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有木兰》 第1章 [古装迷情] 《尘有木兰》作者:月映沙丘【完结+番外】 文案: 我本是被卖到霍家做妾的,还未成年夫君便死了。 几位叔伯为独占田产把我和八岁的小叔子逼出了门。 小叔子在我背上泪眼滂沱:「小嫂嫂,我们只能去京中找我那当官的堂兄了。」 当朝参政霍霆看着跪在门口的两个均未成年的远亲很是头疼,到底还是给了我们一个住处。 没两年,小叔子把我带到霍霆面前:「他们说兄终弟及,我想娶我这小嫂嫂。」 没两日小叔子被霍参政送去京郊的学堂寄宿了。 我去找霍霆理论,他从书里抬眼起来冷冷睨着我:「小兔崽子咒我死?」 第1章 霍家的大夫人把我带到大少爷霍辛面前那天,他们夫妇二人吵了好大一架。 那年我只有十一岁,村里闹饥荒,全家只有我一人活了下来。 大夫人在人牙子那里相中的我,她说我样貌好,虽看起来瘦,但骨骼大,养一养是好生养的。 整个茂县都知道霍家大少爷与夫人伉俪情深,也都知道大夫人嫁进霍家许多年肚子也没有动静。 那天晚上大夫人流着眼泪告诉我,她买我的真正原因是我和她幼时很像,既然她为大少爷生不了一儿半女,我生的娃儿起码能有两分像她。 且我与她都姓卢,她觉得这是天意。 还有一个原因是她若不买我回去,家中长辈也会安排别的女子到大少爷房里。 大夫人虽然思虑深,但也实在可怜。 霍辛的确如传闻一样生得芝兰玉树,仿佛仙人之姿,也难怪大夫人对他那般喜爱。 他们吵架那晚,我在院里也听了几耳朵。 霍辛毕竟是声望颇高的读书人,还在县里有一份官职,纳妾虽然正常但也有些坏他高洁的品行,何况还是为了子嗣。 尤其是当他打开门见着我,更是气得脸色煞白:「她……她……比阿迟长得了几岁?还是个孩子!」 他口中的阿迟便是我那刚满七岁的小叔子,因是老来得子,所以取小名为迟来的迟。 大夫人表面温柔,较起劲来也厉害,她远远看着我,冷着语调对大少爷说:「你怪我,我也把人买回来了。我不买她,她这会儿已经被人牙子带出了城。交代到好人家还好,若交代到那些烟花地,明天起就没她好日子过了。我的确做了一件荒唐事,可这荒唐事对这丫头来说不算坏。你若坚决不要她,那我要把她再发卖到何处?」 霍辛朝我看来,一脑门子都写着头疼二字,又见大夫人强压着委屈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他终是妥协了,不耐地朝我的方向挥了挥手:「就留下吧,但不能留在我的院里,让他去阿迟的书房当……当个书童。」 大夫人又气又笑:「哪有女子当书童?」 后来大夫人见我打扮成小厮的模样,一本正经地站在霍玹身边磨墨,霍玹刚一张嘴要说什么,我拿起订成本的纸张就朝他肩背上砸过去,霍玹立马将背打得溜直的时候,她笑得眉眼弯弯,直夸大少爷有妙招会看人。 大夫人把我叫到身边,她说:「木兰,我素来不赞成女子做只会对人言听计从毫无自己的个性。虽然男人都说喜欢乖顺的女子,但成后又都说后悔娶了那低眉顺眼毫无趣味的。若女子都做得千篇一律,那与河堤上的柳树和石墩也没什么区别。」 我似懂非懂:「夫人,我该怎么做?」 大夫人替我提了提腰上的束带,眼神笃定:「可窥天地的法子有二,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女子困于深宅走不远,但能文能识也算是窥见了天地。」 自那天起,霍家为霍玹请来先生授课的时候,书房也会多一张我的桌椅。 我不再站着为霍玹磨墨,我可以与他并肩而坐,一同读书写字。 不知从什么时候我与霍玹自然就成了两派,我属于大夫人那边,霍玹自然属于大少爷那头。 他们总是把我与霍玹写的字和文章摊开来比较评判。 我底蕴不如霍玹,自然比他不过,可大夫人每每拿着我交上去的字总是一副「吾心甚慰」的模样。 一日我听见霍辛把霍玹交到书房的檐下批评:「在做学问上,你好比人一日百步,木兰好比一日十步,但木兰每日都能比昨日多行几步,而你却始终只能到百步,你可知问题出在哪?」 七岁的霍玹少爷生得白白胖胖,不肯服软,气得脸通红:「不知。」 霍辛手中的纸扇关起来朝他脑门上轻轻一打:「夫唯不盈,故能蔽而新成。」 从那后霍玹很不待见我。 我也有几分忌惮他,因为我搞不清楚霍辛说他不淫,是不够淫还是不该那么淫。 第2章 大夫人悉心教导我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踏实的时光。 霍玹对此嗤之以鼻:「你才进霍家多少日子,才几岁,就说什么一生,你知道人的一生有多长吗?」 我很想告诉他人生的长短是无定数的,灾荒那年,我姥五十一,我爹三十,我娘二十九,我弟和霍玹同年。 是我把他们一一背进了万人坑。 官府的人在他们身上撒上石灰粉以后点了火,火燃起来的时候我被同村岁数大一些的小孩扯着胳膊跑。 时日长些,府上始终没人谈我原本进府是为了给霍辛少爷做妾的事。 第2章 倒是我与霍玹什么时候都像狗见羊一般互相扯小辫子拌嘴,有长辈笑着打趣我们是一对欢喜冤家。 一日我陪着大夫人绣花时,她忽然停下动作问:「木兰,你可喜欢小少爷?」 我点了点头。 大夫人身旁站着的春云姐姐一副谢天谢地的模样:「夫人,这丫头喜欢,那可太好了。」 大夫人却像有些过意不去似的,用丝绢在我脸颊边抚了抚:「木兰,非我自私,也非我不守信,是济泽不肯收你入房,我从未拿你当丫头养,所以我自当为你觅一个去处。」 我这才明白她问我喜不喜欢霍玹是何意思。 霍玹知道这消息的时候立即就炸了锅,屋里院里上蹿下跳地闹着不要我。 他说我出身差,脾气差,样貌差。 最主要的,他说:「兄长不要的我也不要。」 我说我喜欢他,是因为把他当少爷,且他年纪与我弟弟相仿,喜欢便是可以照顾他的意思。 大夫人会错了意,那厮更是不得理也不饶人,我咬牙对他道:「霍阿迟你最好记住你的话,也给我记住,嫁条狗我也不嫁你。」 从那后霍玹十分故意地唤我「小嫂嫂」,似总要提醒我,我本是要给霍辛少爷做妾的,甚至还是他人不要的。 传到霍辛耳朵里,霍玹自然少不了挨几记手板,后又耷拉着脑袋来与我道歉。 诸如此类的事周而复始,装满我在霍家最安逸的时光。 那年冬,我的好日子到了头。 霍辛调任阜阳郡,任职的路上坠入冰湖,人捞起来时已经发泡肿胀,周身灰蓝。 那个月色一样高洁的大少爷,竟以这样的模样走了。 大夫人哭得死去活来,声声喊着要随大少爷一同去。 办完大少爷的丧事,那个性子疏朗又不乏温婉的大夫人真像是三魂七魄都跟着没了。 我与霍玹轮番守着大夫人,甚至睡也睡在她房门口。 可我与霍玹毕竟都是孩子,觉大,守了几夜后终是拖不住困意都打了盹。 便也就是那一次疏忽,大夫人不见了,找遍全城也没找着,没几天她的尸体也从霍辛少爷淹死的那个冰湖里浮起来。 我与霍玹相互扇巴掌,哭到后来谁也流不出眼泪了。 把大夫人葬了,霍玹望着新翻的黄土,他说:「卢木兰,我现在想起来了,大嫂不见那天咱俩醒过来时身上盖着被子,地上有一枝断梅。」 我抬起袖口抹了抹眼睛,又流得出泪了。 我哪会不记得,我只是不敢再去想大夫人追随大少爷去的那天,看着缩在地上的我与霍玹,面带温和地替我们盖了被子的画面。 她折了院中一枝梅留在地上,是在与我说她的决绝和非去不可。 她的闺名就有一个梅字。 她怕我难过,所以不敢留一个字给我。 她应是想要我自己决定去留,以及是否继续陪伴照护霍玹。 她与霍辛少爷情深如海,如山,如苍鸟逐日。她多留的几日是在与思念和绝望抗衡,必定也想过要继续照看我和霍玹。 最后她必定是毫无他法。 她呀,我的大夫人,爱极了那个同样将她视若珍宝的少爷。 我抹干眼泪,把霍玹从地上拉起来,端起大人的神色对他说:「霍阿迟,不管你承不承认,我都应是你嫂嫂。从今往后我与你相依为命,我长你四岁,但没你有学识,大事我们商量着干,小事就听嫂嫂的,你可明白?」 霍玹瞪大方哭红的眼睛望了我许久,似有话要辩驳,但最终在我理直气壮的注视下低下头去,梗着脖子咬着牙,不自然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我牵着霍玹下山,回去的路漫漫且长远。 我不知从哪获得的信心,觉得自己能把霍玹照顾好,甚至觉得等我成人兴许能把霍家撑起来。 可没等我和霍玹从这段时日的疲累中补足觉,家门里几个叔伯长辈就找上了门。 我和霍玹像两只羊羔崽子被一帮大人围在中央。 有人说我是外人该撵出门,另有人说霍玹八岁该有个叔伯收养,同时也把霍辛少爷留下的家业一并接管,到霍玹成人时再还给他。 霍玹全程牵紧了我的手,没有露出半分怯弱,他说:「卢木兰是我小嫂嫂,我和她可以互相照顾,不劳各位叔伯操心。」 他一说完,在场的就哄堂大笑。 一帮子大人看着两个小孩红着脸使劲确实是好笑的。 那天的逼迫,以春云姐姐带着几个粗壮的家丁冲进来而结束。 然事情远没有那样简单。 第3章 没几日,霍家遭了贼,财库被清空,我和霍玹面面相觑还没来得及宽慰彼此时,一把火又从霍家后院烧了起来。 大火封住了院门,不烧死我们不罢休似的。 春云姐姐把我和霍玹推上围墙,霍玹先我一步跳下去,而后用自己垫了一下我。 院墙里头接着传来春云一声惨叫,霍玹也在我拼命拉他时惨叫起来。 我才知道他崴肿了脚。 我只得背起他一路跑,比当年埋了一家四口的时候跑得还快。 霍玹不是爱哭的人,埋了大夫人后他一直紧紧地绷着自己,没有掉过眼泪。 为了打算以后,那几日他甚至学着大人模样清点起家产来,我也学着大夫人的模样试图打理院中上下。 装模作样几日,还是让一场大火烧回了现实中。 那天霍玹终于又在我背上哭起来,声音从小到大,从毛毛细雨到塌了天一般。 我也很心疼,可我顾不上说话,隆冬的天呼进胸口的气像冰刀子,割得我五脏六腑都疼。 不敢说话,只知道憋足了一口气跑。 我俩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跑几日,花光了身上仅有的银钱,围着茂县的邻郊乱窜,打听到烧得半光的霍家大门上被官府贴了封条。 有说霍辛结党营私犯了死罪,坠入冰湖是畏罪自杀。 又说大火是那个野丫头和小少爷自导自演的一出戏,八成是卷了钱财跑路了。 听说官府的人正找我们,我和霍玹抹了满脸牛粪没命地跑出了茂县地界,半路趁一个运送药材的马夫解手的时候我俩躲进了车里。 霍玹说:「我方才听见马夫与人闲谈说这堆药材是要送往京城的。」 我点点头,宽慰他:「京城大,生路也多,你别担心,我总能找一份工养活你。」 霍玹苦笑起来:「你养活我?我一个大男人哪用得着你养活?」 我也笑了:「大男人?你才八岁,个儿都没我高,我是你嫂嫂,你说我该不该养你?」 霍玹与我一起笑,一笑脸上干掉的牛屎就往下掉块儿,笑得眼泪都流出来,干掉的牛屎又变稀了。 马夫发现车里装着两个小孩儿也没撵我们,路上也会塞我们一个馒头一口水。 快到京城的一天晚上,我和霍玹守着车里的一小个洞口看夜空中繁星如流,他忽然说:「木兰,我还有个堂兄,大约是在京城做什么大官。他与我兄长十分要好,每年回乡祭祖的时候都会来家里住上两日,实在不行我们可以去投奔他。」 我板着脸:「人心太复杂了,你应长长教训,不要轻信他人。再说了既然是大官,哪还看得起落了难的远亲?」 「话虽这样说,我俩毕竟都是小孩儿,我光是想想要你受苦受累都不敢再往下想去。再说了霍霆兄长是好人,我兄长总让我以他为榜样,我觉得他会善待我们。」 「说到底你就是又懒又馋,怕吃苦。我不怕,我过的唯一的好日子就是大夫人在的时候,往后日子再苦成什么样,我都能扛。」 那天夜里我却破天荒做了一个梦,梦不是梦,而是一段没被我放在心上的回忆。 在我跟着霍玹学写字的时候,大夫人喜欢站在书桌边静静端详,及时纠正我不妥之处。 她一面细心温柔地与我说话一面不经意地望向窗外,那棵梅树下坐着两个男人,比那一刻的春色还要迷人眼。 我远远瞧不清多出那个男人的模样,只记得他身量高大,穿着月白的衣裳,与霍辛谈笑间都显得从容淡雅。 我努力想,那日大夫人说了什么。 想到从梦里惊醒,我把一旁的霍玹也推醒:「你刚才说你那个远亲的兄长叫霍什么?」 霍玹搓着眼睛:「霍霆啊,干嘛?」 大夫人为我托梦了。 我笃定了这一想法后,许久说不出话,大约是脸色不太好,霍玹还伸手来摸了摸我的额头。 我将他的手挥开:「阿迟,我同意了,咱们去投奔你那当官的兄长,霍霆。」 第3章 到京城那天雪下得很大,我和霍玹身上的衣裳全然不足以抵挡风雪,站在那座气派恢宏的宅子外与看守的人一遍一遍地说着来意。 看守笑个不停:「哪来俩小叫花子,骗到参政大人头上来了。是我家参政大人的远亲是吧?那不巧了,参政大人不在家,且等吧。」 「能不能让我们进去等?」 「呵。」 他们带着刀,身形魁梧,用眼角余光最后瞄了我们一眼,就不再搭理。 霍玹把我拉到石狮与台阶交接的地方猫着身子坐下来,他又把身上的外衣脱来给我披上,被我一把推开。 「我不冷。」 「脸都紫了还嘴硬。」 「霍玹。」我再次推拒了霍玹要递过来的衣裳,「待会儿若那个霍大人回来收了我们,你就别管我,我可以为奴为婢,但你不行。你是少爷,是霍辛少爷唯一的弟弟,你要紧紧跟着霍大人,讨他喜欢,让他雇先生教你读书,你要出人头地。最好是,最好是能为茂县霍家讨回公道,还大少爷一个清白,记住了?」 霍玹愣了愣,嘴角不自觉地向下压紧:「卢木兰,你什么时候有了这么重的心思?你哪里是奴婢,你是……」 他话还未说完,长街的一头就传来了马车踏过积雪的声音,门口的看守知道是主子回来了,纷纷站到路中央去。 第4章 我催促霍玹:「你快答应!」 「好,我答应你。」 马车已停在门口,接应的排场非常盛大,看得出来人的确是尊贵至极的身份。 我趁霍玹也在看,两手在台阶上抹了一把灰胡乱糊在他脸上,接着一并将他的发冠也弄乱下来。 他本来生得白玉一般好看,被我这么一弄分外狼狈。 那双绣着墨兰云纹的靴子方一踩到雪里,我就挣脱霍玹冲上去,一头跪倒在地上。 「霍大人,我家主人被奸人所害,茂县霍家家破人亡,如今只剩小少爷一人,迫不得已只能来投奔您。请您收留苦命的阿迟少爷,奴婢愿意为您当牛做马报答!」 「卢木兰,你作甚!」 霍玹一边拉我,一边向车里下来的贵人行礼:「兄长,我……」 我不管不顾,一个劲将头扎进雪里磕得脆声响,眼角余光瞥见一抹绛紫的衣角,迎风而动。 清明的声音自上方响起:「阿迟?你如何变成这番模样了?这丫头说的可是真的?」 经这么关切一问,霍玹恰如其分「哇」一声哭出来。 一如当年在霍辛少爷面前那般,展露出小孩该有的模样。 我心甚慰,知道八成是稳了。 「她是谁?」淡淡的声音又再问。 「是……是我小嫂嫂,我大嫂为我兄长安排的妾室。」 「扶她起来。」 霍玹还没碰到我,我的身子就一歪倒进雪里。 我冻出了病,等我睡醒了冗长的一觉,霍玹告诉我已经过去了两天。 我张了张嘴,想起那时在门外的情形,忽然反应过来那个霍霆是很顺理成章地就接纳了霍玹。 不需要我急赤白脸地下跪磕头,也能接纳的……吧。 确认这件事后,我着实很想把自己的脸埋进屋子中央燃烧的炭火里头。 「阿迟,我给你丢脸了吧?」 落拓许久的霍玹如今穿着干净贵气的衣裳,因为忽然遭难而无精打采的面容也焕然一新,站在我床前哑然失笑:「不丢脸,霍霆兄长道你有胆量。」 「那……」 「我在读书了,我答应你的,会好好用功。」 「那……」 「兄长让我们住在芳榭园,咱们还和从前一样,可以一起读书。」 我惊了惊:「我和你?一起,读书?」 当朝参知政事大约是很大的官儿。 后来才听说霍霆需要日日进宫与天子共商国家要事,若当日无要紧的政事,他亦要陪同天子骑马射箭或是用膳。 与天子的情谊可见一斑。 他还是天子参与夺嫡时的盟友和后盾,政权稳固后他的地位也无人可比拟,二十出头的年纪就已经坐上如此高位。 「二十出头?」 我再次惊了惊,我还以为霍玹口中当大官的兄长起码已届中年。 霍玹笑了:「霍霆兄长比我霍辛兄长还小些岁数呢。听说霍霆兄长幼年亦是过得极为艰辛,爹娘早亡,六亲之中唯与我霍辛兄长近些,全然是靠双手厮杀拼搏出一片天来。后来巴结他的亲戚也不少,他自然不搭理,唯独对我兄长有情有义。」 我捂着干涩的胸口轻咳两声:「但愿吧。」 第4章 我没有像在茂县霍家一样随霍玹读书,而是选择了同芳榭园照管我们的大丫鬟阿敏学习如何做一个会照顾人的丫头。 起初阿敏不愿意:「你不是阿迟小少爷的嫂嫂吗,如何能和我们一般做这些粗活?」 我红着脸,似有难说的隐忧:「对外是这般说,可霍辛少爷未瞧得起我,我是怕小少爷路上不听话才故意拿小嫂嫂的身份压他的,实则姐姐应当瞧得出我就是下人。更何况当日求霍大人收容时,我便说了愿为他当牛做马,人不能言而无信,也不能不知好赖。」 阿敏有所迟疑,但也觉得我说得在理,且我瘦瘦巴巴着实不像贵人,便把抹布递到我手上:「走吧,上午就跟着我洒扫吧。」 我跟着阿敏学洒扫、修剪花枝、烹茶、煮汤。晚上霍玹气冲冲地来问缘由,我道:「你毕竟不是霍大人的至亲,我更是外人,住在府上不能白吃白喝。我多少做点活,将来若有旁人说闲话道你长短,你也能硬气些说是受了霍大人天大的恩惠,但我们不是好吃懒做之人。」 