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与她》 剑与她 第1节 本书名称:剑与她 本书作者:施黛 本文文案: 【人间尤物vs冷面剑客】 燕国崇武,大将军王挂贴,有意于民间选拔一绝顶剑客来做自己的左右手。 一步登天的机会,众人蠢蠢欲动。 白婳万万没有想到,朝堂政事竟会殃及自己,为窥旁人剑招,与自己青梅竹马的表哥竟哄骗她依持貌美之色去相诱他人。 传闻那人性情狠戾,剑锋诡绝,无宗无属,手沾杀戮。 他被剑派正宗所厌,却又深受忌惮。 白婳为还恩情,忍惧上山,寻到他住处。 起初,他对她防备又不屑一顾:“剑门没人了嘛,派个弱女子过来挑衅,烦不烦?” 白婳眸光怯怯与他对望,纵有一身艳冶盈媚的好皮囊,也不知如何滥行勾引。 默了半响,只颤睫低声:“公子,你……能留下我吗?” “理由。” “我无去处……” 宁玦敏锐,在相处中很快察觉她接近自己目的不纯,他没有暴怒,只不动声色。 “你总说想看我舞剑,寻常剑招就罢了,可孤鸿剑式是师门密传,只将来我妻能看,你又不能嫁我……” 白婳犹豫:“只成亲才能看?” 他点头:“还要同榻同衾,我会对你无间亲密。” 后来,七十九式孤鸿剑招现完,宁玦对白婳毫无保留。 而白婳则公平地用另一种方式换予——红绸帐暖,欢纵无度。每得一式剑招,她便要付出一番身体力行的辛苦,有予有得。 她要他的剑式,而他,要她。 …… 待潜伏任务完成,她重回表哥身边。 以为生活从此风平浪静,再无江湖夜雨,战战兢兢。 却不想,宁玦拦劫囍轿,把她掳走,扑她入床幔中…… *不会骗人的小骗子vs被骗也心甘情愿的天下第一剑客 *清醒沉沦 内容标签:江湖 天作之合 甜文 轻松 主角:白婳、宁玦配角:预收《春潮弄莺》 一句话简介:人间尤物vs清冷剑客 立意:真爱需诚 第1章 寄居孤女 剑与她 文|施黛 “户部尚书白廷正,承先帝开路兴邦之任,然以权谋私,结党懈职,搜刮民脂民膏,以私利为重,枉顾朝廷大计。念其昔日功绩,免除死罪,废其爵位,贬为庶人,此生无召不得进京……钦此。” 宣旨太监尖细刺耳的嗓音落毕,官兵横冲入府,缴敛财物,一应充公。 白府众人跪伏领旨,泱泱溃退,在声沸喧嚣的混乱中,府邸上下鸦飞鹊乱,行囊收整不及,衣衫褴褛上路,狼狈仓皇离京。 随着马车渐远,画面忽如水波荡动,迷濛不清。 复见清晰时,只闻哭声凄兮,又见漫天阴司纸飞扬——异乡郊野,双副棺椁,一身姿纤弱的姑娘家伏身在父母亲棺旁,哭声戚然,幽幽哀伤…… 心头锥痛,吐息不畅。 白婳闷觉窒息,大汗淋漓从梦中惊醒,额前浸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胸口剧烈起伏,青衫边摆晃颤,心衣半湿。 她眸光楚楚,带几分迷茫,环视室内摆置,半响恍悟了什么,忙谨慎掩了神色悲怮。 婢女小尤正坐在外间的鼓凳上打盹,闻听屋里动静,忙起身奔去。 撩开床衾边的碧纱帷幔,见白婳眉头轻蹙着慵卧榻上,眸光湿漉漉的,一副失魂模样,很快猜到自家小姐是又梦魇了。 小尤忙倒了杯温水,关切上前询问:“姑娘,喝些水润润嗓,刚刚午憩时是否又忆起了从前的伤心事?” 白婳握着手中茶瓯,喝下半盏,终于觉得舒服了些。 她垂着鸦羽长睫,回神道:“白日里整理母亲留下的旧物,见物睹人,难免勾起些往事回忆,未成想入眠后会魇得这样深。方才情境明切,仿佛真如光阴回转一般……” 说完,不禁喟叹一声,心头无限怅然。 小尤轻拍姑娘的背,在旁安抚低言:“姑娘请放宽心,祸事忧患都过去了。如今我们投靠荣府,得以荫蔽,荣夫人是姑娘的亲姨母,对我们主仆甚为优待,加之荣公子对姑娘一往情深,若将来能亲上加亲,我们便算栖得了安稳之所。” 白婳心有所动,感念着姨母与表哥对自己的好。 借着小尤搀扶的力道,她缓缓靠上枕屏,又说道:“姨母生辰将近,我身边无宽裕的钱帛细软去购买像样的生辰礼,便想将母亲生前喜爱的那副名帖真迹送给姨母观瞻临摹,只望姨母亦能称心喜爱。” 小尤立刻道:“姑娘心意真诚,荣夫人自当慰藉,字帖本身珍贵,何况更存亲姊妹的情感寄托,这样的生辰礼,荣夫人收到后定会视如珍宝,分外爱惜。” 白婳施然弯唇,放下心来,她叮嘱小尤尽快出府寻觅巧匠,抓紧定制专门盛放生辰礼的精巧匣盒。 小尤灿笑应声,心头暗暗惦想着,等荣夫人生辰一过,是不是也该把姑娘和荣公子的喜事日程往前提一提了? 既然早晚都是一家人,何必不叫姑娘早点儿安了心呢。 …… 荣夫人生辰当日,沉香苑内彩绸飘舞,锣鼓声响,一派欣欣然的热闹之象。 府内广散柬帖,邀请了不少季陵本地的缙绅官眷及富户商眷登门参宴,宴会席面奢侈丰盛,按当地规格来说,不算小办。 白婳刻意等到宾客们纷纷落座吃上筵席后才姗姗来迟,从后院门俏摸进来给姨母贺祝。 如今她寄居别府,不愿抛露风头,加之父亲生前罪臣的身份,万一被人眼尖认出,免不得会遭受些暗地的编排。 自从白家获罪,她一夜从京歧伯爵府的风光嫡女跌落成俜伶无依的庶人孤女,见惯了人情冷暖,也受尽指指点点。 眼下既已离京投亲,远离祸事旋涡,白婳只想安稳度日,不愿成为不相关之人的饭余谈资,更不想被同情怜悯的目光看待。 故而不得已,只好在公开场合避人眼目。 沉香苑主厅内室,只荣夫人和荣家的两位小姐在,今日生辰礼收得不少,三人正一齐记册归库,方便日后还礼。 听到进门动静,三人同时停了手里动作,前后朝门帘处投去目光。 珠帘被人掀开,玎玎玲玲脆声作响,白婳明媚艳治的面庞晃入,黛眉檀唇,皙肤莹润,打眼一瞧,犹如寺窟壁画里的飞天神女,姿态气度皆卓然不凡。 站定后,她落落大方欠身施礼,曾经由宫里嬷嬷亲自训教出的规矩身段,对比远京辖地的姑娘们而言,动作实在赏心悦目得多。 白婳只顾礼节到位,不想落在二表姐荣迟菲眼里,自己的有礼恭谦都成了矫揉做作,连带睨瞧她的眼神都充满了审视与不屑。 荣夫人笑着上前,体贴将人扶起,眉眼慈和道:“婳儿来迟了,等会儿入了家宴,可得多喝两盏温酒。” 白婳笑靥点头,亲昵挽上姨母的手臂,眼神示意小尤上前献礼。 小尤抱着做工精湛的黑漆描边匣盒走近,手臂前伸,把物件递去。 白婳道:“姨母,这 是为您备的生辰礼,薄礼份轻,望您笑纳。” 荣夫人神色慰然,伸手爱怜地抚了抚白婳的肩头,温声柔语:“婳儿素来贴心懂事,不知要比你的两位表姐强上多少。” 白婳不与人争先,闻言立刻谦然回复:“两位表姐才是真的孝心感召。听说大表姐特意拜访私人藏家,花重金为姨母寻来前朝妃子娘娘佩戴过的梦蝶轩藏金化钿作贺礼,二表姐更是辛苦找寻江南的名手绣娘,为姨母裁绫特制了数件十二破黄紬间裙,姐姐们费的心思实在比婳儿要多得多。” 大表姐荣迟芳道:“都是姊妹们的心意,无论轻重,只管心意到了母亲便是高兴的。” 二表姐荣迟菲却不以为意,目光落在小尤捧着的匣盒上,仰着下巴道:“神秘兮兮的,里面到底放着何物?白表妹出生高贵,曾经可是名冠京歧的大美人,往年生辰时定有不少簪缨公子围上来给你送礼吧,你便是随手拿出来什么不起眼的,都能叫我们商贾人家看得愣眼觉稀奇。” 闻言,白婳脸色微变,这话表面听着恭维,实际却无异于往她伤口处插刀子。 白府获罪,一应财物充公,就算白婳先前用过些珍稀物,也早都是过去式了。如今物是人非,她没了伯爵千金的体面头衔,只是一个寄居他府识人眼色的孤女,哪里有多余财帛。 姨母收留自己,已然尽了仁义,白婳心念其恩,并未回应二表姐的刁难。 好在姨母并不偏帮,察觉此话欠妥,立刻蹙眉一叱,训呵道:“迟菲,莫要口无遮拦,做姐姐的要有做姐姐的样范,你胡诌些什么?” 荣迟菲被责,不甘心地努努嘴,言不由衷地应付一声。 荣夫人收回瞪视,看向白婳,面色恢复温煦,她接过贺礼,目露期待地当众开匣。 木盒一开,未见任何珠光宝气,有的只是一卷朴素带墨香的字帖。 虽看似普普通通,但有广识之人会辨得此物不俗,前朝书法大家颜芾的真迹,可是千金难求,白婳并非行家,无意多言名帖的金钱价值,只道母亲生前爱惜。 “姨母,这是母亲的旧物,她平素喜爱字画,自己也爱钻研,当初我们离京时匆匆慌慌,又经官兵搜查,这是好不容易藏留下的,我见姨母也爱临摹,便备了这份薄礼。” 白婳自谦说是薄礼,荣迟菲竟是当了真。 “什么啊,就几张纸?白婳,我母亲可是待你不薄,甚至不惧人言可畏将你收留家中,结果一年只过一次的生辰还被你如此敷衍了事。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自己私藏着小金库呢,平日里吝啬着不往外拿也就算了,今天母亲过生辰你还这样抠门,这一年多以来,你吃吃喝喝都在荣府,真是脸皮厚的可以。” 荣迟菲咄咄逼人,俨然一副市井妇人的泼辣之态。 白婳手指藏在袖袂里,此刻用力掐着自己,隐忍着只言未发。 荣夫人一副头痛样子,急厉声说:“迟芳,还不快把你妹妹拉走,这是疯魔了不成,晚上的家宴也不必她来了,叫她到自己房里去面壁思过!” 等两个女儿离开房间,荣夫人满脸歉意地看向白婳,宽慰之余,只道自己教坏了孩子。 剑与她 第2节 白婳哪里有过分苛责的立场,当下寄人篱下的处境,无论她心里如何委屈愤恼,能做的只有宽容谅解,懂事大方。 可当年她在京歧名盛时,也是一副被父母惯养出的娇纵性子,然世道多舛,几经沉浮,她那点爪尖锋芒,早被磨平罢了…… 白婳收回思绪,低低问道:“这副字帖,姨母可喜欢?” “啊……”荣夫人短暂迟疑了下,重新睨看向那黑漆匣盒,脸上堆起笑意,“自是喜欢的,礼轻意重,只要是婳儿的心意,姨母都喜欢。刚刚迟菲的话你别放心上,你纵有钱财傍身那也是应该的,姨母视你为亲生女儿,只盼愿你能过得好。” 闻言,白婳略有所思,她抬了下眸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斟酌着把话咽了下去。 她轻轻点了头,作乖顺模样,把困疑摁压在心里,未再继续言语什么。 …… 晚间,宾客离府,只余近亲之人围聚家宴。 姨母虽严令二表姐闭门思过,可经姨夫一说情,姨母便在得白婳大度的原宥后,吩咐仆妇把二小姐唤来一起用餐。 这般轻拿轻放,小尤在后面气得不行。 白婳则面不改色,寄人篱下者应知自己为客的本分。 菜上齐了,桌上氛围却并不热络,姨夫话少,荣迟菲绷僵着一张脸,还在不悦置着气,姨母偶尔与她或者大表姐闲聊两句,更多时候是在翘首朝门口抻望,盼着儿子早点归家。 半柱香时间过去,趁着饭菜还未凉透,荣临晏终于风尘仆仆进了院门。 听到脚步动响,姨母眼神一亮,立刻起身招呼,两位表姐也笑着与兄长搭话,但荣临晏回应淡淡,只在目光扫过白婳时,微微落定,又不动声色地凝深。 他白日事忙,负责剑馆的门生遴选,没空回府,晚上回来第一件事自是为母亲贺祝生辰,又言道说礼物已送到沉香苑。 荣夫人闻听,按捺不住性子,立刻要起身去瞧。 荣临晏拦住母亲,无奈笑道:“母亲莫急,礼物放在沉香苑又跑不了,等会儿看也是一样的,今日收了这么多份礼,难道还急我这一件不成?更何况我饥肠辘辘,眼下只想沾母亲的光,尝碗热汤汤的寿面果腹。” 荣夫人对独子的溺爱溢于言表,言辞皆露,她拍着荣临晏的手说:“你的自不寻常。” 这话一出,引得荣迟芳、荣迟菲两人故作恼气的一声‘哎呦’,只道母亲偏心不公,其父荣彭远也捋着髯须,附和畅笑两声。 荣夫人笑骂他们调侃自己,边笑边吩咐一旁仆妇去把半凉的饭菜拿去厨房热一热,再将寿面尽快下锅盛来。 仆妇应声退下。 白婳看着眼前画面,只想这才是温馨的家常氛围啊。 她在旁插不上嘴,格格不入,默默低下螓首。 荣临晏的注意力实际始终不离白婳,虽与母亲交谈着,但余光不时便往旁侧瞟去。 等落了座,他便立刻转身,看向白婳问:“不知婳儿妹妹给母亲备的什么礼?” 话音落下,荣迟菲兀自嗤笑一声,带点隐晦的嘲意,被荣夫人瞪了一眼后,她立刻识相地轻咳一声作掩,好像刚刚只是因不小心被呛到才出的声。 荣临晏的关注点只在白婳这里,并未在意二妹的不规矩。 白婳微笑回复表兄说:“一副字帖,薄礼而已,比不及兄长与阿姊们的心意。” 荣临晏看着她,眼神很是温柔:“母亲素爱临摹,你送的礼物最合母亲心意。” 荣迟菲瘪了瘪嘴,故意拆台:“阿兄,你都不知我和阿姐送的什么就妄下定论,看来你是只管你的好妹妹,不管自己的亲妹妹。” 荣临晏并不娇惯:“你们还不都是那两样,左右离不开绮罗琳琅,钗环粉黛。” 荣夫人附和儿子这话:“还是你了解她们,猜的正是呢。” 说话间,去热饭菜的仆妇们去而复返,将餐盘重新上桌摆放。 荣临晏忙了一天许是真的饿了,进餐时规矩未语,很快一碗素面入腹。 白婳在旁体贴为其添了回菜,荣临晏诧异看过去,有点受宠若惊,眼神不由温热热的。 两人没有交谈,但眼神暗晦流动。 此幕映进旁人眼里,荣府之人各怀心思。 荣夫人见怪不怪,没有多余反应,荣迟菲则不悦拧了拧眉,心里暗讽那会暗送秋波的小蹄子真是孟浪做派,平日尽想如何勾引她兄长。 白婳自然察觉荣迟菲的灼灼盯视,她假意不知,对上表哥的视线,故作赧状。 荣迟菲暗自咬牙,心头闷闷更气。 …… 家宴散场,女眷们各自回院。 荣临晏被父亲荣彭远单独唤去书房,原以为自己已经掩饰得足够好,不想还是没躲过父亲的敏锐眼力。 “临晏,方才桌上看你面色隐隐带忧,是有何事愁虑?” 面对父亲,荣临晏坦言:“今日,大将军王亲临季陵,城门挂贴,意欲寻得一名武艺卓然的剑客来作自己的左右手,这恐怕是我争入仕途的最后机会。” 此话一出,荣彭远立刻目光凝定,问:“当真?那告贴是指明只寻剑客出身的高手?” “是,我已亲自确认看过。我荣家世代皇商,承蒙天恩,富甲一方,亦得殊荣,赐封官衔。然新帝登基,改制革新,收回委任,使我荣家子弟有志难酬,身份骤跌,逐渐没入寻常商贾之流。我原以为此生难展志向抱负,怎料天恩重施,又降临到我荣氏子弟头上。” 随着荣临晏的激昂之词落定,其父荣彭远眼底同样难掩激动之色。 荣家并非普通商贾,曾几何时也荣耀辉煌过,奈何三年前新帝登基,肃清立威,荣家被杀鸡儆猴,这才不得不舍了富贵,断尾求生。 做不得皇商后,荣家便在季陵开设剑堂,收教门徒,剑术发扬,可内心又怎甘心只作无禄武夫。 他不甘,他的儿子心怀凌云壮志,自然更不甘! 荣彭远只念是祖宗庇佑,祠牌显灵,看向儿子目露无限期许:“论剑法精湛,季陵子弟无人能出你之右,这大将军王左右手的位置,非你莫属,若公开遴选,何人能与我儿争先?” 荣临晏未雨绸缪,眼中闪烁的光亮微微暗寂,眉心稍蹙,说道:“倒是还有一人。” 荣彭远:“谁?” 父子俩相视一眼,旧日记忆浮现,默契想到同一个名字——宁玦。 一年前来到季陵的孤身剑客,暂居陵郊岘阳山上,无宗无属,剑法诡谲,手沾杀戮。 并且其所用剑式与荣家祖传剑法很像,双方虽未真的交手比试过,但对方实力显然不可小觑。 若宁玦也被告贴吸引,有入仕之心,或将成荣临晏的劲敌。 思及此,父子俩面色沉凝。 …… 荣临晏从父亲书房出来时,夜已深浓,露气湿重。 他迈步正要往自己院中去,余光扫到墙角一隅,一抹被夜风吹起的浅色裙裾正如波荡漾。 荣临晏心头一喜,脚步立刻转了方向。 “婳儿,你怎在此?” 白婳等候时间不短,秋夜风凉,她身着单薄,被风拂曳得面色微白,身形瑟瑟。 荣临晏见状心疼不已,忙上前站到风口处为她挡御:“怎不多穿些,小尤在何处,竟都照顾不好你。” “是我想单独来见表哥,故而遣她离开。”白婳解释着,将手中食盒递了过去,露出一截白皙皓腕,实在招眼,“白日里给表哥做的蜜酥桂花软酪,不想你回来得晚,饭后又被姨夫叫走,便一直无机会给你。” 荣临晏接过,眼中疲意尽散,只余隽隽温情:“婳儿有心,待会儿我回房间吃。” 白婳点头温笑,依顺模样,注意到不远处书房的烛光熄灭,犹豫着发问:“表哥可是遇到了什么棘手难事,婳儿可否能出力相帮,为表哥解忧一二?” 荣临晏看向白婳,眸色忽而深晦,半响,终是欲言又止。 第2章 完璧之身 夜半,荣临晏翻来覆去睡不着。 思绪的钓线起起伏伏,一边回味着表妹看向自己含情默默的眼神,一边再忆起为了剑堂未雨绸缪的谋计。 宁玦此人,剑锋精绝,不可不防。 去年秋,他初来季陵便将上门邀战的付威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甚至只在十招内便轻易决了胜负高低。 付威作为归鸿剑堂的副堂主,剑艺可谓不俗,实力更只在荣临晏一人之下,可是荣临晏却无十足把握,能与宁玦一般,只在十招内将其攻溃击败。 宁玦深不可测的实力,引得荣临晏心里极度的不安与忌惮。 但是人总有弱点,宁玦表面看似冷情冷性,实际还是难逃男人天生的劣根——传闻中,宁玦贪色,且眼光极高,寻常女子姿貌难入其眼。 如今整个季陵,公认的第一美貌的女子是谁,唯自家表妹白婳莫属,曾经的京歧明珠,落魄季陵,宝珠蒙尘,还要被他们如此谋算。 荣临晏心里深深的耻愧。 可是,面对成为大将军王左右手那一步登天的机会,荣临晏不想承冒一点不可控的风险。 深夜中,他闭了闭眼,似乎已经有了决定。 …… 荣府,兰香居内。 过了午膳时刻,白婳想消消食,遂点上熏炉,趁着日光正好,立在桌案前临了副字帖。 同样是颜芾大师的墨迹,但她临的只是誊抄本,行囊里唯一的一幅孤本前日里她已经送给了姨母。 因为母亲喜爱书法的缘故,白婳自幼受熏陶,又经由名师指点,练得的一手行楷小字娟秀清健,笔法灵动,还曾被私塾里的博学大家当众称扬过。 姨母同样爱好临摹,却很少见她展示成品。有时能见两位表姐书写落墨,大表姐的字规规矩矩,算得行齐工整,而二表姐的字歪歪扭扭,不成方圆规矩,实在难以入眼。 白婳静心运笔,小尤在旁手执墨锭,慢慢圈转研磨。 磨墨是个慢功夫活,讲究细致,不可急切,而小尤却是个跳动坐不住的性子,遂磨着磨着,思绪不可自控地飘远。 她想到荣公子,又算算日子,随后小声提起话题。 “姑娘如今已经出了孝期,荣夫人生日过完,应当该准备张罗姑娘与荣公子的婚事了。” 白婳原本专注凝神,闻言心头一乱,手下不稳,一个竖直的笔画生生给写偏了。 “小尤……”白婳嗔她一眼,满眼可惜地看着自己将要临完的一副字,不忍叹口气道,“此事何时轮到我们思量,姨母心思深,我猜不透她所想。” 小尤只盼自己快些心愿成真,忙道:“姑娘与荣夫人沾亲,这桩婚事,荣夫人自是喜闻乐见,愿意亲上加亲的。” 白婳思吟着没有言语,眼神中现出几分伤怀与茫然之色来。 小尤见了姑娘这副模样,心里着实不好受。 剑与她 第3节 曾几何时,白府冠荣,姑娘才貌殊秀,昳丽艳绝,美名远近皆闻,京歧多少伯爵公侯子弟有示好之意,甚至连前太子,都曾有结亲意图。若非后来瑛王起兵,承了帝位,囚了太子,绞革肃清东宫余党,姑娘说不准还真有做皇后的命。 想当初,表公子来京走亲,能进得白府内院见到姑娘的面都是殊遇。 而如今,白氏衰微,姑娘下嫁于一商户公子都还要看旁人脸色,真是时过境迁,云泥之别了。 小尤不忍看姑娘愁绪深深,便安抚劝道:“姑娘莫伤神,就算荣夫人不急,荣公子对姑娘情切意笃,想来也会尽早拿定主意的。” 白婳并未继续话题,心头惦念着旁事:“前日去沉香苑献礼,我听姨母弦外之音,似乎是以为我藏了家私。” 小尤惊讶瞪圆了眼睛,轻轻喃语:“怎么会?只是二小姐一贯想压姑娘一头,才会恶语相向,荣夫人她不……” 正说到这儿,院外忽的传来步履走动的动静。 小尤谨慎止了口,挪步到窗楹边去瞧望。 看清来人,小尤眼光一亮,口吻更带几分惊喜:“姑娘,是荣公子。” 表哥晌午时刻还在家中,白婳有些意外,但还是立刻放了笔,坐到妆奁前梳整发鬟,检查妆面,又抚了抚钗簪。 重新起身时,荣临晏正好迈过门槛,进入到外间。 “婳儿,是我,时下可方便说话吗?” 白婳声音婉柔:“方便的,表哥请进。” 荣临晏掀开珠帘入内,一身靛蓝锦缬袍衫,脚踏云头履,轩然伫立,如松霞举。 白婳上前两步,冲其含蓄施展笑颜,发簪曳摇,桃靥晃目。 荣临晏凝目看着她,眼神如常温柔,却没像平日一般立刻无拘启齿,而是将目光有所意味地扫向小尤。 小尤会看眼色,察觉立刻会意说:“我去外面给姑娘和公子沏茶。” 顷刻,内间只余白婳与荣临晏两人相面而坐,白婳看着荣临晏略显严肃的神情,心头隐隐不安,具体又说不上来。 表哥显然有事要说,但大概不会谈及婚事相关,莫名的,她心头团聚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荣临晏终于开口,启齿艰难:“前日,婳儿询问我是否遇到了什么棘手之事,当时我未坦明,实际近来确有一事令我昼夜辗转,食不知味,卧衾难眠。” 白婳一愣:“究竟何事令表哥挂心?” 荣临晏颔首,对她大概讲述了遍大将军城门张贴的前情,言语间透露出自己对大将军王左右手位置势在必得的决心。 当然,说到 最后,他含晦提及到自己潜在强劲的竞争对手,宁玦。 “宁玦此人,无宗无属,傲慢无礼,曾数次开罪于我季陵正宗剑门。有知其底细者外传,宁玦在江湖上做着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杀手勾当,手沾鲜血无数。偏偏这样的人,剑法竟与我归鸿剑堂的剑式有同宗相似,不可低估,我亦无完全把握能取胜于他。” 白婳屏气安静听着,这些江湖事,以往表哥从不曾在她面前主动提起。 荣临晏面容正肃,语气愈发沉重,继续道:“若他登擂,拔得头筹,占得那位置,我将再无入仕之命,余生恐黯淡如芥尘,季陵的剑门子弟更同样再无颜执剑……如今,唯有遣信赖之人潜于宁玦身边,探其虚实底细,明其剑法剑招,才能知己知彼,有一招制敌的可能。于荣家而言,这是恩情胜天的,于我,更是恩同再造,永不敢忘。” 白婳羽睫轻颤了下,无法假装不懂表哥一番恳切言辞下暗含的弦外之音。 尤其他的眼神,此刻充满愧疚与不舍,眼底血丝密布,显然当初做下决定时,也是痛苦非常,极度挣扎。 白婳喉咙有些发堵,好像有无数的棉絮滞进口鼻,塞了呼吸。 她缓了缓,怀着一丝期翼,声音细若蚊蚋道:“表哥所说的信赖之人……是我吗?” 荣临晏错过目去,没有直言。 可这态度,不就是默认? 一瞬间,白婳只觉身坠冰窟,面颊苍白,手脚发麻。 “婳儿,待你帮我探明宁玦的底细,详记下他从不外露的二段剑招,我定有把握将他击败于剑下。荣氏此番能否重获入仕荣光,皆在此一搏,当我登擂拔得头筹之际,便是应诺迎娶你为我妻之时……婳儿,你可愿为我们共同的将来,搏上一搏?” 荣临晏情绪起伏,目露激昂之色,甚至没忍住地失礼握上白婳的手,却察觉她的手温竟是这样的凉。 像寒冬深潭临渚的水,掬一捧,冰入骨。 他试图去暖一暖,却无法快速渡温,心头不禁颓然一叹。 白婳目光失神落在虚无处,默了许久,巍巍出声:“为何,是我……” 荣临晏声音发哑:“宁玦心思缜密,对季陵剑门早有戒防之心,故而欲行窥私之事,需得寻一生面孔。” 来到季陵一年,白婳顾忌着自己罪臣之女的身份,鲜少出门,更除荣府中人外,从不与旁人结交。季陵不少人闻她美名,换着借口邀约,想要一睹芳容,皆被白婳拒绝。 她怀着不为荣府招引麻烦的用心,最后却正好成全了表哥的谋计。 如今想来,实在讽刺。 可她哪有选择的权利,立于他人屋檐下,随波逐流,盖不由己。 白婳眼眶微微发酸,强忍住泪意道:“如表哥所言,那剑客性情无常,我潜留在他身边,如何保全性命?” 荣临晏立刻保证:“他拿钱做事,从未有枉杀无辜之例,况我计划周全,定确保表妹毫发无伤而退。” 木已成舟,恐怕表哥早已替她做了决定。 白婳最后问道:“姨母她们,可都知情此事?” 荣临晏摇头,语重心长说:“不知。此事由我一人斡旋,事后你方能顺利嫁我。” 这话有些深意。 当今世道,女子名节之事大过天,表哥所求,无异于将她往火炕里推。 但他同时允诺,事毕娶她,是他真的不介意她是否为完璧之身,还是当真自信计划周全,能够保她全身而退? 白婳咬了咬唇,随着一行清泪滴落,无声无言地点了点头,当作准予。 第3章 初见宁玦 季陵城内,望月酒楼。 二楼雅间里,一身着墨绿色襕衫,头戴白玉矮冠的年轻男子耷拉着眼皮,正闲适饮着酒。 桌子对面,站着三个人牙子,此刻面面相觑,神色泛难。 臧凡将手中酒杯一撂,大言不惭道:“宁公子眼光高,寻常丫头哪入得了他的眼?既要貌美,又得温娴,皮肤黑的不要,嗓音粗的不行,腰肢细到一尺六最宜,能临得一手好字者为先。” 反正宁玦没来,如何胡诌尽数由他。 原本买个丫头是件简单事,但有些人想暗地里玩阴的,宁玦懒得费心去计较,偏偏他有这个闲空,可以好好奉陪。 站在最前面的人牙子出声嘀咕道:“公子,您这到底是买粗使丫鬟,还是皇帝选妃啊,要求忒高了些吧。” 臧凡眉心一厉,立刻拍桌反驳,弄出的动静不小:“寻常门户的管家买粗使丫头,可不会白白给你二百贯钱。我们公子既然要求高,钱帛自然到位,若是你们没有适宜人选,就不必带人过来充数白白浪费口舌了,这钱自然不是你们能赚到的。” 等人牙子们灰头土脸都走了,臧凡啧了声,准备继续饮酒。 只是酒满瓷釉还未入口,刚刚站在屋中角落一隅,最不起眼的那个身形矮瘦的人牙子,忽的去而复返,重新进门,满脸堆笑着朝前举了举手。 臧凡挑眉,开口问:“怎得又回来了?莫不是这么快就想到了新的人选?” 人牙子呲嘴一笑,露出一嘴黄牙,殷勤道:“正是呢,小的突然想到一人,或许能达公子的高要求。” 臧凡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季陵瓷商李富户家新卖出了个丫头。这丫头长得楚楚貌美,倒也没犯什么错事,只是因为长了一张祸水脸,便被主母防备着变卖了。也正因为长得好呢,价格着实不便宜。” 臧凡问:“钱不是问题。人在哪儿,能带来瞧瞧吗?” 见生意有戏,人牙子眼光亮了亮,赶紧回复:“能的,请公子在这儿饮酒稍等片刻,我马上把那丫头带来。” 人走了,臧凡嘴角噙着的笑意慢慢冷淡下去,眼神也转而如隼锐利。 那些自诩正宗剑门的无耻之徒,尤以荣家为首,打着继承已故剑圣独家秘传剑法的噱头,招收门徒,广为牟利,甚至为固自己的正统地位,排除异己,将一切不同流者打为异类,对准矛头。 