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花之争》 厂花之争 第1节 本书名称:厂花之争 本书作者:上曲 本书简介: 女扮男装·祁聿 · 东厂督主 x 陆斜 · 西厂督主 初次见,陆斜跪她脚下:“求祁随堂救我,他日奴婢替您死一次。” 祁聿:“不救。” 看着那张背,最后她掉头救了人。 再见,祁聿瞧他:“从我东厂出去做了西厂王就不认干爹了?陆斜,你真是逆子。” 陆斜带鞘绣春刀架她颈侧:“那‘干爹’想本督如何伺候?” 某日她女扮男装混在司礼监被陆斜发现,钳住她下颚,拢身凑近:“祁督主想活命吗?求我。” 她自来不受人钳制,一柄匕首抵上陆斜心口:“看谁先死喏。” 陆斜无视心口利刃,再迫近一步。 她掐眸冷瞪:“白眼狼,养你几年回头咬‘干爹’。不是我拿半条命跪保你,你当年早被老祖宗玩死在房里,你就这样恩将仇报?陆斜,子杀‘父’,你不怕报应?” 陆斜倾身贴近:“怕啊,所以我就想再近身伺候‘干爹’而已,祁厂督给个机会,这次我一定乖乖的,比以前更乖好不好。” “只求‘干爹’不要弃我。” 使用指南: 1.【男主真太监】 从女强男弱成长到双强,男主乖巧小奶狗长成邪魅大狼狗。 2.本文1v1双洁,甜文 3.女主女扮男装在司礼监做‘阉人,男主是她一手养的太监儿子 4.大多仿明制,有部分私设,架空。 女主生存环境恶劣,许多行径并不太善良,黑莲花一朵,开局即黑化状态,想看小白莲的请关闭。 本文以女主为本位,正文都是女主复仇,感情线为旁支,有但占比不好说。番外才是更多的感情戏。 内容标签:强强甜文 女扮男装 朝堂 权谋 主角:陆斜、祁聿(祁乐yue) 其它:太监、女扮男装、狼狗,忠犬 一句话简介:乖儿子,叫‘干爹’ 立意:邪不胜正。 第1章 盟帖赏奴婢一处把柄。 连着两日雨,才冒了半日和光,这会子又阴沉沉压低,叫人实在抑闷难舒。 锦衣卫指挥佥事赵执与祁聿并肩行在宫道上。 赵执瞧身旁人,这人此刻素色卷云披风拢得密不透风,都四月的天还在领口补了层兔毛。衬得面部线条愈发阴柔,透着乏意病气,人跟碎了样瓷脆。 赵执本不欲多管闲事,可祁聿不同其它阉人那般阴狠毒辣,他雕心雁爪使得落拓,一双漂亮的指节掐死人也比旁人好看几分。 同是常年见血的机构,他心性手腕不免让人多瞧两眼。 再说司礼监、锦衣卫多是并行出任务,撞上机会不在少,一来二去就结了兄弟。 赵执开口:“祁随堂当真还想不出法子?”他是不信的。 国子监三千天子门生在宫门跪了可有两刻了,司礼监现在上下肯定都急着,听闻内阁那几位早到了云台。 祁聿皮笑肉不笑,斜斜打眼阴沉宫墙头,眸下染满的晦涩让赵执不舒服。 没瞧清祁聿这眼神色,但他云深雾浓的眸子让人汗毛直竖,像是混了血戾。 赵执:“杏榜刚过,天下学风正浓,你再想不出法子,这道功劳可要归你上头那两位秉笔了。” “若陈秉笔再得你们那翁父喜欢、皇爷青眼,必然呷恨报复,你可又要受罪。” 祁聿拢了拢身上云素改机斗篷,革靴踩得地面作沉声。 “新年我才端了太子詹事府,陆詹事直系二十余口热血烫得我手至今都灼得慌。那些学子爱逆风执炬伏阙谏议便让他们继续跪。” “我身子差,今日受不得晦言刺激。” 赵执扶把革带腰扣。 这话推诿的太敷衍,明摆就是不想出力躲懒。 “翁父身前又不止我一人卖命,我命这般贱?事事让我作死不成,也该让旁人死上一死。陈秉笔啊,”冷言下突然有分笑,“也合该到宫门众人前被扒身皮才好。” 过后祁聿唇角笑不似笑,一种不要命的弛然罩身、分外别致。 这话刚落,旁边一道窄门窜出一队年纪颇小的阉宦。 带头内侍仰颈侧后自顾自讲说规矩,没看着前路。 “一会儿见着老祖宗个个乖觉些,自有老祖宗疼。不听话的、冲撞规矩的,等着杖了撵去更鼓房。” 许久没听到更鼓房,祁聿眼皮略掀。 冷不丁被往日回覆刹那,漠然抿唇,人陡然阴沉黑脸。 宫内大多数人晓得更鼓房那段时日是祁聿暗疽,一提伤身。 赵执为好友出气,抬腿一脚踹向领头内侍后腰,将人踢翻在地打了几个滚。 接着拎小鸡样一把将人提起扔祁聿脚尖前:“宫内行走也不看谁家爷爷在道上,要死了冲撞人,凭你还指点人规矩,哪个带得你,现下立即滚回去领杖,换人来行事。” 祁聿睨眼这队阉宦,这是老祖宗三月一次的‘进贡’,他不想扰了。 旋即这道翻涌情绪速速归拢回体内,别开一步让了道,打算让他们先行。 这内侍目光往上三指瞧见改机斗篷沿,往上是垂坠的玉穗子。 宫内唯一腰间能佩玉的大珰......他瞬间明白是谁,脑袋忙狠狠磕地上。 “是奴婢狗眼没瞧着爷爷,挡了您的道,奴婢该死、该死,还请祁随堂恕罪。” 忽然想起前头两句,他浑身惊颤慌得掌自己嘴巴:“奴婢口无遮拦冲撞了随堂,还请恕死罪,饶奴婢一回。” 伸手捧着祁聿革靴鞋尖,将头磕得一个比一个实诚,宫道‘哐哐’回响。 司礼监阿谀奉承之辈、阴狠毒辣之辈、办事周全之辈、或是偏门技艺出挑能进。唯祁聿是才学进的司礼监高门,一路靠此从末流小宦冲进大珰行列,与宫内旁人大有径庭。 他又不同前朝官员‘天下长短、民生疾苦’,他只忠皇爷心思,便在皇爷面前是极为得脸,又衷心老祖宗,老祖宗也格外疼他。 领头磕跪成这样,后面一溜队小阉宦各个伏地埋首,颤颤巍巍跟着磕头不敢知因由,不知道碰上了怎么样的厉害角色。 祁聿略微扫眼,一队二十来个人,一溜的松石色团领衫,无胸背花,腰系乌角带。有垂软带乌纱帽,也有惟戴乌纱小顶帽。 她目光在前排几个小顶帽上顿顿,老祖宗乐子真是愈发没人性,十三的竟然也开始拣选了。 五十二了还有力气变态成这样,真畜牲。 顺眼扫着队列,队末一张窄背精挑的十分熟稔,就连细韧瓷碎的颈子也熟悉,祁聿出神恍然将他瞧作了一人,步子差点失控地迈出去。 可那人经年前便是鬼,若是命好,如今胎都投了几年。 她失神又定睛瞧两眼,这人便是伏在地上,也属顶个风流雅成,好漂亮的身段。 还有个吸睛原因,他衣裳比其他人略新些,这便是今日主贡给老祖宗的人选了...... 老祖宗选上,大抵是活不过半年。 见祁聿不究,赵执抬脚碾住祁聿鞋尖前的手:“滚开,脏了我家祁随堂鞋面。” 瞥眼一地年纪不过将将满十四五六的娃娃小宦,今日便是锦衣卫指挥使亲临,也未必惹得起司礼监高坐的老祖宗这宗事。 朝祁聿看眼问他意思。 祁聿挑眉:“谁同你一家,你是个什么东西。” 收了脚朝旁边走。 路过末尾漂亮身段那人时嗅到一股木质清香,祁聿唇角提了提,是个上过心的孩子。 余光悠悠浅落了眼便朝前走。 他人死活,与自己毫不相干。 领头内侍跪转身朝祁聿方向磕头,大呼:“谢祁随堂饶命,谢祁随堂饶命,他日奴婢定出宫为您建生祠,以报今日之恩。” 浑身已然湿了半身,尚好今日随堂心情不错留他一命。 赵执见人开恩,自然懒得在这处浪费时间。 听着建生祠,压眉冷笑笑。 心忖:娘的,也就宫内这些阉人整这套恶心人,活人拜活人,呸。 厂花之争 第2节 脚下几步并肩追上去,转脸笑哈哈凑近。 “祁随堂认了我这个义弟,不就一家了么。我只恨自己不姓祁,不能连宗。司 礼监如你这般大珰前朝后宫谁不认两个义兄义弟、义子干孙的,偏你独性不弄这套。” 祁聿神情寡淡,对此不为所动。 “大家私下传你亲缘浅,要作一生寡人。” 赵执歪头凑近。 “你不喜红袖也不好小宦,钱财珍宝房产也随性。下头人想孝敬您能递不能递,递什么都摸不准。” “祁随堂漏个嘴风给小的,叫我日后有所求也能有门路呗。” 混到祁聿这个位子,同级哪个私生活都比他精彩,平素宫内沐假便会出宫吃。喝。嫖。赌,纳人,宫外私宅留夜。偏他干干净净什么也不沾,邪门得很。 这些年不知多少人想挖出点祁聿私癖喜好,愣是没人挖出来。 起阵风,祁聿再拢紧前襟,眼中多杂色。 斜睨身旁:“我漏了嘴,你当叫多少银子拿去卖?谁说我不收礼,我宫外也有私宅。” 那也是收受的贿赂,怎么她竟活成旁人眼中六根清净之人了? “那破二进的宅子也能算?偏僻得快出皇城。” 赵执瞪眼,刚张嘴,祁聿瞧着不远处牌匾挥开他:“翁父面前述了话赶紧滚,话真密,聒噪。日后同锦衣卫联办的案子我断是不会应。” 这由不得人选。 赵执循他目光一瞧牌匾,敛声,打手挥整了整罩甲,俨然副威严气沉肃容样子,与祁聿闲谈时两幅面孔。 今日宫门前闹事,司礼监正堂气氛沉重压抑,屋内空气坠甸甸的。 两人进门,堂上高坐的老祖宗正心思悒闷拧着眉看折子,室内跪了一地。 余光瞧人进来,他朝旁拨手敷衍,祁聿明白,朝赵执微微塌颈,双手掌心朝上一托。 万事凡祁聿过手,必无错漏。 赵执从怀里取出印锦衣卫章的案笺分存的文书。 “不敢打扰刘掌印。”文书放祁聿掌心,作礼要退。 刘栩眼都没朝赵执看,笑眯眯冲祁聿招手。 赵执不敢耽搁在司礼监,将礼鞠深些,怕听着看着什么不该晓得的事务,垂眉掉首便走。 身后刘掌印温声关照祁聿:“受风了?怎么出去一趟斗篷都披上了,下次并述案情叫旁人去。” 宫内尽知祁聿早年身份低下,受掌事苛待伤了身子,一年小病至少缠绵数月,受不得半分风,以致如今司礼监老祖宗为他破例给单独备着医童。 整个皇宫里的阉奴就他生得最为金贵,旁的阉宦宫女生病还要求着他才能看医。 祁聿同刘掌印说话,声儿略略紧半分:“怕受风才穿着的,翁父瞧着疲累,进杯茶。” 瓷碗碰撞出了金玉声。 “监生跪呈你如何看。” “翁父,奴婢突然有些心悸,能休半日吗。巧着有几封要务没空看,休下正能兑批。” 话到这里是不想管,国子监这档涉东宫是有些棘手,前朝现下也忙转了在围商对策。 刘栩瞧祁聿一眼,他眉下清冷疏离,精致柔气的侧颜惊心。 上月皇爷开‘判仿’,祁聿得了宫内首名,这不亚于前朝科考场上的半挂‘状元’头衔。这段时间依着皇爷青眼,兼疼着祁聿身子不好,更得多容他一容。 刘栩一脸慈祥挥退人:“休,叫人将医童请来给你抓几副吃吃。” 祁聿乖觉跪个礼请退,刘掌印叫人送他回直房。 祁聿才踏出门,只见院子跪着方才路上遇着送人的领事跟那一队小宦。 那领事自知方才得罪,此刻脸埋得低。 路过院子,突然一只手拨住她鞋,猝不及防将伸来绊住的手踩了个踏实,闷声从地面传来、却不显。 身后领事膝行刘掌印门前。 “老祖宗,人送来了,这次小的十三,大的未进十七,全是十二监里选得好苗子,您拣选看看有没有合心意的人儿身前伺候。” 祁聿垂眸,她踩的是末尾那个身段漂亮的小宦。 他双手麻绳束在一处,细白腕子磨得发紫,袖口吃了血。此刻朝下看去他侧颌线条流畅,肌肤细腻滑嫩,白里微透粉得扎眼。 心里陡然下了判词,这人定当秀骨天成,有半幅绝色。 光看个侧颌就觉得他绝色也挺荒唐,她几时像屋里上头那个阉贼,竟觉得小宦好看了。 祁聿抖了袍子示意他撒手,抬腿要走。 “求祁随堂救奴婢,奴婢他日做您的盾,替您死一次。” 他身旁几位小宦大抵是听见了,埋首动作朝她这方向侧半分,但不敢在司礼监院子抬头。 话出声这人就已经死了。 祁聿待他人生死惯性凉薄,高高挂起,便是血溅一身也不过换件衣裳的事。 她仿若没有耳闻,视若无睹地提步便走。 与众人错身才走到院子门前,身后领事便将这人提起往刘掌印面前送,身后挣着拧动却脱不了身动静准确无误钻入耳中。 远远听老祖宗堂内沉声:“绑了。” 这压着的喜气是看上了,要送房里。 这幕常见,只是今日祁聿没忍住回头。 瞧着那张挣狞的背与腰、修白颈子,与印象中那人几乎一模一样。几人强摁地上捆,不小心蹭开他袖口,手臂上道道青红斑驳,是旧日陈伤——就连伤也像。 祁聿双眸一沉,脚下继续朝门外走。 陆斜拧力挣扎不过半息,浑身便乏力。他被人摁跪在阶梯下,腰背已经直不起来,手肘堪堪苦撑着身子。 反捆姿势像是在满足某些人什么怪癖,束得又紧、还将他腿朝后分开,手肘长绳绑住脚踝。 若是仰躺,他这腿必然是合不上的,任人各种手段亵玩而无法挣脱。他愤然羞耻正要咬舌,眼前一暗,一道身影飘然过门。 “翁父,宫门前我走一遭,但奴婢求翁父特例疼回,额外给个赏。” 刘掌印见祁聿回头有些惊愕。 祁聿求赏?求这个字上次正经从他嘴里出来,还是五年前出更鼓房那次。 不禁细瞧他清淡冷色眉眼:“你缺什么,点了名咱家叫人给你送去。” 这是应了她所求。 祁聿牵唇,冷性的刺骨的音掷地:“求翁父赏奴婢一处把柄。” 祁聿从不会求物件,自来都是要什么自己算计到手。今日急求定是他眼下就要又得不到的......刘栩从他肩头瞧过去,门外那张好身段匍匐在门槛上。 老祖宗搁下盏,“他?” “头抬起来。” 祁聿对这人长什么样子并不感兴趣,没回头。一步阔进刘掌印眼底将人死死遮住,怕人长得好看,刘栩多一看舍不得给她,他虽无根但重欲。 她朝前臣服叩首:“求翁父作礼官赏一张帖,替儿子盟帖立证,奴婢想收了他。” 刘栩眼底浓雾迷障拨弄阵。 祁聿这人生得过于坦荡,行事起来才愈发无度,然而这种无度便容易侵害他人利益。虽然他忠心耿耿,五年来从未悖逆,可终究是不安。 没把柄的人,于宫中诸人来说才是最险的。 如今他自求把柄...... “赏你了。” 祁聿叩头,清冷声从地面传来,“多谢翁父成全。” 第2章 请刑祁聿,话说你是什么瘟神。 祁聿合了帖朝旁一递:“将他人事册子、入宫后考评跟他一道锁我房里,旁的等我回来处理。” 出了司礼监她径直朝隆宗门方向去,从头至尾没瞧过救的人长何模样。 押解陆斜的几人望祁聿离开背影,纷纷压声给他道喜。 “这位小哥姓甚名何,恭贺高升啊,小的是祁随堂身旁掌家,还请日后在随堂面前提点一二。请您吃些酒肉,不成敬意。” “我是......还请日后在随堂面前提点一二......” 陆斜从东宫被蒙骗强行选来‘进贡’,因不从,挨了两顿打兼两日两夜的饿,一路走来还是临来司礼监前被人灌了小半碗参汤吊着。 现在他头昏脑胀目眩耳鸣,耳边突如其来的奉承话实在听不清,几张看不清面值银票强塞进他胸口。 贺声里他扭颈,只见那身素色卷云披风的纤长背影远去,红色宫墙显得他寂冷又飘渺,又如同只活生生的孤魂。 司礼监里全是罗刹恶鬼的阉祸,这人虽救了他,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祁随堂......年前带锦衣卫队杀进他家好像也是个姓祁的大珰。 话刚入 脑,大片茫白就侵扫颅内,陆斜彻底昏死过去。 宫门前国子监学子跪谏,其实她也沾过一丝丝因缘,现下她去处理也无可厚非。 进殿简单述了几句,陛下便口谕让她行办,她一握签文就往锦衣卫所去,脚下生风毫无迟疑。 出门时御前陪侍的陈诉也同他一道出门,他睨眼祁聿,有些惊诧:“少见你自动请绞人性命的活计。” 二人无言伴行几步,到了要分道扬镳之地。 陈诉立住:“祁聿,话说你是什么瘟神。凡你遇上案件十有九出都灭人全家。夜里可还睡得好?” 祁聿够着颈子朝陈诉肩那头道上瞥,他这身青黛葵花胸背团领衫塞了满眼。 厂花之争 第3节 “不好意思,抢了你的功。你备的手段眼下无用,罢手了也舒心,您何必去宫门前受那群嫩头白脸讥议唾面。这等苦差还是给我,我能跟他们对骂。” “骂不赢我会动手,您与我比还是持重妥当,没我无耻。” 陈诉看他,不言,就眸子色深了。 恩,祁聿能文能武。 眼前巍峨一道丈高的宫门。 祁聿的小揖礼不洋不正歪了个懒散:“还请陈秉笔一会儿云台门传话轻些,晚些在那些老匹夫们面前述案也请秉笔替我润两句,多谢多谢。” “我好不好秉笔不知道?你看我每日同你一起批红气色还行?” 陈诉看着祁聿不要命又没心肺的云淡风轻怔目。 等祁聿转身行出这节宫道,陈诉进门前扭颈问自己的掌家:“他为何会自请行这道差。” 宫内杀案他多是被迫接下或排落他头上,数年从未主动应手,今日太不符合祁聿性子。 这人躬身:“祁随堂朝老祖宗求了个人。” “求人?” 陈诉是真没想到祁聿有‘求’的这日,还是求个人。 掐算日子,他冷不防扯唇,怪不得得求。 “改日提来见见他求的人,真是稀奇了,什么宝贝。” 祁聿带一队锦衣卫特意从这道宫门前过,抬眸,宫门前跪了好大一片玉色绢布制服,宽袖皂缘、皂绦软巾清一色澜衫。各个梗着脖子,不少人有要自绝宫门前、以血谏言的架势。 兵马司围绕而站,也挡不住远处百姓指指点点语焉不绝。 四月细风一吹,祁聿觉得身上哪里都凉,风拼了命往骨头缝钻。 锦衣卫替天子监察百官,是鬼官看见都犯怵的存在,监生们惶惶看着一队煞性走过。 她又缓步倒退回去,停在为首的贡监生身前。 “诸位本应垂范天下,奈何史笔如铁,动了你们陛下心疼,所以......” 不是陛下心疼,而是一下动不了这么些人。南监北监聚成一堂,这是开国头一例。 但凡今日不是三千是三百,兵马司早来人将这些放刁的监生下大狱,不用问因由每人先上二十棍。 她阴鸷一眼瞧过去,一片人在这般锐戾神色下怵然,激灵一阵接一阵,犹如亡魂刮骨。 “你们怎知自己今日求的不是他人白衣遮恶,晴名藏奸。” 她伸手揪住为二排边首贡生衣领:“计阳吧,你爹去年年末对辽斩了名首将,战死沙场后让你得了荫监的身份,他性命是让你这样糟践的?这身衣裳真不如我来穿。” 一个阉人还想穿国子监学子服制、妄想站学堂,真是倒反天罡、目无法纪,生生恶心死了这群监生。 计阳脸当即成了猪肝色,斥口要骂。瞧见他腰间佩玉,话堵了嗓,忿忿红了眼。 这是整座皇城唯一佩玉的阉人。 他本咬紧腮帮子硬憋,咬着咬着还是觉得胸腔胀得疼,怒目正要喝。 祁聿先翻手一巴掌将人甩出去,要不是身旁人扶的稳妥,他已经能趴地上啃泥了。 “你个阉祸竟敢动手!我们乃天子门生,部分已有官身,你岂敢!” 身旁不少人跪直肩赤红着脸要同她讲理、喝骂,众人刚起势,祁聿松松丢下两个字:“铨选。” 大部分人瞬间蔫了,剩下的人慢慢蔫,后排的聋子在同窗小声下也蔫了。 祁聿掌心朝上往旁一放,又一同有闲出案的指挥佥事赵执递出一张帕子给他。 赵执蹙眉,祁聿太仗势欺人。 这里跪的皆是日后国之栋梁,可选官任命择调大多会走一遍陛下眼,那就代表会过司礼监。 祁聿身为司礼监随堂是能插言批红,只要他想,这等任命他只需搭张票进去或誊写时漏掉、抄错,这些人的上任立马被他左右。 这帮司礼监太监真他爹的该死,阖家供一人数十载读书,临到御览私权搞这出,太恶心人。宫里这群阉货真是没娘生养的畜。生。 赵执虽骂,但不显露表面。 她一边擦手,一边挺直腰垂颈蔑视眼前。 “国子监第一课:果有一切军民利病之事,许当该有司、在野贤才、有志壮士、质朴农夫、商贾技艺皆可言之诸人毋得阻当。惟生员不许。” “你们不敢张口、不能张口,却这么堂而皇之跪宫门前要君。”她鼓起掌,“诸位了不起。” “无官犯案知解么,知解罪加一等,今日我一一替诸位记下,他日再见。” 我朝太祖铁律,监生无论何时、何地、对何人,不能论政,违制即剐。 所以此刻他们张不了口替自己来因分辨。此刻一个个跪坐到鞋底上,彻底软半截脊梁,便是挺起来的,也是无用恣妄。 这等尖锐算是将听进去的人心戳了个对穿,不少人缓缓松了肩,大气不敢出。政途命脉被拿,方才恨不得宫门前以头抢地的气势没了大半,少有血性的敢直面驳逆她。 澜衫遮口,他们一部分空有一腔言官热血,便当自己也是该伏阙谏议的忠义之士。 另部分还未为官上任便开始求要贤名,望他日好乘风助自己仕途康庄,真是六科、督察院好苗子。 祁聿吊眸,瘆人的清寒。 “现在我去锁你们授课司业、掌学祭酒,罪名,掇祸。那几位真托了你们的福去死,亲眷为奴为婢也幸得你们行好。” “还有,今年诸位的编级考试,无论什么堂,肄业者枭首,届时我请命亲自监斩诸位。” “你个阉人杂祸!” “有娘生没娘养的衣冠狗彘!” 人群中起声,随后也又跟着几声骂交叠。 这种没有实质伤害的叫骂祁聿无碍,比六科给事中跟监察御史骂的好听太多。她耸肩,抬手示意让大家继续出发。 众人一见祁聿发令,他们‘轰’的齐心堵在这支锦衣卫前、拦住去路,大叫‘司业祭酒无罪’。 监生们也就是被人撺掇过来,不是祸根,但要先驱散。一则百姓看着实在不成样子,二则再多跪一刻,死得人也愈发多,三则明日邸报发下官衙又煽动两衙言官。 无罪?他们聚在一块,国子监上下在陛下眼中就有死罪。 环视推攘人群,这些人命与她实在无关,毕竟她就是条行差的狗。 所以无论行什么案件、死多少人、死成什么样,祁聿心无愧疚。 她仰头,昏暗天地压得好低,像要压散这座皇城样。 转念,若真有一日风雨云雪真能压垮皇城,未必不是好事。 赵执挡臂护住他,十分震惊偏头。 “陛下发的话?” 往日不及格学子仍坐堂肄业,依学成加恩任官。学子肄业罪不致死! 人群震荡气势宏伟。 祁聿不紧不慢:“我胡诌的,一群腐儒脑子读坏了辨不出真假。今年国子监成绩应当能递的好看了,年底他们若还活着,不孝敬份我师礼是不是说不过去?” 她看着乌泱泱人摇头,脑子是个好东西,偏生不知道用一用。 赵执瞪大眼睛,宫门大道上、两京三千监生跟百姓面前就这么硬生生胡诌啊。 还是祁聿不怕死,有皇恩跟整个司礼监护着的就是不一样。 “那陛下现下意思?” “先拿北国子监祭酒、六个堂司业,再拿东宫左右春坊司谏,南监祭酒应当明日就会上路。这群学子为证太子贤名宫门前要君,怕是要暗置一批了。” “诏狱位子还空吗,不日你们要塞一批了。” “......不太空。” 祁聿好心提醒:“腾些位置,不然你们交不了差。” 赵执:...... “别忘了给我留一间。” “知道了,指挥使会留血气最重的那间给你。” “很好。着人给我套辆马车,我同监生玩个游戏。” “眼下都要闹起来了,你还有空游戏?” “一会儿你驾车,若是有监生在我前头回国子监,司业、祭酒就不锁了,我叩头赔不是。” 陛下不会下这样的旨,赵执:“你还敢私自逆旨?” 祁聿眸底无焦,嘴角僵扯:“啧,我兴致来了嘛。” 赵执:...... 一刻后,祁聿当街驾车戏弄三千学子京城里狂奔的折子,直接由科道两衙六十余人伏地跪递到陛下手上。 请祁聿凌迟。 建成帝看着折子,扔刘栩怀里。 “你看你的人行的这是什么事。” 刘栩当即伏地,翻开一看心口一塞。 捧这道折子跪行至建成帝脚边:“祁聿行事是荒唐,陛下发落便是。但宫门前当即散了不是,余下的他能处理好。” 建成帝摆摆手不管了。 “由科道两衙再骂会儿就赶回去。” 这群言官一天天骂司衙、骂司礼监、骂二十四局,只差骂天批地。 刘栩应声‘是’,收了折子,又起身伺候笔墨。 第3章 冤孽那人真是命好,满门死不瞑目。…… 祁聿神色焉焉跨进司礼监,揉着眼睛一脸惺忪地掀袍直挺挺跪在院中,动作稔熟。院中不少人看见,都默不作声做着手上活计。 厂花之争 第4节 膳厅长桌用着饭的几人,随着掌印顿停动作也都停下筷,屋内视线朝院中齐聚。 祁聿感知视线,膝盖一转,朝向膳厅。 打着哈欠磕头,端端正正伏地请罪:“翁父,儿子昨日行事狂悖乱典、当街戏弄监生,特来请罪。” “皇爷如何处置奴婢。” 刘栩看着人还没睡醒,提筷又进几口粥。 晾他半刻才慢悠悠张口:“神武门前站枷一日,三十杖。” 伏地半刻动作卡死身上各处酸僵关节,祁聿醒神不少,再磕头:“谢主隆恩,谢翁父为奴婢容情。” 第一个头本该朝养心殿叩,她懒得动,就第一个朝北向歪了半寸,两个‘一并’朝刘栩磕尽。 祁聿腔调一转:“翁父,儿子能用口膳么,昨日拿人陪指挥使刑讯一夜,才睡了半个时辰。” 宫门前负重枷被禁军跟狗一样牵着游街一日,另加三十杖,仿佛这些刑罚加诸在旁人身上样,祁聿半点情绪起伏都没有。 厅内陈秉笔定神看他,祁聿寡廉鲜耻,戏学子于街,不恩天子、大逆不道。人活脱往那一站就是周遭死罪加身,但是条好狗。 他以秉笔之上的目光瞧人,祁聿实在可用。 祁聿一年多半孱弱在吃药,尚不知寿限。就他破身子撑到现在不容易,刘栩抬手施恩让人进来用。 祁聿扫衣起身,迷迷瞪瞪跨进膳厅,一阵肉糜香粥夹着白面饼清甜,她自觉走到离刘栩最远的位置走。 还没坐,身旁几位秉笔随堂开始挤挪位置,当是遇到灾神,给她留了好大一片空。 刘栩从碗沿瞧祁聿一眼:“又睡诏狱牢房了?你看自己袖子上沾的血,清早让我瞧见这个,晦气。” 她低头瞧见左手半个小臂浸透了血,干透了,腥气这才要命得往鼻子里钻。 祁聿笑笑,粗鲁将袖口往里折,露出半截细白手腕,亮堂堂上桌夹菜。 “嗯。那里睡得踏实。” 这句话在场无人苟同,她顿时遭了不少白眼。 跟他同级的另一位随堂吃干净碗,轻飘飘启唇:“不是我晓得诏狱手段就信你鬼话了。” 诏狱尽是活骨背皮的死人,罪人每时每刻千百种刑拘加身、落皮脱骨是常态。常人往里走半步都软了腿,偏祁聿还能择上一间小憩、过夜养神。 活人跟鬼有进无出的地方还让他作了床。 陈诉拧眉打断:“别搭他话,不然......” 显然陈诉说的不够及时,祁聿朝先出声的许之乘许随堂坐近一步。 恳切分享经验:“真踏实,改日你同我睡一间试试?你好洁,我找指挥使留间干净的给我们。” 陈诉吐口气:“不然他会邀你同住诏狱......” 刘栩瞥眼桌面没作声,就死死盯着祁聿这半截堪称绝色的腕子,素白腕骨多时不见,现下瞧着愈发精巧。 良久搁下空碗悬在手上。 祁聿看见忙闭嘴,开始往嘴里狂炫。 老祖宗碗落桌,他们都要收碗。 陈诉慢悠悠进了最后一口搁下碗筷,乖觉起身捧了刘栩的碗,其余人也一一停下进食,所有人看着祁聿狼吞虎咽。 他吃相实在......难看,完全看不出饱读诗书模样。 还好判仿只考校诗书经史,若是加个仪,祁聿此轮必落选。 院中杂响,循声瞥到院中看见一小队禁军,拿她的人来了,祁聿自觉赶紧扒完最后一口放下碗筷起身。 陈诉跟着瞧出去,一队腾骧左卫而已,这会儿就是北镇抚司亲自来司礼监锁人也要候着。 他很是淡然道:“你要受刑一日,再吃点。” 望眼上座,刘栩还没让陈诉放碗,她够着盘拿最后张白面饼,“谢翁父疼惜。” 又坐回去低头啃,还慵散痴笑声。 “出门将佩玉留下,天恩不能受污。” 这规矩祁聿明白,在刘栩开口第一个字她就腾手摘了玉搁桌上,往身旁许随堂面前一推:“谢谢行好。” 许之乘收玉仔细贴怀里:“我亲自给你送回去。” 这是司礼监最重要的一块玉,一块跟文官对站的脸面脊梁,也是寸杀言官半副贤名的金贵物件。 而祁聿,可以挂腰上宫内四处行走。 她吃完,松松僵了一夜的肩胛:“先放你那儿,我房里现在进不得。” 所有人都知道祁聿房里多了什么,但不让人瞧,桌面上看向祁聿的目光多是料不到的惊诧。 刘栩摸不透的又定睛两眼,挥手让陈诉搁碗。 “翁父,儿子去了,明早我再去诏狱审听。皇爷心思还请翁父帮儿子度度,好叫儿子别再受罚。” 祁聿受罚不是皇爷心思忖度不准,是度的太准。不然昨日那样狂狼,两衙请的凌迟怎么落不到他头上。 祁聿恭敬行了退礼,又跟诸位点头应个散礼,转身出门在院中上镣铐。 寒铁撞得声音刺耳又沉,膳厅几位秉笔随堂一同走出来,都立在门前看。 给祁聿扣锁的腾骧左卫官受不住这些目光,一把挥开手下卫士动作,叱喝:“蠢材,一家人何必现在锁,到神武门了再做样子。” 腾骧左卫隶属四卫军,本就是从御马监分出去的禁军,眼下这支禁军最高掌事提督职务也并在刘栩身上,可不是一家亲么。 祁聿双手才被铐上又被下锁,连同搭绕在腰上腿脚上的铁链一并去了,周身压沉一下轻盈不少,能吐口缓气。 其实宫里只要不是真问讯,她身上刑具都不会是惩人的,全是空心玩意做给人看。 就是花费有点贵,还好司礼监有人帮她销帐。 她转着腕子活动,恍然瞧见一衣胸背花盘领窄袖衫人眼前飘过,不顾禁军两步追上去。 冲着膳厅刘栩位置高声:“翁父,儿子僭越一下。”抬脚将这名阉人踹翻。 不等这人回头看清是谁、求饶,她已将人恶狠狠碾在脚下,龇牙恶声:“昨儿是你趁我的人在门外晕了,私自做主提进来想再孝敬给翁父?” “坏我与翁父亲子情谊,你该死。你且等我手头上忙完处置你。” 这人哭天喊地求饶命,声都扯烂了嗓子,也不敢喊一声‘老祖宗救命’。 因为司礼监的老祖宗先是秉笔随堂的祖宗,再是他们这些无名的,他喊出声,那就真是当面拆人‘父子’情谊。 昨日是他狗胆想拿命搏一搏,不料失了策,老祖宗不受。 听说昨天她救得人刚出司礼监大门就昏死过去,守门小宦竟敢将人重新拖进来孝敬刘栩。大概想是她只是个随堂,不敢跟老祖宗梗声只能吃闷亏。 还好刘栩念她能干趁手好使,不然她今天就白受神武门前两道刑! 这一脚,给昨天她救下来的人又荫上一层皮,能让那人日后行在宫里腰板直些。 其实,她就是想在刘栩面前将自己求的把柄再做实几分,免得那个老太监得不着心里痒,私下将人 又卷去糟蹋。 这人好歹也是在老祖宗面前献过脸,祁聿竟然罔顾这层直接动手。 膳厅门前一声笑,“娘的,祁聿你到底看上的是什么人,快带来我们瞧瞧眼,这么得你心。” 一位掌了宫内所有人事的随堂沉音回复:“那人叫陆斜,年前祁聿才屠了人家一门二十六口,今年就到祁聿这个瘟神手下盟帖作‘儿子’。那人真是命好,满门死不瞑目。” 听到这里先前笑的人笑得声音更大。 “天神,还有这等冤孽?这下热闹了。祁聿,你不怕被你头次收的儿子宰了啊,你杀了人全家。” 陈诉弯唇,冷冷一句:“有意思。” 祁聿听到救下人的身份一愣。 太子詹事府那位陆詹事的儿子?他不是被东宫那位保去了么,怎么沦落到十二监做了阉人,还偏偏被她拣了? 只能说自己救得太巧......她一向恶心宫里这群无根阉人认孝子贤孙,忍了这么多年头次破例收‘儿子’,却是这层无解关系。 让陆斜认杀父仇人作父、日日人前人后喊‘干爹’......她可真要被人生第一个‘义子’给剐了。 这是什么事! 怔愣间禁军上前,有几分忌惮说:“祁随堂,该是时辰了,再晚交不了差。” 她呆滞着应声,“那走。” 神武门前祁聿戴着硕大木枷,这般刑具本该压得人直不了腰,祁聿细条身子却安安静静站着不动。 过路人晓得这是宫里当官又犯了罪的阉人,路过百姓怕日后报复不敢直接吐她身上,全唾她脚旁。可鞋面、衣裳下摆有人开了头,便多起来。 收了祁聿‘签票’的禁军看不下去轰了几次,却轰不绝这些看热闹泄恨的百姓。 中途就连六科不怕死的言官也来斥她牲口不如,拿国子监戒尺砸她。她现在身负刑拘不能私动,额角砸破也没吭声。 禁军不敢轰六科给事中,但司礼监请来锦衣卫往旁一站,言官全吓回去了。 可她还是这么被围观、被羞辱骂了整整一日,颈子上铁索由人牵着,真如牲畜一样被人对待。 天幕过去,木枷还没结束,直到天彻底黑透才有禁军解她身上木枷,那边模糊不清的人搬刑凳。 腾骧左卫官凑近低声:“祁随堂,天黑刑杖见不清血,您一会儿只管叫,余下的我们来。” “放水放出天了!”一道沉声由黑传来。 身旁禁军一震,嗓子揶住不知如何解释,又紧张看着祁聿。若是有懂行的人监刑,不知道接下来还能不能使诈棍。 祁聿朝浓黑处应声:“翁父让你接我回去?” “我们几人在司礼监下了赌局,看你今日是将陆斜扔出门,还是等着叫他杀你。” “我押了一百两,你会留他。” 昏暗随着他走近的声音拨出身形,是早上接她玉的许之乘许随堂,她邻居。 祁聿把垂挂锁链的腕子揉揉,手递给禁军,示意让他开锁。就是空心的挂一天身上也受不住,腿老早开始打软了。 留不留,这是好问题。 她想了一日也不知道如何处置,因为已经盟帖要了人,扔出去他必然回老祖宗身。下,死局不说,还让她白得罪了这帮监生跟一日苦楚,太亏了。 可不扔......死自己,更亏。 厂花之争 第5节 禁军将祁聿身上刑具一一取下,佝腰请人上刑凳。 祁聿冷冷瞧一眼:“我不是正趴着么,动手吧。” 禁军:...... 慌得招手随便拽了个禁军同僚往刑凳上摁,“打!” 三十杖行完,许之乘‘啧啧’两声好惨,拽着祁聿朝宫里走。 祁聿点头应和,跟着他的话顺自己境遇:“是惨,明日我负伤还得去诏狱忙前忙后,更惨。” 祁聿负了锤子的伤,刑锁、木枷皆是空心假刑,就连三十杖也没上身,伤哪里,嘴上么。 “不,你现在回去看你‘儿子’才惨。” 许之乘乐出声,硬看乐子那种。 祁聿:...... 第4章 干爹陆斜是唯一一个她觉得死得屈枉的…… 祁聿坐圆背扶手椅里,支着臂托腮看地上昏死的人,好像就剩半口..活气了。 她心头密密麻麻冷汗,比站一天枷刑还难言表...... 一男人怎么可以漂亮成这样子?这她怎么在刘栩那个老畜牲手上救人。 还不如现在死这儿算了,免得被个阉人拿那些恶心器。具玩死。 昏黄灯烛下,她仔细凝看。 陆斜周身苍灰死气荫覆,乌纱帽散掉一旁,几丝散发胡乱绕颊缠颈,极有风情。 发色重反衬得他皮肤雪瓷,细腻又光滑。 灼灼五官跟面部线条浑然天成的最好比例,流畅的牵至细颈衣领下。 即便颓死之姿,顺而吐出的气韵也云清特秀、玉质金相。 他拧紧眉心蹙起一道寒气、挣扎,人在半死半活间徘徊。 祁聿从肺里狠狠扯口气,喃喃:“这张脸真难救。” 关键他还有这张好身段,更要命。 她当即觉得天塌了,昨日的累、今天的刑还是白受了。 陆斜但凡生成姑娘,府上门槛不被提亲的踏烂都对不住他半寸身容,没万贯家产恐是连他衣角都碰不到。 若下了窑子,京城就开他这一家就够,旁的不会有生意了。 在留不留陆斜这件事上,祁聿现在更为难,比带锦衣卫绞人首级灭人满门还难。 祁聿拖把椅子到他身前,脚尖顶顶陆斜肩胛:“喂,醒醒。” 陆斜眼睑上下颤动,半响昏沉不转醒。 正要再踹一脚,一道凌厉风削过他耳边,陆斜清寒眸子徐徐掀开,虎视鹰瞵携满杀气瞪来,几分肃戾厚重。 这双眼睛将他脂气温面都变得凌厉又硬朗,祁聿倏然心头一惊,尖锐寒气笼了脊髓。 才受的刑一下在身上各处疼起来,细密的汗直接覆了半身。 冷汗过去,她狠狠下脚朝人肩头踢去:“瞪我?老子救条狗都不敢这么看我。” 陆斜听到救他,努筋拔力后眼神缓缓灭了凶光,周身逆骨软瘫。 他拖着刺疼肩头艰难转到这位随堂脚下,温声顺气哽着嗓子求活:“谢祁随堂救命,改日、改日奴婢替您死一次......” 声音虚得跟要气绝样,歇两口后他再抖着音说,“现下能给奴婢一口饭么,我三日没吃了。” “......” 祁聿狠狠掐住两侧颞颥,指节往死里顶,疼痛让她清醒半分。 她惊着倒吸口凉气。 陆斜完全满足了刘栩喜好,真是自己将死因全集齐了。 身段漂亮,五官绝色,现下虚虚弱弱的脆声也好听......这要是叫起。床。来,指不定多销。魂。 “你还是别吃了,去死吧。” 她丢下这句话,起身出门了。 陆斜这样,今天救下了,改明儿还是会死在刘栩榻上,这种泼天戏侮还是别受了。 “我不想死。” 陆斜拼尽余力喊出这句话,人乏力地瘫废在地上动弹不得。看着那道轻寡扶风背影远去,有种性命要随他去的绝望罩身。 他忘了被这耻辱姿势束了一天一夜,再次竭力挣扎喝喊:“我不想死!” 声音悲怆颤得像命要断在这刻。 他真的不想死。 陆家就剩他了。 推门出去一阵清风阴冷刮面,祁聿好好喘口气,两步斜靠在廊柱上,暗暗咬牙。 就听着身后屋子里那两声又轻又脆的‘我不想死’。 她脚尖碾柱子角,心底透凉。 鞋面、衣摆全是白日里被百姓吐的唾液,她转头不看这身侮辱。 我这才是给你‘活’路,给你体面,给陆詹事留了道死后身名。 虽然他现在蒙冤而亡,但祁聿觉得东宫有朝一日会给陆家翻案正名,毕竟他真算不上直面触刑。 为了活,陆斜连自己父亲‘权术以视事,政治以经国’的生前身训也不顾了? 便是人性因物则迁,也生不出这种风骨的儿子吧。 她还记得自己带锦衣卫,去詹府行就地枭首旨意那日,陆詹事还在庭训子孙、愧哭双亲。 能辅导东宫太子,掌东府上下事务,能说出‘非威德无以致远,非慈厚无以民怀’,这样的人不该让后人染上浊名。 让东府陆詹事因陆斜活着,死 后受万千礼教言刀凌迟,将他生前清名一一刮下皮见骨见魂,人人皆可唾口沫子,他死得甘么。 进宫这么些年,陆斜是唯一一个她觉得死得屈枉的人。 人可以因贪婪、愚蠢、不识起倒、人谋不臧、大局洪流下而死,唯死成陆斜这样她觉得不该。 陆斜是怎么从太子荫蔽下被行了腐刑,怎么到十二监被人选来‘进贡’,跟现在觉得陆斜去死更好,她都不堵心。 唯独陆斜这死因是真让她怄了一口气,噎得脏腑俱疼。 祁聿心里骂了刘栩两句,就愤愤歇了口。 身上疼得靠不住,她席地坐台阶上,生坐了半个时辰,吹了半个时辰夜里寒风。 该死的浓夜遮了眸、蒙了人心,祁聿脑子不清醒地起身给陆斜弄饭。 她的掌家应该给她有留备,去敲门取了吃食回到自己房间。 陆斜阖目瘫软在地上,最后半口气息若有若无,好像在等死,可他一脸怨相憋屈又不甘。 听见动静睁眼,瞧见祁聿后冷戾淡淡暗下去。 他明白自己被谁看中,被谁所救,自己最终会是什么下场。 死路一条里他还是想求生,哪怕是在这群披了人皮的阉货手上,再不堪、再无耻也要活。 祁聿将一碗清水、四个馒头、三碟小菜放他面前。 从圆背扶手椅的一侧扶手上抽出嵌进椅子的一把匕首,将他束在背后的手腕麻绳挑了。 “吃吧。” 她稳坐进椅子上,指尖玩着从扶手抽出来的匕首。 陆斜双臂松开,从昨日缚到现在的血液当即走起来,两臂登时又麻又疼,生挑经骨那种钻心的疼。 冷汗侵体,他伏在地上大口喘了半响,才提着沉重双臂捧起水往下咽。干涸嗓子被清水刮疼,反呕了股腥气,他咬牙将腥气就着凉水狠狠往下吞。 捧起一碗水已经让他失力,他手肘撑地再喘半天,拿着馒头开始狼吞虎咽。 祁聿别开眼,都这么狼狈了,陆斜还能引起想让人蹂。躏的邪心。 余光不受控又瞥他一眼,细白/精巧的小巴吞得喉结直颤,很有力的样子。 她忙挪开目,不自然绷紧唇线。 陆斜是该死在自己这身皮相上,且死得不冤。 她吞吞嗓:“你知道昨日我在掌印面前跟你盟的什么帖么?” 这种帖有义姓兄弟、连宗带亲、座师门生、还有父子......怕陆斜知道了自己都会抢地而死。 陆斜抱着馒头摇头,浑噩颤声:“不重要,只要能活。” 真是不折不挠的坚定啊。 她轻声:“年前是我带锦衣卫杀了你全家,你在街道上应该看到我了,我没抓你不是我容情,是我瞧着东宫的人在你身侧。” “拿你也拿得下,你本就该死,就是会得罪我未来的主子。” “昨日你我盟的是‘父子’帖,这样你还想活在我这里?” “或者我扔你出去,不过你大概知道自己出了这道门,会去哪儿。” 陆斜周身一震,脊梁塌在地面,神魂离体那种动弹不得。 地面传来浓浊乱息,屋内也只有这道气息回荡,好一阵后清朗声音字字端正的传来:“奴......奴婢求祁随,”他干咬着舌。根。改口,“求干爹护我。” 他指尖握紧馒头,白面渣渣直往地面掉。 ...... 厂花之争 第6节 祁聿双目一暗,握紧扶手,指尖匕首划了手,刺疼让她又睁开目光。 “他是司礼监掌印、又并提督大太监,两职在一身,廷内一人之下、手眼通天。我就一个小小随堂,也在他手下苟活,日后护不住的话,生死你自负,我不会因保你而开罪他。” “还有,年前我只是个行旨的,杀你全家这罪名你要想套我头上,我会先一刀斩草除根了结了你。” 陆斜伏地磕头。 “是。” 她起身站陆斜身前,垂目看他这张腰身脊梁,往日种种倾覆而来,祁聿心口闷疼一阵。 “我是谁。” 陆斜看着眼下闪动的影子,自上而下罩住他。 嗓子踉跄不能出声,他以头抢地,好半响急息才颤颤巍巍吐:“干爹。” 祁聿后背一麻。 这是真冤孽。 再提步出门,她去敲李卜山李随堂的房门。 这人自年少便在刘栩身旁做掌家,后被提了随堂。至今刘栩贴身掌家很多问题还要求问他才伺候的好,这些年‘进贡’的名单也都是他择列的,常替刘栩行在宫外。 里头掌家启声:“谁。” “我,祁聿。” 屋内一阵鞋底趿拉的轻响凑近,门‘吱呀’打开。 李卜山披了素衫立在门后,三十八岁的精气神比她十九的还好。 祁聿望着人吞嗓,艰难磨着后槽牙,最后启唇问:“你给老祖宗从宫外带的药还有么,给我一瓶。” 李卜山皱眉。 “你......要作什么。” 祁聿脸下漫层粉红:“咳,我房里那位长得实在好看,瞧得我淫。火满身,来找你求老祖宗常用那种助兴的药。” 李卜山上下打量祁聿,从他五官想细辩真假。只见祁聿眉眼沉凝,求这种密药求得相当坦荡,合他一贯意料之外的行事作风。 “你几时爱这出了?确定?” 宫里少有人知道祁聿为何男女不沾,他是知晓的。 玩弄手下小宦这种他不耻、还痛恶。若他晓得宫里那个掌事随意逼迫手下小宦,不爽快了会直接揍人,毫不尊廷内规矩。 李卜山不知道祁聿这回是遇着什么折心的人,竟然跨得过这种心魔。 祁聿彻底扔了羞,狠狠点头。 “确定。我现在只想跟他云。雨一番,烦请快些拿药。” ...... 李卜山这回不审视他了,单单鼻息重声:“这话你说着不烫舌头么。” 污言秽语他都听不下去。 祁聿张口就吐:“我急死了还烫什么舌头。” 李卜山:...... “你等下。” 李卜山转身,祁聿松肩撑着门框,心口慌得紧。 她‘玩/弄’过、‘疼/爱’过的人,刘栩那个老畜牲总有几分洁癖,瞧不上了吧。 反正这么些年是没见过刘栩瞎玩,都一对一,整得还有虔诚的仪式感,虽然被玩的死了不少。 这一刻,祁聿绷紧脊梁。 陆斜,救你我真是费尽心思。 你那么想活,连家训、族上脸面荣辱、打小训学的君子仕骨全不要,还望你日后能知恩图报的好好活着,云心月性的活着。 那人没活成的样子,陆斜你尝试着活一活。 第5章 开荤所以干爹可有喜欢的姿/势?…… 祁聿把李卜山给的小瓷瓶往他面前一放,瓷底擦地,声音清脆又顿闷。 陆斜视线钉到地面。 火光下瓷瓶边沿罩泛层暖光,却透杀种不好的预感,密密麻麻将人裹得窒息。 他身份没资格发问,安静等着祁随堂下示意。 腮帮子不自然咬紧,心口渐慌。 祁聿瞧他菜汤都就馒头吃干净了,嘴角还沾着馒头屑,乖巧跪坐地上,腿上束的绳索自己也不敢解。 可能是吃饱了,他灰苍的神色提亮几分,温润五官爽朗清举。几分文士骨气浸没眼底,多了副诚笃,没之前那种软欺,像个‘男人’了。 不知道陆斜多大,她绕案桌前取了陆斜人事册。 一看,宁成二年三月生,他才刚满十六,陆詹事行四的小儿子。 三个月前进的宫,这年纪生受腐刑没死,真是天命该他活。 祁聿掀眸打量,陆斜杀死了多少次自己,才能喘息到如今...... 她这两日不在廷内行事,桌上多了不少文书,现下睡不着,翻腕抬手揉把颈子,打算索性挑着批看几行。 刚落座,她眉眼不抬就指向地面:“春/药,自己用吧。声音叫大些,扰得周围人睡不着就行。” “你这张皮我想不出别的法子救你。要么在这里饮下、要么出门,自己选,我不干涉。” 取了趟药她想清楚了。 陆斜这条性命自己也不是非保不可,人各有命,他人死活挂上自己反倒是无尽累赘。 只是那张脊背......可惜了。 她不动声色又瞥眼陆斜。 太可惜了。 “......” 陆斜浑浊了双目,只见地面影子疯狂战栗,胸腔气息汹涌、翻覆了他所有神智。 委身阉人,任畜。牲摆弄......他魂魄一紧,光想着就本能想咬断舌根自/戕,口腔腥气反冲鼻腔后他猛地呛咳起来,寂静下他的动静格外大。 握紧膝头衣料喘息,将脏腑掏空他也没法好好安自己,肩胛一塌再塌。 他最后红着眼伸手将瓷瓶握紧,动作利索干净地拔塞,仰头正要一饮而尽。 祁聿出声断他手上动作。 沉色看他:“你既然还是愿意委身阉人,为何昨日不从老祖宗?他枕边风一吹,你什么都有,何必将性命托我手上。” 她还杀了他全家。 这人为什么自称阉人他觉得自己残身无碍么。 可陆斜才做好的准备,被打断后颅内一个理智浪头淹来,手上动作再颤不停,忘了这话延伸出的微妙歧义。 喉结上下滚凝晕成色,他又有点下不去手糟蹋自己。 这些年受教的每个字都没教过他这样苟活于世。他伏地头疼欲裂,眼眶泛酸,浑目看向案桌后坐着的人。 那人一身舒色端正、清冷面容,眼底半丝欲色也没有。就袖口上大片的血迹干涸的吓人,不知道今日又去哪里锁人性命。 陆斜埋了眸底的光,一字一咬:“祁随堂比他好看。” 祁聿听到这句顿时无言以对。 合着陆斜看脸? 陆詹事还能生出这种儿子是她没想到的,转而想他如今境遇,又觉得合理。 根都削了,不人不鬼的夹生而活,怎能像往日那般。 他现在便是站在日头下,怕也没影子了。 惨,真惨。 她嗤声,从最上层拨了张文书看:“那你用吧。” “此刻开始你就是我贴身的暖床小宦,以后仗着我的脸在宫内行走吧。只要不牵累我掉脑袋,你可以随意犯浑,我保你。牵累,我先杀你。” 这话字字尖锐,每道笔画都能杀进他心底最软的处,搅得人想死。可这么冷漠音调,又让他有种日后日子还不错的错觉。 疯了,自己疯了。 陆斜再三审度他,这个阉人眼底少繁杂,细润的五官嵌合挤丝疏落,看起来好像暂时没发难苗头。 是因为自己还没用药让他提不起兴致? 望着手上开了塞的药,小小瓶口望下去瞧不着底,形如深渊。 脏腑拧搅在一处疼得他神魂抽搐,忽然闭着眼仰头喝了个干净。 瓷瓶捏紧,绷着牙:“祁,干爹,父亲让我们不婚不得沾/淫,故而我至今从未与人有过肌肤之亲,一会儿......我不太会。” 这话让陆斜羞愤红了脸,狠狠揪紧膝头,掐得自己生疼。 “求干爹......轻些。” 祁聿听得两耳发昏,差点把手上文书砸过去破口大骂。 陆斜在说什么浑话! 她额角青筋直涨,恶声恶气:“你自己到凳子上将自己绑起来。” 她更怕陆斜用了药一会控制不住自己开始发疯,她招架不住只能一刀了结他性命。 陆斜握紧瓷瓶,眼泪差点逼出来。都到了这步......也不是不能从。 厂花之争 第7节 他吸口气点头:“嗯,知道了。” 听着陆斜这声温顺,祁聿一把拍下文书,凶狠瞪他。 这是打算任她予取予求,不做挣扎反抗、直接顺从了? 只见陆斜撑着地面起身,钩过地面绳索,缓缓蹦到圆背扶手椅里。 “干爹想怎么绑?” 这句她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 “什么叫怎么绑?” 陆斜指腹磋磨麻绳,胸腔急促起伏。 绷紧的下颚颤动,问:“干爹可有什么特殊喜好的动作?” 祁聿真觉得自己脏了,死死抠住案桌边角,脖子上青筋都气胀出来。 “你爹不是不让你们沾淫么,你怎么这么清楚,开过荤?” 其实他这岁数在大府里,开过荤也正常,自小贴身丫头不就做这档事的么,倒也不稀奇。 就是陆斜这么依随一个阉人让人想不通,今日是谁坐在这儿都行吗。 陆詹事是将他生出来扔府外教养了?怎么是这德行。 “年纪轻,混账,不小心看过。” 陆斜扔了脸后觉得这些话也不难启齿,“所以干爹可有喜欢的姿/势?” 清质声音很端正的在询问。 祁聿咬牙。 陆斜这样真不如去死。 她重新捡起文书,“非要人折腾你?有病。随便绑,只要别沾我身就行。” 陆斜手上麻绳同他动作一并僵住,嗓子凝噎惊诧:“你......” 祁聿从文书边角瞪他,满是厌恶疏漠,还恶心他。 陆斜闭口,懂了:“奴婢谢干爹。” 别谢了,冤孽。 不是这出戏得作实,她都想摔门出去。 要死,真是要死了。 这药效生猛,陆斜还没将自己彻底绑死,身上起的火骤然将他理智烧了个干净,内脏翻搅烧着、火冲着小腹胀着。 四肢开始软麻,脊梁游酥。双眸陡然含水,眼前一下就模糊了。 碎声绕开理智顶着胸腔出嗓,零零碎碎牵带出喉。 他抓紧扶手,照着祁随堂之前动作抽出扶手里的匕首,照着自己腿就扎。 一只手突然钳住他腕子。 一张素白清寒的脸俯下来:“做什么,淫/欲是犯了你家家规要这么自惩么。” 陆斜脑子不清醒,残存在骨子里的礼教也浑浑噩噩侵吞他的一切,却独独放大触觉感官。 腕子简单这么一触,他哼出声,隐忍着咬声往下吞,却吞不尽。 鬓角透湿,他促喘着:“我还没绑好,就想醒醒神。你,要开始玩/弄我了么。” 祁聿掌心炽烫一片,烧的她一下怔住。 陆斜声音也灼着燥,她没见过这个场面,心角被陆斜燃了下就成灰了。 陆斜现下浑身无劲,很容易就拔了他手上匕首:“这种药熬过去就好了,就是伤人精气,明儿给你讨贴药补补。” 垂眼,陆斜将自己两条腿并着椅子打了无数个绳结。防备心还不错,要正解起来还挺费劲,只能借外物。 但她佝下身,便将不少弱势裸/露给陆斜......药成这种神智不太清的死样子脑子还行,就这一行祁聿高看他半厘。 她喜欢聪明人。 “你绑的差不多了。” 这样陆斜应该扑不到她身上,别目不看他湿红喘息狼狈样子。 祁聿哽哽嗓:“现在你可以叫了,大点声。” 司礼监少监、掌司、随堂都住这处,让护城河这边直房全听见才好。 起了药性,又确定了陆斜沾不到自己,祁聿终于可以睡了。 她常在诏狱听整夜的鬼哭狼嚎、咒骂讨求,这点动静也没什么打紧的。听着陆斜软烂沾着水气的声,祁聿踏踏实实睡过去。 这种救人法子是真折辱人,但祁聿实在想不到什么好的。 陆斜为了活,将陆詹事死后最后一层皮扒的干干净净,清名扯一丝不剩,让亲爹在阴曹地府裸/奔。 日后骂他、他爹、他陆氏祖宗,只消用陆斜名字便能戳他全家亡魂脊梁。 天亮陆斜再出门,廷内是个知情人的都能这拿言语剐杀他。 她是真不明白陆斜抱着什么意志要活。 她日常起身有时辰,就算人没醒,身体也能抱着本能让自己趴起来。 此刻就是。 眼睛还没睁,手已经开始撑起半身抬腿下床。 屋外人声攒动,动静不太对,她警惕睁眼。 窗上人头挤作连片。 “谁!” 她一出声,屋外头直接压不住动静。 相熟声儿响起来:“祁聿,听说你点人开荤了,我们来瞧热闹。昨夜痛快吗。” “......” 昨夜种种印神,她朝陆斜方向看去。 他仰嵌在椅中,气息因为竭力再次若有若浮在胸腔里,跟要断气样。 陆斜一副活不起、又死要活的怪相再次入目。 她怔开眸,陆斜雪肌染的潮红至此未褪,粉红在窗外微淼日光下晶透浮层荧色,一种尽/欢无力后的颓然美感就这么撕进眼底。 领口大抵是昨日忍受难耐,被他自己扯开,白花花的一下扎了她的眼。 他眼下不光赤色还润着水光,唇角自己咬出血了,可这血花别说还挺好看。 祁聿抿唇,看着窗影。 哦,昨晚 自己行了‘淫/欲’,猪狗不如。 开了这道口子,日后这方面孝敬也算是拉开了。 这人太冤孽了,她跟陆斜八字一定相克。 听着屋外瞧乐子的浪笑,她凝色喝声:“滚。” “祁聿,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就玩个小宦,这档事宫里少么。人扯出来我们瞧瞧,我倒要看看什么人能让你不怕死的悔禁开荤。” “听说他哼哼叫了一夜,你昨日受刑一日还有精力折腾人,果然年纪轻就是好。” 门外哓哓的脑仁炸疼,祁聿捧住头想死。 一眼瞪杀陆斜,他已然自己玩死了自己,现在昏的人事不知。 是要众人见见,再做实点。 她掐把眉心,将昨日穿脏的衫子提着扔陆斜脑袋上,将人盖住,给他留了半丝为数不多的脸面。 到窗前一把推开,紧着一杯茶泼出去:“说了滚!” 一堆熟识面孔瞧见屋内,正对窗的椅子上绑着那位——陆斜。 祁聿虐玩小宦的热闹当即传遍廷内,成了人人口传的谈资。 第6章 刑话祁聿他不敢,没有下次。 赵执听手下人报祁聿来了,间断刑拷出门迎人,准备也凑一份祁随堂今日泼天热闹。 祁聿踏进镇抚司衙门,看见赵执眉眼压欢朝他阔步,黑色鞋面一层湿大抵是血。 冷眸先斩他今日兴致:“玩了,痛快,下次还想。” “还要问么?” 赵执脸上一下没了意思,‘啧’声就耷下肩。 转而他又扬起喜调,“原来祁随堂一直不碰是没碰见可心的人,不是不喜欢,那日后我能......” 衙门外天降一道声音再次劈了赵执的话。 “这就要看祁聿有没有胆接赵大人孝敬。” 紧着笃定声直接自问自答:“祁聿他不敢,没有下次,赵大人若要孝敬还是换银钱或其它吧。” 赵执乃锦衣卫指挥佥事,是什么人都能从他嘴里断话的?还在镇抚司衙门内驳逆他。 他端颈循声转身,一身血戾凶恶:“你说了算?” 看清来人后,赵执嗓子堵了声,挺直的肩倏然松了。 目光悄然移到祁聿身上,怎么今儿镇抚司招来这么多司礼监神仙?宫里来了什么大案?没听说都指挥使预提啊。 祁聿听出声音是李卜山,来因她清楚。 厂花之争 第8节 她也循声转向门口,只见打首行的是陈诉,落他半步之后才是李卜山,再身后就是一群跟班办事的阉人。 她周松散懒,眼底尽是冷色,缓腔缓调不紧不慢。 “这回李随堂说了算,我是不敢。” 赵执:? 祁聿说什么?他有不敢?他都敢宫门前打监生、戏学子、扯旨,还有怕的? 常在刑狱旁走,他一眼瞧看司礼监这几个神仙气氛好像不太对付,赵执默默站开半步,就怕自己是被殃及的池鱼。 院中千户百户缇骑脊梁同时挂把大狱的锁,所有人一动不动。 看陈诉跟李卜山走近,她眼底寒终于炸开,尖厉又锋锐。 陈诉见祁聿晃动神色提唇,一种微妙喜悦挂唇边,眼中荧光亮的十分不善。 祁聿胸腔沉浮一阵,朝赵执招手。 吩咐道:“赵执,烦请搬个刑凳来。” “这是要打杀谁,哪道案需要借我镇抚司的衙门刑办,上头需要我们从旁记案么。” 赵执够着脑袋往外看,以为后面会带个人、或一群人上来。门外却始终空空如也,半响没人进。 不料耳边祁聿清寒声音炸了下。 “我。私刑不用记。” 赵执拧眉,不敢不动,招手让手下从旁边扯张刑凳摆院子正中央。 司礼监私刑怎么这回到镇抚司来上,他好奇想问又涩了喉不敢出声,眼珠子在他们几人间来回打转。 祁聿闲适地坐刑凳上,单手朝后撑着身,面对比他高一级的秉笔太监,坐得狂恣。 陈诉掌东厂刑事,他临行刑前还这么作死,赵执一下就模糊了祁聿说的受刑人是谁。 她掌心全是曾经在这张刑凳上受刑人、忍受不住刑抠烂的边沿,现在扶着相当扎手。凳子常年浸血,浓厚腥气当即沾满一身。 祁聿浅淡声腔催促:“老祖宗给的什么刑?上吧,我一会儿还要作案件记审总揽,请你们快些,正事不能耽搁。” 陈诉招手叫了位刑官站出来,他手上捧着个半臂长的窄木盒。 祁聿瞧得心口噎住,冷汗无知无觉浸湿亵衣,扣紧刑凳。自己指甲不小心嵌入了跟她相合的木凳缝里。 这玩意廷内也不常用,寸长的粗针穿透关节,还要看施行人得的缓令还是杀令,因为一针下去可废、可不废,这道刑刁钻的很。 赵执看着盒子只觉周身关节开始疼,下颌不自然就收紧、人有些发慌。他日日看诏狱剥皮落骨快没知觉,但这种折磨人的手段常看常新,总能幻疼。 就说祁聿前日在宫门前玩脱了吧,昨日宫门前的刑看来没安抚到两衙言官,这是加刑了? 祁聿无碍笑笑,掀开膝头衣裳。 抬颈问捧着木盒的刑官:“按你经验我是坐着好还是站着?” 那人眸子恍然一滞,音调平白从嗓子深处拖出来,没任何起伏、没任何暗示。 “皆可,祁随堂随意。” 赵执浑身寒毛直竖,但清清嗓‘仗义执言’:“如果你受得住,站着针好扎透,易恢复。就是......” 祁聿不等听罢,当即将衣摆掖到腰上起身,“那我站着受刑。” 院内吹进一阵风,祁聿一身职袍灌风,他这个人也跟着要飘起来样。 赵执眸子翻天晃动,嗓子涌了涌还是吞下,但这种刑根本没人站得住。小姐簪子那么粗的银针扎穿膝盖骨缝,赵执想不出多疼,就单单替他捏一把汗。 他扫眼祁聿,祁聿素白地紧着唇,脆碎模样现在更轻了,折似秋霜。 眼中千万疏陌,不是赴死那种超然,是早晚报回那种必然,杀性展露的一清二楚。 司礼监内部关系驳杂,宫内外最团结的是这群阉人,关起门互咬最厉害的也是他们,能站司礼监里头的没一个不是狠角色。 踩了多少骨,沾了多少血根本算不清。 祁聿作为司礼监最年轻的一位参于批红的人,比他上头几位不知道增了多少倍的狠辣,怎么可能光靠经史站得稳。 偏他长得白净隽秀,有些人畜无害、且文气,总觉得他比起旁人来有那么一二分好相处。 实则......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杀神。 眼下正是好作买卖的时候。 赵执相当会打算盘的适时求问:“赵执现在一扶,值祁随堂一张‘签票’么。” 祁聿瞥眼长针,拎着的心悬嗓子眼。 蓦然想了想:“值吧。”她伸出手,“你过来提着我,别让我摔了。” 赵执瞥眼院子诸位,陈诉、李卜山神色没异议。他将腰上刀扶到侧面,走过去一把抗起祁聿腋下。 “这一刑,随堂半个月都站不起来。” 祁聿早年凄惨,阉得也早,都十九了,身量也比同龄的稍矮一些。端得身条比例好,单看还是高挑的。 可现在一提,还是能跟掐小鸡样儿扯腋下。 祁聿看着掌刑人从盒子里取出一根,在身前蹲下。 清清淡淡声音从膝头传来:“随堂,奴婢要用刑了。” “快点吧,我今日忙。”她催促声,扯紧赵执盔甲下臂膀的衣裳。 又来两个人将她两条裤脚从靴里扯出来,给她朝上挽。 赵执看着祁聿瓷白光洁小腿被拨出来,又瞧着韧紧的膝头、漂亮的鼓着好看的弧度,细白得惹眼。 他陡然昏了头,心口蹦出两个碗粗的大字:好腿。 赵执目色昏晦,嗓子不受控急涌了番。 结果耳畔下方一声清质笑:“半月站不起而已,不死,不是大事。” 然后他感觉到自己右肩衣裳猛地扯紧,身旁的人骤然狠狠朝下塌,气息一下重得没章法,往脏腑里倒灌也灌不及。 人现在掉下去这膝得废,他手肘将腰间刀柄一敲,直接横到祁聿前胸将人狠狠撑住。 刺入骨缝疼钻魂,她形容不上这是什么疼,只觉得自己气息已经要被自己咬断在下刻。 冷汗顷刻汗湿了里外,职服后 背直接浸出水色。眼下血丝狰狞而出,她忍不住疼,又昏着咬住牙,颈子朝后牵直,一副生死不能样子。 陈诉看着祁聿狰狞喘不上气模样,好像明白老祖宗为什么一直疼他。 这人姿容、脾性独绝。 还容易钩起种想将他碾得碎碎的、伏囚身前那种欲望。 李卜山一步走近,“祁聿,老祖宗问话,还有没有下次。” “刑内答。” 她脑子也在痉挛、抽搐得厉害,但听到‘刑内答’。她喘息几口,狠狠将嗓子深处淤塞的浊物吞下。 颤颤张口:“没有下次。” 刑内答......若答出了刑就要加刑。 李卜山瞧祁聿满头大汗,温色落下来 “既知这个结果,不懂你昨夜为何。你明知你这身子不是自己的,糟蹋半分都是老祖宗的,干什么恶心他老人家。” 这话让她脏腑骤然反出一阵腥气,她狭长眸子直勾勾看着眼前李卜山这张脸。 日日人参养着是真滋润,温吞和善面容下嵌了不知道多少条性命。 赵执身为局外人没听懂,拆解后疑窦却起:什么叫祁聿的身子是老祖宗的? 余光下另一只银针抽出盒子,朝着祁聿另一条膝盖去。 怀下祁聿一个痉挛朝下直滑,他不得不将力道放大些将人提住,提得自己也满头大汗。 可一想到能得祁聿一张‘签票’,那可太值了。 司礼监祁聿一张签票能换京城一套好地段三进的宅子,京外省五品的官,泼天富贵名利进手。 李卜山抿唇,眸子淡淡:“我知你在想什么,你想我死。可是祁聿,我虽大你十九,但寿数也比你长。五年前你能从那屋子活着爬出来、到如今,是我跟老祖宗都没想到的。” “老祖宗等了你五年,还要等你多久?我瞧着他的样子是不想久等。” 陈诉听着他们对话,颈子拧了拧。 心底直觉可惜,祁聿这样趁手物件,却会是那样没用的下场,明明他值得更好的刑场收尾。 她一条膝盖受刑时候整个人已经抖得不成样子,就已经站不住,另一条刺骨疼时膝盖以下已经疼的麻木,感觉人悬在空中了。 还好赵执力气大,提她根本不费力。 她厚厚喘两口,尽可能吐清楚话:“让老祖宗等着吧。” 眩目低头,膝盖上两个血窟窿,长针还挑着。 舌根被自己咬伤了,她掀目嗤声:“刑受完了,二位滚吧。我要去诏狱审讯了,案宗不日要结。” 赵执跟着一身汗,眼下对祁聿满心佩服。 两条膝盖都没了,还记得自己事务,司礼监里的人真是变态。 李卜山上下瞧他两眼,自己带着刑官转身回禀老祖宗。 祁聿颤着声,话牵住内脏一同战栗:“赵执,帮我把针取了,着人给老祖宗送回去,老留在我身上不像样子,耽搁我手上事务。” 陈诉眼皮动动:“我送回去。” 她顺声抬头:“上次我弄死你义子,你这次没趁机给我一脚,我都觉得你大善。陈秉笔今日怎么回事。” “你贱?嘴下留两分明日见不成?”陈诉少脏口,这下被祁聿激的。 他活该同情祁聿这个没心没肺的畜生,遭了这么顿揶揄。 祁聿摇头,字字诚恳:“不是,我情愿你现在给我一脚,不然你找我儿子下手......他年纪还小,我还没开始教呢。” “陈秉笔踹我一脚吧。” 陈诉曳眉,对他诉求旁若耳边风,但这话里有祁聿对陆斜不同常人的温煦。 厂花之争 第9节 他晦眸盯死祁聿,压住沸动的脏腑:“你别惹老祖宗发疯,我们不想陪你死。” 祁聿畅快地扯出笑,满是爽快:“你怕了?怕就好。你今日不报复,便当抵了我儿子一灾。” 她忽然转调,凉飕飕钻问:“都是跪在台阶下的狗,你说李卜山怎么就能叫这么久。陈秉笔,我们一起弄死他行么,这个位置提你哪个干儿子进来都行,我不跟你争。” 陈诉不言不语,绷着颈看他,半响后他温吞接句。 “临门一行我可以送一送。” 赵执架着祁聿只觉得头顶悬柄利刃,马上要掉下来戳穿他脑袋。 能不能不要这么大声密谋啊!他还无辜。 还有,李卜山是什么很好弄死的人么,人家贴身跟了刘掌印少说二十五年,这情谊司礼监谁比得过。刘掌印不死,司礼监没人能死在李卜山后头。 陈诉再镇静接道:“我送任何人。” 他可从不站队,司礼监里他乐得看任何人滚下台阶头破血流。 祁聿大笑一声,掐眸瞥他:“你还是一样龌龊,你这种人真好。” 对祁聿讥讽不闻,垂眸落他膝头,祁聿亵裤鞋袜已血淋淋染透一层色。 冷晒:“你要好好站着,站久点,内廷养儿子不容易,不小心就牵累到自己。” “我们六人当中最怕事的不是你么,你敢出事吗。” 祁聿点头,对此不知可否,清凌凌邪笑:“可我们六人当中最不怕死的也是我。” “我有两条命。” 这话意有所指的哑谜赵执听不懂,他已经当自己聋了,耳边全是苍蝇嗡嗡。 司礼监生死仇怨无人敢沾。 养儿子不容易这话没错,祁聿相当深有感触。 养陆斜太不容易了。 早知前日那条宫道上会遇到他,她一定会绕道的,可惜没有‘早知’。 陈诉端腔:“那孩子就跟你差三岁,比你可差远了。” 这话祁聿受得住,嘻嘻哈哈没心没肺:“多谢陈秉笔高看。” 第7章 诏狱干爹想金屋藏娇? 陆斜接到给祁聿送衣裳差事,直到镇抚司衙门前,才知这种轻松讨巧好事怎么突然轮到自己头上。 腐烂生蛆瘟疫之气四处弥漫的诏狱,敢直面进去的除了阎罗魑魅,活人不敢。 便是制衡锦衣卫的司礼监众人,也不喜这处,这不是人的好去处。 一缇骑瞧见门口的小宦,认出他腰上挂的牌子。 “你们祁随堂衣裳透湿半响,现下已经冒了咳,还不快进去伺候。” 陆斜涩口气随着往里走,高门过后衙门内正中有威风凛凛缇骑提着桶冲地,将一处浅薄新鲜血迹洗掉。 一处回廊穿过,鬼气森森高门骤然压下,两旁木栅是无数干涸血迹叠成的血痂。腐臭腥气还没进门都搅得脏腑翻滚,他胃开始痉挛要作呕,眸子浑了又浊。 扣紧手上衣裳,好似能多丝神佛眷顾错觉。 祁聿伏案捉笔批看,手边案签快落得有他头高,画押的状子到了手背。 北镇抚司程崖一上午将刑架上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如今血都快到案前。 新鲜的腥气泛着微妙甘甜覆在人感官上,谈不上抗拒,但总是促着神经、跳得死气沉沉,让人昏头。 新绞断的残肢随意仍在一旁桶里,跟街市肉贩子处理碎肉一个摆法。 最后瘫死在刑架上的人拖下去,铁链拖地的冷寒声回撞狱墙,与无数哼吟嵌合,湿重阴森朝人脊背攀挂,压死人了。 程崖凌厉舒口气:“祁随堂,身子还行?喝口水用个膳再签写,也不急这片刻。” 祁聿在压咳,他身子孱弱,怕人撑不过下午。 程崖到镇抚司衙外正遇着司礼监陈秉笔,用帕子包着两根寸长的银签离去。 进院子就看见祁聿瘫在刑凳上,脚下印着血,狱医蹲身给人上药。 而祁聿已经悠哉开始看今日提刑名单,将哪些人用哪些刑归拢出来。他心情不佳,刑用得一个比一个酷辣,这一上午刑讯画押效率奇高。 祁聿丢下笔,往案桌上一栽,吓得程崖心口猝停,一步直接阔到案桌前。 司礼监的人从诏狱被抬出去,这场面要去那位老祖宗面呈说解。无特殊因由,他不想见那个侍宠要君的老阉人,恶心人。 不等程崖出声问询,祁聿声音慢慢叩响在诏狱刑台下,回荡在审室。 “我让赵执跟你说清诏狱清了吗,我算着不过七日,这里最少要下五百多人。” 咱们正主子已然杀红了眼,前朝内廷现在人人具有不测之忧。 “东宫‘大祭’的案子还得早早用命堵上。” “你说到底是谁让东府那位在天神地祇的国祭上行错了流程?礼部跟东宫那帮礼官、还有你们都是死的吗,这遭血洗京官场真是......” 天子一 怒。 这案子三法司都来不及共商铺卷开堂,陛下直接丢司礼监锦衣卫联办。 这便是要重办,甚至还要嵌入天家私心,往日旧怨这回该收账了。 她嗓子浅出着气,乏了的模样:“现在又牵累到两京三千监生,连南京那边的‘小朝廷’也要翻天了。” 这案子从年前杀到现在,已经四个月了,络绎不绝的人往诏狱里填,跟无底洞样,死得那叫一个惨烈。 不知后世史书该如何工笔记写骨山血河的这四个月。 程崖肃声:“东府如今受斥闭宫。” 祁聿在司礼监更近圣心,借他揣度没错。 他想听祁聿闻讯,问:“你看最终东府会如何处理。” 祁聿想想,悠闲语气慢慢哼着:“左不过最终去皇陵告祭,尊孝守叩听先帝们慈训半年一年吧。东府主子也是半个天子,臣错怎么究扯主子,万臣不能惩天。这遭杀完了应该就会拨旨出发?” 这案子还会牵累出旁的来,比如陛下起复西厂的念头,先帝因遵‘宽刑慎罚’原则废的西厂这次可能会被重提。 如果陛下有念头,祁聿神色滚了滚,机会来了。 她转头趴案上,看着刑架阴影下的程崖,一身魁梧将室内所有光都遮了,头前的灯都暗几分。 脑袋惫懒抵卷宗上:“就是东府主子去前怕是要再斩一批贴身舌头,他们日日摇唇鼓舌教累国本,死得不冤。所以出事当日首斩的便是詹事府及左右德谕那帮迂腐,天天屁事不干还沾上科道两衙习性,谏君攀扯、还学着叫骂。” 程崖听他话里每一音都缝满对人命的熟视无睹、不以为意。 祁聿太冷血无情、杀孽深重,这人日后不会有好因果,早晚报应加身横死街头。 不过东府这次遭的乃受国之诟,是善了不得。 因为这次三千监生跪伏宫门,城内已有太子‘无人君之道’说辞。 祁聿住深宫,能耳清目明提前算清下狱人数实在厉害,就他清冷的话听的人心堕凉。 陆斜战战兢兢进门,听到‘教累国本死的不冤’、‘迂腐’,血气冲颅,步子一下重了,腾升的激动想去分辨。 程崖日常听锦衣卫众同僚脚步声,这声淤滞一听便是旁人,他扶住腰上刀循声转。 祁聿也循声搭寻视线,看见陆斜后一怔,翻手打了笔,麻木酸胀快没知觉的膝头骤然一疼。 青天白日的诏狱也暗,火烛摇曳,她看见自己青色职袍染了片墨。 “你出门做什么。”她拧眉。 司礼监那帮人现在怕是就想拿陆斜调侃、或用他奉承自己,诸种行径都能堵他心,也会并着再挑唆点什么。 陆斜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炸人的爆竹,眼下行到身边她有些不痛快。 再说了,他年纪小小的往诏狱跑什么跑,也不怕吓着夜里睡不安稳。她用半条命保下的人总要多活段时间吧。 陆斜看着人,原本嗓子顶出的话掉回肚子。 他哽着嗓子答:“干爹想金屋藏娇?” 这用词.......祁聿气噎于肺,横目,“你活爹之前这样教你说话的?” 她真觉得陆斜跟陆詹事除了姓之外、没半分可像的。那位在朝堂上也算当世有名纯臣,跟自己座师内阁首辅并个‘二贤’,怎么生了个蠢货? 祁聿抬手将人往身前招:“你走近些让我扇你一巴掌。” 陆斜瞪目。 两步跨过来,顺意地跪桌旁,是打算给她扇。 ...... 祁聿盯着他,不知怎么办。 颓然摇头,陆詹事真死不瞑目,生了这样蠢的儿子。 但......祁聿瞳底描绘此人,陆斜姿容即好、神情亦佳,眼底温润色俏出媚。 这张脸凑近看是挺惊人的,陆斜蠢笨可实在漂亮,做个消遣玩意是不错的,还能给她挡灾。 依着累年敏锐,她抬手掐住陆斜下颚,将人扯到眼前。 用只有他们两人听的声气:“考虑考虑,三天内将你本来面目给我瞧瞧,我不喜被哄,或者在我手上藏紧些。我被戏耍了是会杀人的。” 她还是觉得陆詹事生不出陆斜这种性子,或者说他能从三个月前活到现在,不能是这样性子。 或许她不是陆斜随意求扯的人,精心挑选的也不一定。 祁聿阴冷狞恶声连同诏狱寒气往他。血。肉。缝。里钉,胸口压得喘不出气。 陆斜揪紧衣裳:“奴婢不敢。” 程崖看他们,周围地上还是新鲜热乎的肉泥血糊,四处峥峥带血刑具,怎么气氛陡然...... “这位是你昨日榻上之人?你们现在是在......打情骂俏?” 厂花之争 第10节 诏狱刑开至今,敢在这处打情骂俏的这是首例,活久见。 祁聿捡起笔往程崖脸上扔。 “都指挥使瞎了?老子在训儿子,你见过跪着打情骂俏的。” 怎么没有,烟花巷小相公馆里别说跪着,那打情骂俏的姿势可多了。 程崖瞧眼气窗,“我用膳了,一会儿再审,人还多着,不急这两刻杀——” ‘杀’这个字在祁聿幽然眼底渐渐消音。 程崖心涩,这是怕词吓着人?还说不是打情骂俏! 这帮阉人自从身子不全后心思尖酸狠辣,他懒得理睬这群太监互。暖,太恶心了。 程崖声音僵硬。 “祁随堂,今日甲一那间大概不到子时就断气,你进去应该睡得好,留你了。” 一听有间新鲜断气的牢房,祁聿眼睛亮了瞬息,“多谢,届时干草叫人送些进去。” “我如今动不了,还烦请膳送进来吧。”看眼陆斜,“两份。” 可想着陆斜早年也是金尊玉贵的长大,蓦然封口,瞧着他不是滋味。 陆斜听着这段内容直觉幻听,“你要下狱了?我没依仗了?” 他声音下有种‘她没用了’的感觉,这话是连婉转都不会,这么爽利的削直了捅刀杀人心么。 祁聿一瞬间还真以为自己真下了大狱,被陆斜稀烂直觉给逗闷了。 翻了手上案词,囫囵‘嗯’声,“这段时间回不去,你来诏狱与干爹同吃同住伺候伺候?我招你做儿子,总要有点用吧。” 这像试他。 陆斜毫不犹豫:“好。” 祁聿签写了一上午口供,手写累了,笔眼下也飞了。 扭头趴案上,卷宗糊一脸,打算小憩。 肩头突然披件柔软,刹那温煦过身,她轻轻扭头,眼底无尽晦暗,比诏狱还深。 陆斜垂目,小腹抵着一柄他看不懂的刃,窄长、锋利、幽绿,这是嵌了毒的利器...... 祁聿耳旁懒腔,完全听不出意思:“下次靠近干爹先出声,失了手便是你的死数。” 陆斜声音颤颤,“是。” 手上动作僵在他肩头。 一只冰凉的手扯下他动作,“诏狱饭菜还不错,拿了回去吃,这里不干净。” 他凝噎半口气,“我几时来诏狱陪干爹同住?有空收拾几件衣裳过来吗。” 祁聿一下忘了逗弄他这茬,“不必,我不喜欢与人同住,你回吧。” “这是诏狱,不剐层皮都不错了还收拾衣裳?诏狱你家开的?程崔都不敢说你这话,你好猖狂。” 陆斜抿唇,眼睛再度往下,那柄刃已然收了。 他没看见眼前这人拔刃,也没看见收刃,一切都悄无声息,若不是这人手下留情,他真是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想起陆斜身上伤,祁聿转头,伏在案上瞧他。 陆斜乖静跪在身旁,刑讯两个时辰的刑架下血已经到了案旁,她的腿早透了血,再浸染也没什么舒服不舒服。 如今他膝头也浸湿了些,常年闻不到的血腥气今日好像格外重。 “我今日受了刑身子不爽,你去太医院找位姓单的医童,叫他不忙悄悄来直房候着我。” “让他多带些化瘀的药。” “你受了内伤?杖还是鞭。”陆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直接出门,多问了这么一句。 杖刑跟鞭刑用的药不同,带错了,上身多受苦。 祁聿没想到他办事这么精细。 “你受的杖还是鞭,便拿什么药。” 祁聿看着看着,心口扎了下,摁着胸腔里的颤说:“这几日,你住我房里,别乱跑。我出诏狱时来接。” 目光划过他颈子,想着他这张脊背,默然阖上眼。 第8章 杀戒你居然放任你的小情......…… 祁聿双膝裹扎真如赵执所言‘废了’,她动弹不得地仰躺在诏狱牢房里,看着枯色墙顶。 耳边或诉冤叫屈、或诅骂、或受刑后求死不能的呜咽呻吟、或死寂。 先一日画去的四十七人名单,次日便要在西市皮场庙执行斩首。 想着人数,她心里波澜狂浪,脸上却无半丝涟漪。 此类经手日复一日,她早习惯了。 祁聿满目无光无色塌在干草堆里,鼻端腥臭、腐烂味道熟悉又尖锐,她不适又熟稔宽舒,然后夜夜好眠。 这劳什子京官场,一人言、一笔书便能定人生死,诸位下辈子还是别来了。 择一处富庶,一家齐心辛劳耕种,缴了国税还剩几余粮钱,便是不足,就这么慢吞吞活着也很惬意。 或者,别托生成人。 她暂时不好走动,一阉人抬着宫内办事不像样子,廷内没开过这道先例,眼下时局又油煎火燎,她不能行特殊。 刘栩疼祁聿膝伤,改换吃住在诏狱,将日日述职回司礼监这步省去。她代陛下监督镇抚司行事,日日留批递签进司礼监,朝上行报日程。 两京腥风血雨荫蔽了四个月,‘大祭案’人还未拿完,又牵带出了借国祭礼器贪墨的户部。 请天祭礼上作这手死,陛下震怒要查吏部这往年国祭拨银的账。 当日户部一半的人直接下了诏狱,剩下一半衣冠办事,行自查或检控同僚。今年投狱的人太多,诏狱一下没关住,借刑部牢房塞了批。 这遭直接牵累京城众多部衙,各衙门上下恐慌万状,因为随时可能抬眼看见缉人的锦衣卫。 她直接在诏狱接旨继续督办。 ‘大祭案’并‘礼器贪污案’事件方向诡迷,连座人数确实让人胆寒,整个朝野上下连带,一共斩了近三千人。 等她能起身扶墙行走,两案共经到五月中旬。 司礼监将户部某些私密悄然按下,只求速速结案,其中秘辛祁聿只笑笑缄言。 今日祁聿接令回司礼监朝老祖宗述职一行,赵执进到诏狱里间请神。 瞧见面容晕几丝憔悴的祁聿,他满是悦服,钦敬道:“你真的,我进镇抚司衙七年,你是首位躺诏狱一个多月还能立着‘走’出来的活人。” 只要祁聿回司礼监结清始末,再御前叩听圣意,京城便算拨云见日。 西市衙前皮场庙浸了五个月的血,头些日子还有百姓啧啧围观,后面杀多了,只剩百姓绕着走。整个京城就那块天阴沉的吓人,跟有冤魂聚顶似的。 至今西市门上腐臭漫天、蜎飞蠕动不绝,地面色都润深了。 赵执这玩笑没趣儿。 他支臂靠门上,再度挡了些光。 祁聿规整下腰上玉佩,指尖绕了下穗子,淡淡启嗓:“早晚有日我进来出不去,你也就不觉稀奇了,谁真能从诏狱出去。” “若有那日你给我个好死,我还得跪下磕头谢你。” 打笑的赵执一下收了神色,这话太晦气,虽然行在廷内真有可能。 但他是祁聿啊,廷内唯一位十六岁就进司礼监作‘主子’的人。 祁聿恍然严肃,压低声:“赵执,今日回去立马把我的签票立即找人兑了,越快越好。” 说完这话,她所有音强神色断在这处,另容了番素淡,好像这句是赵执幻听了般。 他沉眸凝片深,得祁聿提醒。 ‘咳咳’两声,起调转腔换了个‘浪荡’模样:“你掌家带着你小情......呸,干儿子来了,这里闷住了一个月想不想?回去找他你可以好好舒爽下了。” 言下有羡慕,有戏谑,两眼炯炯有神闪着兴奋。紧目盯瞧祁聿,想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 这一个多月泡诏狱誊录案卷太忙,她不懂‘小情’是谁,干儿子......猛地想起,她失口惊愕:“他还活着?” 赵执没明白这话意思跟他的失惊,边给祁聿让路,并上去一道往外走,边好奇。 “他为什么不能活着?” 这话下的信息量有点足、还有迷雾。好奇心令他失了厂卫两家界限,冒然打听了下内廷人私情。 祁聿缄口,眼底杂色起阵冗繁。 随后哼着轻声:“我树敌颇多,那夜那么疼他,弄不死我总能弄死心上人让我怄心一阵。这段时间我分身乏术,他一个人在廷内撑一个多月倒是让我另眼。” “娘欸,你称呼心上人?”转声赵执又算听明白了,耸肩‘啧啧’怪声,瞧看不起祁聿。 拧色:“你这般大佛开口也算天大荫蔽,所以你没交代声什么护他一护?” “你居然放任你的小情......干儿子去死?太渣了祁聿,穿上裤子就不认可太无耻了,你知道么!” “祁聿,你这种放烟花巷叫负心汉。” 他正经说教话下有种赤。裸,阉人提上裤子不人更无耻的意思。 但赵执不敢说这话戳祁聿‘残身’,这是所有阉人的死穴。半个字就足给自己招杀祸,毕竟阉人小心眼,触到伤疤总是记得深。 祁聿扭颈看他。 赵执不敢对视线,喉咙也跟着一哽。 他立住不敢走:“出门路你熟悉,都指挥使其实找我有事的,不送了。” 掉头就跑。 祁聿看他背影嗤声。 如今五月中旬天开始有些热气,一出诏狱阴冷刮湿顿散,浑身暖烘烘的。 厂花之争 第11节 才行到镇抚司衙前院,一素影直接撞进眼底,“干爹。” 清脆一声真实,也狠敲了把祁聿脊梁。 这么顺口的叫声激起她下意识防备,陆斜要是她从六岁开始养,而不是十六,她都不会这样怔忡。 而且,嘱咐住自己房人至今还活着,这更让祁聿怵了那么一下。 她绕开陆斜招手让自己掌家上前:“他这一个多月住我房里?” “是,随堂。” 掌家这话落定,陆斜发觉祁聿神色尖锐,起了层谨防、甚至凉凉杀意。 他提口气,缓缓跪祁聿身前,揪住祁聿衣裳和盘托出半分不敢遮掩。 “干爹三年前进司礼监做随堂首日,有人不服您年纪轻作高位,趁黑行刺。次日您将那贼人首级拎到司礼监院子求老祖宗给公理......自那日后无人敢随意进您的屋子。” “奴婢找玉嫔娘娘宫里借灶吃口热食,花钱打听的......知道您房里有杀人机括,这一个半月儿子在地上睡,不曾四处窥测。” 她贴身掌家应该也是刚知晓陆斜花钱打听这些,直拧眉,眼下多震诧。 只要她不吩咐人告诉陆斜,直房那边不会有人开这个口,所以他聪明的出司礼监找内廷的人打听...... 睽违一月余,祁聿同他生疏许多。 只垂目瞧见这张背,往日种种又倾覆而来,将她胸腔、颅内撕开狠狠填了把陆斜。 弯腰拿住他的手,陆斜眸子战栗又平静,精致五官透股怜人劲儿。 盯着这双漂亮脸半响,她嗓子倏然清淡淡‘哦’声:“是我忙忘记告诉你我房里有些地方不能碰,怪我。你没事就好。” 陆斜觉着腕子越束越紧,脊背密密麻麻酥意侵体,胸腔鼓促的震荡不已,鸡皮疙瘩起一身。 摁住嗓子的抖,稳腔:“多谢干爹忙中记念,儿子这些时日尚好。” 他不是尚好,这是相当好。人周全成这样,要说没目的是不能了,就看他想从自己这里要什么。 祁聿松手,脚尖推把他膝盖:“起来,走了。” 既然活着那就照活着养,聪明人总是好的,也算是心头搁下处慌恐。 祁聿不想承认自己这一个多月来,无数次担心他死自己房里。 路长,祁聿不禁跟他闲聊:“你,还想读书么。内书堂虽都是十岁下的小宦听学,你年纪不符,但我偶时也去进讲几句,能让你听听课。” “还想读么。”不然陆詹事这脉声名真是惨淡。 陆斜没想到祁聿会说这些。 读书,心口嘎然响了声他没听过的动静,涟漪激心,半响回不过神,脚下步子陡然无力。 几步沉默,祁聿放慢半步与人贴近几厘,陆斜据上次经验本能朝后退了退。 祁聿当没看见这防备动作:“不读书去习武吧,你虽过了打根基的年纪,但习个一招半式,有人欺负要会还手才好?” 瞥眼他清长身条,一 身阉人下等松蓝职袍,硬是穿出文秀端雅、风姿盈盈,实在养眼得很。 斜睨提唇半逗不逗:“你长得实在太招人了,匹夫怀璧。我又不能回回及时给你做主,你被欺负丢的也是我脸面。” 逼曾经的读书人习武,祁聿想自己也挺神经。 陆斜听不出这人真心还是假意,因为祁聿声音太冰冷。除音调略有顿挫,字下是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他探无可探这人心思。 脑子他不觉得自己差,凝思片刻,“习武?” 祁聿点头:“行,过两日送你去镇抚司找赵执,给你寻个百户还是千户好?别学不中用的花拳绣腿。” “往下两个月直接住锦衣卫卫所,没事别回来。最近我要——大开杀戒,不好牵累你。” 诚然这份心透出肺腑。 陆斜没料到这内容话急转,陡然吓得一激灵。 目光顿顿抬至前头人肩上,那张素容清冷转来几分,勾唇:“我对你还好吧?” 大开杀戒四个字被祁聿说得如尤戏言,听不出凶狠残忍,好似常日里问好那般松适。 宫道溘然萧瑟,却因为祁聿清淡神色也不至压抑。 ...... 陆斜僵着半幅身子,点头:“干爹好的。” 好还将无知的自己安排住他房里住,随便走动两步就能横尸,真是......陆斜心底五味杂陈,掌心尽是冷汗。 怎么跟祁聿聊得周身阵阵逆风,如入阴阳道般瘆人。 他瞥眼祁聿贴身掌家,唐监丞神色自若恭敬跟着,如同听家常。 祁聿‘啧’声点头:“是,我也这么觉得。” “你是我第一个儿子,我也不太会养。就......有事你跟我说,我帮你摆平?” 她怔目红墙,当下确实在认真想这个‘儿子’怎么养,给他日后一条怎样的路。 陆斜看他走在前头,‘干爹’认认真真作想的模样竟然有半分滑稽。 ‘想给最好,又不知道自己什么好’,那种憨样让他抿紧唇线,他静静看着眼前人故作姿态。 “我看陈诉教他义子识文断字、将自己得意书法倾囊相授,好叫日后能承了他在司礼监帮皇爷誊录折子的衣钵。我......” 祁聿想了想自己这些年在司礼监‘立身绝学’,一时想不清自己怎么站住脚的,端重地拧眉问贴身掌家:“我能教什么给他。” 掌家此刻低头,颈子瑟瑟。 杀人全家?但这也不好教吧。 “随堂,经厂到了,这些稍后再想,您如今朝老祖宗述职重要。” 他如蒙大赦歇口气,急着催促祁聿趟往司礼监里进。这问题得赶紧放下,他答不上。 祁聿抬头,眉头倏然压下,这道门是熟的。 “你们在外候着,我述完职就一起回去吃个饭,今儿找膳房弄几个热菜,烫壶酒庆祝我收了儿子,早前公务都忙忘了。” 这才真正认他。 陆斜抬头看着牌匾,心口急促倒冷气,这地处他有些怕了。 “你不用怕这处了,随堂作保过的人无人敢动。他行事有些......不太温和,老祖宗又疼他,廷内没人敢随意招惹。” 直白意思:招惹不起。 身旁温声安抚这阵令陆斜惶惶点头,“谢唐监丞提点。” “不敢。”祁聿掌家微微退陆斜半步,此刻不敢与他齐身并站。 他是祁聿张口认的义子,他虽贴身多年却有天壤差别。 第9章 闲话你转过去,我看看你的背。…… 祁聿跟老祖宗述完职,司礼监众人诉论商议后起草份意见文书,跟往日朝内阁递讲的经程、再由他们裁度、拟好的内容,两份并封一起。 随后跟刘栩、两位秉笔太监一同去隆宗门的云台候旨。 不料东府主子、及亲臣,几位内阁大学士,北镇抚司程崔跟经历司司务正候着,立等司礼监众人一同判听此道事势。 五个多月案情原委今日呈递御览,所有人要在今日磋商个最终落案结幕,将京城荫翳摘了。 直到天降瞑色室内掌灯,陈诉才刚替陛下捉笔听写。 最终诏令果真与祁聿想得差不多,东宫主子罚去皇陵尊孝守叩,敬闻祖宗慈训一年,行省忠义孝悌、‘人君之道’。 已受刑的封校结案,暂未受刑的常加警省,无负朝廷,以保禄位,余剩下沾错又没定罪的按已往之愆,姑置不问。 “此案终于蠲了。”出门头道便是首辅钟方煦这句。 祁聿眯着眼摁下一个哈欠,拖着身子走的极慢,悄悄揪把袖子忍着疼,掉在末尖。 正要指着奴婢送几位大人出宫,钟方煦立在人群前朝后钉她一眼。 她惯性躬身朝前,一把抽了提灯身旁人手上盏子,塌着肩将灯伸钟方煦脚下,这么伺候人往宫外走。 然后听着几位大人再度析案,她只觉聒噪。 膝盖历经一个多月养好许多,但今日从卯时三刻或跪或站至现下亥时,近七个时辰。 让她恭顺给提个灯显着他们身份了,这么为难个阉人奴婢。 祁聿神色末了变得寡淡、轻轻。 程崔看他步子滞涩多艰难。 这一个多月刑案祁聿从未夹前朝与廷内私仇怨气、更无阉人变态趣恶,反倒犹如刑官上堂,公公正正一一与狱犯论述拆解清楚案情。 就审讯手段......诏狱没什么好留情的罢了。 他陡然两步阔前,从祁聿手上抽了灯,拎着她颈后衣裳将人提开。 “慢吞吞的,神武门本就下了钥,跟着你要走到何时去。”程崔一掌将祁聿挥放到一旁路上。 然后提灯‘架着’一行人快步往前,生将几个老家伙累得开始喘气。 她就愣了半眼,眼前便只剩了个背影。 双腿骤然发软,她朝后趔趄几步撑住宫墙,一只手也忽然扶住她小臂。 宫内无人敢对她直接上手,这么不懂规矩的只有一人。 祁聿缓缓朝身旁扭头:“我说了,靠近我前出声,你不怕死?” 显然上次不够长教训。 陆斜手上一盏灯燃着两人搅在一处职袍,动作再提高,灯火笼了两人半身。 “我以为干爹看得见,您退得正是儿子这边。” 祁聿借力站直之际,耳旁从落:“廷内随身持刃大罪,干爹不会糊涂。” 机灵得你! 厂花之争 第12节 祁聿冷哼声,陆斜又要跪,她抬起脚尖正巧撑着他膝头:“回吧,饿死了。你怎么来了。” 冰冰凉凉清声,听起来没起什么怪气。 陆斜起身,提着灯照她步子前,人按这规矩落他身后。 “唐监丞说您受刑虽好,但今日御前跪久了必然会复发,就让奴婢来接。” “儿子该来行孝。”他骤然哽噎声。 祁聿一把从他手上反劈了灯提自己手上。 “我不喜旁人掌灯,你跟着我走吧。疼回你,我给你照路。” 陆斜猛然塌了颈子,扭头酸了眼眶,盈盈光亮刺目。 那日过后,这世上竟然还能有人给他照路...... 祁聿撇嘴。 行个锤子的孝,像他这种家里行末的少年公子,上有家族父母溺着,下有哥哥姐姐宠着,往日指不定在家中多猖狂。 亲生父母前未必来得及行孝,进了宫倒讲起孝来,平白的戳人心窝子,阉人那套父子孙情她恶心,再者对陆斜也受之有愧。 一时觉着这条回直房的宫道太长,让他会多难过。 祁聿盯着脚下灯笼,火光将将能罩到二人足下,不暗不昪刚刚好。 “你怎么受刑入宫的,别告诉我你跟边秉笔一样,家道中落自己断/根进宫赌把权势。” 这么精明的陆斜应该不会......她陡然起阵寒。 音色一下沉戾:“也别是进宫报仇,最终不成那人只能让你陆姓多赤几族。” 东宫当初既保下他,陆斜明明是可以作个平头百姓好好活着,生儿育女为家族留嗣才是。 怎么就成这副样子。 陆斜声音朝体内涌,身体本能想避这段隐痛,可他自知如今没有缄默的身份。 刚张口,整个胸腔灌满夜下凛冽,他硬着头皮:“我......” 晓得陆斜难受,耳畔只有风声跟他溺了样的寂静也挺让人剐心。 “算了,不想听。”晚些时候她自己去查。 祁聿又慢吞吞问:“那你有打算么,譬如日 后想进司礼监,也做陛下左膀右臂批红,掌一方私权?或者其它?” 她想在今日帮陆斜简单筹算条路来,免得他日自己无力替他周详。 陆斜觉得这话相当考验他。 不想,太没上进心,刻意隐瞒心思,心怀奸诡。 想,太有野心,日后必然冲撞他权柄,心怀奸诡。 他登时心寒胆落,祁聿又变着由头想弄死他? 陆斜低头,诚恳又顺服启唇:“奴婢就想一条活路。” 也希望祁聿能网开一面,留他一条活路。 那时病急乱投医求人救,没想到把自己送至阎罗殿门前,祁聿天天换着法子将他往门里送。 “就这么简单?”祁聿吃惊。 这是遭了大难心如死灰?她不好追问,怕人实在伤心。 世上无人知晓自己对陆詹事一家有所亏欠,要是陆家满门尽亡,还好。独留下陆斜,她昧己瞒心对他抱愧,不得不多照应些。 加上那张背,可能她天生就要栽一跟头在陆斜身上。 “只想活的话......那晚些时候我送你出宫,你愿意吗。”她认真琢磨。 许是风戏的,陆斜衣角遮住了灯罩。祁聿平地一脚踩空,本就酸软胀疼的膝头再次晃了下。 臂膀再度被一只手托住。 他不知道祁聿想套什么,也不想平白受审。 出宫这话简直天方夜谭,根本没入耳、入心。 将人扶正,敛目,他轻轻转了话头:“有人说干爹受刑是为了奴婢,奴婢无以为报。那日诏狱没瞧出您膝盖受刑,是奴婢眼瞎。您现下可想泄愤?这条命本也就是您的,奴婢受得。” 宫里全是奴颜婢膝的下人、或不是人,她听惯这种柔声下气、服低做小,甚至自己多半也是这幅模样。 偏陆斜这么乖顺总让她不适,有种想将他本有的气性捋直。 “你......” 祁聿发现自己今日同他说什么,都下意识小心翼翼避着原先本该完整的‘他’,情绪被挑动的明显。 陡然烦躁当日瞧见陆斜在门外,没将他拖进来枭首。也烦陆斜聪明,没死自己房里。 这人死了,庞杂情绪便不会生根,偏偏这人活着。 她将灯塞回陆斜手上,“不必跟着。”自顾自踩着黑往直房去。 到了屋前,自己掌家守着一方精致桌椅,一看就是在宫内库里暂时借搬来,十多道菜全盛在注水的孔明碗内,就连酒也温了几壶。 这场收‘子’阵仗不小,司礼监除了老祖宗跟今日应值的边秉笔、李卜山。 余下的一位秉笔、两位随堂、十二监、四司、八局都来了位不值日的执事太监、掌事姑姑。全亲身来了她这处,誓要亲自见证祁聿头遭收子。 祁聿先携过一壶,给来的上级、同级、下级挨个斟满杯。 最后他一手携壶、一手握杯,“这么晚还赏脸来,多谢多谢,日后还请多照顾提点我儿子,陆斜。” 给自己一杯一杯地斟,一杯杯自罚。 司礼监与各监执事便是会互相构陷拉扯,面上亲和总是在的,廷内‘一条心’这是规矩。 连‘敌人’都容不下的人,也不配进司礼监、同坐十二监、四司、八局 陈诉看着来晚祁聿拎壶冲自罚,颔首瞧他身边空洞的:“你一个人罚?主角呢,今日不为看你,看腻了。” 这才看见一盏灯由远凑近。 陈诉余光一直等着撕开黑暗,将祁聿的宝贝扯到眼皮下,好好看看。 “你让他在你房里不出门,这么久我们可都无缘见上一见。祁聿,你情愿受老祖宗罚也要强留,到底藏得是什么可心的人。” 他坦然的好奇能在祁聿房里活月余的人长什么样,全然没有带人给祁聿行刑的亏心。 而且不光他好奇,整个廷内二十四局的人都好奇。 祁聿一壶下去,嗓子火辣辣被酒刮了层,她适时侧目,瞧着逼近的火光。 笑哼:“喏,来了。” 她转身冲远处压声喊:“陆斜,过来,见人。” 看着门前连排三大桌不按宫规的人,陆斜直拧眉,宫内严禁下钥后私聚。 走近后,他按规提腕灭了灯笼里的火。 这边直房住得多是掌事,各屋文书多,故而直房这片少用火烛,甚至连做饭的炉灶都没有,就怕走水。 一般奴婢吃冷食,金贵点的大珰都用注水的孔明碗热着每日饭食,或去某位娘娘住处借宫女人情热个饭菜、或直接结对食讨个热膳一道过日子。 他在祁聿身旁跪下,朝众人磕头,将满三个胳膊就被人一把提起。 “够了,余剩下的来日再敬。今日要有人给你小气,一会儿我摁着他给你磕回来。” 膝头还被顺手给他拍打两下。 陆斜愣在膝头感觉上,低眉,祁聿的背很是纤细削薄,是种好看的‘瘦弱’。 然后祁聿走进人群,游刃有余应付诸位,言语酒水间给他讨见面礼,将来人每位都狠狠剥削了顿。 陆斜看着自己面前各位大珰、掌事姑姑送的山高样的见面礼,一时无言。 比他在家生辰收的礼还高出一大截。 祁聿在廷内真是好人缘,几近阖宫的人物都来了...... 桌上一阵絮语取闹。 “祁聿,你这样真够了,居然疼起人,你真是祁随堂?” “祁聿,你这么硬的腰板还能弯个在奴婢身上,啧啧。” “少见你朝人讨收物件,倒为了儿子开口,意想不到,意想不到。” 余下就是众人吃吃喝喝、敬来敬去,桌上人情在话里、在酒里,陆斜头次见这样爽朗又心怀叵测的飞觥献斝、推杯换盏。 往日不屑爹爹、兄长在官场桌面上这样,如今自己也要落得如此,更恶心难忍的是他跟一群阉人坐同一桌。 陆斜五味杂陈。 看陆斜喝酒动作慢下来,当是他年纪轻喝不动,祁聿不动声色为他挡了大半。 酒席彻底散尽,祁聿醉在桌旁,朦胧着眸子犹如一滩烂泥,好似此刻提着直接扔护城河里,他会再也爬不上来。 祁聿扬手,陆斜走近去搀扶:“我送你回房。” 祁聿一把摁住他腕子:“你转过去,我看看你的背。” 陆斜:? “什么。” 祁聿把人使劲掀开:“我说让我看你的背。” 虽不明缘由,陆斜晃着步子转身,身后气息陡然急促,鼻息重的非常。 一只手贴陆斜脊梁上,他猛地一怔。 只闻身后轻轻声:“你还好吗。” 第10章 战帖这是二人必有一死的局。 厂花之争 第13节 喝醉后祁聿都不敢在房内瞎晃荡,怕稍有不稳死自己布置的机括上。 陆斜这晚也有了自己屋子,她索性安心合了衣裳也睡地板上。 天未明,她被淅淅沥沥雨声吵醒,简单清洗番披件衣裳提把伞出门。 路过自己掌家门前,她轻轻叩响,朝里吩咐。 “一会儿将我的‘战帖’找出来带去经厂。” 短短几个字,唐监丞昏睡弥蒙状态直接惊醒,‘嘭’得从床上掉地板上,目眦欲裂瞪着门,脑中这句话一直回荡敲着神经。 睖睁下嵌死惊惧,浑身不住打颤。 陆斜原本听到隔壁动静准备起身伺候,不等出门便从窗瞧见祁聿离去的背影。 随后听见跌地声,他披了衣裳出门,隔门唤:“唐监丞?” 他木讷神色凝滞僵涩,拧了半响眉。 听着陆斜动静才缓过神,衣裳已然湿了身,屋内细风胡游,不少寒凉钉进体内,他又瑟瑟都起来。 司礼监要变天了! 祁随堂的事眼下他不好多言,既然没张口同陆斜讲,他也不好说讲,言多语失。 哽阵,张口:“昨儿随堂说要送你去镇抚司习武,你如今身份不一样,变动前要见眼老祖宗,回去换身衣裳一会儿随我去经厂。” 陆斜听着他慌颤又压稳的动静满怀疑窦,晓得祁聿必然有事与他隐瞒。 他有‘儿子’头衔,却无‘儿子’的信任,眼下相处自然多少防备。 其实能与这般位份的阉人相处成这样,陆斜是没想过的。 往日也不是没见过大珰出宫,见过这等宦臣,便是京城官他们也敢无法无天当街行笞。 兄长还说宫里这帮阉人,在京郊对百姓‘税 加之,刑加之,役加之‘,更甚者私刻关防。 他一直以为阉人阴险小性,无恶不作、变态残戾......虽然祁聿也沾点?但他给人观感始终携微末‘正派’,这词形容廷奴不合适,可祁聿好像跟旁人就是区别开些。 再转身,风雨里已经瞧不见那道背影。 陆斜瞧眼时辰,天还黑着就去上职? 他一向这么值勤么,比他父亲兄长也有过之无不及。此刻他对祁聿观感生出奇异,一阉人为了权柄做到如此,活该他有权有势。 眼下有些宫门尚未到启门时辰,各处守门本该记问核对人名与进出缘由。祁聿仗着腰间佩玉,走哪哪通行,无人敢拦问半个字。 她孤身走到更鼓房一间破落值室门前,伞静静收放墙边,雨水登时将廊下泅湿一大块。 木门老旧,祁聿推开一丝门板便发出好大一声响动。 她认真琢磨下这间荒废的屋子,除了五张连排床板,一张几近要散架的衣柜,旁的东西早都被人搬走,屋子空的一眼望尽。 进门翻腕合上,她不顾床板尘土积厚,掀袍仰躺上去。尘灰扬起生呛人好几口,连眼睛也被迷红了。 闭目沉怔好半响,她嗓子哽咽涌涌:“你要保佑我这次活着,活着我才能给你公道。” 她侧身蜷缩,脸依恋贴在腐旧味浓郁的床板上:“法不给,天不给,我给你公道。” 祁聿躺了两刻,乏着精神,带着一身狼狈温吞吞原路回自己屋子洗漱换衣,穿了身最精神的青绿葵花胸背团领衫新衣去上职。 司礼监今日早膳一如既往和睦,吃吃‘闹闹’,眼下还未到去内阁取票拟时辰。 祁聿招手,众人以为是要让陆斜进门见老祖宗,跟敬礼昨晚夜值的边秉笔、李随堂。 昨日未出现的二人几乎在祁聿起身瞬间,各从袖中掏出给祁聿儿子的见面礼。 桌面边秉笔一块足重的金锭摆桌面上,“祁聿,给你儿子......” 就见祁聿掌家捧了盘,里头叠着一张素白裹尸布。 膳厅内外瞬间噤声,目光全聚到祁聿身上。 针扎似的视线中,祁聿嬉闹似地跳下桌,将边秉笔的金锭跟李卜山还未放下的一叠银票抽走,自若走到门前将东西扔给门外陆斜。 “你的了,咱们司礼监最好赌、小气的边秉笔今日对你竟然出手如此阔绰,看来我往日尚得他的心,难得大方!” “李随堂的嘛,区区一千两你受得。” 往日祁聿这般模样,众人必当回敬打趣或揶揄,至少嘴上不会饶他。 只是今日在那张裹尸布前,整个司礼监无人敢说话。 陆斜捧着拳头大的金锭、一叠银票无语。 他昨晚已经收了很多私物,够他家父亲兄长加起来数十年俸禄。 还是阉人受贿严重!蛀国害民。 然后看见捧着裹尸布的唐监丞人簌簌发抖,几乎要站不住。 他不懂这个东西是什么意思,但知道要死人了,就静静站在门外不出声。 廊下连雨,祁聿突然衣袍一掀,直挺挺跪膳厅门前,恭恭敬敬朝里磕头。 “翁父,儿子胆大僭越想求秉笔一职,今日我来朝二位秉笔下死战书。” 里头才给了金锭的边呈月一张拍桌,尖锐戾狠狠瞪着门前伏地那道嵌雨帘下的身影。 “祁聿,你年纪是司礼监最小,大家都宠着你。我如今心善替你求告回老祖宗,吃三十杖乖戾的惩,我与陈秉笔便当没看见这物,你速速收回去。” 陈诉心口也跟着惊然,略微颤着拂过手旁茶水。 温润性子他面上也随之撕开道口子,‘镇定自然’掀眸,老祖宗眼中十分复杂。 余剩下厅内三位随堂,厅外随侍的其它监的执事也都汗涔涔看着祁聿,狠狠捏把心口,大气都不敢喘。 廷内二十四局朝上升职有两种法子。 要么上面的人犯了错失了职、或升职空出这道位置,选贤任能便朝下在有资历的人里提选,但这种究竟谁上位只能看上头意思,不可控。 还有一种,上面人还在其位,下头人以性命相搏。两月内不计手段绊倒对方,这样位置便会直接替位晋升。 但两月时间到了没将人绊下来,或自己被对方手段弄死,便作罢。 这是二人必有一死的战局。 不过一半长胜的自然是上头那位,权大,少有人能将上司拉扯下来的。 祁聿当年进司礼监,也是越了规矩从个小小掌监,捧着‘战帖’进司礼监以命相搏得来的随堂之位。 不过三年,今日竟然重演...... 祁聿跪的端正,抬手朝上示意。 他的掌家哽咽两口,脊梁战栗地将盘递出去,取出裹尸布披他身上。 瘦瘦清冷的职袍被裹尸布覆上,人显得就那么小小一只。 地面再传铿锵:“翁父,奴婢僭越上头,晓得规矩,现在立领十杖,叩罪奴婢对秉笔大不敬之行。” 话到这里是无改了,祁聿今日就是要摁死一个秉笔。 里头边呈月抢过陈诉手上茶盏照祁聿砸过去,目眦欲裂厉喝:“混账,你他娘的想死!一个爬床的阉货凭你也敢!” 陈诉额角也胀起青筋,气息浮躁,脊背僵得板正。 这场冲着他两来的杀阵实在突兀。 刘栩听到这话,眸色不由明灭阵。 ‘战帖’都披上了,没人能逆廷内规矩,便是刘栩只掌整个廷内,私疼祁聿也不能容这些话没听过。 刘栩摁下心口不顺,无奈道:“祁聿,你选谁。” 这话直译:陈诉、边呈月挑谁做对手,他看中了谁的秉笔之位。 陈诉执掌东厂,若是坐上他的位置便能手握部分禁军,甚至有些奏事是可以明目张胆避开掌印刘栩的。宫内实权可谓大握。 仿若是占边呈月位置,则直接提督文书房、礼仪房、中书房、御前作几处,管宫内外传旨,部分私权也是刘栩更改不得的。 祁聿裹着素白麻布起身,拍掉膝头灰尘。她若输了,这张裹尸布大小正合适。 神色不禁松弛,徐徐掀眸看边呈月。 挑眉应声:“你看陈诉多有风度,临此要死也淡定自然。”她轻笑声,“怕是现在在想该如何弄死我了,陈秉笔果真临危不惧、大气。” 此刻祁聿狂妄的便连秉笔也不称呼了。 膳厅内外多是人惊着心看他,司礼监少有这么死静只剩天地自然之声。 “我选——” 她刻意施压作为,目光在两位来回流连,不怕死逗弄着两位。 连同屋外所有人都跟着他音腔在两人间来回看。 两位秉笔此刻受着祁聿戏谑剐杀,顷刻间皆汗流浃背。 最后被逼看的陈诉也咬牙,一掌拍桌:“你说罢。” 祁聿依旧没心没肺清淡模样,目光倏然钉边呈月身上。 “陈诉你太可怕了,天下书法皇爷唯独褒了你与钟大学士两位,我再大胆也不敢翘了皇爷心尖。就选边秉笔吧。” 这轻松语调跟在市场选菜一样。 祁聿目光笼落在陈诉身旁人,边呈月一身鲜亮绯红领袍,自若风采也算逼人,就是此刻风度不如陈诉。 他十九家道中落,狠心找人将自己阉了入宫求权势。一张嘴吃遍宫内外、行事周全,还真让他一路高升,在二十五岁那年进了司礼监。 一手将自己家业翻个富贵身,自己双亲妻儿如今宫外享福受尊,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天下能及他者称寡。 祁聿冷声里没有一丝活人气,只当自己现刻是个死人。 清冷勾唇:“边秉笔自来豪赌,今日便由我与你来赌局生死,望成全。” 边呈月两眼血丝遍布,狰狞凶狠恨不得现在就着人扒了祁聿一身皮! 照例这十二个时辰是他跟祁聿安排后事的日子,不能动手。 祁聿拢拢身上裹尸布,冷眸射来:“或是你现在让了职给我,我们也就免了相互杀伐。你觉得这主意可好?” 祁聿声音沾了雨水的天凉,犹如死魂发问。 厂花之争 第14节 边呈月爆喝:“去你娘的!祁聿,你猖狂!老子纵横此道十一载,你个毛头算什么。” 这话不假。 “哦,我一直这样猖狂。三年同坐,边秉笔今日才认识我?啧,不知敌,接下来两个月你怎么跟我斗。” 她自顾自抬手示意,让自己身 旁掌家去搬刑凳。 僭越上头,先受十杖,她是很懂规矩的。 余光瞧着刑官搬在院中的刑凳,她杏手扎了前后袍子。 朝看厅内边呈月:“我先去了,祁聿等你出手。” 陆斜看着他孤身清凌凌走进雨中,自若趴上刑凳、咬住手腕。 直到一杖杖闷响击碎他深思,他恍然低头看着手上金锭银票,上刻受礼下刻便以命搏职位。 他头遭知道宫内阉人竟然这般有种,比不少全了根的还了不得。 陆斜目光深下不见底。 祁聿这遭若是失利,不光是一条命,是上头秉笔要立威扼杀这种挑衅。 他会千百刑罚加身、不得好死。 果真,他要没依靠了。 第11章 时事每三个月选一次死得那些人,都是…… 十杖下去,祁聿脊梁血都不见,人‘好好’地撑着刑凳起身。 主要是祁聿现在这个行径、身份,眼下无人敢下真手。 唐监丞忙撑伞到他头上,陆斜一只手搀紧人。 她脊背还是火辣辣疼的,再浸润在冷雨湿衣潮杖,便是做样子的假刑,此刻也摇摇欲坠,脚下虚浮晃颤。 气息乱的根本稳不住。 祁聿握紧陆斜的手撑住身子,余光瞧他没撑伞便着急下来了,衣裳湿得不成样子。 单手抱着的银票看来要等晴天晒了。 他正拧着深深复杂看自己,好似欲言又止的嵌了丝丝几乎不可察的忧心。 她深吸口气,颤颤巍巍再跪院中雨里:“翁父,儿子今日休沐回去料理后事了。” 膝头再度积沁雨里,通体水涔涔、冷冰冰的掺着脊髓上的疼,人相当难受。 不等屋里屋外什么动静,她自顾自扯着陆斜起身离去。 唐监丞手上伞被祁聿取走,他立马掉头回去再廊下人手中接另一把,忙几步跟上来。 当陆斜头顶寒凉一下止住,视线被伞、及撑伞的人牵走。 祁聿受刑后还给他掌伞,金锭跟银票想也不想就要扔了腾手。 祁聿轻笑笑,出言断他手上动作:“没事,拿着,我死了你也要安身立命。这些够打点些,去东宫了你就不必受苦,殿下看你父亲面上也会多照拂你的。” “再疼你次,我给你掌执伞。”胳膊微动,整个后背火辣辣扎进她骨髓,疼的两眼一黑。 这样时候祁聿还能笑,是自信能登秉笔之位,还是生死置外? 陆斜闻声一时呆滞失神,动作悄然收回。他从不是好财之人,只是今日这些钱多了丝他不太懂的情愫,恍然间舍不得扔了。 指节不听使唤的将金锭跟透湿的银票握紧。 昨晚他替自己掌灯,今日替自己执伞...... 祁聿好像挺没架子?这话刚入脑就被否了,祁聿有架子,还很凶恶。 “我能......” 刚张口,陆斜觉得自己可笑,偏目侧脸闭嘴。 昨日他收的所有礼全送给边秉笔,大抵从那人手上也买不回祁聿一条命。最理想状态就是买他一个好死,不受过多折磨。 一滴雨不知怎么的进眼,陆斜眼眶生涩红了片。但他笃定自己不是在哭,只是某种言不明的难过。 巧是一阵风来带一通劈里啪啦雨声,将这启唇话生生从祁聿耳边没去。 此间天地唯一位在这般情景想用钱赎她命的诚挚,她没听到。 祁聿才踩出司礼监门槛,只听身后边呈月声音:“翁父,儿子请牌出宫。” 这果然很边呈月,他的后事头件便是安排双亲妻儿。 她微微敛眸,唇角挽丝凄苦的羡慕。 羡慕他尚有家人需要安排。 出门没几步,身后脚步声追上,应是要叫她,祁聿驻步回身。 李卜山一张清润、满眼压尽不明的脸从伞下撞来,手上是件碧城色薄缎氅,质地上乘。 “老祖宗给你的,说你淋雨身子会不好,教你别死在这上头。”他声音一时听不清好赖。 祁聿乱着气息一直调不稳,瞥见这件衣裳,陡然生了莫名气性,一掌挥掉。 “我不要他的东西。” 缎氅掉落在地上,顷刻浸湿,脏的不成样子。 她扬着下颚看李卜山,满是揪心无奈:“我看不见你跟他死我前面,真得好不甘。” 李卜山拧眉,再惊愕地看祁聿。 “你竟不是全然有把握?那作什么行这道死路。” 他不解挑目,细细打量祁聿,陡然恍然大悟。 “是我上次说老祖宗不想等你,你才被逼行这般激进,想用此道身份替自己挡灾?” “那是合你的性子。” 李卜山弯腰拾起缎氅,挥手给身边人。 “无论你是不是秉笔,我都不会死你前面。你的不甘只能来世再消,相当可惜。” “还是那句话,你别让他老人家等急了。你不去他身边,这十二监就一日不得安生,每三个月选一次死得那些人,都是因你而死。” 他温和眸子陡然落陆斜身上,昨日没瞧见,现下一看他眸底登时亮了阵。 陆斜长得比祁聿英气些,孱弱书卷气笼覆,细嫩肌肤也养得好。就是刚遭了大罪,人瘦骨嶙峋有些不好看,可会是老祖宗疼的模样。 但他不及祁聿自带清冷气,让人生有作贱撕碎的征服欲。 “可惜被盟了帖,不若他也是个好暖床的,这模样,应当能撑久点。” 李卜山视线在他们二人间来回。 陆斜听懂,脏腑不免恶心搅弄,只差要吐出来。 这位随堂话下陆斜也听出来些,司礼监那位老阉人是因为得不到祁聿,所以才三月一次挑选人作替代? 他目光不由落身旁,又草草垂下。 李卜山轻声下显出不忍,“你宠信这小子时,老祖宗气的直接将床上那人掐死。要不是你替皇爷办着‘大祭案’,那日两针怎够。” “你真是太放肆了,一次又一次顶撞老祖宗。这次,你好自为之。” 这话狠狠刺了祁聿,以致她眼下疏落变得犀利,却只刺了对方背影。 还是他娘的李卜山跑得快! 等她坐上秉笔,等她坐上,她会想法子弄死这个畜生,为那些三月一选的人诉一次王法。 陆斜看扣紧伞柄青白的指节。 所以是司礼监那位掌印要对祁聿如何,他不得不用命拼个秉笔位子来自保,略微制衡微末? 便是到了随堂位置,走入陛下眼前,还有如此多的不得已么。 陆斜看他。 第一次描骨般将人朝心底看,不似往日草草瞥过或是低眉。 祁聿应该是腐刑行得早,十九了身量比他十六的也不过才高一个头...... 鬓角梳齐隐入冠中,五官软软娇娇的,疏朗清润轮廓甚至有半丝女气,这样想他一下觉得冒犯又不敬。 陆斜眸子闪躲不自觉又盯回他,祁聿周身生冷嵌寒入骨,自然碎脆流肤,那种让人想捧着敬着的感觉直往体内里搅,莫名其妙直教想让人护着。 一个阉人,竟然这般清古冶艳、秀骨天成,好看的出奇。 祁聿一巴掌扇来,将他脸打偏。 “你在看什么!” 第12章 撑腰她给不了陆斜一个公道。…… 陆斜歉忱低头,面颊烧疼也不敢捂,是他失礼。 祁聿:“你眼神真恶心。” 陆斜心惊宛如刀绞,一口气不待喘上,祁聿给他的荫蔽抽离,雨水沁身。 唐监丞瞳底充满繁复望他眼,抿唇提步跟上去。 这道凉侵入骨髓,陆斜胸腔狠狠一颤。 倏然一柄伞撑他头顶,一件披风拂他肩上,陆斜回头,是太子。雍容端贵拢身罩来,陆斜照往日习惯给主家跪下。 陆斜只听头顶一声压人神魂的威喝:“祁随堂站住。” 祁聿闻声便知道是东府主子,他应当是从养心殿受旨,特意绕来司礼监经厂这边。 厂花之争 第15节 回身看一袭缃叶色长袍的金贵人,亲自抬手将陆斜从雨中扶起来。懂了,殿下要给陆斜撑腰、跟带人离开。 陆斜回东府对他而言确实更好,于自己也少很多烦扰跟愧怍。 她弃伞毕恭毕敬伏地磕头,宫道所有人也都跪下。 “奴婢叩见殿下。” 头顶半响没声,她也不敢起规矩。 五月还是寒凉的,雨水夹着针似的望骨肉里钉,加那作假的十杖,她现在脑子糊成一团。 眼前一道革靴走近,她 噎气将额头贴雨里。 “听闻祁随堂与陆斜盟了帖?你自来行事周全,这次怎么不查查他的身份,是不是你个奴婢能招惹的!” “趁本宫东府遭难忙杂一时不查,竟叫你们这群阉人将人私自隐去行了刑,带给刘栩给上了贡。你们司礼监眼中有没有东宫!有没有本宫!” 一声震喝,就连经厂里的人也都涌出宫道跪下。 整个宫道转眼便跪满人。 所以陆斜不是因罪受刑,是因为长得好看,被人悄悄带走行了这道腐刑,只为朝上哄刘栩那个老畜牲? 是说太子当初将人护走,怎么会容他变成如此。 陆斜真他娘的冤惨,一家被屠尽,自己因这种荒唐理由变得不人不鬼。 她嗓子涌阵,眼底森然血红。 咬牙:“奴婢一会儿细查来因去果,涉事之人亲自手刃给殿下跟陆,陆公子一个......说法。” 祁聿说不下去了。 因为她给不了陆斜一个公道,人已经成了这样,做什么也无法挽回。 她将肩再塌低些,整个前胸全没入水中:“若是陆公子因奴婢盟帖动气,奴婢这就缴帖、任凭陆公子处置。” 陆斜看他伏在雨水里,脊梁已经跪不直在颤,应该是疼的。 仰头看着太子殿下给他亲自执伞,瑟缩了下腕子。嗓子涌涌,有什么话要说,又没说出声。 太子侧垂看陆斜,端稳五官满是恳挚的歉意,捏着袖口将陆斜脸上水渍擦拭干净。 看着陆斜一张素净的脸,眉眼像极了陆夫人。 “是本宫蒙难失察叫你落得如此......本宫对不住你,对不住陆詹事,你怪本宫吧。” 一个怪字,祁聿肩胛猛地战栗。 悄然握拳,对陆斜更是亏心。 陆斜是要按规矩躲开太子动作的,却在太子庄严眸光下立着动弹不得,生受了不该他受的尊贵。 “奴婢不敢。”他敛眸。 陆斜的自称让太子心沉了底,直觉耳畔雨声都燥人。 他不悦攒眉:“你跟本宫回东府,让本宫弥补对陆詹事的亏欠好不好。” 声音极尽温煦,如同哄个孩子。 陆斜下意识看向祁聿方向,唇线抿紧。 如果,如果太子对他、对父亲尚有那么一丝欠意,如今祁聿这个局势,他到祁聿身边,太子会帮祁聿么...... 可不跟殿下走,自己留在宫内、留在祁聿一阉人手下作儿子。跟爹爹比,祁聿不配为他的‘父’。 陆斜知道祁聿救了自己一命,他这样想相当忘恩负义、厚颜无耻。 可东宫能给他的一定比祁聿多,他也想过眼下最好的路,世人皆此罢了。 宫道陡然寂静,他连雨声也听不清,望向祁聿,眼底却渐渐没了他身影。 “好。奴,陆斜多谢殿下照拂。” 太子看向经厂门前跪着的刘栩,“刘掌印可有异议。” “奴婢不敢。” 在刘栩启唇瞬间,太子拉上浑身湿透的陆斜朝西华门方向走。 当凌乱脚步声从身边踩过至远去,祁聿这才起身,握住膝头袍子朝经厂门前膝行几步,再次叩下去。 “是儿子不查叫翁父受了殿下责,还请翁父下罪。” 刘栩早被陈诉扶起,伞也遮头上,垂目看着雨水里的祁聿。 因湿衣贴身缘故,祁聿一张好脊梁剖露,细溜的窄肩窄腰,软弱可握十分清秀惹人,刘栩不禁注目忘乎所以地瞧看,心底腾腾干烧了把火。 直到她不小心吸气噎口雨水伏地呛咳起来,刘栩才忙叫人给他披衣裳撑伞。 “处理完陆斜的事,赶紧诊个脉服两帖药。若一条命输在这上头怕是你不会甘,去吧。明日开始,便是咱家也不能破廷内规矩护你,你好自为之。” 祁聿强摁住脏腑,又磕个头起身,捡起地上伞,目无他人朝东厂刑狱司方向走。 掌监看他浑身湿的透透的,“奴婢给您捧衣去。” “嗯。”下道门,两人直接分道扬镳。 祁聿素着神色,脑中直想陆斜四个多月前是如何被人强虏,关在不见天日的地方待刑,行刑后又是如何被人看管,到了日子摁进司礼监的。 一切无妄之灾皆因自己而起,她默然耷拉着颈子,紧紧闭口。 踩进东厂,她脱了冠扔一旁。 旁的人瞧见这位,慌手接冠,低头哈腰跟在一侧,这位大佛今日怎么淋着雨就来了。 她进门朝着最上头一坐:“不用禀告陈诉,我承老祖宗意思来划道案子。将四个月前与陆斜相关的人半个时辰内拿到我面前。” 刑狱司瞧见这位瘟神,厅内互相觑看,“是。” 然后一队四十多人披着蓑衣鱼贯出门去。 她手旁才多盏茶,就见老熟人单医童缩在伞下提着药篮进门。 刑狱司瞧见专属祁随堂单医童,就确切知道今日之行确实是受了老祖宗意思,不然药不会到这里。 忙去将医童请进门,恬笑:“再晚来些,祁随堂就该咳了。” 随手将人家伞取过,把人往门里拢。 药刚捧近,祁聿接过就仰口饮尽。 这药来得过于及时,落碗她瞥目问:“这是夺了谁的驱寒汤药。” 单医童很是镇定自若收碗:“宛嫔娘娘的。” 祁聿看眼药篮里的碗,心中钉了口气,额。 旁边小宦官对此见怪不怪,祁随堂夺碗不受宠娘娘的药在廷内不算大事。 单医童好心道:“祁随堂换身衣裳?这样受寒可了不得,我怕治不好你。” 祁聿脑袋朝后顶着椅背,散腔慢调:“我掌家回去取了,一会儿就来。受寒病死就病死,这是什么大事。” 单医童:...... 祁随堂挺‘豁达’,但司礼监老祖宗没这么好说话。祁聿病重,他第一个给祁聿填命。 视线不禁被祁聿牵直的颈子吸引过去,他小小咂口感慨,不怪司礼监老祖宗喜欢,细白清润很是惑人。 祁聿余光掀出檐廊外,雨好像愈发大了。 然后听到外头劈里啪啦脚步声,肩胛端正,他掌家怀里捧着一鼓堆衣裳,好生护在蓑衣下,人一路狂奔满脸汗。 这瞬间的朴实无华令祁聿心脏砰然热了把。 无论她掌家是因职责还是其它,这个时候护着一件不起眼的衣裳,加上今日诸多情景,足够祁聿鲜活的炙热一把。 在宫里时间太长,死静多为常态,她都不记得上次想多留一眼的是什么。 她松着肩起身接过手,绕后堂隐蔽性算佳的一间换衣裳。 等她温吞吞换完出门,厅内已然跪了三十余人,祁聿眸底浅淡登时深了。 高堂一坐,轻手支着高案,朝堂下睨眸:“陆家小公子怎么从太子殿下东府到宫里的,谁行的刀,宫内羁押在何处,何人负责他日常,一并讲解清楚。” 往往祁聿温和言语,便是他戾重之时。 每个字缓平细问,却让人压不住体内寒战,堂下跪着的人体内汹涌一个接一个撞,震荡四肢。 唐监丞凝眸。 陆家小公子?他对祁聿称呼陆斜身份用词怔了怔。 第13章 雨日那你便是我唯一的后事。 陆斜撑着伞走在不甚熟悉宫道上,眼底只有往前一个方向。 还没跨进东厂刑狱司,里面此起彼伏犀利板子声跟塞口后冲天呜咽声,夹着清寒雨声让他不由自主禁步,里头在行刑。 一道身影在陆斜转身离去时擦进眼底。 他抬起伞,祁聿正吊眉惊愕看他,天地此刻万般俱寂。 “看见你衣角了,殿下可有什么吩咐?还是你要来拿缴帖,就你们读书人重这玩意。我回去一烧便是,老祖宗手上的我自会讨来一并焚了......这么大雨,不必你亲自来,我会堵口。” 这是陆斜少听见祁聿温言良语的时候。 “我......” “嗯?”祁聿看他,静静等着他说话。 陆斜在他目光下偏开脸:“我跟你身边,太子殿下会不会助你一二?说过替你死一次,我来兑现承诺。方才,没想真心跟他离开。” 只是同行一段想多激起点殿下愧疚,好给祁聿再多容份情。 此时风雨正好,迷了祁聿一切感官。 “你,陆詹事真是生了个蠢货。” 厂花之争 第16节 她无奈解释:“今日这事,按廷内规矩就是陛下也不会随喜好插手,我与边秉笔此遭生死不论、能者居之。东府主子更不敢插手司礼监,你作什么 长得这般天真。” 推搡陆斜一把,“现在滚回去求殿下收留你去。” 陆斜不知道这规矩,自作聪明眼下还成了祁聿拖累,这是他没想到的。 可他不死心问:“所以殿下即便亏欠我、我爹,也会看着我死?” 祁聿憾然点头:“照规矩是的。” 然后好心给陆斜普及点廷内规矩:“边呈月想按死我方法很多种,我在他手上行过差,任意朝我头上按件错漏、同手下人串个供,明日跪在院子里行刑下狱的就是我。” 下颚朝刑狱司简单示意自己明日下场,然后神色催促着他快离去。 陆斜怔着,伞跌了手,瓢泼大雨砸在身上。 “你......你都清楚。”他睁大眼睛,将脸上不断的雨水拂开一把,又落一脸。 祁聿看不下去他这副蠢样子,手上伞朝他倾斜半分。 “说了能者居之,自然清楚。你刚才跟殿下走我挺庆幸的,少了个......” 陆斜以为祁聿会说自己‘负担’,没想到耳边就着雨声砸出,“挂念。” ——挂念。 这个词不朦胧,就是直白意思。陆斜震惊望他,可祁聿眼底依旧清清淡淡,并没旁杂情愫。纯净到祁聿与他距离同这个词简直毫不相干。 “随堂,已经死了两个,有人要说话,可要听供......” 祁聿循声掀伞。 唐监丞看见陆斜先是一愣,一时不知道该叫什么,就草草朝陆斜佝个颈算打招呼,十分意外陆斜出现在这里。 “不用,听了也是打死,直接杖毙。将......”祁聿看眼陆斜,收了口。 伞塞他手中,“别进来,吓着你。” 陆斜接过伞,看祁聿冲进另一支伞下随着唐监丞离去。 而他脊背衣裳又深了一片,陆斜这才抬眸看着伞沿,是给自己遮雨所致。 进门,院子地上血掺搅雨水淤积,又缓缓朝廊下泄水处汇集流走,院子红了整个。 空气中甜腥气重,粗布塞口也堵不住他们痛苦呜咽求饶。 这等杖刑祁聿连张刑凳也没给,直接就地摁着便往死里打,唐素不忍看这三十余人的死状。 “涉事者家中也不必留后,入秋是不是又有一批该进宫的......” 话到这里意思很明确了,唐素点头:“是,奴婢这就去办。” 这就是不能当着陆斜面说的话么。 祁聿别目,从院中看向屋顶那方灰沉天色,凉意被雨帘具象的厉害。 “那我处理后事去了。这些一会儿拖去东府呈禀,若是殿下不满意,就该我亲自去请罪了。” 唐素将伞递出去,自己往廊下缩几步,望着祁聿转身背影,他狠狠拧眉。 不会的,这个时候东府主子插不进司礼监手,也要按旨启程去皇陵。等人回京这边局势早落了,要么祁聿死无全尸、要么他升成秉笔,无论死活均是太子动他不得的模样。 殿下没机会、也不会此刻发难祁聿,陆斜这件事到这些人命已经截止了。 里头板子声依旧在雨声里此起彼落,痛苦呜咽已经断了不少。 陆斜便是不看也知道个大概,心下不禁觉得瘆人。 祁聿杀人真的太轻松了。 “走吧。你非要当我‘儿子’,那你便是我唯一的后事。” 一声从天落下,陆斜还没从这句话里缓过神,就见祁聿走他身前,他不自觉步子慢慢跟着,照着不知名习惯落他半步。 祁聿余光看到身旁伞沿跟上,轻轻敛眸。 用很认真的腔调嘱咐:“你虽是我儿子,但只要不出手帮我,边呈月不会对你动手。我们廷内是群很讲规矩的人,虽会不择手段,但‘战帖’之下不涉无辜之人。我们死前也会交换遗嘱,若我死,我会让他想法子补你良籍,你带着昨日那些物什出宫,择一处好山水,好好过日子。” “哦,他,咳,我们也会服用些药。你年纪......也不知道能不能恢复身子,若是不能,日后收养几个当陆家传宗也不是不能。需要我叫人送些给你么?” 这些内容便是平述,陆斜也感受出来祁聿对他与旁人的差别。 怕祁聿也是那种不要脸喜欢玩人的阉人,拎着心惶恐,嗓子涌了半响,正要出声,祁聿忽然慢一步,一下与他并肩。 耳畔落声轻笑:“是不是好奇我对你太好了些?” “因为陆詹事与我有半师之恩。” 这话引得陆斜抬头。 “宁成六年,陆詹事听奉殿下之令去过阳羡,那时阳羡县令是我父亲,陆詹事来我家府上短住过两日,指点过我书法、批过我文章,还留下过‘尚可’二字批语。” “次年我父亲受冤下狱斩首,我一路乞讨来京,本想敲登闻鼓伸冤,” 陆斜闻他声音愈发寒凉。 “朝中嘛,官官相护,那年才九岁,实在告不成,就这样入宫了。” 陆斜看不清祁聿眼中是何种,直模糊到让人心口刺了刺。 他张口,却出不了声。 祁聿随之一笑,笑得奇淡。 “我十六进司礼监那日,那些人我全杀了......原来处理这些并不需要告官,自己解决才最快。” 祁聿目光转过来:“你的事,我没办法给你公道了,就只能以最简单方式处理。全死了你心里会不会好点?” 陆斜别开眼,他对祁聿这种凶狠手段无法评说。 但此刻有人站在他身边,他从东宫离开那日的苦、怨、恨,好似能淡半分。更多的是无法言说,这些苦难他无言以诉。 指节若有若无需要拿点什么才安心,不自觉揪紧衣袖布料,狠狠捏紧。 “以后去你父母坟前,千万不要提我。” 不等陆斜好奇因由,只闻他声音更轻几分,“我不配。” 宫内到处都是长长不见尽头的宫道,他忘了问祁聿要去哪里,等两人一并停步,就到了镇抚司衙门前,怎么走来的陆斜毫无印象。 祁聿熟悉进门。 只闻他声音略爽朗半分:“赵执在哪里。” “我在,听闻祁随堂刚才在司礼监干了件天大的事,这个时间找我就不合适了,祁随堂饶我一命吧。” 祁聿现在找谁,边呈月那边就默认为一党,要死人的。 “我就送他来习武。” 一道庄严血煞染尽的府门,那道空青色衣袍的人遥遥看来,陆斜自然而然对视上去。 祁聿神色清淡,还有些求人的谄媚,几许奴向透骨而出。 陆斜一时不喜欢他眉眼下有这样的卑躬神色,想扭开脸不看,又转不动脖子。 “顺便你们洒扫间屋子给他住,日后要么我来、要么边呈月会来照顾他。照规矩这是我后事,不给你添麻烦。你们日常行操带上他就好,不求学个高超,安稳能自保便可。” 陆斜周身木讷僵化。 早知如此,他刚才为什么要跪禀殿下回宫。 他应该跟太子一起去皇陵,离祁聿远远的,也不想自己成为他的后事,还风轻云淡替自己周全所有。 便是父亲曾为他两日的半师,祁聿也不必做尽成这样。 爹爹门生数十,受教者成百成千,宁成六年那么早的事,父亲未必记得。 还有,祁聿知不知道自己也才不过十九岁? 第14章 半死再过两刻祁聿不出现,便能去收尸…… 自昨日祁聿朝上头秉笔下了帖,今日司礼监整个气氛淤滞,连带廷内二十四局好似都阴了层气压。 早膳一等二等等不到祁聿身影,刘栩沉眸看右手边呈月。 他正用得好,此刻小口小口饮茶,脸上无浑的色彩,依旧老成持重端方自若。 陈诉搁下筷子,众人相坐皆沉静,无人启语。 他澹然觉得,再过两刻祁聿不出现,便能去收尸了。 只是老祖宗...... 陈诉余光悄然瞥去,只见掌印脸略衔几分阴翳,晦暝得吓人。手上不舍搁碗,还想给祁聿留口饭食。 目光不觉绕回对面,边呈月眼底冷静沉稳,不算富有绝对自信那种,就稀松随意,好似表明:祁聿死不死都可,并不甚在意。 这才是记日第一天,两个月日子还长。 屋内这种几近屏息状态实在让人不适,边呈月手上盏子落桌。 “至多废了,不会要他性命,老祖宗不必忧心。您心尖上的人儿子省的。” 其实废了,接下来稍稍再碾压下,基本也就差不多了。 祁聿有两条命与旁人不同,他必须活着‘死’。 剩下一条‘命’要送给老祖宗,这是司礼监众人皆知的事情。 这话才落,门外一道轻弱喘着气适时撞进声道谢:“祁聿多谢边秉笔容情,但你的人下手当真狠辣,我差点就死了。” 一声沉闷跌倒声随至,屋外有气无力狂喘吁阵:“你现在要不要出来补一刀给个干脆?不然我可要求着翁父喊人医治了。” 屋内所有人面面相觑,脸色缤纷多彩,各怀心思。 边呈月听着门外挑衅声音,倏拧紧眉,面上狰狞,就连躯体也略微僵化。 还是不够狠,祁聿还能活着走到这里,就是失策! 听到这话,刘栩狠狠将手中碗砸桌面上,给他吃个混球!饿几顿人就老实了。 厂花之争 第17节 转眼,刘栩示意李卜山出门,看祁聿到底伤的如何了,怎么没进门。 李卜山颔首起身,退出膳厅。 人还没跨过门,只见祁聿一身绀宇色衣袍除胸口要害,胳膊大腿小腿几处污满血迹,人半死不活躺膳厅石阶下。 唇边淡笑,空洞地望着天,冠也散掉在一旁,不成体统。 司礼监‘战帖’下无其它朝臣跟陛下动怒唯一原因是,他们两人便是非常手段斗个你死我活,也要保证宫内宫外事务不断。 该上职上职,该值夜值夜,该述案述案。 人只要不在行差处,必然还有其它劫难。可到这儿,便是皇爷随时顺手的臣奴,需要随时受差遣。 祁聿眼下撑着半条命进司礼监经厂大门,便是以随堂之身来处理宫内外要务的,边呈月不能再动手。 就是祁聿如今伤成这样,看着站都难站,今日怕是许多事做不成。 李卜山回身:“老祖宗,祁聿四肢受了利器伤,怕是难起身了,今日他的差该如何调派。” 祁聿也竖着耳朵听,也想知道自己今日的差事会调到哪里去,走太远是不行了,要找个地方坐会儿。 刚想好好喘口气,四肢顿疼穿透皮肉钻进骨缝,疼得压不住闷哼,就连眼眶还不禁泛疼逼出的酸。手不由自主揪紧衣裳想给心里一个支撑,一抹一手湿滑,她知道是自己的血。 她艰难扭动颈子,压了压气息:“翁父放碗了没,我还没用早膳。” 厅内听到祁聿这样混账言语的众人,不免尽是嗤气,甚是无语。 刘栩眼底泛戾,到了这样境地,他还不知死活的要用膳,语气少见地失控,重喝一声:“放了。” 祁聿吊儿郎当声音言的轻巧:“那午膳我要叫人送两份。” “翁父,喊单医童来一趟,不然儿子该血尽而亡了。” “翁父。” ...... 祁聿颇有几分耍赖意思。 厅内无人有动静,面面相觑后,陈诉得到老祖宗眼神,又在边呈月满不在意神色下动身,支派让人往太医院请人来。 刘栩动身,其他人人才跟着下桌。 出门瞧见祁聿浑身是血的样子,刘栩当即步子顿住,胸口翻涌几许后。 轻声:“你镇抚司听记这么久,今日跟陈诉换,到工部坐记几日。” 刘栩侧眸,陈诉当即应事:“我替祁聿到镇抚司再归结次卷宗、然后上库封存。” “工部今日行程我这便记于他详程。” 边呈月晦目,权当没看见濒死的祁聿躺地上苟延残喘,这一地血看着又舒心又晦气。 一行人从膳厅走到正堂,桌面分堆几摞文书、或签文,每份前笔墨纸砚早已铺好。 祁聿招手让院中洒扫小宦扯他把:“扶我进去。” 她如果不行政,指不定边呈月还有什么昏招等在门外。只有接了要务,才能靠着陛下投下的微末再多苟活几刻。 所有人余光不自觉落身后那个半死不活残影上。 心底只是叹服。 桌面挨个述昨日差事,再将今日所行几处大致归总到一起,让各自都清楚宫内外各部、京官出了什么样大小事。哪些可能会上内阁,哪些需要替陛下。私/处,这些是司礼监要先论一番的。 掌收通政司每日封进本章,并会极门京官及各藩所上封本,司礼监众人先是要轮阅,然后等内阁票拟送来,再论,没异议誊抄后便给陛下送去,俱由文书房落底簿发。 祁聿觉得这是她有史以来坐在这屋里最清醒、又最混沌的一日,满手血只能让旁人展开给她看。 早会议到一半,单医童挎着药箱出现在院中,人芒刺在背缩等在屋外。 她实在疼得要咽气了,艰难招手让人进来,单医童脊背汗涔涔看着屋内不敢贸动,摇头拒绝。 最后刘栩瞧着他踩着地板全是血,脸上毫无血色,双臂颤着抖着实在可怜,支使人进来赶紧给祁聿吊条命。 祁聿感激不尽,朝进门的单医童示意噤声,耳畔陈诉正在谈市舶司申报战船的事,她也认真听记着。 一会儿去工部,这件事也要听工部尚书、侍郎长论,都水清吏司估销工程费用、造册官书她也要仔细批阅。 这件事往后没几日必会上内阁,呈递到皇爷眼前的,马虎不得。 单放舟见祁聿四肢沁血,衣裳颜色加深的面积实在可怖,光是看着头皮都阵阵发麻,喉咙瑟瑟咽口心慌。 缓缓伸手拨开他衣裳,细溜腕子绞杀进皮肉的铁丝还嵌得深,一些布料连同丝韧也一道勒进肉里,四肢就差生生绞断了......好狠的手段。 他轻轻拨出个铁丝头,疼得祁聿脊柱一震,两眼浑了一息。 单放舟被迫左右细看,根本不敢取。这种东西扯出来跟‘切肉’有什么区别,虽然祁聿已经被‘切了’。 他倏然两眼一黑,嗓子咕噜,真想说:在下学医不精,不然请他师傅来呢? 可阉人又不能请医,祁聿已经是廷内分外开恩的特例了。 祁聿见人鬓角细汗从出,眸子顿顿:“你取出来就是,再帮我缝上,一会儿我还得去工部坐记。” 字跟字还带着催促意思。 单放舟半身发抖,颤得话差点不经脑子出了口,司礼监是真变态,人都这样了,还记得处理事务,果然这扇大门不是轻易能进的。 他慎小谨微巡视眼,压着不打扰议会的音调轻轻问:“现在?生缝啊!不用我去煮碗麻沸散?” 祁随堂,您胆大,我艺并不高啊! 祁聿嫌人麻烦,倾颈到他耳边,压着戾气:“快点。” 除了行差能挡下边呈月手段,还有就是有时间忙里偷闲能部署手段,她眼下时间当真耗不起,比世上所有人都金贵。 “我希望早会结束,我能站起来走去工部。” 单放舟此刻真想把药箱摔祁聿怀里,神仙施仙法才行吧! 余光对上祁聿浑浊不清又淡漠疏离毫无情愫的眸子,人不由直发颤,因为觉得自己脱口拒绝,祁聿能在下刻将他拖出去杖死...... 倒扼口气,开始心里自我劝慰。 祁聿对人狠,对自己更狠,不用怕不用怕,他不怕疼不怕疼...... 单放舟喉咙打颤小心翼翼试探:“那,那我取下上药再缝了,祁随堂好好开早会。” “嗯。” 一场治伤单放舟简直涨了见识。 祁聿这人简直就是怪物,不光一声疼不喊,还能让旁边小太监给他看签文、官册、折子,轮到他讲述要务,他忍着正在被缝纫的动作张口,且述话条理清晰、言之有序。 当会议结束,祁聿还有条腿没缝完...... 单放舟一时手足无措慌忙看向上头,祁聿满脸满脖子全是汗,衣裳已经湿透,跟昨日淋过雨那件职袍几近一个模样,能拧出水。 祁聿僵着颈子温声:“继续。” 他脸上已经完全没血色了,呈半分青灰,这离死过去看着就像转眼的事儿。 司礼监众人散后该各司其职,去自己工位上上职。 众人从他身旁路过,咂嘴叹服,说实话,能做到祁聿这样的,也不是人人都行。 祁聿筋疲力尽讪笑:“翁父,我去迟两刻不误事,给点时间让我偷个懒?” 单放舟看着手上针线、跟眼下祁聿膝盖上狰狞翻开的皮肉......原来在司礼监这叫‘偷懒’? 他今日真是大开眼界,知道太监们变态,不知道 能这么变态。 刘栩看一地的血,祁聿眼下赤红跟暴涨的颈侧青筋,鼻尖腥气笼得他头疼。 “你行事自来措置有方,晚去就晚去。” 祁聿舒眉顽笑,提着惨白的唇:“多谢翁父。” 看陈诉要出门,她慌得叫人:“陈秉笔慢行,我有话。” 陈诉回身,有些不想应他,又在老祖宗眼下不得不应,无奈张口。 “想让我东厂遣人抓早上绞杀你的人?这是你跟他的私人恩怨,”陈诉机械性指向边呈月,“眼下所有人不好插手。除非你有指向性证据挂到东厂刑狱司确案,是廷内公案,不走私案才能定。” 边呈月此刻眼下晃抹狡黠,阔直肩胛,像要等着祁聿吃瘪。 所有人都知道是他所为,可就是拿不了他。 祁聿自然知道,她是什么好蠢的人么,开口求这种违言。 她艰难抬手指着从自己小臂腿上皮肉取下的铁丝:“这怕是要东厂并禁军去查。” 她一字一句冷静:“这物件定是兵部再造的一种弩器零件的手艺,这批武器要么是已经上了前线、要么是即将上前线。兵部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廷内,他们少了不上报么。” “围杀我的四人死在哪处一会儿会有人报,将尸体留下再验验身份,偷盗兵部前线武器零件是要作何,通敌卖国么!” 陈诉:...... 他眸子一深,扭颈看向边呈月。 祁聿说的要是属实,该死的瞬间就是他了。 数期头一日两人就直接搏命,真是个顶个的狠辣。 第15章 哎哟心软要不得。 赵执今日无差闲适,特意绕去看锦衣卫新兵行操,一广场人,他专挑着末尾那位长得清秀的人一直瞧。 陆斜因为无基础、体力又跟不上,许多训练动作软绵绵不规范,为首训带的总旗在众人散休时,加罚他绕场跑十圈。 赵执瞪眼,这总旗是真不怕死,祁聿送来的人也这么‘尽心尽力’,还当了个好的在训。 那小子看着一身软骨,还挺拼命的,说什么都听,叫干什么都干,听说下训后还会自己绕着校场跑。 远眺日头下卷着衣袖努力跑着的人,这出勤能补拙也挺有意思,刚要起身的他又坐回去。 翘着腿再看两圈,赵执也觉得无聊准备走。只见那道身影偏离校场,径直朝自己来。 赵执视若无睹往外走,还没出校场,一阵凌乱脚步夹着气吁:“赵指挥留步。” 厂花之争 第18节 身后断断续续喘息滞重,跟下口就要断那儿样。 “赵指挥。” 见人不顿步,陆斜昏了头去扯他腰上佩刀。 这行径将人惹毛,赵执挑手将佩刀重重一拍,刀身振荡生将人震退几步。 怒目转身,俯视比他矮两个头的人:“你找死。” 陆斜一脸血气潮红,热汗笼身,领口湿了大片,眼神略含怯色,是世人对锦衣卫骨子里自来的恐惧。 当初一队锦衣卫在他眼前枭斩了一家,这蓝色飞鱼样式他历历在目,体内钩带出惶惶不安让陆斜胸腔闷胀。 人怵着又强梗着脖子:“还请问赵指挥,祁聿他怎样了。” 还活着没有。 “祁聿?” 真是新鲜,祁聿收的儿子在背后竟然这样悖逆,他知情是不知情。 赵执威慑性打玩他眼,“你身份,不该这么称呼他吧。” 瞧人挤出难言神色,赵执也本就是好心来看‘父子情’的,也就不追究两人间混账关系。 赵执声音压着愉,慢条斯理道。 “哦,前几日他在武成阁外宫道上,四肢差点被人生绞下来。他以一敌四,一支薄钗将人全杀了。苟活当日就把不少人举发下了东厂大狱,如今并着禁军去兵部查了几日还未出结果,已经死了三四五六位了。” “那道案子若是牵到边呈月头上,你干爹可能就胜了。” 谁出了行差范围,对方下起手来可就要肆无忌惮了,牢中截杀最简单不过了。两边都不是什么善人,无论是祁聿还是边呈月,均不会给对方活路的。 这等光明正大算计人,叫人提防着还防不住,实在精彩。 赵执瞧他神色略微震惊,睨眸:“他们互相残杀可是好一出大戏,宫里开了赌局看谁活到最后。听闻你手上家私不少,不然你借我点?我替你干爹下点赌金,日后赢了好让他有钱请席宴客?” “还是你被祁聿强迫做了那事,现在想他死?” 短短几句话,陆斜已经听见字下面不少的险象环生,心里猛然促急。 但对最后一句直接漠视,世人都看错祁聿了,他没有,但他顾着司礼监最上头那位,他不能开口言明。 抿唇:“没带来,不若赵指挥先去押一百两祁聿胜,晚些奴婢回宫了将银钱补给大人。” 百两?这小阉货这么有钱了。果然抱着祁聿大腿就是厉害。 赵执看着人转身打算继续绕着校场跑,他真是好奇劲儿上来了。 提声:“你不回去看看他?祁聿好歹也在刘掌印手上救了你,你还挺没心的。真是什么样人收什么样儿子?” “喂,你不回去,小心他送你来的那日就是最后一面。” 陆斜脚下一顿,可又觉着没什么可辩的,僵着半身挪着步子,继续照训。操。总旗的话罚跑。 祁聿说了,只要自己不帮他,那位秉笔就不会对自己出手。 他是祁聿的后事,自己安安稳稳活着才是祁聿所求,现在回去只会乱他部署。 他会在卫所等,等着祁聿来接他的那天。 被人差点绞断四肢......这句话陡然上了心头,他三岁启蒙,至年前也读了十二年书,一时理解不了这几个字陈述的意思。 什么叫差点被人绞断四肢? 祁聿那张素脆神色覆上,眼底清淡空洞,神魂若有若无模样印脑中。 陆斜狠狠咬了下唇。 你可千万要活着,别真让我失了依靠。 赵执看人背影,虽纤薄却阔挺。 还以为会是个莽撞的蠢小子,看来祁聿也不是什么人都救,但凉薄是一个路子的。 啧。 挑选儿子也按自己性格挑这么精准的么? 祁聿坐工部一个喷嚏打得四肢巨疼,直接让脑子抽搐空白好一阵。 她揪住桌角,舒半响气才将周身疼痛给哄下去,衣裳汗透半身,腕子才勉强能动。 这几日坐卧行走都是磨难,伤是真耽误事。 她拧着眉,招手。 唐素捧上一碗麻沸散,小声提醒:“随堂,这是今日第二碗了,按量不能再用。” 祁聿端起碗一口饮下一半,剩下半碗慢手搁下:“放好,救命用。” 这夸张的。 唐素将剩下半碗装进食篮,放在视线内。 将祁聿刚签的文书收拢,“刑狱司又着人请随堂一坐,门外候着呢。” 祁聿才拣起搁下的笔,边润墨边冷晒:“就知道寻错漏诬我,若真有切实证据,刑狱司就该进门将我锁去,还需要门外候着?” “择处太阳大的地方让他们候。” 一张六月进京的皇木列单,签文她顺手一勾:“边呈月太没用了,寻了几日也没将我下狱,”摇头感慨,“废物。” “这个拿去让营缮清吏司主事再核对一次,并着原单给我过目,我看没问题再递去户部,叫度支科主事亲自过来两项核对数目。都对,再请几位工部侍郎跟尚书就这张签文再述次会,无误就封成折子送去内阁,那边请示拟完送回司礼监,老祖宗跟户部尚书一并签字再放陛下桌上。” “你都废了行事还这样周全,了不得。” 一道朗声打断她思路。 祁聿循声仰头,巧不巧,就是她才说的废物。 她扔下笔,支着下颚歪头看边呈月一身绯红职袍,这衣裳颜色真让人艳羡。 “大驾光临,可是要我签什么你才能办事?五月礼部应该还算空闲,想不出去你来的原因。” “还有你想不出原因的事儿?难得。” 边呈月勾勾手,后面人提着三个食盒站开成一排:“请你吃饭,我夫人做的,说你那日走的太早,早膳都没用。” 祁聿眼下颜色浑然不清,仔细盯着人。 边呈月说的是她下帖那日,送陆斜去了镇抚司衙门后去他家过夜的事。 照规矩十二时辰不能动手,她还是有胆量到处晃的。好奇心驱使,晃到了边呈月家中,看了他到底为了什么自阉去宫里求权势富贵。 两人算‘心无芥蒂’在庭院里述了半夜的话。 她印象最深就是边呈月一家和睦,上有老父老母,下有儿女扶膝,有妻伴侧。他还有几分妻管严......原来在家中他不是行事周全之人,也会忘事需要夫人提醒,会被父母不顾同僚面前折脸念叨。 总之与宫中相处的边呈月,简直两人。 祁聿看着三个食盒,抿唇。 “不敢不走,我走的早都遭了你埋伏,再走晚些我进不了宫就死大街上了。” 这话并不是自嘲,是一定,不然她不会天没亮就要翻墙跑。 边呈月对杀他一事面无惭色,耸肩:“你自找的。” 下颚一扬,三个食盒直接堆她案上。 “你是第一位去我家的同僚,我夫人逼我送来的,你,”眼下这种景象懂的都懂,“你爱用不用。” 然后甩手走了。 离着出门,边呈月回身,屋内屋外亮度差让他这刻显得阴鸷:“再给你两日恢复身子,我要下手了。” “你,早早去求老祖宗救你一命吧。” 就着他夫人夸祁聿那句‘这人还怪好’,边呈月不合时宜对祁聿心软了一瞬。 他恳切希望祁聿知回进退。 虽然知道依祁聿性子不可能。 祁聿看着桌上食盒。 看着边呈月背影摇头:“心软要不得。” 第16章 撑腰亲下,我就放了那人。 祁聿靠坐落地檀木圆背扶手椅,吊眸睥睨眼下整跪百人的校场。 脚前匍匐跪行位银白飞鱼服百户,这人肩胛僵着涩抖,颈子屈直,恐惧流于直白。 她从手旁揪过陆斜,人在自己掌下狠狠惊栗下。 指腹掐着陆斜袖口往上徐徐掀开,他细嫩胳膊上道道青紫裸于眼下。 祁聿抬腿踩在为首人肩上,那银白飞鱼服肩头被沾染雨水的污秽晕开,脏了好大一片。 “陈滨,你看这该怎么算。我刚划册将你从总旗升成百户,请赐你一身皮,就出这事?” 那人拘着颈子缓缓抬头,看到那截漂亮腕子被人擒拿留下的青紫。 喉头枯涩,张了口话却哆嗦着出不了口。 “我的人放在你这里养,你给老子养成这样?这小美人我都舍不得下重手,你的人胆子倒是大,揩他油?谁给你们的狗胆!我还没死呢!” 她脚尖用力,碾得这人肩胛锐疼。 陈滨冷汗骤然一身,被这力道缓缓踩到地上。 身形快垮到地面,她一脚将人踹出去。 那人翻了几个滚,连忙又爬起来跪到她脚下,两手捧着她革靴粗出几口气。 回头冲后面大喝:“娘的,是谁碰的,赶紧滚出来。举报者有功,不然今日祁随堂点谁,谁就地自裁,我不保。” 脑袋一歪,用肩头布料蹭掉满额冷汗。 祁聿松开指腹,将陆斜袖口理顺。 厂花之争 第19节 掀眸瞥,数日不见,他训练也算有点小成,一身骨头看着都结实几分,就连肉也长出来些。 这次近看,陆斜孱弱文气的脸竟然搅了双狐狸眼,之前没发现。澄澈明亮又畏畏缩缩,五官秀然天成,殷红的唇饱满。 轮廓线条流畅、又自带两分锐利,沿顺着秀逸颈线匿于领口。肩腰比纤弱挺拔,皓肤凝脂,一身硬将柔美凌冽搅成一体。 陆斜是个漂亮孩子,还是个看到就想剥了继续看的美人。 祁聿指腹顺着他手背往上抚,狠握住他肩胛,挑眸瞧他:“你说是谁,去将人揪出来。” “你到了我手底下,被人这样欺负是在打我脸。我十年行走廷内就没丢过这种人,你是真晦气。” “我现在是只有半条命,但还没死。” 陆斜拧眉,听到‘死’字,眼中水色漾漾,喉结颤了颤。 “那人说你现下不能顾我,我若告状是害你性命,祁随堂也不会顾及我......” 你是怎么知晓,又为什么出廷内。 陆斜缄默,浑目瞥开。 细颤颤在祁聿掌心搏动,声音细弱又娇气,颇有讨怨捧求她替自己做主意思。 也有微末担忧。 祁聿与他对看,倏冷笑声。 她还没死就有人惦记陆斜,除了这边有人犯混账,老祖宗那边也叫人来瞧他了。 不是因为这,她现下敢从廷内出来? 脚下陈滨大惊,猛磕起头:“祁爷爷,我不知情,不知情啊。今日我定将人找出来绞了头捧给您。” 陈滨一身银白飞鱼服沾了大片地上水渍,狼狈却不敢言语。 他如今升职全赖祁聿这个干儿子所赐,却不知道谁在他眼皮子下惹了祖宗。 她抬手展掌,陆斜再三确认意思,满含疑窦垂颈将自己下颚递到她手上。 祁聿狠手一捏,他下颚当即红了大片:“祁随堂是你能叫的?叫干爹,没规矩。” 指腹一甩,陆斜闷哼了声,顺手握住她腕子才站住。 牵扯到祁聿腕子伤,疼得她骤然醒神,脊柱跟着刺麻,两目又昏片刻。 落目到腕子,瞧着陆斜根根分明指节。 冷着神色笑了:“那人有一句说得对,我眼下不能时时刻刻顾着你。毕竟能不能活过今日也未可知。” 陆斜倒扼口气:“那你......” 她清浅一眼。 他立即乖顺改口:“请干爹接奴婢回去,我愿意留在身边伺候。” 陆斜愿意到她身边,祁聿不愿意。 眼下不是伺候,是找死。 还有,回去成日晃在好色的老祖宗面前,自己铁定是保不住他,一个疏忽人就被玩死了。她将人费劲送出来是为什么。 祁聿轻轻挑眉,清声:“我不能时刻顾着你,但能替你将这人杀了,以儆效尤杜绝此类。我看日后谁还敢碰你。” 下颚支使:“去将人揪出来。” 陆斜吓得瞪眼。 杀......杀了?他其实也没受什么起欺负,就是被按在墙上摸了两把,这不置于就死吧。 瞧出他意思,祁聿冷声:“你出门就是我的脸面,你如何被欺辱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抹了我的脸,日后宫内宫外我还混不混?这遭我死了还好,没死算什么,还没上任就被你扯脸,让人笑我?” “滚去指人,不然我今日就杖你,教你晓得人前丢我的脸是什么下场。” 陆斜瑟缩下颈子,祁聿支臂撑着下颚勾抹笑:“司礼监两万人前脱光了打,正好下饭。” ...... 陆斜脊背发僵,几口气续接不上,眸子巨颤。 陈滨此刻伏地不敢作声,由着他们在眼前‘调。情’,只求今日能寻出人,好好送走祁随堂这个杀神。 陆斜紧了紧衣袖,瞧出祁聿眼中意思。 今日只是来吓吓震慑,倒不是真想要人性命。 又看两眼,确认了意思,他硬着头皮启唇:“儿子只是被摸了手,那位不致死罪,还望干爹给自己积福活个长命百岁,今日就手下留情。” 祁聿歇口气,还好这小子聪明,知道自己只是正脸面。 她笑笑:“长命百岁,话倒是好听。” 看陆斜潋滟软弱可欺的模样,她陡起兴致,将脸侧向他:“亲下,我就放了那人。” 陆斜脊梁僵直,人这么多......一个男人要个男人亲作什么,恶不恶心。 之前祁聿不是这样的,现在陷入死局后人突然变态了? 虽然祁聿长得也好看,可自己着实没这个喜好。陆斜心思踟蹰阵,握了握拳,一时不知该如何破眼下境地。 祁聿一掌扣住他颈子,将人拉到自己眼下:“你就是我那日兴起捡得个玩意,还有你拒绝的份儿?” “我这遭还能活着,再收拾你。” 错开陆斜肩头看向校场外那边陈诉,祁聿心下一阵暗乱,老祖宗心上还有陆斜?这样盯下去,她真怕护不住陆斜了。 十二监是都死完了?作什么就盯他。 陆斜颤了颤,喉结震动时正好擦到她鼻肩。 祁聿心下一怔,鼻头萦了股冷冽香气。他身上的?送来锦衣卫这里练学武功自保,还有空给衣裳熏香? 生了这样张皮子还如此精细,活该被人惦记,蠢货。 锦衣卫人堆里听到死罪免了,生怕祁 聿改口,连滚带爬从人堆往她脚边爬来。 “祁随堂,是,是卑职胆大包天不知所谓,不小心碰了您的宝贝,卑职该死。” 他‘哗’得从腰间抽出绣春刀,刀锋架在自己右手上,一同伸到祁聿脚下:“还请祁随堂饶我性命。” 陆斜目眦欲裂,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幕,他第一次切实明白了祁聿权势。 只是摸了祁聿‘看中’的人一把,便要奉上自己一只手,就这样还要谢雅量不杀之恩? 太荒唐了,世上竟有这般荒诞不经的事。 他登时一身冷汗,好像从未了解过祁聿半毫。 今日来一场总是要替这孩子以儆效尤,好让他远离老祖宗,又能在锦衣卫百户手下习得傍身武艺,日后有她无她总能自保。 她龇牙:陆斜有点祸水意思。 转而想想,祁聿自哂,自己不也是因为他这张脊背,用半条命在老祖宗面前保下他的么,自己也被他给祸了。 糊涂又混账。 祁聿脚尖抬起,缓缓压碾在那柄绣春刀背上。 刀锋利,一下便见骨,鲜血混着地上水渍缓缓在地面晕开。那人浑身巨颤,死死咬紧嗓子深处的哼鸣。 厚喘:“卑职贱命不能污了祁随堂眼,这手就送给您宝贝谢罪,还请随堂赦了卑职死罪。” 说着左手握刀用力,誓要切。 祁聿挪开脚狠狠碾住他左手,那人动作被迫停。 抬头猛看:“祁随堂?” 祁聿睨着眼下,一脸冷冽:“你武功如何。” 他怔愣片刻立即冲口:“这个校场,武艺在这儿论第二,无人敢争第一。” “那废了你的手倒是不妥,陈百户少员猛将,我东厂也少个人才,晚些陈督主问我我倒是不好说。” 陈滨一旁看得满身冷汗沁湿衣裳。 “你日后教他武艺吧,他刚满十六,启蒙得太晚。也不求教的多厉害,训得体力好点,身子能持久点就行。” ...... 陆斜明白祁聿意思后浑身巨震,胃里直犯恶心。 原来将他送来锦衣卫习武,就是......他倏得脸一红,切齿想将此阉人刮杀在手下。 陆斜心里啐骂:死阉人,真恶心。 祁聿突然伸手掐住他后颈,将人拖到眼前。 冷飕飕厉声:“小东西,敢在老子眼皮子底下腹诽,你活腻歪了?” 陆斜粗吸口气:“我是男人,我不......” 祁聿余光瞧见陈诉还在,又觉得陆斜一脸倔强眼下润红十分好看,勾唇:“男人?我摸摸” “莫非你没受刑?这查出来可是要掉脑袋的、或是要再走回刑室。” 祁聿手一动,陆斜吓得挣开她动作跳开老远,涨红着脸瞧他。 “你恶不恶心,无耻......”气糊涂了,大逆不道的话差点就涌出嗓子。 瞥见满校场,祁聿要脸,陆斜连忙住嘴,红着眼剜他。 祁聿无碍笑笑,脚松开,踹了那人手上刀,血顷刻铺了一地,沾湿她鞋底。 她耸耸肩站起身:“日后这小玩意你帮着带,若再出此遭,百户换人,碰他的,头自己捧上来,别让我来取。我来,要得就不止一颗了。” 她看向陆斜:“至于你,就是个暖床小玩意,若有本事,我等着你杀。只是你在哪里动手?我榻上,我们云雨之时?” 祁聿没忍住闷笑几声,陆斜焉红了脸,就连喉结也覆上一层潮色,更显清质。 这模样实在......祁聿不住又盯着他狠看了几眼,晦目。 拨弄右手拇指玉扳指:“有事差人寻我,别等人报给我。惹你的先把他脑袋摘了,捧到你面前,你也要扇他巴掌。下次再折老子面子,我弄死你。” 看着数十人拥着祁聿离去。 厂花之争 第20节 陆斜羞愤着红脸,恶狠狠朝地面啐口。 “死阉人。” 骂完他倏然冷静下来,祁聿同他相处不是这样的,今日为何这样变态? 第17章 死劫开个价,祁某什么价能自赎?…… 祁聿一脚踏出锦衣卫校场,禁军跟刑部侍郎正从门外往里撞。一队洋洋洒洒十数人,这阵仗一看就是拿人。 她神色不惊,掀眼,两手自觉伸出让人锁。 无奈懒腔:“还是他有本事,这般案子还能套我身上。啧,我棋差一招。” 陈诉不知何时出现在身旁,睥睨瞧着祁聿的非常自觉,无可言状。 祁聿一向是明事的。 “终是他比你多进几年,手上能用的自然比你多。我当你能多厉害,原来也不过如此。” “日后可还能在司礼监见着你?” 祁聿微侧。 陈诉依旧是身青黛葵花胸背团领衫,人劲拔沉稳。 她充满兴致问他:“你今日来为什么,为陆斜么?” 一把寒锁挂上祁聿细弱腕子,铮铮声刺耳。陈诉看着祁聿两条胳膊不堪重负直接坠下去。 可听着他所答非所问,便知祁聿眼下更忧心的是里头那位,而非自己。 陈诉不禁回头看眼校场,虽没看见祁聿心上的人,却完成了半点好奇。 他扭头回来:“你此刻下狱恐难活过今夜,还惦记着那位?他能帮你翻盘?” 按照祁聿行事周密,陈诉下意识好奇祁聿是否将自己某种颠覆后手交给了陆斜。可祁聿怎么会平白信任位来自己身边不过两月的人?不像他的为人。 挂上锁,刑部侍郎拨开人群走近,字字铁律那般无情,犹如机械搅动的声音说。 “兵部弩器零部件失弃一案,还请祁随堂往刑部走一走,里头有些细节还请说解一二、画个押。” 她扭动手腕,铁链搅响,撞击的寒声刺得人头皮寒凉。 “这是说解几句的待遇?画押,我需要画什么押。” 祁聿狞色不悦,漠然又搁下神色,单回陈诉话,像是他这边更为紧急。 “他只有陪床的作用,还能帮我翻盘?你也太高看他了,陆斜怕是连宫里有几条路都不明白。” “陈督主陪我走两步?” 陈诉理把袍袖。 冷漠道:“你的后事该交给边呈月,与我无关,我回宫了。” 对祁聿这位同僚,日后见不见得着都一副不关心模样,利落转身离去。 祁聿看着他干脆背影咂舌,司礼监这帮人啊,要么面和心不和,要么面不和心和,无人有定数,打起交道壁垒太高、太累。 她冷扯唇角,耸肩,无碍自己眼下跟即将而来的境遇。 就扬起音量:“那陈督主回见,再见可要告诉我,今日你来是不是奉了老祖宗的令来猎选陆斜的,我就宝贝他。” 陈诉没回头,甚至连步子也没顿。 仿佛身后要‘死’的人,不是坐自己身边三年的同僚,只是个偶然擦肩的陌生人。 祁聿懒洋洋提步,跟着刑部侍郎朝刑部走。 过堂跪审,兵部遗失武器部件这事繁杂一堆,她提高警醒,将边呈月丢给她的坑一一清述过去。这堂没有铁证不能奈她何,只能暂时下狱待审。 当上头坐的刑官一声‘羁押,改日再审’,祁聿眸子才浑然变色。 进了狱房,她才是真正的没了荫蔽,死期将至。 心口惶然一撞,若有若无刺了她一下。 锁挂了不过一个时辰,两臂已经提不起力,连同整个上半身都是酸坠的,步子几乎重得迈不开。 她摇头吞声,还是以前假刑加身多了,陡然来次真的还挺让人受不住。 刚结痂的伤此刻全被铁索重量扯开,几道血痕顺着袖口布料淤积,腕子浸润了个透底。 被扯疼的感官怎么也压不下去,祁聿便知道麻沸散药效又该过了,今夜无论从哪个方面都会难熬。 今日没落罪,穿不得囚服,便少了道下狱前遭人剥衣的‘凌辱’过程。 刚就着暮色进刑部大牢,里头昏黑几乎看不清脚下路。 领着她的牢房还没到,两狱卒提着烂菜熬的粥在另一端放饭。 离得老远祁聿都觉得这饭菜味道不好闻,哄抢声音夹着难闻气味一道搅扯着人神经,祁聿有些头眩目昏,直觉乞丐吃得都比这好。 刑部大牢的磕碜也是头次体验,她一下更觉自己不该。 提着她的狱卒打开道门,里头挤了六个人......其中几人在黑暗中望着她,毫不遮掩的虎视眈眈一览了然。 借着气窗照进来的 光,他们除身上行过刑的囚服看着像犯人,四肢健硕的跟打手简直没区别。 边呈月安排得真是明明白白。 “进吧,这间。”狱卒像是不知此间事样,很是随意地推搡人进门。 样子好像送他进去了就能下职回家,围聚天伦。 祁聿耸肩卸下狱卒动作,不急进门,清清淡淡睨眼眼前人:“我下堂会审在什么时候。” 如今这门是有进无出的架势。 她手上还有职务,明日只要不能定罪,她有个‘衣冠办事’之权,是能出刑部的。 狱卒摇头,澄白清明的神色看祁聿。 “到了案述该提你的时候自然会来提,不用问这些,快些进去。” 这一看就是哪个小官用的亲人新塞上任的人,什么都不懂,就连她身上的职袍好像也没认出来。 这倒好处理了,祁聿从腰间摸块金子,‘不动声色’塞给他:“这位小哥,我不习惯同人一起住,我一人一间不行么。” 这狱卒看着金子,瞪大眼睛一脸惊愕。 跺下脚:“你......” “这是刑部大狱你知不知道,贿赂除了让你再添道罪,与你没什么好处。” 往往嘴上这么说,手上就是另番动作。 祁聿笑着看他满眼纯良样子,转眼他眸底光陡然暗下来,金子反塞回她手上。 祁聿:...... “判的这间就是这间,给钱也没用。”说着将她一手推进门,哐哐一阵响,十分利落锁上门。 这位狱卒隔着栏杆看她,尽是鄙夷不忿:“最讨厌你们这种犯了事还要用钱给自己行特例的人,礼义廉耻是丝毫没有,也不知道爹娘生了教了个什么。” 祁聿怔了片刻,扭头,那狱卒已经走了。 她看着自己手上颇有分量的金子,奇了,这么多年第一次金子也不好使的。 感受到身后几许不善与凌厉,她胸口慌紧一下,就地坐下准备接受今晚。 “祁随堂临难不恐真是见过大风雨的人,上头说只要你喊个‘饶命’,也不必一定索你性命。还请随堂快些自抉,我等想早离了这处拿赏钱。” 祁聿转过身看那六人,除了一人窝缩在角落睡着,剩下五人死死盯紧她,犹如蓄势待发扑向猎物的猛兽。 她不慌不忙将手尽可能垂在地面,让铁索重量有所搁置,缓缓自己受的苦。 清质启唇:“既然你们是收钱,”她手上金子朝开口的中间人扔过去,“我也有,开个价,祁某什么价能自赎?” 那人弯腰拨开干草拣起金子,还没张口。 祁聿就皱眉忿忿无奈替他张口:“不会说你们有江湖规矩,一单不二接吧。那算了,我求死,你们上头让我说的话我张不了口。” 她直接摆烂,不活了便不活了,她输的起一条命。 因为她张口的‘饶命’字就是‘死’,这条命已然被边呈月索去,司礼监再无祁聿。 剩下活着的躯体,马上会有刘栩的人来接。她的命只会在刘栩榻上才保得住,这样还不如去死。 这一天刘栩等得确实太久太久,但她不能让刘栩那个老畜牲如愿。 那五人甚是不解内情,明明道个饶命就能活为什么不选,偏要去死。 几人一起起身要去索杀。 祁聿仰起头,声音又薄又凉,难得有半分祈求的意思。 “那我花钱买自己一晚呢?明日午时我若收不着想要的消息,我自绝于此,也省的你们动手可好?” 这商量打的,祁聿觉得自己已经足够温和、足够低声下气,多年来少有。 中间那人狞着神色,起身后背着光,杀意透过黑迎面直扑。 “咱们没这规矩,上头说直接弄死,你不反抗给你个好死也是舒坦,何必想其余的遭罪。” 祁聿随意捏根地上干草,牵唇:“那是价格谈得不好,规矩可立便可改。商量下呗,我只求到明日午时而已。” 再次仰头,那五人已经到眼前了,祁聿神色陡然深不见底,气息急促下。 腕子上的血已然湿了手心,粘腻一阵好难受。 身后放饭的狱卒正好到了这边,火把昏光下一眼看见这间牢房情形,五人对着祁聿近身,誓要打杀模样。 二人登时两眼空空,权当看不见的,直接掠过这间给对面牢房放饭。 后面牢里人看着这间景象,帮忙喊个‘杀人’也没有,只知道今天有人死,饭就有多的,一个个扒着栏杆就争抢饭食。 狱卒清淡吼了声:“别抢,今天饭管够。” 嗯,能不够么。 厂花之争 第21节 她这间的七碗饭匀给其他人,每个人但凡多吃半口也满足。 有时半口就能多撑一日。 几人逼到眼前,祁聿觉得对方的话也对,直接束手就擒也不作挣扎,由着四人牵扯住手脚。 一人拨开干草,从草里头下拖出个浸湿的沙袋,搬起来直接压住她胸口。 脏腑气息一下被排空,陡然间强制停了她所有吐纳。转眼她便觉得四肢开始沉重麻痹、脑子犯浑,肢体不受控开始挣扎,却又被人摁得动弹不得。 明日边呈月就能直接上报她恶疾暴毙。 验不出外伤,这招真是让刘栩都说不出来话。 周全得不能再周全。 她咬牙尽力想呼吸,硬是张嘴也无济于事,整个胸腔被压得又麻又闷,胸腔的压闷胀涩再推至颅内,脑子也开始茫白、意识渐消。 随着气息摄入减少,整个身子已然木到快无知觉,她两眼充血狠狠瞪着,却早已失焦。 那人往沙包、她胸腔上这么一坐,祁聿浑身青筋就这么被激起来。 体内彻底没了任何气息进出可能,不过尔瞬,她两眼一翻直接昏死过去。 “杀人!有人杀人!来人,快来人!” “这边有人杀人!” “听到没有,有人杀人!” 祁聿不清醒的觉得这个声音好像陆斜...... 第18章 落定你这么骗他,日后对得住他与你的…… 祁聿仰躺地上,缓了不知多久才恍恍惚惚勉力吐口清息,严重的目昏耳鸣伴着四体力不能支,浑身酸软无骨。 身旁柔软又沉重的是什么她一清二楚,嗤气曳眉。 牢门前蹲的人已然哑了,忘了哭、忘了喊,惊惶无措吓坐到地上。 祁聿起不了身,十分艰难冲牢门前吩咐:“乖陆斜,边呈月应该在刑狱门外,去哭、去求,让人来救我。” 一行字因气息稀薄,造成祁聿一句话断断续续说了半响才表达清楚。 但意思听得出很紧急,在催促他快些去。 陆斜震惊着睖睁,方才牢房内仅仅眨眼之间,原本该是祁聿毙命于此,犄角旮旯突然冒出的黑影,从祁聿身下抽出把寒刃顷刻断了那五人咽喉。 杀人过程他贴这么近一点也没看清,只觉面上一阵风过,里头情形便风云突变。 里头黑影指尖挑着刀,隔着栅栏朝陆斜喉咙一指。 “他说的话听见没,让你去去哭、去求。再不动,我出来杀了你。” 陆斜惊魂失魄,张口嗓子失声哑了,人不受控细细抖索。 祁聿胸腔缓慢起伏,一道凌厉寒光瞪去。 没上句半分好性:“快去,别让边呈月发现异常进门,我挡得住一次,不想同他第二次在门内厮杀。” 边呈月带的人必然比她如今手上人多。 余量的凌厉狠辣从声音下延伸,疏陌到陆斜觉得里头只是跟祁聿长得相像的人。 见陆斜好似是真吓坏了,她下颚微微一偏。 里头那人匕首插进门上铁链翻手一搅,铁链直接断裂开来。他提着铁链一把套陆斜脖子上,二话不说拖着人就往刑狱大门走。 将陆斜甩门上,捉着他手‘哐哐’敲起动作。 陆斜腕子骨几乎要被他捏着砸碎在门上样,疼得肩胛具颤,喉咙气息都被尖锐感官扼住一般。 寒刃架他颈侧,一道湿热威吓的哑声在他耳边警告:“听话,喊救命,不然我......” 陆斜有用,这人也不知道该如何下手,只得回头试图请示祁聿意思。 祁聿靠在那间牢房门外,放饭的两个狱卒在给他简单作包扎。 远远看见祁聿一个示意,那人冷笑声,手上 匕首咬在嘴里,一把扯住陆斜腰带撕开,手朝他袍子里隔着亵衣一贴。 陆斜吓得整个人疯狂惊颤,喉咙挂着铁索挣扎不开,只瞪着眼呜咽。 祁聿看陆斜惊怔没有反应实在头疼,覆手拨开给她上药的手,撑着门起身缓缓走过去。 立在陆斜视线范围内后,她只是冷冷看着被人如此对待的陆斜,缓嗓:“我说让你喊救命,你不是我儿子么,我现在‘死了’,你不该哭丧?” “要么你主动这件事,要么我让他帮你哭。但你喊错,他会杀了你。” 祁聿真的没力气,轻轻靠在一间牢房门上,徐徐别开眼,是不打算继续看下去。 陆斜这瞬间才清醒眼下是什么场景。 颈子上要逼死他的铁链锈气往脑子里直钻,腕骨碎裂般的疼,就连几近握了他整个腰腹的触觉也清晰起来。 这刹那恍然,陆斜感觉自己好像触及到祁聿为人,他没有温煦,没有吊儿郎当的混账,单成了披着人皮行诡的修罗。 祁聿算到自己会来,算到自己的话对门外边呈月有用,自己只是他此刻算计的一环。 陆斜眼眶一红,胸腔嗓子凝噎非常,握起拳头砸向门:“边秉笔,里面......”他无意识看向祁聿,身后人将他颈子拧正狠狠摁门上。 面颊蹭着略腐蚀过的糙木,刮得生疼。 陆斜咬牙,忍着疼自主捶门:“边秉笔,里面在杀人,开门,救救他,救救祁聿,开门,杀人了。” “我知道你在,你开门救救他,救救人!” 一掌厚的门,他下多大力气也锤不动,喊多大声也只萦绕在狱内,至于声音能穿透多少,陆斜自己并不清楚。 贴在腰上的手发狠揉了把,“再大点声,不然我扒了你,让你叫点别的?” 陆斜浑身一个激灵,满目含泪,咬死屈辱,腔内一抔恨意。 用尽最大力气捶门:“救人!救人!边秉笔,救人啊。” 这刹那他都恍惚了,是喊人救祁聿还是自己他也不清楚。 身旁突然两道阴影笼覆,陆斜侧头看着那两位放饭的狱卒,提着食桶,菜粥味道有些奇怪。 身后人收了手,跟陆斜行固定流程样嘘声道声抱歉,将他腰带重新松松挂他腰上。 “小心说话。” 他起身走到祁聿身边,一把拽起祁聿就往原先牢房扛。 再一个转眼,狱中寂静昏暗,好像什么也没发生,方才所有都是他无端幻想出的般。 两位放饭的狱卒镇定自若打开门,陆斜看着门外边呈月一身赤红职袍与两位说着什么,然后给了两位些钱,那两人径直离去。 边呈月定睛看着门缝陆斜,他一身衣袍因挣扎松散,此刻茫然失措。惊愕哭过的脸十分透真,虚虚堪垂的手好似断了。 又瞧几眼,如同在反复确认什么。 半响他伴着冷月落声:“你身为他后事、他儿子,今夜且替他守灵。明日我带人给祁聿收尸。” 狱门再度从外合上。 陆斜还没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要想弄清楚,他撑着门朝里走,走到那间朝里看时将右手往身后藏了藏。 祁聿半死不活躺在地上喘息,四肢隐透着光瞧好像还在颤。 “你别怕,没事了。” 祁聿声音空洞,却生硬挤出半分似有似无的情谊。 陆斜并不明白这句算不算宽慰,左手惘然揪着腰带发愣。 又过半响,祁聿撑着坐起身,手上铁索被此刻静默放大,刺耳蔓延至有几分到刮心。 “你找个干净的地儿睡一觉,明日开门了回去就是。” “你能来,我挺高兴的。陆斜,你这算是认了我这个干爹?” 祁聿平日冷漠的声儿,现下好似带了丝笑。 陆斜听得有些恍惚。 祁聿:“去睡吧,不然我让他把你打晕,我接下来还有事要处理,没时间管你,我死不死就看今夜了。” 翌日一大早,边呈月带着祁聿‘战帖’那张裹尸布来刑部大狱,当看见祁聿端端正正坐在里头,就连锁他的刑拘也撤了。 他微微一愣。 几分诧异垂眸,轻声道了句:“我昨晚还是该亲自进门瞧着你断气才对。”有些可惜。 一间原本逼仄牢房眼下打扫干净,还多添了张案。祁聿待遇果然不一般,便是落到刑部大狱也能如此自在。 祁聿从一旁食篮端出小米粥、一盘煸炒的素菜,一盘黄金卷,小桌摆齐。 边呈月眉眼压下暴戾:“你违反了廷内规则。” 这些是他夫人今早做出的菜色,他用过了。 祁聿翻腕叩响桌面,请他下来入座。 侧扬着脖子看人:“我没涉无辜,这是我为你摆的送行宴,有些简陋,但你会喜欢。” 又没逼着人做饭菜,涉了什么。 边呈月余光四下一瞧,示意手下人将此处围护起来。 “昨晚你儿子假哭做戏蒙骗我,那今日我出了这道门,可以先送他了。” “难得悖逆老祖宗行次欢疼过的人,你不心疼?” 这段时间承过祁聿命令所涉及的人为一党,可杀,不用由头。宫内均记档为:病故。 祁聿皱眉,轻声宽慰:“一大早上别急着杀人,过来先用早膳。” 她自顾自端起碗朝嘴里送了口,陡然眼底舒色,赞声,“嫂子手艺乃大家,确实好吃。” 厂花之争 第22节 边呈月瞧着自己人将此处围得密不透风,打手掀些袍角,踩进来。 “你不会用最下乘的法子要我同你在这里面打一架定胜负吧。” 她听得直拧眉,夹口菜伴着粥又喝一口。 眼睛从碗沿瞧过去:“你我都是斯文人,又不是莽夫,动什么粗。” “在不影响司礼监运作、前后事务下还要处理私怨,一招定胜负便可。昨日你没杀了我,今日该我了。” 边呈月瞧他清淡眉眼,无所畏惧:“你出手便是,就是快些、狠些,半死不活耽误我手上事。礼部要往年下置办不少。” 他带的人,不会让祁聿好好竖着走出去。 祁聿依旧掺拌着随意,吊儿郎当附和这句。 “嗯,自然,我也忙,刚接手工部多是杂事,你我想法一致。” 边呈月不慌着用膳。 出声打听:“那你今日该如何出手置我死地?” 又觉得祁聿如此境遇大言不惭是个笑话。 她夹个花卷,用筷子将中心剖开,菜塞到当中。 多出动作从身后摸出两张不算薄的文书,抵着边缘朝对面推去。 “内帑。我办国祭礼器贪墨案子时候,发现户部不少人不敢尽言,恰好我在镇抚司衙门行差,便着人私刑问了几句。我们司礼监有人替皇爷行这道秘差,昨日你来看我后,是不是想着你夫人夸我的好回家了?你的直房我叫人搜了,这等册子时常要记录是出不去宫的。” 她咬下一口后,很是认真的看向边呈月。 “我要去举了这道案。” 边呈月肩胛可见的僵住,颈侧迅即额角青筋迸出,血红眼底看向对面。 大声喝退外头围守的人,让人尽数退出去。 听着外头寂静,他打开细扫几眼,一掌死死捏住文书。 声音不自然尖锐:“你举发这,整个司礼监全下狱。陛下迁怒起来我们全会死,你要断陛下在廷内的一臂?” “你到底要做什么!” 此刻再看祁聿就觉得他犹如疯癫之人。 内帑,是天下、朝廷无人所知的陛下私产,不走正经税收而来、不供国本的钱财。 这些钱经从刘栩手上私自搜刮、贪蔑而来,供陛下私下消遣所用,一笔能攻杀陛下的私产。 这是司礼监秉笔之下无人知的一道私密...... 祁聿承接他的一切不理解情绪,浅浅掀眼:“这道罪我散出去,从你这里突缺,你认罪也该死,不认罪也该死。我嘛,陪你喏。” “但是我孤家寡人死只死我一个,以你乱的这片天,你我的血填不够,你猜还有谁陪我们?” 边呈月恍然,祁聿虽然是散罪的祸首,但东西是从他这里遗失...... 他暴戾一掌拍向桌面,桌面碗盘震得叮当作响,粥泼了、花卷滚到地上,就连菜也洒了。 “你我不涉无辜,我双亲妻儿无辜!你不遵规矩!祁聿,你此番行的如此卑劣,日后廷内你还能走么!劝你别过于激进将自己的路行窄了。” 祁聿眼底坦荡无浊,微微掐眉。 “第一,我举这道案陪你同死,我都死了还有什么规矩不规矩。第二,陛下私存内帑,言官不能论?天下不能论?京官场本就不净,洗一洗又 何妨。” “此道案杀尽你我,血洗司礼监。”祁聿摊手,“我承认我无耻,我赢不了你,那我得不到的就同归于尽吧。我不怕死,你当初敢什么不顾自阉进宫,你自是也不怕。我们早晚有这一日,你眼下看不开什么。” “昨日你杀我问心无愧,今日我与你同归于尽、与整个司礼监同归于尽我也问心无愧。祁聿行的不光彩。” “但够了,”祁聿皮笑肉不笑看向对面,“现在——你怎么选。” 选什么。 祁聿举了这道案子,让天下知道陛下为人、司礼监行事,世人、史书上他们全都该死,永垂后世。 刚刚结束的京官场要再来个天翻地覆。 祸头的祁聿跟他一个都跑不掉,天子一怒,再如前几月伏尸百万,再血洗一次。 此番天地变不变色...... 边呈月心中盘算一番,只恨昨晚对祁聿下手不够干净,竟给自己、给司礼监、给陛下留着这般祸事! 本用过早膳,眼下瞧这桌子饭菜。边呈月扶起碗,夹着菜慢慢咀嚼、犹如品赏。 “你赢了,我没你狠,为了赢连同归于尽也想试一试。” 祁聿是真豁得出去。 “这送行宴我确实喜欢。” 祁聿心里重重一落,肩胛惶然激灵了下。 这案子举出去,要死的人数不尽。 边呈月一笑:“老祖宗知道你行这个,肯定想打死你。你便是踩着我上了秉笔之位也不好坐,我等你。” 皇爷若闻半缕风声,祁聿转眼就来陪他了,他行的太险,完全不要命。 祁聿从桌旁提了两壶酒,扔他一壶。 边呈月接的狼狈。 