霍玹紧紧抿着双唇,瞪了我许久才败下阵来:「木兰,家中遭如此变故你却一直对我不离不弃,我霍玹不是那狼心狗肺之人,这一生都不会亏待你。你虽没跟得成我兄长,但我可以娶你,你怎么能去做下人呢?」 我停下手中的活,定定看了霍玹一会儿,他完全是小孩的模样,却颇有气概,甚至能瞧得出霍辛少爷的影子。 我扬起手不轻不重地拍在他脸上:「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说什么大话?赶紧回去洗洗睡,明日好用功。」 我这一巴掌是玩笑,也是训斥,把霍玹拍愣在当场。 他就闹了这一次。 我很快熟练掌握做丫头的分内之事,且我手脚麻利做事也妥帖,阿敏和其他人对我都赞不绝口。 我自然成为贴身照顾霍玹的最佳人选。 长了一岁的霍玹终于明了一些事理,一日他把先生批注夸他的文章高高兴兴地拿到我面前,然后问:「木兰,我明白你的用意了,你是为了照顾我,即便这里是霍霆兄长的府上,你也怕有人害我?」 第5章 我正蹲在院子里照护那簇我精心栽培的山茶树,刚进来时正是深冬,本该开得隆重枝头却稀稀疏疏。 我觉得可惜,向府上的张叔讨了几个养花的经验回来死马当活马医。 听得霍玹如是说我笑了笑:「你明白个屁,我只不过是一看书就瞌睡,一听你背的之乎者也头疼,吃不来读书的苦罢了,做佣人不用动脑子多好,你说呢我的少爷?」 霍玹气得脸都红了:「你就嘴硬吧卢木兰。」 「回来。」 「干嘛?」 「今日听见前院闹哄哄的,可是霍大人回来了?」 霍霆陪皇上南巡一去数月,也就是说我进府后一次照面都没有与他打过。 霍玹虽不想理我,但提起霍霆他只能恭敬,梗着脖子道:「是。」 我停了手上的活,回屋洗手换了干净衣裳。 我这些时日一直与府上管事的夏姑姑走得近,混了个熟络,当然也花了心思和银钱。 是以我很容易就进了碎玉园。 听说霍霆喜欢傍晚在院中观星乘凉,我算着时间去,果然远远地瞧见院中一抹月色影子。 夏姑姑走到霍霆身后禀报了,那端坐仰望的身影缓缓回过头来。 夏姑姑一边说一边朝我看来:「倒是个懂得感恩的丫头。」 那脑袋又无声地转了回去。 我依夏姑姑的眼色行事,待她走后我才端着托盘轻走去。 「拿的什么?」 「大人,是奴婢做的一些吃食,冰酪子还有用豆蔻加菖蒲煮出的汤水,天气燥热,冰酪解暑降温,这水补养心气。」 「跪着作甚,起来。 「你方才自称奴婢,我也听说这些时日你在府上很是勤快。那日霍玹说你是大嫂为霍辛兄长安排的妾室,你如此做是让人在背后说我霍霆心胸狭促不讲旧情?」 我还没站直身子,又被他几句话吓得跪了回去。 他厉声:「还跪?」 又给我吓得站了起来。 我看向霍霆的一瞬,他也是望着我的,这大约是我们第一次瞧清楚彼此的样貌。 不像凡人。 我脑中唯有这四个字。 我以为当年我见到的霍辛已经够惊为天人了,却没想京城还有一个霍家,住着个仿佛是被天上神仙精雕细琢过的郎君。 「多大年纪?」 「十……十四。」 其实是十三,要到年尾腊月才十四。 「小孩儿一个。」 霍霆轻轻哼出一声,眉眼间似簇着寒天雪地的霜冻,疏离淡漠。 「茂县的事我打听过了,我只是好奇出事后一个小孩儿是如何带着另一个小孩儿走了那么远的路还能平安无事到京城的。」 我鼻头一酸,又朝霍霆跪下去,还磕了一个头。 「大人,我家主子和夫人死得冤枉,我不相信主子是失足落水,更不可能是畏罪自杀,反是茂县那帮假仁假义的叔伯自他们来过后当晚霍家便起了火,还污蔑是我与小少爷卷款逃了。天子治下竟有如此不法之事,你可要,可要为我们做主。」 「这就是你的目的?你指引阿迟来投奔我,我一回来你就伺机对我讨好,就是为了这个?」 「是。」 片刻沉默,头顶传来一声十分轻蔑的笑: 「年纪小,胆子却不小,心也不小啊。 「你可知,我是谁?」 霍霆的语气忽然收紧,我不寒而栗,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如果他看得够仔细,应当能发现匍匐着的我浑身都在发抖。 「滚。」 我哆哆嗦嗦地站起身,望着脚尖,似有一把无形的刀已然架到了脖子上。 「收起你那些低劣的小心思和不应有的妄想,一个女子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滚回去好好想想。」 我刚退回小跑几步,霍霆又喊住我:「回来,把这些东西端走。」 我宛如撞了一座冰山,还被这座冰山兜头狠狠打了几巴掌。 我自作聪明又处心积虑,他一个低劣、一个妄想,就拆穿了我不高明的盘算。 我既觉丢脸,又觉心灰。 枯坐一夜到天明,提起扫帚拿上抹布,去做我该做的事。 第5章 那之后我几乎没走出过芳榭园。 霍霆如此不待见我,我再不敢莽撞行事,生怕连累了霍玹,更怕他撵我出去。 也是后来才听说茂县的县令因枉法被革职查办,当初逼得我们走投无路的叔伯接二连三地受到了惩罚。 做生意的破了产,有官职的被摘了乌纱。 霍玹因此对霍霆更加感激涕零,我亦觉得解恨。 他与我跟从前在霍家没两样,总是斗嘴,互不谦让。 倒是他读书比从前用功,我听说霍霆还夸过他。 寄人篱下能得到家主的夸赞自然是最好的护身符,我嘴上虽不说霍玹好,心里却高兴。 山茶树被我救了起来,今年比去年更艳,花与叶相互簇拥,像一顶硕大的伞缀着殷红的宝石。 到又一个盛夏时,我总觉得来年冬会开得更好。 霍玹十二岁生辰得到了霍霆赏赐的不少宝物。 后来我才听说他带霍玹参加宴请时,霍玹靠着满腹文采博得在场官员和文人的一致夸赞。 霍霆觉得很长脸面,对霍玹的期望与欣赏更甚了。 霍玹如今越发心高气傲,与我表面上也越不对付,但平日里若得了什么好吃好玩的东西,总会让跟着他的小厮福全也给我送一些来。 第6章 晚上他果然来了,福全手里还捧着一匹浮光锦。 我把桂花冰酪盛给他,自己则到院里给花浇水。他不知何时端着碗坐到院中来问:「木兰,你没听说我在丞相府的宴席上大放光彩给霍霆兄长长脸的事?」 「听说了。」 「你不高兴?」 「你年纪尚小已有如此名气,他日扶摇直上,名满盛京亦是自然而然,我高兴,但不可表露太过。」 汤匙极轻地落入碗中,白玉一样的脸忽然堵在我面前:「木兰,为何我总觉得你是有意躲着我,回避我?我们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如此奇怪了,从前你总是想什么就与我说什么,为何现在你连正眼都不看我,也不对我笑?」 我笑:「读书不该是开阔心胸的吗,怎么我看你像是读傻了似的,尽思虑些不必要的事。起开,一会儿浇到你脚上了。」 霍霆忽然伸手摁在我拿水瓢的腕上,一动不动把我瞧着,我才发现他以往圆月一般的脸蛋长出了模糊的棱角,骨节分明的五指瞧上去竟像是大过了我。 我试图甩开他,但没成功。 「木兰,你不是下人。」 我有些不悦:「有日你出人头地自立门户时,才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言下之意便是要我能撑起门户时你才肯好好看我,好好与我说话?」 我别过脸去,不置可否。 「好,你等着。」 霍玹气恼地拂袖离去,我才发现他如今长得翠竹一般笔挺。 像我的山茶树,一天一个样。 人说育人如养花,一点不假。 霍府很大,大到若有意不出门,身处一府的人数年都可能见不到面。 正如那个夏夜被霍霆严厉训斥后,我们彼此都未再见过。 后来见面,是为了庆贺霍玹中举人。 霍玹十四岁中举,虽不算破天荒的,但已是十分难得。 霍霆一高兴便在府上设宴,款待来贺的亲朋。 我在后院湖边望着月色,在心头告慰霍辛少爷和大夫人。此时的热闹盛景虽不属于我,我却觉得自己的功业已做了大半。 霍玹突然从我身后冒出来,一把抓着我的手腕:「木兰,你怎么在这儿,我四处找你,来,跟我走。」 「你作甚,别拉拉扯扯。」 如今的霍玹站我身侧已高出一大截,我闻出他身上有淡淡酒味,想必是席间被人劝着喝了些。 「阿迟,你才多大,怎可饮酒?我知你辛苦,有今日成绩亦很欢喜,但再欢喜也不可失了分寸,更不可叫人看出来。我们毕竟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太欢喜了怕人说得意忘形,而且……」 我一面被霍玹拉着走,一面絮叨,直到穿过回廊,我才意识到自己离芳榭园已经远了。 可好似已回不去。 回廊另一端,霍霆正把客人送走,回身来就与我们撞个正着。 霍玹立刻恭谨地行礼:「兄长。」暗处不忘拉了拉我的衣袖。我回过神来赶紧跟着道:「见过大人。」 我弯着腰,却感觉似有一双毫无温度的眼睛在我身上来回打量。 多年前那一次不愉快的见面至今仍令我窒息,因而我行完礼就打算跑路:「奴婢去帮夏姑姑了。」 霍玹的手却一把扣过来:「兄长,还记得放榜那日你问过我想要什么奖赏,阿迟今日斗胆请你为我做主,我想娶卢木兰!」 我惊得倒退,然而手上的力度却半分不让。 「小少爷,你醉了!」我只敢抬眼瞧了霍霆一下,只见他微眯着眼,似攒着不快,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我赶紧跪下去:「大人,阿迟少爷年纪小,许是第一次饮酒才会这般没有分寸,请您莫怪罪,也别将他的话放心上。」 「木兰,我没醉,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对你的心意。」 我急得快发疯,若不是霍霆在,我真想一巴掌拍到霍玹脸上去:「你才多大,荒不荒唐?!」 居高临下的霍霆缓缓开口:「她说得对,霍玹,你才十四。」 「兄长,我知道,可是木兰快十八了呀,她等不起,我必须要给她一个交代、一个承诺,我不能让她被人指指点点,否则,我不能安心读书。求你为我俩先结一个婚约,等他日我高中再娶她过门,总之,我认定了她。」 「若我没记错,这丫头本是大嫂买回来给你霍辛兄长做妾,若非变故,你与她应当叔嫂相称。」 「即便有叔嫂的虚名,先人也不是没有兄终弟及的例子,虽不被后世认可,但木兰也并未真的嫁给了我兄长。且当时我兄嫂情深意厚,他二人本就曾有心要撮合我与木兰,只是那时年幼又逢变故才不了了之。」 「好一个兄终弟及。」 霍霆提起一脚踩在霍玹肩头,稍一使劲,霍玹整个人都被掀翻了。 霍霆太过高大,不见他很是动怒,我却有一副天将要塌的危亡感。 生怕霍霆再下狠手,我赶紧求饶:「阿迟荒唐,请大人看在手足之情的分上宽恕他,他是读书人,切莫打伤了他,奴婢愿意受罚。」 「是吗,卢木兰,你愿意替他受罚?」 第6章 霍玹被罚跪祠堂,需得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跪上三日。 霍霆好似遗忘了我这个「罪人」,我在芳榭园如何等都没有等来他下令。 我终于坐不住,只身寻到碎玉园去。 第7章 祠堂里亮着满堂的烛火,透过窗户纸看得见霍玹跪得笔挺的身影。 像扎了根的,一动也不动。 我看了没多久,就听得脚步声靠近,抬眼一看正是霍霆走来。 要行礼时,他抬手示意我随他到院中。 夏姑姑端来茶水,两个羊脂玉做的白瓷杯分别放在院中石桌的两端。 「坐。」 霍霆挑眉看我,漆黑的眼底像结了冰的湖,不见半分温度。 见我不动,他说:「霍辛死后,这世上少了一个和我烹雪煮茶畅谈人生之人,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坐下来饮茶了。」 他这样说,我把茶杯像酒杯一样端起来朝他举了举,然后仰头喝下,却不敢真的坐下去。 盛夏的月色高悬如倾泻的湖,映照着三人不同的心事。 蛙趣和蝉鸣更衬此时沉重的无声。 良久,霍霆淡淡开口:「我打算把你认作妹子,然后在京城挑一个家世、样貌、学识都配得上你的世家子,让你风风光光嫁出去,如何?」 我明白他不是在与我商量。 我跪到他身前:「大人,霍家于我有天大的恩情,不管你信不信,我一路追随阿迟少爷到京是为了将霍辛少爷唯一的弟弟照顾好,并未肖想那些不该想的。我可以即刻出府,只是阿迟年纪尚小,心智不算成熟,又是固执脾气,他闹出这般动静,只怕知道我走后他从此任性,不肯好好读书。十四岁中举的古往今来也没几人,若因我误了他,我死不足惜,只是我何来颜面去见霍辛少爷和大夫人?」 「那依你之见?」 霍霆冷冰冰地把问题抛过来,我登时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霍玹就算顺利,到他金榜题名至少还有三载,一个女子若等到二十出头可不好再嫁人。」 「我……」我将头垂得低,「可以不嫁人。」 话一出口我立马觉察出不对劲,慌不择解释:「大多女子的一生都是束缚宅院之中,我有幸受过大夫人几日教导,若无变故,我大抵是会和大夫人在宅子里相伴一生的,但也是她告诉我女子可以不困于一方天地。等阿迟成材后我的牵挂也了了,到那时我就与山水做伴,去做自己。」 月色照在两盏白玉茶杯上,幽幽荧光又映在霍霆眉宇之间。 他似很疑惑,脱口而出道:「大嫂是这般教你的。」 听来又不像是问句。 我继续说:「大人,往后我会同阿迟少爷保持距离。阿迟是小孩脾气,对他最好用的便是激将法,这些年他读书倦怠时我都是用的这法子。」 「你是让我把你留下,放在他看得到得不到的地方,以此来管束他激励他用功?」 虽有些难为情,可此时我不应羞赧退缩,因而主动对上霍霆探究的目光:「是。」 霍霆骨节分明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敲击在桌面上,他垂眸思考的片刻我已不觉出了一身冷汗。 我也不知自己哪来的熊心豹子胆敢与这位天子近臣谈条件的。 好一会儿才听得他问:「等阿迟金科及第时,若他对你仍是一往情深,你当如何?」 「阿迟的确有一颗赤子心,心热且诚,就当他今日所言是真,可大人也知道他还是孩子,说话做事全凭一时心情。现在对我更多的是少时共患难的依赖和感激,等他再长些岁数真正懂得情爱,便不会如此了。试问一个前途无量的朝中新贵如何看得上家中只会洗衣打扫的粗鄙妇人呢?」 霍霆却要问到底:「若他就是要娶你呢,千难万险也要呢?」 我垂着头,感觉从耳朵根烧到了脖子根。 霍霆极不明显地轻笑一声:「到那日我好像也没有必须要干涉你们的理由。身份悬殊、世俗指点、年岁相差,这些问题都是你们二人需考虑的,与我何干?」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这话怎会是霍霆说出来的? 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方才轻轻一笑像是我的幻觉,他又恢复那副淡漠疏离的模样。 「你可以留下,阿迟必须走。」 第7章 霍霆要把霍玹送到城郊的琅轩学舍。 天子脚下,科考入仕显得更为重要。 琅轩学舍非普通的私塾,而是专为有学识的贵族子弟而设。 若仅因有权势而无真才实学想进也难。 学舍任教的都是最有名的文士,其中就有霍玹敬仰已久的石致清。 他一解禁就听说此事,一路小跑回芳榭园来,脸上写满欢喜。 「木兰,兄长答应了,等我金榜题名他就允我们成婚。所以,所以我要加倍努力,争取在三年半的时间一举夺魁,一日也不让你多等。我要让你做上状元夫人,看谁还敢拿从前对我们指指点点。另有,兄长还找了石致清亲自为我授课,不好的是我必须要到琅轩学舍去,不能日日看见你。我得去,就算我有一万个不舍也得去,我要的不是朝朝暮暮,而是长长久久,你可明白?」 我温声说道:「我,自然明白。」 霍玹不信似的:「你果真明白?待我高中有了官职,就是我自立门户之时,到那时谁也不能看轻你。你是我霍玹最喜欢的人,我要与你生生世世,白首偕老。」 霍玹的双眼里好像藏满了星子,他一说话,里头的星子就颤动。 眉目里写满了少年至真至纯的心意。 明晃晃的,毫不遮掩,让我睁不开眼睛。 第8章 「木兰,你可要等我。」 我应了一声:「好。」 能入琅轩学舍成为石致清的门生自然是难求的好事,只是这一去少不了三载,唯寒暑时能回家一趟。 送霍玹到城外,我在他的包袱里塞满了御寒的衣物和耐放的吃食,福全和随行的马儿都被压弯了腰背。 那日他说霍霆点了头,我也没有细问。不过他摘下腰间玉佩递给我时,的确没有避着霍霆。 「这玉佩如此贵重,你带在身上为好。」 这东西是传家的宝贝,当年我与他一路逃难也未打过这玉佩的主意。 霍玹紧捏着我的手腕,不让我收回:「贵重之物自然要交给贵重之人,等我回来时娶了你,不就又拿回来了吗?」 霍霆就站在我们身后不远,因而我言行皆有些不自在,为快些打发霍玹,只能将玉佩先收下了。 哪知他竟得寸进尺,凑过来在我脸边亲了一口。 等我反应过来要打他时他已跳上了马儿,一面走一面与我挥手,笑得春风得意。 少年银鞍白马,走入连绵青山。 如此骄傲,如此快意,如此不知人间愁苦。 回去的路上,马车里只剩我与霍霆。 我开始有些尴尬和局促,毕竟方才霍玹没羞没臊亲我那一下,应当是让他瞧见了。 摇摇晃晃的马车像船,而不安窘迫是浪,我梗着脖子看窗外,忽听得他说:「往后芳榭园的杂事就别做了。」 