实际上,他算个狗屁的正统! 宁玦当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调查,没有闲心去计较这些江湖虚名,容得他们这些跳梁小丑一时造次,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会一再迁就,甚至纵着他们跳脚到眼皮子底下来放肆。 埋伏细作,窥私情报,都是他们玩到不玩的老招数了,敢在他们面前班门弄斧,自以为聪明,实际上是蠢得可以。 宁玦派他过来,交代把尾巴处理干净,臧凡却不想草草了事,于是配合着演戏,倒想看看那姓荣的会使出什么伎俩手段。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人牙子脚程麻利地上到二楼,立在门槛后,躬身屈腰地敲了敲门。 臧凡抬眼瞧过去,目光扫向他身后,见空无一人,不禁耐心不足。 “人呢?” 人牙子嘿嘿一笑,往后瞅了眼,示意言道:“白姑娘,请进吧。” 随他声落,一只小巧精致的鹅黄绣鞋迈过门槛,素娟裙裾泛起不规律的褶痕,像游漾起伏的青江江面。少女肌肤很白,妆容很淡,头上挽着极简单的发髻,没带任何珠簪,明明是最简朴的装扮,可那双明亮的乌溜溜的眸子一睨,却浑然天成出几分模仿不来的贵气。 臧凡看得有些发愣,脑海里不合时宜冒出个想法,眼前这姑娘的姝丽颜貌,怕是能压过季陵最络绎火热的春楼头牌。 当然,拿良家女去做这样的比较实在僭越无礼,倘若不谈这些俗的,单论此女气质,真可谓皎皎如仙姝下凡了。 臧凡颇是看不上荣临晏,自不愿相信他身边还能有这样的绝色佳人可供差遣驱使。 待理智平复,臧凡不再心神荡漾于那女子的气韵貌美,眼神下睨,带上威凛的审视。 他不苟言笑道:“姓名,籍贯,报上出身吧。” 闻言,那人牙子上前半步,张嘴要主动帮着介绍。 臧凡拂手,示意他住嘴,要姑娘自己言报家门。 白婳只当眼前之人就是宁玦,时下紧张垂眸。 虽然腹稿早早打好,话术更事先练习过多次,但面对面与人言谎,她还是难抑心虚,心脏发慌砰砰得厉害。 “小女阿芃,季陵石邑乡人,因兄长烂赌成性,赔光家产,故而被卖给城中做瓷器生意的富户李家, 以此赔贷。后因主母不喜,再被发卖,如今无处可去,望公子能好心给予阿芃一落脚之地,阿芃自伺候好公子起居,绝不怠惰。” 白婳说完,纤弱袅袅地伏低身子,神色哀伤,眼眶泛红,怏怏垂泪,一副我见犹怜之态。 臧凡收眸,心头又是一跳。 他久没表态,白婳心里没底,抬起头小心翼翼询问:“公子可能留下我?” 臧凡回过神来,想到这女子蒲柳之态下包藏着一颗蠢蠢欲动的祸心,怜悯之感瞬间荡然无存。 他视线落定,从上到下审视过对方的肩头、腰肢以及手臂腕口,不敢放松警惕。 剑与她 第4节 若是习武之人,这些部位会细微有别于常人,但此女伪装得甚好,竟在审视中完美掩饰了所有习武之人该有的特征。 臧凡有意试探,趁其不备出手,虎口一曲,直逼对方脆弱的脖颈,目光更气势汹汹,夹带几分狠厉。 白婳见状一惊,双腿发软,后退时被绊住,于是脚步踉跄着瘫坐到地上,幸好及时扶住了桌角边沿,才勉强不至于磕伤。 臧凡伸手落了空,对白婳故意藏拙的怀疑更甚。 “……公子何意?” 白婳忍惧开口,试图做自救周旋。 她不知道自己身份是否已经暴露,目前能做的只有充楞拖延,并期盼窥于暗处的表哥能及时前来搭救。 臧凡笑了笑,笑意不达眼底:“做宁公子的贴身丫头,不会点武艺怎么好?” 说罢,竟从怀里掏出了利器。 他动作快又连贯,白婳甚至都没看清他拿出的是什么,就被锋利的冷兵尖头对准。 求生的本能促使她艰难起身,撒腿便跑,可腿心战栗,用不上力,没两步便一个趔趄,身形要倒。 旁边是一架花鸟刺绣四曲屏风,白婳慌乱之下伸手扶靠过去,却不小心将屏风撞倒。 “哐啷”一声,屏风倒下。 同时,一抹淡白色的衣裾半角虚虚渺渺飘进她的视线范围里。 屏风后面,竟不知何时站了位气度翩翩的公子,容貌不凡,眉目疏淡,闻声睨了她一眼,却无任何正常人该有的反应,好似事不关己,游离界外,就算眼前见血也全然无所谓。 这些,是他冷漠眼神透露出的含义。 可白婳管顾不了那么多,此刻不知状况,瑟缩在房间角落里的人牙子定是指望不上的,她不明眼前这位公子是何身份,但近距之内只能寻助于他,便决定咬牙赌上一把。 于是,她冒昧伸手拉住对方的手臂,躲其身后,死活不肯放手。 白衣公子迟疑了下,没有强行甩开她,像是懒得计较纠缠,便直接将她忽视。 冷镖直冲过来的锋锐与力道不减,白衣公子随意抬起手中剑鞘,抵力一转,危机轻松化解。 看清来人是谁,臧凡不满一啧,心道这家伙来得真是不巧,他刚刚差点就试探出了这女子的功夫虚实。 实在坏他好事。 “等你饮酒,迟迟不来,我当因什么耽误了脚程,原来是望月楼的酒比我那里的好饮。” 白衣公子开了口,声音带点慵倦,却又清冽得好听。 原来两人是认识的,白婳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瞬间有点不知所措。 臧凡眼神饶有意味地看了白婳一眼,说道:“哪里的话,兄弟为你办事,自当竭力,虽选个丫头而已,不算什么大事,但季陵那些剑门对你常不怀好意,我担忧他们会趁机捣乱,故而挑选得严格一些。” 白婳脸色微变,这才终于意识到,方才对他气势汹汹出手之人并非宁玦,而真正的宁公子,此刻就在她眼前。 怪她方才心神不宁,不然早该从言语中判断明晰。 宁玦没看白婳,只瞥了眼站在角落里大气不敢出的人牙子,说道:“买卖而已,你情我愿便成交,不成则一别两宽,何至于动手?” 臧凡收了镖,应付一句:“剑客游于江湖,随身丫头自要选胆子大些的,我不过试探一二,谁想她如此怯弱。” 宁玦偏过目,像是终于发觉屋内还有一人。 他视线落定在白婳因恐惧而略显苍白的面庞上,审视问道:“为何还不松手?” 白婳窘迫,反应过来立刻松开,又后退半步。 同时,脸膛不受控制得泛了红,虽是很浅的程度,但依旧没逃过宁玦的眼睛。 江湖上风风雨雨,打打杀杀的事儿见惯了,这种小女子的赧色……宁玦倒觉得十分新鲜。 臧凡方才没试出白婳的武功,一时只觉这女子伪装厉害,估计是个狠角色,自然不想留她在宁玦身边当祸患。 于是说道:“我不过试探,谁知刚一出手就把这丫头吓得软了腿,如此没有胆性,如何跟着你?走吧走吧,回去喝酒去,今天这批都不行,兄弟改天再给你物色别的丫头。” 臧凡说完,从怀里掏出些碎银子,扔给人牙子,给他当个辛苦跑腿费。 宁玦没有言语,见臧凡迈步,便也跟着要走。 白婳从失魂状态回过神,想起表哥的殷殷叮嘱,顿时鼓足勇气,硬着头皮开口争取。 “宁公子请留步!”她出声阻拦,解释说道,“我,我并非胆小,只是刚刚事发突然,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才会慌不择路。听闻公子居于岘阳山上,过着避世野居的闲适生活,如此,又何需身边丫鬟如打手一般胆大干练,体格强硕。阿芃愿跟随公子身边,尽忠尽力,照顾好公子的起居生活,只求公子能予我一安顿之所。” 声音娓娓,咬字温软,实在悦耳。 宁玦回首,眼前那张如花似玉,我见犹怜的娇靥竟明目张胆弯起唇,骋目流眄,浅浅对着他微笑。 一旁臧凡见状,戒备心想,好一出赤裸裸的美人计! 宁玦没有答复,白婳忍住心中惧意,抬头迎上对方的目光。 到此刻,她才敢去仔细瞧他。 宁公子身量优越,竟比表哥还要高些。五官没有不出挑的,俊美无俦,如画中人物,若非要捡出一处说,那便眼睛吧,剑眉星目,瞳眸深邃,眼底好像漾动着一池星河,熠熠明亮。 皮肤也白,与他身着的凡白色衣袍相映衬,整个人显得那么遗世独立。手执剑,剑鞘锈青发旧,虽握着武器,但周身气场并不锋锐刺人,不像时时经历刀风剑雨的江湖中人,倒是如同国子监里年轻的讲学先生一般,温隽和雅。 与表哥所形容的阴戾之徒,相差甚远。 不过很久以后,当白婳了解到宁玦真实的性子,才知今日对他的初印象是多么可笑又荒唐。 何谈温隽?他分明如虎狼! 人是臧凡寻来的,见宁玦不允不否,臧凡主动代替表态道:“姑娘请回吧,方才你没通过考验,更没达到我们的要求。” 宁玦像是默认了这个说法,面无表情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递给白婳,言简意赅道:“救急用。” 这是他进门后,对她说的第二句话。 白婳呆呆看着手里突然多出的银两,诧异于他的好心,一个凶恶之徒的好心。 只是手中银子的份量不过五十,她心头沉压的重石却足足重过千斤。 眼下恐怕是最后的争取机会,白婳焦急如受炙烤的蚂蚁,情急中,她蓦地想起表哥曾对她隐晦提起过,宁玦好女,贪色…… 其面相并不像淫邪好色之徒,可白婳经历过家族落魄,体会过人情冷暖,早已看清人心叵测,更知得千人千面,人不可貌相的道理。 思及此,她心底冒出大胆试探的主意。 第4章 美人计谋 宁玦转身,将要跨过门槛时,身形受到阻力,不禁脚步一顿。 后面,一只无骨似的柔荑小心翼翼拉住他的衣袖,宁玦不耐烦回头,对上一双怏怏怯怯的美眸。 对方瞳眸泛红,一副楚楚脆弱之态,如同丛林中受伤祈求相救的小鹿。 一般人用这样的眼神相望,大概会激起相视者的同理心与怜悯心肠。 可这女子顶着一张活色生香的仙姝靓靥,扭捏着娇娜的体态,青荷淡色的衣衫也在方才惊恐中凌乱敞了领,露出脖颈下白皙凝脂的一片雪肤。如此,再用这般求怜的眼神去瞧人,激起的便不是同情心,而是占有欲,尤其男人的占有欲。 宁玦不动声色,静静看向她。 白婳屏息回视过去,眼波漾动,很清楚自己优势在哪。 曾经名动京歧那些 年,她耳边听到的夸赞恭维,句句不带重样,如今特殊时刻,紧要关头,她自恃貌美,行引诱之事,心下觉耻,可又别无选择。 衣衫凌乱,领口微敞,此刻她的面目定是不成样子的,映在男人眼里又是副什么浪荡风情,她大概可以想象。 余光扫到那被表哥收买的人牙子,当下连此人的目光,看她都带狎昵之意。 白婳咬咬牙,绷着劲,几乎快没力气。 她尽了全力,结果不明,但做到这份上,应当算得不负表哥遣她来时,几乎伏低下跪的卑微诚态。 宁玦偏移目光,落在紧抓他衣袖的骨节分明且纤细的手指,他最厌麻烦事,眉头不禁一蹙,虎口也收紧剑柄一端。 刚要说什么,对方语调轻柔婉转,竟先他一步胆大开了口。 “公子……我不怕吃苦,若欠缺什么,我都可以学。” 声音如莺呖,即便纠缠,也不叫人觉得烦。 宁玦终究没有出手,可先出屋的臧凡却黑了脸色,循声不悦回过头来,撸起袖子一副要打架的架势,明显不愿再客气。 白婳迅速虚搭上宁玦的腰际,惊恐躲去他身后,以求庇护。 臧凡见状,咬牙更恨。 心头腹诽作想,此女表面装得盈盈娇弱,没准身后就藏着淬了毒的利器,她可不是什么娇花,分明是棵毒草! 宁玦横臂拦住臧凡,睨向白婳,目光带点审视:“就这么想留下?” 白婳识相松开手,再次欠身施礼:“我诚心愿伺候公子,求公子收留,容我在身边。” 宁玦眼底未露任何情绪,只疏淡回复:“我知晓了,你且回去等我消息,我考虑几日,待思忖完毕后,会叫人传话给你,如何?” 白婳犹豫,不知这合不合表哥的计划。 万一宁玦只是一时口头应付,事后找不到人,那该如何? 但这已经是她能尽力争取到的最好局面了。 白婳见好就收,不再绞缠,眼神迎着宁玦,请求的语调开口:“好,请公子想好后一定记得给我捎信,我无家可归,能跟随公子便是此生最好的归宿了。” 宁玦没应她的话,眼神与方才一样,衔着冷淡之色。 白婳侧身让开,不再阻拦他们的脚步,但宁玦没立刻就走。 他扫了白婳一眼,略有思忖,而后忽的抬起剑鞘直指向她,意味不明。 白婳被利器相逼,心头怦怦直跳,却没从宁玦眼里看出杀意,一时惊恐又惶惑。 剑鞘尖锐的一端离她越来越近,倘若对方真有杀念,她逃也逃不掉,于是干脆听天由命阖闭上眼。 等了半响,羽睫抖了又抖,煎熬中,忽觉衣领处有异样传来。 她不敢动,口水吞咽,汗毛立起,浑身都戒备紧绷着。 可想象中的痛感与血腥都没有,白婳犹豫睁眼,低头去看,只见宁玦执剑正帮她把微敞的衣领摁弄敷贴。 一瞬间,白婳心头涌出些说不明的复杂滋味。 剑与她 第5节 只这半日的功夫,她先被信赖的表哥逼劝着敞衣诱人,又被陌生的剑客帮忙合拢衣衫。 委屈,茫然,又觉羞耻。 眼眶不忍发红,白婳匆匆低下头去。 宁玦看着她的反应,收回剑鞘,不理解:“怎么又要哭?方才不是已经应了你,改日给你答复?” 他先前没接触过什么年轻女子,更从未见过如白婳这般,动不动就怏怏要哭的。 白婳轻擦眼泪,氐惆言语:“只是想起自己身世,无依无靠,又无双亲可倚,一时伤感罢了。公子不必为我扰心,我回去等公子回话。” 说完,又将宁玦先前施舍的钱银递还回去,倔强不肯收。 臧凡冷哼一声,觉得她是演戏上瘾,一把拿过钱两,拽着宁玦的胳膊,赶紧将人扯走。 …… 离开望月酒楼,行至熙攘街头。 臧凡蹙眉,低声语道:“你知不知道,那是荣临晏身边的女人,今日主动上门,必不怀好意,他们以为收买了人牙子,就能瞒过我的密罗眼线?简直痴心妄想。刚刚你怎么回事,以你的眼力,不该看不出来这是一出美人计圈套,怎么还对她好言好语?” 宁玦言语无波澜:“可怜的面貌倒有些真。” 臧凡不以为意,嗤声回:“自从你与那劳什子副堂主比试时外露了孤鸿剑式,荣临晏便对你起了忌惮之心。如今朝廷上有动作,大将军王不日莅临季陵,这个节骨眼下,荣临晏派人过来不为窥私为什么?此女身份暂未具体查明,但与荣临晏应该存着亲属关系,并且凭我观察,她武艺不低,又极善伪装,定不是什么善茬。” 宁玦没心思深究此事,只道:“既是尾巴,便甩了吧。前些天我去襄城寻到谢坦,与其正面交了手。” 闻言,臧凡眼神立刻肃厉起来,哪里还顾得上想什么荣临晏。 谢坦,名号鞭魔,打得一手出神入化的好鞭法,现居于江湖四大高手之列。 宁玦虽出师于四大高手之一的剑圣司徒空,习武天赋更远高于同龄子弟,但他先前从未与江湖前辈正面比试过武艺高低。 究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还是姜还是老得辣,不见分晓。 臧凡忙问:“可打赢了?” 宁玦如实:“平手。” 臧凡上下打量宁玦一圈,确认问:“有没有受伤?” 宁玦轻抬了下右臂,说道:“手臂轻伤,无碍,谢坦跛了脚,估计要修养大半年了。” 臧凡拧眉回忆,这才想起从在望月酒楼见到宁玦开始,他便反常地一直左手执剑。 怪他疏忽,竟未察宁玦伤势。 臧凡凑离宁玦更近一些,压声又问:“你去调查的事如何了?” 宁玦摇摇头,神色凝重。 臧凡缩回脖子,没再过多探问细节。 两人脚步继续朝前,向岘阳山方向去。 …… 季陵,石邑乡。 一村舍茅屋里,水雾氤氲,薰蜡昏昏,整个房间暖腾腾的如温泉澹澹生烟。 白婳泡在浴桶里,脸颊熟桃似的红,长长的羽睫蜷挂着水珠,将滴未滴,她整个人无骨一般软趴在木桶边缘,因水温偏高,蒸得她浑身绵软无力,眼睛微眯起,樱口轻阖着。 没一会儿,身后走近一位抱着陶罐,身着黄褐色葛麻裙衫的妇人。 站定后,那妇人将罐里盛放的羊奶倒进浴桶里,啧啧叹了句:“帮着那么多将成亲的小娘子养过皮子,还从未见过如此玉雕似的人儿,等再过几日,小娘子就能看出成效了,不仅肌白胜雪,身段也会渐丰腴。” 白婳没有言语,微微瑟缩了下肩头,忍着胸口发胀的不适。 她口渴得厉害,可身边妇人并不似小尤那般体贴周到,管你舒不舒服,能不能受用,只顾粗手粗脚继续将大补的药材秘方统统放入桶里蒸泡,想着任务尽早完成,好快收尾金。 白婳头冒虚汗,神色恹恹,没什么精气神。 思绪迷蒙中,她仿佛看到了表哥的俊颜,可一转眼,眼前的那团气雾飘远,紧接再现出的,是她熟悉又陌生的另一双男人的眉眼。 宁玦,她内心牢记住的名字。 当日,她在宁公子面前谎称自己是乡下女,并言报了家门,做戏要做全套,谨慎起见,她不宜继续居于荣府内苑,做着不露首面的深闺小姐。 正好,归鸿剑堂副堂主付威的夫人是石邑乡人,通过付夫人的关系,表哥找寻到信得过的村民人家借住,再用些银两收买,叫其帮着圆谎,把严口风,不成难事。 白婳乖顺听从表哥安排,对姨夫姨母以及小尤都谎言称道,自己是跟随表哥回京探亲,可实际上,荣府的马车根本没有驶出季陵城,而是中途折转,将她秘密带到了石邑乡下。 表哥没有跟随一道,为了避人耳目,他是差人将她送去石邑乡的,后来进村,又是付夫人的娘家人将她接待着住下,至于后面受的调教,那妇人说是夫人授意。 到今日,她已在村户家里借住了三天,日日都要受这熏蒸煎熬的苦楚。 白婳心头弥漫着无助的哀伤,被动配合时总心事沉沉,养肤丰胸,试炼体香,做着这些羞耻事,将她当玩物一样得养,究竟是付夫人自作主张安排的,还是表哥也心知肚明? 出浴后,白婳长发披肩, 身裹棉巾,赤脚走近峙于墙壁角落的一面铜镜。 她失神看着镜中人香腮凝雪,红霞铺靥的不俗风情,想自嘲地笑一笑,却怎么也弯不起唇角。 …… 翌日早,刚及五更天,天幕蒙蒙亮时,院中忽响马蹄声疾。 白婳被吵醒,匆匆拢上外衣起身,走到窗口窥望,见是表哥一身黑袍夜服,风尘仆仆策马赶至,她连忙放落门闩开了门。 表哥身上寒气很重,早秋的霜寒逼人,何况还和着夜风。 房门重新关闭,两人秘密会面。 荣临晏面色稍显急切,开口便说:“婳儿,三日已过,宁玦那边还没有任何口信动静。” 白婳错愕一愣,几日未见,表哥开口对她毫无慰问之意,内心怎么会不委屈。 想到连日里为表哥受得那些罪,羞耻,痛苦,以及隐忍……各种情绪感受交集在一起,白婳眼眶不忍发红。 她低声回:“表哥,我已尽了全力。” 荣临晏喟叹一声,意识到什么,立刻抬手扶住白婳的肩头两侧,声音安抚道:“我知你受了委屈,全怪表哥无能,怎会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你还不知道,昨日傍晚,大将军王的亲信随从已经上了岘阳山,如果我猜测不错,此刻宁玦手里已经拿到了擂台邀贴。” 白婳迟疑回:“前日付夫人来过,我与她交谈得知,表哥与副堂主也都收到了大将军王的邀贴,若是如此,宁玦此番并非算是受到什么殊待。” “那不一样。”荣临晏偏过眼,口吻不屑,对宁玦既存忌惮之心,又有轻视之意,“宵小之徒,野路剑法,岂能与我季陵正宗剑门相提并论。但事已至此,宁玦定成挡路艰石,若现在不防,将来恐坏大事。婳儿,当下形式,我们万不可再坐以待毙了。” 白婳藏于袖口的手指绞了又绞,通常紧张时,她会有这样的小动作。 “可除了等待,我们还能如何?” 荣临晏早有准备说辞:“每月临五逢七,岘阳山上会开放集市,不少季陵的商贩会担挑货品上山,当日人群密集,丛林络绎,待宁玦他们放松警惕之时,你可上山潜入,主动寻去。” 白婳面露迟难,想说什么,却被表哥打断。 荣临晏看着她,继续说:“先前,你向我完整讲述在望月酒楼里的事发情形,我有七成把握,宁玦对你是有收留意愿的。只是他身边友人警惕多疑,对你有些防备,说不准,宁玦已经决定遣人捎口信,却被那人劝拦住。若是如此,你主动寻去,不失为接近他的可行办法。” 表哥的猜测不是没有可能,只是一想到山峻路疏,丛林深邃,以及宁公子冷淡的眉目,还有他身边好友咄咄逼人的气势,白婳便不由心里犯怵。 荣临晏看出她的犹豫与松动,上前主动牵上她的手,语调放温柔道:“婳儿,带你离府前,我已与母亲商定过了,只待我们“探亲”回家,荣府便会立刻着手准备娶亲事宜。登擂比剑是我一桩沉重心事,事毕之后,你便是我心头最紧要的。” 表哥情真意切,眼底情义不像掺假。 两人对望半响,白婳终究一时心软,说不出来拒绝的话。 她只问他:“表哥可知这几日,我在乡间过得如何?” 荣临晏忙关切:“如何?付嫂子对你不好,还是她乡下的亲戚待你疏忽了?” 白婳看着他,暗暗松了一口气,调教她的事,大概是付夫人自作主张了,对方或许误以为剑堂遣她上山有献身之意,才会寻来那不入流的妇人,下那些腌臜功夫。 思及此,白婳摇摇头回:“没有,只是人生地不熟,心里总惴惴难安,眼下见到表哥,便好多了。” 荣临晏放下心来,感激地看着她,想了想,又郑重其事后退一步,向她拱手作揖。 “婳儿,为兄惭愧,此番能否事成,皆寄托在你了。” 第5章 忍惧上山 宁玦的消息始终没有捎来。 白婳不得已,在表哥的安排下,收拾行囊,准备上山。 前路吉凶未定,她在心里安慰自己,宁玦并非凶恶之徒,就算厌她,也不会伤她性命。 离开石邑乡前,付夫人特意为她选换上一身农女衣裙,粗布料子,淡青色不招眼,鬓鬟上更未插戴任何点翠装饰,素面朝天,行囊极简。 因她肤底实在白皙,又经后期调养,每寸肤理都嫩得仿佛能一把掐出水来,加之面庞盈盈俊俏,气质模样根本不像寻常农女,故而付夫人专门找来敷面的黄粉,给她涂匀在脸上,又点了几处雀斑,好遮挡她浑然外散的艳妩锋芒。 出发时,白婳与季陵的商贩们同路,从城内一直走到岘阳山脚下,再沿山路继续登高向深林奔走。 行到半山腰处,可以看到散落在山路两侧的村庄,粉墙黛瓦,屋密人绸。接近村口位置,长满毛竹杂树,挑担背篼的商贩以及卖货郎们大多在此停了脚,等待村民出来交易。 卖货郎摇了几遍拨浪鼓,终于吸引着村里的孩童们前前后后追逐而出,孩子们围站在幌子下,眼巴巴瞅着卖货郎担车上的风车和木雕玩具,左瞧右瞧。卖货郎则憨厚一笑,拿出美猴王面具挂在脸上,弯腰哄着孩子们招笑玩。 白婳看着这一幕,也弯了弯唇。 她靠上路边一棵老榆树歇脚,隐在阴翳里落了落汗后,从包裹里掏出一张面饼,吃两口补充体力,之后没有休息太久,背上行囊,与人群背离,孤身继续沿山间唯一的小路行进。 上山的路愈发陡峭,弯弯绕绕,灌木深厚,越走越费力。 她咬牙坚持着,从杂丛边捡起一根细长的竹竿,勉强撑着借力。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不到晌午太阳最毒辣的时刻,她终于走到表哥向她描述的那条逶迤于山间的湍急溪流。 跨过小溪,复行百步远,重重竹林之后便是一间瓦屋院落,外围环着篱笆,门口间隔铺着青石板,石板路的尽头有一棵歪脖子的毛核木。 白婳看着树梢下落了一地的紫色浆果,对应上表哥说的一切细枝末节,于是确认眼前房屋就是宁玦的山居住处。 虽不知前路如何,但此刻倒有一种柳暗花明之感。 她鼓起勇气朝前跨步,无意间碰到矮丛里的隐匿机关,霎时,清脆异常的铜铃响声回荡耳际,又幽然传向远方。 白婳心头一跳,脚步僵住,不敢再动。 等到铃声止了,周围陷入异常寂静,只余耳边飒飒风动,给人强烈的压抑之感,好像猛兽就近蛰伏,准备伺机而起,一旦你轻举妄动,利爪便会迅疾从暗处直扑过来,锁住喉咙,要了你的命。 时间慢慢过去,可……什么都没发生。 白婳站得双腿发麻,鼻尖浸汗,心想僵持下去不是办法。 剑与她 第6节 她试探性地朝前挪了一小步,见无事发生,松了口气,胆量渐渐归拢,忐忑踏上直通院门的青石板路。 站定到门口,她礼貌摇动门口的铃铛,等了等,无人应。 门没锁,白婳迟疑去推,顺利打开。 稍作犹豫,她还是迈开步子,一边向内室靠近,一边轻声唤出“宁公子”。 …… 院子不大,种着几爿菜蔬。 眼下临冬时节,要种植耐寒的蔬菜才能长活,故而除了小葱生菜并无其他。 继续往里走,越靠近中间的屋舍,鼻息间越能清晰嗅到一股苦涩的草药味,白婳注意到屋檐下的砂炉与药渣,睨眸多看两眼,暗自将这一处细节记在心上。 熬药,意味着有人染疾或受伤。 她脚步继续,提裙上阶,可这次,并没有先前那般行进顺利。 微风撩起她鬓前一缕发丝,与此同时,“嘎吱”一声,屋内之人先她一步推开房门。 木门整扇被打开,视野毫无遮挡,钻进鼻腔的苦涩药味也更加浓烈。 宁玦站离她两丈远的位置,一身净白袍衣,腰间挂兽首扣浅蓝腰带,面色冷峻,隐隐不耐,似乎刚刚转醒,神情还带恹意。 他发丝未束,如泓铺散在身后,浑然自成一副无拘肆意的姿态。 掀起眼皮看向她时,眼底全是陌生,似乎在想,这人是谁? 白婳紧张提起一口气,还未来得及有所反应,躁戾的口吻斥声而出:“剑门无人了吗?几番挑衅,如今又派个弱女子过来,烦不烦?” 白婳被他气势相 逼,心脏慌跳不停,背后冷汗渗出,大气不敢出。 此刻,宁玦手里没执冷兵剑器,可他眸底直掠出的锐利锋芒,要比刀光剑影还要骇人。 白婳赶紧硬着头皮言报身份:“宁公子,你还记得我吗?我是石邑乡的阿芃,先前在望月楼我们见过,当时你有收买我作丫鬟的意愿,要我回去等信,可之后我迟迟等不到消息,不得已主动上山寻来,为能留在公子身边做些努力争取。” 她言辞真切,将自己置于低位,捧高对方的同时,也想激起他的同情怜悯心。 宁玦目光依旧,不带温柔,落在她面庞上打量一番后,开口道:“样子有些变化。” 想到出发前,付夫人刻意在她脸上涂抹了黄粉,点上雀斑,白婳窘迫低下头去,那些准备都是掩护她低调上山的手段,经过汗涔涔的一路濡染,此刻她面上估计已成花猫样了。 白婳抬起手,用手背蹭了蹭颧额,低声回:“惹公子笑话了。这是脸上沾了污,净洗过便好了。” 宁玦视线如隼,盯着她上下审视,显然怀疑并未打消:“以你的条件,留在季陵大户人家做个丫鬟不成难事,为何执意上山找我寻罪受?” 白婳的说辞早早提前备好,当下回应不显匆忙,只管把楚楚可怜的表情演绎生动。 她施施然道:“回公子话,先前跟公子交易买卖的人牙子或许也提起过,我前一个主家是季陵做瓷器生意的李富户,因老爷对我存霸占之心,惹来主母吃醋忌惮,我被诬陷上莫须有的偷盗罪名,被变卖时名声并不好。不管偷窃还是诱主,哪一条都是大忌,如今季陵城里没有哪个正经大户人家愿意收买我,只有贪色之徒想趁机钻空子将我买回府中,方便行龌龊之事……” 说到这儿,白婳眼眶红红,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 她吸了下鼻,悒悒继续道:“我以为自己终究逃不过要进虎窝狼穴的命运,不成想公子正巧有意寻个随身丫头照顾起居,那日在望月楼见到公子后我便想,若今后能留公子身边,便是我最好的归宿,也是我极大的造化了。” 