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火书》 第1章 [古装迷情] 《神火书》作者:不明眼【完结】 简介: 佞臣曹嵩独子曹野辞官七年,化名行走人间,皆因百姓愤恨他当年卖友求荣,害死了神火大将军阮云夷。 本想经年旧事就此搁下,从此远离朝堂,皇帝一纸诏书又让他不得不再次动身,清查民间已成气候的神火崇拜。 曹野带着半路出家的潦草队伍,踏上这趟要命的旅途,却不想神火教大兴的表象下,竟牵涉前朝旧恨…… “吃灵肉,血尚温,恨天王,不识人,捉来麒麟锁牢门,杀了仙人断灵根。” “说判词,灭亲恩,披乾坤,世不认,拜完观音遭冷指,看遍无常空余恨。” 第1章 序 要说宁州这个地方,着实是个没什么特产的小地方。 没有高山,没有大川,地里的庄稼收成平平无奇,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武林门派,放眼望去,整个宁州城里只有几条脏兮兮的小街小巷,而茶摊上坐着的百姓日复一日聊的,却都是隔壁双安镇上的事。 “说是双安镇曹家那大宅,前几天又进贼了,官府派人进去,里头还那样,看来曹家那小子真的没回来过……” 茶摊上,一个年轻人不顾太阳下头一路疾行满头大汗,端起茶碗就开了话匣子。 “你们说曹嵩这都死了多少年了,他家那个老宅还在,他儿子也不回去住,就让他爹的那些东西被人慢慢闯空门摸走……” 话说了一半,桌上的另一个妇人牙疼般地倒吸一声,满脸都写着晦气二字:“那些闯空门的也真是,曹家的东西也敢要!家里的每一片瓦还不都是人命换来的?都说十多年前蜀州饿死人那会儿,村子里都在吃树皮了,他们官老爷还在给姓曹的送礼呢……” “那姓曹的一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要我说就该一把火把那宅子烧了以祭阮将军,反正这都七年了,也没看曹野再回去当官……” 几人的声音不小,加上激愤之下,茶碗磕在木头桌上发出乒乓声响,很快就吸引来茶摊上的其他百姓,而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细听之下就会发现,字字句句,竟都是在大骂曹家那对父子。 其中原因显而易见。 对于现今这个时代的百姓而言,出身隔壁双安镇的曹嵩曹野父子,本就是全天下最大的恶人。 都道曹家祖上积荫,早在前朝,家中就出过权倾朝野的大官,而曹家人更是个个都是读书的料子,先帝在位时,曹嵩中举后从小小知县一路做到了礼部尚书,后得先帝青睐,最终坐上首辅的位置,并在新帝即位后提拔其子曹野做刑部侍郎助其辅政,可以说,曹家父子在朝中如日中天的那几年,不光宁州城,全天下百姓都听过他们的名字。 然而,曹家的名声从一开始就谈不上有多好。 早在曹嵩做知县之时,行事就十足圆滑,常有百姓受权贵欺辱,状子递到衙门,曹嵩虽不至于判冤假错案,但往往也只会轻飘飘做些惩处,将百姓对付过去,事后更是会大摆宴席招待恶人,靠着如此攀权附贵,最终才得以一路高升,进京做官。 可想而之,当这样一个人最终坐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朝中局势自是乱成一团。 先帝在位二十年,曹嵩一直侍其左右,在边防军饷等大事上虽未行差错,但为弄权,在朝中党同伐异,招权纳贿,被其戕害的同僚数不胜数,一时间,上至内阁重臣,下至县令秀才,几乎人人都要仰其鼻息。 之后,先帝驾崩而新帝继位,曹嵩对此有恃无恐,只因新帝乳母本就是他的人,然而,新帝毕竟是新帝,曹嵩为人狡黠,见好就收,随着神启帝继位,这位首辅大人行事竟是低调不少,只是为保其权位,一手提拔了自己的独子曹野走上仕途,与他同朝为官。 而相比于其父曹嵩,曹野在最初为官时其实并不怎么惹人注意,只是民间有传言,因曹嵩作孽太多,遭了天谴,中年才得一子,且曹妻在生产后便血虚而死,只留下一个先天便病怏怏的儿子。 曹嵩对这个儿子可谓是溺爱之至,为治好曹野的病甚至不惜求神问道,最终从民间又收了一个八字与其相合的义子裴深,只为让曹野能够平安长大。 本来,民间对曹野的了解也仅限于此,却没想到不过几年之后,随着曹嵩病死,他这个唯一的儿子曹野竟会变成一个比他爹还大的祸害。 “老板,你这还没歇够呢,药铺还抓不抓药了?” 正在众人群情激愤之际,人群中忽有一人开口。 那是一位戴着斗笠薄纱的公子,左右手两旁各站着一名婢女侍从,而他声音中气不稳,身型消瘦,甚至走路都要人搀扶,显然是有病在身。 此人一来,茶摊上顿时作鸟兽散,宁州城也不大,百姓们都认出来,来的正是住在城北的那个病秧子,七年前忽然搬来宁州城,常年咳个不停,都说是肺痨,已经没几年好活了。 “裴公子,你今儿个怎么自己来啦?” 药铺老不由板面露尴尬。 这七年来,这位裴公子一直是他们药铺的大主顾,眼下他自然是走不得的,又苦于没有面纱遮面,只得努力站得远些,向来人赔罪:“今日日头晒,铺子里一直没几个人,公子,你身子弱,要不就在这儿歇会儿,我去给你把方子抓来?” 他这样一说,却立刻换来了茶摊老板娘的白眼,市井说话没有那么客气,老板娘直截了当道:“有病先治病,别在我这儿杵着,一会儿万一咳起来,我还要不要做生意啦?” 就这样,几人被从茶摊赶了出去,结果刚朝药铺走两步,那裴公子果不其然咳了起来,边咳还边笑:“日头晒点也好啊,我这身子骨,再不出来见见太阳,只怕骨头缝都要长毛了。” 说着,裴公子便当真寻了一处日头最晒的街角倚着,示意手下侍从跟随药铺老板去店里抓药,而随着两人走远,他摘下头上斗笠,露出底下一张苍白又消瘦的脸,看长相就知是大户人家的儿子,眉目弯垂,笑时颇为亲和,不笑时又显出几分阴郁来。 在宁州城中,人人都知这病秧子姓裴,只当他是某个富贾的私生子,因生了痨病就被丢在这穷乡僻壤等死,殊不知,方才被他们骂得狗血淋头的大佞臣曹嵩之子曹野亦患有肺疾,在今日之前,他已化名裴野在这宁州城里住了整整七年了。 “公子,要不一会儿还是上马车吧。” 丫鬟见阳光下男人的脸色苍白如纸,颧骨上还泛着些许不自然的红,便知他的肺疾还没好透,此时若受了风,只怕之后能连咳上半个月,于是赶忙将手中外衣搭在对方肩上。 丫鬟小声道:“还有方才那些人说的,公子你千万别入心,之前皇上派来的御医说了,您这病虽不传染,但最忌多忧多思,要是肺火再往心脉里去,只怕是药都压不住了。” 闻言,曹野将外衣往身上拢了拢,却是望着远处忙活的茶摊笑道:“我爹都死多久了,他老人家都没给骂活过来,我哪能因为这三言两语就入心去?真要说担心,我倒是觉得比较对不起我那远在京城当值的弟弟。” 隐居山野这七年,宁州城百姓人人都知他的名字,却不知他的长相,故而,曹野才能得以光明正大舍了双安镇的祖宅,化名住在不远的宁州城里。 只是,如今他用了义弟裴深的姓,又因肺火入心久病不愈四处被人误会生了痨病,每一次咳嗽,败坏的可都是他们老裴家的名声。 两人说着话时,太阳又升高了些,街道上的人更少了。 曹野先前换了宫里开的新药,今日大好前已在榻上躺了足有半月,此时被日光晒的面皮发烫却只觉得舒服,像只病猫似的蜷在太阳下眯着眼,眼看就要睡着,结果就在此时,街的另一边却有人赶着马车急奔而来,马蹄声震天动地,立刻就让曹野从迷糊的梦境里清醒了过来。 “都说了药铺离家没几步,我慢慢走就可以了……” 曹野头痛欲裂地睁眼,看那马车眼熟,顿时颇为不快地皱起眉,却不想来人面色慌张,跳下车便一步凑到了他面前,小声道:“公子你快别睡了!是宫里来人了!说是……说是来传旨让你官复原职的!” 第2章 一直到双手接过那卷贴金的圣旨,曹野的脑袋都还在嗡嗡作响。 他辞官隐居在宁州城已经七年,这期间,皇帝顾念旧情,也并非是没有派人来过,只是先前每次来的都是给人看诊的御医,带来的名贵药材如小山一般,常能堆满小半个院子。 曹野实在想不到,有朝一日,他竟还能再见到御前的传旨官。 来传旨的是个曹野没见过的生面孔,宣完旨后,他见曹野虚得连站起来都要晃荡两下,终究是忍不住多嘴:“曹大人,此事事关重大,皇上让你尽快动身,但你这身子……” 曹野这才回过神来,他压下喉间的痒意,勉强笑道:“大人不必忧心,我这病每回到了要好的时候都是如此,只是……此事皇上只指派了我一人吗?” 第2章 圣旨上写得明白,任曹野为巡察使,清查民间妖道左教。 而所谓巡察使,按律隶属督察院,为正七品,官阶虽是不高,但因代天子巡狩之故,本质却是个肥差,只是……这差事到曹野这儿就变了味道。 寻常来说,巡察使查的是百官,为避免舞弊徇私,至多只能带一名侍从,说是单打独斗也不为过。 更不要说,曹野这个巡察使更是特殊,皇帝亲授,说是正七品,传旨用的却是正三品的贴金轴,其中意思显而易见。 查着三品的案子,给着七品的配置……究竟是因为此事不便大张旗鼓,还是单纯想要让他鞠躬尽瘁直接死在路上算了? 曹野心中不禁苦笑,就知道先前那些药不是白给的,这才多久,他要付的代价就来了。 一番寒暄后,他送走了传旨官,随着小小的院落里再次安静下来,一众丫鬟侍从都在前厅里大气也不敢喘。 就连家中没读过书的下人也看出来了,皇帝这回忽然复用曹野,要查的是一桩天底下顶顶难的麻烦事,而至于这桩麻烦事到底是什么,曹野心里更是明镜一般。 安静许久后,他屏退左右,起身走进书房,拉开一处不显眼的柜子,其中却端端正正立着一方木纹雕花都十分精细的牌位。 奇怪的是,这牌位上虽没有一个字,但前头的香炉里却落满了香灰,显然,曹野并非是第一次在此祭奠故人了。 午后的日光照进屋里,好似在地上撒了一片碎银,而曹野久久凝视那牌位,最终点上一炷香。 “云夷。” 他低低唤了一声,就如同和人唠家常一般开了口:“最近病得久了些,许久没来见你……还记得我先前同你说过,自你走后,外头有许多人都在像我这样祭你,又或是说,是祭神火将军,真是想不到,我辞官不过七年,你都成了下凡的神仙了。” 说到最后,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又因这屋子里的檀香味太重,笑着笑着便开始咳,手里的香火跟着抖落一地,本该是大不敬的事,但曹野却不讲究这么多,只因这牌位所祭的亡人,根本就不会同他计较这个。 十年前,与他一起长大的镇国将军之子阮云夷率兵镇压天罗之乱,平乱有功,加之父母兄长皆战死沙场,被神启帝赐神火之名。 而后一年有余,阮云夷的伤尚未全好,北境奇险灰鹞岭忽然失守,眼看乌梁大军逼近关内,民间正是人心惶惶,京城此时竟又突降天火,分秒间,数万百姓身死魂销,爆炸甚至震塌了神启帝所在的乾清宫,若非曹野当日冒死将皇帝从废墟中背出,只怕这场大灾便要直接让大陇陷入一片内乱。 而在当时,为救神启帝落下肺疾的曹野再想不到,这场祸国殃民的大灾,最后却要用他挚交好友的命去填。 天火降世后不足三月,曹野替神启帝传旨,命神火将军阮云夷回到北境夺回失地,以定民心。 那时正值腊月,北境滴水成冰,阮云夷率兵与乌梁大军激战数日,结果竟是突遭雪崩,一夕之间,厚厚的积雪填平了灰鹞岭的深谷,不论是大陇还是乌梁,两军双双全军覆没,神火将军本人亦未能幸免。 至此,满门忠烈的阮家终是失去了最后一个儿子,阮云夷尚未婚娶,消息传回京师,民间哀哭一片,百姓们只知最后传旨之人是与阮云夷一同长大的曹野,想到他与其父曹嵩双双位高权重,在边防大事上竟是不顾关外大雪,任由阮云夷寒冬腊月出征北境,不免心生愤懑,久而久之,曹野自然而然也就成了那个“害死”阮云夷的罪人。 七年前,随着民间点起了第一支祭奠神火将军阮云夷的香火,朝堂之上,曹野也向神启帝递了一份辞呈,自愿交出曹嵩留下的家财以祭亡魂,同时辞官返乡,从此与庙堂再无瓜葛。 一晃七载过去,民间的神火庙已然越来越多,曹野甚至还自己进去看过,在那些百姓们私设的庙宇里,阮云夷的塑像或持银枪,或托天火,身披银铠,脚踏玉靴,双目平静亦或凛然,一如如来观音,无悲无喜地俯视着来往香客。 曹野还记得,他初次去时,庙宇里人头攒动,香火旺盛,百姓们在蒲团上挤作一团,其中有腿脚不便的老人,亦有还不会走路的孩童,他们无一例外,都在神像前重重跪下,头砸在青石板上,一下又一下,只为求得神火垂怜。 来给神火将军上香的说书人侃侃而谈,称神火将军本就是下凡历劫的凶神,身怀八样仙蜕,分别是,无根肉,天王胆,麒麟骨,仙人髓,乾坤皮,判官舌,观音血,无常心。 百姓们都说,凡间的阮云夷虽长得与神火将军一模一样,但实际却也只是八仙蜕之最——无常心的化身,至于其他七样仙蜕,早在神火将军下凡历劫时便散落人间,或投生为人,或化为灵物,参与了凡间的因果。 当日在神火庙,曹野只当这是市井间的奇谈轶闻,并未当真,殊不知几年过去,此事竟已惊动庙堂,神启帝虽未明说所谓的“妖道左教”是什么,但想来在天罗之乱后,百姓们最信的,无外乎就是一个神火将军。 然而,不同于那些高立于神坛之上的菩萨神仙,阮云夷曾经是一个真切活在这世间的人,更是此世的英雄,将崇拜神火将军视为邪魔外道无疑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 也难怪,这桩差事要交给他了。 曹野插好香,又掸掉身上的香灰,无不讽刺地想,他这可真是恶人当到底,在阮云夷活着的时候害死了他,如今阮云夷已经不在人世,他竟然还要再“杀”他一次,坏他香火,砸他庙宇,只为让人间回归所谓正道。 普天之下,确实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做这件事了。 咯吱一声,曹野合上柜门,胸口再次痒痛起来,但这一回,他在好友面前忍住了,强撑着走出了书房,一抬眼,家中的七八个下人都站在门口,面露忐忑地看着他。 当日辞官,为了免去后患,曹野几乎能说的上是散尽家财,后头虽说宫里每次派御医来都会顺道赏赐一些,但日子终归还是过得紧巴巴的,买下这个宁州的宅子之后,家中下人的月钱更是不比先前在京城了。 曹野自知亏待他们,如今只能奋力挤出个和往常一样的笑来,说道:“都哭丧着脸做什么,又当上官不好吗?要不我每个月发你们工钱都得找我义弟借。” 他不说还好,一说两个年纪小的丫鬟登时哭出了声,仿佛已经提前为他吊上了丧,曹野见状无奈叹了口气,心想他原先还想从家里带个人去,但现在看来,家中老仆年事已高,丫鬟又太小,要带着他们闯荡江湖,也不知是谁要拖累谁。 思及此处,曹野将众人遣去前厅,费了一番口舌,这才终于说服他们在自己走后不必守在这里。 七年来,拜过神火之人数以万计,想要根除又岂在朝夕,也因此他这一去,恐怕没个三年两载根本回不来。 也好在,皇上也知他身体孱弱,这回又带来许多新药,都是太医院配好的丹丸,省去了煎药,随身佩戴倒也方便。 一番折腾,等到诸事都定已是日落时分,曹野多日不曾这样忙碌,身子实在吃不消,昏沉之际想到此去江湖,恐怕还是得给自己寻个会些武艺的帮手,于是强撑着用化名草草拟了一封信让人递去镖局,随即便倒在榻上沉沉睡去,再醒来,已是翌日清晨。 一如既往,曹野起床要有丫鬟服侍,但不知为何,今日这小丫头的手似乎格外重,他眼睛尚未睁开,人几乎是被从榻上直接拎了起来,曹野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一口凉气吸进去,登时咳得死去活来。 “你……” 曹野一睁眼,这才发现昏暗的屋内,一道修长的女子身影迎光而立,又哪里是平时伺候自己的丫鬟,分明是个外人! “你是什么人!” 曹野脑中一凛,一把抽出枕下藏着的匕首。 他虽几乎不通此道,但七年来为防被暗杀,在床上藏刀早已成了习惯。 见状,来人却只是反手推开了窗,随着光线刺入房内,曹野也终于看清,那女子个子很高,手中并未持有任何武器,一身衣裳洗得灰白,高束着发,正面带微笑看着他。 “东家,醒了的话就起来洗漱吧,早饭已经准备好了。” 女子开口,声音亦是十分温柔,曹野却不敢轻易放下匕首,警惕道:“你……怎么进我房里?” 女人笑了笑,将洗脸的水盆递来给他,柔声道:“你昨日不是给镖局递了信,给的报酬实在不高,他们不肯接,但我接,所以今日一早我就来了。你家那几个小丫头哭哭啼啼的仿佛一夜没睡,我想着之后如果要同你一路,早晚得为你做这些事,便让她们搜了身,直接进来了。” 事到如今,曹野才终于有些明白来人是谁,他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忍不住腹诽,自家这几个丫头确实是不能跟着他去江湖,三言两语就被诓地放人进他屋里,只怕到时他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第3章 也好在,来人似乎真的不是什么刺客,服侍完曹野起床后,女人顺手还帮他更了衣。 曹野过去从不知民间的镖师能自来熟成这样,想要拒绝时却已经被人掰着胳膊系好了腰带,而他此时也终于想起要问那个问题。 “说起来……姑娘。” 曹野揉着胳膊,隐约觉得那儿已经青了:“你叫什么名字?” 第3章 “我名叫勾娘,平时做浣衣生意,偶尔也在镖局走镖。” 一直到用早饭时,曹野才终于知道,他昨晚递去镖局的信,竟是帮他招来了一个浣衣娘子。 勾娘显然没把自己当外人,甚至在曹野一个铜板都还没付的情况下,她已经十分自来熟地给曹野倒起了茶——坐着倒的。 对此,家中深谙规矩的老仆几度想要开口劝阻,但随着众人目光落在八仙桌旁斜倚着的那根棒槌上,到了嘴边的话也都跟着咽了下去。 勾娘确实是个镖师不假,只是随身佩戴并非刀剑,而是一根足有半人高的棒槌,粗处有拳头大小,一看打人就很痛。 曹野也不眼瞎,趁着吃早饭时,他细细打量了勾娘,发现她身姿干练,手脚麻利,单手就能拿起丫鬟双手才能捧起的水盆,更重要的是,她行事落落大方,第一次见面就敢与他同桌而坐,可以说是没规矩,也可以说,只有带着这样的人行走江湖,才不至于会让他很快就露了身份。 曹野心下十分满意,但却没有立刻拿出身契,只是问道:“昨日我并未在信中写明我此行目的,你就不好奇我去江湖要做什么?就不怕此行凶险,害你送了性命?” 对此,勾娘不动如山,还是微笑:“江湖规矩,你给钱,我办事,其余事我知道无用,再说了,真要凶险到那般境地,我也不傻,会丢下你跑路的。” 此时一旁的老仆终于忍无可忍:“放肆!东家给了工钱,你就该护他周全,怎能如此不守道义?” 闻言,勾娘却也不恼,只是单手提起那根沉重的棒槌啪一声放在桌上,将众人唬地一跳。 勾娘道:“我虽不常走镖,但这棒槌也并非没有见过血,东家若真信我,就不该问这些多余问题,直接付我工钱与我签契便可。” 说来也奇,勾娘说话十分温柔,每个字都如裹着水一般,但行事作风偏生又利落至极,三言两语便打消了曹野最后的疑虑,他掂量了一下盘缠,无奈地想,勾娘似乎确实就是他如今最好的选择了。 宫中催着他尽快出发,保不齐在这宅子附近就有无数眼线,曹野知道他不能再拖,当即用裴野这个名字与勾娘签了契,又在宅子里收拾了一日,翌日清早,他给义弟裴深递了信说明原委,随即便上了马车。 离开自己生活了七年的地方比曹野想的要容易一些。 在马车的颠簸里,那栋不大的宅院还有宅前站着的众人身影都变得越来越小,曹野忽觉的胸口痛痒不止,不得已吃了一颗药丸,方才撩开帘子问道:“昨日和你说了,我们此行要去嘉庆府下的蜀州,方向应当没错吧?” “你同我说过,我还不至于连这个都会忘。” “你不想知道我们去那儿干什么?” “你给钱,我办事,其余不该我知道的事情我不会多问。坐好,要在天黑前赶到驿站,至少还得有一个时辰你才能下车歇息。” 勾娘语气落得温柔,手上赶车的动作却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 随着马车重重碾过石子,曹野重心不稳,几乎是一头跌回了车里,也是直到这时他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勾娘先前要让他在马车里多放些蒲团软垫。 一连几日,曹野光是在路上奔波就去了大半条命,等到最终到达蜀州时,曹野的脚已经软得像面条,几乎是被勾娘一路扛进了客栈。 也好在,太医院的药十分名贵,几颗下肚,便是曹野这般孱弱的身体也没有再度病倒,甚至在吃了午饭后,还有力气同勾娘在街上闲逛一番。 不同于宁州,蜀州因为三面环山,街上小贩叫卖的大多都是本地特产的蘑菇和药材,看上去种类繁多,任凭曹野在宫中这些年见多了各地奇珍贡品,其中竟也有大半分辨不出。 “这些真的能吃吗?” 一连经过几个摊贩,曹野都伸手挑挑拣拣,瘦长的指尖戳戳这个,翻翻那个,看上去兴致勃勃,以至于常年苍白的脸都因为太阳照射而浮出几分血色。 两人走了半条街,曹野几乎看遍了每一只蘑菇,最后却是失望地拢紧外披,抱着胳膊叹了口气:“看来没有啊。” “没有什么?” 勾娘背着棒槌跟在他身后,闻言终是发问:“看了一路了,你究竟在找什么?” “你终于肯开口问我了?” 卖了一路关子的曹野狡黠一笑,心里却想,从宁州到蜀州,勾娘从不多问半句,要是到这份儿上再不开口,他可真是要怀疑勾娘是另有所图的刺客了。 而还不等勾娘回答,曹野便自顾自抛出答案:“我在找肉仙。” 都道蜀州有肉仙,又称无根肉,是一种长在悬崖峭壁上的蘑菇,状似肉团,食之滋味鲜美,更有甚者还长着眼睛,犹似活物一般。 蜀州民间传言,无根肉是神火将军下凡历劫时落在凡间的仙蜕,本就是神仙血肉,故而只要吃了,就能不老不死。 “肉仙?” 勾娘忍不住扬起秀气的眉毛:“你一路折腾来蜀州,每天夜里咳得要死要活,就是为了来找这种东西?” 曹野叹了口气,仰头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我也不想啊,但这就是我的任务……我得查清楚神火将军的这些仙蜕到底是不是真的,老百姓都信这个,你难道没听说过?” 一路走来,勾娘从未问过他们此行目的,每日除了赶车就是帮他洗衣做饭,似乎对这一切毫无兴趣,然而,曹野身居庙堂多年,却深知人心叵测的道理。 至少,他须得在一切开始之前知道勾娘对神火将军的态度如何,是信,还是不信。 而沉默片刻,勾娘却只是淡淡答道:“连我都听说过,神火将军仙蜕一共有八件,如果要全部查完,那看来你要付我的工钱不会少。” 随即就如这一路上一样,勾娘只是温柔对他笑笑,却是什么都不答了。 总不会,真是缺钱缺到这般境地吧? 曹野心中虽是纳闷,但眼下他孤立无援,勾娘对神火将军没有兴趣,总比她对此深信不疑要强,如此想着,他找人稍做打听,很快便找到了蜀州城里为神火将军所设的神火庙。 就如曹野先前见过的神火庙一样,百姓私建的神火庙不同于寻常城隍道观,往往搭建在城池最偏僻的角落,四壁皆如血暗红,因蜀州多雨,不少地方还爬着黑色的腐朽霉斑,乍一看,就如同一只被大火烧过的肉匣子一般。 曹野叹了口气:“不管看几次,都觉得神火将军这庙看上去不太吉利,也不知最初建庙的人是怎么想的,阮云夷本人明明喜欢素净点的颜色……” 随着两人走进,曹野的声音也越说越小,很明显,蜀州城中神火庙香火也极为旺盛,以至于隔着很远便能闻到浓到呛鼻子的檀香气味。 勾娘奇道:“所以你信这个?” 两人走至庙前,神火庙背阴,故而庙宇中一切都陷在一片昏黑中,就只有阮云夷的神像在半明半暗中垂下眼眸。 或许是因肉仙之故,蜀州的阮云夷塑像画得格外精细,只是,对于从小和阮云夷一起长大的曹野来说,这本就是百姓依据阮云夷在民间的画像所塑,眉目虽有相似,但终究不过是件披着阮云夷皮相的死物罢了。 他仰头凝望神像身上被画笔描绘出的银铠战袍,心里却想,阮云夷若真是仙蜕投生,刀枪不入,血肉不腐,这些年在外领兵打仗,又何至于常弄的一身是伤? 更不要说,他最后还死在了灰鹞岭上。 沉默许久,曹野忽然说道:“我听人说过,当年天罗之乱,阮将军平乱时遭妖人埋伏,身中毒箭,命在旦夕,最终剜掉了拳头大的一块肉才活了下来……哪怕只是无常心投生,并非神火将军本人,但只要是神仙,应当都是不会流血的吧?” 说罢,曹野并未再看那神像一眼,径直与勾娘转身离开,却是没有走出太远,只是站在不远处一处僻静角落,好似在等待什么。 勾娘此时也明白过来:“原来如此,你来这儿的目的不是拜神火,而是等拜神火的人。” 曹野笑笑,其实早在他接下这个巡察使的差事之前,他就听人说过,蜀州有人得了神火将军真传,使本就有灵性的肉仙认主,随即创建长生教,只要信教,便可被赐永生。 原来他还想着,待到身体好转便来蜀州看看,是谁打着阮云夷的名号在外招摇撞骗,谁知还不等他身体好透,宫里的旨意就来了,这下可好,原先的私人恩怨彻底变成了奉旨拆台,有了神启帝撑腰,曹野自是更无顾忌,下定决心,一定要将这帮妖人连根拔起。 第4章 他冷笑一声:“是啊,我之前在集市上不过碰碰运气,想看看这东西在外头还有没有的卖,果然,真正的肉仙应该早就给那帮长生教的人采光了,如今正靠着这所谓神火将军的血肉四处骗财呢。” 他话音刚落,便见远处有一男一女摇摇晃晃地走来,皆是面容憔悴四肢虚浮,看着像是重病初愈,但即便如此,两人却也还是走到神火像前,结结实实地扑倒一拜,口中还在喃喃自语。 “信神火,得长生。” 勾娘到底是江湖中人,眯起眼,立刻便读出两人唇语。 曹野没想到还真的给他赌对了,当即面露喜色:“果真,既然要以此敛财,就必要打着神火将军的幌子,教徒也会常来神火庙祭拜……这两人定是长生教教徒,我们先跟着他们!” 说罢,他着急要跟出去,却又被勾娘一把拉着袖子扯了回来,微笑着盯着他,不慌不忙地竖起两根葱白的手指:“话说在前头,让我办事,两个规矩。” “什么规矩?” 曹野生怕人跑了,一时间竟也忘了自己才是东家,上来便掉进了坑里。 勾娘道:“第一,跟得上的时候跟在我背后,第二,跟不上的时候不要怕丑。” 此时余光里,那两人已然摇摇晃晃地起身,曹野见状,再顾不上和勾娘多说,立刻便抬腿追了上去,只是很快他就发现,刚刚这一下急火攻心,他的肺又着实不怎么争气,才跑两步,胸口便痒痛加剧。 ……这身子真是不顶用。 曹野生怕自己咳出声打草惊蛇,本要躲去一旁墙根服药,谁想此时他脚下却忽是一空,再反应过来时,勾娘竟已抱着他跳上了屋顶。 第4章 随着视野骤然发生变化,曹野目瞪口呆,看看勾娘,再看看自己离地的双脚,一时竟是连咳嗽都憋了回去,震惊道:“你……” “我说了,不要怕丑。” 勾娘将他放下,动作轻巧地仿佛是在抱一只猫,一托一举全不费力气,只让曹野不禁思考自己这两年究竟是因为这病清减了多少,以至于一个比自己矮半头的姑娘家都能将他打横抱起来。 他还没说出话来,勾娘已经一下将他身子压低,压着声音说道:“这一代街巷太窄,在底下跟着容易被发现,我们从上头走,你跟紧我,坚持不住便叫我,我会帮你。” 曹野耳朵还算灵光,此时听出底下那二人还在拖着步子向前,当即点点头,两人便这样猫着身子一路跟随,很快发现,那两人一路南去,最后竟是出了蜀州城南门往山里去了。 “不是吧……这长生教还真在山里啊。” 曹野平日里连走平坦大道都气促,更不要说爬山了,一见那蜿蜒的山路心中登时打起了退堂鼓,只是,关于无根肉,如今他们只有这一条线索,曹野想到宫里让他每隔半月便上报进度,咬了咬牙,终究还是跟着勾娘一头钻进了林子里。 蜀州多山,等进了林子,跟人便开始变得困难起来,曹野的身体更是吃不消这般消耗,行了数百米便已喘得不行,好在山中人少,没这么容易丢了踪迹,最后勾娘看他实在走不动,只得停下来等他。 勾娘道:“好在前头那两人身体看上去和你差不多差,该是走不远,或许长生教就在前头了。” 曹野扶着竹子又吃了一颗药,方才将气顺下去,心想这话怎么听都是在骂他,苦笑道:“有的时候真觉得你才是我东家……不过,你有没有想过,马上如果咱们真找到了长生教,应该怎么混进去?” 勾娘本在望风,闻言莫名看他一眼:“这事儿不是该你想吗?我以为我们两人的分工是,我出力,你出主意。” 曹野无奈:“我的主意万一不好可是要连累你的,帮帮忙,和我一起想想,一会儿怎么混进去才比较妥当。” 他努力放低姿态,好在勾娘似乎也并不是故意要为难他,只是原先真的没有多想,闻言思量片刻,说道:“这不是很容易吗?你的身体这么差,走两步路都会咳嗽,我便说我们是要求仙药,一个命不久矣的人想要长命百岁,理由应该很妥当吧。” 这话倒是和曹野所想不谋而合,他笑道:“英雄所见略同,只是若真如此,你觉得,我们进去之后的身份当是如何?” 勾娘这回想也不想便说道:“自然是夫妻,否则无法同睡一屋,再者,若你是主子,我是伺候的,他们招待你我二人便也要分上下等,我可不想吃不饱饭……那样我没法干活。” “那这话可是你说的,不是我想占你便宜。” 曹野对此并不意外,两人头一回见便是在卧房,当时勾娘就不怎么在意此事,然而,曹野毕竟出身名门望族,礼数在先,不管怎样,假扮夫妇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都颇为不妥。 如此主意定了,两人又顺着那二人先前方向走了不过一炷香时间,眼前却是豁然开朗,只见繁密的竹林间竟有一间阴森大宅,围墙高立,大门紧闭,从外头看,只能看出里头有层叠的院落纵横延伸,好似京城大户人家的宅邸一般。 曹野哪儿能想到深山老林里竟还藏着如此深宅大院,不由吃了一惊:“蜀州知州也未必住得上如此气派的宅邸,看来这长生教在此地早已成了气候。” 勾娘的心思却不在这宅院上,她想了想,先是披散下头发,随手插上木钗,又上来搀住了曹野胳膊,小声道:“夫君,我们已经到了人家大门口了,你扶着我些。” 为演出夫妻,勾娘说话愈发温柔,走路婷婷袅袅,只可惜手劲还是那个手劲,看似轻轻一搀,却是让曹野整个背都挺直了,他无奈道:“娘子,你力气别用这么大,我只是有肺疾,不是腿断了……还能走路的。” 两人佯装亲昵朝门口走去,叩了两下门便开了,门缝里露出一张老者满布沟壑的脸,两眼木然地看着二人。 曹野见状立刻咳嗽起来,虚弱道:“信神火,得长生……仙师,我和我娘子是来求药的,不知能否让我们进去说话?” 他本就是个病人,加上赶路,说话中气不足的模样甚至不需要演,而那老者闻言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最终却是什么都没说,只是让开身,让两人进去了。 也是直到这时,曹野才终于看清,他们面前是个至少四进的大宅,光外院就足以抵上他在宁州的宅子,从垂花门望进去,里头更是影影绰绰,也不知究竟是有多深,又住着多少人。 老者合上大门迎了上来,一开口,声音仿佛一截枯木般毫无生气:“要求仙药须得先见过圣子,二位贵客,还请随我来吧。” 说罢,老者引着二人朝内院走去,越走湿气便越重,只因这宅修在山阴,四周树木丛立,几乎透不进光来,本就透着十足的阴森不说,每一进院落里还站着一些穿素色衣衫的教徒,他们大多面无表情,消瘦苍白,站在原地静默不语,乍一看,就如同一具具行尸走肉一般。 看这样子,这些教徒别说是长寿了,命估计比他还短,究竟是哪里来的底气敢打着神火将军的名号,自称长生教? 曹野如此作想,暗中看了一眼勾娘,却发现面对此情此景,女子面色一如往常,甚至在察觉到他的目光后还柔柔问了一句:“夫君,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这地有些湿滑,娘子脚下要当心。” 曹野过去做刑部侍郎时,这般场面可谓是见得多了,如今不过是身子弱了一些,还不至于在这种时候掉链子,两人一路跟随老人进了内院,只见此处聚了许多教徒,似乎正举行什么仪式。 “两位贵客赶巧,今日便是圣子大人赐肉仙的大日子,还请在此稍候,一会儿等到仪式结束,圣子大人自会来见你们。” 老人说着,恭敬地退至一边,看意思是要他们也一观神迹,曹野当即便和勾娘走上前去,想要看看那所谓能赐人长生的圣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随着二人挤进人群,曹野也很快就发现,站在人群最中央的,竟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 比起一众穿着白袍的教徒,“圣子”打扮则要艳丽许多,罗裙是五色彩布所制,上头缀满铜铃,一动便摇曳作响,更为奇特的是,她的脸上覆着一张由细小珍珠缝制而成的珠帘面纱,一直垂到下巴,叫人看不清其后真容。 这打扮,瞧着倒是有些像北境神舞。 曹野幼时因体弱多病常居家中,故而饱览群书,也曾听常在关外领兵打仗的阮云夷说过,北境有巫女,貌美似妖,着长裙,覆珠面,系铜铃,不问鬼神菩萨,只识草木天地。 只是这长生教源自蜀地,地处西南,又是如何和北境扯上的关系? 曹野纳闷,心想总不能是因为蜀州地处山地,信息闭塞,长生教为敛财,才专门让所谓圣子学了北境神舞来诓骗当地百姓吧? 他想得有些出神,却不料忽然间,铜铃响了,而还未等曹野反应,方才站在几米开外的圣子身如鬼魅,竟已不知何时到了他的面前,那姑娘个头本就娇小,覆着珠帘的脸贴上他的胸口,珠帘后鼻尖微动,就像是只动物一般,在他身上嗅闻不停。 第5章 “……” 曹野虽说在外名声极差,但毕竟尚未婚娶,身体又差,哪里见识过如此僭越之举,当即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要退,但勾娘的手却在此时死死钳住了他,曹野挣脱不开,不得已只能僵在原地任由那女子作弄,一时间,他耳边只能听见铜铃细碎作响,掌心里已然沁出了一层细密冷汗。 “你闻起来,快死了。” 忽然间,珠帘后传来一个嘶嘶作响的声音,好似是一条蛇在说话,曹野打了个激灵的同时,终是彻底压不住胸口蔓延的痒痛,弯腰重重咳了起来。 “一个快死的人。” 圣子的声音无悲无喜,很快又转向了他身边的勾娘,铃铛的声音绕着勾娘转了一圈,圣子说道:“还有一个很干净的女人……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我们是来求药的。” 勾娘扶住曹野,手指不动声色的按住他背后肺俞穴,曹野的咳嗽方才慢慢止住,狼狈地苦笑起来:“你现在应该也知道,我有多需要这药了吧。” 圣子没有回答,却只是脚步轻盈地绕过两人,如同跳舞一般在教徒中穿梭,时不时便会伏在一人的胸口嗅闻,发出如蛇一般的声音。 “不是……” “不是你……” “也不是你……” 圣子的脚步不停,铃声便也不歇,到了最后,她的动作已不像是人,浑身骨骼好似都是软的,能够轻易地将腰肢折出不可思议的角度,从教徒的膝盖一直嗅闻到脖子,随即又轻巧翻过肩膀,去闻来人后心。 “你们当中有人,闻起来和别人不太一样。” 圣子如此说着,踮着脚尖,舞动到角落里一名戴着帽兜的教徒身前,然后,再一次地停下了。 一如既往,圣子小巧的鼻尖探出珠帘,刚刚嗅闻两下便嘶嘶笑了起来。 “是你的味道不对。” 珠帘后,圣子面目不清,只隐约能看到发亮的瞳仁还有雪白的牙齿。 她直勾勾盯着来人,最后将鼻尖贴上那人心口,如先前一样轻轻磨蹭,结果就在她将要开口之际,教徒却先出了声。 “在别人身上闻来闻去,你究竟是圣子,还是一条狗?” 男人语气不屑,好似忍无可忍,一把撩开帽兜,一头乌亮的长卷发登时从里头滑了出来。 曹野定睛一看,这才发现此人长得极为标致,鼻梁高挺,眉目秀丽,耳尖还坠着两只状似蛛网的奇异耳饰,可以说,若非一开口就是男声,活脱脱就是个身材高挑的异域美人。 “不过就算是条狗,也不该拿着北境神舞骗人吃毒蘑菇!” 还不等众人反应,“美人”却忽是冷笑一声,手中银光一闪,竟是不知何时抓出了一把银针,恶狠狠便刺向了站在他面前的圣子! 第5章 说时迟那时快,“美人”的手刚扬起一半,原先还扶着曹野的勾娘却是忽然惊叫一声,一直背在背后的棒槌不知何时已到了手上,随即又被她在“惊慌失措”中投掷出去,竟是正中那“美人”的胳膊! 先前一路上曹野就发现了,勾娘似是有些洁癖,故而这棒槌平时确实是当个棒槌用的,只是,因比寻常人家的棒槌要长出很多,洗起衣服来堪比械斗,勾娘那一身行头才会被洗得灰白。 究竟是怎么做到把这东西扔出去的…… 曹野目瞪口呆,想起他先前心生好奇,曾经试着拿起过那棒槌,却发现这东西也不知是用什么木头做的,遇火不燃,遇水不烂,在手中沉重得仿佛是一块儿铁,以曹野的力气,双手想要举起都是颤颤巍巍,如今勾娘却拿它当暗器用。 可想而之,给这棒槌砸中,那美人当即惨叫一声,捂着胳膊倒在地上,痛得四处打滚。 而电光石火间,圣子也早不在原先的位置,她的步法本就快如鬼魅,分秒间便已离得八丈远,那把银针的针尖别说是刺伤她,连她身上的五色彩布都没有沾上丝毫。 一切发生得太快,等到有人上去按住那美人的时候,勾娘却已经掉头扑进曹野怀里,一边把脸埋在他怀中一边颤声道:“夫君,你看到没有,那边……那边有人杀人啊!好多针!吓死我了!” 曹野:“……” 虽然知道,勾娘是为了留下来才主动这么做的,但曹野也着实是小瞧了他们江湖女子能屈能伸的程度,愣了一下才终于想起来要把手放在勾娘瘦削的背上,安抚道:“没事了娘子,你平时都在溪里用棒槌砸鱼的,没想到砸人还是这么有准头。” 就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乱子最终在勾娘的棒槌下结束了。 两个彪形大汉上前将那“美人”捆了,谁知他嘴里竟还不消停,恶狠狠道:“你们都被骗了知不知道!吃这个叫肉仙的东西根本不能长生,只会让你们上瘾发疯,死得更快!再吃下去就来不及了!到时候你们恐怕想戒都戒不掉!” 闻言,还抱着勾娘的曹野不由一惊,没想到竟还有壮士赶在他们之前就来拆台,而且看这样子,此人似乎已经知道了肉仙的真面目。 又是毒蘑菇,又是上瘾发疯,莫非这美人还是个大夫不成? 他望向地上那人,发现此人长得人高马大,挨这一下似乎也没受什么内伤,只是胳膊被打折了,边叫骂边在地上扭动不停,但又哪里敌得过钳制他的两名彪形大汉,很快就连先前披的教徒外袍也给扒了下来。 而这一下,曹野也终于看清,美人穿着实属放荡不羁,不但衣服色泽艳丽至极,更是袒胸露怀,此时外衣给人拉扯得一团凌乱,胸口便露出大片雪白平坦的皮肤,以至于教内一些妇人看了一眼便别过头去。 这人真的是正经大夫吗? 曹野不禁怀疑起自己之前的假想。 此刻“美人”看上去简直恨不得要咬那圣子几口,气地破口大骂:“她跳神与长生有何关系!你们孤陋寡闻,知不知道这舞向北走多的是会跳的!跳得比她好的也比比皆是!你们连这种黄毛丫头的话都信难道不蠢……” 话未说完,左右两名大汉直接塞上了他的嘴巴,将人死死压在青石板上,与此同时,内院的房门紧闭的主屋里也终是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哪里来的狂徒敢扰圣子的清净?如今这么一闹,只怕肉仙今日是不肯现身了。” 而这声音一出,整个院落里登时噤若寒蝉,教徒们个个脸色发白,当即齐齐跪下,连圣子也不例外。 一时间,就只有曹野和勾娘还站着。 只听教徒们齐声道:“还请肉仙息怒!” 一阵阴风吹来,圣子身上铜铃细碎作响,而曹野却只觉得后脊生寒,手心里亦全是冷汗。 是肉仙不肯现身? 还是说,今日这里无人可以从教主和圣子那里得到肉仙赏赐? 他盯着那扇紧闭的门,忍不住思量,这肉仙到底是何妖异,能叫这么多人对之俯首称臣,总不至于……真的像外头所说,其实是个活物吧? 他还未想出个所以然来,那两名彪形大汉似是怕极,面色惨白地低头认错:“教主,我们兄弟二人看护不力,先前听信了这狂徒的一面之词,只当他是诚心求药便放他住下,结果险些让他伤了圣子,还请教主恕罪。” 两人说完,地上那美人便也应景地扑腾起来,看起来很是不服。 这么说来,这人竟也是打着求药的名号混进来的,看起来已经在这儿呆了一段时日,又是究竟为何会被圣子认出来? 曹野盯着那人,回想起方才他浑身裹得严严实实,圣子面上又覆着珠帘,应当看不清来人长相,总不会真是闻出来的? 一桩桩事情都让曹野不解,但眼下要想查出真相,显然不能急于一时。 蜀州地处偏僻,正所谓天高皇帝远,而长生教在此地盘踞多年,势力庞杂,靠着他与勾娘二人之力,只怕没有这么快可以将其连根拔起。 也难怪朝廷忽然要他清查民间淫祀。 曹野心中叹了口气,就说这上有天子,下还有圣子,此话要是放到京城说,只怕是几颗脑袋都不够掉的。 此时院内一派肃穆,因无人敢说话,就只能听见那“美人”嘴里呜呜咽咽叫唤不停,而曹野与勾娘站在一旁静观其变,半晌,还是圣子打破了死寂:“无妨,我看这狂徒不过是个看不见神火的俗人罢了,先送去地牢呆上两日清心静气,自会领悟神迹。” 在不跳神舞时,圣子的声音十分正常,甚至可以说是稚嫩万分,以至于曹野几乎立刻就猜出,在那面珠帘面具后,恐怕是个至多只有二十岁的姑娘。 此一时彼一时,在如今这个不大的院落里,这个小姑娘却手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她话音刚落,那两名彪形大汉立刻便邀功一般地架起“美人”的胳膊将他拖出内院,呜咽声一路远去,随即便慢慢听不见了。 至此,院中众人的视线也终于落在了明显与此处格格不入的曹野和勾娘身上。 圣子带着一身铃铛走来,歪着头看向二人:“方才那人是几日前来的,说是要来给他重病的母亲求药,你们也是来求药的?” 第6章 真是要命。 曹野心中叫苦不迭,万万没想到一来就赶上这样的麻烦事,本来随便打个马虎眼就能混进来,这下只怕是要被好好盘问一番了。 而见识到了方才那“美人”的下场,曹野心知此地只要来了就没这么容易脱身,一个弄不好,指不定他们也要去地牢呆着。 想到这儿,他不敢托大,演戏演到底,当即便斜倚在勾娘身上喘息:“早闻蜀州有肉仙,可治百病,赐长生……在下久病多日,四处寻医却不见好,实在是没了法子,今日确实是来求药的。” 为演出神韵,曹野本只想咳两声装装样子,谁知这院落里实在太过阴湿,连空气都是凉的,他这一咳就停不下来,眼看就要当场咳出血来,圣子才终是说道:“他所言非虚,我闻得出,他身上死气颇重,确实已经到了命不久矣的地步。” 闻言,咳得死去活来的曹野不由松了口气,暗中庆幸这圣子果然是没有白救,仗着救命之恩,两人应当算是过了圣子这一关,接下来,就要看那门里的教主答不答应他们留下了。 他与勾娘望向主屋,也不知是等了多久,终于,里头那个苍老的声音再度开口:“神火将军悲悯众生,自是不会让心诚之人枉死……只是,方才你们也看到了,肉仙认主,若心无诚意,则无药可医。” 老人的声音如同一块铅石沉沉落地,瞬间又让现场所有教徒脸色白了一度,但此话在曹野听来却是十足的故弄玄虚。 分明肉仙就是握在他们手中,又何来的肉仙认主一说? 还是说,每回圣子跳神舞不过是为了找出教徒中的叛徒,一旦有了叛徒便要连坐,让所有人都拿不到肉仙? 曹野心中冷笑一声,无奈此时胸口剧痛,已是咳得说不出半句话来,只能让勾娘代为开口:“仙长,为来到此地,我们夫妻二人散尽家财才凑足了盘缠,早已说好,只要能治好我夫君的病,无论要付出何等代价,我们都可以接受!” 勾娘声音本就婉转动听,刻意吊着,更显凄楚,她握紧了曹野的手,两人俨然便是一对即将阴阳相隔的苦命鸳鸯,戏演到如此地步,曹野腹诽难不成之后还要指望他与勾娘抱着当场痛哭一场,也还好,就在他开始酝酿挤眼泪的时候,门里的声音再次响起。 “既然如此,二位便先在这里住下吧,毕竟,教内事务繁杂,总是缺些人手,不知两位能为神火将军做些什么?” 来了来了。 此话一出,曹野心下了然,果然,是要先试探他们二人能为求药做到什么地步。 正所谓,不要问神火将军能为你做些什么,而要问你能为神火将军做些什么。 做刑部侍郎的那些年,曹野见多了这些妖道惯用的路数,心知若是上来便狮子大开口,叫人拿出钱财,那未免太过着急,非但显不出神火将军宽厚,更是会叫人心生戒备,不愿信教。 相较之下,若是先打着试探诚意的名头叫人做些苦差,不但能试探来人真心,更是能在潜移默化中一点点腐蚀教徒的心智,使其对所谓神迹笃信不疑,再之后,无论是杀人又或是散财,这些人什么都做得出。 曹野心中明镜一般,借着咳嗽思量片刻,很快便有了主意。 不论怎样,为查清楚长生教背后真相,他们注定是要在这儿呆些时日的,与其要和其他教徒呆在一处每日演戏,还不如寻个清净去处做些苦工,既能打消教主疑心,也不至于要时时刻刻防备他人,以免漏了身份。 至于这个清净的去处…… 曹野眼波微转,余光撇见方才那美人散落一地的银针,立刻毕恭毕敬地低下了头,开口说道:“方才听圣子说,地牢可使人清心静气,我的身子虽然弱些,但我娘子干事却很麻利,不如我们夫妻二人便先去那里做些能做的差事,教主大人,你看这样可以吗?” 第6章 来到地牢后,曹野很快就发现自己猜对了。 因藏在屋宅地下,地牢阴湿无比,四处长虫,还有一股怪味,寻常教徒根本不愿来此当差,故而他一说要来地牢当值,教主立刻便允了。 只是,曹野当然不是来这儿受罪的。 他让勾娘找了一圈,偌大的地牢里果然没有旁人看守,甚至连囚徒也只有一个,就是不久前被他们亲手送进来的那个“美人”,如今正凄惨地倒在其中一间囚室的茅草堆上,如同一只叫人弃了的狮子猫,面朝墙壁,生着闷气。 而曹野拖着病躯非要来这地牢当值的原因也正是他。 “又见面了。” 曹野刚一出声,那美人立刻警惕地坐起身来,一见是他,白眼当即便要翻到后脑勺去,开口便骂:“你们两个蠢货!给打发到这种地方来干活,还觉得他们会给你们仙药治病?” 勾娘给骂了却也不恼,歪头看向美人胳膊,发现不久前给她砸中的地方如今已活动如常,不由奇道:“你给自己接了骨?” 这茬不提还好,一提美人就仿佛点了火的炮仗,冲到木栅前瞪着勾娘,恶狠狠道:“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为了给你男人求药拿我当垫脚石,要不是我会接骨,这伤拖上一日就会残疾!“ “可你自己接上了,这不就完了?” 勾娘面不改色……也确实没有改色的道理,毕竟这美人长得实在太过俊俏,加上年纪至多只有二十岁出头,生起气非但不能唬人,甚至还有那么点叫人欲罢不能,恨不得还能再逗他两句。 而果真,她一开口,美人更生气了,只可惜终究没法冲出木栅来咬他们两口,最后也只得恶狠狠又坐回茅草堆上面壁去了。 见状,曹野头疼:“你说你逗他做什么……至少先问个名字吧。” “哄人你在行。” 勾娘耸耸肩,抱着棒槌到一旁去休息,只留下曹野对着美人后背,他犹豫半晌,从怀里掏出一张早上从市集买来的饼,无奈道:“要不我给她赔个罪?我们只是来求药的,确实没想伤人。” 他努力想要讲和,只可惜美人气性很大,理也不理他,而就在曹野试图琢磨出别的求和办法时,美人的肚子却很不争气地叫唤了起来,随即肉眼可见,他整个后脖子都红了。 “饿了还嘴硬……这儿只有咱们三个人,你饿着也是白饿。” 曹野说着又拿出两块饼子来同勾娘分了,而听见他们窸窣作响的动静,美人终是忍无可忍,回头迅速从木栅边拿了饼子,警惕地闻了闻:“你们没给我下毒吧?” “不然你想吃那个?” 曹野用下巴点点不远处的木桶,里头盛着一些放了不知多久的稀粥,闻起来已有些发酸。 见状,美人也终是不再同他较劲,先是试探地掰了一块饼放进嘴里,很快便大口吃了起来,似是饿了好几天了。 曹野慢悠悠啃着饼,看美人狼吞虎咽不禁扬眉:“不会吧,不是说你来了几天了吗?难不成连顿饱饭都没吃过?” 美人三两下吃掉了饼子,没好气地擦了一把嘴:“你以为你们能有饱饭吃?趁着能吃好的赶紧吃吧,长生教人大多不进油水也不沾荤腥,你们现在入了教,马上也只有清汤寡水填肚子了。” “不沾油水……” 曹野对此倒不意外,毕竟一路走来,长生教徒看上去个个面黄肌瘦,就算是护院的那两个彪形大汉也只是块头大,实际论起反应,速度根本不及勾娘一半,这才险些叫圣子被针扎中。 而见美人有了开口的意愿,曹野赶紧趁热打铁:“说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美人冷冷瞪他:“我凭什么告诉你?” “就凭这个。” 忽听一声鞭响,一条长鞭卷过木栅缝隙,抽在美人耳畔,将他吓地原地跳起,而勾娘从囚室一角信步而来,一手拿着长鞭,另一手还拿着一块儿没烧的烙铁,似是原先这囚室里的刑具。 美人气得脸都红了:“你凭什么打我!” 他说完,又是一鞭迎头落下,勾娘面带微笑地看着美人在牢里跳脚,说道:“就凭你在里头,我在外头。现在吃也吃饱了,回答他的问题,我就不打你了。” 她说到做到,之后美人只要不开口,鞭子就落在他脚边,几回过后,美人虽是没被打中,但也实在吃不消被这么折腾,终是气急败坏道:“孔雀!我叫孔雀!本来就是个大夫,途径此地听说他们有无根肉,是什么神火将军的仙蜕,可治百病,我根本不信,就想着潜进来探探虚实,谁想到他们竟让那个圣子用北境神舞装神弄鬼,骗人吃毒蘑菇!” “毒蘑菇?” 曹野第二回听他这样说,奇道:“你见过肉仙了?如何知道肉仙就是毒蘑菇?” 孔雀没好气道:“还需要见吗?前几日我与那些人同睡一屋,晚上探他们脉象,一看就知是中毒!而且这些人一年到头连块肉都吃不上,却成天惦念什么肉仙,散尽家财也要呆在这个破地方,这不是成瘾是什么?还有,吃了肉仙还可能会发狂,我来这几日就见过一例,吃完鬼喊鬼叫,见人就咬,后头给抓到这地牢来,如今也不知道是给他们弄去哪儿了。” 第7章 这么说来,这地牢里原先还有别人? 曹野皱起眉,心想若是有人在这儿失踪,那事情可就比他想的要严重多了,正欲让勾娘四下找找有无血迹之类,孔雀却忽是盯着他冷冷出声:“不对……你们也不是真的来求药的,我见过许多将死之人病急乱投医,没有一个会像你这样,死到临头还会打听这些。” 曹野没想到这小子竟还挺敏锐,笑道:“今天那圣子都说我快死了,你怎知我不是真心求药?” 闻言,孔雀只是冷哼一声:“那圣子又不是真的巫女,只是会点皮毛罢了,我之前听那些教徒说,她叫南天烛,本就是教主从外头收来的,不知什么来历,只是因为会跳神舞就成了圣子。” 曹野一听这意思,圣子果然原先和长生教并无关系,正想和孔雀打听更多教内之事,结果就在这时,囚室外却忽传来两道脚步声,竟是先前那两个护院。 难不成是来查岗的? 曹野见状,立刻恭敬万分地迎上前去:“夜已经深了,不知二位护院大人有什么吩咐?” 如今没有教主和圣子,护院也不复先前那唯唯诺诺样子,冷冷道:“此人先前冲撞圣子,教主要单独审问,你们先出去,之后负责把这囚室打扫干净。” 打扫干净? 曹野内心当即涌上一种不祥预感,毕竟孔雀也说了,先前关押在这囚室里的人已经不见了,总不会是长生教胆大妄为,非但敢对教众处以私刑,甚至还暗中谋财害命吧? 分秒间,曹野已然明白绝不能让两人把孔雀带走,但眼下硬碰硬肯定不行,他和勾娘对视一眼,还是决定先稍安勿躁,看看这两人究竟要把孔雀带去哪里。 只是,就算曹野也没想到,变故会在下一刻就发生。 此时已是夜里,察觉有人要来带他走,孔雀感知到危险,先是拼死挣扎一番,结果就在护院又要上来堵他嘴时,他余光瞥见站在一旁的曹野和勾娘,竟是忽然不顾一切指着二人大喊:“你们抓我怎么不抓他们!他们方才不但给我饼吃,还说自己不是来求药的!要不怎会上来就要来这又脏又臭的地牢里干活!” 这个臭小子! 曹野眼前一黑,没想到自己好心给出去的饼竟然招来这么大祸患,而他甚至还来不及反应,勾娘棒槌却已然脱手,如同回旋镖一般打中两个护院的脑袋,若非孔雀反应快蹲下及时,这棒槌便要今日第二回砸中他。 “你要杀人啊!” 孔雀如今已经知道这棒槌恐怖之处,给吓出了一身冷汗,而勾娘却只是面不改色地拾起地上的棒槌,转头问曹野:“接下来怎么办?” 曹野也实在没想到事情会搞成这样,他看着地上不省人事的两个护院问道:“还活着吗?” “我没用力,最多傻了。” 勾娘侧过耳去,听到地牢外又传来别人脚步声,皱眉道:“我们得走了,这些人功夫不行,但是人太多了。” “……你等我先吃个药。” 曹野光是想到接下来的逃命就觉得胸口发痒,正要拿药,谁想下一秒,他脚下一轻,竟是又被勾娘打横抱了起来。 勾娘道:“不要乱动,你不算重,但是乱动的话我会很难办。” 脚步声已经到了地牢外,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曹野这下也顾不上这许多了,直接双手环住勾娘脖子:“走!” 两人冲出地牢,发现外头已经围满了长生教徒,显然教主也并没有完全信任他们,在他们守夜第一晚便叫护院来提人,本也有试探之意。 “等等……你们要逃命等等我啊!我也不想留在这儿继续吃毒蘑菇了!” 孔雀狼狈地跟在二人身后,他那一身放浪形骸的衣服本就活动不开,加上不通武艺,很快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说了,他们人太多了。” 勾娘虽能抱得动曹野,但却也因此拿不了棒槌,在教徒们扔出的暗器绳索下疲于奔命,眼看就要支撑不住。 见状,曹野本想说要不他还是自己下来跑吧,却没想到话到了嘴边,一颗圆溜溜的弹丸忽然滚落两人脚下,随即只听砰一声,众人眼前顿时一片花白。 “跟着铃铛走!” 迷茫中,有人一把拽住孔雀的胳膊,带着他就往远处急奔,而勾娘耳尖微动,听到铃声摇曳作响,当即不顾一切地带着曹野朝那方向奔去,很快竟是冲过了一道暗门,直接进了林子。 随着众人藏匿进黑暗里,一只细白的手替他们轻轻合上了暗门,将追兵的火把隔绝在宅院里。 “都别出声,他们现在离我们很近。” 那人一开口,声音熟悉万分,孔雀立刻认出来人竟是白日里那装神弄鬼的圣子,不由吃惊地瞪大了眼,想要说话又被人捂住了嘴。 转眼间,脚步声已经到了暗门前,众人见状大气也不敢喘,只是,他们在此刻都忘了,在他们当中还有一个病人。 因为先前那白烟,曹野胸口剧痛,早已忍得浑身都是虚汗,而就在那人转身离开前最后一刻,他终是再也忍耐不住,一张口便抖落出一连串的咳嗽来。 第7章 下一刻,四人面前的暗门便被人大力拉开。 幽暗火光下,长生教徒们那一张张干瘪消瘦的脸更显诡异,勾娘二话不说便抽出了棒槌,正要与人来硬的,挤在角落里的“圣子”南天烛却是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把东西,天女散花一般往上一抛,一瞬间,教徒们就仿佛是闻到肉腥味的野兽,竟是纷纷丢下手中的火把,在地上胡乱捡拾起来。 孔雀目瞪口呆:“怎么回事……” “还看什么看,赶紧跑啊!” 南天烛一把拉过孔雀的手腕,她的身法快得惊人,领着三人就往山下跑去,好在这一回,教徒们都似是被绊住了手脚,很快,几人背后就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不行不行……我要死了……不能再跑了。” 孔雀整个人跑得披头散发,刚一停下便累得瘫坐在地上,一旁的曹野更是凄惨,虽是一路被勾娘半拖半抱,但无奈底子实在太差,这一停下险些将肺直接咳出来,孔雀见状,从耳环上取下一枚银针,直扎他左手小指与无名指之间,轻捻三下,曹野的咳嗽这才止住。 “下回再咳自己使劲儿用手按。” 孔雀一想到刚刚差点给这病秧子害死就忍不住大翻白眼:“至少别在这种要命的时候掉链子。” 曹野咳得口中满是腥气,勉强吃了一颗药才缓过来,无奈道:“要不是你非要拖我俩下水也不至于弄成这样。” “别说废话了,我刚刚丢的是肉仙才拖住他们……那东西很精贵的,再来一次我可没辙了。” 四人当中,要数南天烛对这一带地形最熟,不多时便带着他们找到了一处废弃农宅,在天亮之前,他们可以在这里暂作歇息。 也是直到废宅里燃起火烛,曹野三人才第一次看清南天烛长相,果真,在那珠帘面纱下是个小姑娘,巴掌小脸,一双圆眼亮得惊人,额心间还有一颗不偏不倚的红色观音痣,竟是天生的。 “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巫女。” 孔雀盯着人看了半晌,哼了一声:“怎么忽然装不下去了?知道跟着这伙人混早晚死路一条?” 南天烛正在烛火下数着什么,越数神色越是凝重,到最后她抓着头发哀嚎一声:“啊啊啊啊全没了!我辛辛苦苦攒了两个月的肉仙!刚刚这一下全撒没了!我的钱!” “你说这是肉仙?” 曹野凑过去,发觉南天烛手中捏着的不过是一些指甲大小的干巴肉球,不由扬眉:“你刚刚在山门那里撒的就是这个东西吗?” 南天烛满脸痛苦:“你知道这东西值多少钱吗?我刚刚那一把,少说没了一套蜀州的宅子!都是为了救你们!” “什么!这么贵!” 孔雀一双美目圆睁,冲上来就想要抢一颗一探究竟,但南天烛动作更快,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立刻就将手上剩下的肉仙都塞回兜里,对孔雀怒目而视。 “都怪你这个祸水!长那么漂亮,还不好好穿衣服!” 南天烛一指头便怼在孔雀高挺的鼻梁上,痛斥道:“本来教主就已经对你起疑,又非要试探我,看我能不能找出叛徒!我本想着先把你送进地牢,晚上再偷偷送你下山,结果你倒好!搞出这么大动静!现在害得我也暴露了!” 说到最后,小姑娘一想到自己干瘪的口袋都要哭了,孔雀却仍是不服:“漂亮就不能穿好看的衣裳了?我出身北境,在我们那儿男儿冬日干活都打赤膊,我已经算够体面了,好歹还裹了一层布!再说了,凭什么我长得好看就得被你们教主针对,明明就是他心存歹念好不好?” 一来一去,两人争执不下,眼看破屋房顶都要吵翻,这时一旁抱着棒槌的勾娘想了想,适时地插进来做了总结:“所以,小姑娘你白天之所以把他揪出来,其实是教主逼你这么做,而你把他送进地牢,其实也是想用缓兵之计救他。” 第8章 南天烛面色不虞地不说话,而勾娘掌心一翻,不知何时,她手上竟多了一颗方才的肉仙。 南天烛震惊:“你什么时候……” 勾娘微笑道:“就在刚刚你数它的时候……如果没猜错的话,你进长生教就是为了这个,因为它很值钱,对吗?” 事到如今,曹野也早已猜了个大概,心知南天烛恐怕非但不是什么圣子,还是个专靠旁门左道骗吃骗喝的江湖骗子,来长生教便是为了那价值不菲的肉仙,只是,终究良心未泯,这才会在把孔雀送进地牢后现身救人。 他好笑道:“搞半天都是自己人,早说啊,折腾一路,还害的我差点犯病……” “谁和你们是自己人啊?” 孔雀一想起这事就来气,只可惜火不敢对着勾娘去,于是就只好撒在曹野身上:“本来我可以不用断手的!” “那本来我们也可以先看看他们要对你做什么然后再救你。” 勾娘微笑着看他一眼:“只可惜,是你信不过我们。” “你……” 孔雀没想到绕了一圈这口黑锅又扣在自己头上,气得瞪了半天眼才小声挤出一句:“那你们到现在连个名字都没告诉我,我怎么可能信得过你们啊?” “那这位孔雀少侠,请问你给我们这个机会说了吗?” 曹野无奈叹了口气,拿出了自己的假名:“在下裴野,她是我请的镖师勾娘,我们是来调查神火将军仙蜕的。” “调查神火将军仙蜕?” 不知为何,听到神火将军四字,孔雀和南天烛脸色竟是双双一凛,而南天烛一双圆眼直勾勾地盯着曹野:“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查这个?” ……终究还是绕不开这个问题。 曹野早就知道,勾娘不问,不意味着别人不想知道,也好在,他早就为这个问题准备了一个稳妥的答案。 思量片刻,曹野苦笑:“别看我现在病怏怏的,其实我从小就十分仰慕阮云夷阮将军,只可惜,我打小身体便不好,无法习武从军,成为阮将军麾下的一员,后头,我听闻阮将军被奸人所害,战死灰鹞岭,心中便愈发不甘,七年来,我一直想着要为阮将军做些什么。” 想到最后一日,阮云夷离开他府上的背影,曹野不由暗暗捏紧了拳头。 “阮将军一生戎马,战功累累,百姓为他立庙实属情理之中,只是如今,像是长生教这样的邪魔外道却打着神火将军之名在外招摇撞骗,此事我听闻后实在无法忍受,所以才会想着要将背后真相调查清楚,至少,不能让九泉之下的阮将军因此背上污名。” 这一番说辞,曹野早就在脑中演练过无数次,以至于真正宣之于口的时候,连个磕巴都没打。 他说完,屋内安静许久,最后勾娘才淡淡道:“一只脚都踏进棺材了还能有如此宏志,阮云夷要是仍活在世上,应当对你道一声谢才是。” “说话这么不客气,我们当中究竟谁才是东家啊……” 一听这意思,曹野便知,他应当是把此事暂时对付过去了。 只是,偶尔他还是不禁会想,要是眼前这些人知道了他便是那个害死阮云夷的大佞臣曹野,他们还会相信这番说辞吗? 沉默半晌,孔雀也跟着打破死寂,硬邦邦道:“我不信神火将军,但肉仙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很确定,他们拿着毒蘑菇说是神火将军的仙蜕用来毒害别人……这事我可忍不了。” “真是想不到,孔雀少侠还挺医者仁心。” 曹野其实早看出孔雀嘴硬心软,要不也不至于差点被他害死还在百忙中给他施针,笑道:“那现在既然都说开了……我们四人又都被长生教追杀,接下来应该可以互帮互助了吧?” 他望向桌子另一边的南天烛,小姑娘整张脸皱成一团,最后终是苦巴巴地从兜里拿出了剩下的肉仙,小声道:“我也是实在吃不起饭了才去找的长生教,还以为他们不害人性命……” 至此,四人总算短暂达成和解,开始围坐在桌子旁,研究起那一堆古怪的肉蘑菇。 身为大夫,孔雀对毒菇算是有些了解,借着烛火仔细看了,发现这些肉球应该是肉仙晒干之后的干货,用水泡开后,干巴巴的肉球会迅速涨大,变成一团柔若无骨的淡红色菌菇。 孔雀道:“单看颜色就知道有毒,不过我过去也从未见过如此毒菇,有些上头还有花纹,像是眼睛一样。” 勾娘问:“小蜡烛,这个蘑菇你是怎么弄到手的?” 南天烛叹了口气,已是破罐破摔:“还能怎么弄到手,偷的呗。先取得教主信任,做上圣子,然后有空就去拿一点……这些都是被他藏起来的,还有一些放在外头,我从来不拿,因为味道闻起来有点不一样,我也怕被他发现。” 她这么一说,孔雀像是想起什么,疑惑道:“说起来我先前就想问了,你跳神舞时在人身上闻来闻去到底是在干什么?我以前也看过北境神舞,从没你这样的。” 南天烛跳的神舞也和曹野在书上读到的不一样,他不禁好奇:“你是真的在我身上闻到了死的味道吗?” 几人如今开诚布公,南天烛踌躇片刻,也终是不再瞒他们,瘪瘪嘴说了实话:“你身上有很多药吧?我闻到了你身上的药味,味道很浓,只有快死的人才会带这么多药在身上。” “竟然是这样。” 曹野方才恍然大悟,没想到这小丫头竟当真是个狗鼻子,想必也是闻到了勾娘身上的皂角味道,才会说她是一个干净的人。 只是,如今南天烛身上的谜团解开了,肉仙又究竟是什么呢? 曹野仔细打量那一团被泡开的肉仙,越看越觉得,它并不像是先前他在商贩那里见到的任何一种蘑菇,反倒更像是一团被放干了血的肉块,看起来十分不祥。 他喃喃道:“吃肉仙会让人上瘾,长生教便是以此来控制教徒?让他们倾家荡产?” 今日之前,南天烛已在教内呆了足有两月,对此自是不陌生,她告诉众人,所有教众刚入教时都会被要求做些苦力,表现出足够的“诚心”,教主就会借圣子之口降下赏赐。一连几次后,教众便会开始渴求肉仙,而这时教主就会让他们交出家财,又或是去外头做些坑蒙拐骗的勾当,用银两来维系教务,换取肉仙。 南天烛又道:“一旦教众对肉仙成瘾,就不需要一直呆在那个宅子里了,毕竟为了拿到肉仙他们一定会回来……只是我其实也不太明白,他们中很多人平时就吃些菜叶子,连肉都不馋,唯独就是对肉仙念念不忘,哪怕这东西吃了可能会让他们发疯。” 这么说,如今想要验证肉仙的真面目,他们似乎就剩下一个法子。 毕竟,只有彻底弄清肉仙是什么,他们才好戳穿长生教的谎言。 想到这儿,曹野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苦笑起来:“如果非要选一种吃法的话——” 他看着面前那团让人生不起食欲的蘑菇:“你们说这肉仙是烤着吃比较好吃,还是煮着吃比较好吃?” 第8章 “小野……醒醒,小野?” 曹野睁开眼时,在刺目的日光里看到一张熟悉的脸,而他张了张口,本想说话,却先是吸进一口凉气,下一秒就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怎么又咳嗽,是不是病还没好?” 一身银白劲装的青年将他从地上拉起来,这么一番活动后,阮云夷的额头上甚至连一颗汗珠都没出,就只有高高束起的马尾在身后晃荡不停,彰显方才他好歹是出了力的。 十四岁的曹野还没长开,比阮云夷要矮上一头,加之从小身体不好,稍加活动便一身虚汗,好不容易喘匀一口气,他抬手就给了阮云夷一拳,没好气道:“你一个常年在外领兵的少将军,想要欺负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人就直说,不需要找个教我防身术的借口!” “我这也还没怎么开始教啊。” 阮云夷帮他拍掉身上的尘土,无奈道:“我这回去北境五个月,你是不是又一直闷在家里读书不出门?还赶上了刺客,本来还想着回来带你出去骑马呢,就你这样,我都担心上了马你给风吹跑。” 阮云夷这样说,却也没勉强曹野接着练他那套阮家防身术,只是让曹野披上外披歇一会儿,免得出汗之后受风,到时又一病不起。 正值春日,阳光炽烈,暖风习习,本该是个出游踏青的好日子,只可惜,曹野身体还没好透,一如从小到大每一回阮云夷来找他,曹野几乎都在生病。 身为首辅曹嵩之子,曹野的身份不允许他与寻常人家的孩子待在一处,就更不要说,曹嵩在朝中名声不好,在国子监时,就算是同为朝臣之子,也鲜少有人愿意与曹野来往,算来算去,最后竟就只有一个阮云夷,全家都是镇边武将,鲜少参与党争,曹家与阮家井水不犯河水,阮云夷也从不介意曹野出身,两人便就这样奇迹般地成了好友。 第9章 在曹野的记忆里,十岁之前,全天下只有阮云夷一人会来找他,而许多他过去只能在书中看到的北境风光,在阮云夷来了之后,也都变成了一个个更加分明的行军故事。 曹野还记得,是阮云夷告诉他,北境的风雪虽然尝起来苦涩,但天上却也有京城看不到的星星,他给他带回了北境才有的格桑花,让他尝了过去从未吃过的风干肉,即使阮云夷常年随家中行军,每回回京师都只待不足两月,但对于连府门都迈不出去的曹野来说,阮云夷从一开始,便注定要成为他此生最好的朋友。 哪怕之后曹野有了裴深这个义弟,他与阮云夷的关系也从未改变。 十四岁时,因为一场针对其父曹嵩的暗杀,曹野在家躺了足足三月,而此时裴深刚来曹家不久,国子监课业实在繁重,裴深几乎日日熬夜,曹野不好打扰他,又没法出门,憋闷得实在难受,好在,阮云夷便在此时回京了。 听闻曹家遭袭,阮云夷马不停蹄地来了曹府,说什么也要教他两手防身术以备不时之需,而曹野从小身体孱弱,又哪里是练武的料子,被阮云夷操练了半个时辰便一头栽倒在地,弄的阮云夷也不敢动他,只得陪他在院子里坐着,看树上刚开不久的玉兰花。 “你难得回来,应该去外头街市上逛逛,行军打仗要与将士同苦,你应当好久没吃顿好的了吧?” 随着身上的汗冷下来,曹野的脑袋也冷静不少,他知道阮云夷这回回来呆不了多久,结果上来就陪他在府上浪费了一日。 阮云夷笑笑,仰头在日光下舒展开身体:“说的好像你的身体差到连出去吃顿饭都吃不了似的,要知道京城可是你曹公子的地盘,上回那馄饨不就是你带我去吃的?” 曹野无奈:“我说,阮少将军,你也未免太胸无大志了吧,难得回来一次就想吃馄饨啊?” “你这话说的,我在外头可都是啃硬馍的,一连啃几个月,馄饨也不是想吃就能吃上的好吧?” 阮云夷在日光里笑得开怀,一时竟让曹野有些恍惚,哪怕他只有这个岁数,也早已知道,在这京城里,不是谁都能在他们曹家府邸上毫无芥蒂地笑出声。 沉默半晌,他说道:“那除了吃顿馄饨,至少你也应该出去骑马,踏青,又或者干些别的,也好过来教我这个病秧子防身术来的有趣。” “骑马踏青?” 闻言,阮云夷只是莫名看他一眼:“我在外行军打仗不就是天天骑马,天天踏青,相比之下,那当然还是看饱读诗书的曹公子在地下摔得灰头土脸比较有趣味了。” “……” 曹野一时无言以对,阮云夷便在此时将他拉了起来,玉兰树投下的光斑照在他的脸上,使少将军的眼睛看起来很亮。 阮云夷道:“我爹和我说过,我们阮家就是要以护佑天下人为己任,但对我来说,你也是天下人之一,既然如此,我教你防身术,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日光愈发刺眼,曹野又是一阵恍惚,此时却忽然听见耳边有另一个声音在说:“喂,醒醒了……怎么还不醒啊?” 一切至此如水波一般散去,曹野头痛欲裂之下使劲甩了甩头,结果眼前却好似走马灯一般掠过无数光影,让他感到阵阵恶心。 “义兄……义兄?” 这回是裴深的声音。 他睁眼,只见满脸拘谨的裴深坐在他对面,正在接阮云夷的酒。 “这回回来迟了几日,连你的加冠礼都错过了。” 阮云夷笑得爽朗,而他这回带回来的是北境奶酒,明明喝起来是甜的,曹野闻着却有些头晕,恍恍惚惚地忆起这该是裴深二十岁生辰后的几日,阮云夷风尘仆仆地回到京师,三人遂在曹府小聚。 在三人之中,阮云夷最为年长,酒量也是最好,几杯下肚脸色变也不变,而相较之下,裴深才喝两杯,便连耳朵都已变得通红。 隐隐约约,曹野还能听见有人在让他醒来,只是他不知为何要醒,于是便强行将目光投向远处院子里,阮云夷带回的那些礼物上。 自从阮云夷坐上了总兵的位置,在外行军时间越来越长,每回带回的礼物也越来越多,这一回,为了庆贺裴深的加冠礼,阮云夷的随礼更是直接摆满了小半个院子。 酒桌上,阮云夷在举杯时说,他的兄弟早亡,很早以前家中就只剩下了他一个儿子,故而于他而言,曹野便是他的亲弟弟,如今裴深是曹野的义弟,那自然也同他阮云夷情同手足。 后来曹野已经记不得,那一晚他到底是喝了几杯,只知他和裴深最后都是被阮云夷抬回房里的,而阮云夷还说,认了他们两个做弟弟,至少,他不用看着他们也战死在沙场上。 “我看你要不抽他两下得了……就用大姐头你那个棒槌来一下,保准儿立刻就醒了。” “你在想什么?他看上去本来就要死了,那棒槌来一下他立刻就翘辫子了好吧?” 意识昏沉间,耳畔那一直以来隐隐约约的声音也变得清晰,曹野抬手想要将那声音驱赶开,但他的指尖却只触碰到了一段冰凉而又光滑的卷轴,让曹野在分秒间便出了半身冷汗。 是圣旨。 不等他反应,那道圣旨却已被从他手里拿走,曹野胸口剧痛,一片模糊的视野里只能看到一道人影迎着光走远,他知道那是谁,也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也因此他不顾一切地想要抓住那片衣角,最后却只是重重地从床榻上摔下来。 “不行……云夷你不能去……不能去!” 废屋床榻上,曹野猛地睁开眼,下一秒却像是被呛到水一般猛烈咳嗽,最后还是孔雀又给他施了一针,曹野这才慢慢从梦魇一般的幻觉中缓过神。 而此时,他浑身的衣衫都已经湿透了。 “大哥你也叫太惨了吧,云姨是你家亲戚啊,感情这么好。” 孔雀这一回一连给他扎了三针,不光为了止咳,更为了压惊,毕竟,方才他们四人都吃了肉仙,但最终却只有曹野一头栽倒,不但昏睡不醒,还仿佛被魇住一般,口中一直说着胡话。 曹野此时还完全说不出话来,哆嗦地擦着头上冷汗,半晌却只觉肩上一沉,勾娘给他披上了衣服,淡淡道:“你出了太多汗,受风要病倒。” “我……” 曹野一开口,声音沙哑得他自己都认不出,而他这时总算想起先前他们四人一同吃下肉仙的前因,没想到明明只是切了一小块,对他而言却已经如同毒药一般。 南天烛明显也给他吓得够呛,上来翻他的眼皮检查了一番:“刚刚我都以为你是中邪了!就跟长生教里那些人一样,一旦中邪发疯,下一刻就会开始乱扑乱咬,变得像头野兽一样……还好,你只是说说胡话,没有把我们几个当成吃的生扑。” “我身子骨这么虚,想生扑你们也做不到啊。” 曹野无奈笑笑,余光瞥见床头那根棒槌,这才明白自己在幻境里抓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已经有许久,他没有如此真切地梦到过阮云夷离开的那一天了。 看来肉仙确有毒性不假,但也只能用来对付像是他这样,身体本来就很虚弱的人。 至于勾娘孔雀和南天烛,因为常年行走江湖,吃下肉仙后别说是成瘾了,连中招都很困难。 曹野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想了想问道:“小蜡烛,孔雀,你们都在长生教里呆过,确定那些人吃了肉仙之后,反应都是一样的吗?就是发狂乱咬人?” 两人闻言双双点头,而曹野皱起眉:“肉仙可以致幻不假,但效果因人而异,并非这么容易就会成瘾……这不是很奇怪吗?如果肉仙的作用没这么大,为什么那些教徒又会如此痴狂,甚至中毒出现的症状都是一样的?除去肉仙本身毒性外,你们难道不觉得,他们沉迷肉仙可能也有自己的原因?” 隐约间,曹野只觉得长生教能在蜀州盘踞多时,其中缘由可能比他想得要复杂许多。 他仔细回想先前他所听闻的长生教传闻,蜀州有肉仙,实为神火将军仙蜕无根肉,服之便可不老不死,遂有人称得神火将军真传,建长生教…… 换言之,其实早在长生教之前,当地便有人在吃肉仙了,只不过后来有了神火将军,便有人将肉仙说成无根肉,用作了敛财工具。 曹野想到这儿不由微微一怔。 既然肉仙很早就出现在蜀州百姓的餐桌上了。 他后知后觉,那难道先前就没有发生过肉仙致幻,导致百姓发狂的事吗? 第9章 接下来的事,曹野只能一个人去做。 要借用江湖力量查神火将军,他原本的身份实在拿不出手,对勾娘也只能先用裴野这个假身份对付着,走一步算一步。 然而,一旦要去蜀州州署查阅案卷,曹野无论如何都得搬出自己巡察使的身份,故而绝不能带着旁人一起。 也好在,曹野这人身体虽然不行,但口才确实是承袭了他们曹家一贯的伶牙俐齿,三言两语便用有亲戚在朝廷做官这个借口将南天烛和孔雀对付了过去。至于勾娘,她对曹野所行之事几乎从不过问,听闻他要独自去蜀州州署也只是说了一句“当心”,随即便拉着南天烛去逛脂粉铺了。 第10章 没了这些后顾之忧,曹野深吸一口气,走进了蜀州州署的大门。 蜀州本是散州,隶属嘉庆府,知州姓徐,过去倒是从未与曹家有过往来。 曹野此行来得突然,但巡察使的工作向来如此,且有“大事奏裁,小事立断”之权,以至于当他拿出牙牌,州署中几个小吏都吓得魂飞魄散,不出一炷香时间,便把他们的知州请了过来。 要说曹野隐退七年,根本不愿与人多加寒暄,本打算开门见山要了案卷便走,谁料想一见那徐大人,他心里便是咯噔一下。 单看面相,蜀州知州就和一日前他在那大宅里见到的长生教教众一模一样,两颊深凹,眼圈乌青,走路虚浮好似醉酒,浑身上下却闻不见一丝酒味。 对肉仙上瘾之人都会如此。 曹野手心里顷刻间便沁出冷汗,后知后觉,那宅子建在蜀州城外多年,且教徒们还会经常来蜀州城祭拜神火将军,当地知州又如何能不知此事? 在来之前,曹野本以为蜀州官府不管,是因长生教教首贿赂,但现在看来,他想得还是太过乐观了。 长生教给当地官府的贿赂,或许根本不是钱财,而是肉仙。 只是……这对勾娘他们甚至都起不了效用的肉仙,究竟为何会让这么多人难以自拔? 曹野越想越觉古怪,不敢同知州详说他此行目的,只讨了存放案卷的书库钥匙,自己前去翻找这十年来蜀州城里可能与肉仙有关的案子。 只是,随着曹野一脚迈进书库大门,他几乎立刻就后悔了起来。 蜀州多雨,州署中存放案卷的仓房终日不见太阳,在这之前也不知是多久没人进去过了,霉味极重,四处结着蛛网不说,暗处似还有蛇鼠爬过,时不时便传来窸窣的声响。 他要是在这儿被人杀了估计都没人知道。 曹野罹患肺疾,进去前不得已还在脸上系上了帕子,但即便如此也还是感到胸口一阵阵憋闷,只能祈祷他要找的东西就放在明处。 吃肉仙会发狂,发狂便会咬人…… 借由仓房内暗淡的光线,曹野翻动着那一卷卷陈旧的案卷,却发现这些案卷都被分类妥当,显然,方才他见的那位徐大人过去曾是个好官,只可惜如今已叫肉仙荼毒了心智,故而这原来被收拾得井井有条的仓房也跟着变成了蛇窝鼠巢。 而曹野过去曾任刑部侍郎,看起案卷来一目十行,不久便有所发现。 十二年前,蜀州城东曾有一李姓人家,全家发疯,人相食,五死一疯。 曹野心头一跳。 过去,往往只在饥年民间才会出现人相食的惨状,可十二年前正是太平盛世,又怎会…… 他飞快地找出被归类在同一书架上的案卷,却越看越是心惊。 十年前,蜀州郭家,全家发疯,人相食,家中妇人生食其婴…… 八年前,蜀州王家,全家发疯,人相食,夫剖妻腹,食其心肝…… 六年前,蜀州林家,全家发疯,人相食…… 纵使曹野在京师时曾经见过不少奇案诡案,但也从未见过如此惨事,并非饥年,但却有人吃人,还都是一家互食…… 这难道就是先前孔雀和南天烛所说,吃了肉仙后便发疯吃人吗? 为验证心中所想,曹野立刻展开其中一卷细读,果真,这些人家发疯前都吃过蘑菇,虽说在案卷中并未细写那是何种蘑菇,但是却写了,锅中有菌,似肉块,色淡红…… 是肉仙。 曹野心中一凉,再想到不久前自己也曾经吃过这东西,不由得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险些要当场吐出来,而就在这时,仓房大门忽叫人一把推开,而站在那里的也不是别人,正是那面黄肌瘦的知州——徐大人。 “大人。” 徐大人对他一笑,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你突然造访,我这里也没什么好茶可以招待你,只有一样我们当地特产的宝贝,不知你想不想尝尝?” 事到如今,曹野哪能听不出那所谓的“宝贝”是什么,只能强忍恶心挤出笑容:“徐大人你实在客气了……” 一旦意识到,眼前这个人也吃过肉仙并且还对它上瘾,曹野便觉得头皮发麻,他迅速将两卷案卷藏进袖子,小心翼翼走出仓房。 徐知州请他去了花厅,桌上已然摆了数道精致的菜品,有荤有素,而两人刚一坐下,曹野便看到一旁婢女手中端着一只雕花精细的盒子,里头盛放着一些淡红色的干货。 果然,蜀州知州手里也有肉仙。 只是乍一看,怎么觉得,和先前在南天烛那里看到的有些不太一样? 曹野一时也说不清那违和感是什么,但前一晚吃下肉仙后发生的事已经说明这东西于他而言便是毒药,眼下,他是无论如何不能再吃一次肉仙了。 想到这儿,曹野立刻端出巡察使的架子,淡淡道:“徐大人,你这是何意?” 徐知州痴痴一笑:“此物便是我们蜀州的特产肉仙,据传,是神火将军落在凡间的仙蜕无根肉,只要吃上一颗便能延寿十年,只可惜,近些年灵物择主,便越发不好找了。” 而曹野又问:“不过神火将军战死不过七载,肉仙难不成也是七年之前长出来的?” 徐知州摇摇头:“大人有所不知啊,神火将军本是天上凶神,下凡历劫时遗落了七样仙蜕,只剩下一颗无常心,化作了阮将军,而肉仙便是先前落下的那七样仙蜕之一。” 曹野眯起眼:“也就是说蜀州山中早有肉仙,不过是在阮将军身死后才被说成是无根肉?” 先前看牙牌时,他有意遮住了姓名,故而知州只知他是朝廷派来的巡察使,却不知他的真实名姓,更不知,眼前之人便是与阮云夷一起长大的好友。 闻言,徐大人不由一时语塞:“这……民间早有传闻,我也是听云游至此的散仙说过此事,这才找人去寻来的这些肉仙。” 散仙?找人? 曹野冷笑一声,一介朝廷命官竟会相信什么云游散仙的胡言乱语,与邪魔外道勾结寻找肉仙,此话竟还敢当着巡察使的面说? 曹野越听越是恼火,冷冷道:“大人的心意我领了,只是,百姓为神火将军立庙可并非是为了让人去吃什么神火将军的仙蜕,此物观之不祥,大人还是自己留着吃吧。” 说罢,他起身拂袖便走,结果一直到了门口,那知州竟也未追上来解释一言半语,曹野心觉不妙,余光中,州署门口果真已有人在“候”他。 果真,长生教并未放过他们几人,而且,他们还早与官府勾结,恐怕早在他踏进蜀州州署的那一刻便已经得了消息。 方才叫他吃肉仙便是试探,若是他不愿入局,即便他是朝廷派来的巡察使,那或许让他死在这偏远之地才是最好掩人耳目的法子…… 如今勾娘不在身旁,曹野根本不敢同人硬碰硬,见状立刻便向闹市走去,想要以此甩开身后跟着的人,只是,他的身体又哪里经得起这样奔波。 昨晚那颗肉仙下肚,曹野今日一早还觉得头晕,走快了便开始气喘,只能盼望尽快找到勾娘她们逛的脂粉铺就能脱离危局。 只是,事与愿违,曹野走了半条街,非但没找到脂粉铺,甚至还愈发得头晕目眩,以至于不知不觉间竟无意走进了一条人烟稀少的小巷。 真是要命。 曹野暗中苦笑。 果然,皇上叫他孤身一人查这案子,或许就是希望他能死在路上…… 如今,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已经很近,曹野心中叫苦不迭,今日勾娘不在,甚至连过去阮云夷送自己的防身指环也未带在身上,若是再不摆明身份,这么下去只怕是死路一条。 想到这儿,他当即转过身去,掏出牙牌,盯着那两名长生教徒冷冷道:“你们可知我是谁?御前钦点的巡察使一旦死在蜀州,长生教定会被连根拔起,你们可想好了要被凌迟处死?” 曹野本想着要拖延时间,寻个机会逃走,然而,他却着实低估了这些教徒对肉仙的痴迷。 两名跟着他的教徒看起来面目呆滞,好似两具行尸,听了他的话,这两人竟是毫无反应,只是手拿匕首继续朝他逼近。 总不会已经毫无理智了吧…… 曹野心已悬到了嗓子眼,不得已,他只能掏出随身携带的匕首,本打算和人鱼死网破,却不想此时他身后竟又传来一道急促脚步,紧跟着还不等曹野反应,那人却已死死用胳膊勒住他的脖子,瞬间便让曹野手中的兵刃落了地。 原来,那两个教徒竟是诱饵…… 曹野在铺天盖地的窒息当中后知后觉,要杀他这个巡察使,又怎能让两个理智全无的教徒动手,至少也得是个正经杀手,这样做得干净些,之后才好对外交代。 而长生教本来就早与当地官府勾结,想要在那些官吏里挑出一个胆子大又手脚麻利的,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曹野不通武艺,加之身体虚弱,给勒了一会儿便眼前发黑,手脚渐渐失了力气,眼看就要毙命在此,但就在此时,那杀手却忽感一道阴影拢住了他,随即,一支沉重的圆头棒槌悄无声息地落在他肩上。 第11章 而与之一同袭来的,却是一阵冰冷刺骨的杀意。 杀手本是州署小吏,因会些功夫这才被叫来执行任务,如今叫那棒槌上传来的可怖内力一激,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的同时,手上力气一松,给勒得没了意识的曹野便跟着软软倒在地上。 究竟……是什么人…… 小吏师承江湖,论功力也有几成,但此刻却莫名牙关打颤,哆嗦地扭过头去,便见一个身材高瘦的女子正站在他背后阴影之中,明明面带笑容,但两只眼底却一片冰冷,只叫人看了汗毛倒竖。 “你……” 小吏倒退一步,不慎踩中了倒在地上的曹野侧脸,昏迷中的人低低呻吟了一声,似是将要醒转。 “本来时间可以留长一点的,可惜,你把他弄醒了。” 勾娘从暗中走来,声音一如既往温婉动听,只听咔哒一声,她扭转棒槌槌头,竟是将外头一层看似严丝合缝的木壳如同剑鞘一样直接拔了下来,露出里头闪着寒光的剑刃。 “不用害怕,比起棒槌,用剑会快很多。” 勾娘横过手里长剑,看着他微微歪过头去,双目一眨不眨,好似一只伺机捕猎的虎。 见状,小吏又哪还敢再等,转头就跑,然而下一秒,他在身首分离前最后听见的是背后传来的一声叹息。 “……这下又要多洗一件衣裳了。” 第10章 曹野再度醒来时,人已经躺在客栈里了。 他睁开眼盯着床榻上的穹顶,脑袋里迷糊了一会儿,昏倒前发生的一切慢慢回溯,曹野后知后觉喉咙里火烧火燎,一碰便疼得冷汗直冒。 ……他竟然没叫那人勒死? 曹野对自己捡回一条命实属意外,艰难撑起身子,却是惊醒了守在房里的孔雀。 穿着艳丽的大夫打着呵欠起身走到榻前,上来给他把了脉,没好气道:“大哥,你可真能睡啊……寻常人闭气昏倒顶多昏一个时辰,你倒好,从白天直接昏到半夜,你怎么不昏到明年呢?” 曹野一愣,扭头看向窗外,确实天已经黑了,他不由咋舌:“我……是怎么回来的?” 孔雀耸耸肩:“还能怎么回来?给你那魁梧的镖师扛回来的呗。我上次就想说了,大姐头力气可真大,扛你一个大男人跟扛袋大米一样,回来连气都没喘就让我把你衣服扒了,洗衣服去了。” “洗衣服去了?” 直到这时曹野才发现,自己身上衣服已经换了,虽说,勾娘有些洁癖这件事他是知道的,但他还是一时很难把自己昏倒前的处境和勾娘联系在一起。 怎么回事? 是勾娘来救他的?怎么救的他?她又是如何知道他被人逼进暗巷了? 等等……他衣服被换了,岂不是他身上的牙牌勾娘也看见了? 曹野心中正是一团乱麻,房间门却在此时被人推开,勾娘带着呵欠连连的南天烛从外头进来,手里还提着两套刚洗干净的湿衣服。 “我们房间朝北,太阴,挂在这儿比较容易晾干。” 勾娘将衣服挂在窗口,跟在身后的南天烛已经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连灌了两杯冷茶才清醒一点,说道:“勾姐姐,他到底给你多少钱啊,能让你洗衣服洗到半夜?” “人家爱干净我怎么办,也不是我让她洗的……” 曹野看着自己那套已经给洗得发白的衣服颇为无奈:“你又不是没见识过她那棒槌有多厉害,这么洗下去,我下个月估计就没衣服穿了。” 勾娘自己身上的衣服也换了一套,走到他床榻边说道:“先前你去州署久久没有回来,我觉得不对,便去找你,一问之下,有人说你出了州署就进了巷子,我赶去时那人正要杀你。” “……然后呢?” 曹野对之后的事情记忆全无,只是本能摸了摸腰间,却发现他的牙牌正和一些碎银一起,好好躺在暗袋里。 闻言,勾娘却是莫名看他一眼:“你死了我不就拿不到工钱了,所以当然是救你了,放心,我不会趁人之危,没趁机从你那儿多摸银两,你身上的东西我都给你放好了。” 她点点曹野腰间,曹野这才意识到,她原是看也没看,便直接将那暗袋移了过来,再想到勾娘那什么都懒得过问的性子,曹野不由松了口气,苦笑道:“你救了我的命还帮我洗衣服,应当是要多给赏钱的,之后等我点一点身上的散银给你。” “给散银?你也太抠了吧!” 这时,一旁的南天烛却是忽然忿忿插嘴:“知不知道,勾姐姐换了衣服身上都好大的血腥味,肯定是为了救你受伤了!要我是你,就该直接给双倍!” “什么?” 一听这话,曹野不由脸色一僵,一把拉住勾娘的手腕:“你受伤了?伤到哪儿了!” “我……” 事出突然,勾娘也没想到南天烛的鼻子当真这么灵,愣了一下才摇了摇头:“我没受伤,身上的血腥味只是因为……我月事突然来了,也是因为这样才去洗衣服的。” “……” 登时室内一片安静,许久,南天烛才干笑一声:“对不起啊勾姐姐,我还以为是这病秧子连累你……” “无妨,做这行风餐露宿,东家又不省心,日子总不太准,小蜡烛你知道了就好。” 勾娘出身江湖,说起这些事并无任何避讳,而孔雀却是立刻白了一眼曹野:“姑娘家这种日子总是不大舒坦,弄不好还要腹痛,跟受伤了也没区别……都这种时候了,你一个大男人,昏在外头还要让人家扛你回来,也是真没出息。” “你这话说的,好像我想昏在外头让人扛我回来似的……” 曹野更是无奈,要知道,他可不是昏在外头,而是差点死在外头,只是碍于他的身份,今天上州署的事情不便与几人详说,事到如今也只得哑巴吃黄连,生生转了个话题:“说起来……我先前藏在衣袖里的那两卷案卷呢?孔雀你放哪儿了?” 孔雀用下巴点点床边,好在那两卷他拼死带出的案卷没丢。 曹野见状长舒口气,捡起其中一卷没来及看完的,结果刚看了两行,脸色便再度变得凝重起来。 “果然……蜀州百姓很早以前就对肉仙,即便这东西吃了会发狂,还是会有百姓高价去买。” 曹野将案卷递给勾娘,另外三人不知他今日在衙门查到的东西,凑过来看了几行后孔雀脸就绿了,南天烛更是忍不住一阵作呕,难以置信:“不是吧……原来那些人吃了肉仙后,不光会发狂咬人,还会直接把人吃掉啊!” 即便是勾娘,看了那案卷上所述也忍不住皱起眉头:“但是……分明昨日我们都吃了肉仙,却无一人有这样的症状,这是怎么回事?” 此事曹野也没想明白:“现在还弄不清楚,这些发疯的人家几乎都是三代或者四代同堂,意味着他们可能都是久居蜀州的本地人,而且,你看六年前发疯的林家,家境十分贫苦,住在草屋里,饭都快吃不起了,却还花了大价钱去买了添不饱肚子的肉仙,这不奇怪吗?” “不但如此,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因为肉仙发狂吃人,蜀州城百姓应当都知道肉仙有毒,既然如此,为什么还会继续吃?” 勾娘也觉出不对。 如果说肉仙于他们无用,却对蜀州百姓有用,那只能说明,问题其实是出在蜀州这个地方。 是肉仙与蜀州百姓有些不为人知的渊源,这才导致蜀州本地住民对肉仙非常痴狂,以至于后来会被人利用,以此建立了长生教。 话说到这个境地,孔雀总算回过味来:“这么说,是蜀州人爱吃肉仙在先,长生教便以此将肉仙说成是神仙仙蜕,这么一来,蜀州百姓对肉仙的痴迷便成了此物是神物的佐证,长生教也得以吸引更多人入教……这帮畜生!” “难怪他们都是蜀州口音……” 回忆起先前教中种种,南天烛后知后觉许多教众都是本地住民,这才会完全不知有北境神舞这回事。 她喃喃道:“但是,如果说蜀州百姓早就认识肉仙,又为什么会容忍外来的长生教将此物说成是神物呢?毕竟,自从成了所谓神火将军的仙蜕,原本就价格不菲的肉仙就变得更加稀缺了,而他们还必须要臣服于长生教,才能够拿到原来对他们唾手可及的东西。” ……此事确实奇怪。 众人陷入沉默。 隐隐之中,他们却都有一种感觉,一切疑问的源头都在于蜀州人和肉仙的关系…… 只要知道在此地土生土长的百姓究竟是如何看待肉仙,他们便能知道,肉仙于他们而言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魅力。 曹野思来想去,似乎如今也只有找人去问这一条路可以走,说道:“不如明日我们找些蜀州人问一问,或许会有些收获?” “太危险。” 勾娘却是立刻否决了他的提议:“今日来住店时,我观那掌柜不是本地口音,这才敢在这里住下,要知蜀州城中,长生教势力盘根错节,许多教徒或许根本就不住在那宅子里,而是住在山下……我们找人去问很容易便会打草惊蛇。” 第12章 很显然,今日曹野险些叫人当街勒死便是一个教训,而几人又都与那教主打过照面,若是对方有意追杀,只怕他们谁都逃不过。 “这事只有他们蜀州人才知道,还不能找人问……” 南天烛牙痛似地倒吸一口气,如今再后悔给长生教当圣子也迟了,这下可好,非但拿来的肉仙是个邪物,搞不好要全砸在手里,还莫名其妙上了长生教的追杀榜。 再一次,几人都没了主意,安静许久,最后却是孔雀一把抢过案卷,又仔仔细细读了一遍,随即脸上露出了然神色:“果然如此……” “你想到什么?” 事到如今,曹野也知此人虽然长相打扮都谈不上正经,但却着实是个好大夫,至少要不是孔雀施针,只怕是他得昏到明天才能醒来。 孔雀指着那案卷说道:“奇怪的不仅是吃不起饭却买肉仙这件事,还有你拿来的另外一卷案卷,王家是蜀州乡绅,应当不缺钱,但是他们家死前吃的那顿饭却一点荤腥都没有,除了肉仙就只有菜粥,这不奇怪吗?按道理说,这样的大户人家,至少饭桌上也应该有鱼有肉吧。” 曹野一愣,定睛去看果真如此,而他想起先前他在蜀州州署看到的其他案卷,似乎那些人死前饭桌上都没有荤腥,以至于根本没有其他的中毒可能,只可能是因为肉仙发疯。 再一想到他们在长生教里的所见所闻,曹野不由倒吸一口凉气:“等等……长生教徒不吃荤腥,并不是因为信教,而是他们本来就不沾油水,加上后来他们对肉仙成瘾,心智溃败,这才导致那些教徒一个个都是面黄肌瘦。” 如此一来,事情就变得更加古怪了。 为何蜀州城中会有这么多不沾荤腥的人家? 而这些生前不吃一点油水的人,又为何会在吃了肉仙后,出现一模一样发疯吃人的症状? 不约而同,几人同时有了不祥的联想,而身为大夫的孔雀此时更是生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至少,可以帮助他们验证猜想,解决眼前的困境。 他将两卷案卷平摊在桌上,指着最后写的下葬地点说道:“活人未必会告诉我们实话,但死人可不会说谎……这些发疯而死的人因为死状不祥,都被葬在蜀州城外的同一处坟岗,而且,他们几乎都是全家死光,换言之,坟墓即使被盗掘也不会有人追究。” “等等……” 南天烛已经猜到了他要干什么,两只圆眼瞪得极大:“你的意思不会是说,我们要去……” “我自小学医,不信那些神神鬼鬼的事,要想知道这些人为什么发疯,他们的尸体就是最好的证据。” 孔雀冷冷道:“挖坟验尸,这就是现在查出真相最快的办法。” 第11章 曹野再也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有夜半挖坟的一天。 在城外等了一天,直到夜幕降临,曹野看着自己手里的锄头,一时只觉得有些恍惚,喃喃道:“我爹要是泉下有知,知道我现在做的事情,可能会给我气活过来。” “我爹岂止……算了,他老人家可能根本不在乎我做什么。” 孔雀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脸色却十分难看。 毕竟,四人此时正走在去乱坟岗的夜路上,林子里时不时便传来一声阴森的鸟啼,孔雀嘴上说着不信鬼神,但林子里每回有风吹草动,他的动静都是最大的。 “小孔雀,你要是怕的话,姐姐可以牵着你。” 南天烛个头最小,巴掌小脸上却是毫无惧色,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常吃这口饭,她来这等阴邪的地方就仿佛回家一样熟络,甚至边走还在边啃一颗从野树上摘来的果子。 孔雀对这种挑衅自然是嗤之以鼻:“不如用你的狗鼻子闻闻,还有多远?” 因坟岗位置偏僻,他们这一路来靠的都是南天烛的鼻子,好在,尸骨气味十分刺鼻,南天烛鼻尖轻动,很快便说:“再走个百米就到了,还好我的果子也快吃完了……好臭。” 事实证明,南天烛的鼻子闻得很准,几人又走了不过一炷香时间,皎洁月光下,一片有无数隆起的坟岗出现在他们面前,规模之大令人咋舌,而孔雀瞬间打了个激灵:“怎么会……这么多,全都是因为肉仙而死的人吗?” “就算不是因为肉仙而死,也是横死的。” 南天烛又闻了闻,冰凉的空气中有一种于她而言万分熟悉的腥臭味,过去她便常因为这味道去到不该去的地方,久而久之,便被人冠上了巫子的名字。 南天烛淡淡道:“有血,很多血,这些人死的时候模样一定很惨。” 曹野看着孔雀肉眼可见哆嗦了一下,无奈道:“小蜡烛你还是别吓他了,马上还要干活呢,咱们这儿一共就四个人……我这身子骨可能只能顶半个。” 勾娘面不改色地踢开脚边滚落的香烛:“挖哪一个?” 曹野心想,既然要验尸就得验一个疯得最厉害的,好在他看案卷向来过目不忘,记起先前有个生吃了自己孩子的妇人,被官府发现时已经咬断了自己的右手筋脉,最后活活失血而死。因此事实在太过惨绝人寰,故而当日下葬时还找人来做了法事,将人埋在了不易起尸的金口位,又在地上钉了数根铜钉以镇邪灵。 想到这儿,他向正南方向走了数十步,果真在坟岗边缘位置发现有九根铜钉深深插在地里,曹野见状将锄头插在地上:“就这个吧。” 可以说四人当中,除了出主意的孔雀,其他三人对所谓的铜钉镇尸都毫无惧意,勾娘更是因为觉得碍事,上来便将钉子从地里拔出,随手扔在一边。 此时一轮明月高悬夜空,几人的锄头一通翻飞,不久后却听当一声脆响,锄头似碰到什么坚硬之物,而曹野掌灯去照,发现地里埋着的竟是一口青铜的大箱子。 死得到底是有多惨,要用这么多金器才能镇住? 曹野饱览群书,自是知晓青铜镇鬼之说,只是,他们如今挖出的却并非是一口真正的铜棺,只是一口方正的大匣子,单看外形就知,里头葬着的人多半是给草草塞了进去,尸骨扭曲成一团。 火光下,孔雀的脸色惨白,似是从未见过如此邪门的下葬方式:“要真担心厉鬼索命,怎能让人如此下葬,在我的家乡,横死之人都是要火葬的。” 南天烛对此却是不陌生,耸耸肩说:“你出门在外没钱住客栈的时候,没睡过义庄吗?据传,西南一代常有飞僵出没,横死之人若是怨气太大,死后就会危害一方,也因此,对这样的凶煞要用青铜匣镇邪,再挑良辰吉日埋进土里……在此之前,青铜匣子都会停在义庄,我过去还跟这匣子一起睡过快一个月呢。” “什么?你不但睡义庄,还跟这东西一起睡过?” 闻言,孔雀一双漂亮的眼睛都要瞪出来了:“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睡这种地方!义庄阴湿,加之刚死之人尸体腐坏容易起疫,你就不怕得病吗?” “……” 南天烛一愣,没想到孔雀的重点竟会是在这种地方,明明先前旁人知道此事,都只会当她是个不祥之人,对她避之不及才对。 眼看两人陷入大眼瞪小眼的境地,一旁的曹野叹了口气:“孔雀你要真的医者仁心,就还是关心关心我吧,这里就属我身体最虚,要是这青铜匣子打开之后真起了疫,倒霉的也只会是我。” “这你就放心吧。” 孔雀翻了个白眼:“之前你不是说这妇人已经死了十年了,就算有尸体也早就烂完了,而如果她真的有什么疫病在身,当年埋她的人只会第一个染上……这世上又不可能真有什么飞僵,至少我行医这么多年,还没见过一个死了之后能活过来的。” 话是这么说,但孔雀却还是从怀中掏出了纱巾让他们几个系上,随即,他深吸一口气,身先士卒,用锄头直接砸开了青铜箱子上的锁。 一瞬间,南天烛发出一声干呕,几乎是本能地背过身去。 即便不去看,这个青铜匣子里散发出的血味已经说明了一切……时隔十年,那味道于她而言却依旧重到呛鼻子。 “这女人死的时候,全身的血应该都快淌干了吧。” 血和内脏的味道……南天烛很熟悉,在她小时候,这味道几乎每时每刻都萦绕在她的鼻腔里。 记忆回溯,南天烛渐渐觉得无法呼吸,结果就在这时,她的鼻尖一凉,随即一股清新的药油气味驱赶走了那令人作呕的尸臭,南天烛怔怔地回过神来,却发现孔雀已将整瓶药油都塞进她手中。 “自己拿着,这味道一般人都受不了,更别说你这个狗鼻子了……这是薄荷药油,我平时用来提神醒脑,拿着站远点。” 孔雀说完又将她推远了一些,这才用锄头勾开了箱子,只见,里头的尸体早就成了一堆白骨,孔雀捂紧面巾用长树枝在其中翻动,结果竟是翻出了两颗头骨,一大一小,小的甚至只比拳头要大出一点。 “是母子一同下葬的。” 第13章 勾娘皱起眉:“难怪会觉得不祥……那个被她吃了的孩子尸体也在里头。” 对此,曹野倒是不怎么意外,毕竟那案卷上也说了,被发现时,那妇人几乎将其子啃噬殆尽,孩子连个全尸都没有,大多数的血肉都在母亲腹中,那除了一起下葬,似乎也没什么别的法子。 孔雀将那匣中的骨头一点点捞了出来,摆放在随身带来的草席上,他手脚麻利,只看一眼就能看出骨头对应的身体位置,也因此很快就将两具尸骨拼出了大概。 “你小子可以啊,手脚这么快。” 曹野过去做刑部侍郎时自然也常与仵作打交道,只是他见过的仵作许多虽然通晓医理,但却只能看死不能看生……孔雀还是他见过的第一个,既会医生者也会看死者的大夫。 “这算什么,基本功罢了。” 虽说来时一路,孔雀都叫这阴森的林子弄得心惊肉跳,但等真挖出了尸骨,他却反倒镇定了下来。 毕竟,从小母亲便只肯授他医术,不肯传他武艺,以至于到了该外出打猎的年纪,孔雀甚至连马都不会骑,加之长相秀丽,因此没少遭几个兄弟耻笑,而他也曾经发过毒誓,至少,他要将他所学学到最精,这样,在他那几个只有一腔武勇的兄弟命悬一线之际,他们最终还是得来求自己。 孔雀淡淡道:“想要医好活人,当然得会看死人……只有把死人剖开来看过,才能知道五脏六腑在哪里,之后隔着一层皮,才好给活人施针看病。” 比起孔雀,曹野虽然也知人体骨骼大概位置,但要具体分辨却要费一番功夫,他知道胡乱插手反而会拖慢孔雀进度,于是干脆等在一旁,待到半个多时辰后,孔雀才终是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拍拍手说道:“行了。” 几人围过去,只见草席上完整摆放着一大一小两具人骨,细到指缝关节都被拼好,而孔雀无奈道:“大人还好拼一点,但这个孩子……身上许多骨头尚未闭合,细小得如同沙砾,很难拼凑完整。” 曹野此时也觉出一些古怪,皱眉道:“这骨头看上去怎么这么细?” 比起过去他见过的尸骨,这对母子的骨头明显要纤细很多,不光如此,细处还有许多如同蛛网一般的裂痕,好似叫人用细小的锤子砸过一般。 孔雀显然早有此发现,叹了口气:“是罹患不足之症,骨头才会又脆又细……长骨弯曲,盆骨变形,这些都是后天造成的。” “不足之症?” 曹野一愣:“这个孩子也有这个毛病?” 孔雀点点头:“你先前不是说,这孩子已有一两岁了,但他身上的骨骼许多都没有长好闭合,意味着他的生长速度远比寻常孩子要缓慢,如今尸骨才会如此难拼,甚至一些骨头轻轻一碰便碎成齑粉。” 闻言,南天烛不解:“等等……但不是说除了林家,其他几家人家家境都还算富裕吗?又不是大饥之年,富裕人家又怎会让这么小的孩子罹患不足之症?总不能是有意饿的吧?” 此时,坟岗上一阵冷风吹来,几人似是同时想到了什么,脸色都是一变,而勾娘淡淡道:“不进油水……蜀州许多百姓,非但大人不吃荤腥,连孩子都只能喝菜汤,这才会被饿成这样。” 曹野眉头紧皱。 连孩子身上都有不足之症,恐怕他们今天就算是挖出了别的尸骨,也都会发现同样的症状。 不进油水到性命垂危的地步,这显然不合常理,除非是有戒律在先。 曹野喃喃:“蜀州不见多少寺庙,应当不是寻常斋戒,一个人宁可饿死也不肯吃肉,那必然是因为,他对吃肉这件事,十分恐惧。” “都说十多年前蜀州饿死人那会儿,村子里都在吃树皮了,他们官老爷还在给姓曹的送礼呢……” 忽然间,不久前他在宁州听见的闲言碎语涌上心头,一瞬间,一个恐怖至极的猜想只让曹野后背汗毛倒竖。 岁大饥,人相食。 这是他从小在古书里经常看到的一句话。 而这样的大饥之年,在十多年前便曾经出现过。 曹野想到这儿,忽的倒吸一口凉气:“他们并非是不肯吃肉只是不敢吃肉……这是刻在骨子的戒律,因为过去,这些人或许吃过一些不该吃的东西……” 第12章 为了验证猜想,他们一连又挖出了三具遗骸。 无一例外,这些遗骸的骨骼牙齿都十分脆弱,有些甚至一碰就碎,可见生前身体都十分虚弱。 “不足之症……这些因为肉仙而死的人几乎都是这样。” 曹野面色铁青,他当然知道,身体虚弱之人本来就更容易被肉仙放倒,就像是他,因为在四人当中身体底子最差,吃下肉仙后,也只有他一人陷入了真假难辨的幻觉之中。 孔雀拼尸体忙活得满头大汗,见他还在这儿绕弯子不由面露不满,没好气道:“你别打哑谜了行不行,赶紧给句准话,你想到什么了?什么叫做他们过去或许吃了一些不该吃的东西?” 曹野被他的猜想弄得浑身冰冷,而他抬眼看着周遭密密匝匝的坟包,就像是一块块儿在大地上凸起的肋骨,犹豫了一下最终说道:“先回那天那个废屋吧,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 十分罕见,曹野的内心深处升起了一丝恐惧,他不愿呆在这个四处弥漫着疯狂的地方,于是将那些尸骨打包,随即,几人便一同回到了他们在城外的歇脚点。 时近午夜,众人都是满身泥土腥气,但此时却也顾不上歇息,上来将曹野团团围住,孔雀急道:“你到底想到什么了?” 也是……他们三人都出身江湖,对这些事情恐怕不会有他这么了解。 曹野苦笑一声,斟酌了一下,最后却是反问了他们一个问题:“你们听说过,十七年前发生在西南一代的饥荒吗?” 身为首辅之子,曹野在很小的时候就常在家中听人说起各类国事。 而如果说,阮云夷告诉他的大多是边防战事,曹嵩告诉他的则更多都是全国各地的灾荒。 原因很简单。 曹嵩本就是个笃信鬼神的人,他自知这些年在朝中害死许多良臣,又因为外界种种流言,将妻子的难产和儿子的多病归咎在此事上,为此,才给从小体弱的曹野寻来了一个八字相合的弟弟。 对于曹嵩而言,各地发生的各类灾荒本就是一种天兆,为此,他常在儿子面前说起这些,曹野也是因此知道了那场西南的大灾。 十七年前,西南一代足足五个月滴雨未落,导致粮食颗粒无收,百姓吃完了存粮和树皮,很快便开始有人饿死。 灾荒之初,也曾有巡抚上奏朝廷,但言之甚微,只说粮食歉收,以至于待到一年后,当饥民开始四散逃荒,蜀州一代的饥荒已然失控。先帝派人去赈灾,结果官差所用马匹竟在半道被饥民劫走杀来吃肉,一连去了三个钦差仍未能平灾,而当时的知州担心朝廷怪罪,散尽家财给曹嵩送礼,希望他能帮自己在圣上面前说些好话,后头此事传到民间,自然也成了曹家的一桩罪证。 不过,曹嵩当日自然是不会和曹野说起这些,只是在饭桌上随口提了一嘴听来的轶闻,称蜀州虽大饥,但却得山神庇佑,山中一夜间生出许多肉菇,滋味甚美,许多将要饿死的百姓便是靠这蘑菇坚持到了官府施粥。 而当日年纪尚幼的曹野又哪里知道其中秘辛,听完故事甚至还问父亲,他能不能也吃上那些蘑菇,而当日曹嵩只说,此物应大灾而生,虽能救人于水火,但却是不祥之兆,让曹野顾及自己身子,以后莫要再提。 也是直到曹野当上刑部侍郎,他才第一次搞明白,为何当日父亲会说那救人性命的蘑菇是不祥之物。 在京师刑部的案库里,存着一些终日不见光的要案重案,曹野从仕之初曾经因为好奇看过一些,还记得其中有一卷,记录的便是十七年前发生在江南一带的一桩惨案,说是当时有蜀州流民来到南方逃荒,竟是趁夜色潜入一间歌楼,将其中一个歌女活生生吃掉,后被护院发现,流民也并未逃走,只是目光呆滞地坐在歌女残缺的遗骸旁,嘴里一边咀嚼一边说,还饿,还饿。 事后,此人被关入大牢,但无论官吏如何审问上刑,他都始终不记得自己曾经吃人,只是反复说,那日他在阁楼里,吃的是山里的蘑菇。 故事说到一半,废屋里的众人都已是脸色铁青,南天烛嘴巴开开合合,最后竟是没能说出一个字。 曹野自是不会告诉众人他的真实身份,只称此事是他听闻的民间轶闻,又叹了口气:“我先前一直未想到这上头,因为这毕竟是十七年前的旧事了……之后,蜀州下了几场大雨,地里的粮食终于长了出来,加上朝廷赈灾,百姓们也开始有了存粮,此事便就此揭过,只是,当日蜀州究竟死了多少人,其实至今也没有一个定数。” 勾娘拿出先前从南天烛那里得来的肉仙,用水泡开,发现肉仙无论是色泽还是质感都同肉块无异。 第14章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若是几月不曾落雨,山中又怎么可能长得出蘑菇,换言之,当日让蜀州百姓撑下去的恐怕并非是真的蘑菇,而是某种长的和蘑菇很像,吃起来味道也很鲜美的东西……” 事到如今曹野已然明白,为何许多蜀州百姓明明不进油水却对肉仙如此痴狂。 这一切的开始,便是十七年前的那场饥荒。 大灾之中,连官差的马匹都能被劫去杀来吃,可见当时的百姓早已饿红了眼,在山中的野草树皮都被吃干净后,留给他们的选择其实也只有一个。 岁大饥,人相食。 曹野幼时在书中读来的这六字,如今想来却只让人心惊万分。 若非到万不得已,人又怎么会想去吃自己的同胞? 古有百姓析骸而爨,易子而食,图的也无非是个心理安慰,毕竟,人一旦踏过那条戒律,心智便很容易溃散,或许不久就疯了。 为了活下去,深陷绝境的饥民们必须要想出办法,故而,他们才会将人肉想成是山间长出的肉菇,用其相似的外表来麻痹自己,一直到灾年过去。 然而,人心却不同于干涸的大地,不会因为饥荒过去就迅速合拢。那些曾经吃过人的蜀州百姓们虽然活了下来,但从今往后,却是再也沾不了半点荤腥,甚至在他们家中还有戒律,不但老人不能吃肉,新生的孩童也不能,他们日复一日折磨自己,只为了赎清当年那一口肉汤的罪过。 恐怕,也正是因为这种畸形的传统,给长生教的兴起奠定了基础。 毕竟,经历过十七年前灾荒的老人也就算了,要指望家中不知秘辛的后人遵循当年定下的戒律,这显然有违人性。 蜀州百姓也便在此时想出了一个替代品。 肉仙。 说来讽刺,十七年前,百姓们为活下去,将血肉想成是肉仙,而如今太平盛世,他们为了赎清罪孽,却又要将肉仙想成是血肉。 因为肉仙滋味鲜美,样子又与寻常餐桌上能见到的肉食十分接近,故而,在家中后辈实在嘴馋时,这些遵循戒律的蜀州百姓便会花重金买来肉仙以打牙祭。 久而久之,此事不知怎么流传了出去,有人也因此知晓了蜀州肉仙的价值,并想着以此敛财。 后头的事情,便不那么难想了。 孔雀脸色难看至极:“肉仙本来就有毒性,身体虚弱之人便更容易中招,而那些人因为常年吃得清汤寡水,本就罹患不足之症,吃了肉仙后一旦中毒便会深陷幻觉……这些人常年不进油水,或许日思夜想就是想吃一口肉,若是此时失了理智,那自然是什么肉都吃了……” 至此,肉仙导致人发狂的真相已经呼之欲出。 只是,蜀州百姓和肉仙的渊源极深,便是时不时有人吃肉仙发狂,当地人也依旧会买肉仙来吃,而此事后被长生教利用,将肉仙美化成了神火将军仙蜕,自称得神火真传,垄断了蜀州的肉仙供应。 而于那些本就有苦难言的百姓而言,原先肉仙只是替代肉品的不祥之物,如今却成了能叫人不老不死的无根肉,虽然价格因此翻了几番,但至少,他们可以正大光明说自己是信教之人,不用再为当年之事百般遮掩了。 南天烛恍然大悟:“也难怪,蜀州百姓这么轻易就相信了长生教的鬼话……毕竟这对他们而言也是一种自我安慰,一旦肉仙成了神物,他们便可说服自己,吃肉仙并不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而是为了长生……” 一旦想通此节,先前隐藏在水面下的脉络便变得无比清晰,勾娘道:“那长生教教主先吸引了无数本就沉迷肉仙的蜀州百姓入教,再以此让更多人相信,肉仙确实是无根肉,只是……” “只是,对于那些后入教的人而言,他们又是凭什么相信肉仙呢?” 曹野早已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先前他去蜀州州署,那徐知州分明不是本地人,但却和那些蜀州的长生教徒一模一样……总不会是耳濡目染,也跟着开始不吃荤腥了吧? 不对。 曹野这时忽想起那日他在花厅,分明徐知州摆出的宴席上就有肉菜,但不知为何,那知州看起来却依旧是两颊深凹,面黄肌瘦,看起来对肉仙的狂热,比起那些蜀州当地百姓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在众人陷入沉思之际,南天烛忽然说道:“你这么一说我忽然想到,先前在长生教中,教主的肉仙并不是摆放在一处,而且闻起来味道还有些不一样。” 此话先前南天烛便说过,但众人都没在意,可如今想来,那些后来的教众根本没有蜀州百姓当地的戒律,又如何会对肉仙成瘾? 答案显而易见。 长生教给那些后来教徒所吃肉仙,恐怕是不一样的。 孔雀皱眉:“味道不一样?那你拿的是哪一种?” 南天烛撇撇嘴:“我又不傻,当然是看起来贵的那一种啊!我拿的肉仙都是他房里的,藏在柜子深处,一看就很精贵,至于另外一种,他经常放在明面上,而且闻起来味道很奇怪,有点腥,还有药草的气味,我最开始还以为,那是新鲜的肉仙才会有的味道。 一瞬间,一种不祥预感涌上曹野的心头。 他后知后觉,肉仙本就精贵,生长在蜀州的悬崖峭壁上,又如何能有那么大产量,足以让长生教主随手赏赐给一众教徒? 想到这儿,曹野手心里不由沁出些微冷汗,而他望向碗中淡红色的肉仙,犹豫半晌,终是说道:“我现在觉得那个宅子里还有些别的秘密……我们可能,得想办法回去一趟。” 第13章 本来在曹野设想中,此去长生教只要他与勾娘二人就可以了,毕竟,人多目标大,以勾娘的身手,也实在很难护住三个人。 然而,听闻他要回去,南天烛二话不说便要同往,而孔雀见状自是不甘示弱,竟也硬着头皮说要回去,只让曹野哭笑不得。 “我还从没见过人上赶着要往火坑里跳。” 他先看看南天烛:“你一个叛出教门的假圣子,回去干什么?等着教主跟你算账吗?” 对此,南天烛叉着腰回答得飞快:“那当然是要拿回我这两个月的报酬啦!先前偷的那些肉仙,大半丢了不说,剩下这些也不一定能出手,我在那儿白白给人当圣子当了两个月,天天喝菜汤,腰都饿瘦了!这要是还拿不回本,我岂不是白饿了?” 曹野:“……” 认识这些时日,他早已看出,南天烛这丫头过去也不知过的是什么苦日子,爱财如命,先前撒那一大把肉仙,南天烛心疼得一晚上没睡觉,如今自然是不会错过这个去“抄家”的好机会了。 他想到这儿,不由无奈叹气,又转向孔雀:“那你呢?和我一样不通武艺,还不像小蜡烛轻功了得,你去干什么?还打算再被抓进一次地牢吗?” “我……” 孔雀被问得一时语塞,但很快反应过来:“那伙人先前害我吃那么大亏,我当然不能放过他们!再说了,你这个病秧子一只脚都踏进棺材了还跑去凑热闹,我身体比牛还壮有什么不能去的?去了还能多照看你,免的你关键时刻掉链子,到时候还要指望人家姑娘家把你扛回来。” 曹野:“…………” 他本来还想挣扎一下,结果勾娘却也按住他,说道:“你要是死了,我拿不到工钱,所以还是带他去吧。我护住你们三人也没什么,但你要是在外头发病,我可救不了你。” 这么一说,孔雀漂亮的脸上登时露出得意的微笑,然而尾巴才刚翘起来,却听勾娘又道:“不过,小孔雀你得换身衣服,穿着这拖累人的衣服,只怕我到时都来不及救你。” “什么?” 孔雀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翠绿的外袍,似是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又道:“要不我换个素点儿的?他们长生教不是喜欢穿一身白吗?” 闻言,勾娘却是二话不说,上来一把将他大开的前襟合拢,微笑道:“你穿成这样,如同一只到处开屏的孔雀,走在大街上都免不了惹人注意,更别说还要潜入长生教……我给你两个选择,自己换,又或是我现在把你剥光,然后拿东家的衣服帮你换,自己选吧?” 勾娘的声音无比温柔,但显然以她雷厉风行的性子,此话必是说到做到。 至此,曹野再忍不住,和南天烛笑成一团。 而孔雀憋得整个脖子都红了,在勾娘的棒槌面前却发作不得,半晌也只得气呼呼地去换了一身行头,从上到下裹得严严实实,这才算是过关。 一切准备妥当,众人趁着夜色,行小路上山。 据南天烛说,除了那日他们出逃的小门,山上的大宅其实还有好几处偏门,虽然平时也有人把守,但大多是些病怏怏的教徒,到了晚上就打瞌睡,她先前当圣子时,因为嘴馋,没少晚上从偏门溜出去,到野地里打野味吃。 依照南天烛的记忆,四人找到一处偏僻的入口,隔着还有三四米,南天烛吸了吸鼻子,轻声道:“运气不错,有酒味。” 第15章 她翻身进了院子,从里头打开了门,而曹野一看,果真,那守夜的教众已然喝得酩酊大醉,正在门旁睡死过去。 时隔几日,四人竟又回到了这间阴森的大宅里。 比起白天,宅院夜里寂静无声,四下漆黑一片,几人生怕打草惊蛇,不敢点火折子,好在,南天烛先前在这里偷鸡摸狗,加上嗅觉异常敏锐,即便看不见,也很快便领着众人找到了地牢所在。 “你没事非要来这儿干什么,又脏又臭的,我先前半夜偷偷出来玩儿都没来过这儿。” 南天烛一心想去教主房里摸银票,急得团团转,结果却没想到曹野竟是要先来找这什么地牢。 “来验证我的一个猜测。” 曹野深吸口气。 在离开这宅子后,他曾经反复思考,究竟为何那日他和勾娘说要来地牢当值,当夜教主便派人试探。 而他最终能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 恐怕,地牢先前无人看守,并非是因为没有人想来,只是因为这个地方不能让人看守。 再联想到先前被抓入地牢的人无故失踪,曹野心中有了一种隐约猜想,必须要回到地牢才能被证实。 此时,由勾娘带路,几人小心翼翼地走进地牢,果然里头也是漆黑一片,但即便如此,南天烛的鼻子却还是立刻便在污浊的空气里闻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味道。 “有血……新鲜的血。” 她不由倒吸一口凉气,立刻擦亮了火折子,结果四下看了一圈,地牢里却不见半个人影,也没有任何血迹。 孔雀看到自己先前睡的牢房就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踢飞茅草,冷哼一声:“你是不是闻错了?看起来这地方在我走之后就没再住过人了。” “不……不可能,我从来不会闻错。” 南天烛不断嗅闻,不多时便走到了牢房一处不见光的角落,而她将鼻子凑近阴湿的墙壁,几乎立刻就确定了,那味道便是从这后头传来的。 勾娘走上来:“是这里?” 南天烛万分确定地点点头,勾娘便也不再多问,掏出棒槌对墙壁敲了敲,声音果真带着空响,而她一连敲过七八块砖,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一处机关,用棒槌一戳,墙面登时塌出一个黑黝黝的洞。 这下,不光是南天烛,其他三人也都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似是从那洞的最深处传来的。 孔雀实在想不到,这地牢里竟还别有洞天,拿着火折子正要往里走,勾娘一把拉住他:“此地或许有人把守,你们跟在我后头。” 说罢,勾娘拎着棒槌率先钻入地洞,其他三人紧随其后,而越往深处,空气越是阴冷刺骨,血腥气越来越重,几乎让人作呕。 “不,我不行了……再下去我要晕在这儿了。” 走到一半,南天烛已然吃不消。 她的鼻子太灵,来到这种地方,即便靠着孔雀给的药油都给熏得发晕。 曹野见状也知勉强不得,让孔雀带着南天烛先出去,在外头等他和勾娘,这样万一发生什么,两人也好有个照应。 对此,本就心里发慌的孔雀自是没有推辞,拉着南天烛就从地道里退了出去,只留下勾娘和曹野二人慢慢向前挪动,又走了半柱香的时间,两人眼前终是豁然开朗……竟又是一间深埋在地下的囚室。 到了此处,空气里已然满是浓重的腥臭味,便连曹野都忍不住想要咳嗽,不得已吃了一颗药丸,这才将喉咙里的痒意压了下去。 “这儿应当没人。” 勾娘在黑暗中竖起耳朵听了半晌,没有任何动静,于是,她拿出火折子点燃,结果就在照亮周遭的一瞬间,两人却是双双脸色剧变! 只见,他们身处的囚室四壁都溅满了深色污渍,不光如此,囚室正中还堆着一张木床,早已看不出原先颜色,几乎从里到外都被血浸透了。 如此景象,便是曹野也有些承受不住,险些当场就要吐出来,好在,勾娘立刻用浸了药油的帕子捂住了他的口鼻,这才让曹野缓过劲。 怎么回事……这个地方。 冷静下来后,曹野拿着火折子四下照去,慢慢意识到,这里就如同个屠肆一般,而那张木床显然便是剁某种肉的案板,甚至至今上头都插着一把锋利的剔肉刀。 “这儿死过很多人。” 勾娘在房间另一侧查看墙壁,纵然有人曾经洗刷过这里,但经年累月,血迹早已渗入墙缝,整个房间充斥着腐烂的气息。 事到如今,曹野也终于知道,先前在地牢里失踪的教众都去了哪儿,他绕过木床,却忽然发现,在囚室角落里还有两个小小的隔间,其中一间放着许多瓦罐,而另外一间木门紧闭,不知里头有什么。 难不成是上去的台阶? 曹野试探地拉动了一下门把,结果一瞬间,三具无头尸体竟是齐刷刷从里头倒了出来! “勾娘!” 曹野给吓出一身冷汗,下意识就往赶来的勾娘身后藏,而他定睛一看,这才发现那三具无头尸体身上的穿着却是眼熟异常。 等等…… 曹野几乎立刻就想了起来。 这不就是先前在那巷子里堵他的那三人吗? 那一日,他险些被身后赶来的杀手勒死,余光看清对方脚上穿的鞋,和眼前一具无头尸体一模一样。 他们不是被勾娘打退了吗? 还是说,因为任务失败被灭口了? 曹野有许多猜测,本想问问勾娘,却不想在他抬眼的一瞬,勾娘眼底竟是闪过一抹极度冰冷的神色。 这神情,曹野过去在刑部会审时曾经见过许多次。 人多半是勾娘杀的。 他心头一动,立刻猜到了。 而曹野仔细看了那尸体,发现他们身上并没有多余伤口,只有脖子上干净利落的切痕,一刀便已经将脑袋削了下来。 斩首会留下大量血迹,要是长生教灭口后又将他们的尸体带回来,又何必要多此一举? 除非…… 当时杀他们的人就是故意要让人辨识不出三人身份,这才故意将脑袋砍下拿走,结果却没想到,这三人尸体竟也并未见光,反倒被运到了这里。 看来她真的不是寻常浣衣娘子。 曹野的心沉下去,心知肚明如今不是提起这件事的好时候,而再观,勾娘很快便恢复了往常样子,说道:“这便是那日要抓你的三人,他们把尸体带回来应该是另有他用。” 她说着走向了另一间隔间,这里放着许多如同泡菜坛子一样的大瓦罐,散发出一股混杂着草药和血腥的不祥气味。 勾娘道:“看起来,尸体被带回来之后便会在外头肢解,他们已经在这里杀过很多人了。” 曹野回过神,伸手按住其中一只瓦罐的封盖,只觉得触手冰凉,好似在他掌心下按着的是一具尸体。 “你觉得里头是什么?” 勾娘也看出他紧张,故意同他说话好叫他放松些,殊不知,曹野如今看到她却也不怎么放松。 不管怎么说,勾娘至少是为了他才杀人的。 曹野这般安慰自己,同时深吸一口气,拔开了瓦罐封盖。 一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扑面而来,而曹野几乎立刻就知道,这瓦罐里放着的是什么东西。 第14章 “他们怎么还不出来?” 又在地牢等了足有一炷香时间,孔雀看着始终没动静的洞口不由焦躁起来。 他与南天烛都知道,那些长生教徒并非全然不巡夜,故而两人在地牢里也不敢点任何火烛,只能在一团漆黑里靠着彼此的呼吸压抑心中不安。 南天烛鼻子上压着孔雀的帕子,上头又滴了别的药油,加上孔雀身上淡淡的熏香,在驱散血腥气的同时,又莫名让南天烛感到有些熟悉,她恍惚了一下:“孔雀,你出身哪里?” 孔雀一怔:“我不是说过是北境,问这个做什么?” 黑暗里,他只能听见南天烛轻轻吸鼻子的声音,一直到湿热的呼吸扑在他肩膀上,孔雀这才意识到,南天烛竟是又在“闻”他了。 “你……” 他一时哑然,结果就在这时,地道里传来一前一后两道脚步声,勾娘搀扶着曹野从那洞中钻了出来,灯火一照,曹野青白的脸色吓了孔雀一跳:“你们进去干什么了!他看上去都要死了!” 他立刻摸出针来要给曹野扎,却见对方虚弱地摆摆手:“别费功夫了,不是咳的,是吐的……还好你们没进去,否则看到那些东西,只怕昨天的晚饭都要保不住。” 他说着又像是想起什么,转身欲呕,孔雀眼疾手快,一针扎在他合谷穴上,同时又往他人中贴了一块浸满药油的帕子,这才让曹野缓过劲,艰难道:“别在这儿呆着了……赶紧走,刚刚那地方没有别的入口,只能从这个地牢过去。” 曹野话是这么说,但实则却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吐的脚都是软的,勾娘见状说道:“地牢不会经常来人,在这儿休息还安全点……歇一会儿再走,免得你出去跑不动还得拖累我。” 第16章 她说着,也不给曹野反驳的余地,直接把人搀去了离那地道最远的角落里,拿出身上水袋给他漱了口,一番折腾下来,一旁的南天烛早已好奇得抓心挠肝,急道:“那里头到底有什么!能叫他弄成这样?” 摇曳的火烛下,勾娘的脸色竟也十分难看,她想了想,最后却是反问了南天烛一个问题:“先前,长生教教主晒在外头的另外一种肉仙,你应该没有吃过吧?” 南天烛满脸莫名地摇头:“我闻了味道很怪,连碰都没碰,怎么了?” 曹野苦笑:“得亏了你没碰,否则马上你会吐得比我还惨。” 他示意勾娘拿出一只他用空了的药罐,如今里头装着的,正是先前他们从密室里拿出的东西。 “这个味道……” 还没开盖,南天烛就已经闻到了那药罐里浓烈的腥臭,混合着古怪的药味,瞬间让她有了一种很不妙的联想。 “肉仙……” 南天烛在明白过来的一瞬间便冲去角落里吐了,只留下孔雀一脸莫名:“你们怎么都打哑谜啊?能不能说人话?” “是尸体。” 勾娘言简意赅:“那个密室里满是尸体,而且都不是全尸……失踪的教徒都被他们剔骨割肉,放干了血,切成小块存在瓦罐里与让人成瘾的药草一同腌制,直到血腥味变淡再拿出晒干。” 她说得面不改色,孔雀的脸却已经绿了,很显然,接下来发生的事所有人都猜得到。 山里的肉仙早就被采空了,其毒性也无法控制外来的教徒,故而,为了让教主始终手握肉仙,长生教必须要想出办法来“制作”能叫人成瘾的肉仙。 而这个法子其实并不难想。 十七年前,蜀州百姓为了麻痹自己,将尸体说成是肉仙。 而如今,长生教却想到了反其道而为之,用尸体去制作肉仙,这样不但解决了肉仙稀缺的问题,还能借机除掉发疯的教徒和异己,将他们彻底毁尸灭迹。 如今真相大白,孔雀生怕自己也步上曹野和南天烛的后尘,二话不说也给手上扎了一针,见他憋得辛苦,曹野苦笑:“让你们别来了非要来,这可不是小孩子该看的东西。” 他话音刚落,忽然间勾娘一把按熄火烛,一片寂静中,众人都清晰地听见地牢外有人走过。 现如今,他们已经拿到了长生教用尸肉做肉仙的证据,一旦此事见光,至少也够让那些新入教的教徒幡然醒悟……这就够了。 曹野十分清楚,对于那些经历过十七年前大灾的蜀州百姓而言,沉迷肉仙本是心病,绝非一朝一夕就能根治,此事可以从长计议,但当务之急却是要让他们认清奸人的面孔。 如此一来,摆在众人面前的难题也只剩下一个。 如何才能逃出这个鬼地方。 曹野方才将胃都吐空了,加上这几日连着熬夜奔波,虚得几乎站不起来,他心知不妙,在黑暗中低声问勾娘:“如果被他们发现……带着我逃命,你有几成把握?” 地牢中伸手不见五指,曹野只能感到勾娘抓住他的手腕,满是薄茧的指腹安抚一般地摩挲过他的腕骨,温声道:“有我在,你死不了。” 听她这么说,曹野不禁又想起先前那密室里的三具无头尸体……即便知道人多半就是勾娘杀的,但他对勾娘却莫名生不出畏惧。 曹野笑了笑:“那一会儿要抱我跑路的话,可以先跟我说一声……我这回会自己跳上来。” 几人在黑暗中静静等待着外头的脚步声远离,只可惜事与愿违,那脚步在院中绕了一圈,最后竟是径直向地牢来了。 “该死的……半夜来地牢做什么!” 紧张之下,孔雀手心里都是冷汗,而这时一只软和的手拉住他,南天烛低声道:“你不通武功,如果要逃,一定要紧紧抓着我。” 外头的脚步声开始向下,同时,火光也照亮了入口处的石砖,曹野只觉得身边一空,勾娘已然悄无声息地站起身,如同一只在黑暗中伏击的猛兽,提着棒槌走到了地牢入口…… 一切发生得非常快。 三名巡夜的长生教徒走入地牢的瞬间,勾娘的棒槌应声而落,也不知是使了几分力气,只听一声让人牙酸的闷响,三人甚至连哼都没哼一声便直接倒在了地上。 “走。” 勾娘将棒槌插回背后,又对曹野伸出双手,而这一回曹野同样没有任何犹豫,仗着身量清瘦,直接便跳了上去。 不知为何,明明他比勾娘还要高半头,但勾娘接他时,轻巧地就像接住一只跃下墙头的猫。 “一回就算了,你怎么还回回都让人抱你啊!” 第二回见到如此景象,孔雀不禁被曹野的厚脸皮所震惊,但现在显然没有时间给他们耽搁了,孔雀和南天烛都很清楚,长生教巡夜的不止一队人,一旦这三人没有按时交班,那之后便会有大队人马来找他们麻烦。 趁着夜色,四人迅速溜出地牢,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他们刚一冒头便和其他两队人打了个照面,孔雀忍不住骂出了声,而下一刻,一支短箭便擦着他的脸射入了身后的树丛。 “小心!” 南天烛身法极快,本要再投一颗石灰弹子给勾娘打掩护,但一想到曹野那个要命的肺疾也只能作罢,喊道:“跟着我!” 说罢,她拉着孔雀便朝偏门跑去,然而刚跑两步,身后便传来一声呼啸,竟是巡夜的教徒拉了火信! “不好……” 孔雀抬头看见烟火在夜空中炸开顿时脸色剧变,这下再也顾不上许多,纵使肺都快炮炸了,也还是跌跌撞撞地跟着南天烛向前急奔,气喘吁吁地骂道:“这群王八蛋之前也没拿过火信和弩弓啊,怎么回事?难不成是因为之前把我们放跑了,所以加强警戒了吗?” “别废话了!快跑!” 南天烛已然闻到了越来越多火烛的气味。 她知道,这意味着大宅里的教众已然尽数苏醒,其中更有数人堵在侧门前,南天烛心里一凉,后知后觉前几日他们已从偏门逃过一次,如今只要那教主还有点脑子,都该知道要来偏门堵他们。 “勾姐姐!” 南天烛的功夫只能跑路,打起架来便只剩花架子,此时没了法子,只能求助于勾娘,而曹野倒也自觉,立刻从勾娘身上跳了下来,苦笑道:“带着我跑了这么久,还有力气打架吗?” 闻言,勾娘却是不发一言,单手抽出背后的棒槌,手上一拧,棒槌沉重的外壳顿时脱落,露出底下寒光四射的长剑! ……那其实是剑? 曹野睁大眼,还未来及反应,勾娘已经将棒槌的壳子扔给他,险些将曹野砸地当场倒地。 “拿好了,这剑鞘不好配。” 说罢,勾娘手中长剑一横,电光石火间便已劈倒守在门口的几名教徒,而孔雀见状更是抓住机会,一肩撞开了大门,拉着南天烛一起冲了出去! “勾娘!” 曹野手里抓着那棒槌,想跑也跑不动,无奈之下只好出声让勾娘不要恋战,也好在,勾娘拔剑只为开路,三两下撂倒了挡路的教徒,随即,她单手提过那棒槌拧了回去,抓着曹野便奔出了宅子。 不同于上一回,这一次,似是意识到他们已经拿到了肉仙的证据,若是将他们放跑,一切都没了回转余地,一众教徒在他们身后穷追不舍,其中更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一路踩着教众的肩膀飞身而来,正是先前一直未曾露面的长生教教主。 “小丫头,骗了我的肉仙还敢回来!” 那老人虽然年过花甲,但却有些功夫傍身,很快便抓住了孔雀的衣角,而勾娘劈手一槌,虽是救回了孔雀,四人却也因此被团团围住,再无轻易突围的可能。 这才查第一样仙蜕……就要折在这儿了吗? 一路疾跑,曹野的身体早已到了极限,一停下便开始猛咳,不多时就尝到了舌尖的血腥气。 明明不久前,他还在宁州过着悠哉的日子……怎么就忽然到了这种鬼地方,和这些吃人的家伙打上交道了? 纵然已到了生死关头,但曹野却是莫名想要发笑,他不愿叫其他三人白白担心,强行咽下口中泛起的腥气,无奈道:“这么兴师动众地来追人,不会是也要把我们四个变成肉仙吧?” 曹野有意当着教众的面戳穿此事,果然立刻便让那白胡子老头脸色发僵,他冷笑一声:“你们擅闯圣地在先,如今还想狡辩什么?” 他让教徒拿人,而勾娘一棒槌横在他们三人面前,笑得很冷:“尽管试试。” 事到如今,曹野心想,以勾娘的武功,杀出重围应该也不无可能。 但是,这些教众说到底,大多都是深受蒙骗的蜀州百姓,如果今日死在勾娘剑下,也只是白白冤死。 想到这儿,曹野叹了口气,却是笑着开口:“擅闯?” 他挺直了背脊,拿出过去廷辩的气势,原先还带着几分病弱的音色登时变得凌厉起来:“你这贼人,可知我姓甚名谁,就敢说我擅闯?只怕之后我说出名姓,你就算是磕头想让我放你一马,我都未必肯答应了。” 第17章 第15章 曹野想要赌一把。 先前去州署时,他从始至终都未说出自己真实名姓,甚至连拿出牙牌时都故意遮住一部分,只为藏住他的原来身份。 此事虽然有悖常规,但曹野也心知肚明,皇上既然让他一个正七品来查三品的案子,从一开始就是默许了他用上一些手段,正因如此,只要不做的太过火,皇帝都可以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日,曹野本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愿轻易让人知道他重回官场,于是对知州三缄其口,结果却没想到,那徐大人竟是胆大包天,为了几颗肉仙,连朝廷派来的巡察使都敢杀。 而自那日后,曹野也便知道了,长生教早已与蜀州官府沆瀣一气,光是靠着巡察使这一介官职都不足以震慑他们。 既然如此,他便只有一个法子可以试试了。 曹野忽然口出狂言,无论是勾娘,南天烛亦或是孔雀都不由面露不解,而那老头更是气焰嚣张,冷笑一声:“区区一个巡察使,你要想去御前告状,也得看有没有命回去!” 说罢,他一掌就向曹野劈来,又被勾娘直接挡了回去,分秒间,两人便已过了数招,一团混乱之际,孔雀看着曹野睁大了眼:“巡察使?你还是个官儿?” 曹野见他一双美目都要瞪出来,不由苦笑:“有这么奇怪吗?是没见过我这么惨的官是吗?” 他话音刚落,孔雀却忽是大喊一声“闪开”,一把推开了曹野,而只听咻的一声,一支短箭便就这样擦着曹野的肩膀射进了土里。 南天烛惊叫:“树上有人!” 曹野只觉肩上火辣辣一片,根本还来不及反应,连着又有数箭直逼他面门而来,也多亏勾娘眼疾手快,在与那教主缠斗之际还分出神来救他,曹野这才算是勉强躲过一劫。 事到如今,就算是瞎子也该明白了,长生教就是要灭他们的口,而曹野更清楚,再这么下去,勾娘不但要与那教主纠缠,还要费神来救他们三个,此战根本就毫无胜算可言。 想到这儿,他一咬牙,正要拿出牙牌直接摊牌,却不想就在这时,寂静无声的山路上竟是忽有马蹄声奔腾而来,而就在众人愣神之际,伴随几声箭矢破空铮鸣,方才还在树上放冷箭的教徒应声而落,竟是已叫人一箭射死! “官府查案!贼人还不束手就擒!” 待到那一队人马到了近处,众人才看清,那领头的官吏手里竟拿着嘉庆府的牌子。 曹野一愣,随即意识到,嘉庆府来人,多半是因为他那远在京城做工部侍郎的义弟裴深放心不下,特意让嘉庆知府派人来关照,却没想到竟是意外救了几人性命。 如今,有了嘉庆府相助,山上的形势也在顷刻间扭转过来。 长生教徒们本就如同一团散沙,很快便被尽数拿下,而那教主也在围攻下落了下风,见状,勾娘更是毫不客气,不顾那老头已是花甲之年,几棒槌直接将人砸得口吐鲜血,而曹野生怕她活活将人打死,慌忙上前阻拦:“等等勾娘!有些事我还要问他。” 曹野心里明白,无论这个长生教是什么来头,他们最初也不过就是一群想要发横财的奸商,只是不知为何,后头他们的胆子便越来越大,从妄称得神火真传骗钱敛财开始,竟一路发展到了杀人取肉,以尸肉愚弄教众的地步。 一个出身乡野的左教教首,如何有这个胆子做这样的事情? 又是什么人教会了他,用药草腌尸伪造肉仙? 曹野心中满腹疑惑,也好在勾娘并未真下死手,那教主虽被打得满头是血,但终归还有一口气在。 “你要问什么就现在问吧。” 勾娘说着,直接用棒槌压住了那白胡子老头的背,而这一下就好似在人身上直接加了块磨盘,长生教教主扑腾了两下便知趣地不再动了。 “手还是慢了呀,教主大人,没能把我弄死。” 曹野笑眯眯地走上前去,结果却被那老头一口血喷在鞋上,冷冷道:“早知你是巡察使,那日就该直接喂你一颗肉仙,要是那样,今日就该是你求着我说话!” 事到如今,就连嘉庆府都来了人,孔雀和南天烛再难以置信也不得不信了,面前这个只剩下半条命的人,竟还是个朝廷命官。 孔雀上下打量曹野,口中啧啧有声:“你一个当官的,出门在外就带一个姑娘,关键时候竟然还指望着她抱着你逃跑?” 南天烛的眼睛睁得很大:“我见过的官老爷都可有钱了,出门在外桌上不是烧鸡也是肘子,裴哥你怎么回事啊,我们和你在一起都好几天了,每天都在吃青菜!”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曹野心中苦笑,他们要是知道自己姓曹恐怕更是要大跌眼镜,无奈道:“为官清廉是这样,两袖清风又岂能顿顿大鱼大肉?你们以前见的都是什么官呐?太奸!” 他不愿纠缠在此事上,本打算趁此机会好好盘问一番那教主,结果就在这时,嘉庆府的班头却上前对他行了一礼,又道:“贼人已尽数落网,裴大人交代了,希望您此行以身体为重,所以,还请大人先随我们回吧,待休整一晚再好好审问贼首。” 顺着班头视线,曹野瞥见肩上那一片血色,后知后觉自己竟是挂了彩,要知裴深性子最是板正,此事一旦让他知道了,只怕之后又要瞎操心一通。 无奈之下,曹野也知此事不能急于一时,只得先将心中疑问放一放,跟着班头回了蜀州。 一番折腾,已是夜深,回到客栈,南天烛和孔雀早已困得眼都睁不开,倒头就睡。至于曹野,他多日不曾受过如此皮肉伤,在塌上辗转难眠,就听咯吱一声,勾娘推门进来,手里拿着的,正是一瓶息痛粉。 “睡在隔壁都能听见你在哼哼。” 勾娘上来二话不说便拆开曹野肩上布条,将那药粉直接倒了上去,一瞬间,曹野疼得冷汗直冒,要不是一把抓住勾娘胳膊,险些就要当场惨叫出声。 “我说……你对我这个病人下手也太狠了吧。” 息痛粉是江湖之物,起效极快,几乎立竿见影,曹野便感到脑子发晕,隐约觉得这回该是能睡了。 而勾娘见状,手脚麻利地帮他重新包好伤口,正要起身离开,却听身后传来梦呓一般的低问:“勾娘……你棒槌里的那把剑,用它杀过人吗?” 勾娘脚步轻微一顿,沉默片刻,却也只是平淡道:“我记得我告诉过你,我的棒槌并非没有见过血。” 说罢,她一挥手,屋内的烛火应声而灭。 翌日一早,嘉庆府的班头派人来接他们去蜀州州署。 而这一回,曹野一进门就看见,先前见过的那位徐大人和手下同知,通判,一同面如死灰地站在院中,再一问才知道,原来昨日嘉庆府捕头在长生教中搜出了那一屋子人肉瓦罐还有一本教徒名册,上头赫然记录了蜀州教徒给教首送的各类首饰金银。 很显然,徐大人的名字也正在其中。 曹野心知肚明,先前险些将自己勒死的恐怕正是这位徐大人手下,本想顺带问一嘴,但再一想到,当日那三人或许都毙命在勾娘手中,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将此事摆在台面上。 如今,顶着这个巡察使的名头,曹野自是不能带着这么多人一起审人,于是,他让孔雀和南天烛呆在外头,而他与勾娘则在那班头的引路下走进大牢,准备提审昨日被抓回的教首。 班头一夜没睡,两眼乌黑,边走边说起那教首来历:“此人原先是个蜀州药商,因蜀州多有奇药,也常和江湖上打些交道,那一身武功就是这么来的,结果,不知怎的,此人几年前忽然重金买下了整个蜀州的肉仙,随即便自称被神火将军托梦,将原先蜀州市集就能买到的肉仙称之为神火将军仙蜕,大肆宣扬吃下肉仙能让人长生不老,开创了长生教。” “果然。” 曹野简直毫不意外,毕竟,这世间任何的邪魔外道最初走的都是同样的路子,即便是当年搅得天下大乱的邪教天罗也是一样。 他笑笑:“如此说来,阮将军可真是冤呐,人都不在了,还要给这些人当作招摇撞骗的筹码。” 说话时,曹野声音很冷,因为拳头捏得太紧,右手修剪圆润的指甲已经死死陷进肉里。 “东家,一会儿不要太生气。” 而勾娘这时忽然在他身旁插嘴:“不知你自己发现没有,你情绪波动时容易咳嗽。” 闻言,曹野不由一愣,似乎这一路来,勾娘很少会同他说这样无关紧要的“闲话”。 “看来我这东家当得还可以,你现在都会关心我了。” 曹野的脸色这才缓和一些,又恢复了平日里那一副狡黠悠然的瘦狐狸模样,笑道:“放心吧,我今早吃了药,再说了,昨夜那般场面都见过了,今天还能叫这白胡子老头气得发病不成?” 三人说着话时已深入牢房,经过昨晚,今日大牢里关押的几乎都是长生教教徒。 第18章 曹野经过时,发现其中一些人自从入狱后便呆呆地望着墙壁,而还有一些因为几日没有服过肉仙,从早上便开始焦躁不安,用头不断撞击木栅,直到满头鲜血却也不停。 曹野皱眉:“你们验过了吗?那瓦罐里放的药草到底是什么?” 班头闻言苦笑:“虽说弟兄们平时办案也见了不少惨事,但那瓦罐中的东西却着实是……叫人大开眼界,来了三个仵作都撑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没办法,只能看今日能不能从那宅子里直接搜出药草来了。” 而对如此结果,亲眼见过罐子里景象的曹野自然也只有苦笑:“辛苦你们……长生教这些年做的事实在丧心病狂,我今日便要问一问他们这个教主,到底是从哪里听来的这种骇人听闻的法子。” 说罢,三人走到了大牢最深处,因那教主会些武功,嘉庆府的官吏们不敢托大,用铁链将他四肢牢牢锁住,结果一夜过去,那教主似是也知逃脱无望,至今也只是瘫坐在角落里,一语不发。 “勾娘,你去叫他起来。” 经过昨晚,曹野深知勾娘的手段,而勾娘直接从身后拔下那支棒槌,走到近前去拍了拍那教主的脸,结果却不想她这一拍,那教主的身子竟是瞬间歪到一边,露出花白头发下圆睁着的双眼。 “糟了!” 曹野一看那人下巴上都是干涸的血渍便知不妙,一个箭步上前去探人鼻息,已是冰冷一片。 长生教主,竟是不知何时死在了狱中。 第16章 “怎会这样!” 那班头难以置信地冲上前来,再也想不到一夜之间,人竟会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就这样死了。 勾娘见状,二话不说便撕开那教主的衣服,只见他青白的皮肤上没有丝毫血迹和瘀青,意味着,他恐怕并非是死于外伤。 “是中毒。” 曹野用帕子捏开了老人嘴巴,肉眼可见,口唇发紫,瞳孔散大,是典型的中毒表现。 眼看曹野面色不虞,那班头当即跪下:“大人明鉴!昨日此人被抓进来之后,就再没有人进过这间牢房了!” “确实,像是自己服毒。” 勾娘用棒槌翻过老人手掌,发现他指甲里还有些微黄白色粉末,曹野见状,立刻让班头出去将孔雀和南天烛叫了进来。 可想而知,当孔雀发现昨晚他们好不容易抓回来的人死了,秀丽的脸上写满了震惊:“昨晚上还活蹦乱跳追着我打,这就死了?” 曹野叹了口气:“进来便是要让你看看,他中的是什么毒?” 他将粘着黄白粉末的帕子递给两人,南天烛下意识要闻,孔雀赶紧一把捏住她小巧的鼻子,没好气道:“说你是狗你还真是狗了?这是毒药你还闻?” 他说着,将那粉末用水化开,在囚室里捉了一只耗子喂下去,不多时,耗子便开始用头撞墙,很快便彻底没了声息。 “并非寻常毒药,至少不是砒霜之类。” 孔雀眉头紧皱:“具体是什么我还得研究一下,不过……” “不过什么……就是那个瓦罐里的东西!” 他话没说完,被他捏住鼻子的南天烛忽然嚷嚷起来:“我一进来就闻出来了,就是那个味道,但是要浓很多,都呛我鼻子了!” “什么?” 曹野一惊,后知后觉,刚刚那老鼠在死前也用头一直撞墙,不正与那些对肉仙成瘾之人一模一样? 勾娘皱眉:“这么说,那东西服用少量会成瘾,大量则会中毒?” 如此一来,这老头自己服毒便是板上钉钉,曹野还不死心,想要从牢中找出几个教主亲信,结果,不查不知道,一查才发现,牢里昨晚服毒自尽的竟有七人,其中,就有先前曾被勾娘放倒的两个护院。 不出意外,这些人应当都是知晓肉仙内情之人,毕竟,当日教主想将孔雀灭口,便是那两名护院前来提人。 如今,随着这些人自戕,剩下的教众几乎都对那间密室里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而在听闻他们一直以来吃的仙药其实都是人肉时,其中一些人更是当场就吐得死去活来。 “还知道吐就是有救,说明毒还没进脑子。” 紧跟着,整整一下午,孔雀都在州署里医治那些对肉仙成瘾的病人,忙得脚不沾地,一直到晚饭时才真正歇下来。 虽说,他们至今都还没验出长生教到底用的是什么毒,但孔雀云游四方,已有了大概猜测,认为长生教所用应该是一种名为银珠草的毒草,名字虽是好听,但却着实是个祸害。 过去他读医书时曾经读到过,银珠草长在高山之巅,因环境恶劣,土壤贫瘠,于是便结出了毒果,鸟兽食之成瘾,便会一直折返,留下的粪土滋养银珠草生长,待到一段时日后,鸟兽便会因毒性积累而暴毙,尸体更是会成为银珠草的沃土,使其不久后再度开花结果。 在中原,银珠草虽不常见,但也时不时会通过北境的行商流入黑市,孔雀过去就曾见人叫卖,只不过,它那时的名字已不是银珠草,而是迷魂草了。 “这还是我头一回碰到银珠草中毒的,想要短时间内根治是难了,不过,多吃几付方子排毒,或许不久后成瘾性便会减弱,然后,慢慢就能戒掉了。” 孔雀来到花厅时,曹野几人早已等候在桌旁,而这一顿是嘉庆知府请的,桌上各类蜀州山珍一应俱全……却来的颇为不是时候。 一想到白日见闻,南天烛满脸愁容地用筷子戳着其中一盘蘑菇,口中嘟囔:“这要是昨天之前我还能吃下,现在……要我说还不如直接把这上等好菇给我,我去市场卖个好价,也比炒成菜浪费要强啊。” 曹野也着实没有胃口,无奈道:“昨晚不还说跟着我没肘子和鸡吃,这下来都来了,怎么不下筷子?” 孔雀闻言没好气:“换你看人吐了一天也不会有胃口吃饭……别说肉了,接下来半个月,我感觉我连肉铺都得绕着走。” 面对一桌山珍海味,四人都是食欲不振,动了几筷子便吃不下去,曹野见状,索性便让人去下了四碗阳春面,又将这一桌好酒好菜都分给忙了一夜的嘉庆府捕快,也算是谢过了他们的救命之恩。 “说起来,这些人连几个囚犯都看不住,这下弄的长生教几个知情人全死了,你还让他们吃你的饭?” 孔雀很是记仇,至今都接受不了那七人一齐死在狱中,一边吃面一边还不忘抱怨。 曹野叹了口气:“要不是他们,我们昨天就死在山上了……那七人自知罪孽深重,害怕被处以极刑所以用早已准备好的银珠药粉自戕,此事防不胜防,也并非看守的过错。” 而听了他的话,勾娘却觉得有些奇怪:“这些人,将人碎尸万段都不怕,竟是会怕被官府处刑?” 对此,曹野也隐约有同感,但过去这些年,他在京师确实也见过不少江洋大盗在上刑场前怕得瑟瑟发抖,可见,这人的胆气不可一概而论,有些人不怕杀人,但却会怕死。 不多时,几人的庆功宴以将阳春面的面汤喝完而告终,曹野此时也终于切入正题,嗽了一下嗓子举起酒杯,正色道:“这回我受圣命,来调查民间神火将军仙蜕一事,却没想到上来就碰到如此多的波折……也多亏了各位鼎力相助,在下才能查请无根肉的来历,在此,裴野谢过各位。”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但出乎意料,随着曹野放下酒杯,他发现面前三人都没有给他面子,正捧着杯满脸莫名地看着他。 半晌,勾娘率先开口:“你和我签的契还作数吗?” 曹野苦笑一声,心想这回要是没有勾娘,只怕他已经死了三回了,当即也顾不上勾娘手上可能沾着人命,陪出满脸笑容:“当然作数,我之后这一路还要指望你呢,勾女侠。” “既然这样就无需说这种客套话,毕竟,先前跟的老板一旦开始画饼,接下来就开始指望我免费干活了。” 勾娘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温柔对他一笑,却莫名让曹野察觉到一丝危险。 他不敢去想勾娘前几个雇主发生了什么,干笑道:“勾娘你放心,我为人正直,可干不出这种事。” “你还干不出这种事?” 此话一出,孔雀立刻就瞪圆了眼:“今天都差遣我干了一天活儿了,到现在就请我吃了一碗面!姓裴的,先前你害我差点被这伙人生吃了,你不会也打算就用这碗面把我给对付了吧?” “……” 曹野一时语塞,按理说,他身为巡察使,本就应该只带一人查案,但谁又能想到,随便卧个底就能捡回来两个人…… 他斟酌了一下用词:“这碗面自然不是报酬,只是,巡察使本就是个七品小官,我又为官清廉,俸禄里实在是拿不出这么多银子……” “那至少跟着你不会饿肚子吧?” 这时,南天烛也掺合了进来,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盯着曹野:“虽说平时你是挺穷的,但毕竟是个官儿啊,这不也有人请你吃饭吗?还有昨天他说的那什么裴大人,跟你姓氏一样,是不是你家亲戚在朝廷里做大官?如果是这样,你再穷也穷不成我这样吧?” 第19章 曹野不禁再次噎住。 如今仔细想来,南天烛鼻子灵光,同时对民间旁门左道了若指掌,而孔雀非但能给他看诊,关键时候还能当个仵作,带着这两人查案,似乎确实并无坏处。 只是…… 一想到自己那可怜巴巴的腰包,曹野正是发愁,结果先前那班头此时吃完了饭,却是忽然请他到旁厅一叙。 曹野不解地跟上去,那班头便从身上掏出一封书信交到他手中,又道:“这是先前裴大人让我代为转交的。” 一摸那书信里有什么东西折着,曹野心中便隐约有了猜想,回花厅路上,他拆开书信,果真,里头放着几张银票还有一张字条,上头言简意赅写着: “兄长若病倒在路上,我必要破费更多,所以还请义兄务必珍重身体,如若不够,务必写信给我。” 连着两个务必,可以说光是看着这行字,曹野都能想象出裴深那张忧心重重的脸。 身为曹嵩从民间收来的义子,裴深从小谨小慎微惯了,年纪轻轻便生出半头白发,连字迹都一板一眼,也不知是斟酌了多久才憋出了这句话。 曹野心想,要是他敢不收,只怕再过几日,他就该等到裴深直接告假,亲自出现在他面前了。 思及此处,曹野不由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收下了那些银票,随即他回到花厅,发现那三人还坐在桌前,而孔雀和南天烛眼巴巴地看着他,意思不言而喻。 ……只希望未来等他们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不要后悔今日的决定。 曹野苦笑一声,说道:“先说好,即使有月钱,也不会太多,至多只能让你们吃饱饭,不受冻,而且,按照律例,巡察使只能带一人出行,也因此如果你们非要跟着我走,那就不能以我的侍从自居。” 曹野想了想,先看向孔雀:“你,是我的车夫。” 孔雀脸色一变,但曹野却没给他反驳的机会,又转向南天烛:“而你,是我的婢女。” “不管怎么样,这听起来可比睡义庄强多了……” 不同于一脸不痛快的孔雀,南天烛倒是对曹野的安排十分满意,当即问道:“既然这样,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还是查神火将军吗?” 不知为何,南天烛和孔雀都似是对神火将军很感兴趣,但好在,这两人年纪还小,所思所想几乎都写在脸上,以至于曹野心中虽有疑虑,但却并不觉得这两人心存恶念。 他笑笑:“自是要查的,小蜡烛,你四处招摇撞……我是说,四处招摇过市,难道没有听说过在别的地方还有别的仙蜕?” 闻言,南天烛稍作思索,很快眼睛就亮了:“有一个非常有名的!我敢说你们也听过,就在离这儿不远的中州。” “中州?” 勾娘出身江湖,自是知道,中州有五岳,武林门派极多,而如果说其中有什么和神火将军有关…… 渐渐的,她脑中也浮出一个名字来。 “你说的,难道是天王胆——杀仙鬼吗?” 第17章 最终,在四人离开蜀州前,曹野命嘉庆府官吏挨家挨户敲了门,在神火庙前召集蜀州百姓,直接戳穿了长生教这些年的所作所为。 可想而知,当曹野事无巨细地说出长生教拿人肉以充肉仙的过程,百姓中许多人当场呕吐不止,借此机会,孔雀和百姓说明了肉仙有毒,同时将调理的方子教给郎中,只要按照方子抓药,三日一服,不出两月便能恢复血气和胃口。 本来,孔雀还以为曹野会将十七年前的事也摆上台面,让百姓们放下心结,不要再因为惨痛的往事折磨自己。 然而,一直到人都散了,曹野却还是什么都没说,而翌日一早,他们便再度上路,前往距离蜀州七日车程的中州。 曹野这辆马车本是他从宁州带出来的,车厢平时只坐他一人,如今只多加一个南天烛也就罢了,偏偏还有一个人高马大长手长脚的孔雀,三个人挤在不大的车厢里大眼瞪小眼,就这样过了三日,孔雀终是憋不住了,嘟囔道:“你为什么不说?” “……什么?” 连着在路上奔波,加之宫里开的药为了止咳,大多都有安神功效,曹野身上裹着厚重外披,整个人被颠得昏昏欲睡,被孔雀问了两遍才清醒过来。 他恍惚道:“不说什么?” 孔雀撇撇嘴:“为什么不告诉那些蜀州百姓十七年前的事情不怪他们,解开心结,之后无论再来什么长生教永生教,都无法在骗到他们了不是吗?” “你一路瞪着我就为了这事儿啊……” 曹野打了个呵欠,却是反问了孔雀一个问题:“十七年前的事,不怪他们,怪谁呢?” 孔雀一愣:“什么意思?” 即便是一直休息,曹野的脸色也依旧灰白,苦笑道:“我如果要宽慰百姓,十七年前的大灾并非是他们之过,我便势必要追究旁人,你觉得此事中还有谁可以追究?” 而坐在一旁的南天烛心直口快:“天灾追究天,人祸追究人呗。” 曹野摇头:“但这天,不是天,是天子的道,而这人,也不是人,是天子的官。