主已被犬夷邪.神摄走,不知何时才能归来。” 又或者,她是回不来了。 暗暗怀疑谶语出了错,或者他们找错了人,蒋刺史心里拔凉拔凉的。 “使君不必惊慌。”听到这话,聂洪面露慨然之色,她守在公主身旁,不就为了这一日吗,“且让聂某,去会一会犬夷人吧。” 关键时刻,还得看她和娱教的。 第46章 她要吃饭了。 龙沟村。 两百一十七户人家, 大半戴孝,一眼望去,满村莹白。 然而此刻, 一张张沾满泪痕的脸上满是笑意,齐刷刷仰头望向降临在村子中央的神像。 第49章 这尊高大宏伟的天神之像, 光是矗立在那,便扑面而来一种崇高的力量,仿佛将生与死的鸿沟直白地展现出来,令人猝不及防,心神激荡。 黑云将村子的天空遮蔽了, 四周的空地上长满了摇曳的黄白花朵, 腔调怪异的咒语在众人耳边响起: “唵~麻诃葛辣也~舌萨捺~阿八葛哩依~唉捺~阿八厮賷麻诃葛辣也~*” 先是裂成两半的犬夷人开始念诵,接着,龙沟村的村民们也跟着喃喃念道: “阿巴葛哩喃~拽帝不啰帝拶你~厮麻啰厮喃~形~帝室达~萨嘚啰~渴渴渴兮兮~马啰马啰~*” 黄皮子抱住了枣红马的后腿,哆哆嗦嗦地转着眼珠子,一会儿看看薛宗主,一会儿看看三头八臂的神像。 枣红马喷着响鼻,蹄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刨着地上的泥,把泥土刨得四处乱溅, 仿佛在给自己壮胆。 李昼手持鸾刀,神色凝重,独自走上前, 挡住身后一马一黄。 只有她有刀, 就让她来分吧, 其他人/妖都往后稍稍, 不可以跟她抢。 悄悄咽了口唾沫的李昼,打定主意, 即便要吃,也要吃得斯斯文文,优雅大方。 ——实在不行,看看有什么遗忘术,给大家来一下。 突然想到了解决办法的李昼心中一喜,脚步瞬间变快,不复之前的从容。 这一幕落在黄皮子眼里,令它嘴唇微张,塞满了恐惧与尖叫的大脑骤然清明了一瞬。 习惯了明哲保身的黄皮子从来没有想到,世上竟然真的有这样的人,在明知不可为的情况下,凭着一腔孤勇,逆流而上。 她也是肉.体凡胎,也会在天神面前恐惧颤抖,为了众人,却还是毅然决然,挺身而出。 阳光分明在此地禁绝,薛宗主的身上却洒下了一片金色圣光。 黄皮子的眼尾泛红,喉中发出了一声哽咽,下意识伸爪,喊了声:“宗主——” 薛宗主的勇气感染了它,几乎令它也要拔腿跟上,它可是龙沟村的保家仙啊,怎么能表现得如此不堪,回头阿宝和阿福该怎么看它,这两个孩子可是把黄大仙挂在嘴边,摘了果子都不忘分它一份的。 然而,就在黄皮子抬起一条左腿时,四周又出现了新的变化。 黑云散开一个缺口,一束冷白天光从缺口中打下来,光线阴惨惨得照在神像身上,照出祂青黑如夜叉的身体,缠满毒蛇的四肢,以及原本垂落,现在缓缓睁开的眼睑。 黄皮子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撕心裂肺的尖叫掐死在喉咙里,魂飞魄散地望着睁开眼睛、呈现出怒目的天神。 李昼脚步一顿,困惑地望着发生变化的烤羊腿,在她眼里,这只烤羊腿本来就已经够香了,售卖的主人仿佛还嫌不够诱人,又搬来一盏灯,照亮它金黄酥脆、泛着油光的外皮,那外皮上还很懂事地升起缕缕烟气,将肉质的香味完全催发出来。 李昼都不好意思了,片刻后又生起警惕,不是说事出反常必有妖吗?这么卖力地招揽生意,不会是要加钱吧? 果然,人活一世,穿衣吃饭,都得花钱。 未几。 也就几个呼吸的时间,随着数声高亢的鸣叫,两排铜鸟从堆叠的黑云中俯冲而下,化作一盆盆火焰,从村子各个角落轰然升起,将这片昏暗的天地点亮。 火光打在每个村民脸上,让他们泪中带笑的脸浮现出幸福的光芒,他们口中发出喟叹:“摩诃迦罗,摩诃迦罗……” 他们来到了摩诃迦罗的神国,获得了神官们许诺的清净常乐! 沉醉在天神光辉中的村民们并没有发现,神像中走出了众多拿着铁钩、铁臼、锯子、钢叉、铁锤的“神官”,每一个刑具上都鲜血淋漓,有的甚至还挂着肠子、肉渣、碎末。 神官们诵念着: “……俞如大劫炽火光,蜜主忿怒称赞礼; 身语意中而出现,汝以自然罗叉刹身……*” “……摩诃割辣饮血王,千种大黑而围遶; 十方食肉为侍从,百万摩诃而亦围遶……*” 他们分成两列,站定后转头望向神像,神像正中央的肚子里,便又有个老人,骑着白犬,身穿圆领衫与百褶宽袖服,挂着骷髅做成的璎珞,腰间挎着铜鼓,手持一只三叉戟,从冷白光晕中走了出来。 被捆缚在神像旁的黑无常死死盯着老人,被血浸透的黑衣拖出一条血痕,嘴唇翕动,冷冷吐出两个字:“好胆。” 以他的眼力,立刻就看出这老人与神像的联系,他分明就是摩诃迦罗的化身,也就是本体从天外投下的一道影子。 天下还没乱,此贼竟然就敢降下化身,窃取府君职权,妄图以所谓的“神国”,将地府取而代之。 如此狂悖之徒,即便乱世将至,也定然嚣张不了几日。 更何况,它招惹的可是这一位…… 黑无常黝黑的眼珠子转动,目光落在了不知在想什么的薛宗主身上。 他身为地府阴差,自然知道得要比黄皮子这种小妖怪多,这位薛宗主开启地府之门时,动静之大可是惊动了整个阴司,据说府君自言自语了句,“还不到时候”,便亲自将门关上,还送去一张纸条,与她解释清楚。 这位薛宗主的道行,即便比不上天神,对上它一具化身,不敢说横扫,至少不会吃亏。 相比较绝望的黄皮子,黑无常还是对薛宗主有些信心的。 李昼并不知道,短短几个呼吸,不但发生了如此多的变化,黑无常心里还掠过了如此多的想法。 她心里的想法,就十分简单且纯粹了。 是直接抓起来啃呢,还是仔细切成片呢? 对于这位排场很大的骑狗老人,李昼没有太放在心上,毕竟,这种出场方式怎么看怎么反派,还是那种装逼半天,被主角一刀秒的反派。 但对面的老人显然不是这么想的,他看向李昼,淡淡一笑,语气和气地说:“你终于来了。” “我已经等你很久了。”他骑着白犬,缓缓走向李昼,“我有一事相求,不知能否看在我年老体弱的份上,予我一处结茅而居之地,我的要求不高,只要这只白犬东南西北,各跳一步,便已足矣。” 李昼完全没去想为什么老人要找她借地,看着面容慈善的老人,毫无负担地说:“不能。” 她自己有爹娘不去孝顺,还跑来给陌生老人养老?李昼心里直摇头,觉得这老人很不懂事。 老人被如此干脆地拒绝,两侧手持各式刑具的神官纷纷对李昼侧目而视,老人自己却仍然面不改色,微笑说:“若我用金山银山来换呢?” 他话音落下,三叉戟上的一根尖牙亮起一道光,让李昼心中陡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渴望。 但这种渴望只持续了须臾,李昼都没来得及品味下这种强烈的情感,身后便有两头白鹿虚影一闪,接着一道黑光涌现,蓦然打在了三叉戟上。 砰! 三叉戟亮起的尖牙冒出一缕青烟,接着咔嚓一声折断。 “薛宗主,这摩诃迦罗的化身在用‘贪嗔痴’攻击你!”看出端倪的黑无常连忙提醒,“刚刚是‘贪’,好在宗主应对及时,用‘恐’将其击退……宗主小心,接下来不是‘嗔’,就是‘痴’了。” 说话时,黑无常心中不禁感叹,也不知薛宗主是怎么修炼的,“恐”情竟然已能化出“肾神”,也就是那两头白鹿。 虽然还只是虚影,但只是一个露面,就击退了一尊天神化身的全力一击,这是何等道行。 他在心里连连赞叹,却不知,李昼听完他的解说,心里才恍然大悟,原来《卷耳诰》第二层比第一层强在这,不但能掠取别人的情绪,还能以七情护体,也就是多了个被动。 还没一个旁观者懂自己的功法,李昼心虚了一瞬。 不过,她的悟性也是非常惊人,一听就懂。 想到这里,李昼就又和自己和解了。 黑无常哪能想到,这令他惊叹不已的一招,只不过是薛宗主的护体灵光自动亮了亮。 他紧紧盯着战场,虽然这场大战没有血肉横飞,但他相信,暗中的刀光剑影绝不比任何一场倾世之战少。 下一刻,骑在白犬上的老人又开口问道:“金银不入你眼,我的半生修为又如何?” 他脸上的神情没有太大变化,语气却更温和了些,不知是不是黑无常的错觉,他垂在身侧的手好像还紧了紧。 随着他话音落下,三叉戟上又一根尖牙亮起,这一次,一团浓黑的头发朝着李昼飞了过来,这团头发令人望而生厌,心中不由自主产生怨恨之情,却又仿佛蕴含无边法力。 黑无常分辨片刻,忙说:“三千烦恼丝……这是‘嗔’!薛宗主切勿上当,以你天赋,未来必能成就大道,若是收下这团烦恼丝,虽然短时间里能提升修为,但受到这股怨恨之情的影响,日后必会遗祸无穷……” 黑无常话未说完,就眼睁睁看到,薛宗主身后,两头白鹿虚影再次浮现,只是闪了一闪,便有一道黑光打出,将三千烦恼丝击得粉碎。 第50章 任尔千变万化,我自一招破之。 半生修为,何等诱惑,可又有谁稀罕? 一瞬间,烦恼丝中无边法力蓦然炸开,所有人与妖都被剧烈的余波掀翻了,堆叠的黑云都因此被驱散了,风起云涌,飞沙走石,火焰疯狂摇摆,动荡的天地间,唯有两道人影岿然不动。 一道是骑在白犬上的老人,另一道是袍袖翻飞,屹立不倒的薛宗主。 被捆住手脚的黑无常,在狂风中翻滚了数百圈,一路滚到了黄皮子身旁,才被它伸出爪子一把拉住。 黄皮子哆哆嗦嗦,早就不敢去看战场,他却抬起头,努力顶着大风睁开眼睛,顽强地说道:“好奸诈的邪魔,说是一半法力,恐怕最多百分之一,但即便如此……薛宗主竟然还是只用‘恐’情,便能将其打得粉碎……” 还是那句话,这可是天神化身啊。 被薛宗主修为之高震撼到的黑无常,心中浮现了一丝困惑,她是怎么积攒到这么多恐惧的?既然她走有情道,其他情感应该也有积累吧?现在不用,是因为没必要吗? 并不知道薛宗主极度偏科,腰子修得格外强悍,肾神也就格外活跃的黑无常,对薛宗主已经充满了信心,欣喜地看着战场中央。 狂风中心,一老一少相对而立。 昏天地暗,只有一红一白两道人影,足够瞩目。 即便是黑无常,也无法看清骑犬老人的神情,也就没办法知道,这位天神化身,脸上从容之色已被凝重取代,眼中满是退意。 他所能给出的筹码,在夺天宗主面前,不值一提。 他虽料到这位宗主的横空出世,却错估了她的实力,以为她行走于人间,至多能抵得上一个地祇。 直到现在,摩诃迦罗才明白,为何别的天神按兵不动,坐看他为乱世提前筹谋。 但他明白得太晚了些。 老人还有一招“痴”没有使出,但李昼已经没了耐心。 既然不是来收餐费的,哪来这么多废话? 她要吃饭了。 李昼抬腿,向着烤羊腿,不是,摩诃迦罗走去。 鸾刀扬起。 兢兢业业当了半天解说的黑无常,终于要明白,为什么薛宗主的恐情如此之多,肾神如此活跃了。 第47章 一只羊有四条腿 驷州城中, 弥漫着肃杀的气息。 披挂整齐的士兵或是扶着刀剑,或是手持长矛,分成小队, 在街巷中穿梭,时不时揪出几个高鼻深目、扎着辫发的犬夷人。 其中部分犬夷人被抓了也不反抗, 只是连连冷笑,用一种“尔等完了”的目光睥睨众人。 这类人当场就被押送菜市口,排队斩首,斩完直接搜魂。 另一部分则是委屈、无辜模样,口中嚷嚷着“周国便是这么对待客人的吗”“我们王子可是要娶你们公主的, 你们不顾及自己的名声, 还不顾及公主的吗”之类的话。 这类人就连去菜市口的机会都没有了,高强度巡视的红衣师娘们会闻讯而至,彩带轻轻一挥,便带走了他们的性命。 站在城墙上,将这些场景一览无余的聂洪,脸上露出了早该如此的神色。 她忍这些满口“王子公主”的犬夷人很久了。 要不是圣上一纸赐婚,什么蛮夷小国,狗屁王子, 他也配? 聂洪欣赏了一会儿出言不逊的犬夷人伏诛的场景,神色漠然地转身,看向城墙外侧。 城门早已吊起, 四周的草垛、树丛、土堆等天然掩体也已经被清除, 取而代之的是拒马和陷阱, 弓箭手登上了城墙, 缉妖使们正在飞快书写符箓,每有脸色发白, 精力不济时,便取出丹药塞入口中。 事出反常,即为妖。犬夷忽然背信弃义,缉妖司当仁不让,必要调查出,是何等妖邪捣鬼。 当然,这其实是官面上的话。实际上缉妖司既然是大周设立,食大周俸禄,又怎么可能真如宣称的那样,只管妖邪,不管人事? 外族都打过来了,名声重要,还是家国重要? 若是城破,难道犬夷人还能因为缉妖司袖手旁观,就放过他们不成? 凝望着西南方向升起的狼烟,估算着那里有多少村落,又有多少人口会因为这次袭击丧生,聂洪握紧了彩带与铜铃,眼中杀意更浓。 “聂师。” 一道洪亮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聂洪转过头,看到一身银白盔甲的韦先锋登上城墙。 “听说犬夷士兵骑黑犬,擅阵法,聂师可有指教?”她和蒙将军都是京城来的皇帝亲卫,对犬夷的了解自然不如本地人深。 蒙将军正在和蒋刺史、镇守军的将军们一起讨论军务,她想起聂洪主动请缨,必定有其过人之处,便专门过来请教。 韦先锋身材极其高大,中气十足,一嗓子就把周围人的目光全吸引了过来。 原本有些忐忑的士兵们看到自家还有这样一员猛将,心下一安,贴符箓的手都不那么抖了。 聂洪余光瞥见这一幕,心里赞了声,这位韦先锋粗中有细,恐怕是特地来提振士气的,不愧是禁军出身、皇帝嫡系。 领会到这一层深意的聂洪,刻意提高音量说:“犬夷士兵所倚仗的无非是两大杀招,其一为铜鼓驭鬼,其二为请鬼上身,结嗔怒暴恶阵,这些旁门左道,看似凶恶无比,终非正道。我与他们斗法多年,未尝有过一败,原因只在于,在我娱教面前驭鬼,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 韦先锋眼睛一亮:“聂师这么说,某便放心了。” 她这话说出了四周军士的心声,很快,聂师能退犬夷大军的消息便在城墙上传播开。 就在这士气逐渐旺盛起来的档口,众人感受到脚底传来轻微震动,灰尘从墙头滚落,远处烟尘滚滚,向此地直扑而来。 犬夷人来了! 聂洪与韦先锋齐齐转头,弓箭手取出了背后箭矢,镇守军将军们来回巡视,将滚木擂石装填到位。 马道录的声音从墙根下传来:“不用你们上阵杀敌,只要你们知道,每多一张符箓,城中百姓便多一分生机,想想你们的挚爱亲朋,想想犬夷人昔日是怎么联合妖魔,坑害你们的同僚的……” 韦先锋握紧腰刀,正要说话。 聂洪向她拱了拱手,微笑说:“聂某去了。” 什么? 蓦然一愣,还来不及反应,韦先锋便看到,聂洪转身踩上城墙,轻轻一蹬,整个人便如一张薄纸一般,轻飘飘地飞了下去。 她竟是要一个人,挡住犬夷大军。 大约了解一些她最近为同门奔走之事,韦先锋焦急地追了几步:“聂师,不要冲动!” 韦先锋以为,聂洪是为了证明娱教是名门正派,才如此意气用事。 却没想到,下一刻,聂洪摇响铜铃,开口唱道:“头坛走了二坛来,霜雪有花冒雪开……张三姐,柳氏娘,借你钥匙开龙箱……*” 一口口土陶坛从她身后飞出,悬停在半空,骑着纸马的纸人从坛口吐出的白布滑落,落在地上,见风就长,转眼就成了骑着高头大马的威武士兵。 铜铃声阵阵,唱诵声不绝,聂洪身后,几个呼吸的功夫就聚集起乌泱泱的大军。 “……全身四体齐穿起,借娘罡步出坛门。请何神?会何神?左执神牌右执鞭,左执神牌请神动,右执神鞭打邪精……*” 一人能当百万兵,在聂洪这里,不是虚指,而是实打实。 气势汹汹的犬夷大军响起一声沉闷的鼓声,骑犬士兵蓦然一滞,停在聂洪千米之外。 为首将军打量着聂洪身后的兵马,露出一丝忌惮之色。 驷州城墙上,严阵以待的将士们看到这一幕,神色中难掩欣喜。 韦先锋扶着城墙,惊愕说道:“驷州竟有如此勇猛之人,或许,是我小觑了山野高士……” 督促缉妖使画符的马道录仰头望了望不知何时变得阴沉的天空,缓缓皱起眉头,取出三枚铜钱摇了一卦,看完卦象后面色大变,扭头就往城墙上跑,边跑边喊:“快让聂洪回来!” 韦先锋与众多将士困惑转头,还未明白他的意思,便已感觉到周围忽然落下大片阴影,身上不知为何不寒而栗。 众人茫然抬头,看到原本明朗的天空,已经被一团团黑云遮蔽。 一种令人心悸的崇高力量,仿佛自天穹之上俯瞰蝼蚁一般,笼罩了此地。 犬夷军中,一辆套着六头黑犬的四轮车缓缓驶出,车上坐着的犬夷王子努扎笃服装绮丽,满头辫发,张狂笑道:“叫公主穿好嫁衣,在家中等我!” 声音嘹亮,穿过了城墙,落在了刺史府的蒋令仪耳中。 蒋令仪抬眼,看向不远处的御赐宝剑。 城墙外,聂洪勃然大怒,挥动铜铃就要领兵上前,将努扎笃斩于马下。 努扎笃却用力一拍腰间铜鼓,口中呼喊起来:“卜啊!卜啊!卜卜啊!” 在他的带领下,所有犬夷士兵都张开口:“卜啊!卜啊!卜卜啊!” 第51章 大周将士便看到,翻滚的黑云中,时不时有银白亮光闪现,乍一看以为是雷霆闪电,仔细一看才知道,竟是一条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毒蛇从云中落下,闯入聂洪的纸人军马中,不等人反应,便与其厮杀起来。 嘶嘶声、怒吼声、铜铃声、铜鼓声……各种各样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听得人神思恍惚,耳膜几乎都要破裂。 聂洪耳中流下两行血,面色陡然变得苍白,遥遥看到这一幕的韦先锋不假思索,踩上城墙一跃而下,身穿银白铠甲的将军沉重落地,抽出腰间佩刀,将地面踏得砰砰作响,朝着战场直冲过去。 晚了一步,没能及时喊回聂洪的马镛面色变幻片刻,叹了口气,拔.出法剑,亦是跳下城墙,紧跟着韦先锋而去。 闻讯而至的蒙将军与镇守大将对视一眼,镇守大将咬着牙,传令下去:“弓箭手准备!” 厮杀声响起,一匹驰向薜荔山的快马停住脚步,回头望了眼驷州城方向,骑马之人眼眶泛红,转过身,甩下马鞭,继续向薜荔山方向疾驰。 快一点,更快一点,道录大人说了,即便薛宗主被邪.神缠住,她的师妹还在,只要能请到她,一定,一定能守住驷州城…… …… 龙沟村。 被邪.神缠住的薛宗主面前。 连续两次说服失败的骑犬老人张开口,似乎还想说什么。 失去耐心的李昼挥起鸾刀,向他头顶斩去。 骑犬老人向后退了半步。 但也只来得及退半步。 黄皮子瘫坐在地,掩耳盗铃地捂住耳朵,依然被战斗余波骇得不住发抖。 黑无常瞳孔扩大,刀光映在他黝黑的眼珠上。 他从未在人间见过如此惊艳的刀法,像一道白虹,比太阳还要绚烂,他的眼睛被这道耀眼的光芒灼伤了,眼角流下了两行泪,却仍然舍不得闭上眼,错过这惊鸿一刀。 只一刀,漫天黑云被劈散,再无半点阴霾,阳光重新播撒在众人身上,传来融融暖意。 神国溃散,太阳归位。 手持带血刑具的神官们在阳光下哀嚎起来,仿佛被太阳额外针对,瞬间就被炙烤成黑炭。 泪中带笑的村民们陡然清醒,惊恐地惨叫,屁滚尿流地往远离神像的方向跑去。 鸾刀劈裂了还想说话的骑犬老人,刀光划过他的身体,却轻飘飘地,仿佛没有斩中任何东西。 骑犬老人就像太阳下的晨露一般,诡异地消失了。 跑得真快。 李昼没有管他,径自上前,走到重新闭上眼睛的神像面前,再次扬起鸾刀。 她能感觉到,烤羊腿已经从架子上取下,没有了炭火提供的热量。 摩诃迦罗断尾求生,放弃了这尊神像。 这意味着必须快点吃。 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在黄皮子的帮助下,黑无常脱开了捆缚,刚刚站起身,往前走了一步,落下一个带血的脚印,就看到不远处的薛宗主用她那口二尺长的弯刀,庖丁解牛般切下三头八臂的神像。 这是要做什么? 黑无常才生起这个疑惑,便眼睁睁看到,薛宗主张开口,整个头颅都被散发着恐怖气息的深渊巨口取代了。 那深渊中,一副副没有下巴的精致面具扭曲地融合在一起,口中发出绝望的尖叫。 一块块散发着荧光的灰色物质疯狂蠕动,想要黏合,却又无比抗拒。 此外,还有各种各样的幽魂在其中游荡,循环往复着生与死,和与分…… 见惯了地府酷刑的阴差呆呆地看着薛宗主,看到她用弯刀叉起神像的一只胳膊,熟练地塞进了深渊巨口里,嘴巴一张一合,匆匆嚼了几下,就迫不及待咽了下去。 倒在地上,被分成无数片的神像双目紧闭,眼角似有一缕湿痕,不知是不是乌云消散前下了几滴雨。 浑身发冷的黑无常终于知道,为什么薛宗主开启地府大门时,府君要亲自关门了…… 地府恶鬼再多,怕是也禁不起这个吃法的。 李昼感觉到海量恐惧涌入体内,却没空管,第一次吃正餐,她的态度很虔诚,吃得很专心。 微焦的外皮滋滋流油,紧实的肉质鲜嫩多汁。 细细咀嚼,还有一丝蜂蜜的甜香。 一口接着一口,根本停不下来。 一股股暖流涌入胃里,让李昼全身毛孔舒张,说不出的惬意舒适。 她身上甚至出了些薄汗,血管呼呼涌动,咆哮,雀跃,永远不知满足。 美味,实在太美味了。 不够,不够,还是不够。 李昼越吃越快,早把吃相问题抛到了脑后。 只能说,大餐就是大餐,绝非那些开胃小菜可以比拟。 此时此刻,她心中对摩诃迦罗的到访充满了感恩。 真希望他再来几次啊。 全神贯注的她没有注意到,偌大一个龙沟村,早已鸦雀无声。 黑无常悄悄联系了地府无数遍,地府大门却始终不肯在这时开启。 良久。 品尝着香喷喷的烤羊腿,李昼忽然心中一动。 薜荔山上,正在练剑的剑客·李昼看着面前气喘吁吁的驷州信使。据他说,犬夷王子领大军偷袭驷州,还使用了妖法,召唤了一尊古怪可怕的邪.神。 如今的驷州城上空,已被黑云覆盖。 这描述…… 咦?那里也有一条烤羊腿吗? 算术很好的李昼略一思索,就想起,一只羊有四条腿,龙沟村有一条,驷州城也有一条,是很合理的。 剑客·李昼挽了个剑花,知北游与她心意相通,了然地脱出她手,跃上半空,散发出莹莹白光。 驷州信使便看到,女剑客冰山般冷冽的面孔上,嘴角微扬,下一刻,人便已踩在了剑身上。 凛冽的剑气破开虚空,女剑客向着驷州方向御剑飞行,人剑合一,如同一道清光,顷刻间就不见了人影。 驷州城有救了! 要是这剑气不是一只只蠕虫,就更好了……又惊又喜又恐惧、心神无比震荡的信使晕过去前,如此想道。 第48章 做剑修,要的就是战无不胜 缉妖司地牢。 狱卒比往常更为警醒, 挎着刀在监牢中来回巡视,昏黄的烛光下,映出狱卒们杀气腾腾的面孔。 道录大人已经下令,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一旦有犯人试图生事, 甚至越狱,格杀勿论。 犯人们或是妖,或是邪,都已经用阵法禁锢住,但犬夷来犯, 虽然已经在城中搜捕犬夷人, 也难保不会有漏网之鱼。 若是被人摸到地牢,将这些犯人放出去,在城中兴风作浪,驷州城内部先乱了,又怎么可能守得住。 所幸,令狱卒们心下稍安的是,每个监牢中的犯人都还算老实,要么睡大觉, 要么面壁发呆。 看来,以往的关照还是很到位的,让这些犯人认清了自个儿的地位, 管你是龙是虎, 进了缉妖司, 都得给我盘着卧着。 松了口气的狱卒们脚步变得轻快了些, 下一刻,脚底便感受到轻微震动。 唯有数千、数万人组成的大军, 整齐地踩踏地面,才能引起如此动静。 犬夷人来了! 狱卒们身体蓦然紧绷起来,监牢中的犯人也感觉到地面的颤动,转过身,疑惑地望了过来。 “这是地龙翻身了?” “那可不得了,快开门放我们出去啊。” “大人,小人们也就是跳跳大神,混口饭吃,罪不至死吧?” 一名狱卒眼皮一跳,手已搭在了腰间乌黑的刀鞘上。 这点动静哪就至于这么大反应,分明有人在暗中煽风点火。 狱卒冷峻的目光扫过监牢,想要揪出在煽动犯人的人,却又有一道高亢的声音响起:“他们要趁机动用私刑!各位有后手的都别藏私了,大家一起冲出去,否则就要成他们刀下的冤魂了!” 这些犯人本就是一群妖邪,平日里受罚受怕了才装出一副龟孙样,这会儿被一怂恿,一个两个都按捺不住了。 各个牢房里,接二连三响起爆炸声,咒语声,怪异的吼叫声,竟是大半犯人都开始冲击起阵法来。 狱卒们迫不得已,只能拔刀,刀刃出鞘的铿锵声,却又更激起犯人们的凶性。 两边已是不能善了。 嘭嘭嘭! 第一间监牢被冲破了,一头硕大的蟾蜍蹦出来,舌头一伸,便有数道冰晶射向一众狱卒。 狱卒们以刀格挡,刚打掉冰晶,身侧砖墙忽然轰地一声,被人一拳头砸得粉碎。 灰尘在阴暗的地牢中弥漫开,狱卒们被迷得睁不开眼,砸烂砖墙的腐烂大手拂向他们,眼看就要将他们全都攥入掌心。 “叮叮当当!”一道刺耳的铜铃声忽然响起,一根彩带盘旋而出,与腐烂大手正面撞上,几下就把大手死死缠住。 戴着官帽、身穿大红襟衫的红衣师娘,不知什么时候双腿已经恢复了,此时手持铜铃,从一间监牢中走出,神色冰冷地说:“我看谁敢越狱?” 第52章 “呸,还真把自己当名门正派了。” 一声不屑的嗤笑后,几团幽绿火焰从暗中飞出,悄悄接近了红衣师娘的身后。 就在幽绿火焰即将燎到红衣师娘衣袍时,一道悠远绵长的法螺之音,在众人耳边响起。 一把金色宝伞升到半空,一团甘露从伞下旋转飞出,击退了幽绿火焰,身着破衲衣、身形干瘪得像干尸的罗教驷州分舵舵主曲善,手掌相合,一边念着:“普化一声雷,白云朝顶上,甘露洒须弥,自饮长生酒。” 一边走到了红衣师娘身后。 红衣师娘冷哼了声。 曲善听着黑暗中响起的众多脚步声,轻声说道:“先对付了这些邪魔外道,你我的恩怨,日后再说。” 红衣师娘不置可否,却也没有攻击曲善。 两人互为掎角之势,暂时拦住了冲击监牢的犯人,护住了一众狱卒。 只是他们都受过重伤,其他犯人又人多势众,眼看两人与狱卒们且战且退,就要守不住监牢,地牢门口,传来了整齐的脚步声。 石一山带着几个缉妖使,一手持法剑,一手捏符箓,面无表情地走进了地牢。 “道录大人有令,”他扫过面色开始变化,缓缓后退的众多犯人,持剑上前,冷冷说道,“越狱者,杀无赦。” 短暂的安静了半息后,一个妖邪率先扭头朝监牢里逃去,却被一根彩带直接贯穿了后心。 空中飞溅的鲜血点燃了犯人们心底对缉妖司与官府的畏惧,纷纷扭头逃窜,却也点燃了狱卒们与缉妖使们的怒火。 石一山瞥了眼红衣师娘与曲善,也没有多问,张口吐出一个字:“杀。” 狱卒们与缉妖使们举起刀剑。 脚步声凌乱,噗嗤噗嗤声不断响起,最为清晰的还是那一声声: “杀!” 浓烈的血腥味,在缉妖司地牢弥漫开。 …… 城南,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之地。 天空被黑云笼罩,厮杀声从城外传来,所有门户都在此时紧闭,街上只剩一群绿衣皂履的缉妖使还在赶路。 原本在带队追踪跛脚道人的陆瑶,被缉妖司紧急召回后,带着众人往缉妖司方向狂奔。 就在这时,对面忽然出现一群穿着暴.露,皮肤穿孔,挂着金钩的男男女女。 邪.教人士! 陆瑶停住脚步,伸手往后一拦,令众人止步,手中捻出一张符箓,另一只手搭在了法剑上,见对面似乎没有攻击意图,略一思索,缓缓开口:“诸位有什么事吗?” “在下阴教华严。”为首女子作了个揖,目光清明,看起来不像是无法交流的邪魔,她似乎也担心被误会,并不上前,站在两丈开外,沉声说道,“大人先前,好像在赌场中寻人?” 陆瑶说:“那又如何?” 华严抿了抿唇:“大人追查的,可是一名与我们有过相似打扮的跛脚少年?” 陆瑶想起薛宗主告诉他们,她的师妹曾在官山县见过一个跛脚少年,点了点头,接着眉头微皱,试探问道:“莫非,你们也在找他?” “不错。”华严刚说完,身后一男子便上前一步,愤怒说道,“大人有所不知,此贼打着我们阴教的名号,到处生事,我们已经追踪他大半年了。” 陆瑶微微一怔,犹豫片刻,又问:“不知可否看一看度牒?” 华严没有露出不快之色,点头说:“请。” 说完,便有一名阴教中人呈上度牒,请陆瑶查看。 陆瑶将度牒递给身后一名专精验真伪的缉妖使,在他辨认完,点了点头后,心里松了口气,交还度牒,这才将调查经过娓娓道来。 华严听得脸色铁青,恨声道:“好一个修承负,修今生,修灾祸!” 一名阴教女修身上金钩嗡嗡作响:“让我们抓到他,便要让他知道阴教厉害!” 陆瑶看了她一眼,心想这可是缉妖司要抓的人,岂能让给你们?不过,现在不是争论此事的时候。 “华道友,你们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我需要先回缉妖司,这跛脚道人还需从长计议……” “不行。”华严说完,见陆瑶脸都黑了,连忙加快语速解释说,“我们查到此人要在驷州城制造一场滔天大祸,之前还不知道原因,现在才知道,原来这是他修炼根本之道。” 陆瑶身后,一众缉妖使发出了低低的抽气声。 “你是说,”陆瑶抬头望了眼头顶黑云,“这次犬夷犯边,也与他有关系?” “或许。” 华严深深一揖:“此人藏在暗处,不知会动什么手脚,大人,我们阴教愿意和您一起,查出此人行藏。” 陆瑶扶着法剑,身形未动,脑中掠过无数想法。 她本来的任务只是寻找这跛脚道人,此人修为深厚,即便是道录大人,也只让他瘸了一条腿,没能留下他。 就凭他们几个,对上此人,不说捉不捉得住他,能不能保住命还是两说吧。 这阴教华严这么自信,也不知是真有把握,还是不知道跛脚道人手段。 再有,薛宗主也被犬夷邪.神摄走了,莫非这也是跛脚道人暗中操控? 那不管是跛脚道人,还是这场守城战,都比他们所有人都想得更凶险了啊。 种种利弊权衡、思量考虑,都被陆瑶藏进心底,她上前一步,正要细问华严根底,试探她修为如何。 一道清光从远方破空而来,犹如一条银龙,将堆积的黑云从头到尾贯穿,令昏暗的驷州城亮起一线天光。 城外的厮杀声,在这一刻消失了。 仿佛只是一道人影,便已压得所有人不敢动弹。 陆瑶和华严都抬起头,怔怔地望向那脚踏神剑,身着月白长袍,挺拔如青松的女剑客。 她御剑停在半空,身体正好被黑云破开后的一线天光照亮,那一圈光晕,令她的身形愈□□缈潇洒,犹如冬日屋檐下结成的冰棱,冷冽,锐利,而又晶莹剔透,纯粹至极。 人剑合一,她立在那里,便是一柄利剑,没有人会怀疑这柄剑的威力,也绝不会有人敢轻易试其锋芒。 此等风采,让人仿佛看到了传说中神剑倚赤霄,孤身镇鬼神的上古剑仙。 就连那请到邪.神助阵,嚣张至极的犬夷王子努扎笃,在她出现后,都仰起头,谨慎地高声喊道:“来者何人?我有美酒,可请阁下一饮!” 剑客·李昼现学现卖,照着摩诃迦罗的出场给自己也整了一次,正在心里洋洋自得,听到努扎笃喊话,心里挑了挑眉。 剑客的id,她也早就想好了。 要说历史上的著名剑客,那非公孙大娘莫属。 而身为剑修,最重要的是什么? 剑乃百战之兵,做剑修,要的就是战无不胜。 那剑客的名字,就很好取了,姓公孙,她要赢。 “夺天宗,公孙赢。”剑客·李昼语气淡淡,其实悄悄用上了“信夺”之力,整个驷州城都被她压得鸦雀无声,只能听她说话。 “受掌门大师姐所托,”她轻轻落在城墙上,抬手一招,知北游便已握在掌心,白刃犹如霜雪,锋锐剑芒吞吐,真是说不出的狂傲,“特来斩邪.神,清妖魔。” 最重要的“吃大餐”三个字,被悄悄咽下,没有说出口。 不然别人跟她抢怎么办? 话音落下,翻滚的黑云凝滞了片刻。 成千上万的犬夷士兵心神动荡,满是狂热杀意的眼睛,蓦然变得清澈起来。 第49章 就是你,召唤的邪.神? 全场寂静。 犬夷王子努扎笃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斩什么邪.神,清什么妖魔,阁下敢不敢说清楚? 李昼没有说, 因为没必要。 剑客,自然要用剑说话。 剑客·李昼挥动知北游, 在犬夷大军上方画了一个圈。 剑气疯涌,密密麻麻的蠕虫环绕着犬夷大军,从天而降。 竟是反客为主,一个人,将一支大军包围了。 “你们站在这里, 不要走动。” 女剑客说完, 御剑飞上了天,众人仰起头,只能看到黑云颤动,却无法再看到她的身影,仅能从一线天光中,窥见一丝弑神端倪。 众人再低下头,沉默地,看向包围了犬夷大军的蠕虫。 聂洪的纸人大军本来在和毒蛇厮杀, 现在两边都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面前的蠕虫。 毒蛇甚至缩到了纸人兵马后。 聂洪却也没心思再将它们绞杀。 她和马镛都在想,我真傻, 真的。 薛宗主是怎么生吃喜乐神的, 他们又不是没见过。 怎么会以为, 薛宗主的同门师妹就会真像外表一样, 真是个凌霜傲雪的孤高剑客呢? 果然是师出同门,令人震撼的神通。 韦先锋之前一直在护卫公主, 没见过宗主名场面,短短几息,心情是忽上忽下。 有高手介入,惊。 宣称自己来斩邪.神,清妖魔,喜。 第53章 高手出手,大惊。 城墙上,众多箭在弦上的弓箭手,面对犬夷人邪法也毫不动容的蒙将军和镇守大将,咽下援军到来的欢呼声,都沉默了许久。 己方来了支援,是好事,可为什么看这场面,似乎已经正邪颠倒了,犬夷人在那蠕虫群的包围中,显得那么弱小,又那么正派。 这种想法只短暂地停留了片刻,行伍之人,又岂会在乎此等小节。 两人对视一眼,蒙将军心知自己代表了朝廷的意见,虽不知夺天宗主已是圣天子密旨钦定的救世之人,依然凭借自身对政局的敏感度,率先开口定了调子。 “夺天宗,公孙赢,真乃义士也!” 镇守大将听他如此说,心里松了口气,若是朝廷要把夺天宗定性为邪魔外道,他也无话可说,可……这又如何能服众? 甭管什么道术,能救国救民,便是正得不能再正的名门正派。 这就是只认度牒,不管行事作风的意义。 蒙将军愿意如此鲜明地表明立场,自然最好不过。 镇守大将唤来传令官,令她率领众将士,对着犬夷军大喊:“夺天宗大义!公孙赢大义!” 传令官领命而去,城墙上的军士们放下弓箭,跨前一步,整齐喊道:“夺天宗大义!公孙赢大义!” “夺天宗大义!公孙赢大义!” 声音震天,几乎要把唾沫星子都喷到犬夷人脸上去。 尤其是那犬夷王子努扎笃。 想到他方才对公主的不敬言论,大周将士皆是更为愤慨。 看看他的脸,再看看公孙剑侠的蠕虫,那些蠕虫都显得可爱了起来。 犬夷人被贴脸输出了半天,却都动都不动,哪还有刚出场时的嚣张气焰。 努扎笃干巴巴地咽了口唾沫,虽然还能站着,实则裆.部已经泛起了潮意。 身为王室一员,他与天神的联系远比这些普通士卒来得紧密。 他能感觉到,在公孙赢出现的一瞬间,投在此地的天神目光便已悄然离开。 朵朵黑云虽然还没有散去,但也只是摩诃迦罗残留的一点阴影罢了。 而现在,公孙赢在黑云中停留的时间越久,他与摩诃迦罗的联系就越淡。 这才多久,他就已经快感知不到天神了。 没了天神相助,他们犬夷,再大十倍,也不够大周一拳头的。 要不,何以大周一个三品官的女儿,与他一个堂堂王子联姻,都要用下嫁这个词呢? 拥有天神帮助的努扎笃多有信心,失去了神主的努扎笃就有多狼狈。 回忆着自己方才的不逊之言,他两股战战,脑子疯狂转动,已经开始打腹稿,想了一堆对公主的溢美之词。 感谢父王母后,他这具皮囊还可以,但愿能得公主垂怜…… 黑云上方,剑客·李昼自然是不知道,犬夷王子已经开始写小作文了的。 她正在追一只向天外逃跑的烤羊腿半成品。 奇了怪了,这都刷好蜂蜜和黄油了,就差进烤箱了,这腿还能跑。 疑惑的李昼脑中叮一声,忽然懂了,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死后神经反射? 很合理。 李昼一如既往地,很快就说服了自己,继续向跑路的烤羊腿半成品追去。 天外有天,梦中的警示让李昼明白,她不能追得太高。 眼看烤羊腿半成品就要飞出天外,李昼急了。 宗主·李昼虽然吃上了,剑客·李昼还没吃呢,怎么能厚此薄彼。 李昼可是最看重一碗水端平的人,根本不能接受这种事。 好在,剑修有两大看家本事,一个是战力,另一个便是速度。 人剑合一的状态下,快如闪电,可惜高处无人,看不到清光像一杆银枪,穿云破雾,直追千里。 一道模糊不清的声音,在李昼耳边响起:“公孙小友,我已经与你师姐讲明了来意,贵宗不肯借宝地,我能理解,却也不必千里相送了。” 李昼听出,这道声音是骑犬老人,也就是摩诃迦罗的。 她速度不减,反问说:“如果我师姐没有击退你,你如今难道就肯自行退去?你只要坐骑东南西北,各跳一步,敢不敢直说,这一步有多远呢?” 想哄她,可不容易。 李昼穿越前可是见多了各种骗局的。 当她是没经过毒打的弼马温吗? 摩诃迦罗沉默须臾,倒也说了实话:“我那条白犬,一步就有十万里。” 李昼:? 李昼说:“那就怪不了我了。” 摩诃迦罗报出这个数字,其实也不是老实,本意是想吓退李昼。 他的坐骑都能一步十万里,足以见得他的位格,不是小小地祇可以相比的。 却没想到,此人与她师姐如出一辙的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摩诃迦罗幽幽叹了口气,留下一句:“天神,终将归来……” 便如在宗主面前一样,斩断了这道投影。 下一刻,剑光便已抵达,这一剑,横贯了天幕,仿佛天女抖出一袭白练,将坠落的摩诃迦罗分.身兜在了剑网之中。 那是一团三头八臂的邪.神倒影,本该无形无体。 落在李昼眼里,便是半成品烤羊腿才刚涂上酱料,正好用剑光炙烤一番。 只是李昼烧烤手艺不太过关,做出来的成品,没有龙沟村那条香。 有的地方焦了,有的地方又还有血丝。 好在,剑客·李昼的吃法,也与宗主·李昼不太相同。 积压在驷州城上方的黑云缓缓消散,犬夷人与大周人全都仰起头,山野中因为战争躲起来的乡民也都走出了藏身地。 人们默默地看着那剑客于九霄之上,将邪.神分.身斩得粉碎。 剑气缭绕,仿佛仙鹤身后祥云一般,若不细看,当真是不染红尘,脱垢离俗。 但要是眼力好的,就像看到那祥云原是仙鹤拉的屎一般,脸色变得万分精彩。 组成剑气的无数蠕虫前仆后继,围着死去的邪.神分.身,大口大口吞食。 有的像嗦骨头,有的像啃苹果,肥肥胖胖的身体快速蠕动,令人一阵阵头晕目眩。 他们看不清剑客的神情,身体不住地战栗着,心中无法产生任何想法。 唯有道行最高的马镛,迟钝的大脑能够转动,忽而有些欣慰。 公孙赢的吃相,到底比她师姐斯文多了…… 他刚这么安慰了下自己,西南方向,便忽然响起了鸟鸣,转头看去,竟是飞来了一群铜鸟。 吓傻了的犬夷士兵直勾勾地看着铜鸟,无神的眼中一点点绽放出神采,那是摩诃迦罗的神鸟,摩诃迦罗还没有放弃他们,摩诃迦罗…… “轰!” 一道不亚于剑光的刀光横扫而来,薛宗主那张漆眉星目的面孔出现在众人眼前。 她手持二尺弯刀,骑着一头白犬,施施然走了过来。 一只只铜鸟被切成两半,从空中噼里啪啦掉落。 薛宗主张开深渊巨口,一个也没有漏掉。 吃完烤羊腿,再吃点烧鸟垫垫肚子也不错。 宗主·李昼抬头,向剑客·李昼投去点赞的目光。 由于剑客的剑光太快,余波甚至到了天外天,摩诃迦罗只好弃了坐骑,独自逃生。 宗主·李昼吃完了烤羊腿,正懒洋洋地不想动弹,就看到了从天而降的白犬。 李昼以前养过狗,懂一些训犬手段,正要施展一番。 白犬却先一步趴在地上,吐着舌头,尾巴摇得飞起,不知道的,还以为李昼才是它素未谋面的亲主人。 宗主·李昼正好也想来现场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要清盘的,不是,要帮忙的。 她骑上白犬,只一个呼哨儿,就从龙沟村跃到了驷州城外。 虽不知白犬一步是否真能有十万里,这个速度也很不错了。 那些铜鸟原本化作火盆,落在龙沟村,见主人离去,连忙变回原形,就要四散逃走。 宗主·李昼怕它们去了山林里也没得吃,毕竟都是铜鸟,应该不能吃五谷杂粮,就做了件好事,帮它们除去了这个烦恼。 只是,她的善心却只有剑客·李昼能够理解。 在场其他人,看得眼睛都直了。 马镛闭了闭眼,轻轻叹了口气:“唉……” 该来的,还是来了。 韦先锋、蒙将军等没见过宗主·李昼生吃邪.神的人,见到了她吃铜鸟的场面,也算是不留遗憾了。 好不容易升起最后一丝希望的犬夷士兵,终于陷入了彻底的绝望。 他们的骨头,又怎么可能比铜还硬呢? 另一头,剑客·李昼吃饭效率,也是不输宗主·李昼,无数蠕虫一起上阵,没多久就把摩诃迦罗的分.身吃得干干净净。 感官与蠕虫同步的剑客,露出了餍.足的神色。 即便自己烤得有失水准,羊腿本身的肉质就已经足够美味。 第54章 吃饱喝足,她的身姿愈发潇洒,谁见了不赞一声神仙人物。 蠕虫回到知北游身上,剑客架上剑光,降下云头,落在了宗主身旁。 “掌门师姐。” “公孙师妹。” 李昼与李昼相视点头,接着便转头,将目光落在了面白如纸的犬夷王子努扎笃身上。 宗主·李昼淡淡道:“就是你,召唤的邪.神?” 哪来的召唤术,她也想要。 第50章 犬夷召唤天神之时,便已是自取死路了 努扎笃下意识说:“不是我, 是国师。” 聂洪耳膜怎么受的伤,可还记得清清楚楚呢,要不是努扎笃用铜鼓声召唤邪.神, 她又怎会如此狼狈,听到后立刻高声说:“就是他!人证在此!” 宗主·李昼与剑客·李昼闻言, 抬眼望去,看到了被聂洪指着的,瑟瑟发抖的毒蛇大军。 毒蛇与白犬目光对上,呆了一会儿,倒伏在地上, 打起了滚。 或许, 见过蛇犬吗? 蛇蛇也可以当坐骑,仙师大人,信我们呀。 李昼不懂蛇语,没听出嘶嘶声中有如此复杂的含义,只当它们是威胁自己。 剑客·李昼提剑上前,正要动手,毒蛇们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在她扬起神剑时, 身体蓦然一僵。 竟是自己把自己吓死了。 倒也能理解…… 周围众人默默想道。 马镛有点庆幸出手的是公孙剑侠,要是薛宗主亲自出手……他想跪下来求她先别吃。 不是怕宗主被毒死,而是大嚼毒蛇实在是有点超过承受能力。 韦先锋心旷神迷地望着女剑客手中的宝剑。 公孙剑侠的剑气固然骇人, 这口宝剑却是实实在在的神兵, 习武之人, 见猎心喜, 若不是自己与她不熟,哪怕还在战场上, 韦先锋都想借来一观。 知北游嗡鸣一声,在剑客·李昼手心蹭了蹭,像在提醒。 剑客·李昼瞥了眼韦先锋神情,回到宗主·李昼身旁,手腕一转,把知北游藏到了身后。 韦先锋露出了遗憾之色。 剑客·李昼看得真真的,心里更多了几分警惕。 像她这样势单力薄的人,手持神剑,就如小儿持金过市。 危险,实在太危险了。 看着满地蛇尸,宗主·李昼胯.下的白犬越发加紧了尾巴,老实做狗。 想做狗却不得的,却也不止毒蛇一家。 僵立许久的努扎笃连滚带爬地跳下四轮车,扑到宗主·李昼面前,因为太久不动,发麻的双腿还屡屡软倒,脚脖子崴了好几次。 “仙师大人明鉴,”努扎笃跪倒在宗主·李昼脚下,“是国师赞陀的主意,是他怂恿我与父王挑衅大周,小王区区凡人,实在不敢违逆他,这才犯下滔天大罪啊。” 国师赞陀? 这又是谁? 能吃吗? 吃饱的宗主·李昼懒洋洋地想,没有提起兴趣,抬眸看向马道录:“缉妖司应该有办法拷问出他们的召神术吧?” 马道录恭敬地说:“那是自然。” 嗯,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做。 她就先回薜荔山睡觉了……不对,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没做。 是什么呢…… 宗主·李昼苦思冥想,剑客·李昼也跟着一起回忆起来,还没等想出个结果,一道清丽身影忽然出现在城墙上,令蒙将军、蒋刺史面色一变,众多将士发出一声惊呼。 “公主!” 昌宁公主蒋令仪竟现身战场。 她头戴武官才会用的鶛冠,一袭墨绿长裙,手持宝剑,眉目刚烈,虽没有真正的皇家血统,却没人敢质疑她通身的气度。 犬夷王子努扎笃就着跪地姿势,转过身,与之对比,虽也穿得绮丽,却整个人畏畏缩缩,连条哈巴狗都不如。 至少,薛宗主的坐骑便比他威风得多。 但现在,努扎笃哪还顾得上自己的王子派头,他向着城头方向膝行数步,激动地说:“公主,是我啊。” 公主千金之体,怎么会忽然跑到战场上来,还不就是担心他这个未来夫婿没了,自个儿要成望门寡吗? 努扎笃喜极而泣,打定主意要抱紧公主大腿。 却不知,蒋令仪脑中正飞快转动。 要知道,她跑出刺史府时,想的可是宁可战死沙场,也不要让自己成为犬夷人制造杀戮的理由。 从刺史府到西南城墙,就算她骑术不佳,也最多花了一炷香时间。 怎么战场局面已经翻天覆地,气势汹汹的犬夷人这就已经摆出投降的架势了呢? 蒋令仪没有修行之人的好眼力,也没亲眼见到公孙赢那一剑,因而不知道,那一圈围着犬夷人的光晕,是挤在一起密密麻麻的蠕虫。 但包围圈中央站着的人,她还是能看清的。 嚣张的犬夷王子跪在那两名女子面前,口中直呼“仙师大人”,其中一人看穿着打扮,正是来过刺史府的薛宗主。 定是薛宗主与其同门及时支援,解了驷州城之危。 推断出发生了何事,蒋令仪连忙对薛宗主高声喊道:“宗主留步。可否听我一言?”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她想做的那件事,就看今天了。 宗主·李昼还没说话,剑客·李昼已然一声不吭,使了个剑诀,飞剑越过众人头顶,停在了蒋令仪面前。 剑修最是面冷心热了。 蒋刺史只来得及提醒一句:“这是薛宗主师妹公孙赢,公孙剑侠是也。” 蒋令仪点了点头,大着胆子踩上飞剑,本来还怕站不稳,没想到刚晃了下,剑身周围灵气就涌起,轻柔地扶住了她。 刚要感动的蒋令仪,忽然察觉到这些灵气的组成是什么,呆了呆,差点连想做的事都忘了。 外冷内热的剑客·李昼将公主接到聂洪身旁后,就收回了飞剑。 她可是不仅有善良,还很心细的。 聂洪是公主老师,本来就要护送公主去犬夷,让她保护公主,免得出了什么纰漏,再合适不过。 事实证明,李昼想得很周全。 蒋令仪刚落地,满脸欣喜的努扎笃就膝行过去,想要抱住她的大腿。 还好聂洪及时挡在蒋令仪面前,一脚踹开了他。 努扎笃吃了记窝心脚,余光阴狠地扫了眼聂洪,却不敢发作,只对着蒋令仪说:“公主,劳烦您亲自来接小王。” 等他和公主完婚,再来收拾这不知好歹的贱奴。 努扎笃心里发狠,下一刻,却听到公主好听的声音说:“听说,这一战犬夷精锐尽出,誓要攻破驷州……” 努扎笃连忙用刚才对薛宗主的说辞,解释说:“这都是国师赞陀怂恿,公主和我回犬夷后,大可将他赐死,也免得这匹夫再恶意挑拨……” 没有否认精锐啊。 也就是说,此时的犬夷国内,相当空虚。 蒋令仪了然地点了点头,看了眼聂洪,师徒俩一个对视,便能知道彼此想做什么。 聂洪护着蒋令仪,绕过努扎笃,走到了薛宗主与公孙剑侠面前。 蒋令仪对着两人深深一揖,聂洪一愣,代表朝廷的韦先锋更是走上前急道:“公主不可——” “昌宁替驷州百姓谢宗主、剑侠救命之恩。” 韦先锋脚步一顿,后面的话没再说下去。 宗主·李昼扶起蒋令仪,摇头说:“公主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吧。” 公主一看就是和她一样聪明的人,李昼才不信,她跑过来,就是为了说句谢谢呢。 跪在地上的努扎笃满脸喜悦,公主亲自开口,即便是什么夺天宗主,怎么也得留他一命。 蒋令仪看了看四周面如土色的犬夷士兵,开口说道:“这些士兵也是身不由己……” 公主果然心善,连这些小人物都要保,那就更不用说他了。 努扎笃越发有信心了,甚至已经做出了起身的准备。 犬夷士兵亦是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期盼地望着蒋令仪。 “……我想给他们一个悔过的机会。”蒋令仪说完后半句话时,犬夷军中响起了小小的欢呼声。 努扎笃更是直接站了起来。 蒋令仪的话却还没有结束:“只要他们愿意和我一起,重入犬夷,清王侧。” 努扎笃蓦然一顿,反应了半晌,脸色渐渐变得苍白。 犬夷士兵都没怎么读过书,你看看我,看看你,没听懂最后三个字的意思。 努扎笃虽然不是学识多么渊博的人,但作为犬夷储君,自小熟读史书,还是了解中原王朝“清君侧”的流程的。 说是替君王除去身边小人,可带着大军,兵临皇城之时,又能有哪位被清的君王得以善终呢? 这和他想的继续完婚,把黑锅全扣国师身上,可完全不一样。 眼前发黑,几乎晕倒过去,努扎笃努力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颤巍巍问道:“公主,是不是只要杀了国师就……” 第55章 “就”字尚未说完,锋利的剑尖便已穿透了他的胸口,迅速夺走了他的生气。 他胸口涌出血来,望着面无表情的公主,与她手中微微颤抖的御赐宝剑。 他再次跌倒在尘土里,鲜血染红地面时,才忽然明白,在他喊出那句“公主在家中等我”时,他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蒋令仪深吸一口气,将第一次杀人的恐惧深深压在心底,拔.出染血宝剑,就这么站在犬夷王子还温热的尸体旁,环顾呆滞的犬夷士兵,高声说:“我知道,你们在犬夷都有家人,我更知道,这场战争的主谋是谁。我身为犬夷王子妃,不忍心见诸位无辜惨死。如今,你们只有一条生路,杀回犬夷,将主谋的头颅带回来。当今天子,慧眼如炬,定能知晓你们的苦衷,饶过你们的罪孽!” 聂洪、韦先锋、马镛看着条理清晰、声音高昂的公主,神色极为复杂。 和他们见过的朝廷大员比起来,公主的声音还带着一丝不自信的颤抖,手段也颇为稚嫩,可这份果决,却是注定了要青史留名。 她再怎么没底气,旁边站着的夺天宗主与公孙剑侠,就是她最大的底气。 犬夷士兵在这二位的镇压下,又哪有不从的道理? 她选择了一个最好的时机,也走在了最危险的钢丝绳上,万一触怒宗主与剑侠,让她们以为,她是在利用她们,又该如何收场? 三人中,唯有知道夺天宗主乃救世之人的马镛,心中不那么担心。 犬夷召唤天神之时,便已是自取死路了! 宗主·李昼与剑客·李昼,倒也确实如他所想的那样,并未露出动怒的神情。 只是,李昼哪会去在意朝廷的弯弯绕绕,她听了半天,只听出一个中心点:公主要去犬夷,犬夷有妖邪。 那……说不定,能跟着蹭到新的点心。 那个国师赞陀,会不会养养小鬼什么的? 剑客·李昼便愈发稳固起面冷心热的人设,沉声说道:“在下愿与公主同往。” 一句话,八个字,马镛彻底安心,聂洪与韦先锋露出狂喜之色。 两人同时说道:“请让某为先锋,为公主开路!” 还在犹豫的犬夷士兵一个激灵,一个接一个,沉默地单膝跪地,低下头,抱拳行军礼。 身旁的黑犬也都伏下身体,作卑躬屈膝状。 毕竟,白犬老大都成宗主坐骑了,主人也都宣誓效忠了。 蒋令仪环顾黑压压的人头,按捺住心中涌起的种种情绪,用无比感激的目光看向剑侠与宗主,是她们,让她赌对了,赌赢了。 ——《周书》记载,昌宁公主入犬夷,经略西南,自此战始。 第51章 草创公司,四处化缘 看了半天热闹, 李昼终于想起自己忘了啥了。 她下山是为了收徒的,结果一路吃吃吃,这么久了两个徒儿的面都还没见上。 反正现在没别的吃的, 不是,别的事了, 直接进城吧。 先去问问黄秋芳和聪儿,愿不愿意拜入夺天宗。 宗主·李昼辨认了下旧酸枣巷的方向,轻拍了下白犬脑袋,白犬便会意地抬起前腿,轻轻一跃。 一人一犬便化作一道白虹, 越过了城墙。 众人一怔, 一旁,剑客·李昼懒得应付凡人琐事,不等他们反应过来,人亦化作一道清光,驾剑而去。 随着清光飞向西南方向,一道冷冽而不失疏狂的声音,渐行渐远,拖出一道回音, 最后消弭于无: “公主出征之日,薜荔山自会知晓……” 蒋令仪深吸一口气,面朝西南, 再次拜倒, 也不管公孙剑侠还能不能听到, 朗声道:“我替犬夷军上下, 谢剑侠大恩!” 公孙剑侠留下这句话,帮她敲打了犬夷士兵, 蒋令仪又怎么能不顺势而为,再提醒他们一遍,现在还能活着,都是因为剑侠给了他们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 而犬夷士兵,不说心中到底是什么想法,至少此时此刻,并无一人敢有异议。 聂洪、韦先锋、马镛等人对视一眼,神情都有些恍惚,谁能想到,原以为的艰苦守城战,竟然就这么变成了建功立业的机会。 蒋刺史、蒙将军与镇守大将也都下了城墙,飞奔而来。 蒋刺史这才知道,女儿对联姻如此积极,其实打的就是开疆拓土的主意。 现在犬夷王子死了,可怎么死的、为何而死,他这个生身父亲、一州长官,不能不好好谋划一番说辞,以便让公主的出征更有神圣性,继承犬夷王权更具有法理性。 而这一切,全托了宗主与剑侠的福。 他先前竟然对宗主的实力产生过怀疑,他真的,怎么敢的啊? 蒋刺史甚至在心里,向西南方向磕了个头。 蒙将军与镇守大将则带着韦先锋一起,火急火燎地收编起犬夷军。 兵贵神速,清王侧,可不能慢慢吞吞,等着犬夷王庭花时间准备好。 虽然犬夷人剩下的军队,还有几分战力也未可知。 唉,撮尔小国,为了赌国运,就这么把全部希望押在了一尊邪.神上。 也不想想,我大周人才济济,又岂会畏惧此等鬼蜮伎俩? 选择性地遗忘了自个儿在看到天神投影时的骇然与绝望,一想到身后有夺天宗,蒙将军、镇守大将、韦先锋等人就格外有底气。 我大周和夺天宗,真的太强了。 自豪之余,众人整顿犬夷军时,神思偶尔恍惚一瞬,忍不住会想,宗主进城做什么去了呢? 宗主·李昼正站在旧酸枣巷巷口,白犬跟在她身旁,仿佛跟普通狗没有区别。 巷子深处,传来激烈的争吵声,间或还有哭嚎声。 “秋芳,娘还能害你不成,跟娘回家,万一犬夷人真打进来,一家人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啊。” “闺女,听你娘的,赶紧家去吧,这世道乱了,你们家就剩一双寡妇,可怎么过啊?” “守在这周家,空有个贞洁烈妇的名头,外人又有谁会体谅你守寡之苦呢?” “你看看你那好婆婆,可曾为你说过一句话?” 李昼带着白犬往巷子里走,一路都能看到虚掩的门户后悄悄探出的头,动静这么大,整条巷子都听得清清楚楚。 李昼想起来了,黄秋芳之所以和婆婆要好,婆婆生病了还努力医治,就是因为家里父母想把她卖了再换一笔钱,给她弟弟娶媳妇。 现在听这话音,是想趁乱把秋芳带回家了。 到底是不是为了女儿好,想必也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宗主不管别人家事,只知道,里头有个她看中的乖徒儿。 她站在秋芳家门口,看了眼里头乱糟糟的景象,礼貌地敲了敲门。 “笃,笃,笃。” 三声敲门声,没有很响,却让所有叫嚷的人瞬间成了哑巴。 众人茫然地张了张口,转头望向门口,看到了带着白犬的佩刀女子。 她站在门外,一双星目朝里看来,眼神平静,却令人心中一颤,竟然不敢与之对视。 与黄秋芳有几分相似的老妇人压下心头恐惧,暗道邪了门了,她还能被一个小丫头片子唬住? “你是何人?”她鼓起勇气说,手还死死攥着秋芳的手腕。 李昼自然不会理她,目光落在了拼命护住秋芳,却怎么也拦不住众人的聪儿虚影身上。 没道行的鬼,是碰不到人的。 李昼便施了个“天眼通”,帮众人见一见鬼。 黄秋芳的娘家人只觉得眼前一道清风拂过,下一刻,就看到了面前眼神发狠的聪儿。 聪儿? 怎么会是聪儿? 聪儿……不是……已经……死了吗? “鬼……”几个专门被叫来助阵的黄家人连连后退,指着聪儿虚影尖叫,“鬼啊!” 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可若做了亏心事,大白天也怕见鬼。 攥着黄秋芳的老妇人,惊恐之余,想到了聪儿的魂魄一直在旁边,看到她如何逼她娘改嫁,如何说为了聪儿不值当,更何况聪儿早就死了…… 恐惧是小,羞愧是大,老妇人一个哆嗦,松开了秋芳,一屁股瘫在了地上。 秋芳下意识上前,想要扶起娘亲,想到方才被围攻的场景,又停下了脚步。 聪儿机敏,见他们模样,已知他们能看到自己,转头见到门口长身玉立的李昼,立刻明白,是谁施展了神通。 没有本事,就护不住任何人,她竟然还想过,与娘和奶奶平平淡淡过完这一生。 “师尊,”她毫不犹豫,跪倒在李昼面前,“求师尊为徒儿做主。” 她没忘记李昼说过的话,修行之人,不能再与家人有所牵扯,叩首说:“只要能让娘好好的,徒儿绝不会再留恋红尘,一定专心修行,以后也能报答师尊。” 秋芳抹着泪,想要拉回聪儿,却又被婆婆一把拉住。 她们娘儿仨相依为命,本是极好的,可外有豺狼窥视,即便今日吓退他们,未来真能安稳度日吗? 第56章 不如,各奔前程吧…… 李昼自己都是个离不开娘的宝宝,哪能不懂聪儿的心情,她微微一笑,抬手一拂,便将聪儿扶起。 “好徒儿,为师只不过是想让你知道修行不易,才考验考验你罢了。你有此决心,为师又怎么忍心让你母女分离呢?” 聪儿蓦然怔住,难以置信的喜悦在脑中炸开,秋芳亦是呆呆地看着李昼,不敢去想仙师大人话中的意思。 李昼看向秋芳,直接问道:“你可愿与聪儿一起,拜入我夺天宗门下?” 拜入门下……她竟然也能修行吗? 她还以为,能随着聪儿一起,在门中当个煮饭洗衣的婆子,便已是天大的恩赐。 秋芳真想一口答应下来,喉咙里却堵了什么东西似的,哽咽着,怎么也说不出话。 婆婆笑呵呵地替她说道:“她愿意!” 好啊,这下她也就放心了,拖累秋芳这么多年,她这把老骨头也该…… “婆婆呢?” 李昼又问道。 婆婆眨了眨眼,实不相瞒,她刚刚心里还偷偷笑话秋芳,还是年轻,经不住事。 轮到自己,她才知道,怎么会有人这么紧要的关头,不知道说什么。 李昼便耐心地又问了遍:“婆婆可愿与聪儿、秋芳一起,拜入我夺天宗门下?” “我都这么老了……” 婆婆吃力地吐出几个字。 李昼微笑说:“我与你们一家有缘,夺天宗收徒,不问出身,不问来历,只讲一个缘字。” 婆婆唇瓣颤抖,浑浊的眼角泛红,许久没能说出话。 这一回,轮到秋芳拉着她,和她一起向李昼磕头了。 “掌门在上,请受弟子们一拜。” 秋芳不敢和聪儿一样直接喊掌门师尊,她和婆婆都是普通人罢了,又没有聪儿的资质,怎么能得寸进尺呢? 秋芳的娘却是缓过一开始的惊恐与羞愧后,心思活络起来。 看这架势,谁还猜不到这年轻女子身份? 必是一位了不得的仙师大人。 既然秋芳娘儿仨都能收得,她的儿子如何收不得? 都是一家子骨肉至亲,资质也必是差不多的! 想到这,老妇人精神抖擞地冲到李昼面前,也要磕头求拜师。 李昼看了她一眼,在她说出“我儿”两个字时,抚了抚腰间鸾刀,若有所思地说:“我每日要杀三名恶人,今日还没杀满。” 不光收徒,杀人呢,也是讲缘分的。 李昼期待地望着老妇人。 老妇人闭上了嘴,面色抽搐起来。 李昼仿佛没看到她脸色变化,和善问道:“你想说什么?” 老妇人见她似乎并未动怒,犹犹豫豫,不知要不要赌一把,才张开口,其他眼力好些的黄家人,上前一步,连说几声“对不住”,拉起她,往巷子外逃去。 仙师大人的刀,只是瞟一眼就令人心尖儿发颤,怎么敢对她提任何要求,真不要命了吗? 黄家人逃得飞快,秋芳最后看了眼母亲背影,垂下头,忽然想起掌门的话。 放不放弃凡俗亲缘,本是自身选择,只要一心求道,并无妨碍。 但对她来说,确实是时候放下对父母兄弟最后一丝期望了。 家人与家人,终究是不同的…… 她看了看对着黄家人背影呸呸呸的聪儿,又看了看满屋子找束脩的婆婆,眼里浮现出水光,脸上却露出笑意。 李昼心里琢磨着失策了,没带辆马车来,凡人可不会遁术,难道她还得陪她们走去薜荔山? 那也太没排面了。 好在,她看中的第二个徒儿,乃是马镛马道录认证过的天纵奇才元季蕤,而元季蕤是驷州司马的女儿,家里应该有马车。 那就去元司马家接上人,再借辆车好了。 然后去龙沟村,捡回季蕤丢失的一魂。 顺便问问黑无常,有没有鬼修功法。 满脑子化缘的李昼,一点也没有自己要啥啥没有的羞愧,嘱咐了秋芳聪儿婆婆几句,便骑上白犬,前往了下一个天选徒儿家中。 毕竟,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她白手起家,创建夺天宗,从地基到宅院,再到活动经费,都没花自己一分钱。 第52章 监察地方的太监 元府。 院子里停了三辆马车, 其中两辆都已经堆满了铺盖卷,元司马还在忙个不停,一趟又一趟地扛着锅碗瓢盆往车上堆。 司马夫人玉福坐在车辕上, 揽着元季蕤,对她几个哥哥姐姐说:“去, 帮你们爹一起,把屋顶给我揭了。” 元大郎应了一声,才要下车,元二娘一把拉住他,低声用气音说:“娘在说气话, 你听不出来吗?” 元大郎“啊”了一声, 忙说:“听出来了……” 玉福冷笑一声,望着元司马第三十三次火急火燎从屋里冲出来,怀里还抱着一只书箱,眉心跳了跳,到底忍不住,提高音量说:“你是在搬家还是逃命?路上还有心思读你那破书不成?平日里也没见你看过几回……” “夫人误会了,”元司马小跑过来,打开书箱, 里头哪里是书,竟然是一条条叠好的长袜,“我是怕路上下了雨, 鞋袜易湿, 因此多带些袜子。” 玉福:“……” 元大郎、元二娘、元三郎:“……” 玉福皮笑肉不笑地说:“你还真是想得周到。” 元司马不好意思地说:“区区小事, 夫人谬赞……” “快给我上车!”玉福陡然提高了音量, 她不说清楚,这老登就听不出好赖话, “等你收拾完,犬夷人都已经打进来了!” “是是是……”元司马把装满干净袜子的书箱塞进装货车厢里,自个儿来到头车,跳上车辕,在玉福身旁坐下,刚坐定,又想起,“……等等,还有文具箱,里头有挖耳勺、指甲刀、挑牙、肉叉……都是极要紧的东西……” “驾!”玉福理都不高兴理他,扬起马鞭喝了声。 骏马扬起前蹄,鬃毛被迎面而来的清风拂得往后倒去,本该前进的姿态,在一瞬间僵住,仿佛见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四只马蹄忽然原地踢踏起来。 这马是怎么了? “吁~吁~” 玉福连忙安抚,一个不小心,怀里的元季蕤直愣愣朝地上栽去。 “季蕤!” 元大郎、元二娘、元三郎一个惊呼,想也不想伸手去拉小妹妹。 这下重心更是向一头倾倒,眼看整辆马车都要翻覆。 一股清风绕过马车,举重若轻地将其扶起,栽倒在地的季蕤像是陷进了一团棉花,弹了一弹,就又回到了玉福怀里。 马儿惊慌失措地“嘚~~~”了一会儿,忽地察觉到什么,蓦然噤声。 元家人惊魂未定,玉福丢开马鞭,搂着季蕤摸了半晌:“没伤到哪儿吧?啊?” 元司马呆呆地看着前方,元大郎、元二娘、元三郎先后察觉到老爹神情不对,顺着他目光看去。 只见院子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位绛衣玉带、漆眉星目的女子,虽未着华衣锦服,却是身姿峻拔,气度不凡,一望便知,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得道高人。 她的身旁,站着一头威风凛凛的白犬,比元家的马还要高一个头,隐隐露出的钢牙,令人心生畏惧。 玉福检查完季蕤,确认了小女儿没受伤,刚放下心,忽然发现周围安静得过分,困惑抬头,正好与宗主·李昼目光对上。 “妈呀。”她被吓得一个激灵,“你你你,你是谁?怎么会忽然出现在我家院子里?” 李昼瞥了眼懵懵懂懂的季蕤,礼貌地说:“在下夺天宗主,薛静真。我听说,元家幼女天纵之资,特来一问,可愿入我门下,随我修行?” 玉福搂紧季蕤,张口就要拒绝。 元司马回过神来,侧过身子,用手遮着嘴,咽了口唾沫说:“夫人,这这这好像是之前刺史大人提过的那位……” “谁?” “三千年来第一人,驷州、不、大周上下,都要对她礼遇有加,真正的有道之士、得道高人!” 元司马的级别,还不足以知晓天神将复、夺天宗主将是乱世唯一的希望这种秘辛。 乱世将至的消息一旦传开,只会让乱世来得更快。 为了避免手下有不懂事的、没长眼的,冒犯到宗主,蒋刺史只能无限夸大薛宗主的修为,来提高众人对夺天宗主的敬畏之心。 而元司马也不负他期望地,牢牢记住了“三千年来第一人”这个头衔。 玉福听他这么说,却也没有自家走了大运,孩子被高人看上的欣喜,如此说来,岂不是意味着他们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利了吗? 可她的蕤儿,心智不全,怎么能离开父母膝下……咦,既然这么厉害的人物出现在了驷州城中,是不是说明,驷州之围已解? 玉福连忙松开季蕤,下车拜倒:“敢问薛宗主,犬夷人是否已经退去?” 第57章 “不曾。” “……” 玉福人都傻了,敌军尚未退去,阁下就来收徒? 李昼看着玉福与元司马等人神情,略一思索,补充一句:“犬夷王子努扎笃已死,带来的犬夷大军,全部被昌宁公主收下了。” 玉福:“……” 她算是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大喜大悲之下,受不住情绪冲击,直接抽过去了。 坏消息,敌军没走。 好消息,敌军成自己人了。 玉福抚了抚胸口,定下神来,若有所思地仰头看了看天。 方才黑云压城,据驷州城中抓获的犬夷人所说,那是天神摩诃迦罗即将降临,再过一时三刻,驷州所有人都将成为天神祭品,没有一个能逃脱。 这才过了多久,一刻钟?半炷香? 黑云已经全都散了,湛蓝的天空重新显露出来,那种令人惴惴不安、呼吸急促的恐怖气息,也已经无影无踪。 是谁出的手,还需要多问吗? 玉福再次拜倒:“多谢宗主,救了驷州百姓。” 李昼静静望着玉福,见她没有第一时间对拜师之事表态,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只是,”玉福果然来了个转折,小心翼翼地说,“小女生性驽钝,恐怕,要辜负宗主期望了。” 李昼想了想说:“季蕤之所以浑浑噩噩,原因是缺了一魂,名曰爽灵。” 玉福一怔,下意识看了眼呆呆坐在车上的小女儿,心里这才对薛宗主是得道高人的事有了实感。 蕤儿的事,自己分明没和她说,她竟然也一清二楚。 “那薛宗主可知,如何召回这一魂?” “她这一魂,落在城外龙沟村中。”李昼微笑说,“只要将季蕤身体带去,那一魂感知到,自然就会归位。” 玉福大喜,那还有什么好说的,现在就出发去龙沟村。 听到薛宗主还说,要去旧酸枣巷接一家人,她连忙主动说:“马车是现成的,就坐我家的车,一起去吧。” 说完,先是把元司马赶下车,接着把他好不容易拾掇的一堆包袱卷,也都扔了下去。 元司马好说歹说了半天,总算能一同前往,不必和包袱卷一起留在家中。 元司马驾着车,瞥了眼骑着白犬,走在马车旁的薛宗主,悄悄对车里的玉福说:“宗主的狗,都能一口把你们娘儿几个吞了,我在,好歹也有个照应。” 玉福说:“对,你先把宗主的神犬喂饱了,我们娘儿几个,就不用担心被吃了。” 元司马:“……” 元司马委屈地闭上嘴,不敢说话了。 玉福放下车帘,捏了捏季蕤圆嘟嘟的小脸蛋:“臭丫头,叫你娘担心这么多年,等你那一魂归位,老娘非叫你吃一记铁砂掌不可。” 元大郎点头:“娘可得用力点,这么多年,光我们几个挨揍,四妹都不知道您老人家的厉害。” 元二娘、元三郎默默远离了他,暗想,大哥永远那么像爹。 片刻后,马车里响起了一声哀嚎。 季蕤还没吃的铁砂掌,先让元大郎给吃上了。 …… 一行人热热闹闹地往龙沟村方向走,出城前路过旧酸枣巷,去接秋芳聪儿和婆婆。 已经打听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旧酸枣巷的邻居们都不藏了,捧着自家的酸菜坛子、米酒罐子,争先恐后地往马车里塞。 几个颇为自信的,瞄了几眼仙师大人,忽然嘿嘿哈哈地打起拳、舞起棒来。 宗主·李昼虽然秉承有教无类的观点,却没有招更多人,一是还得去龙沟村,晚了黑无常走了就不好了,二是薜荔山才搭了个草台子,根本容不下太多人。 没想到,我这么有做老师的天赋,大家都争着抢着来我的宗门。 宗主·李昼表面上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心里早就笑得牙花子都露了出来。 轻轻一挥,谢绝了酸菜坛子、米酒罐子们,等秋芳聪儿和婆婆上了车,马儿嘶鸣一声,车轮辘辘碾过地面,壮大的队伍继续前进起来。 一行人来到城门口,远远便看到门口堵了好些人,还在打扫的战场旁,众多头顶飞羽、身穿鳞片甲,左挎长刀、右佩箭袋的甲士,簇拥着一名面白无须、身穿绯衫、头戴黑色幞头的中年男子。 这中年男子,喷着唾沫,对着蒋刺史指指点点。 蒋刺史面色隐忍,却也不敢回嘴。 看过很多电视剧,也见过蒋刺史、元司马这类官场人士的李昼,一看到这名中年男子没留胡须,就机智地推断出,他或许是个太监。 果不其然,下一刻,她便听到驾车的元司马冷哼了声,抖了抖缰绳说:“原来是牛典签,刺史大人找他商讨城防事务时,他没个人影,如今战事已了,他就冒出来抖威风了。” 他瞥了眼薛宗主,又提高了些音量:“据说,当今陛下更爱用女官,不喜欢太监,这些无根之人,眼看都要被替代了,就格外喜欢恶心人,监察地方官员时吹毛求疵,一有风吹草动,就去呈报给陛下。” “这一次,也不知又拿住了刺史大人什么把柄,来这里作威作福。” 元司马几句话,就将典签的作用解释清楚,同时指出,这位牛典签与蒋刺史不和,由来已久。 要知道,薛宗主来驷州后,拜访了刺史府,可没去找什么典签,足以见得,薛宗主也是站在蒋刺史这边的。 满脑子官场站队的元司马,并不知道,自己这是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李昼可不会管这些官场的弯弯绕绕,瞥了一眼,就继续往龙沟村方向走去。 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牛典签远远瞧见,竟然有人在这时出城,还不来自己面前磕头行礼,他皱了皱眉,身侧一名盔甲远比普通城防兵华丽的武将察言观色,扶着长刀,气势汹汹地走向了李昼。 第53章 府君候选 这名武将也是禁军的一员, 但光看他的穿着便能知道,他在禁军中的序列,比蒙将军和韦先锋还要高。 这支军队, 番号为神武,只有典签和皇帝本人才能够指挥得动, 是整个大周最重要的军事支柱。 这样一支军队,在守城战中却未见身影。 他们华丽的铠甲,连一点尘土都没沾上。 马镛正在指挥缉妖使清除战前设下的阵法,听到动静抬起头,乐得笑出了声。 蒋刺史与牛典签的事, 他自然管不着。 可牛典签自个儿要去触霉头, 他还是很乐见的。 身材健硕的神武军将军拦住了骑着白犬的李昼。 他自然也看得出,此犬不凡,犬背上的人更是神仙人物。 可大周立国八百余年,什么样的天才没有见过? 皇朝天威滚滚碾过,谁敢说自己能螳臂当车? 神武军背后站的是皇帝,是大周。 就凭这一点,将军从不畏惧任何奇人异士。 他挡在李昼面前,把手一伸, 便要呵斥。 看不到典签大人在吗? 给你个磕头的机会,都算是恩典。 下一刻。 看起来乖巧温驯的白犬鼻翼翕动,嗅到了将军身上的气味, 过敏了一般, 鼻子皱了皱, 忍了下没忍住, 猛地张嘴打了个喷嚏。 飞溅的唾沫顷刻间洞穿了将军的鳞片甲,让他宽阔的胸口骤然成了筛子, 鲜血喷涌,身体打了几个哆嗦,噗通一声栽倒在地。 鲜血在他身下流淌,漫过火红的飞羽,飞扬的羽毛黏在了一起,像是被拍死的蚊子,所有旁观的神武军,脸上骄傲的神色都凝固了。 没憋住喷嚏的白犬露出了惶恐之色。 神武军中一片沉默。 被护卫在中央的牛典签,面色没有太大变化,只有嘴角控制不住地轻微抽搐。 绞尽脑汁搜刮阴阳词汇嘲讽牛典签的蒋刺史,喉咙口的话都咽了回去。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马镛,此刻也没了戏谑的心思,手脚都濡湿了一片。 蒙将军、韦先锋、带着阴教众人前来汇报跛脚道人调查进度的陆瑶、镇压完缉妖司前来复命的石一山…… 一众已经知晓薛宗主多么强大的将士与缉妖使们,在这一刻,依然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公孙剑侠与摩诃迦罗的战斗,毕竟在天上,虽然令人震撼,但并没有这么强烈的实感。 现在,与他们同层次的人物对上了薛宗主,众人才知。 一名神武军将军,也有修为傍身,在薛宗主面前,不过是坐骑一个喷嚏的事。 或许只过了一瞬间,或许已经过了很久,众人重新跳动的心脏,缓缓流淌过一种名为后怕的情绪。 这情绪一涌上来,便如涨潮一般,一开始似乎还不算汹涌,到近前才发现,竟如一堵水墙,铺天盖地,无法躲避,令人喘不上气。 他们竟然因为薛宗主的宽和,就失去了敬畏之心,狂悖地将自己与宗主放在了同一位置。 一群蚂蚁面对一座高山,却没有自知之明,那被高山上任意一只豺狼虎豹踩死,也只是死得其所罢了。 第58章 悔恨交加,浑身战栗,巴不得现在就匍匐在薛宗主脚下的众人,小心翼翼观察着她的神情。 薛宗主脸上,并没有特别的神情。 她甚至没有多看那具尸体一眼,什么愤怒、厌恶,这类本应出现的情绪,通通没有。 也是,甭管什么皇帝亲卫,禁军之首,在她面前,又算什么呢? 更为深沉的寂静弥漫开,即便是心性坚定的修行人士,也第一次深刻体会到什么叫天威难测。 这才是真正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啊。 一种因为自己太过渺小,油然而生的悲哀,从他们心中涌出。 就在众人脑中闪过无数想法时,宗主·李昼只有一个念头: 这是被碰瓷了吗? 谁家好人连一个喷嚏都吃不消啊。 这魁梧大汉,是谁捏的假人吧? 她选择性地遗忘了,白犬可是天神坐骑,一步就有十万里的神犬,一个喷嚏就能喷死凡人,也很正常。 她也没有去思考,为什么会有汹涌的恐与悲涌入体内。 因为她忙着保护好自己,她这样的弱势群体,走个路都能遇到路霸,多可怜啊,她扫了眼虎视眈眈的神武军与牛典签,抚了抚白犬狗头:“怎么不走了?” 看那些人怒目圆睁的模样,多可怕啊,别给他们开口的机会。 实际上是瞳孔颤抖的神武军与牛典签:“……” 白犬惶恐了半天,才发现主人并不在乎这些人。 而以主人的身份,她不在乎的,又算个屁。 白犬再次昂首提胸,精神抖擞起来,轻轻一跃,便消失在众人眼中。 不知是谁先开的口:“恭送宗主与神犬!” 接着,所有人都齐声说道:“恭送宗主!恭送神犬!” 老练的文武官员们,已经在心中达成了一致,神犬的喷嚏,亦是恩典,承受不住,是那神武军将军没福气。 跟在白犬身后的骏马,拉着已经懵了的秋芳聪儿婆婆,以及元家众人,撒开蹄子追着白犬消失的方向狂奔起来。 跟对主人,做狗都能当神犬,多威风。 那要是季蕤真能拜薛宗主为师,它身为季蕤家的马,不也能飞升成神马了吗? 马儿也想进步啊。 马蹄声哒哒远去,只留下一地扬起的灰尘,与乌泱泱跪了一地的大周文武。 每个人都因极致的情绪波动,从精神到身体,都异常疲惫,仿佛被掏空。 其实这是李昼功法汲取了他们的情感,就像从一张水彩画上夺走了所有颜色,只留下单纯的黑,毫无内容的黑。 但众人并不知道,只以为是自己太过胆小,被吓成了这样。 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是徒劳。 他们第一次产生一个大不敬的想法,大周在夺天宗面前,还有几分权威可言? 到现在为止,夺天宗显露于众人面前的,也不过是薛宗主与公孙剑侠,区区两人而已。 一想到那传说中的海外仙山,还不知有多少未入世的得道高人,蒋刺史忽然觉得,自己与牛典签的明争暗斗、唇枪舌剑,都是那么索然无味。 更可怕的是,距夺天宗横空出世,也就过去三天而已。 接下来,它还将展现出何等仙家气象,蒋刺史想都不敢想。 他甚至懒得再去搭理面无表情起身的牛典签,心里也没有一丝政敌丢了面子的快意,只剩下对仙人的向往,与此生不可得的怅然。 毕竟,要他放弃官职去修仙,那也是万万不可能的。 牛典签从惊恐中缓了过来,看了眼孤零零留在原地的神武军将军尸体,眼中出现了厌恶之色,但在其他神武军扭头看自己时,自然而然地切换成了哀戚与心痛。 他推开众人,跌跌撞撞飞奔到尸体前,不顾脏污,颤巍巍地摸了摸血泊中的将军鼻息,感觉到没有了气息,身体一震,直起身,向后踉跄几步。 几个神武军扶住他:“典签大人。” 牛典签低声喃喃,除了身边几人,没人能听到他说了什么:“侠以武犯禁,古将军,咱家不会让你白死的。” 神武军众人默默对视一眼,只见彼此眼中的哀伤与恐惧中,多出了一份坚定。 只要牛典签将此人行径禀明天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全身穿孔、挂着金钩的阴教华严,小心翼翼拉了拉缉妖使陆瑶的衣角:“这位……前辈,真的……也是正派人士?” 他们阴教因为穿着打扮,经常被外人当成邪.教,因此她每次与人交流,都会小心翼翼亮明身份。 她之前还为此自卑过。 若不是太姥显过灵,让她知道,她所信仰的神真的存在,她可能都想偷偷跑路了。 可这位前辈,行事作风比阴教邪乎多了,却能毫不在意众人异样的目光。 华严忽然懂了。 只要自己够强,就可以不必在意别人的想法,贯彻自己心中的道。 于是,她不等陆瑶回答,便行了一礼,语气坚定地说:“陆大人,我先走了,若是再有跛脚道人的消息,我会想办法通知你的。” 陆瑶还在纠结怎么跟她解释夺天宗与其他宗门的不同,见她忽然大彻大悟,下意识问了句:“你去哪儿?” “去寻我自己的道。” “……” 陆瑶神情困惑地望着斗志昂扬的华严与同样不明所以的阴教众人,看到他们转身,越走越远,扭头又看了看薛宗主离开的方向,心中一凛。 难道方才,薛宗主抚摸白犬狗头的动作,有什么深意,让华严顿悟了? 是了,薛宗主还说了一句话,“怎么不走了?” 莫非,这句话表面上是在说狗,实际上,是在劝诫他们这些修行之人? 因为被凡尘拘泥,眼界太低,有了些许修为,便沾沾自喜。 薛宗主让她的狗告诉他们,若是再这样浪费光阴,别人一个喷嚏你都承受不起。 修行之路漫漫,你们怎么不走了呢? 这振聋发聩的一句话,触动了陆瑶心弦,她身体一震,竟是真的陷入了某种了悟的感觉之中,停滞许久的修为,忽然有了突破。 马镛和石一山等人看着进入顿悟状态的陆瑶,连忙也拼命回想薛宗主走之前做的事,说的话,努力感悟起来。 可不管他们怎么回忆,都没有产生一丝感悟,反而越想,越产生恐惧与悲哀之情,身体也越虚弱。 有几个修为不济的,气血不足的,眼底都显出了青色,两颊亦凹陷下去,仿佛生了场大病一般,回去后,怕不是没个一年半载,都不能恢复。 只好放弃回忆,郁闷地守着陆瑶,以免她顿悟状态被人打扰的众人,感受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大脑,深深地感受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 或许,这就是仙人试炼吧,闯过去了,修行便能一日千里,否则,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啊。 龙沟村。 骑着白犬,已经抵达的李昼远远看到,黑无常如丧考妣地等在村口,头顶黑纸高帽上的“正在捉你”歪了半边。 李昼心里松了口气。 她还担心了下黑无常已经走了。 黑无常倒是想走。 无奈地看了眼身旁缓缓浮现的虚影,想着府君的话,他走到薛宗主面前,行了一礼: “薛宗主,府君命我在此等你,因有一事相求。” 宗主·李昼看向他身后飘来的虚影,那熟悉面孔,不是元季蕤又是谁? 估计是和自己收徒有关,李昼心里不太高兴。 怎么她收个徒,还这么多人阻挠。 “何事?” 察觉到薛宗主话音冷淡,黑无常硬着头皮,娓娓道来:“元季蕤这孩子,侥幸生得金筋玉骨,天生的剑仙苗子,府君算出,她与宗主师妹竟有几分师徒缘分。” 那不是好事吗? 心里眉飞色舞,宗主·李昼点了点头,语气中略有一丝骄傲:“我同门师妹公孙赢,确实是当世第一剑修,当得起她的老师。” 李昼自己夸自己,脸不红,心不跳,夸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公孙赢·李昼是不是当世第一剑修,她哪里知道。 她一共也没见过几个剑修。 只是书到用时方恨少,竟想不出更多溢美之词。 正感到有些遗憾,思索如何再夸奖自己一番,却听到黑无常又说:“但这孩子体内,还有一口先天之气,只因她前世,是府君座下亲传弟子,府君已将她定为下一任地府之主候选,她投胎转世,到阳间历劫,历劫归去,便能正式接任府君之位。这口先天之气,便是为了护她历劫而来。” 说到这里,黑无常惴惴不安地停下,打量着薛宗主的神色,迟迟不敢继续说下去。 李昼听了半天,总结出中心思想。 乖徒儿的天赋太高,连府君都要跟自己抢。 李昼刚要说话,忽然感觉到,李府之中,沉睡了三天三夜的婴儿身体,不知被谁推动了下。 第59章 第54章 拜师收礼,收徒也收礼 仔细想想, 一个小婴儿一睡就是三天三夜,还真是怪吓人的。 一定是娘怕她睡太久,饭都忘吃了, 着急地要唤醒她。 大孝女李昼连忙翻出“一气化三清”,分出一段神识, 沉入婴儿·李昼体内,睁开眼睛,看向摇晃她的人。 果不其然,映入她眼帘的就是香香娘亲满是担忧的面孔。 婴儿·李昼一头埋进娘亲怀里,旁边多出的一位穿着大红袈裟, 内搭艳丽俗服的师太, 以及嘀咕着什么的李生,她都顾不上管。 “……我就说吧,咱们闺女哪可能生病,指不定跟那话本子一样,做个梦都在斩妖吃鬼呢……” 婴儿·李昼没有理睬亲爹的腹诽,宗主·李昼感受着婴儿身体接触到的娘亲,温暖的怀抱让她舒服得只想打滚,什么事都不想管了。 她不说话, 落在黑无常眼里,便显得有些可怕了。 脑中传来地府方向的催促,黑无常心里脸都拉得跟马面一样长了, 催催催, 你怎么不自己上来跟宗主说? 就让他这么个小卒子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有这么当上官的吗?啊? 黑无常心里苦, 可让他真去违逆府君, 他又没那个胆子,在第三次听到催促后, 无奈地开了口:“宗、宗主大人,少府君的事,您看……” 李府中,身穿艳丽俗服、自称了尘的师太在同一时间说:“两位施主,既然令爱已经醒了,拜师之事,是否能再考虑考虑?” 婴儿·李昼转头看向师太,怎么这里也在说拜师……等等,好像是她自己想学习,又哭又闹求娘找老师来着。 她刚想起来,便感觉到月娘把她抱紧了些,在她耳边轻声说:“昼儿,你喜欢这个师太吗?愿意让她做你的老师吗?” 婴儿·李昼细细观察起了尘师太,宗主·李昼心里一拍脑门,她学会了,让孩子自己选想要跟谁嘛。 抬眼看向安静跟在黑无常身后的季蕤虚影,宗主·李昼双手负在身后,云淡风轻地说:“就让季蕤自己决定吧。” 要是季蕤还是喜欢府君…… 宗主·李昼面色毫无变化,婴儿·李昼却是不必强作镇定的,把头一扭,就埋进月娘怀里,嘤嘤抽泣起来。 光是想想被拒绝的场面,就好难过啊。 本来还挺自信的了尘师太:“……” 搞不懂女儿在想什么的李生:“……” 同样搞不懂,但不妨碍心疼女儿的月娘,连忙轻拍婴儿·李昼后背:“不想要这个老师就直说,昼儿不哭,有娘在呢。” 她抬眼看向了尘师太,想起师太一开始说的“略通一些拳脚”,眯了眯眼:“娘绝对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察觉到冥冥之中的天意,真的放弃了降服李昼,只想留在她身边近距离观察的了尘师太:“……” 就在了尘师太苦思冥想,如何让李家人留下自己时,元季蕤的虚影,已经在宗主·李昼面前三跪九拜,正经行了拜师大礼。 元季蕤铿锵有力地说:“我守在龙沟村,就是为了等候师尊到来。掌门在上,请代师尊,收我为徒。” 黑无常听得瞠目:“你你你……” 自古求道拜师,只有老师说话的份,哪有学生自作主张的? 这孩子刚才一声不吭,原来是憋了这么个大招呢。 宗主·李昼脸色并无太大变化,依然云淡风轻:“既如此,吾便代师妹收徒。季蕤,你以后就是剑修公孙赢的首徒,一会儿你师姐来了,可与她一同回薜荔山,拜见你师尊。” 元季蕤恭恭敬敬磕头:“多谢掌门。” 宗主·李昼微微颔首。 婴儿·李昼脸蛋上还挂着泪珠,嘴已经咧开了,抬头看了看月娘,无辜地说:“娘,我只是想看看,师太有什么本事,要怎么教我。” 月娘:“……” 倒霉孩子,那你哭什么? 娘狠话都放了。 现在岂不是有点尴尬。 月娘埋怨地点了点婴儿·李昼的小鼻子,看到她天真烂漫的笑容,心又软了,也舍不得再说她了,转头看向了尘师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这孩子,倒是有主见,师太您若是不介意,不如展示一番您的神通?” 了尘师太贵为天下五大正教之一的野鹤庵庵主,不知多少人哭着喊着要拜她为师,这还是第一次收徒收得这么艰难。 但对比这孩子的神异之处,了尘师太倒也甘愿放下架子,哪怕使出浑身解数,也要把这孩子纳入门墙。 就在了尘师太开始她的表演,不是,展示时,黑无常也已经急得抓耳挠腮,苦苦思索起怎么把少府君再抢回地府。 他一边急往地府传去消息,一边努力拖延时间:“这只是少府君的一魂,尚不齐全,宗主大人可否等她三魂归位,神魂完整之时,再听一遍她的答复?” 宗主·李昼瞥了眼满脸坚定孺慕之情的元季蕤,心里哈哈嘲笑黑无常,丢一次脸还不够,还要再丢一次。 自信的她点了点头,淡淡道:“可。” 再来几次,也是一样的结果,一点也不虚的。 说话间,载着聪儿一家、季蕤一家的马车,也已经飞驰而至。 黑无常身旁的季蕤虚影,在马车出现在众人视野中的一瞬间时,晃了一晃,便忽然消失了。 黑无常留着冷汗,紧紧盯着停下的马车,车帘被里面人撩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从里钻出,手拉手奔到了宗主·李昼面前,清脆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师尊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元季蕤拜见掌门。” 完了。 黑无常面如槁木,呆呆望着神魂归位、初心不改的少府君,脑中听到地府回信:“留在夺天宗,寻找带蕤儿离开的机会。事毕,给假十年。” 啊? 整个地府没人了是吗? 留在夺天宗? 你们连让人家上门做客都不敢,还让我在人家老窝待着。 再说了,人家能愿意吗? 黑无常第一次感觉到,阴差是这么没希望的职业。 什么十年假期,在他看来,就是府君画的饼。 真要留在夺天宗,能不能活过十天还两说呢。 黑无常的万念俱灰,李昼自然是感受不到的。 在两个徒儿正式拜师的下一刻,她的面前,悬浮界面就弹出了“是否结束本次模拟”的提示。 看来,对模拟器来说,有了基地与徒儿的李昼,已经实现了“建立宗门”的目标。 只是,还没带徒儿们回薜荔山,认一认山门,安排下修行进度,负责任的李昼,并没有立刻点结束。 她示意季蕤与聪儿起身,正要开口安排一番。 婴儿·李昼面前,了尘师太手掌一翻,手心多出一块金边白绫红里的肚兜。 “这一招叫隔空取物。”了尘师太笑眯眯地递出肚兜,肚兜像自带灵性一般,刚脱出她手,就自己飞到李昼身上,替换了她原本的肚兜。 原来,了尘师太露这一手,既是为了展示自家手段,也是为了自然而然地送出见面礼。 别人都是徒弟准备拜师礼,谁能想到,到了李昼这儿,还得老师想办法送她礼物。 只是,在场其他三人,除了面色古怪的李生,竟然没人察觉到不对劲。 李昼是觉得,甭管这肚兜有什么神奇的功效,她这么可爱聪明,还能配不上么? 月娘则是觉得,自家女儿天纵奇才,这位师太能有个争取当她老师的机会,说不定都要在心里偷乐呢? 母女俩看着肚兜美了半天,却没想到答复了尘师太。 了尘师太面色僵了僵,又微微一笑,好在,她做足了准备。 既然这冬暖夏凉、能挡住金身罗汉全力一击的鲛丝绛綃宝衣,没能打动未来徒儿。 那这副能辟水火、驱邪毒的清净云音金刚项圈又如何? 又一次隔空取物,了尘师太手心出现了一只金灿灿、镶满珠宝的华丽项圈。 月娘与李生自认已是颇有家资,见到这项圈却还是被晃了眼,险些在师太面前露怯。 了尘师太见状,心里暗暗得意,将它的功效一一道来,满意地看到两人露出惊叹神色。 但最终决定权还在未来徒儿手中。 了尘师太看向月娘怀中的李昼,却见后者若有所思,一点儿也没有富贵迷人眼的失态。 毕竟,毕竟还是小孩子,看不出这宝贝的价值,也很正常…… 了尘师太心里咯噔一声,接着连忙安慰自己。 她不知道,婴儿·李昼对着她送的宝贝发呆,宗主·李昼则忽然想到,都是要做老师的人,她好像没给徒儿准备礼物。 有点心虚的宗主·李昼连忙转动脑子,思索自己身上有什么可送的,面前的元季蕤已经向她行了一礼,恭敬地说:“季蕤在龙沟村等候这么多年,不仅是为了等待师尊与掌门,还是为了看住此地一头受了重伤的血龙。这条血龙,躲在村中疗伤,至今已有七八年,常常偷鸡偷鸭,以为无人知晓,殊不知,我一直在看着它。” 第60章 龙沟村中,听到她这番话,血色沟壑微微颤动,隐隐传出愤怒低吼。 元季蕤抬头,不急不缓继续道:“今日愿以此龙,作为拜师礼,献给掌门与师尊。” 拜师要交束脩,似乎很合理。 只是,自己怎么拜师也收礼,收徒也收礼? 收礼收到手软了。 婴儿·李昼低头看了看了尘师太戴到她脖子上的金项圈,宗主·李昼抬头看向腾空而起的血龙,以及转身走向它的元季蕤。 宗主·李昼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心里小人正要推拒一番,忽然想到,自己的山海阁刚有个名字,里头还空空如也,什么妖魔都没有。 那这头血龙岂不是正好放进去? 这…… 宗主·李昼闭上了嘴。 这谁能拒绝啊? 第55章 胃袋等于储物袋 俗话说, 虎落平阳被犬欺,龙也不例外。 血龙本以为,自己受伤后只能蛰伏在这鸟不拉屎的小村庄里, 趁着村民不注意偷点鸡鸭回回血,已经是龙生最低谷了。 没想到, 竟然还能冒出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娃,打起它身子的算盘。 被激怒的血龙朝着元季蕤直冲过来,后者不避不让,也迎头而上,竟是要与它角力。 玉福与元司马等人还没来得及为小女儿神魂归位而欣喜, 便看到她如此莽撞, 惊呼一声,连忙就要跟上,却被一群奔逃而出的村民挤了回来。 龙沟村村民打死也想不到,自家村子里,竟然真的有一条龙。 有老人回忆起:“以前村外是有一汪碧潭,每到午夜,便呈现出浓郁的血红色,大人都说, 这是因为潭中有恶龙,都拘着我们,不准我们去潭边玩耍。可村里总有要用水的时候, 去打水的大人, 十次中总有一次是回不来的。要不是黄大仙来了, 村子里的井开始出水了, 到现在,俺们喝水还是个大问题咧。” 老人说话间, 血龙已经与元季蕤轰然撞上。 元季蕤尚未成年,身量纤弱,在血龙面前,显得格外单薄,谁不替她捏把汗? 谁知,小姑娘两手一伸,就这么毫无技巧地,直接用蛮力握住了血龙双角,不管血龙怎么咆哮,都一动不动,稳如泰山。 不愧是府君亲传,黑无常在心中感慨,余光瞥见薛宗主唇角微翘,眼睛一转,脱口而出:“如此天资,才当得起宗主师妹的开山大弟子。” 地府方向传来了不满的声音,黑无常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不这样,怎么混进夺天宗?要不你自己上? 或许是领会到了他的意图,地府方向很快平静下来。 宗主·李昼点了点头,替剑客·李昼认下了夸奖。 婴儿·李昼回过神,自己都要带徒儿了,好多环节还不熟练,不如正好跟了尘师太学习下,看看她是怎么做老师的。 婴儿·李昼也点了点头,与欢喜不已的了尘师太成了师徒。 李生便带着了尘师太,去客房安顿下来。 婴儿·李昼在月娘怀里伸了个懒腰,在娘亲的轻拍中,打了个哈欠,思索起龙肉好不好吃。 血龙可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在入阁与入五脏庙之间徘徊不定。 它久久不能拿下元季蕤,心生不耐,冷笑一声:“吾乃南虞水君之女,本就有执掌水泽之权,便是占了你们村的水,又怎么了?” 元季蕤疑惑地看了它一眼:“我只是缺件拜师礼,谁管你以前的事?” 血龙惊讶地说:“你难道不是为了给村民讨个说法,才来与我为敌?” 它还以为,拜师礼只是个说头。 元季蕤摇头:“道理是跟人讲的,你们妖魔不懂,自然也不必讲。” 血龙一向自恃血统高贵,天生就高众生一等,受伤也是因为言语傲慢,得罪了大妖。 此时听到元季蕤说它不讲道理,它却又觉得不入耳了,不高兴地说:“你倒是说说,你的道理是什么?” 元季蕤左手抓着龙角,右手握拳,猛地向它脑袋砸去:“这就是我的道理。” 咚、咚、咚……!! 血龙被砸了个眼冒金星,整条龙都晕乎了,爪子刨了刨地,勉强撑住身体,把头一甩,就要抢出龙角。 刚刚听那黑无常吹什么金筋玉骨、先天之气,它还以为是人类习惯性互相吹捧。 吃了几拳,它才知道,什么叫剑仙苗子。 这女孩明明剑都没拿,拳头砸下来,竟好像有锋锐之物钻进它的脑子,搅动它的脑浆。 要不是它跟脚亦是不凡,现在已经被捶成个傻子了。 等我伤好了,看我怎么回敬尔等一番! 血龙在心里放了狠话,逃跑的步伐一点也没停。 龙能腾云驾雾,它一从元季蕤手中脱身,就飞上了半空,眼看就要逃跑成功。 元季蕤拔腿就追,可双腿怎么能追得上云? 那只好帮师侄收拾下烂摊子啦。 宗主·李昼不慌不忙,轻轻抚了抚白犬脖颈。 白犬便会意地往前一跃,追上了云间血龙。 长长一条血龙,直接吞下去卡喉咙,而且李昼已经想好,要放进山海阁里,总不能到时候当着大家面再吐出来。 正要在《符法全解》里找一找“袖里乾坤”之类的神通,把血龙全须全尾地收起来,宗主·李昼忽然心中一动,看向《夺天录》。 第一层是信夺,第二层则是闲夺。 闲即存想,存想即摄动入静。 那不就是把动来动去的血龙,摄入安安静静的我体内吗? 早知道第二层这么简单,她早就学了。 理解了字面意思的李昼,心中一动,便运转灵力,敞开了胸襟。 一片漆黑中蕴藏着混乱与疯狂的空间,五脏六腑神若隐若现。 心神居中,形如朱雀。 肝神云气缭绕,状如青龙。 肺神长八寸,犹如白兽。 脾神乘黄金珠玉之气,形似凤鸟。 胆神色青,形如龟蛇。 肾神在左右,仿佛两头白鹿。* 这些神中,白鹿虚影最为凝实,也最为活跃,仿佛下一刻就要飞出李昼体内,自己去打血龙。 但李昼只是想把龙装进身体,并不想打架。 她按下肾神,开始存思,口中念了声:“归来。” 本已快飞出众人视野的血龙,就感觉到一股莫大吸力,自身后传来。 血龙大惊失色,扭头去看是何方神圣,这不看还好,一看,整条龙都僵硬了。 那旋转着、张开大口的胃袋,仿佛磨盘一般,不断碾磨着不明生物的白骨、青筋、髓液。 黄的、白的、紫的……各式各样的碎块、液体,在高速旋转中,组成了八卦般的形状。 这是李昼存想出的虚胃,准备用来装大件。 不光是直面胃袋的血龙呆住,早已见识过宗主手段的黑无常也懵了,元家人、聪儿家人、龙沟村村民,则是根本承受不住,只看了一眼,就扑通扑通,下饺子似的躺了一地。 血龙在被吸进去前的一瞬间,猛地发力,拼了老命,坠下云头,落在了元季蕤面前。 生怕听不到它声音似的,血龙大喊道:“请小仙师收了我吧!为奴为婢,做牛做马,我都可以,我都愿意!” 元季蕤仰头望着天上的掌门,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府君要阻挠自己拜师。 她只知道要找天下最好的剑修当老师,却没想到,老师的宗门竟是这么修炼的。 宗主·李昼合上胸襟,拎着虚胃,骑着白犬,降下云头,看着伏在地上的血龙说:“这么说,你愿意当夺天宗的坐骑?” “愿意,愿意。” 有些遗憾存想出的胃袋没用上,随手把它变小,拴在了腰间,李昼说:“既如此,回薜荔山吧。” 有龙骑,谁还坐马车? 元季蕤在元家马车中留下字条,背上昏迷不醒的秋芳、婆婆,拉着聪儿,小心翼翼爬上了血龙后背。 黑无常生怕被落下,也舔着脸跟上。 “宗主大人,我也想长长见识。” 薜荔山上,墨者刑参已经造出了不少木头人,准备开始大修宫殿了。 剑客·李昼偷偷看了一眼,还挺满意。 宗主·李昼便大方地点了点头:“可。” 就让你见识一下我们夺天宗是怎么建房子的。 黑无常松了口气,接着,心里却又生出一股悲壮的情绪。 这夺天宗,何止是龙潭虎穴啊。 他这一去,牺牲可太大了。 回了地府,必须得好好哭诉一番,就算不能升迁,也得加钱。 像个拉车的老师傅一般,血龙回头乐呵呵问道:“都坐稳了吗?” 能说话的季蕤、聪儿、黑无常都点头说:“坐稳了。” 还没醒、说不了话的秋芳和婆婆,被聪儿和季蕤扶住。 血龙便转过头,跃上半空,推云掀雾,向着薜荔山飞去。 李昼骑着白犬,悠哉悠哉跟在它身后,观赏血龙钻出的云雾形状,别有一番乐趣。 第61章 元家骏马悠悠醒转时,正好看到宗主远去的背影。 神马梦碎,一行悔恨的泪水,从它眼角缓缓流出。 它怎么能因为宗主变出一个巨大的胃袋就吓得晕过去? 或许,这也是成为神马的考验之一吧…… 又过半晌,元家人、龙沟村村民也都陆续醒来,比起心思简单的马儿,人更擅长脑补,被那巨大虚胃惊到的后遗症还在持续。 众人神思恍惚地望着空空如也的天,一时间竟以为刚才所见是一场噩梦。 忽然有村民看到贯穿整个村子的血色沟壑已然消失,才惊叹道:“都是真的。” “血龙、仙人……大伙们,我们得感谢夺天宗主,为我们龙沟村除去一害啊。” “怪不得我家鸡越养越少,我还以为是黄大仙吃了,没想到是那恶龙!” “就是啊,我还想着,黄大仙保佑村子也辛苦了,吃点鸡鸭不算什么,可恶。” “好在现在恶龙已经被降服,这多亏了薛宗主啊。” “我竟然还有一瞬间,怀疑过宗主的神通……我们这些凡人,真是没见识,以后我得跟那些写书的好好说说,真正的仙人法术,根本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就是啊,光会说什么餐风饮露,他们见过仙人的胃长什么样吗?” 感慨中的村民们并不知道,黄大仙庙里,黄皮子也在默默感激薛宗主。 其实,它确实吃了一部分鸡…… 谁能想到,血龙还意外替它平账了呢? 连忙思考起怎么报答薛宗主的黄皮子,眼睛一转,从腋下取出了一张栩栩如生的图像。 几息后,还在原地叩拜的龙沟村村民便看到,一张写有《静真吃鬼图》的画像从天而降,立在了他们面前。 同时,黄大仙的声音也在他们耳边响起。 “可以此图为蓝本,为宗主立像,建生祠,供奉香火。” 村民们仔细看过图像,无不欣喜点头,口中连连说道:“谨遵大仙口谕。” 旁边,未能与女儿道别的玉福与元司马等人,看到这一幕,扭头对子女们说:“你们快跟着把宗主图像记下,回头我们也供一尊宗主神像。” 元大郎等人忙点头称喏,取出炭笔,或在手背上,或在衣衫上,把《静真吃鬼图》摹了一份。 同一时间,李大郎也收到了李生交代的任务:“以后你便与你妹妹一起,跟着了尘师太读书,你妹妹年纪小,你要多看着点,别让你妹妹被教坏了,知道吗?” 李大郎仿佛被晴天霹雳劈中了:“我要每天和妹妹在一起了吗?” 李生拍拍他的脑袋:“你是做哥哥的,要保护好妹妹啊。” 别看为父,这是你娘交代的,为父也没办法。 李大郎喃喃重复:“保护,妹妹。” 他不太懂,这两个词是怎么联系到一起的? 第56章 这雨比她出生那天还大 宗主·李昼还不知道, 静真的画像进一步传播开了。 她刚抵达薜荔山,自我感觉很好。 才出门两天,家里已经大变样, 墨者刑参的木人傀儡爬上爬下,把李昼之前掀飞的屋顶修好了, 还把“寅园”的牌匾拆下来,换上三个字: 【山海阁】 血龙有幸成为第一个住户。 它依稀想起,这座园子的前主人,曾与它约定过,它俩一个在山上称君, 一个在潭底做王, 井水不犯河水。 转眼间,物是人非,山君已去,龙王亦沦为阶下囚。 血龙心中无限感慨。 然后被木人傀儡拍了拍,引导着来到了荷花池。 “宗主让我住这儿?” “好好好。” “小池子好,我就喜欢住小池子。” 血龙身形一晃,便化作泥鳅大小,一头钻进荷花池, 跟尾锦鲤似的,在荷叶间游动起来。 木人傀儡眨了下眼,眼睛里带的留影石便将这一幕传到了刑参手中。 刑参再将图像交给宗主·李昼:“回禀宗主, 血龙已在荷花池住下, 目前还算老实。” 宗主·李昼微微颔首, 目光转到山海阁旁新开的工地。 刑参跟在旁边介绍:“这块地方准备建两座雕像, 分别是您和公孙剑侠的。” 李昼先吃了一惊:“先建雕像?” 然后警觉:“图纸给我。” 刑参一挥手,一个木人傀儡递上了雕像图纸。 李昼低头看去, 只见宗主像为坐姿,似笑非笑半倚着椅背,右脚踩在一头斑斓猛虎头上,腰间缀着鸾刀、口袋、八宝铜铃,右手搭着右膝,掌心抚摸着几只黑犬脑袋,身后两杆黑色幡旗随风猎猎,一面旗上钉着剥人皮的犬夷人,另一面则钉着食人肉的熊妖与牛妖。 心里点了点头,颇为满意的李昼又翻开了剑客像。 这尊雕像是站姿,剑客长身玉立,袍袖翩飞,脚踏瑞霭祥云,手执三尺青锋,剑尖所指,云断雾裂,面如冰山,而又难掩疏狂,光看图像,都能感觉到一股锐利之意扑面而来。 不错。 两张图都很好地表现出了自己的人设特点,不像《静真吃鬼图》那样危言耸听,李昼对先立像、而不是先建屋子的疑惑,也没有那么急切了。 只是做下属的,该解释的还是得解释清楚,刑参在一旁说道:“宗主以山海阁镇压大妖,是当前头一等大事,我知宗主云游四海,必不会困于小小薜荔山中,因此先将宗主与剑侠塑像,以此威慑阁中妖物,也免得绊住宗主手脚。” 这是实话,也是官话。 更重要的是,工程资金要到位,第一步就是讨好东家,刑参给大户干活这么多年,深谙此道。 但这事,就不用摆在明面上说了。 他不说,李昼的脑子也想不到,只觉得刑参考虑得很周到。 不过,宗主·李昼虽然确实要下线了,剑客·李昼还可以放在山顶挂机,真出什么事,她马上就能过来。 剑客孤傲,一个人在山顶闭关个十天半个月,也很合理。 “再往前是大殿,左边是丹房……”刑参正说着,半山腰传来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 “宗主,没想到你比我回得还快!” 宗主·李昼转头望去,刑参、季蕤、黑无常、聪儿等人也纷纷顺着她目光低头,只见一个肤色斑驳的女子,正在山林间蹦跳着挥手,身旁跟着一头骡子,拖了一车布料。 原来是下山买布,给宗门弟子做道袍的方士齐英回来了。 宗主·李昼送出一缕灵气,轻轻一勾手指,便将齐英连人带马,拉到了面前。 齐英满是胎记的面孔抬起,第一次见到的季蕤、聪儿等人皆是微微一惊。 惊过之后,却也寻常,并无一人发出惊叫,或是不断打量她的面孔。 黑无常更不用说了,见过的恶鬼不知多少,哪里会怕一个只是肤色异于常人的凡人。 一向对其他人眼光最为在意的齐英,此刻却没注意众人的反应,一双眼睛只看得进宗主的面孔。 她下山后,赶到州城时,正好看到犬夷人大军压境,公孙剑侠与薛宗主先后出手的场景。 她才不管在世俗之人眼中,夺天宗的道术多么邪异,她只知道,剑侠与宗主诛邪.神,斩妖魔,何等风华绝代,盖世英姿。 她齐英,也当成为此等人物,方不负红尘中走一场。 齐英看得心旌动摇,便是进城后,又遭到布庄伙计的嫌弃,也没有像以往一样愤懑,只不过给他下了点巴豆,让他多去两趟茅房罢了。 买完布,赶着骡车出城时,齐英却又正好赶上那神武军将军拦住宗主,满脸的趾高气扬。 当时齐英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敢辱宗主者,给我死。 她毒丸都捏在手里了,却见白犬一个喷嚏,就把神武军将军喷得见了老祖宗。 齐英再一次被震撼了,但这一次,她却无法再生出“我也当如此”的想法。 她仿佛看到一条天堑,横亘在自己与宗主面前,她一向是不肯服输的性格,这一刻却不得不承认,天人有别。 可随即她又想到,天并不高高在上,天已来到自己身边。 所有人都仰望的宗主,亲自把定制宗门道袍的事交给她,接纳她这样的人为宗门一份子。 总觉得只要能出人头地,做什么都行的齐英,平生第一次,懂了那句以前唾弃过的话: 士为知己者死。 她愿意为夺天宗,为宗主,付出她的一切。 齐英热切的眼神,把宗主·李昼吓了一跳。 她瞥了眼骡车上的华贵布料,懂了。 钱不够,求报销呗。 对物价不太了解、也懒得去了解的李昼,将自己身上剩下的六千两银票递给齐英,又领她见过季蕤、聪儿、秋芳、婆婆。 “这都是宗门新进的弟子,一应支出,由你全权负责。” 齐英眼睛亮得惊人:“是!”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孩子刚军训过。 第62章 宗主·李昼心里嘀咕。 不过,有干劲也是好事。 趁热打铁,她看了看山顶,叫来剑客·李昼。 在众人眼里,薛宗主只是喊了声:“公孙师妹。” 都没用什么传音法术,身侧就闪过一道清光,公孙剑侠已经立在宗主身侧。 这是多么高深的修为,连法力波动都不会泄露分毫。 实际上,宗主·李昼只是点了下模拟器右下方的q版小人,把山顶的剑客收进了模拟器,接着又在身侧放了出来。 剑客·李昼看向宗主·李昼:“掌门师姐找我?” “我代你收了个徒儿。”宗主·李昼看了眼季蕤,后者便连忙上前,见过师尊。 剑客·李昼一怔,牵起季蕤手腕,摸索两下根骨,冰山般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是个练剑的好苗子,掌门师姐何处寻来的?” “此事说来话长。”宗主·李昼摇头说,“稍后再和你细说。” 剑客·李昼松开季蕤,按住腰间知北游,沉吟说:“为师本该送你一口好剑,只是我们夺天宗,本命灵剑都须自行取来,这也算是你入宗门的第一道考验。” 机智的李昼并没有被自己的一穷二白难倒,想出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取消了老师送礼的环节。 接着,剑客·李昼又问刑参与齐英道:“你们二人经常在外行走,可知哪里有神兵利器,配得上我这徒儿?” 两人正要回想,一道熟悉的女声从不远处传来,伴随着的还有咕噜噜的轮椅声。 “薛前辈,公孙前辈,我知道有个地方,有一口神异的宝剑,或许配得上剑侠高徒。” 众人跟着宗主与剑侠一起转头,看到了坐着轮椅,捧着热茗的红烛。 她的膝盖以下空空如也,还在等着刑参给她量身定制的假腿。 我们夺天宗,果然是奇人异士众多,季蕤心中暗暗想道。 黑无常则皱了皱眉,悄悄掐指一算,这人……不,这群人,命数本来都已经该死了,现在怎么还都活蹦乱跳的? 余光瞥了眼宗主与剑侠,黑无常也不敢多问。 反正,要是该死的人没死,地府的账出了问题,也不关他的事。 他的任务就只是带回少府君而已。 下一刻,剑客·李昼对红烛说:“愿闻其详。” 红烛捧着茶杯,抿了一口,缓缓说道:“薜荔山往北八百里,有一眼百炼泉,泉中有一口剑,历千年而不腐,流水经过,都要绕行。只是泉边有头巨鼍*,把此剑视为囊中之物,正熬鹰一般,要把神剑熬得认主。” 宗主·李昼听完后半段话,对剑客·李昼说:“既然如此,一起带回来,也免得血龙在山海阁中待得孤单。” 正要描述一番巨鼍多么危险的红烛:“……” 剑客·李昼点了点头。 季蕤抱拳说:“谨遵掌门、师尊之令。” 捉血龙差点被它逃脱,还得掌门出手拦住,季蕤心里早就憋了一股气,发誓要把面子挣回来。 秋芳和婆婆见季蕤不管是天赋还是心性,似乎样样都比聪儿强,心里不免为聪儿焦急。 说起来,也只有这样的天之骄女,才能入夺天宗这样的大门派吧…… 两人正感到不安之时,却见宗主的目光,已经落在了聪儿身上。 “聪儿年纪还小,倒不必急着下山历练。”宗主·李昼似乎没有任何深意,只是在思考,“若论鬼修功法,非九幽莫属,看来,还是要去黄泉之下走一遭……” 黑无常右眼狂跳,在宗主说完之前,上前一步:“这不是巧了么,我上来前,随身带了好几本鬼修功法,宗主请看。” 足足七八本鬼修功法,从黑无常怀里掏出来,宗主·李昼推到聪儿面前:“要是都不合适,我再带你……” “还有。”黑无常又连忙翻出五六本,笑道,“总有适合小仙师的。” 聪儿看起来才不到三岁,实际上加上滞留人间的日子,也有个十岁上下了。 娘和奶奶看不到她的日子里,她飘在巷子中,跟着几个开蒙的孩子读书,因是鬼魂,不需要睡觉吃饭,还比普通孩子读书进展快得多。 这一部部神通功法,她字都是认得的,只是要完全理解,还是困难了些。 她仰头看了看师尊,余光又瞟了眼季蕤,既然季蕤的剑要自己去取,那她要修哪门功法,也理应她自己选择了。 她本就资质平平,能被师尊收入门墙,已是天大的机缘,又怎么能懒怠,堕了师尊的名头? 聪儿向黑无常问道:“不知可否容我阅览一遍,再做挑选?” 黑无常连连点头,心想,就算你全拿走也无妨,只要别让你家师尊下地府就行。 见聪儿像是能自学,宗主·李昼真是无事一身轻,万一人家不能自学,要她去教,她还要先认全书上的字才行。 她刚刚匆匆瞟了一眼,就看到好几个生僻字…… 该安排的都安排好了,剑客·李昼便再度化作一道清光,回到了山巅,表面练剑,实则挂机发呆。 宗主·李昼点击了【是否结束本次模拟】的【是】,留下一句“有事通禀”,便消失在了众人眼中。 众人面色各异,心里产生了众多想法,唯有一条十分统一: 又要有妖魔倒霉了。 被留在原地的白犬急得转了好几圈,宗主出门,怎么连它都不带? 要是它连当坐骑的用处都没有,夺天宗还有它的容身之处吗? 殊不知,李昼可没有像大家想得一样,云游四方,游戏人间。 本质上是个宅女的李昼,从自己的婴儿身体里醒来,还没来得及找到香香娘亲,就听到头顶响起一声闷雷。 她睁开眼睛,看到窗外哗啦啦降下暴雨,仿佛天漏了个洞,有人往洞里倒水一样。 这雨比她出生那天还大,李昼皱了皱眉,爬下床走到门口,水珠乱溅,没一会儿就打湿了她的肚兜。 积水从门槛外漫进屋里,一团墨黑的头发,在水底若隐若现。 四周安静得过分,除了雨声,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李昼低下头,看了看没过脚踝的水,向那团晕开的头发伸出了手。 第57章 她一直是不浪费食物的好宝宝。 京城, 政事堂。 皇帝面前摆着几本奏折。 第一本是牛典签的折子,略过开头歌功颂德之言,正文如此写道: “……窃查驷州司马元三奇, 临阵怯战,勾结夷寇, 私联妖魔,论罪当诛……” “……如夺天宗薛静真、公孙赢诸恶,行左道邪法,煽惑人心,潜毒于社稷之中……” “……刺史蒋释古, 亦与妖人沆瀣一气, 驷州上下,竟只知夺天宗,而不知圣天子……” “……事关重大,微臣不敢擅专,据实缮本以奏,伏乞陛下圣裁。” 第二本是蒋刺史的折子,详细讲解了犬夷一战如何动员守城将士,坚壁清野, 而犬夷如何召请天神,夺天宗公孙赢如何及时雨一般,从天而降, 将一场泼天大难轻易化解。 蒋刺史最后写道: “……昌宁公主亲至战场, 劝勉降寇, 犬夷军感念皇上恩纶迭沛, 悉服从王化……” “……盖因犬夷王庭不逊,屡屡反复, 昌宁公主泣言,侍奉父母,当以良言相劝,驸马既死,她更应孝敬尊长……” “……欲领五千降军归犬夷,恳求犬夷王,勿与民心为背,自失自误……” 两本奏折,讲的是同一件事,关注点却极为不同。 尚宫裴霁宰侍奉在旁,轻手轻脚添了碗茶水,眼皮都没往上撩一下。 早在紫宸殿中,皇帝收到驷州急报,已经对牛典签的直属上司吕太监发过一回火。 此刻到了政事堂,在一众宰相、尚书面前,却又不置一词,只是将奏折放在一旁,便继续看接下来几本。 这使得听说天子对吕太监动怒,连忙想要为昌宁公主与蒋刺史助一把力的大臣们,又惴惴不安起来,谁也不敢轻易开口。 接下来的奏折里,一本是封州刺史上报,州内已有七县被旱灾,水源断绝就在眼前,百姓存粮几乎耗尽,唯有开仓放粮,以解燃眉之急。 另外,各县城均已着手祈雨之事,只是有一群自称帛道的修行人士,四处宣称,能以煞生血食祝祷,请俗神降雨,虽然目前还只是供奉猪牛羊等牺牲,未成气候,但不能不派出缉妖使,监察其行事作风。 另一本则是池州缉妖司八百里加急,池州境内一十八县突逢暴雨,兵民淹毙者不知凡几,似有妖邪从中作梗,还在稽查之中。 因为这场暴雨引起的水患,各地蛰伏的妖魔鬼怪蠢蠢欲动,缉妖司人手不足,急请邻近州府支援。 “北有旱灾,南有水患。”皇帝忧心忡忡,垂问众臣,“可有为朕分忧者?” 坐在最前方的左相、右相悄悄对视一眼,左相起身行礼,神态恭敬地说:“封州山氏,世袭祈雨术,或能征召山氏俊才,破解旱灾,安抚百姓。” 第63章 皇帝眉头稍松,点头赞道:“大善。” 右相闻言,心中一定,亦上前行礼说道:“夫椒何氏,祖居涂河之畔,精通治水之术,陛下若召何氏襄助,水灾何愁不去?” 皇帝眉心完全舒展开:“既如此,速召山氏、何氏,令其族中能干之人,任祈雨官、治水官,待灾情缓解,再论功行赏。” 左相、右相及身后群臣,仿佛有荣与焉,眉眼间均有喜色,齐声称喏。 似乎因为各地灾情能够控制,皇帝才有心思去看西南兵事,她重新取出蒋刺史奏本,却没有管牛典签的折子。 “昌宁公主心怀大义,蒋释古却不知兵,两位宰相回去,商讨个能领兵的大将军,替朕、替昌宁公主,去犬夷王庭走上一趟。” 这是相当于白送的军功啊。 陛下果然开始疑心宦官,倾向士族了。 一众臣子心中雀跃,左相、右相接下旨意,退朝后,分别联系山氏、何氏,与门生党羽商议,要推出哪个将军,才能对抗左相/右相的可能人选。 两边都忙着打压宦官,同时把空出的位置用自己人补上,却不知道,身边只剩尚宫裴霁宰侍奉的皇帝,面无表情掀翻了面前的御案,温热的茶水泼在了天子手背上,留下一片轻微红痕。 裴霁宰并未惊慌失措,只是取来药膏,细心敷在皇帝手上。 皇帝大马金刀地坐在御座上,眼底杀气浓烈。 宰相尚书们是在打宦官的脸吗? 不是。 是打她的脸! 这些年她扶持缉妖司,为的就是翦除士族愈发庞大的羽翼,然而著族豪强,尾大不掉,天灾面前,左相、右相第一考虑的,还是怎么让他们的人上位。 皇帝轻声自语:“他们眼中,还有朕这个天子吗?” “宰相们虽有私心,却还不敢有如此大不敬的想法。”裴霁宰收起药膏,重新拿出一套崭新的茶碗,“陛下在紫宸殿中,还说是为了做戏才动的怒,现下怎么又忍不住了?莫非在臣面前,也要演戏吗?” 知道尚宫是担忧自己身子,皇帝舒出一口气,怒意来得快,却是去得也快:“自然不是针对你,这里不是还有一人吗?” 她看向身后:“出来吧。” 缉妖司主赤阳子转出雕刻了大周疆域的青玉屏风,苦笑说:“那就是针对微臣了。” “老道士还是那么开不起玩笑。”皇帝挑了挑眉,笑着指了指赤阳子,“你刚刚也听到了,左相要用山氏,右相要用何氏,你以为如何?” “都不如何。”赤阳子淡淡地说,“此次天灾,确与天神有关,非凡人可以抵御。” 原来,宰相要推出自己人,皇帝却从赤阳子口中得知此次天灾的严重性,也要借助这次机会,对士族下一次狠手。 皇帝“唔”了声,了然地说:“天神么,只有你家夺天宗主能应付,是吧?” 裴霁宰瞥了眼面色微变的赤阳子,再看依然笑意盈盈的皇帝,虽然自幼便跟随这位帝王,此刻也不免有些心惊肉跳。 雷霆雨露,变幻莫测,伴君如伴虎,可不是妄言啊。 赤阳子虽也听出皇帝玩笑中的冷意,却还是抬起眼帘,看着她说:“天神,确实只有夺天宗能抵挡。” 皇帝眯了眯眼,站起身。 赤阳子随着她的起身,仰起了头。 滴漏的声音,滴答滴答,在空荡荡的政事堂回响。 两人沉默对视,仿佛时间都变慢了,不知过了多久,皇帝说:“善。” 她转过身,看向青玉屏风上精雕细琢的万里江山,语气听不出情绪:“还是不能直接请夺天宗主出手吗?” “不能。”赤阳子说,“夺天宗如何行事,正如天神一般,凡人无法干涉。” 皇帝说:“即便我以天子的身份亲自去请?” 赤阳子说:“即便陛下让出天子之位,也不行。” 听到这么直白的话,裴霁宰无奈地摇了摇头。 皇帝也怒极反笑,转头说:“真不知道你赤阳子是怎么活到今天的,滚吧,这两天别让朕再看到你。” 赤阳子口中称喏,施了个滚地诀,咕噜咕噜从御座下滚了出去。 皇帝:“……” 裴霁宰:“……” 两人愕然对视一眼,已是无奈至极,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 夫椒城。 大雨还在倾泻,低洼地段逐渐被淹没,慈云寺的和尚打开了寺门,穿着蓑衣,在流淌的雨水中跋涉,把寺庙附近的妇孺老弱接进庙中。 城里,不少人已经爬上了屋顶,水线却还在上涨,一眼望去,半座城都已经消失在水下。 时不时有身量矮小之人被水冲走,在水中浮浮沉沉,和一片树叶、一根野草,也没什么两样。 居住在全城地势最高处的何氏,将此情此景俱收入眼中。 何氏族老叹气说:“若不是不敢违逆圣意,我们怎么能坐视亲邻受苦啊。” 几个晚辈面色动容,刚往门外走了一步,又被父母厉声叫回。 “你们难道不知道,三年前京城大火,尉氏第一个往火里冲,二十三人葬身火海,最年轻的还不到弱冠。可火灭了之后呢?” 这是长辈们常挂在嘴上的故事,何氏人人耳熟于心,一个年轻人小心翼翼地接道:“大理寺以尉氏能御火,或许是贼喊捉贼为由,将其全族下狱,审了足足半年,半年后,虽然未曾审出结果,只能放人,尉氏却已皆是废人了,御火术,亦进了缉妖司的武库。” 随着年轻人的讲述,原本意气风发的少年们,纷纷沉默下来,不再去看水灾中的百姓们。 而一众族老对视一眼,眼中掺杂着戏谑与得意,等少年们抬起头,又换上了悲愤之意。 “只有等到陛下圣旨,我们才能治水、救人。” 族长拍了拍一名少年的后背,温声说:“救人,也要保护好自己啊。” 少年点了点头,眼中隐下对皇帝的不满,口中只说:“是。” 与此同时,还是在夫椒城内,一处平平无奇的富贵人家,一个穿着肚兜、戴着金项圈的小女孩,弯腰抓住了一团墨黑的头发,朝着头发下的透明物体张口咬了一口。 “嗷嗷嗷!!!”自以为能随口吃掉小女孩的水鬼惨叫起来,身体像上了岸的鱼一样疯狂扑腾。 不是,这合理吗? 这么大点的小娃娃,怎么能抓它跟拔萝卜似的,牙都没长齐的嘴,就能给它身上造这么大一个豁口。 李昼确实是在吃萝卜。 清脆、爽口,能当个开胃小菜,但也不至于好吃得停不下来。 她啃了两口,就有点索然无味,这才想起自己出门,是要找消失的娘亲的。 “你看到我娘了吗?”李昼问惨叫个不停的水鬼。 水鬼蓦然一顿,接着崩溃地说:“你听得到我声音啊?那你还连啃两口!” “啃三口你不就没了吗?”李昼纳闷地看了眼水鬼,感觉它不太聪明,“你要是不知道,我就去问问别人。” 说着,她又张开嘴,准备把最后一点萝卜吃掉。 她一直是不浪费食物的好宝宝。 “等等等等。”水鬼尖叫,“我知道,我知道,你娘是月娘是不是?我刚刚来的路上看到了,你爹、你哥,还有个师太,都在一块儿。” 李昼连忙放下它:“那你快带路。” 水鬼终于回到了水里,却只剩下了三分之一身子,瞥了瞥李昼,也不敢逃跑,老老实实在前方游:“别怪我没提醒你啊,那边有大妖怪,可不是我这种小鬼,那个师太那么厉害,都只能和它僵持呢。” 要不然,它也不会绕过那么多猎物,来抓这里落单的小萝卜头。 但它没想到的是,最后反而是它自己被当成萝卜啃了。 李昼没有注意水鬼忧伤的表情,抬脚迈过门槛,脖子以下的部位,都在这一瞬间发生了变化。 不变,她的脚点不着地啊。 第58章 你想要交个朋友吗? 水鬼身子没了大半, 一点不耽误说话,一边带路,一边嘴都不带停的:“小娃娃你不知道, 我呢,永熹*十年就已经和你们家做邻居了, 算起来,也是你半个长辈,你爷爷奶奶走的时候,我都送过一程哩。” “说起来,你们李家也算一朵奇葩了, 祖孙三代, 都是一心守着家业的富贵闲人,每日里收收租,喝喝茶,虽是胸无大志,却也免了破家之灾。” “叽咕。” “哪像那白家,才出了个文曲星,当上县令没几天,家人就开始大肆敛财, 让钦差抓住首尾,一把尚方宝剑,当场就给咔嚓了。” “再比如说东面的何家, 陛下都登基二十来年了, 还在惦记着先帝的恩宠、上一辈的荣光, 成天地愤懑不平, 嘟哝着国朝建立之初,太祖承诺过什么与士族共享天下之类的浑话。” “叽咕, 叽咕。” “连我这没香火的野鬼都知道,别说八百年前的祖宗了,哪怕是还在世的爷娘,也管不着儿女自个儿要攒家当,陛下的皇位早已是坐稳了的,士族侵占良田,蓄奴成风,又个顶个的能生,百姓怨声载道,皇帝要搂几个私房钱,都抠不出几个大子来,这大周,表面上还是歌舞升平,实际上已是败絮其中,现在还不对士族开刀,等着亡国不成?” 第64章 水鬼发表了一番高见,眼看快到地方了,咂巴咂巴嘴,意犹未尽地回头,想跟小娃娃说一声。 小娃娃还挺给它面子,一路安安静静听它讲,也没打断它。 这么想着,水鬼心情颇为愉悦。 然后,它就看到了一直跟在身后的小娃娃现在的模样。 脸还是那张玉雪可爱的脸,端端正正安在一团臃肿的躯体上,粗壮的肢体纠缠,遍布吸盘、倒刺与繁复的古老花纹。 怪不得,刚才总能听到奇怪的“叽咕”声。 它沉浸在政论中,都没意识到,这是触手在水里挤压、摩擦,发出的动静。 水鬼在这一刻,多么希望小娃娃只是被怪物吃了,而不是变成了这副模样。 可这水怪脑袋下面挂着的白绫肚兜与金项圈,扎眼得不能再扎眼,提示着主人的身份,就是李府才出生没多久的千金小姐。 想着刚才自己对祂的态度,水鬼沉默下来。 李昼正听得津津有味,八卦谁不爱听呀,见水鬼不说话了,她俯下身,疑惑地说:“怎么不继续了?” “……” 水怪的呢喃钻进水鬼耳中,一股贪婪的求知欲在它脑中爆开,接着,它便晃了晃,最后一小块身子无声炸裂,只剩下一团墨黑头发,在水中缓缓化作一团墨汁,最后彻底消失不见。 因为承受了李昼的一点八卦欲,这水鬼竟是直接被撑爆了。 李昼以为这是什么新奇的遁术,纳闷地左看看,右看看,鼻子耸动了好一会儿,也没再闻到水鬼的味道。 怎么这样?她又不饿,没打算继续吃掉它。 搞得她好像那么馋,连块小萝卜都不肯放过。 郁闷的李昼抬起头,看向嗅闻中发现的新朋友,雨水依然密得像幕布,把她全身都打湿了,她想快点进屋里。 盘踞在小院门口,长得如同猿猴,但有四只耳朵,背上还有一对鱼鳍的古怪生物,向李昼看了过来。 听说有道菜叫生吃猴脑。 那不会得寄生虫吗? 待会儿问问娘,能不能把猴脑煮熟了给她吃吧。 思索间,猿猴模样的妖怪已经双手大张,朝着李昼扑了过来。 李昼伸出两只手——触手,轻轻接住了它,猿猴妖怪便在被她碰到的一瞬间,被倒刺刮成了好几截。 力气好像有点大了。 李昼困惑地眨了眨眼,低头看向了双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控制不住力道。 雨水坚持不懈地浇在她身上,湿漉漉的感觉,从身体延伸到了心里,好像整个人从外而内,都在被浇透。 “是不是昼儿来了?” 隐约听到娘亲的声音,李昼抬起头,刚露出一个欢喜的神色,便感觉到被淋湿的大脑,忽然很痛。 “别出去。” 这是了尘师太的声音: “李昼不太对劲。” 在说我吗?我哪里不对劲了? 李昼低下头,认真审视自己的身体,一、二、三……她数起了自己的手和脚,一个人有两只手,两条腿,剩下的是…… 模拟器界面,10点悟性迅速闪烁起来,李昼顿了顿,什么也没有悟出来,眼神愈发迷茫。 一道雪白的闪电,从她头顶劈落。 轰隆——!! 李昼被雷劈中了。 但似乎无事发生。 谁在针对她啊? 李昼皱眉抬头,看向漆黑的天,听到一声惊呼:“昼儿!” 接着是了尘师太与李生重叠在一起的声音: “她已经不是你的女儿了!” “月娘,不要去!” “呜呜呜……” 大郎又哭了。 李昼却没心思去嘲笑他,她看着天,头顶被雷劈中的地方仿佛开了条缝,一些刻意压制的东西从缝里往外钻,她的眼睛失去了焦距,大脑却不自觉地转动着,思考了起来。 模拟器界面,10点悟性再次疯狂闪烁,这一次,却没能阻止李昼继续思考。 整个模拟器界面变成了血红色,有时凝实,有时虚化,似乎随时都会溃散,身在其中、早已封闭了自己五感的玉嬢嬢,打着寒颤,捂着耳朵,努力抵抗着这股令万物崩溃的力量。 李昼的目光涣散了,视野却清晰了,躲在黑云后的太阳、月亮,以及远处数不胜数的星辰,往这里疯涌的古怪东西,都被她看得清清楚楚。 悟性的数值,从10瞬间跳到了99。 “无思无虑……”的声音一响起,就消失在了混乱的低语中。 李昼怔怔地坐在星光环绕的王座上,面前是一条条散发着柔光,丝带般的事物。 它们没有固定的形状,旋转着,跳跃着,为她献上最特别的舞蹈。 两旁,又有佝偻着脊背,五指细细长长,攥着长笛的生物,不知疲倦地吹奏着节奏舒缓的乐曲。 她托着腮,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暴雨毫无征兆地停了,高涨的积水里,顶着婴儿脑袋的触手团在一起,似乎陷入了沉睡。 城里城外的居民们,还没来得及高兴,就惊恐地看到,乌云消散后,一种更可怕的力量,席卷了这片天地。 越是离天近的,越是能感觉到这股力量的恐怖。 住在最高处的何氏,捂着喉咙,睁大了眼睛,指着彼此。 每个人的脊背都在佝偻下去,手指变得细细长长,喉咙里发不出正常音节。 惊慌的人们飞奔进房间,取出铜镜,跑到井边,池边,看向水面。 倒映出的影子告诉他们,他们自己身上的变化,与周围人没什么两样。 李昼脑袋一点一点,在笛声与美妙的舞蹈中,几乎快要睡着了。 她的背后,不知多远的地方,熊熊燃烧的火球拖着古老庞大的尸体,龟裂的皮肤裂隙里不停地掉落着蠕虫。 凹凸不平、被冷寂笼罩的月亮上,一座被雾霭环绕的宫殿,宫殿里传出语调晦涩的歌声…… 在更远方,组成斗状的七张嘴,一张一合,镶嵌在内部的密齿间,流淌着粘稠的涎液…… 此外,还有呼吸般伸缩的、菌团环绕的物体,腐烂的、众多苍蝇环绕的事物…… 数不尽的、散发着古老气息的存在,小心翼翼绕过打着瞌睡的李昼,向前挪动。 “这……”一道沉吟,忽然打断了舒缓的安眠曲,也令王座的主人惊醒,“……就是飞升后的世界吗?” 散发着柔光的飘带,脊背佝偻的侍者,全都转向了发出声音的来者。 无边的黑暗中,李昼睁开眼睛,看到了一道绛衣玉带、漆眉星目的身影。 “你是谁?” 万年不变的世界里,闯入了一个新鲜东西,李昼没有生气,好奇地望着缓缓走过来的人。 她的脸上,有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李昼看不懂,描述不出。 她的声音清朗,比侍者毫无新意的笛声好听得多:“我叫薛静真。”她说,“我是一名修仙者。你呢?” 第一次有人问自己是谁,李昼有些兴奋,她张开口,想要说出自己的名字,有两个字都快脱口而出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你多大了?”李昼连忙跳过了自己答不出的难题,她记得自己年龄! “我已经九千岁了。”李昼说,“可它们,”她指着飘带与侍者们,委屈地说,“总说我还是个孩子,不准我出门。” 薛静真拂去耳朵、眼眶流出的鲜血,打量了下李昼,又看了看远方无比庞大的星辰与怪物,点了点头说:“它们说得没错,你确实还是个孩子。” 李昼沮丧地垮下身体,团在了王座上,嘟哝着说:“反正外面也没什么好玩的,我都不稀罕去。” 听完这句话,薛静真的鼻腔、嘴角,又流出了鲜血,伴随着的还有着碎末,她抬起手,轻轻拂去了这些血肉,看到五指不知何时,变得有些细长时,神色怔了怔。 接着,她回过头,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后背,修仙者挺拔的脊背,也不知何时,弯下了一点弧度。 时间不多了啊。 薛静真转过头来,没有去管身体的变化,又看了眼王座后向着蓝色星球进发的星辰与怪物们,抬起脚,往王座上盘踞的伟大存在走去。 飘带与侍者立刻拦住了她,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的李昼却说:“你想说什么?” 薛静真停在了王座前,蹲下.身,仔细看着李昼的表情:“你是不是很孤独呀?” 李昼说:“孤独是什么?” 薛静真一怔,接着露出微微的笑意:“你想要交个朋友吗?” 李昼纳闷:“朋友又是什么?” 薛静真像是早就知道她会这么问,笑道:“如果我是你的朋友,我就会带你出门玩,我的世界里,有花、草、山、川,毛茸茸的,长着大尾巴的小动物……” “我知道了,你和黎是一个地方来的。”李昼脱口而出,接着皱了皱眉,“咦,黎是谁?” 第65章 她的记性不太好,睡着睡着,就把以前的事忘了。 薛静真瞳孔微微扩大了,难怪,祂能与自己交流,原来已经有前辈来过了,那前辈现在……她垂了垂眼,目光在飘带与侍者、星辰与怪物上掠过。 一股淡淡的悲哀,从她眼底流出,但很快,她就收起了这些情绪。 不管是飞升的真相,还是上古的隐秘,她都已经没有机会去探究了。 她重新看向李昼:“那你要不要去看一看,那些你没见过的东西呢?” 李昼摇头说:“不了。” 她依稀记起,有时候没事干,她也试着向路过的星星伸过手,可她才碰到它们,本来还在闪烁的星星,就忽然散开了,散得这里一片,那里一片,她黏都黏不回去。 飘带与侍者安慰她说,这是因为她还小,等她长大了,可以控制自己了,就不会再出现这样的事了。 所以李昼对薛静真解释说:“等我长大再说吧。” 薛静真的脊背已经弯成了一个钝角,手指也变得越来越细长了,她再也压抑不住,低头沉闷地咳嗽起来,咳出了一些血红的、漆黑的碎末。 李昼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她是第一个和自己聊这么久的人,但好像,也快要变成自己所习惯的,毫无新意的东西了。 薛静真却依然没有在意身上的变化,咳嗽的劲过去后,向李昼伸出了细细长长的手:“我可以,把身体,借给你。” 她笑着说:“如果,你能去,我的世界,我会,很开心的。” 李昼惊讶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身后蹑手蹑脚的群星们:“你确定吗?” “嗯。” “那你的身体,就没有了。” “没关系的。” “你的世界,可能会变成一片一片的。” “不会的。” “……” 李昼小心翼翼,钻进了薛静真佝偻的、几乎与侍者已经没有了区别的皮囊里。 她回想着一开始看到的修仙者的模样,心念一动,弯下去的脊背一点点直起来,枯瘦的手指充盈了血肉。 薛静真残留的意识在李昼脑中说:“对不起。” 她化作了一块悬浮的、透明的面板,面板上缓缓形成了一些李昼还看不懂的文字。 “我必须这样,限制你的力量。”她满怀歉意地说。 李昼向着路过的星辰伸了下手,指尖忽然一阵刺痛,接着,冒出一粒血珠。 下意识舔了舔指尖,李昼忽然明白了,什么叫限制力量,她开心地说:“这样,你的世界就不会忽然变成碎片了。” 这是好事呀,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 修仙者似乎已经没有力气解释了,又似乎在专心地做着一件重要的事。 面板上的文字,一个接着一个形成,薛静真的意识指引着李昼,往蓝色星球飞去。 当她降落在地上时,她身上的宽袍大袖忽然变成了短袖运动裤,耳边传进了滴滴滴的刺耳鸣笛,几个蹬着自行车,大喊着“要迟到了”的高中生,从她身旁风一般掠过去。 “这是我穿越前的生活,我想,先让你了解一下我。” 薛静真的声音变得很轻,像云,也像雾,随时都会飘散。 李昼说:“穿越,又是什么?” 她真的好多都不懂呢。 “你以后都会知道的。” 声音越来越轻,就像快睡着了一般,薛静真最后说道:“如果,你了解完我的世界,能和我成为朋友……” “嗯?” 李昼竖起耳朵,她怎么快听不到她在说什么了? “……那就陪我,玩一个小游戏吧。” 夫椒城中,浑浊的积水里,堆积的触手上,顶着的婴儿脑袋还没醒来,汩汩流淌的水声,带走了细碎的絮语。 “前辈的余荫,总有用完的时候啊……” 模拟器界面,悟性数值依然停在血红的99点,但已经不再闪烁了。 一阵阵窃笑声,在水底响起。 咔嚓、咔嚓…… 何氏宅邸中,不断有人脊背弯折超过了一百八十度,拦腰断成了两截。 肠子、心、肺、肝……不知什么时候错位了的内脏,噗通噗通掉了出来。 血水汇聚到一起,向低洼处流淌。 “走……” 心心念念着天子征召的族老们,把代表着家族复兴希望的少年们,努力往门外地势更低的地方推去。 “离天……远一点……” 少年们却不乐意,嚷嚷着说:“可是,只有离祂更近一些,才能更加谦卑地折下腰,更加擅长吹奏乐曲,更好地服侍祂啊。” 第59章 祂快醒了 李昼跟着高中生们, 来到了一间学校,校门口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 【东海市第一高级中学】 还没来得及思考,身体的记忆已经告诉她, 应该往哪儿走。 【致远楼】 【高三六班】 “静真!” 刚走到门口,就有个女生在教室后排挥手, 李昼很聪明的,知道这是在喊现在的她,连忙跑过去。 “唔。” 一块黑乎乎的东西,被女生迅速塞进了李昼微张的嘴里,一开始有点苦, 后续便是绵密醇厚的甜。 好吃。 好吃! 李昼理解了薛静真脑海里, 关于“好吃”“美味”“甜”等等词汇的含义。 女生看着她睁圆的眼睛,噗嗤笑了一声,刚想说什么,余光瞥见她身后的身影,连忙推了她一把:“快回座位。” “什么?” 李昼有一丝不解,接着就听到一道严厉的声音:“薛静真,早读课你不在自己位子上,到处乱转什么?” 李昼缩了缩脖子, 没来由地一阵害怕,转过头,瞥了眼站在门口, 抱着胳膊, 留着短红卷发的女人, 快速走回了记忆中的“座位”。 早读, 就是要拿出英语或者语文课本,背单词, 背课文。 翻出书后,李昼在女人的注视下,认真读了起来。 “喂,”同桌戳了戳她胳膊肘,在她转头后,小声说,“拿倒了!” 李昼说:“对,我拿到书了。” 同桌:“……” 同桌伸出手,把她手里的课本倒过来:“这个倒!” 李昼不知道她干嘛“到”来“到”去的,转回头,继续认真地读书。 这一页的标题叫《知北游》,她摇头晃脑地大声朗诵: “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服始安道,无从无道始得道。” 飘浮着枯枝烂叶的积水里,沉睡的婴儿似乎做了噩梦,触手不安地拍打着,蠕动着,“叽咕”个不停。 终于挣脱了尘师太与李生阻拦的月娘,跳进了齐腰深的污水里,趟着水,艰难地向她的孩子靠近。 李生想也不想,紧随其后,也跳进了冰冷的水里。 李大郎也想跟上,被了尘师太眼疾手快地揪住后衣领,用袈裟裹住,轻轻扔到了一旁。 这家人,都没救了。 了尘师太摇了摇头,口中快速诵念起咒语,背后出现了一团金色光晕。 就在她即将发起神通,殊死一搏时,正在往女儿身边赶的月娘,忽然开口说道:“昼儿,你到娘这儿来,娘让你爹,再去给你买西瓜吃。” 李生哆哆嗦嗦地附和:“是是是,爹等会儿就去买西瓜。”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在月娘说完后,那缠绕在一起的,挤压着彼此的触手,竟然真的渐渐平静下来。 令人不安的叽咕声,也变小了很多。 了尘师太惊讶地看着安睡的婴儿面孔,重新掐算起来,她刚刚感觉到的毁灭征兆,难道是假的吗? 何氏宅邸外,被推赶出门,滚落在地势低洼处的少年们,从血水里爬起,打了个寒颤,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疯了般向家中跑去。 “娘!”“祖父!”“祖母!” 少年们目眦欲裂地望着地上的尸体,脊背却又开始弯折,手指再次延伸,脸上的神情也变得恍惚。 咔哒、咔哒…… 有人的脊椎发出了拉扯到极限的声音,却露出了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满足笑容:“太上……浑元……” 他们喃喃念诵道:“……太初……混沌……” “……太一……神真……” 额头已经碰到地面的族老们,听到这可怕的、从天外传来的禁忌的尊号,耳窍流出了鲜血,鼻腔涌出了内脏的碎屑,皮肤龟裂开,血管一根根断裂。 “啊……啊啊啊……啊……” 族老们惨叫着,用最后的灵力,攥紧细细长长的手指,驭使地上的血水,以水为鞭,将佝偻着腰背的少年们再一次,推出了大门,推向了低洼处。 少年们在血水里翻滚,凸起的眼睛拼命望着天,最后一次喊道:“太上浑元……太初混沌……太一神真……太始……天尊!” “走……” 咔嚓、咔嚓…… 第66章 何氏宅邸中,渐渐失去了活人的气息,响起的最后一句话是: “离天……远一点……” “叮铃铃……叮铃铃……” “开饭了开饭了!” 饿了一上午的高中生们,像一群出栏的小猪崽一样,嗷嗷喊叫着冲向食堂。 李昼被两个女生一左一右,不由分说地拖着往前狂奔:“快跑快跑,慢了就只剩狗都不吃的潲水了。” 李昼被她们说得也急了,两只脚跟踩了风火轮似的拼命迈动,眼看周围一个又一个大高个超过了她,她忍不住在脑子里抱怨:“薛静真,你的腿太少了,换了我自己的腿,肯定不会跑不过他们的。” 脑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回答她。 李昼一愣,然后想起来,薛静真把身体借给她,现在她才是薛静真。 那原来那个静真去哪儿了? 还没有学到“死亡”这个词的李昼,把自己问懵了。 她正苦苦思索时,已经被左右哼哈二将狠狠一拽,挤进了食堂,排在了打饭的队伍里。 饭香味涌进鼻腔,李昼仰头嗅了嗅,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她摸了摸肚子,神色深沉地说:“我饿了。” 饿,可真是件不得了的事啊。 这滋味太不好受了,李昼头晕眼花,站都站不动了。 “怎么今天呆呆的。”她左前方的女生晃悠着饭卡,饭卡上写的名字叫“谢灵微”,谢灵微探头,对她右前方的女生说,“早读课她还被班主任抓包,我都提醒她快点回座位了。” 右前方的女生,饭卡挂在脖子上,随着她转头轻轻晃动,她的名字只有两个字,叫“谈昭”。 谈昭说:“我也看到了。静真你是不是昨天晚上学太晚了?表面上云淡风轻,背地里偷偷卷!” 李昼看了看谢灵微,又看了看谈昭,认真地说:“卷是什么?能吃吗?” 谈昭:“……” 谢灵微哈哈笑道:“就是,卷个屁,能吃吗?” 两人都以为李昼在开玩笑,还在想她怎么做到表情这么一本正经的,殊不知,李昼是真的想知道。 队伍移动得很快,没一会儿就轮到了三人,李昼学着谢灵微和谈昭,用手指点想吃的菜,一口气点了五个菜。 阿姨把餐盘还给她时,神色狐疑地说:“同学,不要浪费哦。” 李昼指着餐盘说:“只有五个洞,只能放五个菜。” 要不是每个人只能拿一个餐盘,她也不会让其他那么多菜都没有进来的机会的。 阿姨:“……” 李昼端起餐盘就走,阿姨连忙说:“等下同学,你忘刷卡了。” 哦对,别人都拿着写了名字的东西滴一下才走的。 李昼被叫回来,摸了半天,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有那个东西。 “忘带饭卡了?”折回来的谢灵微掏出自己的饭卡,帮她滴了下,“快走快走,等会儿没位置了。” 李昼点了点头,跟着谢灵微取了免费的汤和饭,向占好位子的谈昭走去。 谈昭看到左手满满当当餐盘,右手同时托着汤碗和饭碗的李昼,呆住了。 这是人的五根手指,可以做到的事吗? “怎么了?”谢灵微看到她的表情,也回头看向李昼,此时李昼已经放下手里的东西,准备坐下了。 这不是挺正常的吗? 李昼感觉到两道目光盯着自己,伸出左手,把格外丰盛的餐盘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 “你们不够吃,可以再去买。”她诚恳地建议,觉得这两人没有她聪明,不知道一次性把盘子装满,居然要浪费两个洞,分别放汤碗和饭碗。 人有两只手的呀。 谈昭回过神,对上谢灵微疑问的目光,张了张口,又闭上了嘴:“没什么。” 虽然这是李昼第一次吃饭,但她筷子用得很熟练,要不是静真的手只有五根手指,她还能更熟练。 她学着谢灵微和谈昭,一口饭一口红烧肉,一口饭又一口大鸡腿,没一会儿就把一大碗冒尖的米饭和一大盘菜吃得干干净净。 两人抬起头时,便看到她面前的餐盘、饭碗、汤碗,都像洗过了一样,光可鉴人。 谢灵微大呼小叫:“你怎么吃饭跟我家刚抱回来的小狗一样,都不用洗碗的。” 谈昭拉了拉她衣袖:“小声点,人家都在看李昼了。” 还在舔勺子的李昼咦了声:“你叫我什么?” 谈昭看着她说:“你怎么连自己名字都忘了,你叫薛静真啊。” 谢灵微点头附和:“就是啊李昼,这都能忘。” 李昼眨了眨眼,突然感觉头顶有点痒,好像裂了条缝,有什么东西,要从里头钻出来。 一道道重叠在一起,仿佛从遥远的未来传来的声音,钻进她耳中:“太上……浑元……” 另一道清朗的声音,她自己早上朗诵课文的声音,迅速打断了这一道道重叠在一起的念诵。 “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服始安道,无从无道始得道。” 李昼放下了挠痒的手,对谢灵微和谈昭说:“我当然知道我叫什么,我现在,叫薛静真。” 两人点头:“对啊,你是薛静真,我们的好朋友。” “西瓜来了,西瓜来了!” 李府中,李生用头顶着竹筐,涉水走到木梯下,跨坐在木梯上的月娘弯腰取了块切好的西瓜,递到触手顶着的婴儿脑袋嘴边。 “昼儿,吃西瓜了。” 了尘师太死死盯着安睡中的婴儿,身后的金色光晕若隐若现。 婴儿偏过头,张开口,一口叼走了西瓜,呱唧呱唧没一会儿就吃完了,红艳艳的西瓜汁顺着嘴角流下几滴,像极了血。 她虽然还没醒,但身下的触手,已经彻底安静下来。 了尘师太心跳砰砰的,手心全是汗,这是一场豪赌,但如果要让夫椒城,甚至整个池州百姓存活,她现在,也只能赌。 雨早就停了,水面却忽然又泛起了涟漪,细细碎碎的絮语,再次靠了过来。 “没用的……” 不知什么东西,藏在水底,嘀嘀咕咕地说:“祂快醒了……” “真正地……醒了……” 第60章 不用谢我,这都是天尊的指引! 上了一下午的课, 又吃了晚饭。 这一次,打饭阿姨、谈昭都没有对李昼一次性打五个菜、右手能同时拿两个碗感到惊讶。 吃完晚饭,三人勾着胳膊, 绕着操场散步,她们习惯在晚自习前溜达一会儿, 放空大脑。 走了一会儿,谢灵微忽然开始加速,嘴里还“哇啦哇啦”怪叫。 谈昭抱怨了句:“饭后跑步会得盲肠炎的!” 一边说,一边却也跟着谢灵微一起跑了起来。 夹在中间的李昼便像中午一样,被两人拖着往前狂奔。 夜晚凉爽的风吹拂在她脸上, 新鲜空气在肺里循环, 发丝向后扬起,仿佛带着所有烦恼一起离开。 谢灵微说:“不开心的时候,跑步最有用了,心情有没有变好?” 我没有不开心啊,李昼刚想这么说,嘴巴忽然有了主见似的,笑着说了声:“有。” 下了晚自习,妈妈任应月开着小电驴, 来接静真回家。 任应月说:“宝宝今天饿不饿?等会儿想吃点什么当夜宵?” 李昼紧张地看了看左右,静真的记忆里,高中生都是大孩子了, 怎么可以还被叫宝宝, 被同学听到多没面子啊:“妈妈做什么我都爱吃。” 她嘴甜甜地说。 任应月说:“我今天做了番茄牛尾汤, 煎饺和鸡蛋饼哦。” 李昼光听到菜名, 口水都要流下来了,抱住她的腰说:“妈妈我好爱你。” 握着车把手的任应月侧头看了看腰间的手, 这手时而是五根,时而是六根、七根,时而修长、骨节清晰,时而柔软、滑腻、长出吸盘与花纹。 “妈妈也爱你。”任应月微微一笑,眼神中有悲伤,也有坚定。 一到家,任应月就到厨房,取出温在保温饭盒里的夜宵。 李昼给自己倒了醋和辣酱,香喷喷地吃起来,眼睛跟着任应月的走动转来转去。 妈妈好忙。 先是从冰箱里取出一只大西瓜,切成片,在水晶盘里摆成莲花状。 然后把西瓜和葡萄、石榴、桂花等新鲜花果,以及一盘绘制了蟾兔形状的圆饼,俱摆到一尊月亮方位的神像前。 这神像头戴凤冠,肩背间披一条飘逸帛巾,仿佛随时都会乘风而去。 手执玉圭,脚踩万顷波涛,站在莲花之上,身侧一只白兔,两条后腿像人一样直立,前爪持杵,低着头捣药。 神像头顶还题了一行字: 【月宫黄华素曜太阴皇君】 这是在祭拜太阴星君! 李昼一下想起来了,擦了擦嘴边的油,小跑到妈妈身边。 供奉神主,是家里的大事。 第67章 妈妈点燃香烛,在祭坛前脚踏罡步,左手掐住无名指上节,口中诵念: “唵嚩口月啰口发啰娑婆萨诃。” 李昼有样学样,跟着妈妈一起,虔诚地诵念这句真言。 随着她们的诵念,神像后的清冷月辉呼吸般收缩起来,月光像氤氲的薄雾,笼罩了李昼全身。 这雾气般轻柔的月光,让李昼昏昏欲睡了起来,嗯,吃饱喝足,又是大晚上的,确实该睡觉了。 就在这时,一缕月光忽然变成了一根长着眼睛的羽毛,苍蝇脚般浓密的睫毛抬起,看着月亮眨了一眨。 李昼甩了甩头,刚有些清醒。 月辉的呼吸便更涨大了,圆月中出现了一缕血红,但很快就消失不见,月光如水倾泻,温柔得像一支安魂曲,不断落在李昼身上。 李昼终于打了个哈欠:“妈妈,我困了。” “那就去睡吧。”任应月抓起那根长着眼睛的羽毛,轻轻一握,眼球噗叽一声,发出了爆汁的声音,在她手心炸开。 李昼最后一丝清醒便也消散了,垂着头,回了卧室。 “这水有问题。”跨坐在梯子上的月娘盯着雨停后,始终没有降下的水位,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低声说道。 了尘师太望着积水中摇晃的倒影,听着水底时不时响起的窃笑声,忽然一笑:“这就是你们的手段吗?” 试图用言语激发人心的破绽,制造入侵这个世界的缝隙,是因为,天神们依然被挡在世界之外。 纵使通过惊扰祂的安眠,借助祂梦中的余波,得到降下阴影的机会。 虚张声势了半天,却也不见再有惊雷,这说明,即便是天神,也不敢真正将祂惊醒。 “祂如果真的醒来,整个世界都会毁灭,你们还敢驻足吗?”了尘师太想通了真相,目光变得凌厉起来,冷冷地说,“至少现在,这里还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退去吧!”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背后金色光晕绽放出刺目的光彩,了尘师太屈指捻佛印,脖颈上的璎珞忽然散开,一粒粒珠子飞入浊水之中。 仿佛在水中点起了火,水面上的涟漪变得越来越大,很快咕噜咕噜沸腾,冒出了气泡。 水汽蒸腾,浩渺雾气飘向天空,抬眼看去,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地与天的边界。 水底的窃笑变成了充满恶意的嘲笑,肆意嘲讽着凡人的无知与无能。 踩在水里的李生惨叫起来,月娘弯下腰,一把抓住他的右手,手背上青筋都暴起了,却还是没办法把他从水中提起。 水底,似乎有东西缠住了他的双脚。 了尘师太皱了皱眉,刚要上前,一根触手从水底哗啦扬起,卷起李生的腰,轻轻一甩,把他抛到了高高的屋檐上。 挂在檐角的李生“啊”了一声,头一歪,就昏了过去。 月娘:“……” 了尘师太:“……” 两人没再管他,神色凝重地望向屋外。 淹没了夫椒城的暴雨,在这一刻才展现出真正的邪恶,它们不愿离开这个世界,想尽了办法缠住地上的生灵。 一粒粒水珠往人的脚底、猫儿狗儿的梅花垫里、牛马骡的脚掌钉里、花花草草的根系中钻去。 人们在积水中痛苦翻滚,凄惨哀嚎。 小猫拼命甩着湿漉漉的身体,牲畜在圈栏中踢踏着脚惨叫。 韭菜葱苗大片大片地枯黄,牡丹桃李一朵朵凋谢。 水本是生命之源,天外的阴影却让它们成了痛苦的源头。 待在女儿身旁的月娘,没有遭受同样的痛苦,但她举目望去,众生之苦,感同身受,她焦急地喊着:“师太!” 了尘师太的双脚也被浑浊的积水纠缠住了,但她的神情平静,不但没有放下捻印的手,背后的金色光晕还更炽烈了,游走在水中的璎珞珠子也更活泼了。 她对月娘说:“长痛不如短痛。你看。” 月娘顺着她目光望去,只见李府门口,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皮肤下方鼓起了一个个游动的囊肿,随着积水的蒸腾与减少,这些囊肿拼命地往孩子身体里钻,钻得她撕心裂肺地嚎哭,但在她大哭之时,时不时就有囊肿被蒸成一缕热气,飘飘荡荡地飞出她的身体。 一滴泪珠从月娘眼角流下,落在了庞大臃肿的触手上。 李昼换上了浅黄色的棉质睡衣,躺进了柔软的被窝里,看着坐在床边的任应月。 卧室窗帘没有完全拉上,缝隙中洒下一缕月光,照在妈妈身上,夜风徐徐拂过她的发丝,仿佛她也随时都会乘风而去。 李昼刷过牙了,嘴里满是薄荷的清凉味道,脑子却还忘不掉刚才的夜宵。 她从被子下伸出手,撒娇地握住妈妈的手:“明天吃什么呢?” 任应月捏了捏她的脸颊:“今天还没结束,就想着明天的菜单啦?” “嗯。” “明天做……溏心蛋豚骨拉面。” “后天呢?” “小龙虾和火鸡面烤冷面。” “大后天呢?” “……” 任应月哭笑不得地点了点李昼眉心:“总要给自己留点新鲜感吧,到大后天再说。” 李昼点了点头,闭上眼睛乖乖睡觉,过了一会儿睁开一只眼,看到妈妈还在床边,安静地看着她。 李昼心里暖暖的,光是被妈妈注视着,就感觉好幸福。 她忍不住小声说:“妈妈,下辈子,你还做我的妈妈,好吗?” 任应月俯下身,亲了亲她的额头,哑声说:“好。” 李昼安下心,手还牵着妈妈的手,再一次闭上眼睛,真正地陷入了沉睡。 任应月静静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才直起身,从她手心抽.出手,帮她掖好被子,走到了洒满月辉的窗边。 她沐浴在清冷的月辉下,耳边似有晦涩的歌声轻响,她侧耳倾听了片刻,点了点头说:“祂已经沉睡了,这一片记忆锚点暂时稳定了下来,静真会继续在祂身边,监测祂的状态,限制祂的力量。” 一朵乌云在夜空中移动,缓缓遮蔽了圆月,月光渐渐淡去,晦涩的歌声愈□□缈,却迟迟不愿消散。 任应月望着月亮,轻声说:“星君放心吧,我是静真的妈妈,也会做好李昼的娘,静真想要的,就是我想要的。” 友情、亲情,一起构成祂人性的锚点,亦是祂力量的枷锁,她能感受到,静真对祂的愧疚,而她作为母亲,仅仅存活于静真记忆中的母亲,所能做的,也不过是一点力所能及的小事罢了。 太阴星君的神像端坐,眉目柔和地望着卧室方向。 圆月收拢起清辉,彻底被乌云遮蔽,不再显露出来。 月娘身旁,婴儿·李昼伸了个懒腰,从一场好梦中苏醒。 她想起穿越前,妈妈给她做的好吃的了。 她一睁眼,看到找了半天的娘亲就在眼前,她连忙扑进娘亲怀里,打了个滚:“娘你没事吧,听说家里溜进一只大妖怪,在哪儿呢?” 她当然记得,睡着前她随手打死了那只猿猴,可她只是个小婴儿,怎么可以做那么可怕的事? 幸好当时周围没人看见,机智的李昼决定用“她不问我不说,她一问我惊讶”搪塞过去。 她却不想想,她一个小婴儿,又怎么会知道家里有妖怪呢? 月娘接住扑进怀里,柔软可爱的女儿,那些粗壮狰狞的触手,在昼儿醒来的一瞬间收拢起来,那些徘徊在地上,不愿回归天外的积雨,忽然蒸发得极快,那鼓起囊肿的孩子,脸上身上的鼓包,亦是化作蒸汽,悄无声息地融进了离开的大部队中。 散开的璎珞重新聚在一起,回到了尘师太的脖颈上,后者怔怔地望着看起来什么都不知道的李昼,又看了看不再哀嚎、神色茫然而欣喜的万物生灵,低头念了句阿弥陀佛,惭愧不已地说:“竟是我莽撞了。” 