这番恳切言辞中,大部分是表哥他们编臆的,但也有些话语经由她自己的润色,更显惹怜的同时,也将宁玦捧得高高的。 她将他与贪色之徒完全割裂开,给予他正面高光的赞誉,皆是出于防备之心。 闻言,宁玦嘴角扬起一抹疏淡的笑,问道:“留在我身边,就不是入虎窝狼穴了吗?” 这句话将来一语成谶,可此刻的白婳只听出宁玦的松口之意,并认为自己演技天赋极高,于是佯作满眼敬崇地看向宁玦,目光坚定,摇头否认。 “自然不是,能留在公子身边,是我之幸事。” 宁玦:“这么肯定,你了解我?” 白婳鼓起勇气,回视过去:“初见公子,便觉面善,听闻公子是位执剑走天涯的侠客,心胸广阔,见识卓远,与那些只想风月事的凡夫俗子相比,自当更值得阿芃信赖。” 宁玦打量着她,笑意更深了些,但始终不达眼底。 他坐在门口檐下的一方杌凳上,揉了揉眉心,慵散开口:“再给我一个收留你的理由。” “我手脚麻利,可以照顾好公子的日常起居,制馔的手艺也还不错,公子的一日三餐都可以交给我,我还识得一些字,可以帮公子念读籍卷……” 白婳绞尽脑汁,详述自己的优势,竭力为自己争取。 宁玦开口:“乡野丫头,识字的可不多。” 白婳垂头:“只是幼时跟村里的秀才读过几篇千字文,之后便没再接触过了。” 宁玦点点头,像是接受了这个解释,示意她继续。 可白婳已经想不到自己哪里还有更多优势了,难道要她不知羞地自夸容貌不俗? 她说不出口。 宁玦看着她:“所以,没有别的理由了吗?” 白婳手指紧蜷了蜷,声音嗡嗡:“自望月楼分别之后,我久久等不到公子回信,那人牙子眼见做不成公子的生意,便改主意打算将我卖给季陵城外一地主乡绅。听说买家是个年过花甲的白须鳏夫,有着非人的变态嗜好,前半年刚刚娶亲,可上月新妇便殒了命,我实在害怕,便偷偷溜逃出来,如今我与那人牙子已经交了恶,若再回去,恐怕是死路一条……” 诉声欲泣,哽咽潸然,美人抖睫一滴珠泪坠下来,得动容多少寻常男人的心肠。 可偏偏宁玦不寻常,心肠还硬。 白婳眼光流波地看着他说:“我已无容身去处,若公子不肯收留,阿芃唯有一死来保全最后的体面。” 宁玦闲睨着目光,开口着实有些无情:“在我面前寻死觅活,是讨不到好处的。” 白婳抿紧唇,脸色一时惨白。 宁玦歪着身子,好整以暇瞧着她,她反应越是生动,他越觉得有趣味。 “容我……再想想吧。” 白婳一愣,这是刚甩一个巴掌,又给一个甜枣吗? 她猜不透宁玦所想,先前也从未见过眼底不显露丝毫情绪之人,但管他三七二十一呢,能达目的便好。 两人安静相视,明明距离不远,中间却似间隔迷雾。 但她并不急于叫对方立刻卸下防备接纳自己,只要能够留下,便来日方长,她不愁朝夕相处间打探不到他隐秘的二段剑招。 宁玦斜睨着眸,作思考模样,默了半响未说话,而后毫无交代,直接起身往屋里走。 白婳目光随他移动,心头惴惴,跌入谷底。 宁玦目不斜视,将要与白婳擦身而过时,忽的面无表情示意道:“有话,进来说吧。” 好像向不见底的幽壑掷入一块石,久久未有回声,当掷投者将要放弃离开时,砸入清泉潭面的那声清脆噗通忽的绝传于耳。 这一声“噗通”,响在白婳耳畔,与她心跳同振。 望着宁玦离开的背影,白婳心头忍不住雀跃了下,只觉自己离完成表哥交代的任务更近了一步,于是毫不犹豫地迈出步伐,跟随宁玦而去。 眼下这一步,她迈得轻松,并不曾想到这会是影响她一生命运轨途的开始。 第6章 香腮俏靥 两日后,臧凡上山,帮宁玦把疗伤消痛的药材补买回来,顺便带了些荤食果蔬。 宁玦是个剑痴,生活自理能力不强,若无他偶尔照料,平日吃食怎么简单凑合怎么来,身体都要被糊弄坏。 要说雇个厨娘也简单,可宁玦毛病多,不喜生人打扰,先前他身边还有个信得过的小厮跟随,可人家几月前娶妻成了家,也不能再日日跟着宁玦居无定所。 厨娘不行,那就换个年轻丫头。臧凡认真想为宁玦寻个贴心人照顾,结果没想到这消息被季陵剑门那群人窥知后,竟妄图钻空子安插细作,想想便觉晦气。 一时寻不到合适人选,他不得不两头跑,虽说麻烦了些,但为了兄弟也无妨。 只是几日后他要替父亲外出走镖一趟,路程不近,最少一月才能回。不巧宁玦受了伤,那些剑门伪君子又对他忌惮深深,若他此时离开季陵,实在放心不下。 臧凡怀揣心事步入竹林,行走时无意侧目睨眼,注意到先前他与宁玦共同布置下的竹箭机关被人剪断了暗线,四处查看一番,又发现被剪掉的不只这一处,顿时警惕眯了眯眼。 他脚步加快,想找宁玦询问清楚,结果推门进屋还未来得及开口,目光先被一大桌热腾腾的饭菜肴馔吸引住,荤腥鱼肉,羹汤甜点,色香味全,应有尽有。 臧凡挑眉,心想——得,算他白惦记。 他没表现出多么意外,把带来的东西随手往桌几边沿一放,有些幸灾乐祸道:“背着我吃这么丰盛?又是绿萝村的李婶子过来给你做的吧,人家相中了你,想把自家女儿嫁给你,这是提前把你当女婿对待呢。” 宁玦正准备落座,闻言瞥去一眼,语气提醒:“我与李婶已经说清楚,你的嘴莫要再无遮拦。” 臧凡笑笑,完全把宁玦的小屋当自己家,简单洗了手后直接挨着他坐,边准备动筷边回复说:“哪那么容易说得清,那可是救命之恩,人家想将女儿以身相许,合情合理啊。” 宁玦垂眼:“恶痞霸女,换做别人,我也会救。” 臧凡耸耸肩,不与他再说这个,他目光瞅准摆放在桌面最中间的那道酥骨鲫鱼,香味勾馋了他这么久,这第一口势必要进他的肚子里。 宁玦眼尖,见状抬筷横伸一挡,行云流水阻了臧凡的动作,而后迅疾反应,先一步夹到鱼腹中间最鲜美的那块肉,吃进嘴里。 臧凡表情滞愣了下,哼气发作道:“宁玦,不是吧你,一块鱼肉也至于与我争个先?” 宁玦不为所动,慢条斯理将鲜美鱼肉咀嚼咽下,回应说:“我先尝过,你再吃。” 臧凡失语:“你这……什么臭毛病。” 宁玦未予回应。 不管如何,这口福到底是沾着了,色香味美,不负所望。 臧凡满意眯了眯眼,咂舌点评说:“肉质可真鲜,酸辣入味,骨刺酥软,不过和李婶以前的做法手艺不太像,她又进步了许多啊。” 宁玦问:“过了及格线?” 臧凡不吝称赞,肯定道:“那绝对啊,就这道酥骨鱼,手艺比望月楼的大厨都不差多少的,简单的鲫鱼食材做出这样不一般的风味,李婶不愧是李婶,我再尝尝别的。” 宁玦“嗯”了声,浅淡微笑了下,神容短暂闪过一丝不易被察的得意之色。 臧凡注意到,不理解,他夸李婶手艺好跟他有什么关系,难道是真想给人家做女婿了? 他一边大快朵颐,一边饭菜堵不住嘴:“要我说,你干脆直接花钱雇李婶儿每日晌午来给你做顿饭吧,到时你多给人家些银子,好补偿上山来的脚程功夫,这样你能吃得好些,伤势也能尽快恢复,我离开季陵也放心。” 宁玦夹菜动作一顿,抬眼道:“花钱雇厨娘?” 臧凡点点下巴,边嚼边吃:“人家有这手艺,还对你感着恩情,不雇她雇谁?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 宁玦回忆起来。 那日,她确实曾哭得梨花带雨,言辞恳请低诉着如果肯收留她便是再造恩人之类的话。 有手艺,又怀恩情…… 剑与她 第7节 宁玦思绪向外飘散,悠悠言道:“我考虑考虑。” 臧凡急性子开口:“还考虑什么?要我说直接拍板儿,到时候我也能经常来找你蹭饭,沾个口福什么的,这一大桌子菜,除了酥骨鱼色香味美,剩余的春茧裹肉、蜜煎金橘、五香糕也是样样不差的,你上哪去寻这么一双巧手?” 宁玦敛袖,伸出筷子,给面子地依次尝过,评价中肯:“是不错。” 臧凡啧了声:“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啊,你若迟迟不要,我便把人家招去我们家厨房里,正好老爷子近来嘴刁难伺候,我只当尽尽孝了。” 宁玦回:“没说不要。” 臧凡催促:“行,那尽快定吧,要不要我代你去说?” 宁玦摇头:“这个不必。” 臧凡:“行吧。” 聊完闲话,两人啖肉的速度默契地同时提了提。 臧凡中午胃口欠佳,在家里没吃多少,之后又赶了山路,费了体力,这会儿饥肠辘辘,心思全都在饭桌上,目光不离桌面佳肴。 宁玦同样在用心品味,但与臧凡的专注不同,他时不时目光外扫,状似无意地看向里屋内间,挡屏之后。 颔首,弯唇。 他寥觉趣味想看对方如何自作聪明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平日里,两兄弟在饭桌上是不讲究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的,尤其臧凡是个话痨子,把酒言欢时刻嘴巴根本闲不住,但今日大概是饭菜太合胃口,他咀嚼速度加快,自然就占了说话的空闲。 宁玦乐得耳根清净,但躲在里屋偷听的白婳,此刻竖着耳朵抻着脖,努力想探听消息却又什么都听不到,颇有种无能为力的焦灼感。 臧凡那张脸,沉下来很唬人,还曾对她动过粗,至今留给白婳难消解的阴影。 所以,因惧怕臧凡的缘故,在辨认出他声音的那刹那,白婳下意识的反应就是躲藏起来不对外见客,好在宁公子没有计较,也未坚持要她出来布菜伺候。 既然藏在里间是宁公子默许的,那她偷听也并非是鬼祟的行径。 白婳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怀着目的伫立良久,结果没想到,两人交谈的内容十句话里八句都不离她的做菜水平,甚至误打误撞间,臧凡还为她能留下来而几番说情? 若他知晓自己会错了意,眼下大快朵颐吃下的菜肴根本不是李婶做的,而是皆出自他忌惮之人之手,他会不会多心怀疑饭菜有毒,从而戒备地全部干呕出来? 想想那画面,混乱又颇有看戏的趣味。 不过心里幸灾乐祸下就算了,眼下她可不敢在作死的边缘做试探。 …… 站得太久,腿都发麻,白婳有些忍不住,又不敢有大幅动作,只好小心翼翼弯下腰来,自己伸手揉上一揉小腿腿腹。 揉了几圈,稍有缓解,可脚底又有些发麻。 她勉强站好,轻轻抬起左脚,扭扭脚踝,放下后又抬起右脚,用相同方式转动两圈。 稍微舒服些后,她重新站稳,如释重负舒出一口气,叹息自己处境不易。 只是,她已经这般谨小慎微了,奈何霉头主动找上门来——身侧,一只个头不小的黑蜘蛛正从博古架边缘织网移动,蛛丝一端忽的断掉,黑蜘蛛腹部连着蛛丝的另外一端,不偏不倚地荡到白婳眼前来。 近在咫尺,无比清楚,那茫愣的一瞬间,她甚至可以看清蜘蛛腹部的花色斑纹以及那一对特殊的螯肢颜色。 白婳自小最怕这些蜘虫,强忍住才没有尖叫出声,但因短瞬的战栗,身形还是没有稳住,重心意外偏移。 她慌忙伸手往挡屏支架上扶了一把,挡屏四脚蹭划地面,发出一阵不寻常的刺耳动静。 “……” 真是……倒霉到家。 再无另外一个词能准确形容出她此刻无奈又懊恼的悲愤心境了。 果然,动静一出,屋外两位高手纷纷侧目,尤其臧凡,声音紧绷,明显带着防备意味。 “屋内有人?” 他目光冷冷扫向出声处,没与宁玦交换眼神,直接起身,动作熟稔又连贯地从怀里掏出武器飞镖,朝前蓄了力道,只待瞄准一击。 “等等。”宁玦出声阻止,起身挡在镖前,怕他误伤到人。 臧凡诧然,赶紧收力,叱声道:“你做什么?” 同时眼神示意,提醒宁玦内室恐有外人。 宁玦无动于衷,只是侧过身来,看向那副山水挡屏,提醒开口:“出来吧。” 臧凡错愕,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挡屏之后缓缓现出一位唯唯怯怯的女子身影。 待对方面庞完全露出,映眼几分熟悉,他脑子飞快一转,认出此女是谁,顷刻间,指节夹握飞镖的力道不松反重,眼神更冒出审视的凛光。 “怎么回事,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臧凡声音带刺,一副防敌姿态。 宁玦伸手拦压在臧凡手臂上,说道:“她意决要跟随于我,寻上门再做争取。” 两道目光凝在她身上,白婳硬着头皮朝前走近,顶着恐惧的压力,尽力表现从容,不外显过多的惶恐与心虚。 “见过臧公子。” 她礼貌施礼,却被对方直接无视掉。 回想接近宁玦的整个过程里,最不顺利的便是臧凡横插阻挠,忆起次次被他针对的情形,白婳心里暗暗不爽。 她瞥了眼桌上剩余不多的残羹冷炙,刻意假惺惺道:“阿芃献拙为公子准备餐食,是为通过厨艺考验,本还惴惴不安,怕所制肴馔入不得公子尊口,但没想到臧公子如此赏面,吃得盘光碗净,给予高度肯定,如此,我便安心了。” 闻言,臧凡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又给生生憋了回去,有种有气无处发的憋闷感。 他目光凶恶恶扫过白婳,又瞪了宁玦一眼,接着自己掐上喉咙,摆出一副吃了毒药马上要完蛋的滑稽架势。 见两人无动于衷没反应,干脆扣着嗓子跑去院外干哕。 宁玦与白婳相视一眼,一个无奈摇头,一个眼神微放亮光,露出掩饰不住的狡黠之色。 待宁玦眯眼警示她时,白婳立刻见好就收,不敢造次地乖觉低下头去。 宁玦没与她计较,提步出了门。 白婳会看眼色,有进有退,立刻帮忙倒了杯水,跟随宁玦脚步一道出去。 只是她刚刚挑衅了臧凡,这会儿可 不敢主动上前献殷勤了,只好把水交给宁玦,自己默默站在一旁等候差遣。 臧凡弯腰吐了半天没吐出来,难受得不行,接过水杯簌了簌口,脸色很是难看。 直起腰后,注意到白婳立在一旁看他笑话,瞬间气不打一处来,刚要发作,就听对方率先娓娓言道。 “臧公子莫急,请容我解释一二。” 白婳站在宁玦身侧,眼神怏怏的,这会儿倒是收敛性子,主动放低了姿态:“是我与宁公子商量好,七日为期,若我能通过全部考验便可以留下,今日是考验厨艺,所幸简单餐食合得二位公子的口味,日后面对其他考题,阿芃也会全力以赴。” 臧凡没回应白婳,而是看向宁玦确认问:“她说的是真的?” 宁玦点点头,坦然肯定:“是。” 臧凡敛起衣袖擦擦嘴,一双丹凤眼恼气瞪了瞪:“你把我说的话全部当作了耳旁风!她明明就是……” 话说到这,还是止住。 已经摆在明面的事,不必他一而再地无意义挑明。 面对好友不悦,宁玦依旧反应平淡,好似他那张脸上天生便无喜怒哀乐诸多情绪。 视线再次扫向白婳,香腮俏靥,眼睫低蜷,又怯又惧。 收回目光,宁玦不紧不慢回臧凡的话:“我心中有数。” 第7章 三道考验 臧凡冷面一哼,甩袖回屋,宁玦不言,跟随在后。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书房,似乎要单独聊一聊,不等白婳靠近,臧凡用力将书房门一关,震响的力道之大,威慑得白婳不敢冒然靠近,徒惹生厌。 她主动避嫌,退开几步,转身去堂屋收拾餐桌,准备刷洗。 今日劳作虽辛苦,但好在局面已经打开,若她之后能顺利留下,便有机会将微敞的口子慢慢撕大,润物细无声,一切慢慢来,若急于求成,恐怕会适得其反。 白婳身着单薄,蹲在院中棚屋下打水洗碗。 夜风有些凉,猎猎吹拂,掀起她青色素雅衣裙的一角,因双手久久浸泡在凉水里的缘故,她忍不住缩肩打了个冷战。 但没办法,宁公子的居处不大,统共四小间,除去一间稍微宽敞些的卧房,以及书房浴房外,就只余一间放置着软榻和桌椅的用餐堂屋。 这几日,她凑活睡在堂屋里的软榻上,勉勉强强得了个安身之地,但剩余空间不足,容不得放置厨灶,若是烧火做饭或者洗刷碟碗,都不得不去院外的草棚里。 天气和煦时还好,若遇刮风下雨,不仅生火炊饭不易,濯洗清洁时也容易受凉。 所幸这几日都是大晴天,初秋的温度也远不到酷寒的程度,不然她就算咬紧牙关也难以应付得来。 收拾完毕,白婳将盘碗整饬放入橱柜里,净手擦拭时,注意到自己被搓红的十指骨节,指尖冰凉,伸屈僵硬,不忍微微吁叹一声。 草棚里,萧瑟的秋风裹挟着她,裙角飞扬,发丝凌乱,金黄的落叶飘满院内各个角落,明日想要收拾干净,估计又要费一番力气了。 突然的,一股无法言说的委屈情绪涌上心头,白婳用力呼吸了下,抬手朝着眼角扇风,仰起头努力不叫眼泪往下坠落。 目光向上,瞧着天上星子那样闪亮,她痴痴遥望着,不知爹娘化成了哪两颗,守护陪伴着她。 她想念起留在京城的兄长,不是表亲,而是她真正的嫡亲哥哥。 两人期久不见,书信未通,不知兄长如今是否已从贬官的颓闷状态中振奋起来,还有嫂嫂、侄女,她们如今又过得好不好呢…… 越是思念亲人,心底越觉得酸闷。 白婳敛袖抹了抹眼角,喟叹一口气后,身影落寞地步入屋内。 书房的烛火还亮着,她没有贸然靠近,而是放轻动作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暖手,而后本本分分坐在离书房稍远些的木椅上喝,全程安安静静,不影响任何人。 …… 书房内,烛光曳动,两道挺拔昂立的影子清晰映在墙壁上。 如今天黑得早了,此刻刚到戌时,天幕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臧凡慢吞吞喝完一盏菊花茶,火气稍微消了消,开口详问道:“她不是今天才来的吧,前几日你对她的考验是什么?” 宁玦立在桌前,弯腰倾身,动作细致地执着一把香匙,为桌上的香炉添香料。 剑与她 第8节 闻言,他动作不停,回复说:“今日是第三日。首日考验的是体力,我要求她将浴房里见底的水缸添满水,她应了下来。” 臧凡哼声:“就她那瘦弱身板,能挑得动扁担?” 宁玦:“一趟自然是挑不动,但她聪明换了小桶,从竹屋到石溪来来回回折腾了五趟,费了多倍的脚程功夫,总算把一缸水倒满。因在规定时间内完成考验,第一关,算她过了。” 从石溪到竹屋是一段上山路,平日里罕见上来村民,倒不是因为宁玦霸道限制了村民们的行动自由,而是山顶附近除去一些野兔,并无其他可猎的野味,兔肉不稀罕,集市上卖得相当便宜,所以当地人家都懒得费力,专门跑上山顶来守株待兔。 所以慢慢的,这片上山路区域便成了宁玦平日练剑的地方,谨慎起见,他们布置了警示铃铛与暗桩机关,以防不坏好心之人窥私靠近。 一般从溪水边往竹屋去,只有一条狭窄山径可通达,但那是绕远的,若熟悉地形,挑水时可以直接走灌木丛方向,如此能省一半功夫。 那女人初来岘阳山,不熟路线,若为节省体力,或许会去探探小路…… 臧凡眯起眼,联想到自己上山时注意到的那些被拆毁的机关,瞬间恼气质问出声:“宁玦,你别告诉我……因为怕她误触机关,所以你把我们先前布下的暗桩机关全部剪了线?当初那可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弄好的!” 嗓音太大,有些噪耳。 宁玦拧拧眉,不觉此事值得臧凡如此反应激烈,回复时语气无波澜:“既然可以避免,又何必伤及无辜?” “……” 臧凡血气上涌。 想到七八月份,太阳最毒辣的时候,他顶着日头甘愿过来做苦力,即便被蚊虫叮咬得浑身是包,也依旧坚持留下帮忙布置暗桩。 结果才几月功夫,某人就用这么个荒唐理由把机关全部拆了? 面对臧凡控诉的眼神,宁玦神色平淡补充一句:“村里那几个孩童愈发顽皮,活动范围越来越广,万一他们追逐玩闹间跑上山巅,误触机关,我们不好交代。” 这才勉强算是个正当理由。 臧凡深深呼吸了下,皮笑肉不笑再问:“那,第二关呢?” 宁玦放下香匙,手指随意搭在熏炉的挂耳上,想了想,垂眼回答:“胆量。” 臧凡耐着性子继续听下去。 宁玦平静讲述:“我差遣她杀一只鸡,给我做来吃,本意是想省事些,胆量与厨艺一起考核,怎料她不争气。” 臧凡挑眉:“她没杀成?” 没杀成怎么能留下?可若是杀了,又为何会被说成是不争气? 宁玦面容上短暂闪过无奈情绪,回答道:“她提刀费力,把自己跑累了还是追不到鸡,最后好不容易抓住鸡翅膀,又被扑腾的动静差点吓哭,最后折腾半天,把村里人都惊动过来,她见人多更不敢动手。但……乡亲们质朴热情,见状二话不说直接上去,动手帮忙杀鸡,我们都没料到会出这样的意外。” 臧凡问:“这么明显的投机作弊,你算她过关了?” 宁玦迟疑了下,没有言语。 臧凡简直要被气笑,叉着腰在屋子里来回渡步,叭叭一顿输出,详细分析留下那女子的诸多隐患与弊端,誓要说服宁玦,阻住他一时的鬼迷心窍。 宁玦并没有解释更多,只说自己会妥当安排,明显并不上心的样子。 臧凡好不甘心,势必要把这耳旁风吹起来,言之凿凿道:“她装得那么明显,怎么可能连只鸡都不敢杀,分明身怀武艺,还学那弱柳扶风的做作样子,动不动便红着眼眶哭啼啼,刻意博取你的同情。” 宁玦说:“她确实不会武艺。” 臧凡带脾气地反问:“哦,是我的眼力不如你?” 宁玦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在桌面上,不想回复无意义的问题。 臧凡忍不住声音放大许多:“你为何就非要留下她,难道就因为人家长得美?是,这点我承认,那女子确实长得脱俗如仙姝,可你宁玦何时是见色起 意之人了?” 宁玦说:“不是我非要如何,只是给她一个机会,至于她能不能通过后续考验,一切还是未知。” 臧凡双手抱臂,不屑言语:“行,我倒要留下看看,她究竟怎么过得关,若你再行偏颇,有失公允,我定不依。” 宁玦点头,许他见证。 其实,他自认并未放水,刚刚讲述出来的只是片面部分,还有一些,他不愿对外透露。 实际上,昨日真正考验到她胆量的并不是杀鸡任务。 是他半夜旧伤发作,疼痛难耐,惊动到她后,她表现镇定地为他见血的手臂擦药包扎。 她的从容就是胆量,故而第二关,他判她通过。 …… 窗外圆月高悬,树梢落叶,时候不早。 臧凡有些困倦,仰起头眯着眼,连打了三个哈欠,走到门口,顺手推开书房的门。 嘎吱一声,他正要跨步出屋,一抬眼便看到那张令他不喜的面孔正面直对。 明明对方坐离得足够远,并不妨碍他什么,可臧凡就是忍不住心头冒火,不爽得很。 又看她坐的位置,更不高兴。 那可是他临时留宿竹屋时会睡的地方,小榻上铺的那床毡子还是他买的,如今却被鸠占鹊巢! 原本就有情绪,眼下更是按耐不住想发作。 臧凡转过头,看向宁玦,烦躁出声:“她在这,今晚我睡哪?” 这是个棘手问题。 宁玦认真思索,自认没有偏向谁,只是根据眼下具体情况,提出最合适可行的方法:“竹屋空间小,容三人拥仄,要不今晚你下山去吧?” 这么晚了,驱赶一女子孤身下山,似乎太不通人情。但对臧凡来说,这不过是多行几步路的容易事。 闻言,臧凡梗着脖子,嘴巴动了又动,气得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他对着宁玦没脾气,专挑软柿子捏,于是转过脖子恶狠狠瞪向白婳,目光汹汹威慑。 好似眼神在骂——你这个妖孽! 白婳喏喏低下头去,哪敢招惹。 只是心里不服作想,有本事你对宁公子发火啊,只知道欺负吓唬她算什么? 第8章 深夜疗伤 臧凡离开竹屋后,室内立刻安静了不少。 白婳与宁玦依旧相处生疏,少有交流,不知宁公子如何作想,适不适应与一陌生人同处屋檐,但她心里复杂很多,一面对宁玦生惧,一面又因窥私目的而稍怀愧疚。 加之她原本就是安静的秉性,没话找话、故作熟络的行事风格太不像她,所以只他们二人相处时,不生言语才是常态。 白婳努力加强信念感,将自己尽力带入进宁玦贴身丫鬟的身份里,如此面对他时,才能克服男女相处的尴尬赧意,稍微自在些。 宁玦洗完漱,要回卧房歇息,路过白婳时没有言语,径直而行。 白婳主动站起身,出声询问:“公子,可否需要阿芃帮忙解带宽衣?” 宁玦顿步,回头看她一眼,神容有些不自在,他摇摇头,拒绝道:“不必,以后无需再问,我不需要。” 说完,走得干脆。 白婳松了一口气,她当然也不想问,只是做戏怎能不周全?她没有其他参考,只好学着小尤先前伺候自己的样子,每日惯例一问,佯作关切。 她第一次开口时,也是羞耻难当的,被宁玦冷漠拒绝后更加难为情,可如今她在此处已住上三日,问过他三次也被拒绝了三次,自然已经适应很多了。 卧房烛火熄灭,白婳不敢打扰宁玦休息,轻手轻脚去浴房简单净洗了下,而后小心翼翼躺上小榻,尽量不发出突兀的动响。 虽然累了一天,但此刻困意并不深浓。 她躺在榻上辗转,因榻面仄窄,每一次翻身都格外费力,不敢做大幅度。 想到臧凡临走前向宁玦提议的考题——「忠心」,虽有了题目,却又不具体要求什么,只要她随心所想,付出一定行动,如此,简直难度倍增。 忠心…… 要不忠之人自证忠心。 不得不说,臧凡确实知晓如何为难人。 白婳努力酝酿困意,眼皮刚觉沉重一些,忽的听到卧房内传出一声不同寻常的异响,像是忍痛的闷哼。 她立刻提起精神,困顿消散,屏气凝听。 原本她就想打探清楚宁玦的伤势情况,帮他换药包扎是最不惹怀疑的查看办法,虽然昨日已帮他换过一次药,但当时情况突然,她见血头晕,强撑忍惧才艰难帮他包扎好,哪顾得上去注意细节。 若今天还有机会看他伤口,她一定会镇定许多,将其伤势特征全部记下,待到能与山下取得联系时,便立刻寻机告知表哥。 白婳怀揣心事起身,敛好衣衫,走近到卧房门口,伸手敲了敲。 “宁公子,你还好吗?是不是伤势发作了?” 里面没有回应,安安静静的,好似刚才她听到的那声闷哼只是幻觉。 她等了等,再次相唤,依旧无人应。 白婳不信自己空耳,刚刚那一声闷哼绝对真实,她原地踟蹰,犹豫片刻,还是伸手推开宁玦卧房的房门。 门没落闩。 不知是宁玦对她无防备之心,还是根本不屑对她防备。 屋内很暗,借着月光隔窗透映,勉勉强强看到视线正前伏着一个人影,状似匍匐。 “宁公子?” 白婳走近,确认那就是宁玦。 月光斜照,微弱的光影打在他单侧面颊上,衬得其五官极其深邃,尤其鼻梁,那样挺翘。 不知他是何时跌坐到床脚下的,此刻额头冒汗,眼皮虚阖,胸腔起伏着在喘息,但是看上去那么有气无力,皮肤异样苍白,被清冷月色衬托着更失血色。 白婳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反应不是躲,而是伸手探向他额头。 果然与预料到的一样,额面很烫。 他正在发烧,但显然烧得不同寻常,眉头深拧,薄唇微颤,冷汗浸出,完全不像寻常的风寒脑热病症,倒像是艰难在忍难挨的痛苦。 