此事若是追究起来,就免不了让老百姓迁怒于不该迁怒的人,一旦引起民怨后果不堪设想,故而此事绝不能宣之于口。” “所以,你是为了照顾皇帝的面子才没戳穿?” 孔雀没想到这病猫一样的人竟还颇有心计,皱眉道:“但这事要是连说都说不得,那些百姓岂不是永远无法走出十七年前的阴霾?” 闻言,曹野却只是摇了摇头,将窗子推开一缝,在刺目的日光中眯起眼,淡淡道:“即便说了,他们也无法很快走出来,此事无论如何都要有个过程。只是,百姓也不傻,他们虽然只会信自己相信之物,但一旦知晓有人会拿肉仙来诓骗他们,之后自然会长个心眼,至少不会再盲信肉仙,知道光靠肉仙抵不了油水,为了家族续存,他们总会慢慢开始重新吃肉。” 这么一说,南天烛恍然大悟:“难怪你那天将长生教做肉仙的过程说得如此详尽,原来便是为了恐吓他们……这样以后只要一吃肉仙,他们就会想到今日之事,也就不再会盲信肉仙了。” “真是孺子可教。” 曹野给车颠得头昏脑胀,吹着风才舒服一些,眼看又要睡着,孔雀这时忽然哼了一声:“你一个七品的官都如此有心计,也难怪会有奸臣当道,叫那神火将军寒冬腊月的死在灰鹞岭了。” “……” 一瞬间,如同当头浇下一盆冷水,曹野仅剩的睡意都消失无踪。 他缓缓睁开眼,还未说话,南天烛已经不服气地插嘴:“阮将军武功盖世,才不会死在灰鹞岭呢!我看那场雪崩多半是神火将军即将归位的天兆,阮将军也不是死了,只是化为无常心,去别处呆着了。” 要说孔雀和南天烛二人,心性虽都差不多,但年纪却要差上足足好几岁,孔雀长相秀丽身材高大,但实际年纪不足二十,而南天烛貌似孩童娇小玲珑,一问才知,今年竟已有二十四了。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勾娘此时忽然撩开帘子:“前头到驿馆了。” 这一路来,一如曹野先前保证,无论如何都会让几人吃饱饭,不受冻,故而,一直风餐露宿的南天烛总算是住上了客栈,一看又有新床可以睡了,她当即顾不上和孔雀吵嘴,马车一停下便兴冲冲跳下了车。 勾娘扶曹野下车,见他脸色不好,问道:“连着赶车,吃得消吗?” 曹野看着前头连坐三天车还跟没事人一样的孔雀还有南天烛,无奈道:“吃不消也不能插上翅膀飞去中州啊,就是之后我恐怕得考虑换个大点的马车了。” 如今,他们离中州虽还有三四日的车程,但驿站里却已经出现了五岳弟子,个个身带佩剑,看上去英姿不凡。 曹野久居庙堂,对这些江湖之事知之甚少,见状不禁好奇:“我所知五岳似乎并不都在中州啊……” 勾娘抿了一口茶淡淡道:“此五岳非彼五岳,只是中州的五座山峦罢了,又因当地习武之人极多,分散在各个山头,便成了五个门派。” 孔雀爱打扮,眼睛又尖,一早看出那些弟子个个穿着华贵,有些身上还戴着价值不菲的玉佩,不由暗自嘟囔:“一个个穿得都像纨绔似的,能有多好的功夫?我看多半就是些富家子弟,读不进书,就索性上山学剑,好给自己脸上贴金。” 这话里话外透着一股酸味,曹野不禁好笑:“听起来,有人是想贴金,但是没贴成啊……” 他这么一说,孔雀就好似给踩了尾巴,瞪圆了一双美目怒道:“我娘医者仁心,不愿让我轻易杀生,这才只传我医术不传我武艺,再说了,你不是也不会武功,逃跑还要勾娘抱你!” “他付我工钱,我抱他不是应当?” 勾娘温柔一笑,给几人杯子里都添了茶水,又道:“他现在付你工钱,按道理说,下回逃跑,你也该抱他。” 第20章 一句话,孔雀给堵得说不出话来,要不怎么说雇主手下不能有一个太会干活的,一旦拉高了标准,那谁都别想好过。 眼看这话题越跑越偏,曹野无奈道:“说的我像是一袋大米,人人都能上来抱我一下……下次还是尽量不逃跑吧,一回还行,回回都这样我可吃不消。” 不久,小二端上了酒菜,曹野终究还是不想成天问裴深要银票,故而最荤的也就是一道鱼脍,南天烛吸了两下鼻子,立刻就闻出隔壁五岳弟子的桌上放着烧鸡,不禁感慨道:“看来跟着一个清官干活还不如去江湖里找个大门派当弟子,那样说不定出门在外顿顿都能吃上烧鸡了……” “但前提是,你要交得起拜山钱。” 勾娘说道:“五岳算是武林名门,要想拜入门下,是需要交银子的,你要是个寒门弟子,想要上山,便得先去炊房,在那儿呆个三五年,或许就能成为正式弟子了。” “拜山钱?” 曹野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个,仔细一琢磨,这岂不就和买官是一个道理,他奇道:“这么说,想要进五岳家里还得有些底子,也难怪那些弟子穿着不菲。” 勾娘对此似是见怪不怪,又道:“不光是五岳,大多数所谓武林名门都需拜山钱,若是当作上学堂交个学费也就罢了,可偏偏拜山钱也分贵贱,交得多上山便能吃住得好些,更甚者还能拜上更好的师父,师出有名,便是下山了名头也更响亮些。” “这里头竟有这么多门道。” 曹野虽是饱览群书,但却鲜少涉足这些,本想再多问一问,却不料就在这时,不远处忽传来一声盘子摔碎的声响,随即便是一阵喧闹,竟是邻座的两桌弟子直接吵了起来。 “你们这破剑怎么放的,还能倒下来砸到我们的菜碗?” 方才孔雀所见佩戴玉佩的五岳弟子给洒了一身菜汤,气得拍案而起,一把揪住坐在他身后的青年,气势汹汹道:“我这衣服三日前才做好,今日就叫你毁了,你赔得起吗!” 而被他抓住的年轻人似乎也是一名武林弟子,只是看穿着打扮十分朴素,远不如那些五岳子弟讲究,闻言却是不卑不亢:“分明是你们非要拼桌,占了我们的位置,这才让剑倒在你们桌上!” 一时间,整个驿馆里剑拔弩张,就在双方要动起手来的关头,却是驿馆掌柜的出面来打了圆场,对那名五岳弟子作揖赔礼:“这位少侠,先消消火,同是武林中人,不要为了一碗菜汤伤了和气,要怪,就怪咱们这个驿馆太小,桌子摆得太密这才导致剑砸下来……” 曹野不禁一愣。 没想到驿馆掌柜的竟会向着那几个穷弟子说话。 还是说……是他把人想的太势利了? 他竖起耳朵,又听那掌柜的好声好气道:“这几位是太和山上来的,因为敝店地处荒郊野外,前些日子闹了匪,不但小二给打伤,店里的银两也给劫去了一些,我们上报官府,结果捕快们忙于别的案子,抽不出空来,这才只能求助于太和山的无忧真人,让他找了几个弟子,来帮我们抓匪。” 太和山? 也是五岳之一吗? 曹野下意识望向勾娘,却见她摇摇头,低声道:“太和并非五岳,但在中州一带名气很大,弟子极多,我们要找的杀仙鬼也正与太和有些关联。” 而此时,那些五岳弟子一听来人是太和山上来的,登时脸色一变,为首的弟子说了句“晦气”,丢下饭钱便与其他人走了,徒留下掌柜的满脸尴尬地站在原地和那几名太和弟子道歉。 一场风波至此终了。 虽说有惊无险,但在一旁围观了始末的曹野却是不禁好奇了起来。 先前勾娘只说,中州有个杀人不眨眼的邪祟,名为杀仙鬼,数年来在中州杀人无数,民间更有传言,称杀仙鬼便是神火将军的杀心所在——天王胆投生,故而才会无人可以与之匹敌。 而一个邪祟,又是如何和江湖门派扯上关系? 还是说,杀仙鬼正是导致太和山弟子被人说晦气的原因? 曹野琢磨不透,正欲开口询问勾娘,这时,却听身后那名太和山弟子语气沉痛地开口:“本来我们昨日就该到了,只是……有个师弟,或许是碰见了杀仙鬼,下山后便不见踪影,我们为寻他耽搁了两日,方才还搅了店家的生意……实在是对不住,之后,菜碗我们也会赔的。” 第18章 杀仙鬼? 听到这三字,曹野心想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们人甚至都还没到中州,就在这个小小的驿站里撞上了杀仙鬼的苦主。 随即,几个太和山弟子又同掌柜的寒暄了几句,吃完饭便出去抓匪了,曹野见状叫住那店家,问道:“掌柜的,你们这儿闹匪啊?晚上安不安全?我此去中州还带着女眷,万一遭了土匪可就麻烦了。” 而掌柜目光在他们几人身上兜转一圈,最后竟是颇为忧心地看向了孔雀,赔笑道:“若是前几天来,我也不敢打包票,但今天有太和山这几位少侠在,应当是没有问题,几位晚上不要走太远便好,尤其是……这位小哥。” “你什么意思?穿得暴露点就不许出门啦?这算哪门子规矩?” 孔雀满脸莫名,但曹野却没给他继续说话的机会,话锋一转,聊起了方才那几位太和山弟子:“这么说,那几位少侠还真是年少有为,只是方才我偶尔听见他们说杀仙鬼,那是什么?你们这儿不会除了闹匪,还闹鬼吧?” 虽说民间传言,曹野能坐上刑部侍郎的位置全靠他爹一手提拔,但若真是一介草包,绝不可能在这个位置上稳坐三年,最后更是常去御前面圣,参与三法司会审。 曹野从小饱读诗书,本就极善套话,三言两语便让掌柜的觉得到手的生意即将飞了,不得不耐心地同他们解释起杀仙鬼的由来。 原来,早在十年前,在中州一带就有了杀仙鬼的传闻。 民间有传言,杀仙鬼本为神火将军的仙蜕天王胆投生,生来便是九尺厉鬼,因身怀杀心,若不见血就痛苦不堪,故而见人便杀,当地百姓因此苦不堪言,只能在夜里锁紧门窗,捂住孩子嘴巴,以免被那恶鬼盯上。 在民间故事里,通常来说,恶鬼无法无天到一定境地便会碰见路见不平的仙长。 而在杀仙鬼这里,那个路见不平的仙长便是太和门掌门——无忧真人。 据传,十年前,无忧真人亲手斩下杀仙鬼头颅,将其尸埋于中州东山,而后,中州民间太平了一阵……却也只有一阵。 毕竟,杀仙鬼是仙蜕投生,肉身虽死,精魂却不灭,在被无忧真人斩杀后,它更是记恨上太和门,之后便常常要杀太和弟子以泄私愤。 近两年,已有数十太和弟子在下山时遭遇杀仙鬼,从此下落不明,此事中州人人皆知,故而方才那五岳弟子才会在情急之下说出“晦气”二字。 说到最后,掌柜的叹气连连:“无忧真人出身市井,心怀侠义,杀那恶鬼本是为民除害,谁想最后竟是招惹上了如此邪祟……实在是可恨。” 南天烛却觉得奇怪:“那既然杀仙鬼就喜欢杀太和山的人,又为何还有人敢拜在太和山门下?他们都不怕死的吗?” 闻言,掌柜的却是苦笑:“姑娘你有所不知啊,太和山名气随不比五岳,但却也是我们中州最大的武林门派,无忧真人体恤那些寒门子弟,从不收拜山钱,也因此,许多穷苦人家都让孩子上山去了……杀仙鬼是可怕,但是也总比饿死要强啊。” “这么说也难怪,他们会下山替官府做事……想必,也是要挣些赏钱好补贴门派己用吧。” 曹野恍然大悟。 无忧真人为民除害,当地百姓感激他的恩情,于是便也常找太和弟子帮忙,长此以往,太和山名气大增,加上不收拜山钱,门下弟子自然也是越来越多。 听起来,这无忧真人倒真是个胸怀大义之人。 曹野转向勾娘:“你听说过这个无忧真人吗?” 勾娘点点头:“十多年前,中州一带十分不太平,多有山匪盗贼,更是曾经出过鼎鼎有名的贼首雨燕尾,劫掠无数,每回犯案还留下一支燕尾羽戏弄官府。当年,无忧真人因善轻功,本是为了捉拿盗匪而来,结果却没想到顺手揽下了杀仙鬼的事,而他开宗立派后,门下弟子更是常常下山助当地官府缉拿盗匪,以至于这些年,中州的流匪变少了不少。” “不过,我还是头一回听说,有门派掌门最善轻功的。” 南天烛吃完了盘子里的最后一块鱼块,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如果只是轻功好,比起武来岂不是像我一样,只会逃跑?这也太没面子了。” “所以想要做出点名堂,就必须要走些别的路子了。” 曹野笑笑,后知后觉,无论是无忧真人斩杀恶鬼,又或是太和门被杀仙鬼盯上,这些其实都是民间轶闻,此事中除了确实有人下落不明外,其他真假根本无从判断。 第21章 如果说,这个所谓天王胆投生的恶鬼是被人捏造出的…… 思及此处,曹野眼底笑意不禁变冷几分:“本来还想在这儿多住一日,但现在看来,我们恐怕还是得早点启程。” 他想到方才那几个太和弟子口中“失踪”的师弟,心中已然有了些许猜测。 “明日一早我们便上路,等到了中州,我便去一趟中州州署……我倒是要看看这个杀仙鬼,到底是何方神圣。” 三日后,四人来到中州当天下午,曹野便去了一趟中州州署。 有了蜀州的经验,这回曹野伪装成“裴大人”更是轻车熟路,不多时便从知州手里拿到了十年前无忧真人斩杀巨人的案卷。 “没想到竟真有此事……” 曹野有些惊讶,他本以为当年之事多半是杜撰,无忧真人为开宗立派,须得先为自己树立个好名声,于是便仿造民间轶闻,创造出了一个斩妖除魔的故事。 但现在看来,似乎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案卷中清楚记载了十年前,无忧真人宋鹤曾于东市赌坊前当街斩杀一名身高九尺的巨人,因数名百姓都证实巨人在城中伤人,故而,宋鹤虽杀人但却无罪,事后,巨人尸骨被埋于太和山以北的东山,如今已成了禁地。 倒是和先前掌柜的所说对上了。 出了州署,其他三人便在街对角的茶摊上等他,曹野将案卷中一切如实相告,孔雀算了算:“身高九尺……那这人得有多高啊?史书里记载身高九尺的恐怕也只有关羽了吧。” 曹野抿茶顺了顺气,苦笑道:“所以才会说他是鬼非人,不过,此案已是十年前的事,记载也未必是真,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无忧真人确实曾杀过一个所谓‘妖邪’,也就是中州百姓口中所说的仙蜕,天王胆。” “可阮将军明明是个盖世英雄,他本来是神仙的话,仙蜕又怎会是如此妖邪?” 南天烛愤愤不平,事到如今,谁都看的出南天烛对阮云夷恐怕有些情结,曹野忍不住问道:“小蜡烛,你对神火将军到底是信还是不信?” 南天烛撇撇嘴:“阮将军满门忠烈,为人如何这天下谁人不知?我自然是信神火将军的,也正是因为信,所以才会说,神火将军的仙蜕不可能是祸害。” 孔雀哼道:“那你还去长生教助纣为虐?” 南天烛不服气地瞪他一眼:“我都说了,我去找他们只是因为好几天都吃不上饭了,想着他们既然信神火,应该不会害人性命,就想着去挣些饭钱,等我再想脱身的时候已经迟了……” 这么说来,这丫头虽然靠着旁门左道吃饭,但其实并不全信怪力乱神,故而才能坦然地用北境神舞诓骗教众。 只是她又为何会如此相信神火将军呢? 孔雀和南天烛照例吵吵嚷嚷,曹野正是走神,勾娘放下茶盏问他:“接下来要怎么办?” “找不到天王胆,那自然是要去找他的死对头。” 曹野思量一二:“江湖上的事你比我熟,勾娘,接下来的事,恐怕就要劳驾你了。” 晚些时候,寻着中州百姓的指引,几人出了中州北门,上了太和山的山道。 比起中州五岳,太和山并非是什么高山,甚至说是个土坡也不为过,一路过去的山路上尘土飞扬,也多亏了连台阶都没有修,曹野才得以坐在马车上,叫勾娘直接运到了山门口。 “这就是太和山门了?” 看着面前寒酸的石牌孔雀不禁咋舌,要不说这上头有个江湖门派,他还当这路是通向坟岗的。 “几位,请问你们是……” 这时,两位守山弟子迎了上来,身上衣裳一如那日在驿站所见,朴素异常,细处甚至还打着不少补丁。 曹野先前同几人说了,调查神火将军一事不能大张旗鼓,只因神火将军美名在外,若上来便质疑民间传言的仙蜕是冒牌货,只怕朝廷会因此背上恶名,故而,在有确凿证据证实仙蜕之说子虚乌有前,曹野都不能轻易拿出巡察使的牙牌。 勾娘早有准备,上前说道:“我家公子从外地来中州行商,结果走到半路却遭了劫匪,公子体弱,又受了惊吓,夜夜辗转难眠……山下客栈老板说,太和门无忧真人正协助捉匪,门下弟子个个武功高强,我家公子一听,便想住到山上来求个安心,不知可否通报一声,需要的话我们也会付些银两。” 她说完,曹野恰到好处地在车上咳嗽了几声,那两名弟子见状立刻回去请示了掌门,如此,曹野一行人顺利上了山。 一如方才在山门所见,太和山上建筑亦是十分粗陋,便是见客的前厅也形同民宅,一众弟子身着粗布衣,若不是腰上别着佩剑,看起来就如同乡间的农户一般。 “不收拜山钱,自是没有多余银钱兴建屋宅……相比之下,五岳那几个门派恐怕看上去就要气派多了。” 勾娘将曹野扶下车,几人踩着坑坑洼洼的土路去见无忧真人,却一路被弟子引去了一处露天剑炉,一个同样穿着粗布衣裳的中年人灰头土脸地站在其中,手边还插着几把歪七扭八的废剑。 “掌门,先前那位裴公子来了。” 虽然眼下的场面和寻常门派见客很不相同,但引路弟子的态度却依然本分恭敬,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后便退出了剑炉。 “您便是无忧真人吧?” 做戏做到底,曹野照例咳了两声才开口,却惹得那真人苦笑着转过身:“实在对不住……先前的剑断了,我这两日一直想铸一把新剑,手太生,结果弄成这样,实在叫公子见笑。” 无忧真人年纪不大,瞧着不过四十出头,长相更是十足亲和,此时伸出手来,几人才发现,他堂堂一派掌门,为了铸一把寻常铁剑,竟是弄的满手是伤。 曹野也实在没料到无忧真人本人竟是这般接地气,正欲开口与之寒暄,却忽听一阵脚步慌乱,两名弟子一头扎进剑炉,开口便道:“掌门,不好了,宋师兄他们刚刚捉匪回来,说是先前自行下山的林奇恐怕是碰上了杀仙鬼,怎么找都找不到人了!” 第19章 一听有弟子消失,无忧真人再顾不上和几人多说,立刻便冲出剑炉。 曹野四人也跟了出去,却见三四个太和弟子一齐跪在剑炉前请罪……正是不久前他们在驿站见过的那几人。 “宋渊无能,掌门先前命我们下山寻找林师弟……结果我们找了整整两日都不见他踪影,后头因捉匪要紧,我们也只得先赶去驿站了。” 为首的弟子宋渊是当日与那五岳弟子起争执之人,生得仪表堂堂,但看得出出身寒门,也因此全身上下最值钱的东西恐怕也只有腰上那把佩剑了。 他说着抬起头,结果却意外见到了当日在驿站见过的熟人,不由一愣,而曹野也知圆谎要紧,赶忙嗖了两声嗓子,苦笑道:“几位少侠抓到那匪徒没有?之前咱们在驿站曾见过一面,当日我还问那掌柜的,他们驿站安不安全,没想到第二天就在路上碰上了山匪,也不知是不是你们捉的人。” 中州一带本就山匪众多,雨燕尾之后盗匪更是层出不穷,曹野倒也不怕穿帮,好在,那弟子的下一句话更是打消了他的顾虑。 宋渊无奈道:“也怪我们,因为师弟忽然失踪心神不宁,在外追了两天还是叫他们跑了,加上队伍里还有个师弟崴了脚,没办法,我们只能先回来,之后再让别人去。” “这回竟然是林奇……” 无忧真人叹气连连,好似在分秒间便老了十岁,静默片刻后,他转向曹野,苦笑道:“若是宋渊他们当日就追上匪徒,也不至于叫裴公子受惊,既然如此,你们若是想在山上住下,便直接住下吧,只是山上居所粗陋,也没什么好饭好菜可以招待你们……” 来的正好! 曹野正有此意,赶忙顺势应下,无忧真人随即命大师兄宋渊带他们去了客房,一推门,果真里头尘土飞扬,铺盖硬得堪比石磨盘,宋渊见状无奈:“这山上实在不比山下的客栈……裴公子要是睡不惯,我一会儿让师弟师妹们再拿两床褥子来。” 曹野上山本就意不在此,闻言说道:“不必麻烦了,你们还有要事要忙吧?毕竟方才不是说,你们有师弟不见了吗?” 曹野有意想要多问些关于杀仙鬼的事,故意将话题引了过去,宋渊赶路赶得疲惫至极,本就有满腹牢骚,这么一问登时开了话匣子,无奈道:“实在是让公子见笑了,其实,如果不去找我那师弟,这次捉匪应当有所收获,但谁想最近山上不太平,短短一月,那杀仙鬼已经害死我两个师弟了……” “什么?” 南天烛瞪大了一双溜圆的眼睛。 本来他们都以为,杀仙鬼作祟不会如此频繁,谁料想一个月竟会死两个人? 孔雀一想到追在太和山弟子身后的是一个身高九尺的恶鬼便感到不寒而栗,皱眉道:“但这些人不都是失踪吗?如何确定是被杀仙鬼杀了?” 第22章 宋渊将他们请进室内,关上门后方才长长叹了口气:“此事着实说来话长,我本也不想危言耸听,但近些日子山上确实常发生一些怪事,裴公子体弱,我怕夜里若是见着又会受惊,所以,还是同你们提前打个招呼为好。” “夜里见着?” 勾娘一听这意思倒像是山上闹鬼,不由扬眉:“是杀仙鬼吗?” 宋渊满脸疲惫,似是已被此事困扰多时:“并非是杀仙鬼……传言,杀仙鬼因死在师父剑下,所以惧怕上山,过不了山门,也因此这些年被杀仙鬼所害的太和弟子,都在在下山后失踪的……前几年师父也曾寻过高人,称杀仙鬼虽然无法上山,但却可以蛊惑人心,故而,它会让那些下山弟子生出妄念,自行消失,然后再在某处将他们杀害,导致我们始终找不到尸体。” 曹野一听这意思,杀仙鬼身死后似乎比活着的时候更加难缠。十年前它有肉身是还能被无忧真人所斩杀,但现今却变成了看不见摸不着的妖邪,甚至都不需要露面,只需要蛊惑那些弟子,便能将他们诱去别处杀害。 他不解:“那你说在山上见着的是……” “是我师弟的冤魂。” 说起此事,宋渊的脸色不禁苍白了几分,他踌躇片刻,终是同他们说起了不久前山上的一桩惨事。 就在半月前,山上有一名名叫蓝子文的弟子自尽了。 要说蓝子文,就和大多数的太和弟子一样,出身十分贫苦,就宋渊所知,蓝子文是家中次子,父母年老多病,一年到头都在田里劳作,却始终难以存下余粮,若非后头他大哥在外帮人做工,家里只怕都要揭不开锅了。 可想而知,蓝子文最初上山,便是为了减轻家中负担。 太和门不需拜山钱,只需要心诚便能成为门下弟子,之后,吃住都在山上不说,还能学得一身武艺,待到师成下山便有了一技之长,总不至于再饿肚子。 蓝子文是个孝子,可以说,从上山的第一天,他就从未忘记过在家中苦苦支撑的大哥还有爹娘,为了尽快学成下山,每日都勤学苦练,甚至夜里只睡一两个时辰,其他时间都用来练功,就这样,很快就成了同辈弟子中的佼佼者。 只是在那时,谁都没有预想到即将发生在蓝子文身上的厄运。 十日前,向来勤勉的蓝子文忽然缺了早课,一问之下才知道,前一晚他的精神便不好,旁人对他说话他都好似听不见一般,只是木讷地练剑,一遍又一遍,直到山上熄灯。 翌日一早,蓝子文的铺盖上没有一条折痕,之后更是直接缺了早课,众弟子心觉不对,四下去找,结果,他们却是在后山一处不起眼的树林里,找到了蓝子文惨不忍睹的遗体。 被发现时,蓝子文身上满是横七竖八的刀痕,血几乎流干了,而他反手抓着一把刀,刀刃贯穿心口,死时双目圆睁,就好像难以置信,他会亲手将刀插进自己胸口一般。 “等等……你说蓝子文是自己拿刀捅进心脏自杀的?” 孔雀震惊。 就他所知,人心受皮肉骨骼保护,本就位处隐蔽,故而寻常人想要自尽,在疼痛作用下,往往是极难用刀一剑穿心的。 他忍不住又问了一遍:“也就是说,他先在身上自残,流了许多血之后,又一刀扎进了自己的心脏,然后就这么一命呜呼了?” 宋渊苦笑:“正是……直到现在,我想起当日情景都不寒而栗,几个年幼的师弟师妹看了尸体后甚至给吓得当场晕厥,后头,掌门找人来验了尸,说是蓝师弟那一刀捅得极深,似是一心想死,也因此那把刀几乎将他自己捅穿了。” “一人在受了这么多伤的情况下,还能够用出这么大力气自尽……” 孔雀若有所思,半晌又问:“那尸体现存何处?” 宋渊摇摇头:“已经火葬了。” “什么!” 孔雀一惊:“他死得如此蹊跷,怎就忽然火葬了?” 宋渊无奈道:“正是因为死得蹊跷才要火葬,毕竟杀仙鬼已在我们这里作祟多年,虽说从未上山害人,但百姓们都说,它是神火将军仙蜕化成的邪祟,多年来因为杀人无数功力大涨,故而这一回蓝师弟虽然人在山上却还是未能逃脱厄运,被杀仙鬼蛊惑了心智,这才会用如此惨烈的方式自尽。” 曹野想了想:“当时要求火葬的人是谁?” 宋渊叹了口气:“是蓝家人……出事之后,掌门立刻派遣弟子去告知了他在山下的家人,而蓝家人为了让蓝子文尽快安息,便让火葬,后头还把骨灰带走了。” “但似乎……按照你所说,蓝子文并未安息不是吗?” 勾娘抱着棒槌站在一边,已经猜到后续发生的事。 她说道:“你说山上有蓝子文的冤魂出没……既然有冤,那不就说明他的死有鬼?” 很明显,此事若是以鬼神之说来解释,蓝子文便是叫杀仙鬼蛊惑,从而惨死。 然而,如果杀死他的并不是杀仙鬼呢? 随着众人心中升起同样一个问题,宋渊又说起了蓝子文自尽以来山上发生的怪事。 就在蓝子文的尸体火化后不久,有弟子半夜起夜,看见月光下有人在弟子房前的练剑场上练剑,而那道身影于他虽然熟悉,但却僵硬非常,如同行尸,只让这名弟子瞬间被吓得晕厥过去,直到第二天一早才被上早课的同门叫醒。 而这还只是个开始。 不久后又有一名女弟子去后山水井打水,明明日头正高,她却在山路上远远看见一个东西,浑身血红,走得不紧不慢,女弟子给吓得不敢上前,找来其他师兄弟同行,结果那东西便就这样不见了。 诸如此类的事发生了不下十次,许多山上弟子都曾经见到过蓝子文的亡魂,而他们也渐渐产生了一个猜想。 蓝子文或是仍然心有执念,故而才会一直在山上徘徊不去。 联想到杀仙鬼可以蛊惑人心以杀人,众弟子几乎立刻就联想到了一个人。 林奇。 宋渊道:“林师弟与蓝师弟是同辈,两人虽然是一起上山的,但是出身差距却很大,简单来说,林师弟上山并非是因走投无路,而是因无所事事,被他爹娘送上山来学艺的。” “等等等等……” 南天烛听到这儿不由一愣:“不是说太和山因为不收拜山钱,上山的都是些寒门弟子吗,怎么还有富家子弟来这里拜师啊?” “是因为名气大了吧,所以有人便想将子女送来‘镀金身’。” 一旁的勾娘却是露出了然神色:“若是家中底子送去五岳只够做凤尾,那还不如送来太和做鸡头,学成至少也有武艺傍身,比在家不学无术要强。” 勾娘语气落得温柔,讲话却是极不客气,宋渊听得脸色几经变化,末了才终是叹了口气。 “总之,林奇的家境要比蓝子文强许多,行事也颇为跋扈,和蓝子文颇为不对付。据传,在蓝子文自尽前,两人还曾大吵一架,林奇一怒之下说,像是蓝子文这样的人,即便学成下山也做不成大侠,至多也只配给他们家当护院,当时便惹得蓝子文很不痛快,在这之后没过几天,人就死在了后山,所以后头我们就怀疑……” “你们就怀疑,是林奇说的话导致蓝子文心有不甘,杀仙鬼趁虚而入引诱蓝子文自杀,又使得蓝子文的鬼魂徘徊不去。” 此时,曹野也终于明白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眯起眼道:“我记得先前宋少侠你说要找的师弟便是林奇,总不会是蓝子文的鬼魂一直出现,林奇心中有鬼,所以,便因此逃下山了吧?” 第20章 再醒来时,曹野人已经身处山下的客栈。 不知为何,似乎自从开始查这些案子,他已经开始熟悉这样的断片。 怎么回事?昨晚他不还在山上吗? 曹野盯着床顶看了半晌,尚未完全清醒,胸口却是一阵发闷,他翻身剧烈咳嗽了起来,再一看窗外,天竟已经黑了大半。 他是睡了一天吗? 曹野高烧刚退,四肢没有一点力气,脑中更是茫然一片,一时甚至弄不清自己到底是如何来到的这里。 是勾娘吗,还是…… 他正是浑噩,却听一声响动,勾娘拿着晚饭推门而入,见他醒了,她放下菜碟,二话不说便上来摸他额头,一瞬间女子微凉的掌心终是让曹野清醒了一些,再开口才发现,他的声音全哑了。 “我是怎么……” “你烧得太高,睡了一天,我把你抱进客栈的,还记得昨晚发生什么事吗?” 勾娘扶着他,慢慢喂他喝了些茶水,随着嗓子里火烧一般的痛感褪去,曹野的记忆跟着回溯,最终,就像是想起什么,他颇为震惊地望向勾娘。 “等等,我们昨晚在山上……是不是撞鬼了?” 前一晚丑时,浑身酸痛的曹野在睁开眼的一瞬便意识到无忧真人所言非虚。 山上客房确实粗陋,通铺铺了三层褥子的床仍是硬得膈骨头不说,屋子还在漏风,连夜奔波的曹野身子本就虚弱,又哪能吃的消这个,起身晕晕乎乎地一摸额头,这才发现他竟是发热了。 第23章 明日还是早些下山吧……这地方再睡两日只怕他命都没了。 曹野从小体弱多病,经常在床上一躺就是好几日,更甚者十天半个月都无法出门,对寻常发热早已习惯了,见身旁孔雀睡得四仰八叉,他无奈笑笑,终究还是没把人叫起来给自己诊脉,只是安静下榻,披上外披走出了客房。 发热不能受风,但是那房里的霉味太重,也不知是多久没人住过,光是呆在屋里,曹野便觉得透不上气。 也好在,今夜的月亮很亮,夜风一吹,曹野发胀的脑袋总算清醒一些,为不吵醒其他人,他咳嗽也不敢出声,忍得正是辛苦,余光里,远处的土路上却似是忽然多出了什么东西。 什么…… 曹野眼前本就烧得一团迷糊,使劲儿揉了揉眼才看清,那似乎是一团红色的东西,就站在土坡上,一动不动地面对着他。 “说是蓝师弟那一刀捅得极深,一心想死,也因此那把刀几乎将他自己捅穿了。” 几个时辰前宋渊同他说过的话清晰回荡在曹野耳边,他吸进一口冰凉空气,胸口痒痛瞬间加剧,几乎本能俯身要咳。 “别把它引过来!” 忽然间,一只冰凉软和的手悄无声息地从他背后伸了出来,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屋子里有股怪味把我熏醒了,我也看到了……别出声。” 是南天烛。 曹野拼命将咳嗽吞了下去,侧目去看,南天烛不知何时也已经醒了,披着头发站在他身旁,巴掌小脸上一片惨白,很明显,也给吓得不轻。 原来,那东西是真实存在的……不是他高烧出现的幻觉。 曹野猛地扭过头去,那团红色的东西还在,而他立刻意识到,宋渊先前所说竟是一语成谶,他们上山头一晚,就碰上了太和弟子避之不及的恶鬼。 相隔太远,曹野实在看不清那东西的面目,只能本能觉得,那应该是个人,而他不敢移开视线,直勾勾盯着那东西,小声问南天烛:“你看得清吗?” “这么远鬼能看清,只是……他身上多半不是血,没有闻到血腥味。” 南天烛的鼻子比眼睛灵光多了,她说着,鼻尖微动,却还是没能闻到除了房里那股怪味以外的气味。 那东西,就像是一团毫无声息的幽灵,凭空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一时间,草野和南天烛谁都不敢移动脚步,只能在月光下和那血红之物僵持,大眼瞪小眼。 那真的是蓝子文吗? 宋渊先前说,蓝子文死状凄惨,怨气极大,为报复林奇,他死后时不时便会在山上现身,使得林奇食不下咽,夜不安眠,最终在逃下山后失踪。 宋渊还说,蓝子文现在多半已经成了杀仙鬼的附庸了……不断出现,也只是为了使人心神溃败,这样杀仙鬼才好趁虚而入。 趁虚而入……指的便是使人害怕,然后做出错误选择? 曹野强忍头痛思考。 这么说来,与那东西对峙,或许于他们而言也没有好处。 想到这儿,曹野轻轻拉住南天烛,两人屏气慢慢向后一直退到了廊下,也好在,那东西从刚才起也并未再靠近,只是停在数米开外盯着他们。 哪怕看不清对方的眼神,但南天烛却仍然给“看”得浑身冰冷,低声道:“他应该不会过来吧,要不要叫勾姐姐起来?” “要真是鬼怪,叫勾娘起来也没用……她是个人,又不是神仙。” 连着几日都是勾娘赶车,曹野心知勾娘虽不至于像他这样病倒,但多半也十分疲惫,这才能在这硬如石磨的床上睡得如此之沉。 他想了想:“不过,不是说先前弟子看到也没被怎么样吗,最多只是被吓了一跳,事到如今,我们也只有静观其……” “你们搞什么呀?大半夜在外头聊天?” 曹野话音未落,两人身后传来嘎吱一声闷响,有人打着呵欠地从房里走了出来:“裴野,原本还有你给我挡挡风,这下你起来了,冷风都吹我身上了……” 孔雀困得眼睛都没睁开,抱怨的声音周遭二里地都能听见,南天烛倒吸一口凉气,气得一把捂住他的嘴,而曹野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再一回头,才发现那个血红影子竟是离奇地消失了! “什么?” 曹野后背出了一层冷汗,下意识想要上前,但紧跟着又意识到,他们如果一起离开,这屋子里岂非只剩下勾娘一个人? 说来……勾娘怎么还没醒? 一想到勾娘平时最是警觉,现在却毫无反应,曹野心中顿时升起一种不好预感,这下再也顾不上什么陈规礼数,一把推开了南天烛和勾娘的房门,却见勾娘还端正地躺在榻上,睡得很沉。 “勾娘……勾娘?” 曹野心知勾娘是他们之中武功最好的,这一路走来,如若没有勾娘相护,他们三个恐怕都死了不止一次了。 换言之,如果真要做什么于他们不利的事,就必然要先放倒勾娘才能动手。 眼看他们搞出这么大动静勾娘都不醒,曹野心下着急,只能不断轻拍勾娘侧脸,折腾好一番勾娘才终是悠悠睁眼:“怎么了?” 孔雀见状二话不说上手诊脉,但勾娘脉象却不见有异,四平八稳得堪比一块砖,他震惊道:“搞半天你是真的没睡醒?” 勾娘起身揉了揉额心:“好久没睡这么舒坦的床榻,睡得有些死了……怎么了?” “舒……舒坦?” 这回轮到曹野震惊了,要知道,他完全无法将这硬到家的床榻和舒坦二字联系在一起,脱口而出:“勾娘你以前睡得都是什么鬼地方?” 勾娘神智清醒很快,看三人脸色惨白,几乎立刻就意识到发生了意外,伸手便要抓放在床头的棒槌,却又被曹野按住了手。 他无奈:“已经跑了……刚刚还以为你是给什么阴邪东西迷了神智,早知道你是睡得死,我就不叫你让你多睡会儿了。” 他将先前所见和勾娘说,果真,勾娘脸上毫无惧意,只道:“未免太巧,这客房平时也没有人住,结果我们一来,这东西就出现在客房前头了?” 一瞬间,四人似乎都意识到了什么,相对无言了一阵,勾娘却忽是一把扣住曹野的手腕,皱眉道:“你手怎么这么烫?” 孔雀一愣,也立刻上来探了曹野的脉,当即震惊道:“大哥,你脉这么快!水放你头上都能沸,没烧晕过去就算给你面子了,怎么还敢半夜出门撞鬼?” “说得像是我想撞鬼似的,是人家来找我好不好?” 曹野后知后觉身上的汗都凉了,他本想说回去睡一会儿就好,谁想心口吊着的那口气一散,他刚一起身便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之后,记忆便开始变得模糊。 “孔雀那小子,给我压了三层棉被发汗,我气都上不来,后头是生生憋晕过去的。” 如今来到山下,曹野终于彻底想起昨晚发生的一切,在他昏倒后,其他三人又哪里还敢在山上呆着,熬到天亮便立刻下山找客栈去了。 他一时只觉得哭笑不得,他们就在山上住了一晚就撞鬼了,就这运气,曹野都不知道该说是好还是坏。 “孔雀和小蜡烛呢?” 吃了太医院开的药,曹野烧退得很快,现今除了身子发虚已没有旁的不适。 勾娘给他披上外披,扶他下床:“闲来无事去城隍了,说是要给你去晦气,毕竟撞了那么大一个鬼,然后立刻就昏了,早上我们下山时无忧真人还让弟子送我们,像是生怕你死在山上。” “我倒是觉得,我病倒和撞鬼没什么关系,和他们床榻太硬有关系……” 曹野光是回忆起昨晚那床就浑身酸痛,心想也难怪过去阮云夷常说他娇气,要是行军打仗,只怕第一天就倒在路上。 现在看来,阮云夷可能还高估了他……他连一天都撑不过去。 看着桌上的清粥小菜,曹野猜想南天烛和孔雀绝对是拿着他们的盘缠出去工钱吃喝了,苦笑道:“他俩什么时候混得这么熟了?按理说我这个东家倒下了,至少也该给我带个什么肉饼回来吧?” “肉饼你是别想了,孔雀说,你现在只能吃清淡的,也多亏了你随身带的药名贵,吃了立刻便能见效,要是没有那药,你只怕要一直昏到明天。” 勾娘语气平铺直叙,虽无一丝探究意味,但却还是不免让曹野心里一阵发虚。 巡察使本就是芝麻官,确实不该拿到这样名贵的药。 他干笑一声:“我身体都这样了,再不备点好药,这么做牛做马不是送死吗?说起来,勾娘你昨夜如何能在那山上睡着……他们那褥子比冬衣还薄。” 曹野生硬地转换话题,有心想要糊弄过去,好在,勾娘不是孔雀,向来不会追问这些事情,闻言也只是给他碗里夹了些咸菜,就在曹野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勾娘却忽是开了口,平静得就像是在说第二天早饭吃些什么。 第24章 她说:“我能睡惯那里,是因为我曾下过狱。” 第21章 “什么?” 勾娘语出突然,曹野一惊,一口粥险些滑进喉咙,他给呛地立刻低头咳嗽起来。 而他这般反应却是将勾娘逗笑了,一边给他顺气一边笑道:“出身江湖,手上见血是常事,下过狱又有何奇怪?我还在廊房里睡过好几年,睡惯了硬床,便睡不了软榻了。” 勾娘语气温柔,好似全然不把这些当一回事,但曹野却听得颇不是滋味。 他出身富贵,即便落魄也从未睡过草屋,甚至还有下人为自己打点一切,根本无法想象勾娘孤身一人在外,是如何挨过这样的苦日子。 这时他应该要说些什么才显得不那么失礼,也不唐突? 在此之前,曹野家中也有一些丫鬟,他对她们以礼相待,从不逾越,但勾娘却显然与那些小丫头都不同。 她似乎……从未将自己视作过主子。 曹野正琢磨着该如何接话,却听外头廊上忽传来一阵风风火火的脚步声,孔雀和南天烛一前一后,见屋里亮着火烛,一头就扎了进来。 “你醒了?” 孔雀身上还带着油饼的香气,一看曹野已经能坐起来喝粥,当即一个箭步上前给他把了脉,震惊道:“神了呀你那药,什么方子做的,昨天我让小蜡烛用狗鼻子闻也闻不出来。” “宫廷秘方。” 曹野干笑一声,心想这药丸里尽是天下奇珍,皇上直接给他赐了十几瓶,为让他查这个案子也是下了血本了。 只可惜,要是能多给他派几个人就好了。 见孔雀面露疑色,曹野也知此事不宜多聊,赶紧转移话题:“你俩吃什么好吃的去了?回来也不给我掰点儿?” “裴哥,你还想着吃呢,我们可是打听到了更重要的事。” 南天烛嘿嘿一笑就打算把公钱吃喝的事给抹了,曹野只觉无奈:“看在你们把我运下山的份儿上,说吧,发现了什么?” “我们发现了闹鬼的根源所在!” 孔雀立刻得意洋洋地宣布这个惊天消息:“我俩去城隍时特意找人问了,结果山下人虽不知太和山上闹鬼,但却说这城外还有一处地方,是真的在闹鬼!” “还有一处地方?” 曹野一听这意思,中州百姓活得真可谓水深火热,他思量片刻,很快却想到了:“等等……不会是东山吧?” “当然是东山!” 南天烛立刻说道:“不是说蓝子文的鬼魂是被杀仙鬼教唆嘛?我们俩今日在街上问了,东山那个埋了巨人尸骨的地方,每逢月七,月二十七便会闹鬼……闹杀仙鬼!” “月七,月二十七……” 曹野没想到闹鬼还挑日子, 哭笑不得:“这都有具体日子了,怎么没人上山去看看那鬼长什么样子?” 孔雀见他似乎没相信,当即鼻子里出气:“当然有人去过,而且,还在山上看到了巨大鬼影,必是杀仙鬼无疑!那些百姓说了,杀仙鬼已经被埋在山顶十年,说不好当时镇鬼阵法已经破了,杀仙鬼这才开始残害无辜。” 曹野只觉得一阵头痛:“这么说,我们下一步似乎该去东山……” 如果说,天王胆就是杀仙鬼,那想要揭穿天王胆的真面目,他们就势必要去直面杀仙鬼。 “就你现在这样还想去东山?” 孔雀听了却没给他好脸色:“知不知道你昨晚烧到多高啊?我都担心你烧傻了,也多亏了你那药,还有勾娘,照顾了你一晚上……” ……勾娘照顾了他一晚上? 曹野后知后觉,方才勾娘来时眼圈乌青,似是从昨晚被他吵醒,就再没有睡过…… 他心中顿觉过意不去,脱口而出:“那既然这样,不如还是再缓……” “不能缓了。” 勾娘打断他:“今日便是二十七,若是要等,需等到十天后,你能等吗?” 她一说,孔雀和南天烛双双脸色一变,难怪,今日城隍会有人同他们说起这闹鬼之事,原来今天就是那日子! 东山闹鬼之日。 曹野没想到事情竟会如此凑巧,一如他们一上山就碰到闹鬼一般,他们这刚一下山,便又要去撞另一只大鬼了。 “……哪有催东家干活的道理。” 事到如今,便是曹野高烧刚退,浑身虚软无力,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更了衣,不久后,四人带着两匹瘦马,趁着月黑风高,走上了城外通往东山的小路。 比起太和山,东山更为不起眼,甚至上山道路都十分狭窄,四处荆棘丛生,无法容下两匹马并肩而行,只得由勾娘带着曹野打头,南天烛和孔雀紧随其后。 “我说,如果真有杀仙鬼,我们骑着马会不会动静太大?” 曹野身负官职,皇权特许,找当地官府讨个出城牌子并非难事,只是,这大半夜的骑马上山也委实太过招摇。 一片寂静之中,孔雀听着清晰可闻的马蹄声,只觉得土路两旁影影绰绰的树丛里正有人盯着自己,后背不禁一阵阵发寒。 曹野抱着勾娘的腰,心知勾娘这样安排必是因为他大病初愈不能奔波,无奈道:“不是不信这个吗?怎么了,孔雀少侠,现在又担心杀仙鬼听到动静,跳出来将你吃了?既然这样,应该自己拿着缰绳,这样一会儿才好跑。” “又不是我……你和小蜡烛昨晚不是才撞了鬼?” 孔雀虽长得人高马大,但马却骑得还不如娇小玲珑的南天烛,先前他试图掌握缰绳,说什么男子汉坐在后头不好看,结果上来就险些一头栽下悬崖,最终只得和南天烛换了位置。 孔雀给曹野说得没面子,只得嘴硬:“我不骑马,那是因为这马和我八字不合,先前它还想要啃我头发……” “等等!” 他话音刚落,南天烛却是一把勒住缰绳,弄的孔雀险些一头栽下马去,而南天烛鼻尖微动:“这儿怎么会有血的味道,而且还这么浓?” “什么?” 事到如今,孔雀已经十分信服南天烛的鼻子,脸色一白,如同一只怕水大猫一般缩在马屁股上:“血味,难不成是昨晚你们看到的……” 南天烛四处嗅闻,却是摇摇头:“不是昨天那个东西……我说了,昨晚见到的那个鬼并没有味道,但是现在我不会闻错,这个味道确确实实就是血……跟着我,往这边走。” 没有丝毫犹豫,南天烛立刻牵引缰绳,驱马走进了一旁密林,此时已是夜深,林子里一片漆黑,靠着几人手上火烛才能照亮一隅,而远处还时不时传来两声阴森鸟啼,不禁让孔雀脸色更差了。 “就是这边。” 南天烛语气笃定,领着他们七拐八绕,不多时,竟是当真在树林里找到了一条很不起眼的小路,虽然被层层叠叠树木所遮挡,但是,深处味道却还是瞒不过南天烛的鼻子。 几人继续往深处去。 随着林子越来越密,马匹无法通行,四人不得不下马牵着走,而南天烛拿着亮子走在最前头,一路走,一路闻,口中还在不住喃喃自语:“那味道越来越浓了,奇怪,应当不是新鲜的血,但似乎也没有那般陈腐,而且,还不止一个人。” 顺着血腥气,几人又在林子里走了足有一炷香时间,在穿过数道无法行人的荆棘矮丛后,他们面前终是出现了一方山洞,内里黑洞洞的,隐约有呼呼风声传来。 “这里平时有人来。” 正值换季,中州夜里时常会下一场雷雨,泥土松软,勾娘用灯火一照,果真,地上有许多横七竖八脚印,意味着,他们没有来错地方。 “现在,里头应该没有人。” 勾娘竖起耳朵,并未在山洞里听到任何人声回响,随即,她将两匹马拴在不远一处隐蔽岩壁下,提着棒槌,率先走进了山洞。 这个地方,比他们想的要大许多。 分明在中州百姓口中,东山原是比太和山还要不起眼的一处山头,传言,是土龙翻身留下的土包,山中既无泉水也无山珍,有的只是一片前朝老坟,藏在山的最深处,故而,早在十几年前,东山就鲜有人迹了。 在这种情形下,可想而知,随着十年前巨人尸骨被无忧真人葬在东山,这里就更成了一方禁地,只有外地的行商才会偶然误闯此处。 可无论怎么看,刚才洞前脚印都不止一人,而且看样式,那鞋子底凹凸不平,该是草鞋,行商虽是风餐露宿且不受待见,但因为四处做生意兜里总归还是有几两银子的,应当不会穿这样粗陋的鞋才对。 曹野跟在勾娘身后,四人穿行在岩道中,却见石壁上偶尔还有人为凿出的灯龛,样式古朴,似乎是前朝所留。 难不成,这里便是那所谓的前朝老坟? 曹野如此作想,下一刻,眼前忽是豁然开朗。 谁都没有想到,在这山洞最深处竟是藏着一个巨大空腔,粗略估计,足有四个曹野宁州家宅那么大,以至于发出任何轻微声响都会在这洞中形成回声。 第25章 勾娘用火把去照,只见,在空腔正中,有人用石块围出了一个圈,看上去虽然无比粗陋,但正上方便是一方洞穴穹顶天然形成的开口,今夜月明,一束月光从开口中落下,正正好好,照亮了那个石圈。 “这儿的血味好重……不行,我要吐了。” 气味已经开始让南天烛无法忍受,好在,孔雀对此也早有准备,立刻就给她鼻子底下贴了一块浸满药油的帕子,将那血气隔绝在外。 “特意给你做的。” 孔雀得意洋洋:“混了三种药油,都很贵,还能提神醒脑,放在外头卖要不少钱的。” 准备好了,几人走上前去,果真,那个石头圈中满布血迹,层层叠叠,就像是一朵朵盛开在暗处的不祥巨花。 勾娘眉头紧皱:“有点像是先前长生教密室……看这样子,这里一定死过许多人。” “但这也不一定是人血……为什么要围出一个圈呢?” 血气冲人鼻子,孔雀不得不给他们每人都发了浸满药油的手帕,而他绕着石圈走了一圈,越看越觉得,这个地方颇有些像他老家羊圈,有时牲口被宰了,血便也是这样洇进地里,好几个春秋都无法散去。 总不会是有人在这儿圈养了什么动物吧? 等真到了地方,孔雀也不怕了,正想要上前仔细查看,就在这时,勾娘却是一下吹灭了南天烛手中火折子,一片黑暗中,几人不约而同听见身后通道里响起两道脚步声,正朝他们而来。 第22章 勾娘反应极快,一把抄起曹野躲去了一旁的石头后,南天烛和孔雀则藏身在不远处的暗角,四人屏气凝神,结果,走出岩道的却是两名手持火把的太和弟子。 “今晚又没有武斗,大师兄还非叫我们半夜来夜巡……万一撞上蓝子文怎么办?不是说昨天上山住了一日的行商就是给吓跑的吗?” 女弟子一开口,声音在偌大空腔里回响,每个字曹野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武斗? 曹野一听这意思,今夜本该有武斗,都说每月逢七,二十七,东山上会闹鬼,难不成就和这所谓的武斗有关? 另一名男弟子说道:“今夜虽然没有武斗,但中州城里有不少人都听说了,这山上每月两日会有动静……大师兄心细,想来也是为了有备无患,这才让我们要按惯例夜巡,毕竟这地方要是给人发现了,我们谁都吃不了兜着走。” 看来这地方果然有鬼。 曹野心想这可真是多亏了南天烛的鼻子,此地如此隐秘,寻常人根本发现不了,要不是南天烛天赋异禀,恐怕他们今晚在山上找一夜,也未必能发现这个山洞。 如今看来,太和山弟子每月这个日子都会上山夜巡,其目的似乎是为了掩人耳目,那或许所谓东山见鬼,正是他们搞出来的? 趁此良机,几人竖起耳朵,仔细听两名弟子对话,谁想之后两人所说却是愈发骇人听闻起来。 那女弟子边巡视空腔边道:“但如今事情已经传开了,师兄也没法一直靠着装神弄鬼将此事糊弄过去吧,你说,我们之后是不是该换一处地方武斗?” 男弟子给这奇思妙想逗笑了:“你当这样的地方这么好找么,当年师父不许师兄他们擅自切磋比武,为了尽快精进,据说师兄他们找了很久才找到这里,你看……夜里即使不打灯,月光也能照进山洞。” 两人走到山洞正中,直至站在那一片血泊前,脸色都十分寻常,似乎早已对此司空见惯。 忽然间,女弟子叹了口气:“说来,师兄你是不是也把先前赢来的都赌在蓝子文身上了?”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曹野在黑暗中扬起眉,便感到手掌被人翻了过去,勾娘用微凉的指尖在他掌心写道:“蓝的死有鬼。” 曹野知道勾娘的意思,在太和山上他便觉得有些古怪,那位大弟子宋渊似乎太不把他们当外人,本来和他们也就只有一面之缘,结果,却一口气告诉了他们许多山上发生的怪事。 现在想来……似乎除了要让他们不要追究剿匪之责外,宋渊的多嘴,本身也是一种心虚。 他在心虚蓝子文的死。 曹野心下了然,却又听那名男弟子无奈道:“是啊,谁能想到他会输啊?平时明明在山上练剑练那么勤快。本来我还觉得奇怪呢,林奇那小子明明和蓝子文不对付,不缺钱又是个懒骨头,根本不可能是蓝子文对手,为什么非要上武斗,结果真是没想到,蓝子文竟然会输这么惨,害得我把好几个月赢来的钱都输光了……” 许是闲来无事,两人随后索性在山洞里复盘起不久前的“武斗”。 二十天前,这月初七。 一如往常,太和弟子逢七要斗,中间休息一轮,意思便是每月都有两天,所有下山的弟子会聚在东山禁地相互比武切磋,这个传统由来已久,早在无忧真人开宗立派之初便有了。 原因很简单。 无忧真人性子平和,虽教人习武,但平生最恨打打杀杀,因此严禁门下弟子在山上比武较量。 然而,太和山上弟子出身寒门,大多急于精进,靠着自己练剑,又哪里有和同门切磋来得进步迅猛? 于是,便开始有弟子趁着下山,暗中聚在一起比武,一开始人少还好说,后头,因为太和弟子本就常下山帮助乡亲,参加比武之人越来越多,不得已,他们便想到了要去东山。 传言,无忧真人斩杀巨人之后便将其尸骨埋在东山,寻常人会忌讳,但太和山弟子本就是无忧真人门下,便是踏在那妖邪坟头练剑又如何? 就这样,弟子们定下逢七必斗的规矩,为防有人告密,门中弟子无一例外,全都暗中参与比武,也好在无忧真人心宽,寻常事务都交给大弟子处理,这么长时间来,这个藏在掌门眼皮子底下的秘密才一直没有败露。 只是从两年前开始,因为一场意外,武斗也开始变得复杂。 那时,众弟子照例在东山切磋,却不想竟有行商夜半误闯东山目睹这一切,那时,大师兄本想筹钱贿赂行商不要说出此事,以免他们被师父逐下山,但行商却不急着要他们银两,反倒提出一个十分新奇的主意。 他说,总归要斗,不如让他来加点彩头,这样不但精进更快,而且,参与武斗便有钱赚,弟子们团结一心才更不易有人告密。 随后行商又说了,武斗接着斗,只是,由他做庄,每场都可加注,可赌输赢也可赌生死,由上场弟子定夺。 若只赌输赢,则下注小,上场弟子胜者抽一成,庄家抽一成的一半,剩下由下注赢家平分,而若赌生死,则下注大,上场弟子胜者抽两成,庄家照样抽一成的一半,剩下由下注赢家平分。 由此一来,太和比武便成了一场豪赌,东山武场亦成了一张巨大赌桌,一开始,众弟子还心怀忐忑,然而随着真金白银进了口袋,弟子们也开始渐渐有了瘾头。 一场武斗下来,若是押对了注,拿到的钱甚至比下山做工三回还多,如此重利,本就出身寒门的太和子弟又如何能够抗拒? 于是一晃两年,太和比武早已不仅是切磋武艺这么简单,弟子们往往在入门后不久便会参加第一场比武,也一如那行商所说,只要有过一次便会有下一次,而此事更是比任何耳提面命都更有用处,毕竟一旦上了赌桌,所有参与武斗之人都变成隐秘同谋,告密者自然只有死路一条。 为了能够上场赢下比武,许多弟子日夜练剑,其中,蓝子文家中本就极度贫寒,自然也是比武场上常客,只是,谁都没想到,二十天前那一场比武,蓝子文竟是会惨败给平日里他最瞧不起的纨绔林奇。 回忆起当日情形,女弟子简直恨铁不成钢:“你说他怎么能就输了呢?那可是我全部身家了,平日看他练剑勤快才下注给他,结果他竟……唉,我看多半就是一时鬼迷心窍,收了那庄家银两,故意败给林奇的!也不想想这么一来得罪多少人?结果他倒好,做便做了,面子上还挂不住,第二天就自戕了,还死那么惨,现在天天阴魂不散……” 而另一名男弟子立刻让她收声:“你快别说了,林奇不就是因为此事被缠上的?一下山就不见踪影,说不定就是被阴魂索命……难道你想当第二个林奇吗?” 巨大空腔里,两人声音不断回响,最后落入藏在暗处的几人耳中,只让人遍体生寒。 原来这才是蓝子文自尽的真正缘由。 林奇买通庄家,想让平时一直看不惯的蓝子文输给自己,而蓝子文为了一时之利做了傻事,却又无力承受同门指指点点,最后便在悲愤中饮恨而终。 这么说也难怪宋渊会因此感到心虚,提前同他们说了山上闹鬼之事。 曹野在震惊之余恍然,太和弟子其实都心知肚明蓝子文为何忽然自杀,无奈无忧真人并不知武斗一事,他们才不得不心照不宣地在掌门面前瞒下此事因果。 只是,那山上亡魂,难道真是心有不甘的蓝子文吗? 第26章 即便是在林奇消失后他也不愿离去,总不会真是因为武斗一事记恨上了那些在背后戳他脊梁骨的同门吧? 那既然如此,又为什么不去找那庄家的麻烦呢? 曹野还未想通此节,那两名弟子已然草草巡视完山洞,拿着火把出去了。 “他们走了。” 确认过脚步远去,勾娘将曹野从地上扶起来,哼笑一声:“得来全不费工夫。” 曹野心想此事背后错综复杂,还牵扯出了太和门从开宗立派便一直存在的秘密,若不是南天烛鼻子灵光找到这,只怕他们一辈子都想不到武斗身上。 “这俩人可真能说,怎么不从开天辟地开始说起?我腿都蹲麻了。” 孔雀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拍掉身上尘土,狐疑道:“他们说这么多,怎么跟专门说给我们听一样?总不会是知道我们在这儿吧?” 曹野想了想,确实是摇头:“我先前也这么想,但应当不是……就跟山上那个大弟子宋渊一样,他们原先不过都是普通人,心里藏的秘密太大,若是不时常找人说,早晚会疯掉。” “那还不都是他们自找的!” 孔雀冷哼一声:“武斗武斗,说的倒好听!说白了不就是一群赌鬼?贪图暴利,还因此赌上性命,真不知在想什么……” “那是你没穷过。” 南天烛白了他一眼:“人穷起来什么做不了?我到现在没上过赌桌,也不过是因为我出不起筹码,这些太和山弟子都穷到交不起拜山钱了,赌上性命便能赚钱,他们自然会愿意试试。” “不过,我现在倒是很好奇他们口中那个行商的身份……” 曹野思量再三,怎么都觉得那个行商忽然出现十分古怪。 东山十分荒芜,又埋有恶鬼尸骨,太和弟子大多选择夜里切磋比武,又怎会忽有行商途径此地,还顺势给他们提了个“好点子”。 更不要说,不论赌什么,输赢又或是生死,庄家都能抽成,听着不多,但日积月累,这笔钱却绝非是一个小数,两年下来,或许早已超过了当年庄家投进来的所谓彩头。 庄家不管怎样都是赚的,他甚至不需付出任何代价,只要手握武斗这个把柄,太和弟子便不会对他怎样。 此人到底是谁? 曹野想得正出神,勾娘却是忽然走到那一片石头围起的斗场旁,看着其中血迹沉思许久,最后,她问了一个问题。 “如果说武斗可赌生死,那些死在武斗场上的弟子一夜之间消失不见,回到山上后,其他人又该如何和掌门交代?” 她顿了顿,又换了一种更加易懂的说法:“又或者说,有了武斗这个前提,那些弟子口中专杀太和山人的杀仙鬼……当真存在吗?” 第23章 勾娘此话一出,众人不由悚然。 孔雀嘴巴几度开合,最后才终于说道:“等等……你是说,从一开始,那些失踪的弟子就是死在了武斗场上?而其他人之所以要说他们是死于杀仙鬼之手,其实是为了遮掩武斗之事?” 月光下,南天烛看着地上大片深色血迹,因为日积月累早已浸透了岩层,变成了一片洗刷不去的阴影,也不知过去曾有多少人命丧于此。 她喃喃道:“他们上场前多半是签了生死状的,为不暴露武斗,即便死了,尸体也只能被埋在荒郊野外,且无人会知晓他们下落。” 即便是曹野也想不到此事背后竟有如此可怖的隐情,他揉着额心长叹口气:“牵扯到人命,自然所有人都会守口如瓶,之后,死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为守住东山的秘密,不得不捏造出杀仙鬼杀人的谣言,一传十,十传百,如今山下百姓都知有杀仙鬼,甚至,还有人为探虚实,夜访东山……” “而这些弟子骑虎难下,不得已,只能在武斗的日子派人巡夜,若是发现是百姓上山,就故意装神弄鬼,好将人吓走。” 勾娘替他说完后半句,一时间,山洞中陷入一片死寂。 无忧真人或许从未想过,自己当年在闹市斩杀的所谓“妖邪”,在多年后会成为门下弟子用来杀人的幌子,而他不许门下弟子比武本是为了止杀,最后却反倒促成了更为血腥的武斗。 “他们每个人在上场前或许都觉得自己能够成为那个赢家,殊不知一旦将性命放上这张赌桌,其实便已经一只脚踏进鬼门关了。” 曹野叹了口气,只觉唏嘘,这些寒门子弟上山来本是想要寻一条生路,结果许多却就这样枉送了性命。 忽然间,他想到过去每回阮云夷从北境回来身上都带着伤,而他往往也只是轻描淡写说一句,打仗便是赌,赌士气,赌太阳,赌雨,在这赌局里,能捡回一条命就是赢家,相较之下,受伤又算什么? 山洞里不知何处吹来一阵冷风,曹野想到阮云夷最终还是赌输了,不由得浑身冰冷,他捂住胸口,喉咙里倒出一连串咳嗽,孔雀见状一个箭步上前探他额头,奇道:“你这也没烧啊,怎么了?” “没什么……或许是这里死过太多人,阴气重吧。” 曹野猛咳了一阵方才缓过来,他环顾四周,只觉得这山洞四处都是松土,或许那些死在这里的太和弟子,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东山。 思量片刻,曹野道:“既然天王胆便是杀仙鬼,之后这里的一切早晚会要见光,不如趁还未打草惊蛇,我们先来找找实证。” 他这么一说,其他三人立刻就懂了,孔雀更是翻了个白眼:“早说要挖坟啊,我们现在连个锄头都没有总不能用手硬刨吧?” “不用……他们若是将人埋在这儿,锄头也必然放在这儿,否则,拿下山会不好交代。” 勾娘立刻在四周寻找起来,不多时,果真在一处岩缝里找到了几把粘着干涸泥土的锄头。 接下来的事情便很容易了。 在曹野一只烧鸡的重金相诱下,南天烛在偌大山洞里闻了一圈,最后果真在山洞东南角闻到腐味,而勾娘和孔雀三两下便挖开了上层浮土,叫深埋在这洞中的秘密重新见光。 “这个……少说死了得有一个月了吧。” 孔雀看着浅坑里尸体皮肉尽腐,有些地方甚至露出骨头,便知此人死的时间不会短了。 曹野掩住口鼻,问早已逃去八丈远开外的南天烛:“小蜡烛,其他地方味道没这么大吗?” 南天烛捏着鼻子,声音瓮瓮的:“没有!这个肯定是最新的了,我的鼻子不会闻错的,除非他们还会埋在外头!” “他们应该不会埋在外头。” 勾娘却是十分笃定,中州有传言,东山上有前朝老坟,而方才他们寻了一圈,在岩洞周遭找到一些人工凿痕,意味着这个得天独厚的山洞或许便是那老坟所在。 勾娘道:“若是将人葬在这里,即便他日尸体被发现,也可以说成是前朝所留糊弄过去……这儿就是最好的埋尸地,既不用搬运,也没有后顾之忧。” “你们江湖中的朋友都常杀人埋尸吗,怎么懂这么多……” 曹野此时又想起勾娘手上至少有三条人命,不禁干笑一声:“太和武斗最后一次赌生死,应当是在至少一月前,但林奇下山失踪却是不久前的事,方才那两名弟子也说了,最后一次武斗应该是二十天前。” 孔雀此时已经检查完那尸体,不出意外,剩下的皮肉上还能看见剑痕,出血也不少,意味着此人应该是死于武斗场上。 他抹了一把汗:“如此说来,林奇下山后失踪应当和武斗无关?宋渊故意扯上杀仙鬼,只是为了在掌门面前遮掩蓝子文离奇自杀的真相?” 毕竟,蓝子文是因武斗失利而死,一旦无忧真人深究便容易出纰漏,无奈之下,宋渊也只得故技重施将掌门搪塞过去。 可问题恰恰就在这里。 如果杀仙鬼作祟子虚乌有,山上冤魂从何而来,林奇又去了哪里? 虽说揭开了武斗真相,但太和山上的秘密似乎不止如此,曹野让勾娘和孔雀将尸体埋回去,以备他日查证,折腾完这一通已经过了子时,孔雀困得连打数个呵欠,但曹野似乎还没有回去的意思。 孔雀一看曹野拿出那日在州署誊抄的案卷副本便心觉不妙,干巴巴道:“你不会,还要挖别的坟吧……” 这么一说,就连南天烛脸都绿了:“真把我当狗了啊!再挖一个靠烧鸡可没用了!” 曹野笑眯眯道:“来都来了……锄头也有了,总不能就这么回去,放心,我亏待不了你们,一只烧鸡解决不了,那就两只,只要今晚把该干的活儿都干了,明天自会让你们吃饱喝足。” 再怎么说,曹野也算是其他三人的东家,如今他都这么说了,孔雀自知跑不掉,没好气道:“你这么废寝忘食干活怎么才混到七品,不要告诉我,你现在还要挖那个巨人坟?” “连你都想到了,那说明这个坟该挖呀。” 曹野仔细又看了一遍当年案卷,还好上头写得十分详尽,巨人坟位于东山顶上一处雷击木下,一如先前他们在蜀州挖出的青铜匣子,此举自然也是为了镇压妖邪。 第27章 为不被发现,之后半程,曹野和南天烛骑在马上,孔雀和勾娘则牵着马,而随着野路变得越来越难走,孔雀也实在忍不住抱怨起来:“那些弟子个个鬼迷心窍一样,这么看来,这荒郊野岭或许真有妖邪作祟。” 其实,曹野要挖坟的目的很简单。 他们此行既然是冲着天王胆来的,那第一要务自然是要弄清百姓口中所谓的天王胆投生到底是否是邪祟。 而又有什么法子比直接去见天王胆尸身更快呢? 艰难走了大约有小半个时辰,终于,四人穿过阴森的密林,来到了山顶的一小片碎石地,一眼便看到了正中那棵突兀的老树,虽然树身漆黑一片,但显然枝桠还在继续生长。 南天烛吃的就是这口饭,对此颇有了解:“要是被雷劈死了就不能叫雷击木了,看这树不知长了多少年,或许前朝就有,这才有了那些老坟。” 几人每回掘坟都是深更半夜,便是不信邪的,在这荒郊野岭还是不免被山顶的阴风吹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孔雀一边卷袖子一边叹气:“这埋下去都有十年了,在山顶风吹日晒,还不知能挖出什么。” 话虽如此,但曹野心知肚明,既然都大费周章地找来了雷击木,当年巨人下葬时必是找了法师的,绝不可能让那邪祟就像是山洞里那些惨死的弟子一样,随随便便就埋进土里。 有道是一回生二回熟,算起来,四人在一起挖坟也已是第三回了,个个手脚麻利,挖了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勾娘的锄头便已经撞在了某样硬物上,发出了铿一声脆响。 而这声音他们都再熟悉不过。 青铜匣子! 孔雀脸色一变,迅速将上头浮土刨开,果真底下是一只巨大的青铜匣,上头还用青铜链条牢牢捆住,光是看着便叫人后脊生凉。 “这才是真的青铜棺……” 南天烛面色难看地盯着那棺材上细密雷纹,知晓这已是最为严酷的手段,若非棺中之物极为阴邪,断然不会用此法镇压。 而面对如此情形,勾娘脸上亦无甚惧色,直接站在青铜棺材上清理掉了剩下的碎土,随即她试探着拉扯了一下上头的青铜锁链,说道:“锁得很紧,应当是没想让人再打开。” “这不是废话吗?” 孔雀看着那比他手腕还粗的锁链便觉得头皮发麻:“都说开这种棺材就会被邪祟缠身,你……” “站远点。” 孔雀话甚至没说完,勾娘已然一掌用力拍在棺侧,也不知是用了几成力气,巨大的棺材登时发出一声沉重嗡鸣,立竿见影,曹野便听见了青铜铆钉松动的声响。 “你……” 南天烛和孔雀不禁双双睁大眼睛,事到如今,就算是瞎子也能看出勾娘内力极为强横,此掌若是拍在人身上,只怕这人立刻便要骨骼崩裂,血溅当场。 一介寻常镖师,会有如此可怕功力吗? 两人不约而同狐疑地望向勾娘,但后者显然并不在意他们目光。 砰!砰!砰! 又是三掌。 在勾娘的重击下,青铜棺材先是不断震动,随即铆钉被震开,锁链也跟着应声而断,而忙完这一通,勾娘白皙额头上才终是出了一层细密薄汗。 “出身江湖,手上见血是常事,下狱又有何奇怪?” 看着女子利落起身的背影,曹野又想起不久前她对自己说过的话。 如此看来,莫非勾娘还曾经是什么要犯?要不这身武功实在说不过去。 他脑中正是胡思乱想,勾娘忽是抬头望向他:“要开吗?” 青铜锁链已断,如今他们只剩下最后一步,而曹野深吸口气,很快点下了头:“开!” “往后退……以防里头有什么机关。” 闻言,勾娘亦没有任何犹豫,双掌击碎了青铜棺上最后两枚铆钉,随即她翻身出了浅坑,拿着锄头便是用力一勾! 随着勾娘瘦长手臂上青筋暴起,青铜棺那沉重无比的棺盖也跟着被撬动,一声叫人头皮发麻的异响划破山顶的死寂,尘封十年的巨人坟,终是在众人面前慢慢打开了。 第24章 随着棺材被慢慢打开,众人的心也跟着提到嗓子眼。 这棺中是否有邪祟不好说,就怕当时下葬时为保万无一失,加了一些防盗措施,万一是毒烟水银,那倒霉的便是他们。 也还好,直到勾娘将棺材板整个掀开,棺中依旧是一片死寂,只有一股腐朽血气熏得南天烛不得不跳开好几步,捏着鼻子道:“当时下葬,应当是流了许多血,都积在棺材里了。” 她话是这么说,但十年过去,不光所谓巨人尸骨已成了一具森森白骨,就连当时留下的血迹也化作一大片沉在棺底的黑色污渍,什么都没剩下。 在所有传闻中,似乎只有一件事是确定的。 “身高九尺……” 孔雀稍微比划了一下便知,此人的个头远比他要高,不光如此,腿骨,手骨相较寻常人也要粗不少,叫人很难想象,他还活着的时候是怎样的光景。 孔雀眉头紧皱:“我老家的人个个人高马大,甚至我阿兄能徒手摔牛,但我还从未见过如此高大之人……” 一到这种时候,孔雀便专注十足,三两下就将他那些恼人的宽大衣袖全都用束带扎紧,用长树枝翻动白骨,口中喃喃道:“单看骨头,这就是一个人,虽说个头大点,但我们身上有的他都有,也没什么畸形,只是……” 他让勾娘将火烛凑近些,瞬间,所有人都看清那白骨腿上有一道清晰裂痕,虽说之后该是养好了,但却还是留下了清晰可见的骨痂。 曹野知道这代表什么:“他受过伤?” 棺材太深,无奈之下,孔雀只得将白骨一根根拾了出来,排放在一边,而在灯火映照下,那白骨上累累伤痕清晰可见,便是对此一窍不通的南天烛也明白了过来:“他不仅是人,而是还是个伤得很重的人……怎么会断过这么多根骨头?” 过去在刑部,曹野也见过不少生前断骨的死尸,知晓如果好好养,骨痂便不会如此明显,可眼下这具巨人尸骨浑身上下,骨痂四处可见,意味着他不但受过许多伤,更是从未好好修养,以至于许多旧伤叠新伤,甚至骨骼都扭曲变形了。 孔雀花了一些时间才将骨骼全部摆好,而他最后调整了头骨的位置,看得叹气连连:“要真是妖邪,也混得也太惨了,牙齿都叫人打掉了五六颗,活着的时候应当很痛苦吧。” 即便是曹野也没想到,这所谓的巨人尸骨看起来竟会是如此凄惨,而这样一个伤痕累累的人十年前究竟是做了什么,才会被人认定是妖邪? 他问道:“能看出他是怎么死的吗?” “这都死了十年了,你这不是难为我吗?” 孔雀话是这么说,却还是蹲下身子,挨个检查每一寸骨头,半晌他拾起一根肋骨说道:“这是人心脏下的那根肋骨,上头有个划痕,瞧着像是剑伤,能在骨头上留下痕迹,意味着很用力,而且还是从下头捅进去的……我猜就是这一剑捅穿了心脏,导致当场毙命。” “从下方刺进去的……” 曹野若有所思:“这岂不是意味着,当时无忧真人是站在巨人正面将剑刺进去的?巨人分明还站着,却能让他正面袭击?” 他隐约觉得这其中有些古怪,但还来不及细想,天边却是忽然传来一声轰隆雷响,将孔雀吓了一跳。 “怎的忽然打起雷来了?” 一想到他们刚刚才开了个满是雷纹的棺材,孔雀不由脸色骤变,但曹野却知,如今正是换季,夜里雷雨也并非罕事,只是,他们面前便是雷击木还有青铜棺,若是当头打下霹雳就算完了。 “快收!这些都是证据,到时若想证实此人并非天王胆,我们还需拿出这些尸骨!” 曹野话语刚落,已有零星雨点砸在他脸上,勾娘见状竟是直接脱下外衫将地上那些尸骨都包了,而待到几人填好土回到先前山洞,外头已然暴雨如注。 “多亏了那俩人没有再回来!” 孔雀跑得气喘吁吁,却还是先把锄头放回去恢复了原状,很显然,碰上这种鬼天气,那两个太和弟子多半早就回去了,也就只有他们这样半夜掘坟的冤大头才会留在这个不祥之地。 南天烛似是经常这样露宿荒郊野外,很快便在洞中一角生了火,轻车熟路道:“我闻过了,这一块儿本就是他们生火取暖的地方,还有些焦味残留,在这儿生火不会被发现。” 这场夜雨还不知要下多久,四人在洞中无事可做,最后,孔雀和南天烛撑不住,双双倚着岩壁睡了过去,而勾娘让曹野也补一补眠,但曹野却只是苦笑着摇头。 “也只有他俩能在这种死了很多人的地方睡着吧?” 曹野这么说着,目光落在不远处那一兜巨人尸骨上。 他与勾娘同行了一路,早知勾娘有洁癖,外衫穿两层便是为了隔脏,如今却是直接将她那洗得灰白的外衣拿来包尸体。 第28章 再一想到勾娘先前照顾了自己整晚,曹野顿觉过意不去,无奈道:“勾娘……下山后我送你一套衣裳吧,到时找布庄量了,好好做一套。” “为什么?” 没想到,勾娘听了他的话却是一怔:“这套衣服洗洗还能穿,我们盘缠本就吃紧,羊毛出在羊身上,你送我衣裳,最后还不是缩减我的工钱?” 而这下换曹野愣住了:“等等……勾娘你不是,有些洁癖吗?” “洁癖?” “要不怎么穿两件外衫,还带那么大的棒槌?” 曹野说完,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一阵,最后勾娘却是给逗笑了:“我穿两件外衫,是因为不论洗衣还是走镖都容易弄脏外衫,至于我那棒槌是用来做什么的,你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 “这么说……你没有洁癖?” 曹野方才反应过来,一直以来他似乎是会错了意,不禁好笑:“你洗衣那么用力,都把衣服洗白了,我上回看见你在溪边拿着棒槌猛锤,还以为你和那些衣裳有仇呢?” 他说完,烧得正旺的火堆忽发出噼啪一声脆响,而勾娘安静地望着火苗摇曳了片刻,终是说道:“我所练功法需要清心静气,若是心烦意乱,便容易走火入魔……我家中祖辈有许多都发疯而死,也因此我洗衣用力只是为了排解心中烦闷罢了。” “烦闷?” 曹野看着勾娘平静侧脸,很难想象她也会有烦闷的时候,打趣道:“不会是嫌弃我这东家钱少事多,边洗衣边骂我吧?” 他本是随口开了个玩笑,结果勾娘竟是当真似笑非笑地看回来:“你也知你这活是钱少事多?” “我……” 曹野一时语塞,心想这可真是挖坑给自己跳,无奈道:“芝麻官之所以叫父母官,管的可不就是这些零零碎碎鸡毛蒜皮的小事?加上我又为官清廉,两袖清风,这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也是没办法呀……” 他说着竟还装可怜地咳了两声,好在,勾娘也不是真的要同他计较,只是扭过头去接着看向篝火,两人之间再度安静了下来,就在曹野开始感觉昏昏欲睡之际,他却听见勾娘轻轻叹了口气:“其实,我倒希望你能拿出点贪官的样子……” 这话一出,曹野只觉得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顷刻间便醒了。 他无言地望向勾娘,又听勾娘这时语气淡淡地补上了后半句:“你的身体经不起这么拼命,要是你死了,我就拿不到工钱,所以我希望你贪一点,每到一处就多和官府走动,吃好睡好,不要想着三天查完一个案子,然后,也再也不要雷雨天半夜挖坟了。” “……” 一时间,曹野也不知该说什么。 他心中又何尝不明白,碰上这些关乎神火将军的案子,即便朝廷不摧,他也不愿意久拖,只因他在离开永州前和阮云夷说了,他会管这件事。 不论神火庙里的神火将军是不是阮云夷,曹野都要管这件事,因为对他来说,没有人可以玷污阮云夷的名字。 一路来他都以为自己藏得很好,没想到勾娘还是看出来了。 曹野忍不住笑:“我都说了,我从小仰慕阮将军,如今他虽已不在,但百姓仍信神火,拜神火,只要神火庙里还立着阮将军的塑像,我就必须要查清楚这些事……再说了,我现在可是奉旨查案哎,拖得太久可是要掉脑袋的。” 他努力想将自己的干系撇干净,却是久久没等来勾娘的回应,等他再抬眼一看,这才发现勾娘竟也不知何时抱着棒槌睡了过去。 “还真是越艰苦越容易睡着……” 曹野哭笑不得,独自又在篝火边熬了一会儿,终究是被山洞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催着睡着了。 天亮之前,东山上的雨停了,趁着天色将明未明,四人下了山,一路上还不忘抹平了地上的脚印,只为不打草惊蛇。 一夜之间,他们已经查清武斗的真相,甚至还挖出了十年前的巨人尸骨。 回到客栈后,孔雀将尸骨上的污渍冲刷干净,数了之后发现,此人身上的骨头竟有二十一处断过,其中甚至还包括了颅骨,可以说,若非他天生得了一副巨人之躯,身强体壮,换做寻常人,恐怕早就已经死了。 “单看颅缝和牙齿,此人年纪应当也不算大,或许才刚成年。” 孔雀绕着尸骨转了一圈,十分笃定:“我虽从来没见过如此巨人,但是却曾也在古籍中看过,有人曾挖出过巨人尸骨,称胫骨长二尺,颅大如斗……在我老家,羊圈里的羊虽然相似,但细看每只亦有不同,人也是如此,一万人当中总有一人生来便有异相,或许,此人便是那万里挑一。” “万里挑一啊……” 不知为何,南天烛的脸色颇为晦涩:“这样的人天生便和别人不一样,一辈子都会叫人指指点点,过得十分痛苦……或许他身上的伤就是这么来的。” 熬了一夜,外加在山上受了风,曹野头痛欲裂,本想着要再去一趟州署仔细查验这巨人身份,但如今却是连集中精神都很困难:“这样的巨人在人群中必然十分显眼,如果十年前他就生活在中州,应当还有百姓记得他,若是我们能去问一问……” 话未说完,他已打了三四个呵欠。 到了这份儿上,勾娘又哪能看不出他的身子已经到了极限,二话不说便将他按在榻上,又道:“东家,记得先前你在山上说的,挖了坟便要给赏,接下来的事我们来做就行了……你先睡饱觉,起来我们便去下馆子,先说好,我们带回来的情报有多少,你便要请几道菜。” “对!还有两只烧鸡!外加一个肘子!” 一听下馆子,南天烛登时两眼一亮,挖坟的疲惫一扫而空,拉着孔雀便要去干活,至于曹野,在勾娘的手劲下根本无力挣扎,很快就给生生剥了外衣,硬是塞进了被子。 “我说真的,我真没这么多盘缠……我那亲戚头发都熬白了,一年到头也就挣这么一点俸禄。” 他试图负隅顽抗,但那双有力修长的手却已经不由分说地按到了他的颈侧,勾娘微笑:“东家,听话一些。” “等等,到底谁才是东……” 而这回曹野的话甚至还未说完,他只觉脖子一酸,人便已经软绵绵栽倒在了榻上。 第25章 曹野醒来已是傍晚,窗外天色将暗,不远处的酒铺点起了火烛,门庭若市,看起来热闹非凡。 他腹中饥饿万分,身子倒是爽利了不少,事到如今,曹野也不得不承认,勾娘将他直接打昏是明智之举,否则他连着生病受风,一旦病倒,只怕更要拖慢进度。 只是……究竟谁才是东家啊? 曹野人生头一回给人直接放倒,面子上颇为过不去,本想着这一回定要拿出点主子的派头,结果他刚下床换好衣服,勾娘带着其他二人径直推门而入,开口便问:“准备好请客了吗?” “我……” 不知为何,一对上勾娘那张温和白净的脸,曹野的伶牙俐齿便开始打结,他不肯轻易放弃,努力讲道理:“勾娘,我觉得下回你不能这样,想要我睡觉就直接把我打昏……我不管怎么样,也是花钱雇你们的人……” “你想说你是我的主子?” 勾娘只是微笑地看着他,柔声同他仔细掰扯:“你只是付我工钱,即使我不跟着你,去找别人我也不会饿死,但你不一样,换了别人来跟你,你这么折腾就是死路一条,所以,我没有你不会有事,但你没有我会死,这么说来,似乎我才应该是你的主子。” 曹野:“……” 他还没说出话来,一旁的南天烛已经鼓起掌来,感动道:“勾姐姐,我以后再也不浪迹江湖了,就跟你混吧,只要有了你,再也不会有人欠我月钱了。” 孔雀则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靠在门口,见状不忘落井下石:“这么说,没有小蜡烛的鼻子还有我的医术,裴大人你似乎也寸步难行啊,就这样你还敢赖今晚这顿饭?” 曹野:“…………” 事实证明,裴深给他送银票确实是有先见之明。 半个时辰后,四人坐在中州最大的酒楼醉仙楼里,曹野看着满桌的好酒好菜只觉肉疼。 虽说过去在京城,如此宴席于他不过家常便饭,但自打返乡隐居,就连曹野自己都许久没有如此一掷千金地吃饭了。 而相比之下,桌上其他三人看上去都是心情愉悦,南天烛更是如个田鼠一般将两边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扒拉着碗里的饭,手里的筷子还在够桌子另一边的鸭子。 “……来都来了。” 一想到面前这盘鸭子的价格,从小爱吃火炙鸭子的曹野便是肉疼也只能拿起筷子,又问:“那现在我饭也请了,情报呢?” 他奋力找回一些东家的气势:“看你们信心满满,应当是问出一些事情了吧?” “自然。” 勾娘笑道:“关于这个巨人,中州有许多传闻,甚至连孩子都知道,‘九尺天王不带鼠,獠牙面,目似火,吃完肉来再嚼骨’,似乎只要他们不听话,家中爹娘就会以此来吓唬他们。” 第29章 “九尺天王不带鼠。” 曹野若有所思:“难道说的是手持宝鼠的多闻天王?” 话是这么说,但曹野很清楚,佛门中的多闻天王可不会吃肉嚼骨,很显然,此天王非彼天王。 孔雀耸耸肩:“不知,但中州百姓大多将那巨人称作天王,也是直到阮云夷被封神火将军后头又死在灰鹞岭这才有了天王胆一说……只是不知为何,许多中州人都十分畏惧这个天王,对此讳莫如深,甚至连提都不敢提,就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 “不但如此,今天街上还有人说,不能提他的名字,否则天王就会找上门来杀光他一家。” 南天烛啃完鸡腿,故作神秘地冲曹野挑眉:“接下来就是今日最大收获了……是我问出来的。” “……” 曹野叹气,将另一只鸡腿也夹进她碗里:“说吧。” 南天烛这才心满意足,压低声音:“先前不是说杀仙鬼只杀太和弟子吗?但其实不是……杀太和弟子是这两年才有的事,自从十年前杀仙鬼身死,中州已经陆陆续续失踪过许多人,大多都是独自出行时忽然消失,官府查不出名堂,只说了遭了山匪或是野兽,但是,自从无忧真人再这里开宗立派,像是雨燕尾这样的山匪早就已经不再出现,也因此,其实民间一直有传言,说这些人都是死在杀仙鬼手上。” “也就是……被那个天王所杀?” 曹野此时又想到他们在东山山顶挖出的那具伤痕累累的尸骸。 太和弟子之所以会将武斗中死去弟子的失踪嫁祸在杀仙鬼头上,便是因为这所谓天王正是死在无忧真人剑下。 如此说来,山下百姓又为何会觉得那些失踪之人都是死于杀仙鬼之手呢? 还是说……他们也曾经伤害过那个巨人? 他问道:“这个传言是怎么来的?” 南天烛摇摇头:“问不出,只知民间忽然便有了这个说法,还有人说,之所以这些人都失踪了,是因为那巨人生来非人,茹毛饮血,将人直接吃了,这才连尸体都找不到。” “茹毛饮血?” 孔雀却是冷哼一声:“就我们在东山上挖到的那个,还茹毛饮血?牙都烂了,只怕连鸡腿都啃不了。” 曹野不解:“但是……为何连童谣里都说,这巨人会吃人?” “说不定只是因为他长得与众不同罢了。” 南天烛像是想起往事,冷笑一声:“他长得那样高大,本就容易被人误以为是异类,在常人眼中,一个异类就和野兽没有区别,自然就会吃人了。” “你怎么忽然生气?” 孔雀心细,觉察到南天烛面色不对,想也不想便问:“难不成你因为鼻子太好,所以过去也被人误会过吧?”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南天烛登时翻了个白眼:“你还好意思说?你没说过我是狗?” “那还不是因为你在我身上闻来闻去?。” 孔雀还想嘴硬,最终却是在南天烛刀子一样的视线里败下阵来,无奈道:“我从小到大长着这张脸,你以为就没人把我当异类吗?我那两个兄弟成天笑我,拽我头发,说我给羊羔施针是小姑娘,反正后头我就想开了,越是看不惯我,我就越要穿好看的衣裳在他们面前晃悠,这样谁也别想好过。” 孔雀摆出一副凶狠模样,只可惜,他那俊俏的脸蛋无论怎么扭曲,看起来也像是小猫呲牙。 勾娘忍不住笑:“这就是你打扮如此放浪形骸的缘由?包袱里每件衣服都花花绿绿的?” 孔雀不服:“不行吗?谁规定男子不能穿得花花绿绿的?再说了,我都叫孔雀了,花花绿绿有什么不对?” 他气势汹汹,但显然并没有说服力,勾娘和南天烛对视一眼,双双笑成一团,而曹野却只是出神地抿着茶,心思早不在这上头。 异类…… 南天烛虽是无心之言,但或许,她说的没错。 一个身高九尺的巨人,在他人眼中是茹毛饮血的异类,这些人会如何待他可以说是一目了然的事。 这么说,他身上的伤…… 一时间,曹野心中隐隐浮上一些猜想,恰逢掌柜的亲自来给他们上菜,又问他们吃得怎么样,曹野随口说道:“没想到中州还有这等醉生梦死的好地方……” “这位爷,您是外地来的吧,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因为南天烛和孔雀一口气将店里所有大菜都点了,掌柜的眉开眼笑,一边端菜一边道:“咱们中州菜虽是一绝,但这酒足饭饱之后的去处那才是真的妙。” “酒足饭饱之后的去处?” 曹野心里咯噔一下,莫不是因为孔雀打扮放浪,他们看上去就这么像是会流连勾栏的登徒子吗? 老板也很快发现他会错了意,好笑道:“这位客官,你误会了,你还带着女眷,我又哪里敢说旁的地方……我说的,是咱们中州的斗鸡。” 曹野一愣:“斗鸡?中州也流行这个?” 此事对曹野来说自是不陌生。 他出身富贵,但因自小体弱多病无法远游,故而小时闲来无事时,就如寻常的公子哥,也常常偷跑出宅子,去看人斗鸡。 正所谓,博戏驰逐,斗鸡走狗,作色相矜,必争胜者,重失负也。 斗鸡本就是一场赌博,胜者赢钱,败者输钱,故而就和斗狗赛马一样,作为一种消遣,在民间一直久盛不衰。 勾娘没看过斗鸡,一听便来了兴趣:“斗鸡说到底不就是两只鸡啄来啄去,将另一只鸡啄死了便算赢了,这有何趣味可言?” 掌柜的摇摇头:“姑娘此言差矣,我们这儿常说,斗鸡斗犬,其乐无穷,城中善斗鸡者极多,前头街上还住着斗鸡翁,专饲斗鸡,你们要是看过便知,他养的鸡比狗还威猛,扑腾起来,一口就能啄掉人的眼珠子,寻常人根本不敢去招惹。” “是吗?” 曹野回想起他幼时也曾饲过一只斗鸡,浑身雪白,威风凛凛,他那时戏称那鸡便是阮云夷,从不吃败仗,结果不出半月,那鸡便自己啄开鸡笼飞了,气得他连喝了三天茯苓鸡汤,后头阮云夷从北境回来意外知道此事,还因此笑他许久。 曹野笑道:“斗鸡的趣味在于下注,我小时也爱斗鸡,后头给我爹发现了就不许我再斗,他老人家还说,此事比寻常赌坊还有瘾……” 话说到一半,曹野却忽像是想到什么,脸色一变。 斗鸡,下注? 先前他便一直觉得奇怪,那武斗场的庄家似是深谙此道,如今看来,中州本就好斗鸡,两鸡相斗下注,其本质和两名弟子相斗下注并无不同,非要说有哪里不一样,那便是鸡不通人性,须得由人捧上场去,而人则不同,为了利益,他们会自己走上赌桌。 “有斗鸡斗狗……为何没有斗人呢?” 他想得出神,竟是将心中所想直接说了出来,只让那掌柜的脸色骤变:“公子!这话可不能随便乱说啊!这人又不是畜牲,斗起来万一把人斗死了可是要偿命的!谁敢斗啊?” “不敢斗?” 眼看那掌柜的满脸心虚,曹野在瞬间意识到,之所以店家会下意识说出不敢斗,那是因为在中州过去就曾有人斗过。 而想想也知,既然斗鸡斗狗都其乐无穷,斗人又怎会没有看头? 思量一二,曹野让掌柜的先退下,几人交换了目光,似乎都有同感。 “没想到吃这顿饭还能有意外收获。” 事到如今,曹野终是不觉得这顿饭钱花的冤枉了,他忍不住笑起来:“看来明日我还是得去一趟中州官府,再查一下,除了斗鸡和斗狗,中州过去,到底有没有斗过人。” 第26章 又休养了一夜,翌日一早,曹野独自一人回到中州州署,想要从这十年浩如烟海的案卷里寻找杀仙鬼线索。 他隐隐有种感觉,武斗和杀仙鬼应当还有旁的联系,还有那个可疑的庄家……只可惜,武斗一事他们无法直接去问太和弟子,否则,应当能知晓更多关于那庄家的事。 在过去,中州究竟有没有以人相斗的事? 有了上回在蜀州的前车之鉴,曹野更是不敢轻易同知州说他的目的,草草把人对付了便一头扎进仓房,一找就是三四个时辰,一直到窗外日头西晒,他却还是没有任何收获。 怎会这样…… 若要认真计较,按律斗鸡也算博戏,凡赌财务者皆要罚杖,此事官府大多数时候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若是赌上人命就不同了。 赌博再加伤人,一旦查到,轻则杖一百,重则流放三千里,而若是打死了人,那更是轻则杀头,重则凌迟。 如此重罪,官府若是查到必然留下记录,如今翻遍了这十年的重案要案依然没有,那便只有两种可能,一,官府与背后之人勾结,二,官府根本没有查到。 看来,还是得去会会那位知州大人。 无奈之下,曹野也只得回到前厅,中州知州姓李,在此地为官十五年,为人谨小慎微,从未高升,故而也不曾见过曹野。 第30章 也还好他不曾见过自己。 曹野一边喝茶一边松了口气,也不知自己这出装裴大人的戏还要演到什么时候,他再怎么说过去也是刑部侍郎,见过的官员不少,难不成之后每回查案都要赌对方混得不好,没见过他吗? “裴大人,您是要问……” 李大人为官十五载,自然不是第一回和巡查使打交道,只是,上一回曹野来时他就注意到了,此人看着虽然病弱,但举手投足间透着贵气,一看便知身份不凡,他又哪里还敢怠慢? 而曹野也发现来人行事毕恭毕敬,不似能做出出格之事,索性开门见山:“李大人,其实我此番是奉命来调查神火将军仙蜕一事……听闻中州有邪祟杀仙鬼,正是仙蜕天王胆所化,想问李大人你知道此事吗?” 李大人一怔:“杀仙鬼我自是听说过一二,尤其是这两年,太和山上弟子经常在下山时失踪,都说是杀仙鬼干的,我也曾让人去查过两次,发现那些弟子都是在下山后消失的,与其说是被杀仙鬼所害,我倒觉得更像是碰到了流匪……说来惭愧,中州山匪一直不少,十多年前还曾出过一个贼首雨燕尾,又会易容又会轻功,来去快如鬼魅,官府拿他毫无办法,也多亏了后来有无忧真人与门下弟子相助,匪患才慢慢平息。” 这才像是一个朝廷命官会说的话。 难得碰上一个为人正直的知州,曹野心中感动不已:“此事本官也找过一些百姓询问,他们都说杀仙鬼曾是一个切切实实的人,四处作恶,即便后来被太和山的无忧真人所斩却也没有停止作恶,故而这十年来,一直有中州百姓离奇消失……” 这么一说,李大人立刻便想了起来:“原来裴大人是问这个,不错,十年前,中州确实出过一个身高九尺的盗匪,在城中四处伤人掳掠,只是,因为此人生得高大,武艺又实在高强,官府也拿他没有办法,最后,也多亏了无忧真人拔刀相助,才终是得以让贼人伏法。 至于曹野说的百姓失踪一事,李大人思量片刻:“至于你说的,这些年中州一直有百姓消失不见,此事我也命人查过,并未找到什么可疑痕迹,加之消失的几乎都是男子,许多还身强体壮,也实在不像是被贼人所害……” 虽是十年前的案子,但李大人却是记忆犹新,曹野又哪能放过这个寻找线索的好机会,赶忙趁热打铁:“杀仙鬼十年前被斩杀于市,此事我上回在署中找到了案卷,但案卷中没有看到此人名姓……难不成是流匪吗?” 李大人叹了口气:“我当时也觉得蹊跷,毕竟没人认识这巨人,他也不知是何时入的城池,就像是凭空冒出来一般,而一直到死,他也没有说过一句话,更没有说出过自己姓名,似乎是个哑巴。” “身材如此高大的人,没有人见过?” 曹野不由震惊,别说是身高九尺了,就算是孔雀,只是因为长得俊俏非凡,加上穿着不羁,走在路上都常被人盯着看。 这样一个巨人究竟是如何忽然出现的? 他又问:“那当时他伤的都是些什么人?” 李大人想也不想:“说来也怪,此人虽在城中作恶,但所伤之人中却无一妇孺,全是男子。” “男子?” “不错,这些人在事后也都出面为无忧真人作证,证明他并非草菅人命,而是斩杀恶徒。裴大人,你现在可以在案卷中找到他们的名字,之后如果有什么记录不清的,也可以来问我。” 一番对话,曹野看出这位李大人言辞清晰,神色坦荡,并不像有所隐瞒,悬着的心终是慢慢落下,又问道:“那李大人,过去十年里,中州可曾出过让人比武下注之事?” “比武下注?” 李大人一惊,险些当场站起来:“荒唐!这岂非是拿人命作博戏?裴大人是从哪里知晓中州有人比武下注?” 眼看李大人脸色骤变,似是完全没有听过此事,曹野心中不禁一沉,这么看来,中州民间的“斗人”可能藏得极深,以至于官府根本没有察觉。 他思量片刻,还是决定暂时不要吓这位李大人了,免得他担心背上“失察”的罪名,到时打草惊蛇,反倒容易使线索断头。 于是,曹野干脆打了个哈哈,将李大人先糊弄过去,而待他出了中州州署,外头天色已暗,一身白衣的勾娘背着棒槌,靠在门口柱子上,嚼着一块饼等他。 要知上回在蜀州,他出了州署遇险便是勾娘救的他,如今也不知是不是担心重蹈覆辙,勾娘干脆直接来接他了。 曹野心中不禁苦笑,他出的那点工钱,真的值得勾娘为他做到这个地步吗? 而这时勾娘吃完了饼,却像是早发现了他,拍拍手上的碎渣走了过来:“别看了,没给你买。” 曹野:“……” 似乎自打勾娘说她才是主子之后,她说话就愈发不客气了。 曹野嗽了一下嗓子:“怎么又只有你在这儿等我?” 勾娘领着他向客栈走去,说道:“昨天听醉仙楼掌柜的说了斗鸡之后,孔雀和小蜡烛都跃跃欲试,现在可能正在何处下注呢。” “什么?” 曹野脸色一变:“他俩去赌了?你怎么不拦着点?这事儿要是碰上官府来查可是要挨板子的。” “你不就是当官的?这点小事还摆不平?” 勾娘笑看他,曹野正欲反驳,勾娘却又道:“这不是我说的,是孔雀说的,他俩说今天要赢钱了,明天就请你吃烧鸡。” 红色灯火下,勾娘的脸给衬得很柔和,曹野一下给堵得哑口无言,一恍神功夫,两人却已走到了客栈门口,远远便看见孔雀和南天烛一脸愤懑地坐在客堂,正要对眉开眼笑的掌柜点菜。 “我要这个酱牛……” 不等南天烛说完,曹野一个箭步上前:“来一份炒羊肚,再来两个素菜!”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店家,保下了盘缠,曹野无奈:“你俩是真要把我吃穷啊……不是说要请我吃烧鸡的吗?” “还烧鸡呢……口袋里有钱都花不出去!” 南天烛愤愤不平:“我闯荡江湖这么久,还没斗过鸡,本想去找那专养斗鸡的斗鸡翁潇洒一把,结果说是那斗鸡的不久前出了趟远门便消失了,家中的鸡无人喂养又日日打鸣,后头邻里实在受不了便都杀了打了牙祭。” “斗鸡翁抛下自己的斗鸡消失了?” 曹野心中顿时升起一种不好预感。 斗鸡翁以饲养斗鸡为业,那些鸡就是他的命,又如何能够忽然抛下家中斗鸡,一去不返? 还是说…… 电光石火间,他想起不久前那李大人说的,这些年城中忽然失踪的百姓都是男子,而且十年前被杀仙鬼所伤之人也都是男子…… 若是纯粹想要杀人取乐,又怎会专挑青壮年男子动手? 曹野此时已然隐约察觉到其中联系,立刻便从身上掏出那份案卷副本,上头记录了十年前所有在杀仙鬼一案中作证的证人。 “掌柜的!” 曹野急急叫来了店家,一连念了三个证人名姓:“店家,这三人你认得吗?现住哪里?” “陈二麻,张文殊,顾差……” 中州城虽是不小,但店家在这开店,自是人脉颇广,闻言立刻说道:“张文殊和顾差我不太熟,不过这个陈二麻子原先可是出了名的无赖赌鬼,几年前还一直在城中晃悠,不知哪一天忽然就不见了,当时街上几个店家还都松了口气呢。” “这三人已经不在城中了……那这几个呢?” 曹野又急急念出几个名字,店家听了却是连连摇头:“你说的这几个现在都不在这儿了……好像都是出城办事忽然就消失了,我记得其中还有人家里去报官,但是也没能查出什么名堂,最后,只当是遇到了山匪。” “等等……十年前,在杀仙鬼一案里作证的人,几乎都失踪了。” 曹野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事到如今,他总算知道为何民间都说,是杀仙鬼害死这些人。 十年前,那个巨人便是因为要找这些人的麻烦所以才大闹中州,最终被无忧真人所杀。 换言之,他们和那个巨人之间,本就有仇怨在前! 分秒间,曹野已经想通这一切,他打发走店家,出神地在桌边坐下,却感到有人在他眼前晃手,一抬眼才发现同桌三人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再不回神我要扎你了啊。” 孔雀抽回在他面前摇晃的手:“从刚刚起就在说什么?” 曹野叹了口气,这才将不久前在州署了解之事都同他们说了,眼看众人脸色变得凝重,曹野知道他们已经想到了自己所想:“不出意料,这十年来,中州城里真的存在有杀仙鬼。” 他深吸口气:“只是,此杀仙鬼非彼杀仙鬼,巨人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这十年来一直有人在为他报仇,因为十年前,那巨人恐怕也并非妖邪,而只是一个受人欺负的普通人罢了。” 第31章 第27章 有了先前那一场高烧的前车之鉴,曹野也知他的身体经不起连轴转,再也不敢恣意妄为,休息一晚后,几人才得以在中州城中验证先前猜想。 根据十年前杀仙鬼案卷,四人找遍当年证人,结果却是令人心惊。 十年来,作证的十九人中已有十一人失踪,都是男子,也都是在独自出门时下落不明。 在民间传言里,他们都是被杀仙鬼杀了。 “真是累死我了!” 忙活完这一通已是时近正午,日头晒得人眼花,孔雀擦了一把额上的汗,刚在茶摊坐下,便将碗里的水全干了,而因为他的动作太过豪放,半碗水都洒在胸口,顺着锁骨直往下淌,在日光下亮晶晶闪着光。 曹野见状简直不忍直视:“孔雀少侠,看不出你还挺有两把刷子,下回这样的问话就交给你了……毕竟哪个良家女子顶得住你这样上门啊?” “……什么意思?” 孔雀语出莫名,换来南天烛满脸坏笑:“你没发现吗?刚刚这一路我们都没开口,全都是你问的,就因为失踪的都是男子,留下的都是女眷!” 事到如今,孔雀才终于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哼了一声一把扯上了衣襟,将裸露在外的胸口遮了,没好气道:“我说你们怎么都不说话,怎么都占我便宜啊!” “不是你说的吗?‘越是看不惯你,就越要穿好看的衣裳在他们面前晃悠,这样谁也别想好过’。” 勾娘笑笑:“不过也多亏了你,那些夫人都很愿意开口,看得出,相比于家中丢了的丈夫,她们都更喜欢你,甚至刚刚那户人家的小女儿还想留你喝茶呢。” 孔雀撇撇嘴:“那也不能怪我啊,就和男人会贪恋美色一样,姑娘家会贪恋美色不也很正常?再说了,我又不赌!” “是啊,你不赌……但他们都赌。” 曹野若有所思,要说他们这一上午最大收获,莫过于从那些遗孀口中得到了一条惊人线索。 所有失踪之人,都好赌。 南天烛挨个数过,发现十一人中,有乡绅,有无赖,有穷人,也有富人,但无一例外,这些人过去都嗜赌如命,从押宝、投骰再到斗鸡,斗犬,几乎样样都沾。 可想而知,家中一旦有人好赌,全家日子便要不好过了,女眷们对此本就多有抱怨,故而在这些人突然消失之后,她们乐得自在,于是,便连官都不愿报。 而如此一来,官府必然失察,也更不会注意到这些失踪之人竟都是十年前杀仙鬼案的知情者。 “这些人好赌,和杀仙鬼有什么关系?而且,不久前失踪的斗鸡翁并不在证人名单之中,他又为何会忽然消失?” 曹野苦思冥想,忽然间,一阵香风扑面,还没等众人反应,孔雀身边忽是一沉,长凳上竟又坐上了一人。 “你……” 孔雀给吓得一口水险些呛进喉咙,定睛一看,才发现来人是个长相颇为娇俏的姑娘,正是方才那位乡绅家的女儿。 “小哥,你走得也太急了,我还有话没和你说呢。” 小姑娘见了孔雀就开始双眼发亮,而到了这份儿上,曹野哪里还看不出对方是冲什么来的,轻轻用胳膊肘推了一下孔雀:“说话呀,人家姑娘问你话呢。” 孔雀也不傻,方才那家大夫人要留他喝茶他便知不妙,赶紧脚底抹油,谁料想,这姑娘竟还追出来了。 姑娘也不绕弯子:“关于我爹,有件事我娘不肯告诉你……但是我想告诉你,你把耳朵凑过来,我就告诉你一个人。” 她勾了勾葱白的指头,事到如今,孔雀知道他是不听也得听了,硬着头皮凑了上去,结果很快,他的脸色就变了。 “小哥,我的名字也告诉你了,如果帮上你记得之后再来找我。” 那姑娘说完脸蛋红扑扑的,一溜烟便跑走了,而南天烛见状戳戳孔雀,笑嘻嘻道:“怎么,不会是人家姑娘直接给你下聘礼了吧?” 孔雀这才回过神,没好气地白她一眼:“要真给我下聘礼,我就说我对你心有所属,到时看你怎么办。” 南天烛又怎会示弱:“你要是说对我心有所属,那我就立刻叫你请我吃饭以表诚心,到时看你怎么办。” 孔雀哼了一声:“那我便说真心又岂能用一顿饭衡量,比起吃饭,更想和你一起去山上看星星看月亮,到时看你怎么办。” “……” 要说曹野这辈子,在官场上见多了说话绕十个弯的人,实在没料到还能有如此自损一千伤敌八百的斗嘴。 他哭笑不得,赶紧出声打断:“再吵下去你俩今晚就要睡同一个屋了,咱们先聊正事,孔雀,刚刚那姑娘和你说什么了?” “同睡一屋就同睡一屋,正好,傍上她就没人再觊觎我的美色了,省的我天天叫人盯上。” 孔雀不满地小声嘟囔,终是抱着胳膊吐出四个字:“东山赌鬼。” “赌鬼?” 南天烛一愣:“她特意赶来就为找你骂一句她死掉的亲爹?” 孔雀翻了个白眼:“不是那个赌鬼,是指,给鬼下注。” “什么?” 勾娘和曹野神色一凛,抬起头来:“东山?给鬼下注?是指那个乡绅吗?他女儿看到了?” 孔雀摇摇头:“并非亲眼所见,但她记得很清楚,他爹有一次在外头赌得昏天黑地,竟然连着两天都没回来,而她娘本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哪能受的了这个,气得以泪洗面,以为他爹是睡在青楼里了,两人为了这事儿闹得险些和离,后头她爹也是没办法,就说了一句,他是去东山赌鬼了。” “东山赌鬼……” 曹野喃喃念着,心却沉了下去。 太和比武不过两年,东山那处埋着前朝老坟的山洞里又为何会有如此重的血腥气? 山顶所埋的巨人为何会浑身是伤? 消失之人又为何都是赌徒? 冥冥之中,线索或许即将穿成一线,而他们现在所需不过是最后的实证。 “走。” 忽然间,曹野拍案而起,将喝茶喝了一半的孔雀吓了一跳:“这才歇多久,不会又要我去……” “这回不问姑娘了。” 曹野想了想:“这回,我们要找个真正的赌鬼问一问。” 半个时辰后,随着勾娘一脚踹开中州城西的一间破屋,屋里正醉生梦死的男人给吓得一个哆嗦,竟是直接从铺着破褥子的床榻上滚了下来。 而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们要找的赌徒——顾三。 根据中州巡捕所说,顾三是个老赌棍,赌了至少十年,赌没了媳妇,赌没了老娘,最后连腿都给人打瘸了,而他仍不悔改,还要接着赌,就这样一直赌到了家徒四壁的境地。 在今日之前,顾三最后一次被人瞧见便是在那失踪斗鸡翁的斗鸡局上,还有人说,顾三和那斗鸡翁是老相识,十年前就一起上过赌桌。 “这味儿……都吃不起饭了,还喝酒吗?” 南天烛满脸嫌弃地推开门,一瞬间,午后光线晒进屋内,眼看顾三在地上挣扎,孔雀立刻上前翻他右手,果真,拇指指腹有茧,他冷笑一声:“这是赌了多少回,手上都搓出茧子来了?” “你谁啊!” 顾三一把抽回手,脏兮兮的脸上露出凶狠之色:“老子昨晚一直躺在家里睡觉,没赌!” 而曹野看了一圈,猜测这屋子里值点钱的东西早已给男人变卖光了,无奈道:“确实,你昨晚没赌,因为你已经没得赌了……你不久前才输了个精光,所以才要借酒消愁,不是吗?” “你……” 看着曹野穿着光鲜,顾三瞬间恼羞成怒,摇晃着就要扑上来,但还不等靠近,一只沉重的棒槌便已压住他的肩膀,竟是生生将人压跪下去。 “我们是从中州官府找来的,你赌了多少次,我们很清楚,要是不想吃苦头,就听话一点,接下来,我们问,你答。” 勾娘言简意赅,手上稍使力气,顾三便惨叫一声,改跪为趴,哀嚎道:“你们要问什么!” 曹野叹了口气,也不愿在这满是酒气的地方久呆,开门见山:“你认不认识一个名叫多闻的人?” “什么?” 顾三浑身一颤:“你从哪儿知道……这个名字不能提!” 果然如此。 曹野心中一沉,所谓“九尺天王不带鼠”,指的果真就是多闻天王,而那也正是杀仙鬼的本名。 曹野眯起眼:“十年前,你有没有去过东山?” 顾三也不知想起什么,浑身抖如糠筛:“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曹野却不给他喘息机会:“你去过东山,你还见过城里消失的赌徒,你知道他们的死都跟那个多闻有关系,因为,十年前你们都在东山给他下过注,对不对?” 此话一出,不仅是地上的顾三,孔雀和南天烛也是双双脸色剧变,南天烛睁大了眼:“什么?你的意思是那个地方,之前就已经是……” 第32章 如今看顾三反应,曹野便知,他的猜想八九不离十。 东山的武斗场,并非是太和山弟子第一个发现,事实上,太和武斗也并非是发生在东山上的第一场武斗,早在十年前,中州便已经有人在东山上“斗人”了。 勾娘若有所思:“原来如此……多闻,便是那斗场上的人。” 就像是斗鸡场上的斗鸡,从生来就是斗鸡,注定要死在斗场上,一个为斗而生的奴隶,他所面临的处境甚至还不如那些太和弟子,从一开始就没有过任何选择。 孔雀此时终于明白那巨人一身惨不忍睹的伤是从哪里来的,而他作为大夫,无法忍受有人视人命为草芥,怒气冲冲地一把将地上的赌客揪了起来:“人不是鸡,更不是狗!你们怎么能把人当畜牲来下赌注啊,啊?” “但他……根本就打不死啊。” 见事情败露,顾三哭丧着脸:“当时……所有人都在赌他什么时候会被打死,但是,他太高大了,每次都死不了,就越赌越大,来的人也越来越多……大家都在等……” “等着他被人打死?” 曹野淡淡道:“你们心里其实都很清楚,这是一条人命。如果你们真拿他当牲畜,当他是斗鸡,斗狗,如今就不该怕他来报复,不是吗?” “别说了……他会听见的,别把他引过来!” 顾三宿醉未醒,如今受了刺激,神志濒临崩溃,但曹野却不愿轻易放过他。 他漫步到男人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然后,忽是冷笑起来。 “你知道的吧,杀仙鬼天生异相,本就是神火将军仙蜕之一的天王胆,即便被无忧真人杀死,他也不会真正死去,也因此,你的斗鸡朋友已经死在了他手上,这些年,那些作证之人,还有曾经给他下注之人,都已死得七七八八了。” 看着顾三瞬间青白的脸色,曹野蹲下身子,轻声道:“而你也快死了,杀仙鬼已经冲你来了,你难道……没有察觉吗?” 第28章 中州的夜幕再度降临时,太和山上的灯火也跟着熄了大半。 很显然,对于一个处处紧衣缩食的大门派而言,火烛也是一笔不小支出,故而,不同于热闹非凡的中州夜市,太和山上的弟子大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黑之后,往往就只有掌门屋子还亮着灯。 身为一派之首,无忧真人虽是将大多数教内事务都交给了门下弟子,但要养活山上这百来张嘴又岂是那么简单的事? 一到夜里,无忧真人便要对着山上那本厚厚的账本算账,有时一算就是好几个时辰,而今日,本来也该是一个寻常算账的夜晚,殊不想,无忧真人才刚刚翻开账本,屋外便传来一道摇摇晃晃的脚步,下盘不稳,怎么听都不像是山上弟子。 哪里来的盗匪宵小,竟然敢偷到太和山上? 无忧真人神色一凛,一把拉开了门,手中宝剑刚要出鞘,不想门外站着的,却是一个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人,正是山下的赌客——顾三。 “你……” 一看此人面相,无忧真人就知他并不识武艺,但却不知怎么通过了守山弟子,直闯他的寝房。 而见到无忧真人,顾三膝下一软,竟是扑通一声跪在了他面前,满脸惊恐道:“真人……求你救我!那杀仙鬼马上就要来杀我了,求求你,救救我吧!” “杀仙鬼?” 无忧真人脸色一变,犹豫半晌,终是把人放进了屋内,问道:“你是怎么上山的?没见到守山弟子?” 一想到自己不久前才见过的斗鸡翁已经死了,顾三怕得浑身哆嗦:“我上来时,见他们在山门睡着了,就直接进来了……” “睡着了……” 无忧真人神色方才放松一些,又问道:“那你刚刚说杀仙鬼要杀你,求我救你,又是何意?” 不知为何,在听到杀仙鬼三字时,平时眉目温和的无忧真人似乎也变得颇为疾言厉色,而顾三见状心中一颤,意识到不久前那几人恐怕说的是真话。 “在你之前,已有许多和你一样的赌徒,因为十年前在东山上下过注,离奇地消失了……杀仙鬼从来没有放过你们,而他唯一的克星无忧真人也因为十年前帮你们斩杀了恶鬼惹上了麻烦。” 几个时辰前,那瘦狐狸一样的男人是这样对他说的。 “如今,无忧真人被杀仙鬼报复,门下弟子惨遭屠戮,为保弟子性命,他自然只能对你们的安危置之不理,此事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你若是想要求他救你,那自然可以,只是,无忧真人贵为一派之主,这般护短心思若是叫旁人看穿,他又如何能下得了台?你若知趣,去见他时便不要提及我们姓名,以免无忧真人面子上挂不住,到时就不愿救你了。” ……没错。 顾三越想越觉得那人说的有理,无忧真人武功高强,这些年对杀仙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必然是不愿再遭报复,而他若想求得一线生机,就不能驳了无忧真人的面子。 想到这儿,顾三立刻给无忧真人磕了三个重重响头:“真人你有所不知,十年前死在你剑下的杀仙鬼其实是东山上的鬼奴!我也没想到那个鬼奴竟然会是妖邪啊!” 声泪俱下间,顾三将十年前的往事尽数抖了出来。 就在十年前,中州盗匪横行的那段时日,中州城外的东山之上,也暗中兴起了一种比起斗鸡走狗更为刺激的博戏,斗鬼。 而斗鬼虽被称作斗鬼,实际斗的却是人,只是,和寻常比武不同,东山斗鬼有擂主,也就是庄家所养的鬼奴——多闻。 一如他的名字,多闻生来便是巨人,因不能说话,小时被卖给了人牙子,几经转手,最后,便成了这斗鬼场上的“恶鬼”。 斗鬼场有规矩,来者必赌,一如赌桌上的骰子大小,斗鬼场上赌的,却是鬼奴的生死。 “我当时……也是一时鬼迷心窍,听说那鬼奴厉害,便去赌了几次,谁想到他后头会忽然发疯,从东山逃了出来,又不知怎么来了中州,专杀赌客!” 想起十年前之事,顾三只觉阵阵后怕,毕竟当年多闻杀进城里,离他所在赌坊不过咫尺之遥,若非无忧真人及时赶到,只怕他也要被那恶鬼生吞活剥。 而随着恶鬼被无忧真人镇压在东山,东山那处斗鬼场自然也无人敢再去,之后慢慢便荒废了。 本来,顾三早已将此事抛之脑后,谁想这十年来,当年与他一起上山的赌徒竟都一个个消失不见,顾三原本还当是巧合,直到那斗鸡翁也在出城后失踪,他才发觉事有不对。 “谁知那鬼奴竟是什么天王胆投生,杀起人来眼也不眨……我当日只是一念之差,实在没想到会犯下如此大过,还请仙长救命。” 顾三说着,一连给无忧真人磕了好几个头,从始至终都没有抬起眼,故而,也错过了无忧真人脸上瞬息万变的神色。 从愕然到纠结,最后,无忧真人那素来宽厚的脸上竟是出现了一种旁人从未见过的狠戾之色。 就在顾三不住磕头之际,他悄无声息地抬掌,正要狠狠拍向顾三天灵盖,只听一声巨响,一根棒槌竟是直接砸穿大门,以雷霆之势朝无忧真人飞去! 要知,无忧真人轻功盖世,又怎会轻易被砸中,身形一动人已经不在原地,反倒是那顾三,被棒槌擦着耳朵过去,竟是当场两眼一翻,昏死在地! “谁!” 无忧真人猛地望向门外,等了半晌,黑夜里却是传来两声咳嗽,紧跟着,一个消瘦的男人推开被砸碎的木门,小心翼翼地跨过上头落下的木屑,笑着走了进来。 “你……” 无忧真人一眼便认出眼前这张病弱但却透着些许贵气的脸,可不正就是不久前才被从山上抬下去的那位裴公子! 曹野在屋子外头站了太久,被冷风吹得咳嗽起来,吃了一颗药才艰难喘匀了气,无奈道:“真人,又见面了……这回太晚了,为了能让顾三顺利上山,那两个守山弟子我便让他们先睡了,所以没来和你通报。” 而他话音刚落,换了一身黑衣的勾娘就如同一只夜行虎,现身在了曹野身后的夜色里。 无忧真人几乎立刻意识到方才那棒槌便是出自这女子之手,震惊道:“裴公子,你深夜到访硬闯山门,究竟所为何事?” “真人,需要这么明知故问吗,人还躺在这儿呐。” 曹野上前试图将插在地上的棒槌拔出来,但很快发现那棒槌就如一根铁杵一样砸进地里,任凭他在原地用了半天劲,却还是没能让它松动半分。 无奈之下,他也只得放弃,点点地上的顾三:“要不是这根棒槌,真人你刚刚不是已要将他灭口了吗?” “灭口?” 无忧真人皱眉:“裴公子,你为何要这么说?” “为何?” 曹野叹了口气,又向他走了两步,转动着手上的指环微笑道:“真人你心里不是很清楚吗?为什么他该死?还不是因为他说了太多不该说的东西了……而且,他本来也是你想杀的人,不是吗?” 第33章 不知为何,曹野外表瞧着虽然文弱,但说这些话时,却又有一种让人无法反驳的气势,就像是,他对这一切都胸有成竹…… 他们都知道了。 无忧真人的手心里顿时沁出一层薄汗。 如果屋里只有这位裴公子一人,以无忧真人的轻功,他有把握自己一定能跑得掉。 可偏偏,有那个姑娘。 从勾娘进门开始,无忧真人便能感到她身上冰冷刺骨的杀意,明明他之前也见过她,而那时,勾娘分明就只是个说话动听的浣衣娘子…… 有这个女人在,他未必能跑得掉,除非…… 无忧真人余光撇见地上的棒槌,心思动得极快,下一刻,他出手如闪电,一把抓过曹野死死扣住他的脖子,恶狠狠对堵在门口的勾娘说道:“让开!” 事出突然,曹野给他掐地忍不住咳嗽起来:“真人,你这又是何必……” “闭嘴!我说了让开!否则我现在就掐死他!” 和勾娘共处一室的时间越久,无忧真人后背便越是冷汗密布,他看得出,勾娘很在乎她这个东家的性命,只要能给他争取一点时间,只需要一点逃跑的时间…… “什么人夜闯山门!” 然而,还不等勾娘挪动半步,黑夜里竟是忽然又响起数道脚步声……这步法本就是他教的,无忧真人又哪里会不知道他们的速度有多快,等到他想松手时,一切都已经迟了。 “师父!” 率领一众弟子,宋渊第一个赶到了掌门屋前,震惊地看着无忧真人脚下躺着一人,手里还掐着一人。 而引着太和山弟子跑了一路的南天烛扶着膝盖气喘吁吁:“孔雀!孔雀呢!水……水!跑死我了!” “你别暴露我呀!” 藏在暗处准备随时给曹野扎针的孔雀见状赶紧将水袋扔给她:“这种要出人命的事情,别把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卷进去!” “什么……你们……” 事到如今,无忧真人终于知道眼前这位裴公子在演什么戏码。 为何他要故意惹怒自己,又为何他要故意靠近自己…… 眼下万事休矣,想到这些年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将灰飞烟灭,无忧真人只觉一股怒火直冲头顶,握在曹野脖子上的手掌骤然一紧,本是想要取他性命,却不料,曹野对此早有准备,立刻便用戴着指环的手死死抓住了他,四指并紧,用力按下侧边活扣! “小野,你身体虚弱,要和人硬碰硬确实太难为你了,这套指环是我特意托人给你打的,内里藏着尖刺,只要按下活扣便会弹出,足够给你争取出时间逃跑了。” 记忆里阮云夷所说清晰浮上他脑海。 就在十四岁那次遇袭后,阮云夷尝试教给他一些防身术,只是曹野身子骨实在不争气,招式都用得软绵无力,无奈之下,阮云夷也只好另寻他法。 自离开永州,这套指环他一直带在身边,只可惜,上一回在蜀州遇袭时没有戴在手上。 而这一次,曹野是无论如何都要让这套阮云夷的法宝见见血了。 只听铿的一声机括脆响,指环中的钢刺应声弹出,正插中无忧真人指尖! 都道十指连心,无忧真人便是个习武之人,也给这突如其来的剧痛弄得眼前一黑,曹野趁机一肘打开他,大喊一声:“勾娘!” 一如他所料,恼羞成怒的无忧真人已然理智全失,见状竟也不逃,反倒大骂一声,挥掌便朝曹野后心拍去,只是他的掌风甚至还没挨到曹野衣角,眼前便有寒光一闪,一把长刀下一刻便横在他颈上。 “别找死。” 勾娘语气温柔,一身杀气却不作假,而无忧真人方才叫暗器扎得手指剧痛,如今脑中却反倒淋了冷水一般清醒,他看着面前女子起手动作,随即,目光又落在那把剑上。 “等等……这剑上的纹路,是麒麟纹……” 忽然间,无忧真人倒吸一口凉气,满脸惊恐地望向勾娘:“你,你拿的这是勾……” 说时迟那时快,还未等无忧真人说完,勾娘已然一把捏住他下颚,手中长剑一挑,一块血淋淋的东西应声而落。 而曹野定睛一看,这才发现,那竟是无忧真人的半条舌头! 第29章 “勾娘你做什么!” 曹野后脊一寒,再看无忧真人已是满嘴是血,却是无论如何也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得捂着嘴倒在地上,痛得四处打滚。 “师父!” 站在门口的一众太和弟子见此情形又哪里还能坐视不管,纷纷拔剑而起,却听一声轻笑,勾娘白净脸上竟忽是拉扯出一个当称得上有些疯癫的笑来,随即便如同一直捕猎的兽,横剑便上! “找死!” 分秒间,曹野甚至看不清勾娘动作,只知即便太和弟子最善轻功,和勾娘的剑比起来却还是慢了,随着铿锵一通乱响,包括宋渊在内的十多名弟子手中兵器竟接连被勾娘削落在地!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宋渊生生被一道强悍内力震落了手中剑,他看着不住颤抖的掌心,浑身冷汗直冒,实在想不到,面前这一身黑衣的高瘦女子竟会有如此可怖的功力。 而活动一番,勾娘才似终冷静下来,她仰头长出一口浊气,擦掉了剑上的血:“你们的师父沦落至此是罪有应得,要伤我东家便是罪该万死,他不是我对手,你们就更不是了……他现在还死不了,但你们要是再纠缠下去可就不一定了。” 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却没人再敢上前,一片寂静之中,就只能听见无忧真人口中不住发出含糊的呻吟。 曹野用身上撕扯下的布条帮无忧真人止血,小心观察勾娘举止,发现方才她那突如其来的癫狂似乎转瞬即逝…… 怎么回事?勾娘为何会忽然失控? 曹野心中一团乱麻,但眼下显然不能纠结在此事上,他大喊一声:“孔雀!还有山上还有没有大夫!赶紧进来给人止血!” 孔雀就站在屋外,闻言不敢耽搁,直接翻窗进来,按住挣扎不停的无忧真人开始给他施针止血,而见状,太和弟子中也走出一人,瞧着年纪略长,该是这山上医师,急急上来帮孔雀的忙。 “行了,你们刚刚也看到了,要不是勾娘在,我已经死在他手上了,是你们师父动手在先。” 将无忧真人交给孔雀之后,曹野终是得以满身狼狈地站起身。 他此时满身都是无忧真人的血,说这话实在是有些强词夺理,但曹野心里却更清楚,一旦勾娘再动手,即便是他也没有把握能让人停下。 看着一众如临大敌的太和子弟,曹野叹了口气,终是从身上掏出了那枚他藏了已久的牙牌,熟练地用拇指按住那个曹字。 “本官是朝廷钦定的巡察使,为调查神火将军仙蜕而来,若是今日死在这里,只怕你们都难逃干系。” 虽是下下策,但显然,此话一出,太和弟子手中的剑都低了三分,曹野见状趁热打铁,端出巡察使的架子,冷冷道:“此番前来,本官本是要查仙蜕天王胆,却没想到牵扯出了一桩十年前的旧事……杀仙鬼,你们应该都听过吧。” 余光里孔雀和那医师几乎将无忧真人扎成了刺猬,终于止住血,曹野这才松了口气,又道:“今日我上山来,本是要向你们说明杀仙鬼的真相,但是我也知无忧真人于你们而言,是让你们有饭可吃,有屋可睡的恩师,我要是轻易说出些骇人听闻的东西,只怕你们也不会信,所以本官只能用些法子,让顾三找上山来,逼他露出真面目,也只有这样你们才会知道,你们的这位恩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到底在说什么?” 一听杀仙鬼三字,众弟子暗自交换眼神,脸上不约而同露出心虚来,而南天烛见状得意:“你们是不是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啊?东山那条小路那么隐蔽,却也瞒不过我的鼻子……要不是最近你们做贼心虚,停了武斗,只怕上次我上山时就能闻到你们身上的血腥气。” “什么……” 武斗二字一出,众弟子登时如遭雷击,更有人下意识想跑,却又被勾娘飞身拦了回来。 “我不过是切条舌头,你们就想要我的命,既然如此,杀人偿命,你们手上沾着同门的血,难道就不该死吗?” 勾娘微笑质问众人,语气虽然温柔,但却听得人汗毛倒竖。 “你们都知道了……” 身为大师兄,宋渊自然知道此事一旦见光,他难辞其咎,于是心一横,干脆直接开口承认了:“不过,武斗一事本就是由我主导,我这些师弟师妹不过是受邀参与罢了……他们许多年纪尚幼,少不经事,还请裴大人不要追究无辜之人。” “你倒是仁义。” 曹野没料到宋渊竟是会想一己将此事扛下来,而一想到这些弟子出身寒门,他心中一时感慨,不由叹了口气:“宋少侠,我知你是想要保护你这些师弟师妹,但此事毕竟人命关天,本官调查多日早已查明真相, 知道这太和山上人人都参与武斗,无人置身事外……” 第34章 他说完,众弟子面如死灰,甚至有年纪小的当场哭出了声,南天烛见状不忍,无奈道:“此事你们虽有责任,但却并非主犯,裴大人明察秋毫,今日上山,便是要将那主犯揪出来。” “主犯……” 宋渊毕竟年长,此时似是意识到了什么,难以置信地望向了地上已然昏死过去的无忧真人,张了张口,却是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曹野说道:“我知道,武斗并非一开始就牵扯人命,而是从两年前开始,有一个误闯东山的行商不慎撞破武斗,而也正是他告诉你们,既然要斗,不妨加些彩头,于是从那一日开始,武斗非但有了庄家,还成了一场博戏,不但可以赌大小,还可以赌生死。” “没错……” 宋渊咬紧牙关,想起两年前那一天,仿佛就是昨日。 他带着众弟子夜里比武,明明让人在山洞前看守,结果,却还是闯进来了一个人。 那是个个头不高的中年行商,相貌平平,但却意外十分精明,非但拒绝了众弟子所凑出的封口费,更是向他们提出了一个危险的建议。 而可想而知,当时他们都惧怕此人会将一切告知掌门,于是,便也只能半推半就地应了下来,从此,就再也没有办法回头了。 曹野又道:“当日那行商便是咬准了你们必然会答应他,所以才狮子大开口,看似是他出钱给你们做彩头,实际却是将你们当作斗场上的斗鸡,让你们相互残杀,再由他从中获利……本来,你们或许还有回头余地,但随着你们越赌越大,落在他手中的把柄也越来越多,所以,即便你们后来察觉到了这是个陷阱,也只能将错就错,继续走下去,并且,还不惜将那些武斗场上没了的人命都推给了一个众所周知的恶人,杀仙鬼。” 事到如今,曹野的一番话只让在场的太和弟子们鸦雀无声,其中一些年长的面色惨淡,大约是早就猜到其中内幕,而更有一些年轻弟子,尚未明事便已成了斗场上的棋子,从未想过这一切背后的阴谋,如今忽然被人点破,不由得双目睁大,呆若木鸡。 半晌,依旧是宋渊开口,他声音低沉,攥拳几乎要攥出血来:“是我的错……是我不该轻信于他,明明那时那人看上去就很可疑,但我却害怕此事若是被告知掌门,那我们所有人就会被逐出太和……不光是我,还有当日在场的师弟师妹,我们中许多人都已经走投无路,只有在太和山上才有我们的生路。” 此话一出,几个年幼的弟子哭得更大声了,南天烛心软,本想上前安慰,勾娘却淡淡道:“既然手上已经沾了血,又为何不直接杀了那庄家算了,反正都要杀人,与其残害同门,还不如手刃奸商,不是吗?” 闻言,众人不由一悚,而曹野观勾娘脸色平静,好似杀人于她而言不过家常便饭,心里不禁愈发感觉不安起来。 “我所练功法需要清心静气,若是心烦意乱,便容易走火入魔……我家中祖辈有许多都发疯而死,也因此,我洗衣用力只是为了排解心中烦闷罢了。” 他此时忽想起不久前勾娘所说。 走了一路,曹野其实早已知道,勾娘看似温婉柔和,但实际却甚是疏离冷淡,而方才她面露凶色,更是曹野过去从未见过的模样。 难道说,那便是习武之人所谓的走火入魔吗? 她一剑削掉无忧真人的舌头,也是因为被他认了出来? 曹野还在胡思乱想,宋渊这时却终于给逼地崩溃,痛苦万分道:“我想过!我当然想过要直接杀了他!从我编出那个谎言开始,我没有一日不在后悔!每天夜里,我都能看到那些死去的师弟师妹站在我床榻前,我后头坚持不住,甚至想要下山,但是,我去见了师父,师父却说,他年纪大了,等再过两年,便将太和交给我……” “所以,你并非不敢杀,而是不想杀。” 勾娘走到他面前,语气平静而笃定,一双眼睛仿佛能穿透他皮肉,读他内心。 “武斗一事风险虽然极大,但也有利可图,只要能在山上坚持下去,早晚有一天,整个门派都是你的……相较之下,如果杀了那庄家,这挣油水的机会没了不说,或许哪个不懂事的师弟师妹怨恨于你,将此事告知掌门,到时你前途尽毁,实在得不偿失。” 勾娘说到最后,宋渊已是脸色发白,膝盖一软,竟是直接跪倒在地,而在他面前的勾娘脸上却无一丝动容,就如一尊泥像居高临下看着他,最后问了一个问题:“只是,你有没有想过,无忧真人正值壮年,又为何会忽然找你,说要将门派交予你?” “……什么?” 宋渊一怔,呆楞地抬起头来看着勾娘:“你说什么……” 勾娘正要开口,但曹野这时却看不下去,他过去在三法司审人无数,自然能看出,宋渊已到了心智溃败边缘,若是再逼下去,说不好他会当场咬舌自尽。 “宋少侠,你还是太容易轻信于人。” 曹野走上前去,轻轻按住勾娘肩膀,后者立刻会意,不再开口,退到了他身后。 曹野叹了口气:“此事于你而言或许很残忍,但真相便是,你对你师父而言,也是一颗棋子。” 深吸口气,曹野双指直指地上的无忧真人,开口说道:“你师父宋鹤,又或者说,是十多年前在中州一带作案无数的贼首雨燕尾,从他将山上事务全权委派给你的那一刻,宋少侠,他就已经在利用你了。” 第30章 雨燕尾这个名字,对中州人而言并不陌生。 十年前,中州一带盗匪极多,寻常百姓非但不敢行夜路,便是白天上山也是战战兢兢,生怕遇到劫财害命的匪徒,到时连尸体都会被扔进山里,落得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下场。 而在众多盗匪中,雨燕尾却是一个颇为特殊的存在。 他虽被称为贼首,但却从不要人性命,只是,此人出身江湖,不但会易容换面,轻功也十分了得,在中州一带劫掠过数人,每每苦主报官,却往往连他的真实面容都没看清,只知他每回作案,都会留下一支燕羽,久而久之,便有了雨燕尾这个名字。 在一众弟子震惊目光中,曹野淡淡道:“百姓都道,雨燕尾虽从不害人性命,但却也是个大贪之人,被他盯上的人几乎都携带全部家当,这些人在被劫后,多年积蓄化为乌有,有些承受不了当场便跳了崖谷,即便这样,雨燕尾也还是会留下一支燕尾,就好像以此为乐一般。” 宋渊还未能消化他先前所说,怔怔道:“但你为何说,师父他就是……” “还不信是吧,不信的话你看这个。” 好不容易忙活完的孔雀这时忽然拉开无忧真人前襟,从他怀里掏出三四张薄如蝉翼的皮子还有几只画笔扔在地上,没好气道:“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人皮面具!寻常人会在身上带这个?” 宋渊整个人如遭雷劈,张大了嘴却是说不出话,而曹野道:“原本其实我也只是猜测,为何无忧真人一来,一直在中州作乱的雨燕尾就消失了,而且多年来,无忧真人一直积极下山剿匪,就好像对那些山匪的门路了若指掌……” 他叹了口气:“本来,我这次上山也是想要试一试他,结果你们这位好师父也是真沉不住气,还没说两句呢就打算要跑路,可想而知,人皮面具必是在他身上。” 宋渊难以置信:“师父……是雨燕尾……那他……” 曹野看他的样子,便知一旦戳破了无忧真人的真面目,许多事就不难猜到了。 又或许,身为太和山年纪最长的大弟子,宋渊其实早对武斗场上的庄家心存疑虑,只是,先前他一直不敢去应证猜测罢了。 “你们的师父是一个贪心之人,这两年来,正是他一直在这山上坐庄,如果我没有闻错的话,他还将许多他从你们身上挣来的金银都藏在这里,就在这个屋子里。” 南天烛吸了吸鼻子,和孔雀对视一眼,两人一同将屋中的破床搬开,然后南天烛伏地一边嗅闻,一边喃喃道:“就是这个味道……上次在客房里我也闻到了,半夜还把我熏醒,我说呢。” 忽然间,她像是找到了,指尖抠进木板细缝,往上一掀,却见那地板上竟是凭空出现一个黑洞,而南天烛伸手一捞,底下,全是大大小小的碎银子。 “都怪上回那客房里的霉味太重,和这些碎银子的味道混在一起,我竟是没有察觉!” 南天烛简直痛心疾首。 早知无忧真人将钱财藏在山上,那晚她要是掀开客房地板,只怕现在已经发横财了。 见一众弟子眼睛瞪得像铜铃,南天烛没好气地将那些碎银如撒盐一般撒在地板上:“眼不眼熟?这些都是你们自己下的注!每回庄家都要抽成,积少成多,现在光是他房里的就有这么多,还有一些藏在客房,就在那晚我们睡的床榻之下!” 如今证据摆在眼前,宋渊便是不信也得信了,他双目失神地看着那一堆银子:“这两年来,在东山上坐庄的人,一直是师父?这么说,难怪他要放权给我,又在我要退出的时候说要将门派交予我……” 第35章 “他就是用这种法子来稳住你!” 孔雀鼻子里出气:“他看出你有野心,山上的弟子也都听你的话,于是便故意让你全权操办山中事务,这样一来,他不但乐得清闲,而且还可以趁机偷溜下山,易容成那庄家,两头演戏,蒙骗于你!” “可是……究竟为何……” 事到如今,宋渊也知此事皆因自己贪念而起,走到今日便是后悔也无用,但是,他还是想要弄明白,在中州臭名昭著的雨燕尾是如何能够堂而皇之地成为太和山掌门的。 而见他冷静下来,曹野却是反问了他一个问题:“当年,你是如何找到的那处东山的武斗场?” “我……” 宋渊六神无主地回忆片刻:“是因为师父将杀仙鬼镇在东山……我那时十分希望能成为师父这样的英雄豪侠,就想着要去东山练一练胆气,为此还特意去山下问了,结果他们都说,东山有一处老坟最是去不得,我不信邪,特意前去寻找,结果就找到了那处斗场。” “这么说……此事还真是阴差阳错……” 曹野苦笑:“那你难道就没想过,那处武斗场场地如此得天独厚,或许,是因为先前就有人在那儿比过武?” 东山斗鬼。 曹野口中吐出这四个字来。 所谓杀仙鬼,本是斗鬼场庄主养的鬼奴多闻,天生便是哑巴,在斗场上与人厮斗多年,而那一场场赌徒眼中的精彩博戏,于多闻而言,却是一次又一次行走过生死边缘。 他尸骨上伤痕已经证明了这件事。 本来,就像那些斗鸡,斗狗,身为鬼奴,多闻是注定要死在斗场上的,那些反复来的赌徒压在对面的注越来越高,只因看出他的虚弱,盼着他能早日死在别人剑下,助他们大赚一笔。 多闻虽是没有念过书,但他一辈子都在斗场上,看得懂那些赌客眼神,他不愿让他们得逞,于是即便只剩下一口气,他也要撑着不倒,就这样,竟是生生在那斗场上挺过了将近两个年头。 十年前是个寒冬,满身是伤的多闻已是强弩之末,而在东山之外,这场寒冬也开始让一些盘踞在山上的盗匪丢了生意,因没有人在冬季上山,他们寻不到目标,于是便将目光投向了去东山斗鬼的赌徒。 雨燕尾宋鹤也便是在这时,第一次见到了多闻。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人知道,他究竟为何忽然便起了恻隐之心。 或许是因为宋鹤本身也出身贫寒,在听闻了鬼奴来历后,这个劫掠无数的贼首竟忽生出了一个念头。 他要帮助多闻逃出生天,这样或许未来,还可以让多闻成为自己的副手。 这件事对宋鹤来说自然不是难事。 他本就擅长轻功,在斗鬼结束后,便一直倒挂在武斗场旁的石壁上,待到赌客走光,庄家熟睡,宋鹤便从高处一跃而下,悄无声息地来到关押多闻的牢笼边,将一根银针插进了锁眼。 选择救多闻,是宋鹤此生为数不多发善心的时刻,而在那时他也并未想过,正是这一线善念,改变了他的余生。 多闻虽是被救了出来,但多年武斗早已摧折了他的身体,本来他自觉将要熬不过这个冬天,谁能料想偏偏就在这时,他获得了自由。 生来头一回,有人给他生了火,又买来了好酒,鬼奴与匪首,就这样坐在破屋里沉默地对饮。 一壶酒喝到最后,宋鹤问多闻,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他此生劫财无数,只因他出身低贱,从小受人欺辱,最恨那些有财之人在他面前显摆,于是,他才不管他们的财是如何来的,只要敢带着银子上山,他便要扒他们一层皮! 然而,从在斗鬼场上看到多闻的第一眼宋鹤就知道,这个大个子,就和过去的自己一样,从来没有过选择。 宋鹤想要好人做到底,让已经命不久矣的多闻在生命的最后达成一个心愿。 他本以为多闻必是想要手刃那些仇人,但是,多闻却比他想得还要聪明。 多闻要的不仅仅是一场复仇,更是一场报恩。 他要用自己性命,为宋鹤铺出一条崭新的路来。 “什么意思……” 曹野说到一半,宋渊已经完全听懵了:“是说,师父救了那巨人之后,巨人不仅要杀人,还要报恩?这又要如何做?” “虽然是我们推测,但也很容易想到。” 勾娘靠在一边淡淡道:“多闻杀人,再让宋鹤杀他……将自己变成一个恶鬼,再让路过的仙师斩杀自己,这不就造就了无忧真人的美名?” “…………” 至此,宋渊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两眼瞪着倒在地上的无忧真人,只觉得自己这些年似乎一直活在一个谎言里。 是啊……无忧真人之所以得以一夜成名,不正是因为他斩杀了杀仙鬼? 但若是杀仙鬼本就与他商量好,要死在他手中呢? 孔雀拿出一方丝帕,里头包着的是一块儿雪白的肋骨,上头还能清晰看见一道深深剑痕。 孔雀冷冷道:“我们挖出了多闻的尸体,在他身上找到了至少有二十处伤痕,而不出意外,这根肋骨上便是他受的最后一击,无忧真人从正面一剑贯穿了他的心脏。十年前的案卷里说,多闻当时已经杀红了眼,如若发狂野兽,那为何一只发狂野兽,会轻易叫人欺到身前然后一剑穿心?” 真相至此已经呼之欲出。 这些年来,无忧真人和太和山的一切都是建立在谎言之上。 曹野淡淡道:“多闻一死,无忧真人一战成名,由此开宗立派……他之所以选择将多闻镇在东山,其实也是为了利用恶鬼凶名,彻底杜绝有人再在东山斗鬼,而在成为太和掌门后,宋鹤也确实一度想要改头换面,他体恤寒门子弟,不收拜山钱,更是在暗中盯上了那些过去曾给多闻下注的赌徒,趁着他们出城,让他们一个个都消失了……” 说着,他从袖中拿出一些案卷副本,一张张念出名字,却都是这些年在城外失踪的赌徒…… 十年来,如果说还有人在为多闻复仇,那只可能是宋鹤。 在建立太和之初,或许是因为十分怀念这位特殊的友人,他特意立下门规,决不允许门中弟子比武。 只是,便是连宋鹤自己都想不到,正是他这一纸门规,反倒促成了新的武斗。而随着时间过去,太和山上清贫的日子又开始让宋鹤怀念起了过去,故而,在偶然发现门下弟子去往东山比武后,他逐渐有了一个大胆念头…… “宋鹤利用你们出师心切,将你们推上那个斗场以此敛财,同时却也对故友心怀愧疚,也因此他从来没有停止追杀当年那些赌徒,直到不久前还杀了城里的斗鸡翁。” 勾娘望向昏迷不醒的无忧真人,他的血已经止住,正躺在山上医师的膝盖上一动不动。 便是她不割宋鹤舌头,此人罪也当诛。 勾娘思量片刻,却忽是话锋一转:“只是,人的善恶就在一念之间,宋鹤杀斗鸡翁或许是为义,但他杀蓝子文和林奇,却是纯碎为了一己私欲。” “什么?” 接连受了太多刺激,宋渊已然有些麻木:“你说蓝子文和林奇都是师父杀的?但是,蓝师弟……不是因为武斗受贿而羞愧自尽的吗?” “自尽?” 曹野失笑:“以你对蓝子文了解,他如果真是有气节之人,又怎会愿意收钱输给自己的死对头?而如果说,你们的庄家本就是一个擅长易容的人,你又如何能够知道,那天上场之人,就是蓝子文呢?” 第31章 二十多天前,本月初七。 亥时刚过,蓝子文坐在东山武斗场外的一处僻静树林里磨着剑。 虽说今夜武斗,他与林奇赌的是输赢,但先前林奇指着他的鼻子,说他学成也只配给林家做护院,此话蓝子文这几天每回想起都恨得牙痒,若不是掌门严禁门下比武,他都恨不得在山上就将那姓林的打一顿! 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还真以为能在太和山上横着走了? 蓝子文本就心气极高,入门后一直勤学苦练,最是瞧不上像是林奇这样上山镀金身的纨绔,两人先前就因小事有过几回争执,而蓝子文更是当时就放下过狠话,让林奇有种就上武斗,大家剑下见真章。 而他也没想到,剑练得不怎么样的林奇竟真有这个胆子站上武斗场。 今晚定要他输得哭爹喊娘。 蓝子文心中冷笑,磨剑磨得愈法凶狠,却不想就在这时,一个貌不惊人的中年人忽然出现在他身后,冷不丁将蓝子文吓了一跳。 “……庄家?” 蓝子文一回头,看到一张平素里他一直并未过多在意的脸,如今不知为何正堆满了笑。 “有什么事吗?” 从蓝子文上山第一回参加武斗,庄家便已经在了,而弟子们甚至不知他名姓,只是跟着大师兄一起,叫他庄家。 蓝子文先前也大概听几个师兄师姐说过,这人是两年前误闯武斗的行商,大师兄担心他将武斗一事告诉无忧真人,于是,只得应下了对方给武斗加注的提议,谁料想,现在门中弟子是越赌越大,若是哪一天说这武斗不下注了,他们恐怕还要不习惯呢。 第36章 “蓝少侠,是吧……我看了今晚的名录,你和那位林少侠,是第一场。” 庄家还是笑,不知为何,这笑容叫蓝子文有些不舒服,他下意识不想再和人说下去,起身正要离开,眼前却是忽多了什么白花花的东西,而那竟然是一张三十两银子的银票! “你……” 蓝子文瞪大了眼,仿佛被烫了手一般退出两步,警惕地看着来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庄家嘿嘿一笑:“也没什么意思,蓝少侠,我知道,你家中父母年老,上面又只有一个哥哥,一直勤学苦练,只为了能尽快学成下山……现在有更快的法子,能让你的父母吃饱穿暖,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话说到如此地步,蓝子文素来聪颖,又哪还能看不出对方所为何事。 虽说,这三十两银子对于他这样佃户出身的贫农而言已经很多,但一想到若是今日收下了这银票,便等同于默许了以后那姓林的可以仗势欺人,蓝子文就无法忍受。 他冷笑一声:“原来如此,那姓林的就是仗着买通了你,才敢来和我武斗吧……想花三十两让我输给他,白日做梦!” 说罢,蓝子文气冲冲便要往回走,谁知那庄家却是不依不饶,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为何不收?不过是一场输赢罢了,面子又哪里比得上真金白银?要知道,这可抵得上你爹娘一年的收成!” “放开!” 蓝子文也没想到庄家力气如此之大,加上他性子本就刚烈,一气之下竟是直接拔出剑来直指庄家胸口:“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靠着我们武斗赚了不少吧?就这样还不满足,还要从那些纨绔那里收受好处,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到底年少气盛,蓝子文一口气将话讲绝,转身又要离开,殊不想就在他身后,那貌不惊人的庄家脸色几经变化,最后,眼底竟浮上一种旁人从未见过的凶狠来。 这本是他做庄两年来第一回接受弟子贿赂,只因近些日子,他在点屋里的银子时发现,太和武斗不同于当年东山斗鬼,因为始终都只有太和弟子参与,再如何下注,收成也翻不出花来。 然而,随着太和声名远扬,这两年,渐渐也有些富贾弟子愿意来这山上镀金,而这也意味着新的敛财门路找上了门。 林奇找到他,希望他能说动蓝子文输给自己,为此,他竟愿意拿出一百两的银票。 身为曾经的匪首,这一百两对于宋鹤来说其实也不算多,但却着实是开了个“好头”。 毕竟,如果他能走通这条路,未来总会有人愿意花更多钱买来武斗的输赢,到时他便总有赚头。 也正因如此,宋鹤并未想太多,便直接拿出三十两来想以此说服蓝子文,然而,或许是因为放权给宋渊太久,无忧真人早已不知门下弟子性情,还当这些弟子如今个个嗜赌成性,只要他拿出银票,蓝子文就必然会答应。 结果,却生生让他碰了壁。 怎会这样? 眼看蓝子文走远,宋鹤心知,若是就让他这么上场,自己必然无法和林奇交代,只怕不但林奇承诺的那一百两无法兑现,之后更是没法再和这些富家子弟做生意。 而且,万一蓝子文将此事说出去…… 不能让他走! 电光石火间,宋鹤心中已有决断,他提气飞身向前,想将蓝子文拉回来,谁想蓝子文早有准备,回手就是一剑,而宋鹤轻功冠绝天下,下意识闪躲,却在瞬间心里一凉。 他竟是当着蓝子文的面,使出了太和山上的独门步法。 “但这些不都是你的推测吗?你怎知那晚上场的不是蓝师弟?” 曹野说到一半,便被宋渊打断了。 那一晚,蓝子文是在他们面前上场的,宋渊实在很难想象,当时竟会有人冒充他。 曹野叹了口气:“但当晚蓝子文的表现很不正常不是吗?他的实力不止如此,却打得一团糟,甚至还给林奇打伤了手……这一切都是因为,上场的非但不是蓝子文,还是一个在杀人之后匆忙上场的凶手。” 说着,他拿起无忧真人软绵无力的右手,上头虽有不少他铸剑留下的伤口,但细看来,虎口处却有一处剑伤,已然结痂。 曹野道:“我问过勾娘,伤在虎口,便是想用人皮遮盖,也会因关节活动太大容易产生裂隙,故而,想要遮掩这伤,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制造出更多伤口来混淆视听……难道你就不觉得奇怪吗?你们掌门平时既不下山,也不管教中事务,为何用的好好的剑会忽然断掉,然后要大动干戈地铸造新剑?” 宋渊哑口无言,而他忽然又像是想到什么,口中喃喃:“制造出更多伤口……混淆视听……” “还不算太笨。” 孔雀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靠在一边,手上拨弄着自己的长卷发:“这个手法很熟悉是不是?因为就在武斗的第二天,你们的掌门就用这样的法子处理了蓝子文的尸体,用大量自残的伤口来遮掩他身上的致命伤,这样一举两得,不但可以让你们觉得他是自戕的,还可以将此事说成是妖邪作祟,对于像是蓝家这样的平民百姓而言,为了让儿子尽快解脱就会选择火葬,彻底将尸体付之一炬,毁尸灭迹。” 而见宋渊不说话,孔雀只当是他不信自己,啧了一声上前,从曹野袖子里抢过那把他防身匕首,右手握住,抵住自己心口。 “正常人,想要这么自戕是插不进去的,因为人心受肋骨保护,这么插会直接卡在骨头上面。” 孔雀说着,变化了拿刀姿势,变成了倾斜向上,又道:“这样才能够捅进去,但前提是,下手要又稳又准,试想一下,蓝子文当时已经浑身是伤了,反手拿刀,还要用这么一个刁钻的姿势……这不管怎么想,都是不可能成功的。” 宋渊不禁再度面如死灰。 南天烛叹了口气:“你们也实在太好骗,我过去睡过义庄,知道这人死了一晚后,身上必然有尸斑,而且,陈血与新血味道也有极大不同,你们闻不出来也就算了,竟被诓骗得连尸斑都没有看见……我猜,定是因为蓝子文浑身是血,所以你们就没有细看了,对吗?” 众弟子哑口无言,现在回想,当日蓝子文死后,因为死相太过狰狞,弟子们又因为武斗之事心虚万分,所以确实是掌门找人验的尸…… “那你们说,林奇也是师父杀的?” 宋渊渐渐意识到,如果蓝子文是被人所杀,那所谓的山上闹鬼,多半也是人为。 曹野笑笑:“蓝子文输给林奇,明眼人都看出是林奇做了手脚,更不要说,蓝子文第二天还死了,在这种情况下,你觉得林奇会不会想去找庄家的麻烦?无忧真人本就是盗匪出身,此时自是想要一步做二不休,只是,林奇要是死在山上,不但林家人会找太和的麻烦,也很容易让人发现端倪,既然如此,那不如就利用杀仙鬼的传闻,先将林奇吓到山下去……” 他说完,勾娘已将床下所有碎银都翻了出来,又扯出了一张巨大的红布,忍不住笑出了声 :“难怪没有血腥味而且来去无踪。” 从头至尾,山上的恶灵都是一个人。 为了逼林奇下山,无忧真人不惜亲自装神弄鬼,最终,本就做贼心虚的林奇不堪重负,逃下山去,下场便可想而知。 而之后,曹野四人上山住在客房,因担心客房里藏的银两被发现,无忧真人故技重施,当晚便披着红布出现,本是想要将四人吓得下山,却没想到,曹野的身体不堪重负,即便没有他,在山上也只坚持了一夜,便高烧病倒了。 一切真相大白。 眼看山上弟子个个面如土色,曹野心知今日过后,恐怕中州就再无太和了,也不知当山下百姓知道,无忧真人便是贼首雨燕尾,又会作何感想。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中州杀仙鬼,从一开始,便是应人心欲念所生出的虚妄。 庄家赌徒视人命为草芥,这才创造出了多闻这个杀仙鬼,在他活着的时候,有人将他当作摇钱树,也有人将他视作垫脚石,多闻背负着污名而死,但即便这样,却也还是不得解脱。 被他给予厚望的宋鹤并未能一直行在正道上,甚至,最终他不但走上了那些庄家赌徒的老路,更是利用杀仙鬼之名,让死去的多闻变成了无数人的替罪羔羊。 云夷啊云夷,他们说这是你的仙蜕,又何尝不是在践踏你的威名? 曹野想得出神,结果就在这时,那一直为无忧真人把脉的医师忽道了句“不好”,众人一看,这才发现无忧真人那方才好不容易才止住血的断舌竟又开始涌出大量鲜血,而他的脸色立竿见影,便跟着灰白了下去。 第32章 宋鹤的气息断了。 就在孔雀扑上去摸脉的瞬间,无忧真人口中猛地咳出两大口血来,紧跟着,他的脉象彻底衰弱下去,整个人先是微微抽搐,很快便不再动弹了。 “怎会这样……” 第37章 孔雀难以置信地瞪大眼,分明他方才已经施针扎遍了无忧真人周身大穴,按道理,便是此人给捅成筛子,也不该再出血了。 眼看无忧真人彻底没了动静,孔雀一把扯住那医师前襟:“你怎么诊的脉!老子废了这么大功夫才把他的血止住,怎么交到你手里不过半炷香功夫人便死了!” 医师同样给吓得面色惨白:“我也不知他怎么……” 说罢,他腿一软,整个人已然瘫坐在地上,呆若木鸡地看着无忧真人的尸体,整个室内一片死寂。 “小蜡烛,下山叫人。” 许久,曹野出言打破沉默。 早在今日上山前,曹野便告知官府,让他们在山下静候,本意是怕山上有人趁乱出逃,结果这下可好,勾娘手上也沾了人命,他们自己也跑不了了。 ……真是要命。 等待官府来人期间,曹野看向勾娘,发现她面色如常,既没有想跑,也没有想解释,就仿佛方才割了无忧真人舌头的人不是她一般。 然而,曹野却十分清楚,中州州署的李大人是个为人正直的好官,身为此案主犯的宋鹤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在勾娘手里,此事无论如何都得有一个交代。 曹野只觉棘手,结果勾娘却好似发现了他面色焦急,走了过来,用只有他才能听见的声音轻声道:“不用着急,今晚我会好好待在官府大牢,要是你没法救我,之后我会自己跑的。” “……我可是朝廷命官,你要是跑了我岂不是更难办?” 闻言,曹野难以置信地瞪着她,却只换来勾娘淡淡一笑,而与此同时,门外传来一阵纷乱马蹄。 是官府的人来了。 之后,官吏带走了太和山上的所有弟子,最后轮到勾娘,她也并未啰嗦,直接便跟着走了,临末了,只给曹野留下一句:“东家,今晚好好休息。” 这要他怎么好好休息? 曹野简直头大如斗,下山的一路,南天烛和孔雀嘴上不说,但两双眼睛都眼巴巴地看着他,显然,他们当时站得远,还以为勾娘是为护他才一剑削掉了无忧真人舌头,如今是在害怕他卸磨杀驴。 他倒真希望自己是一个可以卸磨杀驴的人…… 曹野只觉一阵头痛,终于在进客栈时,他一把拉住孔雀和南天烛。 “你们去打两桶冷水来,马上。” 曹野用一种舍生取义的沉痛语气说道:“能不能救勾娘,现在就指望你们这两桶水了。” 翌日一早,中州州署公堂外围满了乌泱泱的百姓。 辰时刚过,中州知州李大人连同署中同知,通判早早来到堂上,而堂下之人不是别人,竟是太和山上的六十七名弟子和一具尸体。 一夜之间,无忧真人死了。 可想而知,当中州百姓看到无忧真人惨死的尸体,公堂外的声浪便开始止不住,无奈之下,李大人也没法再等那位迟迟没来的巡察使,只得提前升了堂。 而他们今日要审的,正是已经在中州闹腾了将近十年的杀仙鬼一案。 即便李大人已经为官十载,见过的奇案也有不少,但杀仙鬼一案内情之错综复杂实在叫人叹为观止,光是陈述案情,就花了足有半个时辰,期间人群时而鸦雀无声,时而窃窃私语,直到最后,当蓝子文和林奇的死被双双摆上了台面,堂外才终有人忍不住,大骂一声“畜生”。 谁都没想到,这位十年来披着菩萨外皮的太和掌门竟会是那个臭名昭著的“雨燕尾”。 而和他的罪行相比,太和弟子们比武杀人似乎都变得情有可原起来,在堂上一些年纪尚小的弟子被吓哭后,百姓中立刻便有人心生不忍,出声求李大人轻判。 还好还好…… 而见状,坐于高堂上的李大人面上虽看不出,心里却着实松了口气。 在今日升堂之前,他本还担心在说出真相后,中州百姓会一时接受不了无忧真人是恶人,更接受不了所谓天王胆是子虚乌有,到时万一有人要他严惩杀死无忧真人的凶手,他便无法和那位巡察使交代。 但如今看来,百姓们比他想的要明事理许多,至少,在知道了无忧真人就是雨燕尾之后,百姓们对他就只剩下了唾弃。 那接下来的事情就要好办不少了。 李大人清了清嗓子,正要传本案中的最后一位当事人,结果就在这时,堂外人群中忽有人高喊“让一让让一让,让巡察使大人过去”。 众人望去,只见乌泱泱人群里钻出了一个长相极为俊俏的男人,而在他身后,一个小姑娘扶着一位瘦弱的公子,慢慢地走到堂上。 “裴大人!你这是……” 李大人震惊,不过两日没见,这位本就弱不禁风的巡察使竟已病成这样,脸色惨白,走路虚浮,虽还不到季节,但身上却裹着厚厚的大氅,一张口便先抖出一串让人心惊的咳嗽来。 “快!快给裴大人加座!” 李大人见状又哪里还敢怠慢,赶紧叫人端了把椅子上来,就这样,曹野坐着缓了一会儿,终是喘匀了气,虚弱问道:“李大人见谅……我这身子骨着实是不争气,昨晚在山上受了点惊,今天就成这样了。” “受惊?” 这些年,中州来过不少巡察使,但还从未有一个刚来几天就要病死在这里,李大人听他这么一说,只觉得自己也要受惊了,赶紧追问:“下官一时不察,竟让裴大人受惊至此!究竟是发生了何事……” “我……” 曹野正要回答,但一开口却又是一阵猛咳,无奈之下,只得由身旁的孔雀代为传达:“还不是地上躺着的这个凶徒!昨夜裴大人为诱他露出真面目,险些命丧于那太和山上!也多亏了有勾娘相护,这才让大人逃过一劫。” “说来我那护卫呢?她为护我,这才不慎伤了人性命……李大人,可否让我先见见她?” 公堂之上,曹野无法开口直接为勾娘求情,好在,昨夜之事本就模棱两可,加上这出苦肉计……只要能过百姓这关,勾娘被无罪释放便是情理之中。 此话一出,李大人立刻便听出了他言下之意,扬声道:“来人!传勾娘!” 还说什么让他好好睡觉……昨夜那两盆冷水下去,别说是好好睡觉了,曹野今早便连下床都困难。 曹野烧得神智不清,本想着这回过后,他一定要好好向勾娘讨个说法,结果就在这时,一连串锁链的拖拽声响起,曹野一抬头,便看见勾娘手脚都戴着沉重镣铐,被两名衙役半拖半拽地拉扯上了公堂,而她背后,触目惊心的血印已然浸透了衣服,数一数,竟有十几条之多! “大姐头!” “勾姐姐!” 孔雀和南天烛两人几乎同时惊呼出了声。 曹野想到昨晚勾娘离去前的笑容,脑子里不禁嗡地一声,怒极之下竟是拍案而起:“证据尚未查明,谁让你们对她用刑的!” 一时间,堂下跟着议论纷纷,而曹野本就在病中,这一下急火攻心,几乎在站起来的一瞬就眼前一黑,而只听一声锁链清脆作响,勾娘仿佛没受伤一般,眨眼间就到了他面前一把将他托住。 “别担心,不太疼。” 勾娘在曹野耳畔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是我自己讨来的……不然你和李大人都交代不了,不是吗?” “什么……” 曹野一惊,下意识隔着囚服去摸勾娘后背,结果,除去那些干涸的血痂之外,他竟意外还在勾娘瘦削背脊上摸到了数条凸起的伤痕,就好像是一棵生长在她背上的树一般纵横交错。 这是什么? 曹野经历过三法司会审,自然知道,只有受过重刑的人才会在身上留下如此可怖的伤疤。 难不成,勾娘真的…… 还未等曹野得出一个清晰的结论,勾娘却已然松开了他,拖着沉重的镣铐回到了公堂上,出声平静:“李大人,该说的,我昨夜已经都说了,事出突然,我为护住我家大人,一时失手杀死了无忧真人,此事还需要我现在再交代一次吗?” “不用了,本官已经知晓昨夜来龙去脉,快来人,给她松绑。” 事到如今,李大人又哪里还敢再审,捡了台阶便下,心中却又想,这女子不愧是巡察使的随行暗卫,昨夜一进大牢便主动讨了鞭子,称若是没有这些伤痕,那他之后放人便难免要受些龊语。 勾娘还说,未免两位大人平白遭受污名,这顿鞭子她主动受了,只希望中州州署能给他们换辆大些的马车,外加好酒好菜,招待随行的那两个年轻人。 而随着勾娘手脚上的镣铐被除,当堂释放,杀仙鬼一案所有人证物证齐全,一声惊堂木落下,这桩困扰了中州百姓将近十年的悬案也终于尘埃落定。 当天下午,太和山倒了的消息传遍五岳,而在中州大街小巷,更是人人都在说,无忧真人原是个恶人。 提也不提杀仙鬼,看来……百姓们还并未完全相信,杀仙鬼并不存在。 第38章 自下了公堂,曹野在马车上便昏睡过去,被喂了两颗药又施了针,再醒来时,天色已暗,窗外华灯初上,而他披着头发,懒懒依在窗边听了一会儿楼下的喧闹,脸上浮上苦笑。 便是他废了这么大的功夫搞清楚这一切,又让李大人开诚布公地说出了全部真相,百姓终究也还是会想相信神火将军。 即便他找出了现实中的“杀仙鬼”,也不过是破除了民间的一个幻想,至于杀仙鬼和天王胆,在百姓心中,或许依旧在某处存在着。 此事还真是任重而道远。 一阵夜风吹来,曹野舒服地眯起眼,却听一声门响,勾娘推门进来。 “醒了?” 勾娘照例端来一些清粥,上来搀他,手上力道亦是丝毫不减。 不同于曹野,差点被两盆冷水索了性命,勾娘挨了那十几鞭子就像是没事人一样,下午让孔雀上了些药,又换了一身衣裳,如今看上去已和平日里没什么不同。 她说:“你睡着时,官府派人来过,说是一些太和弟子在上午受审后,因为无颜面对爹娘,在牢中自尽了……包括那个医师。” 对于这个结果,曹野并没有太多意外,只是叹了口气,又问道:“你伤还好吗?” 曹野本是想要暗中向孔雀打听勾娘身上的伤,但一醒来孔雀便不见踪影,如今也只好开口直接问勾娘了。 暮色刚起,房里尚未燃起烛火,便是面对面,曹野也看不清勾娘脸上神情,正要抬手点灯,勾娘却在这时轻轻抓住了他的手腕。 “没看起来那么疼。” 黑暗中,勾娘的面容不清,一双眼却因倒映着街对面酒楼的灯火而闪烁着微光。 她接着说:“我说过我下过狱,和我过去受过的伤相比,这十几鞭不过就是挠挠痒,你不必为此介怀,毕竟,东家你最终来救我了,不是吗?” 第33章 勾娘这话说得莫名郑重,一瞬间,曹野甚至隐隐感到勾娘似乎不仅仅是在说这次的事。 而这样和勾娘开诚布公的机会可不多。 曹野心中早有许多疑问,见勾娘态度温顺,干脆通通倒了出来:“勾娘,其实我还有事情想问你。” “想问我为什么割了无忧真人的舌头,对吗?” 事到如今,勾娘也不想瞒他,淡淡道:“我给你惹了麻烦,自然是要和你说明白。我割他舌头,是因为他认出了我家传宝剑,而我家中仇家极多,就算打昏他,之后任他乱说也要出乱子,情急之下才会一时冲动……我先前说过,我所练功法会让我有时控制不住自己,就像是失去理智的野兽,在晃神的那一刻,我杀了他都有可能。” 曹野干笑一声:“也还好,宋鹤本就罪有因得,这才能保下你……那你面对我的时候不会也突然控制不住自己吧?” “不会。” 勾娘几乎立刻答道:“我绝不会伤害你。” 本来,曹野只是随口一说,却没想到得了勾娘重诺,他一时语塞,只得生硬地换了个问题:“你的家传宝剑,是藏在你棒槌里的那把剑吗?” “没错。” 咔哒一声,勾娘直接拧开了棒槌的槌头,窗外灯火映在剑身,晕出一片寒光。 勾娘双手将剑捧到他面前,曹野眯起眼,果真见那剑身上似有纹路,一些状如祥云火焰,又有一些好像鱼的鳞片一般。 是麒麟。 曹野过去在宫中见多了寿宴上精美的宫绣,其中以瑞兽祥禽最为多见,故而他一眼就认出这剑上所铸,必是麒麟。 勾娘道:“这是我家中祖传宝剑,在我爹之前,有三代剑主都因练了此剑走火入魔,无奈之下,我爹只得封存宝剑,隐退江湖,直到我家道中落,家中只剩下我一人,这把宝剑自然也就传到了我的手里。” 勾娘语气之坦然只让曹野措手不及,他想了想:“所以,你藏起宝剑,又化名勾娘行走江湖,是为躲避仇家?” 勾娘低低嗯了一声,将剑插回棒槌里,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夜色淡然道:“我爹不愿那剑法失传,在我小时就传给了我,还嘱咐我此剑不祥,一旦出鞘便会惹来祸事……也是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因为我家传剑法十分霸道,极易走火入魔,细小如身上腥气又或是心中愤懑,都可能使得剑主万劫不复。” “原来是这样。” 