「阿迟不在,若芳榭园的事也不须我做,那我真的无所事事了。」 「府上不缺下人,若觉得无聊,看书、写字、喝茶、赏花,哪样不好?」 霍霆语气虽再平淡不过,可话里总像是多了一分关切。 这关切不像凭空而起。 我识字写字都是大夫人启蒙的,我无法忘怀,无法扔下,总在无人时拿出霍玹不要的纸笔写写画画,以此作为与大夫人的「谈心」。 这些年能抚慰我的事有二,一是那棵山茶树,二是寂静夜里的寥寥笔墨。 霍玹走后芳榭园能让我做的事自然减少,我把更多的时间用在培育茶花上。 微微寒意席卷京城时,朵朵殷红就已经从霍府的墙头探了出去。 世人皆道参政大人好雅兴,却不知种花的另有其人。 雪砸落的花被我捡起来,再采牡丹花蕊与荼蘼拌黄酒碾碎,风干后以龙脑为辅制成香饼放在枕边。 又或是将阴干的花粉混入山茶油中调至浓稠,冷却后制成胭脂膏,用以点在腮或唇上。 几经试验,我颇有一番心得。 一日霍霆在府上宴客,我恰巧路过后院的翠湖,有一装扮华贵的妇人把我认作来访的女眷与我攀谈。 寒暄下来我才知道妇人是国公府上二公子周凤初刚娶过门的夫人秦氏。 秦氏问及我的身份,我道是霍参政的远亲。 我急着走时,秦氏一把将我拉住,含笑盈盈地凑上来问:「妹妹身上好香,这香味我就算在万香坊也未闻过,实在是沁人心脾,让人魂儿都丢了,可愿告知在哪买?」 我道:「并非买的,实在是我平日里无聊,把院中那棵山茶花翻来覆去捯饬,我这香便是用山茶花的花粉配的。夫人若喜欢,我这就回去取些送你试用。」 听闻秦氏婚嫁前便是极讲究品位的千金小姐,更是万香坊的常客。还听闻周凤初很宠爱她,玩香甚至是二人闺房中的乐事。 这趣味经商人炒作,一度在京城烟花柳巷引得男男女女追崇模仿。 我道要赠给她,她半推半就地跟着我去了芳榭园,又见我梳妆柜上摆着茶花做的胭脂膏,登时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听说参政大人不近女色,我看哪是外界所传,霍大人分明是金屋藏娇,品位高得很嘛。」 我面上一热:「我当真是霍大人远亲。」 秦氏拿着丝绢的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这话骗别人可以,却骗不了我,你这香做得华贵独特,不光女人爱闻,我敢确信男人也爱。 「再说,我只听说霍大人有个旷世奇才的弟弟,却从未听说霍大人有什么远亲的妹子。」 秦氏越说嘴角挽得越高,似坐实了我与霍霆的暧昧之事。 我懒得与她纠缠,索性把胭脂膏一同塞给了她,她眉开眼笑:「放心,我一定保密。」 第8章 后来秦氏连着托人找我要香饼和胭脂。 她做人利落爽快,差人一同带来宝石和口信:「我家夫人说您的香效用甚好。」 时日一长,我与她之间竟将此做成了「生意」。 不过因我冬日畏寒,人也懒了,几乎拿不出成品给她。她偶尔上门来找我聊天,抱怨周凤初公事如何繁忙,话里话外都是催促我快些给她做香。 年关将至时,我更无心思摘花,因为霍玹回来了。 他一回来先是去霍霆跟前汇报在琅轩求学的成果,第二日才到芳榭园来。 大半年未见,他全然脱了往日的稚气,裹了一身风雪,满眼皆是奇才天纵的傲气锋芒。 霍玹给我带来首饰和衣物,我也将给他准备御寒的鞋垫、护膝和毡帽拿出来:「学舍管得严,物品一律不让进,这些东西便这么攒着,我无聊的时候就缝,越缝越多。」 霍玹把我的手掌心摊开:「木兰,你真好,我给你的不过是银两换的,你给我的却是一手一脚做的,你做这些的时候定然是想着我的。」 第9章 尽管如今的霍玹已不再是孩子模样,可我总没法将他和记忆中的小阿迟区别开,因此他牵我手时我总有些别扭,于是说:「我煮了酒酿汤圆,给你盛一碗去。」 我和霍玹坐在门槛上说着别离时的新鲜事,身后炭火暖意融融,身前雪落无声无息。 我总觉得,这样的光景不会太久。 那十日我与霍玹见面的时候不多,他不是和霍霆一同外出访友,便是自己也有一些同窗需要拜访。 夜里能回来匆匆喝下我炖的汤就算不错。 我们谈天时,他口中会说出一些我听不懂的「大道」,关乎朝政,我不免忧心。「当年霍家一夕间荣枯,我与你是亲历者,自那后凡事我总不敢掉以轻心。霍大人身居高位多年,霍府在他的庇护下享无上荣光,我想到的不是霍府多风光,而是霍大人在人前需要下多大的功夫。朝堂斗争把所有重臣都推在风浪之巅,他一路走来想必十分不易。你早晚是会入仕为官的,学舍之中皆是官宦子弟,你在外交友时一定要留心,切勿被有心之人利用做了争权夺利的箭矢。」 霍玹不以为然地笑起来了:「木兰,你怎会担心这个,我是那狼心狗肺之人会与我霍霆兄长作对吗?」 他伸手扯了扯我搭在肩上的辫子,表情忽然有些古怪:「怎么你好像更关心霍霆兄长?我呢,把我摆在哪呢?」 「我如何不关心你,我不是担心你做出不轨之事被霍大人一拳打扁了吗?」 「好啊你。」 霍玹作势朝我扑来,我转身刚要躲开,却撞上一堵人墙,天旋地转间有一双手揽在了我腰上。 以为是霍玹,待我站定才发现撞到的人是刚走来的霍霆,而扶我一把的也是他。 「阿迟,我有事与你商议。」 霍霆似未瞧见我,也对,以他的高度平视过去确实不容易瞧见我。 只是走过去的时候,不知是不是我眼花,我像是瞧见他的脸和脖子红成一片。 右手在身后握成一个拳头。 第9章 霍玹回琅轩后不到一月,京中忽然传出一件大事。 丞相彭昭最器重疼爱的儿子督查御史彭耀祖毫无征兆地死于家中。 那几日城中阴雨连绵,令这位重臣的死更蒙上阴冷诡谲之色。 听说霍霆收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就赶去吊唁,学舍甚至给学子放假,霍玹也快马赶回来。 我正把昨日撒过药的山茶树根边上脱落的皮屑和死虫子一一扫进簸箕,埋入一旁的坑里。 霍玹独自坐在院中,像是揣了满腹的心事。 「彭相与兄长是多年政敌,近来传彭相年老即将让贤,众人都在猜测丞相之位最终落于谁手,一说彭耀祖,另一说便是兄长。眼下彭耀祖离奇死亡,兄长怕是会卷入麻烦之中。」 我蹲在院中埋头铲土掩埋,霍玹走来接过铲子,我缓缓道:「既是多年政敌,霍大人若有其他打算早就做了,何苦等到今日。再者说,霍大人若要出手,岂是会声东击西之人,直接冲彭昭去不就得了?」 「木兰!」霍玹手里的铲子像是烫手,丢开来捂我的嘴,「慎言!」 我不以为意,挥开霍玹的手:「我说得对不对?」 霍玹眉头紧蹙,脸上的神色很是复杂,好一会儿才道:「是这么个理,但只怕彭昭不那么想。」 我从水缸里舀来水,冲洗方清理过的山茶树根:「我一个女子不懂朝政,不过凭我多年养花草树木的经验来看,被人断了后的藤木也活不长,他总会被那些后生的、枝丫粗壮的所取代。老树就算有用,但新木才能结出好吃的果子和好看的花。」 放下水瓢,我转头问霍玹:「是不是这个理?」 霍玹微怔,弯下腰去替我铲土:「木兰,你费周折埋了这些没用的作甚,喊几个有劳力的来拖走不就得了?」 「虽是烂了看着碍眼的,埋进土里还能化作肥料,不算彻底无用。」 我俩面朝土背朝天鼓捣了许久,我的脑子里又回荡起霍玹的话,抬头问:「彭耀祖并非彭昭独子,他还未绝后,为何你把事情说得那样严重?」 「你有所不知,彭昭另个儿子彭耀宗资质普通,历来不受彭昭器重。彭昭有先帝的令牌在手,且与朝中重臣勾连甚深,若要保丞相一职继续在彭家是有可能的。只可惜彭耀祖一死,他下了十多年的这盘棋就乱了。」 「阿迟,照你这么说,现在的形势是不是于霍大人很有利?」 霍玹顿了顿,眼底的神色忽然清明:「木兰,你怎么关心起政事来?」 我笑了:「我哪是关心什么政事,我懂什么,我关心的不过是霍大人,我们与他枝叶相关,我自然多打听两句。」 霍玹似也认为我说得对,微微点头:「兄长一路走来的确不易,当年皇子们夺嫡时他以血肉之躯护现在的圣上,圣上很是感动,就连登基的日子也选在兄长伤好后,可见对兄长的情分。只是常伴君侧如在深渊,一步也不能行差踏错,我从未见过第二个像兄长一样懂得进退之人。近年来圣上疑心越发重,惩戒了不少当初与他平定天下的人,唯独兄长片叶不沾,当然也只是我的猜想,他有什么愁苦也是不会拿出来与我讲的。」 「那你们总是神神秘秘地谈什么呢?」 霍玹被我直白地问得又一顿,鼓着眼睛瞧我,说不出是也不是。 第10章 我看笑了:「好了,不逗你了,你好生听霍大人差遣就行了。」 入秋后,我病了一场。 阿敏说发现我晕倒在院子里的时候,身上已经凉透了。 大夫按风寒症开了药,我吃了几日也不见好转。 霍霆听说后赶来,站在床前向其他人问话时,阿敏说我忽然睁开眼睛紧紧攥住霍霆还未来得及换下的朝服袖口。 阿敏一面说一面笑:「你胆子也真是大,敢去碰霍大人。」 一旁的夏姑姑掐了阿敏一把,阿敏索性把嘴捂起来说:「夏姑姑,我就说咱们大人并未有外界传的那些癖好,他是懂女人的。你不会没瞧见木兰牵他袖子的时候,他那副仿佛被钉成了木头的样子吧?」 「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夏姑姑砸在阿敏肩上的拳头更重了。 我捂着微微发疼的心口,附和道:「就是,你不想活我还想活呢,霍大人是咱们冒犯得起的吗?」 话是这样说,当晚我却把阿敏说的那幅场景做成了梦。 霍霆像一棵挺拔坚韧的树,岁月风霜并未在他俊美无端的脸上留下什么痕迹,喜怒不形于色,唯有那双深沉的眼睛会告诉你他的起伏。 我于肝胆欲裂的疼痛之中一把攥紧了他的衣袖,金丝绣的海浪纹理有点扎手心。 我忽然反应过来,当日我大约是唤了他一声。 却想不起来我糊里糊涂喊出的是什么。 第10章 一场秋雨一场寒凉,京中的秋雨里时常裹着雪霰子。 我站在窗边看着山茶花的骨朵被雨砸落半数,心疼得不得了。 就连霍霆是什么时候走来的我都没注意,听见有人问安的时候,他已经到了门边。 「我有事与你说,你换好衣裳到书房里来。」 我沏好一壶茶端进书房,见霍霆微微弯着腰在案头翻看我写下的字。 【天上星辰元北极,人间草木自春荣。一生万里未归休,又报惆怅雪满头。】 他念完后抬起头来:「我属实低估了你的才情。」 话听来是褒奖,但他的神情却不似真的在夸,因而我一点也不敢大意,端起茶杯恭敬地朝他递过去。 霍霆未接,又重复了一遍诗的后一句:「又报惆怅,报惆、怅,雪、满头。」 我轻声道:「大人,不过是我无聊时乱写乱画,拿不上台面。」 我一面说一面走到案台后,将那许多的纸张对折后放进柜子里。 霍霆已在窗边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秋雨带来的寒凉自地底蔓延,然而他的神色比秋雨还要萧索。 「我只给你半盏茶的时间思量,自己做过什么一一招来。你应知道我有今日是如何得来,若惹恼了我,我岂止要你的命,霍玹的命我也会要的。」 我登时如被惊雷轰顶,双腿一软,朝他跪去。 「你所做之事,霍玹知道几分?」 我俯身叩头:「皆是我一人所为,阿迟什么都不知道。」 「卢木兰!」大掌攫住我的下颌,让我的脖颈被迫抬起到极限,冰凉的玉扳指压在我的嘴角上,很快我就尝到了血腥味。 「这些年你住在我的府邸,表面乖顺,却怀有如此深沉的谋算,我真是小看了你,低估了你。闯下弥天大祸至今看不出你有半分惧怕,你一个女子,何来如此歹毒的手段?!」 霍霆眼中的怒意如野火骤然升起,顷刻间就要将我吞没似的。 我知道他有今日是如何得来,更听过那些关于他为了争夺权势浴血厮杀的事迹,我很清楚他知道真相后我的下场。 但人在命悬一线时是诚实的。 那张我为自己写下的药方,还是在混沌时选择了递出去。 我也起过一丝侥幸,奢想他看了药方后不会查。 霍霆手上的力度忽然一松,我猝不及防跌落在地,冰冷的声音从高处传来:「说,你是如何杀的彭耀祖?」 我不愿说,更因为这么一折腾后我身体里每一寸筋骨都在发痛,无法说。 霍霆把我的沉默理解为顽抗,他气得挥手砸烂了茶具。 我以为雷霆万钧会降临到自己身上来,但等了一会儿,屋中只剩霍霆气得发粗发沉的呼吸声。 「你不说,那我来替你说。你不是染了什么风寒,你是中了毒。至于为何会中毒,因为你在制毒。你把毒掺进拿给周凤初夫妇的香饼和胭脂里,他们夫妇二人用你的香后尽享鱼水之欢,尝了甜头后秦氏对你很是服帖。她与彭耀祖的妻子是嫡亲的姐妹,你知道她们姐妹平日里很爱钻研讨夫君欢喜的法子,你断定秦氏一定会忍不住与彭耀祖妻子分享此密物,所以你私下关注周彭两家的来往,在最近拿给秦氏的香饼和胭脂里加大了分量。彭耀祖私底下是个颇管不住欲望之人,你制的香正合他意,也正称了你的心。」 霍霆一面说一面推开了窗户,山茶树硕大繁盛的伞顶缀着被雨水染过的殷红花蕾,夜色中看去,朵朵泣血。 「若我猜得不错,你养山茶花是为了掩盖另一种花。西域有一种蛇蔓与山茶树开的花极为相似,你便是以养茶花的名义在豢养那些毒物。若我此刻搜,想必还能搜出蛛丝马迹。卢木兰,毒药不可一日而就,你与毒物做伴,那日你之所以会昏倒不是因为风寒,全然是因为你与毒物接触太久,伤了自身。若你真如表现得那样不怕死,又为何慌乱之中塞了那张药方给我?」 第11章 我于暗处苦笑,连我自己也不知为何于混沌无措时看到霍霆走进来那一刻,忽然又想活了。 「彭家就算顺着秦氏查到那些香和胭脂,可彭耀祖的妻子还有周凤初夫妇都还好好活着,这说不通。你自认做得滴水不漏,但你有没想过,他们但凡生疑,要想于暗处杀了你,简直易如反掌。你,真真是胆大包天,荒唐至极,狂妄至极!」 霍霆的剖析与怒骂,像沾了盐水的鞭子抽打在我心上,每打一下,就将我心底深埋多年的怨恨与不甘一点点地牵扯出来。 那年霍家庭院中,北风卷起桃花缤纷,我和霍玹挤在窗台上瞎胡猜,猜院中霍辛少爷与大夫人言笑晏晏是在说着什么。 他们实在太过恩爱,那幅画面胜过这世间一切的美好。 可我从来没有再梦见过。 我梦见的只有霍辛少爷从冰湖里打捞起来变了模样的脸,还有大夫人在灵堂哭得几度昏死过去的画面。 那只折下的断梅,在我的匣子里已经干枯。 我这颗曾被大夫人焐热过的心,随着茂县霍家留给我的温存记忆,也死在了那年冬天。 因而有些事哪怕会让自己万劫不复,也不得不做。 霍霆实在聪明,所说几乎都是对的。 平日里他像一棵出尘不染的松柏,眉眼冷冽并不温和,很少表露情绪。 此刻他就站在那里愤怒地瞧着我,眼里杀气腾腾。 我跪着身子,缓缓说道:「蛇蔓之毒被我用山茶花粉冲淡了,因而发作很慢。我将毒用在香饼里,解药在口脂中。那两个妇人都爱美,涂了口脂所以不会有中毒迹象。彭耀祖有咳疾,常年服药,他所服药中的一味与蛇蔓最是相冲,所以他中毒的程度要比常人快很多。我只需在确信有一份香已送入彭家的时候,即刻就可以停掉给周家的有毒香饼,便能确保中毒暴毙的只有彭耀祖一人。为了这一天,我等了很多年,大人提出要把阿迟送走便是我的时机,我不想让他发觉这一切,更不想牵累他。结识秦氏后我也没有立即动手,我有时甚至许久都不给她送香,因为我需要时间来让这一切发生得更自然些。」 似在思量我的话,霍霆长久地伫立于窗边,仿佛凝固的一尊石像。 良久,他才嘲讽似的笑一声:「你甚至骗过了我。我见你平日里安分守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以为你是贤良温顺的女子,所以就连霍玹当日胡闹吵着要娶你,我也没有狠心把你赶出霍家。却没想到你心机深沉,心似蛇蝎,把我和霍玹玩弄于股掌间,你真能耐啊卢木兰。你可知周凤初和彭家背靠何人,你可知彭耀祖死,意味着什么?」 我挺了挺腰背,淡淡然接过话:「意味着害死霍辛少爷和大夫人的罪魁祸首死了,我为茂县霍家报了仇。彭耀祖身上验不出毒,我不会连累霍家,就算有日真的查来了,霍府上下没有我这个人,以大人的权势,谁又敢说什么呢?这时的彭家又拿什么与你抗衡?」 「所以是让我现在就杀了你?」 霍霆走过来,手掌托起我的下巴。 他问出这话的同时,扣在我脖子上的手便开始收紧,不重但也不轻。 很快,我便开始觉得呼吸困难,胸腔被外力重重压碎了似的。 霍霆的脸在我眼前裂成两张,我闭上眼睛不再看,心中分明是释然更多,又不知为何有两行浊泪跟着流出来。 「幼稚,愚笨,自作聪明。」 我的身子忽然一轻,抬眼看见霍霆竟拂袖而去,衣袍在潮湿的秋风中猎猎作响。 我虚软无力地躺在地上,像方被猎人放生的半死不活的鹿。 这一刻我也不知是霍霆疯了还是我疯了。 第11章 霍府的人只知道霍霆冲我发了很大一通火,却不知是何故。 府上流言纷纷,看我的眼神也跟着奇怪起来。 芳榭园并未发生什么变化,可一切又都仿佛与从前不一样了。 我在梦里问过大夫人,木兰是不是做错了? 大夫人站在一头周身发光的鹿身边,手上拿着一枝断梅,笑得温和,却不肯解答我的困惑。 夏季霍玹没有回来,再见他时京城的雪下了一场又一场。 阿敏说霍霆让她来请我到前院去,去了我才知是霍霆为霍玹设了接风宴。 我在回廊处就看见站在屋檐下赏雪的二人,霍霆戴着貂绒的帽子,玄色的袍子铺满金丝,外罩裘皮大氅,更衬得他肤色若雪,眉眼如画,尊贵非常。 霍玹在他左侧,身量与气度已与成年男子无异,若身旁站的不是霍霆而是其他男子,霍玹未必会显得逊色。 「木兰!」 霍玹瞧见我后朝我招手:「兄长说已许久未在府上用膳,恰巧今日我回来便让厨房做了一桌好菜,没有旁人,唯我们三个至亲之人。」 