白婳不知所措,内心有挣扎,甚至有一瞬间脑海里闪过恶劣的想法,如果坐视不理,任由他继续痛苦下去,导致元气大伤,说不定能助力到表哥。 这样,既无需她再费心费力过什么忠心考验,也不必再虚以委蛇陪着做戏,更不用担心万一之后露出卧底马脚,会被乱剑砍死,飞镖扎死…… 似乎一切难题都能迎刃而解。 剑与她 第9节 白婳收回手,肃着面孔站起身,转过身子准备迈步,身后却再次响起一道压抑的闷哼,她像被人点了穴道,脚步灌铅沉重,如何也迈不出去。 怪她不合时宜的心软,与不自量力的正义感,她确实做不到见死不救。 她劝说自己,如果宁玦真的今晚出事,明日臧凡过来岂能饶了她?她是为自己能不能全身而退做周全考虑,所以才会施以援手,并非好心泛滥。 这个理由勉强说服了她。 白婳叹喟一声,重新靠近,弯腰扶上宁玦未受伤的那只手臂,尝试将他搀扶到床上去。 宁玦勉强配合一二,白婳用力拽动,总算扶他坐下。 一番折腾后,再看他右臂,伤处位置已经渗出鲜红的血,将单衣都浸透。 白婳嘴唇微抿,昏晕的感觉再次袭来,她赶紧错开眼,不去盯看,缓了缓才恢复正常。 想到昨日帮宁玦上药时,他交予自己的药瓶通体釉绿,药粉粉白,想来那便是有舒缓治愈功效的对症药。 白婳记得那药瓶的特征,连忙跑去置物架前寻找,很快锁定目标。 她拿着药瓶跑回床边,忍着见血的头晕心怯,小心翼翼用剪刀把宁玦的右边衣袖剪开。 伤口触目惊心,明明昨日上过药,包扎过,可此刻看上去可怖更甚,腐肉泛白,血水黑脓,明显比昨日要严重得多,可才短短一天,何至于恶化至此? 她困惑不解,可来不及思考那么多,宁玦脸色愈发苍白,唇都在抖,她想尽快缓解他的痛苦。 手执药瓶,瓶身倾斜,药粉将要倒出时,宁玦却遽然掀开眼皮,艰难挪身闪躲开。 他视线紧锁着她,好像恢复了些思绪清明,紧接声音绷着,质问道:“你做什么?” 白婳指尖微抖了下, 听出他语气的不满,赶紧解释误会:“公子昏晕倒地,旧伤复发,我听到动静前来问询,见公子已无清醒神志,我不通医理,不知如何应对,便想帮你重敷昨日的药粉,好减轻公子痛苦。不信你看,是这瓶没错吧?” 宁玦垂目,张手。 白婳会意,赶紧配合着将手里的釉绿冰裂纹药瓶递过去。 可他看都没看,直接合指将药瓶紧握在手心,不让她再碰,之后阖目拧眉,不悦开口:“自作主张。” 白婳心头一凛,垂下头去,不敢言语。 先前一直是臧凡对她排斥为难,言语不善,而宁公子一直宽和待她,从未说过如此重话,白婳一时无法适应,何况她是好心救治。 就刚刚时刻,她全无一点窥私心思,只紧张想着快些救人,结果吃力不讨好,不被感谢反被牵责,心里当然不舒服。 心中委屈,嘴上还得满怀歉意:“阿芃知错,以后不敢再不经由公子同意,擅自作出僭越之举。” 宁玦没有继续责难,垂下目,尝试蜷动右手五指,却觉钝钝的无力麻木。 他叹口气,略显颓然:“帮我把架子二层左边数第三个瓶子拿过来。” 白婳迟疑了下,依言照做,走到木架前,按他所说找到药瓶,回头确认问道:“是这个月白釉瓷瓶吗?上面刻着花卉纹。” “是它。” 白婳将药瓶带回,递给宁玦。 宁玦左手接过,看了眼,稍微倚正身子,准备自己上药,但动作明显迟拙不便。 白婳见状,想主动帮忙,可她刚被言斥,此刻心怀顾虑,担忧冒然请示会被宁玦厌烦,这样于她计划不利。 她正陷入纠结,这时候,宁玦那边又出现状况。 不知他何处闷痛了下,眉心立刻蹙起来,痛苦弯下腰时,手腕自然偏离,药粉倾撒而出,只有不到一半撒到伤口处,剩余的全部沾污到被褥上。 白婳看不过去,反正她正想加强丫鬟身份的信念感,此时实践当为妥当。 她双手伸前,作诚意模样:“公子,药瓶给我,我来吧。” 宁玦没应也没否,太阳穴边乌黑的鬓角下已经疼得浸出细密的汗来。 白婳大着胆子,利索地从他手里把药瓶夺过去,也不说话,径自凑近,动作小心翼翼的在其伤处匀撒药粉。 宁玦随她了,阖闭上眼睛,自调呼吸。 药要涂三遍,每次还要间隔同等的时间,大概过去半个时辰,白婳手腕微酸,终于帮他完成了最后的包扎步骤。 看着手中的白釉药瓶,白婳随口一问:“公子,今日这药你确认是管用的吧,昨日用了那绿瓶里的,你的伤势不愈合反而加重,万一这瓶再不行……” “这次没错。” 宁玦简单解释了句,面上显出疲意,他躺回榻上,准备歇息。 白婳原地不动,琢磨着他这个回答,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 ‘这次没错’的意思是,上次错了? 并且他是知情的,又在知情的前提下故意用错药,致使伤口腐烂,受这么大的罪…… 可为什么呢? 白婳不理解,觉得哪里蹊跷,又分析不出来原因。 此事与她帮助表哥偷窥宁玦剑招一事并不相关,她似乎没有探究清楚的必要。 怀着复杂心事,白婳目光移回榻上,此刻宁玦的胸腔已经慢慢平复下来,呼吸平缓,她想伸手再去探探他额头的温度,却胆小不敢,只好作罢。 犹豫片刻,她起身寻了块干净的毛巾,倾身帮宁玦擦拭额头和鬓角的汗珠,自认这是丫头该做的合乎身份的事。 宁玦没反应,睡去得极快。 白婳叠好毛巾,扫净药粉,又将刚刚拆下的带血纱布收拾好,准备顺道一齐带走扔掉。 她转身,刚走了两步路,身后突然传来气息虚弱的一声——“谢了。” 语气很平淡,音色却清冽,像月夜里泉水的叮咚,回荡在昏暗的卧房里,激起的涟漪与月光隔窗呼应。 宁玦没睡着…… 白婳诧异回头,见宁玦不知何时侧过身来,此刻目光与她相对。 她一紧张,忙摆手回复:“不,不用,都是我应该做的。” 本应见好就收的,但大概是宁玦的那声道谢给了她勇气,白婳没忍住,故作轻松多问了句:“公子,我刚才……算表了忠心吗?” 若能这样通过第四关的考验,便不枉她辛苦折腾到后半夜了。 宁玦对她弯了下唇,很浅的程度,眉眼外露温和,可口吻却带上狠厉:“今夜之事,胆敢说出去,我不饶你。” 江湖上传言喜怒无常,情义寡淡的冷面剑客,到此刻,白婳心头才有骇然实感。 她赶紧点头,诚意表态:“不会,我保证出了这道门,就将今夜的事忘得干干净净。” 宁玦肃着面目:“以后不经我允许,药瓶勿再乱动,不然碰到毒药,小心丧了小命。” 白婳又被恫吓,低眉怏怏回应:“是,阿芃记住了。” 宁玦敛了威厉姿态,语气恢复平和:“木架上那鼎铜雁香炉,你拿出去燃上。” 白婳闻他所言,回头看了眼,寻到香炉,却不解其意。 宁玦道:“满屋都是难闻的血腥味,你若闻不惯便点上香炉,苏合香安眠。” 白婳有些意外,喃喃回:“多谢公子。” 宁玦言毕,平躺回榻,这回是真的准备睡下了。 白婳抱着香炉蹑手蹑脚退出房间,把门关好,之后心有余悸躺回自己容身的小榻上,闭上眼,还是久久难忘宁玦肃目警告她时的寒凛眼神。 原本,经过前两日的相处和谐,她单方面认为宁玦性情温和,不难相处,与表哥所言不符,甚至还存侥幸心理,自恃貌美之色,猜想宁玦对自己宽和友善可能有怜香惜玉的成分在。 可现在清醒过来才明白,先前她本本分分,只是未真的惹到他。 他有秘密,有逆鳞,是个危险人物,尤其冷眼看人时,给人的压迫感极强。 任务艰巨,道阻且长。 今后,她不能再有半分的松懈,只盼早日探得他剑法的秘密,好与表哥尽快相会。 再次辗转,睡意浅淡。 白婳喟叹一口气,起身轻拢衣衫,趿上鞋子走到桌前,点烛将铜雁香炉引燃起来,重新躺下后再次酝酿睡意。 少顷,鼻息间隐约嗅到淡淡的清雅香味。 其实她觉不出自己身上沾染了血腥,但这缕甜香还是帮助她稳下心神,慢慢地,安心睡去。 第9章 自证忠心 翌日早,白婳殷勤为宁玦准备早饭,想趁热打铁,借着昨晚疗伤时的接触,进一步把好感度往上刷一刷。 她亲手包了一屉馉饳,鲜肉小白菜作内馅,又熬了养胃的银耳桂圆甜粥,食材还是臧凡昨日带来的呢,正好她拿来借花献佛。 宁玦从浴房洗漱出来时,白婳正将餐食摆放桌上,注意到来人,她抬头对宁玦笑了笑。 碗筷放好后她便准备退下,脚步正要迈动,听到一句——“一起吃吧。” 宁玦眼神没往她这边瞅,可话却明显是对她说的。 前几顿,她一直恪守丫鬟本分,自觉不上桌,宁玦也未主动邀请过,她便默认了这种主仆相处模式,虽有身份落差带来的不适应感,但她没那么矫情,主动克服,放下矜贵,也没觉得屈辱或委屈。 眼下他突兀提及,白婳有些困惑,原地迟疑未动。 宁玦视线落定,又说了一次:“以后都一起吃,不必回避。” 白婳懵懵点了点头,依言照做,与宁玦面对面坐下,想到自己还没有碗筷,又出门跑了一趟,重新落座后两人都未继续言语,闷头享用热腾腾的鲜肉馉饳。 气氛过于安静,咀嚼声都被放大数倍。 白婳慢吞吞用汤勺舀着馉饳汤,边喝边掩饰着向前偷瞄几眼,宁玦慢条斯理,用食动作不紧不慢,似乎对她的手艺还算满意,一碗里面总共八个馉饳,他已经吃到最后几个了。 白婳想刷好感度,尽快得宁玦信任,于是鼓起勇气,主动关切道:“公子伤势如何了?” 宁玦没有抬头,回她:“已无碍。” 那么重的伤,岂会愈合神速……这显然是宁玦不想与她讲实话的敷衍说辞。 白婳没有追问,只嘴甜关怀一句:“馉饳和甜粥都是好消化的,适合养伤之人食用,公子一碗够不够吃?若不够的话,阿芃再去为你盛来一些吧。” 这是她的小心机。 方才盛碗时,她刻意给宁玦盛了不够一个年轻男子寻常饭量的馉饳数目,目的就是想他回碗时可以主动与她说话,或叨扰,或支使,只要不是无动于衷把她当做透明人就好。 剑与她 第10节 宁玦正好吃下最后一个馉饳,闻言有些迟疑,最后还是把碗递了过去。 他没有心安理得将白婳视作仆婢,言语间还带着不自然的客气:“多谢。” 白婳冲他微笑,抱着碗跑出去,回来后眼睛不眨地盯看着他,没立刻把碗还回去。 宁玦抬眸不解。 白婳瞳眸深深,笑意盈盈地凝着他:“公子,阿芃做的馉饳可合你的胃口?” 已经吃光一碗了,答案显而易见。 可她偏偏要再问一句,好加深宁玦的印象,既然费了心思,付出辛苦,自然要多争得一些利我的效果。 宁玦默不作声,接过碗,没有言语也不再看她,低下头继续食用,好似没听到她的话。 白婳见状,垮下笑容,没勇气继续追问了。 心里惆怅作想,还是慢慢来吧,眼下时刻她不能太得意忘形,还是本本分分最安全。 她陪着宁玦又吃了会儿,心思却不在宁玦身上,只一心琢磨着该如何通过今日的考验。 考验忠心,可哪种程度算忠心足够呢? 臧凡没有说清楚标准。是尽心尽力照顾好主人的生活起居?还是不离不弃帮助主人解决眼前困境?再或者是忠诚护主,自我牺牲? 可这些都是需要日久见人心的,哪能一天体现出来,臧凡出的考验题目从一开始就存在明显的漏洞。 好难啊…… 白婳闷头喝着鲜美的馉饳汤,却越喝越品不出可口滋味。 她怅然放下汤勺,没想到宁玦突然出声,将她心脏吓得怦怦。 “你为何模样沮丧?” 白婳:“我……” 她的情绪这么明显外露在脸上了吗? 白婳先是一愣,意识到失误后赶紧遮掩,表情恢复平静后,抬眼与宁玦目光相对。 她一时心虚,说话也支支吾吾:“没,没有的。” 宁玦没有为难她,反而回答了她先前的问题:“很好吃。” 白婳:“什么?” 这一篇不是早已经翻过去了吗? 宁玦反问:“你不是因为这个沮丧?” 不是啊! 白婳心口不一,点头回答:“是!” 宁玦一副果然的表情,罕见耐着性子重复一遍:“你的厨艺,我很认可,别让我失望。” 白婳诧然,有惊更有喜,冷静下来立刻唇角挂笑,表情殷勤到位:“若公子想吃,阿芃随时给公子做,分量保证,味道也保证。” 宁玦“嗯”了声,低头舀汤,面色微微有些不自在,接着想到什么,又立刻改口道:“先通过考验再说。” “好的,公子。” 白婳楚楚凝着他,无论表情还是眼神皆挂感激之色,可惜这次,宁玦已经不再看她了。 …… 吃完早饭不久,不速之客臧凡便来势汹汹现身竹屋。 白婳惧怕见他,不是伪装的,毕竟每每面对都要受他审视猜疑,哪会那么心大的无所谓。 臧凡对她的针对显在明面,进门便问:“考题昨日已经告诉你了,若今天通过不了,麻利下山去。” 白婳听到要求,赶紧问:“臧公子,我们何时说好一天为限了?” 臧凡不答,转头看向宁玦:“你不是说她一天过一关的吗?” 宁玦如实回复:“是。” 白婳赶紧解释:“先前我是一天通过一关,但宁公子从未与我说明过具体的时间期限,你不能因为我头脑灵活,过关迅速,就想当然的压缩我思考的时间吧,再者说,关卡难易程度还都不一样呢。” 臧凡嗤笑,看她像看一个笑话,问宁玦道:“行走江湖多年,你可曾见过如此自吹自擂厚脸皮的人?” 宁玦本不想表态,但见白婳垂目窘赧的表情,嘴角不自觉地浅扬了扬。 于是睨向白婳,评价道:“是有点儿得意。” 白婳委屈看向宁玦,试图打价还价,后者却一副爱莫能助,看卿表现的样子,叫白婳心里更加没底。 臧凡幸灾乐祸,打量着白婳说风凉话:“看谁也没用,只能看你的本事。还有,这些药现在拿去煎了,一日两顿,不可落下。” 原来是宁公子的养伤药,但据白婳观察,臧凡带来的这些内服草药效果一般,远不及宁公子屋里的那些瓶瓶罐罐。 宁玦表情不佳道:“还有很多服没有吃完,怎么今日又带来了?浪费钱银。” 臧凡实诚心肠:“浪费什么,提前蓄着当然是以备不时之需啊,你这伤得慢慢养,我觉得这些还不够呢。” 听到这话,宁玦味蕾不自觉弥漫出一股苦涩味道,内心实在抵触。 白婳暗中观察,很快琢磨明白是怎么回事,宁公子或许是……怕吃苦药? 威凛四方的剑客高手,天不怕地不怕,竟然怵头吃药。 怀着这样的荒唐猜想,白婳笑意盈盈行动起来,端起砂锅,带上草药,动作麻利地走去屋外檐下起火煎煮。 余光偷瞥宁玦,见他果然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不禁莞尔弯唇,她猜对了。 宁玦察觉,回视目光。 白婳立马心虚低头。 宁玦摇摇头,在督促他吃药一事上,她与臧凡倒是罕见战线统一,不再针锋相对了。 白婳在檐下忙活着,宁玦与臧凡前后回了主屋。 闭上门,臧凡不咸不淡问宁玦道:“有漂亮的小姑娘守在身边殷勤伺候着,是不是比孤家寡人时舒服得多?” 宁玦眉头锁住,言语不善:“你舌头若不想要,可以直说。” 这臭脾气…… 臧凡立马叫屈:“你想入非非什么!我是说你一日三餐、养伤吃药都有人照顾着了,你以为是什么舒服?” 宁玦不作答,懒得与他呈口舌。 …… 一上午,风平浪静过去。 窗外竹落簌簌,秋意盎然,三人待在木屋里,屋子正中央燃着炭火热炉,温度适宜,气氛融融。 宁玦与臧凡聚精会神博弈棋局,白婳则在旁不言不语,安静侍候奉茶。 下过两盘,臧凡摆出一副胜券在握的姿态,假装善意地开口提醒:“阿芃姑娘,眼看半天都快过去了,你再不好好想办法自证忠心,等太阳下山,就只能卷铺盖走人了。” 白婳皮笑肉不笑地上前给臧凡斟茶,恭恭敬敬:“一心一意候在主人身边,也是尽忠心的表现啊。” 一杯斟满,她又给宁玦倒上,面上笑容更明媚一些。 可惜宁玦没看她,他捻棋落定,专注棋盘,静心理着自己的行棋思路。 臧凡嘲弄一笑,不紧不慢喝了口茶,开口打破白婳的幻想:“若这样简单就算你通过,还要我来干什么,宁玦一人斡旋时你还能耍耍滑头,但我在这儿,门都没有。” 他一副铁面无私的样子,把话说的决绝。 白婳抿唇,心头惴惴,看着宁玦心无旁骛执棋的样子,知晓不可继续天真寄希望于宁公子的心软。 她必须自己争取。 快到晌午,该做午饭准备,白婳能感觉到宁玦对她厨艺的满意,昔日在京歧时,她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伯府大小姐,后来辗转季陵寄居姨母家里,她勤学勉练,为讨长辈欢心才学了不少厨房技艺。 当时怎会想到会有今日境遇,擅制馐馔竟能成她安身立命的优势。 想到今日初五,表哥曾说过,每月临五逢七,岘阳山上都会开放集市,不少卖货郎都会挑担背篼,上山贩卖。 略微一琢磨,白婳心头有了主意。 情势危急,她不能再听天由命下去,与其观棋不语,内心焦灼,倒不如去集市一趟,采买回新鲜食材再露手艺,好勾住宁公子的胃。 在静谧悠宁的小村庄里,哪有刀光剑影的危险等着她献身护主,她能尽的忠心不过是好好准备一桌热腾腾的合口饭食,以此,做最后的争取。 …… 白婳原计划是一人出门的,谁成想,臧凡怕她耍花招,坚持要三人同行,方便监督。 她不愿,却也没有拒绝的份,只好听之认之。 下山一路,臧凡 嘴巴喋喋不休,要么挑她的刺,说什么擅动主人钱银买东西是僭越行为,要么装模作样故意吓唬她,压着嗓音说山林里有狼,昼伏夜出,专爱挑细皮嫩肉的吃。 白婳当然听出臧凡是有意为难,刻意寻她不痛快,既然如此,她正好配合着演一演。 听到臧凡在旁得寸进尺地模仿狼叫,白婳忍无可忍,故作受惊模样,战战兢兢牵住宁玦的一侧衣袖,一边软着腰肢主动朝他贴去,一边声娇语柔地启齿询问:“公子,他说的是真的吗,山林里真的有狼?” 见她突然扭捏造作起来,臧凡脸色一沉,赶紧伸手试图把人从宁玦身边扯开。 结果手还没碰到她,白婳已经灵活闪身,躲到宁玦右手边去了。 她眨巴眨巴眼,仰着头看向宁玦,可怜兮兮道:“阿芃不会武艺,若真遇猛兽袭击,全靠公子保护了。” 说完,又伸手摇了摇宁玦的袖角,一副诚恳祈求模样。 臧凡看她花招一个接一个,咬牙切齿道:“宁玦,这么拙劣的戏码你也惯着?” 宁玦没拂开白婳的手,保持步速不变,淡淡反问:“山上无猛禽,你何必吓她?” 臧凡瞠目:“你……” 他无话可说,干脆甩手,负气加快步行速度,离他们远点眼不见为净。 白婳没管臧凡,安静跟行在宁玦身侧,此刻心头砰砰跳着。 宁玦提醒她:“还不松开吗?” 他示意自己的衣角。 剑与她 第11节 白婳反应慢半拍,闻言赶紧放手,心头后知后觉涌上一股不真实感。 方才她伸手拉扯宁玦的刹那,其实心头很是忐忑,害怕被无情甩开,但没想到最后却是臧凡被气走。 不知是她可怜兮兮的表演奏效了,还是臧凡过于聒噪,吵得宁玦心烦? 白婳思绪是乱的,却也无暇继续多想,下山路程不远,他们很快走到半山腰的绿萝村,村口附近,村民商贩络绎,孩童追逐打闹,今日的集市好生热闹。 臧凡突然冒出来,手里拿着两串山楂糖葫芦,显然是刚刚买的。 他忽略白婳,自己吃一支,递给宁玦一支。 宁玦接过,想了想,转头问白婳要不要。 在臧凡凶巴巴的警告目光下,白婳笑容欢欣地接过糖葫芦,香甜吃下一颗:“谢谢臧公子。” 宁玦懒得加入他们有来有回的眼神交流,一人走动到鱼贩摊口询问今日鲤鱼的价格。 臧凡趁机靠近白婳,不怀好意说:“好吃吗,不怕我下毒?” 白婳手下一颤,惊惧看向他。 臧凡得逞一笑,这回轮到他得意:“你若当真忠心可鉴,宁玦遭遇危险时,你会不会舍身护主?” 这种问题都不用考虑,反正是假设的情况,她自然怎么嘴甜怎么答了。 于是白婳毫不犹豫:“当然,我会义无反顾。” 臧凡嘲弄笑她:“是嘛,那我拭目以待。” 说完,人转身便走。 白婳立在原地,心里直打鼓,臧凡这番话实在叫人容易多想。 拭目以待……赶集而已,他有什么可期待的? 难不成是! 白婳吸了口气,脑海里忽的冒出一个可能性极强的猜测——或许臧凡打算找人假扮杀手,佯作袭击宁玦,以此试探她的忠心程度? 按照臧凡大行我素的行事风格,这完全是有可能的。 白婳不禁提起警惕,目光左右环视,寻找可疑之人。 奈何她眼力不足,盯看半天也没瞧出什么名堂,不得不缩小逡巡范围,着重留心在宁公子身边走动的村民行人。 于是,喧嚣集市中,白婳寸步不离跟紧宁玦,看他与鱼贩菜贩交流,全程不松警惕,宁玦困惑看她,她便拿过他的钱袋,借口说自己负责付账事宜;而站离稍远些的臧凡,此刻心无旁骛只盯白婳,他戒备心强,唯恐她会暗中对宁玦施偷袭动作。 虽然那是自己找死,但也不得不防。 没一会儿,从村口跑出一群追逐打闹的总角稚童,他们叽叽喳喳围在卖货郎的轮车前,等着他像往常一样,带上美猴王的面具与他们逗趣玩。 这一幕,似曾相识。 上山那天,白婳就曾见到卖货郎与孩子们的温馨互动。 然而这次,眼前这位眼生的卖货郎对孩子们的态度并不友善,语气更满满的不耐烦:“去去去,一边玩去,没钱缠我做什么?” 孩子们都被吓到,脸上没了笑容,眸底憧憬更不见。 他们有的红了眼眶,有的忍不住地眼泪啪嗒啪嗒直掉。 白婳看不惯,想出头又考虑到身上钱银不是自己的,做不成那个善人,只好迟疑顿步。 宁玦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询问道:“怎么了?” 白婳抬头,为难看向他:“公子,我可以跟你借些钱吗?我……” 宁玦也听到了方才的动静,猜到她要做什么:“你想把那个美猴王面具买下来?” 白婳不好意思点点头,明知自己此举多事,但还是不忍心看到那些孩子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 “面具不值几个铜钱,何况你先前做饭辛苦,该获酬劳,若你想花费一些,不算借用。” 白婳眸光一亮,心有所动,感激地望向宁玦。 宁玦扬了下眉梢,示意她一起过去。 他走在前面,白婳紧跟在侧,两人一前一后走那卖货郎的车摊前。 “这个多少钱?”宁玦指着货架上的美猴王面具,问道。 见有买卖找上门,卖货郎不耐烦的表情立刻换作殷勤微笑:“三个铜板。” 白婳冷淡着脸色站在一旁,闻言从钱袋里掏出三个铜板递过去:“我们要了。” “得嘞。”卖货郎嘿嘿一笑,踮脚从架子上层取下面具,回身后看了白婳一眼,又将目光落定在宁玦身上,“公子,您拿好。” 宁玦接过,把美猴王面具交给孩童中看起来年龄稍大些的一个,说道:“给你们了,拿去玩吧。” 原本一脸委屈样的小男孩,仰头不可置信,眼睫眨眨。 白婳蹲身摸摸小男孩的头,声音温柔说:“拿着吧,哥哥送给你们的。” 孩子们这才相信,眼神天真明朗,笑意稚气真实:“谢谢大哥哥,谢谢大姐姐。” 说完,领头的小男孩高举着美猴王面具跑在最前面,身后跟着长长的尾巴,孩童结伴,嘻嘻哈哈往村庄跑去。 白婳目光跟随,嘴角不自觉扬起。 收回眼时,余光无意向旁一扫,竟看到方才的卖货郎正意味深深盯着宁玦,目光不善,绝不寻常。 更叫人难以忽略的是,他一只手藏在身后,上半身略微前倾,作出一副攻击架势。 白婳心头一跳,正要提醒宁玦,可转念想到臧凡,紧张感立刻卸去,又存侥幸心理。 他方才都已经漏题了…… 假装的刺客有什么可怕的,反正都是臧凡的人,即便对宁玦出手也是做做样子的,到时候她假意护主,挡身在前,岂不是能轻松通过宁公子的【忠心】考验? 怀着这样的心思,在卖货郎手执匕首冲过来的那瞬间,白婳眼疾手快扑进宁玦怀里。 宁玦何等人,他早发现不同寻常,原本嘴角现出嘲意,准备抬起剑鞘抵过匕首的力道,将偷袭之人擒住,结果猝不及防被扑了个满怀。 几乎同时,耳边响起微微待颤的悲壮声音:“公子小心!” 这一抱,他心神荡了下。 于是,抬起的剑鞘脱力偏移,没能将刺来的匕首完全弹回去,剩下余威冲过来,划伤了白婳的左侧肩头,不严重,但见了血。 白婳细眉一蹙,腰肢无力,软在宁玦怀里嘤咛呼痛,眼眶一下就红了。 “公子……” 宁玦眼神一戾,将追击而来的杀手一掌击溃。 白婳拽着他衣角,有气无力,宁玦垂目,艰难回应了声:“我在,别怕。” 卖货郎失手,立刻招呼周围藏匿的同伴一起合围宁玦,臧凡及时赶来,跟几人缠斗在一起。 刀光见血,围观村民和卖货商贩见状惶然大骇,乌央乌央全部慌乱奔逃,杀手们眼见无得手机会,果断撤离,伪装着与当地村民混在一起,趁乱遛逃。 “莫追。” 宁玦脸色苍白,右臂无力,唤回臧凡。 臧凡回头,一片物杂人喧的混乱中,宁玦起身抱起白婳,脚步加紧,直往山上去。 第10章 留下她了 归鸿剑堂议事厅内,气氛凝重。 荣临晏坐在堂主正位上,脸色很不好看:“谁给你 们的胆子擅自行动,婳儿还潜伏在宁玦身边打探虚实,你们贸然脱离计划横出事端,要她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如何应对?” 副堂主付威站在最前,低头老实挨训,等荣临晏斥责声落,才闷闷回复。 “堂主,不是我们擅自行动,当时有剑堂门徒在城中药铺发现了臧凡的行迹踪影,等人走后,便跟药铺伙计打听套话,得知宁玦受伤的消息后,我等立刻去了荣府,可夫人却说,堂主身体不适,暂不见外客。我心想今日岘阳山上正逢集市热闹,若错过时机,说不准宁玦伤势恢复,我们便再无偷袭成功的把握,不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岂非可惜。” 荣临晏忍着风寒的头痛,恼怒挥手,将桌上茶盏掀翻在地,片片碎裂。 “怎么,倒成了我母亲的不是了?你们这么自作聪明,可结果如何?打草惊蛇,还害得婳儿受伤,如今宁玦警惕起来,会对外人态度如何可想而知,你要婳儿如何继续留在山上,博取宁玦信任?” 付威神色懊恼,想到什么,眼神复而亮起,赶紧言道:“堂主,情况或许没那么糟糕,派上山的门徒回来报信说,宁玦遇到危险时,对白姑娘有保护意识,并且白姑娘反应机敏,察觉危险后假意挡身,以小伤的代价,叫宁玦大吃了一惊。” 荣临晏详问细节:“你确认婳儿没露马脚?万一宁玦怀疑婳儿与杀手是一伙的……” 付威立刻将打听到的具体情况如实告知:“白姑娘表现镇定,若非我事先提醒他们,勿失手伤到自己人,门徒们还真以为白姑娘是宁玦身边的亲信,毕竟当时挡刀挡得毫不迟疑。如今这出戏已经唱下去了,若白姑娘借题发挥,言鉴忠心,或许能更近宁玦一步。” 荣临晏蹙眉思忖。 起初听闻消息时,他首先惦想的便是尽快召回表妹,万一宁玦多疑,表妹恐有生命危险。虽不甘心,但婳儿性命重要。 可现在,听完付威一番分析后,他心有迟疑,野心与情感博弈,最终还是变了主意。 这是一步冒险。 可如果赌对了,离表妹探得宁玦剑招秘密那天,便不远了。 他不该早早沉不住气。 …… 岘阳山上,竹屋卧房。 白婳安睡在宽敞暖和的架子床上,室中央放置的熏炉里正燃着安神的沉香,袅袅如烟。 被子棉厚,她睡得发热,额前鼻尖都沁出汗珠,白皙细腻的肌理上泛起赭色,双颊粉嫩欲滴如待摘的熟桃。 宁玦端药进门,将窗棂微敞开小缝透气,而后出声尝试将人唤醒。 白婳睡得不沉,听到动静睡眼惺忪睁开眼,看到宁玦正端着药伫立在她床头,很是受宠若惊。 