她生怕慢一点,天神的阴影便会腐蚀这座城池,便无视了众生的痛苦,拼了命地将它们驱逐,却没想到,李昼一醒,这些阴影便自觉退去,一点痕迹都不敢留下。 李昼在娘亲怀里赖了一会儿床,才想起看一看四周蒸腾的水汽,好大雾啊。 看来,古代污染也挺严重的。 但她这样的普通人,又还只是个宝宝,又能做什么呢? 无奈的李昼心里摇了摇头,打开了【普通人的修仙模拟器】,看起了上一次模拟的收获。 幸好她还有金手指,她得努力修炼,才能更好地保护娘亲。 城外慈云寺,以身体构筑了一段坚实人墙,挡住了水流的和尚们,光秃秃的脑袋上布满了强忍剧痛的汗珠。 人墙后,干干净净的大殿内,老人们围起的帐幔中,几个哺乳期妇人抱起婴儿,轻声哼唱起儿歌。 儿歌不但安抚了啼哭的孩子们,也让和尚们松了口气,仿佛看到了新生的希望。然而人墙最中心,住持圆真望着内涝退去,似乎恢复了平静的夫椒城,无声地叹了口气。 第68章 度过天灾的代价,他们真的支付得起吗? 在他的眼中,这座城池已经被彻底的黑暗旋涡所笼罩,一个绝不能诉诸于口,即便在脑子里想起,也要同时诵念佛主的名号,才能不被拖入污染中的尊号,已经像瘟疫一样传播开。 夫椒城,已经成了祂的巢穴。 如此可怕、快速的污染速度…… 这片天地真正的浩劫,即将到来了。 圆真忧心忡忡地想,不知老友口中那位能造岁剑、斩天神的夺天宗主,在这尊邪.神面前,能有几分胜算? 城中,催动起御水术,帮助邻居排出屋内积水的何仙芝回过头,对满怀感激的邻居说:“不用谢我,这都是天尊的指引!” 她指着天,露出灿烂的笑容。 第61章 可以继续传播天尊降下的福祉了 从京城骑着快马, 疾驰到夫椒城的常御史,一路上连口水都没敢多喝。 深知世家大族不见兔子不撒鹰,他手上的圣旨一日不到, 即便缉妖司有手段万里传音,何氏也绝不会出手, 只会坐视水灾泛滥,黎民受苦。 每到一处驿站休整,听到驿卒讨论池州暴雨如何之大,他就越发感觉到,怀里的圣旨分量有多重。 临行前, 陛下身边的裴尚宫亲自送他出城, 嘱咐他,这一次天灾绝不能用以往的经验度量,到池州后,不管何氏提出多么无礼的要求,也务必要忍耐。 只要能让他们出手,帮池州百姓度过这次劫难,朝廷愿意多做些退让。 要知道,裴尚宫便如她的名字裴霁宰一般, 是陪伴陛下多年,私底下要称一声“内相”的人物。 她的话,就代表皇帝本人的意思。 陛下为了百姓, 忍让至此, 这是何等的爱民之心, 常御史心中极为动容, 也下定了决心,绝不能办砸这件差事。 他做足了何氏傲慢, 三请四推才受征召的准备,陛下都能忍耐,他受点委屈又算什么? 临近城池时,常御史看到了墨云翻滚的天际,感受到了潮湿的水汽,浓烈的不安充斥了他的内心,也让他的使命感更为强烈了。 他怀着凛然的心情,走近了夫椒城。 然后就看到,一大群穿着何氏族服的年轻人,在城门口疏通沟渠,与百姓民夫其乐融融。 打了一肚子腹稿,准备劝说何氏以大局为重的常御史:“?” 居然已经开始救灾了? 常御史揉了揉眼睛,本就熬得通红的眼角更红了,他恍惚地看着清朗的天空,沿着沟渠汩汩流淌的雨水,湿漉漉的、但已经没了积水的地面。 “来者何人?” 城门郎跑到马前,刚要斥责,猛然看清他身上覆满风霜的绯红官袍,倏地闭上了嘴:“大、大人,小人有眼无珠……” “可是京城来的常大人?”一个神色亲切的何氏少年认出了常御史,小跑过来,在马下仰起头,“大人,家主在家中等您呢。” “你是……?” “何仙芝。”年轻人爽朗地笑了,“大人叫我仙芝就好。我带您去见家主,他已经等您很久了。” …… 心中疑窦丛生,不敢相信何氏竟然真的这么深明大义,还没得到朝廷允诺的好处,就先救起了灾,恍惚劲过去后,常御史提起警惕心,跟着何仙芝,来到了何氏宅邸。 这座依山傍水,把夫椒城中唯一一座小山丘直接划成了自家后花园的精美园林,虽然还残留着水灾肆虐的痕迹,却依然不减其江南水乡独有的风雅。 跟着何仙芝,在曲折游廊中穿梭,赏了一路美景的常御史,紧绷的心神不知不觉放松下来。 这些地方豪族,可真会享受啊。 常御史心中感慨。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时不时就能闻到淡淡的铁锈味与血腥味。 或许是天灾中,难免有磕磕碰碰? 刚要深思,他的耳边就已经响起何仙芝的提示声:“大人,我们到了。” 正常情况下,应该是何氏焚香净手,出门跪迎圣旨。 可现在,他们居然敢让常御史带着圣旨,进门拜见何氏家主。 而常御史竟然还没觉得这样不对。 他对何仙芝颇为礼貌地说了声“谢谢”,撩起衣袍,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进了昏黑的厅堂中。 他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这宅子似乎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布景布得漂亮,屋子里采光却这么差。 “常大人,恕草民未能远迎。”何氏家主低沉的声音,在昏暗的屋子里响起,声音嗡嗡震动,极其古怪。 常御史迟疑了一瞬,感觉哪里不太对劲,但下一刻,又忽略了这种感觉。他从怀中取出圣旨,向京城方向拱了拱手:“陛下欲征召何氏善治水者,治理本次水患,何老可有推荐人选?” “仙芝是族里御水术用得最好的孩子。”坐在主座上的何氏家主,依然没有挪动身体。 常御史侧头看了看躬立一旁的何仙芝,后者抬起头,嘴角微扬,语气欢喜:“夫椒城积水清理、沟渠疏浚,均已至尾声,其余一十七县,亦受水灾,既有天子谕旨,某即刻启程,去往邻县救灾。” 她一边说,一边神态雀跃地伸出手,接走了常御史捧着的圣旨。 没有推诿,没有刁难,没有得寸进尺,何氏非常主动地承担了治水的责任。 常御史本该高兴的,看到何仙芝迫不及待地出了门,他也确实微笑着点了点头。 可不知怎么,他心底深处,依然掠过了一丝不安与焦虑。 何仙芝走后,何氏家主便沉默下来,黑乎乎的厅堂只能听见他咕嘟、咕嘟喝茶的声音。 常御史端起下人奉上的茶碗,刚揭开茶盖,忽然感觉到腰间被烫了下。 他喝茶的动作一顿,几乎从座上跳起,手缓缓摸上发烫的物件,昏昏沉沉的大脑被烫得一个激灵,见到何仙芝后所有不对劲的地方,都在脑中一一浮现出来。 这时,他再看四周,哪还有心思调侃这屋子采光,窗外阳光明媚,何以一点光都照不进这厅堂? 无声无息的下人们,为何连呼吸声都无法听到? 端坐主座的何氏家主,面容模糊,上半身与下半身充满了不和谐,折成一个诡异的角度。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尸臭味。 常御史后背唰地流下了冷汗,站起身,死死攥住那枚发烫的物件,声音平静地说:“既然圣旨已经带到,某便去回禀陛下了。” 何氏家主客气地说:“天使一路辛苦,不如用顿便饭再上路。” “上路”两个字听得常御史眼皮一跳,缓缓摇头说:“公务在身,不便叨扰。” 说完,一咬牙,转身就冲向厅堂大门,一只手悄悄扶住腰间佩剑,已是做好对方当场翻脸的准备。 奇怪的是,满屋子活死人般的下人,姿态诡异的何氏家主,竟然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离开,没有一人阻拦。 回到太阳底下的常御史,顾不上深究何氏为何放过自己,一口气穿过曲折的游廊,跑出何氏宅邸,逃到喧闹的大街上,才敢吐出一口长气,缓缓看向腰间持续发烫、令他头脑清醒、给予他力量的物件。 那是大周官员身份的象征,一枚刻有“侍御史”字样的青铜官印。 看了眼掌心烫红的印记,常御史深吸一口凉气,回头看了眼何氏宅邸的金字匾额,面色变得无比严峻。 他翻身上马,驰向县衙方向,一来,要将何氏已被邪祟污染的消息传信京城,二来,要联系本地缉妖司,至少,把污染控制在何氏府中。 皱眉思索的常御史没有发现,他打马走过之处,行人纷纷侧目,面上带着与何仙芝如出一辙的微笑。 他更不会知道,在他走后,何氏家主姿态僵硬地走下主座,没走两步,上半身和下半身就啪嗒一声,突然分开了。 一盏盏油灯亮起淡黄的光,几个下人连忙冲上前,帮家主重新黏合身体。 何氏家主的魂魄则飘在一旁,无奈地摇了摇头。 几具同样上半身与下半身十分不和谐的身体,在这时走了进来,其中一人抱怨说:“爹你怎么回事,差点拖了仙芝后腿。” 另一人点头说:“就是啊,你看你这都没个人样,那个常御史差点就看出来了。” “好在已经拿到了圣旨。” “仙芝可以继续传播天尊降下的福祉了。” “真希望天下人都能尽早沐浴在天尊的光辉下啊。” 厅堂中响起了一阵热烈的附和声。 后山,飘在半空的牛头、马面,提着勾魂索,面面相觑。 “这群何家族老,到底是死了,还是没死?” “按理说是死了。” “总觉得拷回去,会发生不好的事。” “嘶……快走……” “原来是听到了祂睡梦中的一点呓语,才变成了这副模样,他们已经是祂的仆人,若是带回地府,恐怕连地府也要被传染……” 第69章 “行了,你怎么跟黑无常似的,火烧眉毛了还在这儿叭叭地解释,这也没别人啊唠给谁听呢,快走吧,再不走咱俩也得交代在这儿!” 马面说完,拉了把牛头,两个勾魂使者化作一道青烟,从原地消失了。 …… 常御史与何氏府上发生的事,李昼并不知道,她正看着模拟器界面,等着吃月娘和李生烤的猴脑。 【普通人的修仙模拟器】 (仙道缥缈,身为普通人的你,却也有一个一剑霜寒十四州的仙侠梦!) 【玩家姓名:李昼】 【年龄:0岁(你还是个宝宝,多睡觉多喝奶才能长高高)】 【体质:弱不禁风(尽快分配点数,提高体质吧!)】 【天赋:目不识丁、孤陋寡闻、胸无点墨、初具人形、胃口大开、脑洞大开、钢铁肠胃】 【属性点:16(收服蜈蚣精一家+1点,驱逐须弥天+1点,收集喜乐神碎片+1点,收服犬夷邪修+1点,夺天录突破第一层+1点,收服牛妖+1点,收服熊妖+1点,卷耳诰突破第二层+1点,收服山君+1点,建立宗门+1点,驱逐摩诃迦罗分.身+2点,收徒+2点,夺天录突破第二层+2点)】 【悟性:10+/100(徘徊在弱智的边缘)】 【根骨:7+/100(已经达到修炼最低一级的门槛了)】 【幸运:6+/100(加油,就快摆脱衰神了)】 【魅力:23+/100(真是令人折服的风采)】 【血条:?/100(有一丝奇怪)】 【寿命:3.1+/100(可以活到乳牙长全前吗?)】 【当前境界:炼气(恭喜你,修行步入正轨啦)】 【功法:卷耳诰、夺天录、符法全解、飞星风水术】 【物品:虺蛇妖丹*1、玉嬢嬢(已昏迷)*1、喜乐神的碎片*5,蜈蚣妖丹*1,牛妖妖丹*1,熊妖妖丹*1,虎妖妖丹*3】 【法宝:灵剑·知北游、红穗铜葫芦、鸾刀、八宝铜铃】 【称号:你可真是个带孝女、文言文杀手、从不揣摩别人的超绝钝感力、氛围感的神、恐惧收割机、先天恐怖片boss圣体、吃席赶不上热乎的、亲妈认证的快乐小狗、先天吃播圣体】 这次收获了整整16点属性点。 暴富了! 李昼照例先在寿命上加点,她想了想,分配了6点。 【寿命:9.1+/100(向着总角之年,进发!)】 然后在幸运和根骨上各加4点。 【幸运:10+/100(足够投个好胎了)】 【根骨:11+/100(接近普通人的资质)】 这样一来,还剩2点。 李昼看了看悟性与魅力,悟性她是不需要的,她已经够聪明了,再加别人还要不要活了,魅力…… 李昼皱了皱眉,怎么感觉魅力点没加过,自己就已经涨了? 试图回忆之前的数值,总是忘事的李昼却没能想起来。 算了,不管了。 李昼干脆把剩下的2点,继续均匀分配在幸运和根骨上。 【幸运:11+/100(恭喜你,获得了全世界最好的娘亲)】 【根骨:12+/100(继续修炼吧,已经能看到修成仙的希望了)】 嗯,完美。 李昼心里满意地直点头,抱着月娘想,模拟器说话还挺好听,月娘就是全世界最好的娘亲。 夫椒县衙。 心跳如雷的常御史滚下马,拉住门口衙役说:“快带我去见县令,我有要事要和他商量!” 第62章 聪明好学的李昼 烤肉架前, 月娘和李生忙出了一身汗,了尘师太叫他们快去梳洗,照顾宝宝有她呢。 看到师太笑眯眯给李昼挖了勺烤猴脑, 自个儿面前只放着清粥小菜,李生脑门上的汗更多了, 颇为羞愧地拱了拱手:“多有得罪啊。” 竟让一个出家人,给孩子喂肉。 师太递出一盒药膏,指了指他的后背:“可敷在你摔伤处,三日便能消肿。” 李生接过药膏,再次拜道:“多谢师太。” 他瞥了眼吃得正香的女儿, 想起娘子告诉他, 邪祟面前,女儿是如何保护他的,心里叹了口气,五味杂陈地走了。 不知为何,晕倒前的事,他模模糊糊,记不太清了。 被那根粗壮触手卷起,逃出生天的一幕, 却时不时就浮现在脑海里。 他不知道,这是师太为了避免他醒来后神智出问题,施展法术让他遗忘了那段经历。 他更不知道, 多亏了他平时不爱读书, 也不擅长深入思考, 所以即便还有记忆残留, 也不会影响理智。 月娘犹豫地看了眼天真无邪的李昼,又看了看师太, 李乌龟这个没主见的,以为师太共患难过,便是自己人了,岂不知,师太越是正直,昼儿便越是危险啊。 大郎拉了拉她的衣袖:“娘。” 月娘转过头:“怎么了?” 大郎举了举一尺长的小剑:“我会保护妹妹的。” 月娘一怔。 原来她的心事,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生怕被哥哥抢走孝顺的机会,李昼连忙咽下猴脑,转头说:“我也会保护娘亲的。” 师太又夹了块炙肉,递到她嘴边:“所以要多吃肉,才能长得又高又壮。” 李昼点了点头,张口叼走了炙肉,没长牙的嘴不知怎么嚼的,几下就把炙肉嚼碎,吞进了肚子里。 月娘忽然觉得,自己可能是关心则乱,即便师太要降妖除魔,恐怕一时半会儿,也降服不了昼儿。 她放下心来,自去换洗不提。 了尘师太见她离开了,摸了摸李昼的头,温声问道:“昼儿想以后还有烤肉吃吗?” “只有烤肉么?” “昼儿想吃什么,就可以做什么。” “想的。”李昼说,她想吃的东西,可太多了。 师太声音便更温柔了:“昼儿知道‘竭泽而渔,则来年无鱼;焚薮而田,则来年无兽’的意思吗?” 竭泽而渔这么常见的词语,前世有认真上课的李昼当然知道,但后半句“焚薮而田”,她就没听说过了。 估计是差不多的意思,李昼心想,这是师太作为她的老师,在给她摸底考呢。 “知道。”李昼点头说,她可不想被了尘师太评价为“带过的最差的一届”,“意思就是不能为了一次性吃饱,就把鱼和野兽都捉走,要学会放牧,可持续性利用。” 了尘师太惊讶地看着李昼:“孺子可教也。” 她发自内心地感叹着。 即便她知道,李昼的年龄一定比外表看上去大得多。 可神的年龄,又怎么能与凡人等同呢? 相对祂的位格来说,哪怕祂已经几百岁了,依然还只能算个初生儿。 了尘师太真诚的赞美,让李昼嘴角差点没压住。 她抿了抿唇,非常谦虚地说:“这只是每个学生都应该知道的典故罢了。” “知道容易,做起来难啊。”了尘师太又给李昼递了块炙肉,在李昼吃肉时,循循善诱地说,“就比如这夫椒城,不知藏了多少如猿猴这般的妖魔,若是一口气平了这座城,今日固然能大快朵颐,酣畅淋漓,明日、后日,又去哪里寻新的呢?” 李昼皱起眉头,露出苦恼之色。她当然可以说,换个地方不就行了?可问题是,那样就要离开娘。 李昼不想和娘分开,便顺着师太的话说:“那我们不要一口气吃掉,以免竭泽而渔。” 了尘师太终于听到了想要的答案,心里松了口气,面上却是不显,笑着点头说:“昼儿真有悟性,知道知行合一了。” 李昼看了眼模拟器界面的悟性数值,心想,听到了吧,真、有、悟、性,这可不是我自己说的。 到底谁有问题,已经一目了然了。 夫椒县衙。 常御史被迎进衙门,县令和缉妖司道判竟然都在,常御史松了口气,擦了擦汗,心想倒省得他再跑一趟了。 下人奉上了香茶,茶叶是鼎鼎大名的水月贡茶,泡茶的水取自东南名泉无碍泉,雪白茶毫在碧汤中浮浮沉沉,当真是甘香煞人。 用县令的话说,就为这一口茶,他除了夫椒城,哪儿的官也不做。 就是要升他去做京官,也必推了致仕。 顾县令殷殷望着常御史,正待与他细论一番茶道,却见后者掀开茶盖,咕嘟、咕嘟,一口气就把一盏好茶灌进了肚子,千金不换的水月茶叶,也让他牛嚼牡丹般,嚼了个干净。 这、这是何等的粗人! 自认为待客并无不周之处的顾县令,痛心地望着常御史手中的茶盏,心里十分不快。 常御史哪知道他在心疼茶叶,见他神情,心中一凛,自己实在太渴了,才忍不住先喝口水,再说正事。 可邪祟污染,晚一刻便会波及多少人,怎能耽搁呢? 他随手放下县令精心收藏、有贵客到访才会取用的青瓷茶碗,发出的动静,让县令的眼神越发沉重起来。 第70章 “顾明府,张道判,何氏出事了。” 常御史开门见山地说:“本官奉皇上圣命,征召何氏治理水患,那何氏府中,却满是邪祟之气,若非我有官印在身,浩然之气护体,妖邪不侵,眼下也已经中招了。愚以为,为今之计,趁那何氏尚未察觉,清点人马,先把何园围住……” “常御史。”张道判忽然开口说,“你的意思是,何氏全府,都被邪祟污染了?” 常御史怔了怔,感觉张道判的语气不太对劲,手摸上腰间佩剑,却还是点了点头。 顾县令笑了笑,说:“这话可不能乱讲,不知常御史可有证据?” “此印便是证据。”常御史取出官印,又摊开手心,想要给两人看一看自己被烫出的烙印。 这一摊手,他自己愣住了。 半炷香前还鲜红得像掉了层皮的印记,此刻竟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手心,什么也没有。 顾县令与张道判低头看了眼,俱抬起头,面色疑惑地望着常御史。 常御史茫然地盯着手掌。 顾县令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官袍上的风霜:“常兄,你从京城赶来,花了多久?” “算上在驿站吃喝的时间,拢共三日。” “可曾休息?” “一刻也不敢闭眼。” “那就是了。”顾县令叹了口气,“常兄为国为民之心,我实在佩服,可休息不好,又怎么能做好事呢?你已经到了极限,是时候睡一觉了。” 常御史本来还没觉得困,听他这么一说,果然有绵绵不绝的困意涌上来。 他强忍着没有闭眼,着急地说:“可那何氏……” “那是你累出了幻觉。”张道判抬起手指,指节蓦然一敲案几桌面,威严的声音,令人无法不从,“睡吧,睡一觉,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咚!” 常御史上下眼皮黏在了一起,再也睁不开了,脑袋往旁一倒,便伏在案上,沉入了梦乡。 他张了张嘴,还想要说什么,却听到了悠远缥缈的声音,那声音在舒缓却单调的笛声中呢喃: “太上浑元……太初混沌……太一神真……太始天尊……” 常御史双目紧闭,喉头滚动了下,再张开口,亦轻轻念了声:“天尊……” 顾县令与张道判对视一眼,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顾县令拍了拍手,叫下人们把常御史扶去后院,把茶碗和茶叶赶紧收好,然后对张道判说:“我们也该写本奏折,禀明本次水灾情况了。” “若不是天尊怜恤,不知有多少百姓已经流离失所。”张道判说,“真想让陛下也感受到天尊的光辉啊。” 顾县令安慰道:“会有那么一天的。” 京城御座上,正在阅览奏折的皇帝,忽然感觉背后窜起一阵凉意。 她皱了皱眉,抬头望了眼窗,裴尚宫便会意地起身,去把半开的窗户关上了。 …… 吃完饭,李昼跟着了尘师太读起了书。 了尘师太先教她认自己的名字,昼,明也,白日也,与夜相对,以黎明为界。 李昼看了眼神色痛苦的三头身哥哥,越发要做个好学的表率:“我知道,我的名字出自一首诗。” “昼儿还会背诗?” “嗯。”李昼想起来了,这首诗是她的好朋友薛静真最喜欢的诗,“这首诗叫《苦昼短》。” 她朗声诵念道:“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两头身的小婴儿,清清楚楚地背出一首诗,谁见了不说一声神童? 李昼心里分外得意地想,也没忘了感谢好朋友,要不是她,她也不会记得这么清楚。 正在绣新肚兜的月娘听到院子里传来的女童背书声音,欣慰地抬起头。 旁边算账的李生看着她,慌张地说:“娘子,你怎么哭了?” 月娘一怔,反手摸了摸面颊,入手一片冰凉,才知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我这是……”她亦惊讶地说,“……怎么了?” 第63章 慈悲医女 入夜后, 李府一片静谧。 了尘师太盘膝坐在蒲团上,面前摆了一尊佛像。 佛像衣饰华丽,身戴璎珞, 半结跏趺坐,手持佛印, 神情庄严静穆,背后却有一只高耸足印,每根脚趾上刻有一只八幅□□。 若有第二个人在这里,盯着□□,稍久一些, 便能感觉到它们似乎在不停地转动。 这转动, 持续地散发出金色光晕,死死钉住足印,令它无法行动。 同样的光晕,亦浮现在了尘师太背后。 她快速蠕动嘴唇,虔诚地诵念着经文,金色光晕收缩膨胀,每一次律动,都会排出一些混乱污秽的气息。 在李昼身边待得太久, 即便是她,也免不了沾上了污染。 这些污染自然而然融入了屋外的黑暗中,仿佛一滴水汇入大海。 如果居高临下, 用俯瞰的视角观察, 便能发现, 整个李府, 都已经泡在了这种气息中。 而夫椒城的其他地方,虽然也飘散着这种气息, 浓度却淡得多,仿佛只是多了一层蒙蔽视线的薄雾,虽然会让人看不清真实,却也不至于丧失理智,失去人性。 外溢的邪恶力量,被看不见的秩序约束在了李府之中。 而李府自己,却成了邪恶的温床。 佛像与了尘师太身上的金色光晕,便如大海中的一叶扁舟,随着巨浪沉浮,随时都会倾覆。 了尘师太睁开眼,额头上布满了汗珠,她看着光明神圣的佛像,低声说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语毕,佛像蓦然金光高涨,一团烈焰从中飞出,没入她的心口。 了尘师太闷哼一声,汗如雨下,周围光晕亦在一瞬间暴涨,将最后几缕混乱污秽的气息排出,才重新没入她体内。 她闭上眼,继续诵念起经文,压下了心头的不安与恐惧。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能在这污染的最中心,抵抗多久。 月娘一家,竟然都像没事人一样。 明明都是普通人。 这是个不可思议的奇迹,不知是神明的怜悯,还是这家人本身藏着秘密。 不管是哪一种,她都必须调查清楚,或许,这会成为这个世界苟存的最大倚仗。 在这之前,愿佛主的光辉能一直照耀她吧。 …… 李昼正在喝羊奶,睡觉前喝奶可以睡得香,长得高。 她哪知道,住在隔壁的老师正在不停地给自己打气,抱着无比悲壮的心情,等待着黑夜结束,黎明到来。 她有自己的事要忙。 李昼用一气化三清,分出一道神识,进行第四次模拟。 不然,这具婴儿身体再睡个三天三夜,娘亲又要担心了。 婴儿·李昼当着月娘的面,喝完奶,漱了口,乖乖盖好被子,听着睡前故事,闭上眼睛睡觉了。 分出去的神识,点开模拟器,点击了【是否开始第四次模拟修仙之路?】的【是】。 一道熟悉的白光在眼前炸开。 重叠在一起的、嘶哑阴沉的声音,在李昼耳边响起。 李昼睫毛抖了抖,睁开了眼睛,入目便是画着复杂、陌生符号的天花板,火光映照的瘦长影子,环绕着她、不断诵念着什么的人们。 她想坐起身,问问这些人在干嘛,却发现手腕和脚腕都传来一股抗力,压制了她的行动。 侧头看了看手脚,发现自己的手腕、脚腕都被晶莹剔透的玉环禁锢住,躺着的玉床镌刻着神秘的花纹,花纹中流淌着气味刺鼻的鲜血。 李昼懂了。 她这次的身体是邪.教的祭品! 善良的李昼最见不得邪.教害人了,一个用力,坐起身。 禁锢住她的玉环咔嚓碎裂,玉屑旋转飞舞,擦过人们的脸颊、肩膀、手腕,令他们发出了阵阵惊呼。 李昼听着,听着,发现不太对劲。 “不好,这妖孽还是苏醒了!” “速速结阵,若是今日不能镇压这妖孽,封州百万生民,都要沦为她的血食。” “该死的方神教,他们怎么敢制造出此等邪物的?他们难道不知道,这邪物根本分不清谁是自己人,会把他们也一起吸成人.干吗?” “呜呜呜,要是我死了,就把我和我床底下的那箱书一起烧了吧……但是绝对不能打开书箱……绝对不能。” “不就是做了一堆猫妖、兔妖、蛇妖的皮囊吗?” “……你怎么知道?” “你以为司里闹这些妖怪的时候,为什么总喊你去捉妖?” “???难道不是我机敏勇敢,又是新人,而你们想偷懒?” “要说机敏确实机敏。” “道判大人!你也知道此事吗?” “额……这个嘛……咦,她怎么不动了?” 一身绯衣的龚道判连忙转移话题,下一刻,看到了李昼身上的变化。 第71章 她身旁,满脸通红的鱼妙萝还沉浸在自己的小爱好早就被同僚上司发现了的尴尬中。 “道判大人,我……” 龚道判反手捂住她的嘴,一动都不敢动地盯着李昼。 鱼妙萝一怔,眨了眨眼,意识到什么,猛地抬头。 只见,那具被邪.教修士从地下挖出的千年干尸,吸收着封印阵法中的鸡血,皮肤从干瘪苍白,变得饱满而富有弹性,脸色红润,眼珠发亮,大眼睛里写满了好奇,神色竟然有几分亲切。 鱼妙萝:“!!!” 李昼是在看清众人的衣着样式,腰间悬挂的云纹符牌后,确认他们的身份的。 哎呀哎呀,大水冲了龙王庙,原来不是邪.教,是缉妖司的小伙伴。 毕竟跟不少缉妖使打过交道了,李昼认出众人的身份后,便油然而生一股亲切之感。 这次的开局不错,一上来就联系上了官方。 李昼心情愉悦地想,这一次,她要从源头掐断《静真吃鬼图》这种鬼东西出现的可能性。 她再也不要做偏科生了,她要把恐惧以外的情绪,都修上来。 这么想着的李昼,走下玉床,想向缉妖使们友好地打个招呼。 谁知,她才走了一步,一众缉妖使便齐齐往后退了一丈,他们持符的持符,嗑丹药的嗑丹药,锵锵声接连不断,法剑一把把出鞘,脸色凝重到了极点。 李昼脚步一顿,低头看了看自己,素衣宽带,穿着是朴素了点,点点猩红,应该是玉床上沾的血,但迅速没入了衣服中,没一会儿就干净了。 嗯,没什么不得体的地方。 难道自己这次的身份是平民,缉妖使们不屑与她相交? 李昼抬起头,正想展示一番自己的见识,实在不行,她就搬出驷州马道录等人来,套套关系。 门外,忽然响起了密集的脚步声。 为首一道绯色身影,率领一群同样身着绿袍皂履、腰佩云纹符牌的缉妖使,大步迈入屋中,不等屋内人反应,便张口说道:“我们是道录大人派来交接千年干尸的,龚道判何在?” 龚道判一怔,神色古怪地打量了眼来者,并未说话。 绯衣人四顾一圈,从穿着打扮上认出这里的领头人,径自走向龚道判,一副问罪模样:“尔等是要违抗道录大人的命令吗?” 他经过李昼时,李昼伸出手,拍了拍他后背,想叫住他谈一谈。 既然都是自己人,用不着火气这么大嘛。 绯衣人转过身来,和她的目光对上,看清她的面孔,脸色一点点凝固了。 绯衣人本来没把这素衣女子放在眼里,只当她是缉妖司的无名小卒。 只要能拿下龚道判,那千年干尸,也就势在必得了。 这么想着的绯衣人,全部心思都集中在龚道判身上,见后者神色迟疑,还以为她已经被自己的先声夺人震住,真把他们当成了缉妖司的同僚。 当他被素衣女子拦住时,他随意地转过头,心里还在漫不经心地想,要不干脆用这女子,给这群缉妖使来个下马威。 下一刻,他看清了素衣女子的面孔。 千年干尸,他此行的目的、争夺的对象,到底长什么样,他自然是知道的,甚至可以说,是刻在了脑子里,这辈子都不会忘的。 因此,那张本应该双颊凹陷、皮贴着骨的苍白面孔,充盈了血肉,变成白里透粉、生机盈然的模样,那具本应该裹着裹尸布,僵硬冰冷的身体,从躺着变成活生生站着,他也还是凭借大脑的自动填补,认了出来。 绯衣人不受控制地后退了一步,整个人一哆嗦,绯衣与云纹符牌倏地消散,身披黑色斗篷,面部有大片烧伤的原本模样显露出来。 随着他的变幻,他身后绿袍皂履的“缉妖使”们,也纷纷暴露出本相。 一大群仿佛从火灾中死里逃生的男男女女,由于忽然失去了伪装,呆愣地站在原地。 果然是方神教的狂徒! 早有准备的龚道判一边带着鱼妙萝等人,向门口跑去,一边语速飞快地说:“你们要千年干尸?那就让给你们好了!快,把门锁死!” 一声沉重的巨响,方神教众人惊愕回头,看到铭刻着符文的大门被重重关上了。 站在李昼面前的斗篷男子,看到李昼眨了眨眼,似乎想说什么,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窜到天灵盖。 真、真的活了! 千年干尸活了! 斗篷男子发出了凄厉的叫声:“跑啊!” 李昼:“……” 李昼抱着胳膊,面无表情看着一群烧伤患者扭头狂奔到门口,疯狂撞门。 她起来这么久,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 这些人一会儿大喊大叫,一会儿手舞足蹈的。 是不是太没礼貌了? 而且,怎么又有这么多恐惧涌了过来? 打定主意要平衡修炼的李昼,怎么可能被这么点困难击倒。 她看了看可怜的烧伤患者们,又看了眼模拟器界面,眼睛亮了起来。 她这次的身份,是个医女。 专业对口! 为了多获得些喜悦之类的情绪,李昼甚至愿意义诊。 她一边读着医女的人设背景,搜索着烧伤的治疗方法,一边向着鬼哭狼嚎的方神教众人走去。 就让我帮你们诊治一下吧。 不要紧张,不收钱的。 第64章 妙手回春 【这一次, 你随机到的人物是:心系苍生的慈悲医女】 【你出生在药王山上的养病坊,父母不祥,姓谈名昭, 字灵坚】 【药王山是天下五大正教之一,医家第一名山, 以圣手仁心享誉四方】 【身为孤儿的你,侥幸获得了天胡开局,在药王山的医师照顾下,无病无灾地长到七岁,展现出卓绝的医学天赋, 跟随山长开始了学医之路】 【当你长到十八岁时, 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小神医,你时常下山义诊,有时是人,有时是兽,有时是妖,你相信,作为一个合格的医生,就要对所有病人一视同仁】 【可惜的是, 你的好运在十八岁生日这天戛然而止,你生了病,必须每天补充大量人血才能活下去】 【你的师长同门想尽办法, 也没法治好你的怪病, 山下的村民与山中的妖怪听说了这件事, 排队来为你献血, 可你无法接受用别人的生命,换取自己的苟活】 【你放弃了这种不正常的生命延续方式, 坦然地接受死亡的降临,可你的朋友却不死心,绞尽脑汁留住你这具身体的生机】 【你的身体在治疗中发生了可怕的变化,你失去了每一滴血,却还是顽强地留存着一线生机,你变得干瘪苍白,像传说中的僵尸,厌恶阳光,渴望鲜血】 【你的朋友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与后悔中,你翻遍古籍残本,终于找到一种让自己长眠的办法,这个办法不仅可以让你不再滞留人世,还能让朋友不再为自己的过错备受煎熬,尽管你一直安慰她,那不是她的过错,但现在,唯有真正的死亡,才能让她稍加宽慰】 【一千年过去了,有人将深埋地下的你挖出来,让你从安眠中再度回到尘世,他们想利用你做什么呢?快去问问他们吧】 这次随机到的人物有名有字,谈昭,好熟悉,在哪里见过吗? 李昼思索着,站在了方神教众人面前。 等她医好他们的伤,他们一定会很乐意回答这个问题的。 李昼想得很美好,遗憾的是,人与人之间,总是隔着一层可悲的厚障壁。 满身烧伤的方神教教徒,仿佛头顶着无数“我不听”的气泡,断然拒绝了李昼的友好交流,摇头晃脑,仿佛突发恶疾般,围绕着李昼,奔跑起来。 既然逃不脱,那就鱼死网破吧。 斗篷男子掀开黑色斗篷,露出了相当一部分已经碳化的焦黑身躯,口中发出了古怪的呼喊。 “日中星鸟……厥民析,鸟兽孳尾。*” 跑到李昼东方的教徒们,身后出现了一只火凤,火凤展开双翼,烈焰腾起,将教徒们熊熊燃烧。 一瞬间,惨叫声填满了空旷的房间。 斗篷男子充耳不闻,继续高声喊道: “日永星火……厥民因,鸟兽希革。*” 跑到李昼南方的教徒们,在火光的照耀下,张开了双臂,口中发出喜悦的欢笑。 “宵中星虚……厥民夷,鸟兽毛毨。*” 跑到李昼西方的教徒们,脸上、身上的疤痕脱落,露出了皮肤下方的筋膜与血肉。 “日短星昴……厥民隩,鸟兽氄毛。*” 跑到李昼北方的教徒们,全都被黑暗笼罩,蜷缩起双臂,头埋在胸口,幽幽呜咽。 随着咒语的念诵与神秘仪式的进行,一缕缕浓烟,突兀地出现,席卷了站在中央的李昼。 教徒们以自己为薪柴,牵引来了方神的力量。 神力具现化的浓烟缠住了李昼的手脚,钻入了她的口鼻,渐渐将她身形淹没。 第72章 烈焰中,斗篷男子凝望着她消失的身影,叹气道:“可惜了。千年干尸,本该是最好的薪柴,能引来一场甘霖,滋润这片干旱太久的土地。” “咦,”浓烟中,一道好奇的声音响起,“这里有旱灾吗?” 斗篷男子面色一变,死死盯着形状开始发生变化的浓烟。 浓烟剧烈地翻滚,像热锅上的滚油,蹦跳着,抽搐着,体积越来越小。 虽然没有发出声音,可斗篷男子却仿佛听到了凄厉的惨叫,恶狠狠的咒骂,绝望的哭嚎。 他蓦地怔住了。 素衣女子的身形再次显现出来,她面色红润,神采飞扬,眼中满是好奇之色,不知道的,还以为浓烟是专门给她提神醒脑的。 随着最后一缕浓烟没入她的身体,方神与此地的连接,倏然中断。 教徒们身上的火焰消失了,失去了神主的眷顾,本该快速愈合的烧伤,此刻却仍然狰狞裸.露,焦黑的皮肤剥落,鲜血顺着身躯流淌。 烧糊的头发、胡子、睫毛,都没有恢复原样。 斗篷男子浑身僵硬,难以置信地呆立原地,其他教徒们更是无法忍受迟来的剧烈痛楚,不停地哀嚎。 “你,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即便是千年干尸,也不可能与方神的力量抗衡。 那可是神啊! 李昼看了眼模拟器界面,礼貌地说:“我姓谈,名昭,字灵坚,是个医师。” 斗篷男子:“……” 噗通——!一个方神教徒受不住剧痛,摔倒在血泊里。 李昼现在可是个医生,哪受得了这种事。 医师的记忆里,腰间宽带是个储物袋,收纳着诊疗工具。 她顾不上和斗篷男子寒暄了,低头翻开宽带,取出了斧头、镰刀。 斗篷男子:“……” 李昼左手斧头,右手镰刀,翻了翻记忆,不对,这些是采草药要用的工具。 拿错了。 她连忙把寒光凛凛的刀斧塞回去,继续翻找。 这一次,她翻出了柳叶刀、镊子、鬃药刷。 这才对嘛。 李昼满意地抬起头,走到了倒地的方神教徒旁。 这种烧伤,还是很简单的,只要把烧坏的皮肤割下来,洒上加速愈合的药水就行。 噗通——!又一声响,又一个受不了剧痛的方神教徒倒下了。 糟糕,得加快速度。 不然都来不及救人。 李昼一手柳叶刀,一手镊子,专注地做起了去皮手术。 看到同门无声无息地躺在血泊里,死后都不能安息,还要被素衣女子剥皮,斗篷男子满面悲凉,抱歉地闭了闭眼,砰一声,亦是无力支撑全是伤口的身躯,重重地摔倒。 他倚着冰凉的玉床,低头看了看哆哆嗦嗦的手掌,真丢脸啊,他甚至连站起来,拼死一搏的勇气都没有了。 方神的离去,完全颠覆了他的信仰,夺走了他活下去的信心。 他抬起眼,又看到,素衣女子剥完了皮还不够,从腰间取出一只碧绿药瓶,将散发着污秽气息,令人作呕的黄绿色粘稠液体,撒在了同门剥开的皮肤上。 这些粘稠液体触碰到筋膜血肉的一瞬间,惊人的一幕出现了。 裸.露的血.肉飞快地愈合、结痂、脱落,很快就只剩下一点淡红色的瘀痕,几乎看不出受伤的痕迹。 看起来,素衣女子的疗愈手段,竟比方神的眷顾还要有用。 斗篷男子却越发哆嗦起来,心中的恐惧不减反增。 他瞳孔放大地望着昔日的同门,他们吸收了身下的鲜血,站起身,乌发变成了一片银白,皮肤如僵尸般苍白,瞳孔中满是嗜血的红光。 斗篷男子脑中,出现了众多与僵尸有关的传闻,据说,它们按照毛色划分等级,从低到高分别是白、黄、红、绿、黑。 看来,他的同门,正一个个被素衣女子转化为白僵。 他们披散着银白长发,凶戾的赤眼在看向她时,满是温驯与忠诚之意,简直像她驯养的狗一样。 士可杀,不可辱。 斗篷男子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站起身,向李昼伸出了烧焦的手。 李昼正好转过身来,和他面对面撞上。 斗篷男子蓦然僵住。 李昼看了看他,安慰说:“不要急,我一定会把你们全都治好的。” 这人是受伤最严重的了,心里一定很担忧吧,为了安他的心,她按住他肩膀,一边帮他剥离烧坏的部分,一边笃定地说:“即便是阎王来了,我不准你死,你也死不了。” 这是连转世投胎的机会都没有了吗? 斗篷男子睁大了眼睛,刚吐出一个“不”字,李昼已经眼疾手快地,在他伤口撒下了粘稠药液。 一股清凉之意,瞬间覆盖了火辣辣的痛觉,他低下头,看到药液渗进血.肉,感受到它们还在往血管里钻,顺着血管,爬进了大脑。 他却不再恐惧了,欣然地感受着这一切,仿佛得到了神主的恩赐。 苍白的手指拂过银白的长发,自从入方神教以后,他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光滑的皮肤与柔顺的长发。 奇怪,他刚才怎么会那么抗拒,能得到谈神医的免费医治,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福气啊。 谈神医的灵药,不仅治好了他的烧伤,就连他愚笨的脑子,也顺便清洗了一番。 可惜方神跑得太快,不然,应该叫它在神医的药液里泡个澡。 它是他们中,脑子最不好的了。 就在他开始懊悔,刚才怎么没想办法留住方神时,他听到李昼发愁的声音:“我只有一个人,虽然能治好你们,又怎么治好世上千千万万的病人呢?” 他连忙抬起头说:“褚慎愿意追随您的步伐,为天下人消除病患!” 李昼看着他,还没来得及勉励一番,耳边便响起了清脆的铜锣声。 “铛!铛!” 随之响起的,还有门外缉妖使们得救了的欢呼:“赶尸人来了!” 守在门外,听了半天门里动静,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的缉妖使们,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赶尸人对付尸体,那可是专业的! 第65章 【恭喜你解锁新天赋:从不内耗】 “在下听说有尸体诈尸, 特来相助。”提着铜锣的赶尸人匆匆走到龚道判面前,递出了度牒。 这便是正道与邪.道的区别了。 方神教教徒假扮成缉妖使,却不知不相识的正道见面, 第一件事就是互相出具身份证明。 龚道判仔细看过度牒,松了口气, 脸上露出喜色:“你来得正是时候。” 她将屋里动静细细道来:“我们本想等那千年尸与方神教斗得两败俱伤,再将二者一起拿下,谁知方才竟听到自称褚慎的方神教徒,向千年尸表起了忠心。” “听说方神教的邪法很不一般,竟也斗不过那千年尸?” “阁下可是心生退意?” “我们赶尸一脉, 还没在死人面前孬过。”赶尸人被龚道判一激, 冷哼一声,“这干尸便是有些道行又如何,今天我便要让她知道,谁才是她的主人。” 她说完,取出一枚布满错金符文的青铜符节,再从怀里捻出一把黄符,扬手一撒,符纸便纷纷扬扬, 从门缝钻入屋里。 她一边持着符节,一边敲响铜锣,在“铛铛铛”的震天响中, 高声喊道:“此处非尔安身所, 尔魂尔魄勿彷徨。急急如律令, 走!” 话音落下, 一道阴风凭空出现,亦向门扉紧闭的屋中席卷而去。 龚道判等缉妖使眼睛眨也不眨, 紧紧盯着布下禁制的大门。 若是赶尸人的法术有效,过一会儿,便能看到千年尸顶着黄符自己走出来了。 屋子里,李昼接住了飞进来的黄色符纸,感受到一股清风拂面。 她就说,这次开局很顺利吧。 不但有人在屋外敲锣打鼓地欢迎她,还专门准备了一打小饼干。 朱砂混着鲜血绘制而成的符文,亮了一瞬,便黯然熄灭。 李昼一张口,把一打符纸吸进嘴里,嚼也不嚼,就吞进了肚子。 褚慎欲言又止。 他虽然已经被转换了思想,认李昼为主,但在和李昼无关的领域,思维还是正常的。 这些符纸,怎么看都不像吃的啊。 李昼吃完了小饼干,走到门口,向外推开大门。 感应到李昼的气息,门上的禁制光芒大作,传来一股极大的抗力。 一门之隔,赶尸人、龚道判等缉妖使,均面色大变。 禁制起了反应,说明千年尸并未被镇压,赶尸人的法术,失败了。 缉妖使们看了她一眼,后者捏着不知何时,变得无比晦暗的错金符节,正要再施法拼上一拼。 吱呀一声,满门禁制被轻松破除,一双久不见光的、苍白瘦削的手,推开了大门。 霎时间,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死寂在院中蔓延,每个人都生怕惊扰了什么似的,僵硬的脖颈一寸寸抬起,屏住呼吸望向门后出现的……人。 第73章 那是一个素衣女子,衣襟为左衽,象征着人已死,不必再穿脱衣物。 她的耳垂上,用红绳悬挂着铜钱耳坠,随着阴风轻轻摇曳,发髻间插着一只玉簪,没有血色的脖颈上,依稀可见复杂神秘的血红咒语文身。 看起来,已经有人镇压过这具尸体。 赶尸人持着符节的手悄悄垂下,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她学艺不精,无法完全读懂这些咒语,但她看得出,其中蕴含的强大力量。 随着千年尸重见光明,这股镇压之力,失效了。 积累了千年的怨气,该是何等骇人? 难怪偏执的方神教徒都会望风而降。 现在的她根本想不到,方神教徒甚至不是投降,而是打心底里颠覆了信仰。 “砰!” 赶尸人手中的铜锣、错金符节,掉在了地上,响声惊醒一众看傻了的缉妖使。 “快跑!” 只来得及提醒一句,赶尸人便率先扭头狂奔。 龚道判面色一凛,才要上前做最后的努力,看到素衣女子嘴角勾起一个冷酷的弧度,似是要痛下杀手。 “先回去搬救兵!”她一个激灵,大喊了声,带着缉妖使们,紧跟上了赶尸人逃命的步伐。 李昼疑惑地迈出高高的门槛,不得不说,模拟人物的腿长就是好,换成婴儿身体,还得变出触手才能迈过去。 她心中感叹着,走到了铜锣与错金符节前,捡起来端详了一会儿。 银白长发、血红眼眸的褚慎悄无声息走到她身后,恭恭敬敬等她下达指令。 李昼看着模拟器界面弹出的提示: 【恭喜你获得:赶尸铜锣*1】 【赶尸人掉落的装备,驭使尸体的重要道具!】 【恭喜你获得:错金符节*1】 【错金符文中蕴含着神秘力量,咬起来会有点硌牙哦!】 谁会咬这玩意儿啊,李昼心里直摇头,她又不是什么贪吃的笨蛋。 她抬头看向赶尸人与缉妖使逃走的方向,望着缓缓落下的扬尘,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才的敲锣声,不是在欢迎她。 赶尸的意思是,把她当成诈尸的尸体了吗? 李昼低头看了看身上,心里再次摇了摇头,她衣服穿这么整齐,也没有跳着走路,一出门就面带微笑,友好得不能再友好,怎么可能被当成尸体? 既然不是她自己,那就是另有其人。 李昼转过头,目光落在了褚慎为首,银发赤眼的方神教徒身上。 懂了,一定是这群人样貌太前卫,吓坏了保守的古人。 模拟器界面,又一条弹窗弹出: 【恭喜你解锁新天赋:从不内耗】 李昼没有管它,思索一番,指点道:“都把斗篷穿好,盖住面孔。” “是。” 褚慎等人连忙用黑色斗篷裹住身体,戴好兜帽,掩藏住银发,隐约能看到眼瞳中散发的赤光。 这就好多了,李昼心里点了点头,提着赶尸铜锣,把错金符节挂在腰上,追向了缉妖使与赶尸人逃走的方向。 要是半路遇到其他人,再被她身后这群家伙吓到,她就敲一敲铜锣,假装自己是赶尸人,这些看起来诡异可怕的东西,只是她赶的尸体。 怎么会有她这么聪明的人! 李昼被自己的清晰思路惊到了,在心里连连夸赞了一番,才带着一群黑色斗篷罩着的方神教徒,不紧不慢地继续往前走。 圆月高悬,皎洁的月光照亮了前路,四野俱寂,一时间只能听到李昼与褚慎等人的脚步声。 黑色斗篷与裹尸袍拂过丛生的野草,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就这样默默走了好一会儿,荒僻的路边,终于出现了一座散发着昏黄灯光的建筑。 李昼运起卷耳诰,目力得到了增长,她看清了夜幕下的建筑原貌,那是一座外观有些残破的庙宇。 庙宇屋顶满是尘土,长了许多凄绿的杂草,墙上红漆脱落,在月色下格外斑驳,看起来像是荒废了很久。 这样一座破庙里,怎么会有灯火? 会不会缉妖使与赶尸人就在里面呢? 总算找到你们了。 可真能跑啊。 李昼擦了擦不存在的汗珠,欣喜地走了过去。 褚慎等人连忙跟上,黑色斗篷一角飞起,隐约露出银白发丝,血红眼瞳。 庙宇中本来还有些人声,似乎是在讨论着什么,随着他们脚步声逼近,这些声音倏地停了。 李昼走到了庙门口,听到了柴火燃烧的哔剥声,感受到了深夜中可贵的亮光与融融暖意。 她回头扫了眼褚慎等人,确认了他们斗篷都裹得很好,没有露出惹人生疑的发色与瞳孔,心里松了口气,微笑着迈进了庙中。 随着她的进入,十几双眼睛向她看了过来。 看起来不大的破庙里,居然聚集了不少人。 围绕着中央的篝火,左右两侧分别是: 眼睛蒙了层白翳、脸上有着深刻沟壑的老婆婆; 背着“悬壶济世”的幡旗,一身素麻衣裳的赤脚郎中; 守着货物,眼睛精亮,腰佩长刀,人数众多的健壮镖师; 肩上停了只绿毛鹦鹉,面无表情的绿衣少女; 头发蓬乱,看不清面貌,衣衫褴褛,散发着臭味的乞丐; 背着书箱,面容白净,满脸紧张不安的白衣书生。 林林总总,人数众多,就是没有李昼要找的人。 李昼疑惑了一瞬,目光停在了“悬壶济世”四个字上。 好巧,是同行。 虽说同行是冤家,但李昼真没什么行医的经验。 虽然她非常有天赋,一上手就治好了烧伤患者,但她并没有自满,非常乐意和同行做一次深入交流。 李昼朝着赤脚郎中走了过去。 她一动,所有人都绷紧了肌肉,弓起了腰背,看到她走的方向,众人更是默契地向两侧移动,空出了一大片空地。 赤脚郎中眼睁睁看着李昼坐在了他旁边,眼珠子随着她的移动而移动,身体却僵硬得无法动弹。 仿佛有股力量按住他的肩膀,冷冷地制止了他的所有行动。 穿着黑色斗篷的方神教徒围着他,一声不响。 他的额头绷出一根青筋,一滴汗流淌到下巴上。 滴答。 汗珠洇湿一小片地面,将砖石染成深色。 李昼在“悬壶济世”的幡旗旁坐下,思索起怎么开口。 大家怎么都不说话,她都不好意思交流了。 由于四周过于安静,李昼有点社恐起来。 就在这时,一道清脆的声音打破了一室寂静。 “人到齐了!” 众人一怔,包括李昼在内,所有人看向说话的方向。 绿衣少女面色大变,猛地扭头,看向肩头的绿毛鹦鹉。 绿毛鹦鹉张开红艳艳的喙,又说了一遍:“人到齐了!” 说话间,庙门吱呀一声,无风自动,在众人眼前关上了。 人们背后,或是端坐、或已坍塌的神像,结满蛛丝的脸上,嘴角勾起,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第66章 李昼的纯善之心 对破庙中的众人来说, 这个夜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他们大晚上聚集在这里,皆是因为, 自己有不得不来的理由。 封州大旱,官府的祈雨仪式已进行了月余, 却仍不见一滴雨,据说,这是因为圣人不修德行,触怒了上天。 远近闻名的积善之家山氏,在这个档口站了出来, 大人们自然都是一心为民的君子, 他们却也读过几本书,晓得是非道理,天灾面前,岂能因一己私利,置天下生民于不顾? 山氏运出了自家存粮,每日施粥赈济亲邻,人人称赞山氏的义举,私底下悄悄议论, 为什么朝廷没有开仓放粮,那个因一己私利,置千万生民于不顾的人, 是谁? 说不得。 再讨论下去, 恐怕要有杀身之祸。 人们都这么说, 心里却有了定论, 想起最开始的传闻,圣人无德, 才引来了天谴。 ——除了御座上的天子,又有谁能引得老天如此动怒? 真没想到,天子竟然还不如地方豪族爱惜百姓。 山氏愈发得民心,可僧多粥少,他们施再多米粥,也填不饱饥民的肚子。 好心的山氏,收留了这些活不下去的百姓,接收了他们种不了的土地,对朝廷的征召一再推脱。 什么祖传祈雨之术,后辈无能,老祖宗的看家本事竟然都忘了个干净。 何时能想起来,得看朝廷什么时候,能给够山氏一族心动的筹码。 地方官不敢擅专,一边等京城的指示,一边和山氏打太极。 两方势力的博弈,代价便是愈发严重的灾情,愈发饥饿的百姓。 可生命啊,如同压在石头下的野草,总能自己找到出路。 那些原本已经无人问津的乡野淫.祀,迎来了久违的香火与信徒。 第74章 这座八蜡庙,便是其中之一。 四周的萋萋荒草,本是这座庙宇荒废的象征,在旱灾中,却成了神明伟力的证明。 能长草的土地,已经不多了。 获得指引的聪明人,纷纷以一种不经意的姿态,或是在回家路上,或是在送货路上,路过了这座破庙。 天色已晚,不适合继续赶路,正好前面有座庙,在其中借宿一夜,多么正常,多么合理。 谁知,聪明人竟然那么多。 大半夜的,这座偏僻的野庙里,竟是出奇的热闹。 鸡脚村的吕神婆、安滦县的苟郎中、常威镖局的“无敌神拳”宋刚,都是这片地界的知名人物。 剩下的绿衣少女、乞丐、白衣书生,倒都面生。 但既然敢夜探神庙,想必也有几把刷子。 众人你来我往,试探了一番彼此,逐渐发现事情不太对劲。 今日到来的每个人,都曾在梦中得到城隍娘娘的指点。 据娘娘说,八蜡庙中有八位虫神,个个神通广大,除水旱虫灾,俱不在话下,可惜现在的人,不知真神之名,竟使其荒废了。 城隍娘娘看他们并非那等俗人,一见庙宇破败,便以为不灵,这才来指引他们寻个正路。 到这里,众人已经心里直打鼓了,娘娘一天没别的事干了不成,到处给人托梦,就算怕个别人不信,找上两三个有缘人也就罢了,哪有一口气叫来这么多人的? 李昼的出现,更是让他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管是她耳垂上的铜钱耳坠、脖颈上的血红咒语,还是她身边隐藏面容,怎么看怎么可疑的侍从,都令人心惊肉跳,不能不往异端邪.教上想。 就在众人猜测,把他们引诱到这里的幕后黑手就是这素衣女子时,绿毛鹦鹉的一句话,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为什么要说人到齐了? 把他们聚集到这里的人,到底想做什么? 没等众人想出点头绪,庙门便忽然关上了,白衣书生下意识一声惊呼,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抬起头,看到了一面悬挂在门后的镜子。 它高高地挂在门顶,表面磨得极其光滑,清晰地照出每个人变幻的面孔,似是要将他们竭力隐藏的、内心最深处的阴暗照得无所遁形。 “在这里的每个人,都藏着一个不能被外人知道的秘密。” 镜子开始说话,令众人本就难看的脸色,变得越发苍白。 白衣书生浑身都发起抖来,像是恐惧到了极点。 “每个人的手上,都至少有一条人命。” 镜子说了第二句话,紧绷的空气里,突然多了一丝血腥味。 哆哆嗦嗦的白衣书生一僵,接着转头看了看其他人。 宋刚身后的一名镖师刚想说什么,被他伸手一拦,闭上了嘴。 绿衣少女皱起眉,苟郎中悄悄擦了擦汗。 眼睛蒙着一层白翳的吕神婆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散发着恶臭的乞丐面孔掩映在蓬乱的头发下。 李昼左瞧瞧,右看看,心里有些害怕,这里不会只有她一个好人吧? 不过,镜子说的话也未必就是对的,比如她就没有杀过人。 她从来不做那么可怕的事,最多吃点妖魔鬼怪。 就在李昼悄悄远离众人,生怕其中某个暴起,要把她这个知情者杀人灭口时,镜子说了第三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 “只有一个人,没有害过无辜之人,把这个人的纯善之心上供给八蜡神,八蜡神就会给你们想要的水和粮食。” 镜子说完这句话,便不再发出声音,死寂在庙中蔓延,听起来,八蜡神索要的祭品,是这群恶人中唯一的好人。 篝火映照出众人的影子,漆黑的影子随着火光微微变化,明明还是人形,却露出几分狰狞之意。 李昼心里叹了口气。 懂了。 这是在针对她啊。 眼上覆着白翳的吕神婆垂了垂眸,刚要开口,唯一好人李昼坦然道:“大家不用猜了。” 吕神婆一怔,其他人同时回头,错愕地望向李昼。 李昼心想,还好她这次是医女,医女的记忆中,药王山传下的功法《玉.洞百炼地皇经》,可以生死人,肉白骨。 也就是说,她就是把心掏出来,也不会死。 李昼从腰间储物袋取出之前给方神教教徒做手术的柳叶刀,当场就在自己的胸口比划起来。 不就是要纯善之心吗,她给得起。 绿衣少女面色微变,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白衣书生吓得闭上了眼睛,镖师宋刚忍不住伸手制止:“姑娘,这座庙虽然诡异,我们这些人联手,未必不能闯出去。” 善良的李昼摇了摇头:“我听说这里有旱灾,一定很缺粮食吧,假如用我一个人的心,就能换到活万民的水粮,那又有什么理由不这么做呢?” 这句话落下,一大股忧、思、悲、惊涌入了李昼体内,她的肺、脾、心胞、胆立刻壮大了许多。 众人神色复杂。 他们刚才竟然以貌取人,误会了这位心怀大义的大善人。 只是,若要牺牲这样一个好人,才能换取到活命的机会,那他们宁可不要。 众人纷纷张口,想要制止李昼。 李昼却已经尝到了甜头。 很好,就这样继续巩固人设,平衡过分偏科的肾吧。 她心中欣喜,刀尖一划,迫不及待敞开了心扉。 一颗噗通噗通、长满了嘴和牙齿的心脏,被她取了出来。 在她动刀的一瞬间,白衣书生失声惨叫、绿衣少女遽然上前、一众镖师眉头紧皱、乞丐脸上隔着乱发都能看出惊讶之色、吕神婆更是不惜暴露神通,瞬移到李昼面前,攥住她的手腕,想要制止…… 这一瞬间,除了方神教教徒,每个人都无比动容。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长满鲜红嘴唇、洁白牙齿的纯善之心。 更加深沉的死寂在庙中不断蔓延,每个人脸上都像打翻了颜料盘,就连李昼也是。 李昼不敢相信。 为什么那些丰富的情绪只出现了一瞬间,就又被铺天盖地的恐惧淹没了。 这样下去,她还怎么修炼啊? 《玉.洞百炼地皇经》运转,李昼胸口破开的伤口恢复如初。难道是剖心速度太快,把他们吓到了? 李昼不满地扫了眼石化了的众人,所有人保持着下巴快掉到地上的姿势,神情呆滞,僵立不动。 她心里摇了摇头,这些人反应这么慢,怪不得没有纯善之心,做个好事都赶不上趟。 李昼没再管他们,从吕神婆汗湿的掌心里抽出胳膊,一边在医女谈昭的记忆里搜索,这种出汗多的症状可以怎么医治,一边走向或是端坐、或已坍塌的神像。 等她上供完,拿到水和粮食,再来给这些虚汗多的人义诊吧。 这天也不热,看他们一个个满头大汗,估计是湿气重。 覆满灰尘与蛛丝的八尊神像脸上,神情与一众凡人出奇的一致。 每一尊神像的面孔都凝固了,瞳孔失去了所有神采,嘴巴不受控制地张大,一脸呆若木鸡的模样。 事情的进展和原本的计划,差距有那么一点大。 李昼走到神像面前,忽然意识到,一共有八尊神像。 它们也没刀,有了供品也不好分吧? 贴心的李昼握着柳叶刀,将嘴巴一开一合的纯善之心分成了八份,放在了案桌上。 八尊神像便眼睁睁看到,摆在面前的供品张开嘴,一口接着一口,撸串一般,把它们的灵性从泥胎木塑上撕扯下来。 没一会儿,这八尊神像的灵性便被撸了个干净。 要是灵性够多,谁会屈居在这破庙里,早就想办法混上度牒,去当正教了。 吃完烧烤的八颗纯善之心重新合体,李昼再次打开心胸,把它们塞了回去,上供完了,该干活了,她晃了晃神像,悄悄打了个烧烤味的嗝:“水和粮食什么时候给我们?” 她背后,看完了全程的众人,依然无法做出任何有效的思考。 一般来说,应该是神吃供品。 很少有人能看到反过来的画面吧。 难道他们对供品的理解有问题…… 庙门不知何时打开了条缝,门上的镜子小心翼翼,顺着门缝挤了出去—— 救命,这哪来的邪祟啊? 它托梦的时候,不记得有这玩意儿啊? 第67章 神之恩兮难言,仁慈如山兮无边 方才还极具压迫感、浑身都透着诡异、凝视每一个人的镜子, 在这一刻,恨不得把自己缩成米粒大。 可偏偏,它的直径竟然有足足九寸。 谁啊, 没事做这么大,脑子是不是有病啊? 怨恨起制作自己的工匠, 却一刻也不敢耽搁,好不容易把自己塞进门缝,呼吸到新鲜空气的一瞬间,镜子简直欣喜若狂。 很好,没有人注意自己。 第75章 它向着广阔天地, 纵身一跃, 心中开心大喊:俺老镜去也! 砰。 庙门被一脚踹开,一道黑色身影一闪而过,兜帽随着他的前冲之举落下,在月光照耀下,露出银白长发与嗜血眼瞳。 镜子心中的狂喜转为惊恐,呆呆地望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白毛僵尸,无法收住向前跃去的势头,仿佛自投罗网般, 落入了后者苍白的大手中。 啊啊啊啊啊!!! 镜子像上了岸的鱼,拼命扑腾。 “谈神医可没让你走。” 忠心耿耿的方神教徒褚慎,一边喃喃自语, 一边捧着扑腾个不停的镜子, 恭恭敬敬奉给李昼。 李昼随手接过。 后者重重一弹, 然后就再也不动了, 仿佛这样就可以伪装成一面普普通通的镜子。 【恭喜你获得:无隐明镜*1】 【能够洞见真实、辟邪、预卜吉凶的宝镜!】 这么厉害? 李昼用宝镜照了照自己:“谁是这世上最善良的人?” 镜子清晰地照出她的面孔。 李昼点了点头,这镜子, 果然能洞见真实。 依然全身僵硬,动都无法动弹的众人,神情麻木地望着这一番互动。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身穿黑色斗篷的神秘人是白毛僵尸这种事,他们一点都不觉得惊讶。 和一个随时都能敞开心胸的大邪祟比起来,区区僵尸,又算什么呢? 装死的镜子正在思考,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这本是个绝妙的主意。 它伪装成城隍娘娘托梦,把周围有资质的修行者都骗来庙里,通过巧妙的话术,让这些修行者互相怀疑,自相残杀,而它和八蜡神只需要坐收渔翁之利。 多么完美的计划啊。 为什么才刚开始,就出现了这么大的偏差? 它们想象中,修行者在困境中暴露丑恶嘴脸、虚伪人性的可笑场景呢? 为什么反而是它们,如此可笑地沦为了大邪祟的口粮? 李昼收好镜子,继续晃动呆若木鸡的神像,想让八蜡神把承诺的水和粮食吐出来。 身上覆盖着树叶、手中握着一根木棍的神像,咔嚓一声,碎成了一地木头渣; 华衮冕旒、宛如王者的神像,威严的面孔上出现了一道道细缝,须臾间四分五裂; 手持谷穗、和蔼慈眉的神像,哗啦坍塌,露出空空如也的内里…… 李昼走到哪,神像垮塌到哪,竟没一个是真的有用的。 李昼有些生气,怎么回事啊,她都上供了! 那可是她赤.裸.裸的真心,纯白无瑕。 剖出一腔真心,却被如此恶劣地欺骗,李昼只觉得,刚黏好的心又碎成了很多块。 偏偏她这次的人设是慈悲医女,即便被这些邪.神欺负,也不能动粗。 李昼无奈地摇了摇头,回头看向呆立的众人,她还没忘记,这些人手上都有过人命。 就让她李青天重出江湖,看看这些人犯的案子,都该怎么判吧。 不要以为,装傻就可以躲过正义的制裁。 发现除了方神教徒外,庙里所有人都仿佛魂魄离体,怎么呼唤都没有反应,李昼对着他们念了几遍清心咒。 随着她的诵念,被恐惧淹没的众人,惨白的脸上逐渐恢复了些许血色。 每个人都头痛欲裂,仿佛被无数牙齿啃噬过大脑,白衣书生跑到门外,哇地一声吐了起来,苟郎中紧随其后,白底黑字、“悬壶济世”的幡旗在李昼面前微微一晃。 李昼还没做出什么反应,手上的镜子忽然立起,看着苟郎中离开的方向,大声嚷嚷起来:“别让他跑了,他也是我们的同伙。” 头晕眼花的众人一愣,扭头望向脚步加快的苟郎中。 侍立在李昼身后的褚慎刚要去追,还在吐的白衣书生从怀里摸出一支笔,向苟郎中凌空画了个圈。 墨色一闪,下一瞬,圈便出现在了苟郎中脚脖子上,猛地一收,便把他绊了个狗吃屎。 李昼惊讶地看了眼书生,正要说话,摔在地上的苟郎中就地一滚,人便倏地缩成一只拳头大的蚂蚱,往前一蹦,便向草丛里跳去,眼看就要逃出生天。 李昼都还没怎么样,镜子比她急多了,自己没能逃走固然伤心,同伙的安全撤离更令人不悦,它主动亮出一道白光,照在蚂蚱身上,口吐人言:“谁有网兜?” “破镜子,我若逃出生天,回头还能救你!”落在白光里的蚂蚱无法动弹,连忙又变回苟郎中模样,一边奋力往外爬,一边大声画饼。 镜子呸了声,对李昼说:“主人,烤蚂蚱好吃。” 李昼听它这么说,连忙就要上前抓蚂蚱,刚走一步,一声不吭的脏乞丐从怀里掏出一只破口袋,往苟郎中身上一扔。 “妈呀。”苟郎中惨叫一声,顷刻间人被破口袋吞了一半,下半身左右挪动,不但没能挣脱束缚,袋口还越发缩小,把他的腰紧紧箍住,几乎把他勒成两半。 苟郎中惨叫声不断,听得人心烦意乱,绿衣少女卷起袖子,跳到他面前,抡起拳头便往他脸上砸,边砸边说:“让你动我的鹦鹉!” 她的肩头,绿毛鹦鹉连连点头,被控制着说出可怕的话,可把它吓坏了。 鹦鹉飞到半空,一会儿用爪子挠,一会儿用嘴啄,和主人一起,把苟郎中狠狠揍了一顿。 李昼望着这鸡飞狗叫的场景,由衷地说:“力气真大啊。” 所有人扭头,幽幽看了她一眼。 绿衣少女出完了气,提起苟郎中,回到破庙里。 书生跟在她身后,走到面色复杂的镖师宋刚面前,小声说:“能否讨口水喝?” 宋刚一愣,随即从货担下取出一只葫芦,递给了书生。 书生抿了一口,润了润被胃酸烧灼的喉咙,便将葫芦还给了宋刚,低声说:“多谢,多谢。” 宋刚看了眼依然柔弱模样的书生,又看了看平静下来的绿衣少女,再看了看随手就能抛出法宝的脏污乞丐,看起来眼盲年老、实则能缩地成寸、外界动静一清二楚的吕神婆。 他本来以为,他们这些镖师是这庙里最强的。 现在一看,哪怕抛开神秘莫测、诡谲强大的素衣女子,他们这群只会拳脚功夫的武夫也排不上号。 宋刚的忧郁无人在意,众人看着被扔在地上、还在努力蛄蛹的苟郎中,眼神都十分和善。 李昼手中的镜子欢喜地说:“主人,可以用神像当柴。他肚子里油水多,烤起来一定格外香。” “仙师大人,”盲眼的吕神婆用覆满白翳的眼睛,小心地望了眼李昼,弓下腰,乞求道,“在这之前,能不能让我们先审一审他?我想,大家都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李昼可不是那种听到烤蚂蚱就忍不住口水的馋虫,点了点头说:“不光是他,你们每个人,都要交代清楚。” 吕神婆一怔,随即露出释然之色,自己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做过的事,就是做过了,因果报应,逃不掉的。 苟郎中蛄蛹了半天,面前落下一片阴影,他抬起头,看到了面露慈悲之色的李昼。 他与她对视着,看到她的眼瞳里划过的红光,忽然之间,他仿佛陷入了一片泥泞的沼泽,一簇簇绿藻般的真菌缠住了他的双脚,把他拉入了湿滑的黑暗中。 他惊恐万分,想要喊叫,却被这些真菌钻进口鼻,血管,最后是大脑。 大脑的形状都被改变了,逃命的想法被悔恨替代,苟郎中伏在李昼脚下,痛哭流涕起来。 “我鬼迷心窍,我勾结邪祟,我有罪。” 他的前辈褚慎怜悯地望了他一眼:“用你的余生赎罪吧。” 在苟郎中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叙述下,众人终于知道了这起事件的来龙去脉。 所谓八蜡神,指的是八只虫神,以前虫灾泛滥时,也曾香火鼎盛过。 然而随着药王山研制的驱虫药推广开,虫神的信徒逐渐流失,庙宇也越发荒废。 在最后一个庙祝离开后,虫神之名已经被绝大部分人遗忘了,没有了香火,八蜡神便从正神除名,沦为了邪.神,庙宇也成了不受官方认可的淫.祀。 去乡下行医的苟郎中无意间路过这座荒废的庙宇,出于好奇心走进庙中,见到此等残破景状,十分同情,专门给八蜡神上了一炷香。 为了报答这一炷香的恩情,也为了自救,八蜡神显灵,传授苟郎中法术神通,想让他帮自己传播信仰,吸引信徒。 苟郎中学了法术,却觉得八蜡神那一套收益太少,不如趁着闹旱灾,诱骗些心系百姓的修行者,吃了他们的血肉灵力,增长自己的道行,这可比辛辛苦苦攒香火快得多。 一打定主意,苟郎中便借着四处行医的机会,打探起各地真正有道行的修行者。 在这期间,他意外撞见,鸡脚村的吕神婆竟与一名气度不凡的锦衣人有联系。 第76章 这人面白无须,声音尖细,看着像侍奉皇帝的太监。 苟郎中顿时生出无数遐想,这之后便时时注意着吕神婆的动向,趁她出门给中邪的乡亲驱邪时,摸进了她的屋里。她能和大内之人有关系,说不定自己也是从那里头出来的,指不定藏了什么傍身的宝贝。 苟郎中也不过是碰碰运气,没想到,还真在吕神婆的屋子里找到了一件宝物。 这件宝物,就是洞见真实、预卜吉凶的无隐宝镜。 说到这里,众人先是看了看吕神婆,又看向李昼手中安分老实的镜子。 镜子嘟哝道:“老吕啊老吕,这可不是我说的。” 吕神婆点了点头:“你跟了苟郎中以后,就用自己的能力配合他,假扮成城隍娘娘入梦,把我们都诓到这里?” “不是我跟了他。”镜子不满地纠正,“是他把我偷走了。”它委屈地嚷嚷道,“要不是你没把我保管好,我又怎么会落到这种小人手里?” 苟郎中抬起头,刚想要辩驳,李昼看了他一眼,他立刻缩起了脖子。 李昼看着吕神婆:“苟郎中和镜子的故事我们已经知道了,那你呢,吕神婆,你手上的人命是怎么回事?” 说到这里,李昼一顿,低头看了看镜子:“你既然能洞见真实,那刚才说的话,想必也都是真的。” “除了和您有关的事。”镜子的语气立刻变得谄媚起来,“即便是我,也无法看透您身上的真实,有句话说得好啊,神之恩兮难言,仁慈如山兮无边……” “行了。”李昼不悦地打断它,还拽起文言文了,谁不知道你有文化似的。 镜子连忙闭上嘴,心里惴惴不安,不知道哪里得罪了李昼。 吕神婆满是沟壑的面孔上,皱纹变得愈发深刻了:“我年轻的时候,杀过很多人,有罪有应得的,也有无辜的。” 她叹了口气,声音中满是悠久岁月带来的淡然与感慨:“当着仙师的面,我不敢说谎,当时我不曾后悔,现在,也不曾。” 大殿里安静下来,偶尔响起篝火的哔剥声,绿衣少女捡了几块神像碎块丢进火堆,让篝火燃得更旺了些。 包括李昼在内,所有年轻人围坐在篝火旁,听这位不知活了多少岁的老人家讲过去的故事。 李昼托着腮,听得格外认真。 她最喜欢听故事。 吕神婆想了想,开口说道:“那是咸恒十八年,距离陛下登基,还有整整三年,皇位之争愈演愈烈,我在当时的皇长女身边任掌书,陛下还是个不受重视的皇次女。” 第一句话说完,所有人便是一惊,谁也没想到,看起来又老又瞎的吕神婆,来头竟然如此之大。 第68章 要是她们不信,她就掏出真心给她们瞧瞧。 破庙中, 以神像为薪柴的篝火照亮了整座大殿,吕神婆的声音不断响起,在殿中略微有些回声, 仿佛历史在这狭小空间中的回荡。 咸恒十八年,皇太子暴毙, 储君之争,便集中在了皇长女与二皇子身上。 本来,论贤论长,该立文武双全的皇长女,但不管是浊流, 还是清流, 却都默契地选择了二皇子。 究其原因,主要有两点,一是大周立国以来,拢共也只有两个皇女成功登基,其中一个还是在襁褓里匆匆继位,不到二十天就被年富力强的叔叔赶下了御座。 二来,上一个女帝虽是个励精图治的明君,却在整顿吏治的过程中, 引入了大量女官。 文官集团担心重蹈覆辙,又要有女官来士族的地盘分一杯羹,因而宁可放弃素有贤名的皇长女, 也要扶持相对来说更平庸的二皇子。 二皇子虽然个人魅力不如皇长女, 却以礼贤下士闻名朝野, 若他上位, 必定会优待士族。 咸恒帝是个温和慈爱的父亲,不愿意看到儿女互相残杀, 见大臣们都举荐二皇子,便给皇长女封了一块富庶之地,多次召她入宫作伴,免得她多心。 咸恒帝的爱女之心,却引起了二皇子与其幕僚的怀疑,他们以为,皇帝更属意皇长女。 针对皇长女的刺杀一起接着一起,都被身手不凡的她躲了过去。 她心里清楚,皇帝正是因为不愿与文官集团起冲突,不可能顶着大臣们的反对,立她为储君,对她有愧疚之心,这才会不断赏赐、安抚她。 皇长女对父亲的感情亦变得复杂难言。 她小时候身体不好,时常梦魇惊神,皇后又走得早,皇帝怜恤幼女,便在紫宸殿给她留了个房间,一直到她七岁,都是住在紫宸殿中,被九五之尊的父亲亲自照料。 父女俩感情一直很好。 当时的皇长子,后来的皇太子,与皇长女一母同胞,自然也乐见亲妹妹与父亲关系亲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三人像最平凡的一家人,过着简单而幸福的生活。 但后来,咸恒帝拗不过大臣们,立了继后,先后有了二皇子、二皇女。 尽管咸恒帝多次公开表示,这绝不会动摇皇太子的储君之位,朝野中,人心却还是浮动了起来。 先皇后已经不在了,继后却是出身大族的名门贵女,天然就有众多势力同盟。 只是有皇太子在,不管是嫡长子的身份,还是他素日的行事作风,都没有可以指摘挑剔的地方。 支持二皇子的势力,在这时还成不了气候。 咸恒帝也就抱着侥幸的心理,期待着在他手上,皇权能平稳过渡。 可惜,他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不说,皇太子还在一次巡边之后,突染恶疾,回京城的路上便猝然离世。 皇家的龃龉,随着太子之死,逐渐来到了台面上。 二皇子倚仗士族,将皇位视为囊中之物,皇长女手握禁军,又岂会坐以待毙。 皇帝优柔寡断,生的孩子却个个杀伐果决,二皇子养了一群杀手,皇长女则大刀阔斧,以查税为由,翦除士族羽翼。 咸恒二十年,北狄妖王犯边,掳走了大批百姓,皇长女奔赴前线,领兵退敌。 她以雷霆之姿斩首妖王,用妖魔尸体筑成十二座京观,令群妖退居山林,不敢再涉足人世。 经此一战,皇长女威名远扬,本就不是铁板一块的文臣集团也出现了分歧,一群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己任的君子,改换门庭,转投了皇长女。 二皇子早已与皇长女势同水火,深知一旦后者上位,自己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狗急跳墙的二皇子为了保命,不惜联络妖王残部,与妖魔联手,偷袭了回京路上的皇长女。 妖魔驱赶了一群百姓冲击大军,皇长女为了掩护百姓逃走,被二皇子埋伏的箭士射中胸口。 利箭抹了剧毒,药石无医,皇长女知道,自己和太子哥哥一样,撑不到回京了。 她临终之前,做了一个所有幕僚意想不到的决定。 她还没有子女,那些不想退避乡野,又或是归顺二皇子的部下,拿上她的印玺,回京城,投奔二皇女。 众人大吃一惊,二皇女与二皇子一母同胞,又一向默默无名,岂会接收他们这些敌对势力? 皇长女却笃定地说,二皇女与二皇子绝非同类,大周定鼎八百年,天灾人祸不断,已有亡国之兆,若无明君扭转乾坤,生灵涂炭近在眼前。 “诸位君子若是心中还有天下黎民,便信我这次吧。” 皇长女临终之言,无人不为之动容,她最后记挂的,不是向二皇子报仇,不是对父亲软弱的怨恨,而是抛开自己的立场,一心为国家谋划。 皇长女的遗体送回了京城,全城缟素,咸恒帝一夜白头,守着女儿的尸体,谁也不见。 二皇子虽然心虚,却还是得意居多,父亲只剩两个孩子,不传位给他,还能传给烂泥扶不上墙的妹妹不成? 忍不住摆起庆功宴的他,怎么也想不到,血脉相连的亲妹妹,竟然会带着皇长女的亲卫,连夜围住他的府邸。 披甲执锐的二皇女如此说道:“我有明确的情报,二哥府上有妖魔内应。” 烂醉如泥的二皇子努力撑起不断滑落的绵软身体:“妹妹听了谁的挑拨?长姐被妖魔埋伏,我也很痛心。” 在这之前,二皇女一向表现得好脾气,没主见,二皇子一度以为,这是哪个宫人生的孩子,记在了自己母亲名下。 直到这一日,二皇子才知道,自己与妹妹,果然是一家人。 妹妹的狠辣,竟更胜他一筹。 在搜出妖王遗物后,随着她的一声令下,早已按捺不住的皇长女亲卫,犹如一股铁甲狂风,席卷了二皇子府。 等这股狂风停歇时,这座府邸已是血流成河。 在二皇子目眦欲裂的注视下,二皇女亲自动手,将他的三个儿女,亦斩于堂下。 二皇子妃悲痛自戕,二皇子对着妹妹怒吼:“你是我亲妹妹啊!” 他都已经想好,等他登基,要给这个妹妹一个怎样的封号了! 第77章 二皇女神色漠然,就在皇长女的部下暗暗激动,以为她要慷慨陈词,斥责这位兄长的不耻行径时,她却只是冷静地说:“皇位是个好东西,能把人变成鬼,二哥能争,我便争不得吗?” 这句话,令皇长女的遗部大为失望,他们要辅助的,是皇长女那样心系黎民的君主,而不是只知道玩弄权势的独夫。 不少人心灰意冷,告老归乡,二皇女也从不挽留,任由众人离去。 只有一小部分人留了下来,而接下来的一年,竟是夺嫡以来最惨烈的一年。 或许是因为自知声名不够,或许是以史为鉴,担忧自己的叔叔们要效仿前朝旧事,杀侄女篡位,又或者,只是单纯杀疯了。 二皇女一年之中,杀了十三个藩王,杀得宗室们吓破了胆,纷纷跑到咸恒帝面前哭诉。 咸恒帝将爱女下葬后,便缠绵病榻,无法起身了。 听到宗室们历数二皇女的酷烈手段,这位素来温和、甚至可以说懦弱的帝王,却惨淡地笑了:“若是早能如此,又岂会让我与珂儿、煦儿天人两隔?” 言语之间,竟是怀疑先太子的死也有蹊跷。 宗室连忙从告状转为撇清关系,咸恒帝却已决定,要为一双儿女讨回公道。 他撑着病体,一日之间,杀尽宗室,弥留之际,还不忘软禁在宫中的二皇子。 软弱了一辈子的咸恒帝,在人生的最后一天,提着二皇子残留着惊恐之色的头颅,跌跌撞撞走到二皇女面前,惨笑道:“就让你二哥,看着你登基吧,这可是他心心念念的皇位啊。” 看着状似疯癫的咸恒帝,二皇女依然冷静得像一块坚冰,她不疾不徐地跪在青石砖上,沉声说:“父皇福寿连绵,不过微染小恙,必能康复,何出此言?” 咸恒帝一怔,头一次正眼看这个女儿,直到此时,他才知道长女为何将身后事托付给她。 哪怕到了这种时候,她都能把话说得滴水不漏。 她或许没有长女的正直,却一定能坐好那个位置。 “好。”咸恒帝露出长女去世后的第一个微笑,“你这样,很好。” 他抛开二皇子的头颅,喘着粗气,亲手写下了传位的圣旨,便欣慰地闭上了眼睛,去见妻子与儿女了。 二皇女捞起染血的圣旨,走到了御座上,第二年,改年号为永熹。 同年,内宫中一名皇长女旧部,向永熹帝请旨致仕。 她曾是永熹帝手中最快的刀,十三个藩王里,有七个死于她手。 这些藩王,有的确实意图染指皇位,有的却只想做个富贵闲人,却还是被她亲手杀死。 吕神婆还没说此人是谁,众人已经猜到了大概。 “您是担心,狡兔死,走狗烹……”绿衣少女心直口快,忍不住问道。 吕神婆摇头,满是白翳的眼里看不出神情,谁也不知,她的眼睛又是怎么变成如今的模样的,那一定也有一段故事。 吕神婆说:“我自请出京,来到封州,是因为药王山的山长问我,愿不愿意在这里等一个人。” “那个人医术高超,慈悲为怀,有一副救世的良方,却因为行事与世俗习惯有些不同,容易遭到误解,若是有人能追随左右,定能省去许多波折。” 略一沉吟,吕神婆满是沟壑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无奈笑意:“我已经等她二十一年了,再等下去,这把老骨头也不知经不经得住熬。” 书生与镖师们脸上,均露出钦佩之色。 绿衣少女却面色古怪地说:“这话,怎么和我家长辈说得一模一样?” 吕神婆一怔。 绿衣少女自报家门道:“我叫殷婵,师从墨者,家中长辈让我来封州,等一个济世救民的大善人,辅佐她抵抗这次天灾。” “难道你等的人,和我等的,是同一个?” 殷婵陷入了沉思。 李昼挺起了胸膛。 这么具体、贴切的描述……这两个笨蛋还没反应过来吗? “你们等的人,已经来了。”她自信地开口说道。 要是她们不信,她就掏出真心给她们瞧瞧。 第69章 或许是地府出了问题 担心大家没听懂, 李昼又说了一遍:“我与诸位一见如故,便不隐瞒了,说句掏心掏肺的话, 两位等的人,就是我。” 沉默, 长久的沉默。 殷婵谨慎地说:“您的话,我们非常认可,实在不必掏心掏肺地说。” 其他人虽然没说话,飘忽的眼神却已经出卖了内心。 哪怕是历经千帆的吕神婆,也不禁微微颔首, 表达了对殷婵的赞同。 吕神婆以前也曾自诩, 活了大半辈子,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 今日见到李昼,她才知道,她的想象力还是太贫瘠了。 汗流浃背的众人,别说再看一遍李昼剖出真心了,光是回想下那个画面,都感觉头晕目眩,全身力气全无, 竟像生了一场大病一般。 李昼没想到,大家都这么信任自己,于是放下准备掏出真心的手, 感动地说:“殷姑娘, 看来你也是个大善人, 那你手上的人命, 又是怎么回事呢?” 这个“也”字,又让众人沉默了一瞬。 殷婵回过神, 沉声道:“诸位可知,我们墨者有两个流派,一派称为旧墨,另一派则称为新墨。” 以宋刚为首的一众镖师俱摇头,趴在地上的苟郎中面露迷茫之色,吕神婆、书生和李昼则点了点头,表示知道。 什么墨者,有点耳熟,李昼一边点头一边想,能吃吗? 墨者学派的内部斗争,本是一件门派秘辛,但吕神婆连夺嫡旧事都能交代,殷婵便也不敢隐瞒。 见仙师大人果然知道此事,她心里倒吸一口凉气,暗想自己幸好没有说谎。 仙师大人让大家自己陈述做过的事,分明是给他们一个坦白从宽的机会。 其实他们做过什么,仙师大人早就心知肚明了。 或许,她要等的人,还真是这位…… 定了定神,殷婵继续说道:“旧墨认为,实用最重要,重苦干,轻辩论,新墨则认为,理不辩不明,光知道埋头做事,做什么都不会成功,想要达成目标,先要寻求真理。” 殷婵举例说:“比如要画一个圆,旧墨便会取出一把规,要画一个方,则会拿出一把矩,旧墨认为,有了规矩,就能画出方圆。新墨却认为,世上本无标准的规和矩,也就画不出真正的方和圆。” 李昼:“……” 她都要被绕晕了。 宋刚看起来和她意见相同,摇头说:“新墨这不是抬杠吗?” 殷婵神色微妙。 宋刚改口说:“新墨真有想法啊。” 糟糕,殷姑娘居然是新墨! 书生神色忧虑,又似乎有些感同身受:“莫非,新墨与旧墨之争,竟然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殷婵叹了口气:“两派的行事作风,差别越来越大,旧墨做事义字当先,声称义即是利,新墨却要利害权衡,选择一条利益最大化的道路。” “永熹十一年,五星错行,岐鸣山崩,引发了一场大地震。当时的墨者,两派矛盾还没有现在激烈,虽然理念不同,却还能和平相处。两派在巨子的带领下,一起入山救人,谁知,刚找到一户被压在山石下的人家,余震就已经来了。” “身为旧墨之首的巨子,坚持要留下救人,新墨众人却认为,怎能让巨子冒着生命危险,去救几个未必能救出的普通人?” “巨子却对新墨首领说,我若身死,你便为巨子,墨者岂会因为我一个人消亡?” “新墨首领则说,巨子是整个学派的领袖,若是死了,必将有一场大动乱。” “两派谁也无法说服对方,余震转眼便至,新墨首领一声令下,强行带着旧墨撤离,却在最后一刻,被旧墨挣脱。” “以巨子为首的旧墨们,回到了山崩地裂的岐鸣山,搜寻到了十三个失去父母的孩童。” “但那场地震实在太大了,即便墨者有机关术也难以抗衡,最后关头,他们以自己的身体为梁柱,筑起了一座安全屋。” “木石砸碎了他们的脊梁,砸扁了他们的头颅,孩子们吓得哇哇大哭,他们对孩子们说,不要怕,他们已经布置了阵法,血流得越多,这座屋子就越牢固,如果不想再看到他们痛苦的面孔,就用囊中的尖锥刺入他们的胸口。” “没有人愿意这么做,除了一个从小就会权衡利弊的小女孩。” “小女孩看出,这群墨者已经死定了,既然如此,不如给他们一个痛快。” “小女孩取出尖锥,杀的第一个人,就是一心救民的巨子。巨子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地震结束后,新墨也回来了,他们找到了被旧墨保护的孩子们,得知了地震中发生的事。新墨首领收了小女孩为徒,埋葬了旧墨,却不准任何人称自己为巨子。” 第78章 “于是这世上,再也没有巨子了。” “从此,旧墨便只剩下小猫三两只,难成大器,新墨却在首领的带领下,成了皇帝身边的新贵。” “此消彼长,两派之争不但没有消停,反而愈演愈烈。旧墨依然固执己见,新墨则深深地怨恨起已经死去的巨子与旧墨们,前者甚至向皇帝上书,请求永不录用这一派。” 听到这里,众人已经明白,殷婵便是故事中被救下的小女孩。 坚持自己信念的旧墨,却救了一名天生的新墨,巨子死前,是否有那么一刻,有过些许遗憾呢? 想想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应该是没有的。 李昼终于想起,墨者这个词为什么这么耳熟了。 薜荔山顶,假装练剑,实则挂机的剑客·李昼,停下重复挥剑的动作,自上而下,俯瞰起灯火通明的建筑工地。 墨者刑参,正满头大汗地指挥着木人傀儡搭建夺天宗的楼阁。 这人好像就是个旧墨,因为被打压,没法去京城当官,只能在乡下做点木匠活,想改行,还被老师托梦臭骂一顿。 现在在给自己打工,还越打越上头,日以继夜地打灰。 嗯,这很旧墨。 刑参感觉到落在身上的视线,疑惑地抬起头,隔着夜幕,什么也没看见。 剑客·李昼收回视线,重新开始挥剑的动作。 反正也不能吃,不管他了。 吕神婆和殷婵的故事都讲完了,书生、乞丐与镖师面面相觑,正要划拳决定谁是下一个。 远方传来了狂野的嚎叫与嘶吼声,仿佛有成群的野兽冲了过来,空气中都能闻到腐烂的味道。 众人睁大了眼睛,站起身,戒备地望向门外。 李昼连忙合群地说:“有什么东西要过来了,大家小心。” 本来还挺紧张的众人,忽然一滞,余光瞟着李昼与其身后的白毛僵尸,心情十分复杂。 他们还真不信,来的东西能有这位吓人。 李昼没注意众人的眼神,紧紧盯着黑暗中逐渐浮现的轮廓,打头的是一群气喘吁吁的人,李昼看到他们的面孔,眼睛亮了起来。 这不是她苦苦寻找的缉妖使和赶尸人吗? 她刚想打个招呼,显然是在逃命的缉妖使与赶尸人也看到她了,众人蓦然一滞,齐刷刷一个急停,本就苍白的脸上更是失去了所有血色。 然而,在他们身后,嚎叫与嘶吼声已经迫近,形势危急,容不得他们多想。 一众缉妖使与赶尸人扭头看了看后方,又看了看李昼,似乎在权衡哪头更像人,片刻后,硬着头皮跑进了庙里,跑到了远离李昼的角落。 就在他们进入大殿的下一刻,追击他们的东西也出现了在了众人视野里,那是一具具似乎才从坟地里爬出的尸体,青色的皮肤腐烂程度不一,有的嘴唇掉了,露出其下鲜红的牙龈与黄色的烂牙,有的胳膊少一根,有的腿烂一块。 又、又是僵尸? 众人眼前一黑,殷婵、书生、乞丐与镖师们,心中欲哭无泪,这群僵尸不会是来和头领汇合的吧? 李昼可不会想到,居然有人怀疑她和对面的臭东西是一伙的。 她很爱干净的。 她皱了皱眉,不高兴地看着这群不知多久没洗澡的家伙。 褚慎低声请示:“谈神医?” 李昼点了点头:“去吧。” “是。” 下一刻,破庙中的众人便看到,白毛僵尸们向着嘶吼的野生僵尸冲了过去。 这些刚刚复生的尸体,本身就只有样子吓人,实力并不如何,要不是数量众多,缉妖使们也不至于被撵着跑。 褚慎等人,却是被李昼亲自治愈的白毛僵尸,天生便克制这些低等僵尸。 当然,他们根本不承认这些低等僵尸是自己的同类。 众人便从开始的心惊胆战,到逐渐麻木,默默看着白毛僵尸大杀特杀,把追来的低等僵尸都撕成了碎块。 李昼看着眼睛发直的众人,提醒道:“这些肉都腐烂了,最好不要吃。” 众人:“……” 除了您,谁会想吃它们啊? 这一晚,大家伙真是光会沉默了。 许久后,见多识广的吕神婆才打破了沉默:“敢问龚道判,这是发生了何事,竟然引发了这么大的尸潮?” 她明明是个瞎子,却知道进来的人里有龚道判,后者亦不惊讶,看了眼李昼,心里思量了一番,咬咬牙,开口说道:“我们在遇到这些‘复活’的尸体前,还见到了大量已经超度过的鬼魂。我们想再次超度它们,却引发了它们的反扑,好不容易逃走,又撞上了它们从坟地爬出的尸体。” 她又看了眼李昼,小心地说出心中的猜测:“我尝试了很多沟通地府的法术,全都失灵了,或许,是地府出了问题。” 又是地府? 李昼心里指指点点,府君这是怎么回事,管个地府这么费劲,还不快让她进去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就算帮不上忙,交几个鬼朋友也挺好的。 她一定会和这些朋友推心置腹,肝胆相照的。 第70章 这不是专业对口了吗? 夜色正浓, 一轮圆月挂在天际,散发着柔和清辉。 驰行八百里,特地前来寻剑的元季蕤, 低头看了看红烛手绘的图纸,又看了眼不远处晶莹如玉的泉池, 在月光的照耀下,池面波光粼粼,池心喷涌着碎雪,清冽之气扑面而来。 此泉果然与红烛所绘一模一样,泉名百炼, 也果然名副其实。 如此幽微灵胜之地, 能养出一口神剑,也就在意料之中了。 只是,根据红烛提醒,此泉附近有一鼍妖,时刻看守着泉中神剑,欲将其占为己有。 离开薜荔山前,墨者刑参为元季蕤打造了一口灵剑,此刻, 她从背后解下剑鞘,径直向着百炼泉走去。 既为剑修,当一往无前, 岂能因一大妖止步? 四野寂然, 越是靠近百炼泉, 越能感觉到森寒冷冽之意, 身后的马已经不愿继续往前走,嘶鸣着停在原地, 昂首将缰绳向后拉扯。 元季蕤找了棵歪脖树,把缰绳拴在了树干上,留下马,独自前行。 空气中弥漫开大妖的灵压,水腥气浓郁得令人作呕,元季蕤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执剑的手本能地微颤,下一刻,却想起了师尊的身影。 剑客公孙赢那如同松柏,永不弯折的脊背,锐不可当的剑气,完全符合她对剑修的所有想象。 她不知道黑无常为什么称她为少府君,也不愿为前世之事违背本心,自懂事以来,她便有种宿命般的预感,她应该成为一名剑客。 元季蕤握紧了手中剑,回忆师尊的形象,竟达到了某些门派观想神像的效果,心中的恐惧骤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源源不断的勇气。 她顶着灵压,来到了百炼泉边,奇怪的是,鼍妖依然没有现身,任由她俯身看向泉底。 今晚的月光亮极了,让她轻而易举地透过池面的涟漪,看到泉底那口静静躺着的剑。 看到这口剑的第一眼,她就觉得怪。 太怪了。 在这样一眼灵气四溢的清泉之中,竟然蕴养着这样一口通体漆黑、散发着浓郁死气的剑。 极致的生中,诞生出了极致的死。 这股死亡之气,仿佛能寂灭万物,主宰一切生灵的存亡,仿佛……自己便是死亡本身。 更奇怪的是,这股死气却并不冷酷,相反,竟然让人感觉到一种慈悲,一种令生命有了归途,令亡者得以安息的慈悲。 这种感觉,让元季蕤心中产生了一种见到师长般的亲切与熟悉之感,她皱起眉,凝望着这口漆黑的剑,脑中微微胀痛,似乎要想起什么。 一道腥风向着她后脑勺扑来。 她悚然回神,下意识挥剑回砍,堪堪架住了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巨大鼍妖。 灵剑被鼍妖咬得咯吱作响,元季蕤默默运转灵力,一股剑气从体内流出,导入灵剑的一瞬间爆发。 ——轰! 李昼翻开《玉.洞百炼地皇经》,医女的功法,除了治疗以外,亦能沟通地府。 聪明的李昼一看就懂,实在治不好,就下地府和勾魂使者友好交流一番,看看还有没有希望还阳。 李昼之前尝试过开启地府大门,但没能进去,府君可能是个社恐,不太喜欢和陌生人打交道。 可现在,死人集体复活,事闹大了,他想躲也不能再躲了。 这一次,李昼决定用《玉.洞百炼地皇经》里的方法开启地府大门。 李昼从储物袋中取出了镰刀和斧头……不对,又拿错了,应该是香烛和纸钱。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对镰刀和斧头跃跃欲试。 提起一颗心的众人,又默默放下了心,就说嘛,毕竟是要去找府君,也不至于上来就喊打喊杀吧。 褚慎等方神教徒,连忙接过香烛,按照李昼的吩咐,一一点燃,放在它们应该在的位置。 第79章 青烟在大殿中升起,烛光映照出李昼面孔,她正准备开始进行经书中描述的仪式,一股阴风凭空出现,打着旋儿,把所有香烛都吹灭了。 李昼:? 褚慎等方神教徒不用她吩咐,立刻上前,再次点燃熄灭的香烛。 李昼张开口,第二次准备开启仪式,一股阴风再次凭空出现,在大殿里兜了一圈,将所有香烛再次吹灭。 李昼:??? 破庙里的气温一瞬间降到了冰点,空气凝滞得无法呼吸,所有人都害怕极了,大气都不敢喘地看着面无表情的李昼。 就在李昼抬起手,众人屏住呼吸的一瞬间,自称梅棠、追随神主文昌星君的白衣书生上前一步,满头大汗地说:“仙师大人!” 李昼回头。 你最好有事。 梅棠拱手作揖:“仙师大人,小生三年前为冥官误拘,还阳后便被封了个活无常,兼了一份地府的差事,仙师大人与众位前辈若要调查死人复生之事,可由小生以冥牒开路,将魂魄出窍,下九幽,入鬼府,一探究竟。” 殷婵忍不住道:“你有这本事,怎么不早说?” 再晚一点,谁知道被连番拒绝的仙师大人能做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我们这小身板,都不知道够不够仙师大人塞牙缝。 梅棠讪讪一笑,小心翼翼地打量仙师大人的神情。 善良的李昼不想惹事,点了点头:“那就用你的办法试一试吧。” 梅棠松了口气,一边取冥牒,一边提醒道:“魂魄离体后,进入地府的过程中,有可能会让各位神魂不稳,回忆起前世今生种种往事,届时不必惊慌,等从地府回来,那些不该存在的记忆自然会逐渐淡去。” 见众人纷纷点头,他取出冥牒,朝上呵了一口生气,肉.身便蓦然倒下,魂魄从头顶飞出,手中多了一根木棍。 众人只听咚的一声,梅棠的额头撞在青石砖上,磕出好大一个肿包。 殷婵呆了呆:“书生,你怎么不先提醒我们一声?” 吕神婆道:“听这声音,说不得要头疼好几天。” 梅棠正要说,自己已经习惯了,往常要出阴差,还不是冥官一声令下就得走,哪来得及把身体安置妥当。 李昼取出药瓶:“无妨,正好我是一名医师。” 梅棠:“……” 飘在半空的梅棠这才后起悔来,慌忙说:“小生皮糙肉厚,这点皮外伤,哪用得着仙师大人出手。” 李昼遗憾地收起药瓶:“你要回来后头痛得受不了,可以告诉我。” 梅棠咽了口唾沫,干巴巴地点了点头,问众人说:“还有哪些人要一起下地府?” 这用词委实不太吉利,但众人现在的心理承受能力已经今非昔比,竟然并不觉得害怕。 吕神婆笑道:“老身许久不曾活动筋骨了。” 殷婵说:“我是要追随谈神医的。” 龚道判刚要说话,缉妖使鱼妙萝上前一步道:“得留几个高手,保护我们的肉.身,以免再有鬼魂僵尸追过来。” 鱼妙萝说完,主动请命:“道判大人,就让属下去吧。” 龚道判看了她一眼,心知她是怕自己去了地府,庙里剩下的人正不压邪,略一思忖,点了点头。 镖师宋刚对几个手下叮嘱了几句,抱拳说道:“我虽然没有各位仙师的神通手段,却也粗通些拳脚功夫,有几分蛮劲,或许有用得上我的地方。” 如此这般,定下了入地府的人选,梅棠手持木棍,分别在吕神婆、殷婵、鱼妙萝、宋刚肩头敲了两下,众人便纷纷肉.身栽倒,魂魄出体。 但吕神婆和殷婵被褚慎等方神教徒接住了,鱼妙萝有缉妖使护持,宋刚则有一众镖师扶住。 对比之下,躺在冰冷地面,额头一个大包的梅棠肉.身,显得格外凄凉。 梅棠:“……” 梅棠忧伤地收回视线,对上李昼的目光,一个激灵,再也顾不上自己的身体了:“仙师大人,得罪了。” 他伸出木棍,轻而又轻地敲了敲李昼肩头。 李昼身形一晃,脚下的影子忽然像被大风刮动,左右摇晃。 人形的影子似是要撑不住,向四周溢散,疯狂而混乱的气息,几乎如上涨的潮水,要将整个破庙淹没。 众人无不露出骇然之色,褚慎等方神教徒,则是面色狂热,跪伏在地,仿佛要迎接神主降临。 模拟器中,“初具人形”的天赋急促闪烁,将所有超出人形影子的波动约束。 李昼的魂魄飞出身体,身体盘膝趺坐,宛如一尊凝固的神像。 她都不用人扶,就能安坐如山。 李昼心里得意地叉起了腰,却没注意,所有人都在悄悄擦汗。 缓了片刻,梅棠手持冥牒,沉声说:“诸位大人,这就随我上路吧!” 只见他手中木棒一挑,便将吕神婆、殷婵、鱼妙萝与宋刚的魂魄挑到了棒上。 李昼心想这个书生太不靠谱了,怎么总是丢三落四。 她轻轻一跃,跳到宋刚身后,盘膝坐下,施施然说:“人齐了,走吧。” 宋刚悄悄将屁股往前挪了挪,鱼妙萝侧头瞥了眼,会意地往前让出点空位。 梅棠扛起木棒,向前迈了一步,冥牒散发出幽光,下一刻,一行人便如水墨画一般,消失在了半空。 龚道判深深望了眼双目紧闭的众人,领着缉妖使们,沉默地守在了破庙门口。 穿堂阴风呜咽吹过,她取出一只香点燃,一点猩红在黑暗中飘出袅袅青烟,却再也没被阴风吹灭。 …… “谈昭,来抽个签吧。” 李昼眨了眨眼,看着面前的谢灵微和谈昭,哦,她知道了,进入地府的过程中,会想起前世的事。 此时似乎是午休时间,刚吃完饭,大部分学生在阳台晒太阳,教室里没几个人。 谢灵微最近迷上了占卜,什么塔罗牌、六爻、答案之书,都玩了一遍,今天又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只签筒,嚷嚷着要让朋友们抽签。 谈昭无奈地看了看李昼,随手摇了摇签筒,从里头摸出一只竹签。 竹签上写了一行诗: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谈昭挑了挑眉:“这什么意思?” 谢灵微支支吾吾,半晌答不上来。 谈昭说:“上一次你给我算命,算出个一千年后有血光之灾,今天又来了个‘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难不成我什么时候欠你钱了没还,在这儿点我呢?” 谢灵微也很郁闷,嘀嘀咕咕地说:“这不是你自己抽的么?你放心,你要真雪满头了,我就负责埋泉下……你不会是最近换了洗发水,有头皮屑了吧?” “有吗?”谈昭瞬间紧张起来,“这可是我的独门秘方,能生发的,难道说副作用是头皮屑多?” “我看看哦……” 看到谢灵微探头,拨开谈昭的头发仔细查看,李昼目光落在了签筒上,好奇地抽了一只。 两人停下互相捉跳蚤一般的动作,一起看了过来:“你抽到什么了?” 李昼摊开掌心,只见竹签上也写着一行诗: “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人。” 谈昭看向谢灵微:“这又是什么意思?” 谢灵微摸了摸后脑勺:“可能是说,我们都不在了,静真一个人在外地打工,心里很孤独吧。” 谈昭面色微变:“你一天天能不能说点吉利话?” 谢灵微哈哈大笑:“反正是一千年后的事嘛。” 谈昭点头:“是是是,我到时候还有血光之灾呢,坟都让人刨了是吧……现在地价这么贵,我真没了直接骨灰撒大海里,谁要花钱买坟啊。” …… “谈神医,谈神医……” 殷婵焦急的喊声,蓦然将李昼从前世的记忆中拉了回来。 她眨了眨眼,看到殷婵、吕神婆、鱼妙萝、梅棠和宋刚都关切地看着她。 已经到地府了? 李昼抬起头,看向不远处巍峨的城门。 城门气象森严,四周看不到边界,城头幢幡摇动,瘴气弥漫。 城上挂了块牌匾,匾额上一行金色大字: 【罗酆天北道三阴幽冥鬼府】 殷婵、吕神婆、鱼妙萝、梅棠和宋刚见李昼情绪稳定,都松了口气,他们真怕刚才那影子溢散的一幕再次出现。 他们心中已经隐隐明白,什么时候仙师大人不愿意保留人形了,乐子可就真的大了。 李昼不知道为什么,想起前世的两只签,心里还是闷闷的。 她抬起脚,向着地府大门走了过去,可能是地府的阴气影响了她,她想,快点做完正事回阳间吧。 晒晒太阳,去去晦气。 一行人连忙跟上她的步伐,刚走到城门口,便看到一张告示从城墙上脱落。 一股阴风把告示卷起,吹到众人面前,宋刚抬手接住,把皱巴巴的黄纸展开,看到用红笔写的大字。 第80章 第一句话便是: “今府君沉疴缠身,日久难愈,特发榜文,广招良医,若能药到病除,必有重谢。” 宋刚大惊失色:“府君也会生病?” 李昼连忙接过告示,这不是专业对口了吗? 第71章 一般情况下,目击者不会在别人的胃里。 一轮圆月挂在枝头, 仿佛一只不知疲惫的眼睛,注视着大地上发生的一切。 万寿县。 此县与夫椒城相距不到百里,却仍浸泡在洪水之中。 几只泡得发白的浮尸从县衙门口飘过, 屋顶上,嘴唇干裂起皮的县丞正在看何仙芝带来的圣旨。 洪水污染了万寿县的水源, 县令因为误食了生水,上吐下泻,到现在还起不来。 万寿县的政事,由县丞暂为主持。 县丞确认完圣旨的真伪,紧锁了几日的眉头终于松开了些, 何氏的御水之术, 他亦有所耳闻,只是这些地方豪族,若无强权压制,他们这些芝麻官可从来指挥不动。 向着京城方向拱了拱手,心中感叹陛下圣明,县丞对着何仙芝深深一揖:“阖县四万五千二百一十三户,必将感念阁下的大恩大德。” 何仙芝微微一笑:“不必谢我,要谢, 便谢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天尊吧。” 县丞一怔,正了正衣襟,恭敬求教:“敢问天尊是……” 何仙芝凑到他耳旁, 轻声说道:“天尊是混沌的宗祖, 是阴阳的主宰, 是一切神灵的神, 祂的尊号,出得我口, 入得你耳,你听仔细了……” 何仙芝的眼中,出现了狂热的光彩,县丞听着她神秘的腔调,不知怎么地,心脏砰砰直跳。 他腰间的官印变得滚烫,把他烫得一个激灵,刚要伸手去摸官印,却忽然听到了悠远缥缈的声音,那声音在舒缓却单调的笛声中呢喃: “太上浑元……太初……” “县丞大人。”一道冷冽的声音,忽然在县丞耳边响起,将已经闭上眼睛的县丞蓦然惊醒。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声音来源,何仙芝亦皱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只见县衙周围的屋顶,不知何时,已经站满了身穿大红襟衫、头戴官帽的女子。 月色之下,她们身上的襟衫如同流淌的鲜血,看得人触目惊心。 县丞头皮发麻,脑子嗡嗡作响,刚要摸出缉妖使留下的符纸,让缉妖使速来降服妖人。 为首之人抬手一抛,将一枚度牒扔到了县丞脚下。 县丞一愣,拾起来仔细看了看,以他的眼力,这枚度牒竟然不是伪造的。 这些人居然不是邪.教徒? 冷汗淋漓的县丞才要努力挤出一点笑意,询问这些人的来意,为首之人拱了拱手,自报家门:“我们来自娱教,奉喜大人之命,与池州百姓一同抵抗天尊入侵,县丞大人叫我们师娘就行。” 县丞的笑意僵在了脸上,何仙芝的脸色更是蓦然阴沉,她盯着红衣师娘,冷冷地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诋毁天尊,该死。 她回头对县丞说:“大人不必惊慌,这些师娘必定是受邪.神指使,趁着天灾来兴风作浪,我曾聆听过天尊的教诲,即便她们人多势众,也……县丞大人?” 县丞不知何时,已经离她八丈远,对上她的视线,讪讪一笑。 “何,何仙师,还有诸位师娘……”县丞冷汗哗哗直流,简直比白天的雨还大,“……万寿县是个小县,还在闹水灾,实在容不下两尊大神啊……” 他声音直发颤,两股战战,隐隐有骚味传出,熬得通红的眼角流出两行泪,说着说着,竟然跪在地上,磕起头来。 何仙芝沉默地咬了咬下唇,红衣师娘则叹了口气,摇头说:“县丞大人不要误会,我并非是来生事的。” 她看着何仙芝,认真地说:“我只是收到喜大人的指示,来提醒阁下,莫要被伪神骗了。” 何仙芝脸色一黑,县丞更是吓得一抽,还说不生事,这不是往人家心窝子上戳吗? 何仙芝冷冷说道:“你说谁是伪神?” 红衣师娘叹了口气,看在对方年纪小,又是被蛊惑的份上,她还是愿意容忍一二的。 “你先别急。”她沉声说,“我知道,你在前几日的大雨中,感受到了天外真神的伟力,但其实……” 她说到这里,蓦然一顿,忽然低下头,不停地颤抖起来。 何仙芝瞳孔微扩,警惕地退后一步,下一刻,便看到红衣师娘晃响铜铃,身后飞出彩带,将同门一个接一个串起。 眼看其中一根就要飞向县丞,何仙芝运起御水术,挥出一条水鞭,卷起县丞,将他拉到了身后。 彩带扑了个空,却也不穷追猛打,悠悠一荡,便又飞向其他师娘。 县丞看傻了眼:“对自己人都这么狠?” 此时,他心里已经无比倾向师娘、喜大人俱是妖邪,天尊才是值得信奉的真神。 叮叮当当的铃声中,红衣师娘抬起了头,她的脸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副精致镂空面具。 这面具,眉毛上扬,凤眼微闭,额上长角,没有下颚。 贴金刷银,颜色丰富,琉璃镶嵌,凤纹飞舞,华丽至极。 无形且无比强大的威压一圈圈荡开,何仙芝心中警铃大作,一手握紧水鞭,一手已经提起县丞,随时准备扭头跑路。 她能感觉到,有什么远超凡人的存在,在红衣师娘身上降临了。 “何仙芝。”红衣师娘停下了摇铃,眼睛透过面具,淡漠地望过来,“你们何氏感受到的那道真神伟力,不过是祂梦中的一句呓语,祂是无常之常,无名之名,玄之又玄,众妙之妙……祂是你口中混沌的宗祖,阴阳的主宰,一切天神的神……但祂并不是天尊。” 何仙芝欲要逃离的身体凝固在原地,完全动弹不得,她的思绪都开始凝结,无法正常思考,但一个迟钝的念头,依然在她心中缓缓生成了。 站在她对面的,已然是红衣师娘信奉的神主,掌管凡人喜乐的神灵。 喜乐神竟然不惜自降身份,以真身与凡人对话。 “天尊借着祂的呓语泄露的一丝力量,留下了自己的尊号,误导你们这些真神的仆人,让你们以为,这便是祂的名。” “你们每一次传播天尊的名号,便会帮助天尊窃取一丝祂的伟力,尽管那伟力对祂而言微不足道,对这尘世而言却是灭顶之灾。” “现在,天尊已经借助窃取到的力量,对府君下手了,若是府君出事,地府将落入天尊之手,死者无法得到安息,人间将沦为新的地狱。” “何仙芝,你必须立刻回到夫椒城,消除人们关于天尊名号的记忆。” 随着喜乐神的叙说,何仙芝等人只觉得身体越发沉重,眼皮即将黏在一起,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欢喜。 就在众人已经控制不住嘴角延长,牙齿发酸,甚至开始出现松动时,红衣师娘身体又是一震,脸上的镂空面具飞快消散。 何仙芝的思绪恢复了流转,她望着离去的面具,心中疑窦丛生:“喜大人!” 她胆子极大地高喊了声:“您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真神真正的尊名是什么?” 喜乐神对此事的了解程度,仿佛事情发生时,全程都在现场一般。 或许是因为喜乐神已经对凡人仁至义尽,或许是因为再停留下去,这里的凡人都会受到无法逆转的影响,面具没有回答何仙芝的问题,转眼便消散在了半空。 一瞬间,所有彩带崩断,众师娘纷纷瘫倒在地,为首之人更是全身哆嗦,一张口,吐出几颗脱落的牙齿。 何仙芝正想追问她几句,忽然听见几声野兽般的嘶吼嚎叫,她怔了一怔,扭头看去,只见刚刚飘走的浮尸竟然游动起来,发白肿胀的脸上满是对血肉的渴望。 一具具浮尸复活,向县衙与众多受灾百姓待着的屋顶包围过来。 此情此景,竟然和喜乐神描述得一模一样。 死人复活,人间成为新的地狱。 自己与家人,竟然真的拜错了神。 一股怒火填满了何仙芝的胸口,紧接着,一道悠远缥缈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重复起那句:“太上浑元……” 然而这一次,伴随响起的舒缓笛声蓦然一滞,接着,便仿佛携着怒气一般,突兀地消失了。 而何仙芝脑中一个激灵,再次想起喜乐神描述的祂。 无常之常,无名之名,玄之又玄,众妙之妙! 这才是她的神主。 何仙芝驱动起御水诀,卷起嘶吼着爬上屋顶的浮尸,她必须尽快回夫椒城,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 …… 睡在娘亲怀里的婴儿·李昼翻了个身,从被子下伸出一只脚,被半梦半醒的月娘摸索着,又塞回了被窝里。 婴儿·李昼疑惑地睁开眼睛,在黑暗中张望了一番。 她刚才,怎么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的触角一样? 那触角冰凉,柔软,湿滑,怪恶心的,她刚一碰到,就缩走了。 第81章 地府中,卷起告示,准备去给府君看病的医女·李昼脚步一顿,摸了摸肚子。 除了婴儿·李昼莫名其妙摸到了什么,她还感觉到,胃里翻腾了下。 吃坏肚子了吗? 回忆了一番今天吃过的东西,感觉也没什么不正常的,李昼皱起眉。 可惜,她现在是魂魄出窍的状态,没法检查身体。 等回到阳间,就给自己做个胃镜吧。 担心自己拉肚子,李昼连忙取出纸笔,记下此事。 【记得做weijing】 吕神婆、殷婵等人见她忽然停下写写画画,书画的符号见所未见,也不敢乱问,连忙跟着止步。 那一定是蕴含着强大力量的神秘符文吧,众人心中暗暗猜测。 他们不知道,在一片充斥着混乱与疯狂的黑暗深渊中,五块黏合在一起的喜乐神面具再次碎裂,微闭的眼眸里,缓缓淌出几行泪。 何仙芝也不会知道,她的猜测竟然是对的,喜乐神还真在现场,亲眼目睹了一切。 只不过,一般情况下,目击者不会在别人的胃里。 第72章 她已经闻到宫殿中散发出的烤羊腿、焗蜗牛的香味了! 地府空荡荡, 走了许久,也没见一只鬼。 李昼不禁感慨:“果然,恶鬼在人间啊。” 殷婵和肩头的绿毛鹦鹉一起扭头, 看了看她。 殷婵严谨地问道:“这个饿,是饥饿的饿吗?” 李昼思索:“你是说馋鬼?这种鬼应该没什么危害性。” 殷婵:“……” 众人皆沉默了一瞬, 心里不敢苟同。 继续在弥漫着漆黑瘴气的地府走了一会儿,远远地,终于出现一道浑身染血的高大身影。 这道身影,身穿细鳞甲,头戴虎头兜鍪, 肩披白披风, 披风上满是斑驳血迹,衣角燃着烈焰,焰火似乎永远不会灭。 这应该是个战死的将军。 李昼松了口气:“终于见到鬼了。” 众人:“……” 吕神婆的魂魄,依然是双眼覆满白翳的模样,此刻却主动请缨:“谈神医,我去问问路。” 李昼点了点头。 吕神婆向前迈出一步,使了个缩地成寸的神通,下一刻便出现在鬼将军面前。 “劳驾, 敢问阁下可知,要找府君,路该怎么走?” 鬼将军转过头来, 眼中亦倒映着熊熊烈焰, 手中握着一把已经豁了口的巨斧, 却仍散发出浓郁煞气。 殷婵小声喊了声:“婆婆。” 宋刚握紧拳头, 连忙就要上前。 鬼将军却只是木然地望着吕神婆,一句话也不说。 反倒是吕神婆, 伸出发抖的手,在她胸口破损的徽章上摸了摸。 那是一头狰狞凶兽,金眼铁头,鬃毛如狮,仿佛是传说中的神兽狻猊。 书生梅棠吃了一惊,接着面露了然之色,叹了口气:“这位将军,应当是当年那位皇长女麾下的先锋,据说,佩戴这种徽章的将军,一人能当百妖,虽然一共不到五百人,却个个都在抵抗妖魔侵略的最前线立下过赫赫战功。” 说话间,吕神婆已经放下手,神色如常地回来了。 “仙师大人,她似乎已经没了心智,我们再问问别人吧。” 殷婵神色迟疑,绿毛鹦鹉歪着头说:“旧人?友人?” 吕神婆笑着摇了摇头:“虽然同在皇长女麾下效过力,老身却并不认得她。” 一点晶莹从她眼角一晃而过,下一刻却已经不见了,仿佛只是众人的错觉。 梅棠思索着,刚要说什么,数声怒吼传来,众人抬眼望去,竟是一群虎妖、狼妖、豹妖、熊妖魂魄。 这些妖鬼,眼中满是嗜血残忍之色,竟无半点灵智。 缉妖使鱼妙萝低声说:“这和追杀我们的鬼魂状态一模一样!” 地府果然出了问题,地上那些发疯的鬼魂、僵尸,都是从地府跑出去的! 众人一阵心惊,吕神婆、梅棠和殷婵都联想到了府君的病,更是露出严峻的神色。 李昼在心里数了数妖鬼数量,正要做一个心胸开阔的人,让它们都住进自己的心里。 神色木然的鬼将军,一双倒映着烈焰的眸子看向了妖鬼们。 她举起巨斧,燃烧着的披风扬起,和生前无数次一样,向着数倍于自己的妖鬼,发起了冲锋。 “杀!” 煞气一瞬间涌出,鬼将军的怒吼与妖鬼的嚎叫混杂在一起,每一次巨斧落下,都会有一只妖鬼灰飞烟灭。 鱼妙萝喃喃道:“怪不得……” 殷婵扭头:“怪不得什么?” 鱼妙萝说:“怪不得追我们的,只有人的鬼魂。” 原来是鬼将军守在地府大门,将所有想要冲出地府的妖鬼都杀了。 杀完一波妖鬼,鬼将军垂下坑坑洼洼的巨斧,再度进入了木然的状态。 众人对视一眼,心中产生了一种紧迫感,鬼将军杀妖鬼,只能治标,要想治本,必须尽快找到府君。 而要让重病的府君支棱起来,谈神医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殷婵忽然说:“听说,府君是个热情好客的人。” 梅棠一愣,接着连忙点头道:“我走阴差的时候,经常被府君叫过去吃吃喝喝。” 李昼心想这么重要的事,你们怎么不早说。 当然,她不是馋鬼,并不在意府君有什么好吃的。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加快了脚步。 她也不想想,要是梅棠真有那么大本事,能做府君的座上宾,哪会不知道,要去哪里找府君呢? 除了宋刚,众人心思一转,便明白了,梅棠和殷婵在唱双簧呢。 懂的人自然不会拆台,大家对视一眼,连忙跟上。 鬼将军站在原地,烈焰跳动的双眼目送他们远去。 …… 随着对地府的逐渐深入,更多幽魂鬼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仰头张望虚空,不停地扫视不存在的桂榜的斓衫书生,神情似哭似笑:“没中……怎么会没中呢?” 梅棠打了个寒颤,自言自语:“幸好我早就放弃科举了。” 背着七八袋货物,腰都弯成弓形的干瘦力夫,还在对着身旁空气说:“再加一袋……没事,背得动。” 宋刚叹了口气:“押镖时,经常看到这样卖苦力的脚夫。” 手握法剑,胡乱劈砍,口中喊着“别过来”的缉妖使; 皮肤皴裂,用指头挤出血喂给女儿的妈妈; 浑身泡得浮肿,奋力托举起孩子的婆婆; 看不清路,指腹全是针眼,叫卖着绣品的绣女; 一遍遍举起芒槌,敲打着衣服,手肿得像萝卜的浣衣工…… 似乎,每一只鬼都被生前的执念困住,徒劳地重复着过去的自己。 众人默然无言,一路行至一条宽阔的大河前,河水清澈见底,水底似有透明的鱼儿游动。 殷婵低头,仔细看了看,看清鱼儿的一瞬间,和肩头鹦鹉一起炸了毛,猛地直起身体。 那是一只只白得近乎透明的死人脸,不知从谁身上剥下来,落进这条大河里,日积月累,密密麻麻,随着水流慢慢飘动。 李昼鼻翼翕动,嗅到了一股腥咸的罐头味,她嫌弃地移开视线,拒绝预制菜。 “几位客官,”一艘小船划了过来,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的船夫笑着问道,“要不要过河?” 梅棠眼睛一亮,作揖道:“我们在找府君住所,不知阁下可否指个路?” 船夫说:“这是忘川河,你们坐我的船,过了河,再走二里,便能看到府君居住的宫殿了。” 梅棠大喜,又问道:“敢问船费几何?” 船夫声音爽朗:“我与你们一见如故,免费渡你们一次。” 梅棠一顿,余光看了眼同伴们,接着便神色如常,微笑道:“如此,就有劳阁下了。” 船夫撑着竹竿,将小船划到河边,又格外热情地扶着众人上了船,等众人一一坐好,喊了声:“坐稳咯!” 只见他用竹竿轻轻一拨,小船便如装了疾行符一般,向着对岸冲去。 照这速度,几个呼吸,就能过河。 然而,小船走到河中央,却是一个急停,船头翘起,船尾一沉,差一点便泡进忘川里。 一蓬河水飞溅,落向船舱,眼看就要将众人浇成落汤鸡。 鱼妙萝冷笑一声,捏了个辟水诀,一圈无形光晕倏地一闪,便将河水全部挡下。 河水哗啦啦泼在了甲板上,撑着竹竿的船夫回过头,神色莫名:“客官好俊的功夫!只是,这忘川河上,禁绝一切遁法,你们想过河,只能靠我这条船。” 殷婵翻了个白眼:“废话少说,你想要什么?” 宋刚啐了一口:“刚刚问你船费,你自己不要,现在又说这些。” 船夫笑了笑:“我本来就不要钱。” 他从怀里取出一团绢布,抛到梅棠怀里:“看你们都是读过书的人,什么时候把绢上的题答出来,什么时候就送你们过河。” 第82章 梅棠展开绢布,众人纷纷低头,看向布上红笔写的文字: 【三足团鱼六眼龟,共同山下一深池,九十三足乱浮水,一百二眼将人窥,或出没,往东西,倚栏观看不能知,有人算得无差错,好酒重斟赠数杯。*】 梅棠猛地抬起头:“这不是阴司选拔冥官的考题吗?” 船夫笑容一僵。 努力背书,考了两次才过文化课的鱼妙萝面色一变,毫不掩饰心中鄙夷:“你居然作弊!” 还在复习,考过了才能算官方匠师的殷婵大怒:“你居然作弊!” 船夫被连喷两次,脸上实在挂不住了,眼中露出凶光,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这群人全都扔进忘川河,免得事情败露。 终于看完了绢布上的全部内容,也大概明白了这段话是什么意思,李昼缓缓抬头,面无表情:“你居然用数学题考我们。” 船夫面色古怪,正想说,你的关注点就是这个? 李昼头也不回:“宋刚?” 她已经看出,这位镖师不太喜欢看书。 那就让他出出气吧。 晕字的宋刚立刻跳起来,卷起袖子,一个箭步蹿上甲板:“找打!” 他一把揪住躲之不及的船夫,砂锅大的拳头把他揍得像人形沙袋,一会儿凹进去一块:“就你也来考谈神医?你算老几?” 船夫被揍得眼冒金星,呜哇乱叫,没一会儿就举手求饶了:“不考了,不考了,我马上送你们去对岸,别打了,再打出鬼命了!” 宋刚又揍了他好一会儿,才气喘吁吁地停下,回头看向李昼,见李昼脸上没了怒气,才踢了踢船夫:“划船吧。” 鼻青脸肿的船夫忙不迭地点头,划了下竹竿,迫不及待地把船送到了对岸。 下船前,梅棠确认道:“府君果然在前面?” “保真,绝对保真。”船夫哭丧着脸说,“能不能把我的东西还我?” 梅棠低头看了看写着考题的绢布,卷起来,扔进了忘川河里。 绢布刚一入水,便如进了油锅,河水沸腾冒泡,无数张脸一拥而上,转眼就将绢布撕成了碎片。 船夫呆呆地望着这一幕,心口一痛,跪倒在岸边。 没了卷子,就要再等十年,才能报考了…… 李昼点了点头,赞许地看了眼梅棠,转过身,看向前方。 一座斗拱飞檐,雕梁画栋的宫殿,已经隐约可见。 李昼心想,府君家还挺大的,摆起席来,也不愁放不下。 她已经闻到宫殿中散发出的烤羊腿、焗蜗牛的香味了! 嗯? 烤羊腿的香气怎么忽然散了? 第73章 府君真的很热情好客,生怕焗蜗牛冷了,还在这儿给她回锅呢。 百炼泉旁。 剑光闪烁, 风刃呼啸,一场激战已经持续了小半个时辰。 鼍妖坚厚的鳞皮上出现了大小不一的剑痕,汩汩流出鲜血, 元季蕤身上的青色道袍却仍完好无损,只是头上的莲花冠略有些松垮, 散落几缕青丝落在脸颊旁。 若是有人在此观战,便能发现,她的道袍上绣满了暗纹,每一道暗纹都是一种符咒,这些符咒一环套一环, 令道袍水火不侵、能抵十牛之力, 还能在受到攻击后,将一部分攻击反弹到攻击者身上。 这件道袍,是方士齐英知道元季蕤要从鼍妖眼皮子底下夺宝,加班加点给她赶出来的防御法器。 齐英说,正好让元季蕤检验下它在实战中的性能,要是好用,就批量生产,作为宗门统一服装。 元季蕤运气平息胸口激荡的灵力, 心里第七次道谢,要不是齐英的道袍防御力拉满,现在的她早就被鼍妖打得肋骨断裂, 起不了身了。 鼍妖甩动着又长又粗的尾巴, 敲鼓般敲打着地面, 敲得碎石乱飞, 眼神里充满了不耐烦。 哪来的小姑娘,天生剑骨, 一身神装,不管是道袍还是灵剑,都在它见过的法宝里能排上上等。 一股热气从它鼻孔里喷出,眼看对方又要挥剑而上,它忍不住张开长吻,口吐人言:“看你也是名门正派的弟子,怎么竟做此强盗行径?” 元季蕤见它竟然与自己交谈起来,心想正好,她也能趁机调息一番,因此一边回复灵力,一边拖延时间道:“你说这口神剑是你的,可拿得出证据?” 鼍妖眼瞳中露出疑惑之色:“我可没说神剑是我的。” “?” 元季蕤纳闷地看着鼍妖,那你跟我打半天干嘛? 鼍妖认真解释说:“这口神剑,是百炼泉叮嘱我,让我守在这里,等到剑主到来,再交给她。我只是一个守剑人罢了。” 元季蕤一呆,听它这话,还真是自己不对,她还以为神剑无主,各凭本事呢:“百炼泉竟是有神智的?”她喃喃道,“原来泉也能修炼成精啊?” “又错了。”鼍妖连连摇头,突起的小眼睛里满是不解,这小姑娘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就来这里抢剑,“和你说的恰恰相反,这口泉不是修炼成精,而是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人的魂魄所化。” 元季蕤心口忽然有些闷:“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她的名字已经掩埋在历史长河中,想你也不会认识。”虽然这么说,鼍妖还是告诉元季蕤,“她叫谢灵微,是千年前的天下第一宗,夺天宗三圣之一的算圣。她算出,千年之后人间将有一场浩劫,曾经被人族强者驱逐的众多天神会在天尊的带领下再度归来,死亡是祂们谋划的第一个目标。为了抵抗这场浩劫,她将自己的魂魄化作了这眼百炼泉,将神剑地皇剑封存在泉底,只有真正的剑主来到这里,取走这口剑,才能从天尊手中夺回死亡。” 本来鼍妖说完,就想赶元季蕤走了,再傲慢愚笨的人,听到这里,也该明白这口神剑的重要性了。 谁知,对面的小姑娘在听到“夺天宗”三个字后,便露出了异常古怪的神色,似是一瞬间,产生了众多想法与猜测。 鼍妖耐着性子说:“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元季蕤沉吟半晌,缓缓道:“先前忘了自我介绍,我姓元,名季蕤,是夺天宗公孙赢的开山大弟子。” 鼍妖一呆:“什么,夺天宗重新出世了?” 元季蕤深吸一口气,看了眼波光粼粼的百炼泉:“据地府的黑无常所说,我还有个身份,是府君的关门弟子转世,来人间历练的少府君。” 鼍妖呆呆地望着元季蕤,许久没有说话,后者亦没有打断它的思绪,默默走到百炼泉前,望向泉底那口通体漆黑、散发着浓郁死气的剑。 它名为地皇剑,地皇恐怕指的就是地府之主。 难怪这口剑给她的感觉,就好像是死亡本身。 难怪她冥冥之中,觉得自己应该有一口剑,此生应该是个剑修。 她身后,鼍妖终于合上了大张的嘴,突起的小眼睛里,满是复杂之色。 它望着元季蕤的背影,叹了口气:“没想到,我等的人竟然已经来了。既然如此,这口剑,确实该是你的。” 神剑已到出世之日,鼍妖不需要再在这里苦守,心里却没有一点解脱感。 因为这意味着,算圣预测的浩劫,也已经到来了。 鼍妖轻声说:“我已经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小姑娘,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你了。” 它张开长吻,口中吐出了神秘古老的咒语,百炼泉的池面泛起了涟漪,似是对这咒语的回应。 少顷,只听一声悠长叹息,仿佛千年前的魂魄留下的最后一声回响,通体漆黑的地皇剑从泉底飞出,绕着泉池盘桓了数泉。 “去吧……” 元季蕤隐约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催促,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这声催促如轻烟一般,消散在了夜色之中,地皇剑留恋地停留了须臾,呜咽一声,飞落在元季蕤掌心。 元季蕤握住地皇剑,体内的先天之气仿佛与剑气产生了共鸣,一瞬间,身上气息暴涨,袖袍鼓起,方圆百里的灵气都向她体内汹涌灌去。 鼍妖用爪子抠进地里,在灵气形成的飓风中,死死固定住身体。 谢灵微找到它时,跟它说得很明白:“你可能要等很久,可能等不到那个人,一千年实在太久了,中间会出多少变故,我也算不出来。” “你不是算圣吗?” “哪有什么算圣。”谢灵微冷冷地说,“机关算尽,连自己朋友的命都保不住,有什么资格称自己为算圣?” “那也不能怪你,你们虽然叫夺天宗,毕竟还是凡人,又怎么能和天命对抗呢?医圣不死,死亡不死,天神要复苏,只能让她先死。这一切,不都在你的预料之中了吗?” “既然如此,你还愿意做这件事吗?毕竟,这一切都是天命。” “所以,你要认命吗?” “我们夺天宗,从不认命。” “那就让我看一看你们的本事吧,谁让我这只妖,也是你们的朋友呢?” 第83章 月光下,晶莹如玉的百炼泉荡开一圈圈涟漪,平静而闲逸,看不出一点戾气。 鼍妖看了眼老朋友,身形不受控制地开始崩解,谢灵微说对了,一千年太久,谁也不知道会出什么变故。 它最大的能耐是能活,自己也忘了自己的寿命几何,要不是元季蕤来得及时,它这个守剑人,险些等不到剑主便要消散了。 随着鼍妖身上的生气消亡,另一种腐朽的力量忽然笼罩在了它的身上。 它崩裂的身体停止了消解,腐烂的皮肤裸.露出来,突起的眼睛里一点点染上嗜血的红光。 糟了,死亡还在天神手中。 鼍妖口中发出一声怒吼,死死咬紧牙关,努力不让自己通红的眼睛望向灵气旋涡中心的元季蕤。 它不应该变化得这么快,鼍妖努力维持的一丝神智思考着,是谁,想让它打断元季蕤的突破,阻止她夺回死亡? 它的头顶,不知何时染上了一丝血红的圆月,呼吸般涨缩,将清冷的月辉源源不断地播撒在它的身上。 地府。 李昼站在金碧辉煌的宫殿前,仰头看了眼宫殿上挂着的牌匾: 【纣绝阴天宫】 书生梅棠思索道:“据说地府有六座天宫,这是第一宫。看来,府君果然就住在这里。” 吕神婆因为眼盲,听力格外好,侧耳倾听了一番,神情有些凝重:“这座宫殿里,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府君既然病重,又怎么会如此清冷,没有一个人在殿中照顾?” 墨者殷婵、缉妖使鱼妙萝、镖师宋刚纷纷皱眉,提高警惕。 李昼看向烤羊腿香味消散、焗蜗牛香味越发浓郁的方向,摇头说:“可能是躲在家里吃独食,不愿意和别人分享。” 刚刚还很紧张的众人:“……” 李昼看向殷婵:“你听谁说府君热情好客?看起来,他和传闻中不太一样。” 殷婵不敢反驳,小心翼翼地求问:“您是怎么知道他在吃独食的?” 这满殿飘香,你们都闻不到吗? 李昼刚想问出口,忽然一顿。 既然大家都不知道府君在偷吃,那她是不是可以先去分一点? 当然,她可不会像府君一样,把大家都赶走,一个都不给人家留。 想到这里,李昼改口说道:“我们分开找府君吧,我一想到他生了病,现在一定很痛苦,就忍不住替他伤心。” 伤心的泪水,差点就要从嘴角,不是,眼角流下来了,李昼连忙在自己憋不住前,分了工:“我找这个方向,剩下你们自己分组行动。” 说完,她便迈开步子,匆匆走向了浓郁香味飘来的方向。 被她丢下的众人面面相觑,殷婵小声说:“谈神医是发现什么了吗?” 鱼妙萝说:“我带了隐身符,我们悄悄跟过去看看?” “不会被神医大人发现吧?”梅棠惴惴不安地看了看李昼消失在拐角处的身影。 “应当……不会?” 虽然没什么自信,但事关重大,众人犹豫一番,还是鼓起了勇气,捏着隐身符,蹑手蹑脚跟上了李昼离开的方向。 自觉已经甩开众人的李昼,下半身变出了数条触手,开足马力,生怕晚一点,府君已经把焗蜗牛吃光了。 八条腿走路,就是比两条腿快,没一会儿,她就赶到了香味散发的源头。 只见一座富丽堂皇的幽深大殿,漆金梁柱上挂着一幅楹联: 【真伪权衡,震威秉公正 阴阳判断,睨眼察秋毫*】 大殿深处,不断传出痛苦无比的呻.吟声,这声音明明极响,没走到这里,却连李昼也没有听到。 李昼跨过高高的门槛,走向哀嚎的源头,那同样也是香气散播的方向。 随着她的前进,一只只红烛燃起,驱散了深沉的黑暗,红色烛光中,一具硕大无比、横卧在地上的肉山,出现在李昼面前。 这具肉山起起伏伏,似乎在呼吸,却看不到鼻子,找不到面孔。 一只破损的冕旒散落在旁,珠玉滚得满地都是。 肉山上鼓起无数坚硬的螺旋形肿包,正是这些肿包,散发出浓烈的焗蜗牛香味。 这哪里是府君吃独食,分明是府君被食物吃了。 李昼吃惊地上前,心想难道是他没煮熟,被蜗牛身体里的寄生虫反噬了? 她拍了拍肉山,也不知这是脑袋还是屁股,礼貌地说:“要帮忙吗?” 哀嚎声中断了一瞬,一只眼睛,从肉山的褶皱里睁开。 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 无数只眼睛在肥腻的褶皱里眨了眨,看了眼李昼,哀嚎声再度响起,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咒骂:“这群……龟孙……王八……有本事就在天上……等着……” 他气喘吁吁地骂了一会儿,才对李昼说道: “你现在……叫什么……” “我得知道你的名字……才能……告诉你……” 李昼听到他问名字,低头看了看自己,她记性不太好,有点忘记现在模拟的是哪个角色了。 模拟器界面,“初具人形”的天赋与“超绝钝感力”的称号均急促闪烁起来,李昼低头的一瞬间,八条触手蓦然收拢,变回了两只人腿。 李昼看到了身上的素衣,想起了这一次的人设:“我叫谈昭,是一名医师,专门来给你治病。” 她一边说,一边从怀中取出府君求医的告示,递了出去。 府君无数只眼睛一起低头,看了告示一眼,自言自语地说:“她们……还真做到了。” 他眼睛重新抬起,看向李昼,一边痛苦哀嚎着,一边用松了一口气的语气说:“谈神医……那我的病……就有劳你了。” 他声音落下的一瞬间,盘踞在肉山上的无数螺旋形肿包,连同堆积的油脂一起,忽然开始汇聚起来。 李昼取刀剖心的动作一顿,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这一幕。 这些焗蜗牛怎么这么懂事,生怕自己数量太多,吃起来不方便,主动聚集成一个大的。 其实她的心能分成好多块,用不着这么麻烦的。 不但如此,不知道谁,还往里加了不少黄油。 黄油包裹住蜗牛肉,随着温度升高,融化成金黄色,将蜗牛的鲜美完全催发出来。 李昼高达10点的悟性闪了闪,忽然懂了。 哎呀,她错怪殷婵了,府君真的很热情好客,生怕焗蜗牛冷了,还在这儿给她回锅呢。 第74章 食物吃人事件 万寿县。 白墙黛瓦、高矮不一的民居淹没在水泽之中, 众多衣衫褴褛的百姓爬上屋顶,心心念念期盼着大水退去。 然而,当他们好不容易绞干湿衣, 拿着缉妖司分发下来的取暖符,与家人、朋友互相守望着, 或是阖衣小憩,或是默默盘点着这次水灾会损失多少,家具衣物泡了水,还有几件能继续使用。 一具具活过来的浮尸,一只只没有神智的游魂, 就在这时, 从四面八方包围了这些苟活的生者。 幽绿的鬼火倒映在浑浊的水面上,照出一只只嗜血的红色眸子。 怨恨、不甘、愤恨……亡者生前的情绪被放大了,勾魂使者们不见了踪影,让鬼魂安息、主持着六道轮回的地府,似乎已经在此地完全停摆。 人们第一次认识到,真正的死亡,竟是如此珍贵的事物。 背着书箱的乐工盛儿握着一根木簪,举在胸前, 咬牙对准正在往屋顶爬的死尸。 她已经过了女官的初试,她不想死。 她今年十三,出生便是一名乐户之女, 按照本朝户籍制度, 身份只比官奴略高一等, 不能与平民通婚, 儿女亦要世代为伎。 但永熹元年,皇上颁布了施恩令, 世仆、优伎、皂吏、下九流,亦能考女官,若能考中,便能脱离贱籍。 据说,这是皇上和朝中大人们互相妥协的结果。皇上最开始要的是不分男女户籍,所有人都能参加科举,也就是所谓的“举贤不论身世”。 此举引起了朝野震动,不考察家世,若是让唯利是图的小人当了官,如何让百姓信服? 面对一众引经据典、义愤填膺的臣子,皇上从谏如流,先是改为,“有举人以上作保、本地父母官开具无犯案、无不孝不悌凭验之人,方可参加科举”。 诸位大人见皇上并非听不进劝谏、任性妄为的昏君,态度也变得柔和了不少,只是,这范围还是太大,怎么能保证地方官员不被收买,不给无德之人开具凭验呢? 皇上是个明君,被连驳了两次,也没有动怒,只是又退了一步,既然如此,那就再缩小范围,清白人家才能参加科考,身世不清的,只能考女官,不能入外朝。 大人们虽然都是一心为国的忠臣,可也不能不给皇上面子,皇帝喜欢用女官,也是在潜邸里养成的习惯。 这条改了又改的施恩令,经过一整年的商议,终于在年尾得以颁布。 第84章 从那以后,考女官,就成了无数贱籍女子最大的盼头。 盛儿常听姐姐嬢嬢们说,她们生在了好年头,要在以前,女官也只选拔良家子,她们这些贱籍,只配一辈子以歌舞卖笑为生。 盛儿亲眼见到,许多姐姐嬢嬢熬灯苦读,考中女官后,换上那充满威仪的官服,再也不必逢人三分笑,出宫走动、做事时,也不会再被人用探究的目光打量,取而代之的是敬畏与向往。 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盛儿,从小就打定了主意,她要读书,要早早考中女官,要给皇上做事。 骄傲的盛儿,也侥幸拥有了可以骄傲的天赋,不管是文史典籍,还是礼仪制度,她都学得极快。 正因如此,她才能以十三岁稚龄,考过女官初试。 若是没有这场水灾,下个月,她就该去州城复试,过了复试,哪怕最后一轮考试过不了,也能得到第二年免试入复试的资格。 她才十三,就算再考一年,也完全等得起。 可偏偏,这场水灾来了。 好不容易带着珍贵的备考书籍,爬上了屋顶,躲过了吃人的洪水,却又迎来了吃人的尸体。 听着一声又一声凄厉嚎叫,盛儿的眼角泛起了猩红,眼睛深处更是涌出一股狠意。 谁敢让她考不了复试,哪怕是僵尸鬼魂,她也不介意杀它一次。 一只浮白肿胀的手忽然抓住了檐角,接着,一张惨白的、湿淋淋的脸,从屋檐下升了起来。 它的眼睛盯着盛儿,咧开嘴,泛黄的尖利牙齿流下涎液,脸上写满了对新鲜血肉的渴望。 盛儿听到了身旁的惨叫声,知道恐怕已经有人遭遇不测,却头都不敢转一下,只能死死盯着这具僵尸。 她只有一次机会,她想,或许,她可以用这把尖簪刺入它的喉咙…… 没等她心里计划好,僵尸已经猛地撑起身体,闪电般向着她的面孔直冲过来。 盛儿嗅到了浓烈的尸臭味,手却僵硬至极,根本不能像自己想象的一样,挥出簪子,给对手狠狠一击。 她的瞳孔因为惊讶放大,眼中满是茫然之色,她以前看书时,还总对那些遇到邪祟只知道尖叫的路人嗤之以鼻,原来,她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轰!” 一条彩带从她身后飞出,明明是纸做的,却锐利无匹,瞬间就洞穿了跳到半空的僵尸头颅,下一刻,左右一拧,便将这颗头拧得粉碎。 黄白液体犹如烟花,在盛儿面前炸开。 盛儿呆呆地望着这一幕,无头尸体落下,发出重重的一声“砰”,接着,顺着屋檐咕噜噜滚进水里,溅起好大一团水花。 “小孩。”一只冰冷的手拍了拍她的后背,盛儿抬起头,看到头戴官帽、身穿大红襟衫的师娘,“呼吸。” “……哈……呼……”盛儿深吸了几口气,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屏息了太久,差点没把自己憋死。 红衣师娘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转过头,继续去对付其他僵尸了。 盛儿踩着破损的瓦片,刚追出一步,想说点什么,忽然看到,她身旁,众多同样打扮的红衣师娘正在一起杀僵尸、杀游魂。 她们将百姓护在了身后。 但在她们力竭之时,却又会挥动彩带,抓起近旁的活人,汲取他们的精.血,补充灵力。 盛儿驻足四顾,一时间,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些师娘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书上的名门正派,从不会如此行事。 可邪魔外道,也不会救陌生人的命。 何仙芝扭头看了眼厮杀声不断的万寿县。 娱教师娘们断后,让她能够迅速离开万寿县,回夫椒城,消除人们对天尊的记忆。 要想顺利度过这次天灾,这才是治本的办法。 可这就意味着,她必须狠下心,将僵尸吃人、师娘为了救人而食人精.血的事,都抛到脑后。 她必须说服自己,她要做的事,比留在这里救一两个人重要得多。 “撑住啊。” 她低声自语了一句,驭起水蟒,匆匆向着夫椒城方向赶去。 此刻的她,无暇细想一个问题,为什么被天尊污染了思想的她,竟然这么快就能放下对天尊的信仰? 哪怕是最普通的地祇,对信徒的掌控力也不会如此之弱。 百炼泉旁。 染上血红的圆月照耀着鼍妖,令它的眼中亦多出一缕嗜血之色。 野兽般的嚎叫声,毫无意义的怒吼声,从它口中不由自主地发出。 手握地皇剑,面容已染上漆黑死气的元季蕤循声望来,见到鼍妖抓挠地面、尾巴拍打碎石的动作,面色倏地一变。 莹润如玉的百炼泉微微一荡,一股清冽之意从泉水中扩散,鼍妖动作一顿,蓦然抬头。 “太阴星君……”鼍妖吐出一口浊气,眼中恢复了些许清明,“……是太阴星君在影响我的神智。元姑娘,速速离开此地!太阴星君想要让我攻击你!” 元季蕤被灵力旋涡裹住,全身筋脉被灵力与死气冲刷,整个人都被牢牢吸附在了地上。 哪怕她前世是府君弟子,哪怕她天生就该对死亡无比亲近,想要掌控住这口地皇剑,又岂是那么容易的事? “我动、动不了。”元季蕤连声音都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破碎几乎不成句子,“前、前辈,我现在动、动不了!” 鼍妖头顶,圆月的涨缩越发激烈了,小半个月亮都染上了血红色,清冷月辉不断落在它身上,令它眼瞳里的清明再次被嗜血的猩红替代。 鼍妖扭身,猛地咬住了不断甩动、想要攻击的尾巴,鲜血滴滴答答,顺着它的长吻落在满是沟壑的地面。 太阴星君是叛变了,还是被污染了,又或者都没有,只是想要趁火打劫,夺走这一份死亡的力量? 鼍妖的头仰起,不知何时,已经肿成了寿桃模样,口中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悲鸣。 地府,六大天宫第一宫,纣绝阴天宫深处。 李昼从储物袋中取出了一块缝着吉祥如意纹样的口水兜,一丝不苟地戴在了身上。 她之前吃糖的时候,就想问娘要一个来着,没想到医女身上就有。 不愧是医生,和她一样爱干净。 李昼忽然发现,医师这个人设很适合她,善良、洁癖,她只要本色出演就行了。 戴好口水兜后,李昼又取出了镰刀,她现在知道镰刀是干嘛用的了,这些焗蜗牛就像蘑菇一样,长在府君肉山上,她得用镰刀一个个把它们割下来才行。 李昼拍了拍肉山,应该拍的是后背,但也有可能是屁股:“可能会有点疼,你忍一忍,马上就好。” 肉山哼哼唧唧地说:“嗯呢。” 病人的态度很好,还自带了蜗牛宴,李昼也就十分上心,举起镰刀,便向其中一只焗蜗牛砍去。 谁知,下一刻,汇聚成数只硕大蜗牛的螺旋形肿包,自己从肉山上脱落下来。 包裹住它们的黄油,亦滋滋冒出热气,温度倏地提高了许多。 李昼垂下镰刀,望着缓缓蠕动,把她包围起来的焗蜗牛和黄油,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一次的食物,居然要倒反天罡,想要攻击她。 第75章 天尊居然敢欺世盗名,拿您当幌子招摇撞骗! 比砂锅还大的蜗牛成群结队, 爬下肉山,围成了一个圈,间隙中填满了滋滋冒烟的黄油。 两个食材手拉手, 包围了李昼。 旁边,肉山的哭嚎声终于停了, 臃肿庞大的肉山随着蜗牛与黄油的离开,不断缩小,被肥肉褶皱掩藏的衣物显现出来,穿在了变回正常体型的府君身上。 这位地府之主,朗眉长髯, 衮龙袍上绣着日月山川, 飞鸟走兽,只是头发散乱,冕旒不知滚去了哪里,显得狼狈不堪,毫无威仪。 李昼看了他一眼,忍不住说:“原来你有头发。” 刚刚那堆肉山,光不溜秋,一点也不看出来。 刚想说什么的府君:“……” 捏着隐身符、躲在柱子后面的殷婵、吕神婆、鱼妙萝等人:“……” 谈神医真会抓重点。 蜗牛蠕动着, 口一张,便向李昼喷出了网状黏液。 数十只黏液组成的巨网,欲将李昼包裹在其中。 府君顾不上为自己的头发分辩了, 他头发真的挺多的, 连忙喊道:“小心!一旦被这黏液碰到, 便会有无数分.身钻进你的身体, 从你体内长出,窃夺你的本体。” 说话间, 已经有一只大网张开,眼看就要落在看似呆立的李昼身上。 府君大惊。 殷婵、吕神婆、鱼妙萝等人心头一沉,呼吸都变得粗重,连隐身都顾不上了。 那可是连府君都能寄生的天外邪.神,谈神医怎么没躲开? 难道说,谈神医也要被寄生,变成那副肉山模样了吗? 众人心中,顿时生出绝望之感。 下一刻,却见谈神医刚刚穿上的米色暗纹云肩,倏地伸出无数枝丫般的黄绿色黏液,看起来,竟比邪.神的黏液更为邪恶。 第85章 只看了一眼,书生梅棠就差点哇地一声吐出来,被镖师宋刚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 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望着这些黄绿色黏液,它们触碰到巨网的瞬间,后者猛地一个急刹,接着便向后倒退,却被黄绿色黏液死死勾住,无法后退分毫。 局势,竟在一瞬间逆转。 数十张巨网,纷纷被黄绿色黏液扯住,吞噬。 天啊,他们竟然对谈神医的实力产生过质疑,怀疑她没邪神邪。 殷婵、吕神婆、鱼妙萝等人,进行了深刻的反思。 对“谈神医”的本质,了解得更多一些的府君,更是心里不停地斥责自己,刚刚居然还给这位提醒,祂岂会需要这所谓的“善意”? 他自己中了招,竟然就敢以己度人,也不想想,人家的位格和实力。 要不是祂现在还对人间感兴趣,光凭这种“善意”下隐藏的冒犯,这个世界,就已经足够被毁灭数次了。 府君陷入了深深的后怕中。 众人内心如何翻江倒海,李昼一概不知。 她只是看了眼落在口水兜上的口水,幽幽地扫了眼还在吐口水的蜗牛大军。 这也不是羊驼啊,怎么喜欢用这招? 幸好她有先见之明。 吃饭前戴好口水兜,可真是个好习惯啊。 李昼运起《玉.洞百炼地皇经》,展开满怀善心,分作数十块,分别朝着四周还在活跃的焗蜗牛飞去。 一颗颗善心张开嘴,露出森森白牙,一口一个,将焗蜗牛叼进了嘴里。 黄油向着阴暗角落退去,被善心伸出长长的舌头,顺着它流淌的方向一舔,舔得干干净净,拖出一串晶莹水渍。 焗蜗牛可真嫩,肉质肥美,q弹多汁,一口咬下去,黄油与蜗牛肉本身的香味一起在味蕾上爆开,让人齿颊生津,吃了还想吃。 跟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一眨眼,李昼就把满地蜗牛宴吃了个干净。 她悄悄打了个嗝,收起善心,对沉默的府君说:“多谢款待。” 接连几声噗通声响起,李昼疑惑地看过去,只见不知何时跟来的殷婵、吕神婆、鱼妙萝等人,横七竖八地摔倒在地上,眼睛晕得像万花筒,口角还留着可疑液体。 诶? 低血糖犯了? 李昼转头看了看光洁得像刚拖过的地面,她之前还说府君吃独食,结果轮到自己,一个都没剩。 李昼顿时心虚起来,对府君说:“他们是我的同伴,似乎身体不太舒服。” 一定不是饿的。 府君回过神,露出微笑,语气温和地说:“神医放心,我这就找人照料他们。” 他抚了抚掌,殿外便飘进了一群身着青衣的鬼侍从,鬼侍从们扶起晕倒昏迷的众人,离开了大殿。 大殿中只剩下府君和李昼,红色烛光平静地照亮幽邃的黑暗。 李昼忽然有点害怕,府君不会为了保住自己的形象,把她杀人灭口吧。 她看到府君朝她走来,默默取出了镰刀和斧头。 下一刻,便看到府君纳头就拜,跪倒在她脚底,最后一点威严也没有了。 “神医……谈神医……若不是您,我这病还不知何时能好……”他抽抽搭搭地说,“若您不嫌弃,我想找人为您立一尊神像,日夜参拜……” 李昼被他吓了一跳,连忙收起镰刀和斧头,没注意他低下头后,看似泪眼朦胧的眼中,露出了精光。 嘿嘿,天神是吧,等他抱住了大腿,看你们都往哪儿跑。 李昼还在感叹,没想到府君是个实诚人,谢就谢吧,还行这么大礼。 不过,他说要给自己立神像? 想起《静真吃鬼图》,李昼瞬间警惕起来:“立神像就不必了,你堂堂地府之主,又怎么能参拜我呢?” 府君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情真意切地说:“怎么不能,您对我有救命之恩,从今日起,您便是我祖师奶,我们做徒子徒孙的,参拜您再合适不过了。” 李昼:? 李昼捋了捋这关系:“可我师姐公孙赢,刚收了你前世徒弟元季蕤为徒。” 府君正色道:“哪有什么我前徒弟,您是我祖师奶,您师姐就也是我祖师奶,元季蕤就是我师姨!” 李昼:“……” 李昼忍不住批评他:“你先别急着认亲,这么一搞,都乱套了。” 怎么就乱了,府君正要继续拉扯一番,殿外忽然传进声音:“启禀帝君,微臣有要事禀告。” 李昼眨了眨眼,看到刚刚还极尽谄媚之色的府君,猛地起身,抬手往脸上一抹,便抹去了满脸泪痕,再抬手一招,便将滚入黑暗深处的冕旒戴到了头上,一头凌乱长发,也顷刻间束得整整齐齐。 “进来。” 府君从仪态到声音,都充满了威严,与私下里的形象截然不同。 难怪地上那些府君像,都那么威严神圣,凛然峻极。 李昼连忙在心里记起了笔记,瞧瞧人家这派头,医女用不上,宗主用得上啊,她要学的还多着呢。 府君话音落下,一道喜笑颜开的高瘦白影,飘进了殿中,头顶一只白色高帽,帽子上四个黑字: 【你可来了】 原来是白无常。 李昼已经见过两个无常了,看到他便格外亲切,正要代黑无常向他问个好,却见白无常脸上笑意一僵,天生的微笑唇都笑不出来了。 府君皱眉:“何事来此,没见到朕正在招待贵客吗?” 白无常把头埋得低低的,身上发起抖来:“启,启禀帝君,事情紧急,微,微臣斗胆……” “莫要废话。” 白无常小心翼翼瞟了眼李昼。 府君道:“谈神医并非外人。” “……大量亡魂逃出了地府,各地城隍、土地、山神、活无常均已失去联系,阳间浩劫已至,我们地府冥官,该如何行事?” 李昼心中一惊,什么浩劫,娘还在阳间呢:“我刚从地府大门一路走来,确实见到地府空空,鬼魂纷纷外逃。” 她看向府君:“只是在下以为,只要府君病愈,召回亡魂,不过在一念之间。” 病好了,该干活了吧? 当着下属的面,充满威严的府君依然冒出了冷汗,勉强绷住脸色,郑重道:“此诚本君职责所在,谈神医不必忧心。” 说罢,他信手一招,手中便出现了一只镌刻着龙纹、系着黑色长穗绶带的黄金王印,他将王印抛给白无常:“将阎王印带去阳间,交给季蕤,你等冥官接下来俱归少府君麾下,听她调遣。” 白无常唱了声喏,捧着王印,匆匆离去。 李昼不解道:“府君为何不自己去?” 这都天地浩劫了,府君还不肯挪窝,要是没个合理的理由,耽误了事,害得娘亲掉了一根头发,少了一根汗毛,她,她就…… 察觉到“谈神医”眼神越来越危险,目光在他头顶流连,在祂想出怎么对付自己的酷刑之前,府君连忙解释道:“非不愿,实不能也。” 他恭敬地作了个揖:“请随我来,谈神医。” “谈神医”三个字,他咬得格外重,似乎在强调这个身份。 满心记挂着月娘安危的李昼却没注意,跟上他的步伐,走向了宫殿更深处。 他们不知走了多久,连两侧的红烛都已经消失,府君敲了敲太阳穴,令自己变成幽绿的魂体,照亮这幽邃无边的黑暗。 李昼顺着这点绿光,向前看去,只见一扇突兀的古朴大门,就立在不远处。 门上雕刻着繁复神秘的图纹,看形状,有太阳、蠕虫、月亮、云雾、嘴巴、牙齿、长着苍蝇脚睫毛的眼睛、枝丫形状的菌丛…… 李昼隐约觉得,这些形状都有些眼熟,10点悟性闪了闪,却什么都没想起来。 随着府君身上的幽绿光芒变亮,古朴大门也变得更为清晰,李昼目光从图纹上移开,看到门上挂着一把银锁,锁面上绘了张嫦娥奔月图,锁舌已经松开,锁面沾着斑驳血迹。 府君在旁边轻声说:“天尊率领众多天神入侵这方世界,太阴星君自愿为第一道防线,勉强支撑了千年,终究还是挡不住众多天神联手。” “北方旱灾,南方水灾,正是天尊、方神、摩诃迦罗三神联手制造的一场天灾,祂们通过天灾,造成大量凡人死亡,借机越过太阴星君的防线,进攻第二道防线,也就是我和地府。” “我现在,没法离开这里。” 他说着,抬手抚了抚隐约开出一点缝的古朴大门,掌心飞出一道漆黑死气,将缝隙再次堵住。 染血银锁似是力竭,向一侧滑倒,被他及时接住。 他捧着银锁,挂回门上,背对着李昼,看不出神情,李昼正要上前提醒他,怕门开的话,把门锁重新锁起来不就好了。 这个府君和太阴星君,怎么都笨笨的? 前者却回过头,脸上又露出熟悉的谄媚之色:“当然,这都是小事,最重要的是,天尊居然敢欺世盗名,拿您当幌子招摇撞骗!” 第86章 府君义愤填膺地说:“您的名声,就这么被这龟孙败坏了!” “谈神医,我真是替您心寒!” 李昼看了他半天,隐约明白了什么,天地浩劫,又怎么可能是小事,可府君和太阴星君已经竭尽全力,祂们只能求她出手,才会这么说。 咦,祂们怎么知道她有这个本事…… 10点悟性疯狂闪烁,转眼间,李昼就忘了刚刚想通的事,脑子里没有了任何想法。 她点了点头,愤愤不平地说:“我倒要看看,是谁在外面败坏我的名声。” 她看向府君:“这个天尊全名叫什么?现在在哪?” 她找祂去。 第76章 焗蜗牛和黄油败北,现在又来了一群…… 府君的目光飘移, 片刻后,落在了古朴大门上。 李昼懂了,就在这扇门里是吧:“那还不快开门?” 天尊有本事坏人名声, 有本事开门啊。 “不不。”府君额头冒出冷汗,“这门开不得, 开了门,会出现更可怕的事。” 李昼好奇地说:“什么事?” 府君看了她一眼,忽然转移了话题:“天尊的一丝阴影,还在夫椒城上空徘徊,祂想借助您的力量, 传播祂的声名, 您若是有同门‘正好’在夫椒城,或许能阻止祂。” 李昼想了想夺天宗的同门都在哪,剑客在薜荔山,宗主行踪莫测,都不能随便放夫椒城去。 婴儿·李昼从床上坐起,抱着肉乎乎的胳膊,眉头紧皱,十分苦恼。 本体虽然在夫椒城, 可还只是个宝宝,怎么可以随便殴打邪神。 她不想爆马甲,也不想崩人设。 苦苦思索了一番, 李昼眼睛一亮, 有了, 她还有一个马甲, 能自由行动。 点了下模拟器右下角“休息中”的半妖道士,运起了“一气化三清”, 婴儿·李昼的神识分出一道,头戴玉叶冠、身着青纱袍、长了一双狐狸眼的小道士,笑眯眯现身夫椒城外。 半妖道士的名字,李昼也已经想好了,是从她现在这个身份,医女谈昭记忆里看到的名字。 谈昭在药王山时,曾救过一只被捕兽夹夹住的小狐狸,这只狐狸也来自青丘,也有一个狐狸精爹,道士娘。 小狐狸的名字叫狐山绥,山指的是青丘,绥则是顺颂其绥的绥,意思是平安。 医女·李昼点了点头,对府君说:“我有个小师妹,叫狐山绥,正好在夫椒城附近。我已经用宗门秘法通知她,让她赶过去。” 按理说,她应该问一问府君,借她的力量传播声名究竟是什么意思,她有什么力量,自己怎么都不知道。 但也许是“一气化三清”的副作用,同时操控婴儿、剑客、医女、狐狸四个角色,她的神识调度有些紧张,顾不上去想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 她有点忙不过来,心里忍不住叹了口气。 “从不内耗”的天赋闪了闪,她心想,一定是因为给府君治病,吃撑了,有点晕碳,她才会这么虚弱。 李昼走到古朴大门前,随手把染血银锁咔嚓一锁,回头对府君说:“不知宫中可有客房,容我小憩片刻?” 医女马甲先休息,等小狐狸把夫椒城的天尊阴影解决了再说。 她打了个哈欠,转身向外走去,没留意,府君看她的眼睛都直了。 虽然比旁人对这位的位格知道得多一些,也对千年前的隐秘计划有所了解,可也没人告诉他,这位的位格高到如此骇人的地步啊。 太阴星君已经被攻破的防线,居然就这么被她随手一拨,就重新关上了。 那可是时时刻刻充盈着月君与天尊伟力、厮杀不断、神灵之间的战场。 其中蕴藏的神力,足以令这尘世翻天覆地,若不是他带着整个地府镇压在此,这个世界早不知毁灭多少次了。 在她手中,竟然像摆弄一只普通的锁一样轻松。 府君头重脚轻地跟上李昼,脑中环绕着一个念头:当年那位大修士,飞升之后,究竟引来了什么东西啊。 回到明亮的正殿后,府君的态度愈发恭敬,他让出了自己的寝宫,安排鬼侍从换上了崭新的、散发着螨虫尸香的松软衾被。 谁也不知道,这群阴森森的鬼,从哪弄来这么一套刚晒过的被褥的。 李昼有些纳闷:“我还以为,阴间生物都不会喜欢阳光。” 府君眼神一凛:“若是谈神医不喜欢,某这就去换一套阴气浸泡过的。” “那就不必了。” 她又不是鬼,泡在阴气里,得了老寒腿怎么办? 医女·李昼可是非常养生的。 “您还有什么需要,摇一摇床边铃铛就行。”府君小心翼翼地说完,准备躬身退下。 李昼刚要躺下,忽然想起:“说起来,我之前好几次想进地府,都没能进,府君你有什么头绪吗?” 府君:“……” 我能告诉你,你的气息让整个地府都产生了一丝动荡,我以为又有新的天神来袭,准备解决了天尊,再来专心对付你吗? 府君沉吟半晌:“还有此事?” “你不知?” “实不知啊。” 那就是底下人捣鬼了,李昼同情地看了眼府君:“回去好好查查吧,别自己被架空了都不知道。” 府君忙说:“谈神医提醒的是,唉,某这地府之主,坐得实在是不稳当,若是能有个厉害的祖师奶……” 见他又要开始认奶奶,李昼连忙捏了捏眉心,露出困倦之色。 这府君怎么回事,她才多大,哪能收这么老一个徒孙。 直接说出来吧,又怕他伤心。 善良的李昼只好装睡躲过去。 不知道自己被嫌弃长得老,见李昼不再追究不让她进地府的事,府君连忙闭上嘴,蹑手蹑脚离开了寝宫。 “没有朕的谕旨,任何人不得打扰殿中贵客。” 一出寝宫大门,他便恢复了威严模样,让鬼管事将此话吩咐下去,谁敢违背,直接丢进畜生道。 医女·李昼躺在柔软的被窝里,周遭没有一丝噪音,在一片静谧中,沉入了睡梦中。 半妖·李昼抬起狐狸眼,精神奕奕地望向灰蓝色的夜空。 