我与霍霆好几个月未见,我就算再不敢,还是忍不住瞧了他一眼。 不知霍玹那句「至亲之人」是怎么敢说出来的。 三个人,一顿饭,吃出了两片天。 霍玹只管与霍霆有声有色地汇报近来做学问的心得,霍霆似很满意他的进步,神色松弛了些,偶尔赞许地点头。 唯我吃的像是一碗断头饭,别提多难受。 要散席时,霍霆从夏姑姑手上接过来两串用红线系好的金叶子分别递给我和霍玹:「那日我去况大人府上做客,见他给家中弟妹和晚辈都发了压祟银,忽想起我这做兄长的从来未给你们二人发过。今年除夕之夜我想必也是要在宫中过的,便提前些给你们。」 第12章 「兄长,这压祟钱未免多了些……」 我与霍玹一样,长这样大也未见过这么多金叶子。 霍霆大抵也觉得在关怀他人的时候是应宽和些,因而在望见我与霍玹满脸惊愕时,他的面容竟有些慈爱。 仿佛不久前险些送我上西天的人不是他。 这时有人进来报:「大人,徐将军府上的少爷和小姐来了。」 霍霆剑眉轻抬:「嗯?」 门外已传来姑娘甜美清脆的笑声,刚一迈过门槛就喊着:「阿迟,你回来了。」 一旁的少年出声阻拦:「媛儿,不得无礼,应先拜见参政大人。」 经少年提醒,姑娘向霍霆行了礼。 姑娘抬起头来,一双圆圆的眼睛蓄着满池秋水,会说话似的。娇俏灵动的模样给人一种春风拂面的悦目之感,美得浑然天成。 许是我太久未出门,因而太久没见过这样鲜活动人的女子,一时有些愣了。 霍玹站起来:「庆璋兄,阿媛妹妹,快坐。」 坐下后,徐媛眨着如星子一样的眼睛在我身上打量,霍玹道:「庆璋兄,这位是我多次与你提过的卢木兰。」 徐媛先一步握住我的手,接过话去:「我听说过,你是阿迟兄长的妾室,当年从茂县把他背出来的小嫂嫂?我还以为嫂嫂是位半老徐娘,却没想到这般年轻。」 我低头轻笑,霍玹从另一端把我的手从徐媛手中抢过去:「木兰是我还未过门的妻子,在茂县时我俩便是青梅竹马,她并非我兄长的妾室,都是坊间误传。」 徐媛脸上讪讪的,有些难看。 霍玹毕竟年少,找补时的几分急切、几分心虚我都看在眼里。 后来我走时,霍玹与徐庆璋仍在谈天,刚到门口碰上已经离席一会儿的霍霆从外头进来。 他一面抖落衣袖上的雪粒一面朝屋里看了一眼,望向我时似与我一样明了。 后来霍玹缠着我解释,我在院中不疾不徐地替山茶树翻土,他把在琅轩时如何与徐庆璋投缘,又如何机缘巧合认得了徐媛的事一五一十地托出。 见我不动,霍玹急了,一把将铲子从我手里夺走,眼睛瞪得圆鼓鼓的:「木兰,你这模样是生气还是不生气?我越来越不懂你了。」 若说生气,徐媛讽我时,霍玹并未让她得逞。 若说不生气,显得我又太不在乎今日之事。 我笑了笑:「阿迟,你本就是天资卓绝的才子,比当年的霍辛少爷有过之无不及。有姑娘爱慕你也属平常,找上门来我也不意外,无妨的。」 「无妨?木兰你压根是不在意的?」 「阿迟,我总不能为着这点事与你闹起来吧?徐姑娘不懂事,难道我也要不管不顾了?」 霍玹愣了愣:「我不是这意思,我只是觉得木兰你……也该有情绪,若是不高兴、不欢喜,可以表露的,你这样无风无浪的模样,我心里不踏实。」 我偏头瞧他:「阿迟,徐媛多大年纪?」 「十……兴许十四吧。」 「我呢?」 「十九。」霍玹紧张起来,「木兰,我并不在意年岁。」 「阿迟,我知道你不在意我们相差的年岁,但你如今正年少,我却似乎从来没有女儿家的骄矜活泼,你应当瞧得出我身上显出的老气和疲态来。方才你、我、徐姑娘三人坐在一起,谁与谁更合衬明眼人一看便知,你觉得奇怪,我又何尝不觉得遗憾呢?」 「木兰,我错了。」 霍玹一把将我抱住:「我混账,对不起,你为我吃苦受累,我却与你挑拣起来。」 我轻轻将他推开,又转身自顾自忙起来:「听说徐知远大将军为人忠义,刚正不阿,方从塞北被召回京来,应当不属于煜王与彭昭任何一边,你与徐家的少爷和小姐结识应当是可以的,不过还是问过霍大人一声较为稳妥。听说彭昭即将退位,丞相之位很大可能会花落霍家。你切不可在此关键之时出什么纰漏,一切以霍大人的前程为紧要,将来你也能……」 我没有说完,因为我发现一旁的霍玹一动不动,正用一种惊惶的眼神瞧着我。 惊惶中还带着不可思议。 我也意识到了自己说得多了些,显露出自己知道得也过多了。 如今的霍玹再不似从前一样好糊弄,我转而道:「瞧我,絮絮叨叨的毛病又犯了,我一个妇人又懂什么呢。」 第12章 霍霆除夕前进宫,没几日他升任丞相的事就在京城传开了。 等他从宫中回来,已是正月初。 经他问起,我才意识到已有好几日未见霍玹。 夜里,派去寻人的小厮回来说霍玹在正阳楼与几个好友喝得酩酊,劝不回来。 一向循规蹈矩的霍玹酗酒不归,这是第一次。 霍霆端坐堂前,未作表态,他素来如此,喜怒不形于色,可屋中所有人都像是感知到风雨欲来似的,个个噤若寒蝉。 我深知霍玹若闹出岔子会被有心之人拿去做文章,因而起身道:「大人,我去把阿迟找回来。」 哪知霍霆竟也起身:「一起去吧,阿迟不是小孩了,发起混来你是摁不住的。」 听得霍霆这么说,我无奈笑出来。他问我为何笑,我说:「我虽不敢与大人相提并论,但这些年在管束阿迟的事上,大人与我何尝不是一样费心费力。」 第13章 霍霆也破天荒地开起了玩笑:「当年你俩接连扑倒在我面前时,这孽缘就注定了。」 雪落得很大,马车在雪地里走得缓慢,铜铃叮咚作响,铃声仿佛拉开时间的裂缝,方说起当年,此情境真的有些像当年。 我终于鼓起勇气把放在心底多时的话对霍霆说出来:「大人,我闯下的祸事你一定花了不少工夫才摆平。后来我才意识到你骂的是对的,我的一意孤行给你添了天大的麻烦吧。」 彭耀祖方死的时候,我听说京中乱了一阵子,我躲在霍府不敢打听,倒是已做好赴死的准备。 后来那乱竟莫名平息了,事情也盖棺定论。 我自然知道并非彭家愿意作罢,定是有人站出来强硬地压下了这一切。 压下这事何其难,除了圣上以外,便只有一人能办到。 「过去了。」 霍霆处于车厢的暗处,我瞧不清他的神情,淡淡三个字像幽静的空谷传来的回音。 「你并没有做错什么,我比你先知道彭耀祖是凶手,却不如你果决。」 「成大事者自然谋算长远,我只为报仇,所以只能图一时之快。还好没有坏了大人的前程,否则我就成了罪人。」 「前程……」霍霆欲言又止,看着窗外,又叹了声,「前程啊……」 我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前程固然重要,大人也要保重身体。」 说话间车到了正阳楼门前,我先一步跳下马车:「大人还是不要在此处露面,不如我去把阿迟唤出来。」 小厮递了一把伞给我,我刚要迈门槛,就见霍玹被一帮人簇拥着从楼里出来。若不是他穿着我熟悉的衣裳,我都快认不出那是我记忆中的阿迟。 酒色染红了他的脸,他身上读书人高洁的气度在这一刻荡然无存,便就那样歪歪斜斜地随着谈笑的言语不受控制地摇晃。 他身边的都是世家公子,形容狼狈,与他差不了多少。 我方想上前喊他,大门里急促地跑出来一个女子,将怀里抱着的披风为霍玹披上。霍玹一后退,人就落到了那女子的怀里。 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徐媛。 徐庆璋在一旁笑:「你瞧,还未嫁给阿迟呢,就认不得哥哥了。」 霍玹转头瞧着徐媛,手在徐媛粉雕玉琢般的脸上轻掐了一把,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徐媛娇嫩的脸即刻红透了。 在看见我的一刻,他惊得脸都变了颜色,丢开披风快步走来。 滑稽的是,他醉得走不出直线。 他笑着:「木兰,你怎么来了?」 「哟,这位姐姐是?」有好事的公子探头过来,「霍玹,是你姐姐吧?姐姐好,幸会幸会,姐姐生得好美呀。」 徐庆璋把好事者拉回来耳语几句,接着便传来更大的一声惊呼:「嫂嫂?!未过门的妻子?!到底是啥?!」 哄闹中,我小声对霍玹说:「阿迟,回家吧。」 霍玹红着脸,梗着脖子,我知道他在赌气,却不清楚他气从何来。 他身上兰香馥郁,是我闻过的气味。 「我不回去。」 「阿迟,你从不酗酒寻欢的,就算有什么烦闷的事,也不该挑在霍大人方升职的时候。多少双眼睛在瞧着相府,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你啊?」 「木兰,你能不能别再教训我,你总是满口为霍府考虑,为兄长考虑,我呢?你始终把我当小孩儿来管束,你可想过我长大了,是说过要娶你的人,你可有一刻把我当作男人来对待?」 酒意令霍玹看上去很是神伤,双眼都是红的。 我接不住他的话,只能又说:「回家吧,回家再说。」 我正要转身,忽听见一个尖厉的哨声不知从何处响起,余光中似一个黑影忽然闪过。 我猛一把推开霍玹,一股钝痛贯穿胸间。 天寒地冻的时节,我却感觉胸膛有一股暖流源源不断往外涌出。 是霍霆将我从雪地中抱起来,他铁青的脸被我喷出的血染红,漆黑的瞳孔里映着天旋地转的一切。 他喊我:「木兰!木兰!」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叫我的名字。 第13章 茂县是不会下雪的,即便深冬,院子里也只是吹落些桃花。 霍玹咬着笔头趴在窗台上向外张望,我一面埋头写字一面吓唬他:「霍阿迟,再不过来把字写完,小心我告诉大少爷你又要吃板子。」 霍玹说:「卢木兰,你成日除了在我嫂子面前卖乖讨巧还能成什么事?我顶瞧不上你。」 我丢了笔跑到窗边揪起霍玹的小辫子便开始揍,他比我矮小许多,揍他很容易。 亭中下棋的人离我们很远,远得只能见两个模糊的影子,我却很神奇地听见了他们说话。 「济泽兄,你说大嫂捡回来的丫头竟敢打阿迟?」 霍辛少爷哈哈笑:「这个家除了我,也就她敢打了,阿迟天生浑不吝,就缺个人帮我打。」 「我怎么听说这丫头最初是大嫂为你买回来的?」 「哎,冬尘莫听他人胡言,我与若梅始终把木兰当作妹妹。若梅的心结在于我们没有子嗣,若让我与不爱之人生育子嗣我是不愿意的,若与爱之人白首偕老,那有没有子嗣也并不重要。 「倒是你,冬尘,你也不小了,也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阿迟,木兰!」大夫人的声音忽然传来,「来吃烤红薯咯!」 第14章 「木兰!木兰!」 一声声木兰,都来自遥远的霍家。 霍辛少爷和大夫人的面容最终被刺眼的白光吞没。 「霍玹,你混账!」 突然冒出的光里传来霍霆怒不可遏的声音。 「她如何为了你,你是没有感觉吗?这么些年,她把你从一个不经世的小毛孩子守望成人,待你如何宽厚,如何体贴,你不清楚?她长你几岁,比你先懂事,比你更明白家破人亡颠沛流离的苦楚,她因而活得谨小慎微,你怎好意思怪她不在意你?你如何能期望她能像别的女子那般对你嬉笑怒骂,对你使小性子?你甚至都没有问过她愿不愿同你在一起,你总觉得你的一切顺理成章是她的,你不怜惜她就罢,还为着与她赌气在外酒醉不归,酿成如此祸事。她若有个好歹,你我如何向你泉下的兄嫂交代?」 「若木兰活不成,我以死谢罪总可以吧。」 「你……」 是拳脚打在皮肉上的声音。 我听见霍玹闷声痛呼,忽然抬高了声音喊:「我对不起木兰,你将我往死里打我也受着,但兄长,你敢说对木兰没有半分非分之想吗?!」 这……霍玹这厮在说什么啊,就算是梦,也不可以说这么大逆不道的话啊! 我急得心口一疼,一口恶血从嘴里吐出来。 「醒了醒了!」 耳边忽然能听见梦以外的声音。 「大夫不是说了吗,把心口瘀藏的血都吐出来就能好。」 一只手在我的背上不轻不重地拍着,是霍霆的声音:「水,倒杯水来。」 夏姑姑把我扶起来喂了水,我方觉得胸口畅快些,抬头望向立在一旁的霍霆,问道:「大人,阿迟呢?」 第14章 「大人是说,你打了他?他跑了?」 我靠在床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霍霆与我隔着一段距离坐着,眉头深锁,似有很重的心事。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霍霆此刻有些像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没法和我交代似的。 「我也是气急了。」 「找了吗?」 「叫人去找了。」 我想起那个梦,再看霍霆,有种奇异的感觉在心头。 我总不能问他梦里听到的那些到底是真还是假。 我只能过后把夏姑姑喊来问,夏姑姑脸上仍是惊魂未定:「大人的确把小少爷打了,打得极狠,我们都没敢靠近。姑娘,不瞒你说奴婢跟着大人十余年,还是第一次见大人生这样大的气。」 「那姑姑可有听见霍大人说什么了?」 「大约是痛斥小少爷如何辜负你的苦心,小少爷就说什么把他往死里打,其他,我可就没听见了。」 我能下得床时去厨房炖了一盅雪耳燕窝汤,让夏姑姑帮着端到碎玉园去。 霍霆的声音自书房里传来:「人在外头?她病着到这儿来作甚?」 门从里头被拉开,霍霆眉头微蹙:「有事找我,让人过来说一声就好了。」 「大人,我是想问有没有阿迟的消息?」 我跟着霍霆走进屋子里,他抬手朝垫着软垫的木椅一指,我坐下后目光落在案头上。 他似有领会,端起白玉盅打开来喝了一口,舔唇道:「夏姑姑说你做的?」 我点头:「大人,阿迟现在何处?是回了琅轩学舍还是?」 盅轻轻合上,发出「叮」的一声。「他没回学舍,听说在徐家待着。约莫是我下手重了些,那小子气性倒挺大。」 顿了顿他又抬起头来,似在问我,似在问天:「他连你也不关心了?」 我极轻地叹了一口气,倒是知道霍玹没事就好。 「阿迟大抵是有了自己的想法,他一直在大人和我的管束下长大,总有不耐的一日吧。」 霍霆沉着脸苦笑了一下:「养个孩子竟这么多麻烦。」 这一点上我俩颇有共鸣,我也跟着垂头叹气。 「你的伤可有好些?」 我点头:「托大人的福,已经无碍。」 「你怎么不问我查没查出是谁要杀你和霍玹?」 「不敢问,那一箭压根是冲我来的,险些误伤了霍玹,我想起来都后怕。有人要杀我,自然是我结仇在先,我心里有数。」 「木兰,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是如何知道彭耀祖是杀害霍辛的凶手?」 「我在茂县霍家曾见过有人来找过霍辛少爷,那一日我与阿迟本在院中玩耍,那个人来了后大夫人就慌不择地把我们都喊进了屋。那之后不久,霍辛少爷就落水了。」 我在霍霆这里安顿下来后的一日,院中飞来一只信鸽,我把卷好的信打开,那信上写着:【杀人者,彭氏。】 「所以是那个递信给你的人告诉你彭耀祖常年所服药的药方?」 我点头,内心亦是五味杂陈,如此想来我以为报了仇,也不过做了他人棋局上的一颗棋子。 「大人,你可想到了什么?」 霍霆目色冷峻:「的确有一人,若彭耀祖死了,最快意的应是他。」 「彭耀宗?」我脱口而出,随即知道自己露馅了,忙低下头去心虚得紧。 京城有些见不得人的地方专门为有需要的人提供线报,最初到京时我需要知道时局上的一些人物,来为自己和霍玹谋长远。 我平时所攒的银钱有一部分花在了那里,了解得多了,也能浅浅推测出一些。 第15章 霍霆发出一声轻笑:「说下去,我听听你知道几分。」 「大人,彭耀祖不死的话,他是最能与你在丞相之位上争一争的人。难道彭耀宗与彭耀祖之间不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吗?还是说他有了其他靠山?」 「嫉妒是一根毒草,会在人的心里生根发芽,最终差使人做出些丧心病狂之事也不奇怪。」 「可我不明白,霍辛少爷只是一个小小县官,他一心只想和夫人过神仙日子,就连升任郡官也非他所愿,怎会惹到彭家招来杀身之祸呢?」 房内烛火照映着霍霆的脸,让他的面容轮廓像被时光老化过的纸张,一碰就要碎似的。 几分哀伤与无奈从他的眉眼之中流露出来。 「当时我在朝中如日中天,正是春风得意之时,我的仇家自然会想方设法为我制造阻碍,我没有多的亲人,能说上话的只有霍辛,大抵就是因为此害了霍辛一家。」 我急得抓紧手边的座椅扶手:「就因为霍辛少爷与大人沾点关系,就这么害了整个霍家?」 「权力在手的人杀一个是杀,杀一万个也是杀。这一万个里兴许有的人只是多瞧了一眼,多说了一句,你觉得不可理喻,但现实往往就是这么荒谬。」 「也包括大人你?」 「是。」 我无奈笑笑: 「人有阶层,无论在哪个阶层都应像大人一样掌握绝对的权力,否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霍辛少爷就是太善良无争才会落得这下场。 「只是,阿迟可知道此事?」 霍霆低垂的眉眼泛起沉重的忧虑:「他不知道,或许他已知道了。」 屋中炭火很足,我却不知被从哪灌进来的风吹得后脊一凉。 起身告辞时,霍霆忽然叫住我:「这段时日风雪会很大,你尽量别出门,我会让人暗中看着阿迟,不会有什么差池。」 一门之隔,北风卷着雪花的动静确实大。 霍霆的眼中映着零星的暖光,他所谓风雪,应不止是眼前的风雪。 第15章 我请人往徐家送过信,始终没有回应,只能寻到徐家去。 