宁玦说:“喝完药再睡,外敷内服都要按时。” 白婳不敢拖延,赶紧撑起身,将药碗接过:“多谢公子。” 宁玦:“还有这个。” 除了药碗,盘托上还有一个小瓷碟,里面放着几块果脯蜜饯。 白婳先是一愣,而后眉眼稍弯,宁公子自己喝不得苦药,以为她也如此,竟准备得这样周到。 剑与她 第12节 她配合先吃下蜜饯,再仰头将碗中汤药饮尽,喝完后啧了下唇,赶紧嚼下一块果脯。 宁玦在旁不言不语看着她,面上依旧无表情,但也无先前那般不可接近的冷意。 两人应该算是熟络了些吧,她想。 宁玦收了碗出屋,没一会儿去而复返,将新鲜研磨好的草药药膏拿进来,交予白婳。 白婳声音轻弱地再次道声谢,很是不好意思。 她为宁玦挡刀原本就是故意博他信任,心思不纯,如今受了小伤,不仅叨烦他费心照顾,还推辞不过的占了他宽敞的主卧房间,当然做不到心安理得。 宁玦不知她想得多,只声音无澜交代道:“外敷的药也别忘记,伤口不深,用它不会落疤。” 外敷用药,他无法亲自督促,便言语提醒。 白婳脸色微红,双手捧着小药碟,应声回:“多谢公子,我现在就涂。” 宁玦注意到她神色的不自然,颚颌敛收,羽睫低垂,视线躲避,脸颊更浮起浅浅的异晕。 他不明这是害羞,发问道:“是不是屋中炉火燃得过旺,刚刚没睡舒服?” 听他这话,白婳更难为情。 方才睡着时确实捂出了一身汗,单薄的浅色衣衫一部分紧贴着肌肤,她不知自己此刻的模样映在宁玦眼里会不会不得体,又会不会……体态风骚。 “窗户敞开些便好了,我没那么娇气,公子不必过多挂念。”她照丫鬟的口吻客套道。 话音刚落,一缕习习的凉风恰好从窗牖罅隙钻进屋内,存在感极强地将熏炉缭绕出的烟轨吹乱,又拂过她纤瘦的肩头,带来实实落落的深秋乍寒。 宁玦指尖察觉凉意,言道:“晚秋露重,你刚出了汗,别贪凉染风寒,还是先把窗关上吧。” 说完便要动作。 白婳才睡醒,头脑晕昏昏的,当下实在享受凉风清醒头脑的感觉,于是阻道:“我敷完药后便关,公子,还是暂留一道窗边缝隙吧。” 宁玦顿步,视线回落在她肩头的伤处位置,神色坦然地打量。 为了上药方便,她衣衫单薄,腰际以下搭盖着被子,上半身只拢着一层轻浅缥碧单衣,简单的款式,朴素的纹样,符合一般女婢的穿着,却与她活色生香的姝丽靥容并不协搭。 领口交叠微乱,隐约露出一段锁骨,肌肤白腻腻,凹陷处浮着莹光,像是还未落干的点点汗珠。 被成年男子这样盯视,白婳唇角抿紧,不自在,更无安全感,耳垂也不自觉地热起来。 宁玦瞧见她耳尖颜色愈深,收回眼,转身走开两步,却没有出屋。 他背过身,离窗很近,肩宽体阔正好站到了风口位置,在保证开窗降温的同时,又叫凌冽的秋风不直吹到她柔弱的娇身。 “敷药不可马虎,需慢慢来,若真吹那么久的风,估计到晚上就要因风寒倒下了。”他顿了下,才继续,“现在上药,不关窗,我在这。” 白婳怔然,反应了下才确认宁玦的意思。 他背身立在窗前,如一块厚实的挡板,不语不动,可存在感极其强烈。 经过几日相处,她相信宁玦并非浅薄急色的浪荡子,替她背身挡风便绝不会中途转身,窥私狎昵,可即便信任他,白婳还是迟疑犹豫。 作为伯爵府千金出身的闺秀,她自小受朱门规训,自然比寻常女儿家更看重男女之防,就算如今身份骤跌,再无往昔荣光,她还是无法从容做到与一刚相识的男子,同处一片屋檐下,面对着他,袒露春光。 白婳脸颊红透,目光觑向不远处那道挺拔孤高的背影,又仿佛被烫到似的赶紧收回。 提紧呼吸,平复心绪。 她提醒自己,如今早没有那个身处闺阁的千金小姐,更没有任何清高值得她端,只有达成实际目的才最重要。 男女同屋,衣衫单薄,熏香袅袅,室温升高…… 或许,眼下便是两人关系再近一步的机会,当取得宁玦足够多的信任,探得他的二段剑式指日可待。 思及此,白婳手上有了动作,她默默无言解带宽衣,袒褪外衫,露出里面淡粉色绣着花卉纹案的挂脖心衣,之后一手斜撑在腰后,微仰头,另一只手端起盛装药膏的小碟子,朝着不远处的白衣背影,施施然抬臂一伸。 倘若宁玦此刻回头,一定会对上一双媚眼如丝的温热美眸,湿黏黏的,勾魂摄魄。 白婳轻轻启齿:“公子,不知为何伤处忽的发痛,好不舒服,不知是不是药膏的问题,涂上便感觉隐隐的痒……” 宁玦没有转身,头都未侧一下,回道:“给你研磨的草药没有发痒的副作用。” 白婳声音显得焦急:“那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我用的药量不对?” 宁玦问:“可是按我说的用量涂抹的?” 白婳声音切切回:“全程按公子所说方法使用,可还是发痒发痛,公子……伤口会不会溃烂,我,我害怕留疤。” 对女儿家而言,身体落疤是大事,听她口吻沾带哭腔,娇娇怯怯,宁玦不忍微侧了下头,头一遭,他陷入两难的境地。 “先把衣服穿好。” “……是。” 身后传来一阵窸窣动静,除此之外,很静很静。 没过多久,白婳小声言道:“公子,穿好了。” 宁玦这才转身挪步。 他步伐轻捷,目光全程落于虚无,没有与她视线交汇,表面如常,但他自己心里清楚,此时此刻,他少了一份该有的坦荡。 站定到床沿边,宁玦眸光凝落,两人谁也没有主动言语。 白婳紧张错目,宁玦则食指中指并拢前伸,顺着她的衣领,撑敛起她左侧肩头的外衫,此举不可避免会将衣衫领口敞开更大,但为了方便看清伤口情况,只得如此。 肩颈肌肤感受到细微的凉意,微痒,真正的痒。 白婳抿紧唇,垂睨着眸,长长微蜷的羽睫打下一层淡淡的翳,那影翳曳晃,分明是她身在抖。 到底是第一次与男子这样近距相对,虽已看伤为名,可实际还是将**肤理曝露于他眼底,除去羞耻,更有难以忽略的真切的赧怯。 宁玦只看过一眼,确认后便立刻收回手,偏过眼道:“无妨,好在不是过敏或者感染,稍微适应适应后,痛痒的感觉就会消失了。还有,你刚刚敷的这一层药膏太浅,达不到该有的怯疤药效,需要加厚重新涂抹一层。” 事已至此,白婳不再扭捏,只想顺水推舟,与宁玦关系进一步升温。 她未敛整衣衫,保持袒肩的面貌看向宁玦,眼神央求道:“我肩膀有些不适,怕掌握不好上药的力道,不知能否请公子相帮。” 闻言,宁玦一滞,明显犹豫了下:“怕是不便。” 白婳并不强求,以退为进,佯作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无妨的,是我不该叨扰公子。” 宁玦欲言又止,有些意味地看了白婳一眼,之后忽的坐在床沿与她挨近,改了主意。 他沉默地从她手里接过药碟,两人视线短暂对上,宁玦率先偏过。 “你帮过我一次,这回当做扯平。” 他语气不带任何温情,可白婳却不忍心跳加快。 她的相邀,他应下了。 宁玦端执药碟朝前倾身,面无表情伸出手,敛开她的衣衫领口,她肩上伤口很浅,但在白皙肌底的衬托下还是显得尤为乍眼。 白得晃目,宁玦收眸,着手沾药,落定涂抹。 比起木柄、银匙,指腹才是最趁手的工具,宁玦没有选择其他,只想最高效率速战速决,所以,他执手接触了她的肤。 她伤处位置似乎敏感,他每碰触一次,她身子便微颤一次,甚至有时还会不自觉溢出轻‘嗯’娇哼,像在忍耐什么。 “痒?” “有,有一些。” 宁玦垂眼,自我克制,安抚她道:“再忍一下,很快。” 白婳乖顺点头:“是,公子。” 宁玦目光一寸不移,既不向上,更不敢向下。 但此刻,不止他一人僵硬,白婳更煎熬焦灼。 剑客的手常年执剑生茧,指腹粗粝,磨过她细嫩的肌肤时,存在感强烈,他每一次落指,她都感触分明,不忍战栗的感觉好陌生,她全程一动不敢动,只觉一半身子将要麻掉。 …… 臧凡在院子里等得快要坐不住,正准备进屋去瞧瞧时,宁玦终于露了面。 他忙迎过去问:“你去里面送个药,至于这么久吗?她不会又装可怜,趁机向你提要求了吧?” “没有。”宁玦如实回,心事重重,好似有些魂不守舍。 臧凡叉着腰,不满道:“要我说,你还是太惯着她了,凭什么随口就把房间让出去,她到底是来给你做丫鬟的还是来当姑奶奶的?而且就她那个小伤口,若涂药再晚一些,恐怕都要愈合了,何至于卧榻休养?” 行走江湖之人,身上挂伤是常态,若非要命的情况,平常的小伤小痛他们自是不屑挂齿。 宁玦觑着他道:“你自己糙习惯了,别把别人想的和你一样,一个姑娘家,哪见过什么血光。” 臧凡冷哼一声,不以为意:“谁知道呢,或许就是故意装得弱如蒲柳,今日事发突然,她那么胆小怯弱,怎么会有勇气不要命地扑上前为你挡刀,还多事受了伤。” 臧凡对白婳的偏见根深蒂固,觉得刺杀一事蹊跷,自然会怀疑她与杀手同谋。 宁玦思忖言道:“她在你我眼皮之下行事,如何与外界串通?何况当时那一刀,如果我不挡,她绝非身受轻伤,此事我不疑她,倒是你……” 臧凡一愣:“我?” 宁玦与他目光交汇,问道:“今日,你也安排了人上山滋事吧。” 臧凡有点心虚地错开目,支支吾吾承认道:“我,我就是想考验考验她,不是说了要验证忠心嘛,不遇点事怎么验?” 宁玦问:“若没有那些突然冒出来的杀手,你的人是不是就要冲进集市,上演同一出戏码了?” 臧凡低着头,声量愈弱:“我不过想试探试探而已,你至于这么护着吗?她是季陵荣府的人,更与归鸿剑堂的堂主荣临晏关系密切,这些总是事实吧。” 宁玦没有回复臧凡的发问,只是提醒他:“以后不要早有这样的动作,你是随心所欲,却将附近村民的安定生活打乱,搅弄得人心惶惶。” 对于这个,臧凡确觉歉意,愿意认错低次头:“是我冒失,下不为例。” 说完,又想到那个阴魂不散的女人,无可奈何问道:“事已至此,那她怎么处理?” 宁玦:“先养伤。” 言外之意就是留下她了? 臧凡瞠目:“一滴血,几滴泪,这样就算她过了「忠心」这一关?” 宁玦点到为止回:“她还不足以被视作危险人物,留下她,不止弊处。” 臧凡烦躁一挥手:“随你吧,看不透你在想什么,我懒得继续掺和,下山喝酒去了。” 人一走,院中只余空静安宁。 宁玦站在原地,视线扫过卧房昏黄的透窗烛影,不自觉地微蜷了下掌心。 剑与她 第13节 她受伤时,滴下热泪烫在上面的感触,久之未消,他一边回忆,一边不动声色将掌心收紧。 死水微澜的湖面被掷入一颗石子,激起陌生的,前所未有的层层涟漪。 宁玦心有所动,摩挲指腹。 还真的……意犹未尽。 第11章 一日三餐 休养两日后,白婳活动自如,身体已无碍,她伤好后,宁玦未再与她提过后续考验的事,甚至臧凡也不再频繁上山,处处为难。 她慢慢揣摩出,这或许是留下她的意思,可又不敢确认,只好主动找上宁玦委婉询问。 堂屋里,宁玦坐在一张杌凳上,正在专注擦一把剑鞘,剑鞘边缝生出绿锈,斑驳显旧,被湿布擦抹过后反出光泽,变得崭新很多。 察觉到身后迟疑靠近的身影,宁玦头也未回,率先出声:“有事?” 白婳走过去,站定到他面前,微微攥握了下衣袖,轻声开口:“公子,我伤势已痊愈,不如尽快与你换回房间吧,你是主人,岂能为我委屈自己,何况你右臂上如今还有旧伤。” 宁玦动作未停,换了一块新棉布继续擦抹,回说:“我的伤无碍。卧房你暂且住着吧,你是姑娘家,空间私密些也好,你我都能自在些。” 听他这话,白婳心里更有把握,小心翼翼询问说:“公子的意思是,决定留下我了吗?” 宁玦停手,抬眼瞧她,给予正面回复道:“是。” 白婳与他四目相对,心跳节奏顿时快了不少。 当初算她赌对了,以很小的牺牲代价博取到宁玦信任,并顺利留在他身边。 但她仍不敢有丝毫的松懈,眼下只是取得开头顺利,更重要的是,她需尽快探得宁玦二段剑招的秘密,记录下来告知表哥,故而后面的路,注定更加如履薄冰。 “在想什么?你的反应,似乎不如我想象中的欣悦。”宁玦打量着她,平淡言道。 白婳回神,脑筋转动,赶紧摇头解释:“不是的,能留在公子身边是我千盼万盼的事,如今终于如愿,喜不自胜,可又难免患得患失,害怕之后行事若有欠缺之处,会惹得臧公子不喜,遭其驱遣逐离。” 一时间,她想不到别的合理说辞,只好随口用臧凡来当挡箭牌。 臧凡先前对她的为难,宁玦都看在眼里,所以这个理由并不算突兀生硬。 为了演绎生动,白婳刻意低垂眼睫,佯作一副生怯、不敢言语的模样,她身姿绰约立在宁玦眼前,酥腰娇娜,眼神将抬不抬,透露隐隐的期待,好像在等他为自己做主一般。 宁玦眸底渐深,偏过眼回:“你是我的人,留与不留都由我说定才算,至于旁人言语,你不必理会。” 白婳颊膛微热,唇角也扬起浅浅的弧度,欣然点头说:“多谢公子。” 宁玦不再与她交谈,专注手上动作,继续用棉布沾染盆中白醋,清洁剑鞘外观。 白婳没有离开,上前主动再搭话道:“公子这把剑鞘,看着似乎有些年头了。” 宁玦持握鞘首,虎口的力道收得更紧了紧,回复说:“是我师父昔日所送,到如今,确实有些年头了。” 白婳思量想,表哥曾提起过,宁玦剑法诡谲,无宗无属,不明来路,所以她一开始是下意识以为宁玦并无师门归属,不想今日从他口中得知,他竟有师父。 既然如此,他的剑法该与其师父同招同式,又为何会与表哥所习的孤鸿剑法大相类似,惹得归鸿剑堂深深的忌惮。 有太多的未知与蹊跷,等待她去探究。 她犹豫了下,还是决定再问一句:“那公子的师父如今在何处呢?也在季陵吗?” 宁玦面无表情回:“已经过世了。” 白婳讶然了瞬,无法再问,更不知该怎么把话接下去。 宁玦并无其他反应,面容平静,眼底也未显低落或不悦的情绪。 见白婳欲言又止,他平静抬手把手中棉布递过去,温和询问道:“可否帮我把这块棉布用清水净洗干净?” 白婳点头,接过手,背过身去的那刹那,紧提的一口气才慢慢舒缓出来。 她想,自己刚才是不是多了嘴。 宁玦看着她离开,关门后,纤弱如柳的背影消失于视野,他收眸垂眼,只这一瞬,眼底转瞬而过一丝哀怮的伤感。 …… 确认自己能留下后,白婳更加殷勤。 趁着宁玦出门,她闲不住的在竹屋里处处找事情做。 床几器具、桌柜踏椅,全部仔细擦洗过一遍,刚忙活完屋内,又拿着扫帚去院里转悠,将犄角旮旯的碎叶统统扫干净。中午做饭时,还把堆成小山的落叶归拢到一处好当柴火用,似要竭力证明,竹屋里多她一人在,与平日是大不相同的。 宁玦回来时,见室内室外整洁焕新,无可奈何叹口气,把人叫到堂屋问话。 “屋内的家具摆设你都擦洗过?还有院中落叶,那么多,也都是你扫干净的?” 白婳出了力,怎能不邀功,闻言赶紧点头承认:“是,我既然负责照顾公子起居生活,力所能及的事自然不敢懈怠推脱,这些都是作为丫鬟应该做的,公子愿意留下我,我需得发挥作用,不能白留……” 她语气诚恳,眼神感恩,此刻切切看着他,叫宁玦错生一种自己是她救命恩人的感觉。 他问:“什么是应该做的?” 白婳老实回答:“比如生活上的琐事,包括家务活,日常劳作……这些都算。” 宁玦交代道:“以后你只需为我准备一日三餐的膳食,其他的,不用。” 白婳困惑,自我怀疑道:“是不是我笨手笨脚,干的活没有达到公子的满意标准,请公子告知不足之处,阿芃都可以学着去改的。” 宁玦没有语言,打量着睨眼看向她。 素白娇俏的一张脸上,未搽一点脂粉,头上只插戴一支简朴木簪,一身青灰色的布衣,自上山后也洗濯过多次,袖口及领口位置已经微微泛白,鞋面灰白,没有任何的绣花纹样,是村里女子最惯穿的样式。 全身上下,除了那对无双的眼睛,当真无一点亮色。 她立在那里,若从远处瞧看背影,就是再寻常不过的村姑模样。 可当其回首时,不用粉黛衬托,无需钗环堆砌,只一抬眸便足矣叫人入目惊艳,一眼万年。 所以,此时此刻离她最近之人,当知那种宝珠蒙尘,金石覆泥的感觉,本该属于她自身的耀目光芒皆被掩盖,仙姝一般不落尘的佳丽,如今不知因何缘故,竟愿意去当做小伏低的侍婢。 第一次,宁玦对她不自觉产生了些许好奇。 她的过往,是如何的? 白婳立在原地,目光忧忧还在等他回答,见宁玦沉默良久,她心里越来越没底,好怕自己哪里出错,叫他反悔留下自己。 没有想到,宁玦开口,忽而道:“让我看看你的手。” 说完,他的手率先伸出去,掌心朝上,示意她搭过来。 白婳不解其意,有些愕然,但忡忡之际也考虑不了那么多,垂目稍微犹豫了下,还是选择信任地将手腕伸递过去。 只是,将触到他掌心的那一刻,白婳还是犹豫了下。 宁玦先一步动作打消她的迟疑,捏住她的手指,施力一拉,她压根没有拒绝的份。 细腻的纤纤素手,此刻关节泛红,肌肤之上隐隐有冻伤的痕迹,若不管顾继续碰冷水,不日将生冻疮。 宁玦放开她,眉目严肃道:“你这手,做不了挑水劈柴的活儿,以后膳食你负责,其余交给我。” 白婳误会了宁桀的意思,以为他是嫌弃自己身弱无力,不中用,才会有此一言。 她自认为自己已经尽了全力,挑水路途遥远,回程更是一段上山路,辛苦可想而知,可她咬牙坚持,不敢言弃;劈柴费力,她又不会使用巧劲,每一次落下斧头,手心都被震痛,可即便如此,她还是硬着头皮全部劈好整饬完毕。 如此,若再不得宁玦满意,她实在没有法子了。 委屈感瞬间心口蔓延,连日里所受的辛苦全部化作悒郁情绪,她无助地红了眼眶,也不去看宁玦,只低着头不言不语自己消化。 宁玦见状,不禁讶然。 他方才只与她说了一句话,为何感觉自己忽然成了恶人? “为什么哭?”宁玦问,觉得情况变得棘手。 白婳敛袖,抹过眼角,喏喏地小声问道:“公子是不是嫌我干活慢,耽误了时间?昨日下山挑水时,正好见到几个孩童在溪边嬉玩,大概是上次送给过他们面具的缘故,孩子们对我很是近亲。闲聊时他们问我,剑客大侠身边的跟班去了哪里,我以为他们是说臧凡,可诸多细节对不上,后来详问过才知,原来公子先前身边有一个随行小厮。与他相比,阿芃是不是笨手笨脚,做得不够好?” 宁玦眉心拧起,不理解道:“你与他怎好相提并论?” 怎么不能呢? 白婳把心中所想说出来:“若是别人,下山挑水一趟便好,而我要来来回回三趟才能把水缸盛满。还有劈柴的活,斧头沉重,我拿得费力,换作男子几下便能整饬完,可我要费一个多时辰的功夫才能勉强做好……” 她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竟自己主动承认道:“是我不如他。” 宁玦总算听明白,眉心舒展开,无可奈何道:“本该是男子做的事,所以才不让你来,因为这个跟我发脾气,我也觉得有点儿委屈。” 他刻意学她的语气。 白婳窘迫抬头,脸颊都被他逗弄红了。 “我,我没有发脾气。”她睁着美眸,支支吾吾否认说,“阿芃不敢……” “做都做了,有什么不敢的?”宁玦嘴角稍扬弧度,很喜欢看她神色变化生动,但也见好就收,及时认真语道,“这么好看的一双手,若是因为帮我挑水浆洗生出冻疮,实在暴殄天物,我不愿担这样的罪名,哪怕叫你帮我生火做饭,我都觉得有负担的,更别说劈柴做苦力活。” 白婳有话想说:“那……” 宁玦松散的语气打断她:“你力气是不及阿满,但有一长,他远不及你。” 白婳想了想,头脑机灵,很快猜到:“是……厨艺吗?” 宁玦点头:“这几日,胃口已被你养刁,连臧凡从他府里捎带来的饭菜我都吃不惯了,你说怎么办?” 他反问的语调轻扬扬的,眸光慵散,凝着她盯看。 白婳当然爱听这话,自己独特价值之处被宁玦承认,她会慢慢成为不可替代的存在。 只是,比窃喜更先一步占据她心头的,是不受控制如水潮一般蔓 延来的慌乱,在她自己尚未清楚意识到时,干涩的心田正不知不觉被一寸寸濡湿。 她眼睑微敛,低声回答:“之前我便说过,若公子满意我的手艺,我愿意日日做给公子吃。” 宁玦问:“当真?” 被他这样盯着,白婳心跳节奏忍不住乱了一拍,她回:“自然当真。” 宁玦笑笑,眼底含着别样意味,吸引人去探究,可抬眼与他相视时又会发觉,一层淡淡的薄雾隔在两人之间,她看不透他。 “那就说好,以后的一日三餐交给你,你只需做这个。” 白婳应道:“我听公子的。” 几日不见臧凡上山,白婳心里乐得清净,但既然刚刚提到他,白婳岔开话题顺便问起。 剑与她 第14节 “臧公子有些日子没上山来了。” 宁玦道:“臧凡是家中独子,臧家做走镖的营生,他作为少东家自然需出力帮忙,哪能日日到我这儿来躲清闲。” 白婳点头:“原来如此。” …… 院中草棚里冒着袅袅炊烟,厨香飘远,咕噜咕噜,格外勾人胃口。 先前隐于深山密林之中的孤零小院,如今多了一人便显出格外不同寻常,炊火厨温抵过深秋的瑟瑟萧寒,青石板路上不只有一人的脚印,竹叶瑟瑟落在两人肩头,这大概就是随处可见却有不可多得的——生活的烟火气。 宁玦目光觑向外,后又重新落回白婳身上,问道:“午饭做了什么?刚刚进院时就闻出味道鲜香,可是炖了一条鱼?” 白婳惊讶于宁玦的嗅觉灵敏,室外开炊,味道散得快又干净,他却依旧猜得准。 她示意宁玦落座,脸上忧色拂去,重新挂起微笑:“公子请坐好,既是阿芃负责之事,公子便只等饭菜上桌后好好品尝。” 宁玦看着她活跃积极的表情,没有反对。 白婳轻快出门去,走到棚屋锅前掀起锅盖,蒸气一下子腾腾冲冒出来,她被环身包围,像驾雾腾云的瑶池仙子。 房门未关,宁玦坐在正对院中方向的位置,看白婳弯身忙碌,他眼底不自觉变得柔和。 自师父师娘故去后,他鲜少体会到这样温情融融的氛围,虽然偶尔,臧凡会上山来找他喝酒解闷,但冷酒入腹依旧寂寥难解,远不及眼下有知冷知热的佳人留在身边。 即便…… 他及时收回眼,刻意没有深想白婳留下的初衷。 饭菜上桌,色香味美。 宁玦猜测不错,主菜是鱼羹。这道菜要想做好很费功夫,需先备好经慢火炖煮几个时辰的老母鸡鸡汤,再备鱼丝,加姜去腥,放料腌制,之后将鱼丝及香菇木耳笋丝等过水焯熟,放入提前炖好的鲜香鸡汤中慢慢勾芡,等汤浓醇。 宁玦起身盛碗,先递给白婳,再给自己盛上。 白婳作势要接过勺子,宁玦拂手,示意她歇坐,没让她继续忙。 两人面对面坐着,宁玦品过一口汤汁,回味片刻,抬眼对她道:“味道很鲜醇。” 白婳不好意思道:“其实胡椒粉有些放多了,白醋是不是也有些过量,入口酸不酸?” 宁玦摇头回:“不会,我吃得都正好。” 他说完,白婳半信半疑尝了口,入口明显的酸意,她蹙眉,怨怪自己倒醋时手没稳住。 白婳瘪嘴道:“原来公子是哄我的,醋分明放多了,真是浪费这么新鲜的鳜鱼了,这还是公子专门下山一趟辛苦买来的呢。” 宁玦看着她,很认真道:“我吃食上不讲究那么多,这种程度对我而言已经十分美味,并且下山一趟也不辛苦,你不用愧疚,我很喜欢。” 说完便低下头,继续品尝,津津有味。 面上并无任何为了安抚她而故意佯装出好吃的浮夸表情,全程吃得很安静,不紧不慢,让人越看越涨食欲。 白婳莞尔弯唇,低下眼帘,回想着他刚刚说的那句‘我喜欢’,不自觉将手中碗筷握紧,略须臾,又主动伸手将靠近自己这边的餐盘往前推了推。 “这道蜜煎金橘是用蜂蜜和糖块煨熟的,酸甜可口,糖度适中不腻,公子尝尝?” “好。” “还有这道汤菜,梅花齑,能驱湿寒,最近山上霜寒很重,公子多喝些暖暖胃。” “嗯。” 宁玦捧场,依次尝过,每一道菜吃下后都会直言称赞。 白婳忍着笑意,心里偷偷想,宁公子还真是好养活呢。 她信心难免大涨,看向宁玦,眼睛亮盈盈道:“棚屋里还有一些生板栗,明日我给公子做栗子糕吃如何?” 宁玦对上她弯弯的眉眼,回道:“这么辛苦,该给奖励,除了该有的例银外,还想要什么?” 白婳意外宁玦会说这话。 原本想随口推诿过去,可将要开口的刹那,耳边突然响起表哥语气忡忡的一句——婳儿,为兄惭愧,此番能否事成,皆寄托在你了…… 轻松欣愉的心情瞬间消散,沉重感随之覆盖而来。 白婳抿抿唇,掩饰紧张,最终还是试探开口问道:“公子,先前就听说你是远近闻名的江湖剑客,若是可以,阿芃想看你舞剑,不知这个要求是否唐突?” 她每一个用词都小心翼翼。 宁玦停了筷,扫过去的视线明显比方才锋利一些,看着她,不答反问:“为何想看?” 第12章 强势侵占 四目相对,白婳被盯得发怵,紧张之下立刻慌张改了口。 白婳:“我,我刚刚是玩笑话。” 宁玦猜到是自己过于严肃的神情吓到了她,遂放柔眸光,平和语道:“这不算什么要求,只是眼下我手臂伤势未愈,待伤好后自会日日勤勉练剑,到时,你想看就看。” 白婳心有余悸,闻言不敢确定,迟疑问道:“真的?” 宁玦反问:“为何忽的对我舞剑感兴趣。” 这个说辞,白婳早早想好,回复时强作镇定:“上次集市上遇到盗贼,现在想来仍是后怕,养伤时我便想,若我也会些拳脚功夫,日后跟随公子行走江湖,不仅可以做到自保,同时也不会再给公子添麻烦。” 宁玦不屑言道:“若我手臂不带伤势,当日就算再涌上数倍的贼人,我也能护住你。” 白婳点头,殷勤回:“阿芃当然相信公子有这样的能力,只是阿芃不想总被保护。” 宁玦问:“那你想如何?” 白婳鼓足勇气,看向他,动之以情开口:“我想与公子并肩,虽然这个想法有些荒唐,我也自知是不自量力,但还是想试一试。” 宁玦睨着她看,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半响,拿起筷子重新专注用饭,安静咀嚼,将白婳吊得不上不下。 白婳心里惴惴得没底,害怕因自己不合时宜的要求,惹来宁玦的戒心与猜疑,明明两人今日相处得那么好,气氛和谐,关系也似更近了一步,怪她太心急了些,不懂得进退的分寸。 她心里喟叹一声,面上谨慎不敢流露出失望的真实情绪,主动岔开话题言道:“公子,明日除了栗子糕,还有什么想吃的吗?我看厨房里剩余食材不多了,要不要下山采买点?” 将话题往美食上引,如今最为保险了。 宁玦想了想,说道:“明日我们不在家吃,栗子糕改日再做吧。” 白婳困惑:“那去哪里?” 宁玦回道:“绿萝村里有户人家嫁女儿,邀请我们过去吃席,盛情难却,只好过去捧捧场,你要不要随我一道去?” 说这话时,宁玦表情有些为难,似乎并不习惯面对成婚嫁娶的热闹场合。 不过白婳算有些经验,昔日在京歧时,她身份贵重又得东宫太子青睐,在贵女圈里很混得开,不管是及笄礼还是婚娶筵席,她跟随母亲一道观礼看个热闹都是常事。 听宁玦的语气,他似乎是想有个伴的。 于是,白婳冲他笑笑,答应得十分痛快:“阿芃愿意随公子一道过去凑凑热闹。” 宁玦点点头。 想到什么,白婳闲聊又问:“我先前以为公子独居此地,与附近村民来往不多,没想到还是有些交集的。” 宁玦回:“我不善与人交往,也不喜欢,只是有次多管闲事,出手相帮,从此绿萝村不只那一户人家待我友善,其余村民也都视我敬重,我不习惯如此,但也确实,不讨厌。” 