大雨过后,天空一碧如洗,似乎没有一丝阴霾。 然而,若是以更高的视角,俯瞰这片天空,便会发现,天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条扭曲的细缝,污秽、混乱、疯狂的气息沿着细缝溢散,播撒到世界每一个角落。 这条细缝甚至贯穿了月亮,在圆月上留下一道血红的伤口。 这能让所有修行者头皮发麻、看一眼便陷入谵妄与疯狂的气息,悄无声息地改造着这个本就已经扭曲混乱的世界。 清冷的月辉竭力播撒着光辉,自身却也已经被歪曲了本质,原本柔和、安抚人心的月辉,混入了一缕缕癫痴、嗜血的杀意。 百炼泉旁,眼瞳通红的鼍妖向着手握地皇剑的元季蕤走去,粗大的尾巴不耐烦地鞭打着碎石,尖利的爪子压塌了一小块地面。 与故友的约定,是横在它心头杀意前的最后一道门,这道门摇摇欲坠,随时都会释放出它内心深处所有戾气。 这戾气中,有苦等千年的煎熬,有故友不再的悲伤,有前路未知的迷茫…… 鼍妖仰起头,发出了一声震天动地的咆哮,终于无法再压制这些隐忍了太久的情绪,双眼通红地冲向灵气漩涡中的元季蕤,眼看就要用尖牙将她撕碎。 “轰!” 一条漆黑铁链凭空出现,猛地圈住它的长吻,狠狠一收。 鼍妖痛苦地哀嚎了一声,无法动弹的元季蕤转头,看到了头顶白色高帽的白无常。 “少府君,微臣救驾来迟。”白无常手捧阎王印,印上黑色长穗随着激荡灵力摇摆不定。 随着他话音落下,他的身后,众多冥官鬼影一一浮现。 元季蕤怔了怔,下一刻,见到白无常转头,看向翻滚着,即将摆脱勾魂索的千年鼍妖:“妖孽,竟敢冒犯少府君,还不束手就擒?” “且慢!”眼见一众冥官要使出手段,朝着鼍妖轰去,元季蕤心头一沉。 白无常皱了皱眉,正要劝她莫对这些妖孽邪祟心软,忽然感到,勾魂索上的动静消停下来。 他连忙抬眼去看鼍妖,唯恐后者已经挣脱束缚,不想,映入眼帘的却是鼍妖趴在地上,神色平静地仰起头。 圆月上,那丝丝缕缕的血红之色缓缓褪去,月辉中的癫痴、嗜血之意亦随之消散。 月辉恢复了安定人心的作用,鼍妖心中的那扇门,再次关上了。 千年等待的寂寞与孤独,固然在它心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但那是和朋友的约定。 既然是为了朋友,那就没有什么不甘的。 鼍妖这一生,只做成这一件事,但它不后悔。 它闭上眼睛,身上早该散去的生气,转眼便消弭于无。 元季蕤和白无常都下意识伸手捞了一把,想接住它的亡魂,却愕然发现,它的魂魄亦已随风消散。 第87章 元季蕤沉默低头,看向了手中沉甸甸的地皇剑。 白无常默默回想阎君殿里见到的那道身影,是她出手了吗?天神之间的战斗,真不知该是何等惊心动魄的场面。 此刻的白无常,根本想不到,这补天之举,在李昼眼里,只是一个随手关门上锁的好习惯罢了。 随着圆月逐渐恢复正常,元季蕤对地皇剑的掌控加快了不少,白无常送来了阎王印,更是让她事半功倍。 不过片刻,灵力漩涡平息,她左手持阎王印,右手执地皇剑,通身死气流转,汇聚成一件玄色王袍。 府君想让她做的事,通过阎王印传入了她的脑中。 【地皇剑收阳间死气,阎王印镇冤魂恶灵】 天上的裂缝虽然补上了,地府也安稳下来,不再有鬼魂外逃,已经逃到阳间的恶灵、冤魂、死气,却还要一一收回。 元季蕤正要向白无常讨要名册,却见白后者震惊地看着她身后,面色难看异常。 元季蕤转过头,顺着白无常目光看去,看到了父亲元司马的魂魄,他不知何时来到此地,静静飘在半空,眼神空洞。 元季蕤茫然默立了片刻,白无常取出生死簿,哗啦啦翻了一阵,找到了元司马的名字。 【驷州司马元三奇,因驷州守城战不战而逃,帝密赐鸩酒,令其自尽而死。】 白无常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下意识低头去看地皇剑。 果然,漆黑的地皇剑,正散发出微微波动。 想要掌控这口神剑,绝不能丢失公正之心,一旦执剑人有了私心,地皇剑便会主动抛弃她。 而若地皇剑挣脱少府君的掌控,整个阳间的死者、亡魂,一切与死亡有关的事物,都会失去秩序。 天神真正的杀招,竟然埋在了这一刻。 要不然,被鸩杀的元司马魂魄,怎么会刚好在少府君执掌了地皇剑时出现? 也不知那阳间的皇帝,怎么就不能忍上一忍。 白无常焦急地看向神色迷茫的元季蕤:“少府君!” 切不可在此时犯糊涂啊! 半妖·李昼若有所思地收回了看向天际的视线,取下了腰间挂着的红穗铜葫芦。 她忽然发现自己很机智,用半妖马甲来收天尊阴影,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这只葫芦,可是容量很大的。 她拔下葫芦上的塞子,正要抛向眼前气息浑浊的夫椒城,四周忽然空气波动,一道又一道人影浮现出来,从四面八方包围了她。 李昼望着这似曾相识的一幕,陷入了沉思。 高达10点的悟性告诉她,这场天灾,可能从头到尾都是针对她的。 焗蜗牛和黄油败北,现在又来了一群…… 她鼻翼翕动,嗅着空气中弥漫开的烤鸡香,本来还挺生气的,忽然又不好意思起来。 哎呀呀,这是知道她这个马甲是狐狸吗? 天尊其实人还挺好的,知道就这个马甲没吃过饭了,专门给她送点她爱吃的。 第77章 那可是天神,谁能追杀祂啊。 李昼看着面前容貌昳丽的鹤发少年, 没想到,来的竟然是半妖马甲的熟人,浑身穿孔、跑到胡员外府上骗人的承负道修士, 崔王孙。 他这一次还不是单枪匹马,周围跟了一大群同样穿孔的修士。 在他身旁, 还有一道身着王服的虚影,这道虚影顶着一只硕大鸡头,散发出阵阵烤鸡香味。 李昼的目光刚落在烤鸡上,不远处,又有一道有些耳熟的声音响起:“妖道哪里跑……咦, 小道士你怎么也在这里?” 李昼顺着声音转头看去, 首先看到的是一颗圆溜溜的光头,接着便是来人略显特别的装扮。 外披袈裟,内穿艳丽俗衣,浑身挂满佛门法器。 竟也是熟人。 是那个和她抢生意的小尼姑,叫……叫…… “昙音!”小尼姑昙音跑到李昼面前,“这才几天没见,小道士,你就不记得我啦?” 李昼怎么可能承认自己记性不好, 笑眯眯说:“怎么会?” 昙音“哦”了声,转过身,目光紧紧盯着崔王孙:“没想到你也在追踪这家伙, 我这些日子可是查出不少他干的坏事。” “就说三个月前吧, 这家伙跑到迷雾山, 蛊惑山上的一条大蛇。此蛇本是餐霞饮露, 服日月光华的正道修行者,却被他诱拐, 哄着去修了邪法。” “那邪法固然能令修为日进千里,却免不了装神弄鬼,摄人心智,夺人精魄,山下的村民被祸害了遍。” “他仍嫌不够,竟还扮成个降妖除魔的道长,收了村民的银钱,假装作法驱邪,实则和那蛇妖暗度陈仓,扩大邪法的传播范围。” “迷雾山的异常吸引来缉妖司的关注,第一个缉妖使找上蛇妖时,蛇妖本已幡然醒悟,愿意伏法,此人却忽然出现,偷袭了缉妖使,令蛇妖不得不一条道走到黑。” “前后足有七名缉妖使折在那座山里,就在第八名缉妖使上山,险些也遭了毒手时,不幸中的万幸,一位武艺高强、侠肝义胆的剑客出现了。” “她不顾村民阻拦,毅然上山,与那蛇妖大战三百回合,直斗得飞沙走石,地动山摇。” “据村民们说,那一天,经年不散的迷雾忽然被一道剑光劈开,所有被攫去心神的村民,都被这惊鸿一剑照亮了灵台,恢复了清明。” “从那之后,那道宛如谪仙人的身影,便成了所有村民的光。” 薜荔山上,剑客·李昼越听越精神,仗剑而立,仰头望天,月白长袍随风猎猎,疏狂意气喷薄而出。 那一战,李昼还年轻,刚出生不到一天。 当时的她,光顾着完成任务,延长岌岌可危的寿命。 她没想到,在村民心中,她竟然是如此伟岸的形象。 昙音来得好啊。 她不介意再多听一会儿。 好听,爱听。 昙音虽然已将剑客的义举,视为自己修行路上的指引明灯,却还记得她是来干什么的。 讲完剑客事迹,她没有继续感慨,而是看着面容邪异的崔王孙,冷冷说道:“比起那位品格高洁的前辈,你这种用别人苦难增长自己修为的败类,简直是修行界的耻辱,人人得而诛之!” 崔王孙津津有味地听了半天自己做的坏事,又被昙音骂了一顿,竟也不气,微笑道:“败类又如何,你们谁有我的修为增长得快?” 说话间,他的气势节节攀升,他身旁,顶着鸡头的王服身影,吓得抱住头惨叫:“不要吃我,不要吃我,我只剩一个头了,再吃就没啦。” 昙音急得对他说:“那你还不快到我身后来!你的老母在四处寻你,我可不能让你死了。” 李昼听到这里,才认出这道王服虚影是谁,崔王孙用阴教功法请神时,请出来的可不就是这个号称木下三郎的神主吗? 那时,他可是顶着豕、狗、羊、马、鸡五颗头呢。 好家伙,几天不见,神主居然被信徒吃没了四颗头。 李昼心里直摇头,一点也没发现,这操作和某起供品吃神事件,多么相似。 木下三郎期期艾艾地望了眼昙音:“呜呜呜,我被他困住,过不来。” 昙音气得跺脚:“你真没用!” 气势已经攀升到顶点,整个人邪异至极的崔王孙舔了舔唇瓣:“不急,等会儿,你们一起给他作伴。” 他望向李昼,勾起唇角:“我还当要我对付什么人,原来是你这个小道士。正好,上次的冤仇,我们就在此地做个了结。” 虽然上一次交手,被李昼打得落花流水,但现在的崔王孙,不知为何变得格外自信。 他似乎也吸取了咒语太长,来不及念的教训,一张口,便吐出数十颗黝黑的果子,每一颗果子都散发着数不尽的怨念,普通人看一眼便会浑身发寒,无法动弹。 这些果子一出他口,就往李昼脸上扑来。 昙音连忙要施法来救,口中同时提醒道:“小道士小心!这是他这些年积攒的厄运之果,一旦被碰到,就会陷入可怕的厄运,这么多果子累加,能让人咽口水都被呛死。快躲开!” 李昼吓了一跳,这法术竟然这么厉害? 还好她现在不是人。 就在一颗颗黝黑的厄运之果即将淹没李昼时,一条条长满了眼睛的大尾巴,在她身后浮现。 这些眼睛,每一个都长着苍蝇脚般的浓密睫毛,让这一条条尾巴,变得蓬松而多毛。 昙音遽然收声。 金色光晕在指尖一闪,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不是什么毛茸茸都喜欢。 鹤发张扬,准备让小道士好好见识下承负道的真实实力的崔王孙,表情僵住,难以置信。 小道士的神通会出现无数眼珠,是他上次就已经见识过的。 可那时,他假装成阴教修士,未尽全力,修为也不如现在。 第88章 得到天尊的认可,成为了天尊的信徒后,区区几只眼珠,在实力大涨的他看来,已经不算什么了。 他收到神谕,来此地拦截夫椒城的援军,本是抱着大杀特杀,一举扬名,成为此世最可怕、最恐怖的邪修的打算的。 可谁能想到,这小道士,居然能比邪门的他,更更邪门。 这一次,她甚至还没有施展神通,念诵月君真言! 崔王孙睁大了眼睛,脑中犹如被雷劈了一般,忽然明白了一切。 怪不得小道士使出的太阴之力那么诡异,他之前还以为,那是因为太阴星君出了问题,现在看来,分明是小道士自带的污染! 凡人岂可污染神灵之力? 太阴星君可不是木下三郎这种没多少权能的弱小地祇,那可是具有天神位格的真神之一! 除非,除非…… 崔王孙浑身发抖,再也生不起半点战意,血肉之躯被稻草充填,本体迅速抽.离。 逃,他的脑子里只剩这一个字,既然上一次能安然逃走,那这一次一定也可…… “噗叽。” 他的思绪,忽然被一道奇怪的声音打断。 马上就要脱离此地的本体,忽然僵住,无法动弹。 他怔了片刻,缓缓低头,看到了一截长满眼睛的尾巴,从他胸膛穿过。 苍蝇脚般的睫毛抬起,一簇接着一簇,组成了尾巴的绒毛。 这些绒毛在夜风中轻轻摇摆,透着几分安逸。 眼睛对上他的视线,无辜地眨了眨。 崔王孙张开嘴,想说什么,哇地一声,无数挤挤挨挨的眼睛,从他喉咙口,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下一刻,他便咚地一声倒在地上,眼中完全失去了光彩,变得晦暗无比。 李昼用尾巴拍碎了所有厄运之果,顺便捅了崔王孙一下,有些后怕地拍了拍胸脯,还好她反应快,不然被厄运沾了身,可就麻烦了。 她本来运气就不算好,好不容易才靠做任务,把幸运的点数加上去。 可不能再变倒霉鬼。 后怕了一会儿,李昼忽然发现,空气中的烤鸡香味正在散去。 她连忙抬头,看向顶着鸡头的木下三郎,只见后者身旁,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位身穿青罗衣、珠翠满头的老妇人。 “娘!娘你怎么找到我的……唔……” 木下三郎被老妇人捏住了鸡嘴,身影随着老妇人一起淡去。 李昼见状,想打个招呼,虽然吃不到烤鸡了有点难过,但她也不没馋到那个地步,这只烤鸡也挺倒霉的,善良的她愿意安慰安慰他们母子。 她内心的想法,木下三郎的老母显然听不到。 察觉到她的视线,老妇人面色一变,下一刻,咬咬牙,一抬手,把木下三郎王服里的鸡一整个拔了出来,朝着李昼的方向一丢。 然后,头都不敢回一下,拉着空荡荡的王服,在木下三郎呜呜咽咽的哭声里,和他一起消失在了原地。 “那是我最后一个分.身了呜呜呜……” 原来他的本体,竟然是王服。 李昼用毛茸茸的大尾巴,接住了差点就掉地上的大烤鸡,郁闷地看着母子俩逃走的方向。 人与人之间还能不能有点信任了,她难道会因为烤鸡太香,就扑过去咬住不肯撒嘴吗? 心里嘀咕了一阵,目光一转,见昙音与崔王孙带来的人,不知何时都倒在了地上,睡得香甜,李昼连忙张开嘴,把烤鸡塞进了嘴里。 虽然她不像别的狐狸那么馋嘴,但也不能浪费食物嘛。 李昼一口咬住肥美的大鸡腿,刚扯下一块肉来,便看到,碎了一地的厄运之果化作了一团团齑粉,一部分随风飘散,另一部分却朝她脸上扑来。 她吓了一跳,以为这是崔王孙的后手,下次应该把敌人挫骨扬灰了再安心吃饭的,作为一个没有太多江湖经验的小女孩,实在太容易被暗算了。 心里正后悔,被扑了一脸的李昼,怔怔地望着面前随之出现的幻象,口中的鸡肉都忘了咀嚼。 那是一个同样戴着玉叶冠,身着青纱袍的道长,她摸了摸怀里的小狐狸,把小狐狸放进了碧绿草地上,奄奄一息的九尾狐狸怀里。 九尾狐张口喊了声“钟离”,似乎想要阻拦她,她却摇了摇头,取下了腰间挂着的红穗铜葫芦。 她的口中吐出了一段神秘的咒语,铜葫芦变得越来越大,大肚子里传出了无比恐怖的吸力,仿佛连天也能吞没。 一层层白纱般的帘帐,被悬停在半空的铜葫芦吸进了肚中,帘帐后隐隐约约,露出了一条柔软的触角。 那触角大得看不到边,湿哒哒、滑腻腻的,紧紧贴着一层看不见的膜,似乎只要这层膜破碎,就能从天而降。 这层膜,在祂的挤压下,显得岌岌可危。 被狐狸唤作钟离的道长御剑飞上了高空,向着触角悍然挥出一剑。 剑光穿过单向阻隔的无形之膜,狠狠落在了触角上,斩出一道小臂长的伤口。 这道剑光,即便和剑客公孙赢相比,也不会逊色分毫。 哪怕是不懂剑的人,看到了,也会感慨此剑的精妙绝伦。 这是凡人能挥出的最强一剑。 触角吃痛地向后缩了缩,流下几缕鲜血,滴滴答答落在无形之膜上。 帘帐从葫芦口飘出,再次汇拢起来,遮蔽了天空,无知的凡人行走在天空下,没有人知道,头顶藏着多么可怕的存在。 钟离道长摔落在九尾狐身旁,手中灵剑已经折断,大口大口吐出鲜血。 她倾尽全力的一剑,也只不过是在那只触角上斩出一道微不足道的伤口,将祂入侵这个世界的时间,推迟了一些。 九尾狐带着小狐狸,努力爬到她身旁,大尾巴垫在她身下,擦了擦她嘴角的血。 她却扭过头,目光似穿越了时空,看向幻象外的李昼。 那眼神柔和却又坚毅,仿佛在嘱咐自己的孩子:“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半妖·李昼看了看手里的铜葫芦,抬起头,看向天。 没想到崔王孙不仅带了只烤鸡,还带来了一份海鲜抓捕教程。 要不是钟离道长示范,她还真不知道,要想吃到真正的好东西,还得先把天上的帘帐掀开。 要是只用铜葫芦把夫椒城的浑浊气息吸走,固然能收走天尊阴影,可这丝阴影一点味道都没有,一看就不能吃。 还是得去抓本体。 和海鲜大餐比起来,手里的烤鸡都显得索然无味了。 笼罩着夫椒城,久久不愿离去的浑浊气息,在这一刻,突然消失得极快。 骑着水蟒,赶到了夫椒城门口的何仙芝惊讶抬头,看向何氏宅邸方向。 何氏宅邸中,诵祷着“天尊”之名的何氏族老们,蓦然一顿。 尊神怎么忽然斩断了与此世的所有联系,急切匆忙,像是猝不及防之下,发现有人拿着刀在后面追似的?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何氏族老心里摇了摇头,那可是天神,谁能追杀祂啊。 就算真的有人敢弑神,谁又能让神都预料不到呢? 第78章 只湿哒哒的滑腻触角在她眼前一闪而过 地府。 躺在松软的被窝里, 医女·李昼做了个梦。 梦里,她是谈昭本人。 但和之前几次做梦不一样,她很清楚, 虽然梦里的她是谈昭,发生的事是谈昭的亲身经历, 但其实她只是一个扮演谈昭的人。 这个梦,不是她自己的梦,是谈昭的梦。 谈昭背着一只好大的竹篓,用斧头砍碎荆棘,镰刀割下草药。 翻过陡峭的山坡, 终于爬到山顶, 她欣喜地望向前方,却只见到大片枯黄的草地。 “怎么会这样?”谈昭皱眉,“青丘出事了?” 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空旷的山顶,唯有风声呜咽,送来淡淡的血腥味。 谈昭运起《玉.洞百炼地皇经》,山岭中的生气化作清风,青丘上的死气聚成轻舟, 轻舟借着清风,托载着她飞下山顶。 《玉.洞百炼地皇经》修至大成,便能掌控生死之力。 梦中的李昼迷茫了一瞬, 谈昭施展起这功法, 怎么和她用的时候不太一样? 毕竟是做梦, 和真正的施法不太一样, 也很合理。 自信的李昼一点也没怀疑,自己的施法效果出了一点偏差, 和人家谈昭一比,不说走火入魔吧,至少也是邪魔外道。 谈昭轻轻落在弥漫着死气的青丘上,素麻衣裳随风扬起一角,她刚迈出一步,脚底便感觉到不对,俯下.身,看向枯黄的草叶。 叶片下方,猩红的血管呼吸般一起一伏,指腹贴上去,还能感觉到噗通、噗通的心跳。 谈昭抿了抿唇,用镰刀拨开草叶,刮开深褐色土壤。 刀尖锵地一声,仿佛碰到了异物。 她稍稍加重些力气,挖出了那块坚硬的东西。 那是一颗烂了一半的头骨,形状细长,吻部突出,虽然皮毛已经掉光了,依然能看得出,头骨的主人是一只狐狸。 第89章 令人不安的是,这只头骨上布满挤压的裂痕、啃食的牙印。 本该长在吻部的臼齿,不知为何,镶嵌在头顶。 若这是狐狸生前就发生的事,真不敢想,它经历了多少痛苦。 谈昭抚了抚头骨上空洞的眼睛,念了数遍往生咒,手指勾起一缕漆黑死气,向着更深的地底探去。 无穷无尽的怨气,一瞬间将她淹没。 巨浪般的冲击,几乎令人无法呼吸,谈昭连忙运转功法,半晌才平复激荡的灵力。 她勉强透过浓雾般的怨气,“看”到周围景象。 漫山遍野的深红血管,在散发着腐臭味的土壤中纵横交错,看起来是植物根茎的血管,实则在反向吸收植物的生命力。 一块块七零八落的狐狸尸体、骨架,随意地堆在一个个深坑里,这些坑探不到底,令人疑心,是不是已经把地都挖穿了,直通向了黄泉幽冥。 每一块尸体、骨架上,都布满了相似的裂痕、咬痕,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错乱、变异。 有的腿长反,戳穿了自己的脊背,有的没了一整块下巴,有的头长到了尾巴上…… 谈昭猛地收回死气,缓了许久,依然感到耳鸣、头痛、呼吸急促。 仿佛自己的五官、身体部件,也都要移位。 她沉重地呼吸着,恍惚间,听到了一首哀婉的曲调: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她转过头,顺着歌声哼唱方向走去,在青丘的尽头,一只九尾狐和一名青袍道长相互倚靠着,九尾狐的尾巴断了八条,凌乱地堆在一旁,青袍道长的灵剑亦已折断,胸口满是污血,眼睛紧闭,看上去无声无息。 而歌声,正是从九尾狐的口中传出。 谈昭一瞬间联想到了众多传说,狐妖擅长蛊惑人心,也许,踏入青丘以来看到的所有景象都是幻象,而这歌声,亦只是为了引诱猎物…… 然而下一刻,她还是取出医囊,跪坐在这一人一狐身侧,想要为他们疗伤。 医者仁心。 仿佛没看到她的九尾狐,这才停下歌声,侧头望了她一眼。 “别白费力气了,”它说,“整个青丘都已经被天神污染,你若是误入此地,就速速离去吧。” “天神?”谈昭一怔,“上古时代,以凡人为食的天神?祂们不是已经被黎用岁剑杀死了吗?” “唔,”九尾狐撑起身体,认认真真看了她一眼,“小医女,你懂得还算不少。” 谈昭骄傲地说:“我们学医的,什么都不多,就书最多了。” 九尾狐摇头:“但还不够多。你既然知道那是神,神又怎么会被凡人杀死呢?祂们只是暂时远去了,沉睡了。九千年过去了,祂们也该再次醒来了。” 谈昭消化着它话里的信息,抬头看了看四周散发着死气的枯草地:“难道,青丘地下那些尸体,就是被天神啃食的残肢?” “神灵的食物,是权柄,是天地,是三千世界,是众生信仰,又怎么会看上几只狐狸的血肉呢?” 九尾狐轻笑了声:“青丘的现状,只不过是因为天神落下了一道阴影,搅乱了此地的秩序而已。” “在天神自身的混乱、无序与疯狂的影响下,这里的一切生灵,都失去了恒常的规律,饮水不再解渴,草根反而吸食草叶,吃得大腹便便,依然感到无比饥饿。” “埋在地下的尸体,都是自相残杀而死,吃狐狸的,是狐狸自己。” 九尾狐的语气异常平静,甚至带着隐隐笑意,谈昭却浑身冰凉,连呼吸的力气都快没了:“青丘完了,狐前辈,这是不是意味着,人界也迟早变成这副模样?” “是啊。” 没有善意的谎言,九尾狐嘴角含笑,说出了让谈昭头皮发麻的两个字。 狐狸清透的眼珠直勾勾盯着谈昭,若是细看,便能透过那层笑意,看到深深的怨恨与狂乱。 “死了好啊,都一起死吧。”九尾狐说,“小医女,你怎么不高兴?” 话中嘲讽之意明显,九尾狐似乎迫不及待,想看到谈昭痛哭流涕,绝望怒骂的模样。 然而谈昭指甲掐进掌心,忽然跪伏在九尾狐面前,脊背深深地弯折下去:“请狐前辈教我救世之策!” 九尾狐一怔,瞳孔中闪过些许异色,面上却是冷冷一笑:“我如果知道,青丘又怎会沦为死地?你问错人了。” “狐前辈如果不知,又何必和我解释这么多,等着看人间一起沉沦,不就好了?”谈昭抬起头,目光看向九尾狐身旁无声无息的青袍道长,“更何况,狐前辈的伴侣为救青丘而死,前辈又怎么忍心,对她的同族见死不救?” 九尾狐眼中异彩连连,脸上怒意忽然消失,露出人性化的欣慰之色,连说了三个“好”字。 “你这个人,倒勉强配得上是钟离同族。你见到我这个异族,没有生出偏见,哪怕我们在你眼里形迹可疑,也愿意为我们医治,这说明你有慈悲心。我只是点拨你两句,你便能凭借有限的线索,推断出我真正的用意,这说明你足够机敏。” 九尾狐这些话,本来可以放在心里,却要对谈昭直接说出来。 谈昭露出赧然之色,刚有些不好意思,忽然发现,自己昏沉的大脑,似乎清明了些,再看九尾狐的断尾、道长的断剑,心中的悲伤也更浓郁了些。 它竟是在施展神通,加强谈昭对自己的认知,以免她被青丘的污染影响。 谈昭正惊叹不已,九尾狐看了一眼青袍道长,继续说道:“只是有句话,你说错了。钟离道长抵抗天神,为的还是你们人族。青丘一旦倾覆,下一个便轮到人界。她身为人族道行最高的人,第一个察觉到天地变化,为了留在青丘,她不惜与我这只狐妖春风一度,如此一来,即便青丘没能成功抵抗天神入侵,我也会为了女儿,将救世之法传授给你们人族。” 钟离道长的手指轻动,紧闭的眼帘略抬了抬,九尾狐微微一笑,将最后一只尾巴放在了她掌心。 谈昭下意识问:“那……前辈不生气吗?” “我有什么资格,生她的气呢?”九尾狐抬头看向谈昭,眼神温柔,没有一丝戾气,“没有她选中我,我只是一只什么都不懂的狐狸,现在,也早就埋在这片荒冢之下了。若是可以,我倒想劝她,不要为了青丘赴死。若是先退居人界,等上两年,或许会有比她更强的修行者横空出世,那么人界、青丘,她们母女俩的未来,就都有希望了。” “但她还是选择了留下。”谈昭望着九尾狐,“因为前辈说的那个未来里,没有你自己。” 九尾狐失笑:“你们聪明人,可怕得很,什么都骗不过你们。青丘的狐狸,又岂能弃青丘而苟活?” 谈昭沉默着,咬紧了下唇。 九尾狐微笑道:“钟离道长已经布置了后手,但要抵抗天神,这些后手还远远不够,她需要更多人加入进来。只是,越多人知晓天神之事,这个世界就越容易受到天神影响,因此参与进来的人,都将成为无名之人。” “包括我和钟离,以及未来的你。” “我们每一个人,都必须主动消隐于历史,不能留下任何踪迹,不能让后世的人知晓我们做过什么,从而顺藤摸瓜,发现天神的存在。” “如此,你还愿意加入吗?” 谈昭没有犹豫,爽朗地笑起来:“前辈实在多虑了,我本就是个无名之人,又怎么会担心自己名字传播不下去呢?其实我也没有那么想拯救世界,但是恰巧,我还有两个朋友,也来到了这个世界。虽然我还没有找到她们,但总不能我们还没团聚,这个世界就毁灭了吧?那岂不是白穿越一回了吗?” 她的一些用词,九尾狐没有听过,但它已经明白她的决心。 既然是为了朋友,它愿意相信这份决心。 它想起了青丘碧草茵茵时,它和其他狐狸一起在草地上奔跑追逐的场景。 九尾狐笑着点了点头,似是已经快撑不住了,气息忽然之间衰弱下去。 谈昭连忙要想办法救治它,它笑得气喘吁吁:“别……担心……我可不会……话都没说完……就去死……” 谈昭握针的手在发抖,药王山上远近闻名的小神医,第一次捏不住针。 “前辈!” “去找……我的女儿吧……你要的东西……在那孩子身上……钟离道长给她取名……绥……” 九尾狐最后一条尾巴,从青袍道长掌心缓缓滑落,眼睛也渐渐低垂:“希望她……平安……喜乐……” 一声长叹,不知是九尾狐还是道长发出的,一人一狐相拥在一起,谈昭伸出颤抖的手指,却忽然感觉到一股庞大的灵力,用力将她推向了青丘之外的山陵。 她被这股柔和的力量越推越远,看着枯黄的青丘轰隆隆塌陷,无数白森森的尸骨在其中翻滚,深红的血管发出无声的啸鸣,声波被死死压制在青丘之内。 第90章 九尾狐眷恋地蹭了蹭道长的脸颊,一人一狐的身体随之化作两座相拥的山峰,替代了原本充满着腐朽气味的丘陵。 他们用最后的力量,封印了青丘,以免青丘的污染外溢,影响其他生灵。 医女·李昼怔怔地望着这一幕,忽然从梦中惊醒,半妖·李昼拧开了铜葫芦,望向了一碧如洗的夜空。 帘帐揭开一角,一只湿哒哒的滑腻触角在她眼前一闪而过,眼看就要逃之夭夭了。 第79章 吃海鲜,成了她的执念。 钟离道长用铜葫芦掀开天上的帘帐时, 念了一长串神秘复杂的咒语。 她只念了一遍。 那段幻象也不能再重播。 李昼想起穿越前,看电视时总会好奇,那些角色是怎么记住别人那么长一串密码、暗语的。 反正她记不住。 她还以为, 修了仙就会不一样,没想到, 明明已经修炼了好多功法,她的记性一点也没有变好。 可能换成真正的小狐狸,就会记住了吧。 半妖·李昼苦苦思索着,最后抬起头,只剩下一个坚定的念头: 我想吃海鲜。 就像她出生那天, 她不想被雨淋, 所以雨就不再下了。 她想要用铜葫芦掀开帘帐,帘帐便自己向两侧滑开了。 恰如一个做梦的人,若是能意识到这是自己的梦,便能主导梦境的变化与发展。 李昼露出了欣喜之色,看到那逐渐远去的滑腻触角,被食欲占据了全部心神,哪还有心思去想,为什么她能有这种“心想事成”的本领。 她口水分泌, 肚子叽里咕噜叫,丢下啃了一口的烤鸡,九条大尾巴在身后一甩, 便飞上了天:“天尊?” 她试图让触角离开的速度慢一些:“是你吗天尊?你长得有些面善,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老套的搭讪方式, 不但没能留下滑腻触角, 还让后者逃离的速度加快了些。 地上,被啃了一口的烤鸡旁, 一道身着青罗衣、珠翠满头的华丽身影蓦然浮现,悄悄伸出手,切断了被咬了一口的鸡腿,把其他部位捞进怀里,又无声消失了。 断尾求生,本是无奈,没想到还能捞回来,虽然鸡腿不得不丢了,那也比整个身体都没了好。 被小道士的大尾巴吓晕的昙音,悠悠醒转,眼前仿佛仍有无数长着浓密睫毛的眼睛,这些眼睛对着她眨啊眨,让她头痛欲裂,仿佛刚被两条大尾巴夹过一样。 她连忙结跏趺坐,诵念经文:“归命一切智世尊了达三世大灯明,归命无上出要法并及应真诸胜僧,我闻寂静辟支佛悟解因缘之所行,心无瑕秽除烦恼善护禁戒常清净……*” 随着她的诵念,她的背后出现了一只高耸足印,足上每个脚趾刻有一只八根幅条的法.轮。 金色佛光笼罩住她的身体,缓缓驱逐了她受到的污染。 同样的金光,在夫椒城里的李府出现,盘膝坐在蒲团上,不停诵念经文的了尘师太惊讶地睁开眼睛,细细感应着佛光传达的神念。 “昙音?”她先是疑惑地说,接着蓦然色变,蹭地起身,飞奔到院子里,抬头望向夜空。 夜空上,一轮圆月高悬,清冷辉光照亮漆黑天幕,传播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这本该是多么美好、静谧的场景。 旁边忽然跃出一只白毛尖嘴狐狸,九条大尾巴张扬飞舞,一只只水灵灵的大眼睛镶嵌在上面,俏皮地观察着人间百态。 夫椒城刚经历了一场水灾,从县令到平头百姓,没人敢睡太死,没多久,就都发现了这可怕的场景。 “天啊,那,那是什么?” “莫非是传说中的天狗吞月?” “此乃不祥之兆啊。” “呜呜呜我们大周要完了吗?早知如此,就不花光二十年积蓄进城买房了。” “谁说不是……云娘你怎么了?” “噗通!噗通!” 一个接一个凡人,因为直视了狐狸的大尾巴,承受不住精神上的冲击,口中流涎,晕倒在地。 不好,再这样下去,这一城的人都要变成傻子,了尘师太双手合十,连忙就要念经。 “咦娘子,你看天上有狐狸在飞……” “你在说什么胡话?” 李生和月娘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她惊惧转身,看到李生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牵着大郎,向抱着女儿的月娘兴奋地喊:“这狐狸怕不是成精了!” 了尘师太:“……” 了尘师太刚要提醒这一家人赶紧回屋,别看那妖孽,忽然想到,这里的最强者其实不是她。 她动作一顿,默默望向那个被抱在娘亲怀里的小婴儿。 小婴儿穿着白绫肚兜,戴着她送的金项圈,才长出来的头发略微发黄,显得有些稀疏。 乍一看,就跟普通婴儿没什么两样。 下一刻,她似乎听到了什么,耳朵微动,回头焦急地望了眼月娘,在月娘抬起头,和狐狸尾巴上的眼睛对视上的前一刻,大声喊道:“娘亲!” 月娘低头:“怎么了?” 抬着头,已经看到了那些眼睛的李生,眼里出现了一圈圈重影,咚地一声,口吐白沫,倒在了地上。 李昼没有管他,扭过身,捧起月娘的脸,嘟起嘴巴:“亲亲。” 月娘一怔,侧过脸,由着李昼在脸颊上吧唧盖了个章。 她没看到,了尘师太的神色变得无比难看。 她怀里,玉雪可爱的小婴儿在地面投下大片缭乱的阴影,仿佛一条条粗壮纠缠的触须。 这些触须拔地而起,形成了一朵朵乌云,遮蔽了狐妖的大尾巴。 撑过了那些水灵灵眼睛的了尘师太,没能撑住这些触须阴影,直视须臾,仿佛天灵盖突然被板砖砸到,脑子嗡地一声,天旋地转。 她终于明白了李昼真正的本质,那是与天神相似的存在。 她与天尊,根本就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祂驱逐天尊阴影,亦非为了人类,只是单纯因为,祂想这么做。 佛主啊,您为何指引我来祂的身边,难道以我如此渺小的身躯,能够教祂生出对凡人的慈悲心吗? 了尘师太心里长叹一声,下一刻,也咚一声,摔倒在地。 她的房间里,衣饰华丽、半结跏趺坐、背后竖起一只脚印的佛像略抬了抬头,金色佛光犹豫地探出窗口,刚碰到院子里触须阴影的一点边,就烫手似的缩了回去。 佛像默默转了个身,不再看晕倒在地的了尘师太。 婴儿·李昼把狐狸遮严实了,纳闷地四下望了望,可怕,这院子好像不干净。 前半夜,不知哪来的湿滑触角碰了下她的脚底板,后半夜,又有人突然踩了她一脚。 谁啊,那么没素质,也不道歉,踩了人就跑。 也不知道有没有脚气。 婴儿·李昼正嫌弃地摇头,忽然灵光一闪,看向头顶的夜空。 前半夜那只湿滑触角,手感不就和天上那只一模一样吗? 原来早在那个时候,她就已经和天尊擦脚而过了。 要是那个时候她没在睡觉就好了,婴儿·李昼后悔不已,转念又抱怨起天尊,有本事搔她脚底板,有本事留根触角尝尝鲜啊。 月娘擦了擦婴儿·李昼嘴角流下的晶莹液体,好奇地说:“乖昼儿,在想什么好吃的呢?” 李昼抬起头,眼里冒星星:“海鲜,娘,我想吃海鲜。” 一直担忧着女儿被抓走做成海鲜汤的月娘呆了呆,点了下李昼的小鼻子:“别胡说!不吉利!” 说完,她抱着李昼就想赶紧回屋。 走了两步,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忘了什么,连忙回头,一手抱着李昼,一手啪啪拍了两下李生脸颊:“李乌龟,快醒醒!” 一天天地,说晕就晕,也不知道他怎么就那么虚。 大郎瘪了瘪嘴,想哭,但忍住了。 他怕自己也被扇。 婴儿·李昼看着娘扇爹巴掌,捂嘴偷笑,半妖·李昼已经飞到了穹顶之上,向着滑腻触角伸出了手。 那触角滴滴答答掉了些黏液,旁边还有时而靠近、时而远离的烤羊腿香味。 烤羊腿似是满心不愿意,却被滑腻触手硬拉过来,想把李昼注意力吸引过去。 可李昼现在,就是特别想吃海鲜,理都没理烤羊腿。 她坚持不懈地往前伸着手,为了能抓到滑腻触角,身形不断变大,《卷耳诰》运转,无数恐情汇聚成一把灵剑,在长出利爪的手掌间凝出。 她瞟了眼模拟器界面,喊出大招: “一、剑、霜、寒……” 一股似曾相识的阻力,扼住了她的喉咙,定住了她的舌头,她只能果断改口: “……一、个、州!” 刹那间,池州一十八县,人人均见一只浑身散发圣洁白光的九尾天狐,手持长剑,向着圆月背后一团无可名状的阴影斩去。 那剑光仿佛一道闪电,跨过大半夜空,整个池州都被照得亮如白昼。 第91章 人们战栗着,趴伏在地,仰头望着这堪称神迹的一幕。 天狐姿态凛然,喝声如雷,长尾掩映在漆黑祥云之中,对着那团鬼祟污秽的阴影铿锵有力地说:“妖孽,我乃夺天宗狐山绥,还不束手就擒!” 夺天宗,狐山绥! 好一幅天狐诛魔图! 人们无比震撼地仰望着半妖·李昼,牢牢记下了她的名字与事迹。 噗叽。 半妖·李昼斩下了滑腻触角的触角尖尖,天尊亦是极擅断尾求生,其余部位倏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昼接住巴掌大、还在不断扑腾的触角尖尖,脸色完全垮了下来。 就这么点! “模拟器!”她委屈地喊了声。 模拟器界面应声而出,仿佛在无声回应:在呢。 李昼捏紧了拳头:“下一次的模拟人物,要去大海上,要钓很多、很多海鲜。” 这一刻,吃海鲜,成了她的执念。 没有提醒李昼,她现在的身躯横贯了一十八县,她抓到的巴掌大的触角,其实已经足够吃个三天三夜了,模拟器弹出三个字:【知道了。】 第80章 给头发打地基 万寿县。 娱教的师娘们战线本已开始收缩。 复生的尸体越来越多, 还都不知道疼,不会恐惧,不会疲倦, 周而复始地向着活人冲击。 师娘们却会流血,受伤, 灵力耗尽,体力不支。 她们能汲取凡人精.血补充灵力,却又做不到那么绝,把凡人榨得一干二净。 她们坚定地认为,自己是名门正派, 所有手段都是在非常情况下行非常之事。 似乎历来总是有软肋的一方更容易一败涂地, 没有人类情感的活尸们再一次冲向疲惫至极的师娘们,嗜血的本能告诉它们,只要穿过这道防线,就能大口吞食新鲜的血肉。 师娘们不知多少次摇起铃铛,挥起纸带,驱使已经不愿上前的纸马纸人。 她们似乎觉得,这已经是她们的最后一战。 所有师娘周身灵气翻涌,燃烧起自己的气血。 被纸带穿过的凡人们倒在地上, 仰头望着她们的大红襟衫。 红衫飞舞,在柔和的清辉照耀下,显得格外张扬肆意, 仿佛将人的生命力具现化了一般。 她们蹦跳, 下蹲, 旋转, 高声诵唱: “……手执金鞭十二节,六节阳来六节阴。六节阳间管世界, 六节阴间打鬼神……*” 以区区凡人之身,管世间鬼神,纸带是她们的长鞭,红衫是她们的盔甲。 不会恐惧的活尸,这一刻竟也有些许迟疑。 精疲力尽的师娘,竟是一转守势,向着活尸发起反攻。 背着书箱的乐工盛儿望着她们的背影,与许多毫发无伤的孩子们挤在一起,师娘们默契地避开了所有孩子,即便到这时都没有吸食过他们的精.血。 盛儿忽然站起身,大声喊道:“吸我的血吧,众位大人,只要留一点点,让我死不了就行!” 师娘们一怔,几个孩子看了看她,反应过来,起身说:“我也有好多血!” “用我的!我长得胖,我血厚!” “瞎说什么呢你这孩子?” 有大人忙不迭地拉了拉孩子,却不知是失血过多没了力气,还是本就没有真正使劲,却没有拉动。 沉默须臾,活尸的咆哮声、嘶吼声、指甲刮擦声再度响起,令师娘们无暇回头,望一眼这些自愿当人牲的孩子。 “不……” 一个师娘吐出了一个字,同时面露决绝之色,她本来只打算燃烧八成气血,现在,却决定全力以赴,哪怕力战而死,也要死在孩子们前面。 然而,就在她即将燃烧全部气血时,汹涌的尸潮忽然齐齐僵住,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主宰了它们的身体。 那是真正的死亡。 逝者,应当安息。 活人的世界,应当还给活人。 早就该永眠的活尸们,一个接一个,摔进了屋檐下波涛汹涌的洪水里。 浑浊的洪水卷起一具具腐烂、扭曲的尸体,流向不知何时大开的地底。 死而复生的怨气被平息了,天神带来的污染被濯净了,每一具尸体都安详地闭上了眼睛,掩去了嗜血戾气。 “黄泉……”盛儿喃喃自语,“……这是书上说的黄泉……通向阴间的长河……” 脸色苍白的师娘走到她身旁,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地府……恢复运转了……” 她下意识抬头望天,看到了天狐诛魔的震撼场景。 所有人跟着她抬头,只一眼,便头皮发麻,再也无法移开视线。 尾巴掩映在黑色祥云里的狐仙大人,向着天外无尽邪恶之物挥出惊世一剑。 这一剑照亮了夜空,也照亮了他们的心。 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狐仙大人也在为世间生灵努力。 人们睁大眼睛,努力记下每一处细节,不约而同地决定,要为狐仙与师娘们立生祠,塑神像。 “你们看!”一个孩子忽然指向黄泉尽头。 狐仙大人向远处降落,有人舍不得收回视线,有人低头看向孩子所指的方向。 那是一条宽阔的大河,清澈见底,源源不断的浑浊洪水裹着尸体冲入其中,不管灌进去多少,都没有让它的颜色改变分毫。 相反,浊水与尸体似乎都被这条大河净化了,与之汇聚后,就变得焕然通透起来。 “那是……” “忘川。”师娘低下头,遥遥望了一眼,“进了忘川,前尘往事,便都过去了。” 盛儿抿了抿唇,久久地凝望着这一幕,直到所有活尸入了九幽,接引亡者的黄泉悄然消散,所有洪水退得一干二净,屋檐下只留下水流冲刷的痕迹。 水灾、尸潮、还有天上的狐仙大人,都像做梦一样,消失了。 一只大手揉了揉盛儿的头,接着便离开了。 盛儿抬头望去,见到红衣师娘转身离去的背影,握紧拳头问道:“大人,您,您叫什么?” 这个师娘,就是在她差点被活尸攻击时,及时出现的那一个。 她认出她了,可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叫我师娘就行。”红衣师娘转头挥了挥手,面色仍有些苍白,握着铃铛,收好彩带,与其他师娘一起,悠然远去。 百炼泉旁。 元季蕤从元司马胸口抽.出地皇剑,漆黑死气将他缠绕,带着他消失于原地,去往幽冥鬼府。 既然被人间帝王赐死,当下九幽,由冥官审判他的善恶功过。 即便是少府君,也不能让死人复生,乱了阳间秩序。 元司马弃城而逃是事实,进了冥府,逃不掉苦海地狱。 作为女儿的元季蕤,明知这一点,也必须送他入幽冥。 嗡鸣震荡的地皇剑平静下来,认可了元季蕤的决断。 白无常正了正歪掉的白纸帽,与一众同僚悄悄对视。 元季蕤背对他们,望着元司马消失的方向,语气平静地说:“元司马是我这一世的父亲,当不义时,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我虽为少府君,来阳间历劫,却也不能不罚。请冥官为我记录,元季蕤下地府后,当受风刀、电刀之刑,以儆效尤。” 众冥官大惊失色,白无常上前一步,深深一揖:“少府君不可。地府正是多事之秋,府君分.身乏术,六宫二十四狱无不亟待少府君掌生死,镇压天下幽鬼,少府君若是真要自罚,不如以发代身,既能警示阴司众鬼,亦不误冥府大事。” 元季蕤这才转过头来,面无表情扫了白无常与一众冥官一圈:“尔等都是这么想的吗?” 众冥官一个激灵,心中心思各异,面上却是纷纷俯下.身道:“白无常所说,正是我们心中所想。” “既然如此——” 元季蕤用地皇剑割断一缕散落发丝,再次转回身去。 青丝无火自燃,代替本体,承受了酷刑。 少府君不愧是少府君,完全没有像他想得那样失态,反而借着父亲的死,证明了自己的公正,提高了自身的威望。 白无常刚如此想,忽然听到一声难以压制的哽咽声。 他吃惊抬头,下意识想说什么,被身后冥官拉了一把,连忙闭上了嘴。 他望着元季蕤单薄的背影,忽然意识到,少府君这一世,还是个孩子。 她很努力,很努力地承担起了少府君这个称号背后的责任。 她成熟地化解了这个天神埋下的祸根,保持住了公正之心,掌控住了地皇剑,维持了阴阳两界的秩序。 可她还是会为了亲人的离世而伤心。 她还未曾习惯死亡,便已要执掌死亡。 白无常心中一声叹息。 一众冥官悄悄后退数丈,默默等待着元季蕤情绪平复。 片刻后,她转过身来,脸颊上没有一点湿意,她抬头望了望散发着柔光的月亮,又低头看了看波光粼粼的百炼泉。 第92章 “我感觉到,”她骈指抚过漆黑地皇剑,眉头微皱,“天神暂时退去了,死亡正在回归地府。” 白无常眼睛一亮。 “我们的工作减轻了不少,边走边说吧,看看现在还有哪些地方,需要我们去做事。” 众冥官应声称喏,正要跟着元季蕤离开此地,一道半透明鬼影忽然从地下冒出半截,拦在了元季蕤身前。 白无常还以为是有孤魂野鬼神志不清,要袭击少府君,连忙要上前护驾,下一刻却听到元季蕤惊讶地喊了声:“师妹?” 白无常脚步一顿,无事发生般做了几个深蹲,假装自己刚才跨前一步只是为了活动活动身体。 出现在元季蕤面前的,正是宗主·李昼的徒儿,三岁病故,就能凭借对母亲黄秋芳的眷恋,悄悄滞留人间六七载的幼童鬼聪儿。 她虽然没有元季蕤的惊人来历,光凭这份毅力,便已是绝佳的修道苗子。 果不其然,得了黑无常的鬼修功法,不过几日,便能夜行八百里,追上元季蕤。 聪儿仰头望着元季蕤,显然看到了刚才发生的事,知道元季蕤要去做什么。 “师姐,”她脆生生问道,“你还会回薜荔山吗?” “……公孙剑侠是我师尊,自然是要回的。” “何时回?” “不知。” “公孙剑侠每日孤身在薜荔山顶,看似在练剑,实则,一直在看你离开的方向。” 听到元季蕤还认夺天宗,聪儿才飘出全部身体,松开随时准备溜走的手诀,认真地说:“公孙剑侠面冷心热,嘴上不说,其实心里很记挂你,师姐,不要让她老人家伤心。” 元季蕤身形一震,半晌回神,蓦然转身,望向薜荔山方向。 怪不得天神会忽然退去,怪不得她掌控地皇剑如此容易。 原来,师尊真的把她当女儿一般疼爱,在暗中悄悄护佑着她。 即便是强大的剑侠,要对抗天神,又谈何容易? 元季蕤收起地皇剑,跪在地上,对着薜荔山方向恭恭敬敬磕了个头:“师尊,不肖徒害您受累了。” 确实只是在发呆的剑客·李昼,并没有听到这对师姐妹的对话,继续望着随便挑选的方向挂机。 她早就忘记还有个好大徒外出寻宝了,满脑子公主什么时候去犬夷,刚刚光顾着抓触角,都忽略了那个烤羊腿。 烤羊腿放心,忘了谁也不会忘了你的。 乍一看,似乎元季蕤白白磕了个头。 但仔细想想,说是她暗中护佑着徒儿,击退了天神,却也没什么毛病…… 吓跑了天尊的半妖·李昼落在地上,一边啃还在抽搐的滑腻触角尖尖,一边捡起啃了一口的大鸡腿,思索着刚刚只剩一个鸡腿了吗,一边还皱着鼻子嘀咕:“谁在想我?” 鼻子痒痒的。 赖在娘亲怀里的婴儿·李昼正笑嘻嘻看着李生被月娘扇巴掌,忽然看到李生睁开眼,眼瞳里倒映出玉雪可爱的自己。 可爱,但没什么头发。 摸了摸头顶,婴儿·李昼大吃一惊,心里又一次发出爆鸣:【模拟器!】 模拟器已经习惯了,应声而出:【嗯?】 【我居然没有头发,你知道怎么办吗?】 分.身要帅,本体也要帅,李昼握紧了拳头,很急。 好在模拟器有办法:【筑基吧。】 【筑基,可以给你的头发打地基。】 婴儿·李昼看了看模拟器界面的各项数值,是哦,炼气这么久,也该突破筑基了。 第81章 她不是很喜欢吃素 李昼早已经积累够了筑基的灵力。 她当然不会承认记性不好的自己, 连修炼要升级都忘了,对模拟器说:【我以前看的小说主角都是像我这般,厚积薄发, 打好基础,后面才能走得更远。】 模拟器:【确实。】 模拟器已经很给面子了, 一般人应该在这时见好就收,但李昼反而越发自信起来,觉得自己随口掰扯的理由非常合理。 她沾沾自喜地说:【没想到我的修炼天赋这么高,难道这就是小说里的宗门天骄?】 说到这个人设,她心中一凛:【糟糕, 那会不会有高喊着‘三十年河东, 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的草根主角来打我的脸?我是不是得查一查附近忽然变成废物的天才、一夜之间父母双亡的孤儿、落水后性情大变的人……】 模拟器没再接话,不知道是生性不爱说话,还是在暗暗后悔自己看过的小说太多。 被月娘抱回房间后,李昼立刻闭上了眼睛,假装睡着了,实则开始努力转化过去积累的灵力,进行筑基。 自学功法的她, 不管是《卷耳诰》,还是《夺天录》,又或者《玉.洞百炼地皇经》, 都是用到的时候才会去看, 要不然, 她也不会连筑基可以长头发都不知道。 师资力量不足的散修就是这样的, 李昼一点也没有反省自己,没有去想, 过去每一次大张旗鼓要读书时,刚看了两页就睡着了的场景。 月娘书架上还有一本书,留着她的口水印呢。 一会儿翻翻《卷耳诰》,一会儿翻翻《夺天录》,一会儿又找一找《玉.洞百炼地皇经》,李昼终于在一大段文字里,找到了“筑基”的关键字。 也没管功法兼不兼容。 她寻思,只要是筑基,就都行。 【这个模拟器太不智能了,连查找功能都没有。】 李昼在心里抱怨了一句。 模拟器却没有反应。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为了找到正确答案,起码还得自己读一读书,不然,直接翻到对应页,更是别的一点都不看了。 李昼看着《夺天录》对筑基的定义,筑基,即吸收阴阳之气,通任督,补完人体精、气、神。 精气神为人体三宝,精完、气足、神旺,则牙齿健全,头发旺盛,眼睛有光,声音洪亮。* 筑基完成,人才能寒暑不侵,阴神牢固,百邪辟易。 李昼看得连连点头,摸了摸自己摇摇晃晃的乳牙,稀疏的头顶,难怪模拟器对她的评价是弱不禁风,没有筑基的她,可是很容易得个风寒,生个头疼脑热的。 事不宜迟,赶紧筑基,提升体质吧。 想到这里,婴儿·李昼就按照书上的提示,咽津纳气,引导体内灵气贯通任督循环,再将灵气运送到下半身,使灵气上达通天谷,下至涌泉穴,遍布全身。* 如此运气一周,称为一个大周天。 七七四十九个大周天后,就能取坎填离,迈过那道门槛,成就丹基。* 李昼双目紧闭,认真运气,神识沉入体内,看到了白鹿、青龙、凤鸟等五脏六腑神,悬停在一片漆黑混沌之中。 她的神识陷入了些许恍惚,灵力按照既定路线运转,在虚寂杳冥的黑暗之中,听到了裂帛般的雷声。* 随着雷声响起,这片混沌黑暗的空间,荡开了一圈圈细微的波澜,形成一股微风,徐徐吹过每一处角落。 这道微风,令遥远天外的无数恐怖存在不明所以,惊恐逃离。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只要感觉到祂的气息,逃就对了。 这是李昼的一小步,却是那些恐怖存在的一大步。 只不过,是相反方向。 李昼怔怔地,隐约感知到那些散去的东西里有老朋友。 比如说葡萄味果冻、撒了孜然的烤羊腿、鲜美的海鲜…… 她急切地伸出手,想要挽留这些老朋友,只是,这样一来,这具弱小的身体便成了束缚。 她想摆脱这个束缚。 模拟器界面,不详的红光闪烁起来。 一缕缕清冷月辉穿过屋顶,直直洒落在李昼泥丸宫中,照亮她的大脑。 李昼眨了眨眼,眼前不再是一片混沌,随着光亮的出现,一扇古朴大门缓缓浮现,门上挂着一把银锁,锁面绘制着精美的嫦娥奔月图。 这不是太阴星君吗? 府君给她介绍过。 祂怎么来了? 纳闷地伸手拨了拨银锁,银锁瞬间变得虚幻起来,仿佛只是她的错觉,下一刻,便消失在原地。 这时,却又有一个戴着幞头、身穿襕衫的孩童,捧着一本书,握着一支笔,一边大声念诵着课文,一边奋力在书上写下背诵的句子。 李昼凑过去看了一眼,只见每一页上都密密麻麻写着同样的话: “无思无虑始知道……” 这些话甚至连书页夹缝中都有。 打扮得像个读书人,其实只会这一句啊? 李昼鄙夷地扫了他一眼,下一刻,他的身躯却也变得虚幻,仿佛也是李昼的错觉。 李昼连忙说:“我知道后面是什么。” 她也背过这篇课文:“无思无虑始知道……” 她想着教一下这孩子,却没想到,刚说出这一句话,就被一种玄而又玄的道韵,驱散了脑中所有想法。 地府中,书生梅棠刚从惊吓中醒转,忽然感应到神主的力量,惊讶地皱了皱眉:“星君?” 第93章 文昌星君似乎在用祂的力量,对某个存在施加影响? 那是不是可以顺便劝一劝那位谈神医,不要随便发善心了? 梅棠连忙正襟危坐,向着文昌星君专心祷告起来。 然而下一刻,便被文昌星君切断了联系。 切断前的一瞬间,传递过来的信息似乎是:以后少提我。 梅棠:? 婴儿·李昼自然不知道,为了保证她能平稳筑基,模拟器、太阴星君、文昌星君都拼了老命。 她再次睁开眼时,天已蒙蒙亮,薄雾轻晃,圆月渐渐隐去身形,虫鸟叽叽喳喳地叫,一只三花猫叼着一只肥美的硕鼠,甩着毛茸茸的尾巴,从窗边轻巧跃过。 婴儿·李昼腾地坐起身,摸了摸腮帮子,牙齿已经长得整整齐齐,又摸了摸头顶,浓密的头发手感就是好,毛茸茸的,像在摸猕猴桃。 李昼筑基成功了。 她兴高采烈地看向娘亲,月娘在她身旁躺了半夜,被动浸泡在灵气之中,如今虽然早早被吵醒,却没有一点疲乏感。 月娘正暗自疑惑,一抬眼,看到昨晚还像个普通婴儿的女儿,一夜之间长大了好几个月。 月娘:“……” 李昼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月娘,满心期待着娘亲夸她。 要知道,一般人筑基可不会这么立竿见影,她的效果这么好,都是因为她的基础打得好。 肾是修行的根基,她的肾修炼得最强壮了。 这就叫天赋异禀。 月娘盯着李昼看了半天,一把将她搂进了怀里,捏了捏她的脸蛋:“谁家宝宝这么可爱呀?” 李昼骄傲地挺起胸脯。 月娘笑着点头:“原来是我家昼儿。” 李昼开心地咧开嘴。 母女俩其乐融融的一幕,惊呆了模拟器中,状态终于从“昏迷”变成“苏醒”的玉嬢嬢。 她忽然觉得,她还是继续昏迷比较好。 就算做娘的都会偏爱自己的孩子,月娘这份偏爱,也未免太包容了一点。 何仙芝匆匆走进何氏宅邸,肩膀、头上,都覆了一层晨露。 厅堂中点满了灯,惨白灯光下,一具具分成两截的尸体摆在中央,盖上了白布。 包括家主在内的族老魂魄,俱立在旁边,默然无语。 若是寻常人,恐怕在踏进厅堂的一瞬间就会吓得尖叫不止。 但何仙芝自家人知自家事,因此只是脚步一顿,便皱眉道:“家主,这是怎么了?” 家主抬起满是褶皱的眼皮,凹陷的眼睛里充满了羞愧与不安:“仙芝,我们被伪神蒙骗,酿成大错了呀。” 何仙芝一怔,接着若有所思地说:“你们也知道了?” “也?” 何仙芝点了点头,将万寿县中,娱教师娘告知自己的事娓娓道来。 家主一拍桌案,激愤道:“没错,那伪神离去之后,我们渐渐恢复了清醒,才知道,它竟敢借着真神的力量,传播自己的名字,用这种方法,窃取真神的力量。我们何氏本已被真神选为侍者,却在它的蛊惑下,服侍了它这么久。” 何仙芝沉思片刻,拱手说:“家主不必忧虑,真神并没有问罪,祂是玄之又玄,众妙之妙,万神之神!区区一伪神的小动作,又怎么能瞒得过祂?” 家主失落的眼睛里逐渐恢复了神采:“照你所说,我们该如何悔改、赎罪,重新回到真神座下?” 何仙芝说:“伪神必定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计划,恐怕还会想办法盗窃真神的力量,我们有这一次经验,可以提前布置陷阱,将它捕获后,献祭给真神。” 在这之前,再狂妄的修行者,也不敢想着用神灵当祭品。 可现在,何仙芝说出这番话,厅堂中的何氏族人竟然没有一个反对。 饶是如此,何氏族人也没觉得自己哪里不对,反而认为自己前所未有地清醒。 家主更是无比欣喜:“仙芝,你果然是我们何氏的骄傲,就照你说得办!” 夫椒城外。 好不容易驱散了污染的昙音站起身,神色复杂地望着半妖·李昼。 半妖·李昼已经收起了所有尾巴,吃完了扑腾的触角尖,正在啃烤鸡腿。 虽然烤鸡腿掉在了地上,但反正没人看见,她不嫌弃。 她是个珍惜食物的好宝宝。 昙音深吸一口气,鼓起全部勇气,正要说什么,一群脑袋锃亮的大和尚一步一莲花,双手合十,谨慎而小心地靠了过来。 “阿弥陀佛。”为首的大和尚对着半妖·李昼躬身说,“贫僧慈云寺住持圆真,想请施主前往寺中,小住一段时间。” 昙音听到“慈云寺”三个字时,眼睛一亮,接着又听到最后一句话,脸色大变。 什么小住,大和尚把话说得这么委婉,还不是想要拘.禁小道士? 他们也看到了昨夜的景象,想着以身镇魔? 半妖·李昼悄悄擦了擦嘴角的油光,嗅着和尚们身上散发的淡淡莲藕香,有点为难。 她不是很喜欢吃素。 除非做得特别好吃。 第82章 “大人,这边请。” 虽然没那么喜欢吃莲藕, 但李昼这么善良的人,自然不会随意拒绝别人。 半妖·李昼点头说:“既然住持亲自相邀,那贫道就厚颜叨扰了。” 昙音惊恐地转过头:“您真的要去?” 李昼没注意她换上了敬语, 打量了下她难看的脸色,明白了。 有人没有被邀请, 不高兴了。 半妖·李昼看向住持圆真,贴心地说:“这位是我好友,可否一同前往?” 圆真扫了眼昙音,面色微动:“了尘师太的高足愿意造访,自然是鄙寺的荣幸。” 昙音嘴角抽了抽:“大和尚, 我觉得你荣幸早了。” 圆真微笑:“不早, 不早。” 他一挥手,身后僧人上前,拖起仍处于昏迷中的阴教人士,抓起崔王孙倒在眼珠中的尸体,小心翼翼收起厄运之果的碎片。 做完这一切,众僧如来时一般,一步一莲花,向着慈云寺方向远去。 半妖·李昼欣然跟上, 昙音看着他们的背影,咬牙犹豫了一会儿,跺了跺地:“算了, 我不入地狱, 谁入地狱!” 大和尚虽然拖她下水, 却也没有强求。 可要让她眼睁睁看着小道士进慈云寺, 自己转身逃命,她也实在做不出这事。 这一刻, 昙音脑中浮现出无数迂腐的臭秃驴,为了降妖除魔,惹怒对方,酿成大祸的场景。 和尚脑子都不太好使。 自己找死就找死吧,别带上百姓。 这夫椒城,没了她得散。 庵主,我,去了! 昙音油然生出了一种悲壮之情,却不知道,夫椒城中,一身晨露的了尘师太回到了房间里,默默望着早已经转过身来的佛像,感应着佛像身上的金光,抬头看向了她的方向。 “昙音……”了尘师太低声叹息,“……这便是你的缘法了。” 婴儿·李昼侧过耳朵,隐约听到什么“玄而又玄”之类的句子,一瞬间,好像要想起什么了,10点悟性闪了闪。 她什么也没想起来,咽了咽口水,忽然食欲很旺盛。 辛苦修炼了一晚上,也该饿了。 虽然半妖·李昼刚啃了一只烤鸡腿,可那是半妖马甲吃的,和本体有什么关系呢? 婴儿·李昼扭头,正要问月娘早饭吃什么,李生抱着一卷画像,身后跟着三头身的大郎,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你们瞧瞧我买到了什么……嘶呃!” 李生一个急停,震撼地望着大变样的女儿。 大郎仰头看了看床上的妹妹,已经从两头身变两头半身了,再过几天就该比他还高了。 月娘下了床,接过李生怀里的画像,摸了摸大郎的头:“你们俩,什么时候才能不这么大惊小怪?” 模拟器里,玉嬢嬢有些欣慰,终于看到了正常人的反应。 月娘展开画像,摊平在案桌上,凝神望去。 只见一只脚踩黑色祥云的白狐,飞至一轮圆月旁,嘴巴大张,一口咬住面目狰狞、模样可憎的魔物,嘴角滴落着魔物的鲜血,胸口毛发被鲜血濡湿了一部分。 画像右上角,题了一行字: 【天狐吞魔图】 回过神来的李生,犹豫了片刻,感觉相比较其他事,一夜过去长高半个头也不算什么大事。 他抱起踮起脚尖,也想看一看画像的李昼:“看,这是陆大家的最新力作,画的是昨晚天生异象,魔物吞月,却反被天狐所吞的场景。” 他兴奋地说:“陆大家前一幅名作静真吃鬼图,在驷州那片儿可是人手一份,据说驱魔效果极好,这幅新作必定也非凡品,我一口气买了十八张,准备每个房间贴一张!” 他光顾着介绍这画像的来历,却没注意,怀里的女儿脸色越来越臭。 李昼盯着面前的《天狐吞魔图》,实在是难以置信。 第94章 要说《静真吃鬼图》还有几分来由,这《天狐吞魔图》,根本就是胡编乱造。 她明明是飞回地上才开吃的,谁啊,把她画成这么一幅贪吃鬼的模样。 等等,陆大家……前一幅力作…… 这两张画像还是出自同一个人? 婴儿·李昼气得捏紧了拳头,怎么又是你! 你不是驷州的缉妖使吗,没事来池州做什么? 池州缉妖司中,刚因为夺天宗主留下的提示顿悟、突破,就被马道录派来此地参加道术交流会、顺便刷脸的缉妖使陆瑶,忽然感觉背后凉凉的。 她对面的池州道录见她脸色不太好,关切地说:“可是赶制神像累到了?” 不得不说,驷州道录会培养这个年轻人,真是有一番道理的。昨夜池州好一番热闹,满州城的缉妖使,也就一个非本地的陆瑶脑子快,手也快,能想到把天狐驱魔的场景记录下来。 狐本异族,可如此强大的异族,那就不能再说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了。 那一看,就是庇佑天下生灵的有德真仙啊。 真仙的本相是什么,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日日供奉香火,将祂纳入本地神灵信仰之中,才是上上策。 他们手脚如此之快,天一亮就把此图传播开,想必天狐大人知道了,一定会十分满意,感动于他们的虔诚之心。 陆瑶摇了摇头,思索道:“可能是天气变化太快,有些着凉,不碍事。” 她烧了枚暖身符,背后那点寒意也就散了。 她却不知,夫椒城中,李昼心里的凉意,久久未散。 李生带着大郎,兴高采烈地贴完了十八张《天狐吞魔图》。 李昼一气之下,连吃了十八碗猪肉香菇碎碎面。 厨娘已经请辞而去,这些碎碎面,是李生起早做的。 虽说没有月娘适应得快,但他还是慢慢跟上了女儿的节奏,做这份宝宝辅食时,特地做了一大锅。 贴完神像,满头大汗的李生看到已经见底的大锅,欣慰地点了点头,对大郎说:“你瞧,那个卖肉的还说什么谁家宝宝吃那么多,我们家昼儿不就可以吗?” 大郎想了想:“能吃,是福。” 李生揉了揉他的脑袋:“所以大郎也要多吃点,才能和你妹妹一样,长得高高壮壮。” 大郎想了想妹妹吃饭和长个的速度,有点为难地看着他爹。 李生琢磨了下,讪讪笑道:“也是,对你的要求太高了点,你能有你妹的一半……十分之一强,就不错了。” 大郎这才点头:“爹,我尽量。” 医女·李昼摇响床边铃铛,府君没过多久就匆匆赶了过来:“谈神医。” 李昼可不是那种吃饱了就躺,正事都忘了做的懒虫。 既然府君已经支棱起来,她要回阳间,继续去做医女的任务了。 医女·李昼向府君请辞,府君吃惊地说:“谈神医不用顿便饭再走吗?” 李昼心想府君把她当成什么人了,蹭吃蹭喝的吗:“有什么可吃的?” 府君松了口气,微微一笑,抚了抚掌。 一口口油锅飘了进来,在油锅里哭嚎的恶鬼们,看到李昼的一瞬间,都倏地闭上了嘴。 饶是如此,仍有海量恐惧源源不断涌入李昼体内。 李昼:? 府君示意她去看油锅前的牌子,有“油炸虫燎鬼”“油炸山鬼”“油炸水鬼”“油炸骗子鬼”…… 李昼:…… 府君颇为骄傲地说:“要论油炸手艺,某这地府可比阳间厨子强得多,不但能炸得外酥里嫩,咬一口还如活物般吱吱乱叫……” 李昼幽幽地打断他:“府君。” “嗯?” “做鬼还是要善良一点。” 竟然在自己这么慈悲心肠的人面前做这么可怕的事,李昼连忙远离了府君,加快脚步离开此地。 再说了,这些鬼又不香…… 闻起来臭臭的,也就地府的人不挑吧。 府君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脸色变得极其尴尬,他挥了挥手,油锅原路返回,锅里的鬼对着李昼背影不停地磕头。 府君快步跟上李昼:“谈神医的同伴们也醒了,某写张凭验,这就让你们一同离去。” 李昼淡淡地说:“多谢。” 府君心里叹了口气,看来,谈神医已经和他产生了隔阂,或许,以后都不愿意来地府做客了。 咦? 这不是好事吗? 忽然发现自己上错菜,却获得了最好的结果,府君心里喜笑颜开,忙不迭地写了份凭验。 被鬼侍从带出来的吕神婆、墨者殷婵、缉妖使鱼妙萝、书生梅棠与镖师宋刚,便看到一点灵光飞来,落入眉心,下一刻,眼前一黑,身形控制不住地往上飘。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恢复光明,熹微日光穿过破庙屋顶的瓦缝,落在大殿中,照出一道道飘着浮尘的光柱。 众人面面相觑,欣喜一点点涌上心头,他们回到阳间了。 医女·李昼率先感觉到什么,走出破庙,望向面前的萋萋荒草。 褚慎等方神教人士,连忙跟上,躬身侍立。 龚道判带着鱼妙萝等缉妖使上前,刚要行礼道谢,感谢谈神医下地府,收幽鬼的辛劳。 忽然,众人意识到什么,猛地扭头,一起看向李昼所看的方向。 大片大片的野草在阳光曝晒下,飞快枯竭,就如封州其余地界一般,转眼就成了一片不毛之地。 是了,庙中野神已去,此地失去了神力庇佑,又岂能再独善其身? 吕神婆、殷婵、梅棠、宋刚、乞丐等人紧随而出,面色俱变得无比难看。 众人本就是为了缓解旱灾,才会明知城隍托梦有疑点,还来庙中一探究竟。 现在希望破灭,却又不知,能有何法求得甘霖。 医女·李昼想起府君说过,这次天灾,是天尊、摩诃迦罗与方神联手。 既然池州水灾有烤羊腿出没,想必是摩诃迦罗捣鬼。 那这封州的天灾,就是方神所为了。 她回头望向方神教徒,若有所思地说:“你们之前想用千年尸做什么?” 方神教徒褚慎抱拳说:“方神命我们用千年尸做薪柴,举办燎祭,取悦社神,降下甘雨。” 嗯? 这么说,方神还是为百姓着想的好神? 李昼不太相信,以她这么聪明的脑袋,还能推理错了,她想了想:“可知如何与方神沟通?我再问问它,怎么回事。” 褚慎说:“城中有祭坛,我们可以用祭坛把方神请下来,免得它随时能走。” 是哦,方神跑路的速度还挺快的。 李昼说:“既然如此,前面带路。” 褚慎连忙说:“大人,这边请。” 第83章 请勿随地大小善 京城。 紫宸殿中, 皇帝穿着柘黄常服,坐在御案前,凝神阅览面前的折子。 裴尚宫轻轻揭开青瓷狻猊香炉的炉盖, 用金钗拨了拨炉中的香丸,再重新盖上。 一缕缕淡白烟雾便从兽口吐出, 驱散了大殿中的寒凉之意。 然而,珍贵的龙涎香丸带来的温度,却无法抵达常御史的心里。 他跪在地上,额头死死抵着微凉的地砖,恨不得这些地砖裂出一条缝, 钻进缝里永远不再出来。 惭愧啊, 常御史手背青筋暴起,望着面前解下来的官印与官帽。 明明有官印在身,浩然正气护体,真龙天子为后盾,他竟然还在夫椒城着了道—— 先是进了何氏,险些被何氏家主蛊惑而不知,被官印提醒,逃出何府; 明知夫椒城中有邪祟作怪, 还不立即出城,前往邻县、甚至州府求救,而是稀里糊涂去了夫椒县衙; 也不想想, 若是夫椒县衙还是可靠的, 又怎么会坐视何氏传播邪祟污染, 发展邪神信徒? 一步错, 步步错。 身为御史的他,就这么在夫椒县衙睡死过去, 未能尽到一丁点督察地方之责。 若不是心系苍生的天狐现世驱魔,整个池州都将在他睡梦中倾覆。 他失职啊。 距离常御史脱帽请罪,已过去了半炷香的时间,皇帝一言不发,似乎没有听到他的陈述,忘了地下还跪着他这么个人。 常御史第一次感觉到,时间竟会如此难熬。 冷汗顺着他的脖颈淌进官服里,濡湿了他的后背,让他浑身发痒,他却动都不敢动。 “常卿。” 皇帝终于开了口,听语气竟未动怒,常御史欣喜若狂,膝行两步:“臣在!” “水月茶的味道如何?” 什么水月茶,常御史迷惑地抬起头,片刻后想起,夫椒县令喝的茶,似乎是专门取的什么无碍泉,泡的什么水月贡茶。 倒也不愧是能考取进士的一流人才,虽然喝茶时压根没心思关注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锻炼多年的脑子却还是被动记下了这些边角料。 第95章 陛下为何忽然问起茶叶? 常御史飞快思索着,下一刻,听到皇帝轻笑了声。 “小小一个县令,便能如此享受,江南富庶,可见一斑啊。” 常御史一个激灵,终于反应过来,池州富庶,历来是赋税重地,一州之税,能占整个大周三成往上。 狐仙现世救灾,而官府无所作为,百姓心里那杆秤,自然会无限偏向狐仙。 大妖自立妖国,侵吞大周国土的事,也不是没发生过。 这一场神迹的背后,谁知道是不是国祚之争呢? 想到这里,常御史连连磕头:“臣有罪,臣有罪……” 他这次失职,后果比他想象得还要严重。 皇帝看了眼裴尚宫,后者会意上前,亲手扶起常御史:“常大人,陛下并无怪罪之意。” 常御史抬起头,额头上通红一片,眼中满是不可思议,说句大不敬的,他要是皇帝,他都恨不得把自己斩了。 “这两年,天灾人祸不断,朝野中常有些议论,说是无德之人,惹怒上天,这才招致了灾祸。”皇帝叹了口气,“池州之事,非卿之过,只要水灾能解,便是与狐仙分治南北,又有何妨?” 常御史面色一变,正要说话,皇帝又说:“只是,何氏为右相举荐,朕担心此事牵连到他,不知常卿可有计较啊?” 常御史是右相的门生,来面圣之前,已去过右相府上,求老师教他怎么做。 右相只有两个字:“认罪。” 因此他也就认了命,罢官回乡甚至下狱,都是他罪有应得。 他怎么也没想到,陛下对他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却又话音一转,问起了右相。 这一刻,他忽然想通了,为什么陛下会放他这个右相门生,去督查右相举荐的何氏。 乍一看是陛下信重右相,旁观者或许会觉得右相势大,陛下无人可用,终究还是得依靠世家大族。 然而,在身处局中的常御史看来,陛下根本就是有意纵容。 若他不是右相门生,现在反而能为右相说上几句话。 可他偏偏是。 那么,即便不为了自己,只为了老师的声誉,他也不能不弹劾右相,问他“个识人不清”。 否则,等待右相的,将是更为严厉的“结党营私”、“任人唯亲”。 所以,皇帝嘴上说的是“怕牵连到右相”,实际意思却是“就怕牵连不到右相”。 而右相,本就已经放弃他了。 他这番为了老师着想的苦心,难道老师还会理解吗? 他若要弹劾右相,就必须将事做绝。 今日出了紫宸殿,他与右相就不再是师生,而是仇寇了! 想通这些关窍,再想到他在夫椒县衙、右相府上的经历,皇帝都一清二楚,常御史又岂能不知,此事从一开始,就是皇帝做的局。 他怔怔地望着神色温和的皇帝,直到现在,她都仿佛真的在为右相担忧。 这就是……帝王心术吗? 常御史面色苍白,僵立许久,俯下.身道:“陛下所言,恕臣不敢苟同。” 皇帝一怔:“这是何意?” 既然已经开了个头,后面的话便自然而然吐了出来:“池州水灾,既是天灾,亦是人祸,臣曾听闻,何氏与右相私相授受,右相承诺,用一个户部堂官,换取何氏效忠,因此何氏才会对陛下的征召百般推阻,耽误了治水的最好机会……” 常御史毕竟只是个侍御史,在右相面前算不得什么要紧人物,手上自然没有右相与何氏的书信证据,甚至就连私相授受的事,也是私底下听故旧议论的。 但他已经下了决心,要脱离右相一党,做一个纯臣、孤臣:“三日后,大朝会上,臣必拿出铁证,劾右相缔结朋党、欺君罔上、蔽主殃民之罪!” 皇帝似也没有料到,常御史竟然有如此决断,她本来也不过是打算以此人为突破口,给右相一党放放血。 谁知,他倒想直接断了老师的生路。 还是年轻人敢想敢拼啊,她心中感慨。 “既有此事,”皇帝沉吟,“务必查明实情,不可冤枉了好人,也不能放过了贼逆。” 常御史唱了个喏,干劲十足地退下了。 裴尚宫走到御座后,给面露疲色的皇帝捏了捏肩膀,若不是国朝绵延至今,世家大族已呈尾大不掉之势,皇帝又何必费这番心机? 以皇帝本来的性子,菜市口滚落的人头,早该垒成一座京观了。 皇帝拍了拍裴尚宫的手背,正要说话,忽然听到殿外传来一道略显尖细的声音:“陛下,臣有事要奏。” “进来。” 身着紫袍,面白无须的吕太监跨过门槛,弓着身子走进了殿里,跪在皇帝面前,轻声说:“姨奶奶已经跟着那位谈神医,从地府回来了。” 皇帝坐直了身体,让裴尚宫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低头说:“可曾见到什么人?” “只见到一位狻猊军的将军,心智全无,不能交流。” 在常御史面前天威难测的皇帝,这一刻却是变了脸色,握拳咬牙,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道:“那……皇姐呢?” 吕太监摇了摇头。 大殿中陷入了一片寂静。 半晌,裴尚宫低声说:“殿下恐怕已经入了轮回,于她而言,未必就是坏事……” 皇帝却打断了她:“那位谈神医,不是有生死人的本事吗,朕欲亲往封州……” “陛下不可。”裴尚宫连忙劝谏,“死人不能复生,殿下若是泉下有知,也不会同意陛下这么做的。更何况,如今邪祟频出,陛下理应坐镇京师,天子之身,与国运系为一体,殿下将社稷托付,陛下又岂能轻易涉险?” 皇帝哑口无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缓缓靠在椅背上,喃喃自语:“那就让夺天宗主来坐这皇位吧,她们几个,不是都神通广大吗,驷州、池州、封州,接下来是哪里?给她们吧,这天下,都给她们吧……” 这样心灰意冷的话,很难想象是一个年富力强、励精图治的皇帝能说出来的。 而听到这段话的裴尚宫、吕太监却也明白,皇帝虽然这么说,但也只是说说罢了。 裴尚宫甚至产生了不该有的怀疑,陛下这么说,到底是真的因为想起皇姐而伤感呢,还是为了说给皇长女的旧臣听呢? 毕竟,吕太监的姨奶奶,隐姓埋名多年的吕神婆,可是皇长女留给陛下的,最快的刀啊。 若能让这位继续效力,或许,能稍稍缓解陛下对夺天宗的忧虑吧…… 封州城。 吕神婆正跟着谈神医与缉妖司的众位大人,走进城中。 她忽然感觉到腰间一烫,摸了摸钱袋里藏的一枚玉佩,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脸色微变。 她身旁,扶着她的墨者殷婵关切地说:“婆婆,哪里不舒服吗?” 吕神婆摇了摇头,眼里一晃而过些许异色。 吕太监将陛下的话如实转告给了她,让她务必监察谈神医接下来的动向。 谈神医与其师姐妹们,确实神通广大,陛下为此不安,她也能理解。 但当初离开京城,不就是因为理解了当今陛下的为人吗? 她是个好皇帝,但终究,不是皇长女那样的好君主。 吕神婆抬起满是白翳的眼睛,“望”着谈神医的背影。 虽然神通有一点异于常人,可谈神医的慈悲心,却作不得假。 她本不必管这场天灾,以她的本事,怎么样都能独善其身。 可她还是选择了庇佑苍生。 这世上满是神佛,可在现在的吕神婆眼里,唯有谈神医真正配得上这个“神”。 吕神婆心里正感慨,医女·李昼停在了一处祈雨祭台前。 方神教徒褚慎扛着苟郎中那面写着“悬壶济世”的幡旗,毕恭毕敬地跟在她身后。 这幡旗现在是李昼的了。 当然,这不是李昼偷的、抢的,她问过龚道判了,龚道判说可以拿。 旱情严峻,封州城中大大小小的祭台无数,为了求雨,属实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只见这座小型祭台上,一群人穿着短裙,拿着响板,模仿着山羊蹦蹦跳跳,同时还仰头鸣唱着神秘的歌曲。 医女·李昼闻了一会儿,心里感叹:不愧是北方人,都挺爱吃烤串。 她取出柳叶刀,准备发发善心,小吃一点开胃菜。 认为谈神医是唯一真神的吕神婆,“看”到这一幕,忽然又改变了想法。 她知道谈神医心善,但也不必随时随地这么善。 第84章 一股似有若无的干煸牛蛙香味 遍布祭台的封州城, 仿佛起了大雾一般,弥漫着浓重的烟气。 那是信徒们为各自神主点燃的香烛。 李昼让褚慎把“悬壶济世”的幡旗再举高一点,高到所有人都能看见。 免得有人觉得, 她吃自助不给钱。 第96章 看,她只是为了治病救人, 顺便吃两口烤串而已。 比如面前这座祭台上,这群穿短裙的人唱完跳完,就拖上去一个人牲,准备给人家放血。 一看就是脑子有问题。 让她来治一下。 一颗颗长满鲜红嘴唇、洁白牙齿的纯善之心,从李昼宽广的胸怀飘出, 飞向了祭台。 穿着短裙的人们抬起头, 看到了乱飞的善心,手里用来给人牲开槽放血的大刀忽然显得那么无用。 有人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心脏扑通扑通,仿佛也要跃出喉咙,有人惨叫了声,反手就抹了脖子,鲜血大股大股喷出, 身体不停地抽搐,嘴里还在念叨着神主的名字。 李昼吓了一跳,连忙让善心伸出长长的舌头, 把所有大刀卷走, 在一阵咔嚓咔嚓, 令人牙酸的挤压声中, 把所有大刀都碾成了齑粉。 烤串慌忙向城门外逃去,善心张开嘴, 轻轻一叼,就把小羊肉串叼进了嘴里。 祭台上放着的小神像,身子一歪,缓缓裂开。 李昼对比了下小羊肉串和烤羊腿,虽然量没有那么大,但胜在刚刚出炉,又是只出生还没满百年的小羊羔,肉质嫩极了。 吃完一根,李昼的食欲被彻底唤醒了,这种烤串就是要一口气撸一把才过瘾。 好在,这条街上到处都飘着烤串香,简直就是条美食街。 李昼继续往前走,看向了不远处的烤鹅肠。 披着羽衣,双臂展开,仿佛大鹏展翅的信徒们扭头看了过来。 李昼吸取教训,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就伸手一抓,隔空抓起了他们中间的神像。 神像垂死挣扎地往前伸长脖子,想叨李昼一口,还好李昼眼疾手快,善心一张口,就把烤鹅肠从神像上撕了下来。 咔嚓,这只神像也徐徐裂开,步了前辈的后尘。 披着羽衣的信徒们呆呆地望着这一幕,不知是受到法术失败的反噬,还是因为李昼的手法粗暴了些,神识过于动荡,低头就吐出一大口黑血。 李昼对烤鹅肠的味道还是很满意的。 裹满辣油的烤鹅肠又嫩又滑,还很脆,有嚼劲,口感特别丰富。 好吃,真的好吃。 李昼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忽然发现,自己居然忘记戴围兜了。 明明在地府的时候还记得。 吃烤串很容易溅得满身油,还是得戴上。 李昼连忙取出谈神医自带的围兜,套在了身上。 吕神婆、殷婵、龚道判等人,看到李昼停下脚步,还暗暗松了口气,以为谈神医只是想吓唬吓唬这些人,杀鸡儆猴。 看到她又取出了那件吉祥如意云肩,众人心中一沉,上一次她戴上这云肩,发生了什么,大家都还记得呢。 合着刚才还只是小试身手,现在才是正式行动。 众人眼里,只见那大大小小的祭台与其上作法的信徒,仿佛摆摊的小贩看到了来检查手续凭验、卫生条件的巡检。 所有祭台都是一阵鸡飞狗跳,手持蛇杖、捧着瓶罐、举着鸟羽……各种各样的信徒,再也顾不上作法了,抱起神像,就向四方逃窜。 龚道判身为缉妖使,本来是不赞同百姓私自使用这些祈雨术的。 无奈天灾迟迟得不到解决,这些教徒又都有度牒。 有度牒,就是官方承认的正教,哪怕举办仪式时杀人放火,缉妖使也无权管。 龚道判迟疑地想,如果她现在觉得,这些表面上的正教,她心里的邪.教,其实也没那么邪,是不是不太好? 她盯着谈神医身后那面“悬壶济世”的幡旗,听着邪.神们发出的哀嚎与惨叫,努力说服自己,她们这一方,才是正义的一方。 正义的李昼望着跑进大街小巷的小摊贩,不是,信徒们,心想你们走就走吧,别把摊子一起带走啊。 吉祥如意云肩上的暗纹顺着她的心意腾空而起,变化成无数枝丫般的黄绿色黏液,向着每一处散发出烤串香的街巷伸去。 封州刺史与封州道录走出衙门,呆若木鸡地望着在城中蔓延的邪恶黏液。 它们仿佛一张大网,城中之人则是被黏在网上的虫子,越是挣扎,越是被紧紧缠住。 这些散发着恐怖气息的黏液,令所有信徒脑子仿佛钻进了无数小虫子,大脑空缺的地方被填满了,信徒们脸上的恐惧被满足取代了。 人们放弃了逃跑,放弃了挣扎,转身献上了刚才还护在怀里的神像。 感谢尊神的恩赐,让他们的人生圆满,他们先前怎么会那么不识好歹? 苦苦追求的真神近在眼前,他们却有眼无珠,好在,还有悔改的机会。 也不知这些愚昧无知的小东西在乱叫什么,难道它们不知道,能成为真神的祭品,是它们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吗? 方才还准备享用人牲的小邪.神们,在这一刻,发出了绝望的哭嚎。 飞来的善心咧开嘴,白森森的牙齿叼住神像上的灵性,一口一个,撸串撸得不亦乐乎。 神像一个接一个摔在地上,失去了原本的神圣外表,露出了泥胎木塑的内里。 皈依真神的人们唾弃地望着这些神像,妄称为神的东西,从来都只知道鄉食祭品,没有一次做实事。 弥漫着烟雾的封州城,香火烟气散去后,迎来了一声破天荒的惊雷。 信徒们抬起头,看着天上逐渐堆起的乌云,喜出望外地走出街巷,不约而同地望向李昼的方向。 人们跪倒在地,全身心崇拜此世唯一的真神。 谈神医一来,封州的天就黑了! 太好了,封州有救了! 谈神医的名字,在封州城中山呼海啸般响起。 封州刺史与封州道录俱露出痛苦之色,官印加持下他们抵抗污染的能力远比普通人强,可他们的内心,却又那么渴望加入。 他们的眼中充满了羡慕之色,不自觉地想要伸手,去触摸那绕过他们的黄绿色黏液。 黏液却往后一缩,施施然走了。 这两个,不好吃。 被抛下的封州刺史与封州道录身体一震,滚烫的官印镇压着他们波动的情绪,却还是无法阻止他们产生深深的失落。 片刻后,两人对视一眼,竟是抱头痛哭起来。 “呜呜呜……早知如此,何必起早贪黑地读书……” “谁说不是……真神似是不喜我们这些有功名的人……” 李昼并不知道,此时此刻,有两个破防的人哭得像个孩子。 就算她知道了,也不会去管他们的,她对这种勤学苦读、还很聪明,过五关斩六将考上进士、考进缉妖司的人,确实不是很感兴趣。 当然,这绝对不是因为她不喜欢有文化的人。 吃完了牛肉串、鸡爪串、脆骨串、掌中宝、烤牛油、烤鸡翅、烤五花肉、烤鸡心、烤虾……的李昼,忽然感觉口干舌燥。 只吃肉的她,上火了。 婴儿·李昼茫然地摸了摸嘴角缓缓长出的大水泡,月娘正跟了尘师太商量幼教课程呢,余光瞥见这一幕,额角跳了跳。 “李乌龟,你早饭里加什么了?” 刚准备带着大郎洗个澡的李生跑过来:“怎么了?” 他顺着月娘目光看过去,看到了女儿嘴上的大水泡,也吓了一跳:“怎么会这样?难道早上买的猪肉有问题?” 大郎小心翼翼地说:“有没有可能,是因为,妹妹吃得多了点?” “不会,”李生说,“吃多了也不该上火,我又没加辣椒。” 这东西是海商从番邦带回来的,看起来红艳艳的,他都担心有毒。 李昼自己干了什么,自己最清楚,心虚地瞄了瞄月娘,正想着怎么溜走。 月娘看到她表情,一把抓住她:“原来是昼儿自己偷吃,快说,吃什么了?” “什么?”李昼惊讶地扭头,“哪里有吃的吗?昼儿没看到啊。” 月娘揪住她的腮边,轻轻拧了下:“人小鬼大。” 大郎与了尘师太都欲言又止,对“小”这个字不敢苟同。 李生翻了翻食谱:“我看看下火的菜……苦瓜、菊花、甘草、莲子……” 夫椒城外,慈云寺中,半妖·李昼正看着住持圆真递来一碗清亮的桂圆银耳莲子汤。 “也算是鄙寺特产,施主若不嫌弃,不妨尝尝。” 原来莲子可以下火,李昼不嫌弃这是素的了,接过汤碗,一饮而尽。 她嚼着汤底的莲子,半妖马甲的脸色还能绷住,婴儿本体瞬间皱成了小苦瓜,扭头埋进月娘怀里:“不要吃莲子,莲子苦……” “昼儿吃过吗?”月娘惊讶地拍了拍婴儿·李昼软软的后背,拍着拍着突然被可爱到,不管怎么看,女儿现在就是个天真的小宝宝啊。 李生摇头说:“莲子怎么会苦?只要是新鲜的莲子,都很甜,除非老了。” 婴儿·李昼一怔,抬起哭出鼻涕泡的脸,好在月娘也不嫌弃,取出手帕,帮她擦了擦。 第97章 半妖·李昼吞下越吃越苦的莲子,放下汤碗,委婉地说:“贵寺的食材,是不是该进些新的了?” 圆真紧紧盯着半妖·李昼毫无变化的面孔,既没有现出原形,也没有法力消失,不禁脱口而出:“施主难道没有一点难受的感觉吗?” 这可是慈云寺三位高僧毕生修为所化的舍利子啊,竟然对这狐妖毫无影响? 正常来说,这狐妖早该被舍利子中蕴含的法力降服了! 李昼见圆真十分紧张,安慰他说:“也没有那么糟糕,吃完感觉胃里暖暖的。” 圆真:“……” 圆真:“…………” 旁边,隐约察觉到这碗汤有问题的昙音,看着脸色缤纷的圆真,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想笑。 她连忙取出木鱼敲了两下。 圆真深吸一口气,猛地起身,向厨房走去:“贫僧去问问厨师,这是怎么回事?” 半妖·李昼点了点头,心想慈云寺的大师人真好,她在这里多待几天,多吃吃素,也挺好的。 尤其是封州城中,又来了一道大荤,再不抓紧吃素,又该上火了。 医女·李昼抬头,只见乌云之下,一群鹳鸟拖着一辆紫色团盖的辇车,轻轻落在地上,车旁跟随的侍女扛着旗,旗上写着一个大大的“山”字。 “未经山氏允许,谁在此地降雨?” 一道阴狠的声音,从车中传出。 难怪大大小小那么多神,祈了这么久的雨,都没有一滴落下来。 原来是祈雨可以,降雨不行。 李昼却没听清这句话,因为她的心思,全在别的上。 一股似有若无的干煸牛蛙香味,随着他们的到来,在四周弥漫开。 第85章 太阴星君的引导 李昼没有搭理车中人, 龚道判等缉妖使虽与山氏打过交道,却也不敢越过她开口。 无人理睬的山氏,便显得有些尴尬起来。 龚道判不禁暗想, 山氏难道眼睛都出了问题,看不到这满城善心吗? 哪来的胆子, 在谈神医面前摆那豪族的架子? 黄绿色黏液组成的巨网回到了李昼的围兜上,重新化作不起眼的暗纹。 龚道录见状,心中暗想,即便是谈神医,一口气控制住这么多邪.神, 也要消耗不少灵力啊。 难道就是因为她灵力枯竭, 山氏才敢来抖威风? 龚道录心中警铃大作,却不知道,李昼只是吃太多烧烤,上了火,决定多吃点下火的素菜,再来吃这道干煸牛蛙。 其实以她的食量,别说就这么一头,再多来几头, 也还是一口闷的事。 话掉地上没人捡的车中人,倒也不感到尴尬,阴恻恻地笑了声:“既然不说话, 那就都留下吧。”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 一只只蟾蜍虚影, 在众人周围浮现。 一共十二只, 均为三足,背部隆起密密麻麻的透明卵, 卵中游动着一只只大头蝌蚪,乍一看仿佛长了无数只眼睛。 只是看到这些虚影,身体较弱的书生梅棠便一个激灵,俯下.身大吐特吐起来。 缉妖使鱼妙萝皱起眉,自言自语:“山氏何时能驱使此等邪物了?看着竟然还蕴含一丝太阴之力。” 龚道判神色凝重,抽.出腰间法剑:“你没看错。” 她注视着面前的蟾蜍虚影,感受着那股清冷孤寂的力量,同样难以置信:“太阴星君怎会借给他们神力?” “借?”车中人却是耳聪目明,隔这么远,都听到了两人的低语,话音猖狂至极,“所谓的太阴星君,亦不过某堂下一僮仆罢了。” 龚道判面色一变。 虽说她并非太阴星君的信徒,可月神乃是最古老的大神之一,即便不是自家神主,也当心怀敬畏,怎能如此轻蔑? 更令龚道判不安的是,这车中人语气如此轻佻,蟾蜍虚影上的太阴之力竟然还未离去,本该降下神罚的圆月更没有出现,简直像默认了这句话一样。 龚道判沉声说:“你究竟是何人?” “山氏家主,”车中人不紧不慢地说,“复姓司徒,单名一个晦字。” 龚道判一怔,既然是山氏家主,又怎么会复姓司徒? 这个念头只在她心中一闪而过,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张了张口,有些困惑,刚才她似乎想说什么来着。 质疑司徒晦的身份? 山氏家主是司徒晦,有什么问题吗? 龚道判迟疑地望向鱼妙萝,鱼妙萝同样神色困惑:“道判大人……我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道判大人小心!” 一只蟾蜍虚影,趁着众人茫然之时,猛地伸出鲜红的舌头,向着龚道判的胸口刺来。 鱼妙萝一把推开龚道判,后者瞳孔微扩,欲以法剑斩断蟾蜍舌头,却已经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根舌头卷住鱼妙萝小臂。 “妙萝!”她高喊了声,脸上浮现沉痛之意,随即便看到,一道亮光倏地一闪,把那根舌头切成了两截。 凄厉的惨叫声,从蟾蜍虚影口中传出。 龚道判的情绪被打断,半天没反应过来。 鱼妙萝提起软趴趴的蟾蜍舌头,扭头望向站在原地,动都没动的谈神医。 那把治病救人的柳叶刀悬在她的身旁,刀尖挂着一滴蟾蜍血,似乎有些得意,又带着对那司徒晦的挑衅。 柳叶刀问世以来,也有一千年了,这还是众人第一次见到它用在治病以外的地方。 鱼妙萝回过神来,向医女·李昼抱拳道:“多谢谈神医相救。” 李昼正在思索,哪里有冰箱可以存放这些干煸牛蛙,一时间忘了回礼。 鱼妙萝面色一肃,扭头望向面前虎视眈眈的蟾蜍。 这一次,连太阴星君都掺和了进来,即便是谈神医,也要全力以赴了吧。 她身为缉妖使,绝不能在此时拖谈神医的后腿。 她正要拔.出法剑,忽然发现,手中提着的蟾蜍断舌,像冰融入水一般,忽然消失在了空气中。 鱼妙萝愕然低头,望着空荡荡的手心,眉心渐渐蹙起,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虽然已有一只蟾蜍受了伤,司徒晦却依然稳坐辇车之中,仿佛还是对蟾蜍们很有信心。 十二只蟾蜍虚影将众人包围,间隔相等,构成了罗盘形状。 下一刻,这只罗盘转动起来,太阴之力成了它的指针,天地杀机由它牵引,罗盘指引着杀机,指向众人。 一股突如其来的空虚与冷意,席卷了罗盘中的所有人。 被天地杀机盯上,将是真正的十死无生。 难怪司徒晦敢说太阴星君都只是他的僮仆……此人竟然连天地本身的气机都信手拿来做阵法的一部分,也不知是何等高深的修为。 吕神婆闷哼一声,闭上满是白翳的眼睛,衣袖中灵力鼓起,枯槁的手中凝出一口泛着微光的长刀,狠狠向着转动的蟾蜍劈去。 墨者殷婵取出了规和矩,一个个具有特殊意义的数字从中飞出,比如勾股、密率,这些数字都携带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力量,令刚刚抬起头想要加入战斗的书生梅棠,再一次低头呕吐起来。 龚道判更是一声令下:“结阵!” 便带着众缉妖使结成阳魂阵,要用自身自带的阳气,与蟾蜍身上的太阴之力对冲。 虽然不知为何太阴星君会帮助山氏,虽然明知凡人无法抵抗神力,虽然每个修行人都知道天地杀机多么恐怖。 缉妖使、吕神婆、殷婵、梅棠等人,却没有一个想过后退、逃跑。 在这个神鬼妖魔频出的世界,修行者一直在蚍蜉撼树。 无可奈何,却也死不悔改。 就在众人抱着无比悲壮的心情,向着蟾蜍罗盘发起进攻时,众人眼中因为对付了太多邪.神,不得不调息恢复,现在还没有战力的医女·李昼抬起头。 有了。 她这不是自带了一堆冰箱吗? 看了眼银发血眸、身上嗖嗖冒着冷气的褚慎等人,李昼左手掐住无名指上节,口中诵念: “唵嚩口月啰口发啰娑婆萨诃。” 一句平平无奇、太阴星君信徒都会背诵的月君真言,被她吐出口,蟾蜍罗盘中指引着天地杀机的太阴之力,便轻而易举地脱离了蟾蜍,一缕缕汇聚到医女·李昼掌中。 刚刚还风云涌动的杀机蓦然一滞。 十二只转动的蟾蜍亦同时愣住,被吕神婆的长刀、殷婵的数字、缉妖使的阳气击中也没有反应。 这些位格极高的存在,被李昼的随意一击惊呆了。 本以为是此生最后一战,已经做好了被天地杀机反噬准备的吕神婆、殷婵、缉妖使默默睁开眼睛,脸上的悲情被尴尬取代。 他们都做好牺牲准备了…… 有过一次经验的龚道判最先回过神,转头望向漫不经心的谈神医。 她刚刚竟然觉得谈神医已经灵力枯竭,没有战力了。 她甚至还想喊谈神医先走。 第98章 幸好没来得及喊…… 众人陆续回神,跟着龚道判一起看向医女·李昼,才露出敬仰之色,下一刻,便看到落入谈神医掌中的太阴之力,变成了一只只长着浓密睫毛的眼睛。 太阴之力在一瞬间,就被谈神医污染了。 惊恐了一瞬后,已经见过她好几次施法的众人,突然感到一丝安心。 要是谈神医的道术真的那么正常,那才是最大的不正常吧。 幸好还是那么不正常。 李昼可不知道众人的心声,微笑道:“这是我师妹狐山绥主修的功法,虽不常用,此刻倒是正适合。” 余光瞥见众人露出理解的神色,她心里满意地点了点头,吩咐侍立在旁的褚慎:“结阵。” 谈神医也要结阵? 众人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纷纷拿起武器,紧紧盯着蟾蜍虚影,果然,这次的妖邪实在不好对付,即便是谈神医也……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众人便又看到,褚慎等已经变成僵尸的方神教徒,在谈神医的指示下,踩着彼此肩膀,搭着彼此的手,结成了一只四四方方的箱子。 随着方神教徒身上全力冒出冷气,谈神医抬手一招,散落在城中的善心们便飞回来,伸出舌头,把蟾蜍虚影卷起,啪地一声扔进冷气嗖嗖的人箱里。 十二只蟾蜍整整齐齐,一个不落。 作为首领的褚慎,念了声“长”,身形见风就长,转眼就长到两丈高,一个人堵住了箱子最后的缺口,就像一道门一样。 众人:“……” 虽然已经知道谈神医的道术与众不同,可这一次,也太不同了。 这个人箱,究竟有何深意? 难道将邪祟关在里面,就能净化它们? ——不愧是药王山的天才,竟有此等净化邪祟的神奇方法。 就在每个人都努力思考,想要自洽时,许久没说话的鱼妙萝突然一个激灵,仿佛想通了什么,向着山氏众人喊道:“你们山氏,”她手中捏着清心咒,让自己只能保持这一个念头,“家主为何姓司徒?” 举着“山”字旗帜的侍女们一怔,接着,仿佛被塞入了一个早就该有的念头一般,齐齐扭头看向鹳鸟拖着的紫盖宝车。 “家主!” 侍女们冲上前,一把掀开车帘,只见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人,双目紧闭,倒在车里,不知昏迷了多久。 刚刚和众人交谈、口口声声太阴星君为自己僮仆的人,根本不是真正的山氏家主。 众人面色再次一紧,握紧了手中武器,龚道判沉声道:“究竟是何方妖孽在此作祟?” 这句话一出口,众人便下意识望向了医女·李昼,谈神医道行之高,已经不用多说。 山氏家主不该叫司徒晦这个问题,她也一定一开始就发现了。 之所以没有点破,一定另有深意。 就在众人又开始思索起谈神医的深意时,确实没有发现任何问题的医女·李昼也终于开始了她的思考。 对啊,这个司徒晦是谁啊,为什么要装成山氏家主,欺骗大家有什么好处? 她面上一派从容,实际上脑子里塞满了问号。 天上,圆月从东方乌云的缝隙间露出一角,月光落在地上,把众人的影子拉长。 影子的方向,全都朝着西方。 这道月光等了一会儿,李昼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片刻后,她的影子头顶,直接出现了指向西方的箭头。 苦苦思索的李昼看到这一幕,眼睛一亮,难道这是太阴星君的引导,让她去西方寻找真相? 那个司徒晦对太阴星君那么不敬,想必星君也很不爽。 抬头看了看圆月,悄悄比了个大拇指,李昼觉得她越来越机智了,这种无声的沟通都能做到。 圆月再次藏进了云后,李昼隐约听到了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好像叹息之人十分心累似的。 第86章 热情好客的圆真大师 慈云寺。 住持圆真已经离开了很久, 不知道是不是还在训斥厨房食材进货问题。 半妖·李昼正等得无聊,一个小沙弥提着一壶热茶跑进来:“施主,这是无碍泉泡的水月贡茶。” 他翻出一套茶具, 将碧绿茶汤倒进青瓷茶碗,端到半妖·李昼与昙音面前。 茶水也可以降火, 半妖·李昼心里颇为满意,礼貌地道了声谢,吹了吹茶碗上的热气,抿了一小口。 茶香清幽,茶韵清远, 即便是李昼, 也不禁诗兴大发,想要点评一番。 她捧着茶碗,陷入了沉思。 “……” “……” 就在李昼苦思冥想之时,昙音感慨道:“果然是,‘一铛寒雪烹无碍,满阁香风焙小青。’*大名鼎鼎的无碍泉、水月茶,可真是名不虚传啊。” 想了半天的李昼沉稳地说:“嗯。” 小沙弥松了口气:“贵客喜欢就好。” 他抱着茶盘,正准备退下。 住持圆真端着一碟莲花酥走了进来:“喝茶怎么能少了茶点, 施主,这碟莲花酥是贫僧亲自下厨所做,这一次, 保证食材新鲜。” 小沙弥瞪大了眼睛, 看着碟中三只散发着檀香味的莲花酥。 若是他没记错, 这可是慈云寺的镇寺之宝。 传说中, 佛陀降世之时,手持一只净瓶, 瓶中有五朵莲花,其中三朵,便收藏在慈云寺中。 这这这这……这位贵客,难道是天上真仙下凡不成,住持竟然把这样的宝物,做成一道茶点献给她? 小沙弥眼睛都直了,看到昙音伸了下手,被住持不动声色地弹开,仿佛这道甜点,只有这位狐施主能吃,心里越发确定,这三只莲花酥,就是佛陀留下的宝物。 李昼已经看出来了,老和尚还是个风雅人,喝的茶讲究,吃的茶点也讲究。 她本来可以一口一个,在老和尚关切的注视下,愣是绷住了,姿态优雅地放慢了进食速度。 她咬了一小口,细细品味这道莲花酥的味道,甜而不腻,酥松绵软,配上水月茶,果然十分相宜。 半妖·李昼本想夸赞一番,忽然心中一动,莲花酥的味道,竟是唤醒了她这具身体的一部分记忆。 圆真观察着她的表情:“施主觉得如何?” 半妖·李昼捏着剩下的莲花酥,叹了口气:“好是好,但是让我想起了家里的味道,不免生起些许乡愁。” 圆真:“……” 圆真:“…………” 什么乡愁,狐妖你家里天天吃佛主的莲花是吧? 圆真大师脸都绿了,修行多年的老和尚差点破了功,按在桌上的手都绷出了一根根青筋。 昙音一开始还准备拦着,看他满脸涨得通红,脑袋脖子没一个是原色,噗地一声笑出了声。 圆真大师转头怒目而视。 昙音却在一瞬间收了笑,弱弱地问:“这里不可以放屁吗?” 圆真:“……” 这下小沙弥也没忍住:“噗。” 圆真:“…………” 小沙弥低下头,不敢说话。 超绝钝感力闪烁,半妖·李昼沉浸在思乡愁绪之中,没有注意他们的对话,也没有发现,圆真大师周围的温度都上升了。 医女·李昼对众人自信地说:“我们向西方走,自会知道那妖孽来历。” 仿佛自己用了什么法术,侦查到了妖孽动向似的。 众人微怔,虽然不知道为何谈神医如此笃定,但她既然不说,自然有她的道理。 大家都没有异议,跟着她向太阳的反方向走去。 路上龚道判问鱼妙萝:“你是怎么发现,山氏家主不该姓司徒的?我们对这个问题的思考,似乎都被某种神秘力量遮蔽了。” 鱼妙萝摊开空荡荡的手心:“谈神医斩断的蟾蜍舌头,从我手中凭空消失了,给我的感觉,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取走了这样东西。” 龚道判回忆了一番刚才的十二只蟾蜍,面色微动:“那十二只蟾蜍中,没有一个舌头残缺的,我们却都没有发现异常。” “就好像,有人把这个念头也从我们脑中取走了。”墨者殷婵转过头,看向鱼妙萝。 后者一点头:“正是如此。” 吕神婆、书生梅棠身体一震,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 镖师宋刚挠了挠头,走到梅棠身旁问他:“这又能说明什么?” 梅棠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说明对手的法术,与偷盗有关,他不仅能偷走实物,还能偷走我们的念头!” 宋刚倒吸一口凉气:“原来如此!竟有这么可怕的法术?” 表面并不惊讶的医女·李昼心里暗想:原来如此!遇到神偷了! 梅棠拍了拍宋刚后背:“以后也得自己学着自己思考啊,鱼大人都把饭喂到你嘴边了,你竟然还一窍不通。” 宋刚憨笑道:“我是个粗人,自然比不上谈神医与诸位大人。” 殷婵替宋刚说话:“也不能怪宋镖师,他可能压根没有产生任何想法,又怎么可能察觉得到别人会偷走自己的念头呢?” 第99章 宋刚沉思:“殷姑娘说得倒也没错。” 鱼妙萝佩服地看了眼宋刚:“宋镖师能安安稳稳活到现在,可见功夫还是很不错的。” 脑子不好用,自然只能靠功夫厉害了。 宋刚道:“实不相瞒,某走镖时确实杀过不少剪径的贼人,有时候一趟镖赚不了几个钱,某就放出话,说这趟镖藏了价值千金的宝贝,吸引那些响马强盗来抢,某便趁机从他们身上搜刮些财货补贴。” 梅棠、殷婵欲言又止。 鱼妙萝看了眼自家道判大人:“以前妖怪没这么多的时候,我们缉妖司也会缉拿些杀人放火的凶徒赚赚外快……” 宋刚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在官府的人面前说了什么。 殷婵再次替他说话:“鱼大人,这算自首吧,回头判轻一点,看在一起下过地府的份上。” 鱼妙萝看了看满脸紧张的宋刚,笑着说:“好说。” 李昼心里总觉得怪怪的,这群人一直在调侃宋刚,可她怎么觉得有被冒犯到呢? 一定不是她的问题。 现在可是很严肃地降妖伏魔呢,不可以打打闹闹。 正要让大家跳过这个话题,余光忽然看到前方一片葱郁,医女·李昼抬起头,看到了两座呈拥抱姿态的青山。 半妖·李昼与医女·李昼共享视野,恍然大悟地想,怪不得今天这么多愁善感。 原来,真的要回家了。 这是昔日的青丘啊。 吕神婆用满是白翳的眼睛扫了眼两座青山,面色渐渐凝重:“这里以前有山吗?” “没有。”鱼妙萝和殷婵异口同声地说。 “看那里。”龚道判的绯色衣袍扬起,众人顺着她目光望去,只见半山腰上,一个头发蓬乱、看不清面孔的乞丐,正歪着头,居高临下地打量他们。 难道此人就是司徒晦? 龚道判反应极快,法剑一瞬间出鞘,身形已往半山腰掠去。 然而下一刻,歪着头的乞丐像抽走了骨头的烂肉,从半山腰滚了下来。 那道阴冷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没想到你们竟然追来了,倒有几分本事……” 阴冷声音说完,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片刻后,乞丐软绵绵的尸体,已经滚到了众人面前。 宋刚大步上前,拨开他凌乱的头发,看到一张满是脏污的面孔,已经扭曲的手中,紧紧抓着一只破口袋。 殷婵肩头的绿毛鹦鹉用绿豆眼打量了乞丐两眼,张口说:“乞丐!破庙!乞丐!破庙!” 众人一静。 殷婵、梅棠、宋刚与吕神婆,面色都变得极其难看。 他们几个会在破庙中相聚,皆是因为受到假城隍的指引,想到庙中为封州求雨。 虽然乞丐后来没有和他们一起下地府,但光凭夜闯野庙这件事,大家心里对彼此都是有几分佩服的,谁也不愿意在这时,看到其中一位的尸体。 宋刚抚了抚乞丐睁开的眼睛,想让他闭目安息,那双残留着惊恐与不解的眼睛却怎么也不肯闭上。 殷婵瞥见破口袋中隐隐露出的晶莹之物,上前一步,试探着解开口袋。 一片斗大的五彩鳞片掉了出来,鳞片下方,还有数只白白胖胖的蛆虫在蠕动。 一股腐烂、腥臭的味道,冲进了众人鼻腔。 “这是……”殷婵看向不肯闭眼的乞丐,“……你从司徒晦身上拔下来的吗?” 乞丐已经死了,无法回答她的问题。 宋刚沉默地伸手,再次抚过他的眼睑,这一次,他合上了眼。 “看起来像龙鳞。”安静片刻后,龚道判捡起鳞片,细细观察上面蠕动的蛆虫,“已经生蛆,这头龙,应该死了很久才对。” 鱼妙萝思索:“又是死而复生?可府君不是说,死亡已经回归了地府。” 吕神婆伸出枯槁的手,准确地摸到了蠕动的蛆虫,虽说这是为了查探司徒晦的身份,众人还是打了个寒颤。 然而下一刻,这些散发着腐臭腥味的蛆虫,便像之前那根蟾蜍断舌一样,突然消失了。 吕神婆哆哆嗦嗦地收回手,摸到蛆虫时面不改色的她,这一刻,脸上却露出了无比惊恐的神情:“这是……” 这个见识不凡的老人,第一次,如此惶恐与不安:“……神力的残留。” “司徒晦用的不是法术,”她脊背都佝偻起来,似乎忽然之间,对阳光与天空充满了恐惧,她努力压低声音,仿佛担心惊扰了谁,“而是神灵的权柄。” “他恐怕,是一位天神在人间的行走。” 可怕的死寂笼罩了在场所有人。 除了李昼之外,在场所有修行者都知道,天上的神灵位格比地上的高得多,天神活跃之时,凡人可没有现在的好日子。 可天神不是应该都死绝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说,一场天地浩劫即将到来,而他们,将成为抵抗这场浩劫的先驱者? 龚道判等人,不禁又一次面露悲壮之色。 咦,她为什么要说又? 一只苍白的手,从她手里取走了龙鳞,众人转头望去,看到谈神医指尖微微用力,龙鳞便碎成了无数片。 早已敞开的胸怀里,善心伸出舌头,不客气地把龙鳞碎片一股脑卷进了嘴里。 看着这熟悉的一幕,众人再也悲壮不起来了。 所谓的天神,在谈神医的善心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谈神医的邪门程度,永远比对方更邪。 龚道判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定位,她就不应该老觉得天要塌了,自己得顶上去了,认清现实吧,有谈神医在,她就是个探路的。 众人对视一眼,显然都想通了这一点,转头望向前面的青山,纷纷下定决心,一定要尽快找到那司徒晦的踪迹,让谈神医吃个痛快。 除了宋刚,大家都暗想,谈神医一定不是和宋刚一样,不擅长思考,那么强大,却找不到司徒晦在哪,等着他们慢慢探索。 这一定只是祂在考验大家。 宋刚则没有考虑这么多。 医女·李昼心里不太高兴,龙鳞不好吃,没滋没味,龙肉不知道怎么样。 这个司徒晦真是太没有礼貌了,看看人家圆真大师都上了多少菜了。 有热情好客的圆真大师对比,李昼开始讨厌司徒晦了,冷冷地说:“我必将此龙,千刀万剐。” 众人纷纷肃声称喏,心中暗想,什么天神行走,这一次也是踢到铁板了,挑衅谈神医的下场,恐怕即便是天神本尊也支付不起。 第87章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众人一起在青山脚下挖了个坟, 把乞丐与他的破口袋埋了进去。 都是修行者,坟挖得很深,还布置了驱虫符咒, 免得他的身体被虫豸啃咬。 没人知道乞丐姓甚名谁,何方人士, 师从何人,为何来到此地。 镖师宋刚砍了一棵树,给他立了个碑,书生梅棠取出笔,在碑上写了四个字: 【一介凡人】 墨者殷婵留下了一只巴掌大的木雕狗, 让它陪在墓旁。 做完这些, 众人才向着青山继续前进。 在当下的封州,别说这样郁郁葱葱的青山,就是一丛野草也难看到。 众人本应感到无比欣喜,然而越是深入,就越感到诡异与不安。 在这青山之中,脚下的泥土绵软,仿佛随时都会陷进泥潭中,林间的藤蔓横生, 像一根根手指,微弱的风吟时近时远,似哭似笑, 带着浓浓的嘲弄之意。 殷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鱼妙萝等缉妖使拔.出了法剑, 众人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 大家每走几步, 就转头看一眼医女·李昼,大家都坚定地相信, 一定不会有比谈神医更可怕的存在,所以,没什么好怕的。 李昼哪知道其他人是通过这种方法安慰自己的,她心里颇为得意地想,她的人设扮演得也太到位了,看吧,这些人已经把她当成黑暗中唯一的光了。 一想到自己这么棒,半妖·李昼身后不小心翘起一条狐狸尾巴。 昙音立刻闭上了眼睛,生怕看到那尾巴上毛茸茸的眼睫毛。 住持圆真顾不上那尾巴上的眼睛会带来的污染,紧紧盯着狐妖,她竟然露出了狐狸尾巴,难道佛陀的莲花开始起作用了? 没做好准备的小沙弥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尾巴,翻了个白眼,一声不吭地晕了过去。 半妖·李昼优雅地收起尾巴,无事发生般又吃了半块莲花酥。 圆真目眦欲裂,周围的温度再次飙升,怎么连佛陀的至宝都对她毫无效果? 圆真起身说:“施主,鄙寺还有一样特产,希望施主能够品鉴一番。” 半妖·李昼点了点头:“圆真大师太客气了……不知这莲花酥还有没有?我想带两块回家,给我爹娘也尝一尝。” 圆真脸皮抽搐,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此茶点极为珍贵,暂时只做了这么一份。” 第100章 “原来如此。” 李昼连忙放下吃了一半的莲花酥,和碟子里另一块放在一起,打算先不吃了。 半妖马甲的爹娘化作了青山,她想看看有没有办法,把这一块半茶点送过去。 圆真见状心里直皱眉,小狐狸已经如此可怕,她的爹娘又该是何等惊世大妖?夫椒城中的邪祟还未解决,这一家子妖魔又难以镇压,难道他们慈云寺,只有献祭自身,请佛陀降世驱魔一条路了吗? 忧心忡忡的老和尚步履蹒跚地离开了,半妖·李昼努力哄自己,找到传送方法前,不要把好不容易省出来的茶点又给吃了。 她捧起茶碗,一杯又一杯地喝起茶水来。 青山中。 拨开树枝、藤蔓与荆棘,艰难跋涉的众人,嗅到了越来越浓烈的腐臭味,看到了泥土中逐渐藏不住的、不知死了多久的臭鱼烂虾。 鱼虾自然不应该出现在山中,情况越来越诡异了。 吕神婆沉声说:“天神的存在本身,就会带来疯狂与混乱,看起来,此地已被天神阴影笼罩,大家小心。” 其他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医女·李昼郑重地说:“好。” 大家:“……” 吕神婆:“……” 谈神医您一开口,就很难再维持这种紧张的氛围了啊。 不知不觉,大家只要一听到医女·李昼的声音,心里的负面情绪就会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看到善心的震撼,没有任何情绪能比这种震撼更强烈。 就在众人心生感慨之时,众人背后,松软的淤泥中,悄然长出了一具泥做的人体。 它贴着墨者殷婵的后背,没有五官的脸蠕动变化,没一会儿,就变得与殷婵一模一样。 殷婵正要跟着众人继续往前走,忽然之间,脑子里失去了“走”这个概念。 她被偷走了“走”,变得不会走路了。 呆立原地的殷婵眼睁睁看着另一个自己,穿过她的身体,仿佛真正的她一般,跟上同伴的步伐。 不要……快动起来……至少要提醒他们,小心那个假殷婵啊…… 殷婵张开口,刚要说话,“说”这个概念,也被偷走了。 她不停地张嘴、闭上,不停地摆动手臂,可嘴里还是发不出任何声音,脚始终停留在原地。 下一刻,她的“站”也被偷走了。 她摔在了烂泥里,视线一瞬间被淤泥覆盖,变得漆黑一片。 站不起来,说不了话的她,失去了努力的方向,不知道前路在哪里。 殷婵第一次体会到如此无力的境地,心里充满了恐惧,全身都哆嗦起来,可恐惧之外,更为强烈的愤怒席卷了她,一道严厉的呵斥声在她心底响起:脚走不了路,那就用手,你难道是这么容易屈服的人吗? 颤抖的双手撑着烂泥,身体仿佛随时都会往淤泥深处坠落,殷婵依然竭尽全力,撑起了身体。 一只冰冷苍白的手,一把扶住了她的肩膀,铜钱耳坠微晃,掠过她努力睁开的眼睛。 在这只手扶住她的一瞬间,她被偷走的“走”“说”与“站”,全都回来了。 仿佛那个偷东西的小偷见到警察急忙逃跑,赃物也只能匆匆丢下。 殷婵抹了把湿漉漉的脸,大口喘着气,抬头望向蹲在她面前的谈神医。 绿毛鹦鹉蹲在谈神医肩头,紧张地望着她,见她没事,飞扑上来:“呜呜呜主人我差点就见不到你了……” 殷婵坐起身,摸了摸绿毛鹦鹉,蹭了它一身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最先被偷走的是它。 缉妖使鱼妙萝一剑砍翻了假殷婵,看着它重新化作一团淤泥,厌恶地说:“司徒晦究竟要做什么?” 若不是谈神医及时发现,他们恐怕被这些假人全部替代了都不知道。 她跑回真殷婵身旁,帮她和绿毛鹦鹉施了个洁净术。 “这两座山,是我师妹爹娘所化。” 医女·李昼站起身,将谈昭在青丘的所见所闻娓娓道来。 她忽然意识到,想要知道司徒晦要做什么,得先知道这两座青山的来历。 当然,绝对不是因为她记性不好,认出这两座山以后,都不记得告诉大家。 吕神婆凝神倾听,龚道判等缉妖使面露惊骇与动容之色,殷婵握紧了拳头,梅棠和宋刚红了眼眶。 众人都非常理解谈神医为什么直到此刻,才说出这件事。 这是谈神医心中之痛,已经愈合的伤疤,又岂能轻易揭开,真不敢想此刻的谈神医心中会是怎样的痛彻心扉,更不敢想谈神医的师妹知晓此事后,会是什么心情。 李昼看到众人表情,十点悟性也足够她理解,现在她应该感到伤心。 她把这种伤心演绎得惟妙惟肖,眼角一闪而过些许晶莹,嘴角弧度向下,带着一丝怀念地抚过碧绿枝条,仿佛这些树木没有散发出阴森恐怖的气息,而是曾经的一位朋友。 没有掉下来的眼泪最心痛,她甚至知道这时不应该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而只应该点到即止。 夫椒城中,李府。 了尘师太搬来了一摞书,李生和月娘已经布置好了两张小课桌,李大郎一张,李昼一张。 婴儿·李昼看着了尘师太:“老师,我可以提个问题吗?” 了尘师太摸了摸她的头:“直接问吧。” 婴儿·李昼面色严肃地说:“为什么会有死亡呢?” 其实她想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为什么人死了就要伤心。 她可是神医,她其实可以把他们通通复活。 了尘师太思索了一会儿,谨慎地说:“生老病死,本是这世间万物的规律。” “老师会死吗?” “会。” “……娘也会死吗?” “会。” 婴儿·李昼的大眼睛里,浮现出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地抽泣起来。 了尘师太把她搂进怀里,轻拍她的后背,心中不停地诵念着经文。 这孩子的好奇心与伤心,演得很真,活像一个人。 可偏偏她又不是人。 对她来说,人的感情与岁月都太微不足道了。 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在引导着她去学习做一个人呢? 这就像让人去学做一只朝生暮死的蜉蝣一样可笑。 可对蜉蝣们来说,这种力量又是多么可敬。 即便无法让人真正理解蜉蝣存在的意义,仅仅让人知道蜉蝣的存在,知道蜉蝣们怎么活的,对这个渺小的种群来说,就已经足够歌颂了。 了尘师太翻开一本书,搂着李昼,念给她听: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这是什么意思?” “这首诗是说,蜉蝣在日落之时死去,尸体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绚烂而美丽,即便是这样的小生命死去,也会给人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婴儿·李昼点了点头,似乎完全理解了了尘师太的话。 作为老师的了尘师太,却轻而易举看出,她什么都没理解。 即便如此,她没有放下书,而是继续耐心地教下一句: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息?*” 李昼跟着她大声复读了一遍,她可是个好学宝宝,才不会上课开小差。 月娘端着一盘西瓜,站在小院门口,微笑望着认真读书的李昼,她的女儿,一向是个勤奋好学的孩子。 李生默默摸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她脸颊上的泪水。 她怔了怔,疑惑地说:“我怎么……又哭了?” 龚道判取出了三炷香,与一众缉妖使燃香、诵念往生咒。 烟雾氤氲,渐渐汇聚成一张飘在半空的轻纱,龚道判恭敬地说:“我们缉妖司有一门法术,只需双方都燃起三炷香,辅以相应咒语,便能将彼此所在的场景显示在烟雾凝聚的轻纱上。不知您的师妹,要不要看一眼两位前辈?” 半妖·李昼一听还能这样,连忙向老和尚借了三炷香,念诵龚道判教的咒语。 圆真的心提了起来,不知狐妖要做什么,在半妖·李昼准备时,急忙出门,没一会儿,便唤来了众多武僧,悄悄埋伏在禅房外。 烟雾缭绕盘旋,经久不散,凝聚成的轻纱上出现了几道影影绰绰的虚影。 半妖·李昼起身,与医女·李昼对视。 小狐狸全想起来了:“是你,把我从捕兽夹上救下的好人。” 小神医说:“我也只是受你父母所托。” 她侧过身体,让小狐狸能看见身后郁郁葱葱的青山,枝条在微风中轻晃,像大狐狸安抚小狐狸的尾巴,满山青翠,正如道长身上的青色道袍。 小狐狸把吃剩的一块半莲花酥捧到了青山虚影前,似乎这样就能与爹娘分享。 守在门口的圆真听着二人叙旧,渐渐拼凑起那段尘封的历史。 握着降魔杵随时准备斩妖除魔的老和尚,看看青山,再看看那可怜巴巴的一块半莲花酥,脸色越来越难看,脑子里回想着自己遇到小狐狸以来所做的事,只剩一个念头: 第101章 贫僧真该死啊。 第88章 偷盗国运 圆真现在就是后悔, 非常后悔。 狐妖竟是此等豪杰的遗孤,自己却在做什么? 仅仅因为她不是人,便不停地使手段, 想将她拘押在慈云寺中。 幸好,狐妖道行高深, 未曾受自家手段的影响,若真酿成大错,伤了先贤之后,他又如何对天下人交代? 圆真正庆幸不已,忽然一个激灵, 不对, 狐妖对佛陀至宝都没反应,难道是真的不知道这宝物中的法力会伤害她的妖身吗? 不,以狐妖的修为、眼力,绝不会看不出这一点。 她绝对是早就看出了所谓的莲子汤、莲花酥的本质。 为什么她明明已经知道,却不点破,还是吃下了这些对她身体有害的东西? 难道能是因为馋嘴吗? 一个道行如此高深的狐妖,又怎么会贪食这些东西? 她分明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自己,勿以种群分善恶, 勿因道不同而不和,妖亦有心怀大义之妖,君子和而不同。 圆真被狐妖的微言大义深深地震撼了, 这一刻, 他只觉得狐妖, 不, 狐仙的一举一动,俱充满深意。 她虽不是佛门中人, 却有着与佛陀不相上下的无垢之心。 他当以她为师,重新进行内心的修行。 昙音没有圆真反应得快,但随着小狐狸对着青山喊爹娘,也明白了,这两座镇压诸多邪祟的青山,竟是她的父母所化。 难怪她会如此嫉恶如仇,每一次见到她,都在与邪神对抗。 她之前还误以为小狐狸是为了钱,真是可笑。 真想再见一见她那位惊才绝艳的道长娘亲啊,该是何等天纵英才,才能在所有人都无知无觉时,为人间推迟了一次浩劫。 等等,按照对面那位谈神医的说法,九尾狐临死前交代过,此事不能泄露,否则,知道天神的人越多,便越容易加强祂们对这方天地的影响。 昙音心中一紧,忽然间呼吸困难起来,生怕自己的存在,将会影响到大局。 她能想到这一点,吕神婆、龚道判、圆真等人,比她更有经验,自然也能想到。 龚道判懊悔地说:“不好,莫非司徒晦的目的便是利用我们,加快天神入侵这个世界的速度?” 医女·李昼没想到还有这种好事,半妖·李昼在心里炫耀,天尊的肉质那叫一个新鲜,吃一口都能尝到大海的味道,要是能做成铁板烧,再淋点海鲜汁、三文鱼酱,配一小碟炸蒜片,不知道该有多香。 说着说着,李昼的婴儿本体都流下了口水,正准备给她喂点西瓜吃的月娘摇了摇头,掏出手帕擦了擦她的嘴角,轻轻碰了下还没瘪下去的大水泡:“都上火了,还在想着吃呢。” 婴儿·李昼对了对肉乎乎的手指,心虚一瞬又理直气壮地说:“我还是个宝宝,要多吃点才能长高。” 李大郎在旁边听了一耳朵,心里暗想,妹妹天天长,再这么下去,别长到天上去了。 医女·李昼一边在记忆里搜索清热去火的药方,一边义正词严地说:“看来我们只有尽快找到司徒晦,从他口中拷打出天神的下落了。” 刚刚还惶惶不安的众人,脸色都变得古怪起来,要不是跟着谈神医,谁能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听见这样的话,好像现在不是天神要入侵,而是生怕天神要逃跑似的。 大家放下心中的忧虑,纷纷凝神苦思起来。 吕神婆沉吟:“想要找到他的行踪,还是得先搞清楚他的目的,他是天神的马前卒,能让天神心动的东西,会是什么?” 她与龚道判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说:“其他神灵的权柄!” “可把青丘搬到封州,能与什么神灵有关?”墨者殷婵不解地说。 众人回忆起自己所了解的神灵,努力思索。 书生梅棠说:“听说社神即为土地之神,能保佑五谷丰登,司徒晦搬来青丘,令封州沧海桑田、地势变幻,会不会就是剑指社神,要夺走祂对土地的掌控权?” 缉妖使鱼妙萝摇头:“书生你忘了,那些方神教徒说过,他们将谈神医从地下挖出来的目的,就是以千年尸为薪柴,取悦社神,让它降下甘霖,由此看来,至少方神与社神的关系不差。司徒晦的神主难道能有自信,一次性对付两尊神灵吗?” 感觉两尊神灵也未必能填饱肚子的李昼抬起头看了看鱼妙萝,没有反驳她。 “说起来,我在皇长殿下麾下时,曾捉过不少妖魔。”吕神婆回忆,“那时便听北方的小妖说,封州往北百余里,有一条青龙盘踞于临海湖中,自号北荒水君、司雨龙神,北地九州,哪里下雨,哪里不下,都由它说了算。” 众人一怔,都想起乞丐口袋中生蛆的龙鳞,那蛆虫是神力的遗留,龙鳞莫非就是这位司雨龙神的鳞片? “难道这些日子的大旱都是因为它在暗中操控?”镖师宋刚挠了挠头。 “按理说,不是它。否则老婆子又何必再去破庙里碰运气?”吕神婆神色古怪,缓缓道出她如此推测的原因,“因为咸恒二十年,皇长殿下已在行军路上顺手将那老龙斩了。我虽没有亲眼见到,却也听到同僚谈论,说殿下问那老龙,你既然有如此能耐,平日可要什么供奉?老龙回说,供奉要的也不多,每年春夏秋冬,各送一对童男童女,中秋时节,再要一位貌美新娘,便能保你一整年的风调雨顺。” 听到这里,龚道判按在法剑上的手微微一动,剑气在剑鞘中发出一声嗡鸣。 梅棠忙说:“看来,皇长殿下便是因此斩了它。” 吕神婆说:“那老龙还说,殿下你也莫要生气,若不是我殷勤布雨,北地又岂能如此兴旺,若是你保护的百姓真是好人,又岂会答应我的要求?” 梅棠皱眉:“这话倒是刁钻,皇长殿下又是如何回的?” 吕神婆脸上的沟壑中浮现出笑意:“皇长殿下说,我为天子之女,庇佑五湖四海,今日问你要些供奉,你可愿给我?老龙一愣,半天才说,不知殿下要什么供奉?皇长殿下说,我要的却也不多,一条龙命,便能保你龙族不必遭灭族之祸。你若愿意,我便说到做到,让你龙族绵延不息,只是你们龙族其他龙,不知又会不会答应我的要求?” 众人眼睛一亮,殷婵肩头的绿毛鹦鹉哗啦啦地掀动翅膀,大喊了几声:“妙啊。” 殷婵与鱼妙萝对视一眼,露出学到了的表情,原来面对这种刁钻的问题,根本不用想着如何解释,皇长殿下不愧是当时声望最高的皇嗣,这一句“天子之女,庇佑五湖四海”,真是霸气与王者风范兼具啊。 龚道判疑惑道:“既然这条龙已经被殿下斩了,吕神婆你又为何提起它呢?” 吕神婆解释说:“一来,那片五彩龙鳞与传说中的龙之逆鳞极为相似,二来,据监斩官所说,北荒水君被推上断头台时,曾大喊数声,‘青丘九尾何在,我之今日,便是你之明天’‘人族如此无情,狡兔死,走狗烹,你也不会例外’。当时没有人知道它为何会忽然对九尾狐喊话,现在看来,它也许知道一些天神入侵的内幕。” 一向头脑灵活的鱼妙萝听到这里,灵光一闪:“北荒水君的尸体在哪里?” 吕神婆迟疑:“这我倒是不曾打听过……” 鱼妙萝推测说:“既然北荒水君生前有司雨之能,会不会封州大旱,就是因为司徒晦偷走了它的权柄?” 吕神婆略一思索,点头肯定道:“极有可能。” “看来,即便是为了解决旱灾,也必须找到他。”龚道判取出纸笔,理了理司徒晦这一路以来做过的事,引发天灾,偷走山氏家主的身份、使得封州灾情迟迟得不到缓解、民怨沸腾、引动天地杀机拦住谈神医,搬来从前的青丘、改变封州的地貌…… 比龚道判等人还多一条线索的圆真上前道:“阿弥陀佛,贫僧昨夜还曾目睹,狐施主降服了一位承负道修士,主修人间厄运,狐施主的母亲钟离道长,将死后一缕幻象藏在了一枚厄运之果中,这才能避开天神感知,把幻象中的信息传达给狐施主。” 这件事小狐狸才是当事人,按理说应该由她来说,圆真见她一直没提,以为这又是一次对他的考验,看他是否能真的放下偏见,为大局考虑。 若是此时还心存顾虑,怀疑钟离道长与小狐狸的举动包藏着祸心,又怎能齐心勠力,一起对付那神出鬼没的外敌? 圆真想到这里,再一次对半妖·李昼佩服得五体投地。 谁能想到这位狐施主年纪轻轻,不光道行高深,就连对人心都看得如此透彻。 半妖·李昼不知道老和尚干嘛突然看自己,正想问问他,说好的还有一道特产,怎么还不端上来。 获得了全部线索的吕神婆与龚道判,已经一抚掌,明白了司徒晦的目的。 龚道判面色一沉:“钟离道长为了躲过天神的视线,才将自己的幻象藏进厄运之果中,可如此一来,她也就成为了厄运的一部分。” 第102章 她抬起头,看向碧绿之意浓郁的枝条,缠绕在一起的藤蔓,阴森幽邃的气息缭绕不去,难怪钟离道长与九尾狐化作的青山会让他们感到如此不适,原来是因为,厄运通过幻象与青山之间的联系,落在了这片本就镇压了污染的土地上。 “司徒晦搬来的不是青丘,而是厄运。”龚道判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或者说他的神主,恐怕想要借这厄运,盗走我大周的国运。” 民怨、天地杀机、厄运,哪一个不是针对的大周国运。 她看向吕神婆,正想听一听她对这个推论的理解,却见她满是白翳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每一根皱纹与白发都被怒火点燃了。 龚道判吃惊地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正不知她为何如此愤怒,却见一道面无表情的柘黄身影,黄袍上绣着四爪金龙,头上戴着冕旒,坐在一辆龙辇上,在众多披挂齐全、佩戴狻猊徽章的将军簇拥下,缓缓浮现在半空中。 ——那是谁? 第89章 “该下雨了。” 吕神婆归隐乡野很多年了, 若不是这次天灾,她不会再拿刀。 可谁要以为,她已经老得提不动刀了, 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一口散发着森然煞气的长刀,一瞬间在她手中凝出, 吕神婆腰背绷紧,犹如一张蓄势待发的弓,跨前一步,使了个缩地成寸的功夫,转眼间就贴到了那黄袍加身的人影面前。 刀光划过一道雪亮的圆弧, 迅如闪电, 一整排合抱粗的大树被余波波及,拦腰截断,向后倒去。 轰然声中,烟尘四起,将黄袍人影与吕神婆一起淹没。 众人紧紧盯着前方,哪怕有灰尘进了眼睛也不敢眨眼,能让吕神婆如此愤怒冲动的人,他们不能不多想。 龚道判忽然面色微变, 飞身而出,下一刻,吕神婆从烟尘中倒飞出来, 她一伸手, 刚好将吕神婆接进怀里。 吕神婆胸口凹陷, 刀上煞气尽消, 爬满了蠕动的蛆虫。 “吕婆婆!” 殷婵担心地喊了声,绿毛鹦鹉全身都炸了毛, 绿豆眼紧张地盯着散去的烟尘。 黄袍身影再次显现出来,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地说:“吕掌书,见到旧主,为何不跪?” 吕神婆呸出一口血沫:“你是什么东西,也配用她的脸。” “原来这张脸,还真是昔日的皇长女。”龚道判喃喃自语,低头看了眼腰间的云纹符牌,符牌散发着微光,提醒着缉妖使,见到身具王气之人,当顶礼膜拜。 后知后觉,终于搞明白这次的任务是抓小偷,医女·李昼看着黄袍身影,神色凛然地说:“是你,司徒晦,你竟然偷别人的衣服穿!” 众人动作一顿,默默想,怎么感觉谈神医的关注点不太对。 顶着皇长女面孔的黄袍身影冷笑:“我现在可不是司徒晦,我是高从煦,咸恒帝长女,你们的好陛下高从游在此,也该恭恭敬敬地喊我一声皇姐。” 随着她话音落下,一名白发苍苍的太监踱步而出,徐徐展开一张圣旨,尖声念道: “今闻永熹帝御极二十一年,上不能承接天命,下不能广施仁德,九州之内,妖邪频出,四海之滨,皆有不臣,夫人君者,天下共主,神器在握,岂能坐视奸贼放横,伤化虐民?” 除了李昼之外,众人俱是面色一沉,这太监念的分明是一篇檄文,司徒晦果然剑指大周国运,偷走皇长女的身份,为的也是借用她身上的王气,名正言顺地讨伐当今陛下的正统。 太监的声音看似不大,却用上了秘法,传得极远,不多时,整个封州都被鼓动起来。 众人便看到,一波又一波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难民,从破屋里、祭坛下、提前准备好的棺材里爬出,像密密麻麻的行军蚁一般,涌到了青山脚下。 人们仰起头,有的面色麻木,有的努力踮脚张望,议论纷纷。 “是谁在说话?” “树……大家快来啊……这里有好多树……我们又有树皮可以吃了……” “往下挖,也许还能挖到水……” “蚂蚁”们迫不及待地扑在了这片郁郁葱葱的土地上,谁也没有心思去管山上的黄袍身影与其仪仗是否逾制,每个人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活下去。 然而,这一次他们注定要失望了。 当他们干瘦的手指好不容易挖开湿润的泥土,指甲缝都变得血淋淋的,看似水汽丰润的土壤里,却挖不出一点液体。 不死心的人们争先恐后地爬上山,摘下叶子塞进嘴里,却尝不到一点本该蕴含的丰富汁液。 更有人发现烂泥里发臭的鱼虾,顾不上那股恶臭拼命往嘴里塞,可这些鱼虾也无法滋润他们干渴的喉咙,带来的只有浓郁的腥臭。 百姓哪里知道这是因为这些动植物本身就只是神力带来的混乱,而不是真实存在的事物。 龚道判等人想要大声解释,声音却被陆续偷走,王气加持之下,司徒晦的盗窃能力显著增强了,身子又白又胖的蛆虫不停地落在地上,把众人包围起来。 眼睛发红的人们恶狠狠抬起头,却又因为簇拥着黄袍身影的将军们望而却步。 看着他们手中的刀枪剑戟,在继续向上冲,与跪下来乞求之间,人们选择了后者。 佩戴着狻猊徽章的将军们神色木然地俯视着跪倒的百姓,已经忘了还活着的时候,皇长女是怎么一次次带领他们,挡在这些百姓前,抵御着妖魔、天灾……那时的狻猊军,从未在百姓眼中看到过恐惧,有的只是敬仰与亲近。 而现在,每一双抬起的眼里,都充满了恐惧。 “求求大人们赏口水喝……” 他们干裂的唇瓣一张一合,刀割的嗓子发出嘶哑的哀求。 太监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继续念道:“孤本咸恒帝长女,大周太祖嫡传,因感念黎民艰辛,不忍生灵涂炭,特宣告天地神明,欲举义师,驱暴君,匡扶社稷,若有追随孤者,当以日月为鉴,共享山河寰宇。” 百姓们大都没怎么听懂,但很快,狻猊军让开身体,露出了身后堆积如山的肉糜、大米、白面…… 他们看也看明白了,只要追随这黄袍身影,便能坐拥吃不完的食物,再也不必忍受饥渴。 “万岁!” 人们高呼起来,呼喊声震响了天地,地脉中丝丝缕缕的无形力量没入黄袍身影体内,京城中高坐御座的皇帝脸色忽然铁青,眉心拢上一层阴云,胸口像挨了一记重锤,几欲呕血。 裴尚宫惊呼一声,刚想说什么,缉妖司司主赤阳子不顾殿前侍卫阻拦,飞奔进殿。 “陛下!” 皇帝猛地起身,却是一阵头晕目眩,及时撑住御案,身体前倾,死死盯着赤阳子:“告诉朕,发生了什么?” “万岁!” 一声高亢的集体呐喊声,从遥远之处传来,在她耳边响起,随之传来的是更为强烈的心悸。 她低下头,捂住胸口,把柘黄龙袍都抓皱了,却仍然感觉到,一种无形的东西正在缓缓离去,让她的身体越来越空虚。 “有人在使用邪术,窃夺大周国运。” 赤阳子言简意赅地说完,躬身说:“请陛下允许微臣布阵施法!” 皇帝盯着他看了片刻,坐回御座,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心中的空洞愈来愈大,仿佛抓起一把沙子,越是握紧,越是无法阻止沙子的流逝。 皇帝已经很久没有体验到这种超出掌控的感觉了,在这之前,不管是清算宗室,还是削弱世家,她总是能最大限度地利用手中的权力,平衡好那个度,既能维持好国家的运作,又能达成自己的目的,将权力一点点收拢进自己的掌心。 既然已经成了万人之上,又岂有不独掌大权、生杀予夺的道理? 皇帝习惯了玩弄权术,一直以来的顺利也让她相信,身为帝王本就该如此。 可现在,她最看重的权力成了难收的覆水,从她身上无情地流逝。 赤阳子带领一众弟子,飞快地布下了阵法,诵念起经文,在阵法的环绕下,皇帝感觉到,那无形力量的流逝变慢了。 但也仅仅是变慢。 皇帝阴沉的脸忽然变了,看着赤阳子,露出一个鼓励的微笑:“仙师辛苦,只是不知是什么人在作祟?是否要派神武军去,把他们尽快剿灭?” 赤阳子眼眸微闭,手中掐诀,闻言睁开眼,看了皇帝一眼:“陛下想看吗?” 皇帝心中不悦,却还是点了点头,和颜悦色地说:“事关重大,岂能不问?” 非常之时,皇帝的身段柔软得不可思议。 赤阳子应了一声,取出一张画卷,轻轻一抖,画卷便在半空展开,皇帝抬眸,凝神望去,入目便是一张俊眉修目的脸。 这张脸与她有些相似,气质却极其不同,朗如日月,清如明镜,令人不自觉心生折服之意。 皇帝保持着抬眸的姿势,许久未动。 一声声山呼海啸的“万岁”,通过画卷传到她耳边。 第103章 百姓环绕着那人的场景,与记忆中重叠,似乎从未改变。 裴尚宫冲到了皇帝身旁,担忧得忘了身份:“小游!小游!” 赤阳子在阶下解释:“疑似前皇长女殿下现世,率领狻猊军,鼓动封州百姓,讨逆伐贼……” 裴尚宫猛地扭头,怒声道:“闭嘴!” 皇帝却一把抓住她,死死盯着画卷中的画面,一字一顿地说:“让他说。说清楚,皇姐……要讨伐谁?” 赤阳子正要老老实实,遵从皇帝的指示说清楚,画卷对面,本不该看到这一面的“皇长女”忽然一笑,看了过来:“我本以为,小游你会是个好皇帝。” 咔嚓。 皇帝垂在身侧的手,捏碎了龙袍上的玉佩,鲜血顺着手腕淌下,冰冷的双眸审视着皇姐的面孔,这么多年,皇姐从未入过她的梦,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忘了这张脸。 今日才知,有些人早已刻骨铭心,这辈子都不会忘。 “封州百姓苦啊,吃光了树皮,吃完了草根,向邪神献祭,求的不过是一点雨水。”黄袍身影打量着皇帝的神情,语气讥讽,“你身为他们的君主,却只想着怎么利用这场天灾夺权,你的皇位,难道就比千万黎民的性命还重要吗?你便是这么坐我送你的皇位的?你心中可有一刻有过不安……” “你不是皇姐。”皇帝忽然打断了她,冷峻的脸上充满了愤怒,额头的青筋都绷了起来,“你是什么东西,也配用她的脸?” “皇长女”挑了挑眉,掏了掏耳朵:“好耳熟的一句话……啧啧啧……” 她的目光掠过龙辇前的吕神婆,唇角勾起:“我不是高从煦,又能是谁呢?” 随着她话音落下,一声响亮龙吟忽然传彻九州,一条五爪青龙踩着五彩祥云现身,在半空中向着她俯首称臣:“北荒水君,司雨龙神,特来见过殿下!” “皇长女”张开双臂,张扬大笑:“我不是高从煦,又能是谁?真龙天子,舍我其谁?” 她的笑声震得青山轰隆作响,震得紫宸殿嗡鸣不止,皇帝胸口一阵闷痛,一大股无形的力量被抽走,身形都委顿下来。 与此同时,“皇长女”身上的王气越发浓厚。 原来,从她身上离去的是帝王之气啊…… 皇帝怔怔地摊开空荡荡的手,下一刻,眼中颓势却一扫而空,站直身体,脊背挺拔如松。 “朕说你不是,你便不是。” 她冷冷地说:“神武军何在?” 本不该听到这句指令的封州神武军,同一时间仰头,腰间悬挂的玉佩不知何时沁出了血,血色与皇帝腰间那枚一模一样。 原来皇帝捏碎玉佩,竟是给亲卫传信,即便被“皇长女”现世所震撼,她依然能第一时间做出最正确的决定。 神武军大将军看向青山方向,怒吼一声:“末将在!” 北荒水君倨傲地吐出一口龙息,对他不屑一顾。 画卷前,两道柘黄身影隔空对视,一场惊天动地的国运之争,眼看就要开始。 “啊……啊……啊秋!” 一个惊天动地的打喷嚏,忽然打断了封州与京城两地的肃杀氛围。 众人缓缓转头,看向打喷嚏的人。 医女·李昼有点不好意思,她也想忍住,可谁叫这个假皇长女本来就带了很多臭烘烘的蛆虫,北荒水君口气还那么大。 这个味儿,实在太冲了呀。 也不知道大家都怎么憋住的。 她可是准备在打起来的一瞬间帅气出场的,这下计划都打乱了。 除了吃以外,李昼最在乎的就是自己的逼格,众目睽睽之下,她怎么可能承认自己是没忍住,才打了这个喷嚏。 她脑子一转,施展起《夺天录》,先用第一层信夺,一个念头,便将司徒晦偷走的国运夺了回来。 再用第二层闲夺,存想出自己的肾神,即两头白鹿虚影。 白鹿虚影一左一右踩在青龙身上,只一脚,就令这位自命不凡的北荒水君感受到了比死亡还要可怕的景象。 那是神秘而古老的恐惧本身,是一切邪恶的邪恶,是众神之上的神,是虚无的起源,疯狂的深渊,是违背了世间所有恒常定律的无常,是远超错乱与怪诞的狂想。 在这无以名状的巨大恐怖中,昂首挺胸的北荒水君跌下了云头,整个封州上空,再次积起了充满水汽的乌云。 任何力量,哪怕是天神,也不能再阻止降雨。 因为,医女·李昼说:“该下雨了。” 第90章 鲫鱼汤 在李昼出手前, 司徒晦对皇帝是充满了不屑的。 她以为这是话本里王侯将相的故事吗?他难道会和她玩什么阴谋诡计、针锋相对、刀光剑影、你来我往的权力游戏吗? 别开玩笑了。 在他这样的修行者眼里,一个人间皇帝,又与地上的蚂蚁有什么区别? 他求的是得道飞升, 要不是天尊降下神谕,要他窃夺大周国运, 他又岂会多看这些凡人一眼? 长生久视,逍遥天外,才是这世上唯一能让他在意的东西啊。 可惜,要想达成这个宏伟的目标,现在也只是个凡人的司徒晦, 不得不捏着鼻子, 放下心中的骄傲,给那些什么都不懂、活得跟猪狗一样的普通人一点甜头,让他们配合自己,拿下大周国运。 人间之所以还能勉强维持住秩序,凡人还有一丝活下去的希望,就是因为,大周国运未尽。 司徒晦前前后后忙了很久,终于将民怨推到了一个至高点, 接下来只要用青丘的厄运,将大周国运压制,再借助皇长女高从煦身上的王气, 就能把大周国运偷过来。 届时, 天尊便会将其收容进自己体内, 等到完全消化, 祂将化身天地意志的一部分,也就是天道。 而他司徒晦, 也就会成为天道的代行者,白日飞升,不在话下。 到那时,满天神佛,又算什么,太阴星君要替他掣壶斟酒,文昌星君要为他诵诗作赋,他要太阳从西边升起,太阳就不敢往东边走,何等畅快,何等肆意。 司徒晦没想到,半路杀出来个小神医,不知死活地招来了乌云,差点就提前降下雨,把他的计划全盘打乱。 好在,他早已偷走了山氏家主的身份,及时阻止了她的布雨。 他偷走了不少与她同行者的念头,得知她来自夺天宗。 什么夺天宗,口气不小,依他看来,不过如此。 夺天宗知道什么是天吗,知道天上有什么吗,知道真正的天,在他这儿吗? 一顿几个天尊啊,就敢说自己夺天? 相信自己追随着至高神的司徒晦,哪里能想到,自己随口嘲讽小神医的话,竟然一语成谶。 为了偷走国运,他可以说是费尽心机,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 换任何一个人来,能做成其中一件,都可以引以为豪,吹嘘一生了。 司徒晦虽然不屑在人间扬名,心里却已经笃定,他的名字必将名垂青史,人、妖、魔、鬼,万物众生,都会臣服在他脚下。 因此,当李昼随手夺回他偷去的国运时,他整个人都被巨大的不解与迷茫笼罩了。 这毕竟是一个大国的国运啊。 关系着大周八百年历史、千万万生民的国运啊。 哪怕是他,都是手段出尽,也才能勉强收入囊中。 怎么会有人像捡地上掉的果子一样轻松,连一丝法力波动都没有,就把它随手收走了? 这合理吗?这正常吗? 这位夺天宗谈神医,究竟是什么人啊? 司徒晦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却没注意,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去偷这位谈神医的念头。 按理说,他要想知道她是何方神圣,直接偷她的念头才是最快的路径。 而他不但丝毫没有产生这方面的想法,就连遇到无法理解的情况时,每一个信徒都会向神主做的祈祷都没有做。 毕竟,他的力量来源于他的神主,神主的盗窃能力,自然比他这个信徒强得多。 在他根本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的这些念头就已经被偷走了。 李昼并没有在意“皇长女”满脸的迷惑与震惊,也没有在意匍匐在脚下的北荒水君正瑟瑟发抖。 她望着风雨欲来的天空,心里直摇头。 不够,还不够。 光是呼风唤雨,还不足以抹除刚才那个喷嚏的影响,可恶,还有什么办法,能巩固她高大的形象? 她可不想崩人设。 李昼苦思冥想,没有发现,由于她强烈的意愿,一种无形的影响像瘟疫一样向着四周蔓延开。 见过、或是没见过李昼的百姓们,都认出了她就是先前在城中招来乌云的谈神医,所有人的脑子里,都突然出现了谈神医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印象。 他们脸上的神色,从对“皇长女”的拥护,变成了对谈神医的崇敬。 “太好了,是谈神医,我们有救了!” 第104章 “天啊,难怪刚刚的雨又没降下来,原来是谈神医在与邪祟斗法。” “这妖孽穿的是什么?那个词叫什么来着……沐猴而冠是吧?” “就是这个词,穿上龙袍还是像个太监,呸,就这损样,还敢在谈神医面前装蒜!” 司徒晦眼里的愚民,不断对他发出唾弃的声音,一个接一个爬起身,不再跪他,反而对着他指指点点。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正要质问他们怎么敢的,忽然发现,每一个人的瞳孔里倒映出的面孔,都不再是高从煦那张俊眉修目、朗如日月的脸。 不知什么时候,他自己那张糅合了太多人、盗窃了太多本不属于自己力量的丑陋身躯,脱去了伪饰,赤.裸.裸地展示在了所有人面前。 偷来的皇长女身份,竟然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司徒晦惊愕地转头,下意识去看画卷对面的皇帝,他从没放在眼里的人间帝王,对他来说渺小如蜉蝣的存在,此刻正靠着御座,脸上毫不掩饰嘲弄之色。 气急攻心,一大口血从司徒晦口中喷了出来。 皇帝挑了挑眉。 司徒晦哆哆嗦嗦地望向那位谈神医,惊恐而悲愤,一时间什么都顾不上了,抓起一把厄运,便向她扔去。 他诅咒她,从此厄运缠身,百世不得解脱! 在其他人眼里,司徒晦暴露本相后,狗急跳墙,抓出了一大团污秽事物,向着谈神医投掷过去。 谈神医动都没动,甚至没等他们反应过来,身后便飞出一只朱雀虚影,略一振翅,便掀起一道清风,将那团污秽事物原样打了回去。 司徒晦瞪大了眼睛,滚下龙辇,弓着背就想逃跑,却被污秽事物中伸出的手抓住龙袍一角。 接着,他整个人便被那只手一把拉进了污秽事物中,话都只来得及说半句,就与这团厄运一起,倏然消散了:“该死的钟离——” 百姓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就不理解这一瞬间发生了多么激烈的战斗,唯有龚道判、吕神婆这样颇有道行的修行者,才看清了污秽事物即为厄运的本质。 哪怕是府君亲至,遇到这么多厄运,恐怕也得倒霉上好一阵日子。 可谈神医呢?甚至都不用出手,护体神光一闪,便把这些厄运都反弹到了司徒晦脸上。 龚道判与吕神婆对视一眼,脸上均露出震撼之色,每一次,当她们以为自己已经明白谈神医有多么强大时,她总能再一次刷新她们的认知。 或许,这便是盲人摸象吧,以她们的能力,这辈子也不可能理解谈神医的全部。 李昼不知道司徒晦手舞足蹈是要干什么。 她只是把他偷的东西拿回来而已,还没开始审判他,他就自己放了一整套大招,成功把自己带走了。 李昼见过不少脑子不好使的,可这么不好使的也不多见,心里摇了摇头,没再管他,伸出一只胳膊,让浴火的朱雀停在了手臂上。 她本来就没想现在处理他,毕竟她是很分得清轻重的,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维持好她的人设。 封州百姓认出她后,大量的喜悦涌入了她的心口,这只朱雀便是喜情凝聚而成的心神。 这是李昼第一次在恐惧以外,感知到如此汹涌的情绪。 她是个懂得回礼的好宝宝,既然大家见到她这么开心,那她接下来也要卖力一点。 她仰起头,望着越来越厚的乌云,回想起方神教要用千年尸为薪柴,向社神祈雨。 “那就点燃我吧。”她对着天说,“把我献祭给社神,让天降下雨水吧。”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朱雀身上的火焰瞬间席卷了她的身躯,青山之巅,整个封州的最高处,一道熊熊燃烧的人形火炬矗立在乌云下,引来了所有人的瞩目。 没见过李昼施法的百姓们,对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毫无预料,只知道谈神医为了他们,不惜引燃自己的身体。 潮水般的悲伤源源不断涌入了李昼体内,哭泣声在封州大地每一个角落响起。 戳破手指,用血喂着婴儿的母亲声音哽咽:“她也只是个孩子啊。” 苦苦守着干裂土地的老农眼含热泪:“谈神医,我们会永远记得你。” 慈云寺禅房中,透过烟雾组成的轻纱,看到这一幕的昙音与圆真,被这壮烈的牺牲深深地震撼了。 他们还修什么佛法,此时此刻,谈神医便是这世上唯一的真佛。 画卷前,皇帝张了张唇,却什么都没说出来,面孔被李昼身上的火光照亮,看不出心里想法。 裴尚宫与赤阳子侍立在侧,均已落下热泪。 唯有见过谈神医上供的龚道判、吕神婆、鱼妙萝、殷婵等人,陷入了沉思。 社神,也要被谈神医上供了吗? 下一刻,瓢泼大雨迫不及待地落下,雨水拼了命地浇在众人身上,众人第一次感觉到,雨下得如此狼狈。 其实,从谈神医说“该下雨了”,到雨真正下下来,也就几句话的功夫。 回想起谈神医上一次上供的众人,忽然心生怀疑,社神是不是本来就已经紧赶慢赶地来布雨了,结果还是比谈神医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她给自己上起供来,拦都拦不住。 久旱终逢甘霖,人们仰着头,张开嘴,大口吞咽着雨水,脱下外套,翻出水桶,用各种办法努力多盛一些。 看到还在燃烧的谈神医,他们抽泣着,想要帮忙扑灭她身上的火焰,却没发现,这么大的雨,都浇不灭这把火。 火焰中的医女·李昼,嗅到了浓浓的鱼汤香,似乎还加了豆腐、菠菜,闻起来就很清热去火的样子。 她正要再闻闻香味来自于哪个方向,一道金光从天而降,打在了她的身上。 人们惊讶地望着这一幕,忽然有人灵光一闪,了然地说:“是登天梯!谈神医得道飞升,位列仙班了!” “恭祝神医娘娘成仙之喜!” “神医娘娘永享仙福,寿与天齐!” 在人们由衷的欢呼声中,医女·李昼顺着金光中愈发浓郁的鱼汤香味,飞入了厚厚的云层中。 昙音与圆真两位佛门中人,不由喃喃自语:“果然,功德圆满便能脱去肉.体凡胎吗……” 皇帝终于变了脸色,惊疑不定地凑近画卷,想要看清谈神医飞升去了何方。 赤阳子眉头紧锁,据他所知,曾经有位大修士留下过警告,世上不存在飞升,不要再妄想得道成仙。 谈神医这又是怎么回事? 龚道判、吕神婆、鱼妙萝、殷婵等人,感到这发展过于正常了些,完全不符合自己心里对谈神医的预判。 殷婵和绿毛鹦鹉对视一眼,忍不住说:“不应该啊……” 谈神医居然没把社神扒下来,大发善心? 没看到心胸开阔的谈神医,她突然害怕了起来,怀疑这又是什么神灵的阴谋。 没有人知道,云层中的李昼,面前已经摆上了一桌热腾腾的鲫鱼宴,佐以山药、竹笋、冬瓜等爽口小菜,还有一壶散发着馥郁香味的甜酒。 桌上还留了一张纸条: 【小神与方神略备薄酒,为上神洗尘。】 咦,这是社神和方神设的宴席吗? 怎么放下菜就跑,也不一起吃两口呢? 李昼起身找了找,却不知道,布完雨就跑的社神,正在社神庙里,欲哭无泪地望着缺了一块身子的神像。 它都已经开始降雨了,祂还非要“上供”,它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还是自己下手吧,好歹还有点数。 第91章 粒粒皆辛苦 李昼刚在小饭桌前坐下, 面前就出现了“是否结束本次模拟”的弹窗。 封州旱情已解,这次的任务也就结束了。 但李昼想也不想,就直接关闭了弹窗。 她可是懂得“粒粒皆辛苦”的好孩子, 怎么能丢下这一桌好菜不管? 而且,她还记得, 自己还在“冰箱”里存了一份干煸牛蛙。 充当“冰箱”门的方神教褚慎,还答应过她去找方神。 记性一直不太好的李昼,碰到吃,一下子就变得博闻强记起来。 哪个地方有好吃的,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虽然按理说自己还没到合法饮酒的年龄, 可这酒壶上也没写着里面装的是什么, 李昼提起酒壶,左看看,右看看,确认这里只有自己,没有警察也没有娘亲后,从善如流地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是梅子酒! 冰冰凉凉,甜丝丝,酒精浓度不高, 和喝饮料差不多。 李昼满意地点了点头,一口梅子酒,一口豆腐, 再一口鲜嫩爽滑的鱼肚子肉, 吃得浑身冒汗, 胃口大开。 好诶, 吃完这顿开胃小菜,再去把干煸牛蛙吃了。 李昼计划得井井有条。 地上。 随着金光的消失, 人们均已笃定,谈神医功德圆满,得道飞升了。 一边继续接水,一边不停地念叨着神医娘娘的好,忙忙碌碌的人们没有发现,趴伏在地上的青龙悄悄抬起了硕大的龙头,睁开了灯笼般的眼睛。 第105章 这条自号北荒水君的青龙,原本已经被皇长女的行刑官斩了,如今还能行动如常,皆是因为司徒晦把它的寿数从生死簿上偷了回来。 司徒晦助它压制社神的力量,做回司雨龙神,重掌降雨权柄,它自然就投桃报李,在司徒晦争夺国运时出面压阵。 只是今日似乎不宜出门,赶来的路上,它差点在一个破烂乞丐身上翻了车,逆鳞都被抓走了一片。 到了这,又迎面撞上个煞星,司雨权柄转眼就被褫夺,还差点就要死第二次。 也不知是不是司徒晦没处理好那些厄运,沾到它身上了。 好在,霉运也是有尽头的。 煞星飞升得好,飞升得妙,她一走,不就又轮到它称王称霸了吗? 暴雨如注,青龙一声长吟,飞上半空,狂风滚滚,吹得它龙须乱舞,雷声阵阵,闪电照亮它壮伟的身形。 “龙君在此,尔等凡人还不速速参拜?” 它声音犹如洪钟,在所有人耳边嗡然震响,一道闪电应景掠过,轰鸣雷声吓得众人仓皇抬首。 青龙心中颇为得意,只觉得又找回了往日司掌晴雨的威风,正要训斥这些不知上下尊卑的凡人,一道矩尺拔地而起,像老师训斥学生一般,啪地甩在了它的脸上。 矩尺中蕴含的神秘数字,打得它脑仁一阵抽痛。 墨者殷婵抹去脸上的雨水,仰起头大声说:“封州已经没有龙君,除了神医娘娘,我们谁也不跪!” 青龙一怔,还没来得及恼羞成怒,缉妖使鱼妙萝对同伴使了个眼色,所有缉妖使拔.出法剑,跟着殷婵大喊:“封州没有龙君,我们不跪你!” 剑光在雨水中反射出重重倒影,声音突破雨幕传到百姓耳中,习惯了在强权之下讨生活的人们,想起谈神医那熊熊燃烧的身影,藏在心中最深处的一把火,仿佛也被点燃了。 “没错,我们不跪你!” “比起谈神医,你算什么神?只能算一条小蚯蚓!” “若是谈神医还在,你敢如此放肆吗?” “欺弱怕强,也配当我们的神吗?” 青龙听到这一句句声讨,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偏偏这些凡人还说的都是真话,它在谈神医面前确实连个屁都不敢放。 可那又怎样?谈神医再怎么强大,也已经飞升了。 青龙怒吼一声,龙爪张开,想要抓起几个刺头,给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一个教训。 龚道判一马当先,持剑上前,绯袍在雨水冲刷下变得更为鲜红。 缉妖使们挡在凡人面前,同时出剑。 锵锵锵!火花在大雨中四射,七八口法剑死死挡住青龙利爪。 下一刻,又一口耀眼长刀凌空劈来,吕神婆小臂肌肉暴起,衣袖寸寸裂开,周身灵气疯涌,漫天雨水竟不能近她的身。 “我还是喜欢杀妖。”她喃喃自语,刀刃猛地下压,一瞬间割开了青龙坚硬如铁的鳞皮,在龙神身上切出一条深深的创口。 