她拨了酒塞仰头饮上一口:“那你等我,反正我是活骨背皮,早晚与你作伴。” 抱着坛子慢悠悠撑扑到桌边,眼底空洞无依地看对面那身赤红职袍:“你输,输在你活着。而我赢,赢在我已经死了。” 边呈月看着酒坛子,目光略微偏偏,有些不忍直视。 “所以你当初不是无意去我家让我夫人评说你,你是故意用她在这段时间念叨刺我的心,让我对你容情。” 她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又重重点头供认不讳,“是。” “你眷念家人,我才能活,多谢你重情。” “我派人刺杀你那日明明没用兵部流出的器械部件,我知道你要按我头上。所以我反过来将这道案子按你身上,也是你故意引我?” 边呈月细细探量祁聿神色:“昨日陆斜是真被人非礼你替他出头,还是你让人故意这么做出宫,勾我拿你?” 祁聿面色浅淡,边呈月盯紧看了会儿实在看不出来,倏然吐口笑。 “是你叫人做的。” 祁聿没死,谁敢动祁聿的人,宫内外这么没眼色的蠢货几乎没有。 陆斜有没有配合昨日那出哭丧的戏码不重要了。 ‘战帖’规矩是不涉无辜,而祁聿手上真正的无辜是他的掌家唐素,自那日后便没出现在过祁聿身旁,反而这个干儿子陆斜重磅出现那么两遭。 边呈月摇头,也拨开塞子,伸手跟祁聿要碰。 祁聿抬手,这壶酒有些晃颤拿不稳,瓷声一撞,撞得她怔诧半息。 边呈月抬眸:“你干儿子把他身上所有家私全给了我,只为昨日进来看你一眼,他也知道你进来不会活着出去。” “他要是见旁人我或许直接就放了,但见你祁聿,我不放心。昨日他进来前我着人搜身,他在我面前脱得。一。丝。不。挂......” 都是受过刑的,最懂这种剥衣有多残忍。 “他对你也算尽心,你这么骗个孩子,日后对得住他与你的这番诚挚?” 祁聿一愣,陆斜对她的情谊被人这么直白剖出来,她一时五味杂陈不知如何自处。 眼下浑浊化开,她轻轻笑出声。 “陆斜当真对我是这番真心?那你不说,他不晓,他不还是我疼爱的小玩意?他蠢,我哄着就是了。” 瞧眼时辰,过一会儿司礼监该开早议了。 “吃好喝好了?上路吧,我看着你走。” 边呈月理理衣袖,将酒壶里余剩下的一饮而尽。 淡饭黄齑硬是让边呈月吃出珍馐美馔模样,吃饱喝足,他有一丝依恋地搁下筷。 “嗯。那还请祁秉笔遵在下的遗嘱,将我双亲妻儿送至安全的地方去。” “自然。” “宿州,我安排好了。” 边呈月仔细望着祁聿,最后坦然挽笑:“难怪司礼监众人喜欢死你手上。” 祁聿是真有道义 他们一行人总说祁聿铲草不除根他日大祸,便是自己也从未给他人留过几回善,大多是赶尽杀绝,畏得是被记恨后累年挂碍。 如今落到自己身上才觉祁聿实在大善。 他喃喃:“比他们好,多谢。” ‘战帖’下不涉无辜,可‘战帖’结束后便没有无辜。 祁聿能守规矩至此,只能是他了。 如此看,他自己也不知道祁聿守没守规矩。 第19章 终局今日我擢升,请你等会磕头时对我…… 宫门一开李卜山就往刑部去接祁聿,路上被边呈月支使来的人绊住。 他怕祁聿甘心引颈赴死,更怕边呈月无奈只能收了祁聿性命。 因为祁聿性子拧,这人嘴里从未有半句软语。 紧赶慢赶到刑部大狱,就见边呈月手下一队人挤在狱外,刑部换值狱卒、提审官员全候在外面...... 他心‘咯噔’一下。 厉色四下一扫,随便捉选位狱卒:“快带路。” 厂花之争 第23节 步子朝前忙阔迈得人要起飞,衣袂飘跹。 一间一间穿过仔细辨着人,不等狱卒抬手指是哪间,李卜山视线不停穿过木栅栏前端,往下一间里头情形看清。 他浑身惊觉一怔,整个僵住。 外头阔的急步碾着听觉,祁聿循声扭颈,瞧见一道竹月色衣角。 谁来了她了然,嗓子沉扯声笑:“不好意思啊,老祖宗又得等了。” 她拍拍衣裳起身出门。 正巧看着李卜山身旁那位狱卒,顺手支使人:“边秉笔对冤枉我兵部军械遗失部件深感愧疚,方才良心发现在我面前认了罪,写好供词画好押便畏罪自尽了。” “他尸体要交由刑部处理?那完事了我能来接么。” 司礼监秉笔死在刑部大狱......这么骇人的事情怎么往上报? 狱卒慌了,目光看看身旁李随堂,再看一夜清癯一节携几分随适的祁随堂,眼神不敢端正。 嗓子里气息直接打结:“是是是,卑职这就喊主事的人来处理。” 屁滚尿流的掉头朝外冲。 外头主事的一听忙朝前堂蹿,禀了刑部侍郎。 刑部侍郎也拿不了这道主意,让人在司礼监人离去后先将大狱封锁,上午不是紧急提审的案子全改下午。 忙在案头签写张文笺朝廷内赶,要去云台禀刑部尚书,行问该如何处理。 李卜山愕异瞧了里头边呈月‘尸体’,再对祁聿上下打量。 不禁赞佩:“好手段。” “他怎么会‘畏罪自尽’的?” 今日便是阎王从十八层地狱上来亲口说,李卜山都不信这套说辞。 祁聿即便早晨简单收拾过,历经一场生死搏战浑身精力卸透了,如今脸色惨白。精。疲力竭,人站着有些吃力,脚下颠簸猛地狼狈跌撞木栏上。 下颚微扬,神色依旧清质:“你想试试如何‘畏罪自尽’?” 瞥眼李卜山伪善嘴脸,她声音略带一份自我认为的佛性,想替李卜山‘消除罪孽’。 缓声慢道:“我不会让你有这般轻松下场的。” “走了,回去开早议。今日我擢升,请你晚些磕头时对我恭敬些,李随堂。” 随着祁聿咬下的重音,李卜山清和神色骤然嵌入一丝锋锐。 似笑非笑扯开唇角:“请——” 祁聿有能力、有胆魄,他认。 他安逸惯了,确实没祁聿这么不要命朝上冲,只是贸然被祁聿这么钉一句,他心口很不痛快。 余光再盯眼里头,边呈月 脸上呈灰紫,像是气绝而亡。五官舒展程度,又不像被人用了强行手段。 直到看清他嗓子异常突起,才明白应该是吞了什么。 他狐疑将目光落到前头,真是自尽? 祁聿能拿什么把柄让边呈月到自尽地步,李卜山想半响也想不出半分因缘。 她扶着手边栅栏、泥墙,一步一步撑着往外走。 刑部一行人同他们错身擦肩,俱垂着颈子不敢尽望打量。 一出大狱,她径直朝着人群最后踉跄。 救命的来了......人刚跌到单医童身前,蒙人心善一扶,臂膀上的刺疼醒了半分神。 祁聿浑身冷汗密发,哽着嗓:“麻沸散。”手有些迫切扒药篮。 单放舟扣紧药篮避着他动作:“祁随堂慢些,一会儿该洒了,你再受苦。” 一只手从天而降握开祁聿胡乱扒的腕子,稳健地掀开药篮端出药递过去。 祁聿佝着肩喘息口,扶着碗摁着那只手掀碗仰头喝了。 腥苦的药下口,脚下松劲差点跌倒,一只手将她肩胛扣住,祁聿这才借力堪堪站稳。 “随堂,当心身子。” 一道身影在她身前弯下腰,祁聿觉着腰带有力道拉扯,顺着朝下挪目,唐素将她的玉捧着正给佩上。 她胸腔扯出笑,拍拍唐素的肩:“多谢。这几日去尚宝监可忙?” “忙的,但收获不少。” 唐素先仰头,再缓缓起肩站直,视线有半分虔诚看向祁聿:“奴婢伺候您去早议。” 麻沸散药效起得快,不过几刹浑身便麻痹了不少痛楚,即便肢体有些短暂不听使唤,她仍旧变得神清气朗。 悄然将力浑身走道,舒展筋骨后提声:“走。” 并上李卜山,两行人朝内宫行。 陈诉坐在堂上偶然一瞥,手上动作登时僵住,一滴墨要落下时一只手垫住奏本慌张捧住。 这番意外让陈诉搁下笔,将接墨内侍挥退。 桌上所有人顺着陈诉目光朝外看去,看见祁聿,几人反应各有不同,却又一同悄然看向老祖宗。 两人本该并行进门,李卜山门前顿步,礼让祁聿一步。 门内所有人瞧着这幕,心下皆是了然了。 司礼监一行人虽有同级,但素来重规矩。 譬如随堂就是礼让秉笔,而随堂几人内礼让规矩则是李卜山为长,众人一道行、坐、伴也由李卜山先手,余下的按照资历、或现下皇爷心重谁,默认顺势常换。 祁聿受玉后这段时间是他,其它时候或许是许之乘、或是掌了宫人所有册书的庚合。 总之,李卜山这一步让的使人怔目。 刘栩抬手,让所有人退出去。 脊梁门一合,祁聿当即觉着身上骤寒,脊背爬得惊悚触感真实。 她跪下,在刘栩神色示意下,膝行到人面前......胸腔压得气更重,昨晚犹如重现,她顷刻两眼有些昏花,身子抖颤。 “你做了什么。” 边呈月长祁聿那么多岁,又早进门几年,秉笔有些暗行与随堂大有径庭,祁聿无间可乘,他没道理这么容易就被祁聿翻下去。 这明摆就是祁聿必输的局面。 “悖了规矩,胁了他家人?”这最合理。 到这个猜测,刘栩已然开始压着气。因为如果是,祁聿就太坏廷内自然定下的规矩。坏线者无底可束,便是不能再用的人。 祁聿周身笼寒,冷汗从生。 她喉咙滚涌,强镇定了番才从胸肺扯出两个字:“内帑。” “奴婢说想去举了这道案子,他承担不起后果,自绝了。” 刘栩瞧他一张受尽辛苦磨难惨白的脸,一忍再忍,没忍住,抬手一巴掌照着他脸狠狠扇下去。 祁聿受力道甩出去,脸上至半身直接疼到麻木。 她忙撑着地起身跪好,咬紧牙:“是儿子仗着您疼爱狂恣,翁父下罪吧。” 此刻她都不敢提这个秉笔之位。 脂玉样肤色瞬间起了清晰巴掌印,一处因戴了扳指的指节原因顷刻呈紫,当即於起色。 刘栩伸手掐住他脖子、一手收紧,忿火中烧咬牙切齿道:“他承担不起你承担得起是吧,你就贱命一条,还想将整个司礼监全搭上去。你好狂啊!” “祁聿,是咱家宠得你没边了,让你分不清轻重!” 所有愤怒化成力道全让祁聿受尽,掐得祁聿登时脸上青紫搅成一片,浑身巨颤又不敢逆他。 刘栩火冒三丈怒不可遏,这张看着乖顺的脸此刻真是让他心生膈应。 “你敢掐皇爷私密,若刑部漏半丝风声,你一个人就剐杀了司礼监大半。厉害,你当真厉害!你为了个秉笔不顾所有同僚性命,你好的很呐。” “他都比你有良心知道自裁护住司礼监,你怎么不去死。” 她颈子被掐束着,气息扼断同时喉咙疼痛一并让人难忍,胸腔急促尝试再如昨晚般无济于事。 昨晚她有给自己准备的后手,今日......只能看刘栩什么时候消气。 她紧紧掐着手心,身上几处感官相撞相融,让人生死不能。 他腥红着眼,冲着门外怒喝:“李卜山。” 李卜山最是懂刘栩心思,捧着柄寸长软鞭进门,全程目不斜视,就连祁聿喘息不足的痛苦挣哼也闭耳不听。 在刘栩手旁搁下东西转身就出去。 刘栩将人甩出去,起身握起软鞭照着那张他肖想已久的背就抽。 凌厉划开风声的短促并落到祁聿身上,她在头昏眼花中再度跪好,伏地在刘栩跟前任他泄恨。 只有刘栩泄足恨,才会保她。 一是司礼监不能同时损两员,二是刘栩真心喜欢‘他’。两道全齐,她的名册才会在陛下案头被勾画,提秉笔名录。 只要今日不被打死,就是她赢。 此刻结局已在心中验了千百遍,几乎毫无偏差。 一鞭上身,常年没受过真刑的她陡然咬牙硬忍,忽来的刺骨感官令她不小心咬了舌根。 脊梁口腔搅得疼根本不及缓,又是两鞭,喘痛间她控制不住吐了口血。 刘栩看见地上一口血先是一愣,顶上的气性暂暂缓了片刻,可一想祁聿干得混账事,又是一鞭下去。 祁聿狠,咬着牙硬是哼也不哼,除了非吐不可的气腔,硬骨头的祁聿是半分求饶动作也没有。 一想祁聿敢拿整个司礼监性命去搏边呈月一条命,他就怒冲云霄。 打了多久他不知道,等停手,就见祁聿背上衣裳掺着血乱了一团,好好一张背打的不能看。 厂花之争 第24节 便是这个时候,祁聿肩胛依旧抵着地板,人还端端正正无力跪伏在地上。 他就是这样,错是认的,祸是敢闯的,事是行的周密的。要不是这样疯疯癫癫,也到不了如今这地步。 祁聿实在让人又爱又恨。 刘栩狞着眉,手上软鞭砸他身上,一脚赏他侧躺喘两口顺气。 腥风血雨过去,祁聿还不忘谢赏。 “多谢翁父饶儿子一命。” 刘栩听到他声音又窜出一股火气,磨牙甩脸闭目。 一忍再忍下狠狠捶把议事长桌,反怄两口气,拂袖离去。 本想反转过去好好舒口气,不料肩胛一动,刮骨样的疼就钻进感官上限,她闭着眼闷哼了声。眼泪不受控划了半张脸才咬住疼,抽喘几口才顺了气。 只听门外刘栩恶狠狠声音厉喝:“锁了,明日再放出来。” 祁聿睁眼,眼底却尽是朦胧,什么也看不清。 她这局赢了,赢在边呈月跟刘栩都在不合时宜处的重情上。 第20章 嗯哼陆斜你个畜牲。 自知身份特殊性,祁聿不敢在非熟的地方闭眼。 饶是眼下遍体鳞伤就剩半条命,仍旧强撑着微末意识提防周遭所有。没多得力气藏刃,只能明晃晃捏在掌心下以备万一。 一日一夜,除了身上要命的难忍,更多是精神强撑下的惝恍。人夹在生死间来回数遭,熬到次日开门她不管众人复杂各异神色,先从人群里认清唐素。 张口,烧涩嗓子扯得猛然刺疼,她反哺口涎水润喉:“把我弄回去。” 唐素接到这个指令是懵的,‘弄’回去是怎么个弄法? 扛?搬?扶? 瞧祁聿后背鞭痕纵杂,浸出的血与翻出的肉已然与衣裳粘连在一起,这回去撕开上药跟再上一道剐刑没什么区别。 唐素不禁胸肺 噎口冷气,双臂麻了下。 他瞥眼掌印黑沉沉脸色,招手让人抬了担架至门口,支使人进门准备将人搀出来。 刘栩瞧唐素不懂事的行径,怫然压声:“进去抬。” 身后陈诉、李卜山一行人避让出条路,晦目凝了神色。 祁聿是秉笔了。司礼监自建立来最年轻的秉笔太监,就是刘栩也没在十九岁做到。 让人艳羡又让人费解,诸般情绪拢杂后,再看祁聿更是看不清了。 唐素忙示意进门,自己连同两人已经最大限度放轻动作,可祁聿一动还是抑制不住抽搐、脖子冷汗可见得沁满一层。 听着喘重倒吸的惊气,唐素都替祁聿疼一把,胸腔哽着小心翼翼动作一缓再缓。 等将人扶上担架,祁聿后背又密了层可见的浮血,抠住担架边缘的纤白腕子青筋爆出。 祁聿的冠落了,头发微散,青丝全黏糊在颈子上。墨黑发色却悄然将青白肤色衬得格外瓷脆,人像是一碰就会碎黏在指尖样,几许流出骨的惑人属他独有。 祁聿咬下的痛楚微震在胸腔,传出的声音又弱又细,软烂的碎十分激人。 唐素就瞧了一眼,混着他的脆碎声响当即便迷了下。 惊然后下意识余光就朝老祖宗脚旁落:“老祖宗,祁......” 秉笔与随堂称呼才纠一嗓子,转想陛下未批、老祖宗未宣明,还是随堂稳妥。 他佝颈:“老祖宗,祁随堂现在起了热,这伤加上前夜那人与随堂行的手段,往下几日可能行不了差,奴婢踞傲想替随堂传话置事。” 祁聿皮肤异样的潮红不用特别注意与解释,明眼便知晓情形。 刘栩再翻瞧几眼那细嫩的颈子,跟要烧化了的皮肤,意思不明气哼声重的:“去。” 唐素令人抬起就往护城河直房送,到房门前时单放舟早背着药箱久候了。 一看祁聿这伤加上他脖子浮的潮色,他眉毛直接拧打结,脉也不用探了,气息沉浮不匀成这样,疮疡前兆没跑了。 毒邪内侵、邪热灼血及气血凝滞缓成,接下来两夜才最险。 单放舟一把薅住身旁唐素,嗓子急涌:“唐少监,去太医院遣人备如意金黄散、三黄膏、太乙膏、生肌散、仙方活命饮、八珍汤。” 唐素怔目:“要这么多?” 打手招了个身旁机灵的,示意人快去。 单放舟没理他的惊愕,探脉上去:“还多?这都悬着。” 祁聿他个阉人,太医院未必肯开这些精贵方子给他吃,能讨着哪方是哪方。 手上脉这么一搭,单放舟眉角缓缓非异常舒展,好,脏腑夹伤沁寒。 他衣袖笼手,得,听天由命吧。 单放舟盯着祁聿房门两眼打怵,塌腰至祁聿耳畔。 “祁随堂背上这伤打算在哪里处理?您的房没人敢进啊,今日若不处理放任下去,可会烂的,届时......”小命不保。 祁聿粗息过嗓来回涌出,浑着目:“叫陆斜来,他不怕死,能进。你隔着门同他讲如何治,余下的生死由命。” 声音断续无力,跟濒死差不多。 单放舟气息骤断,两膝一屈给祁聿跪下。 大声呼求:“祁随堂,祁爷爷,我给你磕头,你让我治吧。你出个好歹我要先您一步探路,奈何桥那头我人生地不熟的,您可怜可怜我。我上有八十......” 祁聿懒得听他鬼话,无视他祈求,坚决道:“去找陆斜来。” 她扯把唐素衣裳,示意接自己一把力,她要进门。 陆斜出去一晚回来右手腕骨折伤,那头边呈月没了,陈滨怕又惹着祁聿宝贝。 不用手的绕场体能操训也直接不让人上,将陆斜圈在宿间休息,勒令不准人下床。 陆斜在床上接到回直房照顾祁聿口令,先是一愣。 望着来者费解道:“他缺人照顾?” 祁聿不该升秉笔了么。 昨日一早好多人恭喜他‘高升’,让他晚些时候给祁聿带问好,巴结的又塞了他两把银票。 故而廷内能照顾祁聿的人应该不缺他一个吧。是那晚有什么细节需要嘱托他别乱说? 传令者对他发问闭口不言,神色也毫无波澜。 陆斜看不懂,只好起身。 陆斜怔诧一路,直到站在祁聿门前,人才明白过来。 原来是祁聿房间没人敢进,但他不同,他住祁聿房间一个多月人还活着...... 单放舟立即堵上来塞个托盘给陆斜。 语气跟要命样紧迫,喋喋介绍:“这三碗口服,这瓶药抹背上的伤处,包扎你会吧?不懂的一会儿我隔着门教你。” 陆斜左手被迫接过一托盘药,单医童这时才注意陆斜挂颈子上的右手,心口猛地一震:“你,什么时候受伤的!” 他单手怎么给祁聿包扎? 单放舟登时觉得自己小命又悬了丝险......肩胛僵得压住呼吸,双目直犯昏。 但想着里面的人是祁聿,那应该能熬过去! 手上一个用力,一把将陆斜送进去。 “我其实......”在他房里也没走过几步的。 陆斜话没来得及出口,身形踉跄两步,脊梁阖门声便将他话挤断。 门外再传来的声音蒙层糊音。 “你身系祁聿性命,看他救你份儿上你尽尽心,他这两夜有些险,高热不退造成疮疡真的会死!” “你若恨他玩弄你,等祁聿活过这遭下次再杀。他现在死了,我也会死,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别牵累无辜,求求你了。” 第二段单医童说得话陆斜盖没入耳,就‘死’一字将陆斜心神再狠狠钉了回。 陆斜目光恍然,不自然拧眉,怎么祁聿老与这个字黏在一块,太不吉利。 手上药品颠簸晃动,他单手极力托紧才堪堪没洒得更厉害。 好不容易昏眠两刻,此刻祁聿又被警惕击醒了神。 知道是谁进门,索性阖目也不费力睁开,感官模糊着屋内人的方位,扯嗓:“喝的药喂我。” 祁聿声音嘶哑又脆碎,绵细得有种任人可欺的错觉,听得陆斜心神不合时宜荡漾了下。 循声垂眸,他脊背莫名同祁聿共感剧痛一瞬,颈子就布满了汗。 祁聿是个死人不成,这种程度的伤怎么一哼不哼。整个后背血淋淋一片,亵衣跟职袍还有血肉搅贴在一道。 人无力瘫趴在地上,肩胛细细的还在颤,呼吸夹在颤栗中浮动得飘渺。 陆斜定睛望着,他是故意不上床让自己在地板上侍疾,还是自己也上不去床? 这一背的鞭伤又是怎么回事,好像祁聿大大小小伤就没断过......因为胜得是同僚,所以又是敬上受得惩? 陆斜不懂司礼监规矩,只看的皱眉。 跪到祁聿身边放下手上托盘,指腹正端起其中一碗,看着祁聿一动不能动狞蹙的神色怔住——这喂不了。 祁聿不能起身,脸都贴地上,这样喂药也难为他。 他还在怔愣想着如何喂,祁聿艰难虚气出声。 “桌子后面有张矮案,搬来,一会儿我趴着。明日我若还能醒,怕是有文书要看。” 祁聿声儿一断一断的,烧烫得紧,几乎快成陆斜耳边幻听那种既视感。 “......”陆斜指腹松抖,骋目:“你知道自己伤成什么样了么?” 厂花之争 第25节 还想着看文书! 单医童方才是不是说祁聿会死?怎么从祁聿语态里好像不是这样? 祁聿活得是真荒谬。 听不见陆斜搬案的动作,祁聿蒙眬虚眸,即便看不清人也觉得陆斜盯紧了她,他目光里的打量成分、目的探究很重。 “我不喜欢你看我的眼神陆斜。” “滚去搬案几。” 即便祁聿现在‘废’了,声音又软又烂,可这两句陆斜还是能完整补充上祁聿原本清质冷漠的口吻。 他惯性颈子略缩,喉咙涌咛:“是。” 诚服非常得乖乖起身听话照办。 案几他辛辛苦苦拖到祁聿面前,陆斜还是觉得自己为他医治不妥且轻率。 “你背上都......我处理不好,”他拧眉止语,“你就地不动的话,单医童完全可以进门为您处理。” 祁聿拧头,费力道:“所以我要个儿子干什么!” 她瞧眼近在咫尺的案几,算着怎样用最小的动作幅度达成自己所想。 憋头汗之后,她深呼吸口气咬牙:“给我扶起来,你上药。我不要其他人。” 陆斜对着那张背心中比划良久,蹲下身,颇为为难:“您还是......” 一只无力手揪住他左臂衣裳,犹如轻触,但灼的他臂膀 一触,祁聿身上温度不对!忽然衣袖一紧,陆斜不知道哪儿来的惊然本能,右手将案几拖一把。 腕骨碎疼寸碾得他眼眶一酸,祁聿脑袋擦着他胸口整个人倒砸在案几上。 撕扯胸腔的感官祁聿咬也不咬、吞也不吞,哼哼唧唧大吐一通。 浑身疼麻到无感、再由无感折游遍浑身的锐痛席身,来回折磨几遭才顺了半口气,脊背湿濡一片的是什么她清楚。 她摇摇晃晃瞥头,虚着目冷哼一声:“陆斜,等我好了,我今日之痛也要叫你尝尝,你个畜牲。” 陆斜右腕刺疼到抽颤,往死咬几口也没祁聿那般能忍,只好别开脸暗自倒吸气。 心忖:祁聿不是人。 他伤个手动一动就能要了他的命,祁聿那个背该多疼他完全想象不出。 “你顺好气了么,我喂你喝药。你身。上。好。烫。” 他也顾不上右手的疼,左手抄起碗就递祁聿嘴边。 三碗苦涩灌进肚子,祁聿略微回些神。 第21章 治伤你是一会儿脱我一件问一次? 看陆斜手上几近无迟疑的动作,明白他会如此行的祁聿,依旧侧目微怔。 陆斜动作倏地停下,盯着她。 有些呆,怔然道:“你眼中有点神了,方才一直很浑浊,很吓人。” 一般要死的人眼中才不清明。 然后就见陆斜将掌心宽绸束上目,上面涂抹的希灰捂入眼中,他登时疼得佝偻下身子。 陆斜死死抓紧绸布,脊梁刺激性抽搐几下,胸腔拥堵的闷声在室内清晰,撞得祁聿耳膜犯愣。 祁聿见他知事还心甘情愿,勉力提着气力调侃。 “你不怕我彻底弄瞎你?让你做便做啊。” 陆斜当真乖巧,不用哄不用骗,只需将他父母教育的君子文士气引出分毫,便能任意拿捏。 果真娇养下人过于质朴纯良,她许久没与这种人相与了。 陆斜疼得脑子直嗡,等分明祁聿意思,大喘两口,钩着绸布艰难在脑后绑好。 “这句何意?我该、还是能拒绝你?” “我承你两次救命之恩,真瞎双眼睛其实也不会如何......” 眼下境遇,没什么还能更差了,遇见祁聿已是最好。 眼睛带来的刺疼接近‘温和’,陆斜渐渐能忍。 他嘴角努动,有句话没出口。 祁聿是不想有人看到自己的残身?他这个年纪跟地位来讲确实说得过去,就是眼下有点不明轻重。 祁聿伤在后背,与下。身无碍,明明单医童治疗更好更熟练。 他再三提及,祁聿却大费周章弄‘瞎’他,让自己个外门汉这样替他治疗,也不受外人沾染。 一会儿祁聿在他手下必然痛苦万分,因为他实在是不通此道。 “你要检查我看得见与否么。”陆斜说这话的时候下颌颤了颤。 希灰灼目、又加绸布遮蒙,陆斜视不了物后身体本能让他侧耳,以听觉勉力替代视觉。 这个反应...... “不用。” 她心有余悸再三瞧看陆斜,反复确认自己不会出差错。 才咬牙想解腰带,脊梁上的伤跟发热后四肢瘫软、一昼夜不眠的身体实在难行这个动作,她胳膊压根无力。 话在嗓子滚半响,闭目阵再睁眼:“过来脱我衣服。” 这句实在太别扭,她加句生硬又合理解释,“我没力气。” 祁聿理所当然的支使让陆斜一震,知道自己就这作用,但猛地听到还是很惊心怵目。 他喉咙上下涌阵急,再平复到体内。 陆斜:“......” “是,来了。” 他循声膝行两步,撞到腿旁托盘,几个碗罐瓷脆叮铃,直接穿荡他胸口,击得人惊慌。 祁聿瞧他无措模样狼狈也心怯。 自己身上愈来愈难受,意识总浑浊不清,撑是再撑不过太久,她反沉口气搭出臂引着陆斜过来。 陆斜指尖触到他衣袖先是一愣,不等确认后捏实,中指便被灼热软糯牵带着......他膝盖不受控朝前。 膝头蹭上一截布料,他猛然止步。手上动作被牵着未停,直到贴上一处就连布料都软的地方。 耳畔燥热。干。涩袭来:“解开。” 陆斜喉咙被他灼烫声音烘了一阵,“我......知道了。” 他右手没多少气力,只能是个辅助作用,想着祁聿方才趴伏在案上的姿。势,右手大抵没空间借力,索性将右手藏在身后。 左手略微摸索阵便钩住衣带,“我,解了啊。” 他诚服发问,等祁聿示下。 指腹钩缠的布料让他心慌。 祁聿看着放大的脸,陆斜精巧下颌线条实在漂亮,就连颤动的喉结也好看。浅薄气息拂面,他文文弱弱的不像样子,少利落。 她不喜欢这种人。 祁聿不自觉拧眉:“你是一会儿脱我一件问一次?这是你什么癖好不成?” 陆斜吓得手登时收回,紧握膝头布料,喉结速蒙了层微红,再细颤起来分外撩人。 “我......我只是......”明明看不见,却别开脸。 难为情道:“我从未与人亲昵至此。” “亲昵?” 祁聿看他这副样子,这是‘娇羞’? 她怒极反笑,提口气端正腔:“陆斜,我后背的伤已让我起热症了,再不医治我会死。你此番像极了伪君子假模假样与姑娘头次同房,作出的以退为进之姿。” “我苟延残喘下实在没力气同你作这般游戏。我说——脱我衣服,给我上药。” 她拽住陆斜手,一把放腰间:“脱,明白吗!我没力气再弄瞎一个。” 世家有礼有节的小少爷头次行这遭窝窝囊囊的,真遇着怕是人家姑娘也难忍。 陆斜多余姿态被骂得令自己羞愧到难以呼吸。与祁聿坦荡模样,倒是自己唯唯诺诺没个人样。 他蹙额,指腹钩着一扯,衣带便散落至指尖挑着。 祁聿看着他动作......心胸间倒灌了深深一股惧意,下意识握住他指尖。 “怎么?” 祁聿真得好烫。 往日他病成这样脑子定是混沌不堪的,祁聿为什么能这么清醒?好似被什么强提着神。 她嗓间即将脱口的话被陆斜茫然声音打回去:“无事,你继续。” 拿开手,她盯死眼前这张脸。 陆斜蹙额掐眉,唇角紧抿,他好像不喜欢目前这种行径。 他杂薄气息扫过,她恍然出声:“脱人衣服是不是也违反你家家规,不情不愿的。” 陆斜拧眉:“是。” 但这次明明是祁聿阻止的,眼下还倒打一耙。 “你知道的,我爹为人多少有些古板,挺多规矩。”他不动声色安抚下祁聿。 陆斜突然煦声戏谑自己长辈,这种行径要是陆詹事在世,指不定怎么斥他、抽他。 厂花之争 第26节 如此一想,她侧趴在臂上放松了一二分。 陆斜与人相处这般小心翼翼、识时达务,年纪轻轻随的古板可真不少。 敛眸瞧着陆斜手上动作,灵敏又迅捷,不像之前。 看着自己衣襟一层层被松开,她愈发紧张,窒息感罩头令头更晕,粗喘声也越重,有点要压不住。 扯住最绵软的亵衣衣带,陆斜下颚绷紧,没忍住还是停手。 “这件我也......” 他踟蹰,怔诧片刻浑然发现自己第一次同个男子如此相斥,惧怕接触。 简单细思下,他觉着应该是之前受刑留下的心理创伤。 祁聿跟个小火炉子样,他能明显感受到祁聿身上的温度。 转念,祁聿那张清素的脸浮上‘眼前’。那如果是他,这件也不是不可...... “这件我自己来。” 正想抬手,亵衣就被陆斜扯开。 胸前凉意袭来,多年来身体本能此刻蹿意识前面,她一巴掌扇出去。正要斥骂,脊梁痛感刺入全身,嗓子一下就哑了声。 祁聿这一巴掌炽烫无力,陆斜毫无设防的让轻末力度带侧了脸。随即便听到祁聿扯住伤咬疼的闷哼,游浮在耳边直往心里钻。 他喉咙促涌:“我应当问的,对不住......” 不说假话,他 第一次脱自己以外人的亵衣。 祁聿此刻声音脆碎、虚弱、绵软、颤栗、吃痛,抛去无情跟理智的清冷后,太......陆斜有些形容不出祁聿此刻的动静。 整个肩脊被他炽热动静唤僵住。 眼前昏暗茫然,造就祁聿每声气息皆分外明析,陆斜一下无措在这种心慌里。 他没经历过。 祁聿疼得半昏半醒,内喘一口,挣扎道:“我正疼着,索性你直接将衣裳全撕下来,别让我喘气,快!” 不然一会儿得再疼阵。 这伤就是单放舟单纯处理,一点一点撕,能减轻的痛苦其实也并不多。 更遑论自己还有许多难言之隐,不能容人如此接触。 还是祁聿对自己利落、下得去狠心。 他不敢耽误功夫磨蹭,跪侧到一旁,左手摸索捏紧祁聿领口,脑中反复他伤情。 掌心从指尖布料接触到的是祁聿的僵硬、痛忍、害怕,陆斜陡然松手。 “我去找单医童给你煮药液,你等等,我一会儿慢慢给你撕,再上药。” 知道祁聿喜欢更利落的,他坚定道:“你本就感染起了热症,直接撕开创面太大,若是热症今晚加重,神仙难救。” “别生死由命,你一路走来,生死一直由你。” 陆斜摸索着起身,是要朝门外去。 祁聿看着他颤颤巍巍身形跟耳边激的话,胸腔内闷出种别样。 在陆斜摸到门,她缓缓出声。 “希灰入目半个时辰内用药水洗尽,你日后能照常视物。可等你煮完药液、上好药,时辰怕是过了,你真会瞎。” “我算得时辰不够你做这些的。”她没想让陆斜瞎一辈子。 陆斜怔了片刻:“那你以后能好好养我么?” “......” 不等祁聿明白。 陆斜开了个小缝隙,刚够自己挤出去,全然挡着屋内,护着祁聿自己艰辛护着的颜面。 祁聿听着门外陆斜同单放舟交代的药液、麻沸散,跟悉心请教剥衣怎么减轻疼痛的手法。 她恍然到不能再恍然的地步。 是该说陆斜温善细致、还是说他榆木呆蠢?好像又都有些。 脑袋拱进臂膀散搭的衣折里,衣裳触面,她实在想睡,脑袋好沉。 陆斜隔着门煦声说:“你先休息会儿,单医童说熬药需要大半个时辰,我晚些再进门。”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陆斜说的话能信。 脑中就此绷断所有,茫白瞬间侵入,她直接昏死在小案上。 倒之前,她气哼:蠢货。 第22章 啧啧不是应了好好养你么,自然要养成…… 陆斜隔门唤了许久屋内都没动静,秉承祁聿性子作派,他一时不敢激进,又恐祁聿晕死过去无人管顾。 门外被祁聿牵累生死的看着门都胆战心惊、慌张无措,看向‘瞎’了陆斜直觉这根救命稻草也悬。 陆斜自恃‘瞎’了,祁聿警戒心应当比旁的松两分。 当即撇了祁聿规矩,提着煮好药液推门。 祁聿人昏着,数日来的高防备在此刻隐约察觉到动静,掌心利刃比思绪反应快,先一步挥出去。 “谁。” 随后脊梁的疼如浪样狂拍一头,她一下被感官刺醒,徐徐朦朦睁眼。 陆斜膝头正抵着她的薄刃,祁聿快速收手,怕人再往前上步,刃上嵌的毒难解。 这一个动作再次牵动后背,这回疼是彻底咬不住了。 陆斜听着闷闷倒吸气的动静:“你又朝我拔刀了?” 这必然是牵到伤处了。 只是祁聿为什么在自己房间警惕性也这般高,是受过什么灾苦留下的教训? 这下醒了好,祁聿出声他能确认方位,陆斜循着声缓缓跪至一旁。 扶着一小桶药液,“刘掌印特令太医给你熬的,往下几日药也有人按时送来,他吩咐人给你用最好的。” 陆斜探手又悬停空中:“我现在给你洗伤?” 祁聿看要搭上自己肩的手缓近,顺着臂瞧上他脸。 陆斜依旧覆绸带,素白的半张脸没瞧出多的内容来,就觉得他唇红齿白风情别样。 “嗯。” “你往后再挪些。”骤然被人强行唤醒,脑子沉闷得疼。 他摸着地上祁聿的衣摆走走势,精准挑好方向。 “失礼了。” 陆斜探着她衣领边缘摸索,触碰到祁聿脊梁烧炽肌肤,祁聿抽搐般躬弹了下。 祁聿过量反应惊得陆斜差点松手。 急吸过后她强摁惊心:“你,继续。” 祁聿头次知道人的指尖这么软,泛层清寒,于现在起热的自己来说很是舒适。 只是自己毕竟她少行错受真伤,更遑论伤在后背。此遭便是算到今日此情此景,当真在陆斜手上发生,依旧心慌惊惧。 她狞着眉,将所有感官聚焦在身后,只怕他一下触得地方不对...... 基于多方面,她这时并不想真对陆斜下杀手。 祁聿生涩嘶哑的音带着几分被迫的豁然,是在说服自己被人碰触。 陆斜读出祁聿对他的信任只在可控范围内。 祁聿好像将所有都控在掌心,才能安心行路。这等惕厉实非常人了。 陆斜洗伤轻柔细致,衣裳被血肉钩挂粘连处,就沾着药液反复浸润,直到这块血痂软化脱落,一丝蛮力也不曾使。 即便处处刺疼犹如针扎,她也觉得好受很多,这属实是意料之外。 缓缓的这种痛楚能让人犯昏想睡。 一背鞭伤生撕了小半个时辰才处理完。 “我上药了,你忍着点。” 迷昏的祁聿神还未清......脊背的疼就将人狠狠猛扯醒,她登时一身冷汗。 肺里骤然积压的哼绵吐不尽,死死扣住案角,要骂的话跟急气搅在一处分明不了,浑目下骤然杀气腾腾。 陆斜看不见无法照着伤细细上,只能左手握紧祁聿肩头,将药粉均匀洒他整张背上。 祁聿疼得痉挛抖颤嗓底呜咽,也不妨碍自己照着节奏上药。直到全结束,他便朝祁聿面前跪好,伏地请罪。 祁聿眼底水光泛闪,瞧着陆斜乖觉任她打杀模样嗤哼。 仰头阖目咬话:“滚出去。” 火烧火燎的加上大面积刺疼,实在不复堪命。 陆斜:“嗯。” “你背上我不包扎,以免血水再粘连一遭。明日药液洗好上完药包扎会更好受点。现在夜里也不暖和,我给你烧个火盆煨屋子,免得冻着你。” “我睡屋外,你有事喊我。” 想着祁聿起热,“你......我再喊不应你会进来,如果犯了你的禁,你多担待吧。” 这小子反了天! 厂花之争 第27节 祁聿盯着他,“找单放舟清目去。” 现下已然晚了,最终能不能视物陆斜也唯有听天由命。不过承他这道情,日后肯定会好好养着他的,她可以安排好陆斜将来。 陆斜将自己褥子搬来,叫她垫在前身。 接下来几日陆斜可谓周详尽心,即便热症加剧混沌不清之际,他都是先出声。再由自己带着动作为自己诊治,没多余动作、没多余试探。 祁聿时不时敛眸看自己一。丝。不。挂。的上半身,许久没这样坦然过了。心怯交织某种奇秘爽感看着目之所及的陆斜。 担心的事始终没发生过。 终于在第三日她有力气上床,饮完药后直接睡了个昏天暗地,两天两夜无人叫得醒。 所有跟祁聿沾边的人惶惶不安‘等死’。 最终就连刘栩也惊动了,亲自到祁聿直房门外,叱问众人他情况,可无人所知。凶煞模样就像要将人杀一批填祁聿此刻昏沉不醒。 刘栩轻描淡写吩咐:“陆斜在哪儿,祁聿愿意让他进门侍疾,进去将祁聿叫醒。今日这边人挨个进去,叫醒人的赏。” 众人心知肚明,这是直接让陆斜为首试死,其余人排着去送死。 总有死不尽的时候。 唐素不知道将陆斜推出去还是藏身后好......此刻刘栩第一次正经瞥看陆斜,他蒙眼侧背着,身形在唐素有意扯拽下踉跄半步。 一眼,他震惊得将陆斜脊梁上下盯了许久,胸腔飘忽半响气息俯仰不定。 李卜山瞧着刘栩怵目表现的漠然,随即在陆斜称‘是’,不顾生死动身时。 刘栩随手指了位冷喝:“他先去。你晚些要进门给祁聿侍疾,祁聿醒了看不见你倒是要找我麻烦。” ...... 陆斜:? 祁聿还有这本事,能找司礼监掌印麻烦?还能将自己活成如此谨慎模样?这话荒谬到他费解。 被点名内侍膝盖发软,双目昏黑只想求饶,可又求无可求,被迫壮着胆子朝祁聿房门前磨蹭。 眼下直房这块所有人均看着他一举一动。 当这人身形软倒瞬间,李卜山温声,示意他身旁人:“将人推进去。” 陆斜拧眉。 他看不见眼前所有,但能听到所有人呼吸都分外沉重,就连单医童此刻也惊悚得在他身边颤栗不止。 陆斜嗓子正滚要张口,屋内一声烦闷轻声:“吵死了。” 窗框‘吱呀’,一道身影撑着朝外瞧。她虚目一扫,来得真齐,司礼监众人全陪着老祖宗来了。 她单手支撑窗台动作有些吃力,靠近半身依上窗框:“翁父怎么亲临了,是要送册名文书?陛下点了?” 余光浑然瞧见陆斜在刘栩视线内,心下一紧,勉力提声:“陆斜,端药进来。” 她想尽力将陆斜藏起来。 唐素当即会过意,领着陆斜去温药的地处去。 刘栩看着窗后那弱肩修颈纤条的人,挂两件袍子将人笼紧。 眼底疏漠至无色,脸上死气匀笼,脆碎得如幻像随时飘渺而去。 他紧一步向祁聿,又沉下脸:“一会儿着人给你送来,你这两日怎么不应人,身上不爽他治不了,我叫他师傅来给你诊脉。” 我?刘栩这个自称可真让人恶心。 祁聿挑眉都快没力气,就觉刘栩挺荒唐的。 她‘阉人’之身,能有个太医院医童随侍已经是破了天例,还找太医......刘栩真离谱。 刘栩抬手才指单放舟,单放舟双膝一软直接跪下磕头:“卑职会治好祁秉笔。” 他治不好,能问师傅。 “治不了早报,别耽误了他。” 这话说完,刘栩又认真看眼陆斜离去的方向,转身离开这处他一年都来不上一回的地儿。 李卜山此刻也意味深长看眼陆斜那方向。 一阵刺寒盯杀过来,他循看正对上祁聿眼底肃杀。李卜山稍愣,温煦敦和一笑,随着刘栩转身离去。 看着人都走了,唐素才敢将陆斜领出去。 等陆斜摸着进门,祁聿已颓然无力用肩胛撑着窗框,暂时没力朝床上走。 他看着瞎眼的陆斜左手抱着托盘,上面又是三碗药,步子稳到一滴也没洒。 “你以后避着刘栩,别在他眼皮底下,他变态。” 陆斜闻声又定了方向,朝她缓缓挪动:“你护不住我?” 祁聿脑袋贴墙面上,嗓子漠然厚一声:“不知道。” 她连自己最终护不护得住都不知晓,又怎么会知道陆斜的。但说要好好养他,还是得尽力护住。 “你不往他眼下凑,我最终能护着你。方才听到了?陛下点了我秉笔册子,我升了。” 陆斜正要应听到了、恭喜他来着,就听祁聿很认真声音。 “你有喜欢、向往过的地方吗?” 这话有种会将他送走的延伸,意味十分清晰。话题跳跃的他差点没接住。 陆斜歪头,这几日惯性用耳朵代替探:“我曾经缠着二哥想去广陵。” “你想送我出宫?” 祁聿看着不过一臂的距离的药,清咳声让他止步。 “喂我。”后背结痂动起身疼。 “哦。” 看陆斜右手抬起来,祁聿浑然拧眉急急断他动作,“我自己来。” 昏目咬住疼抬手去拿碗,只见陆斜右手端起碗朝她递来:“单医童替我换了贴药,敷这两日好许多了,你不必忧心。” “那人真狠,将我腕子生生砸错位了。” 祁聿垂颈去凑他手上的碗,不料陆斜颇有怨气道:“你教唆的。” 祁聿:...... 这小气性有点......她说不上什么感觉,就有些奇怪。 她正要佝肩配合他手上动作,陆斜将腕子抬高半分正好让她喝得顺畅,没累着牵着肩颈。 陆斜不言不语,但连着灌了她三碗,几乎没让她正经歇气。 祁聿瞪眼,可看着他双眼蒙得宽绸一时又发不出气性,由着陆斜这样‘捉弄’她。 苦涩下肚,她人也醒了不少。 “你当真不怕死,换个人我就叫唐素拖出去了。前头就是护城河,你猜我往里头淹过人没。” “......”陆斜适时接转话题,“你怎么突然想要将我送走。” 陆斜这声就是纯不解。 她挣目,没明白陆斜不解什么。 “送你离开这个不人不鬼的地方不好?我给你补上良籍、安置在广陵度过余生,你问宫里谁不想。旁人求我我都懒得给他寻关系打点。” 这两件事办起来也费点工夫好不好,陆斜不会觉得上了宫册的阉人改换良籍,出宫是件多简单的事吧。 腔慢慢散下来:“不是应了好好养你么,自然要养成个人样。等你眼睛好了,出宫做个人去。” 陆斜没想到自己还能做个‘人’,半响默然没说话。 听到祁聿动身,他跟一步。 身前立马冷斥:“到此为止别动了,前头踩错一步掉下把刀削了你脑袋我不管了。” 陆斜脚下当即定住。 所以祁聿之前在地上窝着,是真得自己走不稳......没特意给他侍疾空间。 “单医童说我眼睛可能好不了,你还要将我送走么。” 祁聿猛然回头。 陆斜清素一身站在原地不动,她看不出陆斜任何心绪。 治不好? “后日我带你出宫找医师,宫里人瞧不起阉人,便是我,单放舟若不是命挂我身上,他未必肯好好医治我。” “再说他个未出师的庸医,你别听他说。我说能好,你便能好。” 希灰灼目,可她用的量并不大,只是陆斜耽搁了点时辰罢了,怎么会用药洗不好。 她明明都算好了,自来她也能称个算无遗策,陆斜不会在她的失算里。 “你身上伤......” 祁聿趴床上,垫着手臂瞧他。 陆斜好像总松挂着一身素质,朗月。清风的如那人一般,又不似那。人。明。慧。 “我没事,往日病来死去多少遭,这不算什么。就是我热症没完全下去,再耽搁你两日。” “眼睛没好就再帮我洗次伤、上次药。” 第23章 诉仇乖,闭嘴。 两日后祁聿一早饮碗麻沸散,真请了张出宫腰牌,抽张司礼监签文带一队人去了刑部...... 他由位内侍扶着跟在末尾。 刑部侍郎闻风候在堂上。 厂花之争 第28节 见着祁聿人,刑部侍郎清人,躬请直白问道:“劳问祁秉笔上门是因兵部那道案,还是司礼监私案?” 唐素扶紧她。 祁聿见人不寒暄绕弯子,也直明:“我来要边呈月遗体。” 今日是他头七,但因他涉了司礼监‘战帖’,遗体便是刑部也不敢私置。不然早能任家人领走,她又何必亲自到刑部来讨要。 “......” 这是顾侍郎没想到的,当反应过来,他连忙问人边呈月尸体在哪处道观存放。 位置刚报出来,祁聿恰时出声:“还请顾侍郎搭张文书给我,我遣人去取。” 这话听得怪瘆人。 祁聿新升秉笔,日后廷内权盛、人精明开罪不起,忙铺陈笔墨书了、盖上印递出去。 “祁秉笔还有旁的事?”他侧问那日祁聿在狱中情形,听闻差点死了,就怕会怪罪下来。 “多谢,没有。”祁聿转身。 顾侍郎方一身冷汗,盯着消失的背影,他嘟囔句:“还挺有礼?” 出门看见陆斜任人扶着,乖巧地站着不动。 她将文书递给唐素:“送还给他家人,别头七灵堂设衣冠。”这像什么样子。 唐素接过,她再出声:“他家都打点好了?今日还是明日出城?” “午后动身。他的家产我悉数变卖成现银存了。宿州已然着人打点好了,落地便能吃住,孩子书院也安排了。” 唐素办事她是放心的,“我一会儿去趟,你先走。” 音还未落定,祁聿脚下已然朝着陆斜去。 一把抓起瞎子:“我带你看眼睛去。” 陆斜猛地脚下踉跄,被扯着朝前,促急道:“你慢点。” 她当陆斜害 怕,正要调侃...... “你还有伤。” 祁聿身形微顿,步子动作全放缓,琢磨着瞧他两眼,心里莽撞促跳下。 冷声:“挺有孝心。” “抬脚,上车。”她仔细牵着人上了马车。 祁聿每用力提他一下,陆斜都惊慌的跟上人,就怕扯着祁聿身上伤。 在祁聿一而再再而三忽略自身情况下,陆斜不得不张口出声。 “注意下身子!你伤得很重,好不容易恢复成这样,小心扯着了。你身上热症也未全消。” 他隔着衣裳都觉得腕子一片炽热,祁聿体温依旧不正常。但觉得他精神尚可,怎么人可以强撑到这个地步! 瞥开陆斜温煦声音,他麻烦是真多,小事也喋喋不休。 “麻沸散总要有点用不是,我无事。” 但想陆斜还能就这同她废话,祁聿一把捂住他嘴:“乖,闭嘴,人多。我们给彼此两份薄面,我不想人前训罚你,你也别丢我脸。” 半张脸陡然被炽软捂住,陆斜刹那怔住一动不动。就连呼吸也放缓,心口加紧急促蹦了两蹦。 陡然间马车碾压路面的声音清晰非常,路上行人倒出奇的安静,有些奇怪。 不等他问,马车停住。 祁聿拨开锦帘看出去:“你自己看病,我要去祭拜边呈月。晚点接你,别乱跑。” 如同哄孩子样温煦。 话音才落,他就被一只陌生的手搀扶住下车。 马车碾远,陆斜才渐渐听到街上人声......所以街道方才为什么这么静? “天,那是哪位大人官仗,好大的谱。藤棍大扇,僚掾跟随,带了喝唱的军牢怎么不唱。” “快别说,那是内相。” “什么是内相。” “宫内内宦、大太监......” 促急声夸张阵阵,又有人小声提点:“别说了,别说了!有人在......告了小心打桩。” 这声好像特指他们,陆斜侧耳朝声源偏听,想从繁杂街闹中再多听些。 “陆内侍别听他们混说,我们进去。”一把力轻扶着陆斜朝前走。 陆斜问:“打桩是什么。” 这人沉默一阵,当陆斜再度要开口,他才清嗓缓笑道:“厂卫老规矩了,有时抓到人......便会先拖到附近空庙祠宇榜掠一顿,就叫打桩。” “您若是听着不爽快,奴婢这就叫人捉来任您收拾。” 先揍后抢?东厂内宦跟锦衣卫惯是不讲理,但这么不讲么。以前在家是听过,但遇着是没碰到,如今倒无故成了恶人。 他一把扯住人:“我眼睛疼。”试图阻了那人动作。 这人听他眼疼,连托带请将人往医馆里头送:“陆内侍慢些、慢些。” 步步被提醒着上台阶,陆斜便沉想,方才那老百姓说官仗大是什么意思,祁聿出宫还能带官仗?本朝律法明写,行路贱避贵,违者杖五十。 百姓避官,小官避大官。官级次一等者要下马侧立,官级相等分道而行。 若祁聿真是藤棍大扇,僚掾跟随,军牢喝唱。他这官谱可太重了,比之四品出行了,难怪一路街上不闹,原因竟在此。 陆斜身份原因只能单独在里堂私诊。 跟随的内侍屋内外来回看测、放轻动静的谨慎令人将此处围守起来,这才动手示意医师进门。 脉搭上,陆斜顿了片刻,翻手携过医师的手,在其掌心虚写:司礼监暂无事。 祁聿马车还未停稳妥,便听到车外一阵吵闹、尖锐刺耳,更听得人心绪犯燥。 “怎么回事。” 便是宅子卖了,新主也不至于在今日胆敢上门闹吧。 唐素朝前细看,回头朝车内禀告:“好似是京县令在......欺辱边呈月孤儿寡母......” 这人八成是听说祁聿出宫往这边来,晓得宫里司礼监出的‘战帖’两人较量生死之事,打算用这种方式博祁聿畅快,在他面前得个脸好顺日后仕途。 可偏偏这死正撞上了祁聿,唐素都没话形容这等蠢人。 祁聿忽地冷笑:“这是一出大戏啊,我得好好看。” 唐素听得脖子直缩,晦目都拎住心。 马车将停,她就听见一声拔高的尖锐:“他个身残不全的阉人凭什么有子送行、家人跪哭的道理,哪个朝都没这等规矩!” “一阉人怎能有如此殊行,给本官将他们孝服扒了。” 随之门里尖叫声哭声交叠掺杂到一堆,可怜不用言语。 唐素听得额角突胀,面上又缓缓归宁。 祁聿拨手帘角,立即有人替她将车帘掀开,唐素伸出手接人下车。 她踹脚袍角下车。 门里一着绿色职袍的人挥开身旁侍从,佝着肩往她跟前来,满脸谄媚畏缩。 “祁秉笔好,卑职是......” 祁聿垂目在那张精瘦背脊上,步子没停朝屋里进。 “知道,吴圣清吴县令,宁成十四年从莒城升成京官,礼部仪制清吏司程顾程郎中座下门生。” 跨进门,宅子还是当初宅子,里头下人全没了,几日凉薄让屋内荫蔽层寒光。 一群官兵嬉笑斥骂剐脱边呈月双亲妻小孝服,他夫人紧紧捏着领口。却不敌一人摁肩、一人撕扯,一明媚妇人遭人开着家门如此侮辱...... 她下颚微动,唐素当即带人进门喝停里头,自己脚下也加快。 可里头人不听,吴县令当即焦得斥责门里手下:“狗东西没眼色,祁秉笔叫停一个个听不见!滚下去,滚下去!” 她携一身伤,暂动不了手,但唐素常年跟她自是明白她性情的。越她半步一脚将妇人身前小卒一脚踹翻。 祁聿将披风解下还不等递去,那妇人毫无预兆一掌扇她脸上,凶恶瞪着她...... “是你吧,是你杀的吧!他与你同在司礼监行差,为什么,你为什么!明明前些时日才来家中同他聊到半夜,为什么!” 唐素挥手就将人钳制双肩朝地面摁,皱眉,合着边呈月杀祁聿是只字不提! 祁聿还没开口,吴圣清不知从何处来,抬脚便踹她小腹上。一下就将人踢得反呕出口腥气,双眸泛泪,哭不出声了。 吴圣清赤目:“大胆刁妇,这位是司礼监出来的祖宗,你,你竟敢发疯伤人!来人,给本官就地杖死,边呈月一屋子人全杖死。” 八日前无人敢在边呈月家邸撒野成这番样子,没个三五百两怕是连他家门都敲不响,巴结都巴结不上。 眼下......简直霄壤之别,世上多凉薄。 院中人各类哭声叫骂祁聿听得头疼,她身形晃了晃。 祁聿手上披风最终还是落那妇人身上,一个眼神唐素便知道,将边呈月家人都护进灵堂锁门。 吴圣清一时没明白意思,还谄媚着度她心思。 “祁秉笔不必费心,何必用自己的人脏了手,那等刁民卑职来就行。” 她望着人这等笑习惯了,但依旧恶心,轻轻转了转右手扳指。 “身残不全的阉人凭什么有子送行、家人跪哭的道理,哪个朝都没这等规矩......” 吴圣清双膝一软直接跪下,满额登浮冷汗,唇色青白。 “我......卑职说错了话,卑职说的是边呈月那等阉货,与祁秉笔自是不可比的,绝对没侮弄您的意思!” 他抬手不留余力的哐哐自扇,“卑职说错话了,卑职说错!” 七八上十巴掌祁聿才缓缓出声叫停。 厂花之争 第29节 吴圣清自己双目浑浊,脸肿的清晰。 可祁聿不太满意。 她虚目朝下睨人,官场上首学会跪,这人学得好,跪的笔直又谦卑,一派奴相尽显,说是读书人还真一眼瞧不太出。 “同世为人,死后该享的自然不想比旁人少。我膝下没儿子送终,吴县令可有什么好法子?” 这话登时让他双眼发亮,伏地跪行两步。 “祁秉笔若不嫌弃, 卑职做您儿子,日后随您使唤。听闻您宫外还未置办私宅,儿子这就替您置间五进的如何?嫌缺什么儿子立刻去办,只等干爹发话。” 一京城县令如同哈巴狗样乖顺跪在脚边,还积极地摇尾巴。 廷内上过高位的也不是没收这种‘官员儿子’,所以这人当她也一样? 祁聿面上不显山水,眸子更虚。 陡然瞥扫到门外一道青袍、眼上覆着素白宽绸身影。 祁聿心下一惊,陆斜不是治疗眼睛等自己去接么,怎么到了这里。 顺着陆斜侧耳倾听动作朝下,她看着吴圣清,心头闷了下......她差点把‘我只有一个儿子’的话脱口。 她别眼,清声:“刚巧边秉笔需要儿子送终处理杂事,你这年纪正好懂事、也赶上了,你来吧。” 抬手随便指了位手下:“来给吴县令换身孝服,门外跪送边秉笔。父死子殇,还请吴县令哭得声音大些。” 吴圣清瞪大眼没看清祁聿意思,他同边呈月这是个什么关系? “这......”他好歹也是京官,外省不是大他三级都得低着头同他说话,让他给个阉人哭丧送终?哪有这等荒诞...... 祁聿冷声:“你不愿意?” 她鼻息重哼,“听闻你近期行迹隐诡......你说一会儿锦衣卫会不会收到些什么上门盘罪?” 锦衣卫来了他再想消灾可就难了,吴圣清忙磕头求饶,“卑职去,卑职这就去。卑职定做好他儿子将此葬礼办的风风光光!” 吴圣清叫人给自己取丧服套上,动作飞快,转眼就出了门在府前跪着大哭。 陆斜听着这等荒唐心下无言可表。 祁聿升了秉笔,能有半分权与陈诉共治东厂。他随意吩咐下去,驱使锦衣卫合情合理,就连陛下那头也不用问令先报。 一阉人,好大的权。 陆斜拧眉,一时不适起来。 第24章 娇养你将我养得好生娇贵.....…… 陆斜坐在车内,听着祁聿气息开始浮重,大抵是麻沸散药效逐渐失灵。 “你身上没大安其实不用亲自出宫的,这些唐少监是不是也能做?” 祁聿身上昏燥绵疼,就连四处关节也透着酥软,各处不适的感官又将她生死来回搅。 这么一遭折腾下来,她可见的掐算自己会病多久,回回不要命的撑一次,后续必然不会好过。 这次缠绵病榻两月余是会有的。 “有些事他做不了。” 祁聿说罢,歪着身子试图找最舒服的姿势让自己靠,却在硬邦邦车厢内寻不着,只能勉强虚靠着。 祁聿所谓唐少监做不了的事,是祁聿方才进门同边呈月夫人交谈的那两刻么。 陆斜不明白,祁聿已经弄死人家了,还特意去刑部将人遗体送回,让他叶落归根同家人相聚。又怀着怎样心绪去同边呈月亲人交谈、又能交谈些什么。 算计下手毫无余地的是他,点滴不漏收拾残局的也是他。 祁聿善恶不明,当真看得人迷糊。 陆斜:“你今日这样惩弄吴县令,言官必然不会放过你。你才升了秉笔,何必行事如此张扬,晚些面见陛下,你可会再受些苦?” 祁聿嗓子陡然干涩,抬手一探,热症又重了。 朝后仰头阖目:“科道两衙那群言官不放过我?就你说的,吴圣清可是京官,他在干什么,欺辱无权势可依的孤儿寡母,跪在阉人脚下求做儿子、赶着孝敬我,他们还有脸参我?” “京官场大半都是畜牲,剩下小半乃衣冠禽兽,独几位称得上人的改变不了现状,称的上君子的又故作姿态,不屑这不屑那。” “官不厌术也,术不忌蔽也;愚之为上,蔑之为下;应之为明,抗之为昏;君子不患无取,小人不患无机;难不在术,难在始也。” 总结:“清高害死世、害死人。” 出门在外她安眠不了,虚目也减轻不了身上难过,别扭非常的在车内四处寻靠得住的地儿。 陆斜听到他话怔住,震惊祁聿年纪轻却晓这般理。 这实乃当世部分人的死结,有才行不出却叫骂天下无德,确实难言是非。 听祁聿声音越来越涩,他循声侧头:“你伤未好,这么出门万一再受风回去又遭罪。” 哎哟,陆斜又要喋喋不休了,她登时有些头疼。 “皮肉伤罢了,只是看着凶险,其实......”也挺凶险,但这等事不用言得人人明白。 怕陆斜多话,她忙转个话头:“我没事,你眼睛怎么样。” 掀眸看过去,陆斜半张脸确实好看,殷红的唇怪水润。 他人要是在刘栩那处,能把陆斜嘴亲烂,生啃直接吞了。 陆斜陡然缄默不语。 祁聿刚掀开的目光促使她又盯上去:“说话,医师说什么了。” 突然闭嘴跟闷葫芦样叫人难猜,真瞎了治不好? 陆斜微微掐眉心,疏淡着声:“医师说即便能视物,天黑尽了也会有损,可能好不彻底。” 他声音没悲凉,就是平淡接受,甚至还有种眼下这结果还不错的感觉。 终身落有眼疾? 祁聿忽然觉得陆斜一直都平淡接受着发生的一切,他从未主动挣扎过命运,除了活着跟被刘栩看中。 人寡淡无欲成这样,是心如死灰还是别有所图?她有本能警惕地打量起陆斜。 当目光触及陆斜温煦面庞,介于他这些时日所作所为,祁聿放下暂时的戒心。 “尽力医治,用什么药材跟我说,你就是日日人参灵芝捣碎敷眼我也花得起这份钱,不必心有顾忌替我省。” “......” 这种流水样的钱被祁聿松散语调说得跟吃碟小菜样简单,当真阔绰得狠。 阉人受贿就是无度,正经官员哪有财力这样花,京城能这般造的人家是可以数出来的。 如今便可以将祁聿名字也添上去,他乃京中‘大富大贵’之人! “怎么,不信?”祁聿为表证明,屈指叩响车厢。 车外唐素听见,倾身直帘外:“秉笔可有事要吩咐?” 祁聿特意将声音端正:“要入夏了,四品往下的冰鉴收一收,最近入京述职的几位下个帖上门。” 唐素乖声应‘是’,又问:“多少两起?” “看自觉吧。”她头次认真收这个,就不想定什么底价了。 陆斜震惊到无语,祁聿当着他面吩咐手下人去找官员索要贿赂...... 其实为他看病大可不必? 祁聿看出他攒眉意思,吊嗓清声:“别觉得不耻,这是买卖,银货两讫。我又不白要,我受他们钱财,日后可能会救他们一命。” “你可知芝麻大小京官也日须一金?岁三百余金始能勉强自给。你说中下级京官几十两年俸的人会如何?他们会收京外官员的银钱,给庇佑。” 看陆斜依旧不能接受,她多余启嗓解释。 “说句实话,京城内外不知道多少人想我主动收他们贿赂。我跟司礼监那几位不同,他们受了就是受了,日后认不认这笔帐难说,看心情。但下了帖,宫外那些官员不敢不孝敬。” “我受是认得,多少钱办多少事儿,我做随堂时便相当有口碑。” “......” 陆斜更无语,收受贿赂还有口碑一说? 跟在祁聿身边,真是看遍世上荒唐。原来宫里还有朝前另一套法则,简直逆天悖理。 祁聿脑袋耷溜在车壁上,声音渐渐低下去。 “我有得是钱,你该怎么治就怎么治。往后我休沐就带你出宫,宫内宫外的一起诊,不会治不好。希灰而已,我算无遗策,你定无事。” “再不行,我放榜替你广邀天下名医,医好给赏。” 陆斜心底荡起涟漪,嘀咕:“你将我养得好生娇贵......” 听着祁聿愈发无力的动静,“是不是身上不适,要不我作靠枕 让你垫垫?回去还要阵时间。” 祁聿摇头,想陆斜瞧不见。 “不用。” 为何陆斜明白,轻声:“你的人方才瞧着我一举一动,我身上没能害你的物什,别如此警惕?” “或许我能靠一靠呢。” 祁聿肩胛僵了下,屈着食指蹭蹭鼻尖。 “单纯没与人这么近过,不习惯。你出去。” 陆斜听着他气息不匀,想必是真难受得紧,不想悖逆他心绪为人增添烦忧。 乖觉应‘是’,扶着车厢缓缓摸出去。 看着陆斜摸索的那张背影,祁聿贪念地看了又看,最终仰头阖目昏沉过去。 不该当着陆斜面前说这些的,说好让他云心月性的活着,怎么用这等世俗污他......若是日后学坏了怎么办。 厂花之争 第30节 她烦躁地狞了下脖子,司礼监这种地方想养个好人陡然觉得有些困难。 陆斜出来唐素毫不意外,但祁聿今日头遭主动要冰鉴是真意外,也不知道同这人有无关系。 瞥眼陆斜,继续朝宫内回。 第25章 教学我祁聿就你一个儿子,你精贵着呢…… 这遭回去祁聿又昏了个两天两夜叫不醒,历经前几日风波,这次人人心里都有数不再过度慌张,但惊怕还是有。 毕竟他在鬼门关走一遭是谁都知晓的事,出个意外,顶头掌印若想泄愤,这块直房指不定受多大的灾。 陆斜蹲坐房门口,看扶着温了一遍又一遍的药,还有门前渐渐叠高的文书。 他不想扰祁聿休息,故而一直没进门,就隔门过段时间唤几声。 这遭逼死边呈月让祁聿在宫内又一次‘声名大噪’,时常能听到人叙说他几句。 陆斜时常坐门前想祁聿是什么样的人,却想不明白。 单放舟日日三次用药给他洗目外敷,累算之前日子下来,渐渐也能瞧些虚影。 那些文书他趁午时光足勉强看过两眼,直觉天下半数事都经了祁聿的手。 若是这些祁聿能办的滴水不漏,他由心觉得祁聿比他父亲哥哥乃至朝廷一半官员还厉害。 因为公务难度,祁聿明显需要更宽的眼界心性手段去处置。便是下笔批阅,顿停一处也有讲究,字字谨慎那种难。 司礼监果真不全是靠心狠手辣能进,还是得靠许多方实力。一时陆斜觉得自己同他相比简直是尚未开化的稚童。 这时再扭看祁聿年纪,直叹他是百世少有的奇才。 “可惜是个阉人,这要是个全乎人,他日本朝内阁定有一席之地,五十朝中一手遮天也是能的。” 祁聿好似只要他想,前朝内廷都能混成一等一厉害。 他感叹完,对着光又捡道文书艰难瞧着,看完随手扔一叠文书上。 “边关战报也经手,北方干旱、南方水患,兵部建造也度,年下节办也得批算银两......这不全是六部跟内阁、陛下审办的事么,他一内廷阉人怎么能管这么多......” 陆斜屁股突然挨了一脚,不轻不重。 冷声从头顶落脊梁耳旁:“你不是阉人?坐我房前冲撞我,你要死?” “眼睛好了?” 陆斜循声仰头,没有文书遮挡光刺得他虚眸。 光晕贴在眼睛上他瞧不清祁聿面容,眼底只笼了个清质身形。 祁聿正站他身后垂颈与他对视,感觉祁聿俯视眼底里定是疏漠,陆斜梗了口气。 “没好全,就午时能约莫看些,稍会儿暗一点我就看不清了。你醒了我给你端药。” 他扶着门框起身。 陆斜端药一路靠摸索而来。 这条路他应当走的很顺,门前某处地砖破损他能轻易避开。 她悠哉悠哉敛眸看陆斜小心翼翼行路。 当人快要走近,她抬手取碗药:“干嘛亲力亲为,我就你一个儿子,你精贵着呢。以后使唤旁人做,你养着。” 照旧几碗药下肚神清气爽多了,就今日起身胸肺胀涩,微微泛起不适。 挥手招了个洒扫内侍,支着人去请单放舟来给自己瞧瞧。 祁聿笼住身上袍子,敛眸瞧门前齐膝三摞文书,不能再积压下去了。 看眼无所事事杵一旁的陆斜:“你想学看这些政务么,我给你讲些。” “不喜欢就去护城河钓条鱼也行,晚上我们补一餐。” 陆斜尽可能想看清祁聿目前是什么神色,但试了试就放弃了,他‘瞎’得无法看分明...... 微微吊眉,无奈道:“你想让我学陪你处理政务就直言,作什么用无选项让我择?” 祁聿身上有伤,根本不能食鱼这等发伤之物。 祁聿脚尖钩了下文书,结果劈里啪啦散了一地。 朗声:“我从不迫人。” “譬如你,我可迫过你?” ...... 这份理直气壮他不明白祁聿怎么说出口的。 “不得不也是逼迫的,祁秉笔。” 陆斜明白他意思,乖觉进门去搬桌后的案几出来,又来回几遭将笔墨纸砚给他摸索着铺好。 陆斜无奈又俏皮声音挺有意思,她一时好似看到陆斜往日在家可能出现过的性情,拨云见了丝晴光样。 祁聿将陆斜那句话再回想遍,颇为珍惜地看眼人,恰好这时陆斜正对的是那张窄背,紧致好看。 她就想陆斜活得如这句话音调样轻松。 见人脑子活泛、动作麻利。 祁聿歪靠门框上等他动作结束:“眼睛好像真能看见些,继续治,我将这些处理完了找空再带你出趟宫。” 当陆斜要为她磨墨,祁聿过去用脚掀了他腕子。 “说了你精贵着,这些不归你做。” 墨掉地上,染层细灰让祁聿一下皱了眉,这条徽墨也精贵...... “文书捡几本来,我念给你听,不懂的我教你。你也开开眼,知晓知晓这世间有多大。” 她一背刚结痂,上半身大动是不能,刚伏到小案旁,就有人跪近给她研磨。 陆斜单手掐几本转身,就看祁聿执笔等着他,目光衔对,他下意识蹙了蹙额心。 看着陆斜粗鲁伸手将文书赤晃晃递来......他没将两人距离拿捏好,不光偏斜还有远了,抬手接有些费劲。 看来他眼睛当真没好全,大概只能虚个人影。 祁聿拍拍小案左手边,“过来,我给你讲。” 她撑手托住下颚:“我不知将你调到哪个监去,也不知让你处理什么事务合适。不然你就在我身旁将养着,好些了继续去习武,你身子瞧着太薄。” “明日我就要上职,你去内书堂随意打发打发时间?” 这话倒是认真在询问,陆斜想她总是安排得宜辛不辛苦。 “都行。”他活得不挑。 手上文书比划半响才落到桌面,他也不好跟办公的人抢位置,朝左缩了又缩。 祁聿一瞥他方才执墨的手污了块,将袍角顺手甩他块:“手,擦擦。” “嗯?” 手上多落了块软绸,颜色似与祁聿衣裳相近。 具体看不见手哪里脏了,但大抵明白祁聿意思,他缩袖将右手蹭了个遍。 祁聿瞥眼他,随意抽张文书,好巧不巧的一张。 她笑笑。 “还记得那日同你说的我受人钱财不白受么,这张正是人命,我教你逆转乾坤。” 前头还闻着笑令陆斜侧耳,下一句就让他抖了脊梁,气息歪重一口。 “鞑靼本雅失里六次战役全败......你知道这张文书到陛下案头会如何么。” 祁聿好兴致的拣成例子,同他愉快‘教学’般,意趣颇高。 这怎么会不知,连败六战正副将杀头,若失的地够多能赤族了,就看陛下心绪如何赤杀多少。 “死罪。” 祁聿拿着没沾墨的笔给陆斜比划:“这里两个字改改,死路就能变活路。” 他听得好奇拧颈,垂面去看,可他昏 花看不太清楚。 只好张嘴问:“哪两个字?” “这是武节将军连败后向朝廷请罪的文书,其言辞肺腑、愧国痛骨,怕是已经做好了伏罪的念头。可将这行其中的‘屡战屡败’,过我手誊书时改成‘屡败屡战’......他尚有一命可活。” 陆斜细想想陡然大悟,朝祁聿猛地拧头。 祁聿将文书塞他手上:“不过这人没孝敬过我,我就不改了。” 这是人命!怎么祁聿能说得这般松闲。 她瞧着陆斜睁着双空洞无神的眼、还能显现出惊愕,得了趣般撞他胳膊:“知道我的钱没白受么,说求着孝敬我的人多你那日还不信。” “若他一早识趣,今日这条命我就能给他留下,可惜可惜。” 原来御前祁聿还能这种手段置人性命于笔下生死转换,他叹为观止。 陆斜捏紧文书,紧紧张张托求:“救人一命......” 祁聿散懒着腔,却一直盯着他神色变化。 “我身上疼,文书太多他不值得我下笔,你捏这么紧你去改吧。” 他还未动,耳畔又落声轻的。 “今日你救人一命,且能晓得一命多重么。日后你也多为自己计量下,莫万事顺受。” 陆斜神魂激荡到意识顿住......他手上握着的好像是自己那条残败不堪的命,缓缓在掌心有了些许分量。 他唇角抖动,却无声能出。 “你看不清便找个字看得过去的帮你誊,我替你交上去。” 厂花之争 第31节 “武节将军回朝时我会替你下个帖,这买命钱他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不然你开了这道先河,日后有人钻巧哭你心软,那麻烦就多了。” 第26章 脉象你到底做了什么将他迷成这般神志…… 单放舟来诊脉,说她热症浸了肺腑。 往下几日会咳,若干咳伴着热症反复十分危险,随时都可能加重喘不上气命丧于此,叫她再安心修养几日。 日日定时用药,不能再昏睡两日两夜卯掉几顿药。 她一边敷衍一边批阅。 陆斜听得掐眉顿目,在祁聿‘无动于衷’下他促声。 “你认真听了没,说你病得重,再休几日养着。” 默默收药箱的单放舟身形整个顿住,神色僵滞地缓缓抬到祁聿身上。 见其脸色铁青后速速转开目光,人不动声色往后退出一个自己可被波及的范围。 祁聿右手批写的笔指到陆斜眉心,声气冷肃非常。 “我的命没这些文书重要,还有,我休十日已是皇爷恩赏老祖宗私疼,再休下去不如直接斩了我。” “宫里无用之人皆死尽,你有我庇佑乃是例外,但别觉得你日日无事旁人就该同你一样。” 她狠声嗤气:“滚开。” 单放舟听着祁聿冷声都不敢往下说诊象,将所有话尽数吞腹,气息自觉敛了,怕吵到祁聿耳朵。 陆斜眉心湿漉一片,淡淡桂香萦鼻,墨汁顺着眉心在面上滑动至下颚,垂滴往下落,约莫衣襟也污了片。 他怵着颈愣着脊梁,话搅在嗓子里又落进肚子。 浑着目,有些无措道:“知道了,那我送单医童一段路。” 祁聿手背蹭下单放舟拨上去的袖口,“擦把脸再去。” 收笔后看着陆斜用衣袖草草抹去墨迹,反倒染了半脸,污得可笑。一双好看的狐狸眼空洞得毫无灵气,一下觉得陆斜有两分可怜兮兮。 想到陆斜入宫前乃娇养的小少爷,上头有两位哥哥寒暑吃苦,父母年纪渐长下家中老幺自然受更多疼爱,不免人生的欢快无知。 作为‘贡品’入宫,他自然也没受过一般内侍辛苦劳作的难。 长成至今最大的苦当是阖门斩于眼下、被人捉走反抗无视后心理无言以述的繁复。 眼下这般人事不通也合情合理? 瞧着陆斜摸索还要单放舟轻声提示的身影,宽肩窄腰的风流自出,挺起腰行起路来温吞又雅致,赏心悦目。 祁聿垂看文书一时作难,她已然忘了入宫前是如何生存的,便在陆斜身上犯窘。 是将陆斜养得如以往在家中那种浑然天成的性子,还是睁眼务实些? 其实出了宫,有她站在天上头荫蔽,宫内生存之道他万分之一也用不到。 宫外只要有银子万事可平,巧的是她完全不缺。一年冰鉴、碳鉴、贽见、别仪收个几回,闲时再给他送张自己‘签票’,陆斜买个小县小城也绰绰有余。 当地官员若晓得陆斜有她这层关系,四方城池的人都要垂眉哄着他。 有陆詹事家韵作底、两位哥哥累年身教,他歪斜不到哪里去。 所以日后性情朝哪个方向养才好? 两人一道走出数丈,单放舟瞧着他眼睛好些,伸手在他眼前挥挥:“如何,日日还会疼么。” 陆斜并在他身旁走,浅声:“不疼,但总觉眼睛干涩不适。” “正常,眼睛灼烧过的是这症状。”陆斜相处起来雅性得很,不为难人也好说话、万般都可。 单放舟再三抬目、欲言又止几番,最终将话述在嗓内好好斟酌几遭。 缓缓张口:“我问过师傅了,你这个治晚了好不彻底的,往后下了夜你再想如往日那般视物恐是真不能。银子就让祁秉笔别送了,你可能不知,他往日在宫内没送过银子办事......” 陡然送起来,有些吓人,感觉像治不好后的买命钱。 “我跟师傅收了也没用,他送的又不敢不收,实在难煞我们。您行行好叫他别送了?” 陆斜一怔,并不知道祁聿送银子这回事。 “好,我知道了。” 但祁聿面前不能明说,避免单医童再开口言难,他先出声,“我想个婉转法子提下,不能累您受斥。” 单放舟感恩陆斜大德,恨不得给人多鞠几个躬,嬉笑几声‘多谢’。 迎面见着李卜山带着人朝这边走,单放舟拉把陆斜让路,自己垂颈算个礼貌。 陆斜只看着一队人影丛丛、瞧不清是谁,但跟着单医童往后退到宫墙边。 李卜山瞧见陆斜这脸乱七八糟墨迹,步子停他面前,支问单放舟。 “祁聿这是作什么新乐子。” 陆斜听出声音要行礼来着,李卜山出声断了他动作。 “祁聿小心眼,你别跪我。他如今越到我头上,我是半分也不敢惹他,怕他寻着由头惩治。” 陆斜无语,直觉李卜山阴阳怪气的很是刺耳。 祁聿不是这等人。 但见过几回两人相处,好似有仇,那不免祁聿寻泄私愤,这倒合他性子。不过祁聿能认不是好人的,十有八九不会是好人。 单放舟指着他脸:“卑职不知道。” “也是,他性子摸不定。” 李卜山上下反复打量陆斜,只觉这人日后真会是祁聿把柄。 他好奇问:“祁聿从未主动受过冰鉴,宫内他张口什么都有,身上钱财便寡淡的很,非必要他不曾朝宫外下帖。此次却为了给你治病,他在宫外下了一千七百三十四张帖。你眼睛这么精贵?” “你到底做了什么将他迷成这般神志不清的模样?” 单放舟听到这帖数,颈子差点就抬起来看陆斜是何方神圣了。 祁聿的一张帖少说百两起步,官阶高些的也随之涨价,巴结祁聿严重的这银钱更是上不封顶。 一千七百三十四张帖......就为了给陆斜治眼睛? 李卜山十分想将陆斜捏在手上仔细瞧看,却不敢随意触碰祁聿的人,只得这样饶有兴趣端量。 陆斜:? 他不曾主动受过贿赂? 陆斜自知身份不好发问司礼监随堂,吸口气:“什么也未做。” 李卜山笑了,“什么也未做?” 这话他信他就是蠢。 声音不自觉尖锐起来,携着冷哼带着盘问直指陆斜。 “他最忌人进他屋子,你不光能进,还能住月余、还能替他侍疾这么些时日。你是双耳闭塞到天真的程度,还是你在同我说笑?” “直房这块你随意 拉人问一问,祁聿宫内十年可有睡过小宦。” 一个‘睡’字将陆斜剐了层皮,他如今活着全凭被祁聿、被一个阉人‘睡’过。 是个活生生男人也受不住这行径戳心窝子,家中警训上头、列祖列宗压下,登时陆斜白了脸。 人局促不安,胸腔振浮不止,喉咙一涌再涌想退避此地,不想听这种话。 李卜山细腻捕捉他眉眼下裂开的这道心绪:“你是被迫的?” “不该吧,祁聿从不主动迫人。你说你使了什么手段勾引的我更能信。” 陆斜气息不稳的朝后跌了半步,靠着单放舟扶了把才稳住身形。 李卜山余光瞧见身后半步捧着的东西,倏地对陆斜的这些好奇觉着没意义。 他提口气:“托你的福,这些年我从未见过老祖宗这么罚他,怪有意思。” 祁聿自从身边多了陆斜开始,便陆陆续续破了不少自己的禁,老祖宗因此动怒暗惩了几回。 他真是数年少见祁聿其它神情了。 怕因陆斜不识大体殃及到司礼监其他人受累,李卜山被迫警醒陆斜句。 “你与他盟帖作了这等亲近关系,也莫要在廷内因他太恃宠而骄。若伤了祁聿与老祖宗情谊,你好死不得!” 凶狠意思明晃晃朝他最醒目的脑门前钉了颗木楔,望他能一直记得。 陆斜还未及称‘是’,李卜山便拂袖带着一行人往直房去。 单放舟虚目看人离开,这才抬起头肆无忌惮狠狠打量。 祁聿为什么照顾他?真是宫里首例。 瞧见自己还撑扶陆斜的手,慌张甩开,哆哆嗦嗦惊惶解释。 “我刚才是怕你摔倒才扶的啊,我没占你便宜,你要分明清楚啊!” 这被人报到祁聿那边,他真是无妄灾祸压一头。 单医童动静相当夸张,像是祸临己身那种忙不迭甩掉样子。 宫里好像人人都有几分畏惧祁聿。陆斜一时不明了......祁聿不可怕吧? 他明白意思,袖口拢住被单医童抓的位置擦了擦:“多谢你,不然我就要摔倒了。” 单放舟在他轻声下缓缓镇定,“是是,不用客气,你也是我病患,照顾一二也应该。” 回头看眼已经带着陆斜离开了护城河,问:“不然你送到这里就行了?你有眼疾一会儿回去有些辛苦。” 陆斜点头,但在单放舟转身时伸手拽住他衣袖。 “祁,祁秉笔身体究竟如何?按时用药多久能好?” 陆斜来宫内、应该说到祁聿身边尚短,许多东西并不清楚。 厂花之争 第32节 有陆斜能问能时刻照顾也是好的。 他转身站正,先抹掉陆斜同他拉扯的指尖。 “祁聿底子本就不好,不知早年被什么伤了根本,就比常人气血要差些。常年都在用药故而看起来人好好的。” “从这次与前任秉笔斗杀起,受伤不断又未曾好生修养过,几道积压至现在,入肺腑的热症跟鞭伤引起的轻微疮疡,他如不精心修养,其实随时会加重要他性命。” 但这些祁聿根本不看重。 他与陆斜同时拧起眉,因为祁聿出个什么事儿,他两铁定跑不掉。 单放舟琢磨不明。 “按说常人病成他这般是起不了身的。但你们前两日还能出宫,他今日还能批阅文书......是他强撑所致,这等同于在耗自己往后寿数。” 余剩下意思在单放舟一口停顿下陆斜明白了,祁聿怕是寿数不长的那种。 陆斜一时激动绞住袖口,气息噎在胸间不上不下,卡的人好生难受。 “祁秉笔不知疲累的,你若想将他养着就三餐催促喝药、按时用膳,食疗谱子我也能给你些。就他那残破脉象养个一两年倒能恢复些。” 但想到陆斜与祁聿关系诡异,他谁也不想得罪半毫。 “你心中若还有怨气,什么也不必做,他再遭几回大刑,你也就摆脱了。” 轻松言到这里,陆斜整个人都有些木讷。 果真如祁聿所说,单放舟如果不是性命挂祁聿身上,他也不会好好医治人。 便是做上司礼监二把手,廷内也算个能遮天的人物,祁聿还是个阉人,通天本事还是叫人看轻。 他不想同单放舟再说下去,清冷冷扔句:“知道了,食疗谱子你送来给我,我一会儿该认不清回去路了。” 声音还未及地,他已经转身往回走,毫无礼节的将人甩在原地。 单放舟没明白地看着陆斜背影。 这是怎么了,好像一下就生气了?所以陆斜是嫌祁聿活得长了还是短了? 他扶把药箱,不管不管,自己就做好掌印交待的分内事就好,该治就治,治不好就请报换人,这边事与他好无干系。 陆斜满脑子全是祁聿眼下硬撑是在耗日后寿数,脚下不免就走快了些。 眼前能瞧见的越来越模糊,心下就越来越急,脚下一阵乱踩,伸出手去探什么,就想下把能扶住祁聿的门。 踉跄几步腕子一下被道劲力拿住。 “看不清为什么往外跑,秉笔叫我来寻你回去。” 陆斜一听是唐素声音,翻腕就将人狠狠握在掌心里:“恩,我看不见了,你带我回去。” 唐素垂眸,朝他身后宫道看眼。 “你少慌张的,今日怎么了,可是有人寻了你同你说了什么?” 最稳妥的猜测,唐素狠问:“有人叫你害秉笔?” 他目前是祁聿身边最亲近的人,一向稳静的人没道理突然成这样。 陆斜摇头:“就是看不见回去的路有些害怕。” 唐素不尽信,上下打量,陆斜急的脖子都浮层汗。 “你听到身旁任何动静随意喊个人将你送回来,没人敢不听。”这反应,他笃言:“不是这,你说实话,不然一会儿我让秉笔审问你了。” “你可是他唯一收的儿子,切莫寒了人的心。” 陆斜松口:“那你让他审我,我就是想回去。” 李卜山送完东西看见他们拉扯,顿了步子。 唐素将人锁身后,按规矩朝李卜山行完礼就将人扯着朝直房走,一切像是什么也没发生。 第27章 神迹没死,便万事大吉。 “知道了,把这些赶紧送去司礼监去,我来问他。” 她将文书一推,趴在小案边缘就埋进衣袖里喘气。 绷得弦一松头昏昏沉沉袭来是真刺疼,胸肺哽塞的浊气一浪接一浪滚拍,浑身都有些难受。 唐素挥手让研磨的内侍端盏茶来,那内侍不应声点头就退下去。 “是,我这就送去。” 他不敢耽误功夫,手脚麻利的将文书摆好,盛承盘里就朝司礼监方向去。 宫内一二人生死没国事重要,就算死得是祁聿也一样,廷内依旧要转。 这些事物是六部下头论,论完入内阁,内阁票拟后到司礼监,司礼监诸位大珰根据皇爷心思总论番。 最终在皇爷面前与内阁共商下签字,陛下再点些笔墨就能往下签发着人去办。 一般内阁跟司礼监少有歧论,签起来是快的。 但触及了不可能避让的人事物,不是紧急的折子就要来回论个几遭,闹到陛下面前才方休。 祁聿休息这段时间不知误了多少事,唐素脚下更是慢不得。 路过陆斜身旁时他凌厉朝人扫眼,一步携风跨过去。 听见祁聿声音他忽然觉得心安许多,微促的气息也平稳下来。 陆斜瞧着愈发不清晰的模糊影子,往前。 祁聿听着动静将目光沉滞地拖出衣袖,看着靠近身影。陆斜脸上脏乱一片墨迹,如外头野过的猫样,滑稽的好笑。 “你怎么了,说实话,唐素不会无故疑心人。” 陆斜被他肃穆声音钉原地动弹不得。 祁聿对他依旧无甚太多信任。 这人心思敏捷,骗是骗不过的只能照实说。 指尖绞了绞衣裳,“单医童叫你别再给银子了,我再经段时间治疗能好。” 他将好不彻底的话掩心里没说,因为单医童说的是下了夜不会好,白日里应当能行。 ” 他还说你眼下随时可能加重,你真的病的很重。如果不好好养着,耗得是你日后寿数......” “就这?” 她仔细分辨陆斜神情,窥探半响见人无闪躲的坦荡,她将脑袋又揉回衣褶里。 “这是什么事也值得慌,我道有人迫你性命。记住,只要不是一击致命,还能喘气就什么都别慌,慌解决不了事。没死,便万事大吉。” 陆斜听着声音穿透布料晕的闷声,轻飘松意的嘱咐让他心里更生迷茫。所以祁聿万事稳妥便是一直抱着这种想法? 没死便万事大吉? 好积极的活法,他生听出了无可奈何,与一只看不见的手将祁聿一直推着,叫人不能停息半瞬。 心口胀了下不知何处牵头的情绪,轻轻、又重重令陆斜疼了下。 他端住腔慢慢说:“单医童说你身体底子本就不好,此次伤得极重,要好好将养一两年才能恢复些。” 陆斜侧耳,想听听祁聿有什么反应,却除了他紊乱粗重的喘息什么动静也没有。 他再踌躇出声。 试探地商量道:“那个,你能别找他麻烦么。我答应他婉转点同你提的,但你面前又婉转不得。你若要寻他烦忧,日后你罚我我也不敢尽言了。” 祁聿昏沉的难受,隔着衣裳都觉得身上又烫了。 嗓子也提不起力,敷衍道:“知道了,我去睡了。” 不待起身,就瞧出陆斜眼底更空洞。 才申时一刻(下午六点十五)他已看不清......看着端茶走近的内侍。 她无力支使:“自今日你贴身照顾他、做他的眼睛,直房洒扫换个人。” 陆斜就瞧着一虚影踉跄弱化在眸子里,他便是睁大眼睛也什么都瞧不清。 身旁陡然多个声:“陆内侍,您可要吩咐?” 细润声音一听便是个乖服的。 陆斜循声抬手,一只胳膊自动放入他掌心:“您吩咐。” “方才单医童才诊了脉象,你去太医院等着药好端来。” “祁秉笔叫奴婢贴身照顾您,奴婢不能离开。” “我叫你去。” “奴婢不能去。” ...... 知道祁聿话是铁律了,他无奈退一步:“那你喊个人去。” “一会儿有人过奴婢喊,现在无人。” 陆斜额角酸疼,微微气性上头才拧住眉。 就听见腿边双膝触地跪下的声儿:“您罚奴婢,奴婢也不能走开。” 他叹口气,“附近哪儿有人,你带我去寻。” “是。” 这是真贴身照顾,那夜里岂不还要与他同房盯着?祁聿下的命令是要一笔一划遵守么。 自这时,陆斜不想再放任祁聿睡下不醒的状态持续。 等药送来,他直接端着药冲进门,站屋中对着床一直喊‘起来喝药’,直到将人喊醒为止。 唐素送完等着老祖宗交代,回来路上听到这件事只觉脖子凉飕飕的。 厂花之争 第33节 听说秉笔就连吃饭也被陆斜从头至尾盯着,陆斜个‘瞎子’能盯什么! 他震惊半响硬是出不了声。 这是真不怕死,阖宫上下敢这样的唯陆斜一人了。 然后唐素脚下抡出火星子,一路狂奔就为回去看眼这个奇观。 可惜桌面收了,陆斜被罚跪一夜...... 次日祁聿穿上秉笔赤红职袍,佩玉的时候不断对镜自赏,还是新衣裳好看。 时隔数日再跨进经厂大门,祁聿腰板瞬间都挺直起来。 恰巧进门遇见头位便是李卜山,她牵唇轻轻一咳。 李卜山听清当即收了步子,佝着肩朝她深深鞠了个礼。 她挑眉看着身前佝偻下的脊梁、与晨烛给人虚的影。 “可惜,大我十九不还是跪我,可见年纪没什么用。” 这话无人能在祁聿面前驳,因为确实是真。 宫里比他年轻的进不来这道门,能安然进来的起码二十五岁起步,甚至有人终身也没进了这间门。 而祁聿却才十九。 对此李卜山心服,哼笑着应‘是’:“那祁秉笔可要我伺候您进去?” 温言下心必怀奸诡。 “呸。” 祁聿曳眉啐他口,提步便朝膳厅去,懒得同这人周旋。 李卜山掌家一步上前晚了没挡住,李卜山抬手将人生摁到身后,在祁聿斗狠的目光里他狞笑声。 肩胛提直,下颚微仰:“他不敢真如何我,别大惊小怪。这点定力都没有,今日你回去不用来了。” 祁聿闻声肩胛耸耸,嗤笑声音在如此宁静中分外刺耳。 她进门就见陈诉已然上座,手上拨着文书在灯下提前阅览。 温黄色余光下的赤红让陈诉从文书里掀眸,阴阳怪气哼嗤:“啧,一向卡时辰上职的你竟也来这么早。” 祁聿掀了袍子与他对坐,司礼监除去刘栩最高的位置。 “可不,在其位谋其职,我于昨日判然不同嘛。” 她‘不经意’抖了把袖子。 祁聿一身鲜亮再次撞进陈诉眼底,他只觉无语。 秉笔职袍,看见了,不必秀。 祁聿莞尔:“往日我个随堂若日日追着秉笔事务,岂不剐杀你们的脸。这等眼色我还是有的。” 她刚坐下,唐素就端盏灯来,笔墨纸砚铺陈好。 陈诉眉角朝下微压。 祁聿在说往日他不是不能做秉笔是事务,是给他们脸不逾越罢了。这等猖狂!非是他了。 指尖力度促使文书重新站立,懒得同祁聿作口舌争较。 晨起大家都忙,一句寒暄即可。 她也没什么闲话可聊,直问:“抽签剩哪个部给我,我掌听记还是坐记?” 祁聿难得软了一嗓子,陈诉再次掀眸:“老祖宗等你组织抽签呢。” 眼下司礼监众位还在上月行签内处理事务。 “哦。”她也不是没组织过,过程简单的。 祁聿招手,唐素也搁下几张昨日从司礼监带回去的文书。 祁聿十分随意的巴结道:“陈秉笔可有想去的去处?我给你作个弊。” 陈诉眼都懒得抬,“......” “大可不必。” 祁聿摸上文书后话也也戛然而止,阖屋除了纸张研墨声,人气息都弱了。 每月第一日司礼监几百个厂役围庭院中抽签,各自领本月任务,分别出发监视各级官员。 监视内府诸处、会审大案和北镇抚司所审讯重犯的叫‘听记’,到其它官府和各个城门搜访的‘坐记’。 京城内某官做了某事、某城门发生某类奸事,胥吏一条条记录下来,诉给坐记,坐记再报给司礼监,司礼监笼列好汇给皇爷听。 为防上下串通,故而每月抽签行分。这便是陛下深宫内,却掌所有人、所有事、所有物的因由。 京外依旧有人监察百官,反正监察不到位,一条线全斩了就是。 陆斜跪到半夜就被内侍拖回床上,此刻床畔轻声吵醒,他浑身都倦得厉害。 “陆内侍,内书堂再有四刻要开课了,您该起身了。” 他惯性朝窗外看时辰,结果睁眼瞎鬼影都看不见一个。 这么些时日还没适应,又讪讪低下脖子问:“什么时辰了。” “卯初(五点)。” 陆斜听得眉头当即绞一起,嘴角抽抽。 这个时辰他两位哥哥往日在家都没起床念书,更遑论他。他都是在爹爹上朝后偷懒睡到自然醒,从未被人这个时辰扯起来听过学。倒是新鲜体验了! 陆斜丧一脸拧着肩不是很想动。 “奴婢水都打好了,秉笔还给您身新衣裳穿去内书堂。” 一听祁聿,他一翻手揪住这内侍袖子。 急急道:“太医院一日最早几时煎好?他起没起身,服没服药。” 忙要下床去找祁聿,盯着人用药用饭。 热症都反复一旬没好,他身子他是不顾的! 这内侍忙按住人:“秉笔寅正(四点)便去了经厂,听唐少监说秉笔漏了许多事务,这段时间必然是忙的。” “您还是操心自己,万一秉笔考校起来,内书堂目前进度您应付得过来么。” 陆斜一听考校,脑袋骤然胀疼。 祁聿分明说去打发时间!为什么还有考校一说? “再说今日是祁秉笔受印、司礼监万人请拜的日子,陛下可能还会赐服。可是没时间顾着您了,您还 是去内书堂好好听课。” 这内侍完全受祁聿命令,将他稳妥安置进内书堂。 满屋十岁小宦就他格格不入,独坐在最后一排连书册也没有,大学士今日进门瞧见后面的他都愣了半响。 第28章 上学便是残身,所到之处也可踏天碎地…… 祁聿在司礼监忙到午正,饭菜正要上桌,她摆手请退。 她睨眼屋内人,乘着老祖宗还没来:“饭就不用了,我儿子头日下学我去看看。” 几步阔出门。 陈诉歪头看出去,那道鲜亮背影已然飘出经厂大门。 他费解:“那位陆斜到底是何方神圣,把祁聿迷成这副样子。” 这话将几位随堂一道牵引起目光,确实,不止陈诉好奇,都好奇。 李卜山给老祖宗座位拂尘。 “一时新鲜吧,祁聿自来独身,难得有人伴身旁。有个小玩意盯着他身子也行。” 卡在时辰赶到,诸监掌事都来接下学小内侍,所有人一见她,内书堂哗啦啦跪一片。 异口同声:“祁秉笔。” 环扫不见陆斜,不等她出声,一道窗子从内推开。 昨日安排在陆斜身旁的内侍战战兢兢指向堂内。 陆斜在最后一排正中位置趴桌面上睡得正好,右手衣袖折挡在眼睛上,垂堕腕子搭在白皙后颈处。 以鼻下的半张脸此刻因窗光铺扫,松脂玉洁,荧出的光柔絮,好精致的下颌线条,微抿的唇嫩红饱满。 伏桌面上溜滑的脊线也玲珑有致,一把腰带生削出劲薄身段。 陆斜实在绝色。 祁聿眼下色加深,挥手让人起身,径直朝书堂走去。 一进门,随侍陆斜的小宦跟来要跪,祁聿眼皮子都没落,只问:“睡了多久。” “......” “陆内侍......就没醒过。” 祁聿猛地脊梁浑震,合着来内书堂睡了一上午? 掐算今日是闫大学士,他为人素来谨饬周正,她指着陆斜这憨样:“闫大学士没打他?闫肃清戒尺今日是折了么!” 祁聿凌厉口吻将人颈子压弯,内侍伏地:“说今日睁只眼闭只眼,下次罚站。” 祁聿气笑了,胸腔狠狠震鸣声。 走近一把将人衣领提拽把。 陆斜混沌跟着力道缓缓支起身子,眼皮子惺忪还未掀,一巴掌从天而降‘啪’他脸上,将人从桌面翻至地上。 “想我当年进都进不来,日日干完活计,与这处洒扫长侍帮求着做事才能窗外听几句,送你来你倒是过的滋润。” 厂花之争 第34节 “不若我明日在讲桌旁支张床让你睡!睡桌子多辛苦,我不得心疼你!” 陆斜朦胧瞥见一段红袍,缓目上掀,胸间於堵口气。 缓缓解释:“学士就‘君子不器’反复颂讲我才睡着的。” 今日讲师对着堂内所有阉人灌提君子概念,认为他们日后都能成人、成君子,故而应为通才、筑博学多能之身。 便是阉人,日后也要担负起治国安邦平天下的重任。 对内可以处理各种政务;对外能够应对四方,要不辱君命。 所以他们应当博学多识,具有多方面才干,不只局限于某个方面,因此,才可以通观全局、领导全局,成为合格的领导者。 陆斜承认,今日坐在内书堂的小宦们,他朝定会掌管宫内各处,‘学’着挺有用。 这位学士一顿洗脑也十分有用,叫些脑子不清醒的小宦听得激昂,灌输阉人与宫外君子无不同。 可他在祁聿身边看见的不是这些...... 陆斜仰头,字字清晰地问:“我不懂我学着做什么。” 他已是残身不可能再是‘君子’,若日后满嘴行君子之道,只会让人觉得他是阉人披书生皮的笑话罢了。 此间阶级下,他一个无品阉人扔出宫,比之乞丐不如。 甚至他也不明白阉人学‘君风’做什么,祁聿这么本事,走到人前也是奴婢。 见官人家怕他是因祁聿身上背负着陛下的眼睛,若没这道利害,祁聿照样行属末等弓背哈腰服侍人,不见得活得好。 他纵是笔下乾坤扭人生死前程,世人也首当辱骂他不是人、是猪狗不如的残身,等视奸佞。 看似风光无限,背地多少咒嘴多难听他不信祁聿不知情,只是装作不知情、硬撑无所谓而已。 若阉人学‘君子’有用,是不是要先应验在祁聿身上,才有微末可信度? 他们就是一介廷奴,就连祁聿都是一张文书比性命大的奴婢。祁聿万般才学入腹,求生尚如此艰辛,这些学着到底能做什么。 今日越听越觉得荒谬,不如睡觉。 陆斜就着这时煦和的光,突然看清了许久不见祁聿的面容。 他削鬓正冠,一张清素的脸轩然霞举,厉眉正凶神恶煞瞪着他。赤红团衫职袍将人衬得极其出尘,说祁聿风流倜傥、淑质英才毫不为过。 这等身姿为阉人,老天是真瞎了眼。 明明就是前朝科官的身,怎么入了内廷。 如果,如果祁聿不曾入宫,他今日的秉笔职袍当是状元鲜红褂袍才对。 “不懂?” 祁聿刚一弯身,脊梁后的痂便扯住神经,疼痛冲脑。 她晦目收了手,冲门前内侍冷喝:“给我将他拖出来!” 这内侍听祁聿的话相当过分,不等人凑近,陆斜先表明:“我自己能走,能走,你就搭个方向即可......” 这人看眼祁聿出门的身影,一把揪住陆斜领口:“秉笔让奴婢‘拖’,得罪了。” 陆斜被扯倒,真开始‘拖’......一旦他有站起的趋势,这内侍就猛灌力将人再次拽到。 他一会儿要求祁聿再对这位内侍下令时,能不能注意一二措辞? 祁聿瞧着都出了内书堂的小宦照她的令折返。 余光便是陆斜被人拎在手上生拽出门,过门槛时陆斜身子还大幅度‘哐当’跌出来,看着腰都撞得不轻。 ...... 陆斜被扔她脚旁时,祁聿人都缄默了。眉角蹙紧,这人是个死脑筋啊。 再看陆斜脸上寡青颜色,登时觉得这样也不错。 她撩袍蹲下,将陆斜脸朝前拨正。 钩手示意让回头的小宦们排队。 一院子十岁小宦有些不尽她意思,纷纷回头找自己掌事,掌事领着人到祁聿面前。 “孩子尚小,不懂督主意思。” 祁聿点头表示明白:“我就随意问两句,你们且站旁边就是。” 掌事们互看几眼,将自己监内的孩子拢队排好。 第一个小娃娃频频回头找自己掌事,有些要哭的样子,祁聿瞧着不恼,极有耐心。 就沉声轻轻问:“你怎么进宫的,哪个监的,日后可有想去的地处?最想作个什么官职?” 陆斜浑身一震,猛地明白祁聿用意。 祁聿扣住他下颚。 晓得他看不太清,但也要‘睁眼瞧瞧’! 这小宦瑟瑟不敢答,祁聿等得也是耐心:“告诉我,你日后想如何。” 许是她声音松适,这小宦憋到眼眶发红,颤抖说:“我爹五两卖进来的,在私设监,日后想......想,”他再次回头,“我想做我们掌事那种官职,也带人来内书堂上学,我喜欢读书。” 陆斜胸间闷口气。 祁聿点头,让人下去。 同样的话再问。 “我也是被爹卖给位公公,在都知监,我想,”怯生生看眼祁聿,“我想日后进尚宝监,掌阖宫宝玺、敕符、诸位大将军的印信!” “家中徭役太重、弟妹太多,我想帮爹娘减轻负重,自己求的城里公公。现在在印 绶监,我想,“怯生生看眼祁聿,“我想日后进司礼监,作什么都好。” ...... 这个年纪一半是被父母卖进来的,一半是当地冲净军强行从百姓里遴选进来的,些许是为家分忧主动进宫。 因由虽各异,但这些小宦无论在哪个监,但他们都有日后想去的去处。 见陆斜眼眶晕红,脊梁僵硬浑身瑟抖,祁聿也不想继续杀人心,挥手让人散了。 蹲太久腿酸,她坐台阶陆斜身旁,伸展地拉了下身子。 陆斜若在贫苦人家、十岁不懂世事的年纪用刑,宫里有学上有饭吃自然满足,人一旦活得轻微满足便会有盼头。 且内书堂有些师资比外头国子监还厉害,翰林称此为‘清要之地’。 她悄悄朝后,不动声色瞥眼陆斜脊背,扼口气在嗓子深处。 陆斜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小少爷,所有未来尽碎。 他能不阴暗扭曲别扭、不心怀仇恨怨苦,如此简单心性活到现在其实比很多人要强,这就要非人的意志了。 还是父亲兄长基础打得好。 “你说你想活,总要活得有个方向吧。” “你是不懂以阉人之身读书无用、还是不懂以阉人之身学‘君子不器’无用?” 陆斜被他口中轻而易举的‘阉人’字眼击得有些神魂不振。 祁聿真好像对自己残身一点旁的别样情绪也没有。 她看着陆斜神色跳动。 “若是前者,你也瞧见了,读书才能支撑人走得更远。他们日后想去的地处从此刻便开始筑基,一日偷懒便离自己目标晚一日,一日不勤终身为下等。” “内书堂一开,司礼监往后要职近乎大半会从此地出。不认字、不识礼教的人什么也做不成,无论宫内宫外、无论全乎人还是阉人。” “别看他们十岁,宫内凡是没有品级宫女内侍,无论年长多少岁也要鞠礼让路,你可知?这是规矩。冲撞了他们是能挨罚的,这些乃日后廷内‘栋梁’!皇爷的眼睛、嘴巴、臂膀。” 陆斜觉得祁聿在点他。 事实祁聿也就是在点他。 “今日给你上课的闫肃清大学士,国子监请他一堂课都难于上青天,你还在他课上睡觉。若国子监学子知晓,斥死你。” “你可知他手下门生都有谁么!南监上任赵司业,翰林院张编修、刑部席给事中......京中大大小小七八亲传、上门那种闲散数十门生也个个了得。” “便是你父亲在世,依托太子殿下身份都请不去给你授一堂课。你如今还猖狂的在他课上睡觉,你了不起。你约莫不知这个行径要气死京中多少人。” “千金难求他私下半句提点的陆小少爷!” 陆斜茫茫睁眼,心口哽着的话说不出口。 一时好似又明白了些祁聿心意,羞愧地抱头。 祁聿不想一直戳陆斜羞耻心,到这里就可以了。 温吞声:“如果你是觉得后者,不知阉人学‘君子不器’用处在哪儿,倒是能简单辩一辩。” “‘君子’不是作为只有一种功用的器具而存在,是要不拘泥于人与事,要有容纳百川的大胸襟、大气度。善于发现他人之善而加以吸取借鉴,善于反省自己而能加以变通,这才是孔子的‘不器’思想。” “器具终究有所局限,不能通达,一个人如果像只器具,就会心胸褊狭行动局促,难以通达天下。所以君子求学,不以一器为自己画地为牢,而是要博学多闻,具备浩然的大丈夫胸襟。” “你学的是为人,阉人也是人。” “改日我带你去见见司礼监其它秉笔跟随堂你便明白了。都是阉人,却个个本领非凡。随意一位若是全人,皆可入朝为皇爷臂膀,掌一方天地。” “陆斜,你也该醒醒了。睁眼瞧瞧头上的天、脚下的地,便是残身,所到之处也可踏天碎地。” 祁聿拉住陆斜衣袖,扯着人起身:“走吧,干爹特意来接你下学的,我们回去了。” 第29章 议室我有了陆斜之后发现行起事来更方…… 祁聿第一次走进司礼监二层秉笔之上的议室,进门多是好奇。 这里是老祖宗跟秉笔特殊议事之处,楼下连上七道锁。就连李卜山也只能上来伺候茶水,一个字都没身份听。 她虽沉稳地打量,终究是向往时间长,不免此刻心中诸多激荡。 满屋子降香黄檀打的家具。 一张刘栩闲时小憩靠墙的罗汉床,便价值京城十五六亩宅子带院的价格,可见此间议室造价斐然。 厂花之争 第35节 富人脚下泥掉地上,捡起洗洗都能洗出金来便是出自这种吧。 她蓦然晦目。 陈诉瞧他新鲜模样,不禁垂眸跟着他视线打量几处,唇边提着轻蔑,觉着祁聿没世面。 这是定如今大半副天下的高位,等闲不得上。 刘栩安坐进黄花梨螭龙寿字宝座,陈诉本能过去要给老祖宗安置软枕。 刘栩气息顿出,陈诉收手站开一旁。 祁聿明白,阔两步走近,将罗织作的淡黄软枕顶着刘栩的腰。 罗质地轻薄,丝缕纤细,经丝互相绞缠后呈椒孔的丝织物,乃皇家祭祀、换季常用品。 刘栩用皇家专用物什垫腰,这把骨头可真值钱。 刘栩满足长长吐口气,翻手要拨住祁聿腕子。 她不动声色抽身坐开到一旁,没叫人沾染分毫。 提腔:“这次我一千多张帖明帐共收一百七十五万九千九百两,还有二十封无人知晓的私帖,私收了二百万两,不过有些要晚些进京。” 一整年朝廷财政收入约在二百至四百万两间。 祁聿短短半个月内便将本年征收数额拢入手上,可见他声名在官员心中如何。往日不受,原来是为了今遭抬高身价。 真让大把京官一口气吐个了‘干净’。这笔数目着实让陈诉惊愕了把。 “近四百万是捐进皇爷的内帑中......” 她漫不经心靠椅背里,在刘栩与陈诉两人间巡视几眼。 淡然哼笑道:“还是用这笔银子填了工部要冒出的司礼监贪污皇木帐里?恰巧我能平一平。” 刚进秉笔之职,她敲了数千京官的银子为自己铺路。 这笔银子要么在皇爷心里买个乖,要么给司礼监填个烦忧,或是两边各添点。 总之不能光人进来吧。 刘栩瞧她眼神一下明暗交错不知意。 陈诉闻此倒扼口气,虚目掐紧祁聿的脸,颈侧青筋骤然显露。 “你从何处知道内帑的!边呈月便是自戕也不会告诉你。” 他猛地看向老祖宗,心下惊震。 难道是老祖宗行偏私心用这拿了边呈月,迫人自绝?怪道他会‘畏罪自尽’。 为了将祁聿抬进来真是费功夫!此间心头不平衡浇下,陈诉满身淋漓。 刘栩晓得陈诉目光下想些什么。 沉声:“不用看咱家,咱家也好奇祁聿是从何处知道的内帑。” 他看向祁聿,眸色尖锐锋锐,试图生剖开想瞧清他内里。 “那日你没同咱家讲清楚,今日讲说讲说?” 刘栩一提那日,祁聿当即觉得脊背一片烧疼,肩胛一下就绷住,失手抓了把椅子。 陈诉听到这话人才惶然阵清醒。 是了,整个司礼监里老祖宗才是最想祁聿‘死’的人,怎么会出手助他。 若不是廷内共守的规矩下,怕是老祖宗还想出手帮边呈月一把,直接了当地逼死祁聿。 陈诉凝神一同与老祖宗瞧向祁聿。 他年纪轻,常年行迹恣意,此刻坐也没个坐相,更显轻狂。 祁聿在桌面支棱胳膊托腮,满脸寡淡素冷:“你们行事不小心叫我瞧出端倪,作什么质问我。” 她恬不为意掀眼,“多亏我受了刑在诏狱里同那些人吃住一起,随意套问出来的。” “不是手拿此事,我也上不得这道楼,坐不住这张椅。” 看着祁聿志骄意满拍拍掌下扶手,颇为得意。 祁聿澄澈眸底搅了无数道深不见底邃暗,陈诉拨不开他清质迷障下更深的东西,无奈作罢。打心底认了祁聿见微知著、洞见症结。 但祁聿的随意套问必然不随意,他自来快准狠直指要害,且心狠手辣。 陈诉瞥眼老祖宗,老祖宗岿 然神色恬淡无为,自然也当认了祁聿这话。 司礼监门内都是聪明人,搞出来的手段算得上‘光明磊落’。 知晓内帑的除去皇爷、老祖宗,便是他跟边呈月,这等要死的把柄谁漏谁横死。 边呈月是不可能自交条性命给祁聿吧,他那么重自己家人,不晓得因此祸连也死身后人么。 眼下祁聿已然坐自己对面,便没什么不能谈的,他知道了内帑更好与他日后配合事务,也省心。 陈诉由心给祁聿鼓两下掌,“厉害。” 指尖击掌沉声分外好听。 祁聿听得提眉,对此全然收下。 就喜欢陈诉这样从不避忌的欣赏人,僚友死敌一视同仁,从不吝啬褒奖。 她松嗓:“尚可。” 陈诉见他坦然自傲,轻瞥眼老祖宗。 “你所说工部查出司礼监以皇木贪墨国库资产,何时发现的。” 那帐可做的极为隐蔽,都四年了,怎么会突然有人寻出来,且司礼监无任何风声。 这话长,祁聿将细枝末节谈讲开,刘栩跟陈诉当即发现他们贪墨皇木中银两这事可能要瞒不住了。 外头清流想他们死干净想了许久,这回必是要借言官的口搭上三司一起朝皇爷请审。 司礼监动荡不打紧,丢了皇爷半分心软才可怕。 她提出自然她解决,不疾不徐道。 “我去办,对帐数额是有些难平,但也不是完全不能。” 不待刘栩出声,祁聿阴冷着腔:“边呈月留下的烂摊子我们司礼监认便可以了,银子我出些,实在平不上的,让工部、户部去地下找边呈月对账吧。” “皇爷面前司礼监最多受些责难,我顶了他的缺,他的罪过我受着就是了。” 陈诉听祁聿这样说,一下觉得边呈月死得真是时候。 不然放到案子剖出来再死,司礼监便坐实贪吃国家皇木银两,上到官员下到黎民百姓都是要闹阵,届时边呈月还死得名不正言不顺了。 陡然陈诉剥离此刻,飘然从顶高朝下俯视,一下让他皱眉。 这一整出不会都是祁聿挖出来的大全套吧? 工部皇木的帐剖出苗头为基,衔内帑,他下‘战帖’逼死边呈月进门,广受银钱,再用这笔钱填了司礼监烦忧,塞些内帑哄了皇爷开心。 这么串起来,正是环环相扣一点差池都没啊。 若真是这样,这道局祁聿布了几个月?还是几年? 边呈月死得不冤,活被人下套这么久没发现,蠢得不能再蠢。 陈诉心下蹙了阵心慌,如若祁聿一早对他悄然下局,他也未必能全然脱身......从六部中下这样精细的局,非周密谨慎而行不得的。 祁聿简直可怕。 陈诉能想出来,老祖宗自然也是,两人看祁聿神色邃密却归于无奈。 人已经进了门,日后就是要一道共事的。再则祁聿秉笔也就到了头,司礼监掌印他是坐不上的,除非宫门易主。 他们有种被祁聿捏在手上嬉闹了番样。 刘栩抬手挥退陈诉,独留下祁聿。 陈诉撩袍起身下楼,临行前一眼也没多在屋内驻留。 祁聿呼吸在陈诉起身时陡然沉重,胸腔泛起阵阵刺麻。 她极力将要偏开的头端正,与刘栩对视...... 刘栩年纪虽大,可宫里流水样补品润养着人,他模样不算难看,毕竟御前不会挑碍眼的长相。 两颊富态饱满,周身匀称......一看便是长年精细富足下的阔老爷。 一身红色左右两条过肩蟒的飞鱼服、鸾带作系,又将他手上权势述了个十成十。这等文武一品都不易得之物,是他亲身服侍皇爷特赐的服饰。 “穿了?”他朝祁聿腰间直白打量。 刘栩松松两个字便将她击得颓萎。 祁聿颈子一下便塌了,手紧紧扒住扶手:“是。” 兜头窒息蒙了整个人,她濒死挣扎番。 皮笑肉不笑,指尖顺着衣摆钩出一条细如发丝银链,另一头从靴里牵扯而出。 “满意?” 言罢丢手甩了,银链落回衣摆内,肉眼几乎查无可查她身上穿戴过着等物件。 这等被人如同‘验身’般检查,她羞愤地咬牙切齿,直接红了眼。 恨不得下刻就杀了刘栩。 刘栩瞧祁聿怫怒神色,畅意笑着安抚。 刚抬的手在祁聿本能闪躲下又收了动作。 “是你自找的,作什么剐杀我对你的心,不罚罚你我就只能杀人了。可偏偏他能让你乖乖吃药,你又想保他,我能如何。” 刘栩祥和语调说得万般无奈尽是她不懂事,却又依着心里宠爱事事由她。 祁聿听得头脑发昏,起身就要走,是半瞬都不想同这龌龊人相处一室。 看着祁聿使性离去,刘栩无计可奈道。 厂花之争 第36节 “你愈发不听话了,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我对你的苦心?” 听着身后追来的声音,她都想回去一刀捅烂刘栩的嗓子。 去你娘的苦心,该死,该不得好死。 “屋子我叫人给你收拾好了,你什么时候搬过来?” 祁聿权当听不见刘栩声音,一步不停朝外走。 踩上楼梯瞬间祁聿便挺直脊梁,周身杀气收不住,速步下去。这一会儿谁冲撞了,她未必压得住气性。 转角瞧见陈诉站在楼梯口旁、似乎候着她有话要说。 错身时甩陈诉一句:“改日再议,没心情。” 没几步就听见身后踩近的脚步。 “你杀我义子的事我是不是没过问过,你不给个交待?” 这话并没有给人讨公道的意思,就是想将人步子绊住说些其它的。 祁聿猛地停下脚步,冷着脸侧身:“我有了陆斜之后发现行起事来更方便。” “你义子到底是我所杀,还是你想抹平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被你推到我手下,你心里明白。” “我若没收过儿子,还真不知世上竟有如此趁手的物件。这种好物你往日怎么不提点提点我?” 就比如她这次打着宠爱义子、给陆斜治眼睛的名头,光明正大收得这一百七十五万九千九百两白银。 第30章 落空行,听你的。 她接了这道活计,就能开始核账。工部、吏部偷摸拿散账拼凑,将这五年有关皇木的帐清清楚楚几遭来回翻算。他着了边呈月的骗。 最终心灰意冷跌到更鼓房那间破落值房里躲起来。 一身里衣盘腿坐在地上,侧着用肩头抵着床板支撑自己。 脑袋无力垂在床沿上,虚目盯着眼前一小捧火,上头架个瓦罐熬着竹茹煮水。 她等着煮好后喝一碗,余剩下的事来日再想。 整间屋子无声,就连屋外过风好似也掀不起声音。 等了不知多久竹茹水才沸腾,水顺着瓦罐流火上‘滋滋啦啦’作响。 是此方间万籁俱寂下唯一声响。 祁聿周身精疲力尽,又虚靠许久,一罐竹茹水熬得只剩一半。 她迷茫睁眼扬颈看着头顶,罐下橘晕散着光影在屋内墙壁闪烁。像些什么熟悉景象,又什么也想不起,一切过去都太远。 已经来此枯坐了三个时辰,也该回去了。 她懒洋洋用手笼着袖子将罐子从火上取下来,指尖灼了下,但也仅仅颤了下手臂。 没了瓦罐遮光,此刻屋内被火光掀亮,都扎人眸子。 门毫无预兆被急急推开。 祁聿循声扭颈,看见褪了职袍、取了冠的刘栩,雪缎里衣一丝不苟贴身上,橘光拢他身上后显得人都温煦非常。 她一下拧起眉,胸腔急剧震荡起伏。 刘栩穿成这样来这里作什么! 才要瞪目,余光望眼侧后方空荡荡满是落灰的床板,激荡情绪转变便死在心底最深处。 这里是她唯一不想也不愿撒气的地方。 等不着竹茹水凉,也不想撒手扔了。 她绞紧衣袖撑把地起身,就想 早一步离去,眼不见刘栩为净。 看着祁聿从火上硬生生取下的陶罐,指腹已然红了好大片。 他攒眉低声:“烫,你手......” 刘栩不知何时变张帕子,想要走近替她包裹陶罐把手,接手上炙烫之物。 他却看着祁聿往后急踩了几步,脚下跄踉艰难稳住身形。 纤长银链自衣摆内沿着裤缝若隐若现摆动,屋内脆碎地飘出短促的铃声,祁聿红着眼迅速一把按住腰间,狠狠站稳就怕脚下跌荡再闹出铃声。 银链停止晃荡,顺落在裤褶里、至靴中几乎什么也瞧不见。 若套上衫子,整个司礼监除去刘栩、送来的李卜山,加她,不会再人知道这是什么。 这等羞辱之物还在刘栩身前闹出动静,她想死的心都有。 飘若浮雪的铃声只浅浅一下,就狠命夺了下他心口,刘栩循声敛眸。 就瞧见祁聿对自己无比仇视的眼神,切齿痛恨,要生剐自己一身皮肉那种无遮掩的激昂恨意。 祁聿嗓子上下急涌,张了口却始终出不来声,眼底流盼的晶透已然碎得不成样子。 在他绷紧的肩胛颤栗下,刘栩手上帕子收紧在掌心,朝一旁让了步。 祁聿再三看着不好过人的窄门,只觉两眼一黑。 她不敢过,因为那宽窄在刘栩触手可及的范围。窒息笼头,令她头昏脑胀,绷着牙想骂骂不出话。 两人对峙而站,刘栩见他神色一压再压,强倔着性子。 胸腔匀匀吐出口气,往后退出门外。 凉夜色浓,黑天浸染他一身时,刘栩只是浅眸瞧着屋内蕴满火光。 祁聿就这么站在其中,就这么印入眸底。 偌大皇宫的无数虚夜,祁聿这么入眼,他一时也觉得凉夜不凉、权高不寒。所有高高在上权柄、国体天威、拨弄朝政翻云覆雨手,皆没眼前这一幕餍足。 只是屋内人同他生分,还犹如寇仇,时时刻刻想要他性命。 奈何祁聿没本事,他死不了。 祁聿瞧着半隐在黑天暗地下的刘栩,一眼望见室内闪烁火光铺洒至门前并排的两件职袍上。 煦和的火光还将刘栩戴的金冠蒙了层富贵,他那件过肩蟒的飞鱼服叠放整齐地摆在她的衣裳旁。 祁聿实在难看这幕,晦气恶心的几步阔去将自己衣裳提起,再一脚踹开刘栩的。 院子再起声碎铃声响,祁聿用衣裳摁住腰间,脸上更显於色。 这间屋子她从不穿这等杀人越位的职袍进门,就怕惊着往日的人。 若是那人知晓她日日干着诛戮之事,便是往生好几载,恐怕也该死不瞑目,都恨不得折回人间恶狠狠训斥她了。 不料今日却让刘栩这般恶心了遭,祁聿气得踩着他的袍子飞速朝院外去。 脚前刚好顺道再补踢一下,只听若空的寂静响起一道金冠砸触地面的动静。 刘栩睨神浅浅勾了下唇。 身后带着斥令朝她脊梁追来:“扔了那罐子,你手烫伤了。” 不是刘栩提她都忘了烫,这时才觉得右手半个掌都刺疼。 脚下没停,身后再度追声:“我叫你扔了!” 出了院子她一下顿住脚步,胸间怄的气顶住嗓子。 她转过身。 望着光前的刘栩,视线相撞,刘栩此刻欲言又止,只是眉心锁得深紧。 她颈子顿着仰了仰,“你想我疼你么刘掌印。” 这话出口便陡然一阵被风刮带到院内。 这是什么话! 刘栩乱了分寸朝他跌撞一步,一身廷内头把掌权人的威严顿散。 不敢确定那是祁聿说的话,他惊着心惶惶张口:“你说什么。” “你再说遍。” 祁聿唇角绷紧,满身心的累。 “你去死吧,我随后便殉你,行不行。” 这话她讲得真心实意,每个字都真的不能再真了。 五年时间,她一步步从廷内末流被人任意支使的‘内侍’,拼了命坐到如今这位子,还是杀不刘栩。 内帑举了,除了血洗司礼监、杀不了刘栩。 如今贪污皇木偷奸国库数百万两白银举了,除了血洗司礼监、还是杀不了刘栩。 她现在还要主动给刘栩平贪污国库的账,替皇爷把他廷内最有力的臂膀保下来。 因为刘栩只要抱着陛下的腿哭着认错,磕头将银子补齐,他们依旧是世上最好的主子跟奴婢。 刘栩自陛下十一岁开始服侍,陪着封王开府、陪着数年朝政、暗地里明面上帮陛下生死数回,陪着登基,陪到如今的鹤颜。 前朝后宫陛下最信任的,刘栩当第一,无有争议。 他们四十六年的情谊主仆情谊正够刘栩一命,可自己没第二次机会再动手。 她找一击击杀的手段都找了五年,未果。 如今身上的伤连同热症交杂快一个月了,一直好不尽。身子一年比一年气血差,她是能清晰感受得到的。 自己寿数不长是知道的,就是越发体虚后愈发不甘。 遥遥看眼刘栩,她连人的样貌都看不清,却知道对方是如何看自己的。 她默默别开脸。 今日在此处待乏了,确实有些不想在司礼监这般艰难的谋算苟活了。日日沾人性命,尽是她引颈自戮都还不完的杀孽。 厂花之争 第37节 可不这样守住手中权柄,便要被人任意对待、生死不由己。 五年来半分心都不敢松。 她此刻就跟那日的陆斜一样,是一副活不起、又死要活的怪相。 刘栩被祁聿坚定又无神的眸意打散神魂,知道祁聿这话的当真程度。 一阵痛心疾首哽口难述,半响拂把袖子,弯腰将祁聿踩过的袍子捡起来,若无其事地抖了抖上面的灰。 可看见个脚印,他卷了袍子精细握在手中不敢抖,怕将这道印子抖掉。 “累了?你想看我死你前面,那就继续活着吧。” “活不下去了,我救你。” 话还未落完,祁聿身影便不在那处了。 刘栩捏着衣袍几步退到那间屋前的台阶,缓缓坐下,一掌抚在祁聿方才放过袍子的地上,心口堵得慌。 还是早年自己将人苛待狠了,叫祁聿将自己恨成这番样子,这些年真是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廷外人想杀他的是觉着他奸佞弄权、多累圣德,廷内想杀他的是想夺权。 唯独祁聿是为了恨想杀。 这么算起来,祁聿是所有想杀他的人中,因缘最纯质的个。 “地上凉,您怎么褪了外袍坐地上。” 刘栩抬头,李卜山给他笼件斗篷,院外荧荧灯火。 陡然想到祁聿走时孤落背影:“着人给他追着送盏去,路黑。” “是。” 再看李卜山,他抬手起身,“走吧,他最不喜我们到这里来,触着他禁忌了。” 李卜山看眼那间萧索积灰的屋子,一时无言。 祁聿一路怎么踩回去的自己记不起,就走着走着觉着风大了,一抬头就到了护城河旁的直房。 房前台阶坐了个人影,手上捧着乘盘。 陆斜还在追着她喂药...... 喝再多药,她身子也补不好的。 祁聿这才想起来手上自己熬的竹茹水,颠试了把不烫了,小心翼翼举着陶罐一饮而见底。 破罐子一扔,满地碎声惊了陆斜一把。 陆斜闻声起身:“你回来了?” 夜里他看不清,瞎透了,“往日下职你早早便回来拨算盘,今日为何不拨了?帐算完了?” 说到帐,祁聿难受的肩胛朝内敛去,身子一下就塌了。 半响没有动静回应,他极力捕捉着气息,却被护城河夜间的风打散听声辨位。 他试探喊:“祁聿?” “祁聿!” “我在,你喊什么喊。” 声音陡然出现在陆斜身前,近到他们好似就只隔了个乘盘。 手上陡然轻了,是祁聿在端药。可他嗅到一股竹子清香,慌忙伸手去摸,一下钩住祁聿虎口。 指腹泛炙的温度,祁聿又起了热。 “你用了什么,我让人去喊单医童来看看冲不冲撞药性。你先别用,我再将药温着。” 顺着祁聿拇指,钩住碗将药端走。 “你这身子不好再瞎闹。” 祁聿看着眼前站了三 节楼梯的陆斜,本想让人转过去,话到嗓子又卡住。 她扯唇:“行,听你的。多活一天是一天。” 陆斜听到这话心弦被拨的乱七八糟,他不喜欢祁聿总是将死挂在嘴边。 祁聿说他没活的方向,他倒是觉得祁聿总清楚自己死法,晦气又不吉利。 嘴上却应着:“是,多活一天是一天。” 单放舟背着药箱往这边赶的时候只觉倒运,大半夜怎么又喊他。 被人领到护城河边,祁聿站河边朝水里一颗一颗用尽气力扔着东西,而陆斜怀里护着药坐在一旁椅子上。 大半夜将个瞎子带水边坐着,也不怕失足掉进去。 还是陆斜心思纯净,就不惧祁聿心情不好翻手将人摁进去。 瞧着祁聿一身就随意挂件袍子,连系带都不系,干敞着吹风,冠也不带。 人一看就精神不对。 他蹑手蹑脚先到陆斜身旁打听:“你们家祁秉笔今日怎么了?” 陆斜拧眉。 “他说自己账算错了,一切都要重来,不知道又要花多久。砸了算盘正扔着出气。” 祁聿听着动静,一边扔算盘珠子一边说。 “我方才给自己煮了半罐......一碗竹茹水。他孝心重,非怕冲撞了药性,才请你走这一趟。” “你有什么直接跟他说就行了,他最近管我管的紧。我一不应他意思他就堵我,我烦得很,你赶紧跟他讲明白。” 单放舟:...... 换个人这样堵,不到第二日宫里便该没这人了吧。 陆斜果真不是单纯的义子,宫里盛传这是祁聿心头宝,这小情儿的话是真有用! 陆斜听得眉心皱成一团。 “竹茹水是什么,跟你开的方子冲撞吗。” 单放舟觉得这趟真是白跑。 “一碗量不大,不冲撞药性。” “竹茹水是没钱抓药的老百姓,去山上找竹子将最外面一层绿皮刮掉,再把里面青白色部分一条条刮下来晾干。主治治肺痿唾痰、痰气喘咳,小水热涩。” 他尚在好奇祁聿从哪里来的竹茹,陆斜先一步出声问:“你去过太医院给自己抓药了?你懂?” 久病成医了? 祁聿一把扔完,弯腰从地上再捞一把算盘珠子。 “不懂,就知道竹茹治咳清火。进宫前喝过觉得味道不错,今日想这味道而已。” 单放舟:...... 还有想这种味道的,竹茹煮水青涩难下口好不好,便是带着竹子清香,还是难下口! 祁聿作什么今日非吃这苦。 陆斜一手抱住乘盘,一手把住单放舟衣袖,扯扯示意将自己送过去。 “那你用药吧。” “哦。” 陆斜觉得祁聿今日声音轻丧得厉害,每个字都半死不活的样子吊着。 吏部的帐本就庞杂难算,若是算错了,再来一遭便好,怎么一个帐竟让人如此困颓,一点精气神也听不出了。 第31章 日常祁聿一个生杀大权尽握的秉笔在作…… 陆斜刚梳洗完,门前出现一道不轻不重声响。 他愣着瞪眼模模糊糊瞧见大片赤红,这鲜亮颜色必是祁聿。 往日祁聿早早就去上职了,今日这个时辰怎么还在直房? 她将手上玉递给陆斜,忘了他天不亮看不清。 “每日唐素给我盘这个结,今天他走了我不会。你会不会,不会我就不佩了。” 六月初始天便亮得早,可明度还是不够他完全看清,虽模糊但不妨碍他自荐。朝着赤红伸手,却一下探空。 祁聿人美心善,朝他走近,主动将手递他。 陆斜心无杂念摸索着握住玉,“我看不清,挂个简单的?” 祁聿钩着他的手直接放到自己腰带上,“都行。” 她又不挑什么花样,非得结个漂亮的才出门。 陆斜指腹简略探摸他腰腹衣带,食指一下钩穿革制盘带,然后绕着一手摸索到她后腰位置,一个巧力将祁聿腰间盘带取下。 没了束力,腰带整个掉地上,连同衣襟散开。 祁聿看着:... ... 陆斜空等半响不见巴掌,嘴角抽紧。 “你不打我就挂玉了啊,别挂的时候打,这御赐之物我一条命赔不起。” 她听得挑眉:“我常打你吗?” 稍稍回想一番,不觉得自己常对他动手。 然后看着陆斜将玉的挂绳穿在盘带上,他自荐了种世上最简单、最敷衍的一种挂玉方式......若是这种挂法她也会,就是不端雅、不是正经的好看。 悻悻‘嗤’声:“早知你是这种,我自己也能。” 厂花之争 第38节 “我就会这一种,以往也是旁人给我挂。” 陆斜提着挂好玉的盘带,蹲地上将腰带捡起,打算给她重新穿遍。 说的是,陆斜往日哪有服侍人的机会。 祁聿张开双臂,由着人伺候。几次亲密贴近,祁聿对他也没大防。 陆斜有君子骨,不会瞎盘量,再者她今日没气力推拒人。 “你是不是又起了热?我触着你身上不太对。一个人怎么能病这么久?” 陆斜抄起他腕子一握,又有些烫手了。 他攒眉朝外走:“我喊人给你端药,你可还有其它不适?” 后半句说完陆斜就当自己没说过。 祁聿身子很奇怪,一般热症会伴有风寒、肺热咳嗽,旁人的头晕眼花想吐他也没有。 就是话相对少些,性子略微静点。 祁聿看他出门。 陆斜清瘦脊梁养出了些肉,皮肉包裹下整张背素质彬彬,加之陆斜总是端肩,熟悉的林秀风骨透来。 今日她不忍看这张背,颈子一塌骤然重了下气息。 脚下没几步便走到陆斜身前,“我一病就是好得慢,虽反复起热但没旁的并症,其实还好。药吩咐声送去内书堂。” “今日我们一起上学。” 药送去内书堂?一起上学? 陆斜闻之身前音量,脚下一下顿停,“今日归你值讲了?那今日我可是要唤你声老师?” 然后他随意扯位内侍,支着人去太医院等祁聿今日的药,着重讲明送去内书堂。 祁聿等他说完话才启唇。 问:“你往日称那几位大学士、翰林也是老师?不得不说你还挺会占便宜。” 叫那些人一声老师可难了,走出去说听过他们的学,都能在一般官员宴上坐头席。 “那倒是没,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他以阉人之身喊,对面还指不定怎么批骂他。若捎带祖上一二句,他罪过难赎。 祁聿明白了,哼着嗓:“所以你是觉得我面前能放肆,故而占我便宜?” “阉人搞文人那套收弟子,那群神经敏感的言官又要骂我。我虽常年住他们嘴上心里,但能少一句还是少一句,不想费工夫跟他们对骂。” 他还跟言官对骂,这场景陆斜积极想了下,却想不出完整的来。 然后他再次感慨,祁聿当真对自己受的那一刀十分释然,脱口而出的毫无避忌。 陆斜指着她腰间:“陛下都认可的才学也很难占便宜,我耍次滑占一占不可以么。” 祁聿拨正他指尖,“你指歪了,这边。” “那你占吧,叫了我亲自授你诗书?” 这前半句纯戏言,陆斜肯定听得出意思的。 祁聿这句松适自然,心绪好似比之昨日宽泛不少,他莫名觉得宽慰。 祁聿指尖又软又烫,一种不明的碰触让陆斜彷徨了下。当祁聿抽走时,他心底猛地有意想再触触,却不敢失礼的自然抽回手。 心下细颤颤,嗓子一滚便轻松出口:“老师?” “今日你教大家哪篇。” 祁聿:...... 还真叫!陆斜竟也有这种性子附和她戏言,怪意外的。许是她对陆詹事的刻板印象太深缘故吧。 “我是去听课的,不上讲台。” 祁聿懒散的腔挺好听,陆斜眉间挑蹙,“那你今日不去经厂?今日的早议、事务呢?” 之前她病的只剩半条命还要伏案批阅,说文书比他命重。 今日怎么突然不重了,还有闲心听课。 是祁聿敬仰的哪位来授课了? “是啊,不去。” 今日不想去。 她走陆斜前头,走了一段后余光总见不着人,嫌人走得慢打算催促。 回头见他走得颈子浮层汗,脚下蹒跚却半步不慢。 她不自觉放慢速度,候一候他。 陆斜虚瞧着赤红颜色越来越远,脚下跟着速步却有些失衡,气息促起在体内来回翻。 结果下一步突然慢下来,陡然撞了一大片赤红入目。 他这才缓口气,说:“祁聿,你等等我。” 听着促喘轻声,她直勾勾打量起陆斜。 宫内遍布没有职品的松蓝袍子,就陆斜一人能穿出风采,活脱清逸之姿。就是眼瞎让陆斜眼中无光,一种鲥鱼多刺的难受。 瞥眼这条宫道四下无人,她并不在意有人如何称呼她。 “嗯,等你。” 两人一前一后变成并肩,有一搭没一搭叙两句,到内书堂都快开课了。 所见的人皆起势要跪,祁聿提前绕手示意不必。 陆斜就觉得怪了,无论廷内还是朝堂跪拜是敬尊,是人必须要认清的尊卑。 这种规矩一旦有废,他日便会有人以善僭越。故而有些掌权的人就是遇着亲人,众人眼下能不疏规矩的都不疏规矩。 就是要人前固着尊卑、身份、礼教,这是很重的理念。 可以跪一半或跪后速速叫起,但不能没这个动作。 祁聿拼命得来的尊身,今日是怎么了。 不待他偏头询视,祁聿钩住他腕子:“桌椅多,我带你走。” 话被祁聿动作堵回去,任由人牵着往后排走。 到了后排,祁聿毫不客气挤走自己身旁十岁的小内侍......从他桌上随意抽本最下面的书,往脑袋上一盖就开始睡。 陆斜看着模糊色块做出的行径,始终不愿相信这是祁聿能做出来的事。 吏部到底是什么帐,让他萎糜不振成这副样子。 消极到他头次认知祁聿另一角。 进门的赵翰林朝后一瞥,看见个‘大人’已然习惯了。但是今日瞧见他身旁另个身影,还要死的拿书盖着脑袋光明正大继续睡觉! 这又是谁塞进来的大活人?内书堂规矩是祁聿开头后,众人完全打算不遵循了么。 气势汹汹拿着戒尺准备去斥训一番,好好立立内书堂规矩。走到教室一半位置,从桌下看见那人腿间的玉,他步子登时一转重新回讲台。 赵翰林清咳一声:“今日学《内令》,书翻至二十七页。” 上学嘛,即便看不清也得翻开书做做样子,不能在行径上惹恼讲师、丢祁聿的人。 陆斜打算随便翻一本,才拿最上一册准备翻开。 满屋书册声下,清楚听到左侧蝇蝇小声:“拿错了,你这本是《内廷守则》,下面那本才是。” 陆斜惶然循声拧颈,祁聿明明还是那片光影没动,但刚才就是他声音! 陆斜一下回到当初学堂上与人交头接耳的情景。 虚瞪着震惊祁聿这个言行。 他一个司礼监秉笔,还在课上同人交头接耳,这实在让人震撼。 手却老实按照祁聿所言摸索着换本,照着讲师翻到二十七页。 身旁又传来细声:“你这是我四年前的旧版,三十三页才是赵翰林手上的二十七页。” 他本就过了内书堂规矩的年纪,是没有书发的,所以凑拿的全是祁聿书架上的旧卷。 陆斜:...... 指尖麻木僵着往后再数六页。 然后左边没声了。 陆斜久久震惊在这样的祁聿身上。 可惜自己看不清祁聿是以怎样的神情说出这些。 他片刻觉得祁聿有些符合十九这个年纪的人了。 头上的赵翰林与大部分小宦都听见了后头动静,所有人却心有灵犀、不约而同的将此幕不往心上放。 大家一道齐齐地瞎了、聋了、哑了。 自那日被祁聿训过,他开始好好听课。一堂课记听结束,外头天光亮起,他能看得更清楚些。 才在课间扭头朝左侧看,祁聿脑袋正顶本《千家诗》,整张脸都在书册下看不清。 细颈朝下望,祁聿原本锁骨附近的玉叩都侧得要上背了,再往下看,腰带盘带全也系歪了,一块玉本该侧在腿上,现在正吊两腿正中。 陆斜一下意识过来赤红团领衫子他没给人穿正。 他睁眼借着天光上下打量,越看头皮越生发麻。 合着祁聿衣冠不整走了一路?内书堂所有人也都看了个一清二楚? 祁聿为什么不提说一句他给人穿歪了、或自己随手扯正? 他给穿成什么样子,祁聿就什么样子出门? 君子正衣冠,祁聿一个生杀大权尽握的秉笔在作什么。 厂花之争 第39节 丢人现眼? 陆斜:...... 他深深拧眉,抬手想将人推醒说衣裳问题。 下堂课讲师进门,遥遥看眼后排,陆斜缩了指尖,怕误了大家学习。 讲师言简意赅:“《孝经》,七十八页。” 屋内尽是翻书声。 他看着祁聿缓缓睁眼,一节指腹掀开头顶书册边沿,清素脂玉的脸露出来,模糊的眼睛朦朦胧胧聚焦在他桌上。 陆斜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装瞎’,随意在书里抽本。 左侧一道细声再次提醒:“整摞最下那本,六十七页。” 祁聿指节再度将书盖自己一脸,脑袋朝衣褶深处一垂。 陆斜抽出书,看着书封唇角不自觉牵了丝微末笑意。 第32章 撩拨那时我们算不算有肌。肤。之。亲…… 李卜山带着文书来内书堂,刚踩进这道院眼底便只见炽烈赤色。 祁聿旷着衣襟正斜倚在桌边喝药,腕骨一翻,精巧颈子便仰牵,涌动的部位实在令人倾动。 他一身恣肆无忌十分惹眼,祁聿深处透出来的惫懒狂狼实在咬人心神。 偌大内廷几万奴婢,他这模样、这番风姿的真数第一。 不是位列高职,怕是谁在他上头都会想辱他一辱。 这脸这身姿给他的大多是无妄之灾,偏他能杀至如今将自己护住,当是了不起。 陆斜拿着祁聿的玉,在一旁跟位御马监掌事学盘系绳结。 祁聿从碗旁余光瞧见院门进来的人,晦气别目,腕子再翻,彻底饮尽。 李卜山才走至院中,陆斜陡然拿着玉挡她身前举功。 “我学会了。” 她本就斜依坐着桌面,半身微倾。陆斜这般站着恰好挡了她视线,李卜山被他的脸替住、再兼这般欢声。 祁聿莞尔松嗓:“嗯,那给我佩吧。” 她搁下药碗,张臂让陆斜重新给她穿戴。 李卜山看着陆斜从旁边桌上钩取腰带,大胆冲祁聿说。 “你站起来,衣裳不扯正一会儿又是歪的。你衣冠不正真不会被罚么?” 陆斜对他在外毫无顾忌旷敞衫子的放浪样子直皱眉。 不说走出去丢人的话,这样宫内行走,又是御前贴身亲侍,祁聿真不会打板子么。 祁聿清质朗笑。 “无碍,今日我值夜,等去御前时你已经给我穿好了。若你恨我,就如早上那般胡乱套,让我御前碍着皇爷的眼给我一顿好打也行。” “我今日就着你给我穿的样子上职。” 一副身家性命无忌得全抛给他的样子。 陆斜额前潮热扑面,灼得他一时不知所措。 祁聿怎么突然同他这般言辞?亲昵的令人惊慌。 抬眸,陆斜看见祁聿眼底全是他。 这等猎杀的眸色不得不让陆斜多思,祁聿真看中自己了?那往下是什么...... 略微清晰的眼底瞳孔陡然开始虚化,陆斜手一下不知该如何摆放,气息滚起惊惶不安。 祁聿站直身目光压来,一把握住他携着腰带的手朝自己腰间放。 动作之坦荡、之暧昧令他浑身一震。 “怎么突然紧张了,早晨不是帮我穿过么。室外所以羞了?” 虽然内书堂现下散学无学子,但四处洒扫的人还是不少,祁聿大庭广众下在作什么呢! “你给我上药时将我剥的 一。丝。不。挂,那时我们算不算有肌肤之亲?” 陆斜猛地缩手,这话简直秽污难听。 明明净洁相处,却被冠以难述的龌浊,他脏腑被人赫然紧扼。 陆斜吓得跌退几步,惊恐瞪着祁聿。 嗓子抖着:“你怎么了。” “你别这样。” 祁聿此时有种他形容不出的疯感,极其妖冶又癫狂。 祁聿直身再迈近一步,风将他旷散的衫袍吹起,衣袂飘飘,陆斜万般形似都形容不出他这副绝艳姿容。 脚下趔趄跌到室内窗框上,触及墙边后他退无可退。 祁聿清冷眸子无甚情愫,却依旧张口‘撩拨’。 “你此刻握着我的盘带、握着我的玉,还问我怎样?你觉得我想怎样?” “廷内太大,我寂寞难耐,你陪陪我吧......” 最后一句溢满出的真挚情愫让陆斜始料不及,只觉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意思。 人吓得哭腔从嗓子里直泄:“祁聿,祁秉笔,干爹,我......我......” 他有些怕这样步步逼近的祁聿,还是个衣袍松散又步步逼近的祁聿。 廷内掌事玩弄手下无品阶内侍的事儿多,哪个监都有。 只要人起欲,手下长得过去的都能亵玩一把,这算得上共知。 可遇见祁聿的第一日他都不曾如此龌龊,现在到底怎么被刺激了。 “祁......”他喊不出声。 就眼眶泛红怵在窗边。 “你也不想陪我了?” 这声音蓦然轻碎,陆斜跟着心口生了异样。 祁聿神色片刻失落后眉梢又扬起跋扈恣睢:“我要你陪,你只能从我。” 陆斜天灵盖被雷击中般瞬间茫白,肢体僵硬。 一眼万变的祁聿让陆斜满心满眼不解,却又没什么身份说些什么,就被动杵着、怕着、‘恨’着。 陆斜眼下这等血红剐杀的神情,刺得祁聿莞尔扯唇。 李卜山窗外驻步,睨眼室内松衣解带的祁聿。 压着微末气性盘质:“你在发什么疯。” 祁聿视线擦过陆斜头顶看出去,那张儒和的面容、挺阔着站她眼前。 她倏地抬手扣住陆斜颈子,拇指沿着他下颌线滑动、猛地顶住他下颚,迫人抬头看她。 “我同我儿子玩闹,与你何关?” 陆斜在祁聿热症炽烫掌心握住时,胸肺里的气息便浑散了个尽。 被迫仰头刹那,陆斜差点直接气绝。 就着窗外明光,祁聿眼底挑衅又冰冷,好似他手上行径同心里是幡然之境。 李卜山:“我......” 祁聿速厉打断李卜山的话:“你个随堂在我面前称什么?僭妄至此,今日到我房前跪跪吧。就跪到我下值。” 祁聿今日御前值夜,明早才下值。 李卜山气息一重,躬身行礼:“卑职觉着秉笔若想如此嬉戏,不如找老祖宗更好?他的花样您熟,比这种嫩蛋子比对想是更得欢畅......” 她挥手打掉陆斜乌纱帽,正砸李卜山嘴上,叫他住口。 唐素跟着赶来时看见这幕人都傻了。 自家秉笔衣冠不整地拿着陆斜、又打骂李随堂? 这是个什么动静。 他也不知道吏部的帐怎么了,就晓得祁聿窝屋子里连算几日后便这样了。 问不敢问,劝不敢劝,只得帮秉笔多处理公务。 方才晓得李卜山接了老祖宗令来瞧看请假的秉笔,他慌手甩了事务便赶来,还是晚了半步。 唐素紧紧颈子,速步过去问李随堂礼,再进门,顿看了两人交缠模样一眼。 过去扯了陆斜手上物什拿捏在手上,将人从祁聿手上推到一旁。 强稳着心神:“秉笔,程指挥使说今日有间连死十七人的房空出来了,叫我喊您去小住。” “我说您今日值夜不得空,不若我们中午去小憩会儿?” 祁聿嗓子涌涌,从李卜山身上收回目光。 朝后退一步,张开手。 唐素心一下就宽了,舒口气忙将袍子扯正,动作麻利地给穿好。 躬请着将人往外带。 出门时瞧眼墙角吓惊过去的陆斜,招手让人把陆斜悄摸带上,隔远些,叫秉笔看不见就好。 厂花之争 第40节 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知道陆斜眼下放宫里老祖宗必然饶不了他。 陆斜在祁聿眼中分量未定,眼下还得替秉笔保一保。 进门便看见李卜山手下人托着乘盘,他亲自走去将文书接过手。 再朝李随堂高声:“多谢随堂辛苦送来。” 旁的解释没用,唐素便不同李卜山多说,脚下几步便跟上祁聿。 再次回头,看陆斜散着冠被人请着,更安定的朝外去。 镇抚司衙门许久不见擢升后的祁聿,听说人要来,程崔都亲自出门瞧瞧,这尊大佛怎么突然光临。 一出门便先见着唐素,他满是汗地急道:“还请程指挥使空间带血的牢房出来,我们秉笔想来午憩。” “他近日心绪不顺。” 一听祁聿心绪不顺,程崔都不细问,忙招个手下。 “快去找间血多的将人提隔壁去。” 这人前脚进诏狱,祁聿后脚就踩进镇抚司衙门。 程崔眼底刚飘进赤红转眼就没了,祁聿往诏狱里行走的步子,熟稔到程崔都有些佩服。 “你们秉笔这是?”程崔发问了,又敛口,“与我无关,忙去了。” 反正每次祁聿来,多是杀人后,这次也不知在宫里杀了谁,杀了多少。 将唐素甩镇抚司衙门庭院中,他转身当无事的离开。 唐素一阵生死绞后才歇口气,就见陆斜失魂落魄进门,他睨了眼狐疑。 “你在此等着秉笔处置你。” 来的路上已经找人简单了解了来去,随牵不上祁聿行这些的因尾,但也大抵能分明一二。 陆斜神经一下紧绷,目光茫茫循声却不见唐素。 风过他冻得瑟抖阵,才发觉自己衣裳寒湿了个透。 唐素被人领着入诏狱,这污糟血气、腐气重的直扯他神经,点灯也亮不起的浓色。 还有各种哼鸣的苦声,听得头都疼。 他摇头感叹,自己来多少次都不能适应分毫。 到祁聿这间外,祁聿已然睡在腐血铺洒的草中,一身赤红团领衫颜色都暗了几成。 唯独腰间的玉还润些光。 他不好开口问,等半个时辰后,祁聿撑着起身。 掌心摁进一滩血里,她简单抹在裤腿上:“什么时辰了。” 唐素顿靠着牢狱木栏,肩颈绷着。 没活人习惯诏狱,她吞嗓:“日后你别跟进来。” 这声音颓然失力,唐素穿过木杆看祁聿,神色平淡。 “才未正(下午两点),下次不进了。” 祁聿点头,看眼手上浓血迹没抹干净,又蹭两把裤腿。 吊着嗓:“这次随堂校考你别报名,进来背锅的,我不想杀你。” 唐素听得颈子一凉。 直声:“您没发话,我不敢填报。” 祁聿看唐素是个聪明的。 他有心往上爬,却也懂自己不会随意坑害他,一直听话老实、又稳妥,是个让人安心的。 但往下行的事他还是想同唐素解释一二。 “我要送陆斜出宫。” “你如果也想,我也可以为你安排所有,你想出去吗。” 唐素这才了然今日秉笔为何这样对陆斜了。 祁聿虽是秉笔,但想将陆斜阉人罪籍改换良籍置产、存蓄,还是要看上头老祖宗意思。若有心拦着、以此胁迫些许,也是妨碍。 可如今老祖宗动气,主动想依着祁聿意思将人放出去就不一样了。 “那秉笔容我想想。” 唐素也是头次从陆斜身上 得知,原来阉人能换籍出宫。 第33章 恣意想清楚了打算主动——献身?…… 唐素不习惯此地,往日要么不进、要么进来不过半刻。 今日是自己没发话,他才辛苦撑到现在。 祁聿忙招手让人出去:“叫人将文书送到程崔的刑室,我在那处批阅,你回去吧。” 唐素听到身后吩咐,应了略微响亮的‘是’。 祁聿能批文书心绪就是好了。 他速步同时环视眼周围。 这诏狱于秉笔来说是什么福地洞天不成?那般浑噩难压的激荡心绪,睡一觉便好了。 唐素想不明白。 程崔这边正绞人四肢刑讯,刑架上的人都没个人形,痛苦嘶叫冲屋顶,怆地呼天扯嗓喊叫。 一般这样喊地的容易血脉喷张容易血尽而亡,不如闭嘴叫人能多审两句。 余光就见祁聿赤红职袍站着大片污浊十分自然的进门,丝毫不受影响地往案桌边去。 祁聿刚抬脚踹椅子赶人,腿突然就收住,抬手招人起身站一边去。 程崔的经历司书吏提笔繁复看眼祁聿,直接示意让人先退一旁。 他来同祁聿打个商量。 程崔提步走近,瞥眼刚送进来案上的文书,又指着浸透血的刑架:“桌子我借你,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可好?我也忙着交案。” 祁聿椅子一拖,指着案的另一端:“喏,我不全占,你办你的。” “办完刚好交我批阅,还省得往宫里送了。” 对面书吏听到半身一颤,随即僵住,有种当场在监官眼皮子下考卷的压迫感袭来。 ...... 程崔垂眸瞧他,祁聿孱弱寡面相与骨子里嵌的杀性简直不是同一人,悖天逆地的复杂割裂。 他指着对面书吏:“搬张椅子办事,别管祁聿。” 程崔重新往刑架前一坐,捏着刑案指着两名贴刑官便继续行事。 诏狱数道刑罚行至五六人就骨落皮脱了。 此刻加之程崔厉声问审、鞭棍棒钳刀轮上,满室惨叫、寒链不停翻撞、腥气刮起屋内腥腻,伴搅逐年积沉腐气。 数种并加,每一丝感官都觉得脑子该静不下来,祁聿佐着周遭一切更能安心定志地提笔。 程崔此处连审数十人,血都浸了半屋子,沾到祁聿脚下,他岿然不动的阅看文书。 还顺手从他案上摸张纸记了数笔六部需调度的资讯,行关的人员等杂事。 等祁聿批阅完,外头天都蒙了层亮灰。 程崔没少在诏狱看祁聿阅卷,只是每次看都分外赏心悦目,总会多瞧几眼。 他但凡是个全乎人、或是品级低点,程崔肯定会将此人招自己手下来干事。 看着软软糯糯隽气,行事起来周全心细还果决毒辣,太适合镇抚司衙门了。就可惜了。 祁聿起身松肩,瞥眼外头时辰:“不用打扫,今日这间留着,明早我还来。” 程崔眼皮抽抖下,抬臂将人请送出去。 祁聿出门后,他吩咐人:“现在去扫干净,今日这几人丢进去。” 新鲜的血总好过烂了一夜的,惹上病了算什么。 听闻她一身伤似乎就没大好。 今日是她升了秉笔头次夜间上职,能直宿文书房殿内,这种人生不可得之事让祁聿顶了股奇怪。 好想叫家人晓得她如今出入的地方,又怕家人知晓她如今犹如鬼刹。 谈不上喜悦荣耀、又道不明骄傲得意,总是喜忧闷心各掺些。 听说陈诉当年头次去文书房,还朝家中方向跪告。 她不敢。 她爹当初是清官、母亲知礼,若是知晓她成这番样子还不斥训死。至于那人,更不敢说晓让人听知半分。 总之这等喜事,她无人可述。 现在回去沐浴换衣正能赶上换值。 一出诏狱看见陆斜,两人视线交错,陆斜吓得颈子瑟缩。 祁聿本想一路走过去的,结果行至陆斜身旁还是忍不住停步:“你......” 陆斜手脚无措阵后,伸来一件斗篷:“你身上脏了,全是血。” 指着她裤腿。 “唐少监送来的。” 厂花之争 第41节 刚好启唇的话祁聿倒回腹内,就微微扼口气。 陆斜没什么心理阴影就好。 从他手上接过斗篷披上,起步要走却被陆斜抬手抓住衣袖。 “我看不清路了。” 随后气息颇重地吐口,以为不明却有东西清晰磨蹭在嗓子里。 祁聿莫名从这句听出要她负责、大有赖上她的意思。 垂眸看衣袖上秀气指节,“你这是在......”撒娇? 她不敢认陆斜这道荒唐,瞥眼天晃开意识,这才酉初(五点)就‘瞎’了?天明明也没下暗色。 陆斜胸腔翻了翻,咬定口气,直言不讳:“我在求干爹疼爱。” ...... 祁聿惊吓地塌肩凑近,这是陆斜? 骤然俯近,陆斜忍着脚下颠簸,站直、还微微仰颈让祁聿这么观色打量他。 他这‘心甘情愿’的‘心意’跟模样惊刹到祁聿了。 “这是......”她找了好几个词都不够清晰,踌躇嗓子启唇,“知道拒绝不了,想清楚了打算主动——献身?” 到这意思,祁聿直起身,满身萧瑟凶戾。 陆斜只要敢说‘是’。 她就立马把人丢给程崔,锁去身后诏狱将人一顿好打,要狠狠替陆詹事教训教训儿子。 陆家最后的独苗苗不能歪她手里。 陆斜听到祁聿嘴里蹦出这两个字,当即掩口就反呕起来,瞬间内脏都被恶心扯得颠荡,叫人受不了。 祁聿听着寂静院子被放大的作呕声,脸直接黑了。 ...... “这么恶心么。”她略微平静、又不太平静地问。 陆斜嗓子被酸水烧了阵、又疼又酸苦,这等感受形容不上。 他想回话来着,嗓子又倒抽一口,让他直接呕出眼泪。 忙摇头:‘不是’。 他张口说不了话,只能一个劲作呕。 祁聿瞥眼时辰,懒得理他,动身就走。 陆斜伸手扯住祁聿袖口,脚下蹒跚着跟上他速度,一边顺食道胃里酸感。 走了好大段陆斜才抚平气,赤红着眼。 断断续续又十分笃定张口:“我不懂你要作什么戏,但我知道你不会。” “你要我如何配合,不如直言?” 声量不大,意思却清楚。祁聿余光倏地落他身上,直叹人还有点脑子。 唇角轻松地牵起来,“我上职后你今夜住我房里。” “就这么简单?” 祁聿扭头看向身旁,陆斜眼底被水光润湿后显得十分连人,倒了些她微末身影,还挺‘深情’。 “明日我就要搬去秉笔的直房,不住护城河边了。有事喊唐素,他在你隔壁。” 祁聿不带他说得过去,唐素是他贴身掌家为什么也不跟去? 那他们日后就住在宫里一东一西,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了。 陆斜心绪因此一断、脚下便顿了步,没赶上祁聿速度又力道拽了把,他跌着踉跄,祁聿下意识一把托住他臂膀。 他一脑袋就砸祁聿肩上,顺势抱紧了人的臂膀...... 身形晃动下她紧张摁住腰间,心惶然漏了拍。 侧眸,陆斜挂她肩上,这姿势真是亲昵,也相当冒犯。 但祁聿此刻不知为何失了本能,没直接将人推出去或闪躲。 她认真思索片刻,应该是以后见不着,提前挂想了番,故而更珍惜当下? 祁聿余光扫眼身后随侍,数十人各个垂颈不敢抬头。隔了也大半丈距离,当是听不清他们对话。 “你真是吃住我眼下与你没脾气。” 祁聿语气平平毫无情绪起伏,但陆斜总觉得这句下面他与旁人还是有几分殊异。 陆斜讪讪站直,满含自知之明地解释:“不是故意的。” 这要是换了以前或是旁人......他感念万分,站直朝祁聿鞠个礼:“多谢你没踹开我或拔刃。” 陆斜半分天真叫她看得不适。 祁聿:...... 余下一路她记想文书房规矩,反复心里默诵。 回去门前备好好几桶热水,陆斜对唐素行事只觉佩服。 不怪唐少监是祁聿掌家,贴心、细致又圆全。 窝房里沐浴完 、头发草草搓吧就盘好束冠。 出门唐素端着包子跟茶水候人,她一手拿个包子一手端杯茶就往文书房去。 唐素惯清楚祁聿的无羁,没多规劝规矩。 陆斜贸然身后清咳声:“你晚间药没用。” 唐素拧颈怒瞪,陆斜端着药站廊下。 这是非要作死?今儿是个什么日子他一点也不清楚? 祁聿才下楼梯,瞧着下值的李卜山径直朝她而来,唇角一下就压不住,眼睛晶亮起来。 李卜山来这么早,那她就不慌走了,这么难得看到的场景她非要看两眼。 退两步回去,茶放陆斜手上乘盘中,端碗药仰了。 她笑呵呵咬口包子,倚着柱子特意等着李卜山走近。 两人坦然无忌打个照面,彼此眼中的意思都清楚。 李卜山看他笑成花的样子晦眸,整个人僵着。 “你今日这样对我,他日......” 祁聿在自己房门前阶梯下轻轻落指:“就跪这儿,今儿是老祖宗默许我寻你泄愤,机会难得。” 李卜山不能不从老祖宗意思,不然他在司礼监也是泼天身份。除了皇爷,哪敢有人这般罚他。 陈诉掌了东厂也不会随意开罪李卜山,更何况她。 这话一出,直房这边一下就有人围拢上来。 大家悄悄扒在门板后、窗后、墙后偷偷瞧。 一阵风扫过李卜山衣袍,飘飞的衣摆显得他腰杆更直。 祁聿畅笑出声:“看你跪我真的爽。五年时间你跪到我脚下,那还要多久你会死在我眼前?” “别说他日报复回来的话,你我不死不休。你的报复我受得起,故而你跪我我也受得起。” 她恣意地咬口包子,阔肩怡然走下台阶。本想抬腿踢他膝头,叫人往下跪,却在动作起势之初就收了动作。 祁聿当即黑了脸,整副脊梁僵死。 唐素好奇这脚为什么没踹出去,想是忌讳李卜山身份,就敛了心跳屏息慢慢看着。 李卜山看见提了提眉角,就轻轻哼笑声,指腹娴雅捏住袍角佝身缓缓跪祁聿面前。 “老祖宗为了哄你不生气,连我都使出来供你。泄。性。” 仰头,掐眸看祁聿:“你确实了不起,廷内无人及得上你。” 语下多是旁人不懂的意思,就她一人钻心。 胸腔急促起伏阵,祁聿慢条斯理道,“你我一向有来有回,我今日不为难你,你也不会放过我。” 她抬手看看空着的左手,拧眉:“你说我打你几巴掌,老祖宗才会心疼你,才会斥我?” 李卜山没想祁聿会有这出,怒目直竖:“你敢!” 话音才起,祁聿照着他的脸就扇出去。 动作利索。 唐素在他抬手时就往台阶下冲,还是拦晚了一步。 看着李卜山被打偏的脸,佝偻撑地的身形狼狈,唐素气息都断了嗓子眼里,两眼空瞪。 完了,他家秉笔闯大祸了。 一巴掌上去真是上头,祁聿心绪有些闸口,怒瞪李卜山赫然难看不描的脸,这张润和的皮裹得就不是人骨,比畜牲不如! 反手就想将人再抽下去。 李卜山错愕不及,骨子本能要闪躲却顿动弹不得。一道凌厉风刮鼻梁走过。 祁聿清冷泄气:“可惜了,再往下亏的是我自己。” 她松肩站好退一步欣赏李卜山跪辱模样:“好了,等你报复。” 目光轻轻落在李卜山随侍的那些人身上,一一轻扫:“你派一个我杀一个,叫你身边那些不怕死的尽管来。” 可能是因为护城河风大冷吧,那些人瑟抖个没完,窝囊滑稽。 她也算满足了微末,至少今日她够到李卜山脸上,来日定能剐杀他跟刘栩。 厂花之争 第42节 时间问题而已。 肉包油都没流出来,祁聿佝颈咬口包子,含糊扭头:“唐素,今夜给我看他跪直。” “咱们李随堂多年没吃过刑,但他是廷内老人了,规矩应该还记得。” 脚下恣意畅快的就朝文书房去。 虚目一抬,正是一更,三刻换值时间恰好能赶上。 第34章 掌权这才是眼下该有之物。 祁聿也就青天白日来文书房上职公办,从未宿在这边过。 此处仅掌印秉笔可宿在殿内,其余人夜间归各自直房。 祁聿一手提着琉璃灯,扶着册架慢慢走。指尖所经文书便是天下事,她可随意翻览。 走至御前不算什么,踏进这处才有更稳妥的实权观感。 她入目的不是一册册文书,而是一省、一城、一县生死荣华倾颓。夜间无人,她能用私心翻覆此间天宇的某地、某人、某事。 掌心尽握天下事、天下人。 脚下几步走进值宿内堂,床她是过目不识的,一眼就望见张桌子,上头摆放明日一早要往内阁送的文书。 桌面还有个醒目非常的剔红纽绳络山水木箱,旁边搁把錾刻流云纹的铜质钥匙。 她走近,琉璃灯照着用钥匙挑开锁,打开里面是一叠批御用的空签,旁边还有枚御印。 这证明她可在遇着急事能先越过陛下行差,事后再御前补禀的权力。 祁聿轻柔抚过空白的御批纸跟御印......心中万分波澜平地起,狂浪汹涌不止。 这才是眼下她该有之物。 情不自禁反复摸了半响。 本来是宿在此处的,她看着这些哪里睡得着。 枕靠木箱,挑着琉璃灯将往日随堂之身不能看得都翻了个遍。直到窗边翻色,她还乐此不疲从案上取卷披读。 直到陈诉换值,进门看见祁聿身前桌面大小厚薄高叠不一的文书、卷轴,拧眉摇头。 “你看了一夜?” 她眼下扫览,余光都舍不得挪出去:“头次难免激动,下次就不会这样了。” 身体跟着陈诉出现的身影打了个哈欠,揉下眼睛继续看,“这本看完再走。” 隔了一墙的秘辛就是了不得,纸上一撇一划都是颈上刃,亦是手中直指他人的刀。 眸底一桌乱象,陈诉嗤声不听这等瞎诌。 祁聿最初刚进随堂、摸到文书房这些东西,日日比人多抱几本回去看,足足看了半年不止,勤勉得可怕。 他从室内床榻前头钩过茶壶给祁聿倾杯茶,走近看见他腰下垫着的木箱一时无语。 这等东西也是能枕靠的?要死了。 “护城河边的戏我瞧得畅快,你厉害,敬你一杯。” 陈诉由衷的一杯,能这么折腾李卜山的也就祁聿猖狂无忌了,实在痛快。 她虚晃着手悬空摸索。 陈诉见人眼皮子还没从书折里抬半分眸光,一把将水杯塞他手上。 祁聿抿水时杯子有些挡视线,干脆托着杯子硬是看完这本才依依不舍搁下手,才润口水。 指尖一松她都有些心疼,宽慰着自己改日值夜再看。 凉水顺喉,只听陈诉沉声:“你借我调出去的人回来,边呈月留下的账册已经送你新住处了。” 他盯紧祁聿,疑窦丛生,“少见你这么不留手的,怎么这次赶尽杀绝?往日祸不及妻孥的准则呢。” 她放下杯子,将自己脸侧给陈诉看。 “我好心留了全尸,给人头七当日身负重伤送上门,尊了廷内规矩放他们一马,他夫人却人前打我脸。” “我这么些年棍棒鞭杖受过,谁打过我脸!” 祁聿眸底阴翳密布,恨恶横冲直撞最终歇在眉心中,这气看来是真动了。 老祖宗当初本就打算搜完边呈月府邸,找到东西后一把火解决个干净。 祁聿恰时求了出宫腰牌说走一遭,要为司礼监带功上位。老祖宗本就私疼他,就放手让他去。 宫外传回他被打,老祖宗也是气的不轻,着人去追却一时却被祁聿拦住。 说帐本不在他府邸,该是放到外面,要借边呈月家人钓鱼。边呈月一家老小能活着出城,祁聿‘功不可没’。 眼下也算是处理的周全。该死的死尽了,东西也回来了。 见陈诉眼底流转的阴沉,她惺忪眨眨眼。 文书一放困倦迷头,手肘虚力撑着箱。 “他头七之日上门搜索未果,若不是要靠他夫人找出这些陈年的皇木账册,他们连京城都出不去。非是我坏自己规矩,是边呈月给司礼监留难,是她夫人拂我脸面。” 祁聿接个哈欠,垂眸敛色。 边呈月接触过皇木账册,死前主动上交账册还是不交,老祖宗都会不满人死帐未消。他本就是个灭门之祸,谁下的手都是一样。 司礼监从没人能得善终,这种下场他们人人都早预见过。 祁聿自然也能预见自己的。 她朝后仰进椅背里,几分倦怠透骨而出:“我比旁人下手利索,他们死在我手上难道不好?” 拂着身上衣褶起身,“不折磨人我才是大善,你觉得呢陈督主。” 祁聿突然钉他厂督身份,东厂刑狱司诸般刑罚从脑中浮过,陈诉认同他这话。 “嗯,是,咱们的祁秉笔是真大善。” 这句也由衷。 “死个妇孺老幼还值得你同我说一嘴,你最近是没事干了?” 她再度抚摸木箱,心底依旧火热。 “早膳跟翁父说声我就不用了,他要斥我掌打李卜山,等我从诏狱回来再骂。反正今日就住隔壁了,我跪听指斥。” 祁聿袍子掸两把打着哈欠就出门去,木箱的钥匙他该是拿走了。 那就是他日后可行的权柄。 陈诉再望着一桌文书、卷册,一夜看这么多,祁聿日后心里度量更大了。 等他半日睡醒浪回护城河,风过水面拂来,一股清晰水汽叫人再醒两分。 她水边顿足半响,脑子好像动了、又好像没动,眼底空洞茫茫,脚下碾片草。 陛下实在要保刘栩,那就换天吧。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不会容得下刘栩蛀国。 这杀头赤族的事让祁聿心口狂震,末了冷冷牵唇,还好自己一人一族,杀了她祁家什么也不剩,也牵累不了旁人,挺干净。 她依着分寸今日不好接触陆斜,没上直房就掉头去慈庆宫东边,独属于掌印秉笔的直房。 抬腿迈进去,三人住的院子竟这般宽敞通透。 本想找自己屋子再窝一下午,迎面便撞见之前经厂见着将晕了的陆斜拿给刘栩的人,这真是巧不可阶。 祁聿端肩一站,人立马佝肩凑近跪下。 “祁秉笔,好久不见。” 这话说得铿锵有力,倒是不怵了。一看便是仗着老祖宗撑腰,嗓子都硬气了。 他一人正好系了她跟刘栩还有陆斜三人,这人冒出得也是时候。 她横眉疲惫笑笑,眼底鬼恶划过:“说了等事了结便来寻你,你今日倒撞我手上。” 祁聿随意招手,便有人将此人双臂锁住摁她脚下。 她指着自己廊下房梁:“正好挂那儿。” 拖走之际这人挣扎喊叫。 “祁聿,奴婢是老祖宗点的随堂,过不了几日我们也要一道共事!你虽是我上头,是不是也要遵下老祖宗的意思。” “你还能越了掌印去!” 这话扯的天响,祁聿目光悠悠搁这人身上。 她掐眉,不该吧。 随堂是可以掠过校考私自点人,但不至于点这种蠢货吧。 以前进不了门,以后就进得来?虽然说这次进来的是个背锅的,但也要背的漂亮吧,他有什么优点能完成这等任务? 祁聿满心疑窦,示意将人先拖来,“我还不知你叫什么,贵姓?” 这人诚然笑一阵:“奴婢何至,何时的何,至此的至。烦请您记一记。” 何至见祁聿眸底生冷瞪视,嘴上却煦和,再问:“你做了什么让老祖宗点你?” 这人行事答话质量太低,届时用起来都有麻烦,怕是锅都背不明白。 这不会就是李卜山给他找的报复吧?还真是有点麻烦。 见祁聿阴冷神色话堵嗓子里,何至胳膊挣摆,祁聿也温心叫人松了手。 陈诉这几日他没攀上,今日祁聿搬进来自然是要笼一把的,站直后他准备一五一十道给祁聿听。 却祁聿往后退开两步,与自己保持距离。 他也不好再上前,嬉笑着脸道:“十二监再找也找不出乐子,我,奴婢买了几个戏班的角儿,过不了几日算着日子就能送入宫了,他们啊,脸蛋好、身段好、嗓子也好。” “听闻秉笔上次点了那位,许是也喜欢的,这次奴婢给您留几位摘选,你看......” 厂花之争 第43节 话还没落尽,祁聿一巴掌将人抽开三五步远。 厉声斥喝:“绑了,老祖宗回了也不许解,先吊个三日。” 这人还要叫喊,祁聿一个眼神就有人知晓意思,忙从腰里掏出块抹布将人嘴堵住。 反剪着人手就开始捆绑,往她廊下挂。 何至呜咽瞪喝她都不想看,一肚子火直蹭蹭朝颅内顶。 宫里有李卜山作这种缺德事还不够,还要再出个‘李卜山’去霍霍那些苦命人。 戏班子那些粉头小生虽也是被有钱有权人包着玩,可还是个全乎人,年纪大了改换个地儿,能娶妻能生子。 他却将人刑了刀送进来辱着人死。真是龌龊比龌龊,一个赛过一个! 祁聿只觉心涩头疼,绷咬着牙。 正巧见着刘栩下值,约莫是知晓她搬了院子赶回来瞧她。 一进门看着廊下挂着的人,刘栩眉角浅浅一压。 祁聿没什么话好说,调头朝屋子里阔步,步子凶得让他这张脊梁都好看了。 刘栩掐着一看,眉眼缓下神。 许是折腾的狠了,何至塞口的抹布被他吐出来,刚喊一声‘老祖宗救命’。 祁聿回头钉眼刘栩,恶狠狠低喝:“你试试!” 刘栩是许久没见祁聿这般直白情绪,比那夜要死不活的样子精神多了,虽依旧没个好脸,可人算是活透了。 他讪笑,颇给面子的‘服软’:“挂着挂着。” 刘栩招手让人将何至嘴塞实些,“别吵着他休息。” 紧接着一道门声将院中种种斩断开来。 第35章 忍辱戏子最会学人。 正屋闹出的响动祁聿听不下去,手上书一把扔桌面,捂在被子里搅心难受一阵,恨了好大一通。 她没带唐素来,现在只能自己出门使唤人。 披件衣裳、趿着鞋出门,随意指个廊下守卫:“去,给我准备份点心来,搁院子里。” 门打开,正屋里头闷声喘息、兴奋又搅着丝痛苦的愉悦声震耳欲聋,无耻浪声肆无忌惮避都不避人。 周围殿宇怕是能听个七八分,不过这是老祖宗常有的花样,估计大家都习惯了。可她才从别处搬来,听得十分恶心。 转身从架子上取本无字书,拢件衣裳到院子槐树下石桌旁坐下,试图安然地在这般环境里适应。 一盘七色果脯就着热茶送来。 她招手:“去院子外将李随堂请进来,风寒露重的,作什么在门外看戏。” 戏台给她搭好唱起来了,不坐一起怎么对得起他辛苦一场。 这话声音大都不用人出门请,李卜山自己便从院外冒出身影,氲着月色下他身容更显温和。 李卜山常来此处服侍老祖宗,他熟稔地进门。 目光惊顿从老祖宗门前缓缓转到祁聿轻落的身姿上,拧了拧眉。 此刻正屋一声‘老祖宗救命,饶了我吧’嘤声,裹挟哭腔狠狠求饶。几经来回求哭还是在求、在哭、在喊疼。 祁聿手顿了顿,胸肺倒噎顿不畅。 温吞倒两杯热茶,分他一杯。指腹顶着杯肚推顶到对面位置上,抬手示意李卜山坐,别客气。 李卜山上下打量祁聿,不解地用指腹夹着袍角边沿坐下。 祁聿支起胳膊看书,他略微好奇扫眼。 祁聿直接摆开空白书页给他看:“你的报复确实恶心到我了。何至那馊点子是你教他的?” 祁聿冷声里夹着恶心又还不了手的憋屈,郁郁恨意分明,诸般情绪压得昭然,但还忍着不发作。 他更希望看到祁聿发疯发狂失张失智触怒人、或触怒规矩。这样‘坐实’些祁聿心中尚有掌印,日后这距离便能越来越近。 祁聿越不想走的下场,他就越想将人亲手送过去。 “那不是我教的,十二监数万人,哪需要从外头戏班子里找。” 李卜山见他能压下就觉得无 趣了。 他端起茶同祁聿动作一致,抿半口茶。 晦目牵起笑:“他也是个人才,能想到这出。” 悄摸摸打量祁聿,“听闻今日这人还是他偷偷照着你的样子养了两年,戏子最会学人,你说老祖宗看见会多爱不释手?” 祁聿眼色骤然凝冻深邃。 李卜山淡淡笑,瞥眼他面色的难看:“你不会明日就将人打死吧。” 祁聿胸腔一阵倒呕酸水,狠狠看两页书将心绪压一压。 李卜山见他这模样自得欢畅,笑着捏个果子送嘴里:“无字书你能看个什么,给我讲讲?” 强压镇定罢了。 她将空白书页摊在桌上,指着一行。 “自辱堪生也,人辱堪忍也。” “情显机现也,情隐人秘也;逢凶不怒,遭忌勿怨;困用小人,顺恕君子;理不压众,勇非无忌,懦者改智,智者改策也。” 夜间槐树下、又在祁聿语调里,一切静然到如同敛息坐禅。 李卜山眸底畅意之色尽失,反顿在祁聿这张文隽又冷漠的瓷色上,祁聿眉宇搅色也掩不住自成的风流,绝然。 纯白里衣外松松笼件烟雨色外袍,人温弱却坚韧。 祁聿今日走出门将心魔打散、不困受于此。李卜山是没想到他接受度能这么高,直接就坦然了。 他喃喃复述:“自辱堪生,人辱堪忍。” 望眼祁聿,将茶啜口起身走了。 李卜山看不到乐子祁聿也没胜什么,肩胛在李卜山转身后塌了个十成十。 她捏个果子扔嘴里,指尖翻着手上无字书一页一页看,看到完全接受那间屋里撞进耳中的淫词艳声,她拢了身上衣裳转身回去睡到天明。 早上起来枕头湿了大片。 早膳何至以随堂之身上了桌,又将祁聿恶心了把。 昨日老祖宗房里是什么情景大家皆晓,几人偷偷打量祁聿。 刘栩听闻他昨日在院中坐至半夜,也来回打量他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却在他素色脸上看不出任何来。 往日早膳还聊几句政事,譬如内阁会将什么事拦下,前朝谁谁家又如何如何,他们一道解难、或谈笑哪家清流的无耻,今日鸦雀无声。 早膳快结束,何至先用完,突然张口:“祁秉笔,听闻你才学好,能给我取个字么。我瞧那些官员都有,我也想有个。” 祁聿吊了他三日何至也不记仇,依旧朝人身边凑。祁聿本就乖张,连李卜山都打,吊一吊他也不妨事。往后一起行事,总还是要个和睦的。 桌面一时目光全聚在何至身上,又缓缓拉到祁聿身上。 见过会作死的,没见过这样作死的。他们都是阉人,用什么字,非要走出去遭人笑话揶揄么。 所有人听着都别扭的不适。 祁聿搁下碗,出乎意料地沉眉当真细细给人想起来。 转眼恳挚道:“君子有诚,士诚。你待老祖宗如此尽心尽力,这二字你当得。” 李卜山、庚合还有许之乘瞋目。这人还君子?祁聿是着了什么疯。 昨夜送去的是什么人,叫祁聿这般变性。李卜山一时觉得昨夜还是刺激到了祁聿...... 何至根本没看清桌面是个什么状态,一听这二字眼睛便亮起来。 他笑道:“祁秉笔高学,这二字好,好啊!多谢多谢。” 两手作揖感谢,筷子夹菜狠狠多吃了两口。 陈诉差点笑出声。 看着对面动静,祁聿抬眸,清冷寡淡问:“怎么,我取的不好?不然你来个。” 陈诉连连摆手,满脸落个诚服:“皇爷钦点的判仿首名,取得定当是好,我不及你。” “你连《孟子》都搬出来了,我取不过你。” 陈诉都这样说了,祁聿还给他搬了好书,何至更是喜气连连,叫人上杯他新得的阳羡金丝茶冲泡杯给祁聿。 李卜山听得曳眉,这茶在京官场刚时新起来,叫价正贵,顶好的百两一斤,能带进司礼监的东西必然不会是水货。 一经厂门前洒扫进了门后,真是上了位后身价暴涨。 祁聿搁下碗,轻轻曳唇,看着人和善的不得了。 “何随堂可能不知,我这人吃不了苦,你的茶我可能用不了。但翁父最懂品茶,他是什么都吃。” 起身:“接下来几日我要去吏部听记,就不来用早膳了。你们用好。” 刘栩不动身谁敢先一步下桌。 他将手上碗放祁聿眼前,要他端。 她垂眸从碗上缓缓将视线拉到陈诉身上:“往日都是你端,我这头一遭怕将碗给跌了。” 陈诉看着老祖宗也不敢动,人直接埋头在碗里继续吃。 谁的事谁管,他不沾。 祁聿看着拦路的碗,接过手往桌面重重一搁:“翁父放碗了,早膳结束,诸位散了。” 陈诉始料不及噎口饭在嗓子里,抬眸就见一身影飘然出了膳厅。 厂花之争 第44节 祁聿真是日日不改张狂成这样! 刘栩闭目,抬手刚顶上颞颥,李卜山便出现在他身后,接过动作给他推揉。 “夏日到了,经厂隔壁园子荷花开得正好,让何随堂组场宴去赏个景,庆一庆他升职,叫廷内人也好认认人。” “正好将那位邀着,试试祁聿对您是个什么意思?” 话不说尽,刘栩却满意宽心了。 许之乘听出意思,直觉李卜山总想着将祁聿这等能人推进那种深渊作什么。 但拐念想,祁聿何不是李卜山的登云梯。他想上秉笔,只需要让祁聿跌下来便行了。日日事不干几件,天天摘选好人往那等腌臜地送。 何至完全不明这宴会在作什么,就激动看着李卜山,对他感激不尽。 李卜山神色里却没何至身影。 刘栩缓缓睁眼:“好。” 唐素接祁聿出门,走到经厂院子就想骂,话在胸肺嗓子来回顶杀,实在憋得疼。 最终委屈的恨言:“您今日怎么不一脚将人踹出门!还给他取字!” 要骂的话太密,全堵嗓子眼里没法一句句顺出来。 唐素只觉何至一朝上天忘了自己是谁! 就经厂门前一洒扫的下等内侍,连件职袍都换不上件新的。这就像烧火兵一下成了将军跟前儿的前锋,谁能服。 祁聿没出声,唐素身后人冒个头出来。 “《孟子》公孙丑章句下第十二节 ,书曰‘士,诚小人也’,若这句话割裂起来读便是:‘士诚,小人也’,秉笔是在骂他小人。” 以后有人喊一次这人的字,就等于骂他一次小人。 唐素气顿心口,因为陆斜这句慢慢散开微末:“这还差不多!但这一句怎么够!” 祁聿‘嗤’气声,斜目瞥他:“我今日发作弄死他,司礼监锅扣谁脑袋上?我去吏部再算最后一笔,就让他去吏部坐记。” “叫所有人从此刻开始敬着这位‘何随堂’,他行什么都对、行什么都好、行什么都英明。他今日踩我一下,明日我就在他家祖坟上建间舞馆,请人日日吹拉弹唱、日日跳,我还能赚笔银子。” 陆斜:...... 唐素嗓子哽口气:“也是行的?您想法是真别致。” “祁秉笔!”声音陌生,唐素循声一眼也没认出是谁,倒是他这身品级的职袍...... 唐素攒眉:“何......随堂身旁的掌家?” 这人讪笑,“是。我们家随堂说明日下午在成若馆前荷花池旁开个宴,还请祁秉笔赏脸,将明日下午公务推一推。” 祁聿听到某个东西脊梁瞬间绷紧,手陡然紧紧掐住腰间。 陆斜瞧着一掌无意识的就抚上他的背,两人目光浅浅交错,陆斜呆在他凶戾赤红润着水汽的眼里。 祁聿是在害怕愤怒什么。 唐素颈子僵顿,虚眸,眼底直嵌血色:“你说什么公务推一推?” “还有,我们秉笔最厌恶......这场宴我们不去!” 祁聿绕路都不会去有荷花开得地方,这宴专门设在他心坎上,何至是什么意思! “若是老祖宗应的我们随堂的宴,祁秉笔还不去么?”这人直接越过唐素问她。 祁聿心口好一 阵搅动,合着这是刘栩冲她来的。 敛眸,唇角微牵:“我去。” 她一把捞住陆斜的腰,将人摁怀里。 下颚搁到陆斜肩上,轻轻对他耳旁说:“那明日我将事务推了带你去成若馆看看,那边风景是真的好。你若喜欢,我再带你游船。” 陆斜人愣着,四肢僵着不动,就心口不正常得怦怦直撞。 那人上下横竖看眼,掉头回经厂。 祁聿有些卸力地撑他肩头:“明日陪我作最后一遭戏就好了。许是有些恶心你,但你忍忍?” 第36章 戏宴你贱不贱呐。 今日这遭修罗场陈诉以御前侍奉‘去’不成,许之乘跟庚合也懒得看这出并没什么意思的戏,纷纷朝御前寻事主动调去。 三位人不到,却都给何至封了大礼。 成若馆摆的宴阔,御膳房都卖何至脸面烹了桌席面,六十七道菜,十三道点心。 每人面前摆的的都是金碗金筷子。 这是廷内规矩压着,不然这阵仗看着恐是不止如此。 陆斜看得淡淡横眉,祁聿升秉笔接受司礼监众人跪拜,上下数万人发了喜礼、人人有份。 廷内二十四衙门每个监、司、局单开了十二时辰的流水席,无论品级皆可上桌,整整一日一夜供食不断。 祁聿主要笼络的是下,这人却只往上。 真是......陆斜都觉得这人有些蠢。 祁聿去了一眼看见荷花池,气息翻涌得不正常。眺眼李卜山,他笑得极度温煦,真是每每看见都让人不适。 刘栩正仰头吃一人喂的酒,余光扫来她速速瞥开。 光个背影浅掠一扫,陆斜觉得有几分同祁聿相似? 脚下踩着祁聿后步紧跟着,被他半身一挡陆斜便花了目。 上桌她直接坐了背靠荷花池的地方,还挑了个离刘栩最远的位置坐下。 刘栩见祁聿身旁带着的不是唐素是陆斜,神色微微压深,掌下略紧半分力气。 酒水入口突然有些刮辣,心口郁塞闷疼,难舒。 何至见着祁聿人来,先走近给人斟杯酒,朗笑着叫人吃好喝好,热情的不得了。 陆斜将祁聿备的礼伸出去,何至人边笑着推说不好意思受他的大礼,手却是当场打开。 是块通透的玉。 陆斜拐过颈子看祁聿,这是什么意思?这人也配佩玉? 祁聿感受到陆斜忌讳神色,将陆斜拨到身后,清清淡淡:“贺你。” 何至权当没看见那人眼中嫌恶,重笑道:“这多不好意思,廷内只有祁秉笔才能佩玉,这我如何受得。” 说着东西已然递到自己掌家手上,打开双臂让人给他佩。 刘栩晦目沉色,李卜山夹菜的手顿了顿,继续给老祖宗布菜,一人躬着腰在另一旁斟酒。 全程只有何至一人不谙世事的喜呵呵。 陆斜不解祁聿在司礼监这些人际关系,但知道祁聿行事有因,便不管这些。 从后佝颈到祁聿耳旁,悄声:“来都来了,用么?我给你布菜?” 虽然他没做过,但也见过的,也被人侍奉过。 一阵温热从左边耳尖流落到颈侧,痒得她缩了下颈。 挑眸斜看陆斜,他知不知自己做了什么?众人前主动与她‘亲昵’,如同在众人前邀宠点自己身份。 陆斜懵然与祁聿对视,呆呆等人应。 祁聿胸腔塌一下,摸起筷子端起瓷碟:“你应该还没吃过御膳房这等菜色,要尝尝么。” 说着起身将瞧着精致的都夹一遍,夹一道菜擦次筷子。每道菜还分摆一隅,菜汁不会搅在一起串味儿。这菜布得很讲究、漂亮,一看便是精细学过。 祁聿真是没少伺候人。 陆斜看着这碟菜,又轻轻扫眼桌,每个人瞧他颜色都有些奇怪。 还有,陆斜有自知之明,他哪能在这处用祁聿夹的菜...... 祁聿换双干净筷子,惯性双手呈着中端,将执手那端递给他。 陆斜看着祁聿坐着却‘躬请’他用餐的动作,心底一阵搅乱,无措的不知如何是好。 见人不动,她轻轻携起陆斜的手,将筷子塞他手上。 陆斜还是不动,她掐眉挑眸:“难不成你还要我喂你?” “这我也学过,那你坐......” 司礼监执笔后倒是记不起多久没这样伺候过人了。 祁聿动身瞬间,陆斜伸出手轻轻抵住人肩胛:“不敢。” 他捏紧筷子,体内气息不畅的在四处顶撞。 祁聿手支着桌面,就这么温和瞧他。 陆斜很少见祁聿眼底如此柔润,常是清冷寡淡,这般带些温度将人生生灼了把,他惊惶若失。 脊梁酥麻顺着钻进心口,叫人难受。 是戏,是戏,祁聿在人前同他作戏! 他手上动作颤颤,筷子刚夹第一口菜,桌面突然一阵晃荡将他筷子上的菜惊掉进碟中。 她动作一下没将人摁住,陆斜好奇宝宝样偏偏要抬头看,就听李卜山当众隐晦十足得‘点她’。 “老祖宗,光用餐太无趣,不如叫这位开一嗓?” 陆斜正要循声去瞧让谁开嗓。 她一把掐住人颈子摁到自己身前,细声胁制:“乖,看我,别看他们。咱们的戏里他们才看是看客。” 陆斜拂面的热流痒得他扭动下身子,嗓子滚涌阵急的,闷了声软腔。 祁聿吓得松了手,略显震惊看他,陆斜发出的是什么响动? 厂花之争 第45节 陆斜耳朵赤红地扭开脑袋,想着祁聿吩咐,他僵着脊柱塌肩同她说:“不好意思,我未曾人前与人这般。” 这场戏他配合的实在吃力。 陆斜眸底眼色翻来翻去,他不明白自己了。但能清晰认知自己与祁聿的相处他只是惊心无措,不是排斥抗拒。 指腹悄悄绞着袖口,摸索着不净的心思。 话李卜山只要牵个头,何至就会往下铺接。 忙道:“是有些无趣,你去给大家唱一曲,就唱你拿手的《鸿鸾禧》。” 何至一边朝老祖宗身边人甩眼色,一边凑近老祖宗说解戏本:“戏里说婚姻本天定,一女不嫁二夫,必得从一而终。” 他直起身指着刘栩贴身侍奉的小宦:“这戏最适合你唱给老祖宗听。” 他打量老祖宗眼,试探句:“你与老祖宗也算一日‘夫妻’......” 李卜山听到这里眼睛都笑弯了。 “这出戏妙,祁聿你说呢?不嫁二夫,须得从一而终。” 桌面上能听懂这话的就他们三人。 何至将人送桌前,当是李卜山给他脸面,喜笑颜开:“是是,从一而终。不曾听说祁秉笔爱听戏啊。” “祁秉笔喜欢听么,那我再挑两个送你身边伺候,日日唱给您听?” 这话真是让李卜山又舒畅一阵,笑着端起酒吃了一杯。 实在是太久太久没见这般横行张狂的祁聿吃哑巴亏。 见祁聿神色乍变,人绷得不像话,极力忍耐了诸多。 陆斜悄悄往前站一步,弯腰提筷吃菜,用半身将祁聿视线尽数挡住。 司礼监都说祁聿是老祖宗疼爱提携上来的人,人所共知但不喧于口的‘秘密’。 可他没见过祁聿对司礼监这位老祖宗如何,反倒是作死的怨气一直挺重。 刘栩瞧见,隐着的气一下提上嗓子,又缓缓摁下去。 祁聿眸子略掀,入眼就是陆斜这张脸,下颌线流畅牵到颈子隐入领口。外头难听的声音与情景一下被陆斜全都挡住。 陆斜拢下来的阴影内,她得了片前所未有的清净。 唇角不由扯起来,挑眉在陆斜脸上:“你还有点用。” 嗯? 陆斜愣愣回看他眼,见祁聿眼底笑意,他又垂颈吃菜。 嘴里是什么味道他没太尝出来。 只是今日冲她来的,陆斜作用也有限。 然后就听见桌前一阵对词: “咳,这是条裤子,怎么穿哪!” “裤子有吉祥话呀。” “什么吉祥话?” “金银满库。” “好,这白裤腰撕了吧。” “撕不得,这也有个吉样话。” “什么吉祥话。” “白头到老哇。” “好,吉祥吉祥,请姑老爷入库。” ...... 这等淫词就这么堂而皇之在宫内唱开,实在匪夷所思。 陆斜听得脸上浸红,气息都羞得断续不接。 祁聿初听浑身僵硬呼吸不畅,渐渐耳鸣目昏,随后笑了。 她顶顶额角,松神后。赤目劈手夺了陆斜手上筷子,拿着帕子给他嘴一擦:“你能吃多少,挡不住了,起开。” 猛地被推开,陆斜脚下慌乱,尚不明白因缘。 掀开后祁聿又钩住他腕子,将人扯近绷紧下颚轻声问:“身后的......荷花好看么?” 祁聿眼底水光一显便隐入到心底最深处。 “什么?”陆斜愣愣朝后扭头。 一池塘的碧叶娇花,嫩蕊凝珠,荷叶当心折着各色光,粉色花苞出水玉立。风拂过,轻晃齐摆,粉绿姿态各异交缠在一处,雅致幽娴。 “好看,我往日没见过这种,又大又舒展。” 每个字都揪心,但祁聿噙着浅笑。 声音往下凉三分:“下头有直入池中的栈桥,你去折支最好看的来。” 陆斜不疑有他,‘哦’声就朝下去。 他身影擦出余光,祁聿屈指顶着额角,“李卜山,你们走吧。” 李卜山可算等到这,儒雅拂褶起身,冲何至浅声:“走吧何随堂,祁聿跟老祖宗有话说。” 何至再蠢也不会这点识不清,吩咐掌家抱着礼,朝老祖宗跟祁聿行个退礼,跟着李卜山就离去。 