阿敏同我一起被拦在徐家大门口。 她比我沉不住气:「你们少爷小姐当初进霍府来,我们都是好吃好喝招待的,眼下竟敢把我们拦在外头,丞相大人是你们开罪得起的?」 看门的眼睛抬得很高:「霍府是霍府,霍府的奴又另当别论了。」 我把阿敏拦住,让她别再争执。 没一会儿就等到徐家的马车回来,霍玹果然是同徐庆璋一起的。 我护着长大的少年郎,脸上的委屈和别扭我都看得很清楚,不舍得责怪,我终也只是说:「阿迟,与我回家吧。」 霍玹问:「木兰,你的身子可有好些?」 他又说:「我不回去,那里不是我们的家。」 这句我曾也对霍玹说过的话,时过境迁经他说出来,我也无言以对。 不知该如何劝慰,才能抚平一个少年刚经过反叛后的孤勇。 「木兰,你且等我,我会来接你。」 霍玹说完这么一句,就埋头跑进了徐府。 那一刻我意识到人的成长果真如养育花草,如何极尽呵护,该生虫会生,该分枝会分。 花草树木要想凌寒而出之前,都有必经的阵痛。 我转身要上马车的时候,忽然从路边扑过来一个女子,女子蓬头垢面疯疯癫癫,咿咿呀呀地抱着我的腿哭。 阿敏把我与女子分开,我退回两步才看清那竟是秦氏。 「姐姐……姐姐……死了……饶命……快让那个人住手……住手……饶命……」 秦氏昔日如何光彩照人,若非遇上毁天灭地的事,如何会让自己落得如此狼狈。 我忧心忡忡地赶回霍府找霍霆,却被护卫告知他前几日便进宫还未归。 那夜,我在庭院中听见一墙之隔的外头,风声鹤唳,火光攒动。 似要塌天。 如今的霍霆权倾朝野,我很难不把如此大的动静和他联想到一起。 他那句「风雪很大」,更是让我内心越发焦灼。 我等在碎玉园的凉亭中,一直到天色灰蓝,等得打起了瞌睡。 风从我的耳后吹来,我打了个激灵才醒。 接着又吓了一跳,因为霍霆不知何时回来了,就蹲在我身前把我瞧着。 不知瞧了多久。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霍霆身披铠甲,腰配长刀,也是第一次瞧见他乱了仪容,不顾庄重,像方经历了一场恶战。 「大人,你可好?」 借月色我瞧见霍霆脸上带着点点血迹,束紧的袖口处干涸的血绵延到了掌心。 他笑了笑,唇角朝一边歪起,不太有正形的模样:「不太好。」 他转身走入书房,我也跟着进去。 他正要动手脱衣的动作顿了顿:「你确定要在这里看着我脱衣?」 我想我不会看错,霍霆此刻脸上的轻松是硬撑的,因而厚着脸皮点了点头:「大人,我带着药。」 霍霆顿了顿,然后背过身去解开了战衣,又把黑色的里衣一并褪下来,我才看见他左侧臂膀与肩相连处有一道贯穿伤。 应是被刀扎穿的。 处理伤口时,他几次疼得后仰,冷汗涔涔,好在我动作娴熟,基本是一气呵成,没让他太遭罪。 第16章 末了,我背转身洗手,听得他披衣的动静:「你很会照顾人。」 「也就会做些杂事罢了。」 「为何不问发生了什么?」 「能让大人受伤的事,必定是惊动朝纲之事,是我不该问的。」 霍霆却有意要告诉:「彭周两家罔顾圣上信任,滥用权力,结党营私,败露后不思悔过,圣上下旨捉拿逆贼归案,彭耀祖和周凤初负隅顽抗,已被诛杀。」 我惊了惊,又听得他说:「你可以安心生活了,对你不利的都死了。」 我张了张口,又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霍霆却像一眼把我看穿了:「是想问这等事轮不到我动手,为何我会受伤?」 「若我不亲自去,不解恨。」霍霆斜斜靠在榻上,有气无力朝我看来,「你中的那一箭,我给彭耀祖和周云初都记在了头上,二人同罪。」 我见惯了霍霆岿然青山肃穆庄重的模样,第一次见他如此疲惫虚弱。 可如此疲惫虚弱之中,那双眼睛却带着一丝蛊惑之色,透着两分本不应该的媚态。 我真是活见了鬼。 「木兰,你过来。」 鬼勾我魂似的,我竟真的走了过去。 「怕我吗?」 我摇头,不怕,才怪呢。 「你听着,等此事过去若我活着,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什么?」 霍霆伸出手指,隔着一点距离指向我心口:「我想你能真真正正做自己,将身上背负的那些东西放下。到时我想听你说,你究竟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霍霆说完,便用那双蛊惑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退了两步,却还是觉得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地捏住了气口,心脏不受控制地要往外蹦出。 我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却也不是全然听不懂他的话。 但我觉得这一切都太奇怪了。 太奇怪了。 我的反应约莫很好笑,霍霆的眼睛微微眯起,眼尾笑出几缕细纹。 「那些东西我一个大男人都觉得过重,怎么能压在你身上呢?」 我慢半拍似的:「大人,你方才说什么,什么叫若你活着?你会有什么危险?」 「你可是担心我?」 我觉得眼前的霍霆不是霍霆。 他像变了个人。 庄重的远山忽然变作微风都能拂动的竹,这落差就好比岭上冰雪忽然化为春风楼里的女倌儿,在对我喊着:「来呀来快活。」 「我的小字是冬尘,莫再一口一个大人,可好?」 我快被吓哭了,摇头说:「大人,若不然我再为你检查一下伤处吧,你像是中了毒。」 霍霆顿住,眼里荡漾着的魅惑终于敛了敛,他把歪歪扭扭的身子坐正,半敞的领口收了收,强行收敛的神情带着两分幽怨:「扮猪吃老虎呢你?」 我心头惶惑,以为他生气。 哪知他低头悄悄在笑,怕我发现似的,还用勾起来的食指挡在唇边。 如此娇羞、婉约、动人,像清晨的日光落在冰清水灵的美玉上。 这哪是我识得的威严冷肃的霍霆。 我不信邪,又再追问:「大人,你可伤到了脑袋?」 「卢木兰!」 他挑起浓眉朝我瞪来,怒目的模样才是我认得的霍霆。 我一溜烟从书房里跑走了。 第16章 纵在深宅,一叶知秋。 我知道京中正乱,焦灼也无用,古往今来,总会有人在千钧一发之际扭转乾坤。 因而我照常养花种树。 雪停后我每日会花大量时间陪我的山茶树,把蛇蔓铲除后,茶花开得更艳。 只有如此,我的心才能稍安些。 霍玹是在一个晴日回来的,翻过院墙跳进来时刚巧落在我面前。 他拉着我不由分说往外走:「木兰,你快同我走,京中大乱,这里也不安全了。」 我拖住他:「你什么意思,这里是相府,还有比相府不安全的?」 霍玹回头瞧我一眼,我才发觉他神色很差,眼底下两抹乌青。 「煜王要反,在京郊屯兵,但眼下却有人跳出来指兄长才是幕后主使。圣上对兄长生疑,已派出黑甲卫捉拿他,所以霍府现在也不安全了。」 听来事情的严重程度远超出我想象,我进屋拿上早准备好的包袱跟着霍玹上了马车。 「阿迟,你要带我去哪?去找霍大人吗?」 我撩开帘子往外瞧,以往繁华的长街萧索得厉害,不见半个行人,商铺纷纷紧闭,似遭了什么大难。 「霍大人不会反,他比任何人都懂得为官的分寸进退。圣上不是与他情同手足吗,怎会听信谗言怀疑他呢?」 我对霍玹说,也在对自己说,以此来令自己宽心。 「阿迟,你说呢?」 「木兰,你很了解兄长吗?」 霍玹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漠然,将我问得一愣。 「府上有些传言我本认为是假的,眼下看来并不是。也对,在你眼里我始终是未长大的孩子,而兄长各方面都胜过我,且他手握权力,一人之下,你喜欢他也是应该。可是你已经答应我了啊,怎么能如此戏弄我呢?」 「阿迟,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我与你一样把霍大人当兄长,况且眼下也不是与我争辩这些的时候。」 一丝不明显的苦笑出现在霍玹的嘴角:「我嫉妒罢了,木兰,我不是无能,我只是生不逢时。若我年长你几岁能够像我霍辛兄长那般,就不会让你吃这么多苦,你若有难我也能替你扛下来。我只是不甘心,霍霆兄长能为你做的,我也愿意做,我只是……」 第17章 若霍霆受伤那次他没有那般反常过,我倒还能理直气壮地训斥霍玹胡言乱语,毁他人清誉。 我别开脸看着马车的一角,希望霍玹别再把话说尽。 「你说得对,兄长最懂为官的分寸进退,是以这么多年他才能在圣上的猜忌当中平安度过。但是人总有弱处,就算是如此完美的霍霆,也有他想偏袒庇护的人,一旦动了私心就会露出破绽。他在圣上面前几次与彭昭唇枪舌剑,只为将彭耀祖之死压下来。彭昭自不相信彭耀祖是突发意外又或是死于咳疾,相反国公府和彭家都已看出一向独善其身的兄长不再干净。若兄长、彭昭、国公府还有煜王之间的较量角逐从前只是暗涌,那么从彭耀祖之死开始朝中的斗争就变得波涛汹涌。 「而这一切,你清楚是为了谁。」 霍玹的语气越发寒凉,很显然他出走的这段时日有人将这些事情都抖落给了他。 「正阳楼前你中的那一箭让霍霆不再坐得住,显然有人知道了他想保护谁,所以他提前发动了要除掉彭周两家的计划,非但如此,他还必须要先杀彭耀宗和周凤初等人灭口。即便他知道如此会让圣上生疑,他也不得不做。 「除彭周二家,本就是圣上与兄长多年谋划,他曾与我说过以圣上如今多疑的心思,担心彭周之后便是他了。但他最大的价值在尚能与煜王抗衡,这也是他铤而走险不惜让圣上疑心也要把彭耀祖杀了的原因。彭耀祖不杀,你便随时有性命之危。」 我于暗处悄然握紧拳头,不想让霍玹看出我心底的震撼。 我只知道霍霆颇具胆识与谋略,却不知他的深沉谋划都是因受我牵连,更加不知那日他脸上的轻松从何得来。 那日他说要我放下一切做自己。 不知他又凭何觉得当我知晓这一切后,还能放下。 「到时我想听你说,你究竟想选择过什么样的日子?」 他说这话时眼里仿佛悬着银河,广袤幽深,而他的心却比眼睛更能藏得住事。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懂得隐忍与偷藏的人。 知道我与霍玹青梅竹马的情意,自己没有几分胜算,这些年一直站得远。 至少在我看来,挺远。 到最后是该说些什么的时候,竟也是问,我愿过什么样的日子? 我揉着眼睛,无奈笑了。 反问霍玹:「你现在告诉我这些,是为什么?」 「木兰,跟我走吧,我们离开京城去江南,你不是说你最想去看南边的山山水水吗?」 「你的意思是将这一堆烂摊子悉数丢给霍大人,然后我与你逃走苟活?」 「你我无名无权,哪管得过来?再说这些事也不全因你而起,说句不应说的话,今日的祸事多是因兄长功高盖主惹的,我兄嫂不都是这样被牵连的?木兰,活下去要紧。」 第17章 「阿迟,我的心凉透了。」 这一刻唯有方夺眶而出的眼泪是炙热的,烫得我脸边疼。 「就算茂县的事的确因霍大人而起,但那也是有人恶意要害他,他并无罪责。当年你我找上门去,他可有一丝推拒?这些年可有一丁点亏待了你?我们受他恩惠,不说锦衣玉食,至少衣食无忧。我日日盼望你成材,霍大人亦如是。你读了那么多圣贤书,是如何说得出如此忘恩负义凉薄无情的话?」 我站起来欲下车,霍玹一把将我的手腕扣住:「你现在去就是送死,平了煜王之乱后,皇上也不会放过他。」 我低头看着霍玹,一字一句说道:「我愿与霍大人同生死。」 扣着我的手蓦地垂下:「木兰,你还说对兄长无情?」 「霍玹,我希望你明白,这世上还有比男女之情更重的情感,更希望你懂得感恩。欠人家的没有能力偿还不是你的错,但忘恩负义还在背后说风凉话便是大错。 「莫跟上来,你是霍辛少爷在世上唯一至亲,希望你逃脱出京城,去过你要的日子。」 我打开车帘刚想命车夫停车,就见他突然勒紧缰绳,马儿周身立起,几乎让车整个仰翻。 我跟着摔倒在车里,吃痛之际才看到有几把明晃晃的刀亮在眼前。 骑在马上的人有几分熟悉。 霍玹先一步从车里出来:「庆璋兄,徐将军答应让我把木兰带走,你因何这般?」 徐庆璋拿马鞭的手握成拳,目色冷峻:「阿迟,抱歉,乱世之中选择很重要。」 霍玹立刻将我拉回挡在身后,从惊诧到震怒,他急得脖子都红了:「你父亲不是受过我兄长的恩惠吗?若不然,煜王早就不放过他,都忘了吗?!」 「阿迟,你我同窗一场,我要好意提醒你,皇权之下恩宠只可能来自圣上,我们徐家也只会忠于圣上。」 徐庆璋抬眼望向霍玹身后的我:「丞相霍霆拥兵自重意图谋逆,吾等奉命捉拿其府上下,你二人还不束手就擒?」 我握紧藏在袖口里的匕首,却见霍玹先一步抽出坐垫下的长刀。 他有迟疑,但也只是一瞬。 或许在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信赖的朋友义气,所谓肝胆相照,薄如纸,脆如纱。 门帘垂下,马车外传来厮杀声。 不多久,徐庆璋的声音自外头传来: 「卢木兰,你不能眼睁睁看着阿迟死在你面前吧?他虽比他兄长差许多,可待你却是真心。 第18章 「不过阿迟啊,若换作是我,我也选霍霆啊。」 我从车上下来,冷眼睨他:「便是你巧舌如簧挑拨阿迟与霍大人?」 徐庆璋的刀正架在霍玹的肩上:「难怪他们兄弟二人都看得上你,你不但好看,还有胆识,听说彭耀祖是死在你手上?」 他说着,手却朝我脸边伸来。 哨声响起,是利刃疾速破开空气的声音。 眨眼工夫,血溅到我脸上,徐庆璋捂着被射穿的手臂倒在地上哀号。 见状胡乱朝我与霍玹砍来的冷刀统统都被挡了开来,混乱中我仍瞧清了那骑在马上身披金甲之人。 满身血腥戾气,如方血洗地府的神明,每一次挥刀都砍下对方的血肉,画面惨烈,我却一点也不觉得怕。 看得出来之前也经过恶战,但要收拾徐庆璋几个喽啰毫不费力。 我以为霍霆会饶下徐庆璋,哪知他手起刀落,直接削飞了徐庆璋原本中箭的那只手臂。 「这只手是徐知远欠我的,既然他不领情,我就在你身上要回来。」 霍霆又吩咐左右:「平生最恨搬弄是非之人,掰开他的嘴,我要割了他的舌头。」 我背转身去,身后的哀号一潮接着一潮。 接着一只手在我腰上一圈,霍霆把我抱起甩在马背上,对身后下令:「把少爷抬上马车,给他止血,手脚不必太轻,否则不长记性。」 霍霆一手拿长枪一手护在我身前,不紧不慢驱动马儿。 方经历万劫不复的恐惧,又忽地降落平地,听着濒死时我最盼望的声音,仿佛身在梦中。 我甚至不敢出声,生怕梦醒。 温热的气息故意呵在我耳边:「我就是这么坏,你怕不怕?」 我仍是那答案:「不怕。」 眼泪却不争气地滴落在他握缰绳的手上,混着他手背上的血迹流去。 「还不肯承认是在担心我?」 我干脆哭出了声音。 「啊……」 霍霆明显是慌了,将手上的长枪扔给近处的手下,双臂都圈了上来。 「还是第一次见你流眼泪,竟是为了我?」 霍霆的声音怯怯的,带着一点慌乱、一点欣喜,和讨人厌的得意。 我的心中千回百转,却只是问:「我们去哪?现在是什么情况?」 「情况,情况便是有你的记挂,我如有神助。煜王起兵谋反,自以为高深隐秘,其实早在我与皇上的预料之中。说我反了也是计划好的,目的是引蛇出洞,徐家便是大蛇之一。煜王手底下有不少我安插的心腹,打起仗来也一点不是我的对手,被我打得落花流水,很是丢面子。当年夺嫡时他假意拥护皇上,并未见识我的厉害,如今他应当知道乖巧了。」 霍霆一面说,竟一面笑了起来。 能把如此凶险之事说得如此云淡风轻大抵也只能是他了。 我见识的霍霆是国泰民安时深谋远虑老成持重的权臣模样,还真是忘了他帮助皇上夺嫡一战成名时还不到二十岁。 只是他的话并未解开我的忧愁:「煜王倒了,彭昭和国公府也倒了,那些陪皇上于微末时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听说皇上沉迷丹药之术身体大不如前,疑心也与日俱增。这一仗看似对你仰仗,实际是把你往绝路上推。因你再一次证明了自身的强大,他怕是对你忌惮更深了,这可如何是好?」 霍霆望向我们前行方向的远处,幽深静谧的眼眸如冬日时收敛色彩的湖,唇角缓缓扬起:「现在我回答你的第一个问题,去哪,进宫。」 进宫,带着我。 方经历血战的将士列在广安门前等待圣驾亲临褒赏,霍霆下马卸下铠甲与兵器,让我帮着他理好头上的发冠和褶皱的衣袍。 接着他问:「木兰,你可信我?」 我点头:「自然。」 「那就跟着我,跟好了,我去哪,你去哪。」 第18章 雪融后正是北风最烈时。 霍霆的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在前,我在后,高挺的身子把风的寒凉都为我撇开了。 道路两边高耸的宫墙似沉默无声的巨人,用压抑的目光注视着来来去去的人事。 权力、掠夺、杀戮、狡诈、野心都从这里开始。 望着霍霆的挺直的脊梁,我的心隐隐作痛,想着他孤苦无依的一人这么些年是如何在这吃人嗜血的名利场走过来的。 一定有过无数个孤独灰心的时刻吧。 霍霆像有所感应似的,回头来瞧我,笑盈盈地问:「作甚?」 我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他又转回头去继续走。 到了巍峨的殿门前,宫人通传后来请我们进去。 高高的大门从外合上,一个浑厚的声音在离得很远的地方笑起来。 