血花飞溅,青龙昂首痛呼,双目发红,已是恼怒至极。 原本只想给他们一个教训,现在看来,这些胆敢冒犯龙神的凡人都得死! 啪。 就在这时,一只脚轻轻踩在了它的头上。 明明这只脚的主人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但一种仿佛泰山压顶的巨大威压,一瞬间落在了青龙身上。 它通红的眼眸,一下就清澈了。 吃完鲫鱼宴的医女·李昼正要去取干煸牛蛙,忽然发现这里热闹得过分。 她落在呜哇乱叫的青龙脑袋上,环顾四周:“何故如此喧哗?” 她喜欢凑热闹,别不带她呀。 青龙僵硬地停在半空,灯笼大的两只眼睛一个往下,警告众人不要乱说,一个往上,小心翼翼打量谈神医的神情。 正常来说,不是成仙了就逍遥天外去了吗? 怎么会刚飞升就下凡啊? 青龙云都快驾不住了,差点又从天上滚下来。 但一想到现在谈神医就在它头顶,它又不知哪来的力气,别说摔跤了,就是抖都不敢抖,生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好,让谈神医踩得不舒服。 然而,尽管它使眼色使得眼睛都抽搐了,已经激起反骨的凡人们,依然像没看见似的,你一句我一句,把它刚才的所作所为事无巨细地汇报给了谈神医。 “神医娘娘,求您惩治这孽龙!” “您一走它就作威作福,它就没把您放在眼里!” 李昼听着众人七嘴八舌地打小报告,心里有些为难,她本来确实想把老龙千刀万剐,片成生鱼片的,可刚刚它那口口气,真的臭到她了。 好在,对这种不爱吃的妖魔,李昼也早有了安排。 她对着愤愤不平的人们露出了一个安抚的微笑。 雨水避开她的身躯,云层打开一条缝,太阳从里挤出一点阳光,努力打亮她的身形。 刚刚还誓死不跪的人们,望着神医娘娘圣光之下慈悲的面孔,忽然像受了委屈的孩子,纷纷跪倒哭了起来。 李昼摇了摇头,轻轻一抬手,让所有人都站起来。 “不必跪我。”她充满慈爱地说,“你们所说,我都已经知晓了。驷州城外,有一座薜荔山,乃我夺天宗所在之地。其中有一座山海阁,镇压天下妖魔。这妖龙既然还不悔改,当入此阁,受刑思过。” 她低头问青龙:“你可愿伏法?” 青龙哪敢说个不字,忙不迭道:“愿意,愿意。” 薜荔山上,剑客·李昼转身望向封州方向,拔.出灵剑知北游。 婴儿·李昼狂翻了尘师太带来的书,找到了大周舆图,数出了封州与驷州之间,还隔着一、二、三、四……六个州。 那就是…… “一、剑、霜、寒、八、个、州!” 剑客气血翻涌,灵力一瞬间抽空,好在百姓的喜情与青龙的恐情源源不断地化作灵力,补上了缺口。 这一次步子迈得有点大,婴儿·李昼有些后怕,抓起西瓜啃了好几口,她可不想分.身马甲损坏,好不容易修到现在的修为,坏了岂不是要从头开始? 她没发现,了尘师太纳闷地看着她,吃瓜就吃瓜吧,怎么还有那么多前奏?吓得她以为李昼不正常了,真的热爱学习了。 天上的圆月、模拟器界面,也都一阵波动,最怕马甲损坏的,还真不是她自己。 好在,剑客毕竟不是其他马甲,本就专精剑道,这一步,终究成功地迈了出去。 知北游化作一道清光,剑气纵横三万里,几个呼吸便横跨了大周南北,直抵封州上空。 无数剑影悠悠一转,密不透风地裹住青龙,发出一声喜悦的嗡鸣,接着便原路返回。 还在动小心思,想着驷州远去万里,路上不知多少偷溜机会的青龙,吓得眼泪狂飙:“救救救救……!!” 夺天宗不是匡扶社稷的名门正派吗? 这蠕虫大军是怎么回事啊啊啊啊? 这和司徒晦的蛆虫又有什么区别??? 哦,司徒晦的蛆虫不会有这么多,也不会把它裹得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全是密密麻麻的虫子。 早知如此,还不如老老实实去死,这寿元要不还是还给生死簿吧。 青龙一路惨叫着,被剑气带回了薜荔山,扔进了山海阁。 虽然恐惧到了极点,但在落进池子里的一瞬间,它还是想起来,及时把自己缩成了泥鳅大小。 它怕把夺天宗的天池砸了,那它有十条命都赔不起。 毫不怀疑夺天宗存在着无比残酷的刑罚,青龙小心翼翼打量四周。 荷叶下,一条百无聊赖的小锦鲤,正在有一个没一个地吐着泡泡。 它凑过去,想问问山海阁的规矩,忽然发现对方有点眼熟。 “……北荒水君?” 锦鲤,不,血龙惊讶地看着青龙。 青龙则惊疑不定:“你,你莫非是南虞水君的女儿?你出生时,我去你家吃过宴席!” “是我。”血龙幽幽道,“叔叔,你怎么也来了?” 青龙一顿:“此事说来话长……大侄女,你又是怎么回事?” “……” 血龙回想往事,亦不欲再提。 两条龙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还想称王称霸呢,最后的结局竟然都是在这池子里当王八。 李昼没看到山海阁中叔侄重逢的感人场景,不然又要感慨一番自己的善良与乐于助人了。 剑客·李昼收起知北游,看了看四周,决定视察下自家宗门建设进展。 医女·李昼趁着大家注意力都在剑气上,悄然遁走,直奔存放干煸牛蛙的“冰箱”。 龚道判、吕神婆、殷婵等人抬着头,视野里很久都是那大片大片的蠕虫。 终于出现了,众人安心地想,虽然不是谈神医亲自出手,但是是她的同门。 太好了,这次的法术还是那么不正常。 第106章 这才符合大家的预想啊。 刚刚那种怎么看怎么符合传统认知的神仙伟力,真是太让人不放心了。 大家心里感慨着,并不知道,空无一人的封州城里,李昼打开“冰箱”,取出干煸牛蛙,十二只蟾蜍虚影,连叫都没来得及叫,就被她风卷残云地吃了个干净。 不用再做冰箱门的褚慎积极地说:“神医娘娘,方神祭坛就在附近,我们现在就可以把它叫下来。” 刚刚看到神医娘娘飞升,却还要在地上守着这些蟾蜍虚影,褚慎可真急坏了。 好在神医娘娘又下凡了,他又有表现机会了。 李昼本来是想再吃个饭后小甜点的,可吃完干煸牛蛙,又晕碳了。 她打了个哈欠:“下次吧。” 随口嘱咐了褚慎两句,让他以后少挖坟,多干点正事,医女·李昼点击了“是否结束本次模拟”的“是”,离开了此地。 婴儿·李昼的模拟器界面右下角,多了个呼呼大睡的小神医。 褚慎沮丧了一会儿,便又振作起来,他差点没理解神医娘娘的意思! 娘娘让他多干正事,什么是正事? 宣扬娘娘的德行,传播娘娘的事迹,为娘娘提前打听好邪神的所在地,让她随时都能斩妖除魔啊。 褚慎肯定地点了点头,回头与下属们说了几句,一行人重新戴上兜帽,掩去血色眸子与银白发丝,冒着大雨,踏上了寻觅邪神的征途。 他一定要多表现,说不定还能有进夺天宗的机会。 剑客·李昼发现宗门已经建设得差不多了,津津有味地看着木人傀儡给山门刷漆,她感觉刷漆好好玩,像什么涂色游戏。 可惜剑客高冷,不太适合做这种事。 婴儿·李昼吃完瓜,擦了擦手,继续跟着了尘师太读书。 一只千纸鹤飞落到了她的面前,她伸手接住,还没来得及打开,便听到一道温柔而熟悉的声音。 “希望我的昼儿,永远健康、快乐。” 李昼怔了怔,看着千纸鹤消散于掌心,带来星星点点的愿力。 下一刻,她明白了这是什么。 她的嘴巴里,多了一股糯米糍的甜味。 模拟器界面,接连弹出消息。 【恭喜你获得:喜乐神主动赠送的碎片*10】 【集齐喜乐神还需:85块碎片】 【请再接再厉,收集到完整的喜乐神,会有惊喜哦!】 【恭喜你解锁:喜乐神的部分权柄】 【你能听到一部分人最强烈、最迫切的愿望啦!】 李昼跳下椅子,向着月娘的小院跑去:“娘亲!” 她就知道,娘亲最喜欢她了。 她也最喜欢娘亲了! 第92章 她自己跑的。 李昼跳下座的一瞬间, 了尘师太一把抓住了她的后衣领:“还没放学呢。” 了尘师太看不见千纸鹤,只当李昼是用这种方法逃课。 虽然很害怕李昼的本相,可既然做了她的老师, 就要好好教她。 李昼的两条短腿悬在了半空,划桨似的转了半天, 那扭曲的弧度换作其他人看见,恐怕都要惊叫晕厥。 然而在李府中,即便是才满三岁的李大郎,也满脸的见怪不怪。 大郎劝说妹妹:“昼儿,乖乖上课, 下课了就可以去找娘了。” 李昼被了尘师太按在了椅子上, 沮丧地嘟哝:“我已经都学会了。” “哦?”了尘师太说,“那蜉蝣两个字怎么写?” 李昼迟疑一瞬,认真地说:“老师,你不会写可以去看看书。” 这个她也不会,问她也没用。 了尘师太:“……” 了尘师太吐出一口气,翻开书,耐心地说:“那就拜托昼儿,和老师一起学写这两个字吧。” 李昼“哦”了声, 既然老师都这么说了,她也就接过毛笔,照着书上的字描画起来。 上完课, 还得看看这次模拟的收获, 唉, 一天天的, 她可真忙。 紫宸殿中。 缉妖司主赤阳子收起画卷,被神色如常的皇帝赐了座。 皇帝似乎已经从神医娘娘白日飞升的震撼中恢复过来, 温和地询问了一番赤阳子的状态,令裴尚宫从私库中取出百年老参、千年灵参、灵芝、玉髓等珍贵药材,赐予缉妖司众人,以便填补国运之争中受到的暗伤。 赤阳子携众缉妖使离座谢恩,皇帝摆了摆手:“不必多礼。” 她笑了笑:“朕知道,尔等如此尽心,却也并非为了朕这个皇帝,只不过是国运崩塌,黎民便要遭难,你们要匡扶的是社稷,而不是朕。” 赤阳子眉头微皱,正要说话,皇帝又道:“只是,不管你们心里如何想,朕现在还能坐在这个皇位上,便有你们一分功劳,你们可以不要,朕却岂能不赏罚分明?” 皇帝的话,令缉妖司众人均露出动容之色,身为帝王,这番话已经是姿态低到了极点。 所有人看向自家司主,心想是不是该投桃报李,对皇帝表达下缉妖司的忠心。 有人瞟了眼角落里奋笔疾书的史官,暗想或许还能在史书里混上几行字,多好的君臣相得的典故啊。 然而,赤阳子转身将灵草灵药交给下属后,回身拱了拱手:“陛下说得是。” 下属们:……啊? 老大,皇帝客气客气,你咋还当真了? 以前的缉妖司主都被奉为国师,赤阳子却一直未受加封,大家本来还对皇帝颇有微词,今日亲眼看到自家老大是怎么君前奏对的,忽然觉得,缉妖司还没变成一个边缘机构,已经很不错了。 要不是因为现世的妖魔实在太多了,他们估计早就去喝西北风了吧。 但凡情况好转一点,用不着这么多缉妖使了,就为老大这句话,皇帝都能把他们的待遇降一降。 看到赤阳子身后众人晴天霹雳般的表情,皇帝反而笑了,她点了点赤阳子:“你这张嘴,行了,下去吧。” 她挥挥手,又补了一句:“朕知道你们用心做事,一心为民,不必担忧。” 松了口气,感慨着当今陛下真是个明君,缉妖使们忙不迭地跟着赤阳子走了,生怕他又要张嘴说话。 皇帝望着他们的背影,沉默了许久,不知在想什么。 裴尚宫取来药膏,细心地给皇帝被玉佩割破的手掌上药,陛下说得没错,她心想,这么多缉妖使,有谁注意过龙体,在修行者眼里,御座上的人其实一点也不重要。 “阿霁。”皇帝若有所思地开了口。 裴霁宰一边给皇帝包扎,一边说:“臣在呢。” “我想给这位夺天宗的神医娘娘加封,你说封她一个什么样的封号比较好?” 她摩挲着下巴,另一只手轻叩御案:“是保运太平真君好,还是应天慈恩大王好?” 裴霁宰吃惊抬头,细细打量皇帝神色,见她神情认真,更是讶异。 皇帝摸了摸脸:“怎么好像认不得我了似的?” 裴霁宰陪伴她多年,此时倒也不怕她生气,直言不讳地说:“陛下怎么不忌惮那夺天宗的‘夺天’二字了?” 皇帝脸色一僵,与裴霁宰对视片刻,在后者渐渐升起不安,心想是不是太直接了点的时候,摇头笑了起来。 她笑得眼角都冒出了泪花:“阿霁,你是不是也觉得,之前的我太可笑了?似这等有道真仙,我竟然还担心人家看上这张破椅子。区区凡世的九五之尊,在仙人眼里,又算得了什么呢?” “只是,我还是那句话,即便她老人家看不上,我该给的还是得给。” 皇帝收起笑容,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她回想刚才画卷中的场景,沉声说:“我能感觉到,这些天灾人祸还远远没到结束的时候。你有注意那位神医娘娘的眼神吗?还有那道薜荔山飞来的剑光……朕要是早看到这些就好了。赤阳子是个死脑筋,只知道那些修行上的事,却不懂人心。” 她轻轻叹了口气,宫廷中的尔虞我诈,让她从小就学会了察言观色,而这一次,她观察到了最可怕的事:“我在祂们身上,没有看到任何属于人的欲望。那位慈悲的神医娘娘,那道正气凛然的剑气,完全没有沾染任何世俗的气息,只是对世间已有之物的精准模仿。” 即便隔着画卷,没有看清那剑气的本质,这位敏锐的帝王依然察觉到:“龙神、方神、社神……正的,邪的,都脱不开世俗二字。可祂们,夺天宗的两位……仙人,根本就不应当是这个世间该出现的存在。” 裴霁宰震惊地望着皇帝,没有想到,救世者本身,竟然就是个天大的麻烦。 “天神将复,见昼则退……夺天宗主,再造岁剑……”她喃喃重复这两句谶语,“陛下,我们……真的能从天神与夺天宗主的争斗中活下来吗?” 皇帝说:“能又如何,不能又如何,当年的我,难道能知道以后能白捡一个皇位吗?” 裴霁宰一怔:“您的意思是……” 第107章 “就像当年一样,抓住手中现有的一切,真到了能捡漏的时候,也不至于接不住。” 皇帝露出了久违的狡黠之色,裴霁宰也被她的俏皮话逗笑了,她这个陛下啊,可不就是当朝捡漏第一人吗? 或许,这也是谶语的真正用意吧,引虎拒狼,看似凶险,但到底,也挣来了一丝延续文明的机会。 端看凡人能不能把握住了。 “所以你觉得哪个封号好?”皇帝展开宣纸,沾了点墨。这些凡俗的封号,也不过是为了让祂们再多一点似是而非的人性罢了。 裴霁宰想了想:“不如选……慈恩太平真君?” 不管是“保运”还是“应天”,对出自夺天宗的神医娘娘来说,都显得有些许冒犯。 祂们既然要夺天,恐怕是不会喜欢应天的。 皇帝沉吟片刻,赞同地点了点头,挥笔写下了这六个字。 放下笔后,她摊开手,看了看自己软弱无力的手掌。 若是皇姐真的复活,能做的一定更多吧。 她的幸运,却成了大周的不幸,现在的大周,比以往任何时刻都需要一个皇姐那样的君主。 皇帝垂下眼,眼睑遮住了眼底涌起的阴霾。 慈云寺。 烟雾缓缓散去,郁郁葱葱的青丘消失于眼前。 住持圆真满面羞愧,对半妖行了个大礼,吓了李昼一跳,以为他要跟自己要红包。 虽然小狐狸只是在妖界算年龄小,实际上年纪比老和尚还大,确实可以做老和尚的长辈了。 圆真倒也实诚,把半妖进了慈云寺后,自己下的黑手,交代得明明白白。 “贫僧有罪,其罪一,不辨是非,其罪二……” 半妖·李昼听得头疼,宽宏大量地说:“好啦,你也别太自责,真要道歉,再来两碟莲花酥就行。” 圆真看了看半妖舍不得吃的半块莲花酥,越发燥得慌,忙说:“贫僧这就去下厨。” 这次,一定不会再加那些伤妖身的佐料了。 李昼看着他匆匆出了门,在禅房里转了一圈,找到张软榻,美美躺倒。 昙音连忙取出一本经书,贴心地不再看她。 小狐狸是偷偷难过去了吧,眼前浮现出那两座青山,昙音心里叹了口气,真不知她付出了多少努力,才在大家面前忍住没哭。 是不想让大家担心吧,不愧是那位神医娘娘的同门,实在是太善良了。 只是,太过善良的人,往往更容易受伤,总是在考虑别人,又把自己放在哪里了呢? 昙音越想越心疼小狐狸,想了半天狐狸会喜欢什么,从芥子里翻出了一张打完虎妖扒下来的虎皮。 要不,给小狐狸做个虎皮袄吧。 半妖·李昼已经睡着了,并不知道昙音居然在给自己准备礼物。 剑客·李昼倒是已经接过了方士齐英递来的崭新道袍。 经过元季蕤的实战检验,这套能攻能守的道袍,就正式成为夺天宗的统一服装了。 有新衣服穿当然是值得高兴的事,可剑客高冷,顶着这个马甲的李昼都不好仔细看看,穿上新道袍的自己是什么样子。 当着齐英的面,她矜持地点了点头,嘴上说:“有劳了。” 然后就假装要回去练剑,溜到了没人的山顶。 八蜡神的破庙里,缴获的那面无隐明镜,正好可以用来照照。 剑客·李昼点开模拟器界面,喜滋滋地取出镜子。 镜子悬浮在半空,清晰地照出她的身形,背着古朴大剑、衣袂飘飘的剑客,她自己看了都被帅得说不出话。 就在李昼想要拔剑摆几个造型时,镜子里的剑客,忽然自己动了。 她看了眼李昼,便转过身,身侧不知何时多了一匹骏马。 她飞身上马,向着远方疾驰而去。 李昼怔怔地看着剑客的背影,疑惑地走近了点,镜子吓得大叫:“我没动她,她自己跑的!” 第93章 ‘祂’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剑客扭头看了眼身后, 骑上马,向着远方飞驰而去。 她仿佛感觉到有谁在看自己,回头去找却一无所获。 她没有在意, 一手抓着缰绳,另只手取下腰间的酒囊, 用牙咬开塞子,往嘴里灌了几口烈酒。 剑客名叫公孙赢,无父无母,不知谁给她取的名字,她只知道, 她有记忆开始, 就叫这个名字。 公孙赢是个性格极尽张扬,行事百无禁忌的江湖人士。 她喜欢穿鲜衣华服,好骑烈马,饮烈酒。 她生来就会用剑,剑术天赋绝佳,从未拜过名师,却练出了一手独步天下的惊艳剑法。 她有如此高的天赋,却似乎不够珍惜, 或许是因为来得太容易。 她的前半生过得十分肆意,有时早上还在涂河泛舟,傍晚已到京城皇家禁苑走了一圈, 随手将几只荔枝放在皇帝榻边, 留下一张香笺, 写下三个字: 【不用谢】 当整个禁苑的侍卫都被惊动, 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抓刺客”的怒吼响起时,留下笺纸的剑客已经杳然无踪。 满京城的达官贵人都被她气得牙痒痒, 悬赏令上剑客排在了无数江洋大盗前头,可从来没有一个人能把她抓进天牢,让她尝一尝侠以武犯禁的后果。 这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因为公孙赢不仅行事随心所欲,总是得罪人,还交了很多朋友。 这么多朋友,竟然没有一个出卖她。 又或者说,出卖了也没用。 公孙赢的悬赏金越高,愿意与她结交的人便越多,下到店小二,上到一派掌门,都觉得做公孙赢的朋友,是一件极有面子的事。 今天,公孙赢照旧要去会一位故友。 故友是她多年的笔友,却从未与她见过面。她在剑术上也颇有心得,常常能一针见血地点出公孙赢所处的瓶颈,有时还会漫不经心地提醒她,应当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该为自己现在的成就沾沾自喜。 公孙赢虽然佩服这位友人,却没把她的提醒放在心上。 人生短短百年,公孙赢只想去做最有意思的事。 苦修剑术,追求剑道巅峰? 无趣。 公孙赢从来都不喜欢争什么天下第一,虽然她的名字就叫赢,虽然她这辈子都还没输过。 正午时分,阳光最强烈的时候,公孙赢走进了嵇州城最大、最豪华的酒楼。 友人提前订了一桌酒菜,公孙赢一想到要与这位神交多年的好友见面,心中也不免有些激动。 她向掌柜的报上友人的名字,被带上了二楼一处临街包厢,见到窗边已经有人在等待,绛衣玉带,漆眉星目,身姿峻拔,气度不凡。 “薛静真?”公孙赢在她对面坐下,试探地叫了一声。 薛静真端起酒杯,微微一笑:“终于见面了……公孙剑侠。” 公孙赢挑了挑眉,也不由地露出一个飞扬的笑容,她喝了一口酒,酒水辛辣,很对她的胃口。 她的笑意便更扩大了些,一边喝酒,一边对薛静真说:“你和我想得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 “你天天念叨着要我多珍惜天赋,我还以为,你会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 薛静真朗笑道:“原来我竟然给你这种感觉,那你还和我书信往来这么久?” “交朋友还分年龄吗?我并不讨厌别人啰嗦。” 公孙赢夹了粒花生米,说:“我喜欢交各种各样的朋友。” 薛静真说:“那我和你相反,我最讨厌交朋友。如果可以,我希望我没有朋友。” 公孙赢一怔,放下筷子,上下打量这位初次见面的老友:“那你还和我书信往来这么久?” 这一次,轮到她产生这个疑惑了。 薛静真沉默了片刻,坦率地说:“抱歉,我会找上你,是有事想请你帮忙。” 公孙赢点了点头,并不觉得带着目的交朋友有什么不对,以她的剑术与名气,她见过许许多多这样的人,如果她愿意与对方交往,那么朋友要她帮忙,她也就愿意倾力相助。 公孙赢说:“你有解决不了的仇家?还是钱财上遇到了困难?或者有了什么喜爱的东西,却难以获得?” 公孙赢不怕麻烦,更甚至,最喜欢主动找麻烦。 她乐于为朋友解决麻烦。 薛静真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看向了窗外,车水马龙,小贩在吆喝生意,卖艺的在表演杂耍,几个小姑娘站在一个糖葫芦小摊前,凑了几枚铜钱,买了一串糖葫芦。 公孙赢也就没有催她,自顾自地斟酒。酒是好酒,几杯入腹,她感到些许醉意,微醺正是饮酒最舒服的状态。 清风徐来,她放下酒杯,靠在椅背上,翘起腿,亦学着老友,看起了世间百态。 一个落魄道人,扛着面“爱信不信”的幡旗,在酒楼对面支了个算命摊,然后便在躺椅上躺下,摇着扇,眯着眼,似乎也不在意有没有生意上门。 第108章 公孙赢生起几分兴趣:“这算命的倒是有点意思。” 薛静真转过头来:“你信命吗?” 公孙赢嗑起了瓜子:“好的信,坏的就不信。” 薛静真失笑:“不愧是你。” 公孙赢丢下瓜子壳:“你既然叫我来,想必已经是下定了决心,要请我帮你。” 她也转过头,与薛静真对视:“现在为什么又这么犹豫?” 这是她和薛静真第一次见面,她却好像已经很了解她。 其实文字可以掩盖很多东西,足够坏人粉饰自己。 但公孙赢向来就是如此自信的人,她觉得自己的眼光不会错,薛静真是个值得交往的好人,一个好人的请求,她自然不会拒绝。 公孙赢说:“我以为,你已经了解我是个怎样的人。” 薛静真沉吟:“正因为了解你,才不想牵连你。公孙赢,这是一件很难很难的事。” 公孙赢眼里绽放出兴奋的神采:“巧了,我就喜欢挑战困难,越难越好。” 薛静真说:“一旦加入,就不能再后悔。” “自己做出的决定,为何要后悔?” “或许会万劫不复,永世不得超生。” “那可太吓人了。” “我认真的。” “你真的很啰嗦。” 公孙赢抱着胸,打量着薛静真,似乎在思考用什么办法能让她直接说出口。 薛静真悠悠叹了口气,露出一丝微笑,终于说道:“天要塌了,我要请你和我一起,撑起这片天。” “……” 如果嘴里有酒,公孙赢一定会喷薛静真一脸,她认真问了问薛静真的祖籍,确认了她不是杞人。 公孙赢诚恳地说:“我认识一名药王山的神医,可以为你引荐一番。” 薛静真笑着叩了叩桌面:“我知道你不会信……请看你的身边。” 公孙赢一怔,下一刻,一种极端危险的警兆陡然从心底升起。 锵地一声,宝剑出鞘,公孙赢蓦然转身,看到了此生从未见过的景象。 悬在天上的太阳,身后竟拖了具古老庞大的尸体,正在不断掉落着蠕虫…… 清冷柔和的月亮上,一座雾霭缭绕的宫殿里传出语调晦涩的歌声,像在哀悼、诉说着寂寞…… 组成斗状的七张嘴,一张一合,能够清楚地看到镶嵌在内部的密齿…… 还有呼吸般伸缩的、菌团环绕的物体,众多腐烂的、苍蝇环绕的事物…… 所有这些事物,都在向着自己,向着大地扑来,仿佛要将整个尘世淹没。 幻象似乎持续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间,在剑客即将忍不住挥剑劈斩的下一刻,所有古怪诡异的景象又尽数消失了。 出现在眼前的,依然是人群熙攘的街道,一无所知但悠闲安逸的人们。 公孙赢死死抓着剑,盯着虚空,薛静真刚想说什么,公孙赢却抬眼看了看散发着温暖光辉的太阳,若有所思地说:“这么说,现在天上全是这些东西。” 薛静真并不意外她拥有如此强大的接受能力与理解能力,若非如此,她又怎么会来找她帮忙呢? 薛静真点了点头:“准确地说,祂们有个共同的名字,‘天神’。” 公孙赢恢复了以往万事不放心上的模样,毫无敬畏地说:“这帮天神吃饱了没事干,想来串串门?咱们那些城隍啊,龙神啊,阎王啊,平时受那么多香火,也不去招待招待祂们?还得我们这些凡人动手?” “我们平时所见的这些神灵,也有个共同的名字,叫‘地祇’。”薛静真解释说,“地祇虽然也是神,力量却远远不如天神,最重要的是,祂们能看到的比我们更多,也因此,比我们更容易被天神污染。” 公孙赢凝神细听:“污染?” “天神本身的存在,就会带来无穷无尽的混乱、疯狂和扭曲……看到的越多,便越容易受到同化,我们将这种同化,称之为‘污染’。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各地的正教、邪教,修炼方式都在发生着变化,庙宇里的神像、索取的供奉正在变得奇怪,甚至就连神像形态、神灵的称号,都与典籍中记录的越来越不同,连带着人们的生活习惯、风俗人情,也多了许多古怪之处……我们的世界,正在随着神灵的扭曲而变异,谁也不知道,这种变异的终点在哪里,我们能承受的极限在哪里。” 公孙赢认真听完,总结说:“天上的神虎视眈眈,地上的神自身难保,凡人只能自救。” 薛静真点了点头。 公孙赢不可思议地说:“所以,你要带我一起去杀这些天神?” 薛静真思索片刻:“我们需要借助一种可以弑神的力量。” 公孙赢先是笑:“你可真看得起我。” 然后抓起酒壶,灌了一大口酒,打了个酒嗝,自言自语似的说:“人人都觉得奇怪,我又没有拜过师,哪里学来的高明剑术?他们不知,我年幼时曾亲眼见过两名剑仙过招,虽是惊鸿一瞥,那剑意却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里,让我学会了怎么用剑。” “我是个运气很好的人,也是个懒散惯了的人。”公孙赢抬起眼,看着薛静真,“你从前劝我人外有人,我不是不知道,武功再高,也不过是凡人,在修行者眼里,什么都不是。我能目睹仙人斗法,实在是天大的机缘,可我懒得去求仙问道,宁可在凡尘中逍遥快活。我现在的剑术,也足够用了。” 她说了很多话,每一句话,都好像在拒绝薛静真。 薛静真却神色如常,平静地听着她说下去。 “我以前总以为,我不会为任何决定后悔。”公孙赢说,“这是我第一次后悔。” 她说她后悔,似乎是后悔答应得太快,但薛静真依然没有露出失望之色。 “早知道有一天,我的好友要请我去诛神,我就不那么犯懒,早点去找那剑仙学艺去了。” 公孙赢抚摸着身侧的宝剑,起身说:“那么现在去做,会不会太晚?” 薛静真仰起头,身形渐渐变得虚幻:“每一个现在,都是未来最早的开始。所以,不晚。” 公孙赢似乎早有预料,能知道这么多神灵之事的人,能是普通人吗:“你希望我做什么?” “去找一口剑,剑名为知北游。”薛静真说,“剑中封印了这方世界的‘道’,我不知道是谁封印了它,只知道,它可以用来压制‘祂’的力量。” 薛静真的身形越来越淡了,看来,这具化身已经到了极限。 公孙赢并没有理解薛静真的一些话语,但她已经明白朋友要自己做什么,那就够了。 她没有问薛静真为什么不去找那些修行者,而是来找了她这个凡人,她从来不会问朋友为什么要来找我做这件事。 她只是用最后的时间问道:“以后还能见面吗?” “应该不能了。” “那你在哪里,我可以去找你吗?” “恐怕也不可以。” 薛静真的声音已经接近呢喃:“我不知道还能让‘祂’在我的记忆碎片里待多久……你要尽快去找到那口剑……‘祂’就快真正降临了……‘祂’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但也许会带来更可怕的终结……” 犹如镜子破碎一般,薛静真的身形裂成无数幻影,彻底消失了。 公孙赢绕过桌子,走到好友坐过的地方,拿起好友没喝完的酒壶,一饮而尽。 好酒,可不能浪费。 接着,她转身离开了包厢,踏上了寻找知北游的旅途。 …… 镜子像落下石子的水面,一阵波荡后再次恢复了平静,照出穿上了崭新道袍的剑客·李昼。 第一次这么恨自己能照见真实的镜子,回想着刚才听到的对话,真恨不得当场裂开。 虽然它在那些禁忌的对话开始前,就连忙屏蔽了镜子里的声音,可隐约明白了李昼本质的它,哪会觉得这点小手段就能阻止李昼“听”到那些话。 完了完了完了…… 镜子绝望地想,祂要意识到自己的真实身份了,世界真的要毁灭了,为什么之前那个神医照了没事,这个剑客就出事了,是她的身体里还残留着一小部分自我吗,没事意志力那么强大干嘛,这下好了,捅娄子了吧…… 镜子一整个汗如出浆,身上全是水珠,忍不住抱怨剑客的同时,心里却也不得不说一声佩服。 这真的是凡人能做到的事吗? 它难以置信地想,换成它,或者它所认识的那些妖啊神啊,恐怕都是不行的。 “她们……”剑客·李昼忽然更凑近了点,吓得镜子魂飞魄散,嗷地嚎了一嗓子。 李昼没有理它,只是努力看向剑客身后的景象,刚才的酒楼怎么就消失了? “……点的菜看起来都好好吃啊。”李昼敲了敲镜子,发现镜面好多水,嫌弃地收回手,“你是不是也发现了?”看它馋得,流这么多口水,她可都忍住了,口水都咽回去了。 第109章 李昼兴致勃勃地问镜子:“你知道这是哪家酒楼吗?封州有没有啊?”古代会有连锁店吗? 虽然对公孙赢和薛静真说了什么有点好奇,但那又不能吃,李昼也没学过唇语,哪知道她们说了什么。 第94章 这一刻,每一个李昼都惬意得不得了。 并不知道酒楼叫什么名字, 封州有没有分店,没用的镜子被扔回了模拟器里,和玉嬢嬢面面相觑。 有时候, 真的挺恨自己修炼得太努力的。 要是能做回什么都不知道的镜子/女鬼,该多好啊。 为什么要生出灵智, 知道那么多自己不该知道的事情呢? 两个截然不同的物种,在这一刻发出了相同的感慨。 剑客·李昼照完了现在的模样,心里十分得意,决定在薜荔山里走一圈,让大家都瞧一瞧她的新衣服。 薜荔山坐落于大周边境, 历来是一座人迹罕至的凶恶之山, 妖魔洞窟不知凡几。 放在以前,这些洞窟哪一处不是骸骨满地,血流成河,骷髅成山,人.肉作泥,头皮当毛毯,人膏添灯油。 但自夺天宗主传谕之后,妖魔们便纷纷讲起卫生来, 门前屋后不乱扔厨余垃圾了,改种上奇花异草,松柏翠竹。毛毯牌匾也换了材质, 再也不用人皮骸骨。 这下倒是便宜了羊妖、兔妖、竹子妖, 每年换季多出来的羊毛、兔毛、手脚指甲, 都能卖出去置换些好物回来。 原本穷凶极恶的熊妖、狼妖之流, 也忽然发现原来自己压根用不着人.肉里那点灵气。 精怪成了气候,本就该餐霞饮露, 服食天地灵气,据家传渊源的老妖怪说,放在五六千年前,别说吃人,就是吃别的开了灵智的妖怪,那也是有伤天和,不等道士和尚来收你、天雷来劈你,自身心魔就能把你给反噬了。 现在的妖也好,人也好,怎么好像还越活越过去了,明明是修行者,却是一点儿也不怕沾染因果,道心受损。 夺天宗主立下新规矩,倒是让薜荔山恢复了些上古遗风。 老妖怪如此感慨时,年轻妖怪也有不忿的,一只鹰妖嘟哝着夺天宗主自己还不是吃妖怪,难道妖怪就比人低贱吗? 老妖怪哈哈大笑,谁要是不服气,就去把夺天宗主吃了,让她看看谁比谁低贱嘛。 鹰妖就不说话了。 旁边的竹子妖好奇地说,你们要是那么想吃人.肉,为什么还不搬家呢? 鹰妖支支吾吾,旁边一只狸妖翻了个白眼,和其他大妖比起来,夺天宗主吃两个不守规矩的妖怪,已经是菩萨心肠了好吗? 哪个小妖怪参加大妖的宴席不提心吊胆,生怕下一刻自己也成了桌上的一盘菜? 大妖家里出点喜事丧事,满山头谁不要去随份子,礼物一年比一年重,有的大妖还要选出最差的几个,不肯孝敬大王是吧?那就把家都给你抄了。 夺天宗主立规矩,看似在束缚妖,实际上妖怪们反倒过得比以前自在得多。 只要不违反规矩,谁也不会来找妖的麻烦。 老妖怪点头说,我们修出灵智,难道是为了给大妖为奴为婢的吗?不能只看到一时的坏处,看不到长久的好处啊。 众妖纷纷陷入了沉思。 竹子妖忽然说,夺天宗长老的拜访,算是长久的好处吗? 众妖一呆,老妖怪睁大了眼睛,顺着竹子妖的目光望去。 妈呀,是那个成天在山顶散发杀气的冷面阎王! 刚刚还教育着年轻妖怪的老妖怪第一个开溜,其他妖怪见状,也一哄而散。 最早发现剑客的竹子妖反倒因为还在观察她的表情,跑得慢了一步,只能悄悄缩到一棵大树后假装成一株小草。 剑客·李昼远远看见一群妖怪在聚会,越发挺直了脊背,握剑的姿势都更潇洒了些。 这不就是电视里常出现的情景,路人甲乙丙忽然看见主角登场,chua一下柔光聚焦在卓尔不群的主角身上,路人甲乙丙一脸震撼地看着主角飘然而去。 要是能忽然冒出个坏妖怪挑衅她就好了,李昼心里期待地东张西望,时刻准备着拔剑出鞘。 下一刻,所有妖怪都跑了。 咦? 李昼低头看了看自己。 道袍上也没拉链,不存在拉链没拉好的尴尬情况啊。 确定不是自己的问题后,李昼看了看众妖逃走的方向,略一思索,决定挨家挨户问一问,邻居们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她这个面冷心热的剑侠一定能帮就帮。 竹子妖默默望着剑客离去的方向,大着胆子小心翼翼跟上,老妖怪,若是今天就是你的祭日,我一定会给你多烧点纸钱的…… “笃笃笃。” 剑客·李昼停在了老妖怪的洞府门口,礼貌地敲了三下门。 里面传出一声颤巍巍的“没人”,接着又是一声懊恼的“不对”。 李昼说:“老婆婆莫怕,在下夺天宗公孙赢,若有什么难事,大可以告诉我。” 门里只有急促的呼吸声,许久都没有人应答。 李昼却很有耐心,安静地站在门口,脚下的影子斜长,一半落在了竹子做的门扉上。 不知过了多久,竹门终于从里开了条缝,一张老迈的脸从里露出一半,眼睛紧张地抬起,对上剑客·李昼低垂的视线。 剑客的眼睛漆黑,脸孔如玉石般冷冽,声音也透着一股凉意。 老妖怪打了个寒噤:“公,公孙剑侠,小妖该,该不该有难事呢?” 李昼被问得一愣,随即在心里摇头。 老婆婆年纪大了,连自己有什么困难都说不清楚,想必平日里独居,免不了被欺负。 剑客·李昼退后几步,拔.出知北游,在这座洞府旁边的石碣上轻轻一划,便留下一道深深的剑气。 “我已在此处留下标记,若你遇到什么事,我自然会知晓。”李昼心里感慨着自己可真贴心,对着惊呆了的老妖怪轻轻颔首,不用谢啦,“不必相送,告辞。” 老妖怪看着剑客远去的背影,膝盖一软,如遭重击般跪在了地上。 要了妖命了,这是警告吧,一定是警告吧,别想耍什么小聪明,公孙剑侠什么都知道。 幸好它今天没说夺天宗主一个“不”字,还劝说了那些不忿的年轻妖怪……糟糕,它是不是说了你不服气就去把夺天宗主吃了? 这只是在笑话年轻妖怪,剑侠一定不会当真的,一定…… 不停地自我安慰着,根本不敢去看石碣上那团蠕虫,老妖怪软手软脚地关上了门,忽然想到,今天讨论了夺天宗主,公孙剑侠才会现身。 剑侠很在意宗主的名声吗? 师姐妹感情可真好啊。 恐惧渐渐消散后,老妖怪对两人的感情多了一丝羡慕与感动。 相似的情景,出现在薜荔山每一座洞府中。 到了傍晚,不光是薜荔山,就连周围的村庄、县城,也都已经传开了,说公孙剑侠巡视了一下午,彻查了大小妖怪的整改情况,还敢吃人的,当场就被剑侠一剑斩了。 不吃人的,便能被剑侠纳入夺天宗的羽翼之下,以后再也不用给其他大妖上贡了。 公孙剑侠慧眼如炬,明察秋毫,谁也别想瞒过她。 确保了每个妖怪都看到了换新衣的自己,剑客·李昼美滋滋地回了宗门。 正要继续回山顶挂机,一个身穿道服的童子快步走来,手中拿着一张请帖,躬身说:“剑侠,昌宁公主送来的帖子,似已点齐兵马,准备出征犬夷了。” 李昼既不记得这童子是谁,也不记得昌宁公主是哪位。 但说起犬夷,她就想起摩诃迦罗,烤羊腿的美味,只要吃过一次,就难以忘怀啊。 剑客·李昼淡定地点了点头,接过了请帖,打开扫了一眼,略过那些不重要、也看不太懂的文字,看到了一句关键的话。 “……明日巳时,请众将士饮一碗壮行酒……” 李昼现在对酒很感兴趣,梅子酒喝过了,不知道昌宁公主会给将士们准备什么口味的酒。 她收起请帖,点头说:“明日我必定准时前往。” 童子应了一声,眼巴巴地望着剑客·李昼,还不肯走,李昼一愣:“还有何事?” 童子眼中满是孺慕之意:“不知师尊她老人家何时归来?聪儿想她了。” 李昼这才想起她是用静真身份收的徒儿,黄秋芳的女儿聪儿。 收完徒还没好好教过她呢…… 李昼心虚一瞬,接着理直气壮地想,放在前世,静真就是大导师,找不到人是正常的,聪儿的修行本来就该小导师,也就是黑无常管嘛。 机智的李昼连忙叫来黑无常,仔细询问了他聪儿的修炼进度。 黑无常在跟墨者刑参讨论黄泉水一年比一年黄,有没有办法设计一套能自动捞取冤魂器具的问题,忽然被公孙剑侠叫来,和聪儿一起,被问了个汗流浃背。 白天的时候是听说剑侠去巡山了,可谁能想到这把火还会烧到自己身上,剑侠是担心宗主长久不回宗门,人心浮动,所以才来敲打他吗?是什么事,能绊住宗主那么久?前段日子死亡发生了混乱,地府都险些失控,听说是宗主与剑侠的一位师妹出手……难道,又有这种级别的灾难要发生了吗? 第110章 黑无常一瞬间想了很多很多。 好不容易回答完剑侠的问题,按照她的吩咐,领着聪儿回去加紧修炼,黑无常余光瞥见聪儿沮丧的神情,安慰道:“不必懊恼,剑侠并非针对你。” 聪儿说:“我明白。乱世将至,师尊和季蕤姐姐都去做大事了,我修炼了这么久,才刚刚筑基,只能勉强打几只老鼠,难堪大任……我真是太没用了。” 黑无常看着聪儿小小的身体,回忆起她口中的老鼠根本就是和老虎一样大的鼠妖,不知在哪个旮沓修炼到筑基,消息不够灵通,竟然闯进薜荔山来吃人,结果迎面遇上聪儿,被她一拳一个打碎了妖身。 闻讯赶到的黑无常顺势超度了几只鼠妖,省得它们变成鬼再作祟。 几只老鼠的事,也没必要上报给剑侠。 黑无常拍了拍聪儿的头顶:“你不要跟剑侠、宗主祂们比,其实你已经很厉害了。” 聪儿摇了摇头,下定了决心:“剑侠今日是在提醒我,修行之人,当坚定道心,不能因为师尊不在,就产生低落的情绪。” 黑无常一怔,思索片刻后点点头,对聪儿说:“原来,公孙剑侠是要你明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道理。”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聪儿郑重点头,“我明白了。” 黑无常露出欣慰的笑容。 虽然问了一通聪儿修炼进展,但其实完全没懂的剑客·李昼,随意地转了转,便转到了新建好的厨房,看到墨者刑参、方士齐英和黄秋芳等人在一起做晚饭。 看到她来了,众人纷纷起身肃立,心里思索起剑侠来厨房巡视的深意。 夫椒城中,月娘给婴儿·李昼嘴巴上的水泡涂上了药膏,李生提来了一壶菊花茶、一盘炒苦瓜。想起自己还在上火,婴儿·李昼连忙在心里嘱咐剑客·李昼:“记得多吃素。” 夫椒城外,慈云寺中,半妖·李昼午觉醒来,懒洋洋靠在禅房窗边,遥望着远方绚烂的晚霞,嗅着满寺素斋香味。 这一刻,每一个李昼都惬意得不得了。 她决定了,要将这一时刻,命名为“李昼的快乐时刻”。 婴儿·李昼抬头问月娘:“娘,现在是什么时辰?” 月娘看了看漏刻:“酉时了,昼儿,是不是饿了?我们开饭了。” 婴儿·李昼吃了口月娘夹来的苦瓜,被苦得一个激灵。 剑客·李昼陷入了沉思,酉时、巳时……都是什么时间啊,明天到底几点出发,才能蹭上昌宁公主的壮行酒啊? 快乐果然是件短暂的事,“李昼的快乐时刻”,转眼就变成了苦恼时刻。 第95章 定叫那周国公主与夺天宗长老有来无回! 刑参的效率很高, 木人傀儡在他的指挥下,已经建造出两百多间殿宇,这些殿宇院落重叠, 楼阁错落,要是没人带领, 很容易迷路。 为此,刑参专门准备了引路的机关鸟,只等贴上神行符,装入灵石,就能投入使用。 看到公孙剑侠出现在厨房门口, 刑参吃了一惊, 没想到剑侠根本不需要指引,就能找到偏僻的厨房。 但紧接着,他就释然了,剑侠何等修为,区区二十亩地,在她磅礴的神识面前,哪有什么秘密。 他不知道,李昼并没有用神识找路, 而是闻着味儿找过来的。 当然,嗅觉灵敏与神识强大也脱不了关系,从这方面来说, 刑参又想得没错。 听说剑侠大人要和昌宁公主一起去犬夷了, 众人这才知道, 为何平日痴迷练剑的剑侠大人会突然现身厨房。 难道还能是因为公孙剑侠惦记着这口吃的吗? 怎么可能。 剑侠大人面冷心热, 嘴上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夹菜, 实则,众人哪能不知道她过来的用意。 她这一走,宗门便只剩下他们这些凡人,谁知道周围的妖魔、鬼怪、甚至官府,会不会打上宗门的主意。 难怪剑侠大人白天特地巡了一次山,这是为了震慑宵小啊。 可这种震慑,又能持续多久呢? 等到心怀不轨之人发现剑侠与宗主俱不在山中,等待众人的,恐怕是加入夺天宗后最严峻的考验。 大家都知道,在现在这个世道,能有夺天宗这样一个太平的地方安稳修行,是一件多么难得的事。 大家也知道,外面的世界越来越乱,没有人可以永远活在别人的羽翼之下,想要继续做人,而不是餐食牲口,那就一定要自立。 所以,尽管剑侠与宗主拥有足够的能力庇护薜荔山,也依然选择了远行。 不仅是因为她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也是因为,她们要让夺天宗的每个人都尽快成长起来。 众人对视一眼,纷纷点头。 已经装好了假腿的红烛沉吟:“剑侠大人,明日我想与您一起去驷州城,休息这么久,我也该回缉妖司了。” 黄秋芳一惊:“红烛大人,您的伤刚好就要走了吗?” 红烛点了点头,看到众人脸上露出担忧之色,笑道:“刑参给我做的假腿,比我本来的腿还好用。” 她撩起衣袍,露出一条假腿,不知拨弄了哪里,腿上便长出了一根根锋利的钢针,再一跺脚,钢针收回,原本接近人皮的质感陡然变成黄铜,一脚踩下去,地砖上便多了一个坑。 众人在这番演示下时不时发出惊叹之声,就连沉默吃菜的公孙剑侠都投来了惊讶的目光。 红烛心中知道,剑侠怎么可能被这点小把戏惊到,她只是用这种方式,无声地表达她的赞赏罢了。 方士齐英取出一匣丹药,推到她手边:“既然你已经做出决定,我们也不便阻拦,这是我最新炼制的药丸,毒药、解毒药、迷药、蛊虫……该有的都有,这是对应的使用说明,你收下吧。” 墨者刑参拿出几只长颈圆腹的小油瓶,以及一枚长五寸、宽两寸的木雕令牌,令牌上刻画了矩和规,以及密密麻麻、令人看一眼便头痛的繁复数字。 刑参说:“油瓶里装的是机关润滑.油,每半个月,给假腿上一次油。令牌是我们墨者的巨子令,我们这一脉虽然落魄,另一脉却是皇帝身边的红人,你若遇上难事,在巨子令上滴上三滴心头血,只要有墨者感应到,一定会来帮你。” 齐英这些天和他聊了不少,知道旧墨与新墨的恩怨,闻言疑惑地说:“新墨不是你们的对头吗,竟然还会听你们的巨子令?” 刑参说:“新墨与旧墨分开后,再也没有立过巨子,新墨恨的是旧墨迂腐,而不是墨者。” 齐英挑眉:“你们的关系也挺复杂的。” 刑参苦笑摇头。 剑客·李昼听着他们的对话,继续默默夹菜,完全想不起来,医女·李昼在封州的时候,墨者殷婵提起旧墨,也是如此复杂的语气。 红烛没说什么客气话,接过齐英的丹药、刑参的油瓶与巨子令,巨子令能让所有墨者听令,应是墨家至宝,刑参竟然就这么给了她。 她环顾四周,郑重抱拳:“多谢。” 黄秋芳想了想,给红烛装了一兜糕点,她没有大人们的本事,能送的只有这一点小小的心意。 剑客·李昼看着与众人说话的红烛,忽然意识到,红烛和自己一起出发的话,就不用自己纠结巳时究竟是几点了。 太好啦。 李昼的烦恼,真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 驷州城。 刺史府上,同样也在进行着一场晚宴,只不过宴会主旨不是送别,而是如何在这次征夷战争中,把公孙剑侠伺候好。 不管是蒋刺史、昌宁公主,还是皇帝最新任命的征西大将军,都称得上是聪明人。 聪明人都知道,要不是有剑侠在,整个封州都已经沦为摩诃迦罗的屠宰场,要不是剑侠愿意助阵,就凭他们这些凡人,又哪里敢打上天神的大本营。 因此,没有人对这场征夷之战,最重要的就是讨好公孙剑侠这件事有什么意见。 要不是自己的脚程不够快,大将军都想代替灵剑,天天被公孙剑侠踩。 唉,真羡慕那只白犬,竟然让它捡了个便宜,当上了夺天宗主的坐骑。 能当夺天宗的狗,是一件多么荣耀的事啊。 蒋刺史提醒大将军收敛些,虽说牛典签忽然染了重病,没熬两日就撒手人寰,驷州暂时没有监督地方的典签了,但当今陛下的耳目之多,谁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有什么隐秘的眼睛,藏在暗处记录他们的一举一动。 大将军自知失言,连忙不再提想要做狗的事。他是平民出身的武状元,原本这样建功立业的美差轮不上他,谁让左相、右相都在最近的天灾里用错了人,没法再举荐大姓出身的勋贵,只能让他来捡这个便宜。 取出幕僚写好的战术部署,大将军神情凛然地说:“此战,我军将兵分三路,蒙将军领左路大军,隔断犬夷与南虞、容甸、罗儛等国的联系,顺便打听打听这些小国有哪些具有异域风情的奇珍异宝,免得剑侠大人旅途无趣。” 第111章 “董将军领右路大军,抬上犬夷王子的遗体,吸引犬夷主力,顺便举行犬夷王子记忆中的请神仪式,尝试请下摩诃迦罗,让剑侠大人吃个痛快。” “夏将军领中路大军,打出公主旗号,向犬夷国师发出檄文,直奔犬夷王庭,为犬夷清王侧,顺便搜寻犬夷境内的庙宇,把具有神力的神像送至剑侠大人手上,交由剑侠处置。” “此外,韦先锋再领一支偏军,搜山检海,查漏补缺,将藏在山野中的妖邪尽数抓回,以供剑侠大人饭后消遣。” 昌宁公主坐在主座,仔细看过战术部署,颔首说:“大体上看不出差错,只是有些细节还需讨论。比如说,南虞、容甸、罗儛等国,难道就没有妖邪肆虐,亟需我大周收服吗?再比如说,这些妖邪难道都如此不识抬举,听说公孙剑侠的侠名,竟然没有一个主动来献舞献乐的吗?还有,犬夷百姓虽被国师蛊惑,得到王师教化后,难道还不知道真神是谁,没有一个为公孙剑侠、夺天宗主著书立像,传扬夺天宗的正法吗?” 大将军听得睁大眼睛,连连点头,令随行幕僚一一记下,抱拳说:“公主聪慧机敏,思虑周全,真是生来的将才,某虽苦读兵书,亦不能与公主相比啊。” 蒋刺史捋了捋修剪整齐的胡子,赞同地点了点头。 幕僚一边奋笔疾书,一边余光打量蒋刺史与公主的神情,心里嘀咕,大将军这句话,既夸了公主本人,又让自己的同僚、公主的生父蒋刺史有荣与焉,果然,论做官,他要学的还多着呢。 …… 犬夷王庭。 国师赞陀亦向犬夷王献上了自己的应敌之策。 犬夷大军倒戈,王子战死,大周即将来征讨犬夷的消息,两人早已知晓。 犬夷王在听到消息后就晕了过去,醒来已是三日后,清醒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召来近臣写降表。 犬夷国力远不如周国,要不是天神降下神谕,他根本就不敢打这一仗。 现在就连天神都落败了,他哪还有什么反抗之心,生怕投降得慢一点,周国大军已经在王庭外敲门了。 到时候,怕不是连安乐公都没得做,只能七零八落地被送去周国京城……那些战败的小国国王,是怎么被渴求着军功的周国将士瓜分的历史典故,他都是知道的。 什么脱胎换骨、心如刀割、绞尽脑汁、搜肠刮肚…… 谁让缺德的周国皇帝许诺,根据缴获敌军首领的大小领赏。 一开始大家还以为只是首领的级别大小,后来才发现,也包括体积大小…… 降表写到一半,国师赞陀拦住了犬夷王,送来了最新的神谕。 “摩诃迦罗已经与其他众多天神取得了联系,结为了同盟,布下了天罗地网,大王不必惊慌,这一次,定叫那周国公主与夺天宗长老有来无回!” 第96章 “你的愿望,我已经收到了。” 犬夷国, 普渡城外,望蛮村。 这是一个太阳照常升起,又照常落下的寻常日子。 二十一岁的阿骠背着弓箭, 赤着脚,踩着夕阳余晖, 低垂着头,慢吞吞往家的方向走。 今天又是一无所获的一天,明明那只小鹿已经进了射程,她太心急,没瞄准就拉开了弓, 箭擦着小鹿的耳朵飞了出去。 她没追上被惊跑的小鹿, 白白浪费了一个下午。 家里的米还剩多少,还能再撑几天? 一想起虚弱的母亲,年幼的弟弟妹妹,阿骠就怎么都抬不起头来,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们。 自从半个月前,父亲被强行征去普渡城服徭役,再也没有了消息,母亲被犬夷人养的小鬼咬了一口耳朵, 身体一天天衰弱下去,原本还算过得去的一家人,转眼就跌入了谷底, 并且还在不断向着深渊滑落。 要不是阿骠不愿早早嫁人, 从小就苦练箭术, 还能用打到的猎物换些水米, 一家四口,早就饿死渴死了。 望蛮村其实不缺水, 三里外就是钟灵毓秀的翡翠湖,碧蓝的翡翠湖像一颗镶嵌在群山中的宝石,纯净明朗,如梦似幻。 在犬夷人统治这片土地前,逐水而居的望蛮人也曾无忧无虑,他们靠水吃水,与鹳鸟、野鸭、大雁、彩鹜共同分享丰饶的水产。 犬夷人占领此地后,望蛮人便被吸纳为犬夷国的国民,翡翠湖边多了全副武装的守卫,想要饮水要先缴税。 望蛮人身上,除了增多的税负,还有极端频繁的徭役。犬夷人热衷于为他们崇拜的天神修建神殿与神像,普渡城中就有七座神殿,每一座都高耸入云,耗时至少百年。 那些金碧辉煌的神殿里,供奉的神像越来越多,摩诃迦罗总是在最中间,旁边还坐着天王、金刚、神鸟…… 它们看起来或是威武强壮,或是慈眉善目,展现出一种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气概。 可不知为什么,神像修得越多,望蛮人的生活就越不好。 犬夷人说,这是因为望蛮人不知感恩,没有发自内心地崇拜天神。 望蛮人私下里却偷偷议论,这些神都是在大周犯了错,被皇帝贬谪的邪神,才不会做什么好事。 大周是望蛮人心中的天朝上国,在望蛮人的口口相传中,那里的土地丰饶,谷仓里堆满了雪花般的大米,官员清廉,没有人会因为你偷喝了一口湖水就让你加倍地缴纳罚金,甚至还会主动帮村子里建设水车,那是一种可以把水抽到家门口的伟大工具。 每一个望蛮人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能逃出犬夷,当上大周的百姓,过上吃喝不愁的日子。 听说,他们甚至每个人都吃得起盐。 盐啊,那是每逢天神诞生的日子,犬夷人才会施舍的珍贵之物。 好在犬夷人的神足够多……母亲没出事前,总是这样不恭敬地嘟哝。 一想到母亲,阿骠眉头皱起,心中无比忧虑。 剩下的水米应该还能撑几日,大不了她不睡觉了,在那些小动物的必经之路上蹲守,总能遇到疲乏的猎物丧失警惕。 可母亲的身体,却是急需就医了。 犬夷人凶戾,驭使的小鬼也有许多阴毒手段,母亲被咬了一口后,吃不下饭,喝水便吐,已经瘦了一圈,仿佛一具还有气息的骷髅。 要不,先把最后的水米拿去普渡城,请一位巫医回来,为母亲医治吧。 她和弟弟妹妹,少吃两顿也不会死。 阿骠不知道饮鸩止渴的道理,只知道,这是唯一一个能想到的办法了。 回家的一路上都很安静,村子里还有力气闲聊的人实在不多,算起来,阿骠家里还有她这样一个壮劳力,能每天出门打猎碰碰运气,已经算是不错的人家了。 弟弟妹妹听到脚步声,从低矮的土屋里跑了出来,看了她身后一眼,没有猎物,眼里露出了些失望的神色。 阿骠不敢对上他们的眼睛,弯着腰走进了土屋,屋外还是黄昏,屋里却已经黑乎乎的,看不清东西了。 好在家里的桌子、椅子、床铺,都已经卖了,不必担心撞到家具,母亲睡在角落,也不会被踩到。 阿骠走到了母亲身旁,沉默地坐在了地上,懂事的妹妹端来了一小碗清水,弟弟抱来了今天削出的木箭。 山里有铜矿,望蛮人却没资格用铜,以前发展出的冶铜技术已经流失了,只能用最原始的石刀、木弓、木箭。 木箭是消耗品,弟弟妹妹才五岁,每天一睁眼,就要用石刀制箭。 阿骠看了眼两人磨破的手心,抿了抿唇,推开妹妹的碗,哑着嗓子说:“我不渴。” 妹妹摇了摇头,固执地推了回来。 弟弟说:“水要留给最有需要的人。” 阿骠还是不肯接,垂下头,想要为今天的失误道歉。 母亲干枯粗糙的手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嘶哑的嗓子艰难地说:“把我……带去山……山上吧……” 阿骠僵住。 把救不活的人带去山上,让其自生自灭,是望蛮人最近兴起的“传统”,老人们嘟哝着说,望蛮人自古以来就是这么做的。 屋子里光线太暗,阿骠看不清母亲神情,不知道她是以怎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的,她从胸口翻出一本书,这本书是母亲年轻时在犬夷边境买回来的,一家人用这本书偷偷学了些大周文字。 书里讲过一个故事,乌鸦反哺。 乌鸦都知道反哺母亲,她是人,难道要禽兽不如吗? 母亲明白了她的意思,却仍坚持:“活……你们活……下去……为我……我们……报仇……” 阿骠用力摇头,听懂了的妹妹放下碗,趴在母亲脸旁,摸着她的脸说:“一个也不能少。” 母亲闭了闭眼,黯淡的瞳孔反射着幽微的光,没有一点湿意,望蛮人不会哭,哭是一件太奢侈的事。 阿骠把书揣进怀里,站起身,决定要回山里一趟,刚要走,衣角就被母亲抓住了:“危险……不要……去……” 第112章 入了夜的大山确实危机四伏,不光有猛兽,还有许多妖魔鬼怪,父亲教她用弓箭的第一天,就告诉她,绝对不要在山里过夜。 “我不会进得太深。”阿骠留下一句叮嘱,让弟弟妹妹好好照顾母亲,便拉开母亲无力的手,大步走出了土屋。 就在这时,急促的踏地声,纷飞的烟尘,从远方袭来了。 那一头头熟悉的高大黑犬,一个个高鼻深目、扎着辫发、挎着人皮鼓的犬夷人,让阿骠下意识握紧了木弓,弓起了腰背,呈现出防御的姿态。 犬夷人停在了阿骠面前,居高临下地瞥她一眼:“该交秋粮了。” 阿骠心中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虽然不吃惊,却依然无比愤怒:“你们把我阿爸带走的时候,说过今年免交秋粮的。我们村三十七个壮丁,都去帮你们修新的神殿了,哪里还有余粮?” 犬夷人惊讶地看着阿骠:“你要抗令?” 他漫不经心地拍了拍人皮鼓,身后便飞出几头鬼影。 其他犬夷人望着这一幕,嗤笑起来:“老的杀了,小的留下吧,这家有两个小孩,迦楼罗正好需要供品。” “太瘦了,神鸟会喜欢吗?” “喂几天就胖了,哈哈哈。” 犬夷人的话,阿骠听得清清楚楚,她全身都好像掉进了冰窟窿,凉气直往心窝里钻,犬夷人知道她家有几口人,他们什么都知道,但他们没把望蛮人当人。 她想起不久前听到的喜乐,见到的喜字,木讷地说:“王子不是要和周国公主联姻了吗?公主,公主不会答应用人祭祀的。” 犬夷与大周的联姻,是所有望蛮人心中最后的希望,他们期盼着公主带来文明,教化这些野兽般的犬夷人。 这句话却仿佛戳到了犬夷人的痛处,面色变得极其难看,为首之人冷冷地说:“你这么期盼周国公主的到来,那就下去陪她吧。” 他说完,身后鬼影便面目狰狞地咆哮了一声,向着阿骠扑了过来。 阿骠常年打猎锻炼出的好身手,让她在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翻滚,躲开了鬼影。 接着她来不及思考,下意识挽弓搭箭,向着为首犬夷人的胸□□了一箭。 弟弟妹妹精心打磨的锋利箭头,毫无滞碍地刺破了犬夷人的血肉之躯,扎进了那颗强健有力的心脏。 犬夷人呆呆地低下头,一句遗言都没来得及说,就从犬背上摔了下来。 原本扑向阿骠的鬼影,纷纷调头回去,扑在前主人身上,大口大口啃咬起他的身体。 阿骠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握了握拳,她竟然杀死了一个犬夷人,自称是神的使者的犬夷人。 诡异的安静持续了片刻,其他犬夷人陆续反应过来,涨红了脸,叽哩哇啦地朝着阿骠怒吼,一个接一个拍起了人皮鼓,驭使鬼影向她袭来。 阿骠努力躲闪着,数了数犬夷人的数量,还有五个人,只要能再杀死三个,她们一家就已经回本了。 好,那就杀。 光环破灭的犬夷人,在阿骠眼里,和山上那些猎物也没什么区别。 鬼影咬住了她的肩膀,她却仿佛不知道痛一般,再次拉开弓弦。 箭被飞来的鬼影撞飞了,阿骠的膝盖也被咬了一口,身上冒出黑乎乎的血,仿佛中毒了似的。 她膝盖一软,差点跪倒,但终究没有跪。 她撑住了身体,视线模糊的眼睛看到了犬夷人的狞笑,众多鬼影向她扑来,似乎要将她淹没。 回不了本了吗? 阿骠心里充满了遗憾,向着土屋方向张开口,想要喊出一声:“快跑!” 听到动静的弟弟妹妹,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土屋门口,一人一把小木弓,向着犬夷人射出小木箭。 小小的木箭飞得歪歪扭扭,让愤怒不已的犬夷人身心愉悦,再次哈哈大笑起来。 阿骠努力直起身子,再次抽出一根木箭,瞄准,射出。 第三只木箭同样的无力,徒劳的挣扎越发取悦了犬夷人,他们张开口,似乎要说出一些嘲讽的话。 “噗通。”“噗通。”“噗通。”…… 黑犬忽然不顾背上的主人,瑟瑟发抖地跪了一地。 犬夷人狼狈地摔在地上,骂骂咧咧地起身,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东张西望地找着敌人。 原本不该射.进犬夷人的木箭,一根接着一根,以一种绝对不合常理的角度,刺进了他们的胸口,贯穿了他们的心脏。 三个犬夷人瞬间就死了。 阿骠回本了。 阿骠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已经足够满足,她软软地倒下去,却被一道大红身影接住。 她在这冰冷却柔软的怀抱里,看到不远处落下一只充满着圣洁意味的白犬,所有黑犬都匍匐在白犬脚下,身后的尾巴低垂,温驯到了极点。 白犬背上坐着一个身姿挺拔的剑客,仪容端正,目光清朗,手里一只千纸鹤,垂眸望了她一眼,说:“你的愿望,我已经收到了。” 第97章 “嘻嘻嘻,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身为公主老师, 娱教师娘聂洪理所当然地加入了征西大军。 她本来还没想好怎么和那位夺天宗的剑修相处,虽然她敬佩剑修的本事,也十分感激对方的援助, 可夺天宗主与娱教的关系,实在称不上融洽。 她聂洪乃是堂堂娱教掌教, 难道要在这种情况下,舔着脸凑上去讨好人家吗? ——还真要。 收到喜大人亲自传达的谕令,感知到公孙剑侠身上多出的熟悉气息,聂洪怔了好久。 喜大人主动送出去一部分神力与权柄,让夺天宗主与众位长□□享这些力量? 怎么会这样, 祂为何要这么做? 难道在凡人不知道的地方, 已经发生过一场神灵级别的战争,喜大人落败,只能俯首称臣? 聂洪回想了下夺天宗主与公孙剑侠的道行,忽然觉得,如果祂们真的和喜大人打过一场,那就不是主动送出一部分力量这么简单了…… 十有八.九,娱教一觉醒来,发现神主已经没了。 所以, 应该不是夺天宗巧取豪夺,喜大人确实是自愿送出的。 虽然不愿相信,自家神主竟是如此识趣的软骨头, 打不过就选择加入, 聂洪还是遵从了神主的谕令, 一改先前敬而远之的态度, 把公孙剑侠也当成神主一般,恭恭敬敬地侍奉起来。 这可让一人一犬气恼极了。 人是想做狗而不得的大将军, 犬是哭着喊着要加入的白犬。 尽管公孙剑侠专门告诉它,这次要去打的,正是它的前主人。 白犬依然不改初心,坚定地表示,那都是伪神作的孽,它本来就应该是夺天宗的狗,天杀的伪神把它偷走了,害它过了这么多年才回到真正的家。 公孙剑侠见它坚持,也就同意了它的加入。 白犬本以为,身为夺天宗护山神兽的它,一定是与剑侠关系最近的生灵了,谁知道,那平日里冷冰冰的师娘聂洪,不知怎么就开了窍,竟然开始对剑侠鞍前马后,剑侠一个眼神,她就知道她要什么,仿佛两人心意相通似的。 啊啊啊啊真是岂有此理。 白犬做了这么多年的狗,竟然被一个人比下去了。 气不过的白犬偷偷去昌宁公主面前打小报告,举报聂洪不忠诚,明明是公主的老师,却去给剑侠献殷勤。 谁知,昌宁公主听说此事,不但不生气,还颇为欣慰,点头说:“老师总算想开了。” 呵。 白犬也想开了。 这群阴险狡诈的大周人,原来早就打起了它家宗主与剑侠的主意! 岂不知,找主人也有先来后到的道理,它白犬才是先来的。 白犬悄悄钻研起怎么驮人,才能让人坐得更舒服。 近水楼台先得月,它还是可以吹吹背上风的。 聂洪却是没心思关注它的小动作。 当她看到剑侠手中忽然出现的、愿力凝聚而成的千纸鹤,她忽然懂了喜大人送出力量的用意。 原来,喜大人是为了助公孙剑侠一臂之力,更快了解犬夷百姓的心声,帮可怜的百姓摆脱腐朽的犬夷贵族,才将手中的权柄交出。 喜大人用心良苦,善。 剑侠为民做主,亦是善。 聂洪放下最后一丝芥蒂,越发尽心地为公孙剑侠做事。 由于公孙剑侠身上有了喜大人的气息,她身为喜大人的信徒,也与剑侠大人产生了一丝神秘联系。 她能感觉到剑侠大人的目光所向,能接收到那些没有说出口的想法与指示。 在剑侠大人收下千纸鹤,决定满足那个姑娘的愿望时,她感知到这一点,连忙上前,一把接住了那个可怜的孩子。 她注意到小姑娘晕过去前,眼神落在剑侠大人指尖,仿佛也看到了那只千纸鹤。 咦?她不是个没修行过的普通人吗? 聂洪心中一动,抱着阿骠的手越发轻柔了些,或许,在这乡野中,还真有些遗漏的修行天才呢。 第113章 剑客·李昼望着缓缓消散的千纸鹤,合起手掌,看向剩下两个神色茫然的犬夷官员。 他们身上残留着烤羊腿、烤猪蹄、烤玉米、烤面筋、烤土豆和花甲粉丝的味道。 应该是刚从神殿出来,沾染了神像的香味。 虽然有素菜,但做法还是很上火啊,李昼心里直摇头,打定主意,要把斥候说的什么普渡城先搜刮一圈,找点清淡的饮食搭配下。 说到喝的,出发前蹭到了昌宁公主的壮行酒,公主悄悄把她碗里的烈酒换成了米酒,甜滋滋的,底下还有糯米,让她想到了喜乐神的糯米糍,两个都好吃。 希望普渡城里也有类似的饮料,穿越前她可喜欢喝奶茶了,每周都要喝一杯,这还是因为奶茶喝多了对身体不好,要不然,让她天天喝也愿意啊。 模拟器界面静静悬浮在虚空之中,被夕阳余晖掩盖的圆月清辉播撒,夫椒城中的月娘忽有所感,对刷完牙,乖乖上床听故事的女儿说:“昼儿想喝奶茶吗?让你爹给你煮一碗吧。” 婴儿·李昼幸福地睁大了眼睛:“想的。”原来古代就有奶茶了,早说,她早就点了呀。 李生听说女儿要喝奶茶,先是纠结了下小孩子能喝这玩意儿吗,看到李昼期待的眼神,又反应过来,昼儿能是一般小孩吗? 他应了声,带着大郎去了厨房,以后他不在了,大郎也得会做啊。 婴儿·李昼睡在月娘怀里,仰头望着她,心里美得冒泡:“娘亲,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喝奶茶?” 月娘亲亲她的脸颊:“娘就是知道,昼儿是我的女儿嘛。” 嘴上这么说,月娘的心里也闪过了一丝疑惑,是啊,她怎么忽然想起要给女儿喝这个,按说这对小孩身体不好吧…… 她正沉思,婴儿·李昼“哎呀”一声,她忙低下头,问女儿怎么了。 婴儿·李昼忧伤地说:“但我已经刷过牙了。” “没事。”月娘说,“喝完了,娘再帮你刷一次。” “娘亲真好。” “当然了,我是你亲娘。” 婴儿·李昼喝到了奶茶,却不等于剑客·李昼喝到了。 剑客可没有那么了解女儿的娘亲,想要吃点喝点,还得自己辛辛苦苦跑这么远。 剑客·李昼不禁感叹,世上还是妈妈好。 就在她思绪飘飞时,追随她而来的众人,已经反应迅速地做好了所有琐事。 聂洪叫人拿来行军路上的被褥,把晕倒的阿骠放在了被褥上,又在两个小孩警惕的注视下,钻进还没她高的土屋里,把孩子们奄奄一息的母亲抱了出来。 随军的医官、方士,收到消息赶来,为母女俩分别医治。 大将军率兵包围了整个村子,以免有人逃出去走漏消息。 倒不是怕有援军,而是怕对方望风而逃。 昌宁公主下令,寻找懂大周语的百姓为他们翻译,大周军队承诺,此次西征,只为申讨犬夷王室中妄图颠覆两国和平关系的逆臣贼子,绝不针对平民百姓。 没有人可以破坏两国关系,犬夷王也不行。 阿骠被方士喂了两粒丹药,被鬼影咬中的部位黑气溢散,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没多久便清醒了。 她一睁眼,看到的场景就是剩下的两个犬夷官员对着那神犬上的神仙磕头求饶。 “仙师大人明鉴,我们也只是依令行事,不敢多征一粒米,是这刁民抗令在先,我们不得不和她讲清楚犬夷律法,谁知她听也不听,便直接发难,对我们喊打喊杀……” “不是这样的。”阿骠心中一急,顾不上医师们“你还不能起来”的嚷嚷,撑起身体便跑到神仙面前跪下,用大周语说,“仙师大人面前不敢说谎,他们已经带走了全村的壮丁,去修他们的神殿,说好的服了徭役就免这一季的粮税……” “胡说八道。”犬夷官员转过头来,怒目而视,比起重伤方愈的阿骠,他们自然要精神得多,瞪人的眼神,仿佛能把人生吞活剥了。 阿骠心中一颤,又气又急,握紧了拳头,正要继续辩驳。 咔嚓、咔嚓。 清光一闪。 两个凶神恶煞的犬夷官员,脑袋忽然从脖子上掉落,咕噜噜滚到地上,眼睛睁得滚圆,放大的瞳孔里残留着浓浓的不解。 剑客·李昼心里叉起腰,指指点点,她又不是老眼昏花,连这些官员压榨百姓、横征暴敛都看不出来。 而且他们叽哩哇啦说了什么啊,是犬夷话吗,不太好听。 心里嘟嘟哝哝的李昼,面上只是看了眼阿骠,简短地说:“不必多言,我信你。” 这七个字,对阿骠来说,不亚于天宫仙乐。 这样的神仙人物,竟然会信她。 不需要任何证据,不需要哭诉,她便愿意信她。 阿骠身体一颤,忽然想起来了,昏迷前,仙师大人说,她已经收到了她的愿望。 望着仙师大人那目光清朗的眼睛,阿骠干涸的眼眶里,出现了一丝从未有过的湿意。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青天。 有人拉起阿骠,擦了擦她的脸颊:“好了,别哭了,剑侠来了,你们的好日子也就来了。” 哭……这就是哭吗? 阿骠忽然想起母亲,猛地转头,却见母亲也在吃下几粒丹药后,青白的皮肤一点点恢复红润。 “你娘自会有人照料。”拉着她的人又说,“你是不是会大周语?跟我走吧,公主要见你。” 公主? 大周公主? 接二连三的冲击,让阿骠一时间不知所措,下意识回头看向她生命中的第一束光。 那位气质高洁的仙师大人,不知从哪儿取出一面魂幡,信手招来了犬夷官员的魂魄,不顾他们“求求您让我们去地府吧”的求饶,把他们钉在了魂幡上。 那魂幡上已经有许多凄厉哀嚎的犬夷人,每一个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能在永无止境的痛苦中挣扎沉沦。 若是旁人看了,即便知道仙师大人是为了惩恶,恐怕也会不寒而栗。 然而阿骠看到这些犬夷人死后如此凄惨,只觉得,仙师大人身上的光芒更耀眼了。 “以后为剑侠做事的机会还多着呢。”拉着阿骠的人说,“姑娘别看了,先跟我走吧。” “好。”阿骠回过神,连忙点了点头,望着对方身上的大红襟衫,忽然想起昏倒前看到的身影。 她也该好好感激这位大人才对。 “嘘。”对方却好像知道她想说什么,“你只需知道,救你的是夺天宗公孙赢,公孙剑侠,而我们,都只是沐浴在神恩之下的幸运儿罢了。” 阿骠用力点头:“我记住了。” 同一时间,普渡城中,涌起了滔天血气,七座高耸入云、富丽堂皇的神殿中,传出了窸窸窣窣的嘀咕声。 “她什么时候来?” “快了,快了,无知的小鸟,就要撞进网里来了。” “嘻嘻嘻,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第98章 先喝一杯火龙果汁 聂洪领着阿骠, 在夕阳余晖的照耀下,参见了昌宁公主。 公主与周围军士一般,着戎装, 佩长剑,除了发髻间的玉簪, 全身没有一丝多余的饰品。 即便她衣着如此简朴,身边亦无华丽仪仗,落在阿骠眼里,却仍如一颗灼灼夺目的明珠。 大周公主真的来了,阿骠心脏狂跳, 如果说仙师大人带来的是青天, 让人看到了未来的希望,公主的出现,更让她飘在半空的心落回了地上。 大周是望蛮人心中的母国,前来联姻的公主,也早已被望蛮人当成了母亲。 阿骠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在看到母亲后,终于敢流露出真实的情绪。 她跪在昌宁公主面前,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 “快把她扶起来。”昌宁公主的年龄并不比阿骠大多少, 在看到后者眼中的孺慕之情时,却是下意识像个真正的母亲一般,不顾她满身脏污, 把她紧紧搂进了怀里。 出征前, 昌宁公主仔细读过犬夷的历史, 这个国家统治着上百万人口, 虽然不能和大周比,放在西南众多小国中, 却已经算是一等一的大国。 只是,这百万人口中,只有占三成的犬夷人能算人,其他各式各样的本地小族,被犬夷人征服后,并没有自然而然地融合进犬夷人中,而是被他们当成耗材与工具。 读完这一段,昌宁公主便已知道,对犬夷人与其他部族不可一概而论。 犬夷人把外族当草芥,她却已经决定,若她能统治这片土地,所有部族都是她的子民。 阿骠活了二十一年,从来没有哪个贵人会把她搂进怀里,别说拥抱,就是偶尔的布施,都不准她靠得太近,只会远远丢在地上,让她自己去捡。 阿骠露出了惶恐之色,不安地看向那位身穿大红襟衫的大人,大人冷冰冰的脸上勾出一个僵硬的笑容,眼中是安抚的神色。 “好孩子,你会说大周官话是吗?”公主摸了摸她的头,看到她点头后,微笑说,“去告诉你的族人吧,大周军队来了,一会儿就会发放净水与食物,所有望蛮人都可以来领取。” 第114章 “我们……需要做什么?” 阿骠早已经过了做孩子的年龄,听到公主的称呼,害羞得结巴了下,她该怎么称呼公主呢?她不太懂大周的规矩。 “和我们说一说,犬夷人最近都在做什么。”昌宁公主看了眼普渡城的方向,温柔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冷酷,“比如说,你们最近要服的徭役,听说是为了修建新的神殿?我想知道更多具体的内容。” 阿骠一怔,接着认真地说:“我会把我知道的全部告诉您。” 聂洪默默侍立在公主身旁,欣慰地看着这一幕,她看着长大的公主,越来越有人主风范了。 眼见越来越多望蛮人在阿骠的带领下,战战兢兢地走出土屋,听到大周军队的承诺后,纷纷露出惊讶与狂喜之色,聂洪心中暗自点头。 她正要去和大周士兵一起发放粮食,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抬起头。 这灿烂的夕阳余晖,持续多久了? 她记得,从大军抵达望蛮村开始,就已经是黄昏了吧? …… 黄昏已经持续了两个时辰,这当然是件不正常的事。 但辛茂卿已经没有心思去关注为什么天还是不黑了。 他躲在普渡城中的安抚司遗址,背后挂着的大周太.祖坐相图,正源源不断散发着微弱王气,将这座只剩下断壁残垣的安抚司衙门笼罩其中。 在他身旁,还有近百名高鼻深目的犬夷人,拖家带口,抱着家中好不容易搜出来的周文典籍,挤在断墙之下,大气都不敢出。 整个普渡城,还能算“人”的人,就剩这么多了。 自从知道大周要来征讨犬夷,犬夷官员就开始了疯狂之举,以修建神殿为名,将方圆五十里的青壮征召进城,通通塞进了七座神殿里。 所有人有进无出,神殿里静悄悄的,周围的血气却一天比一天浓郁,犬夷平民亦是胆战心惊,想要出城却已经不能。 就在今天早上,这些血气开始主动吃人了。 除了那些佩戴犬夷官印的人,它们见谁吃谁。 被血气吞噬的人痛苦地惨叫,身体表面飞出一根根缠绕在一起的血管,生生被自己的血管勒到窒息,死后身体迅速干瘪下去,鲜血融入血气之中,寻找下一个猎物。 辛茂卿是大周的史馆修撰,为了搜集太.祖年间失散的史料,来到了这座太.祖开疆拓土时羁縻过的城池。 得知犬夷与大周即将开战,为了拿到此战第一手史料,这位年轻的修撰选择了乔装打扮,留在城中。 他的伪装手段很高明,没有一个犬夷官员发现他其实是周人,辛茂卿本来已经想好此战结束,要怎么显摆自己的收获了,却没想到,这个国家的统治者这么狠,连自己人都能拿去当祭品。 好在,辛茂卿在这之前,已经取到了藏在安抚司遗址的《西南行记》残本,并在这本残本中,发现了这张太.祖坐像图。 辛茂卿测算出,这张坐像图距今也有四十余年了,图中却还残留了一丝王气。 他本来以为是开国皇帝定鼎天下,自带天命,方能如此持久。 仔细验过笔触手法后,却愕然发现,这张图分明是昔日文武双全的皇长女所作。 之所以有王气残留,不仅是因为图中人像为帝王,亦是因为作画之人本就是帝王之相。 这张图为何会夹在《西南行记》里,已经无人知晓了。辛茂卿甚至怀疑,这本书的作者会不会也是皇长女? 可惜现在并不是个研读文本的好时机,辛茂卿只能匆匆收起书,张贴出《太.祖坐像图》,趁着血气还未弥漫到此处,开辟出一间临时的避难处。 一开始,四周的犬夷平民误闯进来后,却被王气所排斥,除了一个小姑娘。 一番兵荒马乱的对照检查后,众人发现,小姑娘与其他犬夷人唯一的不同就是带了本周文书写的诗集。 小姑娘的父母吃惊地望着他们平日里挂在嘴边的无用之物,连忙回家找出更多周文典籍。 两人万分庆幸地表示,幸好他们也只是觉得小孩子不去读经文,而是看这些诗歌、文章,是不务正业,却也还是因为宠爱孩子,每逢两国互市,便为她买上几本。 谁能想到,几本毫无实用价值的闲书,竟然能在关键时刻救命。 有这个例子在前,其他犬夷人也纷纷回家找书。 犬夷官方一向认为周人柔弱,不如犬夷人能征善战,也不支持子民学习大周文化,怕沾染了中原王朝的软弱习气。 辛茂卿本来还担心,这些犬夷人没几个有周文典籍,会因此大打出手。 谁知,周围这几十户人家,竟然家家都有大周刊印的书,人均都不止一本。 这些诗词歌赋、经史子集,压在犬夷官方推崇的天神经书下,比经书翻阅的痕迹还重。 辛茂卿看着这些人感激涕零地躲进安抚司里,看着墙上的帝王像,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太.祖与皇长女愿意庇护这些异族。 或许,他不该再称他们为异族…… 笼罩着安抚司的王气,看似只有薄薄一层,随时都会被滔天血气淹没,实际上却牢固得不可思议,在这四面皆敌的环境里,把自己的子民保护得密不透风。 惊恐的犬夷平民脸上恢复了些许血色,触及辛茂卿的视线时,还会努力挤出一丝笑意。 大家也不是傻子,已经看出,张贴了这张坐像图的他,是个打扮成犬夷人的大周人。 辛茂卿面上不动声色,仿佛对这间临时庇护所很有信心,心中却是无比焦急。 现在看,王气与血气的对抗仍然从容不迫,可此消彼长,他们这里只有一张图像,那七座散发着血气的神殿,可是源源不断地吞噬着祭品。 这些王气能坚持多久?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一天? 很了不起,可还不够。 他必须尽快找到办法,离开这里,或是把消息传出去。 辛茂卿对第二个方法没抱太大希望,大周军队是要来了,可就算他们已经兵临城下,一时半会儿又岂能攻下这么大一座城池? 所以他主要的思绪,还是集中在怎么逃出去上。 他抱着书箱,暗暗咬牙,不停地在心里说,脑子快动起来,快想想能怎么办。 有了。 来的路上听说驷州流传的《静真吃鬼图》驱邪一绝,他还专门去围观过。 这血气算妖邪吗? 谁知道。 死马当活马医吧。 辛茂卿睁开眼睛,吐出一口浊气,飞快取出纸笔,按照记忆中的形象,绘制出那位绛衣玉带的夺天宗主,森白牙齿一口咬住恶鬼的模样。 说来也怪,他已经几个月不曾作画,画起这张图,笔下却丝毫不见生疏,冥冥之中,仿佛有神来助,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已经画成了。 犬夷人不知他在做什么,却能感觉到他笔下越来越浓郁的神灵气息,纷纷投来敬畏的目光。 辛茂卿低头看着这张人像图,吹了吹未干的墨迹,正想试着往外送去,忽然听到一声语调古怪,很不熟练的大周官话:“大人小心!” 什么? 辛茂卿茫然抬头,却见笼罩着安抚司的王气,不知何时已经被血气侵蚀出一道裂缝,一道血气便如毒蛇一般,朝着他的脸孔扑了过来。 完了。 早知道不逞能,非要守在最外围了。 辛茂卿心头冰凉一片,大脑完全空白,脑中掠过多年寒窗苦读的画面,唯一一个念头便是:早知道会死在异乡,就不省吃俭用存那么多年钱了! 下一刻,他手中墨迹未干的《静真吃鬼图》飞出一张深渊巨口,守株待兔般,接住了飞来的恐怖血气。 “啊!!!!” 凄惨至极的尖啸蓦然响起,又转瞬即逝。 充斥着混乱与疯狂的深渊巨口闭上了嘴,倏地缩回了画中,仿佛无事发生。 拿着图的辛茂卿缓缓眨了眨眼:……啊? 夫椒城中,正在喝李生牌奶茶的婴儿·李昼砸吧砸吧嘴。 怎么回事,忽然混进来一股火龙果味。 窜味了啊。 李生期待地看着女儿:“味道如何?” 懂事的李昼努力咽下去:“太好喝了。” 李生看着她皱巴的小脸:“……不必勉强。” 月娘接过奶茶:“怎么了昼儿,不喜欢吗?” 她喝了一口,纳闷地说:“挺香甜的呀。” 婴儿·李昼委婉地说:“下次还是要洗洗杯子,不然……” 说到一半,她忽然反应过来,睁大了眼睛。 月娘和李生还在问:“不然什么?” 剑客·李昼看向了普渡城方向,细细嗅闻远方的气味,藏得真好啊,火龙果。 可惜,还是逃不过她的鼻子,窜过来的味道,分明就藏在远方的城池里。 火龙果可以直接吃,也可以榨汁喝,吃完要记得提醒自己,第二天起床“尿血”“便血”都是正常的。 第115章 她懂得可真多,李昼在心里夸自己。 决定了!她要先喝一杯火龙果汁,润润喉,开开胃。 第99章 她们回到了某段历史中。 就在李昼决定向着普渡城进发时, 一袭大红襟衫的娱教师娘聂洪匆匆赶了过来,叉手行礼道:“剑侠大人,情况不太对劲。” 李昼没有发现哪里不对, 若有所思地望向聂洪,其实脑子只占了“若”字, 并没有“思”。 聂洪心中一凛,心知以剑侠大人的修为,必定是第一时间发现了这黄昏的古怪之处。 她连忙长话短说,说出自己的猜想:“太阳长时间停留在天上,夜晚因此无法到来, 晚辈猜想, 原因可能有三。” “其一,羲和神君的状态出了问题,被困在某处无法脱身。” 修行之人都知道,羲和神君和太阴星君分别是日神与月神,聂洪并不觉得这需要额外解释,因此毫无停顿地继续说道: “其二,羲和神君与摩诃迦罗联手了,意欲遮蔽太阴星君的视线, 让其他天神更容易对人间下手。” “其三,现在的日落,根本不是真正的太阳, 而是摩诃迦罗或其同伙伪装的景象。” 言简意赅地说完, 聂洪抬头观察公孙剑侠的神情, 担心自己的猜想错得太离谱, 引得剑侠对自己与喜大人的实力产生怀疑。 她想让剑侠大人知道,天灾面前, 所有师娘都不会退缩,娱教没有孬种。 公孙剑侠听完她的话,脸上神色依然平静,仿佛即将面临的不是太阳出了问题这么严重的天灾,而是晚饭要吃什么这种小事。 相比之下,聂洪的忧虑与焦急,显得那么多余。 聂洪不禁暗暗惭愧起来,光这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定力,就有她学了。 李昼想了半天,才想起羲和神君是干什么的。 这还是因为穿越前,妈妈经常讲的睡前故事里,有羲和与太阴创世的情节。 传说中,天地开辟之初,到处充斥着邪恶混沌之物,万物生灵根本无法生存。 为了给众生开辟出能够生存的土地,羲和创造了太阳,太阴创造了月亮,日神与月神轮流交替,散发光芒驱散邪恶混沌之物的污秽与疯狂,这才让理性的光辉得以出现,文明的萌芽开始蓬勃发展。 听说这次是羲和神君出事,李昼立刻正义感爆棚,打定主意要帮这个忙。 就算不提创世的功德,妈妈信仰着太阴星君,太阴星君又和羲和神君关系这么好,按辈分算,她还得喊羲和神君姨奶奶呢。 都是一家人,当然要互帮互助了。 李昼没有去想,她盘点的一家人,含人量属实不太高。 落日的余晖仍在尽情地照耀着大地,灿烂背后的诡异却已悄然浮现,聂洪忽然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扭头望去,只见四周的土墙上,长出了一丛丛弯曲缠绕的藤蔓与野草。 “吱吱。” 半个脑袋那么大的老鼠,从生长速度明显过快的植物上蹿了过去。 聂洪倒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握拳,掌心被指甲扎得一痛,低头一看,先前剪得平整的指甲,也已经长出一截。 随着她低头的动作,一缕发丝从胸前滑过。 ——头发长得太快,发髻都因此散乱了。 “剑侠大人。” 昌宁公主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聂洪连忙让出位置,见到公主走上前,身后跟着那个望蛮族姑娘阿骠。 “阿骠说,她父亲被犬夷人带走时,在手背上画了一个太阳纹样。”昌宁公主一顿,随从立刻捧来一张布帛,布帛背面为朱砂画的镇压邪祟符文,正面则用炭笔画出了光芒四射、有着宽窄不一的晕圈的太阳纹样。 “这是我命人根据她的描述,复原出来的图纹。”昌宁公主不顾随从阻拦,亲手接过布帛,呈给剑客·李昼。 随从与聂洪俱露出担忧之色,虽然布帛上已经绘制了镇压邪祟的符文,可这尊邪神敢以太阳纹样为象征,又岂是好相与的? 要知道,哪怕只是道行高深的修行者,在自己的名字、称号被提起时,都会有所触动,大概感觉到提及之人的方位。 有剑侠在,应该没事。 众人紧张地盯着布帛,却见剑侠根本没有当回事,随手接过。 昌宁公主表面上一派从容,手指已经发抖,捧着布帛的短短片刻,她便感觉到有道视线借助这图纹,穿过布帛落在了她的身上。 沾染了王气,自身却又并不具备王气的人,极易招惹邪祟,对它们来说,王气是剧毒,却也是大补,总有邪祟知道,该怎么享用这味补药。 昌宁公主心里明白,自己之所以要来征讨犬夷,不光是为了给大周开疆拓土,保境安民,最原初的动力,还是为了自己。 只有真正成为一位王者,她才能在这个灾祸不断的时代立足。 这样的小心思,她没有对任何人说出口,她没有表面上那么光风霁月,本质上她还是最爱自己。 从收服犬夷降军,到亲自接触邪祟,她所有的惊人之举,都是为了展示给身边的臣子与追随者看。 她像一个抹了油彩的优伶,掩饰了所有真实情绪,表演一个合格的主君。 她没有想到,仅仅是接过一块布帛都差点失手,自幼跟随聂洪学习修道知识的她,虽然没有修行天赋,却也有着丰富的理论知识,在命人复原图纹时,就已经准备了一番镇压手段。 仅仅是短时间的接触,便可以表现自己的英勇无畏,增加追随者对自己的信心,何乐而不为呢? 可谁知,那隔着图纹投来的目光,仿佛完全不受镇邪符文的影响,让她一瞬间头皮发麻,全身滚烫。 她的大脑中隐约浮现出一口明亮的水井,井底散发的热烈光华垂耀四方,与地上七座散发着血气的神殿互相呼应。 天上的水井与地上的神殿连成一张大网,让她喘不过气,神与形皆要融化在那神圣浩大的光华之中。 她还隐约听到了一声杜鹃哀鸣,胸口血气翻涌,产生了一种将要呕血的晕迷感。 这恐怖的景象与声音让她恐惧极了,那是一种完全无法控制的求生本能,她甚至以为她会就此分崩离析,成为那恐怖事物的一部分。 下一刻,剑侠接过了布帛。 她的世界安静下来,所有神圣浩大的景象、令人断肠的啼血之音,都在须臾间远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压倒一切的冷冽,犹如冬日屋檐下结成的冰棱,尖锐,却又纯粹。 这股寒冷之意令她滚烫的身体迅速冷却,融化的神与形如注入模具的铁水,迅速凝结成应有的形状。 昌宁公主缓缓抬头,颤抖着睁大眼睛,看到公孙剑侠玉石般冰冷的脸上嘴角微扬,勾起一抹冷淡的笑。 “原来是祂,”她垂眸望着太阳图纹,似是已经完全看出了对方来历,“在下已经等祂许久了。” 她松开手,布帛背后的镇邪符文无火自燃,带着太阳图纹一起燃烧成了片片灰烬,无风自动,慢悠悠地飞向远方。 众人顺着灰烬飞走的方向看去,那是普渡城的方向。 果然,犬夷人修神殿不是白修的,普渡城里藏着大家伙啊…… 众人心中凛然,下一刻,看到公孙剑侠已然向着普渡城进发,目光中顿时充满了敬畏与崇拜。 以前只知道剑侠大人剑术高明,却不想她的学识也如此渊博,一眼便能看出这古怪邪神的跟脚。 大家当然都意识到,剑侠大人虽然认出了太阳图纹,却没有告诉他们那到底是谁。 但没有一个人会怀疑,剑侠大人是在不懂装懂,用这种话术欺骗他们。 大人不说,一定有她的用意。 也许,是那邪神的名号不能在人间传播,否则会引来更大的灾祸。 也许,是在场之人并不一定可靠,毕竟这已经是犬夷境内,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在哪里藏着邪神信徒。 众人思绪万千,感叹着剑侠大人面冷心热,自己道行高也就算了,还这么照顾他们这些修为低下的普通人。 聂洪与昌宁公主对视一眼,点了点头,转身跟上了剑客·李昼:“大人,我随您一起去。” 哪怕战场上用不上她,鞍前马后,端茶倒水,她还是能做的。 她哪知道,此刻的李昼还在努力回忆,以前在哪里见过类似的图纹。 完全想不起来! 李昼在心里非常响亮地说。 其实她连布帛为什么会自己烧起来飞向远方都不知道,难道这次的邪神很善良,生怕她找不到路,还专门给她指路? 祂人还怪好的呢。 听到聂洪嚷嚷着要一起去,李昼心想既然这次的邪神人这么好,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点了点头,才要答应,那赤着脚的望蛮族姑娘忽然也上前,声音发颤地说:“仙师大人,我,我也想和您一起去。” 父亲还在城里,她得去救他。 第116章 李昼顿时心生警觉,这人怎么一脸害怕还想去,不会是要跟她抢火龙果吧? 不过,火龙果数量应该挺多的,分她一点也没事。 李昼大方地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便一起走吧。” 随着她话音落下,白犬向前迈出一步,脚底生出一股旋风,将聂洪与阿骠卷起。 白犬一步便能迈出十万里,几十里路,对它来说也就是抬抬脚的事。 聂洪与阿骠眼睛都没来得及眨,眼前便已是另一番景象,笼罩在滔天血气中的城池城门大开,仿佛一头等待着进食的凶兽。 几声凄厉的杜鹃啼鸣突兀地响起,还在等剑客·李昼下令的白犬,忽然不受控制地又抬了下脚。 刹那间,天地颠倒,斗转星移,四周景物再次发生剧烈变化,荒芜的土地变成了水草丰美的草原,坑坑洼洼布满兵戈凹痕的城墙褪去了岁月的痕迹,拖家带口的犬夷百姓在城门口排着长队,几个周国打扮的文士从不远处走来。 白犬、聂洪与阿骠吃惊、警惕地望着这一幕,脑子里掠过无数猜测。 聂洪余光瞟见公孙剑侠眉头微皱,心中一沉,越发绷紧了心神,注意起周围的动静。 剑客·李昼皱眉,是因为火龙果的香味忽然间消失了,仿佛在嘲笑她的鼻子。 岂有此理。 等着吧,李昼恶狠狠地想,等抓到火龙果,一定要把它日一声打成糊糊。 她不准痕迹地狂吸空气中的味道,没注意,几个周国文士已经向这边走过来。 儒巾斓衫的女文士一开口,便惊得聂洪如听雷鸣,耳边嗡鸣阵阵。 “在下高从煦,游学至此,看几位应当也是周人,不知如何称呼?” 高从煦。 这个名字,聂洪这辈子都不会忘。 她是咸恒帝长女,亦是引导娱教走上正途,成为正教的导师。 聂洪会来昌宁公主身边,也是因为她向前任娱教教主建议。 她们从没见过面,她却受过她的恩惠与福泽。 她已经逝去二十多年了,怎么可能突然出现,与她们谈笑风生? 聂洪猛地抬头,望向城池上方悬挂的崭新牌匾,“普渡城”三个金色大字,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她恍然大悟。 刚才的景象变幻,不是空间上的变化,而是时间上的。 她们回到了某段历史中。 第100章 “阿赢小心!” 聂洪被时间的洪流冲击得微微眩晕。 羲和神君不光是日神, 还掌管着时间,邪神若是拉拢了祂,或是夺走了祂的力量, 确实可以做到回溯历史。 那邪神把她们带回历史里,是想做什么? 只是稍微想一想历史被污染的后果, 聂洪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作为不应该出现在这段历史的人,她们根本不应该和任何人接触,最好一块石头、一棵野草都别碰。 可现在的情况是,皇长女已经看到了她们,和她们开始了交流。 天啊, 会不会历史在这一刻就已经被改变了? 即便她们能回去, 回去后的世界还会是那个熟悉的世界吗? 大周会不会因此出现可怕的分支,分裂、战争、甚至不复存在? 每一个正教都会不遗余力地辅佐王气未尽的王朝,不是因为忠君—— 既已走上修行路,又岂会满脑子迂阔思想,被世俗利益裹挟,折腰侍奉权贵。 娱教瞧不起缉妖司,从不与缉妖使往来,正是因为他们没有半点修行者该有的骄傲。 而是因为, 正教发展这么多年,从历史中学到的最大经验就是: “大一统王朝是世界最重要的基石,一旦基石倾覆, 天地便也随之颠倒。” 有一个稳定的王朝, 永远比没有好。 若是天地颠倒, 天都不是天了, 修行者还修什么道? 因此每逢乱世,正教必要出山救世。 意识到自己此行, 不但救不了世,甚至有可能会是灭世的罪魁祸首,聂洪自绝的心都有了。 现在就死,起码还有转世投胎,重新修行的机会。 要是污染了历史,引发了天地浩劫,那就真的是穷途末路了。 李昼可不知道旁边的聂洪心里已经给自己判死刑了。 她看着面带微笑的高从煦,感觉这人名字耳熟,脸也似曾相识。 咦,他乡遇故知啊? 虽然故知具体故在哪里是想不起来的,但并不妨碍李昼露出欣然的笑意,报上自己的名字:“我亦与阁下一见如故,愿与君义结金兰,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 看咱有文化吧,一口气念两个成语两句诗! 李昼心里洋洋得意,根本没注意一旁的聂洪与阿骠面露震惊之色,看她的眼神跟见鬼了一样。 公孙剑侠如此淡漠的性子,怎会说出这一番话? 难道她也认出了长殿下? 她不怕这样一来,殿下身上的历史事件发生重大转折吗? 身为众多人心中的无冕之帝,长殿下的历史可是干系重大,足以左右大周的未来呀。 不,剑侠大人一定不会不知道这一点。 聂洪冷静下来,细细思量,恍然大悟。 也就只有她这样的庸人,才会如此惧怕影响历史。 似公孙剑侠这般的神人,甚至可以说自己便在创造历史,又岂会因为畏惧历史出现偏差而束手束脚,不敢行动? 剑侠大人有自己的计划,她可不能用凡人的思维干扰她,那才是真正的千古罪人呢。 眨眨眼的功夫,聂洪又说服了自己,对公孙剑侠的智谋佩服得五体投地。 高从煦身后,一名身形高挑,面容光洁,眉黑眼亮,背着书箱的女文士,眉头微皱,上前提醒道:“殿……大人,别忘了老爷的交代,出门在外,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高从煦握着折扇,还未说话,李昼看向说话的女文士:“这位妹妹,我似乎也在哪里见过。” 眉黑眼亮的女文士愈发警惕,这位剑客未免也太自来熟了,她的手悄悄搭在了腰间,沉声说:“不知阁下是何方人士?我帮阁下一起回忆回忆,我们到底在哪里见过。” 李昼是真觉得她长得眼熟,听她这个问题,连忙开始回想,剑客是哪里人来着? 见李昼答不上来,女文士眼中的怀疑越发加深,聂洪看在眼里,却并不着急,因为她已经知道,剑侠大人一定有自己的计划。 看,剑侠大人顶着她质疑的目光,却是一派从容,多么有定力。 李昼完全没看出对方在怀疑自己,还以为这人真的也在帮着她一起想呢。 就在女文士掌心闪过一抹寒光,腰背如猛虎般弓起,蓄势待发之时,高从煦转头,对全身紧绷的她做了个安抚的手势:“小吕放心,我看得出,阿赢不是坏人。” 她转过身,向剑客·李昼抱歉地拱了拱手:“我们路过薜荔山时遇到了几只妖魔假扮的人,险些把我们都骗了过去,小吕就有些草木皆兵,还请阿赢不要放在心上。” 剑客·李昼理解地点了点头,她也最讨厌披着人皮的怪物了:“不瞒你说,我们今日来普渡城,正是为了降妖除魔。” 最后四个字一出口,小吕怔了怔,手掌无意识松开,一点寒光悄然散去。 高从煦有些惊讶:“传说这普渡城是犬夷天神宣扬道法,普度众生之地,城中还留有天神道场,竟然也有妖魔敢在此地作祟。” 剑客·李昼心想你们消息不够灵通,眼睛也不好使啊,刚刚满城飘着的猩红血气,怎么看都有问题嘛。 并不知道自己已经穿梭了几十年,以为血气消失,只是被某种手段隐藏了起来,剑客·李昼很给面子地帮忙找补:“神与魔,很多时候也只在一念之间,也许上一刻是神,下一刻便已成魔。” 这句话令众人纷纷露出沉思之色,小吕更是疑心消了大半,看李昼的目光隐隐含了些钦佩。 如此通透睿智的话语,只有真正的修行者能说得出来吧? “一念成神,一念成魔吗……在下受教了。”高从煦在小吕等人的惊呼声中,深深一揖,起身后略一思量,“既然知道了此事,我们也不能袖手旁观,阿赢下一步的计划是什么?但凡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尽可以驱使我们去做。” 李昼早就想好怎么做了,转身看向“普渡城”三个金字:“第一步……” 众人竖起耳朵,高从煦凝神静气。 “……进城找到妖魔。” 众人:“……啊?” 李昼不知道自己说的哪里不对。 降妖除魔嘛,总归是三步走。 第一步,找到妖魔。 第二步,把妖魔抓起来。 第三步,回家。 李昼神情太过正经,以至于本来以为她在开玩笑的众人,纷纷思索起这个简单计划背后的玄机。 高从煦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睛亮了起来,笑道:“在下知道了,那我们就先进城。” 第117章 剑客·李昼点了点头,骑着白犬走了几步,刚要排进队伍里,忽然想起,进城都要有路引之类的东西,可能还得给守城卫兵塞红包。 李昼装作不经意地提起此事,悄悄瞟了眼高从煦腰间的钱袋,心里急得抓耳挠腮,怎么在不崩人设、掉逼格的前提下,蹭她的路引、红包呢? 好在高从煦是个体面人,闻弦歌而知雅意,凑到她耳边轻声说:“该打点的都已经打点好了,阿赢和我们同行便是。” 李昼心里松了口气,微微颔首说:“多谢。” 高从煦展开折扇,唇角扬起:“不必客气。” 一行人顺顺利利地进了城,小吕正想请教剑客,接下来该去哪里找线索,却见剑客抬起头,目光落在城中最高的酒楼上,目标明确地走了过去。 小吕与同伴对视一眼,暗自点头,果然,这位大人早已经有了主意,只是为了避免消息泄露,才故意说得简略。 聂洪与阿骠则在苦苦思索,大人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邪神的线索藏在酒楼中的呢? 唉,她们这些平庸之人,永远都跟不上大人的思路啊。 犬夷人人骑犬,客栈、酒楼,自然也有停犬位。 李昼停好白犬,走进酒楼,忽然想起自己没钱,下意识看向身旁的高从煦。 后者收起折扇,用扇骨敲了敲掌心,身后走出一位随从,找到掌柜的,开了一间包房,点了一桌招牌菜。 “阿赢请。”高从煦用扇柄指了指二楼。 李昼知道,理论上她应该也客气客气,让高从煦先走。 可她都走这么远路了,早该坐下吃一顿了,顾不上那么多了。 她率先走上二楼,靠窗坐下,满脑子大餐,一抬头,看到新交的朋友高从煦从门口走进来,在她对面坐下。 静真也在同样的位置,等过公孙赢。 不知道为什么,李昼胸口又变得闷闷的,一时间食欲都下降了不少。 食欲减退,她一下清醒过来,纳闷地看了看四周,她怎么看到有吃的就下意识走过来了,说好的降妖除魔,先吃火龙果呢? 她看向不远处的聂洪和阿骠,怎么她们俩也不提醒下。 聂洪和阿骠接收到李昼目光,紧张地回忆起这座酒楼有哪些异常之处,这是剑侠大人的小测试吗?完了完了,她们怎么这么愚笨,什么都没发现? 高从煦见三人视线交互,微微一怔,低声说:“阿赢可有吩咐?” 李昼正要说话,肩上搭着毛巾的店小二已经来上菜了:“鸡汤来咯。” 什么,菜上得这么快,李昼正襟危坐,眼巴巴看向冒着热气的鸡汤,来都来了,先把这顿吃了,也不会耽误什么事。 高从煦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店小二,忽然目光一凝,啪地展开了扇子,挡在她的面前:“阿赢小心!” 店小二面上露出诡异的笑容,把热腾腾的鸡汤往前泼来:“现在才发现,已经晚了!” 一声凄厉的啼鸣,骤然在众人耳边响起,汤碗里冒着热气的哪里是汤,分明是一只尖嘴利爪、口中流血的杜鹃。 这只全身冒着热气的杜鹃鸟,展翅向着李昼背后的知北游掠去,口中流出的鲜血,眼看就要滴到剑上。 模拟器界面自动浮现,不祥的红光疯狂闪烁起来。 糟了,是冲她来的。 李昼顿时害怕极了。 与此同时,夫椒城里,婴儿·李昼“啊”一声张开了嘴。 月娘在牙刷上倒了些牙粉,轻轻刷起了她鲜红的牙床,努力忽视她身下开始散开的肢体。 有什么东西,在诱导她的孩子离开这具身体。 “昼儿,”月娘颤抖的手摸着李昼猕猴桃似的小脑袋瓜,“你还在吗昼儿?” 婴儿·李昼纳闷地看着月娘,大张的嘴巴流下了几滴口水,含含糊糊地说:“唔嗯!” 她就在娘亲眼皮子底下,娘亲就开始想她啦? 娘亲也太爱她了吧。 婴儿·李昼又幸福了。 第101章 高明的猎手总会伪装成猎物 永熹二十一年的普渡城里, 依然血气滔天,生灵寂灭。 七座神殿之内,正中间的神像身躯细长而挺直, 发髻高耸,垂坠着数百发辫, 戴着牛头冠,三头八臂,每只手上都持有剑、戟、鼓、索等法器。 左右两侧,均为身披甲胄,手持弓箭、脚踏夜叉鬼的天王。 夜叉鬼被大蛇咬住下颚, 却还在垂死挣扎, 肌肉暴起,面目狰狞。 再往旁,又有衣着鲜艳、神采飞扬的金刚,鸟首人身、左手持贝、右手持螺笛的金翅神鸟。 神鸟脚下踩着一条恶龙,面容悲苦哀怨,口中时不时发出一声凄厉啼鸣,面前跪坐着众多头戴花环、颈戴串珠项链的童子。 童子脸上早已被泪水打湿,却没有一个敢哭出声, 孩童纯真的声音,小声祷诵着相似的内容: “坚法净光迦楼罗王,得成就无边众生差别智解脱门;*” “妙严冠髻迦楼罗王, 得庄严佛法城解脱门;*” “普捷示现迦楼罗王, 得成就不可坏平等力解脱门……*” 一声讥诮的声音, 忽然从一尊金刚像口中发出, 打断了这安宁静谧的气氛:“迦楼罗,你搜罗这么多祭品, 就是为了让他们在这里念经?” 童子诵经声骤停,殿内安静片刻,金翅神鸟像亦口吐人言:“干汝何事?” 金刚嗤笑一声,意味深长地说:“听说,你对周国文化很感兴趣,不会是沾染了周人的习气,变得心慈手软了吧?” “吾刀钝否,汝一试便知。” 神鸟声音蓦然阴沉,螺笛散发出怨毒之气,脚下恶龙亦怒吼咆哮起来。 金刚先是一怔,随即狞笑说:“吾还会怕你不成?” 一转眼,神殿中气氛急转直下,两尊神灵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 童子们终于抵挡不住,有的无声大哭,有的爬到了角落,还有几个刚发出声音,就听到神鸟一声冷哼,又死死捂住了嘴。 一尊天王像眼睛转过来,威严的目光扫过金刚与神鸟,声音低沉地说:“等把祂捕进网中,分食完毕,你们想做什么,皆与吾无关。但现在——停止无意义的争吵。” 位次更靠近摩诃迦罗的天王显然地位更高,祂一开口,金刚与神鸟便都低下了头。 “可如果,有人起了反叛之心呢?”金刚抬起一只眼睛,意有所指地说。 天王顺着祂的目光望向了面无表情的神鸟,顿了顿后说:“吾亦想知道,汝为何要留着这些童子。” 神鸟瞥了眼瑟瑟发抖的孩子们,冷冷地说:“吾自有用处……换做是汝,可会将神通道法尽数告诉我等?” 金刚嗤笑,正要说什么,天王微微颔首:“这个理由,吾接受。” 祂看向金刚:“汝可要把底牌和盘托出?” 金刚一顿,接着若无其事地说:“开个玩笑而已,何必当真。” 三神达成一致,殿内再次安静下来,计划虽然如期进行,历史究竟会演变成什么样,谁也没法预测。 时间是最玄妙的东西,能让大部分事物沧海桑田,面目全非。 没有什么事是永恒的,即便是神灵也无法轻易超脱。 这是神灵的不幸,却又是祂们的幸运,因为这代表着,在时间的力量面前,即便是传说中的至高神,亦无法置身事外。 高明的猎手总会伪装成猎物,这一次,众神将自己端上餐桌,只为了赌一把,以众神为食的祂,是否也会有被时间吞噬。 到了那时,猎物与猎手的身份,便要互换了。 神殿之内,众多天王、金刚神像,眼眸半阖,嘴角勾起期待的笑容。 …… 酒楼包房。 杜鹃鸟一声哀鸣,口中流出鲜血,向剑客·李昼身后的知北游展翅飞去。 高从煦不知道为什么敌人要这么做,身体却已经挡在了李昼面前。 聂洪亦在同一时间挥出纸带,卷向汤碗中飞出的杜鹃鸟。 如此危急时刻,她脑中却不禁想起先教主对皇长女的评价。 都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位殿下却从来都身先士卒,如果她不是出身皇室,必定会成为大周有史以来最杰出的将军。 先教主举过许多例子,来证明皇长女有多么出色。 她武学天赋奇高,又有王气护体,魑魅魍魉轻易近不得身,常常率领精锐,冲锋在战场最前线。 她的亲卫狻猊军,已是整个大周最骁勇的军队,在和她一起冲锋时,却还会反过来,被她这位主帅保护。 她曾在一次作战中被流矢射中胸口,血流如注,敌军都开始大喊“高从煦中箭了”,她却折断了箭尾,反手一把长矛,把敌军的帅旗连带着主帅的头颅一起钉在了地上,一举扭转了战事。 事后军医为她疗伤,才发现那根断箭擦过她的心脏,再偏一寸,就能让她当场殒命。 聂洪本以为,皇长女应该只会在战场上这么奋勇当先,毕竟,要想争取到武将的支持,自然要有所表现,平时总还是会像大部分贵人一般,爱惜自己的性命的。 第118章 她没想到,这位金尊玉贵的殿下,竟然真的没把自己的身份当回事。 比起所谓的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她更在乎的,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她说不会对妖魔袖手旁观,便真的会不顾自身安危,在遇到妖魔的第一时间顶上去。 “殿下!” 小吕急切的呼喊声拉回了聂洪的思绪,她抬起眼,瞳孔微扩,看到了一道比声音更快的刀光。 这道刀光迅如闪电,刚猛至极,手起刀落,便将店小二带着诡异微笑的头颅砍了下来。 而在刀光一闪的短短须臾,皇长女高从煦手腕一转,折扇便如离弦之箭,向前一刺,堪堪刺中杜鹃鸟的染血尖嘴,洁白扇面轻轻一荡,接住了滴落的鲜血。 “滴答。” 鲜血在扇面飞快晕开,转眼就把整把折扇染成不祥的猩红,高从煦眉头微皱,没有伸手去接,而是向后退了一步。 小吕与其他几位文士都飞奔到她身旁,警惕地望着掉落在地上的杜鹃鸟尸体。 聂洪的纸带略迟一步,这时才飞到李昼身旁,却是刚好把折扇接住。 “这血有问题。”她下意识提醒,“大家小心,暂时不要触碰。” 她说完,想起皇长女后退的动作,公孙剑侠岿然不动的身形,忽然意识到,她习惯了做保护别人的人,却没想想,这一次,其他人都比她敏锐得多,根本不需要她提醒。 聂洪心中一阵赧然,耳根瞬间红透,才低下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便听到公孙剑侠仿佛刚反应过来:“啊,多谢提醒。” 天啊,剑侠大人还是那么面冷心热,为了照顾她的情绪,故意表现得自己很愚钝似的。 她还能不知道剑侠大人有多强吗?她都能想到的事,大人又怎么可能想不到呢? 李昼差点就伸手去接扇子了,染血后的扇子红得还挺好看,扇面上多了许多精美神秘的花纹,完全吸引了她的注意。 不能摸,看看总可以吧。 她走上前,低头看向纸带托起的红色折扇,端详起了扇面上的神秘花纹,耳边听到一声短暂的“无思无虑始知道”,脑中的想法被一种玄而又玄的道韵驱散了一瞬。 但这声音转瞬即逝,下一刻,李昼便从恍惚中清醒过来。 她眨了眨眼,在一阵刺耳的闹铃声中,从床上坐起身。 她昨晚,好像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 梦醒前,好像有人大声喊着“剑侠大人”“殿下”之类的话。 居然还是个穿越梦。 高中生李昼摇了摇头,怀疑自己是小说看多了,看了眼床边的闹铃,关掉闹钟,穿好衣服,在妈妈任应月的催促下冲进卫生间。 她坐在马桶上,努力了好久,也没能成功上好大号,她该吃点素了,按下冲水键,李昼愁眉苦脸地想。 任应月在卫生间门口说:“要不吃点火龙果吧,吃了就不便秘了。” 李昼刷着牙,本来想问火龙果在哪,话一出口,不知怎么就变成了:“你不知道我最讨厌吃火龙果了吗?” 她吐掉泡沫,觉得妈妈连自己喜欢吃什么都不记得,好伤心,背上书包,眼泪汪汪地跑出了家门。 任应月追到楼梯口:“那今晚带你去吃烤羊腿、烤猪蹄、烤玉米、烤面筋、烤土豆和花甲粉丝!” 都是她爱吃的!可也都是现在不能吃的。 李昼更难过了,她都便秘了,妈妈还要报这些她不能吃的,她决定,今天要叛逆一天,不再喊妈妈,而是喊老妈。 “老妈我去上学了,晚上回来再说!” 再不高兴,话也不能说太死,要是晚上有胃口了,她还是愿意吃烧烤的。 任应月扶着楼梯,死死盯着李昼越跑越远的背影,面色凝重地回到房间,走到了一尊神像前。 这神像头戴凤冠,肩背间披一条飘逸帛巾,手执玉圭,脚踩万顷波涛,站在莲花之上。 脸上蒙了一层淡黄纱巾,视线被隔绝在纱巾之后,头顶还有一行字: 【月宫黄华太阴皇君】 月亮与太阳并称双曜,可现在,尊号中的“素曜”二字消失了。 “星君……求您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能维持住这片记忆锚点……”任应月想起李昼满脸的排斥,强忍着不安,向神像脸上的纱巾伸手,想把这层蒙蔽了星君视线的纱巾揭下来。 指尖碰到纱巾的一瞬间,一股巨力从纱巾上喷涌而出,轰然打在了任应月的身上。 她整个人倒飞出去,砰的一声撞碎了卧室门,倒在了一堆木头碎片中。 李昼踩着上课铃走进了教室,好朋友谢灵微正在玩塔罗牌,神神叨叨地嘀咕着什么,李昼正想问问她,能不能给她算算,什么时候她才能正常拉屎。 班主任领着个俊眉修目、气质特别的女生走了进来,在陡然响起的窃窃私语声中,拍了拍手掌:“大家都来认识下,这是我们班今年的转校生……高同学,你自我介绍下吧。” “好的老师。”女生目光不经意扫过李昼,“大家好,我姓高,叫高从煦,大家可以叫我阿煦。” 第102章 李昼开始担心自己回不了家了。 转校生坐在了李昼身边, 李昼望着身旁的空位,疑惑地挠了挠头,她怎么记得她是有同桌的。 她心不在焉地对着新同学点了点头, 戳了戳还在玩塔罗牌的谢灵微后背:“谈昭呢?” 咦,谈昭是谁?她怎么脱口而出这个名字。 她之前的同桌吗? 谢灵微转过身, 抬起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头发乱得不成样子,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她回老家了,你不记得了吗?” 李昼认真回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她老家在哪, 我们可以去找她吗?” 既然会记得, 一定是很要好的朋友吧,李昼心想,隔得再远,只要有心,就一定能再见面。 谢灵微没有回答,忽然把手里的塔罗牌放在了李昼面前。 李昼低头看去,只见牌面上画着一轮太阳,太阳下方, 头戴花环的孩子骑着马,脸上洋溢着纯真甜美的笑容。 牌面最下方写了两个单词: 【the sun】 这是一张太阳牌。 这张牌在李昼面前是正位,对李昼的前桌谢灵微来说, 却是倒立的逆位。 正位的太阳代表着欢乐与幸福, 逆位的太阳却象征着黄昏即将到来, 消沉、失败、没有希望。 李昼还在研究塔罗牌, 谢灵微握住了她的手:“你叫什么名字?” 李昼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怎么连我的名字都忘了?我当然叫薛静真啊。” “对,静真, 你叫薛静真。” “谢灵微,黑板在你背后是吧?” 讲台上的班主任不悦地敲了敲黑板。 谢灵微本来还想说什么,这下也只好收起牌,转了回去。 李昼托着腮,望着她的背影,感觉好朋友好像有什么心事。 她努力回忆最近发生过什么事,脑子却晕乎乎的,可能是昨晚做的梦太耗精神,没一会儿就昏昏欲睡,小鸡啄米了。 “……所以这一题应该怎么做?” 班主任的声音,忽然在李昼耳边响起,她猛地惊醒,一抬头,班主任已经离她两步远,严肃的脸上,有种洞若观火的了然。 李昼吓了一跳,什么题,哪里有题。 “薛静真,你来回答一下。” 班主任还是说出了她最害怕的那句话。 李昼磨磨蹭蹭站起,眼睛四处张望,谢灵微做了个转身的姿势,但在班主任的注视下,不得不转了回去。 一张写满了解题步骤的草稿纸,从她旁边平移了过来。 她愣了愣,眼睛一瞟,新同桌正对着草稿纸努嘴,意思不言而喻。 李昼连忙对着草稿纸,把上面的解题步骤自信复读了一遍。 班主任听着听着,放下了手里的教鞭,点了点头说:“回答得很好,坐下吧……下次听课眼睛睁大一点。” 转校生的仗义之举成功俘获了李昼的心,到了中午吃饭时,她主动开口邀请:“要不要跟我和谢灵微一起去食堂?” 谢灵微重新扎了下头发,看起来精神不少,递出一张写着“谈昭”名字的校园卡:“你卡里存钱了吗?没钱的话先用谈昭的吧。” 高从煦和她对视了片刻,接过校园卡,挂在了脖子上:“我本来还想找人问问这里的规矩。谢谢你们。” 上个学还讲什么规矩,李昼挥挥手:“不用谢,大家都是好朋友。” 她笑眯眯看着两人,两人沉默须臾,也笑着点了点头。 “是啊,我们是朋友。” “不管出什么事,都不会分开的好朋友。” …… 学校附近新建了一座文昌星君庙,好多学生吃完饭就过去拜拜,谢灵微问李昼感不感兴趣。 李昼好奇地说:“祂管什么的?” “考试和功名。” 第119章 那必须去了。 班主任上午就通知了,下午会有一场临时测验,考不到90的统统留堂,什么时候考到90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虽然李昼觉得,以自己的聪明才智,考个90分还不是轻轻松松。 但有人保佑,总比没有好。 高从煦说自己刚来,还不熟悉环境,正好跟着她们去认认路。 三人便结伴同行,一起前往星君庙,路上顺便买了文昌星君喜爱的祭品:葱、扇、笔和塞了四枚硬币的红包。 刚走到星君庙门口,李昼就听到了一声刺耳的刹车声,一辆载满货物的泥头车朝着她们三人直冲了过来。 “小心!” 谢灵微一把推开了李昼,笨重的泥头车却也同时猛打方向,变换后依然直冲着李昼撞过去。 李昼心跳骤停,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身下的影子剧烈晃动,一条又一条扭曲的触手不受控制地冒出。 谢灵微大声说着什么,她的听力却好像出了问题,和这个世界隔了一层幕布,听不到,也听不懂。 时间仿佛被人为拉长,短暂的一秒钟变得无比漫长,无边黑暗出现一瞬,又迅速消失,李昼茫然转头,眼前的场景像是一张正在褪色的水墨画,风驰电掣的泥头车迎面而来。 她会死吗? 李昼隐约想起,她好像已经死了。 不对,死的不是她,是她的好朋友薛静真……咦,那她是谁? 她不是薛静真,她是…… 就在li这个首字母即将出现在脑海中时,一道矫健的身影挡在了她的面前。 是新同桌高从煦。 她握着刚买的扇子,挽了个扇花,另一只手搂住李昼的腰,带着她旋身而起,脚不点地掠出数十米。 落叶擦过李昼脸颊,疾风扬起她的发丝,痒痒的触感让她找到了些真实感,狂跳的心脏平复些许,脚下的阴影悄然收拢,虽然还有些狰狞,至少不再疯狂扩大。 “轰!” 泥头车冲进花坛,一头撞在后头的电线杆上,高压线垂落,滋啦一声爆出巨大的电火花,没一会儿就点燃了整辆车。 蓝天、白云、绿树、火光,所有鲜明的色彩回来了,李昼眨了眨眼,再次看到了真实的世界。 呸呸呸,怎么能在心里诅咒自己死,她可不会死。 有人急忙取来灭火器,对着泥头车喷出白色泡沫,车身覆上一层雪白,火势渐渐变小。 谢灵微冲到李昼面前,一把抱住了她:“静真,还好你没事,你不能再出事了,绝对不能。” 高从煦听到这个“再”字,眉眼微动,刚想说什么,却忽然被蜂拥而上的同学淹没。 “你会轻功?刚刚那是飞起来了吧?我的天啊。” “方不方便透露下在哪学的?我就说武侠小说不是编的,世界上真的有功夫!” “所以你是什么隐世家族的传人吗?怪不得高三了还转学,是不是有什么秘密任务?” 高从煦哭笑不得,一边解释,一边穿过人群去看李昼和谢灵微,见谢灵微盯着李昼看了一会儿,拉起她,绕过泥头车,冲向星君庙,忙说了声:“下次再聊。”收起折扇,挤出人群,跟了上去。 李昼跟着谢灵微迈进星君庙,看到了一身襕衫的高大神像,戴着幞头,模样俊俏,左手持笔,右手执书,风姿翩翩,气宇轩昂。 神像下方写了一行字: 【神文开化灵应文昌大帝】 “你听到了吗?”谢灵微的声音还带着剧烈奔跑后的喘息,却一刻也不停地急切问道,“好像有人在念着什么。” 李昼以为她是听不清才问自己,侧耳凝听了片刻,还真有人在念书,听声音,似乎还是个孩子:“他们在念的是,‘无思无虑始知道’……” “还有呢?” “无处无服始安道……” “还有呢?” 李昼纳闷地看了眼谢灵微,她怎么一句都听不清啊,李昼本来都不想继续念了,见谢灵微眼里满是期待之色,只好包容她这一回:“无从无道始得道……” “这是最后一句了啊。” 她说这话时,并没有注意,随着她的诵念,星君神像传来一股无形的、玄而又玄的力量,这力量落在了她的身上,令她身下晃动的狰狞影子彻底安静下来,完全拘束在人形里。 谢灵微握紧的拳头这才松开了些,因为指甲掐得太过用力,几滴鲜血从掌心滴落到地上。 大殿门口,疾步而来的高从煦脚步一顿,目光掠过这几滴鲜血,若无其事移开。 谢灵微猛地转头,看到是她,松了口气,接着想起刚才的事,抱歉地说:“我,我们急着来拜文昌星君,忘了跟你说一声。” “没事。”高从煦微微一笑,递出折扇,“祭品还需要吗?” 谢灵微看了眼星君神像,迟疑一瞬,李昼已经开开心心接过折扇,带着其他几件祭品一起,走到了神像面前。 她刚准备拜下去,就听到一声: “啪嗒。” 神像手里的毛笔掉了下来。 李昼:“?” 李昼仰起头,观察了片刻,这神像还是个绣花枕头,表面上做得挺精致,其实油漆都裂开了。 不过,她又不是那种看神下菜的人,就算这个文昌星君看起来实力不太行,她也不会嫌弃祂的。 李昼整理了下仪容,再次下拜。 随着她的身体向前倾倒,又是一声“啪嗒”,神像右手握着的书卷也掉了下来。 李昼:“???” 李昼直起身子,发现神像表面的裂缝越来越多,可能是因为屋顶漏水,眼眶里还蓄积了许多雨水。 这座庙是年久失修了吗?文昌星君是不是混得有点惨啊。 谢灵微嘴角抽了抽,拉起李昼说:“你还是别拜了,祂受不起。” “为啥?”李昼不太明白。 “很明显,你的智慧已经超过了文昌星君。”谢灵微一本正经地说,“祂被比自己还聪明的人拜了,觉得受之有愧。” 这个理由……会有人相信吗? 已经意识到李昼的身份恐怕不一般,高从煦没有贸然开口,只是默默看了眼谢灵微,谢灵微做了个“待会儿再跟你解释”的表情,忐忑地望着李昼,心里也没底。 李昼说:“原来是这样,早说啊。” 高从煦:“……” 谢灵微:“……” 两人对视一眼,簇拥着恍然大悟的李昼离开了星君庙。 管她是怎么信的,总之信了就好。 三人离开后,大殿内安静了一会儿,断断续续地响起了啜泣声,一行行泪水从神像眼眶里流了下来,一道孩童的声音抽抽搭搭地说:“太阴你在看吗?有空的话能不能跟祂说说,别拜咱们自己人。” 没有人回答祂,祂怔了怔,叹了一口长气。 夫椒城中,月娘抱着睡过去的李昼,轻轻拍着她正常的上半身,看着她的下半身蠕动,从无数条触手缓缓变回人腿模样。 绚烂的夕阳余晖从窗外照进,火红的太阳镶嵌在窗口,像极了贴着窗户的大眼睛。 月娘转了个身,用身体挡住女儿,仿佛这样便能挡住天外而来的恶意。 婴儿·李昼吐了个泡泡,似乎在梦呓,月娘低下头,耳朵贴在她唇边,听到她在嘟哝:“无思无虑始知道……” “……谁知道这题怎么做啊。” 回到学校,开始做临时测验的高中生李昼没了先前的自信,咬着笔,愁眉苦脸。 讲台上,班主任用死板的声音重复着要求:“考不到90分的同学不能回家,再说一遍,合格标准是90分。” 看着面前的数学题,李昼开始担心自己回不了家了。 早知道刚才多拜几下文昌星君了,真是失策。 第103章 榨汁开始了 与此同时, 旱灾结束后的封州城。 方圆五百里的能工巧匠都被征召了过来,日夜赶工,一刻不停。 工匠们水都不敢多喝, 怕喝多了尿也多,上多了厕所, 耽误手里的活。 一尊尊精雕细琢、庄严慈悲的神医娘娘像,在这昼夜不息的努力下诞生了。 要把娘娘像请进神庙,还差最后一步,点睛。 点上眼睛,神像才会有灵, 否则不过是泥胎木塑, 徒有其表。 皇帝敕封的圣旨在点睛前就已经下达了,这是有史以来最快的一次,以往新兴的神灵总要当一阵子邪神,体验下过街老鼠的日子。 扛得住的就成正神,扛不住的则被降妖除魔。 神医娘娘不需要接受这样的考验,却也没人反对这一点。 自发而来的百姓们挤在张贴的告示前,听识字的人一句句念,神医娘娘的封号是: “慈恩太平真君。” 真是个好名字啊。 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神医降世救苦功德圆满, 恭祝真君仙福永享。” 大家便跟着喊了起来,声音汇成一股轰鸣的洪流:“恭祝真君——仙福永享——” 第120章 主持点睛仪式的吕神婆取来毛笔,沾上墨水, 在神像空白的眼眶里画出眼珠, 口中念念有词:“勘合分明, 护身持照……怜悯凡情, 度死生苦……给付信女,慈恩太平真君……” 一笔点睛, 一道神韵灵光一闪而过,神像还是那尊神像,人们却都知道,祂已“苏醒”。 原本木讷的神情,变得活泼生动,眼眸低垂,俯瞰众生,与之对视,仿佛心中秘密无处遁形。 在这浩大神圣的威压下,所有人心驰神荡,身心俱受到神明灵性的冲刷与洗涤。 人们整齐地跪倒,虔诚地诵念祂的名:“慈恩——太平——真君——” 这声音震得空气嗡鸣,传遍了周边四州,传到了药王山上。 几个身着素色衣袍的老人,沉默伫立在一间四壁透风的草庐前,草庐上供奉的牌位名字,正在他们面前扭曲变化。 原本的“药王山小师妹谈昭”,变成了“慈恩太平真君”。 牌位前点燃的三炷香已然折断,烧的纸钱化作飞灰,随风而散。 就连他们关于“药王山小师妹谈昭”的记忆,也和这燃尽的纸钱一样,逐渐变成了灰烬。 从此以后,药王山的谈昭便真正死去了。 她的名字、身份、一切过往,都献祭给了至高,成为祂的人性锚点之一。 没有人再记得凡人谈昭存在过,世上只会留下慈恩太平真君的名号。 老人们对着牌位跪下,感谢她为这个世界做出的所有牺牲,许久没有起身。 忽然,一道风刮过,众人一个激灵,抬起头。 这么破的草庐里,怎么会有个真君神位? 老人们慌忙起身,恭恭敬敬地将神位请走,准备供在刚刚建成的巍峨宫殿中。 谁也没再看草庐。 空空荡荡的草庐在寒风中矗立了一会儿,便轰然倒塌了。 “所以,你们做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加强祂的人性锚点,你们中的一员谈昭,已经因此消失了,不光是这个记忆碎片,也包括其他人的记忆里,都没有谈昭这个人了。” 卫生间里,高从煦听完谢灵微的描述,总结道。 谢灵微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勉强笑道:“这说明她成功了,她成神了,这是好事,成神当然是好事,不是吗?” 高从煦摸了摸她的头:“对不起。”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想说。” 高从煦看着谢灵微的脸,她笑得比哭还难看。 被抹掉存在过的所有痕迹,对爱着她的人来说是多大的痛苦,她没法感同身受,只能替自己,替大周,说一声对不起。 谢灵微说:“你不要觉得内疚,我们执行这个计划,并不只是为了你们的世界,也许你还没太明白祂的位格究竟有多高,不光是你们的世界,我们的世界,甚至其他千千万万我们所不知道的世界,祂都是至高主宰……祂是无常之常,无名之名,玄之又玄,众妙之妙……祂是一切的一切。” “我明白了……或许没有全部明白,但我会尽量去理解……我可以做什么吗?你似乎对我的到来并不感到惊讶,我是不是可以这样想,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你来的时候是什么年份,死了吗?”谢灵微反问道,“我需要确认一些事。” 高从煦一怔,想起刚才听到的千年布局,忽然反应过来,记忆碎片里的人恐怕早就失去了对时间的直观感受:“平康六十年,我刚过完十七岁生日,暂时还没死。” “你能确定吗?你周围的环境是什么样的?”谢灵微从怀里掏出了一颗骷髅头颅,在颅骨上摸索起来,“人死之后可能会陷入生前的执念,误以为自己还活着。” 高从煦又是一怔,谢灵微看到她的神情,愣了愣才想起来解释:“这是静真留下的一颗头,头上残留着她的力量,我把推算出的历史都写在了上面……别的记录方法都保存不了这么久,书本是很容易损毁的东西,石头表现好一点,但也坚持不了太久……记忆碎片里的时间规律我还摸不清楚,但我粗略估计,已经在这里待了九千年了。” 说起静真,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我们三个运气说好也不好,穿越后到死也没有相遇,但阴差阳错,都走上了修行路,还都牵扯进了天神的事。静真是飞升后才发现我们的,她把我们都拉进‘群’里,可能是因为她亲眼见过至高,她的头上也留下了一道永恒的力量……正好她有再生能力,就多做了几颗头备用。” 高从煦接受能力很强,点了点头,不再纠结谢灵微怀里的骷髅,把自己游学到普渡城,遇到公孙赢的事快速说了一遍。 “普渡城……公孙赢……西征……摩诃迦罗……我找到了。” 谢灵微的手停在了骷髅的眉骨上方,快速翻动的眼珠子蓦然一停,盯着高从煦说:“你们被杜鹃鸟的血滴到了?” “我的扇子被滴到了一滴。” “难怪我会抽到逆位的太阳,消沉、失败、没有希望……和杜鹃啼血能对上。”谢灵微说,“摩诃迦罗把犬夷亡国的命运,借助杜鹃啼血,转移给了大周。” 她顿了顿,看着高从煦说:“你如果回不去,大周恐怕就要灭亡了。” 高从煦面色冷静:“国家兴亡本是常事,重要的是,怎么让百姓免于兴亡之苦。” 她看着谢灵微的惊讶之色,也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 《普通高中历史必修》 谢灵微呆了呆,忍不住喃喃自语:“要不是我死了,我都想替你逆天改命了。” 高从煦摇头:“这倒不必,历史进程并不会因为某个人而改变……不过,这句话的意思是,我夺嫡失败了吗?” 谢灵微嘟嘟哝哝地说:“天机不可泄露,你什么都没听到。” 高从煦看着她叽哩哇啦一通胡乱作法,失笑点头:“是,我什么都不知道。” “言归正传,你刚刚问我,你能做什么,说实话你什么都做不了。”谢灵微收起薛静真的头骨,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们现在只能等。” “等?” “对,等。”她看向教室方向,“等祂通过这场测验。” “只要祂能考过90分顺利回家,你就能跟祂一起回去……回去后你就有多远跑多远,不要再掺和这件事,也许还有登上大位的机会……”谢灵微说完又立刻道,“天机不可泄露,你什么都没听到。” 高从煦这次没有笑,眉头微皱:“这就是那些天神困住祂的办法吗?” “谁让这是祂唯一的弱点呢。” “祂要做的测验,很难吗?” “怎么说呢,我们也不好用凡人的思维去理解祂的事……” 高中生李昼托着腮,转着笔,目光幽幽地看着面前的数学题。 她遇到了人生中最重大的危机。 “一场篮球比赛,胜一场得2分,负一场得1分,某队在10场比赛中得16分,胜负各多少场?” 是谁,是谁发明的数学题,不知道她最讨厌数学了吗? 抱怨的她没有发现,这题对正常的高中生来说,已经过于简单了。 摩诃迦罗也怕祂气急败坏之下直接掀桌子,只求拖到大周走上亡国路,不敢太过为难祂。 可惜的是,这位天神还是不够了解李昼。 什么二元一次方程组,完全不会! “咔嚓”一声,李昼折断了手里的笔,抬起头,对面色严肃的班主任说:“老师,可以看看我的题有没有出错吗?” 班主任闻声抬头,视线对上了她的眼睛,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充斥着黑暗与恐怖事物,囊括了宇宙终极奥秘,揭露了所有维度的所有秘密,所谓的时间、空间、曲率、物质、暗物质……都不过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这才是真正的智慧,概括了所有恒常与变化的终极智慧……班主任面露痴迷之色,摇摇晃晃地走到李昼身旁,拿起她面前的卷子,看到她写下的名字和答案中的“解:”,除了“解:”以外,卷子上什么都没写。 看着这样的卷子,班主任却睁大了眼睛,呼吸都急促起来,用夸张的语气发自内心地赞美道:“您已经作答结束……90分?不不,您应该得满分,150分是试卷的极限,不是您的极限,别的学生得150分是因为全部答对,而您得到这么多分是因为卷子只有这么多分……多么完美的答案,多么美妙的数字……” 李昼听得连连点头,跳起来说:“那我可以回家了吧?” “当然。”班主任期待地望着李昼,“我真想和您一起回去。” 李昼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警惕地退后一步:“那你还是别想了。” “叮铃铃。” 放学铃声响起,交完卷子的李昼背上书包,开开心心地跑出了教室。 校门口,手脚打上了石膏、坐在轮椅上焦急等待的任应月看到她的身影,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 “静,静真,”她看着李昼跑到自己面前,“听说你们今天有测验,你怎么这么早就……” 第121章 “谁干的?”李昼打断了她的话,愤怒地说,早上出门的时候妈妈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就弄得一身伤? 任应月顿了顿:“妈妈没事……” “……妈妈你别怕。”李昼握紧了拳头,“我会保护你的。你告诉我,是谁干的?” “……其实是妈妈去别人田里偷火龙果,被人家发现,就被放狗追了啦。” 义愤填膺的李昼蓦然呆住:“……啊?” “妈妈听说火龙果可以治便秘嘛……怎么样,要不要回家尝尝,可甜了。” 可能是因为刚考了满分心情好,现在再听到火龙果,李昼忽然不嫌烦了,她纠结了下,推起轮椅往家的方向走:“那下次不要再去偷了,还是掏钱买比较好……我们家没钱了吗?” “有钱。就偷这一次,你放心吧。” “那就好。” 李昼推着妈妈回到家中,看到桌子上的巨大火龙果,以及满地木板碎片,又呆了呆。 妈妈确定没有跟火龙果又打了一架吗? “用这把刀切吧。”任应月从厨房取出一把挂着铃铛的刀,刀柄上还有个字“鸾”。 鸾刀……好像有点眼熟,但是不管了。 李昼接过刀,按住火龙果,感受着柔软的外皮,毫不犹豫地拦腰一斩。 一声隐隐约约的惨叫声在她耳边响了一瞬,她没有在意,注意力完全被面前的果肉吸引了。 比西瓜还大的火龙果一分为二,饱满的果肉散发出清甜香味,鲜红的汁水沿着李昼的手滴滴答答流到了地上。 任应月及时递来一把勺子,李昼接过勺子,一勺接着一勺地吃了起来。 果肉很新鲜,清脆多汁,李昼一吃就停不下来。 孝顺的她还不忘递给妈妈一勺,任应月却笑着摇头:“都是给你吃的,妈妈不吃。” “就吃一口。” “额……妈妈拉肚子,真的不能吃。” “那好吧。”李昼把勺子插.进果肉里,隐约又听到一声哀鸣,“但是这只火龙果真的很甜,不吃可惜了。” 任应月一边点头,一边用余光去看太阴星君神像上的面纱,只见那纱巾越来越薄,眼看就要消失不见。 永熹二十一年的普渡城,持续了许久的黄昏终于褪去,被掩盖的黑夜呈现出来。 城门口,本该被传送走的剑客·李昼身形由虚变实,与平康六十年酒楼里的剑客·李昼同时睁开眼。 对她来说,同时存在于两个时间点,并不算什么难事,只看她想不想罢了。 而现在,她想起来,她是来吃火龙果的。 而且要日一声,把火龙果打成糊糊。 酒楼里定好的酒菜,和眼前的火龙果,她都要。 高中生李昼看了眼剩下半个火龙果,从厨房搬出一台榨汁机,插上电,按下开关,电机开始转动。 剑客·李昼背后的知北游随着她的心意飞出,分裂成无数小剑,犹如暴雨一般,向着西方退散的晚霞疾射而去。 “日。” 榨汁,开始了。 没有电机的知北游没忘记自己加上音效。 剑客·李昼满意地点了点头。 高中生李昼趴在榨汁机前,安安静静等着榨汁完成。 婴儿·李昼睡得嘴角流口水:“嘿嘿……火龙果汁……嘿嘿……” 月娘擦了擦她的嘴角,看了眼窗外远去的晚霞,散发着恶意的夕阳正在被清冷的圆月取代,虽然不知道火龙果是什么,但是女儿想吃—— 买它。 第104章 优势在我,怎么输? 李生跑遍了夫椒城, 也没找到火龙果。 卖水果的被他吓得半死,火龙哪里能吃哦,一吐火, 不把你烧死了。 什么,是火龙果, 不是火龙。火龙还会生果子?它跟果子妖嫁接了? 李生跟他们讲不明白,心累地回到了李府。 一开门,一条指头粗的小蛟龙张开嘴,朝他喷出一口浓烟,烟里勉强带点火, 在他发丝上燎了一把, 几根头发被烧焦了,散发出臭香臭香的味道。 瞬间灰头土脸的李生抹了把脸:“……哪来的火龙?”怎么还真有啊! “贫尼刚去抓的。”披着袈裟的了尘师太抬手一抓,手指如铁钳般抓住了想要冲出家门的小蛟龙后颈皮,脸上和李生一模一样的灰头土脸。 李生定睛一看,她的袈裟直接没了半边。 “师太你不会是和它爹娘打了一架吧?” “没有,”了尘师太说,李生刚松一口气,她又说, “跟它爹娘和爷爷奶奶都打了一架。” 李生:“……” 李生瞥了眼扑腾个不停的小蛟龙,于心不忍地说:“唉,还小呢……清蒸吧。” 如果是昼儿想吃,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小蛟龙嗷地叫了声, 了尘师太捏住龙嘴, 摇头说:“问过昼儿了, 她要吃的不是这个。” “我就说火龙不是火龙果……那现在怎么办,再还回去?”李生看了眼端着水盆跑过来的大郎, 臭小子手脚还挺快。 “养在这里面,”大郎举起水盆,“妹妹无聊了可以玩。” 小蛟龙:“……” 小蛟龙快气炸了,它可是堂堂涂河三太子,历来只有它把别人当玩具的份,什么时候轮到凡人玩弄它了? 啊啊啊啊都给它等着吧,它爹娘和爷爷奶奶已经传信北荒水君和南虞水君了,到时候虾兵蟹将俱至,来个水淹夫椒城,看这些凡人还笑不笑得出来! 咦,前阵子好像刚有一场水灾,也不知道是怎么结束的……正好,这些人估计还没恢复元气,看它们龙族怎么在这李府大开杀戒…… 小蛟龙被了尘师太放进了水盆,却是不慌不忙,脑中浮现出自家长辈把这些人大卸八块的场景,忍不住摆起尾巴,乐得不行。 李生纳闷地看着欢快的小蛟龙,刚刚还担心它反抗呢,怎么一听说要给昼儿当玩具,就变得这么欢喜? 难道昼儿的好名声已经传到妖魔耳里了吗? 能给昼儿当玩具,怎么不是天大的荣幸呢? 李生很快说服了自己,端着小蛟龙跑进了屋:“昼儿,大郎说不吃也可以养着玩,我看它也挺喜欢我们家的,要不就给它个面子,把它留下吧?” 月娘怀里,半睡半醒的婴儿·李昼睡眼迷蒙地看了眼水盆里的小蛟龙,没在意后者忽然僵住的身形,点了点头:“它喜欢就留下好了。” 长大点也许就会变好吃呢。 李生把小蛟龙放在了博古架上,琢磨着是不是要去定制一口鱼缸,看到小蛟龙缩到了水底,身子不停地哆嗦,连带着水面微波荡漾。 饿了吗? 他想了想,出门找鱼食去了。 小蛟龙的泪水融进了盆里的水,鱼哭了,水知道,龙也一样。 呜呜呜娘你在哪啊娘,外面的世界和你说得根本不一样,凡人不仅不弱小,一个小婴儿都带着不祥与恐怖的气息,仅仅是一个眼神,都让人仿佛坠入禁忌的深渊。 我们龙族才是弱小的那一个,呜呜呜娘快来救救啊…… 婴儿·李昼自然听不到小蛟龙“救救救救”的心声,高中生李昼已心满意足地捧着满满一杯火龙果汁,咕嘟咕嘟喝了个痛快。 现榨的火龙果汁格外清甜可口,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还有些籽没有完全打碎,咬下去嘎嘣脆,同时还能听到一声“啊”地尖叫。 有点吵。 好在李昼并不是怕吵的人,努力嚼嚼嚼,没一会儿就把籽也全都吃完了。 不得不说,火龙果果然是通便神器,吃完没多久,李昼就冲进了卫生间。 人生大事,轻松解决。 爽。 浑身舒爽的李昼认认真真洗了个澡,刷了牙,跟着任应月拜了拜太阴星君。 星君神像上那层薄薄的纱巾已经消失了,李昼自然也没发现。 窗外,夜幕降临,一轮圆月挂在树梢上,散发着清冷柔和的辉光。 李昼泛起困来,打了个哈欠,换好睡衣,回了卧室。 任应月用完好的那只手给她掖了掖被子,她硬撑起眼皮,懂事地说:“妈妈你辛苦了,你也快去睡吧。” “妈妈看你睡了再走。”任应月拨了拨李昼眼皮上的碎发,看了看她的嘴巴,“看起来火气已经下去了。” “那我下一顿要吃烤羊腿、烤猪蹄、烤玉米、烤面筋、烤土豆和花甲粉丝了……” 声音越来越小,却还是坚持报完了菜名。 “好,”任应月亲亲她的脸,看着她眼帘落下,在她耳边说,“宝宝喜欢吃,就多吃点。” 永熹二十一年的普渡城外,化成万千剑影的知北游飞回了剑客·李昼面前,重新组成一把大剑。 晚霞与落日俱已消失,剑身周围环绕着森然剑气,每一道剑气都是一只吃得肚子滚圆的白胖蠕虫。 剑客·李昼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神情,身形从凝实变得虚幻,没多久,便重新与平康六十年的李昼合二为一。 第122章 酒楼包房里,店小二和杜鹃鸟的尸体横亘在地上,随着李昼身形的浮现而缓缓消失。 师娘聂洪用纸带托起的折扇上,染红扇面的鲜血亦徐徐消散。 脸上凝固着震惊与焦急的聂洪和小吕,神情像冰块一样融化。 凝结不动的时间长河,亦如春汛时的江河,轰鸣一声恢复了流淌。 高从煦一把扶住冲过来的小吕,看到她的嘴巴一张一合,仿佛耳鸣忽然消失,说话声、脚步声、呼吸声,一股脑撞进耳朵里。 “殿下!都是微臣无能,竟然没看出这杜鹃之血不必接触就能发动,您现在感觉如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神智可还清明?这是几认得出来吗……” “小吕。”小吕慌乱中没听到这一声,高从煦不得不提高了音量,“小吕!”在对方安静下来后,放柔声音,“我没事,别担心。” 小吕喘着气,明亮的眼睛里闪过自责,点了点头:“是。” 这边君臣相得,另一边却有些诡异。 聂洪本也在发现事情不对劲的第一时间冲向了剑客·李昼,却没想到,下一刻,剑侠大人趁其他人都在关注那位殿下,眼疾手快地把还没完全褪去血红的扇子往嘴里一塞,脖子一伸,吞了下去。 聂洪脚步硬生生一拐,不动声色地挡在了剑侠大人面前,以免有人看到,破坏了剑侠大人的形象。 望蛮族姑娘阿骠虽没有聂洪与小吕的反应速度,却也看到剑侠大人忽然把什么东西吃了。 她疑惑地看了看公孙剑侠,虽然不知道那东西为什么值得剑侠大人唯恐不及地吃掉,但剑侠大人要吃,她又怎么会阻拦。 恩人做什么都是有道理的,就算没有道理,也一定是道理的不对。 剑客·李昼很无辜。 她只是保持着不浪费食物的好习惯,才会在血没消失前吃掉染血折扇。 压根没意识到自己早已经把人家本体打成糊糊吃光喝光的李昼,纳闷地感受着吃了个寂寞的感觉。 嘴巴和胃对了半天帐,谁也没法说服谁,都觉得是对方出了错。 看了眼旁边正在消散的杜鹃鸟与店小二,想到了同样褪去的落日余晖,李昼隐约明白了什么,想了一会儿,还是没完全明白。 高从煦的目光投向了剑客·李昼,脑中想起回来前,谢灵微的反复叮嘱:“你如果还想登上皇位,就离祂越远越好。祂本就不该出现在这凡尘,凡人的命运一旦与祂扯上关系,便也注定要早早离开。这是应有的代价,更是神灵最后的仁慈……千万不要抱有侥幸心理。不要再见了,祝你青史垂名。” 高从煦当然知道,谢灵微一边说着“天机不可泄露”,一边泄露了多少天机。 谢灵微让她知道了自己未来会英年早逝,每一句话都在暗示她,如果早早布置,未必不能改变命运。 但这前提是,忘记天神入侵,忘记薛静真、谢灵微和…… 忘记薛静真和谢灵微……她是不是已经忘了什么?为什么下意识觉得还有一个人? 回忆着谢灵微所说的“离开”二字,高从煦若有所思。 她不免有些遗憾。 如果她没有见过那个所有人都能有尊严地活着的时代,她或许还不会这么遗憾。 她注定没办法让她的国家也转变成那样美好的模样了。 她的世界,最迫切的需求依然是活下去,尊严尚是遥不可及之物。 皇位、大业、名垂千古……都是令人向往痴迷的好东西啊。 可人要是没了,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人立于天地之间,又岂能不管头顶的天。 高从煦走向剑客,神情坦然地说:“阿赢可还记得要与我义结金兰?经此一战,我觉得与阿赢果然是意气相投,正所谓金风玉露一相逢,你我如此投缘,何不这就结拜。” 根据她的理解,祂的人性锚点应该是越多越好吧。 知道了却视若无睹,那她也就不是她了。 她身后,小吕皱了皱眉,直觉哪里不对,但忍住了没有阻止。 聂洪注意到剑侠大人已经吃完了,默默退到了一旁。 剑客·李昼看着高从煦,欣然点头:“那我们这就歃血盟誓!” 高从煦才要应下,余光忽然瞥见,圆月清辉下的霜白地面,不知何时多出了一片阴影。 她立刻看向窗外。 众人一怔,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夜幕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四座宝塔,每座塔身分别有一个扭曲的大字: 【地、水、风、火】 “这是……”小吕手按在了刀上,呼吸变得急促,“……传说中涅槃世界的地水风火四大金刚。” 高从煦低头看了眼已经消失的影子,再抬头看了看清冷的圆月,已经明白,刚刚那不合常理的阴影,是来自太阴星君的提醒。 永熹二十一年的七座神殿里,夜幕降临后的短暂沉寂消失了,再次响起了嘻嘻嘻的窃笑声。 敌在明,我在暗,优势在我,怎么输? 第105章 “速去支援四大金刚!” 平康六十年。 犬夷王庭。 行将就木的老犬夷王一脚踢开了正在给他的烂腿上药的侍女, 命令侍卫把她拖出去,砍掉她不知轻重的手。 “国师在哪里?”他努力撑起上半身,用浓重的痰音嘶吼咆哮, “他不是说获得了神启,可以为我延寿百年吗?国师!赞陀!在哪!让他滚来见我!” 国师赞陀疾步而来, 看了眼被侍卫捂住嘴、涕泪横流的侍女,皱了皱眉:“大王,你应该好好上药。” “你的药没用!”老犬夷王在全身腐烂的剧痛中怒气冲天,眼中射出暴戾的目光,直勾勾盯着赞陀, “你……你对我的身体做了什么……这不是增寿的办法, 我的身体正在衰弱……更快地衰弱……呼……哈……” 老犬夷王的胸口发出了破风箱的呼嗬声,剧烈起伏,没撑多久便无力地倒在了绵软的衾被里。 赞陀脚步一顿,站在不远处凝望着他可悲的模样,脸上看不出情绪。 老犬夷王忽然心里突突的,直觉不太对劲,然而一阵哭喊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侍女不知哪来的力气, 挣脱了侍卫的束缚,扑到了他的床前。 “大王饶命,没了手我一定活不下去的, 求您……求您饶命……” 侍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老犬夷王却只觉得厌烦, 呵, 她还那么年轻,还能过几十年的好日子, 他呢,自从生了烂疮,便一日比一日衰弱,眼看要回天无力…… “滚,滚下去……”他唾沫横飞,声音却微弱得只有自己与侍女能听到。 习惯了权力在手,肆意掌控他人生死的老犬夷王,没有发现侍女脸上的绝望与决然。 求饶是死,反抗也是死,那为什么不反抗呢?凭什么不反抗呢? 她也是人,有手有脚的人,凭什么因为这老狗的喜怒无常就葬送了大好性命? 贴身侍女被没收了所有锐器,就连头饰也都被打磨得圆润光滑,生病后的老犬夷王疑心病重,时常怀疑有人要害自己,已经为此杀了许多侍从。 可没有刀,没有剑,她也还有指甲,有牙齿。 女孩子高高跃起,咬住老犬夷王脖颈的一瞬间,像一头狩猎的母豹,腰背弓起的弧度充满了力量。 “你……敢……!” 鲜血从老犬夷王的喉咙旁飙射而出,淅淅沥沥地淋了侍女一身,老犬夷王用最后的力气转动眼珠,求助地看向国师赞陀,却见后者正从侍卫胸口抽.出手掌,捏着扑通扑通的心脏,神色漠然地望过来。 赞陀果然有不臣之心,他想取代自己?还是归顺了他的某个儿子?是谁……是谁……是……谁…… 狰狞的脸上凝固着恐惧、不甘与愤怒,老犬夷王像一只垂死挣扎的老鼠,最后踢了下烂腿,这一次却是连被子都没能踢开。 他的头一歪,眼睛怒睁着,在侍女抵死不松的牙关下,流干了最后一滴血。 老犬夷王死了。 赞陀微微一笑,丢下侍卫的心脏,对着门外说:“六王子,请进来吧。” 年轻的六王子意气风发地走了进来,厌恶地瞥了眼散发着腐朽气味的父亲,目光落在松开了老犬夷王,却仍惊魂未定的侍女身上:“没想到老东西会以这样的形式死掉,比我们预想得还要早一点。” 赞陀提醒道:“六王子还记不记得我们的约定?” “当然。我会按照先前答应你的,在犬夷境内多建神殿,摩诃迦罗将是所有神殿的主神……在祂的帮助下,我们只需要二十年,就能拥有逐鹿中原的力量,获得周国占据的所有土地,是这样吗?” “吾王,无人能违逆摩诃迦罗的神谕,包括周国皇帝。在天神的预言中,周国皇帝也快死了,继任者是个软弱的庸君,他的太子会死于兄弟阋墙,优秀的长女亦将亡于阴谋诡计,当他的次子踩着兄弟姐妹的尸骨登基之时,便是周国气数将尽之日了。” 第123章 “哈哈哈哈,好,我相信你。” 赞陀的称呼显然取悦了新一任犬夷王,六王子再次看向魂不守舍的侍女,可惜地摇了摇头,眼中便露出了凶狠的杀机:“谋杀大王,当受车裂……” “六王子!”一道惊慌的声音打断了他,一名佩戴铜鼓、扎着辫发的犬夷将军飞奔进殿,“大事不妙啊!” 自认为已经夺得王位的六王子因为他的错误称呼不悦皱眉:“什么事值得你大惊小怪?” 犬夷将军喘着气,还没来得及说,赞陀似乎感应到了什么,面色一变,转身出了宫殿,抬眼望向东面。 那个方向,是犬夷与周国接壤的最大城池普渡城,亦是摩诃迦罗来到犬夷传教后的第一个道场,是教中的圣地。 然而此刻,圣地上空,风水地火四大金刚均已现世,散发着降魔红光的梵文圣经在四座宝塔间忽隐忽现,浑厚梵音如同海浪般一声又一声波荡不断。 普渡城出事了。 这样大的阵仗,得是什么位格的妖魔才配得上? 赞陀脸上的微笑消失了,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一幕,犬夷已是摩诃迦罗的领地,什么妖魔敢过来,还逼得四大金刚都要全力以赴? 六王子跟着他走了出来,看到远方的动静,怔了怔后,笑着问道:“这也在天神的预言中吧,国师?” 赞陀望着呼吸般起起伏伏的梵文圣经,听着一声比一声急促的梵音,沉默了一会儿,点头说:“一切都在天神的掌握中。” 两人均未发现,回过神来的侍女趁他们注意力都被普渡城的动静吸引,擦干净脸上血迹,悄悄从侧门跑了出去。 …… 李昼正在吃烤玉米。 不是那种一根串上一排玉米粒的,而是扎扎实实一整个玉米的烤玉米。 左手两根刷了黄油和蜂蜜,右手两根刷了辣酱,两种口味,都好吃。 玉米烤得焦黄,一口下去又甜又糯,李昼一口气啃了半根,才想起来好孩子要学会分享。 她连忙向高从煦、聂洪等人递出剩下三根,虽然七八个人只能分三根,她自己却独占一根不太好,可谁让她手上这根已经吃过了呢? 应该没人想吃她吃过的吧…… 李昼有些担心。 被烤玉米香迷糊了的李昼没注意,模拟器界面弹出了一条提示,她突破了《夺天录》第三层: 【慧夺】 她的智慧告诉她,四座宝塔散发出烤玉米的香味,那必然会有烤玉米端上桌。 于是,风水地火四大金刚,就这么被端了上来。 高从煦望着剑客递来的事物,在这之前她从不知道,能有人把“风”抓在手里。 这团风是血红与漆黑交织的凌乱舞蹈,只是稍微多看两眼便让人感觉到污秽与邪恶,身体表面长出奇怪的疮斑,颜色由灰变黑,不断加深,散发出腐烂的恶臭。 高从煦迅速收回视线,余光瞥见,聂洪看着剑客递过去的“火”,那团同样扭曲狂悖的事物,面上竟露出痴迷之色,耸动着鼻尖,仿佛真的嗅到了什么美味一般,伸出手想要去接。 高从煦一把拉住聂洪,刚将她拉到身后,另一边的小吕又向前走了一步。 再往旁,其他随从也有着相似的反应,脚步凌乱得像喝了酒,脸上满是不正常的红晕。 糟了。 虽然早已从谢灵微口中了解了祂的位格,但亲眼见到这样的影响,高从煦还是有些措手不及。 祂认为这些邪恶事物是美味的食物,一个念头,竟然就扭曲了周围人对这些事物的认知,让大家也都觉得这是美食。 “她们……怎么了?”望蛮族姑娘阿骠结结巴巴地问,引得高从煦忙中偷闲地瞥了她一眼。 她左手依然抓着聂洪,右手折扇打开,扇子飞出兜了一圈,在一阵噼里啪啦声中把小吕等人扇得往后退了两步:“阿骠……你是叫阿骠吧?帮我控制住她们。” 虽然不知道阿骠为什么没有被扭曲认知,但现在显然不是深究这些的时候,高从煦看着阿骠慌忙找来绳子,把聂洪、小吕等人牢牢绑住,抓住飞回的折扇,看向收回手的剑客。 祂继续进食了。 那对普通人来说无比恐怖邪恶的事物,被祂随意拿在手中,无论怎么挣扎扭动都无法脱离祂的掌心。 那对比仿佛是一只食肉鱼误闯进深海巨兽盘踞的海域,一株食人花忽然发现自己所处的森林只是一棵树的一部分,一道噬人的阴影被百倍千倍的黑暗帷幕笼罩…… 高从煦只是扫了一眼,便又感觉到身体出现了令人不安的变化,她收回了视线,迅速取出纸笔。 谢灵微说过,文昌星君与太阴星君大部分情况下都是可以信任的神灵,而她身为天生便具有王气的储君候选,很容易从文昌星君那里借来力量。 高从煦飞快地画出一幅《太.祖坐像图》,以书画为媒介,引来文昌星君与大周王气,辟出一块隔绝污染的区域。 李昼毫无负担地继续啃着烤玉米。 她已经分享过了,但这些人跳舞的跳舞,画画的画画,看都不看她。 那就不能怪她不分享了哦。 远处好像有人在唱苦情歌,时不时就抽泣一声,还伴随着丧钟,李昼吃完第三根,吃到第四根时,忽然反应过来,这种一般叫丧乐。 谁家死人了吗? 她一边吃最后一根,一边探头看向窗外,只见高悬天上的四座宝塔身形越来越淡,周围密密麻麻全是她看不懂的红色文字,信号不好似的一闪一闪。 古代也有全息技术吗? 李昼纳闷地看了一会儿,又咬了一口烤玉米,看到红色文字又是一闪,聪明的脑子也灵光一闪,什么全息,肯定是什么法术……普渡城不愧是大城,晚上还专门安排人用法术放烟花啊。 怪不得她看不懂,原来不是她的问题,那些字只是看起来像字,其实只是图案吧。 马上就要吃完烤玉米的李昼并不知道,王庭中的国师赞陀,与永熹二十一年的神殿中,都传出了充满不解的颤抖之声:“四大金刚的攻击,为何完全没有效果?” 梵文圣经与梵音落在那位身上,竟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迦楼罗!”一尊天王像转向了殿中的神鸟像,“速去支援四大金刚!” 第106章 “我们得去告诉年幼的你,剑应该怎么用。” 鸟首人身的迦楼罗背后双翅展开, 火焰纹路流光溢彩,螺笛轻吹,墨云般的鸟群便从身下飞出, 哗啦啦冲出了大殿。 神奇的是,鸟群一出殿门, 便失去了踪影,周围空气如水荡漾,仿佛一段时光流淌而过。 它们前往了历史中。 天王刚松一口气,便感觉到周围的金刚像气息衰败下来,扭头一看, 威武强壮的金刚像浮雕裂开, 神采飞扬的脸上残留着极致的惊惧与痛楚,哪里还有半点质疑神鸟时的轻蔑与嚣张。 天王心中一沉:“迦楼罗,你过去后务必小心……你做什么!” 呼啦……!迦楼罗神鸟倏然崩解,一根根火焰纹羽毛纷纷扬扬,仿佛在殿内下了一场火焰大雪。 所有天王像、金刚像、甚至端坐中央的摩诃迦罗,都被这些羽毛笼罩了。 不可一世的金刚们发出了最后的也是最凄厉的惨叫,威严庄重的天王们狼狈翻滚,希望能逃脱这雪花般的羽毛。 就连只需要坐高位, 冷眼旁观的主神摩诃迦罗都不得不出声了:“迦楼罗,汝要叛出涅槃世界吗?” “真正的摩诃迦罗早已陨落,涅槃世界是真是假尔心里清楚。”迦楼罗声音悲怆, “天尊, 你偷走摩诃迦罗的身份, 将整个涅槃世界当作你的棋子, 去和那众神之神对抗,你罪大恶极, 其心可诛!” 雪花般的羽毛依然在不停地落下,翻滚的天王与碎了一地的金刚震惊地转动眼珠,盯着那中央主座上的摩诃迦罗。 摩诃迦罗身上,亦不断出现新的裂缝,黑色、红色、金色……五彩缤纷的液体,从裂缝中流出。 那是神灵在流血。 和神灵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头戴花环、颈戴串珠项链的念经童子虽然也吓得全身发抖,却被羽毛雪花绕过,毫发无伤。 “众神之神?至高……只有一位……终有一日会是我……” 摩诃迦罗古怪地笑了两声,接着,仿佛有什么东西从祂体内抽走了,祂的气息发生了变化,变得淡然而悠久。 一名身穿圆领衫与百褶宽袖服的老人,挂着骷髅做成的璎珞,挎着铜鼓,从神像中走了出来。 天王与金刚迟疑地望着祂,脑中被偷走的念头逐个回来了。 在摩诃迦罗与那位至高神第一次交锋失败后,祂就已经决定退避三舍,哪里还会主动出击。 带着祂们迎击众神之神的,根本不是摩诃迦罗,而是那位天尊! 咔嚓一声,在终于明白真相的一瞬间,金刚像彻底碎裂,化成了一堆齑粉。 