唱戏的小宦跟在人群最末,被何至一掌推回来。 祁聿这才打量李卜山嘴里这个照着她养了两年的戏子。 侧着乍然一瞧,身形是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细细打量下来,也就眉眼像些。可惜他估计没被何至好好待过,人怯生生的软条条的太没意思。 刘栩喜欢的不是这种软性...... 这人如果用戏曲绷面将眉梢再吊起一二分,眼中再活些对刘栩的厌恶。 许是能将刘栩迷一阵,能当晚被刘栩弄死在床上。 她支着手撑着下颚看看,跳转体内气息,等一切归于平息后常常吐纳口。 这小宦左盼右盼茫然在原地不知所措,只见刘栩朝他招手。 他抬头在刘栩跟远处祁秉笔身上来回打量,这气氛汹涌得可怕。可老祖宗示意,只得战战兢兢帖服走去。 刘栩指尖掐着杯子一举,他立即端起酒壶给人斟得颤悠悠,惊怕恐慌不言而喻。 酒壶把手倏地被节隽秀腕骨钩走,他茫然跟着这节素白移挪目光,就见一翩然少年一身炽烈、微微弯肩给老祖宗斟酒。 “翁父,你我不该闹成这般。司礼监事那么多,不容我们父子生嫌隙。” 酒水入杯,声响清冽,这是好酒。 她目光微掀,与刘栩正正对上:“你不喜陆斜直接同儿子讲一声,我反手摁进护城河不就好了。作什么放人在我身边,又不开心了?” 酒斟满,她搁下酒壶,指尖掐住酒杯,朝刘栩面前轻轻悬递。 这是祁聿从来不会有的模样,人有云散之姿,眼下却如此真实的拂在面上。 刘栩挑眉,抬手要捉酒杯。 祁聿撩逗人玩似的绕开他动作,再次悬在他眼下。刘栩屏口气再三确认祁聿意思......佝颈塌肩主动衔住祁聿手上动作。 耳边落声轻笑,笑得刘栩心口震荡不止,整条脊梁都是麻的,眼前恨不得泛起昏花。 今日也不知是什么酒,津甜绵长,刘栩顿感满足,咬住酒杯沿仰着将这杯酒水饮尽。 一杯见底,祁聿要松手时,刘栩一把扣住他腕子:“再斟一杯。” 眸底颜色多贪婪,混交几分餍足。 祁聿破天荒没躲、没抽手。 就望着刘栩身旁那戏子,下颚微微扬,不知是耀武扬威还是诚心。 启唇:“学会了?老祖宗需要人钩着玩。” “他喝你一声你便跪,他一点也不痛快。” 刘栩掌下狠力,有几分凶狠地怒瞪。 祁聿有恃无恐与他对眼:“怎么,不是?” “当年我是不是也如他一样,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我是什么下场老祖宗还记得?偏生我转性后,你才跟条狗样往我身边凑。” 祁聿嫌恶万分地冷笑:“你贱不贱呐。” 那人听这些话,吓得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地上伏地簌簌发抖,恨不得现在就是聋子、瞎子! 见了司礼监老祖宗这般没脸,他一会儿还能不能活! “祁聿,你放肆!” 刘栩压着唇齿间愠怒狠狠斥他,可音下又总有股万般无奈。 她提口气转身,入目大片大片荷叶荷花,人颤抖不停。 刘栩将人拽转过来,“别看了!” 祁聿怕荷花,不能看。 她懒得听这些废话,他特意将自己拽过来、现下又这般做作干什么。提醒她也只是廷内任人拿捏磋磨的奴婢? 她再度转身朝向荷花池,晦目压深了色,狠狠顺道胸腔里的气。 嗓子不受控沾带了沙哑。 她指着入了栈桥的陆斜,牵带过刘栩视线,屈身在他身旁:“你瞧见那张背了么,像谁?” 陆斜在栈桥中央,双臂扑开荷叶,开得好的荷花尚在远处他够不着,只能勉力伸臂膀尽力钩着一支荷苞。 略斜的身子能看见大半张背,修窄笔挺,含书卷气自质风流,顺至朝上的颈子雪白刺目。 刘栩嗓子彻底沉下去:“像你。” 厂花之争 第46节 “像你十四岁的时候。” 手上不再敢抓着祁聿的腕子,可又舍不尽,以致手上半握又握不住。 祁聿听到这话,眼泪都差点出来了。 想笑来着,却笑不出,就哽了两口气:“是,像我。” “所以我想让他出宫,我想让‘自己’过一次正常人能过的生活,你觉得过分吗?” “廷内奴婢这么多,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你为什么不让?非叫我怜惜自己同他生些情愫杀人才好?我们互相绞心是不是大可不必?” “老祖宗,你饶我一次吧。” 这些话如同凌迟,刘栩猛地抬头,一把将祁聿狠狠拽转回来。 不敢让他继续往荷花池瞧,不敢让祁聿继续看他五年前转圜不了错。 齿间生磨一阵,气息散的一干二净:“你,你拿什么换!” 祁聿抖开他的手,到那戏子身旁,冷声吩咐:“你脱衣服。” 那戏子根本不敢参和这些他完全不懂的情境中,眼下听吩咐就是了。 他为了保命,也不顾这是哪里,慌慌张张宽衣解带,三下五除二便将自己外袍解开捧手上。 祁聿跟着他动作也解了盘带、将秉笔职袍解脱下来,往刘栩身上一扔。 空气中短暂一声铃声脆起声便消失。 刘栩只见一道红扑来,这么多年来他本能在遮眸瞬间撤退,惯性一脚踹向桌子,他人连带椅子一起朝后滑动好几尺。 地上被椅子磨出的痕迹清晰,可见刘栩为人利落、谨慎。 祁聿从小戏子手上钩过他的衣裳,往身上一披。 虽然短一节,至少她是能保半分颜面回去了。 刘栩眼前清明之时祁聿衣裳已然穿好,只是腰带未系,亵衣下从腰间顺出来的银链在午时阳光下正折了他眸。 祁聿瞧刘栩色浑目沉,颈侧青筋显露,直觉胃里恶心。 强摁口气:“今夜你让他穿上这身衣裳,够你尽兴么?” 刘栩捏紧祁聿穿过的职袍,浑身直颤,不知道是激动还是繁多情绪压不住。 “我想给陆斜请个税使名头将他送出去,晚些户籍做好让他‘死了’就行。” “如此,我与他宫廷内外数千里 相隔再也无干系,而我与你永住廷内,老祖宗看好不好?” 她眼底有些虚焦,又强行让是耳清目明应付此情。 祁聿音调下一副他永远都在,永远都会陪他的错觉。 刘栩又遥遥瞥眼荷塘那张背...... “好。” “你我永住廷内。” 祁聿将腰带简单系好,脚尖踢踢那人腿边:“我的玉乃御赐,阖宫只有一枚,你今晚佩戴时小心些。” “似我者死,你被何至真是坑惨了。” 如此携几分张扬,刘栩又觉得祁聿活生生在眼前,一时舒了些心。 可今日他不痛快。 “你今日累了,回去休息吧。” 是累了,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将自己‘剥’了个干净,竟然是为了个陆斜......真是冤孽。 “我等我儿子,同他再说两句,明日我就将人送走,刚好赶得上衢州巡检那批官员的队伍。” 祁聿转身朝下走,刘栩看得心里不是滋味。 祁聿将时间算得这般清楚,今日到底是他来诛人心,还是入了祁聿的谋心局! 祁聿看见陆斜手中几支荷花,眸色是压也压不住的哀怨痛恨。 看祁聿眼底情绪太多,但没一样是好的,陆斜下意识便将花往身后放,“你,是不是不喜欢?” 祁聿突然换了身同自己身上一样松蓝职袍,还极其不合身,没等问,便看见祁聿眸底浓郁化不开的忧戚悲怆,衣裳便过嘴不谈。 祁聿没说话,就哽了哽嗓。 陆斜同感共情了一丝不知哪里来的伤情,只觉心口窝疼。当即撒手要扔,祁聿伸手握住他的腕子。 耳畔碎声脆的如同濒死般虚弱:“别扔,我要用它诛人心,这是我的局......” 这支荷花,能将陆斜的良籍钉死在她手上。 陆斜听不懂什么局,就知道祁聿不开心、不喜欢。簌簌抖开祁聿腕子,将花朝祁聿方向拿远些:“我不扔,我拿着成么?” 祁聿手缩开,两人并肩上去。 好好的一桌珍馐美味,除了陆斜无人动筷,真便宜了这小子! 刘栩见着祁聿从陆斜手上取下支荷花朝他走来,刘栩当即拍桌失态大怒,目眦欲裂冲祁聿厉喝。 “扔了!你给我扔了!” 祁聿指尖转了把荷花,皮笑肉不笑朝他抛来。 这支荷花擦过刘栩蟒袍、手背,最终掉到那位小戏子眼前。 “老祖宗爱插花,今晚不用它助兴?不太是你的风格。刚摘下来的,开得正好看。” 这小戏子听明白意思,眼泪夺眶而出,朝地上猛地磕头。 “老祖宗饶命,老祖宗饶命,老祖宗饶命......” 刘栩疯了从桌上抓起金筷子就朝祁聿狠狠砸过去:“祁聿!” 陆斜惊愕看着司礼监掌印发怒,还只是为了支荷花发怒...... 一切都乱七八糟没个头绪。 祁聿声音突然在他耳旁说:“走吧,回去了,我想回护城河的直房。” 陆斜想也没想扔了荷花,脚下跟着声音就走。 今日好像发生了什么很多事,但他不明白是什么事...... 第37章 离宫我给你两道‘求天签’ 陆斜一身白色飞鱼服,跨着革带金扣,原先的小乌纱帽换成了有品级的大圆帽。 换身利索衣裳人看着都结实很多,尚宝监送来的朝廷巡税使铜牌一挂,人顿时有几分威肃之气。 祁聿上下一瞧,“不错。” 伸手给人将领口整整,“出去了好好领略京城外的风景。”这可是她想都不曾想过的事。 临行难免嘱托多,祁聿少这般喋喋不休的。 “到了当地请个老师给自己授书,之前卫所教你武功的我也支进队伍了,他会贴身保护你,也会盯着你习武。” “你是我儿子,出门别被人欺负了。膝盖软一下,相隔千里我也能着人打你屁股。” 陆斜不明白自己是什么情况,就看着祁聿欣慰非常的给他置办所有。 抓把腰上铜牌,他不懂自己怎么突然就是衢州巡税使。 朝廷在某处收税高或开了新矿场,都会安排宫里太监去督察当地,特称‘税使’‘矿使’。 “我出宫是替你去衢州督税?税帐誊抄回来就结束了么。” 当地找老师......陆斜揪眉,一把牵住祁聿衣袖:“我要去多久?” 怎么感觉好像时间不短? 祁聿正声纠正:“是替陛下去衢州督税。” 陆斜眉角一拧,满是茫然。 祁聿走近,塌肩到他耳旁说悄悄话。 “这是廷内抢破头的差事。你偷偷张口加税无人敢不应,笔下账目一改就全到你手上了。说你是当地的‘土皇帝’都不为过。当地若因你有暴乱,杀了便是。” 他替陛下督税,万千私权掌握,还真能是‘土皇帝’。 但私自给百姓加税、改账这等搜刮民脂民膏之事,他干不出来!陆斜瞪眼祁聿,完全在教坏他。 祁聿瞧他怨怼的眼神笑着起身,以上位姿态微微俯视他眼睛,眸底却弥起层浓雾。 “去多久?你想什么时候回便什么时候回,不回也可。有我在京中替你做挡,天下任你东西。” 这话说得当真是狂傲,可祁聿真能。 只要祁聿不从司礼监跌下来,自己好像能一辈子在他的荫蔽下唯所欲为。 陆斜指腹摩挲下他袖口:“那我去将差事替陛下行完就回来,这税使改换他人吧,我不想做。” 祁聿真是笑了。 陆斜被教的天真,不知这是多大笔横财。出去的哪个不是三请五请的才肯回宫,回来的人恨不得衣角都在淌油水。 她掐眉不解:“你就只想活着,不想活个旁的出来?” 陆家上下将最小的儿子是真宠坏了,陆斜同他两位哥哥一点也不像。明明一个十七殿考做了太子身边录事,另一个也早早考取督察院八品照磨。就他人事不通? 果然大家里总有个只知风花雪月的废物。 她瞥眼陆斜......也行吧。 那就只活着,安稳富贵的活着。 她有钱养得起。便是哪日她死了,她也能将陆斜后半生安排妥当。 陆斜正要张口,门外唐素喊:“时辰差不多了,我们往东华门去吧,那边行仗起了。” 厂花之争 第47节 “今儿您还要带何随堂亲自去吏部,他的掌家来催了。” 祁聿神色陡然翻变,从门里往外喝。 “让他自己滚去坐记,这都不会还进什么司礼监,回经厂门前继续洒扫去!” 唐素提声:“是。” 祁聿一声喝犹如平地乍响,陆斜不惊反笑,曳眉慢慢看着人。 感知到目光她循着掀眼,见陆斜笑得眉眼舒展。 “怎么。”她问。 陆斜摇头,就一手握着腰牌一手扯着她袖子:“非得去?” 祁聿不懂陆斜为什么要在宫里做内侍,他又不去谁宫里服侍人,也没想过去十二监上职。 宫里哪里比京外好? 晓得陆斜骨子里算得上‘正人君子’,她故意懒腔搅人心。 “就当你去给我存银子了,我日后缺银钱了也不用到宫外下帖,免得收了钱还得‘还’。日后找你,你直接从国库里给干爹划笔零花钱花。” 每年税收上缴全进国库,祁聿原来是叫他去侵占国库税银。这等抄家灭族的死罪由他这个没有家没有族的人做,最合适不过了...... 陆斜闭嘴了,手也松开祁聿袖口。 没想到是祁聿既想搜刮民脂民膏,又不想亲自去太远丢了京城人脉手段。 这般周全算计......陆斜一时不适。 瞧清陆斜眼底想法,祁聿心底漠然一片。 这人单纯到——蠢,说什么信什么。 她想要何必如此行远,再要钱,也不会直接吃啃百姓。是国库没有,官员没有,还是富商不够? 瞥眼垂下去的手,祁聿沉目。 绕到桌后,提笔捉袖:“我给你两道‘求天签’,日后遇着难拿去用。不会用就直接蠢死你好了,别在外头说是我儿子,我怕我气的直接千里枭你首。” 求天签?什么东西能求得到天? 他好奇心使然走过去,就见祁聿信手写的两道折子,一道上写‘祁聿’,另一道上写‘要么他去,要么我去’。 这是什么? 陆斜刚拧眉,祁聿摸出自己司礼监的秉笔私印往上一盖。 又晾下便收起递给他。 “我名字这张,出了急事就找附近最大的官员卖,五千两起价。” “另 一道,你想做之事有人拦就给他看,要么应你所求,要么我锁他命。” 陆斜看着两道折子微微怔愣,还......真是求到了天。 祁聿朝外看眼时辰,提溜着他胳膊就出门。 这一路祁聿抓着他腕子,一步步将他往宫门送,步子稳又急。 陆斜感觉很奇异,心底翻烂,有些什么不可言述的东西搅着嗓子。直到祁聿一把送他上了一队很长的官仗马车上。 他才急急拉住祁聿,嗓子鼓动。 祁聿在车下仰头看他,用着他从未听过的口吻:“我娘曾对我说‘惟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陆斜,你也是,要无灾无难到公卿。” 祁聿眼底闪着的光温煦又柔软,陆斜指尖颤了颤。 祁聿好像在送什么希冀出宫样......想开口留下的话一时语塞,他这瞬更想让祁聿不落空。话一下倒回肺腑里。 祁聿温声催促:“去吧。” 别回京城了。 一定要在外面生活好点。 陆斜脚下不知不觉迈入马车,一把掀开车帘看着车下的人。 祁聿身上赤红的职袍这瞬间与他格格不入,怎么看都别扭,陆斜也说不上来怪在哪里。 昨日出了那场宴一切都在加速,他一觉醒来就成了税使,转眼间便上了出京的车,什么都来不及细想。 “祁聿。” 刚出声,前面官杖就开始出发,他眼见着马车要朝前驶,急着抓住马车轸板:“你等我回来。” 陆斜糊里糊涂张口:“我给你划零花钱。” 祁聿紧张恐慌的心在他后半句里鲜活撞了下胸腔。唇角扯起个好看的弧度,陆斜见他笑了才猛然被宽慰了把。 马车轱辘朝前滚动,她便适时朝后退几步。 这几步便是人生鸿沟,他们再无相交。只是陆斜还扒着车扭头看她,对此一概无知。 亲眼看见陆斜坐的马车走出硕大宫墙倾轧的阴影,被大束大束澄清的太阳光铺洒照耀。祁聿心口身上由冰冷渐化成暖洋洋的一片。 他——终于走出阴霾尽罩的地方。 终于走出去了。 祁聿内心翻搅,汹涌到无言以述。 眼下倏地红了,嗓子深处凝的酸将人混刺得不像话。 抬手掐住额角用狠狠顶了那么几下,缓缓才清神,再抬头,那队官仗已然掉了个尾端。 转身,忽然见东华门内刘栩,扶着李卜山远远与他对视。 祁聿脚下一踏,便迈进皇城笼下来的阴影里。 她进来之时,从未想过能从这座皇城活生生走出去,她会和这座皇城死在一处! 刘栩看见这一步,气息凝住,狠狠拿把李卜山。 祁聿身后光明明那么澄亮,却落不到他身上半分......反尽浸染满他一身疏落。 祁聿挪开目光,对唐素说:“走,去吏部看何至行的差如何了,可别太早砸了我的计划。” 司礼监那些烂帐总要人清一清。 唐素余光瞧量眼宫门口,垂颈跟着人走。 才跨进吏部,便看见有官员速速从内堂朝外速步,又没到散职时刻、也没听说近日有急桩,怎么...... 她支手点位人:“怎么了。” 这些大珰都是要将细事报于宫里的,被点的官员不敢不停,走近后浑身挣扎满脸难言。 什么话这么难说。 祁聿神色刚重,这官员求命道:“还请祁秉笔进门去瞧。你们......你们派了个什么人来。” 祁聿:“......” 唐素:“......” 两人相顾无言后,祁聿冷哼一声:“进门看看咱们这位何随堂能作出什么妖。” 天下是要有佞臣的。 还没进门就听见何至不知死活冲着吏部尚书叫嚷:“徐尚书,本随堂劝您识些时务现在收了我的帖,去吃我的酒,今年京察我容你一笔。” 还识时务收他的帖,去吃他的酒,还官员考核容徐照山一笔。 这话也只有老祖宗扔这里,徐照山能心惊几分,何至真是不知自己几斤几两。 前朝内廷本就判若水火,两处交道打的本就若涉渊冰,他倒是不知者一顿乱劈狂砍。 何至当真是妙啊。 祁聿进门支手便让人将何至拿下,先去徐照山面前佝肩。 恬笑道:“新来的不知规矩,尚书大人还请恕回,我这就将人提回去管教......” 徐照山拂袖震怒:“你又当你懂什么规矩!今日这事老夫当即去云台奏禀陛下,你们司礼监以京察胁帖强行收受银钱,乱纲乱法无纪!” “这处的银子都敢想,你们真是逆天之妄。” 可不是,何至真是要翻天,吏部是国家的银子,他张嘴都明张到这处了,这也是让她没想到的。 知道蠢,不知道这么蠢。 祁聿一眼,唐素一脚就将何至踹到地上稳稳伏地。 她再说:“你们这处可有刑杖?我当即亲手刑到您解气为止,日后他学不会规矩定不让他进这处的门。” 第38章 清算惨,真惨。何至被你一手绕死。…… 赵执跟手下人围着吃铜炉热锅,一边骂大过年的还要在镇抚司衙门值夜,就听到衙门前头院中雪‘嘎吱嘎吱’的声。 他们都是动武的人,对声响格外敏感。 “谁来了,去看看。”赵执狠喝了声厌烦。 最好今夜不要生事出兵,不然他可要寻人泄愤了。 大过年的所有官衙都封印了,不办差的。 这边门栓拉开,就见一艳红斗篷翩然进屋,橘光一照,斗篷上颜色便晕开层水汽没入布料里。 那人将斗篷掀开,人拢着袖子就往火笼子旁边凑。 赵执看着人愣着让出点地儿。 祁聿摘了狐皮帽,手可劲搓脸,睫毛上挂酥凝成水珠,瞧着他晶莹剔透。 他声音抖着寒:“镇抚司大门从里挂把锁,找我的全拒了。” 厂花之争 第48节 “今年我就住这儿了,不敢回去,何至非要拉着人给我唱戏,说是宫外摆了三十桌庆我新年好。那个神经病!” 听祁聿咬牙切齿赵执笑了。 信手取壶热酒给人倒杯:“上次你才同我说何至好用,怎么今儿被人摆了三十桌,还给逼我这儿来了。” 廷内都说祁聿手把手教这位新晋的何随堂,以致二人日日‘黏’在一处处理公务。 何随堂无论前朝廷内闯了多大篓子,祁聿都会亲临现场去解祸。甚至有回还因为在刑部捞何至,祁聿在陛下面前还吃了廷杖。 自那日起,何至日日将祁聿当祖宗一样供着。 宫外生祠都给祁聿建了六座,请大师上供十二时辰不间断的念经祈福。还让附近百姓初一十五都得去诵经,给祁聿积善。 他本人也初一十五、逢年过节沐浴斋戒,亲自去给祁聿念经。 任何地方听到有人说祁聿半个字不好,转眼他就押着人送来诏狱,随意点个罪名直接让人当场折磨死。上刑一看何至当日心情,二看那人说祁聿不好的程度。 反正有个人被何至活生生剥皮血尽而亡。 赵执觉得,何至才是一个廷内阉奴好儿子的代表......祁聿对何至比对亲收的那个陆斜明显要好得多,可祁聿并没盟帖收何至。 也挺奇怪的。 何至仗着自己有祁聿撑腰,肆无忌惮作恶。 他放帖卖官一百两起,官品有价,只要有人给得起钱,何至就给的起品级。 滥用职权与皇商勾结,还在上个月山东冷害时干涉物价,冻死近两千人。有人往京里递消息,祁聿悄悄将案子摁到山东不朝上报,以致朝廷知情者少之甚少。 诸多此类,何至恶名那是一件胜过一件,短短大半年已然罄竹难书,更难评的就 是无限包容何至的祁聿。 果真廷内阉人都不是什么好货,往日也算看错祁聿了。 不过他们锦衣卫也不全然是好人,受皇命杀的人好坏掺半,他们只能听令。 镇抚司跟司礼监都是陛下最听话的狗,他们对开,赵执无权指摘祁聿半个字。 祁聿仰头饮尽,他抬手再给祁聿斟一杯,祁聿满杯又仰尽,脸上这才缓出热气,徐徐红润出色。 赵执:“眼下诏狱寒凉,今夜住进去明早起不来怎么办。” 诏狱窗子没堵好,吹点风进来,每日冻死几个挺正常。 祁聿不以为意,拢把身上貂袄:“我穿得厚。” 赵执:...... 看祁聿当真,他招手使唤个人凑近:“去给祁秉笔找间干净的,烧个火笼子去。” 然后他恣肆无忌打量祁聿,真的不能理解:“你非要大年三十住诏狱?全天下谁在这日不图个吉利,你怎么......” 祁聿抓把果子慢慢嗑,粲然一笑,由心的轻松。 “我全家就我一个,在哪儿都一样。诏狱的好你们不懂。” 大过年的说这个,赵执觉得室内挂的年灯颜色都暗了半分,红都不太鲜亮了。 一般人确实不太能懂诏狱的好在哪儿。 赵执一壶酒丢祁聿面前:“那你多吃几杯再去。这才刚一更天,离天亮少说四五个时辰。” 先把身子暖着。 祁聿刚两杯下肚起身,就听见衙门‘哐哐’有人敲。 “有人吗,我们何随堂请祁秉笔去吃酒,听闻他一人过年来着。” 祁聿掉头速步就往诏狱去,压着声音:“说我在里头歇了。” 歇下了总没人敢喊她了吧。 真的,要不是何至一直纠缠,她还能在司礼监喝点热汤、看看宫里烟火,串个宫门同人吃饺子。 今日整个皇宫都燃灯,上高楼可漂亮了。 就是有人烦她。 今夜这条路尤为漆黑,前头提灯引路的该是没学过伺候人,灯都不知如何往人脚前放,真是让她一脚黑一脚亮,踩得相当不踏实。 刚进去一股刺骨的寒就使劲往衣裳里钻,煨暖的衣裳瞬间成冰,她一下冻得冷战贯脊。 到了位置她刚佝腰进门,气窗就朝她脸狠狠刮来,两眼昏花加上颈子冲风,她一下哆嗦蹲下去,用衣裳将自己裹起来。 温吞吞朝火笼子旁边凑,将地上‘破’棉被披上。腐腥气笼进鼻头,让她眼睛都酸了。 气窗几下猛灌后,她闻不到这股刺鼻气味。 正要安然倒干草里缩着,隔壁不知是谁,一掌狠狠劈向牢房木栏将祁聿吓一跳。 用尽气力叫骂:“祁聿你个畜牲!你包庇何至杀朝臣,纵容他坑害百姓,你们不得好死!” 嗯? 她裹着棉被转身,看见钦天监灵台郎。 祁聿瞪眼:“就是,何至杀朝臣、坑害百姓,你们为什么要骂太子无人君之道?只因北方下寒冻死了人,生了暴乱?难道气象也是太子能影响的?” “告到......” 祁聿抢他的嘴:“告到太子门前,太子没当即下刑案开卷,就是不配为人君?” “陛下就这么个成子,你们大过年午门告‘国储无君道’,天家不想好好过年了?山东那边就是官商勾结屯粮发天灾钱。朝廷封印情况下已经紧急特批了吏部遵印空白划了钱粮,还未运到就暴乱。当地官员不作为暴力镇压,附近使节第一时间就领兵护民、缉拿贪官。你们钦天监还要给太子摁个这名头。” “过半个月又是大祭,去年太子才在这上面栽跟头,今年还未开始你们就先张口。不午门刑廷杖打死你们钦天监,今年怕是过不了这个祭祀。” “怎么,你们想太子跟去年样,开完春再去皇陵侍奉先祖、久离朝廷?太子不在京城日日外派,你们一个个到底想做什么?何至进言打死你们活该。” 说罢她卷着棉被转回去。 后面的灵台郎大发议论,细数何至诸条罪行。她权当耳旁风,当数不过就开始骂她,说司礼监都是畜牲干这等祸国祸民蛀世。 其实何至这次主张将钦天监这帮舌头全午门打死,正对司礼监、正对皇爷心思。 不是何至张口,司礼监也要挑个人出来将皇爷这道心结给解了。 何至就是这么用的。 天家的罪总要扣在一个实人的头上,日后才好拨乱反正。 唯一不对的就是何至确实悄用权力将山东粮价、布价、炭价上调,也阻了使节带兵旨意时间,这才造成了冻灾跟暴乱死了两千多人。 这件事何至确实该死,是她放的权力太甚,一时不查导致的。 这道死账祁聿认,算自己头上改日以命抵了她觉得该。 祁聿缩在衣裳里,已然完全屏蔽掉诏狱诸般声音。 掐指一算,开春后何至就平完了帐,这人马上就没用了......她终于不会被人缠着日日孝敬了,还次次孝敬到腿上,真是一点心也不用。 司礼监也终于要回归正轨。 这个年过的比去年平安,安安稳稳开了春。 当正月十九朝廷上下开印,积压了近一个月的案子全都调度出来。 各部手上清完已然到了二月中下旬,祁聿‘痛彻心扉’去御前伏地致罪,将何至进司礼监九个月的罪行全都抖了个遍。 数罪并列了近三十条,皇爷大怒,着东厂将人拿了先查,廷内出这么大纰漏不好自纠,势要送到前朝审问的,这样才能将司礼监里头脓疮由外人‘清洗’干净。 陈诉一脚将何至踹进都察院。 何至罪行涉及之广、之恶,最终都擦院向陛下请了三法司并案。 他私吞公款、卖官鬻爵、坑杀朝臣、冬天山东天灾何至在其中做的控价、无视旨意等。 随之司礼监有人从工部贪污皇木金额,上任秉笔边呈月以次充好虚报开支,五年间偷奸国库七十万两之多。 何至上任司礼监后暗自又接了这道手,九个月从国库贪走五十万两。 因为祁聿跟何至关系最近,祁聿跟着一起下狱。 可是所有人案子均是何至一人签字下派。祁聿还主动戴罪立功,说去年送边呈月头七时看他夫人在棺材里藏了东西。 刑部出兵一挖,将五年来的皇木账册从棺材里挖了出来,账本一核,数目全对。 祁聿在其中什么也没做,人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司礼监老祖宗亲自上门把祁聿接走。 何至跟司礼监跟随他的一行人判了死刑,选了个艳阳高照的好日子斩首。 这日朝臣叩陛下英明,百姓也欢喜斩了奸佞。开年除奸,今年必然富贵清明。 这日一早祁聿进门经厂大门都痛快,终于甩掉了个蠢货。 陈诉瞥眼他一身轻,就啧啧感慨:“惨,真惨。何至被你一手绕死。” 祁聿眼睛一翻,“合着你没唆使他杀一直盯着你的那几个前朝官员?怎么就是我一手弄死他,咱们司礼监谁没把自己身上脏水教他背上一背。” “他三十四条罪里,有多少是替你跟老祖宗背的。” 在陈诉对面刚落座,陈诉就推杯茶来:“辛苦,多谢了。他这么将我的死罪背走,我今日一下就觉得轻松不少,痛快。” 陈诉笑得开心。 祁聿接过喝一口。 何至是真的蠢,九个月所作所为廷内明眼都知道他在作什么,奈何就是没人同他张一句嘴提醒提醒。 他真是下不得人心,中不服他,上看不起他。整个廷内都在坑杀他。 司礼监就是个死人堆,不知道为什么何至个活人要往里进。 细数这张桌子上的人,谁没背上数条死罪坐这里谈笑风生、指点江山、翻云覆雨。 唯一一个带着何至玩的她,生生给人挖了九个月的坑,坑挖好了一脚将人踹进去。 何至至死都以为是自己跌坑里死在国法上......殊不知在老祖宗点他名字、陛下划他名册那刻他就已经死了。 第39章 再见多年不见,干爹与我如此生分…… 厂花之争 第49节 祁聿看早膳开了热锅烫肉,端着碗先喝口汤,听门外风声愈发凌厉,搅合雨声一道刮得耳朵都冷,她脖子缩缩。 刘栩看眼祁聿,立马有人往火笼子里加炭,朝祁聿身后推了把。 刘栩:“春分过了,再冷 冷不了多久。” 扫眼祁聿披挂的红袄,便是这般臃肿的衣裳祁聿也一身轻落,看着人萧条得紧,好似又瘦了。 眉心刚凝,李卜山便将一大盘肉推向祁聿。 陈诉:“天一热,海寇又会来犯海南,冬日里市舶司造战船速度也不行,怕是开年要吃两场亏。” 许之乘:“东南战时也还没结束,但天热了好打,若失物资到的及时,估计五六月就能班师回朝。” 见都发言,庚合跟一句:“又是三年,今年大计、京察要不要早做手脚?派谁去。” 还是要早早议出来。 祁聿一言不发涮肉,陈诉视线绕开锅子正要问祁聿政事,只听门外一声喝报。 “老祖宗,衢州巡税使死了。” “说是被人刺杀,案犯共九人,已经全押进京到刑部落案了。” 陈诉人一震,桌上好几人猛地抬头不约而同看向同一人......祁聿还在镇定涮锅子,吃得正悠哉。 感受到视线,她抬头扫眼诸位:“怎么?” 陈诉吃口菜,慢悠悠道:“衢州巡税使死了。” 你儿子死了。 “然后了?” 祁聿破天荒丢块肉到刘栩碗里,刘栩看着肉一怔,再看两眼人,心里火热地低头将肉喂嘴里。 嗯,烫的正好,不柴不老,正嫩。 转眼刘栩贪恋非常的将碗递到祁聿面前。 祁聿瞥眼桌面手旁的碗,用筷子示意李卜山:“老祖宗要你服侍,你别吃了,过来。” 刘栩:...... 李卜山:...... 陈诉认真看向自己碗里。 就听见对面祁聿声响不轻不淡:“死了就死了,关我什么事。说是我儿子,其实在我面前也没待多久。出去四年一封信也没有,逢年过节孝敬也是不递的,就当没这个人吧。” 自陆斜出宫,她从未在宫里提过这人。 至于陆斜在宫外长成了什么样子她不知道,没找人探听过。出去了就两别,没必要藕断丝连联系,她与这个人不同世。 多年未曾听到他消息,祁聿心底鼓动翻,支着胳膊拧眉,“他要是没死,今年该......” 脑袋往旁一递,看向庚合:“阖宫上下你不用调册数万人全记得来着,那谁今年十几了?” 庚合被点名,搁下筷子:“三月十六便及冠。” 那没几日便二十岁生辰了。 祁聿吃口肉,面上有些可惜,但不多。 咋舌:“那死得可惜了,年纪轻轻的。” 话是可惜,可底下一点可惜的意思也没有,然后嘴里就没这人了。 陈诉看眼祁聿,也是,祁聿跟那人‘父子’情缘淡薄,实际宫中相处时间也没多久。宫内的忙得顾不上外面,外面的大抵过舒服了也没给宫里交待,陆斜白眼狼一个。 祁聿没闲下心千里操纵弄死那人,都算惦念半分这个‘儿子’了。 现在好,也不知道陆斜在当地作的什么孽,被九人刺杀,这不得捅成筛子。也算彻底断了‘父子’情缘。 祁聿这寡相,还是有些可怜,入宫数十年只有唐素一人陪在身旁能说上几句。 一顿饭吃完,祁聿出门前支着庚合:“衢州那边需要人补上,你总个名单上来。” 步子迈出去她又回头,厉色沉嗓:“找个聪明的,知道往监里供点。给吏部的帐做那么漂亮有什么用,老百姓能念几分好。” 司礼监拿了,就要按司礼监税额规矩来,比放任贪官要好多了。 反正祁聿相信自己,不相信任何官员。这么些年看下来,好的没几个,整个官场都烂透了。就分烂的好点、还是更烂。 庚合应声:“是。我这就去挑人报给您。” 出门,唐素将斗篷给她披上,伞撑过头顶。 院子风一吹,祁聿冻得人缩了缩。 “都三月了,还这么冷,今年的天有些妖异。” 每年上半年很忙,觉得到了下半年就不忙,然后下半年就觉得年过完了开春就好了......周而复始没完没了。 司礼监好似每天都在变,每天又都一模一样。 转眼进了五月天气热起来,今年气温格外不同寻常的高。 从入了四月,京师、直隶、山西等地就没怎么下过雨。天气炎热,气候干旱,直隶、山西等地的督抚也纷纷上报朝廷说天实在是太热,已有百姓出门热死在路上,望朝廷尽快帮忙想想办法。 陛下在多地抗暑折子里无奈向天下了罪己诏。 【京师自五月杪以来。天气亢旱。且溽暑炎蒸。甚于往岁。明细上天垂象以示儆。朕夙夜忧惕。莫释于怀。皆因朕躬之阙失。或用人行政之失宜。】 这份邸报一散,各地纷纷从五月开始求雨。 恰逢太子妃早产三个月,添个小皇孙,孩子早产本就身子弱、这天燥得小皇孙日日啼哭。 皇爷看着案头各处防暑折子跟小皇孙脉案,身子也越来越差。 钦天监观星一测,今年是我朝五十年来夏日最高的一年,内阁跟司礼监合议,一同朝陛下提议今年去趯台避暑。 离宫日子由钦天监算,六月初六正是好日子。 那边日子定下来,这边司礼监就开始商议那些人跟皇爷走,哪些留下。 祁聿不爱四处动,先应声:“我留下。” 刘栩皱眉:“这么多年没出过宫,你就不想出去走走?” 这话就是让陈诉留下。 祁聿眼皮子都没掀,翻着手上边防图敷衍:“嗯,不去,我不热。热了我去诏狱。” 刘栩还要张口劝着人跟着一起出宫避暑,祁聿收了册子就往外走,“我去兵部问问这个。” 屁。股刚起,她就又回头,唇角扯得阴测测。 “那个随堂都死了两个月,有补上的没。刚好你们都走了我在宫里带带,等你们回了正好就能上手事务。” “年下的大计、京察用得上。”推出去做刀得罪人。 这四年里,就当年她的缺每一两年换个人,没人能同她一样将随堂这个位置多稳坐几年的。 桌上几人对祁聿这个‘带带’直觉脊背发寒。 现在廷内都知道进了司礼监不要让祁聿带,他带必死,做什么都要离他远些...... 祁聿看他们玩味神色很无奈,司礼监的锅要背,陛下的嘴、手、刀要做。 他们这几人不想主动背负骂名被前朝官员拖下去,司礼监总要有人做这档烂事吧。 那些人又不是因她而死,不都是自己蠢死的么。 诸般圈套框在身上硬是看不来、挣脱不掉,活活陷在里面。她做随堂时候可不是这种光景,这等死孽她不背,只怪上位的人越来越蠢。 这些年她没少将这些罪名摁给李卜山,奈何他聪明、狡猾的很,几遭都摁不到他头上。 凡是速速要见效的,只能丢给好下手的。也辛苦给李卜山织了些网,眼下没到时候罢了。 这话刘栩眉头突然跳了下。 祁聿歪头又深深瞧了眼:“翁父有人选了?那在你们出发前将人提进来,借着人多好认识认识。” 也不关心人是谁,提步便出门去。反正是谁都一样,活不活得下去都靠脑子。 外头烈焰一晒,一股热浪将人混混拥住,密不透风的热刮得人直冒汗。 隔着伞祁聿也皱眉,今年是有些热...... 走出 经厂,祁聿扯把领口贪些凉,到条僻静宫道上她斜眸问唐素。 “四年前你说陆斜解决完再考虑你,今年三月解决了你又说再想想。眼下如何,要出去?我可给人打好招呼了。” ‘还是想留下来陪我’这话祁聿不敢张嘴,人有了奢望便总会失望。人生太长,人心瞬息万变。 她孤寂时间太长,总是对能多说得上话的人生些希冀。 唐素掐眸,陡然万分笃定道:“奴婢想留下陪您。” 这般坚定让祁聿一步踩停,目光携着杀色钉到唐素身上。 “宫里有你所想?” 祁聿不是问,是笃定后询问是何人。 唐素闻声不对立马跪下,跪下前还将伞递给她。地面炽热烫人膝盖,他依旧挺直着肩胛伏地。 情愿在宫里当个任人使唤的奴婢,也不愿如陆斜样换个良籍出宫,宫里有谁? 除了宫女便是那些娘娘...... 祁聿心里直接惊了把寒,执伞蹲唐素身前,从地面捞起唐素下颚,指腹缓缓掐紧,疼得唐素眉眼挤皱。 “是宫女我指了。” 便是有品级的女官,她有的是钱,多给些,再给放归良籍,哪位会不愿。 就算家中有婚,只要唐素不介意,嫁未嫁过,对方有心,她都能解决。就怕对方不愿。 可她根本没听说唐素喜欢过谁,去谁宫里勤,想与谁结对食。 唐素一动不动,眼底生红。 厂花之争 第50节 祁聿直觉两眼一黑,唐素跟了她七年,七年......她吞半响气,咬紧后槽牙:“哪个宫的。” 唐素肩胛抖涩不止,不肯张口。 祁聿一把将人甩出去,多年不用脚了,眼下气急,抬腿照着唐素心窝子狠狠给了一脚。 许久不曾听闻的铃声一响,她耻辱的将腰摁紧。 过会儿指着地上喘不上气的唐素:“你真是给自己找了条好死的路!” 余下要骂的话全塞在胸口,将人堵的生疼。 李卜山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你怎么对唐素动手,他做了什么。” 真是稀奇。 祁聿懒得理人,头都不回。冲唐素厉喝:“滚起来。” “是奴婢冒犯了秉笔,无事。”唐素捂着心口跌跌撞撞爬起来,满头汗渍,缓着步子跌跌跄跄跟上祁聿。 祁聿听到身后唐素的话又气了通,他也怕被李卜山知道害了自己心上人。 你个廷内奴婢,还能害着人家娘娘?只有自己不得好死的份儿! 李卜山:“新任的陆随堂正要去司礼监见老祖宗,您不先看眼人么?” 祁聿压根没听太清李卜山的内容,就知道又有个送死的上门了。 头也没回:“明日自然见了。”眼下唐素更要紧。 “多年不见,干爹与我如此生分,竟是一眼也不愿看......” 第40章 难见祁聿那样好的人,这个司礼监在对…… 唐素听到身后声音清朗略带熟悉,正要回头,祁聿一把将他颈子摁住,掐着人往前走。 李卜山看着祁聿背影,眉目往身旁一扫,嗤声讪笑:“看来你与祁秉笔要重新认识了?” 这人缄默好大一阵,匀匀沉嗓,“那先去见老祖宗吧。” 都在一个宫里,倒是不急。 转踏旁边宫道时,他再一次将目光落在错开的宫墙远处。 众人之首那道赤艳颜色烈焰下执柄素伞,纤挑背影令人回溯多年遐想,映着记忆中影像是一模一样。 气温酷热,祁聿一段领口扯得比想得要低些,从后观他雪颈尽裸,削细可握。就连掐着唐素的手,指节分明细长好看。 只是他颓颓垂目,指尖磋磨阵衣袖,有些委屈。他可是扒了好几层皮才回来的...... 可祁聿不识得他声音,头也不回......心底真是有些受刺。 到了兵部,祁聿取了自己要的文书,直接找兵部侍郎借间空屋子休息两刻,让所有人撤开。 唐素知道自己要受审,进屋后屈膝伏地跪的端端正正。 祁聿看着他的背,两眼昏花阵再昏阵,腮帮子咬紧,几回踱步。 她坐上头踌躇开口:“那位......她知晓你这意思么。” 唐素肩胛狠狠抖把,不言不语。 祁聿头疼的屈指顶住额角,声量一压再压,此刻倒灌口气:“你觉得你瞒得了我?” 唐素从不逾矩犯错,猛地来一遭真是胆大包天,她手底下的人加起来的死罪都没唐素这回厉害。 祁聿音下压的戾气重得让唐素浑身战栗,嗓子也虚颤抖不出声,就眼眶倏地一红,头重重磕在地面。 “秉笔将我放出身边吧,奴婢不好连累您。” 嗯,情愿下贬也要护一护‘心上人’,唐素还有几分男子血性,倒是让她能看一眼。 “确实累及我,等老祖宗走了你就收拾东西滚到更鼓房日值,往后别踏入我眼下。” 直接去守城门,离内宫远些好。 唐素脊梁簌簌发抖,听到这心里猛地难受。 嗓子黏糊:“是。” 他知道祁聿为他好。 经过前几位随堂下场,他知道祁聿一遍遍拦自己的原因,也就不敢想入司礼监了。 里头坐的人都有本事,他只是听吩咐办事相对周全罢了。若自己执掌一方,唐素自觉差距甚远。无祁聿时刻点拨,自己恐是坐不稳的。 这般回想,当年祁聿十六入司礼监能安然到十九死战边呈月,可谓惊天手。 祁聿扫看唐素,眼下突然发难将人赶出去,必然引起他人疑心。 当所有人去趯台避暑,她指个不大不小的错,众人前盛怒一场才保得住唐素。 唐素能瞒这许久也算他有本事,司礼监各个人精,终是纸包不住火,这柄杀人刀还是要再悬高些才好。 希望唐素能如往日样,将这份情愫摁死在心底将自己护好。 宫里诸般死路她都能救一救,唯独喜恋后妃这个她救不下来。不光救不了,还可能将她拽下去。 祁聿头疼也心闷,打开文书根本看不进,背着唐素狠狠躺罗汉床上暗气暗恼。 唐素也不敢起,就伏地一直跪着。 不知多久门外忽一声禀告:“祁秉笔,新进的陆随堂说想见您,有事务要同您请教。” 祁聿听见了但懒得应声,唐素瞥眼榻上那张背影出声:“秉笔已然憩下了,让人退下。” 到这里外头的人本应该识时务退下,门外却作死出声:“随堂说自己叫陆......” 本就烦,还有上赶着的,她起身抓把瓷碗朝门上一砸:“叫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见,滚!他是明日会死不成,非要今日搅扰我。” 门板骤然乍响,屋里惊动的门外禀报内侍直接双膝触地,跪着退下去。 这人惊着身上皮凑到新进的陆随堂身旁,将刚接过手的银子塞还回去。 “您看,今日恐是见不了。还是明日早议再与祁秉笔见?” 他看着手上金锭,嗓子涌上涌下一阵心塞。 “......” 第二次没见着人...... 他无奈道:“行吧。” 明日司礼监早议那是必然能见,不会如今日这般连连被拒。 他往层层着人把守的屋子再看眼,心底生吞两口气——原来见祁聿这般难。 他以为如往日那般好见。 掉头走几步,他又折回来,将手上金锭还是递给那人:“你们秉笔一般回宫走哪个门?” 这人小心敬慎:“回直房走徽音门。” “多谢。” 他指尖又变枚金馃子递过去。 这人得了这么多赏陡然有些恐慌,扯着嗓好心提醒道。 “您若真想讨秉笔好,少仗势欺人他才会高看您眼。钱财,不管用的。” 啊?祁聿不喜欢钱? 当年收一千多帖听闻上百万两,怎么会不喜欢,现在是钱贪够了? “那他喜欢......” 话还未问出,那人肩胛抖涩将手上金子捧还给他:“奴婢不知,您还是问旁人吧。” 他看这动作只好罢手不问,掉头回宫去徽音门打算堵人。 结果门前蹲到近子时不见人回来,他舔着脸进门求问陈诉陈秉笔。 陈诉出门看见‘老熟人’,听闻他今日找了祁聿几遭都没见着人,有些发笑。 看眼对面未曾亮灯的屋子: “祁聿今日跟我换了文书房值夜,现下宿在文书房。” 意思是今日祁聿不回直房,他白等了...... “......” 陈诉望着眼前人哑口不言,满脸万般无奈。他上下将人好好打量。 祁聿当年不常将这人带身边,但还记得那时此人年纪轻幼一身秀骨风韵、平生风清。眼下长成冠玉少年,周身舒隽拢身,内峻外和苍松翠柏之相,与祁聿是截然不同的玉质。 祁聿琨玉秋霜,这人褪去当年的灼幼,风姿特秀,外貌能与祁聿齐上。 陈诉臂膀垫靠在门框上,好奇看他。 “你二月被刺杀,三月衢州巡税使死讯传入京,案犯随之上京判了刑,眼下流放一千五里出发了两个月,那九人怕是到了有几日。” 陈诉眼底精光云散在眼底,“你是怎么活着的,怎么回京,怎么入宫,又怎么入的司礼监,做了这随堂?” “你跟祁聿玩什么呢,不若浅浅同我说解两句,我好着东厂弟兄照应着点你们?” 祁聿义子贸然成了随堂回来,这不是联手要做些什么吧,老祖宗又打什么算盘呢。 陆斜眼底混色,抿紧唇:“他不知我回来。” 甚至是祁聿让人杀了他!他死了段时间才想清自己必须回宫,问问祁聿为什么这样做。 这四年他递了无数封回信想回宫,祁聿为何不应。为什么四年间无任何祁聿主动发出的消息。他只能从官衙邸报里,看京中大小事件下推算司礼监做过什么,其中是否有祁聿手笔。 自己只是出宫督税,为什么像被抛弃在衢州样无人问津。 祁聿为何不管不顾将他丢弃四年之久! “祁聿不知?当真不当真啊。” 陈诉笑了,骨肉下的阴鸷略显。 厂花之争 第51节 转而有和风细雨地提眸,祁聿知不知情明日早议便知晓了。 陆斜入司礼监,防着祁聿的心就要再谨慎几分了,鬼知道祁聿心底会打什么算盘。 陈诉悄然牵唇:“既然你入了司礼监,那就告诉你进司礼监人所共知的‘秘密’。” 目光紧瞧陆斜,松腔:“祁聿啊,就是个爬老祖宗床起来的小畜生。若你他日大祸临头、或想求老祖宗欢心,只要想法子将祁聿弄老祖宗床上就好了。便是皇爷要你死,只要你还吊一口气,老祖宗都会逆天救你。” “祁聿与老祖宗有君子之约,以致我们所有人受制祁聿。与祁聿对上只要他张口求饶就必须留他一条命,老祖宗保他。但保下后他的命归老祖宗。他两条命的,别轻易弄死了,不然你算是连同祖上一并遭灾。祁聿可是老祖宗心尖上唯一的人。” “只是吧他太聪明,九年了,还没人能将他弄老祖宗床上。老祖宗年纪也大了......有些急。” 信息量太大,陆斜一下懵死,两耳嗡鸣脑子乱轰轰的。 听得明白陈诉意思,只是他从未想到祁聿身上背负这些......还有陈诉最后一句是在点他,告诉他司礼监生存的最后一手。 他该不该多谢陈诉好心? 所以,司礼监所有人、甚至是知道这件事的所有人,都在想法子将祁聿摁老祖宗床上去,以求自身权柄富贵? 多年无人成功,只因祁聿聪明? 陆斜胸腔气息陡然翻涌得不像话,体内四处撞得有些顿疼不适。 后槽牙磨了磨,压着神色挑眉同陈诉说:“多谢陈督主,明日早议见。” 陈诉看着人转身,莞尔抿唇。 陆斜只要起了半分对付祁聿的心,他们父子情谊便荡然无存,祁聿下手可不认人。 他若不起异心一心一意对祁聿,就他们睡过的关系,老祖宗能忍几时? 不消他动手,此二人便是一生一死的下场,也就不用过度防备祁聿生异心了。 出了秉笔直房,陆斜一下跌在宫墙上,狠撑把才堪堪站稳身子,却缓缓佝下肩脊。 祁聿那样好的人,这个司礼监在对他作什么?这个内廷在对他作什么? 他此刻陡然想起自己‘死后’,在生僻的宅子里醒来,桌上放着祁聿给他的及冠礼。 他的良籍文书,不是阉人奴身,是清清白白的良民。一箱家私,数张房契银票,够他过一辈子。 桌上一封简单信笺,就一句:遥叩芳辰,生辰吉乐,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旁边是支及冠后寻常男子该簪的流云玉簪跟顶冠。 他以为自己真死了。 那刻才知道是祁聿将他彻底送出宫,让他堂堂正正做了个人。 第41章 杀了所以干爹真是将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从陈诉嘴里知晓祁聿境地,再想他对自己尽心尽力做的,必然费了不少功夫。 眼下彻底乱了祁聿心意,他知晓怕是会失望透顶。 翌日早议陆斜突然想逃了,不敢去见那人,但又怕自己的名字从旁人口中出来。 左是要跟祁聿见面,他只得扯了一身最最周正模样去经厂。 踏入门,眼前庭院天地转变,好似上次见还是自己被压来跪在院子里被人拣选,再换是祁聿雨中跪在刑凳上受刑。眸底几经变迁,他能跟祁聿上同一张桌子...... 只是今日注定不能愉快。 祁聿余光陡然瞧见外头天大亮,这才松了指尖文书,撑掌揉了把颈子。 一大早烈日描空便开始早,唐素立马捧杯冰茶送来。 她掐杯沿仰饮前冲对面问:“好似昨日有位随堂入监?谁啊,哪里调上来的人,怎么未闻到风声,翁父作什么呢。你知道什么吗。” 陈诉震诧从手上文书里掀眸,看着祁聿饮茶落碗,一派‘茫然’对瞧过来。 祁聿视线正了正,从陈诉眼底读出意思。 指尖划划杯沿:“这人我该认识?” 她开始想站在刘栩角度想会拨谁上来。 陈诉再度惊愕把,没想到祁聿真不知陆斜回来了。 正要启唇,门外一声清朗:“所以干爹真是将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声音带着一二分委屈,想向人讨个正眼。 声音入耳后她脑中先是僵顿茫白,后才缓缓循声抬眸,门外阶梯下正走上来道翩翩英姿。 一眼认出是谁。 祁聿手上杯子跌了,半盏茶泼散在桌面上,杯中未化尽的冰落在身上,将衣袍浸润一块,此寒透骨蚀肤,将人心都刺得发冻。 疏隽俊逸身条站定在门外,祁聿晦目认定后心绪激荡翻覆,分明的情愫撞得心口促疼。 失态半瞬迅速调整好心态,她扶正杯子,将腿上冰块拂到地面。 职袍抬手抚整,敛目。 声音冷漠不含其它,一字一字固稳又生分:“陈诉,昨日值夜我一夜未休,与翁父道声今日算我休沐回去懒个觉。” 陈诉瞥眼此景,莞尔故意道:“那早膳?” “我撑了。”起身往外。 陈诉扯开笑,桌子上人都没来齐,膳也未上,撑哪门子。 祁聿气饱了,这简直是奇景,目光跟着祁聿身影转。 门外不识眼色的陆斜还站在原处不知避让,祁聿眸子都懒得抬给他,就胸腔轻微一震。 没好气道:“还请这位陆随堂让开,我的路,不是这么好挡的。” 言下之意跟语调里的疏离,陆斜料想过,但依旧难忍。 脊梁僵涩,乖巧应声:“嗯,您过。” 都在宫里,来日方长,他有的是时间。 步子刚让开,一抹色从眼下速速飘过,再抬眸,看见院中祁聿迎面撞上老祖宗。 刘栩遥见门前的陆斜,又见速步气冲冲朝外的祁聿,两人已然撞上......抬手一个示意让人顿下步子。 这般强制她勒步,刘栩也少在她眼前做。 祁聿属实被迫顿步,不太痛快挑眉:“怎么,非要我用这餐?你怎么突然寻我不痛快了?” 细瞧祁聿眉宇间不悦愠怒,跟眼底冒的几缕血丝。 水氲得瞧得千万分可怜。 他招手:“陆斜,你过来。” 一听这名字祁聿别开脸翻眼动步要走,刘栩抬手没没抓住人,被人照例直接避让开。 刘栩看着落空手,坠声气解释:“是他在我宅邸摘了支海棠,跪求进宫的。” 这意思是不能怪他头上,都是陆斜一人主张。 刘栩自来说话算话,不然她不会安然这么些年。 所以他一定会告诉陆斜进宫与她意味几分意思,可陆斜依旧坚持入宫。 眼下一切皆成定局,其中原委并不重要,陆斜有无抱负、有无苦衷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进来了,她所作所为皆空散。 陆斜听吩咐走近。 她余光被迫扫到这张脸。 嗯,小玩意五官长开了,眉眼间弱气精致阔成稳重锐利,漂亮的眼睛依旧绕人,几分情致晕透入骨,一如旧日般绝姿。 合身的职袍褶皱能看出布料下他结实韧纤的肢体,四年不见长得比她高,站她身边有种拢覆的错觉。 一身文隽糯气嵌刻些许风流轩昂,若不是这身宦官职袍,换身衣裳就是个成年男人模样。 这么一瞬她觉得陆斜这四年过得应当不错,一股欣慰划过,转眼便在他身上这身职袍上散了个精光。 寒声:“想进老祖宗私邸,你打赏个守门司阍非小百两下不来。翁父一支海棠三百万,京城内外一年也没几位摘的起。你好生阔绰。” 这话揶揄的全程祁聿都未曾抬眸正眼他。 字字刮心,他又无可奈何。因为无措,肩胛渐渐内收。好生生昂扬一男子像极犯错的孩子,涩颈抖肩,惊怕训斥。 这么大笔银钱敲开这道门又何尝不是本事。 “你凭本事入司礼监,那就望你勉力为监里做些事,往后生死有命。” 话到这里她再度提步错身离开。 陆斜做了这等违逆祁聿心意的事,眼下再扣着父子名头搅在一处终是不好。 刘栩急急想安抚祁聿:“既同坐司礼监,你们将帖缴了。” 陆斜脚下往后半步,蓦然震愕。 前朝官员因利盟帖拜交,也因为身份悬殊缴帖断交,怎么如今同桌便将他与祁聿唯一‘亲密’关系给断了。 祁聿眉头掐紧后又舒展开来:“翁父说得在理,今日忙完回去便将帖焚了。” 她潦草敷衍的同陆斜说:“陆随堂不用担心我私扣,叫你日后在人前丢面儿。” 余下便是一道身影果决出经厂。 祁聿言下势在必行,好让陆斜一阵心塞。 他缓缓敛下眸。 长吁口气告诫自己:来日方长!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门前碰见庚合跟许之乘,“你今日又不用膳?” “嗯,忙。你们吃好喝好。”步子将话带着走,他们二人不将身子转过去都听不清。 刘栩看陆斜,眼底是真心疼祁聿,故而对面前的陆斜说话肃戾非常。 “十几年,你是他头遭朝我低头的人。本座不知你为何非要悖逆他的意思入宫,但你既做了,那便好自为之。” 厂花之争 第52节 陆斜如旧飘逸宁人,但此刻刘栩只要想到祁聿倏然冰冷异常的神色,便看不上眼陆斜一眼。 这句话出,陆斜明白自己在司礼监是被孤立的状态。无人相迎、无人期盼、无人撑腰...... 这倒是不妨事。 他抖抖职袍,余光只往经厂门前追了眼,喟叹见不着那道身影。 门前两位看见陆斜这位‘死而复生’的熟人、以及他身上职袍,短短惊愕一息便交换了个眼色。 心照不宣的明白祁聿怎么了。 陆斜空降成司礼监随堂,该他上桌用膳议事。 刘栩将人赶下桌子:“祁聿何时准你上桌你再上,站着用。” 陆斜应声‘是’,捧着碗站到少监、掌司间用膳。 早议所有人上桌,他站开在门前,手上一叠文书不好翻、也不好记事务,一顿手忙脚乱的怪相裸。呈在人眼下。 早议结束,外头上个人急急附刘栩耳畔道两句。 他眉心紧拧,狠狠杀了陆斜眼:“你这几日别议事了,跪经厂门前。” 跪几时、几时起全都没说,那便是跪死在门前。 刘栩脚下速速朝外,一路忧心如焚让李卜山扶到更鼓房值院子。 他撇下李卜山自己进院,到门前虚掌一推,本坏掉的门此刻纹丝不动挂门框上。 屋内瓷脆跌碎声响,刘栩门外轻喝:“你作什么熬了大夜不用早膳便这般饮酒,你开门!” 里头除了毫无节奏粗息再无其它。 他紧着心口又敲阵门,里头依旧不见祁聿应声。 直到送内阁批的折子返回司礼监要老祖宗做主,刘栩才再三忧心的将今日事务尽数甩给陈诉。 数年前就因这间屋子无窗才择中这间,今日也因无窗狠狠焦了番心。 刘栩只好门外作哄:“你用些膳再喝,自己什么身子不清楚。出来听见没有,再不应声,我就替你杀了他。” 话音下翻戾,并未作假。 祁聿环紧膝头,朦胧睁眼四瞧屋内尘土,屈指顶顶额角:“我睡一觉就好,睡一觉就好......” “你,滚吧。” 多少年多少事,她睡一觉就能好。没什么是过不去、应付不了的,什么都能过去、什么都能应付。 她——无所不能。 摸一壶再仰一口,昏昏沉沉撑着床板起身,‘哐’的一声砸床上,尘土飞掩口鼻,她呛了几声便浑然睡去。 祁聿揪紧心口衣裳细声喃喃:“还好,还好我不知道你二十岁是什么样子。那人应该不像你了,应该不像了。” 祁聿阖目,脑中陷入茫白再无世事。 如果陆斜还像,那他回来真是罪该万死,她杀多少次都解不了恨。 索性自己对此无知,便能将两人分割......她不停劝说自己,四年前她已经送那人出宫了,亲手送出去了。他不会喜欢此地,更不愿回来。 他会岁岁逢春,会天高海阔过得自由自在。 回来的不是他,一定不是。 回来的是陆斜。 陆斜是谁,她不认识。 待祁聿酒醒天都到了后半夜,室内漆黑什么也看不清,她浑噩起身,一阵头疼欲裂让人难受。 祁聿抱头哼了哼在床板旁坐半响,顺着脚从地上摸壶有东西的又灌口清嗓,这才将衣裳整了整,一边拍身上灰一边开门出去。 门一拉开,院中亮到刺目,她反手抬袖遮目。身前响动一出,下意识将袖中薄刃抵出去。 然后她听见院外李卜山叱喝一声:“祁聿!” 须臾间就明白身前是谁,倒也不打算收刃。 她伤不了刘栩,要真伤了也没什么大碍,一刀而已,刘栩死不了。 腕子被狠手捉住,祁聿晕乎乎跌两步,从袖中虚眸眯眼,顿顿出声:“你怎么在呢。” 祁聿醉后细声软绵,几分惊愕也沾着晕乎,整个人似糯团子任人拿捏去了刺,醉眼朦胧湿漉漉的毫无设防。 刘栩气息粗阵,瞧着他一刹迷了眼,心口悸动一撞。 “你看自己像什么样子,回去洗洗。” 祁聿难得如此绵软这样听话,掌下一用力便将人牵着走。 “不就是想送出的人回来了,这有什么大不了。不痛快杀了便是。” 祁聿当真乖巧的随着自己走,刘栩再三回头看他跌撞跟随的步子,心底激动,火热的狠滚烧把理智。 倒是没先到陆斜有这等用处...... 祁聿试图想白日里陆斜的样子,想不起半分,就记得他高了,比自己高...... 舌头微微打结:“对,杀了!我明日就去杀。” 刘栩听闻他这般软腔,一时想起早年他年纪还小时,受了委屈也这般硬撑。 “叫声翁父,我帮你杀,别脏了你的手。” 祁聿浑噩眯起眸子:“滚。” “死变态。” 刘栩感受着手上分量,闻声就摇头笑了笑,应腔:“我变态,行了吧。” 第42章 缴帖你是陆随堂,我不识得你。 回去她醒番酒,蹲窗口吹了一夜风。如此异天风里裹 着热,染得人一身燥,她至清晨才微末醒神。 一早刘栩又来敲她房门:“昨日一天未进,今日要用什么,我令御膳房给你做。” 祁聿顶痛额角驱颅内沉闷,“不用。” 瞧门上疏影:“我一会儿就去。”就怕刘栩神经的在门前候她。 里头唤声,唐素将水捧进去。 开门,刘栩一眼见祁聿侧坐窗前高案上,两只手朝后撑着身子。他面上盖本书,就下颌顶着窗外莹柔晨光,整条颈子仰牵得十分漂亮。 祁聿无忌的一脚踩着案上文书,一条腿垂着轻轻晃荡。 一身赤袍领口松散,亵衣领子也扯松开,晕红的锁骨精致可巧。革带没系好半挂腰上,赤红袍子就这么半拢人肩上。 祁聿浑身疏意惫懒,真抓人气息。 刘栩一眼,脏腑直接就浊起来。 屋内动静扰动祁聿。 祁聿指尖一撑,脊梁坐正,书从脸上落下掉怀里,钩带出几分鬓角发丝,祁聿捧接书的一二分慌张尽显可爱。 几缕发丝拂面绕颈,更给祁聿舒雍神色添分言语不可描的情致。 刘栩看得心底悸动,脚下不受控抬步就往里走。 祁聿余光扫到,手上书照着刘栩就狠狠砸过去。 肩上被书册一撞,心底击起大阵水浪,闷头便将刘栩覆了个理智浑噩不清。 抬手接住书,指尖情不自禁摩挲书册页面,嗓子急急涌动,眼下渗出的膨胀太过没分寸。 祁聿神色拧恶:“你滚出去!” 最恶心刘栩这样看她,侵略性强又无耻、一副浪。荡。淫。邪的样子真是......祁聿胃里不适,眼底直接气红。 还是昨日微醺的祁聿乖巧顺贴......刘栩掐眉,心口郁结一时舒展不开。手一抬,李卜山从外进门将人扶出去,顺带遣人阖上祁聿房门。 瞧着紧闭的房门,他脊背紧紧:“你们,太不中用。他才好大,个个废物。” 若不是作约他不能出手,真是......刘栩此刻咬碎牙,悔不当初同他订了这道死约! 当年不该小看祁聿的。 李卜山晦目,心底也在骂人。 这般灵秀精致的人非要长个好脑子,也是让人头疼。 四年前边呈月那般好的机会也没将祁聿摁‘死’,真是拖累监里所有人受制于他。 李卜山此刻说不出话,只能佝着肩胛朝后退。 收拾好去经厂,老远就看见门前跪着的人。 祁聿挑眉,走近驻步,落声森冷的笑,打算视而不见抬腿朝里走时一只手拨住她脚踝。 身。下人虚着嗓:“还求干爹善心饶我这遭,叫老祖宗免了儿子责罚......” 祁聿脊梁震抽,脚踢翻那只手一踩,将陆斜这爪子碾脚下。 扭头垂颈:“好好人不做,非要进宫做奴婢,惹了头上人不悦受罚不是该得么,这点觉悟也没有你回来作什么。” 细看陆斜掐眉,虚眸忍下痛色,泛些光闪动不止。 祁聿冷声嗤气:“今日跪算什么,后头还能掉脑袋。你连膝盖都起不来,还想跟我上一张桌子,谁叫你猖狂至此的!” 本抽腿要走,身后就浅浅抽声疼。 明明从陆斜胸腔挤压的声儿,偏搅了她耳朵。 一想这也是她当年辛苦护下来的人...... 祁聿支手,让唐素去护城河往日的直房桌上去取他们当年盟的帖。 本以为这没用了,丢桌上就没动过,不料还能重见天日。 厂花之争 第53节 陆斜听着脸色一白,唇角抿紧,指尖缩袖中悄悄磋磨布料...... 他都不敢抬头看祁聿现下神色。 祁聿心口於堵转想来回,拂开衣摆就地坐经厂阶梯上,视线微垂拢住陆斜一身清姿。 “还记得何至吗。” 陆斜听闻声音落额前,目光悄然跟着声音掀开。 “记得。” “你走后的第九个月,他斩首了。罪名有刑部朝下发邸报,我想你应该看过。” “你看邸报时觉得他该死吗。” 陆斜分外珍惜此刻祁聿同他这般轻声,点头:“何至身负三十四条国律,条条死罪,该死。” “嗯,是的。”祁聿点头,她对这话也认同。 但只认同何至该死,却不太认同何至身负‘三十四条国律’。 “何至任随堂九个月,共杀京城内外上下朝臣八十六人。” “其中几位言官是常参陈诉跟我还有李卜山的;刑部的四位是常盯着陈诉东厂错漏;大理寺几位是曾告发李卜山肆意择挑良民私阉幼童,供老祖宗玩乐之径;而工部那几位是不遵老祖宗调度皇木贪污国库银两;吏部数人是篡改账目、知晓太多。” “那个冬天何至将钦天监下狱三十三人,乃皇爷心头所想。还有乱七八糟京城内外的官员,大多都是得罪了司礼监,或是陛下起心,我们点卯让何至这个蠢货去杀。” “那段时间司礼监都喜欢他,因为用何至太顺手了。我们想杀谁就杀谁,想要什么便要什么,朝臣不依便可‘杀’,还不会波及自己。” “陈诉、庚合、许之乘、李卜山他们看中的地、女人、任何物件,都哄着让何至出面,然后以东厂一块随意可调动的腰牌换来。” “他还勾结京城附近商户控百姓日用品的价,你说其中的钱到谁手上了?” “欺男霸女、权势压人、为非作歹这几条罪何至冤不冤。” “何至最大的一项罪,私权调度工部皇木采选,以次充好从中昧取国库银两。账上是九个月窃取五十万两,实际司礼监得了二百五十万两。” 祁聿踩向他膝头,缓缓塌肩凑近问:“你说其中二百万两到了哪里?” 陆斜心里清楚,不敢吭声。 “边呈月棺材里挖出来的账目是七十万,你觉得五年他只能捞七十万这点蚂蚁肉?是国库、商户百姓两头捞,共计八百六十万两。” “这账因为被三司盯上了,我们才推出何至来。我来来回回做账近一年才将其填平,从头至尾翻天覆地的填钱、改账、杀人,才做平成七十万,最终上缴国库。” “何至入狱时,三司、工部、吏部均晓得这账不对,可他们只能到何至身上罢手。” 祁聿眼底沁满血色,抬手扣住陆斜下颚,因为有些远她姿势难受。陆斜还‘贴心’地朝前膝行两步,直接跪到她眼皮子下。 两人衣袍搅在一处,陆斜瞧得脏腑顶跳了下。 “何至还该死吗?” 还是该死的另有其人! 祁聿转眉沉眸。 其实何至也是该的,那年冬天山东两千老百姓人命得算何至身上,切切实实该他抵命,再死上一千九百九十九次还不够。 陆斜头皮发麻,浑身惊颤,彻底咽了声。 知道司礼监水浑、水深,却不知目无法纪到这种地步。 祁聿现在说的不单单是何至下场,也是他的...... “所有人都当我十六能做随堂,便自己就能做。” 祁聿蔑视一笑,直接睥睨俯视了她眼下的所有人。 “谁知道我日日要看多少文书,时时刻刻殚精竭虑算尽多少朝中内外、廷内上下关系。才能让桌上那几位不至利用我去背罪,做了那无辜的替死鬼?” 这话祁聿说得不丧,也并未矜功自伐,反而字字尽是傲气。 一种能让人无限仰视的狂傲。 陆斜心不自禁仰头,祁聿犹如一尊身前佛,他跪的心甘情愿也带尽骨子里的所有虔诚。 嗯,四年前就知道祁聿厉害,现在知道他更厉害。 他听得心口滚热。 “前朝廷内递刀我接过能再递给旁人,落我头上的刃我能寻人顶上。我不主动杀人害人,被我杀的也不计其数。” “你爹、你哥哥教过你这些么。” 陆斜周身愧色,抿唇不说话,死死塌下颈子。 他家都是铮铮铁骨的好人...... 祁聿仰头看眼头上牌匾:“这里头坐的都是畜牲,我也是。” 她心绪破开,陡然咬牙切齿:“你为什么好好人不做,要进 来做畜牲?陆詹事一生清正,你两位哥哥也照着家规国律尽循峻节,你为什么偏偏要掘了你家祖荫!” 胸口实在闷得疼,松了陆斜下颚,扬手直接给他一巴掌。 跪了一夜陆斜身上有些虚,憨大一成年男子被她一掌扇趴出去,脑袋撞上台阶,眉骨磕破道血口。 陆斜晓得祁聿这番心意,忙撑地在他面前跪好。 肩胛内抽,心绪繁复道不明。 陆斜伏地时深深攒眉,从四年前至今祁聿都念着他父亲,他家的礼训......祁聿对他家总有股不一样的情愫般。 当年便觉得有异,此刻更觉得定有渊源。 但祁聿眼下情绪不容他张口,只好规规矩矩跪着。 看唐素走近,祁聿甩甩手。用了十成十力道,她手也疼。 虚眼瞧陆斜略微肿胀浮红的脸颊:“今日是我最后一次提点你,往后你我上下级同桌,我担不了你这个儿子。” 唐素捧来帖,祁聿扬手接过。 陆斜双手揪住祁聿衣摆,带着期盼战战兢兢讨问:“不缴帖行吗。” 他回来不是要与祁聿恩断两决的。 祁聿鼻腔重哼:“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做我儿子?” 衣裳被陆斜揪紧,力道清晰,甚至带了番她看不明的意念。 “唐素,取火来。” “不要。” 陆斜抬头伸手想夺,祁聿一眼将人重新钉回地上。 他再次缓缓跪伏在地上。 “陆随堂若留着这张帖,往后有人笑话你就不好了。” “我不喜欢被人借势,你也不配借我的势。” 两句话让陆斜脊梁彻底塌了。 他扯扯祁聿衣角:“你说我是你唯一的后事,也说我精贵着,为何我回来了就不是......” 唐素做事一向快,转眼就点好弯腰递她手边。 一股蜡油烧人鼻腔,陆斜不听吩咐起身,盯紧祁聿指尖那张贴,原来是墨兰色封底,里面内容他甚至都没见过,便要见不着。 祁聿望他眉弓一道血印,顺着滴下的血迹到了颌线。腥红眼底可怜兮兮的,不禁眉眼更深了。 人及冠了还跟当年十六一样弱幼,真是身量长了脑子没见长,她又狠狠怄口气。 心底将陆斜狠狠骂了无数句。 指腹朝前,一簇火借着燥热的天飞速燃起来:“我儿子是衢州巡税使,已死。” “你是陆随堂,我不识得你。” 火卷吞着帖,她松手一扔。 至此帖子缴尽。 他们再无干系。 “你如果连站都站不起来,明日我就杀了你。” “我司礼监不要废物。” 祁聿掸把衣袍,唐素适时将人扶起来。 直至那抹背影在眼中彻底灭掉,陆斜拂指将忍受多时脸上的血迹抹开,屈指顶顶额角。 压眸看着地上还燃着帖,伸手轻轻覆上将火摁灭。捏起来轻轻抖掉灰,细致地贴怀藏好。 陆斜揉揉鼻尖,压声喃喃:“酒气挺重。” 第43章 狠心怎样的回答,干爹才会疼惜我? 早膳早议陆斜均没进门,所有人都在悄摸打量祁聿脸色。 这么有意思的人进宫,祁聿依旧淡然处理手上事务。见人庞杂情绪半分不见,众人都觉着有些无趣。 散了议会后该去御前的去御前,该行各部的去各部,各自行自己的差,并出经厂时皆路过陆斜。 不少人故意踩陆斜衣摆羞辱他。 昨日祁聿也是在这人身上失过态,刘栩特慢半步扫视祁聿。 祁聿对门前目不斜视,一步不慢径直朝前阔。 照规矩她不能越过刘栩,就嫌他走得慢,下颚示意刘栩走快些,有些耽搁手上功夫。 刘栩转目。 祁聿在廷内下场太过清晰,以致他困境再难,容他迷失的时间都不多。回回都要迅速接受当下之不能、之不忍。 难为他如此撑着。 厂花之争 第54节 也是如此刘栩便更愿多看他一眼——如他这般人,世上不多。 “哟,陆随堂这脸是被人打了?谁啊,还敢朝你动手......” 许之乘奚笑完,朝另一端阔步。 祁聿听见身后调笑照旧无动于衷。 对唐素拧眉吩咐:“去皇后宫里取伴驾趯台的名册,哪几位贵人、带那些贴己。廷内二十四衙门随驾的名册也今日整理出来,该先去的先去趯台候驾,宫外每个衙门大人们行程人数计划你也去拿。” “我从御前回来,叫庚合放下手上事务同我一道点册。” 陈诉也吩咐自己掌家:“锦衣卫照管仪仗的十个司共出动多少人马,二十四支亲军卫、都督府、与东厂调度人数一并点清报于我。” “晚些我与祁聿一道点册。” 她点前朝廷内伴驾,陈诉点随驾军马。 简单掐算今儿得熬到后半夜,“嗯,那晚膳一道。” 想了想祁聿朝前跨半步,几近要与刘栩齐肩,温吞求道:“翁父,我想用胭脂米。” 也算是慰劳自己辛苦...... 陈诉曳眸,祁聿是真会吃,御供陛下的米倒是让他受着了。 刘栩不轻不淡:“知道了。” 祁聿满足非常的带人走向一旁宫道,径直去向御前。 陆斜视线悄然落去,就见那道身影划过眸底,与他越行越远。 无奈心忖:祁聿是真狠心呐,他都跪了一日一夜,眼中却无他分毫...... 二更经厂陡然通亮烛火,将陆斜眼照昏花了。 连跪有二十个时辰,他脊梁都疲了、摇摇欲坠还顶着最后一口气。 眸子恍然看见祁聿、陈诉为首,身后是庚合跟李卜山,再后七八人乘盘上托着几大叠文书......像是挑灯夜战,阵仗相当大。 今日这是要处理什么事务,怎么半夜这么多人一起来了经厂。 祁聿走近看见陆斜肩胛都软了,已然跪到身体极限了。 冷笑:“几个时辰天亮后你还起不来,我赐你个好死,届时要记得谢我。” 余光扫扫身旁:“若是这几位,你便是死都没个好死。” 陈诉对此话不置可否,但也觉得祁聿说得不对,怎么将他们说得如同胡乱杀人的案犯呢,但嗓子就滚个闷闷的腔。 诚心发出疑窦:“真弄死他啊,好歹......” 祁聿其实很少这么坚决的弄死某个人,这陆斜也算让他开眼了。 陈诉这话试探意味足,她当即出声断他嘴下话。 “别好歹,帖已缴,我同这位就只剩眼缘如何了。恰好陆随堂不在我眼缘上,廷内日日都有人死,死个他算什么。” 几人以她为首本一道走进去,到院中她又折到门前。 衣角踹手上捏着蹲经厂阶梯上,一胳膊支在膝头,松松垂颈看着晃晃悠悠的陆斜。 敛息慢道:“如果你真能靠自己本事起身,往后我保你,只需你答应我一件事就好。” 陆斜看祁聿长长身影笼覆下来,将自己遮了个十成十,好似此刻自己就已经在祁聿荫蔽下,一如当年。 背光原因,他勉力睁眼也没看清祁聿五官,就见他眼底微凉又略含瞩望。 嗓子干涩,怕人改悔,他急急出腔:“当真?” 这声音虚弱成这样......跟随时会断气样。 祁聿拧眉,郑重非常说:“当真。只要你能凭本事起来,我就护你至我死的那刻。” 硬撑跪到至今,他终于求到祁聿微末怜惜。 “我明早定能起来,还望干爹长长久久护我。” 陆斜身形踉跄重重一晃,差点跌倒。晃开的五官被身后烛火照明,祁聿瞧见他眉骨上的血口翻着肉,好似有些深。 陆斜扬起颈,气息微弱慢慢哼:“干爹要我应你什么,还是我欠你一道诺。” 余光瞥进院子,所有人都注目过来,好似也想听听祁聿‘所求’之事。这些虽是人证,可他一时生出些小性,不想被其他人听到。 夜重衬得祁聿声凉:“我死后,你将祁聿的尸骨带出宫,找处向阳的地方埋起来。不求立碑、不求祭拜,只求你将祁聿的尸骨带 出宫。” 他的声音一点也不悲,反常的是对此饱含期盼。 陆斜一时还能在脑中续上祁聿的话,‘简单么’,这三个字像是在同他单独言语。 他抿紧唇:...... 周身感官闭塞通体生寒,胸腔跟一把刃来回搅样疼。 陆斜掐眉不解:“你说什么了,你怎么会死。” 祁聿一句话,残忍到认认真真清清楚楚的给了他一下精神上的重创。跪二十个时辰肩胛都没佝偻到此刻这么狠,塌的几乎要崩溃。 祁聿语调松适,字字如常,还带股超然的恣性:“那我当你应下了。” “既然应下了,就赶紧想法子起来吧。你我总比旁人交情深那么半毫,尸骨交给你我觉得靠谱。” 陆斜脑子实在木得慌,睖睁着狠狠揪把膝头衣裳。 祁聿将自己的后事交给他? 他是又预知到了什么,还是他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陆斜骤得心慌起来,启唇嗓子猛烈灌了把风出不了声。 陈诉看着祁聿走近的翩然身影,清逸难描的人配上那席话,叫他一肚子难言。 须臾后他短短嗤声,祁聿死也是给老祖宗压棺的底,他出不了宫,除非老祖宗放他,可老祖宗不可能放他。 这场点册没算准时辰,以为后半夜就能散,多少能睡一个时辰,结果直接弄到天亮。 早膳用完又内外核了遍,才敢发话将所有人事册子打回原部下通知,非特殊名单不变......各处签印备册,司礼监要留名录防范,为意外筑基。 等祁聿忙完从椅子上站起来,抓着茶猛灌好几口,余光不小心瞥到门外。 陆斜还没站起来。 陈诉顺他凝滞的目光在一旁凑声:“哟,还没起。你跟他约的算是白瞎了。想好怎么弄死没。” 冷茶清嗓,将一夜浊累散了大半。 她不以为意道:“毒酒呗,还够他将这辈子回想遍。” 想想自己是哪里行错了。 祁聿是真不想陆斜活在司礼监,去背负任何不干净的言论剐了陆詹事身前名。 当年也是要弄死陆斜的,巧合没死而已。 陈诉啧啧夸赞:“挺利落。” “不然都想在我手上死呢,这是他的福气。” 祁聿有很认真传递往日临死之人跟她总结的意思。 目光忍不住几次三番落陆斜身上,见陆斜摇晃不止的虚弱,祁聿对他不免生怨。 陆斜是将她留给他的所有产物尽数兑换成银两,去刘栩私邸摘花了吧。 一切成空就算了,还将命搭上。 陆斜到底图什么? 陈诉对此泯然喟叹:祁聿送的好福气一般人真是消受不了,一生只一次呢。 累了一夜,他抬臂让人给他捏捏,松乏松乏。 唐素也凑近问‘需不需要’,祁聿绕开他的手,自己耸肩暂且活络下。 李卜山跟庚合年纪都大了,此刻也还在朝下交手事务,分派细物。 看眼时辰,祁聿拍把陈诉:“我更完衣就去御前,你午时来接班......”她耍滑,清腔:“能早些来便早些......下了夜你去文书房,我就继续在这里细对名册了。” 出宫前这些庞大人数须得一一核实清楚,若皇爷身边或宫内出了事,揪起责来理不清才是真难过。 “等出宫就好了。”陈诉打个哈欠:“你去,我先回去休息。” 几人又一并各归各位。 这次出门,所有人心照不宣放慢脚步,打算看祁聿‘收拾’人。 陈诉看着陆斜,直觉那夜白同他说了那番话,怎料祁聿一见面就直接以眼缘不佳摁死到司礼监门前了。 真是意外。 陆斜虚眸再看祁聿蹲他身前,将两人视线拉平。 他又想到昨夜祁聿说日后将他尸骨带出宫的事,不自觉抿紧唇,视线也不敢抬,他怕想到祁聿昨日说这番话的模样。 怎么会有人将送自己尸骨出去的话说得那样轻松...... “你看,你是不是很无用。”祁聿这话轻轻又无奈。 轻飘一句落下,祁聿起身拍拍他的肩以作安抚。 寒声完全没有留情面:“唐素,送他上路。” 衣摆飞陆斜肩头时,他被一节布料‘撞’倒,脊梁彻底坐塌在自己小腿上。 指尖虚力揪住祁聿衣角。 颓丧无力道:“干爹当真心狠啊,你怎么这么狠。” 这种怨责真是不合时宜,祁聿挥手要打开时,一张折子递上来触到她手旁。 “我是随堂,我能向陛下递折子是不是,还请祁秉笔递上去,陛下会召见我的。” 嗯? 这反转来的意外,所有人目光聚焦到这张折子上。 陆斜入宫不过三日,就在这里跪了两日两夜,他能写出个什么内容让陛下开口召见。 厂花之争 第55节 祁聿闻声扭颈,视线垂落在这张折子上,又顺着修长指尖瞧上这节小臂,肩胛,至陆斜这张脸上。 他眸子已然虚化,浑噩搅得眉眼神色不稳,像魂要飘走般。 就流畅的轮廓还能瞧见他少年期。 这双眼睛...... 祁聿接过他的折子,一边打开,嘴下不知什么缘由,冒出句:“你眼睛入夜还能瞧见么。” 陆斜脆嗓颓笑声:“怎样的回答,干爹才会疼惜我?” 这是什么鬼话! 祁聿目光从折子边沿擦过狠狠瞪他眼,“你跪迷了神?” 她看文书成惯性,目光立即扫了遍,气息倒扼口。 “了不起。” 托手一把将陆斜拽起身,她眉眼深晦:“我带你去御前,你自己面禀吧。” 陈诉跟李卜山好奇一道够颈,陆斜写的什么......就连祁聿都说须去陛下跟前儿面呈。 既然有这道折子,那陆斜在这里一直跪着作什么? 第44章 相处让开,我孝敬孝敬干爹。…… 从养心殿退出来,陆斜膝软脚下趔趄精准朝她倒来,祁聿快手将唐素一把挡身前,步子果断跨开。 陆斜趴唐素了个满怀。 唐素将人撑抱着,扭头:“秉笔,这......” 陆斜在里面回话还生龙活虎,一出门就栽倒。 祁聿歪头仔细辨认,陆斜蹙额紧掐眉心,虚眸勉力睁了一条缝,眼底散得厉害。应该是跪太久身体消耗太大累够呛。 “送他回去,醒了提人见我。”祁聿拿着折子若有所思,指尖一旋将文书塞陆斜腰上。 转身准备进殿,一炽烫手掌握住她腕子。 祁聿烫的猛地回身要抽,就听陆斜磕磕绊绊顿道:“你说我起来了,就护我至你死的那刻,你说话算不算话。” 他顺势摸了把祁聿的脉。 怕被人敏锐反应,陆斜又速速松开。 祁聿好似体温依旧比常人高些,拿的太快,他不敢确诊。就多偷瞧两眼祁聿面色,一时没看太出来问题。 祁聿转把腕子,压眉。 废话,她几时不算话过。 祁聿还未来得及答,陆斜挑眉虚声胁道:“这里是御前,你敢背信我现在就进门告御状,面呈陛下你寡信轻诺。”? “......” 祁聿嗓子沉凝,“他现在神志不清醒,”瞥唐素眼,嫌恶地催促道:“赶紧将人拖回去。” 门里陆斜说话明明铿锵顿挫头头是道、条条晰理。怎么出了门人一下就如同没长脑子般? 这日后不会拖累自己吧。 祁聿叹口气,碾了下后槽牙,一时没瞧明白陆斜。 这日后陆斜站着进了膳厅,但还端着碗跟掌监们并站着用饭。 祁聿感受道道投来的目光,嗓子滚滚。 看眼老祖宗,不待发话,刘栩微摁些情绪问话:“你叫他收你尸骨?” “......” “我找人收尸也不行?” 刘栩眼色一抬,知道他要说什么。 祁聿慢慢哼腔:“知道,我不出宫,我陪您,日后与您同棺。放心,我给您垫底,包教您躺的舒服。” 她夹个菜扔刘栩碗里,然后一手招陆斜上桌:“坐。” 这话又晦气又瘆人,偏祁聿语气太轻松,并不把自己给刘栩垫棺当回事,好似他一早就知晓结果、并做好了心理准备。 陆斜脊梁震震,那昨晚那样同他正经言辞作什么...... 他上桌坐在最末端,看着祁聿一臂远的老祖宗,默默伸 筷子夹块肉狠狠咬嚼两口。 这些日子司礼监上下都在忙皇爷出宫避暑之事,没人有一刻清闲。 陆斜虽刚进,也顺着慢慢着手事务,虽然慢,但又祁聿几句点拨,总算没出什么错漏。 陈诉掌东厂,肯定是贴身跟皇爷去趯台更合适。 刘栩再想将祁聿带出去,一是祁聿不愿,二是宫里有他确实更稳妥,权衡中刘栩被迫放下了带祁聿的念头。 六月初五夜里圣驾仪仗便准备好,只待晨起皇爷发旨。 卯初起驾,当浩浩荡荡数里队伍出宫,宫门阖上刹那祁聿立马松下肩,屈指顶着额角笑出声。 “里外忙大半个月,我先回去睡一觉,有事叫我。” 折子都跟着内阁那几位学士和老祖宗去了趯台,她一人空掌了整个内廷,可算是能为所欲为。 刚到直房院子,祁聿先抽了腰带提手上,推门就往床上去。 一觉醒来已然到了傍晚,出门想问唐素有无要事,没事就传膳。 门推开,陆斜一身周正职袍坐院中树下石桌旁,身后除却红色宫墙,往上便是云霞。这角度刁滑奇妙,五彩云霞全落陆斜肩上,衬得一身轻盈舒容。 他目不转睛静静看着文书,偶时拿笔在旁边小册子记批。 宫里少见陆斜这般文隽端整的阉人,这样看看也挺赏目。 祁聿看会儿觉着饿了,扫眼没看见唐素,边往桌边走边问:“唐素呢。” 陆斜:“他说你差不多要醒了,刚去传膳......” 话随着最后一行看完抬颈动作升调,然后声音顿噎在陆斜嗓子里了。 祁聿没穿职袍,也没束发。流云般青丝拢身后,垂绕在耳畔、肩上,将他本生恣意狂傲的睥睨样子拂抹淡色,眼底胧胧色散着霞光晶亮舒隽。 让人气息不住得浑搅。 一身素绢圆领袍轻系着袢,宽挂在身上,走一步匡荡一步。裤腿擦着脚踝摆动,身条直又纵情无忌。 祁聿赤着脚就走出来了。 陆斜看得一时哑然,见祁聿当年那个嫌恶他的眼神尖锐刺来,他才急急涌把嗓子将目光散开。 “你,没穿鞋。” 陆斜此刻能清晰听到自己心跳......哐哐砸个不停,胸腔一阵鼓撞,气息一顿又一顿,不知是急还是潮热。 “热。” 祁聿走近撸起袖子,衣裳折挂小臂上。 一节纤白的腕子从眼底飘过,在桌面上翻个茶杯,抬起壶就给自己满了一杯。 刚端起祁聿就甩了手,“这么热的天你怎么喝热的。” 才抱怨完就听祁聿招手让人取冰。 陆斜挑眉,“冰用多了伤脏腑......” 祁聿耳旁风没听见,眼下身影飘一旁去接人送来的一罐碎冰。将茶倒半碗于树下,竹镊满上冰后等等才掐着碗沿一口仰了。 这笔直的颈子牵的......陆斜压着神色瞧他,但不敢一直瞧、也不敢细瞧。 祁聿眉眼风情灼灼,真是碎人心神。他自知家中无人好男风,但遇着这样的不免情不自禁多瞧。又是祁聿,陆斜更移不开眼。 一碗不够,祁聿就着没化尽的冰又倒了碗茶。 掀盏时她眸子探向陆斜:“你,气息不稳,声音好大,看哪里不懂急得?都说了天热。” 陆斜猛地心口一紧,手忙脚乱随手翻开张文书。 “刚才陈督主令人递了张签文进来,说急着让司礼监人签。不敢打扰你休息,我就签了。” 祁聿动作乍然僵停,茶到嘴里了都不喝了,急着抽过陆斜手上东西。 一眼,签文拍陆斜脸上。 戾瞪:“出宫伴驾的人早早登了册,随意这么递一张进来让你签你就签?让你调人你调人?你看清楚了字迹没有,这是陈诉的么!” “你进来这半个月到底学了什么,什么没学会也罢,至少桌上这几人的笔迹你记一记吧!” “几时递的签文,谁递的,调了谁出宫,赶紧将人召回来!该拿该抓的全捕回来下狱。” 她转身回去套衣裳穿靴,一顿动作风风火火。穿得狼狈又滑稽,可这身清姿做出来又好看。 陆斜跟在身后驻足在门前缓缓敛眸,指腹蹭蹭杯祁聿拍打签文的地方,肌肤好像还停留了些感觉在上面。 他悄悄钩唇:“我签了,但扣下了。” 祁聿咬牙瞪杀一记凶神恶煞来,拣起一只靴扔他身上:“你会不会说话办事!再说半句我弄死你!” 陆斜慌手抱住祁聿靴,眼下悄然温色,却故作急急垂声谦服的解释:“不问干爹,我不敢行事。” 这张签文他要发出去,调出去的人只要犯事,他必受牵累。轻则下狱、重则掉脑袋,这点轻重他是晓的。 但不签给祁聿看,谁知道祁聿会有这番颜色让自己瞧到。 原来祁聿也不是不急他,陆斜手上偷摸将靴子握紧。 院中传来声响,空气中飘来饭菜香气,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唐素到了。 可率先听到的是一声冷:“陆随堂怎么进了秉笔直房,你不该来。” 身旁落到阴影,唐素支手便从他怀里取走靴,自然进门:“秉笔怎么穿得......” 厂花之争 第56节 唐素声下难述。 祁聿一身衣裳穿得‘稀烂’,腰带系了却松在胯上,鞋套了,却只套了一只。头发披散凌乱...... “刚,起。” 然后祁聿再一次隔着唐素肩头瞪他。 陆斜晦眸别开神色,余光却钩钩地看。 原来祁聿还会遮丑。 唐素给人整穿衣裳,陆斜看得吊眉,不小心‘啧’出了声。 “还请陆随堂按规矩回自己直房。” “再顺带帮秉笔关上门。” 陆斜不听不听,叩响门板:“干爹刚才说热不想穿,这时辰穿这般齐整作什么,一会儿又要脱了歇下,麻不麻烦。” “陛下去趯台避暑期间文书房该秉笔值宿,他这样一路走去?” 这跟在宫里裸奔有什么区别。 唐素直言陆斜不懂事务,才来几日便想插手祁聿贴身细活! 祁聿张开臂,唐素刚摸扣要挂,一道力将他肩头推开。 “让开,我孝敬孝敬干爹。” 祁聿:...... 目光微抬,陆斜略带锋锐的轮廓陡然在庭院匀洒进来的霞光柔和了下,细细弱弱的乖巧样,眉弓的伤还留着印子。 她没懂陆斜要做什么。 “你是想巴结我在司礼监保命?还是入宫要做什么需要我帮衬你?” “你到底为何入宫。” 她往后退一步,陆斜指尖擦着盘带失了手。 他伸手朝前一拽,将这条四年前握过的盘带捏手里。 “那年太子究竟为何不尊规矩坏了大祭?是有人刻意为之还是无意,我想知道。” 哦,原来苟活至今是为了家仇。 腰上倏得一把力控她步子朝前撞半步。 祁聿不喜欢这种不受控的感觉,气息往下沉。 “就这?” 陆斜清清楚楚看着祁聿袖中一柄薄刃诡秘地抵他心口,冷嗓:“乖,松手。” “我不喜被人拿在手上。” 这柄刃疏离地刺入他肌肤半分,胸口直接浸血。尖锐的疼随后才有感觉,痛得他一下咬住牙。 祁聿这两句话极具危险,听得人脊梁犯寒,不禁抖了抖。 陆斜松开手,双手举起示意。 蔫了声,讨求道:“是儿子逾矩,干爹别气......” 祁聿抽出刃,指尖花哨一转驾他颈侧。 “你我缴帖了,别这样喊我。你想打听的事自己去找头绪,我不管。” 第45章 冤孽你会像他们一样把我往老祖宗床上…… 祁聿在文书房外置张桌子,褪了外袍让人给他打扇,他就着夜光纳凉,边掌灯翻阅文书。 陆斜听人来报时候直凝眉,祁聿哪有那么多东西可以看,大活人一点日常娱乐也没有?他记得陈诉休沐还会去自己私宅找女人 来着。 怎么到祁聿这边就如此寡素是日常。 肩胛一动,牵动心口的伤。他指缓缓腹拂过伤处,摇头冷嘶。 薄刃造成的创面不大,翻开的肉不算太厉害。祁聿下手已然收着了,但依旧狠心。 他咋叹,这人下刀是真利落,眼底全然没有旧情。 仔细想想,祁聿对他确实没什么情可念,都是他单方面从祁聿佘来的。 陆斜又抚两下伤处,刺疼伴着那张脸游于眼前,感觉还不错。 抽件衣裳一披,挑把灯踩着月去了文书房。 瞥见院中多抹色,祁聿眉心轻拧,硬是手上东西看完才掀眸。 见人默默坐另一端,也捡起桌面文书开始看,却拿得毫无章法。好似陡然好学的书生,见着一桌子书只知捡起来看,不知如何看。 司礼监一旦进来,想出就没那么容易出。 她忖量下张口又缄默,沉思片刻后死死盯着陆斜。 他受着目光抬眸。 祁聿一身素宽里袍挂身上,一如傍晚那副清质。人嵌矮圈椅里,手肘斜依在扶手上,整个人侧在椅子一角。 他没束好髻,就一支流云玉簪松挽在头上,颈后松落不少发丝。月光莹白,给他生生度层光晕,如此月光同祁聿一并让他觉得安心。 看着祁聿这般打量,冷色里搅了许多东西。 陆斜:“你想说什么。” 感觉不会是什么好话,下意识抗拒听,身子却悄然往前倾了倾。 “宁成十七年冬太子大祭案,确实是有人刻意为之.......那五千余人本可不死。” “你们一家也是,本不该落这个下场......” 陆斜脑子迟钝重新过遍内容,猛地站起来,伤口牵动得厉害,血又漫了这件新衣裳。 橘色光火下,陆斜心口血色并不清晰,但祁聿陡然替他疼了下。 他面色缓缓狰狞,身子止不住开始战栗。 所以祁聿当年就知道内情,那那时是如何看他的。可怜?可惜?还是觉得他天真异常,就那般认了命的呆子? 难怪祁聿一次又一次让他晓得生命之重,寻一寻活下去的意义。 此刻天地寂静,他们困在一方中。 一阵不该有的风从她背后吹拂到陆斜面上,融了陆斜脸上诸般神色。 眼见陆斜身子抖起来,她眼底深讳:“如果你是为了缉凶,那你不用继续在司礼监待下去。我可以告诉你。” “你又让我走?”陆斜这话是质问。 又走? 这是什么意思。 祁聿不解他意思:“你回来的目的不就是这吗?我既然说告诉你,那为什么还要在这个虎狼窝待着。” “你现在还未去前朝替皇爷办事,自然听不见污言秽语。待皇爷这次回宫,你手上事物熟悉起来,届时行自己所不愿,件件破你陆氏家规......那时自有人骂你。”跟他家祖宗。 “你何苦受这些辱骂。” 她不光费解,还相当费解。 陆斜不能理解她意思吗? 陆斜倏然定睛,不愿他人前受辱? 倒没想祁聿这么心疼他,与捅刀子时候可是判若两人。 他隔着桌子远远看着祁聿,犹如每日早膳、晨议因为身份隔得遥远。 陆斜掐眉,他不喜欢与祁聿相隔一整张桌子那么远。 出宫四年,他有在衢州好好听祁聿的话读书、习武、治眼睛。 头两年确实觉得离宫很好,天高海阔,宫外自由自在,他见识了太多从未见过的人、事、物。 第三年生辰前夕,回衙门路上看见别人有贺礼,他就格外开始期待京中来的那份。 一如既往没有,祁聿如同与他彻底断了联系般。那时他读书更卖力,想日后回宫定要助他一二。 结果等来今年生辰前的一道暗杀。 他被逼退悬崖的时候就只可惜一件事,没亲口跟祁聿告个别。 回想出宫那时,也没跟祁聿好好说上一句告别的话。 再醒,桌上贵重物件无一不告诉祁聿还记得他。 他是打算听话好好做个人来着,照着祁聿的意思他有好好生活的。 那几日他不用着衢州府衙宦官的服侍,不用戴官帽,不用听下头的阿谀奉承,不用假模假样视察。 可他走不进人群里,旁人不知他是个什么东西,他自己知道。 那一刀是真真实实杀了他。 他受刑后不是苟活,是被迫活着。 那些人绑着他,卸了他下巴强行喂饭喂水、用药吊着。 被推出作选那日,掌事公公说:伺候不好,掘他家坟叫所有人曝尸荒野。就算太子立的坟,他们也掘的。 这话他亲身经历了,如何不信。他不就是在东府被人掠到宫里受刑的么。 索是伺候阉人,总也让他逆天选一次吧,反正折腾完也是要死的。 只要伺候的舒服,家中人保住不就好了。 哪知遇上的会是祁聿这样的人...... 厂花之争 第57节 他进不去人群,只好在家呆着。 然后太子殿下的人找来,问愿不愿意入宫,同之前一样将司礼监些许事件报于殿下,他照着祁聿的意思拒了。 辗转两日,他想为太子做事,给祁聿递一柄遮荫伞。他家满门皆为殿下衷心,就这么一个诉求,殿下是会应的。 也能借殿下之手乘风入宫。 我朝律令禁止狎妓宿娼,违令者罢职不叙,故而大多数人转向优童,官场上男风成俗。 他家自上而下不好男风,他也不好,只是想再看看祁聿而已。 反正他这辈子在宫外做人、还是进宫做奴婢都没什么盼头,唯一一丝心头动念就是看看这个人。 傍晚只是胡诌了个由头,让自己回来变得更为合理,至少祁聿面前说得过去。 倒是没想过几千人的血案真乃人为推动......属实是意外之惊。 “那,是何人所为。”祁聿敢如此张口,必然知晓内情。 他暗自握紧实木桌沿。 “我死前告诉你。” “现在你杀不了他,我也杀不了。” 又是死前。 祁聿为什么总说这话!他怎么就这般笃定自己只有这么一个下场,还永远说的清淡自然。 “能不能是我说了算。” 陆斜生气也没用,他说了根本不算。 祁聿闲适的从桌上捡本书,撑开某页往脸上覆住,脑袋朝后一仰,牵直了颈用椅背垫头。 “我不会说的,反正我能保证我死前替你手刃了那位罪魁祸首便是。” “你出司礼监吧,我不想害你,也不太想看见他们害死你。你不想活着看自己大仇得报吗。” 她在司礼监自顾不暇,要当真护住陆斜也不是不能,就是太累。 如果陆斜为此回来,必然是太子那边谁漏了风声给他。大抵是太子那边碰了壁,才叫他不顾死活往宫里来吧。 她若能解开陆斜这道心障,多活一个人怎么不行呢。 陆斜脑子有点混乱。 阖家枭首死因陡然挤占掉所有思绪,把祁聿都挤到一旁了。 他现在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自己是因为祁聿回宫了...... 陆斜提口气转身。 他要回去想想,回去想想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与祁聿怎么相处。 还好阖宫都去了趯台避暑,他有时间能想。 才阔出去两步,身后追来一道轻重不可描的音。 “如果你一直查不到,你会像他们一样把我往老祖宗床上送么?就为你心底的一个真相。” 陆斜脚下生生卡死。 祁聿凭什么觉得他是这种人! 为什么这种惨不可言的下场在祁聿嘴里一点水花也没有,这么不要脸面的平静地问出来。他从几时开始接受了自己这般下场的。 陆斜心口脏腑淤塞,尽是愤慨,他说不出话。 迈步直接逃离院子。 祁聿从书册最下端模糊看着陆斜僵顿的背影,然后他简单的两三步就踏出了视野。 她彻底将眼睛闭上,吞口凉气入肺。 陆斜当真是冤孽。 若他紧追这个案子,与她往后的计划还有些麻烦。 希望陆斜蠢点,再蠢点,等她收拾完李卜山跟刘栩,届时他要的真相、真凶,她一定言无不尽。 指尖从脸上抽下书册,眼睛直勾勾盯着天上莹月。 这道天灾她可是等了四年。 四年前五千人性命没让陛下重启西厂,这次总该了吧...... 陈诉掌着东厂数年,非意外换不掉他。 不然当年干嘛不直接死战陈诉,那是因为对陈诉她必输。但先帝因不忍关上的西厂一旦重开,她一样可以掌几支禁军。 有了不诉刘栩的权力,才能布局杀他。 好不容易苦等来了机会,也等来了陆斜这冤孽。 真是......人生无常。 她睁着看天,眼底一片迷糊。 第46章 作死嗯,你心里我都好。 司礼监现在就他们二人,也不用早议。 她单方面问询还留在宫十二监各位掌事相关事宜,再分派出去该听记听记、该坐记坐记。三五日才将四司八局的事宜整问一下,阖宫上下井然有序。 她大把闲暇找处阴凉寻风小憩,真亲身出去行事,都是择傍晚日头下去大半的时候。 这些时日最磨心的当是唐素,日日跟在祁聿身旁都可能会是最后一日...... 祁聿躺摇椅里,身形随着晃荡。 一阵几乎不可察的风携满燥气吹拂来,热却挡在竹帘之外。 “听闻陆斜这些时日在宫里不分昼夜在同人烂赌?输了多少?” “一百七十多两了。” 唐素听到陆斜名字就皱紧眉。 这么些年带着良籍出宫的阉人只有陆斜一人,且祁聿是这种处境,能将人求出去相当不容易。 可陆斜却为了权势再度进宫,将秉笔一番心意糟蹋了个十成十。还缴帖与秉笔在一张桌子上,他更是痛恨几分。 当年救也是白救这人了。 “您不如赶紧捏个错将他赶出去。”唐素恨恨的咬碎牙。 祁聿听着唐素的腔莞尔勾唇。 第一,陆斜身后有太子。 日后以殿下做侧刃削刺两下刘栩是能的,陆斜有用。 第二......她微微瞥开眼,“陆斜比你聪明,你若能同他今日这般,早就能进来助我了......” 唐素不解,他成日成夜无人管束的在宫里烂赌,这也叫聪明? 祁聿摇晃着脑袋给人解惑:“他是不是专找宫里老人赌?” “嗯。” 看出唐素一副不想提及陆斜、并深深嫌弃的表情就乐。 唐素一根筋的忠心耿耿,能让她受气的他惯是没好脸。宫里能遇着唐素也算她有福气了。 旁人她才懒得释疑,祁聿略带褒奖陆斜的懒腔。 “各个监的掌事谁服天下掉下来的毛头小子压他们一头,陆斜找监里任何管事都问不出来话。” “宫里老人知道许多常人所不知,赌桌规矩坐上就是齐肩兄弟不论身份,赌完赢家请吃请喝,有吃有喝就会闲话。你说陆斜若想短时间内知道宫里上下,找谁好?” 出去四年,他倒是真长了些本事。 唐素一下怔住,祁聿舒懒牵唇:“当年何至但凡有陆斜今日这脑子,多少能再撑个两年。” 虽然改变不了所有人往他头上扣锅,但人总能在教训里劈开生路,活得时间越长变数越多。死不死、什么时候死,谁说得定呢。 她不否定唐素为人,“你想不到是因为你在宫里长大,这么些年少有你未耳闻的,你便忽视掉这些。” “再者你没陈诉、李卜山他们还有我狠心,你虽也杀过人,可你会心中有愧。心怀愧怍便不适合为皇爷、为司礼监的刃。我们都是皇爷的心意,圣意指哪儿杀哪儿,你这样的人不趟浑水是好的。” 便是前朝重臣建了千世之功,只要陛下动念,无论怎样解决,都没有一个奸佞出来混淆圣听将其冤杀,最后陛下恍然清明再斩杀奸佞来的两全。 人事解决了,圣名也保住了。 司礼监就是这样一群时刻为皇爷行各种便的人。 天下事,皇爷真不知晓的能有几件?忠奸当真分辨不出么。 越高越得行事小心,大局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哪里能随意动。 可司礼监这群阉人就不同,他们是游离世间规矩之外的畜牲,是无望残身依附皇权的奴婢,往往操刀起更顺手。 最简单明了的就是何至,他杀了第一位朝臣后在宫里活数月之久。这是谁许的?只是老祖宗么。 唐素晓得,怎么不晓得。 硬腔扳正意思:“您还是跟他们不同的。” 这话真让祁聿笑了,她随手揪个冰镇葡萄塞嘴里,汁水携凉意在口腔迸溅时。 她闷腔:“嗯,你心里我都好。下次我片人的时候你近身伺候,教你看看我与他们有何区别。明明都一样不是人。” 刚想搭腿,她骨子本能停下动作,脚尖踹地将椅子摇起来。 唐素听祁聿自讥,非将自己往十恶不赦里按名,这等事实他也不好给祁聿洗白了。 司礼监无人手是干净的,掌权的谁没沾个把人命。 秉笔说带他去看片人,他脊梁灌寒,直接蹿进天灵盖,眸子里一下搅得不成色。 祁聿余光瞧见他脸色变了,牵唇笑了笑。 厂花之争 第58节 “工部最近修缮宫殿的进度落下了多少,要与他们早早协问好时间,我这边封个文书递趯台问问皇爷意思。” 亭子封了竹帘,又置两个冰盆,故而凉爽。 但唐素看眼恶毒的日头,若照三月工部报上来的时间完成,怕是要热死不少人。眼下午时未时两个时辰不上工,每日都有热晕的人...... “是,我一会儿去办。” “工部快下衙不热了再去。” “晚点我亲自去巡察下这三个殿,膳摆院子里等我,不必四处寻我踪迹。” “是。” 唐素欲言又止半响。 祁聿晓明意思,转个身拿衣袖遮目,刺眼。 悠散轻声:“再陪我个十天半个月。” 唐素听闻后嗓子凝噎深深滚一阵,胸腔坠口气。 “是。奴婢找好了错处。” 找好了错处叫她贬罚,这就是非走不可。 她突然坐起身,将除了唐素其他人都赶出亭外。 茫然若迷道:“就非要喜欢?你断了这心思留我身边不行?” 这话意思是让他日后遇着要做个冷心人,眼见不识,心见不动。 可宫中沉浮难料,唐素不晓得自己能不能瞧见后完全袖手旁观。虽自己力薄,但也是一监少监,位列五品。 只是但凡他动手助人,司礼监这些人精发现,要是以她胁迫自己些什么。他半死不说,秉笔与她总要负上一位。 何止到那种绝境去......他眼下只感念祁聿发现的尚早,斩得够利落。 这般处理早在意料之中。 他跪下,伏地字字端正:“您的救命之恩与她奴婢都不想有负。” “滚滚滚。你与她霄壤之别,什么负不负。” 一后妃还能应了唐素个阉人? 祁聿转怔:“你同她表明心意了?” 唐素声音颤颤从地面传来,“不敢,奴婢与她万是不能的。贵人不知。” 祁聿:...... “就,你单相思?” 合着就是人家一无所知,这......这为什么要因为那个人贬出去。 想到什么祁聿在他眼前踩两步,示意唐素抬头。 沉声压戾狠问:“ 你对她动念,还想过旁的是吧。不然你怎么甘心被我调到宫门上去,你怕自己守不住心生出旁的行径来?” 唐素眉心划过一丝愧怍,被她精准捕住。 祁聿后槽牙都要咬碎了:“你胆子真大。” 陛下的人都敢想,这何止是死罪,扒皮抽筋凌迟都不足惜。若是陛下气急连坐,教管不严这道罪必劈她头上,她都能落半身皮。 放往日,她早送东厂草草处置了身边祸事,但他是唐素...... 她忍着恶心,说了不该说的话。 “这位受宠么,不受宠我......” 祁聿再盘算道不该,她总是无耻过的,也不是头一遭,看眼唐素,切齿腐心地张口。 “我帮你置个错,由她落冷宫里教你......” 后头的她不想张嘴,脏嘴。 反正冷宫长巷里的阉人就是这么对被贬妃嫔的,宫里道真心的少,多是权衡跟利诱、威逼。 不从多的是法子处置,最终要么从、要么死,反正没有夹生活着的。敢做这种死罪本生就在用命图欢快,那会善心不忍。 唐素直起肩,眼底一派赤红怒瞪她。 “秉笔你不该辱她!我若如此还配做人吗!” “是您看错了奴婢,还是看错了您自己!” 唐素气的浑身抖起来,颈侧青筋暴起,眼底恶怒又无处可发,只得内里自化。 他要真这样行事,那自己择人眼光确实有问题。 祁聿有些舍不得的含恨:“你还是滚去宫门好好活着。” 她翻身嵌椅子里又用袖子覆住整张脸,自己也好一顿闷。 唐素嗓子软下来,“多谢秉笔发善。” 可不是,她少善心的,必须要谢,往死里谢。 “别跪了,起来纳会儿凉。一会儿去工部问个实话回来,我文书要早日送。” 手摸一旁葡萄,塞嘴里凉阵心口也没将唐素带给她的淤闷散去。 “是。” 傍晚巡视奉先、华盖、谨身三座殿,大殿已然修的有形了,屋顶部分的贯椽、钉望板、苫背、晾背、瓦,以及墙体的砌筑还未成,觉着要不到多久就能至迎梁阶段。 回来路上她甩了大部分人,挑了条僻静小道能回的快些,饿死了。 这条路贴墙行到一半撞上个夜半幽会的,她本能扫眼。 那两人虽行在暗处,高大男子一眼能瞧见不是阉人服侍,自然的挺肩阔背,八。九。不离。十便是营建宫殿住坐的匠人。 再瞧那女子服饰,不是附近几宫婢女服饰。再细瞧,祁聿心头惊了惊,这是哪宫的掌事女官...... 驻足又瞧了会儿,将两人身形记下才慢悠悠回去。 啧,算不算老天助她,有人能用一用...... 一路好心情回去,晚膳用得也舒畅。 正想换了衣裳去文书房值宿,门陡然被一把凶狠推开,门板弹到墙上发出好大的动静。 她凶戾转身:“谁!” 只见陆斜东倒西歪颠三倒四地踩她跟前儿来,‘啪’地跪下,伸手揪住她裤腿。 “干爹,我与人打赌输了,他们说让我瞧你亵裤里头小衣是什么颜色......儿子今日喝了不少,你饶我一坛好不好......” 第47章 狂狼连我你也敢言语轻薄,你可真该死…… 陆斜跪都跪不直,指尖牵着她裤脚,畏惧着不敢使力,可又依着赌约不敢松手。 夹在两难中踌躇着进退狼狈。 垂眸瞧着陆斜醉意上头,裸。露在外的肌肤大片大片潮红。 也是天热的原因,他将自己领口扒了个大片,能直接瞧到锁骨往下半掌开的位置......好一片绮。丽风光。 他心口的伤痂已落,但红透的伤痕还是清晰可见这里受过她一刀。 “你说什么?” 她方才没听清陆斜鼓捣一大段什么,掐住陆斜下颚迫使人仰头。 陆斜醉了个稀烂,脑袋轻轻一拨连同整条颈扬起。喉结比前朝官员见得细,但急急涌动还是清晰诱人。 他眼底弥散又含尽水汽,浓密睫毛衬得他这双桃花眼更显风情。陆斜面上桃红浸染,如此颜色恨不得要晕她手上。 裤腿受力被扯动两下,她朝下再垂目,陆斜指尖怎么都好像有些微微的粉? “干爹,让我看一眼吧。我去应了约就来赔罪,教你任意责罚......但失了赌我就上不了桌,儿子还有好些问题要问他们。” 声音也是醉的,哝声搅着软意一道腌入酒气。 许是仰着难受,陆斜下颌磨蹭两下作试探,见人没怒。他憨笑着虚眸直接将脸颊整个贴进她掌心,烦请她帮忙托一托。 手掌贴实,陆斜脸颊很烫,她短短怔了转息。 这时候杀人最简单,出刃即死......陆斜却全然放松在她眼前,这种对她的信任跟松弛,是入宫这么多年第一次见。 祁聿指腹用力一扣又将他脸扳正。 陆斜难受得呢哼眯眼,蹙起的眉角在抗争这个动作不舒服。 如此清正的父兄教养带出来,如此谨严家规下长大的人,一身放浪样子成何体统。 祁聿静静阴鸷勾唇,弯脊垂颈凑近。 像要一把将陆斜推下万丈深渊......他短暂扼口气,虚虚掀眸,手下又揪紧祁聿裤腿。 “老祖宗上了十七不选,我看你二十也是风韵犹存钩人得紧。下次我行错了事,将你灌了药送去,我觉得老祖宗能宽谅我一回。” 祁聿这番打量的目光全然当替老祖宗掌眼般,将人往‘一。丝。不。挂’来看。 眼底却又深晦了瞳色,眼下灼然收了收。 陆斜心底泯然,对此了无惧色、听而不闻,脑袋抵她掌心蹭来蹭去。 他的气息在指缝来回扫吐,挠得人心底痒。 祁聿烫的有些失了往日分寸,提力将人握紧,压眸一瞪。 陆斜两颊受力道桎梏,嗓子破开几声碎哼,饱含氤氲眸子虚焦、茫然扩散的瞳色又缓缓聚她脸上。 碎声祁聿听得心口犯憷。 他一成年男子怎么能发出这样软糯娇嗔的语调......吓得一下要丢开手。 “干爹语气好烫、我脸上好痒,别这么对着我说话。” 厂花之争 第59节 他还闪躲着,似乎面上还痒。 陆斜两只手攀握她腕子,反倒将她手锁死。 眼神迷离混沌又目的清晰,直勾勾盯着她的腰,讨求道:“就叫我看一眼好不好。” “你说我站起来就至死护我的......只是看个颜色,无伤大雅的......” 他悄然再探了把祁聿的脉象,祁聿体温依旧高于常人,还带着轻微疮疡症状。 掐眸昏昏地打量眼前祁聿这张清质又愠怒压寒的眉眼,他如何受伤了,怎么未曾听闻过,还让伤口感染、引起了轻微热症。 为什么他不请单放舟医治,若热症持续反复,控制不好便能一病不起要人性命的,祁聿为何如此儿戏自己性命! 当年也是,他眼睛稍微好些了,祁聿背上就没换过药,硬生生扛着伤。祁聿身子到底如何不能看? 心里一动手下便失了轻重,将人朝自己拽了把。 祁聿脚下颠半步,脚尖一下抵他膝头、将衣摆踩实。他猛地脊梁抽搐下,深深吐口气。 脑子昏昏沉沉,再掀眼朦胧看人,觉着半松发的祁聿过于夺人心魄,胸腔不住跟着他五官狠狠没节奏起伏阵心慌。 祁聿言语激怒。 冷哼,颇要弄死他的意味:“你与人打赌赌到我头上,还想扒了我裤子,原来这叫无伤大雅?那不然你先扒给我看看,你穿的又是什么颜色。” 本是厉声调侃,陆斜一只手直接就开始抽自己松垮腰上盘带的扣锁。 他仰颈迷迷瞪瞪轻语:“那我们互相看一眼,就算把柄,都不准到外人面前说。” 陆斜掐紧眉心,认认真真仰头说:“丢人......” 他 眼下红的越发晶透,看的人不自觉想蹭蹭这漂亮颜色。 祁聿活了这么多年,也算头次以‘上位’视角这么看一个人如此轻浮地跪在脚旁。 陆斜跪都跪不稳,身形踉跄一次又一次。朝她借力才能固住身形,又如此卑微句句软语求着她...... 难怪,难怪刘栩爱这出,这确实很难不起杂念。 看陆斜一把抽掉盘带,腰封与衣襟瞬间松散框身上。 领口本就扯得开,如此就着衣裳垂坠直接一览无余,半身几乎。全。裸。呈在她眼下。 穿着衣裳觉得陆斜身形削直、轩然霞举,如此再看,韧劲的肌肤光滑贴骨,身形流畅又结实健壮,宽肩窄腰视觉冲击之强看得人有些发昏。 她一下能体会老祖宗喜好,这等腰肢掐手上摁身下把玩真是好一阵痛快。 但是她不喜这等色欲! 祁聿晦眸别开目,咬死牙摁住腰,抬腿朝他肩胛踹去。 “数十年来我手上捏人把柄都是要命的,这么无耻的还真是新鲜。” “陆斜,连我也敢言语轻薄,你可真该死!”怒目切齿恶狠狠杀他一眼。 陆斜受力栽翻出去,衣裳十分不雅的脱落大半,外袍、里头搅在一处挂肩胛下,半张脊背瓷白刺目晃人眼。 发髻也有些松散,溜了几缕扫在脖子里,黑发衬着雪肤,加他迷离恍惚神色愕然,简直惊人。 陆斜四下茫然看看,似乎酒醒了些。 干咳声遮掩眼下不堪,速速将衣裳拉扯好,慌慌撑地朝她跪直,身形还因醉意颠倒摇个没完。 胃里酒水翻涌叫他难受,撑着地的手顶摁住胃,压压嗓子里的灼烧。 “我错了,干爹莫恼,我回去,我回去喝了那坛。明日,明日我来领罚......” 他想爬起来,但撑不稳地,起下就跪回去,再起再跌...... 嵌了酒色的潮红积在他喉结处,带着他脸上红一道颓靡又触目惊心。 陆斜真绝色,一男人长成这样真让人乍舌。 祁聿瞥眼时辰,黑着脸看陆斜放浪形骸的淫。荡模样,死死咬牙:“不是我要去值宿,今日饶不了你!” 两步阔出门,瞧见院中想聚拢又不敢上前瞧热闹的人,环视一眼全都佝颈。 她压嗓沉声:“你们一个个是死的,放他进来冲撞我。” 一圈人跪下伏地。 “将陆随堂请去护城河醒酒,灌饱了再替他将酒水吐出来,剩下半条命拖去文书房。” 话喝完,不等人应‘是’,她挑步出了直房,朝文书房去。 陆斜长长吐口气,塌下肩,两手将脸搓把。 笑了声在掌心里。 祁聿这是怕刘栩回来弄死他,特意吩咐人照死里处置番来护他......留他半条命,祁聿对他还是有心的。 然后陆斜被秉笔直房的人一路拖护城河边上,将他往水里摁,确实喝饱在濒死间被人一顿拳打脚踢,硬生生逼他将水尽数反呕出来。 他索是连挣扎也没有,就让人揍,越惨越好,不能辜负了祁聿这番维护之意。 等他半死不活被丢文书门前时,陆斜艰难眯条缝,瞧见祁聿还在院中看书,半响都未朝他瞥一厘...... 他伏地碎哼两嗓子痛苦。 祁聿清清淡淡吩咐:“挂廊下,曝晒三日。” 陆斜:...... 这事没多久就传去了趯台,掐算日子知道谁要回来,她若无其事继续处理每日事务。 等李卜山回宫,首先去看以下犯上的陆斜,眼见人在床上奄奄一息心下算是半宽。 老祖宗听闻陆斜这遭,在趯台气得迁怒旁人,生生将一人腿给打断。 李卜山瞥床上受了暑气昏迷不醒的陆斜。 这人早年虽与祁聿不清不楚暧昧不明,但这次回来确实悖逆了祁聿。 还活着估计是因陆斜乃老祖宗提的人,祁聿给老祖宗脸面,不好叫人彻底弄死。 祁聿惯对司礼监桌上诸位都明面客气,阴手都在下面,谁没被他坑害过。 陆斜这遭放肆,八成活不过多久了...... 人还没从陆斜房里离开,就一内侍慌张来报:“祁秉笔被华盖殿匠人以利刃胁迫,叫随堂去谈判。” 李卜山第一时间蹙眉,祁聿被人拿住?这太不可思议了。 他瞧着这名内侍冷晒:“找我?” 李卜山四下警惕番:“我刚回宫不过两刻,哪个贼子能晓得我会回宫,然后这么巧此刻劫持祁聿叫我去谈判。” 李卜山漠然看眼陆斜,心下盘算,冲着床上温煦地笑出声,再狠狠压嗓。 “这不会是你们父子二人给我备下的死路吧。” “今日我若出个好歹,陆斜,你自己洗干净脖子将头捧给老祖宗,然后你们陆氏往上一十八辈,自有人将其挫骨扬灰抛于野地。” 脚下不得不朝华盖殿去,祁聿真在他眼皮底下出事,老祖宗自然也放不过他! 他一路心里拎不清这是番什么动作,祁聿瓮中捉鳖? 待一脚踏进华盖殿,遥遥就看见祁聿从袖中抽出刃翻手捅进那人脖子里,那人架祁聿颈侧的刃也狠狠划下去。 李卜山看得两眼一昏,心跳直接被掐断,朝身旁厉喝:“去找太医,快去!” 他瞧不清眼下路,却连着阔步朝丹墀台上去。 走近看祁聿跌坐地上,一手血红地捂着颈子。一道血痕顺进衣袖里,将亵衣染红一片,又一道血顺着指缝将他小臂再划道赤红。 李卜山两腿发软,紧紧提口气,“你还好吗。” 这不是他的局,是真有人挟持祁聿。 第48章 事故儿子给你复述一遍 李卜山一眼,随着祁聿巡殿的人、跟营建宫殿的匠人尽数跪下,丹墀台上、殿廊周围满是脊背。 “说!怎么回事!” 祁聿怎么就在华盖殿被人以刀抵颈要杀他,还有叫他来谈判什么。 看眼地上这位匠人衣裳,是在隶内府内官监的住坐服饰。 “此人上头管事的锁了,将薄籍一并送来。这是谁,怎敢当众胁杀司礼监秉笔!” 祁聿坐地上、左手捂着血流不止脖子,疲倦掀眸望眼李卜山。他一派急怕惊悚是真,还有些掌不住局势的狼狈。 她勉力嬉闹句,“也该我看你笑话了。” 轻轻一声,李卜山瞪向祁聿。 只见人脸色青白,额头冷汗密布,此刻祁聿肩胛都纤弱几分,狼狈万状却也一派从容。 当真是天砸他头顶,祁聿也无所顾惮。 祁聿袖口淤的色越来越重,职袍已然改换了另一道深色。 李卜山眉头拧紧杀他一嘴:“失血过多一命呜呼的会是我?到底谁看谁的。” 祁聿惯是不饶人,虽嫌他烦,李卜山终是担忧:“你与此人有仇?” 这话问的,司礼监谁与人无仇。 祁聿掀不动眼,朝地上的横尸看眼,声音低下去:“我仇家的多得去了,这人嘛应该没有,他就是想找管事的要点东西......” “不是去请陆斜了么,怎么是你?你几时回的?” 李卜山这才回想当时叫报的内侍喊得是随堂,不是李随堂...... 体内一阵舒然,“还好我回来了,你儿子快被你弄死了。这天曝晒悬挂,他来才是送你一程。” 祁聿不屑一顾翻白眼,对这句话中人物生死并不在意,甚至懒得听到。 李卜山心下愈发安定,这样老祖宗便不会发疯。 厂花之争 第60节 身上渐渐在这等烈日下发寒,她孱弱哽了下嗓要说话来着。然后掌心大把热血涌到袖子里,将话强塞回她脏腑里去。 总是想出点声,就轻轻‘嗯’了个腔。 当祁聿的血顺着手肘浸湿衣裳滴落到地面,李卜山先疯了。 赤红着眼朝身旁人就是一脚:“太医呢,去请,不来就锁了押来。” 祁聿真出事,今天在这里的人没一个跑得掉。 陆斜紧赶慢赶到 华盖殿,远远见祁聿一手鲜血淋漓地捂紧脖子,人踉踉跄跄身形摇摆,李卜山‘好心’一条膝撑住他后背。 他一时恨自己身子差劲,怎么就晒三日便晕了两天不醒。 方才是李卜山杀意愈盛将他惊了惊,醒神才听闻有人持刃胁了祁聿性命。 他一路也在奇,祁聿一柄薄刃将自己护得好好的,怎么有人能劫持得了他。 转念想祁聿也是个普通人,如何又胁不得...... 他速步朝丹墀台上去,才行到殿庭中央,突然一道旱天雷毫无预兆划开天穹,击上华盖殿未封的殿顶上。 劈里啪啦木料断裂声响彻整个殿庭,从殿顶簌簌朝下跌掉梁木、琉璃片,滚溅的丹墀台上四处都是。 一时间华盖殿地动山摇。 无数人尖叫嘶吼冲在摇摇欲坠华盖殿上、盘旋升空,整个殿宇都是惊慌失措的。 还好因为祁聿被掳胁,上头作工的人都到了地面,伤亡可见的减少。 李卜山一把拎起祁聿后颈衣裳就将人往丹墀台下拖。 祁聿一阵无语,用力抓紧自己还在冒血的颈侧,刺疼沁进皮肉也只让她浅浅挑眉。脚下随着李卜山动作颠簸几步,要摔不摔之际她又借着颈后力道朝前趔趄。 身旁人急急搀扶护着二位朝下走。 一顿手忙脚乱的狼狈。 只是一道雷,造成的影响也不太大,不过一盏茶时间整个宫殿便歇了动静。 待所有人稳住身形,只有逆向而来的陆斜一把扣住祁聿肩胛将人提住,再劈手斩开李卜山拖扯祁聿后领的手。 两道动作瞬间化开祁聿颈子的窒息。 “你是要杀了他吗!” 李卜山看眼祁聿,脸都微微青紫......还有口气。 陆斜来了就好。 “你先照看他,我去查看殿宇情况。”他甩开两人就往殿台上去。 暑晴烈日旱雷响得奇诡,不是好征兆。 今年本就酷暑难耐,好几个省受了天灾,陛下上月已发了罪己诏,此刻旱天雷一降,怕是流言要起了。 这要立即上折子去趯台议事。 李卜山脚下生风,一手招人统领大局,肃声吩咐:“去钦天监请所有的大人,留京的工部侍郎、营建此宫的所有管事全速速叫来。” 他亲自令人搭梯,被人领着上殿顶去查看详情。 祁聿刚喘上气,右手颤颤巍巍抓住陆斜。 “拿司礼监的印去调支禁卫军将此地守住,东厂卫也备两支在外,今日这事不论张折子出来,华盖殿封着。” 话还没说完,祁聿身子就往后仰,浑身卸尽了力瘫软。 陆斜慌着一掌推住他后背,将人抵坐在地上。 垂眸,陆斜眼下全是血红。祁聿颈子、手上、胸前、还有袖子全是血。血流成这样还能保持清醒的调兵,祁聿真是神仙。 “你要死了知不知道!” 陆斜比祁聿自己还焦心眼下他的性命,看着这些血陆斜直觉头皮发麻。 盯死他捂住颈子的动作,不敢看不敢碰。 祁聿慢吐两口气,眼底略微浑浊:“我死也要先叫禁军来,快去。” “你不能让我死不瞑目吧。”她头有点晕,想躺一躺。 说话的气都快没了,还念着尽职尽责,真是天下无二了。 陆斜心口骤得促停,眼底一红,嗓子里灌了不知多少热风尘土,将喉咙硬是迷得快出不了声。 哽涩好几口,才翻出腔:“好,事务比性命重,我懂!” 四年前祁聿就是这番死样子! 他赤着眼朝祁聿咬牙切齿低喝句:“那你最好活着!” 不能我调来兵你却不好了。 陆斜咬牙,起身就出了华盖殿门。 宫道上人都见他戾气冲天,多年生存本能缩着肩就想避,生怕怨气落自己头上受道冤枉。 陆斜一把抓住近手的人怒喝:“太医是死了不成,人禁得住他们这样耽搁!今日祁聿出事,值班的太医有一个算一个,我亲自去打断他们的腿。” “带上东厂的锁,直接将太医全押来,有过我顶上,有刑我受。去!” 前些时日这位陆随堂才进司礼监门,上下赌成一片,宫里都说他温煦雅量,说话文秀、性子瞧着外若内坚好相与的紧。 对人也讲情谊,在文书房被祁秉笔曝晒三日,也没吐出一个赌桌上的人名来。 今日这一通气性,对他的评说怕是要再加上两句了。 这人吓得腿打软,陆斜松手那瞬他往下跌,陆斜一眼将人瞪杀半条命去。 他撑着宫墙带着人就分开两道,一道从东厂走太医院,一道直接去太医院。 等陆斜将兵马调来将华盖殿围起来,东厂护在外面宫道两旁,进殿看一处工匠休息偏室门前有人把守在外。 他理把袍子,扯个人先声问:“祁聿在何处。” “秉笔在里头听议。” 陆斜脸垮下来,黢黑。 怎么不怕这个时候李卜山逼他去死,不是说他只要求饶就去了条‘命’么! 狠狠沉目,后槽牙不自觉就磨起来。 被人一刀划了脖子,还能在里面听议事,还跟个时刻想送他一程的人单独一块儿。 不得不说祁聿为陛下尽心的非常人了。 陆斜扼口浊气,倾吐个干净后,他换副松适模样入门。 李卜山坐最上头,下头一片官员全拢一堆东一句议西一句议,眼下论说的正乱。 祁聿独自在角落由着太医佝腰包扎左手,整个面色比方才好些,眼底没方才涣散得厉害,素白唇色依旧能瞧出他身子有损。 颈子已然一圈圈包扎好,就是他看着心底还是慌,怎么就被人在这处划了刀! 祁聿眼睛还不停朝人堆里瞟,恨不得扎进去细听。 陆斜几步绕开人直奔祁聿身边。 一道阴影拢来,她别开光扬颈。 太医觉得祁聿动个不停,沉下无奈:“公公刚止好血,还请不要妄动,一会儿再崩开不得了。” 祁聿刚想敷衍应一声,脑袋上就落一张手将她脑袋摁回原处。 谁这么作死! 目光受着桎梏上瞥,瞧见陆斜眼底浑黑一片。 陆斜腔调软硬交杂,音腔听得膈耳朵。 “太医说的话没听清?儿子给你复述一遍,刚止好血,不要妄动,一会儿再崩开。” 祁聿:...... 陆斜怎么出去一趟携了些杀性进来?她抬眼不可思议打量人。 陆斜垂口气舒眉,塌肩将自己缓缓放祁聿眼中。 慢悠悠同他宽言:“那边一会儿还是要理成文书报上来,我跟李随堂阅后无误,再由您亲自誊好封成折子送去趯台。” “您有任何不详的直接将人调跟前儿问,现在凑什么热闹,几句废话比你命重?” 陆斜自顾自压着祁聿的头,郑重吩咐太医:“给他细瞧,开什么药、何时送来,能再快些么。” 语调延伸出去让这太医颈子一凉,陆斜意思分明:慢点祁聿会有危险,他们也会有去处。 “祁秉笔颈侧伤得并不重,就是左手半个掌心划开缝了八针,近期不能碰水。” “祛暑的药已然服下了,一会儿便能顺上气。手上换药需勤些,不然暑气浸着了不易好。” 祁聿觉得这位太医对陆斜说话语调格外顺服。 这是知晓今日事大,不想徒增些旁的记恨?纵而少了一股打心眼里看阉人的鄙夷?她一时有些不适应。 陆斜听清后懵了神。 “他方才脸色青白是中了暑气?” 再看祁聿半身血,跟他左手包的跟粽子样,谨慎确认:“这血都是左手的伤,不是颈子?” 祁聿胸腔鼓震了下。 所以她一早就说看李卜山笑话,把人吓不轻。 陆斜也被吓着了。 “是。两处伤相对来说左手的更严重,恐会影响一段时日。” “颈侧也伤了,但出血还好。” 陆斜横眉,话压得深沉,微微嵌戾:“出血就没个好,你怎么诊的?” 祁聿:? 厂花之争 第61节 有些陌生地看眼陆斜,“你再说遍。” 他语气不对。 陆斜扭头看人,“嗯?” 他清个嗓,对照祁聿示意的眼神温煦出声:“出血就没个好,你......怎么诊的?” “不对,你语气不对。” 方才那个一下就像个杀神,语质完全不一样。 仔细眼陆斜,人还是那个人,五官隽秀文气,但方才出嗓......祁聿气哼声,冲陆斜一下便提了警惕。 “你在我面前玩什么千人千面,我是你能哄得?” 第49章 剖开衢州没人带你去寻欢,或孝敬过人…… 祁聿乍起的警惕让陆斜一惊,他慢悠悠缓说:“我一时焦急干爹身子不好,什么千人千面,我不懂,我对您就一心。” 祁聿满眼嫌弃,眸底正剖白他的‘虚情假意’并视之草芥。 陆斜攒眉:“儿子这真心您视而不见?” “有病。” 不过有所求罢了,“你想在我这里鼓捣什么直言便是,何必脸面都不要了。” 余光太医还在,祁聿都不想同他讲得太难听,生生将问候令尊教诲的话吞了,噎得自己好一阵难忍。 身上鸡皮疙瘩起得受不了,她右手挥开头上放肆的爪子,朝李卜山那边去。 太医开口想说注意手,声没出人已然飘出眼底。 陆斜伸手想将人扯回坐着,心烦祁聿不遵医嘱。 祁聿先一步躲腕绕开他动作,结果牵扯到左手刚包扎的伤,她冷嘶声,浅浅掠眼掌心步子都没停。 扫见祁聿右手出血,陆斜也不好再追。 祁聿就是这么个人,手上事务比天大。 见过忠心的奴婢,没见过他这么忠心的,莫非陛下救过他命?救过命也不至于这么不要命的图报吧。 祁聿并坐到堂上另一把椅子上。 李卜山不好出声打断下头官员说话,侧目,简单瞧着像是无甚大碍,支手让人给他端盏凉茶。 碗盖掀开加冰,陆斜都不用询问太医能不能用,阔步走过去。 祁聿刚将茶端起搁嘴边要抿,一只手从眼前晃过,盏子眼睁睁就从手上被抢走。 陆斜声音落她肩头:“正好儿子刚回来热,多谢。” 李卜山与她两人一道回头。 陆斜咕噜口茶,边用盏旁目光垂下,伸手示意他们往前看,下头大人再说话。 陆斜喝了自己的,亲手又给她倾盏温茶,温热盏壁致她心梗,压深眸色扭正头。 一场议事她窝在椅子里听,一直没作声。 至酉正(六点)钦天监才交了张卦文折子出来,另起一封补讲今日天降异象因由余果。 营建华盖殿管事将殿内外最近建造内容,今日雷击损坏程度、日后改工程也述出份文书,工部侍郎核了工程内容签字。 李卜山交给她过目,祁聿扫看内容,确认无误签字盖印。 “宫殿停修,禁军也不撤,等皇爷话下来。这两道折子现在着金吾卫指挥使连夜送去,明早你跟钦天监、营缮清吏司司长一道回趯台请问圣意。” 行这么快是因为这种先天兆头,在眼下大暑容易激起民意,朝廷要速速下旨防办几个受灾大省的民心。 但凡上月没有那道罪己诏,今日都不至行的慌忙。 李卜山看眼外头还未彻底黑的天,再撇看祁聿颈上包缠好的伤,取过封折:“不用明日,我今日就随指挥使去。” 他除了向皇爷交待宫中异象,还得向老祖宗说明祁聿今日胁杀无碍的消息,不能等老祖宗晓得干着急。 出门前李卜山指着陆斜,郑重异常道:“祁聿这几日要常来华盖殿,你调东厂的人将胁杀他一事,三日内拟个签送老祖宗手上,好叫老祖宗放心。” “事办完了再赌!” 前面内容好应来着,最后一句让陆斜讪讪晦把神色。 “知道了。” 李卜山从哪里听来的疯言疯语,怎么将他定成了好赌之人,这样祁聿不会对他有什么误解吧。 李卜山风尘仆仆的来,十二时辰没待到就又风尘仆仆的去。 此间人皆随着李卜山离去而散场。 祁聿本想让陆斜先回去,明日再缉人审问,自己再巡次殿。 结果陆斜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他们近的......祁聿觉得他呼吸全落在自己乌纱帽上,发髻上也满是。 明明不该造成触觉的气息,让她脊梁有些发麻。 脚下一步顿停,侧身掀目瞪人:“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被人胁迫,与那人熟不熟识的,就近问案?” 陆斜扪心自问,自己是如何在祁聿心中造就了副这么没心的错觉。 “你都说了明日审问,今日我便是散职状态。再说干爹又不是案犯,问案这等词用在您身上岂不显得我狼心狗肺。” 祁聿对他回宫动机依旧保持审慎,这份隔离当真不好受。 那时宽慰的来日方长,此刻不胜其苦。 其实他也很想问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就被人刀架颈侧了。他的谨慎不会都用在自己身上了吧。 目光就着沉下去的斜晖,金光铺半身在祁聿赤色职袍上,血迹覆了金光显得更刺目。颈子包扎的绷带跟缠他脖子上样,气息难顺。 乘陆斜怔愣不答,她往前两步。 “哦,原来不是狼心狗肺,那必然是烂心烂肺。” 祁聿往死里揶揄他的语气比刺还利,扎得人透体的疼。 陆斜应着点头:“嗯嗯,干爹说什么都是,我烂心烂肺不识好歹。” 陆斜跟着她没法巡殿,只好往华盖殿外头走。 出殿,她站在整个大殿前往里看,本快迎梁的殿宇此刻旱天雷一劈,又失了大半殿顶,残缺的金碧辉煌依旧富丽堂皇。 往后要重新算了日子才能再度动工,工期又不知往后延到何时去。 一旦延期,刘栩便又会从运输、伐木里克钱。这哪里是皇家殿宇,分明是刘栩的茄袋。 “封了。” 一声令下,禁卫军将殿门推合,挂锁。 陆斜从旁拐了声奇怪,“唐素去哪儿了,今日为何没陪着你。他尚宝监如今没大事可忙吧。” 宫里都没人了,他也不用分身掌管各类印信,时时核准各处用度。 “他休沐出宫了。” 那出宫的是好日子,唐素一走祁聿就遭害。 陆斜这么一想脑子陡然顿住,目光缓缓坠了眼祁聿颈子。 往日他都是傍晚不热了才四处办事,今日是如何大中午来华盖殿巡视的? 胁杀到他脖子上本就离奇,还能将唐素离宫,他午时办事给再集齐更匪夷所思了。 祁聿在做什么不成? 毕竟哪有人刚遭遇刺杀,还能如此淡然的如无其事。 祁聿往文书房悠哉游哉行去,斜晖落了宫墙顶,斜斜拉长的光尽数匀在瓦片上,明暗分明。 脚下清寒,只有身上夹着空气里的燥。 他几步追上,眼前半臂远的背影隽弱非常,又诡迷。 陆斜还慢半步紧跟,祁聿右手抬起顶顶眉角。 不痛快问他:“你如此跟着是想择一处僻静再胁杀我一回,从我口中套次‘求饶’,想向老祖宗问出当年之事?” “没用的,我不会求饶。你真可以回去了。” 怪烦的,扰她计划。 不求饶只剩求死。 难怪他敢如此放心大胆背负此等绝境,还在宫中优游自适。 陆斜震得脏腑搅疼。 他自觉自己想的是错,祁聿通天本事不会这般束手就擒,他定有其它法子转圜。 急迫求知,他不受控握紧身前窄肩,语调怪异的尖锐:“是么,那若真胁迫你此刻性命,你当如何?” 她的刃捅那人脖子里了,现下手上干净,又携着伤。 陆斜一把气力是真大,直接将她肩胛扣紧旋握在掌心里,扯拽她如同捏了个鸡仔...... 看人完全不挣扎,陆斜心脏倏然僵住。 就怕自己想的成真。 祁聿徐徐扬颈,目光清冷无绪同他对视。 “所有知道我受老祖宗桎梏的人,唯独直接胁我性命这一招无用。当我真还不了手求不来生, 我可以不求。” “早有人试过了。” 陆斜赫然将自己逼进她眼眶。 有人试过是什么意思?字面的直白意思?陆斜倏然浑身犯寒,唇舌下不禁磨了不少痛斥人的脏话。 厂花之争 第62节 “这张桌上任何人比你还想制住我,但他们不敢,因为我死了,他们只能携全家列祖列宗来陪我。大家都是求前程,何必因我将命搭进去。” 她耸肩,示意陆斜松手,“你亦如是。” 今日本就很累,不出意外此刻流言已然在京城里起了,明日起来还要将今日的事再捋一遍,东厂与锦衣卫要开始出人肃清流言。 此遭杀多少人就不好说。 流言只流于京城还好,若到了受暑热的灾区去,可就要闹大事了。 陆斜心绪实在翻天,指腹用力一提,绷紧嗓子:“所以我执意拿你性命,你死也不求饶?” 他眼下赤红,轩然倾覆的情绪又极力压死。 他要如此剖开祁聿,想瞧瞧这是个什么人,这么些年是如何活着的。 “当年你可是说不死便无大事,求一句不就‘无事’么。” 肩胛促疼,祁聿单凝了下眸。 嗓子滚涌下,心口瘆着寒:“你是不是只知道老祖宗喜爱小宦,不知他在榻上那些手段?” “衢州没人带你去寻欢,或孝敬过人给你?至及冠了还对那些一无所知?” 她看陆斜都觉得不该,衢州那些是蠢货不知道孝敬?还是陆斜心理上也不行? 钱财权势尽握,还能不放肆点寻些快活?一个人完全不起色欲有些说不过去吧,这不是人本能么。 祁聿怎么就说到这里了,陆斜掌下一软,喉结瞬时就凝股色。 顺势挪开他的桎梏,她右手一巴掌扇过去,寒声掷地:“下次别胁迫我,看你只是逼问我就不追究你。” 她没搞明白陆斜到底要如何。 耳旁突然赫然一声‘啪’。 陆斜刚晃神就被打偏到一侧,脚下本能立的稳,可眼底还有祁聿,他脚下不知怎得自己就跌两步,狼狈一下才站稳。 当站住后才后知后觉自己做作,陆斜对自己一阵无语。 “你索性会赌去寻自己想要的答案,不如找那些老人问问老祖宗在榻上喜欢玩些什么花样。” “上他那张榻,还不如早早自尽来得痛快。” 祁聿这回走得快,像是怕被他追上。 陆斜站原地怔愣,抬手蹭蹭自己脸,烧红的面颊卷着刺疼感官清晰在脑中。 祁聿这是第几回打他了,怎么每次都这么顺手......他明明习了四年武,怎么就是躲不开祁聿的巴掌?有些邪门。 说起赌,他也算浪费了五日光景,脚下忙转个方向准备找人再开几盘。 第50章 什么你为什么总想自己会死! “祁聿当初如何进司礼监的,几位哥哥可能点拨弟弟一二句?日后行在司礼监容我避个晦。” 一句话,整间热闹下注摇骰子的场景静谧至死、落针可闻。 所有人被施了定身术,脸上神情、手上动作皆停下。 陆斜钩着酒壶要给身旁人斟酒,希望有人能提点几句。 这人翻手将酒杯倒扣桌面,不敢喝这杯。 涩涩嗓艰难出声:“往日随堂只是问宫中上下,今日为何问祁秉笔旧日,他......我们不敢乱言。” 屋内烛火下众人神色不明,染进目的颜色多闪躲心怯。 几人面面相觑,一起默契丢下手上骰盅,齐齐跪陆斜脚旁。 “奴婢几位诚谢随堂前几日之举,但祁秉笔往年之事您还是少问些。” 这人嘴下顿顿、满脸纠结,十分谨慎朝屋内环顾圈,声音压低。 “秉笔他......早年不堪。您与他近身,若漏个半字一句的,奴婢们这跟害了您性命有何不同。您不如全然不知情,不知者无罪不是。” 话里字外都是为他着想,但更多的是自保。 不想日后从他们嘴里漏出一二,叫陆斜拿去胁逼祁聿。祁聿若哪日寻根找上他们,寿数也就尽于此了。 陆斜听得脑子浑涨,什么叫祁聿早年不堪?脑子窜出陈诉那夜的话——祁聿就是个爬老祖宗床起来的小畜生。 他与刘栩也曾有过榻上关系? 垂目到靴前眸子开始涣散,与他共赌之人有些看不清,眸子虚焦犯糊。 “秉笔只是长得漂亮罢了,宫里诸位大珰剥了皮,没一位是人。您对他也别只看脸就觉着好相与。” 用漂亮一词形容个阉人,这不是好话。 这算是此人今日说得最过火的一句话,惊怕地悻悻抬头四下瞧看,紧紧脖子。 从祁聿嘴里听过何至的死因,司礼监里确实很不是人。 他父亲哥哥嘴里那些贪官污吏也不遑多让,都是个顶个的畜牲。往日在家还嫉恶如仇,入宫后就......针扎不上他,他已然无感。 放在以前司礼监这种畜牲他能激昂咒骂,甚至写文批斥,现如今他已然辩不清祁聿好坏。 因为自己什么也没做,走近人眼前已然是恶。 这人叩头伏罪,松着腔求陆斜见谅:“今日大家酒喝得多,就不耍了。随堂歇歇便回吧,我们去外头晾个酒,明日咱们还要上差。” 按着赌桌规矩将陆斜身份提清了,赌局就进行不下去了。 陆斜拱手算作多谢作陪,将茄袋银子尽数倒桌上:“今日扫大家兴了,改日小弟再来,必不张口这等糟心话。” “今日是我不懂事。” 几人摸把桌上银子,这人倏然抬颈,起身附陆斜耳旁。 赤诚慢声:“宫里敢应您赌约的人......也是秉笔叫来伺候您的,本该知无不言,可您这奴婢们实在不敢说。” “若您实在想晓得秉笔过往,往更鼓房去寻十年前的老人,许是能明白。” 这人退开两步,躬身请送。 陆斜抬手摁了把心口,脏腑里跳得相当震手,莫名种愉悦升腾。 就说祁聿心里有他,看看,阖宫上下都受令配合他开赌局玩。 他曳眉一笑,顺手从桌上提壶酒,一边喝一边往文书房去。 果不其然,祁聿没睡。 又在院子里看不知哪里来的文书,桌面一摞一摞好似无穷无尽。 祁聿一身宽松素袍,不跨腰带闲适地曲腿嵌椅子里。头发松挽,几缕挑碎散在身后,流质出一股灼然,瓷素的肤色在月光下覆层清冷,实在好看。 他这张脸确实迷惑人,端这么看,祁聿与前朝谦谦君子别无二致,就一身衣裳的差别。 祁聿余光瞧见,沉嗓:“将人拦在门外。” 几位巡院内侍身子一动,陆斜就立定不动,顺势示意那几位也不要妄动。 略委屈:“我又如何了?怎么进也不让进,你对儿子好似误会很深。” 祁聿右手竖握文书,单靠拇指划页,眸子从他进院至此刻都未曾落半分神给他。 清冷声与他划开很远的疏离:“劝你不要再来发酒疯,我懒得收拾你。” 陆斜摇摇酒壶,里头酒水荡得流动,表明没喝尽。 “今日只是小酌,不曾与人对赌些混账。我来是有话想同你说,我们往后相处还须道明白。” 可算说出来了,一下就觉痛快了。 祁聿文书‘啪’拍桌上,冷。射。陆斜一眼:“慎言!我与你什么相处,道明白什么。” 陆斜的话怎么听着格外暧昧,像是两人有什么纠缠似的。 出去长四年,回来还是当年个蠢东西,她请的夫子一字一句是教给了狗不成。 “干爹如此冷情。” 陆斜声音脆碎,祁聿右手忙 顶额角,轻微刺疼叫自己在他鬼话里醒神,别妄动气性。 肯定是他醉了,他上次醉也犯病行得尽是荒唐。 “说了多次,你我已缴帖别再这样喊我,四年该你喊、你没大没小都不遵,日日你啊我的。” 祁聿直白掷话,不想同人兜绕圈子:“如今你到底想在我这里求什么?我手上事多,实在懒得揣度你。” 陆斜不知道怎么了,有些癫得迷笑番。 祁聿蹙起眉‘嘶’口气,磨牙咬把恨,陆斜这模样十分欠揍。 若是旁人,她能直接置个错把人拖诏狱关上几日,自己办完事后再将人放出来。 面上赔礼道歉舒缓一下也就罢,反正无人敢将她如何。 偏偏是陆斜,他耽搁不起时日。皇爷回宫,陆斜要上手事务,这段时间跟不上日后定吃苦头。 这道孽缘真是......妨碍人。 当年一张帖真是给自己接了个‘儿子’,养的实在焦心。 祁聿此刻怨恨当初为什么那时回宫,但凡换个时辰、换条路都没如今这档破担忧。 他打量祁聿烦躁眼色跟受令的内侍,慢慢缓步往桌另端凑。 见祁聿一再容忍没直接下令将他赶走,陆斜死皮赖脸直接坐下,招手让人给自己上盏茶,反客为主的从容自然。 “你不用揣度我,你问我答,我对干爹开诚布公、一丝不瞒。” 他一腔肺腑,肉眼可见祁聿面起疑色,防备到已然将柄看不见的刃抵他颈侧,转息就能索他性命。 陆斜叹然,对待黠慧之人,极致的真诚就是最深的陷阱......真是一片冰心在玉壶,却遭冷遇无人顾。 他有些无奈:“好吧,我有所图,我想知晓当年真相,有你阻我上头我该是一无所获。” 一说有所图,祁聿防备心渐渐松缓,开始度量他话下真假,这真是更让人难过。 厂花之争 第63节 祁聿少了防备心,他才能再同人近些,陆斜这般想又能接受一二。 酒壶搁桌面上,内侍端盏冷茶至他手旁。 陆斜手背轻轻挥开,懒懒趴双臂上,下颚埋衣裳里。 闷闷的音从衣褶里冒出:“你说你暂时杀不了那人,想必我知情也难复仇。不如你我联手,我作你的刃,从此乖乖听你的话,你助我杀了那人。” “如何?” 这诚然说得过去。 祁聿重新摸起文书:“尚可。” 她细想想,眼神从文书边沿射陆斜‘天真无邪’的面上。 “你不在司礼监添乱,我一样能助你杀了那人。只消将祁聿的尸骨带出宫,什么我都能提前应你。” 陆斜此刻酒精有些上头,微微醺晕。 他斩钉截铁摇头:“我不想带你尸骨出宫,我想你活着。” 陆斜费解,迷瞪着人:“你就不能想如若有朝一日不用办这些脏事,不用看大量文书监测朝堂廷内变动保命,适时该如何活?你为什么总想自己会死。” 这话他一直想说。 如今说出口,却见祁聿眼下闪躲晦暗,像是有认真想过却无能为力。 陆斜晃晃脑袋,祁聿这般人物定然能置死地后生,不会是力有未逮。 这该多奢侈,她没这份命。 她的路一眼见底,旁人不晓,自己是知晓的。 她没命出宫的。 祁聿敛眸,声音很轻很轻,轻到已然破碎不堪:“你有这种机会,你为什么回来。” 她曾经唯一寄予半丝希望,将自己与他一同背负在陆斜身上出宫,偏陆斜神经一样回来。 不讲这还好,讲到这里她不由恨把陆斜。 心底钻骨的涩疼。 才起恨心,剐杀陆斜一眼时,他已经趴桌面睡着了。 司礼监还没人敢这样睡她眼皮子下,真是个憨大胆。 她从椅背抽出自己职袍递出去:“给他披上。” 一想现在天热,收手之际袍子已被人捏走...... 顺着内侍走去的身影跟着再看眼陆斜,他大半张脸都揉衣褶中,莹月下的睡容乖得舒静。 文隽微渺的书卷气是刻陆斜五官气度里的,很舒服、很好看。不同一般阉人那种携瞒阴鸷之色,他就干干净净的。 没沾过血就是不一样,或者说有家教下长大的就是不一样。 但——这人怎么长不大似的。 内侍将衣裳刚搭他肩头,陆斜翻手就将人腕子拿住。迷离睁眼却无焦,气息不稳虚声问。 “你是谁,你要做什么。” 话问得正经,动作也行的干脆,看来上次遭劫心里有阴影了。 祁聿遥声,“给你盖件衣裳,或我着人扶你回去。” 陆斜循祁聿声转脑袋,脸上几道衣褶压出的浅痕。 “干爹的衣裳?在哪里......” 他失焦的眸子四处找,看到身旁一抹赤色,伸手将内侍手上职袍卷走,搅一把缠臂膀上,脑袋一砸就埋进她衣裳里。 嗅到血气,陆斜猛地抬头,从根本虚焦看不清人的瞳孔里努力找寻祁聿身影。 “唐素为何还没回来,你有伤,谁伺候你洗漱,不然我来......” 脊梁一震刚撑起半臂,人又跌回椅子里,醉晕进她衣裳里。 祁聿看的直拧眉,陆斜酒量不行,酒品......想起五日前,直接批语,也不行。 他酒量酒品都不行。 从这里回护城河直房太远,她着人抬张木榻来,等她回后头宿间休息,就叫人将陆斜扔榻上。 陆斜在他衣裳里失了魂般浅浅牵唇。 干爹还给他备榻…… 第51章 听话你叫我出去养女人? 眼皮透光,刺得陆斜眼睛疼,袖子搭了遮了又觉得头发晒得烫,怎么睡都不舒服,最后无奈迷瞪地撑起身。 “你怎么二十了还有起床气,活得真娇气。” 一声匪夷所思问询,带着满满嗤气。 陆斜循声睁眼,正想润嗓解释。 祁聿支手吩咐身旁人。 “给他撑两把伞,再去一人给他打扇,半个时辰没醒给他搬盆冰。” 嘴上嫌弃他有起床气,行径却在放肆依着他的惫懒作为。 陆斜嚼在嘴里的话一下咬死在牙缝中狠狠咽了,屈指揉揉眉心。 靡靡倦声:“嗯,是有点起床气,衢州懒散留下的老毛病了。” 陆斜‘被迫’认了祁聿对四年后的他第一道刻板印象。 但这是祁聿惯的,他本人并没起床气,奈何现在澄清不得......这种误会无伤大雅。 看来衢州让他过得很是滋润。 祁聿再翻开本今日新从趯台送的折子,余光淡淡落陆斜惺忪未醒的脸上。 他发髻枕了一夜有些许松动,额头鬓角丝丝缕缕杂糅出他骨下几分俊逸,桃花眼朦胧散光倒显纯质。 “那你继续睡。” 本已醒了神,但照着祁聿意思他应该再睡会儿。 贯彻有话必答,陆斜美滋滋应声‘嗯’,想也不想仰头再倒回榻上,就着祁聿的宠顺势而为。 眯眼头上的伞,伞面光照旧刺眼,可又蒙层柔色叫人眸底舒适。 颈后风阵阵拂来。 才觉爽意,祁聿沉声:“扇背。” 陆斜曳眉莞尔,扇颈扇头时间长了会造成偏头疼、或颈后受凉肩胛疼。扇背人凉快了,与身体并无其它损碍。 果真是宫里伺候的老人,什么都清楚,还这般仔细他。 实在睡不着,但在祁聿这番‘宠爱’下他又舍不得起身,尝试装睡...... 刚动个腰身。 “醒了就滚起来,昨日东厂拿下的那些人,问完话将签文写好递给老祖宗。然后递你牌子出宫。” 陆斜也不装了,翻身坐起,咧着牙蠢笑番:“起了,起了。” 身旁早早有人捧着水、软巾在一旁伺候。见他醒,有人浸水拧干捧给他。 陆斜接过擦脸:“出宫做什么。” “昨日华盖殿遭雷击的事外头怎么传的,回来报给我。” “那不是兵马司跟县令活计,该他们一级级上奏到宫里来,我们再报去趯台让他们议么。” 风声都没掀起,这般早便开始预防么。他只叹祁聿行事严谨。 这是耍懒不愿去? 祁聿指腹松了文书,起身黑着脸朝他走来。 陆斜囫囵擦把脸忙丢下巾子,哎哟出嗓,急忙讨求,“我去我去,”颈子朝前,乖觉将脸伸出去,“悖逆了干爹,你打吧,左边右边?” 祁聿眸底颜色稍稍一滞,抬起手示意身旁的人退几步下去。 唇边牵得鬼迷,叫陆斜心底犯怵。 祁聿:“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怎么舍得打。” 舍不得也打了很多次,昨夜是打得太轻脸上没留痕,故而眼下就胡诌? 早知昨日该给自己补一巴掌,这样祁聿瞧着证据还能轻 松说舍不得? 陆斜撇撇眉。 祁聿右手指腹突然轻轻摁他肩头,悄然力度将人示意一把。 陆斜察觉耳垂旁气流。 “你昨晚说做我的人,从此乖乖听我的话。那干爹让你出宫,怎么又开始犟嘴了。” 两人距离几近贴一块,祁聿松散衣袍轻轻落他膝头。 明明是复述昨夜他说过的内容,陆斜这时才恍然觉得这话太暧昧。 他那般正经一字一语,怎么同样的话从祁聿嘴里出来就分外撩拨人。 祁聿是故意还是无意啊。 陆斜颈子后徐徐攀上一阵酥,钩得小腹紧绷,气息从口鼻倒灌进胸腔。 陆斜不由略微侧下颈悄悄嗅了下,尽是松脂熏出的油墨香气。 “干爹要做什么不让我知晓?你都重复我会乖乖听你的话,往后也多给我几分信任。下次有事也能吩咐我来办,包您满意。” 厂花之争 第64节 祁聿挑眉,目光朝下敛。 猝然看着陆斜的手捏住她腰上的玉,指尖略带不明意味磨搓玉佩,指腹缓起动作走势都是根据玉的纹路。 ...... 祁聿挺脊站好要推开陆斜这个动作。 只见陆斜将指腹钩缠上她佩玉的绳结上,将她固在他身前。 陆斜下颌抬三分,略仰起颈看她。 “除了阖家旧案,我是因你回宫的。你说你宫内孤寂,想寻一人陪你,当年我年纪小吓住了,出去四年倒是觉得越发想您,譬如您狠心——不给我半分挂念。” “四年不见你消息,我在府衙邸报寻你寻的好辛苦。” 祁聿:...... 惊着份骇人的心惊悚打量陆斜。陆斜眼底明明很重,她却看不明晰。 嗓子禁不住颤:“陆斜,我是男人,还是个阉人。你这段话歧义颇深,是昨日的酒没醒?” “不然我叫人再托你去次护城河醒醒酒?” 昨夜还说没醉,这都醉昏了头。 陆斜无语笑笑,胸腔跟着震了一阵。 指腹用力扯扯,她看着腰上盘带钩出一块。 “您想多了,我只是于世间无挂碍,翻来覆去唯你可念点生意罢了。我家不好男风,儿子没这些龌龊。” “我若当真与您有半分旁的心思,叫您干爹是想子欺父大逆不道么,悖逆人伦之事我爹没教过。我若真起这种无耻心思,我爹还不掀了棺材板爬出来抽我。” 祁聿第一次听陆斜懒洋洋携倦意的声儿,挺惑人。后面虽带轻轻玩笑,让人却笑不出。 不是便好,不然她能比恶心刘栩还恶心陆斜。 半条命救回来的人,正途不学净弄这些污糟事,她不敢想自己会心堵成如何模样。 “我出宫是带官仗还是便衣打听。” 看祁聿是让他公办出宫,还是私行。 陆斜松手,玉佩撞上衣裳,她莫名其妙也晃了半刹那神。 “寻欢作乐自然便衣,不用遵令,浪个几日再回来。” 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寻欢作乐浪个几日? “给干爹打听消息怎么还......我是要应酬什么特殊的人才能打听得到?” 她不自觉按把佩玉,不希望它晃撞衣裳。 “我看你这样子是真不打算出司礼监了,那老祖宗喜欢捏点人喜好,底下人也喜欢你能贿赂。你好赌很好,去外头找个看的上眼的人养起来,往私邸一藏,隔三差五去一去就成。” “什么?” 他有些没听清意思。 “你叫我出去养女人?我在京城也没私邸,这不必了吧。” 祁聿是又给他准备好了么。 陆斜拧起眉,他不愿这样做。 但祁聿没给他拒绝余地,往下继续吩咐。 “出宫赌场晃两圈,你要什么都有了。京官们又不是瞎子聋子,你这种大佛出去还不乘机献脸,你当他们是蠢物不成。” 祁聿转回那张桌旁,捡了张写满字又叠好的纸张,朝他眼下一递。 “胁杀我的随便审审,照着这个抄份送去趯台就行。” 没看内容,陆斜接过将手上东西掂掂,轻飘飘的一张纸便是某人性命。 祁聿又准备好了。 陆斜觉得自己好似是个木头,被祁聿推着往前就好。 他可以什么也不问,也可以什么都不晓。 但—— “干爹做自己被胁杀这出戏前因后果都不重要,只是您......” 陆斜横眉看祁聿脖子绷带,跟左手粽子样,还有他身上祁聿职袍那胸前大片大片的血,这些都是货真价实的伤。 “这伤何必如此逼真?” 祁聿嘴角努动,一副无奈的淡然。 “胁杀是真,我写的东西你但凡看看呢。罪魁祸首我动手解决,只是借你的手将连坐之人轻惩示警就够了。” “我有仇的太多,细因不用挖,挖了又要多杀人。” “你是将我想成什么人了,诛人凶煞?我就恶得连无辜也牵累?” 陆斜不吃祁聿绕话的套路,他第一感官是不信祁聿真被人胁杀的。 轻轻垂目,看了看他左手,昨日太医说这都缝了好几针,可见伤得严重。 祁聿不张口实说内因,这就是还不信任他。 自己也确实没什么值得他信任的,无论从前还是现在。 只好顺着祁聿安排散嗓:“哦。多谢干爹替我减负,我都不用动脑子。” 他照着祁聿的话走个过场便是。 话祁聿能绕开,他自己也能找补回去。 陆斜目色沉到底:“为何老祖宗需要每个人有喜好拿捏,您不需要。因为他老人家喜欢.......您,所以不许?” 这话他都缩着脖子问,怕祁聿恼他。 祁聿蹙眉,气呼呼摇头觉着不甘。 一种憧憬语气憾言:“可不是么,大家都能就我不能。” 祁聿这语调是可惜自己不能寻欢作乐?陆斜气哼声。 他话头一转:“既然老祖宗不让您‘寻欢作乐’,当年你是如何靠那种手段救我,我还无事的?” 这是不是不应该? 既然他无事,有事的必然的就是祁聿了。 祁聿还为他做了什么。 他想知道。 她一怔,发现自己在陆斜面前竟这般容易便被套出话来。 掐眉,后退一段距离,与陆斜在脚下地域做了个简单分割后,她立住半分神志。 “说出来,你可要欠我了。我的亏欠你可还不起。” “当年我诏狱办案那一两个月记得么,我有一半时间站不起来,多亏你我受了两道针扎穿了膝盖。” 祁聿脸色森然,几分血戾:“拿命还吧。” 陆斜从颈子开始整条脊柱渐渐僵住,知道当年他在诏狱办案,也听说祁聿受刑,但不知道受的什么刑、因何受刑。 横在腿上的赤红职袍下,他指腹捏紧布料。 呼吸顶得嗓子涩疼,一并顺胀进胸肺里,牵动得整个脏腑都难受。 ‘疼吗’含在唇齿间,陡然变成旁的话:“还有么?老祖宗就这么放过你我了?” 陆斜不晓得自己此刻脸色有些青白,神色多闪躲。 什么叫‘你我’? 听陆斜言语措辞总觉得别扭,以致让她回回都想掐住他脖子讯问他会不会说话,怎么跟刚出娘胎的稚童般胡言乱语。 抬目,她陡然间被陆斜眼底浑浊惊了 惊。 “你有几条命够欠我的!赶紧出宫,我忙。” 看着祁聿转身,瓷白素衣的背影实在漂亮,恣意隽携几分儒气太吃人。 他迷眸将人往瞳底装,却揽不尽此人风姿。 祁聿日日看文书,以他敏锐劲儿,朝内上下指不定他抓了多少因缘溯际。他说忙,怕是大事。 祁聿想做什么自己一点也不知道,有心帮都无从下手帮。 他陡然想到李卜山,将祁聿衣裳握一把。 可算有件他能做的事,牵起唇。 那就先杀祁聿想了许久的李卜山。 同祁聿草草用了早饭,抓起祁聿帮他起稿的文书就往东厂去。 验尸结果明了,案犯被祁聿一刀插入颈侧致命。 陆斜翻看伤口时,几乎能预见当初祁聿下手果决以及对自己脖子上刀的无惧。 这柄薄刃十分利落插进去,手法精准、力度决然。再两指,这人脖子就捅了个对穿...... 他咋舌,果然是祁聿,下手太漂亮了。这人怕是脖子喷溅的血都没落祁聿背上,人便到底身亡。 将胁杀祁聿旁观人员全询了遍那时案情。 陆斜黑了脸,什么叫‘祁聿当时全然不挣扎,叫那人直接划了他脖子’? 祁聿为什么不挣扎! 后续整个胁杀起因、过程都很离谱,就是那人不想顶着暑热做工,然后不知从那里知道祁聿身上背负着‘求饶’,即可获得司礼监掌印任何应允,不要性命的赌一把。 所以才会在刀架祁聿脖子上,首喊司礼监随堂过来作证,证明祁聿确确实实张口求饶。 不料祁聿完全不惧,喊着人下刀。 厂花之争 第65节 跪在堂下营造的匠人述这段话的时候都发抖,旁人都比祁聿知道害怕,偏祁聿叫嚷让人杀。陆斜似乎能晓得昨日祁聿是怎样绝决不要命、置死地而后生...... 因为他前几日醉酒行的混账,让李卜山替老祖宗回来询看撞上了这番。 李卜山个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竟会觉得祁聿以性命做局要坑害他。 祁聿都差点交代在华盖殿了。 陆斜看着地上脸色灰白五官,喊人将脸盖上。 此人该死,罪该万死。 这边刚结案,将营造无辜的匠人遣散,一内侍适时送来出宫腰牌,并附上祁聿的话。 好好成人。 陆斜看着令牌恨不得隔空扔祁聿脸上。 合着他长到这个年纪没成人,非要做那等事才算成人? 第52章 筹局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如此挑唆朝廷。…… 祁聿对着镜子将手上匕首搁伤口上,正要下手,院中就响起焦急步子。 回得正好。 “秉笔,奴婢进了。” 唐素推开门,看见祁聿对镜肩胛一动,朝自己脖子抹一刀。 他双眼发直,肺里直接清空几近要了他命。 镜中祁聿细白颈子顺着寒刃滑下血迹,一缕血跟大雨下的廊链般那种速度,血冒的吓人。 唐素翻手阖门怕被人瞧见,“秉笔!” 脚下几步慌张赶过去,“您是遇着什么难了要自裁。” 急急慌慌扣住祁聿腕子,一手去捂伤口,双眼赤红诚挚道。 “奴婢听说昨日您被华盖殿匠人胁杀,可是李随堂回来同您又道了些什么?您无所不能,我们想法子破局,不用,不用行这条绝路。” 话下胆战心惊轻颤着,出嗓的字都在抖。 他知晓祁聿对人对事绝决。 眼见唐素额上冷汗从出,祁聿丢下刀,松适对着镜子看颈上的血口更大了些。 唐素不好再拿它手,失神丢开手。 祁聿摸桌上备好的金疮药塞唐素手上:“上药。” 牵直颈子扬唐素眼下,静然语调对此激不起任何情绪,好似在做件稀松平常的事。 看着血往胸前衣裳上淌个没完,唐素浑身发虚发寒,祁聿这种神态语气不像被人胁迫到无路可走地步。 他惊着声歇下心惊,慢问:“您这是在做什么。” 但也没抱希望祁聿会同他讲明白,他有自己城府。 祁聿闭着眼,蹙紧眉心忍疼,小口小口啜气。 喉咙涌阵滚动:“老祖宗看着伤厉害心疼,能替我多求会儿情。” 唐素拔掉塞子,将药粉不计量的朝伤口上泼。 祁聿疼得朝后抽搐,唐素一把扣住他肩胛怕他朝后跌,瞧着血可见的在减少。 “雷击殿顶与您何关,便是陛下降罪也到不了您身上。” 哪里是这,这需要刘栩尊口求情?自己几句都能度得圣心为自己开罪,她自残自伤当得换取等价搏命。 毕竟一刀偏了,她跟死没区别。 祁聿也不同他多言,“你刚从宫外回来,街道上可有流言了?” 唐素从桌面取过绷带开始包扎。 点头:“有。” 祁聿晦目敛眸没叫唐素发现,暗暗牵唇。 装作不知地问:“宫外说的什么。” 唐素手上动作一顿,失力令人疼了下,祁聿倒嘶口气:“轻点轻点,疼是真疼。” 他将目光重新放祁聿颈上,‘不以为意’道:“疼您还给自己一刀?奴婢方才瞧您很是果决。” 那是半毫犹豫都未曾有。 “跟命比起来,这一刀当然不算什么。” 祁聿催遍嘴:“宫外传什么呢。” 那等大逆之言他根本不敢张口,都不知道京中老百姓是何如敢传的。 唐素气息稳稳,嗓子涌得慌一股接一股。 垂眉细声:“天地不仁;君主受奸佞所祸,天降神罚。这话还是从上林苑监传出来的,说是有片林子一夜脱皮,从树心里长出这两句;两个棚的牲畜身上绣出这话。” “兵马司的人已经将负责这几处的人尽数拿进刑部,以国体天威受折、摇唇鼓舌乱法滋事锁的。” 祁聿面上深起来,天灾说天地不仁是说得过去...... “奸佞?看来如今朝廷要推个奸佞出来顶罪了,那是前朝出,还是我们内廷出?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如此挑唆朝廷。” 冷笑:“树里长字、畜牲绣话,这不是神罚,这是人祸。” 唐素听他冷腔戾声,身上阵阵滚寒,膝头自动打弯只想往地上跪,嘴里只想吐‘是是是’。 看唐素越来越塌的肩,祁聿右手示意直起身。 “你一会儿去刑部坐记,今日叫兵马司跟问刑的大人拟个奏疏拿回来,我看明日去不去。” “五城兵马司跟锦衣卫加队人巡城,这等逆言不能往趯台去,能毙在我们手上最好,扰到皇爷面前......” 唐素突然发觉祁聿颈子这道伤有些用处了......真是先见之明。 这事不可控,若真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闹大,秉笔是要亲去趯台跪呈。但凡晚几日划拉口子,就暴露刻意讨饶嫌疑。 这苦肉计真是妙啊。 他不禁感慨两句:“是。” 这边包扎好,祁聿左手也递出去,“一道帮我换个药再去,太医院上药盯我眼色利害,简直糊弄敷衍。” “真不知后宫他们手下病症是如何好的,怕都是本尊底子硬扛过去的。” 这骂的又好听又脏。 唐素缓缓拆开他手上绷带,放松了语气:“奴婢也看您眼色。” “那帮人谨慎过头,只要不死就吊着不出错便成。你至少会望着我好,能一样么。” 唐素笑笑不言不语,当拆到最后三圈时纱布与血肉已经粘连在一处,他撕得小心翼翼也能感受到祁聿在他手上轻颤,气息紊乱。 拐绕话题试图分祁聿的心:“陆随堂呢,秉笔吩咐他忙什么呢。” 秉笔让他去刑部坐记,陆斜便没行这道差。 祁聿鼻息重重吐口,下颚抬起,仰着头纳息,却一声比一声重。掌心的手贯通的手臂能明显感受到紧绷,甚至连祁聿紧着的肩胛感官也分外清晰。 唐素都不敢拆了,可不能不拆。 缓缓到贴肉那层,他也随着紧绷起身子。 轻轻再轻轻的动作扯开纱布,掌心血痂还是撕下不少。粘着掌心翻开的肉,动作再精细还是弄流了血。 祁聿歪颈瞧见血,胸肺长长一道绵细的浊息。 “无碍,这不算什么。” 唐素看着伤、看着自己手下动作,根本没多的深思应祁聿这反过来的安抚。 直到半响后纱布全扯落,他将药捏手上,看着翻开的伤与太医缝合好的几针,缝合的是好看......从这伤看,昨日祁聿该受了好大的苦不言而喻。 唐素自觉心起钻心:“有些疼,您忍忍。” 祁聿忍得住,但他还是觉得该说声。 果真祁聿松懒无碍的声落下:“嗯,快些吧。” 唐素敛声:“您忙,奴婢知道。” 祁聿正要张嘴,唐素倾了药,掌心剧痛一下钻进骨里,游于全身。 半身汗直接发出来,连着燥天,脊梁转眼湿了大片。 “你,”掀目轻愠一瞪,“快包扎。” “昨日无端一个雷教我今日忙不少,钦天监选出人去趯台了吧。” 话问出去才想起唐素昨日不在宫中,闷了嗓,打算一会儿问昨日随侍的人。 疼从掌心溺下去,感官活络点,晕目:“过几日你便去更鼓房,我也不委屈你,那边月例银子我私补给你。” 唐素这段时日最忌祁聿给他算倒数日子。 揪心的难过,诸般情愫多且杂,搅绕在一堆唐素都理不清。 祁聿瞧他青白难色,宽慰道:“陆斜是太子的人,他进来助我我会比往日更轻松。” 唐素手上动作凝滞:“秉笔日后无事便可,”他抬起头,“陆斜做了什么会叫您发现他是殿下的人。” 这下子司礼监便交错乱起来。 陛下不会不明白陆斜身份,他能进,陛下多少是授意过。这是要太子开始插手朝内外所有事务。 本想陆斜悖逆祁聿进来许是活不长,现在谁敢动陆斜?动他要看陆斜身后的主子,跟陛下心意了...... 陆斜做了什么这就不能说,她给唐素个讳莫如深的眼色,唐素自然便收住口不往下问。 祁聿转思想想,怎么知道的。 厂花之争 第66节 当陆斜说回宫是调查当年大祭案子乃人为时,她就知晓了。 这案子就连刘栩都认为当年是太子手下失误,陛下也不作疑,殿下还因此去了皇陵受惩。陆斜只能从殿下身边、且极为亲信之人口中得知。 她看着唐素给左手掌心打结。 默默敛息,陆斜应该不会拿这种事诈她,他没什么理由在得了良籍、又家财万贯的情况下回宫做个奴婢。 这说不通。 兵马司同刑部一问流言的案子,趯台那边便知晓了这事。 庚合因熟记人册故而被调回宫中,协助祁聿替陛下督询此案进展。 庚合回宫之时唐素正以下犯上冲撞祁聿遭斥,祁聿一张奏疏扔唐素脸上,贬斥人先去更鼓房反省。 他驻足在陆斜身边不多问、不多行,从头至尾看着祁聿发完脾气叫人将唐素拖下去。 司礼监各位自束手下,不懂胡乱插嘴掉圈套里就不好了,高高挂起最安全。 毕竟各个人精,做戏简直稀松平常。 他虽与祁聿没什么过节,还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好。 祁聿瞧见庚合,直接让陆斜带他先去刑部了解流言之初的详情。 看看这边细情与传上趯台奏疏区别,晚些时候再议。 去刑部路上,陆斜紧张说:“眼下旱暑,流言已然传出京了。陕西、湖南、湖广都遭了旱情,早就在往京里报热死的人。不知北京流言如何传下去的......已有反民叫‘君主受奸佞所祸,天降神罚’,几处督抚上的折子暂扣下了,秉笔不敢往趯台发。” 庚合是没想到一个旱雷击垮个殿顶,能造成这样厉害。 他冷言直谶:“这必然是有人煽动,秉笔没个解决法子?” 话陆斜也不说尽,就将人往刑部送,叫庚合自己了解。 反正灾情流言可大可小,尤其在陛下下过罪己诏的前提下,更是难消民意。 庚合了解完回刑部,当晚饭都少进了半碗。 三更天,天突然起阵大风,携着倾盆大雨而下。噼里啪啦间庚合从床上爬起来,看着大雨安定心神。 这还有天灾么。 这场雨,将‘为君不仁’驱散,钦天监解份天意文书签发邸报至诸省,诱民就好了。再有不听者,一律照暴乱叛贼处理。 陆斜也打开窗子,看见对面庚合,两人轻松几句闲话。因为这场雨后大家都能轻松不少。 就祁聿趴窗边望天,雨水溅湿左手包扎纱布。 这雨来得不好,若是再来上次华盖殿那道雷就好了...... 心思才泯,天穹陡然劈下几道紫雷,整个天紫白炸裂眼底,轰隆捶耳膜上般。 她一下起身,看着某个方向等结果。 第53章 周全祁聿行事真是骇人的周全。 “我去趯台期间将,这些书跟奏疏全背下来。” 陆斜看着祁聿让人放桌面,到桌面放不下置放在地上十个满满当当的乘盘,书册、奏疏堆成小山样高......陆斜额角促跳,他倒是没一口气背过这么多东西。 嗓子淹了大半气息:“那,你去多久?” 时间短了他背不完,祁聿要强行检查,他只能摆烂让祁聿任意处置。还有,祁聿此去趯台多少带些险情去的,传旨到宫里时他慌到现在。 紧盯祁聿处变不惊,陆斜心底一阵繁复。 “那要看皇爷要不要我抵命。” 这句故意扰陆斜心里的话,她眸子底下淡淡看向陆斜。罚是肯定会责罚几句,旁的她有数。 祁聿语气真是好轻松,抵命这种生死大事也在他嘴里掀不起风浪。 他气息翻重,瞳底颜色激动起来。 “你抵什么命,暑热旱天夜降甘霖这是好事,京中流言正好佐证了是赤口白话。一场雨便转为人祸,朝下查就好了。” “天雷劈下来引着宫殿与你有何关系,天灾要你献祭什么,陛......” 祁聿狠狠剜眼过去,陆斜咬住嘴,把大逆不道之言吞进腹。 他降下语调:“这点小事你最多遭斥,趯台有老祖宗,不会不管你。” 瞥到祁聿颈上那道痂,两寸长的血痂实在吓人。 胁杀祁聿那人是真照死下手,不是祁聿左手及时握紧刀,真会一刀削断他半个脖子。 之前祁聿说是真杀,他竟然还存疑过!自己真是混账。 陆斜这几日每每看见他脖子上的伤,都想将净月房已经焚化炉掉下来的那堆灰指着狠骂几顿。 她听陆斜的话直蹙眉,奴婢当成他这般万事不顾模样真是有几分不可思议。 陆斜随堂便满足了?是在同她演扮猪吃老虎么。 祁聿拧眉。 “小事?一场火由奉天殿延烧至华盖、谨身二殿,文、武楼尽毁。宫中首当问罪便是我这个内廷最高掌权人,当时如何调度人员灭火、及疏散。” “营建眼前年底就能完工,如今折几座宫殿,数年修缮与朝廷巨额开支,你眼中如何就成了小事?那些钱可都是百姓赋税。” 陆斜抿嘴不说话。 他如今除了四年前的大祭案子跟祁聿,都没什么鲜活生意,还管这些么。但这话张不了口,闷闷垂下目。 陆斜不太明白,天灾烧了房子就建,这不是小事么? 赋税,不烧百姓不需要交赋税?不还是年年月月日日的算账么。 五日前那场夜雨阵阵滚雷,猛地劈着了奉先殿。旱暑久了雨下的大,没人能想着雷能点着房子,刚补漆画的殿顶大梁冲天烧得汹涌。 瓢泼大雨里内廷跟禁军、火丁兵一道灭火下,硬生生连烧两座殿、两座楼。雨半夜停后,火到辰时天光大亮才彻底灭掉。 他们三人冒雨在现场督看,整整一夜着急忙慌。 火灭第一时间检查完损伤,立即就跟工部核算亏损,营建工程负责的大人就地估算工程补救后续。 折子最快速地递去趯台,那边直接召了祁聿面呈回话。 方才司礼监小议才开完,事务交待齐整她便准备启程去趯台。 看陆斜没心没肺丝毫不上心的样,祁聿叹息。 叮嘱:“我回来前分辨好哪些事务能签,哪些不能,庚合签了你再签,不明白的拖到我回来。” “他若想给你下套你就装病,去我随堂时住的屋子背书别出门,没人敢进。” 她脚尖示意地上到膝的书册奏疏,“回来我检查,一字一句地背。全部。” 不管能不能做到,陆斜没推拒,就兴致蔫蔫地应下。 “背好了,我送你个礼物。” 陆斜眼睛直接亮起光,“那你去,我能背完。” “礼物我能选么。” 这就得寸进尺了,祁聿挑目瞬间。 陆斜随便拿起张奏疏启唇作挡箭牌:“论高祖豁达大度,世咸知之。然其记丘嫂之怨,而封其子为羹颉侯,内多猜忌,诛夷功臣,顾度量亦未弘远......” “这是什么。” 陆斜瞧祁聿淡淡张口。 “皇爷与钟阁老在宁成五年一道坐论汉高祖跟唐太宗孰优。” 那这种东西为什么要背? 陆斜更是不解了,陛下与内阁首辅闲语对论也被记下来,背个什么劲儿。 看清陆斜费解面相,祁聿一副陆斜不上道的嫌弃看他。 “叫你背就背,与你自是有好处。陛下回来该是要在司礼监开次判仿,你背的就是......答案?” “......” 不会吧,祁聿能知道陛下出什么题? 那他当年判仿首名也是这样精准踩题才拿的么,老祖宗泄得题? 陆斜个不开窍,祁聿愠怒低声:“再疑我你就叫人将东西搬出去扔了。” “走了。” 从陆斜直房出来碰见庚合,两人一个照面,他温煦低眉,顺意的很。 扬音略带嫉妒:“做您儿子就是好,陛下心意能揣度到这个份上,私给人开小灶。” 何时开判仿都是皇爷随着心情临时起意在司礼监作场考答,日子根本没有定数,甚至考场大小都随着陛下心意回回变动。 祁聿是如何算出陛下回宫会开? 他问不出话的,转声:“您终于要与李卜山对上了?” 即便两人缴帖,那也是有过父子情的,这遭陆斜空降司礼监,焉知祁聿没在其中做手脚? 两人之力捕算个李卜山,合情合理。 李卜山早该死了,因为司礼监多一个聪明人,多一个有靠山不倒的人,出了事寻替死鬼,死的都是其他人,庚合也不希望有朝一日他无故被迫落个死罪在头上。 祁聿正声纠正他的话:“我与李卜山不死不休是明面上的事儿,众人皆知。他想让我死很久了,我亦然。” 听闻身后细微动静,她余光挑去看见陆斜身影。 “题我只是胡乱猜的,也不知能不能押中,毕竟题连老祖宗也未可知。届时许是陛下临时起意、或是皇爷与钟方煦一道起拟,你觉得我能度到那个程度上?” 庚合毫不吝啬夸褒:“是你祁聿许是能?” 陆斜一惊,他对祁聿评价这么高? 祁聿转身朝陆斜招手,叫人凑近听吩咐。 厂花之争 第67节 话却拐庚合面上:“那你同陆斜一起背,只要我去趯台期间别坑害他就成。他比司礼监其他人更像个人,瞧瞧活人吐气不好玩么,我们多年没见过了。” 陆斜听得头皮发麻,直感无语。 祁聿是将他作什么围观的猴儿,逗着养呢?还叫人来指着他脸一起观看,祁聿礼不礼貌。 庚合谦逊笑说:“秉笔说哪里话,我怎敢坑害你儿子,我就想老老实实待在司礼监长长久久。您去趯台我必帮您瞧好他,一日三顿饭三顿点心给您养着。” 祁聿押题他跟着看点,多答出陛下一句多些好。自己再怎么背也不可能祁聿给陆斜的多、细,但于他够了。 虽然祁聿在一箭双雕,可是他拒绝不了的阳谋,他只能进祁聿意思里去。 有祁聿护着陆斜,李卜山这遭非死不可,就看怎么死、什么时候死。 陆斜父亲是太子前任詹事,祁聿这相当于依着‘干儿子’搭了一截太子的关系......祁聿真是厉害,便是廷内随便点个儿子,也是旁人触之不可及的大靠山撑后头。 陆斜心底一顿热。 弄半天押题背书是祁聿给他找了庚合这位荫蔽,离宫也有人时刻照应他。 既让庚合得了拒绝不了的好,又护住自己,祁聿行事真是骇人的周全。 陆斜心底一阵痛爽,差点笑出声了。 祁聿扭颈看他‘疯癫’样子,攒眉:“记得跟着庚随堂学些东西,这是我的老前辈,凡敢没大没小随意开罪,回来我抽死你。” 陆斜立正态度:“是,我不敢的。” 祁聿横眉浓郁深深看他一眼,神情叮嘱些东西。陆斜看明白了,叫他别信庚合! 转色朝庚合诉声退,再无旁的话人转身利索就出宫去。 趯台位于北京三海。**,主体景物为瀛台,踏上蜈蚣桥便稍稍震撼住,此处山石花草、楼阁亭台拥水而居,秀美宜人。外头酷暑难耐,这只上了个桥便觉凉意袭了身。 站桥顶瞧眼前桥下之人,祁聿神色翻了翻,皮笑肉不笑牵唇:“翁父,多久不见。” 他在桥下便看清祁聿左侧脖子上寸长的伤,几步跨上去。 祁聿半步将刘栩前路封住,逼刘栩站在阶梯下两阶。她就这么以高俯低看着人,刘栩顶高的气势落了半程在下,她心里松快。 意想不到地启唇,“原来垂颈看您是这样。” 这么瞧刘栩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怎么就将他们逼得毫无退路呢。 祁聿难得能这般瞧看刘栩,不禁因为费解与分析多瞧人几眼。 刘栩掐紧的眸缓缓舒软:“你怎么会这样瞧我。” 被祁聿看得心口燥动番。 就近再这样细看祁聿颈子,细白脂玉般的纤颈一指多长的血痂真是吓人。 这是真要杀人,往死里在下手,比李卜山述回的话跟陆斜来的签文都伤的厉害。 刘栩气息沉凝沸浊:“你日日谨慎的人怎么被人用刀抵到脖子上了。” 她忽视掉刘栩担忧,只朝下敛眸。 端端正正的腔说:“翁父说这道伤是哪位大人、不对,哪位奸佞想搅浑朝廷,刺杀皇爷贴身奴婢?” “这不是杀我,是前朝有人要扰乱大内、斩陛下臂膀......” 刘栩喜忧参半掀目。 喜祁聿无论何时都在替圣心替司礼监考量。 忧他不记自己的伤,还将此作为贴笼圣心、或替司礼监刺出去的利器。 他一下张不了口。 当年天真的祁聿从更鼓房出来便不一样了......刘栩也说不清自己更喜欢当年的祁聿,还是如今城府深沉毫不出错的祁聿。 若非要做比,他希望祁聿一辈子都不要从更鼓房出来。 “那就内阁吧。” 第54章 布局祁聿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混账…… 雷击烧毁宫殿这事,工部、营建掌事跟她都落了督建不利的罪。 先前雷击殿顶造成京中‘君主不仁’流言至今未消、甚至在旱灾区也引动反民流言,两道罪也压她头上说京中调管不利。 陛下仁心只罚了跪,这是她早预料到的。 只是炽热炎炎下跪了一个时辰,祁聿脸便消了血色,鬓角头发湿透,脊梁也深了一片颜色。 刘栩在殿内伺候,远瞧着太阳下的祁聿几度不忍。 大火烧了殿宇、京内流言、加之几省督抚的折子......虽为天灾,祁聿已然将所有详情加以控制并上报、协调各个府衙处理,灾省反言之事他坐镇宫中奏办了,余下的也有心无力。 这种无妄之灾给谁也做不好,但总要有人顶罪先给朝廷、天下人看。 他身份就该背起这样的罪责,司礼监哪有这么好坐的。 建成帝见今日刘栩伺候的分心,循着刘栩 一道空隙跟他视线落到殿外。 劈头烈日下那张瘦弱身板微松,领口汗湿半身也挺着肩跪的笔直,只是瞧着精神像是要跪不住。 建成帝倚在椅子里,哼一嗓:“晓得你心疼他,但言官那张嘴该如何平息。” “他们不也跪在桥外奏流言挑唆朝廷么,说祁聿宫中监办不利,连着闹出事来。遭人胁杀都是他过度苛责匠人烈日下作工,以致闹了天神降灾,他可是本朝最大的奸佞。” 建成帝话语带调侃,几分对言官这等喉舌杀人功夫絮烦。 刘栩要不是在皇爷身边可就要开骂了,明明是工部的过失,凭什么就安在祁聿头上。 皇爷意思也简单,就是处置了言官的嘴,祁聿便无事。 本就来避暑消散心思的,言官偏偏这时还要来搅扰圣意,真是不找口舌的言官便不称职。 他从许之乘手上端过茶壶,躬着身子走近。 ‘君主不仁’流言起得匪夷所思,奸佞,哪里的奸佞,前朝与内廷都觉得是彼此乘机散播谣言,想要肃清对方。 这些时日内阁与六科会揖话都互相敷衍,行骂的不敢太重,原来两边人一道是在等祁聿出宫。 言官还敢将天灾奸佞侮到司礼监,真是不想活了,说没人牵头都不信。 刘栩给建成帝倾盏茶。 语调平稳:“祁聿上的文书里说了,是雷击殿顶引着了未干的梁上漆画,造成的火迟迟灭不下。” “这等酷辣日子怎好一遍遍上漆画,画作明明就是秋日阴干方得长久,炎暑作画烘干的要不多久就得开裂。” 一反常态的事必然事出有因,话点到这里陛下也就清楚了。 “你是说有人故意。”建成帝也浑色琢磨刘栩要说的话。 刘栩垂声:“老奴没说,但也不无可能。” “夏日本就枯燥容易起火,一道雷击在雨里能烧一夜不灭,可见其中不乏夹着人祸。再则上林苑的离奇,未必不是一道。” 刘栩手背轻轻掠过盏壁,不烫,两手捧给建成帝。 时刻瞧着眼色,缓声:“京中流言传去他省再快也要时间发酵,怎么京中这头起了雷,那边立马就能跟着喊谋逆之言?陕西、湖南、湖广离京可远着,没半个月到不了信儿。” “闹事加急来的折子都跑死几匹马......恐是早早便有的预谋。” 建安帝知晓刘栩想往下说什么,也就着局面张口。 “谁去查合适。” 他遥遥看眼门外那道身影,刘栩就是拐着弯给祁聿辩情。 刘栩跪下答话。 “祁聿惹出来的自然他不行,前朝不信。可让陈诉去,他掌着东厂,并着锦衣卫肃清流言会快些。” “主子总要在回宫前瞧见京中、底下一切清明不是。” 