回荡在雕刻着龙纹的壁上,回音阵阵。 「霍霆,朕的好兄弟,你又再帮朕立了大功,朕要重重赏你,重重褒奖你。」 听闻皇帝只比霍霆长五六岁,大约是国事操劳,瞧上去要苍老许多,鬓发间竟有了白丝。 他偏头朝我看来:「这女子是?」 霍霆示意我随他一同行礼:「皇上,她叫卢木兰。」 我的名字再普通不过,皇帝却像是听过,发出悠长的一个「哦」。 「朕想起来了,你在参彭耀祖的折子里提过茂县来的卢木兰。」 第19章 我想皇帝大约有些失望吧。 我好端端站在他面前,而不是被徐家绑来的。 这一路我已经在心里盘算过,徐家不会无缘无故对我与霍玹下手,徐知远本是向霍霆投诚过,若非知道霍霆大势已去又怎会跳反。 而这天底下能决定霍霆命运的,只有一人。 那人高高在上,俯瞰众生,霍霆能把心思藏起来骗过我,却不能骗过他。 如此想着,我已猜出几分霍霆的打算。 正思绪游走之际,忽然听得皇帝惊讶异常问道:「霍霆,你说你要辞官?朕要给你加官进爵,让你往后余生享等同于皇亲的荣华富贵,且让你后世子孙受荫,你也不要?」 皇帝的问话惊讶中带着一丝怒气。 我屏住呼吸又跪下来,却见霍霆岿然不动。 「你这是公然忤逆朕,是在怨朕没有信你所说彭昭是害死你远亲兄长的凶手,替那个小小郡官平反?」 小小郡官,多讽刺啊。 那场摧毁了一切的变故,在天子口中却是一句带过,那般无足轻重。 「霍霆不敢。」 沉默许久的霍霆终于开口:「即便平反又如何,人死不能复生,毫无意义,正如彭昭父子三人已死,也未真的解臣之恨。因为真凶另有其人,却是臣撼动不了之人。臣愧对自己的兄嫂,当官时未能为他们谋一丝特权便利,冤死后也未能为他们昭雪。臣就算官至丞相也有无能为力之事,既无能,便无颜再穿这一身官服,更无颜受万千百姓一拜。」 我垂着头,十指快陷进了掌心。 大殿之上气氛冷凝得可怕,似有万千把无形的刀,来回于皇帝和霍霆之间。 良久沉默,一声怒吼从高处传来:「霍霆,你放肆!」 极强的恐惧之下,我竟失口喊了出来:「冬尘,别说了。」 霍霆低头朝我看来,淡淡一眼,写满决绝。 原来他当日所说之事,竟是此时此刻! 霍霆微弯腰将我从地上扶了起来,继续不卑不亢说道: 「皇上是万乘之主,生杀予夺都不过皇上一言。古往今来天下丧乱,莫不在于帝王滥杀无罪。臣尚记得皇上初登基时与臣道治国犹如栽树,本根不摇,才能枝叶茂荣。百姓安,国邦才安。只有百姓安于度日,而不是活在随时都会掉脑袋的恐惧中,才是真的国泰民安,才是臣等冒死与动摇国本之人厮杀斗争所为了看到的景象。臣今日来已抱着必死的决心,卢木兰正是当年茂县事件的亲历者,她敢随我前来,我想她亦不会惧死。臣与她都想知道当年真相,正如皇上所言,我兄长区区一个县官,方要升任郡官,且他远离京中,一心只想和夫人安然度日,如何会惹来彭耀祖记恨,如何会闹得家破人亡?还是说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说下去。」高位上的人目光凛冽,「把你心中的答案说出来。」 「臣一开始也认为是有人为了与臣抗衡,企图拉拢霍辛之后以此对付臣。然而霍辛并无意朝堂,更不愿被人利用,所以他拒绝了彭耀祖的示好,因此招来祸事。但杀一个霍辛,灭掉茂县一个小小的县官全家显然不能撼动臣在朝中地位,即便是为了让臣不快,也不至如此大费周折。且凭彭昭父子,臣料他们也没有如此胆量敢伤及臣的家人,除非他们身后另有人授意。臣出身草野,无世系,无近亲,未免臣居高自傲,甚至是功高盖主有二心,所以十分需要抓住臣的什么把柄。可偏偏臣六亲缘浅,只有一位远亲说得上话,便是霍辛。拉拢不来霍辛,彭耀祖无法交差,更是气从中来,索性在霍辛赴任途中做了手脚杀了他解恨,还让官府给他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抄了家,回京后也好与身后之人禀报。人杀了,臣知晓后应当会有所领会,从今往后应当明白皇恩浩荡,不敢再自诩有功,从此夹着尾巴做圣上的一条狗。 「皇上,臣说得对吗?」 片刻安静,大殿上再次响起诡秘莫测的笑声。 「霍霆,你也知你自己非但功劳大,本事更大,而且你还特别特别聪明。哪怕这些年你一直在朕的面前装得自己糊涂愚钝,可是如你这般的奇才,锋芒又如何挡得住?你不装,朕很慌,你装,朕更慌,像你这样的人就该杀,朕登基那日就该摘你脑袋祭旗!」 脚步声传来,明黄的靴子到了近前,清瘦的帝王抬起掌拍在霍霆肩上:「可是朕又不能没有你,若没有你,那几个胆大的老贼或许都敢一同起兵策反了朕的大政!霍霆,你是朕最仰仗之人,也是最忌惮之人,朕不愿承认,但也不得不承认你的才干。若将你换作朕,是会将这样的一个人留给子孙后代还是帮子孙后代杀了他?」 霍霆默然凝视着眼前。 「你答不出,朕也答不出。的确是朕让彭昭去茂县找你尚在走动的远亲。朕需要一根绳子,能牵制住你的绳子,不管力量大小,有总胜于无。不管你信不信,当日茂县一事成了这般,朕也是后来才知道,是彭耀祖那个蠢材自作主张,可那又如何,你总会怪到朕的头上来。 「朕以为就算有天你知道了,便也是知道了。毕竟你该见惯了生死,弱肉强食是世间准则,怪只怪你那兄长不识时务啊。你我一路走来,踩着多少人的尸骨,你为朕开疆扩土,朕许你万千荣耀,怎会有天为了一个远亲闹到这般地步?霍霆,是你糊涂了,还是朕糊涂了?你不惜堵上自己的前程和官位闹到堂前,是要什么?」 第20章 「臣要公道,要为茂县一个小小郡官要公道!」霍霆的声音铿锵有力响彻大殿,「正如皇上所言,臣与圣上有今日是踩着他人尸骨逐级而上,但那是有人挑起乱斗,非常时期为自保为权势,不得不战,不得不杀。若我兄长在这时刻死于纷乱,再无辜臣也不多说一言。可他死在太平时,死在臣官至参政本该能庇荫他时,死在我为圣上鞠躬尽瘁时,死在臣以血肉之躯护佑的国土之上,圣上,你可明白臣的愧疚与自责?」 「公道?哈哈哈……霍霆,就算朕认了,朕承认你兄长因彭昭父子而死,又如何?你已经灭了彭家,难道还想弑君吗?!」 「臣,不敢。」 霍霆从踏入大殿起就像一把拉满弦的弓,昂然挺立,蓄势待发。 他嘴上说不敢,我却忽然意识到这世上无他不敢的事。 因为他本就抱着必死的心来的。 他绷直的身子在听到皇帝承认自己所犯「罪行」的一刻,明显地松弛下来,就连语气也跟着平缓::「当初一路护送圣上到这把龙椅上的人,死的死,伤的伤,唯臣站到了最后一刻,但臣知道圣上对臣的忌惮也在今日到了顶峰。想必此时此刻大殿四周埋伏着不少人,从臣入宫那一刻他们就严阵以待,只等圣上一声令下吧。相应的,这时候有多少人想要臣性命,便有多少人听见了臣的忠心,知道了霍辛无辜,皇上认了,便是臣要的公道。」 帝王脸上浮出一丝难言的情绪,是不解、困惑,更是诧异。 他的确在今日就为霍霆掘好了坟墓,兴许在京郊外还驻扎着无数大军,就等霍霆杀了煜王后就地揭竿而起。 他为霍霆捏造的反叛罪名就坐实了。 天罗地网收紧,霍霆就算插翅也难逃。 然而故事的走向,从霍霆带着我走进宫门那一刻起,就变得有些耐人寻味。 帝王不懂凡人的取舍。 「朕知道你不怕死,但你就不怕朕把卢木兰一起杀了?」 在帝王面前,霍霆一点不输,依旧傲然挺拔。 「自跟随皇上以来,臣有两次打得最好的仗,一是当年打进广安门,二是今日生擒煜王。可每一次出征前臣都是会怕的,这世上无人真的不惧怕死。怕,但仗要打,该做的事要做。这些年臣为了自保,为了大局,也做了不少偏离正义之事,双手确实不干净,愧对天地,但自问无愧君王,从未生出过不臣之心。」 霍霆朝我看来,面上的神色变得更加庄重:「今日之后,臣之功过任凭他人说,皇上说臣有罪便有。不需他人动手,不必造成无谓的伤亡,臣愿以死谢罪,恳请皇上放卢木兰和臣的幼弟霍玹一条活路。霍玹十四岁中举人,是难得的天才,将来必定能为圣上所用,但他心智不坚,优柔寡断,不至于做大成才如臣这般令君王不安。至于卢木兰,虽有些胆识和谋算,不过妇人,且她命途多舛,臣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她,求皇上念在与臣的情分上饶她一命,让臣就算做了朕魂野鬼也有个念想。」 我听得笑了,笑着又哭了。 抬眼已看不清霍霆,只是问:「方才说你去哪我去哪,是骗我的?」 泪眼蒙眬之中,霍霆冲我笑:「救了你那样多次,骗你一次又何妨?」 我摇头:「不要,我不苟活。」 到这一刻我才明白霍霆全部的谋算。 要公道是一,为我和霍玹谋一线生机是二。 霍霆抬手在我耳垂边上一抚,摘了一只坠子捏进手心:「留个信物,若我神魂俱灭找不到回家的路,你就拿着另一枚坠子来招我的魂魄,我就会跟你走。漂泊久了,做鬼后想有个心安归处。」 我的泪落得汹涌,身体也因为撕心裂肺的痛而战栗不止,连霍霆的面容都瞧不清楚。 这时却听得上方冰冷的声音响起:「朕答应你。」 第19章 从那后,我就再没见过霍霆。 他的死讯是在三日后传来的。 当日我被他推出大殿,有卫军帮着把我拖走,任我如何挣扎哭喊都没用。 他训练出来的人同他一样冰冷,被我吵得烦了,索性一掌把我劈晕过去。 等我迷迷糊糊醒过来时正躺在一辆飞驰的马车上,赶车的人是霍玹,任凭我如何撕咬,他都不肯停下。 我在车里哭闹个没完。 霍玹从未见过我如此泼辣如此抓狂如此地歇斯底里,夜里把车停在森林深处,刚一张口,两行泪就从他脸上滑落下来。 「木兰,你别这样,我好害怕。」 我揪住霍玹的衣领,一股天崩地裂的疼痛从胸间升起。我的心口像裂出一道鸿沟,装满了无奈、无助、心碎、绝望、遗憾和恨不能与之同生共死的苦楚。 我先是哭,后是笑,再然后是哀号。 到后来我再流不出眼泪,喊哑了喉咙,丢了魂,失了意志。 一直到霍玹把夏姑姑找来。 那时我已身处茂县,霍玹费尽心力在金翠山中寻了一处湖心小筑让我栖身。 圣旨言丞相霍霆执掌大权,本应表率朝臣,以身作则,垂范后世,却居高自傲,有悖天常,不知覆露之恩,骄纵猖狂,残伤同僚无辜,依律当严惩不贷,然念及其往日之功,准法处斩其一人,抄没家产充归国库,以儆效尤。 未提霍家其余百口如何处置,是以逃的逃,散的散,我与霍玹更是不敢露面。 第21章 唯夏姑姑除了霍家无其他依傍,一人寻到茂县来。 见到夏姑姑,看着她从包袱里头一件件拿出霍霆穿过的衣裳、用过的茶具、写过的纸笔,我才如大梦初醒般有了知觉,「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大半年后石致清寻到金翠山来找霍玹,我听到二人的谈话,才知道数月前皇帝心力耗尽驾崩了,八岁的太子顺应天时登基。 石致清来是为了规劝霍玹继续读书,考取功名。 彼时我正坐在屋外的湖边呆望,许久听不见霍玹答应。石致清又说:「老师知你经此变故愤懑难平难免灰心,但你天资聪颖,假以时日必能成为堪担国运的栋梁之材,老师不忍看着你埋没乡野。这也不是霍大人愿意见到的,你可还记得他对你寄予的厚望?可还记得你中举那日他多为你骄傲?实话与你说,今日来除了是我自己的意愿,还有太后的意思。霍大人殁前对先帝提过你,眼下已无人可用,天子年纪尚幼,若再没有能与当日的霍相彭相相比拟之人站出来,只怕国运将由盛转衰。此行回去若朝廷见不到你的人,又将横生波折,其中轻重,需你衡量斟酌。」 一番话,既是掏心掏肺的劝解,也是审时度势的敬告。 霍玹抬头望过来,我刚走到门边,淡淡问:「先生,可否告诉我霍霆是怎么死的?死在何处?尸骨如何处置的?」 我知道霍霆已不在人世,只是不明白为何连他的死都是一种罪过。 无人提起,人人都讳莫如深。 我偏不,我偏想知道。 石致清毫不例外地迟疑,霍玹站起来劝我:「木兰,兄长殁了,你又何苦执着追问徒增伤感呢?兄长若泉下有知必定也是不好过的。」 我冷眼看霍玹,眼泪先簌簌落下来,越开他,我走到石致清身边双膝跪下:「求先生告知,这对我很重要。我要知道他是如何死的,受了何等刑罚,他死前可有什么话要交给我,他的尸骨安在。就算是被挫骨扬灰,我也要知道那天的风是往哪吹的。」 石致清惊得退后,躬身将我扶起来。 「我说,我说。」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霍霆。 是在霍府的书房,我气冲冲地推门进去责难,问他为何要重罚霍玹,为何要送他到琅轩去。 霍霆穿着月色的袍子,一身闲懒打扮,不像个大官,倒像个一般的世家子弟。 他从书里抬起头来,嘴边挂着冷冷浅笑:「小兔崽子说什么兄终弟及,咒我死?」 我气得笑了,笑着从梦里惊醒。 夏姑姑从一旁的小床上跟着醒过来,连忙问:「姑娘,可是又做噩梦了?」 我用衣袖拂了拂脸:「是好梦,我梦到冬尘了。」 然后我又笑了,不顾夏姑姑担忧的神情,从被窝里起来拿笔记下方才的梦。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细细回忆,逐字逐句去寻那些被霍霆有意偷藏起来的心思,端倪在何处。 他会藏,爱写谜题,我便来解。 我咬着笔转头问夏姑姑:「送霍玹去琅轩,是他唯一起过私心的一次吧?」 可私心也只有一丝,细微得我并未察觉到。 那时霍玹将我拉到他面前道要娶我,莫说是他,就连我也担忧如任其对我的心思继续发展下去会耽误了学业,害了霍玹终生。 再后来就是他知道我下毒害彭耀祖时,本是气急败坏兴师问罪,本有一百个理由该杀了我的,却莫名其妙罢了休。 那时我当他是疯了。 却没想过他急匆匆地撂下我走了,是为去处理我惹出的祸事引来的飞沙走石。 我用他的笔写字,用他的茶具饮茶,将他的衣袍熨烫得笔直挂在窗边,靠一点幻想和梦境度日。 夏姑姑终也瞧不下去,有日站在桌案前对我说:「姑娘,你中箭受伤那次,我就知道了家主对你的心思,后来你问起,我不敢说,是因为家主不让说。他平日里素爱洁净,却由着你身上流的血将他的衣裳染红。拔箭的时候是他托着你,你痛得大喊,还咬了他一口。他就那么看着你,如此担忧,如此专注,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后来他在院中打了小少爷,字字句句说的都是你的苦衷。家主有了喜欢的女子,我本该高兴的,若夫人老爷泉下有知,更应欣慰。可他却让我别告诉你,他不想你为难。但他为你准备了嫁妆,说若阿迟少爷将来成材后待你始终如一,就让你风风光光嫁出去。」 我扭身看着夏姑姑:「您说他傻不傻?」 夏日蚊虫多,我点燃一支檀香木,熏着他的衣裳,免得那不知死活的飞蛾硬扑,玷污了他的东西。 「我从未见过如此痴傻的人,将沉重的爱意藏得云淡风轻,要藏却又没藏好,让我知道后还如何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人一旦见过真正的青山,旁的沙丘如何入得了眼呢?」 「姑娘,你总要接受现实,家主最大的心愿是你能过好日子。」 「姑姑,你说他被铁钉钉穿天灵骨、脏腑、双手双脚的时候痛吗?他喊了吗?他喊的可是我?」 我拿出那枚被他夺走一只的梨花耳坠,滴滴眼泪落掌心里:「皇帝歹毒,用如此狠厉的手段咒他永世不能翻身,难怪我夜夜召他的魂他都不来。」 「姑娘……」 「我刚知道他的心意就天人永隔,这叫我如何放得下?」 夏姑姑见劝不动,与我说话总是鸡同鸭讲,无奈地摇摇头转身走了。 第22章 又一年秋,霍玹高中状元的消息传来,没多久他到了金翠山。 红气养人,如今的霍玹已有了官相,他站在那里,不再是霍辛少爷的影子。 他本该如此光风霁月。 当年两个孩子从茂县一路跌跌撞撞逃难出来,躺在那辆驶往京城的马车上,望着星汉灿烂,能想到的最好的事便是今时今日。 那时我们都笃定对方是世上最亲近的人,这一生这一世都不会彼此背离。 然而人生如月,盈则亏,前行的车辙,最终南北而分。 我对他笑了笑:「吃饭吧。」 傍晚我们并肩坐在湖边,他问:「木兰,我这次来是想问你愿跟我走吗?我们,还能重新开始吗?」 我垂头笑笑。 霍玹十分不解:「木兰,我喜欢你,想娶你,这一点从来没有变过。即便你对我再也不似从前,可兄长当年护下你我二人,不也是希望我们能互相扶持吗?我懂的许多人生道理都是你教的,怎么轮到你自己就这般糊涂了?」 「说完了吗?说完我走了。」我站起来瞧着他,「明日带上夏姑姑为你准备的东西下山去吧,祝你前程似锦,所遇皆坦途。」 「木兰!」 「未来的霍大人,若有朝一日站在高位上,别忘了帮我打听打听你兄长他尸骨在哪?我答应过他,不会让他的魂魄流落在外。幽冥地府,刀山火海,我都要带他回来让他有个归处。」 第20章 我终于肯听劝,为霍霆立了衣冠冢。 除了他留下的一支笔,其余与他相关的东西悉数都埋了,就埋在湖边能望见日出的地方。 霍玹一去无音讯,大抵是与我赌着气,再也没有来过。 我在霍霆的坟茔旁种了一棵小小的茶树,空了就来松土施肥,累了就在湖边读书。 我在房子外圈地养鸡鸭,院子里有了生气。 我不再做些奇怪的梦,也不总是夜半惊醒。 时光仿佛层层累积的纸张,一层层覆盖下来,埋住心事,遮住遗憾。 纸上的苦楚与孤独与纸下的温存记忆一同渗透,两股势力此消彼长,最终如墨一般,混杂在一起。 忽然一日,我从梦里惊醒,夏姑姑也跟着坐起来:「姑娘,做噩梦了?」 