第124章 “迦楼罗……汝为何……不……提醒……” 天王用最后的意识询问。 “连摩诃迦罗都已经中招,提醒了又有何用?”化成万千羽毛的迦楼罗,声音也越来越无力,为了给予天王与金刚最后一击,祂只能燃烧自己的全部。 摩诃迦罗悲哀地看着气息越来越微弱的众神,老朽的脸上充满了无奈:“我们本来还有回去的机会,尔却借至高的力量,让我们陨落在此,又是为何?” 摩诃迦罗可以理解迦楼罗的隐忍不发,若不是众神之神用祂的伟力压制住了天尊的力量,祂们都还找不回自己被偷走的东西。 可若是迦楼罗没有倒戈相向,在天尊离开后,祂们联手,也未必不能从至高手下逃出生天。 “还能回得去吗?”迦楼罗冷冷地说,“普渡城中几乎无人生还,他们……都是信奉我们的子民……” “那本就是我们的东西。” 摩诃迦罗打断了祂,看向了大殿中雏鸟般的念经童子们,脸上露出了一丝恍然的笑意:“你竟然……真的动了恻隐之心啊……” “凡人只是为神提供锚点的工具,神岂能对其生出怜悯?”摩诃迦罗遗憾地摇了摇头,轻轻拍了下铜鼓,狰狞的鬼影从中浮现,眨眼间便冲到了童子们面前。 那冰凉的气息与垂涎的目光,令本就惊恐的童子抱成一团,失声尖叫。 最后的羽毛倏然汇聚成一堵火焰纹路的矮墙,挡在了童子身前。 “不是怜悯。”羽毛嗡嗡震动,迦楼罗沉声说,“没有人性锚点,神灵亦会失去所有理智,陷入彻底的混乱与疯狂。失去理性,等于失去一切!摩诃迦罗,与我一起沉睡吧,回到涅槃世界,等待真正的回归之日吧。” “等……吾已等了太久……太久……” 摩诃迦罗一把抓下脖子上的骷髅璎珞,一只只骷髅向着羽毛飞去,骷髅表面浮现出一层金箔,散发出无比强大的威压。 羽毛轰然垮塌,碎成了真正的雪,在半空飞旋不定。 迦楼罗死了。 裹着金箔的骷髅呼啸冲向失去庇护的童子,这点祭品太少,即便享用了也无法回复多少法力,但能回一点是一点,只要能像上次一样,及时逃回天外,来日方长。 摩诃迦罗漠然地望着哭喊的童子们,已经做好了吃完就离开此地的准备。 一只无形的手,像极了凡人去抓圈养的牲畜,一把抓住祂的后腿,把祂倒提了起来。 “啊啊啊啊……!!” 鬼影也好,骷髅也好,都停在了童子脸前,只差一寸,便能分食这鲜嫩的祭品。 然而,就差了这么一寸。 为什么……为什么……祂明明还在历史中……迦楼罗派去的鸟都还没回来…… 为什么祂能隔着时间长河抓到自己? 难道……真的有那超脱于时间的至尊…… 摩诃迦罗最后抬眼,看了一眼大殿之外,仿佛这样便能看清楚,祂是不是真的位于时间之上。 “……轰轰轰轰!” 主神摩诃迦罗,在童子们的注视下,神像崩塌,沉入了永眠。 满脸泪水的童子们怔怔地望着碎了一地的神像,一道穿堂风掠过,拂起几根火焰纹羽毛的碎片。 一个童子伸出手,接住了碎片,隐约明白了什么的她,下意识地喊了声:“迦楼罗……你还在吗……” 轻风卷起碎羽,一言不发地离去了。 继四根烤玉米后,李昼又一口气吃了六只烤羊腿、十六只烤猪蹄、七串烤面筋、七串烤土豆和一大盆花甲粉丝。 烤羊腿还是上次的味道,肉质紧实,鲜嫩多汁。 烤猪蹄特别有嚼劲,口感q弹,就是有的地方好像烤了两遍,焦脆焦脆的,不一样的口感,李昼也能接受。 酥香的表皮咬开后,是软烂入味,肥瘦相间的肉质。 十六只吃完,稍微有点腻,但也还好。 面筋和土豆就不像一个厨师的手艺了,似乎是从别的店顺带送过来的,差强人意。 花甲粉丝更是一般,可能是因为花甲没有吐完沙,有时候还会吃到沙子。 要不是剑客·李昼牙口好,说不定还要崩坏牙齿。 幸好不是婴儿本体吃的。 吃这种水产品,还是得去海边。 李昼更加坚定了下一次模拟要去海边的决心。 虽然对后三样食物不是特别满意,但李昼吃的速度一点也没有放慢。 主要是一群勤劳的小鸟不停地上菜,她不吃快点,桌子上都摆不下。 不得不说,普渡城的外卖真的很发达,这都用上无人机了。 就是菜实在有点多了,要不是李昼刚喝完火龙果汁,清了肠胃,都没那么大胃容量。 暴饮暴食会不会胃痛,李昼有点担心,模拟器里还存着她写的一张纸条: 【记得做weijing】 她真的太忙了,都没空好好照顾自己,到现在都没来得及做。 吃完了所有菜,看着鸟群飞出窗户,没入夜色消失不见,李昼摸了摸肚子,这顿饭吃得太饱。 吃饱了就会犯困,李昼打了个哈欠,托着下巴,昏昏欲睡。 她的背后,知北游自己飞了起来,剑身托起她,把她送到了包房中的软榻上。 聂洪与小吕等人醒转过来,在《太.祖坐像图》的庇护下打坐疗伤,高从煦望了眼消失的鸟群,感受着空气中残留的神力波动,正暗自警惕,忽然看到知北游飞了过来。 那剑身环绕着森然剑气,密密麻麻的白胖蠕虫令人看一眼便毛骨悚然,高从煦握着扇柄的手蓦然攥紧,心一下提到了喉咙口。 “……阿赢?”她试探着喊软榻上沉睡的剑客,后者翻了个身,睡得格外香甜。 高从煦顿时生出不妙之感,这又是哪一尊神灵的阴谋吗?趁着祂这具化身沉睡,寄居在祂的灵剑上? “你在叫我?” 知北游的剑身旁,飘出了一道虚幻缥缈的身形,似乎随时都会随风而逝。 高从煦睁大了眼睛,看了看面前之人,又看了看榻上的剑客。 同样意气疏狂的面孔,虚幻的人形却仿佛比榻上的人更有人气。 “你是真正的公孙赢?” “你好像知道很多。” 两人几乎是同一时间开口,高从煦端详着公孙赢的面孔,沉默地点了点头。 “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但……” 缥缈得近乎透明的公孙赢,向着高从煦眉心伸出了一根手指,指尖清光流溢:“你们都该忘了这件事。” “等等……” 高从煦向后退了一步,公孙赢眉头微皱,摇头说:“我等不了了,这是我最后的时间。” “你也要像谈昭一样彻底消失吗?” “谈昭是谁?”公孙赢若有所思,“静真找的另一个锚点吗?” “……是,她们是很好的朋友。” “嗯,我也是静真的朋友。”公孙赢再次点向高从煦额头,“好了,不要浪费时间了,我最后的力量,就是为了清除这段历史上不该留下的痕迹,这是我能为朋友做的最后一件事。” 她看着还有很多话要说的高从煦,笑了笑:“做完这件事,我也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她以前从来不知道,保持一丝自我,竟然会这么困难。 过去的每一刻,她都像大海上的一片叶子,随时都会被海浪拍碎。 她只能随着海浪沉浮,小心翼翼地维持自身的一丝稳定。 她不想后悔,可是,真的很累。 很多次她都想融化在那片大海里,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坚持到现在的。 好在,现在终于到了结束的时候。 高从煦依然坚持想要说什么,公孙赢却执着地想要把这件事做完就离开,两人一个后退,一个紧追不舍,同时摔了个平地摔。 这辈子都没平地摔过的两人茫然对视一眼,一位青袍道长的身影,从她们身旁若隐若现的黝黑果子中钻了出来。 “抱歉,我在厄运中,你们接下来可能都会倒霉几天。”青袍道长径直走向公孙赢,在她面前蹲下,看着她疲惫的神情,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已经坚持了太久,清除痕迹的事交给我吧,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公孙赢说:“一定要去吗?” “一定要去。”青袍道长拉起她,“我们得去告诉年幼的你,剑应该怎么用。” “……” “……” “我还不知道你是谁。” “我?叫我钟离就行。我刚从青丘回来,那里已经沦陷了。好在,人界还有你们,你们真的很了不起,但现在还不能休息。” 第107章 “太阳……太阳在向我们砸过来!” “这个世界的好运已经被偷走了, 剩下的只有厄运。” 钟离道长拉着公孙赢的手腕,一边通过厄运赶路,一边对公孙赢解释:“厄运能够保留下来, 却是我们的幸运。承负道修士用厄运之果修炼,凝结某一枚果实时, 与那一位产生了因果,导致天尊无法偷走厄运。” 第125章 “即便是厄运,也代表着变数,有变数,这个世界就还有希望。” “我将一缕残魂留在了厄运中, 凡有厄运处, 皆可往。” 公孙赢的身依然缥缈,却已经不再像先前一样疲惫,得知自己要去给幼时的自己演示剑道,剑客沉寂许久的心恢复了跳动。 “原来,我真的是天纵奇才。”公孙赢喃喃自语,不可思议地说。 钟离道长看了她一眼:“后悔没有珍惜自己的才能了?其实你应该庆幸自己只走到这一步,再往上便是飞升,在你之前飞升的那一位……”她顿了顿, 没有继续往下说,神情有些复杂。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公孙赢没注意她的神色变化, 长吁短叹地说, “早知我是如此天骄, 当年就不那么谦虚了。” 每次有人称赞她的天赋, 她都要解释一番前因后果,人太虚心也不好, 真是悔之晚矣啊。 公孙赢深深地为自己没能更张扬、更狂傲而扼腕。 钟离道长没想到她在意的是这个:“……我来之前,听说你一心向道?” 剑修不应该心里除了剑什么都没有,道心极致纯粹吗? 公孙赢不悦地说:“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更何况一代天骄,却不能名垂青史。” 钟离道长沉默一瞬,安慰她说:“我们都是留不下名字的人,也不用在乎身后名了。” 好有道理。 意识到自己根本留不下名字,公孙赢终于放心了,不然一想到自己会被别人当成全靠奇遇的普通人,她就浑身难受。 两个注定无名的人安静下来,一路前行。 公孙赢这时才感受到,钟离道长赶路的方式有多么奇妙。 她带着自己,穿梭在一个又一个厄运中。 有小孩刚买了串糖葫芦,就被一只乌鸦从头顶掠过,抢走了糖葫芦; 有人只是吃了块酥糖,忽然呛到了气管里,接连咳嗽差点没被憋死; 有人在浆洗衣服,河流上流忽然有人开始洗马桶; 有人考试抽到了臭号,捏着鼻子在茅厕旁坐下,过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早饭全吐在了卷子上…… 公孙赢渐渐反应过来,哪里有人倒霉,钟离道长就可以去哪里。 那…… “你能找到我们,是因为我们正在一场厄运中?” 公孙赢想了想,在祂身边沉沦、努力保持自我的那些日子,说是厄运也不为过。 但是—— “你能带我去找到幼时的我,也是因为当时的我正在倒霉?” 可那时的她,不是在经历着她的奇遇吗? 这奇遇,还是她自己带去的。 公孙赢面露不解之色,钟离道长欲言又止,正要说话时,看到眼前的场景,忽然变了脸色。 公孙赢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了一只被捕兽夹夹住的小狐狸,身旁散落着一件似曾相识的青色道袍。 她转头看了看钟离道长身上的同款道袍,心中忽然一跳。 小狐狸哀哀地叫着,湿漉漉的眼睛东张西望,似乎在找爹娘。 几个猎户走了过来,手里拿着柴刀:“扒了狐狸皮,能卖不少钱吧?” 小狐狸尾巴毛炸开,背部弓起,对着猎户凶狠龇牙,努力拽动被夹住的已经变形的爪子。 这一挣扎却只是徒劳,还令本就血肉模糊的伤口更加扩大。 猎户不以为意地向她走去。 公孙赢心中一紧,下意识上前一步,却被钟离道长伸手拦住。 就在猎户弯下腰,即将碰到小狐狸时,一道无形的力量忽然把他们推开了。 猎户们后撤几步,看着面前的空气,哆哆嗦嗦地说:“是白毛僵尸,跑啊!” 公孙赢迟疑地望向他们的对面,明明什么都没有,只是隐约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看到了草丛微微倒伏的痕迹。 似乎有个施展了隐形术的人,走到了小狐狸面前,打开了捕兽夹,把她抱了出来。 隐形人似乎精通医术,小狐狸受伤的爪子被敷了药,处理得很好,疲惫不堪的小狐狸得救后,没多久就在无形的怀抱里睡了过去。 她显然在充满爱意的环境里长大,完全没有警惕心,睡着后便仰面躺着,胸口挂着的玉佩可以看到三个字: 【狐山绥】 绥是平安的意思,她的家人果然很爱她。 钟离道长转过身,带着公孙赢继续前进,她握着公孙赢手腕的手,带得公孙赢也微微颤抖。 “那是我女儿。” 公孙赢本不想问,钟离道长却主动开了口。 “我们应该还有时间吧,你不去……抱抱她吗?” “有人救下了她,她会照顾好她。” 钟离道长认识那个隐形人? “她是谁?” “不知道。” 公孙赢一怔。 钟离道长说:“没有人知道她是谁了……现在你明白,不会留下名字的含义了吗?” 公孙赢沉默一瞬,无声拍了拍钟离道长的肩膀。 钟离道长停下脚步,看着面前的厄运说:“我们到了。” 这么快? 公孙赢抬眸望去,一个脸跟花猫似的小叫花子,和另一个背着破口袋,头发蓬乱根本看不清脸的老叫花子,一边告罪,一边挖着松鼠窝,抓着一把板栗狼吞虎咽。 松鼠在旁边气得骂街,应该骂得很脏。 公孙赢看了半天才认出来,那个小叫花子就是她自己。 她怎么不记得自己在学会剑道之前混得这么惨? 还有旁边那个老叫花子又是谁? “你还有最后一次后悔的机会。”钟离道长静静看着小叫花子,没有回头,“如果没有这厄运带去的奇遇,你的人生不会被改写,你不会成为名扬天下的剑客,也就不会被请来承担这么沉重的责任。” 纠结了半路身后名的公孙赢,不知何时已经长剑在手,在她剑道臻至化境,找到知北游的那一刻,她便已经不需要有形之剑,随时都能以剑意化剑了。 得知奇遇真相后长吁短叹的她,这一刻却说:“我从不走回头路。” “不问一问,如果没有这件事,你的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吗?你本就天赋出众,即便没有奇遇,也不会做一辈子乞丐。” “不用问,我也有这个自信。”公孙赢目光落在了钟离道长腰间的法剑上,笑意张狂,剑气澎湃,“只是,剑出无悔。” “钟离道长,”她笑道,“出剑吧。再也没有什么能比一场酣畅淋漓的比试,更适合做一名剑客的结局了。” 钟离道长青袍鼓动,锵一声拔.出法剑,郑重地说:“希望我的剑术,不会让你失望。” “我是一名剑客,”公孙赢说,“我看到你的第一眼,便已知道,你也是一名出色的剑客。” 小叫花子吃了一肚子板栗,感觉有些口渴,正寻思去哪儿找点清水,忽然被老叫花子拉了拉衣袖。 “你洗手了吗?”小叫花子颇爱干净,瞪了老叫花子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刚刚拉完屎用树叶擦的屁股。” 说完,她才顺着老叫花子的目光,抬头看向天上。 云端有两名剑仙正在斗法,一着青衣,一着月白长袍,两道身影时而交错,时而分开,剑光密织如网,漫天霞光如血,金莲隐现,水雾缭绕,瑞鹤飞来助阵,剑意化作龙虎,搅得波翻浪滚,日月无光。 小叫花子看呆了,她以前从来没握过剑,这一刻却下意识捡了根树枝,跟着舞动起来。 她觉得那月白长袍的剑客,仿佛与她心意相通,每一剑都是她心目中最完美的模样。 她像一粒雪,融入了漫天飞雪,她的心犹如雪夜孤月映照下的冻湖,明镜般的湖面反照出白茫茫的天地。 一颗强有力的剑心,在她胸腔里扑通扑通跳动,这一刻起,她开始懂剑。 老叫花子默不作声地看着她舞完一剑,背上破口袋,起身便走。 小叫花子树枝点地,仿佛握着一口绝世名剑,呼出一口冰凉的气息,抬起眼,疑惑地说:“你去哪儿?” “你找到你要做的事了,我也该去我要做的事了。”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小叫花子皱眉,她本以为,她习得了无上剑法,可以带着老叫花子过上好日子,没想到他却在这时走了。 她永远记得,老叫花子在他们被野狗追的时候,挡在她面前,从不离身的宝贝口袋被狗咬了一口,心疼了半天。 她还没来得及给他换只新口袋。 老叫花子没有回头,摆了摆手说:“一介凡人,别放心上……你倒是可以想想,你叫什么!” 老叫花子渐行渐远,身形逐渐消失了,小叫花子抬起头,看向云端亦已远去的仙人背影,不知哪来的灵感,嘟哝了句:“我?” “你叫公孙赢。”剑客没有回头,口中低声说道。 “我叫公孙赢。”小叫花子挠了挠头,觉得这名字不错。 第126章 公孙赢那缥缈的身形,在这句话说完后,愈发朦胧起来。 阳光穿过她的身体,她的身形开始崩解,仿佛鱼儿吐出的泡泡,终将消失在水中。 最后的时刻,她恍然想起,她是怎么找到知北游的。 当她走遍天涯海角,遍寻不得,她抬起眼,看向了天。 知北游封印了这个世界的“道”,“道”的前面,不是通常会有个“天”字吗? 若她能以剑道飞升,或许,就能在天外找到这口剑了吧。 她找到了迷雾山,在这座传说中的仙人飞升之地,苦修剑道。 她没指望找到成仙的道法,只是希望仙人飞升的传说能给她一些好运。 她那时还不知道,这个世界的好运已经被偷走了。 公孙赢将剑道练到极致的那个清晨,也有这样明媚的阳光,她劈开阳光,听到了一声轻叹:“我可以给你知北游,可你,要用什么来换呢?” 她至今不知道那道声音的主人是谁,只知道,她确实如愿获得了知北游,代价则是,她与她的剑道一起,融入这片天地。 公孙赢的身形彻底崩解,杳然消失于天地之间。 钟离道长下意识伸手一抓:“等等!” 有人取走了公孙赢的剑道!ta想做什么? 剑客·李昼忽然惊醒,撑起身体,看向身旁安安静静的灵剑。 她伸手握住了剑,心中一安,刚刚做了个噩梦,有人偷走了她的剑,真吓人。 她才松一口气,忽然听到窗外传来一阵惊呼,抬眼望去,睡前静谧的夜幕与圆月已经被明晃晃的白日和太阳取代了。 这么快就天亮了? 她这是睡了多久啊。 李昼正纳闷,忽然听到人们议论纷纷:“天怎么忽然亮了?” “太阳……太阳在向我们砸过来!” “跑!快跑!” 第108章 这题她会。 永熹二十一年。 普渡城外的望蛮村。 一根根火把点起, 照得整个村子亮如白昼,昌宁公主的军旗迎风猎猎,归降的犬夷士兵在她的旗下施粥, 排队的望蛮族百姓神色不安中带着点惊奇。 公主说带来了大周军队,士兵却俱是高鼻深目的犬夷人, 这些犬夷人也的确不像以前见过的那样蛮横暴虐。 在这些犬夷士兵褪去了凶狠的神情后,望蛮人吃惊地发现,他们中的很大一部分也还是个孩子,对视时甚至有几分腼腆。 望蛮人不知道昌宁公主为了教会这些犬夷人“望蛮人也是和我们一样的人”花了多少力气,更不懂什么叫“仁者爱人”, 他们只知道, 公主是个好人。 因为这一支犬夷军队与其他军队的唯一区别,便是首领从犬夷贵族变成了昌宁公主。 吃饱的望蛮人放下碗筷,朝着公主的方向虔诚祈祷,如果真的有天神,请祂眷顾这位慷慨善良的公主吧。 “殿下!”左手握着染血红缨长.枪,右手持缰绳,一身明光铠的韦先锋飞马而来,身后的骑兵捆着一串骂声不断的妖魔, 扬起一路沙尘,“我们刚往西走了十来里,就赶上这些妖怪受什么国师之令, 前来阻击周国军队!” 高大健硕的韦先锋跳下马, 对着昌宁公主喜滋滋一抱拳:“您看看, 这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得来全不费工夫吗?剑侠大人在哪,咱们是不是这就去热锅烧水, 给她老人家开开胃!” 本来还在咒骂的妖魔们齐齐一顿,满脸写着“我是不是听错了”的怀疑妖生表情,剑侠大人不是人吗?怎么听起来比它们妖怪还妖怪? 这么多妖魔她吃得过来吗?这还能叫开开胃? 公主看向韦先锋身后的骑兵们,见都没负什么伤,最严重的也不过是大腿上绑了条止血带,这才松了口气,转头对她说:“剑侠大人去普渡城找那摩诃迦罗了,一时半会儿或许不会回来,你带着大家歇一歇,等聂师来了消息再说。” 韦先锋点了点头,正要带人把妖魔都关起来,一头夜叉鬼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止不住地哈哈大笑:“你确定你们的剑侠大人还能回得来?我劝你们还是尽快去普渡城收尸吧,顺便也给天神大人加加餐,哈哈哈哈!” 公主面色一沉,韦先锋回身抬起长.枪,这些妖魔连他们这些凡人都打不过,也配点评剑侠大人。 就在她即将对着夜叉鬼刺出一枪,让它永远闭嘴时,一道刺眼的亮光忽然晃得她下意识闭眼。 她抬手挡在眼帘上,诧异看向骤然亮起的天空:“……太阳?哪来的太阳?” “哈哈哈哈来了,祂来了!”沐浴在炽热阳光下的夜叉鬼,却是忽然间力量暴涨,拔地而起,轻轻一扯,便扯断了足有手腕粗的麻绳,“看到了吗,吃糠的夯货,连太阳都已经归降了摩诃迦罗,你们人族马上就要完蛋了,还不速速把自己洗刷干净,夜叉爷爷高兴了,还能留你们几具全尸。” 随着它的话音落下,它身旁的妖魔们纷纷站起身,在阳光照耀下身量拔高,肌肉鼓起,爆发出远胜于前的强大气息。 骑兵们胯.下的战马变得焦躁不安,不断打着响鼻,有几个被甩下了马背又飞快起身,却是顾不上去拽跑走的战马,握着武器紧张地盯着面色嘲弄的妖魔们。 夜叉鬼怜悯地望着韦先锋与昌宁公主:“珍惜你们最后的时间吧,从今天开始,太阳将彻底沦为天神的仆役,你们人族过了几千年的舒坦日子,也该到头了……嘘,别说话,又想提什么公孙剑侠是不是,她人在哪儿呢?不会是天神肚子里吧,哈哈哈哈!” “锵!”韦先锋的红缨长.枪犹如一道闪电,笔直地刺向夜叉鬼的胸口,不久前还笨拙不堪的夜叉鬼,接受了阳光洗礼后,却是反应灵敏地一躲,反手就抓住了锋锐的枪尖。 它轻轻一甩,铁塔般的韦先锋虎口便被震得裂开一道血口,韦先锋闷哼一声,咬牙握着长.枪向后一拔,想从夜叉鬼手中抽.出枪尖,下一刻,却感觉到一股骇人的力量从枪尖传来,胸口蓦然一痛,竟是被这股大力直接甩飞了出去。 “保护殿下!”飞出去的一瞬间,韦先锋脱口而出,顾不上自己胸口的凹陷,焦急地望向还没反应过来的昌宁公主。 夜叉鬼已然露出森森獠牙,伸出尖锐利爪,向着公主猛扑过去。 两旁的护卫与更远处的骑兵怒吼着,不约而同地冲上前想要保护公主,却被一头又一头妖魔拦住。 第一次被妖魔近身的昌宁公主大脑一片空白,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腰间皇帝御赐的公主金印泛出一道金光,将夜叉鬼拦了一息。 夜叉鬼嗤笑一声,利爪将金光抓破,再次抓向昌宁公主的头颅,竟是要将她直接抓进口里生吞。 “噗嗤。” 一把匕首捅进了它的胸口,再次止住它的步伐,夜叉鬼惊讶地低头看了一眼,浑身颤抖的公主竟然在反应过来的第一时间拔.出了匕首。 “这么勇敢的心,吃起来一定更美味吧。”夜叉鬼舔了舔唇瓣,完全没把这致命伤放在眼里,泛青的利爪轻轻松松扣上了人类脆弱的脖颈。 破风声在同一时刻响起,爬起身的韦先锋顾不上另一边扑过来的妖魔,从靴子中拔.出一把短剑,向着夜叉鬼太阳穴掷了过去。 夜叉鬼露出了厌烦的神情,抬手便要去抓那短剑,昌宁公主趁机用力踢打它的膝盖,掰着它粗壮的手指,努力挣脱。 向着此地飞奔而来的犬夷士兵与望蛮百姓分别用犬夷话和望蛮话怒吼着:“放开公主!” 夜叉鬼嘴角勾起一道轻蔑的弧度,一把抓住了破空而来的短剑,正要随意将它折断。 一道仿佛跨越了漫长时间的宏伟视线落在了它的身上,仿佛来自于远古巨人漫不经心地一瞥。 夜叉鬼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从灵魂到身体都好似被浸泡在了冰水里,那目光分明不带分毫恶意,甚至称得上亲切,仿佛在询问:你在找我? 谁……是谁…… 惊恐的夜叉鬼慌乱地松开了昌宁公主,跌跌撞撞地向后退了几步,被阳光加持过的强悍身躯竟变得比豆腐还脆弱。 一丝明悟从它心底生成,一道身着月白长袍、背负大剑的挺拔身影在它眼前浮现。 它不该用那狂妄的语气提起剑侠大人,它触碰到了这个世界最恐怖的禁忌,绝望与颤栗占据了它的心灵,它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脸孔因为谄媚与讨好扭曲得像哈巴狗,口中发出了颠来倒去的乞求之语。 “啪嗒。” 一滴鼻血从它鼻子中流出,滴落在了地上,这好像开启了什么开关,带着碎肉的鲜血从其中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昌宁公主撑起身体,被赶到的护卫保护着后退了几步,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每一头对剑侠大人表现出不屑的妖魔,都和那头夜叉鬼一样,口中狂乱地呼喊着“剑侠大人饶命”,却还是无法控制地跪倒在地,七窍中不断喷出破碎的脏器与鲜血,没一会儿便成了一张薄如纸片的皮囊,轻飘飘地落在地上,被风一吹就碎了一地。 第127章 “殿下你没事吧!”韦先锋冲了过来,扶住了昌宁公主,万分自责地说,“都怪末将……” “现在不是请罪的时候。”昌宁公主撑着她的胳膊,感受到明光铠的冰冷,心脏跳得极快,她的目光扫过妖魔死后,依然惶恐不安的犬夷士兵与望蛮百姓,没有去看头顶异样的太阳,沉声说,“留下五百士兵保护村民,其他人和我一起出发。” 韦先锋心中一紧:“公主,还是让我去……” 昌宁公主在她手背上按了按,令她咽下了剩下的话:“公孙剑侠已经斩首摩诃迦罗,刚才是天神最后的反扑。” 她示意懂大周语的望蛮人翻译这句话,然后望向犬夷士兵:“大军现在要前往普渡城,收复邪神占据的城池,士兵们,该回家了!” 她不知道夜叉鬼说得是真是假,但毫无疑问,太阳忽然出现一定与普渡城里的邪神有关。 而这太阳未能得逞,也足以证明,公孙剑侠一定能战胜邪神,只是暂时还没回来。 她不能再在这里坐享其成。 她要用这危急时刻的担当,换取这片土地的民心。她要做这片土地的王。 犬夷士兵吃惊地望着昌宁公主,片刻后反应过来,脸上露出欣喜神情,欢呼道:“回家!回家!” 平康六十年。 剑客·李昼收回视线,重新看向白晃晃的天幕。 刚才好像有人喊了她几声,语气还不太友好,不知道要干嘛。 她看过去又找不到人,真奇怪。 不过,现在也不是去想这些事的时候。 太阳就要撞过来了。 李昼握着知北游,看着聂洪、小吕等人严阵以待的模样,目光落在了手持弓箭的阿骠身上。 这题她会。 太阳不听话,就该用弓箭射它。 第109章 恭喜你获得:羲和神君的部分权柄! 天幕上的火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大, 耀眼的红光把天空染得通红,热浪咆哮着撞向地面,将人们的脸颊吹得发烫起皮, 每个人都汗流如注,干渴难耐。 鸟雀努力振翅远离天空, 凄凄叫了几声便摔在地上,花草自燃化作灰烬,水井猛烈沸腾,光着膀子的人们躲进地窖,又慌忙跳出来, 高温下地窖成了蒸笼, 再多呆一会儿就能把人蒸熟。 “……人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正在一筹莫展时,两个勇敢的姑娘站了出来。” 永熹二十一年,普渡城安抚司遗址中,史馆修撰辛茂卿在《太.祖坐像图》旁边挂上了《静真吃鬼图》,血气虽已散去,周围依然充斥着邪恶的气息, 为了安抚惊恐的孩子们,辛茂卿讲起了历史上的一件大事。 也是在这座城里,人们也曾经历过一次惊心动魄的生存危机。 “……射日?” 平康六十年, 普渡城酒楼包房, 望蛮族姑娘阿骠呆呆地看了眼手里的自制木弓:“我?” 剑客·李昼说:“我会陪你一起。” 她又没有弓, 也没有练过射箭, 等会儿阿骠先射,她还得跟在后面现学下。 幸好她聪明, 干什么都是一学就会。 勇敢的阿骠抬头望了眼还在靠近的刺目火球,好像语言能力退化了似的,指了指自己,又重复了遍:“……我?射日?” 李昼有些烦恼,这么简单的一句话,阿骠怎么还没理解。 聂洪、小吕等人面露迟疑,最为了解剑侠大人的聂洪欲言又止,大人,真不是所有人都跟您一样,杀个天神射个日,跟杀鸡一样简单。 甚至很多普通人杀鸡都不会啊。 聂洪正要求问剑侠大人,是不是需要献上什么牺牲,进行什么仪式,大人才能去射日。 如果一定要选一个人,还是让她去吧,阿骠还小呢。 高从煦望了眼李昼,若有所思,拦住聂洪,对阿骠说:“既然阿赢会和你一起去,你就去吧,不必担忧。” 阿骠握着弓的手攥得指节发白,如果能帮到大家,她当然会去努力,可,可,可那是射日啊。 “阿赢说你可以,你就一定可以。”她紧绷的手背,被高从煦覆上了,她感觉到对方掌心的厚茧,那是常年练武留下的痕迹,她看向高从煦的眼睛,那双深邃的眼中充满笃定,让人下意识信服。 阿骠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好。” 就在她答应下来的这一刻,她手中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木弓,出现了不可思议的变化。 木弓分裂成了两把,一把颜色乌黑,一把通体洁白,合在一起时,仿佛一张太极阴阳图。 但凡有些眼力的修行者,都能看得出这两把弓蕴含的强大威能。 阿骠手腕一沉,险些没能抓稳,看清木弓的变化后,猛地抬头看向高从煦。 高从煦站在剑客·李昼身后,对她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 李昼接过她手中多出的黑弓,假装自己没有惊讶,实际上心里十分震惊,没想到阿骠还有这么厉害的神通,可以把一把弓变成两把,她可不能大惊小怪,免得被笑话没见过世面。 她哪知道阿骠、小吕等人心中已经是翻江倒海,所有人都明白了,为什么聂洪对剑侠大人的态度堪比侍奉神主。 剑侠大人想和阿骠一起去射日,于是木弓就变成了两把可以射日的宝弓。 这是何等惊人的位格,何等神鬼莫测的手段。 众人不敢多想,深吸一口气,看向剑客·李昼的目光越发恭敬。 聂洪倒是早有预料,只在心中感慨,剑侠大人真是面冷心热,为了照顾大家的心理承受能力,悄悄施展了神通,都没出现深渊巨口、剑气蠕虫之类的东西。 阿骠放下了所有顾忌,抱着弓说:“大人,我们去哪里射日?” 能有机会跟随这么强大的前辈,绝对是她三生三世都修不来的福气,她真的是死也无憾了。 这个问题也难不倒李昼,太阳在天上,射日当然得找个制高点。 剑客·李昼心念一动,驱使知北游,御剑而起,剑气同时卷起阿骠,向着酒楼屋顶飞去。 未曾见过剑气蠕虫的高从煦、小吕等人皆是一怔,聂洪看她们的神情,心中忽然释然了。 还以为她们看不到剑侠大人的神通了,这下算是不留遗憾了。 “……她们一人带着一把一万石的神弓,冒着被太阳晒死的风险,爬到了离太阳最近的高处。” 史馆修撰辛茂卿看着专心听讲的孩子们,声音变得低沉:“察觉到危险的太阳发威了,将全部热量倾洒在她们身上,她们的皮肤被晒化了,衣服烧了起来,苦苦支撑着,弯弓搭箭,瞄准了太阳。” 剑客·李昼抬起头,双眼直视了熊熊燃烧的火球,太阳果然很不对劲,火球后竟然还拖着一具古老庞大的身体,把她吓了一跳。 那身体表面一块块脓包突起,白白胖胖的蛆虫在其中穿梭,看起来早该腐烂了,却还有十颗心脏强有力地跳动着,李昼凝神细看时,听到了模糊的呓语。 “是天尊……试图盗走太阳的权柄……留下了污染……去找最年轻的……最至高的……带去我的请求……杀死太阳……杀死……污秽的太阳……” “剑侠大人,你有没有听到什么?”阿骠带着颤音问,她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一种狂乱怪异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下意识去辨认内容,却听不懂那声音在嘟哝什么。 她的耳膜因此刺痛,好像钻进了无数扑扇翅膀的蝙蝠,光滑的触感扫过她的耳蜗,让她全身都冒出了鸡皮疙瘩。 她从未如此恐惧,心跳得几乎脱出喉咙,她不敢去看太阳,只能扭头望向公孙剑侠,想从剑侠大人身上汲取些许勇气。 天啊,她看到了什么,阿骠几乎想要扇自己一巴掌,确定自己没在做梦,握着神弓,从头到脚都是人形的剑侠大人,正在仰头端详太阳,身上散发出比那莫名呓语还要邪恶得多的恐怖气息。 这具人形蕴含了无比丰富的信息,令人眩晕的秘密填满了阿骠的视野,可她甚至不知道那秘密究竟是什么。 她想要闭眼,想要后退,身体却被巨大的恐惧定住,无法挪动僵硬的脚步。 剑侠大人弯弓搭箭,瞄准了太阳,嘴唇一开一合,不知说了什么,几乎被秘密塞爆的大脑完全无法运转,无法再理解大人吐出的话语。 就在阿骠的神智即将就此融化时,一个透明的悬浮框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她看到了悬浮框中血红文字闪烁,刺目的红光将她濒临破碎的思绪笼罩,护住了她即将爆炸的魂魄。 她眩晕的视野一点点恢复了清晰,在模糊的光晕中勉强看清了这些文字,它们是: 【目不识丁】【孤陋寡闻】【胸无点墨】【初具人形】【超绝钝感力】【悟性10】…… 阿骠脑中嗡地一声,在一阵头痛欲裂中完成了眨眼的动作,悬浮框与血红文字在她的视野中消失了,她再次看到了剑侠大人,看到了她此刻的模样。 第128章 那维持人形的是一只又一只挤在一起的蠕虫,每一只都代表着某个最玄妙的终极秘密,但她不会再去思考那秘密是什么。 她望着这些蠕虫,明白了它们是至高神力的具现化表现,这种明悟来自于那消失的悬浮框。 她的大脑被重塑成了【悟性10】,不会再去深究悬浮框到底是什么,至高神又是什么。 不再思考的阿骠变得平静而从容,她终于听清了剑侠大人在说什么。 “射它的心脏。”剑侠大人说,“瞄得准吗?” “嗯。”阿骠听到自己的回答,看到自己拉开了弓弦,她其实没有看到心脏,但她已经知道,这一箭一定可以射中。 因为剑侠大人说可以。 剑客·李昼和阿骠同时松开弓弦,两根利箭同时向噗通跳动的心脏飞去。 心脏中穿梭的蛆虫尖叫起来,密密麻麻地爬满心脏表面,试图保护好这具身体的软肋,利箭上附着的蠕虫却一口一个,把蛆虫撕裂,拆吞入腹。 蛆虫惨叫着流出了火血和滚烫的脑汁,有几滴从天而降,滴落在地上,瞬间就将大地烫出一个深不见底的窟窿。 躲在附近的人们惊呼起来。 淡淡的红酒味……剑客·李昼在心里皱眉,味道太淡了,像是被稀释了无数倍,不知道是不是放太久酒精都蒸发了。 怪不得她之前都没闻到。 虽然淡得像喝白开水,李昼却没有嫌弃,再次弯弓搭箭,瞄准第三颗心脏,然后是第四颗、第五颗…… 经过刚刚的偷师,她已经完全掌握了射箭的诀窍,她趁着阿骠还没反应过来,一口气射了好几箭。 箭矢在炽烈的火焰中燃烧成灰烬,只有蠕虫留了下来,像追杀病毒的白细胞似的,追着蛆虫跑。 为了避免浪费,在咬开蛆虫的一瞬间,就有另一只蠕虫在下面吮吸火血和脑汁,没一会儿,蛆虫就被吸得干干净净,没有一滴再滴到地上。 砸向大地的太阳止住了步伐,被天外的无形引力拉回了原本的轨道上,人们紧张地注视着它归位,在确定它不会再靠近后,欢呼雀跃,手舞足蹈。 除了李昼,没有人看见,太阳身后拖着的古老身体死去了,十颗有力跳动的心脏全部被射穿,填满了蠕虫。 【恭喜你获得:羲和神君的部分权柄!】 模拟器弹出了对话框,透明界面放着烟花: 【天尊偷走羲和神君的权柄后,崇拜太阳的人们便不再祭拜真正的神主,你杀死了被偷走信仰的太阳,却也净化了祂身上的天尊神力,帮助祂摆脱了受人控制的命运,为了表达对你的感谢,祂愿意将这部分权柄转送给你!】 【给你的太阳取个新名字吧!】 李昼盯着新名字三个字看了一会儿,感觉羲和神君这个名字就很好听,没必要改。 “就叫羲和。”她在脑中对模拟器说,“比起名字,我更想知道,为什么太阳的味道这么寡淡。” 留在太阳体内的蠕虫偷偷溜走了一部分,白开水有什么好喝的,还不如在周围找找,有没有残留的红酒。 “……勇敢的姑娘们射中了太阳的九颗心脏,只剩最后一颗心脏的太阳害怕了,苦苦哀求,它可以回到原位,请不要杀死它。” “姑娘们饶过了它,让它回到天上,继续东升西落,和月亮共同执掌一天的十二个时辰。” “时至今日,羲和神君依然是信仰最广泛、信徒最多的大神之一,和太阴星君一起,代表着这个世界的阳与阴。” 辛茂卿坐在姐姐辛梦卿身旁,和孩子们一起仰着头,听这个从小听到大的故事。 “曾经有一批发疯的学士,坚持说羲和神君的信仰已经失落了,以此证明牝鸡司晨的危害,不允许女子通过科举入仕,也算是一桩奇事。” 史馆修撰辛梦卿无奈地摇了摇头:“我确实也做过噩梦,皇上要开科取士,不分男女,朝中大臣们却说女子只能考女官,不能参与科举。可谁会把噩梦当真呢?” 辛茂卿点头,看向身旁书箱里的典籍,愤愤不平地说:“姐姐的史学天赋如此出众,若不是你根据蛛丝马迹在犬夷境内搜罗了一圈,我们怎么可能找到这么多散佚的残本,你若不能做史官,该是史学界多么大的损失。” 同一时间,大周京城外的一间寺庙里,脱离了乐户的盛儿正在挑灯夜读,备考春闱。 她不会知道,曾经的她最大的梦想是考中女官,金榜题名的事想都不敢想。 历史已经变动,却无人知晓。 第110章 但在这一刻,她想放下所有事,全心全意做李昼的朋友。 夜色渐深, 蜡烛哔剥一声爆响,烛光变得黯淡起来。 沉浸在书里的盛儿蓦然惊醒,抬头看了眼天色, 捏了捏鼻梁,无声地打了个哈欠, 放下书卷,打算洗把脸便去歇息。 就在这时,“笃笃”两声敲门声传到了她的耳中。 “施主还未就寝吗?”是寺里的小沙弥,声音脆生生地问。 盛儿一打开门,便看到一个才到她胸口的小孩, 抱着比自己个头还高的衾被摇摇晃晃地走进来:“近日倒春寒, 方丈嘱咐我们来送被子,免得施主们伤了风,耽误了科考。” “方丈有心了。”盛儿连忙道谢,刚要搭把手,小沙弥已经手脚麻利地帮她铺好了床。 “还有一事,寺里偶尔会有些疯癫的鬼魂,嚷嚷着什么寺庙岂能接待女客之类的话……奇了怪了,寺庙跟庵堂一样都是修行之所, 我们方丈都是女子,岂有不接待女客的道理呢?施主若是遇见,只当不知道, 悄悄告诉我, 我请方丈超度他们。” 盛儿点头说:“听说就连右相大人, 也曾被个疯子当街拦住, 说她抢了自己的功名与官身,在原本的历史里, 她根本就没机会参加科举,更别说封侯拜相。” 小沙弥说:“按照方丈的说法,这都是一直考不上的穷酸书生出了癔症……施主我没说你,你肯定能考上。” “借你吉言。”盛儿揉了揉她的光头,小沙弥连忙跑开,一脸老成地念了声佛,带上了房门。 房门合拢时,盛儿看到了夜幕上高悬的月亮,孤寂清冷的辉光令她心中生出一丝怅惘。 不知是不是因为望见月光有所感怀,躺下后便开始做些光怪陆离的梦,第二天醒来时,头脑昏昏沉沉,仿佛踏在云端似的。 生怕自己真的染上风寒,盛儿连忙去厨房要了一碗姜汤。 这本就是座小庙,庙里拢共就方丈与两三个法师,盛儿从禅房到厨房,横穿了整座寺庙,竟然也没遇上做完饭的小沙弥。 她心中有着奇怪,随口问了声扫地的和尚,扫地僧却好像没听到她说话一般,自顾自继续扫着落叶。 今日的怪事格外多,盛儿心中充满了疑惑,回到禅房中,却已经忘了深究,拿起书便苦读起来。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她起早贪黑,废寝忘食地闭门读书,不知不觉就到了会试的日子。 她一拿到试题便呆住了,没想到她运气如此之好,竟是每一题都押中了。 狂喜之后,盛儿沉住气,拿出平时的水平,有条不紊地答完了题,回到了寺庙。 连考三场,盛儿累得倒头就睡,醒来时,报喜的队伍已经敲锣打鼓等在了庙门口,方丈笑呵呵地对她说:“恭喜施主得了头名,我们寺里也出了个状元啦。” 盛儿稀里糊涂地被拉起来,换上了大红的状元袍,打马游街,春风得意。 事后她想起这一天,依然仿佛在梦中一般,但金榜题名,进入官场后,太多事要她烦恼,让她顾不上多想。 她卷入了皇帝与世家的争斗,不得不左右逢源,在一次次升迁、贬谪、升迁的起起落落中,官位越来越高,内心却越来越荒芜。 她尝尽了权力的滋味,觉得这样的人生索然无味起来。 终于,她在六十三岁这年,不顾新皇的再三挽留,告老回到了故乡。 她拒绝了新皇赐下的车马仪仗,孤身一人,轻车简行地来到了荒草丛生的老宅,一个人修整宅邸,打算在这里安度晚年。 当她走进昏暗的厅堂时,她看到了中央案桌上供奉的一张镂空面具。 面具积满了灰尘,早已经黯淡无光,眉毛上扬,凤眼微闭,额上长角,无齿、无下颚。 盛儿皱起眉,拿起面具拂去尘埃,一些久远的记忆浮上心头。 她想起来了,四十年前老家曾经发过大水,一群红衣师娘救了她,师娘们供奉的喜乐神,便是以这镂空面具为象征。 她们什么时候把面具放在她的老宅了? 盛儿疑惑地望着面具,眼睛与它的空洞双眼对上,忽然移不开目光。 一道冰冷的声音,直接在她脑中响起:“你觉得争权夺利的人生没有意义吗?你想找回活着的感觉吗?你想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吗?” 多年宦海生涯,早已让盛儿锻炼出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度,她沉默转身,直接往缉妖司方向走。 第129章 在不知道未知存在意图时,不能对其做出任何回应。 哪怕这是喜乐神的面具,焉知不是邪祟附着其上? 盛儿的反应一点不比年轻时慢,可还是没来得及,转头的一瞬间,周围景物已经发生了变化。 她看到了那伫立在屋檐上的挺拔身影,那道身影背着一口大剑,手持一把宝弓,带着身旁的异族女子一起,向着坠落的太阳射出一箭又一箭。 那些箭射死了太阳,却也赶走了太阳上盘踞的蛆虫,那是她曾经接触过的天尊神力,在池州制造水灾的幕后黑手,竟然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染指了太阳的权柄。 日神羲和因此得以正名,遍布天下的太阳神殿陆续迎回了祂的信徒,死去的羲和神君,却真正活了过来。 平康六十年,帝崩,咸恒帝继位。 咸恒元年,皇长女高从煦上奏,请史馆重著与羲和神君有关的典籍。 咸恒帝答应了。 盛儿没注意,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回了年轻的模样,她只顾着睁大眼睛,惊异地看那一本又一本似曾相识却面目全非的典籍。 作为本朝最年轻的状元,她自然是熟读经史的,可她竟然从来没看到过这些东西。 “……羲和为天尊妻,生十日……” “……御车出行,困于虞渊,以致日不能落,月不能升,时无恒常,天下将乱,幸为天尊所救,秩序得以恢复……” “……公鸡报晓,才有日出东方,牝鸡司晨,乃乱世之象……” 这些不实之语,分明是天尊盗走太阳权柄后,为自己提升位格捏造的。 皇长女亲自带着史官,引经据典,一字一句地更改这些错漏之处。 盛儿看到,一个又一个铁骨铮铮的士子撞死在史馆门口,口口声声篡改圣人之言,天理不容。 史馆门口的地砖被士子的血染红了,对皇长女的咒骂与弹劾没有停过,咸恒帝几次想要叫停,都被皇长女拦住。 父女二人在紫宸殿中单独见面,咸恒帝流着泪说:“我的女儿,你本是我最出色的孩子,为什么要自毁前程呢?你可知道,你在士子们心中已经是个离经叛道的暴虐之人,也许以后不会再有文官愿意支持你了。” 皇长女说:“如果用我一个人的名声,就能纠正这个错误,又有什么可犹豫的呢?如果我在这时退缩,又怎么对得起千辛万苦赶走那个小偷,抢回权柄的先人们呢?” 咸恒帝捂住了她的嘴,紧张地看了眼殿外:“可那个小偷……”他充满敬畏地说,“……那是一尊真正的神灵,羲和神君都被祂害死了,你,你只是个凡人,又怎么敢和祂作对呀。你再这样下去,恐怕会万劫不复,又有谁会知道你的付出呢?” “当满朝朱紫中出现女子面孔,皇位上坐着的是我的某个妹妹,却无人会说她们牝鸡司晨时,我做的事,不就已经被记住了吗?” 皇长女拉开咸恒帝的手,退后两步:“我们虽是凡人,却也不可妄自菲薄,每个凡人的生命、记忆、思想,组成了神灵在人间的锚点。虽然现在,太阳的权柄已经夺回来了,但若是人界依然充斥着天尊执掌时的陋习,羲和神君便无法获得祂需要的锚点,也就无法复活,迟早有一天,天尊会再次偷走这个权柄。” 咸恒帝泪流如注:“即便一定要去做,这个背负骂名的人,就非得是你吗?” 皇长女一笑:“百年大小荣枯事,过眼浑如一梦中。*何须再彷徨!” 轰! 随着这句话落下,盛儿只觉得眼前所有景物轰然破碎,一道天外而来的视线似是往她身上扫了一眼,却被喜乐神面具挡住。 伴随着清晰的面具碎裂声,盛儿蓦然惊醒,一睁眼,竟发现自己仍在寺庙禅房中,手捧着书卷,不知何时伏案睡了过去。 她心跳如雷,满头大汗,左右四顾了一番,却什么都没找到。 她隐约记得自己做了个漫长的梦,却已经不记得梦里发生了什么,只留下了一道强烈的念头:她要金榜题名,登上高位,但已经不仅是因为对权力与金钱的渴望,更是因为,她要知道历史中掩藏的真相。 “铛!” 装着烈酒的碗口相撞,酒水撒出些许,高从煦与回到包房中的剑客·李昼正式结拜,两人对视一眼,一口喝干了碗里的烈酒。 高从煦感觉到,从出生起便环绕在她身上的王气,随着这结拜之举,被剑客身上弥漫而来的无形力量侵染了。 王气变成了污秽之气,她心中滑过一丝恍然,越是与祂联系紧密之人,越会被祂的力量影响。 这样的人,已经失去了成为人君的资格。 若她还要染指大位,不但无法给人间带来任何好处,还会像那些天神一样,带来神灵本身的扭曲、疯狂与混乱。 她想起剑客回来前,穿着青袍的钟离道长先通过的厄运回来了。 “我为你们删除这段记忆。”她没有解释公孙赢为什么不见了,高从煦沉默了一瞬,也没有问。 高从煦说:“烦请清除掉小吕他们的记忆吧,我便不必了。” “你可知记住祂的后果?” “大概知道。” “你本可以做一个醉生梦死的人间帝王。” “听起来不错。” “还是坚持吗?” “就算不为了加入这个救世计划,至少,应该有人记住她。”高从煦叹了口气,“怎么说,我也是她的新同桌啊。” 不管初心是什么,不管祂在不在意,夺回了太阳权柄的李昼,应该被记住。 她说这话或许太托大,但在这一刻,她想放下所有事,全心全意做李昼的朋友。 “再来一碗!”剑客·李昼喝上了瘾,对新交的酒搭子豪放地说。 高从煦回过神,对上她跃跃欲试的视线,笑了声:“好!” 咸恒二十年,率军击退妖军的高从煦在凯旋路上,听到了箭矢的呼啸声,周围将领的怒吼声,看到了那根冲向她的毒箭。 她下意识躲避,却发现不管怎么躲,都躲不开这根明明已经无力前行的毒箭。 箭矢刺入胸口时,她恍然大悟,这便是她以凡人之身,与神灵同行的代价了。 厄运来得有些晚,但最终没有放过她。 第111章 凡日月所照,皆入李昼的胃 平康六十年的普渡城门口, 高从煦与剑客·李昼告别。 跟在高从煦身后的小吕一直在看李昼,她想不起来自家殿下什么时候交了这个朋友。 “殿下,您总是把别人也当成跟您一样的坦荡之人, 一点防范之心都没有。” 她看着剑客骑上白犬,转身便凑到高从煦耳边小声提醒。 高从煦笑眯眯地看了她一眼:“那么小吕可看出阿赢哪里有问题?” 小吕没有多想, 下意识说:“这位公孙大侠,确实是个侠肝义胆的人。” 她说完便呆住了,奇怪,她明明没跟剑客相处多久,根本不知道她做过什么, 怎么就知道她侠肝义胆了呢? 高从煦展开折扇, 悠然向前:“连明察秋毫的小吕都这么说,我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其他随从发出一阵哄笑,小吕快步上前,满脸通红地说:“殿下怎么取笑我。” “你不是在修一门洞见真实的法术吗?怎么就取笑你了?”高从煦执扇的手一顿,“小吕。” “嗯?” “用这门法术的时候小心点,别什么都去看。” “殿下放心,这可是修行之人的常识。”小吕说,“这个世界有那么多凡人不可直视之物, 我怎么会那么鲁莽。” 永熹二十一年,封州城。 “婆婆,听说药王山的医师们要来巡诊了, 我陪您去看看眼睛吧。”修缮到一半的慈恩太平真君庙里, 墨者殷婵正在对吕神婆说。 神医娘娘飞升之后, 身为新墨的殷婵收到了皇帝的任命, 成为了一名新鲜出炉的工部员外郎,留在封州, 负责娘娘庙的修缮工作。 老师给她传来一封书信,恭喜她终于入仕,以她的能力,早该在官场有一席之地,不知为何拖到了现在。 吕神婆正在研究殷婵的木人傀儡,听到声音抬起头,布满白翳的眼睛落在了殷婵脸上,仿佛视力完全没受影响。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双眼睛曾经能看到千里之外的蚂蚁,拥有着勘破虚妄的强大能力,现在却只能通过神识看到周围模糊的景象。 之所以还能准确“看”向说话之人,是因为瞎了后她便修炼起耳朵,听力远胜常人。 即便如此,平日生活依然多有不便之处。 更不用说每时每刻都仿佛被针扎一般的刺痛,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让她无法入睡。 好在现在已经习惯了。 “我这眼睛,药王山也没办法。”吕神婆笑着说,“何必再去占用义诊的机会。” 殷婵皱眉道:“都说阎王要你五更死,药王留你到七更,婆婆你的眼睛怎么会治不好?” 第130章 “大概是因为,这双眼睛的病源,比阎王还不好惹吧。” 吕神婆顿了顿,笑呵呵地谈起了自己的眼睛是怎么变成现在的模样的。 “……殿下中箭后,我曾察觉到那箭上缠绕着奇怪的污秽气息,便尝试施展法术,查看这股气息的来源。” 殷婵给两人各倒了杯热茶,刚要喝一口,便因为这话心头一紧:“您怎么这么鲁莽?” 面对自己不了解的邪祟,怎么能轻易施展这种法术,只有没常识的散修才会这么做。 吕神婆捧着茶杯,依然笑眯眯的:“当时太着急,顾不上那么多了。不过,我也临时做了不少布置,若是被那污秽气息反噬,立刻就结束那门法术。” “有用吗?” “有用。”吕神婆仿佛想起了什么,忽然打了个寒颤,“若是没做那些布置,现在,我就不是个瞎子了吧。” “您的意思是,本来会反噬到别的部位吗?” “我的意思是,会变成一个死瞎子。” “……” 殷婵哭笑不得:“婆婆你还挺幽默的。” 吕神婆哈哈大笑,殷婵喝了口茶水,忍不住又问道:“所以,您当时看到了什么?” “……”吕神婆只是回忆了一瞬,便立刻感受到当年看到那气息来源时笼罩全身的恐怖,那是最古老的原初,一切的一切,世界的基石,宇宙的终极秘密。 她甚至没有看清那些繁复奥妙的秘密是什么,只是看到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形背影,提前做的所有准备就像露珠一样蒸发了,眼睛也失去了光明。 吕神婆立刻掐死了回忆祂的念头,看向担忧的殷婵,摇头说:“不可说。” 殷婵愣住了。 “谁在看我?” 剑客·李昼心生疑惑,她感觉这个世界真的越来越危险了,睡觉睡到一半会忽然碰到冰冰凉凉的东西,走路走到一半还有人偷看自己。 要不以后还是少出门吧。 聂洪和阿骠跟在她身后,谁也没问怎么回到永熹二十一年,区区穿越时空,对剑侠大人来说还不是易如反掌。 她们哪知道,剑客·李昼从头到尾都没发现自己变了时空,只是觉得吃完该回家了。 她夹了夹白犬的腰,示意后者该走了。 白犬正不知道要去哪儿,又不敢问,生怕自己不够机敏,被剑侠嫌弃。 忽然,它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力量,跨越时空引领它迈开步伐。 剑侠大人的目的地是永熹二十一年的望蛮村,于是,它便可以回到那一年。 天啊,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自己也要拥有穿越时间长河的伟力了吗? 白犬一边抬脚,一边想入非非,不曾想,一回到望蛮村,那种可以跨越时空的力量便离开了。 呜呜呜……白犬心里一阵不舍,却是一点都不敢抱怨。 大人不赐给它神力,一定是它不够努力,它要多反思。 剑客·李昼哪知道,一条狗能有那么多小心思。 她一回到望蛮村,就看到一地的血浆碎肉,清冷的月辉照在上面,仿佛撒了层盐霜。 谁在腌肉? 这肉闻起来臭臭的,她可不吃。 李昼纳闷地看了看四周,只看到高大健硕的韦先锋,昌宁公主不知去了哪儿。 “剑侠大人。”韦先锋一看到她,就冲了过来,抱拳说道,“方才这些夜叉鬼忽然暴.动,又提起您的尊名……” 原来这满地碎肉是夜叉鬼的,剑客·李昼看韦先锋的眼神都变了,没想到韦先锋长得浓眉大眼,动起手来这么狠。 韦先锋收到李昼的视线,立刻闭上了嘴,也是,村子里还有许多望蛮人,留下的犬夷士兵也未必没有二心,还是得小心行事,不可把剑侠大人的根底透露出来。 不愧是大人,思绪总是如此缜密。 虽然她也不知道,能让说起尊名语气不够恭敬的夜叉鬼原地爆炸的剑侠大人,还有什么可小心的。 但大人一定不会错。 她不懂一定是因为她想得还不够多。 韦先锋钦佩地看着剑客·李昼,继续汇报:“公主殿下得知夜叉鬼的异动来源于普渡城,已经亲自率领大军出发了。” 聂洪原本还在紧张地寻找公主,听说她去了普渡城,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现在整个犬夷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普渡城,剑侠大人不仅吃得干干净净,还留下了自己的气息,哪还有邪神敢在城中放肆。 剑客·李昼可不想再去一趟普渡城,事实上她剩下的城也不想去了,这样效率也太低了。 正在她苦苦思索有什么办法能在最短时间里横扫犬夷之时,她的余光注意到模拟器界面上的提示。 【恭喜你突破夺天录第三层:慧夺!】 【恭喜你获得:羲和神君的部分权柄!】 差点忘了,自己现在的智慧可不一般,还是人见人爱的小太阳。 李昼想了想,取出无隐明镜,咬破手指,在镜面上滴了一滴血。 镜子猝不及防,整个镜面瞬间被染红,下一刻,就感觉到自己的意识轰地一声,被一股炽热的温度打碎成千千万万片。 李昼用慧夺之力,夺取了镜子的控制权,又将蕴含着太阳权柄的一滴血,挤在了镜子上。 这样镜子就可以代替她发光了。 有句话不是叫什么日月所照之处,都是我的土地。 李昼想试试,她的光芒能不能把那些邪祟都收入自己的地盘。 她将镜面血红的镜子递给韦先锋:“若是遇到妖邪,便取出镜子,用镜面照它。去吧,你是征战沙场的猛将,后方就交给我吧。” 李昼说完,心里十分得意,她可太会说场面话了。 韦先锋吃惊地接过血色镜子,望着面色平静的剑侠大人,她竟然知道自己急于立功,用军功挣一份家业,将这泼天的富贵送给自己。 怪不得公主和聂师都说剑侠大人面冷心热。 韦先锋感动得连连点头:“大人放心,末将定不辜负您的信任。” 剑客·李昼十分满意,通过滴在镜子上的那滴血,她随时都能嘴巴一张,远程吃饭。 不用跑来跑去的李昼,跟着阿骠回到她家,美美躺下。 打了鸡血的韦先锋漏夜出发,马不停蹄地奔向妖魔洞窟,一遇到拦路的妖魔,便取出镜子。 血红的镜面便会射出一道红光,将妖魔笼罩在其中,妖魔甚至都来不及惨叫,片刻后就会变成一堆白骨,哗啦啦落在地上。 韦先锋照着照着忽然陷入沉思:怎么感觉,她们比对面更像妖魔一点? 李昼腮帮子鼓起,不停地嚼,都快嚼出咬肌了,心想韦先锋好勤快啊,幸好她吃饭速度也很快。 趴在门口的白犬垂头丧气,镜子居然得到了剑侠大人的一滴血,凭什么,狗也想要。 意识碎成无数片的镜子若是能听到它的心声,或许会泪如雨下:我倒是想把这福气让给你啊! 第112章 神器与魔器 夫椒城, 李府。 了尘师太正在端详一只青釉花瓣碗。 釉面莹润,胎质轻薄,看得出工艺高超, 不输御用之物。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这是一只李昼用过的碗。 “……我今天早上起来,给昼儿做了一锅香菇鸡肉碎碎面,刚准备用这只碗盛一碗,就被烫出了个大水泡。” 李生一边说,一边敬佩地望着了尘师太, 不愧是野鹤庵的大师, 竟然就这么空手拿了起来。 难道她练了什么无情铁手之类的神通? 了尘师太不动声色地放下碗,衣袖垂落遮住烫伤的手心,悄悄运起法力疗伤—— 烫烫烫烫……烫死了! 看李生用盘子托着送过来,还以为只是一般烫。 要不是多年涵养,接过碗的一瞬间,她就已经把碗扔出去了。 这和直接用手碰岩浆有什么区别? “我从它身上,感受到了一丝太阳的气息。”了尘师太沉吟,“在这之前, 昼儿似乎没有表现出这方面的能力。” “没有。”李生说,“她除了手脚多一点,能吃一点, 和普通小孩没什么区别。哦不对, 也有区别, 比同龄人懂事, 好学。” 了尘师太深深看了眼李生,对他的评价不置可否, 李家一家人没有变异成妖邪已经是奇迹了,又怎么可能指望他们还能保持理智呢? “看起来,她获得了新的玩具。”了尘师太抬起头,看了眼东方升起的红日,绚烂的朝霞将天边染成一片金色,“至少目前为止,应该算好事吧。” 她不知道羲和神君身上发生的事,却能感觉到这个世界发生了不为人知的变化, “那以后昼儿用过的碗,我们岂不是都不能再碰了。”李生皱眉,“最近家里进项不多,又得加一份买碗的开支。” 了尘师太失笑:“有此等神器,你还担心没有进项?” “神器?” 第131章 “不错。虽然只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太阳气息,可对修行之人来说,已经是极其难得的至宝,那些修习纯阳功法的修行者,恐怕愿用千金万金来换呢。” 李生睁大了眼睛:“那都够买昼儿一辈子的碗了,还得是纯金的。” “要起个响亮的名字才行,酒香也怕巷子深,日神羲和,又称东皇,不如便叫东皇瓯。”了尘师太看向李生,“你觉得如何?” 李生略一思索:“我先去跟昼儿商量下。” 虽然她都不一定记得自己用过什么碗,但万一还就对这只碗有感情呢? 了尘师太点了点头:“若是昼儿愿意,我便去放出风声,说东皇遗物现世,吸引那些修行纯阳功法之人。” “要卖碗?”婴儿·李昼一觉醒来,刚吃上香菇鸡肉碎碎面,就看到李生和了尘师太过来问自己,还要不要这只旧碗。 没想到家里已经这么困难了! 李昼大惊失色,脑子里闪过众多赚钱的办法,什么做玻璃,做水泥,出海找金山银山…… 一个都不会! “卖了给你换金碗。”月娘看了眼瞬间噤声的李生,心想这李乌龟怎么到现在还不敢跟女儿说话,扭头柔声问李昼,“可以吗?” 李昼纳闷地看了眼娘和爹,什么呀,还以为家里穷得碗都用不起了,她可是节俭的好孩子:“要是买得起,就可以。” 月娘说:“卖了就买得起,你这只碗,能换十个金碗不止。因为是你用过的。” 了尘师太听到这句话心中一紧,盯着李昼表情,生怕她开始思考为什么会这样。 结果李昼听到最后一句话,神情自然地点了点头,应该是她的神童之名传了出去,喜欢鸡娃的家长想买回家蹭蹭好运吧。 对自己的智慧十分自信的李昼,完全没有继续深究,一口答应卖碗的事。 了尘师太:“……” 总觉得自己总是想太多。 池州地界上流传起神器东皇瓯出世的传言时,犬夷境内正因为魔器赤焰灯为祸人间而人心惶惶。 传说那赤焰灯是一代魔主的本命法宝,凡被灯光所摄,不管你修为多么深厚,都会在顷刻间血肉尽消,化作一抔白骨。 好在,从周国来的公主既勇敢又善良,带领着士兵,一次又一次赶走那邪恶的赤焰灯,救下无辜的百姓。 国师赞陀与妖魔结盟,不顾百姓死活,周国公主却视所有人为自己的子民,犬夷人、望蛮人、容甸人、罗儛人……只要能说周国话、愿意学周国文字,就都可以向她寻求庇护。 只要还想活下去,没人还愿意跟着犬夷王室,更不要说信仰摩诃迦罗。 摩诃迦罗的神像被砸毁了,换上了伏魔正阳剑圣像,公主娘娘说了,就连她都是受到剑圣大人指引,才下定决心来到犬夷救济众生。 犬夷的工匠水平不如大周,诚敬之心却一点也不少,剑圣神像供进了神殿,取代了摩诃迦罗与其从神。 “伏魔正阳剑圣显灵,剑圣大人威武!” 人们按照公主娘娘的吩咐,每日诵念祈祷,口口相传剑圣大人的故事。 她来自夺天宗,夺天宗山门就在周国境内的薜荔山上,那曾经是个和犬夷一样的魔窟,现在却成了安乐祥和的洞天福地。 剑圣大人一到,妖魔便闻风丧胆,若是还不安心,还可以用《静真吃鬼图》镇宅,静真大帝更是了不得,那可是夺天宗主! 随着剑圣信仰兴起,摩诃迦罗的信徒成了过街老鼠,昔日的犬夷国教竟成了人人鄙夷的邪.教。 死不悔改的狂热信徒抱着仅存的神像,东躲西藏,日夜祷告,却无法得到自家神主的任何回应。 “……摩诃迦罗,已经死去四十多年了。” 在昌宁公主大军攻入王庭时,便保护着犬夷王一起离开的国师赞陀,震惊地倒退了几步,差点站都站不住了。 换了一身平民衣服的犬夷王面色铁青,一把抓住他的衣襟:“那你先前得到的神谕都是什么?你信誓旦旦说天神会保佑我们,却连祂是活着还是死了都不知道?祂不是神吗?会死的神,还能叫神吗?” “若是信仰不灭,人间便有祂的锚点,祂便有复活的那一天。”赞陀没有管犬夷王疯狂的神情,直勾勾盯着桌案上的神像,“我们还有机会。” “天神都死了,还有什么机会?”犬夷王看赞陀的眼神,恨不得吃他的肉,饮他的血,可偏偏他的护卫已经死得七七八八,他现在能倚仗的只有国师。 被愤怒冲昏的头脑冷静下来,犬夷王松开赞陀,面色颓然地靠墙滑倒。 赞陀摇头说:“天神不会出错,错的是这个世界。有人改变了历史,让历史上的摩诃迦罗死去了。” 犬夷王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你能让历史回归正轨?” “我不能,但天神可以。” 赞陀瞥了眼犬夷王,理了理胸前的褶皱,犬夷王刚刚的不敬,他都记在心里,王的身份暂时还有用,等天神复活,再送他上路吧。 两人分明都对对方起了杀心,下一刻,却是振作精神,商议起如何重建摩诃迦罗的信仰。 “笃笃。”门口传来两声敲门声,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收声,赞陀打开门,看到了这屋子的主人,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妇人。 现在犬夷境内遍布搜捕犬夷王与国师的文书,要不是此地处于大山深处,消息不灵通,犬夷王和赞陀还真不敢久留。 “大人,饭做好了。”老妇人神情中满是对大人物的敬畏之色,赞陀用神识搜查了她全身,并未发现任何利器与毒药。 “多谢。”赞陀露出了年轻时传教所用的微笑,看着老妇人端来饭食,瞥了眼犬夷王。 犬夷王会意,对门口守着的护卫们说:“你们也吃吧,一路上辛苦诸位了。” “不敢!”护卫们虽是这么说,却露出了由衷的笑容,接过老妇人端来的饭食,站在原地就狼吞虎咽起来。 犬夷王与国师坐在饭桌前,等门外护卫吃完,又过了一刻钟,依然无事发生,才拿起筷子,沉默地吃了起来。 今日便在此修整,明日离开时,看在那阿婆用心侍奉的份上,留她一具全尸吧。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着。 在他们看来,自己的行踪绝不能暴露,成大事者怎可在乎一个老妇人的生死,等以后复国了,将她厚葬也就是了。 他们这么想时,却没有发现,供奉在案桌上的三头八臂摩诃迦罗神像,逐渐扭曲变形,变幻为背负大剑、衣袂飘飘的剑圣神像。 送完饭便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神像的老妇人,看到这一幕,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赞陀注意到她的神情时,已经和犬夷王分食完了一桌餐食。 他心中一跳,顺着她的目光猛然扭头,对上了神像的视线。 那眼眸低垂、散发着神圣辉光的神像,感觉到他的目光,缓缓睁开了眼。 “啪嗒。”赞陀手中的筷子掉在了地上。 “……毒……有毒……”先一步吃完饭的护卫们捂住嘴,鲜血却依然从指缝大股大股溢出。 犬夷王意识到不对,想要握住身旁的铜鼓,却感到胃里传来剧烈的灼痛,一张口,喷出了含着碎肉的鲜血。 “……你……你是邪神信徒……”他难以置信地望向老妇人,艰难吐出破碎的语句,“……我是你的王!” “我曾经是王庭中的侍女。”老妇人冷冷地说,“大王,你果然已经不记得我了。” 犬夷王痛苦的神色中多了一丝茫然,赞陀身体一震:“你是被先王下令砍去双手的那个侍女!” “国师大人居然能记得我这样的小人物,真让我感动。” 赞陀一边悄悄运起法力,一边拖延时间:“我怎么会不记得你,你为了反抗不公正的命令,咬死了先王,这份勇气让人敬佩……”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事后找了我好几次,想要杀死我这个唯一见证了宫变的人吗?”老妇人打断他的话,微笑起来,“我在深山里藏了这么多年,等的就是今天,大王,国师,死在一个小小的侍女手里,还是当年想杀却没杀死的侍女,是什么感觉啊?” 犬夷王再度喷出一口血,却已经顾不上发怒,低头看向腹部。 不知何时,他的胃已经从里烧穿到外,眼看就要断成两截了。 赞陀全身法力都已凝滞,腹部亦现出烧灼之色,脸色铁青,忽而冷笑连连:“不过是借用了邪神的力量,竟然也敢说这样的大话。” 老妇人惊奇道:“难道你们不是要借用摩诃迦罗的力量?剑圣大人可不像你们的摩诃迦罗……你想做什么?” 赞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扑向剑圣神像,想将神像打碎,只要毁了这个媒介,只要毁了它,那附着在饭食里灼烫的神力就会消失。 “轰!” 还没等他触碰到神像,炽热如太阳的辉光便将他弹飞出去,仅仅是一瞬间,赞陀便被烤成了一块人形黑炭。 第132章 老妇人一怔,随即看向岿然不动、重新闭眼的神像,无比欣喜地说:“多谢剑圣大人。” 犬夷王不甘心地张了张嘴,似是还想说什么,下一刻,却已咔嚓一声,从腰腹位置烧成了两半。 老妇人收回视线,神色漠然地望了眼他的尸体,又扫了眼门口早已经倒下的侍卫,拿起铲子,挖起了埋尸坑。 与此同时,一处螺妖洞府前,韦先锋正让部下去附近通知百姓来围观收妖,想要借此破解谣言,她拿的“赤焰灯”绝对不是魔器,之所以公主一来就走,还不是因为她是先锋,要给公主开路。 剑客·李昼通过血色镜子,看到了堆积如山的粉色福寿螺卵,张开的嘴,一下就闭上了。 怎么搞的,一会儿是臭人,一会儿是臭螺卵,都不好吃的样子。 被恶心到的李昼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密集恐惧症犯了,消失吧福寿螺。 终于被说服的百姓们小心翼翼走出家门,看到那房屋大小的螺妖,与密密麻麻的粉色卵,都被赤焰灯的血色光芒罩住。 螺妖惨叫着自燃起来,在烈焰中疯狂翻滚,几个家中曾经出现过“田螺姑娘”的年轻人脸色一变,下一刻,竟也低头呕出大量粉色的卵。 第113章 神器东皇瓯现世 在这个螺妖附近的小村庄里, 一直流传着田螺姑娘的故事。 传说中,有个农户没钱成亲,每天一大早就出门干活, 晚上收工回家,过得很是凄苦。偶然有一天, 他在田里捡了一只田螺,便将田螺放在了家中的水缸里,悉心照料。 第二天,这农户一回家,便看到灶台上已经煮好了白米饭, 饭桌上放着做好的美味菜肴。 连续几天都是如此, 农户下决心搞清楚这个神秘人是谁,第二天下午早早收工回家,透过门缝悄悄朝里张望。 只见水缸里,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钻出螺壳,走进厨房,不多时,便做出了一桌香气四溢的饭菜。 农户就在这时推门而入,把田螺姑娘吓了一跳, 农户问她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好。 田螺姑娘叹了口气,说自己本是翡翠湖里一位老螺王的公主,因为犬夷人霸占了翡翠湖, 几个护卫拼死把她护送出来, 走到这处村庄时, 便因缺水生生渴死了。 要不是农户心地善良, 把她带回家中水缸里,她肯定也会步上她们的后尘。 田螺姑娘为了报恩, 这才每日悄悄做好饭菜,免得农户忙碌了一天,还得忍饥挨饿。 可惜,现在她的真身已被农户看穿,不能再继续停留。 她留下了螺壳,告诉农户,里面存放着足够他食用的米粮,随即便翩然远去了。 因为有这个故事,村子里遇到了“田螺姑娘”的年轻人,都不敢去戳穿,生怕点破此事,自己便没了一回家就有饭吃的好日子。 他们哪能想到,所谓的田螺姑娘竟然是从异国迁徙而来的福寿螺。 呕出粉色卵的年轻人,纷纷和烈焰中翻滚的螺妖一样,倒在地上,捂着肚子,凄惨地喊起痛来。 螺妖苦苦哀求韦先锋:“求大师收了神通吧,我虽然在他们的身体里种了许多卵,可也只是为了繁衍生息,并不是存心害他们性命的啊。” 韦先锋看着房屋大小的螺壳里滚出各种各样的骷髅,人骨、犬骨、羊骨俱有。 她摇头说:“你既然杀了人,我便留不得你。” 螺妖流着泪,继续恳求:“请让我的孩子们回家吧,我保证,它们以后只吃些水草,不会再出现在人们眼前。” 韦先锋刚有些心软,余光瞥见满地粉卵:“……” 意识破碎的镜子更是尖叫着,断断续续地传音:“它在这里……没有天敌……越生越多……水里会变得全是它的同类……” 李昼已经切断了与镜子的联系,看到福寿螺时的反应却深深留在了镜子的脑海里,主人厌恶的东西,自然不能再留在这个世界上。 韦先锋一想到满湖都是粉卵的场景,就打了个寒颤,连忙拿着镜子,加快速度,把螺妖与其卵全都烧成灰烬。 吐出粉卵的年轻人不再喊痛了,肚皮被小福寿螺顶破,谁也不敢靠近,韦先锋将镜子移过去,把他们身体里呕出的卵与螺也烧了个干净。 他们的尸体肯定也不能留,万一体内遗漏了一两只福寿螺,后患无穷。 为了避免村民们反感,韦先锋将福寿螺能快速增殖的特点提前告知。 村民们都恨不得给她磕头了,求她快把这些尸体烧了吧。 熊熊烈焰烧死了过去的故事,村庄里流行起新的传说,年轻男子若是不会做饭,就会引来妖物寄生,所以每个男孩从能走路开始,就要学习怎么做饭。 …… 剑客·李昼吃饱喝足,骑着白犬,悠闲地回了薜荔山。 她可不管昌宁公主要如何经略西南,她是一名纯粹的剑客,心里只有剑。 再加上一点点吃。 毕竟,人是铁,饭是钢。 她这一走,先是望蛮村村民一直追到了大周边境,对着薜荔山方向三跪九叩。 又有远处的百姓陆续赶到,哭得像个泪人。 边境挤了近十万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大军压境。 有几个边境将领就以为公主兵败,犬夷又打过来了。了解完前情,嘴上虽没说什么,私底下却打听起,怎么把孩子送去夺天宗修行。 那位伏魔正阳剑圣,可是正儿八经有敕封的活神仙啊。 要能拜在神仙门下,岂不是能带着家里老小也鸡犬升天? 一辆辆马车驶向了薜荔山,一群群少年们燃起了剑侠梦,拜师之人汇聚在巍峨山门下,求叩仙道。 山门却始终紧闭,没有一丝一毫开门收徒的意思。 打听到夺天宗已有两位弟子,一位是驷州司马之女,另一位只是个庶民的孩子,平日也未曾有天赋异禀的传闻。 这些将军们、刺史们、豪强们的孩子,便自豪地挺起了胸膛,他们体内流着祖先高贵的血统,从小接受良好的教育,博闻强识,懂得比那小官之女、黎庶之女多多了,夺天宗连她们都愿意纳入门墙,又有什么理由不收他们呢? 这些少年,即便在豪门望族中也是个顶个的出类拔萃,夺天宗门都没开,就已经想好了如何学习到上等功法,怎么收取族人孝敬,飞升的时候带哪只狗了。 没有人想到,这门一关,便是七七四十九日。 虽然没人敢去闯山门,大部分人却也耐不住性子了。 最娇生惯养的一批没几天就叫苦不迭地回了家,自诩有恒心有毅力的住了一阵子马车也灰溜溜地走了,最后还在山下苦等的,只有在家中不受待见的透明人,和没什么家底的普通百姓的孩子。 山门之后,方士齐英与墨者刑参默默望着这一个多月,山脚从车马骈阗,犹如集市,到人流稀疏,只剩小猫三两只的场景。 这几人里,有一个大家出身的姑娘汪思礼,把家中仆役全部赶走,孤身一人留在了山门前,尝试着自己生火做饭,却差点没把林子点了,好在旁边有两个农户的孩子,一个叫卫原,一个叫张大,帮忙灭了火。 汪思礼为了感激他们,取下身上的玉佩珍珠相赠,张大也就罢了,只是推辞不受,卫原却只是冷冰冰地望着她,仿佛看穿了一切。 “你发现没,汪姑娘时不时就会看一眼四周隐秘处,似乎是觉得有谁在看她。”刑参若有所思地说。 亦是贫苦出身的齐英,神情与卫原一模一样,嘴角勾起了讥笑:“她是在演给剑侠大人看,表现她的品行呢,这些大家族的人一贯如此,心机深沉,表里不一,什么举孝廉,呵!卫姑娘做得对,此人不可结交。” 刑参摸了摸鼻子,不敢反驳她,只是看了眼山顶,沉吟道:“宗主大人不在,剑侠大人便不愿再收徒了吗?” “自从宗主大人云游,剑侠大人便一日比一日孤寂,若不是公主出征,根本不会下山。”齐英叹了口气,“她们二人,果然师姐妹情深,嘴上不说,却思念着对方,这份真挚的感情,真叫人向往。” 刑参点头说:“宗主大人与剑侠大人心里,一定装着许多我们无法理解的大事吧。” “放眼四周,皆是你我这般的庸碌之人,她们又岂能放心呢?”齐英说,“不过,我觉得剑侠大人也不是说不愿收徒,这漫长的等待,或许确实是一场考验。” “考验?” “不错。”齐英说,“剑侠大人的威望如日中天,大部分人来拜师都是为了走捷径,可修行,不光是修身,更重要的是修心,若连这点毅力都没有,又怎么能传道给他们呢?” 刑参恍然大悟:“那看来,那些离开的人,即便山门开了后再来,也没有拜师的机会了。只是不知,剑侠大人要考验这些人多久啊。” “或许是一个月,或许是一年,或许是十年,谁知道呢?” “十年?那也太久了吧?” 第133章 “你难道没注意,剑侠大人的道行已臻化境,却还每天重复着枯燥单一的挥剑吗?若连等待十年的耐心都没有,还妄谈什么修道?” “照你这么说,剑侠大人这考验,不仅是为了筛选出有恒心有毅力的人才,也是为了他们好,免得这些人踏入修行路后,才发现自己没有这份资质,白白浪费时间。” “你总算明白剑侠大人的苦心了。” “在下惭愧。” 两人对视一眼,一起抬起头,敬佩地望着山顶那道几不可见的孤绝身影,心中充满了对剑道也无涯的感慨,却不知道,山顶的剑客·李昼,只是把这个马甲挂机了而已。 中途上线一次,还是因为收到了公主传书,说蒙将军、董将军、夏将军三路人马,都搜罗到不少邪神、妖怪洞府里的奇珍异宝,自己留着也无用,就想要赠送给夺天宗。 李昼让白犬去了一趟,取回了他们赠送(上贡)的宝贝,丢进了藏宝阁,就又下线了。 山脚闹哄哄的,她也没仔细看,还以为在赶大集呢。 要不是婴儿·李昼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剑客·李昼可能就下山逛逛了。 经过了尘师太与野鹤庵的尼姑们的专业宣传,神器出世的传闻已经传遍了整个池州。 了尘师太亲自将东皇瓯送到了夫椒城外的慈云寺里,慈云寺住持圆真接下了拍卖神器的重任。 在池州地界上,也只有慈云寺压得住这个场子。 一个多月里,池州的修行者纷纷往慈云寺里赶,夫椒城的客栈房费都翻了两倍。 李昼虽然宅惯了,偶尔也想出出门,连忙对了尘师太说,她也想去看热闹。 了尘师太为了避免修为不济的人多看她一眼自己爆炸了,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制作出一件能遮掩气息的虎头斗篷,配一双虎头鞋。 婴儿·李昼裹上虎头斗篷,穿上虎头鞋,头发被月娘梳了两个小发髻,一左一右,像一对小龙角。 她眨了眨大眼睛,对月娘说:“娘,我跟师太走了,晚上就回来。” 月娘忍不住亲了亲她的脸蛋:“回来给你煮奶茶喝。” “娘亲最好了。” 李昼抱了抱月娘,一步三回头地跟着了尘师太走了。 了尘师太领着她出了门,看了眼来来往往的人,还是不放心,弯腰把她抱进怀里,用虎头帽严严实实地遮起她的小脑袋。 完全没想到这是为了防止她的存在伤害到路人的李昼,贴在了尘师太的胸口,听着她急促的心跳,心里叹了口气。 老师什么都好,就是太紧张她了,只是出个门,她不会被吓到的。 第114章 斗篷下的触手像小狗尾巴一样左右摇摆 这时正是牡丹盛开的季节, 慈云寺中花团锦簇,珠笑玉香,游客络绎不绝, 鼎沸惊闹,庙门前的大片空地成了集市, 市廛栉比,店幌遥招,人群拥挤,一路堵到了新建的千年桥。 挑担提篮的小贩卖力地吆喝,吃的有煎馒头、蟹壳黄、芝麻糊、豆腐脑、杏仁茶、山楂酪, 用的有绣枕、绣鞋、床帐、胭脂、执壶、灯盏、毡帽, 牵着驴的、抱着猪仔的、提着一篮小黄鸭的,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卖不了的。 时不时还能看见几个落魄道士,在人群里穿梭揽客,又或是买三炷香,跟着拜一拜佛,让人看见,便是一阵哄笑。 道士也不恼, 嬉皮笑脸地说,佛主也没说,普度众生的生里不包括道士。 李昼趴在了尘师太怀里, 透过虎头帽的缝隙, 看了一路稀罕景象, 这还是她第一次出门呢。 马甲当然不能算数。 一个击打铜钹的盲人路过, 口称测字、相面、起课、算卦,无一不精。李昼抬起眼, 刚想拉一拉了尘师太,也去试一试,嘴里就被塞进一只麦芽塌饼,一下忘了想说什么。 一个背着大包袱的小贩凑上来,满脸神秘地说着“要不要看看宝贝”之类的话语。李昼刚想看看,嘴里又被塞了个蜜饯,吃完蜜饯再去找人,已经杳无踪影。 如此几次下来,正常人便该想到,这是了尘师太在防止她跟外人接触呢。 李昼却是开开心心吃了一肚子小吃,完全没有去想了尘师太的投喂为什么总是打断她的好奇心。 吃着吃着她忽然想起,自己都没查看上一次模拟的结算奖励。 【普通人的修仙模拟器】 (仙道缥缈,身为普通人的你,却也有一个一剑霜寒十四州的仙侠梦!) 【玩家姓名:李昼】 【年龄:0岁(你还是个宝宝,多睡觉多喝奶才能长高高)】 【体质:弱不禁风(尽快分配点数,提高体质吧!)】 【天赋:目不识丁、孤陋寡闻、胸无点墨、初具人形、胃口大开、脑洞大开、钢铁肠胃、从不内耗】 【属性点:25(诊治脑子坏掉的方神教徒+1点,给八蜡神上贡换取救命水米+1点,击退攻击神庙的僵尸+1点,诊治病入膏肓的府君+3点,突破筑基+5点,收服封州旱灾中打着祈雨名号凌虐生民的邪.教徒+5点,降服北荒水君+1点,降服天尊信徒司徒晦+1点,点燃自身献祭给社神+7点)】 【悟性:10+/100(徘徊在弱智的边缘)】 【根骨:12+/100(继续修炼吧,已经能看到修成仙的希望了)】 【幸运:11+/100(恭喜你,获得了全世界最好的娘亲)】 【魅力:24+/100(无人能挡的魅力正在扩散)】 【血条:?/100(有一丝奇怪)】 【寿命:9.1+/100(向着总角之年,进发!)】 【当前境界:筑基(打好基础,才可以有一头浓密的秀发)】 【功法:卷耳诰、夺天录、符法全解、飞星风水术、玉.洞百炼地皇经】 【物品:虺蛇妖丹*1、玉嬢嬢*1、喜乐神的碎片*15,蜈蚣妖丹*1,牛妖妖丹*1,熊妖妖丹*1,虎妖妖丹*3】 【法宝:灵剑·知北游、红穗铜葫芦、鸾刀、八宝铜铃,赶尸铜锣,错金符节,无隐明镜(出差中)】 【称号:你可真是个带孝女、文言文杀手、从不揣摩别人的超绝钝感力、氛围感的神、恐惧收割机、先天恐怖片boss圣体、吃席赶不上热乎的、亲妈认证的快乐小狗、先天吃播圣体、正道的光、医者仁心】 这一次获得了25点属性点,李昼略一思索,11点分配给寿命,剩下平均分配给根骨和幸运。 【寿命:20.1+/100(及冠时你想要取个什么字呢?)】 【根骨:19+/100(谁还敢说你不适合修仙?)】 【幸运:18+/100(凡事发生皆利于我!)】 李昼看到幸运属性括号里的字,回想起开始的“还没死真是个奇迹”,心里不禁抹了把心酸泪。 通过她的努力修炼,日行一善,终于把幸运值点上来了。 只是不知道,今日会不会发生什么有利于她的事。 小尼姑昙音正在和小沙弥下棋,忽然连打三个喷嚏。 她摸了摸鼻子,惊恐地说:“三个喷嚏是要倒霉,上次这么打喷嚏,还是庵主忽然来了慈云寺。” 虽然了尘师太不是来抓她的,只是来送神器的,自己也没惹事闯祸,昙音还是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在外面游玩,不是,云游的时候,忽然遇到老师,谁能不紧张呢? 半妖·李昼换上了昙音给她做的虎皮袄,正觉得无聊,闻言自告奋勇地说:“我帮你望风,看到师太来了就告诉你。” “小狐狸你人好好。”昙音感动地说,“回头给你做你最爱的叫花鸡。” 半妖·李昼点了点头,假装自己没有在意叫花鸡,大包大揽地说:“我们之间还这么客气干嘛……叫花鸡是用荷叶包住的那种吗?” 昙音失笑,点头道:“我去问圆真大师要一片开过光的荷叶,比普通荷叶还多一点佛主的禅意,你肯定喜欢。” 李昼不知道昙音的意思是,佛主对她来说可比一般食物香多了。 她想了想禅意是什么意思,想不出来,却又不愿意露怯,自信说道:“毕竟我是很有悟性的人。” 说着,便顺着窗户蹿出去,爬上了屋檐,像个小猴子一样眺望远方。 片刻后,了尘师太抱着婴儿·李昼踏入慈云寺庙门,和屋檐上猴子望月的半妖·李昼视线对上。 李昼忽然发现,自己只需要在了尘师太靠近禅房时提醒昙音就行,半妖和婴儿还不都是她自己。 完全没觉得自己到现在才反应过来有什么问题,半妖·李昼枕着后脑勺,二郎腿一翘,在屋脊上怡然躺倒,脑补起叫花鸡的味道。 了尘师太把婴儿·李昼脑袋上的虎头帽压了压,顺着她的目光望了眼屋脊上的小狐狸,那身虎皮袄一看就是她们野鹤庵的手艺。 她这个庵主做虎头斗篷虎头鞋,庵里徒弟做虎皮袄,倒真不愧是师徒。 了尘师太心里无奈摇头,还记得刚知道天神复苏的消息时,五大正教的掌门人互通了消息,盟订了契约,那时是何等悲壮。 第134章 慈云寺撞响分夜钟,传信天下僧侣,共发宏愿:苦劫不尽,誓不成佛,天神再临,请入缁门。 野鹤庵群鸿入海,鹤飞九天,不分老幼,行走天下,身入三恶道,续诸生死轮。 药王山请三昧真火,十万弟子入药王鼎,供养日月净明德,炼一炉医治天下的神丹。 金玄观观主以下,抽灵骨,炼三尸,封闭五感,断绝飞升路,以此修炼壬辰之运,请老君降临人世。 知行门所有门生退出官场,散尽家财,带上圣贤书,前往大山深处、戈壁滩中、苦寒之地、海角天涯,建立私塾、学院,传播浩然正气。 了尘师太本已做好了入三恶道、续生死轮的准备。 三恶道,即为畜生道、恶鬼道、地狱道。续生死轮,说的是从此化作推动生死轮回的仆役,永世不得超生。 她也曾想过,这个结局比起慈云寺的请天神入缁门,将整座慈云寺化作神魔地狱,哪个更差一些。 谁能想到,真正实行起来,她们和慈云寺的和尚们,一个天天拿绣花针,一个日日做宝宝辅食。 也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 “老师。” 李昼拉了拉了尘师太的假发,把她的思绪唤回现在。 野鹤庵毕竟是名门,了尘师太为了避免自己被其他教的人认出来,特地乔装打扮了一番。 她顶了一头假发,穿上自己最简朴的一套衣服,即便如此,依然频频惹来路人瞩目。 紫罗裙帔,绶带上用彩色丝线绣出黄赤白缥绿交错的纹路,丹红丝履,缝缀金叶珍珠。 野鹤庵的功法,穿着越华丽威力便越大,了尘师太没穿一身黄金甲,戴一只金兜鍪,已经是很克制了。 她低下头,看向虎头帽里仰起的小脸,即便斗篷下蠢蠢欲动的触手们存在感那么强烈,她也无法克制地产生了喜爱之情。 她心中明白,这是李昼自身力量外溢,开始影响她的思想了,脸上却不由露出慈爱的笑容,柔声问道:“怎么了?” “后殿有人在唱歌,是不是有表演?”李昼用请求的眼神明示了尘师太,虽然她自己走过去更快,但她可不会乱跑,在外面容易遇到人贩子,她得跟紧监护人,免得自己被拐。 了尘师太心中一沉,后殿正是收藏神器之所,并不对外开放,门口还有武僧把守,怎么会有人在里面唱歌? 这歌声,她竟然还听不见,只有昼儿能听得到的歌声,只怕,又与邪神有关。 哪里来的邪.教徒,竟敢趁着拍卖会前人多眼杂,妄图盗取神器? “为师也想知道,后殿有什么‘表演’。”了尘师太心中冷哼一声,抱着李昼,便向后殿走去。 可惜不能说出真相,不然她还挺想看看,贼人得知“东皇瓯”其实只是一个小婴儿用过的饭碗,会是什么反应。 李昼兴奋地抱紧了尘师太的脖子,斗篷下的触手像小狗尾巴一样左右摇摆,亮晶晶的眼睛里满是期待。 希望表演可以精彩一些,不要让她失望。 第115章 哪来的蜂蜜味? 夫椒城, 李府。 博古架上的水盆里,水波微微荡漾,被当成鱼养的小蛟龙抬起头, 眼中露出了诡异的光。 哈哈哈哈哈哈! 那散发着恐怖气息的邪恶怪物已经离开,和祂沆瀣一气的老尼姑也随之而去, 偌大一个李府,只剩下一个没用的书生,一个路都走不稳的三岁小儿,一个没修行过的纤弱妇人。 它涂河三太子,又行了! 它要吃了这三人, 留下名号, 扬长而去! 请来北荒水君,水淹夫椒城! 小蛟龙畅想了一番如何报仇,忽然想起婴儿·李昼那黑暗深渊般的眼睛,它一个寒颤,心里连忙把计划里的留下名号划掉,脑子里冒出几个平时玩得好的妖魔,还是留它们的名字吧。 打定主意,小蛟龙冷冷望向院子里正在做摇摇车的一家人。 李生负责劈开木头、斫平, 月娘对着图纸,雕凿榫卯,大郎一会儿帮帮娘, 一会儿帮帮爹, 全场最忙, 其实啥也没干。 三人想象着李昼骑在摇摇车上的场景, 相视一笑。 笑吧,笑吧, 待会儿有你们哭的时候。 小蛟龙跃出水盆,眨眼便长大了三丈,张开血盆大口,牙尖滴下涎液,神情狰狞凶恶。 就在它即将跃出窗户,一口吞了三人时,梳妆台上,一只金项圈忽然飞了起来,在它头顶重重一敲。 小蛟龙登时头晕眼花,再也维持不住身形,倏地缩回指头大小,噗一声摔回了水盆里。 它震惊地望向悬停在半空的金项圈,好半天才想起,这是李昼出门前换下的。 被祂戴过的金项圈,竟然也有如此威能,主人不在,也能感应到恶意,自动反击。 金项圈停在水盆上方,小蛟龙被它“看”得头皮发麻,身体僵硬,一动也不敢动。 片刻后,它讨好地吐了几个泡泡,摇着尾巴,努力做出无辜的神情。 金项圈依然一动不动。 心虚的小蛟龙汗流浃背,灵机一动,又吐出几个泡泡,从泡泡中间钻了过去。 观赏性拉满。 “屋里怎么有水声?”月娘的声音传来,小蛟龙屏住了呼吸,金项圈这才飞回原位。 大郎跑进屋里看了眼,没发现什么异常:“娘,可能是家里的鱼翻身动静大了点。” “那是蛟龙,”李生忽然有些担忧,“师太不在,它不会要作怪吧。” 月娘笑道:“它不妨试试。”说着暗暗瞪了眼李生,那小蛟龙又不是听不懂人话,万一让它听见了真生出这样的心思可怎么办,李乌龟说话前也不动动脑子。 李生被她一瞪,才反应过来,瞥了眼安安静静的屋子,自己轻拍了下嘴巴。 两人只当这一番虚张声势唬住了小蛟龙,却不知道,头晕眼花的小蛟龙正趴在水底,捂着头抽泣。 原来这一家子早就布置好了后手,故意不说,等它自己触发金项圈的攻击,要不是它从小修炼肉.身,现在怕不是已经脑浆迸裂了。 呜呜呜,它哪知道那邪祟这么老谋深算,最少活了几百年了吧,还装成个婴儿模样,让它以为祂没脑子。还穿肚兜、戴金项圈、坐摇摇椅……真不知羞。 并没有坐上摇摇椅,自认为只有零岁的李昼,被了尘师太抱着,绕过“睡”在地上的护卫武僧,走进了静悄悄的后殿中。 殿内供奉着三千尊形态各异的大小佛像,象征着佛主在三千世界的不同身份,正中间是“阿弥陀佛”,左右两侧分列着忿怒相与寂静相。 一道阳光打进殿中,刚好将忿怒相笼罩,鼓起眼睛、怒目而视的佛陀,被阳光镀上了一层金光,显得神圣崇高。 与之相对的是,慈悲和善的寂静相隐没于黑暗中,周身莲花黯淡,嘴角勾起的弧度透着一股阴沉,令人不寒而栗。 在三千佛像的包围中,矗立着一座镀金经幢,幢顶镶嵌一颗熠熠生辉的宝珠,幢身雕刻着莲花、经文、佛像、彩画,周围静静垂落着十六条垂帛。 李昼疑惑地说:“表演已经结束了吗?” 幼童的声音稚嫩清脆,在宽阔的大殿里回荡,带着十足的天真。 了尘师太摸了摸她的虎头帽,让她的脸露出来些,能看到中间精美华丽的镀金经幢:“东皇瓯还在经幢里,‘表演’怎么会结束呢?” 为了存放这一神器,圆真特地取出了这座尊胜陀罗尼幢,经幢阴影覆盖之处,人心便会被拂去杂念罪垢,自然也就生不起盗窃神器的恶念。 偷宝的贼人虽然迷晕了护卫,潜入了殿内,却还没来得及下手。 不仅如此,了尘师太感应到了七道气息—— 人还没走。 李昼担忧了下门口随地大小睡的武僧,不盖被子也不怕着凉,心中了然地想,演出团队应该是圆真大师专门请过来为拍卖会表演的,拍卖还没开始,演出当然也不可能已经结束了。 她正要问问了尘师太,能不能先去后台看看演员,看似空无一人的大殿里,忽地响起一道带着浓重口音的粗狂声音:“道友,甩个蔓儿吧?(贵姓?)” 李昼当然没听懂,了尘师太刚要说话,又一道苍老声音嗤笑:“塌笼上的朋友(房上的朋友),别光顾着吓唬人家老弱,下来啃个牙淋啊(下来喝碗茶啊)。” 粗狂声音便不说话了,殿内安静片刻,另一道柔和声音十分体贴地提醒说:“是肉就有骨头,是鱼便有刺,是朋友小心折鞭(小心挨揍),老婆婆,此乃是非之地,带着小孩儿,速速离去吧。” 这些声音一会儿在东面响起,一会儿在西面、北面响起,李昼的眼睛跟着声音转来转去,这是报幕吗?一会儿演员要从四面八方飞下来? 了尘师太把李昼头上的虎头帽再次往上提了提,让她的脸露出来的部分更多了些,李昼只当她是担心自己看不清演员,心里更觉得自己猜对了。 第135章 野鹤庵虽然是名门正派,修炼理念却是鹤飞九天、鸿入四海,庵中弟子从小就要在江湖行走,这些切口(黑话)熟得不能再熟。 以她的修为,抓出殿内隐藏的贼人倒也不难,只是这些贼人竟然以貌取人,瞧不起她与李昼的老幼组合,她心里不免生起几分促狭心思,想要戏耍他们一番。 “都是并肩子(道上的朋友),黑了不嗨(不说废话),满转插旗(明着说了),我们也是来荣宝的(偷宝的),若要破盘(撕破脸),下来开鞭吧(下来开打吧),一起上,免得说我们以少欺多。” 先是一大段熟悉的切口,最后一句话又如此张狂,东南西北四面隐藏的贼人心里都是一咯噔,本来就粥少僧多,还来了个硬茬儿。 最开始说话的那道粗狂声音主人,心里叹了口气,她有意装作莽撞性格,开口试探,一来是想吓退二人,二来也是因为老人与小孩的组合,极有可能实力极强,不能轻易招惹。 若不是她一定要取得这件东皇遗物,此刻,她已经悄悄离去了。 粗狂声音主人心生退意,却也有人自恃修为不俗,见了尘师太一张口便向所有人邀战,心想大伙儿都有潜入慈云寺的本事,哪怕这老婆婆道行再高,双拳也难敌四手。 “一起上就一起上。”不知谁暴喝一声,下一刻,五六道人影便从四面八方飞向了尘师太,个个拿出了看家本领。 了尘师太怀里的李昼,被所有人无视了个彻底,虽说行走江湖要小心小孩,可若这小孩是个两头身,路都不会走,还得人抱,谁又能生起警惕之心。 报幕结束,表演立马就开始了。 李昼仰着头,看着这眼花缭乱的场景,两只眼睛看不过来,心里一急,六条触手从斗篷里探出,每一条上都长出一只眼睛、一只耳朵。 这样一来,就可以耳听六路、眼看八方了。 八只眼睛把六个演员看得清清楚楚,分别是抱琵琶的、持令旗的、握师刀的、吹笛子的、弹古琴的、拉二胡的,打眼一看,可不就是民间歌舞团。 众人飞到半空,才看到婴儿斗篷下钻出的邪恶触手,辐条般的伪足上突起两个节瘤,模拟成人眼与耳朵形状,眼睛却闪烁着绿色的磷光,耳朵犹如漆黑的木耳,看起来就像触手主人模仿人类捏出了这两个器官,却又因为捏得匆忙,只有形似。 噗通、噗通,被磷光盯上的盗贼们摔在了地上,太阳穴鼓胀,耳边仿佛听到了古老舒缓的笛声,眼前仿佛看到了散发着辉光的混沌王座。 盗贼们惊恐地爬起,顾不上给自己疗伤,弹起了琵琶、舞起了令旗、耍起了刀花、吹响了笛子、拨响了古琴、拉起了二胡。 他们收到了祂的意志,祂想要看表演,那么,他们就是来给祂表演的。 虽然本来是想自己出手的,没想到李昼会无意间探出触手,了尘师太依然面不改色,把李昼的触手们都塞回了斗篷里,在她耳边柔声说道:“这个节目还在彩排,昼儿看得太仔细,待会儿就没新鲜感了。” 是哦。 李昼被说服了,收起所有眼睛和耳朵,专心地看眼前的场景。 房梁上,粗狂声音的主人、没有跟着众人一起上的靳明达,眼睛因为目睹了触手的伸出而突起,身上冒出了畸形的节瘤,死死捂住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她害怕极了,心跳得快要脱出喉咙,可余光瞥见经幢,感受到禅意掩藏的太阳气息时,颤抖的手还是握住了腰间的流星锤。 只有东皇瓯这样的神器,才能镇压老师身上的邪祟,这件东皇遗物,她必须拿到。 一曲不成调的歌舞结束,盗贼的表演落下了帷幕,李昼心里觉得这场表演不太行,却还是很给面子地鼓了鼓掌。 盗贼们便纷纷上前,从怀里取出泥人、陀螺、蝴蝶冠、玉指环等等小孩子会喜欢的玩具、饰品,送给李昼。 别人都是观众给演员打赏,到了李昼这儿,却反了过来。 每个人都把头死死埋在胸口,哪还敢说什么行话、切口,只觉得若是今日能捡一条命,以后一定远离所有婴儿。 感受着身上鼓起的节瘤,回想着自己的自大行为,盗贼们后悔的眼泪只能往肚子里咽。 也不知这些家传的宝贝,偶人替身、天罡珠、玲珑冠、白玉环、秘传功法……能不能换自己一条命。 李昼觉得自己看完这场排练,真的很辛苦了,收一笔辛苦费也是应该的。 等等,里面怎么还有一本《幼儿开蒙》? 好不容易出门玩一趟,怎么可以想学习的事。 李昼连忙趁了尘师太不注意,悄悄把这本书丢在了地上。 由于是俯视视角,实际上看得一清二楚的了尘师太:“……” 大殿门口,响起了僧人的高喊声,晕倒的武僧终于被人发现,密集的脚步声向着后殿靠了过来。 不能再拖下去了,房梁上的靳明达一咬牙,挥出流星锤,袭向正中央的镀金经幢。 李昼鼻子一动,哪来的蜂蜜味? 这味道和满殿莲藕香混合在一起,让她想吃蜂蜜桂花藕了。 第116章 “蜂巢就在这下面。” 靳明达对着镀金经幢挥出了流星锤, 想要先击碎幢顶,再把藏在其中的东皇瓯抢走。 李昼顺着流星锤,看向房梁上的身影, 鼻尖耸动,闻到那淡淡的蜂蜜甜香。 刚想问问对方, 这蜂蜜怎么卖,却见流星锤突然倒退回房梁上,轰一声撞穿了屋顶,带着主人飞速离去。 李昼:“?” 了尘师太一怔,难道是兵器有灵, 感应到危险, 自动带着主人逃跑? 盗贼们个个目瞪口呆,心里一阵捶胸顿足,自家法宝怎么就没有这本事。 一大群僧人冲进了大殿,看到破开个大洞的屋顶,脸色一沉,刚要怒斥殿中人。 李昼拉了拉了尘师太的假发:“她带着蜂蜜跑了。” 了尘师太不知道哪来的蜂蜜,但乖徒儿这么说,自然就是想吃的意思。 她也顾不上与僧人们解释了, 连忙抱着李昼,向流星锤主人逃走的方向追去。 僧人们本想拦住二人,往前冲了几步, 看清了李昼的背影。 模拟器界面, 魅力一栏的提示词闪烁了两下。 【无人能挡的魅力正在扩散】 李昼记性不好, 没有发现自己的魅力一直在涨, 涨到现在,已经开始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扩散了。 抱着她的了尘师太被影响得最深, 要不是了尘师太本身修为不俗,早就成了李昼的脑残粉。 僧人们不能跟了尘师太比,只是看了眼小婴儿的背影,便被那虎头虎脑的可爱模样迷倒。 这么可爱的孩子,别说偷一只碗,就算把慈云寺搬回家,又有什么错呢? 盗贼们也不自觉走到僧人们身旁,遥遥望向李昼越来越小的背影:“有生之年,能亲眼见到传说中的仙童模样,真是我们的荣幸啊。” 僧人们点了点头,扭过头,看向说话人,被李昼影响的大脑渐渐恢复思考能力。 我们好像……是进来抓贼的? 盗贼们眨了眨眼,一个激灵,忽然反应过来,我们好像……应该赶紧逃跑? 双方对视一瞬,僧人们大喝一声,抄起木棍,盗贼们扭头就跑,上蹿下跳。 后殿登时热闹非凡,听到动静的游客们循声望去,纳闷地想,这是在抓老鼠吗? 靳明达试图和流星锤讲道理:“我又不会直接对上那个怪物,她不是官府的人,说不定根本不会管我们呢?” 流星锤哪肯听她的道理,铁链锁住她的身体,锤头往前猛冲,拼命地加速,仿佛后面有狗在追。 靳明达想到老师体内作恶的邪祟,心一横,掰着铁链想要自己回去。 她手刚搭上铁链,一转头,就看到了缀在身后的了尘师太与李昼。 一个衣着艳丽的女人,抱着个虎头斗篷小婴儿,两人脸都被衬得雪白,悄无声息飘在半空,速度比流星锤还快,眼看就要够到她的肩膀。 靳明达一嗓子嚎出声:“啊啊啊啊啊啊!” 脑袋一歪,直接晕了过去。嘴巴微张,被风吹得歪斜。 了尘师太:“……” 本来还想着要不要故意放慢速度,等她放下心来落了地,再忽然现身将她擒住。 现在看来,倒是不需要如此费劲。 她正要上前抓住此人,忽然发现,流星锤捆着主人,逃窜的路线极有目的性。 看来,这件法宝虽有灵性,但不多。 即便有人在后面追,也不懂不要把敌人往老巢引的道理。 了尘师太轻轻一笑,低头对李昼说:“昼儿,我们放长线,钓大鱼好不好?” 说完,她想了想李昼的知识储备,连忙要解释下这句俗语的意思。 然而李昼点了点头,完全听懂了,跟着身上有蜂蜜的人回家,就可以找到更多蜂蜜。 第136章 李昼的聪慧让了尘师太吃了一惊,随即若有所思,原来,平时的昼儿只是懒得动脑子吗? 遇到吃,竟是一点就透。 流星锤带着主人落在了一间茅屋前。 这时明明是牡丹花开,气候宜人的暮春时节,茅屋却结了层寒霜,散发着森森冷气,仿佛太阳遗漏了这个角落。 柴门半掩,乳白色烟雾从门中悠悠飘出,似乎藏了个冰雪世界。 流星锤松开靳明达,后者脸颊贴着凝冰的草杆,被冻得一个激灵,猛然醒转。 “别过来!”她下意识嚷嚷,“我很强的!我不想杀人!嚯!哈!” 了尘师太换了个抱孩子的姿势,静静看她表演。 靳明达对上她怀中的李昼视线,吓得连退了好几步,彻底清醒过来。 她面色一白,低声对流星锤喊了几声,流星锤不情不愿地回到她身边,被她握住了铁链。 她抿了抿唇:“对不起,我有必须拿到东皇瓯的理由。” 摆开架势,拱手说:“得罪了!” 了尘师太摆手说:“得罪不了。” 说罢,衣襟下藏着的璎珞飞出一粒红珠子,在靳明达还没反应过来时,便已钻进了她的眉心,镇住了她的泥丸宫。 还没出招,就已经被镇压了的靳明达:“……” 了尘师太摘下假发,露出光头,念了声佛,在靳明达吃惊地注视下,从容说道:“施主不妨跟贫尼讲一讲,不得不盗窃神器的理由。” “我说了,你就会帮我?”靳明达脱口而出,随即露出懊恼之色,钻进她泥丸宫的璎珞珠子,似乎让她会下意识说真话。 了尘师太笑而不答,流星锤撞了下主人的腰,催她赶紧老实交代。 靳明达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它一眼,却因技不如人,无可奈何,只好将自己盗取神器的缘由和盘托出。 原来,她的老师是一名禁呪(zhou)士,带着她隐居在剡(yan)白山中,主修以炁禁火之术,修得大成,便能蹈火而毫发无伤。 师徒两人沉迷火法,不问世事,本来不该卷入世俗斗争。 然而,两个月前,老师下山采买食物时,被邪祟偷袭,寒气入体,虽然靠着体内真火压制,捡回一命,却因无法彻底驱逐邪祟,体内无时无刻不忍受着冰火两重天的煎熬,身子一天比一天衰弱下去。 眼看老师身体越来越虚弱,靳明达虽然还未出师,却也只能铤而走险,下山寻找驱逐冰寒邪祟的办法。 “还有什么能比东皇遗物更克制冰寒邪祟的呢?”靳明达垂头丧气地说,接着抬起头,顾不上会被笑话脸皮厚,“师太,你是出家人,慈悲为怀,要不帮帮我,把东皇瓯借来一用?” 了尘师太觉得这以炁禁火之术听来耳熟,略一思索,眉头皱起:“莫非你的老师是京城尉氏?” 尉氏以御火术闻名,却因京城大火救灾不力,全族下狱,偌大一个修行世家,说倾覆就倾覆了。 由于这门御火术就此充入了缉妖司的武库,人们便私下议论,尉氏是被缉妖司算计了。 眼前这姑娘,难道是尉氏后人吗? 野鹤庵的功法擅长感知因缘,了尘师太凝神去看靳明达,果然见到她身上牵着一根极细的因缘线,飘飘忽忽向着京城方向延伸而去。 她心里愈发肯定了三分,谁知靳明达却神色茫然,反问她:“尉氏是谁?” 了尘师太又皱了皱眉:“你的老师不姓尉?” 靳明达摇头:“老师姓……姓……” 她努力回忆,脸上的迷茫越来越多,渐渐冒出汗来:“老师姓……姓什么?” 随着她抓耳挠腮,铆足了劲回忆老师叫什么,结满寒霜的茅屋散发出越来越强烈的恶意,半开的柴门内仿佛有无数只眼睛投来窥伺的目光。 了尘师太悄悄捏了枚孔雀翎飞镖在手心,抱着李昼的胳膊却被推了下。 李昼从师太怀里跳下地,迈开短腿直奔柴门,不是说那个老师就在屋子里吗,去问问老师本人不就好了,这两个人怎么都笨笨的,耽误她买蜂蜜了。 由于自己人还小,没带钱,指望了尘师太掏钱,李昼憋住了吐槽,只是自己跑到柴门前,一把拉开了半遮半掩的柴门。 靳明达下意识说了声:“不要!” 一道带着寒气的穿堂风从屋里刮出来,丝丝缕缕寒气挂在屋外的草地上,似要冰封万里。 下一刻,以李昼迈入门内、穿着虎头鞋的左脚为起点,另一道融融暖意席卷而上,转眼便将所有冰霜化去。 了尘师太看了靳明达一眼,跟上李昼脚步。 靳明达追在二人身后,急切地说:“不能开门,老师现在见不得光。” 她几步跑过来,就想把门关上。 了尘师太扫了眼空荡荡的茅屋,心里掠过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叹了口气,回头望向靳明达:“姑娘,你已经知道真相了,是吗?你的老师,早就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这间茅屋里留下的,只有一缕她生前与邪祟缠斗的气息……” “不是的。”靳明达听到这话,反倒不急了,跑进屋里,从窗边端来一个漆黑的罐子,递给了尘师太看,“你看,这是老师熬药的药罐,我每日赚到银钱,就会给老师买一帖镇邪的草药,老师总是从门缝里接过,在窗下熬药,我每天都能看到药罐飘出的烟雾,闻到草药的清香味,这不可能是假的。” 了尘师太低头看向药罐,捻起几根“草药”,那不过是山上随处可见的野草,胡乱地塞在罐子里,根本没有熬煮过的迹象。 了尘师太放下罐子,念了声佛,收回了控制靳明达的璎珞珠子,沉声说:“姑娘……” 靳明达转身走向里屋,翻箱倒柜地找起来:“师太,你先坐,我找找茶叶,我们虽然隐居乡野,老师也教了我待客之道……” 了尘师太的话被打断,心里再次叹了口气,余光瞥见李昼正在掀开床上的衾被,连忙走过去帮忙:“昼儿发现什么了吗?” 李昼点了点头,看着床底露出来的漆黑深洞,头一昂,像头找到了蜜罐的小熊,抱臂自信道:“蜂巢就在这下面。” 了尘师太眯了眯眼,望向这深不见底的隧洞,忽然意识到,靳明达的老师不是被邪祟偷袭了,而是发现了邪祟的巢穴,却无力铲除,不得不以肉.身镇压。 第117章 已经毁灭的世界 李昼把头埋进隧洞里, 嗅了嗅气味来源,确定了方向,便想也不想, 说了声“我走啦”,直起身来就往洞里一跳。 噗通, 虎头帽在了尘师太眼前一晃而过,转眼就失去了踪迹。 了尘师太大吃一惊,原本还想用神识查探一番,见状也只好跟上。 她刚想弹出一粒璎珞珠子,给靳明达留个信, 免得她发现她们不见了, 就又跑回慈云寺偷东西。 谁知,下一刻,她听到头顶传来了破空声,靳明达竟然也跟着她们跳了进来。 了尘师太一怔,抬起眼,目光对上了靳明达的眼睛,黑暗中,那双眼睛像一对浸过水的宝石, 湿漉漉的,却又异常坚定。 了尘师太收回视线,心中感叹。 这姑娘是知道老师已经不在了, 想要查明导致老师陨落的邪祟, 才会义无反顾跟过来吧。 这对师徒, 也是可惜了…… 不知向下落了多久, 李昼眼前忽然出现了一道亮光,她反应不及时, 七手八脚地摔在地上,在冒着寒气的冰面上滑行了好一会儿,才又七手八脚地爬起来。 爬起来后,她就又无意识地恢复了双手双脚,披着虎头斗篷,穿着虎头鞋的普通小孩模样。 她回头看了眼头顶,隐约听到了尘师太的声音,好像是让她等等自己之类的。 老师年纪大了,腿脚不利落了,没有耐心的李昼暂时关上了耳朵,转回头,一边嗅着蜂蜜味,一边顺着气味向前走去。 地底世界一眼望去全是滑溜溜的冰面,好在李昼自带防滑吸盘,脚底伸出的吸盘穿过虎头鞋,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 忽然,她看到地上有块散发着奶香味的糖果。 她连忙跑过去,捡起糖果,塞进嘴里,刚要嚼,又看到不远处还有一块。 她抬起头,向前望去,哇,是一条蜿蜒的糖果路。 这能忍? 李昼这样不挑食、不浪费的好孩子,当然是一块也不能放过。 她顺着东一块,西一块的糖果,蹦蹦跳跳,开开心心地边捡边往嘴里塞。 没一会儿,她的脸颊就被塞得鼓起,活像一只囤粮的小仓鼠。 她没注意,周围空旷的冰面,逐渐多出了许多晶莹剔透的冰花、冰树。 一道道全身覆盖着冰甲的矮胖身影,从寒冰丛林深处悄然靠近。 每一个都举着狼牙棒,脚下无声,屏住了呼吸。 矮胖身影离低头捡糖的李昼越来越近,步伐放得极轻,生怕被李昼发现。 “这怪物吃了那么多驱魔珠,为什么毫无反应?” 第137章 “她只有两条胳膊,没有触角,没有翅膀,也没有尾针,多么吓人。” “好在她很迟钝,没有发现我们。” 神识间的交流无声进行,矮胖身影们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向着“怪物”的后脑勺挥下了狼牙棒。 “昼儿小心!” 了尘师太的声音远远传来,低头吃糖的李昼下意识加快了咀嚼的速度,挥下狼牙棒的身影却俱是一僵,扭头望去。 它们看到一前一后跑过来的了尘师太和靳明达,惊恐地退了几步,这近似人形,却又不是人的怪物,成年后居然能长到这么大,天啊,难怪陛下不许它们出门,地上不会全是这种畸形的生物吧。 了尘师太明知道李昼不可能被几只蜂妖伤到,看到李昼蹲在地上的小小背影,旁边高举狼牙棒的恐怖蜂妖,还是忍不住揪心。 她大喊着李昼名字,恨不得立刻飞到李昼身旁,乖徒儿却像被蒙蔽了耳朵,等她靠近到两三丈处,才听到似的转过头。 李昼踩着虎头鞋,穿过一只只黄黑相间、布满绒毛的足,跑到了尘师太面前,高高举起手心的奶糖:“老师,吃糖。” 了尘师太看着面前这颗花纹扭曲、散发着森然寒气的珠子,沉默一瞬:“哪来的糖?” 李昼:“捡的。” 她见了尘师太的神情不对,连忙说:“我已经吃了几个了,没有肚子疼,不脏的。” 了尘师太看她还在咽口水:“昼儿自己吃吧,我不喜欢吃糖。” “真的吗?” 了尘师太刚要点头,就见李昼已经迫不及待把“糖”塞进了嘴里。 了尘师太:“……” 再一次看到“驱魔珠”被当糖嚼的“蜂妖”们:“……” 靳明达拖着流星锤,缓步上前,望着眼前这些双腿直立,却又有着黄黑绒毛,面孔与人脸无异,却又伸出两对胳膊,背后更有两对翅膀的“蜂妖”。 “你们就是偷袭老师的邪祟吗?”她面色平静地问道。 “蜂妖”露出迷惑之色,并不能听懂她的话。 她却也没准备听对方的回答,“蜂妖”身上的冰甲与脸上的警惕神情,已经证明它们就是这片冰原的主人。 她挥起流星锤,向着“蜂妖”挥去,铁链锵啷,延伸出三四丈长,锤头划出一道圆弧,以横扫之势掠过“蜂妖”头颅。 “蜂妖”却也反应灵敏,一个接一个抬起狼牙棒,挥向锤头,一时间,狼牙棒与锤头铛铛撞击声不断,火花四溅。 了尘师太看得皱眉,这些“蜂妖”行动间颇有章法,脚下踏着罡步,暗合道家正统的降魔阵,若不是外形实在不类人形,她都要以为对方是正经的修士了。 不过,妖物模仿人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了尘师太把李昼一推,推得她滑离了战场,自己欺身而上,加入了战斗。 就在她颈上璎珞珠子一粒粒脱出,飞向“蜂妖”,盘旋着打落它们的狼牙棒时,一道腔调怪异的呼喊叫住了她:“师太且慢,想必有什么误会!” 竟是大周官话。 了尘师太一顿,转头望向声音主人,几名穿着更为华丽的冰甲、戴着冰帽的“蜂妖”,从寒冰丛林中飞出,为首之妖,神色焦急,口吐人言,举止不像妖怪,反倒像朝廷官员。 靳明达却是仿若未闻,继续挥动流星锤,向着“蜂妖”重重砸去。 戴帽的“蜂妖”一手挥出一道冰棱,截住了流星锤,一手抛出一张文书,口中喊道:“八百年前,大周在地上立国之时,我大燕也在这地下立了国,你们大周的护国仙人,与我们陛下签订了这份互不侵犯的契约。” 了尘师太一把接过文书,翻了几页,竟与戴帽“蜂妖”所说别无两样。 文书末尾,签字画押处,写着三个字: 【薛静真】 靳明达被冰棱压制住流星锤,额头青筋狂跳,眼中竟生出猩红戾气。 她刚要暴起,被了尘师太点住眉心,一缕清凉之意渗入她的灵台,令她蓦然一怔。 “先搞清楚,这份文书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尘师太将文书递给靳明达,“我知道你要为老师报仇,但在这之前,至少得知道,你的老师是为什么而死的。” 靳明达低下头,攥紧文书,沉默地收回了流星锤。 滑回来的李昼捧着新捡的糖果,抬头看了看这姑娘,试探道:“你要吃糖吗?” 靳明达无声摇了摇头。 李昼嘴巴一张,把一捧糖果一股脑塞进了嘴里。 正在命令士兵收起武器的戴帽“蜂妖”一顿,拿着狼牙棒的“蜂妖”们用大燕官话小声嚷嚷起来:“这下您看到了吧,那是多么恐怖的邪祟,已经把我们布下的驱魔法阵吃了一半了。” 戴帽“蜂妖”摇头说:“不可对贵客无礼。” 了尘师太虽然听不懂它们在说什么,却敏感地察觉到内容与乖徒儿有关。 呵。 定是些没见识的庸人庸语。 了尘师太把李昼的虎头斗篷紧了紧,牵起她的手,对戴帽“蜂妖”说:“我们要见你们的皇帝。” 她冷冷地说:“八百年前的契约决定不了今天的事,大周一位正道修士为了封印你们渗透的冰寒气息,身陨道消了,我们要替她讨个说法。” 戴帽“蜂妖”神情一肃,颔首说:“请几位仙长随我去见陛下,我们大燕,也有些问题想要请教。” 李昼被了尘师太牵着,跟着戴帽“蜂妖”,走进了一座水晶般的宫殿,地砖宫墙,门窗家具,全都由冰做成,丝丝缕缕的寒气不断冒出。 靳明达不再被仇恨主宰身心,死战的斗志一消,身体后知后觉地感知到四周的冰寒气息,被冻得嘴唇发紫,牙齿打战。 了尘师太把外衣脱下来递给她,她摇了摇头,伸手去推,手刚碰到衣袍,便被它从头到脚裹住。 她连了尘师太的衣服都打不过。 越发灰心的靳明达再次垂下头去,手心提着的流星锤一晃一晃,仿佛因为自己的先见之明洋洋得意。 要不是它把师太引过来,光凭她们,怎么可能报得了仇。 了尘师太走着走着,心中忽然生起疑心,地下哪来这么大一块地方,容纳这样一座冰雪王国,八百年来都没人发现。 她重新看了眼文书后的“薛静真”三个字,隐约觉得这三个字有些耳熟,却又想不起这人是谁。 李昼走在她身旁,余光瞥到了文书,眨了眨眼,没想到这个大燕皇帝的朋友,和她的朋友名字一样。 终于,众人走到了一处重兵把守的宫殿前,戴帽“蜂妖”停下了脚步。 “大周使臣到了。” 戴帽“蜂妖”对门口的侍卫说。 侍卫点了点头,转身正要进殿通禀,却见一道身着玄色皇袍的身影,已经从殿内跌跌撞撞走出。 它吃了一惊,连忙下跪:“陛下!” 一众戴帽“蜂妖”亦是大惊,纷纷下拜:“见过陛下!” 大燕的官员侍卫,心里都在震惊,皇帝竟然亲自出门迎接大周使臣。 却不知,它们的皇帝瞄了眼李昼,悄悄擦了擦汗,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刚才大燕王气一阵动荡,仿佛以“使者”礼节对待这位,就要立刻亡国了一样。 它定了定神,将李昼、了尘师太与靳明达迎进殿内,甫一落座,便迫不及待地说:“可是薛真人让你们来的?我们的世界已经修复好了吗?什么时候送我们回去?” 了尘师太正有些莫名,耳边忽然听到一道陌生的声音,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周围人的表情,见众人都没有反应,意识到这段话只是跟她一个人说的。 声音来源是握在她手中的文书。 “大燕所在的世界已经随着天神降世而毁灭了,幸存者靠着先祖留下的飞舟,破碎虚空来到了这里,我已有心无力,只能用一纸契约将它们圈在此地。” “后世的有缘人,听一听它们的故事吧,天神入侵不是一个世界的事,凡人想要求一立足之地,只能联合起来,置之死地而后生。” “薛静真留。” 第118章 【悟性:10】叮地一亮 了尘师太攥着文书的手无意识收紧, 片刻后才松开。 大燕皇帝观察着她的神情,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脸皮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下。 殿内安静下来, 只时不时响起李昼咀嚼食物的声音。 当李昼吃完了宫人奉上的桃子蜜饯、梅子蜜饯、梨子蜜饯,准备喝点蜜酒时, 看似没在关注她的了尘师太默默拿走了蜜酒。 李昼呆住,满脸震惊。 了尘师太对大燕皇帝说:“薛真人可曾留下什么东西?” 皇帝没精打采地“嗯”了声:“只有些私人物品罢了,你们若是来寻宝的,那就找错地方了。” 了尘师太只是想找个由头,多了解些大燕与薛静真的往事, 合掌念了声佛:“不过是为了缅怀先人罢了。” 第138章 皇帝说了声“原来如此”, 喊来一名侍从官,让它带着贵客们,去瞧一瞧薛真人留下的物件。 了尘师太牵起李昼,带着靳明达,跟着侍从官,起身而去。 路上一番旁敲侧击,总算知道薛真人是怎么遇到这些大燕人的了。 原来,大燕的幸存者乘坐着飞舟来到这个世界, 降落之时压垮了妖王建造的登天梯。 当时正是五百年乱世的尾声,大周开国皇帝横扫中原,人族势力再次占据上风, 妖王便想以登天梯飞升, 获得统治世界的强大力量。 大燕人坏了妖王的好事, 一下船就被群妖追杀, 正赶上前来绝地天通的薛静真。 得知双方矛盾因何而起后,薛真人逼退了群妖, 向大燕皇帝表达了感谢,多亏了这条飞舟,及时阻止了妖王登天,否则,妖族恐怕都要被天神的气息污染。 侍从官说起此事,虽对“逼退群妖”四字轻描淡写,眼中却划过一阵战栗与恐惧,说起“真人感念吾国毁梯之功德”时,眼里又有一丝心有余悸。 显然,当时的情景并不像它描述得那样友好,双方在遇到异世界的人时,都生出了杀心。 只是,一方是丧家之犬,一方是双拳难敌四手,彼此都拿对方没办法,只好粉饰太平。 了尘师太回想起薛真人留言中的“有心无力”四字,从中察觉到一丝冷冽之意。 若是有心有力,恐怕这些异界之人,也没法在地下建国了。 说话间,众人已经来到存储真人遗物的宫殿。 侍从官推开门,率先走了进去。 一股夹着冰屑的寒风从殿内飞旋而出,漆黑的殿内亮起一盏幽绿的冰灯。 似乎是大燕的某种法术。 侍从官咳嗽了几声,挥了挥面前的尘屑,又点起几盏冰灯,回过头,正要给客人们介绍下殿内遗物都是什么,却见老中小三人已经各自走到了遗物前,低头望着,不知在想什么。 它怔了怔,似乎想到了什么,走到一旁坐下,安静地等着她们看完。 了尘师太一眼就被这套笔墨吸引了。 毛笔上凝结着早已经干了的墨迹,毫毛已经秃了,墨锭用了大半,通体焦黑,暗沉无光,显然也不是什么名贵之物。 以薛真人的道行,日常生活竟然如此简朴。 了尘师太拿起毛笔转了一圈,没有看出什么端倪,忽然眼前虚影一晃,恍惚间仿佛置身一处陋室之中。 她见多识广,立刻意识到,这是毛笔主人长年累月地用它书写,留下了一点灵性。 若是薛静真还在,继续使用这支笔,等这笔吸足了灵性,说不定还能生出灵智,化为精怪。 了尘师太并不放下笔,而是屏住呼吸,凝神望去。 ……夜色深重,执笔人借着冷月清光,沾了沾清水,在地面一遍遍画下符箓。 ……一声鸡鸣,学堂里传出诵念经文的声音,毛笔主人握着一本旧书,飞快在空白处填入注脚,忽然脚步声响起,一股大力把她推到了地上,冷冷地呵斥:“哪来的小贼,竟敢偷学我秀乐门的道法。” ……寒冬腊月,踩着草鞋的脚蹬着墙,爬上围墙,边看亭子里的世家子如何吐息纳气,边在袖口飞快记录,忽然一声狗叫,门房带着条大黑狗骂骂咧咧跑过来,毛笔主人身子一翻,熟练地滚下墙头,桃之夭夭。 ……梆子声响,走到无人的巷口,一探头,看到两只正在埋头吃人的妖,握笔手腕飞快虚空作画,在妖怪回头时,已经作出一张狰狞面具,戴于面上,与妖无异,遂与两妖谈笑风生,从容离去。 ……结炉炼丹,火越烧越旺,忽然冒出一股黑烟,手忙脚乱地灭火开炉,只见一炉焦炭,不见丹药,叹了口气,取来纸笔,记下第九十九次失败心得。 …… 一段段经历飞速掠过,毛笔主人的过去,足以窥见一斑。 以一人之力,阻绝异界来客的薛真人,竟是一名无门无派,无家无业的散修。 了尘师太心中震动,脑中灵光一闪,被无形力量影响的大脑终于想起,薛静真这个名字在哪里见过。 这个名字,在如今的修行界十分响亮。 人们提起她,都不敢直呼其名,而是称她—— 【夺天宗主】 靳明达正在看薛真人的修炼心得。 她会拿起这本书,是因为书上有一缕残留的炁。 她觉得十分亲切,便不由自主走了过来。 这本心得用词十分日常,与其说是心得,不如说是日记。 【初二日,晴,修体内真阳之炁,据说最高境界是我与天地大通,没感觉】 【初五日,阴,每天只能嗑丹药,嘴里没味,修炼没劲】 【初七日,雨,花五个铜板买了碗阳春面,跟我妈一个手艺,夹生,但是辟谷久了,吃这夹生面也格外香,今日要多修炼一个时辰】 【十三日,晴,抓妖赚了五两银子,疗伤花了二两,买药回血又花了二两半,一天白干,还不如老实修炼】 【十七日,雨,被妖怪家属追杀了三天,临阵突破,真阳之炁成了,搞不懂原理,掏了妖怪老巢,它家居然有五十两黄金,早说我早来了】 …… 靳明达起初还在想,薛真人日记里的形象,和侍从官印象里的好不一样。 她就这么把日记留在这里,也不担心被大燕人发现,有损她的威严吗? 看着看着,靳明达知道了原因。 【27日,晴,我通天地,天地通我,真阳之炁果然厉害,只是,这天地与我想的不太一样】 【初一日,阴,天上全是怪物,可这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想早点破碎虚空回家】 【初十日,阴,哪来的蠢妖居然要造登天梯,它不想活了,我还等着找到口口和谢灵微就带她们一起回家呢,得想办法捣毁它】 【十四日,晴,遇到了大燕人,来自一个已经毁灭了的世界,逃难到这里,原来那些怪物会影响每一个世界,包括我们的世界……妈妈】 【二十日,雨,顺着飞舟的轨迹,去了一趟大燕,很难想象我能活着回来,希望我们的世界不会变成这样】 【二十一日,晴,大燕人带来的书籍、脑海中的文字正在消失,凡人建立的文明,被神吃掉了,即便逃出天神降临之地,也无法摆脱祂们的影响,我尝试重新教会它们写字,却发现它们怎么也写不出大周的繁体字,原来,大周的文明也已经被吃掉了一部分,好在,还能让它们死记硬背下发音……】 【二十二日,阴,飞升成仙,便能与祂们抗衡吗……亡羊补牢,为时不晚,我没有犹豫的时间了】 靳明达继续往后翻,却发现是空白一片。 薛真人最终的选择是什么?她飞升了吗? 靳明达心跳变得很快。 …… 李昼拿起一把梳子,梳齿上缠绕了一根头发,她一拿起,发丝就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这是她用过的梳子。 她无意识地取下头发,疑惑地举起梳子,不知道自己的梳子怎么成了薛真人的遗物。 她和了尘师太一样,被梳子的灵性带着,看到了过去的幻影。 但和了尘师太不一样的是,她也是过去的主角之一。 “……静真?” 李昼恍然大悟地看向面前握着梳子的绛衣人,原来和大燕人认识的薛静真,就是她的好朋友静真啊。 薛静真蹲在李昼面前,给她梳好发髻,牵起她的手,带着她辨认街上的东西。 路人投来了诡异的目光,在旁观者的视角里,薛静真忽然停下,给自己梳了梳头发,又一高一低拉着自己的手,自言自语地离开了。 李昼已经忘了,静真把自己的身体借给了她。 更不记得,静真在她“穿越”前,就已经带她学习过怎么当一个古代人。 她脱口而出的那些古人用词,其实都是潜意识里对薛静真的模仿。 她以为自己真的在和静真一起逛街,努力回忆了一番,【悟性:10】叮地一亮。 这一定是她穿越前,静真和她一起参加汉服活动。 “古代人一般会自称在下,某,吾。” “见面不会握手,行礼是这么行的…” “这是烧饼,可以吃……等等,那个是玉佩,不能……算了,摊主,多少钱?” “那个人好像山海经里的刑天……山海经是一本讲异兽的书……你想养?当然可以啊,建个山海阁都行。” “那两人在比试剑法……要说最出名的剑客,非公孙大娘莫属了……” “那边在办诗会,说起诗,我最喜欢的一首诗是苦昼短。” “你也喜欢这首诗?那你要用这首诗给自己取个名字吗?” 绛衣人自言自语地走在大街上,人们都把她当成了疯子,避之唯恐不及,却不知道,在这一刻,在她的体内,这个世界的至高神有了一个人的名字。 第139章 在神灵漫长的生命里,这个名字不过是一闪而过的流光,无法留下任何痕迹,对凡人来说,却已经是无边黑暗中最耀眼的光辉了。 第119章 她她她到底是什么人? 李昼跟着静真去了很多地方。 一开始, 她时常拿起东西就塞进嘴里,不管能不能吃,要不要付钱。 盯着一个东西或一群人发呆, 看得对方头皮发麻,也不移开视线。 听到静真说喜欢什么, 便跟着说喜欢什么。 后来,她开始表现出自己的喜好,有了想去的地方,想做的事。 她看到别的小孩吵着要吃糖人,家人不给买就躺在地上打滚, 她也连忙就地一倒, 左右翻滚起来。 小孩被吓哭了,卖糖人的摊主也被吓得收起摊子就跑,谁敢招惹忽然发癫的成年人呢?她爬起来看了一会儿,挤了挤眼睛,没能学会哭,若无其事地走了。 静真安慰她,以后一定让她吃到糖人,她便喜笑颜开, 真的期待起了糖人的味道。 她走进一座香火旺盛的城隍庙,看到善男信女在神像前奉上瓜果猪羊,便走进庙里, 把神像搬开, 自己坐上去, 眼巴巴地看着呆住的信徒, 等他们投喂自己。 信徒们并不敢招惹一个力大无比的怪人,敢怒不敢言地仰望着她, 她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供品,再度扬长而去。 静真又安慰她,以后一定让她吃到很多很多供品。 李昼渐渐悟了,想要的东西没有得到满足,便会难过,难过便会哭泣。 于是她学会了哭。 就这样,她在静真的陪伴下,学会了普通人的情感,学会了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学会了正常的交流方式。 虽然她最后还是没能记住这些具体的事,但静真教给她的东西,到底留下了痕迹。 …… 李昼把梳子收进了虎头帽里,顺便安抚了下筑基后才长出的头发。 下次梳头的时候还得轻手轻脚,别再把头发拽掉了。 侍从官一抬眼,就看到她跟拿回自己的东西似的拿走了梳子,触角不悦地抖了抖,走上前,想要让李昼把梳子还回去。 走到靳明达身旁阅读日记的了尘师太余光瞥见它的动作,转身拦住它。 侍从官脸色一沉,才要说话,了尘师太笑了笑:“别人的东西保管久了,便当成了自己的东西吗?” 一道腔调怪异的声音接过话茬:“谎言说多了,就以为能成真吗?” 了尘师太眉心微动,循声望去,不知何时,大燕皇帝已经带着众多官员、侍卫来到了殿门口。 它冷冷地扫过李昼、了尘师太与靳明达,玄色皇袍从高高的门槛滑过,身后众臣皆面无表情,长有触角的人脸被冰灯照得发绿。 砰! 沉重的殿门关上了,冰雕大殿成了四壁封闭的密室,大燕人的脸上,露出了先前隐藏得很好的杀气。 靳明达握紧了手中的流星锤,心里不免产生了一丝懊悔,她们竟让这些大燕人先下手为强,成了瓮中捉鳖的鳖。 她下意识去看了尘师太,却见后者毫无意外之色,噗通狂跳的心脏忽然平复下来。 了尘师太说:“什么谎言?” 皇帝愤愤地说:“若你们真是薛真人后人,她的遗物又怎么会毫无反应。” 了尘师太“噢”了声,举了举手里的毛笔:“你们以为,这些东西都是仙人的宝物,但只有她的后人才能使用,这么爽快地答应我们来看遗物的要求,也是想利用我们,破解宝物的秘密。” 皇帝没有回答,这种时候,沉默便是默认。 靳明达听到这里,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刚才还十分友好的大燕人,现在忽然翻脸。 一名大燕官员冷笑道:“若尔等没有听到薛真人的名字便起了贪心,我们自然会好酒好菜招待你们一顿,也免得诸位死前连顿饱饭都没有。” “所以不管怎样,你们都没打算让我们活着离开?”靳明达脱口而出,老师的死与大燕人的敌意一起涌入脑海,真是新仇又加旧恨,愤怒中又有委屈,“你们忘了与薛真人的契约吗?忘了这里本是大周的领土吗?做人岂能如此忘恩负义?” 大燕官员神色古怪地看她一眼:“这是我们大燕立国之地,薛真人不能修复我们的世界,你们也没本事送我们回去,我们在自己的国家诛杀入侵者,哪里违反契约了?” 靳明达气得嘴唇发抖,手中的流星锤也嗡鸣起来:“若不是你们的冰寒气息泄露,老师又怎么会……若不是老师出事,谁又稀罕入侵这蛮荒之地!” 大燕君臣听到最后一句话,脸色都难看极了,皇帝目光阴沉地说:“我们也只不过是想活着,又有何错之有?” 另一戴帽官员说:“冰寒气息是我们吐息纳气时产生的,若你们大周人正常吐息,就会对另一个国家造成危害,你会让你国之人从此不要再呼吸了吗?” 靳明达一怔。 大燕皇帝又说:“若是我们放过你,你能保证离开后不纠集人马,来剿灭我们吗?” 靳明达面色一僵。 大燕人的问题在她脑子里不断回响,让她心乱如麻,老师的仇不能不报,可这些人说的话,却也有道理…… 一声佛号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抬起头,看到了尘师太平静地说:“是非自有后世公论,何必辩论不休?” 她双手合十,颈上璎珞一粒粒飞出,排开佛门阵法,散发出刺眼金光。 “大燕人要活,大周人也要活。”了尘师太望着大燕皇帝,“虽是各凭本事,今日所造杀孽,贫尼愿一力承担。” 皇帝望着金光中心硬如铁的了尘师太,眼中戾气却是渐渐散了,涌起了些许悲哀。 大燕文字已经被毁灭了,道法通过口口相传,到了今日,难免有错漏之处。 它们这数十人加起来,也不过能和师太拼个同归于尽。 所以它来之前,就已经将皇位传给了储君,东宫的班底此刻便守在殿外,等待着此战的结果。 它自己、它上一任皇帝、上上一任……八百年里,十五任帝皇,都是这个结局。 总会有大周的修行者发现此地,总是免不了你死我活,大燕一直在衰弱,越来越畏惧那个地上帝国,若是地下王国曝光于世,大周皇帝也绝不可能容忍它们继续存在。 大燕历任皇帝都实行严格的分级教育制度,中下层绝不能了解历史,也不能学习大周官话。 因此绝大部分大燕人都以为,自己从古至今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地上则是绝不能去的禁地,有着众多身体柔软、缺少手足、没有触角的怪物。 这样的隐瞒,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 皇帝早已对此感到厌倦,它扇动着翅膀,和臣子们一起迎向飞来的璎珞珠子,眼中倒映着明亮的佛光。今日为国而死,应当是最好的结局了吧。 靳明达见了尘师太已经与大燕君臣斗起法来,刚要上前助阵,忽然想起李昼一直没说话,扭头望向她所在的方向。 李昼正趴在地砖上,左敲敲,右闻闻,完全没有注意这边的动静。 靳明达呆了呆,扭头再去看了尘师太,回想起李昼一路来的种种表现,心里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 她本以为李昼是了尘师太驯服的邪祟,现在看来,或许应该反过来,更或许,应该称李昼为祂。 她不知道这么强大的存在为何要与了尘师太师徒相称,但她已经明白,大周与大燕的生存之战,只能由大周人和大燕人自己来战。 李昼想做什么,是连了尘师太都无法左右的事,更不用说她了。 靳明达深吸一口气,握紧流星锤,冲进了战场。 李昼虽然已经吃了很多蜂蜜制品,但那些只是小零食。 把她引过来的蜂蜜味,比那些小零食香甜得多。 她用力嗅了嗅,感觉应该在更深的地下。 藏那么深,是怕被人偷吗? 并没有发现自己在不问自取的李昼,终于发现了一块空心砖。 下面还有空间! 机智的李昼略一思索,学着大燕人的模样,从身后伸出一只尾针,把空心砖撬开了。 全力战斗的侍从官余光瞥见这一幕,大受震撼,她她她到底是什么人?难道是……大燕派去大周的间谍? 李昼一旦沉浸在自己的事里,就自动屏蔽了外界的反应。 撬开第一块砖后,她先是得意了一会儿,趴在地上往里一看,只看到幽暗深洞,蜿蜒曲折,没见有什么蜂蜜。 可陡然浓郁的气味告诉她,她找对了,蜂蜜就在这个洞里。 她连忙撬开其他地砖,把帽子往下压了压,腰一弓,就钻进了洞里,开始往深处滑。 身后隐约传来一些噪音,什么“你要去哪”“快停下”的怒吼,她也没管。 她觉得钻洞也挺好玩的,跟游泳似的,她一会儿像个虫子一样蛄蛹,一会儿七手八脚地乱刨,一会儿摊开四肢仰泳。 第140章 不知过了多久,一缕昏黄光晕乍现,她终于滑到了尽头。 她钻出隧道,虎头帽往下一坠,差点掉进隧道外的金色池子里。 她眼疾手快地一捞,总算把帽子连同里面的梳子都捞回了怀里,抬眼一看,目光所及之处,全是色泽如金的蜂蜜。 怪不得味道能传那么远,原来这地下竟然藏了一片蜂蜜湖。 李昼睁大了眼睛,思考着怎么把蜂蜜带回去,目光落在了刚刚还宝贝得不得了的虎头帽上。 就在她想要伸手舀一帽时,光滑如镜的湖面忽然咕嘟咕嘟冒出了气泡,一只臃肿肥硕,不知活了多久的巨大蜂人,从湖中直起身体,周身蜜浆流淌,老迈的人脸上却十分光洁,没沾上一点。 李昼被它丑得往后一缩,蜂人却以为她是害怕,低头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吾乃大燕太.祖,我那些废物后人,最后还是败给你们大周了吗?” 李昼眨了眨眼,太.祖的意思是……是…… 开国皇帝! 虽然没人出题,但还是觉得答对了题目的李昼,给自己奖励了一帽蜂蜜。 大燕太.祖一顿,面容扭曲了起来:“看来,那些废物让你们产生了什么错觉,竟然让你这么个小丫头也敢如此挑衅我。” 它身后的翅膀扇动,盯着李昼的眼睛射出了两道寒光。 第120章 神一时兴起,回应了祈祷。 大燕人感受到了地下的震动, 轰隆如雷,摇晃得像身处大海上。 “祖神又发怒了吗!” “把今年最好的蜜送下去。” “可是上个月才上供了一半收成……” “少废话,不然你有什么办法平息祖神的怒气?” “……祖神发怒是死, 没了存粮也是死,还不如做个饱死鬼!” 类似的争执, 在这片地下王国的每个角落发生。 紧闭的大殿里,大燕皇帝脸色发白,两对翅膀破损了一对半,无力地倒在地上:“那孩子竟敢惊扰祖神……不必再去找她了,等着祖神降罪吧, 我会为她祈祷来世的。” 了尘师太擦了擦唇角的血, 随手把另一条折断的胳膊修复了,沉吟片刻,才问它说:“你们的祖神死了,需要全族服丧吗?” 大燕皇帝一怔。 了尘师太摇了摇头:“想来你们也不需要,毕竟过一会儿就能祖孙团聚了。” 大燕皇帝:“……” 它神色古怪地望着了尘师太,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它的身旁,是一众同样身负重伤、气息紊乱的臣子。 一名大燕高官嗤笑一声:“大周人就是嘴硬,你可知我大燕祖神, 天生冰魄雪魂,掌驭冰寒权柄,曾与天神为战, 差一点就完成了弑神的壮举……” 砰! 什么东西被人从地下丢上来, 打断了它的话。 剧烈的震感随着这东西的出现消失了。 大燕君臣扭头望去, 看到了一颗晶莹坚硬的寒冰心脏, 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没有了生气。 这是……这是…… 大殿里骤然陷入一片可怕的死寂, 地震已经停了,大燕君臣却觉得周围还在摇晃,没有人能理解现在的情况。 一个大周小婴儿爬进了祖神地宫,祖神被惊醒后,祖神的心脏被丢了上来? 中间发生了什么? 那个小婴儿挖出了祖神的心? 呵呵呵……怎么可能…… 靳明达小心搭上了尘师太的手腕,想给她渡气疗伤,战斗中了尘师太一直护着她,她全身上下就擦破了一块油皮。 了尘师太却摇了摇头,默默望向李昼消失的地洞,忽然,不知听到了什么,耳朵一动,反手抓住靳明达的手腕,带着她向后退去。 轰轰轰……!! 地下不知多深之处,被一股狂暴的力量掀翻了。 夹杂着寒霜的怒风从豁然开朗的地洞里螺旋飞出,不分敌我地卷向所有人。 了尘师太带着靳明达先走一步,风刀刮过两人发丝,凝出一根根冰霜。 留在原地的大燕君臣转眼就被冻成了冰雕,神情惊恐地停在原地。 宫殿四壁千疮百孔,守在门口的储君与其属臣俱面色呆滞,脸上覆了层雪白寒霜。 在所有人屏住呼吸,惊愕不已时,一个披着虎头斗篷、踩着虎头鞋、骑着巨大蜂人的婴童,从地下升起,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蜂人的胸口敞开一个大洞,呼呼地往里灌着风,没有眼白的双眼里写满了温驯与臣服。 “那是祖神吗?” 听到动静的大燕人在宫殿外张望,吃惊地说。 “祖神背上是谁?” “祂的身形似乎没有传说中那么大……” “难道是新一任帝皇?可她怎么连触角都没有?” 所有人议论纷纷,仰头注视着这一幕,婴童身上的斗篷徐徐落下,风暴随之停歇,霜雪绕过她的发丝,不敢沾染她的身躯。 她拍了拍蜂人的后背:“再变小点。” 于是蜂人头颅微垂,身形再次变小,变得更像一个幼童的坐骑。 储君与其属臣心中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这孩子是魔鬼吗,竟连祖神大人都被她奴役了。 它们心都凉了半截,却不知道,在大周西南边境的薜荔山脚,自以为坐稳了坐骑地位的白犬忽然连打了三个喷嚏。 嗯?谁要害它? 它扭头四顾了一番,却找不到半个人影。 李昼并没有跟大燕太.祖打架,更没有挖它的心脏。 她只是看到巨大蜂人眼里发光,抓了块冰挡了下。 挡完她才发现,寒光被折射到了蜂人胸口,把它的心脏打飞了出去。 后知后觉地想起穿越前学过的“光的折射”,李昼自我肯定地点了点头,虽然短暂地遗忘了一部分知识,却能在生活中灵活应用,这才叫真正的智慧啊。 智慧的李昼一把抓住了蜂人,翻身坐了上去,滑下来的时候就在想,等会儿要怎么爬回去,没想到这位太.祖这么贴心,主动把自己送来当坐骑。 大燕太.祖的残魂本来要随着身体一起死去的,却因为李昼的意志,被强行留在了体内。 它的心里流下了悔恨的泪水。 即便死上千回万回,灵魂也得不到安息,这是攻击神灵应尽的代价。 瞥了眼已经被冰封的大燕皇帝与臣子,太.祖看向储君与其属臣,全黑的眼瞳冷漠而无情。 本想拜见祖神的大燕人,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浑身战栗不止。 祖神……已经彻底沦为这恐怖婴童的奴仆了吗…… 大燕最后的守护者,也要弃它们而去了吗吗…… 李昼跳下蜂人后背,本想找人帮忙装点蜂蜜带走,她虽然喝了好多口了,娘亲还没尝过呢。 她要带点回家,给娘也尝尝。 谁知,忽然从天而降一大堆千纸鹤,把她从头到脚淹没了。 她在千纸鹤堆里勉强冒出个头,随手抓起一个,听到了大燕太.祖的声音。 “傻孩子们,快跑啊。” 咦? 李昼看了眼满脸冷酷的蜂人,又拿起一个千纸鹤:“希望我这么多年攒的蜜能填饱祂的肚子,本来还想着实在过不下去,用这些蜜向大周买一块地。” 蜂人既没有喜乐神的权柄,也不是祂的信徒,自然看不见这些千纸鹤。 但人老成精,它从李昼的表情上看出,这位位格极高的存在,或许有类似读心术的能力。 它的表情登时绷不住了,尴尬中透着一丝乞求,它多么想求李昼放过它的孩子们,可它又明白,自己已经不再是大燕祖神,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它必须认清自己的地位,全心全意地侍奉上位。 李昼哪会在乎它的小心思,一看千纸鹤里全是类似的祈祷,诸如“请给它们一次弥补错误的机会”“为奴为婢都可以,只要给它们一口蜜吃”“求您留下那些刚出生的孩子们”…… 她挥了挥手,所有千纸鹤碎成星星点点的愿力。 神听到了祈祷,神不在乎,神一时兴起,回应了祈祷。 李昼跑到了尘师太面前,后者仿佛没看到她骑着蜂人,驭使霜雪的场景,神情自然地弯下腰,抱起了她。 “老师,地下有很多、很多蜂蜜,我想带一点回去,给娘亲。” 了尘师太点头说好。 “以后不会再有冰寒气息外溢,找人留在这里,定期采集蜂蜜吧。” 了尘师太又点了点头,说好。 靳明达手心一紧,若是冰寒气息不会再溢出,老师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吧。 大燕储君,或者说,新皇,猛然抬头。 这句话的意思是,祂愿意放大燕一条生路,但大燕从此只能做大周的附属,需要定期上贡吗? 若是如此,固然能苟活一时,只是……唉…… 新皇想要为大燕做点什么,却又那么无力,就连祖神都败得一败涂地,它又能做什么呢? 第141章 努力不去怨恨祖神,却仍然忍不住暗暗怀疑,供养了那么多年的祖神,究竟有没有尽力…… 它永远不会知道,这已经是先祖能为它们争取到的最好结局了。 了尘师太怀里,李昼忽然发现老师心跳的频率一会儿快,一会儿慢,是生病了吗? 她担忧地皱了皱眉,抱了抱了尘师太:“老师,快点好起来。” 了尘师太惊讶地看着她,正要说自己没事,一只她看不见的千纸鹤,落在了她的肩头,片刻后碎成点点星光。 好起来吧,这是神的愿望。 顷刻间,了尘师太体内所有伤都被修复了,刚刚折断过的胳膊不再有任何不适,还未平息的紊乱法力也回到了正确的经脉中。 她抱着李昼的手紧了紧,看到李昼悄悄瞥了眼靳明达,恍然大悟。 昼儿见到了靳明达对老师的感情,便现学现卖,把这份感情演绎在了自己身上。 “谢谢昼儿。”了尘师太低头亲了亲李昼的脸,这一刻,她终于知道,为什么月娘一家子明知道李昼的本质是什么,却依然把她当真正的女儿一样疼爱。 这就是她的亲徒儿,了尘师太暗暗想,心中最后一丝对高位存在的警惕,像烈日下的水迹一样,缓缓消失了。 她的心,也随之融化进了这耀眼的辉光里。 …… 大燕人仰着头,望着祖神背着李昼、了尘师太和靳明达三人,以及满满五大桶蜂蜜,离开了自己的国家。 “曾曾曾……曾祖母,希望您能有解脱的那一天……” 尽管忍不住埋怨、质疑,最后的最后,新皇还是在心里默默祝愿了一句。 …… 回到地面后,靳明达带着老师的遗物与了尘师太的手信,前往了京城,要把这件事上报给缉妖司主。 身为野鹤庵庵主的了尘师太,一封手信足以保证她能见到赤阳子。 了尘师太在地洞上方布置了一道封印,带着李昼回慈云寺。 为了避免骑着蜂人引起围观,李昼让它变成了指肚大的小蜜蜂,让它趴在了自己肩膀上。 五桶蜂蜜则找了辆车,让车夫运回夫椒城李府。 慈云寺里,拍卖却已经结束了,拍卖所得的二十只金碗送去了李府,师徒二人只赶上最后的素宴。 吃完回家,已是月上枝头,月娘和李生、大郎在门口等着,看到李昼便一起走上前来。 月娘从了尘师太怀里接过李昼,没注意她肩头趴着的小蜜蜂,亲亲她的额头说:“昼儿出门玩,还记得给娘买东西呢。” 李昼“嗯嗯”两声,她就是这么孝顺。 李生挠了挠头,虽然但是,谁家好人一口气买五桶蜂蜜啊。 想了想昼儿的食量,李生又释怀了。 “我们也有个惊喜要给你。”月娘转身走进院子,把李昼放在了打磨光滑的木头摇摇车上。 摇摇车贴了缉妖司买的符,李昼一坐上去,就自动摇摆起来。 李昼抓着把手,“哇”了好几声,月娘笑盈盈地望着,无意识一扭头,看到了尘师太脸上也满是慈爱笑容。 发生了什么事,师太怎么好像变了? 月娘心生疑惑,只是,这变化对李昼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她便也没多想。 李昼这一天,吃喝玩乐爽了个遍,终于想起,自己也该干点正事了。 离上一次模拟已经好久了。 她滑开模拟器界面。 【是否开始第五次模拟修仙之路?】 【是!】 第121章 【爱信不信】 东海之滨, 乘州南部,依山傍海的王家村中,正在祭祀海神。 五彩漆画的斗八戏台上, 头戴戏帽,下巴戴着长长黑须的演员拱手行礼:“清早起来一炉香, 谢天谢地谢三官。” 他声音清亮,唱念声在八角攒尖斗拱顶里回响,若不是尾音发颤,额头密布汗珠,看起来只不过是在唱一折最寻常不过的开场戏。 戏台对面, 却不是观众席, 而是一座紧依山体的神庙,庙前梁柱上有一对楹联,上联是: 【万年宗社显应侯】 下联是: 【千载威名镇海王】 看来,这出戏的观众不是人,而是这显应侯、镇海王。 前台已经在唱开场戏,后台的演员却是面色如土,不见即将上场的忙碌。 班主赵桂花的尸体冷冰冰地躺在地上,桂花班供奉的太子菩萨像也碎了一地, 当家花旦赵素兰和小生赵二宝瘫坐在地,年纪更小的演员跪坐在班主尸体旁,无声地流着泪。 赵素兰全身都是冷的, 脑中回想着桂花班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桂花班离开了官山县, 一路唱到了乘州南, 班主攒了二百多两银子, 盘算着攒够钱了,就回老家买田宅, 徒儿们若是能读得进书,就去念书,陛下出了新政,贱籍也能考科举,只要能出一个金榜题名的文曲星,桂花班就能摇身变成士绅之家,再也不是下九流,不用卖笑走江湖。 也许是这一路走得太顺了,也许是桂花班太贪心了,走到王家村,王氏族长出了五百两银的高价,请他们去村里唱庙戏。 班主和赵素兰、赵二宝几个年纪大些的演员,听到这开价心里都犯嘀咕,可钱财迷人眼,干完这一票就能回老家,漂泊了半辈子的老班主最大的愿望就是做个田舍翁,小演员们更是心心念念读书考科举,扮过了王侯将相,又怎么甘心一辈子庸庸碌碌。 来王家村的路上,赵桂花反复叮嘱,只管唱戏,其他的不管是什么,看到了只当没看到,听见了就当没听见,唱完就走,别管闲事。 年纪最小的莺儿都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桂花班里的孩子们没有一个会在这种事上调皮捣蛋。 谁也没想到,最先出事的是经验最丰富的老班主。 昨天晚上,刚进村子的桂花班就被王氏族长催促着开始唱第一出戏。 戏台子建在神庙对面,庙里供奉的是不认识的神像,赵桂花心知此事古怪,开唱前,给祖师神太子菩萨的神像上了三炷香。 香刚点燃,大家耳边就响起了隐隐约约的涨潮声,四周忽然伸手不见五指,头顶的月亮不知何时消失了,天空变成了纯粹的黑暗。 一座点着香烛的醮台,透过窗户,映入众人眼帘,成为黑暗中唯一的光亮。 醮台周围燃着一圈篝火,围绕着篝火的人们手中握着一根毛竹,毛竹上挂着一只死鸡,浪花在他们身后翻滚。 醮台上坐着个披蓑衣的人形身影,背对着戏台,敲着钟磬铙钹,手握毛竹的人们随着敲击声,摇晃着毛竹,大声喊着某人的名字。 “赵桂花~”他们一声声喊着,喊声逐渐变响,桂花班的人们终于听清了,“赵桂花来呀~” 赵素兰、赵二宝等人浑身都僵硬了,周围的黑暗仿佛变成了一团团棉花,把他们挤得喘不过气、说不出话。 老班主没有应声,篝火边的人们便继续晃着毛竹,更大声地喊道:“赵桂花来呀!” 喊声越来越凄厉,潮水声也越来越响,赵桂花却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一道微弱的光从太子菩萨的神像上发出,下一刻就被黑暗淹没了。 徒弟们想回头看一看老班主,却怎么都扭不动僵硬的脖颈。 外面的声音越响,房间里便越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在震耳欲聋的喊声与潮水声中,披着蓑衣的人影转过头来,他的脸上贴着写有生辰八字的纸条,海风将纸条吹起,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正是老班主的脸。 赵素兰和赵二宝等人无法控制地尖叫起来,凄厉的喊声与沉重的涨潮声却蓦然消失了,呼啦一声,一股狂风刮过,所有人下意识地闭上了眼,耳边隐约听到了老班主的惨叫。 再睁眼时,让人窒息的黑暗已经褪去,月亮重新出现在天上,醮台、篝火、手持毛竹、披着蓑衣的人影,都像一场梦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然而,倒在地上、气绝而亡的老班主,碎了一地的太子菩萨神像,都证明着,这一切不是错觉。 戏台对面的神庙里,透出长明灯的明亮灯光,显应侯与镇海王的神像投下斜长的影子,神情似笑非笑。 一个王氏宗族的年轻人走到了后台门口,仿佛没看到还没闭眼的尸体,对赵素兰、赵二宝等人说:“太爷让我来问一句,什么时候能上台?” 他瞥了眼戏箱上鼓鼓囊囊的包袱,提醒道:“定金已经付了,不会想赖账吧?” 赵二宝两股战战,裤兜已经全湿了,赵素兰用力掐了掐掌心,努力不去看老班主的尸体,忍住眼泪说:“我,我们把钱还给你们。” 年轻人垂了垂眸,再抬眼时,嘴角挂上了与神像弧度一致的似笑非笑:“想好了?” 赵素兰本想点头,余光瞥见他身后,神像阴影仿佛潮水般蔓延过来,一个哆嗦,咽下了原本的话,摇头说:“开,开玩笑呢,马上就能上台,马上,您稍等。” 第142章 年轻人“哦”了声,恢复了面无表情,转身就走了。 赵素兰再去看那神像影子,却见毫无异常之处,仿佛刚才所见,只是她惊恐之下的错觉。 但她想了一会儿,看向惊魂未定的师弟师妹们,还是说:“咱们得把这出戏,唱完。” 说完,她带头,让赵二宝和其他演员们也打起精神,齐心协力地演完了第一出戏。 演完后,天色已经大亮,那恍如噩梦的恐怖场景再也没有出现。 可老班主的尸体仍然躺在后台,无声地提醒着他们发生过什么。 筋疲力尽的演员们还没来得及为师父哭一场,传话的年轻人便又来了,第一出戏唱得好,太爷请大家尽快开始唱第二出。 …… 这是第二出戏。 唱完开场戏,就该唱正戏了,扮成神童的演员眼睛泛红,努力压下哭腔,在锣鼓声中走上台,刚要展开条幅,其中一个手一哆嗦,条幅落在了地上。 两道阴冷的目光落在了这个叫莺儿的小演员身上,她连忙低头去捡,却急中出错,捡了两次都没能捡起来。 阴冷目光中的恶意变得浓郁起来,莺儿根本不敢抬头去看目光来源,眼泪顺着涂满油彩的脸颊滚滚而落。 后台演员惊恐地望着这一幕,有人小声催促:“快拿起来啊……别抖,求你了,别抖了……” 有人闭上眼睛,胡乱地求神拜佛,可就连祖师神都庇护不了他们,又能指望谁呢? 换上了神将戏服的赵素兰咬了咬牙,踹了一脚抖得跟鹌鹑似的赵二宝,抄起红缨枪,念着唱词,冲上了戏台。 赵二宝颤颤巍巍抓起长.枪,深呼吸几下,鼓起勇气跟了上去。 两人边唱边踱步,耍着枪花,把莺儿挡在了身后,隔绝了那如有实质的阴冷目光。 另一个神童趁机拉了拉条幅,莺儿点了点头,弓着腰,和他一起悄悄下了台。 两杆长.枪银龙般上下翻飞,咚咚锵、咚咚锵,激烈的锣鼓声,枪花也让人眼花缭乱。 精彩的表演似乎安抚了“观众”,阴冷的目光收了回去,神庙中的神像垂着眼眸,依然似笑非笑。 莺儿膝盖一软,跪在地上,望着戏台上的师姐师哥,无声痛哭起来。 …… 第二出戏演完,已是烈阳高悬,正午时分。 桂花班的演员们又怕又饿,别说继续唱第二出戏,有的站都快站不稳了。 赵素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脚下踉跄了一步,被赵二宝眼疾手快地扶住。 “他们会给我们吃饭吗?”赵二宝低声说,“再这样下去,戏还没演完,人先饿死了。” 赵素兰没有吭声,心里隐隐浮现出一个可怕的猜测,也许,王氏一开始就没打算他们活着离开。 唱庙戏只是个幌子,王家村真正要的,是祭海神的祭品……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王氏族长恭敬的声音。 “谢师,这边请。” 她吃惊地抬起头,从后台的窗户看出去,只见一个身着灰扑扑长袍,腰间挂着酒囊,左手挂着一串铜钱,右手打着一面幡旗的女子,正在王氏族长的陪同下,往族长宅邸走去。 那幡旗上写着四个字: 【爱信不信】 赵素兰怔怔地望着“谢师”,不知怎么的,生出了一种熟悉感,仿佛在哪里见过她,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谢师察觉到有人在看她,转过头来,目光落在了赵素兰脸上。 赵素兰浑身一震。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仿佛蒙着一层淡淡雾气,蕴藏着无人能参透的玄机,层层叠叠的黑让她想起了昨夜涨潮的大海……不,比那片海还要广阔,还要神秘。 她忽然涨红了脸,虚软的身体里涌出了力气,手一撑窗户翻出了屋,朝着谢师冲了过去。 她不相信,有着如此深邃智慧眼眸的谢师,也会被王氏愚弄。 桂花班能不能活,唯一的希望就在谢师身上! 成为模拟人物相师·谢灵微的李昼,正在思考等会儿到了族长家里点什么菜,忽然看到一个眼熟的小姑娘跑了过来。 她回忆了一会儿,没想起对方是谁,模拟器里努力假装自己不存在的玉嬢嬢第一次发出了惊讶的声音:“赵素兰?” 第122章 一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心中竟有一丝兴奋。 一个时辰前。 李昼走进王家村二十里外的一间酒肆, 打了二斤牛肉,三斤烈酒。 这绝对不是因为她贪吃,而是因为这次的模拟角色, 就是这样一个嗜酒如命的人。 【这一次你随机到的人物是:浪迹天涯的嗜酒神算】 【你出生在一个商贾之家,父母双全, 家境殷实,姓谢名灵微,字罗千】 【你是家中唯一的孩子,父母和祖父母都很爱你,从小锦衣玉食, 无忧无虑】 【在你六岁这年, 你的父母为你请了一位夫子,不求你蟾宫折桂,只要你读书明理,未来接下家业,安安稳稳度过这一生】 【夫子是个落魄书生,经史子集学得一般,诗词歌赋不过尔尔,算学甚至还不如生来就会的你, 唯独对五行八卦、风水阴阳、趋吉避凶、占星相人之术颇有研究】 【你父亲对这夫子不太满意,你母亲却开玩笑说,若是时运不济, 家道中落, 你有这门手艺, 也能用来糊口】 【谁也没想到, 你母亲的话竟一语成谶,你父亲随着商船出海, 途中遭遇了暴雨,人财两失,祖父祖母因为这个噩耗病倒,你母亲一个人撑起家业,族中长辈却打上门来,说你父亲的遗产应该分族里一半,你母亲不肯,便被他们告到县衙,县令被他们收买,把你娘下狱,没收了你家家产,祖父祖母气急攻心,倒地不起】 【年幼的你回到家中,找了一把刀,要与那些所谓的长辈同归于尽,一向不正经的夫子却拦住了你,对你说,他算出你父亲的死并不简单,你母亲入狱亦是有人暗中操控,某个邪恶的存在窥见了你未来的命数,想要用这种方式不着痕迹地除掉你】 【你不在乎自己的未来,夫子却说,你是他唯一的学生,若是就这么夭折了,他的面子往哪里放?】 