这事本就跟祁聿无关,是前朝总想将司礼监拉扯番。所有错往廷内置,将自己失误全撇干净。 祁聿跪会儿也就将言官嘴堵上半张,偏刘栩心疼这人。 他再跪下去,一会儿刘栩该磕头了,建成帝不想看见。 容他次心疼,淡淡声:“那去吧。” 刘栩心底安然,“谢主子饶他。” 建成帝起身,刘栩忙跟着起身随侍在旁。一个支手动作,许之乘退出门到庭院传达皇爷意思。 顶着正午太阳晒一个时辰,实在有些头昏眼花力尽筋疲,她虚力伸出手求许之乘搭把手。 许之乘看着他左手掌心缠着绷带,一把拽过腕子将人提起来。 “秉笔辛苦了。” 这敷衍的音嗓真是听不太出多少感情,她膝盖软了下,忙倒口口水润嗓。 干涩扯喉出声,“这事要落陈诉身上,我估计回不去宫了,这边如何排班的,我今日需要做些什么。” 祁聿果真到哪里都能适应、且有条不紊,这是真处变不惊的奇人。 许之乘见他嘴里没一个人,几分冷意:“皇爷昨儿起了好大一通,你可知为何。” 这话明显是对着她来。 祁聿赶紧自省:“我未行什么事瞒着这边,如何会与我有关。昨儿如何了。” 许之乘脸上神色微微顿滞,反复瞧看祁聿,试探句:“你不知道?你怎会不知。” 这件事应该是祁聿最高兴才对,他怎会不知情。 不用跪后,站廊下得会儿荫,身上舒服不少。 祁聿微微横眉,作势诉苦:“你是不在宫里,是不知道那两殿两楼烧成什么样子,我还有心情关注这边。快说,让我接下来避忌着些。” 祁聿催促声,余光一小宦偷摸走在屋内视野死角,偷偷给她递杯茶。 信手取过润嗓,几缕杯沿目光候着许之乘嘴里的话。 厂花之争 第68节 “李卜山昨晚照例巡殿......被人刺杀,那贼子被禁军堵着直接自尽,禁军至今没查出身份来。” 许之乘这话说得小心翼翼,遥想到昨日都觉得有些心慌。 祁聿听得直笑,压着声不敢出,怕惊着殿里的皇爷。 咧嘴笑半响才低声道:“我当真不知。你这么说话他必然还活着,”她连连摇头,直叹,“真是可惜,没死透。” 祁聿眼下晦暗乍凉,血戾色直朝眼底漫,颈侧青筋都起了两根。 一节赤红撞他胳膊,声音渗着叫人发冷战的毛骨悚然,拎着笑问他:“贼子尸首在哪里,我一会儿给他拜拜。” 许之乘:...... “你去拜,叫禁军直接拿了你问话。”这是什么新型作死法子。 见祁聿喜眉笑脸,对刺杀李卜山是不是祁聿下的手一下存疑。 “真不是你?那是谁,一下‘杀’了司礼监两位,这事可严重了。”皇爷面前是要有交代的。 宫里跟趯台能发生刺杀,太后、陛下、皇后、太子都在,这般巡防不严,‘下次’杀谁? 道到事情严重性,祁聿收了皮笑。 “是严重,我与李卜山触到谁了。不惜这样手段杀来,真是逼得没法才用这种绝境手段。” 许之乘深深注视下,祁聿面上朗清月明的直白,完全瞧不出祁聿眸子下半分其它意思。 饮杯水后赤烈晒出的潮红肤色略微回点色,人精神两分。 祁聿绵长吐口气,眼底凝色,深邃不堪。 “这是即将要行什么,翁父与你们可有预测过朝中动向。” 自然是预测过,可并未完全看清谁要作什么动作...... 余光落在祁聿颈上,还是先让祁聿去休息,他的伤过于吓人,又跪晒这么久,来了往下有得忙。 “你如今出宫,这段时间也小心些。陈诉回去查案、李卜山又伤着,这边缺人伺候。” 祁聿松散耸肩,若无其事扯嗓:“就没想能回去。” “陈诉在哪里,我找他说下情况。” “不用你找我,我接到口谕一会儿回宫。宫里什么情况,聊聊。” 身后一道沉稳腔,祁聿欣然拧过半身,多日不见,陈诉照旧稳重。 她散懒着腔哼哼:“寻个爽意的地方我们说两句。” 祁聿同许之乘刚对眼,许之乘不等开口人就往后退,“皇爷或许需要奴婢随侍,就不打扰二位办公。” 他一走,陈诉一臂指路,祁聿将杯中剩下水仰尽空杯递出去。 并肩凑近,两人穿过山石林廊,找处僻静小室,祁聿吩咐人端盆冰来,他热得紧。 底下人眼色一转便知,所有人不约而同退出去,锁上门,叫他们谈私密。 陈诉深邃瞧人眼,扯把腿上衣裳谨慎坐一旁,一会儿回宫要注意仪态,衣裳不能有痕。 祁聿看人等着自己交待,她闷嗓,瞥眼合上的门。 本该照着距离坐对面那把椅子,她偏一屁股坐陈诉隔壁手:“四年前你说临门一脚送李卜山的,还记得么。” 陈诉心思滞重,他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知道祁聿谋划...... 但耐不住好奇,诘问:“他昨日遭刺杀是你?” 真是胆大,皇爷眼皮子底下敢动这种死手,这是老祖宗出言相保都要褪半身皮的程度。 祁聿如何疯了不想活。 听这话头祁聿要拉他作伴,陈诉不想作祁聿的刀尖,眼下生了疏离。 祁聿一般不动手,动手必索人性命。 他的局都谋得大,且险,陈诉自觉不敢沾。 他看向身旁的目光不由谨慎起来,以防祁聿摔下去将他连带一把。 “不是我。” 怎么都觉得是她呢,这该死的刻板印象。 祁聿无奈莞尔,屈指推推额角。 趯台是哪里,她手下的人老祖宗有数,她哪有本事在这里动手。真有的话,她在坐上秉笔之时李卜山就是毙命之时,还能苟活至今? 李卜山眼下被不被刺杀不妨碍她的计划。 她紧紧嗓,沉口气压死声:“这次流言如果引进司礼监,咱们......” 陈诉直接闭目塞听,只当祁聿在说胡话。 看祁聿神情都在警告祁聿别费神多言,是要起身意思。 祁聿厚着声循循善诱,清质声音诡异又让人神思混沌。 “你私宅再多女人也不是絮娘,我道你隐忍十三年,咱两想杀他的心思应该一样才对。怎么你不想听?” 陈诉多年没听过这个名字,乍然听到,心脏还是促疼深深抽得塌了他的肩。 祁聿声音有些恍惚,他一再定神才缓缓听清身旁身影。 “流言引进司礼监,引到老祖宗头上,你替我推把李卜山,他此遭必死无疑。” 陈诉慌得看向门外,身上一把骨头一身皮都颤起来。 他低声斥喝,真恨不得一把掐住祁聿喉咙——别害他性命。 陈诉戾瞪,字一个一个咬紧。 “你要死别牵累我,你是死不了,仗着床畔还能让老祖宗留你一命。这么些年,我也没实质性害过你吧,你与我可没有什么生死必报的仇怨,这遭你要做什么!” ‘君主不仁’流言引到老祖宗头上,皇爷必保老祖宗。 那死谁?这么大阵仗就逼死个李卜山?若是李卜山不死,司礼监这回就要推出个人来死......祁聿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混账话。 祁聿对这二人积怨十数年,陈诉觉得杀李卜山是祁聿能做到的最高顶点,倒是没想过他连老祖宗性命也在肖想。 简直天方夜谭。 这话说到这里已经尽了。 祁聿再张什么口他都不可能应。 她就知会如此,一把按住陈诉即将要起的身。 “我来做,临门一脚需你送他一程,这也算你为心上人报仇。我行的事全告诉你,不到索杀李卜山那步你不必动手,你随时可抽身。” 陈诉略微动摇了一瞬,耳畔落下一句狠。 “我与李卜山赌这条命。” 这次不光要李卜山死,还要陛下开了西厂。 她要禁军兵权。 祁聿森然幽幽道:“你放过这次机会,你要亲眼看着李卜山活到什么时候。我将命放你手上赌一把,你竟畏缩至此,十三年了,你心底的人闭上了眼没。” 陈诉胸腔一滞,直觉心口疼得他不可言描。 第55章 塌了祁聿就是李卜山送去老祖宗榻上的…… 陆斜刚赌完,右手食指钩着一壶酒晃荡到庚合门前,不顾时辰地抬掌拍门。 “您开开门,我有事想请教您,您同我叙说两句好不好。” 对陆斜这种日日耍酒疯状态,庚合没两日已然习惯了。真不晓得祁聿之前在宫里是如何管教他的,真是掌点权就飘。 无奈陆斜身份他也不好开罪,披件衣裳出门。 他开门凝着天上月光,冷肃着嗓:“你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么,你白日不用做事,旁人不做么......” 有祁聿庇护,陆斜浪在宫里玩闹不办事都行,再则他也不懂什么事能做、怎么做。 陆斜睨眼笑笑,一副天真无邪毫无防备水汪汪眼睛沾湿带水地瞥着庚合。 “我找了更鼓房十年前的旧人,他们不肯跟我说祁聿的事情,我寻不着人问。” “趁他不在宫,此时夜深人静正好叙说秘语。你知晓阖宫上下所有人,能不能同我说说他?” 庚合脸色骤然走深,眼底尽是繁复。 陆斜眼下绯红真是醉得不轻,脖子耳朵也染了大片大片的色。 庚合面上走势僵半刻,松软出一抹陆斜看不懂的苦涩。 “宫中阉人多苦难,他早年可怜,你问这些作什么。” 陆斜没心没肺佯笑,提溜着壶仰一口,醉醺醺闷声。 “有人说他上过老祖宗的榻,我就......好奇。他的性格、与老祖宗相处不像有这层关系。” “你,同我说说。” 不止一次有人说过祁聿早年不堪,他......如何不堪了,他明明顶好。 他身子摇晃,伸手将庚合小臂一抓,醉后力道完全没个轻重。 庚合眼皮一跳,看陆斜今日这酒疯是不好敷衍了。 “祁聿想杀李卜山是众所周知吧。” 陆斜情绪提供的好,如同个捧哏,适时狠狠点头‘嗯’声:“是什么仇怨,怎么阖宫皆知?” 庚合倒没被人如此应过声,一瞬觉得陆斜有趣又神经。 什么仇怨,那说起来话便长了。 “早先年老祖宗其实并不好男子,他一直是喜欢女子的。那时宫外养了十九位,一次宫外暗杀后老祖宗便未出过宫,就开始找宫婢。” “老沾惹宫女,次数多了自有皇后提点。他是为陛下数次卖过命的老人,皇后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直到一次有五位宫婢在皇后殿前鸣冤齐齐自戕,这事闹到前朝,老祖宗这才被陛下训斥。 厂花之争 第69节 陆斜摁住想骂的话,粗粗哼声。 ——畜牲。 庚合沉默半刻,掀开眸看陆斜,他眼神迷离,恐是醉醒未必能记得什么...... “老祖宗这喜好不可能改掉,恰好李卜山瞧见了十三岁的祁聿。你照着祁聿现在这样貌,多少也能晓得当年他该多嫩多好看。” 陆斜到这里就隐隐知晓什么,脑子开始不敢听了,身上不由战栗。 他紧紧握着酒壶,几近崩碎了牙,面上却还要装做醉态。 庚合平淡的打量着人,缓声道。 “祁聿就是李卜山送去老祖宗榻上的......自那后老祖宗便从未找过宫婢,开始喜爱男子。十二监由他挑,玩死了都是他手下,随便捏个病、捏个错,死讯便由他几笔覆盖了。” “老祖宗起欲是起欲,却从未耽搁朝廷的事、皇爷的事,那些人正当理由死去,谁都无法如何。” 陆斜脑中促疼,他抬手掐了掐额角。 李卜山真是该死—— 自己四年前便是个进献的‘贡品’,也不乏有人偷摸摸他几把揩油。 祁聿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宦阉奴,对着司礼监掌印......这简直塌天。 他听祁聿的话悄摸打听过老祖宗榻上喜爱什么,知情的老人让他去宫外优童馆里问。 他去过,床上那一匣一匣的器具五花八门,没一个能让人好死......知道刘栩变态,不知道这样变态。 陆斜气息实在稳不住,可又无法发作,磨着牙佯醉问。 “祁聿他,如何活下来的?” 庚合摇头,这确实到了他认知盲区:“老祖宗榻上之事就不知道了。” “九年前,祁聿与老祖宗定了约。老祖宗不插手他生死前提下,宫里任何人能叫他求饶,他就自愿重回老祖宗的榻上,心甘情愿服侍一生,他想老祖宗给他一次选择做人的机会。” 因为宫里苦难太多,祁聿惨,旁人也惨,他看太多了。 庚合脑袋抵靠在门框上,不带情绪。 “老祖宗那一年很看重祁聿的,他太漂亮了。祁聿难得一次不哭自然想哄着,也觉得祁聿十四翻不出风浪,叫他求饶多简单。一应下,老祖宗九年没碰成人。” 他真是佩服,感慨非常道:“祁聿真的厉害。” 这种厉害谁稀罕? 陆斜心开了个创口,又深又大,疼得他呼不出疼。 不敢在庚合面前显露太多,湿漉漉眼底绞着痛,嗓子颤颤:“祁聿前几日被人胁杀也不求饶,他说他经历过......” 经历过什么。 话道半头,他等着庚合替他解惑前因。 庚合慢慢悠悠说:“那年老祖宗放话,谁能叫祁聿求饶,应一诺,求什么都可。巴着老祖宗的人太多,九年前宫内外都盯着祁聿,想尽一切法子叫他求饶。” “祁聿那是货真价实的死都不张口,一回身上被捅了七八刀都不松口。下手的人都怕祁聿死,他死了自己也就完了。” “就这么,祁聿从更鼓房一步步走出来越升越高,十六进司礼监,十九作了秉笔。他也算是宫里的传奇人物了。” 这段内容庚合稍微有些情绪,庚合对祁聿满心满眼佩服。 陆斜却听得头脑发昏,一把刀搅他脑子样痛不欲生。 十三被看中,十四做的约,那一年祁聿在老祖宗榻上如何撑下来的?十四之后又是如何活在阖宫算计折腾中? 难怪祁聿说话总是清冷没个活人气、懒懒散散都无所谓的样子,这要是给他,陆斜觉得自己早死了。 他一口将酒壶里的酒仰尽,一滴不剩。 “李卜山真该死啊。” 刘栩也该死。 庚合听陆斜这句感慨是咬牙切齿,神色混了混。 李卜山该死这件事又不是只在祁聿眼底心中,很多人都想他死。 陆斜软在墙上,祁聿好好的人,作什么活得这般苦楚。 难怪大多数人不敢惹祁聿,惹不起啊,祁聿两条命,却次次不留活路的与人赌命。因为别人不死,便是自己死。 这回再想祁聿嘴里那句‘不死无大事’......陆斜抬手摁住心口,不开心也是大事啊,有没有教祁聿这句话。 十四岁那么小便在宫里一人活到现在,他想象不出祁聿怎么活的。 此刻总算知道他回来为什么都说他悖逆了祁聿,因为祁聿想出出不去。 原来祁聿当年送他出去,他也带走了半个祁聿。 陆斜第一次后悔回宫,第一次知道祁聿给他的那句‘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有一半是祁聿给自己的。 他是也想岁岁逢春么。 自己可真该死。 陆斜塌了肩,一滩烂泥样靠门板上。 笑笑,又笑笑。 心疼的就剩哭了才能化开些情绪,他又不能在庚合面前这样难过。 祁聿嘴里总抱着死,因由竟然在这儿。 活成这副样子,祁聿的未来真是一眼瞧得到底,只能被这座皇城耗死。 难怪要把自己尸骨带出去,不用祭拜不用立碑,只求向阳...... 陆斜无言以述此番心间痛楚。 祁聿这样好的人,这座皇宫在对他做什么? “祁聿就这些了。你该回去睡了,我明日还要去刑部坐记,与你不一样。” 庚合抖把肩上衣裳。 陆斜回神,酒壶挥挥,“打扰打扰,我回去了。” 脚下颠三倒四地朝自己晃,进门前抬手砸了酒壶,门‘嘭’的一声阖上。 庚合看着陆斜背影,迟迟凝目。 陆斜对祁聿好似生了与他们不一样的心思......但他也不敢下定言,看着对面屋子烛火一灭,他才缓缓转身进去。 听到对面关门,陆斜捂在被子里犯怔。 手下死死抓紧褥子,眼底一片血色。 他要李卜山不得好死,这次没杀死,下次再来,他不配活在祁聿眼前。 想到祁聿,陆斜躬身塌进褥子里,胸腔狠狠震个没完,他觉得心里有幢富丽堂皇的房子塌了......废墟里他想拣起点东西,譬如祁聿? 撒手往被子里一滚,咬牙,狗日的苍天。 祁聿行完差下休,在一处湖边假山石旁,懒散地坐地上架个小火堆煮着竹茹水。 时不时用手上小棍挑着火,斜倚着山石赏景,眼中却茫白什么也装不进去。 一道带着竹帘的船驶进眼底,她浅浅掀眼,小棍在指间旋了个圈。 船停她眼前不远,竹帘里月白身影绰约,朦胧感给人几分危机感。 两厢静语,祁聿提着衣摆朝前跪正:“殿下是在等臣行礼?喏,我跪了。” 竹帘缓缓被拨到腰间便停挂好,一袭月白挂着玉带的身姿显现。 这等敷衍跪姿,一腔懒散。 船内掷声:“你乖张。” 祁聿索性纵着他的话行了判词,身子一歪,撑着石坐回原样,手上木棍挑弄火苗。 “殿下的人好生没用,连个李卜山都杀不死。” 这句话刺的人一把掀开竹帘,一张温润儒雅面容端是英姿。 他拧眉沉声:“陆斜突然求来,本宫自当行的匆忙。这是哪里,怎好动手。” 眉心掐紧,看着祁聿一副吊儿郎当没仪态的怠惰样。 声音沉紧:“本宫好奇,你与陆斜说了什么,他长这么大头次求着让本宫杀人。你的仇怨,教唆他做什么。” 祁聿眼底深晦,牵唇似笑非笑,斜斜睨神。 朗脆道:“没有哦,我可一字一句都未说过此等内容。老祖宗耳朵在宫里,我若下了令,老祖宗这次可不会在皇爷面前替我心疼求情,定是要叫我长长记性。” 李卜山救过他命,还帮他这么些年搜罗小宦供他取乐,刘栩轻易不会让李卜山出事。 鬼话! 他看祁聿一副不老实的样子,拧起责怪。 “祁聿,你谋心是把好手。这等命令需要你张口说?你只要挑起微末心思,玩弄陆斜是什么难?” “你既知道他是本宫的人,好好辅佐便是,做什么以他为刀替你行私怨。祁聿,你做的不该。” 这话祁聿笑笑,面上不显其它意思。 唇齿尖锐出声:“啊,那奴婢对不住您心腹了,您要罚我么?” 这说得什么话,祁聿是司礼监秉笔,他乃东宫主子,有什么由头动人司礼监的人。 祁聿混账! 祁聿歪过脖子,下颚垫自己肩上,眼底迷着色看他。 “殿下是想让陆斜日后接管整个司礼监?” 船里人不言不语,唇角紧抿,这个问题他不想答,也不打算答。 祁聿心下晕了种奇异,其实陆斜日后去处她根本不关心,她只要刘栩跟李卜山偿命就好。 可嘴上又悖逆心意,启唇问:“殿下当年是真不知陆斜被掳走。还是因为陆詹事全家忠心于您,您便在陆斜被掳走时盘算好让他接管您的司礼监?” 能力强不如忠心,且陆斜家教正派,他不会阉人那套阴鸷手段。 厂花之争 第70节 只要陆斜活在宫里,就能用,四年前是,现在也是。 若陆斜在司礼监长歪了,换个人便罢,天下阉人那么多,他没什么特殊。 恰好陆斜碰她手上了,她没叫陆斜受那些苦,长到如今这岁数还算良善。以致太子将人重新送回来,想捉手替他办事。 若太子日后将司礼监掌印之权给陆斜,该想的是海晏河清......陆斜纯质心性与朝廷、与天下未尝不好。 就是陆斜太冤枉了。 她有些不是滋味,好好的少年公子怎么叫人算计到这番地步。 祁聿对陆斜更是亏心,觉得自己对不起他。 这话他答不上,轻轻叩响船栏。 “开船。” 祁聿见索不到答案,手上棍子打了下火,火星陡然飘高,将人吓一跳。 闷闷道:“陛下今年必启复西厂。殿下推陆斜上去吧,陛下有意让您参政插手内廷的......” 这话让人回身重新将目光搁祁聿身上。 他费解地挑眉:“你四年前就想启复西厂做西厂督主,如今叫本宫推陆斜?那你呢。” 祁聿不看人,只看火。 声音愈发闷沉:“我自有我的去处,我要去东厂。” “日后殿下手握廷内大部分禁军,记得跟陆斜说声让他同我一道架空刘栩。您能吧?别再像这次失利了。” “我输不起。” “陈督主呢。” 多余问这话......他一下缄默。 祁聿捏着袖口,从火上捏着陶罐把手将竹茹水端下来,怕烫慌手将罐子搁在一边。 “他有他的去处,我们各占其位。” 第56章 哄人我好疼,你能不能让我靠你肩上一…… 那日大雨后整个京城又成了酷暑难耐的天气,以为能歇下的流言又在京中起风,半个月后三省督抚奏疏再次递到趯台,陛下盛怒。 内阁跟司礼监一道开议,也只能商量从附近哪里引水先保土地,以免入秋闹灾荒。 钦天监判大旱后必有大震,数十人分去几处灾省实地考察,再报朝廷。 海南两场倭寇战役险胜,请求朝廷拨款修缮战船与炮火兵器。 兵部照着上报来的数据请示陛下,奏 疏到趯台之时便即开议会,战事该批,核议兵部归划好相应数量,内阁跟司礼监统度到后半夜才罢。 趯台风景秀丽,比宫里是爽快不少,就是事情太多,祁聿忙得脚不沾地。 刘栩知道她与李卜山关系,怕自己一个不防她将李卜山彻底灭口。特意将她调到另一端僻静点的屋子独自住。 祁聿也没空盯着李卜山这半条狗命。 这道局成了大半,她只消等,只消等到那日,李卜山必死。他过不了今年春节。 刚好也因此李卜山被刺杀重伤,她不必跟刘栩住一块,很是舒适。 得了许之乘接班,她从御前退出。慢悠悠晃回自己住处,老远恍然瞥见一道素质身影。 廊下灯笼下拉长的身影好似直接扎进了心里,小小的将人刺分神。 数步阔近,真真切切看清人。 祁聿拧眉,费解:“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在宫里背书么,背完了?” 过目不忘遗传上了? 陆斜抿唇,面上一阵惭愧,眼底闪烁不定。 ‘咳’两声清喉:“儿子天天不干事,陈督主把我赶来这边避暑了......说来辅助老祖宗历练历练。” 什么避暑、历练,就是过来别在宫里碍陈诉的事。 “......”祁聿倒吸口凉气。 她知晓陆斜都藏着,藏得深,太子不会要个蠢物回宫。 陆斜只消求太子一句,太子就敢不论这是趯台、天子住处,直接派人下手,可见陆斜的话相当有用。 经此一遭,倒是要将陆斜看重几分。 祁聿上下扫两眼人,“找老祖宗你应该去怀仁堂,到这里来做什么。” 就着困意散目,她顺手扯了腰上盘带,松开职袍后一阵风钻进衣裳,舒适不少。 与陆斜自然错身踏上两阶推开房门,进屋先倒杯茶清嗓。 陆斜见祁聿细白腕子这么‘唰’地扯开腰带,革带拎在手上朝他身边走。他眼皮一跳心口鼓动,嗓子上下禁不住心神咕涌阵。 余光随着人转身,看着人略倾肩倒茶,倚桌边......看过来。 陆斜忙清正神色,几步进门:“儿子来了肯定要先拜见干爹,这不是规矩么。” 这时倒讲规矩了。 祁聿看见他衣摆缝隙裤子,定睛确认没看错,整个人从头到脚都麻了,半分昏昏欲睡陡然清醒全部神智。 不可思议掀眸看陆斜。 晦目,咬牙切齿:“关门。” 陆斜转身悄咪咪抿笑,翻腕将房门阖上,转回身时故作不解:“怎么?” 祁聿眼底愠了一整层怒色,气息急促顶胸腔两下,几近咬碎牙。 “你穿的什么!” 陆斜憨直站在门前,她喝声后,叫他脸上呈现茫然之色。 只见陆斜还挺不要脸,指尖捏着袍子就掀开。 他着的裤子比正常布料透了一大半,几乎能清晰看到完整腿型。 两条腿肌肉分布均匀韧劲有力,线条走势起伏流畅,他就这么赤裸裸给人瞧。 半分朦胧下能清晰瞧见笔直细白......这种衣裳是刘栩喜欢给人穿着的游戏之物,撕起来痛快、声音好听。 她几分慌措,气息一阵不住地翻涌。 掐眸:“你,得了老祖宗召见?有人领你换的衣裳?” 祁聿一时庆幸陆斜还知道往自己这里跑一趟,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她扼着怒,言语分明的就是要将领着陆斜这蠢出换衣裳的人给打死。 他无碍地低头,“这啊。” 陆斜打量着祁聿生气的程度,绷紧唇吞咽一口:“我在宫里赌输了愿赌服输穿的......” 祁聿手上杯子直接照人头砸去,“你是蠢还是疯了,这种东西你也胡乱赌。” “你到底知不知道丢人!” 一路从宫里来趯台?她光是想个头都不敢往下想。 陆詹事应该从他换上开始就从地里爬起来怼着脸骂了吧。这种儿子......不如不要。 陆斜到底长没长脑子! 陆斜肩颈本能一抽是要躲的,脑子比身体定的快,迎着祁聿杯子硬接了。 眼前一阵眩晕、脑子陡然茫白一片,于此地上‘啪’得一声瓷脆。他脚下朝后跌两步就撞门上,手扒着花纹紧紧抓把才没摔倒。 陆斜定了定神,脑子还是晕,扶着门缓缓蹲下身喘气。 柔弱道:“我错了。” 语气诚恳的不得了,声音又细又弱,乖服得认认真真端着好态度同祁聿道歉。 无论他说什么,就祁聿会好好听,也会因为他混账生气,换了旁人谁管他啊。 陆斜好好解释:“这样我能‘戒赌’。你让我背书去考判仿,不能让陛下知晓我这种鬼样子。你从万千书册、奏疏里辛苦挑给我的,我不想失在德行上。” 他不能突然好赌,又没因没由骤然戒掉,不然引人注目去深查他,总有些东西不能让人知晓太深。 司礼监的人糊弄不过去,他只能借祁聿的手断一断喜好。 闷声继续解释:“眼下好赌众人所知,日后也能用,儿子‘赌’够了。” 日后他再开赌,每开一场都将不再是一场简单的赌局,必有所图。 眉心刺疼,陆斜指尖正要触上,祁聿脏腑倒吸,急急转身去摸药匣子。 “别碰,破了,我给你上药。” 看他眉心一片顷刻起的乌紫,一道血口糊在中间。 听到‘戒赌’,她神色才平稳两分。 还将局引她身上,真是敢。 一边找匣子,一边生硬道:“我回去任意指你个错,众目睽睽下训斥你就行了,何必穿成这样晃人前。” 陆斜哼哼没说话,缓缓坐地上靠门板等着祁聿找药。 哦,他故意给祁聿看得,没人看到。 看着祁聿翻找药物的背影,他蓦地想起庚合的话,这张削薄的背叫人一阵疼。 眼下不禁染赤,嗓子凝了话却道不出声。 祁聿拿着药走近顿下,眸子怔住,有些结舌:“你怎么要哭了,我砸得很疼?” 转‘嗤’一声,哼道:“娇气。我受过无数道刑,都没哭过。” 厂花之争 第71节 陆斜望着近在咫尺他脖子上的刀痕,结的痂都未落,这么深这么长的刀口。 嗓子一唔,声线茫茫空洞,不受控问:“你为什么不哭。不疼吗。” 陆斜抬起的眼里水汽很足,足到蒙了祁聿的心,她一时失神。 她都在宫里多少年,遭过多少次,自己数都数不过来。 这话激不起她半分感慨。 稀松平常语调:“这有什么好哭的,最难的都过来了。我每日忙都忙死了,没空想这些。便是受了刑,也要忙着事务交差。” 因为越是难、越要谨慎,要好好看文书,看其中有没有隐隐埋到她身上的陷阱。 敌人总是会在人受伤自舔势弱时再布下杀手,她活得不易,没时间整理凌乱的心绪、更没时间难过,她要往前走稳每一步脚下的路。 最难。 祁聿嘴里的最难是自己十三岁到十四岁期间,还是十四之后进司礼监之前的那两年? 他想问,可这种东西开口跟杀人一刀有什么区别。陆斜揪住祁聿衣摆,不敢用力,脑袋朝前狠狠一倾。 “我好疼,你能不能让我靠你肩上一会儿。” 祁聿单手拿着药,提臂准备将人挥开,耳边骤然坠句陆斜可怜兮兮的声音。 “上次给我涂药的还是我娘。” 祁聿提上的臂顿了顿,握药的手抽出食指钩住陆斜的衣襟,将人缓缓扯到自己肩上。 声音都放得很轻很轻:“你靠。” 肩上一重,陆斜不带防备、或者说她卸下防备刹那,祁聿心底空了很久很久。 她慢慢道,一字一句笃定:“放心,我的事结束后,我必让你亲手将仇人千刀万剐,你届时好好泄愤,莫觉得残忍。” “你们真的是无辜受灾。” 剩下的话祁聿说不下去,再言就全是还不尽的愧意。 娘本是请出来的托辞,祁聿当真后,他也一下想到阖家就地枭首那幕。 浑身一个冷颤,倏地暴戾几分。 后背有人这么轻轻一拂,陆斜恍然才清神。 明明是他心疼人想抱抱祁聿,叫祁聿心里略有所依,怎么自己歪走了心绪还反被人安慰起来了。 “没事,上了药就不疼。” 无论多少岁,想到娘都是小孩子,都难过。这点她能懂,不会觉得二十岁的男子思念家人伤心难过招笑话。 她再温声哄道:“不日便到中元节,你休沐去见见,四年没回京苦了你了。” 她将人送出去,倒忘了这一出,是有些不周了。 陆斜捏紧祁聿衣袍,侧着脑袋轻轻抵着祁聿的肩。往日看着削薄但整体身形是漂亮的,真真实实靠上去才知道这张肩没想象的结实。 他稍稍用力,祁聿都要摇晃身子,需找寻个新的平衡点来支撑他。 那这么多年的苦难,祁聿靠什么扛起来的? 陆斜闷声:“你家人呢,不需要‘见’么。” 这话把她难住了。 好半响她才缓缓出声:“我爹是清官,我娘家教好,我这样的儿子他们见了怕是会恨,会死不瞑目,我入宫时拜了天地求脱了祖籍。” “我无父无母、无根无姓,不用拜。” 陆斜一阵心塞,彻骨的那种。 入宫做阉人需要脱祖籍不叫故去父母难过?也不必吧,看当初的边呈月,就是家道中落自阉入宫,他秉笔鼎盛时族谱都单开了一页。 这官儿得清到哪种程度,叫祁聿认为自己不配为人子? “你爹娘凶么,不然我在我父母旁边起一抔,替你辩几句?” 这......胡言乱语。 祁聿胸腔闷阵起伏,恍然一瞬她不知自己笑没笑。 又滞着嗓:“不用,日后我去了地下有时间辩解。” 又来了,又来了。 陆斜不喜欢这样的祁聿,手一把揽住人肩胛:“你才二十三,大好年华,能长命百岁。” “李卜山会死,刘栩也会,你会活着,一直活着。” “我想看你做司礼监掌印,你一定会是我朝最厉害的掌印。” 祁聿被他一搂,人怔死在这个动作里,好半响缓不上气。 上次有人这样揽着她的肩,说她厉害的人还是在九年前。 一直知道年数的祁聿,这会儿晃神感慨:都九年了......那她活得太久、太没用了。 聊到掌印一职上,祁聿在想要不要张口与陆斜捅破自己知晓他是太子的人。 肩胛重量让她迷神,结了口舌,将话缓缓吞了。 晚点再点破,反正陆斜都能用,不差这一刻半刻。 数年后两人每每回想宁成二十二年趯台避暑这段。 陆斜只恨自己抱的时辰太短。 祁乐庆幸自己多抱了那么会儿。 第57章 裤子你这条脱下来烧了。 只要一直酷暑,‘君主不仁’流言便会愈盛,压不住。 从杀不尽,到不敢杀。 陛下与朝廷只能束手无策,因为无序杀下去只会众怒民反。 刘栩在伺候第二道罪己诏撰编时,写了半幅的陛下一气之下砸了笔。 一道旨意加急传回宫,叫陈诉领带厂卫两所拿着王命旗牌将雷击、宫殿起火因由,上林苑监的祸首问出来,给朝廷、给天下个交待。 重压下,为了证实这是人祸非天灾。 陈诉终于在被雷击华盖殿、奉天殿、谨身三殿殿顶,发现屋脊上的蚩尾链接的金属出了问题。 本该与地下相通,却都断停在几桶调颜料的大漆旁,且大漆变成了未经调和的油漆。桐油跟大漆未经融合分层,一旦雷击或着火,桐油都会迅速点燃大殿,且不易灭火。 着火本就跟营建匠人有关,但没罪证辅佐,拿人由头不足,不能大面积审问。 现在证据确凿,工部专管营建这三座殿、至每日作工的匠人、制漆画颜料的商人......烧毁的三殿两楼所有相关人成了疑凶,宫内外共捕数千人。 陈诉带东厂跟锦衣卫联办大肆拿人,所有人就知道重回了四年前‘大祭案’阴霾里...... 趯台收到消息,内阁首先震荡的厉害,四年是五千条活生生人命堵上的案子。 这回天灾加上人祸,若有人从中做文章,人数不会亚于那时......要想速速解决,就得将火灾的人为根本寻到,京中上林苑监及三省突生的流言因缘扼住。 天灾下,做到这些事情并不容易...... 事情闹得,皇爷在趯台避暑都不安心。 全国由南到北由上到下事多,不该她沾手的她看也不看,每日内阁议什么她议什么。 这案子开始杀人,她也并未有任何额外关注,刘栩瞧人日日‘舒适’。 这日早议结束散场,出门后许之乘指着陆斜职袍下摆。 “你是不是只有这一条裤子?瞧你靴下裤腿好似是接的一截,裤腿还紧。衣局有人与你有仇,裤子都不给你好的?” 走在前面的祁聿一声内咳,生生噎了一口。 肩胛细颤把,扭颈森然看向身后二人。对上陆斜略微闪躲的神情,她黑着脸转回身阔步朝前去。 然后陆斜稀松轻笑道:“哦,小娘子缝的,可能......不太知道尺寸,晚些回去了休沐出去给她改改。” 祁聿听到,一脚跺断路旁伸出来的几支葱兰,碾在脚下化作一滩花草泥。 陆斜忙着嗓改口,“也或许不是小娘......” 祁聿步子再一重。 陆斜声音幽幽:“子......我确实得罪了衣局,他们不给我裤子,我来趯台路上着急买的。” 祁聿回头,轻轻抿笑。 阴森森慢语:“陆斜,你过来。” 这笑......许之乘看自己没被点名,打个‘哈哈’直接告辞:“祁秉笔、陆随堂,我御前还忙,先走了,先走了。” 他步子一拐,身后跟随的掌家跟随侍也匆匆掉头跟着小跑。 许之乘跑拐弯撑着棵树喘气,扭头问自己掌家:“祁聿是不是很久没这个脸色了?陆斜怎么惹他了,这要剐层皮了......” 他的掌家还惊在祁聿脸色里,一阵慌促没缓上神。 这语气一听就完蛋。 陆斜抬手止了身后跟随的人,自己佝肩塌颈地蹭着步子过去。 祁聿也挥手退身旁的人一丈开外,陆斜到眼皮子底下后,祁聿睨眼他衣摆。 瞧见是那日陆斜穿得不堪,不好行走在趯台,就将自己的借了条给他。 裤子是短,到陆斜小腿,但靴子穿上就着夜,走回去也不妨事。 好,陆斜直接将她的裤子接了一段布料改好,还隔三岔五穿上,本想着都是‘男人’,都是‘阉人’,陆斜节约也没事。 但小了,有些紧就不必往外穿吧? 提点过一次,今天又穿。 她眸底混色,眼皮促跳:“我最近有个喜好,喜欢烧衣服,你看你有没有多的孝敬孝敬?” 厂花之争 第72节 这意有所指的,陆斜点头,一腔肺腑:“有,儿子一会儿叫人给你送去。” “一定会让您烧的尽兴!” 祁聿当陆斜明白意思,也不多做为难就将人放回去。 住处翻阅文书忙得正入神,陆斜大张旗鼓带着人送衣裳来。 祁聿屋内朝外一看,好几乘盘、各式各样的裤子,陆斜贴心的不用她动手,带着火堆直接点好给她打个样,朝火里头一口气丢了七八条素白亵裤。 陆斜人蹭到门口,颇带感慨地发表体会:“干爹这喜好有点痛快,就是儿子钱少花销不起。” 祁聿微微一瞥,陆斜身上的还没换下来,他还穿着。 右手毛笔指尖一旋,精准指向陆斜:“你这条脱下来烧了。” 陆斜摇头:“我的刚才已经全烧了,身上这条是我最后一条,现在没换的。不然......” 他脑袋怯生生伸进门,悄声不让外头随侍的人听见:“干爹再借我一条?这次借条大点的,别又让许随堂看出来小了。” 祁聿深深、深深吸口气。 好好好,上来先自绝后路是吧。 最后一条是什么意思,打算日后天天穿就没个换洗?陆斜疯了吧。 她狠狠 指向外头几个乘盘:“你带来的多,随便换一条,我屋子借你。” 她是不可能再借给陆斜了,这冤孽跟她有仇。好像能掐住她戏弄,她还不能当众撒气。 引起老祖宗注意,不是她受点惩、就是陆斜...... 陆斜直接拧眉,冷肃的坚决拒绝:“那些都不知道是谁穿过的,我不要,脏。” 祁聿明白这内容后直觉完了,下颚连带脖子绷紧。 小心翼翼问:“这些......哪里来的。” 数个乘盘来回看几眼,她惊着心暗忖,千万别是她想的那种。 陆斜脸色始终跟着她脸色转换:“趯台随行的官员,愿意孝敬您每人都送了几条给您烧着玩。还谢我告诉他们这消息,我还得了两千两......” “您真是有威望。” 这是哪门子稀罕的威望?陆斜是来克她的吧。 祁聿气息倒扼直冲进脑子,头疼的她一时找不着感官起因在何处。 “陆斜,你做得一手好死,是真觉得我杀不得你?” 祁聿凶恶一瞪,陆斜虽然脊背起了毛,可他诚恳点头。 “你杀不了,我是太子的人。我活着,以后是可以保你一命的,你能懂。” 是的,天家易主,陆斜在新君面前可以保她一命没错。 “我只想效忠本朝呢。” 这话是什么意思。 本朝过后呢,祁聿没想过还是自知没有生路? 陆斜不同人逗顽笑了,站直身子开始仔细打量祁聿,深拧着眉心看不懂他。 祁聿不惧陆斜打量。 启唇之际陆斜先叫人退后些,脚步声弱远后只剩劈里啪啦炸在耳道里。 “你的主子不是好人,就是这个意思。” “他不配你的忠心,也配不上陆詹事于他的忠心。”祁聿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万分肯定说:“你们一家效忠错了人。” 太子有些行事,她觉得还没刘栩个畜牲清明。 只是仗着储君身份蒙蔽众人耳目罢了。她与太子相交五年有余,清楚为人。 陆斜此刻定然不懂,再则他家两代都贴身侍奉太子,障目得厉害。 她字字端重也乏了:“我不同你逗嘴,将衣裳好好换了滚去干你该干的事。你第一道折子巡抚报上了消息,你参得人大概活不了几日。” “陆斜,文字杀人感觉如何。” 这一眼,她看向陆斜的感觉变了。 陆斜瞧着祁聿眼底的疏离跟陌生颤了颤,但挺着肩。 他重回司礼监,不可避免的杀人,再说他参的本就是恶人。 他爹、他哥也不是没为民除害过,怎么祁聿眼里他动手便有些旁的不容? 陆斜那时为了从司礼监门前站起来,参了衢州刺史中饱私囊、乱用私权牟取私利,甚至伪造过朝廷公文。 因为是陆斜亲奏,得令的巡抚直接就判定衢州刺史有罪。 巡抚不问罪,直接拿了人盘罪画押。一来一回时间、加上是刺史,便拖到这几日判斩。 祁聿见他脸色素白掺着些青。 陆斜下颚抖了抖:“我怕。” 祁聿:...... 这话真像是鬼在耳边说自己怕死。陆斜在她面前作的死还少? 再说这折子不是他亲自御前参奏的?现在畏畏缩缩装什么。 “怕?” 祁聿冷哼,鬼都不信。 “干爹教你一招驱惧的法子。你现在一张帖下到衢州将人提到京城来斩,你坐高台亲自斩了他,就不会再怕了。” 故意揶揄他。 陆斜凉着嗓:“我没斩过人,你陪儿子坐高台,我就下帖。” “总要手把手教一教才是,我真不会。” 斩人需要会什么,他都已经判了人死刑。 祁聿话是堵不住陆斜鬼脑筋,一阵心塞后低喝句:“你滚。” 陆斜点头,作告退礼仪:“不打扰干爹办事。” “......那裤子放这儿?一会儿您忙完了尽兴的烧,前头官员说还有,您要多少有多少,都愿意孝敬。” 她一阵气绝。 好,被陆斜成功绕开了今日重要的目的。 她狠狠剜一眼陆斜,“还给人家。” 祁聿至始至终要的都是陆斜身上那条。 陆斜有病,他真的有病,病的不轻。 因为他是太子的人,祁聿往下有用还不能将人赶尽杀绝......这么多年真是遇上了个冤孽。 瞧着门前蹦着火花的火堆,祁聿眼底一片昏花,继而咬紧后槽牙。 第58章 太像这到底是天灾,还是你做的人祸?…… 陆斜在她面前混账低智,在其他人前虽行事稚气,也算得上周全。 便是在陛下身边轮值也做的不错,伺候人的规矩一个没错。 许之乘对陆斜另眼时,祁聿一盆凉水倾头。 “这不是基本?值得你夸他一句周全?” 许之乘敛笑,这么多年来不是特意从底下培养擢选进司礼监的,这些空降里规矩做最好的就是陆斜。 也除去祁聿,祁聿不要命杀进来,规矩都是老祖宗亲手教的,御前九年从未出过错。 那......陆斜是谁教的?许之乘看眼祁聿,默默收神。 陈诉宫内行事二十余日,这边李卜山也能下地,刚能下地第一件便是参与议事。 数日不见的第一面,祁聿撑着下颚歪头看门前不敢抬步的人,浅浅笑。 “你当知晓不是我。” 李卜山晦目抬步,撑着自己掌家跨进门:“你的人不会如此失误,你也没有人。” 后半句点明这么多年祁聿对他下不了手的要点。 不是祁聿动手,不妨碍他幸灾乐祸,不妨碍他咒自己死。 李卜山明白,没张口、也不计较。 祁聿不是没有人。 而是她的人都在老祖宗所控范围,她可谓是有手、又无手。 贴身直接杀这也不像话,有品级的谁身边没数人相护,死了好说,就怕没死。 一击不中算戕害同侪,廷内是要落罪的。她行事谨慎,才不给李卜山捏这种能喊冤哭求的小把柄,她不想到老祖宗面前被李卜山恶心一把。 老祖宗让陈诉暂时拖会儿,叫再乱些一击将内阁清清。 陈诉审讯的事情便一直没什么大进展,就连内阁也等着、提防陈诉审讯口供,怕司礼监找前朝开口。 这正是个诛杀异己的好时机。 祁聿看着内阁跟司礼监‘按兵不动’、争锋相对、彼此算计利害。 愈发觉得这个朝廷从根里就烂透了。 直到工部营缮清吏司下头一位主事受不住重刑开了口。 说是司礼监掌印刘栩离宫前,交待他将蚩尾从地下断开,工图作画的大漆在下工时着人换成未调和的油漆,天干物燥总会有意外。 厂花之争 第73节 询问作案原因,竟然是刘栩想在工料定价、收储,工关木税、苇税、通州三处地基租银这几处账目做手脚,蛀口国库。 司礼监之前边呈月做过、三年前何至也做过,前车之鉴不是没有。 这是陈诉跟北镇抚司都指挥使一起问出来的,陈诉一人当场控不了口供,看着程崔他都汗如雨下一时乱了分寸。 程崔给司礼监面子,两人从落好供词到出发去趯台,给了陈诉一炷香时间。 当趯台这边刘栩先收到消息,桌面所有人静悄悄。 眼下是两件事:供词拦不拦,改不改。拦怎么拦,改怎么改。 李卜山肚子中了两刀,现在尚能下地已是上天眷顾,问他无意。 刘栩直接看向手边祁聿,“你日日在宫里没发现?” 这话她怎么答。 硬着头皮:“工程日日有人签字,我也每日去巡转,并未发现蚩尾断开。漆画我是觉得他们画的频繁,可我也观察了作画速度,实在慢。今年封梁的话,这个时间也并无不妥。” “天雷击殿这个属实,谁能做手脚。当时宫中那么多人,着火时庚合也在,翁父看他可有给您报异?” “别往天灾上引,这就是人祸。” 刘栩一拍桌子,一桌子人落地跪下,就连跪不住的李卜山也得伏地。 祁聿胸腔受压迫,一阵难受。 “口供不能拦,递进来叫皇爷看。” 头上气息一重,祁聿速速接话:“翻供自来是常事,一个人的口供算什么。他一个主事,上头还有员外郎、郎中、吏部侍郎、尚书,若这么个人都能一言定了您的罪岂不荒唐。他一人成不了事,除非内阁的人出了手。” “那也是要数项实证您一个也撕不开,才能问您的话。他们没这本事。” “翁父等陈诉进去呼冤便是,此等小事奈何不了您。一会儿等陈诉禀了,儿子再问问,替您将此局清清。” 刘栩俯看祁聿这张背,目光注视许久。 祁聿此生便是背叛司礼监做局,也做不到他头上,除非是陛下都饶恕不了的天大罪过,不然他死不了。 他不死,就是祁聿死,祁聿于他就是一条命,不敢贸然做手。 这事十有八九便是内阁冲着司礼监来的...... “走。” 陈诉一会儿就到,他们也没多少时间在这里叙话。 众人出门时,她盯着人群最后的李卜山,真想给他一脚直接将人踹死。 刘栩余光瞧他,“跟上,眼下他值得你上心?” 祁聿转回颈子,徐徐搭目,你同样也不值得我上心...... 可张口却是诚服:“这事不大。” 刘栩冷哼,与他自然不大,但终究事麻烦。 陆斜看见‘活蹦乱跳’还能喘气的李卜山一时邃目,跟着一道往御前走。 瞧见人半死不活跟在后头,走得辛苦,没几步路脸色变开始犯青紫,陆斜深深拧眉。 照说没李卜山的事,怎么不回去躺着。 许之乘瞥见直蹙额,唇齿磨句:“自作孽。” 陆斜不解地并两步过去,“为何?” 许之乘看陆斜疑窦生重:“你是祁聿收的儿子?这也要问?” 陆斜讪讪张口:“不是缴帖了么,现在也不算吧。这有什么相关的。” 他好心给陆斜这个万事不懂的讲解:“因为现在老祖宗麻烦,若腾不出手照顾李卜山,祁聿便能乘次机将人狠狠坑害一把,重就死,轻则......半死不活。” 他俩的生死仇怨可谓太深,深到祁聿一定会下死手。这该是祁聿等待多时的良机。 “他现在又这样,”许之乘余光还未瞥到李卜山身上便收回目光,冷晒,“端看老祖宗护几分。” “这回李卜山要将自己经年人脉尽数用上保命了。” 许之乘抿唇,也不说旁的,直勾勾盯着眼前祁聿那张隽秀背影。 这次是祁聿杀李卜山的好时机,也是所有人‘坑杀’祁聿的好时机......李卜山若是能胜,日后司礼监除了老祖宗,便是他最大了。 陆斜抿唇。 这等朝廷案子里,还有祁聿在其中搅弄风云的空隙?那他也太厉害了吧。 他要好好看看祁聿怎么弄死李卜山。 转而想到,祁聿能在其中对李卜山动手脚,是不是旁人也能在其中对祁聿动手脚? 脑子想清瞬间陆斜人麻了,气息陡然不畅,脏腑生生噎停。 抬头看向祁聿背影时都有些害怕。 偏偏那张好看的赤红色悠闲轻松。 祁聿还有什么时间分身去帮老祖宗处理什么,不赶紧给自己看看局面。 背后目光刺得人阵阵犯毛,祁聿回头,除了许之乘无碍神色,便是陆斜掐紧眉在她身上的焦急目光,还有...... 视线穿过他们两人,李卜山去了半条命还要坚持去御前探看情况,他一副不敢松懈的紧张着实好笑。 祁聿朝他闷个笑,颇为挑衅地牵唇莞尔。 她就喜欢看见李卜山这副样子,不知生死的挣扎模样。 李卜山见他笑得出,脸色骤变。 陈诉跟程崔呈了口供,但又无其它完整实证证明是司礼监所为,建成帝便是动气,也气得不完整。 建成帝眼下就怕被那群言官知道,又开始胡乱跪呈摇唇鼓舌煽动。 祁聿跪谏,自请一队锦衣卫去守着这群言官。 案子是要往下查才能分明,不能一人呈供就被喉结逼结了案。 出了殿她随陈诉、程崔回宫调兵。 陈诉将祁聿提到同一辆马车上,程崔自当他们司礼监有商量也不多言,直接默许,自己骑马在前开路。 陈诉看着祁聿,上下狠狠审视人:“这不是我审出来的,是你不是。” 毕竟上次祁聿可亲口让他往老祖宗身上扯。 但祁聿哪里来的通天本事,能在老祖宗手下做这等手脚,司礼监却无人知晓的? 他瞧着人画供,都不敢信这会是祁聿的手段。 反正不是老祖宗下令,老祖宗的令不会行的这般疏漏。 祁聿从冰桶里拿块冰若无其事塞他手上,轻声:“管它是谁,你供都呈了,往下查便是。” 这是往下查的事?这是要控制的事。 陈诉扔了手上冰,甩甩掌心水渍:“老祖宗不会有事,司礼监出事都是我们出人顶,你与李卜山赌命,别拉上我,你不觉得我无辜?” 他这次要是没办好,肯定受责。 祁聿不以为意:“司礼监真出事,你肯定不会出事。陆斜是太子的人也不会出事,不然从陆斜牵扯到太子身上,这是皇爷、前朝不愿意看到的。” “有事的只能是我、庚合跟李卜山。你怕个什么。” 祁聿说得真是轻松。 陈诉虚目:“许之乘你怎么不说。” 他明白,但想看祁聿如何点人,从祁聿嘴里说出来的话,能再定个几分。 出了趯台一股热从车外挤压进来,祁聿自己从冰桶里摸块冰摩挲在掌心降热。 “本朝四修的律法加三百八十二条《问刑条例》,他知晓得比刑部官员还熟,他不就靠这在司礼监坐了这么多年。指不定他出事,有刑部的人愿意捞一把呢,这是活编修啊。” “所以有事的只有我们三人。”一副叫陈诉安心的说辞真是犀利。 “庚合虽然最可能落他头上,但我跟李卜山厮杀下他混不进来。老祖宗现下自身难保下,可能拎出他,但我一定会踹出去李卜山。” 陈诉翻个白眼。 “老祖宗晚点一定会议如何逆局,你怎么就知道这案子一定会落进司礼监?推进内阁叫他们寻人顶罪也不无可能吧。” 祁聿神色清淡到几近无色的状态。 “所以我事前才叫你落到老祖宗头上,现在你只要悄悄阻挠老祖宗翻供。无论是我死,还是李卜山死,与你是不是都有利。” “我‘死’,你在老祖宗心里数第一,日后司礼监无人撼得动你。皇爷贬你,老祖宗都要替你说话求情。” “李卜山死,絮娘的仇你也算是结了。” “你为了你自己,也该让这个案子落在司礼监。” 陈诉看着祁聿。 就寒气森森问:“这到底是天灾,还是你造出的人祸!” 如此周密,真像祁聿数年手笔。 可他如何算的准天雷,如何有人手绕开老祖宗眼睛操控......这不可能是他,但又太像。 第59章 无用我若想为我自己求道情呢。 廷内火灾挂钩到贪腐上,还进司礼监掌印头上,案 子转折方向实在难料。 工部有人张口,那就以这个主事做突破点开始审问,结果这边口供刚呈去趯台,人就暴毙在诏狱里。 陈诉、程崔回来收到这个消息,一起去了案发现场。 程崔目光从尸体挪到陈诉脸上,阴晴不显。 陈诉面上沉色,厉声掷地:“叫人验尸,到底是自尽还是他杀。” 厂花之争 第74节 程崔随便看看,笑笑就敛收神意,几步退到陈诉余光最边缘。 其实陈诉就会验尸,廷内案子经他手过的很快,诏狱里倒也不必叫个仵作撇清关系。 此番不知是司礼监自导自演还是有人乘势‘陷害’。但这位主事死得真好,线索直接断在吏部,现在吏部往上嫌疑更大。 这人不死,怎么方便前朝钉死司礼监,司礼监污蔑肃清前朝。 程崔看着如今情形不得痛快,两方绞杀涤荡偏偏扯上锦衣卫,他们必受波及。 他不想锦衣卫有人卷进这场无辜中去。 陈诉瞧人这么一站,站在视野分界线上也算是表明态度。 他锦衣卫万事不沾,只受命于皇命。 陈诉轻轻声:“咱们如实朝上报就行。” 礼尚往来敬程崔一笔。 刘栩跪门前诉冤,建成帝并未理他。 不消多久工部尚书也跪到一旁,从白天到后半夜。 祁聿带着锦衣卫在诸位言官家讨杯茶吃便走,多一句寒暄都没有。 但就她这一圈转下来便都明白,这是圣意。 等祁聿回趯台,听闻刘栩还跪着,她想也没想就去御前给刘栩‘喊冤’,将司礼监数年来行事签文交托呈递。 这些都能跟各部对上,司礼监绝无私瞒朝廷、私瞒圣心任何事。 陆斜听闻时一杯茶顿在手上,就默默笑。 祁聿真心实意地喊冤,亦诚心正意想将事情挑起来,也是有心有意替陛下纾解此局。 朝廷可以震荡,内阁跟司礼监不能震,这里牵一发而动全身,陛下不想在这个民怨沸腾的节骨眼上处置重臣。 左右手互搏,伤的都是自己。 内阁跟司礼监便是互掐,也决计不会在刘栩头上做文章,这明摆会被陛下草草覆住收场,还会记恨。 事要速速调查清楚,掩埋下去。 只要找出‘纵火’元凶,向天下道明罪魁祸首,发了邸报就能安息一阵,天灾这是另一种处置法子。 建成帝翻着司礼监多年册目,这上面干干净净哪有需要花钱的地方。 营建宫廷历来都是工部活计,便是内廷要插手,也要从吏部开始查,直接冲到刘栩头上真是冒失。 可事点到刘栩头上,怎么也要问问,不好糊弄朝前、天下。 建成帝坐在上头半个时辰,翻阅完朝下一递。 刘栩跪罪动不得,祁聿跪行过去捧住照着圣意呈给吏部尚书面前。 殿内灯火通明。 八月的天更燥,室内摆放三盆冰也消不下皇爷今日心头火气。 建成帝哼声,端腔正声。 “你看看,司礼监这些年巡监的字你们签没签。你工部到户部报的帐,司礼监插手过没有,插手过,叫人呈上来,就现在,算。” 天雷劈的火,怎么就掉刘栩头上。 工部尚书也觉得天突然塌他们头顶,畏畏缩缩内颤,磕头:“臣这就喊人来核帐。” 陛下这是要工部立马证刘栩个‘清白’。 话罢,建成帝往椅子里一嵌,面上疲态尽显,这该死的燥热又乏人,眉角蹙着就没放下来过。 祁聿眸色颜色清浅转换,躬着身给建成帝斟盏茶。 递去皇爷才嗅个茶香,重重搁手。 桌面‘嘭’地瓷碗一撞,祁聿跪下伏地磕头:“是奴婢尚未学会翁父那种烹法,无法斟出陛下喜好的这口,还请陛下恕罪。” 她仓皇再磕头,“奴婢这就去重泡。” 头磕得实诚。 刘栩心口骤然被祁聿煨捧爽意,虽然祁聿这是在顺着皇爷心意行事,但也是他愿意行。 他将祁聿伏地这道窄秀的脊梁缓缓框入眼底,徐徐咽口滚沸的气。 建成帝掐额,一再沉默后愤愤张口:“刘栩,你去。” 言下有责怪,有厌弃,可依旧离不了刘栩。 祁聿看着这幕,心底缓缓落实。 这就是刘栩在陛下心中的份量,即便目前口供‘是他烧了宫殿,为了再造宫殿从里贪吞国库银子’,他依旧能站起身伺候。 不是阶下囚,也没有‘衣冠办事’,就是能端端正正好好的站在陛下身边。 她甚至能想到这些罪条真落在建成帝面前,陛下会恨刘栩、会责刘栩,便是气的想将人千刀万剐,也不会真杀他。 前朝后廷无人有刘栩这份待遇。 刘栩跪了一日,起身已然有些困难。 建成帝看他不争气,一脚踹向祁聿胳膊:“扶去。” 祁聿磕个头起身,到刘栩身边将人搀起来。 刘栩膝头确实跪久了麻,加上年纪又大,趔趄好几下才撑着祁聿起身,顺势站起时紧紧一把将祁聿拿在手上。 祁聿胸腔呼吸骤然一下撞得自己难受,刘栩不像是抓着她胳膊,是抓紧了她骨头。 将人扶到茶水间,祁聿将人狠狠甩开。 掌下掀开的力道使然刘栩差点被甩倒,他一把矫健摁住桌角才没仰倒。 刘栩遗憾的被迫松手,眉心蹙抹疼色,从黄幔间隙看向陛下,再缓缓转到祁聿身上,瞧着他脸上疏离。 他松腔:“你过来,我教你。” 祁聿看向刘栩在桌面点炉备茶手法,脸扭开。 “我会,您自己端给皇爷就好。” 刘栩摆放动作一时滞住,好半响进行不到下一步。 知道祁聿会,他早就亲手教过,眼下再听一回,刘栩长长吐口气。 “你,能不能宽谅我九年前于你的所作所为,我们重新开始......这次我不会......” 刘栩丝毫不带着希冀,只是被祁聿方才皇爷面前所作所为给冲顶出的这句话。 他聚集着身上所有感官听着祁聿的动静,试图求丝祁聿像方才那样的‘好’,不求多,半分就够,假的也行。 她望着刘栩侧着的半张背,另一半是他手上动作。 刘栩还将这道茶煮的方法示范给她看,叫她能在皇爷面前多道讨喜的地方。 “你想为李卜山求情?” 祁聿声音寒凉又尖锐,刘栩心不可避免的冷半截。 他嗓子琢磨番还是出口:“我若想为我自己在你这里求道情呢。” 即便他说得再诚心,也知道不可能,可有些话终是要问的。 祁聿这时气息很慢、很乱,刘栩等水的刹那扭头。 只见祁聿眼底复杂。 他一字一字启唇:“刘栩,你那样要我的命,怎么奢求有人原谅你。异地而处,你可会原谅如此对待你的人。” 不用异地而处,就祁聿性子他就知道不会,刘栩悲辛地拧回身,发现水已然煮老,这壶烹不了皇爷好喝的那口茶。 拿着软巾包手上将水倒掉,有水溅到刘栩手上,他这时也恍惚到无知无觉。 一会儿刘栩茶一递,再在皇爷面前乖觉说些讨软的话,今日也就过了。 她在不在室内伺候其实都没什么用处。 瞧眼外头时辰,自顾自告退:“我该下职了。” 连个退礼也没行,转身便走。 刘栩听到声音匆匆转头,人已然退出了大半。 隔壁便是陛下,唤也不像样子,他敛话看着祁聿离开。 出门时一阵风掀开祁聿衣摆,隽然身姿风流飒意,只是绝决了些。 刘栩撑着桌角、望着火失魂荡魄。 陆斜算着祁聿与许之乘交班,在他回屋的必经之路提盏灯等人。 瞧着祁聿步子稳足,陆斜慢悠悠候着他走近、再越过,直到自己身形半步,才动身跟随上。 将给祁聿掌灯的挤掉一个,随侍的队伍也朝后挤了一段路。 他将灯搁到祁聿脚旁。 祁聿瞧着脚下灯影全乎,遥想第一次陆斜给她掌灯都不会。出去一趟到是会的如此精细,知道离脚面多高、离脚尖多远能照得清晰。 当年内书堂君子之道不想学,这些东西是怎么悖逆十数年教养忍下来。 不知道太子遣人教他时,他学的时候难不难过。 祁聿一掌挥开他的手,掐眸:“我不要你掌灯。” 她不想看到陆斜伺候人。 他踩着祁聿影子边走得好好的,手背一下被推开,灯盏晃到一旁。 陆斜有些怔愣,他没惹祁 聿吧,怎么就不要他掌灯了。 祁聿惯来话不道两遍,他只得悻悻将手上灯盏朝后递。 一只手横空要接,陆斜突然并上前一步,将灯塞祁聿手上。 厂花之争 第75节 “那干爹继续疼我一回?给我照路如何。” 祁聿冷不防手上多了一物。 她白日伺候人,下值了陆斜哪里来的脸叫她伺候?她伺候的怎么也是帝王将相一流,陆斜是什么。 撒手要扔。 陆斜一把捏住祁聿动作。 人将好佝颈,轻轻将声音落他耳畔:“你接下来要做什么,我帮你。我也想要李卜山死。” 他欺负你。 这话陆斜不敢张口,也不能张口。 只是当心里游过这句话时颇为紧张,怕被祁聿瞧见什么不堪,从而不再待见他。 祁聿听着就觉得陆斜有所图,本能谨慎起来。 “你安安稳稳喘气就是在帮我。” 太子派人刺杀一个司礼监随堂,这要是被抓住端倪真是麻烦,布起来的局不免要改改。 “......” 陆斜胸腔闷闷,自己在祁聿心里这么无用么。 握着祁聿的手给两人一道掌灯,笑笑:“那继续听你的话背书吧,但您遇着难了能喊儿子一声,我真能帮你。” 陆斜这意思只差将太子拎眼前给她亲眼看看了,好叫她相信是有几分实力。 祁聿只冷笑,这个蠢货,自己才是被利用的那个,还以为自己权势大握随意调弄。 哦,这话也不尽对,太子确实给了陆斜不少权,或许比给她的多一点点?她与陆斜在太子面前区别还是很大的。 陆斜指腹隔着衣裳再次探祁聿的脉象,照旧是轻微的疮疡前兆,身上这次没有起热,但有这个前兆早晚是会发热的。 他视线轻微往下搁在祁聿脸上,瓷素面容清质,眉心微蹙,都起了一道不太显见的细纹。 陆斜掐紧神思。 祁聿身上到底哪里有伤,怎么能在这么久好不透?也不叫医? 是伤在什么隐秘处叫不得医,还是伤的因由隐秘叫不得医。 细嗅一阵,想看祁聿有没有服药。 轻微清香携了虚弱苦涩传来,这味道他熟悉,陆斜怔口:“你又饮竹茹水了?” 这话蹦的匪夷所思。 明白过来便不想同陆斜靠太近,她胳膊肘将人顶出去,手一抬,将袖口朝上松松,顺势抽出陆斜掌心。 纤白腕子跟着执物走势起伏,劲瘦显绝色,陆斜一下愣他腕子上。 这节腕子藏在袖中,他竟没发现这么端秀精致。 “我自来无事煮煮,怎么了?你又不是没见过。” 当年祁聿说过,他知道竹茹治咳清火,进宫前喝过,偶时会想这个味道。 竹茹也治伤寒劳复,恰好对一半他身上的疮疡症状,祁聿是靠竹茹水将身上的症状一直压着的?法子是好法子,但根治不了,终是隐疾。 他不能逼紧祁聿秘辛,这样容易断交相处不下去。 譬如喊‘干爹’也是,他回来本就冲撞人行错了事,再不依着这点微末亲近亲近,祁聿肯定不会理他...... 听着祁聿有问必答,陆斜笑笑。 “那下次你煮能喊我饮一杯么。” “东边一片竹林,自己挖。” 第60章 置身他一直养的都是心上人,何来十六…… 刘栩坐上头,周身凝气,缓缓端起一盏茶慢慢啜饮。 屋内气氛沉固萧肃,扼人气息。 陈诉跪在所有人最前头,伏地跪拜不敢起。 他纵容内阁首辅钟方煦两回进出诏狱,还未将人在里头叙的话听清,这乃大错。 刘栩在上头斥训,祁聿就跪的没那么端正,一副大有看好戏的模样。 瞧着祁聿吊儿郎当模样,刘栩手中碗盖冲他肩上砸去。 这是上头给的‘赏’,她不能躲,任由砸肩上。 碗盖落地碎瓷迸开,余光瞧见陆斜被声音吸引抬头,一块瓷碎像是照着他眼睛去。祁聿下意识挥袖一挡,就着姿势懒洋洋伏地。 卷到衣袖的碎瓷在她叩头时不小心摁进掌心,扎进左手尚未好全的伤里,祁聿稍稍蹙眉便过了。 刘栩训责陈诉这么久案子没有实质进展,没将他、将司礼监彻底从案子泥团里、百姓喉舌中拔出来。 “你若再审不清,就换旁人去。” 刘栩一声叱喝,满屋内外尽是伏地。 刘栩呵责完这句,便让陈诉先回诏狱盯着进展。 当时为了让祁聿起身,他亲至陛下面前举的陈诉,眼下一时也将陈诉撤不下来。 前朝紧盯廷内,这案子聚焦在司礼监时间越长越麻烦。 京里迟迟定不下案,三省督抚又上奏说民生要暴乱问题,陛下夹在此时真要恼了。 从祁聿跟陈诉行事散适样,刘栩心底这时也清楚案子为何没进展。 便有前朝的人推动,以陈诉能力自然不止如此被动。 是陈诉帮着祁聿放纵内阁将案子朝司礼监按,祁聿要杀人,是陈诉要借刀杀人。 前朝那群人是无论司礼监死谁都满意,此番司礼监内部出问题,外头正高兴。 陈诉自知这样做必然会惹怒老祖宗,但只要结果与他有利一二,他仗着自身本事与多年人脉手段也不会被逐出内廷。 只要驱逐不出去,早晚能有翻身的一日。 议事一散,刘栩指着李卜山:“你这几日忍着伤去诏狱跟陈诉同审,许之乘伴同。” “一会儿咱家去御前将监案判审权交挪给你们一份,可驳陈诉权柄。” 李卜山知晓刘栩在救他,撑着自己掌家捂着腹伤刚要跪。 刘栩深深瞥眼视线边沿的祁聿,握住李卜山胳膊,“你小心身子,速速将此案清出去。” 李卜山自救同时也能将司礼监提出去,此案顺归回工部便万事大吉。 陈诉跟祁聿是不管用了,刘栩眼下要将案子先清明白,后收拾监内。 议事散了,祁聿才也不管刘栩如何行操,照着自己手上事务行了退礼,规矩往御前去。 许之乘看眼出门的祁聿,心头直冒汗。 他能说自己不敢跟李卜山往诏狱去么...... 今晨庚合掌家亲自来趯台跟祁聿见过面,他的立场很明了。 若这个案子真钉死在司礼监,除了陈诉站在最上头不知要杀谁,可底下就两个阵营。 陆斜不用说,必然跟随祁聿,如今庚合也投了祁聿,他简直连中立跟选择权都没有...... 许之乘听着老祖宗话,只能随李卜山往诏狱去。 前后与祁聿分道扬镳之时,瞧着祁聿朝这边回眸刹那,许之乘心口只觉瘆得慌。 陆斜亦步亦趋跟着祁聿,到处人少地段,他悄然往前半步,在几近与祁聿齐肩处不照着规矩顿身。 “这么多年司礼监第一次出这么大案子吧?” 司礼监出的案子都大,各个与朝廷紧密相关,只是落在刘栩头上的少有。 因为不敢,刘栩报复起来不亚于天子一怒的。 “刘栩头上是第一次。” 刘栩有人护着,自己也会及时动手将人推出去。 这次要不是内阁、陈诉跟她一起往刘栩头上按,这案子早落工部侍郎头上就能结案了。 东厂跟锦衣卫想要一份口供实在太简单了。 陆斜知晓祁聿处境,惶惶张口。 “你如何说服陈诉的?” 他掌东厂十年多,怎么这次会突然背叛老祖宗心意。 这回案子无论从司礼监出不出去,陈诉受得罪过可不小,他凭什么愿意拿这么多年全副身家,跟祁聿行这么险的事? “你知道陈诉宫外养了多少女人吗?” 祁聿声音清淡,眼底空洞无依,一下迷了陆斜神思。 与这有什么关系? 陆斜屈指蹭蹭鼻尖,“知道,十六位。养在锦杉胡同一座四进的宅子里。” 但陈诉挺奇怪的,几个月出宫休沐一回,与她们呆上一日一夜却什么也不做。 那些女子该绣花就绣给他看,该看书就看给他看,该一同说闹的就说闹给他看,所有女人坐在院子里行着各自日常。 陈诉只需坐在其中看着她们就好,与老祖宗分外不同。故而陈诉养的十六位和睦得紧。 他是这么在宫里老人嘴里听来的。 陆斜不明白陈诉在做什么,为什么这么做。 祁聿鼻息一重,目光恒远。 挥手将身后随侍的人清退远些,阉人各有苦难,她不想讲陈诉时让这些人想到自己。 厂花之争 第76节 “陈诉他爹曾是举人,后一直考不上又丧了夫人,加上陈诉大了能自己做工,便沉迷赌钱喝酒。他是被自己亲爹打赌输了钱还不上卖进宫的,庚合说他入宫时十五。” 陆斜瞧着人走远,直觉祁聿心善,便是言语伤人也不愿狠心。 祁聿小小瞥他一眼,轻声说:“如果不入宫,陈诉转年满了十六,想娶隔壁青梅竹马那位姑娘的。” “他日日做两份工给人家攒聘礼,从十三岁攒到十五岁,就差一两银子就齐了。他爹将他卖掉也才一两银子。” 陆斜心底一沉,一下有些想不开了。 祁聿恍然莞尔,带着些许安慰看过来,好似携着安慰。 “那位姑娘一点也不嫌弃陈诉是阉人,日日在宫门前等,等了一年陈诉才敢出去见人。” 她嗓音轻轻一顿,陆斜便明白,谁家能受得住好好姑娘跟阉人来往,自然有些不愉快。 他问:“然后呢,在一起没在一起。” “在一起。陈诉将自己每月月俸供养那姑娘一家,便能见。后来陈诉步步高升银子越来越多,周围闲话就越来越少,见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多。” “陈诉拿赏赐还给她买了个屋子,不大,但落得是人家姑娘名款。” 陆斜咂然,女子个人置房产,税比屋子还贵好几番。有这税钱,都能将屋子置大一倍不止。 阉人奴身也不能去官府结婚契,女子适龄不嫁,每年要缴五倍成人税。这姑娘定然是到了,那税应该也是陈诉每年去缴。 他们这种......真是不易。 祁聿能看清陆斜想什么,话放慢。 “陈诉在宫里风头正劲时,他上司那位少监想下下他威风。结交上李卜山后,将陈诉这位青梅竹马强掳走送李卜山手里做了孝敬。” “陈诉那时一个掌司,对方是刘栩贴身掌家,他求告无门。散尽钱财打听许久,再见就是那位姑娘被扔城郊乱葬岗,都死了好几日。” 祁聿给人留着尊面并未细言。 至于怎么死的,死的多惨祁聿不用细说,陆斜大致能明白。 青梅竹马不畏流言依旧同个阉人在一起,这种姑娘凡是个有心之人,那也是万万辜负不得的。 李卜山死的该。 他要是陈诉,他忍不了这么多年。 “那陈诉还养十六位?” 祁聿唇边翻个笑,疏落至极:“这十六位每人都多多少少像他那位青梅,他一直养的都是心上人,何来十六位之说。” 往后陈诉便是再养二十六位,三十六位,也只是一人。 陈诉在从趯台去宫里行这道案之前,一定有回私宅看自己的‘絮娘’。 一生前程身家是重要,那心上人重不重要呢。那可是陈诉从十三岁便想娶,而终生娶不上的执念呐。 陆斜看着祁聿清清淡淡的素质身影,谈吐间毫无轻重情绪,却将拿了十年东厂的陈诉一举。捏。弄。在掌心,为自己办事。 这等控心,他今日才窥见一二。 祁聿弱不禁风倜傥风流的模样,真是内外不符。 果真是他们说的,姣貌下是个弄局拿心翻云覆雨的杀神。 “今早庚合递给你的是投名状么。” 到现在这个局面,他才能看清祁聿当初所谓给他挑选参与判仿的经史奏疏,也是借他之手将庚合拉入自己阵营,叫他中立、选择不得。 拿了祁聿的东西,照顾了祁聿的人,如今投诚到李卜山身边,人家都未必肯全信他。 若此刻庚合真倒戈过去,祁聿在其中挑唆下,他会死的比李卜山快。 陆斜不禁咋舌,祁聿好心算,不亲置局面境地,不知前因为何。 祁聿真的是要么不出手,出手便逃不掉。好似在他身边多呼吸一口,都能被算计般。 陆斜心神暂弱之际脚下慢半步,恰巧看见祁聿左手掌心有道干枯的血迹。 他陡然大胆伸手携住祁聿腕子,拇指撑开他掌心,刚落痂的粉色薄伤上多出个洞。 “你被什么东西扎伤了!” 朝前回想只能是刘栩扔的盖碗碎瓷。 “你怎么不说,疼不疼。” 陆斜语气是出自本能下意识的询问。 祁聿拧眉抽出腕子:“别碰我。” 一句话摁回嗓子,琢磨下还是张口:“你离我越来越近,我很不适。” 陆斜在他抽手之际适时一捏,拿住祁聿衣角,在祁聿疏离朝前一大步时,他预判步子跟上一步。 “那你为什么不推开儿子。” 叫我不能一次又一次贴近侵略底线才是。 嗓子沁了陈诉故事里的诸多遗憾,冒失道:“怎么任由我靠近了。” 今日这称呼...... 祁聿淡下神色眯眼瞧陆斜,他是不是有点不太对劲?好似回宫一直如此。 脸色骤然沉重:“你上次在宫外养的是女子还是优童。” 话一口气说净,祁聿明晃晃质疑他偏好! 陆斜脱口:“自然是女子,我还从未想过与男子如何好不好......你在想什么!” 可目光落祁聿微蹙的眉心,陆斜心口恍然被什么一撞,气息骤紧。 心忖:要是祁聿也不是不行,就是祁聿这性子、这算计......他怕是压不过。 这...... 陆斜胸腔好一阵淤塞,又上下将祁聿清阳曜灵的素质往眼底一端。 要是祁聿,压不过也就压不过,这没办法,毕竟是他。 祁聿瞧他眼底贪色,挥手绕开陆斜。 一把扣住陆斜下颚,将人拽近:“你眼中怎么全是我?” 陆斜心里惊跳,着急忙慌推开祁聿的手。 此刻脑子自救转的飞快:“你放这么近也难是别人啊。” 胡说八道的违心之语。 祁聿毫不在乎笑笑,坦荡舒言:“这天下无论男女你都能喜欢,唯独是我不能。” 这话她说得万万分恳切,陆斜喜欢谁,都不能喜欢她。 他们之间有血仇。 “陆斜,我们曾经是立过帖的父子关系。” 这话、这神情是在叮嘱他清神! 陆斜下意识便是斥驳回去:“老祖宗也喜欢你,你叫他翁父,你们又是什么。” 陆斜这个出口祁聿心凉了一截。 他无意识比对是一点都不反驳自己的心意,还拿同样不正关系大逆不道之行问发展可行性。 陆斜是要作什么,直接予她表明心迹么。 祁聿没反应过来陆斜是这样。 怔着望他:“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陆斜朝上回想,神情一下顿然。 他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 因为此刻的意思好似与他回宫时的意思不太相同? 第61章 选择您行行好,叫奴婢如愿一次。 因那日陆斜的荒唐,祁聿往后几日见人都当不识,甚至当夜与他换值后直接搬去刘栩隔壁。 刘栩瞧着人,只作祁聿是想凑近闹些心计,无论案子落不落进监里,都能从轻处置。 本不想吃祁聿这套,偏偏这几日他有意无意都 呆自己身旁,就连上值也同他一道去,几乎快要形影不离。 刘栩想动气不理人,偏祁聿在眼前晃来晃去也忍不下。 出语揶揄:“晓得怕了?如此给自己留后路?” 祁聿想着陆斜不太清白的眼神,点头:“是怕。” 陆詹事......勉强算她恩人,唯一尚存的小儿子成了断袖,还轻世肆志喜欢立过帖的‘干爹’,实在可怕。 灯盏下祁聿眼底出神空渺。 刘栩听他如此实诚言语,神情清朗:“你这样乖服挺好。” 是他多年未见的样子,神色下贪念从心涧撕进瞳孔中。 眸子微掀,瞧祁聿颈侧未好的伤,刘栩抬手见人没躲,指腹肆无忌惮触上去。 心疼道:“便是为你,工部这次也要出血。” 刘栩话里后半截让工部血偿的音还未消散,便又嵌上疼色。 一月了,伤痕还如此新艳,那贼子下刀真是没想留祁聿性命! 刘栩再回想那时收到李卜山匆匆来言,若不是皇爷在日日需他照料,他恨不得亲自回宫看祁聿安好不安好。 不是李卜山反复肯言祁聿无事,他那时当真差点万事不顾回去了。 祁聿在颈侧有东西快触上之际回神,骨子下意识跨开一步。 厂花之争 第77节 疏冷看着刘栩,眼底警惕非常:“你做什么。” 两人勉强的好气氛一下成了刘栩独自倾心。 但是,这样才是他熟知的祁聿。 刘栩无奈掷声:“罢了,你老老实实呆着就好。晚些时候一起清算。” 祁聿这次伙同陈诉逆了皇爷心思,如此行事自然是要惩戒才说得过去、交待得了,不然日后司礼监像什么话。 他舍不下心动祁聿,陈诉再多年功劳苦劳此遭也饶不了他。 李卜山去诏狱几日,没将案子移挪出去,反倒是审一位死一位。 连审死七人后也不敢再审了,怕将事情闹得愈发收不了场。 刘栩再受建成帝叱责后,死令召回陈诉。 前几日才受斥的陈诉,今日再被老祖宗从诏狱召回趯台。 这顿午饭气氛凝重非常,门外其余人皆退开两丈。 刘栩许久没如此心梗,此刻看祁聿、陈诉横竖不顺。 饭用得有一口没一口,李卜山拖着腹部奔波撕裂的伤,躬着身到老祖宗身边给人布菜。 祁聿大方的将位置让出来,端着碗往下挪。 “你伤得厉害,坐着尽孝吧,掐算着你没几日好活了,今日也算是你与翁父这么些年情至意尽之处。” 她嘴里的话轻飘飘一出,李卜山顿时觉得腹部伤挣开出血,疼得手一颤碟子差点从手上跌掉。 刘栩碗狠狠砸桌面上,整张桌子没人敢动。 陈诉吸口气,知晓情势地伏地跪下。 膳到这儿就用不下去了,祁聿索性搁手,眼底萦着寒光。 “翁父今日这顿膳无异是想点我跟陈诉,我们不将案子归置到内阁工部去,您是打算亲自出手将我们递去御前么?” 她徐徐动口气,轻飘飘续言,“此案挪不过去的。” 陈诉只是在诏狱放纵案子不尽心审问,甚至连程崔审问进程他都在拖。 内阁几遭叫人偷摸往工部递话他权当看不见,松着人进出。但挪不进内阁这话,陈诉都没祁聿这般笃定性定论。 他不禁好奇祁聿如何笃言的,视线微抬...... 祁聿吐纳口轻气,事不关己样慢慢叙。 “皇爷出宫没多久华盖殿出了件趣事,有位匠人同后宫之人私通。我以此胁他,让他将正在营建的三殿蚩尾劈断,白日里虚扣上,夜间下值放漆桶旁边。” “旱天即便无雷也会无意走火,只是老天都在帮我这一局,以天灾之名闹得轰动京城。” 祁聿言下是生死都不顾的轻飘之感。 刘栩听得额角崩紧青筋,气息急喘。 李卜山咬牙切齿红了眼,死死抓住手上筷子,胸腔潮起潮落般大起大伏。恨不得捅杀进祁聿这细净的脖子里。 陆斜惊诧抬头,祁聿是如何将这等死罪在宫里众目睽睽下行的如此轻易,又如何将自己死罪堂而皇之说得如此轻松的。 他真是不要命! 陈诉跪在地上五感也全放在祁聿身上,就怕漏半丝祁聿交托出来的信息。 室内太紧绷,祁聿轻松笑笑活泛气氛。 “反复漆画大殿是我用御批的空签下的令,工部传了令的人我私扣在宫外。” “你们往内阁推,我便将此人跟盖过玉玺的御批纸签的文书一同交给程崔,死定司礼监的罪。” 明明是祁聿杀头的大罪,他仿若无碍的轻松笑言。 “翁父还是在我们中挑个人出来才是要紧的,速速将案子埋了。” “三省督抚再上次奏疏,若这次上的是暴乱,京城内外可就要彻底乱了。届时皇爷大发雷霆,快刀斩乱麻,可就不顾谁是谁了。您是无碍,可监里挂钩的全都该死,四年前大祭案打过样了。” 那时四千、五千都可杀,今朝一样。 刘栩:...... 他凶狠目光钉杀住祁聿。 祁聿意思是挑不出李卜山,他还要将案子拖着!拖成大祭案一样的下场,他要血洗廷内。 她对刘栩是从骨子里怕的,一个眼神足以让她浑身寒战。 颤了过后脊梁一阵冷寒沁体,胸腔深处反呕出的气又浊又凉。 祁聿照着大不敬规矩跪刘栩身边。 “儿子不敢将您扯下水,但您不受桎梏,如何迫成这番局面。是儿子行事颠狂累了监里,您要如何罚随意,但您这遭就保不住李卜山。” 轻轻巧巧一句就要拿了他的命,真是笑话。 可眼下......李卜山额角沁汗,脚下虚力不稳,朝后颠退时刘栩一掌撑住他。 祁聿磕头,声音掺着不明情意、悲凉从地面传上去。 “我等了九年,才寻着这么一次天灾机会,将如此罪过压进司礼监。您行行好,叫奴婢如愿一次,弃了他吧。” “你与他二十九年手足情谊,比得上我们那一年么。” 她伸出手,轻轻扯住刘栩衣摆。 精巧细白腕子悬在眼下,漂亮倒是漂亮,就是握着锋利的刀,不知道何时索人性命。 刘栩气性上头,此刻只想将这个悖逆不轨养不熟的畜牲崽子弄死。 可心底晓得这是祁聿,又无法如此失情。 李卜山气的恨不得掐死祁聿,奈何老祖宗在,他动不了。 脏腑被一把尖刃搅动,他疼得喉咙反股腥气,两眼陡然昏花差点朝后栽去。 刘栩再次适时将李卜山小臂摁住,将人稳固在身侧。 祁聿听着动静抬头,刘栩当即一巴掌扇去。 她本身板也不硬朗,刘栩十成十力道下她随着劲道掀到一旁,脑袋没护好猛地撞到地面,额角登时起了赤红好大一个包。 脸上瞧着先红后起淤青,只不过转眼,脸颊便肿高。 刘栩看着人目眦欲裂怫怒道:“四年前也是你不顾监里,用那等手段逼死边呈月,果然失了线的人只会更无下限。你要李卜山性命,就将整个司礼监放在火上烤。” “祁聿,你畜牲。这么多条人命你有己无人。是本座这些年宠得你辨不清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刘栩下了椅子弯腰一把将祁聿脖子掐紧,拇指指甲顶进祁聿颈侧将好未好的伤上。 一用力,伤上薄皮被指甲刮开,血转眼流了祁聿一脖子。 她疼得直蹙了下眉。 “你一个玩意,你就是个玩意!你敢搞出这么大的欺君之祸、火烧皇宫两道赤族死罪。你还敢说出来,是觉得没人敢去御前告你是不是。” “还想胁迫李卜山性命,可知你自己的性命这回还要本座救你!” 刘栩抑制不住音调赫然震呼,语调里,他已经将祁聿掐死过一回。 陈诉是没想到祁聿一个人敢做这么多,敢行这么大。 两道罪往御前一禀,死的不能再死。他是真用自己性命杀李卜山...... 老祖宗按约只能出手保李卜山,不能帮他。 老祖宗敢帮李卜山,祁聿就敢往外站一步将案子落自己头上,若陛下草草保刘栩,祁聿必死无疑。这便是违了两人之间不插手生死之约。 祁聿用自己性命将刘栩手脚生生束缚住。 这等不要命的去赌刘栩心底天平,只有祁聿敢做。 陆斜在一旁听着,是没看出来当初在宫里只会看文书、下了日头四处转转的祁聿,竟做了这么些... ... 他看着祁聿不挣扎,胸前赤红职袍再度变成深红,衣裳又如那日他遭人刺杀时一模一样。 手慢慢握住衣裳,掐紧掌心,胸肺间起伏震荡却无能为力作什么。 他瞥开目让自己别看。 祁聿说了,他只要好好喘气便是在帮他。祁聿还有后手,有后手的,他不能贸然插手打乱祁聿的计划...... 陆斜反复规劝规劝再规劝,还是忍不住看向那边。 祁聿被刘栩掐的整张脸紫红要死了。 这时祁聿轻轻将手搭在刘栩腕子上,松松一握,手便无力往地面无力一垂。 陆斜瞧得心脏骤停,猛地从椅子旁站起身。 椅子随之一倒砸出响动,加上刘栩眼底那么轻飘飘掉下去的腕子,他猛地松开人,提住祁聿领口将人放平在地上。 一张朱赤的脸、眼下聚焦不了的瞳孔,刘栩当即吓没了神。 急急拍祁聿面颊,甩头朝陈诉怒喝:“去叫太医!” 老祖宗再责祁聿、再打罚祁聿,祁聿还是不能死。 就这么一嗓子,李卜山半条命便去了。 李卜山脚下彻底往后退了几步。 陈诉比老祖宗话还快的起身往外,李卜山没彻底断气,祁聿还不能死。 门一开,老祖宗掌家在门外急得来回踱步,眼下看门开,忙冲里跪下禀告。 “老祖宗,桥那边有五十七人敲过登闻鼓,状告李随堂掳走他们儿子送进宫供您取乐,皆丧命于榻,刑部尚书接了案,此刻正领着人在候陛下旨。” 陈诉猛地回身,地上祁聿气息虽去了大半,可也将李卜山推出去了。 只要今日老祖宗不去御前给李卜山求情,这案子就要定了......眼下祁聿半死不活,老祖宗还有心情往御前去吗。 祁聿,行的太周密了。 陈诉莞尔。 厂花之争 第78节 他也好奇,好奇这种境地老祖宗是选心头至宝祁聿,还是陪同了二十九年的手足李卜山。 第62章 状告陆斜,你做错了。 在太医说祁聿无大事只需静养后,李卜山跪下给刘栩磕头。 带着哭腔求道:“奴婢十三跟您,至今服侍了二十九年,此刻陛下正忧心宫里的纵火案。奴婢这等小事不必闹到御前。” “廷内私事,奴婢任您处置便是。” 只要将刑部尚书截停在趯台外不见圣颜,这等小事刘栩一嘴就能落案,毋须闹大,也闹不起来。 把李卜山送去刑部做样子过一过‘审’,那边瞧着他是刘栩曾经掌家与司礼监随堂份上,上头无人下令要他死,刑部只能是‘活罪难饶’罢了。 反而刑部尚书这回还遭刘栩、李卜山记恨,不合时宜,不清形势。 陈诉站开一旁冷目,祁聿冶艳姿色昏死在椅子里。 颈子伤刚包扎好,胸前淌着血给人添份无骨的孱弱。泛青的脸色加他蹙紧脆碎狼狈色,一种惊心无言可量的绝貌。 祁聿哪日真死了,也是绝美招人亵渎的尸首。 他视线再缓缓落李卜山那张渐沧桑的脊梁上。 这时候司礼监谁有案子在陛下面前定个厌弃,那他头上是一道死罪还是两道都无所谓,只要能将宫里纵火案套这人身上背稳,给眼下形势破个境就好。 余下的再慢慢审、细细严查有个交待就可。 陛下此时就要个破局的人出现,司礼监除了刘栩,是谁都可。 因为陛下再斥老祖宗是在给最后期限。 今日祁聿不推李卜山,说不定到了下午、晚上就是庚合下狱。或,李卜山有能力,就是推出祁聿。 许是因伤缘故吧,这些时日手段没接上,李卜山棋差一招。 现在趯台桥那头出现刑案正正好。 只是那五十七条性命想推定李卜山不够,远远不够。 陈诉虚眸瞧着椅子里半死不活的祁聿,就想知道今日他还会行什么手段。 刘栩沉眸看眼祁聿,这模样实在叫人万分怜惜。他今日护了李卜山,祁聿不定要难过成什么样子...... 喉头来回搅动,气重启唇:“那辛苦你先去刑部过这堂案子,本座去禀了皇爷随后便到,这不是大事。” 李卜山直接呜咽出声,‘哐哐’再磕两个头谢恩。 刘栩目光再次落到祁聿脸上,与李卜山不是大事,可与祁聿......便是大事了,他数年所求该怎么办。 祁聿这回竭尽全力以命抵到这个地步,属实不易。 刘栩食指指尖抚了抚祁聿额前散落几缕碎发,就希望祁聿能撑过这一遭心劫。 陆斜看着这幕只想将刘栩脏手推开,再把李卜山提去御前求判死罪。 奈何他身份、他行事都不能逾越森森规矩,不能冒然给自己、给太子、给祁聿招祸。 陆斜咬牙狠狠别开脸,反复摁住心底滚涌不止的情绪。 他去找殿下,他一会儿去找殿下商量。 刘栩带着李卜山去趯台桥外,拦刑部尚书报上来的案子,其名美曰为主子分忧。 两人身影出门消失之际,太医打算再探祁聿脉象留下诊方便离去,万不敢沾惹司礼监的事。 祁聿缓缓睁开眼,挥开太医的手,周身清冷抗拒人碰触。 她长长提口气,脸上颈子都疼,刺刺入骨的那种疼,可隐入皮肤下后好似寻不着具体。 陆斜先看见祁聿睁眼,几步走近,急急就问:“没事吧,你再诊一次?” 才靠近,这冲顶鼻腔的血气直叫人发昏,陆斜后槽牙一下就咬紧了。 他方才害怕惊惶却束手无策......祁聿悒悒不乐惫色叫人看着难过,那身子更得确认无事才行。 祁聿眼下疏漠复杂搅掺凌乱,连气息也飘然似有似无。 陆斜怔住,祁聿是在因为自己比不过李卜山在老祖宗心中分量在起波澜? 他心肺倏地抽了抽。 刘栩那老东西配么! 祁聿再次伸手挥开眼前的人,将陆斜拨到一旁。 脑袋失力往后一仰,几分黯然神伤无精打采描绘,叫人看不清祁聿了。 修白颈子硌在紫檀椅背上,周围肌肤压出薄薄一层色变。 “陈诉,你看看,我没李卜山重要,怎么办。现在你站我、还是李卜山?” 如今圣心拖不了,今日要给结果。 陆斜闻声拧头看向屋内陈诉方向,他脸上颜色沉重复杂,同样看不明白。 半响陈诉眼底迷阵诡色,吐声淡淡的笑意。 “是啊祁聿,你没李卜山重要,该怎么办呢。你说现在我知道你行的事,推你跟推李卜山谁更容易?” 陆斜听得心脏停滞,颅内哐哐作响。 再往下说下去,陆斜觉得自己现在就算立马找到殿下,也未必有时间能翻得开局面保祁聿。 他恍然失神差点伸出手去拽祁聿衣角求问如何是好,又急急收回扯紧自己袖口,视线紧张的在两人间转换。 许之乘在局外,坐着从头至尾不动声,是副不打算参与任何的做派。 他不会去御前告发祁聿,也不想帮着祁聿摁死李卜山。 祁聿璨笑出嗓,带着超然蛊惑:“自然是李卜山。” “我这样都弄不死李卜山,你敢饶过他这一遭?是想余生与他拼谁寿长?” 言到这里,祁聿都觉得好笑跟荒谬,出声时还压低嗓,怕陈诉‘难堪’。 她歪过头,嵌椅子里斜看陈诉:“反正你也做不了掌印,东厂厂督就是你这辈子顶头的职位了,得了老祖宗畅快有何用。” 她松松肩,撑着万般难过疲累起身。 “我们圣驾前碰面吧......等我将李卜山送去,我也在场。你手上是我跟他两条命,选个人死容易吧?” 所有人看着祁聿轻松飘然之姿,明明步步踏的是死路,他还走得闲适自在,一丝沉重也没有。 真不知祁聿是如何行的。 陈诉看着祁聿起身,虽不知他会如何做,但知道祁聿不会失手。 敛目顿神,脑子蹿出一片愧悔,心口跟阵疼。 “陆斜,你跟我一道。” 陆斜被叫到名字有些怔愕,连着数日里这可是祁聿第一次与他相近。 是想用他去太子那边求些人脉一起参李卜山吗。 “哦。”他求之不得能被祁聿叫上。 掀眼见祁聿额角两缕散发搭睫毛上,好看又鬼魅。 就是他眼底的死气萦得太重,陆斜不太喜欢看见祁聿掺着绝望的样子。 “你,要收拾下吗。”御前不能无状吧。 陆斜是不是蠢?这都什么时候了。 她一个眼色也没空给陆斜。 祁聿出门后步子奇快,丝毫不像方才半死不活无力样子。 陆斜阔步随在身后不禁愕然,所以方才叫人无限怜惜的模样是装的?就为了拖住刘栩? 倒挺会利用这张脸。 现下祁聿刻不容缓没空耽搁,他乖觉跟在身后等祁聿发号施令。 直到他看清前路,穿过这片林路就是桥那边,所有人都在那边...... 想到报上来的案,陆斜一把扯停祁聿身形,浑身颤着。 嗓子战栗半响,在祁聿赶时间甩手瞬间,他将人狠狠锢在掌心中。 抖着声腔:“五十七位老百姓加上刑部也告不上司礼监,他们又都是划了册的死人......” 无凭无证,刑部就不该接案才对! 除非—— 看着祁聿冰冷锋利的神色转变,陆斜晓得自己猜中祁聿要做什么。 他遽尔浑身失去所有支撑,只有手中祁聿煦和的体温将他身形暂时撑着,但也即将崩塌。 陆斜话下颤抖不止还掺气腔,诸般不忍道。 “你是目前李卜山送老祖宗榻上唯一活着的人证,还是司礼监秉笔,你要自己作供跪在堂下述你的过往,送刑部尚书面圣?” 司礼监秉笔做了人证、呈了冤,祁聿的身份刑部裁决不了,不得不面圣。 祁聿对自己太残忍了。 那种东西跪在堂下呈述,日后京中上下皆能口口相传他的不堪。 为了李卜山,不至于做尽到这个地步。 陆斜用尽浑身最后力气扯着他,言不清的疼惜道:“不要这样做,你往后还要活,不能活成那样。我帮你去杀李卜山,你别这样。” 你日后还要做个人样活着...... 祁聿看着陆斜眼底呈现的疼色,心底更是害怕。 愈发冷静自持:“这就是我带你来的原因。” 陆斜如同五雷轰顶。 厂花之争 第79节 原来祁聿一早便是这样打算的......喊他来,叫他亲眼看着祁聿自己撕开那种过往,不该起的心便止停于此。 祁聿受不起人倾心,也不愿受人倾心。 陆斜嗓子到肩胛都在抖,声音更是颤个没完:“你换个法子去呈供李卜山,我不信你手上没他其它私案。” “我离你远些,我出司礼监,我自请去东府。我真不是断袖,我就是......” 他本能看向祁聿,话却往下说不了。 祁聿平心静气看着陆斜,看他说的内容与说不下去话,只觉天塌了。 陆斜隽秀五官下此刻崩溃得红了眼眶,气息里是压都压不住的急。 这是她养的逆子,悖祖忘宗的畜牲,大逆不道喜欢‘干爹’。 “其它案子也能弄死李卜山,但不能抚慰老祖宗,我这样做是给自己留后路罢了。你只是顺带而已。” “有没有你,我都会这样做,事要做的各方圆满才行。” 祁聿照旧没太大神色起伏,清清冷冷无挂无碍。 他势在必行的样子......陆斜站不住了,佝下腰彻底塌垮脊梁,将祁聿的手捧在额心,一抹温煦的热却如同死人一样透凉。 “你周全了所有,为什么不周全自己?” 陆斜哭腔都出来了。 还有人替她难过,倒是从未没想过。 这种感官实在复杂,一向理得清各种事情的她此刻心涧却进了道迷障。 许久许久,她才出声:“我活着,就只为杀他。他死了,我就圆满了,我如何没周全自己?” 但李卜山死了还没完,刘栩还活着,所以这次也不能将刘栩逼得太急,杀他心腹之余还得哄一哄他。 他们关系这遭人尽皆知,刘栩该满意了。如何气、恨都有可见的终点,是个她能承受得住的范围。 祁聿看陆斜颤抖不已的身体,漠然起了半分不忍,一只手抚在陆斜乌纱帽上,他的犀角带重重摆动。 “你该去你爹坟前跪罪,不该在这里拦我。陆斜,你做错了。” 她沉口气抽出手,稳着肩朝桥上去。 看见桥下乌泱泱人,她捏紧袖口,将嗓子里的难过委屈死死摁住。 高声道:“司礼监秉笔祁聿状告司礼监随堂李卜山,在我十三岁时掳走,供司礼监掌印榻上取乐,时长一年。” “祁聿请刑部尚书接案。” 第63章 变脸你怎么还两副面孔。 桥下众人循着清朗有力的声音移挪目光。 刘栩看清桥上祁聿灼灼身姿,当即愠色换面,他是没想到祁聿会与闫肃清串通到这一气,不给自己留一丝尊严脸面。 将自己赤。裸。裸撕开给众人看。 李卜山腹腔搅疼,只掐眸,尊养数年温和气度裂开。 他冷笑:“祁聿,你的状纸呢。” 祁聿娇艳赤色职袍沾血,沾得确像他的血,李卜山看得通体生寒。 老祖宗床榻间玩弄的那些手段,那等内容祁聿敢写,敢让人看么。 司礼监秉笔的案子定案,是会向上下官衙发邸报。一份邸报下去,祁聿可就赤条条众人皆知,他将会是多少人嘴里的谈资。 刘栩朝身旁剜一眼,狠狠杀了李卜山一记,叫他闭嘴。 祁聿脊梁不受控抽搐下,吞口屈辱,微敛神色。 轻声又分外沉重:“我有。” 李卜山皱紧眉心,咬住牙。 他不信祁聿真敢! 她信步朝下走,绕开刘栩、李卜山,到闫肃清面前掀衣直挺挺跪下,从袖中抽出诉状、双手恭恭敬敬呈送。 “祁聿请闫尚书接案,为我断冤。” 今日她的笔墨、她的喉舌,就要做斩李卜山性命那柄刀,痛痛快快地将人杀了。 以报剐了她九年心神的仇。 闫肃清目光朝下,祁聿即便为阉人、是乱过政法的佞宦,可此刻在他面前一跪便是人,是人便该有应有的颜面。 可......祁聿不站出来,这五十七位百姓根本无处诉冤。 这群百姓越官级诉讼,都受了棍,眼下还被禁军拦在一丈开外。 闫肃清不想明白司礼监如何内斗,也不想看现在陛下如何急着覆案,他不想让这五十七位本不该死的人无辜枉死。 他一派肃穆看着祁聿,眼下生出不忍。 余光不扫刘栩跟李卜山,端着肩脊伸手去接诉状:“本官接下你这一案。” 伏地多数百姓也抬头看着这位年纪轻轻却身居高位的大珰,眼下神采却各异。 因为祁聿身份,底下呼冤痛哭的人心思也生了各种变化。 都是被人朝上‘孝敬’,怎么就有人能活着、还能到高位,而他们的孩子只有死路一条?他们告官却还要先受刑...... 刘栩抢先一把从闫肃清手上将状子捏走,一手去提祁聿胳膊让人站起来跟他回去。 怫然道:“祁聿,你要脸不要!” 祁聿不起,臂膀被他长长拖在手上。 她颓然抬颈,眼底幽幽却水波不兴。 “您不肯给我啊,”她嗓音轻微断个气,后槽牙咬了咬,“我恨你。” 往日祁聿也恨他,恨他活着、求望他去死。但今日祁聿的恨是怨,一种填不平的怨。 刘栩刹那间松手,心神震荡得没完没了。 “你,别恨我。” 李卜山此刻跪在刘栩身后,两手抱住刘栩的腿。 “老祖宗救我啊。他故意这样攻您的心,您别被他蛊惑了!奴婢还想再伺候您......老祖宗!” 他从刘栩腿边看向前头,祁聿鬓角散了几缕发丝挂脸上,那张脸真是脆碎惹人怜爱。 祁聿轻轻仰着颈,细白脖子包扎好的绷带适宜地嵌抹血色,颓弱身姿也碎的不成样子。 李 卜山瞧着他,嚼齿厉声:“你现在故意做出这副样子勾引老祖宗心神,叫他为你色令智昏,你的这份心思怎么不再放老祖宗榻上去,做秉笔弄权真是屈才!” “那么多案子你不选,偏偏是这道。你故意的!故意绞杀老祖宗心神!” 她眼底含着氤氲,是,就这道案子能激杀刘栩心软,能替她将死罪摁下,能替她将李卜山送上断头台。 就是故意。 谁叫刘栩喜欢祁聿。 她悲怆破声无奈的笑:“有本事你弄死我啊,你现在不是有我把柄么。我递你手上了,你怎么不敢。” 祁聿神色挑衅,刺激得李卜山双目血红。 他狠狠抓住刘栩裤腿,赫然大喊:“老祖宗!” 这幕诡异倒是让后头老百姓瞧明白了分毫。 人群一老妇喝声高喊:“老祖宗?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杀了我儿——” “畜牲,你畜牲!” 人群里声音过于尖锐悲愤,祁聿听得心一惊。 有人不顾身上受过刑,哭着脱了鞋朝刘栩砸:“你还我儿子命来!” 祁聿背对人跪瞧不见,刘栩一步踹开李卜山挡住祁聿脊梁。 李卜山跌翻看见这幕,人还没爬起来,先挥叫旁边禁军:“押住这群刁民,保护老祖宗,快保护老祖宗。” 刘栩是何等身份,禁军也不用李卜山吩咐,那人扬手之际便有人冲进人群镇压。 待手忙脚乱从地上爬起来去搀刘栩,“无事,奴婢马上清理这里。冒犯您的奴婢押来给您......” 瞥见老祖宗腰间一道灰印子留御赐的职袍上,李卜山话断进嗓子里。 祁聿循着李卜山断声回头,刘栩望着眼下,声音不显情绪:“无事?” 她看着刘栩,似笑非笑扯了扯唇角,一股凄怆悲切由心起。 “我的状子还我。” 陆斜在听到祁聿请刑部尚书接案时,彻底溃塌了神智。 他握紧拳,转身便朝御前去。 陈诉心境复杂站在门外,照着祁聿意思等。 陆斜身影莽撞杀进眼眶,晃个眼人便气势汹汹到眼前。 模样还是那副文隽模样,只是......陈诉能明显察觉陆斜不一样,温煦面容下破出几许阴鸷狠戾。 往日的陆斜像是藏进内里,两种模样眼前交错一番,反叫陈诉迷了眼,一时不敢认这是陆斜。只好去看他身上职袍,才敢认这是司礼监随堂。 陈诉瞧着他身上冒出的险气,本能警惕:“你要做何?” 祁聿不会叫他来吩咐什么计划吧,但这状态是不是不太正常?有种显见的......疯感。 陆斜压了嗓,尽可能温声,慢慢道:“祁聿说你手上捏着他跟李卜山两条命。” “请陈督主赐我一条。” 这不是什么打商量的语气,分明就是强抢架势。 厂花之争 第80节 陈诉虚眸瞧他,提嗓冷笑。 陆斜真是狗胆包天,天子门前朝他胁迫,陆斜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这是什么地方! 他没空理人:“滚一边玩去,这里头的事没你插手的份儿。” 怕陆斜连情势都没完全弄清楚是怎么回事,陈诉手一抬,立马有人走上前要将陆斜拖走。 大家也都放轻动作,怕惊到屋里头午憩的陛下。 陆斜袖子一抖,一柄流云玉簪落进掌心,抬手狠狠朝陈诉颈侧抵过去,毫不留情直接杀进陈诉皮肉里。 陈诉眼前一花,颈子顿感刺疼,一股腥气冲鼻,温热顺着颈子淌进衣领。 面前陆斜滞声沉音再度响起:“我说,请陈督主赐一条性命给我。” “你不想与我同归于尽死在这里吧,陈督主的命应该比我值钱。” 陈诉这才反应陆斜在同他以命相抵,胁迫要他手上的东西。 陆斜想要便不会立马动手,他沉静看着眼前这张脸,真是陌生到是位完全没见过的人。 “你是陆斜?” 御前动刃,这是要杀头的,他疯了不成。 陆斜指尖一挑。 他颈侧皮肉被挑起一块,疼得陈诉身子往后跌。 陆斜跟一步,将脸凑近过去:“能看清人?你不瞎吧。” “给东西,我们都没时间。你再拖我就真杀了你,以你祭我进这道局。” 他不知道祁聿跟陈诉一起做的什么局,但知道陈诉至今未定彻底投进祁聿这边,那便不行。 对祁聿存在半分威胁的都不行。 陆斜蹙眉,紧着嗓子:“我也无法只得这样下作了,祁聿、李卜山随便给我一条便可,我不贪多。” 语下慌张无规章。 陆斜动作刚起势,陈诉慌张出声断他动作:“给你,给你祁聿的。” 他倒想看陆斜毫无计划插手进来要做什么。是会将祁聿的性命交出去,还是护着藏起来。 陆斜果真不贪,伸出手:“祁聿给的什么,拿来。” 陈诉掐眉,这二愣子行径真是叫人看得可笑,祁聿怎么会收这种儿子?行事不管不顾也没规划,跟闹着玩样。 但下手是真下,他颈子抽疼,陆斜真‘杀’他。 陈诉不动,陆斜晓得这人怎么想他。 “我是没计划,但你要在御前呈供,自然带在身上,快点。” 一会儿祁聿来了看着他这样作疯事坏他计划,指不定怎样动气,他也不希望祁聿瞧见自己这样犯蠢。 陈诉冷笑:“我敢给,你敢不敢拿。” 陆斜手上再次用半分力,嫌恶催促:“没时间跟你们打哑谜、周全这那的,那是祁聿做。派不是我的,我叫你快点!” “头回见着要死还这么话多的。” 陈诉觉得自己脖子已经被捅了个洞,真疼进脑子里了。 他抬手撕开腰上盘带内里一层皮革,抽出一张纸...... 陈诉藏得真隐秘。 陆斜单手抢过来,指尖夹着一角抖开,浅浅扫一眼立马将内容摁腹部上,生怕被人瞧见半个字。 这是祁聿下令工部漆画那张印了玉玺的纸张,祁聿行了秉笔先斩后奏之权的证据。 真是祁聿性命。 看陆斜绷紧心神担惊受怕样子,陈诉哼笑。 “敢拿吗。” “你现在进去交给陛下,老祖宗可要高兴死了,他可是等了九年。” 陆斜手一动,戳得他再次断话。 不想听到那个老畜牲! 陈诉跟着疼死死蹙眉,他入司礼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被人用利器抵住脖子胁迫性命!今日陆斜不杀他,改日这是要翻倍还回来。 他目光缓缓落陆斜手上,祁聿这个东西太险,因为操作不好真就是祁聿死罪,是刘栩救不下来的那种死罪。 祁聿死等于他死。 所以祁聿看似将自己性命给他,让在他跟李卜山间选,实际祁聿只给了李卜山的性命。 祁聿怎么可能将自己性命交托给他人...... 陆斜肩胛卸了紧绷,将东西再隐秘地塞回陈诉手上。 收了玉簪好好跪他面前。 “早知道祁聿给你的是这我就不来了。陈督主对不住,是奴婢以下犯上,还请陈督主宽谅。” 陈诉看跪的恭恭敬敬求宽恕的陆斜。 ...... “你怎么还两副面孔。” 第64章 弃了我们约个日子......殉情?…… 刘栩打开状子略扫一眼,脏腑颅内彻底无息,只觉两眼昏花,心口抽得疼言不清。 将纸张狠狠捏死:“你去刑部。” 提手拽着身前的人起身。 刘栩不看李卜山,声音朝他笃定吩咐。 音下决绝让李卜山身子无支撑地跪地上,手连抬起来拽老祖宗衣角力气都没了,呼求老祖宗也做不到。 鼻端眼眶发酸直接滚烫。 他伺候时间长,能听明白意思。 刘栩这意思模棱两可,祁聿断不尽意思,照旧拒绝起身。 刘栩胳膊僵住。 看祁聿泛红懈气眼底,他缓声:“我弃他,你满意了?” 刘栩转声对着闫肃清,不瞧人,只将祁聿笼眼底。 “闫大人爱如何审便如何审,祁聿我带回去,他无状可告。” 状子往袖中深处塞。 李卜山伏地肩胛巨颤,喉咙倒灌呜咽愤恨却也不敢怒。 他现在乖觉伏罪还能得个好死,年纪大了,不想走得那么痛苦难看毫无体面。 只是委屈,他跟了老祖宗十九年,做尽诸般寸磔死罪,日日奴颜婢色伺候。 凭什么祁聿能小小年纪得到如今这权势地位,能干干净净从此境走出去,被老祖宗 捧着哄着怕着。 李卜山不甘,独是被祁聿这样摁死他不甘。 明明是祁聿犯的死罪,自己还要给他背刑。 胸腔实在胀得疼,李卜山撕开数年尊养,怒目切齿:“祁聿!” 刘栩适时松手将祁聿耳朵捂上,不想他被李卜山这样语气冲撞。 袖中纸张蹭着手臂,却跟片了他心头肉样,疼得刘栩有些失魂。 祁聿尽数豁出去没给自己留后路,他将自己剥的一。丝。不。挂扔世间所有目光之下,任由世间言刀语剑凌迟。 他不想祁聿那副样子众人皆知。 顺而痛心,祁聿是怎么一笔一笔写下这张诉状,这上面哪一个字没剐过他一刀。 刘栩此刻恨,恨祁聿心狠、恨他绝决、恨他不像个活人。 且趁现在时机尚早,他要及时回去给祁聿清局,不想祁聿犯下的死罪被皇爷知晓。 祁聿听到‘弃’神魂一怔,望着刘栩有些呆了。 刘栩适值用力一扯,她双膝无意识跟着起身,被刘栩乖乖扯着走。 过了桥,刘栩饱含恨意出嗓:“你畜生!你不将自己当人么!” 祁聿看着拽自己腕子的那只手狠狠愣神。 她以为至少要将李卜山提到御前,真一起上公堂,以这个罪开头送他下狱住那么几日,再将她签字那张文书、跟李卜山其它罪证压刘栩眼前,叫他明白李卜山根本无后路,刘栩才愿意弃李卜山。 怎么弃这么早...... 知道刘栩喜欢,不知道他竟然这么喜欢。 她胳膊动动,扯慢刘栩步子。 “早知如此,我做什么费这么大劲力设局。是不是我拿一柄刀抵自己脖子叫你弃他你也会弃?” 这话里的诚挚刘栩听得头疼,因为祁聿意思明摆的像是得了他答案,改日祁聿会如此行事的感觉。 刘栩一把将人扔出去,目眦欲裂遏怒:“你这条命就不是命?” 一个人怎么能不要命到这个地步。 他实在太讨厌祁聿次次不要命的去与人拼杀,每次都又惊又怕,司礼监真是什么虎狼窝值得祁聿如此? 这么一跌,腰上脆响从布料里闷了声轻的。 厂花之争 第81节 她本能慌张往腰上按。 方才人前祁聿那样都没响,怎么现在又响了。 刘栩蹲身一手掀了祁聿职袍,伸手将特意打造的那件物什外漏的银链子拨出来,钩指尖一瞧,齐腰挂着的几只绿豆大点的铃铛里被塞了棉絮,有一只里头棉絮空了。 祁聿慌手慌脚推人、捂按,还是被刘栩扯在指尖。 她如同被扯住命脉般,登时大喘不止,浑身剧颤。 覆手去扯却从刘栩指尖拽不下来,只好拿衣裳盖住刘栩手。 她咬紧牙,不敢看人:“你,松开。” 刘栩故意将指尖钩动,祁聿腰间跟着战栗,肩脊抖得不像话。 他看地笑一声:“我道你当真什么都不怕,方才闫肃清那里一丝脸也不给自己留,如今羞什么。” 她肩胛内敛,实在怕这个。 “刘栩!你无不无耻,松开!” 祁聿气急败坏喝他。 望着祁聿生气时候灵动模样,就连额前碎发也不似方才狼狈,带了些许生机。 一如那年初见,宫道长墙下远远见着祁聿就这般明艳。 只是现在长大了,少了那时粉糯,可喝人的样子好似一模一样。 刘栩轻轻松开手,抚好祁聿职袍替他将东西盖紧。 “我弃李卜山......日后司礼监数你最大。” 接着祁聿试探的话往下道:“你断气我都不会死你前面,你想自戕胁杀我是不能的。你只能盼着老天杀我。” 刘栩认认真真望着祁聿,眼底将人好好描进心里。 “这下我身边就真的只有你了。你乖些。” 这声下多了疲惫、苍老跟依恋。 他起身,扯住祁聿胳膊将人从地上拉起来。指尖抖抖他衣袍,将明显的灰掸净。 “回去将你身上的罪埋了,你不能出事。” 许是祁聿知晓自己错了、也如愿了,今日是这九年唯一清醒愿意让他扯着走的。 刘栩情不自禁将人拿紧,过会儿再拿紧一点。见人一直不抗拒,刘栩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回头去看此幕当不当真。 对上祁聿眼睛,祁聿正疑窦深凝地打量自己。 他慢下步子:“你看什么,我怎么了?” 祁聿望着刘栩身上因树荫而覆上的明暗斑驳,胸腔鼓震一阵,颤着张口。 “你,真这么喜欢祁,我啊。” “为什么。” 刘栩只记得祁聿当初哭着不停反复问得是:‘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不是旁人’,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这种,他不禁恍惚。 顺着祁聿话低声喃喃,“为什么......” 目光抬祁聿脸上,“因为是你。” 酷热的旱日便是在趯台也少风,此刻起阵风,将刘栩这句话惶然吹散开,叫人听不明意思。 她死怔在这几个字里,心底滋味难言难述。 那你怎么连祁聿也认不得。 脚下遮掩心绪踢了踢路边石子:“真喜欢你怎么还舍得下那么重的手往死里折腾。” “没想过真死了怎么办么。” 祁聿这话声音轻,怨怪、诚心发问还有微微叫人差点听不出的旁观视角。刘栩敏锐捕捉后狠狠审视眼前人。 见人眼底少见的无恨,字碾在齿下:“别提那些。” 还惩戒性将祁聿腕子折下。 她拧下眉,继续追问:“真折腾死我,会怎么样?你会殉我么。” 祁聿到底想求什么答案。 总是死不死挂嘴上,他听得又厌又恨:“你住嘴。没那日。” “哦,那是你以后不折腾我?” 刘栩掐眉,“你今日是畅快了,到底要说什么。” 祁聿臂膀一重,他突然扯不动人了,转头,祁聿肩胛塌下一半拖着他。 祁聿面色沉静,郑重非常张口。 “我身子愈发不算好,外强中干,指不定活不过你。我也不想再数年布局杀你,就着李卜山头颅点地之时,我们约个日子......殉情?” “你懂毒,我欺瞒不了你,你看行吗。” “我实在不想再杀人了,我觉得自己杀了好多无辜之人,有点......累。” 她真的带着满心满眼期盼等刘栩这句答案,好想好想刘栩就此答应她‘殉情’。 若是到这里一切停住,她才是真圆满了。 上一次祁聿这么求他死还是四年前上任秉笔,以为能拿到他死罪却拿不住、认清现实那时。 如今旧事重提却比四年前盼的还真挚。 刘栩一句句回他。 “你身子不好我找太医挨个给你看,天下奇珍给你吊着补着。” “你的局杀不了我。” “不想杀人日后就什么也别做,监里有人。” “殉情......你有这觉悟倒是好,是认了我于你这份心?” 这两个字难得叫他心情好上半分,扯扯祁聿腕子。 温声:“回去了,别说有的没的,你还麻烦着。” 刘栩不愿意自裁,还是得她来行。 祁聿丧了丧,又仰起颈子,那就 先看李卜山断气。 陈诉才包扎好伤,以为能看着祁聿将李卜山提回来,结果没想到看到老祖宗跟祁聿两人,再三确认李卜山没回。 他虚眸看看殿门,那一会儿给陛下怎么奏。 几步上去迎人。 刘栩瞧着陈诉沉目、忽略他颈侧伤。 “去报,李卜山伙同工部营缮清吏司郎中烧殿,想吃扣重建宫殿诸般钱财,方才他说漏嘴、监里逼问刚查审出来,咱们司礼监自清门户。” “一会儿本座亲自殿前叩罪。” 陈诉两耳失聪样,眼睛直直瞪紧祁聿。 他做了什么,二十九年情谊,老祖宗就这么弃了? 那是李卜山,贴身伺候了二十九年的李卜山。 刘栩冷看陈诉,“看什么祁聿,还不快进门去报!” 陈诉一听转身就朝里走。 而祁聿却冷冷瞧着跪在远处太阳下的陆斜,他怎么跪那里去了。 还有,转一圈回来陈诉脖子怎么了。 目光再浅浅扫过门前诸位,总觉得这里气氛有些微恙。 她随意招手唤近一位。 “陈诉脖子怎么了。” 这人肩胛一抖:“方才陆随堂用簪捅的,说......找陈督主讨您与李卜山任意一条命......” 这真是意想不到发展方向。 刘栩跟祁聿一同望向陆斜。 祁聿嘴比脑子快,一把扯住刘栩,大气不敢喘、紧紧稳声:“是殿下要挑唆司礼监么。” 直接把陆斜死罪先甩太子身上。 第65章 用刑难怪祁聿不心疼。 祁聿自己行的事,自己能埋干净,只要给他合适的权柄范围动手便可以。 其余知晓的人只要加以控制,无凭无据掀不起什么风浪。 这遭司礼监出‘内贼’,又是李卜山这等在刘栩身旁极具信任的人,刘栩到御前亲自举罪,无异将自己也连带上半分罪行。 他亲自在御前跪罪,教管不严、失信失察、辜负圣心几道罪全背身上,甘愿领失职之责。 这等大事闹了太久,又如此荒诞,建成帝气的叫人外头跪着不见。 五十六的年纪酷日下跪着,一日一夜几度昏厥都被人扶着。 刘栩不让她走,祁聿这时也不适合离去,就陪着站了一日一夜。 陈诉那日报完后就把陆斜提走,陆斜是太子的人,陈诉能用刑但不会让他死。 这个关口她也没空理陆斜,不死就行,无非养养的事,他作死的原因稍后再问。 等皇爷实在于心不忍宣刘栩进殿,再出来时扔她道旨意,叫她连同陈诉一道审办此案。 厂花之争 第82节 因陈诉办事拖沓不利,她也去做个监案之职,这是刘栩给她清局保命的机会。 祁聿等的就是这,伸手去接。 刘栩将皇诰收回一掌距离:“叫他体面些,别用刑。” 知道祁聿性子烈也惯不听话,刘栩沉气,“晚些时候我去看他,若是伤了,本座要问责。” 刘栩少在她面前用身份称呼,今日这在特意点她。 刘栩这个晚些时候就很奇妙,不动手不去,一动手刘栩必去,他竭尽全力保着李卜山最后体面。 他都将人弃了,也把她保了,这点要求按理说该满足。 祁聿眉眼慵散舒意,僭越十足从刘栩手上抽走圣意:“知道了,我不用刑。” 她不动手,自有想动手的人,李卜山多遭人恨刘栩知情的。 叫李卜山吃苦她只需装聋作哑就行。 这时祁聿转身,走起路来身上多股轻盈。 刘栩瞧着他今日心情上佳晃起的肩,微微舒眉。 李卜山虽去的刑部,但这案子御前往他身上一挂,程崔立即得旨去刑部将人提到镇抚司衙门,廷内办案人在刑部受不了审,闫肃清也得给人。 今日开堂审李卜山这幕真是怪异。 陈诉高坐,程崔并在一旁,祁聿玩闹似的坐二人下手。 程崔瞧着一个堂上三位司礼监的人,只想避开此案。 祁聿瞧出程崔想避事,出声安抚:“指挥使还是要听的,您与陈督主给皇爷述案,总要明晓前因后果吧。” 程崔:...... 司礼监的前因后果真是这道案的前因后果么。他明白,但缄言不语。 “那审。” 他只需听,或者听也不需要听,只用从前至尾立桩,随后陪同陈诉朝上报就行。 前因后果......陈诉看眼祁聿,李卜山哪有前因后果,现在不是祁聿一言堂么。 李卜山也不多想在此处废什么话,瞪眼祁聿:“亏你亲自来,我认罪伏法,你拿东西来我画押便是。” 陈诉:...... 知道顺利,没想到这么顺利。 李卜山怎么完全不想求老祖宗来救他命呢?祁聿到底做了什么,将李卜山后路斩的一点也不剩,让他连求生都彻底不求。 陈诉开始好奇祁聿想交给闫肃清的状纸内容。 祁聿钩着笔旋在指尖:“鉴于你认罪态度良好就......不刑讯。” 左手翻阅她早备好的供词,右手漫不经心用笔尾轻敲桌面:“你想好自己死法了么,让我痛快点的那种,我好送你。” 祁聿言词清淡没情绪,却绞着无数杀气。 言语慢吞吞才难断心思,这样的祁聿,陈诉自觉自己都想远离些。 李卜山细瞧他眉眼意思,冷斥声重哼,冲祁聿张狂恶言。 “什么刑讯,你敢吗。我的死法自有老祖宗疼我,无须你批。你以为你坐上头就有本事处置我么。” 他明白老祖宗会如何做,不会容祁聿在他身上最后放肆。 无数条罪过翻完,她左手搁下,右手笔杆在指尖来回轻旋。 后齿磨来碾去,厚厚重重吐声慢话:“最讨厌你,仗着老祖宗什么都肆无忌惮,哭一哭求一求便万事大吉。” “这次我要效仿你去哭一哭、求一求。” 手中笔朝堂上陈诉桌上一丢:“用刑,留口气到陛下判决那日就可。” 陈诉手背被笔砸到,心里舒爽一阵畅快,长长吐口气,只差立马下堂摁人上刑。 李卜山愤然起身,直朝祁聿冲去。 一身崭新绵软的囚服此刻起了褶,温儒撕开真是癫狂难看。 “你敢!你敢!祁聿,你不得好死,老祖宗不会饶了你!” 李卜山刚起身就被锦衣卫摁地上,绞住双手。 祁聿单手撑着桌看地上的他,五官还是那五官,才下狱一日,便没了往日尊养的模样,眼底也失了许多神,没穿着职袍时亮。 程崔别目,再度敛心。 司礼监、又兼私人恩怨他不管,他只要向陛下述案交差就行。 祁聿笑出声:“大不了打我一顿呗,还能如何。” 给陈诉示意,陈诉当即挥手迫不及待将人朝诏狱的刑房提,拖走前李卜山高喝怒骂哭求要见老祖宗。同样尖厉凄哀绝望叫喊,这等凄厉笼不住人心,也不令人寒颤。 陈诉下台前祁聿出声将人拦一步:“我用老祖宗刑责换你痛快,陆斜能还我么。” 她看着陈诉颈子包扎好的伤,也很难评陆斜此番行径用意。 “我的人我教训,必给你个满意答复,是我教导不利叫他无知冲撞了你,往后大家还要共事,给我个面子?” 祁聿还能给他话下讨软,陈诉提眸,余光扫看李卜山被拖出去的最后残影。 陈诉松松‘嗯’声便阔步朝后头走。 老祖宗肯定不让人碰李卜山,但祁聿不要命肯定能,他借着祁聿的手才能不将责难落自己身上,也只有祁聿能。 程崔看着无事,也打算先走,祁聿将一叠供词递去:“辛苦。” 他余光一动,身旁人双手接过祁聿手上物什。 程崔往外走,轻飘飘:“你那干儿子受了二十鞭,但无大碍。” 祁聿再道声谢,但声音追不上程崔背影,走得太快。 二十鞭,那挺疼的,陆斜那时怕不怕...... 她坐前堂,须臾间好似听见李卜山从刑室迫喊出嗓的厉声。再辨两耳,真是李卜山。 祁聿被这声音惊了魂样,朝桌上缩。 当身前窸窸窣窣碎声,祁聿从臂膀里抬头。 首先陆斜枯 槁疲惫、失了神色脸冲进眼眶,唇色几乎没了惨白,肩胛佝偻得不像话,职袍空旷套身上,能看见里头亵衣侧边残留的血迹。 祁聿心惊一下,打的好像还挺严重。 陆斜轻手扯把衣裳,正要将血迹遮住。 眼眶赤红,面颌紧绷像是在咬疼,他就一个人凄凄惨惨跪自己眼前。 祁聿看着人默不作声。 陆斜被盯得心悸,嗓子磨蹭半响,软腔道:“我错了。” 颈子狠狠一垂,满面愧色。 他塌垮的肩叫人看着心懵然怔疼了下,祁聿有这等反应时自己也茫然片刻。 祁聿指指屋顶,声音似若流云不显心绪:“你听到李卜山受刑的惨叫了么。” 陆斜狠狠点头,满心欢喜:“恭贺你大仇得报。” “他在替我叫。” 陆斜没明白意思,祁聿疲倦的将脑袋揉进衣褶里。 “刘栩不让用刑。”布料下的声音闷得厉害。 是了,刘栩跟李卜山这等交情,便是弃也会给人最后的体面。 综合了下前后,陆斜胸腔一震,身子垮下去坐小腿上,脊背的伤抽抽得疼起来。 “你为了跟陈诉换我......把李卜山交出去了,那老祖宗会如何责你?” 祁聿脑袋一正,再从衣褶里吊着眼,视野里沾着布料艳红虚框着陆斜。 “每回遇着你都没什么好事,我欠你的。你做事能不能动动脑子?非要害我么。” 陆斜这遭抵杀陈诉,老祖宗怀疑他行事动机,也叫陈诉将人记恨上。 这真是叫人头疼...... 可陆斜有人要留,她也不想陆斜一直在陈诉手上,她不能不保、不能不护。 陆斜不敢解释,前日行事确实莽撞了,那时各位时间都紧迫,没空筹划。 陈诉手上既然有东西叫他选,不如自己将东西拼来,他替祁聿先一步定。 要到祁聿的那份他留下护住,叫陈诉无法御前呈告祁聿;要到李卜山那份罪责,陈诉有顾忌不敢御前直供,他敢冒着得罪老祖宗诸般后果将祁聿心思定了。 所以无论要哪一份都是在帮祁聿,只是没想到祁聿压根不给陈诉选择的机会......而陈诉恰好给的是祁聿的罢了。 他明明差一点就能帮到祁聿。 陆斜嗓子愧软:“其实你不必保我,陈诉不敢怎样的。” 又不能打死他。 祁聿翻个白眼,陆斜看得是真开。 陈诉不会将人弄死,但能让人生死不能。 司礼监这等私事,太子根本出面保不下人,只能靠陆斜一人将陈诉怒气消完作罢才结束。他掌东厂十数年,多的是法子叫人看不出外伤。 祁聿敏锐掐眸,陆斜这次见她又改了自称,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心头促跳得急了几下。 “你这次回来要替太子行任何事我并不感兴趣,但日后你我能不见就不见,你我太近只会害我。” 她起身绕到下堂另一道门离去,压根不路过陆斜方向。 陆斜委屈看着人背影彻底消失,才抬手掐紧额角,脊梁传来的疼他也毫不在意。 一把扯下职袍,看着背后血迹没完全沁满,倒嘶口气:“血流少了......难怪祁聿不心疼。” 厂花之争 第83节 失策。 转想到祁聿最后一句,他们相交只会害他么? 祁聿不会这么轻易定下一个结论,必然是自己害了不止他一次? 那这就要找人问问了。 第66章 所以祁聿没个人样的被这样对待了多久…… 一轮刑罢,天幕沉墨,陈诉跟祁聿一起将老祖宗来监案的人哄瞒过去。 陈诉走出刑房,心绪恍恨。 挺着脊套车往城郊一处偏僻去,这里街口狭窄行不了车,他拨开锦帘瞧着外头大变又不曾变过的街道。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如此一眼,陈诉浑身失了力,抽了腰带褪去沾血的外袍,周身素衣跌两步下车。 “街口候着。” 下令时眼目无人,只有眼前小巷朝前数第六间宅门。 那门前都长了杂草。 他在手下人前努力挺直肩胛,可越往前走越直不起肩,掌心紧握的东西也愈发硌手。 已然许久未曾置身如此窄小的地方了,到门前,陈诉踉跄握住锈绿斑斑铜锁,两只手狠狠抓紧,扑门上痛声呜咽一嗓。 一扇门只有他肩宽,陈诉恍然间自忖:他那时怎么混得这么差劲,便是连座好宅子也给不起。 颤着手止了好半响心绪也稳不住,缓缓将掌心油亮崭新、只是样式过时的钥匙。插。进铜锁中开了门。 院子逼仄,横竖不过几尺。 整座宅子只有一间卧房,灶膛还垒在院墙角,不知什么时候塌了,现下只剩一堆砖土。 陈诉熟稔往屋子里去,一掌轻轻推开房门,屋内积满尘土,房梁震下来的灰迷了眼,也叫他一眼看见供台上摆放的牌位。 上面名字陈诉尚未看清,眼泪轰然将室内景色虚化。 “絮娘。” 他几步趔趄阔近,狠狠将牌位抱怀里,脸贴在木牌上。 因为亏欠愧悔,十数年来他不敢来此地,不敢叫这人名字,就连想到也是凌迟般愧怍,如今一声连同着数十年积压心绪尽数喷薄。 他抱着牌位整个人佝偻至地面,放声哭到力竭。 要说司礼监刘栩跟祁聿关系,只有李卜山最清楚,旁人不知的李卜山不会不知。 陈诉离开镇抚司,陆斜才进诏狱寻人。 以为动刑后李卜山会半死不活,到门外却发现李卜山除了脸色惨白,浑身上下却不见伤,仰躺床上喘着粗气。 这样暑天,还有人贴心给他身边搁了四个冰盆,两个人给他扇风...... 他站在门外都觉着凉爽舒怡。 瞧着盆里的冰像是刚换过,这是不是过于礼遇? 李卜山见着他来,无动于衷地躺着,简单扫人两眼便冲天锁紧眉心。 陆斜极力回想,那时明明就是李卜山的惨叫......不可能听错,祁聿也说人用了刑。 陈诉不恨?不该吧,怎么不叫人拦着老祖宗的赏。 他进门将人挥退,坐在桌边给李卜山倒碗水,壶一倾便嗅到里头被人下了毒,不致命,就是脏腑绞痛烧灼难熬。 水信手搁桌子上:“李随堂待遇真好,无孔不入的有人要关照你。” 李卜山依旧不动,就两只眼睛转来转去,眼底转不动般力颓。 陆斜瞧着不太对,起身过去给人把脉。指腹一触,李卜山周身抽搐肌肉惊紧,却不曾挪动推躲陆斜动作。 脉象切明,陆斜松唇嗤了声:“陈督主厚爱你。” 李卜山不是不动,是动弹不得。 他浑身关节被人一截截折断,又被人一截截接上,方才两人朝他扇冷风。这几盆冰透寒钻骨,滋味可想。 还被喂了提神的药,李卜山便是想睡也睡不着,活活这么煎着寿数。 “你不疼么。” 李卜山也挺厉害的,这都不喊不叫,耐受非常人了。 司礼监的人都晓得自己下场,他当初对陆斜那般也该受人记恨。 此刻便是想扭颈也动不了,眼睛一闭权当身旁无人。 “向你询些事,我悖逆他们意思送你好死,如何。” 怕李卜山无动于衷,陆斜好言‘规劝’,李卜山若想早日解脱眼下也只有依托他。 陆斜脚钩张矮凳,掸把袍角坐李卜山视线里。 “祁聿、陈诉不会叫你痛快,只要他们想,进门折腾你的从镇抚司能排到午门前。你自己多罪大恶极不清楚么。” 一人熨上喉咙,他张口也蓄些温度。 “我与你嘛,有怨,但不多。毕竟当初我被祁聿捡走,你行径落空,我也没受什么委屈,祁聿将我养得很好。” 养得他不恨这个皇宫,也不恨这里面任何的人。 便是残身,也是多番境遇以致的无奈,他怨不到。加之那些薄待过他的人祁聿早打死了,还如何怨。 哦,除了李卜山跟刘栩。 祁聿恨他们,那他也恨。 李卜山听着他话下温情隐隐察觉不对,睁眼瞧陆斜。 “你想问什么,涉及老祖宗的不用张口,你要如何便如何。” 一张口,砭骨样尖锐的疼在体内四处齐起,整个人犹如被扯落了魂,剐得人神魄不稳。 疼过后李卜山好好喘口气,此间他身上的刑罚最终都会一比一的归还回去,他不会白受苦。 瞧着李卜山青筋四起战栗不止,陆斜觉得他挺厉害。都这样了也不寻死,还活着在替老祖宗善局。 他是此案罪首,不活着怎么扛罪,李卜山绝不给老祖宗在陛下面前留半分难,这等忠心怪可怕。 陆斜攒眉瞧他,陡然怕老祖宗知晓李卜山这般为他周全,临死前偷摸放过他。 若真如此,祁聿知道了该多难过。 他敛眸,悄然将此刻翻涌上来的杀意藏紧。 “祁聿为我受过老祖宗的刑,几次。” 这话出口,他心恍然‘砰砰’直撞。寂静的牢房里宛如擂鼓,响的陆斜都怕李卜山听见。指尖悄悄摁进布料,有些虚心。 李卜山是没想到陆斜违逆所有人送他好死,只是问这。 陆斜到底明不明白他死了,老祖宗、陈诉、祁聿会如何恨他?直觉陆斜行事有些荒诞。 一身淋漓后,他费劲道:“你与他亲密接触几次便受过几次。” 那他跟祁聿亲密接触次数可不少......李卜山这算什么回答。 陆斜掐眸,他眼里的亲密与外人眼里的亲密好似不太一样。 提腔复问:“几次。” “三次。” “他宠幸你第二日受得签刑,不重,二十来日起不了身罢了。” “你给他换药,他受秉笔服饰那日,多送了个物件。” “内书堂他故意亲近你,叫老祖宗生闷气,他顺势求着将你送走。罚也不算罚,门外跪了一夜。” 乍然一听好似后两次也没什么,但刘栩是畜牲,必然一次比一次不是人才对,这后面的倒是叫陆斜不明白了。 宠幸......陆斜揪紧衣袖,得了这罪过,四年也没将此坐实过。他们两人甚至真正亲近都没有过,这算宠了哪门子幸? 签刑祁聿讲过,那时一气之下便求了殿下借派人手去杀李卜山,结果失手人没死透。 他舒肩顿声:“既然是刑,送物件跟跪一夜算什么刑。还劳烦李随堂讲清楚些,我听不懂。” 李卜山笑得阴郁,颈子舒扬一阵。 他这样叫陆斜心尖一寒,失手便掐紧膝上衣料,惶惶动意不敢出气。 “听闻你养了一位雅妓,也与人住过两夜。若你常行在宫内,她与你宫墙相隔,你如何确保她不偷人?” 他养人那是听祁聿的话,给老祖宗留把柄、给下面的人知孝敬。 那位女子真有喜欢的人,自然是给些银钱放走,作什么确保她如何行自己人生。 操控他人岂不荒唐。 李卜山看他面上不知意思,轻轻哼笑。 “不然你自己去优童馆问,那些将人长期养在馆内的,何如确保自己养的人不接客,你便知晓送的是什么了。” 他遵循祁聿的话去过,不过那时是去套问刘栩如何与男子行榻上事,他对那些是知解过一二...... 脑子寻着李卜山点拨陡然反想回去,倒是有个物件行李卜山口中这种作用,需要上锁穿在身上......他浑然整个人震诧住,肩胛猛地佝垂直不住。 李卜山没察觉到他异常,虚眸:“知晓你进门给他换药,老祖宗就特意令人打造的,就着他的秉笔职袍一道送去的。” ‘嗤’声:“他若不弄瞎你,你坟头草不知几丈长了。” 不弄瞎陆斜,祁聿更落不了好。 祁聿得秉笔职袍那日,也正是单放舟与他说祁聿身子寿数不长那日。 那时他看不见,只晓得李卜山给祁聿送物什,并不知晓送的何物。 李卜山与他擦肩而过是送这等龌龊东西给祁聿?如果知道,他该当场翻了那张乘盘,亲手杀了李卜山才对。 厂花之争 第84节 陆斜用力抠住膝头,指甲狠狠嵌进肉里。 他却尽量缓轻着声:“穿了多久。” 祁聿没个人样的被这样对待了多久。 祁聿如此是因自己,陆斜震惊、愕然、愧疚颇种绞成柄钝刀,杀的他一时神迷意。 惊怕着想,刘栩不会完全不做人罚到如今吧,他都为了祁聿弃了李卜山。 胸腔内顶起的气翻涌咆哮,可他还有话要问,不能叫李卜山察觉出旁的来。 一压再压下口腔猛地充满腥气,将迷魂刺疼的神智拉回半分。 “那要看老祖宗意思了。他这遭弄死我,指不定一辈子都脱不下来。” 李卜山轻巧的语气好似在说无伤大雅的事,稀松平常能出口的人事物般。 陆斜神识犹如受了重创,一时头昏目眩。 磨紧后槽牙:“现在还穿着?” 这种比套牲口的器具还恶心人!刘栩不是喜欢他么,作什么要这样辱他、作践他。 陆斜硬吞反呕出的浊气,往死里压进体内,不敢看李卜山,怕自己泄了杀意。 “自然。祁聿不也无碍么,每日该吃吃该喝喝,他什么没经历过,这与他算什么。” 陆斜实在要听不下去,忿红了眼。 “是,他每日该吃吃该喝喝......” 这话他复述的直觉荒谬,天下所有的荒唐全在祁聿身上! 祁聿怎么吃喝得下,还日日替司礼监鞠躬尽瘁,他怎么将自己活成这样了? 嗓子呜咽刚起一丝意思,他又狠咬下舌尖吞回去。 “跪一夜算什么。” 祁聿送他出去后,他又受了什么,跪了什么? 宫里能想到的跪锁、跪碎瓷、跪钉板都过一遍,每一物他都在心里狠狠替祁聿记上一笔恨。 日后,日后他要全还给刘栩,祁聿受得所有委屈他都要替祁聿还回去。 “还记得何至送的那位戏子么,死在祁聿跪门外的那夜。无非就是叫祁聿重温下,自己当初再日常不过的日常罢了。” 李卜山做惯了这种事,自然不觉得这些非常人。 但放祁聿身上多少还是会特殊些,毕竟就他一个人活下来,还活得如此......好。 陆斜整个人几乎死在李卜山面前,心撼的无言能表。他记得祁聿那时还将自己的职袍跟玉丢给了那位戏子,刘栩那夜想的...... 他实在要压不住滚乱翻涌的心绪,只觉双目有些灼热模糊。 “老祖宗杀我不更好么。”为什么这样要这样对祁聿。 这想不清明白吗? 李卜山松嗓:“杀祁聿身旁的人是杀不尽的,所以只有祁聿受罚他才会长教训。” “这么多年,只有你在他身边,其实我一直觉得你就是来害他的。” ...... 难怪祁聿说他们太近只会害他。 这回又害了他一遭。 自己怎么...... 陆斜佝着肩消化半响这等排山倒海而来的心绪也消化不下,倏地笑笑。 “我杀不了你,我得听祁聿的话,贸然下手他怪我怎么办——” 陆斜起身,整个人阴影将李卜山全覆盖住。 嗓音压得极沉,字字险重饱含闷腔:“我好想现在就将你拖到外面刑架上,亲手凌迟你三千刀......” 转而又压着心绪自顾自疯癫样自劝:“祁聿还有周全,他还有周全,我不能打乱他计划,不能打乱他计划......” 话重复到李卜山生出惊怕,一阵毛骨悚然攀肩至颅顶,气息骤然掐死在他颈子里。 陆斜仰起头,心底重的太难受。 “你确实等不到陈诉、祁聿杀你,晚些时候我亲手取你性命。” 一脚踹翻两个冰盆,冰块落了李卜山一身。 才接上的关节如此触凉,刺疼尖锐地剐进体内每处。李卜山压闷住嗓长长狠狠的破嗓,冲天嘶 叫一声非人的痛。 整个宫里、司礼监的人都是畜牲,全是。 陆斜迷了眼,他也是畜牲。 第67章 大婚就是......心仪的人不巧…… 陆斜出了诏狱直奔趯台,掐了一路膝头,血沁出来了也没发现。 算着值日时辰祁聿该下值没多久,他完全不讲礼数规矩地狂奔到祁聿门前。 听着身后步子激烈,祁聿沉眸转身,要死了,御前不能跑,这是谁不懂规矩。 扭头瞧见陆斜,要喝的话尽数哑嗓子里。 也不知他跑了多久,人脸上汗涔涔的,鬓角有些湿乱,胸腔有力地起伏。 “你还能跑?” 陆斜身上二十鞭是假的? 陈诉顾忌陆斜身后没下死手这是应该,但有些不符陈诉睚眦必报的性子。有人捅他脖子,怎么会如此草草放过,陆斜干了什么。 正睨眼想审视些许,陆斜莫名其妙跪她面前,佝塌肩吃力撑着地。 声音打着颤逼出呜咽:“你,还好吗。” 陆斜声音中情绪太满,溢到她不明深意。 祁聿挑眉,这是什么话。 “我哪里看上去不好吗。” 垂眸,不好的应该是他吧。 陆斜伏地原因,脊梁上布料可见湿漉漉深了好大片色,约是出了血。 刚抬手准备叫人将陆斜扶起,看见后头走近的人,祁聿几步便绕过陆斜迎上去。 听着祁聿轻松随适语腔,他脏腑搅杀得厉害、急痛攻心。 祁聿觉得好?他是不是从未受过善待,不知活着是如何样。 一片赤袍钩挂肩头,他本能跟着祁聿身形拧颈,只见祁聿是去迎刘栩...... “翁父。” 看祁聿阔步游近,衣袂翩然在无风的暑热中,刘栩心绪巧然将人压实。 自李卜山下狱,祁聿轻松与恣意都带股轻缓,与之相处可见的融洽许多。 祁聿在眼前每一幕皆似梦似幻,这两日每每祁聿靠近他都能想到李卜山,叫他半梦间半醒。 刘栩瞥他,目色不禁沉凝。 祁聿心思昭然,无非就是哄着他将人杀了。这等剐杀人心的招数,瞧眼人,却舍不得点破。 趁着祁聿有所讨求,刘栩情不自禁想同人增近一分距离。 抬手示意,祁聿乖觉扬起颈子,将伤凑给他看。 原本好了的伤如今重新结层薄薄的痂,也是他作死。 可刘栩狰眸,出口:“年纪大了,指甲硬,日后我常修。” 祁聿不以为意牵唇,“倒也无妨。” “今日市舶司给海南的战船备好,朝廷派出的武器翁父与我一道清点?明日兵部要来人交议。” 陆斜听着祁聿与刘栩‘相谈甚欢’,甚至连他也忽视了。 知晓祁聿是瞒心昧己的同人虚以委蛇,可对象是刘栩他就不痛快。 陆斜偏生不知情趣境遇张口,断他们相处:“干爹,我错了,你宽谅儿子一遭。” 声音断了她跟刘栩步子,她循声蹙眸,只见陆斜跪着膝行两步到她面前,伸手扯住她袍角。 衣裳一重,祁聿提眉,抽手扯过衣角。 淡淡道:“你我已缴帖,说了不要这样喊我。” “御前动手,晚些时候自请出司礼监吧,这里留不了你这尊大神。” 陆斜身子被祁聿力道带得一晃,喉咙凝着淤化不开。 祁聿支手同着刘栩继续往屋里去,每一步陆斜看得都害怕。 当要跨进门瞬间祁聿收了步子,顿身转看陆斜。 眼底疏漠得紧:“从现在起你开始休沐,日后我见你一次轰你一次,不必参与监里任何议事。自觉早日离去,我不想得罪你身后之人,望请你识些时务。” 刘栩看祁聿行事稳妥,将陆斜劝离无疑最好,便也不作发话,任由祁聿展事。 司礼监随堂任命之事乃老祖宗朝陛下报,可眼下祁聿的话等同刘栩张口。 简单一句话直接断了他再回司礼监可能。 陆斜猛地抬头,只见祁聿吩咐人从隔壁自己屋里将文书端来。 刘栩进屋饮盏茶,接过祁聿手中墨条,倒反天罡的给祁聿磨起墨,供祁聿批阅用。 厂花之争 第85节 眼底一幕幕怪刺人,陆斜看得窝心,却又无法。 陆斜扫袍起身,他是没想到自己痛心伤臆的回来,没两刻又得寒心酸鼻的离去。 一路走出趯台,他掌家战战兢兢贴近轻声:“随堂去往何处?” “象房山。” 他没正式文书卸职下任就还是司礼监的人,陆斜贴身掌家令人套辆车去城郊外。 到了山下自顾自提灯摸黑上山,另只手钩着文房四宝匣子。 一路朗月清风伴着死寂,陆斜今日心思撼动繁乱无可解。 熟路到头是几座墓碑,盖的不大,甚至有些潦草。 他家是犯了亲教太子不严的‘死罪’罪臣,能有容身之处已是殿下大恩。 陆斜直挺挺跪下去,殇着心神磕头,嗓子磨了许久才压不住腔踉跄声。 他也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是陆氏子嗣,就勉强沾着点血缘抱愧跪在墓前。 心底是祁聿说他行错的事,扶着墓碑一夜,直至东方天明,瞧着橘粉挣破灰蓝扫开的晴天。 他脑袋狠狠抵碑上,有些事从昨夜便想清不少,就是畏首畏尾不太敢言。 陆斜絮絮轻声将自己这些年遭际缓缓述了遍,不悲不怨、不哀不凄。 随后从匣子里抽出两张纸,亲手给父母哥哥们写了祭文,烧了后摩挲着剩下的纸张,晃出神半响。 他眺远一眼,又颓颓垂颈,闷声。 “阅世几秋雨,随身一纸衾。儿子此生无耻苟活,断望双亲涵容。千罪万错儿子皆认下,唯思慕他不认。” 有些话涩嗓,陆斜也知不合适,但往下他想行的事本就艰辛,也无畏成与不成。 可总得有人知晓一二才好叫他行下去,话在齿间磨了再磨。 艰涩启唇:“儿子不是断袖,就是......心仪的人不巧是位男子。他清阳曜灵、和风容与,世间少有,现任司礼监秉笔。虽与儿子无意,但我失礼私下张契帖与双亲供知。” 陆斜展纸,咬着牙下笔:不孝子陆斜,今日大婚。今三叩九拜谢恩列为尊堂,无花酒饭菜招待诸位亲友,他事繁自我独身替拜。诸一切莫可奈何,然此心唯诚。 此行荒诞无羁,是儿子不孝未秉承家道,代他敬拜祖上。 当自己生辰八字跟名字一签,祁聿那边他不清不楚的只能空着。 陆斜无碍地点着,燎着明火之时他细瞧着火光。 他爹当年是很厌恶司礼监一帮阉人的,开嗓多替祁聿辩解一句。 “他算不得善人,但未必事事行恶。非相非非相,无明无无明。他在儿子这里还是好的,百年之后你们自是能见。” 契帖燃尽,字卷进灰烬中,父母愿不愿这也算收了。 他看着墓碑上的名姓......就如祁聿说得他做错了,他知道。他畜牲样惦记了位男子、还是盟过帖的干爹。 错就错,这世间本也没什么是对的。 祁聿刚与许之乘换值,还未踏进御前,她一阵头晕目眩心口烧燎的,一口气息没接上身子猛然佝下去。 许之乘适时扶手将祁聿臂膀托住。 “你怎么了,要不我再撑两个时辰等庚合来,你今日去了镇抚司便要先行回宫。” 祁聿深深喘口气揉把心口,“没事,就突然抽了下,心里不太安稳。” 莫不是李卜山那里出什么事了?她迅速将案子细节在脑中过一遭,大致是不会出事。抚着心还有些慌热,蹙起眉揪把衣裳。 感觉不太好,指腹下胸腔跳动得异常慌乱。 许之乘睁目:“你从未有过心悸之症,这怕是不太好。你还是回去休息,我再去御前值会儿也无事。” 归思想想放不下李卜山那头,祁聿定声:“那我去镇抚司,晚些庚合与你交值,再晚些叫陈诉回宫,我要留在老祖宗身边。” 李卜山不断气刘栩还是要哄着的,万一他神通广大从牢里递出个什么没死成,她这些年也算白费了。 许之乘不敢留人,转个身就将祁聿请出门,自己再掉头伺候陛下。 她出了门是神仙也不理,裹着案卷往镇抚司去,审就不用审了,反正他都画押。 怕李卜山翻案不死,本想再搁置几日的刑部案今日叫程崔着人送去,叫闫肃清那边也开始问李卜山往日犯 的罪行。 案子她早串好了,刑部与镇抚司一起共审,李卜山逃得过一道罪也逃不过十道,只要有一个罪压得他翻不起身,纵火案就必是他背。 宫里工部跟营建的匠人全一一过堂,她一连审了五六个时辰,一叠供词摁掌下。 程崔看着那叠供词只觉祁聿荒唐,直接在他的公堂上有意无意教唆人顶出李卜山。 早日有罪魁祸首,大家早日清白。 凡是堂上非要清正实话实说的,祁聿叫人打一顿拖下去,改日重审。 几位关键要人他也毫不留情,不论供词如何,直接按进李卜山之流定个从罪。 再与司礼监有牵带关系的,她也帮老祖宗给内阁定个心。 司礼监出了血,他们不能过于清白,她捏个了搜刮过民脂民膏的工部侍郎,推出去跟李卜山同罪,做了个共犯。 程崔今日又见识了祁聿下手的稳准狠。 陈诉与他协算好的计划不日便能完美落幕,两位再得陛下佳赏。 真是岂有此理。 祁聿自从那日心慌后便将所有进程推快,工部跟营建的人数过于庞大,白日里不要命开堂过案,晚上回趯台好好哄着刘栩。 终于到了呈案这日,与陈诉换个神色一道进门,瞧见建成帝身旁的刘栩,她问心无愧张口胡说八道。 陈诉将供词递上,李卜山与工部侍郎如何狼狈为奸一道行案的过程也有供述,证据链完完整整一环不差。 建成帝看着李卜山就为了再修宫殿,乘修缮宫殿时间长,能长久从这一道脏国库银子。如此逆行倒施震国之举,便怒不可遏,当即判了三日后枭首。 于此刑部也进殿将李卜山往日罪行一道呈上,侵吞公款、卖官鬻爵、官商勾结数道大罪呈列,改判立斩。 刘栩因李卜山实罪原因,也受了建成帝冷落,剥了一年俸禄。 第68章 不蠢跪了,醒神了。所以我来了。…… 明日陈诉监斩祁聿放心,只是今夜刘栩惨然不乐、忧心如酲。 行刑前绊住人就好。 祁聿对镜抬手取簪,头发散落那顺她心口止不住慌跳,这是一步险境,可不得不行。 头发落散间陡然被人抓了把,镜中忽然多张脸。 未瞧清是谁,手中本能落刃。一道力精准无误将她手中薄刃抵压在椅腿上,动作飞快地将她动作制住。 祁聿胸腔一阵惶急,瞧清镜中凌厉五官下眉头蹙得最紧,某种匀散着细碎说不上的东西愠在眼底。 肩上落声‘晦气’:“拖个人而已,值得脱簪请罪?” 话末,陆斜胸腔闷声不屑狠狠坠她头顶。 她拧眉要扭头喝斥人,陆斜捏着她头发轻轻将脑袋摆进镜正中。 力道是轻的,但动作有些不允反抗的强制,祁聿顿时起了燥。 “便是重臣大罪需如此请罪,可刘栩又不是陛下,也配受这等大礼?干爹,你将自己摆得好生不值钱。” 祁聿挑眸,刘栩是他能唤的?简直目无规矩。 看着陆斜镜中一言一举,他逾矩的厉害。要起身,陆斜再度清清淡淡一分力将她压在椅中。 陆斜从哪里进来的,她竟没察觉到,这又是要做什么。 再看镜中陆斜,他神情一时难解,瞥见门从里锁着,微启的口又阖上。 陆斜抽她手中银簪衔咬在口中,抽空看眼祁聿,人沉静疏漠。 提唇敛目去瞧手上散落的头发,两手拨了祁聿一半的头发挽起来,再用银簪别好。 “是不能叫李卜山躲了这劫,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脱一半也可以,你看看?” 若是有再好的办法,他都不会放祁聿这样低声下气。明明做了应当的事却还要向人认罪,简直荒唐无稽。 祁聿看是没什么心情看,她松了手上薄刃速速起身靠着镜台与陆斜对峙而站,后背有着殷实倒叫人心安一分。 目光微微一环,瞧见东边窗框松动。 “陆随堂怎么不从正门进来,要如此偷鸡摸狗。” 沉声下是不描的愠怒,陆斜提眸目色略朝下一瞧。祁聿大他三岁,怎么被自己身量笼了个彻底? 膝头一松,薄刃提脚鞋面轻轻一钩,无声搁地面上。 成年男子皆正礼挽髻,半披实在不得体,属有九流之感。 祁聿这会儿疏发散在肩上,几缕青丝绕颈,肌白墨发瞧得迫人心弦,寥落清冷给人增绘副娇娆情致。兼之祁聿嗔目,刺耳又带劲。 陆斜莞尔,眼底尽是软意。 “那不是怕干爹轰我么,现在你轰我出正门,老祖宗心绪不佳,瞧见了赐我个好死......您舍得么。” 陆斜这样捏她心软就有些不要脸了,自己作的死总要认。 翻眸正要厉喝却没出嗓,急急收在唇间。 陆斜瞧得笑出一声,肩胛佝下几分,两只臂膀摁住她身前椅把手,人塌颈凑近。 “果然干爹舍不得。” “所以这不就是你让我进的门?那我这叫什么偷鸡摸狗,词可不是这样用的。” 话更不是陆斜这样夺理的。 祁聿不懂陆斜要做什么,只知他这么轻轻伏身凑近,反压了她气息,心里怵麻,不知为何。 “浑辩。” 她伸出手,一根食指抵住陆斜肩胛,将人推开:“陆斜,今日你有些咄咄逼人,不像你了。” 厂花之争 第86节 肩上轻轻一分外力,他内里气息胡乱阵。 人抗拒不了,随着祁聿的力道缓缓直了两分腰,陆斜侧目看眼这节指尖,悄悄吐口气。 顺着肩上祁聿动作缓看至面前这张脸上:“我是什么样子我自己也不知道,还求干爹帮我看解一二?” 陆斜这话湿乎乎的,粘腻诡异,祁聿一下缩了手。 “听闻你去你父母坟前了,没将你跪醒神?不然你再去一回。” 陆家七慎祁聿都记得,陆斜十五六失的家,这些必然铭记。 上去看眼碑名,想不起父亲哥哥曾经的教导么,怎么都能好好收收心。 他目色邃了番深色:“跪了,醒神了。” 陆斜抬手蹭蹭祁聿触碰过的地方,衣料上没有残留祁聿任何可念,触感却印在此处骨骼里。随着他自己轻轻抵摁相同位置,找到与祁聿一般的力道。 恍然提唇:“所以我来了。” 感觉白跪了。 祁聿瞧眼时辰:“我今日忙没空理你,如何来便如何滚。认错就罢了,那日老祖宗没出言拦我的话,这错也就算他惩了,陈诉没道理再记你这份仇。” “你找你主子托人给老祖宗再递两句话,你御前犯的浑事也就了了。” 祁聿膝头将椅子轻轻一踹,将陆斜随着椅子彻底踹开两尺距离。 手刚搭上盘带,动作便在眼底陆斜身上刹停。 “你那日求错的时机很好,若是放这两日或明日之后,老祖宗才饶不了你。就知道你不是傻子。” 听着祁聿嘴里一分‘果然’,陆斜抬臂扯住她手上动作。 “我在你眼里竟是个傻子么。” 陆斜食指一弹,直接给祁聿手弹开,他信手给祁聿解起衣裳。 “卓成说当年是你吩咐他轻薄我。所以你来锦衣卫校场不是为我出头,是利用我被边呈月诱捕。” “你知道我蠢,看着你被抓会去看你,你被人刺杀我声嘶力竭喊人救命,情真意切叫边呈月放松戒备,你好等时机反杀。” 祁聿神色愀然沉郁,抬手按住陆斜拨她衣裳的手。 宽衣解带这事他不兴做。 卓成是当年那个校场武功最好的,苦于无权势可依一直不得升迁。是她吩咐人轻薄的陆斜,也是出宫时候给陆斜贴身护航、更是‘杀’陆斜之人。 陆斜‘死后’他回宫,她提的千户。 这事都过去几年了,陆斜知道也无妨。 左没给他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他今日还想讨个说法? 祁聿少与他有肌肤相处, 温软相触,一时他悖逆不了心底对他浅浅依恋的贪心,微微扫眼祁聿手握着他,脏腑滚阵畅快。 胸腔闷了声只有自己听到的笑。 陆斜拖慢声音:“宫里刺杀你的那位匠人,就是你说华盖殿与人私通之人?你故意人前言语刺激他杀你,做伤叫老祖宗将案子撇给陈诉,同时也抹了自己的罪证。” “你们合谋不侦办拖到陛下大怒,刘栩知晓你们联手自然只能找李卜山去,然后他审谁死谁,不敢动手。在老祖宗第二次受斥将早笼好的人送去刑部,你与闫大人约好合案,时机到了你以命、以旧时......相逼。” 他照着祁聿面上神色调动语气,怕将祁聿激起不适。 “每一环你都周全了,所以我杀李卜山是你故意诱。惑的,让我蠢到依了你的意。还是我莽撞不小心全了你的计划?” “你是专程过来告诉我你不蠢?案子都行到这里,再看不透那就是真没脑子,这要我褒你一句?” 掌下由温热升些温,叫人不适。 “嗯,我就是不蠢,你对我改观些。你善布局,叫人难察,可我这次杀李卜山也帮了你半半分,多少容我一容。” 盯着祁聿手上动作可能叫他察觉了,祁聿松开手,他一阵惋惜。 在祁聿下个拨开他动作之前,陆斜一把将人提近,盘带紧紧抓掌心里。 “唐素伺候过你,为什么儿子伺候不得。你不就是要素衣去刘栩面前跪着讨他一份心软么,你脱我脱都一个效果。” 步子朝陆斜身前一撞,腰差点撞他身上了,她本心惊的抬手就给了陆斜一巴掌。 “滚!” 陆斜脸被扇偏,可手上照旧提着她盘带不松。 扭正脖子后,桃花眼虚虚掐紧:“你总是打我。” 爹娘知道有人管教他,应该会满意吧。至少他不是孤身放荡无人管束模样。 陆斜这句也不知是不是委屈,声音怪怪的。 祁聿吐口气,实在无奈:“你不是说你家无断袖么,现在你这算什么。” 她端腔正调。 “陆斜,除去幼时你爹给我文章批的‘尚好’,还有我讨饭进京第一顿饱饭是在你家门房吃的,那时遭了无数人驱赶,唯你爹叫人给我拿了饭。陆詹事于我大恩,我不能看着他儿子变成这样,你能懂么?” “你爹一生刚正不阿、守正不挠,我这种杀人无数、弄权的阉人他最是痛恶。” 一想到陆斜才是阉人,与她之前行的事,话又不知如何说下去。 陆斜真是每个时候都让她头疼。 这话不知为什么,听到祁聿声音颤了颤,隐忍着一道密不透风的愧意。 陆斜仔细瞧也辨不明。 她抬手掐住陆斜的脸,叫他认认真真听。 “陆斜,你年纪小便受刑失了心志,又在这等阉人堆里长大。打小看老祖宗的歪路子,思绪受了些畸形影响。” “你不是养了位雅妓么,趁着现在休沐与她多聊聊心,过个数月许是就看清自己真如你家家风不好男子。于我,你只是感念我将你养的不坏罢了。” 她又看眼时辰,该去哄刘栩了,叫李卜山逃了她去死的心都有。 厉声申明:“我不用任何人喜欢,我有事要做,没空想这。便是他日我真择人,你也是万万不能的那位。” “别叫我真将你送出司礼监,松开。” 陆斜看他几次三番朝外瞧时辰,真恨不得将他眼睛捂上。 祁聿语下讨急,知晓眼下境况,他恋恋不舍松开手,祁聿立马退开好几步远。 李卜山不能逃了这劫,也确实只有祁聿能将刘栩迷着,他心里不痛快的直翻腾。 陆斜不屑嘘声:“你也不用唬我,我出不去的。” “这次陈诉犯了事,老祖宗舍不得恨你,可不会舍不得他。只要你想,他的东厂未必在你手下保得住,李卜山又‘死’了。司礼监损了一位秉笔、一位随堂,没道理再损我。” 祁聿颇带欣赏地瞧他一眼,哼了哼。 一把抽了盘带转身扔正堂桌面,三下两下抽了带子将职袍褪了,只着一身内里的素衣。 门上花纹透来莹月斑驳挂他一身,真真是月下公子,脱俗除尘,陆斜看得心惊。 祁聿弯身去脱靴,他沉嗓斩断祁聿手上动作。 “这就不必了吧,你只是去哄人,又不是......”他急急将话收了,“不用褪得如此干净,这就可以了,赶紧去。” 祁聿:? 陆斜几步阔近,抵着她后腰一把将她推门上。他再照直走进门后阴影,臂膀一掀就把她送出了门。 刘栩敞着门望过来,也正等着祁聿,他要看今日祁聿如何作为,能让他彻底弃了李卜山。 一瞥,刘栩饮茶的动作便悬停半空。 祁聿九年里第一次散髻,还素衣...... 她回头扫眼门里,已然瞧不见陆斜人身影,万分无语地正下衣衫。 陆斜今日究竟来作什么的?她没明白。 第69章 如愿你今日能行到何种地步? 陆斜匿门后阴影里,脑袋惨兮兮抵着门框,攒眉看祁聿一步步朝刘栩屋子里去。 此间心情难覆,不知如何言述。 肩胛随着祁聿步子一点点塌弯,他垂眸瞧自己掌心,方才扯拽他也没觉得祁聿腰间有异物,那现在还穿着没穿...... 想到这里,陆斜心里骂了十万八千句,总结:刘栩畜牲不如。 屈指才顶紧颞颥,余光便扫见祁聿翻腕阖上刘栩房门。 陆斜抱头蹲下重喘,只觉脏腑神魂俱疼,生生杀剐那种,一身冷汗淋漓湿了背。 刘栩上下瞧看祁聿,素裳散发清姿莹莹,宽袍挂身上微有流光之状,他这一把孤品风流自骨氲出,凝霜似雪样晶透。 “你一惯雅正衣冠,今日真豁得出去。不怕了?” 他盯紧眼前人,出口调侃恣谑,却嵌满诸多愧悔与束手无力的畏缩。 怕,怎么不怕,惊惧塞满周身感官,她慌得都快说不了话。 强提口气,不自觉声音带些悲鸣:“怕的,但怕也不能让翁父救他。” 袖中滑柄刃到指尖旋了旋,才略微有些心安。 祁聿眉眼低垂,不知能瞧何处,空茫茫的便什么也不往眼中装。 刘栩最清楚他这柄刃随身是什么作用。 旁人都觉得他是深受桎梏用此制敌、自救,可祁聿自来未曾仔细想过自己寿数,他亦是用这柄刃自戕,宁死也不受人胁迫。 他与祁聿此生无望。 可即便无望,他也舍不下祁聿。 刘栩见着这柄刃就烦,深深蹙额:“扔出去。” 祁聿指尖一顿,叫刀划了下,殷红血珠冒出两颗。 厂花之争 第87节 刘栩脸色骤变,她朝着门上纹路将窄刃扔出去,速速‘认错’:“还如何?” 一副什么都听的错觉难叫刘栩不浑想。 门外冷刃坠地,附近禁军、内侍警觉地聚集门外,紧张兮兮朝里唤:“老祖宗,可有事?” 祁聿抬手朝上叩两下门板:“老祖宗无事。” 听着是祁秉笔声音,他们一时也不能完全判断,动不动都不太对,门外所有人面面相觑左右两难。 瞧门上人影绰绰,祁聿示意,刘栩照着他意思出声:“本座无事,退两丈,不喊不动。” 祁聿抖抖衣裳,朝他桌对面坐。 素裳衣摆一阵浮动,甚是清质好看。 刘栩一时迷了眼,却异常难过道:“你今日能行到何种地步?” 想拖他,自要等价交换下。 祁聿还未坐下便被这句吓到,想好了才来的,结果还是经不住这些。 她惶然吐纳不了气,双眼直接模糊,聚不了焦看对面。 刘栩是没想到他一下身子就僵了,猛地撑着桌呼吸不了,直接眼眶赤红氤氲地看着他。 巨颤不止的肩胛撩乱了披发,整张肩塌的不能看。 “你回去吧,彼此放过不好吗。翁父将他调出京城,再也不到你眼前好不好。” 刘栩为李卜山一条性命,如此高位还向祁聿讨软。 是他知晓,祁聿不松手,李卜山也有下次。真要救命,只能祁聿放手。 祁聿咬紧牙,狠狠丢话:“不,我要他死。” 她女扮男装在宫里无人发现,有多难无人知晓,为此熬了九年,现在叫她饶了李卜山绝不可能。 她死也要将李卜山、刘栩两人至少拖一位下去,不能叫两个罪恶滔天的畜牲活着,还如此尊养的好活。 祁聿挺直肩,朝下睨眼端坐的刘栩:“今日他与我必死一人。” “我能做到哪种地步我也不晓得,但我知道我不能让他活。” 眼下京城流言惑民,李卜山拖皮场庙百姓面前受斩,宫殿起火所谓天惩便失了立柱。 他是个消流言安民心的一剂良方,故而今夜李卜山要好好替陛下活着,就是刘栩也动不了手脚。 可明日出了诏狱那段路就不好说刘栩会如何,因为百姓哪里认得‘李卜山’。 一场冷汗后祁聿想给自己倒杯茶都端不稳壶,手颤的没法子只能罢手。 她心绪繁复万分,喉咙刺麻:“翁父做人不守信,说弃临了还想着他。” “你怎么不多想想我?保了他这么多年还不够么。” 她两回跟刘栩说自己寿数不长是真,以女易男不叫人发现,首道先改脉。 内廷位居高位多少有些本事沾身,即便自己再小心,总有个伤病意外,万一有个人会医随便一摸自己就死了。 背上几处易脉的金针留滞体内九年不敢取,早烂在身上,日常一举一动实际都疼,但能忍、也习惯了。 自己因此隔三岔五频频起热,是数年来的老毛病,半年一年的又受些刑罚,外强中干也是实心实意的话。 她真的没命再弄死一回李卜山了。 祁聿此刻狼狈,眉眼赤红可怜,面色惨白,眼底灼灼仇恨。 明明畏惧得要命,却还要强撑着在他面前站着。这九年里,他从不与自己在两人之境独处,今日改换这番模样已然叫祁聿行的很艰。 刘栩别开目,心里水波潋滟,却是一层层逆纹。 “你......” 心口怅然堵塞,一面舍不下去李卜山,一面又是祁聿。 祁聿颤着声极尽软腔:“求你了,你别救他。” “他死了我陪你,他行的那些事我给你做。我知道翁父的喜好,我给你挑人,我伺候你。” 作孽的事这么多年她没少做过,再多一遭畜牲行径也没什么。 刘栩嗓子一阵愕然,厉声惊诧:“你住嘴。” 祁聿走到他身前,拂衣跪下,狠狠叩头。 “我活成这样他难辞其咎,李卜山与我是道死坎,不杀他我难活。” 刘栩也是,刘栩不死,她都死不瞑目。 祁聿又‘哐哐’磕起头,反反复复就一句‘别救他’。 素衣勾勒的优然窄腰秀背,伏地的实在玲珑漂亮,披发扫背随着磕头起落也拨人心弦。 地面磕得微震,他脚下都能感觉到,祁聿掺着哭腔却不哭,阵阵悲鸣荡他胸腔里。 晓得祁聿今日会上门,知道他行了多难的思绪纠葛。祁聿如今什么都不要,只求个公道,这份公道他却十年都没给过人。 刘栩正眼真看不得祁聿这样,想扶人,却又怕自己吓着他。 他看了祁聿十年,偏护了李卜山一次次,终是到了如今这地步。 艰辛挣扎番,刘栩嗓子咕哝声忍难:“你开门出去,院中与我对坐,我不救他,别跪了。” 袖中那份祁聿的状纸还怵着他的心,杀头大罪也好,遭人亵玩侮慢过程分发全朝,祁聿真是什么都不顾了。 他拼了自己能用的一切,今日再救,祁聿该怎么办...... 祁聿猛地直起身,不可置信看着刘栩。 明过意她又磕几个响头,言谢时候酸涩塞了满满一嗓子,叫她话出不了喉,就伏地肩胛狠狠抖了又抖。 颤着撑地起身,将刘栩八扇门尽数推开,院中搬把椅与刘栩远远对坐。 从夜幕坐到天明,再仰头看着时辰,慢慢逼近午时。 时辰越临近,她盯刘栩就越注目,就怕......就怕生出什么意外,一丝也不敢松懈。 陈诉高坐刑场,看着李卜山被人拖上刑台,因每日折骨接骨,他现在浑身瘫软动弹不得,任人摆弄,气若游丝的半死不活。 他虽是位随堂,却在老祖宗身边耀武扬威了几十年,今日这下场本就应得。 只是弄他这么位丧尽天良之人却如此费事,苍天真可笑。 刑台前满是老百姓叫骂他佞宦阉奴,骂他蛀国害天,该不得好死。 念李卜山罪的条陈文书陈诉都不屑于听,掌心紧紧捏着刑签,只等时辰将到他便速速行刑,不给任何人留半道救他的机会。 这边罪条还未念完,那边刽子手托着斩刀上台,本想一眼潦草过去,结果愣在那张脸上...... 陆斜来这里凑什么热闹,他来行刑? 刑场上一刀劈不死这是天不收,按律是不能第二刀的,要将人提回牢里叫陛下重新判。 改判十有八九是判不了死,只能流放,陆斜是老祖宗派来救李卜山的? 陈诉抬手招人,一想不能耽搁时辰,他捏着刑签匆匆下台,一边冲身旁人厉声:“再叫个刽子手来,要快!” 几步下台,两人一个照面,陆斜还给他笑了个...... 台上不好说话,陈诉闷着嗓不动唇:“你要来救他?你知不知道祁聿就是他......” 陆斜不想听到这话,手中大刀一抖,刀背九个铁环震响断了陈诉嗓子里的话。 “祁聿叫我来的,不是老祖宗。” 他不说祁聿名字陈诉不会信,这等大事他要替祁聿亲手了了,不能让陈诉将他拦着。 陈诉黑脸,枭首也要本事的,一刀力道没下准,刀卡脊柱上......这是要吃孽的。 刽子手练的就是怎么一刀取人首级功夫,这哪里是陆斜随意做的好的。 陈诉看着台下来了位新刽子手,示意陆斜赶紧下去别闹。 陆斜瞥眼天,在述罪官声音落下那瞬,提腿踢了陈诉手上刑签,人朝案犯身后迈两步。 刑签落地,陆斜举刀朝下一劈。 陈诉还没反应过来,台下聚众倒喝气声才将他神智拉回。当他顿神望着刑台正中,李卜山已然尸首分离,脑袋滚到台下去,满场子鲜血淋漓...... 陈诉望着提刀欣然下台的身影,掐了下眸。 这时才听到午时的报时。 紧绷到午时,祁聿不禁内喘起来,紧紧拿着椅子扶手。 刘栩在屋内那张桌前也生生坐了一夜不动,只是偶尔会很复杂地看她。 直到报时官喊了午时,刘栩人才猛地撑住桌子,佝偻在桌面上。 她肩胛适时松了半分,但无人来报她还是不全放松。 耳畔脚步声急促,死动静这回她不必回头也知是谁。 一道影子斜腿上,她都没空理人,只觉得烦。 陆斜絮声落下:“李卜山死了,我斩的。” 祁聿本就心神不定,此刻耳畔重落一道惊雷,叫她地倏地仰头。 盯死陆斜,难以置信一手抓住他衣袖:“你说什么。” 陆斜见他震惊不已模样,抿唇弯眸,笑着给人报喜:“李卜山死了。” 祁聿手将他衣袖狠狠扯住,嗓子灌了沉重:“后半句,谁,谁斩的?” 她瞪眼惊看陆斜,心里一到重往下坠,飞速又叫人害怕。 陆斜启唇是个‘我’字,祁聿先一把扯停他话,将人甩椅子后面。 几步急上前跪刘栩门前,朝他狠狠磕头:“多谢翁父成全,儿子日后定贴身回敬这道大恩。” 本该再宽慰刘栩几句的,可陆斜那话叫她跼蹐不安。 她起身将陆斜推进一旁刘栩视野死角,颤着唇惊着心:“你再说一遍谁斩的。” 祁聿惊惶不安压腔样子的真别扭...... 厂花之争 第88节 他未张口,领口被祁聿一把揪紧起,将他猛地扯下两分。 “你斩的?你要死!你知不知道那是李卜山!” 刘栩正无法消气,陆斜这时正好送刘栩手上去死。 陆斜真是没谁了。 她咬牙切齿,怒目而视:“李卜山与你又没仇,你做什么插。进。来。陈诉今日监斩一会儿都得来请罪,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斩杀他!” “你知不知道这样我救不下来你。” 陆斜望着祁聿为自己着急,今日真算得上双喜临门。祁聿半披 着发狼狈里嵌着焦灼,一派盛气俏丽灼目,轻轻抬手蹭蹭祁聿额头。 “你头磕青了,回去上药。” “我无事。” 祁聿晃开他手上动作,一派疏落责怪。 陆斜启唇:“四年前李卜山将我从东府掳走行刑,我记恨至今,今日得了机会特求殿下亲手手刃仇人,行的不对?” 放屁! 当年就是底下有人想给李卜山献媚,将他从太子手底下摸出来干得这遭事,那波人她早杖死了一个不剩。 李卜山与他有鬼的直接关系,陆斜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 看祁聿气成这样,陆斜心底煨暖,牵唇。 “学你的,他再多一道罪也无妨。干爹放心回去休息吧,我亲手杀的,他活不过来了。” 第70章 拉扯你是我的‘不得不行’。…… 陈诉来老祖宗这边请罪,瞧见两人间‘拉扯’。深意不明挑眸,目不斜视阔步与他们错身。 他这遭吃罪,若想重新再回‘司礼监’,需要向老祖宗讨些恩宠,祁聿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由着他与陆斜乱来,稍后垫自己一程。 祁聿松开手,肩胛颓然。 陈诉都来请罪,陆斜跑不掉的。陈诉身负大才,兼那笔字廷内无可替代,刘栩即便真惩治也要在这手字下折一折。 可陆斜正好能泄恨,他实在是撞上机缘了。 祁聿掀眸,浅浅将他笼眼底,陆斜不晓事重的蠢样叫人心头泛麻。 即便看在太子面上陆斜这遭没事,他日后在司礼监也......要是刘栩此遭不痛快,陆斜还能连累太子。 然后十有八九还是她亲手做局坑害陆斜。 “走,去请罪。是我叫你斩的,你别说漏了嘴。” 手一拽就扯紧陆斜袖口往院中拖。 陆斜明白意思的。 陆斜垂目瞧祁聿动作,翻腕反握住他手腕,顺势切把他的脉。 祁聿脉弦而涩,沉取若有若无,气机郁滞、气血不旸,还有些血虚。 一夜紧张忧心后,他身上又有些起热,这个疮疡症状竟然还在,到底是伤着哪里了......祁聿怎么这么敢硬扛。 “干爹又想帮我挡灾?” 祁聿脑袋昨夜磕得青紫,现下又在出热,今日还想如何扛着。 他不想祁聿因自己受不该受的刑,他敢去斩李卜山自然是替自己圆全过。这份心他受了,但实没必要...... 陆斜瞧着他微散的披发是自己亲手所挽。 提唇:“干爹回去休息,我自己去请罪就好。殿下一会儿就来,我当真无事。” 自以为是! 祁聿将将掐眉,额心便被温热手背轻抚。她神迷魂失阔退一步,却没退尽陆斜动作范围。 陆斜声音里听不清期盼:“你如此护着我,真当恩人之子对待么。我怎么觉得你不尽是?” 这话意思是要说什么,将她也强摁‘动情’上不可? 陆斜是真混账,他晓不晓得他们盟过帖,此等大逆不道真是......是她没教好,硬把陆斜带偏了。 祁聿抬头,陆斜眉眼舒展晶亮,等着她什么回答般。 陆斜于她而言是很复杂的存在,但陆斜那种情愫祁聿自觉没有。 她坦荡瞥眉,扫开陆斜的手:“我就是太子的人,我要替他在廷内护着你,你别想太多。” 陆斜于太子、于日后天下是一道有重量的存在。 他为人持正怀着诚挚,如果日后真做了廷内掌权人,海晏河清她参与不上也想期盼下。她自民间走上来,也想为明朝的百姓期想一二。 陆斜一震。 祁聿在司礼监这么多年,竟然私谒储君......还有,殿下为什么没同他讲过祁聿的事。 祁聿略牵颈,视线掀落陆斜愕然中。 “你找殿下,最终还是我救你,因为他能伸进来的手只有我。所以无论你从哪道犯浑作死,与你父亲的私恩、与忠主的奴婢,我皆不得不救你。” “早说你害我,你是真不知情境,尽给我惹麻烦。” 话是在‘嫌弃’他,可祁聿声音中一丝怪罪也没有,反倒叫他听出无奈跟心甘情愿。 传递的情愫挺复杂,陆斜反复嚼弄也没明白祁聿于他算什么。 反正不是‘父子’,哪有相差三岁的父子。 祁聿再次转腕将陆斜提掌下,“不要觉得我救你是什么旁的情愫,你是我的‘不得不行’。” “走吧,容你再害我一遭。我是真欠你的。” 宫里诸般下场祁聿都无碍,她都能理解、也接受,甚至觉着稀松平常。毕竟这些年她就是这么一路行过来的,有无陆斜,她一直经历的都是类似。 陆斜才是什么都没受过。 她最喜欢四年前的陆斜,一张新纸,漂亮、愚蠢、听话、乖巧。 现在没那时叫她喜欢,因为开始长脑子了。 才扯着陆斜转身,身后气息哽动吐落。 “你能不能回头看我一次?” 这话刹住祁聿身形,闻声回头,看什么。 陆斜另只手轻轻摁她头顶,随后齐齐比到他肩上,扬着音:“看到了么,我长大了,并不需要你护着。我不是当年只有十六、身无职务毫无抵抗的‘傻子’。” “我长大了,祁聿。” 请你正眼看看我。 她看着陆斜比到肩头的动作,跟严肃非常端正想证明自己的模样,眼底殷切火热。 祁聿:...... 陆斜叫她什么? 祁聿‘嗤’声:“以下犯上。跟我去,用不着你自证这些。” 陆斜还想驳他。 祁聿曳眉先一步断他话:“还记得我说你精贵么,请你在我这里秉持‘精贵’二字。我也说过,你能站起来我会护着你,至我死都护着你。” 这种说话同‘长大’的陆斜劝不动,余下的难言之隐她也张不了口。 她换种形容:“给个机会叫我还下你家的恩?” 她与陆家有许多还不尽的恩情与歉疚,死人债好偿,活人债难清。 所以当初知道陆斜是陆詹事儿子,她是想杀的,索性日后一命偿一命便罢,陆斜没死成才叫她作难。 陆斜看着此刻情切意真的祁聿一时失措、为难。 敛眸扬开祁聿动作:“欠着吧,你最好欠我一辈子。” 祁聿提眸愠怒地瞪他,一派飞扬明媚之姿,正想斥他不听话。 陆斜笑笑,松半分肩佝颈:“你看我处理一次事试试,我受不住了供出你行不行。” “你该教我护住自己,而不是藏在身后。教教我如何处理事情吧。” 他乖觉声音有几分撒娇慢哄的意味。 倒没见过还要哄着旁人让自己送死的,陆斜挺会给自己找教材。 见祁聿目光难得松半分,陆斜恰时张口:“祁聿,你做我的退路吧。” 他也舍不得祁聿站他身前受那些本可不受的苦。 陆斜陡然怜惜的声音惊得她胸腔泛麻,慌得有些抗拒这样逼近的陆斜。 退路就大可不必,但陆斜确实要学些东西。她喉咙囫囵出个腔勉强算应了,瞥眼陈诉还未跪到院中。 祁聿心底掀动,问:“李卜山,真是你斩的?你为什么突然抢了刽子手的活儿。” 陆斜真跟李卜山无冤无仇,能链接上的......只有自己。 这话有些明知故问了,怕陆斜张口说些混账。 她恓惶地抬手推顶额角:“我头疼先回去睡会儿,屋中等你坚持不下去了叫我。” 想到老祖宗,她依然惊悸漫身。 看着祁聿翩然转身浮飞的衣袂,紧绷的脊梁几许张皇狼狈,有些逗人。 掐睨着他背影,祁聿怎么敢问不敢听。 陆斜扬颈闷声笑,一向正经周全的人也有如此一面,饶有风趣。 厂花之争 第89节 这事过后他要抽空去问祁聿身上到底伤在哪里,为什么近三个月里他摸到数次热症。身上有病他没感觉难受吗,还是熬的习以为常了。 瞧着祁聿进门,凝重神色消失在门后...... 陆斜眼底翻上的戾深重又死沉,将温着祁聿的神色浑换了个彻底。 松肩,扭动右手手腕,他都没来得及告诉祁聿李卜山脑袋多好砍,轻轻一刀就断了。 不是案子瞩目,陛下要速速结案定民心,才不能叫李卜山死的如此松快,真是便宜他恶贯满盈竟如此舒适收尾,老天不公。 第71章 重病那时......我是什么样子?…… 李卜山死了,她心底负压近乎清空。 门一阖上,周身紧绷的神智荡然绝迹,双膝一软直接跪坐到地上,肩胛失力颓贴在门板上。 脑袋重重磕上去,额头短促一疼,她咬着袖口呜咽声,随后胸间无序起伏至闷停。 刘栩如何斥责陈诉、陆斜,她只隔着一层门板,却什么也没听清。 半响抽气觉得心口越来越胀涩,也有些头晕目眩,隔门叫人去老祖宗那里请示为她请次医。 才下吩咐,转瞬便有声音落门外:“秉笔,奴婢还未到门前,老祖宗便让奴婢回来,不见您。” 她这才听到院子里在行杖,力道下的有些狠,这是将人往死了打。 祁聿再缓片时气息,撑了好一会儿才起身,贴靠着门拔了木闩。 一掌拿住那人臂膀:“扶我过去。” 刚从门上起身,膝头一软两手抓着人才没彻底跌地上。踉跄两步实在走不动,她就地坐自己门前两步台阶上。 那头刘栩瞧见素清身形趔趄不稳,步履虚浮无力。 赫然起身,刚动步要朝那边走,步子却又狠狠收回。 祁聿远远眺视去,只觉心慌的厉害。 这病来得急,就趴门上难过了会儿,人就有些神志不清。还想着接了陈诉东厂的令,去诏狱行上林苑监的案子...... 她支手撑着额头,“再去。” 浅浅看眼院子,陈诉、陆斜正刑凳上受着打。 前头一人直接伏地,身下尽是血,后背衣裳浸透了血,脊柱该是打断了,腰脊直接凹下去好大一块。人应该已经被打死了。 不用看她也知道这人是谁,应该是刘栩放李卜山身边陪侍的,叫她跟陈诉一道哄走。 现在死这里,刘栩就知道李卜山受刑的事儿了。 听祁聿吩咐,这人看老祖宗森然狰狞面目肩胛恍颤两下,拎着心再去。 这次他安恙走近门前,刘栩恶怒,心思百转后怫然张口:“他怎么了。” “秉笔身上烫得很,该是起了高热。脸色也不大好,颈侧青筋绷了些,瞧着像是还有心悸状况。” “秉笔求老祖宗请医。” 话才到第一句刘栩心便拎紧,可想着李卜山被他日日打断骨再接上,还用冰夹着,一股切齿痛恨便不想饶他。 可余光不受控悄去,刘栩硬是听完所有症状才咬牙:“该他去死!” 一阵恼怒搅心,刘栩愤愤起身,阔步朝外,这人跟着起身往外爬。 刘栩咬着牙朝自己掌家:“去请太医,要快。” 祁聿就不能做个人。 祁聿听到声音,睁眼看着眼下革靴,本想拍拍身边叫他坐。 手一离了膝头,胳膊跟脑袋一起往下坠,眩晕晃得她想吐。 刘栩惊然抬手去托,炽热烧手,脸色骤然青白。 “你......” 刘栩扭颈再朝身旁人下死令:“跟去请,要快,不管在谁哪里看医,先请一位来。” 这人跟着刚出发的刘栩掌家前后没多久追去。 祁聿脑袋有了支撑,眩晕好了些。 张嘴嗓子疼起来,她缓口气:“李卜山比我受的罪轻多了,不是皇爷,我要将他寸磔,你连收尸都收不齐。” 刘栩臂膀一绷,恨不得将祁聿摔地上! 掌心轻轻掀动,祁聿颈子跟无力样被他任意拨弄,一双几近视角散瞳的眸子灰扑扑地撞眼底。 “你还敢说!” 祁聿乘机两只手扣住刘栩腕子:“本觉得这病来得不巧,我想一会儿替翁父去诏狱处理上林苑监事宜的,为皇爷、为翁父尽心。” “现在觉得正好,这下你打不了我板子了,你要我死,将我丢屋子里锁我两天就成了。不必见血。” 院中陈诉跟陆斜咬下的闷哼一时清晰一时混沌,她听得不明。 这等虚力他能一下抖开,刘栩却瞧着纤葱样指节扣拿他袖子,布料在他指尖都变得好看。 “能起不能,进去躺着。” 刘栩口不应心模样回回都会惊着她,她不知道刘栩为什么。 祁聿尽可能调起周身感官想使力,功亏一篑。 轻轻摇头,虚声:“起不了,我难受。” 刘栩睨着眼下,心底复杂。 也不知道祁聿是故意将自己弄病逃责掩怒,还是真病在这坎上。 “你是......”故意撒娇避祸么。 话出口,刘栩又将话埋了,叹口气:“那你就这样歇息会儿。” 刘栩这才觉得祁聿整个脑袋正好嵌进自己掌心,人无力地缩在他手下,软糯的就那么一个团。 祁聿没有跋扈无羁、没有恣意肃飒、没有明朗清姿、没有恨怨他的样子,诸般相散尽。 就是一个普通人,以一个极其普通的时刻靠他手下,所有尖锐情绪不在此刻。 刘栩有整整十年没见过这样的祁聿。 一个不与他有任何干系的、陌生相处的祁聿。 这种感觉让刘栩痴迷也费解,情不自禁张口:“我最近有两次觉得,像第一次见你的样子,恩......很清朗。那时你不认识我,我却知道你。” 祁聿心口惶然怔愣,掌心不禁失力。 “那时......我是什么样子?” 这话张口时她惊着心,一股浪猛地将她拍得神魄离体。 老实说她都快不记得那人十年前的样子了。 刘栩眼里十年前的祁聿是什么样子的,她也好奇。 刘栩看着祁聿抬头,很吃力地撑着颈子。 灰扑扑无神的眸子突然聚了些神,声音轻颤又怕着什么。 “你说说,那时我是什么样子。” 开心吗,辛苦吗,有人欺负吗。 刘栩被他的声音一道框进漫长年岁前。 那时的祁聿在直殿监,他的掌司人很好,知晓祁聿这模样招人,故意将他调在冷宫洒扫,从九岁到十三。 因为年纪小,所有人都将活计甩给他,他不怒不怨,每日在长长的宫道从这头到那头。 那位掌司知道祁聿入宫前是罪臣人家遗孤,还特意借同僚的书塞给祁聿,他无事便找处门槛坐着看书。 那条宫道与他就像是......一处避世的‘世外桃源’? 祁聿那样说的。 遇上他就不是了。 “那时你......”漂亮、干净、秀气、听话。 刘栩有许多形容他的词汇,可每一个与祁聿都不是什么好词,话反噎了他脏腑。 “如现在一样,你好像没变过,宫里就你没变过。那时安安静静作工,从无旁的杂念。现在一心一意想要李卜山跟我死,也无旁的杂念。” 这话真是让她丧了下 心。 放屁,她恨声埋怨:“你真是眼睛瞎了。” 祁聿明明比她好很多,她怎么会跟他一样。 但凡祁聿活着,她这么些年行的事,没一件不挨训的。像她杀人,祁聿能活生生打死她,也不会叫她沾手。 刘栩怎么会觉得她跟祁聿像?自己不如他一毫。 “你看十年前的祁聿,不觉得李卜山更该死么。” 她陡然有力,松开刘栩手,臂膀堪堪撑住地,扬起头。 死死盯着刘栩:“是我威逼陈诉叫他行这道案的,李卜山是我用得刑,也是我叫陆斜斩的。所有一切都是我。” 刘栩知道都是他。 祁聿如同一株有毒的花绽在眼下,蛊惑人心同时也时时刻刻想索他性命。 刘栩左手握住右手祁聿拿过的衣袖,仔细缱绻蹭擦:“何止李卜山该死,我也该死。” 话不能往下了,祁聿又在惑人心神,可他舍不下他的每句。 余光看着位太医赶来,刘栩直起肩:“御前是何事?晚了一刻。” 从任意一间殿赶来,这时辰都不对,只能是哪里绊住了。 厂花之争 第90节 除去皇爷皇后,旁的人绊不住他的话。 太医躬个身,草草见过,伸手便去诊祁聿的脉,一手拂额碎汗。 “宫里俞嫔有孕,人来了趯台在御前就诊,耽搁了些时辰。” 她看着膝头动作,混着头晕:“果真有孕?几月了。” 太医细诊,一边应声:“将两个多月。” 她轻瞥刘栩:“翁父赶紧去,我服药好些便去请上林苑监那道案,早日了结我们早日松乏些。” 约是陛下也晓得他今朝心绪不佳,便没急宣。 刘栩瞧眼面色惨白、额心青紫祁聿,喉咙‘恩’声,“一会儿我来瞧你,那事不急,你休着。” 旁的话也来不及留下,人已然转出视线。 院中杖已经停了,陈诉晕死在刑凳上却无人敢上前扶。陆斜还半死不活挂凳子上,扭脖子看他。 “我除了起热该无事吧?两剂药煎成一碗快些送来,我还忙。” 陈诉晕的好,她可以暂夺了东厂的权去处理上林苑监的事。要是做的好,陈诉顶着这遭可能要让个贤,她顺道送陈诉升个职,将他踹出司礼监。 那三省流言再闹大,自然能将西厂的边给翘起来,将刘栩手上权柄拨分一些出去。 一想到这,她瞬间觉得身上力气流回不少。 太医摸着觉得他气虚淤滞的厉害,“公公这是疮疡引起的高热,要卧榻修养,不可急着行事。可是上次的伤没处理好?现下服退热的药还要加帖治伤溃的药......” 话再往下说也就无意义了,这人诊不彻底。 她就是后背伤引起的高热,加上李卜山死了她心底痛快松了神,一道来的高热。 “那劳烦煎了送来,伤口......我左手没好,是偶有疼痛,但事忙疏忽了,再带些金疮药来便是。” 瞥眼院中,她出嗓:“有劳一道给陈督主跟我儿子瞧瞧?” 手一支,方才跟前去唤刘栩的内侍进屋趟出来,给这位太医塞了一块金子。 半个掌心那么大一块,这太医哽嗓:“是。” “公公还是多注意,起热再伤风可就严重了。” 第72章 哦哟干爹干爹干爹!我错了!…… 加大药量两剂药煎成一碗下去,祁聿回床上浑噩躺到后半夜,四更时醒了。 能起身时浑身连同薄褥都润着水汽,黏黏糊糊叫身子不爽利。 手背搭额,这么燥的鬼天她脑袋冰凉,睁眼望着松蓝帐顶。 这些年许多事过了遍,透体而来的轻松感在病情稍加控制时格外清晰。长长又长长的浊气在此刻轻吐,可惜不在宫里,她与祁聿说不上话。 