事到如今,曹野也终于明白,为何勾娘会经常洗衣了。 而想到勾娘不止一次为自己拔剑,他不由得心中一软,苦笑道:“这么说,总不会是因为我太不争气,需要你三番五次费心,这才会忽然失去理智吧?” 勾娘吹着夜风没有说话,曹野起身走到她身后,犹豫了一下,才轻轻将掌心贴上勾娘的后背。 隔着两层外衫,他依旧能隐约感受到那些凹凸不平的伤疤绵延在勾娘的背脊上。 曹野深吸口气:“你的这些伤……是先前下狱的时候留下的吗?” 他过去虽常行走狱中,但却很少主张用刑,只因曹野从小便不喜见血,有几回阮云夷带着一身伤来他家里,曹野便连那伤口都不愿看一眼,还因此被阮云夷笑话了一阵。 掌心下,勾娘呼吸平稳,似是心绪并未产生一丝波澜,只是笑笑:“东家要是怕疼,还是别去想它是怎么来的了。” “可我想知道。” 曹野却十分执拗:“你跟着我便算是我的人,虽说我这人胆小怕事,在朝中也没什么作为,但好歹也算是个朝廷命官,今日之事若有下次,我至少也可以护住你,不需让你主动挨那些鞭子。” 而闻言,女子轻笑一声:“那好,东家你要看,便看好了。” 说着,便听窸窣动静,曹野还没来及反应,布料簌簌而落,紧跟着,他掌心一热,竟是直接贴上了一方温热的皮肤。 “……” 意识到勾娘直接在黑暗中褪去了后背衣衫,曹野不由得轻轻吸了口气,说了句“冒犯了”,这才小心翼翼抚上勾娘背后伤疤。 就和他想的一样,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疤有长有短,多半是大牢中的钉鞭还有烙铁留下的,而在曹野的记忆里,这些手段分明很少会用在女子身上。 勾娘就仿佛会读心一般,说道:“之所以都在背上,是因我是女子,若伤在正面,容易落人口舌。” 曹野只觉得嗓子干涩:“那时你多少岁?” “十六。” 勾娘平静道:“他们想让我认,我不肯,为此受了一些罪,不过还好,后头都长好了。” “……这对我来说,可不叫长好了。” 曹野摸到一条伤疤,从肩膀一直到腰,而他根本无法想象勾娘当时是如何熬过这些深可见骨的伤。 最终,曹野的指尖已然不敢再触碰下去,只是慢慢地在勾娘背后捏成了拳头。 室内已是一片漆黑,但他能闻到勾娘背上药草的味道……那是叠在旧疤上的新伤,是昨晚才留下的。 以勾娘的性子,若非今天要演那出戏,只怕根本不会让他知道这些。 沉默许久,曹野本想问勾娘到底是做了什么才会遭受这些,然而就在这他要开口时,门外长廊上忽传来一阵急促脚步,随即,紧闭的房门被人一把推开,孔雀大大咧咧喊道:“大姐头!楼下说你拿饭了,那病秧子是不是醒……”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随着走廊上的烛火照进房内,孔雀和南天烛震惊地看着勾娘背身穿好衣裳,而曹野的手甚至还没从她身上放下。 完了。 曹野一看两人眼珠子都快瞪出来,就知道他俩多半是没想正事,正要解释,勾娘这时却已经连衣带都系好了,微笑着点起了灯:“摸完可以吃饭了吧。” “……” 曹野简直眼前一黑,果不其然孔雀立刻怒道:“姓裴的你个狗官!大姐头一身是伤,新的伤口还没长好你也下得去手!” 曹野简直百口莫辩:“你都给她上药了,我就不能是给她上药吗?” 南天烛却一脸警惕地看着她:“但孔雀和勾姐姐可没有金钱关系!你不一样,你是东家!” 曹野实在没了法子,只能求助地看向勾娘,谁知勾娘只是笑笑:“东家吃饭吧,刚才你让我听你的,现在该轮到你听我的了。” “…………” 事到如今,曹野也知解释无用,无奈之下只好乖乖坐下:“我明明才是付工钱的那一个,怎么感觉你们谁都能欺负到我头上来?这么下去,下个月还想不想拿月钱了?” “所以才说一有金钱关系,东家就容易不做人!” 南天烛鼻子里出气,明明平时和孔雀吵得难解难分,这时两人倒是同仇敌忾,一起嫌弃地盯着曹野,几乎要将他的脸盯出一个洞来。 曹野头痛:“我说你们还没完了……” “所以,接下来要去哪儿?” 好在,勾娘这时终于玩够了,慢悠悠地给他倒了一杯茶:“无根肉和天王胆查完了,剩下六个是?” 第39章 “我知道我知道!” 一提到神火将军南天烛便来劲,掰着指头如数家珍:“麒麟骨,仙人髓,判官舌,乾坤皮,观音血和无常心!” 曹野至今还是不知道南天烛为何会对神火将军如此上心,苦笑道:“说来,我们这一个个查过去,可都是在砸神火将军的场子,小蜡烛,你就不介意吗?” “砸场子?” 南天烛一愣:“为什么这么说?我信神火将军,只是因为我想信罢了,即便无根肉和天王胆都是子虚乌有,我也还是会信阮将军就是无常心,信神火将军护佑着平民百姓……毕竟,日子都这么苦了,若是再不信点什么,人岂不是活不下去啦?” “……” 一番话,曹野竟被说得哑口无言。 是啊,即便他戳破了这些仙蜕的谎言,也不意味着百姓们就会失去对神火将军的信仰。 毕竟,阮云夷是什么人,天地知,百姓也知,便是有人拿着他的名号招摇撞骗,神火将军依旧是神火将军,百姓不会因为几个骗子就那么轻易地忘记阮云夷的累累战功。 这么说来,自己如今这么做,也不算是对不起他。 半晌,他释然地笑出了声。 想到当日阮云夷离开府上的背影,曹野胸口隐隐作痛,面上却是越笑越止不住,到最后,甚至笑地咳嗽起来,将一旁的南天烛和孔雀都看傻了。 “……你还好吧?” 孔雀看他咳得直不起腰,担心自己先前施的针都白扎了,赶紧又给曹野补了三针止咳,无奈道:“我看你才最应该信神火将军……你这肺疾本就是顽疾,最忌操劳烦神,结果你偏偏还要在外头奔波查案,眼看着肺火一点点烧去心脉里,再这么下去你能活过四十就是高寿了。” 曹野咳得满口都是腥气,加之高烧刚退,听他声音都嗡嗡作响,笑道:“你们能不能盼我点好,我不干活哪来的俸禄养你们,真以为朝廷会养闲人呐?” “你都病得快死了,朝廷怎么还使唤你这样的人出来干活?” 南天烛话说得不客气,却是赶在勾娘之前就把外披披上曹野肩头,没好气道:“难怪阮将军会被小人陷害,那姓曹的狗官在京城吃香的喝辣的,结果苦活儿累活儿却都是你们这样的好官来做,俸禄还就那么一点……你要是死在路上,我岂不是又要回去过喝西北风的日子?” ……真不知道这话是夸他还是骂他。 身为“那姓曹的狗官”本人,曹野一时心情复杂,无奈道:“那姓曹的都辞官多久了,还骂他呢,不过也对,现在的首辅姓聂,名叫聂言,原先是曹嵩的门生,但可比曹嵩还小心眼……你以后骂人还是骂姓曹的吧,现在这个可骂不起 。” 他缓了缓,也自知先前失态,笑道:“这回勾娘也受了伤,我看不如就在中州呆两天,让我好好歇一歇,正好,小蜡烛,孔雀,你俩去查一查神火将军的其他仙蜕现在何处,我们下一站去哪里就看你们了。” 他长舒口气,再一盘算,也差不多到了要回报进度的时候。 说来,裴深应当已经知道上回他在蜀州受了伤,这回再这么一病倒…… 光是想到义弟那张忧心忡忡的脸,曹野就知道,这封书信寄回后不久,他大概会直接见到裴深本人。 虽说这七年来,他从未断了和裴深的书信往来,但毕竟宫中没了他帮衬,首辅又是聂言……此人性子奸猾,过去没少帮着一起坑害忠良,心眼儿又小,只怕是裴深在朝中的日子也不好过。 想到这儿,曹野忍不住叹了口气:“不过也有好事。” 另外三人齐刷刷地抬起头看着他,而曹野笑了笑:“再过两天,应当会有人请你们吃饭的。” 第34章 就连曹野也没想到,就在他们启程去往江南的前两天,勾娘竟也病倒了。 根据南天烛和孔雀所查,剩余几样仙蜕之中,麒麟骨和仙人髓都出自江南一带,传言甚多。 本来,曹野是打算到了江南再做调查,结果却先收到了裴深的回信,称他已得圣命,不日便会来江南见他,虽然明面上是来督工的,但皇帝也顺带让他带来一些赏赐和药品,算是给个巴掌再赏个枣。 听闻他们接下来的目标是麒麟骨和仙人髓,裴深还说,他可以先代为在当地官府调查,等到时见了面,可以给曹野省些功夫。 这小子……还真是跟听学时一样,做什么事都如此周密。 一想到许久没见的义弟在江南等着他,曹野这些日子一直紧绷的神经终是松下来一些,谁想到,当天晚上勾娘就倒下了。 或许是因为背上有伤,勾娘这场风寒来势汹汹,孔雀给她搭脉,却发现她脉虚得都快摸不出来,大惊之下,孔雀也不敢再让勾娘赶车,老老实实自己当起了车夫。 也好在,中州知州为感谢他们查清了杀仙鬼一案,不但给他们备了路上吃的干粮,甚至还换了一辆大马车,这下不但车头可以坐下两人,车里的人也可以躺下休息了。 之后一连七日,他们都在赶路。 许是因为担心传染曹野,勾娘一路上都戴着面纱,曹野看了几次,发现她都靠在车厢一角闭目养神,沉默得让人焦心。 曹野仔细算了算,先前在蜀州,勾娘的月信似乎也正应该是这两日,总不会是因为身子虚弱赶上受伤,所以才会一病不起吧? “……我没事。” 半晌,勾娘睁开眼,眉头却是微微拧着,就好像做了噩梦一般:“有些日子不生病了,不太习惯罢了。” 曹野看她脸色确实不好,无奈道:“你这一病倒,小蜡烛担心得不行,害怕吵你休息,干脆和孔雀换着赶车了……车里地方够大,你要是实在不舒服,就躺下歇息吧,我把袖子借你枕着。” 他将身上披着的皮毛披风铺在车厢里,勾娘却是摇了摇头:“做了噩梦,不想再睡了,我们到哪儿了?” 曹野撩开帘子:“小蜡烛,现在到什么地界了?” “先前孔雀问了路,越州就在前头了,说好今天晚上有人请我吃饭的,你可不要信口开河!” 比起孔雀,南天烛赶起车来明显更加熟练些。 她麻利地挥舞缰绳狠狠一抽,登时,三匹马都发出长长一声嘶鸣,马车飞一般地向前奔驰,将坐在她身旁的孔雀吓得花容失色,双手死死抓住扶手,惨叫道:“快停下!再颠下去我就要吐了!” 事实证明,当有一顿饭在前头等着的时候,原本要走十天的行程,竟是能在南天烛手里被活生生缩短三日。 傍晚时分,他们终是到了越州城外的驿站,只见此处小桥流水,水牛悠闲地在河岸边吃草,俨然已是一派江南景色。 孔雀给这一路颠得头晕眼花,一下车便在路边将午饭啃的白馍吐了个干净,南天烛见状,竟边给他顺背边说:“吐了也好,吐干净了晚上好吃饭。” “你别说了!” 孔雀脸都绿了,又是擦嘴又是漱口,一番折腾,终是恢复了往日美貌,怒道:“你脑子里就剩吃了吗?车赶这么快,万一掉河里怎么办?” “你当人人都跟你一样又不会骑马又不会赶车的?” 南天烛哼了一声:“我这可是多年行走江湖练出来的,闭着眼睛都能把车赶在路上,你也太娇气了,就这样你爹娘还敢让你独自一人出来闯荡江湖?” 而她这么一说,孔雀的脸色不禁更加难看,恶狠狠道:“我爹娘都死了!没人好好教过我骑马,所以我都是自己学的!” “那你以为我有爹娘吗?” 孔雀语气虽凶,但南天烛又哪里会怕他,顿时也像是个被点了火的炮仗一样,瞪着眼睛盯着他:“要是我有爹娘,我会天天担心饿肚子?你又没睡过义庄,也没捡过别人不要吃的馒头,你当然不知道一顿饭有多精贵了!” 在一旁围观的曹野:“……” 虽说一路走来,孔雀和南天烛几乎是每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但是这样自捅心窝子,双双吵到两眼通红的情形毕竟少见,他头痛地叹了口气:“吵个架而已,咱们犯不着……” “你闭嘴!” 正在气头上的两人又哪里听得进去他说话,异口同声将他的劝架堵了回来,无奈之下,曹野不得不求助地望向刚从车上下来的勾娘:“这还没进越州城呢,就吵得要散伙了……” “散伙不了。” 勾娘在面纱下咳嗽两声,声音听起来还有些虚弱,她走到那两人跟前:“别吵了,我也没有爹娘。” 曹野:“…………” 眼看孔雀和南天烛都是一脸不服,还要再辨,勾娘旋即又语气温和地补了后半句:“我十几岁时,全家都被奸人害死,不光是我爹我娘,还有我的兄长姐姐,全死了,全家只留下我一个。” “…………” 一语落下,别说是孔雀和南天烛都立刻闭了嘴,就连竖起耳朵偷听的曹野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一时间,野地里寂静无声,过了许久,远处的小河里才传来一声野鸭子的短促鸣叫。 第40章 十几岁? 是她十六岁下狱前发生的事情吗? 曹野皱起眉,尚未得出一个结论,勾娘伸手拍了拍孔雀和南天烛肩膀,柔声道:“我们这四人,加在一起连半个爹娘都凑不出,该死的都死了,既然这样还有什么好吵的?喝点茶歇一下,尽早进城吧。” “……好。” 终于,孔雀和南天烛双双哑了火,一个默默去讨了茶,另一个则乖乖扶勾娘上车。 之后进城的一路,就连马的速度也慢了下来,最终,马车平稳地在城中最大酒楼,碧苑轩前停了下来。 都道江南是鱼米之乡,百姓生活最是富庶,入夜后,街上歌舞升平,酒楼前更是门庭若市,而单看进出宾客的穿着便知,其中大多都是当地的达官贵人。 ……裴深怎么约在这种地方? 先前不是特意和他说了吗,自己的身份不能见光。 一看这架势,曹野简直恨不得也跟勾娘一样将脸遮了,他心中暗自祈祷来这酒楼吃饭的人当中没有人见过他和他爹,一路低着头跟小二往里走,直至进了雅座。 在那里,换了一身便服的裴深早早便到了。 “兄长!” 腾的一下,裴深如同一根竹子一样直挺挺地站了起来,几乎将跟在曹野身后的南天烛吓了一跳。 多日不见,裴深的样子并未有什么变化,他长相端正严肃,明明年纪比曹野要小,但因自小过得谨小慎微,头上早早便生出了华发,加之常年低头,整个人乍一看有些佝偻,只有细细打量才会发现,那其实是因为他太瘦削,骨头棱角分明,这才使得肩胛骨将衣服撑出尖角来。 明明也不像自己一样患有顽疾,怎么就是吃不胖呢? 曹野无奈对他笑笑,又道:“阿深,你我相见就不必多礼了吧,跟你介绍一下,这是与我同行的三位江湖少侠,勾娘,孔雀,还有南天烛……勾娘这几日染了风寒,这才只能戴着面纱了。” “兄长先前已经在信中和我说过了,还说这一路来都要仰仗各位的照顾,所以,让我要备些好酒好菜招待……” 裴深说话亦是一板一眼,如同私塾先生一般咬字清晰:“我知这里人多,本不想定在这里,但今日其他酒楼都满了,所以……” “但我觉得这里很好啊!” 南天烛又哪里知道裴深身份,还真当他就是曹野口中所说,在朝中做官的穷亲戚,又老实又好说话,看着桌上凉菜两眼放光:“刚刚进来的时候我就闻到了酒糟的味道!都说越州城的糟鸡最是有名,我早就想尝尝了!” “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孔雀翻了个白眼,但话音刚落,肚子就不争气地叫了,一瞬间,他从脖子一直红到脸,恨不得当场找个缝钻进去,而曹野见状赶紧出来打了圆场:“先吃饭吧……今天赶了一天路,所有人都累了。” 之后五人落坐,一如曹野先前承诺,这一桌尽是好酒好菜,不光有南天烛要吃的糟鸡,还有越州特产的白鲞和腌笃鲜,孔雀和南天烛都饿坏了,一拿起筷子就没放下过,一行人中只有勾娘胃口缺缺,连面纱都没有摘。 “兄长,先前听嘉庆府的人说你查案时受了伤,还有你的病……看起来,你最近又清减了不少。” 果不其然,吃了些酒菜后,裴深一开口便让曹野一阵心虚。 在先前书信里,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自己的旧疾偶尔发作,但显然,人的模样是骗不了人的。 先前在中州一番折腾,曹野腰带都松了,这几日又都在赶路,他忧心勾娘的病,夜里时常咳得睡不下去,如此反复,是个人都能看出他脸色不对劲。 曹野无奈道:“我这病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个季节本就容易发作,还好,先前给的药都很有用,吃了之后至少半夜不会咳醒,白天也有精神多了。” 他本想将裴深糊弄过去,但孔雀却是丝毫没给他面子,一边啃着鸡腿一边还不忘拆他的台子:“当着大夫的面别瞎说行不行?你那药是厉害,但再好的药也经不起你这么折腾啊,一边吃药一边还在到处查案没法静养,那你这药吃了就跟没吃一样。” “就是啊,盘缠也没多少,想吃点有油水的补补都不行。” 南天烛说着对裴深眨巴眨巴眼睛,意思不言而喻。 曹野只觉得一阵头痛:“我都说了,我是个清官……” “兄长的身体要紧,盘缠若是不够,我会想想办法。” 而还不等他说完,裴深已经了然地点了点头,又道:“我还多备了一份行囊,里头有药品也有衣裳,之后一路总有能用的上的地方。” “真不愧是你……” 曹野早猜到裴深定是做好万全准备才来见他,叹了口气:“光说我的事了,你近些日子在朝中如何?聂大人待你如何?” “一直都是那样,至于聂大人……他近些日子也告了假,我已有一段时日不曾见他了。” 裴深话虽是这么说,但曹野也不傻。 聂言是他父亲曹嵩一手教出来的好门生,行事作风比起曹嵩有过之而不及,在曹嵩病逝后,坐上首辅之位的聂言本就对曹野多有忌惮,如今他不在朝,裴深作为他的义弟,若是不被针对,聂言就不是聂言了。 想到这儿,曹野无奈道:“朝中之事我也帮不了你,你自己当心些……也别想着总来见我,你不是聂大人,便是来督工,轻易离开京城也不是好事。” “我明白。” 当着其他三人的面,曹野话说得隐晦,但裴深却能听得懂,而此时,见桌上酒菜已被消灭大半,他从袖中掏出一卷旧案卷递给曹野。 “我早来了两日,已在越州官府查了……” 裴深神色凝重:“关于麒麟骨,越州百姓都称,与当年的五通惨案有关。” 第35章 “五通惨案?” 曹野隐隐只觉得过去似乎听过这个名字,下意识望向其他三人,发现孔雀和南天烛都满脸迷茫,而勾娘抬头看着裴深,似是来了兴趣。 裴深又道:“兄长,你应该听说过五通鬼吧?” 从小到大,如果要说曹野和裴深这对毫无血缘的兄弟有什么相似之处,那除了双双吃不胖之外,便是两人都好读诗书,在尚未及冠的年纪,国子监中,便是太傅的儿子也没有二人博学。 曹野自是听说过五通鬼的。 在江南一带,信仰五通鬼之人极多,故而,许多山中都有五通观,其中立有五尊神像,各地面貌不一,有人说五通是山精野怪,也有人说五通是五位兄弟,说法并无统一,但有一点却是人尽皆知。 五通鬼并非正神,虽然灵验,但拜五通却需付出代价,以财换命,又或是以命换财,更有传言,称五通鬼其性本淫,若是献上貌美妻眷,也可得五通暗中庇佑。 早在曹野幼时便已经听过五通了,那时,曹嵩在朝中虽是如日中天,但家中的这个儿子却是小病大病从未间断,来的大夫都说,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体虚,后天只能调理,无法根治。 对此,曹嵩自是不愿接受,他人到中年就只有一个儿子,无论如何也要让曹野活着,于是,在访遍天下名医后,曹嵩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求神问佛,其中,就包括了大名鼎鼎的五通鬼。 自然,那时已经身居高位的曹嵩不会轻易拜五通,于是,后来他选择了收义子这个更稳妥的方式来稳住曹野的病,但从那一天起,五通鬼这个名字就牢牢印在了曹野的脑海里。 他想了想:“五通鬼本就是江南一带的山野散仙,名气虽大,但却又着实有些邪性,无论是向五通鬼求什么,最终都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裴深点点头:“没错,但即便如此,江南仍有许多人信五通,越州城外亦有五通观,只是老的那个如今已经被废弃了。” “废弃了?” 南天烛一愣:“这种寺庙道观不都是越老香火越旺,怎还有中途废弃的道理,莫不是走水了?” “……并非如此。” 裴深面色凝重地摇摇头,和几人说起了那案卷上所记载的,发生于十年前的旧事。 那一年,新帝即位不久,天罗之乱席卷九州,而在越州城中,有一李姓人家也在这一年碰上了怪事。 李家老爷名叫李魁首,听名字便知是个精明之人,在城中做铁匠生意,因铸剑手艺极好,甚至常有当地显贵来找他打剑,人脉极广,生意蒸蒸日上的同时,李老爷也与夫人育有四子,分别是长子李蟠,次子李犊,三女李茸,和小女李猊。 十年前,李家一家在越州城中本过着十分让人钦羡的好日子,谁想到,却忽遭了飞来横祸。 起因,是一场怪病。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李家老爷忽然便病倒了,开始只是浑身无力,渐渐便没法行走,短短半月内,原来精壮的人竟是瘦了一圈,别说是打铁了,就连举起一双筷子都变得十分困难。 第41章 也还好,当时在李老爷的四个儿女中,除了小女儿李猊尚未成年之外,其他三个孩子都已经继承了他一部分的衣钵,三人虽是能撑起铁匠铺日常的营生,但毕竟还没出师,要说铸剑的手艺,还远远比不上他们的父亲,故而,李老爷这一倒,家中许多大主顾的单子便也跟着耽搁了,无奈之下,李家人也只得四处寻医,想要治好李老爷的怪病。 然而,李老爷这病来得却着实蹊跷。 李家家境殷实,又有人脉,连着三月,李家夫人还有四个儿女寻遍了天下名医,甚至还请到了过去曾在宫里当值过的太医来给李老爷诊脉,结果竟都找不出病根。 越来越多的银子花出去,但李老爷的病却不见好,反倒愈发得衰弱,到了最后,竟是连床榻都下不去了,来的大夫一看这样也纷纷叹气,只让家中准备后事,还说,也就是近几个月的事了。 听闻噩耗的李夫人哭得眼睛都快瞎了,而家里的几个子女没了法子,只得跑遍了江南一带的寺庙道观,希望得神佛垂怜,治好李老爷的病,让他们李家的手艺得以传承下去。 就这样,李家又兵荒马乱了一段时日,直到某一天,邻人忽然发现李家的大门敞开,而里头空空如也。 李家竟是全家都不见了。 担忧之余,邻人立刻便报了官,而官府派人寻了一圈,最后,有人称看见李家的小女儿李猊独自去了城外的五通观。 官府立刻便找了过去,结果到了门口,却见那道观观门紧闭,门隙中传出的血腥气浓烈得呛人鼻子。 便是衙役们这些年见多识广,在推开门的那一刻,依旧有人忍不住当场便吐了出来。 只见,不大的道观里遍地血腥,四处都是碎骨碎肉,而李家一家五口也都在这里。 李老爷,李夫人,还有李家上头那三个子女,全都平躺在道观院落的中央,在他们脚边,是五具由七零八落尸块摞成的小山,血淌了满地,几乎渗透了道观的青石砖隙。 见到如此情形,胆子小的官吏已经不敢再往前迈一步,而在众人中,只有几个年长的捕快强忍住了呕吐,跨过那些尸体,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屋内。 那天是个阴天,五通观里阴沉一片,却有人点起了火烛,照亮了神像前一方供桌。 只见,五颗脑袋如同贡品一般,被端端正正地放在神像前,每一颗都是双目圆睁,口鼻出血。 “你们是谁?” 正在众人肝胆俱裂之际,神像后,有人轻轻发问。 只见,黑暗中走出一道纤长身影,满身几乎都被鲜血所覆盖,而一双绣鞋踩在地上,每一步都能踩出些许碎肉血沫来。 那是李家的小女儿李猊手执长剑,满脸鲜血,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来人。 她轻声道:“你们,也是来拜五通的吗?” 裴深说到一半,饭桌上已是一片死寂,许久后,勾娘才端起杯子来,在面纱后轻轻抿了一口茶水。 孔雀震惊:“等等……也就是说,那一日那道观里死了十人?” 裴深点头:“不错,仵作验尸后发现,道观里的五名道人都死于剑伤,死后又叫人斩首分尸,至于李家五人,除了李老爷外的四人是中毒而死,李老爷却是忽然因疾暴毙。” 南天烛想不明白:“中毒?他们不是想为李老爷治病吗?怎会忽然中毒而亡?” “因为外界传言,他们是为了借寿自尽的。” 这时,沉默许久的曹野却是轻轻叹了口气。 他已经想起他过去曾看过这个案子,但却并非在越州,而是在京城。 十年前,新帝即位后不久,阮云夷正在外平乱,而曹野虽还未加冠,却已经被曹嵩提拔入京,坐了刑部侍郎的位置。 外界都传言,曹野年纪轻轻,官职来得不正,是借其父权势才升至高位……然而,刚入仕的曹野又何尝没有过鸿鹄之志? 正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曹野一入刑部便连夜看完了其中留存的许多悬案要案,本是想要破几桩大案为自己正名,殊不想再一细查,这些案子里竟都有曹嵩的手笔,而也是直到这时,曹野才明白过来,父亲之所以要趁新帝即位让他入刑部,为的,便是要让这些案子永不见天日。 可想而知,方才十九岁的曹野在明白父亲用意的那一刻几近崩溃,那是他入仕的第一年,但曹野却已经明白,在曹嵩的阴影下,他此生都无法再做一个问心无愧的好官,他行不正,坐不直,甚至,许多时候还必须要装聋作哑,这才不至于会连累门楣。 想明白这些,曹野在郁郁中约裴深喝了一顿大酒,随即便大病了一场,在家养病三月,人瘦了一圈,而待他再回到刑部时,众人看他的眼神中不由又多了几分轻蔑,毕竟,上任不久就怠工三月,这岂不更说明他这官是靠他爹得来的? 一时间,朝野之中议论纷纷。 曹嵩名声本就不好,与之结仇的臣子自然也不会放过曹野,短短几月,曹野已叫人参劾数次。 一开始,他自是不习惯的,但是再一想到自己天生便姓曹,此事无论如何也改变不得,曹野便也慢慢看开,他不主动参与党争,只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做事,加之天生狡黠善辩,一来一去,竟还颇得神启帝赏识,在这位子上越坐越稳。 而也就是在那年冬天,他在京城听说了一桩发生在江南的惨案。 说是,有一家四口为给家中老爷治病拜了五通,喝下有毒的符水借寿,结果,仪式尚未完成,家中小女儿便找上门来,不明所以的她见亲人气绝,一怒之下竟是拔剑将道观五人诛杀殆尽,到头来,李家四人借寿不成,李老爷也因此暴毙而亡。 事后,虽有许多百姓可怜李家小女儿的遭遇,但因江南信五通之人极多,也有人称,五通鬼是鬼非神,无法调配活人阳寿,只有在生死一瞬时完成借寿此事方成,而后,借寿之人自会在五通庇佑下死而复生。 换言之,李家四人分明是知道符水有毒却依旧选择借寿,那五名道士并未教唆,更未下毒,不过是在旁护法却被不知内情的小女儿诛杀,着实冤枉。 因牵扯十条人命,此事在江南轰动一时,虽然李家小女儿李猊一口咬死是那五人谋财害命在先,但李老爷此人平时就多有迷信,除了收剑,还爱收藏古董,因此有人怀疑,此事本就是李家一厢情愿,非要用邪法借寿,因李猊年纪尚小且性子刚烈便没有让她参与,却不想最终酿成了五通惨案,非但没能救回李老爷,还平白又死了九人。 一来二去,五通案闹来京城,交到了三法司手里,此案中一没有皇亲国戚,二没有达官显贵,只有一个李氏孤女还活着,外加种种证据不清,许多三法司官员对此案毫无兴趣,只想早早判了了事,于是最初便按故杀定了个凌迟,将李猊羁押在刑部大牢。 可想而知,越州五通信众极多,势力庞杂,官府亦不愿与之正面冲突,于是变着法子想让李猊承认,是李家人主动喝下毒水,但李猊又哪里肯从。 这样一番折腾,待人从越州来了京城,曹野去看时,李猊早已受遍极刑,奄奄一息地蜷缩在牢狱一角,连头都抬不起了。 第36章 那日在大牢,曹野一开始还以为李猊已经死了。 如此寒冬腊月,她披头散发地倒在阴湿的地上,血渗透了单薄的囚衣,一动不动。 “大人,地牢太过阴寒,曹大人让您平时少来这种地方……” 随行的侍从受不了李猊身上的血腥气,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再看曹野,却没有半点要走的意思。 他让侍从噤声,走到那木栅前竖起耳朵,只听李猊即便是在昏迷之中,口中都依旧在喃喃自语:“他们……不是自尽……” 分明再过几日,她就要上刑场了,如今却还在噩梦中为她的亲人伸冤。 犹豫半晌,曹野忽是说道:“把门打开,我想进去看看她。” 侍从一愣:“大人……这……” “打开。” 曹野并未过多解释,只是催促人打开了监牢,随即他裹紧身上大氅,走到人身边蹲了下来。 受刑多日,李猊身上有些伤已经腐败溃烂,散发出的腥味直冲鼻子,细看十根手指更是指甲根根断裂,可谓是惨不忍睹,但即便如此,她口中却还在一遍又一遍说着:“他们并非自尽……” 那时,因曹野还未加冠,披散着的头发滑落下去,碰到了李猊手背,让她在剧痛中恢复了一些神志,杂乱发丝下,女子紧闭的双目微微睁开一线,看到曹野,她口中说的却依旧是:“他们并非自尽……” “……是吗?” 曹野叹了口气,猜想此话她先前或许已经说过成百上千遍,但却根本没有人愿意信她,以至于作为李家的最后一个遗孤,再过几日,李猊竟是要被推上刑场,受那千刀万剐的极刑。 这世道就应当是如此吗? 莫名的,看着女子浸染血污的面庞,曹野想到那些被藏在刑部永不能见天日的案卷。 第42章 他本以为自己会是让真相昭雪之人,结果却没想到,自己从一开始就注定成为掩盖真相的卑污之手。 这世道……难道就应当如此吗? 让无辜者惨死,让忠良将蒙冤? 听着女子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他们并非自尽”,曹野放在膝上的手也跟着一点点紧握,最后,他像是下定决心,轻轻吸了一口气,抬头对随从说道:“你去将她的案卷找来,此案我要重审,若是大理寺和都察院有异议,让他们找我。” “大人!” 一想到曹野在朝中的名声,随从先是一惊,却又听曹野低低笑了一声:“又或者说我先去找一下我爹?” “卑职这就去!” 一听曹野端出了曹嵩,那人又哪里还敢耽搁,转身便去找案卷去了,只留下曹野一人在牢房看着神志尚未明晰的李猊沉默不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曹野低声道:“我是什么人,天地不知,朝臣不知,百姓亦不知……有时候其实连我自己都不确定我到底是谁,但是,有一件事我很清楚,那就是这世道不该是如此,至少,你为惨死的亲人报仇雪恨,不该落得如此下场。” 闻言,重伤的李猊并无什么反应,口中依旧还在重复那句话,曹野见状,轻轻用手盖住她满是血污的手背,又道:“活下去吧,哪怕世道不公,哪怕没人信你,至少……不要死在这里,要去更好的地方。” 说罢,曹野起身,大步走出了牢笼。 三日后,越州五通案罪女李猊改判,判决书上,刑部侍郎曹野将其如何杀人一笔带过,只称其为父母姊兄报仇,其孝心天地可鉴,不宜判死,故判徒刑三年,流刑三千里。 “原来,是这个案子。” 随着记忆回溯,曹野终是彻底想起十年前在大牢里发生的一切。 那一日,他本是抱着被再一次参劾的的决心去改判了此案,结果到头来却发现,此案中因无甚要紧官员,李家一家的惨死根本无人在意,加之那时天罗四处作乱,大理寺和都察院都忙着处理那边的烂摊子,皇上看了改判文书也不过是随意批复,于是,这桩轰动一时的案子也就这样尘埃落定。 只是,天底下也只有曹野自己才知道,五通惨案虽说最终被轻轻揭过,但若当日没有碰到这桩案子并且改判,只怕以他心境,这官做不到三年便要辞。 因改判书上还写着曹野的名字,裴深也知道其中渊源,只道:“十年前,李猊被从凌迟改判后于京城服刑三年,后被流放北境,然而,就在她上路的第一年,京城突发天火,皇上为安抚民心大赦天下,李猊也在其中,后来,此女便不知所踪了。” 李猊…… 曹野在心中反复念这个名字,却是无论如何都记不起对方长相。 毕竟,这已是十年前的旧事,而那时李猊伤得太重,血污头发遮住了半脸,明明与他同处一室,却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他想了想:“你说麒麟骨和此案有关,莫非是指……” 裴深叹了口气:“这几年,随着各地开始建神火庙,百姓对五通惨案也开始有了别的说法,越来越多人相信,李家一家是被那道士谋财害命,更有人说,李猊出事时年纪尚幼,却以一剑杀五人,加之入狱后无论如何也不肯低头,一身傲骨非凡,于是,便将她说成是神火将军仙蜕,麒麟骨的投生。” “什么?” 南天烛眼睛都瞪圆了:“也就是说,虽然传言麒麟骨在越州城中,但她其实早已下落不明了?” “但如果李猊是麒麟骨,我们又如何才能让百姓不信她呢?” 曹野此时思考的却是另一件麻烦事。 他心知肚明,皇帝让他来查神火将军,无非就是要他戳破仙蜕是子虚乌有,好让百姓不要盲从。 虽说先前南天烛已经提醒了曹野,便是仙蜕并不存在,百姓也会继续相信神火将军,但无论如何,要想将宫里对付过去,八样仙蜕,曹野必是要个个击破,皇帝才能觉得他是在做实事。 先前的无根肉还有天王胆都还好说,有人借着神火将军的名头招摇撞骗,只要他们拆穿了骗局,百姓们自会知道其中真假是非。 但如今,李猊已经下落不明将近七载,又从未做过什么恶事,曹野便是有天大的能耐,也没法钻进越州百姓的脑袋,告诉他们麒麟骨不过是一场虚妄。 他头疼道:“当年之事,明眼人一看便知是那道士诓骗在先,李猊为爹娘报仇雪恨,从未作恶,百姓信李猊不就如同信关羽包公,信一信又没什么坏处……” “并非没有坏处。” 对此,裴深却不甚同意:“兄长有所不知,越州百姓在信麒麟骨的同时,五通信仰也并未消失,又或者说,愈演愈烈了。” 他又拿出两份案卷,其中所书,正是近两年越州城中发生的一桩怪事。 就在城中神火庙建起后不久,民间传言李猊是麒麟骨的同时,还有另一个传闻在民间流传,那就是十年前惨死在道观里的那五名道人现如今已经成了新的五通。 都道五通鬼本就并非正神,注定无法行正道得道成仙,故而当年这五人在修炼临门一脚之时却惨死在李猊剑下,这便是天意。 可想而知,十年前,这五人死相凄惨,怨气极重,便是成了五通也是邪祟,于是从几年前开始,越州城中便偶尔会出现十条手臂的巨大怪物,据说,便是这五个道人所化的新五通,遇之不拜必有大灾,甚至还有人被活活吓死,惶恐之余,城外的老五通观旁便又修起了新观,近两年,随着那怪物出现得愈发频繁,新五通观的香火也愈发旺盛了。 “等等等等……” 听到一半,孔雀只觉此事一团乱麻:“怎么又拜神火又拜五通的,越州百姓的耳朵根子也太软了吧……” “并非是他们耳朵根子软,这两者本就是相辅相成。” 裴深一板一眼地纠正他:“一如那些话本子,仙人若有神通便要降魔捉妖,而李猊若是仙蜕麒麟骨,当日死在她剑下的五人也必是妖孽,百姓既信前者,便必然会信后者。” “我就说不会有这么容易……” 曹野一看这架势便知来活儿了,就如无忧真人靠着杀仙鬼塑金身一样,有了邪祟便会有仙人,同样,有了仙人也必然会有邪祟,而这下可好,他们想让百姓不信麒麟骨,还得先将在城中作祟的五通鬼给揪出来。 只是,这十臂鬼又是因何而来呢? 他越想越觉得头大如斗,无奈道:“这都什么事儿……阿深,也多亏了有你提前来查这些,否则我估摸还得在越州州署耗一天。” “要是能为兄长解忧那便再好不过了……只是,我明日便要启程回京了,之后的事……” 裴深说着,眉头又拧了起来。 从小到大,他只要一露出这副表情,曹野便知他夜里要睡不好,赶紧给裴深的酒盏里满上了酒,笑道:“接下来就是为兄的活儿了……看你头发又白了不少,可千万别再熬夜,年纪轻轻比我还显老,到时万一京城没一家姑娘看得上你就糟了。” “说的像是他这个病秧子有人看得上一样。” 这时,一旁的孔雀倒是全然没把自己当外人,冷哼一声,终是把不苟言笑的裴深也逗笑了。 之后,几人又说笑了一会儿,曹野余光瞥见勾娘满脸倦容,一顿饭吃下来不但没动筷子,也几乎没有说话,便打算早些让人回去歇息,结果,他和裴深这才刚走出雅间,隔壁房中竟也走出一人,满身酒气,衣着不凡。 “这不是裴大人吗?” 那人一开口曹野便觉不妙,只因此人他也认得,原是京中户部主事,后因和曹嵩不和被贬地方,最后竟在越州下属县里做了知县。 身为曹嵩义子,裴深便是连世家子弟的身份都是捡来的,过去便没少受人龊语,如今来人喝得酩酊大醉,自是更加口无遮拦,上来便道:“什么风把曹嵩大人的干儿子吹来了越州?” 裴深眉头紧皱,不露声色地倒退一步,想要挡住身后的曹野,然而,走道实在太窄,不等曹野退回屋里,那人的目光便已经转了过来,很快就落在了曹野的脸上。 按理说,曹野辞官七年,又因为生病清减许多,便是过去见过他的也未必能一眼就认出来。 但偏偏,如今裴深也在这里,想想也知道,曹嵩义子身旁站着一个瘦弱却又不失贵气的公子,此人又还能是谁? 只见来人眼睛瞬间便睁大了,他定定看着曹野,最后,脸上竟是露出冷笑来。 “真是没想到,曹家的长公子也在这里。” 此时孔雀和南天烛正好从包房里出来,正走到曹野身后,便赶上了那人的下一句。 “曹大人,我听闻你因为阮将军之故辞官了,今日赏脸来了越州,怎么也不通知一声下官,有失远迎,实在是失敬了。” 第37章 隔壁房的动静渐渐小了。 第43章 站在窗口,曹野看着南天烛一点点收拾完了所有行囊,最后她拉上了客栈门口神色复杂的孔雀,两人的背影很快便消失在了夜色里。 “还真是……和我想的一模一样。” 曹野忍不住苦笑,对现今发生的这一切几乎早有预料。 不久前在碧苑轩,那曾经的户部主事将他的身份和盘托出,一时别说是孔雀和南天烛,但凡在场的,几乎都愣在了原地。 要说曹家,恶名在外,这天下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是和传闻中不同,曹野长得可不像是会在外欺男霸女的恶少。 非要说的话,他才更像是受欺负的那一个。 孔雀显然花了一段时间才将对方所说和曹野挂上钩,上下来回打量曹野,震惊道:“你……你竟然是……” 曹野心中叹了口气。 显然以他在民间的名声,老百姓不把他说得贼眉鼠目便算给他面子,又怎会像是给阮云夷塑像一样,将他说成是个长得还行的富家公子? 裴深见状,直接说了句“兄长先走”,便直接将那主事拉进了房,留下曹野和南天烛还有孔雀在狭长的走道里相对无言。 “你……怎么会是……” 南天烛死死盯着他,几乎要将他的脸上看出两个洞来,似乎还是难以相信,他便是百姓口中所说,害死阮云夷的那个人。 但事到如今,曹野也知遮掩无用,便是今日隐瞒过去,此事也总归是个隐患。 他苦笑道:“怎么,民间说的和我本人不太像是吗?” “你……” 这么一说便算是坐实了,南天烛一双圆眼睛瞬间睁大,上来便要揍他,但孔雀和勾娘几乎是同时出手,一个拉住了南天烛,一个护住了曹野。 南天烛恶狠狠道:“你姓曹!要不是你,阮将军又怎会在寒冬腊月去往北境遭遇雪崩?你怎还敢骗我们说你自小仰慕阮将军!想要为他做些什么?” 是啊…… 他最后,也是从自己手里拿走的圣旨。 曹野想到最后阮云夷离开的背影,心口不由一阵发闷,他忍不住低低咳嗽起来,却是越咳越止不住,最后整个人都弯下腰去。 “他都快死了,小蜡烛,走吧。” 曹野听到孔雀的声音,这一回,便是孔雀也不愿再给他施针,只是拉住南天烛,重重撞过曹野的肩膀,下楼去了。 “兄长……” 裴深听到外头动静,拉开门担忧地看着他,而曹野心知若是他露出颓势,叫那些人看了去,只怕裴深在朝中的日子便更不好过。 想到这儿,他逼迫自己挺直了背脊,吃了一颗药压下咳嗽,低声对裴深道:“阿深,我这里的事你就别管了……之后若有什么难处,我会写信同你说的。” 丢下一句,曹野步伐匆匆地下了楼,勾娘依旧跟在他身后,却是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还是搞砸了。 回到客栈后,南天烛和孔雀已经拿出了房里的所有东西,南天烛要走的原因显而易见,至于孔雀……他那张漂亮脸蛋实在藏不住事,曹野看得出,他对自己没有太多厌憎,但曹野这个名字却像是让他想起了某些往事,致使他选择和南天烛一起离开。 夜里的月亮很亮,风却变得很凉,曹野回过神来时,胸口已经开始轻微的痒痛,而现在没有孔雀了,曹野不敢托大,正要伸手关窗,肩上却忽然多了件衣服。 是勾娘。 从碧苑轩回来,勾娘并未阻拦南天烛,也并未阻拦孔雀,曹野本以为她至少会问点什么,但勾娘却最终什么都没问,就如这一路走来一样,她好似对曹野是谁,要去哪里,去做什么,全都不太关心。 “你不走吗?” 曹野苦笑一声转过身去,发现勾娘正靠在不远处的八仙桌上,屋内没有点灯,她又站在暗处,加上脸上还戴着面纱,曹野便连她神色都看不太清。 勾娘的声音依旧平静:“为何要走?我需要这份工。” 曹野无奈:“即便我姓曹?” 勾娘笑笑:“你姓曹岂不更好,我知你是曹嵩的儿子,家里很有钱,即便现在落魄了,你还有个当官的弟弟,这样至少你不会像其他雇主一样拖欠我的工钱。” “……” 一时间,曹野哑口无言,似乎他在面对勾娘的时候总是如此,而他的目光下移,这才发现勾娘的脚边竟还放着一只行囊。 “恨你的人似乎很多,我担心半夜有人来杀你,不如就省去一间房,我晚上也睡这儿。” 勾娘注意到他视线,解释得面不改色,曹野一时都弄不清她到底是在说笑还是认真的。 他能确定的只有一件事。 勾娘没想走。 瞬间,曹野感到自己心中有一块沉沉落下去,他又有点想要咳嗽,但终究还是忍住了,说道:“此事之后再说吧……趁着外头月亮很亮,我想去个地方,勾娘,你能不能陪我?” 大陇不行宵禁,但这个点会在街上走的人依然寥寥无几,勾娘闻言没有多说什么,只让他外披披好,随即,两人便一起顺着街巷东行,最终,来到了城东一处不起眼的角落。 江南富庶,城中的神火庙比起先前蜀州所见要气派一些,夜间亦不闭户,甚至都这个点了,还有个身材佝偻的女子在庙前叩拜,末了,竟还从随身带的布包里拿出了一把散香搁在案台上,似是给后来的香客准备的。 勾娘淡淡道:“我还头一次听说有人是夜里上香。” “若神火将军真是阮云夷,他不会同人计较这个,更何况自己拜完,还要给别人留香,这本就是善举。” 曹野走过去与那女子打了个照面,发现她面露愁容,身材消瘦,一看便知是个苦命人,也难怪会在这个点还来神火庙了。 你看,云夷,你便是不在了,百姓也还是惦记你的。 曹野心中泛起苦涩,走到庙前在月光下凝视着阮云夷的脸,轻声道:“其实这塑像并不像是阮云夷,他比这长得还要好看些。” 勾娘站在他身侧,闻言也仔细端详了那塑像的脸,又道:“民间传闻未必是真,你不也没像是民间传闻里那样,尖嘴缩腮,獐头鼠目?” “怎么连你都听说过啊。” 曹野无奈,又像是想起什么,问道:“今日听那人说我是曹野,你看起来不怎么惊讶,总不会是早知道我是谁了吧?” 他本意是想试探,但勾娘却从不会咬他的钩,闻言也只是微笑:“即便那人说你是曹嵩,我也不会惊讶,对我来说,我只在意我的工钱。” “是吗……” 对勾娘,曹野心中有许多猜测,但现今却还不是时候,加之他今晚觉得格外疲惫,以至于连开口说话都变得非常困难。 “你是不是很累?” 勾娘仿佛能读心一般地开口问他,曹野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或许是因为想到十年前未加冠时的旧事,曹野竟忽然觉得自己和当年其实并无长进,那时压在他身上的沉重负担,今日依旧会让他喘不上气来。 新帝即位后不久,曹嵩在病逝前曾说他虽比裴深善度形势,但却远比聂言软弱,故而,他做不了首辅,更进不了内阁,至多也只能做做刑部侍郎,至少,还不会惹祸上身。 但曹嵩终究还是看错了一步。 曹野的性子确实虽没有聂言狠辣,但自小受阮云夷影响,虽不惹事,但也绝不是贪生怕死之徒,当年京师天火,纵使曹野拖着一身病骨,却仍是冒死将神启帝背出了火场,从此,便是曹野不去争,神启帝也会对其委以重任。 只是,那时的曹野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这重任之中竟也会包括给阮云夷传旨,让他去送死…… 往日种种皆在眼前,曹野有时也忍不住会去想,如果他真的能做个纨绔,没有入仕,那是否还会轻松一些,至少,不用眼睁睁看着阮云夷从他手里拿过圣旨。 “勾娘,如果我说,我先前告诉你们,我从小仰慕阮将军,如今所做一切,都是因为我想为他做些什么,此话并非说谎……你会相信吗?” 犹豫半晌,曹野还是将在心中徘徊许久的问题问出了口。 四下无人,只有夜风呼啸,而曹野此时甚至有些羡慕起十九岁的自己。 至少当日他心中苦闷,还可以找裴深一起醉生梦死,写信给阮云夷诉苦,可如今,云夷已逝,阿深一人在朝中苦苦支撑,至于他…… 凝望着阮云夷塑像,等不来勾娘回答的曹野渐渐只觉得胸口剧痛,他隐约觉得自己应该再吃一颗药,手背却忽是一温,勾娘轻轻将掌心覆了上来。 “即便无人相信,事实也不会因此而改变,你也还是要将这条路走下去,不是吗?” 曹野一愣,对上勾娘一眨不眨微笑的眼,一时竟是哑然。 “勾娘,你到底是不是……” 一瞬间,萦绕在他心口的疑问就要脱口而出,但勾娘却松开了他,走向了阮云夷的塑像:“方才那妇人留下不少香来,我们也给阮将军上一炷香吧……你对阮云夷究竟作何想,他如今成了神仙应当最清楚不过,不是吗?” 第44章 说着,勾娘竟当真在案桌上找到了几炷前人留下的香,她上了火,转头又将三根香递给曹野。 勾娘道:“若你真害死了阮云夷,便不该站在这里,更不敢给他上香。东家,旁人信不信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会如何做。” 认识以来,勾娘鲜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曹野心知她是在劝慰自己,一时间,压在心头的悲苦终是消散了些,他走过去接过那三炷清香,笑道:“我还以为勾娘你不会安慰人。” “因为东家你看上去像是要哭了。” 勾娘替他拿过蒲团:“孔雀说过,你的病最忌忧思,而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万一你一病不起,我可不善照顾病人。” “这话听着又不像安慰了……” 曹野给阮云夷上了香,不知怎的,随着那三炷清香被供在案前,他好似真的感到轻松不少,仰头长叹:“怎么办,只剩我们两个人,还得查这么复杂的案子,想到明天,可真是累得一步都走不动了。” 换做旁人,曹野所说不过不过一句寻常抱怨,但勾娘却一下就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微笑道:“东家你这是在撒娇吗?要我抱你回去,就不怕再撞上熟人?” 话虽这么说,勾娘却还是立刻向他伸开双臂,而月光下,曹野就像只瘦削的猫,很快轻巧地跳了上来。 “撞到就撞到吧。” 曹野实在很累,如今卸掉力气,才终于舒坦地长舒了口气。 三番五次让勾娘抱自己,他现在已经彻底认清,对勾娘来说,他不过就是一根重点的棒槌,实在没必要纠结旁的。 “反正我都恶名在外了。” 曹野笑笑:“还要什么面子啊?” 第38章 翌日一早,做了一夜噩梦的曹野一睁眼,勾娘已经不在床上了。 直到现在他还是难以置信,勾娘先前说要与他同睡一屋竟是真的,不但如此,昨晚她还二话不说让曹野睡去了床榻内侧,然后,人便径直躺了上来。 “东家,你要是睡不着,我也可以把你打晕。” 这就是勾娘昨晚在榻上唯一对他说的话。 “竟然真的睡着了……” 曹野此生第一次与一个姑娘同床共枕,竟是他的镖师,而他昨晚分明想好,绝不能做什么唐突之事,结果他本就有些头晕,想着想着,竟就这样睡着了! 他的睡相应该也没有太糟糕吧? 曹野还在纠结,勾娘拿着水盆推门而入,看见他只道:“还以为你昨日太累,今日该是要睡久一点,既然醒了,便起来洗漱。” 曹野还有些放心不下:“我昨晚……” 不等他说完,勾娘却已经知道他要讲什么,好笑道:“既不要面子,就不要到底,东家你睡觉不打鼾也不磨牙,只是爱发梦,动不动缩成一团,将被子都卷走,今夜若是再睡一起,我可得多盖一件衣裳。” “…………” 便是曹野已算是十分心大,听了勾娘的话也忍不住从脖子一直红到了脸,他捂着脸在被子里团成一团,最后还是被勾娘从床上拎了下来:“赶紧吃饭,越州客栈太贵,每拖一天都是在浪费盘缠。” 在勾娘督促下,辰时刚过,两人便出了门,开始调查城中麒麟骨和五通鬼传言的由来。 昨夜曹野仔细想了,仙蜕只有八样,天下之大,又怎会刚刚好好将这麒麟骨的名头按在一个下落不明的孤女头上? 换言之,哪怕这一回没有长生教也没有太和山,此事背后必有蹊跷。 为了查清李家与这一切的渊源,两人先去了李家老宅,在当年的惨案后,李家老宅便成了远近闻名的凶地,不但平民百姓不敢去,便连官府都不敢将其推倒重修,于是,就如城外的老五通观一样,任由它在原地腐烂破败。 “看来周边的人家也都搬走了。” 根据案卷所记,两人很快便找到了那栋老宅,却见四下无人,整条街上一片冷清,而勾娘见状说道:“越州城中寸土寸金,能把宅子都舍了,看来是真的很怕李家人化作厉鬼回来报复。” 勾娘大半面容藏在面纱下,语气却很冷,而曹野听见,忽是笑道:“说来,勾娘你的病是不是好了?昨晚还抱我回客栈呢。” 勾娘莫名:“东家让我抱,我便是病着,还能不从吗?” “那你还和我睡一张床?不怕传染我?” “东家这是嫌弃我了?” 勾娘面不改色,立刻便将他的试探抛了回来,曹野心下无奈,知道勾娘性子如此,若是她不想认,再怎样费嘴皮子也是无用,还不如等到合适的时机,让她自己说出来。 想到这儿,曹野不禁叹了口气,小声嘟囔:“想让勾娘你和我说句实话可真难……” “东家这话说的。” 勾娘在面纱下笑得愈发温柔:“一直到昨晚,你在我面前都还姓裴,东家,你确定不说实话的人是我?” 曹野:“……” 果然,再能言善辩的人在勾娘面前也是占不上一点便宜。 无奈之下,曹野也只好先放下这茬儿,跟着勾娘走进了老宅,果然,四处荒芜,当年李家留下的东西,但凡值钱的都早已被胆大的摸走,剩下一些桌椅柜子,因为多年雨水侵蚀,早已变得腐朽不堪。 “李老爷喜欢收集古董……看来是真的,家中博古架如此之多,过去应当都放满了收来的宝贝还有李老爷打的剑。” 两人进室内看了一圈,那些柜子上摆的东西如今自然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几把成色不好的剑胚歪歪斜斜地插在原地。 曹野若有所思:“李老爷爱收藏古董,又爱摆在明面上,加之家中生意很好,越州城中人人皆知,如此露财,岂不是容易被奸人盯上?” 勾娘正看着空落落的院落发呆,闻言沉默半晌才道:“你觉得李老爷是被人所害?” “那案卷里虽未明说,还在暗示李家一家是自尽而亡,但是不可否认的是,李老爷确实病得蹊跷。” 早在当年第一次看这案子时,曹野就有这种感觉。 李老爷是个铁匠,按理说身子骨应该十分硬朗,但却在短短数日内就病得没法下床…… 他眯起眼:“明眼人都能看出此事有两种可能,一,当初官府见李猊是个孤女,势单力薄,便不愿深查,二,李老爷病倒和五通观有关,因为越州城中五通信众比比皆是,官府不敢详查。” “或许,两者皆有。” 勾娘说着又望向他,不知为何,曹野觉得她此刻的眼神格外锋利,如同刀尖一样切着他的脸:“东家,你要查吗?当年的案子与麒麟骨并无太多干系,因为,那都是李猊做‘神仙’之前的事了……” “所以你是觉得,我会像当年的越州官府一样,对此事置之不理?” 曹野笑了笑,慢慢走到勾娘面前,像是只狡黠的瘦狐狸,歪头对她眨眨眼:“可我怎么觉得,我的暗卫很希望我能查一下这个案子,怎么办,我虽是天下第一奸臣,但对自己人还是不错的……” “是吗,那这么看来,你也不是那么坏的官。” 勾娘也看着他,眼神中锐利的锋芒慢慢退去,变得柔和不少,又道:“我的眼光还可以。” “那是自然。” 见勾娘不愿细说,曹野也知还不是时候,没有强求,又道:“只是奇怪的是,李老爷应当早就开始收藏古董了吧,怎会忽然被人盯上?” 而这一回,勾娘想了想,别开眼:“先前我在街上买饼时听人说起,李老爷在出事前曾经得了一尊可以预知吉凶的古董,此事许多越州百姓都知道……不知是否和惨案有关。” “没想到勾娘你现在查案都这么积极了。” 见宅子里看得差不多了,曹野说道:“五通惨案造就了麒麟骨,因此想要澄清麒麟骨的传闻,就必须要弄清五通惨案的真相……如果说当年李老爷得到佛像的事越州城中人尽皆知,我们便去问问吧。” 两人出了李宅,十年来,这周遭因惨案之故一片冷清,走了将近两条街才寻到一户人家,而曹野知道自己这病用来方便,于是佯装虚弱地靠在勾娘身上,再次端出了久病不愈的借口,果然很快便让对方面露同情之色,愿意告诉他们更多仙蜕的线索。 “其实我早就看出啦,他们家不是普通人家,也难怪,这仙蜕可是神仙落下的,能轻易落在寻常人家里吗?” 女人一摆帕子,神叨叨说道:“咱们越州经商的是多,但哪有做生意的像他们家老爷那样,腰杆子笔挺,打起铁来火花子能窜半条街……从他们搬来第一天我就知道,李老爷以前多半是跑江湖的,他家夫人也干练,四个孩子更是,一个赛一个能干,家里的古董堆得像小山一样……唉,要不是出了那事儿,出去问问,这越州城里谁不羡慕他们老李家?” 曹野余光瞥了一眼勾娘,发觉她面纱上露出的双目十分平静,闻言也只是淡淡问道:“他们家收藏古董?” 第45章 女人点头如捣蒜:“是呀,十年前李老爷手艺这么好,人脉又广,来找他打剑的人都排不上号!那时我亲眼所见,许多带着剑的人找上门,必然就是江湖上来的,而这些人手里还提着礼,都是知道李老爷喜欢古董,为了让他赏脸打剑,所以才来投其所好。” 这么说,李老爷和江湖上往来颇多,或许也是因此才结下了仇怨? 曹野心中一时有了无限猜想:“我听说……李老爷还得了一尊可以预言吉凶的佛像?” “是呀,不过这佛像的说道可有很多。” 女人摆摆小手帕,示意他们靠近,随即,同他们说起一个相当匪夷所思的故事。 十年前,就在惨案发生前不久,越州城中忽然传开一个消息,称城东的铁匠李魁首忽然得了一尊相当精贵的佛像。 要说李老爷其人,仪表堂堂,豪爽仗义,行事低调,虽说常有贵客带着重礼上门,但李老爷过去从未炫耀过那些礼物,甚至在此之前,越州城中的百姓都不知道李老爷家中到底藏着哪些古董。 而李老爷的这尊佛像之所以见光,却是因为小女儿李猊的终身大事。 那一年,李老爷的小女儿李猊刚满十六,容貌英气,性子飒爽,本就是李老爷的掌上明珠,而在事发前,李老爷拒绝了城中开丝行的蔡家少爷提亲,不愿将李猊嫁给此人,缘由说来也有些荒唐。 原来,就在蔡少提亲时,李老爷家中新得的佛像忽留下血泪,在李老爷看来,这便是大凶之兆,预示着他万万不能将小女儿嫁给此人,否则,李家必有大灾。 而那蔡家的少爷蔡鸣,家中做的是丝绸生意,家大业大,过去又哪里在女人身上碰过钉子,被李老爷拒绝后抹不开脸,便四处宣扬李老爷家中的佛像是个妖物,给他这么一闹,全越州城都知道他碰了一鼻子灰不说,连李老爷家中那尊会流泪的佛像也跟着变得人尽皆知,且说法五花八门。 有不信鬼神的,说李老爷出身江湖,年轻时造了许多杀孽,举家搬到越州城本就是为了躲避仇家,佛像流血不过是李老爷的借口,而他怕的,其实是这个女婿来历不干净。 还有信鬼神的,称那尊佛像本就是贵人送给李老爷的宝物,早已通了人性,因爱慕李家的小女儿所以才流下血泪,故意给蔡家少爷使绊子,让他娶不成李猊。 总之,因为蔡鸣一番添油加醋,越州城中一时流言纷纷,本来,这桩小事也就是一些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只是,随着五通惨案的发生,一切都变了。 佛像流下血泪后不久,李老爷便病倒了,随即,李家散尽家财也未能治好李老爷,最后,甚至还搭进去了五条人命,更让小女儿李猊小小年纪便满手血腥,成了朝廷要犯。 普天之下不会有比这更凶险的灾祸了。 由于惨案发生得太过邪性,信徒们不敢轻易怪罪五通,于是,便只好将罪责往旁人身上推。 除了李猊之外,就连给城中五通观贡香的香烛店都在一夜之间成了导致惨剧发生的罪魁祸首,甚至有人说,正是因为贡的香犯了忌讳,这才导致李家借寿仪式失败,为此,他们也像驱逐李猊一样,将那香烛铺子的老板活活打断了腿,赶出了越州。 而与之对应的,预言了李家灾祸,流下血泪的佛像却在此后成为了百姓口中的神物,在李家灭门后,甚至有人还潜入李家寻过那尊佛像,却是一无所获。 那尊佛像就这样不见了,直到三年后,李家已成一片废墟,某天半夜,却有打更人听见李家的宅子里传来低低的哭声。 打更人说,那声音古怪低哑,不似李家任何一人……甚至不像是人。 此事后头传入城中,有人想到当年那佛像也曾流下血泪,便说那是消失的佛像回到了宅子,因未能挽救李家人性命,于是在夜里悄悄哭泣。 百姓还说,它之所以只敢在夜里偷偷回来,原因亦很简单。 时隔三年,害死李家人性命的元凶还在城中,而那妖孽不是其他,正是让越州百姓又畏又敬多年的散仙——五通鬼。 第39章 从妇人家离开,就算曹野是个瞎子,也看出勾娘心情不好,以至于面纱上露出的那双眼里冰冷一片,便是此时阳光明媚,曹野都能感觉到身边人在噌噌冒着寒气。 他暗觉庆幸,不论如何勾娘愿在他面前显露出些情绪,这便是个好的开始,至少证明,她比原先要更加信任自己。 只是,在她不愿开口时,曹野不论怎么问都是唐突,故而只能闭口不谈,直到勾娘轻轻出声:“你看起来有许多问题想问。” 曹野干笑一声:“是有许多问题,但不知该问谁。” 过去曹野在庙堂之上,学会的最大本领就是顾左右而言他,便连神启帝都曾说他生性狡黠,最会审度时事,装聋作哑。 就连曹野自己也没想过,他这都辞官七年了,竟然还能用上这过去在朝堂上练出来的本事。 闻言,勾娘的眉眼弯了弯,好似心情有所好转,笑道:“不知问谁你现在在往哪儿走?曹大人,哪里来的闲情逸致,是要领着我在城中遛弯吗?” 曹野一时无言以对,半晌才叹了口气:“无论如何,这些都是十年前的事了,方才那妇人所说,应当便是越州百姓都知道的事,至于剩下的,官府没有好好查,李老爷为人又低调……” “但不是说了吗,李老爷是江湖人。” 好在勾娘这一次也没有再打哑谜,直截了当说道:“江湖的事,得问江湖。李老爷是个铁匠,这城中必然有找他打过剑的人,那些年,他们在李家风光时常来拜访, 出事后却无一人替李家申冤……既然出身江湖,也不可能个个都是胆小怕事之徒吧?” 曹野慢慢明白过来她意思:“你是说,其中可能有人知道内情,知道李老爷为何会碰上如此惨事,所以才未声张?” 勾娘点点头,示意曹野仔细听,远处正传来铁铺打铁的清脆声响,曹野不禁抱着手臂笑出了声:“看起来,勾娘你好像完全不需要我陪着你查案啊。” 勾娘莫名看他一眼:“为何?你才是当官儿的,要是他们不愿开口,我可没办法用官威撬开他们的嘴。” 曹野无奈地摇摇头,与她一起向铁铺走去,半晌却终究是忍不住,问道:“你说……如果李家的小女儿还活着,这些年,她会不会也回来查过这个案子?” 闻言,勾娘的脚步微微一顿,但也仅仅是一瞬,很快她便开口:“至今城中仍有种种流言,说明她没有回来查这个案子。” 正午的日光烤得人浑身发暖,若是不去想,丝毫察觉不出他们正在查一桩经年的惨事。 曹野眯起眼长舒口气,又问:“但为什么呢?她为了她的亲人,连杀五人,这个真相于她而言应当很重要才对吧?” 他说着,侧过头睁开一侧眼睛看向勾娘,却见日光将她的眼睛打得透亮,虽说隔着一层面纱,一切都十分模糊,但曹野还是能隐约看见,她的脸上没有带着一贯的微笑。 “也许,她是有更重要的事呢。” 忽然间,勾娘也望向他,声音很轻:“逝者已矣,便是查出真相,他们也回不来了,而相较之下,或许这世上还有她在乎的,活着的人,或许那个人这些年也过得不好,说是水深火热也不为过……她想要先去到他身边帮帮他,所以,便一直没有回来这个让她伤心的地方。” “……” 这回轮到曹野的脚步顿住了,而他正要开口,那打铁的声音却已经到了面前,勾娘说道:“我们到了。” 在任何地方,铁铺都是江湖人的必经之地,勾娘显然深谙这个道理,进去之后一掌便拍在门口梁柱上的一块儿厚铁皮上,也不知是用了几成力,随着那铁皮一颤,竟是连着铁铺顶上的一口洪钟一齐响了起来,发出的声响直震得曹野脑袋一阵发晕。 “怎么回事……” 他还没反应过来,耳边的打铁声却在下一刻停了下来,原先在炉火前忙得浑身大汗的大汉先看看钟,又回头看看勾娘,随即竟是低头冲勾娘一抱拳,撩开内院的帘子:“女侠请。” 莫不是什么江湖暗语? 曹野立刻意识到,那铁片子上光滑无比,看来是经常被人击打,想必也只有真正的练家子才能一击便让钟响。 而眼下显然不是纠结此事的时候,在勾娘面前,曹野可谓是柔弱不能自理,再加上完全不通江湖里这些门道,万一被那个大汉计较起来,他只怕是没命出这个门。 想到这儿,曹野立刻便像是勾娘的小尾巴一样跟了上去,进了内院,这才发现里头竟是别有洞天。 只见,不大的内院里放着刀架,剑架,而即便曹野不通这些,也能看出摆在这里的刀剑比外头要做工精细不少。 “方才听那钟响了至少五响,便知姑娘功力深厚,若是能赏脸在我铺子里挑一把兵刃,那是我的荣幸。” 第46章 那铁塔一样的汉子在身材瘦削的勾娘面前却是恭敬万分,曹野见状正觉得有些得意,勾娘却已经随手从剑架上拿了一把匕首回头看着他:“东家,这匕首是为你买的,付钱。” 曹野:“……” 事到如今他总算知道勾娘为什么需要他一起查案了,虽说,搬出他的身份或许有用,但江湖上尽是性情中人,曹野也不知自己的“官威”能不能撬开他们的嘴,无奈之下也只得可怜巴巴地掏了银子,在心中默默感激昨天把银票硬塞给他的裴深。 “姑娘好生爽快!” 那汉子没想到勾娘这么快就挑中了,脸上神情都舒展开来,而勾娘便在这时漫不经心地开了口:“说来,我听闻你们越州原先有位铁匠,姓李,在江湖上颇有名气,怎么这次来,只看见你这一家铁铺?” “姓李?” 那汉子脸色一变:“你说的,不会是李魁首吧?” “李魁首?” 勾娘下饵下得不紧不慢,状似还在看刀架上的刀,如此吊着铁匠的胃口,口中又问道:“我听闻,他原先似乎不是个铁匠……“ 勾娘与曹野如今是这铺子里的主顾,出手又阔绰,那汉子自是不肯轻易叫二人失了兴致,闻言叹了口气:“不错,只是早在十年前,他便已经……姑娘在来到此地前,难道没听说过五通惨案?” “是说,五通观里有十人惨死一案?” “正是……那十人中正有李逵首一家五人,还有五人是那道观中的道士,我来此地开铁铺时一度还想收他们家的老铺子,但许多人都说那地方不吉利,还有可能碰上寻仇的……” “寻仇?” “不错……曾有来我铺子里打剑的主顾说,那李魁首家中似是藏有一把凶剑,为此还出过好几个煞星,在江湖上闹出血雨腥风,最后发狂而死,李魁首也是不愿重蹈覆辙,这才来到越州城中开了铁铺……他家中世代炼剑,铸剑的手艺因此而来,因为担心被人寻仇,他靠着帮人铸剑广结人脉,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家中落难,有人能替他照顾家中子女……” 铁匠说到最后叹气连连,显然,李魁首的盘算落空了,非但如此,他唯一幸存的女儿甚至还成了凶犯,至今下落不明。 见勾娘的脸色沉了下去,曹野便也适时地插了嘴:“他们都说,李魁首家中落难落得蹊跷,莫不是被人寻仇?” 铁匠摇摇头:“此事众说纷纭,许多人都说李魁首是被五通鬼盯上了,但我看,李魁首更像是被仇家下毒,用的毒十分刁钻,便是李夫人找来的名医也看不出名堂,最后,趁着李家人病急乱投医之际,他们以重利相诱,说动五通观那五个道人妖言惑众,本是想要害李家人一家的性命,谁想,这五人却因小女儿长得貌美擅自留下了她的性命,结果…………便酿成了五通惨案。” 这么看来,这些江湖上的人倒是清醒许多。 曹野暗想,正是因为他们都知李家仇家遍地,这才不会将此事囫囵想成是鬼神作祟。 他又问:“但不是说,李老爷家中有佛像,在他家遭灾之前便流下血泪?” 闻言,铁匠嗤笑一声:“此事不都是那个姓蔡的纨绔传出来的?吃不到葡萄便说葡萄酸,娶不到李猊,他什么话说不出来?再者,李魁首如此出身,仇家遍布武林,为求得平安,家中多些佛像也不稀奇,过去那些找他打剑的人估计也给他送过不少。” 如此一来,倒是也能说通。 蔡家少爷因被李老爷拒绝而四处散播谣言,说不好,因此惹来了李魁首仇家的注意,给李老爷下了奇毒,短短三月便使得李家家破人亡,然而,却因李猊乱了整盘棋,导致找来的五个帮凶身死观中,使得整个案子变成了彻头彻尾的“五通作祟”。 思索间,曹野眉头紧皱,内心却仍有疑问未解。 他虽是不信怪力乱神,但若是此事中并无鬼怪作祟,城中如今时不时出现的十臂怪物又是从何而来?这么多人看过,总是做不了假。 曹野心中满布疑云,一旁的勾娘这时淡淡开口:“李家被灭门后,他家的东西都被谁拿去了……我听闻他铸过不少好剑,莫非最后都便宜了些小贼?” 铁匠一愣,却是无奈道:“应该是些胆大的,趁着夜色摸了进去……你们方才说的那尊佛像,据传就是这样给贼人摸走了,还有人说那佛像有灵,时隔几年又回来了,还偷偷在那院子里哭,叫我说简直是一派胡言!毕竟,就算那院落中真有东西怪力乱神,那也不该是那尊佛像,而该是李魁首的那把剑。” 曹野不懂这些,随口一问:“什么剑?” “就是那把凶剑啊!导致李魁首被仇家报复的凶剑!” 一提到本行,铁匠立刻来了精神,显然,他在越州城中打铁多年,见过许多江湖异士,也对李魁首家中那把传闻中斩人无数的凶剑极有兴趣。 铁匠说道:“李魁首虽对祖辈之事讳莫如深,但是,却又无论如何都舍不得丢弃那把剑,故而将它藏得极深……在他们一家落难后,有不少人都去他家里找过,据说,里头还有闻名江湖的大盗,叫什么雨燕尾,但却从未找到过那把凶剑踪迹,只知此剑剑身有雕纹,以玄铁为基,瑞兽为名,江湖中见过此剑的人大多都死了,而李家人将它唤作,宝剑勾陈。” 第40章 “说来……我们晚去了那五通观也不会关门,你走这么急做什么?” 正午刚过,孔雀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百无聊赖地踢着脚下的小石子,和南天烛走在去往城外五通观的路上。 昨夜,两人冲动之下搬离了客栈,好在曹野先前付的月钱还在,虽然住不上原来那么好的客房了,但也没到睡大街的地步。 因为床太硬,南天烛这一觉睡得眼圈乌黑,但显然火气没消,这一路走得急,浑身铃铛都在摇摆作响,惹的沿途路人不断侧目。 闻言,她冷哼一声:“前头两样仙蜕也就算了,无根肉和天王胆,都是被有心之人利用想要谋财害命,但这回这个麒麟骨,分明就只是百姓可怜李家孤女,想为她正名,结果那个姓曹的竟连这样的传闻都不放过,也要破除!我看,他分明就是因为阮将军之死做贼心虚,才想让老百姓不信神火将军……哼,我偏不想让他得逞,就是要证明,越州百姓想得没错,此事本就是那些妖道合伙起来谋财害命,而李猊身为麒麟骨,杀他们也是天经地义!” 南天烛语气义愤填膺,听起来简直恨不得要再捣曹野两拳,而听了她的话,孔雀却只是喃喃:“因为做贼心虚,所以即便快死了,还要查案?” 相处这些时日,孔雀对曹野的印象其实不算坏,无非也就是个身体孱弱的公子哥,有点聪明也有点奸猾,他万万没想到,这个油嘴滑舌的家伙竟会是这天下人人唾弃的大佞臣。 孔雀听闻,曹野身为阮云夷发小,却不顾关外大雪,传旨让阮云夷腊月里去送死,完全是步了他爹的后尘。 虽说此事细想来,曹野其实有些冤枉,毕竟下旨之人是当今皇帝,九五至尊,又如何能够轻易收回成命? 只是,百姓们不明白,作为曾经的首辅之子,皇帝面前的大红人,曹野又为何不出言劝阻?哪怕是以死相谏,挨几下廷杖,也好过就这样放任阮云夷冬日出征,最后死在灰鹞岭上。 在见到曹野本人之前,孔雀也是这样作想。 只是,随着他亲手给曹野摸过脉,扎过针,孔雀如今已经再清楚不过,曹野那副身体,说是黄土盖过脑门,一只脚踏进棺材也不为过。 这样一个将死之人,家中还有一个弟弟不能连累,真的可以阻止皇帝下旨吗?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嘟囔:“但他的身体可是货真价实要完蛋了,他的肺火已经入了心脉,如此下去,还能活十年都算高寿,如果真的是皇帝眼前的红人,怎么会让他拖着这副身体出来查案子?” “他那是天谴!你怎么还为这种人说话?” 南天烛正在气头上,立刻刹下脚步:“孔雀,你肯和我一起走,难道不是也看不过去他的所作所为?你虽然不信鬼神,但阮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也不知道吗?” 虽说长得小,但南天烛额心天生一颗观音痣,板起脸来时竟当真有几分气势,孔雀给看得一阵心虚,小声道:“阮云夷是什么人其实我也不了解,我只知道他是个骁勇善战的将军……也可以说是过于骁勇了。” 每每想到这个他从小到大听了无数次的名字,孔雀都觉得十分怪异。 他有时觉得,自己应该要恨阮云夷,毕竟,正是阮云夷害得自己变成如今这副模样,没爹没娘,如同草原上无主的马驹,只能四处游荡。 然而,对于自己曾经拥有的那个家,孔雀却也生不出多少感激。 自他出生以来,整个家族中唯一对他好些的只有母亲,剩下的父亲,兄长,乃至奴仆,待他都像是对待一只生来柔弱的羔羊,当他是个累赘,恨不得能早早将他丢弃在荒郊野外等死才好。 第47章 而阮云夷,不过是那个终结这一切的人。 孔雀轻轻叹了口气:“我跟你走确实是因为神火将军,相比于曹野,我觉得你应该更想弄清楚,神火将军这些仙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 南天烛一愣:“你不是不信这个吗?” “我是不信,但是……” 孔雀耳边清晰地响起北境风雪的呼啸,他深吸一口气,俊美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了一丝阴沉:“为了弄清神火将军到底是何方神圣,我从北境千里迢迢地来到这里,实在是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不多时,两人已然走到了城外的新五通观旁。 一如先前那案卷上所书,在城中闹起了十臂鬼之后,几位被五通缠身的乡绅一齐出钱建了新观,而新观就建在老五通观旁,相隔不过几丈地,加之形制一模一样,远远望去,老五通观便如同一道残破寂静的影子,被遗忘在了原地。 南天烛轻轻吸了两下鼻子,已经能闻到不远处那道观里传来的香火味,她过去为了混口饭吃,常年都周旋在这些野道淫祀之间,对五通鬼也早有耳闻,说道:“传言,拜五通者都要付出代价,非财即寿,因此,五通观里很少有信徒当值,也不知道这越州城外的五通观是怎么回事,竟然还有五个道士。” 关于十年前的惨案,孔雀和南天烛也不瞎,早看出案子或有蹊跷,至少有件事十分明了,那就是李家人并非一开始就信五通。 毕竟,五通观就在越州城门口,如果李夫人上来便信了五通,李家几个子女就不用跑遍江南一带的寺院道观了。 显然,便是到了病急乱投医的时候,李家人也知五通鬼并非正神,不能盲信,而他们最终会出现在五通观里饮下剧毒的符水,这其中也必有人为。 孔雀看着新五通观敞开的大门冷冷道:“依我看,多半是五通观那五人主动找上了李家,趁着李夫人六神无主,花言巧语骗他们信了五通……此事本该很容易就查出来,但可惜,当年越州城中五通香火正旺,官府不愿为了一个孤女与五通信众为敌,于是便故意将脏水往李猊身上泼,害得她险些被处以极刑。” 说着,两人走到新建的五通观前,只见,观中虽无人在拜,但香案上却放着一只巨大香炉,上头点着两支粗长熏香,正袅袅冒着轻烟。 “这个味道……” 南天烛给那香烛味道熏得一阵头晕,不得不用帕子掩住口鼻,皱眉道:“没人在还要点着香,就不怕走水?” 孔雀此时也跟着迈进道观,发觉观中供着的五尊神像看起来眉目如新,应当是近些日子才有人描过,而在案台下还放着一只火盆,其中依稀能看见一些纸片痕迹。 “这不会是纸人纸马吧?” 孔雀睁大眼睛,没想到竟会在道观里见到纸扎,他虽不通此道,但也知民间纸扎大多用来祭奠亡魂,又何时会用来拜神? 南天烛走上前来,一见那烧纸痕迹也是眉头紧锁,说道:“看这些纸扎做工精细,该是特意买来烧的,可见应当是当地的传统了。” 明明日头正高,但站在这满是香火的五通观里,感受着那五尊泥像投下的视线,孔雀却莫名打了个寒颤。 都说,五通已经变成了生着十条臂膀的怪物,还曾在越州城中吓死了人……不会就是眼前这五尊神像变的吧? 孔雀越想越觉得慎得慌,不愿在这个地方久呆,不多时便拉着南天烛匆匆出去,两人一起走向不远处的老五通观,想要看看如今那里变成了什么样子。 据案卷中所载,自十年前的惨案后,此处就被官府封禁,门口挂着重锁,但两片木门却早已在风吹日晒下变得摇摇欲坠,借着其中缝隙,两人看清那院中一片杂草丛生,而更深处的道观里,五尊神像早已褪去当年艳丽的颜色,就只剩下用黑白笔墨点出的眼睛,在一片昏黑中圆睁着,好似在盯着观外之人不放。 “这儿实属也没好到哪儿去……” 孔雀没想到这五通观看起来这么邪乎,越州百姓竟还会信,忍不住抱怨,结果就在这时,两人身后却忽然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有……有鬼……” 这声音嘶哑万分,几乎将孔雀吓得原地蹦起来,他一回头才发现,他们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一个面目憔悴的男子,双目下的眼圈看上去比只睡了两个时辰的南天烛还要青黑。 “鬼……鬼啊!” 男人手指着他们满脸惊恐,想要掉头跑,脚下却正正好好踩中一块石头,他身子一歪,竟是一头栽倒在了地上,发出一声惨叫来。 这人是从旁边的新五通观里来的。 南天烛鼻尖微动,立刻就闻到来人身上淡淡的香火气,心中只觉得奇怪,这味道似和她过去闻过的檀香味不太一样,风吹不散,还会吸附在衣衫上,就如同某些大户人家所用的熏香一般。 来人在地上摔了一跤,终像是清醒了一些,看着他们二人眯起眼睛:“你们……是人?” “我们哪里看上去像鬼?” 孔雀翻了个大白眼,将这人拉起来,顺势便给他搭了脉,结果却发现此人脉象虚浮杂乱,虽还未到称病的程度,但却也能看出近些时日必是寝食难安,心神不宁。 他皱起眉:“你是否是睡不好,夜里常发梦魇,这才会青天白日将活人认作鬼怪?” 一语落下,男子不由得睁大双眼,如同见了活菩萨一般一把拉住他:“不错!因为冲撞了五通,我已有许久睡不好了,今早实在心慌,便从王寡妇那里买了许多贡品来烧,方才从五通观出来,迷迷糊糊走到这里,见了你们,还当是见了十年前的鬼……” “纸马店?” 南天烛想起方才那火盆:“你们怎么会给五通鬼烧纸?” “为何不能烧纸?” 男子苦笑一声:“这都是给五通的贡品,只有王家那寡妇做的才作数……她家男人死得早,家里还有两个女娃,人也纯善,平时还经常带些散香给乡亲们用,五通最喜欢这样的贡品。” 孔雀一听更是没好气:“你说的该不会是五通鬼性淫,所以才专门要买寡妇家的纸人供奉吧?” 他随口一说,谁想那男子登时惊慌失措起来,一把拉住她,压低声音:“不能在五通观前头说这个!小心五通晚上便来找你,先前我那邻居说是被五通缠身,我还不信,后头便在夜里见到了五通,即便日日来供,也已有将近两月睡不好了……” “等等……” 至此,孔雀终于慢慢琢磨出不对来:“你的意思是,你见过那十臂鬼?” 第41章 这是……什么味道…… 恍惚回过神时,南天烛眼前是一片漆黑,隐隐能透进一些火光,如同一只只亮起的飞虫,在她眼前飞舞不停。 那种虫子,是叫夜照吧? 南天烛记得,她幼时经常伏在圣姑的膝头,美丽的女人身上有淡淡的熏香,她的手穿过她的发丝,一点点抚摸着,告诉她,在外头的河边,每到盛夏夜里,便会有许多会发亮的飞虫在河面上飞舞,像是一盏盏烛灯。 圣姑的手很软,每一次抚摸,都会带动她身上那些铃铛轻柔地作响,就如同她在跳一支温柔的神舞,慢慢让南天烛的眼皮打起架来。 不同于天罗门里的其他人,只会逼着她做一些可怕的事,在南天烛的记忆里,圣姑是在那个黑漆漆的地方,唯一会抱着她哄她睡觉的人。 只是,好景不长,随着意识变得越来越清晰,鼻尖嗅到的血腥气也越来越浓,南天烛终于想起来,如今盖在她脸上的,并非是一只手,而是一块黑布。 ……这又是一场“训练”。 血腥气自四面八方而来,南天烛几欲作呕但都忍住了,她知道,如果在这时,她没法说出她闻到的是什么,那之后等待她的只会是一顿毒打,还有饿着睡着。 在圣姑走后,这便是天罗门鬼童每天都要经历的事。 寻常孩子又怎会天生便有如此敏锐的嗅觉? 若非是有人每天都蒙着她的眼,逼迫她闻出黑布外的东西,南天烛想,她或许也会像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儿,能在盛夏夜里去小河边捉那些亮亮的虫子。 只可惜,会来到天罗的孩子,都是没有爹娘的。 好害怕…… 要是圣姑在这里就好了,要是她的爹娘在这里就好了。 黑布很粗糙,浸了眼泪之后让眼皮发涩疼痛,南天烛深吸一口气,正要说眼前之物是什么,忽然间,只听一声巨响,黑布外的那一点火烛灭了,继而更多光亮刺了进来,南天烛闻到血和泥,马和汗……她怕地往后缩,但是一只有力的手却已经抓住了她。 黑布被人摘掉了。 鼻尖嗅到更多气味,南天烛模糊的视线里多出了一张脸,那是一张年轻的,满是鲜血的脸,头发高高束起,手中抓着一把银枪。 “这鬼地方怎么还有孩子?” 第48章 年少的将军替她擦干眼泪,而也是直到这时,南天烛的目光才穿过来人背后被马踢得大开的破门,看到清外头的情状。 不知何时,天罗门中已是一片混乱。 无数教徒被斩于马下,而她正哆嗦着说不出话来,逆光中,那青年已在她面前蹲下身子,他的银铠甲细碎作响,一如圣姑身上的那些铃铛,让她安心。 “别哭了,我带你出去。” 青年说着,抱她上了马,两腿一夹,那马登时扬起前蹄,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带着两人冲进了一片大亮的天光里。 头顶传来一个声音:“我叫阮云夷,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 南天烛想要张口,但却先吸进了一口冰凉的空气。 就如同溺水的人一般,她被呛醒了过来,混乱的旧时记忆就如水波一样散去,出现在她眼前的,却是孔雀在幽暗月光下堆满担忧的脸。 真是一张好漂亮的脸。 南天烛恍惚地想,这样好看的人,她其实过去只见过一个。 “醒了?” 孔雀伸手摸了她的额头,没有烧,只有一层细密冷汗,他叹了口气,又递来一张帕子给她擦泪,无奈道:“得亏了我俩钱不够,一起睡草屋……你睡到一半不知怎的一直在哭,我怎么叫你都醒不过来。” 南天烛尚未完全从梦中醒来,此时鼻尖满是孔雀帕子上的熏香,这味道有些熟悉,让她安心,于是,她不由得多蹭了蹭孔雀的掌心。 “来,我先给你把把脉,看看是不是魇住了。” 许是怕再惊着她,孔雀声音难得温柔,手指搭上她的手腕,很快,生得漂亮的眉头却皱了起来:“你怎么……” 南天烛吸了吸鼻子:“怎么?” “你这脉象,和先前我们见到的那人有点像,又乱又浮,但只是一晚睡不好,应当不会这样才对……” 孔雀面露不解,再看南天烛眼圈通红,像只怕冷的羊崽一样缩成一团,他叹气:“眼泪都流进头发里了,地上太冷,起来吧。” 他将人抱起来,轻轻摸着南天烛后脑软发,本是想要安抚她,但也不知南天烛是想起什么,眼泪竟是越淌越多,最后她嘟囔着将那些眼泪鼻涕都抹在他的衣服上:“什么嘛,你闻起来怎么和她一模一样……” “什么?” 孔雀没太听清,但南天烛却也不回答他,哭了一会儿后,她自己擦干眼泪环顾四周,发现她和孔雀还睡在客栈堆干草的仓房里,现今已是半夜,一片寂静里,草屋里就只剩下南天烛小声吸鼻子的动静。 “你说我……和先前那人的脉象很像?” 南天烛彻底清醒了。 她想起几个时辰前,他们在五通观调查十年前的旧案,却意外撞见了一人,号称曾经在城里见过五通鬼,而那人还说,自从两月前他半夜见过那生着十条手臂,怪异青白的影子,之后便如同被邪祟缠身一般,日日不得安眠,不得不常来城外五通观供养祭拜,只为让五通放过自己。 当时见那人神情恍惚,南天烛还当他本就有梦游症,结果却再想不到,她前脚才刚从五通观回来,夜里便真的发起了噩梦,梦到她许久不曾记起的往事。 总不会,是她也冲撞了五通,所以被缠上了吧? 南天烛心里发沉,想起先前那人说的:“那十臂鬼,城中许多人都见过,只是因为担心被五通报复,所以没几个人敢去报官。先前我家邻人见了,他日日去拜五通我还笑他,谁想之后就换了我!那东西,绝非是人,非但走路毫无声息,而且太大了!影子足有几层楼高,身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一眨眼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肯定就是十年前那死去的五人所化!” 而此时,孔雀为让她舒服些推开了窗,一阵冷风吹进来,南天烛只觉后脖子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的嗅觉极度灵敏,一瞬间,竟是在那夜风里捕捉到了一丝熟悉的气味。 “是……五通观的熏香!” 南天烛立刻反应过来,她为何会在梦里梦到旧事了……原来是这味道勾起了她的记忆。 只是,五通观明明地处城外,越州城里又如何会能闻到? 想到这儿,南天烛就如一只机警的猫,立刻爬了起来,冲到窗口用力一吸鼻子,然后瞬间睁大了眼! 没错! 就是那个味道,是那五通观里的东西出来了! 这下,南天烛再顾不上多说,一把拉上孔雀便从窗子翻了出去,恰逢远处街上传来锣声,一慢三快,竟已是四更天了。 寻常百姓,又怎会在这个点上街游荡? 南天烛嗅到那味道越来越近,手心里不由沁出冷汗,她示意孔雀噤声,两人便这样猫在暗处,静静等待。 之后,又过了三四息的工夫,不远处的黑暗里,一个巨大的阴影慢慢浮现出来,只让孔雀和南天烛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暗淡月光下,一大团扭曲而青白的肉在砖墙上投射下巨大影子,若不是伸出十条僵硬臂膀,恐怕根本看不出是人,而它踩在地上也并无脚步,只有一阵怪异的沙沙声,就如同粗糙的鳞片摩擦过地面一般。 那是……什么东西? 孔雀浑身都僵硬了,事到如今,别说是擦亮火折子将那物看个分明,他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只得死死用手捣住嘴巴,生怕自己发出的动静会惹来十臂鬼的注意。 也好在,那东西并未看到他和南天烛,就只在客栈草屋的窗前晃荡了片刻,很快便消失在了浓重的夜色里。 不能让它跑了! 纵使南天烛胆子很大,连义庄都敢睡,在看到十臂鬼的一瞬也不由得浑身冰冷,一直到那东西不见,她缓了片刻才拉上脸色惨白的孔雀,两人一齐追向鬼影消失的方向,结果没想到,才转过一个路口,两人眼前却是一片空空荡荡! 如此巨大的东西,竟就这样凭空在街上消失了! “什么……” 孔雀这时彻底慌了,手忙脚乱地打亮了火折子,四下一照,寂静的街道上又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怎么可能! 摇曳火光下,南天烛和孔雀面面相觑,不知不觉中两人背后都已出了一层冷汗,而南天烛自是不甘心就这样跟丢,又用力吸了一下鼻子。 还好,味道还在。 那熏香的味道还在。 “这边!” 南天烛心知那十臂鬼多半就是从城外的五通观里来的,若是常年浸在那熏香里,必会留下气味。 只是如今正是半夜,城门早已关了,如果那东西要回到五通观里,莫非还能穿墙不成? 南天烛本就极善轻功,便是拖着一个孔雀也还是手脚灵敏,寻着那淡淡气味一路急奔,不多时便到了一户民宅前。 味道在这儿浓些,但是,十臂鬼却早已不见踪影。 孔雀疑心这鬼怪是钻进了屋里,将耳朵贴在门上,却只听见门里传来一个男人痛苦的呓语,似是在辗转反侧间发着噩梦。 究竟是梦到什么,以至于隔着门板都能听见在痛苦喘息? 想到不久前南天烛也被魇住,孔雀心中一动,南天烛却已经再次拉住他:“我闻到了!它去了别处,这边!” 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两人寻着熏香气味,一连停在了三四户人家门前,而孔雀上前去听,门里的人不是噩梦刚醒就是正在床上辗转…… 噩梦,熏香,还有十臂鬼? 孔雀心中模糊有些猜想,南天烛又拉着他追到一处大宅前。 和先前那些明显是平民居住的粗陋民宅不同,这处大宅应当属于越州城中的某位大户人家,门口的石狮子雕工精细,朱门紧闭,透过门缝,还隐约能瞧见护院守在门口。 深更半夜,若是被护院发现他们行迹鬼祟地在门口晃悠,只怕他们会被误会成窃贼。 好在,那味道在大宅门口转瞬即逝,很快便到了不远处的街角,而这一次,不论南天烛再如何嗅闻,那味道都没有再往别处延展了。 就是这里! 南天烛立刻意识到,十臂鬼并未出城,而是最终来到了一处不显眼的香烛铺门口,而两人正要上前看那铺子里的情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已紧追着二人而来,为首的护院出声凶狠。 “哪来的小贼,连聂大人的屋宅都敢偷,不要命了!” 第42章 从躺在床上的那一刻,曹野便知道这恐怕是一个不眠夜了。 从铁匠铺回来,勾娘一直一言不发,曹野也不敢开口问,便这样一直挨到了晚上,漱洗过后,勾娘让他先睡,曹野又哪能睡着,在黑暗中辗转反侧许久,终于,他听到门被人推开,一道轻浅脚步走到床前,勾娘躺了上来。 客栈的床不算小,曹野又瘦,缩在内侧一动都不敢动,就这样过了许久,他才听见勾娘低声道:“已经快三更天了,你再不睡,明天可不要怪我一早就掀你被子。” “我这辈子也没和人同床共枕过。” 第49章 曹野猜到勾娘没睡,苦笑着侧过身来,在一片昏黑中寻找勾娘的轮廓:“你总得让我适应一下吧。” 勾娘和衣而睡,身上还带着淡淡的皂角气味,闻言,她也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看你昨晚睡得挺香,还知道和我抢被子。” “那是昨晚太累了嘛。” “太累?不是我抱你回客栈的?” “……” 曹野实在说不过她,但也知道,自己的身体熬不起,事到如今只能破罐破摔:“要不行,勾娘你还是把我打晕吧,我现在太清醒,光靠着自己可能很难睡着。” 对于他这种自投罗网的要求,勾娘自是不会拒绝,曹野话音刚落,勾娘微凉的指头便已按了上来,却没有立刻用力。 “……勾娘?” 曹野知道她不是优柔寡断的人,正觉古怪,却听黑暗里勾娘轻轻叹了口气:“给我一些时间,之后你想知道什么,我会告诉你。” 而说完,不等曹野回答,勾娘瘦长的指头已然在他侧颈穴位上按了下去,曹野眼前一黑,意识在瞬间便抽离出去。 一夜无梦,曹野再睁眼时,勾娘果不其然已经不在榻上。 一直到他更了衣,吃完了放在桌上的饼,勾娘才从外头回来,脸上虽还带着面纱,但却换了一套她不常穿的大红衣裳,收腰束腿,一看便知是套练家子穿的衣服。 曹野一愣:“怎么先前从没见你穿过这套艳的?” 勾娘淡淡道:“是以前爱穿的,这两年穿得少了……准备好了便动身吧,今日我想去那五通观看看。” 自查这个案子以来,勾娘行事愈发雷厉风行,曹野不敢耽搁,立刻与她出了门,向城外的五通观走去。 辰时刚过,五通观里却已升起了袅袅青烟,几个面容憔悴的人正排着队在案桌下的火盆里烧纸,便是隔着八丈远都能闻到五通观里烟熏火燎的气味。 “我还是头一回见到给神仙烧纸的。” 曹野抱着手臂站在远处,见状不禁扬眉:“有道是,‘诸大醮,上天日月星辰天真前,不得烧纸,触犯上真’,烧纸扎,无异于是在说观中所供仙者还有贪念,这可是大不敬,除非……” “除非,他们都默认,这观中所供的并非上真,而是心怀贪念的异鬼。” 勾娘补上后半句,见那几人烧得差不多了准备要走,她走上前去拦住他们,开门见山问:“我们途经此地,也想拜一拜五通,看你们都在烧纸,想问一下,这是此处拜五通的规矩吗?” 听说她也要拜五通,几人面面相觑,最后,其中一人纠结许久,才终是吞吞吐吐说道:“越州的五通与别处不同,有些特殊,寻常人恐怕拜不得……” 一旁的曹野却是不依不饶:“可我怎么听说,越州的五通才最是灵验?我还听说,你们这儿有什么人给五通观一掷千金了呢……” 他随口胡扯,结果却不想那三人相互交换眼神后,竟是小心翼翼地问:“你说的,不会是在城中开丝行的蔡鸣蔡老板吧?” “蔡老板蔡鸣?”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曹野不由一愣。 他记得,此人便是十年前向李魁首提亲,想要迎娶李猊的阔少,甚至,也正是他四处宣扬李老爷家里藏有那尊留下血泪的佛像。 这么多年此人竟还在越州城做生意,而且还给五通观一掷千金? 曹野正觉得其中有些古怪,那三人却已不敢再讲下去,匆匆离开前只丢下一句:“如果要拜,定要去王家纸马买些贡品再拜……王家只剩个心善的寡妇,五通喜欢这样的贡品。” “说得还真是直白……” 听着三人脚步声渐远,曹野抬脚迈进了五通观里,看着那五尊俯视众人的泥塑喃喃:“都说拜神,对神既要敬,也要畏,但很明显,越州百姓拜五通,畏要远大于敬,竟然连贡品都要选一个寡妇家的,就差直接要给五通献上人命了。” “因为他们如今拜的已经不是五通了。” 在他身后,勾娘声音冰冷如同一道剑锋,她并未走进五通观,只是站在门口,任由高升的太阳将她高瘦的影子投在香案上。 火盆里的火焰还在燃烧,也不知先前那三人是烧了多少元宝纸钱,火烧得极旺,窜出的黑烟如同一团慢慢升起的乌云,便是青天白日,也将那观中五尊神像雪白的面容衬得阴森起来。 曹野笑笑,也不管什么大不敬,就在神仙面前直言不讳:“毕竟,越州百姓畏的其实也不是五通,而是十年前死在老五通观里的那五个道士……他们是人非神,即便死了,也是邪祟,并非散仙,所以才会有贪念,需要信众以香烛纸钱供奉。” 看着那火盆中的火焰渐渐熄灭,曹野心中已然有了猜想,而他回过身,见一身红衣的勾娘还在定定看着五通神像出神,不由得轻叹出声。 “说来,这一路上,勾娘你至少已经救过我两回了。” 他走上前去,用瘦削的身躯遮住她的视线,也将这道观中不祥的气息尽数挡在身后。 “这么说,你还想要报恩?” 也是直到视野全部被曹野占据,勾娘有些狂乱的眼神方才恢复了往日平静,她扬起眉:“就你这副病怏怏的样子,想怎么帮我?” “这话说的,我好歹也是前任首辅的儿子,做过刑部侍郎,是天下闻名的大奸臣。” 此时日头正高,曹野迎着光,如同一只发懒的猫一般抱着手,忽然问道:“说起来江南盛产丝绸,勾娘你要是喜欢艳的,要不之后我们去一趟丝行,给你做一套绢面的红裙子?” 不知不觉中,越州城中的太阳再次西晒。 虽说越州地处江南,本是富庶之地,加之没有宵禁,城中酒楼彻夜灯火通明,但是,这却并不影响这城中的另一些人惧怕黑夜的到来。 早在街上开始点灯的那一刻,一些白日里刚去五通观烧过贡品的人看着天边逐渐落下的太阳,恐惧边一点点涌上心头,直叫他们在被子里缩成一团,即便将身上掐得青紫也不敢轻易睡去。 其中原因并不难想。 自从被五通缠上,他们便夜夜不得安眠,只要一闭眼,梦境里便是此生所经历过最可怖,也是最不堪的回忆,叫人光是想象便冷汗直冒。 然而,即便不睡,也并不意味着这一晚便能安然度过。 他们都见过那只在深夜出现的恶鬼,皮肤青白,面目扭曲,十根僵硬的臂膀如同枯木一样伸展虬屈,只要看一眼便会动弹不得,好似神智都叫此物尽数吸走。 而那便是五通。 越州城中流传,自从十年前那五名道人惨死观中,五通鬼便成了邪祟,后来,李家那小女儿李猊在流刑途中下落不明,便是化了原身麒麟骨,一直在四处搜捕这五名道人,致他们死了都不得安身,于是便愈发阴邪,时不时便要来越州城中作祟害人。 诚然,这些被五通缠身的人当中,有许多并没有见过麒麟骨李猊,然而,随着噩梦加剧,他们去往五通观的次数不断增多,其中的许多人也不由开始企盼,神火将军的仙蜕能重新降世,让那个麒麟骨投生的小姑娘回到越州,肃清在这里为祸一方的妖邪。 可以说,越州城百姓大多如此期盼,只有一人除外。 转眼间,夜深了。 随着街上的人变少,经营丝行的蔡鸣蔡老板正在书房里小憩,说来也怪,他家中明明是个三进的大宅,又有三房太太,但这蔡老板却偏只爱睡书房,甚至还不敢躺下睡,整个人端坐在太师椅上,头一点一点,睡得昏昏沉沉。 没有人敢在这时吵了蔡老板的清静,毕竟,在今日之前,蔡鸣已有将近一年未曾睡过一个好觉了。 从年轻时起,蔡家的这位蔡二爷便有夜惊的毛病,连娶了三房夫人还是没能根治,根子里便虚,结果屋漏偏逢连夜雨,在一年前,因为偶然一次于夜里见到了十臂鬼,蔡鸣更是夜夜梦魇缠身,每回于半夜惊醒,便要整夜枯坐在房里,直到天色亮起,这才能勉强躺上一会儿。 蔡老板自知,自己恐怕是被五通缠上了,故而几乎每日都花重金去买大量贡品奉于案前,只可惜,五通却没有因此就放过他,蔡老板的夜晚变得愈发难熬,后头,甚至都不敢再在夜里沾上枕头。 蔡家人人皆知,蔡鸣这是有了心病,因为不愿见到梦中之物,这才会不敢轻易睡去,以至于身体每况愈下,明明才是而立之年却已是华发丛生。 这一年来,蔡家人找过无数大夫,但又哪里治的好心病,无奈之下,家中的三房夫人只能轮番上阵,想要让自家老爷说出心中郁结,只是,纵使她们费尽嘴皮,蔡鸣却始终对此事三缄其口,直到今日,整个蔡家上下竟无一人知晓蔡鸣噩梦中究竟有什么,这才会让他被恐惧折磨得日渐消瘦。 今夜不过是另一个不眠之夜。 随着夜色渐深,蔡老板的意识已然陷入混沌,恍惚间,他只觉书房的门被人推开,一如过去许多次那样,一道血红身影慢慢走进房里,手中还提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 第50章 那是李猊。 不同于蔡鸣年轻时见过的其他女人,李猊从不是那种能掐得出水的美人,十六岁时,李猊常穿一身红衣,就如一把剑一般英气逼人,以至于蔡鸣当年对她一见钟情,当日便想娶她为妻。 只是,蔡鸣也早该想到,这一眼看上去就很锋利的女子便是死了,也只会成为一把杀人的剑,如今,她更是夜夜入他梦来,要索他的命。 “不……” 眼看着那道身影越走越近,蔡鸣不由恐惧得牙齿发颤,而忽然间,有什么冰凉之物贴上他的脸颊,就如当头浇下一盆冷水,原先还昏昏欲睡的蔡鸣猛地惊醒,本以为眼前的鬼魅也会随着梦魇消散而离去,然而当他抬起眼,这才发现,确有一道红影站在他面前,手中提着一把长剑,冰凉的剑身正贴在他的脸上。 “你……” 蔡鸣睁大眼,在看清面前女子面纱下那双眼睛的一瞬,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凉了大半,而还未等他说出话来,从屋子一角竟又走出一人,身材消瘦,脸色苍白,明明身处别人家书房,却仿佛是在自家房里一样懒散自在。 “睡醒了吧,蔡老板。” 那人边打着呵欠边说:“介绍一下,这是我的镖师,也是位仙人,她说她认识你,不知时隔十年,你还认识她吗?” 第43章 已经有将近七年,李猊没有踏足过这片她所熟悉的土地了。 最初听闻曹野要来江南查麒麟骨,李猊本以为自己会心生许多波澜,然而,也不知是不是这些年她为练剑“凝神静气”得太过,最终到了这一天,她也不过是感觉心中微微一动,除了一句“终于”,竟是没有他想了。 冥冥之中,李猊甚至有一种感觉,注定,她会和曹野一起回到这个地方,因为这个案子当年也正是在他手中峰回路转。 来的一路,她因担心回到越州被人认出,不得不装病用龟息骗过了孔雀,戴着面纱坐在那个不大的车轿里,曹野就在她对面,偶尔他会发困,沉沉睡去,李猊便会趁这时盯着那张脸看上许久。 十年前,在他尚未及冠时,曹野病得还未像现在这样厉害,李猊还记得,那时他的掌心还是暖的,盖住她手背时,滚烫如同京城大牢里晒不到的日光。 他对她说,活下去,哪怕没有人相信她也要活下去,哪怕世道不公也要活下去。 于是,本该被千刀万剐死在刑场上的李猊活了下来,她熬过了酷刑,熬过了饥饿,熬过了那三年徒刑,最后,在她背上的伤已经全部变成暗色伤疤时,她踏上了北去的流刑。 三千里路,枷锁很重,路很不好走,李猊知道,能活着到北境的人不会多,但是,她是绝不会死的。 就如那三年来的每一天,每到要挨不下去的时候,她就会想到爹娘青白发硬的身体,想到兄长姐姐唇上的血,想到那一天,盖在她手背上的手。 她是李家的最后一个女儿,她要活着,为她的家人昭雪。 偶尔,李猊也会在夜里想起那个人,她那时已经快要死了,透过纷乱的发丝,只看到一双微微发垂的眼,不笑时便显得忧郁。 便是这双眼的主人,将她生生从鬼门关里拖了出来。 李猊本想着,等她到了北境,重获了自由,一定要想些法子回到京城,重新见到他。 只是,这一天来得远比她想的要快。 随着京师突发天火,天子大赦天下,罪人李猊便在去北境的途中除去了沉重的脚枷,她还记得,重获自由当晚,她仰头看着漫天繁星,吸进的第一口气,很凉。 在李家被灭门的三年后,李猊回到了越州。 再次回来的时候,她已不再是李家那个白白净净的小女儿,三年的牢狱还有跋涉让她的身子变得瘦削,掌心里也都是做劳工磨出的茧子,仿佛是她长出的一层新皮肉。 趁夜,李猊翻进了李家的老宅,在院中的地砖下找到了那把被父亲藏起的长剑。 作为李家天资最好的孩子,李魁首最终选择将一身武艺都传给了李猊,而此时距离李猊上一次拿剑,已经过去了将近四年。 李猊还记得握剑的触感,她也记得,剑锋破开皮肉时会听到簌的声响,如同剪子破开一张布,血溅在脸上,并不算热。 即便过了三年,受过了无数折磨,但李猊也从不后悔杀死那五个妖道,而要说她有什么后悔,那就是那时她年纪尚小,在杀他们之前,应当一颗颗撬掉她的牙齿,逼着他们写下血书,承认是他们妖言惑众,害死了她的家人。 那一晚,李猊跪在那间自己过去学武的院子里,一遍又一遍擦拭手中宝剑,最终,她的眼泪淌进了麒麟的纹路里,怀抱宝剑,将额头重重磕在了生出青苔的砖石地上。 李猊最终将她的眼泪还有名字都留在了那里。 五通惨案还没有了结,但现在她剑术未成,故而还不是时候。 翌日一早,在打更人开始四处同人说听见李家院子里传来哭声的时候,李家的小女儿已经带着勾陈剑离开了越州。 那一日的日头很晒,宝剑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其中照出了一双沉静的眼睛。 她已经打听到,那个救了她性命的人如今已经辞官返乡,虽不知到底在何处落脚,但她总会找到他。 而从此,她亦将舍去名字,化身为剑,像他所说,活下去,然后,去往更好的地方。 “你不记得我了吗?” 一阵夜风吹来,勾娘深吸一口气,将自己从纷乱的记忆里抽出来,随即,缓缓摘下了面纱。 这十年来,其实她并没有变化太多。 无非就是更瘦,更高,眉眼间更加锋利,也愈发得像是她手中拿的那把剑。 勾娘,又或者说是曾经的李猊,看着这个自己过去的追求者,语气淡然:“好久不见,蔡公子,你看上去老了不少。” “你……” 蔡鸣浑身剧颤,脚下一软,竟是直接摔倒在地,颤抖着用手指指着她:“你……是人是鬼!你们怎么进来的,来人——” 他尚未喊出声,冰冷剑锋已经再度抵在他的脸上,勾娘平静道:“你要再喊,我就将你的舌头切了。” 蔡鸣脸色一白,而一旁曹野叹了口气,无奈道:“你最好相信,因为她是真的干的出来,不久前才切了一条……仙人嘛,我也拦不住的。” 这么一说,蔡鸣赶紧一把捂住嘴,惊恐地表示他不会乱来,勾娘这才把剑撤了下去。 见场面被控制住,曹野慢悠悠走上前来,笑道:“蔡老板,你是不知道你家的围墙有多高,刚刚她把我抱进来可是费了一番功夫……你这是在怕什么?总不会是在防什么小毛贼吧?” 蔡鸣恐惧地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勾娘,曹野见状笑笑,又道:“还是说,今日便是你的噩梦成真,有些你一直害怕出现的人,终于出现在你眼前了?” 蔡鸣说不出话来,但他的眼神却早已出卖了他,勾娘绕着他转了一圈,问道:“你怕我……为何?当年我爹不过是拒绝了你的提亲,你便四处说我爹有眼无珠,因为家中佛像流血便觉得你并非良人,事实证明你也确实并非良人,不是吗?” 时隔十年,说起这些,勾娘便仿佛在说着别人的事,语气越是平静,却反倒越让蔡鸣感到毛骨悚然。 他缩到太师椅旁,哆嗦道:“我就是不服气而已,也没做什么……” “没做什么?那你怕什么?” 曹野过去审人无数,见过不少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对这样的说辞早已司空见惯,笑道:“我们来之前可是在越州城里打听了,蔡老板,你一直睡不好吧?早在当年李家出事后,你便患上了夜惊的毛病,每天夜里梦魇缠身,却又无论如何不肯对旁人说起缘由……蔡老板,李家的事,你是不是心里有鬼,你应当最清楚了吧?” 他上来便戳破了那层窗户纸,以至于蔡鸣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跟着消失了,双手死死抓着太师椅的椅腿,咬着牙道:“我没有……” “没有?” 曹野冷笑,想到站在身边的勾娘,文弱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凌厉之色:“没有为何李家人夜夜入你梦来!没有为何五通鬼会缠上你!他们都是因十年前的那桩惨案而死的,不是吗?你若与此事没有关系,为何要心虚,又为何夜夜难以入眠!事到如今,难不成你还想当着李猊的面撒谎?” 因罹患肺疾,曹野说话一急便会气促,寻常讲起话来都是慢条斯理,如今动了肝火,一番话说完甚至忍不住低低咳嗽起来。 “东家。” 勾娘看他一眼,有些担心,曹野却是摆摆手,无奈道:“我只是实在没想到天下竟有如此厚脸皮之人,罢了,蔡老板,你若是不想说实话便就这样熬着罢,反正,想找你报仇的不光有麒麟骨,还有五通鬼,不是吗?” 他说着,意有所指地点了点窗外,蔡鸣一想到先前他曾在那里看到过什么便脸色煞白,纠结半晌,他终于开口问道:“你……当真是麒麟骨投生?” 第51章 很显然,眼前这个一身大红的女子虽是当年的李猊,但却又有些不同了。 记忆中十六岁的李猊英气俏丽,爱穿一身大红衣裳,与人说话,就如同一团火扑到了面前,叫人躲都躲不开。 而眼下,为将勾陈运用到极致,勾娘学着压抑心性,甚至不惜将剑藏进棒槌里,如此过了六载,早已练就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站在那里便如一把收在鞘中的宝剑,即使不见血,锋芒犹在。 曹野和勾娘对视一眼,他们此行目的本就是要威逼利诱,让蔡鸣说出实话,如今这出戏自然也还是要演下去。 勾娘想了想,忽然问:“十年不见,你可见我头上有一丝白发?” 早在见到蔡鸣的那一刻,勾娘便发现,他年纪轻轻便半头华发,于是便有意拿此事来诱他上钩。 而果然,蔡鸣一听便忘了,即便李猊还活着,今年也不过才二十五六,他仔细端详勾娘,发现她果真丝毫都不见老,再一想她如今满脸淡然模样,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竟是忽然快速朝勾娘爬了过来,趴在她脚下不住磕头:“是我眼瞎了!是我有眼无珠!仙人!当年之事我也是受奸人蒙骗啊!” “蒙骗?” 勾娘居高临下看着他,握在剑上的手却不自觉捏紧了些。 在来之前,她分明已做好了准备,但当真听到真相时,却还是不免动了杀心。 正如外界所传言,李家所练剑法本就邪性,若是不修心,往深里练便极容易走火入魔。 十年前,她在迈入五通观的那一刻,便因看到她爹娘尸体而失去了理智,杀人杀到最后,她割下那些头颅时已然毫无知觉,可以说,要是那些捕快再晚来一步,恐怕当日要死的人便不止那五个。 ……要忍。 深吸一口气,勾娘试图压下心中暴涨的杀意,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按住她的肩膀,曹野笑道:“你当你是谁,能这么和仙人说话?” 曹野将勾娘拉至自己身后,冷冷道:“我身患奇疾,本来命不久矣,日日求神拜佛,却没想到得仙者垂怜。麒麟骨本是为医我而来,顺便来了结十年前的这桩孽缘,你要说什么,也别上来便污了仙者的耳朵,与我说便好。” 趁着蔡鸣六神无主,曹野三两句话便将他诓进了坑里,而蔡鸣闻言也不敢再求勾娘,转而抱着曹野大腿,痛哭起来:“我真的不知此事会弄成这样啊!我原先也就是想给李家一个教训,谁叫他们用这么荒唐的理由拒绝我,但是……但是我真没想到,五通观那五个道士竟会做出此等谋财害命的事啊!” 第44章 十年前,在被李老爷拒绝之后,蔡鸣的心里就像是着着一把火。 身为越州城中赫赫有名的丝行继承人,蔡鸣过去还从未在女人身上吃过亏,更是不会想到,当他主动去提亲,李魁首区区一个铁匠竟有那个胆子拒绝他,还是因为那么荒唐的原因! 什么叫做家里的佛像忽然流血了,意味着李猊恐怕与他并不相配? 蔡鸣怒气冲冲地回到了家中,左思右想,却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最后,他忍不住找来了家中的小厮,让他去街上,多找几个舌头长的,就说李家家里有邪祟,能叫佛像流出血泪,还因此拒绝了他们蔡家的提亲,简直是荒谬至极! 做完这些,蔡鸣心里方才好受一些,然而,让他再也想不到的是,当天晚上,他被李家拒婚的消息便传遍了越州城,一时间,百姓们在说的并非是李魁首家中有邪祟,反倒是就连李家的佛像也看出来了,蔡鸣此人风流成性,绝不是可以轻易托付的良人。 可想而知,本就小肚鸡肠的蔡鸣听到此事,肺都快气炸了。 他自是不能轻易放过李家的,连着几天,蔡鸣满脑子都是该如何将脏水泼回去,在城中四处转悠,最后,竟是莫名来到了城外的五通观前。 越州城中人人皆知,五通不能轻易拜,否则必要付出代价,而蔡家家中经商,对此更是讲究,他正欲掉头离开,结果忽然间,背后却有人叫住了他。 “这位公子,还请留步。” 蔡鸣回过头去,却见来人正是五通观的观主玉玄子,不久前才和其他四人一起来到越州城外修行。 单看穿着,玉玄子就和寻常道士别无二致,对着蔡鸣施了一礼,又道:“小道不才,但看公子愁眉不展,似是身上有一桩未了的恶缘,不知需不需要小道为你解惑一二?” 这么长时间来,蔡鸣还是第一次知道,五通观的居士也会看相,他此时正心烦李家的事,闻言想也不想便答应了下来,而玉玄子上下将他打量一番,最后却是皱起眉头:“公子最近可有遇到什么阴邪之物?” “阴邪?” 蔡鸣一愣,但很快就像是想起什么,震惊道:“你说的莫不是李家那尊佛像?我刚去他家提亲那佛像便流下血泪,莫非,当真是个邪物?” “会流血的佛像……” 玉玄子掐指算过,脸色随即变得愈发难看起来:“公子,恐怕正是此物对你施加恶咒,若不及时解咒,只怕不光累及你家中运势,更有血光之灾啊!” “什么!” 蔡鸣本就对李家心生不满,再一想到这两天自己平白叫整个越州城看了笑话,可不就是被人坏了运势? 想到这儿,他不由得火冒三丈,当即便要去找李家人算账,结果,玉玄子这时却再次叫住了他:“不可,那物非人是妖,若你轻易登门,只怕恶咒又要加上一层,现如今,若想解除恶咒,你需先削弱他的供者。” “供者?” “不错,正是那佛像主人。” 道士面目凝重:“妖邪若无人供奉,便难以在人间存继,公子,切记,此物极凶,你万万不可打草惊蛇。” 说着,他匆匆返回观中,很快便取出一个纸包来,不等蔡鸣发问,玉玄子便说道:“小道这有一方,是观中香灰,你可想办法送去那妖邪府上,给贡主吃下,只要想法切断他与贡主的联系,此咒不多时便可解了。” “也就是说……李老爷的毒,是你下的。” 蔡鸣说到一半,曹野已然猜出了纸包里是什么,余光所见,勾娘脸色虽是不变,捏在剑柄上的手指却早已用力到发白,显然是正压抑着莫大怒意。 半晌,勾娘深吸一口气:“你之后再未登门,是如何下的毒?” 蔡鸣瑟瑟发抖:“下……下在炭火里,毕竟李老爷的铺面就在街上,平时也都是他打剑,他那几个儿女都只是帮手,不会常在炉火边上。” “原来……竟是炭火。” 勾娘喃喃,十年前,他们寻遍了一切食物茶水,却始终验不出毒来,于是,李老爷的病也就成了邪病。 眼看勾娘脸色不对,曹野拉住她,皱眉道:“你甚至都不知那包里是什么,只听那道士说是香灰就把它倒进了炭火堆?” 蔡鸣在地上将头磕得咚咚直响:“是我鬼迷心窍!是我鬼迷心窍!我当时一心就想要出这口恶气,什么都没想,就直接趁夜去了铁匠铺……后头,我听说李老爷病倒,一开始也没当回事,还当那是被妖孽反噬的,谁想,他们最后竟是会去那五通观里啊!” “换言之,你只将毒药洒进了炭火,对之后的事一无所知?” 曹野心知蔡鸣多半是被五通观的里的人当了棋子,毕竟,当时李老爷家中藏有古董之事被闹得沸沸扬扬,或许便是此时叫贼人惦记上,想借由蔡鸣之手借刀杀人。 蔡鸣趴在地上瑟瑟发抖:“是……后头李老爷越病越重,我心里也忍不住发慌,直到闹出了五通观的事,我才知道,原来是那五个妖道为了谋财害命给人下毒,他们用妖言蛊惑于我,想必,后头也是如此蛊惑了李家人,特意留下了李猊的性命,正是要嫁祸于我。” 毒是蔡鸣下的,又留下了李猊的命,这么说来,倒确实像是那玉玄子留下的后手,为的就是等李家人死后,将一切推到蔡鸣身上。 只可惜,玉玄子并非真的神机妙算,千算万算,竟是漏算了李家的背景,并不知李老爷的衣钵并非只有打铁铸剑,更有一手杀人的剑法,传给了唯一幸免于难的小女儿。 事到如今,曹野已经无法想象,李猊当日踏进五通观时的心情。 兄弟姊妹还有爹娘死在面前,而她那时,也不过才十六岁。 在他身旁,勾娘一言不发,曹野却能感觉他手下压着的那方肩膀绷得很紧,骨头像是快要破出血肉来的剑锋一般戳着他的掌心。 从头至尾,李家人什么都没有做错,却因为一个心胸狭隘的小人还有一帮谋财害命的妖道白白赔上了性命,到头来,竟还要被落井下石,称他们是愚陋蒙昧,主动赴死。 此事便是换做了他,恐怕也咽不下这口气。 想到当时倒在自己脚边只剩一口气却还想要为家人争一个公道的李猊,曹野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结果就在这时,书房外却响起一阵怪异的摩擦声。 第52章 “是……是五通!” 蔡鸣面如死灰地瘫倒在地,没想到一夜之间,十年前的孽障纷纷回来找他了。 本来,在李家出事后,蔡鸣就因为做贼心虚有了夜惊的毛病,时常梦到将满身是血的李猊娶进门来,为此,他只得连娶了三房夫人,却没想到,最终夜惊的毛病非但没治好,还因为夜里睡不着,意外见到了游荡在城里的“五通”。 十年前之事,玉玄子等五人虽然不是因为他而死,但蔡鸣置身其中,又怎能不怕五通? 自几年前,他头一回在夜里见到那东西,蔡鸣就再也不敢在夜里合眼,白日给五通进贡,夜里睡在书房,但即便如此,五通还是时不时便来找他。 而这如同枯枝扫地的声音便如丧钟一般,每回听见,蔡鸣都觉得是玉玄子要来索自己的命了。 随着那声音越来越近,曹野下意识想要推窗一探虚实,然而当他的手搭上窗户,他却忽是想到,先前在案卷上看到,越州城中有人被五通化成的十臂鬼活活吓死。 若他此时推开了窗……屋内会发生什么? 踌躇片刻,曹野还是一把拉开窗子,只见,在蔡宅的高墙外,不知何时趴着一团巨大扭曲的影子,伸展着十根僵硬的臂膀,似是正在黑暗中窥探着屋里的蔡鸣。 “那是……” 便是曹野也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景象,他看着那东西倒吸一口凉气,随即,身子却忽是一软,仿佛被抽走了生气一般,一头栽倒在地。 “东家!” 勾娘一惊,一个箭步上前将人扶起来,发现曹野已是意识全无,软绵绵靠在她身上,呼吸绵长平稳,竟像是因为惊吓过度昏倒了。 “快……快关窗!别让那东西看到我!” 蔡鸣躲在桌案后面瑟瑟发抖,此时,窗外沙沙声再次响起,那巨大黑影在前头一闪而过,竟是径自离去了。 一片寂静里,勾娘看看那重新洒满月光的高墙又看看曹野,想了想,却是轻轻将曹野的身子放平,只听咯吱一声,勾娘合上了窗。 “它……是不是走了?” 蔡鸣还缩在角落不敢出来,子时已过,蔡宅里万籁俱寂,书房里更是只能听见蔡鸣粗重的呼吸声。 过了片刻,勾娘轻声道:“它是走了。” “终于……” 蔡鸣长舒一口气,想要从地上爬起,却忽觉的屋子里的火烛一暗,竟是被人吹去了一盏,只剩下了一支摇摇欲坠的蜡烛,照亮勾娘红色的衣袍,也将暗淡烛光投在女子白净脸上,恍惚间,好似是沾染了一片血色。 莫名的,蔡鸣浑身一颤,只觉得眼下的场景仿佛和过去十年他的噩梦重叠了。 这个屋子里唯一的外人此时正昏迷不醒,剩下的,只有他和李猊…… 意识到不对的蔡鸣立刻便要喊人,但勾娘的动作更快,蔡鸣眼前一花,一只纤长有力的手已经一把抓住了他的脸,捂嘴的同时用力一拧,一阵剧痛袭来,蔡鸣想要尖叫,但再也合不上的嘴巴里却只能发出含糊的呻吟。 勾娘卸掉了他的下巴。 “你……” 蔡鸣胸口剧烈起伏,口中涎水控制不住地淌下来,但勾娘却没有任何要松手的意思,反倒捏着他脱臼的下颌关节,一点点将他按着跪在地上。 剧痛之下,蔡鸣的涕泪横流,再对上勾娘那双微微弯起的眼睛,他在此刻,莫名想起了李家那四个孩子的名字。 李蟠,李犊,李茸,李猊,不正是龙头,牛蹄,鹿角和狮尾? 而他们现在已经是一个人。 在他眼前的,本就是一只浴火重生的麒麟。 屋子里最后一支蜡烛摇曳着,将女子的身影拉得很长,犹如一只蛰伏在黑暗里的巨兽,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可惜,为了让东家好交代,棒槌和剑都用不上,只能用手……放心,下巴我一会儿也会给你接回去。” 勾娘注视他,双目眨也不眨,好似是虎豹在看一只蝼蚁,一直以来波澜不惊的眼底此时终于露出一丝压抑许久的癫狂。 要知道,她等这一天,也已经等了很久了。 “记住,我姓李,叫李猊。” 最后,勾娘微笑着,一字一句道:“蔡公子,我虽不会嫁给你,但是,会尽量给你留个全尸的。” 第45章 “东家,你醒了吗?” 在呼啸的风声里,曹野睁开眼,目光所及,他正在某处屋顶,而勾娘背着他和棒槌正在疾奔。 “看来你真的不是同我客气。” 曹野虽不畏高,但成天叫人这样带上屋顶还是颇为不适应,无奈道:“我最近大概是真的轻减了太多,已经和你的棒槌差不多重了。” 听到他的声音,勾娘的脚步未停,只是将他往上捞了一把,淡淡道:“五通出现了,我正在追……东家,你还记得刚刚发生了什么吗?” “嗯,你是说在蔡家吗?” 分明刚刚才叫十臂鬼吓昏了过去,但现如今,曹野脸上却不剩丝毫惶恐,闻言也只是笑了笑:“我胆子很小的,都给吓得昏倒了你还问我,也太为难我这个病人了吧?” “……是吗?” 随着勾娘越过一处屋顶,曹野差点被颠下去,不由搂紧了勾娘的脖子,放眼望去,他们竟已到了白日里颇为热闹的一条商铺街上,勾娘说了句“抓稳了”便直接从墙头跳下,带着曹野稳稳落在了一间大门紧闭的店铺前。 “就在这儿。” 哪怕连十臂鬼的影子都没瞧见,勾娘语气却是笃定万分,而曹野从她身上下来,一仰头,便看见那铺子上写着“王家纸马”四字。 曹野忍不住笑出了声:“你也猜到了吧,十臂鬼的真身是什么。” 先前他们只在案卷里读到,十臂鬼身量高大,肤色青白,且来去无踪……对许多越州百姓而言,他们从小听着五通鬼的传闻长大,加之十年前那场惨案骇人听闻,自是会对这突然出现的怪形先入为主,认定它是鬼神作祟。 然而,对于一路都在戳穿仙蜕谎言的曹野来说,方才忽然出现在他眼前的十臂鬼,却显然更像是别的东西。 行走时沙沙作响,且能够轻易够到蔡家的高墙并且迅速消失,这都意味着,十臂鬼的身量很轻,甚至就如一张纸片,能轻易被风吹起,又能轻易被人拿走。 勾娘抽出棒槌,轻声道:“城里闹五通,那些被缠上的人因为害怕,只能建了新的五通观,而此事中的受益者只有一个……因为如今的五通是人所变,拜五通便需要大量贡品,不论是香烛又或是纸马,都来自于同一家店,也就是,那个王寡妇开的店。” “纸糊的十臂鬼,想让它消失只需一把火。” 曹野叹了口气,对勾娘使了个请的手势,而勾娘上来直接揽住他的腰:“从上头走。” 分秒间,勾娘便已抓着他走纸马铺的房顶轻巧地跃入了内院,一股香烛燃烧的香味扑面而来,只见,内院一角燃着一只大火盆,里头正有什么被烧得噼啪作响,隐约还能看到一些纸张的白边在火舌吞吐下不断变形扭曲。 来迟一步。 曹野心知不久前他们看到的十臂鬼只怕已经被“毁尸灭迹”了,但好在,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这火还烧着,意味王寡妇还在这里。 他本想让勾娘先行一步,去屋子里“擒贼先擒王”,然而,当他去抓勾娘手臂,却是莫名抓了一个空,一瞬间,他竟是听见不远处的黑暗里有人在叫他。 “……小野。” 这声音熟悉万分。 曹野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回头去找勾娘,但方才还站在他身边的勾娘却已经不见了踪影,不光如此,连他所处的地方也不再是纸马店那一方小小院落,而是不知何处的高墙大院。 这是阮家。 曹野一眼就认出来,因为阮云夷家中的那几株兰花便是他送的,名为雪素,十分珍贵,整个京师恐怕也只能找到这些。 这本是他送给阮云夷的加冠礼,后头便被阮云夷栽在了府中,三年下来,依旧是年年开花。 曹野看着那花正有些发怔,夜色中阮云夷却又叫了他一声:“小野,到这边来,我现在有点走不了。” 阮云夷的声音听着虚弱,曹野寻着那声音而去,发现阮云夷正坐在院中的凉亭里,连发都没束,脸色惨白,好似重伤未愈。 对了……天罗之乱。 曹野恍惚想起,此时的阮云夷刚平乱归来,因叫人偷袭,不但副手尉风阵亡,阮云夷自己身上也剜掉了一大块肉,便是他身子骨素来硬朗,也在榻上昏了好几日不能见客,曹野心焦之下每天派人去问,终于,等到了阮云夷开门,他当即也顾不上公务缠身,在刑部看案卷看到一半便直奔阮府,想要看看阮云夷到底伤得如何。 一想到阮云夷的伤,曹野的脚步不禁越来越快,终于,他走到了阮云夷面前,看清他身上胡乱披着外披,底下便是还在渗血的细布,而阮云夷似还在发着热,连呼吸都比平时要粗重几分。 第53章 “你……” 曹野入刑部这么久,还是不惯见血,一看阮云夷胸口一大片渗血便感到头皮发麻,震惊道:“你伤成这样怎么不早点和我说?” “你又不是大夫,早点和你说无非也就是让你和小深多操心。” 阮云夷苦笑着摇摇头,连动弹都困难,却还不忘叮嘱他:“你应当没和他说吧……裴深那性子本就容易较真,年纪比你还小,都开始长白发了,我这回伤得重,你还是别和他说了。” “我没和他说。” 曹野走上前去,想要细看阮云夷的伤,却被阮云夷伸手拦住,笑道:“肉还没长好呢看什么看?本来就是不想让你来,结果天天派人来问,我要再不开门,曹公子是不是要翻墙了?” 阮云夷故作轻松,但血腥气却骗不得人,曹野犹豫片刻,最终却还是不顾阮云夷的阻拦,慢慢掀开了他的衣襟。 那底下应当是一片伤口。 然而现如今,却只剩下一片巨大的空洞。 曹野一瞬间只觉得浑身冰冷,他不敢抬头去看阮云夷的脸,只听见阮云夷在问他:“为什么要让我去灰鹞岭?” 明明他的胸膛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虚无,但阮云夷冰凉的手还是抓住了他的手腕,那些曾经握枪练出的薄茧,如今都仿佛枯树粗糙的外皮,从中感受不到一丝生气。 是啊,云夷已经…… 曹野胸口一痛,立刻控制不住地剧烈咳了起来,这咳嗽来得猛烈,在他舌尖尝到血腥味的同时,视野里的阮云夷也跟着如水波一般消散,曹野用力甩了甩头,随着意识逐渐变得清晰,他发现自己竟已被反绑双手,躺在冰冷的青石砖上,而勾娘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同样也是双手反剪,整个人缩成一团,仿佛被魇住一般眉头紧皱。 怎么会连勾娘都中招? 曹野还没厘清这一切,不远处已有人走了过来,竟是不久前他们在神火庙里见到的那位留香的妇人,脸上还覆着一层布巾。 是熏香…… 直到此刻,曹野终于知道那丝丝缕缕的眩晕感来自何处,再想到那日他去了神火庙之后便觉得很累,甚至要勾娘抱他回客栈,或许,这一切缘由,都在于那日他们所点的香。 这么说来,不光是神火庙里的香,还有五通观里的…… 那长燃不熄的巨大香烛或许本就有些问题,在五通观里呆的时间越久,吸入的香越多,便越容易受其迷惑,心神不定,如此一来,那些被五通“缠上”的人越是去拜,便越是夜不能寝。 也难怪要让十臂鬼游街了。 毕竟,无论是建五通观,又或是逼人去观里,须得有个缘由。 事到如今,曹野终于知道为何他们在五通观外见的人会面容憔悴,常年拜五通的蔡鸣更是生出了一头白发…… 这一切都是因为,所谓的被“缠上”,其实便是中毒。 而他身子本就虚弱,白日里就在五通观里吸入了不少熏香,结果方才踏入这院中,又是一股异香扑鼻,估计他从那一刻开始就彻底中招了。 只是,也不知这回对方是下了多大的量,竟能让勾娘也跟着他一起倒下,至今还在昏迷之中。 看来,他得给勾娘争取点时间。 曹野想到这儿艰难地清了清嗓子,和那妇人搭话:“你就是王寡妇吧?” 他出声突然,那妇人也给吓了一跳,这才发现他已经咳醒了,面巾上的那双眼睛登时便惶恐了起来,更加佐证了曹野的猜想。 这个女人并没想着杀人,干这些事也只是为了财,而至于为什么她需要这么多银两…… 忽然间,屋子里传来两声弱弱的“娘”,那女人又是一惊,急匆匆便奔进屋里,隐约中,曹野听到女人在低声安抚屋内的一双女儿:“就是做噩梦,没事了,娘今晚烧的蜡烛有点多,所以你才会做噩梦,梦到爹的腿断了。” 腿断了…… 这时曹野忽然想起,先前他与勾娘听人说起过,当年五通惨案案发后,越州城中仍有不少五通的信徒,许是害怕被五通报复,他们不敢因为惨案迁怒于五通,于是,便索性想要不顾是非曲折,将当年之事说成是人祸。 就像十年前,越州官府一心想让李猊承认,是李家人自愿赴死一般,当时的越州百姓也宁可相信是香烛店贡的香火触怒神明,也不愿将五通说成是害人性命的邪神,于是,竟是生生将那香烛铺的老板打断了腿,驱逐出了越州。 一瞬间,曹野已然什么都明白了,待到那王寡妇哄好孩子再度走进院中,曹野苦笑一声,说道:“都是为了她们对吗?” 王寡妇警惕地望着他,似乎还没想好该怎么处理他与勾娘,曹野见状叹了口气:“因为十年前的五通惨案,你丈夫受到连累被逐出了越州,而你们一家吃尽了苦头,却都是因为莫须有的罪名,我说的应当没错吧。” “你……” 女人一惊,手中紧握柴刀还没说出话来,曹野又道:“因为那些人的愚昧和自欺欺人,你家铺子被砸,人也死了,会记恨他们很正常,而你又需要钱去养大一双女儿,所以无奈之下,你才只能又回到了这个伤心地,想出了纸扎十臂鬼的法子恐吓他们,让他们建起了五通观,随后,再继续让五通鬼游街,并且散出消息,称五通喜欢寡妇家的贡品,以此让那些拜五通的人都在你这里买香烛纸扎,却不会告诉他们,你店里的香烛,里头都加了可以让人寝食难安的迷香……” 说话时,曹野用余光瞥着一旁的勾娘,发现勾娘已然无声地睁开眼睛,正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怎么回事……勾娘是醒了吗? 曹野本以为,以勾娘武功,想要制伏眼前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应当不费吹灰之力,但显然,勾娘如今并不是不能起来,而是不想起来。 很快,王寡妇也发现了勾娘的不对劲,颤颤巍巍地举起了柴刀,小声道:“我……我不能放你们走,否则,一旦他们知道了,会连我的腿也一起打断……” 她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勾娘竟是一言不发地坐起身,稍一使力,她手上的布条便被强横的内力一寸寸撕扯成了齑粉。 “也是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因为我家传剑法十分霸道,虽然刚猛无双,但也极易走火入魔,细小如身上腥气又或是心中愤懑,都可能使得剑主万劫不复。” 忽然间,曹野又想到不久前勾娘同他说的话,背后瞬间沁出冷汗。 他不通武艺,自然也不知走火入魔到底是什么样的。 但如今勾娘模样,和她平时大相径庭。 只见,女子慢悠悠拾起地上的棒槌,一边脱着那沉重无比的剑鞘,一边朝着王寡妇走过去……明明是大睁着眼睛,但不知为何,勾娘的眼神却像是穿过王寡妇的身体,落在了别处。 她在看什么? 曹野只觉头皮发麻,却听勾娘轻轻吸了口气,随即,她吐出一句让曹野更加如坠冰窟的话来。 “你们……也是来拜五通的吗?” 第46章 这是十年前李猊在被捕快抓获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曹野这时终于知道勾娘被拖进了什么样的幻境,他对上勾娘冰冷眼神,只觉一阵不寒而栗,再不敢听之任之,手上一通拼命挣扎,忍着关节脱臼的剧痛,终于将反剪双手的布条挣开了。 “把刀扔了。” 他轻声提醒王寡妇:“你即便拿着刀也不是她的对手,还可能刺激她……你给我们下的香剂量太大了。” 王寡妇握着刀的手抖个不停,即便不会武功,她也能感受到勾娘身上浓厚的杀意,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扔掉了柴刀。 她不会知道,眼前这个人,也是十年前那场惨案的受害者。 曹野一点点走到了王寡妇身前,挡住了勾娘的视线,低声道:“勾娘,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勾娘不说话,只是茫然地盯着他,眉头微微拧着,似乎在努力找回神志。 或许,她记得自己的声音? 曹野立刻便意识到。 如果说勾娘正处在十年前,那…… 犹豫片刻,曹野尝试向勾娘走去,轻声说道:“你还记得我吗?是我对你说的,要活下去,哪怕世道不公,哪怕没有人相信你也要活下去。” 一如当年在大牢,勾娘没有任何反应。 一步两步,曹野已然走到勾娘的剑锋下,而直到这时,勾娘才终是慢慢眨了两下眼,就仿佛是认出了他一般。 她记得。 曹野观察着勾娘反应,伸手盖住她手背,一点点卸掉了她手上力道。 他说:“至少……不要死在这里,要去更好的地方。” “我……” 再一次,勾娘眨了眨眼,原先穿透他身体的视线一寸寸收了回去,最后,慢悠悠地落在了近在咫尺的曹野的脸上。 “勾娘。” 曹野抓着她的手,心知以勾娘功力,便是反手给他一剑也十分容易,但是在曹野心底的深处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底气,勾娘无论如何,也不会对他挥剑相向。 第54章 事实确实如此。 勾娘看着他许久,最后,深深吸进一口气,手上跟着力气一松,那把剑便垂了下去,一如勾娘骤然闭上的眼睛。 足有半炷香的时间,勾娘双目闭合,胸口剧烈起伏了一阵,又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再睁开眼时,脸上终是恢复了平时淡然模样。 她已经醒了。 曹野见状,不露声色地捏去手心冷汗,笑道:“勾娘,站着也能睡着啊。” “东家,你是不是害怕了?” 闻言,勾娘却只是捡起地上的棒槌剑鞘,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将它拧了回去,轻描淡写道:“没事了,我不会伤害你。” “关于这件事,我也不会怀疑你。” 直到这时,曹野终是松了口气,转头望向脸色惨白的王寡妇,无奈道:“这迷香是哪儿来的?你一个妇人,带着两个孩子,也不行走江湖,如何能弄到如此凶险的东西?” “我……” 提着的一口气一松,王寡妇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喃喃道:“我也没办法……没办法呀,是他们害了我男人……” 十年前,越州城中的人是如何砸了他们的铺子,王寡妇至今历历在目,这次回来,她本是惴惴不安,一直担心被人认出来,然而,因为这十年来的操劳,王寡妇瘦了一圈,头发花白,满脸苦相,以至于来来去去这么多人,竟是没有一人认出,她就是过去曾在这城中卖过香烛的女人。 她愤愤道:“要不是为了养大我那一双女儿,我本是不愿回来,不想再见这些人!但是……我遇到的那个算子,他却说我命中虽有大劫,但劫后也有大富贵,只要按照他的法子回到越州,我那两个苦命的闺女就能活了。” 说着,王寡妇又想起那一日,在他们离开越州后四年,她丈夫死了,而王寡妇东拼西凑,当掉了家当,这才终于给丈夫凑了一副棺材,将他草草葬在了荒郊野外。 明明要不是那场灾祸,他们如今应当还在越州城中过着和美的日子,不愁温饱,结果,这样的好日子却在一夕之间支离破碎。 王寡妇哭过一场,一想到身后跟着两个年幼的女儿,她心如死灰,正是浑浑噩噩地走在路上,却忽是被人叫住了,回头一看,才发现那是一个手里拿着仙幡的算子。 那算子穿着破旧,但白眉长须,长得颇有仙气,王寡妇看他模样不禁愣住了,转眼间,那算子已经走到她面前,身上还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异香,闻着直叫人有些头晕。 王寡妇呆呆地看着来人:“你是……” “我观夫人面相,夫人家中应是刚遭过大灾,还请节哀顺变。” 那算子开门见山,听口音却有些古怪,像是楚州一带来的,说的话却只让王寡妇浑身一颤,嗫嚅着双唇:“你……你如何知道我……” “一切都是命数,不过,夫人不必太过忧心,命数一事,变化万千,大灾后必有大福,而夫人的福气,还在后面。” “等等……” 王寡妇叙说到一半,曹野却越听越是古怪。 王寡妇遭遇的这一切,难道不正与蔡鸣一模一样? 要知,楚州一带本就多出妖僧邪道,甚至当年天罗之乱就是发生在楚州。 心神不宁之时忽遇人看相,于是,便轻易着了对方的道。 曹野眉头紧皱:“也就是说是这个算子让你回来的,你说他身上有股异香,难不成就是你用的……” “不错……那香便是他给我的。” 王寡妇面色惨淡:“不光如此,他还教我如何让越州百姓重建起五通观,他说,一切都有定数,只要我做出五通鬼的纸马游街,之后的事,神火将军自会帮我。” “什么……神火将军?” 曹野听到这里,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等等,李猊是神火将军仙蜕投生的传言,不会是从你这儿来的吧?” 王寡妇说不出话,但她脸上神情却已经证实了曹野猜想。 为何她会去神火庙祭拜,又为何她会将散香留在庙中。 曹野原先只当王寡妇留下散香,是为了蛊惑更多越州百姓,但现今看来,她或许是真的十分诚心要去祭拜神火将军。 他们一家被五通之祸所连累,应当对五通恨之入骨,回到越州城后,王寡妇做出巨大的五通纸马,亦不过是参照了那些降妖除魔的话本,创造妖魔,只为给麒麟骨李猊“塑出金身”。 随着百姓相信了仙蜕之说,惨死在李猊手中的五人化作邪祟自也更说得通了,而可想而知,五通鬼每多添一分邪性,那些被五通“缠身”之人便更添一份惶恐,为讨“天性本淫”的五通鬼欢心,他们更是只会在王寡妇的纸马店里买贡品…… “这招可真是聪明……” 曹野想明白这一切,甚至当场便给气笑了。 要不怎么说这天底下人人都想分神火将军这一杯羹,毕竟,只要生造出一个仙蜕来,白的也能说成是黑的。 只是,根本就不会有人去想,这会给阮云夷带来多大麻烦。 因为民间种种流言,即便他已经不在了,金銮殿里却还是有人会忌惮这个名字。 曹野咬了咬牙,问道:“那算子呢?之后你可还曾见过她?” 王寡妇失魂落魄地摇了摇头:“不曾……他给我的香粉,指甲盖大的一块儿便能做成许多立香了,而他当时给了我足足五块。” 曹野急道:“那剩下的呢?” 王寡妇给他问得一个哆嗦,下意识扭头望向一旁烧着的火盆,而曹野这下终于知道,为何勾娘会醒不过来了。 原来,王寡妇在放倒他们之后,又将大量香粉丢入了火盆,以至于便是勾娘都陷得极深,险些当场铸成大错。 如今,十臂鬼的纸扎被烧,香粉也被尽数烧毁,曹野心知他们手上已无证据可以证明王寡妇谋划此事,而就算是他强行将王寡妇扭送官府,她家中那两个年幼的女儿又该如何? 十年前之事本就是一场荒诞惨剧,王寡妇也不过是一个身陷其中的苦命人。 眼看王寡妇满脸惶恐,思索片刻后,曹野却是叹了口气:“若你贪财,方才便会趁着我们昏迷将我们杀人灭口,但你并未这么做,只是毁去这些香粉,就意味着,你不愿再以此谋财……既然如此,明日一早你便带着女儿走吧,离开越州,永远不要再回来。” “什么?” 闻言,王寡妇和勾娘不由双双一愣,王寡妇更是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让我走……” “香粉已毁,在你之后也不会再有人拿着五通纸马吓人,再过不久,那些被五通‘缠身’的人便会缓过来,这时只要说五通已被麒麟骨捉回天上,这一切就算尘埃落定了,不是吗?” 曹野无奈地笑笑,又看向勾娘:“本来嘛,百姓相信李猊就是麒麟骨也没什么不好,无非就是与之对应的五通害人性命不得不管,而若是没有了五通,那百姓要信麒麟骨便让他们信吧,李猊一身傲骨,宁死不屈也要为家人复仇伸冤,如此巾帼,难道就不该被百姓所铭记吗?” “东家……” 这下便连勾娘都说不出话来,怔怔地看着他。 已是夜深,曹野知道耽搁不起,催促王寡妇赶紧去收拾行囊,最终,赶着天上第一道光亮,收拾妥当的王寡妇对着他再三跪拜,很快便牵着两个女儿消失在了越州城外。 “她手上虽没有直接沾着人命,但这些年‘五通’反复作祟,这城中亦有人不堪重负,被吓得暴毙而亡……王寡妇不能算完全清白。” 站在晨光里,勾娘眼底难得有些隐忍情绪翻涌,她皱眉道:“你今日放她走,之后的事……” “勾娘,你要知我姓曹,随我爹,骨子里便不是什么正直的人,就算她今日真杀了人,我想放她便也放了。” 而还不等勾娘说完,曹野便打断了她。 一夜没睡,曹野有些头晕,呵欠连连:“过去我在刑部,一度也想将那些沉案旧案都翻个遍,可到头来,我却发现那些案子几乎都是被我爹埋下去的,若是我翻了案,说了实话,便等同于是打了我爹的脸,拆了我自己的台,也因此,从我入仕之初,我便注定要说许多谎话,相比之下,今日发生的不过是桩小事罢了。” 他有意说得轻描淡写,但却没有把人哄好,勾娘眉头反倒越锁越紧:“你不必这么说,我知道,你放那寡妇走是因她家中还有两个年幼的孩子要照顾,我只是不想让你一个人背负这么……” “来人呐,死人了……死人了!” 不等勾娘说完,一道尖叫已经划破了越州城清晨的寂静,看方向,似乎是来自于开丝行的蔡家,远远的,两人看见蔡家的下人慌慌张张地跑出门来,朝官府方向去了。 一瞬间,勾娘的脸色微变,还未说话,曹野却已经按上她瘦削的肩膀,示意她稍安毋躁。 “勾娘你不必太过忧心,我放她走本也有别的想法……因为,我需要五通和麒麟骨是真的。” 第55章 曹野笑了笑,就如一只狡黠的狐狸一般对她眨眨眼:“毕竟,如若五通不是真的,那昨晚我昏倒之后,这位蔡老板,又该是被什么索了性命呢?” 第47章 一如先前被五通吓死的人,丝行的蔡老板被下人发现死在了家中,整个人跪在地上,额上被他自己活活磕凹下去一个大坑。 一时间,城中一片人心惶惶,曹野也在这时去了一趟越州官府,亮出了巡察使的牙牌,开门见山,要求拆毁城外的两座五通观。 “皇上特命我来清查神火将军仙蜕一事,却没想到接连碰到妖邪作祟,明知五通已在城中横行多日,为何不速速拆去城外五通观,难不成你身为一介朝廷命官,还怕五个妖人变成的邪祟不成?” 罕见的,曹野摆出一副疾言厉色,将先前裴深找出的案卷拍在桌上,寥寥两句便将十年前的案子定了性。 此一时彼一时,十年前,越州城中五通信众无数,若要说五通是妖邪怕还有人不服。 但现如今,五通已在城中作祟多日,百姓们都在说,五通性子本就淫邪,加之又是十年前那五个妖道所化,恶上加恶,除非是李猊化成的麒麟骨下凡降妖,否则只怕之后还会一直有人被五通所害。 先前在酒楼闹腾了一番,越州知州刘大人已经知晓他的身份,慌不忙应道:“是……是,曹大人,此事确实是下官怠慢了,早上我已命人去蔡家问过,说是那蔡鸣已经被五通缠上多日,夜夜寝食难安,昨夜怕是又撞了鬼,竟是将自己活活磕死在了家里。” “此等邪祟你们还给它建观修庙,难不成是希望百姓过不好日子吗?给你三日,将城外五通观夷为平地以告慰死去的百姓,否则此事我将立刻上报朝廷!” 曹野又是一拍桌子。 他虽生得文弱,但毕竟久居庙堂,其间分寸拿捏极好,刘大人吓得脸色惨白,又哪里还敢怠慢,立刻便差人去城外拆观,又让曹野先回客栈休息,之后再来验收。 就这样,一切尘埃落定。 随着日头高升,曹野倚在客栈二楼,听着街市上不断有百姓们相互告知,称越州官府刚派了数十人去城外砸五通观,不禁笑道:“现在大家还担心被五通报复,不敢明着高兴,等再过段时日,等他们发现五通真的不再作祟,大约会放些炮仗来庆祝吧。” 勾娘站在暗处,看着日光撒在曹野肩头,又将他因为愉快而弯起的眉眼照得透亮,一时只觉恍惚。 在她追随曹野来到宁州后,她也曾站在他家对面的屋顶上,无数次地看他在院中懒散地晒着日光。 沉默半晌,勾娘道:“皇帝让你来破除神火,但你今日却放过了王寡妇,她走之后,城中五通作祟的事便再也说不清楚,而如果说不清楚五通和麒麟骨是子虚乌有,那皇帝那里……” “你是觉得皇上会因此降罪于我?” 曹野还是笑,又招手让勾娘也到日光下来,两人倚在窗栏的两侧,一齐看吵吵嚷嚷的街市人群。 曹野说道:“小蜡烛不是说了吗?人心长在别人胸膛,我阻止不了百姓去相信神火将军,即便有人拿着他的名号招摇撞骗,但阮云夷是什么人,百姓心里很清楚。” 勾娘眉头微微拧着:“但你……” “这本就是个注定完不成的差事,皇上也很清楚,也正是因为这样,才会让我孤身一人来查这些案子。” 曹野面色平静,事到如今,似乎即便天塌下来,他都不会在乎了。 他笑道:“可以确定的是,在查完这八样仙蜕之前,皇上也不会拿我怎么样,毕竟,这天底下没有人比我更适合拆神火将军的台,佞臣便是佞臣,恶人得做到底,这样皇上才能撇清关系,不是吗?” 虽然,勾娘早已察觉到皇帝让曹野走这一趟的用心,但听到他本人如此轻描淡写地讲出来,勾娘还是不免感到一阵气闷。 这天下或许已经无人在乎曹野这个人的死活,就连他自己也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但是勾娘却希望他活着。 因为,他们已经认识很久了。 这一回,勾娘又看了他许久,终是说道:“你救过我一次,但我在今日之前已经救过你无数次,曹野,你的命不属于你自己,你不可以轻易地死。” “哦?” 曹野一愣,再看勾娘双眼一眨不眨,几乎要将他看出两个洞来,不由苦笑:“早知这一路我就争气一点,现在倒是落了把柄在你手上。” 闻言,勾娘只是走近一步逼视着他,她的眉目本就锋利,便是这些年收敛不少,正色时,却依旧叫人不敢与之对视。 而勾娘一字一句道:“不止这一路,从你来到宁州的第二年,我便一直守着你……若没有我与我手中剑,你只怕,早已死了不下百回了。” 将近七年前,在越州城拿到勾陈的那一夜,是李猊此生最后一次流泪。 她哭了足有好几个时辰,将喉咙都哭哑,最后,只能如同野兽一般呜咽,打更人说,那一夜李家老宅里的哭声不似是人,倒也当真没有说错。 翌日一早,化名勾娘的李猊背着剑离开越州,一路打听,最后,是在百姓的谩骂中听到了那个人的消息。 他们说,曹野害死了镇国将军之子阮云夷,做贼心虚,已经辞官回乡,现在,多半正藏身在曹家双安镇的祖宅里不敢见人。 经历过五通之祸,勾娘已经懒得再同人分辨这些,闻言也只是默默记下了双安镇的位置,马不停蹄便赶了过去。 只是,曹野却不在双安镇上。 曹家祖宅空空荡荡,似乎曹野从未回来过,以至于里头不少值钱之物都叫闯空门的摸走,空留下一地狼藉。 可想而知,此事便更论证了百姓所想,曹野必是无颜面对故土父老,这才不敢回来。 而勾娘自是不会就这样放弃。 早在她流放期间,便从官差口中知道了曹野家世显赫,还有个弟弟在朝中为官,想必即使辞了官也不会轻易斩断和宫中联系。 于是,她日夜守在曹家祖宅外,想要看看宫中是否会来人,这样只要跟着对方,她早晚可以寻到曹野。 事实证明勾娘猜得没错,确实有人来找曹野,但却不是宫中的人。 来的人,是来要曹野的命的。 为了糊口,勾娘平时也靠一身武艺赚钱,手上沾的血多了,她一眼就能辨出人的忠奸。 在曹野双安镇的祖宅前,时不时便会出现这样的人,身手虽是不差,但在勾娘面前却还是不太够看。 勾娘杀了几个后也知这样不是办法,索性便跟着他们找到了上家,发现这些刺客大多受雇于过去曹家的政敌,在曹野失势后,他们也在四处寻找曹野的下落。 如此,勾娘又等了将近一月,终是借他人之手找到了曹野真正的落脚点,位于双安镇不远处的宁州。 时隔四年,勾娘站在夜色里,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立于月色下,只觉得他消瘦了许多。 自然,领着她找到这里的人是不能留了。 自从十六岁之后,勾娘对见血便已麻木,杀人不过头点地,于她而言,用勾陈切下一颗人头和杀只鸡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来到宁州后不过三月,有不止一伙人找到了曹野,有一段时间,勾娘几乎每天都要杀至少一人,她担心曹野听到风声便会再次搬离此地,于是特意将尸体处理得很干净,每每弄得一身血污,衣服也几乎到了每日都要洗一遍的地步。 勾娘不怕杀人,甚至,杀人只会让她感觉兴奋,有几回杀到了兴头上,她发现自己竟然不想轻易收手,似乎越州城中那场惨案唤醒了她血脉中沉眠的兽性,若不想步上祖辈走火入魔的后尘,她便得学会控制自己。 为此,勾娘将勾陈藏进了棒槌,又租下了曹野家对面的一间廊坊,虽是粗陋,但只要上了房顶,她便能时不时看见院中的曹野。 春览海棠,夏看芙蕖,秋赏红叶,冬观梅花。 因为有疾在身,曹野不常出门,常常在院中一坐便是一下午,有时甚至脸上盖着一卷书便睡着了,而勾娘看着他,心里的兽也跟着静了下来。 她原先想过,找到曹野后便要回到越州去,为家人昭雪。 然而,来找曹野的刺客从未间断,六年来,勾娘甚至数不清自己究竟杀了多少人,只知回过神来时,身上的衣服早已洗得灰白,她的棒槌也在捶打中给磨平了棱角,变得愈发圆润,以至于勾娘甚至还另谋了一份浣衣娘子的营生。 日复一日,她练剑,杀人,洗衣,去房顶静心。 久而久之,勾娘再未梦见过五通观,她的人也如她手中剑,再没有过一丝彷徨。 本来,勾娘想着再过些日子,待她剑法精熟,再不会轻易迷失自己,便寻机会去曹野府上,与他见一面。 她本就并非池中物,深知光是惦念还不够,自己想要的东西,还需得靠自己双手来拿。 第56章 早在她来到宁州的那一日便想好了,无论曹野是何出身,达官显贵,哪怕皇亲国戚,她都早晚要让他站在自己身边,与她一起将这世上的邪道妖僧都除个干净。 结果,还不等她登门,朝廷却是先一步派了人来,不但带来了填满半个院子的稀罕药材,还带来了一道圣旨。 当天晚上,曹野派人给宁州镖局递信,而那信还没进门,就被勾娘给半道截胡了。 翌日一早,勾娘迈进曹野卧房时,床榻上的人正发出清浅呼吸。 因为这要命的病,曹野明明还不到而立之年,身体便已经如风烛残年,睡相更是称不上端正,裹在棉被里缩成一团,即便在梦中也皱着眉头,不知是梦见了什么。 勾娘并未立刻叫醒曹野,借着卧房里暗光,她久久凝视他的脸。 她的命是曹野救回来的,而这六年来她每一次挥剑,都是在还这个恩情。 若真要数她救下曹野的次数,只怕这恩情早已还尽。 也因此,如今她站在这里,并非是为了报恩。 已经有许久,勾娘如一团静水般的心绪没有产生过任何波澜,但在那一日,她却久违感到了心悸。 她将人从被窝里提了出来,曹野受惊时没有半点当世弄臣的模样,惊慌失措就像摔下墙头的猫,颤颤巍巍抓着一把匕首问她是谁。 也好。 勾娘在昏黑中直勾勾看着他,心知他这七年来过得也不好,让他上来便知自己是谁,或许反倒会让他担心自己另有所图,心生戒备。 总归,他们之间互相欠着性命,早一日或是晚一日和他算这笔命账,对勾娘来说并不重要。 勾娘伸手推开了窗,日光照进来,那是自十年前那一次见面以来,勾娘第一次站在这么近的地方看清曹野的眼睛。 他的眉眼低垂,像是一弯钩月……还是笑起来好看些。 勾娘想到这儿,竟也不自觉地弯下了眉眼。 “东家,醒了的话就起来洗漱吧。” 她微笑道:“早饭已经准备好了。” 第48章 一口气听完了将近六年前的往事,曹野一时甚至不知该说些什么。 虽说从他知道勾娘便是李猊的那一刻就猜到,勾娘恐怕来到他身边有段日子了,但是即便是他也没想到,这个时间会有足足六年之久。 也是直到这时,他才终于知晓为何蔡鸣会说十六岁的李猊就如一团火一般。 毕竟,火烧过来时从来不讲什么道理,一如勾娘一口气同他说这么多,似乎也没有给他拒绝的权力。 曹野垂下眼,发现勾娘的鞋尖几乎已经抵在他的鞋尖上,而他再抬头,便能轻易看见那些日光是如何在勾娘眼底曲折。 她依旧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若非一路走来曹野早知她心性,只怕给这么盯着看早就掉头逃跑了。 “我发现我还真是擅长给自己惹上麻烦。” 曹野终是忍不住叹气,他不知该如何安抚勾娘,只能将掌心贴上她侧脸,用拇指轻轻摩挲,又笑:“那你可知,我辞官时家产都充公了,现在非富也非贵,声名狼藉,走在大街上都怕被人砸菜叶……不是说好要去更好的地方吗,小狮子,怎的最后就落脚在我这里?” “那你又怎知,我现在不在更好的地方?” 勾娘蹭了蹭他掌心,再睁开眼时,她的模样却变得有些古怪,声音发沉:“昨夜在王寡妇家中,我中了迷香,入了幻境,在那里,我有时是人,有时是兽,唯一不变的是,我杀了许多人,许许多多人……那些邪僧妖道,那些奸人恶人,他们都是害死我爹娘的罪魁祸首,我早就想将他们抽筋扒皮,嚼肉碎骨,全部杀光,一个不留!” 说到最后,勾娘的声音已然变得十足狰狞,而曹野想到她先前所说,她家中祖辈最终都会因发狂而死,轻吸口气,却是没有将手抽走,只是摸着她的脸轻声道:“但你回来了,被我叫回来了,不是吗?” “……没错,因为我现在,就正在更好的地方。” 闻言,勾娘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就像是被他掌心温度拉回人间一般,继续双目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脸上神情却慢慢重归柔和:“我说过我不会伤害你。” 曹野不避开目光:“我也说过,我不会怀疑你。” 勾娘反问:“即便昨晚,我当着你的面杀人?” 曹野佯装惊讶:“可我那时不是昏倒了吗?” 如此,两人总算是开诚布公,而勾娘闻言也不再多说,只是眷恋地蹭了蹭他的掌心,像一只认主的大猫。 沉默半晌,曹野又问:“只是最终没能将此事真相公布于众,会不会失望?” 勾娘摇摇头:“今非昔比,十年前之事究竟如何,百姓心中已有定数,他们现在信麒麟骨,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事到如今,勾娘不愿再纠结此事,只道:“不过,现在看来也多亏你将家产充公,皇帝对你还有些情分,否则应当不会出人保护你。” “保护我?” 曹野一愣,忽是反应过来:“你是说,先前这六年除了你,还有旁人在暗中保护我?” 勾娘点头:“有几回我见有人在你屋宅前转悠,还当是刺客,本想天黑就除掉,却发现他们竟做了和我一样的事,且身手不俗,功夫我没怎么见过,想必是出自宫中。” 难怪…… 这七年来他在宁州呆得如此安稳,敢情不光是勾娘,宫中竟也在暗中保他性命? 曹野险些笑出声来,也不知这究竟是皇帝顾念当年自己将他背出火场的情分,还是从七年前起就指望着他来解决神火将军之事。 总之,他能活到今日,竟当真是很不容易。 “你笑什么?” 勾娘看着他满脸不解,曹野却是摇摇头,将黏在勾娘额上的软发拨开:“庆幸自己没死,这才终于见到了我的救命恩人。” 哪怕只当了三年官,但从小到大曹野在曹嵩身边耳濡目染,深知君臣之间便是真有情分,也不过是纸糊的罢了。 若是皇帝保他就为了处理神火将军的烂摊子,那一旦仙蜕查完,只怕他要落个兔死狗烹的结局。 早在七年前,曹野便知道他们这位皇帝有多凉薄了。 曹野不愿多说让勾娘担心,替她理好了头发,又笑:“既然如此,我现今都这么穷了,勾娘你真的不能可怜可怜我,不收我工钱了吗?” 勾娘看出他是在有意打趣,也学他说话:“既然如此,我为救你手上都杀了几十个人了,东家你真的不能可怜可怜我,多给我些赏钱吗?” 曹野:“……” 直到此时,他才终是后知后觉,这个会抱他走回客栈的人身上竟已背了几十条人命,也难怪当日在蜀州夺人性命眼也不眨。 而到这份儿上他还不感到害怕,当真是色令智昏…… 曹野叹了口气,无奈道:“多亏我是个臭名昭著的大恶人……要不谁家好人会寻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回来当镖师啊?” 勾娘温柔一笑:“我还没嫌弃你呢东家,你倒是先一步嫌弃起我了。” “谁敢啊?嫌弃你,我还要不要命了?” 曹野这么说,语气却十足懒散,脸上也看不出半点害怕,一时间,两人相视而笑,却听廊上忽传来一阵混杂铃铛的急促脚步,一个个子娇小的姑娘一头扎进了屋子,跑得气喘吁吁。 “小蜡烛?” 勾娘一愣,放下手中棒槌:“你怎么……” 南天烛这两日也不知是遭遇了什么,跑得灰头土脸,一身五色彩布都因为蒙尘失了色。 她一路跑来早已累得不行,却只是扶着膝盖喘息片刻,立刻便上来拉曹野胳膊:“你快随我来!” 几日前便是在这里,几人闹得不欢而散,虽说曹野并不是记仇之人,但他深知南天烛还是小孩脾气,若非碰上大事,应当不会轻易回头找他。 曹野皱眉:“怎么回事?孔雀呢?” 南天烛将他拉出门,勾娘紧随其后,而南天烛急道:“孔雀被人抓了!都怪我非要查什么案子,那日晚上碰上个不好说话的,不知是哪里来的官儿,竟是一言不合就将孔雀抓进大牢里去,也多亏我跑得快,在城外躲了两日才敢回来找你们!” “不知哪里来的官儿?” 曹野越听越不对劲,他早上刚去过越州州署,不出意外,那便该是这越州城中最大的官了。 难不成是先前在酒楼见到的那位前户部主事? 曹野心知此事不能贸然前去,须得先问清楚,当即挣开南天烛的手,正色道:“小蜡烛,你先说清楚,孔雀到底是如何被抓的?” 先前这一路,曹野都鲜少摆出这般严肃神情,而南天烛虽对他有些成见,但眼下孔雀还给人扣在牢中,她深知曹野出身权贵,此事她除了曹野实在找不到旁人倚仗。 “我明白了……” 南天烛满脸不情愿,却到底还是老老实实将先前她与孔雀追逐五通之事说了出来。 第57章 那一晚,她追着十臂鬼身上熏香,与孔雀一起来到一户大宅前,不想却被护院当作了窃贼,称他家老爷在朝中是个大官,上来就抓了孔雀,而南天烛逃跑前只看清那家老爷是个跛子。 “大官,还是个跛子?” 曹野听到这儿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要知六根不全者从仕本就困难,像曹野这样体弱的,若非有他爹曹嵩的扶持,也不会在年仅十九岁时就坐上刑部侍郎的位置。 当朝的大官,还是个跛子……曹野记忆里分明只有一个。 神启帝即位后不久,曹嵩因身体之故,不但将曹野弄进京师为官,更是扶持他最得意的门生聂言入了内阁。 聂言比曹野要长十岁,在曹嵩尚位及首辅时便常出入曹府,与曹野时常打上照面,其人仪表堂堂,能言善辩,当年也正因如此才会一眼便给曹嵩相中成为座下的门生。 然而,相比于曹嵩,聂言行事之奸猾狠辣,可以说有过之而不及,早在先帝在位时,聂言身为曹家门生便献计曹嵩,设计害了与曹嵩政见不合的前右都御使庞熙,致其全家被流放北境,而在此事之后,曹嵩党同伐异便愈发猖獗,其中,更有不少聂言的手笔。 本来,曹嵩想在曹野入仕后替他扫除聂言这个威胁,奈何新帝即位后不久,曹嵩身子便垮了,那时聂言时常来探望,带来无数珍贵补品,曹嵩却是一概不吃,只因他很清楚,他罹患三消之症最忌大补,聂言明面上是来孝敬老师,实际却已经在盼着他上路了。 