【夫子打晕了你,你醒来后,发现母亲已经回到你身边,夫子则不知去向,据你母亲所说,族中长辈一夜之间全都病故,县令吓破了胆,赶紧把你母亲放了出来,还送回了一半家产】 【你知道这是夫子出手了,心中不免为他感到担忧,没过多久,缉妖司的大人便来到了你家中,调查那些长辈病故是否有妖邪作祟】 【缉妖司虽未查出邪祟,却还是顺走了你家中大部分贵重之物,声称这些物品带有邪祟的气息,还需要进一步调查】 【经过这次变故,你的家境一落千丈,你和母亲只能当垆卖酒,赚取家用】 【生活艰辛,你母亲不到五十便撒手人寰了,你安葬了母亲,想起夫子离开前留下的话,孤身一人,踏上了寻找幕后黑手的旅程】 【你打探消息,得知你父亲出海,是收到了王氏族长的邀请,这次邀请是一切灾祸的源头,你通过算卦赚了些路费,千里迢迢来到了王家村,听说王氏想要请一位相师,占卜出海的吉日】 【巧了,你现在就是一名相师,你决定——】 李昼很快做出了决定。 她绕着王家村跑了一圈,把每条路上前来自荐、又或是应邀而来的相师,都打晕了扔到八百里外。 于是,村口接人的王氏族人等了半天,也只等到她一个相师。 王氏族人心中一沉,以为是族中事迹败露,其他相师闻风而走,不敢露出丝毫质疑之色,连忙带着李昼进了村。 族长听说此事,甚至亲自前来作陪,唯恐这一个也被吓跑。 见赵素兰从戏台后台跑了出来,族长面色一冷,对几个年轻人使了个眼色,年轻人会意地点了点头,上前就要把赵素兰哄走。 赵素兰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恳求地望向相师·李昼,李昼听到了模拟器里玉嬢嬢的声音,虽然还是没想起来赵素兰是谁,却已露出神棍该有的神秘微笑:“原来是你。” 王氏族人动作一顿,族长皱着眉,摇了摇头,几人缓缓退下,神色不安地望着相师·李昼。 赵素兰也愣住了:“您……您认识我?” “你叫赵素兰,是不是?” “对……对对……”赵素兰余光瞥见,“爱信不信”的幡旗随风微晃,她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您真的是神算!” 一个照面,什么都不用问,就已经知道她姓甚名谁。 这不是神算是什么? 赵素兰佩服得五体投地,越发要抓紧这最后一根稻草:“谢师,我……” “你不用说了。”李昼说,“我已经全知道了。” 赵素兰再次睁大了眼睛,旁边的王氏族长则脸色一变,眼中蓦然射出两道狠厉的光。 下一刻,见相师·李昼面色如常,他又放松下来,心中暗忖:此人或许的确有些本事,真的看出了什么,却是太过托大,自以为能以少胜多,又或者,听说了王氏的家底,想要黑吃黑。 第143章 呵,也好,他们王氏要的就是真有本事的,且看看,最后到底是谁技高一筹。 族长神色变幻了几次,最后定格下来,露出一个和蔼的微笑:“谢师,你与这桂花班的花旦是旧识?” 李昼说:“萍水相逢的有缘人罢了。” 她心里纳闷,玉嬢嬢怎么说完人家名字就不继续了,呆呆地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还好她会胡说八道。 赵素兰连忙往李昼身旁靠近了一步,她太喜欢做谢师的有缘人了,此刻的谢师,在她眼里就是安全感的象征。 也许是终于找到了依靠,身体可以放松下来了,下一刻,她的肚子传出一声长而响亮的“咕咕”声。 赵素兰脸一红,李昼却没有露出任何嘲笑的神情,吃饭是每个人一生中最最重要的事,她怎么可能嘲笑别人想吃东西。 族长捻了捻花白的胡子,亦不见丝毫愠色,语气温和地说:“既然是谢师的有缘人,一会儿一起用个便饭吧。” 谁知道这王家村的饭是什么东西……但谢师没有反对,说明没事。 赵素兰干巴巴地咽了口唾沫,小声说:“师弟师妹们唱了一夜的戏,也都滴水未进……” 族长眉头一皱,转头便呵斥身旁的年轻人:“你们就是这么招待客人的吗?我平时是怎么教你们的!” “是我们疏忽了。”年轻人立刻认错,走到赵素兰面前俯身便拜,“小子失礼,还望贵客恕罪。” 相比之下,赵素兰便显得稚嫩多了,她第一反应是往相师·李昼身后躲,反应过来后懊恼地咬了咬唇,却又实在说不出那些场面话,只能满脸通红地站在原地。 既然双方都没翻脸,就说明还有虚与委蛇的必要性,又岂能在此时表现得如此僵硬,平白露了怯。 若是老班主还在,一定已经笑着打了个哈哈,把场面圆了过去。 可老班主已经不在了。 没有人再把孩子们护在身后,做这些事。 赵素兰死死掐住掌心,不让眼泪掉下来。 面前的年轻人却维持着俯身的姿势,一动不动,看似在告罪,实则让气氛更加紧绷,给予赵素兰与相师·李昼无形的压力。 王氏族长也不阻止,只暗暗观察相师·李昼的反应。 李昼没有任何反应。 没有人说过,一定要接受别人的道歉,所以她不觉得赵素兰不说话有什么不对。 她看也没看那俯下身子的年轻人,绕过他,径直向前走去。 她还要在酒桌上打探情报呢。 腰间的酒囊里已经装满了烈酒,就等着等会儿发挥了。 自顾自执行着计划的李昼,没看到族长凝重起来的神情,也没有看到原本勾起一抹笑容的年轻人,变得满头大汗。 这是何等的傲慢!连面子都不给一个,仿佛就等着他们翻脸似的。 来者不善啊。 族长沉吟半晌,心里冷笑了声,再怎么说,这谢相师也就只有一个人,她难道还能变出十万分.身,把整个村子屠了不成? 他们王氏,可不是那些猪狗一般的凡人……他们可是…… “二狗,莺儿,阿芸……快,吃饭了!” 赵素兰高喊了声,打断了他的思绪,王氏族长抬起头,眼睛下挂着的浮肿眼袋颤了颤,他看着一个个小戏子从后台怯生生地跑出来,年轻健康的身体充满了他可望而不可得的活力。 阳光打在他深凹的眼窝里,打下的阴影令他的眼袋更加青黑了,他慢吞吞地跟上去,脸上绽放出一个由衷的笑容:“吃饭好啊,多吃点,孩子们……管够……” 他身后,俯身的年轻人一直没敢直起身子,一直弯到撑不住,一头栽倒,才有人上前,把这个已经僵硬了的家伙拖走。 而此时,相师·李昼正拧开酒囊,往大碗里倒酒。 倒满酒的海碗已经摆了一整桌,李昼手里的酒囊却依然没有倒尽,仿佛装了一片酒海。 族长并不知道,李昼只是想起一句“酒后吐真言”,才忍痛把这些酒倒给他们喝。 是看我们敢不敢喝吗? 族长心里冷笑了声,对一名王氏族人吩咐:“王邻,过来,陪谢师喝一杯。” 王邻:“……” 他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说:“族长,这么好的酒,您先喝吧。” 族长:“?” 赵素兰心中暗暗发笑,敬佩地望了眼相师·李昼,不愧是谢师,只不过略施小计,便让王氏族内出现了裂痕。 李昼可不知道他们居然担心自己在酒里下毒,也没有在意没人敢尝她的酒,端起一只酒碗,一口饮尽。 王氏族长见状,心里暗恨,他早该知道,她若要下毒,又岂会如此光明正大,这谢相师实在太会拿捏人心,心机之深沉,真是可怕极了。 他正暗自思量如何掰回一局,忽然听到一声呼喊,心中一喜,定下心来,老神在在地捻了捻花白胡子。 赵素兰等人正大口吃着饭菜,忽然,远处传来一声:“行文书——!!酬游鬼——!!生人避让——!!” 随着这喊声由远及近,一股极其浓郁的血腥味传入众人鼻子,一群抬着鲜红碎肉的王氏族人,出现在大家的视野里。 王氏族长紧紧盯着相师·李昼的神情,一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心中竟有一丝兴奋。 第123章 娘娘,菜菜,捞捞 族长主动解释说:“我们渔民出海前, 按规矩要把血食抛洒在海里,给那些无后无祀的孤魂野鬼享用,以保出海后村子里不会遭到骚扰, 这就叫酬游鬼。” 他说完,特地停顿了一会儿, 等相师·李昼夹起一块下酒的肉,才叹了口气,慢吞吞地说:“游鬼的胃口是越来越大咯,前些年还只用喂些鸭肝鸡爪,最近却……” 赵素兰赵二宝等人本来就因为浓郁的血腥味有些反胃, 听到族长“我们也是有苦衷”的语气, 心里咯噔一下,刚才还喷香的肉菜忽然变得可疑了起来。 李昼面无表情地吃下了刚夹的肉,扭头看向族长,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族长心想你倒是能装,面上苦笑两声,摆摆手说:“这事和你们外来人无关,多说无益。” 故弄玄虚! 赵素兰等人心里啐了一口,接下来却到底没敢再夹肉。 相师·李昼完全没听出族长的暗示, 一个人把肉吃光了。 族长:“……” 按理说越是能掐会算的大师,越是做事谨慎,这位谢师却好似百无禁忌, 族长渐渐觉得不太对劲, 有心要考一考她。 酒饭用毕, 他便请李昼一同前往酬游鬼的仪式现场。 吃那么多, 等会儿可别吐得太难看,族长幸灾乐祸地想。 李昼闻着飘来的冰淇淋味, 没想到吃完正餐就可以吃冰淇淋,果然是酒喝到位了感情就变深了,看看族长,忽然就变热情了。 她没想一想,别人说的喝酒联络感情是说两个人都喝痛快了,而不是三斤白酒全让她一个人造了…… 赵素兰和赵二宝等人光听到“酬游鬼”三个字心里就直发毛,和鬼沾边能是什么好东西。 可让他们自己回戏台后台就更不可能了。 于是一群抖得跟小鸡仔似的小戏子,排成一列手拉着手,紧紧跟在相师·李昼身后。 排在最前头的赵素兰,小心翼翼捏起李昼衣袍一角,生怕被她甩开。 李昼到底喝了三斤烈酒,虽说没醉,却也有几分熏熏然,懒洋洋抱着“爱信不信”的幡旗,晃晃悠悠地走在沙滩上,连带着赵素兰等人也跟着她晃来晃去。 要是有不知情的人在,看见了恐怕还以为在玩什么游戏。 这和族长设想的氛围愈发不一样,他只好不停地安慰自己,等游鬼出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行人就这么心思各异地来到了海边,一艘大船停在一旁,挂着红绸带、红花和喜庆的对联: 顺风顺水顺人意,得财得利得大时 船身随着海浪左右摇摆,对联被海水打湿,颜色变得更深,王氏族人放下碎肉,向着大海三跪九叩,烧了一份疏牒。 纸灰被风卷起,落在细碎的白沫上,海水拍打着碎石,色泽变得乌黑。 空气中弥漫开浓重的咸腥味,皮肤苍白的游鬼一个接一个浮出水面,它们披散着头发,有的大着肚子,仿佛是孕妇,有的没有上下嘴唇,露出鲜红的牙龈和森白的牙齿,有的头小身子小,身后拖着长长的尾巴,乍一看以为是传说中的美人鱼,定睛一看,原来是脐带。 莺儿把头埋进了赵素兰怀里,阿芸抱住了赵二宝的大腿,小孩子们都躲在了大孩子们身后,完全不敢和游鬼对视。 远处的声音却不放过他们,凄厉地高喊:“请游鬼——吃神肉——” 狂躁的呼啸声随之响起,游鬼们从海中窜出,扑到了碎肉上,抓起带血的肉便往嘴里塞,嚼都不嚼就咽下喉咙。 吞咽发出的巨大咕噜声,令小戏子们下意识捂住耳朵,却仍止不住地浑身发抖。 第144章 王氏族长漠然地望着这一幕,余光注意着相师·李昼的神情。 游鬼们转眼就吃完了碎肉,手上嘴上沾满了血,却仍不愿离去。 它们的目光落在了脸色惨白的王氏族人身上。 人们慌忙取出虾灯、鱼灯、蛤蜊灯、蟹灯,点起灯,口里喊起祭词:“海上人客喔~早日投胎喔~管顾渔村太太平平喔~*” 游鬼脸上的戾气在灯光照耀下消散了些,转身朝着大海走去,留下一行行斑驳血迹。 就在一名族人松了口气,露出劫后余生的笑容时,走到他身旁的一只大肚子游鬼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 鲜血噗呲喷洒出来,靠得近的被喷了一身,却是动都不敢动,眼睁睁看着那大肚子游鬼叼走了族人面带微笑的头。 之后又一只拖着脐带的游鬼爬过,随手拽下一只人手…… 倒在地上的无头尸体,很快就只剩下没鬼要的屁股和双脚。 一身血的王氏族人们张开口,继续唱道:“管顾渔村~太太平平喔~” 几个族人把无头尸体的残余部位捡起来,丢进了方才装碎肉的圆木盘里,显然还要回收利用。 小戏子里,年纪最大的赵素兰和赵二宝强撑着看到了这里,终于没忍住,把刚才吃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抱着他们的莺儿和阿芸想抬头看看,却被他们捂住了眼睛。 王氏族长目光阴鸷地盯着相师·李昼,见她一声不吭,以为终于把她镇住,心里冷哼了声。 他就说,就凭这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也敢在他们王氏的地盘充什么…… 啪。 相师·李昼抬起脚,朝着游鬼走去,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惊愕地睁大了眼睛:“谢师——” 这声呼喊引得一只游鬼驻足回头,他连忙压低声音:“——几千年来都是这么酬游鬼的,这次仪式只死了一个人,已是祖宗保佑,千万不要坏了规矩,你是玄门中人,该懂这个道理!” 一身灰扑扑长袍的谢相师转回头来,怀里“爱信不信”的幡旗迎风招展,赵素兰抬起头时,再次对上了她那双充满玄机的漆黑眼瞳,浑身一颤,汗毛都竖了起来。 “从来如此,便对么?” 谢相师只回了一句,便又转回身,孤身一人,向着密密麻麻的游鬼走去。 赵素兰看着她的背影,心脏都揪紧了。 原本麻木地唱着祭词的王氏族人,更是身体一震,眼中多了些震动与茫然。 是啊,从来如此,便对么? 相师·李昼在心里夸赞自己,自从开始扮演这个人物,她就努力回想语文课本上的内容,确保自己说的每句话都很有逼格。 看大家反应,她这句话引用得还是很到位的。 她真是太有文化了。 虽然只能想起这种简短的句子,但李昼还是大力自夸了一番,并且允许自己多吃几块冰淇淋。 随着她的靠近,游鬼们似乎隐约意识到她想做什么,纷纷露出了凶狞之状。 海浪陡然变得激烈起来,海水颜色变得更加乌黑,腥咸的海风刮过,众人耳边出现了令人不安的哀嚎。 王氏族长呵斥了声:“还傻站着做什么?还不把她拉回来?” 族人们如梦初醒,慌忙跑向相师·李昼,想把她叫回来。 李昼解下了左手上的铜钱串,正要用它把挡路的游鬼击飞,目光落在铜钱上时,忽然一阵恍惚。 她看到,她上一个模拟人物医女谈昭面色苍白地躺在棺椁里,她现在这具身体相师谢灵微从铜钱串上取下两枚铜钱,做成了一对耳坠。 谢灵微把铜钱耳坠戴到了谈昭耳朵上,咬破手指,用血在谈昭身上写满了神秘的咒语。 “我来晚了。”谢灵微边画着血咒,边低声说,“但我一定能救你……我现在可是神算,我连天机都能算,改个命很容易的……对,很容易的……” 她不停地嘟哝着,但谈昭闭着眼睛,始终没有回答她。 李昼恍然大悟。 原来医女谈昭的铜钱耳坠和血红咒语文身,都是相师谢灵微用来复活她的。 怪不得她都变成千年干尸了,还能醒过来。 看来谢灵微真的做到了帮她逆天改命。 认真扮演模拟人物的李昼,并没有意识到,最后醒来的并不是真正的谈昭。 她觉得自己就是谈昭,复活成功的也是谈昭。 “谢师——” 几个王氏族人伸向相师·李昼,还没碰到她,李昼手中的铜钱纷纷飞起,发出一缕红光,将几人弹飞了出去。 李昼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复活仪式成功了,心里却闷闷的。 铜钱随着她的心情变差,气势也变得越来越惊人。 每三枚铜钱为一爻,十八枚铜钱,组成了六爻。 六爻成卦,以卦为阵,挡路的游鬼蓦然感受到一股大力,向着两侧飞去。 王氏族长才要嚎叫,下一刻,却见海水亦被这股力量分开。 他闭上了嘴。 骷髅堆起的海床上,一块洁白滚圆的巨石出现在众人眼前,巨石四周,一群正在虔诚祷告的游鬼转过头,直勾勾地看向李昼。 李昼没看它们,目光径直落在了雪白巨石上。 这哪是冰淇淋,根本就是一座雪山。 没错,懂事的冰淇淋就该长这么大! 李昼朝着冰淇淋走去,忽然发现自己没有勺子。 难道要抱着啃?她可不能这么破坏自己的形象。 她看向身前的铜钱,灵机一动,用铜钱组成了勺子形状。 落在众人眼里,谢相师走到那光滑得不正常的邪恶圆球前,用铜钱结了个北斗大阵,对着庞然大物悍然轰去。 那滚圆巨球的表面爆发出苍白光芒,一群戴着兜帽、眼眸血红、发丝银白的恐怖身影,在巨球中若隐若现。 王氏族长全身冷汗直冒,耳边仿佛听到了疯狂的呼喊,膝盖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王家村的神庙里,一道无形的力量及时传来,为族长与族人隔绝了这些嚎叫。 王氏族长扶着颤抖的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显应侯和镇海王出手了! 然而即便如此,祂们也没有插手谢师与圆球的战斗。 这这这位谢相师,究竟是什么人啊? 不但敢向游鬼供奉的邪神发难,就连庇护渔民的两位海神都不敢招惹她! 王氏族长回想着自己说过的话,忽然汗如雨下。 背对着他的相师·李昼,却忽然停下了动作。 她看清了圆石中的斗篷人面孔,有点纳闷,方神教那群人怎么跑她的冰淇淋里去了? 一心想为神医娘娘寻找邪神踪迹的方神教褚慎等人,感受到相师·李昼身侧铜钱上的熟悉气息,回想起神医娘娘的同款铜钱耳坠,眼角流出了两行泪。 难道是自己人! 离开封州后,他们一路南下,得到邪神消息后立刻赶了过来。 好消息是这里真的有邪神,坏消息也是这里真的有邪神。 方神现在已经不会再管他们了。 没了神主庇护的教徒哪里是别的邪神对手。 所以…… 神医娘娘,捞捞! 第124章 她的手艺真不错 李昼把冰淇淋球里的杂质挖了出去。 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因为杂质惊慌失措,一会儿喊叫一会儿挣扎。 就好像掉进汤里的小虫子,明明你要把它捞出来, 它却疯狂扭动,把自己弄得奄奄一息。 不要死在我的冰淇淋里! 不准吓哭!更不准吓尿! 李昼心里哇哇大叫, 动作却越发轻柔,免得把冰淇淋球的形状破坏了。 虽然最后还是要吃,但是在吃之前保持完美的球形也很重要,好吃的东西,色香味一样也不能少。 方神教的教徒们本来已经快喘不上气了, 被铜钱北斗大阵网住后, 终于获得了一点珍贵的空气。 他们刚要喜极而泣,忽然发现,托着自己的铜钱变得十分柔软。 圆球外,目不转睛盯着他们的王氏族人,脸色活像见了鬼。 这似曾相识的感觉…… 以褚慎为首的方神教徒沉思片刻,低下头。 只见刚刚还十分正常的铜钱,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一只只嘟起的鲜红嘴唇。 唇瓣饱满,色泽光润, 如果长在人的身上,一定是非常健康的象征。 但现在…… 方神教徒沉默了一瞬,安心了。 这神通和神医娘娘的善心, 不能说区别不大, 只能说一模一样。 太好了! 这才是名门正派该有的样子! 这位大人果然是自己人! 教徒们欣喜若狂, 下一刻, 却感受到圆球传来一股不容抗拒的吸力。 安静许久的圆球,终于开始了它的反击。 一道浑厚的低语, 在每个人耳边响起: “……无极之极,极乎太玄。太玄者,太宗极主之所都也……*” 第145章 “……吾乃上辞于天,亲见遣,而下为帝王万民具陈解亿万世诸承负之谪也……*” 教徒们、王氏族人们、桂花班的小戏子们,心中纷纷升起一种明悟。 面前这圆球,乃是太宗极主的侍从,凡人应当尊称其为“神士”。 千年前,神士下凡,代太宗极主传道,帮万民去除承负罪罚。 然而,统治着大部分土地的地祇们却联起手来,斩断了太宗极主的道,导致现在的人们依然在罪罚轮回中苦苦挣扎。 即便如此,神士也没有放弃,它追随着太宗极主,沉入海底,让自己处于一种近乎死亡的沉睡状态。 它知道,当天上的岁星与地上的太岁归位之时,太宗极主便会醒来,祂的道,便会取代如今这个鸠占鹊巢的、虚假的、邪恶的天道。 褚慎等方神教徒,感觉自己的大脑被劈成了两半,一半已经相信了神士的话语,虔诚地期盼着太宗极主的苏醒,另一半却对祂不屑一顾,坚信着这只是邪神的妄语。 褚慎想起,修行界有一个人人喊打的教派,名为承负道,专门制造种种劫难,以别人的苦痛修炼。 这神士的职责是“下为帝王万民具陈解亿万世诸承负之谪也”,正好和这些承负道的修士对上了。 他那一半没被洗脑的大脑清醒地意识到,这位太宗极主的道,一定会给世间带来源源不断的灾祸与苦难。 按理说,他此刻应该因为大脑的分裂感到无比痛苦。 可他毕竟是被神医娘娘亲手治愈的人,脑子比以前好使多了。 他看了眼身侧的鲜红嘴唇,只觉得底气十足,摸出一把尖刀,反手劈开了脑子,取出了其中相信了太宗极主的那一半。 另一半清醒的脑子里,神医娘娘倒进来的黄绿色黏液蠕动着,关上了大开的脑洞。 其他方神教教徒见状,纷纷采取了同样的行动,把被邪神污染的脑子取了出来。 取出坏掉的脑子后,他们满意地点了点头,精神多了。 相比之下,同样有人庇护的王氏族人们,状态就差多了。 包括族长在内,所有人都抱着胀大的脑袋,痛苦地哀嚎着,翻滚着。 显应侯与镇海王的力量笼罩在他们身上,与神士的力量拉锯着。 他们有时跪地求饶,有时又怒斥异端,代天之说何其僭越,这个世界只有一个天,人之生老病死皆是天意的体现,所有人都应该顺应天命。 他们颠来倒去地说着相似的话,用牙齿咬下胳膊、大腿上的肉,丢向脸色苍白的游鬼们,口中狂乱地喊着:“请游鬼!吃神肉!” “请游鬼!吃神肉!” “吃!神!肉!” 血淋淋的人.肉被肉的主人抛洒得到处都是,粘稠的血染红了整片海滩。 桂花班的小戏子们无所适从地望着他们,一时间竟分不清王氏族人与游鬼哪边更恐怖。 赵素兰、赵二宝等年纪大些的孩子,因为神士的呓语产生了一丝迷幻之感,对太宗极主产生了些许敬畏之心,莺儿、阿芸等年纪小的孩子,却是毫无感觉。 小戏子们从小学唱词,从来也没有人跟他们解释过唱词的意思,他们也就习惯了不求甚解。 神士的呓语,对他们来说,就像那些晦涩难懂的唱段一样,听了,也记住了,却完全不往心里去。 就在赵素兰隐隐意识到,桂花班可能因为没读过书逃过一劫时,四周的游鬼们仿佛终于回过神来,向活人们扑了过来。 方神教的教徒们上前迎战,王氏族人们仍在撕咬自己的血肉,几只落单的游鬼围住了桂花班的孩子们。 “别过来……” “走开!” 赵素兰等人抓起沙子,跺着脚,试图赶走这些游鬼,却被后者发现他们的软弱可欺,加快了包围的速度。 早知道就带上红缨枪了。 赵素兰心里后悔极了,虽然只是花架子,可有武器总比没武器好。 她瞥了眼脸色惨白的莺儿和阿芸,心一横,想自己拖住游鬼:“你们快跑……玉嬢嬢!!” 一块染血木牌,长约两尺,宽约七寸,黑底金字,四周雕刻了一圈云彩、兰草、石榴等纹样,飞到了小戏子们面前。 一道舌头露在外面的虚影,在木牌旁浮现出来。 是桂花班的护班神玉嬢嬢! 她竟然回来了! 赵素兰喜出望外,真想问一问嬢嬢这段时间去哪儿了,又是怎么回来的,却也知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玉嬢嬢伸出长长的舌头,一把卷住了一只游鬼,抡起它,像抡流星锤一样,狠狠扫向包围过来的其他游鬼。 数只游鬼飞了出去,下一刻却又四肢着地飞奔过来。 赵素兰捏紧了拳头,正不知该怎么帮玉嬢嬢,又有一只游鬼从村子里跑出,冲向了玉嬢嬢。 “嬢嬢小心!”“又来了一只!”“不,那是……班主……” 焦急的孩子们忽然安静,老班主赵桂花脸色苍白,眼神中没有任何神采,与游鬼别无二致。 但他冲到玉嬢嬢身旁后,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和玉嬢嬢一起,把孩子们挡在了身后。 飘在半空的玉嬢嬢看了他一眼,低声问了句:“赵桂花,你还认识我吗?” 赵桂花木然站着,没有回答,只在游鬼扑上来时,狠狠撞上去。 两只游鬼互相撕咬彼此,看起来均无半点理智。 玉嬢嬢收回视线,一把挡住自己方向冲来的游鬼,不顾对方的啃咬,用舌头洞穿了它的腰腹。 李昼接过褚慎递来的一半脑子,吃惊地发现,这块大脑正在缓慢蠕动,长出鱼一般的鳞片。 哪里来的海鲜? 她凑到大脑上闻了闻,被污染的脑子便迅速枯萎了,她怔了怔,抬眼看向其他教徒挖出的脑子,发现它们都长出了相似的特征,也都在一瞬间枯萎、干瘪。 仿佛某种力量,察觉到李昼的存在后,抽身离开了。 跑那么快干什么?她又没想做什么。 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回想起上一次吃了一口滑腻触角。 海鲜好吃! 但是生吃还是会有点担心得寄生虫。 是时候学一学怎么做铁板烧了。 李昼立刻想出了海鲜做法,下一刻四处嗅了嗅,却发现自己找不到刚刚那只海鲜离开的方向。 它的鱼腥味完美融入了海水的咸腥味里。 好狡猾! 李昼捏紧了拳头,目光落在了圆润巨石上。 褚慎连忙在她耳边低语:“大人,这家伙是太宗极主的侍从,一定知道太宗极主的沉睡之地!” 巨石微微晃了晃,明明没有表情,褚慎却读出了一丝愤怒: 小人得志! 那又如何,褚慎冷笑一声,昂首挺胸,相师大人是神医娘娘的朋友,神医娘娘是我的主人,那相师大人也是我的主人。 我这叫为主分忧。 飞快打听出相师·李昼身份的褚慎,极其自然地当起了李昼的仆从。 李昼并不缺仆人,但褚慎的话确实说到了她心坎上。 有道理。 那就拷问下这个冰淇淋球,让它老实交代,哪里可以找到那只海鲜。 嗯……就用火刑吧! 碳烤冰淇淋!更多了一丝特别的风味,还可以提前练下厨艺。 李昼心念一动,铜钱排成长方形,充当起铁板烧的铁板,额,铜板。 铜板应该也行吧…… 第一次亲自下厨,李昼觉得比直接吃还好玩,记性忽然就变好了,她想起方神就挺会点火的,扭头对褚慎说:“我想请方神来帮个忙。” 褚慎欣喜道:“我们已经准备多时了!” 他一声令下,方神教徒便赶忙围着冰淇淋球,按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站好,召唤起了方神。 “日中星鸟……厥民析,鸟兽孳尾……” 方神教徒刚念了一句,一只火凤就慌忙现身,鼓起嘴巴,卖力地吹出一口带着浓烟的烈火。 烈焰腾起,冰淇淋球转眼就被烤得焦黄,一道凄厉的尖啸骤然响起,令所有游鬼与人都如遭重击,僵硬得无法动弹。 李昼说:“停。” 火凤倏地闭嘴,原地消失。 冰淇淋球表面凸起一个标识,指向大海深处的某个方向,李昼看了眼,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抬起手,铜钱组成勺子模样,飞回到她手中,挖向冰淇淋球。 圆球:“???” 李昼又没说,告诉了她海鲜在哪里,就不吃冰淇淋了。 她挥舞勺子,每挖一下,一枚枚铜钱就会化作鲜红嘴唇,挖下去,也就吃进了嘴里,很方便。 她欣赏着冰淇淋球表面恰到好处的焦黄色,心里称赞了一声,她的碳烤手艺真不错,想必铁板烧也不在话下。 第125章 在静真之前,她曾经短暂地有过一个朋友。 李昼吃完碳烤冰淇淋, 将铜钱重新绕回手上,顺着冰淇淋球生前指引的方向,走进了大海中。 第146章 她的耳后长出了鳃片, 手掌中长出了蹼,分开的海水重新聚拢, 却没让她的脚步变慢分毫。 她甚至有点如鱼得水的感觉。 方神教众人连忙跟上。 玉嬢嬢瞥了一圈倒地的游鬼,游鬼全都随着神士死去了,包括老班主赵桂花。 她摸了摸赵素兰的头,想叮嘱些什么,最后还是没说, 转身跟上了李昼的脚步。 她在模拟器里一天天见证着李昼的变化, 有种不好的感觉。 祂越来越不在意周围人的看法,只凭自己的喜好做事。 模拟器给祂强加的那层人性,似乎已经快用完了。 她不知道她能做点什么,但她总不能心安理得地什么也不做。 至少,她现在还能继续跟上祂的步伐…… 赵素兰带着小戏子们,朝着玉嬢嬢离开的方向磕了个头,随后背上老班主的尸体,趁着王氏族人还没清醒过来, 朝远离王家村的方向逃去。 玉嬢嬢和相师大人要去做大人的事,孩子们帮不上忙,只能顾好自己, 不帮倒忙, 就已经很好了。 相师·李昼走着走着, 身后飞来了一块染血木牌, 她顺手把木牌塞回了模拟器里。 海底是个向下倾斜的坡道,李昼沿着坡道, 越走越深,越走越暗。 好在褚慎机灵,抓来几只会发光的小海怪,正好用来照明。 被偷了家的大海怪很快追了过来,刚要发怒,就看到了一心去抓海鲜的李昼。 “!!!” 李昼已经闻到了那头海鲜的味道,对这头普普通通的大海怪不感兴趣,礼貌地问它:“可以载我们一程吗?” 常年在深海游荡,见识过不少恐怖存在的大海怪,还是第一次感知到李昼这么恐怖的气息,它连忙换上了谄媚的语气:“您要去哪儿?” 李昼跳上它的后背,指了指方向。 大海怪点头:“您坐稳了。” 被方神教徒抱着一起坐上来的小海怪们:“……”妈妈,您不是来救我们的吗? 妈妈没空管它们,专心致志地游向李昼的目的地,生怕把祂颠到。 李昼伸出带蹼的手,感受着水流快速滑过,忽然陷入沉思:她是不是忘记穿潜水服了?等会儿不会窒息吧? 她看了看四周黑漆漆的海域,只有海怪照亮的一小片区域是亮的,再次陷入沉思:光顾着抓海鲜,没想到已经潜了这么深,按理说不是早就该憋死了吗? 模拟器界面,“10点悟性”与“超绝钝感力”都闪烁起来,却显得有些无力,李昼张开手,看向手掌间的蹼,眉头再次疑惑地皱起来。 “大人快看。”模拟器中,玉嬢嬢第一次主动开口,飘出身子,指向前方出现的规整岩石,“石头上好像有东西。” 李昼顺着她的指向看去,借着海怪发出的光,看到了刻在岩石上的图画。 她心中升起了好奇心,大海怪连忙停下,让她能仔细查看。 玉嬢嬢见她转移了注意力,松了口气,下一刻,却也被岩石上的图画吸引了。 这些岩画,似乎描述了一段很久以前发生的事。 第一张画上,一道颀长的身影,头上插着鸟羽,手持洁白的飘带,踩着神秘的步伐,在太阳的光芒下翩然起舞。 她的周围坐满了怪异的身影: 有长出八只羊腿、身子只是一团肉块、乌云般的黑影,十六只较小的猪蹄依附在其中一只羊腿上,令它更加畸形; 有面部为蜷曲根须,身体为不规则椭球的诡异生物; 有贝壳与丝状物交叠缠绕在一起,每一只开启的壳里都有一只眼睛…… 最庞大的一道身影,伸出无数柔软触角,滴落着恶心的黏液,黏液中能看到数不尽的蛆虫,几乎要抓住那跳着舞的颀长人影。 玉嬢嬢忍着晕眩感,看向第二张岩画。 这张画上,颀长人影握住了一把长剑,周围的古怪身影已经全部倒下,包括那险些抓住她的庞大触角。 她的头顶除了太阳,又多了一轮圆月。 玉嬢嬢正要继续看第三幅画,忽然看到,李昼摸上了那道颀长人影,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 她不知道该不该打断祂,望了眼模拟器面板,见后者也没有反应,便闭上了嘴。 李昼隐约觉得这些岩画上的颀长人影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她是谁。 她摸了摸岩画上的纹路,看向第三张画,边看边回忆。 颀长人影与怪异身影都消失了,太阳和月亮依然挂在天上,两道身着儒衫的身影出现,递给百姓一本书,书的封面上写着一个字: “姓。” 百姓跪在地上,手伸到头顶接过书,没有看到,儒衫内部是蛆虫组成的人形,蛆虫之后的阴影里,有一条隐隐约约的触角。 上一张画里最庞大的怪物,其实没有和其他怪物一起离开,而是隐藏在阴影中,套上儒衫,接着发挥力量。 第四幅岩画上,一颗滚圆的巨球出现了,它的身后有着一道人面鱼的阴影,它在阴影的笼罩下,和套着儒衫的蛆虫大战,把儒衫扯下一截,露出了恶心的蛆虫,却被象征百姓的小人用力推开。 第五幅岩画,也是最后一幅,人面鱼也消失了,只剩下滚圆巨球躺在沙滩上,与两道换上了王侯之服,却依然填满了蛆虫的身影遥遥对视。 最后两张图和神士的诉说正好对应,看来讲的正是神士代太宗极主传道,却被统治着这片土地的地祇击退,只能在海底沉睡,等待回归的故事。 玉嬢嬢跟着李昼见识过天尊的神力,知道这蛆虫是天尊神力的象征。 原来王氏供奉的显应侯、镇海王,也是天尊偷来的身份吗? 难怪在李昼到来之后,祂们对王氏族人的庇护力度那么小。 应该是不敢在李昼面前露出太多力量,免得引起祂的注意吧。 玉嬢嬢思索着,忽然听到李昼惊喜的声音,仿佛见到久别重逢的故人。 她连忙转头看去,只见李昼走回前两张画前,喊了声:“黎?” 李昼想起了一件事,在静真之前,她曾经短暂地有过一个朋友。 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京城。 揣着了尘师太的手信、老师的遗物,带来地下王国消息的靳明达,恋恋不舍地交出了流星锤,跟着缉妖司主赤阳子走进了紫宸殿中。 修道之人面圣可以免跪拜礼,靳明达刚要作揖,却见一旁的赤阳子麻利地磕了个头,毫无修行者的矜持与气节。 靳明达一呆,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大部分修行者都不喜欢缉妖司。 好在皇帝不计较这些,笑了笑说:“不必学他,你叫靳明达吧,走近些,让我瞧瞧。” 皇帝跟老师年纪差不多,靳明达见她态度温和,心中不免感到亲切,大着胆子上前几步,看向陛下。 陛下仔细打量她的眉眼,半晌肯定地点了点头:“果然很像。” 像?像什么? 靳明达有些茫然,她不是来汇报大燕王朝的事吗? 皇帝看出她的疑惑,目光落在了身旁的裴霁宰裴尚宫身上。 裴尚宫会意颔首,取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幅人像画,走到靳明达面前徐徐展开。 一名眉心有着一团火焰纹路,五官似曾相识的黄裙姑娘,出现在她的面前。 “……这是……” 靳明达困惑地望着人像画,心中不知为何产生了一股孺慕之情。 裴尚宫柔声说:“这是你老师的母亲,你或许可以称她一声外祖母。” 靳明达眨了眨眼,对上裴尚宫慈爱的视线,忽然反应过来:“老师其实是我娘?这是我娘的母亲?” 裴尚宫点了点头,收起画像,瞥了眼皇帝,见她并无改变主意的意思,便按照两人预先商量好的,拉起靳明达的手,把前尘往事娓娓道来。 原来,三年前,京城发生了一场火灾,火势从城门口一直蔓延到了紫宸殿,烧穿了大半个京城。 尉氏身为御火世家,责无旁贷,靳明达的外祖母带领族人,冲进了大火之中。 “有了尉氏的帮助,火势终于得到了控制,受灾损失也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尉氏立下大功,本该受到封赏。”裴尚宫说,“可坏就坏在,当时的尉氏,明确拒绝了右相的拉拢,不肯与其他世家同流合污,一起对抗陛下的新政。新政要扩大科举范围,要推行一位仙人留下的、更易读的简体字,你外祖母认为,这是于国有利的善政,其他世家却只担心寒门子弟抢了他们的位置,坚决反对新政。” 默默站在一旁的赤阳子抬头看了眼皇帝,心知没有她的允许,裴尚宫绝不会解释得如此仔细。 只是,皇帝在这段论述里,把皇权与尉氏美化成了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仿佛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国家,绝无半点私心。 赤阳子这样的官场老人,立刻就发现了不对的地方,靳明达却只是一个从小生活在山里的小姑娘,察觉不到这番话术的微妙之处。 第147章 她只是猜到,自己的家族因此被其他家族害了,眼圈红了起来。 果不其然,裴尚宫叹了口气,语气遗憾地说:“你外祖母带着族人灭完火后,被右相手下的何氏埋伏,尉氏一族二十三位最出色的的子弟,在这一战中全部陨落,非但如此,何氏还留下了尉氏纵火的证据,右相便顺势命令大理寺查出火灾源头,拿到了这些证据。” “尉氏剩余之人,因此被大理寺抓入狱中严刑拷打,不料,尉氏满门没一个孬种,竟无一人屈打成招。陛下下令,着御史台与刑部共理此案,三司会审,终于查出所谓证据实为捏造,还了尉氏清白。可惜,尉氏族人于狱中受刑太过,出狱后没多久,就纷纷病逝了。” 裴尚宫看向握紧了拳头的靳明达,欣慰地说:“好在,你外祖母有先见之明,早就为这场博弈做了准备,十八年前就将一位女儿送去了乡下,无人知晓她的存在,令她逃过了此劫。” 靳明达呼吸停了停,试探道:“那个女儿……便是我的母亲?” “不错。”皇帝接过话头,裴尚宫侧身肃立,看着皇帝绕过御案,走到靳明达面前,“你母亲亦有你外祖母的血性,带着你潜伏在何氏所在的夫椒城外,若不是为了封印大燕泄露的冰寒气息,也许,她已经向何氏复仇了。” 靳明达低头看了眼老师,不,母亲留下的指环,指环上雕刻着火焰的标记,与外祖母眉心的形状一致。 她用指腹拂过指环,体内炁流顺势倾泻,原本黯淡无光的指环上,浮现出一个“尉”字。 她果然是尉氏后人。 “娘。” 靳明达脱口而出,声音里多了一丝哽咽。 皇帝轻柔地揽住她:“好孩子,你母亲又立奇功,朕绝不能再委屈忠烈之后,你可愿改姓为尉,担任尉氏族长,重振尉氏一族,满足你娘的遗愿?” 靳明达伏在皇帝肩头,哭了个痛快,她想不到自己的身世原来如此坎坷,更想不到自己竟能得到天子的亲口任命。 她才要回答,皇帝却擦了擦她的眼泪,告诉她:“此事并非你想得那么简单,如今的大周,女子可以考科举,可以为官做宰,可以招赘自立门户,可以以母亲、祖母的身份担任家主,却从未有出嫁女回来继承娘家家业的前例,更不要说出嫁女的女儿。你们尉氏虽然已经落魄了,你若要担起这个姓,势必会遭到其他世家的攻讦与发难。” 靳明达吃惊地握紧了刻着“尉”字的指环:“我只是想改回母亲的姓,关别人什么事?” 皇帝松开她,神色沉沉地说:“你改姓之事,足以惊动整个大周的世家宗族!而这些宗族……” 她看向缉妖司主赤阳子。 赤阳子趋步上前,回忆着《大周宝卷》上的提示,对靳明达说:“宗族,是天尊在这个世界最大的锚点,宗族势力持续不断地盗窃着每一寸土地的产出,它们偷走了人们的劳动收获,偷走了本该交给国库的赋税,偷走了朝廷对地方的管制权力……这些行为,源源不断地为天尊这位执掌盗窃权柄的天神提供着力量。” “大周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抵抗天尊的入侵。你既然已经了解了大燕的历史,便该知道,凡人根本无法与天神匹敌。大周的幸运之处在于,有一股比天尊还要强大的力量已经提前降临了。”赤阳子说,“我们固然不能直接参与这场神灵之间的战争,但总有些事,是凡人可以做的。” 靳明达听得似懂非懂,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会与抵抗天神这么重要的事直接联系起来。 她很想一口答应,却又担心自己能力不足,拖了大家的后腿。 皇帝见她惴惴不安,却又笑起来:“提前告诉你,只是要让你考虑清楚再做决定,但你放心,朕只是要你去做那个突破口,不会让你孤身作战。” 她抚了抚手,屏风后便转出一位紫袍金带的高官,她对靳明达道:“这位便是右相。” 靳明达脑子轰地一声,蓦然呆住,右相不是带着何氏一起打压尉氏,反对新政的吗? 陛下怎么连她也喊了过来……咦,她怎么会有右相本该是个郎君,而不是眼前这位老夫人的想法? 不知道历史已经经历了一次变动的靳明达,脑袋快要被各种各样的疑问塞爆了。 右相看出她心中的不解,笑了笑:“不但是我,就连何氏,你也得捏着鼻子与其结盟。” 靳明达毕竟只是从旁人口中听到家族倾覆的历史,对害过自家的何氏还没有太强烈的仇恨。 她看着皇帝的神情,定了定神,知道她这么做一定有原因:“是不是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让右相和何氏迷途知返了?即便如此,我也没有资格替母亲、外祖母原谅……可若是为了大局,我……我……” “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先前要反对新政,现在为什么又要支持新政。我只能感觉到,这个世界发生了某种凡人无法知晓的变化。”右相递出一块沾着血的玉牌,轻声说,“我已将家族中有可能继任族长的子嗣都送进了大理寺,他们不会再有出来的机会了。尉明达,你要担起这个姓,从你重建尉氏开始,旧的宗族,将彻底成为历史。” 第126章 哪来的好心人送来这么多调料啊。 海底, 光线幽暗,水波荡漾。 海怪一家瑟瑟发抖地匍匐在海床上。 四面八方传来了古老神灵的呓语,重复着“岁星与太岁归位之时, 祂将醒来”的预言。 相师·李昼抚摸着岩画上的颀长人影,陷入了对过去的回忆。 她的身旁, 玉嬢嬢与方神教众人一寸寸弯下腰,手指变得又细又长,脸上的神情虔诚而又恭敬。 他们向着神的仆从转化,在这转化中自然而然地领悟了与神有关的知识,神士听到了神灵将会苏醒的预言, 却弄错了预言中的“祂”。 苏醒后的祂, 将取代天道。 太宗极主显然还不够格。 夫椒城。 婴儿·李昼被月娘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后背,哄着午睡。 李昼看着对面的空气,仿佛看到了什么人,忽然说:“什么,太岁已经挖出来了?在哪?” 月娘一怔,心跳变得极快,李昼的表情和语气都与先前一样, 似乎只是单纯的好奇。 可她是怎么知道,她出生时家里挖出了太岁。 又怎么会忽然问起,太岁在哪。 月娘真想挤出一个微笑, 点点李昼的小鼻子, 说昼儿怎么净说些娘听不懂的话。 可她才动一动嘴角, 眼眶便涌起一股潮意, 她的女儿要离开她了,她心中闪过一丝明悟, 无意识中,因为这丝明悟悲伤不已。 她的神智早已被李昼不断上涨的魅力影响,但要说这种不舍的感情只是因为失去了理智,却又不太恰当。 李昼正要再说话,余光瞥见娘亲眼角忽然红了,爬起身摸了摸娘亲的脸:“眼睛里进沙子了吗?” 月娘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想求女儿不要离开自己,想抱紧李昼把她塞进怀里,塞回肚子里,告诉她自己有多爱她,最后却只是点了点头,“嗯”了声。 李昼凑上前,仔细看了看娘亲的眼睛,没发现沙子,但还是呼呼地吹了吹:“好了吗?” “好了。” 李昼松了口气,拍拍月娘的肩膀,叮嘱道:“下次可要小心点。” “都听昼儿的。” 李昼放下心,伸了个懒腰,重新躺回月娘怀里,继续和黎视频通话。 黎真不愧是她第一个朋友,和她心有灵犀,她刚想起她,她就打了个电话来。 模拟器悬浮界面上,多了个视频通话的窗口,头上插着鸟羽,手持洁白飘带,穿着一身兽皮的黎,对李昼说:“太岁就在你家花园里,被下人挖出来没多久,就又被李生埋了回去。”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我没看到。”李昼煞有介事地说,仿佛知道黎为什么忽然提起太岁。 其实她连太岁是什么都不知道。 月娘拍着李昼后背的手一顿,片刻后,又继续拍了起来。 她慈爱地望着李昼,看着她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窗外,悬在天空中央的太阳旁,出现了一道若有若无的圆月虚影,月光融入在阳光里,照进卧室,照在李昼身上。 黎继续说:“岁星与太岁一起出现时,星辰便回到了正确的位置,岁剑会在这一刻出世,薛静真要想再次杀死众神,必须拿到这把岁剑。” 模拟器界面静静漂浮在半空,似乎没有任何反应。 李昼连连点头,以为黎在说她的宗主马甲,竖起大拇指,点了点自己胸口:“包在我身上。” 她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黎是一个很出名的舞剧演员,连李昼这样不太了解艺术的人都知道她,听说她巡演到了自己的城市,她就随大流地抢了下票,没想到一下就抢到了。 可惜的是,她在去剧院的路上出了车祸,和肇事司机掰扯了半天,到剧院时,演出已经快结束了。 第148章 观众席座无虚席,李昼猫着腰一排排找自己的座位,发现大家都聚精会神地看着演出,没一个人注意自己。 她在预定的座位上坐下,试图融入集体,然而昏暗的剧场,柔和的打光,舒缓的音乐,美妙的舞蹈,没一会儿就让她昏昏欲睡。 当她醒来时,演出已经结束了,所有观众都已经离开了,剧场里空荡荡的,空气中弥漫着古怪的血腥味。 黎握着一把涂满了红颜料的道具剑,一步步走到她身边,神情困惑地看了她一会儿,问她说:“世界上存在杀不死的存在吗?” 李昼打了个哈欠,不太理解这个问题:“死是什么?” 黎一怔,许久没有再说话,剑尖的血滴滴答答,落在满是污渍的地板上。 李昼看了看四周,起身说:“演出已经结束了,还不开灯吗?” 啪、啪、啪…… 整个剧场的灯,一瞬间全都开了。 昏暗的大厅立刻变得亮如白昼,正中间高悬的灯泡像一颗耀眼的太阳。 估计是工作人员失误吧,居然忘了开灯。 李昼眯了眯眼,被光线刺激得更困了,手插兜里,慢吞吞走出座位,准备回家睡个好觉。 她踩在地板上,感觉这剧院的卫生状况堪忧,地板不知多久没拖了,黏着一层粘稠物质,每踩一下,就发出噗叽噗叽的声音。 她皱了皱眉,瞥了眼握着剑,不知在想什么的黎,叹了口气:“你也不容易。” 工作环境也太恶劣了。 黎打量着她的神情,解释说:“这是表演的一部分。” “嗯?” 黎用剑尖挑起地上一块皱缩的粘稠物质,递到李昼面前:“这是弑神篇章的道具,这些东西是神的血肉。” 李昼瞥了眼道具,漫不经心地说:“那也不用弄得满屋子都是吧,多影响以后的生活。” 她摇了摇头,懒洋洋地踩着台阶,走向了出口,没有看到,满地血肉都随着她的行进枯萎、干瘪、消失得无影无踪。 黎瞥了眼变得干干净净的剑,若有所思地放下剑,追上李昼:“你要去哪?” “回家。” “回家做什么?” “睡觉。” “睡醒以后呢?” “……” 李昼停下脚步,望着紧追不舍的黎,觉得她的话有点多了。 难道要她直说,自己整天除了睡觉就是睡觉,是个无所事事的家里蹲吗? 黎却把李昼插在兜里的手挖了出来,握在了手心,她的手很温暖,带着一丝太阳的气息。 “我和一个叫羲和的朋友约了饭,你要不要一起?” “不要。” 李昼想也不想地拒绝了,她不知道饭有什么好吃的。 “是海鲜自助哦。” “不要。” “来嘛。” 黎忽然强硬起来,直接把李昼拉到了餐厅,两人走进预定好的包厢,等那个叫羲和的朋友。 她们等了很久,黎忽然接到了羲和的电话,放下手机后,脸色有些难看。 “羲和来的路上遇到了一个小偷,被偷走了所有钱,她要去抓小偷,来不了了,我们先吃吧。” 李昼“哦”了声,看着黎忙碌起来,开火、倒油、加料酒、姜蒜,放入章鱼、鱿鱼、蛏子、生蚝、鲍鱼、青口贝等等海鲜。 噼啪的油爆声中,海鲜的鲜香味完全散发出来,李昼的馋虫被勾起来了,耐心地等了片刻:“可以吃了吗?” “还不行。” “现在呢?” “才过去十秒。” 李昼咽了咽口水,眼巴巴地望着海鲜,只觉得度日如年。 不知过了多久,黎试了试其中一个的味道,又加了些调料,才点头说:“可以了。” 李昼迫不及待地夹起海鲜,放进了自己碗里。 在她大快朵颐时,餐厅、桌椅无声地消失了,真实的世界重现出来。 无边黑暗中,无数无法描述的混乱之物毫无规律地运动着,一切终极混沌的中心,星光环绕的王座上,最古老的神灵正在吞噬嚎叫着的扭曲事物。 祂的身旁,散发着柔光的飘带不断抓来盘踞在一颗蓝色星球上的邪神触爪,将它加工为古老神灵喜爱的食物。 这幅凡人无法想象的地狱图景,让所有觊觎着蓝色星球的存在慌忙远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蓝色星球恢复了静谧,凹凸不平、被冷寂笼罩的月亮转到了正对王座的方向,播撒下清冷的辉光。 餐厅重新浮现出来,取代了真实的景象。 李昼摸了摸滚圆的肚子,惊讶地说:“没想到海鲜这么好吃。” 黎说:“你刚刚有学会怎么做吗?下次想吃,就只能你自己做了。” “为什么?”李昼皱眉,“下次不能一起吃饭了吗?” “不能了。” “你要出远门吗?” “可以说很远,也可以说很近。” “咦?” “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以另一种形式。很久很久以后,我可能会有机会,给你打个电话。” 李昼望着灯光下的黎,她的身上散发出微光,头发无风自动,像飘带一样摇摆起来。 仔细看的话,会发现她的身体已经碎成了一片片碎片,碎片被一道道阳光勉强黏合起来。 那是日神羲和的力量。 在羲和的帮助下,她勉强维持着“活着”的状态。 但这样的“活着”,也已经快到尽头了。 全知全能的神从王座上投下一瞥,在人类历史的起点捡起一片即将耗尽所有时间的破碎灵魂。 “这就是死吗?” “你不要死。” 神随口说道。 于是那散发着柔光的飘带,成为了永生不死的一员,旋转着,跳跃着,不知疲惫地,日复一日地,为神献上最特别的舞蹈。 为了纪念她,神把她的重生日,亦记作自己的诞辰,接着便又打起了盹。 祂瞌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已经是九千年后。 祂迎来了第二位朋友薛静真,虽然遗忘了第一位朋友的存在,却还记得自己应该是九千岁。 祂的年岁里,残留着第一位朋友的痕迹。 模拟器视频通话界面的对面,回忆着往事的李昼,忽然生出了一丝迟疑。 她到底多大了?黎真的是舞剧演员吗?她跟黎的初遇真的是在剧院吗? 不,那应该是个旷野,那时的人还在茹毛饮血,穿着黎身上的同款兽皮,怎么可能有剧院…… 大周的天忽然暗下来,清冷月光笼罩了整片大地,人们惶恐地奔跑着、喊叫着,躲进家中,战战兢兢地祷告。 史馆修撰辛梦卿连忙记下这怪异的天象,左相与其门生拍案而起:“朝中有小人,才会有孤月蔽日啊。” 几乎所有人都把这圆月视为不祥之兆,却不知,在月光照耀下,李昼耳边响起了轻柔的低语: “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服始安道……无从无道始得道……” 漆黑的天幕外,原本随着李昼思考翻滚的混沌事物,逐渐平静下来。 当宇宙彻底恢复静谧时,遮挡它的黑夜退去,白日重新出现。 李昼摇了摇头,有点不好意思地想,她怎么能因为黎演过原始人,就真的把她当原始人了呢? 黎还教她怎么做海鲜呢,怎么可能是那种茹毛饮血的人。 诶,难道她知道自己准备做铁板烧,想看看自己有没有忘记怎么做? 要不是回忆了一番黎的做法,她还真想不起来得加油盐酱料……那得多难吃啊。 李昼不禁后怕起来。 视频通话界面,黎的声音与面容变得模糊不清,似乎是信号不好:“东海再往东三千里,有座小岛,岛上有你要的佐料……” 她只来得及说完这句话,身影便倏地消失了。 就好像电量耗尽了似的。 模拟器界面重新变成了李昼的属性面板。 李昼透过悬浮屏,看了眼固定不动的岩画,对中间的颀长人影点了点头:“知道啦。” 她转身辨认了下东南西北,准备出发。 同一时间,小岛上正在参拜数尊神灵的岛民忽然收到了神谕: 【立刻把所有神像切下一半,丢进海里。】 岛民们被这神谕吓了一跳,在确认了这确实是神主们的吩咐后,满怀着亵渎神灵的不安,照做了。 李昼才要坐上海怪后背,怀里就被扔了许多葱姜蒜,还有油盐酱醋。 她吃惊地抬头看了看海面,哪来的好心人送来这么多调料啊。 也好,这下直接去找那只大海鲜就行了。 第127章 双倍的娘亲,双倍的母爱! 太阳西斜, 倒在游鬼尸体中的王氏族人一个个苏醒,以族长为首,看着身上自己咬出的伤口, 感受着迟来的疼痛,凄厉地惨叫起来。 他们心中生出了深深的怨恨, 可该恨谁呢? 第149章 恨神庙里日日供奉的显应侯与镇海王没有庇护他们吗? 那是海神,是渔民的依靠,恨不得。 恨游鬼与神士污染他们的神智吗? 那是恶鬼,是邪祟,也恨不得。 还是恨那位谢相师非要去招惹游鬼, 牵连了他们? 那是法力通天的大人物, 惹不起。 王氏众人思来想去,最可恨的还是桂花班的小戏子。 要不是他们没有乖乖给海神当祭品,他们又怎么会得不到神主全力保护。 王氏族长面露狰狞之色,张口就要吩咐子侄去把那些小戏子抓回来。 砰——砰—— 沉重的撞击声,在他耳边响起。 他抬眼望去,和其他王氏族人一样,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 谢相师回来了…… 拖着一头庞然大物,从大海深处回来了。 那是一条大得出奇的人面鱼, 在这条鱼的衬托下,旁边停泊的海船仿佛一叶小舟。 王氏族长都能想象出这条大鱼还活着的话,会掀起多么大的风浪。 他毫不怀疑这条鱼已经是媲美海神的上位存在。 然而就是这样一尊神灵级别的大鱼, 被谢相师单手抓着长须, 举重若轻地拖上了海滩, 在沙滩上拖出一道深深的凹痕。 大鱼似乎还有残留的意识, 时不时扑腾下,鱼尾甩在沙滩上, 将沙子甩得到处飞舞。 气势汹汹要捉拿小戏子的王氏族人蓦然僵住,表情呆滞地看着谢相师作法。 只见她用铜钱摆出了炼化妖魔的神秘阵法,人面鱼肥硕的身体被一道道丝线般的灵气切成了薄片,苍白硕大的骨架被完整地剔了出去,没有留下一点多余的鱼肉。 为了净化这些邪恶的鱼肉,铜钱大阵开始升温,一枚枚铜钱变成了炽热的红色,谢相师从怀中取出了几种散发着神圣气息的玉液宝浆,倾倒在了大阵之中。 接着她又在阵法中撒下了金黄色的香丸、飘香溢彩的灵果、碧绿清透的奇草。 一只火凤被阵法散发的浓郁香气吸引而来,张口喷出灼热的赤焰,金紫橙黄之色中,鱼肉的阴邪之气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神清气爽的清香。 王氏族人看得心驰神荡,纷纷跪倒在地,额头抵着地面,口中呼念:“真仙下凡,拔度幽灵,功德无量!驱邪降幅,地狱朗明,功比无俦!” 常年参拜海神的王氏众人,祝颂之词均是信手拈来,他们匍匐在地,耸动鼻尖,争先恐后地吸食着阵法中传出的神圣香气。 多吸几口仙气,说不定就能补气延年,长生不死! 他们还按照自己的常识、经验,猜测着谢相师所用的奇珍异草都是些什么。 那金黄色的当是传闻中驱除恶气的兜末香,鲜红的应该是能使人飞升的火枣,碧绿的则是能荡魔辟邪的植赭…… 这要是能给我也吃一口,岂不是能白日飞升? 王氏众人浮想联翩,敬畏的目光中多了一丝期待。 李昼倒完油盐酱醋,又丢下葱姜蒜和花椒,等着水煮鱼出锅。 这次的海鲜还是更适合做水煮,不过都已经来了海边了,还愁没有更多海鲜做铁板烧吗? 这一顿还没吃完,她就已经开始想着下一顿了。 忽然,她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余光一瞥,王氏众人直勾勾地盯着她的鱼。 她的鱼! 辛辛苦苦跑了上百里,从海底捕捞回来的鱼! 李昼不动声色地挪动身体,却发现自己单薄的身躯根本不可能挡住这么大一条鱼。 她心里暗自警惕,紧紧盯着翻滚的鱼片,在鱼肉变成了金黄色,散发出混合着花椒、葱姜蒜的鲜香后,连忙张开嘴品尝起来。 原本构成大锅的铜钱也随着她的心意变化成一张张鲜红的嘴唇,把煮好的鱼肉吃进了嘴里。 麻辣鲜香的鱼肉极其开胃,丰富的口感让人吃了还想吃,李昼被麻得嘴巴失去了直觉,却还是舍不得停下。 一大锅水煮鱼很快就被她一个人消灭了,随着她的进食,她的眼前出现了这位尊神的生前经历。 一千三百年前,大夏灭亡,在之后长达五百年的乱世中,保护着尘世的天地元气阴阳失衡,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破洞。 路过的太宗极主从破洞里掉了下来,恍惚了一瞬,想要回天上时,洞口已经随着大周的建立补上了。 一个秩序稳定的世界,天神理应居于天外。 太宗极主并不像天尊那样,有着侵占这方世界的野心,回不了家的神灵找了片无人的海域,打起了瞌睡,等待着天气元气再次出现破洞的那一天。 祂怎么会想到,自己只是在海底打盹,就有一位低位邪神被祂的力量吸引,成为了祂的代言人,替祂传播祂的道,还要取代原本的天。 这位自称“神士”的从神双拳难敌四手,没能打过已经占据了这片土地的两位地祇,只好改变计划,放弃了人族信徒,转而招募起无后之鬼,将它们转变为自己的仆从,也就是游鬼。 在神士的经营下,游鬼队伍一天比一天壮大,太宗极主的信仰眼看就要传播开,显应侯与镇海王都只能眼睁睁看着信徒们割肉献祭给这些游鬼。 局势一片大好。 直到相师·李昼来了。 毫不在意凡人,从不过问神士打着自己的旗号做了什么事,仅仅在无聊时偶尔赐下些许力量的太宗极主,就这么被更高位的存在,漫不经心地煮了。 在充斥着混乱与疯狂的无底深渊中,一片片的太宗极主遇到了一片片的喜乐神面具。 两尊神灵碎片被一股无形的恐怖力量揉捏在一起,而后又分开,太宗极主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祂将在这片永恒的黑暗中,不断循环往复着生与死,合与分,永远无法得到超脱。 其中一片祂沉默了片刻,用神识问了问撞过来的喜乐神碎片,有没有什么打发时间的经验。 喜乐神碎片告诉祂,祂们会沦落到现在的境地,都是因为一个叫天尊的傻子,闲着没事干非要占领全世界,获取更多锚点,抢夺至高神的权柄。 所以如果太宗极主觉得在这深渊里的日子太难熬,可以给游戏人间的至高神送点能给天尊添堵的小礼物。 太宗极主陷入了沉思。 祂不像喜乐神一样,只被吃掉了一部分碎片,身体与权柄都已经被至高神融合了的祂,还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呢? 李昼吃完水煮鱼,收起铜钱串,眼前忽然弹出了模拟器的提示。 【恭喜你获得:太宗极主赠送的重要线索!】 【海的对面,有一块人迹罕至的大陆,海鲜家族正在那片大陆上聚会!】 李昼:! 怎么没人邀请她! 李昼不免有些失落,但她并不是内耗的性格,即便没有被邀请,也立刻打起了精神,看向了王氏家族的海船。 她一点也不介意海鲜们的小小疏忽,她愿意加入海鲜大家庭。 海鲜聚会,我来了! 相师·李昼想起了自己的人设,以及来到王家村的目的,转头走到了王氏族长面前,掐指一算:“出海的吉日就在今天。” “啊?” 李昼:“你觉得不对吗?” “没有,怎么会!”王氏族长点头哈腰地说,“只不过,船体还需要补漆,出海的干粮也还没备齐,蓬帆锚舵都需要检查……” 他观察着李昼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说:“还需五日,不,三日……便可出海。” 李昼勉强答应下来。 王氏族长擦了擦冷汗,连忙带着王氏族人做起了出海的准备。 虽然他们之前并没有邀请谢相师一起出海,占卜的吉日似乎也有些草率,但现在的王氏众人,早已变成了方神教信徒的模样,脸上心里都充满了对李昼的崇拜。 他们目送着李昼走进了神庙,完全没觉得自己的神主被冒犯了,一边盘算着要不把显应侯和镇海王的神像推倒,重塑一尊谢师的神像,一边忙活起补漆、检查蓬帆锚舵之类的事。 忽然,王氏族长疑惑地摸了摸后脑勺:“谢师救出来的那些人,怎么不见了?” 他莫名打了个寒颤,冥冥之中仿佛察觉到了追随李昼的结局,下一刻,这种明悟便如流星一般消失了。 他重新拎起桐油,卖力地刷了起来。 李昼并没有察觉到方神教众人的消失,但在模拟器界面,忽然看到了一块拦腰折断的染血木牌。 物品一栏,“玉嬢嬢”的名字也已经消失了。 她惊讶地取出染血木牌,摸了摸木牌上的血迹。 星光环绕的王座旁,一位脊背佝偻、手持长笛的生物,似乎突然感应到神的呼唤,缓步走到了神的身旁。 神轻抚她的头顶,看到了她的过去。 那时她还叫刘玉珍,是家中备受宠爱的独女,却在父母死后,被族人以没有子嗣为由,夺走了田产。 她家的房屋则被族人打着守灵的幌子霸占,这灵一守便是三年。 第150章 这三年里,刘玉珍时不时就被这些亲戚们要求购买贵重祭品,因为她是小孩,不懂事,她只能负责出钱,亲戚们帮她把祭品买回来。 三年下来,刘玉珍父母留下的家产被族人用这种方式洗劫一空,族人吃无可吃后,终于把主意打到了刘玉珍本人身上。 就在他们准备把刘玉珍送去结阴亲的这天晚上,忍无可忍的刘玉珍用偷偷买来的砒霜,送所有族人去见了她的父母。 随后,她在自己家中上了吊,让这座房子成了没人敢住的凶宅。 李昼手心折断的染血木牌上,多了两道水光,像在哭泣。 她身旁,“爱信不信”的幡旗上,附着的一缕幽魂默默飘出,五官与相师·谢灵微十分相似。 记忆碎片里,身形变淡了许多的谢灵微身体一震,四下看了看,茫然地喊了声:“娘?” 她明明还托了关系,让她娘能转世投个好胎,为什么……为什么现在会感应到娘的气息? 李昼被谢灵微娘亲吓了一跳,手里的染血木牌都飞了出去。 模拟器界面闪烁了下,似乎在接收消息,下一刻,火速弹出一条提示: 【恭喜你解锁了隐藏成就:子母分离兮意难怪,同天隔越兮如商参,生死不相知兮何处寻。*】 【相师谢灵微的母亲病故后,放不下女儿,亡魂附着在了她的幡旗上。】 【她的名字叫婉娘……】 提示字还没显示全,自以为已经完全明白了的李昼拍了拍胸脯,她还以为闹鬼了呢,原来是又一个娘来了。 她连忙大大方方、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娘!” 刚捡起染血木牌的婉娘一个哆嗦,差点把木牌又扔了出去。 她死前隐隐察觉到女儿心里揣着一件大事,实在放不下心,悄悄打听了魂幡的做法,把自己钉在了这面幡旗里。 她在这面幡旗里见到了太多不可思议的事,知道了太多不该被凡人知道的秘密,本来是万万不敢在李昼面前现身的。 只是,玉嬢嬢的经历与她的微微多么相似,唯一不同的是,微微还能和她相依为命,玉嬢嬢却只能一个人忍受着丧亲之后族人的趁火打劫。 她实在太心疼了,这才没忍住现了身。 她没想到,这一现身,自己就多了个女儿。 她迟疑地抬起头,看向眼睛亮晶晶的李昼。 模拟器界面又闪烁了几下,默默把原本的文字删除,重新弹出一条新的提示: 【恭喜你获得了:双倍的娘亲,双倍的母爱!】 李昼在心里点头:做女儿,她可是专业的。 第128章 “众神之神,其名……李昼。” 婉娘把折断的染血木牌递还给李昼, 回忆着玉嬢嬢是怎么在李昼的影响下弯下脊背,最终断成两截的,本就透明的身体, 变得更缥缈虚幻了。 她害怕极了。 可她接着又想起,谢灵微在学会卜卦后, 时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断计算着什么。 婉娘总是听到铜钱晃动的声音,悄悄从门缝看进去,女儿不停地摇卦,时不时奋笔疾书, 嘴里还念念有词, 房间里因此散落着大量写满文字、符号的宣纸,像沾了煤的雪花。 那些文字内容,婉娘只瞥到零星片段,却也已经足够触目惊心。 “……薛静口,建立宗门口口口……献祭七情六欲……过去……未来……记忆……人生……” “……口孙口,献祭剑道……姓名……身体……” “……口口,献祭魂魄……化泉封印死亡……此身不入轮回……” “……口口口,永堕厄运……母女生死不复相见……” “……口口, 国子监博士,因学贯古今悟道,悟道当日发狂, 此后数载目不识丁, 愤而焚书, 与书同死……” “……口口口, 好周游天下,某日发狂, 自啖双目而死……” “……口口口,锻体大师,忽而发狂,身化无形之物,求死不得……” 每一张纸上,充斥着“献祭”“死亡”“发狂”等不祥的词汇。 最可怕的是,其中一张纸上用朱砂写了两行血红大字: “谢灵微,相师,悟天机道!” “悟道者,死!” …… “娘?”李昼伸出手,在婉娘面前晃了晃。 婉娘蓦然回神。 她看到了女儿的身体是怎么死而复生的,也看到了相师·李昼展现出的诡异神通。 她当然知道,面前的姑娘已经不是女儿。 可这张脸……这具身体……这个名字…… 婉娘伸出手,摸了摸相师·李昼的脸。 透明的手从李昼脸颊上穿了过去。 李昼却低下头,主动在她掌心贴了贴。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中已经没了诸多复杂情绪,只剩下全然的慈爱。 女儿为了照顾她,在她死后,才走上悟道者的路。 她又有什么理由害怕女儿招来的祂。 她没有修道天赋,帮不了女儿什么忙,最擅长的事,也不过是做一个母亲。 婉娘端详着相师·李昼的面孔,心疼地说:“瘦了。” “一个人也要好好吃饭啊。” 刚吃完一大锅水煮鱼的李昼点头说:“正准备出海捕鱼,补补身子,娘晕不晕船,不晕船就一起去吧。” 婉娘说:“娘陪你去,什么时候出发?你先睡会儿,到时间了娘喊你起床。” 李昼拉着婉娘去看沙滩上的大船,要等船准备好了才能出发。 李昼说:“我假装走开,实际上在这神庙里偷偷观察,免得他们起什么坏心思。” 聪明的李昼早就发现,这座神庙的位置可以将整片海滩一览无余。 婉娘笑着点了点头,夸了她一番,孤身一人行走江湖,当然要警觉一点。 李昼想说的就是这个,见婉娘完全理解了,身心都展开了。 她没意识到,正常人遇到古老村落里的邪神信徒,是不会跑到信徒供奉的神庙里提防人家的,这和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 婉娘自然也不会提醒她这次模仿的小小偏差,回到庙里看了看四周,觉得太过冷清,飘出大殿,找了些花儿草儿,把大殿布置了一番。 虽然只是暂时的歇脚之处,被她收拾一通,竟也多了几分温馨,有个家的样子了。 李昼看得眼睛都睁大了,一头扎进婉娘怀里,撒了好一会儿娇,而后枕着婉娘的膝盖,甜甜地睡了过去。 婉娘望着她安静的睡颜,听着她浅浅的呼吸声,心情也随之平静。 这就是她的女儿,婉娘想,低头亲了亲女儿的脸颊。 夫椒城,李府。 婴儿·李昼被激烈的敲门声吵醒,疑惑地抬起头。 月娘正在研究一台封州传来的改良织机,听到声音刚要起身,李生带着大郎跑向大门方向:“你别动,我去看看。” 这动静,摆明了来者不善。 月娘皱起眉,想了想,走进内室,摸了摸李昼头顶:“不知什么人上门,昼儿别怕,娘去去就来。” 李昼自然是不怕的:“有坏人吗?我也去。”她要保护娘亲! “昼儿这里有我。”了尘师太听到动静,连忙走了过来,明明她心里比谁都清楚,李昼根本不是需要小心呵护的小婴儿,理智却被更强烈的情感压过一头,让她根本无法忍受昼儿有任何遇到危险的可能。 月娘见她神色郑重,放下心,匆匆走出屋子,赶到了门口。 她走到一半,便看到大门被一股大力撞开,顶着门的李生和大郎直接被撞飞了出去。 父子俩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晕头晕脑地爬起来,竟是一丝油皮都没破。 月娘大怒,抬眸看向来人,见到了几张熟悉面孔,均是从前分家时不对付的李氏族人,这些人浩浩荡荡领着一群仆役,眼白上布满了兴奋的红血丝。 “李二郎,你真是出息了。”须发皆白的老者气势汹汹地冲向李生,“尔妻诞下妖孽,为何不来族里通报?那孽障何在?还不一把火烧了干净!” 月娘看得清清楚楚,老者行走间,袖口簌簌掉落着蛆虫,身体散发出令人窒息的腐臭味。 她心中一跳,扭头再看其他李氏族人,那些神情肃正、凛然威严的族老们,仔细看去,发丝、衣襟、袖口均有蛆虫出没,本人却丝毫没有察觉。 他们好像还活着,却又好像已经死了。 这群活死人一般的族老,取出了族谱,围住了李生,一声声地质问他: “你身为李氏子弟,怎能做出此等有辱门楣之事?” “你包庇妖孽,对得起我李氏先祖吗?”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为了家族清誉,今日必须做个了断!” 李生被蛆虫吓得脸色惨白,被腐臭味熏得几乎昏厥,结结巴巴地反驳着: “我女儿不是妖孽。” “我父死后,我便与你们分了家,你们管不着我……” 第151章 “走开……住口……” 大郎努力帮李生推开步步紧逼的族老们,月娘打了个寒颤,手腕忽然被烫了下,低头一看,袖口露出一块李昼用过的手帕。 她怔了怔,身上忽然有了力气,目光看向李氏族老手里的族谱,心中掠过一丝明悟,一个箭步冲上去,夺走了族谱。 族老们凄厉地嚎叫起来,月娘抓住族谱的手仿佛陷入了一团爬满蛆虫的烂泥,一个恍惚,似乎看到了一只只肥胖的蛆虫扭动着身子,顺着族谱爬上她的手臂。 她咬住牙,没有丢开,下一刻,袖子里的手帕发出一道道炽热的光,顷刻间洞穿了所有蛆虫。 “娘子!”李生担忧地大喊,抱住了想要夺回族谱的族老。 月娘回过神,哪还有什么蛆虫,分明只是一本普普通通的书,她迅速翻开族谱,只见那一页页写满名字的纸张上,一个个名字在一瞬间扭曲成两个字: 【李昼】 厚厚一本族谱,每一行,每一列,都变成了“李昼”的名字。 一世祖:李昼 二世祖:李昼 …… 七十世祖:李昼 七十一世祖:李昼 …… 月娘哗啦啦翻过书页,翻到了这些族老所在的行列,随着他们的名字被“李昼”二字取代,耸眉瞪眼的族老们,穿着的长衫碎裂成破布,身体爆开,像烟花一样炸裂。 一只只蛆虫犹如天女散花般落在地上,没一会儿便死去了。 他们死前还在哀嚎着: “我不敢了!” “是祂选择了‘李’,是祂赋予了姓李的荣耀!” “是我们错了……” 最后一只蛆虫顶着一个族老的脸,看向李昼所在的院落,喃喃自语着死去了。 跟着族老们前来的仆役,呆呆地望着主人们的消亡,脸上失去了所有表情。 凡人的大脑根本无法理解这一刻发生了什么,只能隐约察觉到,李氏宗族冒犯了不可提及的上位存在,妄图在那位大人面前称宗做祖。 他们付出了对等的代价,从这个世界永远地消失了。 仆役们瘫坐在地,记忆中的李氏宗族被强行抹去了,其结果是他们的头颅不断胀大、皱缩,另一个念头堪称仁慈地、像烙铁一样印在了他们的大脑中: “无常之常,无名之名,玄之又玄,众妙之妙!” “众神之神,其名……李昼。” 神从未选择过李氏宗族,即便只是一次意外的巧合,即便李氏族老只是被天尊蛊惑才会冒犯祂,这冒犯依然给宗族的支持者带去了滔天大祸。 于是,宗族这个概念,也因此瓦解了。 …… 京城。 尉氏新任家主尉明达,正在尉氏祠堂前重修族谱。 她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了外祖母的分支下,改口称她为祖母。 尉氏幸存的族人默默望着她落笔,在一众握着法器的修士注视下,没有人敢发表意见。 一开始,也不是没人想要遵从旧例,在旁支里选一个姓尉的孩子继承尉氏衣钵。 至于尉明达,尉氏可以养着她,可她已经是外姓人了,哪有再改回尉姓争这份家业的道理。 老人们自然都有一番道理可讲,可没等他们讲出来,尉明达提前招募的散修们便赶到了。 散修们不但带来了压倒性的武力,还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皇帝又开始清理宗室了。 太祖嫡传本就被她杀得只剩自己一人,现在,她竟连所剩无几的旁支都不放过。 她的理由却又十分充分:三天前是咸恒帝长女高从煦的祭日,这几家宗室却大摆宴席,酒肉不忌,这不是对先人的大不敬吗? 宗室们哪能想到,高从煦都去世这么多年了,皇帝居然还在怀念她。 更要命的是,高从煦在军中的威望居然还没有消散,丘八们一听皇帝是为了长姐发难,一个比一个跳得高。 宗室勋贵们倒了大霉,被自尽的自尽,削爵的削爵,夺职的夺职。 本就人口凋零的皇家,就连旁支都只剩下了小猫三两只。 尉氏族人一听这事,哪还敢对尉明达继任家主的事有什么意见。 皇帝连自己叔叔都说杀就杀,尉明达要是去告个御状,说不定就让皇帝同病相怜,觉得他们也对先人不敬,把他们一起砍了。 早已落魄了的尉氏族人,并没有想到,他们的退让,引起了整个大周世家大族的激烈讨论。 那些嫁了人的女儿们,有没有资格让自己的孩子跟自己姓,回自己的家族继承家业? 妻家比夫家富贵的人家,又岂有放弃这一份家业的道理。 拥有继承资格的人越多,原本集中在少数人手里的家产,便被瓜分得越少。 出嫁女的继承权,是一柄捅向宗族、捅向天尊的利刃。 御座上的皇帝查看着各地密探送来的奏报,把手中的折子放到一旁。 这本奏折语气沉痛、不无恳切地劝说皇帝,他看出了皇帝要用这种办法削减各地宗族势力的用意,此举固然能释放出大量土地资源,惠国惠民,可愚民都是贪得无厌的,他们瓜分了大族后,迟早会想起,大周最尊贵、占有了最多土地的家族,是皇家,是高氏,到那时,恐怕人们对皇家的权威,也会产生质疑。 御案旁,裴尚宫低头磨着墨,听到皇帝嗤笑了声:“百年之后的事,与我何干?” 她这人,向来只喜欢当下能抓到手里的东西。 她的继承人会失去大权,关她屁事。 皇帝伸出手,裴尚宫连忙递去一支蘸饱了墨的毛笔。 她沉吟片刻,在展开的空白圣旨上写下一段文字,要求工部员外郎殷婵在封州推广改良织机,并派人上京,当面讲解她上次所说的震天雷,是不是真的像她说的那样,可以让毫无修为的百姓,也能发挥出堪比高阶修士的力量。 若是大周每个百姓都相当于一名修士…… 皇帝心潮澎湃地想,大周的疆域,还是太小了点啊。 …… 王家村神庙里,相师·李昼在婉娘怀里醒来,听到庙外王氏族长禀告,出海的准备已经做好了,随时都可以出发。 闻言,婉娘重新没入了“爱信不信”的幡旗中,李昼把幡旗收进怀里,抬脚向外走去。 她身后,低眉顺目的神像忽然抬起眼,怨毒地看了她一眼,接着又垂下眼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李昼感觉后颈痒痒的,用手挠了挠,却什么都没发现。 第129章 慕名而来,想要加入宗门 月娘和李生忙着给李氏宗族的事收尾, 没有娘亲陪伴的婴儿·李昼有些无聊。 了尘师太为了吸引她的注意力,从衣袖里取出了一本平时看的带图话本。 话本开头就是一个风姿秀丽的美少年,匍匐在一位衣着华贵的娘娘脚下, 头都塞进了衣袍里。 了尘师太迅速合上话本,塞回袖子里, 重新找了一本适合小孩看的。 李昼还没看清刚才那本画了什么,眼睛里充满了求知欲。 了尘师太说:“你还小,等你大了再教你。” 李昼好奇地说:“要多大?” 了尘师太迟疑地看着她,怀疑自己说完一个数,眼前的小婴儿就会腾一下长到那么大。 两人无声对视了会儿, 了尘师太强行讲起了新话本。 李昼时不时看她一眼, 似乎不理解刚才的问题为什么没得到回答。 了尘师太如坐针毡了好半天,月娘和李生父子俩终于回来了。 她松了口气,连忙回了房间,准备把随身带着的本子好好检查下,不该给小孩看的通通筛出去。 李昼看见香香娘亲,也顾不上本子不本子的了,蹭地起身跑到月娘面前,抱住她小腿仰起头:“娘, 坏人走了吗?” 这些日子有坏人上门,所以她乖乖待在后院,没有闹着要找娘。 月娘回忆着那些空空如也的李氏祖屋, 消失的李氏族人, 残留着穿过痕迹、却很快就被风吹走的衣袍碎片:“算……走了吧。” 李生和大郎对视了眼, 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怎么不算走了呢。 月娘抱起李昼, 若有所思地说:“昼儿出生这么久了,还没见过祖父祖母、舅舅舅母们。” 为了避免再出现长辈们打上门来驱逐妖孽的情况,自己不如先下手为强,先带昼儿回趟娘家,见见长辈。 李生顿了顿,为什么他潜意识里会觉得称呼月娘的父母该多一个“外”字?那似乎是和李氏宗族一起死去的旧规矩…… 他摇了摇头,没有多想,对月娘说:“择日不如撞日,要不就今天吧?” 李昼一听要走亲戚,举起双手双脚赞同,她悄悄凑到月娘耳边,很懂地说:“我们是不是还得收回以前送出去的份子钱?” 月娘没想到她还懂份子钱,想了想告诉她:“昼儿记住,娘给你表哥表姐包的都是二两银子。” 第152章 李昼得到了收红包的重要任务,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她要看好舅舅的红包够不够数。 一家人说走就走,套了马车就往月娘爹娘家赶去。 月娘在马车里回忆着自己原本姓什么,爹娘又分别姓什么,想来想去都想不起来。 等到马车停在又一间“李府”门口时,她才恍然大悟,她和爹娘现在都随女儿姓,昼儿姓李,所以他们也都姓李。 老李夫妇听到门房通报,连忙来门口迎接乖孙,在看到自家匾额时恍惚了一瞬。 他们潜意识里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被改变了,想了半天却又想不起来。 李昼拉了拉呆头呆脑的哥哥,带着他一起甜甜地喊了声祖父母。 想收红包,嘴当然要甜一点。 老李夫妇在李昼24点的魅力冲击下,心跳变快了,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谁家小孩这么可爱呀? 原来是我家的。 嘿嘿嘿,大红包,给给给。 老俩口一人一边,牵着李昼进了屋。 舅舅、舅母领着孩子们,姗姗来迟。 两人因为担心月娘是回来分家产的,想给她一个下马威,结果一看到李昼,也呆住了。 这么可爱的孩子,就应该给她最好的,怎么可以因为一点私欲,就抢她的东西? 不等月娘开口,两人就主动提出,月娘也是老李夫妇的孩子,应该分走一半家产。女儿和儿子一人一半,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照顾宝宝! 大郎连连点头,三岁的他很自觉地把自己踢出了宝宝的范围,这个家的宝宝只有一个,那就是昼儿。 月娘和李生惊讶地对视一眼,两人从李昼出生起就开始适应她不断上涨的魅力,抗性比其他人强得多,自然想不到,这几位会被李昼迷成这样。 李昼本来做好的准备是数够二两银子,没想到坐了半天,怀里多了一沓厚厚的地契和银票。 数不过来了…… 李昼连忙说:“我一定要好好孝敬祖父祖母。” 一句话又把老俩口哄得找不着北,连声吩咐快端点心来,给宝宝多吃点。 表哥表姐们想了想,各自跑回房间,取来了珍爱的玩具,和李昼分享。 表姐见李昼的发包有些乱了,还用自己的小梳子,给她重梳了两个羊角包。 发现李昼能吃七盘点心不带停的,长辈们的夸赞声也停不下来,李昼便在一声声赞美中,骄傲地吃了第八盘。 一家人其乐融融时,薜荔山下,来了个骑驴青年,身穿熊皮大衣,双眼为一对重瞳,嘴角含笑,神情愉悦。 “终于到了。”他抬起头,看着夺天宗的山门说。 他夹了夹驴腰,正要上前,白犬连忙出来拦住,口吐人言,问他可有拜帖。 生怕自己不当坐骑的时候太闲,会被赶出宗门的白犬,自己给自己找了个门房的活。 它一定可以坐稳护山神兽的宝座! “在下方相,特来拜见山主,劳烦通禀。” 青年的一双重瞳望向白犬,后者愣了愣神,耳边只听到一串缭乱的呓语,神魂似脱出了躯壳,下一刻又被无形的力量扯回,不由自主地转身,往公孙剑侠所在的山顶跑去。 这是神灵的力量,白犬一边跑着,一边无比惊骇地想。 一旁,苦苦等待着夺天宗开山门收徒的汪思礼、张大与卫原,纷纷起身,神情惊异地望着这一幕。 即便他们只是凡人,也能看得出重瞳青年的神异之处。 而这神异青年来访,姿态竟也摆得如此之低。 夺天宗果然是真正的神仙洞府。 一时间,三人想要拜入夺天宗的心情更加迫切了。 …… 相师·李昼站在摇晃的甲板上,稀奇地望着四周清蓝色的大海。 王氏族人不断抛洒着米粒,送给不远处的“乌耕将军”,也就是鲸鱼。 按以往的规矩,如此上供后,乌耕将军自会离去。 可今日,将军们不但不走,还不断把米粒拨回船上,仿佛在表示自己愿意不收供奉,免费给这艘船做海中护卫。 过了一会儿,又有几头海龟背来金灿灿的珠宝,一群鸥鸟叼来活蹦乱跳的鱼虾。 王氏族人逐渐回过味来,崇拜地望向谢相师,他们怎么到现在才知道真正的海神是什么样的,她甚至什么都没做,就获得了源源不断的供品。 这才是海神,大海的主人。 什么显应侯,镇海王,都是徒有其名,骗吃骗喝的伪神。 王氏族长一声令下,族人们把船上供奉的两尊神像丢进了大海里。 噗通一声,神像面色阴沉,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王氏族人,直到被海水淹没。 李昼见周围的鱼越来越多,问王氏族人要来一根海钓竿,装上鱼饵,兴致勃勃地钓起了鱼。 婉娘从旁边插着的幡旗中飘出,好奇地看向海面,她活着的时候在家打理家务,没出过远门,死了后一直困在这面幡旗里,在虚空里度过了很多年。 要不是有李昼,她可没机会见识海上的风景。 没一会儿,波光粼粼的海面就出现了一圈涟漪。 钓竿开始弯折,浪花拍打着船体,海浪声在耳边响起。 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呀声,王氏族人们欢呼起来:“钓到鱼了!钓到大鱼了!” 李昼连忙抓住鱼竿,开始收线,她感受到了明显的阻力,似乎有只大家伙在努力往外游,想要拖着钓竿逃走。 海面咕嘟咕嘟冒出了气泡,仿佛沸腾了似的,婉娘都忍不住给李昼鼓劲:“这得是多大的鱼啊!再加把劲!一定能钓上来!” 李昼没想到自己这么有钓鱼天赋,兴奋地自语:“不愧是我。” 她卖力地收紧鱼线,和海里的大家伙较上了劲,鱼竿被绷得像弓,仿佛随时都会折断,她心里一急,下意识抛出了左手缠绕着的铜钱串。 铜钱串一碰到水面,便自动化为勺状,往水底一沉,便兜住了一团活蹦乱跳的东西。 王氏族人喊了声:“这是谢师的北斗七星大阵!” 话音刚落,他们便随着一阵风声响起,没了声音。 李昼心思都在钓竿上,没注意周围忽然变得极其安静。 海面下的东西被铜钱勺舀出水面,李昼再顺势一提钓竿,便把那东西甩到了甲板上。 虽然有作弊的嫌疑,但这就是她钓到的第一只鱼! 李昼洋洋得意地想,下一刻,却听到婉娘“咦”了一声。 她茫然地看向甲板,只见那躺在甲板上的,分明是一只缠满水草的靴子,哪有半条鱼的痕迹。 李昼睁大了眼睛,跑到靴子旁,到处找她的鱼,爱干净的她嫌靴子脏,正纠结要不要提起靴子看看,忽然听到婉娘凝重的声音。 “王氏那些人,都去哪儿了?” 李昼一怔,直起身子,环顾四周,只见刚才还热闹非凡的甲板,此刻已经空无一人。 她困惑地皱起了眉。 婉娘紧张地望向无人执掌的船舵,抱起自己附身的幡旗,跑到了李昼身旁。 她明知自己没法和任何邪神抗衡,在这危险到来之际,却还是努力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女儿。 四周安静极了,只有海浪涌动的声音,没过多久,船只周围的海面上,接二连三地浮起了苍白的尸体,尸体的面孔,正是以王氏族长为首的王氏族人们。 婉娘张开双臂,举着幡旗,把李昼挡在了身后。 李昼看着她虚幻的背影,按着激烈跳动的胸口,眨了眨眼。 这是这具身体本身产生的反应。 片刻后,李昼仿佛领悟了此刻该有的情绪,眼睛缓缓淌下两行泪,感动地喊了声“娘”。 藏在暗处的敌人似是以为她分了神,原本还算平静的海面陡然掀起了巨浪,浪涛向着李昼猛拍过来,两张阴沉的面孔在海水后露出了诡异而怨毒的笑容。 先被天尊窃取了神位,后又被信徒抛弃,显应侯与镇海王的报复终于来了。 信徒该死,天尊该死,这谢相师也该死! 祂们畅想着撕碎相师后的快意,却没发现,头顶的天空不知何时多出一朵乌云,厚厚的云层中,两道雷电蓄势待发。 “轰——轰——!!” 轰鸣声中,两道雷电同时劈落,打在两尊冒犯祂的神灵身上。 显应侯与镇海王的庞然虚影从半空掉落,落在了一只白瓷餐盘里,变成了一盘又香又脆的椒盐炸鱿鱼,送到了李昼面前。 浪涛哗啦一声落回海中,李昼抬眼望向从天而降、捧着餐盘的人影,她的面庞赤红,嘴如鸟喙,左脚踏雷鼓,腰间挂电镜,神情恭敬,姿态卑怯。 “小人金光,听闻大人出海,特来送别,谁知正好遇上这两只邪祟作怪,好在没叫它们得逞。这区区两只小怪,还要让大人出手,让其他人知道了,岂不是要怪小人招待不周?” 第153章 相师·李昼看着她端来的椒盐炸鱿鱼,若有所思地想:她一定是好人。 默默让开的婉娘琢磨着这位自称金光的女子来历,暗想她不会是传说中的雷神吧?看她急着献殷勤的模样,好像还在和谁争先后似的。 薜荔山脚,在白犬通报后,缓步走入山门的重瞳青年方相,脚步一顿,神情愉悦的脸上忽然多了几分咬牙切齿。 “可恶,让她抢先了!” 他连忙加快了脚步,一边走,一边从怀中取出了此次拜见的礼物。 剑客·李昼面前,模拟器界面弹出了满屏烟花与提示: 【恭喜你解锁隐藏成就: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傩神方相和雷神金光听说了夺天宗的事迹,十分感动,慕名而来,想要加入宗门,和你一起行侠仗义!】 剑客·李昼了然地点了点头,点了下模拟器右下角的q版人头,把宗主·李昼放了出来。 “身为一宗之主,是时候处理下宗门事务了,你看你,都偷懒多久了!”剑客·李昼对着宗主·李昼指指点点,“快去招待客人!” 宗主·李昼无奈苦笑了声,转身往山下走去。 婴儿·李昼吃完了点心,擦了擦嘴,懒洋洋趴在月娘怀里,心里感叹,果然还是不要长大比较好,大人的事可真多啊。 第130章 手上挂着的铜钱串随风摇晃,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 吃完午饭, 李昼的表哥表姐们表演了一番才艺,琴棋书画,均有涉猎。 李昼不甘示弱, 捅了捅李大郎:“哥,轮到你了。” “我?” 李昼恨铁不成钢地说:“我们一起上了那么久的课, 你不会一点长进都没有吧。” 李大郎回忆了一番了尘师太上课时,他和李昼都在做什么,不知道总是打瞌睡、吃点心的妹妹哪来的自信批评自己。 不过,妹妹的要求总不能置之不理。 妹妹还小,这种时候确实该他上。 李大郎硬着头皮站出来, 开始他的表演。 他表演的是写大字, 从一写到十,每个字都写对了。 李昼很给面子地大力鼓掌,同时左看看,右看看,督促长辈们也跟着鼓掌。 大家还在等着大郎继续写下去,没想到这就已经结束了,月娘第一个反应过来,立刻给面子地叫了声好。 其他人一听, 也赶紧跟着称赞起来。 李昼这才满意,在李大郎洗完手坐回座位后,往他嘴里塞了颗糖。 给昼儿争面子, 少不了你的好处。 薜荔山上, 宗主·李昼坐在主座上, 身后分别是方士齐英与唯一一位还在宗门的二代弟子聪儿。 聪儿如今的大名叫黄道聪, 随她娘黄秋芳的姓。 黄秋芳的婆婆因为此事,默默给早死的儿子多烧了两卷纸, 奇也怪也,她怎么会默认儿媳独自养大了孩子,孩儿还得跟她儿子姓。 要在以前,以齐英与黄道聪的修为,日日念经上供也不一定能得到傩神方相的回应。 可谁叫她们运气好,早早傍上了夺天宗这棵大树,即便阶下站了尊神灵,也能立于宗主身后岿然不动。 虽然这具人形只是神灵在人间的化身,但也足够任何一个凡人就此事吹嘘一辈子。 傩神方相感慨万分地仰望着宗主·李昼。 天尊在人间的最大锚点都已经松动,蛰伏的神佛们各有各的想法,傩神与雷神是其中最先跳出来的。 不装了,摊牌了,祂们也早就看那鳖孙不顺眼了。 傩神管理疫鬼,雷神执掌雷电,两尊神灵本就在人间有足够多的信徒,根本不必偷取、争抢更多权柄。 天尊强势时,祂们担忧自己的权柄被夺走,不敢现身,天尊弱势时,祂们就大起胆子,开始反抗了。 神灵或多或少都知道夺天宗背后有靠山,宗门中除了现世的五位强大修行者,暗中还有一位比天尊还强大、心机还深沉、极善布局的古老神灵。 祂安排的每一步都环环相扣,狠狠地打了天尊的七寸。 神灵的感知能力不同,大部分位格不够的神灵并不知道这位古老神灵究竟有多强,在人间行走的目的又是什么。 但祂们知道,祂现在针对的是天神,与太阴星君有着密切联系,死去的太阳正在祂的力量下维持运转。 这说明什么? 和祂打好关系,就等于捡了一次复活的机会! 哪怕被天尊盯上,也不至于被偷走权柄后,失去位格,真正地陨落。 思及此,方相愈发放下架子,呈上精心准备的礼物。 这是一只长有两对眼睛的熊头,每一只眼睛能看到一扇天门,天地间有东南西北四个方位,自然就有四扇天门。 太阴星君镇守着西方天门,羲和神君的尸体挡住了东方天门,南北则有南箕北斗两位星君,夺天宗有了这件宝物,随时都能看到祂们的状况。 想必宗主与幕后的古老神灵一定会喜欢这件宝物。 宗主·李昼接过熊头,看着方相问道:“你既然有这件宝物,以前不知道太阴与羲和在做什么吗?” 李昼只是单纯的好奇,方相却沉默了好久。 这句话的潜台词是在问,太阴和羲和抵御天神入侵、苦苦支撑的时候,你在哪里,现在局势颠倒,你又怎么好意思出来摘桃子。 仅仅只是献出一件宝物,又岂能坐收渔利。 方相在这一声质问下,身形都变得虚幻了,良久叹了声:“神弃世人,自当为世人所弃啊。” 随着这一声长叹,傩神方相的人间虚影缓缓消散。 一座座县城、村庄中,正在举办驱逐疫鬼的傩仪,忽然声乐俱停。 一列列身着素衣的药王山医师缓步而来,打开药箱,捧出神医娘娘像,大声教授起疫病医理。 疫鬼依然虎视眈眈,驱逐的方法却从拜神变成了喝热水、勤洗手。 方相的权柄,就这么因为李昼随口一句话,悄然转移到了神医·李昼身上。 宗主·李昼饶有兴致地戴上了四只眼睛的熊头,透过熊眼,看向了四座天门。 她没有在意自己多出的权柄,暗中盯着她的眼睛,却是愈发疯狂、狰狞。 …… 京城,紫宸殿。 皇帝正在接见一名墨者,听她仔细讲解“震天雷”的制作。 此物以生铁包裹火药,引爆后能击穿铁甲,威力不逊于缉妖司制作的上等符箓。 但符箓只有修行者可用,震天雷却是人人都能用。 墨者告诉皇帝,除了震天雷,最近还在研制“神威将军”和“夺天大帅”,这两者为管状铁铳填塞火药弹丸的武器,区别是前者为手持,后者形如猛虎,虽说不至于真的夺天,只是蹭蹭夺天宗的威名,但对凡人来说,威力已经足够大了。 两样火器的图纸精细复杂,皇帝看了半晌,自嘲地笑了笑:“朕从前从不说老字,今日却是老眼昏花,字都看不清了。” 裴尚宫心疼地望着皇帝,才要劝慰,墨者取出了一柄打磨光滑的镜片,递到了皇帝手中。 皇帝凑近一看,方才还模糊不清的文字,转眼就放大了数倍,清晰地显示在眼前。 她怔了怔,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镜片,若有所思地说:“朕常听说,有道真修俱能修得法眼,见到凡人所看不到的东西,若是凡人亦能借助工具,窥见这世界的真实,岂不是向那些修士更靠近了一步?” 墨者原本只是注意到皇帝似是目力有所下降,却不曾想,自己这因为谄媚皇帝制作出的镜片,在她眼里竟有这么大的用处。 她不禁由衷赞叹道:“陛下,您的机敏远胜于我,若您这样都叫老了,微臣又算什么呢?还请您收回之前那句话,给微臣一个活路吧。” 皇帝看了她一眼,心情虽是因此万分舒畅,面上却摇头说道:“难怪旧墨要与你们新墨分道扬镳,换了旧墨在此,可不好意思说这番话。” 听到旧墨二字,墨者皱起眉,正要狠狠批判下那群迂腐之人,忽然,脚底地面微微颤动起来。 这熟悉的颤动,勾起了墨者最痛苦的记忆,岐鸣山崩那天,巨子为了救那些不相干的百姓,抛弃了所有墨者。 那一场山崩,正是从这样的颤动开始。 墨者猛然望向殿外,握紧了拳,听到有人在喊:“地龙翻身了吗?” “陛下快走!”裴尚宫吃了一惊,下意识护住了皇帝。 皇帝却按住她的手,冷眼望向飞奔进殿的侍卫,侍卫抱拳,气喘吁吁道:“陛、陛下,京城百姓不知为何,手执诏筹,披头散发,聚众裸足狂奔而来!整个禁宫已经被乱民包围了!” 原来地面颤动,竟然不是地震,而是众多百姓同时踩踏地面的动静。 侍卫话音刚落,又有一名内侍狂奔而来,神情惊恐地说:“陛、陛下,左相带着百官候于殿外,叩请陛下移驾,以免被乱民冲撞……” 她话还没说完,殿外便已响起左相的高亢之声:“陛下!民愤已起,切勿再听小人谗言,速速随臣移驾吧!” 第154章 裴尚宫面色大变,左相为首的世家势力每逢天灾,必会叫嚣朝中有小人,可皇帝乾纲独断,并无权臣,所谓的小人,哪里是指臣子,分明剑指陛下。 只是,他是何时在京城勾连起如此之多的乱民,禁军与缉妖司竟都毫无察觉……不对,这么危急的时刻,缉妖司怎么不见了踪影? 披头散发,裸足狂奔,包围禁宫……说没有妖邪作祟,又有谁信? 裴尚宫心跳如鼓,皇帝却冷笑了声,坐回了御座上。 “朕就在这儿,哪也不去。”她示意侍卫传话,“请左相进来说话!” 与此同时。 东海上,一艘大船驶入了一片浓雾之中。 吃完椒盐炸鱿鱼的相师·李昼手上挂着的铜钱串随风摇晃,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 第131章 岛上的原住民都是天尊的后裔。 四周浓雾渐渐散去, 船底猛地撞上了礁石,在船身剧烈的摇晃中,相师·李昼面前出现了一座草木茂盛的岛屿。 抱着幡旗的婉娘和正要离去的雷神金光对视了眼, 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茫然,一鬼一神竟都未察觉, 无人掌舵的船只何时闯入这片浓雾之中。 金光掐指一算,这具人间化身的寿命,平白少了半个时辰。 也就是说,过去半个时辰里,她一直留在人间, 却丝毫没有察觉。 船只在这段时间里, 被神秘力量牵引,航行在未知航道上。 毫无疑问,这是比她本体位格更高的大神出手了。 她目光转向相师·李昼,却见对方似是早有预料,心想果然如此。 这些夺天宗修士行事,都是依据那位古老神灵的吩咐,而那位神灵,总是能比天尊多算一步, 又岂会预料不到天尊一派的阴谋。 既然如此,自己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金光稳住了人间化身的身形,打定主意追随李昼的脚步, 思索着如果这次表现好, 是不是有可能成为那位古老神灵的从神。 李昼完全没察觉少了半个时辰。 她就连王氏族人忽然消失的事实都忽略了, 心想这时间掐得还挺好, 她刚吃完炸鱿鱼,船就靠岸了。 海鲜聚会就是在这座岛上吗? 她兴致勃勃地探头张望, 嗅着空气,想要找到海鲜的味道。 暂时没闻到,她也不着急,目光落在下船最快的通道上,踩上船舷,腰背弓起,如踩弹簧般飞出,划出一道圆弧,稳稳落地,在滩涂上砸出一个深坑。 她可是学过初中物理的,能走直线,绝不拐弯。 她选择性地遗忘了,初中物理还讲过,这么高摔下来,会有多大的重力势能,什么样的人才能在这样的冲击下完好无损。 金光正要跟上,余光瞥见婉娘满脸为难地望着自己的幡旗,看起来似乎没法走那么远。 她略一思量,抓起幡旗,带着婉娘一起下了船。 婉娘连忙道谢。 两人追上李昼时,李昼正从淤泥里拔着什么东西。 那东西泛着幽绿磷火,表面坑坑洼洼,生出一根根尖锐骨刺,长了数百只半睁半闭的眼睛,阴冷的眼神中又有一丝哀怨。 那分明是一头恐怖至极的不明怪物,其层级甚至不亚于金光本体,在这座岛屿上,竟好像是随处可见的蚬子、扇贝…… 更可怕的是,这位谢相师,就真的像赶海一样,把这不断往地下钻的怪物从淤泥中拔了出来。 当那怪物脱离淤泥,层层叠叠的眼睛和谢相师对上,金光和婉娘听到了一声声噗叽声。 怪物所有眼睛倏然炸裂,接着化作一缕缕黑烟,徐徐消散于半空。 金光:“……” 婉娘:“……” 两人眼睁睁看着相师·李昼把这具新鲜出炉的怪物尸体戴在了头上,自言自语地说:“这样我也是海鲜家族的一员了。” 这可真是完美的潜入计划啊。 原来是要用这怪物的尸体遮掩自身的气息? 两人怜悯地望了眼走得很安详的怪物,也不知它刚刚努力钻入地洞时,有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会招来这样的厄运。 相师·李昼余光瞥见两人,突然想起自己还有同伴,眼神心虚地飘了飘。 “我提前下来,给你们探探路。”李昼连忙找了个再正当不过的借口。 金光和婉娘也连忙点头。 双方对视一眼,又齐齐移开视线,均在对方看不见的角度擦了擦额头冷汗。 李昼为了弥补自己遗忘同伴的错误,四处搜寻了番,又找出两只可以用来当头盔的海鲜骨架。 金光和婉娘一度婉拒,却还是被李昼不容分说地戴上了。 随着李昼认定,这就是两只已经没有生气的头盔,怪物尸体上最后一丝恐怖气息也消失了。 它们变成了真正的海鲜。 感觉三人的伪装都很完美,李昼满意地点了点头,率先向岛屿内部走去。 穿过乱石滩,便能看到一条平坦开阔的道路,踏上去后,一道清亮的授课声传进了众人耳中。 “……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 这位传道授业的夫子朗声念完,用循循善诱的语气说:“谁来解释这句话的道理?” 安静,连呼吸声都听不到的安静。 夫子却仿佛听到了完美的回答,欣然地说:“小海说得很好,我们再来看下一句。” 李昼顺着声音,沿着道路向里走,却始终只能听到这一道声音。 这道声音提问着不存在的学生,听着不存在的回答,语速越来越快,语气越来越兴奋。 金光隐约察觉到什么,无声地叹了口气。 不知走了多久,一座座海草搭建屋顶、砖石垒墙的房屋出现在众人眼前,夫子的声音,正从其中一间屋子传出。 她大声地说道:“今天是最后一节课,这节课上完,你们便可以出师,自称知行门的学生了。” “望你们日后不管走到哪里,都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所行之事,对得起自己的良知。” 话音落下,李昼推开门,看到了一具悬挂在屋中的尸体。 尸体身上爬满了蛆虫与苍蝇,嘴巴一张一合,又讲起了第一课。 “……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 这位知行门的夫子,不远万里来到这座海外孤岛,努力传授着知识,想要教会她的学生,何为良知,何为知行合一。 她似乎觉得自己做到了,但即便是李昼,看到这具尸体也已经明白了。 这座岛上,应该发生了一件不符合良知的事。 金光正要上前,把夫子的尸体放下来,身后忽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她转头看去,见到了一群披头散发的裸足少年,不知从哪里冒出,挤挤挨挨地站在门口,堵住了唯一的出口。 金光倒吸一口凉气,抓起还没反应过来的婉娘,一个箭步蹿到了相师·李昼身后。 这群少年身上,均散发出天尊的气息,却又确实只是凡人。 难怪这座岛的入口就有神灵级别的怪物,原来是因为岛上的原住民,都是天尊的后裔。 第132章 知行合一 神裔少年们光是目光都极具压迫感, 令人仿佛被毒蛇舔舐后颈,冰凉粘稠之感传遍全身,控制不住地战栗。 金光堂堂神灵化身, 竟在这黑压压的目光下寒毛直竖,要不是李昼挡在身前, 恐怕当即就要放弃这具投影,躲得远远的。 她感觉到怀里幡旗不停地哆嗦,轻声安慰说:“婉娘别怕,有谢大人在呢。” 婉娘飘出半个头,委婉地说:“不是我在抖。” 金光:“……” 金光不可思议地望着婉娘, 这区区一只小鬼, 竟比她堂堂雷神的抗性还强,对她来说天尊后裔的压迫感好像不存在一样。 这只女鬼身上一定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金光还不知道,婉娘甚至目睹过李昼力量外溢,导致玉嬢嬢与方神教众人当场崩解的情景。 婉娘自以为没什么本事,帮不到女儿,殊不知,单论抵抗天神污染的能力,恐怕都没几个神灵敢说一定比她强。 李昼好奇地端详着披头散发的少年们。 对她来说, 这群少年就好像在海鲜馆腌入味的工作人员,全身上下散发着海鲜味,但绝对不会因此错认成海鲜。 聪明的李昼用脚指头想想都知道, 跟着他们就能找到海鲜。 她正准备礼貌询问, 却见后者似乎被打开了什么开关, 一阵风似的冲进了屋子。 吊在屋子中央的尸体不知第几次开口: “……知是行的主意, 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 神裔少年们各自坐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似模似样地跟着诵念。 这一次,夫子提问“小海”时,小海站了起来。 “这句话说的是知行合一的道理,人知道臭时,便已经臭了,知道痛时,身上已经痛了,这里的知,不是自以为知,而是要真正的知。” 第155章 “所以,闻到父亲的臭味时,便已对臭味感到厌恶,感受到母亲的痛苦时,便理应帮助母亲。” 金光的面色,随着小海的回答变得有些古怪,她原以为,这位知行门的夫子定是不知道这些少年的真实身份,才会在授业过程中暴毙。 可如今听少年这番论述,她分明就是什么都知道。 既然如此,她又怎么会以为,自己能教化得了天神后裔? 这是自大,还是对天尊的位格认识不够? 李昼耐心地等着少年们念书、答题,她自己就很好学,怎么能打扰别人学习呢? 好学的李昼听到一半,头悄悄垂到了胸口。 夫子终于又讲到了最后一课,少年们哗地起身,又一阵风似的冲出了屋子。 李昼猛然惊醒,睡眼朦胧地望着眼前幽灵般跑动的黑影,须臾后回神,腾地起身,追了上去。 金光和婉娘连忙跟上,路上捡到几张少年们袖口撒落的小纸条。 【中午吃什么?】 【别给我传纸条了,娘让我跟着夫子好好念书。】 【我娘也这么说,可读书有什么用?书又不能吃。】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 两人读完纸条时,神裔少年们也跑到了一处海草遮掩的洞口,从怀里掏出了烤饼,趴在洞口喊道:“娘,吃饭了!” 两人吃惊地对视一眼,回想着刚才大片的空屋子,再看看面前低矮的洞穴,不禁思考是怎样的变故,才让这群神裔的娘放弃房屋,躲到地洞里。 能和天神结合,平安诞下后裔的女子,又是怎样的存在呢? 在金光苦苦思索时,洞穴里响起了令人不安的摩擦声。 海草堆中,隐约露出了五六双眼睛,下一刻,一根根柔软手臂伸出,一把夺走少年们手中的烤饼。 狼吞虎咽声响起。 金光皱起眉,想要上前拨开海草,被婉娘拉住:“小心。” “没事。” 金光摇了摇头,小心翼翼抓起一把海草,看向其后藏着的面孔。 婉娘紧张地注视着少年们,生怕他们暴起。 奇怪的是,少年们却只是温柔地注视着洞穴,完全不在意她们几个外人的举动。 当洞穴中的面孔暴露在太阳下时,吞咽声消失了,嘴巴塞得鼓鼓囊囊的女人们抬起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陌生人。 金光退后一步,仔细端详后,肯定地说:“她们都只是凡人。” 凡人怎么可能平安诞下神裔?! 金光见过某些被献祭给天神的新娘,她们的身体会随着神胎发育而日渐消瘦,肚子比自己还大,神智越来越不清醒,最后完全丧失理智,甘愿被肚子里的神裔吃掉。 凡人一向只能充当神裔的食物,金光从未听说过如此“孝顺”的神裔,不但让母亲活了下来,还为她们寻找食物。 思及此,她忽然想起了夫子对少年们的教诲,怔了怔后,一把抓住一名想要缩回洞穴的女子,低声问道:“你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女子尝试抽回手臂,却失败了,她求助地望向身旁人,那是一个相对年长些的妇人,她反问说:“你们是什么人?” 金光正要借用下修行者的身份,李昼凑上来,指了指自己头顶的海鲜头盔:“我们都是来参加聚会的。”至于有没有受到邀请,就不必问了! 妇人一看到李昼,脸上的神色便放松了,她小心地问道:“你们都是一起的吗?” 李昼点点头。 妇人:“那看来你们都是好人。” 李昼又点点头。 金光:“……” 金光:“???” 她不就是脸红了点,嘴巴像鸟嘴,哪里不像好人了。 婉娘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委婉地说:“你看起来甚至不像个人。” 金光:“……” 除了金光以外,大家气氛都很和谐。 在妇人的邀请下,李昼和婉娘跟着她们一起钻进了地洞。 金光生了一会儿气,没人哄她,她又不想一个人待在一群天尊后裔中,只好自己哄好自己,跟着钻进了洞里。 地洞中只有勉强能容纳五人居住的空间,却在角角落落都塞满了书,所有书都是手抄本,笔迹相同,显然出自同一个人。 “都是夫子给我们写的,她是个好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金光拿起一本书,看到扉页写着四个字,“卢祈年留。” “她叫卢祈年,是个好人。”妇人跟着说道。 金光眉心一跳,忽然意识到,这群女子看似能正常交流,实则恐怕有些精神问题。 她看着妇人的眼睛,又问了遍:“这座岛上发生了什么,卢祈年是什么时候来到岛上的?” 妇人认真地说:“卢祈年是知行门的夫子,是个大学问家。” 答非所问。 金光伸出食指,点在妇人眉心,探了探她的灵台。 灵台蒙尘,晦暗无光,显然受过超出承受能力的强烈刺激。 但一段段圣人真言,保护了她最后一点灵性,令她不至于疯癫发狂,只是无法像正常人一样流畅思考。 这些充斥着“知”与“行”的圣人之语,显然是卢祈年留下的。 其大意是说,只要你心中有做人的道理,行动保持人的理性,便不会堕落为怪物。 金光收回食指,沉吟道:“要想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只能继续寻找新的线索……” 她话还没说完,就见李昼随手拿起一本书,一打开,便有一段历史虚影投影在面前,一名女子身着儒衫,手握书卷,看起来正是卢祈年。 金光目瞪口呆,却见谢相师满脸习以为常,仿佛拿起一件旧物,便能看到主人的过去,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时间在她手里,竟好似随意拨弄的玩具。 金光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还是低估了夺天宗的强大,随便一个宗门长老,随手施展的法术,便有如此强悍的威能。 但她很快就顾不上惊叹了,因为卢祈年的经历,吸引了她全部注意力。 为教化偏远地区的野蛮土著,卢祈年告别门主,一人一舟,渡海而来。 她原本只是路过此地,登岛也只是惯例查探,却不想,刚踏上乱石滩,就看到了这群被献祭给牝神的新娘。 在这座充斥着邪神怪灵的恐怖岛屿上,牝神算得上最强大的一尊,周围的岛民便经常供奉祂。 卢祈年把奄奄一息的新娘们藏进了这处洞穴,想等她们身体好转,就把人分批运走。 谁知,她们的肚子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鼓了起来,肚子里传出了胎儿的心跳声,把众多游荡的怪物都吓跑了。 卢祈年见状,连忙去了趟新娘的岛屿,偷来了牝神神像,运用移花接木之术,将神胎转移到了神像体内。 按理说,神胎是神灵力量的分.身,把胎儿送回神灵自己身上,二者会自然而然地融合在一起。 可问题在于,这尊神像是偷来的,盗窃的行为引来了天尊的关注,移花接木的结果便出现了一点偏差。 神胎确实回到了神灵体内,却不是牝神体内,而是天尊。 天尊的神力足以抹除牝神的痕迹,但祂怎么可能允许别的神嗣活跃在自己的身体里。 天尊迅速排出了这些本该是牝神后裔的子嗣,并和牝神大打出手。 卢祈年无法在神战中保全新娘们,便将主意打到了神裔上,她用知行门的知识反向“污染”了神裔,不停地洗脑他们,让他们拥有做“人”的“良知”。 在被天尊力量污染的最后关头,卢祈年用仪式将自己固定在了“学堂”中,继续重复着她的课程。 第133章 一道由混沌狂乱之物组成的巨人身影踏上了祭坛。 卢祈年留下的书很多, 除了知行门奉行的经典以外,还有相当一部分农学类书籍。 她本来是要把先进的农业知识带到海岛上的,仓廪实而知礼节, 想让土人懂得礼义廉耻,先得帮他们填饱肚子。 她还带着新娘们种了几样草药, 有清心镇痛之效。 这位知识渊博的夫子,脑中应该构想过桃李满天下的宏伟蓝图吧。 但到最后,她也只来得及做这些事。 洞穴外传来了神裔少年们的喊叫声,那些声音仿佛杂乱无章的音节胡乱拼凑而成,婉娘与金光面面相觑, 不管是鬼怪还是神灵都未曾使用过这类语言。 新娘们却能听懂, 最年长的妇人对李昼说道:“孩子们要去拜见他们的父亲了。” 父亲等于天神,天神等于…… 李昼脑中浮现出章鱼触手在铁板上滋滋冒油的场景,义正辞严地说:“我们身为客人,也应该一起去拜访下,不然岂不是太过无礼。” 她说着就要钻出洞穴,跟神裔少年们一同离开。 她就是这样一个讲礼貌的好孩子。 “大人且慢。”妇人却喊住她,这个神智被天神力量侵蚀,逻辑颠三倒四的女人, 在这一刻却条理清晰地说,“神战发生在岛屿中央的牝神祭坛上,神裔的膜拜与祈祷将祂们的战斗余波控制在了祭坛范围内, 卢夫子留下了一件遗物, 叮嘱我等交给后来的行道者。” 第156章 她说着, 从怀中取出了一把翠竹模样的镇纸, 恭恭敬敬地递给了李昼。 金光打量着镇纸上雕刻的梅兰竹菊四君子,恍惚间仿佛看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正执笔描画, 不由自主地想要上前一步细看。 下一刻她猛然回神,意识到这便是这镇纸的神通,其上包含的道意连天神的意志都能影响一瞬,若是来的是普通修行者,这一瞬便足以救她一命。 卢夫子的学问真是做到了极致啊。 要不是刚出海就遇到位格最高的神灵之一,真不敢想她能取得多大的成就。 李昼收下了镇纸,与新娘们告别,带着金光和婉娘钻出洞穴,跟上神裔少年们的步伐,走向岛屿中央祭坛的位置。 走着走着,她嗅到了一股墨香,她低头看了眼香味来源,只见竹节般的镇纸上,渗出了点点墨迹。 婴儿·李昼正被月娘抱着坐上回家的马车,嘟哝着自己也要学琴棋书画,下一次来祖父母家就可以展示才艺了。 她没注意,在她说话时,一股清雅的墨香从她身上散发出来,闻到香味的月娘、李生与大郎,都愣住了。 被李昼魅力控制的大脑恢复了清明,三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女儿/妹妹的外表再怎么可爱,本质上依然是完全不可能被人同化的恐怖怪物。 她完美地演绎了人类的情感,可不管是哭泣还是开心,都充斥着模仿的痕迹,她用一张天真可爱的孩童皮囊,掩盖了冰冷无情的内里。 就在此时此刻,抱着李昼的月娘,摸不到她的心跳,感受不到她的体温。 而当月娘在意到这一点时,女儿的身体便忽然变得和人一样温暖,胸口也出现了正常人的起伏。 可她的衣袖下,五指却又变成了没有指节的柔软触手。 李生和大郎惨叫着滚下了马车,回归的理智告诉他们快跑,离这怪物越远越好。 李生把大郎护在了身后,惊恐地望着神情懵懂的李昼。 李昼说:“你们肚子痛吗?”一脸急着上厕所的表情。 她想伸手指一指茅厕方向,父子俩却又往后缩了缩。 她不解地看着他们,没注意自己的手刚从触手变回手指。 门口送行的舅舅舅母刚好看到,大脑被李昼魅力与触手冲击搅成一团,汗如雨下。 离李昼最近的月娘,却是睫毛垂落,轻颤片刻后,抬起眼,无比坚定地说:“昼儿,娘永远爱你。” 谁也不知道她在这短短片刻掠过多少想法,用了多少勇气,才能做出如此不可思议的决定。 即便已经重获理智,她依然愿意做祂的母亲。 不管祂的本质是什么,当祂从她的肉里生出来的那一刻,她们便永远都是母女。 母爱不需要理智。 李昼不知娘亲为何突然这么说,却还是往月娘怀里钻了钻,回应道:“我也最喜欢娘亲了。” 随着她的开口,她身上淡淡的墨香被婴儿的奶香味覆盖了,月娘一阵恍惚,捏了捏李昼头顶扎起的发髻,脑子里多余的想法消散了,只剩下“我女儿真可爱”这一个想法。 李生和大郎则低头拍了拍衣服上的土,困惑地挠了挠头,一边嘟哝着自己怎么这么不小心,一边手脚并用地爬回了车里。 舅舅舅母像溺水的人重新获得了新鲜空气,大口大口地喘气,望着马车渐行渐远,茫然片刻,露出了微笑,对视一眼说:“真希望昼儿常回家看看。” 同一时间,相师·李昼握在手里的镇纸出现了一条条裂缝,须臾之后,碎成片片翠绿光芒,飘入了道边的野草丛中。 草丛里开出一朵朵淡黄小花,没一会儿,便又凋谢了。 没有人知道,卢祈年的遗物完成了它的使命,短暂地对抗过这个世界最强大的神灵。 它虽然没能救任何人,却给了一个母亲选择的机会。 穿过丛林,一大片金黄的麦田出现在了李昼面前,古老的祭坛便矗立在这麦田中央,一尊木雕神像背靠一棵果实累累的石榴树,怀里抱着婴儿和沉甸甸的麦穗。 李昼走上前,看到神像前的木牌上写着“天地无极玄关牝主”,神像上半身却已经被漆黑光滑的触角缠绕,倚靠的树上,石榴皮里包裹着蠕动的蛆虫。 这座牝神祭坛,眼看就要被天尊吞噬了。 神裔少年们围绕着祭坛跪下,低声诵念起知行门的经典,想要钻出石榴皮的蛆虫便逐渐平静下来。 金光拉着婉娘往后退了几步,神色凝重地看着其中最饱满的一颗,果皮已经炸开,一只蛆虫挂在上面,肥胖的身躯摇摆,似是还没想好是进是退。 神裔的祈祷快要失效了,金光充满畏惧地想,若是天尊把牝神都吸收了,谢相师与她背后的夺天宗,还能对付得了实力膨胀的祂吗? 李昼走上了祭坛,摸了摸雕像身上的冰凉触角,是石头做的,看起来不能吃。 但那腥咸的味道已经钻进了她的鼻腔,石头只是表象,章鱼本体就藏在其中,这点小伎俩还想瞒过她。 相师·李昼取走了神像怀里的麦穗,掰断了石头做的触角,盘膝坐下,召唤出方神,用麦穗点了把火,烧起了石头触角。 这是最古老的的占卜术,石头表面烧出了斑驳裂纹,优秀的相师可以通过解读裂纹的含义,知晓自己占卜的结果。 李昼毫无疑问,是一名充满智慧的天才相师,她看到裂纹构成了一个字: 【京】 什么意思? 李昼思索了一会儿,“京”字旁边又缓缓浮现出一个“城”字。 【京城】 这下李昼懂了,她要找的东西在京城。 在她终于理解了裂纹的含义后,石头触角碎成了一捧齑粉,满树的石榴也纷纷爆开,蛆虫掉在地上,迅速爬到神裔少年们脚下,钻进他们的身体。 原本还在祈祷天神远离人世的少年们,睁开了没有神采的眼瞳,站起身,面无表情地看向李昼,身上散发出腐朽的臭味。 他们在一瞬间,被自己的父亲污染,彻底失去了人性,成了神灵的分.身。 婉娘下意识想要去保护李昼,却被金光带着往后退了数十丈:“这不是我们可以参与的战斗!”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牝神神像睁开了垂下的眼眸,一股庞然神力从祭坛中心爆发,呼啸席卷四周,金黄麦穗顷刻间变成了一枚枚闪烁着寒光的金针,悬浮在了半空。 看来,牝神即便还没被天尊完全消化,也已经成了祂的打手。 金光抱着婉娘的幡旗想要逃走,猎猎作响的幡旗却奋力抽.出身体,逆风飞到了相师·李昼身旁。 “谢谢你。”婉娘的声音在她耳边一晃而过,“但她是我的女儿。” “随便你。”金光骂了句,扭头就向麦田外跑去,麦田并不阻拦她,她都快跑出去了,速度却越来越慢。 在天神入侵这个世界前,雷神是出了名的暴脾气,目睹了众多地祇被绞杀、吞噬、侵蚀,祂也被吓破了胆,一门心思找个靠山,从没想过反抗。 可祂是雷神啊…… 金山的身影越来越淡,直至消失不见,晴空中却突兀地出现了一道道炽热的雷霆,雷电织成一张巨网,轰然落在古老的祭坛上。 滋啦声不断的雷网,将牝神的神力死死挡住,金针似的麦芒落在了地上,从洞穴里往外张望的新娘们,看到那即将冲到眼前的神力飓风倏然止歇。 她们知道,自己又一次被大人们保护了。 与此同时,陷入暴.乱的京城中,响起了不可思议的惊呼声。 “快看,天上有座祭坛!” “天神现身了……” “天子惹怒了天神,天神将要降下神罚了!” “请天子下罪己诏,让位于有德之人!” 一张张狂热的脸上,写满了对天神的崇敬与对天子的愤慨。 所有人仰着头,望着东方天空浮现出的影像,挥舞手中的诏筹,披头散发,大声呼喊,期望此举能让自己与罪人切割,获得天神的谅解。 然而,就在那长有粗壮神树的古老祭坛变得越来越清晰,怀抱婴儿与麦穗的神像映入众人眼帘时,一道由混沌狂乱之物组成的巨人身影踏上了祭坛。 这道身影抽走了麦穗,引来了烈焰,折断了神像身上的光滑触角。 接着,她伸出遮天蔽日的巨手,在雷霆轰鸣声中,向着京城方向探了过来。 霎时间,整个京城鸦雀无声。 第134章 “尊神,这边走!” 两个时辰前, 缉妖司总部。 新墨首领宫历走进了这座由墨者亲手打造的府衙。 府衙恢宏巍峨,斗拱飞檐,雕梁画栋, 共有五层,每层均设有传送阵法。 内部黄铜管道纵横交错, 每节管道上刻有丹书符咒,时不时有身穿绿袍皂履的小吏匆匆奔走,从某个贴有“夙州闻安县”“樑州直哺县”等字样的管道中取出各地缉妖司分部的密信。 第157章 宫历是缉妖司的常客,小吏们见到她,拱拱手, 说一声司主在五楼, 便又忙自己的事去了。 她微微颔首,径直走入府衙最深处,轻车熟路地往传送阵法的阵眼里塞入一枚银锭,身体便被一道道符文裹住,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下一刻,便已出现在五楼。 “赤阳子,你这缉妖司还是老样子, 只要给钱谁都能来。”宫历大步走进一间敞着门的套间,果然看到此人正在做最常干的工作——根据各地缉妖司的缉妖数量与质量,下发相应数额的奖金。 听到她声音, 他也不抬头, 仔细清点了一番银钱数量, 确认无误后, 封好储物袋,塞进桌旁的黄铜管道里。 宫历自顾自走进屋子, 走到多宝格前,津津有味地品鉴了一番架上陈列的妖邪遗物。 有看着在笑、却能让见者落泪的泥人,身上连着丝线、仿佛随时都会动起来的皮影木偶,表面覆盖着黄色黏液的人脸,拥有重瞳的、仍具备活性、时不时转动的眼珠…… 宫历对眼珠生出了兴趣,正要近前细看,身后传来了赤阳子的声音:“你最好不要碰祂。” 宫历收回手:“你的事情做完了?” 赤阳子说:“你来有什么事?” “陛下正在召见火器的研制者,并且已经下令推广改良织机。”宫历笑着转身,摊开手,“赤阳子,你赌输了。” “我只是说,陛下一定会意识到,这两样东西将给大周带来怎样的冲击,一定会对它们高度警惕。”赤阳子面不改色地说,“但我既没有否认陛下会同意此事,也没有参加你的赌局。” “啧。”就知道这厮手里掏不出一个大子,宫历摇了摇头,反手按住桌案,倾身看向赤阳子,脸上依然笑意盈盈,眼底却已沉静如古井,“赤阳子,看在我们都被同行骂作朝廷走狗的份上,我送你一批最新研制的火铳,保你手下的缉妖使伤亡率减少一半!作为交换,你只需要告诉我,那夺天宗究竟是什么来头,你们缉妖司为何要如此配合她们?” 赤阳子说:“天机不可泄露。” “狗屁!” 赤阳子才要解释,宫历已然沉声说:“上古时代,有无名大巫以舞娱神,借机杀之,为凡人开辟出一块繁衍生息的土地,而如今,墨者将是这个时代的大巫,墨者的器,将是彻底杀死神灵的神器……不出百年,神秘必将隐退,尘世会回到凡人手中,赤阳子,你告诉我,你选择站在神的那边,还是人?” 赤阳子自然知道,宫历说得不无道理,若是墨者的研究成果真能推广开,未来百年,一定会迎来凡人的大世。 若是每个人都不需要向任何神灵祈祷,即便在灾年也能吃饱穿暖,神灵自然会失去信仰的根基。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凡人能撑过这一百年。 赤阳子没法告诉她《大周宝卷》的谶语,也不能说出夺天宗的真相,正思忖时,忽然感到一阵胸闷气短。 桌案上,终年不灭的清净香爆闪了一瞬,接着便拦腰截断。 宫历喘了口气,低下头,看到自己的手指泛出绀紫色,似是中毒症状。 两人对视一眼,看出彼此眼中的震惊之色,顿时明白,这不是对方所为,而是另有敌人潜入了缉妖司。 宫历虽然讥讽赤阳子只认钱,不认人,却也知道,有赤阳子坐镇,缉妖司是外松内紧,真要那么容易被妖魔闯入,这司主之位早就坐不稳了。 暗中的敌人很强! 赤阳子立刻起身,摇响了窗边的风铃,按理说,此铃响时,整个缉妖司都能听到同样音量的声音,那铃声不高不低,仿佛就在耳边。 然而此时,别说楼下的缉妖使,就连就站在风铃旁的赤阳子和宫历,都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宫历目光一顿,似是想到了什么,张开嘴大声说了句话,赤阳子却只能看到她嘴巴一张一合。 【空气被偷走了。】 她的口型在说。 她研究过没有空气的环境,香灭、胸闷、声音无法传播,都能对得上。 听到“偷”这个字,赤阳子瞳孔微微放大,下一刻,人已在房间消失。 宫历从怀里掏出一只带面罩的蓝色瓶子,将面罩戴在脸上深深吸了一口,手脚恢复了些力气,接着连忙跟着跑出房间,冲到了楼梯口。 只见赤阳子人已出现在第四层,此处的缉妖使亦已发现异常,正各自使出手段保命。 宫历以为他要下令,让缉妖使们赶紧催动防御阵法,却不想,赤阳子目光在缉妖使中扫了一圈,直直地落在了其中一个玄冠绀衣的年轻女子身上。 绀衣女子原本正和众人一起惊慌地运气掐诀,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头,愣了愣,忽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两人视线对上的下一刻,就朝着对方冲了过去。 一道灵力碰撞的白光在他们交汇之时倏然爆开,短短一个呼吸赤阳子已与绀衣女子过手数百招,就在赤阳子捏起一道手诀,要把女子拿下时,后者如脱水的鱼一般重重一弹,接着便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赤阳子松开手诀,目光在其他还没反应过来的缉妖使脸上扫了一圈,随手抓起一旁的纸笔,飞快写下一行字: 【敌人是天尊信徒,可盗万物。】 跑下楼的宫历、神色不解的缉妖使们,看着这句话的最后四个字,纷纷反应过来。 绀衣女子之所以与司主大打出手,是因为被天尊信徒偷走了身份。 意识到这一点,所有缉妖使都自发地分成了三人一组,互相检查起对方的状态,整个四层不到十息便已审查完毕,都是同生共死过的同袍,一个眼神就能看出对方是不是自己人。 缉妖使中已无天尊信徒,被偷走的空气却还没有回来,这说明天尊信徒尚未离开,唯一可疑的只剩下…… 众人目光集中到了宫历身上。 宫历:“……” 她咽了口唾沫,头皮发麻地想,这种情况她要怎么证明她还是她? 还没等她想好,赤阳子瞥了她一眼,摇了摇头,身形再次消失。 宫历一怔,下一刻便见缉妖使们移开了视线,或是奔向阵法阵眼,启动防御阵法,或是写下敌人信息,下楼传讯。 ——赤阳子确认了她的身份没有问题。 宫历神色复杂,又用力吸了一口空气,没再跟着赤阳子下楼。 她的优势不在单打独斗,找天尊信徒的事还是不掺和了。 耳边听着楼下传来的打斗声,宫历走到了窗边,窗户分明开着,她伸手摸了摸,却被一堵无形的空气墙挡住,手根本伸不出去。 她连续试了几扇窗户,皆是如此。 看来,缉妖司这是让人在自己老巢瓮中捉鳖了。 宫历略一沉吟,回到五楼,行至赤阳子的书案后,以九宫之数,从左至右,分别转动书案下方龙嘴中叼着的晶亮圆球。 在她转完最后一颗圆球后,一连串机扩转动的咔咔声响传进了所有人的耳朵,每间房间都开始上下左右平移,移动产生的空隙使得外界空气得以流入,宫历松开扣在脸上的面罩,长舒了一口气。 天尊信徒可盗万物,却也拿她的机关城没办法,宫历愉悦地勾起唇角,享受着脚底传来的轰隆震动,片刻后,这间位于五楼的房间已经转到了三楼。 她正打算就在这里掌控全局,却见对面长廊中,赤阳子与三名占据了缉妖使身体的天尊信徒激战正酣。 四人察觉到她的视线,扭头看来,三名天尊信徒隐约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其中一人眼睑一垂,向后倒去。 失去控制的身体倒在地上,发出了沉重的撞击声,宫历心中叫了声不好,却已来不及再转动机关,灵台在一瞬间变得僵硬滞缓,被一道外来的意识强行侵占。 “滚开。”她在脑中呵斥,下一刻,这个念头便被偷走了。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站起来,向着一根升起的梁柱一头撞了过去。 恰在此时,一名满身是血的绿袍缉妖使惨叫着从半空坠落,余光瞥见这一幕,奋力扭过腰身,把宫历往回推了一把,自己却被升起的梁柱夹住,脊柱发出了咔嚓一声。 这名缉妖使当场暴毙。 宫历呆呆地望着她的面孔随着梁柱远去,心神激荡之下,竟赶走了天尊信徒的神识,重新获得了身体的控制权。 失去了依附的天尊信徒暴露在众人眼中,那是一道臃肿丑陋的幽魂,填满了四处偷来的东西,光是脑子就有四五个,黏连在唯一的头颅上,仿佛脖子上长出了层层叠叠的蘑菇。 赤阳子的符纸飞到了幽魂的额头上,无火自燃,在他的凄厉嚎叫声中,把他烧得魂飞魄散。 …… 赤阳子是在杀死第二个天尊信徒时,意识到这一次进攻针对的不是缉妖司的。 缉妖司固然是一股对抗天神的力量,但单论实力,远没到天尊心腹之患的地步。 他们的首要任务也从来都不是斩妖除魔,而是拱卫皇室。 第158章 在下一个王气更盛的人出现前,当今陛下就是维系天下稳定的最大倚仗,外有天神虎视眈眈,秩序便是这个世界最重要的东西,社稷安危系于一人不是夸张,而是事实。 天尊信徒的偷袭,恐怕只是为了拖住缉妖司,让他们腾不出手去护卫皇帝。 一旦皇帝出了意外,乱世再临,后果不堪设想。 赤阳子不由地展开《大周宝卷》,想要看一看是否有新的谶语,天尊向陛下发难,必定是有了新的突破。 刚打开时,他隐约在宝卷上看到了一个“牝”字,然而等他再要细看时,这个字就已经消失了,原地留下了一团散发着清香的墨迹。 这是知行门的道术,赤阳子心想,有位夫子为了避免天神的力量外溢,污染凡人神智,用自己的道意遮蔽了神灵的信息。 虽然完整的谶语未能显现出来,但赤阳子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缉妖司主,脑中早已有一部妖魔鬼怪百科全书,思索片刻后,便想起这尊逃离中原的生育、丰收之神。 此事还和牝神有关? 也就是说,不管牝神是不是自愿的,现在的天尊得到了祂的帮助。 赤阳子眼前出现了这样的场景:百姓们在堆积如山的面粉与白米前感谢天神的恩赐,愿意信仰天神,转而攻击尸位素餐的统治者。 没有人可以指责他们目光短浅,也没有人能让他们相信,这些恩赐的代价是耗尽了百年地力,后人会因此遭遇饥荒。 所有不劳而获的背后,都需要付出血的代价,凡人永远只能靠自己,每一尊神灵都是不可靠的。 最坏的皇帝,也比最好的神灵要好。 赤阳子收起了《大周宝卷》,在恢复了空气流动的缉妖司府衙内传音,不要再与天尊信徒纠缠,想办法打开离开此地的通道,前往皇宫救驾。 几乎就在他下达这一命令的同时,禁宫已被手持诏筹、披头散发、裸足狂奔的乱民包围。 左相领一众大臣来到了宫外,请皇帝随他移驾,言辞恳切,似是唯恐圣躬欠安。 然而紫宸殿中,皇帝冷笑了声,示意侍卫传话:“请左相进来说话!” 紫袍金带的左相昂首挺胸迈过高高的门槛,却没有看到想象中的场景,皇帝非但没有一丝慌张之色,端坐御座的姿态甚至可以说是安然的。 她嘴角含笑,令内侍给左相赐了座,在后者按捺不住心中焦急,生怕暴.民马上就要冲入宫中时,不疾不徐地说:“听说朕身边有小人,还请左相直言,这小人究竟是谁,竟惹得乌云蔽日,群情激奋?” 左相定了定神,打量着皇帝神情,这位陛下虽然对宗室下手狠,待臣子却还称得上是个虚心纳谏的贤君。 他不愿皇帝大刀阔斧地剪除世家羽翼,但也还没到一定要换皇帝的份上,若是陛下能随他心意下个罪己诏,暂缓科举改革,多多吸纳世家人才,取消女子亦能享有同等继承权的新法,那他还是很愿意继续辅佐陛下的。 想到最近这些新政都是右相操作,甚至为了推广新政,不惜六亲不认,把自家宗族一大半人都送进了大理寺,左相一阵牙痛,抬起眼时,已是义正词严的神情。 他起身道:“回禀陛下,臣所说的小人,正是与臣同朝为官的右相。” 左相吞了口唾沫,直起身子,便要将右相的所作所为痛斥一番。 谁知下一刻,皇帝身边的“内相”裴尚宫已从侧殿转出,手捧厚厚一沓奏本,呈递到了御案上。 皇帝随手取出中间一本,丢到左相脚下,笑意不减,声音落在左相耳中,却变得如同惊雷一般。 “爱卿倒是和右相想到一块儿去了,你可知道,她也参你侵占良田、收受贿赂、任人唯亲、徇私枉法啊?” 左相一怔,弯腰捡起奏本,一目十行地看过去,只见每一桩罪名清清楚楚,时间、地点、涉事人员、涉及金额数目……要不是这笔迹明明白白是右相的,他都要以为是自己的账本被皇帝查到了。 他抬起头,看向笑容满面的皇帝,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那些皇亲国戚一见到她就抖若筛糠。 坐稳了皇位的陛下,似乎要脱掉礼贤下士的假皮,对宗族世家动真格了。 左相先是本能地佝偻了下腰背,接着又挺直了,他不屑地丢下奏本,瞥了眼御案上剩下的那一沓,半眯着眼睛,望向皇帝:“当年陛下登基,朝野中多有不服之声,陛下几番亲临老臣家中,令臣惶恐不已,亦下定决心,此生必带领全族,为陛下效犬马之劳。这二十一年里,老臣的儿孙们出了三个进士,个个都为国朝殚精竭虑,如今,我们这些老人便如燃尽的薪柴,陛下随手丢开,也不会心疼了。” 他字字泣血,随着他话音落下,侍卫们的呵斥声响起,却只短暂地响了一瞬,便失去了声息。 紫宸殿里的光线黯淡下来,本该效忠皇帝的禁军护卫着众多大臣走进殿中,面无表情的面孔死死盯着皇帝,周身散发出腐臭的气味,袖中时不时掉下一只蛆虫。 左相看着面色微变的皇帝,掸了掸紫袍上看不见的灰尘,带领众大臣站定,手执牙笏,俯下身行礼:“请陛下先诛佞臣,后下罪己诏,以安民心。” 他的声音重重回荡在空荡荡的大殿中,仿佛像是要为他这句话提供支撑一般,宫外又传来了乱民的呼喊:“天子惹怒了天神,天神将要降下神罚了!” 左相垂下的脸上,缓缓勾起一个志得意满的微笑,他一点点直起身子,盯着皇帝的眼睛,带着二十多名家世显赫的官员,再次重复:“请陛下先诛佞臣,后下罪己诏,以安民心。” 二十多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足以震耳欲聋,臣子们微笑望着皇帝,等待着这位手段酷烈的陛下破功。 一墙之隔,被承诺了余生衣食享用不尽的百姓们,并不知道皇帝落入此等境地,是因为要把他们被偷走的资源夺回来。 他们狂热地喊道:“请天子下罪己诏,让位于有德之人!” 左相脸上的笑容不受控制地扩大了,他张开口,刚要再说什么,就听到了一声响亮的“砰”! 一枚包裹着火药的弹丸钻进了他的胸口,破开一个豌豆大的血洞。 皇帝手中的火铳冒出一缕青烟,虎口因为后坐力裂开了一道伤口,缓缓流下一缕鲜血。 宫外的呼喊声更响了,紫宸殿内却变得寂静无声,跟随左相的大臣们茫然地望着他,后者自己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感到力气迅速从体内流失,一点点垂下头颅,望向带来寒意的胸口。 他哆嗦着按住伤口,一张口,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他又努力抬起头,死死盯着皇帝手心的火铳,不明白自己求来的天尊护符为什么挡不住这个武器。 就在他竭力发出声音,嘶吼着命令天神信徒立刻帮自己杀死皇帝时,宫外的喧哗声忽然停了。 他还没意识到这一点,身体已经被一只巨手捏住,随意地甩了甩。 于是他的头颅、四肢都飞了出去,像只落在了饭菜上的苍蝇,被人嫌恶地拍飞。 砰! 左相摔在地上,变成了一滩肉酱。 逼宫的大臣们被甩了一身血,神情依然是茫然的,他们既不能理解火铳,更不能理解这只从天而降的巨手。 这手仿佛伸进盆里,挑拣想吃的鱼儿一般,抓起了偷走侍卫身份的天尊信徒,把那些臃肿肮脏的幽魂捏在手心查看了一番,再次嫌弃地甩飞了。 于是幽魂也哀嚎着,像泡沫一样咔嚓,碎了。 皇帝怔怔地望着巨手离去,手中的火铳咚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巨手在全城百姓的注视下,搜捡完皇宫,又去了缉妖司。 缉妖司中,赤阳子已是全身染血,身后是操控机关的宫历,天尊信徒怎么杀也杀不尽,好在他们终于用重重机关将大多数信徒困住了。 两人看向最后两个挡路的信徒,赤阳子正要上前,忽然感到头顶落下了一大片阴影。 他的脊梁骨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怀里的《大周宝卷》竟也瑟瑟发抖,拼命往他衣裳里钻,恨不得给自己裹上一百层。 他听到身后传来宫历的惊叹声,直起汗毛竖起的脖颈,抬起刺痛的眼睛,看到了无数混沌狂乱之物组成的巨手。 只一眼,他便仿佛看到了世间最玄妙的奥秘,世界的本质,道的尽头…… 他的眼睛看过太多谶语,知晓太多真相,在这一刻,吸收的信息量远比其他人大,一颗眼珠因为无法承受这海量信息的冲击,倏地爆开了。 宫历惊慌地叫了声,想要做点什么,赤阳子摇了摇头,迅速扯下一截衣袍,覆在了双目上。 鲜血很快染红了蒙眼的布料,赤阳子隔着一片血红,看到巨手拎起天尊信徒,挨个查看了一番,在后者如泡沫般碎裂后,沮丧地垂落,似是没有找到让祂满意的东西。 赤阳子意识到什么,在那巨手即将离开之时,一边传音,一边打出一道追踪符:“我有办法追溯到天尊所在地。” 第159章 李昼已经连找了两块散发出海鲜味的地方,结果只翻出一团又一团海水泡沫,她心里气得哇哇大叫,碍于好多人看着,只好憋着生闷气。 谁知,还没等她继续找第三块碰碰运气,她就听到一个好心人要给她指路。 她连忙看向好心人,轻轻敲了下地面,示意前面带路。 砰——!砰——! 大地在巨手的敲击下,发出低沉的震鸣,受了重伤的赤阳子险些没站稳,被宫历一把扶住。 “你别……唉,算了。”宫历一开口就知道劝不住他,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折叠轮椅,展开、展开、再展开后,便从巴掌大小,变成了能让正常体型使用的标准轮椅。 赤阳子这么不苟言笑的人,这一刻都有点愣住了,忍不住转头看了眼宫历的衣裳,似是在思考怎样的储物设计才能装下这么多奇怪的东西,又像是在思考,宫历为什么要带这些东西出门…… “行了,别琢磨了。”宫历把赤阳子按坐在轮椅上,把住轮椅两侧,向着追踪符指示方向飞奔,“尊神,这边走!” 好嘞。 李昼矜持而雀跃地跟了上去。 第135章 以天地为炉 与此同时。 曾经的乐伎之女, 现在的新科进士盛儿,走进了万年县的衙署,递出了腰间的官印。 一名衙役抓起棍棒, 面露警惕之色,一眼瞥见刻有“万年令印”的青铜官印, 缓缓睁大了眼睛,呆滞片刻后扭头就往衙署里跑去,一边跑还一边喊道:“县令大人来了!” 盛儿微微一笑,把官印挂回腰上,负手打量起面前的万年县衙。 衙署面宽四间, 青砖重檐, 东西两侧各有一座鼓楼,门庭错落有致。 走进大堂,正中央挂着一面“明镜高悬”的匾额,两侧楹联“我如卖法脑涂地,尔敢欺心头有天”。 匾额下方一张公案,背设一面云雁扶摇而上的屏风,两侧摆放着“肃静”“回避”的仪仗。 整体看来,这万年县衙高峻威严, 井然有序,不愧为直属京城的大县。 这样的大县县令,原本轮不到盛儿这么个毫无背景的孤女。 谁让最近皇帝正跟世家斗法, 她又是新科进士里最了无牵挂的一个。 右相把自家儿郎都下了狱, 却花了大力气保她当这个万年县令。 京畿重地, 落下一片叶子都能砸到两个贵人, 这个县令不好做,但在这大变革的时代, 却又是难得的机遇。 盛儿上任前,右相召见了她,倒也没有额外叮嘱什么,只是考校了几句,温声勉励了一番。 盛儿心里清楚,现在的她虽然是右相与陛下的重要棋子,却也没到非她不可的程度。 能不能担起大任,还得看她上任后的表现。 她既然无牵无挂,此次赴任,便也做好了准备,要做陛下手里的一把刀,一把捅向世家与旧制的快刀。 “大人……顾大人……” 脚步声与呼喊声同时响起,盛儿转过身,看到跑开的衙役领着一名绿袍胥吏赶了过来,后者慌慌张张地喊道:“大人恕罪……呼……” “不急。”她目光扫过两人衣袍上的炭灰,等他们赶到近前,才沉声说道,“县衙无人,可是出了什么事?” “是……是……”胥吏喘着气,迟疑地望了望她,“……是出了大事!三年前京城大火,大人可有听闻?” 盛儿微微颔首。 “那场大火烧穿了半个京城,时至今日,咱们万年县的北街依然有一片焦土,然而就在昨日,那些焚毁的房屋中传出了笙箫丝弦之音,县中百姓一个接一个步入了北街,一去不返。” “县尉大人已经带着人手去了现场,留小人在此等县令大人,然而刚刚,北街方向升起了浓烟,冒出了冲天火光,一如当年那场惊天大火,却又不见丝毫外延的迹象。这些浓烟与火光持续了半个时辰左右,便又消失了。” 一口气说完前因,胥吏抹了抹额头冒出的汗珠,语气越发紧绷:“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小人不敢耽搁,连忙去请缉妖使,可才走到县城门口,一个晃神,就又回到了县衙后门,大大大人,这是不是就是鬼打墙?咱们万年县,不不不会摊上什么大妖吧?” 说到最后,胥吏脸色煞白,口齿不清,眼看就要被自己的想象吓厥过去。 盛儿正要说话,旁边的衙役已经上前一步,啪啪啪连扇了胥吏三巴掌,把他的脸扇得通红。 “啊。”他喊了声,“好了好了,清醒了。” 衙役恭敬退后:“得罪了。” 盛儿:“……” 胥吏的半张脸肿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指指衙役:“我跟她约定好,谁被魇住了就把对方打醒……小人们没有官印护身,此法倒还算便捷有效……” 盛儿理解地点了点头,四下看了一圈,捉起武器架上的钢刀,握在手心耍了两下,扭头对胥吏与衙役说:“既然出不去,我们也去那北街瞧瞧。” 胥吏吃惊地看着她,目光在她腰上的官印又转了转,新来的县令大人像是见过世面,对这妖邪之事习以为常似的。 他还没想好要不要从命,身旁的衙役却已经持棍上前,抱拳道:“大人,我给您带路。” 两人略一对视,便已向北街方向走去,胥吏呆呆地望着她们背影,犹豫片刻,唉声叹气地跟上。 就算出不了城,也不用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吧,唉,县令大人今日才上任,真出了什么事也怪不到她头上,何必这么拼呢…… 三人一路急行,没多久便到了北街,盛儿远远闻到一股焦糊气味,却又没有感觉到火灾后应有的余温。 她曾听过海市蜃楼的故事,心中暗想莫非此地亦是某种幻象。 然而随着她逐渐接近北街,看清那漂浮在半空的浊烟,一个个烧成焦炭的人形呈现出向外逃走的姿势,却被永久地固定在只剩漆黑框架的房屋中。 她心中一凛,意识到眼前这场景绝不是幻象那么简单。 “之前县里一直没清理此处吗?” “尸……尸体都是好好下葬了的……”胥吏发飘的声音传来,声线发颤,带了几分哭腔,“……即便没有下葬,也不可能保存这么多年啊。”而且还是这种死前逃跑的姿态。 盛儿忽然感觉脚底好像黏上了东西,低头一看,是一团融化的膏腴,她退后几步,仔细看了一会儿,发现这些膏腴亦为人形。 “这里也有……” “还有我这。” 胥吏与衙役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地面,也都发现了脚下的异常,三人四下张望,地上不知何时布满了人形油脂,皆为奋力伸手,向前奔跑的模样。 而在这些人形尽头,赫然是写有“北街”二字的闾门。 盛儿再转头望去,只见身旁已是焦屋,一只烧焦的人手几乎碰到了她的肩膀。 三人竟是已入北街,却浑然不觉。 胥吏被一具焦炭贴上了鼻尖,眼睛一翻就往后倒去,被衙役用棍棒一托,扶起来扇了一巴掌。 啪的一声脆响,连带着盛儿也清醒了几分。 “下次要不换一边……”胥吏欲哭无泪地嘟哝着,衙役刚说了声好,忽然怔住。 只见一具具被烧成焦炭、融化成油脂的人形,从屋中、地上起身,丰盈了血肉,长出了皮肤、头发、指甲,逐渐变成了活人模样。 漆黑的焦土生出一块块青砖,冒出一根根杂草,只剩桁架的屋子填上了墙壁、窗户、门板,屋子里传出了幽雅清越的乐曲,一名舞姬将琵琶举于身后,右腿提起,应乐而舞。 三人背身而立,左右四顾,身侧走过持壶饮酒的嬉笑行人,偶尔有人看到盛儿手里的钢刀,还会抛来两枚铜板,似乎把她当成了街头卖艺的伶人。 人群接踵而至,北街变回了那个喧闹繁华的街市,仿佛死去的人们都原样复活了。 “不对。”衙役看着一名身着绿袍、头戴官帽的行人,皱起了眉,“那不是县尉大人吗?” 胥吏定睛一瞧:“就是她!” 三人对视一眼,拔腿追了上去,如果……如果不是死人复活,而是走入北街的活人,变成了北街的一部分…… 胥吏摇了摇头,不敢再想,免得想多了把自己吓晕,再被衙役扇醒。 三人明明跟得很紧,不错眼地盯着县尉背影,却因为人群越来越拥挤,不知被谁搡了下,便失去了追踪目标。 盛儿听到了胥吏的呼喊声,才要转头去看,忽然感觉到人潮停止了涌动。 远远近近地,所有房屋中传出的乐曲都变成了同一首,慷慨激烈,意气昂扬,自幼习乐的盛儿立刻听出,这是前朝末帝传下的曲目,名为《铸剑》。 据说,大夏亡国之时,曾试图举全国之力锻造一柄诛神之剑。 没有人知道此剑叫什么,为何会有此伟力,乐伎们世代相传,说这首曲子描述了锻造神剑的全过程,谁能习得曲中真意,谁便能获得神剑认主。 第160章 盛儿一直对此嗤之以鼻,若是大夏真的铸就了诛神之剑,又怎么会亡国呢? 然而此刻,在这本已焚毁的北街中再次听到这首曲子,她就不能不提起警惕了。 她看到,四周的人们随着乐曲的演奏,取出了一枚形如筹码的事物,相互传递,高声喊道:“太上浑元……太初混沌……太一神真……太始天尊……” 乐曲越来越激烈,人们的呼喊声也越来越响,腰间挂着的官印越来越烫,盛儿皱着眉,再次看到了县尉的身影,她身旁簇拥着众多手持棍棒的衙役,竟也举着筹码,和众人一起喊着。 她转头看了眼胥吏与衙役的方向,一时间找不到他们,便自己挤开人群,走到了县尉身旁,一把握住她的肩膀,想让她清醒过来,抬起手犹豫了下,把扇巴掌改成拧了把她的脸颊。 县尉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转头就要继续呼喊那尊名。 盛儿:“……” 盛儿低头看了眼掌心,到底抡不开这个巴掌,抓起滚烫的官印,在她肩头按下。 “啊。”县尉被烫得浑身一抖,筹码也从手心掉了下去,下一刻她瞳孔一震,仿佛从一场梦中惊醒,“你……” “我是新来的县令。”盛儿快速大声说道,周围实在太吵了,“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铸剑……”县尉嘴巴张了张,猛地抬头看向了天,“……以天地为炉,铸一柄诛神之剑!” 随着她话音落下,四周轰地一声,冒出了熊熊烈焰,大火包围了北街,火焰照亮了人们狂热的面孔,将整幅天空烧得赤红。 天空中,一柄巨剑虚影浮现出来,剑尖所指之处,正有一只巨手向这里抓来。 人们望着那巨手,惊恐地大喊道:“太始天尊……再造岁剑……诛杀邪神……” 北街外,坐着宫历的轮椅,一路追踪而来的赤阳子,忽然感到胸口滚烫,低头取出怀中的《大周宝卷》,炽热的宝卷立刻将他掌心烫掉了一层皮,他却面不改色,凝神看向其上的文字。 只见【夺天宗主,再造岁剑】一行,前四个字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扭曲、变幻,时而变成【太始天尊】,时而又恢复成【夺天宗主】。 第136章 您的八爪鱼刺身正在高速公路上燃烧。 赤阳子用血淋淋的手指在眼皮上一抹, 开了天眼,面前定格的焦黑框架与人形就都变了样。 一座座金黄琉璃瓦覆顶的房屋飞快显现出来,雕饰着莲花、卷草、束苇、狮子、法.轮、树立脚印等图样。 屋子中影影绰绰的人形则身着坦裸肩颈的衣裙, 环挂帔帛,戴着臂钏, 身姿飘逸。 大夏崇佛,这是典型的夏朝建筑与服饰。 赤阳子喃喃自语:“这是要造一个虚假的大夏?” 他低下头,看向不断变幻的《大周宝卷》,逐渐理清了思路:“天尊想用虚假的大夏与亡国之祸,虚假的大夏百姓的求生欲望, 偷走救世主的身份, 铸成诛神之剑,杀死真正的救世之人?” 即便是假的,那也是整合了一个王朝的力量啊……宫历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她看向头顶的巨手,“……祂还应付得过来吗?” 赤阳子没有言语,只是死死握着冒烟的宝卷,眉头越皱越紧。 李昼刚闻到海鲜大餐的香味,手掌就感觉到了微微的刺痛,下一刻, 周遭环境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长有粗壮神树的祭坛消失了,一团滑腻触角落在了她怀里,噼啪一阵翻滚后逃了出去。 李昼眨了眨眼, 到处找消失的触角, 忽然发现自己手里正抓着一部手机, 手机界面显示自己点的外卖翻车了。 【您的八爪鱼刺身正在高速公路上燃烧。】 咔嚓一声, 任应月打开门走进房间,手里提着新鲜蔬菜:“昼儿今天想吃什么呀?” 李昼一个激灵, 什么都顾不上了,紧张地跳起来,举着手机说:“我的外卖!” “嗯?”任应月凑过来瞧了一眼,“怎么着火了啊……昼儿别急,如果现在就去现场,说不定还能抢救下。” “真的吗?”李昼舔舔嘴巴,“正好可以吃熟的,可是我们来得及吗?” “妈妈骑电驴载你去。”任应月丢下塑料袋,转身拿了个兔子耳朵的头盔,戴到了李昼头上,抓起她的手,向屋外冲去,手里的钥匙甩得叮当作响。 一轮苍白圆月在西方天空若隐若现,静谧的月光同时落在了牝神祭坛与万年县北街上。 祭坛旁,婉娘看到相师·李昼闭着眼,左手上的铜钱串自动脱落,发出了清脆声响,化作北斗大阵,与虚幻巨剑遥遥相对。 北街外,宫历仰着头,望着占据了整片天空的巨剑与巨手摆出的铜钱阵,震撼得不知说什么好。 北街中,被误导自己是大夏人的大周百姓们握紧诏筹,视死如归地盯着北斗大阵,高喊着天尊的尊名。 巨剑的声势随之攀升,衬得铜钱阵看起来黯淡无光。 宫历紧张地抓紧了赤阳子的肩膀,后者盯着闪烁中的【夺天宗主】四个字,眼中露出决然之色,将手指上的鲜血涂抹在了这四个字上。 这四个字便传出一股吸力,不由分说地吸收起他的鲜血、神魂、寿元以及一切,令他的面孔飞快出现了褶皱,发丝掺杂了银白,整个人迅速地衰老了。 宫历面色一变,才要阻拦,却见【夺天宗主】仿佛品出了味道不对似的,先是吸力一滞,接着所有吸收的东西就都还了回去。 赤阳子恢复了最初的模样。 他的献祭被宗主嫌弃了。 宫历:“……” 赤阳子:“……” 宗主·李昼突然感觉嘴里有股怪味,赶紧漱了个口,把嘴里的怪东西吐干净了,才重新戴上方相送她的熊头,透过熊眼,看向西方天门。 一扇古朴大门矗立在天之尽头,门上挂着一把银锁,锁面绘制着精美的嫦娥奔月图。 大门被外力摇得哗哗作响,银锁左右摇摆,却仍死死扣住门栓。 锁面的嫦娥忽然从银锁中飘出,向宗主·李昼伸出了手。 她的身影模糊在一团柔和的光晕里,看不清面孔,只能感受到一股静谧清冷之意。 那是娘亲的味道。 咦? 李昼疑惑地递出手,被后者轻轻一拉,神魂出了窍,钻过了熊眼,往那古朴大门外飘去。 高速公路上,戴着兔子头盔的李昼坐在任应月后座,抱着妈妈的腰,顶着迎面吹来的大风,担忧地问道:“妈妈,我们的小电驴真的能上高速吗?” 说话间,几辆飞驰的汽车从旁边呼啸而过,发动机的轰鸣声把她吓了一跳。 任应月的声音逆风而来,李昼努力支起耳朵去听,听到了断断续续的话语:“……别担心……昨天刚……解除了限速……” 她说话时,小电驴经过了道旁的测速器,最上头一个蓝圈,圈里写了80,圈下方是实时测速结果:81。 这速度…… 李昼想了想,达标了,这下放心了。 任应月从后视镜看了眼她的表情,心里暗想还好,她虽然懂些交通法规,但不多。 母女俩齐齐松了口气时,耳边听到了“哩呜哩呜”的警笛声,红□□光打在了两人身上,交警冰冷的声音通过大喇叭传来:“前方车辆违规驶入高速,请靠边停车。” “妈妈。” “妈妈要加速了。”任应月回头看了眼警车,共有两辆,一辆牌照为棕木色,一辆为火红色,她回过头,拧下电门,沉声说,“昼儿,抱紧我。” 李昼点了点头,贴着任应月的后背,两手环住她的腰,开心地眯起眼睛。 虽然一般来说被警车追的都是坏人,但很明显妈妈不可能是坏人,那么真相只有一个,这些警察是黑警。 小电驴速度好快。 妈妈好酷!妈妈加油! 古朴大门外,宗主·李昼面前出现了一棵参天巨树、一个烧得炉膛通红的灶台。 二者一起拦住了她和月神的去路,散发出浓浓的恶意。 宗主·李昼嗅着它们身后传来的海鲜味,看着无边黑暗中若隐若现的滑腻触角,终于明白为什么月神要带她来这里了。 这海鲜套路也太多了,藏得这么深,要是没人领路,谁能找得到啊。 并不会反思下自己有没有动脑子的李昼,觉得这世上还是好人多,知道她这次想吃熟的,灶台和柴火都提前送来了。 第137章 佛国复兴,你便能成佛。 京城、薜荔山、夫椒城, 乃至封州、驷州……大周大半个州县,都看到了这一幕。 先是一只巨手伴随着轰隆雷鸣,悍然伸向京城上空, 接着,一柄散发出恐怖气息的虚幻巨剑缓缓凝结而成。 二者针锋相对, 巨手似乎在这巨剑前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即便很快摆出了铜钱北斗大阵,也在虚幻巨剑不断攀升的磅礴气势前黯然失色。 就在虚幻巨剑疯狂积蓄力量,大战一触即发时,西南方向, 又站起了一道宏伟的巨人身影。 第161章 这身影沐浴在清冷辉光下, 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只能隐约看出衣袍为绛色,身姿极其峻拔,注视得稍久一些,便感到眼睛刺痛,耳边传来低沉嗡鸣,大脑连带着脑浆都在颤抖,仿佛世界颠倒, 即将陷入疯狂…… 经验丰富的修行者立刻四处呼喊:“闭上眼睛,塞住耳朵,不要看, 也不要听!” 