白婳听得出来,他并非 自吹自擂,刻意标榜自己为正义救世的侠之大者,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很真实,言辞之间有些无奈,更带一丝欣慰之感。 她好奇问道:“公子多管了什么闲事?” 宁玦没有隐瞒,如实相告,正如他对白婳存在好奇,所以并不反感她对自己多些了解。 “季陵城里有个姓侯的泼皮无赖,这些年来借着归鸿剑堂的势没少为非作歹,先前只是在赌场放黑心贷,后来变本加厉,竟敢直接当街强抢民女。那可怜姑娘正是绿萝村的,家里无父兄男丁撑腰,只剩孤女寡母相依为命,无依无靠,若不是她娘亲最后走投无路,想碰碰运气主动寻上我,那姑娘恐怕真的回不来了。” 归鸿剑堂四个字,沉沉落入她耳里,叫白婳无法再将此事当做寻常的谈资故事来听。 她蹙起眉头,语气认真问道:“归鸿剑堂?阿芃听过其名号,那不是季陵城内有名的正派剑门嘛,怎么可能会做这种助纣为虐的事,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宁玦平淡回:“若我再晚去一步,被掠走的姑娘真要被迫失去贞洁,我眼见为实的事,何来误会一说,况且那姓侯的与我交过手,虽是皮毛功夫,但所用剑招剑式都与归鸿剑堂教习的如出一辙。” 白婳还是不愿相信。 表哥身为归鸿剑堂的堂主,素来严格要求剑堂门徒,告诫门中弟子秉持义疏之心,执正义之剑,济弱扶倾,怎会纵容门下弟子如此荒唐行事。 侯姓。 白婳头脑一动,突然想到,付威的夫人就是姓侯,曾经她也确实听说过,付夫人有个性情浪荡的内弟,不学无术,成日浑浑噩噩。 或许就是此人,仗着付威的势胡作非为,还给剑堂抹黑。 白婳暗暗在心中记下,待与表哥会面时,她一定要好好告上一状。 “那姓侯的现在如何了?”白婳打听问。 宁玦掀了下眼皮,语气毫无波澜:“我将他废了。” 白婳嘴巴张了张,稍微停顿,问道:“废胳膊还是废腿?” 宁玦没有回答,刻意不与她说清楚。 白婳没法继续追问,心里不禁对那绿萝村的女子生出些许的愧疚之意,毕竟她与归鸿剑堂也有关系,表哥手下的人行了恶事,她不能心安理得地说,那与自己毫不相干。 思及此,白婳提议说:“公子,我们要不要下山去买些食材,正好再给新娘挑份礼物,比如胭脂钗裙之类的,聊表心意?” 宁玦说:“我们到时会上礼金,至于礼物……” 他不想多此一举,特殊行事。 白婳眼神有些热切,面对着他轻声唤道:“公子……” 话音软绵无力,嗫嗫嚅嚅,若是换作旁人这样与他说话,宁玦大概会不耐烦地直接卸了对方的下巴,看看他舌头是不是不会捋直。 但白婳这样娇娇怯怯……他却是受用的。 宁玦:“你想准备?” 白婳殷勤点头,眸光很亮,主动说道:“我会自己出钱的。” 宁玦无奈失笑:“难道我迟疑,是因为怕你花我的钱?” 白婳当然不是那样想的。 剑与她 第15节 她不自觉弯起唇角,小心翼翼拉扯上他的袖口,语调百转千回:“那公子是答应了吗?” 宁玦轻咳一声,错开目,视线落到虚空处,但仍然任由她拉着衣角轻轻摇晃。 最终妥协,叹气说:“先去歇息会儿,消消食后我们出发。” 白婳眉眼弯起,面上欢欣:“谢谢公子。” 宁玦同样扬了唇,明显的,心情不错。 …… 不知不觉间,白婳在安逸清幽的岘阳山上已住了十日。 如今重新回到季陵城内,面对熙熙攘攘的形色人群,鳞次栉比的贩卖热闹,心头难免生出一股恍忽之感。 两人先逛北市,这里临街开着不少成衣首饰店铺,走在主街上,随处可见装扮华丽的美妇人以及头戴帷幔的闺阁小姐,个个衣衫靓丽,钗环耀璀,行头不俗。 白婳行在其中,一身青素布衣,木簪挽发,刻意含胸低眉,在人群中存在感不高。 这是她想要的效果。 宁玦与她并肩而行,留意到她过于小心翼翼以至于略显紧绷的步伐,侧首离她稍近一些,开口问道:“想好送给小荷什么新婚礼物了吗?” 他是猝不及防忽然靠近的,灼热气息喷薄而出,拂撩在白婳耳畔最敏感的一处肌理上,引起异常的痒意,短瞬的酥麻。 白婳紧提心跳,低声回复:“胭脂水粉,或者衣裙首饰?女孩子应该不会不喜欢。” 宁玦不懂送礼的门道,尤其是给女孩子送礼,但结合实际情况,还是给出建议。 “小荷嫁给猎户人家,平日劳作辛苦,不如送些实用的物件?比如红檀木箱箧。” 红檀木箱箧作为陪嫁礼,在民间婚娶间是常见的,并且多出现在新娘子的陪嫁礼单上,既有祥瑞安乐之意,娘家人的门面也好看些,但红檀木价贵,一般人家出不起这样的陪嫁,更不要说像小荷这样幼年丧父、兄长病故,只有寡母相依的可怜出身了。 白婳在宁玦那里预取了一个月的例银,买一件好料子的衣裙是足够的,但若打算选买一对箱子,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犹豫问道:“公子可了解红檀木箱的行情价?” 宁玦:“具体不知,但一个大概能抵你两个月的例银。” 白婳眨眨眼,有点委屈说:“我的例银是不是有些少了……” 宁玦觉得她不经逗的模样实在可爱,倾下身来,与她视线相对,佯作回忆言道:“当初是谁说,留在我身边是最好的出路,哪怕不要钱银也想留下?” 那些奉承的话他怎么还记得? 白婳臊得没边,脸颊浮起绯色,手指乱绞袖口,低头闷闷不语。 宁玦眸底笑意更明显,终究还是放过了她:“罢了,你便准备一套新衣裙吧,至于箱子,我来买。” 白婳抬眸,有些担忧问道:“这样会不会超支啊?” 听她语气关怀不像假意,宁玦无奈,好笑道:“超支?我们日常过活得很拮据吗?” 白婳迎着他的目光,老实回:“公子行走江湖,无固定收支来源,又不做打家劫舍的行当,家私大概不丰。” 她倒是体贴,替他想得周全。 原本这并不是值得解释的事,宁玦又向来我行我素,不顾旁人目光,可莫名的,被白婳质疑钱银不够,他顿生一种十几年白混了的憋屈感。 他抬起手,略施力气,往她肩头上一戳:“转身,卖箱箧的店铺在后面。还有,你放心,就算再多买几个箱子,我也饿不到你。” 白婳吃痛轻哼出声,脚下被迫换了方向。 宁玦收手,率先迈步离开,耳边聒痒,被她刚刚无意嘤咛出的那一声搅扰得心浮气躁,于是不等人地越走越快。 白婳不明所以,原地眨眨眼,回神后赶紧跟了上去。 …… 两人按计划先去采买了檀木箱,店铺掌柜答应送货上门,省了他们提拿上山的力气。 买完箱子,两人换了条街继续去逛成衣铺。 白婳做主,选了一家衣裙款式最多的店铺,进去转了一圈,询问宁玦道:“公子,我未见过小荷,你与她相熟,你觉得小荷会喜欢艳丽的样式,还是素净些的?” 宁玦否认道:“我们并不相熟。” 这是重点吗? 白婳视线继续掠扫着挂在墙面上裁剪精致的成衣,再问道:“那总见过几次面吧,她惯穿靓丽的颜色,还是素朴些的?” 宁玦如实回:“我并未留意。” “……” 白婳回头看他,似嗔似瞪,有些失语,这一问三不知的叫她怎么挑选? 成衣铺的女掌柜待客热情,听到二人对话,主动上前给出建议:“不如选好款式后先叫这位姑娘上身,试试效果?只看单衣可能会走眼,对镜一照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也只好如此。 白婳将靓丽风格与素净风格的衣裙各自选出一套,准备依次上身试过。 她首先试穿了一套月蓝藻纹百褶绣裙,从隔间缓步出来,整个人亭亭玉立,不染纤尘,加之面上不施粉黛,挽着最简单的发鬟,对外展现出最直观本质的美貌冲击。 那女掌柜明显晃了下神,眼底闪过惊艳之色。 开店这些年,她服务过季陵城内大大小小的夫人小姐,若是曾经目睹过这等绝色姿容,自会过目难忘,但眼前 这位姑娘却是十足的眼生。 于是掌柜猜测问道:“姑娘不是本地人吧,今日有缘一见,若是姑娘看得上我家衣服,多带几套走,我一定给个实在的优惠价,像你这样的活招牌,我是真想把生意做成了。” 白婳讪讪回应,不适被外人这样直勾勾地盯看,加之被打听来处,心下更不忍生慌。 她走到宁玦面前,垂着目,稍带赧色问:“公子你看,这套衣裙如何,适不适合小荷穿?” “好看。”宁玦并未看衣裙。 白婳始终垂睨杏眼,又问道:“那我再去试试那套紫色的,两套择选其一?” 宁玦:“好。” 白婳试穿麻利,很快从隔间掀帘出来。 浅雾紫色的轻罗纱裙罩上身,繁漪柔美,盈盈婉婉,较之上一套,腰束收得更紧一些,衬得白婳身段软腴风情,曼妙摧人折。 不等她主动站到眼前来,宁玦率先偏过眼,眼底荡着灼热余温。 白婳对着整身铜镜前前后后照了照,觉得很难择选,于是询问宁玦的意见道:“公子你看,哪个更好些?” 宁玦干脆:“都要。” 白婳问:“送给小荷两套衣裙吗?成双吉利,如此也好。” 宁玦目光沉沉落下来,意味不同寻常。 白婳提裙招展,此时注意力全在铜镜上,未觉身后有异。 宁玦眯眸,盯着眼前不盈一握的纤纤细腰,眉心又是一跳。 这样的腰肢,可堪折? 缓了缓,他平淡口吻说:“送你。” 白婳回眸,诧异。 宁玦平静直盯回去,第一次外显出不可忽视的强势侵占性。 第13章 一路牵手 白婳迈出成衣铺的门槛,瞬间吸引来不少行人的目光投望,其中女子艳羡,男子神往。 见状,白婳不自在地颔首垂睫,含蓄将下巴收得更低。 她本分跟在宁玦身后,亦步亦趋,不言不语。 直至此刻,她依旧想不通,两人进店分明是为小荷选买新婚礼物的,怎么到最后只给小荷挑了一套,而她自己则置办上了三套衣裙。 都是好料子最新的款样,价格偏高,寻常府内的闺阁小姐们才会那样装扮,依她现在的侍婢身份,不该再穿得那样铺奢张扬。 她心里暗暗恼自己,不应在店掌柜的盛情介绍下,一时按捺不住地又多试了两件,不然宁玦不会寻到机会率先付钱,自然也不会顺便慷慨捎带上她的。 两人在钱银上开始这样不清不楚,至于其他的,以后不是更难扯清? 还有,最后试穿完一套桃粉色双蝶浣花千水裙后,宁玦看她半响,没有让她脱下新衣换掉。 付了钱,他带着新鲜装扮的她直接出门,一路走来,不知身边有多少打量的视线或明晃晃或暗戳戳地在她身上汇聚,叫人想忽略都难。 白婳轻轻叹口气,低声言道:“公子破费了,阿芃穿不惯这样的好衣服,买来浪费。” 宁玦原本目视前方,闻言稍偏头,睨看向她:“那就慢慢习惯,你这样穿,好看。” 白婳怔然,藏在衣袖下的手指不由蜷紧,心上说不清道不明地迟缓一悸。 街市上越来越热闹,行人多起来,比肩接踵,穿行络绎。 有好几次,白婳肩头被旁边的过路人不轻不重地撞到,她身形不稳,脚步踉跄着差点摔倒,于是不得不放缓步子,尽量躲着走。 宁玦注意到她脚步越来越慢,且越行越艰难,遂原地顿步,等她跟上。 待两人重新并肩,他侧身抬手,精准握上白婳的纤纤细腕,牵着她继续穿梭于人潮。 白婳尚未反应过来,便已经与他十指紧扣。 宁玦常年握剑,掌心与指腹上都生着薄茧,稍微触碰便感受分明,那种磨着她的感觉,好像他在为她亲手镌刻什么专属的烙印。 这样遐思,白婳脸颊不由烫热起来,又忍不住地偷瞄去看宁玦的反应。 他表情如常,面上无一点起伏波澜,动作似乎只是下意识的,完全自然而然。 白婳迟疑,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气馁地抿上唇。 看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她不禁自我怀疑作想,此刻钻牛角尖去琢磨什么男女之防,会不会矫情了些?眼下只不过是在人多的情况下,牵住防止两人走散而已。 她不该那么敏感。 宁玦:“手指为何这么僵?” 他似乎轻捏了她一下,力道不明显,叫白婳怀疑刚刚感受到的力道只是她的错觉。 白婳不愿露怯,佯作从容开口:“没有僵,就是正常的状态。” 剑与她 第16节 宁玦垂目,安抚她:“不用在意旁人的目光,那些女子瞥目看你,多是因为羡慕。” 因旁人目光而不自在,刚刚确实有,但与此刻的贴肤接触相比,那些早被她抛之脑后了。 白婳随口顺着他的话发问:“那路过的男子看我更多,他们是因何聚目?” 宁玦顿住,眼底浮起微妙的情绪,但他掩饰得太快太好,白婳刚刚捕捉到丝毫,异样转瞬即逝,她根本来不及探究明白。 “我不知道。”宁玦沉沉道。 白婳困惑,不明公子为何忽的肃目,给人的感觉也从亲和温煦刹那间转变为威凛冰冷,生人勿近。 她不觉自己方才的话有冒犯到他啊。 他沉默下来,一副不太高兴的样子,见状,白婳不由得紧张,不敢再随意散漫地搭话。 半响过去,宁玦喟了声,不太自然言道:“确实该听你的,换上素裙再出门闲逛,这些好看的衣服等上山后再穿为宜。” 白婳眨眨眼,有些懵怔,跟不上宁玦的思路。 宁玦说完便加快步伐,扬长走出东市十字街,白婳赶紧从后跟上,小跑间衣袂飘飘,裙裾蹁跹,浑身都轻盈盈的。 实话讲,她麻布衣衫穿了半月,时间并不算长,但沉浸置身其中,认真假扮农女身份,不知不觉间她竟真的快要忘记绫罗轻薄,蜀锦绢密的衣料贴肤感觉了。 如今重新着身,除了诸多顾忌外,她心底实际上是高兴的。 自信心慢慢归拢,她仰起头,尝试寻找到原本的自己,不是寄居季陵荣府里的表小姐,而是京歧伯爵府中备受宠爱的大小姐。 曾经的她,如明珠艳昳,就算面对再多的痴痴注目也习以为常,笑靥以对。 回忆久远,越忆越伤感。 所幸腕上不可忽视的力道将她重新牵回现实,她看着眼前那道孤高的背影,不觉冷淡,反而觉出一份陌生的亲近感。 奇怪的是,这样的感觉,她对表哥都不曾有过。 …… 两人出了东市又去北市。 北市多为农品贸易,档口自北向南规整排列,鲜鱼生肉,菜蔬瓜果,应有尽有。 走近能明显感觉到落地的烟火气,周围买卖的都是布衣平民,注意力都在自己的生计上,揽客吆喝间,没人会无所事事地盯看客人是穿着新衣裙还是旧布衫。 白婳穿行其中,不过红尘广众里的一个,不受关注也无与众不同,她喜欢这种平凡的感觉,身体不自觉地慢慢放松下来。 宁玦爱吃鱼,两人先奔鱼摊,挑买了一条鲜活的大鲤鱼后,吩咐小贩去鳞处理,等待间隙,两人又去购买绿蔬。 两个菜摊摊主相挨着叫卖,白婳站在中间左右比价,琢磨着哪一家的更低价实惠。 她经验不足,打价还价时明显生疏,结果价格没打下来,反被卖菜大婶调侃:“哎呦,这俩小年轻,一看就是新婚夫妻刚刚独立门户过日子,看在你们这么郎才女貌又喜眼的份上,王婶便宜就便宜点,但记得下次买菜再来光顾我家啊。” 隔壁摊位的大伯也起身吹着胡子争取道:“快来我这看看,我家的菜更鲜,瞅瞅这蒜薹韭黄,都是今晨在大棚里刚刚割下的,入锅一炒香味钻鼻,错过可是没口福了。公子真是好福气,有这么漂亮的新妇娘子贴心做羹汤,等回家菜肴热腾摆上桌,简直菜香心暖,回味无穷啊。” 什么新婚夫妻,新妇娘子…… 白婳羞窘,没应对过这种场面,一时被调侃得脸颊通红,慌忙摆手想要解释误会。 宁玦却截了她的话,上前一步主动在大婶大伯的菜摊里各自挑选一些菜蔬,雨露均沾。 他态度亲和,面上映着浅淡的笑意,与往日的待人冰冷截然不同。 付过钱后,他一手接拿过菜,另一只手再次自然牵上她。 白婳不由得脸更红了。 略微走远些,她没忍住,声音喃喃询问开口:“公子,你方才为何不解释误会,我只是你的侍婢而已……” 宁玦口吻随意:“又不认识,何必浪费口舌。” 似乎也对。 公子向来是耐心有限的人。 她勉强被说服,之后采买果脯干果时再被调侃与宁玦是一对,她便学着他的从容模样,一笑而过,不予计较。 只是不太习惯的是,宁玦总是不忘牵起她的手。 付钱时两人短暂松开,之后他又会重新牵起来,自然到好像他们原本已习惯如此亲昵。 白婳心头不知被小鹿顶撞过多少下,此刻掌心浸汗,耳尖煨热,实在佯装不出来毫无所谓的样子。 迟疑半响,最终决定拨乱反正。 她手腕用力,试图挣了下,同时开口:“公子,我们……” 宁玦察觉,握得更紧,脚步不停:“人多,怕你走丢。” 白婳连忙保证:“不会的,我跟紧你,你这样牵着我,东西都不方便拿。” 宁玦面无表情地反问她,语气严肃,带点执拗:“你知道我不方便?” 白婳抿唇,听出他口吻隐隐的不悦,瞬间不知该怎么办了。 他在不爽什么? 未想明白,两人正好走到鱼摊,捎带上方才买的那条大鲤鱼,准备返程回岘阳山。 临走前,宁玦征询问她:“不让牵了?” 他就站在鱼摊前问的,毫无顾忌,鱼贩子目光暧昧逡巡在两人之间,眼神冒着要看小两口当街吵架的新奇。 白婳怔然,说话都不流畅:“东,东西多,牵着手的话不好拿。” 宁玦主动分配:“青菜分量轻,你拿这一袋,其余的都交给我?” 白婳很轻松拎起来,回复说:“可以。” 剩余东西不少,她以为宁玦与她好说好量,是准备两手提拿的,结果他一手直接拎起所有,空出的掌心又试图与她亲近接触。 白婳心口慌乱,快步往前走了两步。 可再快也快不过他。 宁玦长腿迈出,只两步便轻松将她追上,纤纤柔荑再被他大掌包裹,他的体温渡着她。 白婳脸红低下头去,无措。 十指合握紧扣的过程中,她的心跳一声慌过一声。 …… 不远处。 尾随两人一路的荣临晏,谨慎歇脚在茶楼二层。 高处视野开阔,几乎无死角遮蔽。 他远远看着表妹与宁玦形影不离,并肩而立,心头煎熬不是滋味,担忧、醋味、嫉妒……他强行压抑住波动翻涌的情绪。 付威坐他对面,一边观察一边言道:“我就说白姑娘有胆识吧,看来上次挡刀是有用的,她应该已经成功取得宁玦的信任,这又买衣服又牵手的,两人关系进展颇速,想来不日,白姑娘便能探得宁玦二段剑招的秘密,下山复命了。” 如今的局面,确实一切向好。 但付威此话不但没让荣临晏感到丝毫高兴,反而引得他戾眸烦躁。 宁玦那厮脏了表妹的手,日后寻机,他一定会亲手将他双手砍下来泄恨! 荣临晏交代:“你带人提前在山下做好准备,若婳儿有撤离之意,一定立刻接应好。” 付威应下:“堂主放心。” 荣临晏收眸,紧紧捏着手中瓷盏,于心中安慰自己,如今表妹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两人共同的将来,暂时的分离会换得他的仕途,以及两人日后长久的厮守。 他要等得起才是。 眼见两人身影越走越远,没有了监察必要,荣临晏与付威在茶楼拐角处谨慎匿去行迹。 几乎同时,宁玦侧目,朝着荣临晏刚刚坐过的位置扫去眼风,又不屑扬了下唇角。 白婳留意到,跟着回头,询问说:“公子在看什么?” 宁玦重新迈步,牵着她一起,温笑回:“无事,回家吧,阿芃答应要做的栗子糕,不如今晚试一试?” “好。”白婳不疑有他,只是看着路边行人渐少,不再比肩拥仄,迟疑询问,“已经不会挤丢了,还,还要牵着吗?” 宁玦不解释理由,也不管情况合不合宜,低下眸,直言回:“嗯,我想牵。” 第14章 撒娇管用 傍晚,白婳跟随宁玦一道前往绿萝村。 小荷家住村东,母女俩住着三间简陋的茅屋,原本黯淡的黄土墙和久未修缮的木门上,都因张贴上囍字而显得分外招眼。 门户大敞着,大概今夜来拜谒祝贺的友邻不少。 宁玦上前,扣了扣门上生锈的铜环,屋里的人很快应声出来,看清来客,面露惊喜。 “宁公子?你怎么过来了,还有阿芃姑娘……” 李婶先瞧宁玦,后又被白婳一身靓丽装扮吸引了目光,想着上次见这姑娘还是她费力捉鸡的狼狈时候,结果几日未见,焕然一变,打眼瞧去,简直漂亮出尘得仿若瑶池仙子一般。 白婳与她面面相觑,后知后觉意识到,原来小荷的母亲就是当日热心帮忙捉鸡的婶子,更没想到仅一面之缘,她竟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她心头顿生亲切之感,微笑着打过招呼,双手合搭在前,冲其施了一个面见长辈的欠礼。 李婶见状诧异了下,有点应付不来,连忙把白婳扶起,说道:“是李婶没见过世面了,这是哪里的规矩,膝盖随便屈一屈都这样漂亮……” 闻言,白婳心底发了下慌,不安地偷偷瞄向宁玦。 方才她的注意力只在攀谈上,施礼时未想那么多,只照平日的习惯,忽略了农户人家并不讲究这些规矩缛节,甚至见都未见过。 好在,宁玦并未对此留心,还主动岔开话题道:“小荷成婚在即,这些礼物聊表心意,请务必收下。” 李婶目光向下,看清宁玦手中提拿之物,忙不好意思地摆手推拒:“这,这怎么能收……” 白婳顺势也伸出手去,递上衣裙,附和开口:“公子准备了箱箧,我只备的薄礼,不知小荷妹妹喜不喜欢这衣裙的款式颜色。” 李婶左右推辞不过,没法子,只好先招呼两人进门。 大冷天的,没有不请客进屋说话的道理。 李婶为两人掀起厚厚的挡风门帘,白婳先进,室内空间狭小,摆置家具都是旧木所制,墙壁抹涂粗糙的泥坯,一架经年的纺车挂在上面,遮挡住最凹凸不平的一块墙面。 剑与她 第17节 即便如此,屋内处处都被打扫得干净整洁,不知是李婶还是小荷手巧,剪了很多栩栩如生的剪纸,有人像,有福节,有喜字,贴在床头镜台和柜门上,平添着温馨与喜气。 在没有男子支撑的家里,她们母女二人也是尽全力在幸福充实地生活。 白婳微有感触,正要收回视线,余光无意一扫,注意到里屋闪过一个身影,似是在刻意躲人。 她好奇睨去目光,这时,宁玦从后拍了她肩膀一下,白婳回头,见他将东西放在堂屋长桌上,便有样学样,也将怀里的衣裙放落在旁。 李婶冲里招呼一句:“小荷,先别忙了,快出来看看是谁来家里了?” 原来里面的人就是小荷。 被唤的姑娘嗡嗡应了声,慢吞吞从里屋挪步出来,全程低着头,不敢抬眼,神色更不自然。 李婶拉着小荷站到人前,眉眼带笑,直言不讳道:“我闺女是个脸皮薄的,先前公子将她从恶霸手里救下,我私下与她随口提说,宁公子为人正直,若无家眷,不如以身相许。其实当时不过一时兴起,后来又想,公子绝非池中物,不知何时就会离开岘阳山,加之我也亲自探过公子的口风,知晓你短时间内并无成家意愿,于是便作罢算了。哪成想,我这实心眼的丫头还真难过了好几天,眼下见了你都只想躲着了……” 小荷羞窘更甚,脸颊全红,支支吾吾阻道:“阿娘,你……你乱说什么,此事都过去多久了,如今我与四郎情投意合,两情相悦,方才那话莫再提起,也别为此作扰到宁公子。” 李婶立刻答应:“好好,以后阿娘不提。” 白婳在旁看戏一般,目光从小荷红彤彤的面颊上离开,转而去瞧宁玦的反应。 遗憾的是,宁公子处变不惊,表情如常平淡,面对羞红脸的姑娘家,不为所动,甚至再开口依旧一板一眼的严肃。 “我差人打听过,李四郎为人憨厚,李家在廉水村也算富裕 人家,小荷嫁过去以后,身边会有人相护。” 李婶知道宁公子人脉广泛,为此感激:“有劳公子费心,能与公子结识,是我们母女俩的幸运。” 小荷也鼓起勇气向前,低首垂目,再向宁玦表以昔日搭救恩情的谢意。 白婳站在旁,眼见宁玦细微的不自在,主动上前开口道:“小荷姑娘,公子为你备了一份新婚礼物,里面也有我的一份心意,这套衣裙你看喜不喜欢?” 小荷讶然,顺着指向看过去。 那是一对木质成色皆上等的檀木箱箧,价格一定不菲。 她看向母亲一眼,又匆匆低下头:“这么贵重的礼物,我,我不能收。” 李婶在后苦涩叹了口气,其实原本她也想咬咬牙买下这么一对,送给闺女装嫁资,以壮脸面,奈何囊中羞涩,只凭她在城里给有钱人家浣衣的微薄积蓄,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 闺女懂事贴心,不争不取,宁愿委屈自己用表嫂的旧箱子,也不愿她透支钱袋。 宁玦没有来来回回打价还价的耐心,也做得出直接放下东西就走的事,白婳看出他无意继续交谈,主动圆场道:“公子不擅与人交际,如今好不容易主动送个礼,若再被拒绝,以后恐怕真不愿跟人来往了,李婶、小荷,你们就好心体谅体谅他的第一次,收下礼物吧。” 话说到这份上,李婶便不再坚持推脱了,但这份人情自会牢牢记在心上。 小荷也很知礼,走到白婳面前,语调柔柔言道:“谢谢姐姐的衣裙,我在城中做工多年了,都未曾见过像姐姐这般漂亮的,确实该是你,才配得上公子……” 白婳原本正要说不用谢,结果小荷后半句一出,叫她直接把话噎在嗓口。 她忙解释:“小荷你误会了,我只是公子的侍婢,负责照顾公子的起居。” 小荷点点头,顺着她说:“原来如此,是我误解了。” 白婳松了口气。 李婶直直爽爽,没把白婳和宁玦联想到一块去,大大咧咧道:“其实你们明日能过来捧场我就心满意足,面上有光了,还破费准备什么礼物……明日我可一定得好好张扬张扬。对了阿芃姑娘,你是近日才上的岘阳山吧,你家是哪里的?你这般的样貌若是生在我们绿萝村,保准是村里最招眼的凤凰,说媒婆子一定早早踏破你家门槛,给你寻说季陵官户的亲事。” 对于平民百姓家的女儿而言,能嫁入官吏门户是光耀门楣的事,故而李婶有此一言。 也不是非要她攀高门的意思,只是一种美好的期许,随口的祝愿。 白婳理解这话,于是微笑着应付过去,哪成想,宁玦在旁忽的突兀插来一句,有些显情绪地言道:“她不嫁官户。” 白婳错愕看向他,李婶的表情也微显尴尬。 倒是小荷平平静静的,目光逡巡于两人之间,一副看破不说破的深意模样。 明日是办席的日子,前夜要做不少准备工作,他们不便继续打扰,又聊两句后告辞离开。 望着远去的两道背影,一个挺拔孤高、芝兰玉树,一个仙娜袅袅、柔腴绰约,小荷心想,真是好相配的一双人。 …… 回去路上,宁玦一言不语走在前,白婳吃力跟在后。 这是一段上山路,以往两人同行时,要么是宁玦在前刻意放缓步速,要么如上次那样,他执意与她牵手,牵扯中自然而然帮她省了力气。 但今日不同,他既不等她,似乎还稍提了步速,叫她艰难提裙跟行,很快便气喘吁吁。 白婳玲珑心思,很快觉察出不对劲,于是小跑两步跟到宁玦身侧,主动询问道:“公子为何不悦?” 宁玦不语,步伐节奏不变。 白婳又跟两步,歪着头再问:“是我惹到公子了吗?我脑筋转得慢,还请公子明示。” 宁玦瞥眼,冷淡看着她:“既然这么爱与我撇清关系,便少来与我言语。” 白婳怔了怔,是因她刚刚对李婶的那句解释惹他不快了吗? 可她实话实说,何来不妥?若当时不去解释,任由误会,才是寻机上位,要占他便宜的意思吧…… 她想了想,以退为进道:“难道公子愿意与一个小小的侍婢扯上关系,还是……男女关系?” 她眸光盈盈凝过去,可宁玦却偏过了眼。 他回:“这要看你。” 白婳一知半解。 