因为身体之故,曹嵩失势,聂言却是羽翼已成,便是曹嵩再后悔将他扶到这个位置上也迟了。 曹嵩深知,家中这两个儿子,裴深性子过于谨慎,曹野性子又过于散漫,根本无法和野心勃勃的聂言相提并论,于是,病重之际,他只得在病榻上嘱咐曹野和裴深,若他有一日不在了,要小心聂言落井下石。 事实证明,为官二十余载,曹嵩虽为天下第一佞臣,看人眼光却是十分毒辣。 曹嵩病逝前夕,不但北境奇险灰鹞岭忽然失守,京师也突发天火,事发时,神启帝正在乾清宫召见曹野与聂言,忽然间天崩地裂,宫内外一片混乱,眼看皇帝周遭的太监侍卫都在混乱中被埋在了梁柱下,曹野当即不顾身体孱弱,艰难地背上了皇帝逃了出去,而原本候在殿外的聂言也便是在此时被一根横梁砸断了脚,从此便瘸了。 本来,天火发生时,曹嵩身子已然极端孱弱,聂言被抬出宫后,见曹野吸入毒烟昏迷不醒,他趁裴深忙于救灾,竟是命人去曹府递话,称曹野遇灾,或是性命不保,而本就病入膏肓的曹嵩有哪能听得如此噩耗,一口气上不来,一代权臣,竟就这样在家中一命呜呼了。 事后,捡回一条命的曹野在病榻上惊闻父亲过世,急火攻心之下更是一病不起,肺疾也便是在此时严重起来。 想起往事种种,曹野难得变了脸色,勾娘看出不对,问道:“此人你认得?” “若是天生是跛子,根本没法入朝为官,除非此人是当了官之后才跛的……而这样的人在当今朝野上只有一个,便是当今首辅,聂言。” 曹野想到先前裴深曾与他说,聂言近些日子告假不知所踪,没想到最后竟会来到越州。 可他明明记得,聂言出身北方,一开始也正是以同乡身份才攀上了曹家。 聂言祖籍并不在此,又为何会在越州城中有宅子,还是说,他过去常来此地? 身为首辅,聂言权势滔天,若想寻个山清水秀之地闲度两日,江南有的是地方,千里迢迢跑来越州做什么? 曹野心中隐隐升起一种不祥预感,再一看南天烛领着他们去的方向竟并非是越州州署,而是城外。 勾娘问道:“孔雀现在哪里?” 南天烛摇摇头:“我也不知……那天晚上我逃了一夜,他们都还在对我穷追不舍,我这两日实在不敢回来,直到今早也不知是发生什么,竟有一队官差跑去拆五通观,我看城门口乱哄哄的,赶紧趁乱跑回来了。” “对你穷追不舍?” 曹野皱眉,明明孔雀和南天烛看穿着打扮就知是江湖中人,聂言又何苦要追人一个晚上,总不会是…… 他问道:“当日你们被发现后,有没有说什么?” 南天烛脸色一僵,有些心虚:“主要是孔雀……他被那人按倒后,听对方像是什么达官贵人,本想将你拉出来做挡箭牌,结果没想到,对方好像根本不吃这套……” “……” 曹野眼前一黑。 本来,孔雀要是不说他与自己相识,聂言说不好只当他是什么小毛贼,很快就把人放了。 然而,一旦让聂言知道,孔雀和南天烛与他相识,以聂言心性,是绝对不会放过如此把柄,孔雀落在他手里,只怕是讨不着好。 曹野顿时感到此事棘手,又问:“聂言那处宅子在哪里?他位高权重,孔雀确实可能是被他私自扣下的,得赶紧去把人捞出来……为何要往城外走?” “因为刚刚回来的时候我看到了,你说的那个什么聂言,现在就正在城外五通观!” 南天烛将两人拉到城门口,今日,越州百姓听闻官府要拆五通观都想要去看热闹,以至于城门口乌泱泱的全是人,好不容易挤了过去,曹野远远就听见了那个熟悉又令人生厌的声音。 “谁让你们拆的?越州城中五通信徒无数,此观更是信徒们筹资所建,官府说拆便拆,又是哪来的道理?” 第49章 虽说在京师做官那三年,曹野一直秉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极少想要与什么人为敌,但在这其中,聂言显然是一个例外。 天火一案,聂言间接害死了他的父亲,而就在裴深焦头烂额,曹野奄奄一息之际,聂言却又做了另一件于曹野而言罪无可赦之事。 趁着京师百姓人心惶惶,聂言让人抬他进宫,向神启帝谏言,称此次天灾伤亡太重,加之宫里也有伤损,以至于民间已有流言称天火是变天之兆,此时正需一场大捷以定民心。 要知此时,距灰鹞岭失守落入乌梁之手不足半年,如此谏言在暗示什么不言而喻。 于是,天火后不久,神启帝命曹野传旨,让在京师养伤的阮云夷前往北境,收复失地。 之后发生的一切,全天下都知道了。 曹野远远看着聂言站在五通观前,似是在阻止人拆观,心中不禁冒出一个念头。 莫非,聂言也信五通? 过去在京师,他因病常在府上,与聂言可谓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早些时候,聂言待他甚是亲昵,见面总是一口一个贤弟,直到曹野长大一些,知道了聂言在朝中所为,从此便疏远了此人,便是在家中见了往往也只是问一声好,不再主动与其搭话。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总还是免不了要和聂言同席而坐,曹野还记得,偶尔他听曹嵩和聂言交谈,话语中也不仅有朝中事务,更有许多诸如鬼怪神佛之类的迷信。 不知是为了讨好曹嵩,还是本来他就信这些,聂言十分热衷于鬼神之道,甚至还曾在桌席上提起过五通。 虽然最终曹嵩为求稳妥,此生从未拜过五通,但行事不择手段的聂言可就不一定了…… 回过神来,曹野见南天烛躲在勾娘身后满脸忧心,便知当日她抛下孔雀独自逃亡恐怕心存愧疚,加之这两日又一直躲在城外提心吊胆,估计觉也没怎么睡,因此熬得两眼乌青。 “看来孔雀那些药油没白做,他被抓了还知道回来找我。” 见状,曹野故意打趣,想叫人放松些,而南天烛也当真经不起激,立刻瞪圆了一双圆眼:“你以为天底下谁都跟你一样没良心!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都坑!” “……” 平白又给插一刀,曹野叹了口气:“放心吧,既然跟你来了,我就一定会救出孔雀。” “我……” 面对曹野,南天烛总归有些别扭,但内心深处,其实她也没想到,曹野竟会二话不说跟着她一起来救孔雀。 分明先前他们已经与他拆伙了,而且话还说得那样难听。 “虽然……孔雀被抓有我的责任,但你也逃不开干系。” 她藏在勾娘身后小声道:“都说你爹权势滔天,谁知你名字一点也不好使,非但百姓都恨你入骨,连那些当官的也……” “是啊,你现在该知道为什么,我要用化名查案了吧?” 曹野苦笑一声,心中却想,小蜡烛和孔雀已经和聂言打了照面,就算现在他不去找聂言,聂言既信五通,也早晚会知道五通观是他要拆的。 思量片刻,曹野说道:“勾娘,你先带着小蜡烛躲一躲,聂言是我旧识,算是我爹的门生,他虽与我交恶,但我如今有圣命在身,便是聂言是当朝首辅也不敢拿我怎样。” “可是……” 勾娘有些担忧,但曹野却先一步上前替她将面纱系好,对她眨眨眼:“偶尔也听一次我的话吧,好不好?” 第58章 “……我明白了,你当心。” 闻言,勾娘从来都非优柔寡断之人,拉上南天烛便走,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人群外。 七年了……真不想看见这张脸。 便是曹野性子向来散漫,想到要与聂言这种人打交道都不禁生出几分厌烦。 他理了理衣衫,向五通观走去,结果还未走到近前,聂言便已看到了他,那张仪表堂堂的脸上登时浮上一种让人不快的假笑。 “贤弟,真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你!” 聂言佯装吃惊,上来对他行礼,而曹野定睛一看,却发现他手上空无一物。 朝廷中人人皆知,聂言在跛脚前颇喜骑射,即便后头不能骑马了,玉扳指也从不离手,如此说来,不愿在此地露了身份的人,似乎也不止他一个。 曹野心思动得极快,立刻猜出便是聂言位及首辅,拜五通鬼这等邪祟之事依旧不好放上台面。 虽然此事事微,即便上报天子估计也无法撼动聂言地位,但倒也不失为一个把柄。 想到这儿,曹野也摆出满脸笑容:“聂大人,许久不见了,先前听阿深说起你告假了,我还当聂大人是去哪儿散心,结果,怎会来了越州……” 他说着,望向不远处的五通观,故作惊讶:“难不成,聂大人是来拜五通的?” “只是故地重游罢了。” 聂言向来奸滑,自是不会轻易被他诓出实话来,又笑道:“多年前你父亲曾说想来越州拜一拜五通,只可惜朝中事务繁多,一直没有机会,这回得了空,我路过越州,便想来看一看。 曹野一听这意思,聂言竟还把这笔账算在了他亲爹头上,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是滴水不漏:“但方才我听聂大人意思,似是不愿让人拆掉这五通观,要知,昨晚城中开丝行的蔡老板刚刚因为五通活活磕死在家里,如此邪祟之物,聂大人,你不会又是因为顾念我爹才不愿拆吧?” 说罢,他径直找到方才给聂言喝住的州署班头,从怀中掏出牙牌,朗声道:“本官是御前钦点的巡察使,皇上命我清查民间淫祀左教,十臂鬼这些年在城中害人无数,越州百姓人人皆知,若不将此观夷为平地,今日之后,难不成还要将此等妖邪奉为天尊来拜吗!” 曹野难得疾言厉色,气势惊人,只叫围观百姓静了一静,半晌,也不知是谁带头喊了句“好”,一时间,那些受五通恐吓多日的“信徒们”再也忍耐不了,竟是纷纷上前,从官差手里接过大锤和锄头,三两下便将五通观外墙彻底砸倒。 “你们……” 聂言显然也没想到事态竟会如此发展,只是,当着众人的面,他不能轻易露了身份,于是,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墙倒众人推,五通观里那几尊白脸神像很快便在他眼前轰然倒地。 而全程,曹野都好整以暇地端着手站在一旁,看着这位首辅大人脸上神色瞬息万变,心中倒是确定了一件事。 南天烛说,他们是追着十臂鬼身上熏香找到了聂言的宅子。 王寡妇只会用十臂鬼恐吓那些曾在店中买了纸马香烛的信徒,而这也意味着,聂言曾去王寡妇那里买过东西祭拜五通。 他确实信五通,只不过,因常年不在越州,住的又是越州最好的深宅大院,那王寡妇不通武功,走不了房顶,这才没叫这位聂大人吃了十臂鬼的苦头。 转眼间,五通观已经被愤怒的越州百姓砸没了大半,曹野嗽了两下嗓子:“聂大人,这里尘土飞扬的……我这两日查案有些受风,没法在外头站太久,我们不妨换个地方说话吧?” 事到如今,聂言也知阻止不了百姓砸观,脸上勉强挤出一笑,终是将曹野请上了马车,带回了他位于越州城中的宅子。 而一路上,曹野与聂言相对而坐,脸上虽是一派和气,但心中却是飞快盘算,马上到底该如何将孔雀弄出来。 从小到大,他虽不惹事,但也从不怕事,为了回敬聂言,他故意当着聂言的面活生生拆了五通观,痛快归痛快,但显然以聂言睚眦必报的性子,吃了瘪更不会善罢甘休,只怕之后是要提出些条件才能放人了。 下了车轿,曹野随聂言走进宅子,果真,便是聂言不常回来住,内里布置也颇为奢华。 曹野见状说道:“聂大人真是颇有意趣,朝中事务繁忙,还有空在这江南小城打点一处私宅。” 聂言笑笑:“这么说来,我也听闻贤弟退隐后在宁州买了一处小宅子,下回等贤弟完成了公务,得空我定要去拜访一下。” “聂大人消息还挺灵通。” 曹野脸上带笑,心里却想起勾娘说,这六年来几乎每隔几日就有人要来杀他,只不过,都被勾娘还有疑似宫里的人给挡了回去。 现在他几乎可以肯定,在那些来杀他的人当中,有不少都是收了聂言的银子。 两人来到花厅,聂言跟后厨要了几道菜,全是曹野小时爱吃的,在这件事上,便是曹野也不得不佩服,聂大人能一路平步青云,确实是有几分本事在身。 曹野淡淡道:“让聂大人费心了,也是没想到,多年未见,聂大人竟还记得我爱吃炙鸭子。” “贤弟这话说的,自你走了,我可是很惦记你,只是,裴大人嘴巴实在是紧,想从他口中问出有关贤弟的事真可谓是难如登天呐。” 聂言给他斟茶,绕来绕去,终是说到了正题:“方才我听贤弟说,皇上此番钦点你做了巡察使,这是何时的事?我在朝中怎会一无所知?” 曹野心中冷笑,心想皇上也不傻,他身为曹嵩之子,本就要孤身一人查这些案子,要是再被过往政敌知道,万一碰上个一心想要他命的,只怕是他都没法活着走出宁州。 曹野说道:“我毕竟是为查神火将军仙蜕而来,此事艰险,皇上想必也是怕节外生枝,这才并未声张,本来今早处理完五通之事,我已传书禀报皇上,打算晚些时候离开越州,谁想今日竟会在五通观前巧遇聂大人……方才我还和我那侍卫说呢,让她自己逛逛,免得扰了我们叙旧。” 三言两语,曹野既说了皇上已经知道他在越州,也说了有人知晓他见到聂言,眼下之意便是,若是他马上遭遇不测,只怕皇帝会立刻疑心到聂言头上。 聂言周旋官场多年,又哪能听不出曹野的言下之意,当即笑道:“我说呢,贤弟你这身子骨弱,也不带个侍卫在身旁,怪让人担心的。” 杯子里的茶被再度满上,明明用的是越州最好的水珠茶,茶香扑鼻,但曹野抿了一口,却觉得喝起来的滋味还不如不久前,他与勾娘孔雀还有南天烛一同喝的白水。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在聂言这里拖的时间越久,孔雀只怕越是危险,虽说聂言投鼠忌器,不会动手杀人,但指不定会让孔雀在牢中吃些苦头。 既然如此…… “说起此事,我正好也问问聂大人。” 喝完了杯中茶,曹野的拇指摩挲杯壁,笑道:“先前有一位替我诊病的大夫,也是我的车夫,他前两日夜里替我查案,似乎是被聂大人你给扣了,此事,聂大人还有印象吗?” 第50章 “小孔雀,太阳都晒屁股啦,还不醒醒?” 在女人声声呼唤中,孔雀在疼痛里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了毡帐穹顶下延伸的乌尼,而他身下毛毡给草原上的太阳烘得暖洋洋的,叫人陷在其中就不想睁眼。 他这是……在母亲的帐子里? 孔雀茫然地眨眼,抬起手,那是一只不大的孩子的手,和草原上大多从小学习射术的孩子不同,孔雀手掌白嫩纤细,指尖没有被弓弦勒出的剪子,掌心里倒有几块破皮,是不久前他练习骑马时摔的。 是了……父汗不肯教他骑马,阿哥又笑话他不会骑马,没办法,他只得自己偷偷去牵了马来练,最后更是一头从马背上摔下来,脑袋磕在石头里,后头发生什么便不知道了。 “母亲……” 孔雀摔得浑身都疼,一看到母亲登时眼睛便红了,呜呜地扑进母亲怀里,抹着眼泪说道:“我想骑马,我不会打架,但我想骑马……” “想骑马也要先从小马开始骑。” 母亲身上总有一股淡淡香气,混合着草药与祭神用的熏香,叫人安心,孔雀在她怀里趴了一会儿,很快便不哭了,吸着鼻子说道:“母亲,你能教我骑马吗?他们都会……” “好,他们不教,娘教你。” 女人刮了一下他的鼻子,她的面目在日光下显得不那么清晰:“这回你摔下来,娘给你扎了好多针……等你能下床了,娘就给你找一匹小马来,到时,我们一起骑,去采你喜欢的白格桑。” “母亲……” 疼痛再次袭来,孔雀在恍惚中流下眼泪,而不远处,一声锁链碰撞的声响忽让他彻底清醒,孔雀猛地睁开眼,下意识想要撑起身子,却又因为身上的淤青疼得一阵呲牙咧嘴,不得不倒回了茅草堆上。 第59章 难以置信,自打认识了曹野,这已是他第二回被关进牢里。 而且,这回的待遇甚至还不如上一回。 背后挨了打的地方隐隐作痛,孔雀咬着牙在茅草堆里蜷缩成一团,却听远处有脚步声走近了,牢门被打开,聂家的家丁迟疑道:“大人,你真要呆在这儿……” “是啊,聂大人说了,我这车夫半夜行事鬼祟,被你们抓住,确实是有过在先,须得在这牢里呆满五日才能出去,道理我也懂,只是,他毕竟是为了本官才去半夜查案的,我总不能将他一个人丢在这里吧。” 这声音听着可太熟悉了。 孔雀一个翻身,就见面带微笑的曹野走进了囚室,在他身后,那家丁虽是满脸犹豫,却最终还是用铁链锁上了大门。 “你……” 孔雀揉了揉眼,发觉眼前这个瘦弱的公子哥确实就是那天杀的曹野,不禁震惊道:“你怎么在这儿!” “来陪你坐牢啊。” 曹野耸耸肩,答得从善如流,结果,却因这地牢阴湿霉味极重,刚一开口就给呛地咳嗽起来。 “不是……你知道我被关在这儿,不该想办法把我救出去吗?怎么会和我一起进来?” 孔雀踉跄起身,好在他出生在草原上,从小吃着牛羊肉长大,体质总比这些弱不禁风的中原人强些,挨了一顿打也没到走不了路的地步。 曹野现在只后悔,早知聂家这地牢建得如此之深,他至少该穿件厚些的衣裳再来自告奋勇,无奈地裹紧了身上单薄外披:“我是想立刻把你救出去啊,但你可知先前你和小蜡烛撞上的是何人?当今首辅!我能让你只在这牢里呆五日,已经是费尽力气了。” 不久前,曹野问聂言要人,甚至还没开口,就已经知道此事绝不会顺利。 果真,当聂言听说孔雀当真是他的人,脸上笑意渐深:“贤弟派人查案,怎会深夜查到我府上来?还是说,是贤弟遇人不淑,不小心雇了个小毛贼?” 曹野心知聂言要是不为难他就不是聂言了,笑得面不改色:“聂大人怕是每年在越州呆的时间不长,有所不知,这城里闹十臂鬼已有些时日了……五通只在半夜现身,我自然只能让他们半夜去追,谁能料想,五通竟如此不长眼,还有胆子跑去聂大人府上作祟。” 他旧事重提,又搬出五通来,果真,聂言脸色微变,眯起眼道:“是吗?但我可没见到什么五通,贤弟过去在刑部应当知晓,初犯盗窃未得财者笞五十,先前我听闻他认得贤弟,只笞了三十,但若是就这样轻易放他走,今后我若不在越州,岂非什么小贼都能靠着花言巧语摸来我府上?” “这么说,聂大人在放人前还想给他点教训?” 曹野正等着借坡下驴,立刻便说道:“那既如此,不如小惩大戒,再关他两日,不过……” 他话锋一转:“此事因我而起,我这车夫也是大夫,医术精良,我今后还要指望他给我治病,实在不能就将他这样丢在牢中,我看,不如我也进去陪他两日,这样,既不会叫他记恨于我,聂大人也出了气,如何?” “所以,你就自愿被关进来了?” 孔雀听到最后,一双美目圆瞪。 那晚南天烛跑之前说一定会找人救他,他便知道她必是回去找了曹野,本还在忐忑曹野会不会管这桩麻烦事,却没想到,最后这人管是管了,手段却着实不怎么威风。 “这么看来你姓曹还真是没什么用……那日也是,不说你名字还好,一说你名字,他们按我按得更凶了。” 事到如今,曹野都为了捞他进大牢了,孔雀便是有火也发不出,只得鼻子里出气:“还以为要是你本人出马,随便一句话就能让人用轿子把我抬出去呢,结果倒好,这下你也进来了,还得分走我一块床铺。” “还有力气骂我,看来他们还没有太过为难你。” 曹野上下打量,发现孔雀身上除了一些青紫笞痕外,并没有其他外伤,方才松了口气,苦笑道:“还好你没出什么事,小蜡烛在外头担心得吃不下睡不着,生怕那日丢下你跑了,最后让你在牢里吃尽苦头。” “什么叫做她丢下我跑了?” 孔雀一听他这么说满脸不乐意:“是我故意留下让她跑得好不好?我又不会轻功,她非带着我跑也只会拖累她,再说了,她是个姑娘家,个头又那么瘦小,真要给抓到这种地方来,只会比我更惨。” 说完,他又像是想起什么:“说来你有让勾娘保护她吧?可别你一进来,那什么聂大人又去抓她。” “那是自然……孔雀少侠,你都落到这般田地还惦记着小蜡烛,还算有几分担当。” 曹野心想,正所谓患难见真章,孔雀和南天烛这二人小孩脾气,一路上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互相看不顺眼,结果真遇上事了,倒是谁也没丢下谁。 牢里太冷,曹野端起手来,找了茅草堆坐下,无奈道:“有勾娘护着你就放心吧,今日算一日,明日算一日,待到明天太阳落山,你出去了,就能见到她了。” 说罢,曹野闭目养起神来,而孔雀见他神色疲惫,也知他那身子经不起折腾,无奈之下也只得躺回了茅草堆上,很快又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孔雀再此醒来,是被重物压醒的。 他在梦中只觉得一座火炉从天而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拼命睁开眼才发现压在他肩上的并非是什么火炉,而是曹野。 “不是……你拿我当枕头啊?” 孔雀睡得迷迷糊糊,想将曹野脑袋推开,谁料触手却是一片滚烫,他给吓得立刻清醒过来,掰起曹野的脸,才发觉他竟不知何时烧得昏死过去。 “姓曹的……曹野!” 孔雀将人在稻草上放平,再一把脉,果真,乱得堪比先前在中州淋了两盆凉水,想来多半是因为连日奔波,又在这狱里受了风,这才立刻发起了高热。 “你这副身子非要进来陪我做甚!” 孔雀银针都不在身上,如今两手空空,再一摸曹野身上也没有药,不由急得团团转,冲到木栅边大喊:“有没有人啊!你们曹大人病得快死了!有没有人管管!” 已是夜深,聂宅地牢里不见半个人影,似是连守卫都睡了,孔雀不死心,又接连喊了数声,最后,竟是将烧得迷迷糊糊的曹野喊醒了过来。 “孔雀……别喊了。” 曹野已不是头一回烧成这样,浑身发冷,一开口都直打寒颤,艰难道:“聂言……是故意的,除非我真快死了,否则他不会轻易让我们走,别白费力气,吵得头疼。” “但你现在就快死了!” 孔雀身为大夫,最恨他人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伸手再探曹野额头,烫得几乎烧手,他咬牙道:“你这肺疾最需静养,每回烧起来都是在折损你自己的元气,吃药治标不治本,之后只会越来越频繁,说不好哪一次你就烧死了!” “哪儿这么严重,死不了……” 曹野呼吸急促,缩成一团,孔雀见状二话不说,将自己外披脱了裹在他身上,没好气道:“我可不管,你万一死了勾娘绝不会放过我,嫌吵你就自己堵耳朵……我还就不信了,那个姓聂的真能让你病死在这儿!” 说罢,他起身继续嚷嚷。 事到如今,平时孔雀与南天烛吵架的好处倒是显出几分,至少,他中气足,嗓门大,就这样喊了足有一两个时辰,外头的天都亮了,忍无可忍的聂家家丁终是将他家老爷请来了地牢。 “贤弟,你这是怎么了?” 聂言明知故问,虽然早知曹野身子不行了,但他也没想到,曹野竟已到了这般境地,才在这牢中熬了一夜便已烧得气若游丝。 孔雀喊了一夜,嗓子早已喊哑,见状也不管来人是什么当朝首辅,气急败坏道:“他快死了你看不出来?再这么烧个一时半刻,他或许就没命出去了!” “放肆!你可知你在和谁说话!” 孔雀如此顶撞,一旁侍卫正欲拔刀,聂言却摇摇头:“开门放人,贤弟都这样了,为兄还能苛责什么?” 过去,聂言虽不常与曹野打交道,但毕竟从小相识,深知这孩子虽没有曹嵩行事那般狠辣,但性子却也十分狡黠,常能在他意想不到时行出一步险棋。 一如当年天火,他本想趁曹嵩一命呜呼直接扳倒曹家,谁想曹野却拖着病骨冒死救下了皇帝,从此即便不争不抢,神启帝也永远会对他另眼相待,甚至,在曹野辞官后,还让裴深继续做工部侍郎,算是补偿他们曹家。 如今,便是曹野已沦落至此,他也依旧敢以身入局。 现在想来,或许故意当着他面砸了五通观才是这盘棋里的第一步,本来,聂言想好要以这小贼性命相胁,让曹野替他做些事情,谁料因五通观那一出,曹野故意激他,他一时竟也失了分寸,一心想让曹野吃些苦头,反倒落入了圈套。 聂言心知肚明,此时若真是将曹野弄出个三长两短,只怕自己也无法和宫里交代,而这下,他是不想放人也得放了。 第60章 眼睁睁看着孔雀将曹野从牢里背了出来,聂言脸上笑容渐冷。 贤弟啊,你可真是比我想的还要聪明。 他正暗自琢磨,接下来该如何给曹野找些麻烦,这时,伴随一阵药香,孔雀经过他身旁,而聂言抬头随便一瞥,却意外发现只着里衣的孔雀背后,似有一块状似箭头的淡红色伤疤。 第51章 “勾姐姐……他怎么还不出来啊?” 卯时刚过,天已经亮了,勾娘和南天烛躲在离聂府不远的一处屋顶,明明一夜没睡,但两人都毫无困意。 离开城门后,勾娘看南天烛心神不宁模样便知,除非她将这丫头打昏,否则南天烛便是回了客栈也无心休息。 正好,她也一样。 勾娘并未强迫南天烛回去,离开城门后立刻便拉着人上了房顶,追着马车,一路回了聂宅。 其实勾娘隐约能猜到,曹野要如何救孔雀,只是,南天烛看起来已经愧疚得坐立难安,她不愿再叫这丫头忧心,于是,也只能压抑心中忐忑,与她在聂府外一等就是一夜。 只是,随着天色变亮,那大宅门口依旧不见曹野和孔雀身影,这下不仅是南天烛,便连勾娘眉头都皱了起来。 “勾姐姐……先前我们一说曹野名姓,对方反倒对我们拳脚相加,那人如此恨他,他就直接上门去,不会出事吧?” 连着几夜没睡,南天烛脸色惨白,一想到曹野二话不说就随自己来救孔雀,便是她心底也有些不确定起来。 明明民间都说曹家权倾朝野,但这一路走来,曹野吃住都与他们一起,看上去十分落魄不说,那些当官的也都不怎么待见他…… 这个在他们面前总是无奈苦笑的人,真的会是那个害死阮将军的大恶人吗? 她干巴巴地问:“要是他们一直不出来……” 勾娘毫不犹豫:“东家没带药,至多等到太阳落山,若他们再不出来,我便会直接进去抢人,到时,所有挡在我前头的人都得死。” 不知为何,勾娘说这话时,模样和平时颇为不同,不那么平静,甚至……声音里压抑着一股狰狞狂躁,变得有些可怕起来。 “勾姐姐……” 南天烛从未见过勾娘这副样子,心中不由又添几分惶恐,而她犹豫片刻,最后却也坚定地点了点头:“到时我同你一起!我轻功好,虽然帮不上其他忙,但至少可以帮你引开那些守卫,勾姐姐你便直接去寻人就好了!” “好。” 勾娘一看便知,这丫头其实并非是个硬心肠,对曹野也是一样,至此,心中烦躁终是退去一些,笑着揉了一把她的脑袋:“到时就倚仗你了,小蜡烛。” 而现今还没到时候,勾娘也知不能贸然行动,否则只怕更要连累曹野,只得耐着性子与南天烛一起守着那大门,又过了大约小半个时辰,忽然间,南天烛鼻尖轻动,脸色骤变:“是孔雀!我闻到他身上的药味了!” 而她话音刚落,聂家紧闭的大门便开了,只着了单衣的孔雀踉踉跄跄地背着曹野,从院子里冲了出来。 “孔雀!” 南天烛急得立刻要起身,勾娘一把按住她:“还不知情况如何,你不要贸然现身,跟着我们,我去接应。” 勾娘动作极快,丢下一句人已跃下了屋顶,一把拉住了正没命狂奔的孔雀:“他怎么样!” 孔雀不通武艺,背着曹野全靠蛮力,累得满头是汗,见到勾娘,他提着的一口气一下松下来,却来不及将气喘匀,急道:“药呢!赶紧让他吃药,找个地方躺下!” 这时即便孔雀不说,勾娘也看出曹野烧得面无人色,垂在孔雀肩上的双臂没有丝毫气力,于是二话不说便往他嘴里塞了两颗药丸,一把将人接了过来:“先去客栈再说!” 说罢,她将曹野裹严实,足下一点,人便不见了。 之后,待到孔雀和南天烛急匆匆赶回客栈,曹野人已躺在榻上,而勾娘小心翼翼扶着他想喂些水,却是没法将他神志唤回半分。 “孔雀,过来帮忙。” 勾娘不通医术,但也知曹野这般烧下去不行,而孔雀见状更是连件衣服都顾不上穿,直奔床边开始施针,又对勾娘道:“大椎穴退热最快,勾娘,你帮他按。” “明白了。” 勾娘点头,手已寻着曹野瘦削背脊寻到督脉,与孔雀二人一个按硗,一个扎针,期间还让南天烛去打了两盆温水来擦身退热,好不容易,才终是让曹野额上那骇人的高热退下来一些,随即,又开始低低地咳。 “他……怎么一直不醒?” 眼看曹野嘴角都咳出血丝了,人却依然没有一丝醒转迹象,南天烛不由感到一阵心慌。 先前这一路,曹野的身子虽也一直谈不上好,但还从未有过如此严重。 孔雀咬牙:“你算算,离他上一回发高热昏倒中间才隔了多久?像他这样久病之人,身子就如一口破缸,便是病好了,装满了水,缸也还在漏,重要的是将缸补上……他这些日子一直在外奔波,为了破案彻夜不睡,忧思多虑,这本就会让那水缸上的窟窿越破越大,之后便是一直吃药,缸里的水也还是会轻易漏个干净。” “那他……” 孔雀语出不祥,南天烛一听这意思,曹野这病竟是还往深里去了,心中那古怪之感不禁愈发强烈。 若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又为何会沦落到如此境地? 这般奸臣,皇帝不该是轻易被他蛊惑,又怎会让他拖着如此病躯出来查案? 南天烛尚未想出个所以然来,孔雀却已经累得直接瘫倒在地上,没好气道:“你说他也真是,要想救我,就不能想点聪明的法子,万一真死在里头……” “他必须要去。” 这一回,孔雀还没说完,勾娘便直接打断了他。 她搂着曹野,想将身上热度分他一些,却是徒劳,曹野睡得并不安稳,靠在她怀里眉头也拧得很紧,时不时便要低低喃出一声冷。 勾娘深吸一口气,压抑心中的烦躁:“孔雀,你从未真正下过狱,所以并不知道,当一个人沦为阶下囚,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连性命都握在别人手里,若想安然无恙,便只能指望对方发一发慈悲。聂言是当今首辅,权势滔天,即便投鼠忌器不会杀你,但若是对你用刑,打断你手脚亦或是将你鞭打得不成人形,此事即便他日被呈到御前,于他而言,也不过是轻飘飘一两句话便能揭过。” “这……” 孔雀一怔,再一想到他先前挨的那顿笞刑,甚至并非是在越州官府,而是在聂言私宅。 一瞬间,他只觉一阵后怕,还未能说出话来,勾娘又道:“东家主动下狱,与你同罪,便是为了确保聂言不会对你用刑,而且,他是故意没有带药的,就是想在地牢里病倒,如此便可逼迫聂言放人。” 南天烛难以置信地睁大眼:“这么说,他从一开始就想好要……” 勾娘叹了口气,见曹野终是不再咳了,她将人轻轻放回榻上,又替他掖好被子:“东家为人如何,靠旁人来说,你们也未必会信,但他现今是如何做的,你们应当已经看见了……让他歇息吧,这些日子他已经很累了。” 一通兵荒马乱,已是时近正午,之后,三人要了些吃食,在一楼客堂里相对无言地坐着。 勾娘给其他二人茶碗里倒了些茶水:“东家这身子估计要歇两天了,孔雀你留下来吧,我一个人照顾不来。” 事到如今,孔雀当然知道曹野这次发病全因自己而起,又哪里说得出一个不字,慌不忙点头应下,而南天烛给勾娘看得一阵心虚,人都快缩到桌子底下去了,最后终是小声说:“好嘛,他人是没我想的那么坏,等他醒了,我一定要好好问问他阮将军的事。” 如此,一切总算尘埃落定。 知道曹野真实身份后,孔雀也总算明白,他那些精贵的药是打哪儿来的,趁着曹野睡着,孔雀钻研了将近两个时辰,终是勉强猜出了其中三四味药材,金犀角,天灵芝,天川雪莲,全都是他过去只在医书上听过的奇珍,不由得面露奇色。 “皇帝可真舍得在他身下下血本啊。” 话虽是这么说,但孔雀也很快意识到,宫中之药之所以见效如此之快,其实便是在掏空曹野自身元气来补一时之需,用的虽都是好药,但滋补太过,非但不能养肺,甚至还累及胃经心脉,若是一直吃,只怕曹野之后会病倒得越发频繁。 整个过程,南天烛一直紧张兮兮地守在一边,见状问道:“这么说,他不就等同于一直在吃毒药吗?” 孔雀摇摇头:“并非是毒药,只是这药只能应急吃……这一路来他吃得实在太频繁了,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都病成这样了,查个案子还回回弄得如此狼狈,真是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 勾娘站在一旁默默旁听,这时,却是忽然想到先前曹野说的:“这本就是个注定完不成的差事,皇上也很清楚,也正是因为这样,才会让我孤身一人来查这些案子的。” 第61章 “查神火将军仙蜕,此事艰险,皇帝又怎会不知,给他这些药是要榨干他最后的价值,只要查完了仙蜕,他就算死了也无妨。” 深吸口气,勾娘冷冷道:“毕竟,此事若是以朝廷名义来查,百姓便会觉得当今天子太不尽人情,但东家不同,反正,他本就因为阮云夷之事被百姓记恨,已经背负骂名之人,何惧再背负更多?” 这样一说,南天烛和孔雀不由悚然,孔雀更是立刻反应过来:“这么说来,当年阮云夷寒冬腊月出征北境之事,曹野不也只是个传旨之人吗,皇帝才是那个下旨的……为何天下百姓都要唾骂他呢?” 孔雀无心之语,却让南天烛当场愣住:“你是说……” “为何在那么多臣子当中,偏偏选择了曹嵩之子,身为阮云夷挚交好友的曹野来传旨……” 说到最后,勾娘已不忍再说下去,三人望向榻上,曹野还静静睡着,一如许多年来,他从未对任何人解释当年之事一般一言不发。 过了许久,勾娘才轻声道:“小蜡烛,你先前说过,百姓只会信他们想信的,便是有人打着阮云夷的名号招摇撞骗,他们也还是会信神火将军,至于东家,就算他这些年从未真正做过错事,甚至还救了一些人,但只要他还是曹嵩的儿子,他便只能继续做那个罪人。” “他……” 也是直到勾娘戳破了这层纱,南天烛才发觉,这一路来,似乎曹野也当真没有做过什么罪大恶极之事,不禁哑然。 而这时,孔雀却已像是下定决心,起身活动了一下身上筋骨:“不管怎么说,他现在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大姐头,我们的盘缠在哪儿?你点一点给我,之后我去药铺给他抓点护心养肺的方子,药性温和些,加上每日给他施针,总能养回来一点。” “好。” 勾娘行事速来雷厉风行,立刻去点了剩下的银两,将其中一半都拿了出来,而孔雀风风火火地出去,风风火火地回来,终是在太阳落山前,将药给曹野喂了下去。 “我给他配的方子虽比不上宫里的名贵,但是于他有益无害,今后他那随身带的药丸勾娘你替他收着,除非到了要命的时候,不能轻易再吃那药了。” 孔雀说着,和南天烛一齐将抓来的药仔细分成了三十份,三人还在忙活,榻上忽传来一声低低的呻吟:“好苦……” “他醒了!” 南天烛惊呼一声,三人一齐扑到榻边,只见,曹野喝了孔雀的药,整张脸都拧在一起,一边低低咳着一边迷茫道:“你们给我喝了什么……就算是毒药也不该这么难喝吧。” “难喝就对了,所有滋养心肺的药都苦,以后你每日都要喝,我让勾娘盯着你。” 孔雀叉着腰,丝毫没有给他这个东家面子,而勾娘将曹野扶起,给他喝了些茶水漱口,将下午发生之事一件件同他说,却不想就在这时,门外又忽然传来两声叩响。 “几位客官,楼下有位跛脚的贵客来找你们,说是,如果人都齐了就来见他,他有要事相托。” 第52章 聂言竟是又找回来了。 一听跛脚的贵客,几人顿觉不妙,孔雀更是下意识说:“趁他还没找上来,要不勾娘你带着这病秧子先跑吧,他现在的身体可是经不起一点儿折腾了。” 一听这话,脑袋刚刚清醒的曹野不禁当场笑出了声,哑着嗓子道:“真是想不到,我这睡了一觉,孔雀少侠都学会舍身取义了,我跑了,然后呢?你和小蜡烛去会一会聂言吗?” 南天烛满脸着急:“但他要是再为难你……” 曹野摇摇头,让勾娘来给自己更衣,又道:“聂言不敢动我,否则,他就不会轻易放人……先前本就是我算计他,故意让他生气关我,现在大概是想明白了,打算跟我算些别的帐。” 高烧刚退,曹野面如金纸,走路都有些摇晃,但在面对聂言时,这倒也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曹野草草梳了头发便让勾娘扶自己下楼去,果然,聂言正微笑着坐在客堂等他。 “就料到贤弟吉人自有天相,回来睡了一觉,应当已经好些了。” 聂言皮笑肉不笑地给他推来一杯茶,又看向站在曹野身边戴着面纱的勾娘:“看来这位姑娘也是贤弟这次找的帮手……为兄明白,江湖上的事,自是要找江湖人来解决,只是贤弟久居庙堂,不知江湖险恶,出门在外,可要小心,不要被小人蒙骗。” 曹野只觉得勾娘放在自己背后的手轻轻捏成了拳,知道来者不善,笑道:“聂大人,我现在有病在身,精神头可不比往日,如果想说什么,不妨直说。” 聂言见他说得如此直白,当即也不再绕弯子,凑近了些,低声道:“贤弟,你先前豁出命去救的那个小家伙,似乎并非中原人啊。” “……” 便是曹野也没想到聂言竟是为了此事才杀个回马枪,他强忍头痛思考,孔雀个子高大,长相俊美,官话说得虽好,但穿着打扮却也着实不是中原作派。 先前他一直当这是因为孔雀出身江湖,但眼下看来似乎不止如此。 见曹野没有立刻接话, 聂言猜出曹野并不知那伤疤之事,笑道:“他背上有一块箭头模样的伤疤,那该是乌梁人给男丁印的箭烙,大陇与乌梁有怎样的仇怨,经过七年前灰鹞岭一役,我相信贤弟你应当比我更清楚……此人看外貌便不像中原人,贤弟,你身子不利索,可要小心不要被乌梁探子诓骗,我看,要不还是将此人交给我,我替你审一审再说。” ……麻烦。 此时曹野回想起先前种种,孔雀称他出身北境,不但看过北境神舞,甚至还熟知生长在高山之巅的银珠草,再加上长相打扮都异于常人,若背后真有箭烙…… 聂言表情势在必得,而曹野思量片刻,端起冷茶来喝了一口,却依旧是笑:“聂大人,我说了,我身子不舒服,若是有话最好直说……你我都知,乌梁好武,人尽可战,如果你真是想来拿乌梁探子,只怕不该是一个人前来吧。” 一时间,两人僵持不下,直到小二上来添了茶,方才打破寂静。 “贤弟,你可曾听说过,仙人髓?” 忽然间,聂言也拿起杯子抿了一口,开口询问。 “仙人髓?” 曹野一怔:“聂大人说的,不会是神火将军的仙蜕吧?” 聂言笑道:“正是,都道神火将军有八样仙蜕,各有神通,而越州确实是个玄妙地方,短短几年,竟是有两样仙蜕都投生于此。” 结果竟然是冲着神火将军仙蜕来的。 曹野何其敏锐,立刻明白了聂言孤身前来的目的,原是要交换把柄。 聂言笃信鬼神玄学之道,非但拜五通,甚至还想要将仙蜕据为己有。 分明阮云夷便是因为他的一句谏言才踏上了不归路,到头来聂言竟还妄图想要染指神火将军的仙蜕? 曹野心中火气直冒,但脸上却是看不出分毫,只道:“我只知麒麟骨在越州,难道说仙人髓也……” “贤弟竟是不知?” 聂言笑眯眯道:“我听闻,十年前五通惨案发生前,那出事的李家曾得了一尊能预言吉凶的佛像,而就在佛像流下血泪后不久,李家便遭此大祸,民间有传闻,称那尊佛像正是神火将军仙蜕之一的仙人髓。” “……什么?” 麒麟骨就站在身后,曹野自是记得那尊佛像的。 虽说,李老爷或许原先也不会答应蔡鸣的求亲,但正是因为李老爷用佛像流血的理由拒绝了蔡鸣,这才导致蔡鸣怀恨在心,以至于最后轻易受人怂恿,给李老爷下了毒。 他们先前调查麒麟骨时,也曾听人说过,那佛像有灵,甚至还有传闻,称那佛像爱慕李家的小女儿李猊,这才会给来求亲之人使绊子,最终还因为未能挽救李家,在惨案发生后重回旧地哭泣。 如今曹野已经知道,那哭声并非源自佛像,而是被释放的李猊回到越州取回宝剑的那一夜,因心中凄苦,才不得不在夜里偷偷落泪。 此事天下只有勾娘与曹野二人知晓,但无论如何,那尊佛像确确实实是消失了。 聂言道:“仙蜕各司其职,诸如天王胆掌管杀心,无根肉可保不死,至于这仙人髓,本就是可卜吉凶的神物,都道李家小女儿李猊是麒麟骨投生,与仙人髓本是旧识,如此说来,此物会出现在李家便也说得通了。” ……说得通个鬼! 曹野听到最后险些当场翻出白眼,没想到聂言这般阴险诡诈之人,在此事上竟是如此愚昧,非但相信李猊是麒麟骨,甚至还能说出李猊和那佛像是天上故友之类鬼话,大陇的江山社稷交到此人手里可算是完了。 不过,聂言话说到这般地步,目的便已经很明显。 他希望借曹野之手找到仙人髓。 不管怎么说,聂言都是当今首辅,不论是拜五通,又或是觊觎神火将军仙蜕都是放不上台面之事,若是捅去了御前只怕还要惹得皇帝不快,现今他既然敢直接来问曹野要,便是因为拿捏着孔雀这个把柄。 第62章 曹野心下了然,笑笑:“看不出,聂大人涉猎颇广,都已经坐上首辅之位了,竟还需要这仙蜕来帮你占卜吉凶。” “我也不过是好奇,想知道世上是否当真有如此神物罢了。” 聂言再次为他杯中满上茶水:“贤弟,你本就要查仙蜕,此事于你而言不过举手之劳,正好,我还要在越州呆上几日……五日之后,我还会来找你。” 聂言说着已站起身,瞬间,整个客堂里竟齐刷刷站起七八人,都是聂言手下,将他搀了出去,上了门外马车。 “看来,他原先是真动了要带孔雀走的心思。” 直到马车走远,曹野方才松了口气,与聂言说话期间,他几度感到气喘,也多亏了勾娘的手一直牢牢撑在他背后,方才没有露出颓势。 而从头至尾,勾娘的注意力只在曹野身上,闻言问道:“你这算是答应了他?” “不答应还能怎么办,难不成要眼睁睁看着他随便给孔雀头上安一个罪名,然后再把他抓进牢里去吗?” 曹野低低咳了两声,一抬头,发现孔雀和南天烛正鬼鬼祟祟地趴在二楼栏杆边上,只露出两双眼睛紧张地盯着他们。 曹野无奈道:“我就说,我是那种天生容易招惹上麻烦的人。” 确认聂言已经走了,勾娘将他扶回了二楼,孔雀二话不说先上来探他的脉,见还算平稳,这才松了口气:“还好,我都怕你刚刚在下头撅过去。” “你们刚刚聊什么了?聊这么久。” 南天烛绕着曹野转了两圈,好像聂言是什么豺狼虎豹,会将他活生生咬掉一块肉似的。 方才之事,曹野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开口,想了想,竟是反手将两根手指搭在孔雀手腕上。 “孔雀少侠,接下来我有一问,你要同我说实话,因为一旦你说谎,脉快了,我会发现。” 见孔雀满脸莫名,曹野却是开门见山:“聂言说你背上有乌梁男丁出生时会烫的箭烙,还说你是乌梁的探子,以此逼迫我为他做事,孔雀,我现在问你,你是乌梁人吗?” “什么……” 瞬间,南天烛瞪大了一双眼,一时间,屋内三人目光都落在孔雀身上,但孔雀却是一动不动。 这些年,大陇与乌梁一直势同水火,争端不断,七年前,乌梁更是忽然大举犯境,以至于北境奇险灰鹞岭失守,同一年,京城突发天火,而后为定民心,神启帝命曹野传旨,让神火将军阮云夷出征北境,夺回失地。 在当时谁都没有想到,灰鹞岭一役,因为一场雪崩,大陇和乌梁两败俱伤,一个失去了镇国将军之子阮云夷,还有一个,则失去了先代乌梁王满都古以及他的两个长子。 可想而知,在此之后,乌梁便陷入了内乱,满都古的宠妃刀女带着小世子下落不明,六部贵族混战成一团,至今不成气候,自然也无力再进犯大陇。 见孔雀不说话,曹野笑了一声,松开了手,又道:“我说笑的,其实我根本不会搭脉,并且即便你是乌梁人,我也不能将你交给聂言。” “为什么……” 而这一回,孔雀终是开口:“我背上确实有箭烙,但并非是真的,只是一块贴上去的皮,我习惯戴着,忘了摘罢了。” “你……” 南天烛一听不由更加震惊了:“你没事戴这个东西做什么?万一真被当成是探子,你就是死路一条!还不赶紧拿下来!” 她说着,竟是直接去拉扯孔雀衣服要帮他撕,只可惜孔雀天生得人高马大,若是不低头,南天烛也很难帮他这个忙。 孔雀还是定定地看着曹野:“你还没回答我,为何不将我交给聂言,还答应要帮他做事?” “是啊,为什么呢……” 高烧刚退,曹野浑身酸痛,一回到房里再也不讲究,直接瘫坐在榻上揉肩,笑道:“或许是因为,孔雀你确实是个好大夫,不论是何出身都不吝给我施针,之后我若还想查案,总得指望你,而我恰好又是个大恶人,生性就贪,拿着家国大义这套是没法让我把你交出去的。” “你……” 孔雀一时哑然,而南天烛便也趁此机会,直接扯下他的后领子,抓着那块假皮一撕,登时,整块儿箭烙就被扯了下来。 “你……究竟为什么要戴这种东西?” 南天烛仔细端详,见那假皮做工精细,保不齐是真的人皮做的,不由费解:“孔雀你到底在想什么……” 要换了平时,孔雀给人猛地揭下假皮,只怕早就鬼哭狼嚎,但今日,他却是一声不吭,又似是下了许久的决心,终是低头对曹野行了一礼。 “因为我确实是乌梁人。” 孔雀说着,用了乌梁人的见面礼,拇指相勾展开手掌,掌心抵在额上,如同一只翱翔的鹰。 “在乌梁,欠人性命便不能再同他说谎,否则会被千万匹狼分食。” 孔雀说道:“我的真名是孛儿赤陶格斯,孛儿赤满都古虽是我的父汗,但我来到大陇,却是为了我的母亲。” 第53章 十八年前的盛夏,乌梁草原上草最绿的时候,孔雀出生在泰宁部的一间毡帐里。 乌梁王孛儿赤满都古在五年前一统了乌梁,如今麾下有六部大军,正是兵强马壮之时,与大陇征战不停,而乌梁以南的契贞却没有和乌梁开战的底气,故而只能求和,不但给乌梁王献上了美人马匹,更是带来了草原上从未见过的奇珍——一只毛色鲜亮的孔雀。 恰逢满都古的宠妃刀女临盆在即,在乌梁王将那只孔雀赐给刀女的第三日,一个哇哇大哭的男婴呱呱坠地,天生着一头乌亮的卷发,长相一如他的母亲刀女一样美丽,乍一看,几乎像是一个女孩子。 乌梁王和刀女一同给他娶了一个美丽的名字,孛儿赤陶格斯,也就是,孛儿赤一族的孔雀。 孔雀是满都古的第三个孩子,然而,就如他那古怪的名字一般,孔雀从出生起便注定无法与他的两位兄长平起平坐……哪怕他的母亲刀女极为受宠,但却仍然无法改变她的出身。 刀女,容貌虽是艳绝无双,善医也善卜,但是,却并非是乌梁任何一部的贵族之女,而是一个被乌梁王捡回来的巫子。 据说,刀女被捡回来的那一日草原上正下着大雪,满都古在追击一只落单的母鹿时听见雪地里传来铜铃声,而他走近,才发现那里有一个手持双刃满身铃铛的女子,她像是饿极了,竟是直接斩下了母鹿头颅,如同未开智的野兽一般,披散着头发,抱着啃它脸颊上的肉。 而听到满都古的马蹄声,那女子捧着肉块猛地抬起头来,虽然吃得满脸鲜血,但那双眼睛却实在美得摄人心魄,满都古当时便爱上了这个女子,将她裹在最柔软的羊绒里带回了部族。 而之后,那女子告诉他,她生来便是巫子,名叫刀女,会跳神舞,因预见她的父母都被狼吃掉而被视作不祥,赶出了家门,险些饿死在草原上,为了报答满都古的救命之恩,她愿意以血和铁为祭,为满都古占卜吉凶,定为他带来一场大捷。 不久后,养好了身子的刀女在夜里的草原上升起了火,她穿着五色彩衣,脸蒙珠帘面纱,浑身都缀满了铃铛,手里拿着两把尖刀,刀锋互相敲击在一起时,发出的韵律就如同鼓点一般,使人不自觉便沉溺进去。 这便是北境神舞。 刀女手持双刀,不断绕着火堆跳舞,舞步越来越快,铃铛越响越急,最后,刀女猛地割开手掌,将血洒进了火堆里,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摊开汩汩流血的手掌跪倒在乌梁王面前,口中喃喃:“东南,我的大王,请去东南方,那里有一场大捷在等着你。” 一月后,乌梁大军忽然一改冬日不出兵的习惯,于正月里南下,打了陇军一个措手不及。 那时本就是岁首,士兵们思乡心切,加之这年冬天,辽州兵营里风寒频发,许多人因此病倒,正值此军心涣散之际,乌梁人带着他们引以为傲的骑兵忽然现身于风雪之中,只用了不到两日,就将辽州周边的屯田军全数歼灭,重创了大陇以北的军镇。 此时,若非镇国将军阮天青带着夫人长子率军赶到,一旦北边重镇辽州失守,后果不堪设想。 最终,在这场辽州之战里,阮家长子战死,阮夫人因悲伤过度而病倒,阮天青在悲痛之余却并未退缩,反倒自请驻留辽州,势要与乌梁血战到底,于是,便在那苦寒之地一直守到了他死前的最后一刻。 然而,对于乌梁来说,辽州之战却无疑是一场真正的大捷,即便最终没有打下辽州,但他们仍是抢来了大量的马匹和粮食,乌梁王将此大捷归功于刀女的占卜,从此,即便她出身低贱也依然对她宠爱有加,以至于很快,刀女便有了孕,生下了孔雀。 据传,北境的巫女生来便流着巫血,虽不信鬼神,但却能通天地,以珠覆面也是为了不显出人的容貌,这样,她们便是这山峦河川的一部分,能从草木与河水的声音里听见天地间靡靡之音。 第63章 刀女是巫非人,便是得宠旁人也不敢多说什么,但孔雀可就没有这般幸运了,早在他出生时,刀女便说了,巫血只能流淌在女子的身体里,乌梁王对此颇为失望,以至于没有给孔雀留下箭烙,只让刀女象征性地在他身后点了一颗痣,想将他当做个姑娘养大。 而孔雀自然是没有长成一个姑娘。 他的身上流着乌梁的血,虽然长得漂亮,但个头却一点也不小,到了六岁时已经可以上马,只可惜,整个部族上下,竟是找不到一个愿意教他骑马的人。 或许是因为知道自己出身低贱,也或许是因为身为巫女,刀女从骨子里便不在乎这一切,在孔雀出生后,刀女身为宠妃,却没有任何想要母凭子贵的念头,甚至,在以武为尊的乌梁,寻常孩子四五岁便开始习武,但刀女却从不让孔雀学习这些,反倒常带着他四处采摘药草,给牛马施针,有意想将自己的医术传给儿子。 刀女说,孔雀生来不是女身,便做不了巫,也学不了北境神舞,既然如此,不如成为个好大夫。 年幼时,孔雀跟着母亲懵懵懂懂,还不知不习武对于一个乌梁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一如他身为男丁却没有箭烙,一个乌梁人,还是皇室子弟,若是从小不会武,在草原上便如同生来便站不起的孱弱羔羊,出了娘胎不久便会沦为盘中餐。 可以说,也是直到发现自己的父汗不肯教他骑马,而他的两个兄弟都笑话他是一推就倒的草人,孔雀才终于明白,母亲给他选了一条什么样的道路。 一开始,他自然是不甘心的。 孔雀求母亲,至少让他也拥有一块箭烙,只要有了箭烙,他的两个兄弟就不会每次都说他是小姑娘,拽他头发欺负他了。 然而,不给孔雀箭烙是乌梁王的意思,刀女明白,这意味着乌梁王虽然宠爱她,却不会让她的儿子继承大统,若是她私自给孔雀烙了,可能还会害了他。 只是,这一切对于年幼的孔雀来说实在是太难解释。 无奈之下,刀女只得找来一块人皮烙上了箭烙贴在孔雀背上,虽然经常会被他的两个兄弟撕下来,但孔雀却十分宝贵这块来之不易的箭烙,有时,甚至不戴着就无法睡着。 一直到孔雀七岁时,还是没有人教他骑马,眼看着自己的两个兄长都已经开始学习骑射了,孔雀只能自己偷偷牵了马来练习,却因此摔得浑身淤青,刀女心疼他,向乌梁王求来了一匹小马,如此,孔雀才终是在母亲的怀抱里学会了乌梁人人都会的骑术。 而他最终也还是没有能够学成任何武艺。 乌梁人的骑射还有武功代代相传,刀女不敢教他,部族里的其他人更是不愿教他,孔雀一开始还想着要和骑马一样偷偷学,但很快就发现,若是他学了拉弓,手指便会长出茧子,而一旦长出茧子,他便无法清晰地感知母亲所传金针在人皮肉下的触感了。 换言之,若是孔雀想要继承母亲传给他的医术便不能学武,至少,不能学习草原上人人都会的骑射。 孔雀还记得,那是他九岁时的一天,他因为给羊圈里新生的羊羔崽子扎针又给他那两个兄弟笑话了很久,孔雀不肯在人面前掉眼泪,独自一个人闷在毡帐的羊毛毯子下头哭了整整一天,母亲来也没能将他哄好,最后,只得叹着气走了。 一直到深夜,哭肿了眼的孔雀才从堆成小山的羊毛毡子底下爬出来,他闷得满身是汗,被细小金发箍成一柳一柳的卷发都黏在了脸上,显得分外可怜,但却又无人在意。 除了母亲,连部族里的奴仆都不愿意接近他,因为他不但是巫子的孩子,还是一只从出生起便被抛弃的羔羊。 母亲放在毡帐里的羊奶早已凉透了,喝起来有一股腥味,想到母亲也不在这里,孔雀又有点想哭,但这时,他却忽然听见毡帐角落里传来一声弱弱的羊叫。 那是白天被他救回来的小羊羔,不知何时被母亲抱了回来,洗得雪白,如今正躺在一堆毛毡上,舒服地咩咩直叫。 明明今早它还虚弱地站不起来,但现今孔雀刚走过去,小羊羔便兴奋地撑起腿,冲他摇头摆尾,好似还认得他。 是他施的针……把小羊救活了! 孔雀很快便反应了过来,兴奋地将小羊抱起转了两圈,这才发现小羊脖子上还坠着一颗和母亲身上一模一样的铃铛,而这也意味着,这只小羊羔不会再成为任何人的盘中餐。 它已经是孔雀的小羊了。 一定是母亲为他求来的! 孔雀不禁高兴起来,抱着小羊亲了好一会儿,然后,他忽然便想到,若是今早他不为小羊施针,这只小羊会不会就再也站不起来,之后,它便会被抛弃,宰杀,仿佛从来没有来过这世上。 是他救了小羊,而现在,他也要救他自己。 孔雀并不愚笨,立刻就明白,这是母亲在提醒他,即便生来就是弃子,他也可以活下去。 不仅如此,先前孔雀虽然一直在和母亲学针,但下针不稳,被他医治的小羊无一例外都死了,这还是第一只,被孔雀亲手救回的羊羔子。 孔雀不禁想,如今,他既然能救活小羊,就意味着他的针法已经大有长进,或许他日,他也可以救回别人。 便是乌梁人人好武那又如何,谁又能保证自己是常胜将军?若是在战场上中了箭,受了刀,这些人还不是需要人来医治? 忽然间,孔雀好像想通了一切,他抱着小羊冲出了毡帐,此时草原上早已万籁俱寂,头顶繁星点点,而他深吸进一口冰凉的夜风,感到自己又可以活下去了。 若非是帐中之人都已睡下,孔雀简直想要放声大笑。 他再也不要管他们是怎么说的,无论是说他漂亮,说他没用,又或是说他是注定无法长大的羔羊,从此往后,孔雀都要救自己。 他要活下去。 孔雀在那一晚下定了决心。 而那时,距离灰鹞岭之役还有两年,距离乌梁内乱还有三年。 只是在这一晚,厄运尚未到来,年仅九岁的孔雀抱着小羊温暖的身体,仰头望向草原上万丈天空的深处,对未来的一切一无所知。 第54章 在孔雀十岁那年,他的母亲刀女又为乌梁王跳了一次那诡谲万分的神舞。 对于刀女而言,她每一次大卜都需要以血和铁为祭,辽州之战用的是双刀,而这一次,用的却是一块她自草原深处寻来的生铁。 不知为何,哪怕在这里生活了已经有十载,但刀女看上去却没有太多变化,穿上五色华服,覆上珠链面纱,她看上去,甚至就和当年被乌梁王捡回来时一模一样。 刀女说,正如这天地中一切都有寿数,每个巫子一生中能大卜的次数也有限,她已卜过两次,一次为了父母,一次为了丈夫,而这或许就是她的最后一次,她要为了乌梁和她的孩子而卜。 随即,铃声响起,孔雀呆呆地看着母亲绕着铁与火旋转,舞动,她的身体大张大合,加之脸上戴着让人看不清面容的面具,几乎不像是他认识的那个母亲了。 刀女越跳越是癫狂,以至于整个身体都在来回弯折,汗珠顺着白皙的脸颊往下淌,直到孔雀的手心里沁出了冷汗,母亲的动作才戛然而止。 她仰头看着天,好似忽然被抽离了魂魄一般,口中发出如同蛇一样的声音:“灰鹞岭……我的大王,只要打下灰鹞岭,大陇必有大灾降世。” 说罢,刀女鼻子流出鲜血,滴落在那块生铁上,而她重重向前扑倒,如同一只精疲力尽的动物一般失去了意识。 有了当年的那场辽州大捷,乌梁王对刀女的大卜信赖有加,也因此,哪怕灰鹞岭是出了名的易守难攻,一月后,乌梁大军却还是闪电般地突袭了这座要塞,结果,竟是意外得手。 原来,原先带兵驻扎在灰鹞岭一带的阮云夷那时因为楚州的天罗之乱,被调离北境平乱,又因为受了重伤被赐神火将军之名,一直在京师养伤,也就是在这时,乌梁趁着北境边防空虚,竟时一举攻破了先前久攻不下的灰鹞岭,消息传回大陇,朝野上下不禁一片哗然。 自辽州之战后,大陇已经有许久没有在乌梁手上吃过如此血亏了。 就在大陇朝廷紧急商量对策之际,乌梁王也不禁再度对身旁这个美丽的巫子刮目相看,一时间,刀女的恩宠更盛,夜里,她蜷缩在满都古怀里,凑在男人耳边笑道:“请大王不要着急,再过不久,定有更好的消息传来……这是天地告诉我的。” 于是,他们便又等了几月。 这几月里,大陇先后派了数人来想要夺回灰鹞岭却都是无功而返,一直到了那一年深秋,忽有探子传来消息,称大陇京师突发天火,无数百姓受灾,连皇宫都被震塌了,可不正是先前刀女所卜的大灾? 孔雀还记得,那段时日,父汗罕见地带着他和母亲一起出巡,去看了灰鹞岭旁高耸如云的雪山和其下幽深狭长的山谷,父汗说,在陇人口中,灰鹞岭旁的高山便连最善飞的鸟也飞不过,而只要这处奇险一日被握在陇人手里,他们入关便困难重重。 第64章 而现今,因为刀女的大卜,他们竟是趁着阮云夷平乱一举拿下这里,满都古十分高兴,不但赏赐了刀女许多金银首饰,更是当众夸赞孔雀继承了刀女的医术,甚至当晚,还赏赐了他一匹好马。 从未受到过如此待遇的孔雀自然是高兴极了,晚上的夜宴上,他偷喝了一整杯马奶酒,晕晕乎乎地被母亲抱回了毡帐,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母亲其实没有那么高兴。 十岁的孔雀不明白大人之间的这些事情,直到不久后,某一日他的两位兄长来找他时满脸幸灾乐祸,他们说,纵使刀女现在年轻漂亮,但若是以后都无法再卜,只怕乌梁王也会很快厌弃她,到时,他们母子二人都会被从大王的毡帐里丢出去,在草原上活活冻死。 孔雀被吓坏了。 他想到不久前母亲跳神舞时的模样,和平时判若两人,而跳完神舞之后更是昏睡了许久,脸色苍白得就好像再也不会醒来一样。 恐慌之余,孔雀急匆匆跑去找了刀女,他将那两个兄长说的话完整地转述给了母亲,然而,母亲却很平静,只说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至少,她现在还能听见天地在说话,意味着她还并没有失去卜的能力。 然而孔雀却还是怕。 从小到大,父汗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要不是母亲善卜,只怕他早就给丢出去喂狼了。 刀女也看出了他的惶恐,就如小时候一样,她让孔雀伏在她身上,替他除去那些纯金做的细小发箍,用手指一下下梳他的长发。 “不用害怕,只要有娘在,他们谁都伤害不了我的小孔雀。” 刀女说话轻柔,很快便让孔雀昏昏欲睡,他倚在母亲肩头,意识昏沉之际喃喃问道:“天地说话是什么样的?是有神在母亲耳边说话吗?” “天地就是天地,它们自亘古以来便一直都在,但神却是人的幻梦,北境神舞也并非是巫子自己取的名字……小孔雀,这世上,从来就没有过神。” 刀女抚摸着他的长发,一句话说完,孔雀的呼吸已然变得绵长,抱着母亲的肩膀彻底睡着了。 在大陇突发天火后,已尝到甜头的乌梁自是不会错失良机,乌梁王暗中整顿兵马,本打算自灰鹞岭攻入关内,却没想到还未动身,他便听说神启帝已命神火将军阮云夷即日启程,前往灰鹞岭收复失地。 神火将军大名在外,乌梁王自是知道,这位年纪轻轻的总兵有多难缠,他们阮家满门忠烈,阮云夷排行第三,而过去这些年,他的兄弟姐妹,亲爹亲娘都是战死沙场,可以说,阮家和乌梁之间不光有国恨,更有家仇。 阮云夷来了,便是他们即刻攻入关内也必然会正面与这位神火将军撞见,乌梁军不熟悉中原地形,太容易被人围剿,相较之下,灰鹞岭地处北境,易守难攻,阮云夷又有伤在身,若是耗着,他只会比乌梁军更耗不起。 乌梁人善武好战,在打仗上自是十分精明,但毕竟这一回对付的是阮云夷,在出征之前,满都古还想再为自己加些筹码。 他找到刀女,希望能为他再卜一次,但刀女却说,她的身体还未完全恢复,无法负担第二次神舞,若是再卜,须得借助她的半身,也就是不久前那块被她从草原深处找回来的生铁。 原来,巫子通天,须得将自己变得同天地一起,遮掩面目是为此,献上祭品也是为此。 天地生出五金,在将自己的血抹上铁刃亦或是生铁的那一刻,这些死物便成了巫子用来感知天地的一部分,也可以为她“说话”。 就这样,在一个太阳高升的日子,刀女将生铁摆上祭坛,在前头一跪便是一天,随着天色渐暗,就在孔雀担忧母亲会不会再度晕厥过去时,只听一声铃响,刀女忽然抬起头来,闭着眼,身子摇摇晃晃,口中发出蛇一般的嘶鸣。 “告诉我,阮云夷的兵马,能否通过灰鹞岭的关口。” 又来了。 孔雀给母亲怪异的样子吓了一跳,后背再一次沁出冷汗,但他不敢退缩,毕竟,此时此刻,整个六部,包括他的父汗,全都在死死盯着刀女。 要是母亲没法再卜了,他们就会被一齐丢到草原上活活冻死。 莫名的,孔雀忽然又想到他那两个兄弟说出的浑话,顿时紧张得如同喉咙上扼着一只手,而他紧盯那块貌不惊人的生铁,盯着盯着,却发现铁块上好像忽有什么动了。 是血! 孔雀睁大了眼,若不是死死咬住牙关,险些当场便要惊叫出声。 一如刀女鼻下滴落的血,那块生铁竟是也忽然流下了鲜血,一直淌落到了地上。 “它说,风雪会助大王,吞噬陇军所有马匹,直到骨头都不剩下。” 刀女仰着头,口中喃喃:“大王若要大捷,便让风雪,看见你的诚心罢。” 说罢,刀女一头栽倒在地,孔雀慌忙跑上前去为母亲施针止血,却只换来他那两个兄弟不屑嗤笑。 “只会这些,如何随父汗上阵杀敌?” 说着,满都古的两个长子双双跪倒:“孩儿愿同风雪一起,上阵助父汗一臂之力!” 一时间,乌梁军士气大振,毕竟,连一块随处可见的生铁都知,阮云夷即将大败,有天地为证,区区陇军又有何可惧? 如此,满都古终是彻底放下心来,整备了六部大军,预备在歼灭阮云夷所带陇军后便一股作气攻入关内,先抢下两座城池再说。 为了向天地风雪一表诚心,这一回,胸有成竹的满都古不仅带上了自己的两个长子,甚至还带上了六位最受宠的哈敦一同去往灰鹞岭,满心认为经此一役,乌梁便可以扭转这些年与陇军僵持不下的局面,叫中原的皇帝不敢再轻易叫他们一声蛮夷。 而自然,上阵杀敌立军功这样的美事还轮不上孔雀,大军出征之日,他与母亲在草原上为他们送行,看着远去的马匹还有士兵,孔雀却只觉得开心。 事到如今,他早已不再渴望被父汗所认可。 在草原,他只有母亲,所以,他只要母亲就好了。 孔雀如此天真作想,每日都去母亲毡帐中请安,一连过了许久,有一日,天上落下大雪,将那块流血的神铁都覆成了白色,孔雀照例去请安,结果迎接他的,却是一把锋利的马刀。 不知是哪一部的人手持刀刃冲进了毡帐,正要杀他,一双铁刃已经贯穿了那人胸膛。 “快走!” 母亲一把抱起他冲了出去,两人上了一匹快马便往风雪里跑,孔雀被冻得浑身发僵却不敢说话,因为在风雪之外,他听见了追赶的马蹄还有兵刃的脆响。 灰鹞岭一役,因两旁雪山一夕间雪崩如天漏,不光是阮云夷所率陇军,亦或是是满都古所率乌梁军,全都在天怒中被掩埋在了滚滚积雪之下,无一幸免。 可想而知,当消息传回大帐,原先受制于满都古的六部立刻便乱作一团,当所有人都在眼馋可汗的位置,当务之急,自然是要除掉被满都古留在大帐里的最后一个儿子。 一时间,孔雀这个因为不受宠才被丢下的小儿子竟成了众矢之的,刀女带着他一路狂奔,终是靠着风雪遮掩甩掉了追兵,在天黑之前找到了一处早已被荒废的毡帐,躲了进去。 事出突然,孔雀根本还来不及反应便已经离开了大帐,他年纪尚幼,如今还能忍着不哭便算是长进,但是,在这只有风雪呼啸的苦寒之地,孔雀又怎能不怕?于是,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问母亲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又为什么要跑。 黑暗中,刀女用火石给屋里的火盆点上火,而这一下,孔雀才终于看清,母亲脸色惨白,几乎和窗外的大雪是一个颜色。 “我的占卜失败了……” 刀女看着他喃喃:“你的父亲已经死了,孔雀,他们被埋在了灰鹞岭下,从此往后,你便不再是大王的儿子,不是孛儿赤陶格斯,而只是孔雀,明白吗?” 第55章 身为流着孛儿赤家族血液的人,孔雀要想活下去,就不能留在乌梁。 乌梁人生性好武,内乱一旦发生,便是血腥的屠杀和征战,六部间互相厮杀,直到新王诞生。 为了让孔雀有一条生路,刀女带着他,慢慢向陇北走去。 虽说这些年,陇军和乌梁军纷争不断,但北境的马市却是一直开放,而那也是唯一能让孔雀进入大陇的通道。 风雪中,母亲变得愈发沉默,孔雀内心虽是惶恐,但却也只能跟着母亲一路向南走,好在,刀女好似真的可以和天地万物对话,便是寒冬腊月,也总能从地底挖出冬眠的地鼠,就这样,靠着雪水和鼠肉,他们跋涉了许久,终是接近大陇北境。 在这里,他们已经可以看见陇人的行商在与乌梁人交易马匹和羔羊,刀女以纱遮面,领着孔雀走过了整条街,最后,她停在了一匹待产的母马面前。 这匹马已经被卖掉,再过几日就会被陇人牵走,故而,连吃喝都在单独的马厩里。 第65章 那天晚上,刀女和孔雀一起睡在离马市不远的戈壁沙丘下,而刀女用一块破布将孔雀裹得严严实实,低声对他说道:“今天休息一晚,明天晚上,娘会将那匹母马的肚子剖开,拿出小马,然后将你放进去,等到了大陇,你就跑。” “那……母亲呢?” 一路走来,孔雀心中其实早有不好的预感,母亲将大多食物都给了她,变得越发苍白消瘦,而每次孔雀问她到了大陇该怎么办时,母亲都只是垂眼不语。 只有这一次,刀女终于回答了他。 她在面纱下眺望着无尽戈壁,眼神苍凉:“天在呼唤我……孔雀,我的占卜失败,因为我的时候已经到了,我必须要回去,回到天地中去。” 那时刀女说的话,孔雀其实听不太懂,但他就是知道,母亲不会再陪着他了,这个从小到大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马上就会离开他了。 戈壁上的风很冷,孔雀蜷缩在母亲怀里哭了一夜,直到天亮,刀女替他整理好行囊,亲吻他的两颊和额头。 刀女说,虽然他没有剑烙,但只要孔雀身上流着她的血,有她亲手点上去的痣,无论孔雀走到哪里,她都可以在天地之间看到他。 之后的事,对于孔雀来说就像是一场梦。 他与母亲一起度过了最后一日,为了能撑得久些,刀女给他买了好些热腾腾的饼子,让孔雀将肚子填饱,直到夜里,刀女牵着他,在黑暗里走进了马厩。 在孔雀的记忆里,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一匹马又或是一只羊可以拒绝刀女,他看着母亲施展医术,用药油让那匹母马悄无声息地睡了下去,之后,便是用刀剖开肚子竟也毫无反应。 母马流着血的皮肉十分暖和,孔雀爬进去,躺在一片血色中,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母亲。 她流着泪对他微笑,然后一针一针,将马肚子缝上了。 在黑暗中,孔雀能听到母马的心脏在跳,一呼一吸间,他就像是回到了母亲温暖的胎宫里。 孔雀闭上眼。 那便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母亲。 “之后,我便在马肚子里来到了大陇,那只母马带着我走了一日,就好像不知肚子里的孩儿已经被偷梁换柱了一般,直到夜里,我感觉它躺了下来,便用了药油让它睡去,然后剖开它的肚子钻了出来。” 孔雀所说的一切是如此惊世骇俗,以至于房内此时鸦雀无声。 曹野也没想到孔雀的身世会是如此曲折,皱眉道:“你来大陇时应当不过十二三岁吧,是如何……” 孔雀苦笑:“还好,母亲教过我大陇的官话,加上我年纪还小,便是说话磕磕绊绊也无人起疑……当然,一开始也没那么容易,还有人想将我卖到蜂窠里去,后头被我发现这才逃了出来,最终,我被一个云游的行医所救,他看我会些医术,便让我跟着他四处看诊,直到他死了,我便又成了一个人。” 既然开诚布公,曹野索性将心中所有疑虑都抖了出来:“先前我便察觉,你似是对神火将军有些兴趣……” “我不信神火将军。” 而这一回,孔雀几乎立刻冷冷说道:“母亲不信鬼神,我也不信,她的占卜之所以错了,不过是因为她的时候到了,并非是因为神火将军即将归位,这才降下那场雪崩……在那行医死后,我去蜀州查无根肉,便是因为我无法忍受有人吹嘘神火将军种种神通,我想要证明,母亲才是对的,这世上只有天地自然,神从来就不存在。” “你……” 第一次,孔雀话说得如此直白,一旁的南天烛不由睁大眼睛倒退一步。 她没想到,面前之人竟是乌梁世子,当年,若非是乌梁屡屡进犯,阮云夷不会年纪轻轻就丧父丧母,更不会为了夺回失地,惨死在灰窑岭下…… 想到这些,南天烛再也无法忍受,猛地推门出去,动作之快,便连勾娘都没拦住。 很显然,即便孔雀没有一点乌梁世子的样子,对他的出身也是厌弃大于骄傲,但他骨子里毕竟流着乌梁的血,而他的父兄更是直接导致阮云夷身死的罪魁祸首。 此事便是曹野也需要时间消化,更别说是向来尊崇阮云夷的南天烛了。 “勾娘,你去看看小蜡烛,聂言刚走,可别再弄出什么事端。” 曹野看了勾娘一眼,后者会意,立刻追了出去,而曹野揉着眉心叹气:“你也是心大,要知我们三个可都是陇人,你这个乌梁世子轻易便将身份告诉我们,就这么不怕死吗?” 孔雀抿了抿嘴,俊美的脸上终是浮上一丝忐忑:“那事到如今,你们难道会把我交出去吗?” 从小到大他都是独自为营,没有兄弟,没有友人,除了母亲以外,从没有人会长久站在他这边,以至于孔雀都快忘记被人所救是什么感觉。 他嗫嚅道:“我只是……” “我知道,你是想要报答我的救命之恩,但是孔雀少侠,你报恩的方式还真是出人意料。” 曹野本以为,为了阮云夷,自己至少会生气那么一下,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若是多年前,阮云夷因为他身上流着曹家的血就对他避而远之,那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他了。 想到这儿,曹野只是叹了口气:“吃了这么多苦才把你捞出来,要是回头再把你交出去,我先前吃的苦不就白吃了?” 孔雀一愣,曹野起身拍拍他肩膀:“我是个没有原则的奸臣,而勾娘出身江湖,最讲义气,也因此,你现在该担心的人,应当不是我们。” 而他话音刚落,房门大开,勾娘如同拎着一只炸毛小狗,将手脚乱蹬,浑身铃铛响个不停的南天烛从外头抱了进来。 她无奈:“我不擅长哄人,不过聂言还在盯着我们,你们要说的话应当不能在大街上说。” 她给曹野使了个眼色,曹野立刻会意:“小世子,你自求多福。” 说罢,他轻巧避开孔雀求助的手,笑眯眯和勾娘出去了,临末了还不忘贴心地帮他俩关上门。 一时间,室内就只剩下孔雀和已经哭花脸的南天烛。 明明两人先前吵了一路,但这时孔雀的伶牙俐齿却仿佛打了结,纠结许久刚要开口,南天烛呵斥道:“你别说话!我不想听骗子说话!” 孔雀打了个激灵,到了嘴边的话眼看就要咽下去,忽然间,门外传来曹野懒洋洋的声音:“忘记说了,长得好看要发挥优势,说不好因为脸太好看,人家说着说着就消气了。” 而一旁的勾娘这时也补充:“门我们替你守了,别让她跳窗就行。”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南天烛立刻就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就往窗边跑,也还好孔雀眼疾手快,拦腰将她拉了回来:“你还真跳啊!” “不想和你呆在一起,放开!” 南天烛还在气头上,恶狠狠揍了他两拳,力气不小,只可惜孔雀生得人高马大,她的拳头非但没什么用处,反倒又让孔雀抓住了手腕。 南天烛简直气急败坏,见挣脱不开,一口就咬在孔雀虎口上,咬得很用力,但孔雀还是没松手。 “你凭什么……” 血的味道最是呛人,南天烛讨厌这气味,她想到阮将军,眼睛一花,忍不住又想哭,但就在眼泪滚落脸颊之前,却有两颗温热水珠抢先一步,落在她手腕上。 “你说我是骗子,那你以为……从小到大我有得选吗?” 南天烛一抬眼,发觉孔雀双目通红,好似忍无可忍,抓着她的手腕青筋暴起:“我生来就是乌梁人!即便他们当我是个累赘,恨不得我死了,我也还是只能这样活下去!我生来就做不了巫子,也做不了世子,甚至连我的父亲都不肯承认我是一个男子!我也不知自己是谁,能做成什么,但我只是……我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啊!” 说完这些,孔雀早已泪流满面。 他原先不想说,但一想到南天烛明明和他一样举目无亲,到头来却不懂他的无可奈何,孔雀就忍不住恶狠狠道:“你不是说,你也同样被人所厌弃,从小没爹没娘吗?那难道你就知道自己是谁,难道……你就有得选吗!” “我……” 一时间,南天烛竟给问得僵在原地,甚至连哭都忘了。 她满脑子只剩下三个字。 没得选。 她又如何能不明白? 从她记事起便没爹没娘,被关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她也从来都没得选。 而之后,她在外四处碰壁,被人误会是邪祟,被逼要睡在义庄里,只能靠着装神弄鬼才能填饱肚子,既做不成普通人,也做不成恶人。 就如孔雀所说,她其实并不知她是谁,只知这天地广阔,而她生来便是独自一人,如同一颗浮萍,只能强撑着往下活。 寥寥几句,孔雀就像是戳漏了南天烛心里那张薄薄的纸,积攒许久的辛苦涌了出来,南天烛张了张口,却发觉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最后只得咬着牙道:“你不要哭了……声音这么大,想叫整个客栈都知道你是乌梁人吗?” 第66章 但这一次,却是换孔雀听不进她说话了。 孔雀很久没哭过,眼泪就像是止不住一样,淌湿了他大半衣衫……多年委屈一直无处发泄,如今便如泄洪一般汹涌而出。 他一边吸鼻子一边嘟囔:“你要气不过,现在就去衙门告发我……” “闭嘴吧你,连曹野都没把你交出去,我岂能比他还没良心?” 孔雀哭得实在太惨,而南天烛看着他,只觉得自己就像是在照一面镜子,不知不觉中,她竟又跟着落下眼泪,只是,南天烛又哪里情愿让孔雀发现,当即手忙脚乱地掏出一块帕子,直接糊在了孔雀脸上,粗暴地揉擦了起来。 “我都说了……你不许再哭了!” 屋内的吵吵嚷嚷传到了屋外。 “……看来是吵完了。” 隔着一道门,勾娘听见屋内传来孔雀吃痛的惨叫,不禁笑道:“早知道哭这么管用,我刚刚就该想些法子,让孔雀直接哭的。” “小孩子闹闹脾气,多半是哭一场就好了。” 曹野靠在门口,神色恹恹地打了个呵欠:“说来也奇怪,我明明也就比小蜡烛要大几岁,但怎么感觉好像已经活完了一辈子似的……” 他随口一说,语意却是颇为不祥,眼看勾娘立刻便皱起眉头,曹野心知不妙,慌忙找补:“说起来勾娘,你有没有觉得,刚刚孔雀说的故事里,有一件颇为眼熟的事?” 第56章 “你是说……流血的铁。” 勾娘立刻反应过来:“你也注意到了。” 早在孔雀说起刀女以铁为祭时,她便想起了许多往事,只是当时实在不是打岔的好时候。 曹野叹气:“很难不注意到吧,先前我没有问过,但你家里那尊佛像……” “是铁器,我也觉得很像,只是孔雀所说毕竟是在关外,应当只是巧合。” 见孔雀和南天烛已无大碍,勾娘又去开了一间房,而曹野看她轻车熟路地翻出了自己的钱袋,这才后知后觉他们的盘缠竟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勾娘手里。 “还没和你说,孔雀要了一半的盘缠走去给你抓药。” 付钱时,勾娘随口一说,身旁的曹野却听得当场眼前一黑:“什么!这个败家子……” 勾娘笑笑:“你自己救回来的人,现在后悔也迟了。” 两人进了房,一墙之隔外,孔雀似乎还在哭个不停,曹野哭笑不得:“我才想哭好吧,睡了一觉,这小子把我一半盘缠坑没了,越州客栈这么贵,要是不快点查出来,下回聂言来找我们就只能约在城外破庙了……我这点面子还是得要一要的。” 勾娘有些不解:“说来,聂言已经是当今首辅,怎还会信这个?” “谁知道,不过,人的欲望总是无穷尽的。” 曹野想起过去,聂言做曹嵩门生时便能下狠手陷害庞熙,致其流放,说明此人本就是一个一不做二不休的人,或许单纯坐上首辅之位还并不能叫聂言安心。 于是,除了党争那些龌龊手段,聂言竟还不惜拜鬼求神,甚至连昔日被自己害死的神火将军仙蜕都不放过。 他冷笑一声:“还好,孔雀背后的箭烙是假,以我对聂言此人的了解,便是我们依照他所说找到了仙人髓,他也不会就这样轻易放过这个把柄,说不好到时也会翻脸不认人。” “孔雀的身世极难查证,加之他并不受宠,应当也很少见人,既然箭烙是假,聂言手上便没有实证可以证明他是乌梁人。” 勾娘看曹野模样便知他恐怕早已想好后手,笑道:“你是想将计就计,顺着聂言所说去查,好将他迷信鬼神的把柄握在手上,他日若是翻脸,你便直接以此反咬他?” 窗外华灯初上,曹野在灯火余晖里笑得像只狐狸:“皇上既然叫我清查神火仙蜕,便意味着皇上并不喜欢百姓迷信此事,更何况是当今首辅呢?” 勾娘了然,事到如今,他们已无后顾之忧,只要全力查出仙人髓真相即可。 此物已经消失将近十载,对于旁人来说,想要在五日内将其找回就如大海捞针,但偏偏,勾娘曾经是那佛像的主人。 她回忆道:“其实,那尊佛像看起来……实在是很不起眼。” 身为远近闻名的铸剑大师,李魁首出身江湖,本就有收藏无数,其中更不乏各类佛头佛像,眼光极高,寻常古董拿来给他掌眼,恐怕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但偏偏,这尊佛像是个例外。 勾娘还记得,那是一尊差不多半臂高的弥勒铁佛,面相方圆,身披袈裟,因为通体都是黑色,若不细看,佛像面目便看不太清晰,乍一看总有些怪异。 来送佛像之人身边没有前簇后拥的侍卫和弟子,穿着也颇为粗陋,很显然,并非豪门贵族,也并非武林大家,勾娘如今只记得,此人脸上有一道刀疤,看起来,像是有些拳脚傍身。 那一日,李魁首与那人在厅中长谈,李猊在院子里练剑,并未太过在意他们说了什么,只知此人走时留下那尊佛像,一步三回头,似是极为不舍。 一开始,她还当这人是送了什么极为名贵的宝物,好奇去看,结果,摆在正厅桌上的却是一尊黑漆漆的佛像,李猊对此兴趣全无,但李魁首却是兴致勃勃,还说,他铸剑多年,还从未见过这样的铁,而来人也颇为大方,听闻李老爷近期没空铸剑,竟也没有强求,只是将铁佛留下了,还说等李老爷空了再登门拜访。 而自然,他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在李老爷收到那尊铁佛后不久,蔡鸣便来上门求亲,李猊对此人毫无印象,自是一口回绝,而李老爷平时最重人脉,本还在琢磨该如何回绝此人,却不想,房里那尊铁佛此时竟是无端端流下两道血泪,将李魁首吓了一跳。 要知铸剑对风水玄学本就颇为讲究,有丝毫偏差都会导致火候出岔子,更别说,李家祖辈曾经欠下血债无数,那把凶剑勾陈甚至至今还埋在院子里……李魁首对鬼神之事深信不疑,一看佛像流血,又哪里还敢与蔡家公子寒暄,一口便将其拒绝了。 而之后发生的事,越州城中人尽皆知。 曹野思索片刻:“李老爷说,他铸剑多年,从未见过这样的铁?” 勾娘点头:“当时我年纪最小,我爹为让我继承剑法,并未传我铸剑之法,所以我也不太清楚其中门道,只知我爹说,送佛之人必是忍痛割爱,否则走时便不会如此不舍,之后,我爹对铁佛爱不释手,甚至还将它带去剑炉。” “那你最后一次见到那铁佛是在什么时候?” “我爹病倒后,家中古董有许多都被我娘变卖了,但是,我爹却不许别人动那尊铁佛,哪怕我娘觉得那尊佛十分不吉利,我爹也依旧不肯放手,甚至还特意放在家中最显眼的位置……我记得,最后那日,我发现他们都不见了,拿着剑出门前还特意看了一眼,那铁佛还在那里,也没有流泪。” 十年过去,或许是因为之后发生的一切都太过惨烈,勾娘对那一日记忆并不完整。 但她印象很深,在李老爷那一众珠光宝气的收藏中,那铁佛看上去晦暗无光,却被放在博古架正中,黢黑的双目目光悠长,好似在久久凝视着她。 而之后,随着李家被几近灭门,那尊佛像便这样不见了踪影。 “你爹是个铸剑之人,看五金眼光应当很准,若连他都说那铁佛用料稀罕,那大概就真的并非凡物。” 曹野若有所思:“只是要当真是宝物,送佛之人又为何会忍痛割爱呢……” 这时,忽听嘎吱一声,房门被人推开,孔雀和南天烛两人推门进来,眼睛双双肿成了桃子,孔雀更是边吸鼻子边可怜巴巴道:“姓曹的,我饿了。” “都怪你!害得我也跟着哭个不停,现在也饿了。” 南天烛在旁抱怨,她有时真恨孔雀长了这么一张漂亮的脸,叫人气也气不来,你一哭他哭得比你还厉害,而且,还更楚楚可怜! “孔雀少侠,你都拿走我一半盘缠了,不会还要我请你吃饭吧?” 曹野心想果然是小孩子吵架,南天烛都能对他心软,对孔雀恐怕就更硬不下心肠了。 而他有意想要逗逗孔雀,果然,这人就像是只猫一样,一点就炸,就差直接扑上来挠他了:“拿盘缠还不是为了救你!知不知道宫里给你做的那药丸一直吃会要你的命!” 此话一出,曹野的脸色立刻变了。 先前勾娘已经和他说过,孔雀发现他的药有问题,这事倒也不令他意外。 就算是皇帝直接给他毒药,曹野也只有吃,如今不过是些掏空他自身元气的补品,这在他看来,手段已是颇为温和了。 只是,这实在不是什么能在外头声张的事情。 “孔雀,这话可不能乱说。” 曹野正色,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压低声音:“今日之后,再也不要说药的事,尤其是在外头……要知聂言可跟我不一样,六亲不认如一条毒蛇,你既然被他盯上了,就要万分小心,不要第二回给他抓到把柄,否则到时,只怕我都救不了你。” 第67章 之后,几人下到客堂吃饭,趁着店里人不多,曹野叫住那掌柜的:“店家,你这店开了多少年了?” 掌柜的大腹便便,一看便是个生意人,豪爽道:“十来年了,这城里多少孩子都是我看着长大的。” “那掌柜的你可听说过,这城里有个脸上有伤疤的人?” 不论怎么想,曹野都觉得那送佛之人十分可疑,如果当时送佛本就是割爱,那在李家出事后,此人亦有可能趁乱偷潜入李宅偷回佛像。 “刀疤……” 掌柜的思量半晌,很快眼睛一亮:“这么说来,以前城里是有这么一人,我记得好像在衙门里当差,姓徐,我们都叫他徐大胆,长得也五大三粗。” “衙役?” 曹野一愣,再一想倒也合理,朝廷派官来地方,对当地人情世故不甚熟悉,于是招募来的衙役大多也是本地的地头蛇。 一个脸上有刀疤之人光看着就叫人生畏,这样的人不做官差,倒还可惜了。 只是若那铁佛十分名贵,区区一个衙役,能拿到的月钱低微,又是如何将如此宝物纳入囊中的? 曹野正是满腹疑云,勾娘问道:“那此人现在还在衙门吗?” 掌柜的摇摇头:“许久没见他了,死了也说不定,这人以前便是个酒鬼,一喝酒胆子也大,死了人常叫他去,后头干脆就在衙门里谋了一份差,二两黄汤下肚,别说是搬尸体了,叫他和尸体睡在一块儿他都乐意。” 曹野皱起眉:“这么说,此人应当算不上富贵了?” “富贵?” 掌柜的给他逗乐了:“徐大胆家里穷得都快揭不开锅了,年轻时候喝酒闹事,脸上给人劈出一条疤来,后头人人见了他都怕,连个媳妇儿都讨不上,做官差得来的一点钱全都用来喝酒了,哪儿能说得上是富贵啊?” 那这么说来,佛像会落在他手里,果真是有鬼。 曹野和勾娘对视一眼,显然是有同感,如果不出意外,那尊佛像多半是这徐大胆偷来的,只是,若是赃物,他又为何会将它白白送给别人? 曹野心中升起一团疑云,恰逢老板娘也从后厨出来给客人们上酒,掌柜的顺口一问:“那在衙门当差的徐大胆你还记得后头去哪儿了?” 老板娘瞧着便是个泼辣娘子,闻言眉毛一拧,竟是上来直接堵他的嘴巴:“糊涂东西,平时也不见你想东想西,忽然提这么个人做什么!你难不成忘啦,就是这人,明明平时胆子可大,最后却忽然像招了鬼似的,成天神神叨叨,到处喝酒,最后烂醉如泥一头栽进河里,在水里都泡涨了才被人发现,叫对面老孙他家茶铺喝了一个月尸水烧的茶,哎呀,你还说他的名字……真是晦气死了!” 第57章 早在十年前,送佛之人就已经死了。 休息了一晚,翌日一早,曹野再度奔赴越州官府,那位知州刘大人还当他是来问拆五通观的进度,战战兢兢地说今早已经拆了八成,如今就剩个地基在那儿了,署里的人正带着一帮白役在城外挖着呢。 拆得倒是快。 曹野光是想到聂言那张吃瘪的脸就心情愉快,面上架子却摆得很足,话锋一转:“很好,但本官今日来却是为了另一件事……你们署中原有一个叫徐大胆的人,是也不是?” 好在,这位刘大人还不算糊涂,立刻便想了起来:“是脸上有条刀疤的那个徐大胆?” “正是。” 曹野见有戏,心中一喜:“此人十年前就死了,对吗?” 刘大人忙不迭点头:“我记得,他是摔在河里淹死的,不知怎的,尸体卡在了城里的水车下头,一直没浮上来,后头还是有人在河边的茶馆喝茶时喝到了牙齿,这才发现了尸体……尸体上也没伤口,应该就是喝醉了酒掉进水里,然后被水车卷了进去,就沉到了水底。” 这么看来,确实是死得挺惨的。 事到如今,曹野也总算知道,为什么那客栈老板娘会说晦气了,问道:“我听闻此人死前行事颇为怪异,城中还有人说他是撞鬼而死……” 有五通的前车之鉴,知州又哪里还敢在这位巡察使面前说这些神神叨叨的事,见状立刻叫来了衙门中与徐大胆相熟的衙役,如今已经当上了班头,因为长得又高又瘦,人称王杆。 王杆本还在城外拆五通观,忽然被叫了回来,一身是汗,曹野笑眯眯的一脸和气,让他先喝口水缓缓,然后便趁着他喝水时,冷不丁地问道:“你知道徐大胆是怎么死的吗?” 他心知肚明,遇上这种晦气的惨事,寻常人都会像是那位客栈老板娘一样不爱多说,而此时要试探出他们真实反应,便需要些手段。 果然,王杆水喝到一半,冷不丁听曹野冒出一句,一口水当即呛进喉咙,整个人咳得死去活来,而如此反应已经足以说明一切了。 曹野眯起眼:“看来你不光认得他,还知道他死前遭遇了什么……说吧,徐大胆到底是怎么死的?” 王杆也没料到面前这满脸病弱的书生竟会是如此眼毒,扑通一下便跪倒在地,慌张道:“大人明鉴,小人与徐大胆也只是认得,当年他忽然不见,我还找了他许久,谁知道他竟然沉在河里。” 曹野又问:“若只是认得,你慌什么?莫非他当晚喝醉与你有关?” 王杆根本不敢抬头:“小人不知……但徐大胆那段时间确实有些古怪,以至于后头他出了事,弟兄们也都不觉得奇怪。” 虽然已经时隔十年,但或许是因为徐大胆死得实在太惨,尸体被找到时,甚至有一半已经被鱼吃了,王杆对当年之事记得分外清楚。 那时,王杆和徐大胆年纪相仿,加之常常约在一起喝酒,也能算的上是臭味相投,而就在出事前一月,王杆注意到,徐大胆似乎是碰到了什么喜事,每日都眉飞色舞,甚至,连酒都不怎么喝了,一下工便回家去,也不知是在忙活什么。 一开始,王杆也以为徐大胆或许是找了个美娇娘,有一回还偷偷跟着徐大胆回了家,趴在窗户上,想看看他到底有没有金屋藏娇。 然而,徐大胆的家中却是没有半点女人的影子,而徐大胆回家也是什么都不做,早早就上床睡觉,只让王杆感到越发古怪起来。 一个嗜酒如命的人,怎会忽然转性? 王杆心里纳闷,他知道,徐大胆喝酒,不仅仅是因为喜欢喝,更因为他平时干的最多的便是给殓房里送尸,都说做这个最容易叫阴魂缠身,徐大胆喝酒不但壮胆,更是能叫身上暖和起来,阳气一足,妖魔鬼怪便不敢近身了。 既如此,徐大胆怎敢不喝酒? 王杆越想越不对劲,于是便愈发留意,结果却发现,徐大胆竟连搬尸体都不喝酒了,他再也忍不住,直接问了人就不怕被脏东西缠上吗,而徐大胆闻言却只是咧嘴一笑:“也不都是脏东西,说不好,我送他们一程,他们还能让我发财呢。” 之后,无论王杆再怎么想要刨根问底,徐大胆都不再多说了。 而时间一久,徐大胆因为不喝酒,与他也见得少了,两人疏远不少,王杆也就没再一直盯着他。 只是,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不出半月,徐大胆竟是忽然又开始喝酒了。 那一日,徐大胆忽然来找了王杆,模样看上去有些古怪,脸色惨白,眼圈乌青,就像是好几晚都没睡好觉一般。 王杆给吓了一跳,一开始还以为徐大胆是病了,但再一想到他才刚给殓房搬过尸体,看起来浑身是劲,实在不像是病了,不由奇道:“你不是不喝了吗?怎么忽然间又开始想喝了?” 徐大胆不愿与他们多说,四下张望一番,便拉着他们去了酒铺,喝得昏天黑地才愿意回去。 没人知道徐大胆是怎么了,但是,他确确实实又开始喝酒,且喝得比过往要凶得多,以至于有几回,他甚至宿醉到没来衙门上工,也多亏了运尸这件事除了他没人敢做,这份差事才算是保住了。 徐大胆似乎是在害怕什么东西。 久而久之,王杆发觉徐大胆模样愈发不对劲了,他经常神情鬼祟地四处张望,就好像在躲避藏身暗中的鬼魅,哪怕是青天白日,徐大胆也常常因为旁人的一句话被吓得脸色惨白,之后,却是什么都不肯说。 该不会是……被鬼缠上了吧? 眼看着徐大胆既不咳嗽也不打嚏,不像是病倒,王杆心中不禁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徐大胆过去一直靠喝酒才能不被邪祟缠身,可他中途忽然把酒停了,那可不就是会被那些横死的冤魂上身? 兄弟一场,王杆找到徐大胆将此事说了,果然,徐大胆就如惊弓之鸟,听到被鬼缠身四字便浑身发僵,但即便如此,却还是不肯告知王杆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说,他会想办法解决。 之后,徐大胆告假了几日,说是要去给老母上坟,王杆心知肚明,他多半是去了什么庙里,只可惜衙门里走不开人,王杆虽是好奇得抓心挠肝,却也只能等到徐大胆回来再问。 第68章 转眼间,三日过去,等到徐大胆再回来时,气色看起来已好了不少,至少不再经常左顾右盼,而当王杆问起,徐大胆也只是说他将缠身的邪祟除去了,之后还是要小心一些,不能再轻易沾上这些是非。 本来,王杆也当此事会就此揭过,然而,又过了几天,徐大胆便彻底失踪了,任凭王杆带着一帮弟兄将越州城一寸寸翻了个遍,也没能找到他的身影。 徐大胆就这么人间蒸发了。 “他们都说徐大胆是欠了债才跑了,但我知道,他多半是被先前缠着他的那东西给杀了……” 王杆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他想到徐大胆尸体被发现的那一日,正是他们兄弟几个去收的尸,而他们刚到河边,就看到许多人呕吐不止,都是河边那家茶铺的老客。 整整一个月,他们都在喝尸水烧的茶。 此事过后,越州城中的茶摊一度都很不景气,直到将近半年之后才慢慢恢复了生机。 “这么说来,他先是亢奋,然后一夕之间又变得疑神疑鬼,最后,离奇地死在了河里?” 曹野听完若有所思。 在他看来,徐大胆多半是不知通过何种渠道寻到了那尊佛像,以为能给他带来一笔意外之财,这才会不敢喝酒,生怕自己将此事说出去,又每夜早早回去,为的就是能看住那尊佛像。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这尊佛像非但没能给他财富,甚至,还带来了灾祸,而这也导致徐大胆开始变得疑神疑鬼。 他不得不靠着喝酒来麻痹自己,直到终是无法忍受,这才选择将那尊佛像交给了本就喜爱古董的李魁首……或许,是想卖他一个人情,毕竟,李魁首名声在外,既会铸剑,又十分仗义,他日靠着这尊佛像,他或许还能和李魁首讨一把好剑,总归不亏。 而在将佛像送出去之后,徐大胆松了口气,以为自己逃过一劫,却没想到,厄运却没有放过他,不过几日之后,他就惨死在了河里,且尸身直到一月后才被人找到。 如此说来,先有徐大胆,后有李家全家,拿到那尊黑弥勒的人几乎都死了,此物说是能占卜吉凶祸福,不如说,本身就是个邪物。 一想到聂言身为当今首辅,竟是听信民间流言,一心想将如此邪祟搬回家里,曹野就不禁冷笑。 到时要是找到了,干脆直接给他算了,要是这铁佛上真有什么恶灵,便叫他跟着聂言回去,说不定还能为民除害。 曹野正胡思乱想,却听身旁忽有人小心翼翼问道:“大人,您这是……问完了吗?” 他一愣,发现来人竟是那位知州刘大人,在他盘问王杆期间,此人竟是一直站在厅外,不知为何,脸色十分紧张。 “你……” 曹野毕竟在刑部呆过三年,三法司大大小小会审看过无数次,如今一看刘大人脸色不对,他心中电光石火便冒出一个闪念。 这位知州大人该不会是心里有鬼吧? 在他找到王杆之前,刘大人便主动把人带到了,与其说是万分殷情,不如说,是为了争取时间,让他可以耳提面命,让王杆不要说出些不该说的话。 否则,王杆区区一个衙役班头,又并非什么大人物,何需要让他一个知州费心至此,在问话时还要守在一旁? 再看一直跪在地上不敢动的王杆,曹野心中已有了猜想,文弱的脸上当即浮现一丝冷笑:“我好歹是皇上钦点的巡察使,你们当着我的面竟还敢欺上瞒下,真是好大的胆子。” 此话一出,王杆整个人几乎趴在地上,浑身抖如糠筛,而一旁那位刘大人更是面色惨白:“大人何出此言呐,下官并未……” “还是说,如今我不过一介七品小官,你们便敢当面糊弄我?” 而曹野根本不欲听人分说,直接将他打断,转过身来,白净的脸上不怒反笑:“我姓曹,过去曾经在京中为官,你应当知道我是谁,我爹又是谁,不把我当一回事,可想好了之后要付出的代价?” 第58章 过去这些年,曹野拿权势压人一头的次数寥寥无几,非要说,似乎也只有救李猊那一次,他是铁了心要动用曹嵩这层关系,改变李猊必死的命运。 而如今,曹嵩已死,他在朝中的地位更是不同往日,许多时候还得靠裴深来帮衬,想要“仗势欺人”只怕最后坑的也是自己。 曹野自是不愿意轻易拖累裴深,只是,查清仙人髓,聂言只给了他们五日,哪怕孔雀背后箭烙是假,但聂言此人心眼有多小曹野很清楚,一旦不顺聂言心意提前撕破脸,只怕聂言会给他们使些意想不到的绊子,到时天高皇帝远,他便是想搬裴深这个救兵也不会这么快。 好在,地方官不比京官,对这些党争之事了解不多,只知曹野家大业大,若非在朝中根基极深,绝不会辞官七年上来便做了巡察使,此时,给曹野一吓,这位刘大人登时脸色煞白,原先想隐瞒之事也不敢再瞒下去:“下官不敢有所欺瞒,只是……说来惭愧,那两年越州城里实在不太平,屡屡发生奇案,下官也只是怕大人误会……” “屡屡发生奇案?” 曹野何其敏锐,立刻听出他所说奇案中应当就包括五通惨案:“你是说,除了五通观里的事,还有别的案子?” 事到如今,刘大人也知瞒不过,无奈道:“其实,就在五通观发生那桩惨事前不久,就在越州城外还发生了另一桩大案,只是,此事隐秘,加之死去的都不是本地人,所以,城中大多百姓都并不知晓。” 随即,知州让王杆起身,将先前他没有说出的事原原本本交代了。 原来,当年徐大胆行为忽然变得怪异,并非是无迹可寻的。 就在他忽然戒酒之前,越州官府刚刚才碰上一桩骇人听闻的案子,事发地正是距离越州城不远的一处废弃驿站,有人听见驿站夜里传来异响,上报官府后,衙门派人查看,结果这不看不知道,一看才发现,在这处被废弃已久的驿站里,竟是横七竖八躺着九具尸体。 不同于遍地流匪的中州,越州自古富庶,百姓安居乐业,很少碰上这样惨烈的命案,以至于消息传回官府,当时的知州给吓得险些打了手里的杯子,连忙让他们封锁了驿站,切记不可让消息外传,免得百姓惶恐。 可想而知,驿站地处郊外,加之官府刻意隐瞒,越州百姓自是给蒙在了鼓里,而知道这桩命案的,也只有当时被派去查案的官差们。 其中,就包括了王杆和徐大胆。 徐大胆的胆子大,碰上这样死了人的案子总是要去的,只是这一回,便是他再大胆,在踏进驿站的一瞬也给吓得僵在了原地。 只见,驿站不大的客堂里,那些死去的人几乎个个双目圆睁,好似死不瞑目一般倒在血泊之中,而在他们身边,还散落着不少青铜祭器,看着样式都十分古怪,有些上头还沾着干涸的泥巴,倒像是刚从坟里挖出的明器。 真是晦气。 王杆到底也在衙门中干了几年,一看这架势,就知这伙人十有八九是一帮北方来的走地仙,江南一带富贾极多,有不少都好收藏古董,便常有北方来的盗墓贼将挖来的明器卖到此处,先前衙门里时不时便能碰上一桩这样的事,早已习惯了。 要知这些走地仙大多是些下九流,聚在一起本就图一个利字,故而,分赃若是不匀便极易起争端,而王杆四下看了一圈,发现这些人手边几乎都有刀刃,身上的伤更是杂乱无章,像是互相劈砍所致,心中当即就有了猜测。 或许,他们是自相残杀而死。 王杆自进了衙门,一直便想坐上班头的位置,有了如此发现,立刻便兴冲冲地要和徐大胆分享,谁料他转了一圈的功夫,徐大胆就不见了踪影。 到哪儿去了? 王杆叫了两声,但徐大胆毫无回应,他只觉奇怪,四下寻找,最后,竟是发现徐大胆蹲在驿站院子一角的杂草从里,背着身,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正是多雨季节,转瞬间天色便阴沉下来,而徐大胆蹲着的地方本就背阴,随着一股阴湿的风吹来,王杆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虽然平时他们常说,徐大胆这人胆子大,阳气重,但他毕竟天天和尸体打交道,成天将尸体背来背去,便是阳气再重只怕也有马失前蹄的那一天。 总不会,是沾上什么脏东西了吧? 一想到陈尸客堂的那九人惨烈的死相,王杆不禁打了个哆嗦,秉着最后一丝良心才没掉头就跑,小心翼翼地问:“徐大胆,你在那儿干什么?” 徐大胆不答,依旧背着身,直到王杆走近,他才仿佛回神一般地忽然站起身,回过头来面带迷茫得看向他:“你刚刚叫我?” 说罢,他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拉着王杆走了,几人将九具尸体运回去,一查之下果然,这些人都是死于刀伤,十有八九就是分赃时起了内讧,不知是谁第一个拿起了刀,但毫无疑问,在这场血腥屠戮的结尾,所有人都倒在了那个地方。 第69章 这桩案子很快就尘埃落定,本来,王杆都已经快要忘记那日驿站发生之事,结果却没想到,徐大胆在此事后便突然转了性,不但戒了酒,每日还早早回家,几乎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 还是说……真的是变了一个人? 时日一久,王杆回忆起那日徐大胆的怪异之举,愈发觉得他或是被什么脏东西缠了身,为此还特意跟去了徐大胆家里,虽然没有发现异常,但是,往日里一个要靠喝酒壮胆背尸的人,忽然一口酒都不沾了,此事不论怎么想都实在怪异。 他的怀疑很快便得到证实。 随着那九人尸首被草草下葬,在现场找到的明器也被查封,带回州署仓房准备择日上交,结果就在这时,仓房开始闹鬼了。 晚上看守仓房的官差开始频繁听见仓房里传来异响,不但如此,他还曾经亲眼目睹仓房里出现怪异黑影,眨眼间就不见了。 衙役们私下都说,那批拉回来的明器本就不干净,先害死了那九个走地仙,现在,又祸害到了州署里。 而等到这个消息传到王杆耳朵里,他愈发确定徐大胆恐怕是遭了祟,果不其然,不久后,戒了酒的徐大胆便重新开始喝酒了,而且,喝得远比先前要凶。 徐大胆果真是被那东西缠上了。 就在徐大胆变得疑神疑鬼的同时,仓房里的声响消失了,无论是什么附在那些明器上,如今,它们都去了徐大胆那里。 之后的事,王杆先前并未隐瞒。 徐大胆告假回来后好转了几日,但很快便失踪了,一月后,被人发现死在了河里。 “大人,真就这些了。” 王杆说完这一切,面色忐忑道:“当时我们都觉得,徐大胆要不是被那明器上的阴魂缠上,要不就是被那九个死去的走地仙捉去当了替死鬼,生怕他又来缠上我们,所以,就一起凑了钱,将他好好下葬了。” 这么说来,徐大胆拿走的那尊佛像,其实是个赃物。 许是因为在一众明器中,徐大胆只认识那尊弥勒像,便趁乱将它藏了起来,还险些被王杆发现,为了掩人耳目,他不得不装作若无其事,反倒让王杆误会他是碰到了“脏东西”。 而他之所以被盯上,难道也是因为他拿走的是个赃物? 曹野立刻便想到了。 此物来历不明,或许早就被人盯上了,害死了那九个盗墓贼性命,却不想就在这时,有人听到了异响,官府找上门去,东西也落入他人之手。 而为了找回这尊佛像,他们先是来到了官府,造成了所谓闹鬼,随即又去找了徐大胆,最后,便轮到了李老爷。 这些赃物,到底是什么来历? 曹野眯起眼,问道:“那些查封的明器呢?” 一旁的刘大人闻言面露难色:“其实,在徐大胆失踪不久之后就发生了五通惨案,当时的知州一时也就没顾上这事,然后,五通案又闹去了京城,或许是因为担忧一年之间发生的命案太多会惹来非议,当时也就……” “胆子还挺大,这么大的案子都敢不上奏?” 曹野暗中冷笑一声,心想这越州官府里的官个个精得流油,当年怕得罪五通信众,差点将李猊打死,想逼她承认五通无罪,结果到头来竟还不止是欺下,还有瞒上,为了不叫朝廷察觉越州治理欠安,这桩死了九个人的离奇命案,竟是被藏了足有十年之久! 他的语气不善,刘大人虽是后来的,但也知此事若不处理好,倒霉的便是他,慌忙交代:“但那些赃物下官从未动过!至今还放在仓房,大人若是要查验,现在便可以查验!” 说罢,他让王杆带路,领着曹野去了存放赃物的仓房,因久未打理,仓房内灰尘霉味极大,曹野方才大病过一场,实在不敢在这时乱来,思来想去,还是让人将等候在州署门口多时的孔雀等人直接叫了进来。 “终于舍得把我们放进来了?” 一晚过去,孔雀眼睛还未完全消肿,一看他站在堆满了东西的仓房门口,顿时没好气道:“不要告诉我又是把我们叫进来当苦力的,前头都挖三次坟了……” 曹野笑眯眯道:“这在官府之中,哪儿能叫你们挖坟啊,只是这里头灰实在太大了,万一我进去倒下,手边总得有个大夫。” 南天烛心直口快:“这不是很好办,你要进去看什么,直接叫他们拿出来不就好了?” 闻言,曹野却只是不咸不淡地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王杆,佯装叹气:“怎么办呢,谁叫越州人精明,本官也是被骗怕了,这才不得不凡事亲力亲为啊?” 他这么说,勾娘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从怀中掏出她备用的纱巾给曹野系上,又道:“他病刚好,小心点也是对的……孔雀,他现在不吃药丸,就全靠你了。” 说罢,勾娘将仓房门窗敞开透气,趁此机会,曹野也和几人说了那九尸案,众人等了足有一炷香时间,这才让王杆领着他们入内,很快,便在一处犄角旮旯里找到了一只脏兮兮的麻布袋,怎么看都不像是用来装明器的。 曹野皱眉:“不是说都是些古董吗,你们就这么装?” “说是古董,但这些东西看起来实在是不祥……小人也不好说,大人,您还是自己看吧。” 王杆说着,解开那个麻布口袋,而随着南天烛手中火烛照上去,她溜圆的眼睛瞬间睁大,倒吸一口气的同时厉声道:“这些鬼东西……你们是从哪里弄来的!” 第59章 麻袋里的东西确实与寻常明器不同。 曹野身为前首辅之子,从小见过古董收藏无数,然而,却也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铜像。 那是五尊半臂长的铜人,单看形制与当下流行的铜人摆件并无不同,但是细看之下,模样却是怪异万分。 五尊铜人像,一个双目是两个深邃的洞,一个鼻子尖如勾,一个嘴巴占了半张脸,一个两只耳朵如蝶翅一般展开,还有最后一个,浑身生着如同蛇鳞一样的鳞片,看着便万分不祥。 再看麻布袋里全都是这样的铜人像,大大小小竟有十数尊之多。 时隔多年再看到这些东西,王杆仍是心有余悸:“这些都是当日从那驿站里收来的,虽说像明器,但是看这模样,便是拿出去卖恐怕也无人敢收,加之后头又开始闹鬼……先前的知州大人看了之后,说这些东西都是不祥之物,让我们务必收好。” “为什么?” 孔雀满脸不解:“你们又不打算将这些东西上交,就算不能丢,也可以找个地方埋了吧,这样说不定就不闹鬼了呢?” “不……这东西不能拿出来,因为,它确实不是真正的明器。” 而这时,一直盯着那些铜人像看的曹野终是隐约意识到什么,他虽是从没见过如此模样的铜像,但是,却并非没有听说过。 都道,楚地有巫,名天罗,善祀鬼,养于小儿身,使小儿通鬼,善卜。 在将近二十年前,楚州一带忽有人巫出现,这些人自称来自鬼星天罗,能够祀鬼,养在孩童身体里,让他们可以占卜吉凶。 而这些人,便是邪教天罗门的第一批信众。 经过了将近十年,天罗门不断吸纳教众,门中祭祀也开始变得愈发血腥,一度到了要用活人祀鬼的地步,最终在十年前,已成一方祸害的天罗教首终是被阮云夷平乱剿灭,之后,阮云夷又花了一年多时间才终是扫平天罗余孽,期间因遭人偷袭,副手尉风战死,他自己也丢了佩剑,虽被赐神火将军之名,但因身受重伤,在京师养伤养了足有一年之久。 传言,天罗门又称鬼教,门下祀鬼五花八门,最初,他们称鬼最喜住在小儿七窍皮肤之中,即目鬼,鼻鬼,耳鬼,舌鬼和皮鬼,而天罗门以此为塑,造出了泥像蛊惑百姓,称只要奉上银钱,便可得鬼相助,最终使得楚地天罗盛行,最猖狂时,甚至有赶赴楚地上任的官员被杀来祭鬼,而那时新帝即位不久,闻之勃然大怒,将镇守北境的阮云夷召回平乱。 天罗被灭已是十年前的旧事了, 而眼下这麻袋里的五种铜像,模样怪异,分别代表了七窍一肤,正是天罗门过去所用的鬼像。 曹野实在没想到此事竟会和天罗扯上关系,顿觉头大如斗:“这些东西多半是当年阮云夷平乱是收缴来的天罗门赃物,不知怎的流失在外,被人当作了古董明器倒卖。” “天罗门……” 神火将军名声在外,王杆虽不曾见过天罗门的鬼像,但也听说过这个邪教,不禁目瞪口呆:“那当年那个九尸案……” 曹野叹了口气,心想那伙人要是为了这么一麻袋天罗门鬼像就白白送了性命也未免太冤,神启帝当年为斩草除根,灭天罗用的可谓是雷霆手段,只要出钱祭鬼便一律当斩,若是敢逃被抓回便是凌迟,阮云夷在楚地杀天罗教众,尸体甚至堆成了小山,因为太过惨烈血腥,以至于回到京城养伤期间,阮云夷甚至都不愿与他多说半个字。 第70章 按理说,当年收缴来的赃物都应当会被一并销毁融去,只是天罗被灭时,已有不少教徒逃向外地,阮云夷剿灭教首后立刻便动身扫清邪教余孽,只怕在这过程里,有些赃物便遗落在外,又被不知情的盗匪当作了明器,转手倒卖。 如此说来,那尊弥勒铁佛应当也是收缴来的赃物……而相较于这些鬼像,那尊铁像的模样最为寻常,恐怕徐大胆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私藏了铁像,妄图以此牟利,却不想反倒给自己惹上了杀身之祸。 至此,当年旧案的脉络总算清晰不少,曹野屏退了王杆,低声道:“这么看来我们这回要找的仙蜕,恐怕是一件邪教所用的神像,只是有些奇怪,这些鬼像都是铜像,怎么偏偏那尊弥勒是铁像……” “因为……那尊铁像不一样,是天罗的圣物。” 这时,久久没有出声的南天烛忽然发出仿佛梦呓一般的声音。 众人下意识看向她,发现南天烛面色煞白地盯着那一堆鬼像,好似是害怕极了,连牙齿都因为发抖而不住撞在一起。 事到如今,她总算知道曹野他们一直说的铁佛可能是什么了。 “你……” 一路走来,孔雀自是知道南天烛看着娇小,实际胆子很大,孤身一人便敢睡义庄,如此没心没肺,如今却给吓得瑟瑟发抖,他本能感到些许不对劲,上前想摸她额头,却不想,就在他的手触碰到南天烛的一瞬,姑娘身子一软,竟是直接栽倒在了他身上。 许是因为前几日夜里不睡,太过劳累,南天烛一直紧绷的弦在看到那些鬼像时便已经开始摇摇欲坠,最终,许久不曾有过的恐惧席卷她的全身,以至于在某一刻她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下便黑了。 意识模糊间,南天烛又做了那个梦。 摇曳的火烛倒映在青砖上,而南天烛在上头隐约看到自己的脸,随着一大颗眼泪落在上面,南天烛背后伤口火辣辣作痛,她却不敢哭出声,只能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生怕再有鞭子落下来。 不远处,圣姑正在和教首说话,他们的声音顺着青石砖中的裂隙钻进她的耳朵,就像是一只窸窸窣窣的虫。 “她才多大……这孩子就算是看到了那尊佛像也不知是什么,何必要下这么重的手。” “但这毕竟是圣物……” “我自然知道,但若是没有这些孩子,你又何以在这里立足?能练出嗅力的孩子本就不多,你若是把她打死,难不成还指望我从头教起吗?” 圣姑的声音难得严厉,要知她本来年纪也不大,瞧着还是个小姑娘,过去,南天烛还从未见过她对人疾言厉色。 南天烛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也不敢再听,毕竟,不久前她光是不小心看了一眼那佛像便挨了这一顿鞭子,虽说圣姑有药,抹上便不会留疤,但是,鞭子还是太疼了。 自打来到这里,南天烛几乎每日都要挨打。 蒙着眼闻不出碗里的东西是什么要挨打,抹药哭出声也要挨打,本来,若是背后能够结出痂来,长出新皮,或许被打得多了就不痛了,但偏偏鬼童的身上是不能留下伤的,所以,那些疼痛和伤口总是反反复复,而南天烛的眼泪也总是流不完。 究竟,要这样熬到什么时候…… 南天烛无声地流着眼泪,半晌,却听有铜铃声由远及近,一双绑着铃铛的五色彩鞋停在她眼前,圣姑蹲下身子,将她抱了起来。 “没事了……我给你涂药。” 圣姑的手很软,身上也总有一股淡淡药香,虽然自打南天烛记事起就一直待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但她知道,圣姑是个美人……她比这里的任何人都美。 许是这回打得重了,圣姑给她上药上得小心翼翼,一只手摸着她的头,柔声和她说起外头河上飞舞的虫,而南天烛听着她身上的铃铛轻柔作响,口中梦呓一般说道:“姑姑,我也能学你跳的那个舞吗?” 南天烛曾经看圣姑跳过一回。 她本就生得美,跳起那舞来就像是一朵盛开的花。 那些五色彩布是她的花瓣,珠帘是她的花蕊,至于铃铛,则是花朵摇曳时发出的不可察的声响。 虽然,五岁的南天烛从没有去过外头,除了那些被拾来奉在鬼像前的曼陀罗外,她也不曾见过别的花,但她就是觉得,圣姑像是花一样好看。 至少她闻起来和那些花朵一样,都很香。 朦胧间,南天烛听见圣姑轻轻地笑了,她说:“神舞是不传外人的,但你是个好孩子,要是想学姑姑便教你,但你也要答应姑姑,之后再让你嗅闻,一定要仔细些,别让姑姑的苦心白费。” 如此,远处又传来一声铃响。 南天烛浑浑噩噩,看着圣姑捉着她消瘦的手,将她转了一圈,圣姑的声音柔柔地响在她耳边:“没错,就是这样……只要跟着你的心动,你便能听见它们在同你说话,解答你心中的疑惑。” 铃响不停,如同水波一般在南天烛耳边漾开,而随着南天烛舞动起来,天地似乎也跟着她一起旋转,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听它们和你说话。” “听它们说话……” “听……” 忽然间,圣姑的声音就如同春日惊雷,响彻天地,一瞬间,南天烛猛地睁开眼坐起身,这才发觉,她竟已不知何时回到了客栈之中。 “小蜡烛……你还好吗?” 他们刚回来南天烛便醒了,曹野见人神志恍惚便知是发了噩梦,当即让孔雀又探了一次脉。 好在,南天烛只是休息不足,突发昏厥与此有关,但应当不是全部原因。 “见了那鬼像就晕倒,以前怎么不知你胆子这么小?” 孔雀用帕子擦去南天烛额上冷汗,想用激将法让她开口,但这一回,南天烛却只是呆呆地看着床沿,竟仿佛没听到他说话一般。 “铁像……” 忽然间,南天烛低声道:“那尊铁像……我曾经见到过的。” 梦里种种旧时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南天烛只觉头痛欲裂,不得不用手扶住额头,痛苦万分道:“我见过它,在我小时候……” 勾娘还记得南天烛在昏迷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这铁像是天罗门的圣物,不由皱眉:“小蜡烛,你是在哪里……” “在天罗门。” 南天烛咬着牙回答她,她不喜欢那段记忆,充斥着血腥气,在她长大后,她一度试图遗忘它。 然而,她毕竟在那个不见光的鬼地方生活了十多年,刻在骨头里的恐惧永远无法消失。 南天烛其实一直都知道,它们早晚还会回来找自己。 “我从小是在天罗门里长大的……是他们养大的鬼童,所以,那些鬼像对我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东西了,我一看到鬼像就想起来,过去,我只在天罗里见过一尊浑身漆黑的铁像。” 坐在床边,南天烛深吸一口气,努力抑制住发抖,而她抬起手掌,注视着掌心里连绵的命线。 曾几何时,她以为自己根本不可能离开那里。 但是,阮云夷却让她活到了现在。 那铁佛明明出自天罗门,如今,却有人胆敢说那样的脏东西是神火将军的仙蜕…… 南天烛越想越是恶心,她咬紧了牙关:“我要跳一次神舞……只要我能想起来小时候见到了什么,你们便能弄清,那尊所谓的天罗圣物,到底是什么了。” 第60章 便是曹野也没想到,南天烛竟是当年从天罗门里逃出的鬼童。 当年平乱时,他刚刚入仕,本想着不能输给阮云夷,一心想要干出一番名堂,谁料想刚入刑部便大受打击,若非后头碰上了五通的案子,从中救了李猊,只怕曹野这刑部侍郎做不到三年就要辞官。 只是如今想来,十年前天罗作乱时,天下都不太平,中州的流匪也是因此而来,恐怕当日,三法司都在忙活天罗门弄出的乱子,这才根本没人有那个闲工夫去管李猊。 曹野皱眉:“十年前平乱,求的便是一个斩草除根,许多信教之人也因此掉了脑袋,小蜡烛,若你是鬼童你应当……” 话还没说完,看着南天烛眼底阴郁一闪而过,曹野却已然猜到了。 “是阮云夷救了你。” 曹野叹了口气,事到如今,终于明白为何南天烛对阮云夷如此执着。 “我不知阮将军是不是故意的……但他将我救出去之后什么都没说就走了,也没有叫人看着我,于是,我就那样跑了。” 直到今天,南天烛都时常会梦到那一日,她没命奔跑,周遭一切都是如此陌生,没有见过的河流,没有见过的树林,没有见过的太阳……她的双脚跑出了血,却是不敢停。 她害怕再被人抓回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去。 好在,那时的天罗早已乱成了一锅粥,没有人在意她这个小小的鬼童,南天烛一连跑了好几日,都始终没有人来追她。 十年时间一晃过去,南天烛也没想到,她还会再一次见到这些鬼像,甚至……还是在她调查神火将军仙蜕途中。 第71章 深吸口气,南天烛道:“我曾见过那尊铁佛,还为此挨了一顿打,当时圣姑为了哄我教了我神舞……圣姑后来走了,但她和我说过,跳神舞便能向天地发问,或许我可以试试,问出那尊佛像的事。” 之后一个下午,南天烛都在房里休息,只因神舞并非寻常舞蹈,若想从头到尾跳一遍必会耗尽体力,而先前在蜀州,她跳的所谓“神舞”不过是有形无神之物……这件事,孔雀倒也没说错。 他们现今只有五日时间,南天烛休息时,其他三人自是也不能闲着,去了一趟那座废弃驿站,时隔十年,这里比起当年更是破败不堪,杂草丛生,早已沦为了附近蛇虫野兽的巢穴。 “十年前新帝即位后,为治理天罗之乱拨银无数,为削减开支,废弃了一批驿站,想来,这便是其中之一了。” 曹野亲历过那段兵荒马乱的日子,深知神启帝虽是明君,但比起先帝却可谓是薄情又铁腕,甚至可以说,在天下社稷面前,所有人都不过是他指尖的棋子。 或许,这位年轻的皇帝早在继位之初便觉察到曹嵩父子都在朝中为官,权势太重,扶聂言上位便是为了制衡曹家,却不想,曹嵩竟会很快病逝,在聂言成为首辅后,朝廷又成了聂言的一言堂,而皇帝一直留着曹野的命,多半也并非是感激他在天火之中的救命之恩,只是单纯还需要他这颗棋子在未来继续制衡聂言罢了。 想到这儿,曹野不由苦笑:“真是没想到小蜡烛出身天罗……十年前,新帝为肃清邪道,只要与天罗扯上关系便要全部处死,即便那些鬼童皆是些稚子也大多难逃一劫。” “你们这皇帝可真是个冷血之人……虽然我父汗也差不多就是了。” 自从听说南天烛身世,孔雀便一直心事重重,俊俏的脸上满是阴霾。 事到如今,他也总算知道为何南天烛会如此崇拜阮云夷,只是,他更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 圣姑。 南天烛口中的圣姑也会跳神舞,甚至,十分精于此道。 可是他明明记得母亲告诉过他,神舞是属于巫子的舞蹈,是献给天地之舞,巫子从不信神,更别说是祀鬼了。 孔雀的身体里没有留着巫子的血,所以他永远不会知道,天地是如何说话的。 他只知道,母亲说过,天地不是神,这世上……根本没有神。 三人转了一圈,发觉这个驿站确实是个盗贼接头的好地方,四周荒无人烟,当年,若非有路过的行人听见驿站里传来异响,只怕那九人尸体还要等上许久才会被人发现。 曹野道:“选在这种地方……盗匪倒卖多半是真,只是,看那些鬼像模样实在不像是能卖出高价,为了这一点蝇头小利,真的会到大打出手并且血溅当场的地步吗?” 这么一说,几人心中都隐约察觉到此事中或有蹊跷,而眼看太阳落山,就快到了南天烛说要跳神舞的时辰,几人折返回客栈,一路上,勾娘也看出孔雀心不在焉,问道:“是担心小蜡烛?” “她能吃能喝有什么好担心的。” 客栈已经近在眼前,孔雀话虽这么说,但想到南天烛午饭没吃,还是在街上给南天烛买了热油饼,冷哼道:“先不说神舞有没有这么神通广大,依我看,那尊佛像说不好也就是普通的佛像而已,我小时也见过会流血的铁,我母亲说,天地之大,无奇不有,所以没什么大不了的……为了弄清这东西来历,逼着自己想起那些痛苦记忆,对她难道有半点好处?” 几人走进客栈时天已经彻底黑了,孔雀推门进屋,却发现南天烛已不在屋内,只留下一张字条,称她去了城中东南角一处空地,圣姑曾说过,跳神舞,须得在能看得到天的地方。 这话……似乎母亲也说过。 孔雀晃神间,曹野与勾娘已经拉着他去了那地方,远远的,他在夜色里看到一堆摇曳的火……这里过去该是一户人家,只是后头被废弃了,而南天烛便站在院落正中,身披五色彩衣,面带珠帘,站在火堆前一动不动。 “喂,你饿不饿,要不要先吃……” 孔雀提着油饼迎上去,话还没说完,远处传来了戌时一更的打更声,而同时,铃也跟着响了。 少女在一瞬间便动了起来,而随着她轻盈地跳出第一个拍子,手提油饼的孔雀不由得僵在了原地。 ……太像了。 不断重复的铃响仿佛将他拖回乌梁,他在高高的天穹下看着母亲舞动手中刀刃,浑身上下飞扬的彩布如草原上飒飒作响的魂幡。 “这才是真正的北境神舞……” 跟在他身后的曹野也不由看呆了。 他过去曾经从书中读到过,北境有巫女,貌美似妖,着长裙,覆珠面,系铜铃,不问鬼神,只识天地。 在当时曹野所读的书中,虽然未曾记载巫女出身何处,但却说过,巫女出生于高山之巅,河川之底,而这两者在遍地草原戈壁的乌梁都十分少见,反倒是乌梁以北的契贞,国土虽小,但遍地河谷高山,传言那里的住民是天生的猎人与捕手,如鸟一般敏捷,如兽一般嗜血,许多年来,乌梁虽数次攻打契贞,无奈契贞人的行踪隐匿在高山之间,一直未能得逞。 据说,后来契贞为了和乌梁讲和,每一年都会献上许多奇珍异宝,但在乌梁陷入内乱后,曹野便再为听说过契贞的任何传闻了。 而眼下,就如南天烛所言,这和她过去在蜀州跳的舞没有一丝相像,轻盈又诡谲,虽无乐曲伴奏,但每一声铃响却都叫人心悸,若是一直盯着看,便仿佛连魂魄都要被吸走。 从头至尾,南天烛甚至都没有看他们一眼,又或是说她如今,或许已经不在这里了。 干柴越烧越旺,火苗摇曳如同一条不断吞吐信子的火蛇,几乎要舔舐到南天烛的裙角,但她却只是闭着眼,绕着火堆舞动不停,直到月亮渐渐高升,她的动作却依旧没有停歇。 之后,又过了许久。 铃铛终于停下时,火堆已经即将烧尽,南天烛摇摇晃晃地转了最后半圈,巴掌小脸上血色尽失,她长长舒出一口气,随即却是两腿一软,若不是孔雀一个箭步上前将人抱住,只怕便要直接栽倒在地上。 “你是要跳死啊?” 孔雀看南天烛嘴唇都白了,赶紧拿出水袋给人喂水,他先前一直不敢出声,便是因为南天烛看起来就仿佛被魇住了,跳得满头大汗依旧不停,而这又不禁让孔雀忆起每回大卜之后,在自己面前虚弱昏倒的母亲。 事到如今,孔雀已经可以确定,南天烛跳的确确实实是神舞,只是教她神舞的人究竟是…… 他心中隐约感到不安,结果就在这时,怀里却传来一个细小声音:“出佛身血,灭三山龙……” 这一下,不但是孔雀,便是一旁的曹野也是脸色剧变:“你说什么!” 南天烛恍恍惚惚,似是还在梦中,她茫然地眨了眨眼,眼前是一条漆黑宅廊,两旁有无数房间,有一些里关着和她一样的鬼童,还有一些,则装着一些面目可憎的鬼像。 南天烛实在是太饿了,在所有孩子当中,她的个子最为瘦小,也因此,可以从门缝底下的孔洞里钻出来,偷偷去找些吃食。 一片漆黑之中,南天烛能够隐约闻到食物香气,她顺着那味道慢慢走进窄廊深处,很快发现,气味是从不远处一道亮着灯的木门里传来的。 有人在里头吗? 南天烛小心翼翼地趴在门板上向里望去,却见昏暗幽深的房内,一尊漆黑佛像被摆在正中,不知为何,那明明该是个死物,但被火光一照,那双无悲无喜的眼睛却像是在黑暗中盯着她看。 “出佛身血,灭三山龙……” 忽然间,房内有人说话,声音干哑万分,南天烛给吓了一跳,一不小心撞在门上,一瞬间,门里的人便发现了她:“谁!” “……!” 随着南天烛猛地睁开眼,浑噩的噩梦至此终结,她浑身冰冷,目光六神无主地转了一圈,落在了孔雀近在咫尺的脸上。 这是一张令她感到熟悉的,美丽的脸。 “姑姑!” 惶恐之余,南天烛一头便扎进孔雀满是药香的怀里,浑身瑟瑟发抖:“他们要杀我……姑姑!我不是故意看的!我只是……只是太饿了……” “你……” 南天烛动作太过用力,脸上珠帘撞在孔雀胸口,将他冻得一哆嗦,而孔雀犹豫片刻,却是将人搂紧,慢慢摸她的头发,温声道:“没事……已经没事了……” 如此许久,南天烛终是不再发抖,在他怀里沉沉睡去,而孔雀给她裹上了自己外披,忍不住抱怨:“我就说不该让她想起来……” “但她想起来的东西,可非同小可……” 闻言,一旁曹野却是面色凝重,他看了一眼勾娘,发觉她面色惨淡,显然和他有了同样联想。 或许,十年前发生在李家的惨案背后,还藏着更深的秘辛。 第72章 “出佛身血,灭三山龙……这是一句谶语。” 曹野喃喃道:“前有代汉者当涂高,后有点检做天子,谶语可不是随便就能说的话,更何况,还是如此直白的谶语。” “谶语?” 孔雀出身乌梁,官话说得虽好,但这方面可比不上曹野。 而曹野深吸口气,压低声音:“陇山起伏似龙,三山龙,便是大陇,而出佛身血,是指佛像流血,换言之,那人说的便是,佛像流血之日,便是大陇灭国之时。” 第61章 将南天烛带回客栈后,曹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裴深写信。 事到如今,他们已经不可能找到那尊佛像了,毕竟,那也并非什么寻常佛像。 佛经中曰,“我以右胁生,汝弥勒从顶生,如我寿百岁,弥勒寿八万四千岁”,民间传言,弥勒是未来佛,想必也正因如此,十年前,李老爷才会迷信佛像流血是凶兆,拒绝了蔡鸣提亲。 然而,李老爷却不会知晓,这佛像中藏着的猫腻远不止如此。 曹野自幼博览群书,自是知晓,早在北魏期间,便有大乘教打着神佛下凡的名号起义造反,后世更有梁大业的建国之乱,叛军自称弥勒降世,以此蛊惑百姓…… 史书上如此邪说层出不穷,而所谓的“出佛身血,灭三山龙”,便是天罗为造反所造出的谶语。 换言之,这尊黑弥勒,本就是天罗门意图谋逆的邪物。 如此一来,一切便能说通了。 还有几日……希望能来得及。 放飞信鸽后,曹野来到隔壁房里,南天烛还睡着,孔雀正在为她扎针,勾娘则去楼下打冷水了。 “小蜡烛怎么样?” 曹野走到榻前,发觉南天烛烧得两颊通红,眉头紧紧拧着,在梦中还在不断求饶,像是在躲避一道看不见的鞭子。 孔雀叹气:“换了谁穿着如此单薄,连着跳舞将近两个时辰都会病倒,更别说她先前几日几乎没睡,到现在才倒已经算是身子硬朗了。” 说话时,孔雀便是故意装着满不在乎,却依旧能看出些许愧疚,想来若不是他不通武艺,被聂言抓住,南天烛也不会要在城外躲藏如此之久,更不会为了营救他熬得两眼乌青了。 曹野是何其敏锐之人,一眼便看穿了孔雀的口是心非,故意笑道:“看你给小蜡烛扎针都小心翼翼,生怕把她扎痛了,怎么放在我身上就好像在扎一块猪肉?” “姓曹的我发现你现在越来越不要脸了。” 孔雀向来不经激,顿时鼻子里出气:“你就算是个细皮嫩肉的公子哥,能跟人家姑娘家比吗?” “哦,这么说你虽然一路和人家吵架,但都是嘴上说说,对我这种公子哥下手才是真不客气。” “你……” 事到如今,曹野逗起孔雀已是得心应手,很快就让人转忧为怒,而这时,勾娘端着冷水推门进来,淡淡道:“你们俩再吵小蜡烛休息就一起出去。” 如此,两人才终是噤声。 已是夜深,勾娘拧了一块凉帕按在南天烛额上,轻声道:“既然都担心小蜡烛不愿去睡,不如想想之后该怎么办。” 他们如今已经知晓,那尊黑弥勒非但不是什么神火将军仙蜕,甚至还是个会给人带来厄运的烫手山芋。 勾娘给南天烛擦汗的动作轻柔,但只要一想到那尊佛像或许才是害得她全家丧命的元凶,她的眼底便一片阴沉:“孔雀,你先前说,你小时也见过铁会流血……” “不错……是我母亲跳神舞时所用祭品,但看起来,就和普通铁块一模一样,母亲她总能找到这些奇怪的东西,就好像她从小是被林子养大的一样。” 孔雀眉头紧锁,满腹疑团。 铁会流血,还有神舞……难不成母亲当真与这个天罗门有关系? 但母亲明明最不信神,又如何会和一个祀鬼谋逆的邪道有所牵扯? 他脑中正是一团混乱,一旁的曹野却若有所思:“或许,只是一种形制特殊的铁器罢了,被知晓其作用的某位巫女带入关内,又被天罗门所利用,做成了会流血的佛像,本是想要以此煽动信众谋反,却不想新帝上位后立刻使出雷霆手段对付天罗门,这佛像还没派上用场,天罗门便已经被阮云夷剿灭了。” 勾娘顺着想了下去:“而之后,有一伙不明所以的盗匪将其盗出,与那些鬼像一同倒卖,只是这伙人很快就都死了,来运尸的徐大胆见财起意,偷走佛像,死了,他在死前将佛像交给李魁首,结果李魁首一家都死了……” 说到最后几人对视一眼,真相已然呼之欲出。 “看来明日我们得想办法验证一下。” 曹野苦笑道:“那一日,死在那驿站里的,到底是几个盗墓贼。” 翌日一早,因南天烛还没清醒,曹野便让孔雀留下照顾,他则与勾娘带上王杆与九尸案的案卷,一同回到了那间废弃驿站。 即便时隔十年,再次踏足这里,王杆仍是感到不寒而栗,似乎在推门进去那一刹那,他仍能看见那九具死不瞑目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看起来,你应当对这里印象很深。” 曹野观王杆神情便知带他来带对了,沉声道:“当日,你们知州为了不夜长梦多,想将此事草草结案,所以案卷上记录恐怕并不够详尽……相比之下,本官觉得还是问你比较快。” 他说着走到客堂中央:“现在你告诉本官,当日这九具尸体在被发现时是何面貌?” 而王杆此时已知来人身份,又哪里还敢有半丝隐瞒,依据记忆,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和曹野比划起来。 按照王杆回忆,虽说九人都死在客堂,但也并非是都死在一处。 有五人倒在客堂中央,三人倒在边缘,还有一人,则是在逃跑时死去的,死在了去门口的路上。 这些事在案卷中都无记载,以至于曹野越听越是火大,不由得冷笑一声:“我看你们越州也是庙小妖风大,如此重要线索竟是无人在意,若非是徐大胆也死了,只怕当日这九尸案的真相便再也没有见光的一日。” 见曹野忽然如此疾言厉色,王杆给吓地不敢言语,一旁的勾娘这时抱着棒槌问道:“逃走的人死相如何,手边可有武器,还记得吗?” 王杆费力回忆:“好像……武器在他手边,他是面向大门倒下的。” “伤呢?致命伤在何处?” “是在背上,但并非是从背后被人用武器扔中,我记得当时,他的血滴洒了一路。” 闻言,勾娘想了想:“换言之,这个逃走的人是在与人缠斗中被从背后偷袭,走到门口时伤重倒下,其中问题有两个,第一,为何无人追他,第二,一个伤重之人,为何还要拿着剑逃走?” 王杆被问得一愣:“或许……是当时顾不上他呢?” 勾娘摇摇头:“人在起了杀意后,不会轻易改变目标,更何况,若这伙人当时都杀红了眼,又如何能放他一个人跑到门口?这件事只有一种解释,那便是,当时已经没有人活着了,伤他之人在刺出那一剑后便立刻死了,而他想走,却没想到伤得太重,死在了当场。” 曹野走到当日那具尸体卧倒之地,若有所思:“然而,若是所有人都死了,他根本不需拿着剑走,伤重却还要拿剑,只能说明他不能让剑遗落在现场……” 他与勾娘对视一眼,已然意识到他们先前疏漏在何处。 曹野屏退了王杆,看着脚下这片曾经满浸鲜血的青石砖地苦笑:“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为何那尊黑弥勒会流失在外,继而导致徐大胆和李家双双出事,其中缘由再简单不过。 勾娘冷冷道:“有人来取佛像,但是却意外死在了当场,被误以为是那九人中的一人并未深究,但同时,也并未将那尊黑弥勒带回,导致它落入了徐大胆之手。” 曹野一想到这其中因果错综复杂,只觉一阵头痛:“之后,为取回佛像,这伙人直接去了越州官府,夜里翻动仓房,以至于看守以为是闹鬼……发现那尊佛像不在官府后,对方顺藤摸瓜,找到了徐大胆,徐大胆有所察觉,以为是那尊佛像不干净,后头不得不忍痛割爱,将它送给了李老爷。” 一时间,废驿站里一年死寂,勾娘并未在曹野面前掩饰,脸上杀意清晰可见:“这么说来,我爹之所以会被那妖道盯上……” 先前曹野就隐约感到有些蹊跷,若是单纯图财,何至于要将李家一家都生生害死,说是斩草除根,但也未免做得太绝。 现在想来,早在将近二十年前,天罗便已有雏形,而那时,它所祀之鬼也正是眼耳鼻口皮五鬼,之后,随着天罗遍地开花,生出无数邪道异教的旁枝,或许,五通便是其中之一。 若是信奉五通的玉玄子其实是出自天罗…… 曹野想到这儿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当日天罗覆灭,虽然包括教首在内的大多数教徒都被阮云夷当场剿灭,但也不乏有些教徒外逃,很显然,天罗门的人也很清楚,一旦泄露了‘出佛身血,灭三山龙’的谶语,谋逆之事便会见光,而那尊佛像就是铁证。” 第73章 “为此,他们必须要找回佛像,驿站里的九人还有徐大胆都是因此而死,只是幕后之人或许也没想到,还未等他拿到佛像,出佛身血的秘密便已经见光了。” 勾娘攥着棒槌的手指用力到发白:“在蔡鸣来求亲之前,不知为何,那尊被送给我爹的黑弥勒流下了血泪,我爹以此拒绝了蔡鸣,他恼羞成怒之下四处宣扬此事,于是,便引来了那伙凶徒……此时,佛像流血在越州城中已弄得人尽皆知,若是直接对我爹动手,或许会立刻让人联想到那尊佛像上,也因此,他们必须要借刀杀人,至少,要将旁人注意力从那尊佛像上引开。” “这么说,五通惨案实则是一场灭口,那五个妖道勾结蔡鸣行事,又特意留下了小女儿性命,也不过是为了遮掩他们真实目的……” 曹野眉头紧皱。 如今一切疑团看似都已经解开,但曹野却还是隐约感到哪里有些古怪。 十年前,神启帝对天罗可谓是下了死手,便是那些十来岁的鬼童都难逃一死……到了如此地步,入妖教便已是死路一条,再加上一条谋逆也不可能掉两回脑袋,既如此,又何必还要多此一举,不惜杀死这么多人也要找回佛像? 如此兴师动众,除非…… 忽然间,曹野心中一凛。 他喃喃道:“天罗余孽不希望谋逆之事见光,因为,他们背后或许还有其他势力,需要韬光养晦,在未来伺机而动。” 如此一来,事情可比他们原来设想得要严重百倍,曹野正觉头大如斗,却听一声轻笑,只见,勾娘一双平日温和的眼睁得很大,仿佛捕猎野兽一般盯着脚下的虚空,冷笑道:“我就说那妖道功夫怎那么古怪,原来是师出有名……” 第62章 事到如今,曹野已然习惯勾娘会偶尔失控了。 想来也不奇怪,毕竟,早在十六岁时,勾娘便已彻底迈过了旁人终其一身都无法跨过的坎——杀人。 曹野在刑部时曾见过许多亡命徒,深知这是一条不归路,一旦手上沾了人命,或许再杀几十人,几百人,于他而言都和杀鸡没有任何区别。 更不要说,勾娘那一身强横的功夫,代价便是理智。 见勾娘失神,曹野立刻上前捉住她手腕,顷刻间,勾娘便好似被他拉扯回人间,游走天外的目光缓缓落在他脸上,原先隐隐透着癫狂的眼底也终是重归清澈。 “……东家?” “想什么呢?” 曹野笑笑:“先说好,我可是朝廷命官,跟着我,以后可不能再随随便便要人性命了。” 勾娘也知自己失态,深吸口气压下心中烦躁:“我方才忽然想起,当时玉玄子那伙人行事颇为怪异,我杀上门时,本以为他们会和寻常道士一样用剑,结果没想到,他们用的却是匕首。” “匕首?” 曹野不曾习武,不懂其中门道,奇道:“生死关头不是有什么用什么?还有这么多讲究吗?” “越是生死关头,越要用趁手的武器,否则岂不上来就落于下风?” 勾娘回忆起当日情形,越想越觉得古怪。 五通观中五人明明都是道士打扮,但真正动起手来,招式却没有半分灵动潇洒,反倒显得颇为粗野。 更不要说他们当日所用,是一种只有人半臂长短的匕首,与其说是种兵器,不如说,更像是种食刀。 勾娘皱眉道:“当日我已全然失去理智,许多事情都记得模模糊糊,只是现在想来,他们五人所用武功都十分古怪,或许根本不是什么寻常妖道,而是天罗余孽。” 自两人开诚布公以来,这还是勾娘第一次主动提起当日之事,曹野心中一动,却是问道:“勾娘,我先前就一直想问,若是有一日你全然失去理智,我该怎么帮你?” 这话来得突然,勾娘被他问得一愣,随即笑了:“真到那时候,东家你难道不该掉头就跑吗?” “我跑得过你吗就跑?” 曹野无奈,心想以勾娘轻功,抱着一个他都能如履平地,若是动起真格,就算是南天烛也未必能跑得掉。 这么一说,勾娘也发觉他不是说笑,脸上却是笑意未减:“那就不跑……但其实,东家你实在是多虑了,我不会在你面前失去理智。” 曹野扬眉:“我还有这本事?” 勾娘认真点头:“东家你忘了吗?先前在蜀州,我们逃离长生教时,我将棒槌的剑鞘丢给你,害得你在原地动弹不得。” 如此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的事曹野又怎能轻易忘记,当即震惊道:“等等……当时勾娘你不会是……” “正是,我怕一见血我就会失控,所以才故意将你拿不动的棒槌丢给你,让你留在我身边,跑也跑不掉,这样只要看到你,我就不会发疯。” 勾娘话说得直白,竟让曹野一时不知所措起来,而他还未来及作出反应,勾娘却已经一步迈到他面前,直勾勾看着他说道:“东家,你要知道,你是我的锚,只要你在原地,我就不会走得太远,所以,如果有一日我走火入魔,你不想跑,便走上来,我发誓,我即是勾陈,而勾陈永远不会伤害你。” “勾娘……” 一路走来,曹野其实早已知晓勾娘性子,瞧着温和如风,实则却是一把顺风而来的火,待你觉察到它烧起来时,早已跑不掉了。 曹野如今便有一种跑不掉的感觉。 过去二十年里,他虽身居高位,但无奈声名狼藉,加之身子太弱,便是曹嵩病逝前有意想为他订一门亲事,最终却也还是不了了之。 就算是曹野自己也没想到,有朝一日,竟还有人一心一意,就想将他留在身边。 他深吸口气:“但要是我不在呢?勾娘你一个人走火入魔怎么办?” 而勾娘想也不想:“若你不在我便只能强行克制,比如自封经脉,又或是像在中州,我主动讨了枷锁,也是怕自己控制不住……” 她说着,又抬起眼盯着曹野:“而如今东家你既然已经知道了我的难处,就不要再让我一个人发疯……如果担心我伤人,东家你就要来找我,我保证,只要你来了,我就疯不了。” 说这些话时,勾娘语气何其笃定,眼睛眨也不眨,就好像她不知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命不久矣,天下唾骂已久的佞臣之子。 曹野心想,过去就算是云夷也从未这般信他,竟还将他当作理智尽失前的最后一道锚。 他失笑:“听起来,你好像没觉得我会失约。” “因为你不是一个好官吗?” 勾娘对他眨眨眼:“我相信你,不会让无辜之人惨死在我手上。” 日头又升高了些,便是在这废驿站之中亦有日光晒进来,曹野与勾娘便在这光中对视,最后,他笑道:“那是自然,我不会让人惨死在你手中,更不会让你手上再沾多余的血腥。” “……那便有劳东家了。” 勾娘弯下眉眼,先前深藏在眼底的阴霾已然一扫而空,她四下看了一圈:“这么看来,当年之事牵扯颇深,那尊黑弥勒十有八九早已落入幕后人之手……你打算如何和聂言交代?说实话?” 一提到这人曹野就开始头痛,叹气道:“聂言要有这么好打发就好了……只怕就算和他说实话,他也未必会相信,甚至还有可能引火烧身,所以,我已经在搬救兵了。” 解开九尸案真相,两人回到客栈时已过了正午,而曹野与勾娘进门时,南天烛刚醒,嘴里满满当当塞着一只肉包子。 孔雀在旁简直无话可说:“我行医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高烧刚退就能吃肉包子的,真是说你是狗,你还真就喘上……” 话没说完,南天烛的眼刀便让他将后半句咽了下去,曹野见状不禁好笑:“某些人嘴不要太硬,昨天在床边守了一夜,这会儿倒嫌弃起别人吃肉包子了?” 这么一说,孔雀登时像是只皮球被戳漏了气,撇撇嘴换了话题:“你们那边怎么样?” 勾娘将先前他们的推测说了,南天烛越听脸色越是凝重:“也就是说……是那些天罗余孽害死了这么多人,而他们之所以要收回佛像,是因为或许他们还有后手?” 光是想到,那些折磨了她十多年的人还藏在暗处伺机而动,南天烛便感到一阵心慌,原先就还未恢复血色的脸刹那间又白了一个度,孔雀生怕她再度倒下去,赶紧插嘴道:“就算有后手,那也是十年前之事了,如今看你们大陇不是挺太平吗,比乌梁天天打仗强多了……” “是啊……如今大陇确实能说的上是太平盛世……” 孔雀无心之言,却让曹野陷入沉思。 依他所见,大陇如今的安稳,几乎都是建立在十年前那一场战乱之上,若非阮云夷平乱,一旦天罗门成了叛军温巢,后果将不堪设想,而后,若非阮云夷去往北境,与乌梁大军在灰鹞岭玉石俱焚,这些年,大陇与乌梁也必将争战不断…… 虽说,阮云夷不会是什么神火将军转世,但是,若没有阮云夷,大陇也必然不会是如今模样。 第74章 云夷…… 曹野越想越觉得胸口发沉,最后,竟是忍不住低低咳了起来,惹得孔雀大惊失色,冲上来就要给他把脉:“大哥,我好不容易才让她退热,这种时候你就不要再来添乱了吧!” “我没事……” 好在,曹野咳了一阵便停下了,孔雀给他抓的药确实有些用处,他苦笑道:“我只是觉得,大陇的国泰民安是阮云夷用命换来的,百姓如此信他,可偏偏,这一连串仙蜕都是打着他的名号……” 曹野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当年天罗之乱,便是以人祭鬼,也有人深信不疑,终成一方祸害,而如今,若这祭的对象换做了神火将军…… 想必,皇帝也定是担忧再步十年前天罗后尘,这才会叫他来查清这些仙蜕。 只是,一个仙人髓便牵扯如此之深,此事当真是他以一己之力就可以摆平的吗? 曹野想得正出神,半晌,却听南天烛愤恨道:“不管怎样,我绝不允许有人见天罗的东西说成是神火将军仙蜕……分明,是阮将军平息了天罗之乱,若是此等妖物都成了仙人髓,那阮将军岂非是以妖魔为伍,我绝不允许有人这么侮辱他!” 说话时,南天烛巴掌小脸上满是决然,就像是恨不得要直接冲去聂言府上扇他两耳光似的,曹野不禁笑出了声:“我说呢,跳到发烧还要跳,原来是为了云夷。” 自众人相识以来,这还是曹野第一回如此亲昵地叫出阮云夷名字,南天烛一愣,脱口而出:“曹野,你其实……并不是害死他的人,对吗?” 一刹那,三双眼睛都齐齐盯着他。 曹野哪能想到忽然间火就烧到他身上了,当场噎住,终是后知后觉,为何这次醒来后,南天烛与孔雀待他都好了几分。 沉默片刻,曹野苦笑:“无论他是不是我害死的,都是我传的旨,不是吗?云夷最终没能回来,这也是事实。” “但是……你没有存害他之心,这很重要。” 南天烛紧紧盯着他:“天下人都以为你想害他,还有人说你是妒忌他功高这才让他去送死,这些事你……” “这些事,便是我解释了,也不过是越抹越黑,嘴巴长在别人身上,我堵不上他们的嘴,还要平白扰了云夷的清净,不是吗?” 曹野叹了口气。 此事过去七载,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也似乎无人在意,到头来却没想到头一回说起,竟是在这里。 勾娘的手搭上他的肩,慢慢握紧,像是希望他能多说些,至少,要和孔雀和南天烛解释清楚七年前发生的一切。 只是过了七年,曹野其实也早已习惯这一切,阮云夷已逝,无论说什么,他都不会再回来了。 想到这儿,曹野笑了笑:“此事之后有机会我再同你们说吧,毕竟是些朝堂上的事,总得容我想想,有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现在咱们都叫聂言盯上了,万一我又不小心背后说了他坏话,只怕之后他更要给我使绊子……我现在全靠我义弟,可不能再拖累了他。” 而见三人都不说话,曹野心下苦笑,以他的身份,让人对自己死心塌地并非好事,一个勾娘也就算了,要是再扯上小蜡烛和孔雀…… “还是想想马上怎么对付聂言吧。” 无奈之下,曹野也只得自己生硬转了话题:“从前在朝堂上,聂言就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之人,我想,除非看到那尊黑弥勒,否则,他不会轻易让此事过去。” 而这一回,曹野思量一二,却像是忽想到什么趣事,那双垂眼愉快地弯了下来:“反正现在都已经无法交差了,要不,我们干脆吓吓他,你们觉得怎么样?” 第63章 再见聂言已是三日后了。 曹野当然不会傻到去聂言府上自投罗网,借口佛像不易搬动将人约来了客栈,而就和他预料中一样,聂言来时满脸的春风得意,似是笃定他能将那尊黑弥勒收入囊中。 “短短几日,贤弟瞧着竟已大好了,看来皇上很舍得赐药。” 聂言长居官场,开口每句话不是试探就是陷阱,而曹野已有许久没和人这样周旋过,心中不禁感慨,勾娘他们可真是把自己惯坏了,与心实之人呆得久了,再碰上聂言这样的豺狼,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只怕是不行。 也还好,这几日吃孔雀的药调养,他夜里竟是不怎么咳了,连着睡了三个好觉,曹野的精神好了不少,笑眯眯道:“毕竟,调查神火将军一事艰险万分,皇上为保任务完成,不仅赐了药,还让我每隔半月便要写信通报进度……也就是这几日了吧,或许裴深就该来督工了。” 两人都是聪明人,聂言又哪里会听不出他这话中的意思,心知曹野便是在警告他不要乱来,笑道:“皇上心慈,大约也是想到你们兄弟二人许久没见了,这才会让裴大人来督工吧,可惜我马上就要启程回京了,否则,应当该同你们二人一起叙叙旧。” ……叙不叙旧,这可不一定。 曹野面上带着笑,心知裴深不久前才从越州动身,只怕如今还没到京就会接到他的信,而以裴深的性子,无论如何都会回头。 也还好,他平日里行事素来一板一眼,便是晚归两日也不是太大的错处,皇上现在为了制衡聂言,多半也不会拿裴深开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此事便过去了。 而此时寒暄结束,勾娘上来给聂言倒了茶,脸上依旧蒙着面纱,聂言笑道:“贤弟这一路虽然清苦,但倒是得美人相伴,只是如此小气,竟连真面目都不愿意给我看看?” “聂大人说笑了,勾娘这两日染了风寒,不愿传染给我这身弱之人才蒙着面纱……” 曹野一看这架势,聂言又开始试探勾娘,未免夜长梦多,他话锋一转:“说来也奇,自从来到这越州的地界便一直不太太平,先前我还当是那五通作祟,但现在看来,江南虽是富庶,但却也招邪祟啊。” “哦?此话怎讲?” 聂言想到先前五通观被砸,眼底不禁一冷:“总不会是……贤弟此去寻找仙人髓路上,又碰上了怪事吧?” 曹野正等着他问,立刻便从怀中拿出了十年前驿站九尸案的案卷推了过去:“聂大人,我已经查清了那尊佛像来历,说来着实是有些不祥……” 因十年前案卷过于简陋,这回在见聂言前,曹野还特意让王杆又补了一份当年现场的详尽记录,与旧时案卷混在一起,只为将十年前之事说得极尽可怖血腥。 而果不其然,聂言才看了两页眉头便皱了起来,还未说话,曹野又命勾娘拿来了当日他们在州署仓房里找到的麻袋,打开后,里头无数只鬼像面目狰狞,曹野微笑道:“聂大人可知,这是何物?” 十年前阮云夷平乱之际,聂言虽然还未及首辅,但也已经是通政使,每日都在御前助皇帝处理奏章,又如何能够不知这让神启帝烦扰多日的天罗鬼像? 他神色一凛:“莫非……” 曹野好整以暇道:“不错,这尊黑弥勒正是天罗遗失在外的‘圣物’,被一伙盗匪寻来想卖个好价钱,却没想到还没等这九人迈出那驿站一步,他们就因为分赃不匀全数死在了客栈里。” 既然聂言笃信鬼神,那便让他信个够好了。 曹野看着聂言愈发凝重的脸色只觉好笑,可惜不能表现出来,只能故作叹息:“都道天罗害人无数,以活人祀鬼,也不知是不是作孽太多,遭了天谴,就连这天罗门里带出来的死物都是如此邪性,这一伙盗匪不知其中利害,结果就是九人一齐惨死在那驿站里,当时捕快寻来时,一个个连眼睛都闭不上……” 聂言也没想到这传闻中的仙人髓竟会是如此出处,皱眉道:“那尊佛像既是天罗圣物,又怎会流落在外……” “或许是因为,它确实有些邪性吧。” 曹野说着,递过了记录徐大胆死状的案卷:“当日,去那驿站收尸的衙役里有个名叫徐大胆的,见财起意,竟是将那佛像私藏了,而此后不久此人便惨死在城内河中,死时尸体被绞入了水车,以至于连个全尸都没留下,还叫河旁的店家喝了一个月的尸水煮茶……” 看着案卷上记录惨状,便是能言善辩如聂言竟也一时失语,曹野这时又不紧不慢道:“在徐大胆死前,他似是也察觉自己被邪祟缠身,将那尊佛像送给了别人,有人看到他进了越州一户铁匠家中,而此人不但擅长铸剑,还酷爱收藏古董……” “五通惨案。” 事到如今,聂言自然也想到了。 现今算来,加上五通惨案,这尊佛像竟已经牵扯进了二十条人命,其中甚至大多数人都死相凄惨至极。 聂言暗自咬牙:“也就是说,你们其实并未查到这尊佛像下落?” 曹野无奈道:“在五通惨案发生后,这尊佛像就下落不明了,不过想必,下一个拿到它的人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聂大人,你应当很清楚,神火将军是皇上赐给云夷的封号,而云夷正是剿灭了天罗之人,此物既是出自天罗,你真的觉得,它会是神火将军的仙蜕吗?” 第75章 从头至尾,曹野并未提及半句天罗余孽,只因他很清楚,此事尚无实证,若是让皇上知道,当年平乱并未斩草除根,只怕会节外生枝。 而聂言沉默半晌,却是忽然笑了:“是啊,如此邪祟,定然不会是神火将军仙蜕,不过,既然是天罗的邪物,流入民间总归是个隐患,朝廷想将它找回,应当也并无问题吧?” “聂大人所言极是。” 曹野一听就知,诡诈如聂言,这便已经给自己想好了退路,非但如此,经他这么一说,这般邪物流入民间,仿佛也成了曹野过错。 毕竟,皇帝命他清查民间左道妖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天罗余孽,而寻回这尊害了二十条性命的天罗圣像,似乎本来就是曹野分内之事。 真不愧是聂言。 曹野心中暗叹聂言果真是他爹教出的门生,颠倒黑白几乎是手到擒来,也不难想象,如此行事作风放在朝中,那些朝臣为了保命,自是只能对聂言马首是瞻。 如今,曹野不过是七品小官,当面顶撞聂言无疑不妥,闻言也只得说道:“此物已然下落不明十年,聂大人,皇上此番派我清查邪教并未设立时限,相信皇上应当很清楚,此事任重而道远……” 他看着聂言,虽然此人脸上带着笑,但曹野很清楚,聂言此时的心情恐怕称不上好,甚至还在想该怎么弄死自己。 本想要借他之手弄来仙蜕,结果非但寻找的是件天罗教外流的邪物,还平白落了个把柄在曹野手中。 而果不其然,聂言的声音顷刻间便冷了下来:“是啊,贤弟此行艰险,就更要摒除杂念,至少,不能让江湖上的邪门歪道迷了双目。” 不好。 曹野心下一凉,果真,聂言一抬手,走廊上便已传来数道脚步,似都是聂言所带暗卫,而曹野余光里,勾娘的手也已经按在了棒槌木柄上。 聂言笑道:“贤弟,为兄也是为你好,毕竟,若是你身边真有乌梁的探子,那一旦你被此事连累,只怕连裴大人都要难做。” “那聂大人怎就如此确定,我身边的就是乌梁探子?” 事已至此,既然聂言要撕破脸,曹野也不再藏着掖着,叫了一声孔雀,只听一阵窸窣动静,南天烛和孔雀竟是双双从房内屏风后走了出来。 曹野很清楚,现在孔雀跟在他身边便是最安全的,聂言是首辅,手下暗卫无数,孔雀不识武艺,长得又如此显眼,若是出逃,一旦再度落到聂言手里,只怕上来就要脱一层皮。 曹野笑道:“我的大夫是不是乌梁探子,我比聂大人你更清楚,子虚乌有之事,我又为何要做贼心虚将他藏起来?来,孔雀,给聂大人看看你那张皮。” 孔雀鼻子里哼了一声,当即恶狠狠从肩胛骨后撕下一张假皮丢在桌上,冷冷道:“这是我为行走江湖所戴的假皮……他们都说,身上只要有疤旁人便不敢招惹,我实在怕疼,也不敢弄出太大的伤疤怕惹人怀疑,于是,就只能随便用这箭烙的疤痕糊弄,我也没去过乌梁,谁知道他们乌梁人也有这个习俗啊?” 孔雀这张皮本就是刀女当年为了安抚他所做,因担心乌梁王怪罪,箭烙得也不甚工整,到头来却反倒歪打正着,救了孔雀一命。 眼看聂言变了脸色,曹野淡淡道:“聂大人,我知你心系社稷,想要回收当年天罗流落在外的妖物,但是否也太心急了些?天罗已经销声匿迹了十载,但如今这神火庙却是遍地开花,我便是要查也得有个轻重缓急,要知,皇上还在等着我查完下一件仙蜕回报呢?” 话说到如此地步,聂言终是笑不出来了,盯着他看了半晌才道:“贤弟,我以前可不知道你是如此牙尖嘴利之人。” “聂大人谬赞了,我这也是一时情急才口不择言,毕竟,聂大人应该也知道,我这身子不顶用,全靠这位孔雀少侠帮我调养医治,他于我有大恩,却被平白说成是乌梁探子,此事我自是不能不管。” 说话时,曹野直直看着聂言,虽仍是难掩病容,但眼神十分锐利,与他过去在朝野之上巧言令色,藏巧于拙的模样大相径庭。 这或许……才是曹嵩的儿子该有的样子。 聂言一时恍惚,结果就在这时,客栈下忽又传来一阵喧闹,似是有马车急急刹下,而后,一道匆忙脚步穿过站满暗卫的回廊,可以说单听声音,曹野便知来人是谁。 看来还真是半途得了信就马不停蹄赶了回来…… 他心中叹气,就听门外聂言暗卫道:“是工部裴大人,让他进来。” 话音刚落,门却已经被人推开了,满面焦色的裴深风尘仆仆出现在门口,而在看到聂言的一瞬,他到了嘴边的“兄长”咽了下去,反倒是恭恭敬敬地抬手行了一礼:“聂大人……许久不见了。” 第64章 在曹野记忆里,裴深过去从未和聂言深交过。 原因显而易见。 连曹野自己都被曹嵩断言无法于聂言抗衡,就更不要说身为曹家义子的裴深了……他从小性子过于板正,本就不善曲意逢迎,碰上步步挖坑的聂言,只怕走两步能掉三个坑里。 然而出乎曹野意料,在他不在的七年里,裴深与聂言似乎并非全无交集,甚至,还可以说是颇为相熟,以至于聂言手下暗卫都认识他。 “裴大人这就来了?” 聂言似也没有想到裴深会突然出现在此处,只是,他脸上惊讶转瞬即逝,很快便起身笑脸相迎:“刚刚还和你义兄说起你呢。” 面对聂言的拉拢,裴深神情严肃如初,只是恭敬道:“聂大人,我本是受圣命,来看看兄长查案进度,返程路上收到兄长来信,称他查案碰见一些麻烦……实在没想到,您竟也会在此处。”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看来这些年他这义弟独自在京也是长进不少。 曹野在旁听着很是感慨,要知裴深比他要小,曹嵩过世前不久,或许是察觉自己身体虚弱,于是依样画葫芦,将他和曹野一样弄进京城为官,只是,因裴深只是义子,出身低微,曹嵩只能将他放进了不甚起眼的工部,一开始做的是虞衡清吏司郎中,一直到天火案后,因曹嵩过世,曹野救驾有功,裴深这才迁工部侍郎,为正三品。 在曹野辞官时,裴深也不过才入仕一年有余,便是曹野也几乎没听见过裴深在他面前打官腔,结果没想到如今却是瞧见了。 寥寥两句,说了自己是受圣命而来,说曹野有麻烦却又并未明示麻烦与聂言有关,可以说既是警告也是寒暄,任凭对方是聂言也挑不出毛病。 在场都是聪明人,曹野能听出来的,聂言也能听出来,见状,他也知道今日恐怕不是为难曹野的好时候,笑道:“只可惜啊,我此番告假着实有些久了,赶着要回去,只怕没有太多时间可以和你们叙旧了。” “那聂大人,之后我若是得了那妖物消息,会记得同你通报一声的。” 曹野见状,还不忘笑眯眯地补上一刀,随即,他目送聂言带着他那一众暗卫离开客栈,刚松了口气,立竿见影便开始咳嗽,惹得裴深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他面前:“兄长!你还好吗?” “多亏了你,阿深……来得正是时候。” 曹野喘匀了气息,苦笑道:“希望聂大人是真的要回京了,别再随随便便杀个回马枪。” 