与此同时, 遍布全国的文昌星君庙中, 吟诵起玄妙的语句:“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服始安道……无从无道始得道……” 笼罩着巨人的清冷辉光亦呼吸般涨缩起来, 人们这才发现这光芒的源头是一轮白日里不太明显的苍白圆月,随着这静谧辉光的涨大, 巨人身影越发模糊不清,直视祂的刺痛感便逐渐减弱,大脑的震颤感也缓缓消退。 模拟器界面,【初具人形】的天赋缓慢闪烁着,巨人始终维持在人形,没有溢出,没有四散。 赤阳子抬起涂有血痕的眼睛,眼角再度流下两行血泪,手中握着的《大周宝卷》烫得可怕,已经将他的肉都烫掉了几层,露出了森森白骨。 然而他却从轮椅上站起了身,目不转睛地望向顶天立地的绛衣巨人,近乎痴迷的语气喃喃自语:“夺天宗主……祂就是夺天宗主……” 戴上了自制墨镜的宫历正在端详巨人,镜片帮她隔绝了直视巨人的大部分影响,她吃惊地瞥了眼赤阳子,那巨人就是夺天宗主?不是说是个俊眉修目、绛衣玉带的女子…… 也是,她的同门神医娘娘都能白日飞升,她这个一宗之主自然也是神仙人物。 只是……只是…… 赤阳子怎么会如此亢奋? 这种狂热的劲头……宫历扭头望了眼北街中愈发高呼起天尊之名的“大夏百姓”,悄悄往后退了几步。 赤阳子的反应,分明与那些疯狂的“天尊信徒”一模一样! 这种狂热,只可能是信徒见到了自家神主。 难道说……赤阳子推动朝廷支持夺天宗,是因为他供奉着这位夺天宗主? 宫历忽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迟疑地摸向了怀里的火铳,缉妖司主绝不能是任何神灵的信徒,他的立场必须是人,也只能是人。 犹豫间,赤阳子已经取出了三炷香,点燃后举到额头,青烟幽浮,却并不盘旋而上,而是打着转,钻入他的眉心。 《大周宝卷》飘浮在半空,静静注视着他的变化。 他的头颅先是一分为三,接着像花朵一样绽放,胸襟敞开,飞出了形如朱雀的心神、状如青龙的肝神、犹如白兽的肺神、形似凤鸟的脾神、仿佛两头白鹿的肾神。 宫历握着火铳的手僵住了,尝试着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赤阳子却仍是这副脑洞大开、心胸坦荡的模样。 “……三花聚顶……五气朝元……?”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头皮和胸口,真害怕自己也已经变成了这副模样,“……这合理吗?这修炼了个什么玩意儿?” 然而就在她颤巍巍地压住扳机,心里默念了声对不住,开始考虑打头还是打心脏时,万道霞光从天而降,一道道佝偻着脊背、手握着长笛的杳冥幻影,从霞光中伸出细细长长的手指,抓向了赤阳子脱胎换骨的身体。 神使降临人间,迎接举霞飞升的人仙了。 宫历顿时失去了所有力气,火铳啪嗒掉在了地上,接着,舒缓而单调的笛声在她耳边响起,在“大夏百姓”耳边响起。 呼号着天尊之名的百姓们一个哆嗦,充满着疯狂之色的眼睛如浸湿的纸张被烈日曝晒,水分飞快地蒸发了,纸张却变得脆弱易折。 “我这是在哪儿?” “那是什么……神仙……神仙显灵了!” “别推我……我站不稳了……” 拥挤在北街里的人群互相推搡,人贴着人,肉贴着肉,几乎重叠在一起,有人摇摇欲坠,可以预见,只要一倒下去,就会被无数只脚踩踏。 “万年县令在此!”盛儿的暴喝声压住了所有喧嚷,她不知何时在县尉的帮助下爬上了屋顶,站在金黄琉璃瓦上高高举起青铜官印,指向北街出口,“所有衙役听我指挥!顺着道路往出口走!不要惊慌!本官会留在此地,直到所有人都安全撤离!” 百姓们望着她的身影,看到了她的官印,浪潮般涌动的人群平静下来,衙役在她的指挥下开始引导人流有序前进。 悬在众人头顶的巨剑影影绰绰,气势似乎有所减弱。 盛儿竭力不去看那柄剑,她隐约猜到那巨剑恐怕会吸收凡人的生气,然而下一刻,一根根布满邪恶花纹的滑腻触角缠住了剑柄,原本已经快走到出口的人们,鼻子、耳朵、眼睛等孔窍中钻出了左右摇摆的肉芽。 他们的脸上爬上了与触角相似的花纹,有的形如浪花、有的状似树木、还有的是一团团火焰、一只只树立脚印。 盛儿手中的青铜官印绽出了清濛微光,微光中散发出浩然之气与威严王气,将她庇护了片刻。 然而不过须臾,官印自身便出现了一道道裂缝,清濛微光便如风中残烛,摇摇欲坠了。 若是她反应够快,就该在官印彻底失效前逃离此地。 可她默默收紧了五指,将官印挂回腰间,抓起了县衙带出来的钢刀。 一个手持钢刀的凡人,在缠满粗壮触角的巨剑面前,又哪里会有一战之力呢? 她甚至碰不到祂。 她身旁的县尉慢慢吸了一口气,正了正自己的衣冠,俯身对惊慌失措的百姓们喊道:“谁知道哪里有梯子?” 既然祂在天上,那就离天更近一点。 也许所有努力都只是徒劳,那也比什么都不做好。 嗓子中长出了肉芽,声音变得古怪起来的衙役们跟着县尉喊道:“有没有梯子?谁有梯子?” 一阵异样的沉默后,同样古怪沉闷的声音回答道:“有!” 一架梯子从某间房屋中搬了出来,人们高高地举起梯子,伸出的胳膊像一道波涛起伏的海浪,浪涛将梯子推到了盛儿脚下。 盛儿便握着钢刀,爬上了梯子,可她一直爬到了最高处,也只不过离天近了一丈。 衙役们便呼喝起来:“组人梯!” 百姓们应了一声,一个接一个爬上屋顶,抓住梯子底部,把它托举起来。 然而即便如此,盛儿还是够不到天。 那缠满滑腻触角的巨剑却更大了,水渍与黏液从触角上滴落,北街之外,也开始陆续有人七窍中钻出肉芽,皮肤上爬满花纹。 京城中,有人看到了万年县方向堆叠起来的人梯,梯子最高处,一道单薄的身影握着刀,和遥遥相对的巨剑一对比,显出一种可悲的弱小,一种异想天开的滑稽感。 但没有人笑。 人们只是沉默地仰着头,注视着这群蚍蜉撼树的同类。 皇帝走出了紫宸殿,远远望向巨剑下的小黑点,听着身边的人汇报万年县发生的事。 她保持着仰望的姿势,唤了声“裴霁宰”,吩咐她取来纸笔。 一道敕封万年县令为义勇侯的圣旨被迅速撰写出来,盖上了玉玺宝印。 天子口含天宪,宝印盖上的一瞬间,盛儿便感到身上多了一股说不出的力气。 她抬起钢刀,没有去看布满肉芽的手背,向着滑腻触角掷了出去。 锋利的钢刀裹着凡人的勇气,在众人的注视下,势如破竹地冲向了触角,刀刃砍中了后者的表皮,锵地一声,留下了一道轻微划痕,接着便咔嚓碎成了无数碎片。 北街、京城,瞬间寂静无声,片刻后一片哗然。 凡人触碰到了神,在祂的身上制造了一个几不可见的伤口。 明明是实力悬殊的体现,所有凡人却都欢呼雀跃,脸庞中露出了有荣与焉的飞扬神采。 而那从未正眼看过凡人的天神,触角上缓缓睁开了一只眼睛,漠然中夹杂着一丝冰冷。 尽管那道轻微划痕很快就愈合了,神灵依然前所未有地愤怒了。 祂握着巨剑,便要横扫九州,将冒犯祂的凡人碾成尘埃。 那似有若无、仿佛就快要消散的舒缓笛声,却在这时,如潺潺溪水,流过大周国境。 巨剑落下的势头被这些笛声一阻,接着,西南方向,顶天立地的巨人转过身,看了那剑一眼。 只一眼,剑身便发出了玉石之音,出现了一道道扭曲的裂纹。 三花聚顶、五气朝元的赤阳子加入了佝偻着脊背、手握着长笛的杳冥幻影,将提前准备好的长笛抵在嘴边,眼角流着血泪,吹奏起古老的舒缓乐曲。 巨人听着这舒缓单调的笛声,嘴角愉悦地勾起,探出手,抓住了破碎的巨剑,看向了巨剑上缠绕的滑腻触角。 夫椒城中,月娘怀里的婴儿·李昼嘴角流出了一串晶莹口水,眼眸微闭,无意识地砸吧嘴,像是梦到了什么美食。 了尘师太面前,衣饰华丽、半结跏趺坐、背后竖起一只脚印的佛像发出了一圈金色佛光。 第162章 正在诵经的了尘师太惊愕抬头,死死盯着佛像。 她听到了佛主的教诲:“诛李昼,渡众生,佛国复兴,你便能成佛。” 第138章 佛敢在这时要她来杀李昼,一定是因为此刻的李昼状态不好 说起佛国, 了尘师太便想起了前朝旧事。 大夏崇佛,禅宗最繁荣时,光是帝都就有五百多座佛寺, 十多万僧尼,就连皇帝都时常聆听高僧讲解佛法, 茹素吃斋以示事佛之虔诚。 佛门弟子最喜欢讲普度众生,然而,数量庞大的僧尼却并没有让众生过得更好。 僧尼拥有豁免劳役与赋税的特权,不足的部分自然就要普通百姓补上,兴建佛寺侵占了大量良田, 越来越多人失去土地, 只能将自己卖与寺庙为奴,那个时代的沙门,与如今的世家本质上没什么区别。 正因为崇佛太过,大夏亡国后出现了大规模灭佛事件,佛寺被推倒,佛像被毁坏,僧尼皆如过街老鼠,一旦被人遇到, 轻则一顿好打,重则格杀勿论。 野鹤庵供奉的佛主为辟支佛,在梵语中意指出生在无佛时代的佛陀, 在没有老师教诲的前提下, 独自顿悟成佛。 此佛掌的是智慧与因缘, 因此了尘师太一直以为, 自己会来到李府,与李昼结缘, 是佛主冥冥之中的指引。 现在看来,佛主确实是有意引导她来到李昼身边的,只是目的并不是叫她监视李昼,确保李昼不会失控,也不是要她帮助李昼,让祂能更快驱逐掉渗透进来的天神。 她供奉了这么多年的佛主,竟与其他天神完全没有区别,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增加自己的信徒,扩大自身的权柄。 明明,辟支佛是从那个人相食的乱世顿悟生死、得证果位的贤良之士。 明明,祂也不是没有见过寺院泛滥的乱象,不是不知道佛教过分发展的后果。 难道一尊智慧之佛,竟会如此短见吗? 了尘师太刚冒出这个疑问,心中就是一哂。 她不是已经知道辟支佛与其他天神没有区别了吗?竟然还会觉得,佛主会在乎人间大乱。 这个世界毁灭了,祂还可以去其他世界,还可以等乱世过去,等凡人像田垄里的韭菜,再次一茬一茬地长起来。 了尘师太自觉还未超脱生死,也不过是个凡人,看穿佛主的真实面目后,心里也不能不生出几分心灰意冷。 然而,更令她恐惧的是,她知道了,若她能将佛国复兴,这泼天功德便能让她立地成佛。 那可是成佛啊,这世间的出家人,哪个不想永离生死、无灾无劫,哪个不想修成金身、成就无上正觉。 光是想一想自己被称为某佛的画面,了尘师太都感到了一股无法克制的颤栗,仿佛魂魄都被滋养了。 了尘师太望着光芒内敛、神念似乎已经远去的佛像,第一次对佛主的教诲提出了疑问:“果真如此吗?只要杀了李昼,就能复兴佛国、即身成佛?” 衣饰华丽的佛像眼眸微垂,了尘师太脑中出现了一个念头,祂肯定地答复她说:“是。” 那么…… 了尘师太从蒲团上站起身,披上了石榴红袈裟,戴上了璎珞,挂好了鳞纹板,对着佛像再次恭恭敬敬地拜了一拜,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转身径直走向了李昼所在的院子。 佛像上发出一道金光,刚刚远离了此地的佛主神念,悄悄送出了一缕,黏附在了她身上。 婴儿·李昼伸了个懒腰,揉了揉刚睡醒还有些迷蒙的眼睛,看向正在读书的月娘。 月娘身旁,是她给李昼做的小书囊,书囊里做了很多大大小小的口袋,可以放文具、钱币、李昼爱吃的小点心。 虽然昼儿上学只需要从自己的院子走到了尘师太的院子,但既然别人家的孩子出门上学都要背书囊,昼儿自然也得有。 月娘在书囊上缝了只小狗,小狗戴着虎头帽,穿着虎头鞋,戴着金项圈,还穿了件肚兜。 李昼指着小狗说:“它穿得和我一样。” 月娘抿了抿唇,眼底满是笑意:“昼儿喜欢小狗吗?” 李昼看了眼自己面板上“亲妈认证的快乐小狗”称号,骄傲叉腰:“我就是最可爱的小狗。” 月娘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摸了摸她的脑袋顶:“哪有人说自己是狗的。” 既然昼儿醒了,月娘便放下书,打算陪孩子玩一会儿。 但下一刻,她看到趴在李昼肩膀上的蜜蜂抬起了头,聚精会神地看着门外。 这只蜜蜂的来历她没有问过,但直觉告诉她,蜜蜂的身份恐怕与盆里养的那只蛟龙不相上下。 见它摆出这副姿态,月娘皱了皱眉,有些不安地跟着看了过去。 她看到了尘师太从门外走了进来。 月娘的眉头便又松开了,只是有些惊讶地说道:“师太怎么没在礼佛,是有什么事要说吗?” 她平时都看在眼里,除了给昼儿和大郎上课以外,绝大部分时间了尘师太都在佛像前做功课。 了尘师太平静地说:“今日有些事想和昼儿说。” 月娘摆出了倾听的姿态,了尘师太却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说:“我想和昼儿单独聊聊。” 月娘疑惑地看了眼李昼,后者正悄悄把头埋进书囊里,嘴巴一鼓一鼓不知道在做什么,感觉到娘亲的视线连忙抬起头,假装无事发生,却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嘴边的糕点渣出卖了。 月娘给她准备的课间零食,甚至没能活到上课的时候。 “师太的意思是,我也要回避吗?”月娘收回了视线,看向了尘师太,眼中暗暗多了几分警惕。 了尘师太垂了垂眸,眸底金光一闪而过,抬起时又恢复了正常,语气肯定地说:“接下来的话,月娘不适合听。” “我是她娘亲。” “是吗?一个凡人,会是邪祟的亲娘吗?” 月娘瞳孔微微放大,下意识伸手把还没反应过来的李昼揽进怀里,脸色沉下来。 话说到这个地步,了尘师太的恶意已经昭然若揭了,她想做什么?她终于想起来李府的目的是诛邪祟了吗? 可昼儿……昼儿……昼儿还只是个孩子。 “……你想对昼儿做什么?”月娘捂住了李昼的耳朵,害怕她听到这些诛心之言,李昼纳闷地仰起脖子,看了看娘亲,嘴角的糕点渣落在了肩膀上,被蜜蜂接住,送回了她手边。 李昼把点心渣抿进嘴里,模模糊糊地听到了尘师太说:“本来还想着,放你一条生路的。” 了尘师太看了眼月娘,抓起璎珞,语速飞快地诵念:“归命一切智世尊了达三世大灯明,归命无上出要法并及应真诸胜僧,我闻寂静辟支佛悟解因缘之所行,心无瑕秽除烦恼善护禁戒常清净……” 随着她的诵祷,一只高耸足印在她身后浮现出来,足上每根脚趾都刻有八根幅条的法.轮。 足印中散发出金色佛光,向着月娘与李昼袭来。 月娘抱着李昼猛然后退,下一刻,却是眼前一黑,被了尘师太的袈裟盖了个正着。 了尘师太一边攻击她们,一边用自己的袈裟保护她们。 月娘在黑暗中和李昼对视了眼,心中充满了疑问。 她看不到,袈裟外,了尘师太脚尖一转,扭头对上了那只高耸足印,周身璎珞环绕,散发出决然杀意。 辟支佛敢在这时要她来杀李昼,一定是因为有充分的证据表明,此刻的李昼状态不好,有机可乘。 她是李昼的老师,是三界众生之一,神佛要杀她的学生,要抛弃世间凡人,那她即便只是螳臂当车,也要试一试。 佛要诛李昼,就从她的尸体上踏过去吧。 第139章 辟支净土一日游 黑暗中, 李昼看到模拟器界面弹出了三条提示。 【在你的勤奋修炼下,你已经快要结丹了!】 【你积攒了海量恐情转化而成的灵力,要想凝结金丹只差临门一脚。】 【幸运的你刚好中了一次“辟支佛”发放的“辟支净土”短途游大奖, 或许这趟旅行可以帮助你顿悟突破,你有两个亲友名额, 是否要现在兑换呢?】 李昼:是是是。 记性很差的李昼看到两个亲友名额,立刻想起娘亲好早就说过想要出门旅游。 那肯定得去了。 一个名额给娘亲,另一个就给了尘师太吧。 李昼从袈裟中探出脑袋,正好看到了尘师太站在一只竖着的脚印对面,面如金纸, 周身环绕的璎珞珠子无声炸裂。 琉璃、玛瑙、砗磲等象征着光明灿烂的珍宝碎成粉雾, 轰然爆开。 怎么回事?热胀冷缩?丁达尔效应? 李昼把自己知道的、能和眼前景象联系起来的知识点都过了一遍,还是一脑袋问号。 毕竟她也不是佛修,没学过佛法。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李昼看得出了尘师太马上就要因此受伤了。 这可不行。 第163章 好不容易抽到个大奖,怎么可以受伤耽搁。 时间因为她的这个念头变得无比迟缓,她却不受影响,行动如常地抓起肩头蜜蜂,在它耳边小声说:“用你的翅膀扇个风, 把这些东西都扇飞。” 蜂人看着那蕴含佛门至高妙法的高耸足印,呆了呆:“我?” 它才犹豫了片刻,便感受到一股超凡之力降临到了自己身上。 那是一种凌驾于现实之上的伟力, 强大得不真实, 让人仿佛坠入了自己的梦境。 一旦在梦境中意识到这是个梦, 梦境主人便成了无所不能的存在。 蜂人此刻便进入了这样的状态。 在这缓慢流淌的时间中, 它轻飘飘地飞到了了尘师太身旁,扇动起还没指甲大的翅膀。 一股超越维度的飓风便由此掀起, 将尘雾与脚印吹得微微一荡,仿佛只是将华丽绸缎捏起一个小小褶皱。 然后,以这褶皱为原点,湮灭出现了。 尘雾与耸立脚印仿佛被空气吃掉了一般,倏然消失了。 了尘师太全身华丽的装饰也随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袭黄色粗布僧衣。 她仍稳稳站着,呼吸却变得十分微弱,胸口几乎看不到起伏。 然而除此之外,似乎也没受什么致命伤。 了尘师太神色茫然地看了看自己,还没理解现在的状况。 李昼松了口气,跑到了尘师太身边,抓起她的手说:“老师,要不要去辟支净土玩?” 那不是辟支佛所在的清净庄严世界吗? 昼儿是怎么知道的? 了尘师太愕然地望向李昼,听到一阵脚步声,抬起眼,看到月娘垂着眼,把艳丽袈裟披回了她身上。 这件袈裟,因为沾染了李昼的气息,没有像其他华丽衣饰一样消失。 了尘师太五味杂陈。 她从没想过,攻击自己供奉的佛主后还能存活。 然而现在的事实是,她不仅活下来了,甚至没有受太多伤,最大的损失也不过是这些年修炼的法力。 野鹤庵虽以野鹤为名,法力的外在体现却在衣饰上,越是法力高深,越是美轮美奂。 修为没了固然可惜,但能保住命,已经可以说是奇迹了。 更不要说,因为用这袈裟去“保护”李昼和月娘,竟还存下了一部分力量。 了尘师太低头看向满眼期待的李昼,心里已经明白,自己所谓的“保护”多么自大了。 虽然不知道辟支佛是从哪里判断出自己有机可乘的,但祂显然判断错了。 李昼的世界里,就没有“状态不好”四个字。 祂是真正意义上的神,不会受伤的神。 月娘抱起李昼,没问了尘师太刚才的举动是要做什么,也没问“辟支净土”在哪,只是说:“昼儿想现在就去吗?” “嗯。”李昼用力点头,“我可以带两个人,所以娘亲和老师也一起去吧。” 谨慎的她非常清楚,金手指不能随便告诉外人。 一会儿带上月娘和师太,就该被她们发现模拟器的存在了。 可娘亲和老师又怎么会算外人呢? 她们一定会帮她保守这个小秘密的。 一听到李昼只能带两个人,还在回味那转瞬即逝的宏伟力量的蜂人,急忙飞回她肩头,睁着大大的复眼,露出乞求之色。 它现在才知道,自己能做李昼的坐骑,根本不是为了族人忍辱负重。 这明明就是天赐的机遇啊! 它得是前世修了多少功德,今生才能被这位小孩神驱使。 蜂人不知道该叫李昼什么,为了表达敬意,想出了小孩神这个词。 三人都没有注意一只蜜蜂的眼神。 月娘和了尘师太对视了眼,前者点了点头,后者侧头轻轻咳嗽了两声,露出一点温和的笑意:“好,那就一起去。昼儿要带点路上吃的零嘴吗?” 李昼面色一僵,紧张地看了眼月娘,月娘本来都在她的小书囊里放好了糕点,结果她看到后就没忍住,一口气吃光了。 月娘看她知错的表情,忍俊不禁地说:“昼儿也知道,不能吃太多零嘴,得吃正餐是不是?” “嗯。”李昼老实地点点头。 “那……”月娘打开了书架旁的柜子,露出一堆零嘴,“……下不为例。既然要出门玩,还是带点吃的吧。” “娘亲最好了。”李昼感动得泪汪汪,抱住月娘脖子晃了晃。 了尘师太笑了笑,给李昼的小书囊装满零食,挂在了她身上。 李昼背着鼓鼓囊囊的小包,跳到地上,瞥了瞥月娘和了尘师太,说:“等会儿你们不要紧张,我……”该怎么介绍模拟器呢,她想了想,觉得还是这个词最适合,“……我的一个朋友,会带我们去。” 了尘师太心中一笑,以为这是李昼用“朋友”来当挡箭牌,实际上要施展自己的神通。 然而,下一刻,李昼说了声:“出发!” 一道悠然清风便裹住了三人,风外斗转星移,天旋地转,风内却恍如还在原地,月娘发间的步摇晃都没晃一下。 了尘师太怔怔地望着最前方影影绰绰的虚影,那是个绛衣玉带的女子,这道跨越世界屏障、直抵辟支净土的清风,正从她鼓起的袖口盘旋而出。 昼儿竟然真的有个朋友。 月娘没有修为,看不到绛衣人影,趴在李昼肩头的蜂人本来可以看到,此刻却沉浸在意外之喜中:还好它不算人,要不然这趟旅行哪有它的份。 慈云寺中,半妖·李昼在禅房里吃着圆真大师做的斋饭,昙音则皱着眉,扶着窗沿,仰头望向西南方向拔地而起的巨人。 忽然,她感觉到一道念头落在了脑中。 “杀了小狐狸,快……快……快杀了祂!” 昙音“啊”了一声,一时间头痛得几乎要裂开。 佛主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念头,这是发生了什么?祂为什么要让自己……让自己…… 昙音缓缓转头,看向这些天来,除了吃就是睡的小狐狸,心里充满了不解。 第140章 小导游李昼 京城。 舒缓低沉的笛声中, 西南方向的巨人一只手握住了不断出现裂纹的虚幻巨剑,另一只手抓向了剑柄上缠绕的滑腻触角。 然而这触角看似降临到了人间,巨人却碰不到它, 巨手从这道虚影中穿了过去,抓了个空。 古朴大门外, 宗主·李昼往黑暗中捞了一把,只捞到满手冰凉。 好狡猾的海鲜,滑溜溜的,直接从她指缝里漏了出去。 柔和光晕里的月神抬起手,指尖流泻出如水月光, 很快就把李昼手上沾到的黏液擦干净了。 李昼皱起的眉头这才松开, 心想娘亲就是懂她,知道她爱干净。 下一刻,参天大树与燃火灶台似乎听到了滑腻触角的催促,同时发起了反击。 低沉的嗡鸣声响起,高速公路上,牌照为棕木色与火红色的警车马达轰鸣,车顶天窗打开,架上机.枪, 黑黝黝的枪口瞄准了前方风驰电掣的小电驴,大喇叭里放出了刺耳尖锐的声音:“警告!前方车辆严重违规!请靠边停车!” 骑车的任应月腾出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了一只头戴凤冠的太阴星君神像, 扭头把神像砸向了越来越近的机.枪。 咻的一声, 神像头朝里, 扔进了枪.口, 堵住了枪.管。 要是强行开枪,显然会炸膛, 进而波及自身。 坐在后座上的李昼学到了,原来机.枪是这么对付的。 眼看棕木色车牌的警车枪.口被堵,火红色车牌的那辆一个漂移,躲过了任应月扔来的第二只神像,接着不再犹豫,扳机下压,哒哒哒地喷出了火舌。 弹雨如瀑布一般笼罩了小电驴,任应月和李昼眼看就要被它们撕裂。 古朴大门外,参天大树爆发葱绿光芒的一瞬间,就被月神手掌中的一缕缕月光笼罩,犹如被蛛网黏住的昆虫,无法再动弹分毫。 对应地,海岛祭坛上的粗壮神树上,裂口处能看到肥胖蛆虫的石榴果,在苍白月光照耀下,果实表皮缓缓合拢,挤压、碾碎了蛆虫。 牝神身上的天尊神力,被月光全力净化、驱逐了,这尊生育与丰收之神,渐渐恢复了生气勃勃的模样。 顿时,祭坛四周所有蠢蠢欲动的麦芒都安静下来,再也没有一点攻击性。 飘在相师·李昼身旁的婉娘与头顶天空中的雷神看到了这一幕,暗暗松了口气,看来,牝神本身是不愿趟这趟浑水的。 京城中,百姓们手里握着的诏筹噼里啪啦掉了一地,很快与大地融为一体,消失得无影无踪。 牝神收走了力量。 人们脑中那突然出现的“只要让皇帝退位,天神就会给我们源源不断的白米白面”的念头,也随之消散了。 这一刻,所有人恍如大梦初醒,视野里、脑子里、心里,都只有西南方向那道宏伟巨人身影。 若是这世上真的有神灵能让普通人过上好日子,那一定是她。 第164章 《大周宝卷》上变幻不定的文字就此稳定下来,【夺天宗主,再造岁剑】的谶语再无疑问。 【太始天尊】四个字,再也没有出现。 然而,净化完牝神,月神刚要将清冷月光以同样的方法笼罩住燃火灶台,后者却忽然火势上涨,飘出了饭香。 凡间所有砌了灶台的人家,也都随之升起了炊烟,散发出饭菜香味。 “灶神显灵了!”人们吃惊地喊道。 “家主,当年京城大火的源头,亦是一座燃烧的灶台。”尉氏一名老人对尉明达禀告,隐约意识到当年的火灾,比想象中的水还要深。 紫宸殿外,皇帝听着各地耳目汇总而来的消息,结合赤阳子早前上报的情报,心中得出了结论—— 早在三年前,灶神就已经与天尊联手,祂是故意制造那场大火的,也是主动加入这场神战的。 祂想要再现三年前的景象,将所有支持新法、削弱世家、进而将动摇天尊地位的人,一把火烧个干净么? 可惜,三年过去,时移世易,凡人亦有了长足的长进。 一心设置陷阱捕捉天神的何氏家主何仙芝,带领一众族老与年轻族人,站在波光粼粼的百炼泉旁,取出清冽泉水,架在灶台上煮开了。 灶台是忽然出现的,炉膛中火焰旺盛,弥漫着饭香,熊熊烈焰映着何氏众人通红的脸,似乎已经污染了何仙芝等人的神智。 一扇火焰组成的大门便在炉膛中若隐若现,大门对面,就是正在讨论是否要以御火术控制住灶台的尉氏族人。 尉氏族人显然难以忘怀三年前救火的下场,然而家主尉明达不容置喙地说:“有尉氏在,就不能让旧事重演,这一次,尉氏会护住所有人。” 灶台里的火焰扭曲了一瞬,透出些许嘲弄之意,接着,便在何仙芝脑中落下一道指示,吩咐她穿过火焰大门,趁尉氏不备,袭击尉氏族长。 脸庞被烤红的何仙芝起身,仿佛就要往炉膛里钻去,炉膛里的火焰便愈发高涨,流露出欣喜与赞赏。 灾难会让凡人心生畏惧,恐惧则会加深人们的信仰,拥有了更多信徒的灶神,将从那尊至高神身上夺走更多力量。 眼下,天尊已经牵制住了祂,灶神已经等到了晋升的最佳时机。 只要能得到这股力量,祂便也能成为与天尊平起平坐的上位天神。 哔剥声越来越响,炉膛也越来越赤红,然而,就在何仙芝弯下腰,向火焰大门探出头时,她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得逞的笑意。 灶台上,咕嘟咕嘟沸腾了许久的百炼泉水,哗啦一声漫出了锅沿,顺着炉壁流入了灶膛,浇在了旺盛的炉火上。 灶膛里瞬间升起了浓烟,饭香味转眼就变得淡而无味。 神算谢灵微魂魄所化的百炼泉,镇压了千年死亡权柄所化的地皇剑,又岂能浇不灭灶神之火。 何仙芝虽然不知道这百炼泉的来由,只是听说此地有一口灵泉,才想着借用灵泉水,提升自家御水术的攻击力。 灶神想要驱使何氏去向尉氏发难,却不知道,祂的念头根本无法影响至高神的信徒。 何氏可是亲身感受过至高神力量的,与祂有关的一切人与事,哪里轮得到别的神插手。 用灵泉水浇灭灶神之火,本是一次大胆尝试,却没想到效果会这么好。 何仙芝望着充斥浓烟的炉膛,耳边听到了灶神临死前的疯狂之语,不屑地勾了勾嘴角。 灶神也太高估自己了。 灶神与祂的差距,只会让这些恶毒的诅咒反弹。 不过,这口灵泉为何有如此威能,竟能压得灶神毫无反抗之力。 何仙芝疑惑地看了眼泛着微光的百炼泉,一个晃神,仿佛看到了一道身着灰扑扑旧衣、戴着铜钱串、背着幡旗的身影。 那身影踽踽独行,幡旗上写着四个字:爱信不信。 在尉明达的坚持下,尉氏幸存的十来人合力运起了御火术,控制起灶台中越烧越旺的火焰。 尉氏众人本以为这一定会是场恶战,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遏制神灵的力量,顶多多救几个人。 谁知,没过一会儿,灶膛里便哗啦一声升起了一股浓烟,像是被水泼了似的。 接着,所有炊烟、饭香就都消失了。 灶神就这么潦草地没了。 满脸悲壮、对尉明达暗含怨恨的尉氏族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浓烟散去后,只剩死灰的灶台。 尉明达却并未露出意外之色,只是瞥了眼屋外一闪而过的影子,心中默默点头。 她今日的表现,应该能让陛下满意了。 她不知道自己对上神灵有几分胜算,只知道上了是死,不上也是死,还不如在这危急关头表现一番,若能幸存,这份担当便能赚取到在朝堂上更进一步的资本。 几个呼吸的功夫,牝神退出、灶神身死,滑腻触手缠绕的巨剑便更虚幻了些,裂痕又增多了不少。 然而,就在西南方向的巨人想要拿走巨剑时,剑柄上的滑腻触手却是金光高涨,一枚枚脚印花纹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婴儿·李昼都快到辟支净土了,辟支佛也就不再保留,全力帮助起天尊。 高速公路上,落向李昼与任应月的弹雨蓦然一滞,接着,所有子.弹上都多出了一层金色佛光,继续射向两人。 任应月已经将电门拧到了底,依然无法逃出子.弹组成的大网。 后座上的李昼见状,想起任应月是怎么砸坏机.枪的,也拿起身旁的东西,向着前方抛去。 第一下没拿动,仿佛有无数只脚踩在了那东西上,压下了千钧之力。 大周众人目不转睛地望着与触角、脚印角力的巨人,口口相传起她的名字。 “是夺天宗主薛静真!” “薛宗主必胜!” “恭迎宗主!” 人们呐喊着,为宗主·李昼助威,骂了那触角千遍万遍,邪神果然就是邪神,如此不讲武德,只会以多欺少。 “呸!” 就在大家对着滑腻触角毫无敬畏之心地破口大骂时,相师·李昼环绕着铜钱北斗大阵的手,紧接着落在了裂纹蔓延的巨剑上,与宗主·李昼的手重叠在一起。 两只手合力,滑腻触角与散发金光的脚印便无法匹敌,布满裂痕的巨剑迅速脱出了触角的掌控。 对李昼来说,这只是抓起身旁东西挡子.弹,第一下没抓起来,便加大了些力气。 分出去的相师·李昼,就自然而然地加入了进来。 落在众人眼里,却是薛宗主被邪神以多欺少后,她的同门前来支援了。 神算谢灵微之名,亦在今日名扬九州。 两人深厚的同门之情,不知感动哭了多少人。 李昼一念之间,抬手跨越了多个维度,抓来了一柄巨剑,斩碎了面前金光湛湛的弹雨。 弹雨顷刻间湮灭,剑光则去势不减,顺着子.弹射来的方向,再次划过多个维度。 一剑霜寒十四州。 整个大周境内被清凌凌剑光横扫,剑影席卷四方,所有大小神灵在这一刻安静得像已经死去。 金色脚印倏地破碎,半空的滑腻触角第一时间拦腰截断,毫不恋战。 相师·李昼抬手一接,如愿接住了一大捧还在跳动的新鲜海鲜,不光有触角,还有断口处掉下的螃蟹、海参、青口贝…… 那都是天尊曾经偷走的神灵权柄,现在,全成了李昼的海鲜大餐原材料。 失去了所有盟友的辟支佛,只剩下最后的希望,落在昙音脑中的念头强烈得快要溢出:“邪祟当道,世人皆苦,你要渡众生,过苦海!” “杀了小狐狸!” 在昙音痛苦地捂住头,却仍挡不住那降下的念头时,婴儿·李昼踩在了山峦起伏的辟支净土上,看向了绵延不绝的华丽宫殿。 李昼举起路上做的小红旗,走在了最前面,对月娘和了尘师太说:“跟紧哦。” 虽然她也没有来过,但既然是她提议的,那就让她来做导游吧。 “出发!” 第141章 宏愿 富丽堂皇的宫殿里, 时不时就能看到狮子、孔雀、白象、大鹏等佛门瑞兽。 李昼挥舞着小红旗,每到一处便大声喊出小动物的名字,完全把净土当成了动物园。 然而在了尘师太与月娘眼里, 这些“小动物”却俨然是镇守此地的神兽,在没看见李昼时, 每一根毫毛都透着对入侵者的敌视。 它们喉咙中发出阴沉的低吼,爪子、翅膀躁动着,目光紧紧盯着人,似乎随时都会扑过来把人撕碎。 然后,这些蓄势待发的神兽便看到了迈着短腿走过来的李昼。 这具二头身的幼儿身体脚下, 蛰伏着大团没有定状的阴影。 这阴影并不狰狞, 只是无声存在着,偶尔触碰到金身佛像,不动声色地啃下一口。 宫殿里逐渐爬满了这种阴影,影影绰绰,像隔着一层窗户纸,却又随时会把这层纸捅破。 第165章 神佛金身尚且如纸糊一般,更何况这些神兽? 众兽在阴影的包围下,充满戾气的眼神变得清澈起来, 炸开的毛变得柔软服帖,狮子甚至咧开嘴像狗一样哈起了气,温驯得不能再温驯。 了尘师太:“……” 虽然已经与辟支佛反目, 但看到这一幕, 她的老脸还是有点挂不住。 “动物园”里除了“小动物”, 自然还有“杂技表演”。 当李昼走进最宏伟、最华丽的宫殿时, 殿外隐约响起兵丁的厮杀声,仿佛有大军包围了此处, 空气中弥漫开浓浓的铁锈味,一群僧尼在这冲天肃杀之气中,割下了耳朵、鼻子、手指。 他们把流出的血滴在香里,厚重深沉的沉香多了一丝令人不安的甜腻,他们却仿若未觉,口中说道:“天运将终,杀身灭度,请佛住世,救现在兵灾,除未来苦集。” 低沉的诵念声中,僧尼的五官变成了流血的黑洞,充满杀意的嘶喊声就渐渐小了下去。 月娘微微动容,看向了尘师太:“这是……” “大夏灭亡后,海内鼎沸,狼烟四起,辟支佛不忍众生受苦,带领信徒,用毁坏身体的办法,请求佛陀现世,解除兵灾……然而一直到祂们的血流干,佛陀也没有出现,辟支佛悟出了世上无佛的真理,顿悟成佛,本想劫掠寺庙的贼兵被这一幕感化,最终自行退去。” 了尘师太讲起了野鹤庵代代相传的典故,目光在人群中逡巡,想要找出当时还在人间的辟支佛。 然而,她的目光扫了好几圈,都没有发现和画像吻合的面孔。 李昼指着僧尼中间的地板,疑惑地说:“难道不是要大变活人了吗?下面有人的呼吸声。” 了尘师太一怔,随即心里一沉,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顾不上此地是佛门净土,疾步上前,俯身便是一拳。 虽然没了大部分法力,多年习武的肉.身强度却是一点没减。 砰地一声,地板被她结实的一拳砸出一个大坑,坑里的人暴露在她眼前。 她踉跄后退几步,被赶过来的月娘扶住。 李昼跑上前,看了看地洞里神色慌张的青年僧人,他的耳朵、鼻子、手指倒是完好无损。 月娘迟疑地说:“他是……” 须臾间,了尘师太已经平复,神色平静地说:“他是辟支佛还在人间时的模样。” 典籍里的故事是假的,野鹤庵供奉了这么多年的佛主,竟然是个苟且偷生之辈? 这样的人,怎么会成佛? 她心里的疑问,很快就有了解答。 青年僧人从地洞里爬出后,却好似完全没有看到她们三人,转回身,向洞里伸出了手。 一名身着布艺、其貌不扬、面颊深凹、眉眼间与当今陛下有着三分相似的中年人,握住他的手腕,从更深处钻了出来。 此人面孔若是更老迈些,脸庞更圆润些,便与广为流传的大周太.祖像别无二致了。 两人站在血流不止的僧尼面前,眼眸中闪动起晦涩的暗光,中年人深深吸了一口空气中的血腥味,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问青年僧人:“咱们多少天没吃饭了?” “三天……”青年僧人似乎意识到什么,打了个哆嗦,“大……大王……他们都是我的同门至亲啊。” 中年人叹了口气:“孤若是饿死在此处,还说什么扫清寰宇,匡扶社稷呢?” “可……他们是为了保护你我,才毁伤身体,请佛退兵。”青年僧人嗫嚅道,飞快看了眼中年人,又低下头,“他们是听说了您的志向,才甘愿这么做的。” 中年人已经忍不住走到了一名僧人面前,像看一块上好的肉:“那我就更不能死了。”他嘀嘀咕咕地说,“孤太饿了……饿得想……想……” 青年僧人还在踟蹰不定,中年人对面,满脸鲜血的僧人主动用最后两根手指,把夹着的匕首递给了他。 僧尼们的声音再度响起,在空荡荡的大殿内一声声回响: “天运将终,杀身灭度,请佛住世,救现在兵灾,除未来苦集。” 这是甘愿以身饲君了。 中年人深吸一口气,抱拳道:“待孤问鼎中原之日,必将贵寺尊为国教。” 他握住匕首,刚要下手,青年僧人却像是想到了什么,快步走来,双手合十道:“大王,此等有伤天和之事,还是交给贫僧吧。” 此刻的他,一反先前的彷徨、惊恐、不安,神色凛然,竟好像与自己舍身度世的同门至亲一般无二了。 中年人深深看了他一眼,交出了匕首,他接过去,刺向了同门的心口。 倒地声、布帛撕裂声、刀刃割肉声、摩擦骨头声、火焰哔剥声、肉片炙烤声、大口吞咽声…… 月娘终于没忍住,转身呕吐起来,了尘师太目不转睛地望着青年僧人,好像要把他做的所有事深深记在脑子里。 结束后,青年僧人说:“大王,死人要给活人让路。” 中年人说:“你又想到什么了?” “今日众人杀身求佛,未必没有求得真佛降世,若是连佛都来助您,岂不是证明天命就在您身上吗?” “若是这么说,这尊真佛却又在何处呢?” “全赖大王金口玉言。” 短暂的沉默后,中年人端详起了青年僧人。 僧人脸上露出了充满佛性的微笑。 交易达成。 以身饲君的僧尼没有留下姓名。 青年僧人则在人间帝王的支持下,成为大周五大正教之一的佛主。 了尘师太一阵恍然。 正教的正,表面上是指有无度牒,实际上说的是,是否支持大周的统治。 虽然不知道其他四大正教的渊源,但了尘师太已然起了疑心,或许,他们能成为五大之一,也是因为在大周立国之时做出了重大贡献与牺牲。 尽管这牺牲,未必是牺牲的他们自己。 她应该愤怒的,了尘师太心想,世上竟然有人无耻至此,而她亦是这无耻之徒之一。 正是因为大周定鼎,她才能有如今的生活与地位,否则,早已是乱世之犬,不知死在哪一场祸乱中了。 可她心里却只生起了一种了然,原来这世上,真的没有佛。 当下,依然是无佛之世。 就在辟支佛的过去完全揭露后,仿佛看不到外来者的青年僧人却转头看来:“了尘,你可破心中迷障了?” 了尘师太一怔,刚刚大彻大悟的她,此刻再次生起了一丝困惑。 原来辟支佛知道她们在看,那为什么还要展示这段过去? 青年僧人说:“舍身易,救人难,若是不能终结乱世,你要如何普度众生,若是没有不择手段的决心,你又如何终结乱世?”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如今的太平盛世,难道还不能证明太.祖与辟支佛的选择是正确的吗? 了尘师太身体一震,听到青年僧人继续说道:“你的徒儿是天生的域外魔头,谁能保证她永远不会失控?你能承担这失控带来的后果吗?若是因为她,乱世再起,你回忆今日之选择,会不会后悔?” 随着这一声声质问,青年僧人的身形越来越虚幻,当“后悔”两字落下后,僧人身影倏然消散,一尊尊衣饰华丽的大佛,浮现在半空中。 佛像包围住三人,声音低沉轰鸣,眸光低垂,漠然说道:“了尘,该做决断了!” 慈云寺中,昙音帮半妖·李昼擦了擦沾到油的脸颊,脑中回荡着相似的话语。 是啊,小狐狸现在看起来是帮人的,可她本质上是异类,谁又能保证,她能一直站在众生的立场上呢? 思索间,无所事事的半妖·李昼忽然伸出手掌,桌案上一只蚂蚁便顺着她的指尖爬到掌心,搬运起残留在她手心里的米粒。 一只蚂蚁搬不走,连忙爬回地面呼朋唤友,没一会儿,就有一行蚂蚁顺着桌腿,爬上桌面,齐心协力地搬运起来。 昙音迟疑地望着小狐狸,她伏在桌案上,侧着头,专心致志地观察着掌心的蚂蚁,像是充满了好奇,又像是漫不经心,随意一瞥。 不知怎么的,看到这样的小狐狸,昙音心里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 蚂蚁们从半妖·李昼手心搬走了米粒,李昼顺着它们离去的方向,发现了藏在墙角的蚂蚁洞,目光转了一圈,落在了还剩一半茶水的茶壶上。 昙音屏住呼吸,有些不敢看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然而她还是努力睁着眼睛,注视着李昼,注视着她的选择。 李昼提起茶壶,才走了一步,一只蠼螋不知从哪儿飞进来,向着蚂蚁们飞了过去,前足伸出,颚部张开,做出了一个明显的捕猎姿态。 李昼脚步一顿,注意力从蚂蚁转移到了蠼螋身上,手一伸,在蚂蚁面前显得凶狠霸道的蠼螋便被她轻松捏在了掌心,兴致勃勃地把玩了半天。 昙音怔怔地望着李昼,又看了看蚂蚁,吐出一口郁气,终于产生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第166章 小狐狸或许会在未来失控,在这个世界制造一场泼天灾祸,可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天神,却已经是本方世界实实在在的天敌了。 蚂蚁们又岂有不顾蠼螋威胁,先去对付人的道理? 辟支净土上,金色大佛的环绕下,了尘师太直视佛像的眼睛,华丽袈裟化为泡影,全身上下,只剩一袭粗布僧衣。 “既然佛是假佛,”她仰望着高大威严的辟支佛,身上散发出与其无比接近的宏伟气息,“我来做这佛,又有何不可?” “佛”说,昼儿未来可能会失控,那她便发下宏愿,为这个“可能”负责。 从今日起,李昼身上的一切业报,由她了尘一力承担。 这宏愿的代价,竟让了尘顷刻间便有了成佛的资质。 “咔嚓。” 昙音面前,衣饰华丽、半结跏趺坐、背后竖起一只脚印的佛像裂开了一条缝。 佛像庄严的面孔上,出现了一丝愕然。 昙音耳边、野鹤庵中、众多云游天下的同门耳边,都响起了佛主的一声悲叹:“不知悔改……自寻死路……”话音里却带了几分自嘲,似乎这句话说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吃人、偷取同门的牺牲与贡献、不惜与这方世界的天敌合作……祂这份不择手段也要普度众生的决心,比之了尘师太的万方罪业归于己身,又如何呢? 一只散发着无边法力的金色脚印从天而降,不顾一切落在了尘师太头顶,与她周身的宏愿之力僵持不过片刻,便轰然消散。 法力余韵中,辟支佛留下了最后一句话:“愿你……不悔……” 遍布全国的辟支佛像,随着这脚印消散一同碎裂,碎渣中,掉出了一尊背着婴儿、脊背微微佝偻、身着粗布衣裳、垂眸含笑的新佛。 婴儿·李昼看了看走向宫殿深处的了尘师太,喊了几声“老师”,她却一次都没回头。 李昼露出了疑惑之色,月娘摸了摸她的头,解释说:“师太不跟我们回去了。” “为什么?这里是她家吗?” “可以这么说吧。” “我懂了,她要留下继承家业!” “……” “那下次还想来玩,是不是可以免门票?” “昼儿还想来吗?” “嗯。”李昼说,“这里有小动物,有杂技表演,还有话剧演出,真好玩。” 她说完,心虚地瞥了眼月娘,没告诉娘亲,路过狮子、孔雀、白象、大鹏馆的时候,她偷偷啃了几口馆里的果子,但那些果子干巴巴的,没什么水分,她就没有多吃。 相师·李昼欣慰地望着架在铁板上滋滋冒油的海鲜们,闻着扑鼻的香味,撒了点孜然,心里感叹,还是海鲜好吃啊。 第142章 天下兴亡,亦只在祂一念之间。 在相师·李昼的邀请下, 曾经是牝神祭品的新娘们离开了藏身的洞穴,加入了这场海鲜.盛.宴。 李昼是个懂得分享的好孩子。 新娘们抬眸望去,粗壮的神树没了半边枝叶, 平整得仿佛被一把锋利大刀砍断。 这些枝叶变成了薪柴,被谢师丢进了灶台下的炉膛里。 灶台不知从哪儿来的, 透着一股哀怨,仿佛死了以后还被从坟里挖出来接着干活。 不管是神树、灶台,还是吱吱响的海鲜,都隐约散发出令人心悸的高位气息。 然而这气息却被祂们自己死死压住,新娘们一个晃神, 神树、灶台、海鲜便又变成了平平无奇的凡间事物。 新娘们仿佛看到每一片叶子、每一寸灶台、每一只海鲜都在点头:是的, 我们就是这么普通。 谢师在旁边热情招呼:“都是我亲手捕捞的,多吃点,别客气。” 新娘们迟疑地拿起神树做的筷子,夹起一只焦黄的鱼片,在相师·李昼的注视下,心一横,眼一闭,张口吞下。 第一感觉是烫, 第二感觉便是鲜,只一口下肚,额头便冒出一层细汗, 丹田里极烫, 好像点起了小火炉, 连带着四肢百骸都流淌过融融暖意。 这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即便是神智不算清醒的新娘们,心中也滑过一丝了然。 神灵之肉, 自然是大补之物,凡人本该无福消受,但这不是有谢师在吗? 她既然说能吃,这神仙肉吃也就吃了。 吃人者,总该有被人吃的觉悟。 新娘们接二连三地伸出筷子,恶狠狠撕咬起美味的食物。 李昼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她手艺可真不错,看,大家吃得多香啊。 看到大家吃东西的速度,忽然一惊,连忙跟上,再不抓紧,自己都没得吃了。 炉膛里,碳火烧得更旺了,偶尔有些懂事的海鲜,怕自己烧糊了,还会主动翻个身。 新娘们埋头苦吃,没有看见,飘在半空的婉娘欲言又止,瞥了眼李昼的神情,似乎食材自己做自己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 这可真是…… 她默默把想说的话咽回了肚子里,瞥了眼万里无云的天空—— 雷神实在受不住这场面,生生被吓跑了。 酒足饭饱,李昼浇灭了灶台里的炭火,才要走,忽然听到几声怯生生的呼唤。 “母神,”这声音从脚边传来,焦急地说,“请您聆听我的请求。” 李昼低下头,左看看,又瞧瞧,没见到半个人影。 她还以为是自己幻听了,抬脚正要离去,却又听到一声:“母神,赞美您的慈恩。” 这一次,声音似是近了些。 李昼耐心地找了半天,终于发现了声音的来源。 祭坛边上的一朵花,淡紫色的花朵,黄色的花蕊,细长的茎,萼钟似的垂挂着。 花朵上空笼罩着一层水汽薄膜,衬得花瓣多了几分朦胧的美感。 李昼凑上前定睛看了一会儿,目光穿过这层薄膜,才发现每一瓣花瓣都大有玄机。 一共七瓣,其中三瓣上凝结着露珠,两瓣积了一层灰,还有两瓣覆盖着一片晶莹粘稠的蛛网。 露珠周围,散落着大大小小的泥点,每一块泥点上都长出深青色植被,泥点附近,坐落着一座座风格统一、高低起伏的建筑,一群群小人进进出出,有的在地里翻种,有的钻研着工具,有的用古怪姿势修行。 积灰的两瓣就没有这繁华的景象了,只有些零零散散驼着货物的小人,正在艰难地前进着,看起来要穿过“荒漠”,把货物运到相邻的“土地”上去。 结着蛛丝的两瓣,情形更是萧索,其中一瓣看不到一个人影,另一瓣则矗立着一座高塔,李昼听到的声音,正从塔顶传来。 塔顶站着一个身穿黑袍的小人,双目紧闭,额头中间却裂开一只竖瞳,此刻,她就用这只竖瞳望着李昼,口中呼喊着:“母神!” 她的声音因为李昼的驻足而微微颤抖:“您看到我了,母神!” 李昼吃惊地眨了眨眼,直起身,听到小人声音远去,紫色小花也恢复成一开始的模样,朦朦胧胧,看不出土地、荒漠、建筑…… 她再低下头,眼睛凑近,目光便又穿过了隔绝两界的水汽薄膜,看到了花中世界。 “我请求您,”黑袍小人唯恐她就此离开,在她的注视下,摆出了她看不懂的手势,语气变得大胆,“请求您让我能去您的身边,献出全部的身心,侍奉在您左右。” 李昼听明白了,回答说:“你的意思是,要我摘下这朵花吗?” 小人住在花里,想要一直在她身边,自然只能摘下花了。 黑袍小人一怔。 …… 紫英大陆共分七块,其中三块拥有提供水源的圣池、能够耕种的沃土以及安全的居住环境,另外四块分别是一望无际的沙漠与遍布陷阱的灰白森林。 文明诞生于三万年前,人们在圣池边繁衍壮大,随着人口增多,土地承载力逐渐到了极限,有的地方已经挖到了紫色地基。 贤明之士预测到了土地与圣池枯竭的未来,开始探寻山穷水尽后的出路。 有人提出钻探大陆中心,那片黄土地是已知深度最深的区域,或许藏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但每次一靠近,就会被剧毒粉尘夺走呼吸。 也有人提议向大陆边缘探索,曾有人穿过迷雾抵达极北之境,也许是那些人的修为不够,只见到了虚无深渊,后来者应该继续向前,越过虚无一定能到达永恒的彼岸。 铃所在的学派却是被称为异端的少数群体,学派创始人宣称,紫英大陆本就不是原生文明,七块大陆上的资源分布有着明显的人工痕迹。 紫英人的诞生根本不是生命的奇迹,而是某个神灵一时兴起的游戏。 神灵遗忘了这片大陆,圣池和土地才会枯竭。 要想继续延续紫英人的文明,唯有全心全意向那位母神祈祷,请求祂将自己带去祂的神国。 这一学说遭到了所有学者的反对,紫英人擅长思考,学习氛围浓厚,人们早就意识到这个世界不存在神灵,文明的发展靠的是知识与科技,而不是什么母神的恩赐。 第167章 铃和老师遭到了各个学派的围堵,不得不搬去人迹罕见的灰白森林,那些恶毒的粘稠枝丫让年迈的老师丧了命,铃不得不独自建起高塔,一个人在塔中生活。 她通过学派传承下来的秘法,驯养了一种小鸟,小鸟以大陆中心的剧毒粉尘为食,产出一种甜蜜的食物。 铃以此为生,除了吃饭睡觉,所有时间都站在高塔的顶部,日复一日地重复着祈祷神降的仪式。 有时,她的声音会传得很远,听到的人们便会恐惧地关上窗户,捂住耳朵,唯恐被这异端邪说污染了大脑。 铃知道其他人有多讨厌自己,却从来都不在意,因为她知道,真理未必掌握在大多数人手中。 这天,她照例在塔顶吟诵,尽管她内心深处并不抱太大希望,但她依然做得很认真。 唯有虔诚的仪式,才能让自己的声音传到神灵耳中,铃谨守着老师的教诲,用那竖瞳一刻不停地扫视朦胧的天空。 就在她感到饥饿,想要回房间进食时,她那只窥探天外之物的眼睛,看到了永恒不变的天上,多了一只眼睛。 那只眼睛无比巨大,仿佛蒙着一层淡淡雾气,蕴藏着无人能参透的玄机,层层叠叠的黑涨缩不定,占据了整个天空。 铃险些无法呼吸,但很快就陷入了狂喜,她更加虔诚地呼唤起母神,这眼睛里充满了包容与仁慈,不是母神又能是谁呢? 母神却没有回答她,而是抽离了视线。 她想一定是她的声音不够洪亮,表达不够清楚,于是在母神第二次投来目光时,她慌忙大声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她想去母神身边看一看,自己的真理究竟是否正确。 虽然一直坚定地相信自己,但事实上,这么多年她确实没有找到实际的证据。 这一次,铃得到了母神的回应。 她没想到自己能轻而易举获得母神的许可,对方还没有提任何条件,恐怖传说里的邪灵可都是必须从人身上拿走什么的。 她更没想到,母神答应后,提出的办法居然是带走整块紫英大陆。 依据学派对神谕的注释,铃认为,母神口中的“花”指的就是大陆。 这就是仁慈的母神吗,像爱孩子一样爱着人,无条件满足世人的要求。 铃本该热泪盈眶的,她为所有人找到了未来的出路。 可不知怎么的,她望着神弥漫着雾气的眼睛,心好像被一只手捏住了。 她心中产生了一种事态超出掌控的恐惧,无缘由地担忧起答应这件事的后果。 去往母神身边本是她与老师终身的梦想,可…… 她张了张口,“好”字好像梗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 然而神灵做事,其实并不需要她答应。 母神再次抽离了视线,就在铃以为祂因为自己的态度而失望离去时,她脚下的地面忽然开始摇晃。 她一开始以为是高塔本身出现了问题,但很快就发现,窗外的地面也在晃动。 她一个激灵,恍然惊觉,这是母神在“摘花”。 神的举动引来了紫英大陆的地动山摇,有些人滑到了大陆边缘的虚无深渊,有些人掉进了弥漫剧毒粉尘的大陆中心,许多人永远地失去了亲人、朋友。 而剩下的人,则在悲伤中,获得了从天而降的甘霖。 …… 相师·李昼握住紫色小花的花茎,将它连根拔.出,连带着周围的泥土一起。 她看了看四周。 再找个花盆,把小花移植进去,就可以让小人永远陪在自己身边了。 哪里有花盆呢? 新娘们见她要种花,连忙跑回住所,取来了一只洗脸盆,以及一些净水。 李昼便将紫色小花种在了盆里,往花上撒了点水。 她忙着移植小花,没注意,几个新娘望着地上已经变成一滩脓水的人形发了会儿呆。 这是她们肚子里孕育出来的神裔,被天尊夺舍后,又被抛弃了。 人形承受不住神力,在神力抽走后就融化了。 名义上的父亲从头到尾都把他们当工具,而身为母亲的新娘们,此刻也不过能撒上些泥土,让他们尽早安息罢了。 即便是所谓的神裔,也不过是零落成泥的结局,不会有任何神灵在意。 她们抬头看向专心伺候紫色小花的谢师。 祂亦是这神灵之一。 …… 婉娘帮李昼抱着花盆,平稳地飘在她身后。 忽然发现自己这次模拟任务还没完成的李昼,连忙改过自新,准备回王家村。 相师谢灵微的父亲来到王家村后失踪,紧接着谢灵微的家境就一落千丈。 她的夫子算出,这是某位邪恶存在出手,故意篡改她的命数。 谁,谁要害她? 李昼代入感极强地愤怒了,沉着脸,踏上返程之路。 只是,她才走到滩涂附近,便被一群散发着污秽气息的海妖拦住。 这些妖魔从烂泥里钻出,阴沉沉地盯着李昼。 跟在后头的新娘们面面相觑,一时有些为难,不知该不该劝劝它们,别找死。 虽说这些“邻居”并不友善,可她们善良啊,真要看着它们被谢师放铁板上烤了,还挺过意不去的。 毕竟这些妖魔不太讲卫生,万一脏了谢师的手可怎么办。 新娘们皱起了眉,李昼却完全没觉察出空气中的剑拔弩张,而是理所当然地觉得对方想要挽留自己多玩一会儿。 一般去别人家做客,主人总要和客人拉扯一番,不然显不出自己的热情好客。 李昼十分理解地说:“各位不必挽留,有缘自会再见。”要不是已经吃饱了,她可能真会顺势多留一会儿吧。 新娘们神情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披着腐败烂泥、散发恶臭、直立着的鱼、虾、鳖怪们,却是对视一眼,瓮声瓮气地说:“大人,我们只是想问您一个问题。” “问吧。” “请问……”海妖海怪们小心翼翼地说,“……您看我们像不像人?” “……” 这是要讨口封化人? 新娘们神情更古怪了。 这座遍布妖魔邪神的岛屿,历来以周围凡人的供品为生,岂有不享受这不劳而获的生活,反倒要变成凡人,吃苦受累的道理? 还没等她们想明白,谢师已经随意地点了点头,漫不经心地说:“像。” 随着这一声答应,包裹在漆黑淤泥里的怪物们,纷纷扬起了咧到太阳穴的微笑。 它们身上的淤泥如有生命般融化,流淌到地上,藏在其中的鱼、虾、鳖头们,像被揉捏的泥人一样,肖人的五官逐渐变得清晰,站立的姿势也更自然了。 它们伸出了长开的四肢,体内发出关节弹跳的噼啪声,神情欣喜地叉手行礼,身上虽还残留着深灰色的鳞片与粘稠如蛛网的液体,冷不丁一瞧,却已经看不出妖怪的本相了。 “多谢大人。”成功化人的妖魔们齐齐俯身,发自肺腑地说道,“大人一声‘像’,免我等千年苦修,我等必为大人塑像立庙,日日祈福念经。” 听到这里,一名新娘实在没忍住,上前问道:“你们为什么要变成人?” 妖魔一怔,瞥了眼李昼,含混答道:“大势所趋罢了。” 何为大势?谢师便是大势。 这些新娘不知道,此刻还能留有一命的妖魔们,并不是这座岛屿上道行最高的。 道行再高,比之牝神、天尊,又如何呢? 没有随着谢师出手而殒命的妖魔,只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擅长推算天机。 此刻的天机告诉它们,不想成人,便上餐桌。 只有成了人,才能逃过此劫。 果不其然,在谢师认可他们像人后,那笼罩在身上的死劫便也散去了。 谢师投来的目光,也让他们更安心了。 吃饱的李昼虽然没想接着吃第二顿,但其实再加个餐也无所谓。 她自己都没意识到,一开始她看妖魔们的目光还有些蠢蠢欲动,发现对方化成了人后,就失去了这方面的兴趣。 她被这些化人的妖魔提醒,发现自己有件事忘了做。 夺天宗踏足过的土地,自然就要守夺天宗的规矩。 相师·李昼折下一截枝条,在淤泥中歪歪扭扭写了两行字: 【杀人者,死。】 【食人者,族。】 两行字书毕,东海海域,海里的、岛上的妖魔、邪神、人,皆感受到自身被一股无形的规则束缚。 正在给邪神置办祭品的人,忽然把刀子捅向了自己胸口。 神庙里享用祭品的邪神,忽然倒头滚落在地。 “夺天宗立规”五个字,如惊雷滚过修行者的灵台。 规矩立下的这一刻,违规者便立刻受到了惩处。 新娘们一怔,本想借此机会跟着谢师离开的众人窃窃私语起来,既然凡人已经能在此地生活,或许…… 第168章 一名妇人被推举而出,行至相师·李昼面前,恭敬地说:“既然大人有意将此岛纳入宗门,我等愿为宗门守岛。” 这样,她们也能守着夫子的冢坟,免得她在地下太孤单了。 李昼自然无有不应的,这不是送上门来的弟子么。 她一人发了一枚铜钱,叮嘱她们有事便握住铜钱默念她的名字,接着,便坐上了化人妖魔们找来的孤舟,独自踏上了回村的旅程。 新娘们望着谢师远去的身影,默默在心里为她祝福,却不知道,自己这夺天宗弟子的身份,如今是多少人苦求而不得的。 薜荔山下,已经有人苦苦等候了数月,却连山门都没能进去。 其他宗门收徒,或看血脉,或看资质,或看秉性,唯独李昼的夺天宗,只讲一个“缘”字。 …… 收徒讲究缘分,修行亦是如此。 婴儿·李昼旅行回来,肩膀上搭了一趟挂票的蜂人惊魂未定地飞到了窗边,只觉得自己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秘密。 李昼却看着地上滚落的一颗璎珞珠子,想起没有一起回家的了尘师太,若有所悟。 人生果然是一趟短暂的旅程,随时都会有人在中途下车,像她这样的普通人,一定要珍惜每一天,珍惜身边人。 月娘才捡起璎珞珠子,便感觉到了婴儿·李昼眷恋的目光,还没来得及抬头看去,就被一股柔和的力道推出了门。 房门自动合上,在她不解的目光里,微微透出莹润的光。 她想要上前去看一看昼儿怎么了,才抬起脚,就看到了脚边的影子。 太阳在她身后,影子却在她侧方,伸展延长,仿佛要把她拉走,提醒她远离此地。 她怔了怔,猛然抬头,看到了云层里若隐若现的苍白圆月,神情几度变幻。 房间里,婴儿·李昼盘膝坐在床上,眼眸垂落,陷入了一种顿悟状态。 模拟器界面,弹出了一条提示: 【恭喜你,你已经领悟了修行的真谛,突破了结丹的瓶颈!】 尽管李昼的理论水平不够扎实,却也知道结丹是件大事。 听说还得渡雷劫……万一不小心波及娘亲怎么办? 贴心的李昼连忙把娘亲推走,自己来渡劫。 她不知道,雷神可没打算来上班。 尽管不知道婴儿·李昼与夺天宗究竟是什么关系,却也能感受到冥冥之中的联系。 到时候也不知道是李昼渡劫,还是祂雷神渡劫呢。 “同学们,这次的假期作业是要保护一枚鸡蛋。” 李昼咦了一声,手心忽然被塞进一枚打着编号的生鸡蛋。 她握着鸡蛋,隐约能感觉到蛋壳下生命的律动,一个脆弱的小生命微弱地呼吸着,心脏有节奏地跳动着。 而她只需要稍稍一用力,就能将它捏碎,看着蛋液流淌,生气也随之流逝。 李昼抬起头看向老师,老师穿着一身简朴的衣服,头发极短,头皮上长了一截青茬,看起来像个出家人,耐心温和地说:“薛静真同学有什么想法吗?” 机智的李昼说:“既然鸡蛋这么容易碎,煮熟就好啦。” 老师面色一变,脱口而出:“不要!” “咦?” 老师喘了口气,勉强笑了笑:“煮熟了,鸡蛋就孵不出小鸡了,昼……静真想要这样吗?” 李昼:“虽然孵不出小鸡,但是变成了熟鸡蛋。” 老师的笑容更勉强了。 李昼继续说:“熟鸡蛋好吃。” “……” 李昼充满求知欲地问道:“老师,我说得哪里不对吗?” “……没有哪里不对。”老师稳住心神,循循善诱地说,“只是,如果孵出小鸡,小鸡长成大鸡,就能继续生蛋,昼……静真就能有源源不断的鸡蛋吃。一只蛋,和很多很多蛋,静真要选哪一个呢?” 李昼思索了一会儿,无奈地说:“还是选很多很多蛋吧。” 她说着,再次低下头,端详起了手里的鸡蛋。 既然不能煮熟,那要怎么才能保护它呢? 婴儿·李昼内视丹田,感觉到空气中的灵气、天地间的精华,都在其中汇聚。 正统结丹之法,要以天为鼎,以地为炉,结阴阳气机。 此处的天,指的是人首,地则是人腹。 李昼便引导灵气,顺着筋脉,在头颅和腹部之间转动。 天外之天,无数天神所在,一道道古老目光凝视着无垠黑暗中的蓝色星球,尽管祂们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某种无形的紧迫感,依然如瘟疫般蔓延开。 蓝色星球表面,一层看不见的膜正在发生着前所未有的巨变。 这层膜保护了这颗星球很久,但在过去的数千年里,一直在减弱。 越来越多天外之神可以穿过这道防御,将力量渗透进星球上,吸引信徒,增强锚点,反哺自身,提升力量、权柄与位格。 然而此刻,在宇宙主宰的意志下,这层膜第一次开始了增强。 东方的太阳与西方的月亮光辉交映,纯白阴阳之气升腾而起,轻柔融入无形之膜,温养壮大它。 不是没有天神想要打断这可憎的变化,扰乱这温养的进程,可无垠宇宙的至高至远处,宇宙主宰的目光正在注视着这里,一刻也没有离开。 这目光仅仅只是无声注视着,就已经令众多天神战栗惊惶。 天尊以下,最傲慢的天神也只敢趁祂打盹时尝试着捞取些许权能,谁又敢在祂的注视下做任何违逆祂心意的事。 尽管此刻的祂,本体依然在静谧群星中沉睡着。 那星光环绕的王座上打盹的众神之神,亦不过是祂梦中投下的一道幻影。 而这注视宇宙的目光,又来自于幻影行走在尘世的一具化身。 失败的神佛已然为众神提供了宝贵的经验,即便是这样一具幻影的化身,也不是祂们可以冒犯的至尊。 或许,祂们中最强的天尊可以。 但现在,天尊也不知躲去哪里舔舐祂那新增的伤口了。 总是向凡人宣称着自己无所不能的众神,想到此处,越发瑟缩起来。 婴儿·李昼生怕自己走火入魔,眼睛都不敢眨地盯着灵气运转。 她没有想想,她其实压根没认真学过奇经八脉,也不知道什么叫“性似明镜”“回光寂照”,就照她这个随心所欲修炼法,要是会走火入魔,早就该入魔了。 历来只有人担心入魔的,哪有魔担心的道理。 教室里,李昼找来了一块海绵,比划了下,应该够把一颗蛋包起来。 既然鸡蛋易碎,给它上层保护壳不就好了。 李昼暗暗夸奖自己的聪慧,却没注意,一旁的老师看到她抓着蛋翻来覆去,研究怎么个包法,额头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当她手一抖,鸡蛋滚出海绵,又咕噜噜滚了好几圈才停在桌面边缘时,老师终于承受不住了,一把捞起说:“还是让我先帮你保管吧。” “嗯。” 李昼欣然答应,她已经量好鸡蛋尺寸,知道该做多大的保护壳了。 “老师,你为什么这么在意这枚蛋呢?”李昼一边做手工,一边好奇地问道,“就算它摔碎了,我们可以再去超市里买一枚新的。” 老师听得嘴角直抽,脸上犯愁,提醒说:“作业要求是保护这一枚哦,摔碎了,作业就失败了。” 李昼劝她说:“不要这么死板嘛。” 老师盯着李昼侧脸看了一会儿,小声说:“可是老师我啊,就只有这一枚蛋,其他蛋再好,也不是我的。” 她说完,再看李昼反应。 李昼却已沉浸在做保护壳的任务里,没有听见她的话。 婴儿·李昼看到丹田里,隐约出现了一枚椭球形事物。 灵气如涓涓细流,不断涌入,天地精华飘飘渺渺,无声渗透。 椭球散发出煌煌辉光,旋转着,逐渐变得凝实。 眼看金丹就要顺利凝成,李昼四肢百骸都感受到一股畅快之意,忽然,金丹内部显现出一块块黑斑,传出了一股抗拒之力。 金丹大道,修的是人与天地合一,但现在,天地不答应了。 雷神不敢来降雷劫,天地便自己出手。 蓝色星球表面,正在汲取着阴阳之气修复、增强自身的无形之膜遭到了天地反噬。 一道道凛冽罡风撞向薄膜,宛如沧海怒涛,东西两道日月光辉都在这冲击之下时明时灭,虚空中的尖啸荡起回声,引得地面凡人纷纷驻足。 凡人听不见天外之声,却能感觉到耳膜刺痛,头晕目眩,站立不稳。 正在为夺天宗击退了天尊而欢呼的人们,再次陷入了不安之中。 每个人都感受到,自己被上天厌恶了,存在便是一种错误。 “我等究竟犯了什么罪过,上天,请降下明示,为何要如此对人?” “什么上天有好生之德,假的,都是假的。” 第169章 “天欲亡我,如之奈何!” 尽管身体上尚未受到伤害,饱受折磨的人们精神上已经濒临崩溃。 包围皇宫的乱民自发散去,四周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面对有形的敌人,人们尚有登天一战的勇气。 可在这无形的、天地本身的排斥之下,人人都心如死灰。 皇帝下意识想要咨询缉妖司主,赤阳子无疑是这方面最权威的人士。 他所持有的《大周宝卷》,总是能及时、准确地预测到天下大势。 皇帝虽然时不时会和他开开玩笑,却从来没有忽视过他的意见。 放在赤阳子身边的探子很快回来了,从小训练的暗探本该遇到任何事都处变不惊,此刻却面色沉重,语气滞涩:“赤阳子……飞升了。” 皇帝抬眸,紧紧盯着探子的面孔,若是如传说中一般,三花聚顶,五气朝元,举霞飞升,他的脸色和语气不可能会是现在这样。 赤阳子身上,又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 果不其然,探子一说起赤阳子飞升的画面,呼吸就变得急促起来,仿佛背后有双眼睛在死死盯着他。 “……他的头颅一分为三,胸襟敞开,飞出了五脏……一个个佝偻着脊背、手握着长笛的仙使,从天而降,应该是来接引……他自己带了一支一模一样的长笛,似乎对此早有预料……” “赤阳子握着长笛,与仙使们一起,对抗天尊……天尊被击退后,他也变成了脊背佝偻、手指细长的模样……再之后,他便与仙使们一起,飞向了天外……” “大周宝卷自己卷起,飞回了缉妖司,没有人能再打开它。缉妖司里,赤阳子的名字已经消失了。” 皇帝一怔:“消失?” 探子艰难点头:“所有名册上,司主一栏都变成了空白。” 皇帝凝神沉思片刻,尽管那虚空中尖啸的回音同样在影响着她,令她的大脑中仿佛多了一个空洞,呼呼的罡风刮过空洞,留下无法愈合的创伤。 但她仍然很快就有了头绪,吩咐裴尚宫:“叫史馆修撰来。” 史馆修撰辛梦卿顶着一张苍白的面孔,赶到了紫宸殿中。 裴尚宫点起了安神香,为神色倦怠的皇帝揉着太阳穴,效用聊胜于无。 辛梦卿刚要行礼,就被皇帝叫起:“查缉妖司主赤阳子的生平。” “是。”辛梦卿连忙取出对应的记录,然而当她翻到赤阳子那一页时,只看到了五页纸的空白。 辛梦卿反复翻了三遍册子,她出身史学世家,对本朝名人耳熟于心,赤阳子作为统领缉妖使的重要人物,她怎么可能会空着什么都不写? 皇帝看她表情,已知结果:“也消失了?” 辛梦卿抬头:“也?” 皇帝点了点头,吩咐她先退到一旁,指节叩了叩桌面,像是在和什么人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赤阳子曾上过一封密折,说历史中许多人的存在被抹去了,当时他猜测是天神所为,现在看来,未必如此。” 辛梦卿忍着一阵阵头晕带来的呕吐感,目光看向了大殿的幽深处,在她的记忆里,那个地方挂着一张太.祖冲阵图,为了勉励后世子孙,不要太平日子过久了,就忘了先人在乱世中开创基业的艰辛。 现在,太.祖冲阵图隐没在黑暗里,一道健壮身影,从帷幔后踱步而出。 辛梦卿睁大了眼睛,看着那张越来越清晰的面孔,与皇帝眉眼有着三分相似,气质上多了些属于乱世的暴戾与阴郁。 大周太.祖,活了。 “啪嗒。”辛梦卿手里的书册掉落在地。 太.祖瞥了她一眼,转过脸,看向皇位上端坐不动的皇帝,笑了笑:“曾了不知道多少代的曾孙女,你太太太……太爷爷面前,也不见个礼?让外人看见,该笑话我们老高家没家教了啊。” 皇帝搭着扶手,眼底藏着忌惮,脸上却只有单纯的好奇:“听说您老人家为了活命,吃过人,此事是真是假?” 祖孙俩一个仰视却不减威严,一个俯视中隐含轻蔑,针锋相对地对视了片刻,便都笑开了。 “这狗脾气,看来真是我亲孙女。” “厚颜无耻,不愧是太.祖爷爷。” 辛梦卿在旁边听得心惊肉跳,无所适从地攥紧了笔。 作为史家,她应该把这亲眼所见的历史性会见记下来的,可死了八百年的太.祖又活了……这合理吗? 难不成他贿赂了阎王,一直没去转世投胎? 可这又图什么呢? “说正事吧。”皇帝不客气地打量着太.祖,“您这一还阳,我最信任的左膀右臂就消失了,此事和您有没有关系?这是您返回人间,夺回皇位的手段吗?” 这番直白的质问,让辛梦卿整个人都麻了,她想了想干脆坐下,执笔狂写起来。 皇帝敢让史官旁听此等秘辛,她又有什么不敢记的。 太.祖倒没有动怒,还忙不迭地解释说:“你以为我想回来?还不是我那老友,妄自尊大,招惹了那位至尊,老巢都让人掀了,我也没了去处。” 他笑嘻嘻地说:“皇宫这么大,曾孙女你养个老头,总还养得起吧。” “别嬉皮笑脸的。”皇帝从他故意插科打诨的话里,听出了些许端倪,“你的老友是……” “野鹤庵供奉的佛主,辟支佛。”太.祖交代得痛快。 奋笔疾书的辛梦卿一顿,接着又满头大汗地书写起来。 一个已经死了的太.祖,和五大正教的佛主是好友,这很合理。 在皇帝的催促下,太.祖把至尊杀入辟支净土,了尘成佛,替代了辟支佛的事,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 皇帝沉吟片刻,对辛梦卿说:“查辟支佛、了尘生平。” 辛梦卿唱了声喏,连忙翻书,一阵哗啦啦的翻页声后,大殿里再次陷入了沉寂。 太.祖说:“怎么了?查不到吗?” 辛梦卿瞥了他一眼,不敢答话。 太.祖一怔。 皇帝沉声说:“太.祖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是。” 皇帝发了话,辛梦卿才抹了抹汗,躬身说:“辟支佛与了尘的生平记录,也都消失了。” 太.祖扯了扯嘴角,像是想说什么,最后却又闭上了嘴。 皇帝倒是起身走下了御座,沉吟道:“果然……” “你想到什么了?”太.祖意兴阑珊地说。 “赤阳子飞升去的地方,应当便是那位至尊身边……与祂有关的人与事,都会被抹去存在。” 太.祖想了想:“你先前说,赤阳子发现历史上也发生过类似的事……” “这说明很久以前,就已经有人与祂联系上了。” 皇帝回忆着夺天宗神医、剑侠、宗主、相师、狐仙的身影,她们会是其中之一吗? 夺天宗修士远超寻常修行者的修为,是不是来自于祂? 皇帝吩咐辛梦卿,再查一查这几位的资料。 她本已做好了依然是空白的准备,谁知,辛梦卿很快翻到了相关实录。 不管是薛静真开山门、立夺天宗,还是神医谈昭飞升成仙、保佑四方,都有明确记载。 皇帝捏了捏眉心,看向若有所思的太.祖,苦笑道:“您有什么头绪吗?” 皇帝有信心在这邪神当道的世界大权独揽,倚仗的是身为人君,拥有敕封神佛的权柄。 因此她虽无高深道行,却能驭使众多修行者,天下正教也都受她管辖,听她调遣。 可现在,她却没有这份信心了,她感觉到所有事都在超出掌控,她这个皇帝做事也好,不做事也罢,都不会影响这个世界分毫。 这个世界的中心不是皇帝,也不是任何人,而是那位至尊。 与祂有关的事物,飘忽不定,毫无规律可言。 天下兴亡,亦只在祂一念之间。 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人生百年不过是虚妄,凡人追求的、付出的、牺牲的、获得的……都不过是大梦一场! 见皇帝已有心灰意冷之色,太.祖混不吝的脸上第一次多了些正经之意,摇头说:“我在辟支净土待了八百年,每一天都在重复着吃人……辟支佛困在了那一天,即便成佛也没有解脱,在我死后就把我也带了过去……祂真是孤的好朋友啊。” 了尘师太所见到的场景,可不是辟支佛放出的幻象。 他确实一次次地在那个大殿里,吃下了救命恩人的肉。 皇帝怔了怔,不知道他为何忽然承认了此事。 太.祖负手望向天空,天空明朗干净,一尘不染。 “皇帝,”他没有再调侃曾曾……曾孙女,沉声说,“我们渺小,卑怯,无法掌控任何事,我们所拥有的,只有当下。” 看不到过去和未来,看不清迷雾中的真相,生如浮萍,永远只能随波逐流。 太.祖伸出手,摸了摸天的方向,还离得很远,摸了个空,他却笑起来:“这种前途未卜的感觉,还是这么让人着迷啊。” 第170章 站在他身后的皇帝顺着他视线望去,只看到一片碧蓝,她忽然反应过来,刚刚那强烈的晕眩感、被这方天地排斥的恶心感,都已经散去了。 令人绝望的危机再次化解,但这一次,她却连出手之人是谁都不知道。 她收拢起手掌,只抓住一团空气,喃喃自语道:“把握当下吗……” 太.祖回过头,恢复了笑嘻嘻的样子:“不想把握可以把皇位让给我,我帮你把握。” 一直没说话的裴尚宫立刻抬起头,对他怒目而视。 哪怕是大周太.祖,也不能对她的陛下说此等大不敬之语。 皇帝没好气地瞪了太.祖一眼,心中郁气到底一扫而空,不再纠结人生有无意义。 她转身回到御座,正要开始处理灾后抚恤百姓的事宜,忽然一愣。 夺天宗主拿走了天尊锻造的假岁剑,会不会是为了再造真正的诛神之剑? 不管夺天宗与至高神究竟有着怎样的联系,等到真正的岁剑出世,众神都将隐退,人的时代就要来了。 顿时,皇帝眼中异彩连连,心中更加坚定了这个念头:既然为人,那就只争当下。 李府中,用灵气冲刷了半天,终于把黑斑刷没了的婴儿·李昼呈大字形往后躺倒,舒了一口气。 差点以为自己要结黑丹而不是金丹了,吓死她了。 教室里,李昼用海绵裹好鸡蛋,在老师的帮助下,把鸡蛋放进了针织钩的蛋兜里,挂在了胸口。 老师第一百次叮嘱道:“昼儿一定会保护好鸡蛋的,对不对?” 李昼点头说:“我等着孵小鸡呢。” 第143章 这是她的女儿,却又不是她的女儿。 皇帝戴着墨者为她量身定制的老花镜, 翻阅各地报上来的受灾情况。 因这波天神污染而疯癫、发狂、走失、自缢者,不知凡几。 其中却又夹杂着不少趁着天灾,公报私仇的, 地方官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愿再生事端。 还有些“疯子”四处放火, 祸害了粮仓、盐仓,甚至冲击衙署,私自放走了重刑犯。 以往那些不清不楚的账目,一下就一笔勾销了。 谁说天神不在乎凡人的,多少人在这场灾祸后, 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太.祖饶有兴致地看着皇帝一本本批阅, 惊讶地发现她竟然没有多少愠色。 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可不觉得自家曾曾……曾孙女看不穿这些地方官的花花肠子。 “倒是没想到,皇帝还是位仁君。”太.祖戏谑地说。 皇帝笑笑:“大家都是蝼蚁,能过一天算一天,何必再计较这些呢?” 太.祖挑了挑眉,这是要摆烂了,在有限的日子里醉生梦死?可要是那样,她还批什么折子呢? 瞥了眼一旁肃立的裴尚宫, 感受着紫宸殿里挥之不去的肃杀之气,太.祖了然地闭上了嘴,眼神却愈发戏谑了。 有乐子看咯。 沉香浮动, 殿内只有毛笔在纸张上滑过的轻微声响, 宫侍们屏气凝神, 无人敢发出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一声通禀。 “韦先锋回来了。” 皇帝丢下笔, 墨汁在一封哭诉府衙账本被疯子抢走吃了的奏折上飞溅,浓黑的液体一瞬间竟犹如鲜血般,散发出森寒的铁锈味。 “良臣!” 身形犹如铁塔的年轻将军一走进大殿,就被匆匆走下御座的皇帝握住了双手。 韦良臣韦先锋本想先行礼,被这一握有些不知所措,却仍点头说道:“陛下,西南已经尽在昌宁公主掌握之中。” 早在犬夷求娶公主之时,皇帝就借口为公主送亲,把韦先锋派去了西南。 北方边境被皇长女打服后,到现在都还没缓过来,西南却是狼子野心,小动作不断。 在皇帝原本的计划里,韦先锋要借着这趟送亲,拿下犬夷,确保边境无忧后,她再腾出手整顿吏治。 夺天宗主的出现,让这个计划出现了一些偏差,好在,结果比预想得更好。 昌宁公主掌控住西南,韦先锋有了这份资历,也能顺理成章地升任骠骑将军。 皇帝在收到各地的“报损”奏折后,便一直在等她回京。 “有良臣在,朕便能放开手脚了。”皇帝拉着韦先锋的手,用力拍了拍她的手背。 韦先锋回京前还有些犹疑,皇帝要杀贪官,她自然一百个乐意,可文官不是妖魔,陛下真能狠下心吗? 要是皇帝只是想摆个姿态,只有她当了真,文官的笔可比妖魔更狠,她可招架不住。 现在看到皇帝如此亲近的表现,韦先锋忐忑的心也安定下来。 “这些人不就是仗着水搅浑了,人太多了,朕不敢杀,也不能杀吗?”皇帝吩咐裴尚宫,把奏折交到韦先锋手中,“朕便要他们知道,法到底能不能责众。” 韦先锋虽是武将,草草看过奏折,也大概明白了这些官员的心思。 无非是老一套,火龙烧仓、阴兵借粮、浑水摸鱼,一笔糊涂账。 韦先锋沉声说:“陛下要杀谁?” “不急。”皇帝说,“朕没想让良臣一个人去。” 说话间,又有内侍通禀,说万年县令、义勇侯顾盛在殿外等候。 皇帝微微一笑,看向韦先锋说:“朕等的第二个人,已经来了。” 韦先锋听这名字耳熟,略一回忆:“莫非是那位登人梯、斩邪.神的顾大人?” “是她。” 韦先锋心中一定。 乐户出身、进士及第、一战成名,还有谁能比这位顾大人更适合去审判那些借着天灾平账的蠹虫呢? 来京城的路上,她就时不时听人说起这位大人的奇事,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见面了。 皇帝很快宣顾盛进殿,比起韦先锋,这位出身寒微的文官显得更为谨慎。 皇帝还没来得及握住她的手,她就已经俯身拜倒。 “顾侯快起。”皇帝强势地拉起她,回到龙椅上,将要她和韦先锋去做的事,仔细讲了一遍。 以西南为起点,代天子巡视四方,若有官员借天灾行不法之事,不分品级,就地法办。 之所以先去西南,自然是因为夺天宗主就在那,昌宁公主又镇守着犬夷,有她们在,西南乱不起来。 顾盛被惊得半晌说不出话,听皇帝的意思,不杀个人头滚滚,她和韦将军都没脸回来。 韦先锋笑着说:“臣之前还以为,只有臣会狐假虎威,没想到陛下也是如此。” 裴尚宫余光瞥了眼点头的皇帝,陛下先前还对夺天宗主多有忌惮呢,现在竟是毫无负担地认下了这个词,承认人家宗主才是那头虎。 顾盛不像韦先锋这样头脑简单的武将,脑子里只有杀贪官这三个字,略一思量,已经明白,皇帝表面上是要整顿吏治,实际上是在清除宗族势力反扑的隐患。 什么样的手段能彻底消灭世家宗族? 当然是杀人。 科举改革,提拔寒门,让出嫁女回家争继承权,把大家族分成小家族……诸如此类的办法,固然能瓦解地方大族的势力,可太温和,太容易反弹了。 尽管现在,宗族的概念已经消亡,但只要人还在,不出三五年,必定死灰复燃。 只有让组成宗族的核心人物从这个世界消失,才能真正塑造新的社会形态。 所以皇帝才要分别派出一文一武,武将还是出征过西南的将军……这配置,可不是为了巡查不法,这根本就是冲着平叛去的。 皇帝已经做好了地方上煽动叛乱的准备! 顾盛深吸一口气,看向皇帝沉静的双眼,俯身拜道:“臣定不辱命。” 文武两位钦差领命而去,太.祖从屏风后走出,望向低头喝茶的皇帝:“这就是你说的不计较?” 皇帝瞥了他一眼:“你会跟死人计较吗?” 太.祖哈哈大笑,随即却又沉下脸,淡淡道:“你现在杀得痛快了,只怕将来,这皇位也坐不稳了。” 皇家,终究是最大的世家。 皇帝如此大刀阔斧,和自掘坟墓又有什么区别? 皇帝挑了挑眉,吩咐裴尚宫,给太.祖看两张图纸,分别是改良织机与火器。 太.祖虽然不懂技术,却也能看出,这两样东西会给平民百姓带来怎样的变化。 他还看到,皇帝御案上,正放着墨者推广织机、训练神机营的进展。 “……你疯了。”太.祖沉默了许久,才摇头说道。 他都要怀疑自己这曾曾……曾孙女,是活腻了,想要早死早超生了。 这些东西固然于国有利,可不该在消灭世家宗族时同步进行。 人人都说得民心者得天下,可实际上,皇权的基本盘在世家宗族,和屁民没什么关系。 皇帝一面消灭基本盘,一面增强平民的实力,一个手持火器的农夫,便能抵得上苦修多年的世家子。 那谁还甘心老老实实种地、交税,受朝廷盘剥呢? 第171章 等所有人都回过味来,你这个皇帝,又凭什么继续存在呢? 你真不怕把自己送上断头台吗? 太.祖摇了摇头,神色怜悯地看着皇帝。 皇帝微微一笑,眼中却多了几分轻蔑之意:“若真有那一日,岂非证明,这天下大势,终究在朕掌控之中。” 诛神之剑她参与不了,诛君之剑,却将由她亲手打造。 她会成为第一个弑君的皇帝。 届时,谁还能超过她,担得起千古一帝之名? 太.祖怔了怔,脸色古怪地骂了声:“果然是疯子!”为了成为历史第一人,连自己都能献祭。 皇帝露出白森森的牙齿,飒然一笑:“托老祖宗的福!” …… 相师·李昼回到了空无一人的王家村,路过神庙时,看到两座神像坍塌了,门口的楹联也斑驳脱漆,仿佛已经过去了不知多少岁月,衰败得不成样子。 不光是跟着李昼出海的人死了,留守的村民也不见了踪影。 抱着花盆的婉娘心中一凛,下意识想要提醒女儿。 然而,当她看到顶着谢灵微面孔的李昼满眼好奇,毫无正常人该有的警惕,才又意识到,这是她的女儿,却又不是她的女儿。 婉娘垂了垂眸,把嘴里的话咽了回去。 李昼在村子里东戳戳,西翻翻,想要找出谢灵微父亲被村子谋害的证据。 如果有人在高处观看的话,就会看到王家村上空,一会儿飞出一只慌不择路的渔网,一会儿跳起一根惊慌失措的鱼叉。 成了精的物件们东躲西藏,生怕被这活阎王撞上。 终于,在李昼转过大半个村子后,来到了王家祠堂。 奇怪的是,王家祠堂里供奉的牌位上,却没有一个人姓王。 “石承佑、石继业、石建勋……”李昼认着牌位上的名字,到“石赟”时顿住,瞥了眼身旁的婉娘,低头钻研起了供桌,好像桌子上有什么机关似的。 人在尴尬的时候,总会表现得自己很忙。 婉娘却没看出李昼遇到了不认识的字,顺着她的目光落在最后一个牌位上,神色微怔:“石赟(bin),这不是大夏末帝的名字吗?” 王家祠堂里,供奉的竟然是大夏皇室。 就在婉娘生出这个念头时,东侧厢房里,走出两名坦裸肩颈、环挂帔帛、身姿飘逸的侍女,衣着服饰,显然也是大夏风格。 看到李昼,两人神色有些僵硬,却仍硬着头皮,盈盈一拜:“我家主人等大人许久了。” 婉娘瞥见,两名侍女身后,隐约有个大红囍字,心中顿时生出不妙的感觉。 下一刻,果然听到其中一名侍女说:“大夏亡国已有一千多年,我家主人也等了大人一千多年,如今主人膝下育有四子,长子温润,次子聪慧,三子健朗,幼子顽皮,大人若肯收留他们,我家主人愿将大夏千年基业托付,只求与周国划个南北分治,也算全了当年举全国之力,召请大人来这方世界的情分。” 这段话里蕴含的信息量,让婉娘心跳如雷,耳鸣阵阵。 女儿为何自小与旁人不同,为什么偏偏有人盯着女儿要改她的命数,她们母女俩一世的劫难,似乎都有了来由。 一时间,婉娘心中出现了无数猜测,千言万语不知从哪里说起。 然而相师·李昼沉思了许久,脑袋上的问号越来越多。 这侍女的主人有几个儿子,关她什么事?她又不想养孩子。 她自己都还小呢。 自认为还是个宝宝的李昼,自然不会想到,大夏皇室居然想用美色交换一个复国的机会。 第144章 招魂 虽然根本没意识到对方是要给自己送美人, 但李昼还是听明白了最后一句话的。 相师谢灵微会来到这个世界,都是这侍女口中的主人在捣鬼。 李·青天·昼当即在心里宣判:拐.卖人口,有罪! 早知道把脸涂黑, 额头中间画个月牙了。 “既然如此,叫你家主人出来见我。”相师·李昼在牌位旁坐下, 和大夏皇室的老祖宗们坐在了一排。 侍女欲言又止,悄悄对望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畏惧之意。 这位谢师浑身散发的气势何其惊人,就连主人都要请她相助,她们又岂敢指出她这一举动的不妥之处。 两名侍女低头应下, 匆匆回转, 脚步声进了厢房就消失了。 婉娘若有所思地瞥了眼手中花盆,也许就和这朵紫色小花一样,这屋子也是自成一界。 李昼没等多久,厢房里就有了动静。 先是几声鞭鸣,接着,便有宦官小步快跑,洒水净地,铺上地毯, 而后又有侍卫手持金瓜、月斧、朝天镫逐一登场…… 李昼哪见过这排场,顿时感觉自己脸上写了三个字:土包子。 岂有此理。 怎么可以有人比她还能装! 直到这时,李昼才想起要学习下相师的技能, 看看能不能挣回点面子。 她在相师·谢灵微的记忆里搜索一圈, 找到一本《飞星推命术》。 咦? 李昼瞥了眼自己面板上的功法一栏, 有一本夺天宗主记忆里找到的《飞星风水术》。 看起来好像一个系列的。 一般人发现这一点后, 肯定会怀疑宗主和相师是不是有点关系,但李昼的脑子里, 根本没有任何想法。 她只是感慨了下真巧啊,便火急火燎地研究起了《飞星推命术》。 书上说,这是一种星相术,能够通过星盘推算运势运程、人生轨迹。 后面具体的推算方式,李昼扫了一眼就通通跳过。 看不懂、看不懂、看不懂…… 在脑子里哗啦啦连翻了几十页后,李昼终于找到了一页能看懂的。 从这一页开始的一整个章节,都在介绍一种名为“掌诀”的术法,也就是在手掌四指指节上排出十二宫位,以此代表星盘。 每一个掌诀都配了插图,只要照着图画摆出手势就行。 李昼照着插画,左手拇指依次掐过中指第三个指节和无名指第一个指节,形成卦象“山泽损”。 《飞星推命术》与其他相术的不同之处,便在此时体现出来。 这一卦呈现出的惹祸与破财之运,赫然落在了即将出场的大夏皇室身上。 别人算卦是推演未来命运,《飞星推命术》却是对推算之人施加预定命运。 先是一个侍卫手上脱了力,金瓜飞出砸到了前排宦官背上,接着引起了一串连锁反应,宦官和侍卫摔了一地,把地毯带得滑出长长一截。 一片混乱中,四道金灿灿的身影从厢房里滚了出来,金银珠宝掉了一地,想要爬起却又踩到地毯褶皱,脚底一滑在李昼面前行了个跪拜大礼。 这些身影狼狈抬头,头顶冕旒摇晃不止,五彩玉珠叮当作响,眉宇间却还带着一丝傲然。 有忠仆上前护主,哭喊着某殿下。 看来,他们便是侍女口中的四位皇子。 只是不知,侍女口中的主人又在哪里。 李昼垂眸瞥他们一眼,说:“不免礼。” 正准备起身的众皇子:“……”还有这个说法? 心高气傲的皇子们仰头望向端坐在祖宗牌位旁的李昼,才要说话,就仿佛直视了太阳,双目被她的光芒刺痛,流下了两行泪水。 给自己掐了个“地泽临”卦的李昼:嘿嘿。 地泽临,意指贵人大驾光临,光芒耀眼。 在李昼的光辉面前,皇子们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敬畏之情,手也麻了,腿也软了,哪还有半分骄傲可言,只能流着泪,结结实实地磕满九个响头。 飘在李昼身后的婉娘见状,配合地说:“就这样回话吧。” 以为磕完头就能起身的皇子们:“……” 他们的膝盖被某种力量固定在了地上,真的起不来了。 直到这一刻,这群以自己身份为傲的天潢贵胄才猛然醒悟,在谢师面前,皇族身份什么都不是。 他们在一开始没有拿出拜见上位者的礼仪,而是让下人出面,摆开仪仗时,就已经犯了大错。 傲慢是他们的原罪。 “我等愿奉谢师为主。” “只求为主人牵马坠蹬,行奴仆事。” “若大人还不能原谅我等过失,情愿献上藏在祖陵中的所有财物。” “……” 皇子们接二连三地说完,期待地望着相师·李昼,却发现后者反应平平。 李昼倒也不是故意忽视他们的,只是看书看上了瘾。 她发现快速翻动页面,掌诀插画就变成了动画片,手指飞舞,好像在摇花手。 李昼心里一乐,跟着插画摇了起来。 几个皇子还在拼命猜测谢师想要什么,自家还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筹码,下一刻,便看到谢师身上出现了一道玄而又玄的气韵,掌中似有乾坤八卦、万千气象。 正迷茫时,他们身子一轻,被一只大手托起,四周景物飞快褪色、坍塌、重塑,转眼就从破败的王家祠堂,变幻成奢华壮丽的皇家太庙。 第172章 在李昼的随意把玩下,埋葬在王家祠堂下的大夏祖庙,在她手掌中重现了。 她身旁的众多牌位,仿佛也感受到外界变化,齐刷刷震颤嗡鸣。 一众皇子骇然变色,侍卫、宦官、侍女都吓得连连磕头,却也不知,究竟是在磕老祖宗,还是在磕神通广大的谢相师。 夏人崇佛,多少都懂些佛理,自然知道释宗有一门无上神通,或曰须弥芥子,或曰掌中佛国,皆为物小而蕴大之术。 这位谢师却又更进一步,掌中所蕴含的世界,竟是早已灭亡的大夏。 皇子们哆嗦个不停,他们的梦想是光复故国,如今真的见到了祖庙,却又完全高兴不起来。 一来么,孝子贤孙见了祖宗自然只有敬畏之心,实在不敢亲近,二来么,祖庙都被捏在别人掌心,又岂有不胆战心惊的道理? 四名皇子大气都不敢喘,只想做个缩头乌龟,祈祷着谢师的作法不是针对自己。 然而,祖宗牌位却与他们毫无默契,嗡鸣震颤声越来越响,好像生怕没人注意它们。 皇子们心里都有些崩溃:早晚要被这些祖宗害死。 就在牌位们声音越来越响,皇子们心跳也越来越激烈时,横梁上,忽然垂下三件空荡荡的衣袍: 分别是绛衣、素衣与画着八卦的长袍。 相师·李昼分辨了片刻,前两件不是宗主、医女同款吗? 至于最后一件…… 她低头看了看身上,忽然发现,这身灰扑扑长袍上,布满了八卦图纹,只是因为颜色黯淡,之前才没注意。 悟性高达10点的李昼立刻意识到了,这三件衣袍,与她的三个马甲有某种联系。 还没等她想明白这联系是什么,大殿四壁的窗户忽然自己打开,一阵阵阴风从窗外刮过,供案上的香烛瞬间被吹灭。 震颤不止的牌位们骤然停歇,没过多久,发出了低沉的呜咽声。 声音中夹杂着三个名字,分别是: “薛静真……” “谈昭……” “谢灵微……” 随着这声音一遍遍重复,绛衣、素衣、八卦衣里,逐渐撑出了人的形状。 仿佛已有三人被召唤来了这个世界,穿上了这三件衣服。 然而,不管众人怎么看,都看不出衣服里人物的具体形貌。 她们原本应该已经存在于这个世界了,却又不知被什么力量抹去了。 婉娘想去八卦衣前,凑近看一看衣服里的人,刚飘出几步,就被一道无形的墙挡住,怎么也无法靠近那件衣袍。 她看了眼托着太庙的大手,又看了眼摊开左掌的李昼,心中一动,转过身,向着李昼掌心一头撞了过去。 一声无声的轰鸣。 仿佛穿越了无尽虚无与黑暗,跨过了漫长岁月,又仿佛只有短短一瞬,婉娘再睁眼时,人已出现在了横梁附近。 与身在李昼手掌外不同的是,来到了掌中世界后,她一低头,便看到了无数念念有词的僧人,所有僧人前方,一名身穿龙袍的帝王亦盘膝趺坐。 他神色悲戚,戴着菖蒲,举着矢与剑,诵念道:“国家将要灭亡,赟已无力回天,只能请神人相助。” 阴风咆哮,天光黯淡,挂在梁上的三件衣袍晃晃悠悠,填充的人形越来越丰满,面目却仍模糊不清。 婉娘本以为自己已经来到八卦衣旁,一定能看清其中的人形了,却不想,不管她怎么睁大眼睛,依然只能看到一个模糊人影。 尽管她心里有道声音在说,那就是她的女儿,那投生于她肚中的异世孤魂,融着她的血与肉。 她小心翼翼伸出手,想要摸一摸那看不见的人,却忽然感觉到,八卦衣中的人影终于“活”过来一般,有了自己的意识。 这道人影转身看向大殿最前方的龙袍身影,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凭什么?” “你的国亡了,凭什么就要毁了我们的一生?!” 千年之前,谢家宅邸中,谢灵微死死盯着眼前的卦象,眼睛充血,脸上爬满了愤怒与狰狞之色。 一股强烈的不甘之意,在相师·李昼心里升起。 第145章 世界因她的沉思而深深不安。 谢灵微刚穿越时, 并没有太深的回家执念。 她穿越前父母离异,双方都各自组建了新家庭,亲情淡薄, 就连新年都是自己一个人过。 也许是亲情缘不佳,友情上就给些弥补, 谢灵微上高中后,交到了两个挚友,一个叫薛静真,另一个叫谈昭。 这段友情一开始是薛静真主动的,谁让三个人里, 谈昭是个i人, 谢灵微则是个内心阴暗的家伙,最常做的事就是诅咒比她幸福的人便秘拉不出屎。 由头是音乐课的期末考试,考试题目是大家自由组队,唱歌、跳舞、演奏乐器,随便什么都行。 谢灵微本来没觉得一个人有什么不好,但看大家基本都选择了组队,找不到队伍的谈昭满脸失落,心里也有点不舒服。 她想着要不要邀请下对方试试, 又觉得肯定会被拒绝,还在纠结的时候,薛静真向她们俩抛来了橄榄枝。 “要不我们三个一起吧?” 奇怪。 谢灵微觉得薛静真好奇怪, 她在班上是出了名的人缘好, 想要组队找谁不行, 干嘛来这个角落问她们。 谈昭也很惊讶, 看了看谢灵微,似乎要看她怎么回答, 自己再跟上。 谢灵微硬邦邦地说:“你确定吗,我五音不全,也不会跳舞。” 说完她就后悔了,感觉自己语气好冲,明明人家是看她无处可去,好心收留她。 薛静真却没有生气,反而还松了口气:“我就是知道你五音不全才来找你的,因为我也是。大家一起丢脸就不叫丢脸了,说不定还会有喜剧效果。” 谈昭高兴起来:“我也是我也是,那我们一起吧。” 谢灵微没吭声,心里翻了个白眼,谈昭这个小傻子根本不知道,薛静真可是ktv的麦霸,最会唱歌了。 虽然在心里狠狠吐槽了一通,谢灵微却也没有戳穿薛静真。三人选了首简单的歌,排练了几回,薛静真还专门跑去找班主任,把她们的座位调到了一起,说是为了更方便期末复习。 谈昭因为这件事彻底折服于薛静真的沟通能力,天天跟着她学习这方面的技巧。 谢灵微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也对她很佩服。 在两个内敛的孩子眼里,能说服班主任给自己换座位是件很了不起的事。 很多人觉得阴湿角落长大的蘑菇会憎恨阳光,其实不是的,至少谢灵微不是。 她诅咒比自己过得更好的人,但也只是想让那些人有一点点不如意。 一旦这个好人愿意把自己的阳光稍微分给她一点,她不但要收回所有恶意,还会永远记住这份温暖。 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即便知道温暖会消失,也要不停地靠近,最后在暖光中死去。 谢灵微和谈昭、薛静真成为好朋友后,性格越来越开朗,但她还是没放弃自己的小爱好,经常研究各种神神叨叨的东西。 是她提出来,高考前一起去拜一拜文昌星君的。 她没有想到会在星君庙门口出车祸,更没有想到会因为这场车祸穿越到古代。 谢灵微是胎穿,出生后很长一段时间不记得前世,只是时常会因为自己这一生父母俱全而感到幸福。 随着年纪增长,大脑发育完善,前世记忆被唤醒,谢灵微不得不接受这件事: 她的朋友是被她害死的。 如果不是她提出去拜文昌星君,大家都不会出事。 她穿越的这户人家是商贾之家,条件不错,此时虽是乱世,谢家所处的区域却还算稳定。 可她的朋友呢?她们会不会在哪里忍饥挨饿,吃苦受累? 谢灵微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心里就止不住的烦躁与暴戾。 幸运的是,这一世,作为独生女的她,得到了父母的全力支持。 家里给她请了一位夫子,教她读书写字。这位夫子看起来只是个落魄书生,实际上却颇通些奇门异术,谢灵微有前世的记忆打底,在这方面也还算有些天赋。 和前世不同的是,这个世界真的存在着神秘力量,她的天赋正好派得上用场。 发现这一点后,谢灵微开始测算自己的朋友在哪里。 她先后用蓍草与龟壳卜卦,前者无火自燃,后者碎成了齑粉。 这样异常的表现,只有两种解释,一是有大神通者出手干扰,二是占卜对象的处境极为凶险。 除非是她的好友自己修成了大能,否则不管是哪种可能性,都意味着她们遇到了大麻烦。 谢灵微在自己身上布置了一番,用飞星法进行了第三次推算。 她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命,但不能不在乎家人,她希望这番布置可以避开可能存在的敌人,以免将家人卷进来。 这一次,谢灵微如愿以偿,算到了两位好友的所在地,甚至算到了她们的未来。 第173章 非但如此,二十八宿、五星日月,简直以一种迫不及待的姿态,将前后数千年之事展现在她面前。 凡人的大脑无法承载如此多的信息量,谢灵微几乎在接触到的一瞬间就爆.炸了。 字面意义上的。 好在,为了保护家人,她特地把房门紧锁,没有她的吩咐,谁也不能靠近。 就在她的魂魄看着满屋子人体组织不知所措时,地府之主亲自来接她了。 府君给了她两个选择,一是就此转世投胎,洗去所有记忆,就当这两世都没活过。 二是祂出手,帮她修复肉.身。经过这场历练,她将成为这个世界最强大的相师,同时也将承担对应的责任。 谢灵微几乎想要选第一个了。 知道得太多好痛苦,痛得她想把自己的脑子挖出来,泡在孟婆汤里,忘掉所有事。 可她又怎么能选第一个。 她看到了药王山上的谈昭。前世家庭美满,这一世却是个孤儿,即便如此也没有自怨自艾,而是认真学习医术,假以时日,她一定会成为名满天下的神医。 然而这样的她,十八岁生日那天就会确诊一种怪病,这种病会让她成为这个世界的僵尸始祖。 她将在成为天神信徒、传播疾病、播撒灾厄,与封印自己之间二选一。 她那么善良,为了众生,只会选择后者。 如果说谈昭的生命短暂得像烟花,静真这一生,漫长得像一幅水底岩画,无时无刻不在忍受着水流的腐蚀与冲刷。 比起她们,她是最孤独的一个。她没有宗门,也没有家人,靠自己偷师走上修行之路。她为了活下去,做了不少坑蒙拐骗的事,修行的道法还十分邪性,一度引来正道修士的追捕。但也多亏了这份邪性,让她的生命力十分顽强。 她成为了上古之后第一个飞升成功的修士,和谢灵微一样,看到了凡人不该看到的真实。 谢灵微看到她到处奔波,寻找救世的办法,结交朋友,拉拢一切可以拉拢的力量。 谢灵微本来想生气,为什么这么傻,这么大公无私,想办法让自己活下去就好了。 但她看到了静真的日记,她其实也只是想找一条回家的路。 只是因为,这个世界被天神毁了,她们的世界也会跟着遭殃,她想保护家人和朋友,才会这么努力。 谢灵微真想转世啊,一碗孟婆汤,洗掉所有沉重的记忆,做回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凡人。 可她已经知道了。 她试着和府君谈一谈,让她们三个异世之魂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 让她们回去高考,上个普普通通的大学,找个普普通通的工作,过完平平淡淡的一生。 等这个世界被天神毁灭了,她们也早就老死了,这个责任这么重,为什么一定要她们来承担呢? 府君很抱歉地说,祂没有穿越两界的权柄,她们会穿来这个世界,靠的是大夏末帝举国之力打造的招魂大阵。 末帝要召请的是能为他们复国的神人,她们三人正是符合要求、拥有成神资质的魂魄。 大夏本来就要亡国了,末帝这才会赌上一整个国家的气运,寄希望于她们。 府君却不可能以同样的代价,布下阵法,送她们回家。 谢灵微很后悔自己没有多学些杀人的法术,即便出卖良心,也没有能力威胁府君。 更可悲的是,她即便有这样的能力,也不一定下得了这个狠心。 她想到了静真,静真比她强,战力高,实战经验丰富,也许她有办法。 谢灵微转而求问府君,能不能让她和静真见一面。 她其实没报太大希望,出乎预料的是,这一次,府君答应了。 祂带谢灵微找到薛静真时,后者正在一间酒楼里,等一位誉满天下的天才剑客。 剑客本无名无姓,谢灵微却推算出了她的名字,以及这名字的来历。 她会叫公孙赢。 那是“祂”所喜爱的名字。 谢灵微原本已经走上了楼梯,在占卜到“祂”后,又一步步退出了酒楼。 卦象明明白白地显示着,“祂”的存在,是必死之局的唯一希望。 她不知道静真是怎么说服“祂”的,只知道,就像在音乐课上询问她和谈昭要不要组队一样,静真在结交着朋友,能一起完成这场“考试”的朋友。 她再次痛恨自己知道得太多,却又无力改变任何事。 她不能拉着这么努力的静真一起逃避,只能一个人逃跑,或者留下。 不甘心的谢灵微在酒楼对面支了个算命摊,默默摇了一卦又一卦,想要找到第二个希望。 她身后那面“爱信不信”的幡旗,算是对自己的嘲讽。 修复完的身体果然好用,她算出了“祂”是谁,肉.身却还能维持住。 在算出来的这一刻,她彻底心死。 和“祂”扯上关系,哪还有回头的机会。 谢灵微在躺椅上躺下来,最后做了个美梦,如果没有天神,静真飞升后,一定会找到她们吧。 她们三个,也许会组建一个宗门,满足下自己的仙侠梦。 这个宗门会叫什么名字呢? 谢灵微本想取个寓意好的名字,最好和这些烂糟事都没有关系。 但她想了很久,都没有想出来。 她就这样静静躺了许久,等静真离开了酒楼,自己也跟着府君,回到了谢家。 她放弃了转世投胎,留在了这个世界,竭尽所能地帮朋友们做点事。 在她发现天神想要利用谈昭夺取死亡权柄后,她找到了鼍妖,骗它说,她们来自天下第一的夺天宗,要守护这个世界的死亡。 占卜到“祂”在未来建立的宗门,谢灵微主动给自己幻想的宗门也取了这个名字,这样可以加强她们与“祂”的联系,巩固“祂”在这个世界的锚点。 为了增强可信度,她给她们仨提了提位格,自吹自擂地说,她们是夺天宗三圣。 宗圣薛静真、医圣谈昭、算圣谢灵微。 鼍妖久不出门,竟也信了。 谢灵微听到它保证会守护百炼泉,绝不辜负三圣期待,自己都有些恍惚。 如果她们真的建立了夺天宗,或许真的能有这番成就。 她该是算圣啊。 怀着这样的期待,谢灵微化作了镇压死亡的百炼泉,希望自己能勇敢一点、乐观一点。 然而,她的内心终究还是充斥着浓浓的不甘与愤恨。 这股怨恨之情,残留在了招魂的衣裳里,也残留在了相师的肉身里。 被大夏皇室要求助他们复国后,这股怨恨之情便死灰复燃了。 飞舞衣袍中,被招来的魂魄几乎化为实体,盯着诵念中的大夏末帝,恨不得将他撕碎。 相师·李昼则感觉到心中不甘,内视自身,在心上看到了一道和这个马甲一模一样的人形,就像照镜子似的。 “凭什么?”这个“谢灵微”问她,“凭什么我们要承受这一切?” 听到“自己”的诘问,李昼一愣,这里也有个谢灵微,那她还是不是谢灵微呢? 在她产生疑惑时,天地万物、无垠宇宙,都陷入了一种将要崩塌的巨大恐慌中。 时间与空间的概念,宇宙中恒常的规律,世界运转的法则,都在她的思索中动摇了。 浩瀚黑暗中,无数伟大存在都开始战栗与惶恐。 从皇宫到田野,每个人都低头看向跃动的形状不定的阴影。 世界因她的沉思而深深不安。 就在这时,模拟器界面弹出一条提示: 【修炼过程避免不了心魔,要想继续突破,唯有战胜她。】 明明是冷冰冰的提示,“战胜她”三个字后面,却跟了个一晃而过的哭脸。 哭脸消失得很快,李昼只是眨了下眼,就看不见它了。 她没有多想,转回目光,了然地盯着心魔,不再思考我到底是谁的问题,而是苦苦思索起战胜她的办法。 第146章 神雨 李昼俯瞰着心上的人影, 用一气化三清的法术,变幻出一个等比例缩小的自己,下降到心口, 和“心魔”谢灵微对视。 她想起穿越前看过的小说,主角们战胜心魔的办法大体可以分为两类, 感化、战斗。 善良的李昼自然选择感化。 她上前一步,抱住了面色狰狞、青筋暴起的心魔。 心魔在她怀中奋力挣扎,说着“我们的人生怎么办”之类的句子。 李昼听不太懂,只知道自己一个人感化不了,就多喊几个帮手。 悬浮面板上, 马甲薛静真与谈昭的身影先后浮现, 接着,纷纷出现在了心魔身边,和李昼一起伸出手,抱住了又哭又叫的她。 …… 砰! 谢灵微忽然从噩梦中惊醒,猛地弹起身,大口大口喘气。 对床还在看小说的夜猫子薛静真吃惊转头,养生达人谈昭也被惊醒,撩起床帘看过来。 第174章 谢灵微脸色惨白, 额头上的冷汗被薛静真手机灯光打亮,粒粒分明。 “微微,”薛静真迟疑, “怎么了?” 谢灵微胸口剧烈起伏, 眼神涣散, 半晌才扭头看她:“我……”她抓皱了床单, 肩膀颤抖,“……做了个噩梦。” 梦里发生了太多可怕的事, 她闭了闭眼,不愿回忆。 长长吐出一口气,在舍友们担忧的注视下,她还是开口说道:“我梦到我们高考前出了车祸,没能上大学。”但这,仅仅是噩梦的开始。 谢灵微目光落在谈昭脸上,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攥紧,在那个噩梦里,谈昭不仅死了,连存在的痕迹都被抹去了。 薛静真眼神恍惚了一瞬,仿佛想起了什么,谈昭却已笑着摇头:“肯定是最近期末周,压力太大了。你自己校园卡还挂床头呢,噩梦不会成真的,放心吧。” 谢灵微顺着谈昭目光看去,幽暗灯光下,床头挂着一块塑料牌,印着她的一寸证件照,随着微风轻轻摇摆。 她忽然感到一阵尖锐头痛,扶着额头忍耐了一会儿,接着,在这头痛的余韵中想起,刚开学的时候拿到校园卡,她还跟谈昭吐槽,为什么要用高考拍的照片啊,那个时候复习得两眼无光,额头还爆了几颗痘。 多么真实的细节与回忆…… 这么说,她确实参加高考了。 谢灵微舒了口气,噩梦果然就只是噩梦。 此刻的她没有想到,即便她们三人真的考上了同一所大学,又怎么会那么巧,被分到同一间宿舍呢? 心跳逐渐平缓,谢灵微小心翼翼提起校园卡,拿到眼前端详。 也许是因为刚醒,也许是因为散光,一开始文字还有些模糊,逐渐才凝聚成形。 【东海大学】 【姓名:谢灵微】 【学号:2025xxxxx】 【专业:易经与预测学】 该有的信息全都有,谢灵微更加放下心,余光瞥见神色关切的薛静真和谈昭,忽然又愣住。 一个宿舍四个人,还有一个床位住着谁? 不知为什么,一想到这个问题,她就产生了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她身后,和她并排的床位上,床帘紧闭,安静得没有一丝呼吸声。 她放下校园卡,缓缓转身,目光紧紧盯着画满星星、月亮、太阳等星体的深蓝色床帘,一瞬间竟产生了一种灵魂都要被吸进去的错觉。 哗啦—— 帘帐被一只肉嘟嘟的小手拉开了,一个戴着金项圈、穿着白绫肚兜的小婴儿探出身子,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向了谢灵微。 谢灵微疑惑了一瞬:这是她的第四位舍友? ——这对吗? 下一刻,她对床的薛静真垂眸,方才还恍惚的眼底已然沉静,摊开掌心,一只淡黄白色、红斑点缀的蝴蝶从中飞出,轻轻扇动翅膀,越过随意摆放着椅子、拖鞋、水盆的走道,飞落在谢灵微的肩头。 合拢掌心,薛静真无声地说了四个字: 庄周梦蝶。 蝶翼轻扇,谢灵微眼睑忽然变得很重,短短须臾,仿佛又做了个梦,梦里没有车祸,没有穿越,只有十二年寒窗,金榜题名是她的成年礼。 她如梦初醒地望向小婴儿,一切疑惑烟消云散,不好意思地说:“把你也吵醒了啊,李昼。” 她考上了东海大学,李昼是她的第四个舍友,这没有任何问题,她的脑中出现了这样的念头。 李昼也在看谢灵微,原来心魔没被感化,是因为想上大学吗,这也太容易解决了,只需要一个美梦就行。 并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制造梦境,直接在这个梦里把自己升级成大学生的李昼,对谢灵微说:“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谢灵微指甲下意识掐进掌心,轻微的刺痛反而让她宽了宽心:“什么?” “要是让你上一辈子大学,你愿意吗?”让她永远沉沦在美梦里,永生永世不要醒来,不就能彻底战胜心魔了吗?聪明的李昼在心里给自己点赞。 这不是愿不愿意的问题吧,谢灵微惊讶地想,这也太不现实了,才要摇头,忽然听到薛静真说:“微微。” 静真的声音好怪,夹杂了一丝叹息,仔细去听,却又仿佛只是错觉。 谢灵微扭头:“?” “睡不着了,起来大扫除吧。” “??” 谢灵微无语,一时间把李昼的问题都抛到了脑后,谈昭更是直接爬到对床摸了摸薛静真的额头:“你没事吧,现在都几点了。” “你们没听到蟑螂啃东西的声音吗?”薛静真却严肃地说,边说边爬下了床,表情不像开玩笑,“蟑螂可是会吃人的,现在不打扫干净,等会儿就来啃你们手了。” “真的假的。”谈昭看了看四周,有点害怕了。 薛静真却已经翻出了扫把,满屋子搜索起来。 谢灵微只好跟着下了床,再想去看李昼,却见后者已经缩回了床帘里,似乎不打算加入。 怕蟑螂也很正常。 没有多想,收回视线,谢灵微和谈昭、薛静真一起,开始了大扫除。 …… 李昼被吓了一跳,不会是那种会飞的蟑螂吧,她可不敢抓。 她躲在布满月亮、太阳、星星等图案的床帘里,透过帘帐缝隙,眼巴巴地看着勇敢的三人组,抓着扫把、鸡毛掸子,四处寻找蟑螂的身影。 随着三人的搜寻,在李昼压根没有关注的视角中,环绕着月亮、太阳、星星等星体的蓝色星球表面,分别有三道人影踽踽独行。 那是千年前,刚刚发现天神入侵的三人。 药王山上,从青丘回来的谈昭,收起了摊在书桌上、费心收集的古籍、残本,以及一张张自己给自己开的药方。 “我的怪病,是治不好了。”她低声自语,“这个世界的怪病,或许,还能出一份力。” 医者干的是从府君手里抢人的活儿,平日也少不得和牛头马面、黑白无常打打交道。 不能自医的医者谈昭,在勾魂使者到来的这一天,用自己的功德,换了个面见府君的机会。 府君收到了她开的最后一张药方,药引便是她自己。 她这具生不能生、死又不能死的身体,正好能吸引那些谋取死亡权柄的邪神。 天神以为她这个活尸的始祖,可以成为夺取死亡权柄的突破口,殊不知,这是她早就布置好的陷阱,专门等祂们跳出来。 “要是放任蟑螂藏在阴暗的角落里,一定会越生越多。”宿舍里,谈昭想起自己看过的视频,连忙翻出了以前心血来潮下单的诱饵。 撒下诱饵没多久,床底就冒出了两根纤细的长须,接着,一根又一根,不知多少根长须试探着爬出了黑暗。 谢灵微是最早发现它们的踪迹的。 谢府中,卜算到好友命运的谢灵微,接受了府君的安排,成为了这个世界最强大的相师。 她开始测算天神入侵的时间与地点,编写了两册秘籍,一册名为《飞星风水术》,另一册则为《飞星推命术》。 两册书分开时,只是普通的风水堪舆、推命卜卦之法,对照之后才会发现,其中隐藏了天尊为首的众神信息。 如此一来,天神的信息便能安全地传递给她的好友。 宿舍里,发现了蟑螂所在的谢灵微一指床底,早有准备的薛静真一扫把拍下去,稳准狠地拍在了蟑螂后背上。 然而,虽然被结结实实地拍扁了,蟑螂的生命力却不是一般顽强,背后翅膀振动,直接飞了起来,在宿舍里横冲直撞,一会儿撞到灯管,发出呲啦的烤灼声,一会儿撞到雪白墙面,留下一道道污浊印记。 谈昭撒完诱饵,就被浓重的药味熏得失去了战斗力,谢灵微尝试用鸡毛掸子拍墙,却不知怎么头晕眼花,似乎是差点被蟑螂撞到脸上,留下了心理阴影。 只有薛静真还有战斗力,不停地用扫把驱赶蟑螂,让它们慌不择路,一头撞向了那个安安静静、看起来没有危险、布满月亮、太阳、星星等图案的帘帐。 李昼“怕”蟑螂,只是因为嫌它们长得丑,怕它们携带细菌。 真要打,一百个、一千个蟑螂也打不过她,怎么可能任由它们扑过来。 从帘缝里看到蟑螂如此嚣张的李昼,一怒之下,抓起手边的杀虫剂,伸出帘缝就是一顿狂轰滥炸。 蟑螂发出了惊恐的尖啸。 李昼狂喷了一阵,看到蟑螂们一只接一只掉在地上,才松了口气。 她也没有去想,为什么她会有杀虫剂。 蓝色星球表面,太阴星君与羲和神君、南箕北斗等众多星君联手撑起的天门外,一大片无名之雾蔓延开,觊觎着这颗星球的阴影、爪牙、触手,仿佛被浇了盆滚油,疯狂舞动着向后抽.离。 然而,那无形无状的漆黑烟雾只是随意飘落,便让无数恐怖庞大的天神身体枯萎凋零,宛如一片片深秋的枯叶,即便竭尽全力,也抵不过寒风的虐凌。 第175章 祂们中最强大的,还能断臂求生,遁走远离,弱小的那一些,只能发出歇斯底里的惨叫与哀嚎,和祂们掌握的权柄一起,凄惨地陨落。 王家祠堂中,正惶恐的大夏皇族们忽然看到,屋外下起了黑雨。天色阴沉,蒙蒙细雨打在窗棂上,很快就染黑了窗沿、墙面、土地。 每个人都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臭味,身心却又在这恶臭中得到了长足的滋补,也曾服用过不少灵丹妙药的皇族,忽然意识到,这不是雨。 这是某种超脱凡俗之物死去后流下的血,血里蕴含的神妙力量溢散出来,对凡人来说,乃是大补。 第147章 【恭喜你,你已经成功战胜了心魔!】 李昼出手后, 薛静真便跟在后头打扫战场,谈昭已经困得不行了,打着哈欠, 一头栽倒在床上,她好像总是精力不济的样子。 谢灵微看着薛静真来来回回地清扫蟑螂尸体, 额头冒出了一层汗,心里很不是滋味,忍不住说:“蟑螂是永远不可能清完的,人都灭绝了,它们也还能继续活下去, 你应该知道这一点吧?” 薛静真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 继续仔仔细细把那些断肢残臂都扫进垃圾桶里,才说:“因为以后还会出现,所以现在干脆不管了吗?” 谢灵微下意识说:“不然呢,做这么多无用功,又有什么意义?” 说完,她心中一惊,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么消极,像个杠精一样一直怼朋友。 她抿了抿唇, 在薛静真还想说什么时,干脆一转身,钻进了被窝, 把头埋进了黑暗里。 薛静真在她床边停留了片刻, 她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忽然很害怕对方开口说话。 她知道静真说的是对的, 可她不想听那些正确的道理,她只想让自己、让朋友, 都活得轻松一点。 她捂住了耳朵。 但静真最后也没说什么,放下扫把,关了灯,就回去睡觉了。 谢灵微从黑暗中探出头,瞄了眼薛静真的方向,心里有些懊悔,想要道歉,却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 她翻了个身,罚自己面壁,以为会睡不着,没想到闭上眼后,没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这梦还和前一个接上了。 梦里,在父母先后离世、恩师亦不告而别后,在这世上已经了无牵挂的她,借着为父报仇的名义,表面上四处寻找害死父亲的幕后黑手,实际上是在找天神的踪迹。 一想到两个好友付出了什么,她心里就窝了一团火,不宰两个天神就难受。 大部分时间她都形单影只,直到有一天,一道声音在她耳边出现。 “人不可能是神的对手。”即便很多年没见,谢灵微依然第一时间听出了好友的音色,“不要再做傻事了。” 算过不知多少次好友命数的谢灵微自然知道,薛静真已然飞升,拥有了近乎于神的伟力,这才能找到她的所在。 同时她也知道,静真因为目睹了神的真容,肉身崩溃,此刻才无法现出身形。 静真在别人面前,会用幻术变幻出形体,但在谢灵微面前,却没有做任何遮掩。一来两人都对彼此的处境心知肚明,二来,不管薛静真是以什么形态出现,谢灵微也许会惊讶、恐惧、慌张,却唯独不会疏远。薛静真若是成魔,谢灵微便以魔为友,薛静真若是成仙,谢灵微便以仙为友。这是她们之间的默契。 谢灵微看着面前的空气说:“我们的道不同,采用的办法自然也不同。”她能算命,却不能改命,她不服,偏要改。 “只有神才能杀死神。”薛静真坚持说,“你已经做完了你能做的事,你该休息了。” 谢灵微明白她的意思,也知道她请来的那位有这个本事,只是……她反问道:“如果你的办法,反而加速了末日的到来,我们又该怎么办?”有句话说得好,请神容易送神难。 薛静真怎么可能没想过这个问题,她坦率地说:“没有办法。” “所以……付出了身体、灵魂、前世、今生……你一切的一切,也得不到想要的结果,你也不会后悔吗?” 薛静真说:“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可能会吧。” “那为什么还要去做?”谢灵微以为自己会哽咽,谁知并没有,她睁大眼睛看天,看这黑夜,看茫茫大地,眼白早已布满狰狞血丝,也许她已走火入魔,她想。 一身戾气无处发泄,满腔恨意寻不到出口,呜咽寒风卷起她的衣袍,拍了拍她的后背,薛静真想安慰她,自己却没有活人的热气,不能给她半分温暖。 谢灵微蹲下.身,把头埋进臂弯里,眼眶依然干涩。 她真希望自己再爆.炸一次,没有复活的机会,再也不用面对这些难题。 有时候,活着比死还要难。 每个人的路要怎么走,终将由自己做决定。 谢灵微再次从噩梦中惊醒。 这一次,天光已经大亮,窗外传来跑步声、说话声、上课铃声,热闹非凡。 晨曦中似乎有一只淡黄白色、红斑点缀的蝴蝶,扇动翅膀掠过拉开的窗帘,在晕开的光圈中一闪而过,谢灵微眨了眨眼,要去找时,却已经寻不到那只蝴蝶的踪影。 她茫然四顾,看到薛静真在给谈昭递药,谈昭吃了一粒,就又睡下了。 “阿昭生病了。”薛静真说,“我们仨先去上课吧。” 仨? 谢灵微还在想第三人是谁,李昼已经掀开帘子跑了出来。 看到她高高兴兴期待上课的模样,谢灵微的脑子僵硬转动,她怎么又分不清梦和现实了,车祸、穿越只是噩梦,现实里她上了大学,有三个舍友,薛静真、谈昭和李昼。 她看着身子短短的李昼,在心里重复,对,这就是我的大学舍友,这很合理。 好学的李昼最喜欢上课,短腿一抬就要去教室。 但她走了没几步,忽然意识到自己压根不知道教室在哪,只好停下脚步,等等还没起床的舍友。 没想到这个心魔,实现了愿望又不珍惜,她可得好好说说她。 李昼踩上床边的楼梯,挠起了谢灵微的脚底板:“快起床!不要以为上了大学就可以放松了!学海无涯,学无止境……懂吗?” 李昼本来还想多说几个成语,然而知识储备已经到了极限,只能见好就收。 谢灵微缩回了脚,慌忙说:“我马上起。” 被李昼一搅合,她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竟是去了大半,只剩下早八就要迟到了的恐慌。 三人很快收拾好,赶到教室时,老师已经在讲高数。 这是李昼最喜欢的数学课。 毕竟数学的催眠效果,比其他课加起来都强…… 忽然听到轻微鼾声,谢灵微扭头一看,李昼趴在桌面上,睡得香甜。 她笑着摇了摇头,转了转笔,转头看向黑板。 高数老师的面孔忽然变得模糊不清,黑板上的公式也扭曲变形,白色粉笔字变成了鲜红血字,血字蔓延,几个呼吸间,便已填满整面黑板,接着继续向四周扩散,墙面、地板、窗户,甚至同学们的皮肤上,都出现了血红色的蝇头小楷。 谢灵微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发生,一股寒气从她脚底窜到了天灵盖,全身僵硬得无法动弹。 她听到了远方传来的呼唤与诵念,那些悲戚的声音哭喊着说:“无名祖,奉天命,请下界来扶儿孙;灵山会,常赞叹,功德圆满上青天。” 一件晃动的八卦衣哗啦一声,从天花板上垂落下来,接着是第二件、第三件……一排排八卦衣,挂满了整间教室,衣裳中传出更加凄厉的祷告声:“真香一炷,奥妙无穷,三大圣师,灭周复夏!” 在这近乎尖叫的祷告声中,谢灵微闻到了一股浓烈的檀香味,梦境与现实再次混淆了,她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穿越世界才是真实世界,而大学,只是一个被人编织出来的美梦。 梦中的戾气全部涌上了心头,谢灵微的眼睛变成了赤红色,这一刻,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什么都不管了,天地众生,是死是活,与她何干?她要大闹一场,她要一了百了,她要来个痛痛快快。 王家祠堂里,李昼手掌中的大夏中,戴着菖蒲的大夏末帝,看着手中的矢与剑,脸上露出了惊喜之色。 悬在屋梁上的八卦衣飘了下来,看不见的人形伸出手,接过了象征大夏皇权的矢与剑。 大夏末帝站起身,浑身颤抖地望着这道身影,无名祖答应了他的请求,要去为皇夏灭周复国了! 一切就如《大夏宝卷》的预言,夏虽亡国,请来的三名圣师各司其职,一位与天神大战,一位灭亡大周,最后一位则会帮助大夏建国。天神死后,大夏皇族便能继承一个崭新的世界,没有邪神的困扰,遍地都是肥沃的黑土,大夏皇族吸取神血中的超凡之力,成为现世的神灵。 光复的大夏,将是这个时代最强大的帝国,成神的大夏皇室,将获得众生膜拜的至尊宝座。 第176章 大夏末帝张开双臂,沉浸在自己不可能看见的帝国荣光中。 就在这时,一道剑光从他脖颈掠过,带着他的头颅,越过李昼的掌中世界,落在了现世的王家祠堂中。 末帝脸上残留着狂喜,眼珠子茫然地转动着。 他看到,破败的、朽烂的祠堂里,流淌着粘稠的鲜血,倒伏着一群头戴冕旒、身着黄袍的龙子龙孙。 这些血统尊贵的大夏皇族们,他寄予厚望的子孙后代们,各个都被神力撑得肿胀不堪,有的宛如一团畸形的肉球,有的已经爆体而亡。 末帝最后的意识一片混乱,既不明白圣师为什么会对自己出手,也不明白自己的后代怎么没能承受住神血的滋补。 他不知道,他原本计划里为大夏请来的三位圣师,都已经成为了李昼的马甲,圣师们的力量因此翻了千倍万倍,造成的后果自然就不是大夏皇室能承受的了。 谢灵微握着剑,偏了偏头,她刚刚好像杀了个人,可一个……一个怎么够发泄她的满腔戾气。 杀心已起,身着八卦衣的谢灵微转过身,看向了屋外。 她脑中浮现出尸横遍野的画面,这种想象令她畅快地勾起了唇角,是现实还是梦境,都已经不重要了,她懒得去分,只知道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教室里,薛静真穿过层层叠叠的八卦衣袍,推了推正在熟睡的李昼。 李昼呓语了两声,咂了咂嘴,人还没醒来,挂满教室的八卦衣便已随着她的梦呓尽数溃散。 密密麻麻的鲜红血字也像水迹一样,无声消失,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模糊了面孔的高数老师抓起教鞭,敲了敲黑板,再次讲起了微分方程。 掌中世界,谢灵微忽然感到身上的衣袍裂开了一道缝隙,自己的行动因此受到了限制,正要想办法补上,握剑的手被一只熟悉的、温暖的手握住。 “醒醒。”谢灵微听到了薛静真的声音,猛地抬头睁开眼,黑板、老师、同学纷纷映入眼帘,“小蜜蜂”麦克风里拉出了一段尖锐的噪音,惊得她一个激灵。 看到老师慌忙调整耳麦,同学们捂住耳朵抱怨,谢灵微深吸了一口气,她怎么跟李昼一样睡着了,还做了个无比混乱的梦。 不知道哪儿来的潜意识告诉谢灵微,李昼一直是个学渣,能考上大学都是因为她那个种族只剩她一个人了,少数物种有加分政策。 转头看了看嘴角流口水的李昼,谢灵微暗暗在心里告诫自己,可不能跟她一样。 “你看谁来了?”另一边的薛静真忽然在她耳边说。 谢灵微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门口,见到了一个穿着古装、背着幡旗、身形缥缈的女人。 那是……娘? 虽然有一瞬间对娘的穿着、以及自己下意识的称呼产生了疑惑,这仿佛不太符合时代背景,但下一刻,谢灵微身后的蝴蝶轻轻扇了扇翅膀,她就将这点疑惑抛在了脑后。 “叮铃铃。” 下课铃声一响,谢灵微迫不及待地冲出了教室,跑到了婉娘面前,抱住她,欢喜地说:“娘,你怎么来了?” 掌中世界,婉娘握住了无形身影的手,笑着说:“娘以后就在这里陪你好不好?” 八卦衣上的裂缝持续扩散着,逐渐碎裂成一片又一片,填充其中的无形人影没了依托,无法继续挥剑了。她站在原地,不知听没听到婉娘的声音,没有说话。 教室外,谢灵微吃惊地说:“你要陪着我上完大学?” 婉娘本就缥缈的身形,与碎裂的八卦衣融合在一起,缓缓消散于李昼掌心。 “对啊。”婉娘摸了摸谢灵微的头,“我们母女俩再也不分开,好不好?” 谢灵微怔怔地望着婉娘,她没想到,娘可以为她做到这个地步。 睡眼朦胧的李昼伸了个懒腰,终于从美梦中醒来,看着写满公式的黑板,严肃地思索了半天才想起,她不是来上大学的,她是来感化心魔的啊。 她四下看了看,却找不到心魔的身影了。 【恭喜你,你已经成功战胜了心魔!】 模拟器界面弹出了提示,李昼疑惑地挠了挠头,下一刻给自己比了个大拇指,不愧是我,睡一觉就战胜心魔了。 沉入体内的缩小版李昼看到自己心上那个不甘的、怨恨的“谢灵微”已经消失了,满意地收回神识,恢复成马甲谢灵微的模样。 从今以后,这个世界就只有她一个谢灵微啦。 没有在意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婉娘消失了,也没有去管满地尸体,相师·李昼走出了王家祠堂,在廊庑下仰起头,欣赏起了绵绵不绝的黑雨。 感化心魔可真累,先让她休息一会儿。 其实根本没干什么的李昼,连忙犒劳起了自己。 美梦里,谢灵微对婉娘点了点头:“不分开了。”她拉着婉娘的手,走向宿舍,“娘,你不是不会买高铁票的吗?怎么过来的?” “想女儿了,怎么都能来呀。” “路上是不是很辛苦啊?” “不辛苦,能看到我的微微,就一点也不辛苦。” 母女俩拉着手,说着话,渐行渐远。 第148章 “你敢污蔑薛宗主?” 相师·李昼悠闲听雨时, 剑客·李昼带着一把破剑,溜达着下了山。 这把剑是宗主·李昼从天尊手里抢来的假岁剑,虽然是假的诛神之剑, 在这人间却已经算得上一顶一的神兵利器,因此宗主·李昼对剑客·李昼说:“本座把这口神兵交给你, 你这就下山,寻它的有缘人去吧。” 剑客·李昼心知这是宗主要她出门游历,须知修行之事,也不能光在深山闷头修炼,入世修心也是极其重要, 否则, 又要像相师·李昼一般,再生心魔。 因此,即便内心深处只想在宗门里继续练剑,剑客·李昼依然接过了假岁剑,带着自己的本命灵剑知北游,一个人下了山。 就连内心戏也遵从了不同马甲想法的李昼,余光瞥见聪儿、齐英、刑参等人落在剑客·李昼背上的目光,那目光中带着崇敬、凝重与沉思。 宗主·李昼与剑客·李昼便愈发得意洋洋地昂起下巴, 正气凛然起来。 嘿嘿嘿,大家肯定是觉得我要去做大事了。 众人自然不知,李昼实际上只是在模仿话本里大侠经常会做的事。 年纪最小的聪儿, 都从宗主对剑侠的叮嘱中, 感受到了一丝风雨欲来的危险气息。 齐英与刑参更是对视一眼, 意识到宗主要剑侠去为神兵择主, 恐怕是为了未来的大战、甚至决战,做殊死一搏的准备。 两人心情沉重, 目光遥遥望向北方京城方向,缉妖司主以身殉职的消息已经传到了驷州,如今缉妖司群龙无首,再来一场大战,又有谁能带缉妖使抗衡邪神呢? 宗主与剑侠固然神通广大,在神灵级别的战场中,又哪顾得上凡人……咦,莫非这神兵的有缘人,就是二位仙师帮凡人找的新一任缉妖司主? 悄悄看了眼稳如泰山的宗主大人,齐英与刑参暗暗点头,觉得自己猜到了真相。 剑客·李昼哪想得到这么长远的事,一出众人视线,随便挑了个方向,御剑飞行了几百里,也没瞧见什么人影儿,索性挑了棵歪脖子老树,往最粗的树枝上一躺,静待起有缘人。 她眯着眼,晃着腿,隐约听到几里外传来人声,却也懒得再走半步。 真要有缘,肯定会遇到啦,剑客·李昼一手枕着后脑勺,另只手抬手一招,抓来几颗星星,在指尖把玩起来。 三里开外,一间旅店中。 一行商人打扮的旅客风尘仆仆地走入店中,点了些饭食,定了几间房。 为首之人头戴方巾,身穿绸袄,鹭行鹤步,不像商人,倒像个状元。 伴她左右的那位,身如铁塔,猿臂蜂腰,又好似那戏台上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其余随从亦是双瞳炯炯,神色机敏,背后鼓鼓囊囊,不知是藏了金银还是刀兵。 掌柜的眼尖,一瞧见这些人的形容气度,便喝退了小二,亲自招待了一番。 这些人却也客气,吃着饭,问了几句此地风土人情,便让她下去了。 “顾侯,”过去的韦先锋,现在的神武军都统韦良臣咽下嘴里的馒头,对一旁的顾盛低声说道,“咱们这一路上遇到不少妖鬼邪修拦路,唯独今日,竟是一整天都没见到一只。” 两人奉了皇命,巡查各地是否有借这段时间天灾贪污枉法之事,一旦查出此类官员,当场法办。 地方上风声鹤唳,把二人相貌身高穿着打扮打听了个遍,不得已,两人只能乔装打扮,绕道而行。 曾经的万年县令,现在的权监察御史义勇侯顾盛夹着半块馒头,若有所思地说:“莫非我们已经到了夺天宗管辖范围内?听说夺天宗主立了规矩,杀人者死,食人者族,哪有宵小敢在她的地盘放肆?” 韦良臣可是近距离接触过薛宗主的,听到顾盛如此推崇她,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有荣与焉,只是略一思量,摇头道:“此地距离驷州尚有四五百里,更何况薜荔山?宗主人在山中,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恐怕没工夫管这里的事。” 第177章 顾盛“唔”了声,夹了一筷子酱菜,心里不免生出些许忧虑。 妖鬼邪修忽然都消失了,要么是被正道灭了,要么,是有更大、更恐怖的妖邪出现了。 她担心是后者。 此刻的顾盛还不知道,数千里外的东海之滨落了一场神血组成的黑雨,杂七杂八的天神被李昼随手灭了大半,对应的,信仰着祂们的妖邪自然也没了兴风作浪的能力。 信仰过于虔诚的,跟着自家神主灰飞烟灭,信仰不够虔诚的,却也没了保障,邪魔们内部乱成了一锅粥,有的遁走深山,有的改头换面,重新做人。 顾盛才要提醒韦良臣,今晚得提高警惕,半开的店门砰地一声,被人从外踢了一脚。 一群赤膊大汉从门外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对掌柜的喊道:“切十斤牛肉,打四角好酒,再开三间上房!” 掌柜的绕出柜台,露出笑脸,一面叫小二去后厨打酒,一面好声好气地说:“小店没有牛肉,倒还有些猪头肉,正好给郎君们下酒。” 大汉们齐齐一怔,当先的一个脸都涨红了,指着掌柜的鼻子说:“你说你有什么肉?” 掌柜的瞧他神色,不爱吃猪肉么,讷讷一笑:“还有些鹿肉,今早刚从猎户手里买的,新鲜着呢。” 领头大汉嘴唇蠕动,似乎本想发怒,却被她的话噎住,其他几人却都面色发黑,手已按在了腰间。 旅店内忽然安静得可怕,一群大汉的呼吸声粗重得吓人,忽然,铛的一声,有人把刀鞘放在了桌上。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那位慢吞吞吃着馒头的高大女子,正转过头,一双鹰眼不客气地打量着壮汉们。 两边一个对视,大汉们忽然集体打了个寒颤,方才还发红的眼睛一下就清澈了,各自挑了凳子坐下,对掌柜的说:“不,不吃肉了,来几屉素馒头就行。” 掌柜的这下松了口气,只觉得方才心跳都停了,感激涕零地望了眼那位将军气质的娘子,连忙叫人去蒸馒头。 韦良臣把刀放在了手边,却对紧绷起来的随从们摇了摇头,示意他们继续吃饭。 顾盛迟疑地问道:“韦都统,你知道那几个的来历?” “身上一股子猪骚味。”韦良臣笑了笑,她在征讨犬夷的时候不知杀过多少妖邪,早就历练出来了,“刚刚还说碰不上妖怪,这不就来了。” 顾盛点了点头,虽然是没什么武力的文官,见识过天尊降神的她倒也不至于被几只小妖吓到。 这些猪妖还敢出来行走,看来是她想多了,周围并没有什么大邪祟,她们今天白天没遇到,只是单纯运气好。 顾盛心中因为猪妖的出现安定下来,猪妖们却都害怕极了。 天可怜见,它们好不容易从一伙儿杀妖取丹的邪修手里跑出来,又饿又累,寻思在这路边小店休息一晚,怎么还遇到这么个满身煞气的狠人。 猪妖们知道,对人来说,它们这种没阉过的猪不好吃,因而纷纷低眉顺眼,指望着能让那位将军放它们一马。 一时间,旅店变得格外安静,只能听到众人咀嚼声。 “砰!” 又是一声踹门声,吓得猪妖们齐齐一抖,众人抬头去看,只见屋外走进一人,肥头大耳,挺胸凸肚,却是比猪妖还猪妖。 一名随从忍不住问道:“韦都统,这是猪妖头领杀过来了吗?” 顾盛也露出好奇之色。 韦良臣端详片刻,摇了摇头,神情复杂地说:“不,这是个人。” “啊?” 随从们面面相觑,不禁再次看了门口那人一眼。 那人却只盯着掌柜的,拍了拍肚子,笑呵呵地说道:“掌柜的,这个月的经制钱该交啦。” 经制钱,指的是卖酒税、鬻糟税、牙税等杂税的统称,本是筹集军费的权宜之计,已在永熹十三年被皇帝废除。 这人却又凭的哪条律法,来征什么经制钱? 顾盛当即变了脸色,韦良臣也立刻握住了裹着布条的刀柄。 掌柜的倒不曾发现她们的神色动作,连忙从柜台下取出一只包袱,送到了那人面前,赔笑道:“郑里长,这个月生意不好,您看是不是跟薛宗主商量商量……” 郑里长掂了掂包袱,便已知其分量几何,脸上笑意不减,身后却冲出十来个如狼似虎的官差,摇头叹气道:“要不是有薛宗主震慑着那些妖魔,你们这些刁民哪能有现在的好日子啊,竟然就敢仗着她老人家慈爱心软,连几两经制钱都不肯出!” 按着佩刀的差人面色不善,似乎只要郑里长一声令下,便要上前抢掠。 掌柜的想要辩解却又不敢,面色如土,身似筛糠。 顾盛已然按捺不住,巡查不法,本就是她职责所在。她拍案而起,面色铁青:“你是哪里的里长,谁叫你来收的经制钱,你们县令莫非不知,这经制钱已经取消了八年了吗?” 掌柜的立刻拉了拉顾盛衣袖,示意她不要再说话,郑里长神情奇异地望了她一眼:“外地来的?” “外地又如何?本地又如何?莫非此地不属大周管辖了不成?” “娘子莫要发怒。”郑里长笑眯眯地摸着肚子,向西南方向拱了拱手,“在下的意思是,不知者不怪,我们广信县之所以收经制钱,皆是按夺天宗主的谕旨行事,这钱啊,是薜荔山仙师们抵御妖魔的辛苦钱。” 顾盛眼皮一跳,忍无可忍:“绝无可能!胡说八道!” 韦良臣则直接站起身,拔刀指向郑里长:“你敢污蔑薛宗主?” 锵锵锵!官差与韦良臣身边的随从几乎同时拔刀,刀光将烛光反射到郑里长脸上。 郑里长脸上的横肉阴影纵横,眼瞳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轻笑了声,身后木门重重合拢。 “我乃是薛宗主的关门弟子,又岂敢污蔑她老人家呢?” 说话间,他的额头肿起了一颗赘瘤,油腻的脂肪几乎要从中溢出来。 脑满肠肥,竟在此人身上具象化了。 他却满不在乎,抬手一按,便将那赘瘤又按了回去。 他看着顾盛与韦良臣,笑着重复了遍:“别误会,我收的经制钱,是孝敬师尊她老人家的。” “嗯?” 正在把玩星星的剑客·李昼直起身,她怎么感觉有人在说她坏话? 第149章 吃了它,就能长生不死 听到这脑满肠肥的郑里长竟敢攀扯薛宗主, 韦良臣看他的目光已经像在看一具尸体。 虽不知他为何冒犯宗主后还能活着,但韦良臣心里肯定,此人就跟秋后的蚂蚱一样, 蹦跶不了多久了。 顾盛对薛宗主的了解到底不如韦良臣多,见郑里长说起“师尊”二字毫不心虚, 心中也不禁有些动摇。 薛宗主本人自然不会有问题,只是她老人家贵人事多,偶尔察觉不到徒儿下山作恶,也未可知。 她想了想,取出钦差令牌, 郑重说道:“郑里长, 本官奉皇上谕旨,巡视大周全境,代察吏治民生。尔若为修道中人,理应归缉妖司管辖,当卸下里长之职,不可惊扰百姓。若要继续担任里长,便该遵从皇命,岂能私自加收杂税?” 话说得很明白, 任谁也不能两头吃,顶着薛宗主徒儿的名号收税,不合法。 郑里长一愣, 眯起□□里的眼睛仔细一瞧:“您是顾盛顾大人?” 顾钦差的威风, 这些日子已经在各地官场上传开了。也只有这样没根基的年轻人, 才会甘愿做四处结仇的孤臣。 顾盛点头说:“不错。” 郑里长神色一肃, 挥挥手,令官差们收了刀刃, 避开韦良臣的刀尖,叉手行了一礼:“小人见过上官。” 韦良臣瞥了眼顾盛,后者微一点头,她便把刀收了回去。 两人没有看到,旁边的掌柜的眼神一黯,无声地叹了口气,还以为来了位青天,谁知…… 她却不知,顾盛和韦良臣并不是要放过郑里长的意思,只是,此人收杂税收得如此理直气壮,必要查清前因后果,才做判决。 杀一个郑里长容易,严明纲纪,叫以后少出、不出郑里长,才是她们这趟出巡的目的。 只见大腹便便的郑里长行礼结束,直起身后,脸上丝毫没有慌张之色,一派从容地解释说:“自从薛宗主开始庇护广信县,县里便少了许多妖邪害人之事,宗主大人是世外高人,并不在乎黄白之物,只是我们做晚辈的,又怎么能不多多孝敬天材地宝,叫她不必为这些俗事分心呢?” 他笑眯眯地望向掌柜的,柔声问道:“让你说,是以前的日子好过,还是现在的好?” 掌柜的缩脖弯腰,袖着手,小声说:“现在这日子,确实太平了不少。” 话是真心话,心里却还是有些苦涩,虽无性命之忧,累死累活挣的碎银几两,全都交了杂税。 这才几个月功夫,以前攒的银钱就见了底,本来还指望着今年能把小店修缮修缮,多招揽些生意呢,现在看来,能守住店,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第178章 这日子,是越过越没奔头了。 顾盛是乐伎出身,小时候去贵人府上演出,收的打赏总要受教坊、官差、掌院好几层盘剥,最后能留在自己手里的,最多十之二三。 这还是当今陛下登基后才有的,再往前,乐伎不光要弹词唱曲,还得卖身。 因此她深知,杂税一加,百姓最后一点盈余也要被拿走,真正被敲骨吸髓。 只是这话,掌柜的又怎么敢说。 顾盛思量一番,对郑里长说:“听你的意思,你们广信县全县都在征收经制钱?” 郑里长对着京城方向一拱手:“县尊已经写过折子,禀明了圣上。” 顾盛一怔,好啊,合着皇帝也是幕后黑手,偷偷摸摸违背自己制定的政策? 身为当今陛下执政后受益最多的人,顾盛绝不相信她会做这种事。 只是,此人究竟哪来的胆子,敢撒这弥天大谎? 顾盛沉住气,不动声色道:“既然如此,叫广信县令来见我。” “这大晚上的……” “怎么,本官叫不动他吗?” 顾盛冷冷盯着郑里长,既然敢搬出皇帝来给自己背书,又岂有不接受钦差盘问的道理,难道要造反不成? 被呵斥了一声,郑里长脸上的笑容终于收敛了,他看了顾盛一眼,垂首应道:“小人这就去请县尊。” 等郑里长肥胖的身影走进黑夜里,韦良臣看向了顾盛,顾盛轻声说了声去吧,她便如一只大猫,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留在旅店内的官差一惊,才要动作,已被韦良臣的随从用刀架住,挨个看管起来。 顾盛敢放郑里长去叫县令,为的就是打草惊蛇—— 惊出来,才好抓。 掌柜的也是一副七窍玲珑心,见此情景恍然大悟,这位钦差还真是来为民做主的。 几只猪妖当了半天鹌鹑,想趁韦良臣不在悄悄溜走,才一推店门,就感觉到一股冰冷杀意,吓得连滚带爬,蹿回了角落。 顾盛正准备重新询问一番掌柜的,听到动静抬起头,只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拉开了木门,一名头戴斗笠的剑客,背着两柄大剑,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店中,直接坐到了猪妖旁边的空桌边。 本来就已经在瑟瑟发抖的猪妖,竟然被她这一举动吓得砰砰数声露出了原形,一个个猪头人身,油光满面。 所有人呼吸一窒,想不到这小小旅店中,接二连三地出现奇人异事。 这剑客又是谁,从何处来,要做什么? 不知为何,顾盛觉得剑客背上的剑有些眼熟。 她与郑里长、广信县令有关系吗? 顾盛心里产生了些许不安,然而毕竟少年气盛,只迟疑片刻,就起身走到了剑客对面,对掌柜的招手说道:“切二斤猪头肉来,我要请这位侠士吃酒。” 掌柜的连连称是,也不敢多问,飞奔去找酒肉。 猪妖们更不敢有意见,悄悄把猪头变回人形,只要不吃它们脖子上的就行。 头戴斗笠的剑客自然就是李昼。 听到有人背后蛐蛐她,她立刻不摸鱼了,为了把那人抓个正着,她还专门回了趟薜荔山,让齐英给她找了个斗笠戴。 虽说一进门,就遇到好几头小猪,但这些猪都很臭,李昼也就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东坡肉、红烧蹄髈、五花肉、小酥肉、回锅肉等等做法而已。 发现说自己坏话的人不在,李昼的注意力就转移到了其他人身上。 戴斗笠一方面是防止有人认出剑客,不敢再提薛宗主,另一方面,就只是单纯给自己增加神秘感。 李昼对大家的眼神非常满意,举手投足偶像包袱更重了,正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做点超酷的事,就听到那位头戴方巾、身穿绸袄的姑娘要请自己吃酒。 好人。 李青天在心里一拍惊堂木,面上依然冷冷淡淡,礼貌地说了声:“多谢。” 这声音落在众人耳中,犹如一声寒钟,激得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顾盛感觉到,腰间官印短暂一热,很快就变得冰冰凉凉,似乎连官印也怕引起剑客的注意,不敢有任何动作。 顾盛心里一沉,看着剑客隐没在阴影中的面孔,暗暗想道,韦都统不在,她要打要杀谁又能拦住,既然横竖拦不住,自己又何必战战兢兢。 把心一横,顾盛开门见山地说:“侠士,在下是代圣天子出巡的权监察御史顾盛,不知侠士怎么称呼?” 公孙赢的名字已经名闻天下了,李昼一时半会儿想不出什么假名字,只好说:“阁下该知道的时候,就会知道了。” 顾盛一怔,试探道:“那……侠士从何处来?” “从来处来。” “来此地要做什么?” “做该做的事。” 顾盛:“……” 其余众人:“……” 李昼却觉得自己答得一点毛病都没有,正好掌柜的端来了切好的猪头肉,还有一壶烫好的酒。 她立刻奖励起自己,高高兴兴吃肉喝酒。 顾盛不知道有个词叫废话文学,仔细思索了一番李昼的话,实在想不出什么深意,余光瞥见掌柜的不安地拧着手,索性放弃了,直接对掌柜的说道:“广信县什么时候开始征收经制钱的?郑里长说他是薛宗主的徒弟可有凭据?现在他人不在,你不必怕他了,只管把实话告诉我。” 掌柜的瞥了眼被控制住的官差们,看到他们眼中的威胁之意,吐出一口恶气,俯身一拜:“顾大人若真要查明广信县的事,还是先调兵遣将,做好万全的准备吧。” 顾盛皱眉道:“此地有妖邪?那郑里长……” “郑里长确实是人,县尊老爷也是。”掌柜的说,“广信县已经没有妖邪敢随意害人了,不然,小人也不敢招待这几头猪妖。” 一只猪妖小声说:“俺本来就是吃素的好妖怪。” 掌柜的没有理它,继续说道:“只是,自从郑里长家中挖出了太岁,进献给薛宗主,获得了宗主的奖赏后,县尊老爷就开始派人在全县挖太岁,挖太岁需要的钱米,就成了加收的经制钱。” 顾盛想起了郑里长额头鼓起的赘瘤,回忆着薛宗主那道矗立于天地之间的伟岸身影,沉吟道:“那太岁是什么东西,你见过吗?”真能让薛宗主都当成宝贝? 所谓的“进献给薛宗主”,恐怕也是谎言啊。 掌柜的瞥了眼顾盛,犹豫片刻,小声道:“听说吃了太岁就能和薛宗主一样,获得无上神通,还能延年益寿,长生不死。小人……小人也买了一小块,大人要看看吗?” “拿出来吧。” 顾盛一边说,一边看了眼剑客,见剑客对太岁并不感兴趣,自顾自饮酒吃肉,心里忽然多了几分底气。 不管这位侠士的目的是什么,有一位高人在身边,总是能多条后路的。 李昼只觉得“太岁”两个字有点耳熟,但猪头肉太香,根本顾不上好好回忆在哪里听到过,自然也想不起来,她自己家里就挖出过太岁,黎还告诉过她,岁星与太岁一起出现时,岁剑就会出世。 掌柜的搬开柜台,从一块空心地砖里掏出包了好几层的木盒,打开木盒露出了其中盛放的东西。 这是一小块黑色肉块,表面一层黏液,鼓起芽孢,缓缓蠕动着,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腥味。 这肉块一拿出来,官差们便露出了渴望之色,托着它的掌柜的咽了口唾沫,猪妖们也从喉咙深处发出了哼唧声,就连顾盛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它,舍不得移开视线。 每个人心里都产生了强烈的欲望,仿佛只要服食了太岁,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然而下一刻,本该安静躺在木盒里的太岁竟像活过来了似的,朝着剑客飞扑过去。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它这一瞬的强烈情感,它喜出望外,迫不及待,似乎终于等到了自己的归宿。 啪! 漆黑黏滑的太岁在冲进剑客嘴里前,被两根筷子稳稳夹住了。 斗笠下方,一双意气疏狂的眼睛盯着太岁身上鼓起的芽孢,隐隐滑过一丝嫌弃之意。 啥玩意儿啊,差点毁了她的猪头肉! 李昼当即就要小发雷霆,把太岁切吧切吧喂猪。 旅店外,忽然响起了郑里长亢奋的声音:“我家师尊薛宗主亲自来了,顾大人,还不快快出来拜见!” 第150章 霜白剑气席卷大地,苍茫四野一片冷白 旅店内, 众人面面相觑,谁能料到传说中的薛宗主竟会法驾亲临。 那可是与神斗、与天斗的神人啊! 要让他们远远看一眼,他们肯定是不会吝啬赞美之词的, 可要让他们和这位面对面交谈…… 掌柜的腿一软,扑到剑客·李昼跟前, 把蠕动的太岁收回了木盒里,连连摇头说:“我不告了,我不告了……” 顾盛神色一紧,手指一阵痉挛,眼中亦有些后悔之意。 若外头的真是薛宗主, 她处事不当, 得罪了宗主,恐怕要惹出祸事啊。 第179章 她死便死罢,广信县百姓又何其无辜呢? 众人心思各异,却都围绕着“薛宗主”三个字。 唯有剑客·李昼,虽然疑惑了下薛宗主在外头,那薜荔山上的宗主·李昼又是谁,却很快就被一股熟悉的腥味转移了注意力。 大家都没闻到吗?从屋外飘进来的腥味,和掌柜的手里的太岁味道, 可谓是如出一辙。 总觉得这味道还在哪里闻过,剑客·李昼苦苦思索,忽然灵光一闪, 想起来了。 …… 半日前, 李府。 婴儿·李昼被娘亲叫醒, 洗了脸, 刷了牙,吃了香喷喷的蘑菇鸡肉碎碎面, 开始上课。 了尘师太离开后,李昼就没有老师了。 李生问过月娘,这是短期的,还是长期的,要是师太一直没空回来,要不要给昼儿重新请一位老师。 月娘拿着了尘师太戴过的璎珞珠子,想了一会儿,用一根红绳串起珠子,戴在了手腕上。 “不请了。”月娘说,“以后我就是昼儿的老师。” 李生怔怔地望着她的侧脸,感觉到发生了什么,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 大郎现在不和李昼一起上课,李生给他重找了个书生当夫子。 夫子得知大郎还有个妹妹,私下里对李生说:“如今有条件的人家,儿女都是一样教导的,当今陛下喜欢用女官,女儿考科举还更有前途,我看东家也不是那等见识短的,岂有耽误女儿的道理啊?” 李生心想我娘子可是为你好啊,连了尘师太都没能撑上半年,天下又还有谁当得了昼儿的老师呢。 他是不知道了尘师太去哪儿了,可月娘避而不答的态度,已经足够他脑补发生了什么。 心里嘀嘀咕咕,面上却是一点没露出来,李生对夫子解释说:“您想岔了,正是因为我家女儿刚出生时便有异象,算命的说她天生贵命,这才单独教导,免得耽误了她。” 夫子这才放下心,不再过问李昼的事。 她却不知,李生完全忘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李昼周岁都没满,谁家几个月大的婴儿就要请老师了啊。 也幸好他忘了这个重要前提,夫子才没有知道些不该知道的,枉送了性命。 婴儿·李昼并不知道自己家里还发生了这么个小插曲,跟着娘亲学习,可把她忙坏了。 娘亲教她认字:“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 才认到第二句,娘亲自己就卡了壳,盯着“昃”字看了半天,迟迟没有念出声。 小棉袄李昼本来想悄悄提醒下娘亲,抬眼一瞧,哎呀,她也不认识。 好在她还有办法,说:“这一句我早就学过了,我要学下一句。”直接点到下一行,“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娘亲沉默了片刻,就跟着她一起读起了下一句。 有不认识的字太正常了,婴儿·李昼以己度人地想,却没发现,她娘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恐慌,与随之而来的、接受命运的平静。 一个从小就勤学好问、酷爱读书的人,又怎么会连《千字文》第一句都不认得了呢? 李昼出生这么久了,月娘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她的存在,却在这一天第一次意识到,女儿对周围人的影响,还远远没有结束。 发现这一点后,她把李生和大郎赶得更远了些,自己制作了一份课程表,每天带着李昼上课、吃饭、睡觉,一天十二个时辰,一刻也不分开。 李生以为她是要保护他们父子,亦或是为了夫椒城百姓才选择独自面对,几次三番要加入进来。 她每次都回绝了。 他怎么会懂一个母亲的心,她能感觉到,昼儿和她的身体都维持不了多久了,母女俩相处的时间所剩无几,她只想和女儿过一阵子平凡的时光。 不管昼儿是妖魔还是神灵,那都是她身体里分出去的骨肉,她们之间有一条无形的脐带,无论是谁都不能切断。 没有亲自生育的人,是不可能理解这种感情的。 说到底,天下苍生与她有什么关系,她只要昼儿还在她身边时,幸福、快乐。 按照计划,今天要教的是画画。 月娘提笔后,发现自己的作画技巧也生疏了,小时候临摹过很多遍的《珍禽图》,展开一看竟显得格外陌生,落笔时也有些无所适从。 好在最后,还是画出了一只胖乎乎的长尾山雀,铅黑色背羽,纯白脑袋,圆滚滚的肚子。 画到只剩眼睛时,婴儿·李昼积极地说:“我要跟娘亲一起画。” 月娘正要答应,望着李昼乌黑的眼瞳,瞥了眼还在纸上、安安静静的雀儿,心里忽然掠过一丝犹疑。 环绕在她手腕上的璎珞珠子忽地冒出一簇金光,晃了晃她的眼,令她手中笔一抖,无意识地点完了睛。 点睛,乃是一种赋予物品灵性的仪式。 月娘想起初学画道时,老师和她说过的话,心中有所领悟。 了尘师太留下的璎珞珠子,在阻止昼儿给画点睛。 月娘怔了片刻,收起了这幅画。 李昼也怔了片刻,娘怎么没等她,一下就画完了呀。 但她是个乖孩子,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哇哇大哭的。 含在眼眶里的泪珠倏地消失,李昼翻出一张新纸,刚刚没能画成,那再画一张不就好了。 就在李昼即将落笔,月娘犹豫着要不要带她去做点别的事时,围墙外传来一声悠远绵长的清喝:“坐中狂客有醉白,物外闲人惟弈秋*。诸位过客,谁若能解我这局‘长生劫’,贫道就送她一场仙缘!” 话音刚落,便有路人回应道:“道长,你若有仙缘,还需在此地摆摊吗?不如先说说,解不开要付出什么价钱?” “不过二两碎银罢了……比起仙缘算得上什么?” “好你个牛鼻子。”路人笑骂,“枉为修道之人,满脑子凡俗之物!” 还有人附和:“俺就知道,哪有天上掉馅饼的美事,道长你这话术可真不怎么高明。” 送仙缘的道长被众人七嘴八舌损了一通,却也不恼,笑呵呵地说:“不妨,不妨,诸位不信,就证明有缘人还没到。” 这可不正对了李昼的胃口,修道就应该讲究缘分,婴儿·李昼听得连连点头:“这才是有道真修说的话。” 表面上在夸道长,实际上在夸自己。 月娘心中一动,对李昼说道:“昼儿想去看看这位道长吗?” 李昼不知道娘亲只是问她要不要去凑热闹,还以为娘亲想要她解“长生劫”。 李昼根本不会下棋,更别说什么“长生劫”,完全没听说过。 但这不妨碍她自信。 娘亲好不容易提出一个小小的要求,她又怎么能拒绝。 