起来灌口水,脚下踩着门影投下的婆娑莹光。 顺着亮瞧到院子,花纹下院中模糊不清景象被白日记忆覆住。 陆斜那时扭头看她的神情更为明晰,几分委屈、担忧跟不甘,他眉下坚定,此刻脑中陆斜像是要立马撑着刑凳,起身朝她走来...... 祁聿呛口水,几声肺咳致眼前转瞬成空灭成屋内昏暗,她脚下无措两步。 手跌了盏,扶着心口:“病得不轻,这回病得不轻,脑子坏了。” 这不得了...... 她起手点灯,赶紧将案桌上文书拿起来翻一遍。 每张都是看过的,打开看第一行、或多看几句便知是谁上疏、是何地、何时的折子。 一桌子全翻完,每张都有印象。 抬手再摸次额头:“病得也不是很重?” 那刚才为什么......陆斜再闪一回,她差点抬手给自己一巴掌叫自己清醒些。 一时祁聿对这次病都有点恍惚,不敢定言下判断重不重。 门外忽然一阵叩响。 “谁。”她提声。 听到这声气稳,刘栩翻然心绪平稳些。 “还有不适没有,要不要再叫人瞧。” 刚准备说不用,话到嗓子她改了内容:“天亮再看,现下还好。” 她有幻觉还是得再看看。 “翁父怎么没休,”瞥眼窗外时辰,“可是要去御前了?” 她想了想自己从申初睡至现在六个时辰,再睡也睡不着。 门外正应是,她扬声:“翁父等我,我同您一道去。” 刘栩看着屋内影子从侧室到正堂再到眠榻,身影掠门,一道清姿跃然眼底。 祁聿真活过来半分,这是好事。 就可惜了李卜山,人虽好生葬了,可刘栩还是觉得心底有处空落落的。 眼前‘吱呀’一声,祁聿一席赤色圆领袍,流云暗纹搅着灯笼橘光盘层流光。 他修颈束齐发,明眸善睐寄蕴艳逸,比之天骄。 “你怎么突然要陪我上值。”刘栩顺手拨过自己掌家手上灯笼,递祁聿脚下。 “醒了无事,方才看了折子都是昨日的,今日还未到。索是睡不着,一道去御前,正好与您商谈陈诉手上旁的案子。” 祁聿觉得刘栩给她门前留的位置实窄,这一步温吞踏不出去。 刘栩瞧出,提着灯往下走让开路,祁聿这才阔步出门,随在他身后。 闻着祁聿的声提唇,“你是装也不装,想要陈诉手上的东厂?” 她横眸藏下狡黠:“皆看翁父心思,我的心思无用。” 这话最没资格说的就是祁聿,他的心思最有用。 刘栩想了想,目光朝后微微甩眼,祁聿百般难描的绝伦就着莹月光晕正是夺目。 祁聿这回一道案子拖死李卜山,还将陈诉拉下水。 陈诉明知李卜山是他二十九年手足,不可行而行。两人能合谋一遭,日后难说有没有下一遭。短期内他不想复用陈诉,要叫他晓得廷内谁做主,有些事他身份不能沾便是不能。 如今除了祁聿,眼下廷内还真不能立马扯个填补陈诉缺的人。 “你去吧,没行好落顿板子,正好结了本座这道气。” 祁聿讨着心底所求,勾手准备接过刘栩手上灯笼示好。 指腹刚触到灯笼,陆斜一句略衔娇语:那干爹继续疼我一回?给我照路如何。 她心口惊地接过灯笼后,顺手一把给扔出去,火光一灭陆斜声音也空了。 刘栩脚下一黑,警惕大开一把掐住祁聿腕子。狠声:“你要作何!” 摸见祁聿掌下空空,刘栩自觉反应大了,放缓声:“你怎么了。” 祁聿少如此失态。 祁聿还愣在出声里,在刘栩大动静下偏头。 “我......”脑子一闪,轻咳声,“方才有虫爬手上,我怕咬着......” 刘栩从后再接盏灯笼,狐疑的将祁聿手放灯下,瞧见他掌心刚落痂的粉色伤口。 捏着他腕子甩甩:“进衣裳了没。” 一边抬灯顺着臂往上翻找,刘栩一边从身旁掌家道:“叫人来此处消杀下虫害,再给祁聿屋子熏熏。” 李卜山死前,她其实很少与刘栩走近。 现在站开半分旁观视角,她看不明白刘栩,越来越看不明白。尤其是他真心对‘祁聿’这副模样,叫她尤为不懂。 抽手,拧开脸:“没事,甩出去了。” 刘栩悻悻收手,指腹握在掌心缱绻蹭记。 这样的相处都是他想了许多年不得,一时能触到真是激起心底万番。 “我掌灯。” 祁聿同刘栩走到御前一道换了许之乘值夜,她收拾 好御案文书,顺便匆匆过遍目。 刘栩在茶水间给她斟碗茶,端来时祁聿看着茶碗都不敢动。 她在御前,喝当今陛下贴身随侍伴驾了四十余年刘栩亲手煮的茶......宫里除了皇爷,能喝刘栩亲手烹的没几位,那可是一只手能数出来的金贵人物。 她是个什么东西。 怕烫? 刘栩触手反摸茶碗:“不烫,能用。你病着不能饮冰,过几日才行。” 祁聿:...... 有没有可能是她根本不敢。 她指腹轻轻落茶碗上:“您烹的茶,我不敢。” “你有不敢?” 祁聿作的死少了?火烧三殿两楼、私用御批纸下旨至今未报,还有不敢? 这话明晃晃揶她。 祁聿点点这碗盖,这茶意思不对。 她微微倾身,压低声:“这里是御前,不敢,日后吧。” 厂花之争 第91节 奴婢在主子侧室放肆,她真不敢。 脑子陡然神经蹦了句毫无相关,要是陆斜斟就行,毕竟她是陆斜的干爹,这茶饮得,她有身份受着。 混沌失神后指腹一偏,一盏茶摁翻在桌上。 刘栩一把提住祁聿袖口,就怕茶水滚着手,瓷撞得动静没人管。 瞧他两番三次出神,刘栩拧紧眉:“你回去休息,病没好别乱逛。陪我这一路算你尽孝了,回去吧。” 看着刘栩慌手动作,祁聿张口想说陈诉东厂。 刘栩先步预判:“病好了再去,二十板子他有七八日下不了床,你有的是机会。” 李卜山已经叫京城止了些沸,上林苑监案子都至今未解,也急不上一两日。 祁聿眼底过阵凉,那陆斜不也七八日下不了床......哦,在此之前陈诉在诏狱还给他行了鞭。 想到这里,她一下怵住,陆斜没被打死吧这回。 转想那位太医受了自己金子,那应该没事,有事会报来的。 “我先回去,晚点与您换值?” 刘栩拔开祁聿,将人往门外示意。 “不用你换值,病好再说,御前人多。” 祁聿顿两步是个意思,随后转身就往门外去。 刘栩真的奇怪,奴婢有什么病不病的,哪有病了不做事的,挺荒唐。 步子踩进刘栩视线外,她阔的步子愈来愈大,一边规束自己御前仪态,脚下一边不太听使唤,成了小跑。 到陆斜房门前,他门前掌家混沌醒神,从地上起来行礼,要出声唤她,她示意噤声。 一掌抵门上,想了想觉得不该四更天打搅人休息,转身准备走。 门内脆碎声定了她身:“进来。” 声音怨气很重,谴责穿门甩她一脸,陆斜在责她什么。 笑话,宫里就无人敢这个语气跟她说话。 她一掌击门,没好气道:“养着吧你!没大没小的。” 才转身,步子都没动。 里头赤裸裸威胁:“你别逼我下床找你,我疼得要死,一会儿全崩开流血......” 陆斜咬牙,软了腔:“我疼,你进来看看我......” “......” 怎么威逼不成就‘撒娇’,陆斜是个什么东西,一点也没男子气概。 掌心用力一抵,门便开条缝。 祁聿看着脸都黑了,陆斜这是一点安全意识也没有。 不怕有人摸进去下个毒或给他一刀?他知不知道自己刚被刘栩记恨上? 提口气进门,屋内漆黑一片,就着月光到桌前燃灯。 “这时辰该睡下才对,怎么醒着。” 陆斜脑袋垫胳膊上,侧瞧那道身姿由模糊不清变得笼上层火光。 刘栩敲祁聿房门他就醒了,听着两人要一道上职便闷得难受,睡不着。 李卜山没死之前祁聿跟那两人生死仇怨全摆脸上,倒是现在死了,还跟刘栩好上了。 祁聿是脑子跟着李卜山一道被斩了么,祸首是谁自己不清楚? 下午脑袋还搁刘栩鬼爪子里半响,他要不是受着板子爬不起来,能动,他能过去一把将两人掀翻。 陆斜咬紧腮帮子,看着祁聿走近的身影,瞥眸瞧他脸。 “疼!睡不着!” 这语气冲的跟她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般,她得哄着道歉才对。 祁聿再度提眸,“你说话无礼,看清我是谁了么,谁叫你这等语气说话的,年岁长狗肚子里了?” 陆斜‘哼’声,又‘切’声。 “干爹干爹干爹!我错了,我该好好同您说话!” 瞧着祁聿又走近两步,祁聿都去御前了又念着他转回来,这番心上也是有他的...... 陆斜声音当即软下来:“我没被打过,真的好疼,你救救我吧。” 伸出手,颤着捏住她袍角。 祁聿手上烛火一晃差点掉了。 前头陆斜几句心厌不耐烦,撒气直接甩脸上了。后头立马软声温语带着微末哭腔,可怜兮兮瞬间嵌在语调里...... 她嗓子磨磨:“陆斜,你在衢州是不是去戏班子学过变脸?” 学的炉火纯青,前后情绪天壤差别。 第73章 混账祁聿别,别吹。 陆斜指腹抓一把,将人扯定在床头。 祁聿同他手中灯火明暗一道覆自己身上,他知足地笑笑:“你若是喜欢看变脸,儿子能去学,就演你一人瞧如何。” 祁聿垂眸被牵紧的袍子,灯拿近顺着陆斜有力指腕往上瞧。 韧薄的肌肉匀称贴着骨,能清晰瞧出筋力走势,这臂膀看着很有力道。 目光浅掠到颈后,陆斜没穿衣裳,整张背血呼呼一片,鞭痕跟半掌宽的板子打出来的血印交错。 几日间连着受两次刑,她冷哼一声,心忖:该! 先是避开一眼,后又觉得自己也是‘男子’,也没什么不能看。 陆斜素日里衣裳齐整,他宽肩窄背很是文隽风流,衣裳一褪倒是幡然景象,挺......矫健壮硕? 望见陆斜肩胛时不时小颤,像是后背抽搐的疼。他娇声是娇声,却没将真正痛觉掺进去绞人心神。 如此一眼,祁聿不禁心颤了下,眼底笼层晦色。 手上灯烛往床头灯架摆好,本想抬腿踹掉他手,余光一笼,才抬的腿又放下去,换成手拂掉陆斜爪子。 “我给你将这层血水沾掉,不然难结痂,或者结痂太厚会疼。” 烛光不小心刁钻地落祁聿身上,他抬腿那下,一根若有若无的银链子在布料中隐现折了道光。 陆斜不确定自己看清与否,就眼底快速闪了下,便叫他脊梁连着垂坠的臂膀僵住,连同气息也无法动弹。 祁聿声音落下没听清,后知后觉瞥见要消失才再伸出手。 她被衣摆绊住步子,回头。 “那我唤人给你擦拭,别老抓我衣裳。你放肆。” 扯住衣裳拽掉陆斜的手。 祁聿一声疏漠。 陆斜嗓子闷个惨音:“我是怕疼,你......你别嫌弃我。” 陆斜这回声音下颤得有些慌。 目光落陆斜眼中,他眼底衔满浓郁难过忧苦,烛火下水灵灵氲层雾气。 这是......祁聿胸肺间偶沸了股气。 “真是祖宗。” 去到陆斜日常洗漱处,揪两张新帕子。 转头再绕回去,陆斜乖乖趴床上,脑袋缩手臂里。 本要拖张椅子坐床边。 她眼睁睁看着陆斜咬牙往里挪了两寸,脊背一动血水又跟着渗层,她看得头皮发麻。 祁聿从未叫自己成这个地步,还是陆斜不长脑子自己作。 便是四年前,她也知道如何跪能教鞭子打在何处,避免旁的伤。 陆斜这一看便是没经验,由人一顿乱打,是一点规避也不会...... 抬手将灯架挪近,她拂袍落坐陆斜床边,细细捏着帕子将血水吸附走,未曾碰触到伤层。 陆斜背上没太多触感,不知祁聿在做什么。 扭颈瞧见祁聿摘了乌纱帽,棕丝网巾束发,灿华皎月的五官精致绰态就那么覆在自己背上,祁聿细颈呼吸间能瞧见喉 咙促浮。 肩头遮挡住祁聿下颌,陆斜脑子不正经,觉得祁聿这就跟俯颈亲吻他后背样......于此背后一阵轻息像是滚了下他。 脊背骤然僵住,胸腔不禁吐了口湿。漉。漉闷哼。 祁聿在他有反应刹那将帕子提高,避免碰触到他伤。 她自觉以往学得不错,有些奇异拧眉:“我是太久没伺候人伤处,碰着你了?” 不该吧,她没觉得碰到。 虽然少服侍人伤处,但也是仔细学过的。 陆斜脸埋臂膀里不敢说话,嗓子没完没了倒吸后再吐浊。 脑子里反复嚼着:勿动俗念,勿动俗念。 看着陆斜腰侧紧绷的力度,这像是疼得厉害。 她看着刚沾吸血水之处,佝颈轻轻吹口气:“这里疼?” 厂花之争 第92节 以此处往四周延伸吹气,不等她问好些没。 一只手猛地推住她膝头:“祁聿别,别吹。” 脊梁上轻微触感以一处拂开,他有些禁不住。 舒服是舒服,可一想到祁聿几近贴他脊背那张脸,他脑子不太稳妥,此生初遭有些浑。 陆斜嗓中惊搅的凉气掺着很奇怪的舒爽贪念,颤颤地流出。 灯下他耳朵充血红的不成样子,臂膀没遮全的脸也晕着潮色。 她也成年多年,这是个什么死动静晓得后,想下手打,又不知朝何处下手。 帕子朝陆斜脑后一扔,咬牙起身:“你混账!白日里怎么没打死你这个畜。牲!” 祁聿怫然往外阔步。 门外陆斜掌家不知发生了何事首先进门,与祁聿出门时候绊了路。 她身形一顿立住,这人立马扫袍跪开一边去。 祁聿回去越想越气,一口茶下去,人再度去到御前找刘栩要行案权。 刘栩候在外殿等着内里主子随时传唤,听着祁聿要见他。 出门。 祁聿张嘴:“我要去诏狱住着,案子不断完我不回来。” 天四下还黑着,还要一个多时辰才天亮。 刘栩瞧眼天,轻斥:“你病着半夜不好好休息养病,到处跑什么,御批也得等皇爷起身请。” 祁聿性子上来,手朝他面前一摊要权。 忿忿作声:“现在我要去行陈诉手上的案。伤热好了,再病再治,镇抚司衙门能请医。” 祁聿这就是想现在去,一刻也不耽搁。 刘栩抬手去抚他脑袋,想探有没有褪热,祁聿照如往常闪躲。 他虚眸哼声:“你真是没法子了,世间都要依你不成。” 说着从袖中取出他掌印的私印,“手。” 她递出手。 刘栩拨开盒子,取出枚金镶玉盘蟒的印,一个印落叩她掌心。 “办不好就别回来。” “你真是会大半夜搅扰人,程崔改日奏上来我不为你辩话,日日都横冲直撞的混账。” 将自己贴身的人给祁聿支调两位,“去照顾他身子。” 祁聿才行退礼,刘栩一把将他动作扶住断掌下。 仔细嘱托:“去了镇抚司请位医师随侍一旁,两三个时辰诊一回。夏日高热难好,诏狱又闷。” 晓得拦不住祁聿性子,埋怨斥声:“你活找罪受。” 隔着衣裳感觉刘栩力度,她有些想甩开。才一动,刘栩明晓的先她步放手。 “这回逆言处理好了我替你请封,但那是陈诉,皇爷心里可就不好说了。” “知道。” 祁聿看眼掌心朱砂印。 这道权过手,她就丢不掉。粲然曳眉:“那翁父等着替我请封。” 说着便转身。 这声音扬得实在好听,明朗清脆,刘栩一时舒眉。 李卜山死的也好。 叫祁聿活过来了。 一道宫灯行远,刘栩才收了目光往殿里去。 朝自己掌家吩咐:“将少监名录送份上来,司礼监要进新人了。” 到镇抚司才寅正(四点),值门房的兵提着刀出来,一看是祁聿,慌手慌脚藏刃。 “公公怎么这时刻来了,可是有要提拿的人?” 准备朝门里叫人。 祁聿抬手按住他动作,往里走:“我就去诏狱寻一间睡会儿,明早将上林苑监的案卷提来。” “厂卫协审总不好从我们这处出错耽搁,你们指挥使没骂我们两句?” 虽然真耽搁了程崔也无话可说。 他说寻一间,这就是老规矩了。 “指挥使与公公至交好友,哪说过这等胡言,可是公公闻着有人胡嚼舌头?卑职奏了指挥使去清拿。” 看着祁聿步子不停,这些时日也没审出个什么,人数也就没减。 他讪笑讨着人喜:“秉笔不巧,上林苑监跟流言案子里头住满了。” 她一进门,身后跟着的一二十人速速将衙门前院添了一半灯笼。 “无妨,今日辛苦挤一挤。我来了就要空。” 这位小旗笑笑就抖身寒,大夏日的,竟然寒气蹭骨。 “卑职去寻指挥使说声。” 祁聿步子速度不减,稔熟地朝诏狱去。 “我睡一间又不是杀一间,说什么说,叫他歇着。” 这人不好再说什么,抱个拳:“那公公稍等,卑职这就叫人清一间出来。” 等她彻底进门挂上锁,脑袋又泛起晕,身上起身寒、夹层热,难受来回在身上碾。 祁聿将甘草裹一把在腰间昏昏睡去。 临失神她狠狠骂陆斜句畜牲,把她逼这里养病。 再醒就是耳畔阵阵哐当响的锁声。 瞧见人微蹙眉心,程崔没好气提声:“祁聿,你真会折腾。” “天亮了,起来用了饭开审吧。” 祁聿身上一阵滚热,却又觉着脏腑生寒,声音打颤:“劳烦程指挥使先给我叫个医师,我病着,这会儿难受。” 程崔隔着木栅栏往里细瞧他绷紧的脊线,挥手叫人去请。 “那去我们值房住?接下来还要仰仗你奏这案子。” 他细想了下谨慎张口,“你晓不晓得这案子太子有牵连?” 晓得,她弄出来的。 祁聿攒眉睁眼,程崔竟然蹲门前。 “不知道,牵连又怎么了,咱们是主子的奴婢,又不是殿下的,先尊皇爷令。来日他成主子再说。” 这该死的大逆不道的话!程崔听得一个激灵,恨不得进门将人嘴巴捂上! 祁聿曳眉笑一声,因没气力而无声。 程崔只看见他笑得难看,没听着声儿。 “不去你们值房,我喝完药躺会儿就好。之前陈诉审的卷宗给我,上林苑监值日发现异象的人先提去挂着,我能起了就去。” 程崔看他‘半死不活’颓样目色流转。 撑膝起身:“行,刑室等你。镇抚司都是粗人不会伺候,你叫自己的人服侍。” 祁聿点头,脑袋往臂膀里一藏。 当初陈诉是接宫火跟上林苑监两道异象引起流言的案子,尚未破审,宫殿起火便成了人为,上林苑监案子便无人管束。 陈诉这回因李卜山在老祖宗面前没讨着好,案子又是在她手上理清,陈诉在陛下面前也没得好。 若赶在暑旱结束前她先破了异象,陈诉这回就失了两方信任,她破头能挣出个天角。 四年等个天灾弄下去两个,挺好。 一切很是顺利。 第74章 交案被看见才是辛劳,没被看见那是本…… 诏狱一住近二十余日,边审案边养病。 此刻刑室落完最后一张口供,程崔波澜不惊看着手中炮竹,只鼻腔冷哼声重滞。 今年一个夏天,司礼监栽个跟头,如今内阁 也栽一个。 先有司礼监掌印,现在又是内阁首辅钟大人。两方真是有来有往,谁也不吃亏。 祁聿连日审累了,此刻趁机靠椅子里闭目养神。脑袋提溜挂椅背上,整个颈子牵直。 程崔目光浮来,祁聿闭着眼抬手,声腔惫懒:“封卷宗吧,我印了签要先回宫跟翁父复命,顺道换身衣裳。” 程崔也要洗漱,他们诏狱腌了数日的鬼样子御前呈不了供。 程崔让经历司掌事拿镇抚司封供专属条签,将上林苑监一案相关所有供状封好放祁聿面前。 祁聿颓惫拎直自己肩胛,钩笔签了名,从怀里拿出司礼监外出行差的印,一道签写好再检查遍。 无误后祁聿松声:“申时(下午三点)御前见。” 她从疲惫嗓子里拖出声笑,“与程指挥使一道行案真是利索,祁聿拜服。” 厂花之争 第93节 这是哪门子突然冒出的官场话,程崔瞥眼祁聿面带倦色的精致面孔。 对照着敷衍句:“公公手段不遑多让。” 祁聿撑把扶手起身,程崔跟着一路送到镇抚司门外。 余光轻扫街上,抬手指位千户,郑重其事道:“护送祁聿回趯台。” 话下谨慎叫祁聿瞧上街尾,她看见了,视若无睹上车。 宫里大珰不带官杖少出宫,就是这种事‘多’。掌权弄权的阉人该死她心里清楚,对此没什么大惊小怪。 程崔这时转变的称呼倒是叫她多瞧了人眼。 刘栩收到祁聿半路被行刺消息,连忙招了支禁军去接。 御前请辞个空到趯台桥下焦急候着,等了足足两刻才瞧见一支队伍近前来。 朝前几步看清被人簇拥的祁聿高坐马上,烈日晴空鲜衣怒马,刺眼光束落祁聿满身。 刘栩掐眸紧盯着人,完全挪不开目。 到近瞧见祁聿衣摆血迹,右胳膊连贯到肩胛衣裳布料擦出絮毛,这是摔过摩擦出的痕迹。乌纱帽也落了没戴,鬓角几许散发。 狼狈又灼目。 刘栩死死掐紧眉心,杀意浓重启嗓:“可有苗头,知晓是谁不知。” 顺势牵停祁聿的马,稳好后抬手要扶人下马。 刘栩音调下像是已将人屠戮一族那种凶戾,可垂眸瞧刘栩牵马动作自然、跟急声关照,一时难想这两种如何同时出现的。 她马上看桥这头伏地跪了大片科道两衙的言官。 宫火无人为司礼监叫冤,现在流言牵扯到内阁,前朝便这般齐心一起呼冤。 世人眼中他们不是奴婢、不是人,是畜牲不如的虺蜴。 推指扫开刘栩手。 她松开缰绳撑着马鞍翻身下马,提唇悄声:“我自己。” 话跟刘栩说明,他才好替自己遮掩,才好帮自己御前演戏。 刘栩手被推开,可祁聿跳下马却像跳他怀里样。他心慌胆卒,抬手撑把祁聿固人身形,怕祁聿跌了。 祁聿热的满头满脖子汗,刘栩眼底游过无奈,冷哼:“就没见过你这种丝毫机会不放过的人。” 案子左是要按给内阁首辅头上,索性便再闹大些。 以自身再封些荣耀,好在陛下面前往日后压一压陈诉。 她敢这么想,也敢这么做。 当街刺杀陛下贴身秉笔犹如直面要君,这种罪过无人承担得起。 怕是眼下皇城已戒严,开始捉拿了。 她能想象到一早还敢进言呼冤的言官,知晓她被刺后屁都不敢放、也不敢走,才有现在安静伏地的景象。 听是他自己动手,祁聿真是...... 刘栩将人拎在手上来回瞧眼,指着他衣摆上血迹。 “可有不适?你病也没好几日,今日作什么死,现下请太医不请?你车呢,鬼热的天骑什么马。” 祁聿被刘栩拨弄的跟木头人样,挣着摆开他手。 刘栩朝一旁伸手,他的掌家递张帕子。怕刘栩动手,她抢过刘栩刚接过手帕子先擦起颈子、额头上的汗。 视线一转刘栩手上又多盅冷茶,刘栩掌家撑把折扇给她拂背。 周身爽意沁体。 祁聿:...... 宫里伺候人这套没人比刘栩再熟,这要不是趯台前、她身份问题,刘栩还能更多花样。 一路热得这盅茶她拒不了,接过手仰尽。 “被看见才是辛劳,没被看见那是本分。我都熬了二十余日,总要多得一句半句吧。” 陛下少一句,她都怕来日压不住陈诉。 这刺杀她自己安排的,当然有算计。 自若地轻声:“马车翻了,没法坐。” 刘栩掌下猛地狠狠拿紧人,祁聿手倏地不稳摔了盅。 扫眼此地话不便多说,就狠狠瞪眼祁聿。 能将马车掀翻的‘刺杀’动静是不小的,就算是祁聿自己安排,要在镇抚司跟皇爷眼下做‘真’戏,也不会是出简单的戏。 祁聿简直! 刘栩胸腔闷得疼,两眼昏花。 “回去洗漱番赶紧去御前述案,晚膳训你!”不禁恶声埋怨,“你几时能知道自己也是条命!晚膳跪院子里用。” 听着刘栩咬牙切齿祁聿只觉好笑,一个杀人无数的人还知道什么是命? 余光蹭过刘栩肩头瞧到桥那边,隔水之岸陆斜佝着身形撑着树眺看这边,祁聿虚眸狞色。 祁聿气息重吐,她抬手将人绕开些,刘栩看他有话要说,示意周遭人听祁聿吩咐。 刘栩手一递,有人接过他手上缰绳,将马牵远。 那位锦衣卫千户将人送到趯台任务也便完成,如此乘机禀句行了告退。 刘栩满眼祁聿,根本没空理会那些人,随意挥手叫人退了。 祁聿望着半开的人群,抬臂请刘栩过桥。 她慢半步跟上,却近乎与刘栩齐肩,这是刘栩予她独一份的偏私。 “这案殿下出了些力,说让翁父饶回陆斜。陆斜只是恨自己当年无故受刑泄愤,殿下为了还谢陆詹事数年的尽心,叫儿子向您转告。” 二十余日不见,一见便是公务,刘栩睨眼不痛快。 “且看今日陛下审报如何,他的事你不用管。”语气不耐烦催促祁聿谈些其它,“你身上病好透了没,日日送去的吃食你怎么用得那么少。” 祁聿:...... “好没好您没看过脉案?不是日日有人将我行踪报回您手上么,问我作甚。” 她去诏狱这段时日刘栩什么不知情,日日有人往回报她一举一动。 怕她热送冰,一盆一盆十二时辰地续,程崔都说从未见过如此奢阔的夏日。 陛下的太医跟扎根在诏狱样,她忙着忙着就来请脉,完全不顾她在动刑审案还是伏案奏卷。 要外出跟程崔拿人,刘栩贴身派来的也将她拦在屋子里,说她身子不好外头烈日会中暑。 刘栩要多夸张有多夸张。 知道的是她在诏狱替陛下行案,不知情的还以为镇抚司新觐了位祖宗。 “你与纸上几笔可能等同?” 刘栩脱口一句质问,她闭了嘴。 见祁聿沉默,刘栩再上下打量几眼,确定人无事。 祁聿不适当刻他重新拿好两人分寸,多走半步叫祁聿彻底依了规矩行在身后。 “我去御前等你,今日呈诉完便休两日歇歇。” 刘栩两步将人甩开,一行人从身后与她错身跟上去。 祁聿指尖掐掐。 别说她对刘栩这种做法无感。 就是祁聿本尊此刻在,她也敢笃定刘栩这辈子不会有下文,祁聿就不是断袖。 “老祖宗都走了你还想不成。” 一道愠音横插进思绪。 祁聿听着熟稔循声扬颈,陆斜略带锋利眉眼收拢眼底。 他能下床那陈诉便也能了,她今日要好好在陛下面前再压陈诉一道圣心。 那夜陆斜的模样覆上心神,她嗓子不禁哽塞。 “我也讨厌你这种断袖,上不了台面。” 话出口刹那祁聿就开始自我反省,她是做了什么,怎么就将家教甚严的陆斜养成了个断袖? 陆斜本就受刑挺不直的脊梁如此塌得更厉害,脏腑有许多要说的话,却在祁聿面前难开口。 他知道断袖上不了台面,可他现在算男算女、算人算鬼?他此生要如何才能上台面? 闻肩上错落气息沉滞,望陆斜一片悲郁之色。 祁聿知悉自己话重了,草草丢句,“我赶时间面圣。” 轻声落下他来不及接住,赤红职袍便从眸底擦身渐淡。 陆斜抬手试图抚平自己眉心,有些头疼。 这就很难搞, 祁聿不是断袖,他们就只能长长久久是‘父子’了? 祁聿未时六刻(下午两点半)到御前,大殿前跪着上林苑监涉案的钟阁老。 钟方煦愧对陛下信任,亲自将案首自己亲儿子、他的一位得意门生绑来请罪。 几人也不知晒了多久,脸色死白,皮肤却晒出红,衣裳汗湿半身。 程崔循着动静回头,祁聿对上后,她步子忙几步与程崔汇合,再一道并跪门外捧举案宗请呈。 前朝不信上林苑监引至百姓口中流言与钟阁老有关,可此案乃锦衣卫与东厂联办,议论不到司礼监私心上来,毕竟全程有锦衣卫督行在一旁,每环每节都要上报陛下。 她跟程崔将案子前后诉完、诸般证据呈递,两人就跪开至一旁。 厂花之争 第94节 钟阁老上前听斥。 其它人照着国律判,该斩斩、该流放流放,但以天灾国难起京城流言祸乱人心,诸人身上罪加一等。 这案子理清前因后果作案手法十分简单,就是陛下不解。 他不能理解,怎么就有官员要煽动百姓喉舌来操纵朝廷任免。 天子一怒她跟着跪了半日有余,陛下私留钟方煦单独叙话,她才得机会起身,出殿天都黑透了。 恰巧遇上换值的陈诉,两人门前对看眼。 陈诉看他跪久后的踉跄身形,轻轻落句:“好心算,你究竟从哪一环开始叫我陷入此境的?” 第75章 周全你什么时候会有陆斜。 回去已经过了用膳时间,按宫规是没膳用的。 到院子,刘栩门房敞着给她摆了满满一桌。 就知道刘栩不会让她跪院子里用膳,祁聿想直接拐回去睡觉都迈不动步子,径直走去,十分自如上桌。 祁聿刚进院子刘栩便瞧见人,抬手叫人给他盛饭。 待人进门他手上文书正好看完,丢乘盘里就叫人都下去,让祁聿好好用膳。 等祁聿吃个六分饱,刘栩起身给他盛碗汤。 祁聿接过手那瞬。 刘栩声音不浓不淡:“你是只做了李卜山一道杀案,还是这一道也有你。” 她胆战心惊后指腹握紧刘栩递来的汤碗,一丝也不慌乱。 镇定自若道:“此案我只是顺势消陈诉权柄罢了,没做旁的。全程程崔都在、翁父的人也在,我做不了手脚。” 这个案子里有太子助力。 太子可以为司礼监、为陆斜成向内阁的动手因由,但她不能有份。 皇爷贴身奴婢、司礼监掌了朝廷议事批红的秉笔,若私谒储君,这是陛下跟刘栩都容不下的私心。 刘栩掐住碗,阴鸷地盯紧人,横竖想从祁聿眼底或五官缝隙中瞧出些细枝末节。 这两道案子并在一块杀了李卜山。 待上林苑监流言案犯斩首,陈诉两道案未在皇爷面前办的圆满,又因李卜山受了刘栩气性,他只能做处置。 陈诉数十年来宫内未行过大错,处置他要格外小心。 手上东厂移交给祁聿,陈诉只能明升暗贬。刘栩将自身并的提督大太监一职移过去,以此剥了陈诉批红权柄,暂不得参与朝议,独叫他掌管整个内廷事务。 又给陈诉留有空间,日后可随时回司礼监。 这几个月间李卜山、陈诉、刘栩不同程度受损,只有他祁聿一人得利。 祁聿素来周全,不免叫他多想。 若祁聿真悖了陛下,他要在皇爷知晓前将人保下。这种罪过便是刘栩磕碎了头,皇爷也饶不了祁聿性命。 刘栩在今日钟方煦亲子跟他门生判死罪那刻,特意回来将祁聿去诏狱这么些时日所有举动翻看一遍。 又谨慎地将吩咐过去的两人,对着册子照看祁聿行径有无错漏。 便是那两人笃言祁聿没离开他们视线,可刘栩还是怕,怕祁聿敢跟太子勾结,跟杀李卜山那种拼命的方式要他死。 若自己没死,祁聿先暴露该怎么办。 宫内那张祁聿填写的御批纸还未处理,祁聿数年来替司礼监行的死罪还多。 有朝一日自己不在,他无人看护,祁聿一人如何敌对朝廷那群蠢出天的腐儒。谁能在陛下面前保他一个可有可无的阉奴。 刘栩瞧着他澄澈眼眸,松开手。 “我早晚有日会死,你别做傻事。咱们好好服侍主子,待他日天下易主,我带你出宫。我们出去买个庄子,不为奴为婢。” “若那时你还唯此执念,你安顿好,我任你挫骨扬灰。” 祁聿手上动作颠晃,汤差点洒出来。 刘栩动作比他快的去捧碗,汤碗好好扶祁聿手上。 “你用,用了回去休息,多少日没睡好了。” 看着刘栩松手,祁聿五味杂陈喝不下这碗汤。 数年来折辱祁聿跟她的是刘栩,要祁聿跟她死的是刘栩,如今想将祁聿好好送出宫、不做奴婢活着的也是刘栩。 好生奇怪,刘栩好生奇怪。 可祁聿死了,被刘栩在榻上用各种恶心人的手段生生折磨死,她与太子事到如今也没有退路。 出宫,出什么宫,她进宫那天就没想过有朝一日从这个内廷出去......罪该万死的刘栩应当丢进净乐房的焚尸炉飞灰湮灭。 只有祁聿才该出去,他才不属于这个内廷。 搁下手,她直接拐自己屋子里。 门上好锁,一头扎进被褥里,缩在床上只觉精疲力竭。 她有万般心绪,可多年来不能纾解的习惯此刻也只能如此。顿疼、滞涩、胆战心惊统统悬在体内,无法妥善做处理。 应付李卜山、应付陈诉、应付刘栩、应付太子、应付陛下、应付内廷跟前朝,好累,她都要累死了。 她不是这二十多日在诏狱没睡好,是入宫近十年都没睡好。 能完全睡好那日只有刘栩断气那天。 屋内窸窣响动,她没力气起身,也没力气睁开眼。 直到这个声音落至身边一臂,她才疲倦万分出声。 “滚啊,我累了。” 陆斜踟蹰两步,轻声。 “祁聿,你与殿下断了来往,我去求他封口不谈你,你别行险路。” 廷内还有殿下身边太多人,稍有不慎祁聿便万劫不复。 陆斜蹲下身,看祁聿梳得齐整又饱满的后脑。床里的黑暗将人吞噬了大半,连他身上灼艳的职袍也没了颜色。 “你从几年前与太子准备的宫火、跟上林苑监这两案的。” 上林苑监树心有字,生禽身上绣字......一夜间京城皆知,这都不是一日之功。 今日定案说是钟阁老儿子跟他门生两年前部署,有朝一日能以流言说圣心身旁有奸佞,在恰巧的时机漏出来,清杀一波陛下身边搅乱朝廷的人。 今年大旱与雷击、宫火正是好时机,他们打算以‘君主受奸佞所祸,天降神罚’流言杀一波司礼监。 那时刘栩一人顶风他们都觉得不够,想用上林苑监再杀。 结果祁聿连破两案,造成如今他们‘败局’,反还给祁聿涨了圣心。 钟阁老虽不知详情,可案犯两人与他都有直接联系,今日不得不连坐受了一年罚俸的惩。 至于这两年间祁聿是如何下局、固局,那就是他稳操的翻云覆雨手,此刻不用细究祁聿手段。 但陆斜肯定这是出自祁聿的手。 从司礼监内看以为只是祁聿设计捕杀李卜山,上林苑监纯属得了好时机,朝上爬凑巧削了陈诉。 刘栩为了安抚陈诉,护着祁聿,将自己权柄交托一半哄人。 但从陆斜以太子身边之人来看,祁聿做得可就太全了,全得可怕。 祁聿杀了一直想杀的李卜山,将东厂拿了,削了刘栩手上内廷私权。现在陈诉拿过的那张下令每日图画的御批纸,此物陈诉不能用以翻身,还受制刘栩,正好叫刘栩陈诉两人有了隔阂。 司礼监一人死,一人分权、一人退出朝议,祁聿一人‘独大’。 当今后宫皇子均在长大,只要没登基,谁 知他朝谁坐金銮殿。 殿下为人醇厚朴茂、朝廷建树不高,早年又在国家祭典上行过错,一个‘不堪为君’的批语算是为君硬伤。 司礼监那帮人真想将殿下翻下位可谓是简单至极。 殿下以李卜山案用他做了由头向司礼监‘低头’,讨了刘栩薄面,叫司礼监出面护一护殿下将来。 这回上林苑监案子亦帮太子给今朝的内阁种了个不善的种子,日后登基殿下可以拿钟方煦开刀,能光明正大培植自己的内阁。 从司礼监内部、至殿下处境、至日后朝廷擢人,祁聿没一处不周全。 若不是贴身亲见,他不敢相信怎么有人能将这么多方行得如此滴水不漏。要不是大旱暑热乃天行,陆斜恨不得都要错觉这也是祁聿做的。 祁聿当真应了‘善谋者取成功,能略者定乾坤’这话。 每个人几时入局,在局中是何作用,陆斜便是此刻拨了局看,也有些没看明白。 好似所有人这些时日一举一动、一悲一喜,都由祁聿操控着组成现下这个局面。 陆斜长吁口气,他自知没有祁聿这番本事。 可祁聿如此危险地走钢丝,一步失脚便万劫不复。 他轻轻扯扯祁聿衣裳:“我能为你做什么......我想为你做些。” 哪怕微不足道。 虽然陆斜觉得自己什么也做不成。 祁聿扭头,看着陆斜那张脸,五官与四年前等比放大后,反而模糊了祁聿对他的最初印象。 她看不到陆斜那张背了。 祁聿眨两下眼。 “你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晓,就是在帮我。我欠你们家良多,我不想杀你。” 这些是她的肺腑。 陆家与祁聿、与她而言都不同。 厂花之争 第95节 顺着陆斜的话她想陆斜能帮她什么。 她此生的路定死了,陆斜能帮她的确实不多,但她有道一生所求只有陆斜能做——帮她将祁聿尸骨葬出去。 这是陆斜答应过的,他家教养好,不会食言。所以陆斜一定要活着。 “可你也想过杀我......” 陆斜指腹心有不舍地扣紧指甲那么大的布料,闷声:“你当初叫我住你屋子,是不是想杀我。我爹不是给你一碗饭救命么,为什么要杀我。” 祁聿发现今夜陆斜面前她可以短暂的歇下心算,跟个人样同他闲散几句。 不必字字句句、每个神情都考虑当下如何最合适、最不漏破绽、最合算计。 她朝陆斜方向翻个身,毫无仪态仰躺在陆斜目光之下。 “对不起啊,我杀人杀惯了,不会报恩。” “但你现在这样也很好,聪明、倜傥、未来可期。就是不小心被我养成了断袖不太好,这点你改改。” 未来可期什么时候是说个阉人的。 陆斜不知祁聿怎么了,好像在同他剖露什么。 祁聿声音清、淡、碎,不同白日见到的那种生气,是种陆斜形容不上来的祁聿模样。 祁聿都明说他是断袖,陆斜大胆抬手去扣祁聿腕子,悄悄给人搭脉。 有些怨气:“白日你才说断袖恶心。” 祁聿看着自己腕子上覆着陆斜的手,就这么看着。 不知自己是没力气扫开还是无所谓。 她看陆斜:“李卜山真死了?” 这都死多少日了。 “我一刀脑袋就掉了,挺好杀。” 话轻松说完陆斜才想起,祁聿很多年筹谋才等着这么一个机会......李卜山一点也不好杀,他收回李卜山好杀这句。 李卜山好杀?真死了。 祁聿牵唇,那就好,那就好。 陆斜发现祁聿眼底那种随时提防人的警惕荡然无存。 吓得指腹狠狠一切,祁聿此刻的脉象虚弱又宁静。 这么明显切脉的动作祁聿也无动于衷,兼祁聿瞳孔微微散光,他嗓子塞满惊慌:“祁聿!” 祁聿目色稍稍凝一丝神,没注意自己无神样子吓着人了。 腕子一钩便绞住陆斜几根指节。 “你在这里陪我一会儿,我想睡一觉,睡一觉我就好了,今日有些累。” 脑袋朝他手背一坠,人就这么睡去。 陆斜看着祁聿额上的网巾、发髻,抬手轻轻抽开绳结,给他取下簪,席地坐祁聿床前。 怕不是今日有些累,是这么多年有些累吧。 他脑袋歪祁聿床铺上,目光描着眼前人。 “祁聿,你总是说我爹、说陆家,你嘴里没有陆斜。” “你什么时候会有陆斜。” 第76章 互啄你敢给我灌药我就喊你一夜的名字…… 上林苑监传出的流言也是人祸非天相示警,各府衙拿着案子始末的邸报,照皇令清散本地百姓之口。 此道诏令一下,建成帝都觉得头顶消散大片坠重。 天是热的,可心舒爽。 祁聿两道案子破的漂亮,且两回不同程度受刺。虽最初行的有些瑕疵,但对比陈诉,这回祁聿要大赏。 加之刘栩在旁替祁聿美言,陈诉手上的东厂移权交到祁聿手上。刘栩也如事径发展护下她,将自身并的提督大太监之权拱手递于陈诉。 两人一道去御前提擢升荣耀。 出门不见祁聿欣喜志满,如当年由随堂升秉笔一般,心安神泰。 陈诉气息沉郁:“得到想得到的,怎么不见欢愉。” 祁聿听到身旁陈诉这么说一愣,她部署这么久早预知结果,有什么可快悦的。 “我高兴啊,只是你与我交接东厂历年卷宗,我没空。” 权多事多,她真忙。 日后一个内廷行事总会碰面。 祁聿软下声:“日后整个内廷归你一人掌管,我指不定多少事求你帮忙。还请陈提督念在我们一张桌子坐过,容我一二,感激不尽。” 陈诉晦目,容他一二? “你借用絮娘叫我为刃杀李卜山,再一脚把我踹出廷议,我容你?” “祁聿,从此刻开始你最好别叫我抓着把柄,来遭司礼监再见,我要将你周身权柄全扒下来。届时也请祁督主念在曾一张桌上坐过,莫记恨。” 头一道是他心甘情愿为絮娘,依了祁聿拖延审案。 第二道若不是受了老祖宗板子起不了身,他会去不了诏狱叫祁聿钻孔? 今日被陛下斥训无能,陈诉当场驳无可驳,二十二年内廷第一次被斥无能。 这...... 祁聿字字重语:“陈诉,以你之才只要不命陨,整个内廷自有你一方天地、一方喉舌笔墨。我不同,我事了罢,此间便无我容身之境。你放不放过我都无碍,但别挡我事。” 她不想与陈诉这等人缠斗,也知道此刻陈诉是在套她对刘栩态度。 她往下明说,不同陈诉藏着掖着。 “往下年数乃储君之争,此时退出司礼监岂不时机正好。你看不清吗。” 此刻陈诉掌着整个内廷,日后直接捧送新君再成心腹,这能让陈诉荣华权势再续几十载。 何必与她在当下司礼监争什么。 一只手突然扣住她肩胛,从未有人能从她身后如此贴近。 可当肩头被彻底握实,悄然落进掌心的刃又收回去。 “干爹同位看不清局势的蠢材废什么话,陈提督的二十二年也是白瞎了。” 冷意讥讽照着陈诉脸就扇,丝毫不给人脸面。 祁聿闻声拧颈,斥喝:“你没规矩!给陈提督道歉,谁这么教你同人说话如此不留境的。” 陆斜往后廷内时日还长,怎么如此冲动就得罪陈诉,陈诉是可以留给陆斜来日的臂膀。 陈诉眼睁睁看着陆斜眼底与他的鄙屑,但祁聿回头,他眼下神色却成了傲慢。 虽都是瞧不起人,可观感、意思都有不同。 只是朝祁聿试探,他往下目的还是不是刘栩罢了。 既然答案是,那他也算高枕无忧,上头不死他怎么往上...... 祁聿杀刘栩,他借刘栩之死杀祁聿,廷内再无敌手。即便祁聿事败,他也并无损伤。 祁 聿态度叫人安心,自然不与他生旁的。 陈诉目光游到陆斜脸上:“陆詹事有你这种儿子也是稀奇,你周身品行与他可谓半分不似,这一刀是将你血脉也断尽了?” 陆斜知道他残身会牵累父亲英明,回宫前便做好了心里建设,只是被人贸然提及还是疼痛。 那种疼像是从心口散往四肢,又像由四肢寸杀至心口,如此来回的疼一层胜一层,叫人难言其痛。 他倏地不适,内里杀绞一刀,浑身颤栗不止。 祁聿抬手拿住陆斜胳膊,指腹轻拍试作安抚。 再望着陈诉便生了嗔怪:“陈诉,咱们不兴提这,你也失了分寸,几十年当真白活。” 一把将陆斜推开,叫人走远。 陆斜晓得祁聿要替自己辨说两句,目光落身前未有他高,却事事挡他身前的人身上。 祁聿予他行的如此独一,还说不喜断袖,陆斜觉得祁聿话不可信。 陆斜暗哼着满意便听祁聿意思走远,遥遥看着人两眼,拣起腰绳无所事事盘了个如意结。 一道影子缓缓从膝上爬至腰间,陆斜抬头,故作委屈地望着身前人。 祁聿本想训斥陆斜说话不留余地、活该、自找的,一眼傻高的人眼底晕着红,塞人心口的话便吞了。 早就说陆斜如此活着就是生剐他爹的清名,阉人受刀也耻辱难解,如此被人剥一把谁能忍受。 话只好转到自身。 “你......我现今本就与陈诉生着隔阂,你作什么言语刺他,这跟害我有什么区别,你让我活得顺心点不行吗。” 祁聿不敢哄他刀下的难堪,却拿自身困境以怨开解他,也真是另辟蹊径。 刺陈诉当然是想祁聿在人前护他。以祁聿本事,陈诉这些隔阂算不得什么。 “他诱哄你日后意图,还看不明白你的好心,甚至还想顺着你的意吃渔翁之利,我为何与他要有好言?” 陆斜能两句看出这些,可见陆斜堪用,殿下择得人没错。 知晓身后有势,行起事不曾束手束脚畏首畏尾。 只是陆斜还未行过一件完整的事,自己看不出他手段边境在何处。不过从回宫上奏衢州刺史、抵杀陈诉、跟逾矩斩杀李卜山两件,他下手也能称得上果决利落。 祁聿看眼陆斜指腹上的如意结。 厂花之争 第96节 “你的为人要不要给我看全,你是善是恶、是好是坏?” 其实这话不对,陆斜不需与陆詹事一样心怀国家大义、曲直黑白,她想陆斜做个人,其次是做个好人。 陆斜抿唇,声音恍若几分清朗。 “你需要我如何为人我便如何为人,我会照着你所想的样子长。” 阉人无人世,处处活得狗都不如,而祁聿却是他的整个人世间。他不需要好,不需要坏,只需要满足祁聿期许。 祁聿最怕陆斜这样。 两人诸多羁绊里嵌了道死结,只有她一人知。 眼下又无法与陆斜道明,当真是噎得人胀塞。 她由衷拍拍陆斜胳膊。 “你还是去寻些药,抱着你养的女子痛快几遭知晓些人事。” 阉人如何行事她在书上也是瞧过的,轻咳声,“你要是不会,我有书......” 话闪了舌头,叫人生烦:“别天天跟在我身后胡言乱语,叫人怪烦。” 陆斜听得脑子一顿,抬手掐住祁聿匆匆要离去的身形。 “你还看这种?带图不带图。你自己看,还是......”陆斜先将刘栩狠狠骂两嗓,压住恼意,“还是刘栩那老匹夫逼你看。” 图?看来陆斜也没少看过,他这二十的年纪也正常。 祁聿甩开陆斜鬼爪子,“这放宫门外是有些不雅失了教养,可廷内总得给人有个消遣吧......” 整个内廷私藏传看挺正常,别说阉人看,那些女官也看。 她在唐素手上不小心看过一眼,虽没多看,但没少在内廷抓到过看这些书的人。 这又不能惩戒,人欲罢了。 祁聿肃正瞪他:“叫老祖宗,你要死了你。” 陆斜冷嗤声,塌下肩与她对瞪:“你去告,弄死我算了。” 对于祁聿看这种书还言正常,他是没想到。 刘栩死畜牲那样对他,祁聿心里一点阴影也没有?怎么可能看得下去,肯定是刘栩逼着人看过。 才起杀意,目光笼着祁聿瞬间便散了个干净。 手扯紧祁聿:“你看过的给我看看。” 他要看刘栩那个畜牲给祁聿看得是哪种! 祁聿:...... 真是该死聊到这个上头。 她怄心:“你简直莫名其妙。” 推手推不开陆斜掌心,偏是这等话也不能大声斥,急得都想上手。 祁聿一下颈子绯了大半颜色,晶润色泽僵了他神思,无意识吞咽一口。 陆斜与祁聿耍起赖:“是你说我不会给我看书学,我确实不会,我要看你看过的。” 要死了。 “我刚掌东厂还有许多事要忙,你......”嗓子急急一转,“我晚点叫人给送去。” 看着陆斜绞着她臂膀的指节:“你,松手。不成样子。” 陆斜哼笑,眼下流转无数刁赖。 “你口口声声说恶心断袖,每回我说与你有意,你都拒绝、避着,却从不用你惯用一劳永逸的法子彻底驱逐我。” 他非给自己贴金,扬着声气得意:“方才你为了我还与陈诉大庭广众下多叨唠几句。” “在我眼里,你也不全厌恶我。你都能在我手上睡着,便真恶心断袖,那必然也不会生厌我。” 祁聿手上没忍住,还是一巴掌扇上去,但力道只有往日一半。 “你闭嘴,我几时在你手上睡着过。” “为什么不驱逐你别给我装傻,你爹、殿下,我都说过你是我的不得不行,这跟心仪有鬼的关系,你不要胡说八道。” 祁聿这巴掌都没力气,他脸都没偏。 怎么没睡,那夜就是枕着他手背睡的! 祁聿替他承受的那些早越了线界。 不得不行就是独一无二,独一无二就是心仪,祁聿再辩也说不清。 她也少被人逼的气急又无可奈何地步。 恶狠狠:“你就是情事经历少了,且等我这几日将东厂的事理一理,腾出手便给你灌了药丢脂粉堆里滚个几日,届时你便老实了。” “女人都没碰过说什么你喜欢男子,你连个对比都没有。” 祁聿能说就能做出来,陆斜恶心这行为。 冷斥与祁聿对驳:“你敢给我灌药我就喊你一夜的名字,最大声地喊!” 祁聿一瞪眼,陆斜知道他要说什么。 索性无赖彻底:“老祖宗知道了弄死我,你看我怕不怕死。” 怕他死的是祁聿,他知道。 他此刻无赖锁着祁聿这道心阀属实无耻,教养刚上头就被眼底的祁聿冲抹掉。 陆斜将人看在眼里。 他喜欢一人,正大且光明,如何见不得人。 “你畜牲!” 第77章 周全一点人情也没有,全是算计。 “祁聿最近忙得怎样,几日没出东厂了。” 刘栩瞧着门外廊下淅淅沥沥水滴。 “他上的折子,三省民乱也见效了,如此喜天叫他回来受赏。” 今年从进四月便热到如今才见甘霖,虽雨不见大,仅三刻便停了,可在案子平后这是又一度告慰百姓。 今日圣心神怿气愉,他也多日不见人,要召祁聿回身边看看。 “听闻秉笔四日四夜没出案房,吃住都在里头。” 刘栩掌家倾杯茶,却没自己捧 去,反递一位刚进三日门的新人给老祖宗捧去。 刘栩看着院子,就想转眼能瞧见那张猎艳精致的人。 祁聿刚入司礼监晋随堂、刚晋秉笔,都是如现在这般。想尽快熟悉事务,便没日没夜的调卷,这是祁聿老习惯了 这样很好。 一截松蓝新袖、纤指托盏茶缓缓至他眼下。 抄手往余光外一揽,将人拖拽到腿上,掐拿着这人腕子给自己喂水。 耳畔流落的轻声笑意刘栩入不了心,就诡谲的断在一旁。 刘栩断缓饮尽一杯,眼底笼着人,神色却放掌家方向。 “明日午膳叫他回来。” “还有陆斜,叫他重新回来上值。他仗着与祁聿盟过帖日日缠着人,倒是会寻个短。祁聿眼下因殿下容着他犯浑,再缠闹下去祁聿弄死陆斜了,司礼监不好与殿下交代。” 掌家沉声:“是,一会儿奴婢去传话。” 他嗓子疑片刻:“他们也不光是当初盟帖关系,陆斜于祁秉笔可有旁的不同。” 他们榻上关系宫里也是人尽皆知。 刘栩挑看人一眼。 他如今的贴身掌家是李卜山当年晋随堂时亲手给他调教出来的老人,这话约是还放不下李卜山于他的情谊。 刘栩浅哼:“无碍的,祁聿他一心都扑本座身上,不敢也不会。” 祁聿就想他死,情爱这条路祁聿不敢私行,若被他抓着了,他一手就能将祁聿满身权柄收走,还如何布局叫自己步步走入死境。 祁聿只要不变目标,便不会糊涂,同人讲什么情情爱爱那种他根本瞧不上的东西。 听着老祖宗如此定断的话,这人心底震了震,敛口收神。 待祁聿接到明日回去陪老祖宗用膳的话,脱口就应了。 陆斜等人出门给自己倒碗茶,却故意闹出叮叮当当动静。 祁聿从指尖文书掀目,擦着纸张边沿望过去。 “能回去上值就代表你不会出司礼监,代表老祖宗愿意亲一亲殿下,多好的事,你又闹什么脾气。” 陆斜扣着杯子,几步阔到祁聿桌前,一把将他手上文书扒到桌面上不准人看。 “你那日是故意说话激我,叫我跟你到东厂缠着你的。” “因为这回殿下向老祖宗‘低头’,便是殿下也不能直接吩咐老祖宗,故而我这几日缠着你,叫他以为我的行径是为了重回司礼监。他现在有来有往卖个脸给殿下,将我再调回去上值。” 陆斜狠狠瞪祁聿,“你顺便以此将我从你身边拖走。” “祁聿,你是不是人,一点人情也没有,全是算计。” 祁聿食指拨开陆斜摁着文书的手。 “是殿下叫你留下,不是我。要是按我,你早该滚了。” “留你我还得顺着老祖宗心思处置,也不容易好不好,快回去吧。” 厂花之争 第97节 陆斜气的并不是这,但陆斜不提她也不想提,又不是什么好事。 果真陆斜长大了有力气,她一用力还没拨开人,屈指叩叩他指背,示意人抬手。 “在老祖宗眼里你我水火不容,会演戏吧,会就演好点。真别在他面前叫我受过,我年纪渐长身子不好。” 陆斜手倏然无力,被祁聿从文书上扫下去。 身子不好......他看向祁聿颈子那道伤,新愈的粉淡了,左手伤也好了。但他瞧见祁聿左手力道不行,从头至尾也没积极治疗,根本不在意自己废不废。 这种不死就是活着的想法,不可能叫人身子好。 “我回来连老祖宗都知道以你性子会恨死我,为什么因为殿下你就能容了。” 他其实以为自己回来会被祁聿打个半死,或者完全不待见他。可祁聿并没,除去叫他起身那段严苛了些,剩下时候祁聿对他一如往年。 祁聿不能理解陆斜回宫这事,但发生的她只能往前去圆、去行路,而非困在那一境心绪里无力。 语气疏落坚定,再透着无所谓。 “我这辈子都不能原谅你回来,知其不可奈何,安之若命。我没空恨你。” 人长大了总有自己想法,她别无他法罢了。 也多亏刘栩清楚她的心思,反倒给陆斜留了一命,不然照着宫内他们关系,陆斜早晚得死。 这家伙是真的也不顾死活。 抬眼看陆斜,为了爹娘值抛去性命回宫,人还是有点血性的。 没空两个字简直叫陆斜心底扎了一万根针,他该多活不进祁聿眼底,叫他用这二字。 但祁聿不怪他,还如常相处已然是难得大梦,再多奢句就是他不识好歹了。 祁聿朝他勾手,陆斜只觉没什么好事,却还是塌颈凑过去。 “下雨了,不日就要回宫,乖乖背书,回去皇爷亲自判仿那日你与我赛一场。你考得好的我奖励你。” 祁聿言语循循善诱,肯定不是好事,但一下又看不出他坏在何处。 与祁聿赛一场......这就像读书人晓得某人乃状元之才,偏怀着较劲想迎上去痛快比一场,无论输赢都畅快的那种。 还有祁聿的奖励......这人言而有信。 陆斜摇头:“你不是好人,每个字都是好字,但你必然又在盘算。” 可是他就算知道祁聿盘算什么,也心甘情愿照着祁聿所想去行。 他提眸将人笼眼底,这人怎么这么可怕,将人心算计到如此地步。 祁聿支着下颚笑:“你爱背不背,但我赌你会用尽全力与我在陛下面前争一回头名。” 祁聿笑得淡又轻松,气息都沉静舒爽。没有对陈诉、对刘栩那种时时刻刻周全。 陆斜就觉得祁聿是嘴硬。 跟着笑:“我都是你给的范围,哪里考得过你,你将我放在与你一争的位置上是不是高看我?许之乘、庚合他们呢。” “你家出岁便启蒙,经史堆里泡大的,他们与你只有年纪之优,并无内里充实。我不觉得他们会赢下陆詹事的儿子。” 又是他爹。 祁聿对他爹到底是捧得多高。 “你常将我爹挂嘴上,你要是没入宫,难不成还想做我爹的门生不成。” 这话将她思绪拉回八岁,陆詹事在祁聿卷纸上留下‘尚可’二字之时。 少想到那时、那人了...... 她心口一阵胀塞:“是,祁聿若行正经科考,必会拿着文章登你家府门求做陆詹事的门生。以祁聿之才,你爹不会不收。” 这等正经以大名相称,可见祁聿于他爹的殷切期盼。 可现在不行,他婚书都烧了,祁聿门生就做不了,倒能做一家人。 但那时不知祁聿生辰八字,那一半都没填...... 陆斜摁住眼底狡黠:“不然你哪日休沐,将你的生辰八字......跟文章,在我爹坟前烧了,看我爹托梦收不收你?” 要是祁聿亲自烧自己名帖,爹娘面前比他私写的可有诚意多了。 又加着文章投他爹所好,这婚事不应都不行。 祁聿别开脸,冷气飕飕的直接拒绝:“不去。” 他没资格去陆詹事坟前。 陆斜晓得,舒肩趴在祁聿案桌上。 “我爹当初清流一派厌恶阉人、厌恶司礼监,可他亲儿子不也是阉人、不也在司礼监么。没事的。要说愧对,我比任何人都愧对他,你去试试,我爹出了名对文章不对人。” 明明难过的不得了的话,却叫陆斜如此轻松脱口...... 祁聿冷冷扫过他携着窃喜的脸。 “你在打什么坏主意。你家门生喊你是不是还得尊称你为小少爷?怎么,想用身份压我,好在我面前拿乔?” 陆斜也是个鬼精的人。 那日陈诉两句话他能看穿诸多,她不相信陆斜看不穿她心思。 这几日他缠到东厂众人眼前,到底是她几句将人激过来,还是他一早就明白自愿配合着她演戏,一道拿捏老祖宗心思? 直觉陆斜是后者,但他偏偏要在自己面前装无知。 祁聿一下有些心慌,希望陆斜蠢点,别太聪明,坏了她事该如何是好。 指尖悄悄顶了顶文书角,遮掩心悸。 什么东西? 陆斜费解,“你是怎么能想到我要你这样唤我,我用身份压你......现在前朝内廷有几个人能压得过你,祁督主。” 陛下东厂的掌权人是那么好拿的么。 脑子太活了也不好,容易胡思乱想。本觉得能将祁聿哄到他家坟前,却一下子偏得没边。 陆斜只觉心累。 吁口气,还是求来日方长吧。 祁聿掀眸,温腔:“那......陆小少爷回去上值吧。” 抬眸几许得逞: “我所求已得,你有本事就晃到我面前,叫老祖宗指摘不了试试。” 祁聿所求就是自己离开东厂,用刘栩将自己束缚住,远离他身边。 真真是狠心。 却又用最软的法子将自己安全调离......他都不知如何评述祁聿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陆斜松松垮垮站直,抖抖因趴桌面压皱的衣裳。 “我没本事做到老祖宗心甘情愿送我到你身边。” 祁聿不是要他试试,是要看他有几分本事。 看看,做人什么话不能明说,非要拐着弯以算计来查探自己所需。 望着祁聿皓质非凡人可拟的动人模样。 “判仿没争到头名有奖励吗?我回去一边上值一边背书,你再多给几本我看?” 祁聿只要一直呆在东厂,他们都没见面的机会,下次见鬼都不知道是何时。 好狠心的人。 这人回回阳谋,叫人不得不行,无论如何择路都会掉他计算里。 这种失力感真难受,却也叫人心生佩服。 祁聿拎起文书,清嗓:“叫人放你屋子里了,回去就背。” 陆斜满是怨愤瞪人。 “祁聿,你一刻松懈都不行吗,全都算的如此圆满。” 一丝错漏都没有。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 第78章 过奖儿子来陪你,宽解此刻寂寞。…… 回趯台路上,祁聿将内阁这几日送的文书过遍目,前后细盘要务,搁手之际马车也停了。 锦帘被只槿紫缎袖拨开,抬目瞧着刘栩半副身子塌肩为她打帘,轿内舒适改转逼仄窝憋。 刘栩看他身侧乘盘不太齐整的文书,便知晓祁聿辛劳了一路。 “膳备好了,就等你。” 煦和声音邀着人。 祁聿端坐不动,眼底嵌满漠然憎恶,遥看堵着路的刘栩。 刘栩怅然,微微重滞口气。 只要自己破了祁聿予他的距离,祁聿便会如此同他厌恨,甚至有以性命相搏的架势。刘栩知道自己该往下退,转身下了车凳,还站开至一旁给祁聿让路。 所有动作熟练但夹着不痛快,眉心越蹙越深。 直到身旁灼烈落下,祁聿如旧的声音才能听闻。 “翁父不必来接的,天多热,您辛苦这遭做什么。” 一柄伞撑遮住他头顶,刘栩顺着伞沿落看到祁聿脸上,方才马车里祁聿予他的可憎荡然无存,一切好似都是他老眼昏花。 祁聿只要有可退之境,才会给他好脸。 他不得已只能退。 厂花之争 第98节 祁聿伞一动,他脚下顺着祁聿动作迈出步子,两人几乎一致动身往桥上去。 “听闻皇爷月底要起驾回宫?” 刘栩目光贪恋在人描个半刻,才敛神应他话:“恩,陈诉去安排此事了。” 现在陈诉乃提督大太监,这事就得他一职专管,这回终于不用她日夜审核名册,前后推拟诸般事宜。 祁聿仔细为人掌伞,算是敬谢刘栩方才放他一境,她不想跟刘栩挤在一个车门前错身。 “那司礼监如今空缺翁父可有计量?十二监的少监、掌司是考一场还是您亲自提?” “庚合圈了帖,我从中擢了些人,你要再过遍目?一会儿拿给你看看。” 刘栩瞧见祁聿伞朝他倾,一阵刺眼光束生印祁聿肩头,这一路走回去肩头该发热了。 他指腹将伞推正。 祁聿依着手上动静抬眸。 眼睛弯起来:“翁父不必在乎这些,这是儿子该做的,说了日后我伺候您来着。” 手上再次朝刘栩倾去。 “我东厂刚接手许多还要跟陈诉交接,不参与此次他们擢升,早晚那张桌子上见。” 谁起来都无碍,与她没什么两样。 许是昨日一场小雨解了些暑气,今日的天不似往日热。婆娑树影斑驳摇弄在他们脚下、身上,是副好景。 刘栩声音畅意:“唐素怎么冲撞你了,还能找到合手的人伺候?从我身边调人去?” “宫里机灵得多,回去捡找捡找,找个年纪轻的做事敏捷。” 祁聿少缄口,看来唐素是做了伤人心的错。 年纪轻,这怎么跟点什么般......刘栩曳眉。 祁聿此刻同他舒意相处,皮笑肉不笑提唇。 “我是说我年纪大了,不是您。外头称您九千岁,比算下来您还不如我大。” 这话放肆,但容着祁聿俏音,刘栩淡淡哼声。 上次他们如此闲散并着走道还是十年前,不沾祁聿之前。那时一如现在,散话慢语。 刘栩十分享受此刻的祁聿,一路絮说些有的没的。 回到院子,一松蓝衣饰内侍看着老祖宗本要奔来,瞧见祁聿身影后立马并进人群,跪着见礼。 刘栩多年不亏心,那人凑近时他心突然被拎高,扯着往胸腔外蹦。在那人识时务退回人群,他才晓得自己肩胛僵了阵。 祁聿目光松松垂落,微微笑出声,无有情绪。 这是刘栩常态,倒是从李卜山下狱前至今一月多没沾才是奇。 两人并身朝屋子里进,路过时祁聿在这人面前顿停。 刘栩先一把扯住人胳膊:“用膳。” 一嗓断人言行,话下催促紧张叫人意外,怎么这回弄得像是她‘捉。奸’,刘栩极力要阐释给她听。 祁聿脚尖在这人面前踩踩:“进来伺候。” “祁聿!” 刘栩喝声低吼。 周围当即一片伏地。 “这有什么,您也不是没被多人一起伺候过。” 看刘栩愈发黑脸,祁聿不解。为什么以前能,今日突然不能了,刘栩在闹什么脾气。 “我一会儿专给你布菜我吃什么,进一位与我换换手不行么。您大老远叫我回来就真是辛苦我来着?” 刘栩牵拽着人往屋里拖。 “你别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往日叫你布菜你可动过手?今日胡说八道些什么,本座哪里吃得起你祁聿的筷下食。” 祁聿这是因旁人同他闹气性?刘栩猛地心惊,赶紧瞧看人。 祁聿:...... 这么个人就将刘栩称呼给换下来,看来那人还挺厉害。 几日没看刘栩身边,倒不知道是谁接了李卜山往日行操。又一个害人的畜牲!虽然廷内不缺畜牲,但祁聿还是恶心他们这般行径。 横竖扫看,刘栩只见祁聿将伞递于旁人,开始挽袖浸手。 散腔:“儿子孝敬您,给您布菜。我那日说您应了,往后我伺候,没说假话。” 毕竟往下她还有所求,刘栩多少得哄哄。九年多都忍了,生死也熬了,这些没什么做不得。 她刚净好手拿帕子擦拭,突然陆斜身影满含焦灼闯进院子,在门外给刘栩掌家耳报一句。 那掌家浑然色变,速速进门,朝着刘栩跪下去。 “陛下急宣,说是钟阁老遭刺,如今负伤躺在府里,叫您替陛下亲临带太医去瞧瞧。” 祁聿放帕子的动作滞顿,先看眼刘栩,后目光锁着门外陆斜。 他平静五官下还是平静,叫人一时看不出东西,但她心口颤了颤,有些微恙。 脚下朝刘栩挪步:“翁父快去,这膳改......” 本要说‘晚’,却在门外一道锐刺烧灼目光下惶然改了口:“日,儿子等您回来。” 钟阁老被行刺这是大事,朝野内外都马虎不得。 今年夏日司礼监、内阁双双出事,陛下也是叫刘栩借着这个机会缓和下两方关系。 再往下走便要入年,届时内阁跟司礼监要对年账,不能叫关系坏在这个夏天里。 此遭还真是只能喊他,如是平常祁聿去就够了。 刘栩也不耽搁,看眼满桌给祁聿备下的珍馐,“你自己用,然后回去休息。” 陆斜也跟着人群一道离去。 当所有人散尽眼底,祁聿才略微收了目光。 随手点了几道菜叫人送自己房里,然后遣散自己屋周边的人,坐在桌前才等了半盏茶时间,一道窗外便窸窸窣窣有动静。 果然! 她看着一支薄簪撬开自己窗内木楔,然后窗子 被人打开,一道身影俊逸地‘飞’进来。像在风里样扬着衣摆,后稳稳落地。 所有动作没有一丝动静。 “好教养。” 好身手。 祁聿瞧着人狠声揶揄。 陆家没这份教养,祁聿说话也太难听了。 他背手阖窗,指腹间薄簪翻弹下就插好木楔,动作行云流水真是轻车熟路。 满面嬉笑:“过奖过奖。” 祁聿:...... 一下便掐紧眉心。 她在说什么好话么,陆斜几时如此不要脸面了。 怎么越看陆斜越觉得自己真没将人教好。 衢州请的夫子明明也是自己亲点的,怎么......那难道是沽名钓誉之徒?她现下真想伸出手将那人给活剐了。 陆斜特意在窗前抖去身上尘灰。 单手五指张开取下乌纱帽,薄簪往发髻中随意一插便消失无踪,又戴好,两只手正了正帽。 “怎么干爹如此凄惨的一人独自用膳?儿子来陪你,宽解此刻寂寞。” 单手取帽这动作她瞧过刘栩、陈诉还有庚合他们做过,但今日见陆斜动作,感叹这动作竟然还能如此少年逸气。 神色睨了睨。 转对陆斜的话:“我为何独自用膳不该问你?” 低语叱咤:“你要死,竟然去刺杀内阁首辅,你活腻了?” 陆斜展神,笑得不太正派。 “你都要跟旁人同桌而食、还要亲手布菜,我将你对坐之人调离有何不可?” “他昨夜跟人滚了半宿的榻,你今日还同他亲近,我恶心。要不是刺不了他,我会被迫选旁人?钟阁老多无辜......” 陆斜还知道钟阁老无辜? 祁聿拧眉:“叫老祖宗!要我说你几次才听!” 以后说漏嘴直接去死吧,陆斜脖子上的跟旁人不同,不是二两重? 看着人往近走,祁聿气不忿儿地瞪人。 “你真是能耐了。刺杀钟阁老跟刺杀老祖宗都是削皇爷臂膀,有什么区别。这案子你最好收拾干净了,查到你头上我看你怎么死。” 她都不敢往后想。 陆斜陡然掀衣直挺挺跪她面前,手揪住她裤腿。 瘪着嘴角故作顽笑:“还求干爹救我一命,你用东厂去查,帮我遮掩一二。”? 她手上的东厂是这样用的?陆斜脖子上顶了个什么,完全不动脑子的吗。 他也太有恃无恐吧,仗着有人兜底就胡作非为恣行无忌。 太子是将天捧给陆斜了? 陆斜指腹轻轻划过祁聿裤腿,去找寻那夜‘看错’的物件。 厂花之争 第99节 祁聿气的抬腿要踢,陆斜狠狠将她脚踝按住:“将我甩出去动静大了要进了人,届时你我可就说不清了。” “干爹要我死么。” “你舍得么。”他压着笑,“殿下、我爹,你是一位也不顾了?” 祁聿:...... 垂目瞧着陆斜,这真是无赖到底? 死罪能做,现在怕这道死,不应该吧。 垂颈下去抬手将陆斜下颌狠狠拿在手里。 “我不接这道案,届时甩锦衣卫手上,你现在还有时间逃命,赶紧滚。” 手狠狠一甩。 陆斜整个颈子带头一道被甩偏,握着她脚踝的力反将人带正,陆斜顺势脑袋就搁她膝头。 “好吧好吧,死就死。死前我伺候你用一餐可以吧?” 祁聿正要说滚。 陆斜抢一声:“断头饭总要送一程吧。” 晦气!什么断头饭。 脚尖轻轻踹他膝头:“起来。” 第79章 如此本座乐得看祁聿登高孤寡 祁聿看着柜上这排文书,指腹来回在四五册上轻扫。 这里被人取走一册。 八年前宁成十四年春,是刘栩四十八的槛儿年,皇爷默许他出宫大摆寿宴。 那年十三省官员上京贺礼,京城比三年一度的京察还热闹。 东厂的缉捕人员四处横行,缉访不曾给刘栩上礼之人。 凡未到、未祝礼的外地官员,他私权共罢免四百多名。京官被罢的七十三名,冤杀的六品以上的官员二十六位。 内阁一位东阁大学士甚至被诬告盗窃乘舆服饰等禁物,将其判了廷杖,午门前活活打死。 那时陛下重怒,还将东厂用杖的人还落了罪。 这份东厂留存当年处置官员的名册没了......架子上还有好几份刘栩身上的要案也没了。 今日之境,一如她刚坐上司礼监秉笔,算工部、吏部那道帐的时日,有种‘功亏一篑’之感...... 刘栩晓得她不断爬高是为了找他罪证,却放心让她任高位。 她登高之前刘栩将自己都摘了个干净,叫她什么大罪也拿不住,边边角角小罪过根本无伤大雅...... 当年升秉笔那遭她便清楚了。 祁聿脑袋磕木架之上,滞重垂口气。 刘栩好难杀。 陈诉看着老祖宗将最后一道封了东厂加密的册书丢进火盆,纸张边沿立马卷满火苗。 “您知道祁聿口蜜腹剑狼子野心,做什么还如此依着......” 这话虽然是废话,但陈诉还是想从老祖宗嘴里明确。 老祖宗真想要祁聿简单至极,随意便可朝皇爷收了那道圣心。独独到了祁聿身上非要尊个什么君子之约,也是荒诞,不知闹个什么劲儿。 刘栩望着火盆橙红,卷起的灼艳不如祁聿刺目。 眼前飞扬起祁聿最近松隽意气模样,真是许久没碰触过了。 “他纵是做局能忍也无用,即便此朝易主也没人杀得了本座。既是如此,他想要什么给他就好,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 祁聿可求最终不得,再不依着人哄哄,不晓得他该多难过。 等他到数岁将终之前,亲手叫祁聿了结自己性命也无有不可,都不是什么大事。 他掌家进门,躬身捧了张薄签。 这纸张边缘做的印记余标,所有人便都明白这是东厂递来的东西。 刘栩睨眼火盆,里头已全是灰烬。 他情绪不动地哼笑:“看看他又要做什么。” 薄签翻开,一道俊逸飞扬无羁的字展跃,是祁聿向他求了道点心。 他将信笺展给陈诉看:“你看,他哄哄我,我哄哄他,我们就这样一直过下去,是不是很好。” “他此遭诱逼你,你也别往心上放。” 老祖宗如此发话陈诉哪敢,立马从椅子上起身躬肩、示意不敢。 刘栩抬手叫他不必多礼。 为祁聿继续辩说:“他就那个脾气,非做成不可。小小年纪能做到这种地步已然比二十多岁的你我强,可惜就差点了年岁,不然指不定伴在主子身旁的是谁。” 刘栩都如此赞祁聿,祁聿确实也受得。 然后陈诉脖子到脊梁滚阵冰寒。是,祁聿此次以自身杀敌,生死不顾又全盘周全的样子是真叫人心惊胆丧。 四年前边呈月、跟如今的李卜山死在这种算计里,不冤。 他再次切肤感觉到只要祁聿想对付一个人,无论如何都会功成。 自己不是他目标不是因为不能,是他眼中根本没自己。 陈诉乖服声:“儿子不会同他计较,这回也是儿子脏心烂肺叫老祖宗伤心,是儿子死罪才是。” 陈诉计不计较刘栩根本不在乎。 若计较能将祁聿一脚踹下来,他还要给陈诉诚心道声谢。 不计较便如此相处,面上和睦就够了。祁聿不蠢,不会吃亏。 刘栩起身到案桌旁,轻手轻脚将信笺夹在自己常翻一本无字书的扉页。 “天花玉露糕,备了给人送去,顺带点个太医一道。怎么突然要用这等清肺化痰、止咳平喘的点心,病了么,没病就当诊个平安脉。” 刘栩掌家应声便出门吩咐人去做。 刘栩见陈诉还跪着,招手叫人起身。 “他爬得越高越得罪人,越得罪人便越需要人护着。本座乐得看他登高孤寡,他求与不求都在眼底,离本座越来越近未尝不好。” “你看他一路如此艰辛不是很有趣儿么。” 这话说得陈诉胆寒。 祁聿千辛万苦布局杀李卜山,一路走到现在,在老祖宗眼底只是个趣儿...... 刘栩指腹勾了勾这本无字书,还是十年前祁聿掉在冷宫宫道里的旧册子。 因每年请修缮书册古玩匠人养着书页,十年也不见旧色。 “李卜山事做的太多,外头因他盯着本座的人实在太多。现在李卜山一死,前朝该借谁盯着本座呢......” 老祖宗此刻一点也不为李卜山的死难过分毫。 陈诉颈子彻底软了,双膝发软。 一道伴了十九年的手足,到了该死 的时候老祖宗也不曾真正将人留下。 李卜山一死,老祖宗身上一些罪过也由着背去不复存在。 那李卜山受刑老祖宗是真不知情,还是故意哄着祁聿散心底那道执罔? 以祁聿之手,将前朝于自己颈上刃拨了,祁聿若知晓自己替老祖宗做了嫁衣,该如何想。 这话也在说:现在朝外想盯着司礼监再借一刀削到手柄,伤刘栩根基,要么是掌了东厂数十年却又掉出廷议的他,要么是老祖宗心尖的祁聿。 老祖宗在点拨他日后不要跟祁聿一流,弃他比弃祁聿要方便得多...... 陈诉倒扼口凉气,惊着心:“奴婢知道,再无下次。” 指腹书册一页页落完,他一时有些落寞。 “下去吧,祁聿这几日翻遍东厂怕是要难过一阵。钟阁老的案子叫陆斜去查,提个锦衣卫百户给他,你与许之乘好好将回宫事宜办好。” “是。” 陈诉退出屋子走在太阳底下足足一刻,身上才缓些温。 祁聿确实差点年纪,差点权力,真不知他该如何才能报了多年宿仇。 其实祁聿要是放下那些,廷内真是他一人的天下,偏他不求权柄富贵,就要为莫可奈何的自己求公道。 陈诉不知道该如何评说祁聿。 是自不量力的在一个没有公道的地方求公道,还是坚毅用数年给自己一个交代......不到祁聿最终下场,他判不了祁聿。 真如老祖宗所言,祁聿独自一人在东厂窝到皇爷起驾回宫前日,才被迫重新踏上趯台。 老祖宗再一次亲自去桥那头接人。 九月底白日里还是热的,落了天幕气温略降了些,谈不上凉,但已然没了燥意。 刘栩带件长春色云绢披风,见人下车,刘栩便将盏祁聿从未瞧过的琉璃灯递人脚下,披风顺着搭过去。 这天鬼奇,能穿又不用穿。 她身上受不得疾风,想了想还是接过手。 系结时候刘栩一直盯着她的手,祁聿哼着笑满是疏意。 “看哪日咱们有个因缘叫我要讨您一句,让您系一回也无妨。” 刘栩将琉璃盏递好在人脚前,接着笑:“你如此开口便是能了。眼下刚凉,至明年你脱下还有大半年。” 厂花之争 第100节 那机会总是能有,祁聿这跟直接应他没什么两样。 祁聿瞥眼如此亮的灯,烛光颜色很好看,温凉中和不白不黄,周遭光晕舒适漂亮。 人不浓不淡同他哼声,娇嗔、却听不出具体意思。 刘栩将手中灯拎起,灯提高后膝下尽是光明,随后瞧见地上印了道如意云纹的光晕在脚前,精致又温润。 往日见过各种布艺、竹艺、纸艺的灯,会这样偷漏纹样在地上。 琉璃制得如此薄,照亮之余还能将如意流云落于脚前,真是工巧别致。祁聿一眼便觉得有意思,垂颈一直瞧地上灯光照出的花纹。 刘栩看他喜欢,弯唇:“着人特意在灯底烧制了纹样,提起方能见。” “回去了便拿去玩,若喜欢我再令人烧制一盏给你做一对,你可有喜欢的纹样?想绘下来么。” 这等稀罕物件,一看便知刘栩这是用了皇家烧制场,这盏灯一次烧制不成,也不知匠人废了多久功夫才得了这么盏。 宫里贵妃未必能得这么件宝贝。 “我若哪日耍脾气摔了?” 说着膝头玩闹似一顶,叫灯晃个没完,地上灯光摇摆在他们身上,如意流云也是在两人方寸间东跑西闹的。 刘栩瞧他俏皮模样抬眸便将人锁眼底,看祁聿眉眼不轻不淡的煦和,虽无明显喜乐神色,却能看出眼底一道流光。 他嗓子透股乐哉:“小玩意罢了,摔了便摔了,是个什么大不了的事,还值得你问我嘴。” 他将摇晃不定的灯朝前支,“回去用膳,明日要伺候皇爷起早。” “从昨日便着人请你,怎么回得这样晚,是有什么案?” 东厂并锦衣卫有道司察搏击。会在集会场所、私人住宅、交通孔道、大街小巷处处置些人,专察听在京大小衙门管理不公不法、及闻风丧胆之事、无不奉闻于陛下。 说白就是告状的恶狗。 “没事,就是昨日察了工部赵侍郎一道私听,他今日拿着新泡好的阴枣堵我,被绊了下,启程便晚了。” 刘栩一听阴枣狠狠蹙眉。 “那些东西你别沾,要滋养身子我这里自有好的,他那都不知人干不干净,你别用出病来。” 怕祁聿小小年纪被人带坏,又厉声:“不准碰听见没有。” 祁聿翻眼,她才不会碰那些恶心东西。 “我抓条蛇泡酒也不至于用那些养身子,用不下。” 阴枣是达官显贵用进贡的金丝蜜枣,置女子。私。处泡发一夜次日排出。不裂、圆润的初夜枣才是延年益寿的好物。 非处子不能含枣,一夜不能被枣破身沾血、不能如厕。 次日天光就要紧着时辰用才是最好功效。 刘栩叫她不用,但他会自己用...... 这是道有名延年益寿邪门的偏方,前朝、内廷信的人一堆。 一帮畜生光纳了小妾不图子嗣、不图色,只为每日晨起吃口新鲜的。 “你还是年纪小不用补养,如此糊弄自己......” 刘栩哼她不重自己,音下又足着她年少,听不出来好歹。 糊弄比畜牲要强。 她没说话就跟着刘栩一道回去。 第80章 谨慎你责我就是,儿子跪着听训可行?…… 跟刘栩用完膳,进屋手上琉璃灯吹灭,挂在一处显眼架子上。 门刚阖上,身后就鬼魅出现道阴魂不散的人。地上能看见脚下人影,她正好踩在那人肩胛之上。 也不知陆斜在她屋内候了多久。 祁聿勾唇转身,问道:“欸,怎么今日没人将方才与我对坐之人调离?可是有人黔驴技尽?” 室内说者、听者心照不宣此意。 陆斜听人如此直白嘲谑,眉眼印堂比浓夜还深。 是是是,陆斜老匹夫神通广大,他不能回回将人调离、叫他们分而不见,是他没本事。 扭身瞧人讳莫难辨神色,祁聿‘扑哧’笑出声:“怎么,我说得不对?” 祁聿粲然一笑,明媚濯风情,透骨而出的无尘叫人一下忘了他嘴下难听的话。 陆斜磨着嗓闷哼,别开脸眸子却搁在祁聿五官上顿滞。 “你这般玉质的人,嘴下怎么跟挂了把刀样利,杀得儿子好一阵心疼。” 祁聿见不得人夸她皮相,脸登时垮下来。 方起的趣儿一下无形无影。 陆斜被他刹那变色,阴鸷薄凉眸底吓得嗓子惊凉。 晓得自己言语犯了禁,忙去桌边倾杯茶,准备讨个宽谅。 祁聿就是因为长得好看,才受宫廷里诸般苦难。 他怎么也如此鄙陋只观人皮相,明明祁聿优点数不胜数。 陆斜给自己一巴掌,清脆声叫祁聿睨神。 这家伙竟学会做戏,三节指腹打的面颊肉略多的地方,能声音最响、却不疼...... 若想要在主子面前显得实诚,只需将指甲留长些许即可,速度急快能直接在脸上出印子,不疼但吓人,也能少受些罪。 这么明目张胆糊弄她是不是不好。 真是奴婢样叫他学了个十成十,祁聿登时有些心烦,气息噎得胸肺间堵得闷疼。 她不喜欢这样的陆斜,她喜欢四年前懵然纯真的陆斜,认清自己不杀他后,声声‘你、我’撑着颜面,而不是现在动不动将‘干爹、儿子’挂嘴上。 明明是想好好养个人,怎么还是成了这般模样......这一刀怎么能这样厉害,还不如直接将人杀了。 祁聿是真心口疼,脚下一斜转至衣架前松衣,不想同陆斜多聊,她打算直接就寝将人赶走。 “走吧,我四更就要起身去点出行队伍。” 眼下能睡的也就两个时辰。 不知祁聿怎么音量突然沉静下来,还带着悲凉。陆斜钩着杯,指甲无措又心有不甘地蹭着杯壁。 满嗓戚戚:“现在 住一个院子,干爹一去东厂老祖宗都难见,遑论我。” “回宫住着两端更是难见,今夜是往下许长时间咱们能相处最长的时间了,你别赶我,儿子想同您叙叙话。方才是我混账说错话......你责我就是,儿子跪着听训可行?” 软语温调哄人,陆斜惯会这般死动静。 她不愿同陆斜如此不平等的叙话,她受着人距离、仰颈,但面前不能是陆斜。 才横眼过去,陆斜撩衣的手收紧、跪下的动作直起,人往无光的月洞门绢帘后藏。 祁聿小心走到屋中央看着门,果不其然门上缓缓印了道愈渐清晰人影。 这人抬手叩响门,她朝陆斜方向看眼,已然瞧不见身影...... 谨慎提防十足:“谁。” “我,开门。” 一听是刘栩祁聿声线都松了。 陆斜听得直皱眉,脑袋正要悄摸看,祁聿发现他动作,盯紧他戾瞪:“翁父怎么还未歇下。” 陆斜‘切’声将脑袋缩回去。 门打开,刘栩瞧他职袍都散了,职袍随素软的亵衣松垮笼身上。未束腰带,衣裳如此休闲挂在身上,满嵌飘逸之姿。 真是怎样都好看。 刘栩每每瞧他眼都觉着满足,抿笑:“就点这么盏小烛台看得清么,要睡了?” 祁聿不喜欢人贴身伺候洗漱,数年来都是自己。 问过,说是被人触碰怕了。 他不好说什么,也觉得祁聿不被人碰干干净净挺好,就一直随他自己辛苦。 她堵门前,左右手扒着门是没打算请人进。 冷扫眼人,怏怏不悦:“是要歇下了。可是明日还有事交待?” 刘栩手往后一伸,他的掌家立马从紫檀篮里端碗药放老祖宗掌心。 祁聿看着这碗漆黑东西端她眼前,一闻便苦得厉害,她被药气熏得头疼。 她提腕抖袖,伸手将他手中碗接过,忍着仰头灌下去。 咕噜半碗后她还是松了手,狞着眉,朝刘栩斥怒。 “什么东西这么难喝,你半夜来折腾我!” 现在整个脏腑都是苦的,想吐又是无比清晰吐不出的折磨感官。她愤然将手上东西原路递回去。 刘栩看着眼下执药汤的素净腕子,动作虽凶,可是好漂亮的一截腕骨,圆润灵秀。 他眼下含笑:“你都不知是什么怎么就喝,不怕我害你?” 现在苦涩冲了她整个脑子,她甩甩头。 这种苦涩太深,跟注入五脏六腑与浑身血脉里样,实在叫人难受。 “你我就只有生死,没有半死不活,我怕你做什么,你舍得我死?” 刘栩跟她是一路人,只要不能一击毙命,对方必然不会有好下场。 他们都睚眦必报。 厂花之争 第101节 不过刘栩是骨子里自带的凉薄与残忍,她则是被刘栩、被脚下此景逼的,他们相同又不同。 刘栩有选择,她没选择。 刘栩瞧他,抬手握住祁聿腕子,提着他手要将剩下半碗喂自己嘴里。 预判到刘栩动作,她指腹松开。 指节促动那瞬,刘栩抬指将他动作摁紧,汤药到唇边,刘栩轻轻哼:“穿心莲而已。” “若日后你去东厂再超二十四时辰,我便不会依你了,这回就罢。” 然后刘栩借着她的腕子就将剩下半碗饮尽。 与她同饮一碗,真是恶心...... 祁聿积羞成怒、气急败坏又甩不开手,忿火中烧地瞪着刘栩。 “你发什么神经。” 刘栩难得捉人动作,自然仰饮的一滴不剩。 穿心莲苦,此刻却不苦。 祁聿一去十几二十来日,当真穿心。 晓得祁聿不痛快,召也不敢召。 他今日若不同人讲清,祁聿得了闲便往东厂躲,他还得再经历遭不痛快,那不如今日就叫祁聿不痛快的记住。 松劲瞬间祁聿就想将碗摔碎,刘栩才不如他愿,巧弹了祁聿腕内一处穴关,将人力道削卸三分,劈手将碗夺了去。 宝贝般递给自己掌家,顺着一掌将人推远,怕祁聿夺回去。 立在祁聿面前绘着急怒的人,刘栩轻蹙眉心。 “不喜欢你离我视线太久而已,往后不许跑这么久。” 刘栩说得过于理直气壮,生将她气了个好歹,狭长眸子掐起戾来颇为凶煞。 他看得抿笑:“赶紧回去漱口,半碗穿心莲下去怕是你要有会儿睡不着,脑子里再过遍明日安排好没,失了错板子饶不了你。” 刘栩再将祁聿气得要杀人的模样描遍,兜藏在心里,遂心如意离开。 刘栩转去背影,若不是有人跟他身旁护着,祁聿恨不得照脊梁给他一脚。 气死了。 手正要狠狠砸门,旁边蹿出只胳膊将她右手方向门板‘哐’甩出去。 祁聿:...... 顺着胳膊瞧到右方身边阴影中的人,粗重气息落她耳畔。 陆斜磨牙,恶声恶气:“还不关门?” 祁聿被打断的气愤被续上,狠狠将左手门板砸门上。 陆斜扣手插上木销,将门锁好。 “你连是什么都不知道就敢接,你不怕他给你碗春。药。还是......” 一道侵占欲分外吃人的目光将她罩住,胳膊被人使力拿手上,“还是你懂他不会害你!你们这算......心心相印?” 祁聿本就气,抬手准备扇人,陆斜突然塌颈将脸放她眼前,叫她干脆打得顺手。 刚抬的动作瞬间悬停,下不去手。 看陆斜愤恨又沾湿含氲的眸子。 祁聿咬牙:“你是不是也有病?叫你多看书,你看你用的什么鬼词。他恶心我一道,你也要恶心回,你几时与他站一道去了,平白叫人作呕。” 甩开陆斜桎梏,朝他常翻的窗走,木楔拨开。 “你滚。” 陆斜走近按住祁聿的手,他才不走。 刘栩都知道祁聿忙起来看不到人,他更要把握今日多瞧瞧人。 刘栩连门都进不来,他好歹能在屋内...... 陆斜软了腔:“我就是......你怎么一点防备心也没,端起就喝,看得我吓死了。” 这不是陆斜心里话。 祁聿陡然细察到某种,身子朝后站开两步,将陆斜上上下下瞧个遍。 审慎出声:“从你意识到有人,至我瞧见门上人影,中间有半盏茶时间。照刘栩惯来步速,他在离我屋子两丈远时你便知晓有人靠近。” “陆斜,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察觉的么。” 陆斜:...... 知道祁聿警觉,可现在他明明急怒攻心,怎么还能如此清醒。 他现在该如何编才能叫人打消疑虑。 望着眼前人绷紧神情与戒慎,他扼口气。 实话实说:“你叫卓成带我习武的,四年多我不成荒废一日,武功招式身子硬了学不成,只能学些巧的。” “你知道我家底,我瞒不了你什么。明日就回宫,你召卓成问。” 陆家自来书香门第没听过从武的,确实在家底上瞒不了她。 那四年怕频繁关注陆斜给他招祸,索性对他又聋又瞎一概不管,彼此无干才能叫刘栩不多想。 四年,以陆斜眼下今日这一成,祁聿便知道陆斜还有瞒。 “你还会什么。” 这么直接问么。 陆斜讪讪抿唇,“我日日有看周边三省能接触到的邸报。” 字里行间找祁聿踪迹。 陆斜一直关注朝政,看来从根本就没打算久离京城...... 她果真送错了人。 如此便说得通他回来,那她 在陆斜回宫这事上终算了无挂碍,不必与人生恨,毕竟陆斜与她无缘无故,她没道理碍着人家前途。 陆斜瞧人还在细思判辨,他张开双臂。 “我坦荡不曾瞒你什么,你别耗时从旁人口中了解,你直接问我,我于你知无不言。” 脚下朝祁聿走两步,手轻轻扣住人肩胛,垂颈去嗅祁聿到底用了哪些药材,怕误食于他有损。 祁聿吐出的气息里确实只有一味穿心莲,但药气太浓,苦得人难受。 祁聿也该是难受的,但丝毫看不出,他究竟多能忍。 老畜牲拿自己与人心思折腾,下作无耻。 祁聿如此受桎梏也当真活得艰辛。 祁聿眸子掀开,只见陆斜这张皓月迷深的脸放大,眼底装不下人,一时愣着。 曳眉冷声:“你做什么,大逆不道的要上嘴?你信不信我着人进来就地将你杖毙。” 每个字吐的气息搅着苦尽数扑他鼻尖唇边,甚至有些气息流至颈子。 这碗穿心莲熬得极苦,却又不苦。 两人只隔了三指距离,几乎贴上,祁聿怎么还能如此镇定自若岿然不动。 是不信他能做,还是任何处境能应对自如故而冷静。 “我大逆不道?可惜你心思不在我这道,不然我是想以下犯上。” 陆斜憾然起身,眼底深深笼着人。 祁聿被刘栩逼了这些年,他不想再悖逆祁聿心思,怎么能叫人被迫一直难受。 这不是人做的事,也不是对人的方式。 祁聿这样好的人不能如此对待,他该是被人熨在心尖唯一一抹丽色才对。 祁聿听着陆斜真情流露,真想叫人进门打死他算了。 他断袖断得如此彻底真叫人头疼。 陆斜恍然抬手触触她唇角,手却在要碰触之时停下。 窗边荧荧光,陆斜半张脸不在光里,瞧不清人神色。 就听晕着月光微寒的声色:“我不是刘栩,我没他那么无耻,尽做让你不悦的事。” 这鬼话陆斜自己信? 祁聿推开他动作:“这话你怎么张得开嘴。” 做得少么。 陆斜:...... 祁聿真厌恶跟气他无赖这得分开两论。 他真心叫祁聿伤心的就一回,回宫那次,旁的他不认,他没做过叫祁聿不悦的事。 第81章 过往祁聿无亲无戚、无友无朋,孑然世…… 回宫各方准备齐整,夜都暗了有会儿。 待她忙完,独自挑把灯去更鼓房。 今日天好,莹色铺了目之所及,脚踏着感觉都稳实。 门前褪了职袍,窝屋里席地驾火煮着竹茹水。 厂花之争 第102节 祁聿指腹木棍将轻轻火抽下,火星子‘嘭’声便朝上飘飞,将人眼底灼得厉害。 她嗓子闷着难言咕噜半响......磨嗓,“李卜山死了。” 怕人没听清,她复述遍:“害你我天人永隔的李卜山死了。” “以后......” 祁聿眼眶陡然晕片红,腮帮子咬紧:“以后我不来了,怕你骂我。我往下要做天理难容之事。事成刘栩一死,我就送你出宫。” 这座皇城与祁聿有关的她要亲手抹除,叫人一干二净地离去。 京城这块烂地他从未踏足过。 她脖子缩缩,怕有人从后敲她后脑勺。 祁聿要真能骂她两句倒好......虽然不能,但她知道自己行的事,祁聿活不活着都会骂她,还会抽她,她就不来气人了。 她抬手将额角顶顶,刘栩怎么将她逼成如此不是人的境地。 胸腔噎着气叫人一阵痛。 “我都安排好了,会有人给你葬回老家。” “那个......日后你当家里没我这号人,本来你入宫的名册也没写我。” 她看过,祁聿入宫登记的名册上写着满门尽丧。他无亲无戚、无友无朋,孑然世间。 小棍前端燃起火,她心绪茫白,说不上难过,也不知如何叙难过。 她对难过这道心绪,在祁聿死在怀中时一并停驻在那年那刻。 嗓子不忍,话滞喉中半响还是缓缓出口:“咱们此生最后一遭见了......我有愧你的教养期盼。” “这几年厚着脸皮无耻地晃你面前叫你怒不能言,别怪我啊,以后不会了。” 她连职袍都不敢穿进门,日后所行罪大恶极的事,也不好叫祁聿这般金尊玉贵的人知晓。 她在祁聿身前自愧弗如。 为人,她认贼作父、肆权陷人杀孽深重,无仁无义。 为奴,她马备双鞍,巧事二主尽行迷魂招,无忠无信。 为臣,她权法轻挥、摇唇鼓舌、乱法滋事,无德无耻。 一路行来自负多少罪条她数算得清,自己罄竹难书、死不足惜。 笼着袖子将翻泡的竹茹水从火堆上提下,搁一旁等凉。 趁这会儿空当她贪念此处的再叙几句,手上小木棍还在地上乱画。 她心脏发紧,实在有愧。 “我跟你一起参加那场童考,给你卷子批写‘尚可’的那位陆詹事还记得么......我对不起他,你以后别怪我啊。我明知而为实在无法,刘栩权太高太高,我蜉蝣之身撼动不了,如此昏招实在该死。” “就连他最后留下的小儿子我也没护好,每回瞧见他,我实在亏心得很。他现在......” 想到陆斜,祁乐颈子实在无力,额心垂到膝头。 “我将人害得不浅......” 陆斜此刻掺拌进心绪里,太过复杂她理不清。 人在膝头闷会儿,巧然作了笑话出嗓:“他喜欢你......祁聿,他说他喜欢你。” 然后所有心绪归拢到浑身某处感官特别集中的地方,叫她好一阵难受,但她却形容不出是哪种。 司礼监几人各司其职整顿好内廷上下,陆斜看着祁聿带着一行人出经厂,朝宫门方向去。 他慢慢凑近独自整理此行人事归档记录的庚合。 “祁聿如今这般身份不用亲自去北安门值日吧。” 庚合察着手上最后摞文书,眼皮都没抬。 “他肯定去更鼓房往日住过的值房里了。往日有难办的事他在更鼓房睡半日一日就好了,这回杀了李卜山,回宫肯定会去那处。” 更鼓房可是监内行了错事贬斥之处,祁聿那样周全的人,还到那里行过差?这个有些说不通。 他佯笑嗓,却仔细盘看庚合:“祁聿还有行错事遭贬?这不应该吧。” 庚合拨翻文书的动作慢下来。 “你也该能想到他因谁才会遭贬,就祁聿那吃人的鬼性子,虽长得好看,可谁有本事招惹他。” 陆斜眼底匀层戾色,却还松着腔。 “总要有说头吧......” 他们人事册子是要记这种东西,但刘栩权下的笔墨不可信。 庚合不明陆斜意思,深看他眼。 “你非要将祁聿十年前污糟事全扒出来做什么。” 为保以后陆斜不缠着他问祁聿,他搁下手上东西。 “十年前他就一个冷宫洒扫的小宦,阖宫上下根本无人知晓他。被李卜山偶然一回行差路过不小心撞见,但那时老祖宗又不好男子,贸然送人自然不行,李卜山就将老祖宗引去瞧。” “冷宫那会儿老祖宗还掩着身份与祁聿相处过半个月,后不知祁聿做了什么就被贬去更鼓房。” “祁聿那模样一时声名大噪,宫里才知有这么位风灵神秀的人在内廷,无论男女皆排着队去宫门前去瞧他。” 话到这里庚合自己都顿了嗓,因为那时祁聿噩梦便开始了。 陆斜听得蹙眉,却不挂脸。 鬼要这种声名大噪。 庚合也替祁聿觉得惋惜、甚至难堪,但还是用种事不关己的声音平静地述。 “长得好看,轻薄他的人多不胜数。不过老祖宗顶在上头,大家只能摸摸抱抱逗逗,实质性的没人敢。” “随后老祖宗又去见过人几回,两人处的不太好,老祖宗还叫人难为过他。后来老祖宗长久没碰过人,忍不下就将祁聿绑了。” “再后来的上回跟你说了,祁聿尽是苦日子,不晓得你老抓着他问什么。” 祁聿说完,庚合不合时宜替祁聿感慨句:“宫里虽说都是苦命人,苦成他那样的也不多。” 如今的祁聿也就是外强中干瞧着风光,老祖宗这回李卜山也没了,兼执罔了太长时间,眼见祁聿没多少好日子。 庚合只求祁聿那时别生恨‘血洗’了内廷。 他疯起来自己都杀,是个凶戾无度的人。 庚合嘴里的每个字都是祁聿那些年的日日夜夜、时时刻刻...... 多不胜数的轻薄...... 为难过...... 绑了...... 刘栩翻天的权势,一声令下的为难那该是多难。 更鼓房乃有罪内官司其事,每夜五人轮流于玄武门楼打更。例一更一人上楼,不许携灯,且日日风雨无阻。 祁聿受贬过去,诸多长官迎着老祖宗心意刻意折腾,大概会叫他一人守整夜。除去常守整夜,白日是不是还要被人叫醒去其它门晨昏启闭,关防出入? 那这两道地址相隔甚远,掐算时辰用跑都会迟,廷内迟了行差便受板子。 陆斜能想到的为难便是这,可刘栩变态,必然不会如他想的轻易。 他想不出祁聿十三那年过的有多凄惨。 陆斜心绪一沉再沉,“啧,你这个要我帮忙么。” 其实自己身子已然动不了了。 庚合支开手:“你日后别缠着我再问他就是帮忙。别问他了,你问谁都别问他了,我不忍张口。” 不忍张口。 那就是庚合还知道祁聿更多细节。 他其实也不敢问,自己没祁聿那样好的承受力。祁聿熬过来的一路他却听都不敢听...... “不问了,那我能散值么庚随堂?” 这是什么话,同为随堂,问他下不下值不太合适。 庚合目不斜视手上工作:“你忙完就回去,明日别忘了一早去内阁取票拟,耽搁了早议你麻烦就大了。” 陆斜讨好笑出声:“多谢提醒。” “那我先回去了。” 庚合瞧人转身后才拧蹙眉心,陆斜是如何听完祁聿那些还无动于衷能笑的?有点狼心狗肺了。 不过与他无关。 祁聿只要没一日在他面前亲口说与陆斜分断,他还是要将人作‘父子’看,将两人捆绑在一处盘算。 陆斜屏退六位随身人,自己单手支盏灯笼独自朝更鼓房去。 这块值房挺多,但十年前的位置......一股邪风突然将他灯笼刮熄,想着去前头路旁灯台借火。 巧然瞧见左手边废弃院子冒盏火光,比烛火明亮,他提着想进门搭借,步子顿在院子外。 祁聿一身素衣坐台阶上,旁边是着着下等职服的唐素,二人悠闲并肩。 “秉......祁聿?” 陆斜:? 唐素叫祁聿什么?他都被贬了,喊声秉笔都僭越,此刻该唤人祁督主才是。 直接叫祁聿是怎么回事。 祁聿怡然笑出声:“竟这么些年第一次听你这样叫,还挺好听,你再叫声?” 陆斜听他轻松笑意,脑袋抵墙上。 唐素是个什么很贴心上的人么,听声像是还挺喜欢他的。 唐素浑身僵直:“不敢。” 厂花之争 第103节 他都恨不得给人跪下。 瞧人紧张,她拍把唐素胳膊。 祁聿抬起小陶罐喝口竹茹水,眼睛从陶罐边沿瞥身旁:“这里苦不苦。” 苦的。 唐素脸上这么写的,但他死鸭子嘴硬:“尚可。” 祁聿磨磨牙:“我原以为将你放此处苦一苦你你会回来......” 眼底朝院外漆黑一扫,她将嗓子里跟唐素有关的那位宫妃的话咽下,月黑风高夜她怕隔墙有耳。 唐素也知晓不能提,肩胛愧疚地佝下。 “负了您的期望,是奴婢有罪。” 祁聿摇头,又啜口清苦的竹茹水。 “你觉得好便是好,有什么罪。我是想你回来,但你的人生是你的,我岂能横插一手替你抉什么。” “你今日来的好,免了我去找你。我往后不会来了,我也不想旁人来,明日你带人将这间屋子封了。” “日后你得了空闲,帮我在这间院子里坐一坐。” 唐素愣着扭颈:“是。” 还是唐素好,要是这样吩咐陆斜,可能他会多问句为什么。 “你日后帮我晒些竹茹,送来司礼监。” 唐素听明白意思动嗓一笑:“好。” 祁聿是想给他明赏,顺而给他在宫内撑道腰,即便不在一处行差,祁聿还是想照顾一二他。 想到祁聿身旁的人,唐素僭越启唇。 “祁......”看着祁聿一眼,他敛口,“奴婢觉着陆斜不太是个好人,明明都走了还回来为奴为婢,必有所图且心智坚着,您小心些他。” 听到此话的陆斜直觉无语,这个唐素对他怎么一直有意见,四年前也是。 “他是好人是坏人都无所谓,只是有点用罢了,并存不悖。日后用完就......恩缘两清。” “当年救他实属意外,我并不晓得他是谁。只是瞧着那张背像我当年,不想老祖宗再沾染次罢了。” “你我面前不用提这等无关紧要之人。” 第82章 运气这个内廷我只有你了。 回宫头次早议,祁聿进门看见陈诉在桌上,指尖刚抽了张文书铺陈在身前。 不禁诧异:“你这么有本事,回来了?” 陈诉温静安然执笔,照往常誊抄折子。 他一笔而下飘若游浮云,矫如惊龙,笔势委婉含蓄,有如行云流水,神韵来自空无又归于虚旷。 字体灵秀无人比拟。 祁聿笑着坐陈诉对面,招手叫人将自己那部分文书呈上来。 摁着嗓里笑意:“还是说老祖宗只是留了你这双手在司礼监?” 毕竟这笔字皇爷都看惯了,猛地换成她的也不像话,大概率皇爷也不愿意。 陈诉从未断过笔的字猛地刹住,可见肩胛绷住。 凶戾眸色翻恨而至,咬牙切齿:“托你的福。” 祁聿看着人将她的乘盘放置手旁,取最上一张时抿唇。 “钟首辅跟皇爷可看不下我这笔字......” “你今明两日病一病,司礼监就要惹一头烂,做什么乖乖听老祖宗的话,惧他作甚。” 明明装病就能重新回来,就是回来方式委屈人,陈诉未必咽的下这种委屈。 她掀眸:“我要是你我就装病。” 哪怕只是个随堂,也要参加朝议,反正日后是能升,而且也能插手‘秉笔’事务,何必在乎个名头。 偌大宫廷起起伏伏也是正常。 看祁聿指尖一挑翻张文书至手。 陈诉压眸冷哼:“本提督自是与你不同,你祁聿能忍辱含垢我不能。” 瞧祁聿提笑的唇角陈诉一阵不适,如此戳他还笑什么。 “是啊,你不能,我能。” 指腹一挑,拨开一页。 她也不想忍辱,可她不能又不行怎么办呢,她没陈诉命好。 闻祁聿寒声嵌着难,陈诉嗓子软下来,同他这般口舌作什么。 “听闻你封了那间屋子?” 往日要是谁随意进那个院子,祁聿还会责人跪,怎么无故就封了,他这又是要来哪一出。 她头也不抬,扫着文书,挑拣明日该往内阁送的要务。 “日后就是我与老祖宗二人间的事,好与不好都那般,就不用再去了。” 不用再去叨唠人。 陈诉在廷内时间比她长,也是自己凭本事撞进老祖宗眼里,给他提进司礼监的。 她便翻页便哼哼问:“你说我斗得赢老祖宗么。” 敢在司礼监论老祖宗死活的唯有祁聿一人。 眼下内廷得罪老祖宗不一定死,但祁聿变色,老祖宗不得不就范。 陈诉腕下滞慢一笔,继续往下写。仔细思量,若给祁聿时间,他未尝不可,大概率共伤。 “你是宫内数年未有的变局,我不知道。” 祁聿掀眸瞧眼陈诉,勾起闲散玩味地笑。 “你可真敢说。” 敢不言老祖宗必赢,陈诉胆子比她大,毕竟自己有偏私而他没有。 两人一直忙到天微亮,到了快早膳时辰,陈诉收了东西人回了自己该处事的殿。 听着刘栩步驾,祁聿转身朝门外看着人往进走。 待刘栩真正要提步上阶她才动身去门外亲迎。 刘栩看人敷衍动作重重哼一嗓,“你怎么不干脆坐到我进门。” 说着抬手将祁聿推自己前面先进门,虽九月没完全褪暑,但这个时候早晨已然开始起凉了,祁聿衣裳没着够,还是少出屋子,受了风便不好了。 祁聿懒懒松肩,胸腔冒出声。 “我累了半个多时辰,您若非想我去门前候,往后我日日去经厂门前可好。” 又不是不能做。 刘栩一坐,祁聿慢半分神才知晓要给人斟茶。 斟她就做不来,她钩自己方才用过的壶,随意从桌上摸个碗给他草草倾上一碗。 端起来呈都懒得动,指腹轻轻将盏抵到刘栩面前。 抱怨道:“你是不是太精贵了些,日后我都要这样做?这不是你掌家的活计么。” 今日去门前迎、倒茶,明日作什么,后日又作什么...... 刘栩掌家看祁聿做得如此敷衍,近一步就想拦老祖宗用这杯凉茶。 刘栩先一步挡开人动作。 看祁聿眉眼两丝疲累:“偶尔宽慰我时做做,不用日日,你累着也不好。我哪里精贵,你才精贵。” 陆斜在门外听到这话脊梁都僵了,横眉垂愠。 祁聿说他才精贵,刘栩算什么,值得祁聿如此言辞判他。 呸。 进门随着庚合、许之乘行礼,抬看到祁聿那张背,霎时想起昨夜祁聿那几段话,心里陡然梗塞。 祁聿眼底,他可是无关紧要之人...... 早膳跟早议陆斜全恍着神过,也不敢在老祖宗面前过度量看祁聿,怕无辜招些祸。 直到庭院中分领本月任务,他满怀期盼郑重从中抽了张,拨开签气息陡然撞了把心尖,有些难掩激动地颤了腕子。 祁聿督看内官分派行差腰牌,到北镇抚司那枚时,瞧见双修长纤白的漂亮指节,一下抬头。 陆斜此刻迎上她目光,轻轻抿了丝笑意,然后捏过行差腰牌转身离开了队伍。 祁聿:...... 陆斜这是作弊了么,宫内外无数个去处,就叫他抽到了镇抚司听记...... 她略略挑眉,那就看下个月他还能不能有这种运气。 上午宫内事务行的差不多,刚踏上东厂阶梯,门前一内官跑下来报。 “督主,陆随堂候了有段时间,说镇抚司有道案、有几张原委在我们处,要调档卷。” 镇抚司听记的案多少与东厂会沾些关系,知道陆斜会来,是没想到能来这么快。 祁聿吩咐:“取给他,叫人赶紧回去听审,别耽搁了镇抚司的事。日后他来不必朝我报,要什么都给他。” 门槛才跨,从旁蹿出道身影贴到肩旁。 “你不亲审就令人签发给我?东厂的印这么好拿?” 厂花之争 第104节 陆斜这是在说什么,说她办事不严谨么。 耳朵听着陆斜嗓子一拐:“还是因为是我,所以不用审查?” 他矜傲得意从音下剥落而出,同她分外亲昵。 ...... 他怎么这么会给自己贴金?陆斜哪儿来的脸。 怎么到了她的地盘陆斜装也不装了,方才在经厂陆斜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模样,垂头丧气视线都不敢朝她瞥一丝。 祁聿横挑身旁眼,只见陆斜笑得开心,周身轻盈得都要飘上天了。 “万一我行错差事怎么办,日后我会等祁督主亲签了再走。卷宗室在何处,这个月要常见,不妨领我去认个路。” 陆斜停在院中等祁聿给他指路。 祁聿看人如此熟稔地行差,眉梢略不痛快。 以为回来了能少见,各司其职别妨碍她,不料天不随人愿,总有位尽给她找麻烦。 陆斜见身旁没动静,也随他并在一处。 知晓自己将人逼紧了,一时也生出些无措。 这里人多,很多话不能说。他嗓子涌涌又瘪闷下去,胸腔漠然扯出了声难受。 祁聿横眉,冷腔扔下话。 “错了打。” “案子为大。” “来人,带陆随堂去卷宗房。” 陆斜听他果决的三句话,心头一阵凉,他们当真是‘无关紧要’。 一旁内官躬身请路,他望着祁聿背影不动。 “老祖宗叫我查的首辅案我有些眉头了,祁督主可愿意帮儿子分解下,究竟是不是这人混账行的泼天死罪。” 是谁陆斜心里没数么。 怎么,又想以自身性命胁她?是吃准她受此桎梏,且他这话怨恨很深。 祁聿似懂非懂顿下步子回头,两人不过隔了大半丈,却有种遥远之姿。 然后她亲眼看着陆斜一步、一步踏近,不容她退让半毫的那种步步紧逼。 往日陆斜会塌肩与她平视,今日失礼地挺直肩胛垂眸看她。 “帖是烧了,你我情谊也烧了?帮儿子听听也不愿?这个内廷我只有你了。” 本想叫他爱如何报如何报,可陆斜一句只有她...... 祁聿心口好一阵莽撞跳动,失了自我那种怪状。 嗓子噎了下凉:“你,跟我进去。” 陆斜眼下萦着委屈跟得逞,祁聿看在眼里却又无法点破他无耻无赖模样。 跟在祁聿身后,踩了一路祁聿的步子。 他每一步都走得好生秀气......目光瞧着眼下,祁聿隽秀有质自然风流透衣袍而出,是很精巧舒展玲珑的一张背。 腰上革带一束,盈盈可握的一把好身骨展露无遗。 自己当年能有他这般好看? 这等背影世上还能有第二张么......怎么会。 想到祁聿当年救的不是他,是自己。祁聿予他独一无二的特殊便再也留存不住,陆斜真觉得自己在祁聿眼中毫无存在。 他总是看不见陆斜,也从未有过陆斜。 祁聿推开间侧室示意他先进去,陆斜头皮一阵发麻、浑身惊惧了下便抬腿进门。 随后听祁聿朝外吩咐:“将镇抚司三个月内的卷宗全取来,我一道一道讲给陆随堂听。” 陆斜:...... 好嘛,祁聿半日给他讲完,除非镇抚司跟东厂有联办的新案,不然往后他还是‘来不了’。 就非要做得如此决绝? 他究竟是如何恶心到祁聿了,上次他明明相处有礼不曾逾越。 还是祁聿当真厌恶断袖? 门阖上,室内光被挤出大半,剩下一半光透过窗纸落两人身上。 祁聿一步踏入陆斜视野里,音色清质:“杀了刘栩,你杀了他还能活生生站我面前,我可以看看你。” 除此,她没空看与刘栩之外的人事物。 这话本是想叫陆斜清醒点。 不料陆斜脱口:“我知道,我会的,我可以。” 就是要些时间......他也不希望祁聿过得如此受制。 陆斜指腹悄悄搓摩袖口,眼底沉色也是第一回 这么实,祁聿看得起了阵不太舒服的感觉。 陆斜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这话便是个断句的气声传回去,陆斜顷刻间便能尸首分离。 出神间陆斜伸出食指,抵住她眉心。 “刘栩一条烂命不值你用自己换,你记住,不值得。” 他不配。 祁聿瞪大眼睛看着陆斜。 唇间颤了颤。 第83章 斥骂她得给陆斜布的局扳一扳。 程崔出任回来听闻祁聿在诏狱里,加之今日司礼监缺任全都补齐,几步跨到后头狱房。 看祁聿席地坐牢房地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拨干草。 他出言打听内廷局势:“是新上任的谁竟教你躲我这处了。” 这回司礼监内部又要暗流涌动,新上了一位秉笔、两位随堂,都不是简单人物。 程崔总瞧几人,也就祁聿熟悉些,办事雷厉风行、手段勉强不龌龊,他能称句‘喜欢’。 陆斜是现下 司礼监年纪最小,可与他相处两日几个照面,人没祁聿随和圆滑,有几分似祁聿顽笑,却比祁聿行事锋锐, 眼下相处时日尚短,还理不清陆斜奸恶,但绝不算好相与的。 祁聿食指无意识蹭蹭额心,满是叹息启唇。 “我就想来清静清静,怎么用躲一字。” 她用躲? 想到陆斜,祁聿狞眉,指腹又狠狠顶顶:“有件事我没办好,心里烦。” 祁聿肩胛松劲,眼睑半合不合,敛着倦意。一身赤炼随之淡色。 程崔惊愕:“还有你没办好的事儿?那真是奇了。留用午膳不用,我着人给你加菜。” 然后程崔就当人一定会留下用膳,续问,“温酒不温,饮两杯去去烦。” 虽还是九月,但祁聿已经要开始用热酒了。 这规矩是司礼监那位老祖宗早几年给各处知的声,朝内外都晓得。九月为坎,各司招待这位大神不能用冷饮,祁聿吃了回去咳是要下板子的。 祁聿摇头朝后仰躺进草堆里。 “不用,我冥思会儿就走。” 程崔瞧那张身子单薄得直往草里掉,翩然轻盈,好看却颓弱无骨的吓人。 她望着不齐整的墙体犯愣。 等西厂真正落地至少三个来月至年初才能彻底定谳。 本想将浙江布政司监督的大珰调回来任秉笔,没想到刘栩将蒙古战场边的监君内臣,坐营的大太监赵氏合给调回来了。 这要是与陆斜争西厂,陆斜资历危矣,他只胜在陆詹事十数年为朝廷尽忠的为人上。 要再去殿下那边替陆斜拨拨局,她得给陆斜布的局扳一扳,不能将嫁衣披到旁人身上。 顶着眉心撑坐起身。 “开门,我东厂有件事要办。” 祁聿动身这是要走。 “才躺下就要走?” 嘴下客气,程崔招手叫人赶紧开锁。 祁聿是个恶人,不锁门他躺不自在,还是怕死。 锁刚落门还没扶开,祁聿一掌推开。 程崔抬掌抵得快,不然要弹他脑门上了,程崔横眉:祁聿什么案子这么急...... 他眼一扫,人都要走尽这一廊了。 抬脚将身旁人一踹:“还不赶紧跟上去送祁厂督出门。” 祁聿阔出诏狱穿堂往镇抚司外走,刚过容堂听闻前厅一声叱骂。 高声厉声:“你个狺狺狂吠畜牲、赘阉遗丑之流,怎会是作出‘十六谏’的陆之枢之子,佞宦不死何为!你辱没陆家四代清门。” 祁聿:...... 厂花之争 第105节 之枢是陆詹事的表字,能这般唤的定当是往日好友。 陆斜何辜,无故遭父亲亲友如何谩骂。 赘阉遗丑,骂陆斜是阉人儿子,这给清门之后的陆斜该多难听。 心底陡然冒把火,烧顶得嗓子疼。 不等带路的内官给她打帘,她先一步抬手拨开门帘:“声儿真燥,镇抚司容谁放肆。” 陆斜看着眼前人周身气戾、本要出嗓,听闻身后一清声,忙绷起颈子上的青筋,酸鼻赤目。 胳膊不会儿被只素手将他拨把,肩侧冒出个仪表瑰杰之姿。 “哼,本督道是谁在骂,原来是督察院左佥都御史贺大人。” 祁聿看着眼前人朝后退半步,抿唇提步。 “想必你是来镇抚司察上月京郊占民地那道案的,怎么来了便冲撞皇爷留在此处的心腹,大人可真不长眼。” 陆斜目光惊落到祁聿身上。 祁聿说的是人冲撞他,不是他与人随意起争执。连事故因由都不晓,直接站他身前与人起论。 方才激荡在胸肺间的委屈跟气愤无复孑遗,他将缩给祁聿看委屈的肩缓缓抻直。 再将陆斜朝身后结实护把:“大人六十有三还不明事理,是到了该辞官还乡的年纪,不若本督替你着笔书一封可好?” 她抬起自己右手示人,“本督一笔很是难求,你今日跪我面前还要看我心情可不可。” 本还想往前几步,袖子被人一扯。扭头看见陆斜眼底委屈,心口漫上一股气。 她朝后倾嗓,细声哄一哄陆斜:“乖,你去后堂喝口茶。” 日后她打骂是她打骂,旁人不行,这种仗着完身不将宦官当人的更不行。 也不知这位骂了陆斜几句,将人委屈成这模样。再瞧眼他水雾弥漫的眸子,祁聿咬牙。 又叫他避听,祁聿不想让他听些难过。还特意软了腔哄他,如此细致照顾......他受了。 走前刻意留下一嗓呜咽,再撩拨下祁聿此刻予他的心弦。 祁聿刚转回的正身,被陆斜余腔再度扯扭了颈,这是要哭? 望着陆斜可怜兮兮脊梁,憨大个人,又是司礼监随堂、陛下点的御前之人,叫人如此口头欺负,还如此不禁人欺。 面前大人正要开嗓,她先张口堵人嘴。 “襟裾马牛、衣冠狗彘、奸宦、无根畜牲都是我,我帮你先说了,可有旁的要说?” 左佥都御史瞧祁聿腰上那枚玉,加之祁聿自己将狠话都先说尽了,他徒然张口无声落下。 陆斜刚掀帘的手顿在半空,僵着肩胛半张背狠狠转身。 哪怕对方是正四品都察院司法官,也不必言辞退让到这些词上。明明祁聿出门前替他说的不是这些,怎么轮到自己竟...... 陆斜深深狞动神色,恶沉把难受。 祁聿招手叫人上茶,她贴身内官给贺大人奉茶,对方不抬手。 就紧着神色盯她。 她端盏茶刮去浮沫,气定神闲:“怎么大人见了本督不张口,是知道陆斜为人良善,又是你不正经的‘晚辈’,故而言些鬼语欺负他。” 啜口茶,“他小你一品,本督不出来,你是否还想用官阶压他一压?” 祁聿说他不是陆斜正经晚辈,也是在说这位不是他正经的长辈,今日行径拿乔欺人......于言官而言拿官阶压人,是骂他人品不端正、行为无耻。 倒是字字不脏,对言官来说还挺难听。 头遭见祁聿与言官对嘴。 还挺新鲜。 陆斜伫立帘后,将祁聿装眼底瞧着。 那人立眉竖眼瞪视祁聿,长得一派妖艳,不男不女。 万目睚眦:“果真是摇唇鼓舌好手,天生奴颜惯会迷蒙圣听......你们这群阉人误君害国,乃本朝蠹蛀。” 他手一挥,将拒接的茶掀翻在地。一身周正衣袍瞧着盛气凌人。 脆碎茶汤溅她脚前......她自若从碗盖上飞眼出去,不紧不慢清嗓。 “你们都察院照是一群谄谀之臣,说是法司,暑热大旱之时你们各个潜身缩首、苟图衣食。” “本督与内阁拟引河灌溉民田、凿井牵水、修建避暑草亭之时你在做什么。” 字字松脆:“我个阉人该发的旨发了,该拨的银两拨了,该监的人派了。你个皓首匹夫、苍髯老贼在室内纳凉吧。此刻与我说阉人误君害国?你瞧清究竟是谁误了君、害了国?” “不是你们这帮啮噬百姓的腐儒?本督的东厂随时能调册,叫你看看你们这群大儒是如何建树家国的。胥吏舞弊、贪官横行,操弄政治,贺大人可要移步一观?” 左佥都御史贺大人脚下蹒跚,心口急涌,一道闷腥冲顶上去,叫他一阵头晕目眩。 这些他替同僚辩不了。清官有,脏官更甚......自上而下,若真要剐改,除去廷内这群阉宦,朝内也得剜肉。 她说罢一饮到底,将碗递于旁人。 ” 陆斜你骂不得,谁不知他是无辜成了这番模样。陆詹事当年大冤,朝廷皆知,大人身为唤得一声表字的好友,怎么不替好友跪谏诉冤?怎么没照朋友之义救下他的遗孤。” 一身仁义礼智信倒是分毫没用在该用之处,尽在嘴上与人斗锋上。 “他如今在司礼监有些事不得不行,非他之恶、之奸,你于法司官员、亦是长辈、或为陆詹事挚友,都不该评述他半个字。” “廷内阉人大人随意张口斥骂,本督亦是,但大人可有言他一二字资格?” 祁聿行词并不尖锐,道理却杀人的很。 左佥都御史脚下一阵踉跄朝后仰跌,祁聿冷冷看着,哼嗓朝后面容堂转身。 这人是陆詹事好友,约莫家里没出事前陆斜是见过这位‘长辈’,以致她不敢尽骂,怕搅了陆斜于人那片良心。 陆斜看那道肩有要转之势,忙轻身轻步回后堂最远那道椅子里。 进门看见陆斜耷拉脑袋窝缩椅子里,比她还高的人此刻颓得不成样子。 她走近,指尖推推陆斜肩胛。 “守法、求言、纳谏、去谗佞、却贡献、勤民、励忠节、报功、警戒、弭灾异、屏异端、评古、恤刑、赏罚、宽赋、恩泽。你爹前前后后七年间作出的十六谏,真的很了不起。” “我书案有套首印,至今珍藏不舍开封,要我背于你听么?” 阉人遭骂在衢州已然习惯了,入宫祁聿看不见的地方自己也不是没被人骂过。 可此刻听祁聿这样说,他鼻头是真酸了。 因为这些谏言许多官员看都懒得看全,祁聿竟然全会背。还用这等东西哄他......这辈子都没想过那些端正枯乏的官谏能哄人。 陆斜哽了下嗓,心下憾然:“你要是能做我爹的门生,定会是他来日的接班人。我两位哥哥比你不如,没假意抬你,当真的。” 四年前他都是这么觉得。 太子登位,他爹一定会进内阁,祁聿若真是他爹的学生。就他这般博学行事,朝廷高位少不了一席。 祁聿太可惜了,他这么些年遇着唯一位最可惜的人才。 祁聿听他声音闷颓轻晃,蹲下身,头遭心甘情愿仰头看陆斜。 “当真?” 她很认真的等陆斜回答这一问。 眼下祁聿毫无姿态蹲他身前,这种屈尊哪里像廷内的掌权人。 祁聿一身赤红盘金的职袍落在地上,散在他膝上、脚面。 陆斜听出他言辞认真,望着祁聿眼睛,狠狠点头:“当真。你屈于内廷太可惜了。” 陆斜抬手想碰碰他,却又不知落手在何处,就这样垂颈看着塞满眼底的人。 她由心地灿然一笑。 祁聿,听到没,陆詹事的儿子说你会是陆大人来日的接班人。 看着陆斜想动无处安放的动作,她拍拍他膝头。 “陆斜,你在司礼监任职、乃皇爷心腹,朝内同级只有畏你的份、以下叫他们滚,以上——你找我。” “别像今日这般软糯由着人说你。你是顶好的人,天下若无人知我知,你要学会替自己辩两句。” “不痛快打出去,闯了祸找我。” 第84章 龌龊我难过,祁聿,我好难过。…… 陆斜看着蹲服身前的人,掌下有道力跃跃促动,想将人强行拿手里,再荒唐点他想僭越地拥一下。可扫着祁聿霞姿月韵之状,他悄悄收了力。 就喉咙滚阵热:“我慢慢学着,往后你再提点我。” 他们时日无尽。 姿态倒是摆得低,可她丝毫不觉陆斜瞳中神色弱势。 “你来镇抚司该是忙的,我有事就先回去了。那位老匹......”想那是陆斜父亲好友,她硬生将话咬断,“贺大人该走了。” “你别将他的话放心上。” 她起身,站至一半悬身不动。 祁聿神色慌张闪动,喉咙急急促阵慌,抬手推推陆斜膝头。 话在嗓子里来回滚动:“你,踩着我衣裳了。” 膝头绵软一触,陆斜这时将感官挪至脚下,眸底登然掐紧。 干笑:“不好意思。” 陆斜脚没动,只抬手钩住她衣袍从地上拎起,两只手在衣袍边寻自己踩的印。 纤劲指节抓着她衣摆来回寻,赤艳织金在骨节分明的指下来回捏握,看得祁聿一阵心悸。 因为没明显灰尘,陆斜只能将衣摆一大片都拍抖起来。 厂花之争 第106节 腰上牵动的物什祁聿一时张不开口,怕陆斜认识。 他在京城去过哪些地方,她一清二楚...... 本就受桎起不了身,不料陆斜脚下动作朝前一碾,她被牵得差点顺势跪下。 她再矮一截在陆斜面前,周身气息扼得惊急。 陆斜瞧他颈上缓缓积晕的淡色,绷紧的肩胛线条突衣裳至眼下,紧促紊乱的气息......种种都验证他脚下踩的是什么。 他抿紧唇,心口倏地破个大口开始漏风,吹得脑仁里起冻。 祁聿颤着唇角,张口哑声。眼睫垂敛看不清神色,但能看见人颤得厉害。 他将手中祁聿衣摆搁膝头,明知故问轻轻声:“干爹怎么不起身?半蹲着是方便我给你抖尘?这该辛劳你,不好。” 抬手扣住祁聿腕子,强行将人往起扶。 祁聿翻手将他腕子匆匆摁下,“你,你......” 她伸手将陆斜一只膝头抵住,“这只脚,抬起来。” 余剩下的话颤着颤着就重新掉回胸腔,脊梁跟着慌出半身湿。 陆斜彻底确定祁聿如今还受着此道淫。辱,周身气息顿时大散。 狗。日。的刘栩! 抓着祁聿衣摆的手攒紧,被祁聿摁拿的手不敢有动作。 闭着眼仰头狠窜几口气,晓得平复不下。 不敢张口问,怕损了祁聿脸面。 脚慢慢挪开。 腰上力道一松,祁聿本能摁住腰间站起身,扯走陆斜手上自己衣摆,抖拍两把。 如无其事,声线紧稳:“明早经厂见。” 芝兰身影速步翩翩渐失眼中。 陆斜随手抓紧桌角,整个手背青色爆起在素瓷的皮肤下,像随时会从皮肤下炸开。 待院中听到‘祁公公慢走’,陆斜再也扼不住心口闷气,翻手一把将手下桌子掀了。 祁聿是怎么能做到这样受辱还处变不惊、仿若无事的。 程崔听到动静一眼远瞧,不禁吃惊。 常人从桌角最多将四平八稳桌子一把掀翻,一角受力掀翻那都不易。 他能将桌子掀脆成几块,地上散落一片从榫卯接处断裂的木块残骸......他惊陆斜有点功夫底子。 身旁人想去容堂收拾,刚要上前。 程崔抬手将人挡住:“别主动管这帮阉人的事。不叫人,不去。” 现在司礼监人刚补满,不知是个什么情形。 这两人是虽是‘父子’关系,也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竟叫陆斜动这般大的气。 陆斜周身戾气锋芒不掩,坐那里半响,气息杂乱粗重。 人当真是气得不轻。 起身前陆斜突然瞧见一堆木楔里有枚完全不属于这里的絮绵,他弯腰,指腹捏起在眼前浅浅看眼,便收进掌心。 起身往外去,到了前堂提声吩咐:“套车,回家。” 程崔这才叫人去收拾,听到陆斜厉声,他不禁敛眉。 不回宫回家?陆斜今日不休沐。 程崔一下想到,哦,他家中有位美妇,忙里偷闲回去看两眼也正常。 一人从外进门朝程崔耳报,他越听越觉得怪。 复述:“你说督察院贺大人,是陆斜叫人以镇抚司名义请来的?” 京郊占民地案子与司礼监毫无关系,这是镇抚司与都察院的案子,陆斜请这一遭作什么。听闻那位贺大人还是陆斜亲父的挚友,方才前堂都要骂起来了。 陆斜这在行什么事? 他看眼地上将收拾好的地板。 沉声:“日后这位来了镇抚司多注意些。” 感觉为人偏狭。 祁聿回宫路上,车里紧紧抓着膝头衣裳,布料下她悄悄攒死 那两条链子。 脑袋失力地挂颈上,靠在软枕上。眼底无焦地看着前方,瞳上茫白空洞。 以后不能蹲在人前,方才差点出了大事。 该死的陆斜,在她面前一副软死的性子,被人骂怎么不知道拿出揭发衢州刺史、跪呈御前的模样......真叫人操心。 大晌午,她回宫一头直接扎进文书房,将白日值班许之乘赶出去。 “晚上我值夜,正巧来了懒得走,你回去休息我替你了。” 许之乘看着合紧的门:...... 看眼祁聿随身掌家:“他怎么了。” 这人躬身回话:“在镇抚司里与督察院左佥都御史贺大人骂起来了。” 许之乘看眼门,祁聿这模样不像是只对骂,应该还有旁的。 方才脸阴沉的......祁聿骂不赢? “他不应该将人噎吐血才对么,他骂输了?” 能将祁聿对骂气到挂脸,这是位神人。 许之乘乐呵一笑,问:“贺大人骂了哪几句,竟将咱们司礼监的宝贝气了个好歹。” 一会儿老祖宗知晓了,怕得携着好吃好喝好玩的来哄人。 这位只躬身没说话。 这事一会儿便会传老祖宗九耳里,他不在这里碍眼,早走好过晚走。 许之乘冲门前守值的人:“那我回了,有事叫我换值。” 陆斜到家门前一晃拐到最大的优童馆,一袋钱叫了三位。 磨着牙无耻将自己从李卜山嘴里只言片语,早前那夜瞧的,今日踩着的大致形容了遍,手上那半粒黄豆大小的絮棉搁桌上。 “什么款式,没钥匙怎么打开......答出的赏。” 陆斜看着桌上那粒絮绵,眼底浸满赤色。 若不是祁聿捂住腰间起身,他听到细弱几近无声的铃响,陆斜都不知道无耻变态竟能如此无下限。 祁聿值宿到夜半,突然听到外头叩门。 一半此刻敲门,约莫是陛下此刻要调什么册。她趿拉鞋踩着就下地,衣裳都来不及披。 出去开门一看是陆斜的掌家,今儿御前陆斜不值夜,调册也不是这人。 想到陆斜白日受辱,她狞色:“他出事了?” 支吾:“我们随堂饮酒大醉,闹得厉害......都劝不住,吵着那块各位掌事们休息,还请您想个法子。” 这人脸上尬色掺急,不像有假。 祁聿都不用看自己头顶牌匾,‘嗤’声。 “大半夜犯什么浑,明日大家不上职?一棍子打晕就行了,醒了怪罪叫他找我!” 这里是文书房,不是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之地。 离了少一本册子转身就是板子,若是机要文件掉半条命都有可能。 神经!翻手就要阖门,手拨到一半她又顿住。 眉心蹙着厌烦:“打之前给他灌完醒酒汤,别明日起了头疼。” 门这回才真的合上。 脚下好似被粘着走不畅快,踟蹰几步,回去在案上提笔打算斥陆斜一封。 笔才落,陡然嗅到室内一阵酒气......这不是文书房有的味道,有人进来了。 祁聿左袖落下把刃警惕,右手不动声色继续动笔,以自己钓人。 当酒气越来越重,祁聿靠着气味分辨来者方位。 那方向浑噩声:“三更天你怎么不睡,写什么呢。” 祁聿:...... 在熟识声音中她死死愣住,气息一下从胸腔里散尽。甩了笔,几步朝着发声地方去。 文书房都是文册不能燃灯,黢黑一片看不清人,但她值了数年,步步阔出去方向不会有错。 照着脑中与陆斜的认知,抬手精准捂住那张嘴。 她真是惊心:“你怎么进来的?门外院子里值夜的人有六人。” 他没身份,且院中把守严密,文书房正门进不来。想到他之前惯爱翻窗、动静还轻,祁聿脑子浑噩一晕。 微微仰头,凑近轻声厉喝:“你又是从哪里翻进来的。知不知道宫里墙上有弓箭手巡查,瞧见可疑立杀,你怕死不怕。” 宫里也不是头日进了,这他不会不知情吧。陆斜怎么尽作混账事! 祁聿比他矮,以致扬着颈子同他说话,这干热扑他一脸,脖子里灌得也是......好痒,还有些说不明的舒服。 他嗓子不住哼声‘愉悦的难受’,抬手握住祁聿腕子。 想将自己嘴打开,细声嘟囔:“你抓着我,我都说不了话。” 声音虽粘连在一块,但她听清楚了。 厂花之争 第107节 祁聿看他勉力睁着湿漉漉眼睛,陆斜眼底浑水搅得好深、也很软。 陆斜的手一碰她,烫得祁聿有些失神,抬手就去够他额头:“你怎么像是起热了。” 陆斜眯眼望着一支纤腕越过眼底,他身子整个往下一坠,颈子疲。软撑着摇摇欲坠整个人。 他将祁聿的手摁到自己额心:“我病了?不会吧,没感觉,你看看。” 看清凑近的脸,陆斜眼眶彻底酸了,“你......我......” 祁聿宸宇之貌,世间数一无二瑰姿之人被人如此龌龊对待,还是因为他......他多年不知便罢,如今知晓了,也不能立即帮人破局。 陆斜胸腔整个扯动,重重呜咽着声。 另一只手将人环进怀里:“我难过,祁聿,我好难过。” 脑袋往祁聿颈侧砸去,狠狠塌肩拢这人。 “我是不是很没用。” 祁聿恍然间一愣,忘了将人甩出去,也没给一巴掌或踹一脚,就嗓子黏住忘了推拒人。 陆斜这是......哭了? 第85章 轻狂你今夜故意醉酒借着难过轻薄我来…… 祁聿凝思片刻抬手要拎开陆斜,却在他环腰死扣的力道、掺着耳边呜咽中缓缓落手。 抚在他佝偻塌颤的肩头:“长得比我还高,被人骂几句哭什么哭。” 因缘陆斜那张背先入的心,她嵌了再也长不大十四岁的祁聿,故而总觉得陆斜心里顿在那个年纪,哭闹都是可以的。 她便无奈放软声哄:“怎么会是你没用,主要那位是你‘长辈’,咱们陆斜礼顺人情只会自己难过。” 再想哄的话她也不知如何张口,只好掌心轻抚以此慰藉。 若今日陆斜不在后堂,改换是她一人峙战。她能当场将那位骂得吐血,再不济她踹上两脚,这种触怒文官之罪回宫跪跪便罢。 科道两衙的言官骂也无妨,她在朝外人嘴里本就该千刀万剐。 陆斜就亏在有良心上,是他骨子家教良好,成不了自己这番无耻模样。 咱们陆斜......祁聿如此亲昵唤他倒叫人好生意外。 陆斜听他这样说带呢腔扯抹笑,还好今日有贺大人一事替他遮一遮......不然他为祁聿难过,不能明言的情况下,都不知如何寻借口为人疏发心绪。 他臂膀一收,将人狠狠揉怀里。 祁聿怎么‘小小’一个?他一臂便将人拢了个全儿。 想祁聿每时身上穿戴那等,陆斜臂膀无识收紧。 这人为什么从来不会难过,这样不好。 他好想在祁聿耳边跟人说:可以难过,别熬着。 可他终究没个叫人靠得住的立场说话,祁聿位置比他高、廷内行走的比他时间久。祁聿什么都比他强。 掌下实实将人贴紧,在祁聿温柔抚慰他肩头的动作下,陆斜觉着自己更像在祁聿怀里...... 陆斜脑子混沌一思位置便弃了胡思乱想,谁拥谁都是抱一块,不必分得如此细,难得的是祁聿容他放肆。 脑袋得寸进尺在祁聿颈侧拱了拱,蹭到祁聿颈侧肌肤时,陆斜由心哼笑。 祁聿身上好软。 压着气息偷偷地狠狠嗅一鼻,祁聿身上满是清墨的香气,萦股极其难闻到的木质香。 混沾在他周身,正合祁聿冷清荧月性子。 酒重坠人思绪,他舒卷着眸子。 一片伸手不见五指重夜里怀中煦和,感官相差游离交。融下,陆斜分外贪念起这道来之不易的相处。 文书房值夜不可能叫秉笔椅子上坐一夜,必然有榻。 那室内的榻呢,也不知他今日耍泼能不能蹭半夜。 感知陆斜是真醉了,人颠颠晃晃摇在肩上,她几遭都怕陆斜身子歪出去带着人摔地上。 “陆斜,你酒气好重,这是喝了多少。” 嘴上携着埋怨,余光朝窗外一瞧,要不了几个时辰便要开门换值。 室内酒气难说散尽,心里已然给陆斜开始想天亮的托辞。 “你还能站么,能不能原 路返回?” 她刚出声,陆斜膝头一软,人顺着身上就往下掉。 祁聿捞人捞地慌手慌脚,一把牵住陆斜腰上革带想将人拽正。 静谧空中耳畔轻轻擦过铜制锁扣音色,陆斜周身重量朝后直接跌,她被人扣着腰,脚受着力道就往前颠。 ...... 她将人衣裳扯了。 他才不原路返回! 陆斜脑袋故意往下踉跄想叫祁聿托接,不料酒叫身上麻了,浅浅跌的动作力道没控好。 照是祁聿动作快握他腰带,可在进门前想着必然会有拉扯,他早悄摸散了带。 往日祁聿总骂他无耻,要祁聿扯散了他衣裳,他倒看祁聿‘无耻’回会是何模样...... 眼下陆斜不防自己真有些醉,身上疲软失了大半的力。 现在硬摔地上真将自己‘摔晕’,筹算的此夜还如何度下去。 脚下蹬力将祁聿撑把,可祁聿倾来的重量、兼自己此刻力道散弱,一把没完全将人撑直,还带着祁聿朝一旁偏撞。 屋内黑漆漆一片他看不清,适时松手将祁聿护站稳,让自己跌撞出去。 柜子将肩背一撞,室内重重‘嘭’声响,他嗓子朝胸腔内闷哼声疼,肩头倏起了痛。 身前转眼就蹲道不清不楚的影:“你......蠢货。” 祁聿娇骂声音让人忘了疼,他只顾抬眸去寻眼前人。 门外一声厉喝:“公公,可有事!” 陆斜两耳被柔软指腹掩紧。 祁聿冲外大声:“无事,撞了下柜子,退开。” 掩着他耳祁聿这声还震得慌,但他心细如发地顾着自己......陆斜胸腔又卷着笑。 当两耳指尖抽开划了道他侧颌,痒得陆斜将头拧了拧身子,轻轻哼呢一嗓。 祁聿听陆斜这个动静,整个脊梁神经都麻了。 重重於了口浊。 陆斜撑地想坐直些,在地面抓到了自己盘带。 另一头牵着的是祁聿,他提手将掌下盘带牵直,叫祁聿往自己身上跌近几寸...... 猛地凑近的气息叫人一阵愉悦,他哼着腔:“怎么你骂人也好听,你再骂我两句。” 祁聿心口噎得慌。 陆斜这是什么鬼毛病。 但他音下少了呜咽,她也算放下半颗心。 陆斜舒悦靠柜子上,这么平视瞧着祁聿。虽看不太清,却能将这张模糊不清的五官在脑中嵌实。 祁聿的一颦一举自己全知晓。 譬如此刻肯定是在拧眉,觉得他有病。 祁聿拧眉,手上革带朝他脸上一砸。 跟着寒声冷斥:“你有病吧,酒品不好能不能别喝,一醉酒瞎闹。” 今夜闹得护城河皆知,现在又跑文书房乱作胡为,被人发现摁地上能将他打个半死。 陆斜自顾自磨着笑,骂得好听。 祁聿脱手瞬间凌厉风朝面上来他都懒得躲,革带抽了他额角也不疼。陆斜故意抬起后脑撞下柜门。 ‘咚’一声才起,一只手就扶上他后脑。 陆斜略微眯眼,就见祁聿挺直了背将他整个人罩在柜门前......这姿势真挺霸道,跟强将他摁角落欲行不轨般。 他磨牙笑笑,畅快地捉住伸来的腕子,朝自己方才撞的位置放去。 “这里,是这里撞了。” 陆斜还故作强调怨怪:“你打我前能不能出个声,我任你打的,但这样忽然来下没轻没重......我头晕,想吐。” 陆斜醉气绵软的嗓子曳着无赖朝她手臂一贴。 指腹被他后脑压在柜子上,腕子被陆斜指节锁着,小臂还被人无赖依着。 一溜的动作叫祁聿分明的清楚,陆斜这是在故意占她便宜。 祁聿吞咽口,提眉准备起身不管陆斜这套无赖品行。 陆斜预知她动作,抬腿直接踩在她铺落地面的衣裳上,将人钉在此情此地。 “你打我、还撞了我的头,揉都不揉一下就又要将我甩下?你好薄情。” 陆斜乐着倾身到她耳侧,顽笑道:“你当真好薄情。” 酒气绵劲熏人,祁聿跟着醉了神。 陆斜把她腕子捉着直接摁自己肩上,指腹穿插过祁聿指节、带着祁聿手给自己揉起来。 “我这里该青了,疼得厉害。” 厂花之争 第108节 这动作就像是她单手环着陆斜的颈,加之耳旁落的笑,祁聿气息一下滞涩于内。 “你今夜故意醉酒借着难过轻薄我来了?” 指腹间交叠着陆斜削纤有力的指腹,她能清晰感知到陆斜手上力度...... 不等眼前浓影回复,她压声冷哼。 “陆斜,你找错对象了。你要当真喜欢阉人,我手下别的不多,就阉人多,马上点个端秀的到你房里如何。” “乖,松手,活罪难饶的法子我多得去了。例如将你一层层扒了挂门外树上,你看可行?” 祁聿嘴上威逼松手并与他生了疏离,陆斜也不好将人迫紧。 毕竟祁聿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是断袖,他也没本事直接将人折了。 祁聿后半句的处置于大部分阉人来说都致命,听得陆斜好一阵不适。 祁聿敢说到这里,他正好想与祁聿算一道亏欠,他们早便纠缠不休,祁聿不认也得认。 陆斜脑袋趁着酒醉往后仰靠在柜门上,松散着嗓钉杀祁聿独予他的一道良心。 “我不是没被人扒过,四年前为了去刑部见你,边呈月将我扒的一。丝。不。挂。” “你知不知晓?” 她知道。 祁聿心沉进无限深渊之中,整个胸腔陡然被一击重伤。 掌下寻个安慰似的空抓把,她心悸之下神思几乎溃散。 “你,蠢。”明明能有旁的法子进门,只需花些时间。 咬牙骂完后,祁聿喉咙闷了阵酸,抬手贴住陆斜额头。 “忘掉,你忘掉那些。” 祁聿这是心疼舍不得,陆斜抿唇,更近一尺下颚蹭蹭祁聿腕子,他衣裳绵软布料划过肌肤。 陆斜倾嗓:“声音别颤祁聿,我心甘情愿的。” 四年前是,现在也是,只是他如今没什么好机会叫祁聿明白。 剐杀祁聿机会不多,陆斜继续张口:“再回那时,我还愿......” 一只手死死捂住他口,不叫他往下说。 陆斜以下犯上脑子浑然本能,唇角轻轻吻了下他掌心。 祁聿掌心倏地一烫,惯性反应便是抬手要抽他。 陆斜仰眸看着迟迟落不下的手,哼声满足地笑。 “祁聿,你只要对我容忍一分,我便要趁着这一分为所欲为。” 随后他湮了笑意,愧疚淹嗓。 “恩,我是无耻丢了陆家教养,但你让我丢吧。我有病、我疯了,我乱了人伦喜欢你。我都明白,这样的我万万该死,可还是喜欢。” “对不起。” 祁聿体内掀起阵不可述的急风暴雨,飙举电至,怒涛叫她久久不能言。 唯一能说的话卡在嗓子口不敢说出来,她不能因为陆斜坏了自己多年部署。 “你畜牲。” 最后也只有这三个字颤抖出嗓批陆斜了一语。 陆斜干干脆脆应下,还狠狠点头,这话说得太对了。 “我是畜牲。” 此番沉重杀人心思点到为止便能叫祁聿深深记住。 脚下将祁聿衣裳往自己拖踩一道力,等祁聿朝自己倾把陡然压在自己面前。 陆斜以顽笑宽舒祁聿:“但今夜是干爹主动解我盘带,是你脱儿子衣裳,此夜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干爹也无耻得很呐。” 祁聿掌心猝然一握,她不是故意的,鬼晓得一扯就掉。 让陆斜这个放赖抓住,日后这话就断不尽了。 趁着祁聿眼下心绪偏他,陆斜又无赖的往前,脑袋砸他肩上。 “你再无耻些,我不敢不从。虽然其中行事我不知晓,但有你带着......咳。” 他没法再往下说,这里到了祁聿能容忍的最后底线。 祁聿动气之前,陆斜麻溜抬起头,牵着祁聿腕子先给自己两巴掌。 室内‘啪啪’两声清脆果断,随后他脑袋朝柜门一磕、笑出声来。 祁聿:...... 陆斜当真病得不轻,合该一顿好打好骂。 陆斜看眼前浓黑中寒光凌冽,甚至祁聿杀意扼他颈喉。 但他无脸无皮哼笑:“醉了就是好,你容我的度都宽些。我大抵要晕了,你一会儿发气打我下手不必顾着,照死里捶。” “因为——下次我还敢。” 然后祁聿腕子上被固的力道陡然松掉,陆斜朝一旁地板说倒便倒。 祁聿看着人模糊成一团,完全看不清...... 陆斜酒品是真差劲,她见过最差的一个。 今夜荒唐又要命。 陆斜这种畸形的喜欢她不能理解。 反倒刘栩那种就比陆斜纯粹得多,因为刘栩就是以皮相生慕、生理本能、心理变态所起、引申的一种得不到的执妄。 可陆斜不是,他是不在乎性别、不在乎世俗礼教、不在乎伦理的一种赤诚真心。 甚至宫内所有人都知道祁聿过往,他明明知晓也从未口谈过。 陆斜从一个礼教清门养成的人,却为‘他’失了骨子里的教谕庭训。 祁聿从未遇见这般棘手的问题。 第86章 哦吼祁聿......真是于上于下…… 祁聿直挺挺跪经厂院正中,钩着笔批看文书。 破晓时分陈诉誊抄完折子出门,路过院中时他顿停在祁聿身前,嗅到薄薄层酒气。 祁聿面色不算好,醉酒兼一夜未眠使他沉容灰颓,周身孤色嵌上弱气,赭罗色素缎斗篷这天就披上了。 陈诉冷嗤,就没见宫里哪个奴婢跪惩还能披衣裳的。 真真是老祖宗心尖上,万般例外全归了他,这是李卜山数十年都未有过的殊权。 他不明意味哼笑:“都察院那位贺大人到底怎么你们父子俩了,昨儿他在护城河发疯都报到我这里了,你又在文书房饮酒。” 这二人隔着半座皇城对饮呢。 “不至于监里眼前没了敌手,你就如此放肆吧。” 文书房值夜是杜绝饮酒,这是随时为陛下取拿文书的值差。若酒醉耽搁了公务,便是秉笔也是去半条命的罚。 祁聿此遭乃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她瞧着文书上晕薄的人影,缓缓仰颈。 “这与我又不是什么大错,惩一惩就过去了,我与你们不同。至于陆斜......他是他,我是我。” 文书房饮酒于祁聿而言确实不是大罪,因为他再荒唐也有老祖宗护着。 陈诉看祁聿眼底嵌满厌恶絮烦,他声音分外凉薄。 “能不能别拿缴了帖的前缘说事,我同人拜次帖就要黏我一辈子?怪晦气。” 话下厌弃延伸至他身上,陈诉看祁聿不痛快地抬手撵他走。 趯台陆斜为维护祁聿性命御前持器伤他,而祁聿为了从他手上救人,还私刑了李卜山。 现在说晦气?怎么言不顾行呢。 这种遮掩倒是有意思。 陈诉敛声笑提步错身出门,两步后他在祁聿肩头位置又停下身子,“我若是......” 祁聿晓得他要说什么,启声先斩陈诉心中意思,一边闲适拨翻下一页。 “人之情多矫,世之俗多伪,你弄死他都行。赶紧议你的事去,你不忙?” 同在宫中总有你求我一道,我讨你一道的繁缠关系,今日相恶明日可亲。 祁聿这话怪像两人之前有所求的互相关系,此刻了算结净陆斜便又无足轻重,他们没达成一番长期关系。 陈诉将人往眼底笼收番,掐眸细细打量。 还是将两人看作一体与他有益。 一道朱红织金卷云职袍从陈诉骐驎衣色边缘擦进视线,她未见人却先扬声朗色:“翁父怎来得如此早。” 顺着话起身,一把讨好地轻轻扶刘栩小臂。 除非必要,能不受罪就不受罪,这是活着的宗旨。 刚要斥声祁聿昨夜文书房荒诞,胳膊被人轻拖在手上,刘栩嗓中话倒溜进嗓。 可这等大事不责不行,还好祁聿知道先跪做个样子给大家看。 “再有下次......” 祁聿笑着举起折子,假模假样起誓:“错不犯两次。” 厂花之争 第109节 散漫腔调看似玩世不恭,祁聿却是真能这辈子不犯二次。 刘栩想推人手,看他晨光下煦和明朗的恣性,情不自禁将祁聿动作往身旁扯近半步。 “再有下次你找人换值,滚回来喝!” “天往下便要凉了,偶尔饮两杯活活身子也无不可,我给你备些。” 陈诉实在听不下去,一个御前行差的秉笔、东厂提督素日饮酒,耽搁了差事算谁的过。 祁聿自然不会错,那谁去对接事务便是谁的错。 老祖宗真要将祁聿惯得廷内朝外都恨上么,果然钝刀子磨杀才狠,可祁聿又岂是好哄的。 这一对当真是势不两立不死不休,精彩得很呐。 陈诉朝老祖宗屈个退礼,得了老祖宗示意他倒退着出人群视线,这才扭身出门。 短短与队末陆斜对视,两人眼底互有深邃。 陆斜目色短暂从陈诉身上挪开后,忙朝前头祁聿方向搁。 昨夜那些他不光记得,连祁聿留他身上的每分力道都清晰。 陆斜身旁冷不丁一嗓提声:“今晨我去文书房与祁秉笔换值瞧陆随堂也在,两人共一身酒气也是巧。” “陆随堂递去的两张正巧就合了文书房的数,请问昨儿何时取的。” 陆斜心下一紧,横眉。 说话这人正是李卜山继了随堂后,亲自选提给老祖宗贴身的人,现在他又赴李卜山之径也做了随堂。 听闻这人在刘栩面前挑唆不是头遭了。 陆斜对眼将人松松剜眼。 “昨儿我失态闹得太狠,贴身掌家越了规矩去文书房。干......祁秉笔递了两张罚我抄,我屋里抄了半夜一早送去,恰巧遇着闫随堂提前上值。” 文书房院中守卫五更正时(凌晨四点)换值,祁聿叫醒他塞了两张折子,叫他附近绕一圈回来还了,便有行完差的名头大大方方回护城河。 那边尽是各监掌事,撞上棘手的人难说清。 还好他走得早,才晃进文书房门就撞见闫宽提早上值,三人会逢其适。 知道闫宽不善,此刻刁难并不意外。 刘栩目光在身旁祁聿跟院门口陆斜两人来回一遭,轻巧落祁聿手上,等着此事往下。 祁聿仿若没听见那头的话,支手叫人将地上乘盘文书收捡收捡。 新任秉笔赵氏合不知何时从屋内出来,正给老祖宗见礼。 祁聿抬眼便看见这人,果真历经战场的人物。 虽也是阉人,但眼下一股血性健壮是宫里这么多人中独一份,好似此刻他也腰上挎刀。她不禁多落人两眼。 每回见,好似都能从这人身上见着种战场上悲壮。 祁聿想象不到坐营指挥大军的太监是何等风姿,与敌军面对面对阵又是何等酷戾畅快。 唇角难掩向往。 刘栩瞧他望直了的目光,“怎么。” 她难得抬手朝赵氏合平礼:“在想战场,我也想督军,日后若有机会......” 刘栩压黑的神色才气,她嗓子顿时散声。 “知道知道,我在宫里陪您,我不监军,不去。哪儿也不去。” 这话定下刘栩脸色方好些。 “你也没本事出去。” 皇城祁聿能出,但京城祁聿出不去。 赵氏合听二人仿若‘调情’似的话白了脸。 他宫外监军七年,司礼监内人事还是常听的。那时文笺论过祁聿,此人年纪虽轻却是个阴狠毒辣人物。 这几日回来瞧见人,相处与文字不符,但他更信文字。 祁聿眼底杀性埋得再好,也太利太寒太狠了些。 他抬手一个平礼还回去。 祁聿半分‘娇嗔’叫那头吵声视线全聚过去,闫宽看老祖宗眼底的人,缄默住口。 祁聿朝人眼皮略掀,微微牵唇。 下颚牵着刘栩目色朝屋内示意:“翁父落座吧,我饿死了。” 陆斜心底翻个白眼。 祁聿......真是于上于下都玩弄,好一份薄情心。 他还不如跟闫宽当场对峙今晨的‘巧合’,也不想瞧着祁聿跟刘栩此番亲昵。 宫里每日几近相同,过得枯燥乏味又忙得脚不沾地。 直到月中一日早议散了,陆斜瞧见刘栩带着祁聿跟赵氏合、赶来的陈诉一道上了议事厅二楼。 几位随堂不约而同目送他们上楼,随后又各做各的事不敢朝上打听。 能上二楼之事,乃朝廷大变局。 一场议事四 个时辰才散,下楼天色晕重。 祁聿饿得肚子疼,几步先寻到刘栩位置上端碟点心,狼吞虎咽地全然没仪态。 陈诉看眼人便道了离出了经厂,赵氏合也不在此处驻步,赶着去文书房上值。 祁聿嗓子哽着了咽一声,一盏茶逢时递到手旁,她接过手便仰了半杯。 刘栩见人糙样拧眉又舒着目:“我叫人给你备了碗面,吃了再去御前。” “嗯,一会儿您赶紧回去休息,今儿议了一日。明早这事内阁就该知晓了,随后朝廷定要闹起来,多得是您的烦忧。” 祁聿顺口气又捏块软糕往嘴里送,鼓囊着嘴:“他们不会允的,可皇爷这回意思西厂是要落定,往下数月是要动荡了。” 刘栩见他手上盏子快空到底,提着壶给他再倾半杯。 祁聿受得很是自然,不像往日李卜山还在光景,能叫祁聿与他退避三舍、半寸挨不得。 垂眸瞧着祁聿那截接茶的雪白腕子,一日议事的疲累顿时弥散。 她再仰头半杯,余光瞧着刘栩手往她腰上抬,左手落刃旋身就将刃顶向刘栩心口。 刘栩反应也快,脚下速退一步,正巧让她刃尖悬其胸口前,连衣裳也没划破。 她后腰倚着桌,指尖薄刃悬空跳动下。 室内烛火给寒刃罩层暖色,也灭不掉利器上的森森尖冷。 “翁父别得寸进尺,做什么眼下相处不享,非要求索无厌。你当我还如十年前那般好欺?” 祁聿垂颈啜口,左手缓缓放下,薄刃也慢慢从袖口收尽,两人间好似什么也没发生。 刘栩神色在他隽秀收刃动作下缓成无奈。 祁聿余下没说的狠话才是留给他的薄面,他明白自己非分之想再进半毫,也会将祁聿逆骨激起来同他生死相抵......往下局面不堪看,不如这般。 喉中氲了份堵。 指尖玉壶提起示意,祁聿指腹抓紧盏子,胸腔起伏阵,重新伸臂至刘栩面前。 “是我孟浪教你不痛快了。” 刘栩腕子一斜,给她又倾了半盏。 祁聿:...... 这等‘服软’她还是不适,虽刘栩对她已经是一容再容,在她面前剥了大半压人权势,算得上辞尊居卑哄着。 可她从未觉得自己‘尊’过,‘他’只不过是刘栩眼下乐意戏耍的趣儿罢了。 当茶水满杯,祁聿端到唇边却咽不下,甚至连方才吃下去的糕点也觉得噎得慌,胸口丝丝缕缕地胀涩起来。 又尝试饮一口,发觉还是难咽。 腕子一坠茶碗便搁桌子上,“时辰不早,我去御前换值了。” 祁聿从屋子另一端绕行。 刘栩:“你还未用膳,上值便要到明日辰初(早上七点),饿。面马上送来了,你......” “不饿。” 祁聿背影落下这声后便踩着烛光出门,步子越走越快,半分未停。 刘栩手上茶壶放桌面,看着祁聿搁下的茶水,半响端起一口饮尽。 这回西厂倒也好,正巧与祁聿手上权柄撞一撞,该择个有意思的人出来。 第87章 滚开两人间这样滚来滚去何不是种情趣…… 出了灯火通明的经厂大门,眼底尽是绵延无尽极浓抹不开的黑,脚下宫道无止。 月莹巧斜到宫墙上,这抹红深得叫人记不起白日鲜亮。 西厂这事她得再捋些思绪,虽四年前开始谋划至今未出过纰漏,可总得防着意料之外。 时局总是瞬息万变的,做局难,扶局也难,要精准落到无误处一口气也歇不得。 走出段路祁聿朝身旁招手。 吩咐:“今日我要想事,可能听陛下吩咐会慢些神,你一会儿帮我留心着圣意。” “好,那我一会儿与庚合换值,殿内帮你留意。” 祁聿听见身后侧方动静猛地回头,这才发现脚下是陆斜照着路。 厂花之争 第110节 也不知人何时到自己身旁的,竟然毫无察觉。 她敛眸看陆斜掌下灯笼。 “你......是想提前探二楼的议事内容?” 多知能多助祁聿一二,他自然想知是什么事能叫祁聿议四个时辰。 可不待他应声,祁聿先出声斩钉截铁地拒了。 “该知晓时你自会知晓,别在宫里瞎打听。” 一想宫内外往下的情景,瞧见一旁宫道,她叫身后人止步,单单将陆斜拖进去。 进去抬脚直接踹掉陆斜手上灯笼。 两眼一黑后他颈侧一把力,生将他拽弯了腰。 随之下颚贴近一道不太清晰的肌肤感,耳下流燥。 祁聿以什么姿势凑近,陆斜脑中一清二楚。 他腰腹登时绷紧、气息倒扼忘了吐纳。 “陛下要开西厂,掌事落定前你我少见。你去争,我背后助你。” 祁聿压低的声几乎在喉咙便咽一半音量,陆斜耳垂燥把湿热,胸腔颤颤促使他咬住舌尖。 指腹忽然不轻不重摁了下他突出的锁骨,感官一触叫陆斜反呕不禁吐了口颤。 眼中漆黑几微莹月轻覆,眸子微侧便瞧见祁聿这段雪颈与自己几乎呈交。缠之相。 耳畔落酥:“陆斜,你想不想、去不去。” 字字诚恳组成的问句,陆斜却清晰感觉祁聿在蛊惑他。 祁聿分明在说:陆斜,你想的,你要去。 这人怎么仗着自己心悦,就如此将他做剑横指。 即便用他作刃,何必引惑,不会直接吩咐他么。 他抬手握住祁聿腰带,将人拖近半分,颈侧仿佛缠得更紧。 陆斜心中狂跳,稳着声线:“你再问一次,我答你。” 若是往日两人间难得相近,陆斜为了在她面前多讨份亲昵,都会用旧时盟帖交情称呼,突然换成‘我’这样自主意识强的称呼。 祁聿本能往后撤步。 陆斜牢牢抓住祁聿要退的身姿。 略抬眸子将人笼住:“我不会像刘栩样迫你,只是求个你多看我眼的机会。你明晓得张口我便会做,干嘛要问我意思,教来日我想赖你哄我也赖不成。” “我拿命与陈诉、赵氏合争,前朝内廷都会与我难堪,给我个甜头吧祁聿。” 其实这段话与要挟没太多区别。 只要对方不愿,他单方面逼近就是‘迫’,这话说出来陆斜自己都愧心。 可他真想与祁聿靠近些,再靠近些。也妄想祁聿愿意同他靠近些,再靠近些。 但其间分寸总难拿,自己近一分就叫祁聿惧一分。 他未曾被人善待过,不信人才是本能。 月色下辩清陆斜此刻温煦眉眼,玉质般的朗朗少年眼中只有她。 他想逼近又心怯绞在一起的妄念,小心翼翼又炙烈纯。浓,十分灼目。 甜头......她不敢给。 陆斜太会得寸进尺,跟条蛇样会缠人。 祁聿 抬手掐住腰上的手,怎么陆斜老喜欢扯她盘带。这都多少回了,动作一次都不换,比刘栩还无礼。 抬颈望着眼前人,她有一分畏怯陆斜眼中烧灼。 “人者多欲,其性尚私。陆斜,你不是不会像刘栩那样迫我,是你没本事像刘栩那样迫我。你占着我唯一儿子的名头,大逆不道行径你可数得清?” “我时间紧迫与你谈论正事,你是轻重、好歹不分。” 祁聿眉心阴一块,他想抬手抚平,却不敢有举动,因为祁聿不喜。 指尖平白搐动又坠下,只敢悄摸钩紧半分祁聿的革带。 “我心里你数万万物之上,我一向分得清。” 这话祁聿胸腔猛地撞出大声,肢体本能想退。 陆斜晓得他怕听这种话,掌下提力将人轻轻松松固住。 “你叫我去争必然安排稳妥了,我是你行事中的既定一环。” “让我做什么直言便是,作什么用对老祖宗那套引诱路子叫我为你所用,我一片心意让你这样糟蹋,你可恶。”? 祁聿一下攒眉,微微怒了刹那。 她送陆斜青云路,怎么还叫人怨上她了,还成了她可恶?这是什么逻辑。 陆斜抓住她不还嘴,更进一步叙自己谬言。 “你总想我是因‘正途’去行事,故而回回清楚告知我你不是断袖,次次订正你我之间、世俗下所谓伦理。” 陆斜哼声,轻轻一嗓将祁聿心口闯了声烈的,因为她直觉陆斜往下会有怨怼。 “祁聿,其实从来不是我爱慕观不正常,是你从未遇见过正确的爱慕。我心悦你是我的事,你是无拘的,你有选择权。” 他松开手,叫人自由来去。 祁聿眼中陆斜身影陡然后退,模糊进墙倾下来的阴暗中。 “譬如此刻你厌我,叫我滚就是。” 反正他滚了还会再凑近,触怒了再滚一回就是,来来回回滚也没什么大不了。 两人间这样滚来滚去何不是种情趣。 往日她能当陆斜喝酒全是醉言,现在她该如何为陆斜觅求托词。 一阵风拂来,叫她哑了声、颤了心。 正声:“我说的是国局震荡。” “我眼中......” 陆斜肺腑一片真情,刚张嘴祁聿赶紧断他话:“你赶紧滚吧,与你说不通。” 满脑子情情爱爱没点家国心,行幺就是宠得时局不分,陆詹事当真生了个风流纨绔。 今夜要是朝外晓得陛下即将开西厂,指不定多少人缩一块想法子叫此政策行不下去,天不亮午门前就能跪满直谏的官员。 如今天下就陆斜还有心思同她剖白情谊,真是倒反天罡。 “欸,儿子滚了。明儿早议见。” 陆斜笑着从墙下阴影走出一步,抬手递她个沁出油的牛皮纸包。 “我在膳房给你取了张肉饼,专程趁热给你送来,还有两刻才换值,你吃了再去。” 祁聿看着陆斜褪去阴影缓缓渡上月光,整个人忽然发起光,明媚到柔软。 她垂到陆斜指尖犹疑着抬不抬手。 陆斜当祁聿不吃外食,怕意外。 他三两下打开往肉饼上咬一口,重新递出去:“没毒,我哪有胆子害你、也舍不......” “闭嘴。” 抬手抽了陆斜手上饼就往外走。 陆斜笑嘻嘻在祁聿话落下时,大点声叫音追出去:“得。” 祁聿指腹抓紧饼,很想转身扔他一脸。 但一想回回扇他,陆斜不怨不怒还娇嗔的模样,她强摁住自己动作。 怕手上肉饼砸出去,陆斜能捡起来当她赏的给一口不落吃了。 “这个无耻之徒!” 踩过门槛,她掌家瞧着身影忙递了盏灯至脚下。 没听清秉笔吩咐,他缩缩脖子大着胆子颤嗓:“秉笔说什么?” 她阔的步子差点跌了。 清嗓:“一会儿去护城河给陆斜传个令,让他跪着将司礼监规矩背遍,错一条抄一百遍,叫人督着。” “特与他说声,日后宫里再瞎打听二十板子。” 宫里人受刑大家都自觉,叫人督着那是将受惩者定为无信奸人,是份羞辱。 陆斜随堂高位更不必督,这个令就是直接剥人脸面。 陆斜出门听到这话拧眉,看看,祁聿就是对他公权私用的恶人。 屈指顶顶眉心,胸腔震股收不住地笑。 祁聿声音又大些,清晰传到他耳中。 “去衣打。” 陆斜笑意凝在唇边,蹙额挑眉。 祁聿怎么老惦记人前脱他衣裳,这毛病得改!就不能人后他一人观不可么? 宫中耳目众多,他若真想在墙下与祁聿再多处得安全些,不免要做些叫他不痛快的戏。 一腔忿又携几分不甘:“是,干爹。” 宫道回响的这声‘干爹’不情不愿毫无情分可言,还阴阳怪气。 祁聿晓得不是陆斜本心,但这声听得阴阳刺耳、分外真情实感。 厂花之争 第111节 她不是合戏地停步,是真停下身子扭头看人。 这种声只有两种,要么陆斜演技卓绝,要么情真意切。当她将陆斜归为第一种时,第二个念头便是陆斜还演了哪些...... 今夜御前上值应该是往后数月里最安宁的一日了。 从陆斜身上抽剥思绪开始想往下大概事件走向,脚下照着余光往前走。 到侧殿门前,她将手上肉饼递给掌家:“你吃......” 这是陆斜专程给她带的,祁聿嗓子一拐:“算了,你帮我收起来,明日热热再吃。” 掌家接过沾油的纸包顿住神,半响冒句话。 “秉笔,这个纸包不能热着吃吧?” 祁聿扭头,什么纸包。 然后看见她贴身掌家手上只剩个油纸包,里头没饼,只有些许芝麻粒。 她先往地上看,颈子随着往后寻:“我的饼路上掉了?怎么不喊我一声。” 掌家惊悚瞪眼,嘴唇哆哆嗦嗦:“您,吃了啊。” “您一路边走边吃,不记得了?” 他抬手逾越规矩地指自己唇角,示意祁聿摸摸。 祁聿懵住,吃了?她吃了? 抬手摸下唇角,指腹糊层油,还带下来两粒芝麻。 祁聿:...... 自己什么时候吃的,那可是陆斜咬过的,怪脏。 她从袖中摸方帕子镇定擦嘴:“那没事了。” 自己到底什么时候吃的,她连味儿都不记得。 第88章 跪谏翁父,皇爷面前您还想宣淫?…… 刘栩换任进门,瞧见祁聿靠寝殿隔扇门下锦垫坐着一动不动。 半暗烛火里,祁聿掐紧眉心思索模样哪像个奴婢。不瞧那身内官衣裳,一派华容气度没浸透谄媚奴相,坐在地上才显得另类。 刘栩满目是他,蹑手蹑脚轻声走进去。 凡此种情况,都是换值的主事喊祁聿下休,无人敢随意扰他思绪。 他走近轻轻抬手落人肩上,晓得祁聿重思下神思反应慢,手眷念非常地抚着。 可掌下嵌满的实感叫人起阵心痒,刘栩贪心地将人轻轻捏把,祁聿还未有反应,他指腹张开将人整个肩头狠狠握实。 祁聿顺着感官落目,视线再抬到刘栩脸上,后脑仰抵着门板。 “翁父,皇爷面前您还想宣淫?” 祁聿仰头,延颈修项皓质呈露,这般好看的颈子不能拿着把玩实乃憾事。 数年前祁聿颈子生的比这更细弱,日日绛皓驳色,犹如雪地红梅,不知多好看。 刘栩温养的神色短暂明灭,却没松开动作,反用拇指将她肩头狠狠刮蹭,张手牢牢攥握。 “现下四更天,你扰主子试试。” 这力度叫她浑身战栗,她看刘栩眼中膨胀的欲望汹涌,肩上力道侵占性霸道。 刘栩竟敢御前犯禁作死。 祁聿哼嗓一笑:“你猜今日我袖中有,还是无。” 一道隔门里头便是陛下,御面前执刃以谋逆判枭首,他磕破头看能不能救下祁聿。 他不知道祁聿袖中有没有,但此刻祁聿拿命胁他。 刘栩顿时收手站直,喝声:“你该下值了,回去休息。” 祁聿撑着地起身,挥手打把肩头褶皱。 面色平常:“翁父辛苦。” 朝外错身,刘栩刚抬手,她迅速闪躲手臂生怕被人拿住。 他鼻息一重,沉声:“现下起了露寒,给你带的衣裳在外头,记得穿。” “嗯。” 刘栩顺着他步子追望着人出门,掌心握紧,感官回溯,祁聿好似还在自己手中残存。 滋味美妙,只是可惜...... 回去也就只能睡一个时辰便得去议事。 她索性直接去经厂,打算直 接议事厅二楼那张榻小憩,方便一会儿早议。 进门看见陈诉誊抄,祁聿脚下顿了步:“你怎么比往常来早这么久。” 他们彼此间值日时辰大致是互相知晓的,她给自己倒碗茶,“候我呢?” 有什么话想同她说? 陈诉笔下这张正好誊完,轻轻放一旁晾墨。 “你是个什么人物要我候你。” 祁聿眼睛从杯沿扫看出去,陈诉这话是当真的? 她咕噜一口,“我不是人物,那上去睡会儿。你慢慢写,一会儿我批。” 陈诉指腹掐紧,笔一下捏歪了。 是啊,他只能誊抄,而祁聿能在折子上用朱笔留墨。 祁聿又嘴上杀他。 他扭颈看向祁聿。 “你怎么一点也不慌,是觉得自己掌了东厂,权柄握稳予你就大安?你知晓翁父与我跟赵氏合私说了什么。” 祁聿上楼步子没停,完全没好奇的意思。 “此事必行,你与赵氏合谁登位都与我无关,老祖宗能说的就是你们谁有本事叫我服软就为谁引荐呗。我不怕,你们尽管下手,我若松嗓那是我没本事。” “你誊抄完走时喊我声,谢谢。” 陈诉看着祁聿上楼身影嗓子静默。 祁聿无所畏忌,是因为跟他对招点到即止等于无所作为。往死里下手,一时还没什么能伤他如此狠的法子。 祁聿见招拆招太快,人证物证前后不足的情况下只会被反咬一口,一击杀不死祁聿的,只会被反杀。 这人从未心软留过手,回回斩草除根。 他不是单纯靠老祖宗床榻关系走进经厂大门的摆件,祁聿是实打实靠本事上的桌。 但多得是不想认他这般少年英才,故而背后总论他就是个爬床玩意,内廷年纪越大、越无成的越骂他。 宫门大开后启动西厂这事议到朝上,所有大臣跪言收回成命。 建成帝坚持开西厂,满朝上下哭谏,陛下心烦直接散了朝。 内阁六位大学士跟着就去云台跪谏。 三刻后六科廊二百二十四名官员聚集在左顺门跪谏。京城其余科道两衙官员聚众在文华门前共谏。 两队禁军围了左顺门附近,锦衣卫也跟着出动将文华门围了。 整个朝廷一时因此闹得满宫风雨。 前朝官员跪谏闹得厉害,除去老祖宗在御前贴身伺候,司礼监余下人都在桌面上想对策。 闫宽、庚合、许之乘带东厂的人去了三回,屁用不顶,言语未果。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他们必然不会同意开西厂。 左顺门一内官匆匆忙忙来报。 “吏部文选清吏司郎中宫门高喝,[国家养士百十年,伏节死义正在此日。西厂不能开,请陛下收回成命],要抢地死谏,被一众官员拉住。” 陈诉身为提督大太监,往日坐镇十数年东厂,此刻也在桌上镇事。 他拂碗茶,余光冷瞧吊儿郎当的祁聿。 “这报陛下了?” “报了。” “陛下怎么说。” “再遣人劝散。” 从早上闹到傍晚,可陛下一丝软意也没有。 陈诉看眼祁聿,眼下司礼监掌了刑权的是他,该祁聿动了。 祁聿瞧向门外跪着的内官,声腔懒惫:“都闹一日了,能打吗。” 陈诉、赵氏合一同缄默:...... 还是祁聿敢想,大臣们群跪朝天谏言,他敢想如此昏招。 门外人跪下磕头:“奴婢未曾听到陛下言此。” 唯有熟晓律法的许之乘攒眉:“这么多人你怎么动手,用什么打,打谁,打多少。” 说的是,宫门前几百人,怎么动手,动谁。 这是谁也动不得的局面。 桌上所有人看祁聿。 厂花之争 第112节 陆斜遥桌看祁聿一派风轻云淡之姿,却掐紧眉心,眼下宫门前局势怎么好动,祁聿怎么能轻轻松松说出‘打’? 祁聿若敢动手,自己跟着就要下狱。 还有,眼下君心是刑还是不刑就要妄动,真是大胆。 祁聿挑眉,扭看许之乘:“本朝律法卷二职律计第十三条,其中一句怎么说的来着,太长我记不清。” 许之乘脸色一变。 “在朝官员交结朋党紊乱朝政者,皆斩,妻子为奴,财产入官。” 祁聿笑笑,满目明媚。 “看,律法写的清清楚楚,他们聚众伏阙谏议,乱法滋事坏典要君,事关国体更关天威,此乃死罪。那我去了。” 信手掀袍角下桌。 许之乘忙喝口茶润嗓。 不是律法清清楚楚,是陛下需要这句,祁聿需要这句,朝廷也需要这句。 陈诉、赵氏合不会说话,因为开西厂与他们有百分百利,不会随意妄言坏自己前途。 有律法又如何,二百多位重臣怎么动手。 今日祁聿是职责在身,非行不可。 这事他行的好百官记恨,行的不好陛下责处,祁聿里外不是东西,不过内官就是替陛下作死的,他没得选。 陆斜桌下揪住衣裳。 祁聿行事太极端,这样过于遭人恨,余生一点后路也不给自己留么。 祁聿出门,东厂令牌扔自己掌家手上。 “找程指挥使再调两队锦衣卫到左顺门,东厂刑官全叫上,厂里所有麻绳、板子、布兜全带上。今日有多少家伙什,打多少张嘴。文华门排下一轮。” 陈诉听到祁聿这句直接笑出声,只觉心里痛快。 “娘的,就祁聿胆子冲天。” 赵氏合倏然敛气,他头次见着长得秀里秀气的美人,时局中下手如此凶狠的。 那种生死不顾的模样简直与模样不符,真真是合了他看祁聿的那些墨字。 陆斜脑子一混,祁聿中间稍微行得偏差,科道两衙死参不说,今日共谏的同僚全要参他,这简直就是用命在给陛下行事。 一丝丝圣心度的不对,他必然是要用命去平众怒。 他心里慌得出了一身冷汗。 祁聿说叫他去争、给他铺路,这样的局面祁聿是算到过的吧?今日能处理好的吧? 他不能贸然去拦问祁聿,因为人前他们已然缴帖、他还触怒过祁聿,现下他没有身份光明正大站到祁聿面前。 陆斜长长吐口气,掐紧掌心。 司礼监四位随堂,祁聿方才全支使了个遍唯独不喊他,是知道那些官员里过半数都认识他爹,怕他被人骂的还不了口,这样小心翼翼护着他。 他抬手掐住额角,知道朝臣不愿开西厂会闹起来。 朝廷官员闹成这样开国也没几遭,祁聿也没个先例参考。 ...... 半个时辰后,刘栩听人来报,祁聿带东厂的人宫门前打了为首的五十七人,每人二十杖,布兜当场将六人摔晕过去。 刘栩点头,跪着朝建成帝呈报。 建成帝听得头疼:“人散了没。” 刘栩磕头:“那就叫祁聿再放刁一会儿,他能处理。” 行个政而已,开个西厂,怎么就要闹成如今这个阵仗。 建成帝晓得祁聿行事张狂无忌却极有有尺度,重嗓:“叫他去,今夜宫门朕要清明,要睡得着。” 刘栩叩头,“那奴婢去给祁聿传话。” 得建成帝示意,他起身出门,报信内官凑近:“叫祁聿再打。” 今日祁聿动都动了,若失手出了事......那他就要帮祁聿收拾残局。 刘栩示意人附耳:“本座要见着断气。” 这内官心中巨颤。 祁秉笔叫他们装模做样动手,摔晕六位都是计算好的,摔得其实也都不重,回去卧榻休息几日便好。 掌印却...... 他气息凝住,照听吩咐地问:“几位?” “祁聿翻不了身的数。” 他要朝内外局势将祁聿往他身边推近些,要祁聿求着他谋生。 第89章 惩戒你叫我多年爱恨不得,就想...…… 祁聿有违君口谕擅自打死五名朝廷命官,左顺门前一阵涌闹,斥骂血泪冲天。 云台几位大学士赶来时,一群文官围着祁聿要打,闫肃清拨开人一把拎 起祁聿衣领将人扔出去。 要不是禁军跟锦衣卫镇着局势,不知会闹成如何模样。 宫门前闹得实在难看、没规矩。 刘栩带着陛下口谕来时看祁聿左右脸上巴掌印,帽也不知滚哪里去了,衣裳被拉扯得全无样子。 神色明灭间站定宣话。 现在死的死、伤的伤,甚至陛下贴身秉笔也被打了,如同半打在陛下脸上,他们怎么都跪谏不下去,只能散。 祁聿违律杖死了官员,无论如何也轻纵不得,当场叫禁军将人上锁送进诏狱问罪。 铁索扣住脖子那瞬她颈子一坠,连同脊梁都弯两分。腥锈浓味刺进鼻腔,她看眼陆陆续续散回的官员抿紧唇。 双腕双足锁上,铁链寒声响彻周身,整挂大锁扯坠的她颈子、双臂疼。 颈后转眼就被铁刮得疼,本想抬手扯起点衣领隔一隔。 抬手瞬间腕锁剐下她袖口衣裳,半截手臂露出,刮红一片,手使力还未抬到肩头便觉得胳膊酸痛。 今日是谁下令给她上实刑的,还是灌了铅砂那种磨人的刑具,这是趁着机会整她。 这一路走去诏狱,她腿得废,若半路再冒个泄愤的‘刺杀’,大几十斤挂身上这是闪躲不开的...... 祁聿吐口气,倒是多年不曾这样狼狈了,目光浅浅落到远处刘栩身上。 十有八。九是他了,旁人这样明目张胆出手她事后不会好饶。 陈诉、赵氏合不会蠢得在刑拘上为难她,尤其眼下竞选西厂厂督她有一言之力的情况下。 跟着禁军往诏狱走,忽然想到一物没交,祁聿抬手动作费劲,被迫垂下动弹不得。 她冲身旁押送的禁军:“我东厂腰牌摘了给老祖宗送去,多谢。” 身旁人应声刚伸手,一只织金袖口的手抓住禁军腕子,将人甩到一边。 “剥你几日权做做样子罢了,不必摘,你收进袖中便可。” 刘栩瞧他脸上指痕,鬓角微散的发,领口被人扯拽过凌乱成一片,眼下毫无仪状。 他攒眉抬手捏祁聿下颚,祁聿闪躲后思量再三,又将下颚乖巧放回刘栩指腹间。 刘栩抬眸掐人,指腹钳住他脸颊拖近:“谁打的。” 脸都肿起来了,这下手是真狠,鬓角处还叫指甲划了道红痕。 十年前祁聿众目睽睽下恶骂他,诸多动气瞬间鞭子、杖都用过,也不曾将人脸如此打过。 刘栩拇指想蹭,刚触到面颊祁聿便搐闪一下,这是从骨子里透出的反射性排斥。此刻刘栩也不顾他闪躲,拇指将赤红指印边缘轻轻抚触。 “不知道。” 刘栩皱眉,“人都打你脸上了,你说不知道?你眼睛呢,瞎了不成。”: 祁聿眸底晦深一股浓色:“有人借我的手要杀朝臣,这‘巴掌’我一时没看清是谁打的,等两日我就知晓了。” 打在脸上的巴掌不值得记恨,推着事件闹成这样的那只手才该捉出来。 刘栩哼声,拿住人后指腹惯性动作蹭抚起来。 因是祁聿,他动作幅度不敢无忌,卡在祁聿抗拒内,不然这些甜头他都没有。 “那你捉背后之人,我替你报这道,今日左是有人死,再死两人也无不可。” 她掀眸,人命在刘栩嘴里当真不值钱。 脸上火辣辣的疼淹了不少刘栩指腹的触感,面颊麻得快无感了。 她望向刘栩,就这么看着。 “你是怀疑我?” 今日刘栩指下摸的痛快,声音愉悦起些爽音。 祁聿终究不适拧开颈子,刘栩也没追着人占便宜,祁聿今日这事办得好,陛下心里宽了不少。 她望着刘栩垂下的手,定声:“不会是你,你怕我恨你。” 要是刘栩不会只杀五人,至少杀个十来位直接叫她赔上这条命,然后悄摸将她保下来,余剩下的刘栩想如何折腾便如何折腾。 可今日不是这样。 “陈你多年的情,日后你走了,我随你而去,咱们一起不得好死。” 她脚下踹了下平地,佯装的松散却未灭掉话里沉重。 刘栩听他这话一时迷愣住,反应后由心的畅快。 厂花之争 第113节 他们虽是阉人,除去为人奸恶,这种不信不立在司礼监规矩下每个人都贯彻的深透。 祁聿说话一向为真,可刘栩还是想多絮句,再求祁聿一句准话。 “你说的。” 眼底死死罩住人。 她郑重点头:“自然,我从未虚言,你日后等我便知,看我下不下去陪你。” 祁聿转身朝诏狱去,刘栩并肩跟上送他一程,铁锁拖动的声音随着落下寒的夜更刺耳。 这个刑具不过才戴一盏茶,她颈后就磨得生疼,感觉要破皮了。两臂坠挂得肩胛、手肘关节起疼,不过几步膝盖也有些酸涩。 她扭头:“翁父叫人上的刑换一换?这个难受。” 刘栩听着他的话笑出一声,下颚往前路一指。 “下道路给你松开,你叫我多年爱恨不得,就想......惩一惩你。” 祁聿:...... 刘栩还是有病。 “那就下条路。” 天际扫下灰蓝橙黄晕上墨色,刘栩抬手接盏灯照祁聿脚下。 大锁声音沉闷,整条宫道都是铁链剐蹭地板的铮铮寒声,听得分外骨颤。 刚到刘栩指定位置,她直接蹲地上,双手直接带着铁索垂地上,脑袋坠放膝头,望将颈子撑一撑。 二指粗的铁链挂身上走这么远算是酷刑了,换个武将来也走不了太远。 声音跟着四肢发软打颤:“快快撤了,这不是人戴的东西。” 刘栩示意禁军开锁。 东西撤下,她顿时觉得闷胀的胸口都舒散不少,张唇狠狠喘两口顺气,顺便骂刘栩几句神经变态。 她‘尽职尽责’,刘栩以权谋私治她做乐子。 一只革靴踢踢她鞋:“起来。” 祁聿刚想说再蹲会儿,她小腿当真在发软。想起什么,她抖着胳膊撑着地、再缓缓吃力撑着膝头摇晃着站起身...... 刘栩要牵他的手伸出去,想了想朝后伸,一件薄软披风落掌心。 他顺势披祁聿肩上,一手扯住两根衣带:“就说有机会给你系,可让我帮你?” 祁聿余光看一旁禁军手上捧着刚取下来的铁锁,缄默不出声。 如果刘栩今日就是为了给她披件衣裳,早与她直白说声,她能将颈子递出去叫刘栩系。大可不必启刑叫她这样认清‘形式’,她一向是识时务的。 刘栩掌下故意扯动,她腿脚软着无力朝前一步。 狠狠一脚踩刘栩鞋面上止停住身形后,掀眸瞪人。 他看祁聿瞳中凶戾吃人,刘栩嗓子闷了声舒畅,灯笼递与旁人,两手给他好好盘系个漂亮的结。 “去诏狱住几日,吃住程崔办不到的递话回来,我遣人给你送。” 她自己有的是钱、有的是本事给自己置办。 “我好养活,不必来回如此辛苦镇抚司衙门,每日文书递份给我就行。” 祁聿抚把腰间:“这腰牌您不收,明日儿子许是要从东厂调些人去诏狱问话。” 今日打死人的这几位刑官,她当场已经锁了羁在东厂,明日要拖进诏狱问是谁下的令,敢越了她的口令擅动杀心,叫她无故背几条人命。 刘栩不依不舍松开手、站退一步,叫祁聿痛快痛快,不想人违心这样靠近,时刻绷着心神。 他恨不得提着灯笼描祁聿多年不曾见的狼狈模样。 “你如何行事自有分寸,问我做什么。我只想管你吃住,尽快回来,别贪外头自在。” 刘栩还晓得外头自在。 她不痛不痒‘嗯’声:“翁父回吧,我去了。” 她去诏狱犹如‘回家’,比秉笔直房住得更自在。,不用提防宫内人心、不会被主屋刘栩搅扰。 诏狱都是同她一样的‘死人’,不会生事。 祁聿话敬着尊卑,行却大逆不道直接转身翩然离去。 每回他面前 的转身都格外利索,颇显决绝。衣袂被风掀起,削得祁聿背影更隽秀。 刘栩目送人离宫,才微微侧颚,身后立马有人上前一步听吩咐。 他眼下略起阴鸷:“今日给祁聿传话的内官呢。” “那位下值喝了酒,脚滑跌护城河里淹死了。” 刘栩点头,将手中灯递出去,这盏灯立马不高不低正落他脚前的路面上。 她到镇抚司程崔摆着一桌膳盖着没动,像是在候她。 前脚进门,桌上便撤了盖、开始盛饭,她人坐下饭也到面前。 盯着碗里的米:“这是宫里送来的?” 程崔不可能有胭脂米,这米一年进贡也就才三百来斤,宫里贵人都不够吃,怎么可能流得出来。 程崔瞥眼他碗里,冷声:“宫里老祖宗给你备的,掐算着时辰送来。” 看祁聿脸上巴掌印此刻都於紫了,鬓角血印也显现出来。 哪位文官手劲这么大...... 是饿得慌,她动筷吃菜,旁边有人给她盛汤。 镇抚司确实都是粗人,这汤都不知道盛多少分,满得不好端碗,要跟狗样垂颈喝......她突然悟过神。 “你是觉得我今日杀错了人?” 她声音才出,程崔就阴阳啜气:“怎么会。” 指腹捏住勺柄,在火腿煨出的鸡汤里搅动。 祁聿声音平稳寡淡,素得清冷:“天下都有资格说我滥杀无辜、奸恶该剐,唯独你程崔不能。” “今日不是我去左顺门便是你去,咱俩心知肚明自己在替陛下行什么差。” 都是给陛下顶口祸的,怎么程崔还觉得她恶了? 祁聿嗓子冷漠:“我若真想杀人,今日那帮言官朝我动手,我直接躲禁军身后便是。他们打到禁军身上那是‘逼宫’,动手的全都赤族。打我确是天经地义,为民除害。” 那群疯子叫着‘为忠良报仇’对她一顿揍。她不能拔刃伤人,也不敢往禁军身后藏。要顾着文官们清正体面,亦要叫陛下‘清明大义’,为恶的只能是她。 知不知道她为了叫言官打到自己身上,叫他们‘不占理’,平息这场‘闹剧’多受罪。 祁聿松手扔了勺子,嗓子闷闷。 “程指挥使今日不该朝我道声谢?不然挨打挨骂就是你,届时你家中父母妹妹出门遭不遭人骂怕是往下三个月开不了你家府门。” “我替你全家顶了灾祸,程指挥使。” 祁聿声音吊儿郎当全无怨责。 说得是,今日祁聿不去就是他去,照君心这样收场最好不过。但那五人还是不该死。 “多谢公公。” 第90章 私伤你是想趁我病看我身子? 陆斜带着吃食跟外伤药进诏狱。 里头还是四年前那般血腥浓臭,人皮馊人骨霉还有密不透风的闷燥,所有侵蚀性的感官只往身上贴裹,叫人实难喘气,整条脊背越走越直不起。 他不明白祁聿为什么会喜欢来这里小憩。 引路衙役一副欲言又止模样,看得陆斜觉得里头不对劲。 几步朝诏狱里阔,越往深走一道斥骂越清晰。 “昨日我朝佼佼国士倾力而行,不及内相几句佞言妄累圣德,我等虽悍不畏死却不敢忤逆上意。史笔如铁,西厂一开必使天下人于水火倒悬之境。公公秽乱宫闱起身,一副虺蜴心、豺狼性,来日报应不爽自有天道轮回,公公万万珍重。” 此声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言如锋刃削人,其中几句挺难听。 什么叫祁聿秽乱宫闱起身?他又如何是虺蜴心、豺狼性了。 对象要不是司礼监秉笔,这位恐怕不会如此收着骂,约莫能将祁姓宗祖都掘出来,口诛笔伐尽斩于舌下。 陆斜听不见祁聿扬声分辨,心底莫名泛起慌,掌下食篮捏紧。 这不合他性子。 速步拐上这条道,那名官员闻声瞥见陆斜,挺番脊梁收声。 拎正声腔,不情不愿:“还望公公莫要记恨昨日在下莽撞,当时实在气急干了糊涂事,公公雅量。” 随后嗤‘哼’便转身朝外走。 知道昨日左顺门前闹得无比难看,祁聿被打。但官员给狱中宦官道歉的古往今来头一遭,简直闻所未闻,祁聿可谓开了先河。 两位错身都想为难对方,可掂算时下情局与彼此身份,陆斜没动手,对方没动口,和平错身。 他急急几步过去,昏暗交影中穿看木栏。 一抹格格不入鲜亮钉进眸底,陆斜宽舒口气。祁聿入狱未褪职袍,那他言行都照秉笔原本的来,无人能过度放肆。 再走近几步,祁聿身上挂着铁索蜷缩在角落,头巾也没完全束住散落碎发,衣裳皱的不成样子,一身狼狈万状。 祁聿脑袋埋在衣袖深处,浑身恹恹无力般松软无依,唯一段拉伸的颈子独独雪色精妙。 陆斜扭头看向一旁镇抚司衙役,声压极沉:“他身上为什么有刑具,你们敢对他用刑?” 这是怎么敢的。 带路的衙役直接跪下,伏地颤声。 厂花之争 第114节 “镇抚司哪敢。这锁本就是昨日陛下下的刑,有人来才穿,不然陛下那边说不过去。” “今日有旨,叫昨日动手的大人来向公公‘致歉’,结果哪知他们隔两刻(半小时)便来一人,这才导致一直脱不下来。” 陛下贴身内相被人宫门前围殴,与天子脸面说不过去。 所谓致歉,只不过是陛下叫文官故意做样子平衡几方好看罢了。但他们两刻来一人,这分明是故意卡着时辰叫祁聿褪不了刑。 “开门。” 他在门外都这么大声说话了,祁聿头也不抬,甚至气息他都听不真切,身上恐是有伤。 