我望向窗边,天色正是灰蓝,一抹霞光自湖边升起。 「姑姑,你可听见有什么动静?」 夏姑姑摇头。 「许是我近来心浮气躁的毛病又犯了。」我披衣起来,想倒口水喝,怕吵着夏姑姑,索性端着茶杯在院中坐下。 迷蒙中忽见篱笆墙外似有人影晃动。 我惊了惊:「谁在?」 我胡乱在门边抓了一把笤帚,三步并作两步到了门前,隔着门再厉声吓唬:「我看见你了,若想行不轨之事,天快亮了,我若喊一声你必定走不掉的。」 门后传来一连串轻咳,带着急切,透着虚弱,像是赶了很远的山路,还在轻喘。 我慌不择推开门,看着眼前瘦竹一样的孱弱身影,薄雾挡在方要出头的太阳前,丝丝缕缕金光正要落下来。 我慌了神,一把抱住那瘦得脱了相的身影,涕泪横飞:「你从哪来?从京城来?若不然怎么不是三更半夜到的,怎么是天亮才找到我?鬼怕阳光,你快,快躲起来。」 我一边说着一边慌乱地脱下自己的外衣,想要为他罩到头上去:「天啊,我不是在做梦吧?」 来人握住我慌乱无措的手,想让我安定下来,低头一把将我抱住,我的身子像筛米的筛子摆得停不下来。 「冬尘,不是我不守信,是我实在找不着你。我日日为你念咒,想寻你的魂魄,可我寻不到。你很久没有来过我的梦里了,你究竟去了哪?」 「木兰,我的木兰。」 低沉破碎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一丝浅浅温热的气息吹在我的耳廓上,与清晨的微凉形成鲜明的对比。 那声音又说:「傻姑娘,我还没死,你如何寻得到我的魂呢?」 我僵在面前这个单薄的怀抱里,手在他的肩背上停了停,有轻轻的震动透过他的身子传来。 我推开他,再摸到他的脸,是像霍霆的,可又因为太瘦太虚弱与我记忆中的人偏差太多。 「天呐,你的头发白了那样多。」 我抓起他的双手细看,瘦骨嶙峋的手臂上全是溃烂后重新长出皮肉的疤痕。 「你还活着,你是从地府爬出来的吗?怎会受了那么多伤?」 我不敢在他身上再找下去,一头栽进他怀里,泣不成声。 「木兰,你好傻,你不是说最想去看天地吗,你怎么一直在等呢。若我不来,你要等到何年何月?」 我抹干眼泪,牵着霍霆走进屋里,指着正中央供桌上的一个牌位,那上头是我一笔一画刻下来的字。 先夫霍霆之神位。 「我就打算等这一世,下一世可不再等了。」 霍霆番外 我嫉妒过霍玹。 那个叫卢木兰的小丫头不顾一切扑倒在我脚边的时候,端着羹汤跪在我面前求我替他报杀兄之仇的时候。 我妒他小小年纪,毫不费吹灰之力就有了一个愿为他豁出性命放下尊严之人。 卢木兰看起来怯生生的,杏眼背后却不似真的很惧怕。 有种莫名其妙的孤勇。 我如她一般大的时候也走投无路过,父母早亡,家产被霸占。 第23章 但我是男子,可以拿不惧死亡、不顾后果的死忠去交换权力的庇护。 而女子则不一样。 我做出很凶的模样斥了她,是为了让她知道莫用讨好的手段去与任何男人交换条件。 那次发火后,我有好几年没有见过她。 但我听说她在芳榭园很规矩,妥帖地照顾着霍玹每一日的起居,还会盯着霍玹读书。 她把那棵要枯死的山茶树救活了,每日劳心劳神地照养。 还听说她喜欢读书写字。 常与霍玹一个站在书房内,一个站在书房外,隔着半开的窗,相互斗嘴,谁也不让谁。 来报的人把二人吵架的内容复述出来,我觉得无聊,到底是没长大的小孩子。 于是命人不用再监视了。 霍玹中举那日,他把卢木兰带到我面前,红着脸梗着脖子让我为他做主。 他说要娶卢木兰。 我已许久没那样生气过。 我对霍玹报以如此厚望,他却觍着脸与我道要娶妻。 十四岁的小孩,毛都还未长齐,更不说是不是真的明白爱的含义。 我将霍玹踢到祠堂里跪着,大胆的卢木兰来找我,与我对谈。 那张皎若圆月的脸上透着乖巧与温顺,可我如何看,都觉得那不是真的卢木兰。 她知道家破人亡的绝望,还知道寄人篱下的窘迫,所以她懂得隐忍,懂得退让。 在某种意义上,我与她是一类人。 卢木兰的乖顺是假象,她其实颇有主意。 我提出要送霍玹到琅轩时,竟从卢木兰的眉眼之中看到了一丝欣喜。 以我对她的观察,霍玹是这世上她最在乎的人,所以她对霍玹予取予求。 甚至可以放弃自己真实的内心。 霍玹若要娶,她就会嫁。 霍玹若不娶,她立刻潇洒走人。 我常想,卢木兰心底何来如此强大的支撑?是什么令她如此纯粹的无畏,又如此执着地朝着一个目标挺进? 这实在是件耐人寻味的事。 她借我之名与周凤初的妻子走近时,我还处于旁观者的姿态。 周凤初与彭耀祖的妻子都来自秦家,二人是嫡亲的姐妹,我猜测过卢木兰此举莫不是朝彭耀祖去的? 可我又觉得如此解释有些牵强,一个女子何来这么深的谋算呢。 后来我忙于公事,疏忽了这事。 等我发现事情不对时,彭耀祖的死已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 我赶回霍府,正巧听说她无端生了一场病。 夏姑姑说是风寒之症,喂了几日药却不见好。 我站在病床前,盯着她虚弱又略带苦楚的脸瞧了一会儿,她像有所感应似的,忽然睁开眼睛一把抓住我的衣袖。 她说:「爹,你接我来了?我娘呢?」 应是知道自己有性命之危,误把我当作已过世的亲人。 我看着手中忽然多出的一张被汗水浸湿的纸,纸上写着十几味药,每一味都是疏风解毒的。 再往下一查,一切都明了了。 那次,我的手就掐在了她脖子上,只差一点就可要了她性命。 可她非但不怕,还一副心愿已了大仇得报的释然。 杀人者对着毫不畏惧的猎物,是会索然无味的。 从我选择松手的那一刻,我就只能把她惹出的祸事管到底。 国公府和彭家参我,我也参他们。 那段时日皇上的案头堆满了我与他们互骂的折子。 周凤初说我指使女子用秘香害他和彭耀祖,我在圣上面前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胡诌:「那香的确是我府中人所做,本是为闺房之乐,是为讨好我而制,可不是她硬塞过去的,是周大人之妻硬要的。我与你都还好好站在御前,唯彭御史暴毙,怕不是纵欲过度搞亏了身子?『做过死』传出去很丢人的,还拿到御前来说?」 圣上诧异:「什么香如此奇妙?霍霆,你也用了?」 我说:「用过,于男女之间确实是能增添趣味的,臣敢以性命保证,绝无其他害人的效用。」 圣上也觉得荒唐,顺便斥责周云初将上不得台面的事拿到御前来说,有损朝廷命官的威严。 此事就暂被压了下来。 听说卢木兰就此安分了好一段时日,对此我也颇为欣慰。 在教养霍玹的时候,我自认做好了如兄如父的角色。 卢木兰小我九岁,又与霍家有相当的渊源,因而我也顺理成章地认为自己当照顾好她。 她有错,我教便是。 惹了祸,我收拾便是。 直到那一箭在我眼前直勾勾地钉进她的胸口,我才发现我担忧得厉害。 再看那混账霍玹,我恨不能扒了他的皮。 他的确是喜欢卢木兰,不然我骂他时也不会突然发疯反问我是不是对卢木兰早有非分之想。 我因而对他下手更重了些。 坐在卢木兰的床前,我一度焦灼,想着她醒来若知道霍玹被我打跑会不会与我算账。 她在病中,若为此事与我动肝火,我该如何劝? 我凑近床前看了看,并非什么惊艳非常的容貌,如她这般清丽的女子京城一抓一大把。 可怎么从茂县开始,霍家人人都对她牵肠挂肚的? 真是怪哉。 我兀自笑出来,却被夏姑姑看见了。 第24章 若问我喜欢卢木兰什么,我大约是喜欢她的聪明。 如我今日身份,许多女子为了攀附都急着到我面前来出丑。 着实令人尴尬。 我对愚笨的女子确也没什么耐性。 卢木兰不同,她冷静,沉着,敢想且敢做,敢做还敢当。 哪怕是知道自己错了,也不找理由开脱。 我甚至怀疑若我不先一步把风雨压下来,她会为了不连累我与霍玹自己走进漩涡里去。 当年若梅嫂子的收留教养,为整个霍家种下一颗善因。 卢木兰其人也好似一颗种子,往再贫瘠料峭的地方一扔,也可野蛮生长。 对她与其说是喜欢,不如说是欣赏。 因而我起初并未想过要争夺她,即便我早看出她因霍玹而起的愁绪和失望。 世人只知我是天子最信赖的近臣,却不知权力傍身与责任同重,我常也会感到如芒刺背。 在为天子铲除异己时,同样会为自己的将来担忧。 是以多年来我并未有娶妻生子的打算。 那日我抄完彭家和周家回来,在院子的凉亭里见到卢木兰的那一刻。 我算是知道了霍辛所说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是什么感觉。 我与卢木兰好像总有一种感应,她靠在那里蹙眉打盹,我就知道是在等我。 她离我很近,垂眸时眉眼像微弯的月。 原来有人牵挂,有人关心,是这种感觉。 我故意做些响动出来,她眼也不抬一下地为我包扎。 那一瞬我像一只开屏的孔雀。 我让卢木兰想一想,真正想过什么日子。 我的确也想知道,她深沉又平淡的外表之下藏着怎样的内里。 然而我没有等到她告诉我答案。 皇上说,他已经昭告天下,霍霆死了。 那一刻我忽然有些松快。 我想以卢木兰洒脱的性子,知道我死了大约也只是难过一下,便会去寻天地间的自由日子。 颠簸半生,从吃不上饭的无名小卒到一国之相,本欲做权力的驱动者,然而事与愿违,终是成了权力的囚徒。 我与煜王、彭昭等人比,其实殊途同归。 我问皇上:「为何不真的杀了我?」 天子与我对月而坐:「朕还没想好。」 他又反过来问: 「霍霆,当日你与煜王战过后伤亡不小,但你手上还有兵,若振臂一呼,应有不少人会跟随于你。朕已命徐知远和周仁成二人率兵马等在京郊,又有两千黑甲卫候在大殿,但你仍有机会可以逃出孤布下的天罗地网,甚至可以在这之前就倒戈煜王。你可以彻底反了,与朕站在顶峰对决。 「你为何不?为何?」 看着帝王眼里有些扭曲的激动,我无奈笑了:「皇上是希望臣反,还是不反?」 「孤一直都在忌惮你们反,又一直在等你们来反。煜王觊觎孤的位置已久,彭昭也向他投诚,你为何不?难道孤错了?」 「臣从来不愿搅乱天下,天下乱,民众伤,臣不愿做此等祸国殃民动摇国本之事。如今的太平盛世,百姓劳有所得,幼有所养,老有所依,是好不容易得来的,试问臣有什么缘由可反?」 「逼你反也不反吗?霍霆,你还是朕认识的霍霆吗?」 「皇上认识的霍霆最初不就是一个小小兵卒吗,为了获得赏识,主动做你的马夫,为你挡枪挡箭,冲锋在前,都只不过是想要活得好一点。臣祖上虽没落,但无人做过窃国小人,即便你对臣猜忌,臣也不会因一己之私投靠煜王。」 帝王不太满意:「霍霆,你真这么想,那朕瞧不起你。」 我已是囚徒,还谈什么瞧得起瞧不起的。 他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勤勉清正的君王,兴许是身边说谗言的多了,兴许是想长生害的。 天下初定时,我们站在城楼俯瞰整个盛京,也曾有苦尽甘来的喜悦和肝胆相照的快意。 我终也明白共苦容易同甘难。 帝王并不懂得凡人的选择。 后来类似的问题,太后也问过我。 新君即位后,二十出头的张贵妃以太后的身份联合几个大臣把控了朝堂。 关押我的地方从地牢转到了一个偏殿。 太后来得比先帝还勤,她需要我为还不牢固的新政指明方向,替她分析朝堂上那些虎视眈眈的权臣有没有不轨之心。 起初她对我的「贡献」还算满意,甚至承诺等新君亲政后会放我走。 但女人做了政治家往往要的比男人还要多。 一日她趁暗摸上我的床铺,说她愿效仿始皇之母,更不惜让幼帝喊我一声「仲父」。 先帝在时我与他尚能对谈,落入这疯女人之手我实无话可说,只是道:「杀了我吧,赶紧。」 我讨厌愚笨的女子,更讨厌毒辣的女子。 约莫是被拒后有些失颜面,太后把她能想到的狠毒酷刑都用在了我身上。 我又从偏殿被关回地牢。 不出两月,就被折磨得站不起来。 她说:「霍霆,你这般模样哀家可就喜欢不起来了。」 我道:「你是不是吃了先帝的丹药才这么疯?」 「你什么东西,敢这么与哀家说话?」 太后气得打我耳光,从那后,她隔三岔五就来对我羞辱一番。 她高兴了,来打我一顿,不高兴了,照常也要打我一顿。 第25章 有日她来时很得意,她说: 「霍霆,你不听话,自有比你听话的人。哦,对了,他也姓霍,是石致清从茂县把他请来的。 「再有,听说当日你在先帝那里救下命来的女子也在茂县,成日疯疯癫癫恍恍惚惚到处给你招魂。 「哈哈,霍霆,你总算是有点反应了,不然哀家还以为你烂了呢。 「我让石致清告诉她,你早被哀家挫骨扬灰了,还请高僧做了法事,让你永生永世都不得超生!」 我从一堆谷草里抬起头来,苦苦叹一声:「张曼贞啊张曼贞,何苦呢?何必呢?」 太后笑得有些癫: 「因为哀家喜欢你啊,当年哀家想嫁的人原本就是你,根本不是先帝啊。你但凡多看哀家一眼呢,哀家也不至这般难过。可是霍霆,你都落魄成这般了,还是不把哀家当回事。 「你就不怕哀家把卢木兰一起抓来陪你?哀家把她弄来,装进这么个小罐子里头,让你成日抱着她可好?」 她说:「霍霆,你跪下求哀家呀。」 「你不敢。」 「你为何会觉得哀家不敢?」 「因为霍玹,你和你的儿子需要他,你若伤卢木兰,他不会乖乖听话的。」 「那个卢木兰究竟哪里好,你们兄弟俩都如此护着她?」太后拔下发间的一枚金簪,狠扎进我的胸口,「霍霆,你从前何其风光,再瞧你如今这模样,活像一条丧家犬。你当初分明可以逃的,就算逃不了,死在外头也好哇。但你为了保卢木兰和霍玹调头回来,如今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你可有一日后悔?」 「自然后悔。」 「你说什么?大声点。」 「后悔认得你这疯婆娘。」 …… 太后大约这辈子都不会明白,经历过家破人亡颠沛流离的人,绝不想在恐惧中再来一次。 取舍一线间,我想让霍玹与木兰余生过得安稳些。 我本抱着一丝侥幸,想在先帝手中求一线生机。 可世事难料,没想到先帝命如此短,张曼贞就此成为我人生中的另一道大坎。 实乃意料之外。 一直到我出宫,也没有见过霍玹。 我把这几年被囚在宫里的事三言两语与木兰讲完,她没哭,也没追问什么,只是人有些恍惚。 夜半时我感觉她轻轻拨开我的领口和衣袖,指尖在那些腐烂过的疤痕上摩挲。 我握住她:「别看了,浑身都没有一处是好的。」 她便像一只小猫一样,在我肩上细声呜咽。 我逗她:「有一处是好的,要不要瞧瞧?」 她抬起头来看我,杏眼里闪着星子一样的光,双颊浮着潮红,声音勾魂般:「给我摸摸。」 我有些犹豫,毕竟身上的确难看。 木兰先趴到我胸前来,呵气如兰,对我撩拨道: 「把你养了些皮肉回来,也该回报回报我了吧,我馋你好久了。 「不信?那你先摸摸我。」 我哭笑不得:「怎么就知道摸摸?」 她的声音甜得像糖:「摸摸嘛,我软得很,香得很,你尝尝。」 …… 我与木兰离开金翠山,修整了霍家老宅住进去。 年关时霍玹回来祭祖, 我们又重逢到一起。 他就坐在昔日霍辛坐过的位置上同我下棋。 他如今是天子信赖的权臣, 虽还未到鼎盛时, 依我看来也只是年月的问题。 他腰间挂着当年送给木兰的玉佩,下意识摸了摸:「她还我了。」 顿了顿,霍玹又道:「木兰看去很幸福, 兄长才是真正懂她之人,我在她脸上看到了大嫂曾经的模样。从前你在朝堂庇护我们, 我与兄嫂住在这里, 现在换我在朝堂, 你与木兰守在这里陪他们,或许这就是天意。」 「她知道你要回来,一早就和夏姑姑出门去采买你喜欢的吃食, 好像还亲手为你做了御寒的鞋帽。」 霍玹微愣,笑得有些伤怀:「你不在的那几年她从未给过我好脸色, 更别提能得她什么东西。」 我也笑:「她性子就是如此,并非真的怨你什么。」 「兄长怕是说了我不少好话吧?」 「只不过是把你费心费力谋划从太后与皇帝手中把我换回来的事如实相告而已。」 送走霍玹,木兰站在门边抹眼泪,回头与我目光对上, 破涕为笑: 「从前日日盼着他成材, 如今也算是有点样子了, 我又开始担心他往后的路好不好走…… 「罢了罢了, 杞人忧天也无用,各人有各人的命数, 实在不行就与你一样回老宅来吧。」 她越过我,提着裙摆迈进门槛, 走了几步又回头来看着我,有些颐指气使:「霍霆, 我饿了, 想吃瑞福记的猪肘。」 「不是刚吃过吗?方才那一整只都是你一人吃的。」 她叉着手, 挺了挺腰:「不是我想吃。」 「那是谁想吃?」 她立刻恼了, 翻脸比得过翻书:「再吃一个不行?养不起?养不起别养。」 说完转身就走。 门口的下人都看得笑了, 我也笑了,笑得很怂:「嘿, 这人……脾气好大!」 夏姑姑在一边笑道:「脾气再大家主也得忍着, 这有了身孕的女子性子是会古怪些。」 「您说什么?」 夏姑姑又道:「若那肘子不是夫人想吃,就是她肚里的要吃呀。」 第26章 我僵了僵, 瞬时明白了过来, 慌乱地吩咐左右:「快快,备马,再晚一步我今日怕是只能睡在院子里了。」 入冬时节, 茂县不像京城会下雪,北风吹来的信号也只是一场细密的雨。 我从集市回来,木兰就站在院里的屋檐下,仰头在看雨。 我笑吟吟地捧着肘子上去, 把顺手买的一支翡翠刻的茶花簪子插到她发间。 她抬手为我抖落满肩细雨, 还没说话,就先红了眼眶。 诸多坎坷磨难之后,她仍然不是会大喜大悲之人, 只是变得更容易伤情。 我拥她入怀,听得她小声说:「冬尘,我爱极了你。」 第21章 番外 1. 霍霆回来后,断断续续病了大半年。 