婴儿·李昼一挺胸脯:“你就看我的吧。” 月娘:“?” 月娘摸了摸李昼的额头,没发烧,也不知道这孩子哪来的信心。 可当娘的又不好打击孩子,月娘微笑道:“好,娘亲就看你的了。” 母女俩体贴彼此,却产生了一场误会,两人手牵着手,循着声音,找到了自家墙根下摆开地摊的黄衣道士。 她身上的衣衫褴褛,露在外面的皮肤布满褶皱,半躺在地上,身前摆着一盘棋局。 棋盘右下角,黑子内部有四颗白子,黑子便只剩一个能落的位置,而若黑子落子,白子应对,两方互不相让,很快就会回到现在的状态。 如此一来,这盘棋就陷入了死循环。 这就叫“长生劫”,意味着毁灭亦是重生,开劫与消劫周而复始。 月娘虽不知如何破解,却已经看出此劫的奥妙之处。 李昼看了半天,还以为是五子棋。 她蹲在棋盘前,把连在一起的五颗黑子收进掌心,机智地取了个厉害的名字:“五星连珠,破了你的长生劫。” 月娘:“……” 她刚想拉住李昼,道个歉,把人家的棋子放回去,黄衣道士却已直起了身。 生怕这道士恼羞成怒要打人,月娘连忙把李昼藏到了身后。 慈母之心便是如此,危急关头哪还想得起来,自家孩儿能打十个老道士。 李昼却以为娘亲是怕黄衣道士要送自己仙缘,安抚地拍了拍月娘的手背,放心吧,她不会离开娘亲的。 她从月娘身后探出头,对黄衣道士说:“道长,我这步棋走得对不对?” 黄衣道士拱手问道:“还请姑娘赐教,五星连珠指的是哪五星?” 李昼脱口而出:“金木水火土。”五个一块的,她就知道这个。 “原来如此。”黄衣道士却是露出感慨之色,伏在地上,脊背弯折,行跪拜大礼,“再请教姑娘,如何能使五星连珠呢?” 李昼:“……” 能说出“金木水火土”,已经穷尽了李昼的知识储备,这老道士怎么还追着问呢! 李昼简直要怀疑她是故意来找茬的,沉下脸,把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 第180章 岂料,对方不慌不忙,神态谦卑,姿势恭敬,毫无心虚之意。 原来是真心求教啊。 善良的李昼扬起笑脸,从月娘身后走出来,一本正经地说:“你虽然一把年纪,却还这么好学,我很欣赏你。但五星连珠是一门高深的学问,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学会的……” 不懂的就拖延,拖着拖着就没人会问了,李昼可是很有智慧的。 谁知她话还没说话,黄衣道士就连忙抬起头,诚恳地说:“老道愿拜姑娘为师,一日学不会,一年、两年,总有学得会的时候。” 她像是看不见周围人奇怪的眼神一般,膝行几步,跪在李昼面前说:“只要您不嫌弃我愚笨,师尊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说完,“砰砰砰”连磕三个响头,一点都不在乎自己和李昼的年龄差。 李昼:“……” 李昼倒不是觉得自己不配做老道士的老师,只是有一丝苦恼,收了这个徒儿,她还得抽.出宝贵的时间给她上课。 虽然婴儿·李昼也没用这些时间做什么正经事。 周围人则看得稀奇,却也不是觉得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儿教不了老道士—— 盖因众人一见李昼,脑中便放烟花似的弹出“哇神童来了”“看她脑袋圆圆定有大智慧”“有她出手什么劫不能破”等等想法。 听完两人的对话,他们便更加深了这种想法,交头接耳,一边称赞李昼聪明,一边怀疑老道士资质,她配当李昼的学生吗? 有人嘟哝:“得了便宜还卖乖,求到了破局之法还不够吗?” 有人惊疑:“这厮莫不是故意哗众取宠,引来祂的注意,获得追随祂的机会?” 还有人懊悔:“这哪里是送机缘的,分明是舔着脸求机缘,早知这样就能接近祂,我也上了。” 聚集起来的人们,完全没发现自己的大脑越来越狂热,脑中多了很多不合常理的想法,还莫名产生了对“祂”的向往。 月娘听到了其中一部分交谈,低头看了眼无知无觉的李昼,心里一个激灵。 她正想赶紧带李昼回家,却忽然和黄衣道士的眼睛对上了。 这双眼睛因为太过衰老,眼皮已经起了层层叠叠的褶皱,松松垮垮的眼窝中,一双漆黑如夜空的深邃瞳孔显得格外突兀。 瞳孔深处,一枚棕黄色与白色相间、长有红色斑点的印记缓慢旋转着,仿佛在镇压着周围的漆黑,又仿佛本就是漆黑的一部分。 月娘无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被婴儿·李昼拉住了手,她不想吓到孩子,连忙低头去看李昼,却发现自己的指甲不知何时已经被染黄,而在昼儿握住她的手后,这片黄色又缓缓消退了。 婴儿·李昼拉着娘亲,对黄衣道士招了招手:“你先不要叫我师尊,等我给你做个测试,看你有没有资质当我的弟子。” 黄衣道士喜不自禁,爬起来点了点头,亦步亦趋跟上了婴儿·李昼。 她褴褛的衣衫晃动间,婴儿·李昼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腥味。 当时,婴儿·李昼只当她不爱干净,身上才有味儿,就让她先去洗个澡,再来找自己上课。 …… 回忆完毕,剑客·李昼恍然大悟,原来她早就接触过太岁了。 就是不知道,黄衣道士和太岁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她身上会有太岁的味道。 婴儿·李昼放下手里的晚饭,小金碗里装着胡萝卜猪肉粥,加了点核桃油,十分健康。 “娘亲,我去看看老道士洗好了没。”说着,李昼便往黄衣道士所在的西厢房走去。 月娘没想到她这么上心,回想起老道士那双眼瞳,不免生起几分警惕之心。 “娘跟你一起。” “娘先吃饭呀。” 月娘听得心里化成了水,昼儿懂事得让她心疼。她端起小金碗,边走边说:“娘不饿,昼儿都还没吃完呢。” 李昼脚步一顿,不好意思跟娘亲说,其实她是不喜欢吃胡萝卜,才找借口跑路的。 虽然太岁看起来不像好东西,同时出现在李府和旅店也很可疑,但李昼哪里会管这些事。 她能在思考一番后,把本体和马甲遇到的事联系在一起,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此刻,看到月娘端着碗跟在自己身后,李昼的关注重点直接就变成了,她可不要做那种妈妈追着喂饭的挑食宝宝。 所幸李昼并不知道,胡萝卜是从外国传过来的,不然她肯定要小声诅咒那个千里迢迢引进胡萝卜的人。 就在婴儿·李昼忙着找借口逃避胡萝卜时,旅店外的人,已经等不及了。 “顾大人,”郑里长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声音里又添了几分笑意,“薛宗主当面,竟也要摆钦差的架子吗?” 一句轻飘飘的疑问,此刻却成了千钧石,沉甸甸压在顾盛心头,令她倍感压力。 顾盛深吸一口气,脑子里掠过“是否要请旁边那位无名剑客出手”的念头,最终却还是摇了摇头。 先不说剑客与她萍水相逢,何苦趟这浑水,她既然有兼济天下的抱负,又怎么能想着让别人替自己担事。 若是薛宗主真要问罪,她顾盛一力承担,哪怕宗主还要迁怒其他人,他人的怨恨,也合该她承受。 主意一定,顾盛便理了理衣衫,阔步上前,坦然地打开了木门。 夜幕下,臃肿肥胖的郑里长站在最前方,细缝似的小眼睛竟还透着诡谲的光。 或许是因为天气太好,漫天繁星,月亮都不知去了哪儿。 他身后之人,漆眉星目,绛衣玉带,裙裾逶迤,随风轻动,周身笼罩在璀璨星光下,当真如传闻中的姑射仙人。 顾盛与掌柜的等人,乍见此等人物,心神剧震,哪还会起半点疑心,当即就要拜倒。 然而,一股清风拂过,轻柔地扶起众人,星光中的薛宗主声音清冷,却并不严厉。 “师妹,你来了,怎么也不派人通知我一声?” 她目光温和地望着众人身后,踱步而出的斗笠剑客,语气带着淡淡笑意。 众人一惊,扭头望去,纷纷想起,夺天宗确实有一位剑客,据说战力仅在薛宗主之下,一个人便横扫了犬夷的妖魔鬼怪。 谁能想到,她竟也出现在这小小旅店中。 即便是见过大场面的顾盛,此刻也不禁产生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能让夺天宗同时出动两位仙师,这广信县怕不是要出大事。 郑里长脸上的肥肉颤了颤,笑意也维持不住了,惊讶地望着斗笠剑客,垂在身侧的手摩挲起油光锃亮的桃核手串。 按理说,剑客·李昼第一次遇到这么胆大的人,不但披她的马甲,还大大方方地喊她另一个马甲叫师妹,应该十分惊讶才对。 可对李昼来说,这位“薛宗主”的出现,还不如胡萝卜的存在感强。 她跟着大家走到门口,顿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薛宗主”那声“师妹”是在喊她。 她没应声。 婴儿·李昼站在厢房门口,嗅到房间里的水汽,礼貌地敲了敲门,问道:“洗好了吗?” “好了,好了。”黄衣道士湿着发,依旧穿着褴褛黄色道袍,散发出淡淡腥味,赤着脚,鞋都没顾上穿,就慌慌张张跑出来,“师尊……未来师尊,徒儿来了。” 婴儿·李昼诧异地皱了皱鼻子,正在想难道这腥味来源于道袍,要不让老道士换件衣服。 黄衣道士却是赧然一笑,作了个长揖:“适才得师尊教诲,太过兴奋,竟然忘了自我介绍。弟子原是金玄观的挂单道士,道号玄阳子。” 李昼只觉得金玄观有些耳熟,虽然记不起究竟在哪里听过,却也看黄衣道士更顺眼了些。 月娘则是想起,了尘师太在时,曾经介绍过,观、寺、庵、山、门,天下五大正教,其中的观,就是指的金玄观。 这玄阳子竟是名门正派? 月娘不是三岁小孩,自然知道人之正邪也不能全看出身,只是了尘师太便来自五大正教的野鹤庵,心里不免还是对与之齐名的金玄观产生了些亲切之感。 母女俩对玄阳子的好感度都上涨了不少,月娘还在心里懊悔了下,自己真是以貌取人了些。 玄阳子报完家门,再直起身时,老树皮般的皱巴脸上忽然鼓起了一块赘瘤。 月娘刚刚缓和的神色一僵。 婴儿·李昼眨了眨眼,感觉到空气中的腥味更浓郁了。 察觉到两人神色不对,玄阳子连忙伸手,在脸上摸索了一番,摸到凸起处,狠狠一按,吱溜一声,赘瘤就又被按了回去。 玄阳子松了口气,心虚一笑,下一刻,额头、颧骨、下巴,不同部位,接二连三冒出大大小小的赘瘤,玄阳子手忙脚乱,却是按下葫芦浮起瓢,根本来不及处理。 月娘脸色越来越僵,婴儿·李昼则若有所思地望着这一幕。 同一时刻,剑客·李昼面前,臃肿肥胖的郑里长身上,也出现了类似情况。 第181章 只是不同于玄阳子的慌张,郑里长气定神闲,在顾盛、掌柜的等人异样的目光中,不慌不忙转过身,对着“薛宗主”方向说道:“师尊,徒儿的药到期了,求师尊赐药。” 尽管拼命告诉自己,薛宗主是为了天下百姓,对抗天尊的正道仙师,可不管怎么看,这郑里长的修行之法都透着邪性,就连薛宗主本人,也因此沾上了一股说不出的古怪味道。 顾盛与掌柜的等人,心跳加快地望向薛宗主,对郑里长口中的药,既期待又畏惧。 不仅如此,顾盛还想起来,跟着郑里长离开的韦都统,怎么不见了踪影…… 种种令人不安的迹象,让顾盛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下一刻,薛宗主取出的白瓷药瓶,更让她心里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药瓶除去塞子,一团漆黑黏滑的肉块蠕动着,从瓶中伸出了芽孢,亮晶晶的黏液在璀璨星光下,反射着银白的光芒。 “多谢师尊!” “薛宗主”还没说话,郑里长便已迫不及待扑到她脚下,仰起头,张开嘴,等着她把那肉块倒入自己嘴里。 顾盛浑身战栗地望着这一幕,这不就是太岁吗?薛宗主竟然真的靠太岁修行? 她盯着缓缓从瓶口溢出的太岁肉,心底再次生起了想要服食它的欲望,但这一次,她在这强烈的食欲中保持了些许清醒。 她用余光观察着四周,只见掌柜的、店小二、韦都统的随从们,没有一个不是口干舌燥,无比渴望地盯着流下的太岁肉。 这东西绝对邪门,顾盛暗自下了结论,看着那嘴巴大张、嘴角流下口水、马上就要吃到太岁肉的郑里长,默默握住了腰间的黄金官印。 郑里长便是个鱼肉乡里的恶棍,却也归大周管辖,该以大周律法定罪,自己身为巡察四方的钦差,岂有见人入邪道而袖手旁观的道理? 更何况,他还是最重要的人证之一。 她虽只对“薛宗主”有过惊鸿一瞥,并不了解对方,却也相信,此等邪道绝不是修行之人能长久为之的。 这位“薛宗主”,只怕是冒名顶替的。 定了定神,顾盛上前一步,便要拿官印当锤,砸向“薛宗主”手中的瓷瓶。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她刚抬起右手时,跪在地上等药的郑里长,脸上凸起的赘瘤却已经等不及了,雨后春笋般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把那张胖脸撑得比猪头还肿,皮肤被迫扩张,一根根青筋都清晰可见。 “噗。”先是额头上的爆开了,接着是脸颊的,在太岁坠入郑里长口中时,所有赘瘤一起爆开了。 他原本喜悦的长鸣,变成了惊恐的哀嚎,他的面孔与太岁一样,变成一团漆黑的肉块,原本是嘴巴的部位还在喊着:“师尊,救我,师尊,救我……” 然而他的师尊,那沐浴在璀璨光辉下的仙人,却只是神情淡漠地垂着眼,望着他在痛苦尖叫中,失去人形,变成一团形状不定的黑色肉块。 肥硕的郑里长变成了一块硕大的太岁,蠕动着身躯,拼命向远方逃离,却还是被一股不可抗力吸入小小的瓷瓶中。 没过多久,地上就没了郑里长的身影。 “薛宗主”手一翻,瓷瓶回正,她在瓶口重新塞好塞子,把瓶子收了起来。 清冷的夜风吹过,漫天星辰依旧散发着明亮的辉光,掌柜的等人却一个哆嗦,眼中痴迷之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惊恐。 习惯了求饶的他们腿一软,跪在地上磕起了头:“宗主大人饶命,宗主大人饶命。” “小人一定准时交经制钱。”掌柜的绞尽脑汁想着自己能有什么价值,“小人知道哪里还有太岁,这是小人从李捕快手里买来的。” 掌柜的双手奉上装着太岁的木盒,手抖得不成样子,生怕这太岁会沾到自己。 顾盛的心情是茫然的,士为知己者死,她不能丢陛下的脸,可她实在不知道,在这么诡异的邪祟面前,她该如何保护陛下的子民。 看起来是高人的剑客,却也是“薛宗主”的师妹,顾盛心灰意冷,余光瞥见那斗笠剑客走上前,抬手摘去斗笠,面色如霜,怔了怔。 顾盛立刻意识到一个问题,“薛宗主”喊了剑客一声“师妹”,后者却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若是……若是这位“薛宗主”是邪祟冒充的,剑客却是真的剑侠…… 顾盛不抱希望地期冀起来,下一刻,她便听到了对她来说,宛如仙乐般的声音。 “谁是你师妹?”剑客拔.出了背后的大剑,神色冷,声音更冷,她的面庞像冬日晶莹剔透的冰棱,寒冷而锐利。 这份冷意却令顾盛感到安心,她舒了一口气,鼻腔里有一股酸意,眼眶湿润。 在这么诡异的环境里,一名强大而正直的冰山剑客,是多么可靠的存在啊。 顾盛忍不住喊了声:“侠士,小心!” 剑客没有看她,只是挥剑,剑身散发出凛冽剑气。 也就是一只只发着微光的蠕虫。 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剑气的顾盛:“……” 激动的大脑变成了一片空白,自认为见多识广的顾大人一会儿看看星光中的“薛宗主”,一会儿看看挥洒剑气的剑客,呆滞了许久。 难道是……她对名门正派的理解有问题? 剑客·李昼可不知道顾盛已经开始怀疑人生了,她试着操控了下“薛宗主”,发现自己控制不了。 这个“薛宗主”确实不是自己! 对对方的身份好奇起来,剑客·李昼挥剑便向她砍去。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切开看一下。 剑气如练,莹润的光辉倾泻在“薛宗主”身上,犹如一段柔软的反射着月光的丝绸。 “薛宗主”的身体被切成了两半,露出了内部的填充物,那是挤在人类皮囊里的黑色肉块,摩擦着,蠕动着。 组成剑气的蠕虫一拥而上,附着在平滑的伤口表面。 掌柜的、店小二等人看到了这恐怖的画面,无法控制地叫嚷、嚎哭起来:“太岁,是太岁!” 顾盛有官身、官印护体,透过疯狂的表面看到了一部分真实。 她看到,那漆黑粘稠的太岁中,有一张张扭曲痛苦的面孔,其中一张剑眉星目,似乎连着一部分身体。 天啊,是消失的韦都统。 不知哪儿来的勇气,顾盛一个箭步,冲上去,手伸进了黏滑的太岁里,抓住了韦都统肉块里的躯体。 她感觉到一股无法匹敌的巨大阻力,脸涨得通红,太岁伸出了芽孢,一根根须芽飘荡,拂过她的脸颊。 顾盛恐惧地闭上了眼睛,但下一刻就又睁开了,她不敢看太岁,也不敢去看旁边的剑气蠕虫,哪怕此刻她们应该在同一战线。 她只能死死盯着同僚的脸,听着鲜血冲刷血管的鼓噪声,卯足了力气,用力把韦都统往外拽。 可她不是修行者,不是武将,她第一次痛恨自己的文弱,即便使出了吃奶的劲,也只是把韦都统拔.出了一小截。 也许是因为和太岁融合没多久,韦都统的身体看起来还是完好的,顾盛已经看到她的肩膀了。 快了,快了…… 顾盛在心里默默地呐喊,下一刻,却看到分裂成两半的“薛宗主”,重新合拢起身体。 顾盛陷在太岁里的手,也逐渐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了。 这肉块难道就不会死吗? 油然而生的绝望席卷了顾盛心头,被她拽着的韦都统睁开了眼睛,那张扭曲纠结痛苦的面孔上,出现了一丝叹息之意。 韦都统摇了摇头,说:“放弃吧。” “不可能。”顾盛咬紧了牙关,才要继续使力,肩膀忽然一阵剧痛。 韦都统探出脑袋,在她肩头狠狠咬了一口,咬出了一个带血的牙印。 顾盛痛得脱了力,下一刻,两双手感觉到一股推力,韦都统埋在肉块里的身体竭尽全力,把她从太岁中推了出去。 “良臣!” 顾盛的喊声刚出口,就戛然而止。 脸上汗水和泪水都已经分不清的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无数剑气蠕虫一拥而上,爬满了韦都统的身体,接着一、二、三,一起发力,在“薛宗主”合二为一的最后一刻,把韦都统带出了太岁体内。 全身沾满黏液与碎肉的韦都统咚一声摔在地上,泛着微光的剑气蠕虫卷起黏液与碎肉,倏地回到了剑客的剑上。 以为自己肯定会被吞噬了的韦都统,缓缓抬起湿漉漉的脸,呆若木鸡。 刚才还觉得剑气蠕虫与太岁没什么区别的顾盛,怔了半晌,浓浓的愧疚涌上心头。 两人对视了眼,不约而同地望向那位救她们于水火的剑客。 这一次,她那柄布满蠕虫的大剑,显得那么亲切。 剑客·李昼望着合拢后恢复如初的“薛宗主”,回忆着刚刚剑气劈开对方的触感。 太岁看起来体积不大,其实内部像个黑洞,深不见底。 第182章 难道这是什么寻宝游戏? 李昼开始感兴趣了。 “薛宗主”张开口,似乎想说什么,剑客·李昼却已经迫不及待挥出第二剑,继续扒拉起太岁体内的东西。 这一次,她翻出了半顶方巾。 诶,没用。 眼看“薛宗主”又愈合了,剑客·李昼只好挥出第三剑。 接着是第四、第五…… 就在剑客·李昼寻宝寻得不亦乐乎时,婴儿·李昼面前,同样鼓起赘瘤的黄衣道士玄阳子,却并未像郑里长一般,拿出“药”来吃。 她将右手倒悬,左手捻住第四指第一根节,口中诵念:“五行相推,金木相伐,水火相灭。*” 随着她的念祷,周围响起了雷鸣般的鼓声。 在这鼓声中,她继续诵念道:“臣谨请老君圣师,慈仁见照,与某保举。谨直节志,虔恳奉慕大道……敢轻师负道,身谢三官,以死无恨。谨陈口启,未敢冒辞,再拜。*” 诵念完毕,鼓声渐歇,玄阳子脸上的赘瘤逐一消失,面孔恢复了正常人的模样。 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拱拱手:“见笑,见笑。” 婴儿·李昼这会儿想起来了,本体只是个平凡的小女孩,旁边还有娘亲看着,看到这么可怕的东西,不害怕太不合理了。 她赶紧转身,扑进月娘怀里,抖起了肩膀,浑然不知,自己的破绽早已经够多了。 月娘:“……” 知道她是装的,月娘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她把李昼揽进怀里,也露出提防之色,语气谨慎地说:“不知道长修的是什么功法?” 玄阳子侧过身体:“未来师祖师尊请进,且听我慢慢道来。” 月娘犹豫片刻,见李昼在悄悄打量玄阳子,哪还不知这小机灵鬼对老道士充满了好奇。 她牵起李昼的手,点了点头:“也好。” 三人进了屋,玄阳子年纪最大,辈分却最小,自觉地给李昼和月娘倒了茶,才在对面坐下,开口说道:“两百年前,金玄观举办了一场罗天大醮,醮典上,老君传下了这局长生劫,曰,宇宙有常,劫数将近,长生不死,周而复始,世界将在毁灭中重生。” 月娘静静听着,婴儿·李昼悄悄问模拟器,罗天大醮是什么? 模拟器弹出了提示框:一种祭天法仪。 玄阳子喝了口茶,小心地摸了摸额头,确认没再鼓出赘瘤,才继续说道:“这世界毁灭后才能重生,岂不是要生灵涂炭?金玄观观主连忙恳求老君赐下消劫的办法,老君曰,此劫非凡人可挡,我马上就要降临人世,尔等做好准备就是。自此,观主按照老君的吩咐,带着门人抽灵骨,炼三尸,封闭飞升之路,开辟老君下凡的通道。” 婴儿·李昼托着腮,思考着怎么不小心打翻娘亲手边的胡萝卜猪肉粥,感觉到娘亲看了她一眼,连忙直起身子,装作认真在听的模样,点评道:“这个方法出问题了吧。” 不然老道士又何苦来拜她为师,嘿嘿,她真聪明。 玄阳子摇了摇头:“方法本身没有问题,只是谁也没有料到,老君降临时,长生劫也随之降临了。原来,开劫与消劫循环往复,却是应在这里。生机到来的同一时刻,死劫便也已经来了。” 婴儿·李昼担忧地说:“那可怎么办呢?” 童真的声音里,充满了扮演出来的忧虑,却无法掩盖本质上的漠然与茫然。 李昼甚至都没意识到,玄阳子的意思是,这个世界两百年前就该毁灭了。 月娘眉心微蹙,不解地望着玄阳子,却不知道,这些话怎么能如此直白地讲给昼儿听。 玄阳子则面色不变,继续说道:“好在当时,药王山也正在为天灾做准备。他们请出了三昧真火,耗时整整三年,以所有弟子为药材,炼制了一丸能够医治天地的丹药。” 说到这里,玄阳子又喝了口茶,才继续说道:“这丸灵药的名字,叫太岁。” 月娘一怔,无意识喃喃:“太岁?” 婴儿·李昼“咦”了声:“这药被你吃了?” 不然她身上怎么一股太岁味。 那“薛宗主”又是怎么回事? 这太岁怎么到处都是? “太岁自然喂养了天地。”玄阳子又摸了摸脸,尴尬地笑了笑,“老道就是个挂单道士,可不敢吃这灵药。只是,药王山炼制的太岁,本来是要等岁星归位才能用的。老君推断,唯有岁星与太岁同时归位,才能真正消去天地大劫。药王山已经没有人手炼制第二丸药了,老君思来想去,只能祂老人家自己进药王鼎,把自己炼成新的太岁。” 月娘从李昼的提问中,听出了些许端倪,试探道:“道长与这太岁,有什么关系吗?” 玄阳子说:“太岁炼成后,便有了主见,跑出了药王鼎,化成万千分.身,四散逃了。老道虽然只是一名挂单道士,却受观主临终托付,要寻回逃散到各地的太岁。” 月娘心头一跳,重新打量一番玄阳子老树般布满褶皱的面孔:“你……” 玄阳子点头:“寻回的太岁,都镇压在我的身体里。” 婴儿·李昼佩服地说:“你胃口真好。” 玄阳子才要说话,苍老的面孔忽然皮肤舒展,掉光的眉毛重新出现了,五官像被内部的一只大手揉捏,捏成了“薛宗主”的模样。 与此同时,剑客·李昼面前的“薛宗主”,却仿佛被妖鬼吸干了精气,挺拔的身躯变得枯瘦干瘪,英姿飒爽的面孔布满了皱纹。 “薛宗主”和玄阳子,转眼就完成了互换。 月娘:“……” 顾盛与韦都统等人:“……” 玄阳子看到面前的景象,呆了片刻:“老道只知道,太岁每一个分.身都能互相感应,却从未听说,还能互换身体啊。” “薛宗主”说:“那你现在知道了。” 月娘听不到她与玄阳子的对话,只觉得毛骨悚然,抱起李昼就要跑。 “薛宗主”却站起身,房门随之自动关闭,明明是在室内,她的周围却涌出了璀璨的星光。 月娘心跳如雷,正要挡住李昼的眼睛,婴儿·李昼“阿秋”一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薛宗主”身上的光芒,倏地灭了。 因为李昼不喜欢,所以她的身上,不应当有光。 “薛宗主”皱了皱眉,刚要说什么,面孔却忽然像橡皮泥一样,被无形的力量压塌了。 接着,剑客·李昼面前的玄阳子,脸上罕见地露出了肃穆之意,一边凌空画符,一边诵念:“思五藏三神,勑身卫灵咒……五行相推纲,最持威六纪……” 她的身体也像橡皮泥一样垮塌,先是堆在地上,接着融入了地面。 漫天星光黯淡下来,一轮苍白圆月从云中探出身体。 剑客·李昼面前的玄阳子消失了,婴儿·李昼面前的“薛宗主”重新凝聚成了玄阳子,褴褛黄衣,面容苍老,眼瞳深邃。 玄阳子舒了口气,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消失的“薛宗主”说话,又或是对其他散落的太岁说:“老道也不是一点准备都没做啊。” 她擦了擦不存在的汗珠,正回想刚才说到哪儿了,忽然感觉到,其他太岁分.身止不住的战栗与颤抖。 剑客·李昼走到了太岁消失的地方,将知北游刺入了地下,她的寻宝游戏还没有结束,其他太岁应该也可以玩吧? 刹那间,霜白剑气席卷大地,苍茫四野一片冷白,在清冷月辉照耀下,宛如撒了层盐霜。 太岁,太岁,剑客轻声细语,声音被剑气传播到四合八荒,你在哪? 第151章 人甚至无法理解从前的自己。 剑气扫过九州大地, 很快感应到了熟悉的气息。 剑客抬起头,看向了气息方向。 那里是…… 羊头岭,谷远村, 白家。 村里人一向知道,白家供奉了一位白大仙, 遇上什么人力难以解决的怪事,便都往白家跑。 这段时间,怪事出奇的多。 几名墨者来了村里,推广朝廷的新型织机,比从前的速度快了十倍不止, 更重要的是, 这种机器上手极其容易,上至八十老妪,下至刚开蒙的幼童,一学就会。 这本是件好事,却不料,全村男女老少一起上阵,停人不停机地埋头苦干了一阵子后,每到半夜, 便有老鼠跑到织机旁的油灯、蜡烛前,直起身子,前爪如人手一般, 拱手作揖膜拜。 这是第一桩怪事。 第二桩, 织机在所有零件完好的情况下, 忽然停摆, 墨者怎么都查不出原因,半个时辰后, 它又自己好了。 第三桩,有人说,在干活的时候,时不时听到一道哀伤的声音在耳边说:“龙脉……断了……” 听到这声音的人越来越多,村里人一合计,快去找白家仙姑问问情况吧。 众人挤在白家大院里,你一言我一语地讲着自己遇到的怪事。 有小孩注意到,仙姑的眼瞳不知为什么没了眼白,想要告诉大人,却反被点着后脑勺警告,别在这时候作妖。 第183章 仙姑听完大家的诉说,点了点头:“这些事,白仙已经知晓了。” 村民忙道:“那还请仙姑解惑,是不是有邪物在暗中捣鬼呢?” 仙姑看向了人群中的墨者,众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听到她缓缓开口说道:“白仙告诉我,墨者带来的织机正在散播邪恶,破坏地下的龙脉,要想保命,必须立刻砸烂织机,把这几个外乡人沉塘,白仙才能出手,解决村子里的邪祟。” 众人先是一静,接着,像是被热水浇了的蚂蚁,炸开了锅。 “墨者是来帮我们的呀。” “自从有了新织机,家里人人都能穿得起棉裤了,这怎么能砸呢?” “龙脉那不是皇帝的东西吗,关我们老百姓啥事哟。” “皇帝不急白仙急什么?” 穿衣吃饭才是头等大事,老百姓哪管你龙不龙脉的。 白仙姑却也不急,从腰间抽出几张符纸点燃,符灰纷纷扬扬,洒在地上,显出一枚枚婴儿手掌大小的小手印。 众人被吓得连连后退,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就在这时,仙姑的脸上长出了一根根尖锐的棘刺,好似一只刺猬。 她的声音也变得似人非人,夹杂着野兽般的低吼:“还不看看自己身上!” 众人知道这是白家人祖传的请神术,往常也见过,并不害怕,低头看去,只见一只只黑漆漆的小手,正拉着自己的衣袖,抓着自己的头发,扯着自己的面皮。 “啊!” 陷入慌乱的人群你推我搡,几名墨者被挤到了最前面,有人抓住他们的衣襟质问:“这是什么?” 墨者正欲解释,白仙姑却又厉喝道:“尔等在我村中行此勾人魂魄的妖术,当真以为我白氏无人吗?” 这一刻,对村民们来说,夹杂着低沉兽鸣的嘶哑声音格外具有权威,人们颤抖着说道:“天啊,原来他们是来勾魂的。” 至于勾魂又和破坏龙脉有什么关系,村民们又怎么会多想呢。 比起被人夺走魂魄,穿衣吃饭的需求就又要往后站了。 几名墨者被愤怒的人群痛殴了一顿,扔进了猪笼,好在现在水塘还没结冰,还是能沉塘的。 人们推着织机,扛着猪笼,打着火把,连夜来到了黑黝黝的水塘边。 白仙姑走在人群最后,一对没有眼白的黑瞳伸出一根根芽孢,鞭打起脸上的棘刺,像是内斗了似的。 黑水倒映着点点星光,猪笼里满脸青紫的墨者望着近在咫尺的平静水面,拼命思考着逃脱的办法,忽然感应到什么,扭头望去。 一道清瘦的身影从不远处走了过来,她的脚步却很沉重,每一步都发出砰的一声,仿佛要把地都踏陷进去。 她的腰间,一枚令牌散发着血红光芒,光芒勾勒出矩和规的图案。 猪笼中的墨者心中一震:消失了十年的巨子令,终于现世了。 “什么人?” “外来人,我们在料理家事,别过来!” 村民们警惕地呵斥着,怪人也果然在三丈外停下了脚步,她高声说道:“在下是缉妖司缉妖使,你们认错了邪祟,还不快回头看看!” 尽管没有立刻相信,村民们还是下意识听她的,转头看向了白仙姑。 只见白仙姑那张长满棘刺的脸,伸出了一根根纤细的芽孢,粘稠的漆黑液体滴滴答答顺着下巴肆意流淌。 芽孢与棘刺纠缠着,像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厮杀,既然已经被发现,仙姑也不再遮掩,口中发出了愤怒的兽吼,震得人耳膜生痛。 “她说得没错!”不知是仙姑自己的意志,还是白仙在挣扎着说话,“有邪祟上了我的身,不要……” “……缉妖使。”仙姑一句话还没说话,便忽然僵硬地扭过头,脖颈发出了咔嗒一声,“原来是,缉妖使红烛啊。” 红烛被它叫出名字,心里也是捏了把汗,面上却不慌不忙地说:“阁下认识我?” “白仙姑”说:“这世上还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它惋惜地摇头:“你已经没了两条腿了,为什么还不珍惜自己的性命呢?” 红烛现在的腿是墨者刑参做的义肢,“白仙姑”能一眼看穿却也不算稀奇。 红烛打量着“白仙姑”,忽然笑了:“看不出来,阁下这么喜欢和人谈心。” 她现身前,便已朝着对方撒了方士齐英给她的蛊虫,蛊虫帮真正的白仙恢复了部分力量,同时压制着这邪祟,它说话拖延时间,恐怕是因为此刻并不能完全掌控这具身体。 只不过,邪祟在等自己的主场,红烛也在等。 一道道脚步声在黑暗中走进了村子,方圆百里的墨者感应到了巨子令,纷纷前来助阵了。 邪祟感觉到周围越来越多的人影,不但不慌,脸上还露出了笑意:“你不会以为,只要人多,就能弥补位格的差距吧?” 一团团漆黑肉块从它眼眶里挤出来,在村民们骇然的注视下,向着人群蠕动流淌。 红烛飞奔上前,指间夹着早已准备好的符纸,符纸无火自燃,一条幽蓝灵鞭从她掌中浮现,啪的一声,抽打在了肉块身上。 被抽打的部位冒出一股青烟,一簇灵力像蛇一般冲进肉块体内。 肉块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它怎么都没想到,区区一个凡人,竟然真的能伤到它。 它虽能查到红烛的姓名生平,却不能明白,一名失去了双腿又重新站起来的凡人,自身的意志力强悍到了什么地步。 而于修行一道,一个意志坚定的人破而后立后,境界必会暴涨。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一刻,红烛手中的灵鞭就如打绳鞭一般,在邪祟本体上留下了一道道无法修复的伤口。 墨者趁机一拥而上,把猪笼里的墨者解救出来,用一根根铁钉布下阵法,困住四处溢散的黑色肉块。 肉块哀嚎着,痛骂凡人的无礼,诅咒凡人的命运,村民们终于能分辨到底谁正谁邪了,对着红烛与墨者接连叩首。 这一幕似乎刺激到了邪祟,随着一声啸叫,牢牢钉在地上的铁钉瞬间融化,肉块伸出了一根根枝条般的漆黑触手,在夜风中轻晃,散发出淡淡腥味。 跪在地上的村民与手执铁钉的墨者在这腥味中露出了渴求之色,痴迷地望向枝条,喉头滚动,不停地吞咽口水。 红烛感觉到自己心底升起了古怪的食欲,黑色肉块变得无比诱人,吃了它,就不会再有任何烦恼。 重重咬了下舌根,利用疼痛恢复了清醒,红烛再次取出一张符纸,才要使用,忽然看到,地面泛起了莹润的微光。 这光芒如呼吸般涨缩不定,转眼间便遍布了整个村子,把大地变成了一块发光的暖玉。 红烛感觉到这光芒有些眼熟,凑近一看,只见光芒的来源,是一只只肥胖的蠕虫,口器一张一合,眼睛四处转动,像在寻找着什么。 这是…… 月白长袍的剑客身影浮现在脑中,红烛欣喜地直起身,指向黑色肉块:“你们要找的邪祟在那!” 蠕虫的出现驱散了村民与墨者心头对肉块的渴望,众人刚清醒过来,就看到心目中正直勇敢的缉妖使正在给那些密密麻麻的蠕虫指路。 ……啊? 是我癫了还是缉妖使癫了,又或者是这个世界? 光从外表来看,这些蠕虫比黑色肉块还要可怕、恶心百倍。 人们无所适从地望着这一幕,看到蠕虫们真的听了缉妖使的话,齐刷刷看向了黑色肉块。 肉块尖叫起来:“你们要做什么?我要和你们的主人说话!我是夺天宗主!我是薛……” “静真”两个字没来得及说完,黑色肉块就被一拥而上的蠕虫吞没了。 剑客·李昼眉头一皱:她可没想吃这恶心东西啊。 下意识张嘴啃食肉块的蠕虫们一顿,连忙把嘴里的肉吐出来。 剑客·李昼感受着嘴里弥漫开的腥味,不高兴地皱起了眉,在黑色肉块里翻找了一会儿,找到了一个奄奄一息、头顶趴着一只白刺猬的中年女人。 有村民认出她们,睁大了眼睛:仙姑和白仙都被救回来了! 原来蠕虫大人是正道的光啊! 又是愧疚,又是感恩,人们跪在地上膜拜起了蠕虫们,却不知,这一次,蠕虫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白仙,剑客·李昼陷入了沉思:刺猬好吃吗? 背后突然一凉,趴在仙姑头顶的白刺猬一睁眼,就看到一只蠕虫爬到了自己面前。 白仙:……我发誓,刺猬肉又酸又臭,一点也不好吃! 在白大仙绞尽脑汁逃脱上餐桌的命运时,剑客·李昼的剑气,又在另一个方向感应到了太岁的气息。 西北,防秋兵军营。 秋高马肥,又到了西狄南下劫掠的季节,按照惯例,兵马使要到四娘娘庙卜卦,求取神灵庇护。 然而今年,这一仪式刚开始,就蒙上了一层不祥的阴霾。 先是兵马使一踏过四娘娘庙的门槛,一块雕刻着山羊的蓝砖就从墙上脱落,掉在兵马使脚边摔成了两半。 第184章 庙祝匆忙捡走了碎砖,却被锋利的边缘割破了手,伤口深可见骨,血流了一手掌。 接着,在兵马使作揖焚香时,燃着的线香从中间断开,香灰洒在地上,形成了一个“井”字图案。 种种迹象令军士们心生不安,兵营里传出了一些风言风语,有说今年将有大战,还有说这是将军敬香时心不诚,惹怒了娘娘。 兵马使担忧这些言论引起骚乱,庙祝却站出来说,这不是凶兆,而是吉兆啊。 四娘娘这是感应到了防秋兵的虔诚,要派天兵下凡助力边防,收复被西狄占据的故土。 防秋兵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 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兵马使连忙追问,“庙祝但说无妨。” 庙祝说:“为了答谢四娘娘,将军须得选十名青壮,入庙侍奉娘娘。” 兵马使一丝犹豫都没有,当即应下:“军营里最不缺的就是身强体壮的儿郎,且等我回去细细挑选。” 兵马使没有看到,庙祝转身时嘴角勾起的诡异笑容。 庙祝却也没有看到,兵马使凝望着他的背影,眼底凝聚的森森寒意。 半日后,夜半时分,兵马使带着十名青壮回到了四娘娘庙。 娘娘像矗立在黑暗中,垂眸注视众人,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腥味,地面踩着有些黏脚,庙祝说这是因为神庙年久失修,水汽太重。 兵马使恭恭敬敬再上了一炷香,这一次,香没有再断。 她看了眼庙祝,留下了十名青壮,转身便离开了。 庙祝关上了庙门,青壮们在他背后小心翼翼地求教:“老师父,我们该怎么侍奉娘娘?” 庙祝背对着他们,半晌没动静,众人屏着呼吸,战战兢兢上前,忽然,老庙祝后脑勺上的头发分开,露出了一张只有嘴的黑脸:“自然是……” 众人背后的娘娘像亦漆皮脱落,露出了黑肉挤塞的内里,一根根满是黏液的芽孢伸长,如枝叶藤蔓般伸向青壮。 “……这么侍奉。” 阴冷的声音落下,眼看十名青壮就要被刺穿,下一刻,尖锐的铃声响起。 “叮叮当当!” 青壮们身上的皮肤迅速脱落了,一个个身穿大红襟衫,神色冰冷的师娘,从青壮人皮中钻了出来。 “妖孽!”一名师娘厉喝一声,“喜大人早已发现尔等阴谋,今日便要为民除害,还不束手就擒!” “砰!” 庙门同时被一脚踢开,一根根火把照亮了黑夜,兵马使披甲执锐,身后军士将神庙团团包围,兵马使一面挥刀向那庙祝身上砍去,一面冷冷说道:“我防秋兵侍奉四娘娘这么多年,又怎么会看不懂娘娘的意思?” 原来,摔落的山羊青砖是在警告危险,烟灰形成的图案是在提示危险来源,这邪祟控制了四娘娘,却没读懂祂给信徒发的暗示。 兵马使以挑选青壮为借口拖延的半日,专门去寻了能人异士,恰好娱教师娘们奉喜乐神之命来此地搜寻邪祟,师娘把那“井”字图案烧给喜乐神,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四娘娘庙里出了妖孽,十川九闭曰井,井中藏煞,这凶煞便是大名鼎鼎的太岁! 太岁诱哄兵马使送青壮给它享用,兵马使却也与师娘们将计就计,设下天罗地网。 “老庙祝”向后仰头,躲开了兵马使的刀锋,火光摇曳,映照在它赘瘤凸起的脸上,刻下了重重阴影。 它明明是被包围的猎物,眼底却不见慌张之色,倒是流露出一丝无奈之意。 “原要放你们一条生路。”黑色肉块从神像内部、从老庙祝身体里,争先恐后地涌出来,“自己找死,却怪不得我了。” 它语气里有些遗憾,只因本想将此地妥善经营,这下却只能做成一锤子买卖。 师娘们嫉恶如仇,一听这话立刻摇铃甩纸,念动咒语,要把这妖孽斩杀。 然而,以往削铁如泥的纸带,在太岁面前,却仿佛真成了普普通通的白纸,才一碰到肉块,就被黏液打湿,软趴趴地落在了地上。 兵马使上前助阵,枭首无数的兵刃却仿佛遇到了天敌,蓦然黯淡无光,再一挥,便已折断落地。 她心中一凛,又听耳边响起士兵的惨叫声,扭头看去,只见包围神庙的士兵们,已然陷入了暴涨的黑色肉块中,宛如落进了沼泽,越是挣扎,越往里深陷。 普通人根本不是太岁的对手。 兵马使扭头看向师娘,想起师娘的叮嘱,当她们法力不济时,只能抽取些凡人的精血。 兵马使便说道:“诸位还有什么后手,速速用出来吧,不必顾虑我等。” 一名师娘瞥她一眼,才要说话,却又一愣。 下一刻,一道旋风卷起兵马使,将她抛到了神庙外。 “砰砰砰!” 一瞬间,神庙所有门窗都紧紧关上了,缠住士兵们的黑色肉块像深秋枯萎的落叶,迅速凋零,失去了生气。 兵马使与一众士兵晕头转向地爬起身,听到神庙中传出整齐的诵念声,看到了炫目的光辉从门缝、窗户缝射出,感觉到一股无比浩大的气息。 每个人心跳得快要脱出胸膛,身体变得无比沉重,却又油然而生一股欣喜之意。 一道声音在他们心底说: 神来了。 神庙里,原本扩散蔓延开的黑色太岁肉已然龟缩回四娘娘神像与老庙祝体内。 一副贴金刷银、琉璃镶嵌、凤纹飞舞的华丽面具,戴在一名师娘脸上,漠然望向那后脑勺上镶嵌着一张嘴的“老庙祝”。 “老庙祝”嘴角扬起,语气悠然地说道:“喜乐,你真觉得,你能拦住我?” 镂空面具,亦即喜乐神本尊,开口说道:“太岁,你真觉得,你能改变自己的命数?” “老庙祝”的笑意凝固在嘴角,那黏液流淌的芽孢在凝滞一瞬后,以怒发冲冠之姿伸向了喜乐神与其信徒。 戴着镂空面具的师娘尚且还能抵挡,没被芽孢穿个透心凉,其余的师娘们却是当场被捅穿了心窝。 然而即便如此,她们却还维持着微弱的呼吸,身上连着的纸带散发着莹莹微光,竟是喜乐神在反向给信徒们输送灵气。 见此情景,太岁更是怒不可遏,破口大骂道:“就连这些凡人,尚且有人护佑,而我!” 太岁勃然道:“而我,却是命中注定的一丸药!活该被这天地吞噬的药!” 太岁的怒吼冲破了门窗的限制,话语内容却是凡人不可知晓的禁忌,兵马使与一众士兵被这道声音震得瞬间耳鸣,一时间只能听到嗡嗡鸣响。 那些无法理解的破碎音节,像一记重锤敲在众人的大脑上,令所有人头痛欲裂,呕出一口黑血,当场昏死过去。 喜乐神的目光依然寒凉如水,却也不免想起太岁的过往。 第一只太岁,是药王山所有药师以肉.身炼制的丹药。 为了平衡老君下凡引起的灾劫,这只太岁被喂给了天地。 老君用自己的身体,炼制了第二只太岁。 被吞噬的痛苦残留在了太岁记忆里,第二只太岁从出药王鼎的那一刻开始,就诞生了逃脱命运的想法。 “我只是不想被吃,我有什么错?”太岁周身芽孢张开,黑色肉块爬满了四娘娘庙,宛如炼狱中爬出的混世魔王,“若不是那老东西算错天机,又怎么会需要炼制第二只太岁?” “你错了。” 喜乐神无悲无喜,望着太岁说: “老君下凡,本就是为了炼制第二只太岁。第一只太岁固然已倾尽药王山之力,却又怎么能扛得住末世浩劫?唯有神灵之血肉,神灵之魂魄,才担得起这样的重任。” 原来,老君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将以身殉道。 喜乐神那镂空面具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祂那双飞扬的凤眼低垂,望着面目狰狞的“老庙祝”,却仿佛在透过这团漆黑粘稠的恶心肉块,在看另一个人。 这种眼神令太岁如鲠在喉,它尖啸了一声,径直冲到了喜乐神附身的师娘面前,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厉声道:“老东西沽名钓誉,祂要祂的正神尊荣,祂要庇护祂的千万子民,真正牺牲的却是我!你还在怀念祂?凭什么?你们都凭什么?” 太岁咬牙吼出三个字:“我不服!” 声音嘶哑,字字泣血。 周遭蓦然一静,黑色肉块等待着神灵的答复。 “我不是在怀念祂,”喜乐神伸出了手,在它扭曲、颤抖的视线中,抚摸起它凹凸不平的脸颊,不带感情地陈述道,“你,就是祂。” 从药王鼎出来的老君成了新的太岁,便忘了下凡的初心。 下凡的老君殉道之心是真的,炼出的太岁畏惧自己的命运也是真的。 人甚至无法理解从前的自己。 神也如此。 窗外透进些微白光,一股比喜乐神还要浩大千倍万倍的气息,在神庙外出现了。 第185章 剑气蠕虫从地底浮现,看向了太岁所在的方向。 喜乐神将掐着自己的太岁抱进冰冷的怀中,低声道:“继续挣扎下去,只会让你更加痛苦,收手吧,我会帮你躲开祂的目光。我保证,至少在最后一刻到来之前,你不会再感受到痛苦了。” 这是掌管愿望的神灵,给出的承诺。 第152章 【从今以后,就做个普通人吧。】 太岁暂时安静下来。 喜乐神抚摸着它的后背, 看着衣衫下露出的丑陋黑色肉块,脑中浮现出的却是那道身着褴褛黄衣的苍老身影。 那是金玄观第一代观主,一个玩世不恭、毫无责任心的孽障。 她建道观就是为了好玩儿, 修行之路已经走到头了,飞升无望, 不如开山立宗,收些徒儿,招揽香客。 老道士散尽家财,上下打点,花了两三年功夫, 把金玄观妆点成天下第一观, 接着就丢下刚收没几年的徒儿、奔着她名声来的香客,偷偷跑路了。 道观建成了,可不就玩够了么。 徒儿们本事还没学到家,金玄观积攒的口碑一落千丈,观里的香火一天比一天寥落。 几个好徒儿一商量,轮流出门抓观主。 附近百姓也热情,一发现观主的蛛丝马迹就给他们打报告。 一连几年,老道士都在出走-被抓回家-出走之间循环。 到最后, 老道士想了个办法,她留下了一门纸鹤传音的法术,教徒儿们叠一种名叫千纸鹤的折纸, 只要叠的时候默念咒语, 老道士便能通过千纸鹤听到折纸人心中所愿。 从这以后, 徒儿们便只需要在遇到难题时, 叠千纸鹤召唤观主,再也不用费劲吧啦地把她找回来了。 这个办法传了一代又一代, 到了第三代弟子,有人疑惑起来,老观主现在多大了?怎么还能听到他们的愿望、施展神通帮忙? 老观主外出太久,第三代弟子已经彻底找不到她人了,金玄观香火又旺,前来祈福许愿的香客络绎不绝,后代弟子又没有一个参得透老观主留下的经书,实在离不开这个法子。 因此,虽然无比疑惑,千纸鹤的办法依然一代接着一代传了下去。 直到传到第七代,一个才入门的小道士下山抓一群偷人灯油的鼠妖,被鼠妖围攻后不敌,用这办法请祖师上身,却感应到了一股极其陌生的冰凉气息。 那是在经年累月的许愿-酬愿仪式中,悄然诞生的新的神灵。 原来,老观主云游四海,逍遥快活,早就忘了自己传下的千纸鹤。 新生的神灵则代替老观主兢兢业业地履行了数十年职责,在香火的回馈下,自身力量不断壮大,渐渐地,不再满足于藏身别人的名下。 祂要这人间流传祂的名,祂要建立自己的道场,信徒歌颂祂的慈恩,官府奉祂为正统。 祂称自己为喜乐神。 喜乐神诞生于人们的愿力,附身在小道士的心上,意欲占据她的身体,成为行走人间的神灵,进一步谋取正神之位。 谁知,就在祂附上小道士身体时,那早该死了的老观主,就在那一天突发奇想,回了自己创建的道观。 游戏人间这么多年,老观主非但没死,还离飞升更近了一步。 虽然只差一步,虽然不明白差在了哪,但在人间,她足以称得上一位陆地神仙了。 喜乐神虽已成神,只要愿力还在,就不会死,祂活生生被老观主从小道士心里掏了出来,封印在了一副面具里。 非但如此,喜乐神为自己留的九十九条后路,全被老观主找到,九十九条命愣是一条都没剩。 这些后路都藏在金玄观的小道士们心里,老观主的“掏心”之举惊呆了所有人,朝廷以为此地来了个魔头,缉妖司主亲自带人来围剿。 所幸,在缉妖司发起进攻的下一刻,倒在地上的小道士们挨个清醒过来,百口莫辩的老观主这才重获清白。 缉妖司众人恍然大悟,老观主只是在驱除邪祟,并不是发狂杀人。 喜乐神趁着双方误会时,遁入了自己的神国。 换作其他人,八成要除恶务尽。 老观主却是个混不吝的,大发神威完,又恢复了吊儿郎当的模样,甚至还拦住了想要追杀喜乐神的缉妖司主,劝他说,喜乐神这么多年满足了不少人的愿望,功过相抵,倒也不必赶尽杀绝。 因为她的态度,缉妖司也不得不对喜乐神的正邪慎重处置,商量完商量去,最后只给了一个暧昧的态度,既不列入正教,也不列入邪.教,行事作风过得去的教徒发度牒,过不去的就消灭。 喜乐神自己都不知道,老观主为什么会放自己一马。 直到太岁出现。 ……或许,这便是祂活到现在的意义了。 太岁为了改命,主动招惹那一位,妄图惊醒祂,却不知,祂若当真醒来,一切都将归于虚无。 在岁剑重铸前,太岁绝不能有闪失。而在祂的注视下,还能护住它的,只有喜乐神了。 喜乐神低头望着怀中的太岁,看到它悄悄伸出芽孢,绕到了自己身后。 求活之心又怎么会被三言两语打动?太岁刚才的安静,只不过是声东击西。 一根又一根芽孢从后脑勺伸过来,黏附在喜乐神面具边缘,太岁漆黑的“面孔”再次扭曲,狰狞中带着无穷恨意:“你这么大义凛然,你怎么不去做那一丸药?” 所有芽孢一起发力,贴金刷银、琉璃镶嵌的面具被拉扯得咯吱作响,喜乐神的面庞却依然漠然冰凉。 祂摸了摸太岁的头:“那就没办法了啊。” 砰!呲啦! 紧闭的庙门被庞大而神圣的光辉直接撕碎了,接着,整座四娘娘庙都化作了一片废墟。 千千万万蠕虫组合而成的光辉人影站在庙门外,正在做着抬手敲门的姿势。 “啊……”人影的声音似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模模糊糊,听不真切,“……这门,不太结实啊。” 随着那张蠕虫组成的嘴巴一开一合,太岁感受到了一种神圣与亵渎同存的浩大气息。 它呆呆地望着光辉人影,明明自己没有眼睛,却还是产生了一种流泪的冲动。 接着,它发现自己确实在流泪,它那黏腻的胶质身体在光辉中呈现出融化的趋势,舒缓低沉的笛声在它耳边响起,驱除了它心中的戾气,让它的眼皮变得很沉、很沉。 分布在各地的其他太岁化身迟疑地望向这个方向,有的一个激灵反应过来,低头钻进了地里,不停地往更深处钻,想要彻底隐藏起来。 有的难以接受地摇头,不解地喃喃自语:“‘我’在做什么?‘我’变幻出的‘薛静真’和祂见面后,没有让‘祂’怀疑自己的身份吗?”明明,这就是唤醒“祂”的方式。 喜乐神怀里的太岁尖叫着,拼命地向外逃离,却被喜乐神死死抱住。 “你自己也会被祂吃掉的,你不害怕吗?”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喜乐神冰冷的声音里出现了一丝恐惧,仿佛想起了什么往事。 “放我走。”太岁哭了起来,狠厉的语气变成了卑微的乞求,“喜大人,求你,满足我这个愿望。”只要能活下去,对着自己不屑的神灵许愿也可以。 “已经晚了啊。”喜乐神说着,戴在红衣师娘脸上的面具脱落下来,师娘被一股力道托住,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下一刻,一张喜乐神面具幻化出数十张,把太岁包围在了其中。 “但我说的话还算数。”祂轻声说,“至少在最后一刻到来前,你不会再感受到痛苦了。” 太岁怔怔抬头,被镂空面具围住的部分,没有那种马上就要融化的恐怖感觉了。 它连忙收拢起流溢的身体,凝聚成人形大小的肉块,蜷缩在了喜乐神面具中央。 一张又一张镂空面具把黑色肉块包裹、保护起来,下一刻,散发着光辉的蠕虫人影走上前,疑惑地看了看祂。 “只有一大块糯米糍。”李昼陷入了沉思。她要找的太岁怎么没了? 这太岁可不是好东西,到处做坏事。 正义的李昼四处搜寻了一番,又看了看满地昏迷的师娘和士兵。 “看来,太岁听说我的威名,已经逃走了。”李昼对众人说道,“不必客气,我也不需要什么报酬。” “……”众人没有应声。 背着手等了一会儿,见还是没人说话,李昼不好意思地说:“这块糯米糍没人要的话,我就先拿走了。” 做人最重要的是不能浪费食物! 李昼左右四顾了一番,一把抓起糯米糍,塞进了嘴里。 【恭喜你获得:喜乐神的碎片*85!】 【恭喜你集齐了喜乐神碎片,解锁喜乐神隐藏的惊喜!】 婴儿·李昼面前弹出了两行闪着金光的弹窗,李昼惊喜地睁大了眼睛,哇,这是解锁了隐藏成就吗? 月娘看到李昼又对着虚空走了神,才要说话,被旁边的黄衣道士按住了手。 第186章 微微一顿,月娘转头看向黄衣道士,看到她从怀中取出一本书。 李昼光顾着看自己的隐藏成就,没注意娘亲和黄衣道士的互动。 只见原本平平无奇的修仙面板,在金色弹窗出现后,也加了一层金框。 【叮叮当当!普通人的修仙模拟器成功升级!】 【喜乐神帮你氪了金,飞升指日可待了!】 一个进度条随之浮现出来,进度条提示,李昼的修为在飞快上涨,很快就能飞升了。 李昼眉头一皱:不要啊,她飞升了,娘亲怎么办呢? 这不是只有惊,哪来的喜。 李昼正不开心,又看到面前弹出新的弹窗: 【祂还给你留下一只用来联系家人的千纸鹤,以后想家了,就可以用千纸鹤飞回家哦!】 太好了!李昼眉开眼笑,扑进月娘怀里。 充斥着混乱与疯狂的黑暗深渊中,层层包裹住太岁的喜乐神面具们,不断破碎、重生,却始终把最里面的太岁保护得很好。 “等……岁星……归……位……岁剑……出世……”祂用破碎的语句艰难说道,“……我们……就都……解脱了……” 四娘娘庙的废墟中,光辉人影逐渐散去,破碎的四娘娘像中飘出一缕缕神力,落在供奉了祂多年的兵马使与士兵身上。 兵马使与士兵陆续醒来,看着眼前的颓垣残璋,倒吸了一口凉气。 众人看到还昏迷着的师娘们,连忙把她们背回军营,希望她们能知道些什么。 然而,师娘们醒来后,摊开掌心的白纸,只看到一行字: 【从今以后,就做个普通人吧。】 你们的神,不能再回应你们了。 第153章 未尽的故事 李昼收下了喜乐神的千纸鹤, 坐在月娘怀里,一起看黄衣道士玄阳子取出的书。 书名—— 《团宠天才宝贝》 月娘:“?” 月娘狐疑地望了眼玄阳子,玄阳子努努嘴, 示意她快往后翻。 月娘翻开书,李昼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没办法, 这本书一看就很有代入感。 “团宠天才宝贝”这几个字,仿佛李昼本昼在照镜子。 当然,再有代入感也无法改变有一小部分字不认识的烦恼。 这些字就连娘亲也不认识。 好在有玄阳子,遇到她们卡顿的段落,就在旁边读给她们听。 婴儿·李昼完全沉浸在了话本里, 剑客·李昼则被一群人恭恭敬敬地请回了旅店。 钦差顾盛领头, 带着韦都统、掌柜的等人俯身下拜。 若不是剑侠大人及时出手,整个广信县……甚至整个西南,或许都要被那邪祟污染。 说她是大家的再生父母也不为过。 韦都统小心观察着剑客·李昼的神情,发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仿佛在看陌生人一般。 大人……已经忘了自己吗? 随征西南的一幕幕场景在眼前浮现,韦都统怅然若失。 她不知道李昼记性不好,却在失落后,坦然接受了被遗忘的事实。 那是位比仙人的人物, 自己能与之同行一小段时光,就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又怎么能奢求太多呢? 剑客·李昼背上还插着假岁剑, 扫了一眼众人, 忽然灵机一动, 自己抱着柄剑跑来跑去找主人也太麻烦了, 干脆让大家一起帮忙吧。 在心里得意地点了点头,剑客·李昼开口说道:“在下有一口神剑, 欲择一剑主,诸位可有推荐人选?” 顾盛与韦都统一怔,目光落在了剑侠大人背后露出的剑柄上,均感受到一股似曾相识的气息。 只是,在她们凝神端看时,窗外月光照进,在剑身笼上了一层轻薄雾纱。 韦都统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还要再看。 顾盛却是想起,在夺天宗主迎战天尊之时,天上一轮苍白圆月也这般泼洒清晖,将宗主身形笼罩在了一层轻纱之下。 听说,有些神灵本体凡人不可直视,或许,这是月神对她们的保护…… 顾盛连忙低声提醒:“别看了。” 韦都统:“哦哦。” 虽然不懂,但听文化人的准没错。 两人垂眼,不敢再去看那神剑。 顾盛思索道:“既是神剑,竟不可轻率推荐,不如以武举为名,广招天下义士,从中遴选一位才德兼备的剑主。” 李昼还是很有常识的,好奇问道:“现在是开武举的时候吗?” 顾盛抬头望了眼剑客·李昼,认真地说:“只要剑侠与宗主需要,加开百场、千场,也是应有之义。” 此事就这么定下来,顾盛和韦都统忙得脚不沾地。 一是要上报皇帝,二是要惩治广信县大小官员,三是要发榜开科,安排武举场地。 这些琐事自然都不会麻烦剑客·李昼。 她住在旅店里,每日皆有新鲜野味供给,已然是乐不思蜀,早把做完任务就回家的事抛在了脑后。 角落里,走不敢走、留又怕得很的猪妖们望着这些野味,吓得瑟瑟发抖,一句话也不敢说。 这些野味来源,分明就是太岁控制下,失去了理智的妖怪。 那钦差不知从哪运来众多枪.炮,十来岁的孩子都能上手,端起一杆枪就敢杀妖。 人与妖的地位已经颠倒过来,以往,妖族在夺天宗主的约束下不敢吃人,现在,却是妖族要见人就躲,免得沦为枪下亡魂了。 猪妖们硬着头皮在旅店中待了一阵子,好不容易蹲到掌柜的有空,拉住她小心翼翼地打听起外面的形势。 掌柜的也不说话,只丢下一张新出的告示,盖着当今陛下的宝印。 猪妖们睁大眼睛看了半天,讪讪一笑:“俺、俺们不识字,掌柜的,您给念念成不?” 掌柜的无语地摇摇头,叫来小二,让他给猪妖们解释。 店小二用抹布擦了擦手心的汗,笑呵呵地说:“陛下已经发了明文,凡是愿受我朝教化的生灵,皆不得买卖,更不能杀害,若是愿意去官府登记,领取照身帖和路引,就能在官府指定地点安家置业。” 猪妖们听得眼睛越来越大,听到最后一句,“昂”地一声,发出了整齐的猪叫,再三确认后,连忙跑出了旅店,冲向了广信县衙。 对不想吃人的妖怪来说,能有个正大光明的身份,是多少年梦寐以求的事。 只可惜,以前的朝廷一见到妖怪就喊打喊杀。 还是当今陛下圣明啊! 喜滋滋的猪妖们却是不知,这项新政是皇帝和宰相推出来,消化新式织机的产能的。 新式织机产能比老织机高了太多,多出来的布卖给谁呢? 庶民们个个都穿上了新衣,虽然还有穿得好看的需求,却架不住新式织机越来越恐怖的出货量。 皇帝目光转了一圈,落在了蛮夷与妖怪身上。 成熟的皇帝两手都要抓,一头把物美价廉的布匹倾销到周边小国,另一头把妖怪也都纳入进来,教化它们,让它们知廉耻,不要以为变出原形就能大摇大摆裸.奔。 什么,你有皮毛保暖,不需要穿衣服? 噫,你不知廉耻。 妖怪们原本藏在洞府里,只是为了放着好看的金银珠宝,一堆堆地流进了市场里,换成了人织的布、做的衣裳、造的炉子、制作的美食。 穿上衣服,自然而然就有了诸多需求。 钱花光了的妖怪,拿着照身帖和路引,四处打听起还有哪家工坊要人。 进了工坊,妖怪们感觉事情不太对劲了…… 怎么说呢,以前茹毛饮血、风餐露宿,还被人喊打喊杀,苦是苦了点,但怎么好像比现在还开心呢。 妖怪们陷入了困惑与迷茫,穿在身上的衣服却怎么也不舍得脱下来了。 因为现在脱下来,不光是人会嫌弃,就连其他妖族也会在背后指指点点: 噫,它不知廉耻! 新政策热热闹闹地进行着,武举亦掀起了一股习武热潮,李府中,婴儿·李昼却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团宠天才宝贝》。 这个宝贝也叫昼儿,她没有妈妈,却有五个疼爱她的姨姨,一家人在一处山谷中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这五位姨姨,分别姓金、木、水、火、土。 书里说,五位姨姨各有各的本事,但唯有在一起时,才能发挥出最强的能力—— 好运。 在好运的加持下,姨姨们把昼儿照顾得很好。 金姨的武力值最高,遇到野兽来袭,就会用长矛将它们赶走,不让它们接近昼儿。 木姨擅长耕种,在山谷里种满了粮食、树木、花草,让整个山谷生机盎然,宝宝永远不会挨饿。 水姨最温柔,也最有智慧,脑子里装着好多好玩的故事,每天都给昼儿讲故事。 火姨性子暴躁,却做得一手好菜,一日三餐能做得不重样,又营养又好吃,宝宝嘴上说每个姨姨都喜欢,私下里其实最爱找火姨玩。 第187章 土姨沉默寡言,最擅长建造,不光给宝宝建了一个漂亮的大房子,还隔三差五建一些滑滑梯、过山车之类的游乐场,让她永远不会无聊。 然而有一天,木姨在田里劳作时,被山上滚落的巨石砸到了头,陷入了昏迷。 五位姨姨缺了一位,好运便被坏人趁乱偷走了。 山谷里的作物长势越来越差,小溪逐渐枯竭,天气忽冷忽热,不是暴雨就是暴晒。 大家都很着急,没了木姨,就没法照顾好宝宝,得尽快让木姨好起来。 玄阳子读完一页,月娘接着往后翻,却发现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 后面几十页,都是空白的。 李昼不敢相信地翻了好几遍:“后面的呢?” 怎么可以停在这里? 月娘紧紧皱着眉,她隐约觉得故事里的木姨寓意着什么,可现在的她,脑子像生了锈的织机,一转就咯吱作响,想了半天,还是什么都想不出来。 月娘想不出,李昼更是想都没想,尽管,“五星连珠”便能破“长生劫”的办法,还是她自己提出来的。 玄阳子道:“师尊莫急,老道有一门法术,可以钻进书里,补全未尽的故事。” 李昼说:“那还等什么?” 月娘虽然还不清楚这故事到底意味着什么,但猜也猜得出,玄阳子突然提出进故事里去,肯定不是在无的放矢。 她刚想说“娘陪你一起去”,黄衣道士扭头看了她一眼,手搭上了李昼肩膀,飞快说了声:“师尊,我们走吧。” 话音刚落,两人身形便化作一道清光,一头钻进了空白书页里。 小院里,只剩下月娘一人,面色苍白,茫然无措。 一缕清风拂过书本,一段段文字墨迹由浅变深,逐渐在空白书页中浮现。 月娘捧起书,努力看了半天,现在的她,很多常用字也不认识了。 她犹豫了一会儿,起身喊道:“李乌龟,你过来。” “好嘞。” 院外传来了李生的脚步声。 第154章 万事俱备 “古人把木星称为岁星, 岁星为阳,右行于天;太岁为阴,左行于地。*一阴一阳, 化育万物,蕴含着宇宙最基本要素。” 大学物理课, 老师在讲台上侃侃而谈。 也许是物理这门学科对头发不太友好的缘故,老师剃了个光头,穿着颜色鲜艳的吊带、阔腿裤、人字拖,看起来很有个性。 李昼身旁,舍友谈昭和谢灵微都趴在桌上睡觉, 怎么推都推不醒。 薛静真低声说:“她们最近忙着做小组大作业, 累坏了,让她们好好休息吧。” “木星又是五大行星之一,我们的先祖很早就通过肉眼观察到了金木水火土五颗行星,并且认为,五星处于同一方位、连成一条直线时,象征着大吉之兆。这种天象,在古代称为五星连珠。” 可能是因为听到有人在讲话,老师瞥了眼薛静真和李昼的方向, 才继续说道:“所以这节课的作业是,用仿真软件绘制出五颗行星的公转轨迹,模拟五星连珠时, 木星的引力场。” 老师点开ppt, 投影幕布上打出了课后作业, 上面有一道拓展提问:“假如有一颗非常大的卫星撞向木星, 把木星撞离了现有轨道,至少需要多大的引力, 才能把木星再拉回来?” 教室里响起了一阵哀嚎声,显然大家都觉得这道题很难。 李昼看了眼还在睡觉的谈昭和谢灵微,摇了摇头,这两个学渣,等着抄她的答案吧。 “你有思路吗?”薛静真皱着眉说,看起来很为难的样子。 李昼自信地说:“当然。” 薛静真连忙说:“那你写完了答案借我看看,我给你买一礼拜奶茶。” “奶茶喝多了对身体不好。”李昼摇了摇头。 “那我请你去看你最爱的舞台剧。”薛静真从怀里摸出两张门票。 李昼接过来一看,标题为《问月》,下方写着一段简介: “月神是天道最疼爱的女儿,有一天,天道病了,月神四处求医问药,天道却告诉祂,只有自己做了母亲,才能理解另一个母亲,只有当月神能回答何为母亲这个问题,才能治好祂的病。” 李昼看到一大段文字,直接跳过了。 吸引她的是门票背景图。 厚重的蓝色夜幕,孤悬天际的苍白圆月,一名舞者在舞台中央舞剑,吹笛人隐在暗处,似有低沉舒缓的乐曲,从纸张中飘飞出来。 李昼说:“我好像看过这场表演。” “你想再看一遍吗?” “嗯嗯。”李昼抬起头,看着薛静真说,“喜欢的演出,看多少遍也不会腻。” 薛静真眉眼弯弯:“那就好。” 同一时间,教室后门口,穿着鲜艳的光头物理老师迎面遇上了一名穿黄色破洞衣、破洞裤的老人。 “你嘱咐我的事,我已经做完了。”物理老师停下脚步,但没有看老人,“但你确定有用吗?昼儿连字都认不全。” “我们需要的,只是祂的答案。”老人说,“你也知道这一点吧,了尘。” 岁星归位何其之难,即便是天尊也没有这样的伟力,可对祂来说,不过是想与不想的区别。 “我知道。” “我来是想提醒你,不要在这里久留。”看着奔跑追逐的学生们,黄衣老人告诫道,“这些片段式的记忆,是薛静真用自己的身体作舟,漂泊在梦境海洋中的锚点,随时都会被浪头打翻。即便是神灵,若在这梦境中迷失,也无法再回到现实。” 听到最后一句,了尘微微蹙眉,接着又舒展开来,转头望向了黄衣老人:“所谓现实,不也是祂的梦境吗?与这梦境之中的梦境,又有何区别呢?” “话倒也不能这么说……” “况且,多一个人,这片记忆锚点就能坚持得更久一点吧。”了尘望着黄衣老人的眼睛,说,“要不然,玄阳子你又何必分出一道神识来这里?不就是担心锚点断开,功亏一篑吗?” 玄阳子满脸为难地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这么说,你是不想走了?” 了尘说:“你不必再管这里,去做你该做的事吧。” “我那边没什么要做的,只要等着故事写完就行了。”玄阳子满不在乎地说,“还不如来这凑凑热闹。” 玄阳子找到了尘时,便已经说过,她的加入是为了把“岁星归位”锚定下来。 光靠薛静真的记忆锚点,还无法对“现实”产生如此深远的影响。 玄阳子亲手炼制的至宝《经世书》,能把梦境中发生的事,写入“故事”,通过故事,做成既定事实。 此书威力之大,除非至高自己察觉,亲自出手,否则,不管是谁,也无法改变它所书写的内容。 了尘看不太惯玄阳子这吊儿郎当的模样,摇头说:“事关重大,还是谨慎点好,你不怕天尊又来捣鬼吗?” “尽人事,听天命。”玄阳子倒来劝了尘,“你都成佛了,怎么还这么想不开。” 了尘一噎,接着冷笑:“你倒想得开,怎么死去活来这么多次,竟还不肯轮回解脱呢?” “师太你看错了,贫道可既不是金玄观初代观主,也不是老君,更不是太岁。” 说着话,玄阳子脸上却又凸起几块赘瘤,藏在体内的太岁似是蠢蠢欲动,想要爆体而出,她连忙又掐指念了几句咒,咒文均是指向老君。 了尘看她一番动作后,赘瘤平复,身体表面浮现的戾气、怨气也渐渐收敛,嘴角的冷笑僵住。 只有她这样精通佛法的人才看得出,这些戾气与怨气多么庞大恐怖,收纳它们的人将忍受多少痛苦。 “你……”了尘抿了抿唇,“……究竟是什么?” “按我的猜想,”玄阳子笑眯眯地说,“应当是太岁恶堕前,老君留下的一缕善魂。不过太岁说,自找死路的人不该叫善良,而该叫蠢蛋。” 了尘默了默,转头望去,隔着玻璃窗,能看到教室里,薛静真打开了笔记本电脑,李昼在电脑上敲敲打打,好像在认真做作业的样子。 “我还有一个问题。”了尘收回目光,看着玄阳子说,“初代观主因为无法飞升才四处云游,老君……究竟是怎么诞生的?” 玄阳子说:“你猜,我为什么要给祂讲老君的故事?” 了尘一怔,接着,蓦然睁大了眼睛,扭头再次看向正在用两根食指敲打笔记本电脑的李昼。 “初代观主本来是无法飞升的,即便她有经世书,即便她能将故事做成事实,也不可能把凡人改写成神灵。” 了尘喃喃自语:“除非……除非……” “除非,祂信了这个故事。”玄阳子微微一笑。 了尘心头一颤,第一次理解了,什么叫时间之上的存在。 神灵被此刻的你取悦了,于是过去的你,获得了神灵的恩赐。 神说,过去的你可以存在。 第188章 于是,老君诞生了。 只是这诞生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就无人能知晓了。 …… 山谷里,婴儿·李昼找到了一间茅草屋,看到了床上躺着的木姨。 被石块砸晕后,木姨就一直没醒。 金姨、水姨、火姨、土姨大约是受了此事影响,个个萎靡不振,神情沮丧。 见到李昼,水姨强撑着起身:“昼儿来了。” 李昼心疼地吹了吹木姨额头鼓起的大包,为难地想,就算她会医术,古代没有医疗设备,她也没法检查木姨的脑袋呀。 自信的李昼没有一丝一毫怀疑过,就算有了医疗设备,她也不会医治人家的脑袋。 毕竟,她连具体的设备名字都说不出来。 既然硬件条件跟不上,那就只能靠爱的力量了。 姨姨,昼儿爱你。 李昼跑出茅草屋,看向躺在衰败作物中央的巨大石块,恶狠狠地握紧拳头:“就是你害的木姨。” 即便她人小力微,也要为木姨报仇。 她走到巨石前,抓起一块小石块,向着巨石砸去。 “砰……” “……轰!” 笔记本电脑上,仿真软件模拟的木星旁,一颗密度与岩石相近的卫星占据了木星原本的轨道,令木星无法正常运转,五大行星的轨迹都陷入了混乱。 然而随着李昼点击鼠标、敲击键盘,一颗房屋大小的小行星从远处飞来,以一种所有物理学家都会惊叹疯狂的美妙曲线,撞向了这颗卫星。 和这颗卫星与木星本身相比,这颗小行星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可就是这么一颗小小的石子,引发了这片宇宙的山崩海啸。 在一阵绚烂的爆.炸火花中,卫星被撞出了木星轨道,碎裂成无数石块,再也无法对木星造成引力干扰。 这样恰到好处的碰撞,本应是亿万年才会发生的奇迹,却在神灵的指尖成为了必然。 而当奇迹诞生,木星回归,太阳系恢复平静,生命的奇迹,也就诞生了。 “陛下您看。”钦天监官员激动得浑身发抖,甚至顾不上上下尊卑,拉起皇帝就冲出了宫殿。 皇帝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天空,只见灰色水星、白色金星、红色火星、木纹色木星、黄色土星,依次排成一条直线。 钦天监脸色通红地高呼:“陛下,五星连珠,是为吉兆啊!” 皇帝仰着头,望着夜空,许久没有说话。 李府小院,李生捧着话本,为月娘诵读。 “……昼儿握着石子,奋力砸向那伤害了木姨的罪魁祸首,巨石被砸得坑坑洼洼,飞溅的石子弹到昼儿脸上,弹出了几个红点。” “昼儿却没有放弃,继续用力砸着巨石,终于,天道被她的孝心感动,降下祝福,让木姨醒了过来。” “五位姨姨重新团聚,喜极而泣,她们簇拥着昼儿,把她丢得高高的,再伸手接住,昼儿高兴得哈哈大笑。” “被偷走的好运自己回来了,山谷里的作物重新生长起来,恢复了生机盎然。” “昼儿吃着火姨做的辣子鸡,被辣得斯哈斯哈,却还是一口接一口,根本停不下来。” “她把肚子吃得圆滚滚的,打了个饱嗝,突然想起娘亲,连忙问姨姨们,能不能给娘亲带一份。” “火姨笑眯眯地说当然可以,立刻进厨房加做了一份,装进食盒递给昼儿,昼儿拎着食盒,心满意足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念到这里,李生顿了顿,不知为什么心头一紧。 下一刻,一道刺目白光亮起,李生下意识闭眼。 “娘亲我回来了!”李昼兴高采烈的声音响起,像一颗小皮球,砰地从书里飞出,撞进李生怀里。 李生“诶唷”一声,被李昼撞了个人仰马翻,四脚朝天地倒在了地上。 刚从话本回到现实的李昼定睛一看,找错了人,理也没理捂着后脑勺龇牙咧嘴的李生,扭头找到月娘,欢天喜地扑了过去。 “娘亲!”李昼举起食盒,她特地没让玄阳子帮她拎,“吃好吃的!” 月娘接住她,摸着她的头说:“昼儿怎么这么好呀,还记得带回来给娘亲吃。” “昼儿本来就跟娘亲天下第一好。”李昼昂起头,信誓旦旦地说。 天上,一轮苍白圆月半隐半现,身着破烂黄衣的玄阳子抬头与之对视,片刻后悠然默语:“万事俱备了啊,太阴。” 第155章 新的天道 午夜时分。 整座李府已经陷入了沉眠, 一名身着斓衫、头戴幞头的俊俏青年,径直走入了玄阳子暂住的小院。 他如幽灵一般,轻飘飘地穿墙而过, 还要再往里走时,却发现, 没有点灯的昏暗庭院中,玄阳子正坐在石桌旁,自酌自饮。 “你来了。”玄阳子说。 青年脚步一顿,却也不惊讶,坦然地点了点头, 走到玄阳子对面坐下。 随着他的动作, 斓衫中簌簌掉下几只蛆虫,而后又迅速湮灭。 “你特地偷了文昌的身份来这里,想说什么,不妨直言。”玄阳子放下酒杯,望着青年说道,“天尊。” 斓衫青年,也就是顶着文昌星君化身的天尊,取了一只玄阳子的酒杯, 斟了一杯酒,敬了敬隐在云层后的月亮。 “你们的筹划,我都看在眼里。”祂收回手, 将自己斟的酒一饮而尽, “只是, 在岁剑消灭所有天神后, 天道也会随着这剧变死去,届时, 你们要用什么,代替死去的天道呢?” 天尊放下酒杯,对上玄阳子似笑非笑的目光,沉吟道:“你应该知道,天神的疯狂与混乱,本质上是来源于祂……无常之常,无名之名,玄之又玄,众妙之妙……祂是宇宙基石,时空主宰,天神之神……唯有祂继续沉睡,时空中泛起的涟漪才能恢复平静,宇宙运行才能重新变得有常……” “……在过去的一千多年,在祂半梦半醒的这段恐怖时光,天道用无思无虑、无处无服、无从无道,给这方世界披了一层无知无觉的纱幔,隔绝了祂的梦呓与无意识的翻身……” “……但现在,你们要亲手拂去这层纱幔,让这世界直面噩梦的深渊吗?” 天尊注视着玄阳子的眼睛,缓缓说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阻止这件事发生。你们的后手又是什么?你们的自信源自何处?” 玄阳子看着祂领口爬出的蛆虫,笑了笑:“你说这么多,无非是想说服我们,助你成为新的天道。” “那又如何?”天尊丝毫没有被点破的羞耻,淡淡说道,“最坏的秩序也比混乱无序好,以太阴和太阳的状态,以这方世界的状态,还有别的选择吗?” 这一刻,文昌星君化身内的亿万蛆虫几乎喷薄而出,至高之下最强大的神灵克制地散发威压,眼眸中冰冷的辉光令人不寒而栗。 在这神圣的威压之下,玄阳子的人形都出现了溃散,镇压着太岁的黄白之印旋转变快,太岁肉芽在她的褶皱中疯长。 她却没有去管这些变化,只是伸出手,按在了一只蠕动着的蛆虫身上。 “这不是你第一次盗用文昌的化身了吧。”蛆虫爆裂,玄阳子摇头说道,“你让所有人以为,你在这个世界最大的锚点是宗族,借助宗族源源不断地盗取庶民的劳动果实,从这种盗窃中获得庞大的力量。然而实际上,你最本质的力量来源,是通过文昌的化身,盗取人们的思想。这数千年来,你披着儒生的外衣,偷走了多少早就该诞生的思想火种,若是让你成为新的天道,这个世界只怕会继续沿着早已僵化的轨道前进,哪怕再过千年万年,依然是尊卑有序,阶级分明,而这样的世界,也正是你所乐见的。” 玄阳子站起身,太岁肉芽疯长,好似一株藤蔓缠绕大树。 圆月从云层后现出身形,清冷月辉笼罩在她身上,仿佛奏了一曲镇魂乐,转眼就平息了太岁的疯狂。 “你所追求的,是千万年僵化不变的世界,神灵永远凌驾于众生之上,操控凡间的一切,但对我们来说,这种所谓的秩序,还不如没有秩序。” 玄阳子语气平静:“若是无法迎来人人平等自由地掌控自己命运的新世界,那么旧的世界,毁灭了也好。” 天尊仰起头,望着玄阳子,也望着她身后孤悬的圆月:“这确实是我不解的地方。”他没有否认自己的意图,只是感到疑惑,“身为神灵,为什么要去管凡人的喜乐?生命已然是祂赐予宇宙的奇迹,贪心之人却在奢求更多。” 月光如水,将整个小院镀上了一层银白,一条柔软帛巾若隐若现,那是月神的披帛。 “你被喊过一声妈妈吗?” 这声音极轻,仿佛一缕轻纱,几不可闻。 天尊却面色大变。 …… “妈妈。” 抱着李昼,轻轻拍着她的背,月娘坠入了梦境,在梦里,她成了另一个人。 那个人叫任应月,也有一个女儿。 第189章 任应月并不是个温柔的母亲。 刚生孩子那段时间,她靠开黑摩的谋生,风里来雨里去,没时间给女儿冻皴的小脸抹一点护肤霜,也顾不上给女儿过一次生日。 但女儿懂事,从小就知道分担母亲身上的担子,五岁就会烧水、煮饭、晾衣服,八岁开始踩着凳子炒菜,十岁那年参加作文大赛,用一篇《我的骑手母亲》赚回了五百元奖金。 按理说,女儿孝顺,母亲应该会感到欣慰。 然而生活不是电视剧,浸透风雨、寒霜袭侵的嘴里吐不出那么多柔软温暖的话。 任应月经常皱着眉,用审视的目光扫过女儿洗的衣服、煮的饭菜、拖的地。 “领子你搓过了吗?不是跟你说要单独搓一会儿,这还是黑的。” “买什么排骨啊,肉不够你吃了?这么多钱能买多少瘦肉了。” “我帮你把头发剪了吧,你看地上全是你头发。” 女儿顶着任应月亲手剪的狗啃头,上完了小学和初中。 同学们一直以为这是她的个性,还有时髦的女同学专门来问她,是在哪家理发店做的发型。 女儿总是笑眯眯地说:“我妈剪的哦。” 女儿中考完的那个暑假,市里严打,黑摩的没法开了,任应月用存款租了间店面,做起了小生意。 她脑子灵活,听说现在还能开网店,第二天就去开了网银账号,赶上了电商起飞的风口。 一个暑假过去,任应月卡里余额翻了足足十倍,家里经济状况大为好转。 女儿也不用为了省钱在家里剪头发了。 只是任应月节省惯了,去完理发店,看着女儿的新发型,嘴里还是忍不住嘟哝几句:“就这么剪几下就收三十块钱,也没看出来比我剪得好到哪里去嘛。” 女儿沉默了一瞬,就又笑起来,说:“那以后还是在家里剪吧。” 任应月看着女儿的笑脸,早就磨出了厚茧的心上不知为什么刺痛了下。 她摆摆手,笑骂道:“谁有功夫伺候你,你妈忙着赚大钱呢。” 赚钱、赚钱、赚钱。 一直到女儿出车祸,任应月都把这两个字当作生活的全部主题。 没有钱怎么填饱肚子,怎么给女儿交学费、买辅导书。 那时候任应月总觉得,自己从来没亏待过女儿,已经给了她力所能及最好的条件。 她也还以为,自己有很多时间,可以赚更多钱,带着女儿住大别墅,买衣服下馆子不眨眼。 她的女儿那么聪明,成绩从来都是前几名,一定能考个好大学。 任应月觉得生活越过越有奔头,她怎么会想到,高考前夕响起的那通电话,来自医院。 她的女儿,早上还在问她要零花钱,准备拜完文昌星君再去吃顿好的,再见面,已经躺在雪白的病床上,眼睛再也不会睁开。 一直到女儿火化下葬完,任应月都没有掉一滴眼泪,殡仪馆的人看她的眼神古怪,好心人劝她逝者已矣,想开点,被她一把推开了。 那人骂了她一声“神经病”,她也没理。 她抱着女儿的骨灰盒回了家。她一直是个冷硬强悍的女人,从来不信神神鬼鬼,但从这一天开始,她信了。 她四处结交神婆道士,打听怎么跟亡魂交流,母女心连心,她总觉得女儿的魂还在。 她被骗过钱,也因为殴打骗子进过派出所,努力了很久都一无所获。 整理女儿遗物时,她在书桌抽屉里,找到了几本厚厚的日记本,全都没有上锁。 不是因为信任她,而是因为女儿知道,她根本不会关注这些事。 任应月打开了日记,看到她那个从小到大聪明懂事、开朗大方的女儿,每一页日记都有泪痕。 “讨厌妈妈……讨厌讨厌讨厌……” “偶尔吃一顿排骨怎么了,排骨就是和炒肉丝不一样,我喜欢吃排骨。” “明明是你自己的头发,看不到自己发际线都到头顶了吗,凭什么剪我的头发。” “她为什么要问我在哪里做的发型?他们是不是在背地里嘲笑我?” “奖学金终于发了,我想自己去理发店剪头发。” 任应月抚过皱巴巴的日记本,看着这一篇的日期,忽然想起那天发生了什么。 那天女儿带了一支护手霜回家,她在商场专柜看到过,那牌子价格不菲,于是习惯性说了一句:“怎么买这么贵的?” 她当时的语气算是嗔怪的,接过护手霜的动作也很轻柔,可是女儿不知怎么掉了一滴眼泪。 任应月立刻问:“学校里有人欺负你了?” 女儿摇了摇头说:“我看到你手上都是冻裂的口子,妈妈你有空去医院看看吧,护手霜可能也没用。” 任应月欣然接受了她的关心,点头说:“这么贵的护手霜抹我手上,我也是享到女儿的福啦。” 那时候的任应月怎么会想到,女儿掉眼泪不是在心疼她,而是在委屈。 心心念念拿到奖学金就去剪头发,最后却还是选择了给妈妈买护手霜。 可妈妈收到礼物,第一反应还是责备。 翻着女儿的日记本,任应月的心口越来越空,越来越冷。 整本日记看不到一个“爱”字,满篇都是埋怨、憎恨、不满。 可每一篇日记背后,又都藏着一件她为妈妈做的事。 分担家务、打零工、赚奖学金给妈妈买礼物…… 人是一种自私的生物,正因为爱可以对抗自私的本能,人们才会赞美爱的伟大。 懂事的女儿不是不自私的,和母亲过得不好的日子里,她的心里也深深藏着怨恨,然而这怨恨再多,也压不住她对母亲的心疼。 现在,轮到任应月恨了,她恨女儿这么多年什么都不告诉自己,恨她不理解谋生的艰难与无奈,也恨她抛下妈妈,一个人去了另一个世界,母女俩连和解的机会都没有了。 这恨意是怨恨更多,还是悔恨更多,任应月自己都说不清。 唯一能肯定的是,这浓烈到极致的感情,引来了神灵的注视。 正在寻找能够代替旧天道之物的太阴,看到了薛静真身上愈来愈强烈的牵绊。 任应月求神多年,从未得见一真神,而如今,神灵主动来寻她了。 “有个办法,可以让你再见到女儿,只是需要……” “我答应。” “我还没有说,你需要做什么。” “不管要做什么,”清冷月光下,任应月抬起头,望着皎洁的圆月,虔诚地说,“我都答应。” 这一刻,母亲做好了出卖灵魂、堕入恶鬼地狱的准备,也做好了再见到女儿时,被仇视、被谩骂的准备。 然而,当她在月神牵引下,进入了薛静真断断续续的记忆碎片后,她成为了现实中不可能成为的温柔母亲。 那些责备、批评、埋怨,从女儿的记忆里消失了。 回忆起母亲,她说,她是全世界最好的妈妈。 任应月至今都不知道,静真有没有发现记忆碎片里的她,就是现实中的她。 她也不知道,要怎么跟静真说一声对不起。 月娘从梦中惊醒。 李昼早已醒了,擦了擦她脸上的冰凉,仰着小脸说:“娘亲做噩梦啦?” 月娘怔了片刻,摇了摇头,一定要评价的话:“是个美梦。”她轻声说,“是母女团聚的美梦。” 李昼往她嘴里塞了颗蜜糖,眼睛弯了弯:“那一定很甜蜜。” 月娘含着蜜糖,点了点头,口腔里感受到的,却是苦涩的味道。 李昼静静看着她,什么话也没有说。 在她的注视下,月娘忽然反应过来,在她醒来之前,李昼就已经准备好了蜜糖。 “昼儿。” “娘亲想说什么?” 月娘想问你是不是也在刚才的梦中,刚张开口,心跳陡然变快,太阳穴生起一股尖锐痛感,仿佛某种灵感在疯狂报警。 李昼凑近了些,神色担忧地说:“娘亲,你怎么了?” 月娘对上她漆黑的双眸,思维变得无比滞涩,脑子里被一个念头塞满了。 娘亲,我担心你,娘亲,我担心你,我担心你…… “娘亲是不是头疼?”李昼眼泪汪汪地说,她想起自己刚穿过来,强行念出“无思无虑始知道”时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叫疼。 她切身体会过什么叫头痛欲裂,她知道疼痛会让人多么难受……她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当然也会害怕疼痛。 感同身受的李昼一把抱住月娘,眼泪掉得更凶,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眶里滚出,很快就打湿了她的肚兜。 “娘亲不要痛。”她在月娘额头吹了吹,又说了一遍,“不要痛。” 她的担忧太过强烈,漫天星辰骤然黯淡无光,漆黑天幕垂眼投来一瞥。 嗡地一声,月娘感觉到,自己的脑子整个颤了颤,闪过无数奇特而恐怖的景象,响起一连串怪异破碎的呓语。 第190章 来自无垠宇宙的关切化作不可思议的精神重压,沉沉压在凡人脆弱精致的血肉头脑上。 砰! 组成大脑的凡俗之物终于到了承受极限,隐藏在深处的超凡力量显现出来。 一弯朦胧月影,替代了原本的人类大脑。 月娘想起了自己是谁。 她是太阴在人间的化身,隐藏身份来体验怎么做一个母亲,找寻薛静真与任应月母女之情能够惊动神灵的原因。 只因这情感的磅礴与伟大,拥有着能够取代天道的潜力。 现在的天道用无知无觉屏蔽着外界的混乱与疯狂,什么样的道才能取代祂,继续保护消灭了天神的新世界?难道真要像天尊所说,直面那无法名状的深渊? 高高在上的神灵从未想过,新的天道会落在凡人身上。 所有混乱与疯狂,归根结底,来源于世界竟是一场幻梦的巨大荒芜。 在这荒诞的现实中,最有力的支撑,却是那看不见、摸不着的感情。 任应月,这个渺小平凡的女人,这个不会表达爱的母亲,不管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没有把女儿照顾得很好。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看起来有些糟糕的妈妈,撑起了薛静真险些崩塌的记忆,让她的记忆锚点变得更加稳固,制造了即便是神灵也无法理解的奇迹。 这股磅礴的力量一度令太阴感到无比困惑,因为从表面上看,母女俩相处的短短十几年,任应月对女儿伤害远远多于关爱。 为什么爱一个人还会百般挑剔,让她吃尽苦头,却又后知后觉? 太阴没有想到,成为月娘后她没有走上任应月的老路,却仍然理解了这个问题。 在脐带连接的那一刻,在母亲与女儿的关系建立起来时,答案就已经写在了两人的血管里。 粗暴也好,温柔也罢,伤害多于爱护也好,爱护多于伤害也罢,痛苦还是欢乐,远离还是接近,憎恨还是喜爱,什么都无法改变母亲本身的力量。 只要她存在着,就足以在虚无中撑起一片真实。 “娘亲不痛。” 月娘摸了摸李昼的头。 李昼静静看着她,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接着兴致勃勃地说:“娘亲要不要给我剪头发?” 众神之神无所不知,记忆碎片里那些雪泥鸿爪又怎么可能逃过祂的眼睛。 月娘心里明白,昼儿这是看到了任应月给薛静真剪头发的场景,别的母女做了什么,她也要跟着做什么。 “好啊。”月娘说,“娘亲这就给你剪。” 模拟器界面弹出新的悬浮框,高高兴兴地提醒:【恭喜你解锁了隐藏成就,全世界最好的娘亲来给你剪最特别的发型,你的幸运值因此提升了!】 李昼在心里连连点头,不愧是她,能获得这么厉害的成就。 记忆碎片里,任应月坐在薛静真的卧室中,看着崭新的日记本上,写着这样的文字: “生意变好以后,妈妈的笑脸也变多了。” “要是她能不那么辛苦就好了。” “小时候不懂事,故意不听妈妈的话,马马虎虎做家务,惹她生气,现在想想,也不知道以前为什么会那么委屈,妈妈也没有办法。” “因为妈妈现在对我很好,所以以前的事,我都想不起来了。” “我自己单方面,和妈妈和好了。” 在现实里,任应月没有看到过这些日记,因为上高中后学业太繁忙,静真没时间写。 但今天,书桌里多出了这些新的日记本,旧的日记本都消失了。 捧着它们,任应月坐在书桌前,坐了很久很久。 崭新的日记本上,又多了很多泪痕,变得和旧的日记本一样了。 只是这一次,眼泪不是女儿流的。 一道绛衣玉带的身影在房门口若隐若现,最终还是没有推门而入。 李府小院里,李昼兴奋地举起镜子,看到了娘亲给自己剪的新发型—— 参差不齐,坑坑洼洼,跟狗啃的一样。 事实证明,剪头发的手艺,和爱不爱女儿没什么关系。 李昼:“……” 李昼:“…………” 李昼哇地一声大哭起来,顶着这个发型,她还怎么做全世界最可爱的宝宝,她越想越难过,就地一躺,哭个没完。 悠哉悠哉打着哈欠踱步进来的玄阳子先是一愣,定睛一看,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站在一旁无所适从的月娘露出了尴尬之色,天上的苍白圆月默默躲进了云层里。 东方既白,新的一天即将到来。 第156章 天火起,岁剑出。 武举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剑客·李昼难得有空,接受了主考官顾盛的邀请,来到了考场。 由于没人敢问剑侠大人在忙什么, 也就没人知道,李昼只是吃了睡、睡了吃, 差点把自己要为神剑找主人的事给忘了。 “有个叫卫原的小娘子,武艺十分了得。”顾盛请剑客·李昼入座后,便指着考场上正在核名的考生们说道,“据说,她曾经在薜荔山下苦等数月, 想要拜入剑侠门下呢。” 剑客·李昼完全不知道还有这事, 听到后却也只是随意嗯了声,并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顾盛特地点出此事,一是惜才,二则是因为卫原与她一样,皆是穷苦人家出身。 看到剑客·李昼漫不经心的反应,她在心里叹了口气,一时觉得自己白费力气,一时又担忧起自己弄巧成拙, 让剑侠大人误以为卫原走了她的门路,不是个踏实的性子。 顾盛自然以为,剑客·李昼来到考场, 是要看一看考生们的心性。 然而实际上, 李昼正在用她那绝佳的嗅觉, 细细分辨着从县城方向飘出来的包子香是什么馅的。 李昼认真地思考, 什么样的天才能研究出这么多美食,聪明程度也就比她差了那么一点。 顾盛与其他考官见她神情中带了些沉思, 对视一眼,纷纷打起精神,心中暗暗警醒,大人如此重视本次武举,千万不能在她老人家面前掉链子。 考试场地中,考生们签完到,开始了今日的比试。 这一轮比试是分组考试,卫原、张大、汪思礼被分到了一组。 比试内容为“摘月”,率先摘下悬挂在百丈山巅的“圆月”之人获胜。 此月由墨者锻造,经慈云寺大师开光,非纯善之人不能靠近。 因此本场比试,既比武艺,又比心性。 通往山巅的路崎岖蜿蜒,同组之人既是队友又是对手,时不时能看到,有人为了领先一步,将同组之人推下山崖,进而被圆月判定失去比试资格。 又有考生见此情景,假意关怀彼此,却因此耽误了时间,只能眼睁睁看着第三人捷足先登。 考官们借助墨者锻造的望远镜,将这些事情看得一清二楚,兵部尚书感慨道:“若是在战场上,只要能胜出,何须考虑用何手段,只是这场比试终究不同。” 至于有何不同……众人悄悄望向正中间的剑客·李昼,正因有她在此,本番武举,即便是堂堂尚书,也坐不了主考官之位。 顾盛见大家目光游移,心知众人心里都没谱,讨论比试规则时请了剑侠三次,剑侠都没出面,如今也不知,这规则符不符合大人的心意。 “剑侠大人,”顾盛小心开口,代表众人说道,“您觉得如何?” 李昼把注意力从羊肉包子上移回来,瞥了眼山腰处的考生们,又看了眼顶峰处的“圆月”。 “不错。”李青天说,“月亮,好。” 顾盛一怔,与兵部尚书等人对视一眼,先是看了眼人工打造的月亮,又抬起头,看向了白日也能隐约看见一点轮廓的苍白圆月。 剑侠大人言简意赅,但谁又会觉得,这三个字只是表面意思。 难道这是在告诉他们,在众神之中,月神是可以信任的存在? 学富五车的考官们纷纷思索起与月亮有关的传说,譬如狐妖拜月、天狗食月、乃至夺天宗的狐仙大人于月下驱逐魔神…… 所有人苦思冥想着是否能从这些故事里得到什么启示。 此外,还有书吏郑重其事地将这三个字记录下来,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到了京城,又有右相带头,领着众臣遍阅典籍,思考剑侠的深意。 而在慈云寺中,住持圆真望着那小狐仙所住的厢房方向,面露犹豫之色。 不知为何,他冥冥之中有种预感,今日,或许便是与小狐仙道别之时。 半妖·李昼已经在慈云寺里混吃混喝很久了,当然也想过出去闯荡一番,可每次才要收拾行李,就又到饭点了。 虽说都是素斋,可大和尚的手艺实在不错,半妖·李昼也只能在心里说,再吃一天,明天就出门。 明日复明日,昼儿是个长情的好宝宝,总也吃不腻。 好朋友昙音近来总有心事,话少了许多,好在半妖·李昼交到了新朋友。 第191章 新朋友叫钟离绥,和半妖·李昼的马甲名“狐山绥”都有一个“绥”字,而且也是一只半妖小狐狸。 李昼虽然知道,狐山绥的母亲是钟离道长,却完全没有想过,钟离绥和狐山绥会有什么联系。 她只是在发现只有她能看到新朋友后,高兴地答应了新朋友的请求,隐瞒了这个秘密,只在没人时找新朋友玩。 这天,昙音又去了野鹤庵供奉的佛像前打坐,半妖·李昼便趁机把点心塞进怀里,悄悄跑到慈云寺的藏经阁,把躲在阁楼中的钟离绥叫了出来。 小狐狸道行不够,顶着狐耳、拖着蓬松的大尾巴,一副半人半妖的模样,精神萎靡地坐在地上。 李昼一把点心递给她,她就迫不及待地狼吞虎咽起来。 “你现在知道,你妈妈叫什么了吗?”李昼在钟离绥身旁坐下,不自觉地模仿起小狐狸的动作,校正着自己身上不够像半妖的地方。 小狐狸告诉李昼她在找娘亲,却只知道娘亲姓钟离,别的一概不知。 她咽下嘴里的点心渣,摇了摇头:“我能找到的史书里,都没有钟离道长的记载。” 李昼捏了捏下巴,思索一番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史书只会记载厉害的人,你娘亲可能只是个普通人吧。” “胡说。”钟离绥握紧拳头,“我娘亲最厉害了。” 李昼点点头:“我也觉得我娘亲最厉害。” 钟离绥看了她一眼,犹豫地说:“但我是认真的。” 她虽然连娘亲的长相都不太记得了,却仍然能回忆起娘亲那精妙绝伦的剑术,所有见过那剑术的人都在称赞,钟离道长称得上当世第一人。 李昼皱眉说:“我也是认真的。” 钟离绥说:“你昨天还说,你担心你娘亲身体不好,不能跟你一起出远门。” 李昼:“那也是最厉害的!” 钟离绥:“明明我娘亲最厉害。” 两只小狐狸气鼓鼓地瞪着彼此,钟离绥看到半妖·李昼头上冒出的狐耳,身后冒出的尾巴,忽然一怔。 她怎么感觉,自己好像在照镜子一样? 她和这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刚要往这个方向思索,钟离绥忽然心头一跳,接着,一道月光从阁楼窗户洒落,笼罩在她身上,让她恍惚了一瞬。 ……我刚才想到什么了? 钟离绥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李昼露出“我又赢了”的表情,得意洋洋起身,大人有大量地说:“既然你承认我娘亲最厉害,那我就帮你找一找,你娘亲叫什么吧。” 虽然钟离绥的娘亲没有她的娘亲厉害,但是第二厉害应该也可以被记载在史书里。 半妖·李昼站在书架前,一排排搜寻起来。 钟离绥在她背后嘟哝:“这里的书我都看过了,这些和尚怎么会记录修道之人的事,别白费力气了……” “找到了!”李昼在一排书架前停下,抽出一本《钟离焱传》,翻开一看,第一页就写了“钟离焱与狐妖结合,育有一女,名为钟离绥”。 钟离绥:“???” 钟离绥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把眼睛揉了又揉,不管是书名还是内容,都没有变。 这本书真的是她母亲的传记。 “怎么会……”她一边飞快看书,一边万分不解地说,“为什么我找了这么久,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本书……” 半妖·李昼骄傲地挺了挺胸膛:“因为最厉害的娘亲,才能生出最厉害的女儿。” 昼儿想要,昼儿得到,昼儿最棒。 钟离绥流连人间这么多年,全靠找到母亲身份的执念,现在李昼帮她找到了,便是要做她的义母,她也会点头答应。 她附和着李昼,看到书上写着钟离焱的生平,为青丘力战到最后一刻,拼死传出天神入侵的消息,保全了这个世界。 她还看到,钟离焱为这个世界做了所有能做的事,用最后剩余的一点灵力护住了爱女,把她送出了青丘。 只是,女儿身上残留着青丘的污染,仅仅多活了几年,便也离开了人世。 “我的娘亲,叫钟离焱。”小狐狸的执念,被这本传记化解了,她不仅找到了娘亲,还知道了娘亲有多爱她。 钟离绥合上书,看向李昼,郑重地说:“谢谢你。” 一道无形的红光从她身上飞出,在地府生死簿上落下,显出“钟离绥”三个字。 下一刻,她的身侧死气浮现,提着勾魂索的元季蕤现身,一言不发抛出锁链,就要把钟离绥勾走。 对待滞留人间的怨魂,这位地府少府君自然不会留情面。 她在人间四处行走,捉拿不肯入轮回的鬼魂,却不想,此地竟然有这么大一条漏网之鱼。 “咦?”半妖·李昼觉得元季蕤有点面熟。 后者以为她要阻拦,冷着脸转过头,看到了半妖·李昼,也看到了她和钟离绥一模一样的脸。 “铛!” 慈云寺的分夜钟适时鸣响,阁楼中忽然月光大涨,一轮圆月出现在了元季蕤脑海中。 “莫问,莫想,带着钟离绥往生去吧。” 元季蕤心头剧震。 分夜钟乃大周国宝,太阴星君竟然不惜借用此宝,降下神力,只为了传达这道神谕。 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元季蕤连忙转过头,一把拉过勾魂索,喝了声:“走!”便带上了还想和半妖·李昼好好道个别的钟离绥,头也不回地沉入了地底。 与此同时,文昌星君庙里,拿着香烛驱赶蛆虫的文昌星君也听到了这道钟声。 祂停下动作,细细分辨着钟声中传达的信息,忽然精神一振,抖落满袖蛆虫—— 钟离焱的谋划,成功了。 钟离焱对至亲之人亦隐瞒姓名,为的就是让“钟离绥”与“狐山绥”既是同一人,又不是同一人。 “狐山绥”成为祂的锚点后,本该与谈昭、谢灵微、公孙赢一样,彻底从历史中消失,不可能再有什么来生。 然而现在,是“钟离道长”的女儿“狐山绥”消失了,与我“钟离焱”的女儿“钟离绥”有何干系? 生死簿上写得明明白白,钟离绥死在十七岁那年,只因思念亡母,滞留阳世,当派冥差前去捉拿,送她入忘川,进轮回。 钟离焱费尽心思,只为了给女儿谋划一个投胎转世的机会。 她又怎会知晓,她这份爱女之心,不光给了女儿一个来生,还为新的天道诞生也贡献了一份力量。 便如薛静真的母亲一般,她亦在钟离绥本该归于虚无的世界里,开辟了一条通往死亡的小径,令女儿从虚无逃离,回到了现实。 这股支撑现实的力量,同样成为了新天道的源泉。 不仅如此,她和她的女儿还成功取悦了游戏中的祂。 取悦祂,是整个宇宙延续至今最重要的事,没有之一。 生机总在祂愉悦的片刻出现,必须竭尽全力才能抓住。 只是,新事物的诞生,必定伴随着旧事物的毁灭,这世界能否在即将到来的改天换地中存活,依然是未知数…… 半妖·李昼看了眼小狐狸和元季蕤离开的方向,什么也没说,一个人蹦蹦跳跳地跑下了阁楼。 周围没人,她便也不需要为了好朋友的离开伤心落泪了。 她走到藏经阁门口,和行色匆匆的住持圆真正好撞上。 圆真本想去厢房找她,不意在此处碰见,脚步一顿,于钟声余韵中不动声色地放缓了呼吸。 狐仙身上半人半妖的气质,在这一刻变成了幽微深邃的气息,蛰伏在她身后的阴影稠密怪异,漫不经心地跃动着,塞满了整座藏经阁。 只因半妖·李昼没有认真扮演自己的马甲,本体微微显露一角,超出凡人想象的大恐怖便降临了。 圆真的双脚被钉在了原地。 直面大恐怖的这一瞬间,他的脑中多了无数本不该被他知晓的秘密,他凭借着多年修行积累的丰富经验,第一时间封闭了五感,停止了思考。 然而,他的脊背还是发出了弯折的声音,十根手指变得细细长长。 已经闭上眼睛的老和尚当机立断,盘膝坐下,双手合十,剖开丹田,取出舍利,自断双臂。 在他做完这些事的下一刻,他的脊背咔嚓一声断成了两半,悬在半空的舍利则一头扎入了李昼身后,没入了那沼泽般幽邃的阴影,散发出一圈模糊的微光,试图将它稍微遏制。 然而不过须臾,舍利的光芒便消失了,下一刻,如泥牛入海,彻底失去了踪迹。 老和尚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然而那又如何呢,他既没有保全自己,也没有阻碍李昼分毫。 李昼只是感觉到,嘴里多了些苦涩的味道。 谁往我嘴里塞了颗莲子? 半妖·李昼愤愤地呸了呸,而后抬眼,望向不远处断成两半的老和尚。 意识到周围有人在,半妖·李昼连忙打起精神,兢兢业业地扮演起小狐狸。 第192章 这人断成两截是不是不太正常,却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作为偷偷闯进藏经阁的外人,李昼做贼心虚地夹起尾巴,掩耳盗铃地一溜小跑,冲回了自己借住的厢房。 庞大的阴影在她身后迅速收缩,重新变回了那个普通的、乖顺的影子。 半妖·李昼下定决心,最后吃一顿斋饭就上路,继续去闯荡江湖。 她不知道,每天给她做饭的老和尚,已经不在这个世间了。 …… 剑客·李昼坐在主考官位置,听到了远方传来的喧闹声,很多人哭喊着“不要拔我的稻”“我跟你们拼了”,亦有人呵斥“如今棉织物出口之多,值银足有百万,令尔等弃稻植棉,是朝廷愿与小民分利,尔等竟如此不识好歹,难道要做反民不成?” 咦,官府和百姓吵起来了。 剑客·李昼用余光瞥了瞥两侧的考官,见众人神色如常,心想那应该没什么事吧,便也没有放在心上。 她也不想想,别人哪有她的耳力,能听到千里之外的声音。 并不知道有些地区为了完成出海订单,官员已经开始践踏即将成熟的稻谷,奉天子之命巡视四方的钦差顾盛,还在和其他考官们一起讨论着本场比试中,众位考生的表现。 被她看好的卫原果然表现突出,虽然与同组考生关系并不融洽,却能在遇到难过的关隘时,主动向汪思礼、张大提出三人合作,而在渡过险关后,又能以不凡的身手,堂堂正正摘下那轮山巅“圆月”。 当卫原神采飞扬地回到山下,等待着终试名额出炉时,顾盛的目光里满是藏不住的赞赏。 其他考官即便亦各有自己看重的考生,看到如此年轻的英才,也不由露出欣慰的笑容。 这一刻,闯入终试的少年们意气风发,台上的考官们脑中浮现出本次武举状元获得神剑,带领天下武人为国尽忠、为民造福的场景。 所有人都觉得未来一片光明,大周的国运一定会迎来一个新的高峰。 然而—— “铛!铛!铛!” 终试的铜锣声响起时,在所有人猝不及防的情况下,一匹染血快马闯入了考场。 守卫先是厉声呵斥,试图拦住闯入者,冲上前后,看到了马背上体无完肤的驿卒。 “出什么事了?!” 守卫一把接住滚落马背的驿卒,却只从后者手中接过一封印着血手印的信笺,而后,完成任务的驿卒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考场安静了片刻,骤然骚动起来。 “难道又有邪祟作乱?” “听说近来有海贼聚集,难道是贼人打过来了?” “肃静!” 顾盛与兵部尚书等人对视一眼,疾步走下考官席,接过守卫呈上的信笺,看到了一行潦草凌乱的文字: 【奚州暴.民焚毁织机,殴杀官差,聚众数万!奚州告急,请发兵救之!】 顾盛骤然捏紧了信笺,正要说话,却听到轰隆一声,刚刚还万里无云的天空骤然炸响一道惊雷,仿佛在为急转直下的局势拉开序幕。 一名年迈考官神色仓皇,受不住这忽如其来的刺激,两眼一翻直接厥了过去。 兵部尚书亦是面色惨淡,呼吸凌乱,似乎随时都会晕倒。 然而此时,没人有心思去关注二位大人的身体状况。 以顾盛为首,所有人都下意识扭头,看向了主座上的剑侠大人。 剑侠大人的一举一动皆有深意,难道此次出山,为神剑择主,就是因为早早预料到这场民变? 莫非,获得神剑认可之人,一人便能抵百万大军,数万暴.民亦不过是手到擒来? 人们眼睛都不敢眨,紧紧盯着剑客·李昼,生怕错过了她的任何提示。 然而剑侠大人只是微微皱眉,淡声说道:“比武继续。” 李昼每一次模拟都很认真,完成任务时更是勤勤恳恳、兢兢业业,自然不愿意自己的任务被别人的事打断。 即便所有人都因为百姓造.反骇然失色,她也不会花一点心思去理解他们的表情,更不会管造.反会导致什么可怕的后果。 考场外,传来了清脆稚嫩的童谣声: “炀帝引血兮,天地为烘炉,造化为大冶兮,日新月异。” 除李昼外,所有人都在听到“炀帝”二字时脸色瞬变。 好内远礼曰炀,逆天虐民曰炀,这童谣在此时唱响,简直是在暗示大周气运已尽,当今陛下将要成为盖棺定论的暴.君。 身材高大的韦都统大步流星走出考场,看向童谣声响起的方向,却见那里空无一人。 京城,紫宸殿中,皇帝收到了奚州刺史八百里加急的奏报,却对匆匆赶来的右相说:“不必招抚,派兵去镇压吧。” 右相面色一紧,俯身拜倒:“陛下不可!此事过错全在奚州刺史,此贼欺上罔下,逼反百姓,只要陛下派人多加安抚,乱民不攻自破,万万没有再去火上浇油的道理。” 她说得字字恳切,只是,她不知道,皇帝桌案上,合上的《大周宝卷》中,早已浮现出一行新的谶语: 【假岁剑,真弑君。欲诛神,先弑君。天子血,焚天火。天火起,岁剑出。】 铸造诛神之剑的火,乃是天子之血。夺天宗为假岁剑择主,为的是弑君引血。 《大周宝卷》提前将此事告知了皇帝。 皇帝可以选择做一个流芳百世的明君,也可以选择做一个带领王朝走上末路的疯帝。 然而,弑君之剑怎会指向一位明君? 明君之明,只在皇帝自己,却未必有利于这个时代。 旧时代若是继续延续,无数人筹谋的诛灭天神的计划,或许会功亏一篑。 只有灭绝神秘,那些腐朽的事物才会停止复生,未来才能真正崭新。 皇帝心中已有决断。 劝说失败的右相跌跌撞撞离开了紫宸殿,大周太.祖从屏风后拐出,神色古怪地看着皇帝:“我怎么不知道,你竟然是这种愿意牺牲自己成全天下的好人?” 皇帝抬头看了他一眼,平静的脸上多了一抹笑意:“自天神复苏,朕有多久不能如此掌控自己的命运了?” 她笑意逐渐扩大,看起来畅快极了,狂妄极了:“神又如何,朕才是最后的赢家。” “史书工笔,世人只会认定你愚不可及、自食恶果。” “哦?”皇帝微微挑眉,“那又如何?” 只要能报复欺她辱她的天神,后世如何评价,她不在乎。 第157章 这个世界的主宰者,注定了盲目无情。 “天反时为灾, 地反物为妖,民反德为乱,乱则妖灾生。*” 薜荔山脚的一处村庄中, 夫子在给孩子们讲课。 奚州暴.动之事已经传开了,驷州境内却还波澜不惊, 人们丝毫没有天下将乱的慌张,这份安宁只因为薜荔山、夺天宗的存在。 “夫子,我听说奚州乱民围困州府后,只杀了几个小吏,并不敢动刺史, 只要陛下发一道圣旨, 容大家把今年的水稻收完,乱民就甘愿弃械投降。” “不错。” “可陛下却一意孤行,不肯与之谈和,还要杀一儆百、将乱民车裂示众,此等暴虐之举,使得奚州乱民越剿越多,短短十日,已席卷数十县。” “岂能妄议天子?” “学生不敢, 只是不解。” 一双双困惑的眼睛望向夫子,一名学生大着胆子起身求问:“那些乱民,其实不过是一群吃不上饭的可怜人, 他们也能算得上‘民反德为乱’吗?” 夫子沉默少顷, 摇头道:“不算。” 夫子叹了口气, 对学生们说:“今日就先上到这里, 散了吧。” 别说是这些孩子,就连朝中那些大人们, 也无法理解皇帝近乎疯魔的举动。 明明只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官民冲突,却因为皇帝残暴的手段,愈演愈烈,一发不可收拾。 从前的皇帝不说千古一帝,也算得上有为之君,不知为何脾性大变,成了一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独夫。 甚至有传言说,皇帝如今的疑心病重到,就连那位从不离身的“内相”裴霁宰裴尚宫,都不能近身伺候了。 越来越多人怀疑,皇帝真的疯了。 那首“炀帝引血”的童谣,以广信县为中心,逐渐流传开。 更有人说,本次武举的魁首,便是童谣中的弑君者。 …… “有人在刻意传播谣言。”顾盛面色难看,一想到“炀帝”二字,就恨不得将幕后黑手啖肉饮血。 然而…… 想到那一封要求她继续整顿吏治的圣旨,顾盛填满了怒火的胸膛里,还是刮过了一道冷风。 皇帝如今的表现,即便是她这个皇帝死忠,也只能承认,幼稚、轻佻,分明就是亡国之相! 此时正是需要地方拱卫中央的时候,皇帝却要在这个节骨眼上,继续对地方官施压。 第193章 构成这个国家的三股主要群体,宗室、士大夫、庶民,如今已经全部被皇帝亲手推到对立面了,这不是自取灭亡是什么? 若不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顾盛便是抗旨,也要回京去当面问一问陛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何至于此。 但可惜,顾盛眼前有一件更要紧的事。 她必须要从剑侠大人那里探听到,假岁剑,是不是真的弑君之剑。 她抬起头,看向面前静静矗立在黑夜中的旅店,摸了摸怀里的太阴星君像。 先前,她按照剑侠大人的命令,安排考生继续比武,但在终试前,又增加了一场考试,拖延了几日。 她试图从剑侠大人提示中,找到度过本次危机的办法,但她的用词实在是太简略了,单单一句“月亮,好”,实在是推测不出什么有效信息。 拖到今日,顾盛也只能硬着头皮,请来太阴星君像,直接求问剑侠大人,神剑究竟要用在哪里。 吸了一口夜间微凉的空气,尽量稳住心神,不去在意这间旅店散发出的怪异气息,顾盛上前推开木门,向着剑侠大人下榻的房间走去。 就在这时,韦都统从她身后飞奔而来,一把抓住她,疾声道:“大人,不好了。” 她喘了口气,眼中满是血丝,额头绷起一根根青筋:“陛下决意御驾亲征,右相劝不住,裴尚宫死谏不成,已被软禁。最多三日,陛下便要往奚州去了!” “什么!” …… 剑客·李昼正在看自己的个人面板,模拟器一直没弹出新的提示,她点开想看看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而后忽然意识到,自己也很久没有查看面板参数了。 【普通人的修仙模拟器(氪金版)】 (仙道缥缈,身为普通人的你,却也有一个一剑霜寒十四州的仙侠梦!) 【玩家姓名:李昼】 【年龄:0岁(你还是个宝宝,多睡觉多喝奶才能长高高)】 【体质:弱不禁风(尽快分配点数,提高体质吧!)】 【天赋:目不识丁、孤陋寡闻、胸无点墨、初具人形、胃口大开、脑洞大开、钢铁肠胃、从不内耗、颇通人性】 【属性点:240(消灭王家村游鬼+5点,烹杀邪神显应侯、镇海王、太宗极主+45点,成功劝说傩神、雷神离开人间+10点,成功感化牝神、灶神使其弃恶扬善+20点,帮助辟支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10点,救赎天尊后裔+10点,击退入侵世界的天尊投影+20点,横扫域外无数天神+120点)】 【悟性:10+/100(徘徊在弱智的边缘)】 【根骨:19+/100(谁还敢说你不适合修仙?)】 【幸运:18+/100(凡事发生皆利于我!)】 【魅力:50+/100(超绝不经意散发魅力的你,绝不普信)】 【血条:?/100(有一丝奇怪)】 【寿命:20.1+/100(及冠时你想要取个什么字呢?)】 【当前境界:金丹(古语有云:正人行邪道,邪道亦归正;邪人行正道,正道亦归邪。又云:万卷仙经语总同,金丹只此是根宗。正气凛然的你,走的是堂堂正正的金丹大道,成的是同道一体的无上真仙!)】 【功法:卷耳诰、夺天录、符法全解、飞星风水术、玉.洞百炼地皇经、飞星推命术】 【物品:虺蛇妖丹*1,蜈蚣妖丹*1,牛妖妖丹*1,熊妖妖丹*1,虎妖妖丹*3,蜂人(大燕太.祖)*1,喜乐神的千纸鹤*1】 【法宝:灵剑·知北游、红穗铜葫芦、鸾刀、八宝铜铃,赶尸铜锣,错金符节,无隐明镜、北斗铜钱阵】 【称号:你可真是个带孝女、文言文杀手、从不揣摩别人的超绝钝感力、氛围感的神、恐惧收割机、先天恐怖片boss圣体、吃席赶不上热乎的、亲妈认证的快乐小狗、先天吃播圣体、正道的光、医者仁心、算无遗策】 括号里的内容李昼一概没看,她的注意力完全被自己挣来的240点属性点吸引了。 她对击退天尊、横扫域外天神并没有什么概念,自然不知道,在凡人眼里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战绩,模拟器给她结算再多属性点都不为过。 她只是很单纯地,为自己能收获这么多劳动果实感到开心。 我好强啊。 李昼高兴地滚了好几圈。 挣到就要花,平静下来,李昼照例在自己需要的三个属性上均匀分配。 【根骨:99+/100(根骨清奇,修道奇才,就连天道都会忍不住觊觎的顶级天赋!)】 【幸运:98+/100(出门没捡到宝贝就算丢东西了!)】 【寿命:100+/100(学到老活到老,你会成为知识最渊博的祖师奶!)】 哇,和修炼有关的属性已经快点满了。 李昼越发沾沾自喜,目光扫过悟性,自然而然地认为那一定是模拟器搞错了,绝顶聪明的她悟性早就满级了,完全没必要加。 点击“确定”后,李昼在原地摆了个胜利的姿势,她涨了这么多属性点,模拟器是不是该给她做个金光闪闪的升级特效? 以前只要李昼想要什么,模拟器察觉到,就会配合,可这一次不知怎么了,李昼在心里说了好几遍,也没有等到自己想要的特效。 剑客·李昼困惑地皱了皱眉,心想难道是马甲的问题? 她连忙用婴儿本体呼唤模拟器,喊了半天,也只喊出个人面板,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 不知为什么,对模拟器的异常莫名在意,李昼在面板上搜寻起来,想看看是不是智能服务的功能被关闭了。 她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哪里能打开智能客服,只注意到【魅力】属性变成了刺眼的血红色。 50点的魅力,也不算高,李昼心想,却不记得,在过去这段日子里,魅力值一直在自己上涨,可她明明没有主动加过一次点。 她更不会知道,以人间的标准来算,魅力值达到20,便已超过普通人的范畴,她现在的50点,已经足以令普通人在看到她的一瞬间,便成为她的狂热信徒,自发地献上自己的生命。 “昼儿在找什么?” 忽然,月娘的声音传入了婴儿·李昼耳中,她抬起头,看到娘亲站在不远处,身着褴褛黄衣的玄阳子站在她身后,手中抓着一截柔软湿滑的触角。 两人眼角均有泪痕。 即便是太阴与老君在人间的化身,直视现在的李昼,也不免心神动摇,产生了一种痛哭流涕的冲动。 这种冲动,先贤将其总结为,朝闻道,夕死可矣。 这便是李昼的魅力。 李昼却是意兴阑珊,连以前最爱的海鲜都没多看一眼。 和海鲜相比,模拟器更重要。 她转回头,继续在面板上乱戳,想把模拟器戳醒。 玄阳子惊讶自语:“不是说喜欢吃海鲜?天尊走之前我特地问祂要了点,当然祂一开始没同意……” 不敢引起李昼的注意,天尊反击都没反击,就连忙抽身离去了。 当然,以玄阳子的位格与眼力,在情不自禁流泪时,便已经意识到,那道把李昼与其本体隔绝开的力量,终于撑到了极限。 至高神的气息,从面前穿着肚兜的小婴儿身上散发出来,令人不自觉产生放弃自我、献祭灵魂、与祂融为一体的疯狂想法。 只是,玄阳子一向随性,即便感受到了李昼身上散发的恐怖魅力,依然没有紧张不安。 大不了一起毁灭嘛。 月娘没有她的好心态,担忧地望着婴儿·李昼,又问了她一遍:“昼儿在找什么?” 李昼却依然没有回应。 她一门心思研究着模拟器,忘记了女儿和母亲的相处模式。 下一刻,她一个激灵,忽然想起自己跟娘亲天下第一好。 怎么回事,模拟器重要,娘亲就不重要了吗?李昼恨铁不成钢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收起面板,向着月娘跑去。 “我在找我的朋友,她好像不见了。”李昼脱口而出,接着,再次陷入了沉思。 她在说什么?她要唤醒的不是模拟器吗?为什么她会觉得,面板没反应,就是朋友不见了呢? “娘亲帮你找好不好?”月娘自然而然地弯下腰,想要抱起李昼。 李昼回过神,看着月娘的脸,摇了摇头,缓缓后退。 即便只有悟性10,因为对模拟器的在意,她还是悟出了一些东西。 这些东西像水面下游动的暗影、云层中映出的光影、镜子中照出的昏黄灯影,影影绰绰、模模糊糊。 李昼“害怕”起来,害怕好朋友是因为在她身边待得太久,才不见了,害怕娘亲也会一样不告而别。 可她不知道,她的“害怕”又是一种负担,她越是怕周围人消失,越是会加速她们的离去。 她可以把自己当成人,却不应该真正理解人,即便她只是对最亲近的友人与母亲产生一丝真正的感情,世界也会因这丝感情动荡。 宇宙诞生于祂的梦境,万物皆为虚假,只有祂是唯一的真实,可偏偏也只有祂,无法知道这个事实。 第194章 这个世界的主宰者,注定了盲目无情。 祂拥有一切,而又一无所有。 婴儿·李昼第一次向着远离月娘的方向走去,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懵懵懂懂,越走越远。 她再次调出模拟器面板,盯着血红刺眼的【魅力:50】,本能地喊着:“静真?” 是你吗,静真? 大脑阵阵刺痛,李昼苦思冥想。 过去的事,就快想起来了。她是怎么穿越的?怎么获得模拟器的? 刺痛减轻,迷雾渐散,距离真相只差一步。 模拟器面板依然安安静静,刺眼的【魅力】属性点从50减到49,又反弹回50。 其实,不是模拟器不想理李昼,只是为了控制这魅力的上涨,已经没有余力。 “昼儿。” 月娘身上的微光更明显了,玄阳子欲言又止,才要伸手去拉住她,她却已经下定决心,大步上前,从背后一把抱住了想要独自离开的女儿。 “娘亲?”李昼吃惊地转身,一笼清晖映入了她的眼中,带来静谧与安宁,月娘的头发无风自动,全身散发出柔光,手掌捧起她的脸颊,触感柔软。 不再抵制李昼的力量,而是包容这份外溢的、不自觉的邪恶,令月娘不受控制地、犹如丝带一般舞动起来。 就让娘亲做你最坚定的信徒吧。 “娘亲在。”她说,“永远都在。” 她的声音轻得像呢喃,用一只手挡住了李昼的眼睛,不让她看到自己的变化。 她的身形变薄,柔软如绸缎,随着微风轻轻晃动。 先是四肢,接着,五官也消失了。 一根飘带取代了人形。 轻描淡写,不值一提。 接着,李昼面板上的【魅力:50】,迅速下降到【魅力:20】,不再反弹,也不再呈现出令人心悸的血红。 月娘用一个母亲博大的胸怀,容纳了祂无意识散播的绝大部分污染,让祂回到了人间能承受的状态。 模拟器压力骤减,【悟性:10】终于得以闪烁起来,李昼脑中呼之欲出的想法,如河水倒流般,消失得干干净净。 她低下头,看向缓缓落在掌心的飘带,下意识拢进怀里,却抓了个空。 散发着柔光的飘带,从她的掌心消失了。 天上,苍白圆月依然高悬,泼洒的清晖却失去了几分安定人心的力量。 月娘的那部分,再也不会回归太阴本体了。 无垠黑暗中,星光环绕的王座上,神依然在打盹。 最靠近祂的地方,旋转着、跳跃着的飘带多了一根,没有引起一丝波澜。 玄阳子定定地望着这一幕,片刻后,向着李昼走去。 “师尊。”她在李昼面前蹲下,递出了手中的触角,端详着她的神情说,“要吃海鲜吗?” 李昼抬头望了望圆月,奇怪,娘亲刚刚还在,这会儿怎么不见了? 她看着散发出咸腥味的触角,不再视若无睹,而是胃口大开,心想等会儿烧好了给娘送一份去,点点头说:“要!” 食欲回到了李昼身上,人性亦然。 …… 剑客·李昼提着剑,脚步轻快地下了楼,以她现在的资质,随便修炼下都会飞升,她得出门找找风水宝地,给自己的飞升营造点氛围感。 顾盛和韦都统正在门口说着话,神色俱是无比难看,李昼刚想绕过去,两人已经看到她。 顾盛只迟疑了一瞬,便收起了外露的情绪,从怀中取出太阴星君像,双手捧着,递给了剑客·李昼。 “剑侠大人,”她恭敬地说,“这尊月神像乃是毕大师的临终之作,据说藏有一丝月君神力,下官承大周皇帝之命,特将此宝献给大人。” 皇帝要御驾亲征,顾盛心急如焚,然而再怎么着急,她也不能直接请李昼去救人,只能献上宝物,期望着她能对皇帝产生些许好感。 李昼却没听出她的言外之意,眼眸扫过自己的幸运值,心里暗暗点头。 不愧是98点的幸运,刚下楼就捡到宝贝了。 李昼接过太阴星君神像,正准备收起来,却见神像散发出一道辉光,形成了一道指向东方的箭头。 聪明的李昼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在给自己指路。 太阴星君知道她的想法,也在帮她找飞升的风水宝地? 李昼美滋滋点了点头。 顾盛与韦都统对视一眼,眼中满是掩不住的吃惊,神像中真有神力并不稀奇,她们这些日子见过的神还少了吗?奇的是神谕如此清晰易懂,直接点明了方向。 尽管她们还不知道东方有什么,但这已经比那些晦涩的暗示好了太多。 放眼全天下,能让神灵如此礼遇的,非夺天宗不能为也。 两人又岂会知道,太阴这也是有过一次经验,知道用暗示行不通,给李昼的提示越简单越好。 李昼抬脚便要走,余光瞥见顾盛和韦都统也紧紧跟着,想要直接抛下两人,忽然想起这个顾盛似乎是文状元。 状元=会写文章=自己的事迹可以被记下来流芳百世 李昼连忙换了个语气,淡淡说道:“走吧。” 说着,她唤出知北游,卷起一道剑气清光,裹上顾盛与韦都统两人,一道向着东方掠去。 顾盛看了眼周身的剑气蠕虫,腿一软,被早有预料的韦都统一把扶住:“剑侠大人的剑气确实特别了些……” “是啊……” 两人被剑客·李昼带着,还没飞出多远,便迎面遇上了一群武举考生。 考生们不知从哪得知了陛下要御驾亲征的消息,一个个群情激昂,也要为陛下效一份力。 顾盛却是心里一突,直觉不好,她一开始找剑侠大人,为的就是要问清楚假岁剑是不是真的要弑君,谁能想到,太阴星君的指引偏偏又是让剑侠大人来见这群考生。 难道说,就连太阴星君也觉得,陛下已经不配为人君了吗? 顾盛心中焦急,下一刻,却见剑客·李昼手中的星君神像前,向东的箭头转了个弯,指向了北。 原来这还没到太阴所指的目的地。 顾盛微微松了口气。 剑客·李昼自然没有察觉顾盛的情绪转变,只是看到这样一群习武少年,再次灵机一动。 把这些少年也带上,让他们见识下自己飞升前的最后一剑,以后吹她的人就更多了。 想到这,她一捻剑诀,便将少年们也裹入剑气清光中,继续向北飞去。 少年们虽是习武之人,见识却不如顾盛,落入剑光后何止腿软,差点都要尿裤子了。 好在韦都统格外高大,左右两条臂膀用力一挥,把他们全都扶住了。 众人在众多剑气蠕虫的簇拥下,又飞出数百里,再次遇到了一群拦路客。 这一次,拦在前方的,是一眼望不到头的乱民。 第158章 正文完 太阴星君的月光箭头在此地消失了。 剑客·李昼便操控知北游, 停驻在了乱民面前。 顾盛、韦都统与武举考生们纷纷从剑气清光中滚了出来,相互扶持着爬起身,迎面看到了乱民们转过来的脸。 平心而论, 顾盛等人也都出身寒微,入仕后也都自认为坚守了初心, 从未想过以权谋私,一心为朝廷和百姓做事。 然而,在听说奚州暴.乱时,众人虽知根源在那些行事粗暴的官吏,心里却还是难免对百姓产生了一些不满, 认为这些人不顾大局。 只要苦上一两年, 未来就光明了,升斗小民,果然目光短浅。 因此,所有人都没有去想,百姓是因为多大的委屈,才会在这太平盛世里,忽然揭竿而起。 对朝廷来说,只是用一季的稻米去换利润更多的棉织物, 对这些升斗小民而言,却已是破家之灾。 面前这些满身污垢的、看不出性别的乱民们,穿着衣服的都寥寥无几, 和远处赶来的甲胄齐整的官兵们一对比, 仿佛已经是两个物种。 只需要失去一季收成, 最底层的农民就会立刻破产, 在衣物几乎全部当掉、最后一碗米也吃了个精光后,离开家乡谋求生路便成了唯一的选项。 而当这些农民聚集在一起时, 便成了官府口中的乱民。 若是皇帝没“疯”,开几个粮仓,稍稍安抚,暴.动便会如众人所愿,很快平息。 而后再过几年、甚至几个月,也许又会有另一场激发矛盾的暴.动,之后或是招安,或是镇压,全看朝廷是否还有余力。 这样的事已经循环往复了几千年,在高位坐久了的达官贵人自然不会觉得有任何不对的地方,然而顾盛这样刚刚入仕的年轻人,却会想起自己还是他们中的一员时,一次次苟活下来的情景。 人不应该这么活着,那时的顾盛想,等她也能为政一方,一定要让治下的百姓有一些积余,多一些喘息的时间,不至于任何一根稻草都能把他们压垮。 那时的她绝不会想到,自己在得到皇帝的赏识后,在发生民变之时,所有的想法都是为了维护皇帝的基业。 第195章 现在的顾盛看着一双双灰暗的眼睛,脑中那些韬略计谋,都被一种莫大的荒谬取代了。 乱民们沉默地堵住了绵延的道路,没有人懂什么“假岁剑、真弑君”,更不会知道自己可能会成为这句谶语的诱因,每个人都只是在求活而已。 披甲持锐的官兵们骑着马,高举明黄色圣旨,口中高呼着:“奉陛下之命,清剿逆贼!” 方才还自告奋勇要为陛下效力的武举考生们,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朝廷的精兵悍将,剿的便是这样一群衣不蔽体的逆贼吗? 考生们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之中,片刻后,顾盛看到,自己最看好的那个卫原率先回神,上前几步提声喊道:“钦差大人在此,且慢动手!” 突然被狐假虎威,顾盛一怔。 对面,领兵的将军打了个手势,喝停了准备冲锋的部下,而后回道:“可是陛下有新的指示?” 顾盛看了卫原一眼,在后者略带歉意却无比坚定的目光中,垂了垂眼。 接着,她也排开众人,走上前道:“将军不知是哪路卫军?我已上奏陛下,为奚州百姓陈情,相信陛下只是一时……” “我们不是卫军。”将军奇怪地看了眼顾盛,不知这位钦差怎么连他的鳞甲飞羽都认不出,“我乃神武军折冲都尉。” 不是地方军,而是皇帝亲卫。 顾盛心里重重一沉,定睛望去,这列官兵个个身着鳞片甲、头顶火红飞羽,若不是她心乱如麻,应该一个照面就能认出对方身份。 将军还算给钦差面子,又多说了两句:“如今不光是奚州,封州、驷州、乘州等地皆有人趁乱起事,各地的神武军都动起来了,陛下有令,乱臣贼子,杀无赦。” 顾盛神情麻木地点了点头,却对皇帝愈演愈烈的狂态有种预料之中的感觉。 韦都统还不死心,上前问道:“我也是神武军的人,我怎么不知道陛下有这道旨意?” 将军抛出手中的圣旨,沉声说:“若是不信,阁下大可以自己来看。” 韦都统一把接住圣旨,还真的展开来,仔仔细细从头到尾读了一遍。 顾盛却没去看,只是转头望向面无表情的卫原。 卫原微微仰头,望着一众皇帝亲卫,不知何时,武举考生们已经以她为中心,挡在了“乱民”身前。 韦都统看完圣旨,一言不发地交还给了马背上的将军,将军抱拳道:“圣命难为,若是钦差大人尚未接到赦免贼人的圣旨,还请让开。” 韦都统死死咬着牙,一句话也说不出。她脑中浮现出自己出京之前,紫宸殿上,陛下雷厉风行,让她与顾盛一武一文,扫除天下滥官污吏的情景。 这样的皇帝,怎么会成了千夫所指的暴.君呢? 她求助地望向顾盛,顾盛却又何尝不是进退维谷,无所适从。 将军无声地叹了口气,使了个眼色,令两名部下上前,将二人请到道旁。 “看来你们几个,是要和这些贼人站在一边了。”他看着摆出阵型的卫原等人,冷笑一声,“各位亦是深受皇恩,竟是如此忠君报国的么?” 卫原说:“我不信陛下是这样的人。” 她相信,一个能为庶民与贱籍广开科举的皇帝,不会如此滥杀无辜。 所以她才要护住这些百姓,带着他们走到皇帝面前,当面问个清楚。 将军轻蔑地瞥了眼卫原,摇头道:“螳臂当车耳。” 说罢,也不再废话,领着部下便向着卫原等人冲杀而去。 顾盛是连在天尊面前都敢一搏的人,此刻却产生了一种转身离开的冲动,不愿再看接下来的场景。 卫原等考生虽是打进武举终试的高手,此刻身未着甲,手无寸铁,只有一腔匹夫之勇,又岂能挡得住这近千人的禁军。 喊声震起,神武军犹如一股铁甲组成的洪流,轰然撞向了这道单薄的防线。 这股洪流的冲杀之势只被阻挡了几息,便又向着后方的乱民狂涌而去。 顾盛紧紧盯着卫原所在的方向,眼睛都没敢眨,却还是很快就丢失了这道人影。 她心跳几乎停滞了,片刻后才想起来抬头,去看剑客·李昼所在的方向。 剑侠大人是唯一能救她们的人,她心想,就像那次击退天尊一样,大人一定会出手的。 她知道这样的想法已经是背叛了陛下,但想到卫原说的“当面问个清楚”,又默默安慰自己,也许皇帝是被妖人蛊惑,等见到陛下本人,真相便能大白了。 顾盛充满希冀地望着剑客·李昼,却发现她按剑不动,丝毫没有助阵的意思。 脑中嗡地一声,顾盛再次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判断力混乱到了什么地步。 即便是为朝廷效命的缉妖司,也只管妖邪之事,剑侠大人又岂会插手官府镇压乱民? 剑侠大人下山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为神剑择主。 也许,这场厮杀亦在大人预料之中,也是神剑择主的考核内容之一…… 在顾盛心里,夺天宗就是算无遗策的代名词,却不知,脚踏知北游的剑客·李昼,还没看懂两拨人为什么会打起来。 要不要下去劝个架啊…… 剑客·李昼万分纠结,心想太阴怎么让她在这里飞升,这哪还有人顾得上看她。 就在她犹犹豫豫地望向远方,思索着要不换个地方时,一根滑腻冰凉的触角,飞快地掠过了她的后背。 噢? 李昼懒洋洋地伸出手,捏住了这根触角。 万千世界中,至高神的意志亦锁定了这根触角,令祂无法再动弹分毫。 诚然,至高神秉性盲目痴愚,天尊以前也顺利从祂手中偷走过不少东西。 然而这一次,天尊却只是伸了伸手,便被祂察觉了。 因为这次祂想偷走的,是月娘对李昼的爱。 祂想偷走那容纳了绝大部分污染的母爱,令李昼的【魅力】再次散播开来。 而这,却已经成了本世界的禁忌。 任何存在都不可窃取这份爱意。 造化无情,至高无爱,这份女儿对母爱的独占欲不是爱,只是李昼模拟的凡俗情感。 这虚假之爱,却成了这个宇宙不可违反的铁律。 天尊触犯了规则禁忌,宇宙的惩罚便落在了祂身上。 犯禁者死。 仅此而已。 刹那间,在无数世界建立了自己的信仰,成为了亿万生灵的天道的天尊,便从概念中消失了。 祂甚至都来不及反应,没有想到,自己的消失也会是这么简单的事。 祂想过会失败,会受伤,逃去某个世界,再等千万年愈合。 然而事实是,祂连动一下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逃跑、蛰伏、反击。 这场神灵之间的战斗结束得悄无声息,即便是其他神灵亦未亲眼目睹。 然而,上至皇帝,下至凡夫俗子,所有人都察觉到,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改变了。 执掌偷窃的神消失的这一刻,祂偷走的权柄纷纷回到了原主手中,文昌星君终于完整掌握了天下文气,不必再被顶替身份,盗取人们的思想,太阳被盗走了数千年的信仰得以回归,羲和神君不必再让自己保持死亡的状态,以免被天尊利用,只剩下一件王服本体的木下三郎,也不再是长出五只头颅的怪异邪神,而是逐渐恢复五通神之名,重新成为民间供奉的财神…… 官兵与卫原等人以及乱民的混战,不知不觉停止了。 尽管已经有不少人受了重伤,倒在了血泊中,双方却还是顾不上仇恨彼此,只用目光呆呆地望着半空中的剑客·李昼。 没有人知道她到底做了什么,可天地气机发生的变化,让在场之人都产生了一种明悟,这变化的缘由就是她。 剑客·李昼如愿获得了众人的关注,知北游主动升起,矗立在了她的手边。 天色蓦然大亮。 这刺眼的光芒盖过了月光,也盖过了阳光,无比炽烈,无比耀眼。 这光芒与剑客·李昼惯用的剑气光芒何其相似,却又并不来自知北游,而是来自天本身。 众人心中骇然,眯着眼睛,小心翼翼抬头望去。 只见,一根又一根剑芒倒垂在天幕之上,犹如漫天繁星,散发着森寒剑气。 这天竟是被剑气点亮的! “天啊。” “天要亡我们吗?” “为何如此啊?” “谁能斗得过天啊,完了,什么都完了……” 人们绝望地瘫倒在地,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要一次次面对天地的恶意。 剑客·李昼面前,模拟器弹出了新的提示: 【公孙赢找到知北游时,被这方天地取走了自己的剑道,这方天地将剑道吸收后,要以此杀伐之意,作为新的天道,而不愿再接纳母爱中诞生的道。】 【万物仰天地而生,故而天地厌弃苍生,欲亡之,本无须获得谁的同意。然而,凡世生灵均有求活之心,天若不容,唯有逆天。】 第196章 【包容万物的新天道已然蓄势待发,天地再也无法忍耐,当着你的面,无差别针对这世上所有生灵,身为剑修的你,是否要迎难而上,迎着这样的天,舞出最后一剑?】 那当然要了。 剑客·李昼心想,这才符合我飞升的排面。 李昼回忆着公孙赢的剑术,握住了知北游,飞向了更高处。 人们错愕地睁大了眼睛,望着那道越来越小的身影,一人一剑,独自迎向千千万万锐利剑芒。 “剑侠小心!” 有人喊道。 “大家一起死,也没甚大不了的。” 也有人哭嚎。 然而那道人影不闻不顾,继续向着更高处飞去,姿态决然,脊背挺直。 渐渐地,万籁俱寂,所有人不再言语,连呼吸都放轻了。 一片死寂中,剑客在剑芒下方不到三丈处悬停,缓缓举起了握剑之手。 “嗡!” 先是正对着剑客的一道剑芒,接着,无数剑芒整齐地颤动起来。 “嗡——!!!” 所有剑芒都指向了剑客,发出的颤鸣令人心胆俱寒,一道道剑芒倒映出剑客的剑,冷白如霜,眉眼沉凝。 下一刻,这一张张脸都露出了凄惨笑意,仿佛已经预见了自己的命运,却依然不悔。 即便不曾看见天尊究竟是怎么消失的,天地又岂会不知根源便在于祂。 薛静真天纵奇才,胆大包天,引来祂入这凡世,给人间赢得了一线生机。 可天地厌倦这些永远在伤害彼此的物种,想要在自己的世界换一批新的生灵。 在新的天道真正诞生之前,这是天地最后的机会。 人要逆天,可天又何尝不是在为自己的命运拼死一搏,向这宇宙主宰表明自己的决心。 无数倒映着剑客脸孔的剑芒忽然停止了颤动,就在有人悄悄擦了擦额头冷汗,呼出一口长气时,剑芒动了。 犹如一场骤雨,暴虐凶戾,带着一去不还的决心,呼啸冲向最中心的剑客。 “啊。” 人们发出一声声短促的尖叫,接着又死死捂住嘴巴,将叫声吞回喉咙里,生怕影响到剑客。 剑客·李昼挥剑。 看似平平无奇的一剑,仅有一道剑气如虹,飞向更高处。 “剑侠没有防守……” 有人喃喃自语,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半空中,月白长袍飞舞,剑雨顷刻间淹没了剑客,雪白的剑芒染上点点猩红。 炽烈的剑气被血染红后,变得轻飘飘的,一道接一道失去了锐气。 剑雨仍不停歇,前仆后继地冲向剑客,剑客的身影被淹没了,血色继续蔓延,令人怀疑她的血已经流干了。 有人哭了起来,高喊着:“剑侠,回来吧。” 然而,剑客岿然不动,天地仿佛才是败者,不顾一切将所有剑气赌上,再一次冲向了剑客。 出完最后一剑的知北游主动护主,接着,一声银瓶乍破,知北游剑碎。 剑客的身影彻底消失了,漫天剑气也彻底被染成了血色。 血红的剑雨纷纷扬扬落下,已经没有一丝锐气,好似下了一场永远不会结束的大雪。 天光重新黯淡下来,没有人知道,剑客最后一剑究竟挥向了何处。 人们只知,这一剑后,天地再也没有剑指苍生。 …… 血色大雪中,将军与卫原无声对视。 卫原身后是众多重伤的、饥饿的乱民,将军身旁亦躺着数具同袍的尸体。 剑侠以一己之身,在天地莫大的恶意面前护住了人们,可苟活下来的人,却在得以喘息后,依然要直面彼此的恶意。 每个人都有自己所求的事物,将军要忠君,卫原亦要为民请命。 “抱歉,我不能让你们过去。” 神武军重新列阵,挡在了卫原等人面前,如临大敌地望着卫原身旁。 一口剑身布满裂痕的神剑,正插在她手边,正是假岁剑。 剑侠虽去,弑君的神剑却已择主。 卫原茫然。 她从未想过弑君,这样的大事不该是她这样的小人物做。 她迟疑地摇了摇头,不愿去碰神剑。 然而下一刻,神武军的令牌亮起了微光,一支押运着火.炮的车队,从远方辘辘而来。 “陛下再次下令,”将军语气滞涩,“乱臣贼子,杀无赦。” 黑洞洞的炮.口从他身后伸出,硫磺味从中散发,战马不安地嘶鸣。 乱民惊慌地后退,伤者被踩进了泥地,顾盛和韦都统竭尽全力地呐喊,想要叫停火.炮,稳住民心。 卫原怔怔地望着漆黑的炮口,脑中掠过这些火器的巨大威力,她一直以为,这些火器会用来打击妖邪。 她还太年轻,这是她第一次明白,总有些事不得不做。 她终于还是拔.出了神剑。 皇帝在行军路上,身后是神色不安的士兵,最没常识的人也该知道,现在绝不是御驾亲征的好时机。 然而没人知道的是,现在也是灭绝众神复苏可能的最好时机。 这是千万年时光里,凡人能做到的极致了。 军心浮动,陆陆续续有人逃跑,有的被抓回,依皇帝的令,当场斩了。 这无疑会造成更可怕的反噬,皇帝却仿佛看不到士兵越来越沉默的眼神,依旧我行我素。 御驾向着奚州疾行,与手握神剑的卫原很快相遇。 皇帝高坐龙辇,身侧宦官尖声质问:“既见天子,为何不跪?!” 卫原抱着最后一丝期望,望着皇帝的眼睛说:“陛下,我只替百姓求一条活路。” 皇帝说:“朕自登极二十一年,整顿朝纲,推行德政,夙兴夜寐,不懈于治,今乃万民负我,非我负万民。” 卫原上前几步,近乎绝望地说:“陛下可敢回头看一眼你的臣子,满朝文武亦负了你吗?” 皇帝身后,众将士神色麻木,随行文官们老泪纵横。 皇帝说:“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她没有回头,眼神冰冷,仿佛冻结的冰泉。 看着这样的皇帝,卫原先是心如死灰,接着,心头一跳,脑中灵光一闪。 皇帝根本就是在逼着所有人弑君。 为什么? 卫原不明白。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声音从大军后方传来,众人回首望去,见到了官袍飞扬、鬓发皆乱的裴霁宰。 所有人精神一振,心中再次点燃了希望,如果说世上还有什么人能劝皇帝回心转意,只有这位从小陪伴她的“内相”裴尚宫了。 只是先前她因阻止皇帝御驾亲征被软禁,没人想到她还能及时逃出来。 裴霁宰裹着一袭血色雪花,赶到了龙辇旁,对上了皇帝的视线。 “陛下。”她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沉声说道,“既然一定要御驾亲征,为何不带上臣呢?” 文武众臣大惊失色,不敢相信,裴霁宰竟然是来火上浇油的。 没人看到,皇帝骤然放大的瞳孔、紧绷的下颌。 “拖下去。”她嘴唇颤了颤,吐出了三个字。 侍从迟疑一瞬:“陛下说的是裴尚宫吗?” “尔等皆要抗旨不成?!”皇帝毫无征兆地暴喝了一声,接着,竟从龙辇上站起身,朝着最近的侍从拔.出了佩剑,“把她拖下去!谁允许她私自出京的!斩了,通通斩了!” 侍从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文武众臣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士兵们幽幽地望着皇帝,无人应话。 她真的疯了,所有人在心中达成了共识。 忠心耿耿的裴尚宫,竟也只能落到这个下场,谁还敢替皇帝做事? 众人的目光移向裴霁宰,等着看她的反应,是失望离去,还是剖白忠心? 然而,裴霁宰只是露出了微微笑意,接着,也拔.出了腰间佩剑。 “陛下在何处,臣便在何处。”她说,“陛下不悔,臣便不悔。” 暴怒的皇帝骤然一静,而后额头绷紧的青筋简直要迸溅出来一般,理也不理裴霁宰,面目狰狞地跳下了龙辇,径直走到了卫原面前。 “你便是神剑之主?” “草民不敢,只是借神剑开路。” “路要往哪走?” “唯求活而已。” 皇帝冷笑了声,举剑说道:“你们一个个的,口口声声不敢,只想要一条活路,岂不就是在骂朕没给你们这条活路?” 她抬了抬下颌,轻蔑地说:“既已到了朕面前,又何须惺惺作态,举起你的剑!” 卫原握剑的手紧了紧,却又向后退了一步。 皇帝果然是在求死。 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却一心想着找个办法,把这件事拖延下去。 皇帝要做的事,也许不一定要如此惨烈才能做到呢? 她张了张口,正要说话,一道剑光迎面劈来。 第197章 裴霁宰的面孔映入她惊愕的瞳孔中。 谁也没想到,裴霁宰竟越过皇帝,率先动了手。 她的剑法实在称不上高明,即便卫原毫无防备,也轻而易举接住了。 假岁剑蕴藏的灵力极其浑厚,卫原绝大部分精力都用在控制神剑上,以免伤到裴霁宰,她想先搞清楚真相,不愿留憾终身。 然而裴霁宰步步紧逼,口吐狂言:“莫欺陛下无人,我裴霁宰便可杀你!” 卫原少年心气,被逼着连退了数十步,再忍不住,一剑挑飞了她的佩剑,反手将她甩开了数丈远。 她回头再去找皇帝,却听裴霁宰在背后悲声喊道:“我才是你的对手!” 下一刻,一柄镶嵌着珠宝的华丽宝剑便朝着她刺来。 被人偷袭,卫原下意识抬剑去挡,锵地一声,华丽宝剑触之即断,神剑去势未减,剑锋划过宝剑主人的脖颈。 “噗嗤。” 血色雪花模糊了卫原的视野,令她分不清飞溅而出的液体究竟是什么颜色。 裴霁宰跌跌撞撞爬起身,又摔倒,没能来得及接住那道坠落的身影。 “陛下——” “铛。”卫原手中的剑摔落在地,怔怔地望着一身血色的皇帝。 裴霁宰连滚带爬,膝行到皇帝身旁,哆哆嗦嗦按住她脖颈上的伤口。 “无,无妨。”皇帝勉强抬手,碰了碰裴霁宰的指尖,接着,手臂便无力地落了回去。 她睁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仿佛临死前最后一眼,看到了无穷远处的景象。 “铛、铛、铛——” 士兵们的武器一个接一个摔在了地上,呆呆地望着这一幕,皇帝就这么死了,死于一次阴险的偷袭,完全是自食其果。 众臣僵立原地,有人如释重负,也有人痛哭流涕。 裴霁宰看着怎么也堵不住的伤口,忽然俯身说:“我带你去找太医。” 很多年前,还不受宠的皇次女得了重病,就是她背去太医院治好的。 这一次,也一定可以。 裴霁宰试着把皇帝背起来,滑腻的鲜血却使她的身体一次次滑落。 卫原闭了闭眼,不忍地说:“陛下已……” 一团汹汹燃起的火焰打断了她的话,也令士兵们、大臣们惊慌失措地喊叫起来。 天子之血渗入地下,引燃了大地,烈焰腾起,给昏暗的世界带来了一道壮丽的光芒。 火焰迅速蔓延,仿佛整个世界都成了一座烘炉,人们恐惧地逃窜,很快却又吃惊地发现,这烈焰并不会伤害他们,只是令矗立在这片大地上的无数神庙倒塌,顺着那些飞向天外的阴影,一路烧到了天上。 人们一阵战栗,想起了那首童谣。 “炀帝引血兮,天地为烘炉,造化为大冶兮,日新月异。” 宗主·李昼凝神望向面前出现的事物,形似一柄剑,剑身写有一个“岁”字,剑柄却为圆环,悬挂在空中,随着时间流逝,以圆环为中心旋转。 李昼看了半天,恍然大悟,这“岁”剑,不就是时钟的指针吗? 她被自己的智慧折服了,兴高采烈伸出手,握住了岁剑。 似乎过了极其漫长的岁月,又似乎只是一瞬,李昼眨了眨眼,发现自己坐在了一座昏暗的剧场里。 一张门票从模拟器里飘出,落在了她伸出的手心,她凑上前看了眼,只见票面上写着演出名—— 《问月》 这不是静真送给自己的舞台剧门票吗? 李昼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低沉舒缓的笛声在她耳边响起,舞台上亮起了一道光束,光束中,头戴凤冠、肩背间披一条飘逸帛巾的舞者出现了。 她手执玉圭,站在莲花之上,身侧一只白兔,两条后腿像人一样直立,前爪持杵,低着头捣药。 李昼目光落在舞者身上,疑惑不已,为什么她看起来这么眼熟,就像……就像自己的娘亲。 舞者带着玉兔,在灯光下起舞,她的步伐神秘,身姿灵动,好似随时都会乘风而去。 她跳着跳着,手中多了两根散发着柔光的丝带,丝带飘飞,令她的身形更加缥缈。 婴儿·李昼看着翻飞的丝带,忽然一个激灵,好像被提醒了什么,放下手中的烤触角,看向对面的玄阳子。 四周皆为烈焰,玄阳子褴褛黄衣下的身体正在不断冒出黑色的太岁肉芽,像沥青一般融化,渗入脚下的地面。 随着太岁不断填补进大地,被火焰炙烤开裂的地面重新合拢,天地在崩裂与修复中达成了微妙的平衡。 玄阳子应该是无比痛苦的,嘴角却挂着微笑,不停地把天尊触角切成条状,丢到冒烟的烤架上炙烤。 婴儿·李昼看着这些烤触角,闻着扑鼻香味,差点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一低头,宗主·李昼再次看到了舞者手中的丝带,这才回神。 “娘亲去哪儿了?”李昼不安地皱起了眉,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玄阳子。 玄阳子额头满是烤架烘出的热汗,听到这一个答不好、或许会使李昼失控的问题,满不在乎地说:“你找你娘做什么?多大了你还天天粘着娘亲,不知羞。” 婴儿·李昼一呆。 “我就要粘着娘亲……”她底气不足地说,肩膀都垮下来,她这么懂事的宝宝,自然知道孩子大了,是该学会自己生活了。 她像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孩子,在眷恋母亲和长大了要学会独立之间左右摇摆,却对四周殷红如血的火焰视若无睹,也没有在意玄阳子脱落的皮肤,以及体内不断涌出的漆黑太岁。 她只知道女儿该怎样在乎母亲,却不知道普通人看到这些场景该作何反应。 婴儿·李昼一边苦恼着,一边吃完了烤触角,最后下定决心,继续修炼,完成最后一个任务,飞升。 反正她有喜乐神的千纸鹤,想娘亲了随时可以回家,那现在就先做自己的事吧。 “师尊。”玄阳子的人皮已经快看不见了,太岁肉大块大块融进地里,在李昼起身时,张开还没消失的半张嘴,最后喊了她一声,“要是你想娘亲了,就看一眼月亮。” 李昼看着她一点点沉进地里,被这片土地吞噬,点了点头说:“我知道。” 玄阳子眼中浮现出笑意,望着李昼转身。 李昼回到房间,打坐起来。 一道道灵气形成漩涡,从她头顶灌注进去,飞升进度条刹那间就到了顶。 万道霞光从天而降,一道道佝偻着脊背、手握着长笛的杳冥幻影,从霞光中伸出细细长长的手指,托起一名穿着肚兜的小婴儿。 小婴儿闭着眼睛,蜷缩着身体,口中呢喃:“娘亲,我走了。” 她不知道,她的娘亲早就在天上等着她了。 玄阳子最后看了她一眼,眼前彻底陷入黑暗。 只剩半张脸的人皮全部脱落,所有太岁填入了大地。 昏暗的剧场中,舞者已经从一人一兔,变成了一群。 宽阔的舞台上,姿态各异的舞者跳着相同的舞姿。 有的犹如蠕动的胶质物,有的身体肿胀似乎随时都会爆裂,有的骨节嶙峋,有的像蜘蛛、山羊、鱼人,还有的仿佛螺旋光束、灰白触手、巨大树枝…… 这些纵横宇宙,在各个时代、不同世界成为恐怖梦魇的不可名状之物,因为李昼手中的门票,纷纷成为了这场演出的舞者。 而演出时长,由那唯一的观众决定。 李昼坐在观众席最佳观赏区,懒洋洋地托着下颌,在优美的笛声中,脑袋一点一点,没一会儿就打起了盹。 对她来说,这只是观看过程中的小憩,对那些仍在舞动的不可名状来说,却是令人绝望的长眠。 有的舞者忍不住瞄向李昼放在一旁的岁剑,岁者,时也,岁剑,便是时间之剑。 太岁与岁星同时归位,意味着一个世界的时间达到了最精准的时刻,在此时诞生的岁剑,蕴含的诛神之力,便是这精准的时间。 即便是凡人获得这柄剑,也能将神灵放逐至时间之外,不在时间之内的神灵,在尘世的状态自然就变成了死亡。 而现在,持有岁剑的是祂。 舞者颤抖着移开了视线,不敢再多看一眼,盗窃之神已经消失,没有任何存在敢从祂的手中偷剑。 众神皆无法知晓,当祂小憩醒来后,挥起这柄岁剑,将会是多么可怕的场景。 祂们只知,岁剑在此,祂们便永远只能在这剧场中,不知疲惫地舞动着,只为了愉悦众神之神。 人间。 血色大雪仍在纷飞,殷红大火亦未停歇,烈焰将隐藏在角落中的神秘阴影焚烧殆尽,天空与大地都被烧得火红,尽管这火焰不会伤到生灵,可天地都在这不灭的焰火中融化了,众生又要如何生存呢? 人们惊恐不已,下意识地按照以前的习惯,跪伏在地,向神灵祷告起来。 然而那些正神也好,邪神也罢,好的也好,坏的也罢,一个也没有回应。 第198章 仿佛一夜之间,神灵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人们想起,先祖们能开辟现在的家园,仰仗的是自己的双手。 一桶桶井水、一盆盆河水、一道道泉水,被想尽办法引入那些火焰中,试图将其浇灭。 一桶凡水浇不灭它,百桶、千桶、万万桶呢? 人从信神,变成了信自己。 廊庑下,相师·李昼仰着头,望着漫天飞雪,想到除了半妖·李昼,本体与马甲皆已离去,不免有些伤感。 她抬头看向血色中模糊不清的月亮,忽而心中一动,解下腰间酒囊,对着月亮洒下一半。 娘亲,让我来请你饮一杯酒吧。 而后,她提着酒囊,一边喝,一边悠哉悠哉走入了风雪之中,继续她新的旅程。 在她身后,酒液流进了沟渠,汇入了溪流,涌入了江海。 四方天地中,翻腾的烈焰渐渐平息,飞舞的雪花褪去了血色。 清冷圆月浮现出来,与众多消失的神灵一样,失去了神秘的色彩,再无镇定人心的力量。 然而当人们抬头望月,脑中总会无意识浮现出母亲的模样,一想到母亲,内心便充满了勇气,面对这个世界的勇气。 剧场中,带着玉兔的舞者依然在光束的追逐下起舞,祂的身旁,众多不可名状无声低吟着祂的名:“太阴,太阴……” 新的天道已然诞生,太阴数千年的筹谋终究还是成功了。 尽管祂与祂们一样,都要困在这没有过去、也不会有未来的流放之地,等待着至高主宰醒来的那一刻,做出最后判决…… 光线昏暗的观众席上,李昼伸了个懒腰,换了个姿势继续打盹。 她又做梦了,梦到静真牵着她的手,带着她去认识新朋友。 “可是我已经有你这个好朋友了。” “但我要去外地工作啦。” “以后不能见面吗?” “太远了,应该不行了吧。” “啊。” “别担心,你一定会喜欢新朋友的。” “胡说,我最喜欢的朋友只有静真。” “好好好,那就让她做你第二喜欢的朋友吧。” “她是做什么的?” “她还是个学生,专业是考古。” “她叫什么?” “这个嘛,你见到就知道了。” 一道炽白的光束忽然打在了李昼眼皮上,接着,耳边传来了乱七八糟的喧闹声,让李昼最后的睡意也消失了。 她疑惑地抬起头,想看看是谁这么没素质,打扰别人的美梦。 “这座经历过天火的佛寺竟然被意外掩埋在了地下,时至今日还完好无损。” “众多神秘故事的记载,在那场天火后便消失了,也许我们可以通过这座佛寺,窥见它们突然消失的原因。” “等等,什么东西在动,活的,地下有东西是活的!!!” “嘘,别吓到她。”一双柔软的手抱起了李昼,李昼脱离了黑暗的洞穴,来到了阳光下,下意识甩了甩尾巴,被自己的大尾巴拍了一巴掌,才忽然发现,自己现在好像是只……小狐狸。 李昼缓缓眨了眨眼,心里噢了声,想起来了,她在慈云寺等着大和尚给她做饭,想着吃完就出门,结果不小心等睡着了嘛。 咦,她这是睡到哪儿来了? 李昼左看看,右看看,耳边传来一片倒吸凉气声,夹杂着“哇好可爱”“不是吧,你刚才被这么小一只狐狸吓成那样”的讨论声。 最后李昼才想到抬起头,看向捧着她的人,这人穿着青色短袖,梳着道家样式的丸子头,长着一双狐狸眼,有几分面熟。 “我怎么好像在哪见过你?”这人一只手托着她,摸了摸她的头,神色疑惑地说。 李昼目光下移,看到她胸口夹着一张临时出入证,上头写着她的姓名。 【东海大学】 【姓名:钟离绥】 【学号:302503145】 【专业:考古】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