要不是带路衙役还在下锁,跟里头那道烂熟于心的身姿,他都觉得是不是带错了牢房。 陆斜等开门等的心焦,锁动响刹那他抬脚踹开人,一掌狠狠甩开门几步冲进去。 手贴人瞬间陆斜掌下力道失措,直接将祁聿拿住。 语下惊慌失措:“你身上起热怎么不喊人。” 他扭头朝牢房外人影高声斥喝,“去请医。” 牢室被陆斜急语震了震。 耳边一道重声炸得她耳朵疼,想睁眼来着。 昨儿挂的锁虽才走了一条宫道,却叫她当晚四肢就酸软无力、发软打颤,后半夜又起热。 现下周身四处都重得很,她不太想动。 知晓陆斜来了,索性继续蜷着,此人与她无害。 陆斜与她心痴的近乎无脑,挺好。 祁聿衣裳都快烧手了,轻轻一晃祁聿完全失力掉他怀里,陆斜愣着将人顺手揽紧。 铁索声铮铮刺耳,来回荡了牢房两圈,陆斜听得恍堕寒窖。上回他听到这种铁索声是自己身上,这回是自己怀里...... 祁聿额头砸他锁骨上,烫的陆斜骨头熔了些许。 他嗓子急涌,手颤着握住祁聿肩头,轻轻缓声:“祁聿,你还好吗。” 怀里如同抱了个火球,陆斜周身都被他高热的身子牵暖一片。 这刑具果真如衙役说的只是做样子,他轻手将锁从祁聿双腕褪尽扔地上。 看到祁聿一腕侧血红刮痕,陆斜又忍下好一股气,眸底不忍颤了又颤。 “你疼不疼。” 祁聿蹙眉都懒得答话,陆斜在说什么废话。 垂眸,怀里祁聿面颊浮肿,两道掌印清晰,着重下力的地方已经於紫,周 围青黄於痕斑驳。鬓角结了层薄薄的血痂,沾了两丝鬓发。 脸上全无血色,就瓷素肌色里深透出高热的燥红。 明明是不正常的病态,柔弱无骨的照旧看得人窒息。 陆斜一身气在周身四处翻滚嚣叫,却无处可发,最终凝成飓风狂狼朝头淹没,猛地拍散他神智。 胸腔肩胛不住战栗,一忍再忍下,他压死情绪重着嗓轻唤。 “祁聿,你醒醒,你......我带你先出去,你病得厉害。” 再无人照看祁聿能病死在狱里。他死了,昨日动手的官员陛下揪不揪责、如何揪责,老祖宗能放过那群人? 祁聿一个平诸方事的幌子,真有个好歹天平失衡,满朝进退步数受限,还如何场面上好看。 镇抚司到底在做什么,叫人病成这番模样还不唤人来诊脉。 陆斜单膝撑地要起,手臂被不轻不重的外力扯了扯。 “陛下没下旨,我过两日就能出去,做个样子罢了,你抗旨,猖狂......” 祁聿未睁眼,就掐了掐眉心,睫毛随着吐字颤得没完。 气若游丝的声跟转瞬能断魂样,字字听得陆斜揪心,生怕下个字续不上来。 陆斜如此将人抱紧,才发觉祁聿也不过如此,外厉内荏罢了。 病得他都能随意摆弄了,还要等旨意,还在替陛下行局周全。 下狱是给文官、天下看,文官来致歉也是替陛下挽尊,既然大家都心知肚明是做样子,又何必做得如此真切。 他抱着祁聿起身直接朝外,祁聿嘴里‘别,别’他充耳不闻。 出门陆斜站定,往廊里众人扫眼。 “找个身形跟祁秉笔身形差不多的蹲那儿,再有来致歉的大人一律不见,说受不起,统统打发了。非要进门的,喊我去迎,咱们司礼监秉笔乃皇爷贴身内臣身份贵重,他们更受不起。” 祁聿:...... 陆斜如此行事是从哪里学的,简直胆大妄为。 他抱着人往镇抚司后头的轮宿直房去,一边朝旁吩咐。 “哪间近日打扫过,立马铺层新的。方才喊得是镇抚司专用医师,他治外伤在行,现在去街上请位退热厉害的来,再叫个人回宫里......” 祁聿再扯把陆斜衣袖,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孱弱样子她清楚,仰着颈往上凑,生怕陆斜听不见。 陆斜虚瞧眼,两臂将人掂高,塌颈直接叫祁聿附他耳旁。 抱起高度没掌握好,也可能是塌肩太狠,祁聿唇峰一下磕他耳垂上。 炽得人感官离体,一道瘙痒直灌心口,陆斜咽下声胸腔深处泛起的闷响。 祁聿唇角一痒,神思懵了下,张口:“别报回宫里,不用报。” 他正要说祁聿这样子太严重,祁聿又仰头够着他耳朵。 “我......我身上有私伤,不方便报给老祖宗知晓,你暂时别喊太医。” 能喊她昨晚就喊了。 怕陆斜不听,祁聿勉励睁开眼。 看见陆斜侧耳偏向她,余光神色也尽数落来,一双澄澈的瞳仁中满是她。 祁聿一下敛唇,不得不言下她张口:“我不用请医,你叫他们熬两碗退热的就行,剩下的,给我找些竹茹煮一煮。” 陆斜听到这里目光才彻底正眼的将祁聿笼住。 所以他回宫至今已然好几个月了,这道私伤竟然还没能好全,这到底是伤的多重。且祁聿明白自己高热是疮疡引起的,他全明白。 不能叫刘栩知晓,怕是有更深缘故。 “好,那先医次再请宫里的,不请老祖宗那边往后说不清。” 祁聿病成这样,老祖宗不会收不到消息。 出诏狱一抹刺眼的光才刺眼上,陆斜肩头一侧,正好替她遮住。 祁聿倦怠掀眸,陆斜每步很稳,一点颠簸晃震也没有。 这么多年她第二次靠人胸口,上次是祁聿,听着那道心跳愈发淡弱直至听不到。 今日这道心跳声舒张有力,让人分外踏实。 她周身关节都酸软的涩疼绵软,眼下先医病才能往下丈量算计。陆斜臂膀宽健,窝得勉强算舒适。 陆斜再不来他就要求程崔了,还行,人来得算及时。 陆斜将她放到床上,祁聿吃力往被子里钻,翻身瞬间肩头被人按住。 陆斜看着祁聿后背赤红职袍掌有块心大小泅干的血迹:“你是如何伤到后背的。” 文臣不可能随身携有利刃捅他一下吧。 衣裳无损,这血迹从内沁出来,这便是祁聿隐伤的部位么,怎么会伤到这种地方的。 看他颈后也有片刑具磨的血红瘀伤。 祁聿昨日到底多遭罪,光看见的就几处,衣裳下没看见的呢。 陆斜体内搅得实在难受又说不出,只能咬牙硬吞。怎么自己不能替他受这些。 她浑身绷住,气息陡然断在脏腑中。 那是昨儿闫肃清一把将她扔出去,后背撞左顺门门槛上,封穴转移脉象的金针往深处又刺深几分,后半夜因此开始起热。 可她不能张嘴与陆斜讲。 高热下晕眩无力,她撑着绵软胳膊掀开被子往身上盖,要遮住。 虚嗓:“不关你事,我也没事,熬个退热的药我吃了睡一觉就好了。” 这么多年都是如此过来的。 祁聿嗓子声音听着都觉得声儿有燥气,人烧的厉害。 陆斜卡住她肩头:“血能沁出来必然伤的不轻,你不叫看医,那儿子给你上药。” 他非要看看是什么伤、如何形成的,能叫祁聿瞒好几个月之久。 手顺着肩头直接摸到祁聿领口盘扣上。 她惶惶伸手摁住,扭颈仰头,看着陆斜那副认真模样。 祁聿掐紧眉心:“你别称我儿子,每回这样就要得寸进尺。你是想趁我病看我身子?” “当真不怕老祖宗知道你脱我衣裳弄死你,他可是九年没脱成我这件。” 转身压住后背伤时惊得陆斜提口气。 祁聿神色深凝,并不显任何痛感。 孱弱病态叫祁聿一派素清情致出骨,这张脸实在杀人。加这话下赤。裸,陆斜登时红了脸,怵着松开指尖。 “你当我是什么登徒子,我是给你看伤,怎么就扯到脱你衣裳,我看你跟看我自己有什么区别。” 都是男的,他根本没这种混账想法。 指节却还染着祁聿手上的炙热,叫他呼吸跟着也升温一二。 虚心又看眼祁聿,病气虚弱下的他尤有玉倾山颓的美感,鬓角散乱的狼狈照是别样风情。 厂花之争 第115节 往下那张颈子削细流畅线条隐匿在领口布料中,这道肌色延伸被遮挡住他陡然起了阵惋惜。 浑思到此处,陆斜抬手给自己一巴掌,然后慌慌背过身。 “我,我发誓没肖想你那些。” 陆斜脸上神情她不瞎就看得分明,什么心思也不用遮掩,她这般容易被糊弄早死不知多少回。 祁聿指腹狠狠捏两下领口玉扣,脑袋往被子里缩缩。 “你去刑部调个女死囚来,就因丈夫烂赌当了孩子,两人为赎孩子争执间失手杀死丈夫那位,叫秀娘,让她给我上药。” 陆斜一听他还挑上了女子,还有名有人家入狱因缘,这必是深度关注过那道案子了。 扭头脱口:“你要个姑娘上药也不让我给你上药?我也不是没给你上过药。” 他凭什么不如死囚了。 祁聿费力瞪他:“那你再瞎一次。” 嗓子烧了半响,现在说话都扯得喉咙都疼。 陆斜看他露被子外的半张脸,“你......” 这不是无理取闹么,祁聿多精贵的身子,上回药还得瞎次眼。 陡然想起祁聿早年在刘栩手下被折腾过,指不定身上有伤痕不想叫外人知。 他嗓子一下淤塞收住声,满是愧色抬手给祁聿掖好被子。 细哼哼:“知道了,儿子这就派人去将这名女子请来。” 瞧祁聿脸上真肿的厉害,他伸手将祁聿下颚捏住,左右看看双颊。 “脉真不诊诊么,大街上请来的给点钱封口就行。” 祁聿身上便是有私伤,可宫里没出过什么私案,这伤又能如何,钳制不了性命的还是身子得为重。 陆斜这样捏她下颌与刘栩不同,陆斜是单纯看伤,刘栩是看人。就无所谓,并不太排斥。 祁聿闭上眼略微松神:“我只信死人能封口。” 背后的伤被人知晓,她必死无疑。 自己肯定是不能死,那就只能死旁人,可随意坑害无辜她也不愿,找个死囚是最好的。 他心知祁聿这话也就出口的凶狠。 陆斜坐他床边,“一会儿给你上药的死囚呢,你也弄死?” 话才出口,陆斜登时就愣住了。 祁聿找死囚给他上药,可不是上完就弄死...... 这到底是什么伤? 他徐徐压身凑近,指腹轻轻拨祁聿下颚,一阵温润虽搅了他思绪。 可陆斜强定两分心神:“干爹,你这私伤可真有秘密,真就是连儿子也不能知晓?” 下颚被人挑逗一下,她刚正眼想发火,就看见陆斜放大逼近的脸。 ...... 第91章 杀么祁聿来日的罪,他全背下。…… “姑......” 祁聿闻声轻轻拧头。 身后女子哑然改口,细声细气:“公公,药上好了。” 祁聿看眼窗外,虽是浓黑一片,但陆斜十有八。九在窗下。 她将手递过去,“我 脉象如何。” 秀娘明白此人要问什么,细细替人探一番。 凑近至她耳旁压低声:“男脉。” 剩下那些发热、疮疡遗症,这位姑娘......公公可能并不关心。 秀娘也不好奇这位女子靠五枚金针移成男脉做什么,也不生疑她女扮男装作公公何故,她只求所求。 祁聿淡淡:“多谢。” 背上那枚深扎的针叫秀娘拿镊子夹出来些,再逐一上了药。 眼下脉象无碍,又能长保一段时日。 秀娘二月入狱时她就注意过京衙这道案子,她能找着这么位会岐黄的女死囚也是天命眷顾。 能算到西厂启复前后必会生乱,此人是为自己留的一道保命符。 早在年初就替秀娘绊过一次行刑时间,保了半年还是用上了...... 秀娘将一盏几乎不亮的烛台放床头,伏地叩头。 “公公说话可算,替民妇寻回孩子。” 祁聿挑起衣带钩系。 “我朝预谋杀夫处斩,已杀者凌迟。我知你事因始末失手有冤,可国律不可违,情在法外。与你、与本督性命,我救不得你命数。” “你所求祁聿必会践诺,寻到你一双儿女后我会寄养给云南一位姓冯的刺史家。他与夫人青梅竹马情深甚笃,明知夫人不能生育,多年来也未曾纳妾留嗣。” “如此他们一生无忧,你看可行?” 祁聿将一柄薄刃递出去。 小室漆黑,床头淡淡层烛火让这柄刃忽多出抹看不清的温煦。 秀娘听闻扯袖掩面抽泣,狠狠磕两个头:“多谢公公大恩。” 抬手捏过她手上寒气十足的薄刀,“倘若奴家死后公公毁约,秀娘会在阴司地狱候您大驾,奴家化作厉鬼也要教您不得好死。” 说罢,一分迟疑也没有,抬手便将薄刃捅进自己胸口。 秀娘身形很是漂亮的倒地。 浓黑里祁聿看着地上辨不出颜色液体的扩散,抬手掐住额角。 律法是秀娘真犯,自己没做推手,她只是将人生死时辰跟死法控了控,这条命算不到自己头上。 虽然这些年身上背了许多,但总觉得还是能少一条是一条。 一盏茶后,这人死透。 祁聿抬手叩了叩床头木板,朝门外唤:“陆斜,进来。” 窗下立马挑盏明晃晃的灯,光顺着墙走,门板下起层闪动火光,随后她明眼看着一只薄刃伸进来将门闩撬开。 祁聿看得头疼,陆斜身上几手歪招真是在自己面前掩也不掩。 祁聿费解。 他一位大家教养长成的世家公子,怎么尽学了这些偷鸡摸狗的昏数。陆詹事半夜没从地里起来将他拖下去,真是有够疼爱这个幺子! 陆斜随着烛光一道进门、入目。 他进门看见祁聿床头那盏几乎没光的油灯龇目。 祁聿小心到特意等到半夜才令此女子进门,这个灯估计连伤都看不全......从外往里更是一丝也看不见。 陆斜朝外吩咐:“进来将人抬出去。” 顺手将手上药篮搁桌上。 看眼脸上略微精神的祁聿,陆斜多嘱咐一声:“好生葬了。” 进门抬尸的衙役听到这话拧眉,一位京衙的下等死囚,还是位判了凌迟的杀夫的死囚,能死的如此轻松已是大福。 还要好生葬了...... 两人面面相觑眼赶紧低头干事。 陆斜看一人抬肩,一人抬脚将死囚抬出门,他追两步丢锭金子。 “买副棺材,心口那柄刃是我干爹的,晚点还回来。” 祁聿最讨厌他低声下气,陆斜嗓子一咬,故意软声哼:“多谢两位,余剩下的银钱请酒了。” 祁聿听到陆斜身为随堂还与人打交道如此称谢,心里被拧了下的难受。 如果陆斜是个完人,位列八品都不用与人如此吞声忍气办事。 她看着陆斜,嗓子淤涩。 摁口气,厉声朝外:“办不好便在此人身旁给你们自己挖两道新坑做坟。” 再将声拐到陆斜脑门,“你滚过来。” 陆斜心中怀笑,一下就满足地挺直肩胛。 啧,祁聿日日都口硬心软,拿他真是太简单了。 惯性伸手要合门,祁聿先声断他动作。 “门开着,别叫老祖宗记恨你,你我不可在一室。” 陆斜眉目一沉,将门拉得开开的。 “老祖宗当你是小姑娘,还不能同人一室了。” 他们同室过很多次。 祁聿一眼瞪来,陆斜闭嘴。 他默默将灯笼罩取下,给祁聿室内点火。 “启复西厂的事,现在内廷忙杂。我入宫时日尚短,刚好你我有旧情又有旧怨,故而老祖宗叫我来伺候你。” 厂花之争 第116节 “你病得如此严重,还是监里自己人照顾好。” 祁聿蹙眉,旧情是什么东西。 怎么陆斜总喜欢胡说八道。 点好灯,室内烛光尽数笼祁聿身上,陆斜看着人一下就暖起来,轻轻弯唇。 下午用了药,现在又治疗了番,祁聿是精神很多,就是脸上於紫叫人看得心烦。 他从药篮再端碗退热的汤药,双手捧着走近。 祁聿垂眉看人做作,一只爪子就能端,非要这个死动静。 她单手接过药,在陆斜自然而然坐床边时抬手将他肩抵住:“把地擦了,血气重的我难受。” 喝药从碗沿看陆斜青白神色觉得怪有意思,指腹将人一推,直接将陆斜推下床。 仰药到一半还用下颚示意陆斜滚去做事。 陆斜见祁聿有兴致整他,软嗓为自己求情:“我没做过,就别看我笑话了。” 祁聿扬直的颈子咕哝汤药,细嫩肌肤起伏。 许是受刑年纪小,祁聿看不太出来喉结。但那块软骨一促一促还是很灵动,陆斜看得嗓子也跟着涌动。 随后别开目,扭头冲窗外:“打盆水进来。” 陆斜自然没做过,她怎么会不知,就是突然想要份热闹。 每回自己杀人,都是自己度过那段难熬时间、慢慢将诸般心绪化开。 陆斜进门那刻,她突然觉得今日眼前能热闹点,燃一燃心上冰凉的死气。 一碗药到底,搁手时看见陆斜在门前接过衙役递来的木盆,里头浸了条雪新的帕子。 祁聿看着陆斜将水放血迹旁边,撩起衣摆扎进盘带里,蹲下身望着血半响,才抬手去盆中拧帕子。 陆斜动作犹疑,有几分艰难,她正下出嗓叫人别做了。 “你杀人杀惯了吗,我看你好像冷漠、又有些难过,不太像是杀惯的样子。” 宫里上下都知道祁聿杀人不眨眼,凡是触怒没有不毙命的。 今日的死囚本就该死,怎么觉得祁聿有几分不忍? 随着陆斜的声,她张开的口顿时倒灌寒气淹了嗓,陆斜帕子沾到浓稠血里,一下就染红了他的的手。 陆斜抬头看向床上。 祁聿垂头看着自己腿上的被子,气息极其紊乱,人好似轻轻在颤,又仿佛很冷静地坐着。 火光只叫他看清祁聿半张脸,但这半张神色里陆斜又什么也看不清。 良久,祁聿喉咙哽了声凉薄凛冽:“杀惯了,杀人于我而言游刃有余,我的局下该死者从未有活口。” 她偏过头,紧盯陆斜。 陆斜是唯一的例外。 然后此人便像是她的命数、报应,总在身边阴魂不散,以一种她想象不到的方式向她索命。 这话跟祁聿刺骨嗓音让屋内寒起来,陆斜颦蹙眉心。 “无辜者呢。” 也杀么。 祁聿胸肺倏然阵疼。 你就是无辜者。 “杀。” 陆斜摇头,他觉得祁聿不是这样的人。 沾满血的帕子放清水里拧握,涮洗一番又去擦地板上的血迹。 “所以你为了给自己报仇,为了杀李卜山跟老祖宗,做了很多违心之举?” 祁聿心口猛地被柄看不见的利器生搅,疼的她一下塌了脊梁,手无促抓紧褥子。 陆斜此刻在她眼前的意味偏离,他无心之问于她却是一字一 刀。 祁聿有种自己跪在堂下被审判的感觉。 今时此刻,偏偏这些话又是陆斜发问,对面前这位审判官叫她不敢妄言。 实话实说道:“违心,也不违心。我就是为了杀他们二人才活。” 祁聿眼眶一热,忙朝床里躺下,手上捏住被子,心绪开始繁乱打起结。 陆斜直起颈,祁聿这是什么话,什么叫为了杀他们才活。 那杀成之后了,没想过活? 看祁聿已经躺下,他提声想再问,祁聿又先一步知晓,床里传出声:“别问了,我头疼。” 满屋火光,祁聿偏偏躺进温煦之外,一抹化不开的浓色罩着他。 陆斜看着地上所剩不多的血被水化开,已然淡了许多。 一种残忍从眼中颜色剖出,他将手放盆中清洗,结果一盆血水如何也洗不净这双手。 诸身罪孽洗不净那便不洗了,人总要活着。 “祁聿,他死后我们一起休沐出宫看次日出吧,你才二十三,人生也不过刚开始。” 别那么没盼头。 他当年躺在刑室里也觉得这辈子完了,被人绑在榻上几个月逼他活也觉得这辈子完了,去司礼监路上也觉得这辈子完了。 可不是拐了个宫道,就碰见另一种许是能活的活法么。 祁聿只是心里苦了太久,大仇得报之后狠狠睡一觉,第二天太阳高升后什么都会过去。 既然祁聿不喜欢杀人,他坐上西厂,他帮祁聿杀。 这烂天烂地,权势富贵斗来斗去,平衡来平衡去都是那样,可祁聿是另一番样。 那一刀叫他这辈子都不可能跟爹爹哥哥们一样做人,既然早就是畜牲了,又何必去想做个好点的畜牲还是恶点畜牲。 譬如昨日的左顺门,他信祁聿没全杀那五人,可那五人性命照旧会落祁聿头上。 若来日史书记这一笔,也是祁聿罔顾圣心仗势为非作歹,是个该寸磔于天下的佞宦。 祁聿这样最终不会有好下场,自尽就是他这等权宦最好的结局。 既是如此,祁聿来日的罪那就叫他全背下。 第92章 滚蛋你说我就信,我最信翁父了。…… “你......” 看陆斜手捧她的衣裳、兼他一脸知悔认错的愧色,祁聿郁闷卡在嗓中噎得人一阵好死。 眉心绞死。 有怒,看着陆斜那张脸发不出来。 祁聿伸出指腹,将自己职袍被揉搓过度、洗破了个洞的地方勾起。 声音不善:“你知道宫里为什么有浣衣房么,因为不同衣料洗法不同,你当她们月俸是白拿的么。陆小少爷,日后少碰自己知识盲区行吗。” 每季就两件新衣裳。 陆小少爷...... 祁聿叫的真好听,此间天地也就只有祁聿会如此顽笑地喊他。 陆斜眼前一黑,抬手将脸上衣裳捂把嗅,才震胸笑着从面上拨开祁聿扔来的衣裳。 他昨晚将祁聿职袍拿去洗了,后背血迹那块被他搓烂了个窟窿...... 祁聿看着自己艳赤衣袍下缓缓露出张宸宇之貌,一双桃花眼嵌满笑意,唇红齿白低声讨巧道。 “那你要如何向老祖宗解释这块血迹,我明明解了干爹困厄,怎么还怪我。” 一派委屈求诉般叫她给个分明。 陆斜撑着床畔得寸进尺蹭近一步:“你该谢我,向我道声谢。” 陆斜扬的音很是好听灵动,可...... 祁聿抬手将陆斜肩抵住,叫此人别过于在贪厌无赖。 冷冷挑眸:“诏狱处处是血,别说我后背沾一块,我浑身是血老祖宗都不会惊讶。” 她抬手勾近陆斜下颌,指腹一处温软,不禁来回滑动无耻蹭了蹭。 祁聿意识到自己行径,人略略愣住。 她是打算说些狠话叫人滚蛋的......怎么被迷了神。 陆斜先惊愕,后倾肩笑着凑近,一副任她拨弄模样。 祁聿看他痛快服顺模样蹙眉,她实在不能理解陆斜好好一男子,是怎么愿意让个阉人这样对他的。 果真一刀后的人都不正常。 她抿紧唇,瑟缩了手。 陆斜急急扣住祁聿腕子,拇指带丝力度刮了下、指腹下一小块精巧凸出的骨骼。 “你先动手又要先退,我怎么办......置我于何地呐。” “置你地上。” 祁聿一脚将人从床边将人踹地板上,“混账东西,对我动手动脚,你看清楚我是你爹没有。” 真是要死了。 厂花之争 第117节 祁聿提声:“还有,跟我说话舌头捋直了,声腔软软垮垮的做什么。” 也都弱冠的年纪,还同人撒娇般软声讨巧,一点成年男子样子也没有。 陆斜整个跌下床,屁股一疼。 一口浊气浑然顶住两处颞颥,叫人头直疼。 他脊梁朝床上撞贴,脑袋仰放在床边,略歪颈子仰看祁聿,乌纱帽朝后翻落在她腿侧,滚在褥子上。 祁聿真是一点风情也没有。 自己是逢人便这般淫。荡无耻呢?与心上人这般亲昵有什么问题?祁聿到底明不明白。 刘栩竟这些年也没教会祁聿心仪中最简单的相处。 看陆斜这般颓在床边,朝她偏斜的眉眼细含着笑,无奈又放肆。松肩垮坐在地上,一副懒散又莹身清孤。 祁聿:...... “咱们司礼监万事周全、高不可攀的祁秉笔缺一情窍,是独为我留的么。” 陆斜瞳底装满人,异常真诚地发问,随后笑出声。 他自己都知道这话过于可耻,但于祁聿面前该说。 祁聿听这话直犯恶心,脱口:“你赶紧住嘴,简直大逆不道。” “自有你后悔的时候。” 祁聿从被子里一脚踹他肩,将人踹翻在地。 陆斜踉跄撑地后笑出声。 这还笑,祁聿觉得他有病。 看眼自己衣裳,她今日穿什么,罩件褡护就出门?想到此处不禁觉得陆斜更可恨。 他肯定是故意的,一块血迹还能有她解释不清,需要陆斜多此一举么,凡是真难她自会交代。 捡穿不了身职袍狠狠扔他头上,“滚出去。” “回去跟老祖宗说祁聿要病死了,叫他亲自来接我。” 回肯定回不去,但此刻要刘栩亲眼看一遭她惨样。 刘栩跟文臣再触些矛盾,于开西厂更有利。前后矛盾激升,当能平衡时便要出一方来监察,不能平衡时便要下子。 陛下要的只是盛事惟忠,庸则自从。 听说刘栩十年不出宫了。 他看眼祁聿,脸颊肿的还厉害,是要靠这以心算朝老祖宗再谋些什么?祁聿当真一丝一毫也不松懈,无所不用其极。 祁聿的话他不敢不遵,怕误事。 虽厌烦他们二人在一处,但祁聿吩咐为大。 “是。我这就回去请。” 陆斜这不情不愿的调像是要劈了她跟刘栩样,阴阳怪气的。 陆斜离开前将药捧到跟前儿,祁聿喝第一口便尝出味道不对。 搁腕刹那陆斜开口。 “你用便是,我找外头大夫给你私增了两味清热解疮毒的药材,你私伤需要不是么。” 见祁聿照旧动作迟缓,许是怕。 他凑近:“儿子与干爹共用一碗。” 说着携过祁聿腕子,陆斜在碗的另一端喝去半碗,苦的他拧下眉角。 祁聿额心贴近的温度叫她睖睁,诧愕间陆斜轻声。 “你别老提防我,第二次了。” 上次给饼祁聿也不吃。 他不痛快蹙额:“老祖宗递你东西你直接就喝,儿子捧给的你怎么还犹疑。我不比他将你放心上?” 陆斜想到自己跟个五十多岁的老太监争人,还争不过,他气都气不明白。 心绪纠结后,他判个果:出场顺序真是叫他吃了好大的苦。 她唇角抿紧:“因为宫里只有他不会害我。” 祁聿倾腕,剩下半碗一饮而尽。 陆斜翻个白眼,满嘴苦涩:“没有他更不会有人害你,你因果倒置是为了给老祖宗找借口?” 祁聿这是什么行径? 刘栩在他眼中到底占了几分。 陆斜这话也没说错,要是没有老祖宗,也不是眼下模样。 可已然是如此了...... “你不懂。” 没人懂。 陆斜瞧他神情沉静,也缓缓敛唇。 是懂不了刘栩跟他间繁复的关系,又受钳制又一心一意,诡异又怪谲,神经又无计可奈。 陆斜前脚后,后脚她就搭着衣裳去诏狱。 程崔看他穿个里头披个斗篷就来,“是坐审呢,还是要进去。” 瞥眼祁聿眉眼藏不住的病态,“要我拿的人给你锁来了,你几时审。” “我自然要受旨。” 她往牢里走,挑了间离刑室最近的,踢脚木栏:“我属意这间,开门。” 程崔:...... 真受旨的话昨夜怎么没在牢里,诏狱还叫他挑起房来了。 他示意人开门,祁聿略塌肩人就翩然走进去,落锁时祁聿脑袋勉强卡木栏上。 “将人提来我亲审。” 祁聿行事、身份本不该下诏狱,这里都是有来无回的死刑犯。 按道理该去内廷东厂狱里,再着督察院监审。可他自己就是东厂掌事,提刑部也够不上刑法,就扔这里来。 东厂跟镇抚司也算裙带关系,扔过来就是放水做样子。 祁聿每回来都跟大爷样,真是怪哉。 程崔看着手上公文,对身旁不敢动的人道:“照公公吩咐办事,看我做什么。” 刘栩一听陆斜来报祁聿重病,放了手中事务便去御前跪求陛下,问能不能早早私放了祁聿。 明知现下时机不对,可刘栩还是软语求了好大一通。 建成帝丈量局势,可还是容不得刘栩这样跪,将关祁聿十天改成四日,允他再关两日就放回来,让刘栩先带着太医去诏狱看看人。 刘栩着人带路诏狱,入眼看见的便是清姿如玉身姿伏在膝高的小桌上吃面,他门外正杖着人。满室是塞了口怆地呼天的惨哭嚎叫,但祁聿挑着面置若罔闻。 旁边地上一个昏死过去的人,脊梁上全是血,便是不死,也半死不活。 活脱个奇谲场景。 伴着诏狱诸般难闻气味,刘栩觉得太阳穴顶得发涩。 祁聿看见人,扬声:“翁父。” 她拿筷子指门,立即有人开锁。 刘栩伸手接过给祁聿带的衣裳食篮,垂脊进门。 她住惯这等污秽之地,刘栩却是数年间少踏足。 祁聿解了披风铺桌旁,邀人同坐。 咬口面,扭头问:“今日我能回么。” 刘栩看着挨凳上他的衣裳,深深望进眼里,拨了衣袍坐下。 打开食篮端出几道菜,将碟烩鸭丝推祁聿面前。 “回不去。” 祁聿夹筷子鸭丝丢面里,‘啧’声。 脑袋伸过去:“我昨夜起了高热,现在还没好,再住几日回去就该起不了身了,之后能放我两日假么。” 刘栩看着递来的脑袋,祁聿这是要他摸? 他抬手,祁聿没退,他气息浊下,手背直接探过去,是还烫,可见昨日病得多重。能听见肺重但不见咳,该是还好。 刘栩着迷手上烧炽,忍不住地蹭了蹭。 祁聿这是烧糊涂了,还是在给他什么甜头。 “闫宽送的人你舒服了?是不是也要保他?” 刘栩整条手臂僵住。 他不喜欢祁聿打听这些污糟事情。 “李卜山留下的东西不多,就他了,你给翁父留点念想?” 可见刘栩知道闫宽做了什么。 祁聿用筷子敲敲刘栩手,沾了他一手背面汤,刘栩此刻也干看着不敢擦拭。 顺着祁聿筷尖看出去,这时他才听见外头鬼哭狼嚎的呜咽、已然求不出话了。 仔细看下手的刑官,他们只打腰脊往上数第三节 骨头,听这声脊梁早就打断了。 祁聿森冷声锋利如剑。 厂花之争 第118节 “他宫门前杀人叫我背锅,那日若不是我行杖期间拦了几名行刑官,你知道闫宽要杀多少朝臣么,十一人。他要满足翁父心思,要我死,你叫我饶他?谁饶我呢。” 真是叫人挑着好时机了。 防住了陈诉、赵氏合,没想到还有更胆大的。 祁聿将鸭丝搅进面里,素面一下沁起油花。 “十一位东厂刑官不听我这个掌事的话下重手,随陪计报的刑官察觉有疑拦下的四个,剩下七位也想当众瞒骗。离得近我踹掉两个,才死了五位。” 那日她当场拦刑杖,还有官员觉得她是作秀保命。 “一共十八人不听话、与闫宽同流,人数不少啊......” 她歪头看刘栩。 “有翁父示下么。” 刘栩蹙额,看着手上残汤,横眉。 “我说的你信吗。” 这话说出后他心中惴惴不安,怕祁聿一时不能明辨是非叫他受冤,刘栩不想背这种误会。 他们本就隔阂深重,不能再误解下去。 “你说我就信,我最信翁父了。” 此间粗墙空壁落声,刘栩听他如此言语,心口涤荡说不出的热流,嗓子骤然绷紧。 “我未曾示下,是他一人所为。” 祁聿点头,低头吃口面。 刘栩瞧见他颈后剐蹭的一片淤青、周围起了密密的血丝。 她咬着面囫囵:“那你动了心思没。” 这可是难得能弄‘死’她的好时机。 刘栩看他肿胀的脸颊,神色蒙层晦暗。 “动过。” 祁聿‘啧’声,鼻腔重重出口气,“就知道你要忍不住了。” “闫宽这回不要命讨你欢心,你要保他么。” “是,你动不了他。” 第93章 战帖陆斜,你杀我一次。 这日天亮祁聿本就能回宫,他硬是拖到宫门要落锁才回,回来在老祖宗面前晃了一圈,脉也不诊,饭也不用直奔文书房值夜。 从内落锁,刘栩也没法砸文书房的门。 半夜祁聿高热烧的糊里糊涂,陆斜又爬窗进来伺候半宿,早上两人醒在一张榻上。 早议祁聿看见陆斜进门,神色无意识避了避,抬手摸把腰间衣带。 陆斜瞥见他小动作,脑中覆过昨夜种种,挑眉悄悄勾唇一笑。 不过是给人散热擦拭强行脱了他两件罢了,一夜无事。 今儿早议这张桌子座次排序诡异,闫宽占了赵氏合位子坐到祁聿对面。 陆斜看着桌面有些喘不过气。 再看祁聿脸上淤青,更是忿忿不平。 凭什么闫宽随堂之身能坐秉笔的位置,四年前祁聿那般轻狂也没破这种规矩。 赵氏合都不在意,祁聿更是视而不见。 将一早文渊阁送来的折子梳理结果呈给老祖宗,几处要务述给桌上诸位听。 桌上每位呈诉手中事务结卷,老祖宗该签的签,该用印的用印。 议事最后祁聿开口:“庚合、许之乘、陆斜,你们将六部、五寺、十三布政司上半年所有事务核定叫他们做出来,回宫这么久了也该做好了,月底前放老祖宗桌上。” 这些送去内阁核定、跟内阁共签还要时日,本该七月交,七月宫内外事故频发,耽搁挺久了。 再延滞往年里走,整年的帐录就更不好做。 祁聿看着手上笔录,轻斜抬头望向赵氏合。 “赵秉笔,辛苦你将朝廷四处军中事务总览替陛下细看看,我们监里就你一人熟知军中事务。” “我去户部陪算这九月朝廷上下的用度。” 闫宽没听到自己名字,桌上轻轻咳声。 祁聿头都没抬。 “你胆大包天行事自有度量,无需本督提点。还请闫随堂自行差事。” 她从桌上捡了几本一会儿要行差的文书,“翁父,我昨夜高热此刻尚未褪尽,先去诊脉、用药,一会儿再有细商着人通知我便成。” 在没有老祖宗散议吩咐下,她直接起身出门。 闫宽在身后压怒喝:“老祖宗,他一点规矩也不懂!竟如此猖狂。” 祁聿听着闫宽的话追上来,脚下顿也不顿直直朝外去。 这人虽是李卜山带出来的,但比李卜山差太远。 她要是猖狂,此刻闫宽根本坐不上桌,早被她下诏狱次日就随着那十八位一道打死了。 “坐下,不管他。” 刘栩瞧着那道风姿出门,望着桌上整理的一丝不苟的事务,心口渐渐煨把温热。 祁聿没小性子就不是他了。 陆斜余光量着人出门,收气屏息。 光是指腹悄悄掐紧衣袍,随后松肩莞尔,祁聿才是自有度量。 祁聿下招狱后,老祖宗近日宠闫宽宠得内廷皆知,甚至为他开了这回西厂擢选人的范围,将原本就陈诉跟赵氏合的机会分出去,扩至整个内廷。 老祖宗朝陛下进言可往下拔擢,陛下也允了。 虽然众所周知此例是为了闫宽所开,但十二监诸位掌事一时热闹沸腾。 毕竟闫宽动了陈诉跟赵氏合两位权柄,能不能活到受封那日也未可知,可此遭众人也算是有微末机会,集体受益。 回宫后祁聿日常养病办差,常忙得看不到人在何处,或者躲在秉笔直房,陆斜上门都叫人拦在直房外不让近身,事务全交给祁聿掌家呈递。 且祁聿给的差事叫他行的偏远,陆斜更是没空近身。 祁聿是故意与他疏远的。 直到祁聿再次文书房夜值,他又去爬窗,薄刃刚插。进窗栓,一道轻轻的力固住里头。 陆斜手立马不敢动,生怕划到里头的祁聿。 他嗓子於满笑声,正要喊‘干爹开窗’,祁聿冷冽声从里头倾泻而出。 “不准再来。明日去东府光明正大找太子,告诉殿下我说的时机到了。七日后拿着我四年前给你的签票、跟你的‘战帖’去经厂——战我。” “签票就求我饶你一月。” 祁聿与殿下约的什么时机? 陆斜脑子猛地一怔,两耳至脑子没悟过祁聿这句话。 迫切看窗想看清一点微末人影,却因里头全是文书不能燃灯,浓黑叫他仿如睁眼瞎。 陆斜只知他们只隔一道窗,却不知道祁聿站在那里。他反复也寻不清人影,只觉得难受。 撬窗的刃反刺了他的手,但陆斜不是指腹疼,是心。 他嗓子惧到颤抖:“祁聿,你再说遍你叫我战谁?” 战祁聿? 像四年前祁聿以命搏杀边呈月那样去战祁聿? 一共六十日期限,饶他一月,剩下一月祁聿如何杀他兼自救。她杀不了自己算作祁聿无能吧,那祁聿是什么下场? 他一时想到祁聿前几个月同他问的话:你也会将我送上老祖宗榻上吗。 陆斜脑子浅浅一转便清楚了。 不能是赵氏合,因为他通过赵氏合做成秉笔,于他落手西厂也没太多裨益,反而用祁聿去叫老祖宗开心才有用...... 祁聿又在以死谋生。 凉夜冷寂,陆斜握拳喘息不上气,颅内沸腾到他几近神思不明的地步。 祁聿声音贴窗:“你杀我一次,老祖宗才会给你西厂。” 闫宽这回杀她不成就被老祖宗保下了,陆斜需要站到老祖宗身边去才能如愿以偿,她也才能如愿以偿。 外头有月,祁聿看着窗外模糊的人影,咽嗓。 手轻轻隔窗点了‘陆斜’脑门,指尖多了丝自己未察的缱绻。 “陆斜,照我说的做,我无事的。我需要你争西厂帮我架空老祖宗权势,当我求......” 里头惨白凄色声音字字杀他,在祁聿后半句要出口时陆斜急急断祁聿话。 “我去。你别说了,你叫我做什么我都去。” 他听不得祁聿低声,可他也不想同刘栩站一遭对付祁聿。 即便是假的,他也不想站到祁聿对立面去。 内廷规矩他也清楚,‘战帖’一出非要一条性命不可。 祁聿如何保住自己又保住他的,还能从陈诉、赵氏合跟闫宽手上争到西厂的。 “你真会没事吗。” 厂花之争 第119节 陆斜知道祁聿行事周全、有分寸,能这样同他开口必是全然备好。但祁聿向来也对自己狠心,他是丝毫不畏死的,行事偏激很难不自伤。 他抬手贴窗上,祈求能触到祁聿半分。 可掌心空空什么也握不上,人明明活生生在眼前,就是看不见、触不到。 肩胛内缩,叫他胸腔破了个无底洞,空落落尽是寒风,冻得陆斜周身生疼。 祁聿看窗上绰约模糊的影子缩起肩,轻轻声。 “我没事。” “你当初为权势已经求了随堂,再为权势求秉笔也合理,不会有人心疑。” 陆斜听得直蹙眉,胡说八道,我回宫求随堂之位是为了你,跟权势有什么关系。 眼下祁聿棋局里有他,陆斜知道自己该为祁聿动了。 他咬紧后槽牙,随着翻覆心绪激涨狠狠压声。 “祁聿,你最好说话算话没事。要有事,日后我也定拦着你插手西厂,坏你所有计划,听到没有。” 赫然相逼下的几分锋锐扎得祁聿贸然一怔。 她想起那日镇抚司陆斜逼问自己私伤放大的脸,往日眼中明媚澄澈荡然无存,乌黑的桃花眼深邃犀利。 那时一副审讯样子犹如此刻语气,是种言必行的坚决。 “好。” 她敷衍又嵌了一二分真心应下。 祁聿抬手想覆窗上陆斜的手掌。 只听窗外一声搅着言不可诉的难过。 “祁聿,护好你自己。行到难处你弃了我,别叫人捏着你的把柄。” “我有殿下,不会死。” 祁聿的手颤了颤悬停在半空,她没敢触碰上陆斜。 宫中九年第一次有人说弃了自己保她的。 陆斜真蠢。 祁聿伸手敲敲陆斜伸进来的薄刃,“你回去吧,以后不准来了。” 被人发现夜翻文书房可是要处死的,这里任何一册文书俱是国家机密,都值人一条性命。 陆斜踟蹰下收了刃。 “你等我搬去与你住同一个院子,我就不爬文书房了。” 届时一个院子更好爬窗。 祁聿听出陆斜意思,就端目看着窗上影子。 浅浅扯唇:“混账东西。” 窗外窸窸窣窣一阵细声过后,祁聿手贴在陆斜放置过的位置。 “真是欠他的。” 还是陆斜害她,陆斜不回来自己虽然行的艰难点,但不至于多替一人铺路行这么些辛劳。 希望日后陆斜能少恨点她,记得她眼下艰辛跟真心。 天亮所有人都觉这是平常的一天,直至下午,前任太子詹事写的‘十六谏’忽然在京城起了大风,街头巷尾全是唱颂陆詹事的词阙。 不过数个时辰便传进宫廷,甚至连陛下也想起了‘十六谏’,甚至问了句陆斜与陆詹事是何关系。 祁聿听到消息时正在屋子前晒太阳,边批看文书。 手上笔一顿,一滴墨落下,她掌家赶紧伸手一捧,悻悻道:“差点毁了道文书。” 她搁下笔:“陆斜要争西厂掌事?” 来报的人跪地上不敢动声,内廷上头这些神仙打架,他们下头传话都得谨慎小心。 见人伏地不动,祁聿掐嗓冷笑:“他好大的手笔,连死了多年的亲爹也搬出来了。” “闫宽在哪里,气死了没,这回狗咬狗真精彩。一个两个没本事的往上硬凑,陈诉跟赵氏合都要烦死了。” 她顽笑地抬手示下:“去,照本督的令在内廷开个赌局,看他 们谁先死。谁死了我赏一锭金的安葬费。” 往日宫里有这些大戏总是热闹的,她不开也有人开。 这两位明面上与她都处得不好。 她随身掌家拿帕子擦了掌心的墨,倾杯人参茶捧给她。 “批了半日可算见着您休息会儿,润润嗓。都坐了两个时辰,要去看看热闹么,听说他们在护城河那边吵起来。” 祁聿端起喝口热的温嗓,摇头:“畜牲斗殴有什么可看的。” 忙起来忘了喝茶,现在嗓子干涩的刺疼,她伸手再叫人倒杯。 “都卯正了(下午六点),翁父什么时候回来,我饿了,遣人去催。” 第94章 悖逆陆斜到底要干什么。 饭用完祁聿想回屋,刘栩起身斟了两碗茶,她看着盏子摆开又徐徐坐下。 “今日陆斜这事你怎么看。” 刘栩先捧给她一盏,再自己坐回去捧起自己的。 刘栩这是在问她看法。 她指尖戳戳碗盖,不轻不重吐口气。 “前朝现在知晓跪求陛下不启西厂无用,便开始主动替西厂寻人、做我们的主。” “于他们来说陆斜确实是最好的选择,簪缨世家出生,祖上好民声自不用说,他进宫的又晚,还一直外调衢州,与司礼监不亲。他只要清清楚楚跟那帮文臣说清楚回宫因由,那帮文臣便会向皇爷力顶陆斜。” 刘栩从茶碗旁看他,淡淡扯唇笑了笑,静静听着祁聿劈析。 祁聿携过茶喝一口,眼中携满鄙夷。 “他个靠翁父摘花进来的天降小丑,与司礼监关系也不亲厚,又背靠殿下,若如今被文臣推为西厂掌事,那西厂日后是前朝的、内廷的还是殿下的?” 神色归为淡淡。 “西厂之事我内廷放话只字不言的,以免有碍翁父心意。但陆斜容我张次口,内廷谁都做得,唯他不行。一个和前朝混成片的人,未必与我们连心,西厂得我们自己拿住。” 刘栩润口嗓后轻轻斥声:“你大胆,西厂是皇爷的西厂,哪有什么前朝内廷。” ‘啧’,他们二人间说话就不必如此细究。 祁聿掐眉,扬声:“是是是,翁父说得对。我言失,要掌嘴么。” 刘栩看祁聿混笑一副狡黠模样凑近,耳旁落声。 “该是您的才对。” 明朗音色犹如耳旁炸个烟花,刘栩循声将人笼进眼底。 橘色烛火中祁聿整个都在发光,姣姿容颜配上他惯来百无禁忌的恣意性子,简直属是上佳公子,他指腹悄悄使力将瓷碗捏紧两分。 祁聿被刘栩眼神烧一把,迅速搁下茶起身:“走了,翁父早些休息。” 刚出门就见闫宽送的人为首候在门前,她粗粗扫眼就往自己屋子去,与这人才错身,那道影子便起身进门去。 世间万象,有人千方百计逃离的地方还有人挤着往里钻,当真是个烂天烂地。 近日内廷争这个西厂掌事‘闹翻了天’,监里所有人在老祖宗、陛下面前争脸的,彼此拉帮结派要给对方摁罪的。 她一人独坐局外自在快活,完全不沾跟西厂相关的任何事宜。 明晓的祁聿放话不言西厂之事,还是有不少孝敬她求几句点拨的,祁聿一概视若无睹。 即便不见,桌上礼单也渐渐拉长,就连陈诉跟赵氏合也想拉拢。闫宽也想来,但踟蹰在门外三五遭不敢进门,知晓祁聿还记恨左顺门的事。 今日大早秋雨携风杀的倏然,一夜皇城凉。 祁聿破天荒偷懒一回没提前去经厂,而是等着下值回来换洗的老祖宗一道去。 两人一路轻松,到了经厂门前祁聿肃然觉得空气中紧绷,惯是见过场面的刘栩也嗅到了里头些不正常。 刘栩沉气跨过门,只见司礼监几位、和十二间诸位掌事都聚议事厅门前。 陆斜身旁掌家手中覆着白布的乘盘,他僵着颈子缓缓看向身旁的祁聿。 陆斜今日是为了向文臣们投诚,以祁聿或赵氏合作为敬礼宣誓效忠么。 祁聿进门抬眸便瞧见议事厅内外赵氏合、陈诉跟陆斜对站,几位随堂、少监被此幕堵在门前,无人敢进。 陆斜贴身掌家手中之物她用过两次,熟悉的不能再熟。 眼下震愕片刻便笼为沉郁,步子也重了些许。 特在陆斜脸上看两眼,人比上次见瘦了一点点,精神尚可。 这几日他过的日子自己清楚,但未出手帮过。 她进门后所有目光针扎般聚过来,祁聿从胸腔深处拖声笑。 鄙夷出口:“是在等我才能唱这出戏么。” 余光浅环,所有人眸色都发紧,大气不敢出,她照着规矩慢老祖宗半步随在身旁慢慢往里走。 祁聿一副泰然自若,丝毫不惊。 “我来了,开场吧。” 祁聿随意的腔调就如同坐戏台下点了一台戏般,分毫不觉这是杀人性命的景。且他自己的性命也悬了半截在台上,随时会被人强拉上台被迫演出。 陈诉遥看步步往里踩的祁聿,再看向陆斜。 知道此物与自己没干系,但他看见刹那还是会想起四年前祁聿那日,将人气息扼得好一阵难受,神经下意识生了股紧张。 厂花之争 第120节 陆斜今日这封‘战帖’下的格外是时机,前朝此刻哄抬他,现在内廷都以陆斜亲文臣而聚在一起刁难、诬陷、杀他。 ‘战帖’下了旁人不能插手,便成了一对一的局。 再对陆斜动手的就要向对方投诚,这便成了公然在内廷站队,日后再有政变,可就难言下场。 陆斜风头正大的头一日,有人顾及他是祁聿唯一的干儿子不敢冒然动手,次日赵氏合提点众人后就扭了局面。 唯一缺憾的是陆斜在内廷经手事务太少,根本拿不住他太多缺攻杀。 现在众人都将手上事务挖了坑的朝他手上递,早晚有日能给陆斜捅个窟窿。 他内廷没基础,一个破缺就够万劫不复。 再说也有旁的招数。 当下祁聿也保不得他,不然他一人想握两厂的心思就瞒不住了。就祁聿那点心思,老祖宗断然不会叫祁聿如愿。 祁聿冒出半分心思偏朝陆斜,陆斜当场便会毙命。 老祖宗生杀不需要由头,点笔一行无罪也是定罪。 刘栩再定睛看眼陆斜笔直的身杆。 廷内唯二能将阉人职袍穿出官气的人,不过他与祁聿相差甚远。祁聿清流冶艳之姿,他姿容上乘却过于硬朗,文隽气比之祁聿少之又少。 陆斜挺肩、下颚微微内敛,一双如炬眸子紧盯祁聿。 此景刘栩缄口,细细忖度这番景象,看眼身旁祁聿抿唇。 闫宽瞧着人进门,路过陆斜时扔一句‘大逆不道’,速速挤站到老祖宗另一旁去。 因为陆斜近日对他冲撞的可谓厉害,眼下陆斜作死他乐不可支。 陆斜掀了衣摆朝老祖宗跪下:“司礼监随堂陆斜,今日......” 话断在口舌下,眼眶中的人叫他往下开不了口。 陆斜额角青筋爆裂,浑身紧绷僵硬,气息重的众人有所耳闻。 所有人小心谨慎屏住呼吸看此幕,等着陆斜说出要战的人名。 这又是司礼监变天的一日。 半夜下的雨,湿透的地氲起寒气拢在每个人身上。 祁聿伴同老祖宗往监里走。 祁聿无奈又嵌着愠怒尖锐开口:“近几日前朝文官给你摇旗呐喊,几声闲言碎语撑得你有胆子在司礼监里撒泼。陆斜,你蠢成这样了么。” “司礼监真是每况愈下,一个两个没本事的小畜牲敢进来随意踩人。” 小畜牲点了陆斜也点了闫宽,闫宽听出来,龇牙咧嘴要蹦脚,被老祖宗抬手摁下。 祁聿冷哼掷地,重重砸了把陆斜心尖。 他有些愧色的垂眉。 刘栩抬手示意让众人进屋,祁聿跟赵氏合左右陪坐,陈诉今日也进了议事堂,支张椅子伴坐老祖宗下手。 几位随堂落座,十二间有事要报的掌事进屋候成两旁。 陆斜膝行到门前。 当他掌家那张乘盘入目,她 明显听到赵氏合气息微微偏斜重了口,然后尖锐目光刺来,意思了当。 祁聿冷冷启唇:“赵秉笔不用如此看我,此人与我早就缴帖不是我儿子了。今日这战的未必一定是你,还能是我呢。” “他如今是有人撑腰,目无尊卑,今日往这一跪是连我也没放眼里。” 赵氏合紧抿着唇,他从边疆调回来直任秉笔,靠近朝廷权力中心时他是开心的。 但一个启复西厂的朝议,就让他知道朝廷上下云谲波诡只在瞬间。 毫不起眼的随堂能凭借奉上一人,得了欢心叫老祖宗又片刻改了局势,内廷这等变度实在转瞬叫人不好揣测,与战场相似又不同。 这里无人有伤有血,却处处是伤是血。 祁聿人撑在桌面上,掠过桌上众人往外看,漫不经心闲散道。 “你要如何,直明来意吧,陆随堂。” “我与......”她抬眼赵氏合,“赵秉笔,你选谁。” 这话满嵌杀意戾气跟疏离钉来,陆斜没想到再一次跪在这个门槛前是这番景象。 第一次是遇上,第二次是相杀。 祁聿声音如此轻松是自笃不会出事,周遭万全是吧,可他唯独没将自己放好。 他缓缓抬头,敛眸不敢直视祁聿。 唇齿磨蹭半响:“不敢。我就想求祁秉笔庇护,知晓您不插手西厂之事,但......” 庇护? 祁聿登时蹙额,陆斜话说错了吧,那夜跟他说的可不是什么庇护。 目光再看向陆斜便不自觉地发紧。 陆斜示意个动作,他掌家将乘盘托到陆斜身边,他抬手掀开白色粗缎,一件崭新熨抚平的赤红职袍赫然入目。 众人目光再一次聚到祁聿跟陆斜二人间来回。 祁聿的衣裳怎么在陆斜手中,还被当众呈人面前,他们这是什么关系。 现在又是什么情况,不是‘战帖’? 隔几年看祁聿胆大包天惯了,有人如此承托东西下意识就觉得是‘战帖’。 祁聿死死蹙眉,看见自己职袍瞬间心底噎了口气,指腹悄然抓紧自己袖口。 陆斜到底要干什么。 刘栩吐声笑偏头:“那日去诏狱看你,你未着的衣裳怎么在他手上。” 他出宫的前一日是吩咐陆斜贴身照顾病重的祁聿,晓得两人处了一夜,但下人来报是一直开着门,说是陆斜在擦地。 开着门虽无人会往里瞧,二人也不至于敢开着门在他‘眼皮子下’做些苟且吧。 祁聿闻着耳旁提点,黑脸解释,“他擅作主张洗我衣裳给洗破了,小事晚些同您说。” 她脑袋气呼呼拧出门外,冲着陆斜恶怒:“你到底要干什么,赶紧说了滚进门议事。一件衣服不必还我,我有的是。” 陆斜当众虚晃一枪,她现在恨不得出门给人一脚,这到底在行什么事。 不还也就是不庇护。 陆斜闷了闷,不紧不慢从袖中摸出张签票,上面是祁聿的名字与他的秉笔私印,纸张成色一看便是旧物。 “四年前我离宫时,您给的求天签能得您一诺,今日我能用么。” 这个节骨眼,众目共睹之下陆斜要她应什么。 祁聿:...... 合着那日交代的事陆斜明白,然后再次明知故犯悖逆她的意思是吧。 她登时气急,横眉怒瞪:“西厂之事我不插手,除此之外皆可。这个签今日你瞎求就当作废。” 陆斜指腹夹着此签,字字千斤:“往下二十日我的事务,劳您辛苦替我接手。” 人前他们缴帖,干爹儿子称呼就不好了。 祁聿掐眸看过去,现在不少人在他的活计里动手脚,她接手后陆斜一身无事,再要寻他错漏便只能寻旁的...... 倒是黠慧,也是死招。 与她之前吩咐能达到的效果相差甚远。 “你......”祁聿欲言又止。 看了眼桌面上诸位,尤其是在赵氏合跟陈诉两人面上多做停留。 陆斜用她衣裳在大庭广众下如此作用,逼她强行拧成一伙。 她抬手掐了把额角,“去将陆斜手中签取来叫老祖宗、陈提督跟赵秉笔看看。” 这是证明签确实是旧签。 祁聿诚然向两位致歉。 “今日非我要应,实在是这个小畜......陆斜胁我至此,还望二位雅量莫要记恨于我,他日你们只管对准仇冤。” 祁聿体内淤塞,喉咙也闷,不得已咬牙怫怒:“往下二十日事务我帮你总揽。此事过后日后你我再无瓜葛。” 她心里叫骂,怎么不让她做一辈子牛马,给他陆斜行一辈子差呢。 陆斜看祁聿此刻火冒三丈颤了下脖子,此外他嘘嘘平口气。 自己不回宫,西厂照样会开,主事任谁都不会妨碍祁聿行径路程。 不能因为他打破祁聿计划回宫了,祁聿便要替他多斟酌一份前程。 他的人生为何要靠祁聿一臂撑护,而非来日不可是与之并立之人。 他该一步步走向祁聿身边才是,这回他非要知道祁聿自己叫什么。 第95章 路转只可惜祁聿不懂也不珍惜。…… 祁聿看着面前自己的职袍,后背该有的洞被织补完整,看不出原本破损的位置。 她衣裳这块锦的洞是揉搓变形成的洞,那块丝线都软了、断了,不好抽补。 这手艺一看该出自宫中尚服局资历较长的那位姑姑,她厌恶阉人至极,短短时日陆斜是怎么叫人给她补好的。 旁边是陆斜原本今日要看写的一盘文书,想到陆斜跪门前的话,恨不得翻手就给扔门外头。 陆斜个坑爹玩意。 听到身后楼梯声,祁聿缩椅子里。 厂花之争 第121节 疲惫出嗓:“别问,问就是后悔四年前给他那张签,我也没料到他能用的这般混账。” 能上这里三人都是想求答案之人,虽不知来者是谁,但能先斩了对方话语。 “嗯。听出你当真后悔了。赵氏合已经将陆斜身为内官私谒太子殿下呈到陛下面前了,看眼下时辰,陆斜应当到了御前。” 身后陈诉声音沉沉一响。 祁聿循声睁眸,心底一片掀过天的浪打头上。 她沉静开嗓:“哦,你不用担心我去救他,也别因件衣裳试我跟他有无私情,我担不起翁父一怒。” 她将桌面自己职袍轻轻敲下,万分笃定道:“陆斜与我无关。” 陈诉之前不用此法杀陆斜是怕得罪殿下,现在是眼见陆斜以差事上捉刀杀不了他,而陆斜整体势头不对了只好出此下招,冒着得罪殿下的风险举杀陆斜。 赵氏合去陛下面前呈告,陈诉来是绊住自己的脚。 但祁聿真不会在明面上与陆斜有交,她跟陆斜,明显自己更贵重。 且陆斜不一定会死。 他虽犯了御前贴身内官私谒太子的重罪,但他还是有条生路的。 因为他跟内廷不亲,他跟文臣不亲,他跟整个朝廷都不亲,甚至他跟太子都‘不亲’。 他只跟自己亲。 陈诉看祁聿面色不动,周身放松地倚在座里,脑袋朝后吊着,素瓷玉质的面容倒置眼中。 祁聿整条颈子牵直,这个绝美姿势真是方便来上一刀,且死状定是精美绝伦。 祁聿浑目,笑得轻蔑。 “我行事日慎一日,”她嗓子‘唔’声,“我要是你,在陆斜亲爹‘十六谏’出来 那刻就会想法子钉死他。因为他无内廷根基,太容易与朝臣一体了。” 祁聿嗓子淹声十分沉闷,开口意不明、思难猜。 “事不至大,无以惊人......我不会像你们自以为是要拖到现在,以私交殿下与前臣的手段弄死他。这样不是更让陛下显得咱们与前朝对立么,皇爷不喜看见的,你又不是不知。” 皇爷是不喜欢看见内廷宦官与前朝文臣戾斗,可不是不斗,但历任国主更不喜贴身内官私谒太子与朝臣。 陈诉缄默半响才轻笑地看向祁聿:“无碍,这条重罪够陆斜死一万次了。” 祁聿不解,随着陈诉坐上桌的方向转目。 “你们用最简单的方式找人捅死他不更方便,怎么不做?你个提督大太监掌尽内廷,这几日寻个人在他饮食、用水下毒也能弄死他,怎么叫他诸般防着蹦到了如今?” 陈诉抬头看向对面祁聿。 “你真不知?” 他怎么不信呢,陆斜可是完全复制了九年前祁聿在宫里苟活的招数......不过陆斜没被人折腾过,体力远比祁聿好多了,没受大伤罢了。 但陆斜没祁聿命好有老祖宗庇佑,众人对陆斜下手可比当初的祁聿重得多。 祁聿被迫从陆斜事务中取出一册,两眼一睁就烦,随手又扔进去。 “我知,但我不知你们为什么弄不死他。启复西厂我说了一概不管,自然不管,你当我是什么人。” 当你是什么人,自然是为了杀老祖宗不择手段之人,眼下这么好的父子局不用多可惜。 陈诉点头,“好。反正你们父子早就缘尽。” 陈诉起身寻茶叶斟茶,一看便是打算将她看住,陆斜生死不传来他是不会放自己了。 “一会儿老祖宗要为我传药,我喝四道后的淡茶。” 祁聿颐指气使的方便,陈诉拧头,他被迫拿着陆斜的文书看起来,眉毛拧得不像样子。 底下人想害陆斜,文书内容自然九分真一分假,事务不熟悉的一张文书恨不得要跑一处京内府衙核对实情。 有些外地事务上禀的内容也会故意写偏差,这些都是一式两份,陆斜无法求证若是批了,票拟会被换成真本,那就是真本内容批看有误,老祖宗、内阁、陛下无一不责。 若是随意打回假的,立即会被人换成真的打回去,这个到了原地一看再封回来,若出了灾陆斜可就要受惩了。 别说西厂了,延误国家重。政有没有命还未可知。 祁聿改看第一张就晓得他们手法,但她日看夜背,京内京外事务烂熟于心,大致事务账目心里门清。 便是看假的,多少也能推些实情如何,批起来有障碍、需要冥思,但尚能下笔。 陈诉看祁聿提朱笔样子实在灼目,茶他换了五杯热的,连药都禀上来了温了小半个时辰,人还稳坐八方一动不动。 这份心定专注实在厉害。 他甚至觉得此刻唯一能让祁聿停笔的就两种情况,一是杀了他,二是老祖宗骚。扰他。 等祁聿看完最后一张搁笔,深呼吸后第一句便是:“陆斜真混蛋啊,坑死我了。还有你,这都誊的什么乱七八糟,招挺阴的。” 她捡起桌上的茶就往下吞了大口。 陈诉手拦慢了,叫祁聿生闷了一杯凉茶。 他脸上惊起神色:“你怎么凉的也摸不出来,你要是明日咳了我可是不负责的。” 陈诉速速走到窗边冲楼下叫喊:“老祖宗给祁聿备的参汤端上来,再去太医院端碗驱寒的汤药来。” 祁聿坐在原处心里也密密麻麻惊惧,因为日常背后溃疡就会叫她起热,隔三岔五喝竹茹水就是在压疮疡。 咳嗽难好不说,还会加重疮疡带来的高热。 她日常不受皮外伤,这个只有外伤引起的疮疡高热怎么叫宫里太医摸脉,一摸就难解释。 每回看太医,她总要给自己‘不小心’整些外伤,才能光明正大吊着好养一阵。 譬如老祖宗鞭她回,上次宫内叫人刺她一回...... 现下为陆斜赌一把,若是生了意外......她神色不稳起来,幡然后悔,不该为陆斜吃一杯冷茶叫自己不好过的。 祁聿看着手上茶碗愣着自我安慰,没事的,一杯凉茶,驱寒汤能压下去。 现在不是很冷的天,今年进了十月才第一场正经的秋雨、下冻。 她看眼略微慌神的陈诉顶掐住额角。 “陆斜生死还没消息?这么久了,要死要活也该落地了,我一会儿要回去陪老祖宗用饭,不然你一会儿陪我回去。” 陈诉此刻面目不详地转过脸,以一种不可端倪之象看向祁聿。 “你不问我正要说,陆斜被陛下锁了。” 室内寂静至落针可闻,祁聿跟着掐眉,一脸文隽也生出半丝裂缝,完全瞧不出阴晴。 “锁了?不是杀,不是放。是锁了?” 陈诉重重从鼻腔哼出一声厚重的声。 诡谲怪诞道:“是,他被皇爷口谕锁了,不是杀、不是放。还锁在御前的值房里间。” 祁聿心安一片,还好,殿下也没完全不做人,给陆斜选择,也给陆斜看了保命东西。 陆斜胆子也大,敢拼成如今境地,也算殿下没白选他一遭。 日后国君易主之后,陆斜这个掌印位置差不多定了,他算是真的来日锦绣,挺好,挺好的。 她龇牙忖思,“那此处没我什么事了,我回去陪老祖宗用了饭,就去文书房跟赵氏合换值。” 起身瞬间,特意朝陈诉申明,“我不会出手,你尽管叫人盯着我便是。” 陈诉看着人下楼。 今日祁聿是御前夜值,主动提出去文书房换是为了与陆斜彻底撇清。 可今夜再不救一救,明日天亮陆斜说不定就来不及了...... 他再盯祁聿几眼,一直看着人到经厂院中,祁聿一边仰药一边往外去。 他脚下的灯,是盏他们此生无人能如祁聿这般光明正大用得起的琉璃盏。 祁聿脚前还有一片妙不可言的祥云。 风流之姿踏祥云而去......世上于他这样的阉人当真数一无二。 惨是真的惨,娇奢也是历年宫内阉人中最娇奢的一位。 老祖宗早年虽亏他亏的厉害,这些年却也将人养的很好。 陈诉艳羡祁聿的就是这点,这么大的世间能被人真心诚挚的念在心里。 只可惜祁聿不懂也不珍惜。 原来旁观者清也适用于祁聿这种一等一的聪明人。 陆斜被呈告陛下私谒储君这件事走向异常迷离,他先被陛下关了两日两夜,后东府殿下还敢来亲自替陆斜求情。 然后太子没受责,陆斜也放了,可西厂主事也没落他身上。 他以随堂之身活生生再踏进经厂时,所见之人寂然不动,就连议事桌上老祖宗只一句简单的‘坐’。 这场议事所有人都在暗自喟叹,陆斜是怎么从这样大罪下脱身的。 只有祁聿照旧不受影响走议事流程,散议后用饭,整张桌子上就他跟老祖宗两个能张嘴谈话的活人,其他人都跟断了舌的木头般杵着。 老祖宗搁碗放筷,膳厅所有人放下碗、停下筷。 祁聿再次带头起身:“您忙,我先去御前替您值着,申时来换我。” 刘栩看眼人点头:“午时抽空出来喝药。” “是。” 从头至尾,祁聿视线没偏过一分给陆斜。 刘栩支手:“都散了,陆斜留下。” 第96章 骗人你重新算人心,窥生机,以我破局…… 那日谈话后,陆斜手握老祖宗符牍出宫,做个暂时的湖南监察使,手握生杀大权。 戴着好听名头,去南下杀一批依旧叫嚣‘君主受奸佞所祸’的‘逆贼’。 厂花之争 第122节 因其中牵头的一人与皇后直系姻亲关系,那边一直斩不下尽,但一直叫嚣也不是办法,将人拘在狱里,督抚不敢贸动,再三向京中请疏。 这层关系陛下未发明旨,但内廷不能不懂事。 说是遣心腹劝慰,实际是掩口。至于如何住口,就看陆斜如何思量圣心。 刘栩一招将人调出宫,众人不知为何,这是要去宫外借刀杀、还是将人荫蔽护住。 但隐隐察觉这件西厂之事要落定。 左顺门五名被杖死的官员冤屈,拖拖沓沓最后给祁聿上了个衣冠办事的惩戒,叫她戴刑办差,时间未明。 前朝一片不满,却被高高的宫墙挡在外。 陆斜回来这日,同样的随堂职袍,却显得人更挺拔松鹤,也愈发沉稳内敛。脚下生风的朝经厂议事厅去,一路无挡。 祁聿循着门前动静粗粗抬眼,视若无睹地扭开脸,将手中事务给庚合发一份,嘱咐要点。 陆斜瞧着廊下祁聿身上锁链,腕子连着腕子,脚踝锁着脚踝,刑具正够他基础活动。 祁聿一丝受刑异样也没有,同庚合谈论事务。 脚下歪几步路顿他们身前。 “哟,新衣服?” 祁聿这道刑法是原本属于前朝官员犯过却任上续职用的,竟叫个内廷阉人用上......陛下也怪疼他。 庚合猛地抬头看向陆斜。 他往祁聿身上的刑具叫什么? 新衣服? 没听错吧,往时陆斜从来不会在祁聿面前如此放肆,一直乖顺、祁聿说一不二。 今日......这是上次私谒殿下的大罪没死成,如今得了文臣顶靠跟老祖宗赏识后底气足了,开始暴露本性? 庚合眯眼看去,陆斜神貌舒扬,眉峰眼底都嵌了丝非常清晰的隐戾跟怨愤。 人是一样的人,风姿却斗转,从一派和煦温亲变得有些......谲而不正,叫人琢磨不明,总之判若两人。 祁聿无波无澜抬手给庚合文书,铁锁声音在空中不轻不重地坠响两声。 她话语冲着陆斜:“好看,改日送你一件。” 果真再见就不一样了,变了,变化很大。 她看眼陆斜随即敛眸,悄悄舒口浊气,却如何也吐纳不出去。 从陆斜回宫,自己就清楚他必然要同这满宫阉人一样,日后变得人不人鬼不鬼,想杀不想杀的人,照着局势、圣心都得杀。眼下之人、之案有无冤屈、出口黑白会不由己。 是是非非要度势,度大势,自己能从中斡旋的少之又少,泯灭一丝又一丝人性。 陆詹事恐怕没想到自己数年心血熬写出来的‘十六谏’,竟然给亲儿子铺了条权宦的道路。 她亲眼望着陆斜走到此境,这算不算她亲手杀了陆斜三次。 还不如当初救下,就一刀将人送下去。 陆斜皮笑肉不笑,“我去忙了。” 声刚悬于半空人已经错身而过。 庚合一声哼的阴阳怪气,“你觉没觉得......” 祁聿先一步点头。 “往日装得好吧,懵然无知大智藏拙,簪缨世家长大的怎么可能没城府,也不知是位什么主儿,会将司礼监变成如何。” 她看向远边的天,清澈瓦蓝,与昨日没有任何不同,却又十分不同。 轻声:“随他便,反正与我无干。” 晓得祁聿内廷人际关系一向凉薄,诸般交涉只是事务维系,但他这样说,庚合一时语塞。 “你怎么一点也不在乎。” 好歹也是盟过帖亲自收的唯一的儿子,还一道滚过榻。 回来至此相处亲不亲、疏不疏的怪诡异。 她一本文书悬空在指尖掂掂。 “我不是在乎过将人送出去了么,回来我能有什么办法,旁人人生不宜插手。” 陆斜终归有自己的路,他们共程一段罢了。 是这个理,祁聿已经尽力相护过了。 庚合见人风轻云淡中多了抹未曾见过的遗憾,他尚未看明祁聿已然转身。 这些时日听惯廊下、室内与祁聿共处这种锁链声,今日突然觉得铁索滑在地板上的声音异常刺耳。 陆斜夜间再去文书房爬窗,想过祁聿会从里上锁,却不料去的时候祁聿特为他开了条缝,他将未开刃的薄刀插进发髻中。 跳进室内,瞧见层层书架中有抹微弱烛光,再听到几块铁索清冽撞击发生的碎响,确定祁聿在那处。 祁聿坐蒲团上,靠着书架凑着一旁的琉璃盏看书。 荧荧光晕散在面庞上,整个世间都宁静非常,也隽了股和雅。室内弥暗与他十分相融,几乎一体。 陆斜放重脚步,祁聿听闻后眉间蹙了蹙,不曾循声抬头,而是看完手中这章、以指腹夹书,再才掀眸。 “你来了。” “昨日皇爷刚说明日司礼监开判仿,你今日就回来了,看来是特意给你开的。” “湖南的案子办的好看,你很聪明。” 跟人狱中作赌,叫人输了一大笔还不起的银子,要么闭嘴回京银子两清,要么还钱,要么陆斜背负恶名将人杀了回京领罪。 挺周全。 陆斜听出他淡雅声音中十分割裂的生疏,仿若相熟又不相熟的模样,比之前那种‘呵宠’全然颠成了另一番样子。 他无碍两境之别地笑笑,蹲祁聿面前,指腹钩着一扯,他两腕中间铁索寒声在寂静中晃荡个没完。 “文书房不是不能燃灯么。” 自然不能。 “我不怕死的时候可以燃一次两次。” 又是这种鬼话! 陆斜死死握拳,指甲直往肉里嵌。 祁聿声音比之前清冽、冷漠太多,陆斜听得不痛快。 他知道因缘在何处。 不在自己私自逆了他的话,而在祁聿明白自己日后会自度、可能会时不时逆他的意。 祁聿一向不信人,自己若真如此,他眼下可能怕后悔让自己承接西厂了,如此疑心偏偏也不言出来。 陆斜指腹再一拽,将人往身侧扯近半分。 “早想问你了,上次宫门前被打,你顶着两个巴掌办公跟这次带着刑办公,你一点羞耻心也没有吗。” 宫里便是下等奴婢被上司、被主子打了,行走都会掩着伤避人。唯祁聿毫无避忌,仿佛被打的不是他。 这种刑具带着上差,他也能丝毫不惧任何人神色在宫内外四处行差,仿佛身上刑具只是挂饰。 祁聿双腕被牵动,光晕下顺着铁索上的指腹循循抬眸,就着残光盯在陆斜脸上,漂亮的桃花眼中寒气森森的吓人,几分凌厉透骨而出。 她细细掐眉:“你怎么跟我说话呢。” 陆斜指腹绞动铁索,略温温嗓:“干爹知晓还问什么,不是留了窗叫我们今日将话摊开么。” 祁聿神色挣扎了下,她或许这回不知道为什么,因为陆斜比旁人复杂些。 人心能度,但她不敢往那个方向度。 陆斜咬紧牙,跪在祁聿身侧,手上狠狠捏紧铁链,直到整条臂膀都犯麻。 “你叫我去殿下身旁说时机到了,让文官们以我爹爹的十六谏一力推举我,那封给我在‘战帖’前几日的保命信笺,你的计划、注意事项里交代的一清二楚。” “朝内朝外你借太子一力为我铺好来日的路?我多稀罕什么西厂,多稀罕日后改朝做什么掌印。你怎么就凭着殿下的意思,还有你所谓为我好的意思摆布我?” 文书房层层到顶的书架徘徊他压低、又几近要压不住的幡然情绪。 祁聿缓缓抬眸,陆斜两鬓青筋爆裂。 怨恨、怪责、痛苦还有她看见但不懂的心疼,诸般繁复心绪杂乱地抛给她。 祁聿接不住,嘴角抿了抿。 “这不是很好吗,你按照我说的做你就拿到西厂了,你回宫难道不要权么。” 回来了,总要有日后吧,她不觉得给人安排有误。 对于祁聿的分外冷静,他更是胸腔促疼。 “我就问你,‘战帖’下内廷不对我动手,签票后你会如何。饶我一月里,够不够前朝官员为了保我向你下手。我与司礼监掌印最欢喜得意的你下战帖,朝外还不开心疯了,巴不得借我的手弄死你。这种境地你如何自保跟护我?你也不想我死对吧。” 陆斜眼眶血丝骤然密布,泛起的红郁郁难化。 祁聿手上的书颤了下,她又深深闷口气。 这么些年来自己的罪过抹的挺好,即便被人挖出一两道。以她现在权柄,再度抹平或者拖到‘战帖’结束完全没问题。 她想张口解释,陆斜浑身发颤的模样叫她重新闭上了嘴。 “祁聿,我查遍内廷就没见过战帖下双活的局面,我若最终不死,不是你无能算你输?你是要去死呢,还是准备去求刘栩那个老贼?” “找殿下那日我就气死你的独断专行,你有法子周全、但你自己受多少苦是一点也不看在眼里?你当那日我说‘弃了我’是假话哄着你捧我上西厂?” “哦,你还认为我是为了爹娘回宫的。” 陆斜一把摁住他的肩,另一只手死死掐住祁聿下颚,将祁聿往自己眼前一拖。 祁聿整条光洁的颈子直接扬进眼底,他毫不费力地将人拿在手中。 陆斜疯过头了,恶狠狠讥讽道。 “你怎么长到二十三,还如此瘦瘦弱弱叫人一下就拿住了!” 厂花之争 第123节 祁聿本能抽刃,陆斜膝盖朝他腕子上铁索上一挪。 一阵寒锁声激荡,回响还未落下,陆斜便死死压住他两只手,强硬锢在地面,叫人束手无策。 他余光阴戾看眼祁聿未成的动作:“祁聿,听好了,我是为你回宫的!为你!跟殿下、跟爹娘没任何干系!” “我就是疯了、有病喜欢你个阉人。” 从侧捅进陆斜小腿的刃刚嵌进肉里,手上刚喷溅了点热,脑子猛地被投了这句话。 祁聿仰着颈就那么看着陆斜通红的双眼。 “......” “你是疯了。” 诸多话磨在喉咙中,不知怎么这句话就被挤出了口。 陆斜对祁聿这四个字不置可否,甚至高兴祁聿终于意识到他疯了。 小腿外侧猛地扎疼知道是什么造成的,他眉毛都没挑。 “我若这次真拿了西厂,你这辈子在宫里再有如此不留转圜余地的手段,我全给你毁了。不死就叫没事?半死不活也叫有事,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有没有!” “宫中多年无依一个人长成的是吧,那你且看看日后呢。看看我呢。” 他咬完牙后脏腑抽疼,嗓子凝噎几口气,抽喘不上来,逼急了眼睛更红。 祁聿神色淡漠,因为不知自己此刻该如何对待。 有人算计她、杀她,她只需要保持冷静清醒、反击杀回去即可,一贯如此,可现在她不想清醒了。 手上喷溅的温热现在渐渐凉下来,她一时不知该握紧刃继续搅动逼退陆斜,还是该松开手。 “你要杀刘栩,难,我也觉得难。然后我站在你的角度易地而处想了想,你除了弑君没有其他的路更快......” 这句话祁聿心口拎紧,不自觉反喘了口慌张。 刘栩知道,甚至所有人都知道她只有如此动手才能杀了刘栩。 但没人敢这么想,因为世间没人觉得需要做到这种地步来报仇。 接触不到皇权的小民就安心活着,民不与官斗。接触得到皇权的人自小被君规、世俗礼教所缚。 弑君这种谋逆想法是普通人不敢产生的,但她偏偏被数年经历、执念蓄养成世俗外的人,她熊心豹胆不知死活。 看祁聿微微放大的瞳孔,陆斜知道他当真八。九不离十是如此计算的,登时脊背生寒,凉意刺透整个胸腔。 陆斜裂眦嚼齿,轻轻塌下肩,对着祁聿耳朵压低声恨言。 “那么我请问祁督主,如果我不回宫,你单独掌一厂的情况下,要如何弑君去跟刘栩同归于尽呢。他个畜牲凭什么值得你同归于尽。” “祁聿,你太狠了,你对自己太狠了。” 话至此,陆斜嗓子都哑了。 耳旁热流彻底乱了祁聿气息。 她颈子无力,堪堪落在陆斜掌心,任人拿捏没有挣扎。 祁聿朝上仰眸,满眼黑暗无垠,便是身旁一盏透亮的琉璃灯也照不亮眼前。 陆斜虽然不知自己会做什么,但他说的没错,她只有弑君改朝,以自身攻杀刘栩诸般罪行,同他一起死在诏狱里才能了结一切。 陆斜脑袋砸她肩上,闷闷声哭出来,因为门外有人值守,他还不能哭出声。 可声音愈发难过。 “从现在开始,我做你的刀替你杀他。你现在有两条命,不怕失手。你为自己重新铺一次人生的结局,祁聿,求你了。” “拜托你信信我。” “你重新算人心,窥生机,以我破局吧。” 刘栩不配你拿命去拼。 你更珍贵。 第97章 不见祁聿,我们重新认识一下,我叫陆…… 听着秉笔直房院中一片热闹,动静欢快忙乱。 她拿着书扣自己脸上,睁眼视线却模糊不清,书册前后两端钻进眸子的光偏偏搅了空白思绪。 陆斜今日刚擢升秉笔就赶着往院子里搬,比她当年可乐意得多。 祁聿嵌椅子里身形又塌两分。 门被敲响,祁聿整个身子顿时又僵又硬,喉咙一下懒住。 耐不住门又被叩响,声音还有一分催促逼急。 她耐不住提声:“谁。” “我。” “你昨日请病,今日还请,我带太医来瞧你,你哪儿不舒服。” 听是刘栩声音,祁聿拎紧的心提高又放低,胸腔内好一阵跌宕。 刘栩没说开门,但字字软语都在强行撬她房门。 喉中话语拐了半响:“我无事。翁父推门就是,没锁。” 知道刘栩肯定会来,一早喝茶时就将门锁卸下,她懒得起身给人开门。 里头声音闷闷的无神采,刘栩听着侧眸看向祁聿贴身掌家,怨责人照顾不周。 这人循着目光跪下伏地,压低颈子伏地不敢出声。 秉笔说请病,他只能照吩咐去经厂请休,不然还能怎么办......拖着人去经厂么,他不敢。 刘栩推门,循声朝室内左拐。 “昨日判仿你不去,是度着圣心君意给陆斜让首名,叫人名正言顺受陛下疼惜。今日为何,是不喜人与你权柄等握,还是生了厌弃,故而不去看他擢升礼。” 这两日司礼监难得热闹。 眸底随着月白素帘拨入一人身影,鲜红眼色刺进眼底,给刘栩心底平添一份安心。 他只要瞧着祁聿,整个人便顺意服帖畅快。 见祁聿毫无仪状仰在黄花梨交椅中,一身褶皱犹如浮光粼粼,脸上书册遮延下颈子牵直,凸出喉骨随着气息轻微震浮。 身后窗纸给外面日头蒙住一半刺目,柔柔的光匀在祁聿周身,笼了层莹辉。 将刘栩目色狠狠灼了下。 听到陆斜名字,祁聿神思刹那空白。 前夜不少记忆覆来,她闭息好几口气才挥散些浑思。 昨日判仿她请病退出,叫陆斜顺着君心、大局得了首名,陛下当场就将陆斜提了司礼监秉笔,为下一步接替西厂做准备。 陆斜爹爹虽是太子詹事府掌事,可阖家出事时陆斜不过十五,连科考仕途也未行过,后丢到内廷除了做她儿子,任何事务没插手过。 就连回宫这几个月,因为花钱买的随堂,差事也没行过多少。 他于前朝、内廷、与众人而言就是一张白纸。 前朝捧他,是他不与司礼监一伙。 老祖宗捧他,是知道皇爷属意他,且陆斜根基不稳,随时凭心意拿捏。 陆斜个毫无建树之人上此等高位自然无人信服,一个阉人无所依仗,又无后嗣传续继承,日后只能依附陛下圣恩。 陛下启复西厂,就需要个这么无权无势所依的干净人。 书册下红唇困惫启合。 “他升不升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人没去早议,公务不都办好送去了么。” “我现在戴罪之身,身负刑拘又不用去御前上值,那在何处办差跟去经厂都差不多,懒两日便懒两日。” 指节分明的手握住书从脸上扯下,一双狭长眸子眯瞪:“你不准我休?” 动作牵动铁索碎声在屋内一阵回荡。 一位秉笔对内廷掌印如此实在无忌又张狂,可刘栩不怒反倒心意畅快。 门前太医听得屏息,他们关系宫里众所周知,心照不宣地闭口罢了。 只是眼下门户大开,院中尽是人,如此众目睽睽下调情哄逗......这明明没病,拉他来做什么。 他想走又没得吩咐,暂时不敢妄动,伫在门口手心汗涔涔握住药箱。 祁聿神态惺忪懈惰,眉心还蹙着些小意。语态质问的张扬,配他孤高清姿正是相得益彰。 刘栩勾唇,无奈道:“休,你休便是。” 大是祁聿说什么便依什么的架势。 祁聿肩胛顶把椅背,人往起坐正些,她指尖虚虚掐着书册。 “我今夜去诏狱不回来了,特候您回来同您亲口说声,午膳晚膳就诏狱陪你用了。” 刘栩蹙额,他刚来祁聿就要走,还是出宫一夜不回那种。 他曳眉,“明日也不早议?你可没有如此反常过。” 祁聿入了司礼监后早议从不迟误,做了秉笔更是日日天不亮便去批改文书,风雨无阻数年。 就连休沐也是早议后事情处理完,怎么突然...... 刘栩心下有疑,启唇却是:“你随心就是。” 他转身,自然去祁聿衣柜前,拉开给人挑了件内衬薄绒的披氅。 细心嘱托:“别再误饮冷物,上次吓人。你一病总是难好,多年太医都说你底子不好要养着。叫身边人仔细伺候,你养成如今这样也不容易。” “今年雨少天燥,可早晚风尖,你多穿些。” 取了衣裳两人隔着半间屋子四目相对。 厂花之争 第124节 祁聿端坐舒嵌椅子中,眼中明显不喜他的嘱告,可走近将手中披氅递出,祁聿照旧顺服地接下。 “好,记下了。” 脆声掺拌铁索碎声,是种别致恹恹的清冷,一种怪异的好听。 祁聿此刻自带被束缚的感官有些惑人,刘栩不禁又将人往眼底装。 他们相处生硬又亲和,生生熟熟搅在一块,刘栩明知夹生也放不开人。 “等你回来。” 祁聿闻声蹙眉。 李卜山死后,上次受刑例外,刘栩几乎要她在目之所及之处,怎么一下就接受她出去过夜了。 祁聿陡然微微意识刘栩这话意思有些深远,她酌目将人摆眼底定睛,却看不懂刘栩半分。 刘栩不算慈祥面容此时舒眉蔼目,尖锐在眉尾下藏着蓄势待发的锋利。 这会儿刘栩不算吓人,他动起怒强逼起人的那样子......祁聿心跳撞得她有一二分心神不安。 看祁聿警惕神色,刘栩浅浅勾唇。 “明日早议不来那后日呢?你这般行径,新晋的陆秉笔还道你厌恶他。” 她蹙眉握紧披氅,脚下颠退半步与刘栩拉开距离。 抿紧唇:“就是厌恶。” 脚下速速绕开案桌从另一侧出门,“走了,我还要胭脂米。” 脚踝明明锁着刑具,人却在适宜动作下照旧依性横冲直撞,刺啦声吵耳朵。 门前太医都退开半步给他让路。 祁聿性子真是肆意张扬,惯的。 出门抬眸瞧见对面廊下的陆斜,一身赤红陡然刺目,天质自然熟稔身段将她心跳刺慢一拍。 祁聿即便速速扭过脸,脑子强行覆过陆斜那夜同她的最后一段话。 我不是同你背影相像的无关紧要之人,我不是殿下要你尽心劳力庇护的奴婢,我也不是你恩人陆詹事遗孤,我是陆斜。 祁聿,我们重新认识一下,我叫陆斜。‘斜风细雨不须归’的斜。 她将陆斜强行挤出脑中,用气息翻压诸般莫名挣起的心绪。 果决地朝宫外去。 陆斜目光追随前夜见过后再也不见的身影。 祁聿余光都不给...... 刘栩越过桌面,将祁聿方才看的书捡起来。 他一向爱惜书册,这本还能被翻毛边,看来是经常翻看。 拨页一瞧,米黄纸张页页无字。 刘栩蹙额,喃喃:“这么多年还是爱看无字书,还是什么每页都是答案么......今天你在看什么问题,答案找到了吗。” 耳中刺啦铁索锁渐失。 刘栩摇头,走这么快也不怕被刑具绊了腿脚。 一路到镇抚司、到招狱、坐在牢房干草堆里。她摁紧心头,隐隐觉得今日有些心慌。 从刘栩对她试探陆斜那半句而来,从出门撞见陆斜而来。 总是感觉不太好,哪里不对......她心烦意乱想不明白,直觉有事。 听祁聿又来了,程崔下值前绕过来看眼人。 见人被铁索束得展不开手脚的祁聿,一身懒洋洋躺脏地上。 “你往日就两种情况来,一是人杀多了过来消煞,二是心情不好需要冷静。你今日又心烦了?是西厂之事?” 程崔总喜欢打听她来意,以此判断宫内出了什么事。 祁聿惫懒提眸,“不是。无能者登位挺好,能用。就是,我闷得慌。” 她脑袋蹭肩上,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垂颈,往脚方向够着脖子瞧门外程崔。 “你心烦过么。” 程崔听得稀奇,祁聿还会心烦。 “哪种烦。” 祁聿皱皱眉,“想杀杀不死的那种烦。” 譬如陆斜,很该死,但她没法动手。 好了,不稀奇。 程崔拍拍衣摆:“诏狱没有想杀杀不死的人,你问错人了。” 看眼祁聿失意神色。 程崔没懂,东厂有什么杀不了的人?朝陛下耳报两句即刻能拿令,就连钟阁老家都能随意遣兵进出。 东厂也算天下尽行肆意之所,怎么握着如此特权还抑郁起来了。 是问错了。 程崔应该没遇见过一个断袖非喜欢他,要自己做刀给人使的经历,他无法体会。 祁聿脑袋摆正,睁眼看着头顶黑乎乎的墙。 “要不是老祖宗非要我陪着用膳,这回我都想在诏狱住半个月。” 程崔嗓子一惊。 “你可千万别,那位老祖宗能拆了我镇抚司将你抬回去。” 祁聿躺草里,嗅着漫鼻腔的腐气跟皮肉烂掉的腥臭,脑子却愈发清晰。 她闷闷嗓子,“你下值,不用管我,明儿也别喊我,我睡醒了自己会回去。” 其实她不太想回去,不想面对刘栩,也不想面对陆斜。 他看眼几乎与昏暗融为一体的祁聿,嗓子黏糊出口了个多年想问的话。 “你为什么喜欢来诏狱睡觉。” 此地能四肢伸展着睡的,数年来只有祁聿。他个镇抚司指挥使,能不下诏狱都更愿意在前头衙司里呆着,天下怎么会有人喜欢这里。 一阵朗声撞着墙壁叫程崔猝然。 “我的归宿是这里,我不希望最后那天我害怕。” 第98章 改变你今日怎么没打我? 收到赵氏合传话,叫她赶紧回司礼监。 祁聿马不停蹄往回赶,至经厂外的宫巷她已经敏锐捕捉到气氛诡异。 掐眸进门,院中景象叫她好一阵扼息。 陆斜一身珠白飞鱼服赐衣,革带配了金饰,腰侧挂把錾金绣春刀,威风凛凛将闫宽踩脚下。 整个经厂无人敢动,都怵在原地,像是被施了定身术般。 此刻就赵氏合在一旁暂时压着场面,看祁聿到了,眉眼勉强缓了神色。 松肩,意思是不打算再管了。 这个时辰,老祖宗应是御前侍奉,大家该上值的都在各处上值,难怪这个场面无人管。 赵氏合虽是秉笔,此刻却与陆斜差了一截...... 陆斜一身华服配着他本就高大的身量,宽肩窄腰挺阔的脊梁好生气派,似撼天狮下云端。 看来今日陛下是将西厂权柄赐了,那陆斜这柄刀与寻常锦衣卫的意味就不一样,恐是多了道先斩后奏之权。 她在诏狱竟然不知上午内廷此番变化,路上也未有人提及一句半句。 祁聿眸底晦涩地朝身后略看半眼,随后的人全缩颈佝肩。 闫宽听闻门前镣铐跟诸多步子声,扭颈看见祁聿为首。 本想张嘴的口又缓缓闭上,一副挣扎无望的万念俱灰模样。 他一动,陆斜又狠狠踩人一脚。 祁聿看得眉心不自觉掐紧。 她都没动闫宽,陆斜怎么敢的。 抬步走进院子,她轻蔑扬声:“陆斜,你在耍什么威风,放人。闫随堂如何招惹你了,你要这样得理不饶人。” 陆斜在经厂这样做,是在顶撞老祖宗权柄。 前朝跟陛下自然希望陆斜与司礼监‘不合’、心生嫌隙,可陆斜日后是要活至改朝的,他不能行事这般张狂无忌失人心落口舌,该度长久之策。 闫宽伏在地上冷嗤,得理不饶人? 祁聿将陆斜所有神经、逆上之举,五个字翻盖成他的过错。 闫宽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莫名其妙被人喊回经厂,来了陆斜就将他一顿揍,然后踩在脚下如此羞辱。 陆斜闻声拧颈,曳眉勾唇,提腿将人松开。 “就等你了。” 这声阴恻恻的......陆斜又要给她看出什么戏,特意叫赵氏合请她回宫。 掀眸,被陆斜凶恶痛心的眼神蛰了下,一股数日不见的怨责也浅浅嵌在眸底。 自文书房那夜后,每日除了早议跟早膳,她跟人半个月就没好好见过。 闫宽刚爬出一步,陆斜解了刀带,带鞘的绣春刀松松架到闫宽颈侧肩上。 厂花之争 第125节 “别动。” 慵懒声音警告意味深重。 陆斜翻腕动作灵动,刀甚至落得轻盈好看,一看就不是头回做这个动作。 他眉 眼轻扫对上祁聿:“陆斜承你救命之恩、教护之恩,数年铭感五内,今日得权想以此项上人头回报一二。” 手中刀柄一动,狠狠卡进闫宽颈侧。 他前两日才知道左顺门事件是闫宽栽赃给祁聿,他甚至还想杀更多朝臣,要将祁聿一力送入刑狱。 若祁聿当真宫门前不察叫闫宽奸计得逞,文臣们必定拿着数条人命胁杀祁聿、顺便将西厂之事求停。 西厂启复乃陛下心意,若叫祁聿误了。再加上朝臣之死,两道大罪压顶下,他但凡再冒出一两条往日的前罪,祁聿必将堕入毫无翻身之地。 闫宽是要将祁聿送至刘栩榻上,换他西厂之权、来日青云。 陈诉赵氏合不敢干的事,叫他狗胆包天行了! 祁聿知晓始末却因刘栩不允,忍闫宽在眼前一而再、再而三放肆。 陆斜从知晓那日忍到今儿陛下赐权,实在忍无可忍。 他不知道祁聿是如何忍这么多日的。 赵氏合看着此幕微微蹙眉,这种还恩方式听过,真切在眼前见还是头次。 晓得闫宽与祁聿间那些沟沟壑壑,但陆斜还是胆子大,敢在老祖宗的经厂持刀逼杀。 他招手叫人给自己端盏茶来。 祁聿见陆斜没要放的意思,甚至连话也不打算听,有些头疼。 “我叫你放了他!” 闫宽送的人还正得刘栩欢心,毕竟那人会旁人不会的,还能活到如今,懂得都懂这人多难得。 眼下对付闫宽不合适,要招刘栩不悦。 怎么刚掌点权就开始狂恣。 陆斜不在她面前仰下颚,两肩略微放正,甚至收颚有些本能的宾服。 他眸子蹿深颜色,咬紧牙,眼底轻颤:“左顺门你受的委屈,还有如今戴的刑,真亏你忍得下这口气这么久。” 盯紧祁聿手腕跟脚上的镣铐,这都戴刑多久了。 他一脚踩住闫宽脑袋,脚尖力道下压,叫闫宽被迫用脖子夹住刀柄。 陆斜腕子朝上一提,‘噌’得将刀抽出来。 “我,不,放。”挥刀尖人就抵在闫宽后脑。 闫宽瑟瑟颤着,却不敢大动。 听出祁聿在保他,他压住打战的牙。 吞咽口气:“你个瓦釜雷鸣之辈,陆斜,你今日刚掌权就抽刀杀人。陛下面前你如何交代滥用职权,眼下你敢悖逆、在老祖宗地盘染血,他日还狂得你不知天高地厚。” “祁聿,奴婢是对不住你,可你与他尚有往日父子情缘,也不想看他日后不好吧......” “你还敢喊他名字,你配不配!” 陆斜脚尖狠力将人往地面踩,生生叫闫宽地闭上嘴。 陆斜气性刚硬她见过,他有自主,不是个能软语好商之人。 自己能两句话将人哄一哄,可众目睽睽终归说不成话。 祁聿环看眼经厂,嗓子急滚了滚,两步上前要动手扯他。 “你随我挑间屋子说。” 陆斜拒绝祁聿这一下拉扯动作,虎口用力紧紧握住刀,腕筋都迸紧。 他蹙紧眉心:“你为他同我好言好语,你就一点也不觉得委屈?你差点......” 陆斜喉咙倒酸,随后狠狠咬住牙,齿间磨恨:“他就该死!” 是是是,闫宽该死,她怎么会不知道闫宽该死。 祁聿掌心握紧,真想给他一巴掌叫人清醒下,这里不是他能猖狂的地方。 陆斜当自己跟她一样被老祖宗护在心上能随意放肆么。 可她此刻不能夺陆斜刀刃,不能不给陆斜脸面,不能叫他刚掌权就失了颜面,与他日后御下不利。 她要人前将陆斜身份捧着、尊着,甚至敬着,好将人权柄坐实些。 祁聿掐眸。 “就着往日最后丝情谊,听我的话吗。别亲手杀人,他我自有安排,勿须你如此越俎代庖。” 祁聿第一次与他如此咄咄逼人的动气。 一句陆斜差点松了手,可转想祁聿数年不易,数年不堪忍之事、之人、之物要忍。 他替祁聿难过、替祁聿屈辱、替祁聿愤怒、恶心、不平。 祁聿此刻眼神又凉薄的尖锐起来,他下意识偏开目色不敢对看。 刀再次握紧,轻轻搁到闫宽牵直的颈侧。只消他腕子一抖,闫宽立马会被杀断颈子。 想了想,在闫宽颤动要张口时,陆斜脚尖朝刀刃方向使力将人脑袋踩下去。 “不听。” 提腕一抽,皮肉划破、血管轻声爆裂一并轰了耳道,血跟着溅上来,顺着刃喷了陆斜一手。 与此左臂将祁聿轻轻拢一旁,怕血溅到祁聿身上。 因为镣铐原因,她伸手抬陆斜力道被牵制没摁住人。 要不是陆斜挥开她,闫宽的血要溅她半身。 陆斜御赐的新衣染血,祁聿脑子轰地炸了声响,好好的文士小公子在她眼前执刀杀人...... 祁聿再次握紧指节,忍着没在人前下他的脸。 换成旁人,这刀就该她夺过来将放肆之人斩了。 “我如何教你这个性子的?” 祁聿哽了哽嗓,将陆斜一切大半归咎在自己身上,剩下便是这个皇城的错。 教好好的人不人不鬼。 脚下人没死透,他将人颈子踩住,用鞋底挡住血喷溅方向,以免血再冲上来溅到祁聿身上。 染红的刀刃在闫宽肩上擦拭。 “你没教,我受刑后其实本就性子不好了,是你压得好。最近我有些疯,不想夹着嗓子同你说话了。” 陆斜眼底有些赤,看不出由来的恨意搅着心痛颤了他喉咙。 “你都不知道,我之前日日同你夹着嗓子都要冒烟了。” 他破开嗓一笑,几分凄厉失落跟张扬悬出喉。 血迹擦得擦不多后慢悠悠将刀收进刀柄。 “那日老祖宗叫我单独叙话,说舍不得你常出宫,说你也厌了杀人。日后你手上出宫的刑案都由我接手,那些人我杀。往下天凉,你在宫里养着。” 祁聿怫然:“你要接我的权?” 他捧陆斜上来可不是这样的。 松松一想明白了,是刘栩要控她手上权柄,陆斜听令而已。 “你敢。” 他自然不敢,但......陆斜提起刀挂回腰上,身上星星点点的血迹晕开,成了片片血花,整个看起来妖异非常。 他用只有他们二人听得见的耳语道:“我敢。” 随即陆斜软嗓:“我来,你要做得我来,你不愿意用我,我就擅自做主替你行。” 祁聿脊背僵滞。 她在宫里养着,那怎么查刘栩罪行、怎么弄死刘栩,才吐口要拒。 “你今日怎么没打我?为了不削我颜面又忍着。啧,下回别给我脸,忍气伤身。” 陆斜都恨不得拿起祁聿的手给自己两巴掌。 “不抒发容易积郁、五脏不通达。你今日这样不好,如往日那样斥训我就行,虽然我不听,但你别闷在体内。” 祁聿:...... 不知道陆斜在说什么鬼话。 陆斜冷冷瞥眼地上,将差不多死透的闫宽踹踹。 “这种东西你忍得我忍不得,走了。” 第99章 饶我换一种,你换一种声音同我说话。…… 看着陆斜背影,祁聿有种巴掌扇不到人脸上的无力感。 短暂闷口气,招自己掌家走近,耳语吩咐一句。 赵氏合亲自给祁聿递杯茶,朝经厂门前看眼。 不阴不阳:“挺......孝顺。” 神他爹的孝顺。 祁聿接过手心梗地润口嗓:“原来借我的脸给自己增威风叫‘孝顺’,赵秉笔理解能力可真是匪夷所思。” “不是你故意给人立威风么,我道你们没感情了......” 厂花之争 第126节 赵氏合掐眸紧紧打量祁聿,想剥看人皮下意思。 这话丢在经厂众人耳前,如同众目共睹当场抓住她跟陆斜‘苟合’,这到刘栩耳朵里,可就...... 她要手握两厂,两人明面上就不该如今日这般亲昵。 陆斜心里明镜似的,本该与她人前合戏,今日只是陆斜——在逼她。 祁聿神色倦怠掀掀,“他刚领权我削他的脸,打的是皇爷,我再倨傲也是奴婢,这点分寸我是有的。” “你觉得我这么多年稳坐司礼监,是依靠老祖宗疼惜?” 她曳唇笑笑,十足不屑:“你隔三岔五听到老祖宗房里床榻之事,动静可是我的?” 赵氏合仰口茶,“是,你有本事。” 祁聿只是高级点的相伴,主打叫老祖宗心里满足,那些俗事早晚罢了。 老祖宗看祁聿的神色已然汲汲不可奈了,不知他自己可有发现端倪。 祁聿润嗓子茶:“你忙。” 手朝旁递盏子,立即有人接过手重新给赵氏合捧回去。 到了晚间祁聿早早在刘栩屋里用晚膳回房。 进门便听见自己办公的案牍方向有窸窸窣窣碎声,手中灯朝身后顺手挂灯架上,怕烛火突兀照到那边叫人瞧看到。 祁聿横眉、吐口气。 陆斜换了赤红秉笔职袍,没穿白日那身御赐飞鱼服。眼底摁着笑意,温煦地看她。 几步走过去,祁聿下颚朝窗边示意:“满意了?” 陆斜弯眼,朝前倾身,两臂叠着撑着。 满意,祁聿给他开窗了。但他不敢乐、更不敢得意。 从搬进秉笔直房就没撬动祁聿窗子,今日属实是一石二鸟的无奈之举。 他错了,但必须错回,不然祁聿还不给他开窗。 不待陆斜张口解释致歉。 祁聿抿紧唇线,肃声问:“为了畅通无阻进我屋子,今日众人前如此相逼。” “请问陆督主,下次是不是要去老祖宗面前,以我为了执拿两厂刻意诱你争西厂,然后胁迫我与你更进一步?” 她故意冷嗤一声,恶声逼问。 “那你想与我如何,抱?亲?还是要我散了衣冠在榻上陪你一陪!” 越说祁聿越咬牙切齿,眼底迸流的恨意溅落到他周身神魂上,叫人刺疼难忍。 就知道祁聿会误会。 陆斜乖静绕到祁聿身前,扫衣屈膝跪下,指节枯枯张握,好一番无力。 塌着颈,嗓子涩涩:“你不能这样误会我,我都好久没见你了,想你为我开窗见你是一回事。” 他仰起头,眼底赤红,比白日还恨得厉害,凶恶的如同要食人肉、饮人血。 “我就是恨,我就是一刻也等不了。在我知晓闫宽对你在左顺门做的那些事,那刻我就想杀他,等到今日已是极限。” 今日根本不是杀闫宽的时机,他明白。 体内嵌满火气,怫然恶声:“今日是我行的不对,可我也不能无辜一刀宰了他,只能借孝顺你这一道托词才能名正言顺。” 他不得已张口吐些非他心意的话。 “此番牵扯了你,改日我会同你‘势不两立’的,你放心,咱们已经‘恩断义绝’了。” 陆斜被误解到委屈,嗓子沁实呜咽。 “我敢胁你么,你现在同我如此疏离我都难过死了。你声音不要这样冷漠,换一种,你换一种声音同我说话。” 祁聿:...... 他再三定睛到陆斜脸上,他晶亮眸底负屈赤红染色,氲着苦衷。 她嗓子痒了痒,真想问:你白日一刀杀断人颈子的气势在哪里,明晃晃悖逆她意思的样子在哪里。 白日同她硬气张狂,晚上跪成这样哭求,真是......叫人难想,说出去鬼都不信。 陆詹事铮铮傲骨跟陆家家训真是被陆斜扔狗肚子里了。 祁聿拧眉,心头万般无奈。 陆斜现在好歹也手握陛下特权,西厂侦察范围不仅限于京师、各地王府边镇,甚至通都大邑、各省府州县,比她缉察范围大了一倍不止。 甚至她行些案还要去御前请令,而陆斜不需要。 堂堂西厂提督这模样像什么话。 祁聿矢口:“你起来。” 陆斜一听他宽谅了自己,顺势揪住她衣摆,“你还怪不怪我,给我个准话。” 她都来不及出声,陆斜扯着她脚上镣铐,伶仃声从他指尖流出。 又咬牙切齿道:“刘栩也不是个好东西!但凡他与陛下轻言一二句,你这刑罚也早早褪了,会至今束在身上?” 刘栩就是故意折腾人。 祁聿动膝顶了顶陆斜握她衣袍的手,示意人松开。 “戴刑御前不上值,老祖宗不想叫我去跪着伺候人,怎么不是心疼。” 陆斜翻个白眼。 纤长有力的指节朝上攀了攀:“真是新鲜,我这辈子第一回 听人心疼是给人上锁的。变态就变态,你怎么总给那个老畜牲找借口?” 腰上衣裳坠了坠,被陆斜抓出一片皱。 祁聿伸手轻轻拍他脸上:“你学不会喊老祖宗是吧。” “今日杀了闫宽,明日早议你打算怎么办。” 镣铐叮叮当当响了一屋子,一并晃荡了陆斜心思。 他没听清祁聿第二句话,在祁聿手抚上来时将人抓住,牢牢将人手贴脸上。 常年握笔的指腹细软柔嫩,挺好抓,陆斜直白无耻的将人指节扣在手中。 他略挑眉,朝上仰颈:“怎么不用力,心疼我?你往日是能将我脸打偏的。” 这是嫌她力道小了?祁聿憾然无语。 对陆斜这死样子万分费解:“你是很喜欢被人打么,我看你一次都没恼过,真......” 有病。 但嗓子自动将这两字消下音。 祁聿腕子刚动,他摁分力束着人手不叫抽走。 莞尔勾唇,笑意不住朝嗓外漫:“你几时真打我了,总归是我犯浑,你这不都是训诫、爱护么。” “你总是护我。” 无论言上、还是行上,祁聿都小心翼翼在护他。 祁聿胸腔急促震了声无语,只觉两眼犯黑。 陆斜无赖,抓得她很紧,这种力道延伸出去倒叫心口跟着跳得有力,一时心慌叫她泛起无措。 她顺着力道方向贴着陆斜脸推出去,就势将手抽出。 “说了你不一样,你别想太多。” 祁聿声音染了恓惶。 陆斜扭正颈子,看从祁聿袖中摸出张帕子擦手,他细细拧起眉,仰颈瞧人眉眼疏淡。 指腹钩钩,悄悄将帕子钩走:“我脏,你不染尘埃,我给你擦。” 当陆斜跪着执起她的手,祁聿脚下颠簸要退。 不料陆斜超前跪一步,膝头压住她脚上镣铐。 再动瞬间,陆斜轻轻声:“你上次捅得那刀我没好,你要不要看看,挺深的。” 祁聿脚下顿住动作,一时心密真怕伤着他。 那时那柄薄刃角度必然是全扎进腿里,这些时日避着人都忘了。 陆斜膝头将铁索朝自己悄悄挪些,慢慢祁聿步子往前不自主移了半步。 祁聿衣袍扫在他的腰间,胸口,与自己不知不觉绞在一处,他嗓下暗暗嵌笑。 “我知道你不是断袖,你往日那些也......难忘,你该是难瞧人心意。我们时间还长,很长很长,你仔细看看。” 祁聿人猛地一颤。 剖白情话这套没用,陆斜嗓子一拧。 “上次老祖宗叫我留下,说要我封你的权,日后我会照他的话做,一步步夺你的权。你该如何?” “怎么觉得不是你开的西厂,倒像是他特意为你开的桎梏?” 祁聿神思游走片刻,陆斜将人指节钩住,拇指轻蹭祁聿食指凸起的骨节。 祁聿吃软不吃硬,还极其容易被他吃软。听不得你情我浓,但时政、谋算是一点不松。 陆斜惑着人轻薄,祁聿就 这么垂眸看他得寸进尺。 人是跪着,却是想拿握主动权,鬼脑子全用这上面了。 祁聿抬指扫开他动作,食指点到陆斜眉心:“我窗开了,你可以走了,别行混账事。” “老祖宗叫你封我的权,你倒是有本事才行,这不是你张嘴就有用的,你的根基在哪里真是心里没数。” “乖乖回去想想你明日早议该如何应付老祖宗才是正经,他算是李卜山留下来的唯一遗物。” 李卜山那时叫闫宽将自己所有存在过的痕迹抹了,一丝留恋也没给老祖宗留,独独只有闫宽。 厂花之争 第127节 闫宽嵌着半分老祖宗对李卜山的情谊,故而敢行陈诉、赵氏合对她不敢行之事。 宫里的都是人精,哪有随便个由头就能杀人。 陆斜颈子被力道顶得仰起来,胸腔深处扯出的哼笑散漫:“我刚来,不想走......” 眉心力道加重,颈子受力再扬两分,是祁聿在说他放肆。 陆斜抿不住笑,将帕子往自己袖中塞。 “想过,我想过明日该如何。” 抬手又捧住祁聿腕子,细细将人放心上哄着。。 他现在是政权上新贵,闫宽也切切实实害过祁聿性命。 西厂令牌下来那刻,他将人处置了,刘栩纵是不满,大抵眼下也不会拦什么,就是会记恨。 刘栩记恨他,祁聿就会担忧他。 这才好。 第100章 哼哼陆斜说他们双双着红,犹如婚嫁共…… 今日议事跟早膳,陆斜都跪在院中。 从她天未亮到经厂批阅开始,跪了快两个时辰。 刘栩给祁聿夹筷子菜,眼底笼着人。 “今日怎么没穿职袍,赐服你可就逢年过节到御前或宴上着,这件你该是头次上身吧。” 冰台色这件飞鱼服还是三年前外省官员大计,吏部挂察时,祁聿捉出一道因同门包庇考课成绩,顺着上下一共拿了五名官员,连同吏部那名考官一并罢黜。 那时祁聿被前朝各路路争对,陛下赐了身皮暂护一护。 自那后,内廷再没人敢插手前朝京察、大计下的官官相为,只以此牟利,不清朝臣。 祁聿今日这身清翠灵秀,修肩窄腰一柄好身姿。深秋给人染的倦怠、心漫叫这抹颜色晕些生气。 瓷白肌肤出色,再被冷风润些粉,活脱副绝色美人图。日日看惯烈色,今日陡然素质下来,别然一色。 祁聿被刘栩目光扎着,嗓子凝口气。 为什么没穿职袍......因为陆斜昨夜不要脸地说他们双双着红,犹如婚嫁共色。 她虽叱喝人,今日却看不得秉笔职袍炽烈的红。 不敢穿,怕陆斜面前他无耻再提及此事。 陆斜素来恬不知耻。 “就......”祁聿找不出合适托辞来解释今日‘异常’。 拧眉,只好‘强辩’:“不能?” 刘栩哼嗓笑得松意,颇带宠溺:“能,你做什么都能。” 声音温和程度就像祁聿下刻弑君,他斟酌番都愿从旁递刀的涵容。 众人看每日桌上老祖宗对祁聿跟旁人截然两种,长时间单瞧老祖宗对祁聿模样,就容易产生老祖宗‘慈和’的错觉。 庚合对此幕胸腔不自觉虚叹。 一只松蓝袍袖端着碗伸到桌面,没规矩的自作主张给刘栩盛汤。 祁聿目色一怔,刘栩发现他神色有异立即挥手叫人退开一旁。 刘栩手只不过刚抬,这人战战兢兢就捧着碗跪下,喉咙破碎的声儿实在坏用膳心情。 她鼻息一重,声音闷股子凉。 “你叫他伺候,闫宽死了,他只能求着您才能多活几天,也......怪难的。” 这种求着人活的日子有多难,她走过很久,一清二楚。无足轻重的人何必再为难。 说到闫宽的死,刘栩阴郁扫眼门外,脸上神色骤然不好看。 跟着祁聿骤然觉得胸肺间气息被镇压了番,两口吐不上来。 余光扫向桌面,大家脸色都沉了色,所有人都不太好受,就连门外陆斜脊梁也朝下佝了半分。 无论过多少年,祁聿都不太能接受刘栩动怒的模样。 她暗自细细吐纳归息。 刘栩松了神,笼着祁聿几眼,这才示意人起身伺候。 这人捧着碗伶俐的隔着桌子给祁聿磕一个,忙起身盛汤。 他看着闷头用饭的祁聿:“是怕你看着不开心。” 陆斜脊背过凉后,在外头听到这句话都差点笑死了。 怕祁聿不开心日日将人带在身边,怕祁聿不开心三五日招次欢,正屋里的动静整个院子能听个全,这话说给狗听狗都不信! 刘栩这番‘心意’叫祁聿刹那睖睁。 转念想又确实,非刘栩要在众人面前点她的时刻,他贴身带着的人是不会在她面前直接上手,更不会越了规矩故意恶心她。 祁聿嗓子扬起声。 “不必,我不介意您如此,别束着自己,于您身子无益。咱们司礼监靠翁父撑着天,我也在下苟活着呢,您开心就好。” 话实心实意,主要是免得他空虚了盯着自己瞧。 盛汤的小宦听着两人唇齿轻松间、他的命运来回渡,腕子止不住颤起来,两手颠得碗要端不住。 他尽力克制动作还是荡泼了些,忙用衣袖将洒出的汤擦拭干净,细细捧着放到刘栩手边。 刘栩清嗓哼声,如同逗小玩意儿样:“下去。” 他端起碗,刚捏住勺垂颈要抿第一口,翕然悬停住动作。 勺子扔碗中,整个碗挥手朝后一递,冷肃道:“你喝。” 这音调众人一听便明白,汤中有诡。 那人膝盖一软,身形来不及动弹任何部位,立马有人将他擒住摁地上。 赵氏合迅速起身直接护在老祖宗身旁,抬手接过老祖宗手中汤碗。 不少人撒手放碗,目光齐聚到老祖宗身上,忧心看着人好不好。 唯有祁聿端起碗一边吃一边看。 刘栩暂时摁下审讯,掐眸扭颈:“你这么没心,还吃得下?” 祁聿捧着碗,面上无波无澜。 “您善毒,比太医厉害。这种事一揪就查出来了,我有没有心都是小事一桩。他若出刀,赵秉笔比也我强,他能一招制敌,我还是无用。不如我吃饱,不病、身子舒畅教您看着开心。” 还有,她手上有碗不比没碗安心?免得乱中她补刀才是。 祁聿照旧漠然,嘴上真是诡辩。 刘栩眼下凌厉、又虚虚饶他,“你今日不吃好不准下桌。” 话落桌面上,祁聿吊儿郎当恭恭敬敬遵命:“是。” 伸手去盛汤,还没摸到公勺手又慢悠悠退回碗上。 刘栩转身,立马上两人抬着老祖宗太师椅移挪方向。 赵氏合将人一提拎老祖宗面前扔下,怒目如火:“谁叫你行的,你下了什么毒。” 这人战战兢兢嗓子抖得不成样子,急息从鼻腔拔出的样子,人哆哆嗦嗦伏地。 陆斜跪在院中对这幕始料不及,他本能反应看向祁聿,怕这是祁聿替自己转移视线的手段。 他抿紧唇角,远眺屋内散漫用饭的人,只觉心口惶惶。 祁聿不能贸然杀刘栩,一击不致命,刘栩还手祁聿未必有机会全身而退。 他悄悄揪紧衣裳,只求室内这人无论是谁指使的,不要牵扯祁聿半分。 他才受苦刑拘还没退下。 “祁......” 这人刚启声,所有人照着直觉,余光徒半丝至祁聿脸上。 她咽的这口饭没进嘴,松了筷子,颈子伸直等着人言语清楚。 那人伴着哭腔,脑袋狠狠砸地面上。 一声染尘的声从地面冒上来:“祁聿祁秉笔。” 陆斜在门外听到这话人差点蹦起来,失手拽紧衣裳,气吁喘喘拎着心肝够着脖子朝里看。 这回所有目光在她身上落实,就连刘栩眸色也重重压她脊梁上。 她轻手甩了碗筷,镣铐随着伶仃作响。 嗓子清冷:“老祖宗晓毒,司礼监人所共知,我是蠢到脑子喂狗了要用毒?再者,我真下毒,我亲手喂都比你往老祖宗嘴里送得方便。我亲手 喂的,他算着一时半刻死不了指不定还会吃一口,你是个什么东西。” 祁聿重新捡起筷子夹块肉扔碗里:“但凡能这么简单杀他,我还坐这张桌子这么些年寻不着机会?” 话直白的......整个室内面面相觑后鸦雀无声。 刘栩眉心攒紧,让人刺的心口疼,却又反驳不上祁聿这句。 生硬的无奈:是这个理。 桌下一声闷哭,颤栗哭道,却又字字诚恳。 “明明就是你,是你指使。五更你上值时见我出门小解,你说只要给老祖宗下毒,他死了,你会放我出宫。怎么东窗事发就弃我不顾,你,你畜牲。” 赵氏合浅浅看眼祁聿,抬手一巴掌将人脸打偏。 “好好说话,祁秉笔是你骂得的人?” 厂花之争 第128节 这个维护也挺生硬,全然是看老祖宗面上给她脸面。 五更天正是院子换值,她每日寅末出门,这时间段还真有一盏茶时间能撞上。 祁聿目光凌冽杀到刘栩脸上:“你要以此人按罪行在我头上?” 刘栩要动到她头上了? 刘栩眸底颜色深不见底,瞧不出意思。 嗓子沉沉,“你的手段怎么绕到我身上,”他伸手指着地面的人,“这是在指认你。” 祁聿挽唇,伸手,她的掌家递来一张帕子。她娴雅地擦擦嘴,缓缓起身,镣铐清脆响起两声。 “原来一句话就能指认本督,凭他两句闲言碎语就要我自证清白,也太不把我放眼里。” 她看眼刘栩,“行,今日翁父对我起疑,我没道理不证。” 祁聿走到人前,脚尖革靴将人下巴钩正,垂肩瞧着伏地的人。 她第一次看清这人面容,细眉弯目柔柔弱弱的样子瞧着生怯,一双惊惧红的眸子颤出了水,眉宇却嵌刻半分刚毅。 赵氏合一巴掌打的厉害,人脸颊当场肿起,嘴角沁丝血,更招人怜了。 “今日我与你对质,但凡你有实证,我去刑狱将一十八般刑具过一遍。你没有,我亲自送你去,往日我用的参汤赐你吊命,保证叫你一样不少。” 一句话,这人脊背可见地抽搐起来,手紧紧掐着袖口。 祁聿缓声。 “我如何交代你的,你现在一字一字说清楚,毒我如何给你的,你也一字一字说清楚。这里有的是人能辩真假。” 熟悉祁聿的都知道,在他面前说多错多。只要不是他做的,便是‘证据确凿’也未必有用。 要是随随便便能冤枉了他,也不至于这么多年众人拿祁聿没办法。 除非......老祖宗想他‘死’。 祁聿下颚示意,“去搜他的房。” 眸底寒气渡刘栩身上,“翁父觉得我的房间要不要也搜一搜?” 这件事终究还是要看刘栩态度,刘栩要放她,今日她真下毒也无事。刘栩不放她,她没下毒也有罪。 刘栩眼底氲上股寒气,缄口不言。 他未中毒,自然希望有人能将祁聿拖下水,虽然难、几近没机会,但今日不忙,能搭看一场好戏。 刘栩还没张口,祁聿自顾自断下声:“招老祖宗的亲信一并将我的屋子搜了。” “我看今日这出戏能有多大,背后是何人,敢叫你们猖狂到随意开台开到我身上,真是多年不见的新鲜。” 这种栽赃嫁祸的手段,刚入司礼监那会儿隔个拔月能出一起两起。 冤不上她、站出来的人都死了之后,如此手段便渐渐偃旗息鼓不再有了。 她信手在指个门前的人:“去太医院招位太医来,验验这是什么毒,如何下的。谋害司礼监掌印,攻讦秉笔,宫内**等同谋逆,这是大事。” 众人瞧着走向愈发严峻,桌上几位还没下地的随堂瞧着神色越发深邃,室内十二监掌事颈后瑟瑟。 祁聿直接将事闹了个最大,将谋逆扣死罪上,这是要狠手抓一串出来杀,又要一次立威叫人绝了类似手段。 陆斜跪在院中看着厅内,若真按谋逆。 此刻出不了结果就要闹到陛下跟前儿了,傍晚自有慎刑司出手,督察院都要有人进宫监案。 如今刚启的西厂正好有件宫内大案上手。 只是陆斜想也未想过他头道过手的案子会与祁聿有关,他拧紧眸掐紧着盯看祁聿,心底密密麻麻起毛。 是有人要借这案子挑拨他们关系,还是想看他们关系,还是从中又想得到什么。 他一下觉得今日这事该是针对性谋划良久。 刘栩瞧着一屋子狼藉,将门前搜屋子、叫太医的人召回。 “这事你自己搁东厂去审,别闹到主子跟前,小事罢了。” 第101章 局面那干爹想本督如何伺候? 老祖宗发话瞬间此事便定了结果,祁聿随意处置。 这人死活已定,就看祁聿想不想旁伸枝节牵累更多的人。 祁聿接手案子,伏地的人哭求不止,膝行着去抱老祖宗的腿。 她垂眸看着也没阻。 刘栩心软叫人揽住,细瞧人抽噎战栗的后颈。 冷腔掷地:“敢行事,就自己去担。” 这人蹭着他腿摇头,字字泣诉。 “奴婢指认祁秉笔,您将奴婢放他手上就是叫奴婢去死,您护着他却叫奴婢性命填......奴婢冤枉。” “求老祖宗救命,救救奴婢。” 哭声哽哽咽咽燥人耳朵,刘栩抖腿将人弃下出门。 厅内所有掌事随着老祖宗步伐,去往自己该行差的地处上差。 错身陆斜时刘栩暂停身形,眼下睥睨又不屑。 沉声:“今日你先去御前上值。” 陆斜胸腔气压一紧,浑身被震的刺麻,颈子垂低:“是。” 老祖宗这是在说闫宽事没完,他昨日拿权,今日不好清算罢了。 刘栩以陛下之面暂饶他。 经厂走空,陆斜撑着人起身,挺阔着肩胛站好。 身旁掌家蹲身给他拂扫膝头灰土,从后接过陛下赐的佩刀给他挂腰上。 祁聿从厅内朝外与他遥遥对眺眼,抬手叫人押着往东厂送。 这人一路挣扎,路过陆斜时他一掌抓住陆斜衣袖,狠狠扯着人不松。 惊慌尖叫:“陆督主,陆督主,你救救奴婢,真的是他,是他要毒害老祖宗,不是我,不是。你救救我。” 陆斜肩上猛地力道将他脚下扯晃,身形趔趄霎那间他瞧见祁聿在屋内勾唇笑了笑,犹如冷秋见煦阳。 喊冤喊到他头上还真是喊错了人。 这宫里谁都想害祁聿,唯独他捧的是一颗货真价实的真心,求爱都求不过来,怎么会叫他处半分危地。 只是陆斜启唇:“你的证据真不真,能......” 他看着祁聿,眼底嵌分挑衅:“能将人扯下来摔死么,不能弄死我也不敢插手,祁督主本事并天,惹不起。” 经厂余留下还未走净的人听到陆斜如此言语,登时各个怵在原地不敢动弹。 这段话要不了两刻就能传到老祖宗耳中。 祁聿挑眸,满意地勾唇,只是略显阴冷。 她两步出门,“从我东厂出去做了西厂王就不认干爹了?陆斜,你真是逆子。” 逆子?他都没逆起来,要真悖逆放肆...... 脑子浑然侵了片浑思,陆斜扭脸呛口,眼下迅速染抹略微诡异颜色。 想着昨日陆斜混账从指尖蹭到手腕、攀着衣裳的动作。 此刻脸上这意思,祁聿狠戾一瞪:“你......” 看眼扯着陆斜不撒手的人,环看四周,“真是忘了旧日。” 知道自己胡思惹恼了人,陆斜脚下不由自主颠退半步。 余光瞧眼院子,众目睽睽之下他退不得。 指腹挑开腰上配钩,带鞘的绣春刀轻轻搭上祁聿颈侧。 寻衅道:“那‘干爹’想本督如何伺候?往日那般跪着候你回来赐些恩赏?” 一句‘本督’好生气派,‘干爹’二字也阴阳怪气的嘲讽,听得刺耳。 还有,几时陆斜跪着候她回来过,满嘴胡说八道,也就昨夜跪着得寸进尺。 祁聿眉角略压。 身 旁掌家动作比她快,一把按住带鞘的刀。 “放肆,还请陆督主将刀放下!” “是放肆。” 祁聿抬手抓住这人胳膊狠手一扯,从陆斜身上强行扒下来,朝旁一推叫人缉住。 “带走。” 下颚朝陆斜微侧,“今日非陛下金口,谁都救不得,你有本事来东厂试试,看我能不能将你一并锁了。” 抬手推掉颈侧这柄独属陆斜手上的私权。 这案子摁进东厂,一个时辰就叫祁聿审清楚将始末摆到老祖宗案上。 陆斜在任上听到案子落地,惊诧祁聿动作快之外,听到始末心口猛怔,如此蹩脚的理由么。 夜半再度爬窗,祁聿一身换洗后的里衣披件水色薄氅伏案,身上镣铐私自暂褪了,搁在正屋堂中。 拂去周身束缚人看着轻盈许多。 听到身侧窸窣动静,她手上笔未落,轻声打趣人。 “还请陆督主跪着候我赐你恩赏。” 陆斜抿唇,眸色紧了紧、晕成一片煦和。 厂花之争 第129节 这不是白日人前做戏说些混账言语么,怎么还作真了与他戏闹。 他莞尔展唇凑到祁聿椅子旁,掀衣就跪,抿笑双手捧起:“那请干爹赐吧。” 祁聿余光看眼高大身影就那么直挺挺跪下去,双掌捧呈。 她无奈扭颈,眉心微蹙:“你真是听不出好赖话,什么身份了叫跪就跪,再跪打断你的腿,滚起来。” 笔尖朝旁一指:“拖张凳坐过来。” 祁聿如此端声该是有事吩咐。 陆斜嬉笑起身,拖张杌凳紧紧靠在祁聿帽椅旁,他轻轻攀在祁聿椅子扶手上,犹如并蹭在祁聿肩上样。 祁聿垂眸两人衣裳贴近的位置,咬牙无语。 陆斜胳膊肘拐她一下,“写啊,你别停,我一会儿要回去的,别浪费时间。” 腕子被力道顶出去,笔不受控朝纸上涂抹。 陆斜这时‘恰好’握住她小臂,帮她控力停下动作。 嗓子磨笑:“哎哟,不好意思。” 顺着又贴着人靠近两分,衣袍之下感官相撞。 祁聿看着他玩不尽的小动作,笔真想扔他脸上。 真是没看出陆斜嘴中不好意思,他明明相当好意思。 指尖笔转想悬停陆斜额前,逼人后退,不然她就直接画人脸上了。 陆斜颈子朝后微仰,还是浅笑。 “你再撞我一下是不是顺着还要托我的腰?今日留窗是有事要同你讲,别不正经。” 她实在对陆斜这样得寸入尺的模样有些吃不消。 嫌恶却又不敢直言表明,压着意思嗔怪。 “你同阉人如此,真不觉得有失家教训诫么。入宫前你也没少读书,你家究竟请的哪位夫子将你教成这副德行的。” 宗法、礼教、舆情陆斜真是一丝都不顾,往身后抛了个干干净净。 简直是文士下的异类。 陆斜下颚垫扶手上,指腹隔着衣裳蹭着她腕骨,歪头同她闲话。 放慢声音悠悠道:“别想拿我家家教说事,断袖自古就有,我们家三个儿子,两位兄长娶过了,我行幺断一下也无妨。再说我如今......断不断袖别无二致。” 声音闷下二分调:“我要是同位姑娘......要替对方考量世上诸般,不敢沾染坏了人家名声,如何都配不上。你反而不用考虑,咱们这就是被骂一句跟两句的区别。” 祁聿落一眼:...... “原来你是权衡下选的阉人。” 小臂一抖,将人推出椅子。 才不是。 他们要遭受得更多,宗法、礼教、舆情全是重不堪背的大山,比跟姑娘难多了。 哪一座山单拎出来,都能将他们生生世世钉在不耻伦理之下千刀万剐磨魂灭魄。 衢州四年,他花了两年确定心意,花了两年纠正自己心意,在祁聿身上生生死死了无数次,然后彻底罢了。 他做不到,生死不顾的回宫,怎么会是权衡下才选的祁聿。 祁聿于他心底足以比肩江河湖海、日月光华,他才是以凡人之躯不敢碰触亵渎祁聿的卑劣之人。 如此赖皮求着眼前一幕一幕,自知是无耻的。 陆斜张口要解释。 祁聿对此并不在意,笔下再书最后一行搁手,将东西摆陆斜面前。 “未改国号前,上元十五年南方修建河坝,朝廷拨银一百二十万两。工部记石坝坝身长十丈,阔五丈,高一丈五尺,可如此坚固之物三年便冲毁了。此事是刘栩过手,监察也是司礼监派下去的人,虽然最后被水患始因处死了大批,但总有知晓的还活着。” “诸如此类,这里记了十三道我觉得有疑的案子,件件是刘栩的死案,你愿不愿做......” 她看着人,陆斜眼底还是方才她出口后的不甘、难以纾解的色彩。 嗓子滚滚,改口:“你愿不愿替我做。” 陆斜看着桌面几张笔墨沁满的罪行,可叹祁聿手握如此多的罪证,可他没人手去查、没法落实。 手上握紧一柄刃,知晓磨刀石在何处却不能开刃,也是苦了人数年。 没道出的心意虽然梗人,但祁聿本就没心思在情爱上。 “做,怎么不做,说了别问,你就不能直接吩咐么,你应该同我说何时想要结果,我尽力如期交给你才对。” 他嗓子噎口气,脑袋不带情欲、不带逾矩、不带放肆,就心疼地轻轻抵在祁聿臂膀上。 “这么多年就只有这十三道?还有没有,你写给我,我悄悄遣人去查。” 他叹自己可算有点用处了。 “你终于愿给自己算道活路了,真好,就这样,就这样走下去。我做什么都甘愿。” 祁聿听着他颤动不已的声音,心底冒了一丝丝前所未有的奇异。 世间有人盼她活着,甚至为她有这种想法而心生出无限感激......在她数年抱着必死走下去的残道上,有人给她脚前填平几步。 她实在不适应自己活在人的期盼中,可陆斜过于炽烈与纯粹,总教她想避又贪恋。 此人终身于自己万般殊途,她此刻眼睁睁看着天真无邪的陆斜,切实的生出难过,沁体的痛苦剐杀的自己生死不能。 总有种不想再骗他的感觉要挣开意志,却如同无数次的往日,今次再被她摁住愧疚。 声音不自觉缓下音:“有的,我再去六部、文书房看看旧年档记,慢慢能找出来。” 刘栩纵然做得再干净,如今有人能为她的手,将刘栩那些翻覆开来只是时间问题。 陆斜悄悄将她衣袖扯扯:“今日毒杀刘栩之事是你么,是你想定闫宽本就该死的前因,替我清罪?” 他直勾勾盯着人,想祁聿用答案满足他。 因为那人喜欢闫宽,记恨他因孝敬祁聿杀了闫宽,选择毒杀刘栩嫁祸祁聿实在太扯了,没见过这么牵强的动机。 根本谈不上合理。 不过案情是真是假,其实只要刘栩不是真心想追究,敷衍就够了。 刘栩真想追究,再确凿的动机都是假。 祁聿吐口气。 “如果不是你,他应该有机会在床上动手,杀成了皆大欢喜,没有,就是闫宽做的。闫宽对李卜山的提携之恩是真放心上数年的,对我有杀心是自然,我一早便知。” 所以早有防范。 再说,闫宽能上随堂之位本也是她略微促进过,不然廷内那么多能人,闫宽如何进的老祖宗眼。 她扭颈,无责无怪,就是平述:“你常害我。” 闫宽本就有闫宽的死法,本该合她一局。 其实陆斜如何捣蛋都不会太影响她的计划,一环并着一环结果是一致的,中间小插曲无碍。 甚至有时候陆斜这样,也......挺好。 她过于无聊的日复一日被陆斜鲜活的打破,叫自己死水样的苦日子生动了一二,她不恼,还有些感激。 陆斜点头,不知可否:“我常害你。” 指尖搓着氅衣的毛边,下颚垫在自己臂膀上。 祁聿瞧着赤 红衣袍兜住陆斜下颚,整张清质的脸软在衣褶里,人显得格外温煦。 烛火下他脸上多道隐绰流光,光斑划过他的唇,点亮陆斜几分童稚。 他眸底拂煦。 “你怎么不信我自己也能脱罪呢,我手上有陛下赐的私权,查闫宽进司礼监前一两桩罪也算简单。加上他切实害你,刘......” 祁聿轻浅一眼,陆斜曳眉、磨着牙被迫改口。 “老祖宗!” “老祖宗能容他多久,他李卜山的遗物又如何,”他阴阳怪气瞥人,携着半分怨怼,“能比的上心尖上的祁督主么。” 他有法子动手,自然能周全。 只是祁聿不给他机会,总是自顾自要护他,从不放他一人宫中独行。 他一面想向祁聿自证自己有本事,一面又享受着祁聿如此偏护他,以致自己至今看起来还如同个废物。 这番阴阳怪气是什么意思。 她扯住衣袖,打算断了陆斜得寸进尺的余地。 横眉蹙额:“你就不会好好说话是吧。” 陆斜这鬼调调祁聿听得背后起毛,跟同用生锈的锯子拉曲样,叫人听得难受至极。 陆斜反是指腹力道一扯,强扭着不松手。 “不然你从说话开始教我。” 这样祁聿能再同他靠近些。 祁聿倏地被力道扯过去,人直接俯陆斜面上,陆斜气汹汹一句不满扑她一脸。 她下意识抬手扫鼻尖潮热,再揉揉痒痒的耳朵,脊梁蹿上的异样她一时压不住,刺着感官叫人泛昏。 陆斜吞着祁聿急急吐纳的气息也是一怔,眼底流动慌促,喉咙上下涌个没完。 指腹才松半分,祁聿慌慌起身要逃,他又拽紧将人钉着不准动。 “我......” 祁聿翻手掩住他口,“你别胡说八道,赶紧拿了东西回去记下就烧了。” 另一只手将桌上东西粗制叠起塞陆斜怀中,手急忙扯陆斜拽住的衣角,扯两下扯不动,祁聿抬手褪了薄氅,从另一端跳出椅子。 厂花之争 第130节 抬手指着窗,眼神张皇不敢看人:“你回去,以后不许来。” 陆斜看着椅中衣裳,祁聿也真是被逼的没法了,脱衣服都能想出来。 但祁聿这话根本行不通。 他笑出的声绵绵泛软:“我查出来要不要同你讲明?不来怎么告诉你。” 陆斜从怀里捡起祁聿塞的纸张,这就是他日后的通行证。 “不来了不来了......”笑着笑着他俯扶手上,将祁聿衣裳朝下颚塞,“日后我随时会来,不管如何,你可不能再锁窗了。” 还是做了秉笔好,随堂住护城河边,想都想不过半座皇城这么远。 看陆斜在自己衣裳堆里笑的轻松恣意,她恓惶地抿紧唇。 一股生冷气息将心尖顶刺,疼得她猝然抬手捧心,随后转开身不敢看陆斜。 喉咙有番话上下涌动,却如何也出不了嗓,就闷了些难过泛至周身。 知晓祁聿不适应人如此贴近,他脑袋朝衣裳里滚了滚,散股笑。 “嗯,我回去了。” 有他相助的话,“这次你的局里会是你的生路么。” 这个问题祁聿不知如何回答,那是服侍了陛下四十余年贴心贴己的奴婢,她说不上结果如何。 但没避,转过眸子看着陆斜:“尽力。” 两个字光是吐出来,祁聿其实已经用了半条命。 祁聿的尽力和回答是他知晓许多后诚求天地的结果,陆斜满意地点头。 够了,祁聿这二字便是条可以走活的路。 陛下六十一还能活几年,新君继位加这些罪状,刘栩无生路可言。 自己没本事做司礼监掌印,祁聿有,来朝祁聿才是该登上众人跪拜望尘莫及高位的人。 他甘愿跪在下手见礼,就是自己同祁聿......这个就很难讲清楚谁疼谁。 陆斜端肩坐正,隔着一张椅看人。 “你报完仇后,府邸开个中门,遣人细扫庭院,将我迎进你的祠堂吧,我们二人一道开宗。” “若你出了意外,我寻个风水宝地与你同葬。” “你现在带着两条命,我万万求你步步珍重,别骗我。” 室内响起滚热有力的心跳,她数着频,却不敢共振。 祁聿心底震撼,一股莫名的穿堂风拂过,这三句话印骨刻髓,叫她一时难消此情此意。 气息倏然在体内平静下细涌、翻滚,又流于她的无知中。 她神思微动,扭过头不敢看人。 陆斜究竟喜欢祁聿什么,她不明白,却第一次有想明白的冲动,但她张不开口问。 “当年救你乃无心之举并非有意,我们实际相处不足一年之数,不需要你为我献祭。” 不能叫陆斜无知的因她死两回。 祁聿声音冷下:“你是殿下为天下选的司礼监掌印,此位关乎民生。” “你是我为自己选的心上人。” 第102章 失局我想杀老祖宗的局好像被他知道了…… 刘栩垂下手中信笺,体内搅涌的细浪狂生,渐渐拍死神智。 攒眉蹙紧额心,一声重息叫满堂十数人伏地。 纸上一笔一画有些剐他脏腑,刘栩觉得自己遵约耐心这么多年如同被戏耍。 纸张在烛火上一把扬了,铺陈纸笔重新书写一封。 指尖搭递:“替他送去。” 案旁伏地的人膝行捧住信笺,屈身背退出门。 祁聿等贴身掌家回话‘信笺送到’,她正蹲火笼子旁烤火,身上印的全是火光。 她轻巧启嗓闲适的‘嗯’声,“将东厂旧卷再搬些来。” 陈诉往日替刘栩行过不少私差,她虽未曾接手,也深知廷内手段。 都是滴水不漏的人,谁不懂谁的套路,多翻多看总能撬出端倪,她能再挖几道刘栩死案。 瞥眼赤红的火星子,祁聿觉得腕子上的镣铐都不冻人了。 好像真有条能行的径,叫她能痛痛快快走两步。 陆斜替她拨开的薄雾不多,但够了,本生陆斜于她就是误闯之人,眼下确实感激。 这样的好心绪在两个时辰后打碎。 她望着眼前刘栩的贴身掌家,嗓子不禁激涌。 体内浊气顶出句话:“你再说遍,翁父叫我查谁?” 这人瞧着祁聿神色滞涩阴郁,本能惊惧眉眼垂下一二分。 “老祖宗说钦天监厅主簿蒋明瀚蒋大人,跟刚赐封的升宁道长。” “蒋大人方才给陛下推举了位云游颇有仙名的方士,奉了颗能延年益寿的红丸仙丹,陛下服了说神清气爽。老祖宗怕陛下受人蒙哄,特叫您细察二人来历。” 祁聿气息凝滞一息,陛下......服了? 面色努力缓松,摁住差点稳不住的心跳:“嗯,我立即着人出宫查。” 他明明是带老祖宗令而来,祁聿语气生硬掷地叫人听出赶人走的意思。 他略微掀眸看出祁聿不痛快,忙行礼退下。 祁聿看着手上文书眼都没抬,直到人出门影踪消失。 冷静吐纳两口她才指人吩咐:“去查。” 耳畔得令的人出动,每声脚步都踩她心尖上。 祁聿两眼一黑,手上文书无力要掉落瞬间被紧紧抓住,腕子青筋暴起。 好半响祁聿才顺口气,撑着额头闷了会儿,她扔了文书搭件衣裳出门,身后人跟上时她费力喝停。 “我自己出去走走,不用跟。” “今儿冷,我四更天去城楼上,快教我多吃两口。” 唐素正摆碗筷要同一个直房同伴用膳,桌边所有人倏地全朝门口跪下,他指腹碗还没来得及放下,膝盖惯性一软朝门先跪下。 余光抬起一瞧,脚踝锁着镣铐,再往上是片赤红。 唐素猛地抬头,真是祁聿...... 他惊愕:“秉笔,您怎么来了。我这......” 他怀里捧着三四个饭碗,地上放不得,拐身搁桌子上。 也不好仗着旧日情分先起身,嗓子又顿声:“您可是有事吩咐,奴婢能做什么。” 祁聿看着这间直房连她屋子半间大都没有还要住七人,一起吃饭的桌子也是将将好挤下几人,一群人伏地不敢抬头。 “我就是想......你同我去那个院子坐坐。” 唐素干脆应声,“奴婢这就陪您去。” 起身就打算领着人出门。 祁聿看他扔下饭就要走,伸出腿拦住人。 “一会儿你上玄武门楼上打更,再用饭就到天亮了,你吃了再来,我能候你一会儿。” 唐素不会叫她等的,肯定随便应付两口就追上来。 她余光扫到桌面就一锅白菜炖肉,从腰上将东厂牌子扔地上。 “叫膳房再送几道菜来,说我要用,你们一会儿扒两碗送旁边废弃的院子来,我跟唐素有 话要说。” 地上腰牌砸出的声儿惊了屋子所有人,众人怔愣间唐素已经跟人出去。 耳畔镣铐声已经淡出听觉许久。 两人枯坐两刻后,唐素看着祁聿手上一个海大的碗,里头扣着几道并不精致的菜。 皱眉拧过头:“我跟您七年就没见您用过这样糙的饭菜,不然您还是回去吃?您今日在外头吃了,老祖宗候您用膳怎么办。” 她救唐素时自己已经是司礼监随堂,这种饭菜唐素确实没见她用过。 但她早年连这么一碗也吃不起。 祁聿从食篮抽双筷子扒口饭,一边嚼一边轻言:“不用管他,他暂时不会管我的。” 真是太久没吃过这种饭菜,嘴好像被养刁了,一口就吃出来油不好、菜也不太新鲜,就连肉也勉勉强强。 这还是她丢了腰牌,要没丢,怕是更次。 唐素看他动筷只觉心里有些不痛快,耳边听着镣铐摇触撞的声儿也不太舒服。 喉咙上下凝噎:“您遇着什么事了。” 祁聿筷子顿了顿。 “我想杀老祖宗的局好像被他知道了,今天有点不敢回去,怕死。” 唐素手上碗差点掉地上,目眦欲裂拎着心肝颤。 “您还是出手了?怎么......” 嗓子陡然卡住,他不敢说祁聿为什么想不开还是这样做,明明活着很好,为什么非要寻死路。 厂花之争 第131节 他服侍祁聿的时间长,见过老祖宗房里死出来的人是什么模样,就知道祁聿能那样活一年多不可思议。 脑袋拧到另一侧,当看见身后那扇钉死的门,还是祁聿往日住过的屋子。 唐素胸肺噎得要死,浑身战栗番,颤颤巍巍张口。 “那您往下怎么办。” 暂时不回老祖宗也是会找来的,根本逃不掉。 听到唐素哽咽的声音祁聿笑了,又扒口饭,用力嚼了嚼。 语调还算轻松道:“整个内廷都是他的,他知道也很正常。” 这是意料之中,现在从她执棋变成了刘栩执棋而已。 “怎么办......他这回不弄死我,我就继续找机会呗,能怎么办。” 总不能失利就颓吧,她时间有限没空浪费在这上。往日遇着烦闷还能睡一觉,此刻她连睡一觉都不敢睡。 唐素听他这个腔狠狠咬住牙。 祁聿杀人是凶、手段也狠绝,他局里的人没有善终的,他委实算不得良善之辈。 可他从不故意折磨人,历来也是祸不及妻孥,不会赶尽杀绝,又算有半分良心。 祁聿最终杀不杀得了老祖宗,他都会死。 无非是在老祖宗死前他被折磨死、或是老祖宗死后自戕,两道死法区别罢了。 小民平静安宁被打碎,遭人如此折磨,面对强权渺小又无助,除了以命换命他没别的法子。 祁聿万般作恶在唐素眼中就是被逼上绝境的好人,事了自尽是因为他心中尚存法理正义,作过的孽叫他无法心安理得踏在上面苟活。 所以祁聿结局注定是场悲剧。 实在是看祁聿长久鲜活忘了,忘了自己一直不敢想的结局。此刻猛地被扯到眼前,唐素一口气息翻不上来,噎得眼前一黑。 “......” 他劝不了人收手,也帮不上忙。 难怪今日祁聿会找他,会重新回到更鼓房这个亲口封了的院子。 是祁聿实在没地方去了,也实在没人找了。 回头看祁聿还埋头吃饭,面上丝毫没有沉重,反像是没心没肺不知死活的那种超脱。 唐素颈子实在直不住,慢慢垂到抱碗的双臂中。 胸腔被双膝顶住,他呼吸不畅、难受至极。 那一个扭头她看见了唐素泛红的眼睛,扒饭的手突然滞住。 嗓子涌了涌,祁聿叹口气:“唐素,你替我哭一会儿吧,我哭不出来。” 这话开了闸,唐素立马呜咽出声。 “您到底做什么不小心叫老祖宗知道了,您到底有没有事。” 祁聿抱着碗有些迷茫,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事。 她传给刑部那张信笺是叫停一道案子,实际到太子手上应该叫停的是蒋明瀚送仙丹入宫,叫停的是弑君。 可蒋明瀚进宫了,方士也进宫了,毒杀陛下的仙丹也入宫了。 这个本该她御前伺候替陛下试药,以她生死叫刘栩安心‘无毒’的仙丹,在没有她的境况过了刘栩这关。 刘栩贴身情况下,他不松口,这枚仙丹入不了陛下的口。 刘栩故意放纵了他最最敬重的主子亲口服下了毒,还叫贴身掌家将这二人名姓点到她脸上。 她弑君是为了改朝易君杀刘栩。 太子弑君是因他坐了储君之位三十三载,且早年间陛下有动摇过易储念头,他想自保、想早日登位。 刘栩为了什么? 他一个善毒忠君的人,为什么叫陛下在他眼皮子底下用了‘来历不明’的丹药? 事态发展诡异且超脱她的预期。 她明明手握东厂,陆斜也正要助她一臂之力,数年布局明明眼见就要终结,此刻却垮得她看不明白。 祁聿不知道今日见到刘栩会是什么情况。 只知这一局八成是要废了,多年心血付之东流,她要从零开始起局。 “还是你跟的久,真是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祁聿捧着碗,指尖温温热热的,米饭沁着油花叫人看着犯腻。 心底大片茫白使不上劲,现在不知道往哪个方向想,感觉延伸出去都有壁,撞得她快要筋疲力尽了。 闷着又扒口饭,味同嚼蜡。 “你晚上要忙,吃饭吧,我特意给你要了几个菜,给个脸吃两口。” 她不张口,唐素更是一口也吃不下。 唐素:...... 他气息真的一时平稳不下来。 祁聿无论遭遇什么都能如此镇定,吃得下、睡得着,不妨碍一丝日常。可人终究是人,他不正常,太不正常了。 嗓子凝噎的哭腔愈发沉重:“您给我腰牌点我出宫办事,您出去吧。虽然现下宫门已关,您的脸面还是能出去的。” “您出去吧。” 出去...... 这两个字才是真正叫她一口气提上不来。 唐素命也不要都想换她出宫,真是......其实她出了宫也出不去京城,出得去京城也出不去自己执罔。 天地早都没她一席之地了。 祁聿筷子戳戳米饭,轻轻启嗓:“刘栩没死我哪儿也不去,我要看着他咽气。” 第103章 绝境你说的,日后你任我为。 颠越不恭之言才落,院子一道身影轧进眸底。 祁聿本能畏惧性浑身一震,嗓子烧炽到刺疼。 唐素听到身旁气息滞重,赤红着瞳顺着祁聿僵涩目光看到院前,瞧见他在更鼓房根本无缘一见的老祖宗。 惯性屈膝跪下,手上捧着的碗搁地面,伏身不敢动弹。 方才同祁聿说的话也不知被老祖宗听去多少,他生出几分胆怯心慌,肩胛一片死僵。 祁聿脚尖碰碰唐素小腿:“你回吧,我同老祖宗......可能有话要说。” 她敢做,没什么不敢认。没死之前局都不算定死,一定能生变数。 唐素扭颈,目光擦过地面看向身旁。 祁聿还自顾自扒饭,神态不急不徐甚至描了闲适自然,一 丝畏怯也不曾有。 “您真无......”事么。 祁聿轻轻一脚踹停他的话:“回去。” 她故意大点声儿讲给刘栩听,带分不知所谓地冷。 “我真死了,你给我烧点金元宝,这是硬通货。” 唐素眉心一蹙,仰嗓就如往日那般嘱托祁聿。 “秉笔莫要胡诌。” 眼下怎么还能顽笑,但他身上朝院子外那半身已然麻痹。 祁聿觉得院子前刘栩听到这话好像气息重了些。 细听一耳,这倒像是她的半丝生机。 唐素除了换身职袍,还跟在自己身旁做掌家样,会在某个她不在意的细枝末节提两句僭越。 她诚心道:“多谢你陪了会儿,快回去吃饭,休息会儿该你值守。” 现时这里容不下他。 唐素也知道自己无用,此处该交给祁聿,他能处理好。 再深深看眼祁聿清淡眉眼,嘴角尽力压着颤。 “您保重,晒的竹茹明日能收,奴婢寻个时辰给您送去。” 祁聿不知一会儿是个什么光景,谈什么明日。 抬眸遥看到院子前,看不清刘栩面容。 落声:“行。” 唐素朝院子前叩头示请,刘栩挥手叫人起。 他捧着几近凉透的饭起身,嗓子凝噎一番又一番,最终掷声。 “饭菜凉了,秉笔身子不好,您别用了。” 祁聿这口冷饭刚扒嘴里,一下就觉得冷凝的油糊住唇齿,腻的难受。 “嗯,好。” 闷着声还是将难吃的饭嚼两口咽下去。 脚尖踩踩,催促人快走,空中镣铐轻微响动两声。 唐素三步一顿地出门,到刘栩面前还没行退礼,他先招手叫人快走。 厂花之争 第132节 刘栩朝院子阔步,身后跟随的人均往后退几步,将此处围起来。 听着门前诸般动静祁聿头也不抬,就闷头吃。 但闻见兵刃击在胄甲的声音,着实令她心跳枯漏,心慌偏斜将她神智扯得几分惊惧侵体,实打实害怕起来。 碗沿出现赤红织金,她叹口气息停下手上动作,将碗搁在膝头仰颈。 刘栩慈蔼面容下狰起的情绪明显在强压,浅浅撕在她眸底。 两人对看半盏茶时间,祁聿轻声意外。 “你不打我?” 她都弑君了。 刘栩到她身侧坐下,与人并肩。 松散着语气,不喜不怒,毫无情绪一字字出嗓。 “打你做什么,内廷九年无数人拿你没办法。如今你自己作死将自己送到我面前,我欣喜不已,为什么要动气。” 只是祁聿胆子实在吞天,他想过,却未料祁聿真敢。 她将自己送到他面前? 祁聿扭头看向身旁:“翁父借我的手‘弑君’,是想举告定我死罪么。” 然后在牢中救她? 弑君之罪陛下饶不了她,内阁饶不了她,想大创司礼监的文官集团更是不可能放过她。届时无数旧罪杀来,刘栩未必救得下她。 告她,要么陪她一起死,要么看着她死。 要么不告不让她死。 刘栩不将此等死罪捅穿叫所有人知晓,口头胁迫她不怕的。 对她,只能下死手,把她彻底摁死翻不了身的那种才行。 能喘一口气她都会活下去,挣着站起来活。 院子一片清寂,刘栩鼻腔重息。 “还吃得下?” 祁聿无意识捧下膝头的碗,筷子犹疑地戳戳。 再不吃还不知道下一顿在哪里,为什么不吃,只是油凝成团有些难吃不想吃了。 这犹疑小动作刘栩看得有些不知所措,怎么一身凌厉散然有些任人揉捏般乖巧了。 放缓声‘安抚’:“不告,你照你的安排继续行事。” 不告?祁聿怔愣不已。 “我......继续?” 刘栩是不是疯了,叫她继续弑君? 刘栩将祁聿手中的碗取走。 清淡道:“凉了,你再用病了怎么办。” 祁聿顺着力道松开手,彻彻底底有些听不出刘栩来意与希图。 刘栩嗓音今日格外轻。 “主子年逾六十有一,本也没多少年。我六岁随侍在侧为主子尽心五十载,如今五十六,也不知自己还有多少年。你想大逆不道就去,我趁着你的计划与你早出宫......也好。” “照你计划该是新君登位,你拿着我的经年罪行御前呈报,你积录了多少,够吗。” 祁聿脊椎此刻彻底撑不住她,两臂环着腿,脑袋轻轻搁膝头。 听着肩旁声音她胆寒心惊,刘栩越是这样淡然,越叫人听不明意味,她怎好有对策。 秋日的天黑得很快,明明方才还能见橘蓝,此刻已然覆上层灰青。 “祁聿,来日天下易主,你的主子要是不杀我呢。你经年布的局中自己该如何脱身?还是你从未想过脱身之策。” 祁聿这些年死罪也算罄竹难书。 刘栩有些无奈,唇角颤抖:“我值得你用命来杀,你恨我真是恨得厉害。” 她好似五感尽失,此刻完全听不清刘栩情绪,他的嗔怨怒恨统统不明。 自己的此刻亦不明。 祁聿指腹揪住衣裳,心思绷紧,平缓地吐纳每口气,试图叫自己理智些、再理智些。 “翁父内廷一手遮天,我与天斗本就毫无胜算,能到这般地步也有您对我的偏疼。凡是您心狠半分,我早死了。” “殿下不杀?看来翁父还有超脱自身千万死罪、能诱来日君心之物,我竟九年未知。” 刘栩敢如此笃定出口,定是算准她力有未逮、没法子逆天改命,原来至今她连刘栩底牌都没摸不到。 祁聿倏地体内胀涩,在缓缓流失许多精力,但此刻她强行叫自己打醒意志。 今日生死一遭叫她再窥探些旁的也是好。 刘栩抬手落祁聿帽上。 祁聿是无望挣扎,就动也不动任刘栩如此,修白颈子却明显绷紧。 脑袋轻轻扭到一侧,两人视线一撞,她瞳孔猛地收缩了下。 刘栩定睛看他,祁聿一双颤着水色、惊惧又沉静的眸子实在吸人。 细瞧下,他还正摸索眼下情景,寻着与自己有利的信息点,真是‘死到临头’不咽气就决不罢手。 “你当年敢跪在我面前与我以身做赌,不也是咬定我予你有份偏私。” “你说你不自戕,有人能逼你求饶便任我所为......我以为我有胜算、且是轻而易举,可当我听到第一柄刀架你颈子上你闭眼之时,我就知道内廷无人能奈何得了你。” 刘栩感知到掌下的轻颤,也感知到掌下坚韧强忍,更能感知到祁聿绝望。 他也想如愿叫人高兴,可祁聿要的是他的命,他给不了。 刘栩声音下难得透出疲惫。 “棋局之上胜负不在力敌,在布局;世事之中成败不拘勇猛,在筹谋。你以我一丝偏私为刃,在廷内也算无往不胜。” “十六入司礼监随堂,十九为秉笔,如今二十三掌东厂。是我疼你?是你用尽所有一步步走到如今,说靠我偏私概不全你的本事。” 刘栩语下浸出欣喜,满满对祁聿的骄傲。 “本座这份偏私何尝未给过李卜山、未给过陈诉,就连边呈月、闫宽我也给过,他们如你么。” 他看着祁聿慢慢死去的神色,喉咙噎了噎。 “陛下数十年前‘顽笑’似闹了句废太子,惊了殿下数年,朝廷大臣于太子开始行模棱两可之道,五六年前你抓住他心底症结投靠过去。” “四年前你给殿下亲手做出的大祭案,以流言使太子立于摇摇欲坠之地,御前一句‘太子身旁有怠忽之人’,太子左右春坊处置了不少人。四方群臣看清这位敦厚之君,激起众臣万民引护、两京学子宫前跪谏太子无辜。” “太子一时‘犯错’,却成了所有人想拥护的储君。你如此反其道行之真是大胆,他如何敢听你胡言乱语的。” 殿下此前名声一直中庸不上不下,因多年前皇爷一句‘废太子’,不少朝臣在殿下面前畏首畏尾不全然尽心辅佐。 生怕哪日陛下提位皇子,易了储君。 太子身旁那么多人,怎么就是听她一人胡言便能行的。太子不长脑子?他身侧老师、辅臣都不长脑子?谁没促成此事。 这顶锅叩得着实太大,她一人背不动。 不过此事确实是她五年前谏言,殿下考量一年后才应允冒险一试的。 刘栩轻哼。 “四年前以泼天民心臣怨、无数杀孽促开西厂。所以宫内外杀得昏天暗地你在内廷朝边呈月下‘战帖’,想将他扯下自己做秉笔,日以继夜熬出判仿首名为辅,西厂一开就会落你身上。你是不是与殿下说日后会以西厂护他私行?” “四年前你开成了,是我按下的。” 祁聿哽了口气。 “原来如此。” 是说那种泼天血案,东厂、镇抚司细数下也存逾越君主令,民怨臣心都要压不住。 陛下启用西厂说监察厂卫,以此给个群臣百姓个交代也顺理成章,怎么就没了下文...... 刘栩突然悔道:“当年就该让陛下启了西厂,助你早早登位才对。” 也就不用枯等这四年。 这话说的...... 祁聿懒笑:“促成我早早弑君?” 刘栩到底什么意思。 “翁父,你对皇爷的忠心呢,五十年的忠心呢。” 想当初她为丹药入宫想了无数瞒骗刘栩的法子,结果竟是这番怪诞模样。 刘栩眼底祁聿的笑声过于凄凉,一如不知何时凝寂的夜幕。 祁聿圈着腿小小地缩在身边,看得有些可怜。 “如你所言,我尽心竭力侍奉了一生,为何余下几年主子不能满足我的夙愿?本就是你犯上弑君、泼天死罪与我何干,我不过是被你、太子、蒋大人、升宁道长蒙蔽之过。” “太子弑杀君父,他也不敢与人提及此事。” 此事能将他完完全全摘出去。 刘栩屈指将祁聿脑袋弹一下。 “今年即便没有大旱天灾,你火烧宫殿、并兼上林苑监树心有字、羽禽绣字,依然能促成‘君主受奸佞所惑’的流言。不过大小罢了。” “我想没有暑热大旱,另外三省你该有旁的手段促起京中流言,今年是天助你,叫你少行了不少杀孽。” “李卜山你杀了,陈诉你踹了。以百十条人命开了西厂豁口,又叫闫宽蠢里蠢气进司礼监为你铺陈。你即便登入东厂时日尚短,可你手下的东厂怎么会有人听他挑唆。你故意放任他收买贴刑官,好为你在左顺门之事上推进西厂建立。” “说什么他要杀十数人朝臣嫁祸于你、要你性命,指责我偏护闫宽振振有词。那些朝臣到底是谁要杀你真当我不知晓,我护的哪里是他,我不是在合你的局么。” 祁聿:...... 嗯,都是她造的杀孽。 厂花之争 第133节 刘栩垂眸看祁聿,这幅好皮囊从更鼓房朝司礼监一步步都有计划,靠近太子,造案杀人升职、开西厂,企图均异常清晰明显。 熬得,苦得,忍得,狠得,实在是个前所未有的凶煞之人。 他轻声好奇。 “陆斜不杀闫宽的话,闫宽送来的人会如何杀我?” “我死也是闫宽送的人,与你毫无干系。我不死,便要借我的手替你清除左顺门你要偷杀朝臣闫宽这个‘活证据’。真是好一手面面俱全。” “这人心甘情愿以命相弃投靠闫宽,与我榻上承欢,你是如何做的。” 那人是为‘护’陆斜杀闫宽之过,毫无计划草草赴死。 现在发生时日尚短,暂时没看出祁聿这么护着陆斜余下企图是什么。但祁聿不会白用一条人命护着陆斜,他出手有因有果从未吃亏。 不是他至今没寻闫宽献进来的人与祁聿勾结的铁证,要有证据,早能拿下祁聿问罪。 祁聿过手的人事物太干净了,干净到有时候他也定不了祁聿的罪。 祁聿想起那人那天伏在她面前,抿着唇,气息涌了一阵又一阵。 “我们......相识在六年前,叫他投了李卜山、闫宽后我们从未有交。你没证据说我杀你,翁父不能随便给我‘扣罪’,我冤枉。” 冤枉? 真亏祁聿张得出来口。 好,一柄尖刀放六年,不愧是祁聿。 祁聿嗓子缓缓声,喉下滚了不少凉意。 “你造的孽太多不记得,他也有亲人死在你手上,与我差不多吧。我给他机会杀你,你死了是他亲手报仇,你没死我会如他的愿,他——不亏。” 刘栩嗓子噎紧,第一次听说丢命是不亏,有些好笑却又笑不出来。 因为祁聿是以自己认知、真诚的认为用命报复换他一命不亏......刘栩心尖刺疼,一个带有密密麻麻的石磨寸寸滚轧周身,叫人生死不能。 狠狠缓上几口气。 刘栩:“说到陆斜,他就更有意思。你给他西厂是盼望着这个儿子与你同心同德孝敬你?以他的西厂想绕开我新查我什么罪过呢。” “祁聿,你四年前是怎么敢救他,如今又是怎么敢叫他为你办事的?” 这个名点的祁聿缄默,脑袋突然就埋进衣褶中不敢听刘栩说下去。 浑身巨颤,有些止不住的那种。 刘栩瞧他这样有丝惊愕。 “你对他亏心?你为了杀我推动了无数大案,杀了无数人,对陆斜竟有亏心?” “不是你跟太子闹起的大祭案,陆老这几年该入内阁,陆斜会是内阁辅臣宠爱的幺子。没你,他如今这个年数早该成家立业,膝下逗儿。” “你将人害至此境,还利用他为你查我的死罪,将他往深渊再推一把。这种人放在身边,你就不怕自己屠杀他满门的事泄漏,叫他亲手杀了你吗。” “现在亏心是什么,怕?你还会怕?” 什么榻上关系,且不论两人仇怨,就祁聿看都看不得下头有人行此污秽之事,怎么会与人生出苟且之心。 有人沾身都恨不得退避三尺,也就宫里这些蠢材才会传祁聿与人榻上缠绵。 “你,别提他。” 她不想从旁人嘴里知晓自己对陆斜有多残忍。 早就说了死人债好偿,活人债难清。 这么多年她累累罪行不可胜记、罪该万死,她都知晓。 她也不想,真的不想。 歪头眼底印清楚刘栩这张脸,一张阖然闭眸的脸覆上颅内,将她神魂狠狠震动。 她枯漏百疮的心重新鲜活蹦撞,又重新觉得死后千刀万剐、背负千万罪过也无碍。 “是他蠢。” 刘栩听到这句冷言,指腹挪到祁聿眉心弹动。 “你就不怕他此刻在院外?” 祁聿两眼陡然一黑,扼息间身子塌垮。 陆斜在院外?他听到了?听到了吗...... 她不敢抬头、不敢张望,强摁住心跳试图用心神寻人踪迹,却一次次败在惊恐失措的心慌上。 祁聿掐紧衣裳,胸肺中噎了太多太多道不明的东西。 陆斜说喜欢她,她却害了陆家满门,叫他一个好好的贵公子变成这番不人不鬼的样子,她...... 九年来自己所有死罪她都甘愿伏法,唯陆斜这道她不知该如何认罪。 周身血液在体内急涌奔撞,挣扎出体的难过令她无言以述,嗓子呼哧的声扯得她脆弱的喉管,疼得鼻头一涩。 刘栩声音继续落下。 “你以为我放他入宫为了什么,就为束你手脚。你想弑君就弑君去,想捧呈我的罪就捧呈去。届时你亲眼看看你数年力气改换朝堂后,新君会不会如你的愿判我死罪。” 祁聿突然浑身失力,他撑掌将人扶住,耳边杂息紊乱到要绷断。 “祁聿,你亲自进的死罪绝境,不自戕下我保你一命,这道赌约就是我胜了。你说的,日后你任我为。” 这一日至转春时,他等了足足十年。 “往下就是数九寒冬,你身子不好,我们就在来年新春,择个艳阳高照的日子里一道进诏狱吧。” “我等着你送陛下宾天。” 祁聿喉咙滚句话却没发出声。 ——我没送人入宫弑君。 第104章 芜湖他进来看清我们这算不算捉奸?…… 明明刘栩不出手,她都打算尝试寻不弑君的蹊径摁他死罪,想为殿下寻其他稳固君心、继承大统的法子。 陆斜难得叫她有了旁的生机,自己却一步也未来得及踏出,便叫刘栩再度扼了生路。 如今还丢了唯一肯真心无所图助她的陆斜,真是...... 此刻心口猝疼,搅得人想死。 天地崩塌俶尔骤起,满目残烟土尘覆身,微粒飘渺叫人窒息。 魂撕裂魄之痛贯行全身,死去活来一阵,她猛地吐口气,这才发觉眼底炙烫。 生机不适合她,她还是适合与刘栩死杀到底。 抬手扣紧刘栩腕子。 刘栩内腕层层用力,倏地一道劲将他扔开。 层层围守的寂默院子乍响镣铐寒声。 刘栩落目身侧。 祁聿抬起头,指腹松巧拨正乌纱帽,眼底邃密颜色乍寒,尖锐、刺人。 挥手将额间被刘栩拂过的肌肤反复擦拭,试图扫净他留存在肌肤上的触感。 “儿子依你,来年寻个春暖花开的好日子我们一道去诏狱。我要看您究竟有什么手段,能在诸般国律下、百臣求叩下苟生。” 凭什么易主的朝廷,会留他个罪行累累恶积祸盈前朝佞宦的残命。 “西厂用不了便不用,陆斜知晓真相非要阻我、碍我,杀了便是。我手下冤魂不缺他这一条。” “当年救他纯是意外,予他愧疚是有几分,但那是对他刚直不阿、蒙冤受屈的陆詹事,陆斜......此生意外之人罢了。” 祁聿字字铿锵,目光却不敢朝院前瞧,心口砸出的声已经要震碎她的违心。 她描着刘栩勉强称算慈蔼的面目。 浅浅抿唇:“明年,我非要扯着您跟我一起跪在刑场上枭首、凌迟。” “翁父想同我长长久久在一起,阴司吧。” 祁聿扭扭腕子,将虚着扣锁的地方扯开,脚上也扯了,假样子不想做了。 起身扫袍,脚尖碾着镣铐,又闷又脆的声升腾股迷惘。 “戴太久了,翁父明日还是去帮我在皇爷面前求两句。索性您给了倒计时,便再私疼我一回,我该御前上值了。” “许是我竭尽全力也翻不起浪了,替我容情一句无伤大雅,翁父百战不摧。” 气息微微一吐,祁聿信步朝外去。 杀不了刘栩,她实在死不瞑目。 祁聿起身,刘栩便在浓黑中瞧不清他面貌,只有一字字赤。裸的恨坠在耳畔,炸得人耳膜疼。 这般炽烈颜色从眼前翩迁而起,连扬起的衣袂与他也决绝无干。 刘栩知晓伸手抓不住,搐动的腕子被意志摁下没抬起。 “你身子差,我带你出宫要是亏着你了怎么办,我们就不能好好在宫中?” 祁聿日日没个好物吊着养着,身子不是病就是倦的,生来就是个富贵命哪有奴婢样。 如果祁聿能放下,他们不弑君,在宫中养着总比到了外头风雨飘零得好。 刘栩些许哽噎。 “我一生行恶心肝肺全是黑的,唯心上你所立之处不敢叫俗恶污了你。你同我一起在宫中怎么不好!” 凭什么行了一年混账事,非要要他以命相抵? 这等无耻之言。 她鼻头一酸,脖子堪堪扬起,她都觉得祁聿冤魂此刻在身后望着。 “我苟活至今为了杀你,你叫我同你一处......” 厂花之争 第134节 祁聿活生生遭受的那一年算什么,祁聿一条性命算什么,算他刘栩认真将人放在心上? 去他娘的喜欢,牲口都不要。 她后槽牙都恨不得要咬碎,气息一稳再稳也平不住,体内横冲乱撞叫她恨不得撕了胸腔顺一顺气。 “原来你出宫养不起我,那翁父还是同我在诏狱双双做归宿不好么。或者你当真心疼我,早早自绝,我独留宫中怎么养不好自己,怕是做梦都能笑醒。” 她转身,天已经黑到伸手不见五指,可她知晓刘栩坐在哪个位置。 眼中倏然能看清刘栩背后那张封死的门,怕脑中残覆上祁聿身影,她跌着步后退、再后退,脚下慌忙踩着急促出院子。 模糊不清的视线陡然撞上灯火,她才发觉自己到了院外。 陆斜两个字突然叫她窒息,惊恐下她僵着身子环视,一圈、两圈没看见害怕出现的熟稔身影,更没看见那双好看的眼睛。 但陆斜方才在不在她不知晓...... 再度想到此人,她脚下踉跄人差点跌到地上。 悔愧顶喉,她没咬住吐了声呜咽,随后紧紧揪紧胸口衣裳。 脊梁生重,压得她直不起腰。 左臂灌力撑膝,好不容易站直,蹒跚几步便朝着护城河旧日直房去。 河边风大,吹的她整颗脑袋冰凉凉的,四肢也抖得厉害。 庚合同许之乘屋前小酌,看清落泊失意的祁聿晃晃颤颤往这边走。 两人相觑后暗自示意彼此上前,都不想先踏出一步。 庚合想着前些时日判仿得的陛下那言夸赞,起身还未来得及朝祁聿见礼。 祁聿视若无睹地绕开他、拉开旧日房门‘啪’就合上了。 两人相视无言。 许之乘叫声自己的掌家,压音吩咐:“去给老祖宗传信,人在这边,看着有些不大好。” 庚合看着祁聿紧闭的门,细想今日也没什么异常,怎么祁聿这副样子了,半死不活丢魂丧魄般。 与老祖宗吵架闹不成这样,往常......祁聿有事失手才会如此狼狈。 失手......如今要年下,朝廷内外还有什么祁聿要办的事失手? 他自来周全稳妥,能失手的人事物屈指可数。 庚合轻轻敛目。 许之乘对此不闻不问,更不想细究:“八成又是跟老祖宗闹气性,咱们管不上。” 指尖酒杯私撞庚合位子上的酒水:“我进屋了,不想惹事,你自便。” 他‘啧’声烦闷,被祁聿搅得没尽兴。 祁聿进屋轻车熟路踩着朝床上跌,八百年没洗过的褥子还在床上,都落满了灰。 随便掸掸扯着褥子将脑袋蒙住,整个人缩里面。陈旧的腐气呛得人嗓子起刺,眼睛也迷疼了。 她扒出被子喘口气,鼻腔里全是室内、床幔上的灰尘。 此刻心绪烦乱不知如何疏解,她双臂缴着被褥,脑袋惫懒疲倦地埋在其中,费力动着脑筋在想要不要开柜子重新抱床被子盖上。 视线直。射在看不清浓色的床幔顶端,眸底混搅成一片模糊。 她能感受到难过在体内沸腾,又随着无能为力沉静进血脉中,闷闷难疏的难过在体内流淌来去,叫她颓然瘫软。 这回她缩在旧日的床里狠狠睡了一日一夜,再睁眼又是挥不去衔接前一日的夜幕,心里堵得吐口气。 不过今日比昨日清明许多。 门突然被轻轻敲响:“秉笔?” 祁聿脑袋往外不自觉滚了下,“唐素?” 门外舒口气:“您睡醒了?要用饭么,我带了碗跟昨日一样的。” “晒好的竹茹夜带来了,陶罐也带了,我们去河边煮点?您想喝么。” 祁聿神经迟缓地翻了个身。 更鼓房城楼值夜风雨无阻,唐素只要不是病的起不来身,根本告不了假。 是刘栩叫唐素来照看她,也知晓她如今吃不下他亲手备膳食,就备了昨日一模一样的。 刘栩只要活着,这辈子做再多也无用。 抬手摘了框束许久的网巾,拔了簪披散下头发,手揉揉脑袋。 “好。” 爬起来才发觉自己为什么睡得不畅快,腰上盘带没解,是说老觉得上不了气。 扯了扣,连同玉一把扔床上。 靴就不想穿了,周身宽适地直接出门。 唐素看人职袍皱的稀烂,周身灰蒙蒙,披头散发毫无仪状,鞋也不着。 他皱眉抿唇,鼻息哼了哼:“还好是夜间。” 青天白日被人瞧着,到了御前这是要论板子的,尤其祁聿这种贴身大太监。 许多言行算陛下行径,半分差错都不能出。 嗅到昨日那个不算好的油味,直让她拧眉,提手要去接食篮。 唐素收手挡开祁聿动作:“我来。老地方坐会儿?这回秉笔想要椅子、矮凳,还是坐地上。” 祁聿听着‘啧’一声。 “你看你回来多好,做什么非要留在更鼓房,陪我不好么,廷内就数你跟的时间长。” 非要喜欢个什么娘娘糟践自身前程,真是见了鬼。 她陡然翻想,其实不然,唐素只是跟着自己有连带险情,日后没了自己他喜欢就喜欢,被人发现与她无关,胁迫也少一道、为难也少一道。 不是唐素带累她,是她累及了唐素。 对祁聿向他略带的缅怀,唐素闷声:“是奴婢不懂事。” 祁聿噎了嗓,摆手:“坐地上,走吧。” 日后她会为唐素安排好的。 两人坐护城河边架起小火堆,陶罐煮着竹茹。 风照旧吹得脑仁冰凉、还有些疼,可眼下她喜欢这份受冻。 唐素频频看向火另一边的人,赤色衣袍火光流彩。 祁聿就安静温顿捧着碗小口吃着饭,望着风吹起的涟漪默不做声。 他隽秀文静的一点也不像位秉笔,更不像常年手上沾血之人。 “秉笔。” 祁聿歪头,“嗯?” 火色跳进祁聿眉眼,清冷无神即便染了橘色还是无光。 唐素嗓子噎噎,将冒犯的话吞下:“每月我们房里几人会凑回钱买鸡腿,明日我给您要一个?吃么。” 祁聿破笑:“吃,我请你们。” 唐素看他这样低下头,那句‘能不能不杀老祖宗,好好活着’犹如硬骨卡喉。 “明日奴......我请您,你。” 嗯? 祁聿嗓中哼出的笑声更大了丝,点头:“好。” 护城河边风大,唐素眼睁睁看着如此随和宁静的祁聿被吹走几分。 身旁坐的好似是个活人,又是个活骨背皮的死人。 吃完饭,竹茹水也煮好,河边冷风吹得实在头疼,她衣袖包着陶罐把手起身。 “还没睡够我回了,将火灭了。” 这片烧起来,杀头都是轻的。 唐素小鸡啄米:“是。” 起身目送祁聿回房,一身萧索埋入夜色里,赤灿的颜色浸润昏黑中渐渐模糊。 拎着滚烫的竹茹水回去,一步才踏门槛,耳畔气流轻浮。 祁聿身形朝后猛退出门,手上竹茹水精准朝气息处扔出。 腕子被人骤然捉住往屋中扯拽,耳畔响倒吸、随后瓦罐落下碎地上,将此间氛围砸出不安。 受力栽进不明境遇中时祁聿袖中薄刃落进掌心,心算清楚对方位置,朝臂膀扯动方向狠狠刺去。 薄刃在门前夜色中渡层寒光,不待落下,腕子再被一只手扣紧。 两只手紧紧吸附在腕子上将人锁死。 执刃的手内扣要削人手背,那人适力掐紧她腕中穴位卸了祁聿手中薄刃。 空寂室内‘铮’一声,薄刃直直嵌进地板中。 祁聿顺着再次拉扯力道朝前跌两步直接进门,脑袋撞进一道温煦肩胛上,磕得人一怔。 她抬腿就踹这人两腿之间,衣料蹭擦间簌簌声叠起,这人抬腿格挡后,钩着祁聿脚踝往后一踹将门阖上。 祁聿咬牙要喝来者。 耳侧笼落‘啧’声:“干爹,你实在没必要这么狠,我要死你手下了。” 怎么还往人腿间踹。 陆斜嗓子涌着后怕:“你防身花样怎么又多又凶狠......” 祁聿嗓子倒噎。 厂花之争 第135节 室外转室内,过沉的色叫人双目模糊宛如瞎子,但耳畔气息、鼻尖蹭擦的布料,两腕束紧的力道忽然黏起来...... 他们贴的过于紧密,且她备受桎梏,有些挣扎不开。 “你......” 她刚启声。 门板多出一股力推门:“秉笔,什么东西砸了,我正要回去,听到声音特来问问,您还好么。” 是唐素。 陆斜钩着她脚踝,遣力一踹将门抵紧,怕唐素推开。 想起刘栩昨日说陆斜在院外,说不定已经听到当年害他全家枭首的是自己,就地监刑的是自己,将他害成这般模样的还是自己。 陆斜现在......是来亲手复仇的吗。 祁聿喉咙激颤阵。 理智告诉她该叫唐素进门,唤人将陆斜拿住押开。 眸子此刻适应屋内浓色,她能瞧见陆斜半分轮廓,将她罩得一丝不透。 陆斜身影压得她有口气没衔上,叫祁聿愧悔地拧过视线。 陆斜两只手将人朝身上带一把,叫人彻底贴怀中。 祁聿突然拼命挣扎。 他掌下使力将人两只腕子掐紧,颈子垂下,唇峰不小心擦到祁聿额角,人倏然不动了。 他嗓子哼出散笑,颈子顺着缓缓朝下。 唇峰擦过人眉尾、眼角、到面颊时肩胛略提,唇角正巧将人耳尖触到。 “说话啊,他进来看清我们,这算不算捉奸?干爹,救救我,老祖宗要认为我轻薄你,会杀了我的。” “我不想死。” “你救救我。” 陆斜字字轻飘,浮游在耳尖,裹着热息直往体内钻。 明明是轻佻言语,却叫他以讨饶姿态说得黏黏糊糊,娇声娇气的做作又不合他言下极力忍着的笑意与满足。 一种怪诞的撒娇嵌着得寸进尺的讨求,如温柔刀磨杀人。 她胸腔起了阵不明瘙痒,惹得人气息急促又染了股酥软游在脊柱中,这种诡异之感在周身形成涟漪层层荡开。 涟漪细纹每撞一回切实感官,她气息就重一分。 “你......” “秉笔!你到底如何了!” 唐素一声焦急将她唤清几缕神智。 她仰头,眸底更清晰几分,陆斜软糯含笑的眼睛水灵灵的漂亮,里头清澈纯质。 陆斜眼底尽是她,旁的东西根本看不到半分。 陆斜这种模样简称:不谙世事的蠢货。 看来是不知昨日种种,老祖宗想骗她与陆斜离心......虽日后还是有暴露风险,眼下能用还是要用的。 祁聿抿紧唇。 愧怍顶了顶心绪,她又悄然将难过歉疚强摁紧心底最深处掩起来。 脚下门又被唐素推搡把,看样子是要进门。 陆斜蓦地松开她的手,放肆地揽住她腰推着退两步,将她摁在门板上抵住唐素下次可能的突然动作。 脑袋拢祁聿耳侧,“你......”要我死? 刚出声,一只手精准捂住他嘴。 唐素就在门外,陆斜还敢出声!作死。 祁聿清冷声:“我没事,烫着手在找药,你回吧。” 陆斜抬手扣住自己口上的手,指腹扫扫祁聿手背,绵软滑嫩的手感兼此刻情景......就挺刺激。 门板后是跟了祁聿七年的贴身掌家,宫内所有内侍也都是刘栩眼线,被所有人‘盯视’的祁聿却在他身前,与他紧紧交缠在一块,还心疼的护着他性命。 这种隐秘又公然的相处,简直是种言不清的寻。欢方式。 他畅然的在祁聿耳边偷笑,笑不尽,闷颤着起伏的胸腔将脑袋砸祁聿肩上,祁聿披散的头发叫自己揉乱。 祁聿颈子微微紧绷,敛息的这口气实在又乱又慌,陆斜更是痛快。 搭在腰上的手不受控地紧了紧,将祁聿提贴在自己身上。 除了衣料,他们也紧密粘附在彼此感官上。 陆斜眸底才起层侵占,在祁聿乱七八糟的气息中缓缓灭散。 他是来问祁聿发生了何事,不是来求欢的。 牙有些痒,没控制住将祁聿咬了口。 祁聿掌心肌肤猛地刺疼,她心底大大的‘畜牲’二字恨不得刻他脸上。 拧眉想将人扇开,想到薄薄层门板后就是唐素,她咬牙切齿的将话、将动作忍下。 一阵气后她翻个白眼,尝试平缓气息。 门外唐素不疑有他:“是,火我灭了,您......早早歇息。” 祁聿忙衔声‘嗯’打发人。 听着声儿远去,祁聿抬手一把将陆斜脑袋推开,腕子抽动从陆斜嘴上撤了动作。 压眉眺人,掐住陆斜单手环她腰上的小臂上:“乖,松开。” 有些后悔叫卓成授习他武艺,他虽才接触四年,但......克她够了。 方才一招一式自己尽落下风,陆斜心思混账! 听祁聿磨牙愠怒的腔有些刺,陆斜不敢造次,手缓缓从人腰上卸下动作...... 在祁聿更恼火前,他哼着腔先软声认错:“方才事出不意是儿子冒失,您宽谅宽谅我吧。” 祁聿听他求宽谅,心底压着的愧悔再度顶 上心头,不由咬紧牙。 他们之间到底是谁要谅解谁......陆斜就是个傻子。 她抬手将陆斜撑远些,直到一臂后再也推不开。 缄默半响,嗓子才颤出话:“你来做什么,今日你没值,早早该歇息在屋内才是,一路过来没人瞧见?” 他怎么老喜欢干这些偷鸡摸狗的荒唐事,这里住了几千人,但凡被人瞧见必然会报到老祖宗那边。 他就不想想自己性命还在宫中悬着、还在老祖宗手下么,当是自己的天下任由他四处通达。 陆斜胸口是祁聿撑开的距离,实在远的叫人心凉。 小臂抽搐阵,强行摁住想抬手握住人的想法,手没控制住,抬起手将祁聿披散的头发钩了缕在指腹盘玩。 “我如何来的不重要,你怎么了。” 祁聿看他如此放肆,想打掉的动作思忖片刻又放下。 早晚有日他们中间不会是这般轻松相处,是要生死相见。 这样纯质的陆斜要是知晓真相......她此刻不敢想陆斜会如何,光是动念就有些替陆斜难过。 真心相信过的人,结果最不值得相信。实意依恋过的人,结果是该亲手刀剑相向的人。 陆詹事还是祁聿与她的恩人,当年明晓的诸般结局,还是同殿下说了这样坑害人的谋划,从头至尾有无数个能叫停的瞬间她都没做。 她放任整个计划的实施推进,看着陆詹事一家被冤枭首,踩着无数条性命极力想促成西厂启复。 祁聿颓臂放下撑开两人的手。 陆斜怔了瞬间,不知祁聿为何要放任两人距离,脚下不自觉就往前踩了半步。 人不动,他欣喜又震惊,又往前一步。 指腹贪婪地将人发丝多缠了些在指节上玩,这样祁聿再想推开还有些麻烦。 祁聿抬眸一瞪,乌黑中人的轮廓模糊,可祁聿周身凌傲的气质不变。 他被凶煞目色镇了镇手上狂浪动作。 清咳声:“听闻你被刘......老祖宗用一小支兵扣更鼓房院子里了,你们说了什么,怎么不回去住。听人说你在此处睡了一日一夜,你到底怎么了。” 发生了什么事,祁聿为什么每次都一个人躲起来消化,他这么不值得信任么。 怎么了。 想到昨日,想到刘栩说的明年春暖花开,她胸腔压缩的委屈、痛苦倾泻流出,却不敢将此种心绪侵染到陆斜。 “没事,求他......”解开刑罚...... 她话还没说清,陆斜激动的一步上前将她胳膊狠狠提住。 厉声震喝:“你求他?你求他什么?你要做什么!” “你为了做什么张口求他,你什么把柄落他手上了,叫你要到张口求人的地步!” 陆斜有些疯疯癫癫地紧逼,还不给她张口空间。 胳膊捏的刺疼,感觉再捏下去她都要淤青了。 想到陈诉、想到庚合往日所言,陆斜浑身颤抖,脊梁寒了一片。 “你求他,你是要同他......” 后面的话陆斜张不了口,就觉得两眼昏花脏腑绞痛。 祁聿看他精神状态惊恐又绷紧,慌慌张张的失措有些胡言乱语。 抬手一巴掌打人脸上叫人清醒两分。 厂花之争 第136节 “让他在御前向皇爷为我说两句话好话,卸我的刑。” “你怎么......” 陆斜听清后一把将人拢住。 依旧惶恐不安:“真的?只是卸刑?你没把柄落他手上?你怎么张口求人了,你好吓人,祁聿,你真的好吓人。” 第105章 上药下次再腻腻乎乎碰我,我就扒了你…… 祁聿将手中一瓶未开封过的药油递去。 “拿着快回去。” 她进门砸的竹茹水全泼陆斜右肩上,那么烫半天也没因此出声,挺能忍。 怕陆斜放赖,她声音略缓些。 “你如今身为西厂掌事,多得是公务,万一有人敲你房门同你禀商事务怎么办。” 看着陆斜接药油的手瞄着她指尖摩挲而来。 瞧惯陆斜无耻把戏,指腹轻轻一抛将药油扔过去。 陆斜叹息口抬腕接住药油,拧着眉,祁聿每每同他相处都赶他走...... “是啊,我这新官上任多得是事,偏偏你最叫我揪心。” 陆斜散漫音调探人心思的贪多求盛,祁聿顶头一个无语。 从小到大就没人说她让人操心的,陆斜这身份出口真是没大没小、没轻没重。 本就没燃灯的昏暗在眼中叠层阴影,她顺着倾轧而来的灰黑色轻仰颈子,陆斜又欺到她面前来。 陆斜指腹挑开她鬓角发丝拨到耳后。 絮絮温声:“所以你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冒死前来,同我说一说,别都自己熬着,卸一点给我试试。” 刘栩为什么拿兵围祁聿,两人到底在院中说了些什么,现在他们又是个什么相处状态。 他想清楚、想张口说自己不是废物,自己能帮得上忙。 启唇瞬间祁聿抬手挥开他动作。 “我能处理,不用你。” 她与刘栩之事无人能插。进手,陆斜等来年那个好日子稳坐局势就行了。 现在刘栩知晓她弑君的手段,明年何时动手她已经说了不算,全看刘栩心情。 眼下只能尽快再多寻刘栩身上旧案,来日舆论够大,将人拖下去就够了。 她只要牵头,前朝官员不可能没落井下石的,总有人惦记刘栩这条命,她一定能与人玉石俱焚。 此刻触到陆斜温热的肌肤,祁聿怔着落目到眼前。 陆斜秀隽面庞被阴暗笼切,轮廓的凌厉加重,水汪汪的眼睛此刻罩着昏暗色泽太沉、太凶。 她指腹突然掐住人下颚,将陆斜往窗边推。 陆斜不懂祁聿要做什么,但脚下、整具身体任祁聿拿捏。 遂着祁聿推送的力道,他一步步颠退,人被祁聿钳着塌肩、扬起下颚。 握着的手药瓶狠狠捏紧,心口细细密密怦然响起躁乱,体内一把火从脚底‘嘭’地烧至颅顶,他思绪有些恍惚。 窗上透进几分月光,莹莹柔柔颜色绘出陆斜本身温隽神情,眸底一片缱绻煦和瞧得人心安。 来日恨是来日恨,生死相向也是将来,祁聿希望此刻陆斜别恨她。 她孤身数年,往下时日不多,骤然贪念起陆斜这么一分蠢死的纯粹。 指腹将人脸掐到自己眼前细瞧,祁聿对他心起愧疚又起歉意,纷种杂绪缠上心脏。 她诸般难事能清、诸般死路能蹚活,唯独唯独陆斜如此模样在眼前,她实在不知如何办。 自己数年所杀之人、共加对陆府满门的歉疚,全堆在陆斜一个活人身上。 她放不清陆斜位置,就为他独开特例、卸了底线,对人一退再退、一容再容。只要陆斜不直接威胁她性命,他可以在自己面前无忌些、放肆些。 望能还一些,可她身上所负的血海冤仇债台高筑,用命都还不尽半毫。 祁聿抬指蹭蹭陆斜额角,又抚上他眼睛。陆斜因动作阖上眸子,指尖描了他眉眼,手落到陆斜面颊上。 这个人是为什么会喜欢她的。 喜欢一个她这样的‘阉人’。 陆斜细皮嫩肉的手感不错,她看着蒙着月尘的人,思绪偏离。 陆斜如果没遭劫,这般俊逸样貌该在京城公子少爷中名声大噪。 他借着内阁爹爹的名声,上头两位哥哥的名头能肆意京城,该是多尊傲的富贵样子......娶的娘子也一等一的好,生的孩子也一定漂亮乖巧。 她将人祸成如今模样,陆斜还捧着真心到她面前晃来求去,她真是万死难赎。 陆斜抬起手捧住祁聿动作,浓浓色的眸子装满祁聿。 “描我的骨是要往心里记?那这里太暗了怕你看不清,点盏灯好好瞧我吧。” 记,全都记住,最好此生不忘。 陆斜这副样子真的无耻亦无礼......要是没遭劫,也可能会是位‘秉直’浪荡的公子哥儿。 祁聿笑声淡淡,指腹一弹要扔开陆斜动作。 她想道歉,但没有由头张口。 望着人,将所有心中梗涩一如往日尽数吞下只字不言,恍若不曾亏欠。 陆斜指尖紧紧将人抓紧贴自己脸上,轻轻侧颌......思忖番,吻上祁聿掌心。 祁聿不拒绝、不挣扎,甚至是平淡的接受了他这次恣肆的逾矩。 陆斜微微震愕后体内猛地撞了口浊息,抬眸对上祁聿眼睛。 祁聿眼底颜色太浓看不清,但挑分无碍与他对瞧。 良久,祁聿眉心掐紧漫不经心:“胆大包天。” 祁聿唇角悄悄勾起的弧度扎穿了陆斜的理智,他将祁聿掌心紧紧叩在自己唇上,狠狠吮吸一口。 曳眉:“你也一样,被抓了我们是一对,你也跑不掉。” 捉奸又不走单,他盯紧祁聿眼睛。 一对。 这两个字砸耳边时祁聿胸腔起声轻微动静,真是荒谬可笑。 陆斜实在太肆无忌惮了。 祁聿掌心温痒,她伸出食指将陆斜鼻尖顶住一推,叫人别太胡作非为。 随后收手,自己指尖也有些炽,烧得人心慌。 陆斜捧着祁聿的手浅浅笑,另一只手的药油在月光下掂掂。 “你给我上了药我就走,回去......肩头我自己不方便,叫旁人我不喜欢,我不喜欢脱衣服给人看。” 他清楚知道祁聿予他小小的亏欠,张嘴自伤道:“四年前那回我害怕了。” 祁聿明白是哪次,边呈月放他进刑部大狱那次。 浑身不禁战栗一把。 陆斜感知到人愧怍,故意放低声引着人:“你烫的我你善后合情合理。” 小小药油瓶子往唇边一放,陆斜轻轻张口咬住瓶颈,空出来的手就开始拨自己腰扣,作势要褪衣裳。 祁聿目光怔愣,陆斜咬着药瓶的动作有些邪性,眼底侵占简直要撕开她神魂嵌进来,要强势霸占她思绪的主导。 她脑子尚未反应,已经抬手去摁陆斜动作。 张皇厉嗤:“你荒唐。” 陆斜算准祁聿心思,他拨开自己铜扣没扯。 反倒借着祁聿伸来腕子,牵手带着祁聿动作将自己盘带往下薅。 革带啪嗒一声落地,惊得祁聿头皮发麻。 两人一起垂眸,陆斜嘻笑掩都不掩,几分泼赖扬着他本性中的澄澈少年气。 陆斜捧着她的手放到唇边松了齿,他掌心一握,带着她的手将药油接去。 他颈子前倾,搁到祁聿眼前。 灿笑道:“祁督主,我是你唯一的‘儿子’,你这样脱我衣裳,我该遵是不遵?” 祁聿根本来不及应声,他自问自答:“我承教袭礼不敢不守,你还要脱么,我......儿子任你所欲。” 陆斜好一个步步相退的下位,却在一丝丝侵占她主权的上位。 退的是他,进的还是他,这一手小动作简直不要太明显。 还有,陆斜的笑很热,也叫这间小屋子好似更偏狭几分,让人不痛快。 祁聿额角本胀起的青筋,在莹光下陆斜干净无尘的眸中缓缓平复。 陆斜周身毫无情欲,只是爱同她这样粘腻地贴一贴、讨几分亲昵。 也不知是他不懂还是刑后不能,看久了刘栩,陆斜这样真是有些寡淡。 叫陆斜下次守规矩也简单,她眸底几分清冷,指腹摩挲着药瓶。 音量陡然掀高:“你想到哪一步停?是宽衣解带单单上药,还是往那边榻上滚一滚?此处四年没人住,灰大但不妨事。” “这么多年还真就你一个敢不要命地贴上来......两个阉人能玩什么你知道吗。” 陆斜听得猛地怔神,这出乎意料的方向是他没想到的。 祁聿抬脚将他大腿钩住一扯,陆斜脚下颠着就往前卡在祁聿两。腿。间。 厂花之争 第137节 陆斜两眼瞪大,嗯? 扯陆斜盘带的手此刻重新攀上他腰间,陆斜身上宽舒散开的袍子缠落到自己身上。 赤红拢做一堆还真有些喜服色泽,一种诡异的良辰之感刺进人心。 陆斜看着那节脂玉指腹钩着自己赤红衣带,感官一下就炸了,喉咙上下急涌慌颤个没完。 隐秘心绪腾涌滚炙。 祁聿撬起衣角手直接贴进去,隔着里衣相触,陆斜吓得胸腔震了好大一声。 看他茫然失措、两眼空洞模样,跟乱成一团吐不出的气息简直好笑。 她拂着人腰脊的骨骼一块一块往上轻轻游移。 陆斜肩胛一塌。 一手狠狠撑住桌沿,另一只手攥紧祁聿的手。 挤压、烧炽后的体内沸腾得人神思绷散,气息搅得全堵在喉咙,人窒息的几近两眼昏花。 颈侧细腻气息十分刻意的在撩动,他浑着眸子掀看眼前。 背光的祁聿让他瞧不太清,只是他的手烫、他的动作也烫,可眼底冰凉凉的好疏离。 刚要醒神,祁聿唇角蹭到他颈侧。 陆斜大口吐出气息,两眼狰得发红:“你要做什么。” 祁聿磨磨牙:“吃了你。” 陆斜闻此战栗不止,气息摇摇欲坠般有一口没一口的,犹如即将溺毙之人求生,可又夹着甘愿沉溺。 生死来回折腾得人不好受、却又万种愉悦。 拂到脊梁中心的手将人揽住,下颚正要垫他烫伤肩头激人清醒几分。 陆斜倏然一只手托住她下颚:“我衣裳脏了,别碰脏了你。” 他忍着牙颤,狠狠稳口气才启唇:“你不会这样的,你怎么了。” 祁聿睖睁在他前一句,无语在后一句。原来陆斜也知道她不会如此,那还回回得寸进尺的放肆。 “我不喜欢与人交缠,但你总无赖想轻薄我。别一点点惹我心烦,我直接教你成人算了。” 陆斜接受不了,下次保准不敢再胡闹,虽然也有可能胡闹得更厉害。 但陆斜替她找刘栩证据,指不定哪日刘栩气性上来,她祸害陆家全过程刘栩就交给陆斜了。 他们如此的时间也挺有限,可能转眼再见就是仇敌,明日、后日、大后日都有可能。 祁聿钩着他腿的脚又钩蹭一把,陆斜两条腿软着颠了下。 “脱吧,自己脱,我看着。” “我先给你上药。” 陆斜后槽牙绷紧,眼底水汽荡个不停。 先上药,那后什么...... 他狠狠捏着祁聿的手有些惶然失措。 祁聿看得明白,陆斜这就不行了。 挑眉冷笑,拂在他脊梁上的手曲 指顶了下他,催促:“脱啊。” “都在我怀里了,再没点动作就失了情。趣......陆斜,你不中用。” 陆斜掌心掐紧桌沿,手背尽是祁聿散乱的衣摆,柔软的布料他此刻觉得比祁聿肌肤要糙得多。 脑子神思不明,浑身绷得异常。 她颓颓舒口气,到此打算放过陆斜。 “陆斜,下次再腻腻乎乎碰我,我就扒了你,好好的人做什么自取其辱。” “这些东西我看得比你多,真做起来你未必受得了。” 陆斜眸底有些受辱地泛恨。 祁聿看人不服,哼着打算科普:“要......” 张口第一个字,陆斜翻个白眼抬手就把祁聿嘴捂上。 “你所有这些相处都是刘栩‘教’你的吧,他是个变态,你学不对的。与心仪的人本就该循序渐进水到渠成,不像他跟有病一般逮着个看得上眼的就扒光了拿些器具胡乱发泄,他不是与人相处,他是折磨人、杀人。” “与心上人相处,这些没有屈辱。受不了倒是真......因为那是你,我确实受不了你同我这般触碰。” 松开握着祁聿的手,掌心落到人腿上顺着朝下抚,将祁聿钩着他的腿扯下去。 “你这样是想吓走我?就说没人教你,你都不懂自己这样是什么意思。” 