那些惨无人道的刑罚我没有经历,可在看着一个从前岿然如山的人就这么倒下,深入骨髓的伤病一点点地发作出来时,我终也与他一同体会。 我只在他入睡时才敢落泪,想着这些年是什么支撑着他活下来,又是怎么拖着这副几近干涸的躯体一步步走到我面前来的。 那段时日我便是在这种与他重逢的狂喜,和复盘他所经历地狱的狂悲中,交替度过。 待他精气神好些的时候,我对他说,「冬尘,我们成亲吧。」 他坐在窗下的竹椅上,月色的衣袍如何收紧都不那么合身,两袖间总像是揣着二两轻风。 他微微愣着,不言语,我上前用手指戳他的眉心,「轮着你扮猪吃老虎呢?」 他忽然伸出双臂将我的腰抱住,脸颊贴上来。我瞧不见他此刻是什么表情,他像是故意不想我瞧见似的。 千言万语都不能说清我们之间的错过。 风从窗口跳落进来,霍霆身上不那么平稳的起伏代替了千言万语。 夜里骤冷,我从梦里被冻醒,担心睡在隔壁屋子的霍霆也冷,因而抱起棉被想为他送去。 方一开门,就见霍霆站在门口,手上抱着大氅。 漆黑的眼眸如星,养了些皮肉回来已能用「唇红齿白」来形容,虽不复当年光彩,也称得上面容姣好。 我俩相顾一笑,我伸手把他拉进屋中。 他把大氅为我罩上后,将屋里的炭火挑得更旺了些,我等不及了,扑上去从后头将他环腰一抱。 他被我推了个趔趄,险些扑到火上去。 我贴在他背后「咯咯」笑个不停,他起初无奈得失语,愣了一会儿索性扭头将我抱进怀中,手掌在我后颈处轻轻拨弄,又凉又痒。 我抬头瞧他,「你为什么总是不讲话?」 虽然霍霆从前也话少,但到了金翠山后话更少,时常是我在说,他在笑。 我知道是因为经历得太多,被大起大落与大悲大喜填满了心胸,无从说起。 火光像两簇缠绵的细舌,滚烫地舔舐着我俩的面颊,我朝他怀里蹭了蹭,不打算放过。 他被我弄得笑出了声音,「我怕梦醒。 「我怕……我霍霆没那么好的命。我以为我会孤独终老的时候,你跌跌撞撞地闯进了我的视线,我以为我会死的时候,却听说你一直都在等我。木兰,我何德何能今生有你作伴?」 我像一只被霍霆夹在臂膀下的狭促松鼠,原本想逗弄他,却被他一番话弄得心口疼。 我揉着眼睛,「让你说话,没让你说这般惹人落泪的话。」 「木兰,成亲的话本该我来说,可今时今日的霍霆再不似从前,若仅是无权无势就罢了,我如今这副身子破破烂烂,莫说不能让你依傍,只怕你看见了都会害怕,且我长你近十岁,我更怕能陪你的时日不多。」 我有些委屈,「你素来谋划长远,能为所有人着想,为何不在一开始就管住自己,别对我动心,且别让我也动了心?」 「这……我……」 「霍霆,我怨过你推我出宫门,我已无数次地被抛下过,你又狠狠地弃我一次。现如今你就在我面前,什么今非昔比,什么长我岁数,都是狗屁,对我全然起不了作用,往后我好好照顾你,你能再活十年,我们就在一起十年,再活二十年,我们就在一起二十年,若你明日就死了,我也不活了。」 霍霆蓄了一池泪在眼中,在我说完时悉数落了下来。 他把我抱着,应是想说什么,但还没说得出什么,就已泣不成声。 寂静晚空里,炉火燃得恰到好处,似在对眼前的一对泪人儿温柔相看。 这一刻,我好像看见了两个霍霆。 一个方经历过九死一生的劫难,冷着眉眼咬紧了牙关,决定要和命运一搏。 一个躬身为他人做马鞍,握着银枪替他人当肉盾,踩着无数人的首级一步步获得世人的尊重和权力的注视。 午夜梦回,他对着寂寞的长空叹息,与幼小伶仃的自己作别。 可他哭起来时仍像那个尝尽了折磨与孤独的少年,颠沛流离那样久,在我怀里终于能让自己坦然释放。 我轻抚着他的后背,小声说,「冬尘,我现在给你一个说娶我的机会。」 2. 成婚好些时候,我仍没碰得着霍霆。 他身子虽好些,但请上门的大夫仍说他脉象仍虚而无力,经不起劳累。 我俩对视一眼,他红了脸,我笑歪了嘴。 大夫走后,他继续嗔怪,「大夫说的你可都听见了?所以别再像个女流氓似的一到夜里就撩拨我,方把我撩拨起劲儿来又把我推开,这样会死人的,真的会。」 第27章 我掐他,「呸呸呸。」 霍霆捏我的脸,「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坏?」 「你说这话可就不应该了,我的坏你应是早就发现的。」 霍霆顿了顿,似有所思,我含笑盈盈地望着他,直到他也心领神会地笑起来。 那个雨夜,他辨出藏在山茶树背后的蛇蔓时,也就辨出了我的「坏」。 他震怒、惊愕、不敢相信,却毅然选择任由此错继续,随后掀起的风雨先是落在他身上,后才溅到我眼前。 当时我只觉得他古怪,沉下心来思量方明白那一刻他的「善」。 也就是从那刻起,我们在对方身上照见了另一个自己。 只是当时情景,我对霍霆更多的是敬重与感恩,从来不敢把他的庇护和容忍往男女之情上去想。 当他问出我想过什么样日子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卢木兰不是一棵树,而是一个人。 我想报仇,想报恩,想守望阿迟成材,靠着这三样执念在深夜一遍遍吞咽苦楚和不甘,眼泪终化成一个恶念,不顾一切地去做了。 对得起了霍辛少爷与大夫人,也从未怠慢了阿迟。 却独独忘了我自己。 霍霆不知道,是与他站在皇宫大殿上直面皇权的时候,我才知道了自己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我知道了他的心意,也知道了自己的心意,在同一天,我失去了他。 我在失去霍霆的那些年月里痛不欲生,也在辗转反侧的夜里恨过他。 恨他为我屏退风霜刀剑却不发一言,恨他在我注视着阿迟的那些日子里也同样默然注视过我。 恨他深沉稳重过了头,恨他从未逾矩,恨他字字句句不提情爱,却在生离死别后让我在角角落落都寻到了遗留的爱意。 原来爱可以超脱男欢女爱的厮守,可以宽大厚重得不必求得一个结果。 所以当阿迟再问我为何不能与他继续相互扶持的时候,我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命运于我不公,于他亦是不公的。 虽然我早已不怪他当日任性莽撞口不择言寒了我的心,那是他年少心性不定又受人挑唆才犯的错,但我也不曾对他说出「原谅」二字。 因他下山后要走的路还很长,不解开他心中的包袱,是愿他将来每行一步都不忘过去的切肤之痛。 送走阿迟,我心中的轻快难以言明。 卢木兰终于做成了自己。 3 一个细雨纷纷的秋夜,霍霆把他如何从宫里逃脱的事细细讲完。 过程跌宕,听得我心惊胆寒。 许久说不出话,我只是握着霍霆的手,指尖在他双腕被铁铐磨蚀出的疤痕上摩挲。 那个疯疯癫癫的张太后得知小皇帝方一亲政就放走了霍霆,带着人一路紧追。 在大殿议事的霍玹闻讯跟着追出,在出宫的甬道上,三副人马狭促地对立。 我揉了揉酸胀的眼角,有些不敢相信,「霍玹真的对那太后说从他尸首上踏过去?」 「听闻皇帝极为欣赏霍玹的才干,他本就聪颖,能将所学用到治国大道上,对皇帝很是受用,群臣也很信服。新君正是用人之际,以他现今的分量说出这般话,张曼贞也无可奈何。政治与权力,终是男人间的游戏。」 霍霆偏头瞧着我,「阿迟能独当一面了,你该高兴才对。」 霍霆又说,「木兰,若没有阿迟倾力相救,也就没有我今日。」 我知道霍霆的意思,可我仍有些不快,「以你对他的恩情,纵然那天千军万马真的从他身上踏过去也不为过。」 「可是,我把你从他手上抢走了。」 我捏起拳头打在霍霆肩上,「说的什么话,你哪有抢,原是我本就……」 霍霆眼睛亮了亮,「本就如何?」 我婉转一笑,「原是你勾引的我。」 霍霆也笑,「好吧,莫说抢不抢的,但你是阿迟心尖尖上的人,最后却是与我好了,你便说还有什么是我不能释怀的?」 我望向霍霆,他眉眼间的柔顺恬淡在烛火的照映下显得生动,无论何时望去,无论望了多少次,我仍会为他还鲜活着而欣喜和鼻酸。 正如霍霆所言,生与死之外,似乎没什么值得介怀。 我吹灭蜡烛,放下床帘,攀上他胸膛,故意换上魅人的语气,「给我摸摸。」 他笑了,「怎么就知道摸摸?」 我的手轻慢地解开他的衣扣,顺着他腰间摸进去。霍霆浑身蓦地收紧,一把嵌住我的腕,红着眼警告道,「木兰,别惹。」 我伸舌在他唇上一舔,「什么?」 「我说别……」 我又在他喉结上舔了一口,笑得奸邪,「大声点,听不见。」 「你!」 霍霆扣住我的双肩,将我翻转压在枕上。 这段时日将他养回来的血气这一刻似乎都往他头上涌去,只见他从脖子红到双颊,我甚至瞧得见他额上与脖颈上的青筋在跳动。 他问,「你可知我忍了很久了?你可知惹恼了我的后果?」 我不怕死地摇头,「不知,我只知你如今能跑能跳,还能在院子里舞一整套剑,却始终不干正事儿,你到底行是不行啊?」 我话音一落,霍霆就勾起我的下巴吻上来。 唇齿缠绕时,他的手也没闲着,抓着我的手往他双腿间送去,恶狠狠地抬起头看我,「你说行是不行?」 第28章 那东西烙铁一般,硬还烫手。 我想松开时,霍霆却不肯,一面在我耳边啃咬,一面喘着粗气委屈,「我怕你见着我这一身伤心疼难过,你个小没良心的竟还辱起我来?我霍霆什么人,还能让你看扁了?」 他话说得狠,却极尽温柔。 知我痛,每一次交会都细细察看我的脸色,见我皱起眉,他贴脸哄,「木兰,我轻一点。」 霍霆将我紧紧覆住,急切的渴望和压抑着的欲望令他在小心翼翼索取的时候控制不住地低沉轻喘。 那一声声喘息像蛊惑人的魅音,我在初尝情欲的混沌中坠落渊底,又在撕裂的痛中被他推向浪潮,在到达顶端时我们紧紧相拥,一同战栗。 恨不能让这一刻永恒,把彼此揉进骨血之中。 4 霍霆与霍玹之间一直有书信往来。 霍霆总是看过信后就拿到烛台上点燃,转过身来当作什么都未发生。 从前的霍霆是皇权下的一把利器,如今的霍玹也正在朝那个方向走去。 霍霆割舍不下霍玹,不忍霍玹的路途如他一般走得艰难,所以一直点拨帮衬。 而只有在明处的霍玹足够成熟足够势大,霍霆与我才能有安宁的日子。 终有一天霍霆对我说,「木兰,我们下山吧,把霍家老宅修缮一下住下。」 我没忍得住鼻酸,「冬尘,你是说我可以回从前的霍家?」 霍霆抬手在我头顶上抚了抚,「我知道你挂念兄嫂,我们住回去,他们会知道的。」 当年的火已将霍家烧得只有一个空壳子,霍霆照着从前的模样画下图纸,请来工匠重新修整。 原来有梅树的地方照旧是梅树,有桃花的地方照旧是桃花,有凉亭的地方仍是凉亭,一砖一瓦都与从前无二。 搬进去的那日,我有些忧心地问霍霆,「我们可以露面了?你确定吗?该不会哪日皇宫里的人不高兴了又来捉你?」 霍霆却笑得坦然,「木兰,你就算不信霍玹,也不能不信我呀,你的夫君虽一介白衣,但并非真的不问世事。别怕,我答应过你绝不再沾染朝政之事,但也少不得要与昔日的人事来往,不过是谋求自保。霍霆什么都可以不要,唯独想为你谋一份安稳,要你从今往后不再担惊受怕,再也不活在朝不保夕的恐惧之中,仅此而已。」 我的确是怕的,失去得太多,唯有霍霆是我失而复得的,我哪会介意是住在山中还是宅院里。 我小声道,「其实我是可以住在金翠山的。」 霍霆抬手在我脸边一刮,「傻子,只顾你我快活,不管后世子孙了?」 我怔了怔,听得霍霆又说,「当年先皇那道圣旨并未定我叛乱谋逆之罪,霍霆是死是活朝中众说纷纭,这些都不重要,我既已隐退,于许多人来说便不成威胁。而霍玹假以时日势必在朝堂中有一举足轻重的地位,这也是我敢带着你回到老宅的原因。木兰,其他的你不必知道,免得徒生烦心,你只需相信就算天塌下来也有我扛着,最坏也不过你所说,一起生一起死。」 「不再扔下我?」 「嗯,绝不再留你一人。」 我知道霍家的男儿都是极有本事之人,我起初的忧心也在霍霆温柔妥帖的照护中渐渐淡忘了。 霍玹回来祭祖前一月,我才听说当年囚困霍霆的那位张太后突发恶疾薨了。 那时我与霍霆正在用膳,有人来报信,他放下筷子不疾不徐地出去。 又过了好一会儿才进来,神色如常,挽起袖子往我碗里夹了一块肉,有些认真地看着我,「木兰,多吃些,我怎么如何也养不胖你?」 没几日国丧的消息就在茂县铺开了。 我夜半时辗转难眠,披衣起来到祠堂为霍辛少爷与大夫人敬香。 望着供桌上那一只刚折下不久的梅花,我除了叹息,仍是叹息。 恩怨无尽,情仇难却,世道如斯,令每一个人都像一缕飘零浮萍。 后来霍玹回到老宅来,饭后霍霆忽然说县府里当差的某位老友向他求一副字画,他原本答应今日送去,险些忘了此事。 边说着边吩咐随从出了门去。 我抬头瞧了一眼霍玹,他如今的变化令我有了些许陌生感,他身上再没有霍辛的影子,相反是有几分霍霆当年的模样。 我知道那是在高位之上如履薄冰得久了自然而然生出的隐忍和持重。 见我望过来,霍玹笑了笑,「兄长许是觉得我应有话想与你说,有意避开。」 我心道霍霆那厮心虽细,戏却做得不自然。 霍玹接着说,「原本的确有许多话想与你说,但年岁磨人,累积得久了反不知从哪说起了。」 我拎起茶壶为霍玹倒了一杯茶,「那我来说吧,阿迟,谢谢你救出冬尘,你能有今日成就霍辛少爷与大夫人应当很欣慰,我亦如是,望你将来继续光明,事事顺遂。」 「事事,顺遂。」 霍玹端茶的手顿了顿,重复了一遍后四个字。不及我看清楚他的神情,仰头将茶一饮而尽。 话到此处,我对霍玹的担心始终未说得出口,若多说了只怕是让他徒增牵挂。 我心寒过他少不更事,但也在知道他送霍霆出宫那日向霍霆叩头认错谢恩的那一刻,一切都释然了。 我与他虽无相伴一生的缘分,可一起跌跌撞撞闯出茂县求生,又一同在芳榭园妥帖相伴的从前,是绝不能抹去的情谊。 第29章 这一点霍霆懂,我希望霍玹也能懂。 当天我回到房里去,没给霍霆好脸色。 他碘着脸在我身上贴来贴去,我索性翻身过去用后背对着他。 他摇着我的肩膀假哭,「木兰,夫人,我哪做错了?你骂我吧,打也行,别不理我。」 我从前院回来后心口一直堵得慌,却不知该从哪里怨起来。 是怨霍霆擅作主张留下我与霍玹局促对谈,还是干脆骂他人在茂县手却伸到了朝堂呢? 听说张太后与其母家一直想要分权,还听说她不满意皇帝放走霍霆,母子二人一直割裂,后来甚至在自己宫里豢养面首,种种行径令一日日长大的小皇帝不能再容忍。 太后先是被幽禁,而后传出是疯了,再然后便突然暴毙。 霍玹是小皇帝的死党,我不信这其中没有霍霆的驱使与点拨。 我既明白霍霆的每一步都是为了往后考虑,也明白他忍不下当日所受屈辱,还明白大仇若不得报的郁结。 因而我不知该怨谁。 我翻身回去,看见霍霆单手撑在床上,似在等我转头,等得眼眶湿漉漉的。 我没好气道,「你们姓霍的男人都仗着自己有一副好头脑,一点不让家中亲人安心省心。霍霆,此生我是拿你没了辙,下辈子,若有的话,我一定离你远远的。」 听得我如是说,霍霆便明了我非真的生气,神色顿时一松,将我拉到怀里柔声轻哄,「下辈子要么你做男子,我来嫁给你?」 我从他怀里抬起头来,见他面容似月眼似星辰,却实在无法想象他这张脸上缀着脂粉与珠钗的画面,因而没忍得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霍霆的胸膛烫得像一个火炉,他低声说,「木兰,以前我从未期盼过来生,但因为你我想要有来生,若只有这一世我要如何爱你才爱得够呢?」 第二年初秋,我生下女儿,霍霆为她取名乐宁。 我累得迷迷糊糊,夜半睁眼时看见霍霆抱着女儿坐在床前,怜爱地逗弄那还不会睁眼的婴孩儿。 见我醒了他立刻将孩子放下来抱我,他说,「木兰,霍家的男儿命运注定动荡,我本还忧心孩子生下来是个男儿,谢谢你为我生了一个闺女,我希望她一生和乐安宁,平平淡淡就好。」 两年后,我生下了儿子。 霍霆在我床前无奈地笑,他说,「混小子如此折磨他娘亲,等他大一点我一定拿木剑劈他。」 霍霆为孩子取名铭恩,随我姓了卢。 虽有夏姑姑等人帮衬,但我与霍霆也有带孩子带得心烦的一天。 卢铭恩三岁的时候,我们把他与乐宁都带到京中的霍家。 梅树下,我听见霍霆对霍玹说,「我打算带着木兰大江南北游历一番,短期之内没有归家的打算,此去路途遥远,一双儿女年幼经不起赶路的辛苦,我与木兰商量后便暂将他们交到你府上,你府上下人多,照看起来我们也放心,再有铭恩淘气,恐怕只肯卖你这叔父一个面子,因而你公事繁忙之余也要多对他管教约束,至于乐宁,是我与她娘亲的掌上明珠,咱们霍家从上辈算起唯她一个女儿,你倒无须刻意宠溺,但也不能将她磕着碰着了。」 霍玹身上还穿着未来得及换下的朝服,霍乐宁和卢铭恩一边一个揪着他的衣裳看稀奇。 霍玹欲要恭敬地朝霍霆行礼,却被两人拽着衣角站不稳身子。 「兄长,阿迟知……知道了,一定不负你与嫂嫂所托。」 霍玹弯腰将铭恩抱起,另一只手把乐宁牵住,转回身来刚好与我面对面碰上。 我俩相互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 等他带着两个孩子走了,霍霆站在湖边朝我招手,我提着裙摆跑过去,一头扎进霍霆怀中。 他言笑晏晏,温声说,「夫人你瞧,我便说只要到了京中俩顽童自有人带吧?」 我心中既有些终得自在的欢喜,但也有两分不舍,便问,「咱们何时来接?」 「容我带你游遍山河之后再来可好?」 (全文完)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