裴深摇摇头:“应当不会,他确实已经离京太久,朝中非议不少,还有一些已经传到了皇上耳朵里……他之所以急着走,应当是因为这个。” “他走了。” 此时,站在窗边的勾娘看着楼下聂言的马车走远:“看方向应是越州南门,或许他本就打算拿到佛像便走。” 孔雀哼了一声:“是怕夜长梦多吧?毕竟如果这佛像真是什么仙人髓,肯定要早早请进他京城的大宅里才好。” 日夜兼程赶了一路,裴深两眼乌青,加上那半头华发,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不堪,曹野心下愧疚,无奈道:“可惜你也不能歇……今日你如此触他霉头,只怕若是晚归,他回京后便会借此给你使绊子。” 裴深了然:“我明白,但今日他既要为难兄长,我不得不来……兄长也不必太过忧心,这一路来,巡察使破除无根肉,天王胆,种种功绩都已经在民间传开,如果是为兄长的事耽搁了,皇上那里我自然是可以交代的。” “……传开了?” 裴深忽然来了这么一句,曹野不禁一愣:“什么时候的事?” 裴深笑笑:“有人拿着神火将军仙蜕招摇撞骗,兄长戳破了那些谎言,是为民除害,百姓自然会感激兄长所做的一切,皇上也定会体恤兄长。” 事到如今,曹野也总算知道,为何先前那越州知州刘大人面对他时总是战战兢兢,防东防西,生怕王杆在他面前说错一个字……原来,是他早就大名在外了。 曹野忍不住笑出了声,放下心来:“不过聂言拜五通亦是个把柄,为让越州百姓不要迷信仙蜕,如今我已将越州城外的五通观砸了,总归得罪了他,这次回去你行事定要小心一些。” 第76章 为让裴深回去好交差,曹野又简单告知了他这段时日在越州城中见闻,而在没有实证的情况下,曹野思来想去,还是没有和裴深说出仙人髓背后谋逆隐情,只称那佛像是天罗旧物,之后一路他也会留意此物的下落,如果找到便会立刻销毁。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裴深一一应下,临走前却还不放心,又硬给曹野塞了两张银票才动身。 “曹野,你弟弟可真是好人呐,知道我们盘缠用完了,还特意来雪中送炭!” 裴深一走,孔雀和南天烛立刻扑了上来,要知过去两人闯荡江湖这么久,都还没见过这么大额的银票,就差要把眼睛贴在银票上了。 “还是省着点用吧,我当年辞官将我爹家财都充公了,这些可都是阿深节衣缩食才攒出来的,他今年都多大了,到现在还是孤身一人,到时熬得头发花白又一穷二白,你看哪家小姐愿意嫁他?” 曹野说着,却是将银票交给勾娘,苦笑道:“这钱放在我身上可指不定要被谁坑走,还是放在勾娘身上比较保得住。” “还是先想想下面去哪儿吧?” 勾娘收下银票:“找了当今首辅的不痛快,留在越州只怕夜长梦多,还是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比较明智。” 对此曹野也有同感,虽说聂言必须要回京,但他在外耳目众多,谁知还会不会再杀一个回马枪,更不要说,只要还留在越州,勾娘就得一直佩戴面纱……曹野甚至觉得他已有很久没好好看过勾娘的脸了。 而曹野想了想:“我觉得……我们可能得先去趟楚州。” “什么?” 楚州二字一出,南天烛登时脸色巨变:“为什么要去那个鬼地方!” 事到如今,南天烛出自天罗已不是秘密,而在十多年前,天罗门也正是源自荆楚之地。 都道巴山楚水凄凉地,楚州不比江南,山路崎岖难行,遍地毒虫蛇蝎,若是京官被贬去楚地,在路上便等同于死了一遭。 而孔雀显然是知道去楚州的路有多难走,皱眉道:“曹野你是想死吗?从江南到楚州,路上至少要走大半月,我好不容易才把你的身体养回来一些,如此奔波,你就不怕你死在路上?” “你是我的大夫,就不能盼我点好……” 曹野当然知道楚州这地方难走,若非如此,当年神启帝便不至于要将阮云夷从北境调回平乱,可想而知,楚州山多路险,又背靠巴江,进出多有不易,这才会让天罗门这样的邪魔外道在当地横行将近十载。 可以说,要不是最终天罗教徒外流去其他州府作乱,只怕京师还要晚上几年才会注意到这场将要临头的大祸。 他无奈道:“聂言虽不是什么好人,但他有句话并没有说错,既然是天罗的邪物,流入民间总归是个隐患,更别说,那佛像还与民间谋逆有关……若是天罗当真并未被斩草除根,这些年一直在韬光养晦,那这可不是什么小事,必须要查个清楚才行。” “你是说,楚州可能还有天罗余孽残存?” 南天烛脸色又是一白。 当年她被阮云夷救出后,一路跑去了码头,连着好几日都在那里徘徊,最后,有好心船夫见她饿得骨瘦如柴,可怜她,这才送了她一程。 南天烛还记得,那日下着雨,她站在离开楚州的船头,看着那座阴森的城池离她越来越远,只觉得自己此生再也不会回到这个鬼地方。 “当年云夷去楚州平乱,虽是剿灭了教首,但历经十年,天罗却早已在各大州府散叶生根,以至于云夷又花了一年四处清理天罗残党,中途甚至一度遭妖人暗算,事后不得不在京城修养……天罗不会这么轻易被消灭,他们很可能只是藏起来了,在谋划着一些更大的阴谋。” 曹野想到先前查麒麟骨时,王寡妇便是从一个楚州口音的算子手中拿到那些迷香,不光如此,也是那算子给她出谋划策,让她捏造出李猊是神火将军仙蜕传言,从而增加五通鬼邪性。 加上这回的仙人髓本就出自天罗,已有两样仙蜕都和楚州有关,无论是要查天罗余孽,还是要查神火将军仙蜕,他们都该去一趟楚州。 发觉南天烛脸色晦暗,曹野苦笑:“小蜡烛,我知你小时定是在楚州吃了许多苦头,这一路你已帮了我许多,这次我自是不会……” “谁说我不去的!神火将军的事,我必要管到底!” 忽然间,南天烛怒气冲冲地打断他:“我现在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才不怕他们!只是,如果真的是天罗门那帮家伙在背后搞鬼,我们绝不能掉以轻心,你们根本不知道,当年在那个地方,发生过多么可怕的事……” 她想起过往噩梦里的种种,装着血肉的碟子,地牢里不停的哭声,还有永远躲不开的鞭子,不知不觉中已捏紧了拳头。 “是他们逼着我闻各种各样的东西,逼着我将鼻子练成这样的……” 南天烛喃喃道:“每天他们都给我眼睛上罩一块布,给我闻碗里的东西,若是答不对就要挨打挨饿,我一开始还不明白,直到后头才知道,原来,那碗里装着的都是人的心肝肺!我……我甚至知道,心闻起来有点甜,肝是臭的,还有肺,肺闻起来,是苦的……” 光是回忆这些,南天烛便已经能闻到那股熟悉的腥臭,牙齿不自觉咬在一起,而就在她开始感到浑身发冷时,一只沾着淡淡药味的手一把捂住她的眼睛,紧跟着冲进鼻腔的,却是一股甜糕的香气。 “闻闻看,这是什么?” 孔雀的声音响起,和记忆里的冷酷逼问截然不同。 “是……红豆糕。” 南天烛下意识便答。 “真不愧是狗鼻子。” 孔雀松开手,果真,他手上拿着一块红豆糕,在南天烛鼻子底下晃悠:“我买了两块,想吃的话,就不许再讲一些倒胃口的事了。” 日头正高,太阳从窗子外晒进来,而南天烛怔怔地看着孔雀那张俊俏的脸,环顾四周,没有哭声也没有鞭子,有的,就只有正含笑看着他俩的曹野和勾娘,还有浓烈的红豆糕气味。 ……她已经逃出来了。 事到如今,她又还在怕什么? “……拿来!” 顷刻间,南天烛便恢复了往日模样,伸手和孔雀争夺起那块不大的甜糕,眼看两人打成一团,曹野无奈地揉了揉额心:“去楚州路远,看来这一路上是要多备一些干粮了,否则可真是养不活这两张嘴。” “以我们的盘缠,买点馍和馒头应当还是够的,到时走水路去楚州,住在船上省了住店的钱。” 勾娘大致算了身上的盘缠,一如既往,对马上要去哪里并不太在意,但这一回曹野却深知对手不好对付。 他回忆起十年前种种,脸色凝重:“小蜡烛说得没错,天罗非常难对付,要不当年平乱,也不至于会让云夷既丢了佩剑惊鸿,又折了副将尉风进去……” 深吸口气,曹野叹道:“之后一路,我会将我所知都告诉你们,不论怎样,做好准备吧。” 第65章 有了裴深送来的两张银票,曹野最终得以要了一艘还不错的船顺巴江而下,前往楚州。 本来,孔雀还担心曹野的身体吃不消如此长途跋涉,结果一上船,孔雀自己却倒得比曹野还快,晕船晕得死去活来,便是给自己扎针也没用,不是在吐就是在床上躺着,最后,还是南天烛教了他一套在船上呼吸吐纳的办法,孔雀才慢慢缓过劲来。 “小蜡烛,没想到你不光是狗鼻子,还有些别的本事。” 又过了一日,孔雀已能正常吃饭了,不由得惊讶,他原先还以为他这样出生在草原上的乌梁人,只怕是这辈子都克服不了晕船了。 南天烛哼了一声,用筷子挑鱼刺的手法亦是十分娴熟:“当年我从楚州离开时就是坐船,一开始也吐,不过后头就慢慢习惯了……这套吐纳办法也是我自己悟出来的。” 几天下来,南天烛再提起往事已不再面露晦涩,曹野心知时候差不多了,喝了一口鱼汤,问道:“小蜡烛,当年在天罗里的事,你是不是有许多都记不清了?” 南天烛的筷子一顿,很快小声道:“不错……因为那时候年纪太小了,而且,那里发生的事太过可怕,如果一直记着,我怕我会疯掉。” 曹野了然,又道:“不过,我们马上既然要去查天罗余孽,就要弄清他们到底是一帮什么人,当年之事即便我身处朝中,关于天罗也只知道个皮毛,云夷不愿与我多说,许多事,我现在也只能问你。” 一时间,三双眼睛都齐刷刷落在南天烛身上,南天烛给盯得连鱼都吃不下,半晌才破罐破摔道:“好吧好吧,反正这些年下来,我记得的也不多了,上回跳神舞勉强又想起一些,也不是什么好事……” 说罢,她深吸一口气,开始同几人慢慢说起自己小时亲历的惨事。 所谓天罗,得名于鬼宿五星,在天为五鬼,在地为五瘟,也有人说它是财神,只是带来的都是不义之财。 第77章 在最初,天罗门教首与其信徒便自称自己来自鬼星天罗,能够祀鬼并将鬼供养于孩童体内,之后,这些鬼童便能轻易占出世间吉凶祸福,并以此吸引了大量教众。 而这些教众自然不会知道,所谓鬼童,从一开始便不是什么五鬼降世,而是自小被拐进天罗的孤儿弃婴,在无数残酷的训练下变得五感灵通,从此,便变成了一个个怪物。 如今,南天烛已经不记得她是如何入教的了,只知道从她记事起,她便已经身处天罗之中。 而在最初,天罗虽然只是几间地窖,但对于手脚孱弱的孩子而言,那些紧闭的门锁永远不可能打开,而就算他们想办法跑了,又能藏去哪里呢? 在南天烛小时,她曾经亲眼见过,一日前还和自己一起吃饭的孩子因为逃跑未遂,第二日便成了一具血淋淋的尸体。 只是,那时她还并不知道,那具血淋淋的尸体在晚些时候便会被切开,变成放在碗里的一团血肉,而她蒙着眼凑上去闻的,正是不久前与她玩闹的同伴。 可想而知,下手如此残暴的凶徒,自然也不会善待那些活着的孩子。 鬼童们在入教之初便会被圣姑分成五类,分别祀目鬼,听鬼,鼻鬼,舌鬼,还有皮鬼,简单来说,每个鬼童所擅皆不同,像是南天烛善嗅,也有人善听,善观,擅尝,或是善触。 经过一段近乎残酷的训练之后,鬼童之中的佼佼者,有人能在数丈外看清一片风中落叶,也有人能隔着三层棉被觉察到一颗芝麻…… 练到如此境地,鬼童便算是成了,接下来,他们便会被带去教众面前,以所谓“通鬼之术”进行占卜,说得天花乱坠,其实,也不过便是通过所见所嗅,说出一些不为外人所知之事罢了。 南天烛还记得,在离开天罗之前,她一度靠着嗅闻,闻到来人身上血腥,不止一人,便知他是盗匪出身,一语落下,那人登时双膝跪地,从此跟随天罗,只希望五鬼能助他避祸趋福,远离官府追捕。 而诸如此类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鬼童的性命握在教众手中,自是不敢在外胡言乱语,即便是多说一个字,回去都可能面临一场毒打,久而久之,他们也便彻底沦为了天罗爪牙,到了最后,许多孩子都已经彻底放弃了逃跑,甚至开始努力讨好教首,只为能够多吃一顿饱饭,或者晚上睡在有烛火的房间里。 在南天烛五六岁时,圣姑走了,之后,随着天罗势力越来越大,教众越来越多,为铲除异己,他们开始了以人祀鬼,一开始,只是将那些不听话的鬼童还有教众变为祭品,以养天鬼,久而久之,他们便连无辜百姓和路人也不放过,便是来楚州继任的官员也惨遭屠戮,消息传回京师,天子盛怒,一查之下,天罗竟已是遍地开花,于是,才有了之后的神火将军平天罗之乱。 故事说到一半,船舱里鸦雀无声,孔雀一口鱼含在嘴里半天,此时终是想起来咽下去,小心翼翼道:“那你……” 原先,他觉得自己小时已经过得够苦了,受父兄轻视欺辱,甚至想要个箭烙都得不到,然而,听完南天烛幼时所经历的一切,孔雀才惊觉,他当能算得上是在蜜罐里长大的。 一时间,他甚至都不敢问南天烛是怎么熬下来的,问题还卡在嘴边,就见南天烛垂眼道:“我在那里长大,自是也帮他们害过不少人,其实最初我也想过要跑,但是……我却连我爹娘在哪里都不知道,我我曾经问了圣姑,我是从哪儿来的,而圣姑和我说,他们是在一条河边捡的我,我爹娘将我弃在一个有许多夜照飞舞的地方,她还说,那些虫子照亮我的脸,就像是黑夜里的蜡烛,加之那时天竹开得漫山遍野,于是,她便给我取名叫南天烛。” “天竹……” 孔雀喃喃:“虽然长得不起眼,但天竹却是好药,不论是根茎还是果实都可以入药,清热除湿,通经活络……能给你取这个名字,至少将你捡回来的那位圣姑应当是个通药理之人。” 怎么回事? 忽然间,孔雀心中生出一种怪异之感。 来大陇时,母亲曾经传过他一本医书,可惜,那时他年纪太小,因为被人诓骗险些进了蜂窠,那医书便跟着许多金银细软一起丢了。 好在,孔雀从小熟读医书,几乎能背,以至于先前在蜀州,孔雀在看到长生教徒死状后很快便通过回忆母亲医书想到了银珠草身上。 孔雀记得那本医书上说的每一种药材,而天竹也在其中。 只是,天竹虽然轻微耐寒,但却更喜潮热之地,在乌梁草原上无法生存……若是如此,为何在母亲的医书里却会有天竹呢? 这件事孔雀过去从未想过,一时间竟是愣住了,而就在这时,一旁的勾娘奇道:“这么说,天罗所谓的善卜不过是一场骗局,但为何我只听说过天罗之乱,却从未听人说起过其中秘辛?” “或许是因为死的人太多了吧,如果都杀光了,也就无所谓说不说出真相了。” 南天烛苦笑道:“当日阮将军来救我时,院子里的尸体已经堆成了小山,还有许多都是和我差不多年纪的鬼童……阮将军明知我是该死之人,但却还是将我带到了外围没人看到的地方,后头想想,那便是阮将军故意放我走的……” 她说完,船舱里复又陷入一片死寂,曹野更是面色凝重。 事到如今,他终于知晓为何阮云夷平乱归来,什么都不愿意和他说。 不但是因为死的人太多了,更是因为,这多半是圣意所在。 为了斩草除根,连被拐进天罗的幼童都不放过,此事若是大肆宣扬,只怕有损朝廷颜面。 然而即便是杀了那么多人,却仍然没有完全剿灭天罗,至少如今看来,越州五通或许便是天罗的某个分支,连当朝首辅都对它笃信不疑…… 很快,孔雀也跟着反应过来,冷哼一声:“我看,这又是为了照顾皇帝老儿的面子吧?不就是曹野你先前说的吗,什么天是皇帝的道,人是皇帝的官,蜀州那尚且是天灾,天罗纯粹就是人祸,说到底,要不是当地的官府无能,又怎会让天罗在楚州横行这么多年……” “别乱说话。” 眼看孔雀愈发口无遮拦,勾娘反抓了筷子抵在他唇上,低声道:“忘了先前我们才被聂言找过麻烦吗?” “没事的,我先前让越州知州给我们找的船夫天生聋哑,至少现在在船上不会有聂言的探子。” 事情越搞越是麻烦,曹野不禁感到一阵头痛,叹气道:“现在看来,当年草草将此事揭过,非但没能将天罗斩草除根,甚至还让朝廷失察,没能发现天罗可能有谋反之意,如今时隔十年,也不知当年偷走那尊佛像的天罗残党到底如何了。” 虽说这些年,楚州再未传出过有邪魔外道作乱的消息,但这却并不意味着一切太平。 毕竟,即便是今日,去楚州的路依然不好走,想要选一处避人耳目的城池韬光养晦,楚州依旧是不二之选。 想到这儿,曹野又道:“不论怎样,我们此去楚州都要小心一些,当年云夷花了足足一年,才将各处的天罗势力除去,其中艰险他虽是不曾和我细说,但他回京时伤得极重,丢了佩剑不说,过去他手下还有一副将名叫尉风,此人本是镇国将军的参军,武功高强,和云夷比武也能打个平手,但是,尉风却在平乱中战死了,连尸体都没有找到。” 事到如今,曹野也不再遮掩他与阮云夷关系亲近,一口一个云夷,却是立刻让南天烛不满地撇撇嘴:“说起来曹野,你上回不是说,要找机会和我们说清楚七年前究竟发生何事吗?我看现在就是个好时机,我都告诉你天罗门的事了,你为何到现在还不肯说实话?” 这下,不仅是南天烛,就连勾娘和孔雀都看了过来。 曹野哪能想到转头这火就烧到了自己这里,不由干笑:“这种事,至少也得喝着酒才能说吧,现在在这摇摇晃晃的船上,我也没心情说……” “东家你一直推三阻四,难道说七年前发生的一切对于东家你来说,是桩说不得的事?” 勾娘很是敏锐,立刻便抓住了他措辞间的心虚,眯起眼道:“说实话,东家你是不是因为阮云夷战死才忽然病得这般厉害,分明……” “我这病是天生的,和云夷有什么关系?” 而这回,还不等勾娘说完,曹野便出声打断了她。 光是想起阮云夷这个名字,他便觉得胸口一阵发闷,只得低低咳了两声:“一年之内死了爹,又丢了官职,换了谁来都会心灰意冷一段日子吧?” 叹了口气,曹野无奈:“就像是小蜡烛不愿意回忆天罗一样,我也不愿意轻易提起那段日子,你们一个个都很关心小蜡烛,就不能也偶尔体恤体恤我这个东家,不要追着问我的伤心事了,好不好?” 第66章 便是走水路去楚州,路上仍是要走大半月。 因船上能带物资有限,行到中途,他们要在荆门县停歇两天,补充干粮的同时,也让在船上呆了太久的众人缓上一缓。 第78章 曹野体弱,在船上总归休息不好,刚到县里便找了客栈休息了,而勾娘带着盘缠去买干粮,只留下孔雀和南天烛闲来无事,在街上闲逛。 连着吃了快十日鱼,南天烛再见到热腾腾的烧饼都仿佛看见亲人一般,抱着啃了一路,落了满身的饼渣。 而一旁的孔雀一脸嫌弃:“你稍微有点吃相行不行,你看人家孩子吃饼都没弄成这样。” “我又没人教没人养的,邋遢点怎么了?” 越是接近楚州,南天烛便越是烦躁,夜里更是噩梦连绵,一闭眼便是在黑黢黢的房子里嗅闻肉块,以至于连着两日,她清醒时天都还是青的,靠了岸也还是头痛欲裂,整个人就像是火药堆,一点就炸。 “总算肯搭理人了? 孔雀不瞎,自是早看出南天烛两眼乌青,一路上话都很少,于是盘算着要故意招惹她,让她将憋了一路的火气发出来。 事到如今,南天烛也懒得再藏,撇撇嘴:“换了你忽然要回到小时候受苦受难的地方,你能心情好?” “这么说的话……” 而听她这么问,孔雀竟当真想了一下,要是回乌梁去会发生什么。 只是,很快他就发现,他其实很少想起那个地方,即便过去他在草原上也有过一些美好记忆,看过万丈星空,滑过草地,骑过马,但那大多都与母亲有关。 若是没有母亲,他对乌梁根本毫无眷恋,甚至连听闻他的父兄战死孔雀都没有掉一滴泪,世子的身份于他而言不过是拖累,他恨不得能将这份血脉从身体里挖出来……只要能换母亲活着。 如此说来,若是南天烛从小也能有一个亲人陪伴就好了,这样至少,她心里或许会像是自己一样有个寄托。 孔雀想得出神,最后竟是不小心将心里话直接说了出来:“可惜我年纪比你小,当弟弟未免太没面子……” “什么?” 南天烛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难以置信地瞪圆了一双眼:“瞎想什么呢?” “我……” 孔雀本想解释,但是,一想到南天烛跳的那场神舞,他心底那种隐隐的感觉便会变得强烈。 南天烛和他,或许真的并非是毫无干系之人。 犹豫片刻,孔雀问道:“小蜡烛,你还记得,教你跳神舞的圣姑长什么模样吗?” “圣姑吗?” 南天烛给问地一愣,但其实,她又何尝不想多想起一些圣姑的事。 只是,圣姑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开天罗了,而对圣姑,南天烛的记忆已经十分模糊,记得最清的,就只有圣姑身上淡淡的药香。 和天罗深处那股始终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截然不同,圣姑身上味道清香好闻,以至于时隔这么久,当南天烛轻吸鼻子,甚至还能隐约闻到那味道…… 随着脑中纷乱思绪接踵而至,南天烛一时走神,结果踏错一步,竟是险些一头撞在孔雀身上,换来孔雀满脸莫名地看着她:“想找我不痛快也不用走着走着就撞到我身上来吧?” “我……” 一瞬之间,那味道变得明晰,而南天烛怔怔地抬起头,终是意识到,那道记忆里的香气,其实是孔雀身上的味道。 因常年随身携带药油,孔雀的衣衫从内而外都浸染着一股清淡的药香,有时甚至他的指尖和头发上都有那个气味。 是了…… 他和圣姑,闻起来很像。 南天烛只觉一阵混乱。 这已不是第一次她有这样的感觉,甚至,即便如今她已经记不太清圣姑的脸,但有一件事,南天烛却很确定。 圣姑是个美人,如同神明下凡一般,在天罗,寻常教徒根本不敢与圣姑对视,因此,只要圣姑来,他们便不敢再鞭打自己。 说来,孔雀和圣姑长得,似乎也有几分相像…… 南天烛心想,自己当时难道不就是因为这个,才非要在长生教救他一命的? 一时间,两人望着彼此,竟是双双陷入沉思,直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响亮的叫卖,只叫南天烛与孔雀齐刷刷扭过头去,异口同声:“麻糖!” 荆楚之地,梳麻糖最是有名,便是孔雀出身乌梁,也早就听人说过荆门麻糖色白如霜,香味扑鼻,早在下船时便想买来尝尝了。 两人兜里都还刚好揣着勾娘刚发的月钱,这下再顾不上闹脾气,抬腿便朝那声音方向奔去,不多时,手上便各多了一块状似木梳子的糯米麻糖。 “这东西在楚州也有,我小时曾经看过来求卜的人手里拿着,闻起来很香,但是,如果我表现出很馋,会挨鞭子。” 南天烛啃着麻糖面露怀念,而孔雀本想安慰她两句,不远处忽有人叹息:“唉,这可真是,石头怕砌墙,丫头怕添房,宁肯不出嫁,不嫁二夫郎。” 而孔雀一抬头,就见不远处端坐着一名哑道,身旁还支着一摊,破布上写着“算年灾月降,算富贵贫贱”。 “等等你……不是哑巴啊?” 孔雀被此人突然出声被吓一跳,四下看了一圈,紧跟着意识到,原来站在摊前的就只有他和南天烛,换言之,他便是那个“二夫郎”! 孔雀简直给气笑了,他走南闯北行医这些年,不是不懂这些金点的套路,无非便是看他穿得花哨就当他是个纨绔,这是在劝南天烛不要上他的当。 孔雀生平最恨这些故弄玄虚的神棍,眉毛一扬正要发作,南天烛却忽然淡淡道:“你已经命不久矣了,为何还在这里算卦?” 她径直走到摊前,居高临下看着来人,将她闻到的味道说了出来:“你背上有疮,已烂及骨髓,若是再不医治,命数便在这几月了。” 寥寥几句,将那哑道说得脸色惨白,想要与南天烛对峙,结果起身太急竟是被桌子绊倒,一下压到了背,挤破脓疮,登时疼得站不起来。 “他背后当真有疮……姑娘才是神机妙算!” 自古以来,荆楚之地便是巫术盛行,本就颇为信卜,一见如此情形,路人竟是纷纷围了过来,甚者还挤掉了南天烛的麻糖。 而就在这一团混乱中,那倒地的算子也终是呲牙咧嘴地爬了起来,见南天烛和孔雀都能称得上是奇装异服,气急败坏下竟是指着南天烛扯着嗓子大喊:“你这妖女必是瘟神下凡!我这背上脓疮先前分明还没这么严重,方才叫你一说便血流不止!你们小心靠近她,别到时和我一样染上发背!” 常言道,发背等疮,如虎入室,御而不善,必至伤人。 寻常百姓都知,得了发背便是半只脚迈进鬼门关,流血流脓,生不如死,可谓是绝症。 而此病实在凶险,一听南天烛可致人染上发背,众人便是将信将疑,也不由地四下散开,不敢再靠近她半步。 “一介邪祟,光天化日,竟敢现身闹市?” 那算子见路人信了他的话便更是不依不饶,又从摊子下头抽出一把脏兮兮的桃木剑,直指南天烛心口:“本道今日便要为民除害!将你这瘟神驱出荆门!” “……” 闻言,南天烛却只是看着地上碎了一地的麻糖一言不发,似是早已对这污蔑习以为常。 毕竟,自她离开天罗,这样的事情早已发生过不止一次。 可想而知,她的沉默反倒更加助长了那算子气焰,见状,他哇呀呀喊了一通,竟当真一剑刺来,结果,却是连南天烛一根头发丝都没挨上,便被人直接握住剑锋。 “你这妖道还敢蹬鼻子上脸,给你脸了是不是?” 一旁的孔雀早就火冒三丈。 他出身乌梁,天生得人高马大,虽不通武功,但对付一个背后生疮的神棍却是绰绰有余,抓着剑一用力,那算子便滚去了地上。 而孔雀一撸袖子,一双美目好似要喷出火来,指着人鼻子破口大骂:“我便是大夫!你得疮是因你脏臭不爱洗澡,关她什么事?再说了,她要真是瘟神降世,现在就该叫你浑身发烂疮当场暴毙,还能容得下你这泼皮在这撒泼?” “你这个……” 那算子第二回磕到背后脓疮,疼得想要骂人,但孔雀却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一脚踏住他胸口恶狠狠道:“我告诉你!她不是什么瘟神,她是我亲姐!姐姐医术妙手回春,本是看你脸色不好想要救你一命,结果你倒好,把人好心当驴肝肺,合该你得疮疼死 !” 说罢,他一把拉上目瞪口呆的南天烛,气势汹汹地从人群里挤出去,走去了街尽头的码头。 这里,人群已经悉数散去,而还没等南天烛反应过来,孔雀已经把没吃完的麻糖塞进了她手里,没好气道:“我现在发现了,虽然都是神棍,但还是你比较好,起码还是靠闻出来的,不像是这群蠢货,信口雌黄,竟然还会有人信!” 许是因为太过生气,孔雀从怀里拿出薄荷精油抹在人中试图冷静,而随着那股熟悉的药香扑面而来,南天烛慢上一拍的脑袋终是回了神。 等等,方才,孔雀是为她出头了吗…… 第79章 南天烛看着孔雀还没消气的俊脸,后知后觉。 她这辈子被叫过这么多次邪祟,这还是头一回有人为她掀桌子,抱不平。 一时间,南天烛心口一热,竟是忍不住笑出了声:“说来孔雀,你刚刚是不是叫我姐姐了?” 孔雀涂药油的手登时僵在那里。 本来他也是图一时嘴快,想着不做二夫郎又能让南天烛和医术沾点边,一句姐姐便这样脱口而出,如今显然后悔也来不及了。 他抿了抿嘴,声音越说越小:“本来我俩都没爹没娘,漂泊在外,假冒身份不以姐弟相称,难不成真要我做二夫郎啊? “原来如此。” 这么一说,南天烛更是笑得两只圆眼都弯了下来。 似乎自从上了去楚州的船,她已有许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 “虽说,你是乌梁人,不会骑马,也不会赶车……” 南天烛佯装思索:“但是,胜在长得不错,勉强认你这个弟弟也不是不行……” “什么叫作勉强……” 一看她竟还满脸不情愿,孔雀不禁两眼瞪圆,却又听咔嚓一声,南天烛将手里的麻糖掰成两半递了过来,笑道:“再叫一声姐姐,以后我就罩着你。” 江岸边有风吹来,南天烛身上铃铛摇曳作响,只让孔雀想到挂在母亲毡帐下的铜铃。 明明上一次听见这铃响,他还在草原深处,而那时他还以为自己此生除了母亲,不会再有别的亲人。 或许……也未必不能有。 最终,孔雀还是接下了那麻糖,几经纠结,才像是下定决心:“既然年纪比我要长,那下回可轮到你请我吃麻糖了。” 他重重咬下麻糖,声音几乎叠在那清脆声响里。 “……姐姐。” 第67章 到楚州已是七日后的事。 迎着巴江上薄薄晨雾,船慢慢泊进码头,放眼望去,远处青山连绵,风景虽然秀丽,但却也着实是个幽僻险地,以至于码头船夫见了他们这样的生面孔都不禁面露奇色。 下船时,南天烛走在最后,时隔这么多年,楚州却依旧还是当年模样,而她甚至还能清晰忆起,当年在离开这里时,她最后踏的那一块青砖在哪里。 恍惚间,曹野他们都已经下了船,而孔雀见南天烛愣在那里,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还想在船上住一辈子啊?” 南天烛回过神,发现其他三人都在等她,曹野笑道:“这回不是一个人回来了,不是吗?” “我……” 南天烛还未说出话来,孔雀却已经抓着她的手腕,将她拽下了船:“我倒要看看还有谁敢在我面前装神弄鬼,到时候来一个我骂一个!” 就这样,几人终是进了楚州城。 天罗之乱已过了十载,楚州也早已从当日的人间炼狱变回了一座平静小城,一路走去,街上亦有不少商贩叫卖,只是,与别处不同,楚州街头的算子似乎格外多,两步便是一个卜摊,其后坐着的算子模样更是五花八门,有白须白发的老道,也有双目失明的瞎子,每一个都是煞有其事地正襟危坐,即便口中不叫卖,也还是时不时便有人坐下,花上几个铜板,讨上一卦。 孔雀对此自是万分嫌弃,一路过去白眼都快翻到后脑勺去,忍不住道:“楚州百姓怎么回事,当年吃的亏还不够多吗,怎么天罗都被剿灭了十年,这里还是如此流行算卜问卦?” “那是自然,毕竟十年前剿灭天罗时,可没人告诉这些百姓天罗善卜是假,越是藏着掖着,百姓便越会当真。” 曹野脸色发沉,他想起当日阮云夷为平乱所受的伤,也不知他要是泉下有知,知道天罗后楚州仍有这么多人信卜会作何感想。 连日赶路,曹野下船时本就头晕脑胀,如今思绪一起,肺里登时便像是呛了水一般发闷,曹野没忍住,俯下身子猛咳了一阵,再抬头时,毫不意外对上三张担心的脸。 “手给我。” 孔雀二话不说上来给他把脉,脸色凝重:“一路上没见你咳,结果刚一来楚州脉就发虚,姓曹的,你知不知道,自你的肺火入了心脉,你这个病便是心肺相连,若是心思太重,便会连累肺疾发作?” “不会吧,我现在连心思重都瞒不过你们了?” 曹野不禁苦笑。 其实早在七年前,他就听过这样的话了。 那时阮云夷战死不久,他肺疾发作,几乎死了一遭,皇帝倒是很舍得给他用药,只可惜,只要想起阮云夷这个人,曹野的咳嗽便止不住,到了最后,连胸骨都咳断了两根。 可想而知,病到如此境地,即便皇帝不允他辞官,曹野留在京师也活不了太久,无奈之下,神启帝也只能送他回宁州养病了。 如今七年已过,曹野的病自是不会比当日更好,加之这一路来追着仙蜕,难免要日日想起旧事,曹野心里很清楚,他耗空这七年来养回的底子,病回当年那样,其实不过是时间问题。 眼看瞒不过几人,曹野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可是东家,心思重点不也很正常?毕竟我干完活儿,可是要面圣的。” “但现在天高皇帝远……东家,你就是干活干得太勤快了。” 勾娘一看他这副模样便知他走不了,上前将他打横一抱,又道:“孔雀,我先带东家回去休息,这些日子都在船上,药已经快要见底,你再去帮他抓些吧。” 丢下一句,不顾曹野反抗,勾娘扛了人便走,而孔雀见来往路人纷纷对他们投来震惊目光不由好笑:“以往走在路上都是我受注目礼,自打跟着姓曹的干活儿,可算是轮到别人了。” 南天烛无语看他一眼:“不会就是因为你穿得太放荡了吧……” “放荡怎么了?” 孔雀撇撇嘴:“反正从小到大没人待见我,我穿得奇装异服一点,至少自己舒坦……你天天一身铃铛,难道不也是这样吗?” 去药铺的一路上,虽没有人引路,但跟着南天烛的鼻子,他们总能找到地方。 也好在,楚州虽然地处荒僻,但大山环绕,要找的药材倒是一样不少,不但如此,药铺墙上还有一张画得详尽的人体经脉图,看着画功了得,孔雀忍不住多瞧了两眼,随即,便开始在药橱里翻翻捡捡,很快凑齐了方子,然而,连朝屋里喊了两声都不见有人出来。 “楚州民风如此淳朴吗?这般做生意都不怕窃贼上门?” 孔雀不禁感到奇怪,又喊了一声,终于,屋子里传来一阵木轮咯吱作响,只见,一个一身黑衣的男人推着一只做工讲究的木轮椅从里屋出来,而那轮椅上端坐着一个小姑娘,明明年纪看上去和南天烛差不多,但脸色却很苍白,似乎已经久病多日。 “两位客官久等了,你们方才拿了三味药吧,直接给我称便好。” 那姑娘一张口便先抖出一连串咳嗽,而孔雀只觉得奇怪:“方才我挑挑拣拣这么久,你如何知道我只拿了三味药?” 姑娘笑了笑,用下巴点点站在她身旁面无表情的男人:“这是我义兄阿风,平日里我不看店时,他便会在店外替我张望。” 说着,姑娘将那些药材挨个放上小称称了:“天南星、白附子、皂荚……都是温肺驱寒、燥湿化痰的良药,这位小哥,家里难道是有人罹患喘疾?” “是啊,麻烦得要命,肺火入心,若是再不吃药调理只怕很快就要死了……也还好,楚州虽是偏僻,药材却一应俱全。” 孔雀自是不会把曹野的盘缠当盘缠,所有药都是一称一大袋,而那姑娘似乎也看出来的是位大主顾,又道:“店里已有小几日没有开张了,多亏了小哥今日赏光,既然如此,不妨再同我仔细说说家中那位病人症状,我再送你两味养心安神的药。” “还有这等好事?” 孔雀一愣,只当撞了大运,又道:“我家中这位大爷天生体弱,本来就经不起折腾,但他偏要逞能入仕为官,落下了肺疾,后头接连遭遇变故,致使肺火入心,本就已经活不长了却还不肯消停,现今日日要在外奔波,若是再不给他养身子,只怕他都活不到四十。” “肺火入心,这么说来着实可惜……明明入了仕,却得了和我一样的绝症。” 那姑娘说着又咳了两声,无奈道:“不如,我送你一些柏子仁和酸枣仁,养心护脉,药性温和些,也是我平时吃的药。” 而这么一说,孔雀才终是反应过来,原来,这位姑娘身坐轮椅并非是因为什么下肢残疾,只是气弱脉衰,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也难怪,先前叫了两回,她都没有反应。 孔雀毕竟是个大夫,见这姑娘年纪实在太小,心生不忍,说道:“姑娘好心,愿意送药,恰好我是个郎中,姑娘若是罹患心疾,可否让我也切一切脉?” 此话一出,那姑娘愣了一下,将细瘦的手腕递到孔雀面前:“那就有劳先生了。” 孔雀搭上两指,结果,很快就皱起了眉头。 第80章 在来到大陇后,他曾经随人四处行医多年,诊过的病人成百上千,本以为,能碰到一个像是曹野那样年纪轻轻便病入膏肓的病患已是特殊,谁料想,眼前这位姑娘,比起曹野,竟是有过之而不及。 她的肺火早已烧遍心脉,单看脉象,只怕是活不过一年了。 “姑娘年纪尚幼,怎会……” 孔雀万分震惊,按理说,像是曹野那样的病,须得是天生体虚,后天再反复折腾,才能弄到如此严重的境地。 但不管怎么看,眼前这个姑娘不过二十出头,又不像是曹野曾经身居朝野,究竟是经历了怎样的变故,才会将身体拖累至此? “运气不好罢了。” 见他神色瞬息万变,姑娘轻笑一声,抽回了手:“先生医术高明,应当已经看出这便是我的命数……这些药于我,或许很快就用不上了,还不如留给别人,说不定,还能救人一命。” 话说到这个地步,孔雀也没了法子,收下了药,再一问才知,姑娘名叫火丫,而与她在一起的黑衣男人则是她的义兄白风,在今日之前,两人已在楚州住了多年,只是,随着火丫的病越来越重,两人或许不久后便会前往北境。 有传言称,关外的大巫能治百病,因不甘心就这样让火丫死去,白风便想要带她去碰一碰运气。 “关外的大巫……” 孔雀身为巫女的孩子,自然也曾听母亲说过,像是她这样的巫子其实还有许多,而她们大多生活在崇山峻岭之间,知晓天地密法,其中更有甚者有医死人,肉白骨的神通。 只是,关外风雪茫茫,不是成片的荒原,就是高耸入云的岭峦,想要在其中找到那些大巫又何尝容易? 看着火丫惨白而秀气的面庞,孔雀心中叹气,自是没有将这些话说出口,他再三谢过了火丫的药,正要与南天烛一同离开,却不想就在转身之际,火丫却又叫住了二人。 “你们若只是途经此处,还是尽早离开这里吧,楚州本就是个凶邪之地,过去便闹过天罗,死了许多人,现今即便已经过去十年,此地却也称不上太平,至少过去很少有外人在这里久留。” 火丫的声音很轻,像是随时都可能咳嗽起来。 听她说起天罗,南天烛的神色立刻变得难看,转过身紧盯着她:“此话怎讲,总不会是时隔十年,还有天罗余孽在此地作乱?” “不,并非天罗,但或许……比天罗还要邪性一些。” 火丫苦笑一声:“你们出去问问便知,自五年前,傩戏班子里的傩面半夜说话,这城里便一直有人离奇死去,过去也有些行商来到此地,听闻了此事后便很快离开了。” “傩面说话?” 孔雀扬起眉,心想他们这一路,从能让人不死的仙肉到能够占卜吉凶的佛像,可谓是什么怪事都见过,这下,竟是连戏班子闹鬼都碰上了。 “总不会……这也和神火将军的仙蜕有关系吧?” 有了先前种种前车之鉴,孔雀下意识便将心中所想说出了口,本是随口一说,谁料想,面前白风和火丫的脸色竟是顷刻间就变了。 第68章 “你们是说,判官舌在楚州?” 晚些时候,孔雀和南天烛回到客栈,曹野补觉刚醒,一边倚在床上让勾娘束发,一边听二人讲先前在药铺里的见闻。 他们此行来楚州,本是为了查清十年前被剿灭的天罗门还有没有余孽作祟,却没想到,竟是又撞上了一件仙蜕。 不久前,药铺的老板火丫告诉他们,五年前,楚州的傩戏班子里边出了一桩怪事,连着好几日,每到夜半时分,班子仓房里放着的傩面便会开口说话,呼唤人名,而之后不久,被傩面点名之人便会暴毙而亡。 本来,若只是傩面说话,判罚生死,此事还可以说成是一桩流传在民间的奇谭,然而,之后发生的一切,却使得整件事变得极度离奇。 就在傩面开口说话不久,楚州城中竟开始有百姓忽然被鬼神上身,于闹市大呼生人姓名,而就如同被傩面点名之人一样,被呼唤名字的人不日必然会暴毙而亡。 事后,官府也曾经找过那些被“上身之人”问过此事,但这些百姓不但不认识自己唤名之人,更是不知自己为何会忽然出声点人姓名,就仿佛被人青天白日夺舍一般,一问三不知。 一来二去,便开始有人说,这是神火将军仙蜕之一的判官舌在施展神通,而它之所以现身在楚州,更是与十年前的天罗之乱有关。 在楚地,人人皆知,天罗善卜,十年前天罗最盛之时,门下更有鬼童无数,看人一眼,便能知晓此人命数。 而随着判官舌的传言在当地流传开来,许多楚州人更是猜测,当年,天罗之所以有如此异能,便是因为教主手持判官舌,仙蜕判罚分明,鬼童不过代为传达,故而才会算无遗策,说言之事也都会一一应验。 身为仙蜕,判官舌本身并无善恶,但却有着判罚生死的神通,故而,十年前,若非是同为仙蜕投生的阮云夷前来平乱,只怕倚仗着仙蜕,天罗绝不会被如此轻易地剿灭。 “真是岂有此理!” 孔雀说到一半,南天烛果然已经如同一堆被一点就着的炮仗,一拍桌子便跳了起来:“先前说天罗的佛像是仙人髓就够离谱了,现在竟然还说天罗是靠着仙蜕做法宝才能四处作乱,这不就等同于在给阮将军泼脏水?” “鬼神之事本就极难证伪,加之十年前,朝廷平乱时并未说清楚天罗是如何招摇撞骗,只是囫囵将人杀光了,自是无法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 便是曹野也没想到,短短七年,神火将军的流言竟会发展至此,连天罗都与之扯上了关系,若是再听之任之,只怕过不了多久,当年的天罗之乱便会换一个名字,卷土重来。 而那时,已无法再为自己申辩的阮云夷在史书里,又该变成什么样子? 曹野越想越是心沉,思索片刻后,他在勾娘的搀扶下下了榻,说道:“流言出现必然不是空穴来风,此事既然与天罗扯上关系,我们便从天罗开始查起,或许,能一举将幕后之人一网打尽。” 午时刚过,赶着天上日头最高,四人寻着城中小路,来到了十年前被焚毁一空的天罗旧址。 楚州地处偏远,当年阮云夷率兵平乱时,即便是曹野也未收到他的太多书信,只是偶尔能从他上奏朝廷的奏折中知晓近况。 虽说在那寥寥几句的奏折里,曹野也听说了,平乱军一把火将天罗烧了个干净,但显然,真实发生的一切,远比阮云夷奏折里表述的要残酷。 十年前,天罗在楚州早已发展得声势浩大,信众极多,以至于他们甚至没有像是长生教一样藏于深山,而是直接在楚州城北买下了大片屋宅土地修建所谓祭所,更是在地下挖出了许多四通八达的地窖,以关押被他们四处抓来的鬼童。 当年,为了一举剿灭天罗,斩草除根,阮云夷率兵将大半个楚州城团团围住,如此强攻三日,这才终于将所有楚州城内的天罗教徒斩杀殆尽。 而后,为防止有漏网之鱼,阮云夷将教众尸体堆在一起,放火焚烧,据说,大火烧了整整一夜,而在天亮时,有关天罗的一切都被从楚州城里抹去了,只留下了一大片灰黑色的废墟,如今,还立在这里。 “虽然说起来是为平乱,但十年前,楚州也实在是死了太多人了。” 站在废墟前,便是太阳就在头顶明晃晃照着,曹野却仍然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就像是,这片土地已经在十年前就死了,如今,楚州百姓只当这一半的楚州城是一片鬼蜮,除了官府每晚会派人来巡逻之外,便连盗贼流匪都不愿意藏身在此。 一路上,南天烛始终没有说话,不知为何,哪怕当年她其实一直都住在地下不见光的地方,但是,这条路上的每一片砖瓦都让她觉得熟悉。 便是化成了灰,她也闻得出这个味道。 “当年,若没有阮将军骑马带我离开,只怕我插了翅膀也飞不出这地方。” 过了许久,南天烛凝视着那一大片黑色土地轻声道:“而在我离开天罗之后,我便发誓,我一定要学好功夫,再也不要被困在一个地方逃不出去,所以,我四处求师,别的本事都没学会,只学了一身轻功,就为了日后好逃跑。” 往昔种种就在眼前。 南天烛还记得,阮云夷带她离开时,天罗已经死了许多人,满地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其中,有来平乱的士兵,有天罗的教众,更有许多和她一样的孩童。 在攻入天罗之前,或许就连阮云夷也没有想到,在这样的人间炼狱里竟会有这么多孩子,所以,他才会下了不留活口的军令。 而军令如山,自是没有轻易改口的道理。 更不要说,这些被天罗掳掠来的鬼童也并不完全无辜,他们当中大多已经“出师”,所以,除了惨死在刀枪之下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第81章 在南天烛的记忆里,她在马背上曾经偷偷看过一两眼,几个曾经和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孩子直到死都圆睁着双目,看着天,好似想要在死前记住他们很久都没见过的太阳。 如果没有阮云夷,南天烛本来也会成为他们中的一个。 “云夷他应当也从未想过,会在楚州杀这么多人。” 眼看南天烛眼圈发红,曹野轻叹口气,刚要提醒,孔雀却已经递上了帕子。 “那一次平乱,他去了很久……过去,他在外行军打仗,总是时不时要给我寄来书信,但不知为何,那一次云夷足有好几个月没有给我写过一封信,现在想来,那时他身为将领,却连如此年幼的孩子都不能放过,只怕心里也并不好受。” 几人一齐走进那废墟之中。 十年前,这里曾经堆满了烧焦的尸骨,后来,也是阮云夷在离开楚州之前,命楚州官府将那些残尸一起拉去葬了,或许,便是想让那些无辜惨死的鬼童有一个归处。 沿着断壁残桓走了不过一炷香时间,忽然间,几人远远看到在不远处的废墟堆里,竟是孤零零立着一间庙宇,四壁暗红,单看色泽便知,那定是一座神火庙。 勾娘淡淡道:“还挺会挑地方。” 曹野心知十年前,死在这里的人成百上千,若是世上真有鬼神,此处只怕是怨气冲天,而天底下又有什么人比阮云夷这位神火将军更能镇得住天罗门的牛鬼蛇神? 几人走上前去,果真,那座庙宇里立着的,正是阮云夷的塑像,只是不同于别处,这里的神火庙因建在废墟正中,平日里鲜少有人敢来祭拜,案台上早已落了一层厚厚的积灰,就连香炉里也看不见残香。 “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给阮将军立庙也不晓得打扫,连天罗和仙蜕都混为一谈,还指望着神火将军能庇佑他们?” 南天烛见状不禁鼻子里出气,立刻上前用自己的袖子擦去了案台上的浮灰,又将身上买的干粮通通拿了出来,当作贡品,放在了神像前。 “阮将军曾经问过我的名字,只是……我还没来及回答他,他便将我放下了马,而那就是我与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南天烛仰头去望,阮云夷的面容不悲不喜,垂眼看她。 虽然,塑像上的人和她记忆中并不相像,但是,只要身处在这庙宇之中,南天烛便不再觉得害怕了。 “在圣姑走后,天罗变成了一个很可怕的地方。” 随着记忆纷乱而来,南天烛的声音也变得很轻。 回到楚州后,这些过去每时每刻都在侵扰她,而也只有在神火将军的神像下,她才敢放任自己回想这些旧事。 “能够练出嗅力的孩子很少,那些人会端来一些很恶心的东西让我嗅闻,若是说不对,便是一顿毒打,以至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都忘记身上不痛是什么感觉。” 时隔十年,南天烛却还能清晰地记起鞭子呼啸时的声响。 不知为何,天罗里总有很好的金创药,或许是圣姑留下的,能抹平她身上的伤口,不留下一丝痕迹。 “鬼童的身上不能留下伤口,所以,每次他们都会给我们抹药,只是,有些时候打得太狠了,有些孩子的身体根本支撑不住,就这样落了病根,每天不是咳嗽就是吐,挨不了多久就会死在那里,然后,他们的尸体又会在某一天清晨忽然消失不见。” 南天烛说着,掌心里传来刺痛,不知何时,指甲已经嵌进了肉里,但她却根本无法松手。 她依稀记得,她曾经见过一个祀耳鬼的孩子,隔着几堵墙听见了她的哭声,偷偷给她塞了馒头,而直到天罗被剿灭,南天烛都再也没有见过她。 那一日,或许只有她一个人逃了出来,上了那艘船。 “我不知道,那些孩子会不会记恨阮将军,但换做我,相比一直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囚牢里受折磨,我宁可有人来给我一个解脱。” 废墟里鸦雀无声,但南天烛在此刻却好似能听见鬼童们的哀嚎,她踌躇许久,终是走上前去,轻轻在神像前跪下。 “我在天罗时,除了圣姑,就只有阮将军问过我的名字,将我当做一个人,于是,在离开天罗那日,我发誓,绝不辜负阮将军的救命之恩,这些年我努力忘记这里,就是想要好好活下去。” 一想到如今自己膝下的土地便是那片人间炼狱,南天烛便觉得浑身发麻,只是这一回,她不想再逃跑了。 “只要我活着,我便早晚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天罗的真面目,让他们知道,天罗从没有什么法宝,更没有什么仙蜕,有的,不过是一帮只敢对孩子动手的畜生!” 深吸口气,南天烛俯下身去:“阮将军,还请您助我。” 她重重将额头磕在了青石板上,鼻腔里的血腥气越来越浓,就好像是无辜死在这片土地上的亡魂正在呼唤她。 “这一回,无论如何——” 南天烛咬着牙:“我都不会再让这帮王八蛋糊弄过去了。” 第69章 判官舌判人死便死,要查清此事,曹野自是免不了要和楚州官府打交道。 而这一回,亮出巡察使的牌子后,楚州知州王大人没有二话,立刻命人扛出了一只大箱子,里头放着的,竟都是这几年楚州城中离奇暴死的案卷。 这一路走来,曹野还没碰到过如此上道的,见状一时还有些不适应,奇道:“王大人怎会将这些都收在一起?莫不是早觉得其中有古怪?” 自打知道了他姓曹,王大人的头就没抬起来过,闻言毕恭毕敬道:“十年前楚州闹出过天罗之乱,若非被神火将军剿灭,后果不堪设想,也因此,下官自上任来便一直担心楚州再次重蹈覆辙。” 也难怪。 曹野心想,当年天罗之乱,楚州知州因包祸藏奸掉了脑袋,想必这位后来的知州自上任来便一直胆战心惊,生怕再惹出这样的乱子,于是处处小心。 而他正要夸赞两句,却听这位王大人又道:“下官也早有耳闻,曹大人这一路明察秋毫,破除种种民间邪门歪道,如今既来了楚州,必是为了判官舌,所以,早早整理好这些案卷,也是为了方便曹大人查案。” “你对我早有耳闻?” 曹野一愣,先前裴深便说过,他身为巡察使的功绩早已在民间传开,那时他还当是越州地处江南,消息灵通,结果楚州如此偏僻,竟也知道此事? 曹野不由奇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王大人头更低了:“楚州虽然地处偏僻,但也并不与世隔绝,城里早有消息,而下官想到楚州出了判官舌,便猜大人早晚会来了。” “原来如此……” 曹野若有所思,但再一想,既然这位知州早知自己要来,必是已经好好查过这些案子,结果却没能查出名堂,难不成,这些人真是被判官舌判死吗? 曹野心中不禁涌上一种不祥预感,谢过王大人后,便让勾娘将整只箱子拿走了。 自五年前傩面第一次说话,楚州城里已经被“判死”了二十七人,王大人的记录非常详尽,从殓房的验尸到人证的走访,几乎面面俱到,可见其性子之谨小慎微。 “字也太多了吧……” 整整三个时辰,四人都在客栈里翻案卷。 孔雀本来卯足了劲儿想要帮南天烛查清这个案子,但毕竟不是陇人,寻常看看方子还行,连着看这写得密密麻麻的案卷只觉得头晕眼花,不多时便一头栽倒在桌上,头痛道:“都查这么细了都没瞧出问题,我们现在重看这些真的有用吗?要我说,还不如去那戏班子看看,说话的傩面到底是怎么回事?” “即便我们去看了,那傩面也不过是一张傩面,毕竟,深夜里潜入戏班子,装成是傩面说话,这实在是太容易了。” 曹野的声音从堆得比他还高的案卷后传来,好笑道:“孔雀少侠这是怎么了,先前看你还信心满满,想要帮小蜡烛查案,结果这才看两本就已经想睡大觉了?” “我本来就是乌梁人,看不惯你们陇人的字,再说了,我也没在刑部干过活儿。” 孔雀不服气地起身揉了揉眼。 不知为何,一到这种时候,曹野便丝毫没有了病人的模样,看起案卷来一目十行,事后还能过目不忘。 这家伙过去在刑部,保不齐还真是个好官。 孔雀心中正是腹诽,曹野已经翻完手上的最后一本,他长舒一口气,探出头来:“怎么样,看出点名堂了吗?” 勾娘手边放着七八本案卷,闻言说道:“我看的这几个不是病死就是老死,仵作验了尸,也有家人作证,他们本就有重疾在身,命不久矣,只是,在被点到名字后不久就刚好死了罢了。” 南天烛一口气看了四五本,结果却也差不多,气闷道:“都没什么古怪,怎么这么巧,偏偏在被叫了名字后就死了呢?” “没有古怪?” 曹野笑笑:“为何会觉得没有古怪?判官舌既有能判人生死的神通,为何只判了些本来就快死的人,这还不古怪吗?” 第82章 孔雀一愣:“这么说来好像确实……说是暴毙,但看案卷里,许多人本就是旧疾缠身,根本也谈不上是暴毙了。” 曹野又道:“但也不是人人如此,我一共看了十四本,其中,确有四人是忽然暴毙,只是,这四人并非是在同一年死的,而是夹在了许多老死与病死的人之中,忽然被判官舌点名而死后,仵作验尸,因没有发现外伤,便将他们归结于得了急症。” “也就是说,这些人当中有许多都是幌子。” 勾娘一点就通:“即便官府查得很细,但毕竟有先例在前,仵作验尸先入为主,或许,会有疏漏?” 曹野笑着点点头:“还是勾娘懂我……不光如此,楚州地处偏僻,这里的仵作验尸手法粗陋些也正常,要我说,真想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死的……” 他故意没将话说完,南天烛和勾娘对视一眼,随即齐齐转头望向了孔雀,一瞬间,还在打呵欠的孔雀顿时僵在原地。 “等等……姓曹的,你不会是又要挖坟了吧?” 事实证明,跟着曹野干活,不是在挖坟,就是在去挖坟的路上。 只是,这一回不同于先前,他们要挖的可不是什么乱坟野岗,一查之下,暴死的四人在当地都称得上是有名有姓,下葬时虽谈不上风光大葬,但也绝非是潦草用铺盖一卷,甚至家中亲眷现今都还住在楚州城中,若想挖坟,只怕是困难重重。 本来,孔雀和南天烛都以为,以曹野出身,必是要以强权让对方低头,同意让他们开棺验尸。 然而一整个下午,曹野都只是悠闲地在房中翻着那几本案卷,直到太阳落山,他像是补足了精神,起身活动了一下关节:“走吧?” 孔雀一愣,反应过来他竟是单纯在等天黑,不由震惊:“不是……这几家当中还有当地富贾乡绅,你真要生挖啊?” “不然呢?” 曹野无奈:“要能搬出我爹我早就搬了,只可惜,先前我仔细想了,楚州与我家可是仇上加仇,不但有神火将军这事儿,前右都御使庞熙本是楚州出身的将领,我爹他……总之,庞熙一家最终被流放北境和我爹脱不开干系,先前在官府还好说,那王大人能给我几分薄面,但在民间,若是说我姓曹,不被打出去就不错了,怎么可能同意我开棺?与其费这个嘴皮子,还不如偷偷开完再给装回去。” 于是,趁着夜幕降临,几人出了城,寻着那些事无巨细的案卷,不费多少功夫,便找到了那四人在郊外的葬处。 而就如他们预料,这几人出身大户人家,下葬制式颇为讲究,但却也难不倒勾娘,只见她手脚麻利地将锄头插进了封土,在南天烛的帮助下,没一会儿便将其中一座孤坟挖开了大半。 “不是……就这样掘人祖坟,姓曹的你就不怕被雷劈吗?” 孔雀实在没想到,在曹野的身份见光后,他们干的事反倒越来越肆无忌惮了,而对此,曹野却只是无所谓地耸耸肩,笑眯眯道:“当佞臣也有佞臣的好处,以我在民间的名声,干什么丧尽天良的事也无非就是多被砸两颗臭鸡蛋,习惯了就好。” 说着话时,勾娘那边的锄头已经碰到了棺盖,南天烛挖开浮土,露出底下的楠木棺材,看样式便知,里头躺着的人非富即贵。 “早点干完,早点收工。” 曹野看了一眼勾娘,后者会意,四掌震出棺钉,单手一掀,原先给钉得牢固的棺材板应声而开。 一股浓烈的腐臭味扑面而来。 便是过去处理过无数尸体,勾娘也不禁皱起眉头,下意识要让南天烛站远些,结果一抬头,才发现南天烛脸上系着孔雀的帕子,凑得这么近,却是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差点给熏一跟头的曹野一看这架势立刻明白过来,忍不住笑道:“这认了姐姐的人就是不一样啊,什么宝贝只给小蜡烛用,我和勾娘都没份儿?” 也是直到这时,南天烛方才后知后觉,靠着这一块帕子,她竟是一点点尸臭都闻不到了,不由震惊:“我怎么会……” “我在里头加了一些可以使人麻痹的药草,用的剂量大能让人瞬间动弹不得,但用的剂量小就只会影响一部分……很贵,当然要省着点用。” 孔雀撇撇嘴:“可以让你闻不到,但是,也可能会让你流鼻涕,到时样子难看可别怪我。” “我说呢,怎么盘缠用得这么快。” 曹野自是不会给孔雀面子,佯装恍然:“原来,是拿着我的盘缠给小蜡烛做药油……你这个臭小子还挺会借花献佛。” “她那个鼻子那么灵光,走在大街上,连人家背后的脓疮都能闻到,万一给熏吐了,还不是得我收拾?” 孔雀声音越说越小,他不愿纠缠在此事上,见棺盖已开,撸起袖子便上前查看。 只见,棺材里躺着的尸体已然腐烂了大半,就如案卷所记,此人姓董,年纪不过四十出头,原是城中商户,忽在闹市被人点名,而后三日便死,仵作验尸后也并未查出他身上有多余外伤,便当作是突发急症下了葬。 “尸体烂得有点厉害,恐怕要耽搁点时间了。” 孔雀平时虽穿得花枝招展,但一到这时,却敢直接去满是尸液蛆虫的棺材里掏尸骨,南天烛本想上去帮忙,但孔雀却说,若此人的死真有问题,残骨上必有猫腻,须得小心处理,故而,只有他一个人可以触碰尸体。 一如既往,孔雀将尸体取出后便开始从下到上,一寸寸地查,就这样足足折腾了小半个时辰,就在曹野已经靠着勾娘昏昏欲睡之际,孔雀却忽是“咦”了一声。 “这人的脑袋……怎么好像有个洞?” 众人围上去,发现孔雀正用手指一点点摸着尸体的头颅,眉头紧皱:“头皮上没有外伤,但是底下有块骨头不太对劲。” “不对劲?” 曹野立刻伸手去探,果真,此人颅骨上能清晰摸到一个软乎乎的洞,只是,因为隐藏在头发和头皮之下,若不是一寸寸去摸,恐怕根本察觉不了。 他忍不住扬起眉:“这是怎么回事,这人的头皮没破,但是颅骨碎了……我过去在刑部从未见过这样的损伤。” 很显然,若是以重物去砸必会留下外伤,而能造成这样的伤口…… 他望向勾娘,后者上手一摸立刻便明白过来:“是懂武之人用拇指击碎的。” 她大致比划,孔洞与人拇指指腹差不多大小:“外表看不出,但里头只怕已经被内力震碎,如此杀人,用力太过便会七窍流血,但他分寸拿捏得很好,并未留下痕迹,只能说,是个高手。” “这么说,这人其实是被杀死的?” 虽然早就对这个结果有所预料,但如今真的找到了证据,南天烛还是不禁变了脸色:“用如此隐蔽的方式杀人,难道……” “当然,是为了嫁祸给仙蜕。” 事到如今,曹野自然明白,真正判人生死的,只怕从来不是什么神火将军的仙蜕。 鬼神不会杀人,只有人才会。 他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既然已经知道了,有人在里头浑水摸鱼。” 曹野无奈地活动了一下脖子:“那在天亮之前,只怕我们还要忙活很久了。” 第70章 忙活了一夜,挖了四座坟几人终于确定,四名突然暴毙的死者都是被人一拇指击碎了头骨致死,只是,因为这几人夹杂在正常死亡的人之中,加之又没有明显外伤,所以,仵作验尸时先入为主,便将他们当作了因疾暴毙。 一如他们先前碰到的所有仙蜕作乱,判官舌判死背后多半有人操纵,而只有这四人,才是对方真正想要铲除的目标。 天光初亮时,一身脏污的四人终时回到了客栈。 事到如今,曹野也知道自己熬不起,梳洗完毕,还不等勾娘将他拎上床榻,便已经乖乖躺倒,只让勾娘在三个时辰后叫醒他,到时,他们再一起去查这几位死者的底细。 话虽是这么说,但显然在他们当中,有人根本等不了三个时辰。 自打来了楚州,南天烛的心底就一直烧着一把火。 他们本就是为了查清楚州是否还有天罗余孽而来,结果却没想到刚到此地便发现,天罗竟又和神火将军仙蜕混为一谈,而这自然更让本就被阮云夷所救的南天烛感到郁郁不平。 她曾经在这里遭遇的一切像是针一样埋在她心底,若是不尽快拔出,伤口便要化脓流血,也因此,在查清这一切之前,南天烛根本就睡不下去。 而孔雀早在坟岗时便发现了这件事。 他给南天烛做的药油确实能麻痹人的嗅觉,但药效却并不长久,若是只挖一座坟那或许还能顶一顶用,但连挖四座…… 孔雀心知肚明,到了后头,南天烛必是强忍着恶心同他们一起掘坟,而换做平时,她只怕早就被死尸气味熏到八丈远外。 南天烛定是想要早一点放下心结。 第83章 而这一次,孔雀也打算帮帮她。 曹野歇下后,勾娘要守在客栈,眼看南天烛打算偷偷溜出去自己接着查,孔雀内心叹了口气,出声叫住她。 一夜没睡,孔雀困得两眼发青,加之被太阳晒着,在街上没走一会儿就连用了三支薄荷药油,无奈道:“我发现自从跟着曹野干活,我已经很久没有睡到过日上三竿了……” “那你还不留在客栈补觉,非要跟着我做什么?” 南天烛独自为营惯了,如今忽然有人与她站在一起,她竟还有些不习惯,撇撇嘴:“不就是去问问这几人的家世,我一个人也可以……” “楚州遍地都是算子,谁知道这些人过去是不是信天罗的,万一你被他们认出来,岂不是会被找麻烦?” 孔雀跟在她身后哼了一声,脸上虽看不出,心中却是思绪繁杂。 不知为何,自打他认了南天烛做姐姐,这些日子,他总是能在南天烛身上看到母亲的影子。 那个她口中的圣姑,还有她身上永远都在细碎作响的铃铛和五色彩布…… 世上不会有这样巧合的事。 至少,会跳神舞的人本就寥寥无几。 孔雀如今已经愈发确信,南天烛先前必然见过母亲,而且,便是从母亲那里学来了神舞。 母亲……有可能来过大陇吗? 过去在乌梁,草原上人人皆知,刀女是乌梁王满都古在一个雪夜里捡回来的孤女,她的父母双亡,在成为大王的宠妃前来历不明,即便是孔雀也对此知之甚少。 孔雀只记得,他曾经问过母亲,她是从哪里来,而每一次,母亲都只是说,巫子诞生于天地之间,她虽有血缘上的双亲,但真正养育她的却是那些崇山峻岭,天地牵系着她,所以无论她走到哪里,它们都会看见她。 而幼时的孔雀便觉得奇怪,乌梁草原上明明没有高山,母亲又是在哪里长大的呢,而每当他问起这个问题,母亲便只是摸着他的头,看着远处的天际一言不发。 无人知晓刀女的来历,只知,她在被带回时,年纪很小,也是整个草原上最美的女人。 走在街巷上,孔雀看着南天烛的背影出神。 她曾说过,圣姑的年纪很小……或许,那便是母亲生下自己前发生的事。 但如果,刀女真的来过大陇,也真的成为过这臭名昭著的邪教圣女,那岂不是意味着,南天烛当年所经历的一切惨祸,里头也有母亲的推波助澜? 孔雀越想越是心里发沉,甚至不知道,如果事实真如他所想,之后,他又该如何面对南天烛。 哪怕在南天烛口中,圣姑是为数不多对她好的人,但无论如何,这改变不了圣姑是天罗一员的事实。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寻着案卷所记,孔雀和南天烛不多时便找到了那商人屋宅。 此人便是昨晚他们第一个挖出的董姓商户,死在几月前,生前家庭美满,身体强壮,但却莫名被判了死,而那时,判官舌的传闻已经闹得沸沸扬扬,董老爷不甘心就这样死,先后找了无数道士和尚试图避祸,结果到头来,却还是在一夜之间一命呜呼。 “既然这么怕死,那除了和尚道士,应当还找了无数家丁护院,就这样还是被人潜入宅中一指头戳死了,可见凶徒的武功高到根本没有把他找的那些人当回事。” 站在门前,南天烛只觉得心中隐隐不安。 她看得出,此人家中高墙大院,应是家境极度殷实,而这样的人,她在天罗的那些年,曾经见过很多。 都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越是出身富贵想要的便越多,就如聂言,明明已坐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却仍是迷信鬼神玄学,恨不得事事都能如他所愿才好。 南天烛还记得,天罗最盛之时,楚州的富贾权贵几乎都是清一色的天罗信徒,只是,随着天罗行事愈发血腥,其中一些人为了明哲保身,这才只能早早退出保命。 换言之,即便当年阮云夷平乱“应杀尽杀”,被剿灭的也只是当时身处天罗教内的信徒,至于那些楚州城中曾经与天罗有过交集的富人,他们中明明也有许多都曾向天罗求过卦,奉过祭品,但无一例外,都在那场声势浩大的平乱里活了下来。 这人瞧着已经在楚州城中居住多年,总不会也曾经…… 一想到来自天罗的眼线或许还藏在城中,南天烛的手心里便沁出冷汗,而眼前这两扇朱红的大门似乎也在瞬间化作一片无限大的阴影,朝她铺天盖地压了下来…… 不行…… 她不能逃。 在巨大的恐慌之中,南天烛不得不闭眼屏住呼吸,想要驱散鼻腔里那并不存在的血腥气,而就在她齿关咬紧之际,忽然间,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拖去了身后。 “我就说得两个人吧。” 孔雀人高马大,站在她身前,一下便将那扇可怖的红门挡住了,而直到此时,南天烛才发觉自己背后冷汗密布,想要说话,喉咙里却如同溺水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些被她遗忘已久的记忆如同洪水猛兽,只要踏足这片土地,便能轻易地淹没她的理智。 孔雀见状叹了口气,一手抓紧南天烛手腕,另一手叩响了大门。 “之后的事情还是我来吧……姐姐。” 还好,南天烛所担心的事最终没有发生。 这董姓商人因家中行商,自是有许多讲究,正厅里便设有神龛,但其中所供奉的却都是正神,与天罗的那些狰狞可怖的鬼像毫无干系。 南天烛见状,心中的石头方才落地,而或许是一直以来紧绷着的弦忽然松了,她在恍惚间竟是突然闻到了一团颇为熟悉的气味。 这是一种很淡的熏香气,不知来自于这屋子里的哪一处角落,似有似无地勾着她的鼻子,分秒间,便已经让南天烛头脑发晕。 她隐约觉得,不久前她才在哪里闻过这个味道,然而,越是想要记起,脑中便越是一团混沌,到了最后,她头痛欲裂,不得不扯了扯孔雀的袖子,将之后的问话全都交给了他。 因四人死状相同,两人此番前来,本就是想要从家眷口中打听出他们四人私下的关联,故而,打着官府查案的名头,孔雀开门见山便问了此事。 他本以为楚州城不大,或许几人私下认得,而顺着这条线索,他们便能将这幕后之人揪出来。 只是,让孔雀万万没料到的是,当他报出其他几人姓名,董家妻小却只是满脸茫然地看着他,似乎,过去从未与之有过交集。 “这些……都是被判了死的人吧?” 因老爷才死几个月,董夫人没说两句,眼泪便已经掉了下来:“我后头听说过他们,只是,老爷做的生意与他们平时并无往来,不知怎的,就突然被叫了名字,那一天,我们想了整整一晚,也没能想出他平时是造了什么孽了。” “夫人……你节哀顺变。” 孔雀其人,吵架时妙语连珠,安慰人时却是词穷,眼看女人越哭越凶,他拼了命地给南天烛递眼色,却发现自踏进这个屋宅,南天烛的神色便一直恍惚,如今更像是完全没有在听人说话一般,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明明他走前不久,还兴冲冲地和我说,生意要有起色了……这下可好,只留下我一人,之后的日子该怎么办呐。” 董夫人哭得伤心,而孔雀越是安抚,家中女眷却反而哭得越是厉害,也是直到这时,他才终于明白为何上回南天烛与他吵到最后会一起抱头痛哭。 他这张脸长得就这么催人泪下吗? 孔雀心里纳闷,废了好一番嘴皮终是叫人止住了泪,回忆起了董家老爷死前的情状。 “那一夜,我本要与他同睡的,结果他却说不愿连累我,独自睡在了书房,没想到,等早上再去,身子都冷了……” 之后,屋子里的哭声一阵大过一阵,孔雀心中却只剩一个念头。 恐怕勾娘和小蜡烛先前说得不错。 凶徒武功极高,即便潜入人家中杀人也屡屡得手,甚至,死者死前连一声惨叫都没有,就这样生生叫人震碎了脑袋,还被当作是暴毙而亡。 只是这样四个毫无关联的人,为何会被人如此处心积虑地残杀? 凶手又是如何知道那些将死之人,然后将自己真正想杀的人藏在中间? 总不会,是真有某种异能? 孔雀有满腹疑问想问,只可惜几个时辰之前,他们刚挖了人家家祖坟,加之曹野不在,两人查案名不正言不顺,只得草草问完,甚至直到最后都没敢提,董老爷其实是被人杀了的事。 “以后这活儿还是让姓曹的自己来干吧。” 好一番折腾,从董家出来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孔雀安慰人安慰得口干舌燥,无奈道:“我一个乌梁人,学会官话已经很不容易,还指望我安慰人……” 不知为何,南天烛已经许久没有说话了,孔雀只当她是心事太重,本想着去街上给她买块肉饼吃,谁料想刚走出几步,就听扑通一声,他再回头,才发现南天烛已经一言不发地栽倒在地。 第84章 第71章 这已经不是第一回,南天烛因心力交瘁忽然倒下了。 孔雀上前将人扶起,一探脉便知,南天烛脉象细弱,其中应有连日休息不好之故,但是,似乎也不止如此。 又乱又浮……先前在越州时,是不是也有过一次? 孔雀皱起眉,他尝试了一下没能将人叫醒,索性将人抱回了客栈,恰逢曹野睡醒吃午饭,几人在客堂里打了个照面。 “小蜡烛怎么了?” 勾娘立刻起身将人接过来,就这样短短一路,南天烛竟已发起了低热,口中甚至还在说胡话:“姑姑,我好饿……” 孔雀叹了口气:“她一心想查这个案子,又不肯歇着,我陪她去死者家里问了问,出来就忽然这样了。” 勾娘将人抱回了房里,发觉南天烛好似被魇住了一样,在被子里翻来覆去,口中不住说着呓语,不多时就缩成了一个小鼓包。 孔雀再次切了脉,确定她应当不是因疾病倒,反倒像是中了什么迷药,药性猛烈,以至于旁人根本无法将她唤醒。 “上一回在越州,我俩睡在草屋里,她也有过一次……不知怎的发起噩梦,我叫都叫不醒。” 孔雀此时已经想起来了,不久前在越州,他与南天烛去五通观的当晚,南天烛也曾有过一次这般症状,只是,还不等他深究,他们便在追逐五通的路上被聂言抓了个正着,后头也便将此事抛在脑后了。 “五通观?” 曹野立刻有了联想:“总不会是你们过去时,碰到那观中点了香?” “香?” “不错,我与勾娘先前发现那观中的香有些问题,只是没来及同你们细说。” 曹野说着,却是先看向勾娘。 现如今,孔雀连自己出身乌梁之事都和盘托出,而勾娘见状也并未犹豫太多,直接便说出了自己原名,又将麒麟骨的原委简单交代,很快便让孔雀那双漂亮的眼睛瞪圆了。 “也就是说……大姐头你就是那个连杀五人的……” 孔雀万万没想到,他们先前找了一路的麒麟骨,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事到如今,他也总算知道,为何之后曹野就再也没有提过麒麟骨一事了。 孔雀震惊道:“你们并未澄清此事还放走了王寡妇,那岂不是意味着,以后李猊是麒麟骨的事就再也说不清了?大姐头……就这么成了仙人?” “有仙人给你保驾护航有什么不好的?” 曹野苦笑一声:“但此事里头毕竟涉及人命,先前不同你们说,也是不想要将你们搅进这个浑水,现今你既然已经知道了……” “尽管放心,我这点事还是懂的。” 孔雀翻了个白眼,想了想又忍不住小声嘟囔:“上回小蜡烛还觉得你一门心思想要拆穿麒麟骨肯定是因为害死了阮云夷做贼心虚,结果到头来你竟是……姓曹的,知不知道你的名声真的很差?明明也算不得什么坏人。” “嘴长在别人身上,就算说我不是坏人,别人也不见得相信啊。” 曹野哭笑不得,心里却想,他此行目的本就是为了被天下人误会,毕竟,这便是当今圣上打的算盘。 即便仙蜕之说除之不尽,也要找一个最适合的恶人来做。 然而这个话对着孔雀自然是说不得的,曹野不愿纠缠在此事上,言归正传:“这香当能称得上是个慢毒,寻常人闻了或许不会立刻出现症状,但对于我这样身子本就虚弱,又或是小蜡烛这样嗅觉敏锐之人来说,即便剂量不大,也会立刻出现症状。” 勾娘又问:“先前王寡妇的香是她从一个算子手里得来的,此人有楚州口音,也正是他教会了王寡妇用纸马游街,为麒麟骨塑金身,增加五通邪性以骗取银钱……孔雀,你先前和小蜡烛去到那商人家里,难不成也有此熏香?” “这么说来,那董老爷家里确实设有神龛,还有股香火味儿,但是叫我说,那味道和寻常也没什么不同……” 孔雀实在没有南天烛的天赋异禀,但是,似乎踏入那商人家中不久,南天烛便开始出现身体不适,这么说来,问题只可能出现在气味上。 此时,仿佛是为了印证他们猜测,缩在被子里的南天烛发出一声呜咽,孔雀伸手给她拍着背,喃喃道:“那人家里怎会有此邪物,莫非……” 曹野眉头紧皱:“这些邪道惯用的手段便是以鬼神之说辅以迷药,蛊惑那些家中遭遇变故之人……不论怎么说,同一种熏香出现两次,这或许意味着,如今的楚州暗中又滋生了某种不为人知的邪教。” 一时间,藏在水面下的暗线仿佛被扯出一线,曹野轻轻吸了口气:“现在当务之急,便是要确认其他几人家中是否也有这种熏香……这件事,只有小蜡烛能做。” 几人目光落在那团发抖的被子上,而孔雀想到上回南天烛被他强行叫醒后还哭了许久,不由得叹了口气:“她这几天都没怎么睡,还是再等等,之后如果哭得太厉害我再施针,让她清醒。” 大夫都这么说了,曹野也知此事急不得,闲着也是闲着,趁着南天烛没醒,曹野又和勾娘去了一趟官府,这一回,他打算和王大人讨些别的东西。 “近两年的失踪案卷?” 曹野周而复返,王大人更是紧张,二话不说,竟又拿出了一只更大的箱子来。 “楚州这些年,有这么多人失踪不见?” 曹野一看那箱子大小便知,这回里头装着的绝不止二十七本案卷,不禁瞠目结舌。 王大人头已经快垂到胸口,小声道:“曹大人有所不知,楚州三面环山一面是水,每年光是进山被野兽拖走的都有许多人啊。” “……” 曹野简直眼前一黑,这下终于知道,为何天罗会选择楚州开宗立教了。 地处深山,道路险僻,便是城中有人忽然不见也没法深究,而若非是前任知州因捅篓子掉了脑袋,只怕王大人也不会定期去城中问询,更不会费心去整理这些案卷。 不过,谨小慎微总有谨小慎微的好处。 因为箱子太大,曹野索性便向王大人讨了一间屋子,与勾娘一齐翻阅起那些案卷。 相比于被判官舌判死之人,这些失踪人口的记录往往只有寥寥一两页,翻起来倒是很快。 而不多时,曹野便从中发现了一丝诡异之处。 “近几年怎会有这么多和尚消失不见?” 曹野连翻了几张,上头都记录着城中的和尚在某日出城后便忽然失踪,因为这些和尚在本地并无亲缘,即便人丢了也不会有人报官,以至于一直到要到王大人派人巡查时,才会有人记起城里丢了这么一个人。 勾娘那里亦有了同样的发现,淡淡道:“不过,和尚本就四处化缘,便是突然离开也不奇怪,相比之下,城里丢了一些读书人,这才奇怪。” 她连着挑出几张递给曹野,都是这几年城中忽然消失的寒门子弟,大多中了院试,已是秀才,却在一夕之间忽然不见,事后有人说,他们都是在赶赴乡试的路上失踪的。 随着找出的相关记录越来越多,曹野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虽说,楚州城中每年都有不少人在外出时忽然消失,但其中,出家人和读书人的占比却又有些太高了。 要知楚州地处偏僻,山高路远,寻常人只要兜里有几两银子,离开此地都会选择水路,绝不会冒着被野兽山匪袭击的风险走山路。 但偏偏,这些消失的人都并未在码头留下丝毫踪迹,换言之,便是那些赴省城赶考的秀才,竟也都是行山路离开的楚州。 这其中必然有蹊跷。 思索片刻,曹野忽然问:“勾娘你可有听说过,棱睁鬼?” “棱睁鬼?” 勾娘从小习武,虽也看了一些诗书,但比起在屋子里看书,她还是更爱去院子里练剑。 她无奈道:“知道我不是读书的料子就别卖弄了,快说。” 曹野笑笑:“我只是忽然想起,小时我曾在我义弟裴深那里读到过一本闲书,记录了前朝楚州一代的祀鬼仪式……非要说的话,阿深可比我要博学,毕竟,我读书那是因为生病闲得慌,但阿深可是宁可不睡觉也要彻夜读书,要不,也不会年纪轻轻就把头发给熬白了。” 直到现在,曹野都还记得,裴深刚来曹家的那会儿,很少说话,除了上国子监,他大多数时候都闷在房里读书。 曹野一开始只当他是怕生,还去找过他几次,结果很快就发现,裴深确实是块读书的料子,看东西过目不忘,而且,还异常刻苦好学。 来曹家的前两年,裴深就将家里的藏书都读完了,有一回曹野打趣他一进了书库就像是耗子掉进粮仓,结果裴深却说,那是因为他小时候无书可读,就连识字都是在沙土地上,看着他爹一个字一个字写下来,硬生生学会的。 说起这些,裴深看上去总有些阴郁,而曹野也知他出身贫苦,父母早亡,只是因为八字与自己相合才被曹嵩选中,后来便也不再过问了。 第85章 曹野道:“那时,我与阿深经常交换书来看,有一回,阿深在国子监没回来,我便去他房里,意外发现了一本古书,颇对我的胃口,所以,我至今都记得那书上所记之事。” 传言,楚地有饿鬼名为棱睁,肚子生得奇大,偏偏嘴又细小如缝,故而只能吃些细小且精贵的肉类,比如,人的心肝。 楚州自古便颇为信巫,早在前朝时便已有人杀人祭鬼,而棱睁鬼因张不开嘴,对入口之物亦十分挑剔,最喜吃读书人和出家人,楚地有传言,称棱睁鬼吃一个读书人便可抵三个普通人,吃一个出家人则能抵两个普通人。 “听起来,这棱睁鬼比五通还该死。” 听完曹野的话,勾娘的脸色不禁冷了两分,俨然是对这些乡野陋习厌恶至极。 她冷冷道:“若真有此鬼胆敢出现在我面前,我定将它碎尸万段,拿来喂狗。” 显然,和勾娘这只麒麟相比,寻常煞神都不太够看。 曹野笑笑:“麒麟骨大人,消消气,要知这些鬼神之说说来说去,最后也都是人在捣鬼,读书人和出家人不过是个噱头,这两者都要外出赶考和化缘,方便下手,于是,养活了当地杀人剖肝的盗匪……这些人一环扣一环,谋的,都是利。” 勾娘想了想:“这么说你觉得这些人失踪和棱睁鬼有关系?” “现在还不好说,但我有一种预感,楚州的天罗,恐怕早已死灰复燃。” 曹野脸色凝重。 纵使南天烛身为鬼童所经历的一切已经足够骇人听闻,但她所窥见的依然不过是天罗累累罪行中冰山一角。 当年,阮云夷平乱归来后,一开始什么都不肯和他说,后头抵不过曹野软磨硬泡,这才终于告诉他一些在楚州的见闻。 阮云夷曾说,光是在天罗地下找到的人尸就有将近百具,而这些人死相千奇百怪,甚至还有人嘴里含着自己的眼珠……这些祭品大多都是天罗在外掳掠而来,只是因为有当地的达官贵人出钱祀鬼,便有人要为此白白死去。 更不要说,后头这些凶徒去了别处,诸如离楚州只有几日车程的潭州,在那里,他们甚至还会吃孩子。 若是当年,那些天罗教徒并没有被斩尽杀绝…… 忽然间,曹野深吸一口气。 “勾娘,你觉得有没有可能。” 他问:“那些被判官舌判死的人,都是真的该死?” 第72章 南天烛醒来时天已黑了。 孔雀最终还是没有给她施针,故而南天烛醒来时头上冷汗津津,脸颊上全是干涸的泪痕,盯着床榻顶看了许久,一时甚至都不知自己身处何处。 “……醒了?” 孔雀的手就压在她身上,南天烛一动,孔雀便醒了,眼睛还没睁开便伸手过来探她额头:“应当不烧了吧……” 而南天烛怔怔地看着他,一时间,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此时此刻,孔雀指尖的味道,就和梦里的圣姑一模一样。 虽然从小到大,南天烛其实知道,圣姑并不是什么好人,但是在天罗,她身边本就没有别人。 阮将军将她救出来之后曾有一段时间,南天烛每一天都觉得很不真实。 天地是那样大,而她身旁空无一人,就像是,她其实早已死在了天罗,如今站在这里的,不过是一道幽魂。 下了船后,南天烛不知自己该去哪里,空气中有食物的香气,她好饿,口袋里却连一颗铜板都没有。 活到这么大,南天烛只知一种赚钱的法子。 她顺着那些熟悉的血腥气寻到尸体,本想要去官府领些赏钱,但那些官差却只当她惹来了麻烦,不但一个子儿都没有给她,还让她不要再来。 无奈之下,南天烛只能去捡地上的馒头,睡义庄,然后,想方设法靠自己的鼻子赚些钱。 一开始,南天烛自是不懂其中分寸,还以为只要像是以前那样直言不讳便可以,谁想,当她戳穿那些人身上的病症,其中许多人却反倒恼羞成怒,将她打出了屋子。 而过了不久,这些人身上的顽疾恶化,病死了,他们的家眷又找上门来,说南天烛是带来瘟疫的邪祟,连义庄都不让她睡了。 没有法子,饥肠辘辘的她只能四处流浪,直到偶然一次,有个道士发现了她能“预知吉凶”,于是,带着她四处招摇撞骗,南天烛才久违地过上了能吃上饱饭的日子。 尝到了甜头,南天烛这回总算知道了,她虽是离开了天罗,但是,却依旧要依靠像是天罗这样的邪魔外道才能活下去。 即便她不愿意,但是不这么做,她要怎么吃饱饭呢? 南天烛从小被饿怕了,胃里只要空着便睡不着,她不想再过天罗里那样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于是,没有办法,她只能尽量挑一些不会害人性命的邪道,周旋其中,骗些钱财来吃喝。 就这样,她最终一个人来到了蜀州,入了长生教。 而在那里,她见到了一个长得和圣姑很像的人。 可以说,从见他第一面,南天烛就知道,她绝不能让他死了,因为,他身上有故人的影子。 噩梦刚醒,南天烛心神不稳,看着烛光下孔雀的脸,许多在心底藏了许久的话下意识便脱口而出:“孔雀,你长得和圣姑一样好看……你知道吗?” 闻言,孔雀给她搭脉的动作一顿,很快笑了:“想夸我好看你可以直说,不用拐弯抹角。” 他本想将南天烛糊弄过去,但是,榻上人却不回答,只是直勾勾看着他,直到将孔雀看得发毛,这才无奈问道:“你今年多大?” “二十四。” 南天烛语气发怔。 孔雀叹了口气,将手搭在她额上:“你说圣姑离开天罗时,你只有五六岁,而我今年刚满十八,你不觉得很巧吗?” 四目相对,南天烛轻轻吸气:“你也觉得她们是一个人?” 孔雀苦笑:“我不知道,但是,如果她们是一个人,你真的不恨她吗?” 再一次,两人相顾无言,直到南天烛挣扎着坐起身来,问道:“他们两人呢?” 孔雀给她递了茶水:“我俩干完活了,也该轮到那姓曹的了,说是要去官府,不知为何到现在还没回来。” 见南天烛脉象趋于平稳,孔雀转述了先前曹野所说,果不其然,南天烛的眼睛也在瞬间睁大。 “也就是说,曹野非但没有揭穿麒麟骨,还帮着勾姐姐报仇,而他本来就是勾姐姐的恩人?” 直到这时南天烛方才后知后觉,这一路走来,勾娘不但数次救下曹野性命,而且,也从未怀疑过他。 如今看来,她与曹野,或许本就是故知。 “这姓曹的怎么回事!发生这么多事,他竟一点不解释。” 南天烛回过味来,忍不住嘟囔:“要不是勾姐姐一直站在他那边,他只怕死了都只会被人砸鸡蛋。” “是啊……得亏了他还有勾娘。” 孔雀说着,却是若有所思。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何其微妙,如果说,勾娘追随曹野只为报恩,那他会与南天烛相识,又何尝不是冥冥之中的阴差阳错,只为让他替母亲做些弥补? 想到此处,孔雀就像是下定某种决心,伸出一根小指递到南天烛面前:“现今这世道,便是曹野这般显赫出身,孤身一人都是独木难支,要不姐姐,我们也结个盟?” “结盟?” 南天烛已经彻底醒了,眨巴着一双圆眼盯着他:“不是已经以姐弟相称,这还不够?” 孔雀摇摇头:“你我又不是真的姐弟,也并未在一起长大,若是不说明白,又如何该知道这姐弟怎么当?” 南天烛一听,似乎有理:“那你说,该如何?” 孔雀想也不想:“那自然是要发誓,如果有人欺负你,我会为你出头,而如果有人欺负我,你也要为我出头,无论发生什么你我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永远不会背弃彼此。” “……就只是这样?” “嗯,就只是这样。” 烛火摇曳,南天烛看着孔雀修长的小指在床榻上投下长长的影子,落在她身上,就像是两人当真被看不见的血脉相连。 南天烛的目光顺着那道影子游移,心中忍不住想,她已经一个人太久了……若是真有个弟弟,那不是很好吗? 于是,她几乎没有犹豫,用力将小指勾上去,郑重道:“我发誓,从今往后,你我二人以姐弟相称,永不背弃,永不分离,即便我只有一块饼,也定会分你一半。” 孔雀也看着她:“那说好了,即便我只剩一口酒,也定会分你一半。” 他揽过南天烛细瘦的脖子,将额头与她额心的观音痣印在一起。 哪怕无人见证,但从此往后,他们二人虽没爹没娘,在这天地之间,却再也不会是孤身一人。 一时间,两人看着彼此瞳孔里倒映出的自己都忍不住笑了,直到,门外又传来一串脚步声,是曹野和勾娘回来了。 第86章 “也就是说,这城中杀人祭鬼之事,或许从未消失?” 随着几人交换了线索,南天烛本就苍白的脸色当即又少了几分血色:“只是你说的这个棱睁鬼……我过去好像从未听过。” 曹野苦笑:“天罗祭鬼五花八门,你便是身处其中也不一定认得全,甚至,若非是裴深那本闲书,我也想不到这上头,但现今可以肯定的是,先前叫你中招的熏香,多半不是什么好东西。” “没错……只有这些歪魔邪道才会用迷香去蛊惑人心,我先前在越州已经中招过一次了。” 这些年为了生计,南天烛一直游走于各式乡野邪道之间,自然明白,想要让人笃信不疑,迷药便是最简单的法子。 前有长生教用银珠草,后有王寡妇下迷香,现今,南天烛既然在那药商家里也闻到了一样的味道,只怕…… 忽然间,南天烛一把撩开被子,翻身下床:“不行!不能等到明天了,我现在就要去他们几家将此事查个清楚!” 事关天罗,几人也知南天烛等不了,见状并未阻拦,只是寻着案卷找到另三个暴毙的死者,结果,甚至还没进门,那让南天烛熟悉的头晕便又来了。 “就是这个味道!” 事到如今,南天烛立刻就认了出来,脸色剧变:“这便是当日五通观里的熏香!之前味道太淡我没发觉,但是我不可能闻错!这就是那个味道!” “这么说来,王寡妇见到的那个算子当真是来自楚州,而且,只怕他的出身……” 勾娘与曹野对视一眼,二话不说便上前扣了门,这一次,曹野直接亮出了牙牌。 “你们家中的立香是从何而来?” 这户人家的死者姓许,暴毙于四年前,家中祖辈皆是本地药商,十分富裕。 几人突然造访,许夫人满脸莫名,但看在牙牌的份上,却还是拿出了家中香炉,南天烛一一闻过,那味道不在其中。 “也对,如果是寻常家里烧的香,那应当早有人中招。” 曹野本想询问那妇人,他家老爷生前有无其他常用的香炉,但南天烛又何需要旁人来指路,寻着那气味在人家中七拐八绕,最后,停在了书房一只立柜前。 味道在这里变得越来越浓。 担心南天烛再次给迷倒,孔雀用上了先前能叫人嗅觉麻痹的帕子,随即,猛地拉开木门。 只见,那柜中放着的不是他物,正是一只香炉,其中香灰虽然早就被清理掉,但气味却久久没有散去。 “这是我家老爷先前用的……他平时也不让人进他的书房。” 妇人不知为何他们会对一只香炉如临大敌,只是,随着南天烛从那柜中翻出一只黑色布袋,她的脸色也很快变了。 这只布袋藏在立柜深处,先前他们都只当是杂物,从未打开过,但是,却终是瞒不过南天烛的鼻子。 “这里头有股臭味,先前被那熏香味道遮住了,我……还是不打开了吧。” 南天烛说着话,人已缩去了孔雀背后,而勾娘二话不说用棒槌挑开布袋,只见,里头赫然放着一只雪白的头骨,头上,还能依稀看见过去留下的戒疤。 不出意外,这只头骨本是用来祭祀鬼怪所用的“碗”,在药商被判死后,意外留在了家中。 对此,药商的妻小自是一无所知。 即便后来曹野叫来官差问话,女人虽被吓得脸色惨白,但却也只是反复说,她家老爷过去从不让她进书房,甚至连那香炉她今日都是头一回见着。 “看来他们也知道,若是被人发现祭鬼,必是死罪难逃,所以,便连对身边最亲近之人也从未多说过一个字。” 一想到那些丢失的僧人秀才早已成了一只只祭鬼用的骨碗,曹野脸色铁青,赶来的王大人见势不对,让他回去休息,但曹野又哪里能睡着,整晚都在床上睁着眼,就这样一直熬到了天亮。 云夷平乱才不过十载,楚州的祭鬼竟又死灰复燃,究竟是谁,敢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在楚州大兴邪术? 随着窗外天光大亮,曹野虽是疲惫万分,但脑内却是一片清醒,他早早起身洗漱,结果刚一推门就发现,其他三人早已整装待发,正在廊上等他。 南天烛两眼乌青,显然也是一夜没睡,见了他便说:“就等你了,要去官府,我们也没法自己……” 而她话音未落,远远的,不知何处的街道上却是忽有人大喊一声:“方文孝!” 几人皆是一愣,但客堂里的小二已然反应过来,惊道:“又有人被判死了!” 这下,曹野才终于知道那动静是什么,几人急急冲下楼去,刚出大门,街上却已是此起彼伏一片“方文孝”响个不停,仔细去看,那些喊人姓名的又哪里是旁人,分明,就是原先走在这大街上的寻常百姓! 第73章 一个时辰后,曹野便已来到了这位名叫“方文孝”的乡绅家中。 虽说才被“判死”不久,但这位大腹便便的商人显然已经给吓得魂飞魄散,便是曹野这个巡察使拿着牙牌找上门来都是闭门不见,生怕与他一起找来的便是自己的死期。 几人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最后,勾娘一掌将堵门的横木拍断了。 事到如今,他们已经知道,被判官舌头“判死之人”中,大多数都是本就命不久矣之人,而如果此人身上毫无暴死征兆,那他便是真正被盯上的目标。 判官舌要杀的,本就是楚州城中隐匿已久的天罗余孽。 一进门,方家的家丁上来阻拦,又被勾娘的棒槌唬地节节后退。 勾娘冷冷道:“你们家老爷做了什么自己应该知道,死到临头还不说实话,只怕今晚就会死。” 不等对方反应,南天烛已经翕动鼻子:“他家里也有那熏香。” “用人命祭鬼!干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还想要一辈子不被人发现吗?” 孔雀想起昨夜见到的那只骨碗便觉毛骨悚然。 先前他虽听说过天罗行事血腥,但毕竟没有眼见为实,光是靠想,根本无法想象出这些人丧心病狂到什么地步。 他更是难以想象,南天烛从小竟是在这样的人间炼狱里长大,而这一切,说不定还是拜自己的母亲所赐。 他越想越是恼火,仗着自己人高马大,直接撞开两名家丁,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前厅,指着缩在太师椅上的方文孝鼻子便骂:“说!你是不是拿和尚和秀才的心肝祭鬼了!老实交代,否则你死了都不会有人给你收尸!” “哎哎哎,你别把人吓死了。” 曹野跟在后头哭笑不得:“知道你是想给小蜡烛报仇,但他的命现在可是我们的饵,万一吓死了,就钓不上鱼了。” “什……什么饵……” 那方老爷已经面无人色,与几房太太抱在一起瑟瑟发抖,曹野见状笑道:“钓判官舌的饵啊,判了你死,也得有人来带你走吧,光管判不管杀,这叫什么神仙啊。” 曹野这么一说,方老爷两眼一翻,险些当场撅过去,而孔雀眼疾手快,上去一针就扎在他人中,硬生生地吊住了方老爷的精神。 “谁允许你昏的?” 孔雀冷哼一声,却是让出一步,让身后面色铁青的南天烛走上前来,与方老爷对峙。 明明天生一颗观音痣,但阴沉着脸时,观音瞧着也像阎罗。 南天烛咬着牙,鼻腔里的血腥气熏得她几欲作呕,而如今,她却已经分不清这到底是她的错觉,还是现实。 南天烛一字一句问道:“你……是天罗的人吗?” 事到如今,方老爷也明白隐瞒无用,而随着他磕磕巴巴开始了冗长的叙述,一件现今虽已明了至极,但却始终无人愿意妄下定论的事终是被摆上台面。 天罗门,这个已经在楚州销声匿迹将近十年的邪教,确确实实早已在这片土地上重新生根。 只是这一回,他们学聪明了许多。 未免被官府盯上,天罗门不再大张旗鼓地聚众祀鬼,反而转到地下,私下联络曾经的信众,分发天香。 而天罗的天香,便是先前他们曾在越州见过的,能将人拖进幻境,夜不能寐的慢毒。 十年前,天罗虽被剿灭,但却从未有人戳穿天罗善卜的真相,故而,靠着迷惑人心的天香,很快,这些曾经的信众便再度落入了圈套,只当他们在梦中所见是天象,而为了不让噩梦重演,他们需要做的,便是出钱买来祭品,供给鬼神。 而这一回,他们所祭的鬼神便是前朝杂记里曾出现过,在楚地一代广为人知的饿鬼,棱睁鬼。 “家中做生意,每回用了那香,都梦见家门衰败,我与妻小流浪街头,反反复复,梦到的都是一样的,我想要避祸趋吉,他们便说只要祭肝就不会有事,而且还能赚上一笔。” 方老爷浑身颤抖,在几人威逼之下,终是说出了这些年深藏在心底的秘辛。 十年前,他因做生意之故入了天罗门,也曾向鬼童讨过卜,当时,那奉耳鬼的鬼童明明年纪不大,却卜出他罹患心疾,方文孝吃惊之余找了大夫,竟当真患有胸痹之症。 第87章 可想而知,方文孝在此之后便对天罗深信不疑,而在生意有了起色后,他也曾花过重金祭鬼,只是,因他家中有人在朝廷当官,阮云夷前来平乱前便得了风声,为避风头早早退教,这才顺利躲过了一劫。 当年,朝廷虽是将楚州的天罗教徒屠戮殆尽,却是没能让方文孝幡然醒悟,甚至,因为阮云夷率兵一言不发地杀了所有人,方文孝认为,正是因为天罗门身怀异能,这才引来了皇帝的忌惮,宁可错杀,不能错放。 而在那之后,天罗虽已化作一片废墟,但方文孝却是心痒难耐,有时生意惨淡,他便坚信,只要有天罗的通鬼之术,必能助他赚得盆满钵满。 只是,方文孝再想不到,在天罗覆灭后几年,他竟是忽然收到两支立香,另附有一张字条。 “若想知天事,需先点天香。” 方文孝不知这信是从何而来,但是,本就满心想要得鬼神相助之人又怎会放过如此机会? 那一晚,方文孝瞒着妻小,在书房里点上了天香。 而之后的事,便不难想了。 方老爷说完,几个原先还抱着老爷瑟瑟发抖的妻眷听闻他拜鬼,不自觉便缩到了一边,一时间,方家前厅里一片死寂,只能听见南天烛齿关咬紧时的咯吱作响。 她本来还以为,这些人定是受了天罗的威逼利诱,这才会再度踏进这个火坑。 然而到头来,竟只是因为两支立香便勾出了他们心底贪念,加之十年前天罗囫囵被灭,这些人不明所以,非但没能看清天罗的真面目,甚至,还在其中越陷越深。 只为避开梦中虚无缥缈的灾祸,就用活生生的人命来祭。 忍无可忍之下,南天烛一个箭步上前,纵使身材瘦小,竟是生生提着方文孝的前襟将他从太师椅上拉了起来,咬牙切齿道:“你怎这样蠢!当日那鬼童之所以能卜出你罹患心疾,只是因为她善听!她听出你心悸怔忡!这便是她从小被那些天罗教徒训练出的事!” 一想到自己过去也曾为虎作伥,用这所谓的卜术让人信了天罗的鬼话,南天烛简直恨不得先捅自己两刀,再将这些盲从的信徒当场捅死。 “明明天罗都已经被剿灭了,它就是个杀人谋财的邪魔歪道,为何……为何你们还要再信!” 过去这些年,每每想到她幼时在教中所见所闻的种种,南天烛都觉得痛苦难当。 天罗谋的是财,从不在乎人命,所以,在那里任何人都可以成为祭品。 过路的行人,不听话的教徒,又或是……失去价值的鬼童。 她分明知道,黑布外的碗里盛着的是人的心肝肺,有些或许就属于不久前她才见过的孩子。 但是,她却没有任何办法,因为,她随时也可能变成那碗里的一团血肉。 没有人知道,他们会死在哪一天。 南天烛本以为,阮云夷已经将那场噩梦结束了,却没想到,当她再回到这片土地,竟还会亲眼目睹有人被当作祭品,活生生献给鬼神。 激愤之下,南天烛双目通红,抓着桌上茶盏便要砸方文孝脑袋,勾娘见状正要阻拦,但这一回,孔雀的动作却更快,一把抓住南天烛的手腕便将她揽进了怀里。 “没事了……没事。” 孔雀紧紧捂着南天烛的眼睛,也是直到这时他才发觉,这个他刚认的姐姐在他怀里也不过是小小一团。 或许是因为小时在天罗受了太多苦,吃不饱饭,睡不好觉,南天烛的身体便如一个孩童,连骨头都没有长开。 似乎在离开天罗后,她就再没有长大过。 属于南天烛的时间就和那成千上百死在楚州的鬼童一起,永远停滞在了这里。 “为什么……为什么还会有人信他们?” 怀里传来呜咽,而孔雀掌心里一片湿漉,他心中不忍,干脆直接将人抱了出去,只留下曹野和勾娘对着方文孝,面露冷色。 “连个孩子都知道,那是邪道用来诓骗人的办法。” 半晌,曹野冷笑一声:“天罗的所谓卜言从来都不难戳破,甚至还可以说是十分粗陋,而之所以你会步步深陷,只是因为你太贪,既想要鬼神助你身体康健,又想要鬼神助你财源广进,但天底下又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你看,神火将军这不就来找你的麻烦了吗?” 而一听神火将军四字,方文孝登时脸色惨白,双腿一软跪在曹野面前,从怀中掏出两张银票来,颤抖地递到他脚边:“大人!你先前说要将那判官舌钓出来,是否已经有了应对之法?我愿意认罪!这些银票本是要给他们祭鬼的,也都可以给你!只求你别让我被判死!” “不愿被判死?为何?” 曹野捡起那银票,发现这银票竟和他身上的银票一样,都是百两,心中不禁感到奇怪。 有了十年前的前车之鉴,这些人应当很清楚,信天罗便是死罪难逃,既然横竖都是死,死在法场上与被判官舌判死又有何不同,如今竟还要出钱来求不被判死? 闻言,方文孝将脑袋在地上咚咚磕个不停:“他们都说,被判死之人不光死时痛苦万分,死后还要被神火将军捉去受刑,即便死了也不得解脱……大人!只求你不要让我被判死,只要不被判死,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死时痛苦万分……” 也是直到这时,曹野方才知道,为何所有人都对判官舌判死一事如临大敌。 像那药商,都已经拿出家人当作祭品献给鬼神,死到临头,却还是厚着脸皮去找了道士和尚,只为帮自己续命。 这些天罗信徒本就笃信鬼神之术,如今被仙蜕判死便意味着遭受天罚,那自然是比死还要恐怖万倍。 “这么说,也难怪要让人当众喊出你们的名字了。” 他喃喃道:“让你们在恐惧中度过这几日,或许,这本也是惩罚的一部分。” 一时间,曹野心中已经有了猜想,而他侧耳去听,院子里的哭声还有安慰都没有停下,不禁轻轻叹气。 既然判官舌要杀的都是些天罗信徒,那它的真面目,或许,南天烛也已经猜到了。 而这一回,曹野思量片刻,说道:“方老板,我可以留你一命,但是,你要当我的饵,就必须要听我的话,否则,一旦判官找上门来,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第74章 为了保住方文孝性命,几人不得不暂住在了方家。 勾娘推测,以此人武功,恐怕即便找了官差来将方家团团围住也无济于事,真要动起手来,说不好还要死伤更多人,既如此,还不如直接交给她。 不知为何,勾娘语气听起来甚至还有些兴奋,似乎在期待着与此人交手,而曹野也知,天罗一事实在牵扯颇多,让更多人在场只怕人多口杂,于是,自然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好在,方家家大业大,腾几间空屋子出来不是难事,而南天烛最终还是在孔雀的安慰下化悲愤为食欲,狮子大开口,将方家小厨房的家底都掏空了。 “慢点吃,又没人和你抢。” 晚饭时,方文孝为讨好曹野,为他们单独设宴,南天烛嘴里塞着鸡腿,手上还在够不远处的狮子头,孔雀满脸无奈,挑了个最大的夹进她碗里:“我还头一回听说有人会哭饿的……” “你又没挨过饿。” 南天烛下午哭了太久,眼睛都肿成了桃子,此时却也顾不上丢脸,埋头猛吃。 “在天罗,他们有两种方法罚我们,一种是打,一种是饿。” 南天烛嘟囔道:“如果打,身上就会留下疤,涂药很麻烦,所以他们经常不给饭,我那时候,做梦都想吃一顿饱饭。” “哦,那也难怪长不高了。” 孔雀有意想要逗她,南天烛却没上当,冷哼一声:“我看你也得多吃一点,免得那杀手找上门来叫他捉住,到时拖累勾姐姐。” “说来,小蜡烛,这回我们在等的杀手是谁,你心中是不是已经有了猜测?” 忽然间,曹野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他本就一直在寻时机问起此事,此时见南天烛精神好转终是发问,却是立刻让正大口啃鸡腿的南天烛僵在原地。 孔雀生怕南天烛再哭,没好气地翻了个大白眼:“你就非得在吃饭的时候说吗?” 曹野苦笑:“我只是想要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此人是冲着天罗信徒来的,他最终目标只是这五人,换句话说,他就和小蜡烛一样,对天罗恨之入骨。” 如此一来,孔雀也说不出话,一桌人目光齐刷刷落在南天烛身上,终是将她的脸色盯得不自然起来,抿起嘴唇小声道:“其实,早就已经很明显了吧……” 早在曹野一语道破,那二十七人当中有许多都是本来就命不久矣之人时,她便已经想到了。 除了大夫,这世上,她只知道一类人可以窥破他人生死。 南天烛轻声道:“过去,想要让他们信卜,最快的办法就是说出来人身上疾病,这也是为何天罗一直逼我去闻那些肉块,因为,有病之人身上的气味也与旁人不同,有人身上有药味,有人身上有血气,若生了疮,腥味就更明显了。” 第88章 “难怪,你当时在长生教一下便闻出了我身上的药味。” 曹野后知后觉,早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南天烛便已经向他展示过这一切了。 他又问:“你先前对方文孝说,鬼童听出他心悸怔忡……” 南天烛垂下眼:“鬼童擅长之事皆不相同,除了像我这样擅长嗅闻的鬼童,还有人能尝出人血里的药味,看清皮肤下的经脉,又或是,能听出人的气竭之音。” “气竭……” 勾娘皱眉:“是指光用人耳就能听出这人就要死了?” 南天烛点点头:“对于经过耳力训练的人而言,这其实并非是件难事,毕竟,大多疾病最后都是累及心肺而衰,而若是能听出呼吸与心跳有异便能知晓,这人快要死了。” “这么说来,那些被当作幌子的人…… 孔雀这下终于知晓,为何南天烛先前一刻都等不了,想要将这案子立刻查得水落石出。 她早就知道,这个案子里或许有故人。 南天烛苦笑:“最初我也只是怀疑,毕竟我一直以为,十年前除了我,没有别人活下来了,直到,确定了这些人都和天罗有关……” 当年,即便朝廷以雷霆之势剿灭了天罗,却仍有许多人不明所以,更有甚者还越陷越深,竟还让天罗有了卷土重来的机会。 可以说,也只有当年就身处在天罗之中的人,才会对天罗死灰复燃如此痛恨。 孔雀若有所思:“这么说来,当年或许还有别的鬼童也幸存了下来……” 想起十年前的惨况,曹野也不由叹气:“云夷手下的人都是常年跟着阮家行军打仗,自然也不会个个都铁石心肠,对着十来岁的孩子,谁又能轻易下得去手呢?” 他说完,众人沉默良久,忽然间,南天烛抬起头来看着曹野,双目通红:“其实我根本不明白,为何天罗会重来。” 她的双手握拳,用力之下,几乎浑身都在发抖:“为何皇帝当年平乱时不像你一样召集百姓,将此事解释个水落石出?他想要的难道不就是海晏河清吗?留下这样的隐患,他难道想不到吗?” 南天烛字字句句,如针如刺,一时间竟是把曹野也问得僵在原地。 但其实,他却是明白的。 十年前,神启帝年纪尚幼,甚至还比他小上几岁,小小年纪,身居高位,不知人心叵测,自然以为靠着将人都杀光,便能止住天罗的乱子。 而这不过是其一。 至于其二…… 彼时新帝刚刚登基,想要站稳脚跟,最快的法子自是直接踏上神坛。 换言之,就如同先前在中州和越州他们所见所闻,想要为正道塑出金身,那便需要邪祟作乱,新帝既想要神火将军威名天下,那天罗教徒自然不能是区区肉体凡胎,而他们的谎言也只能继续是谎言,不能被戳破。 之后,阮云夷历经万苦平乱归来,神启帝便立刻给了他封号,此举更是为了昭告天下,若这世上真有神明降世,那也必然是要扬天子之威,为当今天子所封,更为当今天子所用。 只是,神启帝恐怕不会想到,无论是剿灭天罗又或是加封神火将军,在不久后都会成为一个巨大隐患。 这些事说起实在太过沉重,曹野思来想去,最后也只得叹了口气,:“小蜡烛,这世上许多事都是凭人力很难企及的,你我都有无法预见的事,皇上也有……不过,这一回我向你保证,我定会将楚州的祭鬼连根拔起,再不会让你所经历的一切故事重演。” 根据过往经验,被判官舌判死之人都只知自己将死,但却不知道何时会死,死期与被判死之日之间或许只隔几天,也或许,要隔上半月。 可想而知,藏在幕后之人本就是为了报复那些信徒,那间隔的时间越长,无外乎是一种折磨。 就如同过去南天烛身处天罗,不知何时会挨打挨饿一般,这些被判死之人在死期到来前,也只有每日胆战心惊,求神拜佛地等下去。 夜深了,楚州不比中州和越州,地处深山之中,城中也没什么彻夜营业的酒楼,每到夜里便是四处漆黑一片,只能听见打更人的敲锣声远远传来。 时过三更,方老爷的房里却还亮着灯。 “看来方老爷是真的很怕死。” 院子一角,勾娘抱着棒槌站在黑暗里,身旁的石凳上则坐着裹着大氅的曹野。 方宅寂静一片,南天烛身体刚好,孔雀不敢叫她熬着,硬将她拉去睡了,而本来,勾娘也想直接按昏曹野让他去休息,但手刚搭上曹野脖子,却被他一句话堵回来。 “不是说这杀手厉害吗,你万一理智全失,我不在怎么办?” 曹野对她眨眨眼。 无奈之下,勾娘也只得由着他,两人守在院中,等待“判官”的登门。 夜风寒凉,曹野手中捧着一杯热茶叹了口气:“越是笃信鬼神的人越怕死,毕竟,他们会相信有了鬼神相助自己就无所不能,不会想到他们也会和凡人一样生老病死。” “那东家,你从来没有信过这些吗?” 许是怕曹野硬熬着太累,勾娘索性与他搭起话来,而曹野笑笑:“我爹很信鬼神,甚至还给我从民间找了个八字相合的义弟回来,结果我的身体非但没好,还在一年之间失去了我爹和云夷,甚至连官职都没了,倒霉到我这个份儿上,自是不会再相信这些。” 这么长时间来,这还是第一次曹野主动“诉苦”,勾娘怔了一下,很快却道:“既然鬼神无法帮你,不如信我。” “信你?” 曹野给夜风一吹,方才后知后觉自己竟是说了些不该说的……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面对勾娘,他竟已到了说话不过脑子的地步。 闻言,他下意识抬头,却撞上了勾娘一眨不眨的双眼。 “你想完成的事,我会帮你完成,但在那之后,东家你也要帮我完成我想完成的事。” 勾娘淡淡道:“毕竟东家你应该也知道,你现在付给我的价钱,其实并不够我为你卖命。” ……又来了。 曹野在黑暗里看着她,只觉得每到了这个时候,勾娘都更像是某种野兽,在紧盯着她的猎物。 而曹野自然听得出,她的言下之意是什么。 “放心吧。” 他想了想,很快笑了:“我会尽量活得久些,不会叫勾娘你白白为我干活的。” 听曹野如此说了,勾娘才像是满意,弯下眉眼正要说话,却在一瞬间扭头望向高墙之外,冷冷道:“来了!” 说罢,还不等曹野反应,勾娘已经一把将他扯去了背后,同时只听铮的一声,她手中勾陈已经出鞘,整个人就如一只在月下捕猎的虎,弓身便上! 一切发生得极快。 分秒间,方老爷屋里的火烛便已经被人用暗器打灭,客房里的南天烛听到动静,从门中探出脑袋,而曹野大喊一声“别出来”,却是暴露了自己的位置,一瞬间,他面前有寒光一闪,那黑影不知何时竟已到了面前,曹野给惊出一身冷汗,一声“勾娘”尚且卡在喉咙里,那柄铸有兽纹的宝剑却已经横在了他身前,猛地将人挡了回去! “在我面前想要他的命,找死。” 院子里没有灯火,只有暗淡的月光勾勒出勾娘瘦削的身影,而她看着隐匿在黑暗中的杀手冷冷道:“出来。” 一如勾娘先前所预料,来人武功极高,若非是有勾娘在,只怕刚刚就已叫人攻进了屋子,割了方老爷的喉咙。 过了几手后,来人似乎也发现勾娘不好对付,冷笑一声,竟是当真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我说呢,一个快死的人,如何敢独自守在这里……原来是带了个好帮手。” 来人一身黑衣,身材高瘦,年纪不算太小,而曹野刚觉得此人眼熟,一旁赶来的南天烛和孔雀已经认了出来:“是你!” 月光下,此人露出面目,正是先前他们在药铺里见到的那位白风,只是如今他手中长剑对于曹野来说,却可谓是再熟悉不过。 剑若飞鸿,刃如秋霜。 那正是,阮云夷已经消失了十年的佩剑——惊鸿。 第75章 已经有十年,曹野没有见过阮云夷的佩剑了。 孔雀点燃了火烛,而借着火光,曹野仔细打量来人,一个熟悉的名字浮上心头。 “你是……尉风?” 过去在阮府,曹野其实经常见到身为阮云夷副将的尉风。 他比阮云夷要年长一些,幼时爹娘及妹妹都被乌梁人所杀,幸得一位江湖侠士所救,习得一身剑法,最终,年纪轻轻就成为了镇国将军手下参军,后又听从阮天青之命,自阮云夷小时便跟着他,也因此,一直以来尉风和阮云夷的关系不似主仆,倒更像是兄弟。 而曹野其实一直也知道,尉风就和当时阮云夷身边的大多数人一样,不怎么喜欢自己。 尉风出身江湖,性子颇为不羁,加之常年在前线领兵打仗,本就不喜只会在朝中耍嘴皮“玩兵”的文官,对曹嵩更是厌恶至极,原因十分简单。 第89章 前右都御使庞熙本是楚州出身的武将,后来,被曹嵩与聂言联手陷害,流放北境,而那时,若非是镇国将军阮天青暗中打点,只怕庞熙与他已有身孕的妻子根本没法活着走到北境,更没法在北境好好安顿下来。 而尉风身为阮天青参军,本就是当日去关照此事的人,他曾亲眼目睹庞家的惨况,知晓庞夫人因在冰天雪地里临盆失血而死,然而即便如此,几年之后,这用庞夫人性命换来的孩子在北境做苦役时也依然被前来掳掠的靼兵掳走,致使他的父亲郁郁而终。 每每想到此事,尉风就无法原谅在京中混得风生水起的曹家,哪怕阮云夷从不会因为这些父辈的事迁怒曹野,与曹野走得很近,但尉风每每见了曹野,往往也只是冷冰冰喊一声曹公子便走,从不多说半个字。 而曹野自也十分识趣,与尉风一直处得不亲不疏,直到那一年,阮云夷平乱归来,曹野听闻他受伤,连夜赶去阮府,却意外从阮家人口中得知,这一回,因遭人偷袭,不光是阮云夷身负重伤丢了佩剑,甚至,就连阮云夷的副将尉风也遇袭阵亡,最终就连尸体都没有找到。 阮云夷醒来后便再未提过尉风,而曹野知晓两人关系亲近,一直到阮云夷离开京师前去北境,曹野都没敢过问他有关尉风的事。 他再也没想到,这回来楚州,他竟会见到故人。 将近十年没见,尉风看上去消瘦了许多,脱离了军营太久,他身上已经只剩下江湖人的凛冽之气,手执阮云夷的长剑惊鸿直指曹野,冷笑道:“本以为曹大人贵人多忘事,没想到,竟还记得我。” 他声音里压抑着冰冷的愤怒,甚至还不等曹野答话,尉风已经一剑朝他刺来,而他的剑极快,若非挡在曹野面前的人是勾娘,只怕曹野也会在分秒间被削去脑袋。 转眼间,勾娘已经与尉风过了数手,而曹野站在一旁,他并不担心勾娘会败下阵来,但是,先前尉风要对他动手,他便已经察觉到勾娘情绪有异,若是一直鏖战,万一勾娘失控,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这儿,曹野立刻出声喊道:“尉风,你就这样在我面前现身,就不怕失手被官府捉住,到时那姑娘无人照顾,下场凄惨?” 立竿见影,尉风手上动作一顿,立刻便被勾娘寻到破绽,剑锋擦过脸颊,留下一道血痕。 曹野赶忙趁热打铁:“她是个鬼童,对不对?” 闻言,尉风脸色终是彻底变了,一剑挡开勾娘攻势不再与之缠斗,跃至一旁冷冷道:“你怎会知道……” “因为,她并不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鬼童。” 这时,南天烛也自廊下走出,她先前与尉风已经见过一面,却没想到再见会是兵刃相对。 “你……” 尉风上下打量她,很快便从南天烛古怪的打扮里窥见了端倪,皱眉道:“你难道也……” 多年来,南天烛从未在外人面前说起过这段往事,她深吸口气,慢慢迎着尉风的剑走了上去:“我是被阮将军救下的,你认识曹野,应该也认识阮将军吧?” “我本就是阮将军的副将,自是认识他。” 尉风咬着牙:“你既是被阮将军所救,又为何会替这姓曹的狗贼来求药,你难道不知他是谁?” 事到如今,南天烛终于知晓为何那日在药铺里,那姑娘会问孔雀,家中病人是何病症。 或许,他们早知曹野来到了楚州,却没想到与之同行之人竟会登门买药。 “也还好,你们没在那药里下毒。” 这时,站在南天烛身后的孔雀忍不住道:“否则万一拿回去的药将他毒死,我一世英名就算是毁了。” 而闻言,尉风只是冷笑:“你以为我不想吗?要不是火丫不愿,那日你拿回去的便该是毒药!楚州城中本就极少会有外人,从你们的船停泊码头的那一日我便知道,谁能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我想了这么多年要杀他,一直苦于没有门路,结果到头来,这狗贼竟还敢送上门来。” 言语间,尉风丝毫不遮掩对曹野的杀意,但曹野此时的注意力却是完全在勾娘身上。 他很清楚,勾娘的武功固然高绝,但其代价便是随时都可能彻底失去理智,沦为一只只会杀人的凶兽。 而曹野这个人,便是维系勾娘理智的锚。 病了这些年,其实曹野早就没有那么在乎自己性命,甚至在这回离开永州时,他便已经想好了不回去,所以,才会将下人全部遣散。 只是在那时便连曹野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竟也有死不起的时候。 一旦他的性命有恙,只怕第一个发疯的便是勾娘,而她上一回发疯,还是十年前在越州的五通观里。 如今,尉风三番五次挑衅于他,以至于勾娘脸色越来越差,曹野生怕她控制不住,上前抓住她手腕,果不其然,勾娘连脉都比平时要快。 “放心吧,我没事。” 曹野轻声安抚,而勾娘见他满脸担心,也知自己失态,干脆退至了一边。 曹野又望向尉风:“是云夷让你假死的,对吗?若非如此,军令如山,你不可能轻易解甲,隐居在此。” “你还敢提他的名字?” 尉风脸色铁青:“你爹害了那么多人,我早就和将军说过,你不可深交,但奈何将军心善,偏生信你,结果到头来,你竟让他去北境送死……” 说到最后,尉风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也是直到此刻,南天烛才总算知道,为何当日勾娘会说,即便曹野这些年从未真正做过错事,但只要他还是曹嵩的儿子,他便只能继续做那个罪人。 若非这一路来,她亲眼目睹曹野不眠不休地查案,恐怕她也会一直误会曹野是一个祸害朝纲的奸滑之人。 此事一时半刻实在说不清楚,南天烛上前一步说道:“你假死,难不成是为了火丫?她也是鬼童对不对?那日我们去到药铺,药铺里分明没人,但火丫却知我们只拿了三味药,那并非是因为你盯着,而是因为她能听见……” 在天罗呆了十多年,南天烛自是见识过的,那些鬼童的本事,别说是隔着几丈远听清有人在拉柜子,便是一根针掉在地上,只要他们屏气,就一定能够听清。 南天烛急切地想要知道是否还有和她一样的人活下来,而等了许久,尉风才终是叹了口气:“难怪,她那日看你面善,还想劝你离开,原来你也是……” 今日,方文孝本是他们要杀的最后一人。 尉风早知曹野会从中做梗,毕竟,他们查案第一日就去掘坟,如此大的动静,实在很难让人注意不到。 自从知道曹野是来查“判官舌”,尉风便知曹野早晚会查到他们身上……他是曹嵩的儿子,天生狡诈,加之一心想要拆神火将军的台,绝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于是,尉风不得不抓紧时间“判死”了方文孝,之后,他也没法再像是先前一样等上好几日来折磨方文孝,将火丫送去码头后,他直奔方宅,一是为彻底了结此事,二便是为拖住曹野,给火丫足够的时间离开此地。 也不知如今她上船了没有……还是得再拖上他们一阵。 尉风心中思量片刻,最终,将剑放下了,淡淡道:“你既也是鬼童,应当很清楚,为何我们要做这一切。” 十年前,死在天罗的鬼童成百上千,他们当中有一些是被天罗捡回的弃婴,还有一些则是被拐回来的普通人家的孩子。 若是没有天罗,这些孩子应当会在爹娘身边平安长大。 然而,只是因为天罗需要“鬼童”传达所谓天意,这些幼童便被捉了回来,关在不见光的地下,每日忍受饥饿和毒打,做着身不由己的事。 不同于南天烛,火丫是被天罗拐回来的孩子,她来到天罗时已经记事,明明还记得亲生父母的模样,但是,却再也不可能回到他们身边去。 尉风还记得,他第一次在那片人间地狱里见到火丫时的场景。 那是一个瘦弱至极的孩子,满脸无助地站在一片天罗教徒的尸体之中,用手紧紧捂着耳朵。 一瞬间,尉风便想起了自己的妹妹。 幼时,他本是在北境当差的酷吏之子,岁岁年年都守在那苦寒之地,早已见惯了人间惨事。 尉风从小就知道,在北境,不光有连绵的风雪和做不完的苦差,更有时不时便来掳掠的关外鞑兵,他们有时是为马匹和粮食而来,有时,则干脆是掳人。 北境有传言,称女人要是被鞑子带走,尚还能找到尸体,然而孩子要是被带走,便往往是尸骨无存,而他们都说,那是乌梁人将孩子当作了两脚羊,煮了吃了。 小时候,尉风曾经想过无数次,等他长大,他便要离开这个人间炼狱,带着妹妹一起去关内更暖和的地方好好过日子。 然而这一切,都在鞑兵来的那一日被彻底粉碎了。 尉风记得很清楚,他眼睁睁看着那些骑马的人杀死了他的父母,然后,一把抱起他满脸懵懂的妹妹,消失在了雪地里。 第90章 而之后他追着马蹄印走了整整两日,最终,他却只在一片插着乌梁旗的营地里找到了妹妹的鞋子。 尉风无法原谅自己。 他反复去想,若是那一日在妹妹被掳走时他便上去和人拼个你死我活,是不是妹妹就会有救。 那场大雪之中,一位路过的江湖侠客偶然间发现了快要被冻死的尉风,将他抱了回去,教他功夫。 尉风在江湖上长大,最终,却因为无法忘记家仇从了军,先当了镇国将军的参军,后来,又成了神火将军的副将。 在来到天罗之前,就像是阮云夷,尉风也没有想到,在这个鬼地方他们竟会见到那么多孩子。 而在他们发现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阮云夷下的军令是不留活口,于是,许多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就这样成片倒在了尸堆里,尉风也闭着眼杀了两个,血溅在手上,让他感觉非常恶心。 而之后,尉风便是在清扫一片尸堆时发现的那个孩子,或许是因为身量太过瘦小,先前她藏在角落里躲过一劫,等她再爬出来,周围所有人都死了,而她站在一片火海里不知该去往哪里,只能呆呆地站着,用手堵着耳朵,不去听周围此起彼伏的惨叫。 那太像是妹妹了。 一瞬之间,尉风的眼前都是当年的大雪还有妹妹的鞋。 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将那个瘦小的孩子抱在了怀里,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那片人间炼狱。 不论怎样,这一回,他得救她。 那时,尉风的脑袋里就只剩下了这一个念头。 第76章 尉风将火丫藏在了楚州城的一处民宅里。 他从军多年,当然知道,放过火丫会给自己招惹来多大的麻烦,但是,尉风却宁可掉脑袋,也无法再眼睁睁看着一个像是妹妹的孩子死在自己面前。 他给那个小姑娘留下了许多吃食便走了,毕竟,那时他们虽已经剿灭了楚州的天罗教首,但是仍有许多人外逃,既要斩草除根,就不能让这些天罗余孽去往别处扎根。 只是,接下来一路行军,尉风都始终无法忘却被他丢在那间破屋子里的孩子。 她今年多大了?姓甚名谁?一个人在楚州城中能活下来吗? 种种担忧萦绕在尉风心头,每到夜里,那孩子都站在雪地里回望他,一如当年他没能救下的妹妹。 离开楚州后大约十日,他们先在不远处的潭州抓出了一个吃孩子的妖孽,随即沿途除去藏匿在深山里的天罗教徒,因不熟悉山路,平乱军屡屡遭这伙妖人偷袭,而尉风连夜噩梦,白日里也不见往日英姿,中途更是险些中箭,也多亏了阮云夷替他拦下,这才没有性命之虞。 然而,阮云夷毕竟是从小跟着他长大的孩子,尉风如此异状,他又怎会看不出来? 又剿灭了一处贼窝后,阮云夷找到他,直截了当问起发生了什么,而尉风也不敢再隐瞒,当场跪下同阮云夷说了实情,本以为阮云夷至少会骂他两句,结果,年轻的将军竟是当场笑出声。 “你要真是那般铁石心肠,才不像是我认识的尉风大哥。” 阮云夷将他扶起,想了想,忽是语出惊人:“要不,尉风大哥你就留在楚州吧。” “什么?” 尉风初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却不想阮云夷竟是认真的:“天罗的摊子铺得这么大,即便我们杀了这么多人,但这城中究竟还有没有残党,没有人知道……楚州地处偏远,等闹出乱子来就来不及了,既然如此,不如尉风大哥你就替我留在此地,这样,我也好安心回去复命。” 阮云夷话说得诚恳,要不是尉风极了解他的性子,只怕便会完全相信了。 然而,正因为阮云夷是从小在他眼前长大的,尉风几乎立刻就知道,少将军让他留下,是出于私心。 他自是没有立刻就答应,却不曾想,阮云夷下一刻竟是直接解了佩剑惊鸿,正色道:“副将尉风听令!今日楚州邪道虽除,但仍有死灰复燃之势,本将现赐配剑给你,命你留守楚州,若是他日天罗卷土重来,我必拿你是问!” 说罢,阮云夷将惊鸿递了过来,而尉风看着晨光中少将军的面庞,只觉他和他的父亲长得一模一样。 多年前,正是镇国将军阮天青在听闻他全家遭乌梁灭门时毫不犹豫地将他收入了麾下,让他有了报仇雪恨的机会,而现如今,又是阮云夷,不惜冒着风险,也要让他解甲归田。 想到这些恩情,尉风不由热泪盈眶,他接过宝剑,跪下给阮云夷磕头:“阮家于我有大恩,尉风无以为报,今日起,自当替将军守好楚州,绝不再让邪魔外道重现于世。” 之后,阮云夷对外假称尉风遭奸人偷袭,坠崖而亡,实则却是让他行小路回到了楚州,找到了被他所救的那个小姑娘。 而那时,火丫其实还不叫火丫,只是,尉风知道,身为鬼童,她原先的名字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用了,于是便干脆给她改了名。 从一片火海里救出的小丫头……这便是火丫名字的由来。 “将军从未和我说过,那日,他也救了一个孩子。” 回忆起往事,尉风面露怀念:“或许他以为你没有活下来,让我回去,也是为了平他心中的愧疚……毕竟,身为平乱大将军,他要给所有兵士做表率,无法手下留情。” 事到如今,南天烛已经无从知晓,那日阮云夷带她离开时在想什么。 也许他那时已经知道,他马上要杀许多孩子,想着至少能救下一个,于是,便将她带了出去。 只是对于南天烛而言,只有一件事她很确定。 如果没有阮云夷,她不可能活下来。 “不论如何,阮将军都是我的恩人。” 南天烛直视着尉风说道:“这些年,也正是因为不愿意辜负阮将军的救命之恩,我才一直撑到了现在。” “但若是你不想辜负他,就不该跟这姓曹的狗贼呆在一起!” 尉风冷冷道:“我对不起将军,在我走后,将军身前无人护卫,也因此我再得到将军消息,竟是他被贼人暗算受了重伤,几乎是被人抬回了京城……神火将军之名虽是传遍九州,但其中艰险外人又怎会知道?” 尉风咬紧牙关,其实,早在曹野踏上楚州的那一刻,他就想杀他,只可惜,那时,他与火丫的名单上还有一个方文孝,为不打草惊蛇,他不得不忍耐,没有立刻和曹野算账。 只是现如今,他已经不用再忍了。 既然曹野和方文孝都在这里,那只要将他们都杀了就行了。 想到这儿,尉风神色一冷,眼看又要举剑,结果就在这时,伴随一阵喧闹,楚州官府的官差们似乎找到了这里,而他们还带来了一个人,瞬间便让尉风变了脸色。 “你怎会在这里!” 来人坐在轮椅上,脸色惨白,正是那日南天烛和孔雀曾在药铺有过一面之缘的火丫。 她身上还裹着尉风不久前给她披上的披肩,见了尉风却是笑了:“尉风大哥,是你非要让我走……其实我从一开始就说了吧,我没打算离开,我的命属于这里,我哪里也不会去。” 对这个结果,尉风虽然早有预料,却还是忍不住皱眉:“可是……” 而这一回,不等他说完火丫便已经虚弱地摇摇头:“你和我说过的,你出生在北境,而北境那么冷,要找那些大巫又谈何容易?没有你我走不远,尉风大哥,我知道你的打算,就当我想陪一陪你,好吗?” 说话时,她的气息已经十分衰弱,事到如今,与她相伴多年的尉风自是听得出,火丫的身体油尽灯枯,其实早无生志,也因此,他犹豫再三,最终也只是走上前去,握住了轮椅的推柄。 火丫的目光落在一旁的南天烛身上,轻声道:“你也是因为无法离开,所以才最终回到了这里吗?” 曾几何时,那些与她们一样的孩子都被埋葬在这里,而从那一刻起,她们其实也都被困在了这个地方。 望着眼前形销骨立的女子,南天烛终于明白,她的病是从何而来。 她低声问道:“你将他们都杀光了吗?” “还没有。” 火丫摇摇头,目光转冷,望向了方老爷的屋子:“一共有五人花银子祭鬼,他是我们查到的最后一个。” 尉风手里还拿着剑,南天烛生怕他立刻动手,赶紧问道:“你们是怎么发现他们又开始祭鬼的?” “很简单,我直接听到了。” 火丫淡淡道:“你们先前查的人当中,有个药商,我去找他买药材时,偶然听见了有人在屋里念祭鬼的祭词,你应当很清楚,这样的事瞒不过我……即便我不想听,我也会听见,就像是即使你不想闻到那熏香气味,你也还是会闻到一样。” 说着,火丫脸上浮上薄薄的冷笑:“然后顺着他,尉风大哥很快就发现,不止有一个……有人给他们寄去那所谓的天香,而这些人立刻就上钩了,就像是十年前一样开始大把地往里头投银子,让人帮他们取了心肝来祭鬼。” 第91章 火丫还记得那一天,尉风抓到了送香的,却发现他不过是个寻常小贩,收了人的银子,便替人来送香。 或许是因为有了十年前的前车之鉴,这一回,天罗行事十分小心,从不露面,只通过书信或者买通路人来接触信徒,而信徒们彼此之间也不相识,甚至从未见过所谓的“上线”。 在这种情形下,即便火丫与尉风发现了天罗死灰复燃,也没法顺藤摸瓜,将他们一网打尽。 于是,他们唯一能做到的,便是将城中有权有势之人都筛查一遍,若是发现他们与天罗有瓜葛,便立刻将其除去。 “这么说,五年前傩面说话时,你们就开始计划一切?” 孔雀不解:“此事我始终没想明白,你们是怎么做到的?装傩面开口判死容易,但是那些街市上的百姓,你是如何让他们被‘神明上身’?” “这件事……很难吗?” 而闻言,火丫只是笑笑:“十年前我在天罗时就发现了,人是很好骗的,只要为他们炮制一种幻象,他们便会自己踏入陷阱……这位小哥,如果我告诉你,现在城中有鬼怪作祟,点了人名,这人便会死,而你走在街上时,忽然听到不知何处传来一声点名,这时出于好奇,你会想跟着喊一声试试吗?” “当然不……” 孔雀本想要回答当然不会,然而再一想,喊一声人名便能决定一人的生死,这对于许多贫民百姓而言,或许是一种此生都无法触及的权力。 更不要说,即便此人后头真的被判死了,只要说是被鬼神上身,此事都可以被糊弄过去。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不呢? 可以说,这个念头一经冒出,立刻便让孔雀出了一身冷汗,而火丫看出他脸色骤变,笑道:“楚地本就信卜,而信卜便是在崇尚远高于此世的权力,当一个人渴望获得权力,他便会犯下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恶。” “如此说来,你们让楚州百姓成为共犯,也是在惩罚他们作恶而不自知?” 曹野此时后知后觉,火丫利用判官舌“判死”的另一层用意。 不光是为了让那些天罗信徒身处恐惧的炼狱,更是为了让这城中所有信卜之人都变成害人性命的凶徒。 他喃喃道:“但是,对于那些真的将死之人,你将他们判死,其实是给他们与亲人告别的时间……” “对于心存侥幸之人,判死是一种残忍,但对于早已知晓命运的人而言,判死是一种仁慈。” 火丫平静地看着他:“你是哪一种呢,曹大人,尉风大哥很想要你的命,但其实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我能听出你的心脉正在衰弱,你就和我一样,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火丫话说得直接,而一瞬间,曹野余光里看到勾娘捏紧的拳头,心想这件事他虽是不在乎,但是有人却会在乎。 隔着半臂距离,曹野能听见勾娘呼吸不稳,心中只觉不妙。 他没想到来人会是尉风。 因阮云夷之故, 尉风恨自己入骨,加之身手高绝,之后若是要动手,必有一场恶战。 而到时万一勾娘当真失控,这里这么多人…… 曹野满腹担忧,但旁人又哪里知晓勾娘是只随时可能发狂的凶兽,还不等他想出应对之法,南天烛已然再度开口:“可是,做这一切真的有意义吗?” 她看着火丫皱眉:“杀了这么多人,却也无法让楚州百姓不信卜,反倒叫他们越陷越深,甚至还有人开始将神火将军的仙蜕说成是天罗法宝……这种结果,难道就是你们想看到的吗?” 第77章 这一路走来,南天烛已经见过无数利用仙蜕的骗局。 前有长生教用无根肉哄骗信徒吃下人肉,后有太和门为了一己私欲将人命栽给天王胆,所有人在利用仙蜕时都有自己的理由,但是,他们却不会去想这么做的后果。 南天烛冷冷道:“楚州百姓本就信卜,你们为判官舌塑出金身,只会让他们愈发相信此道,之后即便没有了天罗门,换了其他旁门左道来,这些人也还是会立刻深陷其中,不是吗?” 因从小吃不饱穿不暖,南天烛个子瘦小,平日里看着就像是个孩子,如今难得正色,却是气势惊人。 即便是曹野也没想到,这话最后竟是南天烛说出来的,不由苦笑:“小蜡烛,你是真的长大了。” 利用判官舌杀人虽是个聪明的法子,但鬼神之说不分彼此,若是无人提点,百姓们既信了判官舌,便会信天罗。 他无奈道:“参与其中的人越多,此事便越不好澄清,毕竟,没有人会承认自己在那一刻只是纯粹出于本心的恶,想要试探另一个人会不会死,一旦问起,为了推卸责任,他们必然会将一切推到鬼神身上,而如此一来岂非恶性循环?相信此道之人越多,天罗重来的可能性就越大。” 一语落下,院子里一片死寂,火丫和尉风沉默着,谁也没能说出话来。 而过了许久,尉风才看着手中佩剑轻声道:“其实一开始,我也只是想要完成阮将军的嘱托而已。” 在他们查出天罗死灰复燃的同年,城中神火庙也兴建完成,而火丫劝了许久,尉风才终是去神火庙里祭拜了一次阮云夷。 在内心深处,尉风甚至不愿相信阮云夷已经死了。 站在神火庙前,尉风不住去想,他出身北境,对那片风雪十分熟悉,如果当日他还守在将军身边,是否能在灰鹞岭为他争取来一线生机,至少,让阮家的最后一个儿子活下来。 而对此,神火庙的神像只是沉默着,不会回答他的任何问题。 那一日,尉风在神火庙里痛哭了一场,给阮云夷重重磕了头,随即,他又想起了将军对自己的嘱托。 他要守好楚州,不再让这些邪魔外道卷土重来。 恰逢有人在神火庙中祭拜,尉风与火丫站在神像后,听他絮絮叨叨地向神火将军恳求能够降下神罚,让判官舌判处他家恶邻有罪,还他一个公道。 一瞬间,尉风脑中便出现了一个念头。 阮将军不会死,至少,他要让阮将军继续活着。 “我与火丫商量之后便想出让判官舌来判死的法子,只是,我们确实都没有料到,在‘判官舌’现世后,竟会有人胆敢将它说成是天罗的法宝。” 尉风说着神色渐冷,显然,就连南天烛都无法忍受一些荒唐谣言,身为阮云夷副将,又亲身参与过平乱的尉风自是更加无法容忍。 在听闻有人传谣,称判官舌是天罗法宝的第二日,尉风便去城中寻找这谣言源头。 他出身江湖又从过军,不费多少力气便打听到,流言最初是从一间酒肆里传出的,而追着这条线索,尉风赶到楚州城外时,却只找到了一具尸体。 那个不久前才在酒肆里大放厥词之人竟是已经惨死在了流匪的箭下。 虽说楚州城外尽是高山险峻,时不时便有歹人掳掠,但尉风检查了此人伤势之后,又觉得事有蹊跷。 不知为何,当时那具尸体虽是中箭身亡,但那箭矢尾翼用的却并非寻常鸟羽,而是雕翎。 常用弓的人都知道,雕翎能抗风吹, 而雁毛遇风斜窜,换言之,只有用箭的行家才会以雕翎做羽。 然而,若只是窝藏在山中的流匪,又怎会有如此好箭? 就更不要说,楚州一带山多林密,猎人打猎时常用的是短箭,而此人身上插着的,却是一支长箭。 尉风过去常在外行军,与关外的乌梁人交过无数次手,对这种骑兵惯用的长箭自是不陌生。 他知道,只有关外的蛮夷才会用这样的箭来杀人。 “等等……” 听到一半,曹野的脸色已然变了:“在楚州城外,出现关外才会有的雕翎箭?” 要知他们此番来到楚州,一开始便是冲着查清天罗谋逆一事来的,曹野早已怀疑,此事当中有乌梁的手笔。 总不会,天罗其实是乌梁布的一步棋? 先以邪教祸乱朝纲,趁着民间大乱,再率兵大举犯境,如此里应外合之下,大陇必是难以招架。 只是,幕后之人应当没有想到,十年前继位的小皇帝会如此杀伐决断,刚上位不久便动用雷霆手段剿灭了天罗,速度之快,甚至都没能让他们用上那尊会流血泪的佛像。 而之后,经过灰鹞岭一役,大陇和乌梁两败俱伤,乌梁虽陷入内乱,但安插在大陇内的内应却还在。 而为了韬光养晦,他们废了极大功夫终是取回那尊内含谶语的佛像,没有让谋逆之事见光。 此事当中千丝万缕,曹野只要一想便万分头痛,然而,事情过去这么久,想查清不是一时半刻,当务之急,还是要先稳住局面。 余光里,勾娘脸色还未恢复,似乎正在努力稳住心神,曹野心知要给她争取时间,说道:“天罗应当吸取了十年前的教训,若是判官舌与天罗有了关联,必是会惹人注意,而他们既然从不露面,自然不会想要节外生枝。” 第92章 “但是,不奇怪吗?” 孔雀这时忍不住插嘴:“整整五年,你们都没能查出这些信徒的上线,说明他们将此事做得很隐秘,那既然要隐匿行踪,又为何还要用杀人剖肝这么招摇的方式祭鬼?” 而这么一说,曹野也立刻就明白了此事的古怪之处。 天罗这一次卷土重来,是图什么? 若想继续吸纳教众,他们行事过于低调,又都是单线联系,如何能够让更多人入教? 而若是谋财,像是方文孝之辈,用迷香都能叫他们笃信不疑,又何必非要杀人祭鬼,将此事弄的如此麻烦? 忽然间,曹野脑中有灵光一闪。 他想起先前的五通惨案,玉玄子虽是为了那尊佛像而来,但若是直接杀人,便会立刻让人联想到是佛像招惹来的祸事,于是为了掩人耳目,他们不惜用了十分麻烦的法子,借蔡鸣之手给李老爷下毒,最终,将旁人注意力从那尊佛像身上引开了。 避重就轻,必是有鬼。 想到这儿,曹野不由眉头紧皱:“不管幕后之人是谁,他们找上的都是家底殷实的商贾,多半是为财而来,但是之所以要弄的如此麻烦,祭鬼剖肝,或许,是为了遮掩。” “遮掩什么?” 南天烛不解。 “遮掩他们的真实身份。” 身为五通惨案的苦主,勾娘冷冷道:“也许这背后之人根本不是天罗余孽,但他们要嫁祸给天罗,于是才用了如此像是天罗的手法,就是为了在一切见光之时,将一切栽到天罗头上,隐藏身份。” 可想而知,这样一说,尉风与火丫的脸色双双剧变,尉风更是立刻反驳:“不可能!如果不是天罗,又是什么人会如此清楚他们的手段,连祭鬼用的祭词都一模一样?” “但若是他们十年前就在局中呢?” 事到如今,曹野已经愈发确定,当年声势浩大的天罗之乱中必然有一些他们未能抓住的影子。 这些人行事谨慎毒辣,并且,每一步都想好了后手。 在取回那佛像时,他们披着五通的皮,而在谋取钱财时,他们又披着天罗的皮。 是这伙人杀死的传谣之人吗? 他们明明打算将一切都栽到天罗身上,做事处处小心,又为何会在有人传谣判官舌是天罗宝物时出面灭口? 曹野还未想出结果,但尉风的忍耐却显然已经到了极限,因为阮云夷之死,他本就恨透了曹野,又听他上来便将这几年他与火丫所做之事全盘否定,不由更加愤恨,手中长剑一横,二话不说便朝曹野一剑刺来! ……糟了。 值此生死关头,曹野想到的却不是自己小命不保,而是站在他后头的勾娘手正抓在勾陈的剑柄上。 便是曹野不通武艺,都能感受到身旁的勾娘杀意瞬间暴涨,他倒吸一口凉气,对那些守在外围的官差家丁大喊:“都离这远点!” 而话音刚落,一道剑气相撞的罡风已经拂在曹野脸上,他身体孱弱,这一下竟是险些给这剑气掀翻在地,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再睁开眼,整个方宅里已经只剩孔雀南天烛和火丫。 要知,尉风本是以判官的身份而来,那些官差都以为曹野一行人在对峙仙蜕,将火丫送来就战战兢兢,此时一听曹野发话,又哪里还敢傻傻站着,纷纷如鸟兽散,离开了这里。 而孔雀还没搞清楚状况,莫名道:“姓曹的你干什么,本来人多势众,这下不是变成单打独斗了?” 曹野简直恨不得叫他俩也推着火丫出去,但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在他身前,勾娘替他挡下了惊鸿,双剑相交,剑锋因为双方内力冲撞而震颤不停,发出令人胆寒的声响。 勾娘轻声道:“我说了,你当着我的面动他,是找死。” “口气还挺大。” 先前过了几手,尉风早已看出这娘子功夫了得,只可惜,心神不稳,用剑时还有些畏手畏脚,若是继续这样,只怕赢不了他。 尉风冷冷道:“我今日既然露面,必要他和方文孝狗命,你要想保他,就得先杀了我。” “能不能别说了……” 站在勾娘身后的曹野简直眼前一黑。 他虽不知勾娘与尉风武功孰高孰低,但有一件事他很确定,那就是他不想让勾娘发疯或是受伤,更不想让阮云夷的副将死在这里。 该怎么做才好…… 院子里已经没有旁人,曹野犹豫片刻,本想开口同尉风解释七年前之事,却不想就在此时,勾娘竟忽然笑了。 “有眼无珠的东西,活着也没用。” 不同于平时,勾娘声音冰冷万分,甚至还隐隐透着一股狂气。 一瞬间,尉风只觉来人剑锋上内力暴涨,他暗自心惊之余猛地跳开,就见勾娘横剑缓步自黑暗中走出,分明还是同一个人,但不知为何,模样已经与方才截然不同。 “不用担心,等你死了,我定将你人头送去神火庙。” 月光下,勾娘歪着头,泛着冷光的双目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像是野兽在盯着将死的猎物:“到时便让阮云夷来评评理,看看你与东家,到底谁才更该死。” 第78章 再一次,勾娘感觉自己的神志陷入了一片混沌。 她还记得小时爹常对她说,用剑之人,心中装着不能是剑,须得是人。 幼时,勾娘一直不明白这句话的用意,她喜欢剑,心中装着的也都是剑,一心一意只想将李魁首传给她的剑法练到极致,却不想还未等她真正出师,家中便已经大祸临头。 在她走进五通观的那一刻,勾娘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亲人尸体,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她要化作一把剑,把所有人都杀了。 而之后发生的事情,勾娘甚至记不太清。 她只记得,回过神来时,她已经被人按在了冰冷的青砖地上,她那时已经杀了五个人,若非是最后一刻,她看到了爹娘的尸体还睁着眼睛躺在那里,只怕她的理智根本不会回归,而那一日,她就会和家中祖辈一样,发狂而死。 五通惨案,勾娘一夜之间失去了她全部的亲人,便是她想在心中装些什么,那些人也都死了。 勾娘本以为自己也会死,却没想到竟有人救了她。 而从那一日起,勾娘便把那双垂眼的主人填进了心里。 为了熬过牢狱和徒刑,许多次,勾娘都不得不将自己身上属于人的那部分活生生抽离出去,而在那些冰冷刺骨的寒夜,她蜷缩在牢狱深处,面无表情,就好像是插在冻土里的一把剑,一言不发。 直到这时,勾娘才终于知道李魁首那句话的意思。 若是心中空空荡荡,只怕她根本熬不过那三年,更不可能等到天子大赦天下,重获自由。 而之后,她来到了永州,重新见到了曹野。 六年里,勾娘一直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踏过那条线,为的就是不让五通观里的一切重演。 只是,随着剑法愈发精进,勾娘也愈发明白,为何当年父亲要金盆洗手,将勾陈藏在院子里。 剑法的终极是无我,而所谓无我,便是舍弃人心,变成无情无欲的剑,抑或是沉沦欲海的兽。 勾娘知道,若是将此剑一直练下去,她必是会踏上先人的老路,早晚会彻底迷失在杀欲里,变成某种非人的存在。 然而,曹野的出身决定了他面对的敌人绝非普通人,刺客来了一批又一批,勾娘要想保住他,便不能放下手中剑。 于是,她最终想出了一个办法,将曹野当作自己的锚,每次心中的兽无法控制之时,她便去看着他,想象自己一旦发狂,勾陈便会穿透他的心口,割开他的喉咙。 有几回,她站在高处,死死盯着站在院中的曹野,又看着自己双手,恍惚间,她感到他的血在那里流淌,慢慢填满每一寸掌纹。 如果她发狂,曹野会死在她手里吗? 那双会弯下微笑的眼睛,会大睁着再也闭不上吗? 就像……她的亲人一样? 每每想到这些,勾娘心底都会涌起一种她已经忘却很久的寒意,而她花了许久才想明白,原来,那便是恐惧。 勾娘无法忍受再经历一次当年五通观里发生的事,更无法忍受,自己在发狂之中害死曹野。 毕竟,越是看着他,勾娘想要的东西就越多。 她不但想要曹野活着,还想要曹野站到自己身边,与她一起走遍九州天下,将藏在阴影里的邪魔蛇鼠全都除尽。 所以,她不能让他死,她也不能让自己疯。 靠着这份恐惧,勾娘维系住自己最后的理智,就像是一艘在海上漂泊的船,虽然摇摇欲坠,但至少,曹野拉住了她,不会让她飘去不知何处的未来。 六年来,这还是头一次,勾娘放任自己离开了这道锚。 动手之后她已发觉,在她清醒时,尉风的武功或在她之上,加之他与曹野有仇在先,若是她不全力而为,曹野可能真的会死。 第93章 与其指望别人不杀他,还不如让她放手一搏,毕竟,勾娘更相信自己,她相信,她不会真的害死曹野。 而这就是勾娘脑中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 放任自己沉沦在杀欲之中,其实并不是一件难事。 随着她不再压抑,十年前那些在她清醒时记不清的片段纷纷涌进脑海,勾娘记得血喷在脸上,还记得当剑锋撞上颈骨,发出的声响好似用牙齿咬碎一块冰。 她的剑越来越快。 将理智抛弃后,勾娘便再未说过一个字,整个院中就只能听见刀剑相触时发出的脆响。 便是连尉风也没想到,分秒间,这娘子用剑的路数便与先前大相径庭。 如果说,原先勾娘还只是一个用剑的好手,那现今,她便是一把剑。 毕竟,顾及性命,人会躲着剑锋,但剑却不会。 剑只会追着另一把剑走,不死不休。 “勾娘!” 转眼间,尉风和勾娘已经过了数招。 便是曹野不识武艺也能看出,好几回尉风的剑已经割伤了勾娘的脸和脖子,但她却没有丝毫闪躲,反倒如同见了血便兴奋的凶兽一样逼得更近。 这绝不是平时的勾娘! 以曹野眼力,他当然看不出二人谁会赢,谁会输,但他只知道,若是放任勾娘这样下去,之后再想将她的理智唤回,恐怕就没有这么容易了。 “东家,你要知道,你是我的锚。” 勾娘所言就在耳畔:“只要你在原地,我就不会走得太远,所以,如果有一日我走火入魔,你不想跑,便走上来,我发誓,我即是勾陈,而勾陈,永远不会伤害你。” 不管了! 曹野心一横,不管不顾就要冲上前去,但是,却着实高估了自己。 他连两人招式都看不清,又如何能够轻易地介入这场武斗,而贸然上前的后果便是,他非但没能阻止勾娘,还将自己暴露在了危险的位置。 尉风要的本就是他的命,见他自己来送死,又怎会错此良机? 刹那间,曹野只觉一道凌厉剑气直逼面门,他能听见南天烛和孔雀失声惊叫,但是身体却根本躲不开,就在曹野闭目等死之际,腰上忽是一紧,勾娘一把将他拉去身后,虽是硬接下了这一剑,却终究是露了些许破绽,尉风反应极快,用剑不成,反手跟着一掌,一瞬间,站在勾娘身后的曹野清晰听见一声骨骼断裂的声响,而勾娘重重撞在他身上,张口便呕出口血来。 “勾娘!” 曹野下意识想要扶住勾娘,但他的手刚碰上勾娘的肩膀,心里便是一凉。 尉风这一掌直接打断了勾娘的左臂,以至于勾娘的整个左手都不自然地垂着,被他一碰更是立刻闷哼出声。 “你……” 曹野脸色惨白,这下是真的有些慌了。 过去七年来,他从不和任何人走得太近,因为他知道,以自己身份,随时都可能连累他们,还不如早早撇清关系。 只是就连曹野自己也没想到,会有人执意要留在他身边。 或许是因为过去受遍了极刑,便是断臂之痛竟也没能立刻唤回勾娘的神智,而还不等曹野仔细检查她的伤势,勾娘已经一把推开他,随即,竟是用右手直接抓着断臂用力一拧,生生将变形的骨头给恢复了原状。 “大姐头……” 一旁的孔雀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他是个大夫,自然知道如此接骨治标不治本,疼痛非常不说,还可能加重伤势,过去,他还从未见过有人能够自己徒手将断臂接回去。 而这下,就连尉风也看出,勾娘恐怕已经不剩多少理智,他皱眉:“伤成这样,走火入魔还要保他?” 勾娘尝试活动了一下左臂,果真毫无反应,而她一声不吭,很快,竟是又用右手拿起了剑。 “勾娘……” 曹野倒在地上,月光将勾娘手中宝剑的阴影投在他身上,在这一刻,他忽然就意识到,勾娘所言非虚。 即便到了如此境地,她的剑锋也从未朝向自己,就像是,即便理智不在了,她的剑也识得自己一般。 曹野几乎要苦笑出声。 他一个将死之人,何德何能,还能叫人这样为自己豁出命去? 两方僵持之际,忽然间,一旁沉默已久的火丫似是看出这场争斗不会有结果,出声提醒:“尉风大哥,即使你今日不杀他,他也快死了,不要浪费时间……还有方文孝!” 这么一说,尉风立刻便反应过来,直奔方文孝屋子而去,而勾娘又怎会让他离开,转瞬间,两人又缠斗在一起,勾娘虽只剩一条胳膊,但攻势却不见丝毫减弱,甚至可以说,比先前更加难缠了。 要是这样一直下去,只怕他今晚谁都杀不成。 事到如今,尉风也慢慢明白,勾娘虽是受了伤,但随着理智渐失,她的剑法也开始渐渐呈现出它本该的样子。 不如速战速决! 想到这儿,尉风脸上神色一冷,回身一剑直插勾娘心口,本以为会暂时击退勾娘,但这回,勾娘竟是躲也不躲,就这样直直地撞上了他的剑! “勾姐姐!” 南天烛在旁看了个满眼,惊叫一声就要冲上去帮忙,却被孔雀一把拦腰抱住,急道:“你别添乱!大姐头现在不对劲!” 而南天烛定睛一看,这才发觉勾娘继左臂被打断之后,右肩也被剑扎透,然而,就在勾陈脱手的同时,她却是抓着惊鸿剑刃,生生将那把削铁如泥的剑按进了自己身体! “你……” 说时迟那时快,随着一声皮肉被破开的声响,尉风的剑卡在了勾娘身体里,而他意识到来人要做什么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一只血淋淋的手直接抓住他的前襟,不等尉风反应,勾娘的额头已经带着千钧力道狠狠撞上他鼻梁,一瞬间,尉风的剑脱了手,整个人踉跄地退后几步,给直接震倒在地。 “尉风大哥!” 一直淡然的火丫这时也终于忍不住惊叫出声,挣扎着从轮椅上起来,扑上去搀扶尉风。 谁都想不到,勾娘竟会用身体做武器,而可想而知,习武之人的头槌混杂着磅礴的内力,这一下不光是将尉风砸得目不能视,勾娘自己也跟着流下鼻血。 “大姐头怎么……” 孔雀抓着南天烛,一时甚至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 月光下,勾娘虽然身受重伤,但是却如同毫无反应的人偶一般,用手背抹掉了鼻血,然后,她慢慢拔出了插在身体里的剑当作己用,竟是低低地笑了。 “勾娘……” 赶来的曹野听见那笑声,带着几分疏离癫狂,已经完全不像是她,而这一回,他的身体动得比脑子还快,扑上去便一把抱住勾娘劲瘦的腰,却只觉得两手湿热……都是血。 “小狮子……别……别再打了。” 曹野跑得急,刚一开口就忍不住咳嗽起来。 他其实知道,便是勾娘受了重伤,他的这点力气在勾娘面前也根本不够看,也还好,等了一会儿,勾娘似乎没有要挣脱开他的意思。 “你让我走上来,我便走上来了,但不是说好了,只要有我在,你就不会走远吗?” 曹野气喘吁吁,他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只能抱紧她,任由勾娘的血慢慢将他浑身都染红了。 明明……他要是早一点说出真相,让尉风不要将自己视作敌人,或许勾娘根本不会伤成这样。 罕见的,曹野感到一丝后悔,而也就是在这时,他听见勾娘轻声道:“东家,松手。” 第79章 勾娘的声音虽轻,但曹野听得出,她已经冷静下来,而他抬头去看,勾娘的眼睛微微弯着,像是在对他笑。 “……没事了。” 闻言,曹野退开一步,勾娘立刻用拇指封住自己身上几处大穴经脉,既为止血,也为让自己再也无法轻易动用内力。 做完这些,勾娘身子一软,直接倒在了曹野身上。 “勾娘!” 这一路来都只有勾娘抱他的份儿,也是直到此刻,曹野才发觉,勾娘的身量很轻,靠在他身上时,其实也就像是个普通人家的姑娘,没有多少分量。 尉风一时半刻还站不起来,勾娘强撑着没有立刻晕厥过去,看着曹野喃喃道:“东家,你答应过我了,不可以死。” 勾娘两只手都有伤,曹野一时甚至不知道该扶在哪里,只能将她揽进怀里靠着,抚摸着她的头发无奈道:“现在说这个话的人,不该是你吧?” 勾娘紧抓他的手,声音贴着他的耳畔,在虚弱之下几乎已经化为了气语:“曹野,你要是死了,我会发疯,然后,把这里所有人……全杀了。” 真的是……他之前表现的究竟是有多差。 即使到了这时候,勾娘竟然还不信他,要用这种法子来逼迫他活着。 曹野忍不住叹气。 但其实,他早已知道自己死不起,也没有那么想死了。 第94章 苦笑一声,曹野伸手盖住勾娘双眼,低声道:“有小蜡烛和孔雀在这儿,你才不会呢……放心吧小狮子,我和你保证,之后的事我会解决,等你睡醒,看到的第一个人就会是我。” 他说完,只觉得勾娘的睫毛像是刷子一样刷过他的掌心,她的呼吸变得绵长,捉着他的手滑落下去,终是靠在他怀里昏睡过去。 “孔雀!” 曹野也不知勾娘到底伤得多重,见人睡过去,赶紧叫了孔雀来给勾娘处理伤口。 孔雀又哪里需要他提醒,连奔带跑地冲了过来,撕开身上衣服给勾娘止血,没好气道:“大姐头原先身上那么多伤也没好好养过,这回绝不能再留下新疤了。” 过去那些酷刑在勾娘身上留下的伤疤,孔雀因为给勾娘上药看过一回,称得上是触目惊心,而曹野看着勾娘毫无知觉的脸庞,想到多年前在京师大牢里的相遇,李猊认定他是救命恩人,殊不知,若是没有五通的案子,曹野或许也早已心灰意冷,离开官场。 七年来,当年他心中熄灭又复燃的火种早已因为阮云夷的死而变得熹微,辞官的那一日他便明白,自己的出身注定了他无法善终,只是,因为裴深还在朝为官,他除了依照皇帝意思做事,其实也没有别的选择。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同样,若是皇帝要让全天下误会他,曹野也只能当一个罪人。 他不能死,因为他要代替皇帝,做天下人的靶子,同时,他也无法好好活着,因为那个被他“害死”的人不是旁人,是阮云夷。 有无数深夜,曹野想到阮云夷离去时的背影都觉得心如刀割,而当他缠绵病榻,辗转难眠,曹野本以为,他身旁空无一人。 只是,直到不久前他才知道,原来那些夜晚,在那月色的另一端,勾娘一直都在。 勾娘守了他整整六年。 在全天下都恨不得将他找出来诛之而后快时,勾娘的剑,却是指向了天下人。 于是,本就如同一团死灰的曹野如今才得以站在这里,而在他自己都尚未察觉时,心中的火种,其实也早就已经开始再度燃烧了。 “那就麻烦你了,孔雀。” 曹野用拇指替勾娘擦去唇边血迹,苦笑道:“上一回我虽救了她,却还是叫她吃了许多苦头,这一回可不能再这样了。” 说罢,曹野站起身来,因身上浸透了勾娘的血,他看起来狼狈不堪,却仍是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身上衣衫,终是显出几分名门望族的矜贵疏离之感。 曹野淡淡道:“尉风,你今日可以杀了方文孝,但他一死,有人以天罗之名祭鬼敛财一事便再无人证,而楚州百姓不知其中内情便会继续信卜,你难道希望这一切再像是十年前那样囫囵结束?” 尉风被勾娘砸得头晕目眩,在火丫搀扶下方才踉跄站起身,冷笑道:“姓曹的你究竟有什么本事,能将人骗得愿为你豁出命去?” 他说着又拔出匕首,似还要上前,这时,只听一声铃响,一个娇小身影却是直接挡在了曹野身前。 “你是听不懂人话吗?” 南天烛厉声道:“你杀了他,谁来说出天罗真相!这么多年,那些当官的谁敢冒着天下之大不韪重提旧事!就只有他!发现天罗有死灰复燃之兆便赶来楚州重查此案!你说他害死了阮将军,但究竟是谁下的旨,又是谁害死了阮将军,你心里难道不知道吗?” “小蜡烛别乱说话!” 曹野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回头望去,好在,这院子里如今没有旁人,方文孝虽是在屋里,但因吃了孔雀的药,如今应当是昏睡不醒,不会听见他们说话。 而闻言,南天烛却是一步都没有让,只是继续逼近尉风,冷冷道:“我也恨过他,但是我相信自己的眼睛!若真是一个祸乱朝纲的奸臣,他绝不会拖着病躯,千里奔波只为一个真相!如果你真的爱戴阮将军,至少应当弄清真正的仇人是谁吧?还是说,这天下人皆是欺软怕硬,一叶障目之辈,明明所有人都知道那道旨意是谁下的,但是,却都只敢去恨一个什么都没有做的佞臣之子?” 一语落下,整个院中一片死寂,孔雀张大了嘴,竟是连手上包了一半的细布都忘了打结。 就连曹野都没想到最后会是南天烛说出这些,他一时也不知该做出如何表情,只能怔怔站在那里。 七年来,他一直以为此生不会再有人像是云夷一样信他,但却不想,就这短短几月,竟是接连让他碰到了三个。 “还有你。” 南天烛话还没说完,又怒气冲冲地望向火丫:“你过去在天罗呆过,你应当知道,若是继续让人相信这些,他们什么都能做得出来!十年前,阮将军虽是将所有人都杀光了,但那又如何,只要还有人信,就会有第二个天罗,第三个天罗!这些人是杀不完的,除非能让人不信!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明白吗?” 事到如今,火丫脸色惨白,似是想要说话,但一开口却是先抖出了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咳嗽,尉风一把扶住她,皱眉道:“来不及了,我必须要让她看到方文孝死!” “什么死不死的,先给我看看再说!” 