背过手将衣裳里的腕子拨出来:“祁聿,这不是吓人,这是在邀。欢,是你在向我求。欢。” 陆斜胸腔清晰震震。 “早知你今日要这样,我方才同人吩咐的就不该是留门,而是下一班换值的人给我开小门了。” “我失策了。” 第106章 对对你要杀我,我要你,如此公平。…… 昨夜陆斜给自己留门时辰到了,没多大会儿自己被迫恨恨地离去。 翌日天未亮她到秉笔直房梳洗,去司礼监参加早议。 所有政事议完,陈诉贴身掌家突然出现在门外,老祖宗一眼叫人进屋说。 要去御前上值的祁聿听到身后门里禀告。 “老祖宗,护城河今早捞起两具被人掐死的内侍,一位司设监掌司,一位无品。提督派人将案子询了遍,这边先放银子出宫抚恤家人......” 老祖宗倦声:“这等小案日后不必往司礼监报,归属他的职权本座不插手。” 已经不是往日他身兼两道身份了,该陈诉全权做主的事,陈诉报来只是还在照旧规矩行事。 护城河、被人掐死......她出院子时朝相反方向瞧看一眼,视线穿越众人触到那张风姿姣好的身影上,立即收回目光。 是陆斜昨日回去被人撞上了? 祁聿抿唇,眉心不自然蹙紧。她不知道,但有这个可能。 从这日上值开始,祁聿又恢复往日作息,宫内外忙得脚不沾地。 她一边处理手上事务,一边寻刘栩身上旧案,一边想给人制造点新案压身......再将宫内四十年里刘栩相关的所有复翻览遍,她要将刘栩口中新君会保他性命的物什找出来。 她都赌命了,凭什么刘栩不死。 刘栩相关的她几乎都看过,也知道他私下毁去许多证据,但留存的诸多卷宗前后对不上的她会记下来。 要么自己出宫遣人问讯,要么摆桌上教陆斜自取。 白日忙夜里睡得便早,她又与陆斜许久没清醒的私下见过。 这日吏部呈送的升降官员名录有变,需要再呈几人官册给陛下。 此次涉了皇亲任命,她恰巧也有旁的旧时名录想看,便亲自去了吏部掉选名册。 出正堂便见一人头也不抬匆匆往里速行,她掌家挥手紧急拦人,怕冲撞了她。 那人瞧清挥臂遮拦的衣裳花样颜色,谁张口就骂。 “哪个不长眼的奴婢也不瞧瞧这是哪里,容得你横冲直撞走正道。” 提腿一脚将她掌家踹到衙门下人行的狭道上。 祁聿步子登时凝住不动,这脚跟直接踹她身上差不多,也如同‘打了’皇爷。 那人抬头,脸色一噎渐渐青白,吓得直接鞠揖塌腰,礼比往日要深。 “冲撞祁公公了,是在下莽撞失行,您先,下官自领责罚去。” 他屈身站开到一旁让路。 她抬眸一眼便认出,计阳,四年前宫门跪谏的国子监贡生之一。 他现下没了方才高喝作戾的模样,却依旧满身硬骨头。 祁聿敛色。 “本督即便是奴婢,也不是你个七品小官出言相喝之人。你我之间尚有鸿沟,想要本督在你面前不走正道,请计大人先进内阁做个大学士。” 计阳脸色登时涩白,鞠下的肩可见的僵硬。 祁聿下颚朝旁扬扬。 “本督的人摔了,劳请你拂灰,他有皇命加身正要回宫述命。计大人今日要摔了圣意,即刻就着人锁了你。” 她是陛下贴身大太监,一举一动已经不全是她自己,还有几分主子颜面。若她轻易失了脸,群人可欺之外还要被陛下下责。 她纵是再宽谅的心也得顾着陛下颜面,将性子行得严些,天家威严不可犯。 宫内出来的这等阉人行着皇命开罪不得,拦打他们跟冲撞陛下是一个罪。 计阳灰溜溜去狭道上扶人。 祁聿事杂兼这份名册皇爷要得急,无空同人计较。 祁聿淡淡张口:“自行找你上司叩个罪报上来。” 话罢带着一行人就往宫里赶。 他们吏部自己解决,总比她从司礼监往下计较要简单。 陆斜刚松手批了个案子,下张搜查令叫一支锦衣卫出门。 他掌家凑近谈说热闹,忙了大半日,好叫人松松神。 笑道:“有人报说吏部验封清吏司的计大人方才骂祁秉笔奴婢,还将他的掌家踹衙门狭道上,叫人不得行正道。” 厂花之争 第138节 日日无数事报过来,‘祁’字之前的内容陆斜没往心上放,属于过遍不甚重要便抛诸脑后,从‘祁’字往后陆斜愈听眉心蹙得愈紧。 陆斜听得脏腑闷,他住人对面,都见不着早议早膳后其余醒神时候的祁聿。 旁人见着还骂,真是不知福泽。 陆斜艳羡面色登时沉郁。 “去,将这位计大人请到西厂住住,别用刑。把他为官往日行过的旧账翻一翻,若私犯过律,着人带物的一并移交大理寺,没有将人放了,吓他两日。” 补充句:“哦,找间带窗的给他,吹两日北风看能不能醒醒。” 掌家本想就随意禀一嘴,毕竟司礼监桌上几人各怀心思,互相监看常有。 是他没想到自己主子会教训开罪祁秉笔的人,这是还望着旧日‘父子’情谊? 他提声凑近敦劝道。 “这是祁秉笔的事,他都没动作,与我们更是无关,咱们这是越了事......祁秉笔生性凉薄,不会记您个好,您还会无故得罪吏部。” 这是何必。 陆斜摇头,“有关。” 他一本正经道:“你不懂,我是羡慕嫉妒这位计大人。” 能跟祁聿打照面。 “又恨他。” 不会好好张嘴同祁聿说话。 祁聿从来不凉薄,只是困境太深,他不太信人罢了。 可这话他无法与人张口,替祁聿辩解,只能由着人误会。 他掌家听明白了,这是与计大人有旧怨。 转身就出门点人去吏部请客。 人走后陆斜嵌椅子里,后颈搁椅背上。 那夜,他一不该请人留门将回去的时辰卡死,二不该煞风景同祁聿讲什么‘正确’观点,三不该不敢同人更亲密的相处。 合该顺着人叫祁聿犯浑办了他,脱衣裳有什么不能的。 现在好,自那夜别后天天眼见,触不着人还搭不上一两句正经话。 便是夜间翻了人窗子,也是收拿祁聿桌面上的吩咐,人早睡下叫他舍不得惊扰。 刘栩罪行那么多,急什么急,祁聿是多年压抑有他助力后不想再受人桎梏了? 他不明白祁聿是什么盘算,只晓得他最近忙,很忙。 指尖拨落手 边一道京内旧案始末,不知这道敲门砖今日或明日能不能求见到人。 下值回直房,陆斜看着老祖宗给祁聿房里送汤,抬了两个火笼子,因此门没完全合上,留道缝隙。 陆斜从门缝瞥见祁聿端碗用汤,刘栩坐他身旁,咬咬牙进自己屋。 室内来回气呼呼踱步。 祁聿望着烧着身旁两个兽金炭的火笼子,松枝清气携着阵阵暖意朝身上笼覆。 不待身旁刘栩张口,她先扭头望人。 “还是翁父好东西多。” 兽金炭是陛下御用的,也就因刘栩年纪大功若丘山,皇爷额外恩裳一个冬天每月送他二十斤。 今日才拨下来刘栩立马抬了两笼过来,祁聿看着觉得挺糟蹋。 刘栩将裹着狐狸皮的汤壶递过去,明摆是要直接搁她腿上。 祁聿扔了汤勺伸手将东西截下,没叫人触到自己身上。 刘栩对此不恼,由着人不买账,反正这是常态。 就顺着祁聿话哼笑:“还有好东西,你移步去瞧瞧、选选?” 他指腹将灯烛往桌中央推推,好将人照清楚些。 祁聿白日东跑西忙着寻他罪证总瞧不见人,此刻逮着机会刘栩也贪着与人多相处。 祁聿精致眉眼倦嵌着凌戾,懒散清冷的样子将人推开,又叫人不由自主贴近,这份独一无二当真只有他。 刘栩看得心里起温,不由自主细细量度起人,唇角也勾起笑意。 她一手扶着腿上汤壶,倾颈啜口八珍吊出来的菌汤,鲜香满口腔、跟着熨服脏腑。 这季节的菌子便是宫里的贵妃娘娘一个冬天也难得几盅的新鲜。 她朝刘栩蹙额:“翁父自是能过得比我好,不用去看。” 勺子轻轻磕碗沿上,“你这是打算将我养刁出不去这道宫墙么。” 刘栩一直在给他力所能及内的所有好物什,可惜她狼心狗肺不记人好,只记人恶。 刘栩就喜欢祁聿这般同他话家常,他们甩开宫内种种、撇下积怨仇恨,就这么简简单单说些无关紧要的闲事。 他听得眉心舒展:“你要是这点好就记的人,我真是要去求神了。” 刘栩此生无数生死瞬间都没求过神,几十年都是自己双手沾满鲜血杀过来的,祁聿也该知晓。 他给祁聿认认真真补充一句:“我能为你一人去求神。” 只望祁聿能放下前怨,给那么一丝丝机会与他好好相处。 祁聿烛火温煦下面色更冷几分,“你别求神,你该求我。” “求我宽恕你的死罪。” 她不自然嵌上恨,字字剐人。 这话内廷只有祁聿敢张嘴,甚至这道杀人嗜血的语气也只有祁聿他不起性。 旁人在他面前跪他都嫌跪的不直,耳边好言好语都嫌不够好听。 刘栩睨神,好笑道:“我求你有用么。” 要是有用,他跪一跪、求一求又何妨。只可惜没用,祁聿不是求了就能放过的性子。 “与其我求你,不如——” 祁聿觉得他音调有异,像是要胁商什么,指尖汤勺捏紧,不自然防备起来。 她挑眸刹那刘栩张口:“从现在开始,你乖乖在我身边呆上一日,我就告诉你一个名字。” “你不是查我的罪证么,我给你,你只要好好陪我就行。如何。” 刘栩瞧着人怔愣的从碗里仰眸,眉心微蹙,片刻溟茫后眸子缓缓聚神。 祁聿唇齿机锋刺出与自己有利的:“案子能我定么、人能我定么。” 总不能刘栩说什么就是什么吧,那太不划算。 果真能商量,刘栩爽朗着展唇。 “好,案子你定,你想要我哪道死案,你张口,我知无不言。” 从现在到春后不过三四个月,祁聿日日求一个也无碍,只要祁聿欢喜。 看祁聿眼中精光愈盛,实在叫人心乐。 刘栩笑得宠溺,欣喜在心中按捺不止,抬手蹭了蹭自己额角将其外向显化。 祁聿这副精算要他性命模样他只觉得可爱。 他不这样做,祁聿就日日四处寻文档反倒叫他也见不着,还不如这般双双满意。 李卜山死后感觉刘栩愈发好说话了,许是能谈心的人越来越少了、权高财盛已然求无可求孤独的吧。 祁聿指尖捏着勺再啜口汤,“你所谓的一日如何作陪。” 是白日的六个时辰,还是整整十二个时辰吃住都在一起。 刘栩再好说话也不会轻易饶她,从他手上讨好也得落层皮。 刘栩眼底是祁聿的警惕防备,浑然像是炸了毛的小狸猫。 祁聿逼不得太紧,他不吃硬。 “白日里你随在我身旁伺候,一个。夜间......” 祁聿扶勺子的手失力将碗震得脆响一声,数道珍品吊出的菌汤荡出来洒在桌面。 人意乱神慌。 刘栩敛眸继续道。 “我屋子数年前改造过有火炕,书房是单劈开的一间......不叫你同我......” 话未尽,祁聿气息已然杂乱,犹如无序风雨陡然侵城。 刘栩猛地停嗓。 一双透着恨的眼狠狠杀来,刘栩被这道凉薄凄清抗拒再度扰心,嗓子无措滚涌番。 好话祁聿也受用不下,不如狠绝点。 刘栩与人对瞧,冷哼:“你要杀我,我要你,如此公平,我又不强买强卖,你自己选。” 这么多年祁聿自然知道他销了多少案,想将这些翻出来,细节谁能有他本人清楚。 时间有限,祁聿耽搁不起。 他将食篮打开重新端盅一模一样的汤出来,推到祁聿面前。 “那碗温了换一碗热的用,前几年十一月都能降雪,今年虽没瞧着有这个势头,但你身子不好。” 祁聿秋冬是要么不病,一病就要到开春才好,汤药非得立春前后才能停。 十一月宫中发炭,但祁聿早些时日便已先所有人用上。 不如此精贵养着,祁聿直接就病给人瞧,一个冬天不让人好过。 厂花之争 第139节 他日日闲下事就惊忧祁聿今日会不会病,入秋便开始时时着人照看,可算这三年比往年好不少。 祁聿看着推换的汤碗,顺着眼前衣袖掀眸至人脸上。 齿间磨出声响,嗓子闷声不知意:“是,翁父从来不强迫,一向公平的不得了。” “行,我需要哪道案子自然会去你身边伺候着。” 祁聿捧过刘栩新送来的汤,这回好好喝不耽搁了,一口接一口,生怕再凉了。 心底涟漪散开,触及感官时她有些怔忡,胸口突突的刺疼。 第107章 脉象你或许不是困,你是病了。…… 刘栩走后她真的有认认真真想哪道案子找刘栩更方便,以致陆斜站到身旁,阴影笼下半身她都没发现。 眉心突然被抹凉意点住,她警惕聚了目光看向指腹上方的人,袖中薄刃刚落掌心立即就原路收回,动作在桌下应该没发现。 忘了陆斜能随意出入她的屋子。 陆斜屈肩塌颈在身旁倾着腰,阴鸷沉郁的暴戾掐紧眸子。 戾声炸落,凶恶地质问:“你当真要去伺候刘栩那个老阉贼?” 就为一个涉案人物的名姓? 一个案子上下涉及多人,知晓一人有何用,这么荒唐的交易真亏祁聿动心。 还如此认真思索,上赶着去吃亏。 陆斜声音戾气格外重,与往日同她私。处。在一块那种温煦纯质截然不同。 这种多面性格的人她见得多,陆斜这样她也并不觉得意外,只是心底有些说不清的异样刺了她一下。 如果可以,她希望陆斜永远秉持文士之心,做位温文尔雅的君子。 哪怕浪荡点、无耻点也好过凶狠残戾,只可惜她没将人养成那种。 她只将陆斜养成在她面前无耻。 眉心陆斜的指尖戳得她疼,祁聿敛目,挥手打掉陆斜没规矩的动作,看来陆斜在窗外都听到了...... “没什么不能,我与老祖宗有约在身,其实无妨。” 就是恶心罢了,忍一忍还是益大于弊,此事值得一试。 陆斜看他眼中变换神思意思,咬紧牙关,愠怒眼底赤红。 龇牙压声:“你就这么信任刘栩遵约不碰你分毫!” 他藏在室内烛火朝门上映照影子之下,步步小心,生怕被人发现。 见陆斜步步受限,祁聿俯身将烛火吹灭,室内就两个火笼子照着屋子。 火光一下笼散在脚下,视野缩小。 看着身侧影重,她摇头。陆斜入宫短,时间再长点或许就懂。 阉人一生求安不能,求孝不能,不被世人重。 身处高位的阉人皇命加身,诸方权势制衡下更是求仁难、求义难、求情更难,唯独一个信字最简。 连信也失缺,最后便是连人都做不得。 他们只是受刑去势,并非真正的不人不鬼、被视作畜牲,所以为人总要守些什么。 司礼监均为心狠手辣、奸人蟊贼,但人人也不是无立之处,正经人该有的他们也都有,不比人差。 祁聿起身抱着狐皮汤壶蹲到火笼子旁,闲适道:“信啊。” 从十四同刘栩立誓至今,他确实从未切实悖约,她要如何不信刘栩呢。 刘栩大奸大恶不假,也是个十足的卑鄙龌龊无耻之徒,可这些年也算将她照顾的不错。 陆斜戾气沁染到她身上,凌厉得叫人浑身不适。 祁聿冷眸淡扫,如果从一个刁钻的角度看刘栩...... “我与翁父情谊比你深,虽他......” 陆斜横眉,酸涩异常地鼓嗓,十分失仪地断人话。 “是啊,我比不过你们十多年的情谊。” 如果祁聿不加语气 词,他能当人斟酌审度过后的权衡抉择。 可这一个语气展露祁聿对刘栩另一种别样的安心,独属祁聿对刘栩的信任...... 陆斜站着俯视蹲身的祁聿,就着火笼子视野,祁聿衣裳铺散在地上,面庞拂的火光烧红了他肌肤。 额头、脸上、喉上粉嫩嫩晕出色,气质慵懒出尘,完全不似个阉人,倒像个被人娇养的...... 他咽口恨,胀涩的难过填满整个胸腔,气息一压再压后卡在他精神濒临溃败的临界点上。 陆斜眼中将人侵占性地罩了个整儿。 陆斜调调阴阳怪气不说戾气还深还重,仿佛她信任刘栩是件多为他不忍之事。 如此越了分寸真是没大没小,她冷哼着扭颈仰头。 一眼叫祁聿心下生个激灵,陆斜阴鸷的十分有侵略感。像要扑向猎物的野兽,尖锐獠牙已经冲她龇开。 她不自然颦眉对陆斜起了警惕心,骨子里对险情分析的惯性让薄刃再度脱手落到掌心,握紧。 陆斜朝前一步轻轻踩住祁聿地上衣袍,将人后路踩断,蹙眉漫着愠恼贴着人蹲下身。 陡然面上神色巨变:“你怎么......” 蛮悍语调发现不适,陆斜清清嗓再缓声委委屈屈慢道,“如此玩弄我。” 肩胛擦着人,熟悉的委屈娇嗔叫祁聿对他防备降下,祁聿指腹间薄刃颤了颤。 陆斜语调呢哝。 “明知道刘栩故意拿着案子钓你去他身边,你还认真考虑如何去?该说你为达目的忍屈含辱无所不用其极,还是该说你为达目的坚韧劲挺。” “我不想你去,你能听我一次不去么。” 陆斜这般语调......与她威胁减小,思忖再三将手中薄刃收回。 她抿唇重新看向火笼中烧得正旺的火。 她没时间了,无论是刘栩给的倒计时还是身上,她的时间都所剩无几。 刘栩愿意给她这份交换真是疼她,不枉她这段时间疏离宫内事务,就连御前也去的少,掉了不少陛下话内的朝廷方向。 就连陆斜也急起来。 她脑袋轻轻侧垫自己肩上,神色轻淡晦涩:“那就再查快点。” “不想我去,你就快些。” 陆斜将注意力放案子上比放她身上省事,她不想应付陆斜。 但有时想看到陆斜,看陆斜对她的那份独一无二的纯粹。 祁聿声音又变得无波无澜,平静的形如一滩死水,祁聿今日心绪明显低沉。 可他查旧案再快也没有刘栩本尊张嘴的快。 这怎么玩得过刘栩,祁聿明摆叫他输。 陆斜气呼呼瞪眼,拧眉,“原来如此。” 祁聿仗着人喜欢要如此作为践踏么,那夜是祁聿给的甜头? 嗔怒哼声,道:“是我慢了,不中用,教你还有旁的选择。” 伸手去触祁聿,祁聿疏离地本能缩了腕子。 陆斜曳眉不痛快,再伸手,祁聿这回朝他抬眸扫了眼,不再有抗拒动作,默许了他亲近。 陆斜将人腕子把玩在手中,眉尾压着恹色。 “你说过,刘栩死了我还活着你就看看我的,还记得么。” 忙了一日,眼下有些犯困,目色晕散之际祁聿轻轻应声,倦怠‘嗯’声。 “今日我卯初(早晨五点)起身,现下有些困,我蹲一刻再洗漱上床。你随意自处,实在有事,你等我一刻再说。” 话还没说完眸子已然安适地阖上,声音越来越细,气息转眼平稳。 陆斜:“......” 怎么不直接洗漱了上床休息,睡觉还分节段么,这样一会儿还能睡着? 一刻后要是没醒,是要在这里蹲到醒?还有,人蹲着能睡?祁聿是什么超世之才不成。 陆斜歪头,祁聿肩胛贴着他,当真如他自己所言,脑袋蜷在抱着汤壶的双臂中,说睡就睡...... 他一时震愕,被祁聿这副样子逗乐笑了声轻的,祁聿因此眼皮颤了颤、眉心蹙起。 在他敛息后祁聿眼睑又沉稳合上,神色宁静的安稳酣眠。 橘红色火光笼着他们,地上两人影子化作一整团。 陆斜此刻发觉自己有一点比刘栩强,祁聿能在他身边睡着,对他防备心比旁人低。 刘栩的话,祁聿肯定不会如此毫无防备地闭目。 垂眸指腹下的布料,祁聿的腕子还在手中。 火光下祁聿修长指节脂白无力坠悬着,指尖泛层煦光,陆斜看着看着温了目。 方才在窗外气疼的胸腔疼,此刻好了许多。 陆斜指腹隔着衣裳探上他的脉。 四年前单放舟说过他身子要精细养,不然寿数不长。 回来这半年几次顺势乘隙摸脉,短暂碰触总是摸不定他脉象,但次次祁聿都身上不好。 厂花之争 第140节 一息后,指腹下摸出的脉象叫陆斜拧紧眉心,疑窦重重看眼人后重新再探。 不管几次,脉象始终不变。 那事情就怪了...... 祁聿一刻后果真昏昏沉沉‘睡醒’,陆斜敛神瞧人。 惊奇道:“你还真睡一刻就醒,祁聿,你这是什么睡法?” 祁聿循声扭颈,神色朦胧不清慢慢聚神。 见陆斜还在,她颦眉:“你什么要事要同我说。” 说了赶紧走,天天赖她这里像什么话。心思赶人,声音却很是认真的问,怕陆斜寻她真有要事。 抽开陆斜手中的腕子,朝下捶捶小腿,感觉差不多就起身。 一边朝洗漱架子去:“平日事忙,累了睡会儿再忙,习惯了就这样。你还是办差时间短不够累,等你累成我这样你就知道了。” 陆斜瞧眼门窗倒影,温吞跟在祁聿身后。 “突然想起之前在镇抚司衙门你身上暗伤,日日见你精神不错便一直忘了问。你好了吗。” 祁聿扯绵巾的手抖了下,随即一把拽下浸到水中。 “好了。你等我醒就是为了问这?” 冷水刺骨,叫人更清醒几分,揉湿后拧干准备擦脸,一只手劈过来将她手中巾子夺去。 陆斜背对光源,远处桌边火笼子的光照不来,她看不清人。 就一双眼睛剥出黑暗,幽邃湛深、还罩了层寒光。 陆斜:“你身子不好,为什么要用冷水应付,出去喊人送热水进来。” 祁聿微微仰眸,陆斜有些不对劲。 她脊背有些毛毛的感觉。 “困,我明日还要五更起。” “是,你忙着替陛下批红。司礼监去的最早的就是你跟陈诉了,我日日像是在偷懒般。” 祁聿笑声:“我在,你偷懒便偷懒,无人说你。” 再说朝中内外陆斜不会有她熟,若是办错不如不办。 伸腕去陆斜手上抢巾子,“我擦了真要上床,你没事回去,过几日我休下来同你闲话。” 话下在让陆斜别闹。 在祁聿手摸到巾子时,陆斜快速一把用巾子将人腕子缠住。 陆斜突如其来举措她没懂,但下意识抽出薄刃,还未落到掌心陆斜已经钳住她另一只腕子,提手用巾子将两只腕子一并束在一块。 扯着她往旁边床上去。 祁聿浑身激灵,挣扎着瞪眸张口,声还没出,陆斜抬手狠狠掐住她两颊叫人口不能言。 他压到祁聿耳边:“祁聿,你知道现在自己身上起热了吗。你或许不是困,你是病了。” 陆斜长吁口气,拧眉:“你到底是什么旧伤,让你因疮疡不停反复起热。从我入宫在御前殿外第一次摸到你的脉开始,整整半年。” 他将人掐着摁进棉絮中,将褥子一角塞入人口中,一手狠狠锁着巾子。 抬腿将祁聿后腰压住,叫祁聿动弹不得、出不了声。 晓得祁聿会生气,但他今日非要将人衣裳扒开看看,看看究竟是什么陈伤能半年不好! “这半年你身上不受伤从未看医,你不在宫中医病,也未曾听闻你在宫外就医。是刘栩那个老畜牲做了什么让你不敢看医、不能看医?” “你知不知道疮疡凡是没控制好严重高热起来会死人?你当你喝竹茹水真压得住你这点病情!” “你不叫旁人医,我私下偷偷给你医治可好?我只看伤,你别骂我,我不会同人说你的伤。” “你别气我,我真是想医你。” 伸手就将祁聿腰带扯了、系带拽了。 因为压着人,陆斜从他腹部伸进去扯另一边衣带。这动作难免肌肤相触,温软是叫他有些犯浑。 方才探到的脉象,祁聿身子亏空的很厉害,外强中干体弱之相。再不看伤医治,熬不了多久会大病一次,等到那种大病倾颓而来,能不能活下来就看命数。 祁聿实在不将自己当事,身上起热还办什么差,为什么不休息,为什么不请医。 第108章 哎呀祁聿你有乳。疾?你双乳。肿了。…… 解衣过程手背蹭到祁聿里衣内绑束的绷带,他展掌确认受伤面积。 整片胸脯缠裹了很大一片,这伤情让陆斜头皮发麻。 祁聿曾经在镇抚司衙门说过,说这是刘栩也不知的私伤。 什么样的境遇能伤的这样严重。 陆斜不禁嗓子战栗,双眼赤红的替祁聿难过。 “你......” 陆斜喉咙气息断续难接,脑袋一下垂坠在祁聿肩上,额角蹭蹭他颈侧。 瘪嗓:“这么大片的伤你是怎么熬着的,若非我解了你衣裳,竟不知你日日背负这般伤病。” 祁聿挣扎在褥子里,整条身子绷直。 束缚姿势叫祁聿拧动的气力有限,呜咽尽数浸在褥子下,鼻息翻促急遽。撕心裂肺的惊恐与怒不可遏的悔恨,如尖刀来回片杀她。 身上系带解尽,衣裳缓缓松散,陆斜埋额在她颈侧,轻易一蹭便直接蹭到她肌肤上。 祁聿被塞口吐不出言语,双腕束紧挣扎不开,后腰又压着陆斜膝盖动弹不得。 她双目血丝胀裂满眸赤红,坚持不懈推顶口中床褥,气息猛地灌口后她正欣喜片刻。 陆斜要死的一把扯住她几件衣领...... 预知往下的动作,她整个人颤抖,恼怒至极啐了口中最后的褥角。 “陆斜,你该死!” 身下声音炸响时,陆斜一把将手下肩后衣裳扯落。 光洁的半截脊梁叫人一下失神,可眼下层叠绷带边沿有处指甲盖大小的溃烂。已然生了暗疮,隐约还有脓水,伤处色深到完全不属于这张脊背。 “陆斜,松开我,别让我恨你!” 祁聿咬牙切齿后气息更急促,拧着颈朝后看,却被双手朝前束缚住了视野。 她看不清陆斜意思,无法分析陆斜究竟要做到哪步。 祁聿有心无力解决这个局面。 这种她从入宫来数年,每日每时每刻最怕发生的局面——怕有人揭穿她是女子身份。 陆斜指腹轻轻抚上伤处周围,祁聿冷气阵阵抽吸,身子抽动得激剧。 他指腹摸见不属于肌肤的坚硬触感,他俯下凑近去瞧,深色伤内隐出一丝金色。 看清后他有些不敢置信,“你忍下。” “陆斜,你停手,我叫你停手!听到没有!” 她仅仅思忖一息,艴怒张嘴就要朝门外喝。 陆斜抬手狠狠掩住祁聿的口,有些惊愕:“你要我死?” 祁聿真喊出声,门外进来的人看到这幕,自然就是将他拿下送到老祖宗面前。 他绝对活不过这个时辰结束。 “你为什么......” 陆斜指腹轻轻摁住溃烂中间,果真一根略粗的金针正嵌在伤中,思绪立即从祁聿要他性命上转移到伤上。 一把扶住祁聿肩胛,冷戾张口想砸下问询,却因翻涌不止的气性叫人气性顶到无可抑制之境。 陆斜一喘再喘,压声嘶喝。 “你说是刘栩也不知的私伤,这是谁做的。金针留滞体内会致伤处反复溃烂,你这一看就不是半年形成的模样。” “那人这样对你多久了,为何要这样对你?除了刘栩,你究竟还受制于谁。我替你杀了他,杀了。” 祁聿赤烈鲜艳衣裳翻着柔白里衣,见金针旁层层绷带,陆斜两眼昏花,眼中血色氤氲股水汽。 苦主明明是祁聿,他如此发什么气性,转调想轻声安抚,却被祁聿伤情弄得他语无伦次。 “我只是看你的伤,祁聿,真的,我只是想看你的伤。想为你医治,别无他想。我会替你守住秘密不告诉旁人,就每日偷偷来为你治伤行不行。” “你身子好了还想要我死,我站着不动让你捅几刀泄恨,杀我留我届时你随意。” “别喊。” 但想想祁聿一贯性子,他方才都想喊出声不叫此秘密泄漏,那他放手祁聿必然还是会喊,不会因为他一两句话就轻言搁置。 陆斜再看眼祁聿那处金针,朝下裹缠的绷带里必然还有私伤,不看明白无法医治。 他既然发现,就不能叫祁聿再留性命隐患。 针拔除后还要悄摸养着,没个一年半载还养不好这样的伤。 心头过阵胆大妄为。 陆斜掩口的指腹朝下半寸捏住。 祁聿眸子怔仲。 耳背落句:“祁聿,对不住。” 祁聿脑中‘咔嚓’一声,眼底昏花炫目,下颚促疼阵面部便酸麻胀涩。 陆斜将她下颌卸掉了。 祁聿疯狂心急拧动身子,陆斜膝头差点没压住人。 厂花之争 第141节 他掌心狠狠加把劲摁住祁聿双腕,身子不由俯得更低。 两人叠在一处,他甚至能感受到祁聿的体温与反应,炽热、紧绷、惊惧,还有他不明白的杀意。 陆斜挥掉自己三山帽,从发髻里摸出一柄指长的薄刃。 下手前指尖颤了颤:“你别乱动,我挑开看伤。能引起反复高热的疮疡必定溃烂,你不早治疗会演成脓毒血症,这个病症致死率九成。” “你也不想自己走到那个地步吧。” 在陆斜薄刃插进外层绷带时祁聿猛地朝后......陆斜庆幸自己拔刃的够快,没有将人伤到。 他瞪目,难懂祁聿反应。 要么让他死,要么自己往刀上撞,就是不让看伤。 一个伤病究竟有什么不能看的。 他膝头将祁聿后腰猛地钉三分力,卸了祁聿腰腹劲道。 薄刃重新插进绷带,祁聿肩胛线条绷紧那瞬他膝头下力,将祁聿动作彻底摁废。 绷带挑断声撞进祁聿耳中,她心脏被只看不见的手捏爆。 想张口喝停陆斜动作,只有合不上的嘴往嗓子呼哧呼哧灌风,眼眶瞪的发涩。 宫内行走九年,祁聿眼下最悔的就是 当初没有放任陆斜去死,饶了他一次又一次,还将他护了一次又一次。 这些年予陆斜的每次心软此刻竟变成杀向自己的尖刃,此刻挑开的是还是她鲜活的心脏。 她不敢想往下会如何,只知自己不能受任何人胁制。 此遭要么她死,要么陆斜死,二人只能活其一。 陆斜口中心中有所谓喜欢,生死下她不敢将性命交托,真心瞬息万变,她没机会赌。 缠带拂开,陆斜紧盯这张光洁的脊梁。 修颈立项衔着细流的肩骨,顺道清晰凹线勾出盈盈一握窄腰,这等身骨简直刺目。 脂玉般肌肤温软滑嫩,难不叫人浑思乱想,陆斜情不自禁口干舌燥地滚喉。 只是这般好看的背上几处瘀中溃烂生了疮,让人神思从犯浑中猛地栽出。 扫眼一共五处伤,五枚金针。 金针嵌在体内,祁聿素日是如何无常过活的?他从未感受过祁聿有分毫不适。 指腹拂过,祁聿觳觫、胸腔并着震鸣。 他睁目看着祁聿颈侧绷起的青筋浅浅伏在肌肤下,眼角凶意杀气。 “你的伤今日我无法治,明日我寻着器具替你拔针,再以我病了为由给你寻些药回来。” 祁聿应该不是不想治,只是怕在老祖宗监察下知晓这道隐秘,从而追查出旁的。 可也不能因为在老祖宗手下谨慎讨生活,就不顾身子、不顾生死的硬熬啊。 他为祁聿处境感到无计奈何、苦不堪言。 陆斜额头轻轻抵祁聿肩头,两人身姿上下轻贴犹如交缠。 他额上一阵绵软润肤,祁聿体温略烫,却激不起陆斜半分杂念,他胸腔内只有难受跟屈辱。 “你别气我行径悖逆粗莽,是你为人不诚,你宁愿自己扛一切也不让我掺手半分。” 陆斜声腔悲怆,以种祈求的姿态盼望着。 “可祁聿,我不想像之前那四年,日日只能四处看邸报从字里行间寻你。我想同你再亲密几分,我想知晓你更多秘密。” 我想爱你。 陆斜抬手再度捏住祁聿下颌, “我给你接上,劳干爹这几日饮些轻淡流食,天亮了我去宫外给你备药,我们开始医治。” 指腹刚好掐紧时,他胸间闷口气。 “有些疼,你且忍一忍。” 祁聿脑中又再‘咔擦’一声,抿唇时酥软涩疼刺进骨骼,疼得两眼犯浑。 颈后一阵炽热笼上来。 陆斜闷声侵来。 “我知错,你打我骂我罚我都可以,别不治伤。光喝竹茹水无用的,消不了疮疡引起的高热,只会让你伤情恶化,直至大病一场命由天定。” “让你如此受制的人我会查出来,给我些时间,刘栩也好,这人也好,都不会再束你手脚。” 陆斜吊儿郎当轻哼:“你好多秘密啊祁聿。” 声音却一点也不轻松,沉重又黏滞,听的人心口犯闷。 感知腕上巾子有所松动,祁聿咬唇,忍着下颌骨缝涩疼。 乖服又不脱出性格造成陆斜起疑地哄道:“不用你管,这是我的私事。” 她一直嵌在褥子中,陆斜应该没发现吧?听他语气不像发现了。 祁聿此刻没挣拧,怕人还没完全松开又将她束住,她需要更好的时机将陆斜一击击杀。 颅中戾气刚沁染到眼底,她登时覆上其它神色,顺道将身子放软,尽可能让陆斜察觉不到她的警惕。 一句生分陆斜晦目,不痛快顶在心口,梗得人想死。 他哼哼:“祁聿,你是个没心的瞎子。” 祁聿这么聪明不会不明白他的心意,只是他不想承认祁聿对他无意罢了...... 绞着祁聿双腕的巾子缓缓松力,他脑袋再度坠祁聿肩上。 肌肤相触,他更是万般无奈。 许多话已经讲明,祁聿装不懂。许多话不用讲明,祁聿明白却当看不见。 真是太难了。 准备松了手就下床跪着让祁聿泄愤,他好好认遭错。 不料祁聿双手刚脱,立即从袖中捡起薄刃翻身朝他颈侧狠狠刺来,一手必杀。 陆斜也算习武四年,有些本能早嵌骨子中。他脑子还没意识,已经伸手掐住祁聿执刃的腕子。 眼底尖寒薄刃跟杀来的方向跟力度毫不心软。 陆斜方醒神,上下牙打颤:“你......又要杀我。” 祁聿起身匆忙,单手随意拨了衣裳前襟就以他为主要目标下死手。 此刻层层布料间裹缠的绷带滑落,陆斜看着祁聿有些饱满的胸脯。 他拧紧眉嗓子噎住,思忖片刻张口。 “祁聿你有乳。疾?你双乳。肿了......这个病症我方才把脉并没探出来。” 说着,扣住执刃腕子的手并指重探祁聿脉象去,捅他脖子这刀又忘了。 祁聿含恨钉死眼前人,“畜。牲!” 空出左手没空扯拉衣裳,抬手狠狠照着陆斜脸颊一巴掌扇去。 陆斜头次在祁聿掌下吃这么大气力,脸颊被甩开栽进褥子,脑子又疼又麻赫然呆怔,他抬指抚面。 “你怎么下这么重的手。” “你手不疼?” 往日都是他装着偏侧,这回是切切实实被祁聿打偏。 真是第一回 知晓祁聿竟然这么大力气,自己脸怕是一会儿要肿起来。 所以往日祁聿对他下手都是有所收敛? 看看,人的惯性就是比嘴实诚!祁聿对他明明就是心疼的! 眼瞧着祁聿被自己所扣的右腕指腹松开,薄刃掉至祁聿左手,再度朝着他喉咙捅来。 陆斜懵着看祁聿今夜对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死手,膝盖一抬顶住祁聿后腰,一刀扎来却被他歪颈闪开。 凌厉刀锋顺着耳侧嵌进床褥里,他微微侧颈便吻上祁聿耳垂...... 陆斜脑子‘轰’的懵住。 第109章 自焚陆秉笔今夜屋内饮醉引火自焚,搬…… 祁聿看着床下跪得笔挺的人,陆斜颈子佝垂像在认真忏悔今日种种行径。 火红炭盆在陆斜身后烧得很旺,阵阵红光浮人周身轮廓上。 她心思翻涌却又不显露,慌张潜于肌。体。内。 祁聿揪着胸前衣裳,凝眸扯下帐子,背过身去。 清嗓,缓缓出口之际改为磨齿咬恨:“今日之举你该死。” 祁聿重新捏住系带,指腹钩结之时已将陆斜下场定好。 心渐渐生涩,舌上起了苦意。 对此种反应懵懂未深思时,祁聿已经将自己生死放至最前,陆斜予她、她予陆斜的种种尽数抛诸脑后。 闻祁聿狠戾之声,陆斜掀眸瞧见祁聿松散衣裳裹着的脊梁,坐在散乱褥子中。 眼中尽是昏暗,可祁聿就明明白白印在瞳上。 那截细白颈子跃出层层帐子,皓质呈露点了他的睛,撕了他的神思。 陆斜抬指揉触着自己的唇角,他方才吻到了祁聿耳垂,这是肌肤相亲吧。 亲了拜过帖的干爹,确实....... 厂花之争 第142节 “是是,我该死,我不该亲你。” 祁聿浑身犯僵,指尖绳袢掉落。 陆斜在说什么混账,他什么时候亲了自己,耳垂倏然刺烫...... 祁聿这才回神,方才发生那么多,陆斜这个畜生满脑子大不敬却独独记住这一道,真是人不可貌相的无耻。 她胸间气息翻涌撞得人闷疼。 虽说阉人不重礼教舆情,但陆斜出生总是有宗法规诲的,怎么他更恬不知耻。 陆斜这番无赖......祁聿认真思忖如何接,眼下要先将陆斜稳住。 得亏陆詹事家教甚严陆斜不曾沾些女色,他活到这个年数纯质没有杂思。 不然他方才瞧见不该是这般迟笨的反应,换个人她怕不是眼下局面。 祁聿抿唇,缓缓吐口重淤。 “你住口。” 陆斜这才意识到自己出言狂狼,抿唇缄默后他握着膝头朝前膝行一步。 恳切垂颈,他伸手作誓字字严辞:“我错了,今日行径儿子确实悖逆轻浪。” 他声音缓缓静低,“还是你一人承受太多,我再不强硬些更与你亲近不得。” 陆斜塌下颈子嗓子震颤,有些委屈:“你究竟要独自背负多少,为何不信我半分。” 今日违忤祁聿怕是难宽谅他,这份好心也不知如何从落。 明日要如何说服祁聿开始治疗,祁聿这样硬熬实在太没轻没重不知死活。 眼下赤色衣摆侵入,未着鞋的白袜踩近。 陆斜顺着衣摆仰头,望到祁聿胸脯微微隆起,他拧眉。 祁聿脉象不正常,如此严重的乳疾在脉象上一点也不显,他探不出来。 且祁聿背后那些金针刺的是均是穴位,他习医尚浅,穴脉这些他并未精通。 他就会些简单脉象与疗养滋补之道,修习的都是日常小病,祁聿病症他也得请师拜询或翻看医书解惑。 祁聿掠过他目光停滞的位置,弯下腰与人对视,衣裳垂落将胸前尴尬线条隐去。 “因为宫中全是老祖宗的人,即便随侍我七年的心腹唐素,在我身边也对老祖宗禀告过五年日常。” “我救过性命的人都不能完全忠于我,你与他有何异?你只比唐素只多了一张帖罢,几行字算不得什么。” 陆斜苦涩缠喉,想出言道一道自己特殊。他不是唐素、也不是宫中任何一位会背叛祁聿的人。 未来国君站他身后,他比旁人多有半分选择、自容,他能坚定的忠于祁聿、此生不渝。 祁聿瞧人张口立即便将他想呈托的言辞斩断,满目嫌恶、觉陆斜是荒信。 “你又想说你是真心?” 她转身去桌前拎壶,倒出两杯,指腹触到其中一杯壁,不曾犹疑直接朝里投了几缕药粉。 祁聿衣裳拂过肩头。 陆斜蹙额,被祁聿轻蔑语调噎住,将他真心就这么扔地上视而不见。 祁聿温吞:“我唯一见过的‘喜欢’就是老祖宗那种,或是陈诉那种悲惨收局......菜户也就那样,你这种我没见过。” 她指腹抚过一只盏壁:“老祖宗不死我谁也不信,你也是。” 陆斜明白后瞬间轻松,不是祁聿不信他,是更信老祖宗权柄下的封锁。 可在这种常年累压的心里,祁聿仍旧给了他独一份的亲善。 祁聿如果不是能接受他走近,他没机会将人束住,更没法窥探祁聿身上一二分秘密。 陆斜心绪愉爽,嗓子陡然吊儿郎当。 “好好,我不可信,那就不信。” 他跟着祁聿撑着膝头转身:“我什么也不问、也不查,容我给你诊治可以么。” 祁聿撑着下颚仔细想陆斜这句话。 诊治......背后金针是她早年寻的奇能异士为自己易男女脉象所致,陆斜口中的乳疾那是她正常生理发育。 都不是病如何诊治。 年后开春她与老祖宗不知是死是活,作什么拔针叫自己暴露风险增加,再平白无故喝几个月苦药疗养。 她端起一盏茶仰口清嗓,手背将另一盏朝陆斜推去。 陆斜看他自如动作,想到祁聿后背那五枚金针嵌体。每一分动作都会牵动伤处,他只觉自己背后生疼。 这种疼好似能抽进他的颅内与祁聿此番共情。 陆斜眼底闪动难受,嗓子跟着粗气暗喘。 “你不疼吗。” 指节狠狠揪紧膝头衣裳,他恨不得替祁聿承受。随后打拂手下衣褶起身,走到祁聿身旁并肩坐下。 此道伤疼近十年来第一次有人问她疼不疼,祁聿一时怔住。 她自来对什么都忍得,这五枚金针更是时时刻刻日日年年忍着。祁聿惯性想出口的‘不疼’却塞住了嗓子。 祁聿轻轻放下盏,眼底色浊。 “疼。” 怎么会不疼,她又不是死人。 “但我疼才是活着,这不是什么大事。” 又是‘不是大事’,祁聿眼中究竟什么才是大事? 轻飘飘几个字陆斜失力抓住膝头衣裳,胸腔急促起伏。 “你活得不对。” 祁聿眼含讥笑,“活着就是活着,还有对不对?” 陆斜正想告诉他活着有对的活法、有不对的活法,像他这般不惜性命的活着就是大错特错。 祁聿指尖倏然从他腕子抚触至手背,在食指处轻轻敲碰。 肌肤温度互换交融,祁聿犹如在引诱...... 陆斜喉中言语翻然倒流,忙聚集身上诸般感官去体会祁聿给他的这点甜头。 “喝盏茶就回去,今日都晚了,你明晚再来。” 祁聿倾身探近,“我身上的伤还求你万万不要同人张口,老祖宗知晓我会有大麻烦。陆斜,你帮帮我。” ...... 求?祁聿求人? 祁聿只言片语中生嵌亲昵,软侬语调牵人心弦。陆斜从未看过祁聿如此伏低做小灵俏模样,这伤定是天大麻烦了。 他掀眸,却又避着祁聿倾近的亲昵,正腔问了最要紧的话。 “明日我能给你拔针重新诊脉么,你这伤拖下去真有损寿数。” 陆斜承他动作端起盏子,放唇边犹疑之际。 祁聿一只手突然撑住他腿,人整个凑在他耳畔。 “你又要脱我衣裳?” 一声轻笑裹住他耳朵。 “那明晚我自己来,你别绑我。方才我疼得很,都是男子你也惜一惜我好不好。” 祁聿如此贴近陆斜神思骤然绷断,一个阉人如此娇嗔妖媚陆斜竟然也不觉得难看,嗓子燥得仰头大饮一口手中茶水。 舌头打结半响:“是我无礼,我只医伤的,真不是故意冒犯。” 祁聿见人豪饮一口,喉咙上下涌动确定人入腹,她眼下勃。然明亮颜色强摁下去。 周身轻盈,松腔:“这话你说了一晚,知道你不是有意冒犯。” 手拍拍陆斜腿,“回吧,今儿实在太晚,咱们明儿见,明儿我再脱给你看。” 祁聿那张光洁的脊梁还有一臂能握的腰身覆上神思,兼被祁聿小动作碰触的心神不定,陆斜耳尖、喉结染上霞红,四肢无处安摆。 “明晚见,我......祁聿,你好眠。” 他僵着挪腿、起身,有些不知所措的同手同脚往窗子去。 祁聿单手支着桌面看他蠢拙身影,眼下杀意不禁束缚隐隐溢出。 陆斜在窗前驻足回首,祁聿忙收了眼中凌厉神色,改换温煦。 轻声:“怎么。” “我不会同人言半个字,你莫忧心我会说。” 祁聿:...... “恩,我信你。” 陆斜翻窗动作再度收停,祁聿瞧得有些不耐烦,强压着气性张口要问。 陆斜认真叮嘱:“你身子不好别用凉水应付,命人抬些热水来。” 祁聿内吸口气,点头:“好,劳你这般挂念我身子。” 当陆斜翻出窗那瞬祁聿点灯,朝门外喝声:“来人。” 门前不多会儿浮上道影子,“秉笔有何吩咐?” “抬些热水来。” “是。” 陆斜窗外听到这心满意足悄悄顺着墙根原路返回。 水没多会儿由人抬进来,她指了个人留下,余剩下的人放出去。 厂花之争 第143节 祁聿坐床上指着桌上陆斜饮过的半盏:“喝了。” 这人双膝一并便跪地上,伏着朝她趴两步:“秉笔饶命。” 室内哭腔叫人头疼,她现下衣裳没穿好不好走出去,陆斜是蠢的不代表每个人都是。 “本督要真想你死你求也躲不过去,这就是普通迷药,我想借你看看药效,明日你会醒。” 她不容置喙再度沉声吩咐:“喝了。” 祁聿意思明了,他不喝必然得罪,看祁秉笔这语气、起的性子定是死路一条。但听吩咐,秉笔说是迷药,尚有一命可活。 外头严寒不比此间室内暖和,可手触到桌上的盏,他浑身如堕冰窖,某种冰寒犹如寒刃刮骨叫人好生难受。 这人一思再思,战战兢兢起身握紧半盏茶。 “饮了去找老祖宗,叫他借我三五坛好酒,老祖宗问话就说一会儿我亲自去回。” “是。” 待人饮了茶出门,她将床上挑断的绷带丢进火盆,重新找了医箱,最下层全是绷带,都是她没回有伤光明正大攒下的。 今晚先应付用了。 衣裳穿好,刘栩叫人搬的几坛好酒也到了门前。 她才推开门,方才饮了茶的人倏然倒地不醒,门前随侍的人吓得不轻。 祁聿冷嗤声叫人噤默:“没规矩,别搅扰旁人休息。” “将我屋内火笼子抬一个到对面陆督主房中,如此寒冷的天怎叫人冻着。” 屋内可是老祖宗特意烧好送来的御赐之物,怎好转送他人...... 几人面面相觑后抬眸看眼那边廊下,再见眼前祁聿清冷凌厉神色,只好听吩咐硬着头皮进门抬。 祁聿瞧见刘栩披着衣裳出门,站在廊下正看她。 她轻扫眼人,径直走到对面敲响陆斜房门,里面无声,她勾唇似笑非笑。 两旁在门前守夜的人互看眼。 “咱们秉笔早睡下了,不然祁秉笔明日再来?陆秉笔说他进屋后不叫任何人搅扰,不然要打杀奴婢们,还请......” 祁聿朝后轻轻一声:“将人拖下去暂拿了。” 院中人迟疑半息,便立即将陆斜房门前的人尽数捂嘴扭臂扣了。 她提腿一脚踹开陆斜房门,天大声响里头还没个动静,里头大概是个什么情景心底了然。 身后一阵热浪裹来,祁聿余光瞧见遣人送来的火笼子到了,她侧身示意人往里抬。 刘栩瞧着这幕微微拧眉,这般响闹陆斜怎么一丝动静也没有。 祁聿又要做什么? 凛风在廊下吹起祁聿一身赤烈颜色,脊 梁挺得又正又直,张狂透体浮出,衣裳笼着他一身清素玉质。 祁聿这模样一看就不是要行好事。 他遥望着人提眸凝目。 她进门朝陆斜床畔走去,伸手探了人多会儿鼻息,十分确定陆斜已经裹衣‘睡’去。 祁聿好心将褥子给人盖好掖好,俯身再看陆斜隽秀温煦的面容。陆家家风独许他的高爽风度浸骨出肤,眼下阖目仿似醉玉,睡得安稳宁静。 陆斜予她种种浮上,祁聿指腹种种自禁轻轻将人眉心轻轻抚了下。 低声道:“陆斜,你是个好人。” 只是——对不住了。 心思落地,祁聿心口碎疼碎疼的。 这等感官不知从何来,祁聿却知要往何处去...... 她这等知觉会与陆斜葬在一处,能与他长久长久。 祁聿转身出门,叫人将自己门前的酒搬来。 她接过一坛朝陆斜屋内火笼子上砸去,动作干脆决绝。 火‘嘭’得炸在屋内,赤艳火光猛地蹿进众人视野,各位纷纷因惊吓朝后跌退。 祁聿下颚示意剩下的酒水都抬来。 “陆秉笔今夜屋内饮醉,不小心洒了酒引火自焚。” “这几坛扔进去送他一程,叫人痛快喝一场。” 屋子再烧旺些才好。 院中所有人奴婢一道看向老祖宗......就任由祁聿这样光明正大的在秉笔直房放火,烧杀陛下亲选不久的西厂提督? 祁聿声响再度亮几分。 “这是我唯一的儿子,死的如此惨烈我也于心不忍。搬张椅子来,本督亲自送往。” “我柜下押了一千两一并拿来,我好折两个元宝祭奠祭奠。” 她要亲眼看着陆斜死透,不能给自己留下任何祸患。 刘栩远远看着火光面前的祁聿,摇头宠溺一笑。 他才拿陆斜全家死因胁他,祁聿立即解决如此‘祸殃’。之前万般交情此刻尽丧,此人真是绝情到冷血。 且祁聿放肆,太放肆了。 陆斜好歹也是满朝上下为自己选的近身嗣君之人。 明日祁聿该如何向陛下、群臣交代,他们精心择选的西厂提督是如何葬身火海?一句饮酒不小心洒了可没人信。 刘栩哼着笑意偏头:“去,替本座给陆斜送五百两上路钱。” 祁聿怎得高兴就怎得来,他能尽兴就好。 第110章 无事明日叫人收拾,我搬去与翁父同住…… 陆斜屋子尘灰带着火穗飘涌院中,过炽的滚浪像陆斜最后留在人世间的温度。 除控火的禁卫军拿着溅。筒迎火直上,院中旁人已然热得朝后退散。 独祁聿四平八稳坐矮圈椅中,嵌倚着身子钉在陆斜门前不远处,一身火赤锦袍似熔在火梢末端的花。 诡秘又奇艳。 她抬袖略微挡下眼前扑来的热浪,刺烫穿透衣裳,拂过她心头万般思绪。 指尖悄然捏紧,银票折的元宝明明算的上柔软,却将指腹扎得有些疼。 大火前烟灰密,熏得她眼睛犯涩又灼得烫。 一只搭披袄褂衣袖叠遮在她袖前。 敦厚声音坠落,“火大,回去,仔细一会儿烫着你。” 刘栩看眼熯天炽地的火,目光回落到祁聿身上。 “你出手人必死路一条,这回怎么格外仔细他。” 他垂眸盯紧火光笼着的玉面,“像有什么把柄被陆斜握住般。” 这话掐紧祁聿后颈。 急蹿的气息她悄悄摁下,不能叫精明黠慧的刘栩看出什么。 祁聿轻笑沉眸,银票叠的元宝在指腹旋个圈。 松腔:“他与我同一个主子,我怎么也要多送送才好同殿下交代,毕竟我还仰仗殿下杀你。” 刘栩只皱了皱眉头便舒展成无奈。 现在承认太子是主子了?之前还嘴硬没有。 身在御前私谒储君分侍二主真是作死,陛下若知道,当即能将他扔进刑狱叫人不得好死。 想想那些刑罚若真施到祁聿身上,刘栩浑身冷颤、心头恶寒刺入,一下搅得他惊惧笼身。 祁聿指腹一弹,元宝飞掉在膝头衣袍上,几个银票元宝堆了个小山摇颤番从膝头滚落到地上。 她遮挡火浪的手拽住刘栩臂膀。 “翁父疼我,不如帮我认下这道罪?你自傲改朝新帝也不会杀你,陆斜死你手上也当是无伤大雅。” “死我手上,我去殿下、皇爷面前认错岂不受罪,儿子不想挨打。” 耳畔火中噼啪声太响亮,众人喊着灭火的动静也重,刘栩从诸多繁音里单抠出祁聿嚼软的声腔细听。 这等绵烂讨求的声儿挠的人心里痒痒。 何止太子知道会责罚祁聿杀他心腹。 陛下也会责,毕竟找不到下一个更‘适合’来做西厂主事的人,祁聿此行简直乱局。 朝臣也会上疏严惩,因为不想让司礼监的人沾手西厂权柄过甚。以陆斜死为借口,借祁聿此罪充大事件能将杀一回司礼监。 这回若没压好,祁聿性命无碍但要受大苦,这等寒天下狱他身子实在撑不住。 祁聿敢肇祸就是想清楚前后了。 刘栩垂看捏着自己衣袖的几节指,透着橘红火光的圆润指腹绞在他袖上。 他掐紧眸子。 祁聿每回主动触到人身上必有所求,心思太沉太密一点也不好相与,但他就喜欢祁聿这般周全又狡黠混杀的劲儿。 刘栩倏然想起祁聿年少时的温隽倔强......心神飘忽,那时的童稚也好...... 眼前闪动的火光触目,“我为你背这个罪,你拿什么换。” 祁聿散漫抿唇,脑袋轻轻一歪瞥向陆斜隔壁。 厂花之争 第144节 那面墙不停有人泼水消凉,就怕连烧到隔壁屋子,但墙体、屋檐连并原因还是焦黑一片。 “陈诉屋子挨着陆斜也熏了火,明日我赔礼道歉他虽接受却受迫,心中难免怨恨,兼我之前将他挤出司礼监。” “我时间本就有限,往后他背后下黑手我处理起来麻烦。” 刘栩静静看他陈词铺垫,心底隐隐知晓祁聿要说什么,但仍旧不信祁聿真会如此......心跳跟着祁聿声音起伏忽高忽低。 袖子被轻力扯了下,刘栩神思彻底落祁聿身上。 祁聿掀眸,瞳色不显:“还劳翁父将书房借我。” 刘栩心跳骤停,随即一道声猛地撞响胸膛。 他掌心失控反掐住祁聿腕子:“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刘栩眸底灼炽不比身后那团火温度低,炙得她嗓子哑然。 喉咙滚涌阵,她端身坐正:“我屋子明日抵给陈诉就没地方住了,翁父好心收留一下我。” “我身子也不好,您不是说书房有火炕,我畏寒......” 听着祁聿细数那些非本意,刘栩谨慎掐紧祁聿腕子。 赫然提声:“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祁聿不会愿意与他同屋,这不像他能迅速做出的决定、说出的话。 祁聿不是威猛叫人对持矛剑的凶兽。 他是狡黠狐狸,看着桀骜漂亮甚至听话乖巧,褪下蛰伏他一击必中最是凶悍。 反常行径必然有诈。 “疼。” 祁聿拧动腕子挣扎,刘栩瞧他细蹙眉心松开手。 祁聿揉着腕,恬不为意轻道。 “开春咱们就要结算,本有陆斜借手太子替我查,现下他死了,我一人查你旧罪、加你必会搅扰我效率实在不高。不如我早早如你心愿,你开心我也‘开心’,你我皆有益。” “这不是翁父想要的?现在问我可真有些虚伪。” 她挑眸在刘栩震惊又迅速平和脸上扫眼,余光擦过他衣袖瞥见冲天火光,忽然有些别样心酸浸满心头。 声音缓缓低下去:“今日陆斜死不死其实无所谓,只要我还想让你死,早晚也会住进你书房。” 刘栩实在没给她足够的时间再布局,却又拿她所求逼诱......刘栩与她摊牌用命上桌,他自然要在此局中心满意足。 今晚不是刘栩来与她商量,是提前告知叫她做好准备罢了。 祁聿嗓子怼上股劲儿,看向刘栩眼底 嵌满卑视。 “来朝若我以命博你败了,不是我计谋为人不足,实在是你多活我几年命数教你占了先机。” “我不知你有什么妙诀敢自诩数十道罪加身不死,但我也有法子与你拼最后一遭,咱们生死难定。所以如今住了就住了,容你得意回。” 刘栩看祁聿一身尖刺模样笑出声。 宠溺,也认认真真应话:“是是,你说的是,是我年岁上占了先机,我不敌你。” 祁聿此刻像浑身插满刀刃,尖利、寒气逼人,火光下眼底是必饮血的杀性,活脱脱似个修罗恶鬼。 旁人看只觉祁聿凌厉骇人,可他这么垂眉瞧着却觉人可爱。 刘栩又笑声,温目。 “那还请问这位叫本座暂时得意的小......祁提督,是今日腾挪屋子还是明日?我好叫人为你清扫。” 可惜陈诉今晚值夜到后半夜,他一早要誊折子,那时辰下值必然直接去司礼监议室忙公务,没机会知晓自己屋子受了灾迁骂祁聿。 可惜,太可惜。 祁聿听得浑身一颤,嗓子一口气将她噎得梗塞难受。 刘栩嘲谑将两人身份抬唤出来叫人浑身起麻,真是有够恶心。 她虚眸狠狠瞪眼刘栩这副不正经:“明日。” 刘栩眉眼垮下一截欣喜。 “明日你文书房值夜,真搬这都后日了。不若我将你值夜的差事都卸了,你白日下值了就回来。” 懒得跟刘栩扯这些无耻,抬臂将人挥开。 蹲下身将掉落在地上的银票元宝一一捡起,兜下袍衣摆中。 “便是我不上值你也跑不掉,您可是皇爷心尖尖、他少不了您在身旁伴着。反正我住一夜你要给个名字,你回不来与我无关。” 刘栩看人蹲身塌颈,一张背削薄纤韧好看,衣裳里裹缠的这小元宝叠得还挺精巧。 只是祁聿指尖因此蹭上灰乌了一片。 刘栩提眸:“叫人捡了扔火里便罢,你回去休息,天晚了。” 祁聿动作不停,自顾自捡完捧着一兜元宝起身叫人从火里取捧火。 片刻后看祁聿蹲在地上,朝陆斜一根焦黑房梁扔着元宝,一个一个元宝仔细点着,烧得干干净净不留一处空。 火光映照着祁聿的脸,妖颜如玉、霞姿月韵的叫人难不瞩目。 刘栩曳目温瞧着人,心神渐暖。 十五个烧完祁聿起身抖整衣袍,示意贴身掌家近身。 人到祁聿身前请礼,他掀眸看眼几近要灭的火,疲嗓倦声吩咐。 “火灭了立即请人将尸身验清楚,要有衣袍残留扯了送去尚衣局叫她们辨一辨。若验出不是陆斜,东厂将四处宫门加一层,剩下人搜宫,看见立杀不许留活口。” “便是在殿下、陛下身旁,谁一命换一命,本督私赏一千金。” 话到此处祁聿声音越发冷寒加厌倦,她微微侧首:“翁父,可否?” 刘栩狠眸。 陆斜知晓阖府死因确实比较麻烦,与祁聿、与太子都是大麻烦,与他确是不值一提。 “随你。” 祁聿懒洋洋耸肩,抬手揉揉僵麻的颈子,哼笑声懒散腔。 “翁父歇息吧,天当真太晚,我也累了。” “明日叫人收拾,我搬去与翁父同住。” 话落人已经转身。 祁聿扔句甜的,院中余下便要他接手。 刘栩对祁聿言辞很是受用,看人背影生出无数丝愉悦,此绪疯长最终全扎进心口。 ......留下为祁聿善后几句。 回去阖上门,祁聿宽衣解带时看见床上凌乱,眸子猛地被刺伤。 酸涩拥堵在鼻腔,她一口气没提上,心口狠狠抽疼。 她快手将衣裳解了褪下缩褥子里,真是从来没有这么觉得对不起一个人过。 祁聿睁眼看着褥子里浓黑,压低腔劝慰自己。 “万物一府,生死同状......” “无事,睡一觉就好了,该吃吃该喝喝,日子还要过下去,刘栩还没死,无事的......” 翻身栽进软枕,眼睛却烫了半分,头也疼起来。 前夜宫中事宜到翌日哗然宫廷,哗然的不是陆斜之死,是祁聿竟然松口搬进了老祖宗房内。 青天白日祁聿听着一墙之隔的人以她为谈资,开注她能几时与老祖宗共赴云雨,目光顺着红墙黄瓦斜进头顶云端。 宫中一人之死什么也不是,不如艳闻。 她甩手今日事务提前缩进文书房,又滚进宿榻蒙头睡起来。 直到暮色将近才爬起来铺陈纸笔,替陆斜默起超度经文,一笔一字端的虔诚。 第111章 身份陆斜,子杀‘父’,你不怕报应?…… “陆秉笔今夜屋内饮醉,不小心洒酒引火自焚。” “见,立杀不许留活口。” “祁督主下如此决绝口令真是好让人伤心。” 冷肃寒声穿透眼前黑暗直抵祁聿面门,她闻声熟悉心下一个激灵。 昨夜那般手段杀陆斜,现下相见就是生死仇敌......陆斜眼下是个变数,想一命抵一命也未可知。 人的痴心哪抵性命重。 她辩人方向后手中笔果断扔出去,再掀起砚台砸去。 空寂室内砚台碎声落地,同时她两步并一步一阔正要推开窗飞身跃出。 一柄带鞘绣春刀鬼魅插‘嘭’声插。进窗框,挡住她狼狈仓惶朝外的身形。 祁聿下意识挥手扬开阻挡物再往窗上撞,希望能速速摆脱只有两人单处的桎梏。 这种不容思绪时刻全凭她对危机本能直觉应对。 一只手破空从晦暗中伸出,狠狠钳拿住她肩胛。将人从跃起动作扯下推钉在窗框旁,杂声溅耳。 “干爹好生心狠。” 祁聿飘飞衣袂止停在被迫顺服的身形旁枯落,犹如素秋凋零。 陆斜拿人撞墙上还特意避开祁聿脊梁,用祁聿肩胛撞上墙面。 怕加重祁聿身上伤情,兼人本就起热病着羸弱不堪,他还特意松分力将人托着,怕祁聿跌了。 厂花之争 第145节 陆斜手劲今日奇大,捏得她骨头都要碎了。 她惊恐到气息凝滞,胸腔胀涩难舒。 祁聿咬下痛,顺着被固定肩胛的臂膀掀眸,熟稔身形与陆斜的面容一同撕开黑暗进入眼眶。 陆斜清隽五官此刻含怒,往日温煦亲善撕开,阴鸷怨责憎恨尽数杀向她。 戾气扎在眼底泅成一团深色,雷嗔电怒叫人瞧着有几分胆寒。陆斜颈侧暴起的青筋分明,清晰展露他此刻尖锐心绪。 祁聿深深吞口气,陆斜明明饮下了迷药昏睡,她投火前也亲眼确认本尊无误。 在他之后服下的内官今日午时才醒,昨夜验尸今儿又锁宫,陆斜究竟怎么活到现在还能摸到文书房的...... 原来陆斜竟也时刻谨慎防备自己,口口声声心悦当真是可笑了。 祁聿咬紧牙关,只恨自己昨日没有在他装昏之时捅他心窝子一刀,终究是给自己留了祸患。 看祁聿轻蔑憎恶神色陆斜一时不明。 明明是祁聿累次下死手杀自己,还都是那般狠毒法子,自己没死在人眼中还有罪过般,祁聿真是好没天理。 目光从人纤白颈子朝下扫眼,恍然想起昨夜景象,祁聿圆挺素白的双乳覆进脑中,陆斜急急提上眸 不敢再看。 耳朵烧成一片红,喉咙也灼得干裂。 “你,为何一再下狠手杀我!” 祁聿:...... 这种蠢话不知陆斜问来有什么意义,杀就是杀,有什么为何。 陆斜是希望她再骗哄几句?倒也是个法子。 总之眼下不宜闹得更僵,于自己没好处。 她清嗓,软下腔,将紧绷与相抗褪去,一副任人捉拿的姿态摆出。 “我说是老祖宗逼。的,你信么......” 祁聿看陆斜眉心拧紧。 心忖,陆斜信就是傻子。 反正有人如昨夜那样对她,她只会用更狠的手回敬,不会叫对方再多喘一口气。 文书房被人叩响,她贴身掌家在外询问。 “秉笔,怎有东西砸了,您可安好?需要奴婢进门收拾么。” 昨夜他‘死得冤’,可文书房乃宫中重地,擅闯者死罪。兼他是‘已死’之身,谋嫌太大。 续上昨日手段,祁聿怎么可能留他一命。 他今日可不是来求死的。 门外一句不经意问询将她正要摆的迷魂局破开,室内莫名紧张。 祁聿目光刚抬,陆斜将插窗框上的绣春刀横手勒她颈侧,人朝她俯压过来。 陆斜没有迟疑,是要对她展刀的架势...... 一副威逼挟持模样吊睛看人,似她要敢张口唤人,这刀便要开鞘见血。 这个动作显明她与陆斜现下是死结。 她诸般秘密昨夜被陆斜尽数扯开,他凡是开智半分,此时硬碰硬自己归属下风。 可她仍旧是东厂提督,陆斜轻易碰她不得,除非陆斜要同她换命。 祁聿抿唇:“念你是我拜帖收的唯一儿子,这回饶你一命,你走吧。” “人进来,你性命可就堪忧......” 她抬起手,轻轻揪住陆斜腰胯上衣裳褶皱,温声哄道。 “明早我带你出宫,来日我大仇得报,会将唆弄大祭案罪魁祸首送予你手,你随意打杀。” 祁聿脚下朝他跌半步,与他贴近又卡条窄隙,正是叫人犯浑的临界处。 陆斜垂眸挑眉,两人腰腹多留的这条隙正叫人心痒痒,这个拿捏真是非祁聿不可...... 祁聿讨软必有谋求,昨日碰碰触触的迷惑人反手就杀他,今日再受祁聿诳惑岂不蠢透了。 陆斜强摁心下悸动,笑声无语,现在门外的人进来究竟谁是大罪会死。 祁聿明知道自己才是窘境绝地还在诈他唬他惑他,死到临头还有这份脑子镇定试图转圜......真是厉害。 陆斜轻轻曳眉,腕子朝下一压,带鞘的刀碾祁聿肩上,叫人吃疼抽吸一口凉气。 “祁聿,你背后神道、哑门、风府、神庭、兑端五处金针是在易脉,你......不是男子?” 带着一整日怀疑出口,陆斜至此刻其实还是不信祁聿是女子。 他将祁聿纤挑身姿上下再打量番,落目在人灵秀桀骜面庞上,瞧人神色凝紧。 “你当年是如何躲过入宫身子检查的,那时刘栩不识得你,不可能替你遮掩,还是说谁送你入宫的?” 白日知晓那几处脉象所效,陆斜其实震惊很久,地上坐了大半个时辰才缓过气,甚至觉得是书上内容定然有误。 他冒死联系了太子存留在宫中的人,出宫请教十数名医师才有一人知晓此法, 祁聿身世宫里所有人都知晓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甚至还有周详的记档。 任谁在祁聿面前也不曾会想他是女子。 祁聿神魂一震,她周身气息紊乱至无序,甚至连脑子也有些浑。 果然还是到了这步...... 祁聿强摁下杂乱心绪,沉沉凝眉:“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九岁入宫,如今都满十四年。是男是女宫中人不知么。” 这话叫本就犹疑不定的陆斜再度动摇。 受刑后,人头回入宫要褪衣检查身子,且宫中他这等身份的大太监每五年一检,即便老祖宗疼爱祁聿免了这些年体检。 宫档上净身日期跟入宫数次查验怎么算,难不成都是伪的?没阶的小宦都是十几人一间屋子一起褪衣,能全作假不成。 宫中任何记档失虚以死罪论,早年的祁聿凭什么有人敢替她担这份死罪。 陆斜手中刀鞘再朝下压一分,祁聿疼得喘口粗气。 好似力道是有些没分寸,在考虑下要不要轻饶祁聿半分,一想昨夜祁聿杀他还要进门确认身份更可恶。 陆斜咬紧牙,该他疼!疼死他! 指腹却不受控纵了祁聿半分,手上力道减轻,怕伤着人。 祁聿感知肩上刺疼浅淡,惊愕看眼陆斜。 他这是什么意思。 “老祖宗以什么逼你杀我,你又因何会对我动手?你说的合理,我......” 其实陆斜心里清楚,祁聿身上的脉象才是自己死因,可祁聿说是刘栩,他还是要好好问问。 手上牵动心里一道给了心软,可见祁聿眼中不可置信,还反复端量他一颗真心时,陆斜气祁聿仍旧不信他,口中将出的话陡然调返个个儿。 “我也饶不了你!你还是偿我一命吧,昨夜你下手太狠。” 狠到能坐他房门前亲眼看他被火烧死,人还堵在门前怕他逃生。 那几个漂亮的小元宝只是祭奠,有这功夫都没想着救他。还令人验尸、锁宫、下杀令,便是到了殿下、陛下身旁还以重金悬他性命。 天底下就没比祁聿还心狠恶毒的人。 祁聿眉心细掐,吁口气。 这才是正常人反应。 她刚启唇想将陆斜再蒙骗或哄哄。 门外提声复述:“秉笔?秉笔是何物砸了,您可安好?需要奴婢进门收拾么。听这声恐是碎的厉害,您叫奴婢进门,免伤着您。” “秉笔再不应声,就容奴婢犯矩进门,稍后请秉笔宽恕。” 祁聿掀眸,眼底深色却不显在陆斜眼前。 “我先将人哄走保你性命,你我一会儿再商。” 提音准备叫人退下,陆斜手中刀鞘横顶上她喉咙。 陆斜拢身凑近:“祁督主想活命吗?” “求我。” 不是祁聿哄走人保他,是祁聿自救,祁聿身上的秘辛铁定要自己性命。 所以眼下到底是谁保谁性命?祁聿怎么至此还想翻站高位试图在主导权上诱骗他。 换个不坚定的,真能被祁聿咬文嚼字弄迷魂。 门外人走后祁聿必然再使力哄骗他,然后再寻时机杀他。 祁聿舌尖倏然咬破,刺疼连同腥气一道入喉。 她抿唇,抬眸狠狠盯紧陆斜。 可惜文书房无灯火,除却窗外透进几分瞧不清人的薄光,她已然看不清陆斜是何模样了。 祁聿自来不受人钳制,明知毫无胜算甚至不该,还是抽出袖中薄刃抵上陆斜心口:“看谁先死喏。” 仰眸,陆斜拢尽她身姿。 祁聿神魂密密麻麻犯起怵,愈发后悔昨日下手不够狠绝。 陆斜垂目,无视心口利刃,再迫近一步。 另一只手将薄刃在心口捏紧,祁聿一刀杀不死他反将门外人引进来,自己秘密可就不保了。 这般情形还不肯退让,是怕‘求’字出口便再无转转圜处境? 不受胁,倒要看看祁聿真遇绝境受不受胁。 她掐眸冷瞪。 厂花之争 第146节 “白眼狼,养你几年回头咬‘干爹’。不是我拿半条命跪保你,你当年早被老祖宗玩死在房里,你就这样恩将仇报?陆斜,子杀‘父’,你不怕报应?” 祁聿清冷面容更添几分寒霜,一身凌厉的刺尖锐到丈内不可近。 冶艳风情透骨氲肤,却与他愈发生疏,至成陌路仇敌般。 看祁聿真被逼急,陆斜倾身贴近。 因祁聿可能是女子,这次倾得没有往日近,没蹭到人耳侧。 陆斜垂眸浑言道:“怕啊,所以我就想再近身伺候‘干爹’而已,祁督主给个机会,这次我一定乖乖的,比以前更乖好不好。” “只求‘干爹’不要弃我。” 他要知情,才能护着。 祁聿若真是女子......宫中今日风言祁聿要搬去老祖宗房中,这简直是不要命之举。 陆斜摁着深呼吸口,听闻刘栩认了‘杀’自己的罪,至此时受斥还在御前跪着。 祁聿又做了什么,叫刘栩能如此拉得下脸这样替她认罪。 真是好大的本事。 一字一字里祁聿根本听不出陆斜意思、意图。 祁聿浑身僵麻,人有些站不稳。 陆斜沉声:“其实我今夜来只想听个故事,听个你是谁的故事。” 祁聿气息翻乱,双眼不由沁红。 这便是她禁忌之地,越过去,性命堪忧。 第112章 求你我这样受辱,够你饶我 一日性命吗…… 陆斜明说至此,今日是如何也躲不过。 祁聿提声敷衍过门外监问的掌家,室内倏然静谧,落针可闻。 她浅浅敛眸,须臾间盘结前后替自己谋条出路。 果断松了指腹间薄刃朝陆斜直挺挺跪下,手掐紧掌心,随后揪住陆斜衣角。 祁聿一跪,整个人碾他心口样,陆斜气息骤然粉碎。 随着衣角重力,他神魂恍惚脑子不清晰起来。 “祁聿......是我双生哥哥,他早我一炷香见世。” “宁成七年春,阳羡刺史为了叫自己侄子顶了我父亲夏后高升的缺,冤我爹贪污朝廷修缮河道三万两拨款。我爹被捉拿当日就判了枭首,案情申诉未及、流程未禀朝廷便掉了脑袋。” “我与祁聿被人冒死送出城外。祁聿说带我去京城告御状诉冤,逆臣之后他不能科考,我非良籍只能贱嫁,我祁家不能世代背负逆臣骂名。” “我们乞讨一年进京,辛苦至长安右门登闻鼓,还未走近便被锦衣卫打个半死。” 往日种种侵覆,她体内不由打个颤。 肩胛却阔直,分毫不愿佝偻。 那不是不耻的往日,是刀刻进骨的叫她活至每时每刻的因由。 “他为了养我在京城四处作散工,却因年纪小、身后无依总被克扣银钱,他怕入冬我们睡破庙冻死,就自阉贱卖了自己入宫,每三月出宫给我送一两半的银子。” “他十三生辰后却再也不出宫,我当他是被人害死。那时我就想入宫为婢查他死因,但长期吃住不协,我身子不合宫检,只好求在富户自请为奴免费做工将自己养养,次年十四岁入宫。” “那时我是尚寝局为东五所看灯火的宫婢,”她嗓子一滞,哽塞几个苦音,继续道,“祁聿太有名,我打听他一点也不费劲,就是没机会去更鼓房。” “那时我这种无依无靠的下等宫婢是没有休沐的,抢着帮人家干了两个月的活才求了半日休。” “我深知他才学,又探听了十二监许多晋升规矩,我本想与他见见,共商日后我们如何在宫内生存。他进十二监,我与他同年开蒙,争做个女史应该不难,我们互相扶持日后总能生活如意。” “我与祁聿时隔一年三个月相见才一刻......刘栩就来了,次日我替他梳洗送得他。” 到此,‘祁聿’声声哽噎震颤,却字字冷静。 “那时我抱着他尸首认真想过,哪怕从宫女熬成宫令女官在皇太后或皇后身边代掌凤印,甚至勾引陛下做嫔妃生下皇子,我都势单力薄难杀死手握皇恩的刘栩。” “但我进司礼监做随堂、做秉笔,成为陛下身边做手握大权的宦官,能有与刘栩一较之力。我将祁聿埋在他屋子的地砖下,穿上他的衣服从更鼓房一步步走出来至现在。” 这里祁聿再也没了气力,沉了许久浊气。 朦胧月光穿透窗子落她一身银屑,颤抖不止的肩胛脊梁孱弱悲切又格外坚韧。 陆斜浑身绷紧,气息几近灭尽。 他见过无数次‘祁聿’跪人,都是这般挺直脊梁,可从未想过这道清隽身姿有跪在自己眼前这瞬。 陆斜眼眶怔得失愕,脏腑绞疼不止。 “我尚有未完之事,你昨日捏我命脉,杀你我有愧无悔。再辗转回昨日,我一定不会叫你有此刻站在我面前的机会。” ‘祁聿’败得坦然,自知之明非常。 她泰然道:“你想我抵你昨日性命人之常情,我狠戾行径该死,今日你取我性命我毫无怨言。” “只是陆斜,四年前年我双膝受针刑保你,昨日算清了,你若依旧不肯饶我......” 祁聿扬起头看他,眼下晕红,阔开双肩再度挺正脊梁。 “我求你给我一天时间,让我与刘栩再搏最后一次,十二个时辰后我将性命还你,自裁在你眼前绝不做虚。” 掌心扯紧陆斜衣角,祈求道。 “你若念这四年我予你有半分恩情,或说你尚顾念昨日之前对我的毫厘真心,我死后请你将我首级削下,我不要任何人辱我。” 尤其是刘栩。 “我求你。” 言未落,‘祁聿’松开他衣角,端身正礼朝他俯拜,‘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上半身沉重到她要撑不住,喉咙喘出残息又被地面倒流塞住嗓。 祁聿伏地,那抹秉笔赤艳颜色倏然模糊朦胧,陆斜看不清她身上的颜色了。 他听得浑身如堕冰窟,浑身颤的不能自已,握住‘祁聿’薄刃的手血流不止,他却毫无知觉。 陆斜心口刺疼,浑身动弹不得,顺着祁聿跪姿搭她颈侧的刀已然无力,刀鞘尖失落在她背上。 脑仁跟四年前亲眼看着双亲哥哥们被枭首一样,要裂开。 他眼底滚烫,肩胛朝黑暗处挪躲半寸,鼻酸便不忍了。 两个八岁孩童是怎么一路从阳羡乞讨进京的,九岁的他们又是怎么被登闻鼓前的锦衣卫抽揍至半死的。 九岁怎么做工,那样小的祁聿连自己都顾不上又如何养活妹妹。 这字下的一日一日他无从想象,却是‘祁聿’一步步切实落地踏过。 ‘祁聿’父亲是阳羡县令,那家中必是三两岁就请了先生开蒙经史。 宁成六年八岁的祁聿,文章能得他父亲一句‘尚可’,这等才气秉性不必言说。 因这二字,京中还未有几人能得他父亲如此言评。 难怪‘祁聿’说若无变故,会至京中拜投父亲门下。 想必八岁受此批语的祁聿,父亲定然乐意收教为门生。日后官场怎么都会有祁聿一席之地,多璨耀的来日却折在那般荒诞的八岁。 他们一个自阉入宫养妹妹,一个卖身入宫只想查清哥哥死因,两人至始至终只想相互扶持在不仁世中活着。 却在相见一刻后...... 更鼓房那间屋子陆斜听说过,是刘栩特意封窗砌的墙,整间屋子只有一道进出的门。 ‘祁聿’进去一刻刘栩便至,她该是没机会溜出门......她是躲在屋中听了一夜祁聿与刘栩那种龌龊事。 陆斜调整溃败心绪,咬紧牙甩头到一侧。 他想不出‘祁聿’如何怀着与哥哥共商来日生活走进门,又是怀着怎样崩溃心绪忍过那一夜,次日又是如何收拾祁聿身子、亲手将人埋在地板下。 这种境遇她还能冷静分析如何能接触到刘栩亲手报仇,每种路都细细辨析想过,最后择了条死状最不堪的。 此等心智、能忍、坚韧非常人所有,简直惊世。 ‘祁聿’将这么多年苦简略成这几段话,明明每个字后都是剖了血肉的泪,可她除了声音颤抖之外并未太过悲痛。 陆斜想起宫里都说‘祁聿’无论经历多难,睡一觉就行。 原来是她从未经历过好的,俯仰世间,只能睡一觉继续往前。沉沉昏睡已是她情绪最疲累的歇斯底里的方式...... 陆斜愤红眼,刘栩该死!太该死! 没有他,‘祁聿’能找到哥哥,两人能在宫中活的满意知足。: 他们从未有过所求,只想彼此相守安度。 陆斜将气息好好调整一阵。 手上刀鞘颤颤:“你胆子真大,敢穿上他的衣服走到刘栩身前、走到御前。” 被人发现欺君,凌迟都是轻的。 或者被刘栩发现,那更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那年十四岁,怎么敢为自己择如此不得好死的下场。 祁聿与刘栩都成了此刻禁词,稍不注意便会叫人再受遭凌迟,陆斜嗓子一顿再顿就怕出口伤着人。 ‘祁聿’肩胛颤了颤直起来,眼下色深浓郁,却没情绪起伏。或者说情绪已然内显太多年,她无力惯了。 “刘栩敢杀人,我为什么不敢死。” ...... “故事你听完了,你这柄刀能留至明日取我性命吗。” 恐陆斜怕她如昨日样做完戏再寻机会下手解决后患,她咬咬牙,伸手一把扯下自己盘带。 陆斜看得一怔,慌张道:“你......” 厂花之争 第147节 嗓子被急气倒淹引起呛咳,没来得及拒绝,就见‘祁聿’剥了自己腰带散了衣袍。 蹲身连忙伸手准备制止‘祁聿’动作。 他不要‘祁聿’这样,她这种先见之明后的认命妥协让陆斜犹如雷劈。 刘栩那个畜牲将人教坏了! 他不是那种人。 他边咳边用手摸黑下去,陆斜尚未碰到人,‘祁聿’主动握住他的手。 温软变得灼烫刺手,这下陆斜呛得更厉害,双目瞪直,恨不得眼睛能说话叫‘祁聿’快快放手。 正要甩手,‘祁聿’声音终于起伏一丝,浸着冰凉。 “当年为送你出去,我与刘栩做了个交易......” ‘祁聿’声音轻巧断在不可说中,陆斜脑中突如其来冒出了个念头,怔愣间掌心轻轻落下条若有若无之物。 是那条他曾发现却几次不敢细察的银链。 陆斜:...... 他是没想到这等羞辱有朝一日‘祁聿’会亲手放入他掌心。 “若没刘栩,四年前我秉笔之位给你换良籍简单,可我这十年受制于他,在他手下总是有些难......” 毕竟刘栩恨不得抓着她事事逼她弯腰。 拿其它的话凑还是不得不说,她嗓子一涌再涌还是有些难以启齿。 指腹间银链缠着她心,叫人恍惚。 陆斜脏腑疼得肝胆俱裂,可若此时张嘴叫她不往下,不就是明言自己知道此物。 ‘祁聿’该如何自处,如何想他们往前的那些时日,他又是个什么人...... 陆斜眼眶酸涩难忍,喉咙也跟着颤个没完。 无数话在唇齿间都不知该如何不伤她颜面下出口。 祁聿心里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果,以为死后有人收尸才会被人瞧见发现,是没想到这等浊物会以此形式见光。 可想着自己性命、想着祁聿。 她穿戴都穿戴了四年,张口究竟有什么难的。 她要活,还要陆斜心甘情愿守口如瓶,也要陆斜忍不下心以她身世胁她,更要...... 她必须用此物钉杀陆斜心神,反叫陆斜予她生出亏欠不忍,将昨日她的所作所为一笔划过。 再一阵寂然无语,她缓好神。 “你知道优童馆里的小宦被人长期重金包下,可长时不在怕被旁人碰脏,这些老板或大人会在他们身下上锁吗。” “就是这种。” 陆斜一阵晕眩,耳道杂音四起,气息已然绝在体内。 他此刻脏腑俱裂神魂皆散,还要忍着诸般翻涌心绪绞杀,生死不能大抵是这种吧。 ‘祁聿’牵动陆斜的手,叫他实实在在握紧此物。 “我待你与旁人不同,老祖宗怕我心思不定......为了给你良籍,我被刘栩用此物锁了四年。我这样受辱,够换你饶我一日性命吗。” ‘祁聿’声音轻得落不到地,全悬在他耳畔。 她多年向死而生,怕是在当初踏出更鼓房直房门前就想清,自己一朝被发现不得好死这个下场。 她不畏惧此种下场,甚至安之若素、虚心平意,比常日情绪更淡漠。 陆斜强摁紊乱心绪:“你凭什么认定我一定会让你死。” “我活着你能安心吗,我这种人为了保命不择手段,且我最不缺手段。” 陆斜根本来不及说他安心,只听‘祁聿’续道:“现下你什么都知晓,你活着我不安心,你要去死吗。” “你还是不信我。” 他不小心握紧拳手,恰好将‘祁聿’递他之物扯紧。 ‘祁聿’衣袍虽遮着此物,可他清晰看见‘祁聿’腰身因此战栗。 陆斜这才发现自己手上握住的不止是‘祁聿’性命,还有‘祁聿’未来一言一行,是她日日时时的桎梏。 即便他什么也未做,也成了刘栩那种时刻叫她受制之人。 他不向人举刀提刃,‘祁聿’颈侧也被他架好了柄能一剑封喉的利器。 人性贪恶,能从叫她屈尊倒杯茶开始,慢慢至旁的言行,再到不可收拾......这个过程循序渐进没有尽头。 陆斜若站她的此地,也会害怕这种无尽。 她不是宁可死,是不敢受胁。 ‘祁聿’灼目盯着陆斜,他面上的情伤是真,可不够,不够陆斜往下为她所用。 刘栩还活着,且刘栩此刻还背着陆斜性命跪在御前,陆斜要如何‘活’过来,刘栩、内廷、朝廷又如何接受陆斜活过来。 她若受制于陆斜,刘栩发现端倪,刘栩烦她与陆斜走近的话,早晚要将陆府之事合盘托出。 背负陆詹事阖府性命与他的残身,陆斜今日饶她性命,来日指不定恨她死的不够可恨。 她轻轻启唇主动为陆斜排忧解难。 “你不必担心十二个时辰后我伺机苟活再杀你,我说话算话,能立即做给你看。” ‘祁聿’是要立即‘死’给他看么。 陆斜心下惊跳,“怎么,你要服毒?” ‘祁聿’摇头:“这里是文书房,有一物能要我性命——司礼监掌管的御批纸跟玺印。” 这纸张上所书犹如御口御笔御驾,权柄过甚,司礼监行用必报要到陛下跟前。 之前她烧宫私自用了张,是刘栩为她偷藏了去未禀,但今日再用,刘栩也藏不住这么多。 她要用御批纸的空签写状子,去刑部状告刘栩多年来累累罪行,刑部看这纸张只能受理此案,且一定会闹成三司会审,甚至能到御前陛下亲鞫。 “此物胆敢私用,无论圣裁断得如何,我都逃不过一死,还不脏你手。” “我这种死法你安心吗。” 陆斜忿红了眼,他不安心!他怎么安心。 说了这么多......她再度软声求问。 “能给我一日性命吗陆斜,让我为祁聿再搏一次,我哥真死的屈辱无辜。” “求你了。” 陆斜来意并不是取人性命,他只是想知道‘祁聿’如何掩着女子身份做了阉人进的司礼监,清楚后才能知道以后她的性命自己该如何护下。 怎么就成了饶她一日性命。 ‘祁聿’不信他不言此秘辛、也不信他不以此胁她。 陆斜也不敢信她不再下杀手,因为她惯来的为人是不立险境。 他们二人究竟从何时拐到这条不归路上的,怎么就要必死其一? 第113章 落笔那祁督主不幸,你情深不寿,一日…… 陆斜眼中团团乌黑,他想与‘祁聿’同之前那般没有隔阂的相处,但眼下已然不可能。 ‘祁聿’信任是秤上铜环权,只有她愿意,他们才能有平衡。 可‘祁聿’究竟怎样才能信他、还不下手杀他。 陆斜喉咙破息,神魂在体内颠簸不稳,他一时不知现在该如何破局。 视线缓缓聚到室内燃灯之处,一捧温煦涂抹‘祁聿’半身。 如此颜色人该瞧着暖才是,可她一身孑然清寡、霜寒沁染,彻彻底底融在背后瞧不清的浓色里。 陆斜眼睁睁看着‘祁聿’从柜中抱出剔红纽绳络山水木箱,纤长指尖捏把錾刻流云纹的铜质钥匙。 陆斜深知她取出里头御批空 签,提笔落了私情,可真就要御前吃刑罪。 私用空白御签重罪,东厂提督名头必然当场剥去,无论如何承情诉冤皆是囚狱,最终下场不死也要残。 她十数年艰辛隐忍付之一炬,所有权柄烟消云散还要落个不得好死。 一位司礼监秉笔下狱,还将内廷掌印拖下去,前头朝臣恨不得开宴举杯共庆,再狠狠朝二人身上砸石。 她为司礼监作势多年,名声早就烂透了。下了狱,诸般欺压凌辱接踵而至,直至她断气才得片刻方休。 刘栩若苟活此劫出言保她,这种残命‘祁聿’不稀罕也不敢要,所以她落笔一定会是刘栩累累罪行。 她当真是要用最后性命与刘栩搏一把生死。 她对自己性命也好生决绝。 室内响起锁扣清脆,她宽衣散袍一身舒隽从容,‘祁聿’开匣动作自然流畅。 陆斜眯眼,她究竟为什么走向绝境死地也能如此利落轻盈,一丝悲痛不甘也没有。 这不像她口中‘不死无大事’,反像连同生死皆不当事。 当‘祁聿’提笔。 陆斜心蹿起塞住嗓子,他一步从黑暗中阔出去,手中绣春刀急急慌慌架住她腕子不叫她落笔。 她垂眸看着漆黑錾金如意纹的刀鞘,腕子被冰凉刺得抖颤下。 缓缓抬头,陆斜身上落一身浓色,人嵌在黑暗中,她臂旁的小灯正巧照不见人面。 “你要饶我?” 这个动作趋势很好,但太早了。 厂花之争 第148节 经历昨晚,陆斜饶她等于自己将性命捧给她,陆斜肯么。 陆斜咂口,挑眉,压住胸肺间涌溢的闷涩。 嗓腔强摁诸般心绪:“祁聿,你但凡信我一回,就该知道整个内廷、这个世上我最不会害你。明明是你屡次狠心负我,我哪次怨过你!” 说着不怨,后头语中不免泛起忿恚。 陆斜冷哼掷地,狠狠气祁聿寡情薄意。 ...... ‘祁聿’眉心掐紧,脊梁瞬间僵住,感官被陆斜‘理直气壮’怨憎冲撞得凝滞。 这个屡次负他从何说起?她实在不知自己几时负过人,陆斜别是有什么臆想症不成。 她垂颈拧眉、唇角抿紧,对时下境遇颇有些无奈地附和。 “是是,我负你、我薄幸该死、畜。牲不如。” 陆斜:...... 她还挺清楚自己所作所为,这就更气人了,明知故犯罪加一等!他饶不了‘祁聿’。 陆斜盯着‘祁聿’执笔的指尖,恍然细忖。 她十多年血苦走成如今能掌批红的提督东厂大太监,甘心只是他发现女扮男装就束手就擒这么干脆的去死吗。 即将年关各处都要结案或封案,这次闹到陛下面前轰动朝野,她有把握刘栩必死么?以‘祁聿’心性,不看见刘栩断气她闭得上眼? 不会,‘祁聿’不会。 陆斜深吸两口气,他也搏一次。 搏一次‘祁聿’不仅能自救,还会再反杀他一把。 他只要能将自己护住,‘祁聿’与他就是两全。自己真要‘死’,也要死的有价值,要‘祁聿’狠狠将他的真心温一把,再牢牢看进眼里。 昨儿会给他叠小元宝,这回总能更温柔点吧。 他吐纳两口浊气,陆斜不死心端正问:“我们能有双全之法吗。” 对于陆斜示弱,她静静抬眉。 “天亮我要搬去刘栩房中日日住着,按我所算,至明年春暖才会搬出。” “你忍得吗,又能忍几日。” 她不正面回复问题,但意思已然清楚,他所思所想已经成了可命‘祁聿’言行的令,可‘祁聿’不想如此度日。 陆斜手中刀缓缓流失力道。 见人‘自知之明’,她抿唇,满眼冷冰冰。 “如此死结请你先解一解。我容你,你又能束自己到几时,届时我要如何受制你才满意?” 人真的会有满意的那日吗。 陆斜倒扼口凉气,他忍得就是不喜欢,那所谓真心便是子虚乌有,他亲近的目的即有待酌量。该杀。 忍不下就是早晚会胁迫于她。那更是该杀。 陆斜:...... 陆斜脑子一转,眼睛倏地瞪大:“你这是默认我对你心意为前提?那合着我怎么答都是个死,怎么都是我薄你。” 明明是‘祁聿’要他性命,明明是‘祁聿’负心薄幸,怎么几句话就成了他的情意不达、心思奸险,作伪不诚? 不讲道理,不讲道理,‘祁聿’太不讲道理! 祁聿眉心蹙紧,这絮晤的方向不太对。 陆斜究竟知不知道胁她等于什么? 她十年朝廷内外的积累、她手上的东厂,合着陆斜手中西厂,司礼监大半数权柄尽归他手,宫内两成禁军听他号令。 便是老祖宗心意、朝堂部分政令方向,也能以她性命作胁迫,听度他的诱导或差遣。 可说京城内外八成官员升擢贬降由他心意,两京十三省九成商户需朝他俯拜上贡。 她手中的权柄、加上刘栩独独予她的心意,拿了她,陆斜直接就是内廷一人之下。 他是装傻故作毫不知情,以情愫相谋更贪心的其它么。 陆斜一颗死脑子怎么都不往此事巨大影响上想,胁她是能改朝局的。太子要知晓,恨不得能给他倾酒作揖。 如此蠢笨行径简直叫人有些无所适从。 若是真心......她悄然提眸再看眼人,穿不透陆斜面前昏暗,怎么也看不清他。一份想将人瞧清的心思疯长,她脚下情不自禁朝前,腿撞万福雕刻的桌板沿上,刺疼叫她醒神。 ‘祁聿’指腹收紧深吸口气,暗暗抓紧笔杆。 她想达到的目的被陆斜这个状态拐偏。 提口气,正正神思,腕子撇开陆斜失落在桌面上的刀鞘。 “之前那道窗外你叫我护好自己,行到难处弃了你,莫叫人捏着把柄。此刻这话当算不算。” ‘祁聿’冷肃语调中夹了三分绵腔,不多不少正够用。他若心软便是她在祈求讨情,他心硬便是她在自嘲无奈。 好狡黠的人,拿他情愫逼他步步退让,否则便是要疑他真心么。 行啊,以情拿他,那总要予他些旁的才公平。 陆斜脚下朝前,撕了笼在身上的昏暗,一步走进‘祁聿’的温光中,不管融不融得进去他也生生挤进去。 “若你与我情投意洽两情相悦,替你死一死又何妨。只是......”他清肃笑声冷的,“你这般人物会对我动心?” 昨夜一再手段,‘祁聿’动心简直天方夜谭,是他白日做梦都不敢想的。 陆斜贴到桌前,幽愤气恼的目色又含深情厚意,异常尖锐地灼了她神思。 他隽秀五官蒙遮室内明昏双色,面颊线条硬朗到锋锐,划伤了她对陆斜予她的旧日相待。 今日陆斜真的在怪她。 被陆斜迷了一息眸色,才瞧见他周身着松蓝下等职袍。领口袖口单薄卷了几缕毛边,一瞧就知内里棉花铺得不足,也不知道从谁手上抢的件。 这身衣裳见谁都要行礼跪拜伏地叩头,算苦了陆斜一日。 掐眸陆斜蜂腰阔肩鹤势,啧,玉贵身姿实在是这身破烂衣裳遮挡不住。 她闷闷垂颈,话在喉中嚼弄。 然后伸直视线与陆斜对上:“动心的,此遭你死后我与刘栩搏完不论结果如何,届时我都殉你,同你埋作一堆做你陆家鬼。” “这能算我同你情谊深挚么。” 陆斜瞳孔微散,喉咙哽一大口气。 ‘祁聿’说什么?殉他?做他陆家鬼? 这真是出了幻觉,他肯定是经历昨日生死后神志不清,此刻在发大梦。 陆斜心口‘砰砰’直撞,声音噪的耳朵发烫。 他吞口沫子抿唇:“我竟不知你对我如此深情,为了叫我去死,同我上演至死不渝?” “可这种鬼话你也同刘栩说过,你不是要给他垫棺么,你一人还能分殉几人?真是厉害。” ‘祁聿’:...... 关键时候陆斜长出的脑子于她十分不利。 她虚心‘咳’一声,转声郑重:“陆斜,至少为你死我心甘情愿。” 不然她该如何还陆家满门冤愤。 但这话、这意她藏尽不敢显露,毕竟时候未至。 天下她没什么可寄的,本就打算刘栩死后,她寻个天光的好日子为往时做的恶、害的人还命来着。 富贵活了这么些年早就够本了,她不能明知害过无辜还心安理的揽权夺势金钱窝里长生,爹娘、祁聿不是这样教她为人的。 ‘祁聿’轻声:“为刘栩总是不愿、不甘的。” 末了她不知为何,怕陆斜不信般,失神脱口替自己闲嘴辩白一句。 “我不诓人。” 陆斜随她话语掌下用尽浑身力,刀柄硌得掌心发麻。 诓不诓人另算,死死死,就只知道死,活着不好吗。 他非要破了此局,日后踩着刘栩尸骨跟‘祁聿’双双活下来。她十几载惨苦,他想在康平来日将‘祁聿’重新似人般再娇养一回。 破局......他掀眸看眼‘祁聿’,他没法子她定然有。 她方才就想直接动笔,那顺着她意思来试试。 ‘祁聿’每回都是以命搏生机,从未有算错人心的时候。 陆斜惊慌吐息半响,掌中刀刃敲击下桌面,“那祁督主不幸,你情深不寿,写吧。” “一日后还请你为我死的心甘情愿,我会亲自去刑部大狱送你。之后我去皇寺为你求盏长明灯,尔后每日以我的血和灯油燃在床前,将来必以刘栩性命祭你。” 叫她嘴硬不同自己言商计策、予他信任,非要言辞剐一剐她! 她嘴角抽搐。 狗。日的陆斜,还真不放过她。 还好没放过她,不然他们可就真卡死在这道死结上了。 陆斜抽走的阻她的刀鞘,‘祁聿’落笔开始写诉状承情。 陆斜越看纸上述刘栩罪状心底越惴恐惊怕,刘栩哪一年哪一日何地犯得何罪,她落的字字清晰,一连写了刘栩十张纸。 他脊梁沁满冷汗,呼吸急促得几近断胸肺里。 她到底有没有给自己准备后路! 怎么写得这样真挚。 陆斜看得满头虚汗,‘祁聿’别真搏在明日。京城这鬼天气冷的要死,她身子孱弱不济,这时候下狱病了怎么办,有人欺辱她怎么办,陛下惩刑怎么办....... 要死了,怎么就没拦她! 厂花之争 第149节 第114章 傻子命都给你了。 “地安门靠近司礼监,带你不好从此地出。就劳你去西华门侯着,我回去趟就跟你去刑部投状。” 她将诉状隔桌递给陆斜。 ‘祁聿’以性命交托,让他应她回去一时半刻。 她不会请救兵、使手段,因为见势不对,他只消将此物抛出、喝喊一声,‘祁聿’当场不毙命,也活不下去。 陆斜看着窗畔蒙蒙亮光,纸张上字迹更清晰。 嵌着‘祁聿’轻声,这些字黑得艳丽。 君上十数年顾昔旧情近狎邪僻,刘栩倏无犬马之诚,但恣虫蛇之毒。自恃千乘之尊,窃据宫闱掌廷独霸,鬻宠擅权贻误国本,私通臣僚相互馈赠,残害忠良卖官受赇坐赃。欺天造恶,频年侵政促天下水火倒悬...... ‘祁聿’恣飒飘逸一笔好字,扫眼一观便知执笔之人心境坚毅。 首页请诛刘栩的恳词她私心深藏,不为‘自己’抱冤鸣屈,要挺身站天下大义前执笔泼血杀人。 往下几页全是刘栩累累罪行,有几桩的人证还是她本人。她以命叩请为世人声罪致讨刘栩,为朝锄奸诛恶,为民除害护道。 陆斜敛眸看着素指抵的一叠纸张,她一人私情杀不了刘栩,天下公道加起来就未必。 ‘祁聿’做得挺真,连自己秉笔私印、东厂印信全落纸上......若她出门喊冤反将他一军,撇去御批纸、字迹不谈,这两方印她是辩无可辩旁人污蔑。 她递出的物证已经将自己死死堵在绝境,毫无转圜,这就是一柄实实在在斩杀她的刀。 陆斜惊惶不安,他接过手的可不是几张素纸、不是一状朝堂、天下清明,这是她的性命。 说给就给啊,‘祁聿’竟......还未伸手,陆斜已然被几张薄纸压得喘不了气。 ‘祁聿’这般言行好像真如她所言,也动心了? 他抬眸踟蹰不定间,‘祁聿’闲适道:“命都给你了,总不能让我去看我哥最一眼也不行吧。” 这话叫陆斜心脏停滞、倏地瞪直双眼,颈子连带耳朵瞬间变色。 他真挚看她眼,然后速速扭开头、红了眼。 她看着陆斜肌肤变色目色一僵,指尖哆嗦,一叠纸跟着悬空抖颤。 他是不是又只听了一半内容? 后面才是她想做的事,陆斜这脑子真的完蛋。 观陆斜喉咙细颤,似被无数个字涌促,明明嗓下滚涌不止,可他一字未说。 窗光晨荧下,陆斜眸子慢慢涩红。 这颜色不是羞,是悯恤、是疼心、甚至晕了丝她觉得自己看错的愧悔。 两人一桌之遥,明明隔着手触得到的实物,她却觉得眼前的陆斜与她无限近,近到......自己神魂同他碰触在一起。 亲眼看着陆斜在感她所感。 ‘祁聿’嗓子凝动,缄默了声量。 这两夜发生的太快太惊猝,叫她此刻也有些没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就与陆斜走到这个境地。 好似前一刻陆斜还与她没脸没皮的放浪,她在此人面前半瞬轻松,转眼便要取杀对方性命...... 天下间唯一不在乎性别、不在乎身残体缺、还荒谬的是‘父子’、甚至名姓不通,陆斜依旧以种世所不容的纯粹喜欢‘祁聿’。 性命在前,她却度量陆斜的喜欢,一步步算着如何操。弄才能达到自己目的。 好似果真是陆斜口中的,她负心凉薄。 不知怎得,看着陆斜此刻这一眼,千万般愧他真心的内疚升腾,与当年向太子提出以宫中大祭事故促成西厂开立,无故枭他阖家首级的狠绝歉悔。 陆斜苟活凄苦,结果认贼作‘父’,还喜欢上他的仇人,天意怎么这样弄人,害得他好苦。 ‘祁聿’落眸,不敢再看陆斜。 将自己性命塞他怀中。 “刘栩没死,别自作主张去更鼓房取祁聿尸骨。他谨敏得很,若猜出那是祁聿,我怕他污了我哥的轮回路。刘栩认错人,就一直认错、生死都缠着我好了,我乐意与他纠缠。” 祁聿定然不想再见那个畜。牲半眼。 “我该下值了,半个时辰后西华门见。” ‘祁聿’从桌上捡起昨夜亲手剥掉的盘带,穿束时想到昨晚亲手为陆斜摘过,抿了抿唇。 眸底暗暗转色,她想再杀一杀陆斜心软。 指尖果断钩住银链,指甲在一枚小铃铛缝隙中挑出棉絮,故意将其弹出响儿。 这声许久没听,骤然响起时她照旧下意识去捂衣裳。 当动作仓惶致使衣裳擦出闷,陆斜削纤的肩脊忍不住地绷紧,没有抖、没有颤,但下颌线条悄悄绷着。 她静眸看陆斜每丝反应。 陆斜听着盘扣与布料交杂的声默默拧过身,他已经努力闭塞五识不叫自己感知了,可室内寂静中不小心露出细碎的声儿。 遮着衣裳的脆铃动静生在他心口一刀剐透血肉。 他悄悄握拳,不知该在这样的羞辱前如何不伤人颜面。就努力控着自己不乱动、不叫自己让‘祁聿’看出异常。 天高无暇的她落得此境,刘栩戏侮实在让人难堪。陆斜咬紧后槽牙,摁紧心肺扑乱的气息,怕吐出来辱了‘祁聿’视听。 ‘祁聿’吞口满意的气息,平静地转身出门。 出门后照规矩签字划档,照往日她该去司礼监赶参早议,今儿下值屏退随身的所有人,直直出了院子。 她拐出门的方向,让文书房院子在祁聿离去后议出声。 一人招拢院中同侪,细声压腔问:“哎哟,秉笔这是去更鼓房方向?” “可不就是,祁秉笔惯是心绪不宁便去更鼓房坐坐。今儿要搬屋子去老祖宗房里,不得静静心神才好伺候。” 有人质疑:“他早年从那里以那种方式出来,怎么还愿意常回去。秉笔也是怪哉,回味么。” 一声阴笑带出好几声。 “许是呢,这不怎么出来又怎么回去了......他性子本就尖冷无定性,日后内廷更是冲撞不得他了。” “咱们冲撞不了,老祖宗能夜夜冲撞啊。” “你们谁认识秉笔直房的人,想去换值值个夜听听啊。秉笔平日斥骂喝杀冷厉,老祖宗身下会是什么动静......” “我也想换。” 几人阴鸷窃笑满嘴胡言乱语。 陆斜双眼赤红、捏紧刀柄在门后杵站,颈侧青筋迸裂。 抬手抚在胸口,要不是‘祁聿’性命在怀,真想拔刀出门将这几人给劈了。 祁聿到了更鼓房招唐素近身,看人风尘仆仆赶来听话。 她坐门前石阶、支着手肘提声:“要入年了,我想给老祖宗写篇祝年赋词,去太子私邸不远处的墨远书斋给我买扎梨花银粉,走西华门,那边近些。” 随着唐素走近,她的音调也有所缓低。 “给翁父的惊喜,别告诉任何人是我吩咐,就说今日是你休沐出宫。” 她从袖中取出私印,唐素乖觉跪在腿旁伸出掌心。 将东厂印信盖上一枚,散腔:“去取一百两,多得自己存银铺或买点私物把玩。” “是,谢秉笔厚赏。” 唐素小心翼翼虚起掌心空握,生怕印信模糊便向东厂支不出银子。 起身之前他猝然又垂近身子,轻声探问:“秉笔怎得要搬进老祖宗屋内。” 她一夜未睡此刻头有些晕胀,屈指顶顶额角。 “老祖宗忍乏了,我不想吃苦,主动投去还能回圜。” “快去吧,老祖宗该要从御前回来了,晓得就不惊喜了。” 唐素想着老祖宗前夜‘杀’陆斜,至今还在御前受陛下前朝磋磨,一日一夜未回司礼监。 祁聿这样说那今日必然是要了结,老祖宗该归位了。 “是,奴婢这就去。” 唐素离去,祁聿仰眼灰蒙蒙的天,漫天云雾瞧着似要下雪。 她指尖点点石阶,若有所思的写了下‘祁聿’,随后起身往更鼓房值宿间去。找人去西华门将唐素拦一拦,给陆斜唱台戏,点一点他如何救自己。 且眼下只有他能救,也能为她的刃上块好的磨刀石,日后杀刘栩的时候更锋利。 刘栩能改朝不死在新君手上,可他的罪证就是从‘新帝’箱匣中流出见天呢? 还好陆詹事一家死绝只余留了陆斜这么个不人不鬼的儿子。 陆斜跪求过去,太子看在先师份儿上、先师遗‘子’,他今日以命相胁换上十张御批空签,于太子而言算得上简单...... 这一夜陆斜有心疼她吧、可怜她吧、悯惜无措吧。 那陆斜就握着她的性命去救她。 方才她将自己性命递出去,在陆斜眼中她算‘死’一次,一命抵一命,陆斜怎么都能平怨。 太子换收了她的状,陆斜性命也在她手。 她随时可举发太子御批空签与朝中发下数目不对,一番搜索,太子想自保,就要将‘罪魁祸首’的陆斜推出来。 她与陆斜彼此手握彼此性命,这下才能共存。 太子同时拿了她与刘栩性命,也叫她反捏了太子半条命。 算来算去平个账,还叫她更胜一分刘栩。 早知陆斜能如此作用,该叫他在更合适的时间发现自己身份才是,这回糊里糊涂的发生差点没圆上。 祁聿静思又将脉络理一遍,掐算着西华门热闹跟陆斜跑去东府换签文的时辰,正巧在陆斜赶回西华门时到场。 她看眼陆斜潮红面色,一身下等职袍缩在一处门角。 厂花之争 第150节 四下打量无人,径直走去:“我来晚了,我们去刑部吧。” 陆斜闻她舒然,一副镇定翩跹身姿真不像要去刑部赴死。 看她眼中血丝,整个面中异色。满天昏色斜下一抹光正笼她肩后。 他一愣:“你,哭过?” 没有,揉的,作假的。 她漠然挪开视线,轻声:“走了。” 陆斜从袖中抽出一叠空签,“我找太子换的,你赶紧去文书房还回去。” “我现在要去御前‘活’过来,你等我助你杀刘栩。” 他目色肃厉:“以你手段揭穿这十张御批空签简单,殿下不会为我背罪,届时只能以我的性命顶上这纸张数目。” “它呈露天下后你我同死。” “祁聿,我将性命给你。你不惧死,可我想活着,你救救我,别将这些呈于天下。” 祁聿明知结果会如此,只是见闻这瞬她瞳孔晕散震惊不已。 陆斜怎么真能做到如此......他个傻子。 她敛目看着陆斜袖中空签,雪白无尘。 上面没有冤屈、没有耻辱、没有她跟祁聿的血泪,纸张干干净净,犹如陆斜为人。 她不死一次,陆斜怎敢放心再将自己性命放她手中。 嘴上心中信任不敌这种退无可退的死局,现在他们二人性命系在一处,陆斜与她真真切切搅在一处了。 第115章 勾人长记性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再出文书房门,眼前细碎银屑忽然一片飞进眸。来不及感叹下雪,先抬手捂住眼。 眼中不适加融雪促使她落‘泪’,祁聿茫然屈指将水在眼睑下拂开。 这道巧宗被院外角落的陆斜看见,她怔在他灼灼目色里,陆斜下颌再度绷紧。 别是以为她觉得自己活过来在喜极而泣? 陆斜实在想太多。 偌大文书房院里院外两人隔着两丈,祁聿却能看清陆斜眸中只有她...... 这种偏她一人的私情实在叫人罔知所措。 她突然发觉自己在陆斜身上许多时候都不得法。 祁聿抖抖两袖,向陆斜示意空签已然归位。 陆斜安心转身往御前去,去‘活’过来。 陆斜死与未死都惊震朝野,廷内听他‘死而复生’热闹起来,祁聿杀人多年还从未失手。 她听闻时正在补看早晨未阅的文书,祁聿将文书甩给赵氏合便赶去御前,那边此刻需要她出现。 看陆斜跟刘栩一道出殿。 祁聿接过伞就往刘栩身边去,刘栩身侧掌家顺然接过伞。 臂上搭得斗篷正要挂老祖宗肩上,刘栩恶狠狠一眼瞪去,抬手一巴掌扇到祁聿脸上。 清脆声响进所有人耳中。 这是老祖宗赐规矩,祁聿身形踉跄几步无人敢扶。 陆斜单单喉咙急涌下,紧接冷笑声,冷眸睨着祁聿狼狈万状。 眼中是只觉祁聿挨一巴掌不够的凶戾,神色杀剜着祁聿。 祁聿稳住身形,单手扶正帽,脸上火辣辣刺疼被嵌血的寒风一刮更疼,她淡淡敛色,重新捧着斗篷走近给刘栩披上。 谦声垂语:“是儿子做事不干净叫皇爷、翁父劳心,但翁父要顾惜身子。” 内廷不怕有人死,就怕死的不干净耽误事。 刘栩难得替她去御前顶罪,陛下都知情的事却顾着刘栩这份求情,顶了一日前朝官员言辞。 结果陆斜没死乌龙一场,令陛下跟刘栩白受了一日罪过,这便是她罪该万死了。 但也幸陆斜没死,陛下也就不必再为西厂提督之位烦忧,不用与朝臣再周旋此事。 往下这些时日她在御前便要格外小心,易触怒龙颜。 刘栩掐眸,颈前是祁聿指尖抓紧系带,纤指如漫天酥雪般柔白,他气扼阵儿便对祁聿软了半分心肠。 攒眉冷声:“你是想回去被本座鞭一顿救救,还是要上值跪一跪圣意。” 陆斜未死,她这个始作俑者遮不住的。 没几日要进十二月的年节,马上司礼监跟内阁要 对各部、各省一年总账,此时疙瘩余留到那时也是她受罪,闹不好看也惹厌圣心。 总不好因此前朝内廷生个隔阂过年。 祁聿省得,刘栩在予她私情。 垂眸给刘栩盘好结:“儿子一会儿去午门受鞭圆下这场事。” 陆斜眼睁睁看着祁聿的脸颊肿起来,青红巴掌印能看出刘栩动手时一丝心软也没有。 他咬紧后槽牙,阴声戾气插话:“老祖宗就是心疼祁聿,他一顿鞭就能换奴婢性命。” 祁聿? 这样杀剐的语调喊她名字还真是第一次听,陌生又怪异。 她眼尾刚想扫人,又摁下。 “既然祁聿自请解决此事,那这回就让西厂去监刑?毕竟这才能显示祁督主解决此事的真心,堵一堵众人口舌” 刘栩没来得及言语,陆斜继续疯了般步步紧逼:“老祖宗也别太疼人,这回奴婢是苦主,您该为奴婢作主。眼下年节,内廷祥和才好。” 即便是表面的,也得祥和给陛下看。 祁聿敛眸,陆斜倒是会趁机入局...... 他仗着自己有朝臣、太子、政局撑腰,此刻对刘栩失礼实属妄为,毕竟他还在司礼监刘栩手下当差。 可他权势不是内廷所给,这样针锋相对才合前朝心思。 前朝爱看,便能同时安就陛下心绪。 陆斜这个西厂提督早晚要与内廷相对,以此回敬前朝推举他上西厂的人。 陛下也等着他平缓一些朝堂跟司礼监。 陆斜本就是众人执棋的子,这回靠‘生死’正好与内廷撕开脸,彻底与朝臣并站一边堂堂正正登上这一局。 刘栩尖锐戾瞪,缓悠悠:“陆斜,你放肆。” 祁聿杀他,陆斜现在所谓西厂监刑就不是平常的监刑,黑手自在下头。虽不敢直接要了祁聿性命,但必是要叫祁聿吃些苦头的。 只是陆斜年纪青太张狂,见识短自以为是。 刘栩转眸看到祁聿恣意卑视,他唇角松抿,盯着祁聿浮肿的面颊:“你去,我等你回来用午膳。书房新换了明瓦,你该喜欢。” “好。” 祁聿转身之际,她的掌家再度撑张伞遮头上。风雪中她光明正大抬眸掀眼陆斜,轻蔑至极。 她腕子一抖将腰上佩玉扯下。 刘栩眼睁睁看着这块玉朝他递来,恍若伸手时,祁聿指节一拐,此物塞进他掌家手中。 刘栩蹙额敛眉,啧声不悦。 祁聿掌家捧着此物只觉烫手,压颈瞥眼犯了愠怒的老祖宗,他一步跟上自己‘主子’转身。 祁聿背身最后一个冷眸给他,一并轻蔑,谁也不放进眼中的狂恣。 刘栩看得攒眉、随之胸腔震声笑,朝自己掌家侧颈:“这混小子。” 吊他...... 陆斜:...... 他瞠目看祁聿游刃有余的将刘栩哄着,后槽牙再下力碾把。 作死,祁聿在作死!好气。 午门多是朝廷官员刑杖,她个奴婢只能在旁边宫道受刑。 身份事件使然,祁聿受刑动静还是很大的,除去西厂来人监刑,不该管此差事的刑部司务厅也来了位大人观刑。 只要不是陛下亲口赐死,谁施刑,谁监刑,宫内没人比她跟刘栩能做主。 陆斜要西厂监刑又如何,西厂都是从内廷跟锦衣卫拨的人,再加些廷内少许禁军,谁敢对她如何。 她褪下外袍跪在空寂宫道中,风雪里一顿鞭声划空,没落身上闻声听得都叫人胆寒,真切落在身上其实......尚能忍受。 计刑官判数一落,她掌家一件披袄拢上她身。 掌刑官躬身上前:“祁秉笔,方才得罪了。奴婢先回去述职,改会儿去您屋前请罪。” 她从跪姿慢吞吞撑坐在地上,本想回话的,胸口噎团烧痛,略求存些脸面地挥退众人。 听着身后宫道脚步声渐远,她肩胛这时朝下一塌,内佝起来。整条脊梁刺痛烧麻,迎风捏住领口,今年初雪不绵密,雪碴子打的脸疼。 才扭颈想缓口气起身,一柄素色油纸伞顺着风口从头罩下,风雪瞬间抹去大半。 祁聿内敛口气,轻声冲着身后道。 “没事,我缓口气就能起,你去前面等我。” “多坐会儿,你皮肉伤都没有,直接走回去不装装就白打一顿了,我西厂岂不白来人替你朝外传话。” 宫中一动,前朝必动。然后陛下前后左右都要给‘解释’,四方八面的平衡众人,真是难为。 厂花之争 第151节 以为是自己掌家,一听是陆斜声音,祁聿颈子可见的僵住。 镇定一二后,她看眼伞沿冷腔:“不然遣人将我拖回去做得再真些?叫那些维护你想摁死司礼监的前臣高兴高兴?” 听闻祁聿还有力气挑衅,陆斜唇角悄悄松弛。 祁聿还是祁聿,没因昨晚一事生出旁的变动。 “以后再这么狠心杀我,可就不止于此,你长记性了么。” 虽然这鞭刑水放出了天,但能让祁秉笔上一次刑也不容易。 祁聿抿唇:...... 陆斜怎么能将她杀他一事说的如此无所谓,她可从未缓手要饶他。 她仰头,穿过纸伞万针彩线看向头顶的陆斜。 风雪吹红了陆斜鼻尖、印堂,冰冷水淬的眸子却萦股绵软。 陆斜给她执伞,他自己却在风雪里。 他的三山帽跟斗篷上全是雪酥碎,晶白轻绕了一身玉质。陆斜这么慵恹垂眸,她被尽收在人眼底,明晃晃扎在其中。 他平静眉眼与祁聿对上时,手中的伞先往下坠几分,将她颈子遮住,以防风雪灌进她衣裳里。 祁聿感知到风绕开上半身,润润目。 “长记性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她不用再杀陆斜了,因为他们两人的命缠在一起,没必要。 ...... 陆斜喉咙滚凝口粗气,瞳孔缩小。 祁聿怎么说这样暧昧的话,她现在为了保命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有些无耻了。 祁聿看着陆斜颈子开始润粉变色,微微蹙眉。 她这话有什么不妥吗? 陆斜轻咳一声:“祁聿,西华门前的戏是你点我找太子换纸对吧。” 他在西华门看到唐素被人拦下,唐素被迫说出宫只是想去墨远书斋买梨花银粉,陆斜就懂了。 前后顺着祁聿惯性一想就明白她昨夜故意用御批纸做什么,是要以他私情朝太子借手多捅刘栩一刀。 她果真又在置死地而后生,真是从未折过手。 如此周全,陆斜突然起了忖度,那自己发现她女儿身是不是被‘祁聿’刻意引导所致动念?故意要借他朝太子磨刃? 长得这么妖冶,却是好深的成算。 陆斜睨眼祁聿修净的颈子:“你竟这么信我,不怕我装作不懂同你出宫去刑部吗。” 那祁聿可真就死路一条。 她竟然敢将自己性命交付于他...... 祁聿赌陆斜对她情深不忍舍不得去刑部,赢了那她就活。赌输了就出宫去刑部举告刘栩。 两厢均是绝好的退路,她有什么可怕的。 再则今日去不去刑部,改日她跟刘栩都会去,早晚区别罢了。死不死于旁人很可怖,于她而言并不是。 这是清算,结束后她的一生命结于 此,好不快哉。 “我以为你看透不会同我言语。” 陆斜从未朝她邀功、更不提其中艰辛、也不言这种该看破不说破之事。 “我也想了许久同你言明不言,可我既做了为什么不叫你明着欠我一回,了然于心会烂账的。” 祁聿最会耍赖,所以还是言明得好,叫她赖不掉。 他看着祁聿脸上淤青,想上手抚一抚,或多问一问。 可这里是午门宫道,撤走的人都在不远处,他无法光明正大抚慰人,祁聿也不是他能抚慰轻薄的人。 垂在身侧的指节不由攒紧。 “祁聿,你性命在我手上。” 所有呼啸惊掠耳畔,陆斜说出此话心口倏然‘砰砰’热烈跳动起来,压过漫天风雪。 “陆斜,你的性命也在我手上。” 等的就是这句。 陆斜心满意足,唇角缓缓勾起。 天下可还有人性命能与祁聿交缠的这般亲密吗,没有,整个世间只有他。 “前日你身上在起热不敢瞧太医,今日受刑伤得如此‘重’,能看医了吧。” 第116章 素喜同一座皇城,祁聿与旁的是两种景…… 早议结束桌上众人还未走尽,刘栩端盏茶朝身侧问:“陈诉来了没。” 刘栩掌家近身:“到了,院中站了有一刻。” 啜口茶:“叫他进来。” 许之乘、庚合两人最先下桌出门,走进院看见陈诉,谦身给人半个礼。 陆斜听闻后头声音刻意慢在人群最后,出了司礼监院子示意自己身旁人去打听。 他到西厂前脚坐堂,打听的人随后回来,陆斜招手叫人到跟前。 那人附耳:“老祖宗将东厂令牌给了陈提督,说令其监管些时日。” 陆斜听完曳眉,祁聿从受刑后进了刘栩屋子,除去两拨太医,她人不出门上值也不到司礼监批阅文书,贴身掌家不屋内伺候,已经三十五个时辰没听闻她动静了。 这是被刘栩给囚禁了? 刘栩那个老畜牲花招多人又龌龊,祁聿细胳膊细腿怎好是他对手。 陆斜绵绵吐口长气,手掐紧颞颥。 话犹疑沉闷在嗓中多时:“回直房。” 陆斜阔步出门,身侧掌家匆匆跟随。 急言道:“您现在回护城河做什么。” “去搬回秉笔直房,我被杀,凭什么被赶去护城河的直房住。那日二十鞭他能走回去,这不是糊弄我么。如今祁聿权柄旁落,我不回去怎有机会解恨。” 陆斜掌家对此缄默,祁聿在宫中行事无忌没有章法,荒诞行径搁他身上最终都能处理周全。 因行事常剑走偏锋,陛下总会叫他处理些棘手的,他肆行无忌性子受过不少惩,可却从未实质受过刑责,这都算宫内共知。 门前一道身影入目,陆斜身形骤然顿停。 侧颌,改口道:“套车,去趟京营。年下了,咱们替陛下核一核今年京营军务。” 用完晚膳喝罢药,口中鼻腔弥漫的尽是苦涩,祁聿悠哉起身钩住一旁水壶,惯性倾两杯。 一边仰茶清口,一杯端着盲目朝刘栩方向去。 刘栩侧眸,祁聿没规没矩仰头灌水模样慵散懈弛。绀青色薄袄松拢身上,玉簪半挽的披发垂落身后。 祁聿纤颈整个裸仰,白皙得刺神,他手上另一杯正好在身前停住。 刘栩抬手端水之际,莞唇嗤他:“不成体统。” 祁聿刚好饮尽松口,恹色朝下睨向刘栩,冷冷低瞧人。 祁聿手中动作不知怎么绕的,杯子在他指尖环上一圈又落在掌心,整个动作灵巧又漂亮。 刘栩目不转睛盯着他,心下舒口畅快。 想伸手将人扯进怀里,又怕惊着这样好的祁聿,刘栩温目将手朝桌下藏了藏。 祁聿从桌旁拈起饭前没看完的书,悠哉自如地朝铺着软裘的逍遥椅中嵌合坐下。 扬声:“管我私下成不成体统,皇爷面前我成体统就行。翁父又成体统了?” 祁聿身形轻轻摇在椅中,执握书册的手轻盈,腕骨两道筋绷得也好看。周身瞧着羸弱不经事,软倦眸底偶尔会杀抹精锐。 看祁聿,犹如平静地仰望朝霞,欣赏美景时偶尔却会被猝不及防金光扎目。 可即便刺人,朝霞依旧无与伦比。 祁聿左颊微微浮着淤青还没好全,如玉颜色平添抹乱。 刘栩端起他倒的水润喉,静静落目在他身上。 哪怕门窗外的风雪即便将天地淹没、冻结,此刻眼前温煦光中的祁聿胜过他五十九年所有千灾百难。 刘栩捏着杯,看眼摆满事务的长案,思度番遣人收了桌、搬张靠椅错对在祁聿旁。 他坐在祁聿旁,文书批阅在掌,心神却总被祁聿牵去,几度搁笔瞧他。 祁聿不受扰看了大半个时辰,眸底忽然打起蔫儿、精神不济起来。 眼见颈子要撑不住人。 刘栩瞧见,放低声恐惊着人:“困了?” 手上文书轻轻合起,就连纸页也小心翼翼收叠怕生出杂声。 祁聿指尖酸软、书册蒙脸上。 声腔满是倦怠:“那药是不是不对,怎用了会犯困。你在使坏?” 刘栩垂眼他尖秀下巴,下颚至颈的秀白线条起伏最终没入衣领。 “不敢,我最是惧你。” 明明是祁聿自己反复高热身子孱弱需要静卧,怪上他的药?倒会诬枉他。 厂花之争 第152节 刘栩莞尔展唇。 这话荒唐。 刘栩都敢弑君,朝中廷内三十余年翻云覆雨怕过谁。 祁聿冷笑声,厚厚书页透出声只剩震颤。 刘栩不理他冷嗤,劝慰道。 “许是屋子暖和你又病着才易生乏,太医叫你静养就在屋内多睡几日。别总想着往外跑,外头有什么好,连着三日风雪,出去仔细冻坏了。” “是这个理。” 她进司礼监是来杀人的,不是日日行政斧正山河的。 那些政务无非稳着手中权势,年后便要与刘栩见真章,实在不用再同往日那般拼命。 祁聿抬手屈指钩下脸上书册,一张脸完整露出,另一只手展开伸到刘栩面前。 “今日的,给我。” 刘栩看他讨要的愈发自然,含笑轻曳眉。 “再坐坐?今日御前耗太久,我回来这才一个时辰,一会儿又要走。” 祁聿懒得看他舒展面容,浑然调开目色。 “说了不管你在屋中多久,我的一日就是一日,名字。” 手上下掂动,示意刘栩快些,“我困了,要进里头睡了。你的药肯定有问题,我这几日睡得时间愈发长了。” 刘栩听他催促,又见他神色确实怠倦轻微散神。 从旁提笔,忽然起了不一样心,照着祁聿伸来手心落笔。 掌心骤凉,她一个惊颤叫椅子摇起来。 刘栩在晃动不止掌心不好下笔,“你再动我就不写了。” 祁聿一脚落地稳住身形,看着掌心晕开的一点拧眉。 “你变态。” 旁边又不是没纸,做什么要用她掌心,天天都是什么鬼癖好。 “一会儿你擦了便是,做什么浪费我一张纸。” 祁聿掌心窄长,细腻柔软,就连掌纹也不深。落墨下去很少有晕开的,倒是个书写的好地方。 刘栩看着成型的字,“以后都这样给。” 祁聿冷眸:...... 神经。 她仔细凝看手中人名,“卞正则,这又是你哪条死罪上的人,我都没听过这人。” “你一路杀的人可真是多啊。” 刘栩不置可否笑笑,这个官场凡是到他这个岁数,要说一个人都没害过的,他都不信有。 “还是你年纪轻,二十七年前他很有名的。那时候还没改元,他是正宁十三年至十七年的兵部尚书,马上就要进内阁。我在云南巧立名目强征百姓两成赋税三年,他捏了死证要告我。我便以结党、瞒报调兵用度先抄了他家。” “你去查查,看有没有线索,查到了你就能给我多上一条罪。那一场我 杀了......不知道。” 强征国民赋税跟冤杀栋梁这是两条死罪,刘栩说的轻松。 祁聿却诡奇地皱眉:“当真是你做的?” 对于祁聿怀疑他是否犯下罪过询问刘栩一愣,他做这样的事再正常不过,祁聿是如何发出质疑的。 “我杀的朝臣不少,你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 祁聿摇头,“我问,强征百姓赋税是你做的?” 刘栩杀朝臣不怪,官场上从没有真正的黑白,大家都是一个污色,杀来杀去都是看局势的。 圣心、局势不叫人死,刘栩也杀不死,这位所谓兵部尚书在她眼中就是到了该死的时候,合了那时某个微妙时局。 刘栩再一次怔在他话中。 意会过来意思神色乍然作浓,“我年轻时强征百姓赋税不正常?” 祁聿想想自己看的那么多账目,有些无奈地咬牙。 “我写你千儿八百罪,但有两道写不上去。” 刘栩眼中倏然亮起来,祁聿混目不愿同他对视。 闷声:“你虽做尽恶事,调权弄政杀了许多忠良无辜,前朝不少人喊你干爹行走。但国家军用调度上你从不克扣作伪、且及时疏送,我朝这些年每场胜仗两分归功于你不为过,是我朝一功。” “民生赋税也从未出你手强征过,甚至内廷中人敢私权乱征,数额过奸之人你还杀过。现在跟我说二十七年前你在云南强征过百姓三成?给富商涨税半成不比一个省的老百姓多?你那年穷死了?至于?” 刘栩心泉急涌阵温流,他没想到这道罪会在多年后一个极度想他死的人口中蹦出澄清。 这种微妙感倏然在体内极具扩张,他伸手拿紧祁聿腕子。 “我这种人你写什么罪就是罪,不用实不实,你今日替我辩什么辩。这个名字你写进去,自有钟方煦、几位国公上疏请杀我。罪名长短于我而言不过是杀我刀的长短,何必究其一道罪的真伪。” 祁聿抿唇。 “是这样没错,所以你都会死,为什么要添道没做过的。” 刘栩一个扭政滥杀无辜该死的宦官,可唯独军事跟民生赋税两道无罪,不然她能诚心跟着刘栩这许多年?陛下能容忍刘栩斩杀那么多朝臣、贪赃枉法多年? 此人蛀朝、蛀政,却从未蛀‘国’。 刘栩此刻觉得祁聿发着光,这层光还细细密密拢着自己。刘栩再怔了会儿,笑了声祁聿不懂的意思。 “祁聿啊祁聿,你跟十三岁一样,污水中非要帮我捧出一把干净的。” 偌大个天下,尽是骂罪杀剐他的人,千罪百惩落身,却只有祁聿还能看出他身上一道两道不足微的清白。 刘栩喉咙腾涌,眼下微润:“你,别出这道门了吧。” 祁聿:...... 手中书砸到脚旁。 她怔怔抬着发僵的目看刘栩,“所以当年你就这么看上......我的?” 祁聿受清正奉公的爹爹以身训教,比她是非分明得多,祁聿眼中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好坏俨然分站世间两端。 她不是,她更觉得是非黑白本就搅在一块,无人是单一颜色,大家身上都杂糅着是非好坏。 刘栩闷腔,指腹不禁将祁聿拿得更紧,想这么牵着,一直牵着。 “或许吧,太久了,记不清。你管什么当年,如今你在我眼前。” 但他永远记得那条冷宫宫道上,一个小人一手执书背文一手扫着地。 看见他识得衣裳品级却不识他善恶,他杀伐中总有不得已,祁聿不明曲直却会替他澄词写状诉冤,哄着他去呈诉清白。 他也记得每每同祁聿坐在冷宫宫门上,听祁聿讲书中故事。 同一座皇城,祁聿与旁的是两种景色,他纯净无污,不似世间人。 第117章 辩白你,哄哄我吧,干爹。 祁聿抬手打帘垂颈进书房,内外浅浅温差叫她顿住身,眼中神色凝郁。 阔步进屋后将帘子放好,挥手灭了室内所有灯烛。走至一张铺满貂皮华贵细软宽榻前,抬手取了头上半挽发的簪,踢踹着鞋上榻。 人朝蚕丝被中一滚,褥子裹紧脑袋。 榻上鼓起一团,闷腔从被褥子里出声:“有什么要说的,说完滚。” 陆斜从暗处走近榻,蹲下身。看着榻上漆黑一个包,微微抿唇。 “你怎知我在。” 被里出闷声:“说事。老祖宗下手整治你了?” 刘栩不喜欢内廷有人欺负她,若她还手便权当没看见,这几日她没出门,刘栩自是要找人麻烦。 “明日我出门,他自会停手。” 这话是在赶他走。 陆斜抿唇,眸中多晦涩。 方才他们正屋说的他都听到了,祁聿因这等理由被人糟蹋至死,比被刘栩看中外貌还恶心。 她是在难受么...... “我能给你诊下脉么......” 陆斜想想直接道明:“你说用完药会犯困,我替你看看药对不对。” 话才落,纤白腕子伸出,差点撞到他嘴。 陆斜看着眼前这截腕子出神,她是女子,这么算不算失礼。怔思间这截腕子突然就被收回去,陆斜来不及想一把摁住、将动作拦下。 肌肤相触,尽是温软。 被子拨个角,‘祁聿’眼睛露出来。 茫茫然雾色散在眸底,失神到毫无聚焦。 “把完脉就走么,你还想如何,说完我做完你赶紧走,我困了。” 怕陆斜又如往常那样腻来腻去,她加重声:“很困。” 陆斜搭脉的指尖颤了下。 确定她在难过,因为她需要宣泄,照她惯性就是‘睡一觉起来就好’......怕是她也想不清祁聿为什么会因此荒诞理由受这等折辱、丢了性命。 “我只是来见见你,怕你是被刘栩囚禁。你没就好。” 祁聿是觉他来要提要求,想应付完赶他离去。 厂花之争 第153节 他们两人间好似比往日多了层看不见的隔阂,不知不觉间‘祁聿’渐远。 陆斜恍然被针尖刺心,疼过后他抿口气息,去探脉。 脉象沉了半分,是...... “刘栩给你用了安神药物,用了几日,不然显示不到脉象上。” 他刚气的咬牙,想斥骂刘栩龌龊,心怀奸诡。 她‘哦’声就缩回被中,“那你有事吗,没有就走吧。” 说着褥子鼓囊一阵,似在翻身。 陆斜掐眉:“我说他给你用了安神药物叫你长眠,你还睡得着?你不怕么。” 不怕哪一夜刘栩站在榻前...... 被中囔声无所谓。 “刘栩如果真想迫我,他多的是法子。安神而已,我确实需要休息。你若自己能过刘栩刁难,我甚至这个冬天都不想出门。” “陆斜,你管得太多了,不然你还是将那状子投了刑部吧。” ‘祁聿’的闷声叫陆斜无言。 刘栩给的安神汤能喝,他一句良言不可听?刘栩凭什么比他拳拳之心更可信! “你与刘栩立的什么约教你如此放心他。” 祁聿安安静静半响无言,室内空寂,窗外雪声可闻。 陆斜脑袋轻轻抵到榻边,哀声怨气:“今日殿下京营召见,我差点死了。” “殿下发现我偷他书房的御批纸......你的状子那日不是我求换的,我怕殿下来日胁迫你。” “我真比刘栩更不可信么,你喝他的药,也不肯跟我多说两句......” 祁聿心弦猛地从松弛绷紧到几近扯断,她掀开被子坐起身。 漆黑中与一双眸子对上,陆斜此时眼中黯然神伤眸子都不亮了。 “你偷的?” “你敢在储君之室盗窃君令之物,陆斜,你好不知死活。你明明拿着我的字迹去求,殿下看罢内容自然会同你换,要你自作主张干下这等犯禁蠢事!” 陆斜哀怨声没乱她心神,但他口中逆行实在叫人惊惧。 见过不知死活,没见过敢这样逆天行径的。 祁聿气息胡乱翻涌,忍着牙颤:“今日寻着你,给了没。” 胸腔噪声很大,大到她觉得吵,可怕听漏陆斜的话,她微微俯身,想听清些。 说句实话,她怕陆斜没给。 这将会是殿下对陆斜一生的心结,直接影响陆斜余生在殿下心中的判量。他能不能像刘栩这样得几十年君心,且看这时一言一行。 陆斜咬牙,愤红着眼。 “说了怕殿下胁迫你,没给。” 祁聿胸肺间倏然生了淤浊之气,塞得她难受。 真想抬手给他一巴掌,可屋外有人,怕有人报去刘栩耳边室内异声,忍着没抬手。 殿下、殿下身边无数人均会看局势,这叠纸张乃是刺向司礼监利刃,他们不可能不收。 只有陆斜这么蠢的人还在考虑下她个人生死,不观朝局。 她的死活与大局重要么。 祁聿看着不可教的陆斜气到无语。 “你能看清局面吗陆斜,年纪也不小了,你蠢得不长脑子吗。前朝缺把杀刘栩的刃,我也缺。方才我说刘栩两道罪不能写,可我朝半掌厚的国律他犯了个遍,你......” 陆斜宛然稚气的言语脱口冲断她的话。 “交了你也会死。祁聿,该死的是他,不是你。” “......” 她结结实实被气噎得双目瞪直。 极力缓缓顺畅不了的情绪,祁聿轻声。 “陆斜,我如何进的司礼监你知道吗。那时我一个小小少监,死战司礼监随堂,权势钱柄我什么都没有,如何斗。我特意在司礼监随堂中择了位亲人最多的,当初我站在他面前捅他一刀他都不敢还手。知道为什么么,因为刘栩重我、护我、宠我,我伤了,他全家都会死,他 顾着家人根本不敢动,任我杀剐。” 这行径与畜牲无异,她清清楚楚明白,依旧这样选、这样做。 做那畜牲不如的牲口。 陆斜不知。 这些内容听得他蹙紧眉心。 祁聿再恶声道。 “为了掌权掌兵,为了手中权柄坚固,朝臣同僚我冤过、杀过、剐过,人命于我不过口舌笔墨卖弄罢了。我的吃穿用度一件抵贫民十年用银,我的俸禄才几钱你不明白?你说我不该死?我早说过司礼监都是活骨背皮全是鬼,这里谁不该死?谁都该死。” “你翻开律法对着数,怕是我身上并罪没有五十条也有三十条。我从来不是好人,也没打算做人,我跟刘栩一样是畜牲。你这是要做什么,你保我,那被我杀的人算什么。” 你家阖府性命算什么...... 面对‘祁聿’激昂诘问,陆斜掐紧衣袖,喉咙上下凝涌。 祁聿伸手钩住他下颌,俯身压近。 这么一张脸倏然塞进眼眶,差点都装不下人......陆斜腮帮子线条绷紧,气息敛轻,怕将人拂散。 “你十五才受刑,你爹之前不教你为人吗,陆詹事著的十六谏你看过没有。你两位哥哥当初可是嫉恶如仇得紧,一身守正世人夸赞。我若是在他们面前,他们怕是要将我剐的不成人形,挫骨扬灰也泄不了人恨。你怎么一点陆家人风骨也没有?” “陆斜,心悦不能跨过宗法、人命、世间黑白。我这等恶贼阉祸凌迟都轻了,来日你该在我的刑台下听听,可会有半句叫冤之声。” 这是什么意思,逼他非杀她不可? 陆斜声音怪异,轻轻问:“你既这么知晓黑白,做什么冤杀他们。你有不得已么。” 祁聿冷嗤一声:“非要给我寻无罪清白的理由?一条罪行不得已,我身上全是不得已?陆斜,你到底要做什么。” 她不明白。 陆斜明白了,她没给自己留条活路,甚至全尸都未必给自己留。 他无奈握紧拳,眼角酸红。 “还记得我跻身西厂湖南那个案子么。那群‘逆贼’中无家世、无赎银的全拖街上枭首,年纪最小的才十二,十二能做什么。” “朝中有人做保、或二十万交够的,督抚给了个名册叫我划,花上几钱买他人性命替他们死。” “与皇后直系姻亲的那个混账,是他组织叫嚣君主受奸佞所祸,想以此肃清太子殿下政敌。他胁迫人与他散播谣言、组织人叩问天子、喧嚣朝政。若是我哥哥接旨,去了根本不管家世、银钱、还是皇后姻亲,一律定斩不赦。” “可那日圣旨叫的是我去办,不是朝臣。为什么,因为圣心纵念皇后国储,因为我父亲出自太子府,我与那个混账或有‘旧日情缘’,我不杀‘说得过去’。因为朝臣需要清名不能有污,我个阉人不需要。” “是他们不该死?是有人不叫他们死。所以赎银我得收,还得狱中设赌局救那个畜牲。我是个阉人,世人眼中是我贪权恋势、见财起意才放了他,畜牲奸佞一名我全背上,而他只得了声‘混账’便揭过累累血迹,依旧潇潇洒洒做富贵公子。” 祁聿双目一闭,这是司礼监众人的作用,能怎么办...... 他朝史书随风翻涌,内廷留下的全是奸恶阉祸之名,无人在意他们的善恶、无人知他们的苦衷,仿佛天下最阴鸷的均是他们这群无根之人。 “那时陛下要开西厂,你在左顺门杀的那五位大臣,是你猜度过圣意精挑细选打杀的吧,不然那一行径陛下直接判你绞就结了前朝诸口。你却能笃定自己死不了,是因为你剜了陛下心疾办得好。” “明明是圣心想开西厂拢权监政、明明是陛下杀人,可开西厂杖杀朝臣这一骂名你又背死在身上。” 陆斜言语犯上大不敬死罪。 祁聿又想扇他,指腹展握把仍旧没抬起手。 “我若不进司礼监,我哪知政权下这些弯弯绕绕。律法?政权下只有时局何来黑白善恶。这难道不是教化老百姓,稳邦定国的高级谎言么。” “钟方煦钟阁老一生没为手中政权陷害过人?他当年的政敌,至今二十三年了还入不了京,可天下谁不夸钟阁老一句俯仰山河之社稷大功。” “黑白?是非?朝中有么,内廷有么,当下朝廷就连科道两衙的言官也没了风骨,他们什么都到宫门前跪一跪、呼一呼,不也是为了身上朝服不脱色么。便是他们哪日撞了宫门死谏,也是整个朝局需要他们的血为路,真当是他们想死?时局下,不得不死罢了。” “进了局,你我皆是子,我们便要行‘自己’的路。骂名、清名都是世局需要;忠臣、佞臣都是陛下固国的手段。你我当真能选?不听的话棋子要么死了、要么弃了,早就不在棋盘上。这朗朗山河就是我们大家一起行骗罢了。世人眼中所观本就不真,表象下也未必真切,这个天地要想真假善恶,怕是要掘地三百尺。” “若按照律法对看,我想朝局上没几个能喘气的。便是国储王君,也要下狱枭首。” “如你所言,刘栩都满册律法了怎么还活得如此好?你的几十道罪有几桩是你真正犯下的。你的罪?恐是天神也无法理清定夺。” “纵是你十六岁那年为了进司礼监杀的那人,你不选,我想那人也活不了太久。你与朝局政事的敏锐,我就信你从未冤杀过时局下的旁人。” 祁聿:...... 室内半响缄默。 陆斜一刀下去,真的与陆詹事彻底割席,不似一家人。 简直满口胡言狡辩。 祁聿抿唇,明知只有陆斜懂了这些才能活,可她还是希望陆斜别懂。但他回宫后便无路可选,终归还是‘死路’一条。 别说宫内阉人扮的什么角色,便是朝上诸位士大夫也要扮演国策、君心下适应的角色...... 她伸手触了触陆斜脑袋,心中百味杂陈。 “你话太多了。” 陆斜这么多话,其实也洗不干净她手上曾经沾过的血。 陆斜猩红着眼咬牙:“祁聿,你想做是非善人,就滚出皇城,这里不适合你。” “把你的罪给我,我替你背下,来日我替你上刑台,剜剐枭杀、挫骨扬灰我都替你。” 陆斜咬牙,这话后嗓子一软,扣手轻轻拿住祁聿腕子。 她被碰触的一颤。 陆斜却将人拿得更紧,将她的手放自己额头上贴着,哀声祈求道:“殿下今日真的动气差点杀了我。你,哄哄我吧,干爹。” 这个称呼......祁聿浑身惊颤,完了,陆斜也变态了。 “陆斜?” 她不真切地唤一声人,怕不是眼前谁掉包了。 厂花之争 第154节 腕子有道极其硌人的粗糙,她知道是那日文书房陆斜执刃划破自己掌心结的疤。 贴着陆斜额头,掌心温温,陆斜活得好好的。 不知白日京营中殿下与他是何种处境,但肯定不太好。 “在呢。你喝了安神药,困么,我守你一会儿就回去。” 祁聿瞪着眼,不困了,这破药没 什么用。 第118章 原来祁聿真真不是个好东西,她太坏了…… 随着房门开条缝,风雪粗暴地挤进室内。好不容易烧暖和的屋内一下灌上尖风,刺骨起来。 陈诉拧眉先声喝斥:“谁!” 赵氏合也松了松指尖文书,横目看向门前。 陈诉厉声责怪要是旁人,大抵要伏地磕头。 祁聿反手阖门,正褪沾满雪酥的狐裘披褂,一张清素的脸被寒风吹得潮红,几分隽怜自然而然透骨而出。 “冻着你了,陈提督恕罪。” 这样俏皮的寒声让陈诉一愣,又定睛两眼门前,祁聿真实站在光里。 余光从他鬓角擦出去,五更天的外头黑乎乎一片,院中只有一两盏素灯,满天沉寂只剩簌簌雪声。 陈诉几许惊诧:“这天儿老祖宗肯放你出屋子?” “我以为至少半个月见不到你,才几日就出来了。” 陈诉言下的不可置信毫不遮掩,一顿阴阳怪气、好奇直扑人脸上。 虽陈诉说的是众所周知的事,可这样直面揶揄......赵氏合看向祁聿,他仿若无闻搓着手在火笼子上烤,一身赤红职袍在火中愈发鲜亮。 祁聿给自己捧杯热茶。 氤氲温透睫毛上的雪,晶莹水汽凝成细密的水珠挂在睫毛上。 他抿口茶水,不着情绪轻笑:“方才也拦了我许久,说怕我冻着。这鬼天是真冷,你们辛苦了。” 衣裳嵌润的寒气此刻被火驱散,煦和暖光拢在面上,可是好好喘口气。 祁聿又往火笼上凑近半分,明火将人照的红彤彤。 陈诉睨眸,声音无有波澜:“不是谁都能如你这般躺在榻上不干事,你有福不享来这里做什么,厚雪冷天的。” 知道祁聿要说什么,陈诉先一步答他话:“你的福旁人享不来。” 陈诉铺纸捏笔动作断掉她口中啐语,陈诉誊抄折子是不想与她作口舌。 祁聿猝了心口一拍。 忽然一道阴影遮下桌前一半光,陈诉吊睛抬眸:“如何?想动武?” 祁聿讪笑捧着茶再坐近两分。 不及人出声,陈诉便知祁聿有事要求,他思索一二搁下笔,对祁聿警备起来。 “你说。” 祁聿有求是很难的......他乐意听,但不愿沾手。 祁聿鬼魅展笑,陈诉看得人一个激灵下意识想跑。 祁聿动声钉住人:“东厂里与老祖宗有关的案子全没了,我知晓你定有副本,什么东西你肯与我换?” 祁聿面上不羁,话中却是柄柄直刃,杀的人害怕。 陈诉浅扫眼赵氏合,浑身杀性骤起。 他冲祁聿戾喝:“祁聿,别乱说话,老祖宗的物件我不敢违令私留,手中没有你所谓的副本,莫在这里寻我不痛快。” 陈诉有些头疼,祁聿要么不张口,张口尽是这等死境,就不该同他搭话。 他气息暗自翻涌,神色悄悄探着赵氏合的反应,对方静静不动地看手中文书,对一桌之隔的他们仿若不见。 祁聿单手支着桌面撑着下颚,瞧看桌对面的赵氏合,却不将人往眼中装。 眼底幽深,话朝向陈诉:“年后春暖之际司礼监格局会变,老祖宗都知晓。我敢找你要,自然是他也知晓你手中有,你将副本给我或是给他,其实都会到我手中,无所谓就是满足一下老祖宗怪癖罢了。” 颈子缓缓扭向陈诉。 “所以陈诉,给我吧。” “你胆敢私存他的罪行,上交老祖宗还得叩罪。给我我能助你重回司礼监,那顶顶高的位置也不是不可,我可以在死前替你清一清挡路之人” 赵氏合听懂,瞬时芒刺在背不敢动弹。 他们俩坐在对面‘密谋’杀害老祖宗、扭动司礼监格局。 当他面商谈,这是不惧他传话还是要拉他入伙?赵氏合只觉今日不该到经厂处理事务,脑中迅速展算,心下已然开始筹裁如何应付。 陈诉循着祁聿目光再度看向额角青筋的赵氏合,随即与祁聿视线一撞。 祁聿眼底含笑,微嵌湿寒,字字冻煞人。 “赵秉笔手握过一省兵权,来朝也是你的一大挡路石......别脏了你的手嘛,陈提督来日可是要身负清名扶摇直上的人物。” 一个男人便是受了刀,也不必娇娇俏俏抽了骨似的去勾人,还以他性命在本尊面前与人协议。 赵氏合看祁聿矫揉死样子,一把拍桌站起身,细掐着眸戾看那张绝姿。 扬声厉喝:“祁聿,你也太不将人看在眼里!” 祁聿将人性命这么轻易悬在唇齿间是该骂,但赵氏合完全不会骂人,声音大有什么用。 这又不是战场,落祁聿身上不痛不痒的,一点杀伤力都没有。 陈诉垂眉细思了祁聿话。 看来年后祁聿与老祖宗便要死战了,就祁聿性子跟累年偏执是必死的,全看他一命扯不扯得下老祖宗...... 若扯得下......司礼监掌印之位空悬。 他是内廷提督大太监,能与他一较的内廷没几人。撇去祁聿,明面也就是赵氏合跟陆斜了,往下的不成气候,越升几率不大。 陈诉目光在自己骨管木斗紫毫犹疑几眼,唇角抿紧。 “可我给老祖宗,他为了你嘴中怪癖也会帮我清路。且他老人家权柄手段比你快祁聿,这回我就不选你了。” “你行事疯癫得紧。” 他还记得李卜山那事的教训,祁聿以他经年心结叫他甘愿入局,结果踹他下桌。 陈诉果真有。 祁聿心脏热烈一撞,万绪悄然压死在体内。 说司礼监格局有变乱人心绪,陈诉对这张桌子常日殷切,事因又是她久年执罔此生必成之事。陈诉心思再谨敏,也挡不住自然而然会发生的事叫人心思松弛。 祁聿眼睛弯起,眸底精光暗藏,指尖轻轻蹭着手中杯壁的花鸟浮雕线条。 “如今我同老祖宗住一屋,他哄我都来不及,怎会惹我心焦。我说了,老祖宗知道你有,没找你问罪是不需要......” “你若不信去问便是,就是你去请罪,没顿好罚出不了门。” 不提‘没人’知,提了便是逾越犯禁。私藏上位者罪证,陈诉也挺胆大。 祁聿继续哄道:“此物给我,老祖宗惩戒我替你受。你知道的,我挡的下。” 是,祁聿能。 他人恣意狂傲,行事无忌不拘,可从未出过诳言。 这种人生大赌不加码,如何成最终赢家。 即便最后老祖宗活着,没了祁聿这个盼头、兼他年岁长,这个内廷他也叱咤不了几年。 不过是最终他被踹下提督之位,只要还在内廷,就能翻身。 他再看眼赵氏合青白的脸。 祁聿敢当着掌过兵权、秉笔之身赵氏合面前说出这事、不藏掖,看来老祖宗是真知晓了。 老祖宗也是要同祁聿赌一局生死来求人心。 两个顶聪明的人,终局却是这般荒唐的因由,简直顽笑。 祁聿特意当着人面说也是真心求他手中之物。 陈诉垂想片刻:“我要陆斜、跟太子身旁徐大伴两条性命换。” 若老祖宗死了,此朝他能自己安坐。可若他日改朝,太子登位后最容易攀高司礼监掌印的人却是出自东府的陆斜,或共同随身伺候的大伴。 陛下眼见年尊,他也要为将来考量一二。 这两人名字叫祁聿轻愣。 刘栩不会将弑君之事同除她之外的人轻言,她灼目看两眼陈诉,祁聿浅先赞陈诉一声远见,连改朝威胁也想到。 祁聿略微掐眉,想也不想朗声道:“好。我替你杀他们,你将东西给我。” 了了几句便将司礼监翻了个,赵氏合横眉怒目看桌对面,对面两人均没将他看进眼中。 他那一声叱咤也无人在意,赵氏合气息陡然翻转,手中文书捏烂一本。 陈诉重新钩过笔,清淡看向对面,对赵氏合种种外显情绪不以为意。 “赵秉笔虽在桌上,但你确实不够看。前 方杀敌与内廷不是一回事,你才回来半年,这里谁能用谁不能用、谁是谁管辖阵营你尚未弄清,有何能力插手变局。” “今日的话你便是一字不漏告知老祖宗,怕是他老人家也懒得你。祁聿真怕的话,方才就不会张口。” “我不怕,是因祁聿在前,要死他先死。” 祁聿白陈诉一眼,回自己位置上捉笔,从桌面钩起已经誊录好的文书开始批看,全然不管陈诉废什么话。 今日目的达成,此刻她心神愉悦,好得不能再好。 厂花之争 第155节 只是顺利的就像——陈诉一直在等她求此物。 不管是她主动求索还是陈诉故意等候奉上,都可。 陈诉看着灯影下的祁聿,不厌其烦跟赵氏合多‘科普’一句。 “祁聿杀人最是干净。他喜欢乱市投金,再众目睽睽之下将金子递与想杀之人手中,怀璧其罪自然会亡。然后祁聿‘报官’失金,金子寻回手不沾血还铲除异己,痛下杀手的贪婪之人他若看重,提人出狱又是一柄可用的好刀。” “明明是他恶念歹毒,可他就是干干净净、好处占尽。” “赵秉笔,我的意思是,祁聿在这里开口是不想杀你,望你看清局势能躲会避。你不感恩,也莫乱局,别自寻死路。” “他啊,长得好看最是阴鸷恶心,坏种一个。” 祁聿视线沿文书边沿扫出,轻轻落陈诉脸上。 轻嗤声:“不用你夸。” 赵氏合此时背后细密密一层冷汗。 不知是此刻对祁聿再一层的理解,还是司礼监诸般‘清明友善’却这般血戾看透。不避人的公然叫杀掌印、颠翻内廷,若再往内里深瞧、指不定是如何污糟...... 门外陆斜听罢铁青着脸掉头,身旁内宦要张口,他悄悄压声:“今日我没来过,懂吗。” 那人猛猛点头,应‘是’张口前,陆斜手中绣春刀鞘直至这人眉心,这人双膝一软差点跪地上。 “地上雪扫了。” 祁聿心细,看眼院子就知道痕迹跟人数对不上,闹出动静与她谋划不好。 最后看眼闪着灯火的议事厅,不管这内宦反应,陆斜悄默倒吸口气冷气转身朝经厂外走。 到了经厂外宫道,他身子趔趄抬手撑住宫墙,掌心密密麻麻的寒钻进体内叫他结结实实打个停不下的冷战。 陈诉说用他性命换,祁聿怎么能想也不想就应了?他性命在祁聿眼中怎么就这般贱! 心口噎得好一阵疼。 明年春司礼监变局......原来他自作聪明保下祁聿这回,这一天还是这样近。 她的计划至今一字也未露给他,一字都没......从头到尾他只是她削杀刘栩万千刀刃中的一柄,不起眼的一柄。 陆斜仰头,天上雪酥不消多会儿便落了他一脸。 他想:祁聿真真不是个好东西,她太坏了。她安排了自己的一生,却将他救回来后就不管不顾。 甚至她救得也不是他,是祁聿...... 第119章 不好祁聿,我们就这样好不好。 祁聿翻腕服药,刘栩仔细照看身前小炉。 祁聿饮罢拧眉搁碗,刘栩将炉上搁砖上倒扣的茶盏捏起,琉璃砖上的梅花蔫了神色。 杯底此刻被梅花熏了些花露,刘栩将刚冲泡好的茶倾进去。 茶香伴着梅香随着水汽冲荡在两人间。 刘栩递过茶:“润口。” 祁聿接过手,睨眼炉上烧干的梅花,鼻腔猛钻清香沁人心脾,笑着含口茶漱舌上苦涩。 刘栩目光灼灼温瞧着人:“你喜欢就好。” “这半年你温......”不能说祁聿脾性温顺,刘栩紧急换口,“温煦不少。” 祁聿这样的因缘刘栩清楚,但不忍细想,略微入心都会将他刺杀个好歹。 左不过是祁聿觉得自己日子要到头了,由心轻松不用再陷这等风尘肮脏里,故而大方的不与他耿耿于怀的计较。 祁聿这样的大度、生死看淡,叫刘栩心悸好阵抽疼。 当时就不该叫李卜山去死,这样祁聿还能撑着,不过磨心罢了。 祁聿太会犯进,于他面前退一步就得退到底。 祁聿预知他要说些什么,在刘栩换词后才冷冷瞥刺人一眼。 刘栩温眉讪笑,从火上取拿颗烤温的莱阳梨,亲手在盘中切成小块给祁聿递去。 祁聿瞧着烤梨冒着热气,轻嗤声抬手接过。右手食指敲响桌面,示意刘栩再添杯茶。 屋内随侍几人见此场景一动不动,祁聿面前自有刘栩动作,他们抢着做还要落到掌印责惩。 刘栩自然端过祁聿面前饮空的茶盏,滚水烧烫去味。 重新在花瓶里摘下几朵新鲜的梅花搁到琉璃瓦砖上,倒扣茶盏瓮住梅花,烧梅露给祁聿冲茶。 一抬眉,祁聿指尖捏着银签将梨滚进糖粉里,小口吃得弯了眸。 霁月风姿萦在祁聿眸底,这般修玉人物实在精妙无双。 他温静乖巧模样刘栩近十年来想也不敢想,享受这样的祁聿几个月,刘栩没法不起贪心,想索求这样的他更久。 此刻祁聿只是随意坐在对桌静静地吃梨,刘栩便不可自已的沉沦。 某种贪心妄想般的期盼在刘栩嗓中磨半响,他带着祈求讨问:“祁聿,我们就这样好不好。” “我死了,掌印之位给你,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活着,好不好。” 这种平静温和的日子实在太美好了,他不想与祁聿拼个鱼死网破两败俱伤,也舍不得祁聿下狱遭受磨难。 只要祁聿点头,他们就可以站在天下顶端受万民供养、百官臣服,过着神仙都羡的日子。 祁聿口中乍甜随即化开,听清刘栩的话她移目到对面人脸上,周身霜飒骤起。 不等她张口,刘栩拂袖冷声劈断她即将出口之言:“我知道了。” 她乖觉点头闭嘴,继续吃梨,刘栩知道不可能就好。 思到某处她眉间一蹙。 “七日后要拢算六部两京十三省的账,我一个人核不完,赵氏合跟陆斜空有头衔没大用,还没庚合与许之乘心有算计。将陈诉调回来跟我一起盘年账吧,等跟内阁一起在皇爷面前批完国账再将他放回去。” 刘栩取下蒸好梅露的盏子给祁聿倾茶。 “你自己去传就是,作什么同我请告。” “你与陈诉做那等蠢事我不也没与你计较,你爱如何便如何。” 递茶时瞧见祁聿唇边一抹糖粉,衬着他隽秀五官有些意趣。 刘栩另一只手抓起帕子,扬手示意祁聿凑近。 祁聿想也不想拒也不拒撑着桌面起身,佝肩朝刘栩塌下颈,任他随意作为。 刘栩眼中笼住人,抓着帕子气息却倒扼住。 这一瞬他觉得自己离祁聿好近,近到......他伸手就能将人死死握住,祁聿不会烟消云散,不是如梦如幻的空境。 刘栩抬手给祁聿拂去唇边糖粉。 “你这样我不习惯,你告诉本座这是真是假。我连做梦你都不会这样乖巧,只会恨我。” 他带着求望茫然复述:“你是真是假啊祁聿。” 拂净后刘栩垂眸看着白色粉末,将帕子珍宝般小心翼翼印自己唇上,舌尖轻轻触到糖粉,清甜味觉一下叫浑身血液滚炙,眼底猛然灌进激荡。 祁聿看见他眸底浑浊靡色,本能浑身僵住,往后坐回时候刘栩伸手扣住她肩。 刘栩在她咫尺间一下一下伸出舌尖卷舐帕子上的甜粉,他眼睛死死锁着她,好像舔的每下都祁聿。 祁聿:“......” 她从恶心到震惊、再到平静。 指尖摸索到装糖粉的珐琅碟,端起落刘栩眼前。 瞧着刘栩唇边被津。液润湿的帕子,祁聿摁下心中惶惶:“你喜欢甜食?喏,还多。” 她叹口气,“您也确实许久没折腾人了,一会儿我给你拣选位吧。” 刘栩一息赤红了眼,胸腔剧烈起伏。 祁聿声音慢慢清冷寡寒。 “您这样不清醒就不讨我喜欢了,最后段时间我们体面点。” 听祁聿话刘栩将人扣的更紧,帕子狠狠掐进掌心。 他面红颈赤:“非得拿命拼死我你就喜欢了?与我这样活着是怎么就难为死了你。” 祁聿拨开刘栩拿她肩的手,嫌这里脏,挥手拍掸肩头。 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最后的日子我就想舒心点,好吃好喝的喘喘气。这些时日不与你做刺好好相处,您怎么贪得无厌。” 祁聿朝门前抬手示意,自己掌家立马会意去刘栩书房给她拿衣裳。 她没好腔又凝着诡异平静,轻声道:“届时我输了,你要我笑我就笑,要我脱我就脱,万事随您,但不是现在。” 这是刘栩所想,可这话也没得叫他呕心想死,一时不知如何接茬。 披氅在火旁一直烤着,往身上一披暖和。她舒畅耸耸肩,满意‘嗯’声,手中顺势被塞了熏着香丸的手炉。 颈子略塌,一顶铺了兔毛的暖帽给她戴上,系带也由人盘好。 刘栩愤红双眼,指甲隔着帕子硬将掌心扎出血。 看着人要出门,提声:“风刮了几日外头下冻,地上雪都没化。才用了药,仔细出去再冻着,你受得住尖风?” “滚回来。” 刚生过气刘栩此时语气沉厉肃穆,听得人脊梁打颤。 室内除去祁聿,旁人气都不敢喘,只差再一个提声便要伏地请罪。 刘栩将他们结算日子提前,少了许多她累心算计,不用再一个九年拼杀,她其实对眼下日子很是满意,静候顺暖花开便是。 祁聿疲倦掀眸,心境平和道:“一会儿就回,我不会同您置气的,您也莫拘着自己。” 刘栩只当祁聿此刻不想同他相处,人偏要走也能理解。 厂花之争 第156节 黑脸指着祁聿掌家,“贴身好好伺候,他回来热了咳了受板子去。” “瞧着时辰给他换个手炉,带两三双鞋袜,仔细冷着给他换。” 祁聿对此事无巨细仿若不见,朝门一动,门外立即有人将棉帘子掀开供她出入。 陆斜坐在火旁的案桌上批看内务,忽然一人来报。 他将人传进来,叫人说话时还钩着笔判看文书。 “方才东厂去烟花巷抬了个人进宫。” 陆斜手上失力划脏文书,几行字污得连不上内容。 他脖子僵半响才扭动,胸腔嗡震杂声刺耳。 老祖宗终究是忍不下了......祁聿在他眼前晃,刘栩那个畜牲又能再忍几日。 喉咙淤塞才凝动,门外一声又叫陆斜难堪的话反落腹中。 “祁秉笔说月末要与内阁开年末朝议,现在除去御前上值的,司礼监众掌事手中事务暂时搁置,即刻回经厂核计两京十三省六部的详册。” 陆斜口中腥锈倏地蹿进鼻腔,呛得他眼底略微膨胀了几缕血丝。 自从祁聿搬进去,刘栩几乎金屋藏娇不让人出屋,而祁聿此刻却主动做议会给刘栩腾屋子......她活得真是太恶心。 鼻头酸后,陆斜押一押呕翻不止的浊气,才堪堪稳定心神。 戾哼笑道:“回......他爹的宫,叫祁聿候着。” 他才与祁聿有生死仇怨,现在不宜太热切。陆斜心急如焚在西厂墨迹半个时辰,才悠哉游哉出门。 特意吩咐行程慢些,想在众人眼中杀杀祁聿威势。实际他抠紧轿子,恨不得一人一脚叫他们跑起来。 磨磨唧唧到经厂,进门瞧见漫天大雪里祁聿跟陈诉并坐在院中,两把椅子中间置个火笼子,身后有人执伞挡雪。 祁聿穿得奇厚,将三尺多宽的寿字宝座嵌个实,脚下踩个烧了碳的脚床。 抬手正指挥着身前内侍给她堆雪人玩,一人高的人像就差个头了,这人衣裳是司礼监职服......她这堆得是谁。 祁聿舒眉展颜玩得很是开心。 身旁掌家换拿一册文书,躬身请问到祁聿身侧。 “再是户部的账,秉笔,算盘要么,还是让他拨。” 后头一人冒出个头示意给祁聿瞧。 她余光轻轻扫眼,抬手接过一把暖玉做的算盘搁膝头。 “你读,一起。” 又瞧眼刚进院的陆斜,他一身窃蓝嵌着银线盘绣流云文斗篷,裹着修竹身形。 他挺阔开肩胛如阳煦山立,单手扶着腰上绣春刀,洋洋洒洒少年气息直逼进眼底。 短暂对视她莞尔垂眸到膝上,指尖漫不经心拨了一下算珠。 祁聿掌家点头,翻开文书。 “这是十三清吏司的第一本,宁成二十二年一月礼宴、祭祀、杂计共六十七万八千九百七十四两二厘;拨向辽东边墙、云南上四关军费一百二十万两现银,衣裳、粮草、兵马、武器共计六十八万两......” 祁聿算盘拨得好好的突然皱眉,朝前吩咐:“那个下巴褶捏出来,不许美化老祖宗,一会儿我要踹的。” “对,就这样。” “营造战船七艘两百六十九万两五千零九十四两,配用武器共计四十一万七千一,建造商船三艘七十八万六千四......” 祁聿掌家并未停声。 陈诉从文书中轻慢瞥眼身旁,神情疏淡的又移眸到手中。 陆斜曳眉,祁聿虽同人讲话没看算盘、指尖也没停,算盘声儿急却不乱。 她雪中拢衣,指尖拨得玉珠子简直就是副绝景。一边玩闹、一边正经办差,竟还有她这种一心并几用的人。 他眼底将人深深再笼个几眼,提步朝厅内去。 宫门下钥前一个时辰,他听到门外算盘声中祁聿轻声吩咐。 “去替我叩问老祖宗安,问他今日给备的什么饭菜。” 陆斜头疼地掐住额角,胸腔又於口浊气不上不下将人心口顶得疼。 祁聿叫人去问老祖宗完事没...... 桌上庚合跟许之乘对眼了然,又默默垂头在文书里。 两刻后院中有人回来答复:“老祖宗......” 祁聿斩人话:“叫他敞着房门透透气,我去趟户部就回。” 陆斜从雕花明窗瞧向经厂院子,只见祁聿扭头看身侧人算盘,再双眉颦蹙地从几个承盘里拿出六本。 东西扔打算盘的内侍算盘上:“这几本带上,有错,你也跟我走一趟。” “十三清吏司的第三册 、其中七十八道钞关事务第五小项数额是错的,我记得那时就是你在户部坐记。错账你也照拨不误?光听报不动脑子想当初你签字的文册内容么。” 祁聿厉声犹如刺刃,每个字跟语调都叫人害怕。 陆斜隔门却听得舒眉,这声音真带劲。合该他站祁聿面前听训才是,那人真是捡了天大便宜。 那人屈膝在雪中听训,心服磕头。 “是四月十二奴婢户部坐记签的文书,方才数额报错奴婢忘了是自己签的字,秉笔强记、教训得是。” 一笔一笔不间断听报还能记得当初是谁过手的账、跟数额,祁聿实在厉害。 她指腹一动,掌家心领神会从小案银炉倾盏茶递祁聿手中。 她抿口润嗓:“老祖宗房里那人还活着么,活着我亲自送出宫。” 陆斜:? 这不该是她行径才是。 他恍然明白过来,祁聿就是被李卜山择选送到刘栩榻上,她对此行径厌恶非常。 如今为自保也做了同样的龌龊事,才会从宫外烟花巷抬了会伺候人的进来,没折腾内廷毫无经验的人...... 第120章 怨气她都觉得自己有被陆斜玩弄撩拨到…… 祁聿赶着宫门下钥回宫,踏进直房院子便看见刘栩屋前阶梯下并着两个雪人。 她眼底浑搅诸般杂色,气势汹汹阔步走到雪人身后。 本该随着刘栩御前上值的掌家此刻忽然插。身在她跟雪人之间。 躬身复述老祖宗上值前的交代。 “秉笔,老祖宗说回来瞧不着要重新堆个更......” 祁聿不等人说完话,提手一巴掌将人扇翻在地,脆声响空。 他也算是有品级的,身后两位忙着扶人,她身侧乱成一团却一眼也不给。 冬日衣裳厚、遮挡足够严实,抬腿从后就将两个雪人踹倒。 两个人形等高的雪人四分五裂碎了一地雪块,她踩着烂地往上走。 “跟他说声,就是只许我放火不许他点灯。谁敢再听他吩咐堆那些龌龊东西,且看是听老祖宗的话能保命还是我的。” 头顶门‘哐当’阖上,刘栩掌家才在两人搀扶下站稳。 真是自从李卜山死后就没人能治得住他,且叫祁聿狂死。 他气红了眼甩开搀扶:“去御前!禀老祖宗。” 祁聿合上房门,一边解扯氅衣系带一边四处行走灭灯。 刚要摸黑拐进书房,眼前锦帘被一只手掀开,室内刚暗她眼中尚未适应,只能略见一张比她高的黑影倾轧进眼底。 熟稔漫身,她便未起防备,只单单挑了眉,心中‘果然’二字落实。 陆斜声音清朗压近:“你怎知晓我会来,早早灭灯护我平安。” 笑意藏也不藏,带着舒心乐得正欢喜。 祁聿想出声解释不是,可她张不开口,因为陆斜说得是真,她就是脑子不清醒的下意识护了他...... 眼下回过味,脚下朝后一转:“那我去将灯燃上,省得你厚脸皮胡想,明明是我安寝不喜太亮。” 陆斜一把摁住祁聿转身动作,腆着脸笑。 “是我不要脸讨你便宜,干嘛起性要我性命。”他慵散着腔继续笑道:“求你,我求你饶我一遭。” 祁聿总是嘴硬心软对他一再容情,简直可爱。 他竭力想看清祁聿此时模样,眼中也被黑笼着影儿,只能借门外月色稍稍搭描身形。 屋里要点灯,外头瞧见窗上两道人影。报去御前刘栩耳中,‘奸夫’搜不搜得出来,她均吃不了好果子。 祁聿发觉肩上力道轻软,连同陆斜讨饶声腔柔顺,人真是软烂到泥里了。 她微蹙眉心:“我怎么将你教成......”泥性儿。 祁聿话到嗓子眼她梗着脖子吞下,陆斜回宫这半年除去她面前,在外头杀伐果决,没几日便将自己亲爹积攒三十多年声誉碾在地里踩了无数脚。 她其实至今判不实陆斜性子,毕竟自己见的与报上来的纸墨、他人口中言并不是同一人。 抬手搡把陆斜嫌他挡道,自己拨了帘子塌脊朝门里进。 “你也是胆大,司礼监掌印的窗也敢乱翻,不怕被人瞧见告了打死?上次就想骂你了。” 陆斜胸腔受一道力轻抚,脚下顺着就朝书房小间里颠,心神陡然恍惚差点抬手抓住这只手。 发觉自己逾越,他忙从嗓中抖出句话。 “那干爹上次怎么没骂我,我行了错事你管教管教我啊,我可是只有你教了。” 陆斜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自然伸手接过她臂上银狐氅衣轻车熟路往架杆上挂。 又这样喊......祁聿脊梁一震后蹙紧眉。 厂花之争 第157节 “你还这样喊我做什么,不别扭?” 都知她是女子了,怎么张口还这般轻易。 显得他愈发厚颜无耻,陆家好教养陆斜真是一点也不沾。 陆斜走进窗光下,雪腌过的月光柔出更淡的色铺他半身。脑中自动补齐他周身身量,祁聿不由自己咋舌他生的玉质。 只可惜这身衣裳坏了陆斜风流品貌。 她眼睛逐渐适应室内昏暗,陆斜模糊五官渐渐显见。瞥清陆斜动作后她气息稍稍顶促了下胸口,不知名心绪漠然胀开。 陆斜几时将她‘室内’都摸清楚了。 陆斜披挂好氅衣,忙牵扯着祁聿衣袖送人上榻。 她背上金针还嵌着,不宜受风受寒,这个天再引起前几日那样的热,反复起来这个冬天都要下不了榻了。 “所有称呼里只有这个与你最近,自然要挑个便宜。” 陆斜声音干爽,比刘栩那个恣心纵欲要舒适的多。 小臂被人轻轻握着,祁聿垂眸看眼两人‘肌肤’相亲的阴影。 “你如今真是一丝脸也不要。” 陆斜哄人上榻,弯腰瞬间祁聿一把将人腰腹顶住不许人佝偻。 预判陆斜动作,她厉声叱喝:“不要你侍奉,站开。” 陆斜金尊玉贵的,作什么行这等伺候人活计,弯腰自己去褪靴。 “你来有什么事,说事。” 一听陆斜就拧蹙起眉:“说事说事,我就不能单是想见见你?” 陆斜握住祁聿腕子将手提起阻人弯腰,自顾自蹲下身握住人小腿,想给她褪靴。 触到革靴,方才她踹的雪人雪渣进屋全融成水,靴面湿了大半,手一碰都凉......还好她没碰着。 祁聿搡他肩抽腿,陆斜直接下力将人摁实在手中,不叫祁聿乱动。 夹着寒气蔑哼:“不要我伺候,你出宫马车里同那位小相公顽笑时便自在了?” “你还将御赐的玉给他摸,他长得有我好看?比我同你更亲近?他是个什么东西,值得你与他好言二三句的相谈出宫。” 他跟她才是生死一处的人,祁聿是不是又忘了。 这个该死的凉。**。性简直可恶。 陆斜龇牙,横眉再问。 “你为什么从没主动将你的佩玉给我摸摸。” 御赐加常年亲佩的玉,这该是多亲昵的关系才能碰触一二。 他摸过,却不是祁聿亲自放他进手中给摸的,与那人待遇简直天渊之别。 他在司礼监听人报来的时候气都气死了。 这小寡妇一样的冲天怨气......祁聿猝然无措。 她没给,陆斜碰得还少?抓握好几回了吧,这才是真真刘栩都没摸过的东西。 陆斜在说方才出宫去户部,她顺手带上那位烟花馆请进宫的人...... 她第一次给刘栩做这种龌龊事,人好好活着,不免就起了宽仁,纵了那人一份愿景。 鬼晓得那人钱财不要、权柄不沾,就求着见一见这块玉。 虽不合常理,可这人也确实实实在在给她解了难,一个小要求罢了,给了便给了。当时想着那人要敢作势摔藏,便就地将人杀了。 他一个富贵出生的小少爷同个娼流作什么比,陆斜究竟有没有长脑子。 陆斜一嗓子埋怨,此刻她明白陆斜今日为何会来...... 腿一下不再动,放任陆斜爱如何就如何。这是借着由头来耍赖,他撒完心气儿就好了。 早知如此她就该花钱买清净,叫陆斜成现在这个鬼样子太不合算。 陆斜蹲身在床侧给她褪靴时时不时冷哼,听得出他很不痛快,极度不痛快。 一声又一声啧嗤祁聿觉得扎人,实在听不下去陆斜‘怨妇做派’,她从腰上拽下玉递过去。 特悬在陆斜眼前供人解气:“你摸你摸,赶紧拿走。” 要不是御赐,她此刻都想塞给陆斜不想留下了。 陆斜将人腿脚塞褥子,笑着拎起自己衣摆擦手。 起身双肘撑在榻沿,伸手并在她指节旁轻轻绕着线绳,玉在两人之间一点一点被提高,再一点一点被他捏紧掌心。 陆斜将每个动作分解成最最慢的状态...... 祁聿觉得被一丝丝提高的线绳、跟一点点被握紧的玉是自己......她有被陆斜玩弄撩拨的感官印上心神。 奇异的酥涩在周身肌肤下乱撞,密密麻麻的不适却找不着落脚点、也无处宣泄。 颈侧贸然烧起来,好似身上有些热。 “以后别给旁人碰你的玉。” 祁聿瞧着自己佩玉旁探出的深邃眸光,抬手一把捂上,不知怎么不敢看。 没想到近了人身、拿了人玉,现在祁聿还主动碰他。 陆斜朝后微仰颈子,胸腔闷了声笑。 指腹来来回回划着脂玉,触感厚朴润手,果真是贴身数年之物,很有人气。 陆斜漫不经心玩着,忽然想起正事。 “你方才在户部衙门前挑衅瞿尚书,当街讹人炭敬,为什么。” “刘栩一应俱全下你从不私收孝敬,瞿尚书因其父乃宣德公,根本不屑敬奉宫中阉人。你讨了个根本不会给你钱的人故意开罪,为什么。” 陆斜两个为什么在究其因果。 原来如此,他是来多管闲事的。 祁聿镇静伸手夺过自己佩玉:“你是来叫我事事同你言明交待的?那无话可说,走吧。” “我的行事轮不着你来盘诘问询。” 陆斜扯紧得之不易的玉,反将祁聿动作钩到自己掌心,不小心将人握住。 肌肤一触,他喉头凝噎声粗重。 心涧素水烹油:“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无故开罪人。” 他悄然敛目,怕被祁聿瞧穿藏不住的心意。 当街得罪重臣,此举是为了春后以自身抵杀刘栩进刑部时,多叫人往自己头上踩么。 她的罪越是落实,连带举发的刘栩越是难脱泥淖。 祁聿还真是嫌自己是个好死,尽找为自己找无解之局。 祁聿声音不似方才无奈宠溺,现在倒是被门外雪浸了个透似的寒凉。 字字叫人打颤。 “他公务出错,我岂能白白救他。若非今日我出宫,这几本文书真到皇爷面前跟内阁的朝议上,他怕是要当场解衣引咎去职。” “我难得一善,错了?” 陆斜瞪着眼看他刚给人褪下的靴。 一善?真是善吗。 祁聿今日便是说得天花乱坠也是胡言。 陆斜掐紧手中佩玉:“瞿尚书行事自来周密,报进宫的户部文书数额不可能出错,今日查出的六本若真纠察下去,是谁填错。” 祁聿张嘴,陆斜笃定是她所为压根不听,直接出声断人狡辩。 “祁聿,你再瞎掰试试。赶紧说为什么,别叫我用西厂抄你的底,提前翻了你的心计。” 他真的惧怕,怕祁聿跟刘栩兰艾同焚。 陆斜予她胁迫都用上了? “你这是已经定了我的过。” 她掐着眸细瞧人:“我一手将你捧上西厂提督之位,你便是如此行用手中权职的?” “你要坏我的事?” 陆斜听她内容四肢巨麻,刺寒蹿上脊梁,这是坏事?祁聿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好心。这难道不是救命? 来日少一个恨她的人,少一本参奏,才能多一份讨救性命的机会。 他明白‘祁聿’一心就想拿命拼死刘栩,且她意志坚定毫无转圜余地...... 陆斜掐紧掌心,温润的半块玉十分硌手。 “治患戒忍也,防患戒疏也。李卜山死前你的惯行怎么如今就颠倒了,他是你的什么泄洪的阀门不成,他死了你就疯了。” “难道让我眼睁睁看着你去开罪朝臣,待来日多柄刀剑悬你头顶项上么。” 祁聿抓紧玉,陆斜却抓紧了她。 她嗓子涌动番。 “陆斜,你自己就在司礼监,你在议事桌上喘一口气都是在开罪他们。阉党清流本就是不休的两路,不得罪,那你现在一头撞死去。” “你究竟想做什么。” 上次他来祁聿也说这句话。 他想做什么,他想祁聿活着,只是祁聿一心就想刘栩死,什么代价都不管。 “瞿尚书之事与你无关,我要行什么也毋须同你请命。你若再插手管我闲事,这个年......衢州的新年风俗你想念么。” 祁聿轻轻一声问,陆斜整个僵住。 祁聿意思是他再敢管闲事便要将他重新支去衢州...... 厂花之争 第158节 他梗着脖子抬眸撞上祁聿眼睛,她眼底冷意氤氲幽幽,瞧得他通体寒蝉。 祁聿静静等他应声。 陆斜嗓子瘪声:“不敢了。” 怕祁聿听不清,陆斜咬牙:“不会再探听你的事了。” “回去吧,我要睡了。十一国议,往下没几日了。” 第121章 新年祁聿与本座并坐受敬,今日他不跪…… 司礼监协内阁、六部在文华殿年议,每日卯正(早上六点)起至戌初(下午过七点)结束,连议了四日。 年终大议政结束司礼监放起散假,每两人作伴两日操办基础事务,剩下人轮休两日不用去监里。 祁聿将自己塞进被窝中囫囵睡了两日两夜,犒劳年议前几乎十二时辰文书不离手的十数日。 待所有人轮休结束,京内上下官衙也就封印了,往下便是有事也要存放至年后各府衙开印再办。 司礼监早议因此剪去大半时辰,除却非要报给皇爷的急奏,内廷也在年终腊月最后几日歇下。 为了不与皇爷跟各位主子撞年节,内廷照旧例腊月二十八提前行过‘除夕’。 这一日整个内廷弃规矩、无大小、无仇怨,十二监、四局、八司众人早早行过当日值差欢聚同乐。 当觥筹交错语笑喧哗的‘年夜饭’结束,经厂议事内厅五桌、兼院中二十四衙门其余的十三桌掌事心照不宣起身,按职品高低有序在院中排好队给老祖宗叩首拜年。 祁聿放筷还未来得及起身,刘栩轻轻握住祁聿肩胛。 他侧首,对自己掌家吩咐。 “多置把椅子,祁聿与本座并坐受敬,今日他不跪。” 熙攘杂声中司礼监桌上几人默契神会顿步回首。 静坐老祖宗身旁的祁聿周身落满室内华光,惯来无忌的人此刻神情却少见的张皇失措。 内廷二十四衙门掌事跪叩刘栩那是应当,毕竟荣辱性命皆在他一念之间,可祁聿凭什么受敬。 今日‘除夕’,这种日子祁聿受刘栩内廷孝子贤孙跪拜,什么身份不言而喻。 桌上几人对祁聿‘公开’身份默认得十分自然,闲适地转身出门去庭院。 陆斜登时四肢灌重,身形不小心便磨在众人之后。 刘栩意思明摆,她僵顿着侧首深深看眼刘栩。 刘栩悠然对上:“你那时大言不惭要替陈诉抗下惩戒时,没想过我如何惩治你?拿我性命这么容易?” 眼神牵引祁聿落在外头正添增的椅上,沉声:“要么这个冬天你就别下榻出门。” 刘栩意思是,要么与他并坐受内廷敬拜,要么受刑惩她跟陈诉钻谋尊卑不分一顿好打下不了榻。 她仰颈,脑袋坠挂在身后椅背上。 头顶横梁上万般流云宝象纹犹如今夜的诸般热闹挤进眼中,却点不动她心中涟漪,胸腔缓缓震了震。 她一向最识时务的,且今日是她最后一个新年,她也心生吝惜无意旷废,但不能叫刘栩白白得了痛快。 祁聿歪头,伸出两指静静讨着商量:“那今日算两个名字。” 刘栩听他应允没恼没闹,惊愕地舒眉一笑。 也退一步:“好。今日‘除夕’,我无所不应你。” 手在祁聿肩胛上轻拍两下。 余光扫眼厅内院外各种喜气华光,明明新年种种欣忭印覆他身,明明方才也同人展颜说闹,可祁聿凄清的与诸般暖色分拨两半,始终也融不进欣快里。 他好似孤零零坐在一片精彩的人世间。 不待刘栩伸手想将人扯拽进来,祁聿起身微微塌颈朝他伸出臂膀,一副奴颜乖觉伺候人模样。 “那翁父请,儿子伺候您上座。” 刘栩握住祁聿小臂,起身时情不自禁将人朝自己扯紧。 祁聿惫懒掀眸瞧他眼,放慢步子作随身侍奉样儿。 当到议事厅门前看见并靠的两把券口玫瑰椅,一正一偏。她心头猝然一紧,肢体不自觉僵成石头,气息也被外头凉风倒促叫人难以呼吸。 她怔在院中灯火情景中,十年都是跪在下头人群里,没想过有朝一日能坐内廷最高之位,还伴在刘栩身侧。 诡异顺着脊梁爬到后颈,她一个战栗从足底颤到头皮。 此刻头顶红灯笼印衬下祁聿肤色多了煦色,明媚透骨而出。 刘栩从搭他小臂动作,反 握紧祁聿腕子。 “上去。” 看刘栩送的方向,祁聿:“......” 脚下不敢动:“这不合规矩。” 刘栩手上力道一送,直接将祁聿送上自己位置,他反而坐了一旁略卑的次序。 “今日新年没有规矩。一会底下跪罢,赏银你替我给。” 刘栩司礼监纵横三十几年,第一回 在自己翻云覆雨的经厂内坐人下手。 祁聿喉咙轻轻凝口气,目色浊搅,这愈发像...... “那五个名字。” 刘栩睨眼眼前人,拂衣瞧着祁聿身旁。 嗓中深处翻嗤声欢愉,瞧着从院子内跪到院外密密麻麻的众人,不少人翘首望着他们。 他与祁聿光明正大的并在众人眼前,这份堂堂正正共知刺激着刘栩感官。 他晕目身在祁聿净白脸上,缓笑道:“叫你掌了我银钱拨付出纳,怎还过为已甚贪求无厌?过分!” 却又笑哄与人讨价还价张起口:“三个。” 什么人能掌管另一人银钱,刘栩已经厚颜无耻的与整个内廷宣告。 祁聿白眼,她对于刘栩一人的妄想无计奈何,只得挣扎从中讨些与自己更有利的。 “那四个名字。” 刘栩不与人打商量,指腹朝下轻抬示意。 满院人伏地三叩首:“老祖宗/翁父千秋千岁,春日载阳,福履齐长。” 众声贺词里祁聿将身子偏过一侧避礼,可自己坐在正中,她根本避无可避。 蔑视轻嗤:“为老不尊的老流氓。” 死断袖。 什么便宜都要占。 三拜结束刘栩伸手将祁聿肩胛提正,朝下肃声:“与祁聿同品地起身,剩下的予他三拜。” 再扭头与祁聿温蔼道:“今日拜你的赏银我出。” 两种截然不同声腔不言而喻,陈诉知人善察的率先提衣掸袍起身。 赵氏合跟陆斜还有其它二十三衙门同品掌事们,跟着陈诉动作缓缓起身。 许之乘跟庚合对瞧眼,两人塌肩伏地朝着祁聿三拜:“祁督主体康无疾,喜至庆来,永永其祥。” 祁聿想再扭向一旁,奈何肩胛吃疼转不过身,刘栩钳制下她生生受了整个内廷之人贺春。 她冷嗤,什么喜至庆来永永其祥,她现在一点也不吉祥、更不如意。 陈诉讨着老祖宗欢愉心意,在众人直起腰时率先走到老祖宗身前抱礼:“翁父千岁。” 手却摊到祁聿身前讨要赏银。 刘栩看着陈诉自觉,将他之前与祁聿同流合污诡行暂暂摁进心底。 刘栩自然拐一把祁聿胳膊:“给啊。” 刘栩掌家将一承盘的金锭端她身侧,示意取用这些。 祁聿翻个白眼,冲陈诉阴阳怪气冷声:“你真是乖觉会哄。” 取上一锭狠狠砸陈诉手中。 陈诉接的狼狈,从衣褶里捏出金锭,指尖边盘玩边瞧老祖宗目光灼灼盯紧身旁人一举一动,他浅笑敛目。 “今日我还要偷懒,过了你祁聿的赏银就能讨我的赏,为了酬谢你替我拦人,我给你一幅字如何,你想写什么、多长都可。” 每年‘除夕’二十四衙门每位掌事都会设题,只要答上的题便能从其手中得银。 她数年来都是考校背书,陈诉往年偷懒便是抽签,黑百红一,运气好抽中红签便能讨银或讨他的一个字。 陈诉替陛下誊写文书,他的字很是难求。 “是吗,那今日我全考《廷训》第一段。二十四衙门共三万余人,够你写几日几夜不睡了。” 祁聿挥手一把将陈诉扯开,她赶紧替刘栩给这些掌事发完赶紧离开,不想坐在这么高的地方供人瞻敬。 陈诉点头,表示无所谓。 “那也要你坐着听三万余人一个个背。” 陈诉笑声中赵氏合一步拜向老祖宗,“老祖宗千岁。” 然后同陈诉一样将手落到她面前,祁聿看着混混目,从盘中再取一锭扔人手中。 赵氏合抬眸,祁聿意味深长同人对视一眼,他轻轻敬句‘多谢’便站开到一旁。 方才祁聿一眼是叫他看,看他便是真要闹杀老祖宗,老祖宗照旧疼他,再与他无声警告春后安分。 赵氏合掂掂手中金锭,目光再滑眼祁聿。 此人素瓷金质,清冷芝兰下尖锐锋利,人是一等一的好看,背地里却无耻狂傲又无忌。 厂花之争 第159节 老祖宗若真只喜欢这张皮囊,祁聿狡黠狠辣衬底,只能说勉强不亏。 陈诉声音从旁落。 “今日如何看,他与老祖宗纠缠不休生死难分。老祖宗什么都知道还是心疼他,春后你若真有心思,对手是我,莫惹他。” 坏了祁聿计划,司礼监该如何洗牌,他又该如何重新上桌。 陈诉拍人肩胛。 “赵秉笔头回在宫内过年该是新乐,戏台、杂耍、诸般表演都有,你想玩什么今夜都能尽兴。” “不过今夜无论你人在哪儿,此刻都该给下头的小子们设赏了。打算如何设题拦赏?不然你的奉银今夜可要倒贴了。” 二十四衙门人是真的多,今夜大家都会耍滑头钻空多求赏银。 赵氏合:“老祖宗猜茶,祁聿点文,陆斜赌大小,我就......斗酒吧,军营喝惯了。一会饮醉就直接无赏。” 陈诉:“......” 赵氏合就只给一人呗,谁喝倒他就给谁。 见过狡诈的,没有这样狡诈的,大过年还对底下小子们这样吝啬,挺不是东西。 陆斜重回宫,跟赵氏合一样没拜刘栩为父,抱礼也只喊的是‘老祖宗千岁’。 祁聿从盘中取出一锭金,还没扔出去,陆斜撩起衣裳单膝跪她面前。 祁聿:“......” 她动作奇快的抬脚撑住陆斜膝头,没叫人彻底跪实。 祁聿拧眉,不解:“陆督主这是什么意思,你我平级,受不起你一礼。” 更何况他们在众人眼中可还有生死仇难,一条性命赤。裸。裸横拦,此行径如何说得过去。 这是他与祁聿共渡的第一个新年,虽两人间隔了桌、隔着‘仇怨’、隔了礼教,总归是比前四年要近许多。 陆斜抬手拨开膝头的动作,一膝点在祁聿身前。 “你我之间相横一命,可今晚还是要敬谢祁督主当年蒙贴救命,才有我今日。趁此新年,祝你鹤寿松青,精神与、秋月争明。” 陆斜是想在今日自己这里找找存在感?但他真心祁聿不疑,怔愣下心口熨温一捧热意。 陆斜身后全是人,她敛眸轻嗤。 “你今夜愿割旧怨承恩袭礼谢我,那本督也雅容你一遭,愿陆督主移向长林、他日栋梁。” 金锭放他手中后陆斜却不起身,还平静伸出另一只手讨要。 “我也拜了你,干爹,你的赏呢。” 大过年的也不能计较尚未长大的陆斜,她回头找圈自己掌家没见着人,后面给刘栩拜年的一长串也不好耽误在陆斜身上。 祁聿从自己革带上扯下枚三层镂空八宝纹金雕饰品递过去,“我的赏。” 语气催促是叫人快滚,陆斜捧着起身。 刘栩斜眸杀眼陆斜背影,没懂陆斜这是要做什么。 不想刘栩多想陆斜一笔,从革带摘下另一枚,朝旁一递。 “喏,你也有。” 眼前忽落着另一枚八宝纹金雕,刘栩目色一下融在祁聿掌心。 情不自禁伸手。 祁聿一把握实:“再加一人名字。” 刘栩蹙眉。 “这条革带还是我出门前亲手给你佩的,你用我的物件讨要便宜。祁聿,你奸诈。” 瞧着他微扬的下颚,一截颈子皓质呈露,刘栩却无奈弯唇。 拍他握紧的拳:“给你。” 祁聿讨到便宜这才伸出手掌:“今夜你要给我七个名字。” 刘栩取过他掌心之物,一把将祁聿革带揪近。 “是六个。别太得寸进尺,一个名字便是给我的一刀,今日新年就不能饶我一回?哪有你这么狠心凉薄的人。” 仔细重新给人装回革带:“你替我先戴着,回 去再还给我。” 祁聿看他动作仔细,语调轻松,抿唇缄口。 她凉薄吗,陆斜这样说过她。 庚合此刻一句‘翁父千岁’都显得多余,他等两人‘调完情’,才朝祁聿伸手。 祁聿照着往年刘栩掌家朝下分发赏银的模样一位位发。 后头跪过她地拨了两份。 往年众人接刘栩赏银,刘栩多半坐个一盏茶样子便嫌累去看戏,叫李卜山一人分发。 今日硬生生陪祁聿坐了大半个时辰,二十四衙门发尽才跟祁聿一道起身,中间嫌累一直叫人揉着腰。 起身后刘栩跟祁聿身侧:“看戏还是去赏灯猜字谜,一年就这么一回,你陪我一道吧。” 祁聿掌家听老祖宗这话眼珠子敛下,说着陪老祖宗一道,却在问自己主子去做什么。 这是哪门子请人作陪,分明是时刻陪着祁聿。 祁聿顿思,其实她对热闹无感。 譬如今日桌上院中多是人谈天说地的欢畅逾越,她也觉着身旁冷冷清清。纵是满园喜庆的红灯笼,也笼罩不到自己身上般。 “我准备寻处清净等着底下人来讨赏......” 她的赏对内书堂的小子们最是便宜,故而一会儿身前必然大排长龙,再寻个热闹的太吵。 想着方才刘栩说的一个名字便是一刀,今日她索求甚多,又是最后一年...... 她特意捉思:“翁父往年都是听戏的,那我们去戏台吧。” 刘栩是没想到他会这样迁就,但祁聿四年前荷花池那场戏后就再也没听过戏了...... “看杂耍去,今年请的是阳羡那边的杂耍班子。” 祁聿猛地看向刘栩,唇角颤了颤。 嗓子费力半响吐了各‘好’。 刘栩几时请了阳羡人进宫来......她以为这辈子都再也听不到故里任何人事物。 “杂耍班子有个人会做阳羡冷面,天冷,你身子不好不能多吃。” “日后出宫我们去阳羡定居,你身子养好些再多吃几口,日日吃都行。” 祁聿浑身一个颤。 她穿上祁聿那件衣裳起就没想过有朝一日能出宫,更遑论回阳羡,那简直就是此生无望的肖想。 刘栩听到身侧没声,掀眸看过去:“怎么。” 祁聿眼下晕红,为了避他目光默默将头拧到一旁。 刘栩心尖刺了下。 知道,祁聿没想自己能活。 