她潜伏深山,该不拘小节,一切以窥探剑招为先,但与宁玦相处间,她不知不觉褪去伪装,都在用真实的自己与他接触。 刚刚解释时,她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宁玦不悦,在她意料之外。 但不管如何,总不能叫他继续与自己置气,心生罅隙。 于是白婳主动勾手,拉住他的食指关节,学他捏自己的力道也去捏了捏他。 宁玦身体几乎一瞬僵硬。 白婳凑他很近,几乎贴耳,轻柔柔问道:“可以牵着走吗?夜黑风高,我快跟不上公子了。” 宁玦面色依旧有点冷,没有言语,但手下动作顺从,依着她勾勾戳戳的力道,牵起她,继续往山上走。 白婳其实没有想到,原来撒娇这么管用,只一句话,公子步速便真的慢下很多。 第15章 心烦意燥 小荷出阁宴当日,整个绿萝村里外都透着喜庆热闹,锣鼓鸣响,乐曲欢畅,红色彩绸高高系挂在村口两侧的古榆树梢上,被风卷着舞动飘扬。 听说村长带头出酒出肉,村民各家也是有力出力,帮着李婶操持完成筵席的前期准备,虽是寡母孤女之家,也万不能被外村人看了笑话。 小小的绿萝村团结一心,席面热热闹闹地凑出十桌来,且桌桌人员坐满。 白婳跟随宁玦赴宴,因与乡民们不算相熟,也不太习惯融入热络的婚娶话题讨论中,于是上完礼金后,两人随意寻了个不起眼的位置落坐。 这一桌孩童居多,他们扒窗看过新娘子的红衣装扮后,满足了好奇心,坐回席上拿起筷子,眼巴巴等着开席吃肘子。 如此正好,跟孩子们坐在一起能免不少口舌,若与奶奶嬢嬢们坐在一桌,到时她们兴致一起,说不定就逮着桌上两个面生的小年轻开始八卦东西了。 白婳不擅应对,宁玦更是。 原本以为避免了麻烦,没有想到这群孩子里有个自来熟的小姑娘,七八岁模样,梳着两个双丫髻,眼睛扑闪扑闪瞅着她,认出白婳是前几天送面具的姐姐,恍然一下,便冲她笑。 白婳喜欢小孩子,回应地摸摸她的头。 “你叫什么名字呀?” “二丫。” 听白婳主动搭话,小女孩像被鼓励到一般,诚恳恳问道:“漂亮姐姐,你什么时候也和小荷姐姐一样,穿漂亮的嫁衣红裙子呀?阿娘说小荷姐姐明日会更漂亮,待新郎哥哥迎娶她时,她就头遮红盖头从房间里出来给大家瞧了。姐姐,你以后是不是也会这样,穿红裙嫁衣给大哥哥看呀。” 童言无忌,小姑娘笑容甜甜地伸出软嫩嫩的手指,怯怯指向宁玦,被他视线淡淡一扫,又吓得立刻缩了回来。 宁玦出门佩剑,加之面容冷峻,寡言不语,绿萝村的这些小家伙们一向怕他。 白婳笑容变得不自然,本想解释,转念想起昨日公子因何生恼,话到嘴边又迟疑着不敢脱口而出了。 她余光悄悄扫向宁玦,看他不紧不慢正剥开一粒花生入口,好似没有听到二丫的话,无动于衷,安静咀嚼。 白婳收眸,无奈岔开话题:“那二丫瞧瞧,姐姐今日这身衣裙好不好看?” 今日出行前,她本想衣着朴素,身穿灰蓝布衣,不愿意在人多热闹的场合里太过招眼。 可宁玦做主,要她换上新衣裙,穿新衣沾喜事,这是他当时的说辞。 于是白婳不得不的,上身了当日在成衣铺试穿选买时,宁玦最喜欢的那一套——淡粉芙蓉绢纱裹胸,外罩栀白烟霞纹绫罗衫,腰间束着一条淡紫色织锦缎带,皓腕动作时,袖口上纹绣的点点落落的樱瓣,便会栩栩如生地渐次显映。 二丫痴痴看着她,忙点下巴颏,眼神新奇又羡慕:“好看好看,姐姐像嫦娥!” 这个形容…… 村里孩子们不知听了哪家说书先生讲故事,先前个个喜欢美猴王面具,这会儿又把她比作嫦娥。 白婳伸手,从桌上圆盘里抓来一把花生,给二丫剥着吃,有吃的,话自然就少了,不用再担心小家伙会语出惊人。 宁玦又剥完一颗,正好攒够一把,他伸手过去,把花生仁全部放白婳手心里。 “拿这些喂她吧,不是正在养指甲,别剥硬壳了。” 白婳怔愣看过去,诧异于自己这点小心事竟都没瞒过他。 买衣裙那日,女掌柜格外赠送给她一罐凤仙花染甲膏,可惜她先前劈柴时断过甲,甲面并不美观,她不想浪费色膏,便打算养护过再涂,却未想到这点爱美的心思会被宁玦发觉,一时微窘。 又想起昨晚上山后,原本公子想吃栗子糕的,却又突然改口说不吃,或许也是顾忌她的指甲。 白婳心头微妙漾动着,收回手,接纳好意,小声回:“多谢公子。” 二丫看不懂两人眉来眼去的眼神交流,只知自己吃的是大哥哥剥的花生米,于是跟着嘴甜道:“谢谢哥哥。” 宁玦敛眸,收回手,莫名来了一句:“还是小家伙说得好听。” 白婳耳尖微热,不明公子是随口一说还是有意点她,二丫与她所用称呼不同,可她又岂能也用‘哥哥’二字来暧昧相唤他? 在白婳的认知里,若非有真正的亲缘关系,只能是在衾间亲密时与情郎靡靡软语,才会用‘哥哥’相唤对方吧…… 思绪不禁飘远,反应过来后羞赧又懊恼,她匆匆低下头去,遮掩脸膛浮起的异样绯色。 没过一会儿,李婶过来,俯身拍了拍白婳的肩膀,语气带着歉意道:“宁公子、阿芃姑娘,不得已要把你们分开了。除了小孩这桌外,其余的男女席上不能同桌,这是村里的规矩,莫要见怪啊。” 其实京歧也有这样的规矩,只是白婳以为郊野村落里不讲究那么多,结果竟是自己不周到了。 剑与她 第18节 宁玦并不懂这些,闻言看向白婳。 白婳面对李婶,率先应道:“无妨的,都是小事,我们现在就换座位。” 李婶已提前给两人找好新位置,她伸手指了指,示意说:“阿芃姑娘,你坐那就行,旁边是我娘家人,我交待过了,她们会照看你的。宁公子便与村里爷们坐一桌吧,只是大家身居乡野,难免粗鄙,宁公子只得暂且委屈下了。” 白婳:“哪里的话,大家都是相邻,我们现在就过去,李婶你去忙吧。” 李婶:“行行,待会儿你俩一定多吃些,村长家的黑花猪,做成酱肘子不知有多香呢,你看这些小家伙们个个眼巴巴馋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这话一出,桌上的孩童们嘿嘿呲牙笑,还真一副要留口水的样子。 李婶笑骂一句,转身去招呼其他桌的宾客了。 白婳低头与二丫道别后便准备起身换座,见宁玦并无要动的打算,只好用手肘触碰他以作提醒:“公子,我们走吧?” 宁玦没动,面无表情说:“不能挨着你坐。” 白婳无奈,凑近他小声道:“公子,你不能太黏我。” 宁玦抬眼看向前排男宾桌席,见他们吵吵囔囔、划拳吃酒,此刻正折腾得厉害,眉心不禁微蹙。 白婳怕他不知人情世故,不给面子直接甩袖离席,赶紧在旁好言劝说:“我们今日过来是来捧场的,李婶是主家,我们要听她的安排,不能我行我素。如果不讲究这些规矩,我自然愿意与公子挨坐在一起,只是眼下为特殊情况,你便听一次话起身过去,好不好?” 不知不觉间,她竟将对付二丫的那一套用在了宁玦身上,完全无意识地将他当作小孩来哄。 语调轻轻柔柔,面庞温温和和,越凑越近,一双瞳眸剪水,叫人不堪直视。 宁玦偏过眼,躲避她歪身凑近时脖颈深处钻冒出的淡淡幽香,不见她用过香膏,那鼻息间嗅到的味道又是什么? 想到什么,宁玦喉结重重一滚,之后干脆利落起身,不理白婳,自顾自走到被安排的位置上。 落座后,他缄默不言,也不主动与周围人打招呼,但奈何名头大,绿萝村人无不敬重,对他招待热情,积极倒酒。 好在宁玦最后还是给面子地与人对碰,喝下一碗,不然冷冰冰的毫无回应,旁人谁还愿意一直热脸去贴冷屁股。 白婳与女眷坐在一桌,全程操心着宁玦,时不时扭着脖子回头去瞅那边的动静。 村民们豪迈热情,哪怕先前与宁玦并无来往,此刻也都拥着上前热络敬酒,绝不让场子冷下去。 见公子勉强融入其中,白婳这才放心,可又因不明公子的酒量,心头又生起旁的担忧。 这时,肩头被人拍了拍,白婳回头,惊讶发觉自己面前不知何时也摆来了一盏酒。 同席的女眷招呼她一齐起身饮一杯,推诿不过,白婳也不愿显得格格不入,于是配合起身,端杯遮袖仰饮。 见她动作如此优雅,旁边的村妇们并无恶意地欠身学她,面上笑得憨实又羞涩。 白婳对她们无排斥之意,含蓄笑一笑,并不介意她们的模仿。 她随和友善的态度,又……换来了一杯酒。 昔日在京歧时,白婳赴会宫宴或者参与家族宴席,都曾饮过珍酒,那时往往三杯下肚都无醉酒之感,所以她一直对自己的酒量有些微弱的信心。 但没成想,绿萝村村民们自酿的女儿红竟这般烈,只两盏下肚,胃里便火热腾腾起来,紧接那股劲道又直钻脑袋。 刚刚还没那么明显,可开席以后吃了两口热菜,那股无力感便开始蔓延全身,头脑晕乎乎的,视野也开始迷蒙。 她大概意识到自己醉了,不自量力地醉了。 绿萝村的女眷们巾帼不让须眉,酒量不逊于男子的不少,尤其白婳这一桌,好几个秉性豪迈不拘一格的嫂嫂,带动着要与男宾拼酒。 宁玦被动静吸引,转头一看,视线偏移,不再注意旁人,只见那道最招惹人的影子,此刻左右摆晃,像是随时要倒。 她询声侧了下头,正好露出红扑扑的熟桃面颊,以及痴痴吟吟的笑意。 宁玦眯起眼,看她已然这般样子还要伸手抢夺酒坛,要给自己重新斟满,不禁摇头叹笑。 趁她这杯酒还没来得及喝下,宁玦起身过去,直接缚住她双臂,将人摁在怀里。 院中宾客都围在中间桌席看男女拼酒,无人留意到他们,宁玦觉得参与到这已经差不多,没进屋跟李婶打招呼,直接揽着白婳肩膀,带着她从旁侧小路安静匿退。 出了院门,彻底隔绝村民们的视线后,宁玦懒得费力继续扶她肩膀,直接伸臂将她打横抱起。 “公子……” 白婳半醉半醒,下意识伸手环上他的颈。 “哦,还认识我。”宁玦含着意味道。 白婳懵愣了下,眨眨眼,视线往下一扫,发觉自己此刻离地面好远,好像怕被摔到一般立刻紧张起来,又赶忙收紧手臂往宁玦怀里钻。 “公子不要摔我,阿芃听话的……” 宁玦被她蹭得没脾气,眼底浓深一片,他没好心答应,反而刻意松了下力道,对她道:“我控制不好,你抱紧我也是一样的。” 白婳心思单纯,不疑有他,闻言软着腰身贴去,与他完完全全地心口贴心口,一点罅隙都不留。 宁玦喉结滚动,身体微僵,深吸了一口气。 他没想到会是这般程度,并非他刻意感受,但方才那瞬间的颤晃格外明显,直荡得他心烦意燥。 此刻,他恐怕连呼吸都是有罪的。 第16章 趁她酒醉 回到竹屋,宁玦微有喘意。 怀中抱着的那点份量实在不值一提,但她一路上猫似的不老实,在他怀中哼哼蹭蹭,稍微不舒服一点便要乱动来抗议,叫宁玦施力不是,松力也不是。 就这么紧绷着走了一程上山路,待将她放到软榻上时,宁玦伤过的右臂稍稍有些麻意。 他立起身,正收握掌心尝试恢复臂上血脉流通,衣摆忽的被一只白皙柔荑紧紧抓握住。 她纤细的五指胡乱将他的衣袍攥皱,接着又伸拉向上,被他腰间的岫白玉坠吸引目光,抓拿时手臂乱摇乱晃,指尖更是在他腰际及下胡作非为,简直有恃无恐。 宁玦咬牙,喉结暗滚,警告地扫下一眼。 白婳懵懵懂懂眨着眸,一脸无辜地与他相视,但手上依旧霸道,执意要他腰间佩戴的玉佩,不然不肯放手。 此时与她计较不了,但也绝不能放任其胡闹自由。 宁玦主动退避,挪后半步,叫她摸不到。见她垮下脸来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又主动妥协,不情愿地解下师父昔日所赠玉佩,容许她拿在手里暂时把玩一会儿。 这是他视作珍惜的东西,旁人碰都不能碰,如今主动向外交予,还真是第一回 。 白婳安静下来,躺在榻上将玉佩高高举起,细摸上面的纹路,很奇怪的花纹,远远瞧着,像朵白色的含苞待放的绣球花。 玩了会儿,她又看向他,嘤嘤咛咛启唇说:“口渴,喝水……” 宁玦睨眸:“把玉佩还我,便帮你倒。” 满足了新奇感,白婳主动归还,这会儿倒是乖觉。 宁玦小心收好,无奈叹了口气。 他没伺候过人,如今新鲜有了一次体验,感觉微妙不可言说,他出屋倒来一杯温水,返回卧房走近床沿,扶起白婳的肩头,叫她半撑起身喝得方便。 白婳配合着,身娇体柔,很好摆弄。 宁玦将杯盏递过去,白婳眼神迷离,完全没有要接的意思,宁玦抿唇,没言语,愿意好人做到底,继续伺候下去。 他沿着床边坐下,任由白婳超自己靠拢,伸手搭在他膝头,他先是一动不动僵了片刻,之后稍微适应后才有动作,慢慢托起她的下巴。 触感温滑软腻,引得人去故意粗糙磨砺。 宁玦沉重呼吸了下,不明为何如此紧张,昔日他以一敌多,孤身临危之际,心跳都未这样鼓速,无法自控。 他端着杯盏,将杯沿缓缓挪到白婳唇边,倾斜杯身,慢慢哄喂。 喝下半盏,润过嗓子,白婳舒服很多。 她顶着红扑扑的醉靥,啧啧唇,冲着宁玦眨眨眼道:“……是甜的。” 宁玦点头:“放了蜂蜜,解解醉。” 说完,他再次手执杯盏往前凑贴,杯沿轻轻压上白婳赭红的诱人唇角,水光暄妍,像极一朵有待采撷的映红朱梅。 白婳偏头,不想再喝了。 宁玦动作未收,劝说:“喝完,胃会舒服些。” 白婳犹豫,眼睛骨碌转了一圈,像在思索要不要听从他的话。 最后想通了,主动扶上他的手,迎着他的动作,老实仰头咕噜咕噜饮下剩余的半杯。 她唇瓣每动一次,宁玦的眸色便更深一分。 一杯饮尽,宁玦指腹上也沾了些许的珠痕。 白婳注意到,迟疑了下,而后醉意蒙蒙地歪过脑袋伸舌舔过去,舔干净。 温湿湿的触感从指尖传至头皮,一瞬间,四肢百骸,寸寸肌理,全部酥麻战栗而过。 宁玦身体僵住,手腹一抖,杯子遽然掉落,顺着被衾滚到地上,响了一声,没有碎。 剑客的手是最稳的,这是江湖各路高手齐齐认同之事,经此一抖,宁玦自我怀疑,心绪完全混乱。 他强作镇定,起身捡起杯子,一言不发走开两步,将杯盏放到桌上,而后原地站立未动。 背对着白婳,半响过去,他才嗓音沙哑地开口:“以后带你出去,万不能放任你去吃酒,如果我不在,你打算跟谁走?” 白婳看着他站立自己好远,冲着他背影喃喃回:“反正公子在,会带我回家的。” 宁玦对这个答案满意,可自心底钻冒出的痒意并未得以彻底的安抚。 白婳躺下身,不愿等他与自己搭话了,原本头脑便晕晕沉沉,这会儿困意上头,眼皮实在沉得厉害。 她只想尽快睡上一觉。 半响没听她言语,宁玦回头,见她没心没肺已经准备安眠,心头浮起躁意,怎会轻易依顺。 他板着脸色走过去,不肯放她入睡,固执地将她扶起,命令的口吻对她道:“回答我几个问题,若不答,休想睡。” 白婳挣着他的力道,挣不开,放弃后干脆伏在他膝头困倦地闭上目,嘴上倒配合。 “什么问题啊……” 语调绵绵软软,尾音长长拖着,是宁玦先前最讨厌的说话捋不直舌头,但不知是习惯了,还是说的人不一样,他从勉强接受,到现在十分受用她拉着尾音同自己撒娇。 只是眼下所问至关重要,他对她发不出脾气,肃不了脸色,难道还要心甘情愿以身作枕席,任她伏卧? 罢了,随她去吧。 剑与她 第19节 宁玦无可奈何,板起脸,坐离她更近一些,方便她枕得舒服。 右手轻搭在她肩头,微微摩挲了下,宁玦认真问出第一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白,白婳。” 陌生的字眼。 宁玦不动声色,继续问:“哪两个字?” 白婳此刻醉意深深,哪有防备,闻言坦实回复说:“‘白’就是黑白的‘白’,‘婳’取自《神女赋》中的‘既姽婳于幽静兮,又婆娑乎人间’,寓意美好娴静,当年我娘亲翻阅了好久古籍,才为我取了这样好听的名字。” 说这话时,她眼神流露欢喜与幸福,眸光很亮,可转瞬又黯淡下来,浮现哀伤。 宁玦不知她因何伤心,放柔语气,又问:“你可是季陵本地人?” 白婳摇头,自报来处:“我来自京歧。” 宁玦以此确认,她绝非经受过专业训练的资深细作,意志不坚,疏漏百出,还很娇气,若是别人这样潜伏过来,他会说愚蠢,是她的话,他则改口形容为涉世未深,尚且单纯。 他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触碰着她,这样一副无骨娇躯,不带半点功夫,又无细作手段,如此便敢接近在他身边,简直不要命,若所遇非人,恐怕早被吃抹得骨头都不剩。 尤其她身后步棋之人,愚蠢又恶毒至极。 宁玦收回思绪,继续问:“你先前说想看我舞剑,那话并不是随意一提吧?” 白婳眼睛阖了阖,声音隐隐的伤感:“只有这样,我……我才能有一个家。” “什么?” 白婳声音越来越模糊,只有俯身凑近才勉强可以听清。 宁玦低下身去,闻到她鼻息间的淡淡酒味,以及独属于她身上的幽幽体香。 他有点沉醉其中了。 白婳:“表哥说……你与他剑法相似,要我上山待在你身边,寻找机会偷偷记下你的剑招,这样他就能有把握在大将军摆设的擂台上打败你,顺利走上仕途之路,等我顺利完成任务回到荣府,他,他就会应诺娶我,如此……我就有家了。” 宁玦嗤了声,停下指腹动作,眼神暗沉睨下来:“是么。” 白婳轻轻叹息一声,翻了个身,枕着他继续氐惆悒悒地诉说:“我没有父母保护,又因一些缘由,无法寻得血亲兄长的庇护,辗转异乡后,表哥和姨母便是我唯一的依靠。我受过荣府恩惠,无法独善其身,为了偿还恩情不得不答应上山……我心底很害怕,怕被欺凌,怕被打,也不想当骗子。你知道吗?我说了好多的假话,我原本最讨厌说谎的……” 说着,她情绪微微波动,羽睫一颤,眼角跟着浸出晶莹的珠泪,我见犹怜。 宁玦沉默着帮她抹去眼泪,之后,两人同时陷入相对无言的缄默。 白婳醉得厉害,伤心过后又沉沉闭上眼皮,无力再对话,而宁玦则是,不想趁醉继续套她的话。 “放心,不打你,我没你起初想得那么穷凶极恶吧。” 反问完,宁玦喟了声,缓慢伸出手。 他怕自己指腹有茧,会磨得她不舒服,便用掌背蹭抚过她脸颊,安抚她安睡。 待白婳呼吸慢慢平稳,确认她睡熟,宁玦怅然启齿,问:“就非要,嫁他吗?” 第17章 放她离开 翌日清晨,白婳转醒。 她抬手轻搭在前额上,没有立刻睁眼,而是转动指腹揉了揉太阳穴,以此缓解头痛。 记忆断在筵席间推杯换盏中,她脑海里记得的最后画面是被绿萝村两位性情豪爽的嫂嫂拉着吃酒,盛情难却之下,她不愿在大好日子扫兴,只好舍命陪君子,对碰多饮几杯。 再之后的事…… 她轻蹙眉心努力回想,记忆朦朦荡荡,不甚清晰,唯一有点印象的便是,回来路上,公子好像抱了自己,还一路抱到了竹屋。 拥抱的画面虚虚实实,但应该确实发生过。 白婳不自然地抬手抚了抚脸颊,感觉到一丝热意和赧然。 想到什么,她立刻低头检查自己的衣裙,双手下意识捂在领口处,发现浑身上下只有外衫和鞋袜褪下,其余一切如常,这才松了口气。 其实,她不该有此疑心的。 与宁玦相处接近半月,她自觉已经接触到他的真实秉性,知晓他并非如表哥所说,是好女贪色的轻薄之徒,反而自矜傲物,寻常人难以入得他眼,这样孤高狷介的独行剑客,又怎屑于去做趁人之危之事。 不知表哥所获情报如何探得,竟与真实情况出入这么多。 收拢思绪,白婳抬眸向门口望去,两扇木门严严阖闭着的,堂屋外静悄悄的听不到丝毫动静。 宁玦大概不在,她猜测。 白婳起身,换了套衣服,去浴房简单洗过漱后,坐回镜台前,对镜将乌黑长发全部梳拢到一侧,又分成三股挽编好,搭在肩头,看着很是爽利。 如果手边有色彩鲜妍的绒花装点在编发上就更好了,可惜桌面空空什么都没有,只有她近日惯用的一支木簪。 宁玦送她衣裙,将她的穿衣习惯重新变回从前,结果竟引得她开始不知足起来。 白婳暗恼自己,摇摇头,老实拿起木簪插在发间,起身出门。 堂屋的饭桌上放置着一个竹编罩,白婳方才未留意,这会儿觉得好奇掀起来看,发现里面竟有一碗温乎的白粥,还有一盘绿叶小菜。 是公子做的? 白婳迟疑坐下,放落手中的竹编罩,心想,或许是公子早起觉饿,好心没有强行唤她起床,便自己动手制馔,又多留下她的一份。 她端起碗筷尝了尝,味道实在……寡淡极了。 好在白粥里放着糖,喝着甜滋滋的,不然只吃那一盘干瘪瘪的油菜着实咀嚼无味,对了,白粥也不是毫无问题,有时喝下还好,有时就……有硬硬的米粒差点崩了牙。 白婳叹口气,暗暗评价公子厨艺——不及格。 很难放水给他个友情分。 吃完收拾好桌子,依旧不见宁玦,往常他也有不打招呼出门的时候,但中午临近饭点就会准时回家。 可今日不同寻常,白婳按时准备午饭,碗筷已经摆上桌了,却依旧不见宁玦归返的身影。 白婳心里打了下鼓,升腾起隐隐的不安。 她忙将饭菜罩好,扯下身上围裹的围裙,匆匆出门寻人。 从竹屋到石溪的这段路程,白婳走过多遍,早已经熟悉于心。落叶铺路,脚步踩在上面发出吱吱的脆裂声响,山道两旁的灌木杂树零落飘叶,枝干秃秃,不再似她刚上山那会儿的张牙舞爪,虽然距离当初只过去短短半月,但秋日已尽,蛰伏期久的凛冬按捺不住地想要着急登场了。 快到石溪附近,大概只余百步远时,白婳忽的顿住脚步,向左手边的灌丛深处望去。 裹挟在猎猎风声里的,还有一阵不易被察觉的飕飕挥剑的动响。 她屏息凝听,确认没有听错后,踩着枯草朝左边行去。 灌林隔绝视线,看似掩得严严实实,实际距离并无多远,她没走多久便觉眼前开阔,层层叠叠的斑驳树影之后,是一片平坦的空地,一道身姿矫健的白色身影正气势如虹,挥剑搠削,疾风绊影,凌锋毕露。 她走近,他便停了招式。 白婳未察觉他的异常,只看他右臂执剑那么平稳,上前关怀问道:“公子,你伤势完全恢复了吗?何时能拿稳剑的?” 宁玦收握虎口,剑柄的吞兽睚眦汹汹不可近观,见她来,他表情保持威肃,偏过眼,周身气场凌厉非常。 白婳心有所感,眼前执兵的剑客宁玦和平日与她朝夕相处的宁玦,好似是两个人。 见她眉眼间浮现惊喜之色,宁玦不答反问:“我伤势恢复,是值得你高兴的事?” 白婳点头,毫不迟疑:“当然是。” 话音脱口而出,白婳后知后觉意识到,她本末倒置,竟将表哥交代的任务抛之脑后,完全一心顾虑着宁玦的伤势,盼他无恙。 她垂下眼睫,掩饰懊恼,心头更生迷茫之感——她到底怎么了?既对宁玦狠不下心,又对表哥无法尽忠。 左右为难摇摆,该当何去何从。 宁玦凝着她,沉默片刻,忽的开口:“先前说好,等我伤势恢复便给你舞剑,正好今日我有兴致,便择日不如撞日吧,只是学多学少,看你天资,我不指教。” 白婳没想到宁玦会突然有此一言,心头突突慌跳,头脑疾速运转,但无论作何考量,她都无法放弃眼前这不可多得的窥探机会。 她与他,注定殊途。 于是她感激口吻道:“多谢公子赐教,我一定认真观摩。” 宁玦没回应,面无表情走开,站定到离她十步远的位置,开始执剑挥斥。 一招连一式,一式带一招,剑来剑往,腾转起承间如蛟龙出海,攻势凌厉。银光剑身上举划出月牙弯钩似的弧线,又有剑花呼应,宛如繁星闪烁,看得白婳眼花缭乱,眼睛一眨不敢眨,只紧紧盯着那道衣袂飘然的白色身影,微微痴神。 十招之后,白婳可以确认,宁玦所用的剑法剑招与表哥所练的孤鸿剑式确实同宗同属,相似之处能达八成。 这是惊人的相似程度,若非同门师兄弟,便是一方恶意窥私过另一方。 宁公子的孤鸿剑式会是私自偷练的吗? 他口中曾提起过的师父,又是何人? 白婳心中无数疑窦,看着眼前那道卓然不群的白衣剑影,心中竟不愿相信如此清冷孤高之人会行宵小行径。 她不知其中缘由真相到底如何,只觉蹊跷甚深,于是努力镇定,继续看下去。 来岘阳山前,表哥对她多次展示过孤鸿剑法的奥义,要她对比确认宁玦的持剑特征,但从始至终,表哥所习所练仅仅只有三十九式。 她眼睁睁看着宁玦剑气呼啸,一招一式直逼三十九,竟还未有收手停下的打算,三十七、三十八、三十九……四十! 四十!? 白婳睁大眼睛,错愕惊心。 表哥说过的,自剑圣意外逝世,孤鸿剑式的后四十式便已失传,归鸿剑门靠着荣家祖父与剑圣的相交渊源,有幸得来前三十九式的剑法图谱,以此扬威于江湖。 可如今,白婳亲眼见到这世上竟还有人能使出归孤鸿剑式的后四十式的招数,自然难以置信。 她强作镇定,于心默数:四十二、四十三、四十四、四十五……到四十五式止。 宁玦停剑,一步到位,臂间力量感十足,而后深呼一口气,插剑入鞘,眸光凌厉地投向她。 白婳本想夸誉几句,可被他灼灼盯视,心绪纷乱,应付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 倒是宁玦率先启齿问道:“记得住吗?” 白婳摇头回:“公子剑意迅疾,我无习武功底,只记前几式便已经黔驴技穷了。” 这是真话,但她并非从第一式开始记,而是从第四十式。 所以,自四十到四十五,她凝定心绪,默默记背于心,不成难事。 她暗自平复着,确认问道:“公子所习完整剑法一共是四十五式吗?真是式式精湛,变化灵活。” 剑与她 第20节 这话是试探。 宁玦看着她,淡声回:“到此为止。” 这不是正面回答,但应该是肯定的意思。 白婳窥私成功宁玦的剑法剑招,又暗自记背心中,完成了表哥交代的潜伏任务,但此刻,她心头并未有如释重负的舒快轻松,反而悒悒不安,不是滋味。 她垂眼思忖,心绪很乱,说不清楚。 这时,宁玦突然抬动剑柄,直指向她,剑尖已收入鞘中,可即便如此,白婳还是被其攻势逼退半,脚步虚浮,身形不稳。 她讶然瞪大了眼睛,心跳突突。 宁玦看向她的眼神有些凌厉,剑鞘尖端擦过她的耳廓,直直插入她发间。 叮当一声,有物件掉到地上,发出声响。 白婳眼睫颤抖,余光往下扫过,见是自己头上的木簪掉落在地。 宁玦收回剑鞘,蹲身将木簪捡起,把玩手中,之后开口,前后话题转变突兀: “这支木簪太素,换了吧。” 白婳简直跟不上他的思路,心跳尚未平复,被威慑得不敢提高音量,开口嗡嗡不清。 “什么?” 宁玦转身离开,言语简洁:“准备下山,带你重新采买一支好的。” 白婳怔于原地,看着他渐远的背影,从未觉得两个人的距离这么远过。 …… 一切都进行得过于顺利。 她才刚刚探得宁玦的剑招剑法,还未过一个时辰,便顺利下山,与宁玦一道出现在季陵城内最繁华热闹的一条主街上。 表哥的人应当随时监察着岘阳山的动静,见他们下山,更会打起十二分的戒备,或许此刻,归鸿剑堂的门徒们就潜伏在他们周围不远处,将他们的一举一动看在眼底。 事态一步步失控发展到如今,白婳在毫无准备之下意识到——今日就是离开宁玦的最好时机。 任务已完成,两人又离开了岘阳山,再不抓紧遛逃脱身,恐怕近期再寻不到合适的机会。 她终究属于山下的人。 思及此,白婳艰难做了决定。 只是都不用她自己费心思,想借口,两人买完玉簪刚刚走出店铺,宁玦看着她左瞧右望的样子,突然开口:“我记得刚刚在街口看到了卖冰糖葫芦的小贩,突然想吃了,要不你去帮我买两支来,我在这儿等你?” 白婳顿住脚步,看着他,没有开口,眼底含着说不清的情绪。 