这时,孔雀已经给勾娘包扎完伤口,气喘吁吁地冲了上来,直接给火丫塞了一颗曹野的药丸:“赶紧把这个吃了!这是宫中给他配来应急的,你俩的病症几乎一样,吃了就能吊命!” “这……” 尉风还在犹豫,火丫却望向南天烛,两人同为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童,天生便相互信任,见南天烛点了头,火丫亦不再犹豫,立刻将那药丸吞了下去,果不其然,很快咳嗽就止住了。 孔雀见状道:“你的病比他重些,到了这份上,也不用管这么多了,继续吃这个药,至少还能给你一两年时间。” “一两年……” 火丫缓过气来,瘫软在尉风怀里苦笑:“也不知,还能否看到天罗彻底被灭的那一天……” “自是可以,只要,你们愿意留下人证。” 这时,曹野走上前来,淡淡道:“皇上此番派我来查的是民间的旁门左道,虽然如今百姓都在说神火将军,但若是天罗有复燃之兆,我也必是不能不管,这一回,定是要将它连根拔起。” “话说的倒是好听……” 尉风恨了曹野七年,自是不会轻易被他三言两语说服,冷冷道:“七年前,虽是皇上下旨,但你怎能就这样传旨,最后竟还全身而退?过去我身为副将,将军待你如何我再清楚不过,便是在北境那苦寒之地,将军每日也只有一碗肉汤喝,但他都仍想着要给你带回牦牛干……分明你是曹嵩的儿子,但将军却从未对你心生间隙,你最后,又怎能就这样眼睁睁看他去送死?” “我……” 曹野正要开口,孔雀却已听不下去,挡在曹野面前没好气道:“那你倒是说说,他该如何?皇帝让他传旨,难不成他还能当场抹脖子?我虽不知他七年前身体如何,但看他现在这副死样子想来也不会太好,天下人都说他没劝过皇帝,就让阮云夷去送死,但你又不在那里,你怎知他没劝?人没死就是没劝吗?”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南天烛开了个好头,孔雀如今竟也直言不讳起来,眼看尉风脸色愈发难看,曹野无奈地叹了口气,拉住了孔雀:“怎么说话的?尉风将军当年人都不在京师,又如何能知道这一切?更不要说,七年前之事确实错综复杂,皇上命我传旨自是有他的考量,毕竟,百姓可以恨我,但确实不能恨当今圣上,不是吗?” 相识以来头一回,曹野没有绕任何弯子,直接了当地回应了七年前的事,孔雀也知他大约是打算说实话了,叹了口气:“早不说晚不说,非得在大姐头睡着的时候说……” 曹野笑笑,看向躺在地上的勾娘:“对于勾娘来说,我说不说都一样,许多事,我也不想让她知道那么细,免得她再为我生气。” “这么说来,七年前,皇上派将军去往北境,当真有隐情?” 到了这个份儿上,尉风也不瞎,曹野此人虽是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他素来不喜的油滑狡黠,但能叫同行三人都对他死心塌地,光靠着嘴皮子是决然行不通的。 他皱起眉:“究竟为何,皇上非要让他寒冬腊月前往北境?他难道不知此去凶险,将军旧伤未愈,万一……” 而这一回,尉风话还没说完,一抬头,他见曹野眼底阴沉一片,一种寒意顿时爬上了他的背脊。 一个战功累累的将领,为何会被皇帝要求去送死…… 尉风从军多年,自是明白伴君如伴虎的道理,然而,阮云夷毕竟是皇上亲封的神火将军,阮家更是满门忠烈,镇国将军与其夫人一生都守在北境,只为让乌梁的兵马无法踏入中原半步。 如此军功在前,又怎么会…… 一瞬间,尉风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而曹野看他模样,也知他或许已经有所猜测,轻声道:“这里终究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们二人先随我回去,等到了结了判官舌一事,我自会将七年前的真相与你们说个清楚,不再做任何隐瞒。” 第95章 第80章 一连两个晚上,楚州的知州王大人都在因为楚州天罗卷土重来一事夜不能寐。 他没想到,他谨小慎微了这些年,结果这破除天王胆和无根肉的巡察使一来,竟是立刻便拔出萝卜带出泥,不但发现这些年城中丢了许多人,竟还意外找到了城中有人复信天罗的证据。 曹野说,如今城中被判死之人有些并不清白,而他们也确实在这些人家中找到了能致幻的迷香以及人骨做的祭器。 一想到此人就是曾经的首辅曹嵩之子,王大人更是心慌不已,他也不敢多问,只能依照曹野所说办事,去码头守着,果真,在那里找到了坐在轮椅上的火丫。 “你们可得好好善待人家。” 吩咐时曹野只说了一句:“这姑娘说不好和判官舌有些关系,晚上等那判官找上门来,若是没这姑娘,你我凡人之躯,恐怕招架不住仙蜕。” 而王大人不明所以,但一听这意思,似乎判官舌确有其物,他对此半信半疑,本想要将人送去方宅后听一听里头动静,谁料想,曹野下一句就是让他们赶紧走,好似那院中将有大事发生。 王大人生性胆小,给这一吓自然是头也不回地跑了,只是,等他跑出几条街却又不禁后悔起来,要知曹野非但是曹嵩的儿子,还是有“大事奏裁,小事立断”之权的巡察使,若是在楚州有了什么三长两短,只怕自己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他想到这儿不由暗骂自己是驴脑子,立刻折返回去,然而待他再度推开方家大门,里头却是静悄悄一片,王大人带着一众官差,小心翼翼地穿过长廊来到先前的院子,却发现,不论是不久前现身的判官还是他们带来的姑娘竟都不见了,只留下曹野与他那三位侍从昏在院中,身旁,还遗落着一把宝剑。 王大人见状大惊失色,赶忙去屋内检查,也还好,方文孝还活着,而此时,他手下医官唤醒了曹野,却见他迷迷糊糊,口中问道:“刚刚……发生了何事?” 一问之下,原来,曹野让他们找回的姑娘竟是十年前天罗的鬼童,而那来的判官,更是神火将军阮云夷过去的副将尉风,他们先前虽一直呆在城中,但显然,这两人的真身都并非是人。 王大人在楚州为官多年,自是知道,十年前,阮云夷平乱时求的是斩草除根,即便是年幼的孩童也不会放过,尽数死在了平乱军的刀枪之下。 至于那尉风,早在阮云夷平乱路上便战死了,此事是阮云夷亲口认定,天下百姓人尽皆知,更是做不得假。 换言之,先前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两个早该死去之人,他们现身在楚州城中不为别的,只为要将死灰复燃的天罗彻底消灭。 而曹野作为朝廷命官,一开始自是不信二人已死,还与他们理论,结果一言不合,带的侍从便被打成了重伤,而曹野不服,直到昏倒前都还在据理力争,称纵然方文孝盲信天罗草菅人命有罪,但还是应该要将此人交给官府,否则一旦没了人证,岂非之后天罗还能继续妖言惑众? 如此,最终方文孝才捡回了一条命,而曹野他们也并未受伤,只是眼前一花便昏了过去,也不知那两人到底去了哪里,只知,尉风留下了一把剑,而那把剑正是神火将军阮云夷丢失已久的佩剑——惊鸿。 可想而知,胆子甚小的王大人听完更是一阵后怕,毕竟,那二人都是因天罗而死,必是恨毒了天罗,如今十年过去,天罗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死灰复燃,若是那判官真的计较,只怕他也活不成了。 惶恐之余,王大人赶紧将此事善后全包揽下来,称这一回一定会将天罗连根拔起,之后,便将曹野等人送回了客栈,还特意换了最好的上房,让受伤的勾娘好好休息。 而等这一切了了,已经过了丑时,曹野听着官差的马蹄声远去,终是轻声道:“出来吧。” 一瞬间,房梁上便有人跳了下来,正是尉风,而他拉开衣橱,将火丫从里头抱了出来。 一想到最后,竟是曹野帮他们瞒天过海,尉风的心情便十分复杂,皱眉道:“不是说鬼神之说不分彼此,若信了判官舌便会信天罗吗?你如今如此糊弄他们岂非也是叫他们越陷越深?” 这时,孔雀和南天烛也推门而入,听到这一句孔雀不由得翻了个白眼:“大哥,不这么说如何能保住你们?能不能有点感激之心?” “我没想让他帮我。” 面对曹野,尉风实在是没法有好脸色,看着曹野冷冷道:“你最好先讲清楚,七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自然,我说过,这一次我不会有所隐瞒。” 曹野坐在勾娘床边看着她惨白的脸,好在没有要醒来的征兆。 接下来他要说的话,曹野确实不太想让勾娘听见。 房中的火烛摇曳,深吸口气,曹野开始慢慢说起那段他一直不愿回想,也不想面对的回忆。 七年前,阮云夷因平乱有功被封为神火将军后便一直在京师养伤。 他那一回伤得极重,因为阮云夷在平乱之初便剿灭了位于楚州的天罗教老巢,以至于那些教徒恨他入骨,之后的一年多时间,阮云夷在追击这些天罗余孽时屡屡遭人偷袭暗算,非但折损了副将尉风,更是丢失了佩剑惊鸿,最后,他因身中毒箭昏迷不醒,不得不回到京师,虽是受了封赏,但实际,在那些赏赐送到阮府时,阮云夷甚至还卧在榻上,动弹不得。 神火将军的名号叫来威风,但是这天底下又有几个人知道,阮云夷为此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作为为数不多知道阮云夷伤势的人,曹野那段时日三天两头就往阮府跑,带去的补品堆成了小山,阮云夷也是拿他没办法,只能全数收下,然后,再拉着他与裴深一起吃。 就这样养了快有一年,阮云夷身上的皮肉伤自是早已好透了,但麻烦的是,那一回他遭人偷袭中的是毒箭,哪怕中箭当下就将那整块肉都剜了下来,但到底还是迟了一步,部分余毒已经入了血脉,虽不致死,也可以靠着吃药慢慢排毒,但那一年里,阮云夷还是在曹野眼皮子底下生生瘦了一圈,拿兵器时更是偶有手抖,导致从不失手的阮云夷也偶尔会射歪箭靶。 本来,若是能再修养个一年半载,待到体内余毒排尽,阮云夷便能回到全盛的状态。 只可惜,就在这时,北境传来了灰鹞岭失守的消息。 在阮云夷的二哥战死后,阮云夷身为阮家的最后一个儿子,从兄长手里接过重担,年纪轻轻做了辽州总兵,常年镇守北境,防的,就是乌梁自此入关。 然而,当年那场楚州的天罗之乱却来得突然,神启帝震怒之余连着派了数人前往平乱,都未能彻底终结楚州的乱子,无奈之下,只能将阮云夷从北境调回平乱,谁料想,阮云夷却因此受了重伤,而趁着他在京师养伤,北境边防空虚,乌梁率兵偷袭灰鹞岭,竟是一举得手。 消息传回京师,阮云夷心急如焚,他生怕再重蹈当年辽州之战的覆辙,致使他爹娘好不容易守住的辽州失守,本想要立刻请兵回到北境,但却不想祸不单行,还未等京师这边商量出一个夺回失地的对策,京城竟又突发了天火。 随着一声巨响,京城中一片火光冲天,而那一日,恰逢神启帝召曹野和聂言进宫议事,事发时,眼看整个乾清宫里一片混乱,曹野想也不想便直接上前背起了神启皇帝,冒着大火和浓烟冲了出来,随即,便因为胸口剧痛一头栽倒在地。 曹野的肺疾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本就最忌吸入烟尘,而这一下可谓是去了半条命,纵然神启帝给他召了最好的太医,用了最好的药,曹野还是昏了足有两日,而待到他再清醒,听到的第一个消息,竟是他的父亲曹嵩薨了。 可想而知,本还虚弱的曹野突然闻此噩耗,身子自然是吃不住,连着呕出数口鲜血后便再度昏厥,一直到三日后方才醒转。 那时,京城中文武百官几乎都在忙着救灾,裴深更是忙得脚不沾地,便是曹嵩过世,曹野重病竟也无暇去管,连着几日都在城中奔波,只给曹野留下书信,让他安心养病。 然而,曹野又如何能坐得住? 突发天火,曹野第一反应就是城中炮子库出事,要知炮子库本就隶属于工部,裴深身为虞衡清吏司郎中,若是炮子库出了差池必是难逃罪责。 曹野立刻派人打听,据说,天火降临时,城中有百姓看到数道火光自九霄坠下,随即便发生了剧烈爆炸,而炮子库倒是完好无损,裴深在出事后第一时间也立刻命人进行了清点,硫磺和火药都不见有少。 如此,曹野才算是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裴深上任以来头一回遇上这样的事,又赶上曹嵩过世,能处理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这不是打扰裴深的时候,纵然他还有许多想问的,也只能转而去问阮云夷。 接下来,曹野在府上等了又等,然而,阮云夷却也没有出现,只是托家中下人给他递了信,先是交代了种种前事,最后,阮云夷说,天火之后,民间有些流言,导致他现在不能轻易离开府上,让曹野好好修养,不要太过担心。 第96章 寥寥一句,却立刻就让曹野有了不好预感。 要知阮家满门忠烈,阮天青身为镇国将军极受百姓爱戴不说,阮云夷这个刚封的神火将军也是不遑多让,又是怎样的流言,会让阮云夷需要在家禁足? 曹野从小在聂言身边耳濡目染,对宫中种种手段自是十分清楚,托人去打听,结果,却是听闻了一个让他胆寒的消息。 自天火之后,民间竟有流言,称此天火便是天兆,连皇宫都震碎了,更是意味着刚即位不久的新帝恐怕并不得天意。 而谁才是得天意之人? 天火即是神火。 这便是天给出的回答。 看到密报时,曹野当场倒吸一口凉气,第一反应便是此事定和聂言脱不开干系。 阮云夷已经告诉他,曹嵩的死便是聂言一手促成,而曹野又怎会不知聂言此人奸猾如毒蛇,既然能趁着天灾害死自己的老师,那自然也会想要斩草除根,使出一些龌龊的党争手段,让曹野也再无翻身的可能。 难道是聂言做了什么,才使得民间有此流言,想要陷害与他相熟的阮云夷? 曹野不敢耽搁,马上拖着病躯下了榻,准备进宫。 他心里很清楚,曹嵩刚死,加之他救了皇帝性命,这时便是做出一些逾越之事恐怕皇帝也会网开一面。 然而,曹野没想到,在他入宫之时,刚断了一条腿的聂言竟也已经在御前恭候。 不但如此,他还给神启帝带来了一卷这两日正在民间广为流传的“妖书”。 第81章 那一日的金銮殿上,新帝脸色铁青。 聂言带回来的“妖书”其实是一张薄薄的纸,因为这几日官差们都在忙着救灾,以至于这妖书在民间流传了几日才被截获,最终,又被聂言带进了宫中。 而古往今来,天子逆鳞人尽皆知。 妖书中所言何其直白,几乎就差直接说出阮云夷名字,也好在,阮家虽不参与党争,但因处事宽厚,在朝中也有些亲信,有人给阮云夷提前递了消息,于是,阮云夷这两日连府门都不出,就是怕惹祸上身。 只是,单是看神启帝脸色,曹野便知,此事恐怕没这么简单。 毕竟,阮云夷身为阮家的最后一个儿子,又是御封的神火大将军,本就极得民心,加之近一年来,他为了养伤一直留在京师,如今突然出了这样的乱子,以皇帝的多疑,自是不会轻易揭过此事。 站在御前,曹野大气也不敢喘,他知道,若是他此时上来便为阮云夷辩解,只怕更要置阮云夷于水火之中,倒不如看看聂言要做什么,到时见招拆招。 然而,他拖着病躯等了许久,皇帝都还是没有说话,最后,就在曹野实在有些支撑不住时,神启帝终是合上了那一页薄薄的纸,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淡淡道:“爱卿身子还没养好就急着赶来,也是为了这封妖书?” 曹野重病未愈,站得久了,听人说话都是一片嗡嗡作响,他不得不咬破舌尖维系清醒,低声道:“天灾来得突然,民间一片人心惶惶,每到这种时候,难免有人妖言惑众,臣有些担忧,便赶来了。” “担忧?” 神启帝赵隆本就是先帝从小便给予厚望的皇子,小时有几回宫宴,曹野入宫时还曾经见过这位小皇子,而那时,赵隆年纪虽比曹野要小,但因身体康健,身姿挺拔如一棵青松,站在曹野身边,甚至还比他个头要高些。 而转眼间,这位年纪尚幼的小皇子便已经成了当今天子,他不苟言笑,身披龙袍,单是站在那里都是一身威仪凛然,叫人不敢直视。 神启帝在继位之初便用了雷霆手段扫清了天罗之乱,而在那时,曹野便知,这位年轻的皇帝绝非庸碌之辈,而他的野心,甚至还未完全张开羽翼。 新帝如此性子,若是谁在此时让他感觉到了威胁…… 曹野不敢往下想,但神启帝却没打算放过他,又道:“抬起头来,让朕看看你的伤。” 无奈之下,曹野只能强忍着头晕抬起头来,便见面前年轻的皇帝目光悠长地打量他,许久才道:“若那日天火降世时,在御前的是你的父亲,恐怕今日朕就不能这样站在这里了……你救了朕的性命,此事朕应当要谢你。” 曹野一愣,显然,神启帝此话虽是在谢他,但却也不全是褒奖,至少上来便明示了,他知道曹嵩是个什么样的人。 许是因为还病着,头脑不甚清醒,纵然曹野向来伶牙俐齿,此时也不由语塞。 他尚未说话,神启帝已然说道:“天火一事朕已命人去查了,现今看来,应当不是工部有失,而是民间的私炮黑火闹出的乱子,曹野你也不必忧心你那弟弟,京中忽然有此变故,事关工部,你父亲又恰逢此时过世,加上这妖书……许多事连在一起,朕心中自有判断,即便你父亲不在了,朕也会为你做主。” 说罢,神启帝一摆袖子,回到了龙椅上,淡淡道:“至于聂言你说的事,朕也会考虑,既然民间都说这天火是神兆,那若是此时能有一场大捷,自是能将妖火变神火,凶兆变吉兆……朕明白你的意思,只是,如今京中还有诸事未明,许多事不急于一时,今日既然两位爱卿都还伤着,就不要在这里熬着了,回去吧。” 如此,聂言和曹野都被屏退了。 而到了殿外,曹野想到曹嵩的死只觉得胸腔里填满了冰冷的愤怒,他冷冷地看着聂言:“什么叫做将妖火变神火,凶兆变吉兆,你对皇上说了什么?” 聂言断了腿,脸色看着也不算太好,而他做出一副假惺惺的悲痛模样,说道:“贤弟,老师刚去,加之你身子不好,这些国事,还是让为兄来操心吧。” 曹野早就忍无可忍,见状竟不顾两人还在殿外,上前一把揪住聂言前襟,咬牙道:“你说了什么!” 用力之下,聂言被他推地倒退半步,拉扯到了伤腿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而曹野也没落着好,因急火攻心,他胸口剧痛,立刻便受不住地弯腰猛咳起来。 “贤弟,那妖书也不是我变出来的,民间百姓在传,总不能闹成天罗那样再出手干预吧。” 聂言脸上带着笑,但眼睛却是冷的。 他只觉可惜,曹嵩虽死,但曹野却活了下来,非但如此,事情来得太巧,若单是天火,即便炮子库没炸,裴深也一定会受到牵连,但谁叫曹嵩经不起激,给他一吓竟是死了,加上这封突然现世的妖书,连在一起,牵连的都是曹野亲信,乍一看,就像是有人要故意为难曹野一般。 只是,妖书却并非聂言所为。 他自是不会这样愚蠢,想要一夕之间除去曹野所有亲信,然而,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无论如何,皇上都一定会疑心到自己身上,既如此,还不如主动些。 于是,在截获了妖书后,聂言立刻便赶来面圣,只说,此时只要有一场大捷,他们便可顺理成章地将天火变成一种吉兆,如此,民间的流言自然就会止住了。 “你……” 事到如今,曹野在听到一场大捷时便知,聂言在动什么心思。 这段时日,灰鹞岭失守一事在朝中闹得沸沸扬扬,早就有人迁怒于阮云夷,称他不该在京中养这么久的伤,若是早一些回到北境,也不会让这出入关的奇险落入乌梁人之手。 可分明,阮云夷的伤还没有养好,曹野先前与他见面时便听阮云夷说过,待到来年春天,他体内余毒除尽,便会趁着冰雪消融时回到北境,那时,他必要将灰鹞岭亲手夺回来。 明明,只差几个月了。 曹野咳得满口腥气,咬牙道:“云夷的身体还未养好,而且,岁末将至,北境已经开始变冷,若是赶上暴雪,你叫兵士们如何行军?” 闻言,聂言只是笑:“贤弟你别急啊,我也是为了社稷,如今天灾之下,百姓们乱作一团,不是你说的吗,有人趁此机会妖言惑众,若是不想出个克制办法,万一让京城里也闹出‘天罗之乱’,那可该如何是好啊?” “你……!” 看着聂言那张满脸假笑的脸,曹野只觉得怒火攻心,结果,刚一站起便觉眼前一黑,随即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度醒来,曹野已叫人抬回了府上,裴深守在榻前,短短几日便瘦了一圈,甚至连头发都未梳齐整,鬓边还垂着几缕熬出的银丝。 见他醒了,裴深立刻便扑了过来:“兄长!你还好吗!” 曹野想要开口说话,但一张口却是先呕出一口血来,也是直到这时,曹野才终于从太医那里知晓,他这回因为吸入毒烟,肺火入了心脉,从此便是心肺相连,一旦情绪起伏过大就会连累肺疾发作,若是如此反复几回,他只怕活不过十载。 然而,此时的曹野却根本顾不上此事,抓着裴深便问:“城中如何了?皇上可有下任何旨意?” 裴深摇摇头,两眼乌青仿佛好几日没睡:“兄长,你这回昏了两日,应当不知,外头的灾情已经基本控制住了,皇上拨了白银万两用以救灾,初步算来,灾亡千余人,还有许多至今找不到尸体。” 第97章 “那民间可还有什么流言蜚语?” “自是有许多,虽然宫中已经差人去堵截了,但是……” 眼看裴深欲言又止,曹野不由心中一凉。 不出意外,先前那封妖书已在民间传开,本来神启帝即便猜忌阮云夷,碍于他的身份,也不会轻易表现出来,但偏偏,聂言却在此时给他提供了一个“好法子”。 若是神启帝当真采纳了聂言的谏言,借着“定民心”的由头,将阮云夷在寒冬腊月派去北境…… 曹野越想越是心慌,抓着裴深的手不由用力了几分,低声道:“云夷呢?这几日……他可有离开府上?又或是被召进宫里去?” “还没有,阮将军这几日一直在府上,不但如此,他还给你递了口信,让你不要担心他,毕竟,爹他……” 裴深说着又垂下眼,眼圈泛红。 也是直到这时,曹野方才后知后觉,自曹嵩去了,兄弟二人竟至今还没有机会一起去灵堂上与他老人家见一面。 而看着满脸憔悴的弟弟,曹野心知此时若是连自己都慌了神,那身为曹家义子的裴深只怕更没了依靠,于是,他只得强忍心中忐忑,在裴深搀扶下艰难下榻,去见曹嵩最后一面。 即便,于天下人而言,曹嵩都是个不折不扣的恶人,佞臣,但对于曹野,曹嵩却是他在这世上最后血浓于水的亲人。 换上孝服,两人来到灵前,因曹嵩生前树敌无数,死后自也是冷冷清清,不见多少人来吊唁。 或许待到不久后,他的死讯传到民间,还会有不少百姓敲锣打鼓,只为庆祝这天下第一的奸臣终于一命呜呼。 这是曹嵩选的路,曹野身为人子,自是无权干涉,但是,曹嵩的路,又何尝不是他的路? 从曹嵩选择弃江山社稷于不顾,党同伐异,大肆敛财的那一日起,曹野便注定洗不清身上的罪孽了。 想到这里,曹野心中一片凄凉,原先偃旗息鼓的心口又隐隐做痛起来。 他本该在灵前跪上三日,为曹嵩守灵,然而,才刚跪了一天,曹野便在半夜发起热来,待到裴深发现他摇摇晃晃时,曹野已然意识不清,碰一下便倒在了裴深身上。 接连的变故终是彻底掏空了曹野原先就不多的元气,待到曹嵩下葬,曹野已经清减了一圈,靠着宫里的药,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咳血,但是,身体也再回不到从前了。 裴深忧心于他,三天两头便叫太医来看,然而,太医却只说,他这病十分麻烦,若想不叫它往深里去,坚持得久些,便不能多忧多思,否则,就是再多的药吃下去,也终究是治标不治本。 这个道理,曹野自然也是明白的。 只是,只要宫中一日不传来消息,他便一日提心吊胆,就这样煎熬了足足得有两个月,最终,皇上的旨意终于来了,却不是发给阮府。 天火后不足三月,神启帝召曹野入宫,称有要事相谈。 第82章 已是初冬,去宫里的一路上,寒风凛冽,遍地落叶。 曹野走进御书房时只觉得火盆烧得很热,年轻的皇帝斜倚在榻上,手里正闲闲翻着一本奏折,面色如常。 和先帝不同,新帝并不爱笑,纵然年纪轻轻,看人目光却颇为深邃冷冽。 “你来了。” 神启帝抬头看他一眼:“两月不见你,瘦了许多,是宫里给的药不够好吗?” 曹野心知皇上绝不是将他找来唠家常的,心中不由愈发忐忑,面上却还是恭敬道:“谢皇上隆恩,臣吃了药,身体已经好多了。” “你救过朕性命,在朕面前就不必多礼了,来,到这边坐着同朕说话……朕知道你身子弱,今日天寒,特意让人把火盆烧旺了些,应当不会冷了。” 皇帝说着,手上轻巧地合上了折子,曹野也不敢多言,拘谨地在榻边坐下,便听神启帝问道:“朕问过太医,你的病心肺相连,吃了那些药,肺应当好些了,今日见你还是如此孱弱,难不成是心中多忧多思,这才久久无法好转?” 曹野并不太确定皇帝是想试探什么,只能谨慎道:“皇上明鉴,这两月来,家父忽然过世,京中又突发天灾,臣……心中实在忐忑,不想竟是连累了身子,至今无法回到刑部复任,还请皇上恕罪。” “天灾?事到如今,你还在担心,天火会连累你弟弟?” 神启帝淡淡道:“天火发生后他立刻便清点库中火药硝石上报,并无减少,而朕也命人二次清点过,裴深所言不虚……想想也知,爆破如此石破天惊,寻常人都会疑心到工部头上,自然并非工部所为。” 曹野问道:“既非京中火药,难不成是有人将黑火偷运进来?” 皇帝冷笑:“不但如此,这伙贼人所用方式十分特殊,应当是让火种升天后散开,再与地上所埋火药串联发生爆炸,先前城中百姓看到坠地的火种便是这样而来……也不知是布局了多久,加之,周遭证人都被炸死,到现在还查不出个名堂。” 让火种升天再落下。 曹野眉头紧皱,却只觉疑惑。 用这种方式岂非打草惊蛇,既然火药埋在地下,为何又不直接点燃呢? 还是说…… 忽然间,他心中一寒,抬头便对上新帝似笑非笑的眼睛,背后登时冷汗直冒。 火种高升再落下,便是为了让所有人看到天火,让此火……变成一种天兆。 许是看出他脸色变了,神启帝问道:“你和阮云夷,是一起长大的吧?” 事到如今,曹野深知自己要是说错一句话,便可能置阮云夷于万劫不复,只能强压住慌乱答道:“是,臣与阮将军自幼相识,那时臣身体不好,不常出门,阮将军时常来探望,一来二去,便熟络了。” 皇帝笑笑:“说来,这阮家常年在外领兵,从来不理朝事,结果阮云夷倒是和你相熟……他来见你时,也会来见你爹吗?” “不,他只是来见臣的。” 敏锐如曹野,自是已经察觉到,皇帝的言下之意是什么。 他再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他的门楣,会成为阮云夷被猜忌的缘由。 而光是想到这一点,曹野便感觉浑身血液凉了大半。 若是过去,以曹野狡黠,断然不会让皇帝看出什么,但偏偏如今他肺火入心,心绪一起,胸口便是窒息难耐,纵然忍得脸色发白,最终也还是漏出了两声咳嗽来。 “看来爱卿的心思还是太重了。” 见曹野咳得停不下来,皇帝也没有苛责,只是颇为玩味地注视他,等他咳完这一阵,终是慢悠悠说道:“妖书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外头人人都在说,这场火是天兆……先前聂言也说了,既是天兆,那便要让它落在实处,否则,岂非让这大陇的江山社稷都落了旁人口舌?” 曹野满口腥气,根本说不出话来,喘息片刻方才说道:“皇上忧心的事臣明白,只是,如今寒冬将至,阮将军的伤也还未养好,实在不是出兵的好时候。” “在京为官三载,曹野,朕倒是头一回见你发急。” 神启帝端坐在榻上,语气如常:“阮云夷是朕亲封的神火将军,朕自是信他的,但是,现今流言纷纷,曹野你说,是让百姓们继续说,这神火是京中变天之兆好呢,还是让他们期待一场神火将军的大捷好呢?” 话说到如此地步,曹野已经再顾不上许多,直接跪倒下去:“当年辽州之战,乌梁便是看准了我方将士不善在冬日作战,这才会攻其不备,而那时,也多亏了阮天青老将军严防死守,这才没有让辽州失守,如今,乌梁盘踞灰鹞岭,此地本就易守难攻,加之北境风雪将至,到时滴水成冰,寸步难行……皇上,阮将军身为神火将军,必能给你带来大捷,但此事实在不能急于一时!” “你想让朕等到来年春天?” 终于,皇帝的脸色冷了下来:“朕可以等,但民间那些流言蜚语会等吗?今日他们都敢将朕的乾清宫给炸得粉碎,若再等下去,岂非是让这些贼人骑到朕头上来放肆!” 盛怒之下,神启帝一把拍翻了手边的茶,曹野给那茶水溅了一脸,却仍是不肯起身,坚持道:“皇上,只要再等几月……再等几月就好了,如今,若是就这样让阮将军带兵出征,万一路上碰上了风雪,只怕,对百姓也无法交代。” 情急之下曹野虽是语出不祥,但却是义无反顾。 事到如今,只要能让皇上收回成命,他什么都愿意做,哪怕今日死在这里,只要能让皇帝出了这口恶气,说不好,就不会让阮云夷在寒冬腊月出征北境了。 然而,出乎曹野意料,皇帝听了他的话却是不怒反笑,说道:“曹野,你救了朕性命,朕不会因你失言就苛责于你,我知你不像你的父亲,想做个好官,既如此,在阮云夷和江山社稷之中,你应当知道该选什么……抬起头来,看着朕。” 急火攻心下,曹野胸口剧痛,却也只得强撑着起身,抬头望去,在他面前,年轻的新帝目光冰冷地俯视他,冷冷道:“不过,你可知当年,你父亲陷害庞熙一家被流放,不但庞熙夫人李氏因难产而死,庞熙幼子更是被乌梁人掳走,从此下落不明……现今你父亲一死,庞熙在朝中的亲信几回上奏想要将此案翻案。曹野,你身在刑部应该知晓,若是朕下旨去查你父亲,不但是你,连你弟弟也会受牵连,曹嵩更是会被剥夺封号,开棺戮尸,甚至,还会连累你曹家后人。” 第98章 一瞬之间,曹野想到自己过去在刑部翻阅过的那些旧案,不由得浑身冰冷,他知道皇帝的言下之意,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而皇帝见状却似是颇为满意,笑道:“不过,朕说过的,你救了朕性命,许多事朕会为你做主。今日之后,你不用担心你弟弟,天火一事不会牵连他,朕还会给他留一个工部侍郎的位置,至于你父亲过去所做种种,朕也可以既往不咎,保住你曹家门楣……这些,你都不用忧心,但是有件事,全天下只有你能为朕做。” 说着,神启帝抬手,一旁的太监小跑上前,为曹野呈上了一只方盘。 而其中端正放着的,却是一道黑犀牛角的圣旨。 那一日,曹野根本记不得自己是怎么从御书房里出来的。 他或许在宫阶那里摔倒了,以至于腿上流了血,但曹野根本毫无印象,他最后零星的记忆,是他因为咳嗽倒在了宫门口,而早就焦急等在那里的裴深立刻便扑了上来。 一夕之间,曹野花了两月才勉强养回一些的身子再度崩溃,回到府上的当晚便发起了高热,只是,无论换了谁来,他的手都紧紧地抓着那卷圣旨,不肯松开。 曹野的病来得凶险,咳血之症周而复返,一夜之间,咳出的血便积出了小半盆,若非是皇上关照,绝不能让曹野死去,太医险些就要让裴深直接去准备后事。 之后连着两日,太医院最好的药用下去,好不容易才终是吊住了曹野的命,而第三日,京师里正下着瓢泼大雨,曹野在床榻上睁开眼,意识朦胧间,只觉得已经在鬼门关走过一遭。 裴深一直守在房里,见状奔到床前,焦急道:“兄长,你醒了!” 曹野满口腥气,恍惚中只觉得手指剧痛,一低头,发觉那卷圣旨还被他牢牢抓在手中。 三日过去,因他太过用力,手指关节都已经青紫,几道指痕深深地嵌进了上好的绫锦里。 这是…… 随着记忆回溯,曹野一开口便抖出一连串剧烈的咳嗽,他胸疼得直不起腰,喘息许久才能发出声音,说出的第一句话却是:“阿深……你去将府门锁了,无论谁来,都不要开门。” “可是兄长……” 裴深欲言又止。 那日曹野昏在他怀里时,随行太监便交代了,曹野手中拿的圣旨是皇帝吩咐他去传的,一定要拿好了,绝不能有闪失。 当时,裴深没敢问那圣旨里写了什么,只知这三日来,曹野便是昏迷不醒,手里也一直紧紧抓着那道圣旨,便是指骨捏得发白变形也不松手。 而此时,他见曹野醒转,还是忍不住问道:“兄长,皇上这回非要你做传旨官,这圣旨,难不成是……” 自天火以来,京城里种种流言蜚语裴深自然也有耳闻,对那封妖书,朝臣们私下里早有猜测,都说,只怕这回便是阮家的身份也护不住阮云夷了。 “阿深,别问这么多了,快去,把府门锁了。” 曹野三日滴水未进,醒来时头晕不能视物,裴深实在拗不过他,起身让人去锁了府门,而他刚回到床榻边,曹野便一把抓住他的手,用的力气很大:“我进宫的事,还有我出宫病倒的事,旁人知道吗?” “这……” 裴深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毕竟,那日过后,神启帝不但忽迁他为工部侍郎,还在早朝时公然驳斥了弹劾曹野怠工的折子,称曹野是为救天子方才病倒,从今往后,众臣都不得再因他抱病而妄议于他。 可想而知,此事一石激起千层浪,不久后便有小道消息称,那日,曹野之所以进宫,是因神启帝听了聂言的谏言,最终决定让曹野传旨,命神火将军即刻前往北境收复失地。 寒冬腊月,虽是最不宜行兵,但因民间流言,神启帝却是不愿再等下去,为此,他需要神火将军立刻带回一场大捷,以应天兆,顺民心。 只是,此举实在太过冒险,纵是神启帝铁了心要将阮云夷派去北境,就这样贸然下旨,只怕也会引起民间百姓非议。 为此,皇帝需要一个替罪羔羊。 身处这波云诡谲的朝堂之上,裴深又如何能不明白皇帝用心,只可惜这件事却并非人人都懂。 他看着床榻上抱紧圣旨,面色惨白的兄长,正要说话,谁料就在这时,外头忽有下人急匆匆来报:“大爷,二爷,阮将军来了!现今正冒雨在外头候着呢!” 第83章 “阿深!别开门……” 曹野刚醒不久,脑中浑浑噩噩,浑身上下更是没有一处舒坦,但只要想到阮云夷是来做什么的,他心中就只剩下一个念头。 “不能开门。” 窗外大雨磅礴,而曹野抱着那卷圣旨喃喃:“我应当……应当可以再想想办法的,或许可以再进宫劝劝皇上……” “你都病成这样了还想再去宫里?” 这时,门外却有人出声朗朗。 想想也知,以阮云夷的武功,自是不会轻易被他家府门挡在外头,眨眼间,竟是已悄无声息翻了进来,就站在曹野卧房外。 裴深下意识要去开门,曹野一把拉住他,然而,却没办法阻止阮云夷不顾礼数直接闯进来。 “小野。” 因为大雨,阮云夷浑身湿透,但在一片昏黑之中,他的双目依旧熠熠发亮,苦笑道:“要是我不来,你是不是打算直接欺君,不把那道圣旨传给我了?” 两人有些日子没见了,自天火以来,阮云夷就很少出门,日日在府中练枪,现如今,他体内余毒虽然还未除尽,但身体却已经恢复了至少七成。 曹野手中紧紧抓着那卷轴,咬牙道:“你应当很清楚,现在不是去北境的好时候。” 许是因为知道,接下来两人说的话外人听不得,阮云夷轻声道:“阿深,你先出去,此事事关重大,你掺合进来,说不好还会连累你……让我和你兄长单独聊聊。” 话说到这个地步,裴深自是已经猜到阮云夷是为何事而来,他犹豫片刻,站起身将床榻前的位置让给阮云夷,临走前轻轻说道:“阮大哥,无论怎样,你一定要保重。” 说罢,裴深合上了门,远远的,曹野听见他屏退了下人,将整个内院都空了出来。 而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屋子里只能听见屋外淅沥的冷雨落个不停。 “你分明知道,皇上是为了什么才会让你去的。” 曹野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病得几乎坐不住,只能勉强靠在床头,手里还紧紧抓着那道圣旨不放:“他在猜忌你,将你架上去,你此去就必须胜,若你战败,皇上定会夺你兵权,说不好,还会治你的罪……” 曹野话说得直白,而阮云夷见他终于开口,却也只是笑笑,在他床边坐下:“小野,你对我就这么没信心?觉得我冬日带兵就一定打不赢胜仗?” 若是平时,曹野说不好还要与他说笑几句,但今日他实在是没有气力做多余的事,只能直截了当说道:“云夷,你应该知道,从小到大,我从来都信你,但这一次不一样,你的余毒未除,又赶上冬日出兵,此行实在太过凶险,我不能拿你还有那么多将士的性命来赌。” 话说到这一步,事情便再一次陷入了僵局,而沉默许久,阮云夷苦笑:“从那日你进宫面圣,已经过了三日了吧……这道圣旨在你手里留的时间已经太久了,再这样下去,连你都会被连累……小野,我知你担忧,但既然皇上执意如此,你也无法阻止,那不如就信我定能凯旋归来。” 说着,他伸手就要来拿那卷圣旨,曹野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松手,吃力地与身为武将的阮云夷抗衡,咬着牙道:“阮云夷!你还不明白吗!皇上自己也知此事不妥,他之所以要让我传旨,便是要让我替他来做这个罪人!世上人人皆知你我是发小,而我爹是个恶人,一旦你此去有三长两短,我便是那个怂恿皇上害死你的佞臣!” 一时间他急火攻心,胸口剧痛之下更是难敌阮云夷力气,很快,那卷圣旨便到了阮云夷的手里,而曹野一边低头猛咳,却还是不肯轻易放手,艰难用手去够,想将那圣旨拿回来:“反正我这身体也活不了多久!你还不如让我再去试试!说不好……” “说不好什么!” 阮云夷一把将他按回榻上,皱眉道:“说不好你以死相谏,皇上便能冷静下来,不让我去北境了?小野,我虽是个武人,不常掺合这些,但这点道理还是明白的,要是这么做,只会把你也白白搭进去,不是吗?” 一语落下,如同一块重石砸入水面,室内彻底陷入了一片死寂。 事到如今,曹野当然知道,阮云夷是下定决心要带兵走了,他心中满是绝望,痛苦道:“云夷,其实是我连累你……要不是你我是好友,皇上也不会如此猜忌你。” “是吗?” 而听了这话,阮云夷却还是笑,一如两人过去每一回溜出去踏青,吃馄饨,眉眼间毫无阴霾。 第99章 他将那圣旨揣进怀里,站起身道:“可我一点都没后悔做你的朋友,因为你是什么人,我很清楚。小野,你要等我的好消息,等下一次我再回来的时候,你可不许再病倒在床上了。” 说罢,许是怕夜长梦多,阮云夷扭头就走,而曹野看着他大步走远,想到他已经是阮家的最后一个儿子了,心中顿时只觉惶恐,下意识想拦他:“云夷你不能去……” 情急之下,他探出身去,一时间竟是忘了自己仍在病榻上,曹野只觉得手下一空,整个人一头栽下床榻,瞬间,原先便摇摇欲坠的意识便抽离而去。 这一回,曹野又在床榻上睡了将近三日才醒。 毫不意外,他醒来时,阮云夷已经走了,毕竟,那道圣旨在曹野手上停了三日,若是阮云夷再不出发,只怕更要惹人非议。 而事已至此,除了期盼着阮云夷能创造一场真正的“神迹”,曹野已经无计可施。 太医院的药送来了一批又一批,曹野几近麻木地往下咽,他已有许久没有去刑部了,从裴深口中,他偶尔会知道一些外界的流言蜚语,但曹野却已经毫不在乎。 不同于曹嵩,曹野过去从不信鬼神,但是,在阮云夷走后,他几乎日日在佛前供香,只希望不久后,他能听见北境传来捷报。 然而,此事却终究是事与愿违。 几个月后,一匹跑得皮包骨的瘦马出现在京师城外,它带回了一个令全天下震惊的消息。 阮云夷率兵与乌梁王在灰鹞岭激战数日,而后,随着灰鹞岭两旁高山积雪一夕间崩落填满了整个深谷,不论是陇军亦或是乌梁军全都被埋在大雪下,无一幸免。 阮家的最后一个儿子死了。 便是连当今天子都没有想到,阮云夷最后,会用一种如此惨烈的方式彻底终结乌梁多年进犯,而阮云夷自己,就像他的父兄一样,永远留在了北境的冻土之上。 一时间朝野中一片哀恸,而很快,当消息传到民间,一夜之间,京师街头满目缟素,家家户户都能听见哭声,只因在百姓心中,阮云夷从来不仅是阮云夷,更是庇佑大陇的神火将军。 有人坚信阮云夷不会死,所以,那场灰鹞岭的雪崩必然是神火将军归位前的天兆,就如京师天火一般,是上天在迎接重归九霄的神明。 民间开始有种种传闻,称神火将军本就有八样仙蜕,而阮云夷正是其中的无常心投生,如今,他因叫小人构陷,不愿再守大陇安宁,于是便借这场雪崩,回天上去了。 就这样,流言一传十,十传百,最终,它安抚了百姓,所有人只当阮云夷是羽化成仙,驾鹤西去,终是没那么悲恸了,但这却并不意味着,他们会放过那个传旨让阮云夷赴死的恶人。 早在阮云夷死讯传入京师的那一日,便有人放火烧了曹府的大门,裴深第二天就把人抓到了,却是个才到他胸口的孩子,给捆得像个粽子却依旧骂骂咧咧,咒害死阮云夷的曹野不得好死,天打雷劈。 闻言,裴深只是面无表情让人将他笞打了一顿便放走了,谁想转头便又在府门口抓住了三四个丢烂菜叶的老妇人。 不用问也知,这些人都是冲着曹野来的。 他们早就听说过曹嵩的大名,可想而知,一个奸臣的儿子又能正直到哪里去?即便他与阮云夷一起长大,即便他过去似乎也没做过什么恶事,但百姓们都很笃定,此人必是同曹嵩一样,本就是党同伐异的卑鄙小人,只是因为妒忌阮云夷功高,便妖言惑众,让皇帝下旨,命神火将军冬日出征,最终命丧灰鹞岭。 一夜之间,整个京师,乃至整个天下都成了曹野的仇人,只是他们却不知,就在那高墙林立的曹府之中,他们口中的大恶人曹野已经昏睡了将近半月。 阮云夷战死消息传来的那一日,曹野本在院中读书,结果隔着一道院墙,他却忽听见外头传来一个小姑娘的大哭。 “娘!阮将军他……阮将军他给雪淹死了!” 一瞬间,曹野只觉得浑身血液凉了大半,手一抖,书便已经掉落在地。 裴深在那之后不久便赶了回来,曹野那时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是看着裴深的口型,一字一句读出来。 “灰鹞岭雪崩,阮云夷战死。” 十个字,好似一把利剑,将他的胸口捅穿。 曹野张了张口,结果鲜血却先于话语涌了出来,阮云夷最后离去的背影在他眼前不断闪现,曹野只觉无法呼吸,天旋地转间,他已经倒在了青石砖上,记忆的最后只剩下刺目的日光,如同北境的皑皑白雪,既淹没了阮云夷,也将曹野最后的生志吞噬殆尽。 之后,神启帝赐阮云夷衣冠冢,将其风光大葬,而后又祭告天地,在太庙中为神火将军立牌,使其死后可与皇室宗亲一同受香火供奉。 这一切,曹野一概都没能看到。 又一次,曹野病倒了,而这一回,他的肺疾来势汹汹,曹野却是连一口药都不肯再喝。 只要想到阮云夷,曹野便咳得停不下来,最后,连胸骨都咳断了两根,眼看就要不行了,这才终是惊动了紫禁城里的人。 趁着夜色,一辆马车停在了曹府前,而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几月前将那道旨意亲手交给曹野的神启皇帝。 阮云夷死了,若是曹野不在,天下人无人可责,自是会追根溯源,将一腔怨气投向那真正的下旨之人。 神启帝不愿这样的事发生,他更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于是,那一晚天子出现,便是要让曹野再度记起两人间的约定。 只要曹野活着,神启帝便会让裴深一直在京中为官,并且,也不会追究曹嵩往日种种,至少,不会让他像是一些前朝元老,死了后还被挖坟掘墓,曝尸荒野。 “朕需要你活着。” 最后,这位年轻的皇帝坐在榻前只说了六字,那碗曹野先前无论如何也不愿喝的药便又被递到了他面前。 没想到到头来,他竟是连死都死不了。 曹野想笑,只是,心灰意冷下,他就像是一团勉强聚在一起的死灰,连笑的力气都没有,就这样僵持许久,靠在病榻上的曹野才终是低声开口。 “既然这样,皇上不妨再答应臣一件事吧。” 他淡淡道:“我想辞官,回乡养病,皇上,你能放我走吗?” 第84章 “之后的事情你们应该就知道了,我把我爹的家产都充了公,然后,辞官返乡了。” 曹野语气轻巧地说完最后一句,房里顿时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瞪着眼睛看着他,想要说话,但是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七年以来,曹野本以为这些话会被他带进坟墓里去,结果没想到,竟还有说出口的一日。 他手里捉着勾娘的手腕轻轻地摩挲,属于勾娘的脉搏沉沉地穿透皮肤,落在了他的指尖,不知为何,让他感到十分心安。 许多事他担心连累裴深,不能同他多说,于是七年来,他只得独自为营,直到,勾娘来到他的身边。 曹野淡淡道:“皇上很聪明,他知道,百姓都是怕死的,在有旁人可以追究时,百姓绝不会轻易将矛头对准当今天子,毕竟那等同于造反……正所谓,民怨宜疏不宜堵,只要我还活着,至少在神火将军一事上,皇上便可高枕无忧。” “难怪,皇帝会给你那么好的药了……有许多药材我都只在我母亲的医书里见到过。” 花了许久,孔雀才终是找回声音:“我先前就觉得奇怪,为何明明你只是个传旨的,所有人却都记恨痛骂你,如此看来,世人本来就是会挑软柿子捏,所以才会被这么不高明的算计蒙骗过去……” 而尉风更是难以置信,皇帝会因为猜忌阮云夷就拿那么多兵士的性命做赌,震惊道:“白白折损兵力,此事于皇上有何好处?只是因为一张没头没尾的妖书,他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也是因为天罗之乱吧。” 火丫轻声道:“天罗最初也只是个邪教而已,但是,最终却变得如此声势浩大,若是没有阮将军平乱,只怕早晚会变成更大的祸害……人心本就是无法控制的,皇帝应该很清楚这一点。” “妖书的矛头直指皇上,若是顺应妖书,皇上便该下自罪诏,将这死伤千万的天灾归罪到自己头上……彼时新帝刚即位三载,自然不可能如此煞自己威风,加之,神火将军本就是皇上自己给的封号,是他为了稳固帝位,默许百姓神化云夷,所以,皇上也无法在云夷并无错处时去拆神火将军的台,如此情形下,想既不折损皇家颜面,又将天兆落在实处,便只能剑走偏锋,让神火将军出征北境,叫百姓目光落在别处。” 不同往常,曹野说正事时语气疏冷,三言两语便将此事掰开放在台面上:“可想而知,原先骑虎难下的人是皇上,随着云夷北征,骑虎难下的人就成了云夷,若是他胜,天火一事便能被揭过去,而若是他没有胜,皇上也可顺势拆了神火将军的台,收回兵权交予旁人……许多云夷麾下的将士跟着阮家行军多年,说成是阮家军也不为过,新帝不同于先帝,薄情冷血,疑心极重,想来,即使没有那场天火,皇上多半也早就怀疑云夷拥兵自重,早晚会因此为难他。” 第100章 “所以说,皇上也确实是动了心思,想叫阮将军和他手下兵士死在北境……” 事到如今,南天烛终于知道,为何曹野先前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对他们说出这段内情。 只是因为一己猜忌,就将一个军功累累的忠将和他手下数万兵士送去边境赴死,如此凉薄的皇帝,简直让人寒心。 而曹野明明救了神启帝性命,到头来,不但要眼睁睁看着挚友离去,还要给天子做替罪羔羊,此事一旦见光,后果…… “好了, 事情的原委我都交代了。” 这时,许是看众人神色都太过凝重,曹野竟是率先笑出了声,无奈道:“我刚刚说的这些,你们应当也知道,若是说出去是什么下场,今日我告诉你们便是将你们拖下水,之后要是不想被我连累,就不要再同人说起半个字。” 孔雀和南天烛看上去都像是还有话要说,但曹野却已经累了,先前这场对峙早已耗空了他的精神,此时此刻,他只想在勾娘身边多待一会儿。 于是,还不等两人开口,曹野已经下了逐客令:“太晚了,先去歇着吧,今晚就麻烦你们二位和小蜡烛还有孔雀挤挤,勾娘伤得重,我想让她好好休息。” 他说着,便将其他四人都送出门去,结果,刚合上门回过头,便发现榻上的勾娘已经睁开了眼。 “你是不是早就醒了?” 曹野愣了一下,却是没什么意外,毕竟,勾娘先前装病,都能用龟息骗过孔雀,如今想要骗过他简直是易如反掌。 勾娘淡淡道:“不想让我听见,还非要在我床头说,东家,这可怪不得我。” 事到如今,曹野实在不愿承认,七年前发生的一切,若是没有勾娘在旁,他自己根本不愿回想。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习惯勾娘在身边了。 曹野心中叹息,嘴上却糊弄道:“谁叫答应了你,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人是我呢。” 勾娘伤在肩膀,自己没法撑起身子,曹野上前将她扶起,正要拿软垫来给勾娘靠着,结果勾娘却是一脸莫名地看着他:“东家你身上长刺?就不能抱我?” 一瞬间,曹野险些呛到,而勾娘看出他的窘迫,当场笑出声来:“你好歹也是继你爹后,天下第一的奸臣,百姓说你在外欺男霸女,四处留情,私生子遍地……怎么,曹野,到头来你连个姑娘都不敢抱?” “他们要编故事就不能编得靠谱点,我这身子骨别说是你了,小蜡烛我都不一定打得过……勾娘你可千万不要听信他们胡言乱语。” 曹野小声抱怨,却是小心翼翼地将勾娘揽了过来靠在自己胸口,他捉着勾娘手腕,轻柔得像是过去在家中盘一块稀世美玉,无奈道:“说来,勾娘你这么瘦,究竟是怎么抱起我的?” 勾娘好笑:“横竖都抱了这么多回了,东家你事到如今再来觉得丢脸实在是没有意义。” “我这不是也不想表现得太没用……” 曹野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有些人伤得只剩下半条命了还在威胁我不许死,难道不是看不起我吗?” 对此,勾娘毫不心虚,反握住他的手:“那东家你敢说,这些年,你没想过要一了百了吗?” 不同于寻常女子,勾娘的指尖满是练剑留下的茧子,扣住他的五指时,力道也来得不由分说,几乎像是把锁,直接将曹野锁在了原地。 “不要对我说谎,东家。” 勾娘抬起头来看着他,哪怕今日因为受伤,她脸色煞白,还十分罕见得披散着头发,但勾娘便是勾娘,她盯着人看的时候,眉目永远都是锋利的。 勾娘道:“我救你性命,很多次,孔雀说过,欠了人性命要是再对她说谎,会被千万匹狼吃掉。” “勾娘你这就活学活用上了。” 曹野给勾娘盯得发毛,心里也知这是个无法糊弄的问题,毕竟,他便是靠着寻死才离开的京师,不由苦笑:“想归想,但这不是也没死成吗?现在更是连想都不能想了,毕竟我要是死了,勾娘你再发疯,可就没人敢走上来了。” 一想到先前勾娘浑身浴血,却仿佛感知不到痛苦的模样,曹野只觉心有余悸,不禁捉紧她的手,贴着她耳畔小声抱怨:“勾娘你也是,只晓得说我,你今日不也是差点当着我的面死了吗?” “死?” 勾娘失笑:“我尚未拼尽全力便被东家你叫了回来,如何能死?再说了,我还要借东家你的东风,杀尽这天下的妖道狗贼,又怎能轻易倒在这里?” 说着,勾娘又仿佛察觉到他心绪,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虎口:“东家,你是不是害怕了?” 曹野叹了口气,都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本来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也想好了要独自一人去面对他注定的命运,结果在勾娘出现后,他发现自己竟是会害怕回到先前那样的日子。 沉默半晌,他最终没有回答勾娘的问题,只是反问:“杀尽这天下的妖道狗贼?这就是你先前想让我陪你完成的事?” 曹野其实又怎会不知,以勾娘嫉恶如仇的心性,必是不会放过那些害死她爹娘的邪魔外道,只是,她说要借他的东风,曹野却实在不知,自己还有什么东风可借。 或许是七年过去,百姓早已淡忘了那场发生在灰鹞岭的惨祸,又或许,是皇帝已经想到了可以制衡聂言的法子,总之,这回皇帝会让他孤身一人来查这仙蜕,只说明了一件事。 他们这位薄情寡义的皇帝,或许已经不再需要他这个恶人活着了。 本来,若是不遇到勾娘,不遇到孔雀和小蜡烛他们,曹野应当会毫无负担的欣然赴死。 可偏偏…… 曹野微微低下头去,勾娘身上的血已经止住了,他现在只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气味。 明明他先前一直是一个人,怎么忽然,身旁就多了别人呢? 轻轻吸了口气,曹野压下心中纷乱的念头,笑道:“可万一到时我还像现在这样,徒有虚名,拿不出银子来怎么办?裴深还未成家,以后总有妻小要养,我也不好一直问我义弟要,总不能,之后还要勾娘你来养我吧?” “东家这话说的,养是可以养,只怕东家你太娇气,要吃好的穿好的,到时我一个只会用剑的人可养不起你。” 勾娘说着,却似是乏了,竟是蜷在他怀里轻轻打了个呵欠,低声道:“孔雀这药,虽是能止痛,但怎么好像蒙汗药,让人发困……” 说话间,勾娘又连着打了三四个呵欠,声音沉沉得没有精神,曹野将她在榻上放平,却发现短短半炷香功夫,勾娘竟是连眼都睁不开,心中只觉可爱新奇:“好像很少看见勾娘你犯困。” “以前不敢睡,怕睡太死了,有刺客找你的麻烦,但现在,不是还有小蜡烛和孔雀吗?” 勾娘声音听起来已经快要睡着,而曹野见状,起身吹熄了房里的火烛,犹豫了片刻,却也跟着轻手轻脚地上了榻,睡在勾娘身旁。 不像他,从小到大毫无睡相,勾娘因常年习武,睡姿也十分端正,而曹野卧在她身旁,在黑暗中寻找勾娘的轮廓。 即便是这样锋利的人,睡着之后,眉眼也变得柔和,而曹野听见她发出清浅的呼吸,犹豫着,最终却还是只敢轻轻用手指触了一下勾娘的鼻尖。 清醒时,勾娘总像是一把剑,轻快又凌厉,但此时,她的鼻息打在他指尖,就像是羽毛在刷。 曹野曾以为,自己此生再也不会和人如此亲近了。 黑暗里,他久久凝视着勾娘的脸,直到困意上涌,曹野才终是将额头抵在勾娘瘦削的肩上,蜷缩在她身边,闭上了眼睛。 “做个好梦……小狮子。” 第85章 曹野房里彻底静下来的同时,一墙之隔外,南天烛和孔雀却是毫无睡意,烛火通明的房中,两人与火丫尉风面面相觑,谁都没有要休息的意思。 曹野说出的真相十分残酷,尉风想要完全接受还需要些时间,火丫见状也知勉强不得,索性便让他去房顶吹吹风,好歹能让心静些。 尉风武功高绝,闻言二话不说,人便已从窗台边消失了,而火丫轻轻叹气,看向南天烛:“这些年你过的怎样?” 身为鬼童,两人有着同样的出身,正因如此,她们并不需太多言语便会相互信任。 “不算好也不算坏吧。” 南天烛想起那些孤苦的漂泊,她虽是孤身一人,但至少,她的身体并没有被天罗彻底摧折,相比于火丫,能称得上是幸运。 她苦笑:“你放心,孔雀是个好大夫,有他帮你,定能好受些。” 火丫对此早已不抱有希望,正要摇头,孔雀却直接打断了她:“当着大夫的面不要轻易放弃治疗行不行?我都说了,曹野的药你可以先吃着吊命,天下这么大,只要坚持下去,总有办法可以治你的病的。” 如此,几人之间的气氛也慢慢松弛下来,南天烛与火丫本来也差不了几岁,故人相逢,聊着聊着,便免不了要聊回天罗去。 第101章 火丫说,她是最初一批被带进天罗的孩子,故而,曾经见过天罗最开始的模样。 在最初,天罗其实并没有那样荒淫无度。 就和所有民间旁门左道一样,二十年前,天罗初始于楚州城中不起眼的几间屋宅,从外表看,它和其他民居没有不同,但是,地下却是空的,初代教首,自称来自鬼星天罗的鬼仙人阿落刹便是在这里搭起了天罗的第一座祭所。 火丫与南天烛都见过初代教主,只记得那是个一身黑衣,寡言少语的男人,虽然贵为教首,但在天罗,教中地位最为尊崇的却从来不是阿落刹,而是圣姑。 火丫第一次见到圣姑时,圣姑看上去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她穿着五色彩衣,浑身上下缀满了铃铛,长得极美,几乎到了让人不敢直视的地步。 便是阿落刹,在圣姑面前也只能低着头说话,虽然圣姑从来没有说过她的名字,但火丫清晰地记得,有一回,她听见教首在私下将圣姑叫做,巴那姆。 二十年前,天罗最开始亦不过只有教众十人,教主一人,圣姑一人,他们奉五鬼为主,捉来一些孩子做五鬼的半身,实则,却是让圣姑训练他们的五感,让他们以此为卜,诓骗世人。 在火丫的记忆里,圣姑是美丽的,她会跳一种神秘诡谲的舞蹈,没有乐声伴奏,只有浑身铃铛响个不停,而每到了这时,圣姑都会戴上面具,她说,这是为了不让五鬼看到她的脸。 圣姑同时也是严厉的,她驯服那些孩子,就像是在驯一只羊,驯一匹马,圣姑总有办法,可以让孩子们变成她想要的样子。 不论是火丫还是南天烛都曾经在圣姑的训练中挨过鞭子,但是,圣姑医术很好,她有许多闻起来十分奇特的药膏,不论多深的伤口,只要抹上了,就一定不会留疤。 不但如此,圣姑还偶尔会给那些迟迟没有进益的孩子扎针,不知扎了什么穴位,或许是放了些血,那些被施过针的孩子便就此变得耳聪目明,就像是被剥开壳的雏鸟,蜕去皮的幼蛇,迅速成长起来。 而火丫也正是因为这样,才会在长大后学习人体经脉,开了这间药铺。 “等等……圣姑,会用针?” 火丫说到一半,南天烛已然睁大了眼,下意识看向了孔雀。 她幼时记忆太模糊,甚至都记不得圣姑曾经当着她的面施过针。 还是说,她其实是记得的,所以,即便与孔雀相识之初,孔雀认定她是长生教的伥鬼,想拿针扎她,她却还是一心想要救下孔雀? 火丫不知内情,只当南天烛是记不得了,笑道:“当然了,我也被圣姑施过针,感觉很奇妙,就像是,有人一下便将脑子里的混沌全数去除了,之后一段时间虽然学什么都快,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好几岁,但是,此法却也并非全无毒性。” 火丫的话没有说完,但南天烛却已从她的苦笑中读出了结果,轻声道:“你的身体不会就是因为这样……” 火丫叹了口气:“也许吧,给圣姑扎过针的孩子,就像是被拔苗助长了一样,提前透支了身体,自然便会更加孱弱……看样子,你应当没给圣姑扎过针,也对,那时,你眉心生着观音痣,加之还是很罕见的能练出嗅力的孩子,圣姑十分喜欢你,还会抱着你睡觉呢。” “我……” 南天烛这时不禁想起那个曾听到她哭声,给她递食物的孩子,她与火丫同样都是侍奉听鬼的鬼童,或许还认得。 只是事到如今,即便是回想起了那些孩子的模样,他们也不会再回来了。 毕竟,在圣姑走后,天罗变成了非常可怕的地方。 便是连火丫也没想到,有生之年,她竟还能和天罗故人一起回忆往昔,苦笑道:“我被尉风大哥救出来之后,有段时间天天都在做天罗的噩梦,但是,我却很少梦到圣姑,毕竟,圣姑在时,虽然也经常挨打,吃不上饭,但至少,天罗还没有开始以人祭鬼,那个地方听不见别的尖叫……圣姑不许他们随便杀人。” “没错……” 十年过去,南天烛虽对许多事都记得模模糊糊,但是有件事她却很确定。 圣姑在时,天罗确实还不是那样血腥的地方。 至少,她那时半夜偷溜出来,还能循着食物的香气去找吃的,而在圣姑走后,黑暗中就只能闻到香火和血混合在一起的古怪腥气。 想到这儿,南天烛皱着眉头,终是问出了那个从小到大一直萦绕在她心头的问题。 “火丫,你说,为什么姑姑会走呢……她明明是天罗中最重要的人。” “你不知道?” 闻言,火丫却是一愣:“圣姑没有告诉过你吗?她之所以要离开,是因为她要去孕育自己的孩子?” “什么?” 南天烛和孔雀不禁双双一愣,火丫更是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我还以为她和当时所有鬼童都说了呢。” 圣姑离开前的那一日,火丫记得很清楚。 她一如既往地来看望她一手带出的孩子们,而在那一天的“训练”结束后,圣姑忽然说,今日之后她便会离开,因为她的时间到了,她需要去孕育属于她自己的孩子,就像是春天来了开花,秋天来了结果,人就和大地一样,会有属于自己的四季。 听到这些,南天烛不禁满脸错愕。 “为什么圣姑什么都没和我说就走了,还是说当时只有我一个奉鼻鬼的孩子,所以,圣姑把我忘了?” 一想到圣姑和所有人都告别了,但独独丢下了她,南天烛便感到心中一阵发酸。 圣姑不是她的娘,但对于南天烛而言,圣姑却已经是她在天罗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你……很想念圣姑吗?” 便是南天烛强忍住了,但对于火丫,一点轻微的哽咽显然都瞒不过她的耳朵,她看着南天烛双目通红,轻轻叹气:“也是……你没有见过你真正的爹娘吧,所以才会想念她……” 而她想了想,却是很快说道:“既如此,我帮你画一张圣姑的画像吧,我身子不好,平时只能靠画些闲画来打发时间,先前药铺的经脉图就是我画的,加上,我年纪比你大些,圣姑长什么样,我还是记得的。” 如此一说,孔雀立刻便想起了先前在药铺里看到的那张,骨骼经脉都画得精巧得当,确实能称的上画技了得,而他也早就想要验证一下天罗圣姑和母亲是不是一个人,于是二话不说,立刻便去客堂借来了笔墨,又将房里的火烛打得更亮了。 只见,火丫手腕轻动,三两笔便勾勒出雏形来,而随着她一点点给画中人添上五官,南天烛和孔雀的脸色也在变得越来越凝重。 在火丫笔下,圣姑确实是个万分貌美的女人,鼻梁高挺,眉目深邃,如此长相,寻常人看了一眼便不会再忘记。 那是一张,和孔雀一样美丽的脸。 孔雀…… 火丫还在专心画着,但南天烛的目光,却已经控制不住地落在了身旁的孔雀脸上。 他身上流着一半乌梁的血,所以,他与母亲刀女并没有哪一处生得完全一样,但一旦想到了,圣姑或许在离开大陇后就去了乌梁…… 难不成,孔雀便是她要孕育的孩子? 先前孔雀说过,她的母亲刀女是被乌梁王捡回来的巫子,因为容貌艳绝,加之会跳神舞以卜,所以很快便使得乌梁王对其宠爱有加,怀上了孔雀。 但如果说刀女便是圣姑,那她岂非根本就不是被乌梁王“无意间”捡回去,而是从一开始,就是冲着要怀上乌梁王的子嗣而来? 就像是一只寻觅伴侣的母兽,是刀女选择了乌梁王,而非乌梁王选择了刀女。 瞬间,一种极为不祥的念头涌上了南天烛的心头,她连大气也不敢喘,但很显然,孔雀已经和她想到了一处。 随着火丫画中人的面容变得愈发清晰,他的脸色也变得愈发惨白,直到……火丫落下了最后一笔。 那确实就是母亲。 孔雀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凉了下来。 母亲便是那个天罗圣女,是她一手将南天烛和火丫变成了如今这样,更是她,主动接近父汗,生下了自己。 那个冬天,刀女究竟是如何知道乌梁王会外出打猎,此事如今已经不可查,但很明显,刀女很了解自己的美貌,也很了解乌梁王,以至于她很快就用一场大捷的占卜,让乌梁王彻底对她放下了戒心。 母亲的目的究竟会是什么? 孔雀越想越是心慌,双拳紧握,以至于浑身都发起抖来。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当他是个累赘,恨不得他死了,就只有母亲会同他站在一边,而孔雀也一直将母亲视为自己唯一的依托。 但如果说,母亲其实也只是利用他呢? 利用孩子获得恩宠,好留在满都古的身边? 看着桌上那张再熟悉不过的画像,孔雀几乎无法呼吸,而不明所以的火丫发觉他的心跳变快,不由奇道:“小哥你怎么了……说来,我先前其实就想说了,你长得好像和圣姑有点像。” 第102章 “我……”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孔雀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下意识倒退出一步却险些撞掉桌上火烛,而南天烛见状赶忙一把拉住他发凉的手。 “孔雀!” 她一下挡在了孔雀身前,用身体遮住了那张画像:“你要是睡不着,和我一起出去走走,吹吹风吧?” 第86章 “孔雀,你还好吗?” 已是深夜,两人走在空无一人的街上,只觉得夜风寒凉,南天烛忍不住裹紧了身上单薄的衣服,再一看孔雀,他的衣襟还是敞着,却仿佛像是感觉不到冷,神情麻木地向前走。 南天烛心里越来越慌,拉住他的袖子:“孔雀……” “从小到大……我一直以为,我只有母亲了。” 终于,孔雀停下了脚步,在一片月色下看着自己的影子,恍惚间只觉得,他好像又回到了一片荒芜的草原,天地广袤,而他背后空无一人。 “从我出生之后,没人希望我活着,所有人都当我是个累赘,就只有母亲,宝贝我,疼爱我,我一直都是这么以为的……” 事到如今,孔雀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即便身为圣姑的母亲于他而言十分陌生,但孔雀知道,那就是母亲生下自己前的模样,她行事诡谲残酷,甚至比起那些盲从的教徒,她才更像是天罗的主人。 来到大陇这些年,他一直思念着母亲,总想着探寻和母亲有关的一切,但现在,他却已经没有勇气再向火丫或是南天烛多问一句。 母亲究竟信鬼神吗?若是不信鬼神,她为何会掺合进邪教里? 天罗鬼童都是出自母亲之手,她为何要忽然离开去往乌梁,又为何非要孕育乌梁王的子嗣呢? 巴纳姆……又是什么? 孔雀满腹疑惑,但更多的,却还是伤心。 母亲在他身边十多年,从未和他说起过过去,她是有许多事情瞒着自己吗?还是说,她从头到尾,其实都在欺骗自己? 所有一切挤在孔雀的脑袋里,他正觉得头痛欲裂,忽然间,一双手却捧住他的脸,强行将他从胡思乱想里拉了出来。 “孔雀,我说这个并非是为了安慰你,但对我来说,我从未觉得你的母亲是一个很坏的人。” 月光下,南天烛拉着他让他低头,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知道你不敢问,但在我的记忆里,圣姑的训练虽然严苛,但是她会给我们上药,也从来不许那些教众随便杀人,天罗之所以会变成后来那样,是因为圣姑走了。” “可是……如果没有她,天罗或许压根就不该存在,而且,她也并非没有伤害过鬼童,要是没有她施针,火丫的身体或许就不会这样……” 孔雀早已想到了,幼时那只被他救回的小羊……那真的是被他救回来的吗? 还是说,是被母亲用那密法透支了生命,让它在短短几日内看上去比以往更加活泼,但是,却最终还是要走向注定的结局。 这些事情孔雀过去从未细想过,可如今看着月光下南天烛瘦小的身影,想到她原先或许可以过上更好的生活,孔雀再也忍不住,脱口而出:“你应该恨她!她教你的那些东西,害的你这辈子都无法和普通人一样生活,你睡义庄,被人当成邪祟,都是因为她!” 说到最后,愧疚已快要将他淹没,但是那双捧着他脸颊的手却没有松开。 “可是,如果没有圣姑,我或许就会死在小河边了,圣姑不是个好人,但是是她让我活下来。” 月光下,南天烛双眼很亮,孔雀几乎能在里头看到自己的倒影。 “是你说的,孔雀,我们都没得选,但要不是姑姑,你我今日都不会站在这里,更不会有机会相见。你知道吗?先前其实我有点伤心,姑姑为了自己的孩子离开了我,但是,只要一想到那个孩子就是你,我又觉得还好,姑姑让我有了一个弟弟,从此我在这世上就不是一个人了。” “我……” 孔雀眨了眨眼,眼泪顺着脸颊淌进了南天烛的掌心,他觉得丢人,扭头想躲,但南天烛却已经咯咯笑了起来:“孔雀,我上次就想说,你哭起来好难看啊。” “谁能哭起来好看啊?” 孔雀边吸鼻子边嘟囔,虽然明知南天烛是在逗自己,但一想到从小到大除了母亲还没有人哄过他,他又忍不住高兴起来,小声道:“以前母亲明明说过我哭鼻子很可爱……” “可你鼻涕都流我手上了!” 南天烛不依不饶,满脸嫌弃地在孔雀衣服上蹭手,这一下,终是彻底让孔雀炸了毛,两人在黎明前的街道上闹了一阵,孔雀流个不停的眼泪才勉强止住。 此时,天边已经露出一线白,而南天烛似乎也不打算回去睡了,拉着孔雀的手步伐轻快,竟是朝着楚州城中天罗废墟的方向去了。 分明不久前他们才来过这里,但是这一回,心境却已经截然不同。 天色刚亮,晨曦为大片漆黑阴冷的废墟镀上了一层金边,南天烛拉着孔雀一路轻车熟路地回到了神火庙前,开口便朝那神像喊道:“阮将军,我带着我弟弟来看你了!” 孔雀一愣,下意识想要松开南天烛的手整理衣服,然而南天烛却没给他这个机会,反倒一把将他扯到了神像前,大咧咧道:“穿的放荡就放荡呗,这才是你真正的样子,放心吧,阮将军见多识广,不会同你计较这个的。” 说罢,两人一起走上前去,用上回留下的散香敬了香。 晨光中,白烟袅袅升起,而孔雀看着神像隐匿在其后的面庞,轻声道:“我原先一直相信母亲和我说的一切,相信这世上是没有神的,但是,如果说母亲出身天罗,我现在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信什么……” 太阳升起后,离街市上真正热闹起来还有一段时间,南天烛和孔雀索性便在神像前的蒲团上坐下,像一对真正的姐弟一般聊起天来。 南天烛回忆道:“其实,我从未觉得姑姑骗了你,毕竟,姑姑也从未说过她信五鬼,你想,如果她真的信这个,她就不会培养我们这些鬼童,而是应该直接去祭鬼,不是吗?” ……如此说来,确实。 孔雀先是错愕,随即却是后知后觉,从小到大,从没有一只动物可以拒绝母亲,因为她擅长驯服它们,而母亲驯服那些鬼童,又何尝不是这样? 即便身处鬼教,但作为圣姑的刀女其实并不信鬼,而是从一开始就在利用鬼神之说,以此来吸引更多信徒入教。 他恍然大悟:“这么说母亲就像是你一样,其实也不信这些,但是却靠这个来谋生?” 南天烛点点头,事到如今,有孔雀,有阮云夷守在她身旁,她已经可以毫无负担地回想起当年的事了:“即便是圣姑教我跳神舞的时候,其实也从来没有说过这个舞是用来祭鬼的……她只说,跳了舞,天地就会回答她的问题。” “天地……” 孔雀咀嚼这两字,与母亲呆在一起的那些年,这是母亲最常说的字眼,她说神舞是献给天地之舞,她还说,她出生在天地间,最终,也要回到天地间去。 不同于鬼神,天地即是天道,是四季,是雨雪风霜,母亲只信这个,而且,也确实精于此道。 在孔雀的记忆里,母亲会观天象,认识草原上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枝花,她能轻易安抚躁动的小马,让初生的羊羔一动不动地盘踞在她的怀里,给孔雀练习针法。 母亲即是天地自然,小时候的孔雀一直是这么以为的。 此时,南天烛见他神色缓和,又问道:“除了那套金针,姑姑她没有给你留下别的东西吗?” 孔雀从怀里掏出金针,怀念道:“其实,母亲最早不止给我留了这些,还有很多金银细软和医书,只可惜,我刚来大陇时不知世道险恶,险些给人卖了,还将她的医书还有很多之前的东西都弄掉了……母亲的医书里什么都有,包括先前在蜀州,我之所以能想到那些长生教徒用的是银珠草,也正是因为母亲的医书里曾经写过。” 说起这些时,孔雀又隐隐有些不安。 他先前一直不觉得此事不对,然而自从知道了南天烛的名字也是母亲起的之后,孔雀也终于知道这丝违和感是来自哪里。 母亲的医书上出现了乌梁本不该有的天竹,不但如此,还有银珠草,生在寒冷的高山之巅,在遍地草原的乌梁也该是寻不见的。 母亲是如何知道这些……她到底出身何处? 他正想得出神,结果这时,南天烛却从他手中接过了金针,端详了一会儿才道:“可我觉得,姑姑她应当很疼爱你才对。”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她将金针留给你,又没有教你那些不好的东西啊。” 南天烛想也不想:“你看,你继承了姑姑的针法,但却只是治病救人的那些,姑姑没有教你怎么打开人的关窍,因为那会让人折寿……她一定是希望你当一个好大夫。” 第103章 “她……” 正所谓旁观者清,南天烛三言两语,竟是一下就将孔雀点醒。 无数旧时记忆涌进脑海,孔雀想起母亲那时日日夜夜都同自己在一起,替他讨来小马,还会用小羊羔来哄他,亲手帮他编辫子,哄他睡觉,这些……全都做不得假。 南天烛又道:“现在虽然弄不清姑姑为什么要去乌梁,但她对你很好,这就够了。” 说话时,南天烛的语气很轻,虽然她努力想藏,但是孔雀还是从中听出了些许羡慕。 在他们二人之中,至少孔雀还曾经拥有过真正的亲人,而南天烛虽然一直在想念圣姑,但圣姑说到底,也不过只是一个在绝境中,对她稍微好一些的人。 想到这儿,孔雀心中的愧疚再次涌了上来,忍不住道:“母亲她被我父汗捡回来时,年纪很小,几乎像是个孩子,据说,生下我的时候,营帐里有其他女人担心她不会养育孩子,但是,母亲最后却做得很好,将我养得又高又壮,一点都不输给我那两个哥哥。” 他将手轻轻按在南天烛额顶,想将掌心的温度分给她一些:“你说母亲最后没有和你告别是把你忘了,但是,你明明是她最喜欢的孩子,或许,她只是舍不得同你告别呢?又或许,正是因为她养过别的孩子,所以在生养我的时候,母亲才会知道该怎么做,才会在我难受的时候,抱着哄我……” “她……” 如此一说,南天烛立刻便想起那些夜里,穿梭在她发丝里的手,眼睛登时就红了。 她嗫嚅道:“我知道……她不是我的娘,但是我那时只有她了,孔雀……我那时只有她……” “但现在,你不止只有她了。” 清晨的废墟里没有旁人,孔雀将南天烛从地上拉了起来,二人一同跪在蒲团上,举起三指,说起那段如今早已烂熟于心的誓言。 “还请将军见证,从今往后,我们二人当以姐弟相称,永不背弃,永不分离,若她有一块饼,必要分我一半,而若我有一杯酒,也必要分她一半。” 神像不发一言地垂着双目,对上两张并无相似的脸,然而,当他们一同磕下头去,叠在一起的声音又仿佛在诉说,他们的身体里也流着一样的血。 “以此为誓,若有违背,当受将军……天罚。” 第87章 南天烛和孔雀啃着油饼回来时,勾娘已经醒了,她的双手还不怎么能动,于是,终于换曹野来给她喂粥了。 “大半夜跑哪儿玩去了?” 曹野一听那风风火火的脚步声便知是他们,好笑道:“早上你俩都不在,小二上楼时火丫和尉风只得藏在衣橱里,要不是我醒得早,只怕要出大事。” 南天烛担忧火丫身体,一听顿时急了:“那他们现在……” “就在这儿……” 这时,房间屏风后传来一声细弱的咳嗽,尉风推着火丫走了出来,而火丫苦笑:“还好,尉风大哥反应快,直接就带着我藏到了这边来。” 经过一晚的静心,尉风虽然还是对曹野这个人生不出半点好感,但对他所说的话却已经信了大半,皱眉道:“之后你打算怎么办?你先前不是说了吗,只要判官舌在,百姓也会信天罗。” 曹野小心翼翼地给勾娘擦了嘴角,无奈道:“要破除判官舌,就得把你和火丫交给官府,但如果这么做了,参与喊名字的人也通通都是共犯,这些人定不会承认自己的罪行,加之官府也没有证据,所以他们一定会咬死判官舌是存在的,换言之,如果非要追究,那最后也只有你和火丫白白丧命,楚州城中判官舌的传闻并不会就此消失,只会因为众人的心虚而愈演愈烈。” “所以东家,你不想戳穿判官舌。” 勾娘靠在床头,脸色相比昨日已经好了许多,而她已然猜到了曹野的想法,淡淡道:“判官舌杀的都是天罗余孽……你是想要借此将当年天罗的真相公布于众。” 一瞬间,房中几人都不禁睁大了眼睛,孔雀愣道:“难道说,你也想编一个仙蜕斩妖除魔的故事?” 曹野笑笑:“既然无论如何都会有人相信判官舌了,那还不如就以此来做威慑,对外称判官舌不仅会判死将死之人,还会判死该死之人,只要信天罗,就会被判官舌判死……总归皇上已经将天罗摆在了邪魔外道的位置,那不如将计就计,借此机会,借判官之口,将他们当年做的恶事明明白白地抖出来。” “借判官之口?” 南天烛还没听明白,而曹野笑笑,用双手遮住了脸,一瞬间,南天烛便反应了过来:“傩面!让火丫他们再露面的风险太大了,可以让傩面代为开口!而且,现在方文孝还活着,他也可以做人证,证明楚州天罗已经卷土重来!” “真是孺子可教也……” 曹野笑眯眯地拍拍手,正要说接下来的计划,却听扑通一声,火丫竟是直接跪在了他面前,喘息道:“多谢你,我与尉风大哥一心只想报仇,却没想到,还能活着见证真相大白……” 见状,尉风虽不情愿,却也作势要给曹野行礼,人还没跪下去就被曹野一把拉住了。 曹野苦笑:“尉风将军,云夷要是在也不能让你跪我,可别让我折寿了……再说了,火丫姑娘你不必自责,判官舌若不显出神通,百姓始终会将信将疑,今日我不过是将计就计,利用仙蜕威慑,想必未来楚州应当不会再有人敢信天罗,而那些利用天罗敛财之人自然也就无计可施。” 如此,诸事已定。 为防出岔子,曹野打算等勾娘伤好一些再实施,索性又在楚州多住了几日,直到勾娘能再度拿起剑的那一日,曹野特意去找了知州王大人,上来便说,这几日,先前被他捡回的神火将军佩剑时常在夜里嗡鸣,似是有事要发生,让他夜里多提防着些,别让什么妖邪混进城里。 而这位远道而来的巡察使都这么说了,性子谨小慎微的王大人又哪里敢怠慢,当天夜里便差遣了官差在城中夜巡,谁料想,竟当真给他们碰上了一桩怪事。 时近子时,一队官差正巡逻到城中戏楼附近,却忽听黑暗中有一男一女正在说话,聊的也不是旁的,正是先前险些被判死了的方文孝。 女子道:“方文孝不死,你我二人身为判官,回到天上,又该如何和将军交代?” 男子又道:“世人多愚,连天罗这等拙劣把戏都看不穿,靠吾等判死,只怕是根本杀不完。” 二人声音冷冽,乍一听不似凡人,而官差们听得战战兢兢,一时间也不敢爬上戏楼,就这样在黑暗中听着那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竟是说出了一连串叫人惊掉下巴的往事。 两人说,五鬼本就是天罗杜撰出的邪门外道,从不存在于世。 他们还说,天罗善卜只因教中所养鬼童五感灵敏,与通鬼之术根本毫无干系。 他们更说,信天罗者罪大恶极,判官舌下凡来第一要务,便是要将这些人诛灭殆尽。 官差们面面相觑,而此时其中终是有人大着胆子问了一句:“是谁在那儿!” “判官之名,岂能说给愚人听。” 黑暗里,只听那男人冷冷道:“今日天罗死灰复燃,以妖香蛊人,吾等替将军而来,判死该死之人,留下方文孝性命,只为让他警醒世人,他日,若是再叫吾等发现有人黑白不明,是非不分,罔信邪道,判官舌定会替天行道,应杀尽杀。” 而这一回,话音刚落,只听两声脆响,好似是木头掉在了地上,一众官差急匆匆上了楼去,却只见两只傩面面具静悄悄躺在那里,偌大的戏楼里根本空无一人。 可想而知,翌日一早,判官舌显灵一事便已在城中传开了, 本来,知州王大人还不想这么快让城中再现天罗一事见光,结果,给判官舌这么一说,此事自是瞒不住了,而王大人生怕引火上身,马不停蹄便将侥幸活下来的方文孝押上了公堂, 当着众楚州百姓的面,与他对峙天罗一事。 为保公允,身为巡察使的曹野也端坐在公堂之上,但不知为何,他虽是听得认真,但神情恹恹,似是没有睡好,时不时便要侧头望向公堂之外。 在那里,南天烛与孔雀陪着已然易容改貌的火丫和尉风站在人群的最外围。 随着王大人将昨日被判官舌一条条揭露出的暴行公布于众,火丫与南天烛紧紧牵着手,恍惚间,只觉得她们身后还站着许多人。 那场延续二十年的噩梦,直到今日才算是彻底结束。 既然神火将军说了,天罗从来没有神通,五鬼也本就是世人杜撰,那百姓们自然也不会再怕一片废墟。 最终,那两张傩面被王大人供在了城中的神火庙里,楚州百姓争相前来供奉,以至于,直到太阳落山,天罗废墟里也依旧有香火袅袅上升。 “你看,打着判官舌的名义,他们一下就全信了……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晚饭过后,曹野本来还想再去街上遛遛,看看百姓反映,结果在公堂上旁听了一天,他的身体却已然吃不消,半碗饭下肚就呵欠连连,勾娘见状将他送回了房里,却不想,孔雀和南天烛竟已回来了,围在桌前,也不知在看什么。 第104章 “到底谁才是东家。” 曹野忍不住苦笑:“怎么就我忙活一天啊。” “废话,上公堂这种事我们想帮也帮不上你啊,而且,你先前给我俩的任务不就是掩护火丫和尉风出城吗?” 孔雀翻了个白眼,直起身来说道:“不过,还有件事我们可以帮你,那就是我和小蜡烛现在已经确定了,天罗圣姑,正是我母亲刀女。” “什么?” 孔雀忽然来了这么一句,只让曹野和勾娘双双变了脸色,但转头再一想,这些时日来孔雀和南天烛的关系走近不少,私下里甚至已经完全以姐弟相称,此事果然事出有因。 几日来,南天烛和孔雀一直很默契地没有开口,只因两人都还没有做好准备,将那个记忆里无比熟悉的人当作一个恶人。 可如今,曹野冒着风险保下了尉风和火丫,揭开了天罗一直以来从未见光的真面目,在内心当中,孔雀和南天烛其实都很清楚,即便曹野知道了这一切,他也定会公允对待,至少,会将真相调查清楚。 在这件事上,他们想要相信曹野……也必须要相信曹野。 深吸口气,南天烛拿出先前火丫给他们的画像。 这几日,火丫每日都与他们在一起,在与南天烛谈天说地的同时,又陆陆续续往画像上增添了不少细节。 如今,这幅画像当称得上是栩栩如生。 “这就是她,是圣姑,也是孔雀的娘。” 南天烛脸色凝重:“我和火丫聊过,我俩都很确定,在圣姑在时,其实天罗并没有那样荒淫,圣姑虽然训练鬼童以五感为卜,诓骗世人,但是,从不会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滥杀无辜……我和孔雀都觉得,那时的天罗,应当有别的目的。” “别的目的……” 曹野立刻想到了那尊天罗丢失的黑弥勒。 若不是为财,靠邪术吸引人入教便只可能是出于一个目的。 造反。 只是为何……圣姑会走呢? 曹野正觉奇怪,南天烛又道:“火丫说,圣姑之所以要离开天罗,是因为她要去孕育自己的孩子,而后圣姑就去了乌梁,被乌梁王捡了回去,生下了孔雀,曹野,你有没有觉得此事……” “她是主动接近乌梁王的。” 曹野何其聪明,立刻就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皱眉道:“那她的出身……” “母亲不是乌梁人。” 而这一回,孔雀打断了他:“母亲的医书里有许多乌梁没有的药草,如果说天竹在大陇还能看见,那像是银珠草,只长在高山之巅,大陇境内根本寻不到,然而,母亲甚至画出过此草的样子,以至于先前在蜀州,我一下就推测出了那些教徒中了毒。” “也就是说,她既不是陇人,也可能根本不是乌梁人……” 莫名的,曹野想起了先前他在看南天烛跳神舞时的那一线闪念。 北境的巫子,出生在高山之巅,河川之底,而只有一个地方,才有这样险峻的地貌。 “契贞……” 曹野喃喃念着这个名字。 虽然同为北境关外的蛮夷,但契贞与大陇之间有高山相隔,也因此鲜有使者往来,甚至书中都很少有记载。 如果说所谓的北境巫女,根本就是契贞人呢? 曹野脑中一团乱麻,还未理出个大概,忽然间,门外却传来一阵急叩,竟是楚州知州王大人送来的急信。 曹野本还以为,定是那王大人胆子小,怕他回京后将天罗卷土重来之事说得夸大其词,想要请他吃饭,然而当他将信拆开,刚看三行,脸色就变了。 王大人在信中称,他刚收到密报,在离楚州不远的潭州,竟也发生了和天罗相似的活人血祭。 第88章 从江南到楚州虽然山迢路远,但是,楚州距离王大人所说的潭州,却只有不到四日的路程。 因事关重大,在收到信的翌日一早,曹野便向楚州王大人要了一辆马车,马不停蹄地走山路,直奔潭州而去。 王大人说了,因为楚州天罗的乱子,他这几日一直过得胆战心惊,生怕这股妖风已经刮去了别处,于是特意让人去查了,结果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不查不知道,一查才发现,近些时日,潭州竟是接连发生了几起离奇的剥皮血案,因为手段残忍,乍一看,就和当年的天罗以活人祭鬼十分相似。 王大人胆子小,实在是不敢欺瞒曹野,思来想去便写了那封急信交到曹野手中,也好在,如今楚州的事也已经告一段落,勾娘的伤虽然还未完全恢复,但习武之人,底子总比曹野这样的病秧子要好得多,还没歇息几日,勾娘便已经开始晨起练剑了。 至于尉风与火丫,那日见证方文孝被押上公堂后,孔雀和南天烛便将两人送去城外,据说,他们之后会先寻一处弃置的废宅暂且住下,虽说山里常有盗匪野兽,但以尉风的功夫,这些都不足为惧。 如此一切了了,曹野一刻都没耽搁,三日后的傍晚便赶到了潭州。 比起楚州,潭州是座更不起眼的小城,便是城门比起楚州都要小上一圈。 来到城门口,曹野仰头看着斑驳的城墙,又想起当年阮云夷平乱归来,为了养伤日日闲在家里,后头被曹野问得实在是没办法,这才挑着和他讲了平乱路上发生的事。 曹野记得很清楚,除了在楚州的一些血腥见闻外,阮云夷还提到了潭州。 由于潭州距离楚州很近,只有三四日车程,自然,当年也有一些天罗教徒逃进了城中,而十年前阮云夷要做的,就是将他们全都抓出来,就地处死。 可想而知,这些教徒之间彼此都有联系,只要抓到一个,其余的便可以顺藤摸瓜。 阮云夷虽是个武人,但因常和曹野混在一起,也听他说起一些刑部审人时用的法子,他尝试着用了,结果很快便将城中天罗的老巢给挖了出来,顺带还抓住了收留他们的贼首。 此人人称钱老七,长得虽是貌不惊人,但是,阮云夷却从他家中搜出了将近二十具孩童尸骸,大多都已经被啃食得七零八落,而也是直到这时,潭州百姓才知道,这些年城中孩童频频丢失,最后,竟都是被此人吃了。 原来,钱老七因信天罗,崇拜妖鬼,这些年一直暗中拐走城中幼童,当作祭品“喂”给被饲在他体内的恶鬼黑眚,寄希望于妖鬼能助他驱凶避祸。 而想想也知,若是黑眚当真能为他所用,钱老七最终也就不会被阮云夷抓住了。 当年,阮云夷因得圣命可先斩后奏,一气之下直接将钱老七车裂于市,如此还觉不够,后头更是将他的尸骨挂在城墙上杀鸡儆猴,免得再有狂徒敢妄信天罗,做出一些天理难容的事情。 一晃眼十年过去,曹野也实在没想到,最终,他竟是也来到了这处阮云夷曾同他说过的小城,站在那处曾经被阮云夷悬挂过尸骨的城墙下发呆。 “进城去吧。” 随着记忆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曹野只觉得胸口阵阵发闷,他生怕自己多想会发病,不敢多停留,让勾娘驱着马车上前,却发现在潭州城门前有许多巡逻的官差,而他们挨个盘问往来的路人,像是正在查案。 勾娘上前二话不说亮了曹野的牙牌,而后,他们几乎立刻就给请进了潭州官府,见到了他们忧心忡忡的知州宋大人。 这一路来,为查仙蜕,曹野已经跟一箩筐的官打了交道,本习惯性地想要先寒暄两句再切入正题,结果他还没开口,这位愁眉苦脸的宋大人已经上来对他深深作揖,说道:“大人,近期潭州血案连发,下官也没想到,您会忽然来访……” 事到如今,曹野对宋大人脸上那心虚的神情已经是再熟悉不过。 一如先前楚州的王大人,还有越州的刘大人,都是知道他此行是为何而来,所以但凡所辖区域内发生怪事,便会战战兢兢。 曹野心中一沉:“你不要告诉我,你们潭州的这一连串案子,也和仙蜕有关?” 他这么一说,宋大人当场打了个哆嗦,头埋得更低了:“大人明鉴……听闻先前,楚州判官舌显灵时大人也在场,应当,听说过乾坤皮吧?” “……当然。” 曹野如今已经见怪不怪了。 一共八样仙蜕,现在已经查得只剩下三样了,结果倒好,乾坤皮直接送上了门。 他头痛道:“你是想说,城中有人被剥皮,是乾坤皮做的?” 分明曹野先前只听说,这乾坤皮是可助人脱胎换骨的法宝,只要披上了就能改变容貌皮相,想要倾国倾城也好,玉树临风也罢,乾坤皮都可以帮人实现。 他心想,怎么到了潭州,这乾坤皮就变成了剥人皮的妖怪? 而宋大人吞吞吐吐道:“是啊,其实早在楚州有判官舌判死时,我们这儿就有传言,称阮将军当年爷曾经来过潭州,还在我们这儿抓出了一个残害孩童的歹人,也正因如此,神火将军的仙蜕才与潭州结缘,出现在了潭州附近,只是……” 第105章 “只是什么?” 曹野一看这架势就知道,多半是又有人编出了什么骇人听闻的传言,心中正觉无奈,而果不其然宋大人下一句便是:“只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寻常百姓又何须利用乾坤皮改变自己的容貌,想来也只有一些邪祟妖孽才会在吃了人后用乾坤皮伪装,妄图混进城里。” “……” 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 曹野被这胡诌弄得眼前一黑:“也就是说……你们怀疑,被剥了皮的人都是妖孽?” “正是,这也是城中百姓所认为的。” 宋大人正色道:“他们都说,当年身为无常心的阮将军在来到潭州时曾在城中留下一道正气,从此,即便是妖孽披着乾坤皮入了城,也会被这道正气所诛杀……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因为有无常心留下的正气,那些妖孽被杀后,乾坤皮便不会留在城中,只会折返回林间,继而,又被其他的山精野怪所利用,如此周而复始,这才导致了城中接连发现数具被剥皮的尸首。” 宋大人说得毕恭毕敬,然而,其一板一眼的态度却让曹野当场愣住。 ……怎么回事? 曹野只觉纳闷,分明他奉命前来调查民间左道,此事应当已经传开,这位宋大人也知道……但为何,他身为朝廷命官,竟敢当着他的面大放厥词,迷信鬼神? 曹野本想盘问两句,然而,宋大人的下一句话却是让他如坠冰窟:“下官现已召集人手,正在城门口盘问路人,若是感觉此人行为可疑便会将其拦在城门外,毕竟,妖孽若是无法得逞,便会主动脱去乾坤皮,这样便可让城中不再出现被剥皮的尸体。” “什么……” 一时间,曹野震惊得甚至说不出话来。 现在回想,刚刚在城门口,确实有数名百姓被拦在外头,而若非勾娘拿着牙牌,只怕他们这样的生面孔也不会被放行。 而一旦天黑,那些被拦在城外的百姓难不成就只能这样手无寸铁的面对山匪和野兽?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曹野心想,难不成这位宋大人还觉得这样可以讨好他,可他明明…… 等等…… 忽然间,曹野想通其中关窍,整个人如遭雷劈。 要说他这一路,虽是奉命来查民间左道,但非要说的话,其实他从未说过神火将军仙蜕是假……即便是在蜀州和中州,他也不过是戳破了有人在利用仙蜕制造骗局。 更不要说,就在几天前,曹野才在楚州亲自与仙蜕“判官舌”对峙,消息传开后,自是会有人认为,他相信仙蜕。 联想到曹野本来的身份,和阮云夷一起长大,最终又害死了阮云夷……按照寻常道理,他这般戴罪之人,又如何还敢在阮云夷羽化成神后拆他的庙宇,坏他的信仰? 这么说也难怪,现今这位宋大人会在他面前如此不顾忌了。 原来,他是觉得曹野也是同道中人。 一时间,曹野只觉得自己可能已经铸成大错。 毕竟,仙蜕鬼神之说本就极难证伪,如果说他原先态度只是模棱两可,继楚州判官舌之后,曹野便算彻底成为了神火将军的信徒。 而曹野本想着,横竖皇上都没有想让他活着,那只要结果是好的,手段应当无所谓。 换言之,只要能让百姓再也不信天罗,那让他们信一信神火将军也无伤大雅,就像是先前在越州,他也并未戳穿麒麟骨一样。 可如今,曹野却真切见识到了他一念之差的后果。 他以为无害的信仰,最终却会被扭曲成他无法预估之物,而这是他不可控的。 只要不说出真相,人心便永不可控,就如十年前的天罗,即便将人都杀光了,但只要不戳穿他们,便总有人会深信不疑。 ……该死。 事到如今,曹野正觉此事棘手,结果这时,门外又有一人匆匆来报,看穿着打扮,该是官府中的官差,只是此人年事已高,就连胡子都花白了,正是潭州官府的衙差班头——孙老。 宋大人给曹野介绍,孙老已经在潭州当了快二十年捕快,做事速来勤勉,在城中也极有威望,而他捡来的徒弟大耳不但从小练得一身好武艺,更是会变声审讯,因极有本事,加之生得浓眉大眼,一脸福相,在城中甚至有小神火的美称。 对于剥皮案的情况,孙老再清楚不过,听闻曹野身份,孙老也不露怯,立刻便说,这几月来,城里已有五人被剥皮,男女老少皆有,在城中也都有亲眷,而被发现时,现场空余尸首,不见人皮,看上去,就像是那人皮自己长腿跑了一般。 可想而知,如此干净的现场,更是佐证了这些人并非是被人剥皮,而是身上披着的本身就不是自己的皮。 曹野默默听完孙老说话,半晌问道:“这些人之间有关联吗?” 孙老摇摇头:“并无关联,甚至彼此之间从未说过一句话。” 男女老少皆有,还互不认识,总不会这些人私下里也信什么邪教被人报复吧? 曹野心中一时有了无数猜测,而他此时也想通了,先前应对判官舌毕竟是无奈之举,但要想让潭州官府及百姓不要继续错下去,他便得找出剥皮案背后的元凶,收拾自己造成的烂摊子。 这活儿真是越往后干越累。 曹野脑袋有些发晕,深吸口气,这才压下了胸口的隐隐作痛。 “若真是裹着仙蜕的邪祟,你们肉眼凡胎,又如何能看得出谁是邪祟,谁不是?” 曹野沉声道:“先将城门口的百姓都放进来……然后,本官想去看看那些被剥皮的尸体,现今还留着吗?” 第89章 本来曹野已经做好了要去挖坟的准备,没想到一问之下,因为百姓们怀疑这几人是邪祟,被剥皮的尸体竟是很快就被烧了。 而现今只留下两日前死的那个鞋匠,因为还未等到除祟的黄道吉日,于是,尸首至今还停在殓房,无人敢验,也无人想验。 曹野心想这倒是给他省事了,立刻便让孙老将等在官府门口的孔雀还有南天烛给叫了进来,打算好好看看,这些被剥皮的死者到底是如何死的。 可想而知,孔雀和南天烛一身奇装异服,走去殓房的一路上惹来了诸多目光,孔雀不由得鼻子里出气:“真是小地方,男子穿得敞胸露怀一点便一直盯着看……少见多怪。” 曹野无奈:“敞胸露怀的男子不少,但敞胸露怀的仵作可不多,孔雀,他们都说你马上要验的尸体是邪祟,真不打算裹严实点再进去?” 他不说还好,一说孔雀顿时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 “前头查案好歹还有坟可挖,这回可好,一句邪祟,连尸体都烧没了……不是说这些人在城中都有亲眷吗?难不成就连他们也相信了自己的亲人是被邪祟给吃了,连入土为安都不给?” 他话说得不客气,只让引路的孙老苦笑起来:“这还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当年,钱老七吃了那么多孩子,城里无人发觉,若非是被阮将军揪出来,只怕还要有更多孩子被这邪祟吃掉……” 他这么一说,曹野才发觉孙老似是也很了解十年前这城中发生之事,奇道:“你当年也在?” 孙老叹了口气:“是啊,我都在这儿二十年了,其实在阮将军来之前,我便已经注意到,城中一直在丢孩子,只是谁又能想到,那些孩子都是被人吃了……想到平白死了那么多孩子,我心里其实一直过意不去,所以,后头捡到大耳时,我便发誓要让他跟着我,将他好好养大。” 曹野又问:“那么,你也相信乾坤皮吗?” 孙老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乾坤皮是近几年才有的说法,最早的时候,城中只有一个流言,说,钱老七其实早就已经死了,毕竟此人深入浅出,黑眚第一个吃掉的就是他,后头便占着他的皮囊四处吃人,最终虽是被阮将军找到驱逐出了城,但这些年却一直在找机会回来。” “黑眚……” 曹野喃喃,他自小饱读诗书,很早就听说过这种妖物。 宋史中有记载,称洛阳出现了一种黑色妖物,能吃人,而在六十年后,黑眚害死了神宗和哲宗两位皇帝,之后,名气便越发大了,有越来越多人说,黑眚最喜欢吃小孩子,会寻着夜啼声找到孩童,将他们吃得一干二净。 恐怕当年,阮云夷也是知道,曹野最喜欢此类志怪奇谭,所以才故意挑了这个故事给他说,结果却没想到,十年之后,曹野竟是会再度在潭州城里撞见这个“妖物”。 说话时,孙老已经将他们送到殓房门口,又递来一份记录,上头记载了几个死者的职业出身。 曹野草草翻了两页,只觉得这案卷比先前他在刑部看到的还要详实,不由赞许:“这是你整理的吗?” “不错,这本也是我分内之事。” 孙老替几人打开殓房大门,瞬间,一股浓烈的尸臭便呛地南天烛干呕起来,孔雀眼疾手快,用手帕盖住她的鼻子,没好气道:“都说了叫你别来这种地方了,我是习惯了挖坟和见尸体,你习惯吗?” 第106章 话虽是这么说,但这些剥皮案也可能事关天罗,南天烛又怎么可能放着不管? 最终,四人还是一起进去了,便见在殓房一角的床上用白布罩着一团人形,然而,白布上却是干干净净,并没有洇出丝毫血色。 “不是说被剥皮了吗?” 孔雀见多了尸体,上去二话不说就将白布给掀了,然而,下头出现的东西,却是将他吓地直接倒退出两步。 “这是什么东西……” 四人都不算胆小之人,但是,他们谁都没见过如此古怪的尸体。 与其说,白布下是一具尸体,不如说是一块人形的,惨白的肉。 先前孙老只说这些人都给剥了皮,却没有说,他们的血也给人放干了,如今,尸首浑身上下没有一丝血色,加之皮肉尽数暴露,直叫人看着便头皮发麻。 “我说……怎么血腥味没有这么大……” 南天烛恍然大悟,难怪,先前她在门口只闻到尸体腐烂的尸臭,却没有闻到血气。 勾娘过去为保护曹野,也暗中处理过不少尸体,上前仔细看了:“此人喉咙,双手手腕,大腿股沟都被人切开了……要是死了,就没法这么放血了,说明……” 她没有把话说完,但剩下三人却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曹野皱眉:“是被放血而死?” “身上除了剥皮留下的伤口,也没有别的外伤了。” 孔雀又仔细做了检查,发现这尸体虽然全身皮肤都被剥了个干净,但手法利落,没有留下太多多余的伤口。 南天烛想到小时她曾经在天罗里见到的惨况,呼吸变得困难了起来:“先放血,再剥皮,我只知道天罗的人会这么干……” “但此人既不是秀才,也不是和尚,只是个鞋匠。 曹野翻看着孙老的记录,称尸体被发现时,死者的衣服就在一旁,他们很快就通过衣服确认了尸体身份,正是城中失踪的鞋匠,朱深。 要说这个朱深,本就是个有些奇怪的人,他家中经商,十分富贵,可偏偏只爱编草鞋,先前也曾经在家中帮着打理过一阵生意,但后头不知怎的,竟是独自离开了家,在街上卖起了草鞋。 “编草鞋……要去城外找茅草吧。” 勾娘立刻反应过来:“他出过城,便有人怀疑他是被那妖物吃了,又披着皮回来。” “但凡当年将天罗解释清楚了……” 曹野想到此事简直头大如斗,不用猜也知道,十年前,阮云夷接到的旨意是要斩草除根,不留人口舌,于是,他在楚州将人杀光了就走,来潭州自然也是不会多解释半分,只是在临走前,直接将那吃人的钱老七挂在墙头上,想要以此来警醒百姓。 而先前发生在楚州的一切已经足以证明,皇上贪图一时的掩人耳目,最后却会留下巨大的祸患。 十年来,因当年钱老七的事,潭州百姓对有邪祟吃人这件事深信不疑,后头又因为仙蜕的掺合,竟然演变成了即便有人被放血剥皮,全城百姓也无动于衷的地步。 此时屋内只有他们四人,曹野不禁轻轻叹气:“凭借人力,根本无法扭转百姓信什么,又或是不信什么,先前在楚州,我以为靠着判官舌戳穿天罗就是正道,我也以为,信判官舌是无害的,但正是因为判官舌显灵了,潭州百姓才更加相信了乾坤皮的存在,不是吗?” 他语气中有些许自责,勾娘听了出来,却只是反问了他一个问题:“那东家,你后悔保下麒麟骨了吗?” 曹野一愣,勾娘笑道:“既然无论你如何做,百姓都只会相信他们想要相信的一切,而你也注定完不成皇上指派给你的任务,那为何不能随了你自己的私心,保护那些你曹野想要保护的人?” “……” 一时间,曹野竟是哑口无言。 这时,南天烛也小声说道:“而且,你先前不是也说了吗,即便戳穿了判官舌,也只是白白将火丫与尉风都赔进去,现在,你至少借判官舌戳穿了天罗,还保住了他们两个,我一直想和你道谢来着。” 一路走来,要说曹野过得有多折腾,孔雀这个大夫是再清楚不过,他鼻子里出气:“姓曹的,你还说你想要让百姓不相信神仙,结果到头来,你倒是挺把你自己当神仙的……就你这个病,换做个普通人,少说也得在床榻上静养半年,结果你倒好,东奔西跑不说,还成天半夜挖坟,你都快把命搭进去了,还想怎样?” 殓房之中,三人目光齐刷刷落在曹野身上,最后,竟是把他看得不自在起来,无奈道:“我说你们商量好的是不是,我好歹也是有皇命在身的,哪儿能做事顾前不顾后?” “这是你能顾得过来的吗?” 勾娘根本不给他反驳的余地,走过来看着他:“蜀州长生教,中州太和门,你都尽你所能告诉百姓真相,告诉他们,无根肉和天王胆都是子虚乌有,但结果呢?神火庙依旧立在那里,百姓们依旧会给阮云夷上香,只要他们还相信阮云夷一日,仙蜕之说便会层出不穷,有人想靠它谋财,还有人想靠它害命,这些全都是东家你无法顾及之事。” 虽然早就知道勾娘什么都明白,但是,听她就这么将一切放上台面,曹野还是忍不住苦笑。 他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从他踏上这条路的第一天,他就知道,他不可能再回到永州了。 皇上将他送上一条不归路,而他作为天底下最相信阮云夷的人,却要一次又一次地拆神火将军的神庙,以此来证明自己的“鄙夷”。 “曹野,你其实也不想,不是吗?” 南天烛又问:“你问过我的,戳穿无根肉和天王胆算不算是给阮将军拆台?我那时就告诉过你,阮将军是阮将军,恶人是恶人,你是你,仙蜕被人利用,并非阮将军过错,而你抓出利用仙蜕的恶人,也并非是你的过错。” “……是吗?” 曹野心中苦涩,没想到即便是他这样的人,竟也偶尔会交好运。 只是在人生走到尽头时,遇到如此信他的知己,这真的能算好运吗? 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勉强笑了一下,却只觉得心口渐渐变得沉重,他的呼吸急促起来,一下就让孔雀的脸色变了:“曹野你是不是又瞎想了?” 二话不说,孔雀直接冲上来,连手套都不脱就要来探曹野的脉,而曹野见状赶紧按住他,喘息道:“刚摸过那尸体,能不能讲究一点……” “都病得快死了还穷讲究!知不知道你和那具尸体之间的差别也只是你没被放血并且你还有皮?” 孔雀翻了个大白眼,摘掉手套来给他切脉,果真,立刻就发现了端倪,皱眉道:“你的脉怎么这么虚?” “不知道,我其实……感觉还挺好……” 曹野没有说假话,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只是,随着窒息加剧,他忍不住开始咳嗽,眼前跟着天旋地转,手脚用不上力气,一句话还未说完,人已经软绵绵地倒在了孔雀身上。 好像……当年也是这样…… 当面前的一切都渐渐被笼罩在一团迷雾里,曹野恍惚想起,七年前,他也经历过这个。 会因为一个心念就忽然倒下,然后变得越发得衰弱,靠着宫里的那些药这才勉强吊住了命。 这七年来在永州养出的底子,终究是被消耗得差不多了吗? 如同整个人沉入水中,曹野疲惫地闭上眼。 他的时间……究竟还剩下多少? 第90章 曹野这一昏,再醒来时,已是次日了。 他做了一夜噩梦,梦里,不是阮云夷被大雪埋住,就是勾娘在他面前发狂,甚至,还有孔雀和小蜡烛……两人一个是乌梁世子,还有一个是早该在十年前就被灭口的天罗鬼童,若是这身份被人发现,两人都难逃一死。 忧虑如同一重又一重的大山,随着梦境的深入而压在他心上,终于,曹野感到无法喘息,这才挣扎着醒了过来。 也好在,清醒时,他眼前没有北境的风雪,更没有满是鲜血的勾陈,就只有淡淡的天光透过窗子照进来,让曹野看清,勾娘正背身坐在他床榻边,好似一尊石像。 “勾娘……” 曹野想要开口,但胸口疼得几乎无法说话,只能勉强发出一些气语……他知道,勾娘听得见。 然而和以往不同,这一回即便他出声喊了勾娘,勾娘也没有回头,只是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 因为常年习武,勾娘就像是一把不会折的宝剑,从来没有弯下背脊的时候,但此时此刻,不知为何,曹野感觉她其实很伤心。 “勾娘……” 他苦笑道:“你别生气了好不好?一定是赶路太累,我……” “若是早知你病得这样重,我该早些来见你。” 不等他说完,勾娘已经轻声打断了他。 孔雀已经说了,曹野这些日子其实一直都在消耗他这七年好不容易养回来的一点精力。 第107章 就像是一棵将死的树,虽是勉强吊住了一口气,甚至还发出了一些新芽,但这其实都是表象。 他的内里一直在衰败,而他的结局,从一开始或许就是注定的。 之后,孔雀又说了什么,勾娘都没有听。 她只是后悔,自己为何没有早一些去见曹野。 勾娘声音苦涩:“过去,每次练剑有所突破的时候,其实都会有那么一两天,我除了想见血,什么都感觉不到,我不想等我见到你的时候还是这样,所以,整整六年,我只是看着你,一直没有来……我本想着等我的剑彻底练好,我定要和你走遍天下,将那些害死我家人的妖人全都扫尽……我那时以为,你是等得起我的。” 事到如今,曹野也知道,定是孔雀发现了他身体的异样,或许,是累积的疲惫终于击穿了他,就和七年前一样,一旦走到这一步,除非他能彻底远离这一切,否则,他的身体只会愈发地衰弱下去。 曹野不敢多问,思来想去,只敢用手勾住勾娘的衣角小心翼翼地拽了拽:“勾娘……没事的,我七年前也是这样,后头不是养回来了吗?” 而这一回,勾娘终于回过头来看着他,因为逆光,她的眉目不是很清晰,曹野不放心,伸手去触她的眼睑,还好,是干的。 “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哭过了,一旦到了那一步,我可没法保证我还有理智。” 勾娘捉住他的手将他扶了起来,轻声道:“我不想让东家你现在还要担心我,所以,我也不会哭。” 话是这么说…… 曹野轻轻摸了摸她的脸,很凉,他没有见过勾娘伤心的样子,但他知道勾娘现在就很难过。 或许,他也不该骗她。 曹野想了想,低声道:“勾娘,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勾娘抬起眼,没有说话,而曹野深吸口气:“如果我……” 话未说完,曹野只觉得两颊一紧,勾娘的手指修长而有力,如同铁钳一般死死捂着他的嘴,将他拉到了面前:“闭嘴,东家。” 一片昏黑中,勾娘上一刻还很平静的眼睛倏然睁大,如同应激的野兽一般盯着他,恶狠狠道:“你怎敢去问一只自愿投笼的野兽,问她如果你死了,她会如何?你忘了你是我的锚吗?若是锚断了,你觉得船能在海上行多久?” 勾娘的力气很大,曹野险些被她掐出眼泪,而他正不知所措,勾娘却已经重重呼出一口气,猛地松开他,又坐去了床的另一边,像是生怕自己会做出什么伤害他的事。 安静了片刻,勾娘的声音重归平静,只有手指还紧紧捏着床榻和褥子,用力到指节发白。 “如果你死了……我不会如何。” 勾娘说完沉默了很久,才接着说下去:“我守了你六年,并未去给我的亲人复仇,要是你走了,我便会去一个人完成本来想要和你一起做的事……我要将那些人一个个都揪出来,全部杀掉,直到我失去理智,彻底疯癫,然后就像是我的祖辈一样,被人诛杀,又或是自伤而死。” “勾娘……” 勾娘语气冷静而决绝,不禁让曹野想到先前自己在梦里所见,勾娘站在一片尸山血海中间,浑身是伤,却依旧像是不知痛的野兽一般拿起剑。 要是他不在了,他甚至无法阻止勾娘。 忽然间,七年来第一次,曹野心中升起一种强烈的不甘。 他不想让勾娘落到这个结局,也不想让别人变成勾娘的锚。 他不想让身世坎坷的孔雀和小蜡烛无人照应,更不想让已经离开的阮云夷失望。 ……他不想死。 随着这个念头清晰地浮上心头,曹野又不禁感到一阵窒息,但这一次,他却不想顺从它。 他拼命压下咳嗽,喘匀了气息,从后头轻轻地搂住勾娘,将额头抵在她瘦削的肩膀上,像是一只绵软的笼子,把人困住。 “我不会让你变成那样的,小狮子。” 曹野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还有三样仙蜕,只要查完了,我就再辞一次官,再也不管这些破事了……到时就难为你养着我,作为报答,我也会陪你,将那些害死你爹娘的家伙都找出来,好不好?” 曹野尽他所能想要哄一哄勾娘,然而,他说的话就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 他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房间里一片寂静,勾娘久久没有说话,最终,她只是轻轻将手盖在他的手臂上,没有回头看他。 “那说好了,东家。” 勾娘低声道:“别让我失去锚,也别让我一个人……死在你看不到的地方。” 清晨一早,曹野还没醒时,孔雀和南天烛便已经出了门,直奔药铺去给曹野抓药。 虽然,曹野身体恶化的程度超过孔雀想象,但是这却并不意味着他打算直接放弃。 先前尉风告诉他们,他从小出身北境,知道关外的大巫有许多神通,轻者能助人脱胎换骨,改头换面,甚者更是能医死人,肉白骨。 孔雀心想,他可是巫子的孩子,母亲虽是没有教他那些改头换面,揠苗助长的密术,但是却教了他医术……救人,难道他就不行吗? 孔雀想了一晚,方子写了涂,涂了写,房里的烛火一直燃烧到了天亮,终于,孔雀一拍桌子站起来,将在一旁打瞌睡的南天烛也吓地惊醒。 孔雀二话不说拉着她直奔药铺,不但给曹野又抓了三大包药材,还给勾娘也配了些金创药。 “大姐头昨晚脸色很不好看,也不知道之前的伤养好没有。” 自从知道了勾娘便是越州的李猊,孔雀便明白了,先前那一路,勾娘看着曹野时,眼睛里的那种执着源自于哪里。 这一路来,勾娘已经救了他们性命无数次,想来,若是让曹野有个三长两短,孔雀只怕他也没法和勾娘交代。 无论如何,他不能让曹野出事。 付了钱后,孔雀和南天烛提着大包小包折返回客栈,结果走到半路,南天烛却像是忽然看到什么,走去了街边的小摊前。 “勾姐姐心情不好,我也想给她买点东西……不能总让她保护我们。” 孔雀走过去,发觉南天烛看中的是一条样式朴素的剑穗,即便是挂在棒槌木柄上也不显突兀。 本来,以孔雀的审美,这穗子实在有些寒酸,然而再一想到他刚刚给曹野抓药花的银子,正所谓英雄也为五斗米折腰,孔雀叹了口气,掏出几个可怜兮兮的铜板,正打算将这穗子买下,谁料想,那卖剑穗的小贩抬头看他一眼,结果竟是一脸警惕地推开了他的铜板,没好气道:“走开,这东西不卖了。” “你……” 孔雀这辈子还没碰见过有钱花不出去的事,皱眉道:“你什么意思?摆出来不就是卖的,凭什么不卖我?” “穿成这样,看着就不像是好人,东西卖给你铁定要倒霉。” 那小贩斜眼看他,鼻子里出气,可想而知,他此话一出,孔雀立刻便像是个炮仗一样炸了锅,一双美目圆瞪,刚要发作,南天烛却是冷笑一声:“你还有脸管我弟弟穿什么?即便不卖给他东西,你也已经够倒霉了不是吗?身上一股尸臭,家里死了人,我还没嫌你的东西晦气呢。” 一瞬间,那小贩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她,好似在看一个怪物。 趁此机会,南天烛直接将那剑穗收到怀里,又拿过孔雀手里的铜板丢在桌上,拉着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说不好明天一早,这城里有关邪祟的传闻又要多一件了……” 走出一段路,孔雀好似还能感觉到有人的目光黏在他背后,只是一想到他现在也是有姐姐撑腰的人,孔雀非但不怎么在意,甚至还有些高兴。 他笑道:“他家里真的死人了?” 南天烛耸耸肩:“你还不信我的鼻子吗?这么多年邪祟也不是白被叫的。” 就连南天烛自己也没想到,如今的她竟能如此轻松地说起这些,就好像,自从找到了与她同行的人,她便不在乎别人如何看她了。 邪祟便邪祟,就算是世人都视她为异类,她背后也不是空无一人。 南天烛随口说道:“真没想到,潭州这地方竟是如此少见多怪,你穿得放浪些都有人说你不是好人,这么说,也难怪先前那富家公子爱做草鞋,会被人当作邪祟了……” 而她说完,两人刚走了两步,却是双双停下了脚步。 “等等……” 好似忽然想明白什么,孔雀脸上慢慢露出震惊之色:“邪祟!是啊,城里怀疑那些被剥了皮的人都是被邪祟顶替了,而他们之所以被怀疑,难道不就是因为……” 两人对视一眼,立刻朝客栈狂奔而去,也还好,昨日曹野倒下后,勾娘因不想让他这么急着查案,特意将所有东西都存在了孔雀和南天烛屋里,包括,那些关于死者出身的记录。 南天烛一通乱翻,果真,很快就发现先前被剥皮的几个死者,除了那个商贾出身的鞋匠,其他四人,分别是大龄未嫁的姑娘,嗜酒如命的人妇,好唱戏的屠夫,还有剃了头的酒肉和尚。 第108章 单是看孙老的描述,这些人都多少有些离经叛道,自是更容易被人当成是“邪祟”。 “只是因为与旁人不同,就要被剥皮吗……” 孔雀脸色铁青,他本想立刻去隔壁,南天烛却一把伸手拉住了他:“一旦和他说,他必是又要强撑着查案,曹野不是已经说了吗,必须要找出真相,才有可能止住民间的风言风语。” 她说完想了想,双目却是忽然变得很亮:“我们已经知道对方的目标是‘邪祟’……孔雀,你想不想试试看,钓鱼?” 第91章 过去二十年里,南天烛最擅长的,就是当一个和别人不一样的“邪祟”。 毕竟,这就是从小天罗教会她的唯一一件事。 刚从天罗离开的时候,其实有很长一段时间,南天烛都不知道怎样才是正常的。 她刚上船时,每天都在晕船,但南天烛却不敢问任何人,还以为是自己的问题,好不容易才自学了一套吐纳的方法,结果,那船夫见她不晕了却十分吃惊,称他这船本就是逆风,又行得急,寻常人都要晕上七八日才能缓过来,没想到南天烛这么快就好了。 之后,她入了世,懵懵懂懂,四处碰壁,花了许多年才知道该如何装成一个“正常人”。 然而,就如孔雀所说,南天烛其实并不服。 孔雀因为从小到大不受人待见,索性穿得花枝招展,只求“碍眼”,而她又何尝不是这样? 越是被当成是邪祟,她便越是要穿上满身铜铃……现在看来,这样的习惯,或许恰好能歪打正着地帮上他们。 潭州是个小地方,城里的人彼此熟识,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旁人的眼睛,故而,先前几个死者的怪癖才会传得满城皆知,以至于当他们被害,所有人竟都无动于衷,只将他们当成了本就已经被邪祟取而代之的“已死之人”。 而以他们这一路走来的经验,不出意外,那道杀人的,所谓被阮云夷留在城中的“正气”多半也只是个冷血凶手而已。 一整个下午,南天烛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在潭州城中四处管人闲事。 她穿上五色彩衣,蹦蹦跳跳地满大街乱窜,时不时便要深吸一口气,寻着那些于她而言无比明晰的气味,找到来源,然后就像是过去一样,劈头盖脸说出一连串叫人瞠目结舌的话,从家里刚烧的菜一直说到身上的小毛小病,竟是全都能说中。 想想也知,被她找上的人当中有人觉得新奇,也有人觉得莫名,但更多的人,却只觉得恼火和晦气。 光天化日之下,这不知哪里来的黄毛丫头像是个神棍一样对自己评头论足,讲出的东西竟还大多对了,此事不管怎么想都显得颇为蹊跷。 因为南天烛穿着打扮十分古怪,这些人不敢当面顶撞,于是,纷纷在她走了之后小声嘀咕。 “这丫头打哪儿来的……你认识吗?” “没见过,满嘴胡言乱语,你说她不会也是……” 远远跟在一旁的孔雀竖着耳朵,将众人所说听得清清楚楚,一路走来,白眼都快要翻到脑袋后头去。 他就猜到,不论这城里杀人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先前那些死者遭遇厄运都和城里这些长舌的伥鬼脱不开干系。 或许原先只是一件简单的小事,但一旦被人嚼了舌头,最后便不知会被传成什么样。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成了该死的邪祟。 不久前,南天烛说了,既然与众不同就会被盯上,那她便是最好的诱饵。 他们刚从城外来,与当地人并不熟络,若是再能展现出恰到好处的“怪异”,那应当很快就会吸引来暗处的目光。 这对于南天烛来说自然不是难事。 潭州这样的小地方,百姓生活谈不上富足,自然也不会日日更衣,他们衣服上沾着的血气,菜香,甚至是香火味,在南天烛的鼻子面前根本无从遁形。 她需要做的,不过是像她小时候每日做的那样,为他们“卜”出这些一目了然的东西。 根据南天烛的猜测,若是她表现太过异常,那道影子应该很快就会出现。 事实一如他们所想。 随着太阳西斜,孔雀渐渐发现,一直跟在南天烛身后的,不止有他一个。 不知从何时起,一个穿着灰色粗布衣的男人就一直徘徊在南天烛身旁,时不时还会凑得很近,像是在听她说话。 孔雀心头一跳……会是他吗? 乍一看,此人甚至生得颇为浓眉大眼,难不成私下里竟会做将人剥皮放血的勾当? 孔雀身为大夫,一早就注意到此人剥皮的手段干脆利落,简直就像是在处理一只牲口……这绝非寻常人可以做到。 他心中陡然升起一团疑云,目光紧紧锁在那人身上,发觉他又跟了南天烛一段,然后便一闪身,拐进了一条巷子。 孔雀自是不会轻易放他走,打了个呼哨,南天烛与他对了眼神,两人立刻便跟进了巷子,一路远远地跟在那人身后。 没有勾娘在旁,南天烛只会轻功,孔雀更是不通武艺,两人都很有自知之明,在先前就说好了,他们钓鱼只为让鱼上钩,至于将鱼抓出来,那是潭州官府该做的事。 也好在,此人看上去实在不像是什么武林高手,两人便索性一路跟到了底,直到,那男人进了一间屋宅。 他莫不是住在这里? 南天烛想也不想飞身上了房顶,刚掀开一块瓦,她便看到那男人的屋子里,挂着的竟都是长长短短的镣铐! 什么…… 南天烛瞬间给惊出一身冷汗,还未来及做出反应,她竟又听见那屋子的深处,传来一声孩子的笑声。 半个时辰后,孔雀和南天烛在潭州官府前迎面撞上步伐匆匆的孙老,而两人几乎立刻扑了上去:“找到了!” 孙老一愣:“找到什么了?” “那个放血剥皮的影子!他屋子里还有孩子!” 先前三人有过一面之缘,南天烛知道孙老已在潭州官府当差了二十年,与孔雀二话不说便拽着他直奔先前那屋子。 不管怎么看,此人跟了南天烛一路,还住在一个满是镣铐的屋子里,实在是太过可疑。 南天烛和孔雀都知曹野病重,勾娘必是要在榻前照顾,不愿惊动他们,本欲报官,结果正好碰上了孙老,干脆就直接将他带到了那屋子前,指着门口说道:“那人就在里头!” 话音刚落,门从里头打开,孙老和那男人打了个照面,却是双双一愣。 “师父?” “大耳儿?” 两人报出姓名的一刻,南天烛和孔雀都傻了眼,孙老一下笑出了声:“你们说的可疑不会是他吧?他是我养大的,也是我徒儿。” 他领着二人直接进了屋,果然,那满屋镣铐还在,不但如此,还有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唯独不见有孩子的身影。 南天烛不敢置信:“可我刚刚明明听见……” 听她这么一说,孙老引着她走到里屋一面铜镜前:“大耳是我捡来的,从小跟着我,现在也在官府当差,很多时候抓到人都是他来审,因为他会变声,平时在家没事就对着这镜子练练。” 说着,孙老招呼大耳过来,示意他露一手,而大耳斟酌片刻,再一开口,用的竟是个小姑娘的声音:“我平时得练,否则,很快就不会了。” 瞬间,南天烛和孔雀都惊呆了,孙老又道:“咱们潭州城小,大耳人又热心,平时不但帮着邻里修东西,变声逗孩子玩,还会帮衙门修些铁器,这些镣铐也是这么来的……要不怎么被人叫做小神火呢。” “你也是当差的?” 南天烛看着那人瞪大了眼:“那你今天一直跟着我做什么?” “你满大街溜达,行迹如此可疑,我当然要跟着了。” 大耳人如其名,长着一对颇有福气的大耳朵,满脸狐疑地盯着她:“说来,我没怎么见过你,你是怎么知道的,那些人家里吃了什么饭,得了什么病……难不成,你是从城外来的……” “别胡说。” 就在大耳将要脱口而出那两字时,孙老及时打断了她:“这二位都是跟着巡察使来的,怎会是那种不干净的东西?” “巡察使……小人不知二位大人身份,实在是失敬了!” 见状,大耳慌忙要赔礼道歉,孔雀赶紧摆手制止:“巡察使还在休息呢,我们俩没这么大官威,就想知道,你今天在大街上跟我们,是因为觉得我们是从城外头来的妖邪?” 他话说得直白,大耳不禁苦笑道:“毕竟咱们潭州之前不是有过教训吗?叫那钱老七藏在城里这么久,吃了那么多孩子,师父也常说,当时阮将军车裂了钱老七后十分生气,还特意将当时的衙役都找去,问他们为何会纵容这妖人在城中杀了这么多人……那可是神火将军啊,我从小跟着师父,也知神火将军天威,发过誓,绝不能再将另一个邪祟放进城里了。” 第109章 “阮将军,当时还说过这些?” 南天烛一愣,下意识看向孙老,却见他深深叹了口气,就像是想起什么难堪之事一般捏紧了拳头:“这些年来,我也一直没想通,我在这儿当了二十年差,从未漏抓过一人,怎么偏偏只有那钱老七,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害死那么多孩子,但是,竟然无一人发现……” “所以师父才一直让我们这些当差的要加强戒备,若是看到有人可疑便一定要留个心眼,至少做好记录,免得到时又凭空冒出一个钱老七。” 大耳小声说:“今日我也是看二位……穿着打扮与众不同,加之,又一直在闹市上与人搭话,有些担心这才……” 说着,他竟还拿出一张记满了字的纸来,上头全都是今日他在街上听来的,南天烛的“胡言乱语”。 大耳苦笑:“我还正打算去找师父说这事呢,现在,应该也不需要了。” 一想到眼前这两个奇装异服的怪人都是巡察使的人,大耳不敢再多说什么,匆匆交代完一句便去上晚工了,一时间,小巷里只剩下南天烛,孔雀和孙老。 天色渐暗,孔雀说道:“我们也回去吧,曹大人还在等我们呢。” 他将曹大人三字咬得格外重,显然,不仅仅是说给南天烛听的。 似乎从大耳锁上门的那一刻,站在他们身后的孙老就再也没有说过话了。 南天烛手里还紧紧捏着那张纸,上头详细记录了她的外貌和言行,就和……先前孙老给他们看的,死者的生平一样。 从头到尾,两人都忽略了一件事。 在潭州城中,不仅仅只有寻常百姓相信妖物会披着乾坤皮入城的邪说。 早在他们第一次去官府的时候便发现了,甚至是潭州知州都对鬼神之事笃信不疑,而这当中,多少也有他们刚利用了判官舌戳穿天罗之故。 孙老已经在潭州城当差了二十年,一直兢兢业业,从未有所疏漏,可偏偏,当年却叫钱老七混入了城中,最终甚至还被阮云夷当众责骂。 明明这城里刚有五个人被放血剥皮而死,死相如此凄惨,但是,孙老让手下上街巡视,找的却不是这个凶手,而是和那五个死者一样的,与众不同的妖邪。 在这城里,不会有比孙老更想找出那邪祟的人了。 一想到这儿,南天烛只觉得后脊发寒,她的轻功很好,直接跑应当是跑得掉的,只是,要带上孔雀的话…… “没想到今天查这么晚,曹大人估计都等急了。” 思来想去,南天烛还是不想硬碰硬,想要学孔雀,搬出曹野来吓一吓孙老,谁料想下一刻,孔雀却将她猛地往前一推:“快走别管我——!”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闷响,南天烛闻到淡淡血气的同时,脚踝跟着一凉。 一只镣铐不知何时已经缠上了她,她回过头去,发现孔雀毫无声息地倒在孙老脚下,那个先前一直对他们笑脸相迎的老人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你被他迷惑了。” 他轻声道:“跟我回去,我会让你看到他的真面目。” 第92章 南天烛再醒来时,周遭已是一片漆黑,只能闻到黑暗里传来浓烈的血气。 他们应当是在不知某处的地窖里,也因此,她听不见一丝外界的声音。 南天烛几乎立刻就出了冷汗。 多年前的回忆虽是被她强行遗忘了很多,但却是刻在她骨髓里不变的烙印,随时都能被唤醒。 想到自己曾被关在地下的那些年,南天烛本能地开始发抖,但是内心深处,她却知道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 孔雀呢? 记忆的最后,孔雀倒在孙老脚边,而那时候还有血味……他是受伤了吗? 南天烛想要爬起来,只可惜,她脚上的镣铐没除,她刚起身就被拽了回去,身上的铃铛发出的动静更是惹来了注意,黑暗中,有人亮起一点火烛,南天烛下意识眯起眼,但很快,她背后就被冷汗浸透了。 亮起的火烛照亮了靠在墙角的孔雀,而那种浓重的血气,便是从他身上来的。 孔雀的两只手腕都给人割开放血,以至于身上衣衫已经给浸湿大半,而他脸色惨白地睡在血泊里,一动不动。 “孔雀!” 太黑了,南天烛甚至看不清孔雀胸口是不是还在起伏,一时间只觉浑身血液凉了大半,只能大喊他的名字,试图将人唤醒。 “不要被邪祟迷惑了。” 而这时,黑暗中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回应了她,孙老拿着一把沾血的匕首,慢慢从地窖一角走了出来,看着她面无表情道:“今日在大街上,他一直跟着你,施展邪术让你说出那些话来,你不知道吗?” “什么……” 南天烛满眼都是孔雀流血的手腕,心神大乱之际,甚至听不明白孙老的意思:“你到底在说什么……” 孙老冷笑一声:“你看你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只要被这些混进城里的邪物迷了双目就会这样,你连他是人是鬼都看不清……” 他说着一脚将孔雀踹倒在地,瞬间,已在地上汇成小河的鲜血浸湿了孔雀半脸,让他发出一声低低呻吟的同时,也让南天烛清醒了过来。 孔雀还活着,但是……如果再这么继续放血,他就会死。 她现在不能慌。 南天烛暗中使力,很快发现,她只有左脚的脚踝被镣铐锁在了墙上,而因为身材娇小,那镣铐于她而言有些大了,若是硬挣…… 南天烛心中几乎立刻有了主意,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和孙老搭话:“他是我弟弟,你凭什么说他是邪祟?” 这时,孔雀手腕上的伤已经快要淌不出血来,孙老正要去割他脖子,听见南天烛说话,他扭过头来:“他是你弟弟?” “不是亲的,但是,他是人是鬼我很清楚。” 南天烛有意说得大声,遮掩她挣镣铐的声响。 也还好,她趴伏在黑暗之中,加之本身就一身铃铛,一动就响,孙老似乎并未看清她脚上在做什么。 该死,镣铐卡在了骨头上…… 南天烛咬紧牙关,她能感觉到那些她脚踝上的皮肤已经被撕开了,温热的血淌了下来,但是,却还差一点。 好在,孙老的刀最终没有再挨上孔雀,他冷笑一声:“不是亲的你如何敢断言他不是邪祟,先前在衙门时我便看出他与旁人不同,长相不同,打扮也不同,去殓房这样的地方却也丝毫不怕,还说自己成日会见尸体……只有邪祟才会如此,当日我便觉得,他待你过分亲昵,今日一看,他果然是为了借你之口妖言惑众,而我特意将你也一并带回,便是要叫你认清他的真面目,彻底清醒过来。” 这死老头到底在说什么…… 难不成他是觉得她能像是潭州其他人一样,听信他的鬼话,眼睁睁看着孔雀死去无动于衷? 南天烛好不容易听明白一点,难以置信道:“他生得美,穿好看的衣裳又如何?他是个大夫,也是个仵作,常与尸体打交道难道不应该?只因你觉得他与旁人不同,便觉得他迷我心智,还要将他当作妖邪来杀?” “妖邪都是如此,看起来就和寻常人一模一样,但是,只要你仔细分辨,总能发觉不同的。” 孙老睁大了眼:“当年,那钱老七也是这样,后头想来,他那时日日不出门,必是有古怪!都怪我,没有仔细看,这才会叫这邪祟在城中作乱这么久,吃了那么多孩子!还蛊惑了那么多人投入他门下!” 在潭州当差二十年,孙老自诩矜矜业业,从未漏抓过一人。 但是,他却偏偏看错了钱老七。 他喃喃道:“阮将军当年斥责我们,说我们有眼无珠,将这等妖物放进了城里……但今非昔比,今日我已能看穿这些妖物真身!小姑娘,这妖邪当众蛊惑你,我现在这么做是在救你!” 一刹那,对上南天烛愤愤望来的眼神,过往十年来所有不甘都化作了潮水,向孙老拍打过来。 他还记得,自年轻时起,便常有人夸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天生就适合去官府当差。 孙老对此深以为然,然而,直到钱老七的尸体被挂在城墙上的那一日,阮云夷的斥责就像是一根鱼刺,深深插在他的心底。 一连有好几年,孙老都因此闷闷不乐,整日腹痛,人也跟着消瘦了一圈,他本已动了心思要辞去这份差事,谁想忽有一天,楚州竟传来消息,称仙蜕判官舌现了世。 而在那之后不久,潭州城中也开始逐渐有传言,说当年的钱老七其实就是披着仙蜕乾坤皮的妖物,若非如此,也不会一直藏在城中不被人发现,直到被无常心投生的阮云夷给揪出来。 可想而知,一直对当年之事耿耿于怀的孙老在听到传闻的那一刻,心口大石头才终是落了地。 只是,还没等他轻松太久,另一个流言又传进他的耳朵。 有人说,当年自钱老七死后,乾坤皮也重归山林,如今,城外正有邪祟蠢蠢欲动,想要效仿钱老七披上能够使人脱胎换骨的乾坤皮,潜入城中来吃人。 第110章 竟还敢来! 一瞬之间,当年神火将军留下的训斥响彻孙老耳畔,那根这些年一直梗在孙老心里的刺也在这一刻,忽然化作了一种莫名的使命感。 阮云夷已经身死归天,而现在若是妖物再来,他们除了靠自己,不能再指望别人了。 自那一天开始,孙老便“擦亮眼睛”,他叮嘱手下,若是在街上看到有什么可疑之人,都要与他汇报,然后再由他去一一查验。 而孙老再也想不到,这不查还好,一查,竟当真给他发现了一些猫腻。 富家子弟做草鞋,大家闺秀不肯嫁…… 孙老想,披上乾坤皮的妖邪虽长了一张和人一模一样的脸,但他们毕竟不是人,不通人情世故,即便是吃了原主混进了城里,也总有地方和普通人不一样。 而这一回,孙老决定,就由他来替阮将军替天行道,做那道留在潭州的正气。 你……” 事到如今,南天烛只觉得在她面前说话的人就是个疯子。 仅仅凭着主观臆断,竟就将别人打成邪祟,剥皮杀人……这不是疯子是什么! 看着不远处一动不动的孔雀,南天烛只要一想到他只是因为穿着打扮就被割开手腕,心中就邪火直冒,但是她却不敢妄动,毕竟,如今要是激怒了孙老,只怕孔雀更没有好果子吃。 思考片刻后,南天烛却是忽然冷笑出声:“你可真好骗。” “什么……” 孙老一愣,只见那被他锁住的瘦小姑娘目光阴冷地看着他,好似一条盘踞在黑暗里的小蛇。 “你以为是他迷惑了我,将我一起带回来,是为了让我夸你一声杀得好,以解开你当年被阮云夷训斥的心结?” 南天烛微笑道:“但你又怎知,邪祟是他不是我?” 听到邪祟二字,孙老的脸色立刻就变了,起身警惕地看着她:“你到底是什么人?” 南天烛托着腮,一改先前的紧张,笑眯眯地看着他:“你杀了我这么多同类,我自是要来找你的麻烦的,要不你以为今日我在城中大张旗鼓引人注意是要做什么?可笑,说是他迷惑了我,分明是我的话说得动听,这才叫他上了我的当。” 眼看孙老一点点捏紧了手里的匕首,南天烛笑容不减,又轻轻吸了口气:“你已经老了……我能感觉得到,你腹中已有顽疾,只怕是守不了潭州几年了。” “你……” 这一回,就像是被说中了,孙老终是彻底顾不上再去管倒在地上的孔雀,面目狰狞地一步步朝她走来。 好机会。 南天烛早就在等这一刻,她蜷缩成一团,靠着黑暗和衣物遮住那只已经被她生生折断的脚。 早在先前孙老回忆往昔时,她便咬着牙将脚踝从镣铐里拽了出来。 虽说骨头折断的剧痛让她几乎动弹不得,但是南天烛知道,她现在不能指望任何人。 不论是曹野还是勾娘都不在这里……只有她,才能救孔雀。 转眼间,孙老已经到了她面前,南天烛额上都是星星点点的冷汗,但嘴角却依然勾着笑:“你真是太天真了,乾坤皮包罗万象,又怎会只有一块,这城里和我一样的人还有很多……你要想知道,靠过来,我告诉你。” 想要对付一个疯子,自然要讲疯话。 南天烛的指甲已经掐进了掌心,等了片刻,孙老果真上当,而就在他俯下身子的瞬间—— “老贼尝尝这个!” 南天烛迅速屏住呼吸,将一直捏在手里的药油猛地泼洒了出去,几乎浇了孙老一脸! 孔雀说过,这乌头散要是量小便只够麻痹鼻子,而要是量大…… 一瞬之间,孙老半个身子都麻了,像是个瘫子一样一头栽到在地,而南天烛则强忍断脚的疼痛,一骨碌爬了起来,三两步便扑到孔雀身边,强行将人高马大的孔雀扛起肩上,一瘸一拐地往不远处的地窖出口跑去! “孔雀……你醒醒!” 药油味道十分浓烈,便是南天烛尝试闭气却还是不免吸入了一些,她脑中一片昏沉,好在那只断脚的疼痛足够尖锐,每每在她快要晕厥过去时,南天烛便狠狠用那只脚蹬地,就这样生生吊住了最后的意识。 “没事了……没事,姐姐带你出去。” 通向地面的梯子只有几级,但是南天烛却很快就发现,她的手脚都用不上力气,毕竟,孔雀实在是高出她太多了。 “孔雀,你醒醒好不好?醒醒,帮帮我……帮帮姐姐。” 绝望之中,南天烛看着上方透出的烛光几欲想哭,她不知道,如果他们摔回去会发生什么。 他们还能再一次出来吗? 恍惚间,她只觉得眼前的地窖变成了幽深的走廊,而她背上的人也不再是孔雀,而是当年死在楚州的无数鬼童,他们拉扯着她的背脊,好像要将她拖回地狱里去…… 不……不要。 汗水滚滚而落,南天烛眨了眨眼,意识模糊间,她好像回到了那一年的马背上,阮云夷正平静地垂眼看她。 “永不分离,永不背弃。” 一声额头砸在青石板上的闷响如同春雷一般。 一息之间,南天烛好似被浇了一盆冷水般醒了过来,她想起自己与孔雀一起在神火庙前共立的誓言,一把拉扯住了将要掉下去的孔雀,用尽全部力气大吼一声,终是攀上了最后两级台阶,与孔雀一起倒在了坚实的土地上! 他们上来了! 此时此刻,断脚的疼痛已经不足以拉回她的神志,随着乌头散的气味进一步扩散开来,南天烛发觉自己连动一根手指都变得十分困难。 “没事,姐姐在这里……” 用尽最后的力气,南天烛却只说出七个字来。 全部意识都在远离,看着孔雀近在咫尺的脸,她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第93章 勾娘走进牢房时,明显心情很是不好,曹野借着这里暗淡的光线,一下便看到了她眼底如同野兽一般的寒光。 他现在已经足够了解她,很清楚,这是勾娘在压抑内心狂躁时才会露出的模样。 不出意外,她应该是想要一剑将孙老捅死。 曹野叹了口气,想到几个时辰前发生的事,便连他都不禁感到一阵后怕。 在他醒来后不久,勾娘很快就发现小蜡烛和孔雀拿回来的药都堆在房里,但是人却双双不见了,只留下一封字迹潦草的信,是给勾娘的。 信里说,他们现在已经有了乾坤皮的线索,若是之后有进展会直接报官,让勾娘不要担心。 这不是头一回南天烛和孔雀单独出去查案,但不知为何,勾娘看着那信,心中却立刻便涌起了一种相当不好的预感。 南天烛这封信写得实在太急,就像是她已经知道了凶手是谁,打算直接和孔雀去抓现行一般。 但他们要面对的,却是一个会放血剥皮的凶徒。 勾娘立刻拿着信回去找了曹野,果不其然,曹野也感觉此事太过危险,两人匆忙赶去官府问起南天烛和孔雀下落,结果,一名名叫大耳的官差说出的话却叫二人大吃一惊。 整整一个下午,南天烛都在拿自己当诱饵,钓那凶徒上钩,不光如此,他们还因此怀疑到了大耳头上,拉着孙老来抓人,最后却发现是误会一场。 而说到最后,大耳提到了他平时给孙老打的那些报告,一瞬之间,曹野的脸色就变了,一把拉住他:“你家在哪!快带我们去!” 之后不久,他们便在大耳家门口发现了孔雀的金针以及南天烛身上断掉的铜铃。 一瞬之间,勾娘手中的勾陈已经出鞘,靠在大耳颈上,冷冷道:“你师父人在哪里?” 而曹野方才好转的咳嗽在看到这些东西的一刻便又开始周而复始,这一回他却顾不上回去休息,只是让大耳马上召集潭州官府所有人找人。 “放任一个杀人凶手在你们眼皮子底下连杀五人!” 他在咳嗽之中厉声道:“要是找不到小蜡烛和孔雀,等本官回京,你们都与他同罪!” 随后,众人打着火烛在城中一直找到了夜里,终于在一间偏僻屋宅里找到了气息奄奄的孔雀和南天烛,而那时,中了药油昏倒的孙老也已经醒了,正挣扎着要将二人拖下地窖,盛怒中的勾娘大步上前,一剑背便直接将他砸昏了过去。 也好在,孔雀两只手腕虽给割开放血,但因本就是异族,身强体壮,止血后很快便缓了过来,甚至刚一醒看到勾娘,他脑中尚且迷迷糊糊,但第一反应竟是要将金创药给她。 而相较之下,南天烛状况却反倒严重一些,她的左脚给她自己硬生生扯断了,身上虽没有别的外伤,但因脱力和惊吓,回去后立刻又发起热,整整一晚都在床上辗转煎熬,直到天亮才终于勉强恢复意识。 “孔雀……” 记忆凝结在昏厥前的最后一刻,南天烛几乎一睁眼就下意识要去摸身旁的孔雀,然而,她却只摸到了一只满是茧子的发凉的手。 第111章 那是勾娘的手。 “没事了。” 勾娘用湿帕子轻柔地擦掉她头上冷汗,想将人扶起来喂水,结果却发现,南天烛的手抖得根本拿不住碗。 一瞬间,勾娘的心中又升起一种强烈的杀意,她只后悔昨晚没直接一剑杀了孙老,深吸口气压住那股要发狂的兽性,这才轻声道:“已经安全了,孔雀就睡在隔壁,只是因为流了太多血,一下床就头晕。” “勾姐姐……” 南天烛也知道自己的手在抖,她想停下,但是,手指却根本不听使唤,最后,是勾娘替她拿过了茶碗,又握住了她的手。 “没事的,我以前也经历过,至少孔雀还活着。” 勾娘的手常年握剑,修长而有力,而南天烛听出她是在讲五通的事,心中一时五味陈杂,刚要说话却像是一下想到什么,忽然在自己身上摸索起来。 “在找什么?” 勾娘想要帮她,结果下一刻,南天烛却已经掏出一样东西递到了她面前来。 “勾姐姐,之前没来及给你……来,礼物!” 事到如今,南天烛苍白的脸上终是拉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高兴道:“还好,我放在最里头的口袋里,要是掉了的话就可惜了……” 只见,在她的掌心里躺着一条朴实无华的剑穗,从上到下只有绳结,没有宝珠,也没有美玉,但却因为一直贴身放着,被南天烛的高烧捂得发热。 “本来是看勾姐姐你心情不好才买的,结果还没给你,勾姐姐你就又救了我一命……” 南天烛越说声音越小。 她这时只后悔自己平时月钱都花在吃的上了,想给勾娘买条贵点的剑穗都没钱,正有些不好意思拿出手,但勾娘却没有给她机会将穗子收回去,她摸了摸她的头,说了谢谢,然后动作麻利地将那条剑穗拴在了棒槌的木柄上头。 如今那穗子就在勾陈的剑柄下一晃一晃。 曹野眼尖,从勾娘踏进牢房的那一刻便发现了,苦笑道:“小蜡烛给的?” “……嗯。” 勾娘满脸阴沉,双眼紧盯着蜷缩在牢房一角的孙老,半晌才轻声道:“你应当不会放过他吧,东家?” “自然。” 曹野冷笑一声。 昨夜,孔雀醒来后已经将发生的大多数事同他们说了,虽然,他后头因为失血而神志模糊,但是孔雀身体里流着乌梁的血,体质实在彪悍,在意识朦胧间,他听见了南天烛在和孙老说话。 为了救他,南天烛不惜自称是邪祟,最后便是靠着这句她过去最怕的话,扯断了一只脚,成功带他逃了出来。 曹野现在已经知道了,孙老是因为当年钱老七的事留下了心结所以才开始杀人,但是,这其中却有一件让他感到十分奇怪的事。 孙老说,是孔雀施邪术迷惑了南天烛,让她当街说出那些话来妖言惑众,为此甚至还不惜将南天烛也一起绑了回去,只为让她这个受害者“清醒过来”。 分明先前他已经杀了五人,只是因为那些人身上有些与众不同之处,怎的到了孔雀这里,就忽然间又添了一条会“施邪术”的罪名? 此事曹野自是只能从孙老口中问个明白。 看着牢房一角面容枯槁的老人,曹野冷冷道:“你为何会说,妖邪能施邪术蛊惑人的心智?” 孙老不说话,勾娘见状正要上前,曹野拦住她,想了想忽然说道:“本官之后本要去神火庙祭拜阮将军,今日你若不说清楚,我到时又该如何将你的‘功绩’告知阮将军?” 果然,这样说了,一直神游天外的孙老才终是有了些反应,却只是惨笑一声:“已经来不及了……你也已经被迷惑了,那妖邪靠着仙蜕已经有了神通,能控制人的心智,让你相信它,等你反应过来时,已经变成它的同类,被它害了。” “有了神通,能控制人的心智?” 曹野越听越不对劲,皱眉道:“此事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你不是先前才和判官舌打过交道吗,曹大人?” 孙老睁大眼睛看着他,声音压得很低:“判官舌都有如此神通,能判死这么多人,你觉得以乾坤皮的能耐,只是能帮那些妖邪改头换面吗?” 之后,他絮絮叨叨又说了许多,听来听去无非就是,孙老依旧坚信孔雀才是妖邪,只是,他近来不知从哪里听到的邪说,称那些妖物可以借仙蜕之力扭曲他人心智,使其沦为自己的附庸,而先前南天烛在他面前演的那出戏,也被孙老当成了她已被侵蚀颇深的证据。 到了最后,孙老已是疯疯癫癫,口中不住说着:“不怪我,不怪我呀,乾坤皮如此神通,我一介凡人,肉眼凡胎,又怎能窥破,不怪我呀……” 一直到曹野与勾娘离开大牢,远远的还能听见孙老的声音从深处传来,不断重复着这几句话。 总感觉……事有蹊跷。 将孙老交给潭州官府后,曹野满怀心事地回到了客栈。 孙老忽然剑走偏锋,归根究底是因为民间传言中的仙蜕愈发得神通,孙老担忧那妖邪会害了更多人,于是干脆将南天烛这个“受害者”也绑了回去,想试试看,能不能让她“清醒”。 孙老神智不清,说不出他是从何处听来的流言,但很显然,流言既出,便不会是空穴来风,必是已在民间有所流传。 虽然现在信了这邪说的只有孙老一人。 但万一日后民间人人都觉得,身旁之人可能是披了仙蜕的邪物,且有扭曲人心智的邪功,那岂非今日孙老犯下的血案,之后人人都可能会犯? 曹野越想越是担忧,之后一连几日,他让潭州官府的人上街打听,一问之下果真,在潭州民间早有传言,称那些邪物混进城里后,之所以不会被发现,便是因为乾坤皮影响了旁人心智,这样,妖物才更好藏身在人群之中。 “也难怪,那些死者被放血剥皮之后,家中亲眷都如此冷淡……难不成,他们都以为自己中了邪术?” 五日之后,随着南天烛和孔雀的伤势好转,汇总来曹野这里的消息已是五花八门,且大多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这不查不知道,一查才发现,几月来,在楚州和潭州周边,早已发生了大大小小许多起,因怀疑旁人是披着乾坤皮的非人之物就动手伤人的案子。 虽然这些案子当中没有人像是孙老做得这样出格,但是,却也不乏有重伤他人之后致死的先例,可想而知,若是流言进一步发散开来,百姓们为求自身安稳,党同伐异之下,必是有更多人要沦为“妖孽借仙蜕作祟”的牺牲品。 毕竟,若只是因为与旁人有一丝不同便要被疑心是邪祟,那这天下几乎无人可以幸免。 事到如今,曹野虽还没有弄清这些谣言究竟是从何处来,但有一件事却已经变得愈发明晰。 有人在借仙蜕之说祸乱民间,意图让百姓们人人自危,诛除异己,以生出更大的事端。 “恐怕这一回,我是真的要尽快回京了……” 便是曹野也没想到事态竟会忽然变得如此严重。 七年来,神火将军羽化成仙,仙蜕投生凡间的传闻早已遍地开花,声势甚至大大超过了当年的天罗门。 虽说先前一直没闹出过大事,但眼下一个乾坤皮就足以让楚州和潭州周边血案不断,可想而知若是此事背后有人操控,只怕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要在民间惹出乱子…… 出佛身血,灭三山龙。 想到不久前从南天烛口中听到的谶语,曹野心中那不祥之感愈发强烈,本想说等养好了伤他们就即刻启程,但就在这时,客栈楼下却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喧闹。 曹野推开窗,只见聂言正站在楼下,身旁不但有他乌泱泱的暗卫,还有一辆囚车。 聂言仰头看见他,一如既往对他笑了笑,然而出口的话语偏生又十分冰冷:“罪臣曹野,勾结邪道,祸乱朝纲,动摇社稷。皇上心慈,还未给你定罪,只是命我用囚车将你押解回京候审……贤弟,你不要让我难做,速速下来接旨吧。” 第94章 电光火石间,曹野已经意识到,必是先前在楚州的事情出了岔子。 先前这一路,他虽然也“放过”了麒麟骨和仙人髓,没有揭穿骗局,但毕竟没有公开声称他与仙蜕打了照面…… 他本就是被皇帝派来清查仙蜕的官员,如今却直接成了判官舌的信徒,此事若是计较,他自是落了把柄在外。 只是,仙蜕还没有查完,他对皇上应当还有利用价值,要只是这种程度,皇上应该不至于会大动干戈要将他用囚车带回京受审,除非…… 曹野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聂大人,至少得让我知道我犯了什么事吧,要让您拖着这条腿从京城千里迢迢跑来?” 过去这些年,曹野虽不在朝中,也不常与聂言打交道,但显然以他对聂言的了解,那只跛脚必是他的心病。 果不其然,聂言经不起激,脸色当即便冷了下来:“贤弟不要明知故问,京中出现了新的妖书,称后心有痣便是观音血,若神火将军归位即得不死……先是自称见了仙蜕判官舌蛊惑百姓,然后便要利用用观音血让京中生乱,曹野,你胆子可真不小。” 第112章 妖书……观音血? 曹野立刻想起七年前发生的一切,那时趁着天火降世,京中同样也出现了妖书,将天火矛头直指神火将军阮云夷。 而最终,在聂言的推波助澜下,那封妖书也成为了阮云夷在腊月里北征的导火索。 曹野简直险些当场冷笑出声。 他前脚刚“认”了判官舌,后脚京中就出现了妖书,时机也未免太巧。 当年是阮云夷,如今终是要轮到他了。 思索片刻,曹野淡淡道:“聂大人不用上来请我了,我会自己下去。” 他手上合上了窗,结果下一刻,勾娘的手便抓住了他,急道:“你不能和他走。” “但我要是不和他走,就等同于是坐实了我有二心。” 事到如今,曹野却反倒是最冷静的一个:“皇上既然没有定罪,便是要亲自见我……囚车虽是折辱,但聂言与我素来不和,只有在众目睽睽下将我带回京才可保我性命无虞。” “可是,潭州离京城那么远,要一路坐囚车……” 一想到曹野是为了保下火丫才用了那样冒险的法子被聂言抓到把柄,南天烛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不顾断脚之痛扑了上来,眼看就要哭了:“你的身体……” “他不敢叫我死,毕竟,聂言如今权势过重,朝廷已快成了他的一言堂了,我猜,皇上本来也在等着挑他的错处,所以才特意支开他,否则,他身为首辅,哪能为了抓一个罪臣就这么轻易出京……现在,危险的反倒是你们。” 时间紧迫,曹野心知聂言这回来,必是不光要抓他,还要抓勾娘等人,毕竟,如果能从他的这些“同党”口中抓到把柄,曹野便是难逃一死。 这本就是他们的常用手段。 曹野虽有把握聂言不敢杀他,却没有把握现在可以保住其他几人性命,没有时间了,曹野一把揽过了勾娘的肩,轻声在她耳边叮嘱了几句。 “东家……” 等松开这个不似拥抱的拥抱,勾娘脸上罕见得有些慌乱,曹野见状,只是无奈地摸了摸她的脸,温声道:“记住我说的话,小狮子,你现在不是一个人,我虽不愿你心中装进别人做锚,但小蜡烛和孔雀不是别人……有他们在,你不会失去理智的。” 他说着,手上还不忘轻轻摆了一下勾娘剑下的穗子,正要转身下楼,孔雀一把拉住他,一股脑给他手里塞了好几瓶药,全都是他这几日新配的:“若是他要搜身,你就说不吃这些药你会死!姓曹的,我费了这么大功夫才将你一次次救回来,你不许死,明白吗?” “放心吧,不会让你的努力白费的……也要帮我看住点勾娘,别让她身上再留下更多疤了。” 曹野笑笑,最后又深深看了一眼几人,推门便下楼去了。 在客栈门口,聂言和他的暗卫正在等他,而曹野看到聂言手里拿着一块做工讲究的手牌,意识到这次果然非同小可。 传言,聂言的眼线遍布天下,有许多暗卫根本不曾见过聂言本人,而为了让他们识得自己,聂言有一块从不离身的手牌,只要拿出手牌,就可以调动他手下所有人。 七年来,曹野其实早知会有这样一日,所以,当他看到那敞开着门的囚车,脸上竟也没有丝毫慌张,反倒仰头看着天上明晃晃的太阳叹了口气:“聂大人,等今日等很久了吧?只是,我身子都这样了,聂大人随便带两个人都能把我抓回去,何需要带这么多,至于吗?” 聂言脸上依旧挂着那令人不快的笑容,做了个请的手势:“谁叫贤弟身旁有能人在呢,我可听说,先前贤弟带着的那位貌美女娘武艺高绝,连‘判官’都能击退。” 他话音刚落,曹野便已经被聂言手下暗卫推进了囚车,重锁落下的一瞬,无数暗卫冲进了客栈,果然,是冲着勾娘他们去的。 “聂大人真是心急啊。” 曹野抓着囚车栅栏冷冷道:“京中发生了这样大的乱子,以你的身份,不顾社稷,竟还有这个闲工夫跑出来抓人?” “贤弟此话差矣。” 聂言好整以暇地站在囚车外看着他,微笑道:“正所谓擒贼先擒王,若是证实了仙蜕背后是有人妄图谋逆,那再镇压起那些邪魔外道来自是顺理成章。” “哦?这次轮到我被扣这顶谋逆的帽子了?” 想到七年前阮云夷平白被那妖书污蔑,最终还因此送了性命,曹野捏在木栅上的手便用力到发白,而此时,只听一声巨响,去二楼抓人的暗卫竟是直接被打出了屋子,恰好坠在聂言身旁,将他吓了一跳。 显然,即便是聂言的人,在勾娘面前依旧是不怎么够看。 一眨眼功夫,被打出一个大洞的二楼窗栏里便跃出了一道修长身影,不是勾娘又是谁? 只见,她背上背着行动不便的南天烛,一手拿着勾陈,另一手则拽着孔雀,轻巧地落在一旁的屋顶。 不知为何,三人脸上竟都蒙着面纱。 便是聂言也没想到,这娘子功夫竟是如此厉害,惊魂未定之余厉声道:“都在做什么?还不速速将逆贼拿下?” “狗贼想得美!” 孔雀冷哼一声,当即天女散花一般地洒下了两瓶药油,都是他先前配来助南天烛麻痹嗅觉的乌头散。 不久前,两人在孙老那里遇险,孔雀心知若非是这药,只怕他和南天烛都已经死在了那地窖里,故而在被救出后,他立刻又配了好几瓶用来防身,却没想到这下竟真派上了用场。 一瞬之间,那乌头散如下雨一般劈头落下,暗卫们吸入一点便周身麻木地倒在地上,而聂言虽是在众人掩护下未沾上丝毫,却也只能狼狈地躲进了马车,他本担心曹野会趁乱逃跑,结果一掀帘子才发现,曹野竟是早已中招倒下,在囚车里昏睡了过去。 他竟是没打算要走…… 聂言不由吃惊,再一看屋顶,又哪还有勾娘三人踪迹。 “孔雀,你还行吗?” 距离客栈不远处的一条小巷里,勾娘背着南天烛,带着孔雀向潭州最偏的北门疾奔。 虽然靠着乌头散,他们最终突破了客栈的重围,但毕竟还没有出城,还远没有到安全的时候。 孔雀重伤刚愈,纵使体质强横,跑起来也还是脸色惨白:“还行……就是跑久了有点晕……” 事发突然,他们连匹马都没有,勾娘竖起耳朵,能听到聂言的暗卫就在不远处,她心知这样下去不行,正想着找地方躲一躲,不想就在这时,远处的巷子口却忽有一辆马车停了下来,而那赶车人虽是易了容,又穿着一身孝服,但勾娘与他交过手,一眼便认出来了。 那是尉风。 “快!我听的到!他们就在你们身后那条街了。” 下一刻,帘子被撩开,里头那姑娘同样披麻戴孝,南天烛的眼睛立刻红了:“火丫!” 勾娘速度极快,一把拉住孔雀,几乎是将他甩上了车,而她背着南天烛刚跳上车,火丫立刻便拿出两套孝服,又指着车上的空棺材道:“只能这样了。” 与曹野一起挖了这么多次坟,孔雀实在没想到,有一天,他竟还能活着躺进去。 马车一摇一晃地奔向北门,隔着一层厚厚棺木,孔雀能听到外头传来官府盘查的问话,只是,面对一个一脸丧气的马夫还有三个哭哭啼啼的女眷,一切很快便有惊无险地结束了。 也是直到他们离开潭州城,又走出很长一段,勾娘反复确认了身后没有追兵,这才终是开了棺材,将孔雀放了出来。 “你们怎么会……” 方才一路逃命,勾娘身上还未彻底养好的旧伤开裂,鲜血早已洇湿了后背,而因为曹野先前嘱托,她不敢轻易放松,只能强忍伤痛道:“你们可知东家他……” “火丫终究是放不下先前的判官舌之事,决定来潭州找你们,结果刚进城就发现聂言也在,还带着囚车,我猜恐怕要出事,就赶紧花钱买了这车和棺材,本是想将你们一起救走的……” 尉风毕竟是习武之人,一眼便看穿勾娘气息不稳,上前扶住她:“现今我们既然来救你们,就是与你们一条船上的人,毕竟,要不是放走我们,曹野也不会给聂言抓到把柄……你不必强撑,之后若再有追兵,我会护着他们。” “……多谢你。” 一口气松下来,勾娘险些直接跪倒下去,尉风见状二话不说点了她几处大穴止血,而火丫吃了曹野的药,脸色也终是好了一些,急道:“这附近没人,我听不到脚步……你们身上有伤,还是先找地方休息一下比较好。” 之后,孔雀背着南天烛,五人在林间寻找,所幸,靠着火丫的耳朵还有南天烛的鼻子,不多时就找到一处隐蔽的山洞暂时藏身。 