刘栩恨得一把拿住祁聿腕子,朝前阔步:“宫中这么多条路,虽阡陌横纵高墙环扣,可每一条能出宫。” 刘栩一步太大她没跟上,脚下踉跄,此刻空中却清晰响了声脆铃。 祁聿动作比脑子快一把按住腰。 刘栩扯着他手的臂膀绷紧僵住。 他们之间还是不能平坦。 他做过的事也永远不会消弥。 一步错,错一生。 第122章 唐素本督没想到有日你敢将我布成你局…… 内廷‘除夕’过罢,往下一直伺候主子到十五才结束。 祁聿从宫外发完旨回来,懒得站原地叫人褪衣裳,拨开伺候的人就往里屋榻上瘫。 疲惫不堪袖中抽出一卷硌人的银票,不瞧多少往榻旁一錾金的木桶随手一扔,一半落地上,她捡也懒得捡。 跟进门的掌家走到榻旁。 佝偻肩胛好哄道:“秉笔怎么出宫收个银钱也嫌累,屋中热,一会儿捂出汗再脱要受风。您身子本就时常反复起热,若再咳了老祖宗饶不过奴婢。” “还请督主体恤。” 他不想受老祖宗责难。 进门才半盏茶身上确实燥起来,她坐起身张臂叫人褪外头氅衣。 “累,怎么不累。” 整个京中关系错综复杂,行事在外有些银子不收才是得罪。 且每份钱还有不同收下的方式,这些京官送礼为了避上,法子可谓是多不胜数。又是赎兑古董、又是新老店铺倒闭折价买卖、荒废的肥田无人主理只能贱卖、或是精致金银点心。 银子收得真累,还得为他们特意开库。 祁聿一脚踩地面银票旁,脚尖点地。 松散着懒洋洋的腔:“二十二各个衙门开印,年间好几件事等着报,找我在其中斡旋的不少......最近还有谁寻我吃酒你排好,别叫我太辛苦。” “这些捡走,看着烦。” 掌家瞥眼地上登时喜笑颜开,转身将氅衣挂到衣架上。 厂花之争 第160节 年节期间安排的哪里是酒席,是各方明晃晃贿赂。 他将最近的一道安排如实呈述。 “当年从锦衣卫指挥佥事借您签票高升山西按察副使的赵执赵大人回京了,说想拜谢督主当年提携。” “还有......” “不用同我汇报,你安排就是。” 她歪身要滚到榻上,一眼瞧见北向落了铜锁窗上,窗纸印了两个巴掌大的小影,模样憨态可掬。 掌家蹲身捡银票时顺着祁聿目光瞧上窗上。 抿笑:“往年也不曾听闻秉笔喜欢这玩意儿,天寒地冻的您别再自己捏了,仔细冷着手不好写字。再想看小雪人,奴婢帮您捏了摆放在窗外吧。” 祁聿再瞥眼两个完完整整的小影。 其实昨日都歪掉了,脑袋都快掉下去,但现在又稳稳当当立在那里。 “不用,我自己来。” 这不是她捏的,是她锁了窗陆斜进不了屋,陆斜给她摆上的。 若形态塌了歪了,再睁眼它就会乖乖印在窗上,可见陆斜日日都来...... 祁聿敛口气,得亏她上锁了,不然要日日见到这个冤孽。 “是......” 她掌家话未落到地,门外忽然响起伏地磕头声打断室内说话,照惯性室内噤声听外头报什么事。 “奴婢唐素叩请督主安,您要的竹茹奴婢晒好了,特给您送些来。” 他曳眉,整个年间要么阴云要么下雪,放晴的时辰屈指可数,唐素是在哪个晴日晒的竹茹。 就算真有,要送也不该是眼下将要熄灯之时搅扰。唐素跟随祁聿七年有余不会这么不懂规矩,必然是发生了什么紧急的事。 祁聿抬手拨开一枚领间玉扣,有点闷。 臂膀一动,他将地上银票囫囵一把抓进衣袖,起身将‘主子’托着朝外去。 祁聿落座:“进来。” 门帘跟着被人拨开,唐素捧着一包竹茹躬身进门规矩磕头。 “秉笔......” 唐素乘风赶雪的,他一身衣裳落着风残留的寒气,近到身前祁聿骤然觉得空气一凉,她侧过身用室内暖气润嗓。 抬手示意不必跪,叫唐素起身给她倾茶,顺便说说今日何事。 唐素放下竹茹,一时不熟掌印屋内陈设,诸般动作生涩无措,她掌家领着人去取小炉茶件。 等人桌面摆弄好,唐素点炭碾茶迟迟不语,她掌家这才适时躬身退出门,将话留给二人密言。 祁聿仔细瞧眼唐素,一路风吹脸上落了潮色,颈侧青筋微微浮起不似旧时平静。 她掌家出门后唐素眉心倏然紧促,许是紧张,她发觉唐素碾茶力道不稳。 种种细节能瞧出唐素今日事重。 “什么事。” 唐素垂眸碾茶照旧不语,手上动作生出两分惶遽。 “不用碾了,你这茶粗细不匀,一会儿满嘴茶渣难受。这个时辰求过来不会是好事,说话。” 祁聿点两下桌面,叫人停手。 唐素握紧茶碾,胸腔起伏一阵还是不言不语,额角已然冒了细汗。 祁聿瞥眼外头时辰,一更天(晚上八点半)。 胸腔冷震:“月黑风高杀人夜,你如今在更鼓房,同你有相关的人事物有限。且你也不是个没办事手段的,能教你求到我面前......” 祁聿能想到的有限,拧眉试句:“是你喜欢的那位出了事?” 唐素起身一下跪到她面前,伏地狠狠磕了个头。 祁聿气息一窒,起身速步走到门前,朝外对随侍的贴身掌家吩咐。 “叫所有人离此屋一丈,贴近的直接押了明日送东厂刑室。” “是,秉笔。” 门外响起退后动静,祁聿重新坐回位置。 唐素诚心再磕两个头:“奴婢多谢秉笔饶命。” 祁聿看着他一身松蓝薄袄,颈后衣领润了层薄汗,这是吓得还是一路赶来急的。 不管哪种,后妃之事她不沾。 唐素是怎么敢沾染这般掉头之事。 她掐额颦眉:“你都到了更鼓房远离内廷,我这里也没收到你进来的消息,那就只有一种你与她接触的方式——是她出去寻得你。” “你知道这代表什么么,她在利用你。” 一位宫妃遇着什么难,需要求助一个连内廷也进不来的阉人...... 唐素当初说对方不识得他,那唐素究竟爱慕得多明显,能叫对方跨了大半个皇城去寻他求助。 不,那位娘娘是借唐素求自己,她求得是陛下贴身 秉笔,心思可谓深远。 唐素肩胛颤栗,喉咙闷了许多情愫,搅在一块完全理不清。 祁聿觉得眼下的唐素浑身明晃晃扎眸,现在是一眼都不想看他,可唐素性子今日求不着能在门外跪死。 她勉强看着前七年份上容忍一二,等他说。 唐素颤抖道:“奴婢知道。” 他都知道。 他如何不知对方是在利用他。 知道......祁聿抬手掐掐额角。 猛地拔高音量:“知道你还敢为她求到本督面前?宦官勾结皇妃,你不要命了。” “当初送你出去为的就是想你静静心,切莫无故沾染丢了性命,你此刻在做什么?” “眼下还跑来害我一道,我与你可有仇怨不曾。” 唐素此径与自杀无异,他不会不明白。 唐素再度叩头:“奴婢能死,她不能。” 都上升到生死了? 祁聿细思一番后宫诸位娘娘近况,没想着谁近期要与生死挂钩......那就是马上要历经生死? 她抬脚踹踹唐素小臂:“所以你现在是为她布局求生么?” 唐素颈后僵住,整副脊梁犹如石木。 果然—— 祁聿眼下冷起色。 “唐素,本督是没想到有日你敢将我布成你局中的一环,就为了救一个这辈子都不会同你好一次的天子妻。” “你好大的胆子。” 唐素伸手抱住她脚踝,呛声讨求。 “奴婢死罪,还请秉笔看在七年旧情奴婢忠心的份儿上,救一回她。” 他的脸几乎贴在地上,可谓有多卑微狼狈便多卑微狼狈,身子不停颤动。 唐素还记得往日他也是挺直腰板、敢叫骂朝廷官员的人么。 这番情真意切真叫人开眼,她此刻对任何人生死都没兴趣。 祁聿蹲下身,一把提起唐素领子。 他双目赤红,满含愧疚不敢直视她,一个只劲想伏地请罪。 “你半响不言在等什么,等她那边信号?你再在这边逼我成你的局?” 这是她能想到唐素会做的手段。 阴戾本能从骨子里乍起,她却放缓声。 “唐素,你至今都未告诉我你心悦的究竟是谁,眼下都到这步还不说么,那一会儿我该如何助你。” 她循循善诱唐素仍旧咬死不开口,生怕局断在此处样,祁聿丢手。 唐素身形踉跄无支撑的落地上,又撑着地端正朝她跪好。 说窝囊吧,唐素此刻跪的是触天死罪。说英勇吧,他却在犯傻。 祁聿眼瞧炉火不错,提着银壶烧水,打算勉为其难为自己煮盏茶。 闲嗓慢道:“司礼监不牵扯后妃,我们去后宫只有一种情况就是促立来日国君,抢握来朝高权。可当朝国本早立,我们无去后宫理由,你找我全这个局,有没有想过我是死是活。” “这般不妥之事给你一次机会,速速滚回去吧。” 今日她与唐素情谊两清。 七年忠心相伴,抵了她今日装聋作瞎留唐素一条性命。 不怪罪已是她大度,再等一会儿局真落她身上,她可懒得管唐素死活了,七年情谊与她而言是能弃之度外。 今日莫名其妙被牵扯。 防了千百人,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是他...... 唐素听出生疏,已然晓得以祁聿为人这些话是何意。 他再度抓住她脚踝。 嗓中凝噎:“秉笔心肠好,当年边秉笔那样害您,您也没真牵累他家人,辛苦替人做了假死的局从老祖宗手下偷生。” 厂花之争 第161节 “今日您也替奴婢护一护心上人吧,她很好,真的很好。” 那位贵人好不好与她无关。 祁聿阴鸷一喝:“谁。” 唐素下颌收紧,一副不打算提前告明的做派。 祁聿一脚踹人肩上,“不说就滚,再赖这处我就叫人将你拖走。” 唐素狼狈翻滚两圈,转身爬过来伏她身前。 “俞嫔,怀有身孕的俞嫔,她不小心服了异物要早产,太医可能周全不了,奴婢想来......想来借您的太医给她助产。” 宫里能随时传唤太医的,只有祁聿。 祁聿听两眼一黑。 后妃生产自有人照应,但偏偏是这位......喜欢谁不好喜欢了位...... 祁聿起身拨开沉重门帘朝外扫眼,人确实在远处。 祁聿回身抬腿再次将人踹出去,腰间细碎的铃声她一时没腾出手捂按。 压声戾喝:“跟老子胡诌,宫内她有专职太医需要用我的?她不是不小心服了异物要早产,是她这胎非天子血脉,根本无法按照太医掐算的日子生产。” “你敢与她共同隐匿皇家血脉,唐素,你有几条命够陪葬。现在还敢扯上我,你是疯了吗。” 秉笔是如何得知...... 唐素受力翻出身,趴地上身子全都僵涩、随后四肢紧绷惯力。 正要一撑起身,祁聿寒声落他脊梁上。 “你最好把身上利器藏实别叫本督看见,不然往前七年的情谊也保不了你性命。” 唐素气息骤乱,目色混了又混。 脑袋埋衣褶里,狠狠哭了声。 “是奴婢昏了头该死,她......”唐素从地上爬到她身前,“秉笔对此不知情便无人有罪,一会儿奴婢僭越......胁迫您,借了太医为她平安生产,奴婢将命奉上任您处置。” “有老祖宗在,老祖宗会在陛下面前报您救了皇嗣一功,秉笔不会有事。” 从头至尾有事的都是他一人。 唐素这觉悟真是彻底。 祁聿气急脱口:“我不知什么,不知她这胎非我朝血脉么......” 这件事前因挺复杂,只是没想到当初一念竟圆到了唐素身上,因果怎胡乱成这样。 她咬紧后槽牙。 唐素想用她请的太医为俞嫔接生,顺利产子后以她报功。 “你倒是替本督想得好一道升天梯。” 当唐素出口是俞嫔她就知道会是这个局,俞嫔之事她清楚,太清楚了。只是宫廷秘辛她一个‘阉人’有分寸,有些该管、有些不能懂。 唐素用自己性命护个连天家也不瞧进眼里的红杏......蠢 到了极致。 她压了压心气,静静道。 “太医能动手脚的机会多得去了,你胁迫我怎么能够保证你的俞嫔顺利生产?所以你一会儿应该会说,她跟孩子出了任何意外我就得去陪她。” “内廷出了你这么个光明正大喜爱妃嫔的忤逆,翁父知晓了也不敢捅到皇爷跟儿前,他要为了十二监所有人帮你隐瞒这个僭越宫廷的死罪。” “你这不是僭越胁迫我一人,你是叫我、叫内廷陪你一道死。” “唐素,真是小瞧你了,你竟敢干出这样欺天行径。” 唐素浑身簌簌发抖:“奴婢不敢。” “但为了她奴婢想试一试。” 嗯,试一试。 一会儿唐素胁迫她失败,俞嫔那边没有太医就要听天由命了。 故而唐素此遭是拼了命来的。 唐素再叩个头,骤然字字稳当:“奴婢僭越。” 瞧着唐素起身,一只手塞进袖中,面上狠色与眼底不忍坚定叫祁聿看得恍惚。 唐素今日行径成与不成皆是必死。 祁聿捡起桌上一只盏砸唐素肩上:“我说了,你敢将利器叫我看见,我顷刻就能杀了你。” “收起来。” 唐素神色迷惘,顿起思绪。 他额上此刻冷汗密布,胸腔气息顶起个没完。 “奴婢不会真害着您,只是想借您的太医用一用......还请督主以七年旧情信奴婢一回。” 信个屁。 刀都打算架她脖子上,性命交托的信任她可没给过人......想到这里她猝然愣住。 给过,她给过陆斜。 但陆斜怕她被太子胁迫,踩着自己骨子里的忠义去偷太子书房御批纸......那时的陆斜跟现在的唐素也有一二分相似。 明知不可为而为,明知是死还一头撞。 祁聿心口骤然被陆斜那时行径跟此刻唐素行径的不解一道灌满。 她拧眉,轻声问:“心悦一人值得抛却自己性命?” 此种情景面对祁聿这样的发问,细听下祁聿还问得认真。 唐素衣袖中的指腹握紧,铿锵有力道:“值得。” 怎么不值得。 能以命续她,不知多值得。 “明知她是利用,也值得?” 那位可是贵人,不可能有半分真心给一个阉人。 唐素能来必然是深思熟虑过前后,不然稍有差池此遭死的便是俞嫔,看唐素这样子是不敢赌她性命。 唐素面目颓丧,却虎视眈眈看紧她,一副随时会扑杀过来的模样。 他笃定:“值得。” “她认识你吗。” “不......认识。”这话唐素说的有些难堪,晦涩目光多了闪躲。 祁聿扬起下颚:“所以她是如何知道你心悦她,且敢求到你面前的?” 唐素抿唇,支吾道。 “我有次偷瞧她被发现,她也没责罚我。大抵那时便知道了......” 她,唐素用的不是娘娘,是她。 看来两人不是一回交情,有过两次以上的来往。 祁聿眉心一簇,那俞嫔是个挺敏锐又果敢布局的人。该是对唐素也经过几回考量,才敢交托性命一赌。 她心中反盘一计。 “唐素,我问你,即便对方不识得你,且你也晓得她在利用你,这回无论成不成你性命都保不住,还是要执意借我寻太医给她接生?” “想清楚答我,这是你的性命。” 每人就一回的性命。 唐素倏地起身跪的笔直。 “我说了,我能死,她不能。” 祁聿看唐素,他满脸无怨无悔、坚毅非常。 她看不懂,但松唇:“好,我准你将刀抵我颈侧。你能保证一定不会伤我么?” 唐素怔愣一刹狠命磕头。 “谢秉笔!谢秉笔!您大恩奴婢来生再保。” 只要祁聿松口,这盘局一定不会出事,俞嫔定然能母子平安。 “你与她约的什么时辰。” 祁聿看眼浮着莹月的窗外,老祖宗今日御前值夜,陆斜就在直房,一会儿闹大...... “你别直接胁杀我,闹太大牵累内廷不好,我自己服毒,沾了毒血的帕子往御前一送,老祖宗自会替我请太医。届时按照你们法子行。” 听祁聿自动补全的局,唐素咬唇:“秉笔......为何助我。” 祁聿仰头,烛光印衬在屋顶闪动,光晕迷离模糊。 嗓子自然倾颓:“哦,我自然不会白便宜你,我就想看看心悦如何叫人心甘情愿去死。” 她顺便想看刘栩能不能。 “一会儿为了保你的俞嫔,只要不捅穿我脖子,我许你见血。你尽管逼迫老祖宗叫他为你所用,叫他跪,叫他去死。” “我想看老祖宗心疼我到哪个份儿上。” “如果你能将他逼死,我留一口气我都保你性命。他没死,只好你去死,反正你存的死志......如何?” 唐素此刻听他镇定自若的声。 祁聿就是如此,什么也要、也都能换些对等的利益。 无论祁聿要什么,他能成便可。 “秉笔大恩,是奴婢僭越该死,您的恩情奴婢来世一定报!” 厂花之争 第162节 此时此刻唐素已然将自己性命完全抛下,她大为不解,又斟酌看两眼唐素。 抿唇:“那我去取药,你候一候我。” 她一动,唐素立即不安稳起来。 祁聿轻轻落目。 “我要活你拦不住,紧张什么。” 唐素脸色凝重,吐了‘是’又跪回去。 左臂恍惚晃了晃,袖中匕首坠得分量叫他出神。 祁聿进去从书架上摸了瓶药,然后去北向窗子将铜插销拔掉,指尖在其中一个小雪人头上隔窗留恋了下。 出去后,她当着唐素面钩住小炉上滚沸的水,给自己倾了半盏,拔了塞倒了药。 毒端起给唐素示意时,唐素心有不忍朝她膝行一步,嗓子凝噎想出声拦,纠结中却没开口。 祁聿将他真心的小动作看尽在眼里,终究是一片爱慕大于七年忠义。 唐素就缺这一道狠厉便能上桌,只是可惜了。 但这也很好,做个人很好。 祁聿没有迟疑,腕子一翻便将掺了毒的水饮下,药瓶信手扔唐素面前叫他捡。捡起了,毒害她这道死罪就成了。 祁聿心软最后半丝。 “最后一次机会,你出门,我就当是自己误食。何必拿性命救个这辈子都同你没有干系的人,甚至你此遭死了她连给你烧张钱都未必敢做。” “不值得。” 唐素弯腰捏紧药瓶。 依旧坚定:“值得。” “奴婢此情作古,但愿卿卿长安。” 此情作古,愿卿长安......祁聿出神。 她不懂。 她只知世上诸般情缘都可要人命,但不懂是何种因由起的情缘。 这毒见效快,只是须臾小腹便烧灼难耐,一捧急火猛地窜上心口。 她捧心瞬间一口腥甜顶出嗓,噗,一口血呕出来。 桌上一片褐红扎眼刺目,唐素起身扶住祁聿肩胛。 祁聿拿紧他腕子往自己脖子上放。 “唐素,你敢对本督下毒,来人,捉了他。” 第123章 厉害能进宫的真是没一个孬种。…… 祁聿被前掌家下毒持刃挟持了整整五个时辰,天大亮才夺了刃当场反手捅杀了胁迫之人。 这是内廷新起的谈资,因老祖宗下的封口,无人知晓更详细的因由。 她服毒、颈侧遇胁也见了血,生忍了一夜诸般难受。 唐素毙于眼前,她双膝一软瘫在地上。 刘栩慌忙遣人医治,服了药、包扎了伤后她踉跄去了护城河往日随堂旧居,从里将门一锁蒙头睡起来。 剩下的刘栩自会处理。 睡了不知多久祁聿神思才悠悠转醒,她只觉右手比颈子见血的伤还疼。 右半边身子麻得滚涌的刺疼翻涌在皮肤下,阵阵针扎样的感官扯拽着感官,她疼得蜷起身子。 痛感跟屋内凉意将她彻底逼醒。 脊梁猛然一句‘多谢秉笔’,祁聿倏地撑起身扭头,入目除了黑什么也看不见。 她佝肩嗤了声,屈指将额角顶紧。 唐素是她杀的,不可能还活着,自己怎么臆想起来了。 她呆坐在床上一会儿,强制自己神思清明,蓄蓄力起身开门走出去。 护城河冷风一吹,气息倒噎进肺里,祁聿冷的呛起声,颈子伤处被扯得疼起来,脚下本能掉头进屋子。 阖门前一人影忽然出现在眼前,祁聿袖中薄刃瞬间落进掌心。 许之乘眼尖身快往后退出祁聿防身范围,忙缓声道:“奴婢只是想问秉笔可有需求,老祖宗说您醒了要报过去。” 祁聿一身锦袄皱的不成样子,脸上神色寡淡。昏月投下的光被屋檐遮去大半,余剩下落祁聿身上的已然斑驳。 许之乘指指自己颈子,示意祁聿伤处。 “您睡了一日一夜,现 下醒了该服药了......您这屋子也无人敢进,火笼子也没人敢送,一会儿送是不送?” 祁聿动作再收就显得心虚,索性将薄刃在指尖盘玩旋了旋。 “送两坛酒来,跟他说我过两日回去,没睡好。不用,冻不死。” 许之乘点头,当着人面侧头吩咐人。 “去找老祖宗搬两坛好的送来。” 祁聿不闻旁的转身进门。 许之乘看着合上的门,漠然转身。 如今报了祁聿清醒他便无事了,免得老祖宗一直派人来问。 祁聿平素能住老祖宗屋中,像这种几近昏死不能警备时刻,他断是不敢与老祖宗住一个屋子。 前日一早拖着半身血来的时候,明眼人能瞧出意思。 祁聿回屋点了烛火,橘红火光撕开昏暗模糊,她又疲惫的将自己砸进被褥里。 直到门外响起叩门声,困惫从褥子里扬声:“放着,退下。” 脑袋蹭把被子,慢悠悠起身磨到门前去,才开个门缝准备取酒,门外阴影罩头上。 她垂眸瞥眼地上影子,自己身上也被罩住了,抬起的手放下。 “你进来陪我喝杯吧。” “是。” 他一手一坛酒抱进门,用肩胛合门后静静看祁聿在积灰的架子上翻出一对茶盏,她扔了茶托跟盖子,佝颈吹灰。 从瓷沿看向陆斜:“你酒量不好,看着我喝算了,心意作陪吧。” 另一只盏子也随手搁回架子。 祁聿朝他走近,一手抬起示意倒酒。 陆斜看着杯内壁晃着光,敛眸到眼前人身上,一眼便瞧见她颈侧绷带上溢出的血。 他唇角动动,想说中毒受伤不宜饮酒,手上动作却是搁下一坛,另一坛抱起打开给她倾了满满一盏。 祁聿一边仰酒一边往窗边案桌去,右手撑着桌蹦上去坐着,一副吊儿郎当的闲适。 摇摇欲坠身姿洒了酒,酒水顺着肌肤流下润湿了颈侧绷带,血迹晕开来,衣襟也深了些许颜色。 清冽酒香晃碎开,浮漫在室内。 “唐素无悔,你不安心么。” 他试图劝慰,但知道祁聿不需要人抚慰,她自己能消化好。 可还是觉得该与她闲话一二消磨消磨。 祁聿动作一顿,胸腔重重起伏,半响吐纳不出这口气,许久她喉咙才吞咽最后一口酒。 手颓然落腿上,眼中湿乎乎的深重。 她抿了抿唇没说话,吃力抬手叫他再倒一杯。 陆斜提着酒给她满上,悄悄往前一步贴近人。 “你亲手一刀,总好过他被刘栩捉了折磨死要好。唐素无论是爱慕宫妃、还是胁迫你均是死路一条,他......自找的。” 这话让祁聿眉心蹙起拧紧。 她温吞抿口酒,眼中迷雾四起。 用种陆斜听不清的语调说:“我若早知唐素心悦的是俞嫔,当初就该换个人入宫......”? 祁聿这句话内容就很满,让人迷惘不解其意。 陆斜想了想,试探着开口:“你看你想说吗。” 这与祁聿又有什么关系。 祁聿两只手轮转着手中盏子,消着某种泄不出的情绪。 动作模样犹如稚童,没了桌上对着文书事务的尖锐犀利,此刻的轻静沉重。 “我手中可用人有限,布局总要寻个方外之人,不然李卜山跟刘栩会先觉。” “所以俞嫔那位......咳,姘头?是我前年特意划册送进宫的。” “他与俞嫔本是青梅来着,两人曾暗许真心。他是科考途中被俞嫔父亲做了手脚剥了学子身份,此生科考无望,俞嫔又入宫,两人此生分离。我想工部有人为我所用,就择了他入宫做了营建匠人。” “促成二人见面,他们宫中旧情复燃,我其实暗中助他们偷情。” “去年众人去趯台时,我以秽乱宫闱胁迫他在营建宫殿时作手脚,替我......烧宫。” 没有雷击去年宫中照旧会大火,各地照旧会有流言叫陛下开西厂。 “最后我在大庭广众下提及此事,他为了与俞嫔之事不暴露当众胁杀我,我趁机杀了他清除我罪证。” “俞嫔有孕报去趯台时,我就猜着大概是给孩子找便宜爹。” 厂花之争 第163节 一段话听完,陆斜说不出话。 祁聿了不起,找人绿天子,还叫人火烧宫殿。 是说去年夏天华盖殿那场胁杀有些奇异,祁聿现下一讲前因就不奇怪了,那人没捅死祁聿是真没本事。 陆斜咋舌,祁聿真是一个动念就是一条死罪...... 那人更是胆大,睡天子妻、烧天子屋、易天子血脉。 能进宫的真是没一个孬种。 陆斜看着祁聿,心中一下复杂难言。 祁聿做了他这辈子许多不敢想之事,重点是无一人知晓她的盘算,不怪她能在司礼监这张桌上坐这么久。 祁聿温吞着嗓倾吐。 “我若早知唐素喜欢的是她,就该换个人在工部安插人。得不到总比失了命好......他也不早说。” 秽乱宫闱这种赤族死罪,她以为安插了一个干净的棋子,没想到一步却取了唐素性命。 “他早说你当真会换人入工部么。” 陆斜顺声问。 “自然。” 祁聿点头,手中这杯再仰头闷尽。 “拿人把柄越重越好操控,可我又不是只有俞嫔一个选项。是她简单、是国本早立眼下后宫妃嫔不易入李卜山、刘栩眼,是两人赤九族够重。我才选了她。” “若知道,我会给唐素留这么个念想的。” 陆斜温煦顺着她的话。 “你看,你不是故意害唐素的,甚至你全了他念想。俞嫔如今风光得紧,母子平安,还诞下的是‘皇子’,这两日流水一样的补品赏赐送进她的殿。” “唐素死前不也再谢谢你么。” 谢谢...... 祁聿从胸肺深处的深处用尽全力哼出笑,没有她,唐素那也不至于被人明明白白利用到送了性命。 她转着手中盏子,嗓子呼噜了半响杂声。 “那早俞嫔母子平安报来,唐素不信,怕老祖宗为了救我骗他,非要老祖宗送母子平安的凭证。可当老祖宗真胁迫俞嫔写下手书送来......” “唐素连人的字迹也不识得,无法辨认真假还要替人销毁手书,就怕万一是俞嫔,给她落下口实。” 祁聿心中万般言不出清,又咽口酒。 一直无味的酒水此刻辛辣异常,一路举到刀斧剑戟尖锐得将她从喉剖到内脏。 “他怎么会喜欢人喜欢成这样......对方又不可能喜欢他,唐素明明都清楚。” 没有任何实质性回馈,作什么将性命捧出去。 陆斜垂眸将她眼底失魂落魄的不解包裹住,语调不禁与她一样低。 “喜欢就是喜欢,与对方有何干系。” “有些人站在那里于心中就值得,这个没道理的。你为什么非要替唐素找一个实质、且能张口说服你的因由摆出来,你才替唐素觉得一条命值得。” 他盯紧人,祁聿气息幻成他心中涟漪,一圈圈将他轻轻叩动。 原来祁聿心软时是这样。 “他求你的时候又不是没想好,不是全盘皆知仍做尽了自己能做的吗。” “你应唐素所求捅他脖子没教刘栩折磨,他......断气前不是一直跟你说谢谢吗。” 祁聿睁着眼睛缓缓仰起头,漆黑屋顶因一根蜡烛闪烁,光晕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她被唐素‘胁迫’在屋内时,唐素就反复三句话:她怎么样,对不住,谢谢。 祁聿嗓子凝噎口吐不出来的气。 “你说......唐素知不知道俞嫔的闺名。” 陆斜也跟着仰颈,眼中光晕散得不清不楚。 他声音与祁聿心绪诸般贴近:“知道的,我们不是要记住京城所有贵人名姓,人前要避谶么。” 他知道祁聿的意思,祁聿想说......唐素被俞嫔利用至死,有没有亲口听到俞嫔说出过自己的名字,不是记住贵人那种方式知晓。 祁聿伸出空 盏,“等俞嫔出了孺月我去问问。” 问问唐素值不值。 其实不用问也知道,能如此敏锐洞察且敢赌命布局的女人性情最薄。 看着盏子倾满的酒水......祁聿声音更低。 第一次,陆斜第一次听到她声音里明晃晃掺着愧疚。 “我为了杀李卜山跟刘栩真的害死过很多人,把我碎尸万段赔给这些人许是刚好够分。” “陆斜,你眼光放长远点,有人等你回头。” 室内陡然静谧。 陆斜猛得心一紧。 心虚到唇齿磕绊:“你......这是什么意思。” 祁聿睨他眼,唇角勾起。 “你私宅接回去的那人可是吏部验封清吏司主事的二姑娘,太子特意为你选的夫人,人家在你宅子住了半年,你为什么不回去。” 陆斜:...... 数年不曾漫出的虚心此刻悄然缠缚住他的嗓子,许久才颓然吐了句。 “你知道的可真多。” 祁聿见人闪烁缄默后被迫呈应,笑了笑。 “京城内大小事务、家宅我大多都知晓,东厂是作什么的,司礼监又是作什么的。你当真为陛下分忧还等我们遇见未知下去查验了再报吗。” 不知乃罪。 “京内所有人在我眼中不算裸奔也算没两件遮羞上身,大家都赤裸裸在我眼前晃呢。” 陆斜被祁聿口舌不计弄得脸臊了吧。 “那你还去老祖宗屋中住着求名字?不都......咳,裸。奔么,怎么还有你看不见的。” 祁聿戏谑的轻松一下坠重,眉间细挑。 “因为我年纪轻。” “他长我三十六,我又十四入宫。中间五十年,我能知晓的自然有限。” 她最恨的就是与刘栩的年龄差,但凡时间够,刘栩不会有好死,她有把握一定弄死他。 许是刘栩也明白吧,突然斩了她布局,现在束手束脚实在难过。 祁聿说这话时扬起了下颌,周身桀骜,活脱脱将‘不服’两个字写在身上。 今日她话多得异常。 陆斜:“你醉了?” 怎么会,这才几盏酒。 “没。就想与你闲扯两句,再醒我就要回去了。” “他还没死。” “我这十年造了这么多杀孽......最终要扯不下去他我真的死不瞑目,死不瞑目。” 陆斜看着祁聿定神的眼,是没醉。 比当年收他为义子那场酒少喝好几坛,醉不了她。 那就是太难过了。 唐素死她太难过了。 一个做了五年背叛的掌家死她都难过,那祁聿死的时候她是什么样子。 这么多年每次被唤祁聿,她怀着怎么心绪承接的这一切? 陆斜往前半步,衣裳终于与‘祁聿’的绞摩在一起。 此刻他心中迫切,一句话顶出喉。 “你叫什么名字?” 若按她惯来谨慎性子她不会说。 但...... “我答应日后带你尸骨出宫,届时我亲手为你刻块牌?也好全了我们一场‘父子’情缘?” 父子情缘......怎么陆斜还这样说...... 她捧着盏再仰一口酒:“祁聿,刻这个吧。” 第124章 明日你知道我想做什么,我等了你十年…… 祁聿再回秉笔直房,两人对唐素及其内因不谈,刘栩只问他身子安不安。 晚膳结束她依旧嵌榻看书、刘栩看她,她困了便回去睡。 司礼监一切无事发生,所有人吃住谈笑如常,不过是祁聿每日多吃两副药。 唐素好似没死过,又或者说唐素是谁,宫中犹若本就没这一号人。 只是往下的时日多了一丝不同...... 厂花之争 第164节 次日一早天她看着穿戴齐整的刘栩在门前,似候着她。 刘栩目光穿过满室温光看向她。 “翁父这个时辰起可是有什么事要办,不急交给我便是,您再睡会儿。” 刘栩伸出氅衣下的手,一只缂丝如意袋裹着的手炉递出来。 “日后我同你一道去经厂。” 祁聿看着外头天色作浓,黑得瞧不清。 门外呼啸而过的风从漫长宫道吹到她身上,脊梁一个凌冽后她走近钩过刘栩手上手炉。 “你高兴就好。” 刘栩将自己调成祁聿日值作息,每日五更天陪着祁聿去经厂看人批阅文书。 撇去自己上值或手中事忙,刘栩做了祁聿的尾巴,两人几乎形影不离得处在一堆。 祁聿每每回头,瞧见他只觉无语。 再往下的时日...... “祁聿,才进贡的鲥鱼鹿脯到了,今日文书房别去值了,回来吃点。边吃边叫人堆雪人给你看?” “祁聿,宫中梅花开了,去赏梅?” “祁聿,钦天监说下午有雨,御花园西侧广临亭观雨最是宜人,去看看?” “祁聿,英华殿后面那片玉兰开了,赏赏?” “祁聿......” “祁聿......” “祁聿。” 她现在听到这两个字头皮就发紧,手上碗往桌上重重一搁,循声瞪过去。 “祁聿祁聿......你今日想去何处赏什么景,又有什么好吃和好玩的?你说。” 事事问,事事无抉择,日日拉着她在宫里四处奔波,腿都要跑断了。 每日还得将文书一一赶出来,刘栩真是太闹人了。 桌上其余人被‘嘭’的瓷声惊住,视线皆从碗沿抬起,在祁聿与老祖宗间来回几遭默默低头。 他们二人之间小打小闹就是这般,已然司空见惯。现在的老祖宗在祁聿面前真是......事事伏低做小的哄着人,简直没眼看。 刘栩不厌其烦给人慢条斯理盛汤。 “今日阳光甚好,我们下午去更鼓房喝一杯吧。” 更鼓房......他们从不主动提及这个地处。 祁聿心中静静有了预感,然后诸般感官、神思无限朝预感方向延申。 本炸了毛的祁聿一下被捋顺。 抚上刘栩送来汤碗,她一时觉得烫手。目光落在指尖,衣裳不知不觉已经褪了两件,此刻春衫薄袖笼覆着腕子,织金纹理也显眼起来。 她拨弄下汤勺:“好。” 祁聿上午去东厂忙完匆匆赶回宫,许久没踏进过更鼓房值房,这条路陌生又印骨般熟稔。 门外她退了秉笔职袍革带,一身素裳踩进了院子,祁聿直接钉在门前。 与人对望半响才问:“翁父这是做什么呢。” 院中支着纱帐避日,刘栩没穿职袍,青骊色宽袍拢身、高挽袖子,在一张躺榻旁静静伫立。 榻旁的矮案上摆了不少皂荚香料、帕子跟木梳,地上三桶水一个打好水的铜盆。 刘栩招手。 “过来,我给你梳洗,二十多年没做也不知手艺如何,主子以前很是喜欢我替他梳洗。看我上了年纪后就交给他人了,说是舍不得我长时间弯腰。” 下午日光太足,祁聿门前一时迷了眸子。 轻风扫来,隔壁院子突然纷飞一片白色花瓣,牵绕起两人衣摆。 她胸腔缓缓、缓缓震了下。 “钦天监也说去年天象诡谲,今年不会似去年,是个好年。近来春光甚好——你选的明日?” 这话叫刘栩脸上温蔼裂道口子,又迅速看不见。 “你求了十年等的不就是这日。开心了?” 他在承盘中捡张最吸水的棉麻长巾对折,“来,这个垫着不易浸湿你衣裳。” 祁聿长长吐口气,十年的浊气好似这口泄了个干净,周身顿时轻松起来。 她咬定牙:“开心,我开心。” 开心得很。 终于要结束了。 她走过去正要躺上去,刘栩一只手拨住她的肩,“还没垫上,一会儿湿了衣裳脖子难受。” “哦哦。”她起身坐直,但有躺榻支着,刘栩需要弯很深的腰才能够到她。 她轻轻侧眸,“不然我自己来?你好像够不着。” 刘栩动作顿了一刹便朝前狠狠塌下腰,伸着胳膊腕子将巾子仔细塞进祁聿修细的后颈,怕一 处垫得不仔细一会儿湿了他衣裳。 “你是在怕我辛苦?” 祁聿轻轻摇头:“没,我是状子尚未收尾,还须翁父今日再添一笔。我求个好,指不定一会儿执笔能多给你写上一桩。” “今日不如再多给我个名字?反正你自诩不会死,一个两个的没差。” 她的长卷今夜回去终于能收尾了。 十年,十年,要结束了。 祁聿此刻很安心,前所未有的安心。 刘栩从后看他,一掌就能握实祁聿一个肩头,笔直的脊梁顺着往下腰身更是纤弱。 不禁生疑:“我日日好吃好喝的供着你,你怎么还是这般不济,长得这么廋。” 祁聿觉得塞垫好,舒舒服服躺下去,仰面看见刘栩眼底有些红血丝。 他面容的慈蔼阴戾今日都不见,她眼中辨不清刘栩是什么面容。 她云淡风轻启唇:“心里苦呗。马上,马上就不苦了。” “真是多谢你啊。” 祁聿翘起二郎腿,想跟房中摇椅一样晃动,脚尖一点,椅子却没晃动。 刘栩看他心情上佳,心却被一只手扯着往下拽,狠狠地拽,扯得他浑身疼出冷汗。 不是刘栩将时日提前,她都不知什么时日才能成局促成‘明日’。 脱口而出的真挚道谢,她一下叠向记忆里唐素那夜的声声道谢,原来满足夙愿即便丢了性命也能如此心甘情愿。 刘栩耳中这声道谢听得刺耳,还无尽荒谬。 他摘了祁聿头上三山帽,拆下网巾,拔了固发的银簪。一把头发在掌心膨开缠住指尖,气息也被无形的绞紧。 刘栩失神良久,用风一样轻的口吻问。 “你为什么不能放下那一年好好活着。” 这真的是什么不可饶恕、值得用性命去换的吗。刘栩想问却知此刻不该、不能这样张口。 他舀一瓢水从祁聿发尾开始慢慢浸湿。 浠沥水声不会长久,不多会儿便断了,他只能再舀一瓢水。 他们二人的关系就如此,他一旦没了动作两人之间毫无声响,可动作不断,声响也就这么片刻。就这么片刻。 祁聿觉得头皮忽然有些重,耳边刘栩的话让人头脑昏沉,又叫人无比清醒。 刘栩此刻问什么都无用,答什么也无解。 头上遮了纱帐,刺眼的光还是叫人睁不开眼,暖煦罩身上叫人犯困,她索性闭上眼。 “原来你多年喜欢去诏狱是为了明日......” 他犯下的罪行本该刑部羁押三司公审,可一旦涉及宫内隐私必然是去诏狱更为稳妥。 祁聿早早睡遍诏狱是在为自己择一处舒适。 刘栩失笑,“哪间最舒适?” 这话题就很有意思,祁聿睁开眼侃侃而谈自己的数年经验。 “春的话西廊倒数第二间,隔壁有个窄窗可借着观景,后面不远有棵槐花树,看不见能闻到。夏的话北廊尽头正对那间,虽然没窗,但对面风一吹正好满怀。” “秋的话西廊头一间,这边、对面连同五间都无窗,有些闷,但是我身子不好,这里无风正好。冬天就南廊的右边,能斜看到西廊十七间的雪,又无风,很舒适。” 刘栩摇头失笑,只觉得人可爱,经验真是丰富,‘老成之见’。 “西廊倒数第二间,它对面的没窗吗,这个时节东风不正好吹你?你身子不好,受风易病。” 祁聿伸手摸到旁边矮案,看着像是要抓果子。 刘栩停下手将一小碟肉干推过去,祁聿抓起一把,指尖碾成小块往嘴里送,细碎嘎嘣声轻得很。 “诏狱有窗的少,里头闷。西廊这间旁边两扇窗对着吹又不全对我,所以这间最好。再说你我罪行数量大,住不了几日就要上刑台,病不病不打紧。” “我总能让你先行刑......” 刘栩再次打断:“说了不会死,只是你不信非要进去吃苦。” “我同你一起下狱,这回我护不了你,你万万保重身子。” 一舀水从颈部往上,落到头顶的水不突兀,温流叫人舒适的再次犯困。 祁聿眯蒙蒙睁眼,斩钉截铁:“不会的,你会死。” 厂花之争 第165节 “你活着我这么些年岂不是笑话。” “好,我会死,会死。” 刚笑哄这人,目色落手中祁聿长发,一看再看,嗓子终究忍不过凝噎。 “我死了,世上便无人护你。” 他的罪行要真落身上,祁聿不可能活着从诏狱走出来。祁聿八年来在司礼监桌子上得罪了多少朝臣,他都快替祁聿数不清了。 为什么明明一切清楚还要去送死。 “你为什么非要去送死,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刘栩此刻眼底嵌红。 数年劈波斩浪已叫人无所畏惮,此刻肩胛少见的绷紧。 他抓紧舀柄,指甲锉力崩出一丝血花,顺着银色手柄的花纹嵌上红。另一只手上的头发他轻轻托着,生怕失力叫人疼了。 祁聿一如既往寒声,又无所容心。 “我求过你很多次你都不允我,叫你死你不死,我没法这不才花这么些年同你周旋么。” 刘栩不愿意放手,他要祁聿永远陪他。 可祁聿早陪不了他。 “你要真喜欢我,我说了殉你你也不愿,你真是麻烦。” 刘栩觉得舀子里水该凉几分,将水倒进凉水桶,重新舀一瓢温水给人淋上。 “所以说你没心,情愿跟我一道死你也不想我活着。” 这话祁聿不置可否,乖巧应承:“我没心,早都没心了。” “当年从这里走出去跪翁父面前立约的时候我就没心了,白捡这十年富贵我够了。明日往下可能要吃些苦,今日能再吃回胭脂米么?” “以后吃不到了。” 刘栩腕子僵住。 垂眸看他素隽雅姿的颜色,灼目,祁聿这把火烧了他十一年。 整整十一年,没一日熄过。 刘栩肩胛一下塌陷,人佝偻到祁聿脑袋旁,额心顶着木椅。 “我求你,我求你活下来呢。行吗。” “我求你。” 刘栩声音哀戚,祈求的也真像万分诚挚的那种。 祁聿将脑袋往旁挪挪。 “你去死,我活得下去就活。” 刘栩扔了舀子,一把按住祁聿肩胛,将他脑袋摁到自己头旁紧紧贴在一处。 “你真是不见黄河不死心。” “这回从诏狱出来,按约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明日你敢去诏狱,觉悟也就做好了。” “你知道我想做什么,我等了你十年,十年。” 第125章 终局刘栩,阴曹地府跟紧我,那时我不…… 人生终局这日祁聿肖想过无数次,她以为情绪会度过盛大的奔腾然后得到解脱,结果今日无比平静。 明日竟只是她这么多年来每一日的其中一日。 刘栩给她梳洗完,晚膳就地摆了一大桌祁聿爱吃的,两人一起在院中对饮几杯,绕开生死闲说几句无关风月生死的官话。 一起把近日司礼监诸事盘顺,明日去做手头上的收结。 好歹为臣哪能撒手弃了本职事务,她喜欢这样清明的了解所有。 当月幕覆上,祁聿薄醺得瘫在榻里,“我今日宿在这里,翁父回吧。” 晚点他们同一日上刑台一道问斩,那时血肉都能和在一起,刘栩届时一定满意,毕竟世上无人能与‘祁聿’这么亲密。 祁聿一手抓起地上一坛酒,撑着桌起身,脚下盘跚朝门里去。 “咱们自有相见。” 扒着门要合上时,她脑袋伸出门外:“刘栩,阴曹地府跟紧我,那时我不会恨你。” 刘栩听到这话人一下起身,颠簸着步子扑到门上。 狠狠捶响:“为什么,为什么那时不恨现在恨我,为什么。” “祁聿,你个畜牲。” “我养你这么多年你还要以命杀我,你畜牲。” 室内无烛,黑得如同她是真眼瞎。 祁聿拎着酒爬到床板底下,两只手按在地面,身子伏在地上。 “别听,别听,他没养过我,我有本事养自己,我活得很好,很好很好。” 但畜牲一词她驳不了,这事她清楚,她确实是畜牲。 她仰头栽地上浑浑噩噩,祁聿是她一手埋葬,她知道位置,仔细辨认了下方位脑袋就靠祁聿肩上。 “你没几日就能启程回家与爹娘在一起。你要跟爹娘说,说......说你自己很了不起,将我护得很好,我从未因你吃过苦,从未。” “只是我可能违背家教做了很坏的人,若有人烧状告了天地‘祁聿’的罪,你在爹娘面前多为自己辩解几句,都是我,是祁乐干的。你很好,你什么也没做,你顶顶清白。” “别如儿时替我大包大揽,我的死罪你背不下,沾一条爹都能打断你的腿,切记为自己申辩。” 她松了身上筋骨舒适地躺平。 “祁聿,你这辈子做儿子,八岁童考拿了首名,太子东府詹事批你文章‘尚可’,你为族、为家门、为父争光,你高才大德。做哥哥,明明与我同岁,来京一路至死都护着我,我也觉得你了不起。” “你是世上最好的人,所以到爹娘面前将腰挺直了,别说自己有错。” “我回不去,也别对我亏欠觉得没照顾好我,你真的真的做到了最好。真有来世你再做我哥哥,我还想要你做我哥哥。” 酒劲上来,她眼睛有些烫。 祁聿,我想你了。 想你护我一护,跟上京那一路每一次站我面前那种......再护一护我。 她脑袋朝地面一抵,冰凉触得她头疼。 这夜也与往日没什么区别,一觉就轻轻松松过去。 再醒,门外摆好梳洗,院外职袍也有人呈着。 她照旧踩着浓夜五更天去经厂。 陈诉看着门前来者,掐紧眉头:“你是怎么做到每每我坐下你便来的精准?” 祁聿一愣,忽觉得陈诉说话竟这般诙谐。 舒然弯起眼:“许是心有灵犀吧。” 陈诉被这话下能延伸出去的刀刃逼出冷汗。 他急忙撇清、尖锐提声:“我最近没得罪你,老祖宗听见没得我落身不是,你是疯了不成。” 意会过来什么,陈诉谨慎地掐眸打量祁聿。 他一身落拓温煦,少了种往日狂悖,一模一样隽秀妖冶的脸可就是觉得哪里不同了。 陈诉挑眉,更是警惕:“你莫不是要在我身上做局?” “......” 这就没意思了。 祁聿含笑走到自己位置上展开今日要批看的文书。 “刻板印象害死人,我哪里这么坏动不动就设局。” 这话跟鬼说给他听一样,陈诉冷哼声拂着纸张。 “说到局你确实少布了个。” 祁聿掌家捧上一盏热茶,随后跟了碗汤药。 她抬手在期间彷徨番落药碗上:“知道知道,放心,徐大伴我都杀了能少得了陆斜么,他会死的。” “祁聿出言童叟无欺,保证你物有所值,与我交易换得舒心。” 这嬉皮笑脸的鬼样子真是迷惑人,看不出血戾,可一字一句下尽是杀刃。 门外陆斜垂眸看着将要推门的死手,紧紧掐住眉心。 想狠狠一甩又怕响出动静叫里头知晓,他咬着牙拼命咽口气收回动作。 扭头瞪向身旁内侍,压低声:“今日我没来过,懂吗。” 这内侍看着这个场景分外熟悉,脑中上次相似场景恍然叠到此时一模一样...... 司礼监桌上个顶个的狠辣,他两腿打起晃。 嗓子颤颤巍巍正要挤出声,一眼对上了陆斜阴鸷眸子,膝盖彻底软下去,‘好’字才吐到嘴边他又莫名其妙咽了回去。 一把刀柄撑住他膝头,力道将他往起一送。 等他眼底清明时,陆督主已经出了经厂大门。 他惊战悄摸瞥眼议事厅,祁督主第二回 这样将陆督主的性命挂在口上侃谈,真是一点也不谨慎。 陆督主也是邪气,明晃晃被杀过一次,都这样了还没动手,怪哉。 早议过后祁聿去东厂处理过手事务,上一刻正在签文,下一刻门外速步奔进来一人,撇开所有规矩直直到她面前。 附耳道:“陛下崩了,还请督主前去御前主事。” 厂花之争 第166节 祁聿这头刚点,门外天上响起钟声,浑厚声音以种微妙的状态钉进她心头。 她看向门外,东厂衙院上头那片天瓦蓝清透,晴光铺落在院中,今儿又是个好天。 她的掌家从门口送进来一截素麻。 尚未入宫,不能全身着素,他走近给她照规矩先系腰上。 急声催促:“秉笔还请快些,宫门已经下了禁,百官马上要进宫跪拜了。” “怎么这么突然,陛下因何而崩。” 晓得刘栩今日出手,却不知他竟然这么干净利落。看来这回刑台不好将刘栩推上去......祁聿心底生出不安。 她面上无恙,只是细细探着自己掌家回话的诸般神色。 他眉心颦蹙,似也觉得有些奇异。 “陛下突然晕在与钟阁老议事途中,宣了太医,可不及太医到陛下龙息便轻了,太医来后已然回天乏术。” 有钟阁老做了眼证,众人该是很难在驾崩上闹出些意外。 刘栩果真厉害,与陛下四十五年的主仆情说割便割,只为了与她在诏狱一搏,想叫‘祁聿’认命。 一国君主崩得真叫人觉着荒谬,刘栩也挺不是人。 往下祁聿没再问,只是随着礼制速速往宫里去。 当远远看见宫门前聚集着百官,她叫停马车。指背挑着锦帘远远瞧看赤红宫门前拥挤大哭乱象,有人扑在门上,有人扑在地上,有人扑在同僚身上,均是请求开宫门想去哭送陛下。 毕竟这场泣哭是要写进下次官考中,新帝要查,这是历来‘惯例’。 不止京官如此,京外亦然。 她看着赤红宫门前绯、绿、蓝搅成一堆,人人腰上皆系着素麻,头顶钟声照旧落在整个京城。 祁聿气息滞了滞,松手坐正,仰头靠着车壁。 嗓子涌了几遭上下,她绵长吐出一口气:“去刑部衙门。” 袖中纸张明明隔着里衣,不知怎得好似划了小臂,异样挺明显。 车外她的掌家惊愕。 “秉笔,现下任何事务都不该放在国丧......陛下前,我们该回宫,刑部这几日也办不了案了。” 国丧,各处衙门开着也跟关着一样,不启任何案件。 陆斜在文书房取一道封折,听到宫内响起钟声手上折子直接落地。 他心尖被突如其来刺了下,神思惶然,一道身影划过心头,这种异常而其的隐隐不安直指祁聿。 陆斜本能转身就想去找人。 自己掌家进门便一把扶住他颠簸身形。 “秉笔,陛下驾崩了,现在司礼监所有人都要去御前伺候,我们也要快快赶去。” 陆斜摇晃忐忑思绪这时清明半分,司礼监所有人要御前伺候,那祁聿是不是也要去。 她的计划在春,那时说司礼监动荡是在这个时候吗。 陛下驾崩是怎么算出来的?还是根本就不是算的......是祁聿布的局? 这个念头闪过让陆斜腿脚发软,要不是自己掌家扶着,单他自己可能站不稳。 祁聿...... 她到底做了什么,做了多少。 陆斜一把钳住自己掌家小臂,要人笃定回话的坚定询问。 “司礼监所有人现在又要去御前?” “自然,现在陛下驾崩意味殿下即将登基,司礼监乃天子心腹之所定要天翻地覆。” 这将是往日不复往日,来日未可知来日的变局,大家自然要凑上御前为自己谋新的前程。 许是一去御前‘新帝’便要重新任命也不得而知。 陆斜满脑子就是他嘴里的‘自然’。 那祁聿定要赶去御前,现在换了新帝与她杀刘栩更有裨益。 脚下生风似的往御前去,一边侧首:“殿下如今在何处,几时能进宫。” 这个时候 殿下要速速进宫定局。 “今日殿下在皇后殿中与庆国公叙话,现下该是到了御前。” 贴身掌家一句话将陆斜心神钉了把,他心思一时忐忑惶恐。 太子殿下在宫中,连同他舅舅庆国公也在宫中,这怎么像是早知今日会出事的样子。 陆斜眉心蹙起,心跳更乱。 “祁聿呢,人在哪里。” 他掌家一愣,司礼监这么多人不问单问祁聿,这是要趁乱对其出手? 他敬声回道:“祁督主今日在东厂办事,钟声敲响他也该动身回宫了,估着两刻内是能赶到御前。” 两刻。 两刻。 他脚下朝御前去的速度更是加快,他希望早早见到祁聿。 他总觉得见不到人不安,这种恐慌犹如置身海啸里,巨浪一道高过一道地拍向他,海水将他往下拖得越来越深。 陆斜跟众人一道换上缟素跪在殿外丹墀台上,祁聿回宫的两刻早到了,哭跪国君的队伍中却迟迟不见祁聿身影。 然后他完全不尊帝王驾崩的礼制、行程,身后无论什么动静皆频频回首,这些衣冠礼乐、国典法度陆斜根本顾不上。 殿内哭声震天,他毫无涟漪波澜。 满心只是祁聿为何还未到场,天大的国君崩殂在前,什么事能将她绊住。 身旁陈诉瞧见陆斜不同寻常的焦心,大慈大悲似地探身到他身旁。 直言不讳冷声问:“你是在寻祁聿吗,他此刻......不是在刑部就是在诏狱吧。” 陆斜本想在人前继续演父子情断、旧仇宿怨,哪怕在陈诉目的明显的循循善诱下,他仅仅挣扎片刻,便再也忍不住脱口问了祁聿。 “刑部跟诏狱有什么事比国君驾崩更重要?还请陈督主一言。” 陈诉这是明晃晃赌他跟祁聿尚有中‘情缘’未断做试探,甚至有些不太隐藏他希望自己跟祁聿斗杀起来。 尤其是在现在局势不明显的情况下,纷乱最易起。 祁聿应承陈诉杀他,他少不了遇上这道死局。 但这一局是从祁聿之手出来,还是陈诉......总归有差。 祁聿年后杀了太子身旁的徐大伴,完成了予陈诉的一半,还有一半、他的性命祁聿至今尚未动手,陈诉此刻也该急了,毕竟司礼监眼见就要变天。 陈诉眼底精光诡谲,似笑非笑。 “他十年夙愿别说国君驾崩,怕是天地翻覆他都能踩出条路去。” 这话叫陆斜周身瞬间冷汗密布,脊梁衣裳骤然起了湿重的氲气。 不安从骨子里钻出,但他不敢显示给陈诉瞧,陆斜连要握紧膝头的动作也强控着一动不动。 陛下崩逝的殿内不知发生了何事,几位殿下的贴身内侍簇拥着刘栩出门,到了殿门外的廊下,才有人提出一副刑拘铁锁给刘栩挂上。 殿前司礼监众人皆悄摸抬头看着这幕...... 陛下刚驾崩,怎么贴身几十年的刘栩能被套上刑? 这不合常理,也不合常情。 陈诉怪谲音调突然扎进陆斜心脏。 “祁聿,不,你曾经的干爹应该下狱了。大抵新帝登基第一道杀旨便会是他。” 第126章 画押我又是你死后唯一的后事吗? 国丧,整个京城气氛悒闷沉重。 陆斜打听了祁聿入狱全过程,是众人奔赴宫门时她一人逆行去了刑部。 当堂褪了秉笔职袍跟御赐佩玉,伏地跪求一个司狱司八品主事。 一张近乎丈长的刘栩三十四道大罪跟五十七道案件始末,和一叠盖了玺印与她秉笔私印的御批纸。 私用空白御签呈诉私情,祁聿当场不问缘由就直接下了刑部大狱。 从刑部层层递报到宫中,殡宫中刚登基的新帝叫镇抚司指挥使将祁聿从刑部提到诏狱,刘栩也按状下狱,待这几日先帝之事忙完要开堂重审。 跟随新帝长大的徐大伴年节时被人刺杀没了,现在身旁最得力一下便是东府前任詹事遗子陆斜,正任西厂提督。 也正因为他的信任,迟迟被绊在宫里。 等他等到能出宫的那日,已经是祁聿跟刘栩案子过审的第二堂。 逼仄的诏狱还是腥秽腐臭,被血水闷出的异味直往身上贴。春上气温渐暖,这里头各种瓮出的各种熏得人头晕。 挂着残肢的案犯,迸溅的血迹几乎随处可见。 难怪程崔非提审不进诏狱,都在外头衙上坐着。 陆斜一路下来走得心惊,祁聿那般阳春白雪似的人物怎好穿着囚服住在这种地方十多日。 他厉声冷喝:“快点。” 带路衙役脚下登时踩快。 一条路走到头,这人站开到一旁。 “公公,前头就是审讯室了,卑职进不去,您请。” 厂花之争 第167节 审讯室......祁聿受讯...... 诏狱审讯出了名毒辣可怖,十八般刑具折腾下没有不招的。 体弱的三道刑过去人就气绝于供状前,死后签字画押。 陆斜浑身绷紧,几乎一个箭步就冲了进去。 这动静惊响审讯室,高坐刑案的程崔循声落目,就连匍匐在地上签字画押的祁聿也艰难扭着脖子看,是谁能这么没规矩冲撞诏狱。 她看见陆斜那张脸短短愣了片刻,又扭回头签字。 陆斜入目的是一刑犯狗一样瘫趴在地上,赤着脚,上面布满拖拽造成的擦伤一层覆一层,新旧血痂也结了厚厚几层,血水和着泥已经看不清那是一双足。 这条纤细身姿他认得,是祁聿。 一身破败囚服虽血迹斑驳,好在没有鞭打出的伤印出的血痕。 她瞧热闹似的回头,一侧下颌挂着淤青,清隽明秀的脸现在憔悴不堪。头发有盘好,可终究没有梳子梳过得好看,些许潦草乱糟糟蓬在头上。 两人浅浅对视上,她又扭头佝颈去签字。 她的落拓耀眼不在,被狼狈灰败压得光芒消散,从天高之际坠在泥地里。 陆斜只觉心口插进一柄直刃,搅得他几近断气。 诏狱每一份签字画押的口供是判来日落刀的时辰,伏罪口供内容他都不必看就知道祁聿下场。 他几步走近脚尖一动,瞧见那截腕子染了蹭不掉的灰,手腕细得陆斜觉得自己一脚下去能踹断她手。 陆斜弯腰蹲身一把抽走祁聿紧握的笔,她掌心指腹都不干净,染了墨也黑得不出彩。 他眼底酸涩涌了涌。 “程大人,本督奉命监记刘栩案,现在想与祁聿单独说几句。” 这话灌了风似的在审讯室墙壁来回撞,回声将祁聿心神撬开一丝迷茫。 程崔瞥眼地上的祁聿,这回他进诏狱很听话,叫写什么写什么、叫认什么认什么。 他已是将死之人,让司礼监自诉旧日恩怨没什么关系。 程崔起身:“我去前头吃盏茶,一会儿来收口供,你好好签。” 祁聿假模假样‘磕头’,闷声应‘是’。 人乖服的陆斜都觉自己耳鸣听错了。 祁聿轻轻摁摁陆斜靴子,讨问:“能叫人送碗饭么......这里的总吃不饱,我饿。” 陆斜听罢额角青筋绷紧,嗓子呼噜声粗气。 后槽牙狠狠咬下:“还请程大人着人送些吃食来。” 程崔一边往外走一边斥令手下。 “没听见人发话,去备。” 待脚步声远出去,祁聿从趴姿忙翻个身换成躺着,长长吐口气,像是趴着多难受似的。 歇息片刻她立马乖觉开口。 “你放心检案,陛下想看的状子我都会签,不用过堂的。你们一次性拿来我全签了,赶紧送我跟刘栩上刑台吧,别一审二审又召三司、内阁那些,步骤都省省,咱们各求所愿。你们完事、我也赶时辰投胎。” “这是你性命。” 许是审讯室缘故,陆斜声音极低,又重又闷。 陆斜每个音下的难过撞在墙壁上后全都朝祁聿压过来,迫使她仰头看向陆斜。 他蹲在自己身旁,双肩内佝,赤红着眼恨恨地垂看她,那种因爱生恨到无能为力、所求无果他眼中嵌了十成十。 喉咙上下凝噎个不停,能看出陆斜有许多话想说,却无法宣之于口。 陆斜比她还看不开生死。 祁聿抬起手想安慰人来着,视线穿过自己手中肮脏不堪的斑驳污浊,她又垂下手臂。 陆斜在落下那瞬一把握紧,嗓子开闸宣泄出几声零碎的呜咽。 祁聿心头怔了怔,裹着她手的温煦实在鲜活、炽热,这一刹她心起了丝留念。 但余光看着审室顶,火红的光映着一片阴森,祁聿刚热起的心头又凉了。 “我八岁那年就该死了,是祁聿为我续的命。” “上京途中我几回重病生死边缘、还被人拐过,都是他一次次救得我。你知道祁聿为什么非要上京吗,罪臣之后入奴籍,他说他能为奴,我不能,不然我这一生要吃很多苦。我不能正常长大、不能正常嫁人、不能正常的生活。” 结果她还是奴。 祁聿摁下一丝难过:“可他落了个这种下场......这遭要是能 跟刘栩一起斩头别提我多高兴了,真的。” “我觉得值。” 她用了此生最最诚挚的声音向陆斜解释,并着无憾的安抚他。 陆斜仰起头想忍着奔涌不止心绪,两道热流还是划过他脸庞。 “你几时从我这里偷走的御批纸,我明明都烧了,我烧得难道是假的吗,你怎么这么有本事,我都没发现。” 几张御批纸是祁聿颈上铡刀,他不可能给祁聿留下任何隐患的。 怎么这柄刀还是要落人头上呢...... 祁聿惊愕。 “啊,你胆敢烧毁此物。天,你赶紧闭嘴吧,这是死罪。” 陆斜听她顽笑似的反应狠狠瞪杀过去。 祁聿看见他湿了的脸庞一下哽了嗓,他眼下晕得红瞧着可怜又......蛊惑人。 明明陆斜长开了的少年五官硬朗逼人,这大半年西厂给陛下雷厉风行断过不少性命大案,阴戾本都要往面上嵌,怎么两行泪倒把骨子里几分祖传的文气给拖出来,瞧着秀气起来。 她心中生出愧,感觉不跟陆斜说清楚,今日有些过不走。 祁聿没法子地解释:“我之前找陛下求的,反正他登基也就无人再核检此数量。” 陆斜明白了,这份是祁聿新写的,反正她就是铁了心要用命拖下刘栩那个畜牲。 他今日没多少时间留在这里怨责祁聿的狠心,也没资格剥夺她心中苦求十年的‘值得’。 陆斜轻轻执着她的手,捏起自己另一只袖子给她擦拭,从指尖开始。 “欺君凌迟,你是怎么换了囚服没叫人发现你......是女子的。还有,你这穿了几日,一会儿我带你去洗洗?” 祁聿目光盯在他的温情上,细细朝心里记一记。 原来她十年恶贯满盈,他日刑台下真有为她难过之人...... 那她更要在来朝救陆斜一次性命,最后救他一次,希望他会听,别跟上次一样自作主张浪费了她的心意。 “我......人缘好,我求程崔别看他真没看,还用他的刀给我把刘栩给我束得链子给绞断了,我能干干净净......” 地走。 最后两个字她紧急咽下,差点又杀陆斜一刀。 陆斜能自动延伸续接她的话,祁聿强行虚过去的词汇依旧不会断,往耳朵里钻得自然又扎心。 他左手抬起覆在眼上,颈子又跟着扬起。 嗓子再次滚涌不断,胸腔起伏急促没了节奏。 “没想到程崔人还不错。” 他不想同祁聿展现这种剖心的生离死别,衣裳蹭把眼睛。 “更鼓房是不是你找人动过,我看那间屋子地上有挖掘痕迹。” 现在大家都关注先帝送驾之事,更鼓房那个荒废院子没人理的。不过日久没她跟刘栩下令,恐是没几日会重新启用。 “是我。刘栩下狱那日祁聿就出宫了,算着他这两日就能回阳羡跟爹娘葬一块了。” 祁聿声音里透出遮掩不住的喜气,可喜气背面却是陆斜不忍直视的另一端。 她真够雷厉风行、周全的,这些事尽是早早安排好。就是不知宫中何人为祁聿臂膀替她行事。 也不知她手染了多久污垢,陆斜轻轻擦不净,又怕用力给人蹭疼了,索性两只手一起捧紧她的指尖。 “你呢,你想过自己葬哪里,有给自己安排一二吗。讲给我听听。” 审讯室措手不及的沉寂下来。 她没有,她连给自己收尸的人也没安排过。 祁聿在真话假话间徘徊选择,最后闲适口吻轻松启唇。 “我罪盈恶满,死后受人咒骂泄愤还能平些人心中固疾,他们或能好好活着。” 等定了刑期,她会告诉陆斜自己当年对陆家所行之事。 陆斜不将她活拆了她,她都要感恩戴德陆詹事将他养的心中大善,若陆斜提刀枭李卜山头首级那样亲自斩了她泄愤也是可以的。 就是可怜陆斜日后要不人不鬼这样世间独活。 她对陆斜愧疚。 “陆斜,我给你留了笔钱。我这十年的俸禄,没多少,但我手上最干净的就是这笔银子。” 陆斜苦涩笑出声,人狠狠朝前一栽,虔诚地将她掌心印在自己额上。 “你真是有心了。” 这辈子最干净的东西留给他......祁聿怎么总是在给他留东西、安置他。 陆斜肩胛耸颤,压了半响嗓子,带着涕声:“我又是你死后唯一的后事吗?” 怎么他跟祁聿总是这种关系,太晦气了,实在太晦气。 “你叫什么,到了此刻还不告诉我吗。” 她抿紧唇绕过这个问题,因为她的名字要在该告诉陆斜的时候告诉他,不能叫陆斜白听。 祁聿看着他齐整鬓角,陆斜一身锦绣富贵安逸,希望他日后都能如此。 厂花之争 第168节 “陆斜,我从八岁后遇到的都是各种妖魔鬼怪,只有你是人。” “我没几日了,你能来多看看我嘛......顺便带碗饭给我。” 陆斜最恨祁聿这样不重生死的风轻云淡。特别恨。 祁聿这两句目的只是为了吃碗饭,饭比生死重要,她完全不求活。 “不说这,你会活着。新帝登基都会大赦,我会求陛下赦你,你不是一直在替陛下做事吗。” “你只是想要刘栩死,刑台上刑台下都一样,我一会儿就替你杀了他,你看着我杀。” 祁聿眼中光渐渐暗下去,就是替如今的陛下做事才是死路一条。 陆斜还是对皇权中的斗争看得太轻,这样很好,够蠢。 陆斜忽然觉得也不必等,一把扣住祁聿肩胛将人往起揽。 恶声恶气掷地:“走,现在我就杀,你来看,看祁聿大仇得报。” 希望刘栩首级点地能激起她微末的求生欲。 他不该心急如焚地来寻祁聿,他应该提着刘栩脑袋来见她。 第127章 输了我怕你折腾我,我先讨好你。 可惜愿景虽好却事与愿违。 当陆斜带她到刘栩这间,刘栩已被新帝宣进宫。 这代表什么无人懂,但祁聿清楚明白。 刘栩有生路了。 她倏地浑身冰凉,气息几乎寂灭。 陆斜捏着她的掌心沁上不同寻常的寒,如同握着一具新鲜的尸首。 他惊怕着扭头:“祁聿,你怎么了,你别吓我。你是不是不能站,脚踝的伤疼......” 祁聿脸色青素、瞳孔散色,他吓得两只手再次捧搓她指尖。 “祁聿,祁聿!” 明明人站在身旁,怎么好似要死了般抽魂去魄了无生气。 她耳畔只有无尽的风声、无垠的迷茫,直到许久她才听到身旁惊呼,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声音焦急、惊惧、温煦。 她循声落目,陆斜声音才由远至近渐渐清晰。 “怎么。” 说完她落目在刘栩空荡荡的牢房,神思一下彷徨不知往下该如何,祁聿嗓子颤了颤再出声。 “饭,来了?” 陆斜抬手握住祁聿肩胛,屈下颈将自己嵌进祁聿慢慢回神的眼底。 “刘栩进宫会如何,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祁聿因这句话僵涩神色打个激灵。 陆斜明白刘栩此行不简单,案子要横生枝节,还是种祁聿不想看到的方向...... 再想从人面下探索些信息,祁聿忽然释然了什么泯然弯唇。 与他对视,轻轻笑说:“陆斜,陪我吃点。” 抓起陆斜的手放自己腕子上,“你看,我都瘦了。” 是瘦了,皮下只余骨无肉,硌手。 陆斜看她强颜欢笑,嘴角是勾着,眼中荒漠般枯落死气沉沉。 “嗯,你吃。我先进宫......” 他要先进宫安祁聿的心,再想办法救她出来。 诏狱没活人走出来这是屁话,纵然大街小巷百姓欢呼宫中两位作恶的阉人下了诏狱一派欣然,他这回一定要祁聿活着走出诏狱大门。 她身上这回百官共同举报了二十七道死罪,什么勒索官员公然受贿,什么造假账蒙混朝政银数,什么残害忠良滥杀无辜...... 祁聿究竟真是恶人私为己行、还是奉令, 先帝、时局比什么都分明祁聿清白与否,但这也是她张口述不清白的根源。 她一生都要背负阉贼宦祸之名,为国朝时局埋骨奠先帝新君清明。 祁聿看陆斜扶住腰间绣春刀,手背浮出青筋有力且决绝。 她抬手捉住陆斜衣袖,唇角终于挂不住笑地垮下来。 “不用去杀刘栩了,现在大抵无人能杀他了。我说他怎么一直没动作,原来在等你出宫。你出宫,就不会有人在宫中拦下他的所作所为,他才能见到新君。” 陆斜听不明白,他不明白刘栩要做什么,也不知道祁聿明白了什么。 祁聿长长咽口气,有些无助。 “他谨慎心真重,我杀过你还防着你。” “我输了。陆斜,我输了。” 腥臭难闻的诏狱突然飘来一股饭菜香,祁聿顺着鼻尖气味投目,几位衙役端来五个承盘、有菜有汤。 陆斜顺着祁聿所观之处落目,她眼中终于动了色。 陆斜倾身到祁聿耳畔,吐出绝对。 “刘栩我替你杀,你为自己谋条出诏狱的路。给我留口饭,今夜我来陪你睡诏狱。” 耳朵缠上潮热,拂过颈子的温炽灼颤了祁聿。 陆斜与她众目睽睽下交颈,这可太暧昧了。 那边几位衙役看到他们目色惊悚闪躲,肢体可见得无措。 陆斜非要做无用功她拦不住,在陆斜错身而去之际她一把按住人胳膊,想起自己手脏,她在贴上那瞬迅速抽手。 陆斜也在她抽离瞬间钳住她的腕子,下力带着她的手放回她刚抓的位置。 陆斜垂颈虚眸看她染了污浊、又紧紧抓住她的指节。 他再次倾近她的耳畔:“祁聿,任何因由都别松开我,我很难过。” “你想交代什么?” 祁聿在颈侧密热的气息中,看陆斜捉紧她的手做下的动作。 “如果,如果你杀不了刘栩,那就求陛下来看我最后一眼。” “一定要来,一面,就一面。陆斜,一定要记住。” 陆斜提气,眼中阴鸷密布。 “我不知你跟刘栩在做什么,但我知道人死很容易,譬如李卜山那样,一刀便结束。” “你是祁聿,你不会输,更不会输给刘栩。陛下要真因何缘由饶刘栩一命,我会集结京城所有带官身的大人共跪午门。内阁、六科给事中跟监察御史们不会放过刘栩性命,你以命搏他三十四道大罪跟五十七道案件始末,他没理由活命。” “他没理由在你祁聿手下活命。” 陆斜字字铿锵里陆斜杀意鼎盛,恨不得此时此刻便将刘栩生吞活咽。 祁聿摇头,陆斜单纯,皇权下不是这样清正的,黑白是非不是这样。 陆斜抬眸,将自己死死嵌进祁聿眼底。 如同作誓:“我会来见你,还要接你出去,你等我。” 陆斜转身,什么‘父子’情缘恩断义绝、生死仇敌他一概不管了,转身朝着衙役走去。 看着衣品在一人面前停下,厉声狠气掷地。 “下次本督亲临,只要眼中瞧她有半个不适,我便请这几日值守之人去我西厂喝两盏茶。她冷了、饿了、渴了、痛了,都不行。” “这话跟程崔也说一声,他若想与本督唱反调,我此生便与他不死不休。” 祁聿抬手掐住额角,嗤笑了声陆斜弱稚,胸腔连震好几声后她扑趴在牢房栅栏上笑出了声。 陆斜这种纯然性子大抵是天生,陆詹事教不好他的,简直是祸害一门的顽童。 陆斜听到身后的笑荡漾来,回头,祁聿扑在牢房栅栏身姿轻盈柳软的好看,人笑得松适清爽。 声音与诏狱环境格格不入。 他看着人、听着声儿,是,祁聿与诏狱格格不入,她不属于这里。 陆斜身影从眼底消失,祁聿体力不支整个直接跌到地上,浑身冷汗至此集发,直接湿了脊梁、鬓角。 她长吸口气看向脚踝,好似又肿了一圈。伸手掐了掐小腿,小腿麻得疼到抽搐,根根针刺扎一样的尖锐触感叫人难忍。 从刑部到诏狱那日她脚骨就崴伤肿胀,这些时日行根本站不起身也走不了路,程崔召她签字画押都是被拖行。她现在的身份跟诸罪加身,没资格看医。 今日强忍着疼撑着身子与陆斜相处,这脚踝怕是日后会落隐疾。 祁聿咬牙看向那边被陆斜叮嘱过的衙役,吞嗓:“这位大哥,我起不了身,还请......将我拖进去。” 她拍拍身旁木栏,“今日我住这间。” 她要跟刘栩住一起。 陆斜佩刀行走是先帝尚在时给他的特权,改朝后他更得了新帝欢心,这柄刀从未从腰上解过。 当陆斜抽出佩刀直至刘栩喉咙时,最烦司礼监闲事的程崔一步阔在刘栩身前替人挡刀。 程崔目光沉重,顺着陆斜刀刃看到人脸上。 陆斜脸上邪性跟杀气搅在一起是疯魔了的样子,比直刀刃嵌了十成力。刀未动,程崔却已经看出陆斜要一刀劈掉刘栩首级的决计。 程崔挑眉:“陛下口谕保人性命,你若执意提刃......来人,卸了陆督主的赐刀。” 刘栩回到自己这间牢狱,看着桌上丰富饭食、跟干草上躺着的人......一眼认出那是祁聿。 瞧着人睡着,他抬手示意开锁的人:“还请动静轻些,莫吵着他。” 厂花之争 第169节 这衙役不懂刘栩出宫是如何局势,张口要骂‘进了诏狱就没命出去,吵不吵都是死’时,看到干草堆里那位顺而想到方才西厂的陆提督...... 所有话倒噎回腹,手上动作极不情愿的放轻。 阴声冷嗤:“阉流烂货到这里还想着往日矜娇,笑话。” 刘栩泯然不语,只是放轻动作慢慢进去,立人身旁垂眸打量祁聿整条身姿。 圆润饱满的头型下一段照旧精妙的延颈修项,即便染灰也皓质呈露,一截溜白印覆上心。一身薄糙囚服空挂在身上,祁聿瘦的明显。衣裳从内印出的斑驳血痕新旧交叠,看的人心惊。 目光落人脚踝,竟肿成这番模样...... 刘栩转身请住尚未离去的衙役。 “我在北郊曲寺巷秦家门前第三阶阶梯正中那块砖下藏有二百两,还请官爷吃酒喝茶,就闲时给我带瓶消肿化瘀的药来行吗。” 要走的衙役听着二百两,步子简单顿了顿。 二百两,他几年俸禄都到不了这个数,还是阉人阴损有钱。 刘栩看人直接离去,忙转身去看人。 不料一转身祁聿已经醒了,坐干草里满脸惺忪,眼皮翻着茫茫朦胧,睡得不错的样子。下颌微青基本化了淤,看来伤了许久。 他已经很久没与祁聿分开这么久,人这么一入眼,刘栩脚下情不自禁靠近人。 “你怎么来了,怎么摆了这么大桌饭菜。” 祁聿脸埋双手并拢的掌心里揉揉,闷腔顺着肌肤瓮出声。 “讨好你,不日我们要一起出诏狱,我怕你折腾我,我先讨好你。” 祁聿扭扭颈子,长长吐口倦气,带着极低姿态的软声求告。 “对我好点,我求翁父对我好点,我吃苦了许多年不想再苦了。日后跟你风霜保命我无怨无悔,床榻上......能别让我太难受吗。” 看来祁聿猜到是怎么回事了,果真人聪明,只可惜他没机会翻盘了。 十年来,刘栩第一次听到祁聿对他用了这声求。 祁聿服软势必要折他性情,他每每一面希望祁聿屈从、一面又不希望祁聿这样屈从。 他喜欢看见祁聿明媚不羁的傲然,那等风姿迷人心神。 刘栩坐摆了饭菜的桌旁,取碗盛饭夹菜。 “你听话,我几时对你狠心过。” 她后槽牙不自然磨紧。 祁聿当年为了救柜子里的她不被发现,可谓是‘听话’至极,结果死在日出之时。 可见刘栩本就是性情阴戾手段恶心残忍,听不听话不过是随心随性。 刘栩温声:“那钱我本来是留给自己出宫养老,多个你,什么也不剩。” “四十年积蓄砸进去换我们两条性命,你要这样乖我不觉得亏,挺值。” 布好菜的碗刘栩往旁边一推,示意她去坐这个位置。 这位置与刘栩几乎是肩并肩的贴在一处......她这十年从未与刘栩这样亲近过。 “来,我们一起用饭。我喜欢你讨好我,以后日日、时时你都要这样,知道了么。” 果然。 能在千百条死罪中活下唯一可能只有钱,一笔巨大、足够覆盖朝廷数年财政的金山银山。 可她明明翻算过往前三十年的户部账册,却一丝也没算出来过...... 她猜对了,但没办法寻处蛛丝马迹,甚至不知这笔买自己性命的银钱到底有多少。 竟够新君一人顶抗朝廷,放了他与刘栩罄竹难书的阉祸之流。 祁聿看着那碗饭,嗓子不由低了些。 “你日日看着我寻你要旧案相关名字、翻寻你罪责时,你是不是觉得我可笑。” 刘栩将人小心翼翼裹在眼底。 “我不止一次告诉过你你没有胜算,是你执罔。” “从未觉得你可笑过,是你说的,如果哪日你输,输在我年岁上占了先机,眼下也确实如此。” “李卜山死后我若给你时间,我相信你祁聿会察觉这笔无人知晓的银子,也能成功布局杀死我。可我将一切提前断了你布局时间,你便再无胜算。” “祁聿,十年,你还是输了。” 刘栩没有感概,是种日暮归家的悠闲。 这种轻盈姿态跟必然将祁聿打击得两眼一黑,指腹抽紧,狠狠抓断了一把干草。 “乖乖跟我回家吧,我会给你一个家,一个只有我们两人的家。” 从祁聿走出更鼓房跪到自己面前与他立约之时,他那时看着脚前地上那张背,忽然觉得祁聿是他想伴着走完余生的人。 他想目之所及之地皆有此道身影。 祁聿从地上爬起来,陪陆斜站了会儿、走了几步,此刻她双脚无法使力起身。 想了想,她朝刘栩伸出手。 “扶我。” 第128章 乖巧我可等死你了。 陆斜被收佩刀后,监审刘栩案之权当场被剥。 随后他人直冲御前跪请即刻斩杀十恶不赦的前任司礼监掌印刘栩。至此新君到哪处他跪哪处,手中新朝的一应事务,陆斜违悖君令不管不问。 司礼监阉货尚有如此清明之人,百官激愤之心更盛,纷纷宫门跪请新君赐死刘栩、祁聿两位祸朝已久的宦竖。 这二人罪行还编成童谣流唱在京城内,上至官口下至小儿人人皆知。 时隔五年,宫门前再度跪满两京国子监贡生。 陆斜跪了三日、带着官员又跪两日。 门外、桌上全天下请杀刘栩的折子疯了一样涌进他五感六识,新君扔了手中催杀刘栩的上书。 “叫陆斜滚进来。” 他跪的时辰久、又跪得实诚不曾作虚,眼下听宣便是爬进来也乏力。 新君没法子叫人将陆斜抬进来。 陆斜孱匐在地上浑身虚瘫成一团,张口想称‘陛下万岁’,只虚启了唇没发出声。 新君高坐拧眉看着瘫废不成人形的陆斜,咬牙。 “老师怎生了你这样的儿子!为个阉人你疯了。” 所有人只当陆斜是求刘栩行刑,就他知晓陆斜为的是祁聿。” 祁聿到底做了什么,叫陆斜断袖断得这般彻底,一头扎进去恨不得替人去死。 陆斜强行从肺里呕出口痰润喉,撕裂的灼痛由体内滚到嗓子,赤红眸底瞳上多增几缕血丝。 “奴婢也是阉人。” 新君双肩微微塌平,唇角抿紧吞了对旧日老师一层愧疚。 陆斜努力伏身,双膝触那瞬刺痛游走浑身筋脉,浑身因跪麻痹后反出的疼犹如将神魂从体内朝外扯一样难受。 “祁聿多年前便为陛下行事,如今为何弃他,明晓得他数年以命搏杀刘栩性命,侍您为主也只是为了取刘栩性命。” “陛下纵有隐由放刘栩出京,为何,为何应刘栩所求将祁聿送与他。” “为什么。” “你在质问国君为什么?” 这话陆斜自己言的不对,脑袋抬起狠狠磕地上:“奴婢不敢。” 殿上肃声带着上位者自来的威严,也嵌含一丝单对陆斜的温雅。 “陆斜,朕想刘栩死,他一人搅弄朝政数十年杀人无数,先皇信他谗言也叫朕慎小谨微数年、朝他卖好。” 刘栩万般下场也解不了他对刘栩数年耻恨,但...... 一口气重重长吁,殿中回荡他的不甘无奈。 “陆斜,你可知我朝一年财政支出多少,一千五百万两至两千万两之间。还需看有无天灾人祸,若有再往此基础上添上数百万。” “刘栩四十余年累财你可知有多少,便是朕分文不收国税的情况,他数年龌龊勾当私吞的钱财至少能覆盖我朝五年支出。” 这话已经足够将陆斜的心坠下万丈深渊。 他脊梁彻底无力塌在地上,两手攒紧袖口。 “他只求两条贱命罢了,朕为何不能允他。” 国之大,千万家民生。 这是朝廷的无计奈何,历史长河中,国库不缺银两的年数少之又少,陆斜不会不懂。 当年陆詹事忧愁东府银钱调度时,他不信陆斜没见过亲爹爹为此烦虑模样。 他看着殿中勉力跪正颤晃不止的身影。 “祁聿一人能有国重?你想朕替你留下他,这次朕容不得你放肆。” “你领头闹成这样可见有内阁、六部尚书与你们一道?回去休息,歇好了替朕重整司礼监,朕的内廷就靠你了陆斜。莫再孩子心性,你不是这样的人。” 新帝想到宫外百官景象,当即头疼。 不见内阁跟六部尚书来跪谏,陆斜知晓他们集体为国库哑了嗓。 他们自然是觉得拿到银子再杀刘栩也不迟,可他不想祁聿到刘栩手上半瞬,半瞬都不行。 没人知晓祁聿会遭遇什么,甚至知道也无妨,毕竟遭受一切的也不是他们,他们只在乎所谓朝廷民生。一人生死无国义大,兼祁聿也是阉祸之一,她照样罄 竹难书也不该活,日后一并杀绝就是。 厂花之争 第170节 想起祁聿那时所言,陆斜赤红双眸,眼底愤怒含氲,死死咬紧牙。 “陛下允刘栩何时离京。” “五日后。” 五日后......那祁聿五日后也会随刘栩一道出诏狱。 “那......奴婢求再见祁聿一次。” “你宁顽不灵。” 他自然宁顽不灵,那是祁聿,是祁聿啊。 帝心难改,但祁聿那时能猜度宫中情况,叫他见一面定是有法子。 陆斜狠狠磕头:“让奴婢再见祁聿最后一次,最后一次。陛下,您再看在我爹十数年为您奔辛,奴婢又是他唯一遗子的份儿上呢,就一面。” “求陛下开恩、开一次恩吧。” 刘栩看眼身旁睡迷了的祁聿,手下棋盘迟迟不落‘子’,他指腹使力将人腕子摁摁。 “你别睡了,落‘子’落‘子’,到你了。” 祁聿朦胧睁眼,地上用隔壁的血画的棋盘,刘栩用灰代替棋子,她用干草。 她昏沉沉从一旁折根指甲长干草丢棋盘上,将刘栩‘子’吃下一枚,他那枚‘子’的一小撮灰拂开,地上这块血迹棋盘纹路显现。 祁聿再迷蒙合上眼,垮着肩闷声。 “我不想学棋,脑子想的很累,我想睡觉,春日无事正适睡觉。翁父,你好烦,我劳累多年终于一切罢手,为什么不让我睡。” 祁聿抬手要抹掉棋盘,刘栩一把捉住她手。 “你心计最盛,知晓了棋盘基本规则你便会下,这是你骨子里的东西。先陪我下,一会儿再睡。年纪轻轻的怎么天天睡,这不正常。” “你再犯困,我便叫人送盆水来叫你清醒清醒。” 祁聿被迫‘醒神’,怨怼瞪向身旁。 “我们尚未出诏狱,此刻我不必时时刻刻听你的话,迈出镇抚司大门你再提。” 她腕子用力朝下,一掌抹了棋盘。甩开刘栩钳制的手,身子一扑便往草堆里钻。 “悠闲即欢,我难得寻欢,你静静。” “你想通过下棋看我还有没有后招大可不必,你直接问不行吗。” 费劲试探累不累人。 祁聿扑进草中身子狼狈滑稽,刘栩眼皮轻抬得趣。 知晓祁聿能看出也会主动提及到此,刘栩顺阶就坡问。 “是,我不信你终日能睡着,你就这么罢手顺了我的意?” 这么多年坚持要弄死他,他更坚信祁聿还有后招。 但祁聿诏狱这些时日除了吃就是睡,至今无作为,他看不明白祁聿这才叫人心慌。 祁聿松散莞唇,看穿刘栩此刻心悸。 “是不是所有人都觉得我无所不能、万事必成?” “翁父,那是错觉,我就是个普通人。我都日日睡你身边了你还担心什么,实在忧心......” 她将手递刘栩:“牵紧些,别想些有的没的。” 刘栩看着那截溜细的腕子伸手拿住,他连着牵了好几日,可这才是不真实的主要缘由。 祁聿单手垫脑袋下,头歪向刘栩看着他。 摇着腕子牵扯过刘栩心绪。 “唐素胁杀我那会,你为什么不听他的跪下求啊,你不怕那柄刀刺进我脖子?那时候我脖子都见血了,还因毒吐了血,你不怕我活不成?” 刘栩怔目瞧着祁聿摆动的腕子,明晃晃示意的就是他。 那日景象覆上来,唐素那柄沾血的匕首就赤裸裸抵在祁聿颈侧,割裂开的肌肤朝下淌血,染红祁聿炽艳衣襟,伴着祁聿中毒后青紫唇色看的人惊心。 刘栩那时满心发慌,却在唐素斥他跪下膝头登时软过,可他直挺挺站在院中。 他能应唐素所求,唯独失了尊身不能。三十余年叱咤朝廷,仅仅因此屈膝刘栩做不到。 “翁父,那个时候我挺疼的,你为什么没救我?” 祁聿朝刘栩身侧挪半寸,肩胛不小心贴到刘栩腿上。 “一直不提不代表我无感,现在我想问那时为什么没救我,硬生生在门外等我自救。” “为什么。” 祁聿几丝哀怨将他从那日拉扯回,刘栩敛眸看人。 这种多愁善感之问不合适从祁聿嘴中出口,可一旦从他口中而出,被问询的那个人便是在祁聿心中立了足。 这一问刘栩震撼,震撼祁聿在朝他靠近,还靠近的如此自然。 他不可置信看向祁聿的眼睛,而祁聿求问的澄澈目光也正瞧着他,坦荡到毫无隐瞒,他此刻就是切实想问询这件事他的发心。 祁聿毫无盘算的真正在‘情’字上求问那一日的‘委屈’。 刘栩心中波涛涌动,激流奔海。 他喉咙上下凝噎不止,“你再问一遍。” 祁聿侧过身,脑袋轻轻往他腿上一抵。 有些委屈:“我问你,为什么眼睁睁看着人胁杀我而无动于衷,你不是心心念念我十年吗。” 刘栩腿上触觉叫人神魂皆散,顷刻才颤颤地抬手抚在祁聿清瘦肩头,紧紧将人握实。 照是如此真实手感,他始终不敢信这就是祁聿。 刘栩嗓子凝涌。 “我跪了唐素能满意?他要的是俞嫔母子平安,与我们根本无干。我按他所求跪了,你便是攻杀我的所有人眼中钉,你日后只会更危险。” 刘栩觉得往下只有他们二人互相依靠,这个理由是真也略显清醒无情,过于纵观大局反倒失重。 他这时将真心剖出一二分摊开在祁聿眼前让人拨弄瞧看。 “我若不在意何必门外苦等整整一夜,何必架以私权保她俞嫔母子,不是为了你?” “我如何做才算重你,跪他?以自己换你?还是一时意气冲进去夺了他刃?你怎么忽然这样稚气了。” “稚气?现在我无权无势不用处心积虑弄死你,日后仰仗你而活,我随心而问你说我?刘栩,原来你就是喜欢我往死算计你?你真是......” 怪贱的。 这话祁聿没出口,刘栩也知道肯定没好话。 只是祁聿忽然这样娇嗔,这个转变刘栩陡然适应不过来。 犹如十年来的百般妄想成真,他这几日不真切的与这样缓缓、又切实靠近祁聿相处,每时每瞬半疑半信不敢尽信眼前景象、眼前之人。 脱口吐意:“你这样很好。” 转而刘栩诚恳致错。 “是我、是我不对,那时我行错了,不该在门外候你,我应该进去陪你、甚至做些旁的早早处置唐素,不该叫你在此险境独自负痛那么久。” “那时我错了,还请你宽谅宽谅思虑不周的我。” 这话很难想象出自在内廷朝堂上翻云覆雨数十年司礼监掌印之口,他笔墨喉舌杀人威风凛凛杀人之时,她可能尚未出世。 “啧。” 祁聿吊睛满生不可思议。 指尖轻轻戳了戳刘栩膝头,轻声问:“日后再有此类事......” 刘栩本想插嘴立誓‘日后定以他为重’,可又舍不得祁聿如此嗔怪娇俏模样,咽下话默默等着祁聿述完。 睨神等祁聿‘胡说八道’撒娇。 “别弃我一人面对,我其实挺怕疼的。” “我这人最识时务,与你之局,赢,我夙愿得成心满意足、生死不过如踏归途。败,亦可退出皇城与你共赏世间百状。其实我输赢皆无憾的。” 祁聿翻身扑趴在刘栩膝头,乖巧宁静的同人轻诉。 这是刘栩没想过的事情走向,简直叫人想也不敢想。他定睛瞧人好几眼,这张脸是独绝无二的,不可能作假。 手在祁聿肩头恍惚捏一把,糯软手感迷魂醉意。 刘栩一时失智痴迷,气息陡然梗卡在胸肺间胀涩,掌心不由顺着往下游。 祁聿空薄囚服轻搭在腰上,他指腹轻轻一钩,掌心便贴人绵软腰肢上。 祁聿身子猛地一颤,嗓中细碎脆声从他膝头落到地面上,砸得刘栩神魂俱灭。 指腹感念在这具沉寂在十年念想深处重新触发,洪水开闸一泻千里,刘栩昏了头不顾此地在何处,狠狠握住祁聿腰肢将人拿紧。 “祁聿......” 炽热口吻跟眩惑几近撞崩理智。 祁聿拧着眉一口咬在刘栩膝头:“翁父要不要看看这是诏狱?咱们这样不好吧。” 仰头,刘栩眼底氲满欲气恨不得这刻便将她生吞了,她本能惧怕地往后一缩,刘栩却适时一把按住她。 “祁聿,你还知道这是诏狱?” “一路有人说你日日同刘栩吃睡并肩我还不信,眼下一观真是叫我开了眼。你这么识时务那往前十年你在做什么。” 一声毒辣阴戾之声重磅砸祁聿背上,声音一听便知是谁,只是少听这人如此阴鸷毒辣音腔。 她散漫着神色撑起身子循声回头,陆斜蹲在门外正狠狠瞪着赤红的眼看她,眼下青紫看着人精神不大好。 祁聿:“......” 好死不死叫陆斜看到她这副样子。 刘栩抽出手抚好人衣角,轻轻扶住祁聿的肩。 轻慢落神到狱外,又往陆斜身侧看去,一整队八人左右护开死死盯紧陆斜每个动作,这是陛下派人护着他生死。 厂花之争 第171节 “你又想杀本座?没用的,陆斜,没用的。” “哪怕你圣眷正浓,杀本座也难于登天。本座身上负着往下五年国政用银,咱家损个边角,财政短缺那么一年半年你如何向陛下交代,捧了首级也难述其罪。” 祁聿起身蹲在刘栩身旁,没了方才两人亲昵状。 “嗯。” “陆斜,刘栩死不得伤不得,陛下会盛怒你承受不起,别妄送性命。” 刘栩对祁聿站他这方心底很是舒适。 祁聿起身一截阴影倏地拢住身旁刘栩,他本能伸手扯拽,却被祁聿拂衣将他动作扫开。 祁聿走到陆斜身前,一把扯住陆斜衣领将人狠狠拽屈颈。 “你可算来了,你杀不了他我能。” “陆斜,助我。” “我可等死你了。” 陆斜猛地看向她。 祁聿一直在等他,一直缺他助力? 那这几日同刘栩虚与委蛇这该多恶心。 两人亲昵刹那从脑中被眼前祁聿的模样覆去,陆斜生出歉疚,觉得自己真不是人,让祁聿苦等好几日。 “叫你久等了。” 他朝旁一瞥,“不违皇命,刘栩我不动,祁聿放出来。” 第129章 合局我不要做你的后事。 祁聿出不去诏狱,但在陆斜身旁至少她能要求沐个浴。 她趴在浴桶边问门外的陆斜。 “你能出宫吃了很大苦吧,多谢。” “多谢。” 两声谢,一个字比一个字心诚。 要不了多久陆斜知晓自家真相,不知该如何想这两句诚谢......她心虚的将颈子朝下缩了缩。 祁聿转过身脑袋搁在浴桶沿上仰着,温水浸到颈侧,浑身裹着难得的轻松。 她虚眸看着房梁:“诏狱挺好,外头一丝风声我都听不见,天如何变、变成如何我都不知道。” 太多年没有这样隔绝信息的松快了。 门外陆斜抗拒接受祁聿道谢,他觉得两人间分明清楚,往下便是越来越远。 陆斜埋嗓,没说自己昨日就想赶着出宫来看,但身子不济将他拖在宫中,养到今日能下床匆匆而来。 他脑袋仰贴在门板上:“我求不下来你,你要如何为自己破这一局?” 你能不能为自己破这一局...... 陆斜不敢问,只敢在心底祈求祁聿能为自己求条生路。 刘栩现在已经是新朝最死不得之人,谁折损了朝廷这笔巨大的金山银山,新帝赤人十族都不为过。 杀刘栩,祁聿承不起圣怒,必死。不杀,跟刘栩一起离开,生不如死。 现在祁聿杀不杀刘栩都已经走到了绝境。 陆斜没想到祁聿当初口中春日司礼监变局,是她给自己布下的牢不可破的死局。 刘栩交了这笔银子朝廷亦不会放过他们,派出的刺杀非死不回。他们余生东躲西藏隐姓埋名不说,那个畜牲垂涎祁聿十年...... 一缕头疼精准刺断向往下的内容,陆斜亦不忍朝下想。 囫囵张口:“你们当年做的什么约,能说么。” 一门之隔的室内尽是潺细水声。 祁聿不答。 该是有难言之处。 如今局面陆斜无力,他将脸埋进掌心,身子佝偻成一团。 “四日后......你就要出诏狱了。” “我要如何助你杀他。” 陆斜余光从指缝看着两位不远处驻足、牢牢盯紧他的禁军,剩下六人在刘栩身旁护着他。 他习的那点武与禁军相比就是花把式,打一个都未必有胜算,陛下叫来八位,真是高看他了。 今日再回宫后陛下不会让他再出宫,他虽掌着西厂手握两队禁军,可在陛下眼中他照是无权可用,他一点动作都会被陛下恰时制止,甚至收权暂禁他一切行动。 他眼下杀不了刘栩,亦救不出祁聿。 陆斜此刻终于明白祁聿一把权势,却裸在刘栩之下无形桎梏捆束的感受。 所有一切行径都是透明的,太无力了,根本什么也做不了。 照是这样,祁聿还是经年算计将李卜山拉扯下来。她是真能忍,心算也是真高。 陆斜突然想到...... 那祁聿十年唯一一次计划外的行径,该是收他为子救他吧...... 他将脸深深往掌心埋,体内掀起阵无言以述的无助,四肢灌得绝望几乎要溺死他。 十年同等无助境遇下的祁聿到底是怎么撑过来的,她怎么能这样厉害。 祁聿出门看见陆斜蹲门口将自己埋成一团,垂眸注目一会儿,蹲陆斜对面。 两人臂膀碰触到一块儿,陆斜闻着新鲜的皂荚味儿便知晓是谁,更难过的耸颤了下肩不敢抬头。 祁聿轻松出言抚慰人。 “你不用想救我,我那日去刑部就知下场,这是我深思熟虑下的选择。”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今日哪怕我是陛下的情人,我身负二十七道死罪沦到诏狱陛下都救不了我。朝上文武百官、我手下无辜者的怨憎、兼满天神佛都饶不了我。司礼监八年,我不是全然无辜之人。” 陆斜听到‘情人’二字抬颈瞪向对面。 赤红眸子跟微肿的眼周祁聿没压住笑,‘噗嗤’出声。 陆斜更凶狠地瞪人,她一身洁净崭新囚服看得人精气神很足,眉眼舒展心态平和松弛。 眼底塞满祁聿明媚鲜活的模样,他狠狠将头扭开,压不住的粗气掷两人之间。 祁聿现在还有心情没心没肺,真是按她所言生死如踏归途,她是真想得开......她怎么如狸猫有九命似的完全不怕呢。 看着陆斜逃避她,祁聿声音更是放缓。 煦和同人细心说:“之前你有权听我的话不捣乱让我无忧,我已经很感激你了。现在无能为力做什么就别挣扎了,顺其自然就好。” 往下能收尸收尸,不能的话,想立牌、烧纸都行。 这话涌至嗓子口她重新吞回去,因为对陆斜一个‘断袖’喜欢阉人的人来说太残忍。 他的喜欢与旁人大大不同。 在自己女儿身没暴露之前,陆斜对她的喜欢是一种畸形且诡异的。其实至今也是,只不过在她性别摊开后看上去正常了些罢了。 真正的正常人是不会喜欢阉人,更不会喜欢断袖的。 尤其是陆家几代教养下,养不出他这种性情为人才对。 “还有多久你回去?” 陛下不会给陆斜太久,她沐浴已经耽搁很久,陆斜该没几刻了。 她牵起陆斜的手起身。 指腹顺到掌心煦软的力道不似牵他,倒像是握住了他的魂,陆斜顺着力道起身。 才反钩住祁聿素玉指节,祁聿字字狠戾:“我们回诏狱,我要——杀他了。” 陆斜脚下不知滞涩将人步子拽断。 体内随着祁聿云淡风轻话语种种顶出股无措。 陆斜慌神张口:“你杀他,陛下不会放过你,你方才还叫我妄送性命怎么自己......” “你是妄送性命我又不是,眼下我杀不杀他我都没好下场,我为什么要放过他。” 祁聿仰颈:“这个世 间我一人便是一族,陛下圣怒判个凌迟我也无所谓的。若真如此,我给你磕头,还请你给我个好死。” 陆斜:...... 心口猝不及防被碗大的粗钉钉穿,气息皆断,魂在体内死活几个翻滚交错,胸腔才猛地从在濒死间顶上一口气叫他还魂。 他怎么给祁聿一个好死? 祁聿一如既往生死脱口还如儿戏样轻松随意,丝毫不觉是在给自己判词。 可这话陆斜同样无力反驳,毕竟眼下境遇就是祁聿一手促成,她就是明知而为。 目光飘到不远处那两位禁军身上,“你要如何做?” 陛下派人在此间监视,祁聿没那么好下手,刘栩也不会任祁聿手段而不自保的人。 他怎么都想不明白祁聿如何能成。 祁聿牵紧他的手,一步步穿过镇抚司衙役值房,熟稔地往诏狱去。 她吩咐陆斜吩咐的自如,“去叫人送两小坛酒来,再备顶最大的黑色纱帐,不要太透的那种。” 陆斜不知祁聿要做何,深深瞧人一眼,招人叫随身掌家走近然后吩咐下去。 待人离去,他看着他们交叠握紧的手。 厂花之争 第172节 “你要下毒?” 祁聿质疑地扭头看蠢物样瞥他一眼,又温煦带上一眸。 “下毒有用,我还能跟刘栩到这个境遇么。” “杀不杀得了他你都要给我送行,我想喝你这一杯。” 祁聿的话音太轻飘,丝毫没有内容上的残忍。 钝刀杀肉的锐利从心口层层递进拨开,陆斜一个冷战后咬紧后槽牙。 指节被握的疼,祁聿目光顺感官落下。 陆斜紧紧抓住她的手,腕骨两条绷紧的青筋看清他已经尽力卸了不少力,这种悖逆身体本能的温情祁聿很喜欢。 她指尖钩钩陆斜手背。 “本就是让你来送我最后一程,你若是不忍、不舍,不如现在回去。见你也见了,我们多年情缘至此结束。我俸禄在我那座二进院子门槛里,拿去吧。” 没有含带任何情愫的诀别,只有了然的放下人生最后一丝挂念。 祁聿松开手,转身踏进诏狱牢室入口。 她周身登时笼层深郁阴色,如同一脚踩进深不见底的渊涧,身上颜色覆得越重、她越无退路。 陆斜惊吓过度一把将人手牵紧,狠狠用力拖住祁聿往前步子。 祁聿平和舒展地回头。 陆斜刹那间布满额上的细汗、跟颤动不已的瞳孔具象化了他的惊恐。 “杀刘栩也不是非你不可,我还有程崔可用,只不过他是下下策。” “陆斜,你是我的上上策,所以我一直在等你,等了你六日。但你对我心太软,有些不堪大用。” 祁聿对他不是失望,是不忍。 陆斜掐眸。 程崔哪有胆子违抗帝命帮祁聿杀刘栩,他程氏一门是不想活了吗。 等等,祁聿说他对她心软不堪大用? 陆斜掌下用力将祁聿一把扯近,清香皂荚猛地蹿进脑中,陆斜这才发觉自己力气过大,将人全然扯进怀中...... 喉咙细细凝动,痴心妄想叫他不放手。 陆斜也照心底做了,没将人放手松开。 “你要对自己下手?做什么。自戕逼他?” 他吊眉上下打量祁聿,看不明白她要做什么,但祁聿对自己惯是剑走偏锋、下手狠绝无情。 因为她手中无可用,唯有自己。 祁聿仰头不语。 心头焦躁不安促使他再一把将祁聿提紧。 沉声砸人面上,不叫人闪躲装傻:“我问你,你要做什么。” 陆斜言辞深戾,眸底狠色阴恻吓人。 祁聿指尖踌躇,随后握紧他腰间盘带。 “我当年从更鼓房出来第一件事,就是求着跪到刘栩面前与他立约。只要他不强迫我上榻伺候,他不出手,我不自戕,宫中任何人叫我求饶,或是由他人造成的生死之际他救我性命,余生我就心甘情愿听话,他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绝不违拗。” 如此屈辱、被动的死路生生让十四岁的祁聿走出十年之久...... 陆斜臂膀锁人的力道自然消逝,不敢将人锁在身前。 难怪祁聿之前三番两次要杀他,或是求死,是被钳制怕了。 祁聿咽口无奈,风轻云淡道。 “不是我要做什么,是刘栩翻云覆雨手下我杀他的刀刃只能是我自己。眼下陛下保他,我更是别无他法。我做不做都是死......” “陆斜,我不能自戕,只能跟他走、或死。” 陆斜涩口地抿唇,面上挂着难看。 “不是你不能自戕,是你还想做个人。” 为人的忠、孝、礼、义祁聿全没做到,独独剩个信还想撑一撑。 可她偏偏选了个最不该选的。 祁聿啧唇,抱怨一句。 “做人真难,下辈子不做人了。” 司礼监里做人真的太难。 陆斜嗓子一涌再涌,平复来平复去也平复不下。 祁聿已经死局无路......抬着颤栗不止的指尖钩了她鬓角碎发。 “走吧,我来合你一局。” “今日刘栩不死,我给你个痛快。然后按我之前所言,我寻个向阳地处葬你。” 陆斜握紧五指,狠狠揪紧祁聿衣袖。 塌颈到祁聿耳边:“我不要做你的后事。” “你不知,我私自在父母坟前烧了我们的婚书,自古夫妻同葬,我舍不了你。” “祁聿,我陪你。” 祁聿刚想对陆斜要合她这局道谢来着,谢都在舌尖要推出去了,硬是被陆斜后头的话生生戳进喉咙。 目光落陆斜脸上。 祁聿:...... 第130章 畜牲我要敞了狱门——接客。…… 陆斜一句惊天雷让祁聿半响没缓过来。 她尝试去理解陆斜口中‘婚书’、‘夫妻同葬’......许多不明言语一时拥堵卡嗓子眼,半响她张口无声。 正巧陆斜下令的东西送到,祁聿拎起一壶酒就往诏狱里闪,不知怎得此刻就想躲一躲陆斜。 祁聿说是给她送行,陆斜自然而然伸手打算将另一壶接住。 她后背有眼睛似的,回身抢先将这一壶也拿走。 “将你手下,镇抚司尚在的人都喊进来。” 脚下步子飞快钻进去。 陆斜看着祁聿匆匆慌躲的背影。 剿杀刘栩? 帝命在上,谁敢动手。 陆斜再进去,祁聿与刘栩隔着栅栏席地而坐正在对饮。 他挑眉走近,两人碰壶...... 陆斜蹲下身,身子直接倾到祁聿身上。 磨牙醋道:“你说要与我举杯相送,哪一壶是我的?” 刘栩伸出手一把将陆斜推开。 “不上规矩。” 陆斜顺势反手要锁刘栩动作,想劈下他手中酒壶。 他不配与祁聿同饮。 祁聿一把握住陆斜动作,将其悬止在空中。 陆斜震惊祁聿动作时右肩倏的刺疼,一位禁军差点卸了他一臂。 他看眼肩后禁军,不情愿松开握住刘栩的手。 刘栩掐尖眸看陆斜跟祁聿,目光来回流盼后仰头抿口酒。 眼下境遇陆斜没有机会再同祁聿一遭,便是心仪也无用。祁聿马上要与他去广阔天地双宿双栖,他穷其一生也追不到祁聿。 刘栩尖声笑声不解。 “陆斜,你父亲是这样教你的?陆之枢生前好歹也是当世纯臣,他儿子成了阉人还断袖,死不瞑目啊。” 陆斜当即脸上青灰难看。陆詹事是他勉强不能谈及的伤痛,一字一刀将陆斜生生剖开。 祁聿眸底随即冷下色,脑袋朝陆斜方向偏侧,眼睛却直勾勾看着刘栩。 “陆斜,去将纱幔挂对面,封一间。” 陆斜咬牙,额角青筋绷起。 但祁聿声音入耳,他杀刘栩一眼拂袖起身。 万般世事在前,祁聿永远是他首当选择。 陆斜吞下诸般赍恨:“知道了。” 陆斜指挥人干事,刘栩顺祁聿眼角看向他身后。 几人在对面挂起黑色微透的纱幔,将一整 间遮起来。 “你想做什么。” 刘栩问,却含笑自信祁聿做什么也无济于事。 身旁的禁军是最好的证明,祁聿方才想递他一壶酒都递不进来。要不是亲口喝给人看,禁军几乎不让祁聿近他身。 厂花之争 第173节 “翁父故意奚落我呢,知晓我什么也做不了。” 祁聿抬手握住刘栩的腕子,本盘坐在地的姿势朝前倾时渐渐屈膝跪着,腰身贴着栅栏凑近刘栩。 “今日我们还住一间么,翁父不牵着我的手睡得着?” “我睡不着。” 祁聿少用这般轻声以他目标蛊惑过。他声音浸过酥油似的滑进人心口。 贴近的温隽下颌弧度挑起纤细皙白颈子,锁骨精巧又钩撩的凸进人眼底。糯软的触感不像拿着他的手,倒像握着刘栩神魂。 刘栩眼下晕起炽热,潮色瞬间填满,他翻手去握祁聿小臂。 “自然住一间。” 一只革靴突然朝刘栩腕子踹去,他数十年骨子中对危机的警惕促使刘栩瞬间松手,朝后猛地一退。 栅栏踹地簌簌落下几许灰尘。 刘栩另一只手上酒水洒出,湿了手。 陆斜脚踩在栅栏上,满脸恼怒地杀向刘栩一眼。 剜骨嗜血般斥喝:“你个畜牲摸什么摸,还想住一间,做梦!老子一会儿就叫人把她调开。” “死远点!” 陆斜一把提正祁聿肩胛,叫人别勾。引模样贴在栅栏上,恶心人。 “祁聿,你是疯了?你不会是叫我给你单劈开一间挂好帘子,就是为了亲自放下身段伺候人再给他一刀吧?你想都别想,你要如此,还不如我一刀捅死你我再殉你。他四日后自己好好活着爱去哪儿去哪儿,咱俩也不必管他。” 陆斜‘妙语连珠’放炮一样啪。啪不停。 祁聿:...... 这就要捅死她了么,陆斜承受上限太低了。 刘栩听到陆斜要殉祁聿,掐眸心起不安。 看祁聿面上一派无奈,诸般心绪冻结在常年冰冷神情下,他一时摸索不出今日这出究竟是什么,但知道自身安然无恙。 陆斜愤怒至极,脸红脖子粗地指着躲他一脚狼狈不堪的刘栩。 “你看他,我一脚他就松开手弃你不顾,整个内廷都知他喜欢你,这叫喜欢?” “要是我,你信不信就算有人踹断我的手我也不会松开你?” 她看眼陆斜,倨傲盛气扎眼,跟个着了火的花灯一样,整个诏狱数他最亮。 祁聿抿紧唇。 再次:...... 陆斜怎么突然就疯了,癫起来不管不顾的样子还挺神经。 他扯拽祁聿手中酒壶,不耐烦示意人松手:“你跟他喝个什么,明明说是跟我共饮。” “你又要欺我?祁聿,做人别太负心薄幸,情债你还得起?” 什么情债不情债的,陆斜到底在胡说八道什么。她性命会了结在诏狱里,还个屁。 陆斜不知从哪里来的理直气壮,她硬是觉得自己在气势上接不住。 祁聿:...... 她伸手揉了揉眉心,发现紧蹙的额心自己也揉不开。 “陆斜,又不是你在绝境,怎么你被逼疯了。” 明明要死、要半死不活的是她啊。 刘栩看着他们明目张胆纠缠,胸腔震出声笑。 “陆斜这样的在七八上十年前死了不少,你怎么还是这样勾人。” 祁聿无奈耸肩。 是,像陆斜这样敢对她剖白心迹的,刘栩以前杀过不少,后来就没人敢了。 刘栩温目盯紧祁聿,对陆斜这鬼样子丝毫不慌。 祁聿做事惯来周全,叫陆斜为他后棋很是正常,陆斜也不负人所望,癫得将自己祖宗丢了个干净。 他只赞服祁聿好手段,至于祁聿是哪些弯弯绕绕心计根本不用管。 祁聿如今翻不了盘,照约出了诏狱后他万事不违拗。祁聿若是不守信之人他如今才愁,可偏偏他骨子是礼教训成,便是万般丧心还是遵约的。 祁聿余光瞥见程崔站在远处的身影,浅浅朝刘栩弯起眸,刘栩说的话虽嵌了人命,但她没什么情绪起伏。 “皮相惹的祸,你不也是这样喜欢的么。世人多肤浅,没办法。但——” 祁聿钩着酒壶将陆斜往身边扯一把:“陆斜不一样。” 本想佯装脚滑腿软朝她身上倒,不料祁聿一声‘不一样’,兼手中酒壶牵绊力道他真的脚滑腿软,膝头一软跪到她身边。 陆斜这蠢样子真的与他相貌堂堂风姿分判两端,祁聿有些头疼地笑出碎声。 指腹朝前,指尖绕过酒壶钩住陆斜指节,托着陆斜力道给自己仰一口酒。这动作像是陆斜举着壶喂她,两人蹭身贴近这番动作显得缱绻暧昧。 一口倒得太猛,酒水顺着唇角淌下颈子,水。渍抚过喉咙朝祁聿锁骨衣襟下灌流。 陆斜怕湿人衣裳,屈起掌心去捧酒。抚触到祁聿颈子,指上绵软令陆斜心头怔愕。 他瞪大眼,瞧见祁聿惊愣一眼后笑着朝他倾来。 祁聿一只手不知何时攀紧他肩,扣着无力的他。 陆斜此刻觉得胸腔心脏跳得太猛,撞得他肋骨连震。 刘栩在祁聿动作起势瞬间发狠隔着栅栏伸出手,刚扣住祁聿肩胛要将人甩开。 祁聿奋力抗争着刘栩动作继续朝陆斜面上压。 双唇相接,陆斜彻底懵了,嗓子没凝住上下急急滚涌。 祁聿一口酒渡过来,陆斜猝不及防连吞几口,喉结连连滚动。绵软清香掺着皂荚一道滑进脏腑,整个人被祁聿腌渍起来。 刘栩陡然赤红眼,厉声大喝:“祁聿!” 手下力道更是凶狠地灌。 肩胛刺疼的她蹙眉,可煦目照是含笑瞧着呆愣木鸡的陆斜。 他生涩反应真是石头。 刘栩狠狠将人肩胛骨掐紧,祁聿受不住疼身子朝刘栩方向跌。 陆斜此刻脑子浑然不清,但臂膀将人腰肢一托,把祁聿拢进怀中护起来。 祁聿扑他怀中挑眉,笑得轻。 “我还从没用皮杯伺候过人,陆斜,这杯诀别还你了。” 陆斜裸露在外的肌肤‘唰’得红了大半,潮红基本要整个涂了他。 陆斜面上、耳朵、喉结都凝着十分重色的粉,一层细密密的热汗悄然浮挂在脊背上,一阵闷热透体而出叫他燥得不行。 祁聿这话不羞嘛,谁诀别酒用皮杯的。 刘栩指下力道将她抓得肩胛佝偻,疼得额角细汗渗出。 祁聿目色从肩上几许枯劲指节抬眸,看到刘栩恨不得活拆了她的眼神神定了。 “你又想打我了?” “刘栩,这几日我们同吃同住贴在一处,甚至在无伤大雅之时允你对我动手动脚触碰,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你的了......” 刘栩眼底血丝爆得清晰明显还多,赤眸吓人,颈侧崩得青筋已是他多年权柄大握不曾显露的。 手眼通天如运诸掌惯了的刘栩此刻与祁聿一道木栅栏相隔,他倏然觉得抓不住祁聿。 余光再度看着对面搭建黑纱幔的牢间,一种恐惧疯狂涌上心头。 刘栩伸出手攀抓住祁聿,大喘一口气。 有些讨好地急言:“乖,进来,四日后我们就能离开诏狱了。日后不用再做奴婢,你能当主子。我带你去看山河,你爱如何就如何。你身子不好,宫里那些治不死人也治不好的法子对你不中用,我们出去寻名医调整身子,说好去阳羡吃冷面的,记得吗。” “祁聿乖,你进来。翁父不打你。” 陆斜不懂刘栩怎么突然就开始害怕。 他看向祁聿。 祁聿此刻眼神冰冷起来,淬得寒陆斜四肢冻麻般动弹不得。 祁聿异常冷静:“我其实很喜欢诏狱,我一点也不想离开这里。翁父,你自戕吧。” “你死了,陛下饶不过我,我死路一条立马就会去陪你。你应我所求吧,求你,我求求你了。” 刘栩目光怔然,唇角抖颤不语。 直到一口浊气将胸腔彻底顶。开,他恨声破口:“你畜牲,你畜生不如,你为什么就想要我性命?凭什么那一年就这么不能原谅一定我要以死赎。” 刘栩就是想不明白,他这许多年都想不明白。 程崔此时带着镇抚司几十人走来,他一侧首,手下一人将一木匣搁到祁聿身旁。 刘栩对那最是眼熟。 祁聿手扶在匣锁上,刘栩勃然大怒惊惧喝叫:“祁聿,祁聿,你听翁父说,不用如此的。还有四日,我们马上就会离开.......” 祁聿摇头启唇断他话。 “刘栩,你到底死不死?” “不死,我就来杀你了。” 这话一出,一位禁军立即伸出手将祁聿掀开被仰翻在地,刘栩握紧她肩头的手也被人扯开。 祁聿崭新囚服又沾了灰。 恰好她膝头打翻这个木匣,里头翻出的各色物件陆斜看得目眦欲裂,他掀过衣摆将其遮住。 正要抬头询问祁聿‘要干什么’,一只白皙手拨开陆斜衣裳很是自然从地上捡起、再一件件放回去。 那些秦楼楚馆折腾人的东西陆斜看一眼都嫌脏,祁聿一件一件过手...... 厂花之争 第174节 陆斜心头隐隐不好,小心翼翼问:“祁聿......你到底要做什么。” 祁聿蹲在地上抬起头,面色很平静,如往常每一日神情一般无波无澜。 “我要敞了狱门——接客。” 陆斜脑子死了,耳道无数大风刮过。 他抬手一巴掌扇祁聿脸上,将人打翻:“你疯了?” 祁聿镇定从地上爬起来,抱起地上木匣,静静低头,声音冲向刘栩。 “翁父,我在你对面,你忍得过,我们四天后见。忍不过,刘栩,撞墙的时候力道大点,禁军冲进去你就没机会死了。” 刘栩狠狠抓紧木栏,指甲连 着劈了两个,血流如注他没空疼,就狠狠盯死祁聿隽秀身姿。 他心口胀疼到无可述的地步。 “我死了你必死无疑。祁聿,为什么不活,为什么!为什么要对自己这样残忍,你不是人吗,你不把自己当人吗?” “我对你,你忍不过想要我性命,你现在糟蹋自己算什么,算什么!” 刘栩此刻声腔已然嵌着噎呜。 这是好兆头。 祁聿抬头看向陆斜,他人僵在她面前,脸上泪痕遍布。 她又把陆斜惹哭了。 她想了想还是果断朝陆斜伸出手:“走吧,我的上上策,你是第一个。” 陆斜看着她刚沐浴好的样子,阳春白雪似的人物这是在说什么? 陆斜一臂挥开祁聿,起身拔了刀直冲程崔去。 他今日待不了太久,刘栩八位禁军贴身护卫他没办法。但祁聿说过,他是上上策,程崔是下下策...... 手中刀刃灌全力直至程崔颈子,一衙役拔刀挡上来,程崔镇定握住手下腕子接住陆斜横扫一刀。 兵刃相撞嗡鸣寒声四起。 陆斜怫然怒喝:“你要敢,我杀了你。” 这一刀力道蛮横却无过多章法,不是从小习武,陆斜根本不是他对手。 他轻轻敛眸,寒刃折射出陆斜颠狂鬼态。 程崔冷哼:“这些是祁聿磕头求来的。” 陆斜看见程崔身后镇抚司所有衙役,恨不得能排出诏狱。 手上刀几乎拿不稳。 他抖着身子回头,祁聿静静抱着匣子站在挂了黑纱幔的狱门前。 清淡张口:“陆斜,你来不来,不来滚,我很忙。” 刘栩冲天之声炸在陆斜耳边:“祁聿!你他娘的畜牲不如,当年我就不该应你那道约,就该将你锁在更鼓房直至你死。也好过你如今畜牲一样舔着人求欢。” “祁聿!祁聿!” 祁聿还是看着他,眼中什么情愫也没有。 她每一条路都深思熟虑,早早做好准备...... 陆斜手中刀一下拿不住,浑身栗栗危惧战颤不止。 第131章 结束祁聿。结束了。你好好回家。…… 陆斜第三次朝她指刃。 第一次司礼监经厂斩杀闫宽,她拦陆斜陆斜不理,同她人前假模假样还恩。 第二次在文书房只问她为什么杀他。 现在陆斜恨她不自重。 祁聿看着眼前合好的刀鞘,全然没有方才外面对杀程崔的狠厉。 陆斜始终未对她真正薄刃相向过。 刘栩在对面喊‘祁聿’,她全然入不了耳,废话不必听。 她指腹刚抵住颈侧刀鞘。 陆斜狠狠朝前一‘杀’,冰凉刀鞘滑过颈侧,凉意刺激叫她倒扼口气同时轻轻抬下颌闪避。 陆斜看着一掌能捏碎的细颈朝他扬起,祁聿喉咙急促气息颤起的浮动叫人失神。 他敛眸朝腔内压息。 “告诉我你不是这个想法,要真是......” 陆斜拇指推开刀鞘,薄刃出鞘寒光的凛冽一下覆他指节上。 祁聿攒眉:“要杀我?” 祁聿食指轻轻从颈侧刀鞘朝他方向滑动,明明是游在刀鞘上的指腹,硬是像浮走在他肌肤上样。 陆斜脊梁发僵的绷紧,浑身不知哪里起了酥麻,周身难受异样又确切不出一处明确,他吞咽口强压心口惶惶。 祁聿指尖触到他指尖,陆斜喉结急颤,手上刀鞘再度朝她颈侧一顶,叫人退开。 祁聿身形不为所动,颈子擦着刀鞘往前一步,指尖一下钩住他绯色飞鱼服袖口。暗纹织金交错到她肌肤上,犹如脂玉透色。 陆斜没压住喉吐了声重息。 祁聿瞧他眼底渐渐浑浊,莞唇。 “好陆斜,是你说要合我这一局的,怎么我刚开局你就要狠心杀我。” 她指甲翘起陆斜层层袖口,一把握紧陆斜腕子。 如此直白的肌肤相碰,加耳畔直灌心底祁聿的温声,陆斜小臂一颤手中绣春刀差点脱手。 他胸腔几震叫颈侧浮上细密的汗,潮红染上水雾可谓娇花沾露,好看的紧。 祁聿端他这不禁碰的样子只觉无奈、又觉可笑。 谁家二十一岁是这副样子。 正常人家,这岁数孩子都能满地跑了。 便是内廷阉人生理缺陷难得痛快、少了极乐的,凡是有点权势银钱的,更是会寻更多法子作欢,床榻之上早将花样玩尽了。 她去衢州打听过,底下人的孝敬他从没受过,陆斜从未沾过色。 真是内廷少有的雏儿,见了鬼了。 “你都不忍我这样作践自己,你说刘栩心心念念祁聿十年,他忍心不忍心。” 祁聿另一只手猛地捉住他的盘带狠狠一拽,他脚下根本毫无抵抗地朝她颠簸。 两人腰腹顶。撞之时陆斜肩胛微微一塌,气息乱七八糟顺不上一口连贯的气,憋得脏腑闷燥。 明明他更高,是他将祁聿罩住,可陆斜就觉得自己比祁聿矮了那么一头......他嗓子火辣辣干涸,裂得喉咙燥疼。 祁聿脑袋轻轻抵他胸口。 “我不喜欢有人刀架在我颈侧,生死由旁人很不痛快,你别这样对我。” 陆斜在她话未尽时先失了手中利刃。 祁聿同时摸索到人腰后剥了盘带金扣。 刀与盘带一同落地,两物皆擦着二人衣裳重重砸起地上灰尘。 腰间紧束的衣裳陡然宽散,陆斜一口浊气倏地喷出,心里想退,脚下却怎么也动不了。 “我进来不是这......” 他是来拦祁聿这道自伤一千杀敌未知之计。 知道祁聿对自己下手狠绝无情,没想到这回能这么不将自己当人对待。 身后刘栩‘哐哐’捶门,将锁链急得震天骇地。 “祁聿你出来,听到没有,出来!你这样杀我何必,你不嫌脏、不嫌恶心了?那你为什么介意我。” 他咬牙切齿、恼恨中并生出一丝觖望。 刘栩太明白祁聿心狠程度,去年夏日趯台那份证供.... ..祁聿将自己榻上所受细节全做了状,是打算呈堂求诉,里头多少凌辱秽迹他一字不瞒,简直是将自己剥干净供人评嬉。 那时他若心狠纵了李卜山,祁聿能当堂口述不堪的种种,亲自作供亲叙李卜山龌龊行径。并将这份供状洒满天,只为堂上逼死李卜山、堂下逼死他。 事后人人看祁聿异眼,他自。杀同时也是在剜刘栩心口。 祁聿真的残忍,他对自己最是绝情无意。 言出迹行,只管最终得失,不较自己损伤。杀敌一千自伤八百之事全耗在杀李卜山、杀他身上。这种恨他不明白为什么十年时间也消散不了。 今日祁聿这般做绝,以十年前所受为十年前的自己平怨,刘栩想不通。 刘栩隔着一分透的黑纱幔朝里瞧两人贴在一处,两人模糊成一团。 他脏腑搅得生疼,就连颅内也被捏在人手中一样,疼痛不知从何起,寻不着根找不出因,只觉浑身感官都在杀他。 再一掌拍向木栏,铁索刺耳响的人头疼。 再想看清楚些却因纱幔透度不够,视线模糊下想象便开始自动续接,这更令他恐慌。 刘栩心焦的浑身筋脉爆涨。 思集一处,刘栩妥协厉声怒喝:“你不想同我在一处那就不在,出了诏狱我放了你。我不绑你在我身边,祁聿,你想想,好好想想。” 他攒紧木栏,粗砾磨破掌心,几缕血水朝下滑落。 “祁聿,活着,你就活着。我死了你真活不了,你才二十四,这个年纪人生才刚开始,你还能活很久很久。你放过自己,放过你自己。” 厂花之争 第175节 刘栩自诩必胜的局,没想到祁聿为了杀他能做到这个份儿上,是他小瞧了祁聿狠心。 祁聿言而有信照约不自戕,这猪狗行径不如自戕。 刘栩晃着木栏,牢不可摧下他眼中拥做一团的人影将他心口搅得实在什么也不剩。 “我不能死,祁聿,我不能死。” “我想你活着。” “我不能死。” 刘栩跟祁聿都身负几十道死罪,眼下能这样活下来本就倒反天罡叫人咋舌,他们两人性命现期牵得紧密无隙。 刘栩坚持十年的约,如今愿意放只求她活着......陆斜好像看到祁聿另一种生机,周身滚起兴奋。 目光刚要抬,祁聿一把捂住他的眼睛。 肩头过道摩擦,祁聿蹭着他胸膛踮起脚,耳旁酥热。 “看他扫兴,你我现在应该做些开心的事。” 视觉断开触感无形间提高,耳垂骤然被含住,陆斜身形巨颤站不稳之际祁聿钩住他脖子。 耳垂刺麻,一股诡异的疼、软钝着顶进心口。 他胸腔顶出一声软哼出嗓,“祁聿......” 陆斜软声绵弱,蛰伏体内数年的欲气翻滚出禁制,他对这种陌生又天生该明白的感受模糊、贪求、沉沦。可想着祁聿,他又觉自己混账至极。 他两只手无处安放,抬起拢人瞬间他绞紧袖口不敢碰人。 祁聿笑着吻着他耳朵:“我死了你真殉我?” 耳朵被湿热气息紧紧裹覆住,陆斜脊梁被万蚁啃食样,痒、难受、又是种隐秘宣不出口的另一种诡异爽感。 她宠溺地褒赏道:“那我奖励你。” 祁聿钩过陆斜的手,捉着他的指尖扯开自己衣裳袢带。 一个衣结落散,再捉着手往下时陆斜使了全力提住她的腕子,将人臂膀吊高,制止她失耻算计。 “你,可以活。” 陆斜垂目,眼中端持正经,可温红滚涌不止的喉结又破了他这份君子雅正。 祁聿眼底惊愕闪过,转而莞尔提唇,指腹绕着圈钩着陆斜的指节玩。 “行,你主动,你来,我不教你了。” “你也长大了,是个男人。” 陆斜本抗拒与人亲昵,第二句话叫他愣住,祁聿还当他是男人看? 受刑后这些年祁聿是第一个跟他这样说的人,他习以为常甚至在不接受中已然强压住无可奈何。 这种被世间撇弃,祁聿如故看他......像是他长久赤裸寡廉鲜耻行在世人眼底,祁聿告诉他他衣冠周正,照旧是礼正君子。 非是违心蒙骗之言,而是她本就如此想。 陆斜内心万丈繁复,又在祁聿沉静眸底缓缓复定。 她在内廷阉人堆中十年长成,她能看见的是人,而不是怎样的男人、女人。 这事震撼神思,他是不是男人、被不被认可都没祁聿重要。 陆斜绞思下蹙额:“祁聿,刘栩在给你活路,到此为止吧,你的目的达成了。” 他庆幸眼下局面朝着意想不到的好方向发展。 只要刘栩在出了诏狱一句‘放她’,祁聿是真能好好活着出宫,走出她最不想看到的皇城。 她不必违约照旧是个人样的走进自己的余生。 好烦。陆斜这个样子很烦。 祁聿抬手顶顶额角,颓吐:“目的达成?” 陆斜听出她求刘栩死的定然......刘栩答应陛下,他与祁聿双双安全出了诏狱,京郊河船上才告知银钱地点。 眼下局面就是刘栩死她必死,毫无生路可言。 除非祁聿知道刘栩这笔银子在何处,或能杀了刘栩自保一命。可祁聿要真知道,她不会用这等下下策诛诛杀刘栩了。 此刻诏狱情况他们相处多屈辱,祁聿再能忍得,环境屈压终究剐人。 不忍叫祁聿蒙尘半分,陆斜依依不舍朝后退开一步。 谦卑又虔诚道:“我也想求你活下来。” 他伸手将祁聿要散开的衣带系上,轻声劝她。 “祁聿,活下来吧。我手握西厂,一定会将刘栩追杀至死,我会将他的头捧给你。” “到此为止吧。” 到此为止吧。 祁聿静静拨开他的手,转身去到挂了纱幔的木栏旁,果决抽了系带彻底褪了上衣伸出狱外,在刘栩眼前松手。 肩头沾灰内里崭新的素白囚服从一截脂白手中落下,砸起的浮灰迷了刘栩眼睛。 雪白皓腕呈纱而出,祁聿素臂弱骨纤形,臂膀线条走势都透着隽秀温润。冰肌玉肤看着滑腻似酥,诏狱此刻所有人目光全落在这只臂膀上。 刘栩气息粗乱,脑中热血融了他神智。他彻底失了数年各种场景下的持重沉毅,眼下刘栩犹如心肝被人碾在脚下。 微透纱幔后面,他赤眸能看清祁聿薄肩纤腰,整个身形窈窕无双。 刘栩裂眦嚼齿,用尽全身力气朝对面喝骂。 “我护你十年,珍你惜你重你,你为杀我自甘为娼,早知如此,还不如我亲手撕了约将你锁我房中一手掐死你。” “祁聿,你该死!你该死!你该死!” 她模糊看着对面刘栩趴在栅栏之上,浑身僵硬、肌体线条激愤喷张。 刘栩掺着血恨的痛骂她不以为意。 她就在心底轻声:到底谁该死啊。 祁聿敛眸,低头看眼也并不是未着寸缕的半身赤裸,嗓音愈发得轻。 “翁父,这才哪儿到哪儿,继续看啊,我衣裳都还没脱完怎么就起了急性。” “慢慢看,我心情好,还能将这纱幔扯了叫你再看清楚些。别急,我们有四日,你有得看。” 祁聿手才搭腰绳上,刘栩模糊看出动作势头。 刘栩眼底挣爆血色,哐哐砸狱门又徒劳无功。 崩溃斥吼:“祁聿,我都让你活着离开我了为什么还不知足,你是疯了一定要换我性命。到底为什么寻死,为什么!” 他的性命就是祁聿脖子上的刀,他死不得,死不得啊...... 刘栩捶打撞击狱门,发了疯一样超对面喊叫怒骂,八位奉命守护刘栩性命的禁军面面相觑。 一人转身朝诏狱外去,镇抚司衙门前翻身上马朝宫中赶。 程崔身为镇抚司指挥使、此地权柄最高,却对此不管不顾,还有西厂提督在此合局,他们权势有限只能回宫再请旨。 眼下奔驰马上,他只恐局势难控。 余下几位禁军颈脊浮汗,直勾勾盯视刘栩一切动作,就怕...... 结果见对面黑色纱幔人影缓缓褪了下衣,隔帘形整条身姿丰表不凡,肩若削成、腰若约素。 心为白素,落一点成一面,对面纱幔浓色之中人影溟濛。 朦胧中瞧得人体热内燥,几位禁军监看刘栩之时余光不停朝对面落,心思止也止不住开始肖想。 那只臂膀再度拨纱伸出,托在掌心的亵裤翻臂落在地上。 刘栩赤眼峥嵘,撕裂了嗓大喊:“祁聿!” 胸腔滚出的炽烈形成一把大火彻底将他拢死在其中。 程崔这时带镇抚司所有人退出诏狱。 陆斜从祁聿肩胛裸漏而出时就闭上眼,不敢看祁聿自伤的每一毫分。 直到刘栩震天骇地一喊,陆斜嗓子急剧涌动,无能为力翻涌袭来,气息泯灭于胸。 他张口嘶哑,无力求道:“祁聿,活下来吧,你活下来吧。” 一截力道猛地扯住他革带,那只手自然环绕至后去 松铜扣。 陆斜一把握住人,触到人小臂是光洁赤裸肌肤时,他迅速甩手、脚下本能朝后跌。 “祁聿,不要。” 祁聿看陆斜紧闭的眸子,鼻尖细汗浮覆,耳畔潮热已经烧染了全部肌肤,红了个透。 “我觉得刘栩可能活不了,你叫我断在这里?” 声音陡然贴近:“那我衣裳就白脱了。” 她字字镇定搅着杀意,无憾无耻,祁聿坦荡到陆斜都怀疑自小所学之书。 “要么往下助我杀他,要么我叫程崔换人进来了。他对阉人没兴趣不打算进来,可诏狱多的是人。” 祁聿望着他拧眉,“陆斜,我没时间同你浪费。” 陆斜摇着头,口中失措坚定:“不要,我不要。” 怕祁聿为了必死刘栩不管不顾,他照着声量在脑中绘人身形,伸出手精准捉住祁聿腕子。 “你不准做这些。” 祁聿挣扎瞬间正巧叫陆斜得机会,闭着眼顺势锁住她两只手。 “你再挣扎,我卸了你四肢。你今日所行之事我必不叫你成。” 刘栩看着祁聿一步步走向陆斜,当两人身姿在纱幔之上交叠,刘栩一头撞在木栏之上。 祁聿一心求他死,便是这四日熬下去,祁聿日后也有得是法子折腾他。祁聿没想过活路,就一心一意的恨他,恨他活着。 厂花之争 第176节 什么出了诏狱放他离去,祁聿不信这句话、也没想出去。 刘栩知道祁聿想做什么,要么这四日以自己逼死他。逼不死,祁聿四日四夜身子也不剩什么,他带着虚弱的祁聿也逃不过朝廷追杀。 无论是哪种,祁聿都已经做好同他死在一处的落幕。 他根本没想过活,从来没想过,没想过。 刘栩踉跄笑出声,脸上缓缓湿热一片。 他亲手弑君杀主想给祁聿一个余生,自以为布下的生路,盼想着将人好好养在天地间,莫要大好年华虚受在皇城里。 百般浮华非人心中所愿...... 刘栩哭喝着大笑,枯目看对面朦胧身影,目光又重重落在地上一叠衣堆上。 “祁聿,我如你所愿。” “我等你殉我。” 他不想活,那就不活......只是可惜祁聿大好年纪。 早知他今日会如此狠绝,不如在宫中早早为他布好一切、早了人心愿。是他贪求太多,以致如此无法挽回之境,累了祁聿这般天骄。 刘栩声音落罢,近靠的禁军一掌伸进来拿住刘栩肩胛,擒住刘栩转身要撞墙的起势。 他身子被一道狠力捉至木栏上锢住,身形动弹不得。刘栩切齿拊心怨入骨髓,余光再瞥眼根本瞧不清身影。 从木栏之间伸手拔了禁军腰上长刀,扬起脖子朝前一撞。 这位禁军被大股滚烫热流猝尔喷溅满身,待他回神之际,手已经伸进狱中去抓人。 而刘栩朝后轰然砸到地面,他整个人如同泊在自己赤红鲜血之中。 禁军高喝:“快禀程大人,喊狱医,回宫上呈陛下。” 诏狱一下闹成一团。 刘栩唇上颤抖,狠狠想再喊出祁聿名字,却怎么也出不了声。 她听到外头纷乱动静,嗓子狠狠呛出哭声。 祁聿。 结束了。 你好好回家。 第132章 惊愕陆斜,你不知道,我好羡慕你。…… 刘栩死讯传回司礼监,此事震惊程度叫所有人皆停下手中事务、不约而同齐聚议事厅。 除却陆斜,陈诉、庚合、许之乘几位老熟人都上了桌,速遣人去镇抚司复闻真假、详述其程。 刘栩死是小,以刘栩为心翻搅朝弄朝廷之手扩及多大便要开始肃清。 首当其冲便是追寻那笔银钱来源、去踪,其中多少人过手、怎么过手......刘栩一死,司礼监这些老人全要受波及、就连朝上与刘栩相亲过的官员一时也要刑询。 一时朝堂、内廷无形间被拱上高浪,全都芒刺在背备受煎熬。 回来的人说罢诏狱情形,陈诉不可置信的抿口茶,胸腔震颤出笑。 “畜牲,祁聿真是畜牲,下手真狠。”陈诉弯眉咋舌。 以刘栩最疼的刀杀向刘栩最软的地方,怕是刘栩都没想过厌恶人碰触的祁聿最终会做出这样的事。 被人。轮,亏祁聿想得出这样恶心的绝路。倒是清楚自己在众人眼中是个什么存在,这番自知之明也不容易。 庚合取了竹夹夹颗腌梅丢进茶中,字字没情绪铺述。 “这不就是他么。今日落刀之前同老祖宗住了近乎半年,十年求盼兼人眼前贴近这么久,这刀可谓是稳准狠。” “太祁聿了。” 祁聿布局,时局、人心、走势拿捏得可谓周全至极,多少年来从未有失。 凡是老祖宗少这几个月相亲、跟诏狱那几日贴身吃住同处,怕是老祖宗熬得下这四日。 人贪心,一旦亲近过经年夙愿,又怎忍心舍弃破坏......这一计攻心看来祁聿盘算了很久,亏他忍得、狠的。 许之乘指腹敲着茶碗盖,眉心微蹙。 “祁聿这回索性是要死,司礼监有些事他该扛就得扛......” “听闻他到诏狱至今还未上过刑,就连程崔身上暗行的一些罪过也乖觉画押。陈提督不妨叫东厂贴刑官走一趟,咱们不能无故受了刘栩跟他的牵累不是。” “累年旧账......祁聿懂规矩。” 司礼监惯来是谁要死谁平一番账,该替人画的押就好好画押,该替人认的罪就好好认罪。 毕竟一张桌上坐过,他们也不想对曾经的同僚出手太重。 陈诉起身:“往下各凭本事。” “东厂的贴刑官方才已经出宫,诸位想让祁聿认什么,照老规矩传话便是。阶下之囚,若他不识时务,该如何便如何。陆斜就一人,保不下他。” 毕竟司礼监能出一个像祁聿如此高位的背罪之人,机会不多。 知道诏狱里陆斜跟祁聿纠缠不清,这回陆斜也无力护他,祁聿必死无疑。 不说祁聿胆大包天逼死刘栩,削杀了朝政数年支出,陛下难泄心头之恨。就刑部呈列的二十七道死罪,祁聿此回也是死路一条。 陈诉搁了茶碗拂袖而去。 陈诉所谓的往下各凭本事是为君分忧,找寻刘栩所藏之赃。 这要是寻着了,旷世奇功不说。刘栩那数额略略昧下部分谁又能知晓,只推是刘栩欺君便能结落。 庚合与许之乘对瞧一眼,庚合咬破口中腌梅,一股酸软果肉在唇齿烂开。 他舒声松嗓:“要联手么,对半。陈提督可不会同人平分,眼下司礼监还是我们亲。” “陈诉不会叫陆斜活,你我暗自助力一番。哪怕掌印之位未知,秉笔之位该有我们了。” 许之乘看人眼,心下再次翻起度量。 新帝登基肃清朝政加宦祸延及风波,这是不可多得升官发财扫平旧日罪祸巩固自己势力的好时机。 庚合:“祁聿是不会知道了,不然以他的手段早捧着去陛下面前请杀老祖宗,也不至于此刻还身陷囹圄。” 许之乘指腹从茶碗上挪到桌面,无节奏轻叩起来。 现在还是新君登基时日短,前后繁杂多是没理清,升降死活皆看此间一线。 “你我共行此事吧。” 一道圣旨下到诏狱,陆斜不敢奉命回宫,看向对面从容自若吃面的祁聿心中百感交集。 她颈后即将劈砍的刀刃犹如卡挂自己脖子上,陆斜满心惊慌栗栗危惧。 许久没见她穿过秉笔职袍,虽然这身是他的,套在祁聿身上空旷舒松。但赤艳颜色衬得她肌肤愈发瓷素,脂玉之下的血气粉的很有活人气。 头一次在这样艳丽的颜色看见的祁聿不是张扬恣性,是润玉的煦隽清丽。 眼中自己衣领摩擦在祁聿锁骨上,陆斜眼下一红,喉咙不自觉烧烫,吞咽好几口还觉干涸。 再看她身上衣裳宽旷出的放量,跟想到她内里几近真空,就这么亲密的贴身穿着他的衣裳。 陆斜脏腑一把火将他灼了个透,裸露在外的肌肤潮红浮着氲气,脊背生热润湿了里衣。 “你出来这么久饿么,我分你半碗要不要。” 祁聿觉得自己一个人吃独食不好,从面碗里抬头。 结果看见陆斜面粉颈红,鼻尖、鬓角都浮着汗,眼神闪躲压抑,里头潋滟水光妖冶。 她垂眸轻笑声。 “其实你要想,我可以。反正我要死了,教你成人也不是不行,你找程崔借间值房去。” 陆斜闻此攒眉:“吃你的。吃完告诉我你的生路在哪儿。” “我不会让你死的。” 听到这里她眉眼狠颤一下。 她搅一筷子面,淡淡启唇:“陆斜,你不知我替曾经的储君如今的陛下行过什么事,哪怕此遭没逼死刘栩,陛下也不会让我活。” “司礼监的人一会儿该有人到,他们自会在我上路之前添砖。” “前朝诸臣也不会有人放过我。” 她静静看眼陆斜,也不知你能不能饶过我。 她敛神:“从君心、 从内廷、从前朝我都是死路一条,你救不了我。这十年我独来独往,眼下也独生独死,我一切皆知。” 埋头自若吃口面,好声哄道:“陆斜,我死前诚心赠你一句良言。我死后,你请旨出宫,去凡世做人,你主子真的不是好人。皇城不是你的归处,你这样好的人别陷在淤泥里,我看着......心疼。” “也别殉我,我受不起。” 陆斜最怕的就是她束手陷在死境。 长久来祁聿都是这样,必死、必死、必死的不掘生路。他好恨。 从知道祁聿自请去刑部,他就模糊明白祁聿最终下场。 他过往不敢贸然调查,怕干涉了祁聿行径促使她暴露些什么,以致他对祁聿诸般了解终是有限,结果眼下发现祁聿不论从何种方向均是山穷水尽。 他后悔听祁聿的话。 陆斜咬紧后槽牙,嗓子颤颤:“你也没办法为自己谋条生路?” 祁聿大吃一口面,喝口汤。 语调还是镇定、轻松:“陛下不会让我活的,你脑袋磕烂也没用。” 知道陆斜不信,不想他小孩子脾性去御前怪闹。 她撑起身凑到陆斜耳畔:“先帝,是当今陛下所杀。” 陆斜犹如坐在钟内,有人从外猛手击敲,刺耳浑厚钟声震透整个人脏腑骨髓。 厂花之争 第177节 他脑子嗡鸣不止,手狠狠掐紧祁聿小臂。 沉声:“祁聿,此事不能胡诌。” 她这一句话传出半个字,当场便能性命不保。 祁聿仿若不知轻重,笑道:“我替陛下下的手,怎么能是胡诌。” 陆斜脑子骤然被茫白侵袭,人钝傻在原地。 祁聿在说什么,说她弑君? 他张口想要祁聿别乱说话,但喉咙好像坏了,他完全发不出任何声音。脊梁被莫名力道撑直,人坐在这端动弹不得。 “升宁道长突然在民间声名赫奕,是我设计、亦是我借钦天监蒋明瀚蒋大人举荐进宫,就是为了叫先帝服用所谓的红丹。这一切是我为了江山易主剥杀刘栩靠山。此间种种如今的陛下皆知情,因为——是我朝他献的计策。” “我弑君,他默许,不就等同陛下弑父。” 这哪里是耳边轻言,这明明就是一柄又一柄刀刃,每一柄都没祁聿活路。 祁聿缓悠悠坐回自己位置。 轻松耸肩:“知道我为什么活不了么,所以别去陛下面前招烦。陛下就知我行的是死路才敢交给我。” 她又抹上筷子搅动汤面:“先帝六十一,陛下如今四十三,他在国本之位坐的实在太久,久到......腻了。” 陆斜惊恐瞪着对面隽秀月韵之人,这张绝姿倏然可怖起来。 “你,你怎么敢。” 祁聿挑筷子面送嘴里,面色如常。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敢的。我这些年绞尽脑汁就为了杀刘栩,人已经疯了吧。” 她吃完这筷,用筷子朝此间狱门前轻松一指。 那是大片喷溅晕开的血迹,是方才刘栩流的尚未收拾。 陆斜看眼,诏狱处处是血,刘栩的血落地,也敲不出什么特别了。 “其实刘栩知晓我要做什么,他默默看着先帝每一日不言。就为了天下大变同我出宫,满足他余生那些龌龊。” 祁聿抬眸,冷笑:“懂了吗,皇城吃人,无论尊卑皆是血肉相食。我不敢教你如何吃人,往下也无法护你。所以陆斜,听我的话,你一定要出宫。” “虽你自小学君为臣纲、君臣义,可我要同你说,君不正,臣可投他国。你受陆詹事之教定是做不出改投他国之行,那就成民,远离这些。” 陆斜抿唇,抬手掐紧额角。 脑子太乱,他一时什么也想不清,脑中千百思绪袭来,他一条条劈析想为祁聿找出半条生路,可一步一结,一步一束,他被捆在原地挣扎不得。 他摇着头:“怎么就走到这样的绝境了,祁聿,怎么就这样了......” “你怎么能让我看着你死。” 他以为刘栩死了,祁聿完成夙愿。 总能想法子应对,许是靠他、靠自己父亲是帝师能为祁聿拼出一条活路来,怎么还是...... 祁聿捧着碗喝汤,用碗遮挡住陆斜此刻崩溃。 直到陆斜摇曳不稳的气息撞得她有些不忍心,才默默搁下碗。 端正腔:“陆詹事自小教你的应该是如何为人、如何为君子、乃至日后如何为臣。讲无为名尸,无为谋府。可皇城高墙一立,里头是另一种活法。你适应不了、理解不了很正常,不是你无能为力,是你从小并未接触这等阴暗诡谲不知里头恶心。” “你帮不了我也非是你顽钝、非是你庸懦,是你活生生的做了人,做了我羡慕不来的人。” “你不知道,我好羡慕你。我看你这样才开心,你要真成了我这般我才难过。” 这话叫陆斜撕心裂肺的难过。 为什么不教他,为什么将墙里的活法瞒着他。祁聿要从五年前教他,今日定然是另一番景象,他许是能救下她的。 陆斜肩胛骤然佝偻,塌得不成人形。 祁聿目色穿过狱门看向外面的廊道。 她在等,等司礼监的人来。 来了,她就好向陆斜剖白当年诸般真相......只是陆斜现在这样,她不知道陆斜能不能承受住。 第133章 原来这样的陆斜,比世间重。…… 陆斜看着东厂贴刑官带人走来,一行人人影幢幢,开了狱门进来要朝他行礼。 陆斜现在谁也不想见,覆手叫人滚出视线。 那人也不与他多做纠缠,径直往祁聿面前一站。 祁聿坐着仰头看来者:“公公要罪人跪么。” 陆斜闻声赫然抬眸掀眼,只见祁聿拨了衣摆双膝从矮凳上一滑便跪这人脚前。 “还请公公示下。” 祁聿弯腰叩拜瞬间,陆斜桌上绣春刀朝前一推,定手按住这端刀鞘,那一头正好挑着祁聿肩头。 陆斜掐眸:“有话坐着说,不必跪,他是什么东西也敢受你一拜。” “起来。” 这位贴刑官阴阳怪气笑道:“是是是,奴婢不配。” 伸手扶她。 祁聿身形绕过陆斜的刀,脑袋朝地面磕去。 “罪人不敢,还请您请示下,若是罪人驽钝,还请您提点。” 他就没见过祁聿在人面前如此奴颜婢膝过。 陆斜赫然起身,急步走到祁聿身旁,抬腿要踹那个不识时务之人。 裤腿一力牵束,他顺势低头,祁聿正两手攀扯着他衣裳,陆斜提臂要将人拽起身。 祁聿肩胛闪躲避开他的动作。 “别害我陆斜。” 她的冷声在诏狱四壁来回撞,陆斜怔仲松手。 “你说什么。” 谁害她,他如何舍得害她。 祁聿指腹松开他衣裳,朝这位贴刑官跪正。 “你别害我。今日你回宫后许是再也出不来,但离我判罪尚有几日。公公是贵人,奴婢开罪不起。” 陆斜胸腔震口气。 祁聿淡定开口斩了陆斜心中难解:“你一人,对抗不了整个司礼监。他们......我熟。” “我自有我的生存之道,你看不惯就回去,圣旨不也下了召你回宫么。” 祁聿跪在地上,仰头抬颈看他。 第二次了,陆斜接受不了如此卑躬屈膝的祁聿。 还有,已经数不清祁聿赶他多少回了,祁聿总是赶他走。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让插手,自顾自行到如此死路。 陆斜咬紧后槽牙,体内翻滚气息冲红他眼底。 生存之道,祁聿现在还有什么生存之道,不就是替陈诉、庚合、许之乘他们认些自己没犯过的罪行么。 近日只要有人找她签罪画押她都得乖乖认,不然......这是诏狱,是司礼监随时小插手之地。 只要不影响陛下圣裁,祁聿有口气听宣即可。故而诸般刑法、折腾都是能私用的,没有刘栩从上镇罩,司礼监谁怕对祁聿动用私刑这点小罪。 真闹到御前,一句审问刘栩所留之财便可混晃过去。 祁聿说得对,他今日回去再难出来。 他手握西厂,人出不了宫,下的令若被人遮瞒不达,他护不住祁聿,一点也护不住。 这种无能为力的无用之感形似钝刀,削剐他时,他疼又无力挣脱,几欲熬干他最后一口气。 陆斜陷在这个境遇中要疯了,咬紧的牙关狠狠磨烂口中一侧皮肉,腥热充满口腔时他转身吞下。 他此刻也不敢下狠话护人,若是开罪眼前这位东厂的贴刑官,待自己离去这人去而复返,祁聿不知会遭受什么。 陆斜被迫束手无策放任。 身后祁聿匍匐在干草中,声音从地面传来。 “公公赐教,罪人该做什么。” 这位绿袍贴刑官将祁聿伏地身姿细细打看,眼中渐渐愉悦。 “宫中叱咤多年的大珰如今落至这个境地,还是风姿依旧。” “祁秉......祁聿。” 这声喜气针尖似的朝人心口刺入,陆斜不忍细听身后动静,尽力去闭塞五感六识,周身还是痛不可言。 他忽觉不如死了更叫人能接受。 当陆斜忍不住转眸,祁聿跪在地上提笔签字画押,伏地脊梁照旧挺直,端的一身好风采。 他看不清那一叠纸有多厚,不知祁聿认下了多少莫须有的罪过,这些届时又会是她身上多少刀。 只是眼中多模糊,陆斜枯笑:尘世怎么能如此荒唐。 等祁聿签好,她双手呈托捧着递上去。 这人欣赏祁聿跪姿怎么也看不够,此刻祁聿双肩塌地,头颅点在脚前,高高捧着一叠只叫他受纳。 贴刑官侧颌,身后人一步上前取走东西。 不待他开口,祁聿乖觉请问:“公公可是累了要用水?可用罪人伺候?” “是有些渴了。” 陆斜心口又是一击,他膝头发软,脚下踉跄几步跌到墙旁努力撑住身子。 厂花之争 第178节 他张口想唤声‘不必如此’,嗓开不了,脚下颠簸也转不去身。 祁聿行的都是对的。 这才叫人绝望。 当身后水声溅起,陆斜贴墙蹲下身,脑袋狠狠埋在衣褶中。 他用尽浑身力气忍下祁聿此刻受辱,只恐自己胡乱插手叫司礼监这群阉人记恨,来时更无耻的折辱她。 陆斜抱头抵着墙角,肩胛耸颤不止。 当肩上一道煦和力道拍他,陆斜放声呜咽一嗓,转身狠狠抱紧来者。 嗅着皂荚新香,他抖着嗓:“你先杀了我吧。” 祁聿这样的厄境他看不得、听不得,受不得。 祁聿落掌要抚慰人,此刻这手一时顿卡悬空。 颈侧悲咽让她神思溃散,随后抚在陆斜头上。 “陆斜,我叫祁乐,声乐的乐。我娘说我一出生就咿咿呀呀唱个不停很是可爱,便单取了这个字,又通乐,想我一生喜乐。” 好好的字,但她此生苦难根本合不上这样的寓意。 陆斜身子挣了番动静,又将脑袋无力的静静抵她颈侧。 安适复述:“杀了我。” 他若在司礼监扎根够深,与那几人能周旋开,祁乐今日必然不用打躬作揖奴颜媚骨。 晓得权柄之重竟是在这番境遇,陆斜都觉自己可悲可笑。 她顺着陆斜束好的发髻抚摸,颈上是陆斜缓滞的气息。 缓缓间,他们二人心跳声好似并合成了一声,祁乐又恍惚听了阵。 “你好奇怪,你是我见过最奇怪的人。你心悦我,却又不在乎我性别、不在乎我残身完缺、亦不在乎我名姓,更无视礼教人伦。你喜欢的是我,只是我......” 剥开皮下三千相的她。 口口声声不是断袖的陆斜,在不知她真实性别下还是喜欢她。那时他宫外私邸已有女子,也未曾去接触过犹疑过。陆斜从不判断自己喜男好女,眼中就只有她。 他们甚至曾盟帖做过‘父子’,这种乱。伦。失理之行乃世间大违逆,陆斜还是唯她。 这种纯挚珍贵的东西怎么就落到了她手中...... 这样的陆斜,比世间重。 “祁乐......” 陆斜将这名字含在口中,徐徐朝心底印刻。四肢百骸,恨不得处处雕琢此名姓。 片刻他闷声,是种看开的轻松。 “我不想遵旨回宫,我在诏狱陪你。你死前,杀了我吧。” 这个凡世好没意思。 祁乐仰头看看土灰暗沉的诏狱墙体...... 嗓子缓顿哽口气:“还记得我说过刘栩死后,我告诉你宁成十七年冬太子大祭案因由么。” 陆斜正身抬眸。 祁乐敛色,与他对视:“是我。” 陆斜瞳孔骤缩,身子朝后退开,与她分离一道隙。 随即不可置信地打量祁乐五官下的苦衷,伸手攥紧她的手。 “说不是你。” 他明白祁乐,这样的话她不会无故出口。 陆斜整个人颤起,脑子登时刺疼不止,眼白迅速缠上无数血色。 喉咙上下滚涌不停,所有即将出口之言全拥塞在嗓子口,他心绪浑浊繁复地抬眸,望着祁乐,结果自己变成无措下的惶恐惊担、 祁乐唇角颤颤。 “我十六进司礼监为随堂时,便知此番天地要想取杀刘栩太难。我果断投去那时的储君、如今的殿下身旁。司礼监多年掌在刘栩手中,任何想越进司礼监高层皆无法。我是那时陛下唯一、且最放心的选择。” 祁乐想了想,拂膝跪在陆斜面前。 以一种认罪的方式并膝跪在陆斜面前。 她身形一动,陆斜惯性伸手去扶的动作被她的声音钉住。 祁乐垂颈。 “入司礼监次年,我就向陛下提出在年岁君国大祭上做手脚,清整朝堂同时促请先帝扩开西厂。是我私心想摆脱刘栩监视掌控,推谎说替陛下手掌两只皇城内禁军......陛下那时拒绝了我,因为国祭出差错,定是责君咎储,陛下与东府声誉受损、还要冤杀颇多无辜。” “可宁成十六年十月,陛下寻到我应了此事,便有了宁成十七年冬大祭血案。自上而下连累数千。” “陛下趁次朝政翻涌避去皇陵,我则在司礼监借此案替他拢权、收兵、蓄银。只是那年我败了,先帝并未开西厂,我以死搏升到秉笔却无用。” “直到去年夏,我故技重施叫几省随天灾暴乱彻底促成西厂重立。这样我送升宁道长入宫,期间若生出意外,我手下有禁军可控皇城。我弑君、乘乱绞杀刘栩后,陛下便会带人入宫清剿我这逆宦稳固天下。只是幸好,我并未走到此境......” 祁乐的一字一句都是陆斜想也不敢想的谋逆大罪,简直亘古未有。 陆斜此刻犹如海上狂风暴雨下的一只小小扁舟,颠簸翻荡的叫他紧紧卡在濒死之瞬。 祁乐垂眸,不敢看人。 “我知道储君国祭出事会连累东宫詹事府,从头至尾我都知道。但此计是我献、我行、乃至去到陆家府邸宣旨监斩......都是我。” 她在陆斜这么多年隐瞒压抑的愧悔此刻腾涌,收不住的淹没了她整个人。 嗓子变得越发干涸烧疼,她悄悄咬破舌根润嗓,继续道。 ” 我该死。” “陆斜,你想怎么处置我为你家人报仇,我都依你。” 陆斜头脑一片浑噩。 所以去年东厂落祁聿......祁乐手中,西厂落他手上,原就是为了弑君谋逆做的准备。 那祁乐对他真好,颠天倒地的杀局也不告诉他,是怕牵累他还是想将他放到万不得已再用? 难怪祁乐从来没想过活,总是口口声声道着‘死’,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好厉害,真是好厉害。 不愧司礼监人人道祁乐一声行事周全。 自己阖家兢兢业业竭智尽忠,竟丧门灭绝在如此小人之手、荒唐之念。他还认贼作父、还心悦血仇、还可笑的想殉她。 陆斜身子僵死,心口遭冰原封禁,呼吸扼停。 赤眸看着眼前伏地窄身,咬牙切齿:“你真是不清白,手上累累血债。” 为什么会她,怎么会是她。 祁乐跪在她脚前,闻此脊梁塌陷下去,人几乎整个伏在地面。 嗓子彻底哑了:“我若一死难消你心头之恨,你自去请凌迟,届时刑台下看我被千刀万剐会不会好点?若还不解恨,你大可将我挫骨扬灰。” 她想说对不起来着,但这三个字她也无法厚颜无耻说出口。 她对不起陆斜的太多。 害他全家性命、害他成了阉人、害他认贼作父、害他喜欢上仇人。 每一步她都是眼睁睁看着陆斜走,这么漫长的时日她只字未提...... 第134章 求死这位公公求死心胜,竟以口咬撕自…… 陆斜失魂落魄朝诏狱外踩,他像是朽坏的木偶,被人掌控,腐烂线绳、四肢又不听人使唤,一步一晃。 脑中徒留祁乐最后一句‘我在此处等你处置我’,阖府宣旨就地枭首沾血的画面一幅一幅悬在眼前。 两厢交错脑中,陆斜被迫生吞此间所有冲击、苦厄。 从陛下、从内廷、从前朝、从他,祁乐皆是死路。 果真穿上祁聿衣裳那刻开始就没想过活,她从未想过。 祁乐这些年数着自己人生倒计时,是怎样度过十年中每日每刻...... 陆斜所有坚笃希冀,此刻随着祁乐在心中瓦碎崩塌,生息大片大片倾侧至一处深不见底的渊涧。 这瞬他好像回到五年前,被人绑在那张动弹不能的板床上强行喂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无数绝望杀来,不复堪命之感再度席卷全身。 踏上出诏狱最后一阶石梯,不知何时下的瓢泼大雨倏地劈里啪啦砸进耳中,将一切浇散、又将一切化作一团。 革皮鞋面顷刻溅湿,细风穿雨拂过,陆斜整个人四肢一软轰然贴墙倒去。 他的掌家单手执伞,抬手撑住人。 摸到陆斜袖口新润湿意,翻指瞧见是新血,毫不在意的搓指抹去,将人搀紧。 “陛下第二道口谕刚宣来,督主,咱们该回宫了。” 知道陆斜父亲是陛下老师,许多事情能容一容,但这个节骨眼实在不宜为祁聿怙恩恃宠。 回宫两字入耳,陆斜脑中立即有道洪钟巨声告诉他:不能回。 陆斜握紧铜狮口中垂衔的门环,诏狱长巷雨僝风僽,他死死伫立原地。手背青筋绷紧,连同整条臂膀、整个人僵直的动弹不得。 掌家接二连三唤他,陆斜听而不闻,眼中虚焦无神,丧魂失魄杵着。 若不是人直挺挺,说是死了都不为过。 他缄默,贴近半步为人执伞,又碰误碰了把陆斜衣袖,沾染到的半掌新血摊到伞边任由雨水冲刷。 陆斜眼底骤然被这抹颜色牵神,迟钝抬起右手袖口。 灰蓝布料被深色浸润湿透,血腥气厚重新鲜。 厂花之争 第179节 “这是哪来的血。” 他掌家看眼陆斜衣裳。 “诏狱哪日不见血,许是督主方才不小心沾染的。” 陆斜余光从衣袖朝下无意瞥了个余角,发觉灰蓝衣摆也润了好大一片深色。 他沉眉颦蹙额心,掌家看懂,下颚微侧示意,身后窜出一人,蹲身,双手捏起下摆两端抬臂朝上递。 陆斜并指在其一扫,指腹新血艳丽,这么艳的活血他今日只在刘栩身上见过。 刘栩撞刀那么热闹,他也是与祁乐一块在对面隔岸观火,看着狱医对刘栩下诊气绝...... 他掐眸,照说没有血能润到自己身上才对。 还有这么近的......他今日到诏狱几乎与祁乐寸步不离。 陆斜脑中印上祁乐方才跪匐在地认罪的模样,他忽然转身朝诏狱里再度大步阔去。 祁乐在下一廊,他还没转去,胸口便顶出慌张,大声喝:“祁......聿!祁聿。” 肃冷诏狱将急声来回撞,惊醒不少人。 守诏狱的衙役听着这个动静碾着疾步重声,忙起身跟上来,怕有什么吩咐没伺候好,最后落得不周之罪。 不等祁乐应声动静回荡来,他已经快到门前。 错开两间牢狱栅栏焦急扫看祁乐身影......印入瞳孔的还是她跪姿伏地之态,自己的职袍空旷在祁乐精窄身上,地上铺开的衣裳赤艳灼眼。 陆斜从腰上抽出刀,走近狱门抬手便将刀插进铁索之中,劈里啪啦的刺耳寒声怎么都惊动不了祁乐。 他打个牙颤,手上巧劲剜挑,迅速绞断锁链。 火花迸溅晃眼之际铁索落地。 陆斜提刀入鞘,腕子慌颤间失了准头,刀刃擦伤手背,他扔了刀。 两步阔到祁乐身旁,跪地将人搀住:“祁乐,我......” 陆斜嗅到浓重的血腥气,跪下瞬间膝头被凉意润湿,指尖才扶住祁乐胳膊,她骤然垮塌倒他怀中。 他气息骤然扼断,猛地将人揽紧,不自然恐惧:“祁乐,祁乐,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一手捞起祁乐垂软颈子,她闭目的十分宁静安详。 比......那次枕在他手上睡得要安稳平和许多,好似一切皆散的那种彻底释然。 陆斜脊梁不受控抽抖,唇角哆嗦不止。 臂膀收紧之时听到门外杂乱脚步声,陆斜扭头,赤目大喊:“狱医,找狱医来,快。” 手顺着去捉握祁乐手,摸到腕子时他指尖触到皮肉翻开,一片近乎凉意的湿润还涓涓往外续流。 那是什么脑中自动补充,不待他低头查看,陆斜肢体反应狠狠一把将此腕子攥紧,狠命捏住。 拔声斥喝:“叫狱医!快!” “快!” “快!” 单臂将人拢在怀中,垂颈看人,他这才发现祁乐身下一滩血迹隐在干草之中。 方才触到过她腕间,那种糙开翻烂的皮肉不是刀刃划开的齐整道口......陆斜瞬间额角冷汗密布。 嗓子争先恐后要往外钻话,可除了打颤的牙关,他什么也出不了口。 怎么会这样。 眸底死死框着祁乐素颜,她满面隽静覆的坦然自若,碎了陆斜剩下的所有意志。 他的恨、他的怨、他的心悦、他的纠结尚未理清,此刻全裂在祁乐这张容颜之下。 陆斜俯颈,轻轻去听祁乐气息...... 嗓中踉跄:“你好狠心,你好狠的心。” 狱医还在程崔面前同仵作验写刘栩详细,这是立即就要递进宫的东西。 程崔看见陆斜掌家进来,一句话也不说拉上狱医就走,正示意门前衙役拦人。 陆斜掌家冷喝:“祁聿狱中自尽,要是也死了,还请程大人再写一份验尸单进宫面圣。” 祁聿定然该死,但他生死是有流程的,这样不明不白死了算什么,后续麻烦还得他来收管。 程崔赶紧抬手示意让路。 扯过副手,急声吩咐:“请宫中坐记的公公、刑部等询此案的大人,一起监看验尸,一会儿签了字找我。” 入了诏狱的人他是能随意捏揉死因口供往上呈,但刘栩跟祁聿不一样,他们牵扯太大。 程崔气恼地跟着朝外走,满心希望祁聿不要给他添麻烦。 等他慢悠悠走到祁聿门外,只见狱医抹把冷汗,颠颤着嗓。 “这......这位公公求死心胜,竟以口咬撕自己腕子......” 陆斜溢满杀气戾声砸喝:“她还没死,我不要听废话,救活她!” 陆斜眼底灰败无神,激刺人的音量也蒙了层枯力,有种死相回光之兆。 程崔脑袋一歪,眼皮轻睨:“备间值房给祁聿,着人进宫呈问陛下请求圣意。” 祁聿来诏狱这些年,真是头遭这么麻烦。 这事进到宫门,瞬间司礼监也传开来。 陈诉正誊写的腕子落桌面,一滴墨头砸毁了折子。 撇头看窗外这场临近夏的春雨,噼啪声砸得急,雨声回荡也将皇城围堵愈发显实。 他倦目,覆手换了张折子:“今日是个好天。” 尽是人得偿所愿。 方才听闻陆斜说要殉祁聿,祁聿一条命带去两条,自己的前路已清。 祁聿果真说话算话,只是他没想到祁聿杀陆斜竟然会是这样的法子。 庚合听到祁聿咬断手腕自尽,恍然了一瞬后看眼面前桌子。 简单‘啧’声:“这张桌子就是晦气,坐一人少一人。” 许之乘趁时应声:“还好吧。” “陛下登基有些时日了,先帝丧仪也要办完,过不了几日内阁要集体请辞,陛下要新封。咱们司礼监是不是也要抽个日子去御前等候圣命?” 自来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这些都要识时务的去自请,再听封圣令。 庚合点头,侧颌。 他的掌家一步向前,佝身。 “去问问陈提督,陆斜说了殉祁聿,是不是一会儿就要传信回来。” 许之乘轻笑。 “那必然要传来的。” 陆斜今日要没殉,他们自有法子叫陆斜出不了诏狱。陆斜一死,司礼监就归他们分占。 其实陆斜若不是与陛下这般亲近,也不至于落个死地。 司礼监出了一个圣意照拂数十年的刘栩,不能再出一位陛下心意下的陆斜,予他们晋升实在不利。 第135章 大结局她要给陆斜建座围城…… 窗光浮游到眼前,她被闪灼逼至侧眸。 陆斜坐门槛上擦他的刀,刃身寒意凛冽,掌中素帕却染满血迹。 这是方才司礼监有人来强请他回宫,他抗旨刺伤来者所留下的血迹。此刀先帝所赠,不太有人敢在他这柄刀下放肆。 日光在门前笼一半削一半,陆斜身上一半明亮刺眼一半清素。 他身上还着着三日前那身灰蓝里贴里,这三日他坐在门前半步不移,死死守着此屋。 祁乐略翻过身趴在床边。 好心规劝:“你该回宫了,再抗旨触怒圣意,可就要磨掉陛下对陆詹事之功。” 陆家予陛下数十年功劳也不易。 “你别提我爹。” 陆斜这声猝不及防狠狠砸在耳边。 祁乐闭上嘴,对,她没资格提陆詹事。 脑袋朝褥子里缩了缩。 “我等陛下宣你我共同进宫的旨。” 他肩胛顿了顿,扭头看向屋内床榻之上的鼓包,不看人。 沉嗓叮嘱:“面圣了你就说你知道刘栩所藏赃银在何处。这金山既然能保刘栩跟你两条命,如今保你一条更不在话下。内阁六部再不满也不会如何你。” 刘栩先前已经打过样了,他带那么多人跪请杀刘栩都不成。 她跟刘栩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必然保得下来。 祁乐明白他所行何意,迎上他的目光。 “我并不知刘栩赃银在何处。” “你怎么能教我欺君。” 这不符合陆斜为人,他真是被逼得无路了。 陆斜好似听到笑话:“欺君?” 门外日光忽然坠了抹另类的刺亮在他身上,陆斜胸腔深处拔出的无奈哼笑一丝活人气也没有,纯纯像诈尸那种阴冷。 厂花之争 第180节 “你都敢谋逆弑君,欺君算什么。” 不过三日,陆斜眼底血丝缠满眼白,神魂皆去,只余骨肉撑口气吊命般。 她愈发愧疚,仰在谷枕中:“我这时干嘛欺君,眼下往蹇来连我无力苟且,总是一死,没必要......” 听祁乐还没求生意志,在等陛下御口圣旨宣判她死期,陆斜嗓子哑声重声斩断她话语。 “出宫,出京,去活。我在宫里替你......拖着陛下。” “你活下去吧。” 陆斜都知道陆家阖府灭门真相,还想救她性命...... 祁乐眉角吊高:“诏狱不救我,你许是已经替父母报了血仇。” 祁乐死了真就是报仇么。 从救她、她一息尚存至此刻他都在想,祁乐死了,阖家血仇冤屈真就报了么...... 陆斜动作温吞,将刀收进刀鞘,默然不语好一阵,眼底流转却不见光。 “陛下不应,你一人能成吗。你真的是我仇人吗。” 她敛息,陆斜终于想到这个关窍,唇边一丝不可观的笑意被她利落藏下。 之前陆斜与她争辩她有没有罪的时候,陆斜一句‘时局’,她就知自己在陆斜心中可活一命。 这人真是妙不可言。 陆斜坐在镇抚司值房院中大逆不道直言。 “照你所言是陛下想早早登位,不想再屈居储君之位。这么大一盘私心政治,死些辜妄太正常了。我陆家吃冤死在这样的时局君心下,与你有关,可又关联几分。” 他眼中失焦,气息逼近死人。 “陛下当年起的私心但凡不愿弃我父亲,又怎会有我陆家一劫。当年陛下浊欲起,我陆家便已然危矣。是不是你提出,恐怕无胜差别。” 这是陛下的恶念。 但他仍旧难以接受。 陆斜咬牙切齿愤懑难忍:“扪心自问我爹,我哥哥,我陆家从未予陛下分毫不忠,为何......” 祁乐吞口无常,撑着身坐直。 光中的陆斜罩了层底暗,光倾铺下原本该亮晶晶的人此刻却灰蒙蒙的。 “陆斜,私欲就是私欲,为何选谁做替死鬼并非要有因。那时谁是东府詹事都会死,毕竟国祭出了差池那是皇家有负天命,储君不能有失,只能是臣子。而那时陛下身边最近的臣子非詹事府莫属,陛下以东府部分内臣换了兵权,易了党私。以一批臣换了一批臣。你父亲恰是被易的一部分,皇家弈棋有什么为何。” “事不至大,案不及众,无以惊人。其冤固有,未可免也。” 君心要弃的人,就是这种结局。 陆斜静声许久。 恍然张口:“未害常因不察,致祸归于不忍。是以人心多诈,不可视其表。世事寡情,善者终无功。” “我爹一生不谋上,却落了个换臣弃子。为陛下弑君杀父作前路,只为那早日登高的私心恶欲,荒诞,太荒诞了。” 他身形佝偻,萎靡在门前门槛上,一柄刀撑身才没倒下去。 陆斜心底大风大浪翻涌,但他已经没了力气应付。陆斜放任自己飘荡,只待某个浪头将他打下去,死了便死了。 陆斜这三日是时时刻刻护着她,但一眼也未曾正到她身上。 祁乐等他回眸已经等了很久。 听到身后有下床动静,他侧眸:“你失血过多刚捡条性命,别乱动。” 鞋趿拉的轻响到身后,陆斜不及回眸,祁乐落声在他肩头。 “你说替我拖着圣心,是要替我去死吗。” 她跑了,陆斜便没了活路。 他想一命易一命。 一张清隽绝姿容颜挤进眼底,他扭开神色不想看。 想了想,他身子脱力朝后仰,后脑最终抵在祁乐胳膊上,重重闭上眼。 “我都不明白五年前陛下做了便做了,留我一条性命做什么,为何斩草不除根。” 她心底清楚,因为陆斜身家清白,如果入驻司礼监成为此朝内廷掌印,前朝内廷能更好的合成一大局,彼此排异没有往日激烈。 他是前朝纯臣遗孤,受冤进的内廷,司礼监进前朝之人此为前朝之愿。 而内廷以他前朝孤臣正好侵占百臣之心,以他作盾遮掩司礼监、内廷下肮脏。 陛下用他正好协调前朝内廷。 陆斜与各方都是精妙的存在,与她更是。 可祁乐不想将那些烂糟了事再撕开给陆斜看,陆斜已经快承受不住了。 “愧疚吧。陛下再无耻,也该有点人性,毕竟你爹是他老师。” 祁乐抬手揽住陆斜脑袋,让他靠的更实一些。 陆斜眼底撞进祁乐包扎一圈又一圈绷带的腕子,他眼神迷在这段伤处。 宫里这些心算盘计一点也没意思,他启唇:“捡起你的名字去活着吧。” 现在了无生气的是陆斜,三日门前的坚守只想她活下来。 陆斜既然成了这个样子——那这局已然成了。 祁乐指尖故意拨拨他额心,轻声问:“陆斜,你还喜欢我吗......” 陆斜在她肩上身子绷紧,半响没说话。 他惯是随着祁乐声音思量事,可他拨不开迷障,想不了此事。祁乐此刻被摒弃在他神思之外,已经入不了脑。 陆斜木讷反应让祁乐自我嗤笑声。 “对不住。” “那我换种说法,我死了你能接受吗。” 三日前剐心之痛重启感官,陆斜差点闷出一口血来。 这个问题更好回答,他咬重音:“别死。” “我谈不清你对我家这些仇恨几许,你可恶残忍,但你又何不是夹在时局下、顺应了陛下私心。你不是好人,但还是别死吧。” 她活到现在岁数都没好好喘口气,人世间也不应该再如此待她。 祁乐大好年华,活着出宫隐姓埋名还能嫁人,日后家庭圆满也未可知,不用苟且在宫中不男不女的扎在阉人堆里求生,她该好好去享受余生。 想了想,陆斜认真启唇。 “我不喜欢你了。” 祁乐:...... 她抚触陆斜的指尖顿了顿。 “好,如你所愿,我活着,我听你的话尝试谋求一条生路。” 陆斜一直抗旨,陛下念及陆詹事会容他半丝。 他不进宫,那就让他们一起进宫。以防陆斜激进,她有一次面圣的机会。 这就是陆斜死守此门三日的原因。 她伸手将陆斜往自己心口摁。 嘴上说不喜欢她,又舍不得她死。 “司礼监那帮人怕再有第二个刘栩,所以你很危险。我不会让你死,你与我一起活。我不需要你替我拖着陛下。” “陆斜,别不喜欢我。此生我就只有你了。” 陆斜怔刹在祁乐声音里,在她使力摁他时陆斜略微挣扎了下,然后看见祁乐素白包扎的绷带上开始晕开血色。 骨子里惯来焦急,抬手惶惶握住她腕子。 她的心跳,跟她口中祈求声道的‘陆斜,别不喜欢我,此生我就只有你了’,两声并在一块。 陆斜看着染丝血迹的指尖,神思惝恍迷离。 祁乐怎么说出这种话的。 陆斜连着抗旨三日守在祁聿门前,新君一直明白陆斜不堪的龌龊心思。 只好下旨让陆斜跟祁聿一道进宫。 面圣该换仪容,陆斜看着自己跟她两身狼狈,拒绝传旨太监的话,扯着祁乐另一只腕子入宫。 祁乐看着牵紧她手的陆斜,大步踏飒,四方高墙硬是被陆斜走出一种活路之感。 她笑着往前一撞,踮脚攀上陆斜的肩。 陆斜猝不及防被人抱住臂膀,刚拧眸,祁乐眼底舒然的明媚骤然撞进眼底。 这么多年第一次见笑得这样轻松的祁乐,原来她眼中是可以没有寒意、压迫、忍耐的。 他脚下一顿停下步子,肩胛朝她歪去。 凑近人:“怎么。” 祁乐仰颈够他耳垂,细声轻言。 “我当年从更鼓房走出来,去宫外第一件事就是服毒毁了身子,我此生不会有月信、终生也无子嗣,我跟你一样,也是‘阉人’。我们在宫里一辈子厮守好不好?” “你不喜欢我,可我心悦你,我追求你吧。” “陆督主好追么。” 祁乐说这话时全程弯着眉眼,眼中晶亮比往日更胜,活脱脱一派冰雪消融的生机盎然。 她像极宫墙里已死的春色乍然绽放,旧日的春和景明复苏,缠满人心口。 陆斜心神震动,可又撼动不了此刻骨子里的无力。 “你,先活着吧。” 厂花之争 第181节 那些心悦都是废话。 祁乐今日面圣就该定罪,也不知以刘栩那笔银子骗不骗得过陛下,他尚为祁乐生死捏把汗。 一旁领路的公公看着陆斜跟祁聿交颈私语,拧着眉扭开头。 清咳一声:“陛下还候着二位。” 陆斜肩胛轻轻抖动,示意祁乐从身上下去。 祁乐双手环紧他臂膀,眼中看向前方直直的宫道,再扬起颈同陆斜轻声。 “今日我若活着,这世上所有好东西我都搜罗来送给你,只求陆督主看奴婢一眼。” “以后我们一起走下去吧。你若实在恨,我做过的事情焉知不能再为你行一次,你等得么。陛下错了,我让他给你认错。” 不认错,那就认罚。 陆斜脊梁猝然灌股凉意,垂眸看着两人握紧的手,她腕子的血迹没再沁深。一抹淡淡的红清晰展明她切实死过一次。 祁乐真真切切死过。 她为祁聿弑君过一次,还想为他再行一次?祁乐真是不要命。那是皇权至高,怎么在她口中就想路边的野白菜,随她折腾似的。 他抿唇:“走你的路。” 祁乐张开五指,悄然穿插。进陆斜无力耷拉的掌心中,紧紧与人扣在一处。 陆斜身子一绷,垂眸两人紧握的动作上。 她翩跹身子朝前,两人衣袍随风交缠叠在一起,祁乐拉着他往前速步走。 “为你我去陛下面前求条生路,陆斜,你且看我如何与你白头偕老。” 陆斜:...... 随着耳畔朝前擦过的声音抬眸,眼前祁乐穿着他的赤艳职袍,空旷拢着人。但衣裳中的人没了死志,她想活着,想好好活着,长命百岁那种。 陆斜心口长久堵塞的於气慢慢泄出体外。 脚下随着祁乐一步步往前。 到了殿外,陈诉看见祁聿跟陆斜几近交融成一道的身影。 他沉声:“你真是被这张皮相救了大命。” 目光缓缓挪到身后陆斜灰败脸上:“祁聿脱光了可好看?父子乱。伦,陆斜,你爹未给你开过蒙?教你如此逆伦失礼。” 近乎睽违一月再见,陈诉还是这样尖锐。 祁聿眼底寒色,唇角却抿笑:“怎么办,我就是长了一张好皮相。” 陆斜因陈诉言语神色游变,她惯性伸手将陆斜朝身后一拨。 指腹钩钩陆斜掌心,倾身到陆斜身上:“先帝赐我的玉是不是在你手中?它能救我,还请你去取来。” 陆斜惯性为她而动。 祁乐适时牵住他转身的指尖。 “你若还想复仇,晚些来我即死。但今日你来,我活了,这辈子我可就不会叫你离我一步了。” “我们结一对吧,余生我都仰仗陆督主过活。” 祁乐这是让他慎重选择。 要么要让她死,要活着就得一辈子。 陆斜脏腑灌了好大一股风,火速扔开手,什么结一对。 “你还是先能活吧。” 自己替陛下犯下那些累累死罪,狂言要活都难。 陆斜虽不抬眼看人,但定睛将祁乐钩他的指尖认真看进眼里,看了一路。 她能为自己挣扎片刻就好,至少不是在诏狱束手就死。刘栩金山只是缓兵计终是有限,祁乐真正要活下来还是难。 “我叫人给你取。” 陆斜自然抬手使唤自己掌家近身,祁乐按住他动作。 “你不是不喜欢我的佩玉让人碰么,我也不喜欢。你亲自去,我保证让你 看见活生生的我站在殿前等你。” “不信我?” 祁乐如果今日实在活不了也是到了这个时局,实在挣脱不了就挣脱不了,她总不会一个人行路就是了。 “信你。你等我。” 祁乐抬手松开他,将人往外一送。 陆斜被推力斩了心神,倏然抬颈。 祁乐神色缓缓隽和,嫣然弯眸:“你终于抬头看我了。” “去吧。我性命交给你了。” 陆斜拧眉,阴鸷目光挪到一旁陈诉身上。 她知道的活路陈诉大抵也清楚,难怪要他亲自去。 他的掌家去可能就有去无回。 “等我。” 陆斜走前特意在陈诉面前将刀握紧,一脸凶神恶煞的警告陈诉不要小人行径。 陈诉下颚指着陆斜离去背影。 “你将人骗成这样于心何忍。” 熟识祁聿的就知道,祁聿能活着走到这里基本就难死了。 虽不知祁聿会如何破局,但他不会轻易束手祁聿脸不红心不跳诓骗陆斜自己会死,陆斜那个蠢货也真是人急智短,祁聿说什么就听什么。 祁乐皮笑肉不笑,随着陈诉目光看着走远的身形。 “你们怕司礼监再出一个刘栩,我就让你们一惧成谶。陆斜是陛下五年前亲自为内廷选的掌印,你们真是狗胆敢碰。” 祁聿阴冷语气逼陈诉吐出口气,他真想让祁聿自己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这狠厉语调斥说内容应该是:陆斜是我亲自为内廷选的掌印,你们真是狗胆敢碰。 这样内容配合他的语调才对。 陈诉掐眸,这两人真是有些苟且。 她指尖抚平袖褶进殿。 陈诉看着祁聿伏地叩拜的身影跪在殿中,殿门阖上瞬间也将他的心挤死。 他垂气握拳。 应该在刘栩死后立即找人杀了祁聿才是,此刻祁聿不是面圣,是活路。 刚要落定的司礼监此刻因祁聿又要翻天覆地。防备了徐大伴、防备了陆斜,万万没想过祁聿...... 陈诉闷口气期盼陛下御口赐死祁聿。 可惜,直到殿门大开,祁聿带着陛下口谕走出门。 陆斜以帝师遗孤成了司礼监新的掌印,祁聿照旧是东厂提督不变......陈诉天都塌了。 他磨牙咬齿,眦裂发指。 “了不起,你真是好大一盘局,所有人都被你骗了过去。” “本督以为你真心与刘栩殉死,甚至是认识你的所有人都这么想,故而我们所有人坐山观虎斗,看着你精彩落幕。” 陈诉看眼祁聿所谓狠心赴死,以口撕咬的腕伤,层层裹缠下出的血迹陈诉都觉得这是祁聿算计好的。 “你算好自己不会死?” 祁聿但凡想自戕,根本不可能被陆斜去而复返救活。死他不会死? 祁聿对陈诉多番言语不知可否。 “多谢你们对我有必死的印象,我才能置死地而后生。” 只有陈诉他们觉得她必死在诏狱,才不会多余手段陷害她,至她没有不能翻身之境。 警觉陈诉目光,她抬起手看看腕子裹缠多圈的腕子...... “不会死。” “这处咬破会出血,但真正血流不止的藏在腕中往下半指之处,我只要不寻柄刀挑开,不至于血崩。还有,人的伤处会自动凝血愈合,除非腕子浸泡温水之中阻止凝血。” 陈诉:...... 所以祁聿是连自己血量都算计了? 她看着腕子。 “我特意选在诏狱两刻后放饭这个时辰自戕,即便陆斜不回头,程崔也会收到消息救我,往宫中呈报此事。陆斜......大概会在宫门口听到这件事。” 所以陆斜还是会掉头,看到她想让陆斜看到的景象——她会死。 陈诉佩服地摇头。 “你真是用性命算尽诸方。你一‘死’,让陛下知晓你性命也不过尔尔蝼蚁,任他掌控,叫陛下放松对你的戒心。” 他抬手指着殿门:“你进去,是向陛下呈报刘栩那笔银子的下落?以此护自己性命?你入诏狱前就知道了?” 难怪敢下诏狱与刘栩殊死一搏。 祁聿舒然耸肩:“我不知道。” “但刘栩或有信息放我身上也不一定。这笔银子我若得不到,你们也未必有本事拿。我与刘栩亲近,陛下才愿意信我能得,这不就活了么。” 能让刘栩笃定自己跟她必活之物,那刘栩死后保她一人定是足矣。即便不知具体为何物,下了诏狱等刘栩亲口拿出不就知道了。 所以她必须以死境为自己剖出条生路。 陛下让她活自然不止这,毕竟刘栩能亲手将朝政银钱拱手她不能,她自然还需其它的保命。 厂花之争 第182节 日后与陈诉要长长久久相处,她也没什么可以瞒着的。 轻声道:“陛下乃明君,不然他不会选陆斜作司礼监掌印,他希望天下清明,前朝内廷为一体。可彻底清明了,陛下又有手施展不开,方才我自告奋勇做本朝奸佞。” 日后朝上朝下陛下想行不能行之事,均由她来。 “我做陛下刀,我杀人起祸。陆斜做陛下身前盾,维护司礼监清明同时维护帝名,再......袒护我性命。” “司礼监掌印乃帝师遗孤,他受陛下对先师愧疚坐内廷高位,又自小受君子六礼七戒长大。他一身清白,维系平衡前朝内廷,唯独不清白的便是我,我乃陆斜余生唯一浊名。” “我的杀孽同时给了陛下一个随意废杀我与陆斜之罪名,这样我们所有人生死皆在陛下掌握之中。是不是很微妙的平衡?” 能将局势君心度到这份份上,无愧祁聿自来的‘周全’二字。 陈诉心服口服,万般死境硬是在几方交错下给他留半丝活路,而祁聿就靠这么半丝生生踏活了。 陈诉佩服。 “既然你都算好自己能活,直接在狱中杀了刘栩,照这条路行就好了。何必要那样杀刘栩,你是起了龌龊心思想在狱中办了陆斜?” 想的,但陆斜不是不愿么,废了她四肢都不让她往下。 祁聿垂眸一笑。 “直接杀了刘栩转身告诉陆斜全盘计划叫他救我?那我杀他全家之事便成了我与他一生的嫌隙,永不归好。” “我脱两件衣服,逼死一个此生宿仇、握紧一个余生权势、得一颗牵绊之心,这哪里是两件衣服,那是我登云梯。” “且我‘死’在陆家满门枭杀认罪之时,只有这样,陆斜才能在他认知的‘时局’中为我多生出半毫谅解,换我终身无虞。” 一丝谅解就够她挽回陆斜了。 “求人救不如让人救。求则瞻前顾后周全大局,让则挺身而斗不顾一切。让比求高明,也更有胜算。” 一切一切都是陆斜义无反顾心甘情愿,无人推波助澜皆为心动。 “我若想真正在此局求生,与陛下、与他、与你们都当先求死。我人不死,陛下眼中、陆斜心中的账该 如何消?” 看看,陆斜现在怕她死怕的要命。 陈诉咬牙切齿地给祁聿鼓掌。 “精彩。你真是一个动作都没白做。下诏狱、刘栩、陆斜,陛下、我们,步步都在你的算计中。你就不怕一步失死境皆至么。” 祁聿声音凉上三分。 “我开的局本就是绝处逢生,死不是正常?我并没什么开不看的,所以我才会赢。” “此刻,刘栩的金山我要,司礼监的权我也要,陆斜的余生我更要。” 祁聿朝陈诉摊开手。 “你们让我在诏狱画的押一会儿送我案头吧,我以一死将你们所有人的死罪掌握在手......陈诉,余生受人桎梏的感觉好不好受?” “我以一死搏了陛下信任、得了陆斜垂怜,还拿了你们死罪。你看我死的妙不妙?” 她莞尔抿唇,没有得意,只道此时是平素的每一刻一样。 她自知在新君眼皮下能苟且一条性命就难,想坐上掌印更是难上加难,可陆斜坐、这与她坐有什么分别,所以她一手将陆斜推顶上内廷最高位。 祁聿仰头看向远处累累高墙,她抬手指着层层琉璃瓦。 笑着朝陈诉转眸:“日后我所抬眸之处皆是我手下败将,这感觉真痛快。” “新任的司礼监掌印乃我傀儡,又是我榻上欢,没有什么局比这局痛快。陈诉,你喜不喜欢?” 喜欢个屁! 他真是想啐一口蛇蝎样的祁聿。 “你挺不是人,把陆斜逼得快要死了。” 是,她把陆斜要逼死了。 陆斜现在清楚知道陛下乃杀他全家祸首,可眼下只有他是掌印,才能护她。 她就是要将陆斜逼得无路可走,只能留下为了她的性命心甘情愿作司礼监掌印、满足陛下对他的期待。 这样司礼监掌印才会为她所用,她才能是内廷真正的掌权人、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不会死,日后这个内廷、这个天下都是我给他编织的梦。他要星星我摘月亮,我对他不好?” 好。 好大一个骗局。 陆斜有祁聿真是倒了十八辈子的血霉,杀了人全家还把人拐床上,一辈子纠缠。 “我真是没见过你这么恶毒无耻的人。” 她诚心恳词认真道:“我真喜欢他。” 就如陆斜真心喜欢她一样。 陈诉摇头,不想再受祁聿蛊惑。 “你又要开始给所有人造成你真心的错觉,好让所有人以他为靶。然后杀向他的刀、在陆斜眼中错觉都是在杀你,陆斜为了你更加会坐稳司礼监掌印之位。你好一生操控?” “怎么这一招你用不腻。” 这就跟祁聿十年让所有人对他以命搏杀刘栩存下根深蒂固的印象,结果这次所有人都没出手在祁聿将死之境送他一程。 真是被祁聿高台演戏当了真。 现在司礼监所有人愧悔没向诏狱里这个最该死的人下手。 祁乐对陈诉刻板印象不悦。 “我真心喜欢他,你干嘛不信。” 陈诉满腔鄙夷,就诏狱这次的事,他掷地冷声。 “祁聿的真心没可信度。你人都出来了,你叫陆斜拿玉......” 话到陆斜身上,就见握着玉的陆斜进门。 一身狼狈踉跄,这还是像与人斗杀过。 陈诉不可置信看祁聿:“你叫人围杀陆斜,坐实你会死之相?” 自己叫人取玉,又喊人阻拦,非让陆斜担惊受怕祁聿一条性命罔顾。 算计人到这个份上,简直卑劣可鄙。 祁聿正正衣襟,眼底全是陆斜困窘紧张身影。 “别这样说,是我叫人逗逗他而已。我死的越厉害,他越心疼我,越满心想护我,这不就越好为我所用。” “从头至尾我都是真的要死,没有骗任何人。” 诏狱她真下了吧,罪她都认了吧,被逼到绝境也是她吧,咬腕自尽也是她。 她哪一步骗了人?真亦假时假亦真,此局才妙啊。 陈诉顺着祁聿目光看跌撞而来的陆斜,他眼底炽烈的装满了祁聿一人。 惨,陆斜简直太惨了,被祁聿算计的渣都不剩。 她侧首与陈诉道今日之别:“我的心上人到了,明日司礼监敕封掌印圣旨前见,我等你们跪我——的心上人。” “明日,我们好好商议储君之位该落谁身上。朝堂要重新轮回了。” 她扬手朝着陆斜阔步而去。 迫不及待将好消息喊出:“陆斜,陛下饶我一命了。” 陈诉看着两人奔赴的身影,扶额。 那是陛下饶的?不是他一手谋算的? 她奔陆斜而去,扶住陆斜趔趄身形瞬间直直撞进陆斜怀中,手紧紧握住陆斜脊梁衣裳。 陆斜身上血腥气新鲜。 “谢谢你,陛下看在你的面子上饶我一条性命。陆斜,谢谢你。” “陛下给我一年生路,若这一年我寻不到刘栩之财......你也难救我了。” 祁乐这么撞来,他感受脊梁被人揪紧,犹如拨抓浮萍之人。 他握着玉塞人手中,想了想,回手将祁乐揽紧。 “我帮你寻,莫怕。” 祁乐点头:“有你,我不怕。” 陆斜曾经叫她重新算人心,窥生机,以他破局,她做了,陆斜应该也是高兴的吧。 她要给陆斜建座围城,将人好好养在其中。 五年前的对不住,四年的空缺她都要给人弥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