趁着尉风和孔雀给勾娘疗伤,南天烛将先前种种都和火丫说了,气愤道:“曹野分明已离京七年,一直在外查案,怎么可能忽然搞出妖书,还说什么……后心有痣便是观音血?” 第113章 “观音血……” 火丫喃喃:“比起其他仙蜕,一直以来和观音血有关的传闻都很少,毕竟,此物不像是杀心,仙骨,不死肉这些,单听观音血的名字,寻常人根本不知它有何神通。” “但或许,它就不曾具有神通呢。” 孔雀这时已经替勾娘包扎好了伤口,听到火丫的话,他俊俏的脸上满是凝重。 其实早在客栈听聂言说起这观音血时,他心中便有了一种不祥的联想。 “先前几样仙蜕都是法宝,便是再神通广大,也不会人人都有,但血脉却不一样,人人皆有血脉,后心有痣更是再普通不过,十个人里便至少有一到两个人身负着所谓观音血,是神火将军的信徒。” 孔雀说着,深吸一口气:“照聂言的说法,如果将信神火将军有关的一切视作谋逆,那这一次,皇帝要杀的人,又岂止千千万?” 第95章 马车一摇一晃,曹野在昏沉中醒来时,先听到了一阵悠扬的哨音。 因为没有去过前线,曹野并不知这是北境兵士思乡时常吹的曲子,只是本能感到这哨声颇为凄凉,下意识道:“不是出来踏青吗,怎吹这么悲凉的调子?” 他抬眼,天生长手长脚的阮少将军坐在他对面,正百无聊赖地叼着一片叶子当哨,看起来对不能在外头骑马这件事感到颇为憋屈。 见他醒了,阮云夷无奈道:“说好的踏青,结果却是一路坐车,我是在替我的银狮感到不值。” “可银狮不是正在外头踏青吗……” 曹野撩开帘子,阮云夷最为心爱的白驹银狮正跟在车外,他无奈道:“谁叫你非要和我一起出来踏青……我们先前说好的,你要是带着我,就不能抛头露面。” “为何?就因为你姓曹?” 阮云夷耸耸肩,他虽是比曹野要年长,但因常年随父在外行军,性情自是比一直呆在京中的曹野要洒脱不少,好笑道:“你是脸上长麻子了还是生了毒疮?说的像是你曹公子不能见人似的……明明上回偷溜出去吃馄饨,我还听见有人夸你俊俏。”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曹野睡得有些头痛,他又何尝不想出去骑马,只可惜,他身体虚弱,不能受风,而且,碍于曹嵩的身份,他也不能让人认出来。 如今,这一直以来的种种憋屈如同一把闷闷燃烧的火,让他忍不住皱起眉头:“我只是……云夷,我其实一直想问你,为何你从不在意我姓什么,你明知道我爹……” 忽然,马车一颠,而曹野的话也跟着卡在了嘴边。 他不知该怎么开口,阮云夷是他唯一的朋友,他难不成还要亲手赶他走? 一时间,马车里静了下来,直到,阮云夷反问了曹野一个问题。 “小野,你在书中看到过,北境是什么样吗?” “北境?” 曹野一时被问懵了:“难道不是终年风雪连天,还时不时便有鞑兵来犯的苦寒之地?” 阮云夷点点头:“是啊,就是一个这样的地方,又冷又远,一年大多数时候都在下雪,站在哨岗上望出去,除了一大片雪原,就只有远处的高山为伴,甚至,连飞鸟都看不见。” 阮云夷说着,又像是想起什么一般笑了:“我第一次去的时候年纪还很小,比你现在还小……在马背上颠了好久才到,结果,却是一个这么冷的地方,我当时给冻坏了,紧跟着又生了病,心里头就开始埋怨我爹,觉得他应该等我长大点再带我来,毕竟,那时我连剑都还没练好,每次都被尉风大哥打趴,心里一直很不服气。” 一直以来,阮云夷在曹野面前都和个“铁人”一样,冬日也能下河游泳,曹野实在没想到他也有被冻病倒的时候,忍不住笑道:“阮将军应当是想磨砺你吧?” “是啊,爹是想磨砺我,我那时候年少气盛,连着躺了几日之后觉得万分丢脸,于是,病刚好一点就溜了出去,本是想要打只兔子回来,和我爹证明我也可以,但是,那时正逢风雪过境,还没等我找到什么野鹿兔子便已经迷了路,险些就要冻死在外头。” 回忆起旧事,阮云夷面露怀念,声音却是越来越轻:“后头我在军营里醒了过来,尉风大哥告诉我,我走错了路,差点走去了山里,而先前将我救回来的人,是在这儿做苦役的罪臣之子,他的父亲受贿,致使全家被流放,而那个少年已经在这里呆了三年了,若不是他在风雪里看到我将我拉回,只怕那一天我就会死在北境。” 说完这些,阮云夷沉默了许久,而曹野何其敏锐,早已从阮云夷脸上神情猜出,那位少年的下场恐怕并不好。 他低声道:“既是苦役,擅离职守,只怕……” “没错。” 阮云夷苦笑:“他虽是救回了我的性命,却在我醒来前就被工头不分青红皂白地打死了,我爹后头虽然惩治了那工头,但是,那个少年也不会再活过来。” 很少见的,阮云夷脸上露出些悲戚的神色,他像是有许多话要说,但最终,他只看向窗外深吸口气,低声道:“我爹说父债子偿,既为人子,便只能认命,但对我来说,我只信我这双眼睛看到的东西。” “你看到的东西?” 听完故事,曹野不禁更加好奇了:“那你在我身上看到什么了,云夷?” 闻言,阮云夷转过眼,他的瞳仁在光照下熠熠生辉,像是当真能透过皮囊看穿曹野一样。 “我看到……” 忽然间,马车又是剧烈一晃,而这一回,曹野的脑袋重重地磕在了一旁的木栏上,一阵疼痛袭来,阮云夷的声音开始变得遥不可及,而曹野艰难地撑开眼皮,发觉自己又哪里在马车里? 囚车已经在路上走了三日,一如曹野所想,聂言其实并不敢太过为难他,虽是让他坐囚车,但是却没有克扣饮食,甚至每日夜里怕他受寒,还给了他软垫和毯子。 只是,这囚车可真不是人睡的地方…… 曹野睡得腰酸背痛,也好在,孔雀给的药确实有效,他每日吃上两粒,心口憋闷的症状便好转许多,便是三日来都睡在囚车里竟也没有发病,只是因为休息不好,脑袋里总是昏昏沉沉,仿佛在做一场醒不了的长梦。 “贤弟这是睡醒了?” 曹野这边刚寻了个舒服些的姿势靠着,忽然间,囚车外有人搭话,借着月色,曹野看清那张令人讨厌的脸,不由叹了口气:“聂大人好有雅兴,大半夜不睡,还要来看我这阶下囚的睡相?” “我倒是没想到,贤弟竟真能睡着。” 聂言原先还以为,以曹野出身,坐囚笼回京必是十分折辱,结果却不想,这三日来,曹野倒是既来之则安之,在囚车里该吃吃该睡睡,除了衣服乱了,人看着竟也无甚变化。 曹野身上裹着聂言给的毯子,好整以暇笑道:“我确实能睡着,不过现在看来,睡不着的反倒是聂大人……怎么了,聂大人,总不会是千里迢迢跑来,本是一心想看我受辱,结果没看到,就气得睡不着吧?” 这回再见,曹野的病似是又往深里去了,人看着更加苍白憔悴,但不知为何,眼睛里似乎多了一些过去没有的东西。 聂言眯起眼,总觉得这里头有些古怪,冷冷道:“贤弟,你应当知道身为阶下囚时,招惹我并不明智。” 他话音刚落,曹野便觉得喉咙一紧,不知何时,聂言的暗卫已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一把扼住他的喉咙。 看着根本无力挣扎的曹野,聂言冷笑道:“我确实不能动你,但是以贤弟你的名声,外头有的是人想杀你,你知道,我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能护住你的。” 说罢,曹野喉咙上的桎梏方方消失,他俯下身子一阵猛咳,直到将头发都咳散了,最后,却是忽然放声大笑,笑声惊动了树上的夜枭,甚至让聂言都愣在了那里。 “我后来想想,聂大人你的腿脚如此不方便,还要走这么远的路来接我上路,应当也不止是为了羞辱我吧? 缓了缓,曹野顺匀了气,抬起头在月色下盯着他:“聂大人,皇上把你从京中支开,你心里难道不慌吗?” “……” 虽然聂言也知道,过去在朝野上,曹野多是藏巧于拙,但是,这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究竟有多少城府,聂言心中也着实没有底。 但很显然,从上回曹野以身入局摆他一道就能看出,这小子远比他想的要聪明。 见他不说话,曹野笑了笑,一摸喉咙,果真火辣辣生疼,但他就像是察觉不到危险一般,还是继续将头靠在囚笼一角,背对那些暗卫道:“聂言,我以为你才是应该睡不着的那个,在这种京城里闹出流言蜚语的节骨眼上,皇上竟会放你这个首辅离京这么久,你心里应当很清楚,内阁首辅这个位置,皇上恐怕是想换人坐了,毕竟比起我,他大概更怀疑你,因为两回妖书现世,聂大人你可都身在京城。” 第114章 黑暗里,曹野虽是在笑,但眼睛里却只有两弯冰冷的月辉,而那张平时看起来苍白病弱的脸,此时竟也变得阴鸷起来。 聂言还未说出话来,曹野又笑:“你想把这件事扣在我头上,你以为皇上看不出来?我猜聂大人你心里也很清楚,皇上让你来押我是有意为之,或许他现在就在京中查你的底,又或许皇上想看看你会不会对我出手……先前你想抓勾娘他们,无非就是想要抓到一些我的把柄,增添一些胜算,只可惜,我不觉得你手下那帮废物可以抓到勾娘。” 三言两语,曹野将一切都放在了明面上,聂言看着他,脸色渐渐变得铁青,半晌才咬牙道:“所以,你才不想跑?” “聂大人你希望我跑,不是吗?” 曹野坐在黑暗中与他对视,淡淡道:“我一跑便反倒做实了我心里有鬼,但我若是不跑,难过的就是你。聂大人,皇上给你出了一道难题,你既想看我痛苦,又不能让我死,我想这一路日子应该不会比我好过太多。” “曹野,我可真没想到,你的胆子这么大,连这种掉脑袋的事,都敢拿自己来下棋。” 聂言深呼一口气,事到如今,他隐约感到曹野此番自投罗网,恐怕还有别的目的,而若是他不搞清楚,只怕之后吃亏的就是自己。 想到这儿,他挥手屏退了周遭的暗卫,走上前低声道:“贤弟,你这又是何必,既然这一路都要一起走,我们其实不必这样针锋相对。” “针锋相对?不是聂大人你先来吵我睡觉的吗?怎么还恶人先告状?” 曹野眯起眼笑了,越发像是只被关在笼子里的狐狸,明明身处劣势,但又泰然自若敢和人呲牙,仿佛就在自家宅子里一样自在。 “贤弟,你还真是越来越牙尖嘴利了。” 只是,聂言毕竟是聂言,脸上很快恢复了笑意:“你身体不好,为兄是不该吵你,之后等进了城赔你一顿炙鸭子,不过嘛……关于你弟弟的事,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和你直说。” “阿深?” 一瞬间,曹野嘴角的笑容消失了,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裴深怎么了?” 见状,聂言知他终是扳回一城,笑道:“自京城发现了妖书,有关观音血的传闻到处都是,抓了数人,却始终问不出那妖书来历,皇上为此十分烦心,龙体抱恙,可偏偏此时,却又传来消息,称贤弟你在楚州,竟当面见到了同为仙蜕的判官舌,甚至还让当地官府百姓一同去神火庙祭拜……可想而知,皇上听完之后自是十分生气,当即命我将你捉拿回京……” 说到一半,聂言有意顿了顿,故作惋惜道:“不过,谁叫裴大人与你兄弟情深,听闻了消息,他立刻赶来宫中面圣,想为你求情,但贤弟你也知道,裴大人素来不善言辞,一番劝说反倒更是火上浇油,这不,还平白挨了一顿杖子,现在正在家中休养思过呢。” 第96章 最终,聂言也还是没从曹野口中套出话来。 他以前从来没想过,曹野会是这么难对付的人,毕竟他从小看着曹野长大,十分清楚,这孩子身上没有半分他爹的影子,虽是圆滑通达,善度时势,但恪守本真,心肠太软,这样一个人身处朝野之中,想要站稳脚跟容易,但想要爬到高位,却是难如登天。 也好在,过去,曹野似是对那些东西也没有兴趣,他在刑部三年行事规矩,从不惹事,只是,因其心思玲珑,皇上待他也不错,时常召他来御前相见,曹野对此更是应对自如,年纪虽小,但每回面圣,往往能做到既不露了锋芒,也能将事情办妥,任凭是聂言也挑不出错处。 一直以来,聂言都以为曹野是一个善守不知攻的人,却不想上回在越州一见,他却意外发现,曹野非但是个很会下棋的人,更是个胆子很大的棋手。 他最擅长的,就是将自己当作棋子,放到棋盘上。 回过神来时,囚车正行过桐州闹市。 回京这一路,聂言在沿途每一地都安插了暗卫接应,而这么做自然不是为了保护曹野。 为了开道,行过闹市时,囚车两旁侍卫要高声喊出囚车中犯人名姓,可想而知,曹野大名人尽皆知,百姓们似乎也没有想到,一直以来他们口中的大恶人就这样以阶下囚的姿态出现在他们面前,一时间,叫骂声四起,朝囚车砸什么的都有,人群中更有人扯着嗓子大喊,希望曹野能被千刀万剐,以慰阮将军在天之灵。 如此,聂言想到不久前在曹野面前吃的瘪,心里才终是痛快了一些。 他本想让车队走慢些,叫曹野多受一会儿罪,却不想就在这时,跟在车后的侍卫急急来报,称有人往囚车砸了石子,导致曹野头上血流不止,一不留神,人已经倒在了囚车里。 “……该死。” 聂言这时不禁想起昨晚曹野所说,如果他真有个三长两短,只怕回京无法交代的人会是自己。 无奈之下,他只能又催促车夫走得快些,同时,也让手下人替曹野挡下那些鸡蛋菜叶,以免中间夹着暗器,就这样一直出了城,聂言绕到囚车旁去,这才发现曹野一早就用他给的毯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而他虽是一身狼狈,头上汩汩流血,却还是笑眯眯地看向他:“聂大人,这石头扔得可真准,估计是要留疤……看来你回京之后要多费些嘴皮子了。” “你……” 事到如今,聂言愈发觉得,曹野虽是身处囚车,但实际却是将难题留给了自己。 毕竟,若皇上真要抓他的把柄,可不会去管曹野身上的伤是来自何处。 想到这儿,聂言咬了咬牙,让人替曹野包扎伤口,心里却是愈发感到不对劲。 曹野并不惧死,所以最是擅长以身入局之道,这一回,他如此轻易的就被自己抓了,甚至连挣扎都没有挣扎,究竟是在图谋什么? 转眼间又是夜深,聂言率一众暗卫宿在郊外驿站,而因担心囚车里的曹野病倒,聂言不得已,只能又给他找了两床厚被子,替代了那些白天被弄脏的毯子。 似乎只要曹野还呆在囚车里一天,聂言要操的心,就远比曹野要多。 思来想去,聂言睡意全无,只得披衣而起,来到驿站下的囚车前,这才发觉曹野裹着被子,竟像只团进窝里的猫一样,蜷缩在囚车一角睡了。 “贤弟你可真是……” 聂言现在一看曹野那副样子就恨得牙痒,冷笑一声:“今夜月色这么好,竟又早早睡了?” 连着赶路,曹野确实精神不济,聂言又叫了几声方才慢慢醒转,打着呵欠道:“聂大人你怎么回事,怎的夜夜扰我清梦?” 他说着爬起身来,一看聂言脸色凝重的样子,却是笑出了声:“此地山高路远,离京城还远得很呢,聂大人,怎么现在就睡不着了?” “贤弟……我现在可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 聂言想起过去在朝堂之上,曹野对他虽不亲近,但也从未像如今这样句句带刺,明明,他现在才是那个阶下囚。 聂言眯起眼:“你可知,皇上近些日子因为观音血的流言,夜不能寐,龙体欠安,心情极为不佳,连裴大人都被赐了杖……在这个节骨眼上,皇上虽疑心于我,但你身为巡察使本就有清查仙蜕之责,现今闹出这等乱子,你也难逃罪责,回京后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而闻言,曹野伸展了一下四肢,终是掀开被子,慢慢挪到了月光下。 因白日里受了伤,他额上还扎着渗血的细布,脸色煞白,但偏偏双目却又亮得惊人。 曹野笑道:“但我身为巡察使,对这些旁门左道的底细最为清楚,皇上若想查清观音血,必要亲自见我……聂大人,我是早晚要死的人,并不怕死,你威胁我无用,若想叫我去御前不乱说话,我以为你现在应当跪下求我才是。” “你……!” 聂言经不起激,一把抓住了木栅,脸色铁青。 自当了首辅以来,他已有许久不曾吃过这样的亏了,简直恨不得立刻给曹野用刑,但偏偏,曹野所说的又都是实话。 他不能杀曹野,甚至还必须要将曹野全须全尾地送到御前去。 而面对他的失态,曹野只是又凑近了些,隔着木栅栏,看着他一字一句道:“聂大人,我相信现在你也应该非常想知道,妖书到底出自谁手,既然如此,不如连着七年前那一次,将你所知都告诉我,到时,我自会斟酌和皇上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一时间,两人虽是一个在囚车外,一个在囚车内,但处境却仿佛颠倒过来。 深呼一口气,聂言暗想,既然不能动裴深,想让曹野配合,只怕还是得抓住其他那三人。 先前在潭州,他听闻那三人中有两人都受了重伤,剩下那女子虽然武艺惊人,但要拖着两个拖油瓶只怕也是独木难支,他就不信,靠着他手下的暗卫布下天罗地网,还能抓不住这三个人。 第115章 想到这儿,聂言脸上才挤出笑来,叹了口气:“贤弟啊,现在看来,你当年做刑部侍郎着实是屈才了,为兄甘拜下风……这妖书的事,你要想知道,为兄告诉你便是。” 斟酌半晌,聂言慢慢同曹野说起了七年前的事。 在曹嵩的一众门生当中,聂言一直认为,他才是和曹嵩最像的那一个。 他与曹嵩本是同乡,早在入仕之初,聂言便已经想好要攀上曹嵩这棵大树,于是,跑曹府跑得格外勤快,加之他天生得仪表堂堂,能言善辩,很快便得到了曹嵩的赏识,成为了常伴曹嵩左右的门生。 可以说,相比于曹野,聂言才更像是一个流着曹家血的人,多年来,他蛰伏在曹嵩身边,学会了如何口腹蜜剑,结党营私,而同时,他也不免和曹嵩有了一样的习惯,那便是日日撮土焚香,求神问卜,只希望有鬼神能助其心想事成,如愿以偿。 在京中,曹嵩和聂言求神信卜,这并非是什么秘密,毕竟,曹嵩的儿子曹野自小体弱多病,此事朝野人尽皆知,而聂言为了讨好曹嵩,曾四处为曹野求神拜佛,甚至还一度想要让曹嵩拜五通,最终却因为曹嵩有所顾虑,未能施行。 七年前,随着天火坠地,一夜之间,有关天火的妖书在京城中传得沸沸扬扬,连着几日,不但许多百姓都在街上捡到了那张大逆不道的妖书,甚至就连聂府门口都被人摆上了一封。 当时,聂言因为天火被砸断了腿,本正在家中休养,结果,在展开妖书的一瞬,他整个人如遭雷劈,竟是瞬间在榻上坐了起来。 虽说,这封妖书一看便是冲着阮云夷来的,但是字句间却也不难看出,书写之人笃信鬼神之术,甚至还颇为精通此道。 要知,当时京城中有如此笔法,能一夜间将此书散得到处都是,并且还笃信鬼神之道的人,加在一起不会超过十个,而位高权重到敢将矛头直指阮家的,恐怕就只有聂言一个。 本来趁着天火,聂言便刚使了些法子弄死曹嵩,估计朝野上下都正觉得他下一个就要对曹野下手,而阮云夷本来就是曹野发小,此事兜来转去,最后都免不了要落在他身上。 如果这妖书只是要构陷阮云夷也就算了,偏偏它上来就说了,天火即为天兆,将皇宫震碎,意味着神启帝恐怕并不得天意…… 彼时,聂言将那妖书看了三遍,已然出了一身冷汗,当即不顾断腿还无法行走,强行下了地,准备进宫面圣。 在朝为官多年,聂言已经深谙这官场上的道理,心知若是等着人找上门来他便已落于下风,须得先发制人,才能争得一线生机。 而进宫的一路上,聂言仔仔细细想了,这封妖书到底会是出自谁手,然而绞尽脑汁,却还是一无所获。 毕竟,阮家从不参与党争,而阮云夷身为阮家的最后一个儿子,不但是御封的神火将军,更是辽州总兵,多年来,若不是阮家人死守北境,一旦辽州失守,只怕整个中原便会陷入一片战火。 在如此情形下,扳倒阮云夷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即便聂言极为聪明,也实在想不通会有谁想要置阮云夷于死地,但现今,他却显然已经顾不上阮云夷了。 聂言须得先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才行。 拖着断腿,聂言光是走进宫中便已经出了一身汗,而进了宝殿,他不敢耽搁,立刻便呈上了那封妖书。 幸好,这几日京中百官都忙着救灾,似乎还未有人注意到此事,如此,就给了聂言机会可以扭转形势。 眼看神启帝脸色越来越差,聂言赶忙低头,假惺惺道:“此书是臣在民间截获的,恐怕是有人不安分,想要借京中遭灾蛊惑人心……” “哼,乱臣贼子……倒是对这些鬼神之术颇为精通!” 新帝本就年少,盛怒之下言语凌厉,只叫聂言打了个哆嗦。 他知道皇上已经疑心到了自己身上,更是头也不敢抬,正在琢磨着到底该如何答复,却不想就在这时,神启帝却道:“不过,天灾既已发生,百姓也都看见了这象征着神火将军的天火,爱卿以为,现在朕该如何做,才能将这天火变成一场吉兆呢?” 吉兆…… 电光石火间,聂言立刻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新帝即位才多久?龙椅尚未完全坐稳,自是不愿让百姓将这天火当成一种社稷将倾的凶兆,然而,天火既已发生,他们现在能做的,便只有扭转吉凶。 神火将军,天火,吉兆…… 对于一个征战四方的将领而言,天火又还能是什么的吉兆? 下意识的,聂言答道:“大捷……现今只要有一场大捷,便可以转凶为吉,平息民间的谣言。” “爱卿所言甚是。” 而他话音刚落,高台上便传来皇帝的声音,虽然听起来颇为满意,但却如同一盆冷水,将聂言当场浇醒了过来。 也是直到此时,他方才后知后觉,神启帝刚刚借他之口说出了多么骇人听闻的事情。 正值寒冬腊月,皇上竟是想让阮云夷出征?难不成,是要去先前失守的灰鹞岭? 聂言后背都是冷汗,但偏偏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得,毕竟,皇帝并没有开这个口,提出这主意的,从一开始就是他。 一瞬之间,聂言整个人如坠冰窟,尚未说出话来,殿外却又有人禀报。 “皇上,刑部曹大人求见。” 第97章 聂言说完,一时间,月光下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你是想说,早在你进宫之前,皇上就已经动了要让云夷去北境的念头?” 许久后,曹野深吸进一口冰凉的空气,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凉了下来。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此事当中有聂言煽风点火,但现在看来,或许聂言和他一样,也不过是替当今天子背了黑锅。 也难怪当日出了殿,聂言的脸色也不好看,恐怕他比任何人都知道皇上是什么意思,所以,面对曹野的质问,聂言直接将一切揽到了自己头上。 四下无人,聂言脸色漠然,低声道:“阮云夷得了封号后,在民间声望太高,百姓几乎将他奉为神明,功高震主,加之手下精兵强将无数……你难道想不到会有这一天?” 即便早有此猜想,但是,真的从聂言口中得到了验证,曹野还是不禁感到心寒齿冷。 阮家满门忠烈,阮云夷的兄长,爹娘,全都死在了北境,而他本人为了替神启帝平乱,更是险些直接送了性命……即便如此,皇上也还是疑心于他,早晚会和阮云夷清算此事。 天火不过是将这一切都加快了。 一想到当年,正是自己将这凉薄的皇帝从火场里救了出来,之后,更是帮他害死了云夷,还替他当了七年的罪人,曹野脸上终是浮现出痛苦之色,身子一软,几乎是跌坐在了囚笼里。 聂言看着他淡淡道:“无论那妖书是谁所为,此人都应该很清楚,皇上早已在猜忌阮云夷,甚至在妖书出现后,皇上也并没有别的选择,在那时,让阮云夷去北境收复灰鹞岭就是当时平民怨,定民心最好的办法。” “无论此人是谁,他一定十分了解新帝的性子。” 心绪起伏之下,曹野心如刀绞,若不是死死捏着拳头,几乎要当着聂言的面呕出血来,不得不吃了两颗孔雀给他的药丸才将随之而来的咳嗽给压了下去。 七年前的事已成定数,无论他再如何后悔苦痛,云夷都不可能再回来了。 只是他还不能心灰意冷,因为,还有人在外头等着他。 想到勾娘弯下的双眼,想到孔雀和南天烛的吵吵嚷嚷,曹野咬紧牙关,缓了片刻后又问道:“那这一次呢?这一次的妖书是怎么回事?” 聂言一直盯着他,倒是也没想到,曹野竟是这么快就振作起来,笑道:“贤弟真是跟以前不一样了,当年阮云夷出事,要不是你那弟弟天天去请太医,一次次将你从鬼门关拉回来,我还以为你要撑不住呢。” “即便当时我想死,皇上也不会让我死的不是吗?” 曹野冷笑一声:“你我都是要为皇上背负骂名之人,失去了价值才会死,聂大人,你还是想想,你现在对皇上而言还剩多少价值吧?” 如此一说,聂言的脸色也跟着变了,恶狠狠盯了他片刻,这才和曹野说起不久前京师发生的事。 其实,早在妖书出现前,神启帝的身体便已经抱恙,而这一切都始于大半年前的一次祭祖。 一如既往,皇室祭祖流程繁重,即便神启帝尚还年轻,祭祖后都不免要歇上几日,这本来也十分寻常,然而,朝臣们却很快发现,这一回,天子歇的时间似乎有些久了。 接连半月,神启帝都未上早朝,朝野上议论纷纷之际,后宫才终于传来消息,称皇帝这半月夜里常发梦魇,彻夜难眠,为此,还秘密摆驾去过几回太庙,据说,是特意去见神火将军的。 虽然对外妃嫔们都说,那是皇上思念这位护主忠将这才会梦魇频发,但是,经历过天灾的聂言心里却是明镜一般,他知道,阮云夷的牌位便供在太庙两庑之中,皇上多半是在祭祖时想起了七年前他因为猜忌就将阮云夷派去北境的旧事,这才会在一夜之间病倒。 第116章 这些年,百姓们因怀念阮云夷,四处兴建神火庙,民间有关阮云夷羽化的传闻越来越多,就连聂言都时不时会收到消息,称某处有仙蜕现世,而他便也是这样知道了那传言能占卜吉凶的仙人髓,暗中动了想要将它纳入囊中的念头。 可想而知,等这些消息传入宫中,皇帝听闻后难免心生忐忑, 最终积郁成疾。 “如此说来,皇上应当也就是在那时,让我动身去清查民间的左道淫祀……” 曹野立刻便想到了:“皇上应当也知道吧,仙蜕传闻遍地开花,神火将军之事不能再拖了。” 七年来,仙蜕流言在民间生根发芽,神启帝身为九五之尊,眼线遍布天下,又怎会不知? 只是,赐封号利用阮云夷稳固帝位在先,因猜忌阮云夷便遣他去北境送死在后,做了这一切后,即便找了曹野这个替罪羊,皇上骗得过天下人,却未必骗得过自己。 整整七年,他放任种种流言在民间疯传,本就是在刻意回避有关阮云夷的一切,只是,随着仙蜕传闻越发剑走偏锋,皇帝最终还是不得不管。 而自然,曹野这颗被他闲置了七年的棋子,也终于到了要派上用场的时候。 聂言道:“皇上私下遣派你去调查仙蜕,但身体却并未好转,仍旧是夜夜梦魇不断,这几月来轻减了许多,先前我告假来越州,本也是要为皇上祈福。” 也是直到此刻,曹野才终于知道聂言身为首辅,先前为何能离京那么久,原来,竟是因为知晓七年前的内情,所以被皇上私下派出来求神拜佛,想要让神火将军不要再夜夜入梦来。 不过,就算是神启帝应当也没想到,聂言拜完了正神,最后一站竟是去越州拜五通。 也难怪,当日在越州他不希望被人认出来了。 曹野后知后觉,险些当场笑出声来:“这么看来,聂大人以公谋私的本事确实了得,自己信五通也就罢了,竟是还要替皇上信一信……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以皇上的状态,或许如今管不了这么多了。” 而闻言,聂言也只是淡淡道:“也正是因为如此,第二封妖书一经现世,皇上才会忍无可忍。” 就和七年前妖书第一次出现时一样,这一回的妖书出现得也十分突然。 几乎是在一夜之间,京城的大街上,洋洋洒洒的纸片如同白雪一样撒得到处都是,而其上只有一行字。 后心有痣者得仙蜕观音血,待到神火将军归位之时,即得不死。 有了七年前的前车之鉴,聂言在收到密报的同时便立刻进了宫,而这一回没有天灾,皇上早已收到了消息,待聂言到御书房时,笔墨纸砚已掉了一地,一旁的嫔妃太监个个大气也不敢喘。 “去,传我的旨,从今日起,无论后心有痣之人又或是帮人点痣之人,全部带回盘问,看其背后是否有人煽动,另外,若有再敢传谣者,即刻诛杀!” 接连数日无法安眠,年轻的神启帝看着十足憔悴,明黄的龙袍穿在身上都显出几分宽松来,而他颤抖着手指传下旨意,最终,竟像是失了力气一般,直接坐倒在了榻上。 显然他来得不是时候。 聂言心中紧张不已,但现今既已来了,就没有退缩的道理,他在旁候了一会儿,神启帝才终是彻底冷静下来,屏退左右,只留下了聂言一人。 即便已是首辅,但伴君多年,聂言比任何人都知道,现今天子盛怒,只要说错一句话都可能会身家不保。 他不敢妄言,又等了许久,神启帝终是疲惫开口:“来了又不说话,是等着朕来问?那好,朕便问你,聂言,两回妖书现世你都在京,不妨说说,你觉得妖书出自谁手?” 聂言背后都是冷汗,根本不敢抬头:“臣以为……恐怕这两封妖书并不是出自一人之手。” “何以看出?” “七年前的妖书更像是应天火而出,但这一次,民间仙蜕之说五花八门,只怕是有人想要借此机会煽动百姓,妄图颠覆社稷。” 聂言答得小心翼翼,言语中并未将矛头指向任何一方,只因他很清楚,一旦他当真说出某位朝臣名姓,只怕神启帝反倒会先疑心到他头上。 两回妖书现世时他都在京师不说,这些年身为首辅,为保权位,他也没少干结党营私的事,皇帝先前因他能干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多半也早已对他生出猜忌,一旦被抓住了错处,他的下场不出意外,会和阮云夷一模一样。 而事实证明,聂言想得不错。 皇帝听了他的话,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又从一旁拿了一份折子来递给聂言:“你自己看。” 聂言不明所以地接了过来,结果才看两行便睁大了眼。 这折子显然是来自民间的密报,上头称,巡察使曹野在楚州声称他见到了仙蜕判官舌,不但如此,判官舌甚至向他揭露了,楚州邪教天罗门早已死灰复燃。 在这个节骨眼上,京城正有人打着仙蜕的幌子闹事,而曹野身为清查左道的巡察使却明知故犯,成了仙蜕信徒,此事无疑是触怒了神启帝,以至于这折子上满是天子盛怒下捏出的褶子。 因为先前越州之事,聂言很想对曹野落井下石,但是他也知道,这时开口亦很容易引火烧身,聂言不敢多言,再次陷入沉默,直到皇帝冷冷开口:“真是没想到,七年过去,曹野的胆子竟已经大到了这个地步,聂言,你去一趟,把他用囚车给朕带回来,有些事朕要亲口问他,但是,也要让他吃点苦头。” 言语中,神启帝似乎并未将观音血一事算在曹野头上,聂言心下一动,还未来及细想,殿外却又传来人声。 “皇上,工部裴大人求见。” 要说裴深此人,行事素来规矩板正,在曹野辞官后,他迁为工部侍郎,平日在朝野中与聂言更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本来,聂言一直以为,身为曹家义子,因曹嵩和曹野之故,裴深对自己应当十分仇视,然而却不想几番见面后,他却意外发现,裴深虽不愿与他深交,但或许是因为天性胆小怕事,每回聂言拉拢他,裴深都会回礼不说,甚至还会投其所好,送他一些有关鬼神玄学的藏书。 一来二去,聂言也知裴深不是什么能成大事的人,对他放松了警惕,只是,不论怎么说,裴深毕竟是曹家的人,聂言心知肚明,皇上留裴深在朝便是想要制衡自己,若是关系闹僵有害无益,于是,便索性时常邀人来府上小聚,因裴深好读而博学,私下里,两人还时常聊起一些民间奇闻逸事,关系处得不亲也不疏。 裴深怎会忽然来面圣? 聂言愣神的工夫,神启帝已然召人进来,而裴深行礼后更是二话不说直接跪倒在地,开口便道:“近些日子,臣听闻城中有人散布仙蜕谣言,臣心中甚是惶恐,于是特来面圣……皇上,观音血一事事发突然,而兄长势单力薄又远在潭州,实在有人力不可及之处,臣恳求皇上明察秋毫,不要让兄长蒙受不白之冤。” 第98章 非要说的话,裴深之所以能成为曹家的义子,这一切还要拜聂言所赐。 当年,因为曹野自小身体不好,大病小病不断,曹嵩为此一直十分烦心,而身为曹嵩门生的聂言为讨好老师,自是想尽了办法,在民间找来了无数偏方,几乎每隔几日就要跑一次曹府。 在曹野十四岁时,因为一场针对曹嵩的暗杀,曹野也险遭连累,事后,心有余悸的曹嵩找聂言商量此事,而聂言给了他两个法子,一个是拜五通,还有另一个,则是一种名为分殃的偏方,去民间寻一个与曹野八字相合的义子,替曹野分担父辈犯下的罪业。 曹嵩最终采纳了后者。 想想也知,曹嵩那时身居高位,收这个义子自是千挑百选,最终,才在十多个孩子里挑出了一个相貌清秀的少年,年纪只比曹野小一岁,已会读书认字,加之态度恭谨,在曹嵩看来,也只有这样守分寸知进退的孩子,才不至于在未来锋芒太盛,到时反倒压曹野一头。 而当日,曹嵩虽收裴深为义子,却仍让他沿用本姓,明面上说的是不忘生恩,以示孝道,但实际上人人都看得出,裴深终究不是曹家亲生骨肉,姓氏便如天堑鸿沟,无论如何,他也无法和曹野相提并论。 细心如裴深,又怎么可能不懂这个道理? 在聂言印象中,从小到大,每回在宴席上见到裴深,他几乎都一言不发缩在角落,端杯子都小心翼翼,更不常与人对视,将双目藏在低垂的眼睫下。 曾几何时,在聂言还要看人脸色的时候,也一度绞尽脑汁地想要给曹家的这两位公子送礼。 给曹野的礼很好备,毕竟他身体不好是出了名的,自小只要天气一冷便会发喘疾,于是只要是滋心润肺的补品,曹野总有用得上的一日。 而相较之下,给裴深这个义子备礼反倒麻烦许多。 不能太贵重,也不能太敷衍,聂言彼时兜兜转转找了许久,最后发现,最对这位小公子胃口的,还是书。 第117章 裴深自小便十分勤勉,功课从不落下一日不说,看起杂书来也是昼夜不停,据说在曹府,裴深屋子里的烛火常常一燃就是一夜,以至于连蜡烛都要多备一些。 在裴深小时,聂言便知他是个书呆子,而一个书呆子入仕为官,平时在朝中行事虽不出差错,但自然也不会有太多建树,私下更是鲜少单独面圣,以至于裴深根本不会明白,皇上在此时此刻想听什么,不想听什么。 可想而知,神启帝本就正在为曹野与观音血的事烦心,裴深这时撞上门来为他兄长求情,单是赐一顿廷杖,禁足思过已经算是轻的了。 恰好,聂言也正在宫中,神启帝便干脆叫他监刑。 而聂言是何等聪明之人,一眼便看出皇帝的试探之意。 要打,但是不能打得太重,否则,倒霉的就是他。 裴深毕竟是曹野的义弟,在这个节骨眼上,聂言要是再故意为难曹野,只怕更要惹来神启帝疑心,认为他要趁机落井下石,想将妖书一事栽给旁人。 聂言心里明镜一般,略施眼色,行刑的太监便不敢太过用力,就这样,三十杖打下来,寻常人早已昏死过去,但裴深甚至还意识清醒,最后,他脸色惨白地想要起身,结果却是体力不支,若非聂言眼疾手快将人搀住,只怕裴深这下便要直接昏在路上。 这七年来,两人私下里也算有些交情,聂言早知曹家这两兄弟身体都不好,只是不同于曹野那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裴深的身子骨虚弱,纯粹是熬出来的。 他出身低微,这些年做曹家义子处处谨小慎微,熬尽心血,以至于年纪轻轻便生出半头华发,身量更是清瘦至极,好不容易在聂言搀扶下站起身来,整个人却还是摇摇欲坠,只得不住和聂言道歉。 而聂言对此却是不太在意。 毕竟,相比于早早与自己划清界限的曹野,聂言从小便更喜欢他这个逆来顺受的弟弟,不仅是因为他态度恭谨,更是因为他后来送的那些书确实对自己胃口。 眼看裴深路都走不了了,无奈之下,聂言也只得好人做到底,亲自送裴深回去,又找了医师来为其诊治。 不知为何,明明在聂言的监刑下,行刑的太监下手已经很轻,但裴深却还是有所伤损。 而那医师说,这是因为裴深的骨头比起常人要脆弱不少,就像是尚未及冠的少年一样很易折断,得亏了先前那杖子打得足够轻,否则,他只怕得在床榻上修养半年才能下床。 “说来你这义弟也确实不经事,书读得虽多,平日也处处小心谨慎,到头来一碰上贤弟你的事就昏了头,白白挨了一顿打,还要难为我把他送回府上。” 交代完事情经过,聂言见曹野神情晦涩不明,长叹了口气:“后头,他听闻我要动身捉拿你,也不敢再去宫里求皇上开恩,病得东倒西歪还私下来找了我,说是楚州之事必有隐情,希望我这一路不要为难于你……我猜裴大人这下应该也明白了,皇上的意思就是让他安心在府上养病,不要插手你的事。” 他有意说得事无巨细,本是想要告诉曹野,自己从未苛待过裴深,希望曹野之后能够配合一些,然而,曹野听完却只是凉凉道:“看来聂大人挺享受我义弟来求你办事……我猜,先前聂大人应当没少借着回礼的名义将他请来宴席上,只为让人觉得曹家的二公子如今已经沦为你的附庸,以此来折辱我义弟吧?” 自打这回见面,曹野就像是懒得再同他演了,话里话外都是讥讽,聂言心中感慨,曹野可比他想得要聪明太多,之后若不能握住他的软肋,只怕没法让他合作。 他笑道:“话不能这么说,裴大人饱读诗书,知识渊博,我与他交谈时同样受益不少,请他来赴宴也不过是想要助他在朝野上站稳脚跟罢了。” 如此,曹野冷笑一声,不再同他争辩,只道:“聂大人倒是很明白该怎么明哲保身,明知皇上为了观音血抓无辜百姓不妥却是听之任之……现今将这些都告诉我,难不成是指望我来替你劝谏皇上?” 囚车外,聂言好整以暇地抱着手:“近些时日,皇上已被神火将军仙蜕之事弄得焦头烂额,先前盛怒之下,我自是没法多说,但贤弟你不一样,你是被皇上钦定调查仙蜕的巡察使,若是由你来说必是更为令人信服。” 随即,聂言又将他所知的京城现状告知曹野。 自神启帝下旨,要将后心有痣之人还有点痣匠人全部抓回,这半月来京城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因为担心自己是身负观音血之人,百姓们人人自危,若是身上有痣便用脂粉遮盖,更有甚者将猪皮贴在身上,以躲过官兵抓捕。 然而,若是官府捉不到一人自是无法交差,于是,官差们只得将百姓们一个个叫来大街上,先褪去衣衫,再浇下冷水,一通擦洗后,若是背后无痣便放走,若是背后有痣便等同于欺君犯上,罪加一等,进了牢里免不了还要多挨一顿鞭子。 可想而知,这样折腾了足有半月,整个京城里已是一片怨声载道,然而即便如此,衙役们还是没能从被抓到的百姓口中问到任何所谓“线索”,眼看刑部催得急,无奈之下,便开始有人用刑,而被抓来的百姓又哪里扛得住大刑伺候,几日下来,终于有人开口,称他后心的痣是被一外地口音的道士用妖术点上的。 很快,“招供”的百姓众口一致,都说给他们点上痣的妖道已经逃出京城,恐怕,现在正在别处“赐血”。 随着刑部的折子被递上去,神启帝大为震怒,要求所有被赐血之人割下那块有观音血的皮不说,还要受一顿笞杖以反躬自省,同时,更是下旨让各大州府速速清查所辖地区内的观音血,争取早日将那妖道缉拿归案。 “我猜现在各州府应当口径一致,都说那道士去了别处对不对?” 聂言说完,曹野脸色铁青,捏在木栅上的手早已攥得发白。 他在刑部三年,自是知道,若是上了大刑,除非像是李猊那般宁死不屈,寻常人根本熬不出三日,便会说出一切旁人希望他们说出的话。 十有八九,第一个说出妖道之人,恐怕只是不堪折磨,于是便编造出了这样一个妖人想要交差。 然而,他却不会知道,那个远坐在紫禁城里的人便是在等这个结果。 七年来,仙蜕流言四处生根,神启帝只怕早有怀疑,现今叫这妖书一激,疑心便一发不可收拾,愈发坚信,那些百姓身上的痣都是叫妖人用了妖术点出来的。 然而,人生来便会长痣,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如今只是因为这一纸妖书就让无数无辜百姓遭难,各大州府更是因为不敢触怒皇上而不得不选择编造更多谎言,若是这样下去,只怕很快就要出更大的乱子。 一想到在皇上做下这些决定时,聂言身为首辅甚至都不在京城,曹野几乎给气笑了:“因为无人敢于直言劝谏,皇上已然一错再错,聂大人,你现今竟还有这个闲工夫在这儿和我闲聊,看来江山社稷于你而言,确实不及党争半分重要。” “贤弟,你先前也说,是皇上不需要我,才会将我派出来。” 闻言,聂言却是脸皮颇厚地直接认了,他当然知道曹野在担心什么,但是,想要改变一件皇帝已经相信的事情难如登天……他做了七年首辅,对这个道理早已十分明白。 在神火将军一事上,就算朝中有死谏之臣都未必能将皇上拉回来。 他说道:“事到如今,只有真的知晓仙蜕内情之人才能劝得动皇上,贤弟,此事只有你才能做。” “是吗?我一个将死之人,说不好回京途中便会暴毙,可没有这么大的能耐能叫皇上相信,这世上或许根本没有观音血。” 曹野反唇相讥,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他内心却总有种莫名的古怪联想。 观音血……后心有痣? 早在他第一次听说那妖书内容时,目光便已经不自觉地落在了当时正站在他身旁的孔雀和南天烛身上。 南天烛生来便有一颗生得极为端正的观音痣,正正好好,便在眉目中央,而这或许就是她这些年能够一直游走在各种旁门左道中的原因。 至于孔雀,因为出生时并未能够留下乌梁男丁都有的箭烙,他的母亲刀女为了弥补他,便在他的后心中央点了一颗痣,并称,这是他们母子之间的系带。 不久前南天烛和孔雀发现,天罗圣姑和刀女实际是一人,而他们虽无血缘关系,但却都曾经是那位巫子最为疼爱的孩子,也因此,一个学会了巫子的神舞,另一个则学会了巫子的医术。 如果说那所谓的巫子,真的就是他先前所想的契贞人…… 一阵夜风吹来,曹野只觉得浑身冰凉,而他来说的话,便是连聂言都没有听清。 “他们布局此事已经不止七年,一切,或许已经太迟了……” 第99章 “听说没有,曹嵩那儿子这回可能活不成了?前两天被囚车拉着,说是勾结邪道,要回京城受审。” 第118章 “我还去看了,怎么是个小白脸?长得还挺俊的……不是说他和他爹长得都贼眉鼠目吗?” “小白脸又怎么样,还不是害死了阮将军,这就是报应,那天还有人冲他砸石头,哈哈,也不知道砸死了没……哎!走路怎么不看路啊!” 桐州城北的茶摊上,几人闲来无事正说着闲话,谁料想一碗热茶汤忽然当头泼下,正正好好将三人衣衫都浇了个透湿。 其中一人气不过抬头要骂,却正对上一双圆睁的美目,泼茶之人虽是高大,但长相却是十足秀丽,正对他们横眉立目:“谁叫你们坐在中间也不知道挪道,没看着有人正端茶吗?” “你这人……” 这一下,另两人也看不过去了,起身欲与他争辩,一旁却又冲过来一个小丫头,一把就将那高大的美人拖到身后,小声抱怨:“你怎么答应我的,前两天刚把人腿打成好几截,这就又想姐姐替你上公堂了是不是?” 她说完,那三人才意识到,他们当中最高的一个也才到那美人肩膀,一时间几人面面相觑,最后竟是不约而同丢下一个铜板,急匆匆从茶摊上走开了。 “哼……再不走,到时要是惹大姐头生气,可就不止是腿断成三截这么简单了。” 看着三人身影消失在街角,孔雀冷哼一声,终是又在桌边坐下了。 在潭州城外躲藏了几日后,因为火丫身体有恙,尉风只能让他们先行一步。 而勾娘自是不可能就这样放曹野离开,她带着南天烛和孔雀,一路追着聂言踪迹,就这样来到了桐州。 一日前,那辆装着曹野的囚车才从桐州经过,不出意外,聂言还要走上十几日才能带着曹野回京,而这一路上,他们还要经过至少六七座城池。 “分明可以走水路,偏偏还要用囚车将他带回,让他受尽百姓的唾骂……明明曹野都救了皇帝性命了,怎还会如此对他!” 南天烛越想越是生气,以至于喝茶喝得太急,斗笠都险些从头上滑落下来,却又被勾娘一把接住了。 比起愤愤不平的孔雀和南天烛,一路走来,勾娘脸上不见有多少情绪,无论路人如何评说曹野,她都只是静静地听着,只有右手一直捏在棒槌的木柄上,从不放下。 “休息好了,该走了。” 喝完茶,勾娘站起身来,敏锐地察觉到那道一直追随他们的影子也跟着动了起来。 就像是曹野说的,这一路来,确实有人在跟着他们。 从蜀州,到中州,再到越州,楚州,乃至潭州,他们的身后其实都拖着这条“尾巴”,只是先前,他们从不会走得这样近。 “勾娘,这一路来一直有人追着我们,将我们查仙蜕的事迹四处张扬,如果我猜得不错,有人在利用我们为仙蜕造势……现今仙蜕已经快要查完,等我走后,那伙人应当会现身,到时你知道该怎么做。” 不久前在客栈,曹野离开前仔细叮嘱了她一些事,而首当其冲,就是要解决掉这条跟在他们身后的尾巴。 为仙蜕造势…… 一路上,勾娘仔细琢磨了曹野先前说的话。 之前他们每到一地,当地官府都已经知晓他们所查案子……甚至就连楚州这样荒僻的地方都不例外,此事早已让曹野生疑。 小蜡烛曾经说过,即便他们揭穿了有人在利用仙蜕谋财害命,百姓们还是会相信他们所相信的,换言之,无论是在蜀州还是中州,他们所做种种最终也无法证明无根肉和天王胆并不存在,反倒因为案子太过惨绝人寰,百姓们口耳相传,很快便闹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 就更不要说,之后曹野的真实身份见了光,曾经害死阮云夷的佞臣作为巡察使亲自来查神火将军仙蜕,此事一旦传开更要惹人非议,而这么一闹,剩下几样仙蜕也名扬天下。 即便仙蜕之说真真假假,层出不穷,但对于如今的大陇百姓而言,仙蜕,早已不再是只存于话本里的虚无缥缈之物。 随着它们的名字被一遍遍传唱,百姓们只会越来越相信。 神火将军仙蜕,或许真的在这世上某处存在。 而这或许就是那些“影子”的目的? 匆匆走出城外,勾娘余光里已经能清晰地看到有人在跟着他们,抓着棒槌的手不由又用力了几分,直到手腕上青筋暴起。 曹野前脚刚了了判官舌的事,后脚京城中就闹出了观音血的乱子,此事当中必有人作梗。 不出意外,这些人利用完了曹野便落井下石,将他送上了聂言的囚车,不但如此,现今竟然还想要灭他们的口。 几日来,街市上种种有关曹野的流言早已让勾娘心底烦闷不已,每到夜里更是杀意沸腾,以至于她不得不半夜起身打坐,这才能勉强控制住自己。 而如今,这始作俑者竟还敢送上门来,勾娘眼底寒光乍现,只觉得一直以来藏于她血脉的凶兽早已不知何时苏醒了过来,她简直恨不得立刻将那些影子碎尸万段,剥皮喂狗! 又走出一段,四下已无旁人,勾娘正要开口,南天烛却已经低声道:“勾姐姐,不用担心我们,真要打起来,我们会躲远一点。” “……好。” 勾娘心知南天烛的脚伤还未全好,若非如此,他们前几天就该将影子引去郊外。 现今虽然还不是最好的时机,但是勾娘已经无法再忍耐下去。 她今日必须要杀几个人,见见血。 忽然间,勾娘停住了脚步,而孔雀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便抱起南天烛跳到一边,甚至还没等两人藏到树后,只听一声刀剑碰撞的清脆声响,勾娘手中的勾陈已经出鞘! 一瞬间,几日来无处宣泄的烦闷暴戾之气倾泻而出,勾娘活动了一下关节,看清来的只有十数人后,竟是笑了:“就凭你们,也想要我的命?” 说时迟那时快,勾娘的动作快得甚至让人看不清,还不等众人反应,只听簌的一声,闪着寒光的勾陈已然破开衣物皮肉,将打头一人捅了个对穿。 一时间,林子里一片死寂,只有那濒死之人口中不停吐出血沫来的声响,听着让人不寒而栗。 显然,这些人的武功远不及勾娘。 “杀你们就跟杀鸡差不多,派你们来的人是让你们来送死,你们心里没数吗?” 勾娘语气冷冽,扯着那人头发将剑拔了出来,一刀又切上那人脖子,就如她所说,像杀鸡一般,直接切下了一整颗头颅提在手中放血。 “大姐头……”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一旁的孔雀不由看傻了,南天烛见状一把捂住他的眼睛:“你年纪小,别看了!” “不是看不看的问题,你忘了吗?先前曹野临走前说的话?” 孔雀掰开她的手,虽然眼前的血腥让他感到恶心,但是,他却不敢移开视线。 毕竟曹野走前曾说过的,要让他帮着看住勾娘,至少,不能让勾娘再次发疯。 “曹野不在,万一大姐头失去理智就全靠我们两个了!” 孔雀说着,已将那能叫人麻痹的药油捏在手里,很快便感到药瓶被他的冷汗浸得滑手。 本来两人都以为,目睹了同伴的惨况,那些一路追着他们来的杀手至少也该认清,勾娘绝非是可以被他们轻易击杀的目标。 然而不知为何,剩下十来人看着那颗血淋淋的头颅,不但半步未退,甚至,连脸色都没有丝毫改变。 这些人就如同被捏出的泥偶一般,一言不发地朝勾娘逼近。 既如此,等待他们的结局自然也只有一个。 眨眼间,勾娘手中宝剑已经贯穿了其中三人的喉咙,而在见了血后,勾娘便仿佛尝到了肉腥的野兽,心中戾气更盛,满脑子都是爹娘惨死面前,而曹野在那囚车里受尽折磨,不得安眠…… “该死之人……应当是你们。” 勾娘喃喃着,几剑便将那三人四肢都削了下来,一时间,林中满地血腥,哀嚎遍野,而勾娘站在其中,虽说浑身都被鲜血浸透,但她就像是感知不到这一切,只是继续用那削铁如泥的宝剑斩下尸首头颅,又将它们如同战利品一般堆在了一起。 “大姐头……” 孔雀又哪里见过如此场面,一看到那些大睁着眼七窍流血的头便险些当场吐出来,这下总算知道,为何当日在方文孝宅邸,曹野看到勾娘异状,第一反应便是让那些官差家丁都离远些。 一旦失去理智,勾娘便不再是平时的勾娘,而是一只一心想要见血的野兽。 “还不快跑!这么想要找死吗!” 南天烛已看不下去,在他身旁腾得一下站起身,扯开嗓子冲那些还不知死活的人大喊。 事到如今,明眼人都看得出勾娘极不对劲,但不知为何,纵使同伴惨死,那些人却依旧不愿离去,甚至还越围越紧…… “不对……” 渐渐的,孔雀终像是意识到什么。 他想到曹野说过,勾娘修炼的武功特殊,极易失去理智,十年前在那五通观,她便是因为发狂才会连杀五人,而若是放任她继续这样,勾娘或许便会像她的祖辈一样,发疯而死…… 第119章 一瞬间,两人都明白过来,对视一眼便双双迈出了草丛,径直向勾娘跑去! 那些人的目的,本就是要让勾娘发狂! 没有一丝犹豫,南天烛不顾勾娘手里还提着血淋淋的勾陈,看准了勾娘的腰便抱了过去:“勾姐姐!不要理他们了!他们本就是来惹你生气的!” 没有曹野在,连杀四人,勾娘几乎已经理智全失,低着头看向她的双目里早已没有一丝往日的情分,如同野兽在看一块肉,冰冷得几乎让南天烛头皮发麻。 勾娘一言不发地想要拿剑,但南天烛却根本不撒手,眼看周遭那些人越围越近,孔雀只得攥着那药油挡在两人身前,恶狠狠道:“你们的主子到底是什么人!为了除去勾娘,让你们来送死……你们就这么听话吗!” 他喊得声嘶力竭,但话语却都石沉大海,来人一言不发,只是一步步逼近,想要逼着勾娘再次举剑。 “勾姐姐!你醒醒好不好!醒醒!” 南天烛心知肚明,若是孔雀用掉了药油,他们便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阻止勾娘,而那时,难道他们便要眼睁睁地看着勾娘彻底发狂吗? 情急之下,南天烛只能死死抱着勾娘的腰,哪怕余光里,勾陈剑锋的寒光已经印在她的脸上,勾娘身上挂满内脏碎肉,冲天的血腥气熏得她几欲作呕…… “勾姐姐!” 来人逼得越来越紧,孔雀已经拔掉了瓶盖,而南天烛咬着牙,闭紧双眼! 她不能放手……她一定要让勾娘清醒过来! 在极度惶恐中,南天烛忍不住要哭,但就在这时,她却感到有什么东西在黑暗里轻轻划过了她的脖子。 第100章 很久以前,李魁首曾和勾娘说过,那些李家因为练剑而发狂的祖辈,最终都走上了同一条路。 为了不伤人,他们藏进深山想要借此静心,但是,最终却适得其反。 可想而知,远离人群后,心中便只剩下剑,而到了那时,一旦兽被放出笼,他们便再没有任何回头路可走。 李魁首说,用剑之人心中要有人,勾娘记住了这句话,六年来,她以曹野做自己的锚,维系住了理智,而先前她一直以为,若是这根锚断了,她与这人间就再无瓜葛,而到了那时,或许就只有倚杖外力才能让自己清醒。 封住经脉,又或许是打断手脚? 野兽吃人是本能,也只有在它动弹不得的时候,杀欲才会暂时偃旗息鼓。 本来,在今日之前,勾娘一直是这样做想。 一片混沌之中,勾娘已然感觉不到自己是人,就像先前她在那王寡妇家中中了迷香,入了幻镜,在那里她脱去人躯,只剩下野兽的利爪和獠牙,而野兽听不清哀嚎,更看不懂恐惧,只有无边杀意,像是潮水一般将她淹没。 放任自己坠入那一片尸横遍野的血海十分容易,然而,就在黑暗之外,勾娘却总能依稀听见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 “勾姐姐……” 野兽不懂人语,勾娘花了一些时间才想起那声音的主人。 “勾姐姐,他到底给了你多少钱啊,才能让你给他洗衣服一直洗到半夜?” “勾姐姐,我以后再也不浪迹江湖了,就跟你混吧,只要有了你,再也不会有人欠我月钱了。” “勾姐姐,我同你一起!我轻功好,虽帮不上其他忙,但至少可以帮你引开那些守卫,到时你便直接去寻人就好了!” “勾姐姐,之前没来及给你……来,礼物!” 随着那话语变得愈发清晰,勾娘低头望去,原先染血的利爪已经恢复成了修长的手掌,其中还躺着一条朴实无华的剑穗,并无宝珠和美玉,但却是这十年来,勾娘收到的第一件礼物。 而那时曹野分明说过:“小狮子,你现在不是一个人,我虽不愿你心中装进别人做锚,但小蜡烛和孔雀不是别人……有他们在,你也不会失去理智。” 原来……是这样。 恍惚间,勾娘眼前浮现会在家门口送她迎她的爹娘,还有会与她打打闹闹的哥哥姐姐……在过去,他们也会对她的伤嘘寒问暖,也会惦念着她,在她生辰时给她送一套大红的新衣裳。 十年过去,这些勾娘以为早已失去的东西,竟又不知何时找了回来。 而她与这人间的牵系,其实也早就不止是那一道锚而已。 脑中沉沉雾气散去,勾娘甩了甩头,终是看清南天烛正满脸是泪地抱着她的腰,勾陈下的剑穗荡在她的颈边,而孔雀虽然不通半点武艺,却死死挡在她身前,手中还紧紧抓着那支能叫人麻痹的药油。 “小蜡烛,要是给勾娘用了这药,我们三个都跑不掉……我觉得,我们还是相信大姐头,她不会伤我们的!” 孔雀咬了咬牙,正要将乌头散泼出去,忽然间,一只血淋淋的手按住他:“这药留着给我用。” 孔雀后脊一寒,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去,却只看到勾娘嫌弃地擦着脸上血迹,淡淡道:“我身上血味太大了,之后恐怕得好好洗一下……带着小蜡烛到后头去,别让她凑着继续闻这血气了。” “大姐头!” 孔雀仔细观察勾娘模样,发现她双目不知何时已恢复了清明,不由大喜过望:“你醒过来了!” 勾娘笑了笑,从身上拿出他给的金创药:“不能让大夫的苦心白费,不是吗?” 说着,勾娘活动了一下筋骨,竟是将勾陈收回棒槌剑鞘之中,目光落在那一摇一摆的剑穗上。 人人都道神仙好,殊不知神仙与野兽,九重天与囚笼,其实都并无什么分别。 便是这世上当真有麒麟骨,勾娘也不想做,只因她早已去过那一片死寂的苦寒之地,她知道,那里什么都没有。 深呼一口气,勾娘抓紧剑柄,一瞬之间,她却好似打通关窍一般,心中拨云见日,豁然开朗。 她要留在这人间,因为这里还有人在牵挂她,她要护着他们,不能走远……也不愿走远。 随着孔雀和南天烛退到一边,勾娘再度迎上那些追兵,而这一回,她双目锐如寒星,便是手中拿着的只是棒槌,周身气势却仍是排山倒海一般。 “对付你们,还用不着我的剑。” 就如一只捕猎的虎,勾娘弓身起势,冷笑道:“既然是来找死的,那今日,我便给你们个痛快!” 之后,不过两炷香的时间,树林里便彻底静下来。 换了棒槌后,勾娘动作并未被拖慢丝毫,一连砸了十来颗脑袋,几乎都是一击毙命。 来人本就是被送来赴死的卒子,原是想用一死来换勾娘走火入魔,结果,因为孔雀和南天烛,勾娘还未走到那一步便被唤回了神志,而她尝试想要撬开其中一人的嘴巴,这才发现原来他们都没有舌头,无奈之下,勾娘也只得将这些人都送上了路。 “这些到底是什么人……” 鼻上盖着孔雀的帕子,南天烛看着满地尸体,至今难以置信,这天底下竟会有人心甘情愿地做到如此地步,而且,他们的主子到底是怎样的凶残的人,才会将这些人的舌头全都切去了,活生生变成了哑巴? 孔雀在来人身上摸索了一番,结果,却只在其中几人身上找到了一种古怪的匕首,有半臂长短,与其说是武器,不如说,更像是一种食刀。 一瞬之间,勾娘看着那刀睁大了眼:“这是……” 她依稀回忆起十年前在五通观,那五个道士用的便是这样的匕首,这些年,勾娘再未见过与之类似的兵刃。 “孔雀,你认识这种匕首吗?” 勾娘将那匕首翻来覆去检查,然而除了模样古怪些,上头却并没有任何刻字。 很显然这并非中原之物,食刀常见于关外,像是乌梁人因喜肉食,便有随身佩戴食刀的习惯。 孔雀上前仔细端详了一番,这匕首瞧着确实和乌梁常见的食刀很像,但是,刀身更长,也更为粗放,刀柄上绑着许多粗布不说,甚至刀刃上还能看见不少缺口。 孔雀奇道:“过去在乌梁,随身佩戴食刀只是为了切肉,怎会用成这样?” “更重要的是,他们为何要带这刀。” 回忆涌上心头,勾娘捏紧了拳头,奋力压下心中的烦闷:“十年前,我在五通观里曾经见过这刀,而这些人也知道,我的武功容易走火入魔,这就意味着……他们知道我是谁,也知道该怎么对付我。” 勾娘语气冰冷,现在看来,这伙人恐怕不仅仅是跟着他们,还非常了解他们底细,否则不会想出如此阴毒的法子来逼她发狂。 南天烛几乎立刻有了猜想:“会是聂言吗?” 一想到先前聂言带曹野走时那副假惺惺的样子,南天烛就恨得牙痒。 或许,早在越州时聂言就已经对勾娘起疑,之后以他手眼通天的本事,查清勾娘的底细也并不是一件难事。 然而勾娘想了想,却是立刻否认了这个猜想:“不对……不会是聂言的人,因为聂言要抓我们,必是要抓活的,这样才能想办法从我们嘴里套出更多的东西构陷东家……刚刚这些人,他们似乎只是想要让我发狂而已。” 第120章 连杀十多人,勾娘虽是被南天烛强行唤回神志,心中那股烦躁之意却始终没能完全消失,甚至,还因为思考越演越烈。 一想到这些人的目的或许从一开始就是让自己发疯,再失手杀死孔雀和南天烛,勾娘心惊之余不敢托大,在确保没有追兵后,她直接从孔雀手中接过乌头散,刚抿了一小口,立竿见影,身子便瘫软了下去。 之后,孔雀艰难背着勾娘和棒槌,在南天烛的鼻子指引下找到了山中小溪,两人为勾娘做了梳洗,又换了新衣,这才回到桐州,找了客栈歇下了。 这几日来,因身后一直跟着尾巴,南天烛和孔雀都过得提心吊胆,好不容易将此事了了,加之白日里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两人都累得不行,让勾娘在床上睡下后,一个趴在桌上,另一个靠在床边,很快便睡死了过去。 只是这一觉,孔雀睡得相当不安稳。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白天看了太多血腥,孔雀竟是在梦中梦到了正在天罗门中当圣女的母亲。 明明是他最熟悉的人,此时却站在无边黑暗里,脚下则是无数被剖开脏腑的祭品还有鬼童。 母亲的脸藏在珠帘下,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跳起了那诡谲的神舞,一时间,孔雀能听到黑暗里传来窃窃私语,就像是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盯着他们。 “母亲……” 孔雀被铃铛的声音所引诱,下意识便想走上前去,然而,他却忽然看到母亲从脚下抱起了一个祭品。 那是一个个头娇小的姑娘,额心有一颗正正好好的观音痣。 就如当年刀女献祭天地时,生铁留下血泪一般,随着母亲将双刀刺进祭品的胸口,南天烛的眼里也流下鲜血,她歪头看着孔雀,一张口,血又从嘴角淌了出来。 “孔雀,你是她的……是她唯一的……” “小蜡烛!” 瞬间,孔雀猛睁开眼,额上冷汗津津,后背更是一片湿冷。 窗外,天色刚亮,孔雀耳边那鬼魅一般的铃响还未完全消散,他下意识便想要在昏暗的室内寻找南天烛踪迹,结果,眼角余光却在瞬间捕捉到了一道正立于黑暗的影子。 屋子里有别人! 孔雀倒吸一口凉气,纯凭本能的闪过那人的暗器,却听一声闷哼,被吵醒的南天烛给那毒针扎中,身子当即一软,随即便被那黑影直接扛在身上,一头便撞出了窗子。 有人来掳人? 孔雀扑到窗边,发觉那人已经骑马走了,而他身上穿的衣服和其眼熟,正是聂言的人! 或许是怕吵醒勾娘节外生枝,他们一击不中,便干脆抓了南天烛就走。 可想而之,聂言已经抓走了曹野,现今还要来找他们的麻烦,必是故技重施,要以他们性命来胁迫曹野配合。 可真会挑时候! 一想到先前聂言就抓过他一次,孔雀简直怒从心头起,见勾娘不醒,他脑子一热,竟是直接从二楼跳了下去,也好在孔雀出身乌梁,身体天生便结实,摔了一下也不过是磕了一身灰,很快就站起了身。 马蹄声已经远了,孔雀知道,这一回聂言可不会对他们手下留情,一旦南天烛落入他们手里,只怕不止是脱层皮那么简单。 想到这儿,他一咬牙,当即也顾不上旁的,直接将拴在门口的一匹瘦马解了下来,生涩地翻身上马,两腿一夹便策马追了上去! 第101章 从小到大,孔雀一直不怎么会骑马。 虽说在乌梁时,因为他的哀求,母亲最终找来一匹小马,教会了他如何上下马,但是,这离乌梁人口中的“会骑马”其实还差得远。 乌梁人出身草原,生来便会放牧,许多乌梁的孩子不足十岁就已经可以骑比他们还高的大马,似乎,这本就是写在他们血脉里的本能。 按理说,孔雀身上流着一半乌梁的血,他身材高大,身体结实,在学会上下马后,剩下的东西都应该不学自通,但不知为何,直到今日之前,孔雀内心深处对骑马都十分抵触。 孔雀还记得,他那时想学骑马,是因为草原上人人都会,他不想比他那两个兄弟矮上一头,于是吵着闹着,想要变成和他们一样的草原好汉。 然而,等到母亲真的带他骑上了那匹好不容易求来的小马时,孔雀看着小马细瘦的脖子,却只觉得先前的一切期待都消失了,他坐在马上,没有感到丝毫乐趣,以至于在那之后甚至也没再骑过几回那匹小马。 现在想来,或许从一开始孔雀想要的,就只是有人能把他当作一个人来看待。 在晨曦之中,孔雀为了追人一路疾驰,很快便发现,他随手牵来的这匹瘦马虽瘦,但却不怎么安分,孔雀刚骑了一会儿它便开始打起鼻喷,马身如同弓弦一样绷紧,而这都意味着一件事。 它想将孔雀从马背上颠下去。 察觉到这一点,孔雀心觉不妙,毕竟,勾娘还昏着,南天烛的安危全系于他一人之手,无论如何孔雀也不能把南天烛跟丢了。 想到这儿,他咬紧牙关,全凭本能伏低了身子,用手臂死死压制住马颈,双腿夹紧马腹,整个人好似在马背上生了根,一动不动。 这些东西过去从未有人教过他,但只要想到南天烛可能遭遇的险境,孔雀便好似无师自通一般,人虽是还在与瘦马较劲,但手却还牢牢勒着缰绳把持着方向,眼看和前头那人越来越近了,孔雀心知已到了要紧关头,竟是想也不想从身上摸出金针,扎在马耳后三寸。 幼时,母亲为传他金针,曾让他给许多牲畜施过针,而孔雀还记得母亲说过,这世上万物都有驯服之法,而马耳三寸本是死穴,但若是扎得浅便能痹其神志,再烈的马也能瞬间为己所用。 孔雀生在乌梁,个头虽是高大,但因自小不曾学习人人都会的骑射,十指尖也不曾叠上半点茧子,故而,哪怕是金针扎入皮肉后传来的轻微震颤也瞒不过他,此时,他人在马上,下针却依旧稳当,银芒探入马耳三寸后,孔雀屏气凝神,将全部注意集中在手上,随即,他指尖轻轻一拧,那瘦马仰头发出一声长长嘶鸣,终是彻底安静了下来。 成了! 孔雀心中大喜,一抬头,发觉那名暗卫已经近在眼前,对方似乎也没料到他竟能在这么快追上来,见状又从怀中摸出一把暗器朝他丢来,却不想,孔雀虽不识武艺,但骑术却甚是高超,他歪头一抖缰绳,不但避过了那暗器,甚至还让座下那匹瘦马直接抬起前蹄,狠狠踹在了前马屁股上! 瞬间,只听一声长长的马嘶,受了惊的马直接将那暗卫和南天烛都甩了下来,头也不回地向远处跑去,那暗卫再也没想到会被孔雀坏事,气急败坏地一刀劈向瘦马前腿,结果竟又是劈了个空。 “这马是我借来的,杀了我可没钱赔!” 原来,孔雀眼疾手快,勒着缰绳故技重施,叫那瘦马抬起前蹄避开刀刃,随即他两腿一夹,那瘦马便像通了人性一般,用前蹄重重踹在了暗卫胸口! 可想而知,便是再瘦的马使出的力道也绝非人力可及,那暗卫肋骨瞬间便被踢断了几根,惨叫着倒在地上打滚,而这一下动静极大,引得周遭百姓纷纷推门出来看热闹,孔雀生怕聂言还在这城中安插了其他追兵,见状也不敢耽搁,一把捞起地上的南天烛便策马往回赶。 得叫上勾娘赶紧走! 孔雀看了一眼天上,太阳已经升起来了,趁着城门刚开,街上人还多,现在走应当正是时候! 接连的变故叫孔雀应接不暇,他忙着驱马,还没到客栈,怀里的南天烛却是先醒了,迷糊地揉着眼睛:“怎么搞的,怎么睡觉睡得这么冷……” 孔雀没时间去看对方到底给她用了什么迷药,见状直接拿出薄荷药油来在她鼻尖下抹了一点,立竿见影,南天烛打了个激灵,反应过来他们竟是在马上,慌张地抓紧了孔雀的前襟:“孔雀你要骑马好歹把我叫醒啊!你又不会!” “我不会……我不会你现在难不成在飞啊?” 孔雀鼻子里出气,见南天烛醒了,他也不用再分神搂着她,手上缰绳一抖,那瘦马速度登时又快了几分,直叫南天烛也体会了一把先前她赶车时孔雀的心情。 也是直到这时,南天烛方才后知后觉,震惊道:“孔雀,你会骑马啦?什么时候学会的?” “这有什么,我出生在草原上,本来天生就该会骑马。” 换做平时,孔雀定会得意洋洋地卖弄两句,然而事到如今,他心中却只是五味陈杂。 不论他情不情愿,他身上确实流着乌梁的血,当年若是母亲坚持,他或许也会和他的两个兄弟一样,自小学会骑马,射箭,最终,也会和乌梁王一起上阵杀敌。 但母亲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让他成为了乌梁世子,但是,却又不希望他成为一个完整的乌梁人。 难道那是因为他身上流着的另一半血,真是像曹野所说,是属于那个远在高山之巅的国度吗? 第121章 孔雀满脑子胡思乱想,一路疾驰到客栈门口,甚至还不等他拴好马,身后已经传来人声。 清晨的街道上寂静无声,孔雀都能听见那为首的暗卫在说:“会武功的那个现在已经倒了,趁此机会,赶紧把人一起抓回去!” 果然,刚刚来的那个只是探路的,说不好是想要先抓了南天烛回去邀功,结果却没想到被孔雀堵了个正着。 “来不及了,你直接从窗户进去,用药油把大姐头喊醒!” 孔雀将人向上一托,仗着南天烛身量轻,踩着他肩膀便能翻上二楼,也好在,勾娘本就是习武之人,便是中了药,用薄荷油一熏就醒。 来不及细说,两人抓起行囊便走,只可惜却还是迟了一步,待到勾娘和南天烛下楼,客栈下已被聂言的人团团围住。 “官府抓人!闲杂人等回避!” 聂言是当今首辅,一亮牌子,别说是客栈里无人敢出,整条街的窗户都在瞬间闭紧,明明已是清晨,但街上的百姓迫于淫威,却是一个都不敢探头。 “这个王八蛋还真是阴魂不散。” 孔雀见状忍不住骂了一句,还在想着该如何突围,结果就在这时,孔雀眼前一花,南天烛竟已经被勾娘直接扔上了马:“我来拦,你们往城外走!” 说罢,勾娘的动作快如闪电,两棒槌下去便将包围的人群生生砸出一个缺口,孔雀看准时机,手上缰绳用力一抽,那匹瘦马便头也不回地朝着桐州城外奔去。 聂言要抓活的,手下人几乎都带着能叫人麻痹晕厥的毒针,而勾娘又岂能让他们得逞,十几斤的棒槌在她手中就如一根枯枝,竟能轻巧地抡出旋风,很快就将那些暗器纷纷打落。 聂言手下的人并不是勾娘的对手,但是人数众多,若是一直耗着,总归对他们无益。 从客栈出城骑马不过两炷香的功夫,追着瘦马,勾娘与那些暗卫一路缠斗,终是到了城门口,那暗卫头领大喊:“聂大人有令!关城门!不要放乱臣贼子出去!” “想得美!” 孔雀见那守城的卫兵已经作势要去关门,两腿一夹,瘦马登时发出一声长嘶,将那人一脚蹬开,孔雀不敢耽搁,带着南天烛一头便冲出了城门,本以为勾娘会跟在他们身后,然而再回头时,两人却只看到勾娘奋力将城门合上的身影。 “勾姐姐!” “大姐头!” 门外传来南天烛和孔雀的惊叫,但勾娘却是置若罔闻,只是大喝一声,将城门闭紧。 一时间,便是那些聂言手下的暗卫见惯了大风大浪,也不由被唬地倒退出一步。 虽说桐州是个小城,城门不大,但那门闩却仍抵得上三四个石锁,寻常都需至少三个青壮男子才能抬起。 但如今,勾娘只是一介女流,竟是徒手将门闩歪斜插上了。 “你真以为靠着你一己之力可以拦住我们?” 那暗卫头领冷笑一声,先前在潭州时他们就见识过了,这娘子仅凭一人之力就能带着两个大活人消失在他们面前,功夫实在了得。 然而,便是这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如今成了这城中的困兽,被他们拿下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随着乌泱泱的暗卫们将城门口团团围住,原先站在城门阴影下的勾娘也一步步走了出来。 不知为何,送走了南天烛和孔雀,即便面对千军万马,她看上去也十分放松,提着棒槌活动了一下周身关节,好笑道:“你们聂大人好大的阵仗,为了抓我们三个如此兴师动众,应当是很希望能抓到东家的把柄吧?” 来人冷笑:“曹野本已是戴罪之身,你们是他的同党,本就该抓。” “是吗,只可惜,今日我守在这里,你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抓到他们两个了。” 勾娘说着,拧开棒槌的锤头,露出底下寒光闪闪,铸着兽纹的宝剑。 过去,每每拧开这把剑,勾娘心中都只剩一片森冷的寒意,她知道,勾陈只要出鞘就必要见血,而于她而言,每多杀一个人,便等同于是往那杀欲沉沦的地狱里多走一步,随时都可能万劫不复。 但现今,这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 流苏垂在剑下,随着她的步伐一摇一晃,就如同这人间丝丝缕缕的暖意,缠紧她,让她不至于再踏错进那深渊里。 迎着乌泱泱的人群,勾娘横剑而上,目光所及,四处都是聂言的人,而只要一看到这些人,她便会想到那日曹野是如何被推进囚笼,心中那股暴戾烦闷之气油然而生。 虽然野兽已经找到了属于她的安宁,不再会轻易发狂,但这却并不意味着,她不想见血。 “你们来的正是时候。” 日光下勾娘眼神渐冷,她舔了舔嘴唇,轻声道:“我已经有好久,没在清醒时杀过人了。” 第102章 “贤弟,贤弟?” 曹野醒来时只觉得头痛欲裂,身上软绵绵得没有丝毫力气,他恍惚意识到自己恐怕是又发热了,想要伸手试探额头,结果,双手却好似被缚住一般动弹不得。 他这是,在哪儿…… 曹野睁开眼,目光所及却不是囚车的木栅,而是床榻的穹顶,不知何时,他竟已被从那囚车里移到了屋舍内,不但更了衣,还做了简单的梳洗,只是手腕上多了两条长长的枷锁,将他绑在了床上。 还真是高估他了……他又不是勾娘。 曹野见了那拇指粗的锁链险些笑出声来,目光一转,落在床边的始作俑者身上。 “聂大人对扰我清梦这件事,还真是契而不舍……” 他看着聂言那副假惺惺的嘴脸,一开口声音全是哑的:“怎的不让我睡囚车了,怕我死在外头?” 聂言坐在床边,脸上堆满了那让人不快的假笑,甚至还动手帮他调整了一下锁链,免得他被压住:“贤弟,你先前在那囚车里受风发热,为兄知道,这一路于你而言太过辛苦,今晚特意要了这上房,就是想让你好好休息一夜。” 听了这话,即便曹野头昏脑胀,也猜到这其中必是有诈,好笑道:“聂大人怎会忽然这样好心,我猜,应当是有些话在外头说不得,这才不得不将我弄进房里吧?” “贤弟啊,有的时候你真是聪明得让为兄害怕。” 聂言还在笑,只是眼底毫无温度:“既然这样,你应当也知道,在入京之前,为兄有些话必须要叮嘱你。” 说罢,聂言站起身让到一边,而曹野一下就看到,在他身后的地上倒着一个人,身上捆着数道手腕粗的锁链,头上还套着一只黑布袋,便是看不到面容,但此人身上穿得衣服早已洗得做旧,曹野不会认不出。 “勾娘……” 终于,曹野的脸色变了,挣扎着想要坐起身看得更清些,无奈那锁链太重,他身上又没有丝毫力气,几度都没能成功。 聂言在旁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直到曹野第三次倒回去,他方才上前来将曹野扶了起来,笑道:“真是没想到,过去老师给贤弟你挑了这么多大家闺秀,结果到头来,贤弟你竟是会看中一个江湖女子。” 终于,曹野勉强撑起身子,仔细打量,发现勾娘身上虽有不少血迹,但似乎都不是她的,这才松了口气,冷笑道:“看来聂大人还算明白,要是你动了勾娘,我之后绝不会放过你。” “要把这美人抓回来可是费了很多力气……贤弟,你的眼光可真是独到,能叫如此杀人如麻的魔头一路跟在你身旁为你端茶送水。” 聂言说着,语气渐冷。 他确实有下过令,要抓活的,而且,为了让曹野配合还不能将人弄得伤痕累累。 然而即便是聂言也没想到,要抓这名叫勾娘的女子,竟是会叫他白白折进去将近三十名暗卫。 据回来复命的人说,这女子为让另外两人逃走,竟是徒手合上了城门,非但如此,她杀起人来更是眼都不眨,若不是后头中了毒针晕厥,只怕他们要死的人远不止这个数。 聂言起身掀开布袋,果然,是勾娘,虽是双目紧闭,但神情却很平静,不似身上有伤。 聂言手下暗卫过去没怎么和江湖中人打过交道,被勾娘武功惊骇之余,身上却没有带任何散功的药物,无奈之下只能用这臂膀粗细的锁链将勾娘牢牢捆了,送到了聂言这里。 如此,聂言才总算有了和曹野谈判的筹码。 看出曹野对这女子性命十分在乎,聂言心中因折损人手导致的不快方才好了一些,见被拘在床榻上的曹野不说话,他索性翻过勾娘身体,居高临下打量着她毫无知觉的脸,笑道:“先前一直戴着面纱也看不清面容……现在看来,这江湖中的女子行事颇为粗野,和京中美人比起差了些,不过好在,单看长相,也能算得上是英气逼人,难怪贤弟你会动心了。” 他有意不将话说完,但聂言相信曹野知道他的意思。 既然人已经落到他手里,他有千百种法子可以让人生不如死,而这一切都取决于曹野的态度。 第122章 废了这么大功夫才将这女人弄到手,他必是要利用她好好让曹野听话。 一想到能叫从小便与他陌路的曹野服软,聂言心中升起一团扭曲的快意,要知他等这一日,其实已经等了快二十年。 从决意踩着曹嵩向上爬的那一刻,聂言就想知道,曹嵩这个从小颇有骨气的儿子,能对他冷眼相待到什么时候。 聂言越想越是得意,心中甚至已经想好了之后要用什么刑,然而就在这时,他却听到床榻上的曹野忽然低低笑了起来。 “聂大人,你这个人还真是很好懂……总以为自己算无遗策,可以拿住别人软肋,到头来,却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贤弟?” 聂言本以为,曹野这是穷途末路之下破罐破摔,然而下一刻,他却忽觉脚踝一紧,一只手死死扣住他那只未曾断过的右脚,女子冷冷道:“如果不想以后都站不起来,就不要出声。” 聂言倒吸一口凉气,低头望去,才发觉勾娘早已睁开眼睛,而那些锁链虽然看似还捆在她身上,但其实,锁眼早已被捅开,勾娘的双手也早已自由。 “你什么时候……” 一想到这女子能徒手合上城门门闩,而现在她正捏着自己的脚骨,聂言后背登时出了一层冷汗,难以置信道:“分明方才已经叫医官探过,你应当是中毒颇……” 话还未说完,勾娘另一手夹着一把银针,显然,她方才就是用这暗器撬开了锁,淡淡道:“现在看来,聂大人你手下的人不但功夫不行,见识也着实太浅,不知江湖险恶,甚至还会被寻常的龟息骗过去。” “你……” 电光石火间,聂言已经想到了,勾娘恐怕是故意被抓的……她知道他要抓活的,于是,甚至借此机会杀了他手下将近三十人。 一瞬间,聂言脸色铁青,却是丝毫也不敢动弹,而勾娘彻底挣脱开锁链,一把抓着他的肩膀将他按在了桌边,在他耳边低声道:“聂大人,你现在应当已经知道我的本事……东家想和你谈谈,之后你要听话一点,否则,我这个魔头可是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她说完,望向床榻上的曹野,这才发觉他也正目光沉沉地看过来,双目一眨不眨,几乎在她脸上扎了根。 两人这些日子都算不上好过,勾娘先后经历两场血战,两眼乌青,脸色发白,而曹野更是因为连日在那囚车里风吹日晒,嘴唇干裂破皮,看起来狼狈不堪。 这场分别于他们而言都很艰难,但好在,一切顺利。 就如曹野先前所猜测的那样,聂言不敢动他,甚至在曹野病倒后还特意找了医官来给他医治。 “东家,你赌赢了。” 半晌,勾娘淡淡开口,想起不久前曹野临走时的交代。 那时,聂言率一众暗卫将客栈团团围住,而曹野只来得及同她交代两件事。 第一,便是要扫除跟在他们身后的尾巴,查出他们的身份。 曹野猜测,判官舌的事忽然被捅到御前应当并非聂言所为,毕竟,聂言笃信鬼神之术朝野上人尽皆知,虽说聂言很聪明,从不惹皇帝烦心,但毕竟两次妖书现世时他人都在京城,嫌疑本就已经很大,如今再要借观音血的乱子陷害曹野实在得不偿失,说不好还会惹祸上身。 然而,这一路来,确实有人跟在他们身后为仙蜕造势,想在民间惹出乱子,幕后之人居心叵测,曹野心知须得引他们更进一步,将人抓到,这才有在未来破局的可能。 而至于第二件事,曹野那时说得明白,他们需要将聂言拉下水,成为他们查案的助力。 七年来,仙蜕之说早已在民间四处生根,规模比起十年前的天罗之乱更是有过之而不及,如若这背后当真有人指使,只怕如今只靠曹野一己之力绝不可能有胜算,除非,他们能让当今天下最有权势之人为他们所用。 而对付聂言,曹野早就已经准备好了把柄。 先前在越州,聂言以孔雀性命为要挟,想叫他寻来仙人髓,却不想此物却并非寻常佛像,而是十年前天罗造来谋逆,身怀不祥谶语的邪物。 要知天罗之乱本就是神启帝的一片逆鳞,如今又和这神火将军仙蜕勾连在一处,如果叫当今天子知道,内阁首辅竟在暗中找寻此等妖邪,只怕便是聂言再能言善辩,这一回也保不住他的乌纱帽。 曹野咬准了这一点,打算先假意被聂言抓住,趁着聂言得意,从他口中多套出一些七年前的线索,之后故意不配合,引聂言动心思,想将勾娘三人全部抓回当作要挟。 而此时,勾娘须得将孔雀和小蜡烛放跑,再故意被抓,这样到时与聂言对峙时,孔雀和小蜡烛便是他们的筹码。 以两人嘴皮子的利索程度,要是聂言不配合,很快,当今首辅寻找仙人髓的种种细节便会传得到处都是。 虽说聂言当初在越州行事十分小心,寻找仙人髓一事并无其他人证,但今非昔比,因为妖书,神启帝多半早就在疑心聂言包藏祸心,此时若是再闹出这般流言,皇上又怎会轻易放过这个错处? 曹野十分确定,聂言必不敢拿他好不容易争来的仕途做赌,所以到时他必会答应与他们合作。 如今,他的计划已经成了九成。 就和曹野先前猜想一模一样,聂言抓来勾娘,无非是想叫他去面圣时不要说些不该说的,此事事关重大,聂言甚至还将他移进了房里,加之得意忘形,造就了如今只有他们三人的局面。 曹野靠在床上,手腕上还挂着枷锁,但此时,他仿佛才像是这里的主人,淡淡道:“聂大人,我知你不是什么心系社稷之人,只是身为首辅,有些事,你不管也得管。” 事情走到这一步,聂言也已然明白过来,曹野果真是再度拿他自己当了棋子。 只是,不同于上一回在越州故意激怒自己,这一次,曹野却是主动示弱露出破绽,以猎物的姿态,引他这个猎人落入了圈套之中。 “曹野,你还真是敢赌。” 勾娘的手还按在肩上,不轻也不重,聂言不敢乱来,只能冷冷道:“若这当中有一步出了差池,你的下场都会很惨。” 闻言,曹野却只是笑笑:“但现在赢的人是我,聂大人,外头还有人在等我,许多事必须要长话短说,我想,你心中应该也已经知道,该怎么做才对你最有利了吧?” 第103章 “聂言的人还跟着我们……不止一个。” 勾娘抱着曹野一脚踹开废宅大门,侧耳,她还能听见黑暗中的那两道脚步,一直在不远处。 曹野其实很想自己走路,但在囚车里呆了太久,他的腿一点力气都没有,无奈道:“他会一直跟着……毕竟即便让我暂时离开笼子,聂言也得做两手准备,至少得随时准备把我抓回去。” 不久前,两人在那客栈里和聂言对峙。 曹野没有绕弯子,上来便说先前在越州,他们不仅查出那所谓的仙人髓是天罗邪物,更是发现,此物中还藏着天罗妄图谋逆的秘密。 可想而知,在听到曹野说出“出佛身血,灭三山龙”的谶语时,聂言脸色骤变,震惊了许久方才问道:“此事若非天罗中人不会知晓,你们是如何知道的?” 曹野早知聂言会有此问,他原来不想轻易说出南天烛鬼童身份,结果还不等他含糊其辞,勾娘已经冷冷道:“十年前有鬼童活了下来,鬼童因其异能,一验便知,所以,聂大人你还是不要心存侥幸,一旦你寻仙人髓的事见光,只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显然话说到如此地步,聂言一猜便知她所说鬼童便是那个奇装异服的小丫头,冷笑一声:“难怪,曹野你如此护着他们,原来早已想好了后手……” 闻言,曹野下意识皱眉,结果目光所及,勾娘却对他轻轻笑了一下,用口型道:“她知道。” 早在这次分别之前,她便已经问过南天烛,而听闻要救下曹野,需以她的真实身份同聂言博弈,南天烛几乎想也不想:“那便说啊!从小到大,我这身份从来没带来过什么好事,好不容易能派上一次用场,当然要说啊!” 如此,曹野也知没有退路,无奈道:“聂大人要想避祸,就得查清楚仙蜕背后的推手到底是谁,事到如今,聂大人还没有发现吗,有人在借着神火将军仙蜕惹出事端,而聂大人你会听说仙人髓,说不好也并非是巧合。” 这么一说,聂言不禁也陷入了沉思。 京中知晓他喜好玄学之人有许多,便连裴深都会给他送相关的古籍,自然,像是仙蜕之类的传言聂言曾听过许多,其中也有许多都是无稽之谈,但不知为何,只有越州的麒麟骨还有仙人髓入了他的耳朵。 如今想来,似乎确实有些太巧了。 他因拜五通,在越州城中本就有宅子,而那关于麒麟骨和仙人髓的传言偏生又讲得格外细致,似乎就是故意说给他听的一般…… 眼看聂言脸上神色微变,曹野叹了口气:“或许,聂大人你找仙人髓的事,也不止有我们知道,聂大人不妨想想,若是他日百姓们忽然听说,就连当今首辅都信仙蜕,甚至在越州城中都有宅子,他们会如何作想?” 第123章 一瞬之间,聂言脸色铁青:“那既然无论如何此事都可能会见光,你如今又想以什么为筹码让我与你合作?” 曹野笑笑:“聂大人还不明白吗?你我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小蜡烛和孔雀虽是我的后手,但我也不想轻易叫仙人髓的事情见光,毕竟,那事关我同伴安危。只是,聂大人你为何不想想,现在说我信判官舌的折子已经被递到了皇上那里,聂大人你找仙人髓的事又能瞒多久?都到了这份儿上了,聂大人你要是再不愿意助我一臂之力,揪出幕后之人,只怕在这场漩涡里,你我谁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终于,聂言沉默了下来。 他虽是不愿让曹野如愿,但也不蠢,观音血的乱子一出,其实他早就隐约察觉这背后恐怕有推手,只是,神火将军于神启帝而言实在是块碰不得的逆鳞,他没法碰,也不敢碰。 天火降世后,皇帝因一念之差致使阮云夷丧了命,此事虽靠着曹野糊弄了过去,但却并非一劳永逸,毕竟,恐怕就连皇帝自己也知道,纸包不住火,而人心本就是这世上最难把握之物。 七年前,神启帝本希望阮云夷之死能随着曹野辞官而被揭过,殊不知,当年他为稳固帝位而赐给阮云夷的封号却致使仙蜕传言遍地开花,如今七年已过,若想彻底清查,便免不了要让百姓再想起七年前的旧事,神启帝因此被绊住手脚,虽是又用上了曹野这颗棋子,但是,在暗潮涌动的流言面前,曹野一己之力,又如何挡得住百姓对神火将军的信仰。 现如今,这仙蜕的乱子已经闹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此番神启帝在京中清查观音血,却将聂言这个首辅派出来抓人,聂言心中其实早有预感,继七年前的曹野之后,这一回,只怕要当这替罪羔羊的人便是自己。 毕竟,当年传旨的人虽是曹野,但说出要用一场大捷来定民心的人却是自己。 想到这儿,聂言不由烦躁地闭眼。 他猜曹野其实早就想到这一切,这一路来才会对他冷嘲热讽。 而就如曹野所说,现今留在他面前的路其实也只剩下一条。 沉默许久后,聂言睁开眼,语气冰冷:“从这里回京,至少半月的路途,在这段日子,我会想办法,但是等回到京城,我需要拿你交差。” 顿了顿,聂言看着曹野皮笑肉不笑道:“贤弟你应当知道,如果这段时间你逃了便是畏罪,到时,你的下场恐怕要比我惨上百倍。” “所以说……聂言这人永远都在自作孽。” 从回忆中回神,曹野搂着勾娘的脖子无奈道:“先前信不过手底下人,屏退左右这才让你有了机会脱身,结果这下被逼放了我,却又不得不让人跟着我们……有时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坐到首辅这个位置的,总不会真的是因为求神拜佛所以才捡漏了吧?” 进了屋,勾娘将被聂言还来的棒槌卸了下来,又把曹野放在榻上。 这本就是荒郊野外的一处废宅,也不知多久没人住了,四处落灰,但不管怎样,曹野还病着,总比在野地里过一夜要强。 勾娘轻声道:“看东家你还有力气说笑,看来聂言应当没对你怎么样……” 曹野靠在脏兮兮的土墙上,看着月色下勾娘的脸,一时只觉这几日就像是一场梦一般,而现在噩梦醒了,勾娘还在他身边。 他笑道:“聂言自己心里也有数,这一回,皇上是要对他开刀,要是真让我有个三长两短,只怕到时候都会成为皇上对付他的罪证……” “那之后我们如果要和小蜡烛他们汇合……” “和我合作是他唯一出路,就算想和我撕破脸,都诈过他两次了,他也会担心我还有别的后招。” 好不容易离开了是非之地,曹野只觉疲惫至极,却又实在舍不得睡,便一直看着勾娘,直到勾娘伸手,小心翼翼去触他额上被石子砸出的伤口。 “疼吗?” 勾娘的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摸一团一触即散的羽毛,却是瞬间让曹野清醒了过来。 想到勾娘身上那些惨不忍睹的伤疤,他心中一时五味陈杂,忍不住一把握住她的手,将勾娘拉到面前来,急切道:“说起这个,我才该问,小狮子,当年在牢里受那些酷刑是不是很难熬?之后三年徒刑,他们有没有为难你?还有先前在楚州,你为我受伤,难道不疼吗?” 也是直到今日重新见到勾娘的那一刻,曹野才发觉,这些话早以在他心底盘桓许久,除此以外,他其实还有许多话想和勾娘说,为此,他才得以一直坚持到了这一刻。 “东家……” 就连勾娘也没想到,曹野有一日还能用出这么大的力气,她被拉的险些直接栽在人身上,一抬头,却只看到曹野那双垂眼如同镜子般倒映着她的脸,而她曾经看了他整整六年,却从未见过曹野脸上露出如此急迫的神情。 两人之间只剩不足咫尺的距离,过去迈出这一步的人一直是勾娘,但如今,却换做了曹野。 废屋里短暂陷入了寂静,勾娘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却是忽然笑了。 “疼,当然疼,只是,东家你现在应当明白了,我是因为什么才撑了下来。” 一如既往,勾娘的目光就像是剑锋一样切了过来,她问:“那东家,这几日在囚车里,你有想过我吗?” 月光晒在勾娘的脸上,倒映出淡淡的光,而曹野看着她,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就算勾娘是一把剑,他今日也要将它拥入怀中。 于是,他便这么做了。 曹野伸手揽过勾娘的后颈,将她拉进了怀里,一开始,他能感到勾娘有些僵硬,但很快,那把剑便收起了锋芒,如同被收入鞘中一般,与他的骨骼严丝合缝地长在了一起。 “当然,我满脑子都是你。” 曹野把她抱紧,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害怕你处理掉那些尾巴的时候碰到危险,还怕小蜡烛和孔雀没法让你恢复理智,我想让你惦念着我,又不想让你为我担忧……小狮子,在囚车里的每一天我都在想,无论如何我都要熬下去,因为我一定要再见到你。” 不同于平时的皂角气味,今日勾娘身上只有淡淡的血腥气,曹野抱得越紧,那血腥气便越明显,恍惚间,他觉得那是他在因为拥抱一把剑而流血。 “那东家,你现在见到了,还有什么要和我说的?” 终于,勾娘松开他。 直到这时,曹野才发觉她不知何时已经跪坐在了他身上,即便两人分开,勾娘的长发还是丝丝缕缕地挂着他的肩膀,就像是不愿放他离开。 这不是个好时候。 曹野暗想,他们身处在一个四面漏风的屋子,而屋外还有聂言的探子,就更不要说,他这一路都在囚车里,根本没有好好梳洗不说,现今或许还发着热。 深吸口气,曹野试图让脑子冷静一点:“勾娘,我觉得现在可能不是个好时……” 话还没说完,他的后颈被人一把捏住,像只落入人手心的猫一般,被迫抬起了头。 勾娘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眯起眼:“东家你还记不记得,我以前说过,其实我才是你的主子。” 勾娘的手不轻不重,没把他弄痛,却也让曹野挣脱不开,只能盯着勾娘的双眼,犹豫半晌才道:“是,你说过,你才是我的主子。” “那既然这样,主子说的话,你要听。” 勾娘双目一眨不眨,此时此刻,她的面庞白玉一般,竟是隐隐有种非人之感:“曹野,告诉我,你想和我说什么?” 那种要被她吃了的感觉又来了。 勾娘用拇指揉搓他干涩的下唇,像是在逼他开口,有些疼,但曹野心里却只觉得痛快。 如果她想要,那被她吃了就吃了吧,最好吃得干净些,别剩下。 月色如水,曹野再度将勾娘拉向自己,让剑的锋芒割开他,从此往后,将他从一团不知痛楚的死灰重新变作一个人。 “我只是想告诉你……你让我想活下去。” 曹野轻声答:“小狮子,我想和你一起活下去。” 第104章 “不知道勾姐姐他们还顺利吗?” 桐州城外,南天烛和孔雀已经在山洞里藏了两日了。 就像是先前所计划的,勾娘送她和孔雀离开后,尉风和火丫前来接应,顺便也在周遭的官道上留下标记,让之后脱身的勾娘知晓该去哪里找他们。 本来他们都以为聂言恐怕会做得更过火些,但现在看来,聂言始终没有通缉几人,意味着他也在忌惮旁人目光,因为皇上下旨要抓的只有曹野,他也不敢太过假公济私,大张旗鼓地搜捕别人。 先前在桐州,聂言的阵仗铺得本就太大,加之勾娘甚至白天封禁了城门,此事要是被好事者传出去,只怕日后也会变成皇帝清算他时,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为此,在那日勾娘“故意被抓”后,聂言那些暗卫便在一夕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即便知道一切都是曹野的计划,想到勾娘孤身一人奔赴虎穴,南天烛和孔雀还是不由得提心吊胆。 第124章 “以那娘子功夫,你们就别为她瞎操心了……聂言手底下那些歪瓜裂枣在她面前根本不够看。” 恰逢尉风拾柴归来,他将那些枯枝丢进篝火,好让怕冷的火丫暖身子,又道:“她练的那身功夫本就邪性,即便寻到了自控的窍门,心中戾气一直憋着也不行,总得有个宣泄的去处,否则,只怕日积月累也是要伤身。” 孔雀不会武,但想到那日勾娘在林中险些发疯,还是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嘟囔道:“天底下怎还会有如此容易走火入魔的武功?” “要承其重,必有其器,若非心坚如铁之人,只怕也练不成此功,更没法熬到可以自控的这一日……这功夫本就不像是给人练的,要不怎么说,民间都传她是麒麟骨呢?” 正所谓不打不相识,比起曹野,尉风对勾娘的印象却是极好,至少这些年来,勾娘是除了阮云夷外唯一一个能叫他败下阵来的敌手,要说她真是神火将军仙蜕投生,尉风也会相信一二。 他哼了一声:“说来,将军是无常心,李猊是麒麟骨,这姓曹的倒是命好,能让一个个活神仙围着他打转。” 眼看天色将暗,恐怕今日曹野和勾娘也不会出现,南天烛将尉风从城里买的跌打药敷在伤脚上,问道:“尉风大哥,你昨日去城里,说是有官差正在抓后心有痣的人,他们还在吗?” 一如孔雀先前所担忧,这一回,皇帝似是动了雷霆之怒,誓要将那妖书上所说身怀观音血之人全部揪出来,非但如此,只要后心有痣便要被剥皮去痣不说,甚者还要受一顿笞杖反躬自省,如此一番折腾下来,许多被捉去牢里之人出来都已没了半条命。 南天烛实在想不明白:“人人都会长痣,皇帝难道不知道?他先前让曹野破除民间邪道淫祀,我还当他不信这个,结果这次妖书一出,皇帝却是第一个疯了。” “他要是不信,为何只敢让曹野出面查这些仙蜕?” 尉风闻言,只是冷笑一声,将更多枯枝投入了火中,溅起几颗火星:“在将军生前,皇帝便忌惮他,本以为在将军死后,此事便会被揭过去,谁料想,民间神火崇拜却是愈演愈烈,我们这位皇上心中有鬼,想要拆庙却又不敢,最终也只敢让曹野来办此事,而事到如今,只怕是已经怕得胆战心惊,这才会做贼心虚,想要将这所谓身怀神火将军仙蜕的人全都找出来。” “而且,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这么做了。” 火丫抱膝坐在篝火边,火光将她本就没有血色的脸映衬得一片惨白,她淡淡道:“十年前皇帝不就是这样对天罗斩草除根的吗?以为自己贵为天子就可以轻易操控人心,这样的错误,皇帝会犯第一次,自然就会犯第二次。” “但是……这样分明是行不通的。” 一想到先前在楚州和潭州碰到的事,孔雀就忍不住大翻白眼。 被天香引入歧途的天罗信徒也好,因为心魔就滥杀无辜的孙老也罢,这两者无一例外,都是十年前囫囵了结天罗所种下的苦果。 但凡当年阮云夷平乱时能说清天罗根本无甚通鬼的本领,只是一群利用鬼童坑蒙拐骗的骗子,恐怕之后的许多惨剧都可以被避免。 “说白了,这不就是自作孽吗?当年为了稳固帝位,想要让神火将军威名传遍九州,到头来又忌惮人家把人害死,结果现在好了,直接成神了,他能杀掉阮云夷,难道还能把那么多崇拜敬仰阮云夷的百姓全杀了吗?” 孔雀现在想到这烂摊子就头疼,火气一上来,他烤火烤得脑门出汗,忍不住将那松松垮垮的外袍脱去一半,就听咔哒一声,他身上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却是之前他们从那伙哑巴身上搜来的匕首。 “我都差点把这事儿给忘了……” 这两日变故来得目不暇接,孔雀直到这时才想起来,勾娘先前叫他将这匕首拿给尉风看看。 毕竟,哪怕孔雀是乌梁人,但他本身却是个不受宠的世子,从未上阵打仗,或许还没有曾经在北境领兵的尉风熟悉这些兵器。 趁着几人都在篝火边,孔雀将包在布包里的匕首递给尉风:“先前这些人跟了我们一路了,曹野猜测,应当就是他们把我们这一路破除仙蜕的事弄得人尽皆知,为的就是让仙蜕越传越真,离百姓越来越近,换句话说,曹野觉得,这次观音血的乱子,恐怕就是这伙人弄出来的。” “能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传播妖书,还能想路子将曹野信判官舌的密报送进宫里,这可不是等闲之辈。” 尉风毕竟做过阮云夷的副将,在京中也呆过几年,自是知道若这一切背后都是同一伙人,那此事非同小可,于是,他二话不说拆开布包,然而,里头出现的匕首却让他当场愣住。 “这刀……” 一瞬之间,尉风就像是回到了幼时居住的那片苦寒之地。 因父亲是在北境当差的酷吏,尉风和妹妹自小便在北境长大,而那时,尉风清晰地记得北境有一个十分有名的流言,称那些被关外的蛮夷掳走的孩子其实都是被他们吃了,因为,有人曾经捡到过那些鞑子落下的食刀,比起寻常食刀要长许多,刀刃上还有许多缺口,他们都说,那是劈砍人骨时留下的残缺。 许多年前,此事在北境就已传得十分邪乎,而年纪尚幼的尉风按捺不住心中好奇,还曾经亲眼去看过那把刀,果然发现它形制粗放,瞧着便不像寻常割肉剥皮用的刀。 只是在那时,尉风还不知道,再过不久,他的妹妹也会惨遭毒手,而在之后的许多年里,午夜梦回,尉风更是时常会梦到妹妹被那长长的食刀开膛剖腹,像是一只羊羔子,被那些乌梁人给分着吃了。 “怎么会是这刀……” 梦中惨况浮上心头,尉风脸色苍白,手一抖,那匕首便掉在了地上。 火丫听出尉风呼吸骤然变得粗重,她过去从未见过尉风这副模样,忍不住关切道:“尉风大哥,你还好吗?这刀……你认得?” 尉风眼前都是当年妹妹被埋在雪地里的鞋,旧时噩梦卷土重来,即便他曾是在阵前杀敌无数的镇国将军参军,神火将军副将,也还是忍不住牙齿打颤。 “尉风大哥……” 见状,火丫上前捉住了他的手,尉风视线落在她仍然鲜活的面庞上,终是慢慢缓过神来,轻声道:“我只是……想起了我妹妹。” “你妹妹?” “对……我同你说过的,我幼时住在北境,妹妹被乌梁人掳走了……那些人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来带走女人和孩子,都说女人会被他们奸淫然后杀害,至于孩子……” 尉风从地上拾起那把刀,看着上头密密麻麻的缺口咬牙道:“传言,北境丢的孩子都被那些蛮夷吃了,而他们还有专门用来吃人的刀,比起寻常食刀要更长也更硬,可以用来剖开人的骨头,吸出里头的骨髓来。” 一语落下,整个山洞里一片死寂,便是从小在天罗见惯了惨事的南天烛和火丫都不禁脸色惨白,孔雀更是瞪大了双眼。 要知,他就生在乌梁,可从小到大,他可从未听说过乌梁还有吃人的习俗,甚至还为此专门造出一种食刀来。 孔雀难以置信:“你是说……乌梁人吃人?可是他们养牛养羊,冬日还会打猎射鹿,为何非要吃人啊?” 事到如今,即便几人相互托付性命,但孔雀身为乌梁世子的身份实在不是什么能轻易说出口的事,故而,也只有这件事仍是秘密,火丫和尉风都不知情。 只要看到这把刀,幼时没能救下妹妹的痛苦和悔恨便涌上心头,烦躁之下,尉风恶狠狠道:“我怎会知道那些蛮夷是怎样想的!他们常来掳走幼童,不光是我妹妹,还有许多……这些孩子只要被带走就尸骨无存,除了是被吃了,还能是如何?” “可是……” 孔雀却还是觉得这其中有些古怪。 先前勾娘也说了,十年前五通惨案发生时,被她诛杀的五名道人也用过这种匕首,而这次来的,显然就是当年的知情人。 他们本来认定了,在曹野被抓后,勾娘一定会在刻意挑拨下失去理智,甚至会失手杀死孔雀和南天烛。 然而,勾娘却偏生在这生死关头悟出了控制狂性的窍门,最终将这伙人全数歼灭,还拿到了他们的刀。 换言之,来找他们麻烦的人与当年五通惨案的幕后推手是一丘之貉,而按照曹野和勾娘的推测,五通惨案的真相,实为天罗余孽想要寻回门中丢失的“圣物”,结果,却因勾娘的突然暴起而满盘皆输。 这么说,天罗的刀最早出现却是在关外,还是传言中,乌梁人用来吃孩子的食刀? 蛛网一般的线索逐渐被汇集到一处,孔雀看着面前升腾的火焰,渐渐的,他的神色僵住了。 透过这篝火,他忽然想起,母亲用来祭天用的铁也曾经被天罗做成内藏谶语的妖佛,在某些特定时刻,可以流下“鲜血”。 换言之,天罗与关外的联系,从很早以前,其实就已摆在他面前了。 第125章 一瞬间,孔雀整个人如坠冰窟,仿佛想明白了什么一般喃喃:“也许这刀并不是乌梁的刀,而那些到北境来掳掠的蛮夷,从一开始,就不是乌梁人……” 而他话音刚落,山洞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尉风本要拔出惊鸿,火丫却摇摇头。 “只有一道脚步,但呼吸声却有两个,有一个还很虚,定是个病人。”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看来一切顺利……他们回来了。” 第105章 在囚车里跪坐了好几日的后果就是,曹野确实连路都不会走了。 勾娘对此似乎乐享其成,仗着他动弹不得,身体力行地叫曹野体会了什么叫做不要轻易招惹神仙,要不是有聂言的探子一直跟着,再加上他们身处荒郊野外,曹野觉得勾娘绝不会仅仅满足于让他的嘴唇破皮流血。 也好在,他的顺从似乎让勾娘满意,她这一路心情都很好,抱着曹野简直如履平地,不多时便顺着尉风他们留下的暗号找到了山洞。 “勾姐姐!” “姓曹的!” 勾娘才把曹野放下来,南天烛和孔雀就双双扑了上来,南天烛仗着身子轻巧,像个八爪鱼一样盘在勾娘腰上,而孔雀长臂一揽,更是将三人全数拢在了里头,乱糟糟地抱成了一团。 “几天不见这么热情的吗?” 曹野撞到不知是谁的脑袋,却是笑出了声,这才有一种回到人间的实感,他揉了一把孔雀毛绒绒的脑袋,无奈道:“我现在可是站都站不稳,你这么大一只,我可抱不住你。” 孔雀这才松手,又上下将他检查了一番,曹野身上没有太多外伤,除了看上去憔悴不少,就只有嘴唇上有些血痂,一看便是聂言路上连口水都不给喝。 他冷哼一声,立刻便将膏药递了过来:“我就知道那姓聂的不是什么好东西,就算不敢直接动你,也想把你渴死在路上……” “这个嘛……” 曹野舔了舔唇边,一夜过去,伤口已经结痂了,他下意识看向勾娘,发现她已经抱着埋在她怀里掉眼泪的小蜡烛走去了篝火边。 南天烛吸着鼻子小声道:“勾姐姐,你现在闻起来和曹野好像……你俩是不是要成亲了?他身上也全是你的味道。” 勾娘忍不住笑了起来,又道:“孔雀,把东家扶过来,让他暖一下手脚好好歇一歇。” 如此,人总算是齐了,而火丫见了他们面色却有些凝重:“勾娘,你们身后好像……” “你听到了?” 曹野一瘸一拐地走到篝火边,笑道:“是有两个聂言的探子,一直跟着我们,不过无妨,聂言和我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他不敢动我们,必要时有些事我还要靠他们来问聂言。” 他招呼孔雀坐下,结果却发现他神色莫名迟疑,好笑道:“还没缓过来呢,难不成也想让我像勾娘抱着小蜡烛一样,抱着你哭会儿?” 孔雀看着那把尉风手中的刀摇了摇头,他已然意识到,母亲的身份是这一切真相背后必不可少的一环,而要想揭开谜团,他就必须要做回他自己。 孔雀忽然压低声音:“恐怕得让聂言的人睡一会儿。” 曹野是何其聪明之人,一听他的意思立刻反应过来,给勾娘使了个眼色,一瞬之间,勾娘人便已经不见了,而还不出一炷香功夫,勾娘左右手各提着一人扔进山洞,和南天烛一起将人绑了后蒙眼堵耳,动作利落得仿佛在捆一头年猪。 “火丫,你还听见有别人吗?” 见状,曹野转向一旁目瞪口呆的火丫,让她用耳朵又确认了一遍,在这山洞周边,确实没有别的活物了。 尉风不解:“你让他们跟着,现在又对他们出手,就不怕聂言那边收不到传信,会再来找你麻烦吗?” 眼看着孔雀因为不放心又上去给人下了一遍药,曹野心知肚明他马上要说什么,不由叹了口气:“不会让他们昏这么久,只是接下来的事,实在不能让聂言知道。” 一番折腾,孔雀都快把人扎成筛子了,终于确定那两个倒霉蛋醒不过来,而他走回篝火边,还不等曹野给他铺垫两句,开口便说:“那把刀不是乌梁人的刀。” 他看着尉风手中匕首,毫不犹豫道:“我就是乌梁人,乌梁没有这样的刀,换句话说,在北境掳走你妹妹的人,恐怕从一开始就不是乌梁人。” “你是乌梁人?” 一瞬之间,尉风脸色铁青,手中惊鸿已经架在了孔雀脖子上,而勾娘本要拔剑,曹野却按住了她的胳膊。 他轻声道:“这是孔雀自己的事,让他来。” “好好说话不行吗?非要动刀动枪?” 先前勾娘与尉风打过一场,南天烛早知尉风身手不容小觑,见状立刻想将孔雀拉到身后,但孔雀却是纹丝不动。 从小到大,他一直都被出身二字困于囹圄,做不成巫子也做不成世子,但是那又如何? 南天烛可以坦然用邪祟的身份去捉人,他自然也能接受自己出身乌梁,学会他之前一直抗拒的骑术。 孔雀已经不想再逃了。 面对暴起的尉风,孔雀只是淡淡道:“我无法选择我的出身,但是如果你现在杀了我,你就永远无法弄清是谁在拿着阮云夷的名号愚弄大陇百姓……你难道不想知道吗?捉走你妹妹的人到底是谁?” 他直视着尉风,目光无比坦然,而这时,火丫也上来拉住尉风:“尉风大哥,我们现在身处大陇,他却能如实告知身份,这至少证明他应该没有心存歹意。” 如此,尉风又与人僵持了一会儿,终是冷哼一声,将剑狠狠插了回去:“我信不过乌梁人。” “但如果我不仅是乌梁人,还是乌梁世子呢。” 孔雀一句话,再次让尉风的双目圆瞪:“怎么可能!最后一任乌梁王的儿子都跟着他一起死在灰鹞岭了!” “不是全部,最不得宠的那个还活着……也就是我。” 孔雀摇摇头,冷静地开始说起自己的身世,而他的话过于惊世骇俗,以至于很快就让火丫面露惊色:“等等……你说你母亲刀女是被乌梁王捡回去的巫女,还会跳神舞,这听起来……” 事到如今,已没有了再隐瞒的必要,南天烛拿出那张火丫先前画的画像:“不错,孔雀的母亲刀女和天罗圣姑本就是一人,尉风将军,你不觉得奇怪吗?同一个人,先在大陇兴起了天罗之乱,之后去了乌梁,又以一己之力煽动乌梁王打下灰鹞岭并且命丧于此……” 看着孔雀,火丫的脸色不由又白了一度:“这么说当时圣姑说要去孕育自己的孩子,是指去乌梁生下孔雀吗?” 一时间,孔雀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曹野见状叹了口气,拍了拍孔雀的肩膀走上前来,正色道:“若非是天罗之乱,云夷也不会被从北境调回平乱,而就在这时,乌梁王便在刀女的大卜之下决意率六部攻打灰鹞岭并一举得手,尉风将军,你当时就在军中,应当很明白这其中因果吧?” 闻言,尉风脸色亦是十分凝重。 他想起十年前,阮云夷被从北境召回平乱,说是皇上先后派去楚州数人想要结束天罗的乱子,结果其中甚至有官员被天罗教徒杀来祭鬼,此举无疑是触动皇帝逆鳞,忍无可忍的新帝立刻决定使出雷霆手段,而为此,他需要一位平乱大将军将天罗彻底铲除。 曹野轻声道:“彼时新帝即位不久,需要神迹来坐稳龙椅,有了天罗这个邪魔外道在前,剩下的,便是一位能被塑出金身来的神仙……换言之,这位平乱大将军的人选不但得骁勇善战,更需是民心所向,而普天之下,又有谁比阮云夷更担得起这个位置?” “这么说来,阮云夷被从北境调离,致使北境边防空虚,其实并非巧合,而是注定?” 勾娘抱着棒槌想了想,淡淡道:“毕竟,应当也没有皇帝可以忍受自己派出去的人被人杀来祭鬼,天罗既越了雷池,就定会招来天子的雷霆之怒。” 而此时南天烛和火丫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在圣姑走后,天罗虽是荒淫无度,但真的会愚蠢到连朝廷派去地方的官员都杀的地步吗? 分明,他们先前就在朝廷的眼皮子底下存在了整整十年。 一旦想通了此节,火丫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难道说,是有人故意杀死了朝廷官员,想要引来皇帝视线……而这幕后之人也料准了新帝即位,必是急于要稳固帝位,所以,必是会让阮云夷来做这个扫除邪魔的平乱大将军?” 这样一说,事情登时变得诡谲起来,毕竟,这盘棋实在是太大了,就连声势浩大的天罗在这棋盘上,也不过是一颗牵动阮云夷和皇帝的棋子。 孔雀面色铁青:“如果这一切都是可控的,那母亲她忽然要进行大卜,称只要打下灰鹞岭,大陇便有大灾降世……此事应当也是算好的。” 现在想来,刀女会看天象,有时天气一变刀女便知羊圈里有羊要病倒,早早领着孔雀去施针。 第126章 此事在羊身上行得通,在人身上难道就行不通了吗? 在刀女被带回乌梁大营的那一年,她便靠着一场大卜为乌梁王带去了辽州大捷,加之容貌艳丽绝伦,很快便成了乌梁王的宠妃。 只是,母亲卜出的结果,当真是天地告诉她的吗? 一时间,孔雀目光不禁落在身旁的南天烛和火丫身上。 两人身为鬼童,也曾一度被天罗说成是未卜先知,但其实,她们都不过是被圣姑训练出的,五感敏锐的普通人。 “天地就是天地,它们自亘古以来便一直存在,但神却是人的幻梦,北境神舞也并非是巫子自己取的名字……小孔雀,这世上,从来就没有过神。” 母亲的话就在耳畔,回过神来时,孔雀的指甲已经嵌入掌心。 “母亲没有骗我。” 他喃喃道:“这世上确实没有神……她之所以能卜,只是因为她知晓天地法则, 也知晓这就是她的任务所在,创造天罗,搅乱大陇,再来到乌梁,带领乌梁王走向毁灭。” 眼看孔雀脸色惨白,南天烛忍不住捉住他的手:“至少她没有骗你,孔雀,无论你的母亲是谁,你都还是你。” 事到如今,曹野也不知他先前的猜测对于孔雀和南天烛来说究竟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决定开口。 “圣姑和刀女既是一人,孔雀,小蜡烛,你们便是她最为宝贵的两个孩子,或许,她也从未忘记过你们。” 一时间,众人目光都看过来,曹野深吸口气:“刀女并非出身大陇,更并非出身乌梁,事实上,她一开始的目的便是想让大陇和乌梁鹬蚌相争,如此,一直藏在背后的渔翁才能隔岸观火,从中获益……七年前,因为灰鹞岭一役,乌梁已经败下阵来,现今,只要再使得大陇内乱,渔翁便可以现身了。” 曹野看向在篝火边紧握着手的南天烛和孔雀。 “神火将军仙蜕是他们为搅乱大陇朝局所设的局。” 他轻声道:“而你们姐弟二人,就是真正的观音血。” 第106章 十八年前的乌梁大帐,刀女生下孔雀的那一日,并未给他留下乌梁男丁都有的箭烙。 这是乌梁王的意思,却也正合刀女心意。 刀女看着襁褓里一头卷发的孩子,心中五味陈杂,她又想起那个她在大陇时曾经拥抱过的小姑娘,额心有一点痣,却没有一点观音的福气,从出生起便被人弃在河边,然后又被天罗捡到,成了天罗的鬼童。 过去,刀女从未给任何活物取过名字,毕竟,她从小在崇山峻岭里长大,观天地,看湖海,她熟知山林里出现的每一种野兽鱼虫,知晓他们如何生死,如何长大,这天地万物于她而言都是一样的,既然被宰杀的牛羊没有名字,人又何必要有? 然而不知为何,在捡回女婴的那一天,刀女心中一动,竟是给她取了一个名字。 如夜照烛火般不熄,如天竹红杷般秀丽,这便是南天烛名字的由来。 彼时的刀女也不过十六七岁,在她的故土,她仍处在人生之春,还不到养儿育女的年纪,但是,却足以成为一颗足够好用的棋子,来到大陇,开启一盘新的棋。 她花了足足五年,扶持天罗的第一任教主上位,又帮他训练出了第一批鬼童,并且教会了门下教徒,如何利用这些鬼童来让人相信一个弥天大谎。 五年过去,天罗雏形已成,刀女的任务也已经完成,在临走前,她与她教出的鬼童做了道别,却独独没有去见那个孩子。 一旦给予了名字,她与那个小姑娘就仿佛被看不见的绳索牵系在了一起,以至于,刀女甚至破例教了她神舞。 也不知她现在如何了? 回过神来,刀女还在乌梁大营。 她怀中的孩子不哭也不闹,就好像知道他的命运会和满都古的其他孩子截然不同一般。 为了取得乌梁王的信任,刀女必须要生下他的孩子,留在这片草原上,但是,她却不希望这个孩子变成一个乌梁人。 因为,她本就是一把用来毁灭乌梁的刀。 木已成舟,她无法剥离掉这孩子身体里一半的血,但至少,她可以让他成为她即将创造新世的一部分。 想到这里,刀女用金针蘸墨,在那孩子的后心点下了一颗痣。 她要用这颗痣,代替他身体里那一半不该存在的血脉,将他彻彻底底,变成属于自己的孩子。 一瞬之间,刀女又想起了几年前,被她丢弃在黑暗里的那个小姑娘,想起她额心上的痣,想起她注定的死局…… 哪怕刀女不信神,而那孩子也不是观音,但是,就如赋予她名字一样,刀女也想要赋予她新的命运。 有朝一日,待到那把火焚尽九州,待到她的故土吞并了大陇与乌梁,他们便都会成为那片新生大地上的子民。 那时,只有身负观音血的人,才能活下来。 伴随噼啪一声,爆燃的火星溅出了火堆,曹野也终于停下了他长长的叙述。 这一切虽是猜测,但在他说到一半的时候,南天烛和孔雀的脸色却已经变得煞白。 南天烛喃喃道:“也就是说……” “母亲她……是仙蜕最初的创造者。” 孔雀补上后半句,手已经抖得停不下来,事到如今,一切都变得有迹可循。 为何母亲经常会露出悲伤的神情,又为何她必须要将自己送来大陇。 “母亲创造了观音血,而观音血是为大陇所造,母亲从很早就知道,有朝一日,神火将军仙蜕会在大陇掀出波澜。” 他抬手看着自己掌心。 对于母亲而言,他身体里的两道血脉致使他注定会成为无家可归的人,而只有送他来大陇,才能为他博得一线生机。 再一次,孔雀忍不住望向那把尉风手上的刀:“那不是乌梁的刀,那是……契贞的刀,这些年来,契贞人早已出现在关外,只是,都是以乌梁人的身份现身,只为加剧乌梁和大陇之间的纷争,而那个地方才是母亲真正的故土。我是乌梁世子,导致母亲没法把我送回契贞,而如果我留在乌梁,万一被发现我是异族所生的孩子,我也难逃一死,所以,她只能将我送到了这里。” “契贞?” 尉风皱起眉,他出身北境,自然也不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地方。 与大陇北境国土相连的,本就不止有乌梁,还有高山丛立的契贞。 传言,契贞是一片未曾开化的荒蛮之地,比起乌梁,那里的住民更加残暴血腥,不但住在山野之中,更是能听得懂兽语,以至于许多年来,乌梁虽数次动过想要攻打契贞的念头,但契贞人却始终有如天助,不但行踪隐匿在高山之间,更能利用地形反制敌人,最终,乌梁虽未能得逞,但却也换来了契贞的服软。 十八年前,契贞为了求和,不但给乌梁送来了美人马匹, 还送去了一样在草原上从未有过的奇珍——一只孔雀。 一瞬之间,尉风仿佛想到什么,忍不住震惊地抬起头看向不远处那人高马大的青年:“你也叫孔雀,总不会……” “不错,现在看来,之所以契贞要在我出生那年送上礼物,为的其实也并非是求和,而是在提醒母亲,她在乌梁还有未完成的事。” 即便火光就在面前跳跃,在孔雀却丝毫感受不到一丝温暖,因为直到此刻他终于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为何而来。 事到如今,即便尉风不愿相信,但人的模样是骗不了人的,看着孔雀那张甚至比女子还要秀丽几分的面庞,渐渐的,许多零星线索也开始在他脑中串成一线。 他从小就听说过,在关外的茫茫风雪里,藏着许多通晓天地异能的大巫,全部都是容貌艳绝的女子,而她们不但会跳一种诡谲的舞蹈与天地说话,更知晓世上万物奇珍,不但能医死人,肉白骨,更能帮人改头换面,脱胎换骨。 曾经,他也从火丫口中听说过那位会跳神舞的圣姑,但是北境与楚州相隔岂止千里,尉风过去从未往这上头想过。 他震惊道:“这么说所谓关外的大巫,其实便是契贞人?而你其实就是巫子的孩子……” 火丫仔细端详孔雀的面庞,只觉越发熟悉:“你和圣姑长得虽然并非一模一样,但确实很像……原来如此,你的金针,那便是大巫改头换面的密法。” 过去在天罗,圣姑会一种奇异的针法,每每有鬼童长时间无法取得进益,圣姑便会给他们施针放血,而后,那孩子便仿佛被开了窍门一般,迅速成长起来。 只是这一切并非全无代价。 在圣姑为火丫施过针后,她的耳力虽是练了出来,但身体却变得无比孱弱,就像是被提前透支了身体一般早衰。 孔雀摸出母亲传给他的金针,又想起那只他以为是被自己救回的小羊,神色复杂:“小时候我总觉得很神奇,母亲可以让一切快要死去的牛羊站起身来……现在想来,那恐怕便是母亲的密术吧,只是,她却从来都没有将那针法传给我。” 第127章 母亲是怎么想的呢? 孔雀只觉得迷茫。 她让自己拥有了“观音血”,却又没有传他真正的“密术”,难不成,是也不希望他找回契贞这一层血脉吗? 孔雀已经弄不明白这一切,但只有一件事,他无比确信。 “如果这一切都是契贞的局,那么母亲占卜出的所有东西,都并非是天意,而是人为。” 当日母亲为乌梁王占卜的景象还历历在目。 为了让乌梁王相信自己,刀女先后做了三次“大卜”,第一次,她带来了辽州之战的大捷,第二次,她让乌梁打下了灰鹞岭,至于这第三次…… 孔雀抬起头来直勾勾看着曹野:“如果母亲是契贞派来的探子,那灰鹞岭一战,那场雪崩,当真是意外吗?” 一旦想到此事背后有本就出身高山的契贞人在搞鬼,那灰鹞岭两旁那连只鸟都无法飞过的天堑,当真是高不可攀吗? 如果,灰鹞岭本就是为大陇和乌梁量身准备的陷阱呢? 虽然这些时日曹野心中早已想到过这种可能,但当真相真的被诉之于口,放上台面,曹野还是不禁感到一阵窒息。 他曾在书中读过,北境地处极寒,高山积雪终年不化,曹野根本无法想象,若那万顷风雪被人用作刀来杀人,被埋在下头的人会要经历怎样的惨状,最后才能痛苦死去。 只是若非如此,又为何偏偏在阮云夷率军想要夺回灰鹞岭时发生了雪崩? 回过神来,曹野已然尝到了口中的腥气,而勾娘握住他的手,将他的指甲从掌心里拔了出来。 “但害死阮云夷,却也不是这盘棋的终局。” 勾娘的声音冷静,拇指轻轻摩挲着曹野手腕,像是在安抚。 她淡淡道:“乌梁王死在灰鹞岭后,乌梁便陷入了内乱,从此不足为惧,但大陇却不同,新帝即位不过三载,手段强硬,且本就想将阮云夷当作弃子,毁掉阮云夷离让大陇内乱还早得很,又或者说,毁掉阮云夷,只意味着这盘棋该开始走下一步了。” 在大陇,因为神启帝的有意放任,天下百姓人人皆知神火将军威名。 而就在阮云夷战死灰鹞岭的同一年,民间悲痛之余,也开始流传起一个说法。 他们说,不论是先前的京师天火又或是灰鹞岭雪崩都是天兆,意味着,神火将军即将归位。 而阮云夷,正是神火将军八样仙蜕中最为重要的无常心。 民间传言,无常心本就是神火将军半身,能吸引其他仙蜕,故而在阮云夷归天后,剩下的七样仙蜕也都开始慢慢苏醒,只等着无常心带他们回归九天之上。 曹野喃喃道:“从天罗之乱,到让云夷出征北境,再到默许百姓为云夷立庙,使得仙蜕之说传遍九州……他们算准了皇上的性子,知道皇上虽是手段强硬,但是却过分看重虚名,更是妄图用鬼神之术来粉饰太平,只要利用好了这一点,他们便可以利用神火将军来完成当年天罗未能完成的事。” “这么说来,天罗应当能算的上是一次失败的尝试?” 南天烛后知后觉,手心里沁出冷汗:“在圣姑走后,天罗便因为收了太多外人而变得荒淫无度,或许从那时起,他们便已经放弃了天罗,这才没有叫那尊黑弥勒派上用场,后头又成了一个隐患,造就了五通惨案,也害死了徐大胆还有那些盗贼。” 孔雀皱眉:“只是天罗这颗棋子既然已经布下,便没有不用的道理,于是,他们便干脆将天罗变成了给神火将军塑金身的邪魔……” 只要一想到这盘棋中的每一颗棋子都是无数活生生的人命,每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而在沉默许久后,尉风也终于问出了一个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谁都不想提起的问题。 “既然每一步都是棋,那当年京师的那场天火……” 尉风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究竟是谁,与这些关外蛮夷一起里应外合,将将军送上了绝路?” 第107章 在放走曹野后不久,聂言便收到了来自京城的消息。 一如曹野所说,皇上这一次多半是要拿他开刀,以至于这半月来,与他平日里交情颇深的吏部尚书,户部尚书已全部致仕,朝中百官更是立刻便从中察觉圣意,不出几日,参劾聂言的奏折已经堆成小山,其中,更不乏有将神火将军出征北境以及妖书一事扣在他头上的。 事到如今,向来步步为营的聂言自然明白,皇上将他调离京城本就是为了孤立他,清扫他的党羽,再释放出足够的讯号,让那些本来反聂的官员替皇上宣读他的罪证。 这样下去,只要时机一到,只怕待他回京,等待他的会是一卷没收家产削官还乡的诏书……就和当年曹野一模一样。 毕竟,阮云夷若是不死,民间又何来这些邪门歪道,皇上想要清查观音血,无异于是要再次将阮云夷的死摆上台面。 而这一次,聂言甚至已经替皇上想好了说辞。 正是因为他笃信鬼神,妖言惑众,这才使得皇上盲目听信他的谗言,以为阮云夷是仙蜕投生,下旨让阮云夷北征,害死了阮家的最后一个儿子,更是使得民间邪说流言泛滥。 聂言不是坐以待毙的人,虽然不想承认,但是曹野再一次说对了,他现在唯一的胜算便是找到这一切背后真正的布局之人。 暗淡火烛下,聂言咬紧牙关,又翻看起了桌上的另外两封密信。 第一封是跟着曹野的探子送来的。 有裴深在京中,聂言倒是不担心曹野会跑,但是却也不得不做两手准备,让人跟着他。 他倒是没想到,曹野竟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将他的人当作了传话筒,甚至还光明正大给他递了消息,让他帮忙查京中之事。 聂大人,七年前京中天火之案草草收场,到现在都没有查出主谋,不出意外,皇上这回清算观音血定会重启旧案,聂大人不妨提前做些准备,另外,如果聂大人知晓任何有关契贞的情报,也请告知于我。 曹野的笔记颇为潦草,但光是看着信,聂言就仿佛能看到他那张像是狐狸一样的笑脸。 三日来,他寻了个与曹野身材相仿的聋哑人入那囚笼,每日裹得严严实实好掩人耳目,只是不知为何,明明他特意寻了个容貌相近的,但若叫他来认,聂言却一眼就能看出此人并非曹野。 不管怎么说,曹野毕竟是曹嵩独子,出身世家,便是沦为阶下囚却也能看出矜贵,不是什么寻常人就可以冒充的。 只是,小时候明明病怏怏的,像个一碰就碎的瓷瓶子,怎的长大后会比他爹要可恶这么多? 看完信,那张薄薄的纸已然在聂言掌心中皱成一团,他随手将它就着蜡烛烧掉,冷笑一声。 此事又怎还需要曹野来提醒他? 早在这次妖书再现京师之时,聂言便已经开始着手暗查七年前之事,只是,此事实在是云遮雾绕,当年皇上震怒之下都没能查出名堂,现今想要再查,自然只会是难上加难。 在聂言看,想要查清此事的最大难点莫过于,几乎所有证人都在天灾中被炸死了。 不论是那些门前埋了火药的住民,抑或是点燃火箭的射手,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死在了爆炸里,而大理寺与刑部在事发后,更是将整个京城翻了个遍,盘查过所有可能的知情人,却还是一无所获。 毕竟,百姓们又怎会知道,那自九霄上落下的火种其实是人为,一夜之间,几乎人人都将它称作了天火,将它当作了天兆。 初步排查后,火药并非是从工部流出去的,故而七年前,刑部最终裁定是民间的烟火匠伙同贼人妄图谋逆,将当时京城中会制烟花炮竹的十二人一同判了凌迟,这才算是暂时平息了天子盛怒。 只是,朝廷中其实人人皆知,几个民间匠人绝不可能制出能炸死千余人的火药,此事背后应该另有推手,但在当时,没人敢妄言此事,因为,皇上其实也不想再往下查了。 借着天火之名,他将阮云夷派去了北境,若是这时再说这天火并非天兆,岂非显得皇上一心想为难阮云夷? 于是,天火大案就这样草草落幕,而在当时谁都不会想到,七年后,会有一封新的妖书现世,让这桩尘封七年的旧案重新被摆上台面。 想到这儿,聂言忍不住嗤了一声,心想这小子使唤自己使唤得倒是顺手,不但要让他查这麻烦的旧案,竟还想要打听些别的。 “契贞……” 聂言喃喃念出这两字,却并不觉陌生。 他身为内阁大学士,又怎会不知,契贞与乌梁一样都与大陇北境相接,只是,因被几座高耸入云的雪山所隔,多年来,两国一直相安无事,甚至从未互相派去过使节。 曹野忽然打听这地方是做什么? 聂言心头一跳,目光落在桌上的最后一封信上,他有种预感,曹野或许又和他想到了一起。 如此想着,他深深呼出口气,方才拆开了第三封密信。 第128章 比起前两封,这一封明显要厚许多。 对于七年前的天火,聂言心中其实一直有一个古怪的疑问。 为何天火偏偏会在他和曹野一同进宫面圣时落下? 要知曹野可不像他的父亲,除非召见,没事不喜欢往御前凑,聂言与曹野会一同面圣的机会本就寥寥无几,若非那时曹嵩病重,新帝为体恤老臣召二人一同入宫,只怕他们也根本不会有机会在御前相见。 然而,天灾恰好便在两人面圣时发生,此事未免太巧,虽说两人最终都捡回了一条命,但是,乾清宫都被震塌了,其中生死又有谁说得准? 总不会是有人想要趁此机会,将他和曹野一同除掉? 以曹嵩当时境况本就活不了多久,聂言不过是加快了这个进度,而选择制造那场天火的人,难不成也是这样想的? 只要曹野死了,曹嵩也必死无疑,换言之,要是那场天火实施得当,说不好可以同时要了曹家父子和聂言的性命。 世上又有什么人,会如此憎恨他们三人? 对于这个问题,聂言心中早有一个名字。 先帝还在时,聂言曾助曹嵩扳倒当时的右都御使庞熙,致其一家被流放北境。 朝堂之上本就满布明枪暗箭,聂言从入仕之初便知,此行是龙潭虎穴,许多时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庞熙并不是聂言助曹嵩扳倒的唯一一人,却是为数不多被“留下活口”的输家。 毕竟,彼时曹野虽然已经年满五岁,但身子骨却远比寻常孩子要孱弱,大病小病不断,朝野中更是不乏有人私下里说,那是曹嵩及其祖辈造孽太多,这才导致曹野受了连累,生来就是短命鬼。 曹嵩此人虽是狠辣,但无奈却有儿子这个罩门,一时心慈手软,竟是只让庞熙获了流刑。 当时聂言便知此事恐成祸患,本想要斩草除根,奈何庞熙因出身武将,与阮家交好,经由镇国将军阮天青暗中打点,庞夫人虽是因为难产死在了半路,但庞熙和庞夫人诞下的幼子却都活了下来。 而在当时,阮天青本就是辽州总兵,阮家常年驻军北境,待到庞家人到了北境就更没有了聂言插手的余地,此事也只得不了了之。 之后,以聂言的性子自是放心不下,他几次派人打听,只听闻庞家人大多死在了去北境的路上,虽然庞熙和他的儿子都活了下来,但是,却也没有活太久。 庞熙幼子六岁时,被来北境掳掠的鞑兵掳走,庞熙也因为此事伤心过度而死在了北境,之后家中人丁凋零,庞氏一族便算彻底灭门了。 只是……庞熙的儿子,真的死了吗? 随着天火旧案被重新翻出,这个疑问久久盘桓在聂言心头不散,并且,使他越发疑心。 算起来,要是庞熙的儿子还活着,七年前应当还不足弱冠,只是个孩子,又如何能干出这一番石破天惊的大事? 聂言对此怎么也想不通,但是,却也不得不查。 眼下这封密信里,装着的便是他派人去北境调查此事的结果。 定了定神,聂言细细去看那密信,其中言,庞熙幼子名为庞幽,因为是在流刑途中出生,先天不足,所以生来便很瘦弱,但是,从小却伶俐聪明,在他被鞑兵掳走前,甚至已经和父亲学会了读书念字。 北境有传言,称被蛮夷掳走的孩子都被当成两脚羊吃了,而庞幽的结局多半也是如此,只是,聂言派去北境的人几经打听,却是意外得知了一件颇为耐人寻味的小事。 在庞幽被人掳走后,庞熙夜夜痛哭不止,三千里的流刑早已摧折了这位昔年武将的身体,以至于他在失去儿子之后迅速衰老,加之无人照顾,眼看就要不行了。 结果,就在这时,那不久前才来过的鞑兵竟又去而复返,可想而之,庞熙因丧子之痛早已恨他们入骨,当即竟也顾不上身体孱弱,一头便扎进了风雪里,誓要和那些鞑子拼个你死我活,为他那尸骨未寒的儿子报仇。 那一日,所有人都以为庞熙这一回只怕是回不来了,不是要被冻死,就是要死在那些蛮夷的刀下。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不久后,随着那些蛮夷骑马离去,庞熙竟也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出了雪地。 他浑身被冻僵,但就仿佛失了魂一般,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回到了破屋,怔怔地坐在床上。 有人问他发生了什么,但庞熙却始终一字不答,而当天夜里,他便因为受寒而病倒,之后不足三日便亡故了。 有人曾经见过临终前的庞熙,说他死前好像忽然想通了一般,不再满嘴念着儿子,甚至不再咒骂那些关外的蛮夷,死状颇为安详。 随即,又有人想起那日蛮夷来犯,不知为何什么都没有带走,没有抢粮,没有抢马,女人和孩子也都无一失踪。 一时间他们不禁怀疑,那一日在重重大雪里现身的,真的是人吗? 还是说,那是死去的庞幽因太过思念父亲而造出的幻象,他是如何走的,便又如何回来,最终,因为见到了儿子,庞熙也得以瞑目。 转眼间,庞熙也已经故去了多年,而这段流言,也成为了庞家幼子留在北境的最后一笔。 “庞幽……” 看完了信,聂言心中几乎立刻便升起一种不祥预感。 当年,正是他助曹嵩扳倒了庞熙,也因此,他对庞熙为人十分了解,此人武将出身,血性忠勇,要是庞幽当真死在了鞑兵的手里,那一日,庞熙必要和人拼个你死我活。 便是聂言笃信鬼神,也绝不会盲目到去相信那一日造访北境的只是一堆幻影。 一瞬之间,聂言不自觉打了个冷颤,他抬起头,这才发现房间窗子竟不知何时敞开了,与此同时,还有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顺着夜风飘了进来。 第108章 “你们可知我是谁?如此行事就不怕掉脑袋?” 聂言给人按倒在一片血泊里时,整个驿站里已经几乎不见活人,他手下暗卫横七竖八地死成一片,有许多甚至是在毫无防备下被人抹了脖子。 局面在顷刻间就变得不可挽回,最可怕的是,当这一切杀戮结束,除了聂言粗重的喘息,驿站里甚至听不见一丝声音。 那些黑压压站在院里的人,黑衣蒙面,就像是一道道站立在黑暗里的幽魂,手中长刀虽还在滴血,但却是鸦雀无声。 “你们……你们究竟是如何……” 自七年前因天火断了一条腿,聂言已有许久不曾这样狼狈过了,他腿脚不好,那些人便将他直接从楼梯上扔下来,也不知是摔断了哪里的骨头,只要一动便疼得钻心,只得不住喘着粗气。 人群中无人说话,聂言却只觉难以置信,他在首辅位置上呆了七年,在朝中树敌无数,为此,他才培养了那些暗卫防身,这次被皇上派出京城,聂言自是知道这一路凶险,于是早已在沿途安插岗哨暗卫接应,按理说,他宿下的地方,便是只鸟也不可能飞进来。 眼前这些人,究竟是如何神鬼不觉地潜进来的? 他还未想通,忽然间,有人在暗中笑出了声:“事到如今,聂大人都要活不成了,竟还如此盛气凌人,看来是觉得自己回京之后还有翻盘的胜算。” 一个同样身着一身黑衣的蒙面人走到不远处,居高临下地打量他:“不过,我劝聂大人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你那些不成器的手下已经叫我们杀光了,从这里到京城,已经没有人可以帮你。” 说罢,一旁便有人拿来几只巨大的黑色包裹,打开后,倒出的竟全是聂言暗卫的腰牌,瞬间散了一地。 “什么……” 见状,聂言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要知他手下人虽然比不上大内出身的侍卫,但也绝非是等闲之辈,而这一路上少说也有百来人,怎会…… “聂大人现在相信了吗?” 那人踩着一地腰牌,每走一步,便发出咔啦咔啦的脆响,如同踩碎了一地骨头,只叫聂言的脸色更白了三分。 然而,他毕竟是在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子上坐了整整七年的人,便是到了如今这个境地,聂言也不肯轻易露出颓势,咬着牙直起身,冷冷道:“你们到底是奉了谁的命来杀我?” 以他身份,寻常人就算要下手也得掂量掂量,更何况是下死手。 聂言冷笑一声:“皇上尚未下旨削我的官,现在我仍是内阁首辅,杀了我,不论是你还是你的主子都是难逃一死。” “死?” 听了他的话,那人却仿佛听见天大笑话一般大笑出声:“聂大人,死到临头,你竟然只想说这个?为何不接着问,我们到底是如何杀了你这么多手下的?” 聂言不说话,余光瞥见不远处的囚车,那被他找来顶替曹野的聋哑人也早死在乱刀之下,只是因为身上裹着毯子,至今还没有露出脸来。 不久前,曹野让他派去盯梢的探子跑腿,给他送了信,那时聂言还在等待北境的消息,心烦之余就懒得搭理他。 第129章 现今已经过了一天有余,他还未回信,也不知道以曹野那有恃无恐的散漫性子,会不会将另外一个探子也送回来催他。 真是没想到,最后他竟要指望那个姓曹的来救自己。 聂言心中只觉可笑,来人似乎也发现他走神,懒洋洋道:“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其实我也舍不得这么快就杀你,还是让聂大人你死个明白吧。” 他笑了笑,竟是从怀中掏出另一只令牌,样式比起那些暗卫身上所配的要讲究不少,放在手上亦是沉甸甸的很有分量。 “你……” 一瞬之间,聂言睁大了眼,下意识在自己身上摸了一通,很快却掏出了一块一模一样的令牌。 很明显,来人手中是个仿件,但却做得十足精巧,即便放在一起对比,也根本看不出不同。 “见此令者,如见你本人。” 来人一字一句道:“只要拿着聂大人你的手牌,你那些手下自然会自投罗网,聂大人,你这是自己给自己挖坑。” 聂言哪里能想到疏漏竟是在此处,不由更加难以置信:“这块令牌我每日随身佩戴,你们……” 话还没说完,他就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瞬间变得异常难看。 知道他有手牌可以调动暗卫的人本就不多,更不要说,以他身份平时暗卫总不离身,又怎会轻易叫人窃走随身带着的令牌做了假? 也就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他的身侧才不会有人。 一瞬间,聂言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凉了大半,喃喃道:“你的主子呢,他究竟是谁?” “现在这还重要吗,聂大人?” 来人说着又笑了起来:“你已经快要死了,聂大人,你很快就会被起义军所杀,然后不出几日,你的死讯就会传遍天下,皇帝震怒,百姓欢喜,而后不久便会有一把火,将这天下全烧了。” “你……” 聂言听出对方的言下之意,震惊道:“起义军?你说什么起义……” “自然是因为皇上想要不顾一切清查观音血,用的手段太过,所造出的起义军啊……正所谓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皇上现在也只是剥了那些人的皮,但如果他知道,有人一气之下将当今首辅杀了呢?到了那时候,皇上又会想要怎样清剿那些神火将军的‘信徒’?” 这下,来人将他的目的清清楚楚地说了出来,聂言听到最后终是膝下一软,瘫坐在地。 难怪他们要杀他…… 这些日子,因为皇帝清查观音血,本就已经惹得民间怨声载道,百姓隐而不发只是因为怕死。 然而,一旦他这个首辅被不知从何而来的“起义军”所害,就如在油锅里点上一把火,皇上动用雷霆手段的同时,只怕那些忍无可忍的百姓也会揭竿而起,变成真正的“神火军”。 便是聂言这些年在官场里见多了勾心斗角的肮脏手段,此时也不禁毛骨悚然,只因他已经意识到,观音血只是这盘棋中的最后一步,若是没有那种种仙蜕传言在先,皇上不会被逼到如此境地,百姓们更是不会奉神火将军为神明…… 这些人,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谋划这一切的? 聂言越想越是心慌,他艰难地撑着身子,想要远离他们,但却是徒劳,来人也根本懒得搭理他,只是闲庭漫步地走到那囚车前,用刀掀开里头那人身上的毯子。 来人一下笑出了声:“聂大人,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连皇帝要的人你都敢放。” 聂言此时满脑子都是不久前他看的那封信。 难道……真的是他吗? 是庞熙的儿子回来索他的命,但是……年纪却又对不上。 七年前,庞幽分明只有十七岁,又是如何…… 聂言在惊恐中绞尽脑汁,但很快,他脸上神情便僵住了。 “大人这回之所以伤得重,是因为他的骨骼关节十分脆弱……也是奇怪,通常人的骨头在二十五岁后就定型了,但大人却好似是还未及冠,又或是刚及冠的少年。” 倒吸一口凉气,聂言震惊地抬起头,发现那人还站在囚车旁,叹气道:“本来,皇上应当还不想治他的罪吧,只想让他吃点苦头,回去之后,说不好还要请教他关于仙蜕的事……这下好了,等聂大人你死了,曹野畏罪潜逃,便会成为一个真正的逆贼,也不知到时候,这天下人人皆信神火将军,是能容得下他,还是容不下他?” “你……” 聂言已然十分确信来人身份,只是他不明白,为何他的声音全变了,身型也没有半点相似。 聂言咬紧牙关:“你声音怎么回事,而且你怎敢轻易离京出现在这里?你先前的伤也是装的?” 一想到当日在宫中自己甚至还大发善心地送人回府,聂言便恨得牙痒。 也只有他在宫中时,身旁才不会有暗卫相护,而也便是在那时,有人想办法弄到了他的手牌,以此做了假。 而之后,那人在他离京前来拜访,恐怕也是来探虚实,想要知道,他身边究竟会带多少人。 闻言,那黑衣人依旧毫无反应,只是又走回他面前,淡淡道:“聂大人,你还不明白吗,曹野被抓,裴深失势,加之不会说话,触怒了皇帝又挨了打,除了在府上闭门思过,还能怎么样?” 说到最后,他又像是想起什么好笑之事嗤笑出声:“不过,他也该跑了,一旦你死了,曹野下落不明,裴深自然会受到株连,到了这份儿上,他学着他兄长一样畏罪潜逃也属正常,毕竟,只有他跑了,曹野才能坐实这个逆贼的身份,不是吗?” “你……” 寥寥几句,黑衣人已将他和曹野的命运都尽数摆了出来,聂言浑身冰冷地看着那双面巾上露出的眼睛,一时竟是也认不太出。 他语无伦次:“你……究竟是不是庞幽?你是如何做到的?那一年我与曹嵩一起将你带回时,你分明看上去和曹野差不多大!你怎可能比他小上整整五岁?” 他胡乱地问着问题,但内心却已然隐约有了答案。 一瞬间,那孩子这些年的少言寡语都有了合理解释,甚至,就连他熬出的白发也是有迹可循。 隐藏年纪最好的办法,难道不就是尽量避人耳目,将自己关在书房,装成一个不善言辞的人? 聂言死死盯着来人,本以为对方会应他,但就在这时,一旁却忽有另一人跑上前来,用手语比划了一番,像是有事要禀报。 “有人跑了。” 黑衣人将那手语读了出来,也是直到此时聂言才恍然意识到,原来这院子里的人竟都是哑巴。 等等,那他面前的这一个岂非也…… 忽然间,聂言猛地睁大眼,他一下就明白了先前的违和感来自哪里:“你的声音不是……” “聂大人还真是不给人留面子。” 见他脸色骤变,黑衣人哼笑一声,一下将面巾拉了下来,聂言这才发现,其实他也没有舌头。 黑衣人冷冷看他一眼,转身走进黑暗里,随着一阵轮椅转动的咯吱作响,他从黑暗里推出一人,身材消瘦,面色苍白,因为不久前刚受了伤,至今还没办法站起来。 “虽然早就想来见你,但谁叫伤着不好看,这才想要让别人代劳,如何,聂大人,现在能听出来是我了吗?” 来人嘴巴开合,声音竟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从一个聂言完全认不出的人,变成了那个他从小相识,连头都不敢抬的孩子。 “裴深……” 聂言后背都是冷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在那些哑巴侍卫的搀扶下,艰难地站起身,走到了他面前。 “真可惜,今日这样杀了你,倒是让你‘功成名就’。” 裴深接过短刀,那张素来唯唯诺诺的脸上如今只剩下一片冰冷,而短短几日,他的白发更多了,就像是幼时北境的风雪,几乎占了他满头。 这一日他已经等了许多年,好不容易,才终于得以以他真正的样子,来见他的仇人。 裴深问道:“聂大人,我有些好奇,这些年你求神信卜,机关算尽,有没有算到过,你最终会死在被你亲手送进曹家的人手里?” 事到如今,聂言已说不出话来,裴深见状却又摇了摇头:“算了,你不用告诉我。” 他横过刀,刀锋映照出他冷峻苍白的侧脸,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皮囊下藏着的真容。 裴深轻声道:“我已经等不及了。” 第109章 “我们现在只能等着聂言来帮我们查?” 又是一日过去了,聂言那边的回信还是没有到,尉风不禁有些心焦。 自曹野被放了回来,他们其实也并未走远,只是跟在聂言车后,慢慢朝京城方向行进。 这也正是聂言和曹野私下达成的约定。 聂言给曹野“自由”,让他不需在那囚车里煎熬,而曹野也不会真的跑,只是会和他的同伴尽快查出些名堂来,到时回京才好见皇上。 第130章 做法虽是十分别扭,但却已经是现今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了。 毕竟,即便和聂言结盟,曹野也无法对聂言全然开诚布公,甚至单是孔雀身世这一条,曹野就无论如何也不能告知聂言。 于是,他只能从聂言那里讨来主动权,即和聂言保持安全距离,靠聂言派来的那两名探子和聂言互通消息。 他们现今就住在离聂言不远的一处废弃驿站,不久前,曹野刚叫那探子中的一人回去给聂言送信,提醒他,要动用他的办法,尽快查出七年前天火真相。 不知为何,聂言迟迟没有回信,而就在昨晚,曹野又凭借着三寸不烂之舌将第二名探子也成功“劝”了回去,想让他去催一催聂大人。 毕竟,他的身体状况有目共睹,就算无人看守,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间跑出太远。 而如今,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等。 时近中午,那两名探子都没有回来,曹野心知尉风急于想要弄清七年前发生的事,只是,此事除了依仗聂言他们也没有别的路子可查,而曹野相信,这应当也是聂言现今的心头大患。 想到这儿,曹野给尉风推去一杯冷茶:“七年前之事,不论是刑部还是大理寺都没有查出名堂,现今重查必是困难重重,尉风将军,要是实在呆不住,能否请你去附近城镇看看,现今皇上清查观音血之事到底如何了?” 一路走来,他们所到之处都有官差在搜捕后心有痣之人,而他们六人之中不仅是孔雀,火丫后心也有“观音血”,致使他们不能住在城里,连着几日都睡山洞,今日好不容易才找到这废弃驿站,能让曹野和火丫好好歇一歇。 只是不知为何,经历过先前在囚车里的那一遭,便是睡上很久,曹野的脸色看起来也依旧苍白,尉风照顾火丫多年,看得出他已是强弩之末,无奈之下也只得出门去了。 而此后不久,一楼传来孔雀与南天烛火丫三人烤鸡的动静,显然,靠着火丫的耳朵还有南天烛的轻功,他们这一个早上收获颇丰,孔雀更是三两下就将抓来的山鸡拔毛去了内脏,现今,正串在数枝上烤得滋滋冒油。 “没想到孔雀这么快就缓过来,看来这个姐姐认对了。” 透过窗子,曹野看着三人在楼下忙活,脑中虽是昏昏沉沉,却还是不禁笑出了声来:“勾娘,要是你跟着他们去,应该能抓到更大的猎物回来吧?” “我现在不就正看着我的猎物吗?” 勾娘站在他身后,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自这回回来,勾娘对曹野几乎是寸步不离,其他几人很快就发现了这件事,以至于今早南天烛还在鬼鬼祟祟地问曹野,京城的大户人家摆酒吃得怎么样。 曹野无奈道:“我最近也没惹你生气吧,怎么每天都盯着我,像是要把我生吃了?” “可能野兽就是这样。” 勾娘给他披上外披,淡淡道:“被抛弃过一次后就会变得很警惕,而且,即便不生气,狮子也会想吃人。” 她说着又要扶曹野回榻上,但曹野这两日睡得已经太多,摇摇头推开了勾娘的手,叹了口气:“不能再睡了。” 曹野没有多说,但勾娘却是一眼看出了他的糊弄,直接戳穿了他:“因为一睡着,东家你就会做噩梦?” “……” 虽说知道瞒不过勾娘,但曹野确实还没做好开口的准备,纠结半晌,正打算要岔开话题,勾娘却又再次打断了他:“七年前的事,东家你其实已经有猜测了吧?你睡不好,每天晚上都在说梦话,喊别人的名字。” 一下子,曹野脸上的神情便僵在那里。 事到如今,就算曹野想要自欺欺人,许多事他也不得不去想。 时隔七年,虽然当年天火案的许多证据都已经湮灭,但有一件事却显而易见。 满朝文武百官,其中受天火影响最大的,莫过于曹家。 一场天火,曹嵩死了,曹野的身子也垮了,曹家的门生聂言断了脚,而与曹野一同长大的发小阮云夷也因此被送上了绝路。 当年曹野曾怀疑过聂言,然而,随着这第二封妖书的现世,他已经意识到,聂言非但不是此事的元凶,甚至还是对方的目标。 妖书和天火的始作俑者,不但在下一盘毁灭大陇的棋,更是想要一举摧毁曹家,甚至连曹家过去的门生也不放过。 光是想到这些,曹野就觉得头痛欲裂,思虑过重的代价便是他每晚都要吃了孔雀的药才能勉强睡下,又因为心口淤滞,不是夜半咳醒,就是连着做一夜的噩梦。 见曹野的神色阴沉下来,勾娘干脆在他身前蹲下,趴在他膝上看着他,轻声道:“东家,你有什么话,对旁人说不得,就对我说,又或者你说不出口的话,我也可以替你说。” 曹野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勾娘也不给他拒绝的机会,一字一句道:“会被第一个怀疑到的人也会被第一个排除,但却并不意味着他就无辜。” 一瞬间,曹野呼吸几乎停滞,脸色也变得煞白。 勾娘继续说道:“先前东家你说了,七年前的案子,第一个被怀疑的便是工部,但是,也正因为太过明显,所以才是灯下黑。你不是说了吗,当时工部的人第一时间便清点了库存上报,轻易就打消了皇帝的大部分疑心,换句话说,即便是皇帝后来再去查,中间也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动手脚,不是吗?” “别说了勾娘……” 曹野咬紧牙关,他还不想面对这些,但勾娘却不给他逃跑的机会,只是握紧他的手,将他按在了椅子上。 “无论是天火还是妖书,影响的都是与曹家有关的亲信,除了一个人……他把自己放在一个微妙的位置,天火之后人人都会怀疑工部,他乍一看甚至像是一个被陷害的受害者,但最终,你爹死了,阮云夷死了,你辞了官,只有他毫发无损,这不奇怪吗?” 说到最后,勾娘的声音里已满是冰冷的怒火。 那一日再见到曹野时,她便告诉他,那些跟着他们的尾巴似乎并不想要她的命,只是一味地想要逼迫她发狂。 或许从那时起,曹野便已经猜到了。 无论此事幕后元凶是谁,对方都足够了解曹野,了解他心中珍重之人,并且也很清楚该怎么做才能让他痛苦。 这些日子,勾娘眼睁睁地看着曹野对这一切避而不谈,就如这七年来他受了这么多委屈却一言不发一般,将许多事都往心里咽,以至于最终,连个安稳觉都睡不了。 再这么下去,便是孔雀用再好的药恐怕也无法让曹野宽心,于是,勾娘就索性来当这个恶人,誓要叫曹野将心里的不痛快全都吐出来。 “别说了……” 果不其然,因为心绪起伏,曹野很快就开始低低地咳,呼吸急促。 “东家……” 见他嘴角洇出血丝,勾娘终究还是不忍,一边替他顺背一边说道:“无论此事幕后元凶是谁,他都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让你痛苦,上一次是你爹和阮云夷,这一次轮到了我和小蜡烛孔雀,这些事连我都能猜到,你心中应当很清楚,我只是……想让你说出来而已。” “我……” 曹野脑中一团混乱,浅浅的咳嗽亦在此时变得剧烈,他低头猛咳一阵,最终竟是呕出了一大口血来,而这番动静太大,终于惊动了楼下三人,只听一阵风风火火的脚步声,孔雀丢下烤了一半的鸡奔上二楼,一把便攥住曹野手腕。 将曹野接回后,他的身体便一直谈不上好,旁人都只当他是在囚车里受了苦,也就只有勾娘,知晓曹野心里还藏着许多事,他也并非是想瞒着旁人,只是此事于他而言实在太过残酷,曹野也需要时间去接受罢了。 一时间,几人都紧张地不敢说话,如此等了许久,孔雀方才松了口气:“还好……似乎是先前的血痰未清,吐出来倒是好事,这样他夜里就不会觉得胸口憋闷,说不定能睡个好觉。” “……还好。” 闻言,勾娘脸色也缓和了几分,南天烛手脚麻利地把地上的血擦了,埋怨道:“姓曹的,你是不是又憋了什么话在心里?我和孔雀可都交底了!” “我……” 曹野实在不知该怎么开口,只能狼狈地喘息不停,勾娘见状正要替他说话,火丫这时却拉住了南天烛:“说起来,你们有没有闻到糊味儿?” 一瞬间,南天烛脸色一变,和孔雀对视一眼,终是双双想起了还在楼下烤着的鸡,立刻又如先前一般风风火火地冲下楼去。 曹野心知火丫定是听到了先前勾娘说的话,虚弱地笑笑:“火丫姑娘,谢谢你为我解围,只是,我还没想好要怎么面对尉风将军,能不能请你……” “在你准备好之前,我不会说。” 看着眼前消瘦的青年,火丫只觉可怜,他们的出身分明一个天一个地,但最终,却还是得上了一样的绝症。 非但如此,曹野身上所背负的东西,也比她要沉重太多了。 第131章 火丫叹了口气:“曹大人,你……” “赶紧来个人!看看他怎么样了!” 忽然间,楼下有人大喊一声,勾娘推开窗,便见不久前才出门的尉风背着一个血淋淋的人从外头进来。 “那个是聂言的探子?” 勾娘一眼便认出了来人身上衣服,她二话不说,直接将曹野打横抱下了楼,发觉此人果真就是昨晚被曹野打发回去看情况的暗卫,身上中了数刀,早已奄奄一息。 “聂……聂……” 那暗卫用手指着心口,还未说出完整一句话便已晕厥过去,尉风脸色铁青:“我在路上找到他的,找到的时候就已经伤成这样了。” “小蜡烛,赶紧去把我那捆细布拿来,要是再止不住血他就真要死了!” 孔雀不敢耽搁,连施数针帮人止血,此事曹野等人帮不上忙,只能在旁干候着。 “怎么回事?” 曹野眉头紧皱:“好歹也是聂言的人,怎会叫人伤成这样,而且,我昨夜不是让他去聂言那里了吗……” 一瞬间,一种极度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曹野伸手摸了摸来人胸口,很快,便从里头摸出一封沾血的信来。 第110章 当今首辅被害的消息传开时,曹野一行人已然远离了官道,藏身在一处山洞中。 被尉风救回的暗卫在一日后就死了,他身上刀伤太多,便是孔雀也回天乏术,而在临死前,因为孔雀的药,那人找回些许清醒,也终是能断断续续地告诉他们,那一晚在聂言宿下的驿站究竟发生了什么。 暗卫称,他赶到驿站时,杀戮便已经发生,院中聂言的人几乎都给杀了个干净,那伙人上楼去抓聂言时,他也跟了上去,结果,便从聂言的桌上找到了那封信。 身为聂言暗卫,他自是没有丢下主子不管的道理,本想和那些人拼杀到最后一刻,谁料等他再下楼时,聂言却已经死了。 黑暗里,他只看清元凶坐在轮椅上,而那一院子的人竟都是哑巴。 之后,他知道要将消息带给曹野,拼死逃跑,好不容易才将人甩掉,却又因为伤重,还没找到曹野就晕死在了林子里。 之后的事情,曹野这几日已然从市井上听到了传言。 据说,聂言死得颇惨,被人枭首挂在驿站门口,被发现时七窍流血,身旁还用血字写着—— 不敬观音者必死,不信神火者必亡。 无论对方是谁,他们都将聂言当做了一封昭告天下的宣战书,告知当今天子,百姓已对这些日子来官府的胡作非为忍无可忍,今日既能杀他首辅,他日也能叫那龙椅换人来坐。 可想而知,等这个消息传进京中,以神启帝的性子必是龙颜大怒,到时,搜捕观音血非但不会停下,还会越演越烈。 而各地官员为了交差,也只得将这谋逆的帽子硬是扣在被他们抓来的无辜百姓头上,说不好还会呈上去什么离奇的供词,使得皇上疑心更甚。 如此循环往复,只怕,很快民间就要乱成一团了。 事到如今,对方要打的算盘已经明明白白,将那名死去的暗卫葬下后,曹野脸色一直白如金纸,不知为何,已经三日过去,他却还是没有告诉其他几人,那封信上究竟写了什么。 一大早,尉风再次出去探听消息,回来之后却是面色铁青。 聂言被杀的消息传得很快,毕竟那伙歹人离开前,还将他从不离身的腰牌挂在一旁,上头清清楚楚地写了聂言姓名出身,前来收尸的地方官刚看见尸体便给吓得一头栽倒,连夜便写了请罪书,快马加鞭地送去了京城。 然而,也不知道流言和快马,会是哪一个先到京城。 尉风今日想要进城时,城门口已然有官差层层筛查,就算皇上还未下旨,周边接到消息的官员也都知道,马上恐有一场腥风血雨,要是不慎将那伙贼人放进城里,后果只怕不堪设想。 尉风艺高人胆大,最终还是潜入城中一观,果不其然,城中亦是人心惶惶,百姓们不敢随便上街,生怕被当成是那伙人的同伙,但即便如此,官府仍旧在挨家挨户地排查,而对于那些身负观音血,已经给剥了一块皮的百姓更是严苛,还不等人将伤养好,便又把人拖去了牢里审问。 “这些蠢货……这么下去,岂不是逼着人反?” 想到不久前在城中看到的惨况,尉风不由痛骂。 他就知道这些官员一个个生怕被连累,于是恨不得在皇上下旨前就将那些所谓身负观音血之人全部抓进牢里,大刑伺候,逼他们说出那个幕后主谋。 孔雀也没想事态竟会在一夜之间变得如此严重,震惊道:“聂言离京,竟是给这伙人创造了暗杀当今首辅的机会……难不成,连这个也是算好的吗?” 按照曹野所说,第二封妖书现世后,聂言恐也成了皇帝的弃子,让他离京带回曹野不过是个说辞,实际是要切断他和京中的联系,削弱聂言的党羽,好在未来治他的罪。 只是,恐怕就连当今天子也没想到,竟有人胆大包天,趁着这个机会,不但敢杀聂言,更敢将他曝尸荒野来和朝廷宣战。 南天烛眉头紧皱:“只是,以聂言性子,必不可能如此掉以轻心,先前我们在潭州便已经和他们打过交道,他手下暗卫虽不能称得上是一顶一的好手,但人数众多,又怎会……” 这几日民间流言纷纷,他们也已经听说了,聂言被杀的驿站里有百来只他手下暗卫的腰牌,可想而知,来人必是将沿途聂言的手下都杀了个干净,这才最后找上了他。 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打算给聂言留任何活路。 这时,一直守在曹野身边的勾娘看了一眼曹野惨白的侧脸,轻声道:“如果说那些人是哑巴,多半就是先前来找我们麻烦的人……他们中大多武功并不算好,这些人想要将聂言的人一锅端了,必是用了些我们并不知道的法子……” “是聂言的手牌。” 她话音刚落,曹野便低声开口。 这几日来,他一直沉默寡言,加之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看上去随时都可能倒下。 曹野道:“只要有聂言的手牌,就能命令他手下暗卫,只是这件事,寻常人是不知道的。” 一时间,众人目光都落在曹野身上,他却只是看着洞外,不知何时天已经阴了下来,像是要下一场雨。 “曹大人,你的心脉听起来……不太好……” 斟酌片刻,火丫谨慎地开口。 虽说从见曹野第一面火丫便已经察觉,他的心脉正在衰弱,但这几日,曹野的境况明显在变得更加糟糕。 呼吸不匀,心脉更是乱做一团。 火丫与他同病相怜,又怎会不知曹野如今症状便是肺火烧心,此疾一旦发作,便是日夜心慌难耐,如同心中烧着一把火……恐怕自他们逃离,曹野便再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东家,你还好吗?” 事到如今,连火丫都看不下去,勾娘自然更是心焦。 早在曹野不愿让孔雀诊脉时,她便已经觉察出曹野异状,更不要说自那日知道聂言死讯,曹野这几日缄默得令人心慌,众人生怕惹他心绪起伏引得肺疾发作,也都不敢多问。 过了许久,直到洞外终是传来了淅沥的雨声,曹野才终是开了口:“不但如此,聂言是何其谨慎之人,那手牌他从不离身,平日里,他身旁总有暗卫相护,便是在越州时,府上都戒备森严,寻常人等绝不可能近他的身,也就只有一种情况,才有可能直接从他身上拿到那块手牌加以造假。” 说到最后,曹野忍无可忍,终是低低地咳嗽起来。 这三日来,他几乎每日都会想起聂言对他说的话。 “说来你这义弟也确实不经事,书读得虽多,平日也处处小心谨慎,到头来一碰上贤弟你的事就昏了头,还白白挨了一顿打,还要让我把他送回府上。” 是啊,曹野痛苦万分地想,还能是什么时候呢。 孔雀冲上来给他施针,但曹野却已然咳出血来,断断续续道:“只有……只有在聂言进宫的时候,身旁才不会有侍卫……而且,即便是造假也需要时间,他须得用苦肉计拖住聂言,让他放下戒心,此事……才能事成……” “东家别说了。” 勾娘实在看不下去,想要上前将他捏晕,但是曹野却只是白着脸摇摇头,推开了她的手:“我不能再欺瞒你们,有些事,只能由我来说。” 无奈之下,孔雀只能又让他吃了一颗宫里的药丸吊住精神,好不容易才止住咳嗽,曹野便这样半倚在勾娘身上,将先前他在囚车里的所见所闻都说了出来。 裴深这些年对聂言态度恭顺,以至于让向来谨慎的聂言放下了戒心,两人平日里本就有私交,裴深和他手下暗卫相熟,自然也会知道聂言手牌的存在,而之后的事情便会容易得多。 这一次,在聂言离开京城前,他曾经在宫中碰到了来为曹野求情的裴深,当日,聂言作为监刑官,不但监督了裴深的廷杖,更是在之后将他送回了府上。 第132章 有这样机会的人,只可能是他。 “也就是说……那个被安插在京城中的人多半就是……” 也是直到此刻,尉风等人才终于知晓,为何曹野这几日都无话可说。 显然,曹野一直以来的怀疑因为聂言的死而被证实,但是谁又能一下接受,自己相处多年的义弟竟是敌国派来的暗哨呢? 雨下大了,潮湿的风吹进山洞里,叫几人面前的篝火摇曳起来,倒映在曹野脸上,只让他看起来愈发面无人色。 勾娘说得没错,其实早在她告诉自己,那些跟着他们的尾巴都是送死的卒子,现身的唯一目的就是逼勾娘发狂的那一刻,曹野便已经开始怀疑这一切的元凶恐怕就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 而一旦联想到了那个名字,许多过去他想不通的事也都迎刃而解。 皇上说过,如此石破天惊的爆破,寻常人都会立刻联想到工部,所以自然也并非工部所为。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盲目? 妖书现世那几日,裴深为了救灾,几乎每日都不在府上,曹野本以为他会手忙脚乱,但偏生宫中却传来消息,说裴深处理得很好,甚至在天火发生后第一时间就清点了库中火药硝石上报。 那时裴深才入仕多久? 以他的性子,怎会没有一丝慌乱,将这些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 一时间,那些被曹野忽视的线索一一浮现,却仿佛是叫曹野生生吞下了一把针,寻常呼吸都让他感到心如刀割。 过去几日,他一直反复问自己,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这些年,曹家难道待他不够好?而阮云夷分明视他为亲弟弟,又为何要遭受如此厄运? 这一切谜底,都在那封信里。 曹野从怀中掏出信,几人围靠过来,不多时,孔雀和南天烛的眼睛便瞪圆了,尉风更是因为里头那熟悉的名字而倒吸一口凉气。 “庞熙?他是庞熙的儿子?” 当年,尉风做镇国将军参军时,曾受阮天青之命,暗中关照被曹嵩所陷害的前右都御史庞熙。 就他所知,庞熙的幼子确实早已被鞑子掳走,从此再无音讯。 “不对啊……不可能。” 尉风难以置信,多年前,他曾在北境亲眼见过那个孩子,按理说,庞幽应当比曹野要小上至少五六岁,如果是这样,在他被带回曹家时,年纪便与曹野差得太大……曹嵩可不会大发善心替别人养孩子。 他不住喃喃:“不是说裴深只比你小一岁吗……学识可以骗人,但是模样怎么骗人?此事在及冠后虽不明显,但是他刚来你家时难道……” 而尉风的话还没说完,火丫对上曹野一片阴沉的双眼,后背却已经出了冷汗。 她下意识望向脸色同样惨白的孔雀:“是那种针法!圣姑也给我用过,稍加施针便能打通人的关窍,就像是偃苗助长,但却会让人早衰……难道说,就是它让裴深看上去比他实际要年长很多吗?” 第111章 在北境,从来没有人知道那些被掳走的孩子去了哪里,也似乎从来没有人去仔细辨别,那些骑马而来的匪徒究竟是什么人。 人们只知他们身披盔甲,头顶尖刺,脚踩皮靴,脸上覆着厚厚的遮蔽风雪的面巾,往往掳了女人和孩子便走,从不会多发一言。 在过去,也有人捡到过他们落下的食刀,因为上头有累累伤痕便怀疑这些鞑子吃人,于是,在这些不速之客再次来袭时,也曾有人先后数次追着马蹄印深入了风雪,却发现那些痕迹往往将他们领向了一片无人的营地或者岗哨,里头插着乌梁人的军旗,而在那里,除了那些被掳走女人的尸体,他们什么都找不到。 这些年来,甚至从没有人怀疑过,或许那些来北境掳人的歹人从来就不是出身于乌梁。 他们出身于一片鲜为人知的土地,因藏在高山之中,大陇甚至从未与那里有过交集。 然而,生活在北境的人们却并不知道,契贞人的名姓,其实很早就出现在了那片冻土之上。 他们被人叫做,大巫。 传言,那些生长于山峦之巅,河川之底的巫子本就是天与地生的孩子,他们诞生于光明与混沌之间,通晓这世上一切真理和法则,不但能改变活人面容,更能叫亡者重返人间,重活一世。 没有多少人见过大巫的真面目,甚至就连从小在北境长大的尉风也只听说过他们的传闻,并且对之将信将疑。 现在想来,永远维系着那层神秘面纱,或许便是契贞人用来笼络人心的手段。 毕竟,若是没有巫子的传言,乌梁王又怎会上来就相信了刀女善卜,并且愿意为之集结大军,殊死一战? 人心是这天地间最叵测难控之物,可偏偏契贞人十分精于此道。 于他们而言,人也不过就是这天地万物中的一个寻常生灵,他们既有法子能驯服猛虎,自然也有的是对付人的办法。 于是,在过去这数十年里,契贞在乌梁和大陇之间铺设了一盘巨大的棋,所求不过一件事。 引起大陇与乌梁的争端,继而搅乱两国朝局,从内部瓦解他们最为强盛的两个敌人。 围坐在篝火边,曹野凝视着跳跃的火焰,在勾娘体温的安抚下,他的神情平静不少,轻声道:“过去这些年,契贞人冒充乌梁人进犯北境,却不担心谎言会被戳破,毕竟,他们已经利用刀女的占卜,用一场辽州之战彻底撕破了乌梁和大陇的脸面,在那之后,镇国将军一直驻守辽州,大陇再未与乌梁有过和谈,更不可能知道,那些在北境肆意掳掠的根本就不是乌梁人。” 事到如今,尉风也终于明白,自己这些年竟是一直恨错了人,眉头紧皱:“此举一石二鸟,既引发两国间的纷争,还顺带掳走了一些陇人的孩子……我猜他们之所以还会时不时掳走一些女子,将她们杀害后丢弃在乌梁的营地,为的就是掩人耳目,让人以为那些孩子也都死了。” “但是……那些孩子却并没有死。” 深吸口气,曹野艰难地吐出那个名字:“裴深他……不,应该说是庞幽,他们一家被我爹和聂言联手陷害,流放北境,庞夫人甚至还因为难产死在了半路……如果说庞熙或许还因一身忠骨不会背叛大陇,但他的儿子庞幽,自出生起便活在那个苦寒之地,对大陇仇恨深重也不奇怪。” 他还记得,裴深曾经告诉过他,他小时无书可读,就连读书认字都是在沙土地上学会的。 而那时,曹野竟还以为裴深眼底一闪而过的阴郁是因为他出身太过贫寒。 曹野疲惫地闭上眼:“如果我没有猜错,当年庞幽被带走后,他们很快便发现他是一颗很好的棋子,为了让庞幽能为他们所用,他们甚至还破天荒地回了一趟北境,告诉了已经命不久矣的庞熙,他的儿子还活着,而之后他们对庞幽做了一些事,就像是火丫你先前说的,用密术让他看上去比实际要年长了至少五岁……” 说到最后,因为此事太过荒唐,曹野竟是忍不住苦笑了起来。 这些年他总觉得奇怪,裴深明明不像是他一样身患顽疾,但不知为何,无论吃什么都长不胖,骨头总是尖尖地戳着后背,让他看起来甚至有些佝偻。 直到此刻,曹野才终于明白原因。 只是打开关窍,火丫的身体便已经受不住了,裴深若是直接被催长了五岁,那身子骨自然更是虚弱,说不好再过几年,还会得上和他一样的绝症。 “我猜,这就是大巫所谓的脱胎换骨吧。” 曹野轻声道:“只有帮助他改头换面,他才可能再次回到大陇,甚至进到曹府,成为仇人的义子,伺机进行报复。” “可是……像是你爹这样的大官,一般不会收义子吧?” 南天烛却只觉不解:“他们又是如何确定庞幽一定能进你家呢?” “是通过聂言。” 见曹野呼吸沉重,勾娘握紧了他的手,阻止了他开口:“那时聂言的地位应当还远不如曹嵩,成日想着如何讨好曹嵩,恰好东家的身体从小不好,想要讨好曹嵩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想法子治好他儿子的病……我猜,聂言就是在那时变得迷信鬼神的吧?” “没错,聂言还是曹嵩门生那会儿就喜欢这些鬼东西了。” 尉风冷笑一声,显然是早就知道聂言的劣习。 多年前,在他还偶尔会随阮云夷回京时就知道,因为曹嵩找遍了天下名医还没能治好曹野的病,不得已之下,只能开始了求神拜佛,而聂言向来趋炎附势,为投其所好,不停地给曹嵩寻来各式民间偏方,里头不但有五通,还有一种被称为分殃的密法,指寻一个八字相合的义子,来一同分担父辈的罪业。 火丫抱膝想了想:“也就是说,只要想办法找人去给聂言献上此法,他就自然会转述给曹嵩?” “不错,他们很是聪明,将拜五通和分殃之法一同告诉了聂言,让他‘转述’我爹,可想而知,比起无论求什么都要付出代价的五通,收一个义子来分担灾祸,此法看着便要可行多了。” 第133章 如今叫曹野回想,一切都有迹可循,也不知道裴深在聂言死前是否告诉了他,正是他自己一手促成了如今的结局。 聂言这一生机关算尽,甚至还四处求神拜佛想要预知前事,结果却偏偏因为自己的算计而死。 想到这儿,曹野不禁叹了口气:“本来我爹或许还在举棋不定,但在我十四岁那年,我爹险些遭人刺杀,我也因此卧床了很久……正是这件事让我爹下定决心,要收一个义子替我挡灾。” “这么说,或许连当年那场刺杀都……” 直到此时,尉风已然意识到,契贞这盘棋下得极巧,看似每一步都无人插手,实际上,却是算准了这棋盘上每一颗棋子会如何行进。 曹野苦笑道:“裴深来到我家后一直少言寡语,但却极爱读书,我一度以为那是他出身贫苦导致,但如今看来,他入曹家时或许尚不满十岁,却要装成与我几近同龄,自是需要更加劳心劳力,日夜补习,加之他身体受过那密法摧残,于是看起来便十分孱弱,那一头白发多半也是……” 到了最后,曹野已然说不下去。 他与裴深做了十五年的兄弟,深知裴深自小便总是满面愁容,曹野过去一直希望能减轻他身上的负担,殊不想裴深这些年费尽心思所筹谋的,或许一直都是如何让他更加痛苦。 他咬牙道:“裴深赶在聂言后脚去找皇上为我求情,本就是故意触怒皇上,几乎能称得上是一石三鸟,既能让皇上对我生气,又能让皇上迁怒于他,并且还让聂言监刑……如此,他不但能拿到聂言手牌,还可以顺势在家养病,这样即便他离开京城,皇上也不会立刻发现。” 如今,当这一切被赤裸裸放上台面,众人在愕然的同时,也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曹野人在千里之外查案,又怎会知道京城里正有人处心积虑想要置他于死地? 可想而知,待到聂言死讯传回京城,曹野被说成是畏罪潜逃,到时,一旦皇帝发现裴深也已经不见踪影,只怕更是要暴跳如雷。 然而,曹野虽已想明白这一切,却是百口莫辩,甚至连现身都可能立刻招致杀身之祸。 曹野又道:“他胆子很大,七年前,刑部与大理寺几乎将京城翻了一遍,却没有找到任何从城外运进来的黑火,这其实便已经将矛头指向了工部,裴深赌的就是皇上的多疑……当工部嫌疑最大,并且连累的都是曹家亲信的时候,皇上反而会开始疑心是有人故意要为难于他,于是,在裴深主动清点了库存上报后便没有深究,过了一段时间才派人重新清点,但为时已晚。” “他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尉风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过去,因阮云夷成天跑去曹府,他自也是见过裴深的,在尉风记忆里,裴深只是个弱不禁风的书呆子,连人眼睛都不敢看,哪里能想到,此人竟会是契贞插进大陇的探子? “可恶……” 南天烛这时一想到裴深先前还假惺惺地给他们塞银票就不禁破口大骂:“他先前装得那样好!又是来救场,又是送银票,我还当他是个雪中送炭的好弟弟呢!” 而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曹野顿时想起,先前他们在楚州,方文孝求他救命时也拿出过和裴深一样的银票,而曹野只觉得胸口一滞,忽然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七年来,在他在宁州养病,受尽天下人唾骂的同时,裴深也不会闲着。 阮云夷的死不过是拉开了大陇内乱的大幕,那七年里,裴深表面在京中为官,无所建树,实际却是暗中率一众契贞内应,在大陇境内四处寻找奇闻逸事煽风点火,为仙蜕造势。 也难怪,裴深过去常闷在房里读那些志怪奇谭。 蜀州肉仙,中州武斗,越州五通,乃至楚州的棱睁鬼甚至是潭州的黑眚,这些……都不会平白出现。 为何长生教首会有刀女医书上记载的银珠草? 为何雨燕尾会想到以天王胆塑金身? 为何王寡妇会受人恩惠拿到天香又造出纸马,显出五通邪性的同时,也造就了麒麟骨的威名? 为何聂言会知仙人髓,又为何楚州天罗,会卷土重来? 曹野喃喃道:“那银票并非是他攒来的……而是他们以祭鬼之名,在楚州向方文孝之辈征来的,毕竟,想要让人四处走动为仙蜕造势,这一切都需要银两,然而裴深人在京中顾不上这些,所以只能让旁人用天香诱那些信徒重入歧途,以此敛财,而就算之后此事暴露,也会被算在天罗残党身上……” 他深吸口气:“天罗是被云夷镇压的,也因此通常没有人会想到,兴起天罗之人和如今推崇神火之人是一丘之貉,但是,却还是不得不防,而这也是为什么,他们不但要出手杀死将这两者联系在一起的人,更是要杀死一切会让人怀疑仙蜕是被人为编造出来的人,比如长生教教主,比如无忧真人,又比如那个在楚州城里传谣的人……他们都是死在裴深手上。” 此时,那张已下到最后一步的巨大棋盘好似就在曹野眼前。 然而,只要一想到,无论是害得小蜡烛和火丫痛苦不堪的天罗,又或是害死勾娘一家的五通,其幕后元凶都是同一个,曹野便感到无法呼吸。 一瞬之间,他仿佛回到听闻阮云夷死讯的那一天,胸口痛得犹如火烧一般,眼前忽明忽暗之际,所有人的声音都在顷刻间远去了。 已经来不及了。 在一切陷入混沌之前,曹野内心再次浮现出这个念头。 想要百姓造反,不但需要官府施压,更需要百姓万人一心。 现在,人人都知仙蜕,人人都信神火,对于契贞,对于裴深,对于等待这盘棋落幕的人,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 那把等待了七年的火,恐怕终究是要烧起来了。 第112章 恍惚间,曹野好像又回到了那年踏青的马车上。 窗外的春光正好,曹野虽坐在马车的背阴处,却仍能感到吹进来的春风是暖的。 而阮云夷便坐在一片碎金里,轻声开口:“我爹说父债子偿,既为人子,便只能认命,但是对我来说,我只信我这双眼睛看到的东西。” “你看到的东西?” 曹野脑中还是一团迷糊,纯凭本能作答:“那你在我身上看到什么了,云夷?” 记忆里,阮云夷转过头来,他的目光悠远,仿佛穿透曹野的身体,看到他心中深藏之物。 “我看到……一团火。” “火?” “一团看上去总是要熄灭,但其实永不会灭的火。” 不知为何,阮云夷的声音听着时远时近,曹野奋力想看清他的脸,但耳边这时却突兀地有人喊了一句:“神君到——” 曹野浑身一颤,再抬眼,马车和春光不在,他跪在蒲团上,面前是阮云夷的神像,一手托火,一手执枪,垂着的双目里无悲无喜。 “我……” 曹野的喉咙刚抖出一个字来,却只觉得周身炙如火烤,不知何时,他已叫一团烈火团团围住,竟是那神像伸出两指,轻点他眉间,于是,那团原先被困于神君掌心的火焰便烧去了他的身上。 而那是一把……可焚尽世间一切的烈火。 曹野置身火中,胸口剧痛,只觉自己即将死在这里。 然而等了许久,直到他因脱力倒在了地上,曹野方才后知后觉,虽然烈火烧身痛苦难当,但这火原来……并不伤他。 此时远处,不知何人笑着念:“吃灵肉,血尚温,恨天王,不识人,捉来麒麟锁牢门,杀了仙人断灵根;说判词,灭亲恩,披乾坤,世不认,拜完观音遭冷指,看遍无常空余恨。” 那人念完,一旁隐隐传来旁人叫好:“好!好一出将军下凡去!好一篇九天神火书!只是如今,这仙肉,凶胆和灵窍都已归了天,也不知其他几位何时才能回来呐?” 曹野给烧得神志模糊,在火中蜷缩成一团。 透过火光,神君面容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曹野看不真切,但又觉得里头隐隐绰绰,似乎都是他见过的人。 阮云夷,勾娘,南天烛,孔雀,火丫,尉风,裴深,甚至……还有聂言。 他们垂眼看他,像是九天神祇,在俯视一粒大地上的尘埃。 又不知在这烈火中煎熬了多久,终于,曹野头顶有声音响如洪钟。 “心火不灭,人得不死,心火若灭,即刻便死。” 他闭上眼,浑身早已被冷汗浸透,迷蒙中,有人将一块冰凉的湿帕按在他额上,又给他喂了些水,曹野挣扎许久,才终是将沉重的眼皮撑开一线。 原来,他正睡在勾娘膝上,远处传来了孔雀他们的声音,虽不分明,但似乎正在吵嚷着该如何在山洞里煎药,也因此,除了湿气,他还闻到一股浓浓的药味。 他还在人间。 “……勾娘?” 曹野一开口,立刻便被刚刚渡进口中的水呛地剧烈咳嗽起来,他在勾娘的膝盖上偏过头去,咳着咳着便呕出一口陈血,将勾娘灰白的衣角染红一块,乍一看,又像是被烈火燎了一角。 第134章 “东家,慢慢呼吸。” 勾娘给他顺背,直到他将淤滞在心口的血痰都咳了出来,方才让他重新睡回自己膝上。 他们仍在那处山洞里,只是,勾娘带着曹野宿在了更深一些的地方。 这里光亮熹微,曹野甚至看不清勾娘的脸,他刚想抬手去摸摸她,勾娘便好似会读心一般,捉着曹野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脸颊上。 “梦到什么了,东家,一直皱眉头。” 勾娘的脸颊很凉,终是让身如火烧的曹野感到好受了一些。 他艰难地嗽了一下嗓子,仿佛还在梦境之中:“梦到……你们都变成了神仙,还是同一个神仙……” “神仙?” 勾娘只当他是在说胡话,一下笑出声来,像是一只温顺的虎埋在他的掌心里:“做神仙有什么好,那里什么都没有,小蜡烛和孔雀恐怕得憋屈死……” 此时,洞外传来一声南天烛惊喜的叫喊:“是真的孔雀!你让尉风大哥买来的这种药草,煮着煮着真的变成金色了,按照你母亲医术上说的,应当能止住他的咳血!” “你小心别煮过了,万一煮黑了就用不了了!还有火丫你也是,你那只药锅更须小心,绝不能过了时辰!” 孔雀的声音听起来很忙。 曹野没想到他一觉睡醒,孔雀竟是都在这山洞里煎起药来了,不禁苦笑:“我睡了多久?” “两日。” 勾娘低声道:“孔雀说你心火烧得厉害,给你用宫里的药吊命,但又怕将你最后一点底子都掏干净,于是,只能让尉风冒险回城里给你买了药和几只药锅来,还说,他是巫子的孩子,虽然不能叫你死而复生,但是绝对不会让你就这样轻易死了……今天一直和火丫小蜡烛他们忙着煎药。” “这么看来,确实还是人间好,到了那边,可没人给我煎药。” 曹野不禁又想起梦里那冷冰冰的地方,没有一丝生机,只有一团火焰,永不熄灭。 那便是云夷在他身上看到之物。 曹野一时只觉得有些好笑,勾娘奇道:“东家你笑什么?莫非在梦里,你也成了神仙?” “不……” 曹野艰难地撑起身子:“我是……一团火。” 原来,云夷从很早以前就知道了,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即便生来就是佞臣之子,永远被人疑心是否走在正道上,但曹野其实一直都知道,他要的是什么。 那团烧进他心中之火早晚会要了他的命,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勾娘……我想活下去。” 忽然间,靠在勾娘身上的曹野低声开口。 在这幽静的洞穴里,他的声音虚弱而坚定,只叫勾娘都愣住了。 看着远处山洞透进来的光,曹野虽然浑身上下没一处舒坦,就像是被烈火灼烧一样疼痛,但他却从未像是此刻一样平静。 他还不想熄灭,他要继续烧下去,直到他这条命彻底焚尽为止。 曹野在勾娘肩膀上蹭了蹭,与她十指相扣:“我要活下去,小狮子,我还有许多想做的事,我想和你一起走遍天下,想带着小蜡烛吃许多好吃的,想看孔雀成为一个好大夫,我还想要让火丫跟我一起好起来,让尉风将军可以带着她,去云夷的墓上看一眼……这些事我还都没做到,我不甘心就这样倒在这里,我也不能就这样倒在这里。” “东家……” 闻言,勾娘的手也多用了几分力气,几乎握得曹野生痛,但他却不想松开。 他需要这份疼痛来告诉他,他还活着,火还在烧。 曹野轻声道:“裴深因为我爹记恨我……他对我有所执念,所以不肯轻易杀我,七年前,我几度病危,都是被他救回来的,我猜,他是希望我活着受苦……眼睁睁看着我爹死去,再看着云夷离开。” 事到如今,曹野已经可以十分平静地说出这些,而他能感觉到,勾娘的呼吸在一瞬变得颇为沉重,意味着她在那一刻起了杀心。 曹野如今已经很了解她,安抚地摩挲着勾娘指节:“不过,这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有所执,就会有所误,你看,即便到了这个份上,他在离我咫尺距离的地方杀了聂言,以裴深的聪明程度,不可能不知道我就在附近,但是他却懒得杀我,因为,他笃信我已经无法阻止他,而他要让我眼睁睁看着社稷落入他手。” 彻底冷静下来后,曹野又逐渐回忆起一些事情。 当年,他接连遭遇天火和曹嵩离世,身体一下垮了,再醒来时,裴深只给他留了书信,只字不提京中发生之事,只让他好好养病……这又何尝不是一招以退为进? 裴深应当很清楚,问他不成,曹野必是会去问阮云夷,而那时,阮云夷为了避嫌无法离府,曹野一旦听说了妖书,定是会在焦急之中直接进宫面圣,到时,皇帝也自是会想到他这只替罪羊。 是裴深,让他死也死不成,必须要亲眼看着他最好的兄弟死去,再为皇上背负整整七年的骂名。 曹野如今终于放弃了最后的自欺欺人。 勾娘说的不错,裴深确实是一心只想让自己痛苦,也不知这些年在他面前装得恭顺时,内心究竟在想些什么。 好在现今勾娘已经寻到了自控的关窍,很快便从狂躁中冷静下来:“东家你想怎么做?” 曹野沉默了一会儿,半晌才道:“我只是在想,勾娘你先前说,看到有人在我永州宅子外,像你一样暗中护我……那真的是皇上的人吗?” 勾娘一愣:“那些人功夫不差,我当时还以为定是宫里的人。” 不对…… 虽然仍在病中,但是对这些年,契贞还有裴深的把戏,曹野却已经看得很明白。 想要下赢这盘延续了数年的棋局,最为重要的是为三手,一,为天罗覆灭,二,为神火战死,而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手,则为皇帝拆庙。 历经七年,当仙蜕之说传遍民间,皇帝必是也已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为了避免重蹈天罗覆辙,他必是要出手干预。 而以当今天子的性子,他必是不愿直面七年前的错误,也因此,他需要有人替他拆庙。 不用猜也知道,曹野便是那个最合适的人选。 毕竟,他已经替皇帝当了七年的恶人了,由他出面来替朝廷调查仙蜕,百姓们的怒火便不会烧去紫禁城里。 只是,即便精明如当今天子恐怕也不会想到,除了他之外,还有其他人也正等着曹野来揭开这出神火将军仙蜕的大幕。 简单来说,百姓信神火,皇帝不想他们信,还派出巡察使来拆神火将军的台,如此,便给造反埋下了种子。 为此,曹野也必须要活着。 “如果不是皇上的人,那就是裴深的人……他们都不想让我死,所以那七年,我看似一直在避世养病,其实有很多人都在暗中盯着我,保我性命。” 曹野此时已经十分确信:“更不要说,我在永州的事,最初也只有裴深知晓,他比皇上更需要我活着……不但是为了在几年后让那把火烧起来,更是为了让我再痛苦一次。” “他就这么恨你?” 勾娘有些不解:“当年之事与你无关,是你爹与聂言联手陷害庞家,你不但没有参与,这些年还待他如亲生兄弟,他又为何要恨你?” 曹野歇够了,在勾娘搀扶下吃力地站起身。 他想起当年阮云夷说的“父债子偿”,现在看来,阮老将军确实说了一句实话。 曹家的因果落在了他的身上,只是,他虽身为这天下第一佞臣的儿子,却不想认这个命。 曹野喘息道:“谁知道呢,也许,被人记恨就是我的命吧,只是……既然有人能看到真正的我是什么样子,那我就不能让他失望。” 倒头睡了两日,曹野几乎又要忘记怎么走路,膝盖止不住地发软,勾娘本想抱他,但是曹野却摇了摇头,坚持要自己走。 “他们为我忙活这么久,我总不能就这么出去见他们。” 他奋力喘匀了气息,紧紧拉住勾娘的手,蹒跚着朝外头走去,很快,便被那迎头照来的日光刺地睁不开眼。 “曹野,你醒了!” 听到动静,正忙得热火朝天的孔雀和南天烛双双抬起头来,满脸惊喜,下一刻,孔雀丢下一句“帮我看着点炉子”,就和南天烛一起朝他急奔而来。 “你看,勾娘,我还不能死。” 曹野这时也终于能在那晃眼的日头里看清他的人间是什么样子。 他轻快地张开双臂,笑得开怀。 “留在这里,果然是比做神仙强多了。” 第113章 大半月后,内阁首辅聂言的残尸被装在加满寒冰的金漆棺里殓回京城的那一日,传言,天子悲痛万分,不但亲颁谥号“文定”,更是下旨让专人护丧回籍风光大葬,当称得上是极尽哀荣。 只是,所有人都知道,一场腥风血雨即将席卷九州。 第135章 一夜之间,聂言死了,曹野跑了,在家养伤的裴深也不见踪影,外头还有妖人打着神火将军的旗号四处作乱,不但给百姓乱点“观音血”,还妖言惑众,煽动他们造反,杀了当今首辅。 可想而知,聂言尸首回京的当晚,三法司官员战战兢兢地侯在御前,生怕一个抬眼,自己便会人头落地。 晚些时候,数匹快马急奔出城门,带去了一个所有人早已知晓的旨意。 皇帝下旨,让各地官府清剿所有叛军,掘地三尺,也要将那伙杀死当今首辅的凶徒给找出来。 正如十年前阮云夷平的那场天罗之乱,只不过这一回,这乱子的矛头竟是直指神火将军。 虽然皇帝并未明确下旨要求拆庙,但妖人都已自称是神火信徒了,这神火庙又如何还能留得? 一时间,各地的神火庙纷纷被夷为平地,这还不算,官府竟还倒查三月内给神火庙敬过香的百姓,一经发现便要给捉去牢里严刑拷打,逼着他们说出与那伙歹人的联系。 许多百姓不久前才因为背后有观音血遭过一次罪,伤尚未养好,田里杂草丛生,眼看就要赶不上收成,结果屋漏偏逢连夜雨,因为拜过神火竟又给捉进去一次,而这一回许多人身体本就虚弱,不堪折磨,最后,竟是活生生死在了牢里。 如此又折腾了将近一月,各地陆续死了许多人,刑部的案卷堆成了小山,但即便如此,有关那伙凶徒的线索却还是寥寥无几,就在三法司焦头烂额之际,又一个晴天霹雳落了下来。 西北有人反了。 这一年本就是旱年,田里庄稼给晒死了一半,本已是要吃不上饭,然而祸不单行,官府先查观音血,又查神火庙,便连佃农家中瘫了的老母都不放过,只要背后有痣便得脱层皮,以至于短短半月,村里的枯树都给砍了个干净,但即便这样,棺材也还是不够用,有些人只得草草用草席一裹便填进了龟裂的地缝里,不出几日,尸体便给饿坏了的野狗啃了个干净。 自古以来,这样的事曾经发生过许多次。 不出几日,有人从被推倒的神火庙里扯出了一段红色案衣作旗子,又让家里的婆娘歪扭绣了一团红莲般的烈火上去,趁着夜黑,抹了来捉人官差的脖子。 既然无论如何都活不下去了,那还不如反了! 一时间,黄土地上四处扬起赤幡,待到消息传回京城,叛军队伍已集结了足有千人,为首的佃农高瞻骑着抢来的白驹,自称是继阮云夷之后新的无常心投生,大骂大陇皇帝忘恩负义,背弃神火将军天恩,而为了招募兵马,他重建神火庙,号召神火信徒加入义军,为将军正名。 这还只不过是起义军的冰山一角。 在高瞻后,先后有四五支起义军揭竿而起,或许是为效仿高瞻,他们不但都自称是无常心投生,更是大肆宣扬阮云夷因在大陇受了不白之冤,回到九天虽是神魂归位,却一直无法忘却前事,于是特意又将无常心投下凡来,意欲找到其他七样仙蜕,助百姓推翻暴政。 而很快,战火从西北一直烧到了江南,神启帝先后派了数名将领率兵平乱,只可惜,他们不是阮云夷,神火将军也并非天罗。 待到这个消息最终传到宁州时,起义军已集结了超过万人,浩浩荡荡地在各处与朝廷派来的平乱军战成一团。 而随着民间大乱,自是也更无人在意,宁州城里那户许久都没人住的宅子,近些时日似乎又亮起了灯。 就连曹野也没想到,他竟是当真活着回到了永州,甚至,又住回了那间被他买下的小宅院。 正所谓弩下逃箭,有时,越是危险的地方反而越安全。 曹野心知经过七载布局,聂言一死,契贞便已占了先机,他即便此时见到了皇帝,皇帝也必是不会信他所说,无奈之下,为求之后有一线转机,曹野也只得带着勾娘等人悄悄返回宁州,先安顿下来再想对策。 也好在,因为四处起义,神启帝似乎已经顾不上他,派人平乱的同时,竟是连一张他的通缉都没有贴,以至于当曹野回到宁州,邻里见了他,竟还是会叫一声裴公子。 明明是过去于再寻常亲切不过的姓氏,如今听来却是分外讽刺。 也不知裴深现在何处…… 回到宁州后,曹野每日都让其他几人出去打探消息,然而,却只能知晓近些时日的战况激烈,叛军虽是屡战屡败,但因人数众多,便是今日散了,明日也会重组,如此反反复复,惹得陇军心烦不已。 今日,孔雀去买药时又听到了新消息,一回来便嚷嚷道:“听他们说,那个高瞻好像死了!” “高瞻?” 尉风正在院子里擦剑,听这名字只觉耳熟:“不会是那个头一个起兵造反的人吧?怎会忽然死了?给朝廷杀了?” 孔雀人高马大,拿着几大包的药材也不觉得累,他一边招呼南天烛和火丫过来帮自己分药一边说道:“我听卖菜的说,他是被自己的副将给杀了,因为强占民女,失手打死了人家的亲哥哥,最终害得那民女也咬舌自尽……就这德性还敢自称是阮云夷之后的无常心投生,谁会信啊?” 近些日子,叛军虽是声势浩大,但在与陇军的战斗里却频频露出颓势,只因不论是哪一支叛军,领袖都做不长久,时常会死在自己人手里,导致剩余叛军好似一盘散沙般群龙无首,在训练有素的陇军面前根本不是对手。 闻言,南天烛亦是义愤填膺:“阮将军模样好,人品也好,光风霁月,又怎是这些歪瓜裂枣比的了的?” “这也不奇怪。” 这时,院落一角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这些人原先大多是佃农出身,除了种地也不会别的,本就不知该如何给手下人做一个表率,称王称霸后自是不知收敛。” 不知何时,躺椅上的曹野已经睡醒了。 这些日子他们虽一直东躲西藏,然而,在孔雀的调养,以及所有人自觉将最有油水的一口都让出来之后,他竟还奇迹般地被喂胖了些,在太阳下晒着,脸上也有了几分血色。 “勾娘呢?” 曹野刚醒,脑子里还有些昏昏沉沉,下意识便想叫勾娘,结果南天烛走过来往他手边放了杯茶水,无奈道:“城里屠户的弟弟参加叛军,屠户连夜逃了,肉铺买不到肉,勾姐姐打鸟去了。” “我一天不吃肉也不会死的。” 曹野只觉无奈,比起晚上喝鸽子汤,他还是更想醒来就看到勾娘。 而听见他的抱怨,孔雀却只是哼了一声:“那可不行,你这身子就得靠吃好睡好慢慢养着,否则就是半只脚踏进棺材……我姐为了让你好好休养都忍痛少吃肉了,你少在这儿挑三拣四。” 也好在,就在几人说话时,勾娘也回来了,只见她额上沁着薄薄一层汗,手里提着三只鸽子,一开口,却是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我刚刚打了只军鸽。” “什么?” 一听这话,曹野顿时给吓得一个激灵,一下便从躺椅上坐了起来,而勾娘见吓到他,不慌不忙又补上了后半句:“不过我捉了它,拆了信,看完又放回去,将它放了。” 如此,众人脸色方才缓和,尉风更是松了口气:“此事可不是闹着玩的,毕竟,军鸽寻常不会飞这么低,除非它已快将信送到了……说明朝廷的平叛军就在宁州附近。” “也难怪说那屠夫要连夜逃了,一旦被发现与叛军有联系,只怕会被就地处死。” 火丫面色凝重,这些日子因民间战乱蔓延,宁州周围的卫所兵已然全数被调来巡查,生怕被叛军溜进城里,想来,要不是他们回来得早,只怕现今想要再进城就没有这么容易了。 曹野问道:“那信里说了什么?” 勾娘想了想:“信是写给宁州官府的,说的应当是,宁州周边的叛军因同室操戈,起了内乱,已经被平叛军尽数清剿了。” 这么一说,曹野立刻就明白了,这信是写给宁州官府安抚人心用的。 现今民间乱成一团,宁州城中亦是人心惶惶,正所谓匪过如梳,兵过如篦,许多百姓家中存粮本就不多,生怕到时打进城里来自己便一分不剩,于是近些日子都想着要往山野里逃了。 他皱着眉思索片刻:“同室操戈……莫非,是宁州周围的叛军头子也名不副实,被发现不像无常心吗?” “多半是吧,这些人本就是打着神火将军的旗号起义的,若无仙蜕的身份又如何能叫人信服?” 勾娘说着利落地将鸽子拔了毛:“他们都说,神仙并无神魂,只有一心,一心自在,则三界内外随心而转。阮云夷长得和神火将军一模一样,本就是神火将军的心,在他归天后,神火将军就算是归了位,其他仙蜕也开始慢慢苏醒……只可惜,阮云夷在人世走了一遭,尚有尘缘未了,于是特意将一半无常心投下界来,既为了斩断因果,也为了带其他七样仙蜕重返九天。” 第136章 曹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些人为了造反可真能编啊……” “还有更离奇的呢。” 勾娘好笑道:“他们还说,仙蜕亦有等阶之分,像是无根肉与天王胆,本就是最低等的肉和欲,再往上才是更高阶的仙蜕,其中无常心为仙蜕之首,故而下界之后,他才有引来其他仙蜕的本事……现在这伙人为了证明自己就是无常心投生,都变着法儿说自己见过仙蜕呢。” 曹野越听越是离谱,要说阮云夷这人,心大得能装下五湖四海,便是身上给人掏了个洞都还能坐在病榻上与他谈笑风生,结果在这些人口中,竟是变得这般小肚鸡肠,变成神仙了都还放不下前事,还放什么仙蜕下凡来替他解决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 他叹了口气:“我倒是希望阮云夷能记仇一点,要是真成神仙了,就给我托个梦……结果他倒好,只有我梦起以前的事,他却从来不入我梦来,对我说点新词儿。” 此话一出,勾娘听出他心绪恐有起伏,正要安慰,一旁的孔雀却忽然哼了一声:“那按照这么说,姓曹的你才最像是无常心投生,毕竟判官舌,麒麟骨,观音血都在这院子里,而神火将军阮云夷又是你知己,说不好,他不给你托梦正是因为你就是他的后继之人呢。” 他本是随口一说,却不想曹野闻言却是愣了一下,旋即忽然笑了。 这些日子,曹野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神火一事,皇帝盛怒难解,百姓们更是怨气冲天,在这种情形下究竟该如何做,才能够让这场因神火将军而起的乱子彻底落幕。 此时,许是因为睡饱了,又许是因为孔雀的无心之言,一瞬之间,曹野只觉得这些日子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难题竟豁然开朗。 谜底,也许就在谜面上。 “既然叛军都打着神火将军的名号……或许,破局的关键也很简单。” 曹野双目雪亮:“那就是……不信。” 第114章 圣姑离开天罗的那一年,天罗已然有了最初的雏形。 那时,除了南天烛与火丫,天罗中的鬼童已有将近三十人,而他们吸引来的教徒更是已有百人,这些人为利而来,自是对天罗真正效忠的主人一无所知,然而,只要对天罗保持忠诚,他们便也有机会进入天罗地下那些曲折的暗室,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即便那会让他们知道鬼童的秘密,但只要拿到手的银子不少,这些人便会渐渐沉迷其中。 依照此法,天罗很快便扩张成了原先的数倍。 虽然它并未在除了楚州以外的地方开设分教,但像是五通之类,恐怕本就是天罗所衍生出的分支,也因此,在十年前的五通惨案里,玉玄子等人为拿回黑弥勒,才能轻易扮作是五通观里的道士,蒙骗李老爷。 按道理说,以天罗当时的规模,他们要想造反早已可以挑明,但不知为何,一直到十年前天罗被阮云夷剿灭,这一切竟还没有见光。 本来曹野心中一直没有想明白此事,直到这一次,有人以神火之名谋反,却因为撑不起无常心的名字而屡战屡败,曹野才终于明白,为何天罗最后会成为弃子。 原因很简单,因为不得人心。 天罗之本是为利,虽能愚民一时,但却无法凝聚人心,以此敛财容易,但想造反,一旦碰上朝廷的精兵良将,只怕不堪一击。 想来,在圣姑离开时,恐怕天罗已经有此苗头,故而造反一事才会被搁置,而果不其然,在圣姑离开后,天罗几乎立刻就变得荒淫无度,不但敛财愈发不知收敛,甚至还开始剖人心肝,以人为祭。 靠着这样的乌合之众想要造反无异于是自寻死路,而善度人心的契贞人又怎会想不到这件事? 信鬼不成,就得造神。 既然天罗已派不上用场,不如就让它成为大陇的一个隐患,将它当作一颗必死的死棋,将常年驻守北境的阮云夷捧上神坛,如此一石二鸟,不但能为仙蜕之说埋下祸种,更是能除去关外异族的心头大患——北境阮家。 可想而知,有朝一日若是契贞想自北边入关,没有了阮家镇守,大陇边防便会大大削弱。 再之后的事众人现在都已经知道了。 在裴深和刀女的里应外合下,一场天火,将阮云夷送上了绝路,也让乌梁彻底陷入了内乱,在此之后,契贞只需慢慢地等,等到民间有关神火将军仙蜕的传闻深入人心,那场早在十多年前就该开始的造反才终于在第二封妖书之后,被翻上了台面。 曹野如今终于想明白了这一切。 他说道:“其实从乾坤皮开始,他们便已经在试探,是否已经到了可以让这一切见光的时候……他们在潭州一带散布谣言,利用百姓相信乾坤皮,假称邪祟披上仙蜕后不仅会用外表惑人,更是会用邪术让周遭人逐渐丧失理智……百姓对此深信不疑,都怕殃及自身,于是不惜杀人也要党同伐异,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们便知道仙蜕之说已经深入人心,所以,是时候利用妖书逼皇上出手了。” 他说完,勾娘想了想:“所以东家你的意思是,他们的每一步都是建立在,百姓相信神火将军的基础上,而想要止住现在的乱子,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百姓不信?” “可这怎么可能?” 尉风立刻便皱起眉头:“阮家满门忠烈,将军更是战功累累,深受百姓爱戴,甚至即使事情闹到了这一步,皇上也不敢明着说阮家半句不好,连将军的牌位都还供在太庙里……百姓怎么可能说不信他就不信他?” 闻言,一旁的火丫沉思片刻:“或许,只需要让他们不信无常心就可以了?现在那些叛军头领都自称是无常心投生,为此还编造出不少谎言,说什么他们是被阮将军投下界的另外半颗无常心……只要能让百姓不信这个,就不会再有人盲目加入叛军了?” “但是,单是叛军这边停手还不行啊,如果皇上还是像之前一样到处搜捕,百姓们活不下去就总有反的时候。” 南天烛这时想起不久前他们回宁州一路上看到的惨况,官府四处抓人,一户人家当中所有大人都去过神火庙,也因此全都被捉走审问,留下家中幼子无人照料,饿得整日大哭不止。 身为几人之中最为了解天子的人,曹野苦笑道:“但皇上永远不可能先停手,这便是天子之威,毕竟,若是他先停手不打了,岂不等同于对这群乱臣贼子低头?” 早在七年前,曹野便知道他们这位皇帝是个多么刚愎自用的人。 他心知肚明,就如十年前的天罗,只有在叛军被彻底剿灭的那一天 ,皇帝才可能停手,而现在他们能做的,也就只有阻止更多百姓走上这条不归路,尽快结束这场内乱,以免关外的豺狼趁虚而入,给大陇的社稷带来灭顶之灾。 他思索片刻,很快,却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一般笑道:“那既然平叛军现在就在宁州附近,宁州官府也还没有给他们回信,勾娘,你和尉风将军能否去宁州官府偷只给陇军的鸽子给我,让我来亲手教一教他们,蛇打七寸的法子。” 这天晚上,这些日子因为叛军作乱而闹得人心惶惶的宁州官府早早便熄了灯,只在门口留了一队卫所兵负责夜巡。 只是,卫所兵白日里要在城门巡视,早已身心俱疲,站了不到一炷香,十人中便睡了一半过去,剩下的五个虽然还勉强醒着,但是眼皮也早就在上下打架,站都站不住。 这实在是个好机会。 趁着士兵们打瞌睡,两道黑影悄无声息地翻过高墙,不多时,便偷出了一只腿上绑好了回信的鸽子,回去让曹野仿着字迹重新誊了一遍,又加了些话进去,方才又趁着天黑将鸽子放回了鸽笼。 军鸽不善夜飞,也因此,鸽子会在天亮前被放走,而不多时,平叛军便会收到一封教他们如何扭转战局的信。 几日后,宁州城中贴出了一张告示,称现今在宁州城外的叛军首领正是邻村的张存忠,此人人称六大王,只因其原先是个铁匠,刀,剑,锤,戟,枪,甚至连民间自制的火器都会用,虽是勇猛无双,但却嗜赌成性,已到了家徒四壁的地步。 不光如此,告示上,朝廷还命人画上了张存忠的画像。 只见此人长得口歪眼斜,瞧着便不像是个好人,再加上还是个赌棍,一时间,百姓们窃窃私语,都道这人绝不可能是无常心投生,毕竟,就算没拜过神火,这些年,他们也总见过阮将军的塑像,白衣银枪,长得更是丰神俊朗,要真后继有人,也绝不可能是如此无赖。 就这样,一些原先还有想法打算去投靠义军的人纷纷断了此念,而藏身在人群中的勾娘见百姓满脸嫌弃便知此法奏效,压低了头上斗笠便离开了。 之后很快,各地陆续都贴出了告示,将几个叛军首领的出身和长相都画于纸上,这样,即便百姓不识字,也总能看出,这些人和神火庙里的阮云夷长得可谓没有半点相似。 第137章 天下人人皆知,阮云夷身为无常心,本就和九天之上的神火将军长得一模一样,而若他真的后继有人,至少此人也当有当年阮云夷的风骨,绝不可能是随便找来的歪瓜裂枣。 可想而知,此举便如同是断了叛军的后路。 他们本就不敌装备精良的陇军,原先之所以能与之一直缠斗,靠的便是人心。 但现在,人心也散了。 既不是神火将军的仙蜕投生,那自是不可能带着他们打下胜仗。 一时间,叛军中有不少人连夜逃跑,原先声势浩大的起义在一夜之间便因人心涣散而失了胜机,眼看就要被陇军彻底合拢清剿,然而就在这时,一支出身潭州的叛军却是忽然杀了出来,而他们所率兵马也并非千人,而是整整五万人。 “什么?” 消息到宁州已是将近十日后了,便连曹野也没想到,不久前他们才去过的小城潭州,竟是会忽然冒出一支叛军来。 “千真万确。” 尉风刚打听来消息,同样也是脸色铁青:“这已是十日前的事了,说是西南一带的流民现在大多都已经归顺于这支叛军,应当也包括楚州……那毕竟曾是天罗的大本营,也是将军当年平乱的地方,因为太过偏远,朝廷也不会轻易派军过去,等消息传过来已经迟了。” “原来……他竟然没有离开那里……” 曹野立刻便意识到,或许,裴深在杀了聂言之后便一直藏身在西南一带的大山里。 那里山势连绵,本就适合躲藏,而且就如尉风所说,西南一带地势险峻,当年若非是阮云夷带兵,寻常将领也根本无法一直在山中行军。 这支叛军,难不成才是契贞想要用来造反的主力? 只是……为何会是潭州? 曹野隐隐感觉有些不对,结果还不等他开口,孔雀性子急,已经抢先问出了口:“这次打头的又是什么妖魔鬼怪?能不能像是先前一样拆他的台?让百姓不信他?” “恐怕不行。” 勾娘这时也眉头紧皱地开了口。 先前她与尉风一起出去打探情报,却发现,这一次百姓的态度与先前截然不同,说起西南的叛军,他们虽是小心翼翼,但言语中却能听出一丝莫名激动。 不知为何,这一回的叛军首领是一个连宁州百姓都听说过的人。 据传,他长得浓眉大眼,极有福相,两耳垂肩,有佛陀之姿。 不但如此,此人本就是孤儿,没人知道他从哪儿来,但他自小便乐善好施,不但会说千人言,更是能观万人相,于是,早早便在衙门当了差,这些年惩恶扬善,在潭州甚至得了美名……小神火。 “小神火?” 孔雀一愣,只觉得这名字十分耳熟,他还没想起来,一旁南天烛却忽是一拍大腿:“是他!是那个疯子孙老的徒弟!大耳!” 先前,南天烛和孔雀险些在此人手里送了性命,而后曹野和勾娘将捉邪祟捉得走火入魔的孙老送去官府,还没有个结果,聂言便已经找上门来,将曹野给捉走了。 一瞬间,众人面面相觑。 事到如今,只要一想到这个大耳本也是被孙老捡回的孤儿,曹野心中立刻便有了答案。 “先前那些,都是他们用来投石问路的……” 曹野喃喃道:“契贞吸取了天罗的教训,恐怕早知先前那些都站不住脚,若是想要真的让这把火烧遍大陇,他们需要有一个自己的傀儡,为此,他们甚至早就在各地安插了探子,将此人的事迹提前散播出去,好让百姓来投靠。” 再一次,曹野意识到他们正在对付一个极善驾驭人心的对手。 他眉头紧皱:“潭州本就有邪祟入城,被神火将军留下的正气所驱逐的传言……也因此,小神火才是他们选中的另外一半无常心。” 第115章 “你们……要带我去哪儿!” 风雪中,少年的声音几乎都给呼啸的风声吞没殆尽,他被套在一只皮口袋里,什么也看不见,只知道那伙人正带着他往与大陇相反的方向急奔。 他难不成要被这帮蛮夷给吃掉了吗? 北境流传着许多关外的恐怖传言,庞幽自然也听说过,那些骑在马上的人会掳走女人和孩子,还会将他们杀了吃肉,第一次听说这故事时,庞幽被吓得瑟瑟发抖,一个劲地往薄薄的破被子里钻,最后还是庞熙将他抱了出来,安慰他,说要真到了那时候,爹会把那些鞑子全都打跑。 那时,三千里的流刑早已摧折了庞熙的身体,再加上中途庞夫人过世,庞熙一夜之间老了十岁,手臂也不再像是过去那样孔武有力,但即便如此,他抓着枯枝教庞幽认字时却还是一笔一画,铁画银钩,庞幽也便就这样,在沙土地和雪地上学会了读书认字。 要是与自己相依为命的父亲知道自己落得如此下场,又会如何呢? 想起父亲的脸,年幼的庞幽满心绝望,他知道母亲是因为生产而死,而在那之后,即便他们最终到达了北境,但庞家人陆陆续续死了不少,父亲折了心气,唯一的依靠就只有他了。 他不甘心就这样死去,于是在皮口袋里不断地嘶吼挣扎,但是却始终没有人回答他,最后,庞幽哭累了,手脚没有力气,竟是就在那口皮口袋里睡了过去。 庞幽本以为,他再睁开眼的时候,那帮蛮子多半已经在剖他肚子了,然而,这一觉他却睡得很香,醒来时非但没有疼痛,甚至还很暖和。 不知何时,他已经来到了一间毡帐里,帐子正中生着火,还烤着肉,散发着阵阵香气。 庞幽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还当他已经死了,想着在梦里吃顿饱饭应当不是罪过,于是他一骨碌爬了起来,三两步奔到那炉子边,不顾烫手,捡起其中一块烤羊羔便大口啃了起来。 自出生起,他便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东西。 羊羔肉入口即化,即便没有任何调味,依旧满嘴留香,庞幽太饿了,吃了一块还没吃饱,又去拿另一块,结果就在这时,他却意外发现,原来毡帐里还有别人。 一个女人,站在毡帐的阴影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你……你是什么人!” 庞幽给吓得一哆嗦,手里的肉一下掉在了篝火边的木炭灰上,他舍不得扔,下意识抓起来还想再吃,那女人便在这时开口说道:“你之后想吃多少都有。” 她从黑暗里走出来,带来一片细碎铃响。 庞幽这时才注意到,她浑身上下都坠着一种细小的铜铃,而当那女人的面目在火光下变得清晰,庞幽几乎看呆了。 他此生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女人。 她的眼睛深邃得像是两汪深潭,鼻梁高挺,头发卷曲,站在那里凝视着庞幽的时候,庞幽便连呼吸都忘了。 “这里的肉本来就是为你烤的。” 那女人蹲下身子,她身上的五色彩布铺在地上,像是一朵盛开的花,而她伸手过来,庞幽下意识向后缩,但女人只是替他擦掉了嘴边的羊油,像是在哄一只羊羔一样哄他。 “嘘……不用害怕,我不会伤害你,只是来照顾你,这个帐子也是为你准备,你可以在这睡觉,吃饭,想要什么,我都会帮你。” 女人的身上有一股奇异的药香,只让庞幽不自觉便放松了下来,他任由女人帮他擦干净了脸,又拿来了一只盘子替他盛了肉,填饱肚子后,他也终于忍不住问道:“可是……你是谁……” 女人陪着他坐在了篝火边,那些跳跃的火焰倒映在她的侧脸,让她看上去美若神祇。 女人说道:“我没有特殊的名字,不过在这里,像我这样的人被叫做巴纳姆,你之后还会见到其他的巴纳姆,她们都会对你好的。” “巴纳姆?” 庞幽从未听过这么古怪的名字:“那是什么?” 女人轻声道:“在这个世界刚刚诞生的时候,不分天地,也因此天像水、水像天,而那时,在那水中诞生了一个女人,她有两个孩子,一个是天,也是光明之祖,名为乌尔登,一个是地,也是混沌之祖,名为巴纳姆,而我们这些巴纳姆,就是大地之女。” “大地之女?” “不错,又或者按照你们的说法,我们也被叫做……大巫。” “什么……” 一瞬间,庞幽险些直接跳起来,对于在北境长大的孩子而言,大巫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传言,北境关外除了那些会吃人的蛮子外,还有居住在雪山里的大巫,她们有通天地的神通,不但能让活人改头换面,更能让死人重活一世。 彼时的庞幽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孩子,听闻女人是大巫,再想到眼前这些美味的食物,还有温暖的毡帐,一切都显得很不真实,也很不像是在人间,下意识便问:“你们,难道是神仙吗?” “神?” 对他孩子气的提问,女人脸上神情淡淡:“在我的故土,无人信神,巴纳姆不是神,只是大地的一部分,我们生在大地上,也最终要回到大地里,在这件事上,大地比起你们所说的神仙要公平得多,不是吗?” 第138章 “公平……” 庞幽喃喃咀嚼着这二字。 不知为何,他在这时忽然想起了父亲苍老的面庞,又想起父亲在北境破屋里,给母亲用破木板立的牌位。 父亲说,天道不公,他们一家被奸人陷害,落到家破人亡的境地,但那贼人却仍在京中呼风唤雨,而他也无数次地祈求上天能开眼,让庞幽有机会能走出北境这寸草不生的苦寒之地,去温暖些的地方,过上平凡的日子。 只是……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神仙,那它在哪里? 它为何从来不回应父亲? 又为何,要将母亲也夺走呢? 庞幽心中没来由地感到一阵酸楚,他毕竟只是个孩子,忍不住将这一切告诉了眼前的巴纳姆,哭得十分伤心,而最终,女人却只是将他抱进了怀里,慢慢地抚摸他消瘦的背脊。 “别怕。” 她说:“这世上虽没有神,但是我会帮你,让你的父亲能够心安地接受你离去……从此往后,你也不必再去依仗虚无的神明,只要你的脚还踩在大地上,大地便是你的盾,也是你的矛,它会帮你复仇,更会帮你取得本该属于你的东西,而你需要做的,不过是让大地的种子播散去更远的地方。” 说罢,女人哼起了一支悠长的曲子,庞幽的意识渐渐模糊,他感到自己像是一颗种子,沉进温暖的土里,而再度醒来时,他已不在那毡帐,而在一处被搭起的简陋兵营。 叛军今日又下了两城,愿意追随他们的流民也又添了将近两万,现今,大耳手下已有一支将近七万人的军队,他们浩浩荡荡,却没有立刻北上,反倒向着江南去了。 毕竟,江南本是鱼米之乡,百姓生活富庶,自是能解决他们现今兵粮短缺的难处。 庞幽,又或者说是裴深躺在草垛扎成的床榻上,身上的旧伤隐隐作痛,他曾受过巴纳姆的密法,让他的身体快速成长,也因此,他的骨骼远比常人要脆弱,那一顿廷杖虽是已经放得够轻,却依旧让他吃了不少苦头。 “兄长,你醒了吗?” 这时,帐外有人轻声叫他,是大耳。 在裴深来到大陇的这些日子,北境又陆续丢了不少孩子,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早已在风雪里尸骨无存,殊不知这些孩子大多都活了下来,非但如此,他们也都成为了巴纳姆的孩子。 大耳正是其中之一。 就和裴深一样,他本也是出生在北境的罪臣之子,本来要在那里做一辈子的苦役,但还不到四岁便被人掳走了。 之后,那些传闻中会吃人的鞑子并未伤他,他们那看似用来吃肉的食刀其实是用来攀山的,而那些刀刃上的缺口也是因此而来,他们带着他翻过一座高山,然后,见到了属于他的巴纳姆。 在契贞,巴纳姆是所有人的母亲,无论是成年的男人,抑或是年迈的老人,在巴纳姆面前都是一样,一如这大地上的所有生灵都得依仗着大地存活,巴纳姆便是契贞人的大地,她们领着契贞人登上高山,征服风雪,最终,巴纳姆还会为契贞带来新的子嗣和希望。 大耳被养在巴纳姆身边的时间不算长,只有短短三年,但是,却已经足够了。 巴纳姆待他们极好,生来便从未吃过一口肉的大耳原先是个瘦弱至极的孩子,但在巴纳姆的照顾下,他很快便长成了一匹强壮的马驹,巴纳姆说,他早晚会带领他们,焚尽大陇的旧土,让那块腐朽的大地重新焕发出生机。 于是很快,大耳被送回了大陇,又被带去了潭州。 就像是这些年来无数被契贞安插进大陇的暗桩一样,大耳亦是怀揣使命而来。 只是,不同于寻常暗桩,他不需要断舌,反而像是个寻常孩子一样,跟着孙老长大,做了潭州城中一个乐善好施的好人,直到,属于他的任务被交到他的手上。 披着乾坤皮的邪祟会蛊惑人心的传言正是出自他口。 巴纳姆说过,陈旧的土地只有经过焚烧才能够重新开出花,而那片大地上所有生灵也是一样。 一切沉疴顽疾都会随着这把火被烧个干净,很快,腐朽虚无的神明都会消失,大地上也会生长出崭新的人。 大耳如此想着,毫无犹豫地将他的养父推上了疯癫的绝路,但这不过是开始。 随着大陇的皇帝下旨清查观音血和神火信徒,内乱的战火开始蔓延,大耳这时却收到了密信,让他再等等。 陇人信神,但他们口中的神亦不过只是一个好一点的人,既如此,便要抛砖引玉,这样,才好叫人相信他们造出的新神。 一月间,无数自称无常心投生的叛军领袖被陇军杀死,而大耳也知道,时候快要到了。 他本就是那颗巴纳姆口中,会焚尽大陇的火种,已在这片土地上沉睡了十多载,现今终是到了破土的时候。 已是夜深,大耳走到床榻前,将跌打药递给那个面容消瘦的青年,关切道:“兄长,你好歹吃些东西,之后一路会很辛苦。” 这些年来,两人虽从未谋面,但却一直暗中通信。 他们都知道,曾有一位巴纳姆在离开契贞后心生迷惘,于是再那之后,便再没有别的巴纳姆入关,为了播撒契贞的种子,裴深成了巴纳姆的眼睛和耳朵,更是那只会将火种放进地里的手。 因两人身份特殊,他们在来到大陇时非但没有断舌,也是为数不多用上大巫密术的孩子,所谓改头换面,指的便是那偃苗助长的针法和变声。 要让这片大地重生,他们二人缺一不可,为此,大耳一直将裴深当作长兄来对待。 一时间,军帐里无人说话,而看着手里的药瓶,裴深恍惚想起多年前他刚到曹府的那个夜晚,而那时,他是那个叫人兄长的人。 时间过的还真是快,一晃眼,竟已走到了这一天。 裴深想着,竟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用太操心我的事,这不会让我感激你,因为,你现在身上有更重要的任务。” 半晌,他出声冷冷,抬起头来。 过去在朝中时,裴深从不与人对视,为的,便是藏住这一双眼睛。 冰冷而阴鸷,如同被北境风雪冻住了的眼睛。 “想要让陇人的皇帝害怕,你必须要拿下江南才行。” 裴深淡淡道:“做好准备了吗,小神火将军?” 第116章 随着小神火的出现,战局很快就开始发生逆转。 大耳率叛军顺着他们早已商定好的路线朝江南而去,不足一月,叛军已从十万变成了二十万,其中有不少都是这回被捉去剥了一层皮的身负观音血之人,不顾伤还没养好,也要带着全家老小参加叛军。 既然已经有人反了,那他们这些本就承了仙蜕的人无论如何都难逃一死,不如殊死一搏,说不定还能挣来一线生机。 此事裴深亦早有预料。 早在大耳这支叛军异军突起前,他便已经让各地的探子散播小神火的流言,如此他们每到一地,都有数人前来投奔,而裴深更是早早备好了伤药,为的便是让这些在皇帝手上吃了苦头的陇人百姓对他们死心塌地。 在雪山里,巴纳姆曾经教过他,这世上万物都可以被驯服,羊羔烈马可以,豺狼虎豹也可以,而人不过是种聪明点的生灵,自然也有驯服它的法子。 驯服人的办法,便是抓住他的心。 早在裴深被送来大陇前,大陇便已经有许多契贞送去的探子,其中大多是由马市入关,还有一些则是由那些曾经一手炮制灰鹞岭惨祸的先人领着,直接翻越了两国之间的天堑,便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自己变成了陇人。 契贞人并不惧山,更不惧雪,对他们而言,要是能死在山上,其实是一种荣幸。 这些被他们送去大陇的孩子会时不时带来情报,于是,即便巴纳姆远在关外,对聂言和曹嵩,她们可谓是了若指掌。 情报里说,曹嵩有个病怏怏的儿子,为了治好儿子的病,曹嵩什么鬼神都愿意相信。 情报里还说,聂言是个极度趋炎附势之人,为了讨好自己的老师曹嵩,他也什么都能说出口。 既如此,将裴深送进曹家其实并不是一件难事,只要利用两人的弱点,就能轻而易举地让曹嵩相信,只要收一个义子,就能让自己的亲生儿子活下去。 巴纳姆说,难的并非是控制别人的心,难的,是控制自己的心。 据说当年,她们当中曾有一位十分杰出聪慧的巴纳姆,十岁便已经能让将死的兔子再活三日,甚至还曾经发现了一种遇热便会流血的石头,凿成佛像便能制造“天兆”……这位巴纳姆曾是整个族群的希望,但现在,她似乎已经开始迷失了。 在契贞,即便是巴纳姆,只要丢失了心,最终也不得不走进风雪里,回归天地之中。 于是后来,再没有别的巴纳姆入过关,因为担心被送去大陇的孩子迷失,他们当中大多数人更是被断了舌头。 第139章 在裴深离开巴纳姆的那一天,他的巴纳姆告诉他,此去一定要牢牢握住自己的心,知道他到底要什么,不要轻易被迷惑。 初时,裴深也并不懂巴纳姆说的是什么意思,直到他进入曹家的那一日。 不出意外,曹嵩对他冷眼相待,甚至不许他姓曹,裴深对此虽是早有预期,但因年纪太小,在面对仇人时还是难以自控,以至于晚饭没吃上两口便再也吃不下去。 他饿着肚子回房,在黑暗里静坐,不想这时门外却有人叩门。 打开门,门外是一碗热腾腾的圆子汤。 “你刚来我们家,会有些拘谨是正常的,不过,我们家有一个人生病就够了,看你晚饭吃的很少,还是喝点甜汤吧。” 裴深谨慎地抬起眼,发现圆子汤蒸腾的热气后站着一个病弱少年,长得秀气,那双微微下垂的眼睛在微笑时十分温和。 少年说:“你我兄弟之间不必太过拘礼,之后,我便叫你阿深,而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唤我一声兄长。” “兄长?” 忽然间,马车中的裴深给大耳叫回了神。 此时,他们距越州还有不到五日。 一路上,叛军又下了三城,虽是缺粮,但大耳却严禁手下任何兵士伤害城中百姓,不但如此,他们还重修了沿途的神火庙,如此义举,只让更多原先还举棋不定的百姓纷纷投入了叛军。 “何事?” 隔着帘子,裴神声音恹恹,像是噩梦刚醒,大耳听出他状态不好,也没敢多问,只是从帘子缝隙里递来一封北境来的密报。 虽说打着反陇的旗号,但身为叛军主帅,不论是大耳还是裴深都很清楚,他们不急着北上,因为从一开始,他们的首要任务就是让民间大乱,使陇军疲于应付内乱,以对北方虎视眈眈的异族掉以轻心。 辽州已经没有阮云夷了,这件事,关外人人皆知,包括已经内乱了足有七年的乌梁。 既然无论如何都打不过同族,那又为何不另辟蹊径,想办法趁着大陇边防空虚,直接吃下这块肥肉? 趁着陇人大乱,内乱了足有七年的乌梁也开始蠢蠢欲动,各部人马虽未团结一致,但却已经将目光投向了那片他们许久都未曾涉足的土地。 北境传来的消息说的正是此事。 借着马车里暗淡日光,裴深读完了信,意识到乌梁人已经咬饵了。 乌梁信奉血脉,在最后一任乌梁王满都古死后,他的两个大儿子跟着战死,剩下的一个小儿子因血脉不纯,无法获得贵族首肯,于是也跟着失踪,在那之后,乌梁便一直征战不停,急需有人破局。 他猜,在不久后的未来,那些乌梁人便会跑去北境挑衅,而到时大陇的皇帝便又要分一些兵力前去抗敌,如此,叛军便又有了更多时间休养生息。 不但如此,一旦乌梁与大陇开战,边防空虚,到时,巴纳姆的孩子便会从乌梁以西趁虚而入,让乌梁的草原变成他们新的家。 待吃下了乌梁的马匹与兵器,之后,或许便能一举攻破北境,与大陇内的叛军里应外合,让这把火将大陇的后路彻底烧光。 想到这儿,几日来第一次,裴深苍白的脸上浮上一丝笑意,手边没有火烛,于是,他便将那封密报细细地撕开,像是吃那碗软糯的圆子一样,用力地吞了下去。 “什么?皇上调派了人去北境?” 几日后,随着勾娘再一次截获了一只军鸽,曹野也从那封简短的军报里窥见了一丝即将笼罩在北境的阴霾。 这段时日,小神火将军所率的叛军队伍浩浩荡荡地进军江南,朝廷本该谴几路平乱军前去合围追击,然而不知为何,真正赶往江南的兵力却只有原来的一半。 军报中称,皇上已派了三位武将率二十万兵力急行赴北,似是因为北境有战事发生。 尉风毕竟曾经跟随阮云夷驻守北境,听了这样的消息不由得眉头紧皱:“总不会是契贞吧?他们终于露出爪牙来了?” “不,应当不是他们。” 曹野却立刻说道:“以契贞人之狡猾,先前如此步步为营,绝不会在大陇局势未明前轻易暴露自己……我猜是乌梁,恐怕也是得了大陇内乱的消息,所以混战之中,有人还动了想要趁虚而入的心思。” “但乌梁率兵犯境,岂非是正中契贞下怀?” 火丫十分聪慧,已然想到了:“不是说,乌梁已经内战多年,怎会知道大陇内乱,总不会……” “是有人故意将消息透给了他们。” 孔雀咬着牙道:“那些契贞人在利用乌梁削弱大陇的兵力,不但如此,他们还以大陇为饵,将乌梁的兵力都引去北境。” 南天烛顺着这思路想了想:“但为何要将乌梁的兵力引去北境……总不会是……” 说到最后,几人都想到了一处去,脸色骤变,勾娘低声道:“整整七年,乌梁因为内战连绵,国力早已衰微,趁此机会,契贞是打算连着乌梁一起吃下来。” 一时间,不大的院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意识到,这盘下了多年的棋,恐怕终于要迎来一个终局了。 契贞一旦对乌梁出手,说明一切时机都已成熟,而那些在迷局后藏了很久的契贞人,也终是要第一次走到台前来。 想想也知,过去数年里,契贞人既能装作乌梁人多次犯境,必是因为他们十分熟悉乌梁人的作战方式,更是知道,该怎样使用乌梁的马匹和兵器。 他们这一回要的,恐怕也不仅仅是乌梁的土地。 曹野难以想象,要是整片乌梁都成了契贞的属地,到时,大陇将要面对一个多么可怕的敌手。 “绝不能让一切走到那一步……” 曹野喃喃道:“趁着皇上分散兵力去北境抗敌,叛军只会变得更加壮大,到时一旦与关外的契贞人里应外合,只怕以现在的兵力根本无从招架,大陇定是会给烧成一片焦土。” “可现在就算我们知道这些又怎样,木已成舟,先前为了神火将军抓了那么多人,现在皇上就算是下罪己诏都不一定能挽回民心了……” 尉风一想到宁州城外那被人推倒的神火庙便想骂人。 连皇帝都不敢轻易将阮云夷移出太庙,结果下头这些官员倒是敢见风使舵,抓个叛军便将信神火将军的百姓通通打成逆贼,这下可好,庙虽是倒了,但百姓们又怎会因为庙倒了就不信神火将军? 再一次众人陷入沉默,半晌,曹野轻声道:“瓦解叛军的根本在于要让百姓不信神火将军。” 这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毕竟,阮家是如何做的,阮云夷又是什么样的人,这天下人尽皆知,就算是皇帝,也不敢轻易将阮家的功勋从史书里一笔抹去。 曹野先前用了些小聪明,利用那些叛军首领的德不配位说动了百姓,让他们不再去追随叛军,谁想,裴深应当也早就料到了这件事,于是,为无常心准备了一个完美的人选。 那个名叫大耳的青年,天生福相,品行端正,加之裴深已提前为他造了势,想要拆穿恐怕没这么容易。 但若是换一种……更加根本的法子呢? 忽然间,曹野脸上的神情一滞,他想起先前在蜀州,他曾经对孔雀说过的话。 “百姓也不傻,他们虽然只会信自己相信之物,但一旦知晓有人会拿肉仙来诓骗他们,之后自然会长个心眼,至少不会再盲信肉仙。” 不论是在蜀州还是中州,他都戳穿了有人利用仙蜕谋财害命的谎言,虽然就像勾娘说的,即便他做了这些事,神火庙也还立着,百姓们也还是会信神火将军,但是,他们却会觉察到其中可能存在的阴谋,未必会再信那些五花八门的仙蜕之说。 一瞬之间,曹野心头犹如拨云见日,他低声道:“无常心很像是真的,但那又如何?只要让百姓认定所有仙蜕都是假的,是有人想拿着神火将军的名头行不义之事,到了那时,他们自然会为了真正的神火将军,摒弃那些邪魔外道。” “什么意思?” 曹野话说得太绕,一时间,众人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身上,只见曹野沉思片刻后,脸上却是露出一抹释怀的笑来。 他终于知道自己能为阮云夷做点什么了。 “意思就是,我们要说一个……一定会被戳穿的弥天大谎。” 深吸口气,曹野轻声道:“比如说,选一个全天下最不可能,但却偏偏和所有仙蜕都打过交道的人做无常心,这样,百姓因不信他,就会连带着怀疑所有仙蜕都是假的,到时,叛军那边的谎言自然也就不攻自破了。” 第117章 勾娘推门进来时,曹野还睡着。 他们的时间不多,南天烛与火丫他们一早便出去了,现今天下大乱,宁州城里百姓陆续也走了不少,有许多房子空着,留下的家当无人要,南天烛便说要去找几身合身的行头。 她说,既然这一回九死一生,那至少最后,她想漂漂亮亮地走完这一程。 第140章 曹野需要静养,自是没法参与这场“寻宝”,于是直到正午也裹着被子在床榻上蜷缩成一团,就和勾娘第一次真正见到他时一模一样。 一晃眼,这条路他们竟已走到了最后。 听着床上的人发出清浅的呼吸,勾娘一时只觉恍惚,缓步走到床榻边,还没动手将曹野从被子里挖出来,那团面对墙壁的被子里却已经传来一个瓮瓮的声音:“勾娘,你睡上来好不好?” 曹野应当不是刚睡醒,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清醒,却莫名带着些沙哑,乍一听,竟像是在求她。 这一路走来,两人早已不是第一次同床共枕,勾娘没有犹豫,很快便顺从地躺了上去,睡在了曹野身边。 今日天阴,云层厚重,屋子里更是进不了多少光,勾娘低声道:“东家,我本就看不清你,你要是再藏在被子里,我就更看不清了。” 这么说了,又等了一会儿,曹野终是掀开了被子,他今日连发都没束,许是因为在被子里闷久了,呼吸也比平时要重些,但好在,因为孔雀连日来的调养,他已不怎么咳了。 “东家。” 不知为何,曹野始终不愿意转过身来,像是个小孩子坚持面壁一样藏起脸,勾娘只觉得可爱,一下竟忍不住笑了,看着曹野那两片瘦削的肩胛骨笑道:“让我躺上来又不让看你,东家,这算哪门子撒娇?” 曹野还没有动,在沉默了很久后,他忽然低声问道:“小狮子,你觉得我做的……真的对吗?” 也是直到这时,勾娘才终于听清了他声音里细微的颤抖,她恍然大悟,为何曹野不愿转过来。 于是,勾娘收回了本来要去捉曹野后颈的手,问道:“关于什么?” “所有一切……” 曹野的声音更轻了:“当年要不是为了治我的病,我爹不会想要一个义子,而裴深来了我家后,我见他胆小,于是在与云夷见面时时常会带他一起,我这几日一直在想,是不是因为这样云夷才会死。” 他说不下去,整个人缩得更紧,满口都是腥气。 其实这些时日他一直在想此事,只是因为害怕心绪起伏便会连累肺疾发作,所以才每每都强行压下念头。 但这些念头自然不会就此消失。 随着终幕将近,曹野只要一想到叛军背后的军师便是那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弟弟便无法入睡,曾经的他只有阮云夷这一个朋友,是他连累了阮云夷,而现在他身旁有了许多人,但是…… “当然要答应啦。” 南天烛轻快的声音还回荡在他耳畔:“这可是能救天下人的办法,事到如今,一切都值得试一试。” 在听完他的“计策”后,南天烛和孔雀,甚至火丫和尉风,竟是都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而他们答应得越是干脆,曹野便越是心如刀割。 这是现在唯一的办法,他不能在他的同伴面前退缩,但事到如今,宅子里只剩下他和勾娘,曹野也终于无法装的像是先前在孔雀小蜡烛面前那样游刃有余。 即便知道,这已是现在两全之策,但曹野没办法骗自己,他很清楚,这一回他要做的事,会连累他身边的所有人。 救天下要付出的唯一代价,就是所有信任他的人都会死。 一时间,室内只能听见曹野夹杂着哽咽的呼吸声,他必须要死死咬着拳头才能忍住不发出更为痛苦的悲鸣,就像是有许多已经在他心中尘封了七年的东西在一夕之间化冻解封,曹野眼前满是他已经失去,或者即将失去的一切,只觉得痛彻心扉。 他想活下去,但是他不能。 他想让他珍重的人活下去,但是他也不能。 曹野并不怕死,只是,他从未想过这条路走到最后,他竟要带着这么多人与他一起赴死。 回望这一生,他想抓住的东西没有一样能抓住,最后甚至大多,都是被他亲手推上了绝路。 而即便这些人为了他而死,他最终却也不能让他们青史留名,甚至还要害得他们和自己一样身败名裂,声名狼藉。 他究竟是什么人? 又在做什么? 为什么他总是注定要失去他所珍惜的一切?还要害他们落到如此地步? 这些念头如同重重大山压在他心头,烈火焚身一般的痛苦几乎让曹野无法呼吸,他忍得浑身发颤,直到……一双手忽然抱上了他的腰。 “勾娘……” 曹野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里衣,勾娘的手很凉,几乎让他打了个哆嗦,但勾娘却不许他挣扎。 她的声音穿透曹野单薄的背脊,顺着骨骼爬了上来:“东家,你还记不记得,很多年前,你在大牢里对我说的话?” 勾娘常年习武,曹野不是对手,很快便放弃了挣扎,任由那双有力的手将他困住,听她说话。 “你说你是什么人,天地不知,朝臣不知,百姓亦不知,有时连你自己都不确定你到底是谁。” 勾娘说着,却忽是向上一翻,将曹野牢牢压在身下,盯着他一片狼籍的脸,却又在曹野想要伸手去擦时按住了他的手,逼迫他只能看着自己。 勾娘双眼一眨不眨,锋利的双目盛着房里为数不多的光,几乎像是能穿透皮囊,直接看到他皮肉深处藏着的东西。 勾娘说:“但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曹野,你是什么人,即便天地不知,朝臣不知,百姓不知,但至少我知道,你是一个心怀大义的忠良之臣,你从未对不起百姓,更未对不起大陇,最重要的是,你从未对不起那些选择站在你身边的人。是你替阮云夷抓住了那些败坏神火将军之名的恶人,是你让小蜡烛和火丫的噩梦结束,是你从聂言手上保下了孔雀,更是你将真相告知了尉风……曹野,你是让我活下去的人,也是你让我留在人间,来到了更好的地方。” “我……” “不仅是我,还有小蜡烛,孔雀,火丫,尉风,他们都很清楚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选择将一切交给你,是信任你,更是因为你要完成的事是所有人的心愿……即便是孔雀,身上流着异族的血,他也不愿看着这天下生灵涂炭,我们留在这里,不仅仅是为了你。” “可是我明明答应你,要陪你为你家人报仇,但我……” 曹野奋力想要看清勾娘的样子,但他痛得什么都看不清,直到勾娘俯身,曹野才终于能看清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亮得几乎灼人。 “如果你的计策能成,皇帝定是不会错此良机,定当顺水推舟,严惩那些打着鬼神名号坑蒙百姓的邪道,将他们挫骨扬灰……这又何尝不算是替我的家人报仇雪恨?” 勾娘按住他,抵着他的额头,仿佛饿坏了的野兽,一点一点将曹野脸颊与下颌上的泪全都吃了个干净,最后便连他还未出口的反驳都一并嚼碎吞了下去。 虎豹吃人时从不会和人客气,但曹野毕竟是个病人,在这方面实在比不过勾娘,很快便气喘吁吁,而作为报答,勾娘也让他再一次看了她身上的枯树,曹野将指尖覆上去,恍惚间,只觉得那些滚落的汗珠像是枝头结出的新芽。 勾娘行事速来雷厉风行,很快就让他顾不上去想别的事情。 在又一次被按回床榻时,勾娘的长发拂过他的肩头,烈火灼身的痛苦早已退去,潮湿的空气里只剩下让人发烫的余温。 “东家,还在胡思乱想吗?” 勾娘一直注视他,直到曹野在她目光里死去,再重活一场。 在这一刻,曹野想起很多诗词里的风月佳话,又想起许多话本里的陈词滥调,但最后,他意识到这些都不是她此刻想听的。 既然已经决心以身饲虎,那他能给勾娘的,其实就只有他自己而已。 “轻一些,小狮子。” 曹野将自己喂到她的唇齿边:“我早已是你的了。” 为了实施曹野的计划,他们要做的事其实只有两件。 第一,让所有人知道曹野自称无常心,并且准备造反。 第二,造反。 既然百姓会因为叛军头领德不配位就放弃造反,那就意味着,并非人人都是因为被逼无奈才走上这条不归路,还有许多人是因为相信仙蜕之说,愿意跟随神火将军这才会被诓骗。 只有让百姓们都知道,仙蜕从根上就是一个骗局,是被有心之人利用,他们才会从谎言中苏醒,为了明哲保身而远离是非。 曹野决定,要来做这盆将世人浇醒的冷水。 宁州虽算不得什么军事要地,但因地处在富庶的江南与京城之间,在战乱期间,常有朝廷的信鸽经过。 一连几日,曹野都让其他几人守在城中,见到信鸽便打下来,不论是什么信,他们都在信的末尾附上了一句。 “小神火是假,真神火姓曹,正欲在宁州造反。” 信上字迹龙飞凤舞,好似是一封急报,然而却不会有人知晓,这封急报却是出自那即将要“造反”之人。 先前,契贞曾利用曹野揭开了这出仙蜕作乱的大幕,为此四处宣扬他这位“巡察使”的功绩,以至于现在这天下人人皆知,曹野与所有仙蜕都打过交道。 第141章 既然无常心是仙蜕之首,会引来众仙蜕顶礼膜拜,那曹野又为何不能是无常心? 更不要说,无常心本就属于阮云夷,若是曾经的阮云夷副将,带着阮云夷佩剑认曹野做主,那他身为无常心岂不更是板上钉钉? 现如今在曹野身边,有手持勾陈宝剑的麒麟骨,有可断人生死的判官舌,甚至,还有身负神脉的观音血,只要让他们对世人一展神通,再对曹野俯首称臣,那曹野自称神火将军半身似乎也并无问题。 只是,对百姓而言,曹野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无常心。 他是害死阮家最后一个儿子的罪魁祸首,更是佞臣曹嵩之子,剥削民脂民膏,残害忠臣良将,父子二人犯下的罪行便是天打雷劈也不为过,又怎么可能是继阮云夷之后的下一个无常心? 对于这件事,曹野自己也心知肚明,而这便是他的筹码。 他要赌,即便麒麟骨,判官舌,观音血,甚至是阮云夷的副将佩剑都选择了他,但百姓还是不会信他。 而他拿出的铁证越多,反倒越是证明,所有仙蜕都是一场骗局,从站在他身边的那一刻开始,麒麟骨就不再是麒麟骨,判官舌也不再是判官舌,甚至,就连那背负观音血之人都成了一场虚妄。 百姓们爱屋及乌,自然也会恨乌及乌,而一旦他们不再相信仙蜕,那打着神火旗号的叛军自也就成了一支单纯的起义军,若无神火将军撑腰,那他们自然也要掂量掂量造反的代价。 只要人心散了,叛军就不足为惧,这时若再能有人拖住在北境试探的乌梁人,朝廷便有把握可以将这叛军彻底剿灭。 而恰好,曹野的身边正有一个血脉不纯的乌梁世子。 如此,万事皆定,消息已经传了出去,他们现在要做的,只是等待朝廷找上门来,然后,上演一场即将轰动天下,却又注定会失败的“造反”,好叫全天下的百姓都从这场做了七年的幻梦里醒过来。 随着夜深,宁州城北的一处宅院里亮着暗淡的火烛,书房之中,曹野领着勾娘等人站在一块无字的牌位面前,上了一炷香。 “云夷,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许久后,看着袅袅上升的白烟,曹野闭上眼,眼前浮现阮云夷当年离开时的背影。 七年了,他终是有机会能为他曾经唯一的朋友做些什么。 “从明日以后,这世上不再会有任何人打着神火将军的名号招摇撞骗,我会让一切都终结在我这里。” 深深呼出一口气,曹野再睁开眼时,天边已经亮起了一线。 他轻声道:“就让我们将这一切荒唐的闹剧,全都结束吧。” 第118章 那一日,天色刚亮,便有想要出城去的百姓发现,宁州城四面城门都紧紧闭着,平日会在城门口巡视的卫所兵与衙差们不见一人,而在四扇城门上都贴了告示,召集百姓们去往宁州官府。 一时间,城中人心惶惶,百姓们生怕是夜半叛军进了城,若是不从便要全城被屠,于是,只得战战兢兢地来到了宁州官府前。 只见,官府同样大门紧闭,众人正是不知所措,就听咯吱一声,两道朱红大门缓缓开启,一道清瘦身影立于门前,而在他背后,衙役们倒了一地,生死不明。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位旧居宁州城里,病了许久的裴公子。 他穿了一身素白衣裳,虽是一言不发,但光是看他身后横七竖八倒着的人,站在前排的百姓已然不自觉倒退出一步,颤声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放肆,将军姓名岂是尔等能问的?” 还不等裴公子开口,他身旁又走出一男一女两名侍卫,手中宝剑虽未染血,剑锋闪烁着的寒光却叫人不敢直视。 不出意外,正是他们二人在一夜之间便让宁州城变成了一座无人驻守的“死城”。 静了片刻,那白衣公子终是出了声:“李猊,尉风,你们退下。” 一瞬之间,人群中立刻有人瞪大了双眼。 这可不是什么寻常的名字。 要知近些日子天下大乱,皇上虽是一心要将拜过神火之人一网打尽,却无法阻止关于神火将军的种种流言在民间传得甚嚣尘上。 一时间,有关阮云夷,有关神火将军,有关那八样仙蜕,几乎是个人就能说上两句,而朝廷越不让说,此事便越像是真的。 他们说,仙蜕虽只是神火将军的一部分,但也是仙家,下凡历劫便总是多苦多难,于是,无根肉任人采撷,天王胆凶性难收,麒麟骨重刑加身,仙人髓机关算尽,判官舌无缘无亲,乾坤皮是非不明,观音血众叛亲离,无常心薄寿短命……也只有经历这世间千劫,仙蜕方才能找到回到九天上的路。 他们还说,神火将军阮云夷此番让无常心重新下界,不但是为了了却前尘,更是为了将其他仙蜕带回天上,好让神火将军真正归位,于是,不但无常心注定要走遍天下,仙蜕也注定会在冥冥中被吸引到他身旁。 在这些仙蜕当中,就包括了李猊。 经过这一场叛乱,麒麟骨李猊已成了一个民间人尽皆知的名字。 十年前,她本是五通惨案里唯一幸存的李氏孤女,手持一剑,连杀五人为其父母兄姊报仇,后在狱中受尽酷刑,却仍是不愿认罪,因其一身傲骨桀骜不驯,被百姓们尊为麒麟骨。 都道,李家本是武林望族,家中更有一把家传宝剑名为勾陈,只可惜,李家所习功法极易走火入魔,也因此李家祖辈大多满手血腥,直到此剑传到李猊手中,因她本是仙蜕投生,这才终是压制住了此剑凶性,得以将其运用自如。 传言中勾陈样式古朴,上铸兽纹,十分好认,故而此时已有人认出,裴公子身旁那位姑娘手中所持宝剑便是勾陈。 “难不成,她便是……” 人群中有人惊叹出声,殊不想就在此时,更有懂行之人已然认出了另外一人手中宝剑,两眼瞪圆,颤着声音问道:“那剑上所刻名字,可是惊鸿?” 宝剑惊鸿,原是神火将军阮云夷的佩剑,却在十年前平乱时被遗失在外,而不久前它因判官舌而再度现世,却已被传给了曾经阮云夷的副将——同样早已在十年前战死的尉风将军。 谁都没想到,勾陈与惊鸿的主人竟是会一起出现在这里,还未等到众人明白过来尉风口中的将军是何意,门中便又走出两个姑娘,一个额心有一点观音痣,还有一个坐在轮椅上,张口便道:“你们当中有人快死了。” 一刹那,百姓们噤若寒蝉,就见那姑娘目光转过一圈,最后落在一个妇人身上,淡淡道:“你的心疾已无药可医,不出一月便会死。” 闻言,那妇人脸色灰白,要知,她确实患有胸痹之症,如今忽然受了刺激,只觉得当头一棒,竟是当即便一头栽倒,不省人事。 这还不过是开始。 很快那眉心有痣的姑娘也开了口,点出人群中几人罹患发背,毒疮已深入骨髓,只怕命不久矣。 众人开始还不信,但随着那几人脱下衣服,他们背后烂疮确实已经流脓,这下,终有人意识到这几人身份,见官府中人已然悉数倒下,竟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喊一声:“是仙蜕!神火将军保佑!是仙蜕啊!” 即便朝廷正在搜捕崇拜神火将军的信徒,但神火将军在百姓心中的地位却不会因为皇帝拆几座庙,抓几个人就轻易改变。 事实上,即便宁州城中的许多百姓因为顾及性命不敢多说一个字,但在神火庙轰然倒下的那一日,许多人其实都在心中默默为神火将军上了一炷香。 而现如今,他们眼前便是活生生的神仙下凡。 麒麟骨,判官舌,观音血,甚至还有神火将军曾经的佩剑惊鸿全都在这里。 如此,那位一直不发一语的白衣公子身份几乎呼之欲出。 一时间,众人向他投去的目光里满是敬畏,仿佛九天神祇现世,不约而同,他们心中都已有了一个名字。 所有人都在等着他开口,但不知为何,这位裴公子却只是面容平静地看着远方,仿佛……是在等待什么。 他在等什么? 百姓们面面相觑,等了许久,那位裴公子方才作势要开口,却不想就在这时,伴随一道箭矢破空的呼啸,一片箭雨落在那白衣公子面前,挡住他的去路,远处有人大喊:“大胆曹野勾结邪教!妄称仙蜕谋逆造反!再有跪此贼者格杀勿论!” 一瞬之间,跪倒的百姓们就仿佛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一般猛地抬起头。 不知何时,原先被封闭的城门已经被人撞开,朝廷的平叛军已经杀进城里,将官府周围团团围住,如临大敌地将一排排箭矢对准了那位裴公子,似乎根本顾不上眼前那些乌泱泱的百姓。 等等……他们说此人是谁? 见暂时没有了性命之虞,百姓们赶忙互相搀扶着站起,狐疑地看着面前那位面不改色的“仙人”。 第142章 他们本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但很快,“仙人”自己也说话了。 他说出一个名字,神色坦然,仿佛是在等待众人的顶礼膜拜。 在这一刻,他好似忘记了自己是谁,但是宁州百姓却不会忘……他们怎么可能会忘? 之后的一切发生得很快。 随着“仙人”说出他的真名,百姓们个个面色铁青,更有甚者只愣了片刻,便自觉从街旁拿来草叉,要帮平叛军一起捉人。 他们终于知道,这位旧居宁州的白衣公子其实并不姓裴,事实上,裴是他曾经义弟的姓氏,而他的真名这天下人人皆知。 此人正是曹野,曾经害死了阮云夷的佞臣曹嵩之子。 眨眼间,不久前才被人顶礼膜拜的“仙蜕”已经成了人人喊打的逆贼,平叛军甚至还未动手,便有半人高的孩子从地上摸来石子朝人砸去。 而他们也很快就发现,“仙人”原来并没有太多的神通。 不论是手拿勾陈的麒麟骨,抑或是早该死在十年前的神火副将,他们都不过血肉之躯,在众人围攻下很快便流血受伤。 至于那两位能断人生死的姑娘则更是不堪一击,一个中箭倒下,还有一个则被石头砸中了脸,摔进了门里。 仙蜕又怎会这样流血,又或者说……这世上真的有仙蜕吗? 突然间,百姓们心中不约而同萌生出了一个古怪的念头。 无论是身为麒麟骨的李猊,又或是身为阮云夷副将的尉风,甚至是那两个可以看穿人生死的姑娘,他们要真是神仙,又怎会拥立曹野这样的狗贼做无常心? 还是说,本来这一切就都是曹野的阴谋诡计,是他害死了阮云夷,也是他搞出这些仙蜕,只为了有朝一日,能打着神火将军的名号造反? 想到这里,一瞬之间,似乎什么都能解释通了。 为何在阮云夷死后,民间会忽然出现这么多有关仙蜕的传闻? 又为何时隔七年,曹野作为巡察使走遍天下的事迹会闹得人尽皆知? 这一切都是因为,神火将军是真,但仙蜕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曹野为了一己之私,非但害死了阮云夷,更是利用妖书大肆宣扬观音血,只为裹挟天下百姓,为他的野心而送命。 而今日,要是没有平叛军赶来,恐怕他们还真要上了他的当! 随着这显而易见的谎言被戳破,宁州百姓们如同一群愤怒的野兽一般扑上前去,恨不得当场将几人撕成碎片,而他们本要去门里抓最后一个逆贼,然而待他们冲进门去,那个额心有痣的姑娘却早已不见了踪影。 趁着宁州城里乱作一团,一匹快马冲出了宁州南门,握着缰绳的人身披陇军军甲,怀中还抱着一只麻布口袋,沿途但凡有人问起,他便扬声说,口袋里是搜来的谋逆证据,需要八百里加急送回京中给皇上过目。 此人骑术高超,确似是传信的哨兵,也因此,往来兵士都并未起疑,就这样,来人骑马飞奔出将近十里后,见周遭空无一人,他终是急急掀开那口麻布口袋,里头又哪里是什么罪证? “小蜡烛……姐姐!” 在先前的乱局中,南天烛的左眼被一颗飞来石子砸碎了,本来疼得早已昏厥过去,但此时,却又在孔雀急切的呼唤里勉强睁开了眼。 她的视野里是一片血色,无论南天烛怎么眨眼,她都还是看不清孔雀的脸,终于,她意识到了什么,轻声道:“孔雀,我是不是看不见了?” “只是左眼而已,一会儿我就给你包扎,就算看不见了,你也还有我。” 孔雀紧握缰绳,几乎不敢看她。 六人之中,只有他不能留下,因为他身上流着乌梁的血,虽然不纯,但也依旧是乌梁世子,在曹野戳破仙蜕的骗局后,他必须要赶去北境,肩负起拖住乌梁军的任务。 只是孔雀又怎么可能这样轻易放下? 即便离别前夜,他与所有人道了别,包括对南天烛……但真正到了这一天,他却还是无法做到轻易一走了之。 趁着被他们召来的平叛军入城,孔雀混在其中,眼睁睁看着曹野他们倒下,在最后,火丫推开南天烛中了一箭,而南天烛则倒进了朱门里。 孔雀没有任何犹豫,立刻翻墙进去,将人抱了出来。 他们的造反已经结束了,又或者说,从一开始,这场造反就是为了结束。 曹野选择献祭自己,成为一个会被当众揭穿的叛军头领,而随着他倒下,被他一起放上棋盘的人也都会一起湮灭。 明明是为了救世,但他们却注定会摔在泥泞里,就像是扑火的飞蛾,会死在光明到来前。 从此往后,这世上就再无仙蜕,麒麟骨不是麒麟骨,判官舌也不是判官舌,他们会成为百姓口中的恶人,永堕地狱,无法翻身。 宁州百姓在愤怒之下杀声冲天,孔雀不敢逗留,带上南天烛便冲出了城。 “说好的,你不该回来……” 疼痛让南天烛动弹不得,她在血色里奋力寻找着孔雀的轮廓:“我已在他们面前现身,既不是仙蜕,就必是邪祟,他们之后会一直找我……” “他们不会找到你,因为,我会带你回乌梁。” 孔雀将人抱紧,双腿一夹,马儿顿时跑得更快了。 从宁州到北境至少要走大半月,接下来的一路不会好走,也恰恰因为如此,孔雀才更需要南天烛。 他们本就是彼此的半身,注定是要在一起的。 “不管我是乌梁人还是契贞人,不管你是神仙还是邪祟,你我都是彼此唯一的亲人,我不能让你死,你也要让我活下去……曹野不是说了吗?就像是尉风和火丫同为判官舌一样,你我既是观音血,就是一个人,在这世上我们注定会相遇,也注定要一起去往任何地方。” 风声呼啸,孔雀的声音听起来很坚定,他的眼泪落下来就被风吹走,还有一些落在了南天烛的脸上,是温的。 是啊…… 火丫愿意追随尉风将军为她挡箭,不就是因为,他们是一个人,是注定要同死的? 南天烛恍惚地想,虽然再一次变得天地不容,众叛亲离,但这次,她却不是一个人了。 马儿不停,带着他们一路奔向阴云密布的北方,南天烛眼角伤口里干涸的血被孔雀的眼泪洇湿,终于淌了下来。 “永不背叛,永不分离……” 在一片血色里,她仰头看着孔雀发丝里露出的天际,口中喃喃着笑了:“将军,你看到了吗?弟弟带我……回家了。” 第119章 火又开始烧了。 黑暗中,熟悉的疼痛袭来,曹野却已习惯了这烈火灼身,他睁开眼,本以为面前又会是一片火光,然而让他意外的是,他的周身什么都没有,灼烧感却自他的四肢百骸而起,就像是原初的火焰已被他吞入腹中,如今,就在他身体里闷闷地燃烧。 这里是……哪里? 寂静的空气里满是尘埃,曹野环顾四周,却见他身处一处破败神庙,好似是被人推倒重建的神火庙,却又比那要大得多,墙壁颓唐斑驳,神龛上的神像也早已倒下,碎片被杂草掩埋,堆成一座失了色的灰白小山。 曹野记不清自己为何来这里,更记不清自己将要去往何处。 他茫然地抬头望去,却见自己面前高大的墙壁上似有些五色斑痕,像是早已褪色的壁画,隐约绘制着一副奇异景象。 在不知何处的大地上,有四处生长的肉块还有生着獠牙的鬼怪,而在它们之上,一侧是锁着枷锁的麒麟和漆黑流血的神佛,另一侧则是手执剑笔的判官和包裹万物的混沌,而在他们中间,双面观音正对他垂眼相望。 不知为何,只要盯着这幅壁画,曹野便能感到心口灼热,好似身体里的那把火要烧出来一般。 于是,他深呼出一口气,将手按在那壁画上,瞬间,一团心火自他掌心而出,好似在顷刻间烧去了这壁画上的浮尘,墙皮簌簌而落,褪色之物于须臾间便重新染上色彩,焕发出生机。 原来,在这幅壁画的底色上还有大片包裹着天地的火,如今,它再次被曹野的心火所点燃,很快便烧了起来。 火焰蔓延得极快,它顺着墙壁蜿蜒向上,让肉块流血,让鬼怪嘶吼,麒麟与神佛,判官与混沌,甚至是那垂着眼的观音全都蠕动起来,变得栩栩如生。 最后,曹野眼睁睁看着烈火烧到房梁之上,顷刻间,整座神庙变成了一片火宅,曹野身处其中,却浑然不觉得痛。 他走上前去,看着蒲团被烧成灰烬,而很快,有人在他面前的火焰中现身。 “云夷……” 叫出那名字的瞬间,曹野周遭所有烈焰都被一并抽走,化做了一团灼眼的红莲,凌驾于天地万物之上,直叫曹野睁不开眼。 恍惚中,他只觉得他便是火,而火便是他。 一切就此归于寂静,曹野回过神来,神像已经站回了神龛之上,空气中的尘埃如同被烧尽的灰烬一般簌簌而落。 第143章 不知何处又有人念道:“仙蜕落尘寰,历劫破金身,神火淬千劫,涅槃九天宸。” 曹野脑中一片混沌,回过头去看那壁画,发现上头似是有些东西不见了。 只是,还未等他仔细分辨什么还在,什么不在,后背便好似被人轻轻推了一把,随着一声叹息般的“劫未了,缘未断”,他猛吸进一口冰凉空气,立刻便被呛地咳嗽起来。 古老的神庙在他眼前如同水波一般消失,曹野眨了眨眼,意识回笼,他也终于意识到自己究竟在哪里。 在那场“造反”落幕之际,曹野本以为自己会死在宁州,却再也想不到,他在头上挨了一棍后竟是奇迹般地捡回了一条命,再醒来便已在暗无天日的大牢。 那看守的官差边啐他边说,因造反失败,他已被押回了京中受审,只是,因为先前在宁州闹的那一出,京中有官员怀疑他身怀妖术,所以现今曹野也不在天牢,而是在城郊一处平时并不启用的隐秘地牢。 那些人并未给他上镣铐,毕竟这几日来,曹野几乎一直在昏睡,他身子本就孱弱,这一番折腾下来早已不堪重负,连着高烧,便是饭菜送到牢房门口,他都没有力气去拿。 还不如继续做梦呢…… 躺在冰冷的青砖地上,曹野烧得浑浑噩噩,昏沉间,他闭上眼,很快又发起梦来。 在梦里,他回到了宁州的宅子,回到了那一晚,他们即将要奔向必死的命运,最后的最后,所有人围坐在桌前,一起喝了曹野埋在院中的酒。 这本是他搬来宁州的那一年闲来无事时埋的,那时,曹野甚至以为自己定是活不到第二年。 然而当他在七年后举起酒盏,这酒的味道却要远胜过他在京中那些年喝过的佳酿。 孔雀会在天亮前离开,屋子里有六个人,但却有七杯酒。 待到天亮以后,所有谎言都会随着曹野的坠落而破碎,但唯独神火将军依旧会活在百姓心里,事实上,正因为百姓们相信神火将军,曹野的计策才能够有用。 无言中,众人举杯一饮而尽,曹野将属于阮云夷的酒浇在了门前的土里,预祝他们一切顺利。 最后几个时辰发生了许多事。 尉风向曹野郑重道了歉,说他过去一叶障目,从未认清过将军一心想要交下的朋友,为此,甚至向曹野行了过去只会对阮云夷行的军礼。 相较之下,火丫却十分平静,她深知自己的命本就是捡来的,而现在她已经亲眼见证了天罗落下帷幕,心愿已了,能够陪尉风,陪南天烛他们走到最后,火丫已经万分知足。 作为唯一一个要离开的人,孔雀强装着笑,但很快就开始哭,最后两眼都哭肿了,才终是被两眼通红的南天烛捏住嘴,勒令他不许再掉眼泪。 “分离不是结束。” 南天烛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们既已在神火庙里发过誓,将军就一定会让我们再相见……无论早晚。” 已经是最后了,众人哭了笑,笑了哭,直到天变黑,再变亮。 在去给阮云夷敬香前,曹野记得,勾娘一直握着他的手。 “我们也很快就会再见面的,东家。” 最后,勾娘在他耳畔轻轻说道:“如果我找到你,我会带你走,而如果你找到我,你也要带我走,一起去更好的地方。” “好……我们一定要去更好的……” 女子的声音犹在耳畔,迷蒙中,曹野下意识地想要捉勾娘的手,然而,却在下一刻扑了个空。 曾经陪在他身边的人如今都不在这里。 曹野摊开掌心,发觉他握住的从头到尾,就只有地上干枯的茅草。 他仍在牢房之中。 曹野发着高热,浑身上下都是虚汗,甚至没有力气咳嗽,而他废了很大力气才睁开眼,目光所及全都是潮湿昏暗的墙壁。 这本就是专门用来关押他的地方,或许根本就没有其他犯人,曹野听不见别的声音,他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干涸的喉咙里满是腥气,咽下去就都成了血水。 曹野根本记不清他是如何从宁州来到此处,但显然,在任何时代,造反的下场都是一样的。 记忆最后,曹野看到尉风中了刀,而勾娘也被人群团团围住,以两人武功,其实动动手指就能杀死那些不通武艺的百姓,但是,他们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要“兵败”。 曹野并未让他们杀死任何一个官差,只是放倒了他们,合上城门,好让那些百姓以为这是仙蜕的“神通”。 将戏台搭得足够高,摔下来的时候,百姓才会醒得足够彻底。 事实证明,百姓们也确实只会相信他们想要相信的东西。 勾娘还在护着他,但显然已经护不了多久,尉风的血淌了满地,百姓们想要夺下他的剑,在他们眼中,一个会拥护曹野的乱臣贼子,根本不配拥有这把剑。 最终,惊鸿落地的时候,尉风也跟着倒在了血泊里。 远处传来南天烛的惊叫,或许是听见了尉风倒下,火丫一把推开了南天烛,替她挡下了穿胸而过的箭矢,而南天烛则被一块迎面飞来的石块砸中,倒进了门里。 一切都正如曹野所料。 本来,曹野也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心痛了,但就在此时此刻,当记忆里的一幕幕重新浮现,他却还是忍不住痛苦地缩成一团。 他知道,尉风多半已经不在了,火丫也是,他们用性命陪他完成了这出谎言……这些不久前还在他身旁和他一起喝酒的人,转眼间就已经消失不见。 曹野简直不敢去想,南天烛和勾娘遭遇了什么,而他让孔雀孤身回到一个曾经一心想要杀死他的地方,孔雀毫不犹豫地去了,这对他而言又真的公平吗? 这些人将命交付给他,但最终他却活着在这里醒了过来。 如果他所珍重的所有人最终都因为他而死,他又为何还活着? 一想到这些,曹野简直无法呼吸,他只希望能有人再来给他一闷棍,让他不要清醒。 他这一生失去的东西还不够多吗? 还要这样折磨他到什么时候? 忍无可忍,曹野终是发出一声低低的哀嚎,他几乎想要恳求梦中见到的神明,让这一切快一些结束,但就在这时,忽然间,远处传来一声铁门被人打开的轰响。 有人来了。 在沉沉的死寂中,来人的脚步声分外鲜明,曹野等了许久,才终于看到一双脚出现在那里,看靴子样式,应当只是个衙役。 是来审他,还是来将他押上刑场? 一瞬间,曹野不知是何处来的力气,甚至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抬头望去,来的是一张他不认识的面孔,手里拿着的却是新一天的饭菜。 “什么时候杀我……” 曹野迫不及待地问他,一开口,却连自己的声音都认不出。 来人站在黑暗里,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道:“你想死?” “我都造反了,不就是想死吗?” 曹野靠在土墙下苦笑道:“我不想吃饭,只想知道,皇上什么时候才会处决我?” “这么急着想死啊。” 闻言,那人却是将钥匙插进了锁眼,不急不慢地拿着饭菜走了进来,淡淡道:“不过,你的那些同党都死了,要是就这么轻易杀了你,皇上又怎么杀鸡儆猴呢?” “都死了……” 听到这三字,曹野浑身一颤,胸口剧痛之下,他张口便呕出一口血来,正是痛得眼前发黑,却听来人低低笑了:“你现在感觉很痛苦,对吗?” 到了最后,他的声音已然笑变了调,从一个低沉的中年人,变成了一个阴沉的青年。 “你……” 两人做了十多年的义兄弟,曹野自是不可能认错这声音。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将门重新锁上,又将锁眼堵死,最后,他慢慢从脸上撕下了一张薄薄的皮子,连同头上束发的网巾一同扔到一旁。 “兄长。” 不过几月未见,裴深的头发竟已全白了。 他看着曹野笑道:“我们……真的是很久没见了。” 第120章 早在曹野认识裴深之前,裴深就认识曹野了。 他被送回大陇后并没有立刻来到曹家,毕竟,想要曹嵩将他领进门还需要一个恰当的时机,一场暗杀,再加上一些恰到好处的民间密报,聂言便会将他亲手送到曹嵩面前去。 而在那之前,裴深需要弄清他去到曹家后到底要面对什么,于是,有很长一段时间,有关曹家的一切都会被事无巨细地告诉他,其中当然也包括曹野。 比起曹嵩,曹野长得更像是他的母亲,因为久病不愈,曹野虽然年纪尚小,但眉目间却总有些忧郁和疲惫,在这件事上,从小怀揣秘密的裴深倒真是和他有几分相似。 在被巴纳姆施以密术后,彼时的裴深虽然只有八九岁,但看上去已和曹野是一个年纪,他的身体不复从前,清瘦如同一根细竹,而为了不露出幼态,只得装出胆小恭谨的样子,垂眼低头,避开旁人的审视。 第144章 最终,他便以这副面目进入了曹家。 裴深知道要做什么,为了变成巴纳姆在大陇的眼睛和耳朵,他须得先补上他失去的东西。 于是,裴深拼了命地读书,两年内,他读完了曹家所有藏书,在国子监的功课也从不落下,因为熬得太过,有一日裴深竟忽然发现,他长出了白发。 因为密术的偃苗助长,裴深本就骨血虚弱,再加上废寝忘食地补习,小小年纪竟就已经有了油尽灯枯的征兆。 好在,他在曹家本就是处处谨慎的义子,曹嵩既不愿他姓曹,就注定了他是永远的外人,即便是下人面对他时,偶尔也会露出可怜抑或是不耐的神色,裴深对此习以为常,甚至十分庆幸,多亏了他们待他也算不上好,他这副模样才能顺理成章地瞒过所有人。 只是就算是裴深也没有想到,在这个家里,竟还有人对他是真心相待的。 就在他来曹家的第一天,裴深因心中实在紧张,吃不下饭,晚饭时草草对付了两口,却没想到晚些时候,曹野竟给他送来了圆子汤。 那时,曹野因为那场巴纳姆暗中安排的刺杀受惊病倒,人看上去十分憔悴,但却还是顶着夜风来给裴深送了甜汤。 他说,从今往后,可以叫他一声兄长。 因曹野身体不好,不常出门,所以过去那些密报上有关他的部分实际并不多,而裴深原先还以为,他身为曹嵩独子,虽然长相清秀忧郁,但实际多半高傲跋扈,仗着曹嵩溺爱,估计平时也没少苛待家中下人。 然而,等他真的见到曹野,一切却和他想的截然不同。 许是因为从小身体太差,没法出门,曹嵩虽也有意想让曹野成材,但却隔绝了大多数官场上的往来,以至于曹野性子十分散漫,对任何人都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不去国子监的时候,不是在院子里喂猫喂鱼,就是脸上盖着一本书,在廊下的白玉兰下睡着。 从骨子里,曹野一点都不像是他的父亲,他非但不苛待下人,甚至踩了猫尾巴都会抱着哄半天,对待他这个义弟更是如此,裴深想要彻夜读书却又苦于蜡烛不够,被曹野发现后,立刻便让人专门守着,只要他房里的火烛一灭便帮他续上。 巴纳姆曾经对他说过,来到曹家后,他所要面对的最大难事就是控制自己的心,裴深原来还不明白,直到某一日,他发现曹野躺在廊下的玉兰树下,竟是下意识过去给他盖了衣服,而这一刻他才恍然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分明是曹嵩害死他全家,父债子偿,曹野背负着他父亲的血债,但裴深竟会偶尔对此产生犹疑。 直到一月后,春暖花开,阮云夷从北境回来了,裴深才终于知道,原来曹野会变成这样,全都是因为他这位发小。 身为镇国将军之子,阮云夷性子风光月霁,开朗正直,不知为何,他不像是国子监里的其他孩子,从不会对曹野另眼相待,甚至在见到裴深后,待他也亲昵如同自家幼弟。 因为阮云夷之故,曹野并未走上他父亲的老路,但这对于裴深而言却不是一件好事。 阮云夷和曹野待他越好,他便越无法控制自己的心,他叫兄长叫得越发顺口,内心却扭曲不堪,只因他知道,曹家现今的地位名望,全都是踩在他人尸骨上得来的,如果父亲并没有被聂言和曹嵩联手陷害,那他如今或许也该坐在国子监里,用他原来的名字,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现今这一切都成了空。 而他不得不隐姓埋名,成为仇人家的养子,甚至…… 站在廊下的阴影里,尚未及冠的裴深捡起一缕自己的白发,目光转向远处,阮云夷正在高晒的日头下教曹野防身术,两人很快笑作一团,也因此并没有在意到,裴深已经从国子监回来了。 在看够了书之后,裴深开始学习该怎么恨曹野。 或许是因为他装得太过胆小恭谨,曹野为了让他不要总是闷在屋里看书,经常会带着他一起去见阮云夷。 然而曹野却不会知道,阮云夷对于裴深而言就像是一面镜子,阮云夷越是毫无保留地对待曹野,裴深便越是感到自己像是不能见光的蛇鼠一般。 他分明知道,曹野与他父亲的阴谋诡计毫无干系,但他同样也没有选择,因为他不仅仅是为了报仇而来,更是为了将契贞的种子播撒在陇人的泥土之下,这样有朝一日,待到那把火烧遍大陇,这里便会开出新的花。 他必须要像是恨聂言和曹嵩一样恨曹野,这是他的使命。 也好在,裴深最擅长的就是逼自己。 每一次曹野给他带来新的藏书,他就逼迫自己去想,这些书本就该是他的,若非是曹家从中作梗,他根本不需借由他人之手来得到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而每一次曹野带着他去见阮云夷,他也同样逼迫自己去想,阮云夷大度是阮云夷的事,毕竟他爹可没被曹嵩害死,庞家与曹家之间隔着血海深仇,曹嵩当年害的他母亲带着身孕踏上流刑的时候,也从未想过要手下留情。 裴深一遍遍地麻痹自己,而每个深夜,他都感到自己像是披着人皮的怪物,属于庞幽的那部分被包裹在名为裴深的躯壳下,因为久不见光,早已腐烂发臭,但他却只能忍着。 从小到大,裴深从未有过一日放松,即便是在加冠礼那一日,阮云夷带来许多好酒为他庆生,裴深多喝了两杯却仍是紧咬牙关,不肯多说一字。 迷迷糊糊之际,他感到自己的身子很轻,不像是一个人,倒像是一张悬在半空的皮。 只是还没等裴深彻底醉倒,忽然间巴纳姆说的话已经响彻他的耳畔:“你要控制住自己的心。” 一瞬之间,裴深就仿佛给一盆冷水浇醒了过来,他盯着黑暗中的穹顶,口中泛起一种奇异的苦涩腥气。 不久前,他刚刚收到了他的第一个任务。 制造天火和妖书,逼迫大陇皇帝将阮云夷送去北境。 通常来说在收到密信后,裴深都会将它烧了,但这次不知为何,裴深却只是将那信撕成了千万片,然后生生吃了下去。 在加冠礼的那个晚上,裴深一直没有睡着,他就那样躺在黑暗中,感到那些被他吞下去的秘密,就如同庞幽这个名字一样,在他早已腐烂的身体里不断盘旋,下落。 契贞的种子最终会在大陇生根,但是他的根在哪里? 害死阮云夷之后,曹野也会恨他吗? 转眼间,裴深在大陇播下了属于他的第一颗种子。 早在来大陇之前,巴纳姆便教过他各种矿石的辨认之法,巴纳姆大多精于此术,甚至能造出遇热流血的矿石,寻常工部所用五金对于裴深而言并不陌生。 来到大陇这些年,裴深也早已不是当日那个会因面对仇人就紧张得吃不下饭的孩子,在工部时,他花了足有半年时间,在每一次炼制中都留下了大量需要被丢弃的矿石废渣,其中一些与硝石和硫磺的模样很像,只不过过去从未有人在意。 天火发生之前,裴深从炮子库里运走了大量真正的硝石和硫磺,让他的同伴暗中铺设,他知道,不久后,曹野和聂言都要进宫面圣,一旦在此时引燃天火,此事看上去便像是一场针对曹家的阴谋,就算是矛头直指工部,皇帝多半也会因为多疑,不会真的细查炮子库。 而裴深要做的,不过是在第一时间上报上假的数字,然后再在皇帝二次盘查前,将那些过去被他留下的残渣填进仓房不易被开包检查的底层。 日后,待到皇帝彻底打消对工部的怀疑,裴深便可以再想办法将这些残次品替换掉。 一切都很顺利,裴深本也没有打算要直接炸死聂言和曹野,只是他却没想到,爆炸威力远超他想象,竟是直接震碎乾清宫,而曹野为了救下皇帝昏迷不醒,反遭聂言利用,逼死了本就只剩下一口气的曹嵩。 一夕之间,裴深想要手刃的仇人就这样死了,待消息递到裴深这里,他心中却是怒火滔天。 曹嵩怎敢就这样死了? 这些年,只要一想到母亲在生产时因为血崩而死在冰天雪地里,而父亲明明有一腔抱负却被中伤成了罪臣,裴深就恨得牙痒。 这些痛苦……曹嵩还都没有品尝到,他怎敢死! 裴深心中满是愤恨,但偏偏又无法表露丝毫,于是,他马不停蹄地炮制了妖书,连着几日在外奔波,好让自己无暇去思索这些无解的问题。 巴纳姆曾经传信给他,让他不要急于动聂言,毕竟在曹嵩之后,他定是下一个首辅,再加上他笃信鬼神,未来说不好还有利用的价值。 这道理裴深又怎会不明白? 只是这些年来,他本就是一直靠着仇怨滋养才能扮作是人,可如今曹嵩死了,聂言又不能动,下一个任务不知何时才来,裴深的心气一散,眼看就要披不住这张皮,正是焦躁不堪,结果就在这时,府上家丁来报,曹野醒了。 一瞬之间,原来还满心愤懑的裴深忽然就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般冷静了下来。 第145章 是啊,还有曹野。 裴深怔怔地想起那个在冬日夜里给他送来圆子汤的少年,想到他在春日里散漫的笑脸,一种令他痛苦的,熟悉的东西流进他的四肢百骸,其中并不全然是恨,但裴深可以将它当作是。 他需要恨才能往下活,总归,为了巴纳姆,为了契贞,他连阮云夷都要杀,那曹野这个虚假的兄长,真正的仇人之子,于他而言又有什么恨不得? 回过神来时,裴深已经写了一封信,让曹野安心在家养病。 他知道,他越是什么都不说,曹野便越是会焦急,而到时,他便会去问阮云夷,然后发现妖书的存在。 大陇的皇帝不会想当“害死”阮云夷的人,所以他定要找一只替罪羔羊。 而为了给皇帝背负罪名,这只替罪羊不会轻易死去,相反,他还会长久地活着。 ……曹野会长久地活着。 须臾间,裴深终于明白,一切痛苦的根源就在曹野身上。 杀他,裴深不愿失去这个唯一待自己好的兄长,而放他,庞幽又对不住死去的爹娘。 许多年来,皮与肉一直反复撕扯,血流不止……好在如今,他终于为自己找到了出路。 裴深提笔,在书信的封面上写下了兄长亲启四字。 他不杀他,也不放他,他要让曹野活下去,痛苦无比地活,为他的父亲赎罪。 这就是他的复仇。 做完这一切,裴深只感到无比平静,就好像他光鲜的皮囊和腐烂的血肉在这一刻终于合二为一,长久的痛苦偃旗息鼓,变成一片毫无波澜的死寂。 有了恨,他感到自己终于可以活下去了。 第121章 曹野“造反”的消息传来时,裴深并不感到意外。 在内心深处,裴深其实早已明白,他这位病骨支离的假兄长有一种奇异魄力,就像是他当年毫不犹豫从火场里背出皇帝一样,曹野总是敢于在一些时候拿性命做赌,做成一些旁人难以想象的事。 恐怕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能吸引那些“仙蜕”聚到他身旁。 身为仙蜕的始作俑者之一,裴深当然很清楚曹野身边那些人的真实身份,明明身负圣旨,曹野却甘愿冒着风险保下他们,以至于最终这些“仙蜕”也都愿意投桃报李,留在曹野身边,帮他完成这场注定会失败的“造反”。 分明,巴纳姆曾经教会他该如何参透人心,但不知为何,比起曹野,裴深却始终棋差一招,这件事从他第一次给睡着的曹野披衣服时就初见端倪,也因此,得知曹野最终靠着五个人便动摇了他们七年布下的棋局,裴深也不觉得自己输得太冤枉。 随着平叛军带来了曹野自称无常心率仙蜕造反的消息,不久前还意志昂扬的叛军里也开始出现别的声音,那些因为神火将军才追随他们的人像是想明白了什么,有人趁着夜色偷偷离去,而当发现身旁睡着的人不见了,越来越多的人打起了退堂鼓。 转眼间,原先还有二十万人的叛军就只剩下了十五万。 即便这些年契贞已经往大陇安插了暗桩无数,但契贞本就人丁稀少,故而,这些人加在一起却依然只有千余人,其中还有大多都是哑巴,自是不足以统领一支十五万人的叛军。 大耳手下本就有不少陇人副手,这些人大多是身负观音血之人,被逼无奈参加叛军,自然也不能指望他们齐心。 发现有人逃跑,这些已经没有退路的人自是不会轻易作罢,只要抓到逃兵便当场打个皮开肉绽,等大耳发现时一切都迟了。 他们本就是靠着拉拢人心才将这些人聚在一起,现今人心易散,叛军更是难掩颓势,不到几日就被陇军打得节节败退,向西南的深山老林里退去。 他们要败了。 早在消息传来时裴深就知道会有这一日,也好在他们并非输不起,至少,效忠大地之人不会背叛。 即便要败在那些陇人手里,他们也不会被俘,就像是多年前那位心生迷惘的巴纳姆一样,他们会选择走进大山,然后在那里重归天地,变成一颗真正的种子。 不论如何,种下的种子不会消失,皇帝也无法收回他曾做过的错事了。 巴纳姆说过,对于天地而言,人的一生不过过眼云烟,只要种子还在,它便总有破土的那一日。 裴深心中十分平静,他知道自己已经尽力。 他对得起培养他的巴纳姆,也对得起契贞和天地,而他还有最后一桩事,只要做完,他便也算对得起自己和庞家。 不久前,裴深和大耳告别,他们都知道自己的使命,于是临别之际,大耳为他提供了易容所需的面具还有一匹瘦马,剩下的,就只有一句“保重”。 在契贞的传说里,巴纳姆是所有人的母亲,在他们死去后,作为巴纳姆的孩子,肉体会重归大地,成为这天地轮回的一部分。 因为这世上没有神,所有人都是一样的,生来一样,死去也一样,大地会公允地接受他们,就像是叶子最终会叶落归根,死亡并没有什么可怕的。 裴深并不怕死,当他最终出现在曹野面前时,曹野也显然发现了这件事,苦笑道:“你竟然真的来了……” 当日“造反”,曹野虽是要帮神启帝解决燃眉之急,但从头至尾都没有打算告知皇帝全部真相,原因亦很简单。 先不说当面戳穿皇帝这些年被人耍得团团转要付出什么代价,就说孔雀是乌梁世子这一点,一旦他的身份见光,只怕孔雀还没跑出北境就会被抓回来。 曹野不能拿孔雀的性命做赌,于是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指望皇帝能相信他所说的真相,选择直接“行动”,给向来注重皇室颜面的皇帝一个台阶。 只要他主动造反,主动被抓,将仙蜕变成一个为他曹野量身定制的谎言,皇上就有了足够正当的理由,可以将那层出不穷的仙蜕传闻全都打成是妖言惑众,既维护了神火将军的颜面,又让逆贼无处遁形。 曹野十分清楚,正是因为神启帝十分聪明,这才会刚愎自用,走到如今这个骑虎难下的地步,而只要他给了皇帝这个台阶,神启帝也定能明白他的意思,很快让他造反的消息传到江南去。 为此曹野甚至还在身上带了一封短信,开头写着“吾弟裴深亲启”,问起叛军现状还有裴深先前受的伤。 既是要瓦解叛军,就须得和他们成为“一伙人”,对于百姓而言,最直接的铁证便是身为他义弟的裴深正身处叛军之中。 寻常百姓自是不会知道裴深姓庞,与曹家甚至还有血仇,他们只会知道,曹野写信给裴深,那就证明了身处江南的叛军其实也是曹野的人。 此举一石二鸟,对于还未加入叛军的百姓而言是一种警示,而对于已然加入叛军的百姓而言,一旦他们发现有伤在身的裴深当真就在军中,怀疑的种子便已经种下,他们会由此疑心他们是否是被曹野所利用,做了他妄图谋逆的刀。 当日,曹野本已有了必死之志,想着无论如何,这封信也定会被呈上去,而到时,皇上自是会拿它当作证据,用来瓦解叛军军心。 只是他再也没想到,一觉醒来,自己竟是没死,而且身处这偏远的地牢之中。 曹野猜到自己恐怕成了皇帝的饵,却没想到,竟当真有人会来赴约。 裴深笑了笑:“你现在应该已经知道,我姓庞,不姓裴,自然会来杀你,不是吗?” 他说着,从袖子里抖出了一把十分熟悉的匕首来。 那是契贞人用来攀山的刀,刀锋上的寒光印在曹野脸上,他烧得头脑一片混沌,却隐约感觉哪里不对。 如果皇上要抓裴深,难道不该在这地牢附近布下天罗地网,又怎会让他就这么直接走进来? 他一时还没想清其中关窍,裴深却已经把玩着匕首向他走过来,淡淡道:“你可比我想的要厉害多了,我布局了这么多年,结果一碰上你就功亏一篑,早知我该早点杀了你的。” 不……不对。 曹野皱起眉。 他很清楚,以皇帝性子,在发现他与裴深双双叛逃的那一日恐怕就已经开始疑心,而裴深在工部多年,一旦他有问题,当年的天火案恐怕就有猫腻,连聂言都能想到庞家人身上,皇帝又怎会想不到? 正因为知道裴深对他执念深重,皇上才会将他关在这里做饵。 只是,究竟为何裴深竟能…… 看着裴深脸上平静的笑容,曹野神色一僵,蓦然明白过来。 即便他所做对于皇帝而言是一个显而易见的台阶,但是以皇帝多疑,就算曹野已经赌上全部身家性命,他也未必会完全相信。 就像是当年的阮云夷,无论怎么做,皇帝都会猜忌他。 如今,皇帝还并未从曹野口中听到任何真相,故而他还在怀疑曹野究竟是否和叛军毫无关系,特意设局,将裴深引过来,与曹野对峙,就为从他口中获得一个确切答案。 第146章 想明白这一切,曹野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凉了下来。 他明明早已知道神启帝的凉薄,但是只要一想到他为了今日局面几乎已经失去了所有,曹野还是难免感到齿冷。 他让勾娘,小蜡烛,孔雀,火丫,尉风押上性命所做的一切,在皇上看来,竟可能还是一场阴谋? 那做这一切的他算是什么? 让他所珍重的一切都为他赴死,只为实现他一人的抱负? 曹野越想越是心如刀割,还未说出话来,裴深却已经一个箭步上前,恶狠狠掐着他的脖子将他按倒在地。 他冷冷道:“曹野,你可知你爹害的我们家有多惨?我爹明明一心为国,甚至教我写的第一个字就是忠勇的忠!但是最终,他却只能在那苦寒之地了此残生,而我娘在流刑时正怀着我,最后在冰天雪地里生下了我,还未来及看上一眼就撒手人寰,这些……都是拜你爹所赐!” “我……” 曹野脑中一团混乱,他没有想到裴深真的会来,更不知该怎样面对他,而就在他闭目等死之际,忽然间,他却听到裴深用极低的声音说道:“麒麟和观音都还活着。” 什么…… 曹野猛地睁开眼,对上裴神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他在顷刻间就意识到,裴深恐怕并非是为了杀自己而来…… 他到底…… 裴深没有给他想清楚的时间,紧跟着便一刀向他扎下来,曹野躲闪不及,给那匕首扎中了肩膀,一刹那,钻心的疼痛终是让曹野彻底清醒,而裴深也没有给他任何缓和的时间,下一刀便来割他脖子,结果,却被曹野用力地握住了刀刃! 麒麟和观音都还活着……难道是说,勾娘和小蜡烛都还在? 她们难道也在这里? 即便曹野还病着,身上没有一丁点力气,但裴深的话却仿佛在须臾间就点燃了他的求生欲,他拼尽全身气力抓住那刀刃,直到血一滴滴落在他的脸上。 他不能死…… 想到勾娘微笑的眼睛,曹野咬紧牙关,用力到浑身都在颤抖。 他不能死! 终于,曹野心中只剩下了这一个念头。 刀刃切进皮肉,但曹野甚至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只知在他的反抗下,锋利的匕首终是慢慢远离了他的脖子,一点点被抬了起来,然后,竟是开始调转方向…… 什么? 曹野在发现刀刃转向的那一刻已经来不及了。 他眼睁睁看着裴深对他微微笑了一下,下一刻,只听一声皮肉被贯穿的闷响,一片血点溅进曹野的眼睛,他睁大眼。 匕首竟是径直捅进了裴深的脖子! “你……” 曹野倒吸一口凉气。 他当然知道,最后他已经松了手,这把刀虽然看似是被他捅了进去,但其实动手的人却是裴深自己。 电光石火间,曹野明白了一切。 裴深之所以要来赴约,是因为猜到皇帝还有所怀疑,他要在最后和曹野做个了断。 也只有这样,曹野才能彻底洗脱嫌疑。 这个念头涌上来的一瞬,曹野浑身冰凉,他看着裴深咳出一大口血沫,嘴唇微动。 “这样……你就可以继续痛苦下去,我的复仇……也就完成了……” 裴深含糊不清地说完,身子一软,倒在了一旁,而曹野起身扑过去,想要堵住裴深喉咙上的伤口。 只是,他很快就发现这是徒劳。 裴深用的力气很大,那把刀几乎瞬间就将他的喉咙彻底扎穿了。 血顺着曹野的指缝,染红裴深的白发,曹野只能眼睁睁看着裴深的目光慢慢涣散。 “阿深,看着我!别闭眼……求你……别闭眼。” 曹野慌乱地捧着裴深的脸,看着他的嘴唇动了动,依稀叫了句兄长,就和来曹府的第一晚,裴深接下那碗圆子汤,低着头叫他的那声一模一样。 而这一次他说的却是:“再见了,兄长。” 一切都结束了。 在这一刻,裴深的眼睛里没有愧疚,也不剩怨怼,好似终于得了解脱一般笑了笑,随即,目光便在曹野脸上定住,双目睁着,就这样不再动了。 “阿深……没事的……阿深……” 曹野早已六神无主,他不知自己能做什么,于是只得一遍遍擦着弟弟脖子上的血,直到他手指触碰的地方已经开始变凉,直到他终于无法骗自己,直到他意识到…… 在这世上,曹野不光失去了所有爱他的人,还失去了那个最恨他的人。 “阿深!” 终于,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响彻整个地牢。 痛苦来得太过剧烈,曹野本就如强弩之末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接连而来的打击,在一连串掺杂着血腥气的咳嗽里,他眼前的一切黑了下去,而在某一刻,曹野甚至一度以为,自己也已经死了。 只可惜,这仁慈的黑暗却没有维持太久。 痛苦的余韵尚未完全消失,曹野便已睁开了眼,目光所及之处,他看到了一双明黄的靴子。 第122章 神启帝是一个人来的。 不知何时,裴深的尸体也已经不见了,他似乎是被人拖去了别的囚室。 曹野费力地眨了眨眼,感到口中除了血腥气,还有药丸的苦涩,这意味着在他醒来前,皇帝应当已经大发慈悲地让人给他赐药了。 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皇上为何不直接杀了他,还要费力试探这些,难不成……是还怀疑他有同党吗? 对这位薄情冷血的皇帝,曹野已经心如死灰,面对这迟来的慈悲甚至有些想笑,只是,如果就像是裴深说的,麒麟和观音都还活着…… 想到这儿,曹野咬了咬牙,强撑起身子跪在了天子面前,艰难道:“罪臣曹野……参见皇上。” 已经有七年,曹野不曾见过天子了。 就和记忆里一样,神启帝赵隆是位不苟言笑的皇帝,年纪虽轻,但看人目光冷冽而深邃,若是胆子小的臣子,只怕单是被他看一眼后背都要出冷汗。 不比七年前,现今的皇帝看起来颇为憔悴,就如聂言所说,自大半年前的那场祭祖,天子便一直梦魇缠身,加之近些日子天下大乱,神启帝烦心之余轻减了许多,便是往常合身的龙袍穿在身上都显出几分余裕来。 “七年了,曹野,朕一直很想见你。” 神启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是淡淡道:“这些日子你在这里,应当并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就在三日前,原先盘踞江南的叛军已经开始溃散,有些撤回西南,还有一些被就地诛杀,此事,朕应该要谢你。” “臣……不敢当。” 虽然吃了药,曹野的烧已经退了下去,胸口也不再疼痛,但孔雀说了,宫里的药不过是拆了东墙补西墙,掏空他余下不多的身体元气用以救一时之急,也因此,曹野的病症虽是暂时给压下去了,但是沉沉的疲惫却仿佛让他的四肢百骸都灌了铅,头痛欲裂之下,他只能勉强维系着最后的清醒,用以应付天子。 神启帝似乎也看穿了他的敷衍,很快竟是走到他面前来,追问道:“为何低着头,难不成是在记恨朕?” 果然,他们这位天子应该都知道了。 曹野心中苦笑。 他猜,天子应当已经查明了裴深的出身,方才那一出便是在试探曹野是否当真与谋逆无关。 事到如今,曹野想到这一切只觉得疲惫,他抬起头来,直视天子探究的双眼,轻声道:“臣不敢,只是……累了而已……皇上应当已经知晓,裴深其实就是庞熙之子庞幽了吧?” 想到裴深,曹野只觉一阵心痛,但偏偏,裴深已经给他铺好了路,他若是辜负,那裴深就是白死了。 闻言,神启帝的眼底闪过一丝厉色,冷哼一声:“你爹也是糊涂,竟是能叫罪臣之子在他眼皮子底下呆了这么多年,还设计制造了天火!方才你一时失手竟将他杀死实在是便宜了他,此事就算是将他千刀万剐,都难平朕心头之恨!” 眼看天子神情愤恨,曹野听出,皇帝已将自己猜忌阮云夷导致他身死的罪过也一并推给了裴深,毕竟,身为当今天子,神启帝又岂会轻易认错? 早在这回“造反”前,曹野就明白这件事,故而他才什么都没有解释,直接用自己的性命给皇帝解围,本以为就算是全天下都误会他,至少他们这位天子应当能看出他们的一腔忠勇,但谁料想…… 摊开掌心,曹野的手上还沾着裴深的血,他愈发心冷,一言不发地跪着,直到神启帝再度开口:“曹野,朕知道,你这些年心系社稷,暗中受了很多委屈,朕也明白,这次的事是你在帮朕,只是事到如今,朕还有许多疑问,只能亲口问你。” 说罢,皇帝竟是直接伸手掰过他的脸,让曹野侧头,望向这黑暗牢狱的另一端。 而在看清那里有什么的一瞬间,曹野倒吸一口凉气,竟是不顾天子还在眼前,爬起身直接扑了过去。 第147章 那是勾娘。 女子被钉在墙上的玄铁枷锁牢牢锁着双臂,垂头跪坐在黑暗里,一言不发。 “勾娘!” 曹野跌跌撞撞地扑过去直接跪在了勾娘面前,他不敢碰她,因为一眼看去,勾娘身上满是干涸的鲜血,而她脸上更是不见一丝血色,若不是胸口还有轻微起伏,几乎看不出还活着。 比起十年前曹野第一次在大牢里见到她,勾娘这一次竟是伤得更重了。 选择与他待在一起,勾娘到底得到了什么? 曹野看着勾娘唇角渗出的血只觉得天旋地转,许久才颤着手想替她擦去那血迹,却不想,当他的指尖碰上勾娘冰冷的脸颊,勾娘原先微弱的呼吸竟是微微一颤,而她艰难地睁开原先紧闭的双眼,与曹野双目相接。 “勾娘,你……疼吗?” 黑暗里,曹野察觉她在发抖。 分明勾娘经历过无数酷刑,对疼痛早已习以为常,但现在她却因为难以忍受在皱眉头。 察觉到这件事,曹野简直痛彻心扉,此时却也只能将掌心贴上勾娘脸颊,试图将自己的体温分一些给她:“没事了……我在这儿勾娘,已经没事了。” “东家……” 似是废了极大力气,勾娘终是能发出声音,而曹野凑过去,却只听到她低声道:“不论之后你要去哪里……你都要带我走……就像是之前……我们说好的一样……” “我……” 一想到勾娘是因为他才落到如此境地,曹野几乎无法呼吸,但勾娘却在催他:“答应我……曹野。” 她的气息奄奄,眼看就要再度昏死过去,曹野见状揽住勾娘的脖子,将她按在自己肩上,给了她一个不似拥抱的拥抱:“我答应……无论我去哪里,都会带你一起。” “好……” 听到他的答案,勾娘模糊地笑了一声,再度垂下头去,在他肩头失去了意识。 “朕并未伤她,这些伤是她先前在宁州时为了保护你,被百姓所伤。” 即便曹野如今行事十分僭越,但神启帝却并未生气,只是走过来站在他身后淡淡道:“朕也知道,此女是越州李氏之后,也就是传闻中的麒麟骨,对吗?” 一瞬间,曹野便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一般清醒了过来。 在宁州,勾娘仙蜕身份已经见光,恐怕也正是因为发现他身旁有真的仙蜕相伴,皇上才要试探他。 只是,既然已经确认了勾娘身份,那其他几人呢? 裴深说观音还活着,指的应当是南天烛,她现今不在这里,难不成是趁乱逃了? 还有孔雀,身为乌梁世子,也不知他现在有没有离开大陇,若是此事被天子知道了…… 电光石火间曹野立刻明白,神启帝不但留下他,还留下勾娘,就是因为此事中还有太多疑点,天子要从他们口中问出真相。 而若是他不慎再次惹来天子疑心,只怕不但勾娘会惨死在他面前,就连孔雀和南天烛也难逃厄运。 想到这儿,曹野不由得咬紧牙关,直到他能清晰地尝到唇齿间的腥气。 他必须要冷静下来,即便注定会死,他也要保护孔雀和小蜡烛,还有,绝不能再让勾娘受更多罪了。 “臣明白了。” 思索片刻,曹野转过身去,再一次在天子面前跪下,深深叩首:“这一回天下大乱,其中内情十分复杂,臣先前因受圣命调查神火将军仙蜕,得以窥见一二,如今,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绝不敢有半分欺瞒。” 之后,曹野深吸一口气,从二十年前的天罗开始,将有关契贞,有关神火将军的真相娓娓道来,虽说看似事无巨细,但却独独隐瞒了有关孔雀的部分。 “造反”时,孔雀不在现场,加之孔雀过去在乌梁极不受宠,曹野猜测,神启帝多半也不会想到,这个小世子至今还活着。 大陇与乌梁本有世仇,若是知道这一路曹野身旁不仅有仙蜕,还有个乌梁人,那只怕曹野就真要成通敌叛国的逆贼了。 一时间,偌大的囚室里就只能听见曹野干哑的陈述,他直言他之所以保下那些仙蜕,并非是为了让百姓迷信旁门左道,只是相比于五通和天罗,麒麟骨与判官舌并未谋财害命,而自古以来,百姓心中有所信,有所执,本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事,神火将军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他说这些时,神启帝只是静静地听着,曹野无法从天子脸上看出什么,也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 现今曹野只能赌一把,天子没有查出孔雀身世,而且,至今还有些许信任他。 终于,曹野讲到了这次的“造反”,他说道:“臣猜测,契贞应当是要趁大陇内乱,吸引乌梁攻打北境,这样便好从后方偷袭,待到攻占乌梁后,再靠着乌梁的马匹粮草,与大陇内叛军里应外合,一举攻破大陇的国门……毕竟,自阮将军之后,不论是乌梁还是契贞都知道,辽州总兵换了人,大陇之北边防空虚,最易趁虚而入。” 说罢,曹野抬头望向神启帝眼底,不出意外,在提到阮云夷时,天子双目总是不免要偏移一寸……他在心虚。 曹野心中却只觉畅快。 神启帝刚愎自用,致使阮云夷非但身死北境,死后,神火将军之名竟还被人拿来当作幌子,妄图以仙蜕邪说颠覆社稷。 七年来,这天下无人敢直言天子所犯下的滔天大错,但好在,已经死去的人却不受这凡间的规矩管束,自祭祖后,神火将军夜夜都入天子梦来,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报应? 纵然骗过了天下,但皇帝最后却骗不过自己,也因此,即便那些逆贼个个妄称是神火投生,神启帝最终也还是不敢将阮云夷的牌位从太庙里移出来。 终于,曹野将一切真相都说了出来,他俯身,再次对神启帝叩首:“这些便是臣查出的真相……契贞布局数载,只为使得民间大乱,如今叛军军心已散,臣以为应当尽快抽调兵力死守北境,毕竟民间人心惶惶,短时间内恐怕无法再经历一场战乱了……” 一语落下,牢狱中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曹野不敢起身,又跪伏许久,终于听到神启帝极低的声音:“曹野,这些年你梦到过他吗?” 曹野一愣,抬起头才发觉,天子的右手握拳,竟不知何时已到了骨节发白的程度。 还不等他回答,神启帝又喃喃道:“朕还从未见过那么亮的火焰,比天火还要耀眼,他就在那里,一言不发地看着朕,就好像他有话要和朕说……” 这番话来得突然,一瞬之间,曹野听出天子口中说的“他”是谁,竟是当场僵在那里。 要说这天底下最相信神火将军的人,应当是属当今天子。 毕竟,若他不信,早在民间流言出现之初,天子就应该下旨拆神火庙,而不是等了足足七年,才让曹野出面替他解决此事。 “只可惜,阮云夷在人世走了一遭,尚有尘缘未了,于是才特意将一半无常心投下界来,只为了却前缘,斩断因果,带领仙蜕们回归九天。” 不久前勾娘说的话清晰地回荡在他的耳畔,而在这一刻,曹野也猛然领悟到天子要留他和勾娘活着的另一层原因。 不仅仅是为了要知道真相,更是因为……他不敢。 对百姓而言曹野永远不会是无常心,但是对于知道一切内情的皇帝而言…… 须臾间,曹野心中好似拨云见日,连手心里都沁出薄汗。 他想,或许……他能够让他和勾娘都活下来。 第123章 自大半年那次祭祖之后,神启帝赵隆就开始做那个梦了。 他梦到,自己身处不知何处的破庙,四处都是断壁残桓,甚至连破庙天顶都已经塌落,有日光从破洞里照下来,打亮了破庙正中的残破神像。 身为当今天子,神启帝自是已经有许久不曾来到过这样的地方,他好奇地走了进去,想要看清这庙中供着的到底是何方神圣,只是,那神像实在是碎得太厉害了,手脚和头都已尽数断开,颜色也早悉数退去,无论神启帝如何辨认都看不出原身。 无奈之下,神启帝只能退而求其次,他走到破庙中唯一完整的一面墙壁前,发现上头画着许多离奇之物,肉块与鬼怪,麒麟与神佛,判官与混沌,还有观音和烈火…… 这些不知被何人在何时所绘的壁画占满了整面墙壁,因为时间久远,其中的许多细节都已模糊褪色,而就在神启帝想要仔细观摩时,他的背后却传来脚步声,而梦也便在这时醒了。 说来也奇,寻常梦境只要醒来便会被忘记大半,但那一日,神启帝醒来时,梦里种种却仿佛还在眼前,而在梦里想不明白的事,也在他醒来的那一刻变得无比清晰。 很显然,梦里那位破碎的神明,就是神火将军。 不仅如此,那面墙上所绘之物也正是神火将军的八样仙蜕,无根肉,天王胆,麒麟骨,仙人髓,判官舌,乾坤皮,观音血,和无常心。 第148章 想明白的天子瞬间便出了一身冷汗,侍寝的嫔妃正要来服侍他更衣却被他一把推开,那一日,神启帝并没有上早朝。 七年来,那根扎在天子心头的刺就这样因为一个古怪的梦境而开始隐隐作痛,很快,随着梦的反复,伤口又开始流血生脓,越演越烈。 转眼间,天子已经有半月未曾上早朝了。 反反复复,神启帝梦到那间破庙,梦到倒塌的神像还有颓唐的壁画,而更糟糕的是,他发现那道脚步声正在离自己越来越近,不但如此,甚至他还在某几次梦境里看到一个远比自己高大的影子,自他身后投射而来,仿佛是一片阴霾,驱之不散。 太医院的太医来看了几回,都说天子龙体安康,夜里反复受惊,恐是心病,渐渐的,神启帝也无法再骗自己,因为在梦里,他甚至已经能看清那道影子身上披着战甲,而他一手执枪,另一手托火,就和民间那些神庙里所铸一模一样。 那是神火将军。 虽然已过七年,但神启帝不会认错,他知道那就是阮云夷。 难不成,他是在记恨七年前的事吗? 之后某一晚,因为梦魇惊醒的神启帝瑟瑟发抖之余,终是忍无可忍,秘密摆驾去了太庙。 即便这七年来,民间有关神火将军仙蜕的流言遍地开花,但神启帝却从未动过要收回封号或者将阮云夷移出太庙的心思。 毕竟,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七年前阮云夷之所以会死在灰鹞岭,是因为天子需要他死在那里。 阮云夷之后,虽然再无人可以像是阮家人一样,可以以一己之力就守住整个北境,但彼时还年少的神启帝却终是放下他的心头大患。 他如愿收回了阮云夷的兵权,交予旁人,不再需要忌惮这位手握万千兵马的两朝老臣之子。 只是,在那时神启帝万万没有想到,阮云夷虽是死了,但他亲封的神火将军却仍活在百姓里的心里。 这些年,神启帝陆续听见了许多民间传闻,他记得有人曾说,在身为无常心的阮云夷归天之后,原先落在人间的仙蜕也都开始躁动,想要与他一同归天,而后七年,每一年都会有一样仙蜕重获神通,待到他们全都苏醒过来,阮云夷便会让无常心再度下界,斩断因果,历经千劫,最终,带领仙蜕们一齐回归九重天之上。 而现今七年已过,已到了无常心再度下界之时,难不成,他现在所做的这些梦都是预兆? 心慌意乱之下,神启帝知晓神火将军之事已不能再拖了,于是,一道诏书命辞官七年的曹野为巡察使,清查民间左道妖教的同时,也想要验证,有关神火将军的种种传言是否为真。 曹野一次又一次同宫中汇报所查进度,神启帝的噩梦却没有就此停下,甚至,梦中还燃起了大火,那一道人影立于火中,虽不言语,但天子知道他是谁。 阮云夷要斩断生前因果,方能让神火将军真正归位,而普天之下,没有人比天子更知道那因果是什么。 纵使他已是这天下最有权势之人,但在九天神明面前,天子也不过只是个凡人而已。 于是,天子开始夜不能寐,食不知味,直到,民间开始因为仙蜕皮而闹出乱子,曹野自称见到了判官舌,有妖道给百姓点观音血,无常心现世,率二十万叛军盘踞江南,同时,安分了七年的乌梁人也开始蠢蠢欲动,妄图从北境入关……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满朝文武愁容满面的同时,神启帝梦中的火却越烧越旺,亮得灼目,几乎要将他吞噬。 在内心深处,神启帝其实就同那些百姓一样,也早已相信了神火将军,他一次又一次摆驾来到太庙,也只是为了一遍又一遍地确认,阮云夷的牌位仍立于东庑之中。 而事到如今,面对降世神明,即便是当今天子也只能撮土焚香,心存侥幸,指望阮云夷身为阮家的最后一个儿子,即便身死归天,也不会想要颠覆大陇社稷,让这片他所庇护的土地再次陷入一片战火。 而神启帝很快就发现,自己似乎赌对了。 曹野在宁州自称无常心,率一众仙蜕造反,虽是立刻便被镇压,但当此消息传去江南,叛军军心涣散,竟是很快就不敌陇军,向山里退去。 而与此同时,原先正在北境攻城的乌梁人竟也不知为何忽然撤军,一时间,原先已然焦头烂额的陇军竟有了喘息的机会,迅速加固边防,谨防外敌再次来袭。 转眼间,大陇原先风雨飘摇的江山竟是就这样保住了。 消息传回京中,群臣皆是松了口气,跪地直呼大陇乃天佑之国,天子乃天佑之帝,满朝文武群情激愤,就只有神启帝端坐在龙位之上,面色叵测。 虽然在场无一人敢提,但神启帝并不愚钝,他当然知道,此番转败为胜的关键,全系于曹野一人之身。 正是因为曹野主动“谋逆”,才换来了大陇一线生机。 只是,以一己之身,救一国于水火,而此人不是旁人,正是阮云夷发小,更是见过所有仙蜕的巡察使……此事当真是巧合吗? 就如他先前所想,阮云夷即便归天也绝不会为了了却前尘就赌上大陇国运,也因此真正的无常心,本就该是一个一心为民,宁可飞蛾扑火也要庇佑天下的忠良之人。 它不会是那些叛军。 又或许,无常心早已在自己眼前了。 回过神来,神启帝的目光再次落在面前长跪不起的青年身上,他的衣袍上还沾着大片血迹,看上去就像是一团团暗红跃动的火。 不久之前,他刚刚将一场谋划了二十年前的阴谋和盘托出,在他口中,神火将军仙蜕不过是那些从不信神的契贞人编织出来,用来愚民的谎言,但是,事实当真如此? 神启帝已然见过了“神迹”。 他看着曹野,想到他生来便拖着病骨,更是这世上万人唾弃的佞臣之子,又何尝不是应了百姓们所说的,千劫命,万难身? 哪怕百姓们都认定了他是害死阮云夷的奸佞,但对于当今天子而言,又显然是另一个故事了。 为此,他特意命人将曹野锁在此处,以他为饵,想要试探曹野是否当真和叛军毫无干系。 而这不过是最为浅显的目的。 天子更想知道的是,若曹野以一己之力挽救了大陇国运,那他,当真只是一介凡人吗? 深吸口气,神启帝又问了一遍:“你可有梦到过他?” 闻言,曹野沉默了片刻,半晌却是笑了:“臣确实梦到过他很多次,有时,臣甚至觉得,阮将军是有话想对臣说。” “有话要说?” 神启帝心中微微一颤:“他想说什么?” 曹野摇了摇头,轻声道:“臣也不太清楚,不过,自从开始查这些仙蜕,我就经常梦到云夷……也许是因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就连这一次在宁州我都梦见了他,好在,云夷没有怪我乱用神火将军之名,或许是因为他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大陇百姓能够免遭战火吧。” 事到如今,曹野谋逆被抓,已是必死之人,自然更没有了说谎的必要,而神启帝看着他面露倦色,心中却是莫名忐忑起来。 若曹野真是仙蜕,那他便也是神火将军半身,是继阮云夷之后,身怀无常心之人。 一个阮云夷,一个曹野,都曾因他受过莫大的委屈,而一旦曹野也死了,那岂非神火将军两回下界入世都是因他赵隆而死? 思及此处,神启帝掌心里不由沁出细密冷汗,他想到梦中那团好似要焚尽一切的烈火,几乎已经烧到他后背,难不成,那便是对他的警示? 即便贵为天子,此生亦有生老病死,而若是得罪了当世神明,即便今日逃过一劫,他日也总归会遭报应。 天子越想越是脸色苍白,这时,曹野又再度开口:“说来,这两日臣一直梦到云夷,梦到他在天上,似乎备了好酒正在等我……皇上,七年前臣曾经请求过放臣离开,现今诸事已了,臣自诩不愧对大陇,更不愧对云夷,只希望一切能快点结束,所以……能否再容臣任性一回,在最后,给臣和勾娘一个痛快,之后将我二人葬在一处即可,这样,我就不用四处找她了。” 说罢,曹野俯下身去,深深叩首,言语中已然听不出一丝生志,殊不知,他这般样子,却是让天子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本来神启帝还以为曹野见到李氏,定会费心思想要给这女子谋一条生路,结果却不想他竟只是一心想要带人赴死。 还是说时辰已到,无常心在率众仙蜕救世后,便要带着它们一齐归天了? 一瞬间,神启帝想到梦中巨大的火光和阴影,他知道,那便是集齐了仙蜕的神火将军,他就在那里,等待着曹野归天,等待着因果落下,等待着……报应不爽。 神启帝的手微微颤抖。 在这一刻,曹野虽是屈膝跪在他面前,但他贵为天子,却仿佛才是那个跪在神佛前的凡人。 第149章 而那些浸透曹野衣衫的血就像火,已经快要烧起来了。 终于,神启帝松开了紧握的拳。 “曹野。” 他问:“朕再问你一次,你当真不想再活下去了吗?” 第124章 那是神火将军阮云夷归天的第八年春天。 因妄称仙蜕意图谋逆,逆贼曹野与其同党在不久前被处凌迟,只是,因疑其身怀妖术,百姓恐遭其所害,处刑并未公开,只是于闹市贴出告示昭告天下,逆贼已然伏法。 可想而知,此告示一出,百姓们自是欢欣鼓舞,毕竟,曹野蓄谋害死阮云夷,编造仙蜕谎言妄图谋逆,为这一日足足谋划了七载,最终却被百姓识破功亏一篑,可谓报应。 若不是告示里称其尸首已被焚烧殆尽,许多人都恨不得要去掘墓刨坟,将他曝尸三日,以告慰阮将军在天之灵。 好在,现今一切都已结束了。 曹野死后,那些打着神火将军旗号的叛军也很快便被朝廷根除,据说最后,他们在西南一带的深山里找到了许多具尸体,其中有不少都没有舌头。 至于那位打头的叛军首领,他静静躺在一处浅坟之中,虽是服毒而死,但样子却十分平静安详,平乱的将领疑心其身怀邪祟,于是,也将那些尸体堆在一起,全都一把火烧了。 而在那之后不久,皇帝下罪己诏,将八年前害阮云夷冬日出征北境的罪过揽到了自己头上,不但如此,为杜绝民间再兴起仙蜕邪说,皇帝更是决意要由朝廷拨银,在各州府兴建新的神火庙,供百姓缅怀这位神火将军。 转眼间,又过了半年。 在各地神火庙初具雏形时,大陇以北,天子增兵十万,却不仅仅是为了威慑老对手乌梁,更是为了在那些高山之下修筑哨台兵所,就像是在提防着那片白茫茫的风雪一般。 只是,经过一场兵败,又一次,那些藏在大山里的住民们沉寂了下去,似乎是在等待新的时机,又似乎,是在等待埋下的种子破土。 冬天马上就要来了。 就在那年九月底,一辆马车匆匆自京城驶出,有时赶路赶得急了,车里还会偶尔传来一两声咳嗽。 车夫不认识马车中的人,只知这一男一女应当是一主一仆,女子唤另一人东家,两人似是与宫中有些联系,出手十分阔绰,给银子眼都不眨。 车夫十分识相,知道此事他不该过问,但即便如此,他心中却还是忍不住好奇,这两人究竟为何会要去北境? 在大陇人人皆知,北境常年风雪连天,是一片流放犯人的苦寒之地,这些年来,他也接过一些宫里来的贵客,但还从未碰到过有人要去那个地方。 就更不要说,这两人中还有个病人。 车夫早已发现,这一路来,那女子日日都在给她的东家吃药,有时因那药太苦了,被喂药的青年脸皱成一团,想要耍赖不肯吃,最后,便会被那女子捏着脸强灌下去。 ……这俩人真的是主仆吗? 久而久之,车夫不禁产生疑问,就在他对二人身份愈发好奇时,他们也终于到了此行的目的地,地处北境的边陲小城——海州。 半年前,因乌梁进犯,海州马市一度闭市,导致当地百姓生计困难,好在,如今终是熬出了头。 就在十日前,海州马市重开,每日都有不少行商在关口进出,其中大多都是本地人,因北境常年下雪,他们身上为了御寒,裹着厚厚的皮草,脸颊上更有被极寒冻出的红痕。 身处这些边民当中,这两位来自京城的贵客因生得过分白净,便显得尤为扎眼。 告别车夫后,两人在当地的酒肆里喝了一壶热奶酒暖身子,这里的老板官话生涩,但却十分健谈,与他们说起了他刚刚听来的关外逸事。 据说,内乱了足有七年的乌梁不久前刚找回了失踪已久的小世子。 一开始,贵族们大多不认他,认定他早已死了,但这位小世子却很聪明,他集结了不少饱受战乱之苦的乌梁百姓,自称他当年是被姐姐所收留,姐姐能听见天地说话,所以这一回,也是姐姐告诉他,在乌梁以西,正有敌人来犯。 而当一众愿意追随他的乌梁百姓随着这位小世子和姐姐赶到乌梁西边时,他们很快就发现小世子所言不虚。 不知何时,原先一直与他们井水不犯河水的契贞竟是主动出击,踏过了边境,将乌梁以西的几个小部族屠戮殆尽。 面对此等险状,小世子虽不通武艺,但却没有退缩,他在姐姐的帮助下,率着一众民兵将这些契贞的前哨兵全杀了,也是直到这时,那些原先想要趁着大陇内乱分一杯羹的乌梁人才反应过来,大陇内乱的消息,竟是一出调虎离山的把戏。 可想而知,此役过后,这位小世子立刻便拥有了一批忠实的追随者,如今,他已正式投身乌梁乱局,成为了争夺王位群雄中的一员。 说完这些,老板去给别人斟酒了,而这时,裹在厚厚皮草里的青年也终是开了口。 “这小子倒是挺厉害,这么几个月,不但救回了小蜡烛,竟还在乌梁站稳了脚跟。” 被宫中秘密养了几月,早该死在半年前的曹野气色好了不少,甚至来北境这样的极寒之地都没怎么咳嗽,可见皇上这回是动了真格要救他。 他双手捧着热奶酒,呵出一口寒气来,低声道:“孔雀料准了契贞不敢说出他的身世,毕竟,乌梁人好战,要是知道契贞早在快二十年前就开始在乌梁王身边安插暗桩,只怕还不等他们准备好,乌梁就会和他们开战,相比之下,容忍他这个不受宠的世子在乌梁作威作福才是上策。” “他不通武功,能做到如今这地步,确实不易。” 闻言,他身旁女子淡淡开口,即便是瘦了一圈,但女子锋利的眉目却没有变,身旁放着一柄棒槌,不是勾娘又是谁? 来到这里后,勾娘身上的旧伤总是隐隐作痛,故而脸色发白,边喝酒边说道:“但此事总归是个隐患,不光是他,小蜡烛自称巫女,他日一旦被乌梁人知道与契贞有关,日子恐怕也不好过。” “小狮子你这话说的,我们这几个人,谁活着不是个隐患?” 曹野忍不住笑了。 直到现在,他都觉得自己如今能与勾娘坐在这里像是一场梦。 几月前在那地牢里,曹野看出皇帝迷信神火将军,故意将自己说成是无常心投生,致使天子因惧怕因果报应而放过了他。 就如曹野所想,皇帝已经不敢再杀一回无常心了。 只是,身为逆贼的曹野必须要死,神启帝也不可能让他继续留在大陇,于是,暗中让曹野与勾娘养了几月伤后,就将他们送来了北境。 就这样,曹野和勾娘最终用自由身来到了这里,而如今,他怀里正装着出关的文牒。 “或许,真的是神火将军在保佑咱们呢。” 事到如今,曹野只能这样作想。 喝完了酒,两人又休息了一会儿,直到身子骨彻底热了,勾娘出门要了一匹马,带着曹野慢悠悠地朝着出关口走去。 刚到十月,北境却已经开始下雪,回望身后,曹野守了三十年的故土在风雪中变得模糊一片,而他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对这片土地,他已付出了一切,仁至义尽,而接下来的余生,曹野要为自己而活。 雪下得更大了。 出关时,那两名守在关口的兵士甚至问了他们一句,要不要等等再走,而对此,曹野却只是笑笑。 “不等了。” 他轻声道:“我已让他等得够久了。” 连天的风雪里,他能看见远处高耸的天堑,而在那之下,便是被积雪埋住的灰鹞岭。 过去,曹野总是从阮云夷口中听说那些北境的风光,而如今,他总算身处此地,也总算能去亲眼看一看他了。 出了关,勾娘带着曹野骑马走进风雪里。 两人向着那座最高的山一直走,直到风静雪停,终于,在远处的暮色中出现了一盏灯和一顶毡帐,而在毡帐旁,隐隐还有两座孤坟,应当便是给火丫与尉风立的衣冠冢。 “这里!” 两人一出现,远处立刻便有人发现了他们,那是一个左眼罩着眼罩,满身缀满铃铛的小姑娘,兴奋地朝他们挥舞双手。 是南天烛。 很快,她的叫声让毡帐中的另一人也走了出来,南天烛手里的灯照亮了那头金灿灿的发箍,只让长相本就俊美的孔雀显出几分过去没有的贵气。 虽然才只过了半年,但如今的孔雀看上去却已经大不相同,又或者说,这才是孛儿赤陶格斯本来应该有的样子。 他已是名正言顺的乌梁世子,是草原上唯一的孔雀。 此时,曹野忽然问:“小狮子,你说,孔雀现在是乌梁世子,小蜡烛是他的姐姐,你我去投奔他们,应当自称什么?” 他话音刚落,前边的孔雀和南天烛却已经等不及了,那盏灯开始朝他们迅速靠近,像是一把烧来的火,将雪地照出一片暖色。 第150章 而此时,勾娘猛一抽缰绳,两人身下的马儿顿时开始急奔。 她说:“神仙都当过了,做谁,做什么,去哪里,又还重要吗?” 属于他们的人间已经近在眼前。 寒风中曹野被勾娘搂着,只觉得身轻如燕,这一生中他还从未感到过如此痛快,好似在做一场大梦,又好似做了真神仙。 看着不远处巍峨的大山,曹野大笑起来:“也对,既然还在这人间,那便活一日算一日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