宁玦假装看不出,催促她:“去吧,我等着吃。” 白婳还是看着他,不言不语。 宁玦也不再说话了。 两人僵持下去,白婳手心紧紧攥起,终于鼓足勇气转身走开两步,却又顿住。 她回头,见宁玦立在原地目送自己,心头发堵得厉害,她不肯承认那是不舍,只想自己对他愧意深深,既说谎,又哄骗,简直坏透了。 见她迟疑,宁玦叹口气,朝她走来。 他抬手,扶正她头上戴着的,他刚刚买给她的铃兰玉簪,声音不再肃厉,只有沙哑:“快去吧,听话。” 说完转身,不再留恋。 白婳眼眶微润,深呼一口气,同样艰难地迈动脚步。 方向不同,自然殊途。 宁玦却越走越慢,心头萦绕不散的,是她昨夜伏在他膝头低低诉说的心事——“我想要安定的生活,平平淡淡就好,不要刀也不要剑,不要打打杀杀……” 既然做不到,不如放了她。 …… 驿站门口的茶舍,是走镖人惯以歇脚的地方,自然就是臧凡的地盘,旁人监视不到。 宁玦进入后落座不久,臧凡现身,又吁又叹。 看宁玦毫无反应,臧凡忍不住上前找茬,直言不讳道:“你真是疯了,白白送给荣临晏四十之外的五式剑招,就为了让那祸水回去好交差吗?” 宁玦饮了口茶,平时不觉这般苦涩。 他将杯盏放下,回:“寄居他府,无依无靠,不过是个可怜人,举手之劳,帮就帮了。” 臧凡两眼翻白,好一个举手之劳! 那可是真正正正的正宗孤鸿剑法,传言已失传的后四十式,论其价值,可谓连城! 如今为了个细作,白送五式…… 臧凡气得后心直冒冷汗,纵使他不练剑,那也不是他的东西,可还是心疼得牙疼。 第18章 他必要她 如何在脱身后安全撤退,又如何与剑门迅速取得联系,白婳将方法深记于心,故而与宁玦分开后,她很快便在约定地点留下记号,成功与门徒。会面,又顺利与表哥汇合。 在一间不起眼的客栈拐角房间里,荣临晏姗姗赶来。 见到白婳,荣临晏面色喜忧参半。 他挥手屏退门徒,房门关紧后,上前抚揽住白婳的肩头,将她轻轻拥入怀里,一副失而复得的愧疚模样。 白婳身体微僵。 荣临晏温柔深深道:“婳儿,你受委屈了。” 白婳摇头,竟是发觉,此刻与表哥相拥而起的内心波澜,远不及方才与宁玦分别时的潮涌波动。 她眼神微微黯淡下去。 两人分开,荣临晏等不及问道:“方才门徒回剑堂禀告,说在约定撤退的档口附近发现了你的身影,我还觉不可置信,情况究竟如何,难道当真已探得宁玦的剑招虚实?” “我……”白婳迟疑了下,面对表哥迫切的目光,只得据实相告,“宁玦所习,确是孤鸿剑法。” 荣临晏眸光忌惮微缩,问:“他习得几式?” 白婳看向表哥,清晰启齿:“四十五式。” 荣临晏骤然瞪大眼睛,怀疑自己听错:“四十五式?是他随口提说,还是你亲眼见到?” 相比荣临晏的沉不住气,白婳从容很多,她回复说:“我亲眼所见,他一招一式,连贯如虹,到四十五式方止。” 荣临晏声急又问:“婳儿可否记得其具体招式,能否按样画下?” 白婳犹豫了下,没忍住问:“我知表哥所习孤鸿剑法只有三十九式,因宁玦所用剑招与剑门相似,便怀疑他行窥私之举。如今可以确认,是他习练的招数多于孤鸿剑堂,如此是不是可以去了先前的嫌疑?” 荣临晏嗤声不屑道:“我祖父与剑圣在官场结交,因缘际会下得了简谱前章,我荣家子弟习练的是正宗孤鸿剑法,他宁玦是什么野门野路,不知从哪里多习几式,还敢博正宗头衔?” 表哥向来看重剑门正统,自诩清高。 白婳不再言语。 荣临晏吩咐手下门徒准备笔墨,催促白婳执笔。 白婳心头闷堵,每一次落墨,脑海中便有一道飘逸执剑的白衣身影或急或慢地闪过。 一次次的下笔勾勒,便是一遍遍加深他在她心头的印象。 墨重一笔,她愧疚更深一分。 画完,荣临晏接过手详看,脸色愈发沉重。 白婳不安:“表哥,你看出什么门道吗?” 荣临晏抬头凝向她,欲言又止,面色差劲:“宁玦所习练的绝非四十五式,从你画中可见,他动作本是连贯,却戛然断掉,应是临时停止的,他底牌远不止这些。婳儿,事关重大,你务必回去继续潜伏在他身边,孤鸿剑法后章失落于江湖,说不定这就是千载难逢的寻回契机……” 白婳怔住,摇头,鼓起勇气拒绝说:“表哥,不要再难为我,我已经遛逃出来,再回去难道不会引他疑心?就算他当真有所隐瞒,我尽力探得四十五式,已然尽力,剩余的不如擂台上见真招?输赢在天,我们岂能堕了光明磊落。” “此番并非全然为我,为我荣家……”荣临晏板正白婳肩膀,强行要她正面面对自己,循循善诱说,“你可知澍安兄长如今蒙了难?” 白澍安,白婳的嫡亲兄长。 闻此言,她卒然紧张起来,慌忙问道:“兄长他怎么了?” 荣临晏叹声道:“澍安兄长如今就仕于工部,上半年江南水患冲溃堤岸,朝廷下发赈灾银两,却被上头的官员贪下,如今遭人检举,东窗事发,澍安兄长变成了替罪羔羊,如今下了大狱,等待案情审理。” 白婳身形一抖,只觉天塌了。 这三年间,兄长以罪臣之子的身份在京歧谨小慎微地过活,收敛文人的清高傲气,当着最不起眼的边缘小官,只求照顾好妻女,安稳以度余生。 为了不因这身惹眼的皮囊给兄长一家招惹祸端,白婳更是主动离京,寄居季陵。 他们一家人已退让至此,竟还不被老天放过吗? 白婳柔肠百转,哀怮心生,又悲又愤。 荣临晏见她郁懑模样,上前安抚说道:“如今我们在朝中无人可求,无人倚背,自然任人欺凌,若是能有人脉牵引,便可以在王侯将相跟前说上话,如此一来,冤情可察,一切困难也当迎刃而解了。” 白婳听明白表哥的言下之意。 若保他顺利登擂,拔得头筹,一步登天成为大将军王的左右手,自此,白家和荣家都能得以荫蔽。 她迟疑,心头犯难:“我……” 荣临晏继续引导:“婳儿,此番不单为我,更是为了澍安兄长。如今我们白、荣两家荣辱与共,关键只在那剑谱上,帮我拿到手,澍安兄长才有被赦免的希望啊。” 白婳没有不应的余地。 不应,兄长恐怕当真只有死路一条。 …… 驿站茶舍,人来人往。 宁玦将一壶茶饮完,没有要走的打算,他望着窗外,不知看什么,也不知在等什么。 臧 凡看着他这模样,欠欠问道:“就这么放了她,当真舍得?” 剑与她 第21节 宁玦不语不应。 臧凡将声音压低,凑近些,得寸进尺又道:“我前几日都未上山,她怎么诱骗的你,你们……睡没睡过?说真的,那女子的样貌身段,媚得过春楼头牌……” 话没说完,宁玦眸光一厉,警告扫去。 臧凡耸耸肩膀,识相闭了嘴。 又过少顷,茶底都凉了,臧凡问:“走不走?还是让店家再添一壶?” 宁玦从街外收眸,准备起身,全程缄语,情绪不高。 这时,臧凡的手下突然从外奔来,附在他耳旁低语两句,臧凡脸色诧异了下,看向宁玦。 宁玦:“怎么了?” 臧凡不应,只吩咐手下:“引着她寻过来。” 宁玦不明所以。 臧凡重新坐下,弯腰翘腿,一副慵闲模样,吩咐店家再沏上一壶金骏眉。 结果热茶还没上来,一道芙蓉嫩色的纤纤身影突兀出现在驿站茶舍里,她脚步小心,行于粗野镖客之间,身形格外娇小招眼。 她手里拿着一串野山楂糖葫芦,左右逡巡后目光锁定,直朝宁玦而来。 宁玦看到她,迟疑微怔。 白婳问:“公子怎么没在原地等我,叫我实在好找。” 她在演,演得尽量无痕迹。 宁玦与她相视,眼尖注意到她微微泛红的眼眶,那是哭过的痕迹。 就离开他一小会儿,又受了什么委屈? 宁玦不动声色回道:“我等不到你,忽觉口渴,便过来喝一盏热茶。” 臧凡嗤笑,心想,这茶喝的是够久的,足足快一个时辰了。 白婳心头惴惴,不知他起没起疑心,看他并未多问自己为何耽误时间,迟迟赶来,心里不由松了口气。 她试探说:“公子喝完没有?时候不早了,我们抓紧上山去吧。” 宁玦看着她,眸底微微晦暗,同样试探:“确认跟我回去?这次,你要想好。” 已经大发慈悲做过一回善人了,他没有打算再做第二次。 放过,确实不舍。 再得,他必要她。 白婳垂目回复,声音喃喃:“当然回去,并无必须要采买的东西了。” 宁玦果断起身。 臧凡拦住宁玦手臂,眼神提醒,此事定有蹊跷。 宁玦拂开他手,径自走到白婳面前,四目相对,他逼人的气势将她牢牢地围罩。 他抬手,扶了扶她头上的簪,说:“簪子都要掉了,以后在我身边,别再乱跑,记住了吗?” 白婳乖觉点头。 宁玦弯唇,伸手拉起她手腕,与她亲密相牵,扬长而去。 再上山。 她是他的人。 第19章 索求情状 短短一个时辰不到,白婳先后经历了忐忑遛逃,如释重负,再到惴惴不安,重新潜伏,心路历程极其复杂,直至此刻,整个心依旧突突狂跳,杂乱无章。 她暗悄悄观察宁玦的神色,他似乎当真未起疑心,甚至还捧场地将她带回的冰糖葫芦几下吃干净,可即便如此,她心里还是难抑心虚,故而不自觉的话多了些。 上山一路,她搭话不停。 一方面有意试探,另一方面也是强作自然。 白婳:“我买的是野山楂糖葫芦,与寻常山楂相比,野山楂酸味减淡,甜味增多,这是卖糖葫芦的小贩方才告知我的,公子可有尝出不同?” 宁玦淡淡一瞥,将她的无措与惶然看在眼里。 实话讲,他心里是无奈的,这般拙劣的表演痕迹,脆弱的心理素质,哪像是被特意安插的细作,倒像是来与他过家家酒的。 少有的一点耐心,他全部给她了。 宁玦收眸,回复道:“我吃不出区别,都差不多。” 白婳又问:“公子晚上想吃什么,要不要尝尝新菜品?哦对了,我们买了大鲤鱼,还是先做糖醋鱼吧,能吃个肉质新鲜。” 宁玦假装听不出她说话的颠三倒四,只回:“听你的。” 白婳还是不能平复,想了想,启齿又问:“公子方才在茶舍待的时间不短,不知是与臧公子聊什么聊得这么尽兴?” 明知她是试探,但宁玦还是耐着性子,顺着她的话回想一二。 旁的都是左耳进右耳出,没有过脑子,只有臧凡那一句荒唐的问话,久久在他脑中萦绕不散——她怎么诱骗的你,你们睡没睡过? 睡没睡过…… 宁玦眼底晦暗几分,向下睥睨,发觉她正也抬头看向自己,目光切切,等待他的回答。 “没有。”他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句。 白婳微怔:“什么没有?” 他前言不搭后语,白婳没听明白。 宁玦蹙眉,意识到自己方才一瞬间的意识混乱,竟将心里话脱口而出,很是懊恼。 他偏过眼,很快恢复神色如常,口吻刻意冷淡了些:“聊了些闲话而已,近来镖局生意不错,臧凡要带领镖队出一趟远门,来回要半个月之久,故而与我相约临行前吃顿酒。” 白婳问:“目的地是何处?” 宁玦回:“邺城。” 邺城,南方商业之翘楚,繁华之域。与南闵外商贸易频繁,无论青瓷彩绸,香料新茶,皆内外互通,在那里几乎没有寻不到的稀罕物。 先前在京歧时,白婳同闺中密友闲看游记,便对邺城充满新奇与向往,想亲眼去看看这座南方临海城域的不同风貌,波上舟楫,热络码头,以及迎风便能闻到的大海咸湿的味道…… 只是作为京城贵女,在成婚前是不宜抛头露面、肆意走动的,故而再是憧憬,她也不敢轻易付诸于行动,然世事难料,如今再次想到邺城,她已然没了贵女的身份架子,被动逐流于世,心境早不相同。 宁玦察觉她面上一闪而过的伤感,关询问道:“你去过?” 白婳如实回:“未曾,只是听说过邺城繁华不逊于京歧,不免有些好奇罢了。” 宁玦想了想,说道:“邺城与南闵国交易广泛,不少闽商跨海带来的绸缎和香料多是珍品,此番臧凡既去一趟,我让他给你捎带回几匹绫罗作衣衫。” 臧凡向来对她不喜,哪里会愿意多费这个心力。 白婳识相,婉言推拒:“臧公子走镖辛苦,还是不宜叨扰了。” 宁玦看出她顾虑什么,安抚说:“不必忧心,我交代给他这样的小事,连人情都算不上。” 白婳闷闷又说:“可,可我例银不够了,先前还欠着公子许多呢。” 宁玦唇角难压,停下步子,视线凝在她娇俏微赧的面庞上,只觉可爱非常。 他道:“衣裙簪子都是送你的,你非要与我记账,那当如何是好?是给你涨涨例银,还是叫你继续欠着我?不过放心,我不是黑心的雇主,不会给你算多余的利息,更不会逼你签卖身的死契。” 白婳知他故意逗弄自己,头垂得更低。 卖身死契什么……这话从他嘴里轻飘飘说出来,不带威慑迫人,却有几分调戏的意味在。 脸颊微热,她不知该如何应对。 两人继续启程,宁玦打算重新牵起她,却不直接拉上,而是把手向后递过去,让她主动握住自己。 白婳没想那么多,方才已经牵手了一路,就算不好意思,哪里就差最后这段路程了,于是大方握上,与他并肩。 宁玦满意,收紧指节。 快要竹屋时,白婳想到什么,又主动提议一句:“公子与臧公子相约吃酒,可有约好时间地点?若未具体言定,不如邀请臧公子上山来吃吧,到时我好好准备一桌丰盛菜肴,当是为他践行。” 宁玦问:“你不是一贯怕他?” 白婳回:“既是公子朋友,我自当与其融洽相处,况且请他远程捎带物品,总该聊表心意才是。” 宁玦点点头:“你思量周全,便听你的。” 路过石溪,复行百步,枝桠层叠之外,一条蜿蜒的青石板路清晰映目,深黄色的竹叶斜铺在湿寒的阶上,有疏有密,好像散落一地的金箔,流动着秋光的斑驳。 两人一阶一阶走过,趁天色彻底暗下前,回到竹屋,掌上昏黄的暖灯。 与之前相比,此番重新回到岘 阳山,于白婳而言,压力更重。 如今她肩头担着的不再只是表哥的仕途前程,更有嫡亲兄长的清白性命。 若为前者,她愿意还抵恩情,尽力出上七八分的力,可若为后者,她不惜奉出十分,哪怕搭上自己,也毫不迟疑。 …… 夜暮深深,白婳将做好的糖醋鲤鱼摆盘上桌,香味扑鼻,极勾馋欲。 两人面对面坐着,窗外北风猎猎的呼啸声格外真切,像是蛰伏猛兽的低嘶,估计再过几日,将要迎来冬日的初雪了。 宁玦一边动筷,一边启齿:“明日或后日,绿萝村的赵伯会过来帮忙在院中砌筑墙体,若我外出,你便留意此事。” 白婳问:“为何忽的要在院中动工事?” 宁玦回:“天气欲凛,方才你在棚中制馔,身姿瑟瑟,无处避寒,等厨房墙体筑起来,燃点炭炉,室内升温,你做饭时便不会再受寒风裹身的罪了。” 白婳怔然,院中动工一事,应是宁玦提前联系好的,若她今日一去不回,便再不会知晓他的这份体恤。 他对她的好,没有叫白婳得意分毫,反而引愧深深。 情绪复杂翻涌,最后只低声启齿说:“多谢公子体恤。” 宁玦:“你我相依为命,我体恤你,你体恤我,应当的。” 剑与她 第22节 以前他从不会说这样的话,明确将她划分在他自己的阵营中,他如今对她尝试信任,她却分生二心,着实不是滋味。 白婳感愧低垂下头。 就着软黄黄的黍糕,宁玦吃下半盘鱼肉,动作不急不慢,剥刺挑刺不嫌麻烦,叫白婳看着不禁也增了些食欲。 她压抑住心事,拿筷吃下几口,却不像宁玦那样吃得香。 宁玦又开口:“无论何种品类的鱼,你总能换着花样做得好吃,若不是你细心照顾着我的饮食,我先前伤势恐怕不会恢复得那么迅速,所以,要不要向我寻个奖励,比如涨涨你的例银?” 他又逗自己…… 白婳脸颊微热,喃喃回复一句:“不如先把先前欠的债抵消掉吧。” 宁玦笑道:“可不能这样抵,先前的债,你需慢慢还。” 白婳假设问道:“万一到时我直接遛逃,盖不认账怎么办?反正口说无凭。” “是缺个凭证。”宁玦神色认真,想了想,起身去书房取来执笔,放到她面前的桌上,吩咐说,“你写清楚。” 白婳怔住:“写什么?” 宁玦倾身靠近,伸手推了推纸张,缓声示意:“就写——宁公子待我很好,我欠他的,若不还清人情,不能离开他。” 白婳赧然,窘迫缩身。 耳畔被他灼热的吐息深深刺激着,肌理表层泛起的痒意直通到心尖。 她僵坐原地,呼吸屏住,故作镇定回说:“我欠公子的是银两,可以用例银慢慢抵还。” 宁玦反问:“谁说的?人情更重,当算作情债。” 情债。 白婳于心头默默咬重这两个字眼,耳尖灼热更甚。 宁玦好整以暇,盯着她浮起红晕的脸膛,以及微微抿起的鲜妍樱口,眼眸深深,留恋地不想移开眼。 白婳无措,为难说:“我,我不知人情债该怎么还……” 宁玦唇角扬得轻快,两人面面相对,近在咫尺,他将她的紧张无措全部看在眼里。 还能怎么还? 到底涉世未深,他没用僭越的话语直接挑明,当下起身站立,暂时放过了她。 正要重新坐回座位,衣角忽的被她从后抓住,宁玦回头,与她对视,轻易看清她眼底的紧张与决心。 宁玦问:“怎么了?” 白婳鼓起勇气说:“既然已欠公子人情,阿芃还有一请,不如一并相告,若公子应允,阿芃便全部刻记在心,待来日慢慢抵偿。” 宁玦:“何事?” 白婳直言:“公子先前答应教我习剑,如今我想继续学下去,掌握自卫的本领。” 她的请求有些急切,话题提的也不自然。 宁玦探究地看着她,默默思忖,不过放她与荣临晏短短见上一面,他究竟与她言道了什么,竟让她回来后这样焦灼,魂不守舍。 一定是她在意之事。会是荣临晏的仕途吗? 还有一月时间,大将军王在季陵城开设的比武擂台就要正式开擂,她为他奋不顾身,共谋两人的前程,真是叫人感动。 越想,越觉得可能性极大。 宁玦眸光冷淡下去,先前一直遮掩完美的占有欲,此刻突然有了向外钻冒的强烈势头。 他内心潮涌不断,面上只显平静。 “我可以教你,但学剑不是儿戏,你要做好吃苦的准备,还有,一切需听我的。” 白婳没有想到他会答应得这么容易,她没做铺垫,原以为要费些周折的。 于是连忙诚恳感激说:“多谢公子。” 宁玦没应话,见她为荣临晏的事如此上心,心里怎么会痛快。 他垂目盯着她的手,嫩指纤纤,此刻还紧拽着他不放,这种与她纠缠的感觉倒是不错。 白婳讪讪,主动礼貌放开,同时言道:“我愿意立下字据。” 说完坐正,一手扶着纸张边角,另一只手执笔落墨,很快字迹娟秀地书写下一行字。 写完将纸张交予他。 宁玦迟疑了下,接过手,拿在手里端看,见她所写竟是——「公子待我很好,我不离开他。」 我不离开他…… 她是照他所言书写,却有意省略了中间的那两句话。 所以她是什么意思? 故作从容不露怯,还是因为算计他而感到愧意,良心上过意不去,给个甜头来哄一哄? 宁玦揣摩不透,心烦意乱。 明明方才是他刻意寻趣逗弄她,然而此刻,心跳率先漏停一拍的却是他自己。 宁玦内心懊恼,却又面不改色将纸张合叠,收好,揣进怀里私藏。 看着白婳红霞铺面的俏靥,他心有所动地想,学剑可以,联合算计他也无所谓,只是既然他满足了她所谋算的,那他贪心想要的,她礼尚往来,合该尽数满足。 「她不离开他。」 他会叫这句话,变成应验的谶言。 …… 翌日,交代完李伯如何在院中起工事后,宁玦带着白婳去了石溪附近,他常习练之地。 这一次,他不单要给白婳展示剑招,还会手把手教习她一招二式。 所以他身上背来两把剑,一把剑鞘湛黑,生锈显旧,睚眦吞口,兽形骇人,是他常用的那把;另一把则外鞘精致,顶端镶嵌着数颗蓝色宝石,浮雕蟠螭,又有金银丝线勾勒出卷云纹样,华丽又不失古朴意蕴。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剑柄处有几道明显的刻痕。 宁玦上前,递给她那把好看的,言道:“试试看,趁不趁手?” 白婳接过,第一感觉是剑鞘着实漂亮,之后又感觉到剑身好重,执拿费力。 宁玦点拨她:“你体力不行,这柄剑原本就是女子所执的,配你正合适,你慢慢提升体力,之后会驾驭得当。” 白婳点头,双手交环,费力把剑抱在怀里,问他道:“公子怎会有女子的佩剑?” 她抓了个错误的重点。 宁玦回:“我师娘喜欢收藏宝剑,自她故去后,那些藏品便被我收管,我从中挑选了一把与你相搭的,喜欢吗?” 白婳原本担忧自己提及到他的伤心事,惴惴不安,见他神色如常,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她微笑回道:“喜欢的。这剑鞘珠光宝气,华丽又美观,真好看。” 宁玦:“是,与你相搭。” 他是在间接夸她相貌好吗? 白婳微微有些脸热,垂低眼睫,没有回话。 宁玦不再多言,朝空旷之处走去,随后拔剑出鞘,身形流转,剑随身动。 若是按他平时执剑的正常速度,定是剑影重重,定格不到真身的。然而此刻,他刻意放缓速度,以便白婳可以看清,跟随模仿。 慢一倍速,白婳费力跟不上。 宁玦照顾她初学不适,迁就地慢下两倍速,她还是跟不上…… 三倍……依旧不行。 宁玦眉心蹙起,停下动作,朝她走近。 白婳知晓自己毫无练武天赋,试了好久,却连一个连贯动作都做不标准,面对宁玦的审视,她不好意思地避过 目光,心虚得像是一个犯错学生,正战战兢兢等待严厉夫子的惩罚。 宁玦无奈言道:“你跟学艰难,不知我刻意慢下来,也是相当不易。” 白婳垂头丧气,低低回说:“这把剑太重了,我要双手用尽全力才拿得动。” 宁玦介绍说:“你这把是玄铁铸成,剑身轻薄,分量当算剑中最轻的,不如你试试我这把青铜剑,分量实实在在,力重而剑锋。” 方才看他执剑,剑影灵活,体态轻盈,白婳确实怀疑过,自己的剑是不是比公子的更重一些。 于是点头,想要一试。 公子这剑一看就是经历过风雨的,即便被细心养护过,依旧掩盖不住旧损的痕迹,剑身修长,剑柄光滑,剑格处饰有错金嵌绿松石兽面纹,纵有岁月留痕,不减威力外慑。 白婳问:“公子这剑有名字吗?” 宁玦:“青影。” 说完插上剑鞘,伸手递给她。 白婳空出手,深吸一口气,双手合力去握,咬牙切齿浑身绷着力,甚至太阳穴处的青筋都隐隐暴突起来,才艰难执起青铜剑身,缓慢横举起来。 青影剑比她的那把,重上两倍不止,是她有眼不识泰山了~ 这么重还能驾驭恣意,剑意如风,她心底实在佩服宁玦的功力与体力。 她吁吁喘息着,没坚持多久,额前很快冒出薄汗来。 见她这吃力的样子,宁玦摇摇头,重新接回手,说道:“这么娇娇弱弱,别说执剑,怕是连蚂蚁都踩不死,以后出去混能不能不要说是我宁玦的徒弟?” 白婳脸红,窘迫回:“我多练练,一定会好很多的。” 宁玦问:“刚刚给你实操演示的几招几式,看得懂吗?” 白婳不好意思道:“开始时勉强可以跟上,但不懂其中奥义,后面就……完全混乱了。” 倒是实话实说了。 宁玦并不是没有耐心的老师,见她微微沮丧,安抚言道:“无妨,下次教你更多。” 白婳问:“今日不继续了吗?” 宁玦回:“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剑与她 第23节 其实她对练剑并不感兴趣,不光是剑,任何打打杀杀的武器她都不喜欢。 但是在宁玦身边,她只有对剑术表现出热忱的态度,才有理由进一步探得归鸿剑法的秘密,不然突兀一提,实在容易引疑。 于是白婳刻意争取一句道:“公子,我还有体力的,我们可以再练一会儿。” 宁玦走近一步,箍住她手腕,牵引着抬起,示意她看自己的掌心:“你力道用的不对,手心都磨红了,疼不疼?” 白婳早不顾这些了。 她心事重重,只在意宁玦与剑法,根本没留意到自己的身体有磨红的擦伤。 眼下被他特意一提,才迟缓感知到细微的疼痛。 她适当示弱点点头回:“有一些。” 宁玦拉起她的手,仔细看了看,确认没破皮,才放下心来。 他口吻有些严厉:“逞什么强?回去休息,至于练剑,来日方长。” 白婳只得依从。 两人原路返回,一人背一剑,白衣在前,青衣在后,并肩而行时衣袂飘缠在一起,一个体态如松,一个娇娜绰约,任谁看了都会感慨一句登对。 哦,除了臧凡。 天色渐暗,林间起了浓厚的雾气,视线被阻隔得迷濛不清。 宁玦没有刻意询问,只照往常一般,自然而然牵起她的手,在前稳稳引带。 与他相握瞬间,白婳没有排斥,反而心底一片安然。 身边有这样宽硕的肩膀可以依靠,安全感十足,可这份感觉她注定只能暂时体会,将来公子会全心护佑他心仪的女子。 而那人,不会是她。 越是仅此一次,越觉得弥足珍贵。 她开始贪恋眼前短瞬的纾解时刻,即便肩头重压未散,但紧绷久了,她需要一时的忘却与放松,供她畅快呼吸缓一缓。 走着走着,白婳主动找寻话题说:“公子刚刚说不许我对外宣称是你的徒弟,这话可是认真的吗?” 宁玦:“嗯。” 白婳有些不乐意,她就这么被嫌弃嘛? 她本意在心里轻哼一声表示抗议,结果不成想,这一哼竟真的从嗓口溢出了声音。 还挺明显的,哼哼唧唧,有些像……撒娇。 她羞窘低下头去,尴尬极了。 宁玦向她那边看了看,略有迟疑,而后补充道:“不能说是我徒弟,但可以说是我的人。” 她理解的是,他的侍婢也算是他的人。 白婳闷闷回道:“意义不一样。” 宁玦思量了下,再次回复:“你若执意要当我徒弟也可以,那我之后不会再收第二个。” 这话,白婳又不知该如何理解了。 但毫无疑问的是,这话有深意,他的言语触动着她的心,一字击起一涟漪。 涟漪层层漾荡,她说自己无动于衷,可信否? 只是赶路要紧,殊途注定不可同归。 她还是,清醒着。 …… 当晚,臧凡受邀来到竹屋,参加他的临别践行宴。 只是宁玦不擅厨艺,白婳手上有伤,他作为被邀请的客人还要大包小包带着熟食上山,自备餐食…… 这不是欺负人是什么? 他甚至怀疑,宁玦根本不是真心想给他践行,就是想找个人跑腿儿,上山给他们俩捎带点儿吃的。 来都来了,臧凡懒得计较那么多。 他备菜,宁玦院里有酒,到竹屋时,白婳正好刚刚帮他们将酒水温好。 开饭后,三人同席,白婳为了不扫兴,也浅浅地饮了半杯。 这是宁玦许可的,他对自己的酒有数,不烈,半杯无妨,还能顺便暖暖身子。 看着两人在自己面前互动自然,俨然一副老夫老妻的默契与亲近,臧凡觉得有些刺眼。 他心里对白婳依旧忌惮,经过昨日那一遭,戒备更深。 谁知道她与荣临晏会面之后又合计了什么阴谋,去而复返,此必有妖啊! 奈何宁玦根本不听他劝告,执拗得很,故而他只好另想它法,以保证在他出发邺城后,狐狸的利爪被束缚,做不出挠人的危险事。 酒酣耳热,臧凡耍醉,催促宁玦再去院里抱来一坛酒,他还要再续再饮。 要出远门了,宁玦今日决定与他尽兴。 他起身出屋,走去院外,不知他刚刚离远,臧凡便醉意不再,将锋利匕首抵到白婳颈前,眯眼威厉。 白婳慌乱,酒洒罗裙,一动不敢动:“臧公子,你……” 臧凡无意杀她,一来宁玦不许,二来在他心里,纵使觉得细作可恶,也不至死。 他空余的那只手从怀里掏出一个蓝色瓷瓶,取出一粒白色药丸放到桌上,开门见山对她道:“我无意取你性命,别乱动,也别声张。这颗药丸有压制武功之效,你吃下,我便不再对你为难,倘若你真无武功,这药于你便是补药,若有,十日之内手脚酸软,运不起功力。不防备着你,我实在走得不放心,你肯不肯配合?” 白婳其实可以选择与他干耗着,耗到宁玦过来替她撑腰,便不必吃这奇怪的药丸了。 但如此,势必会加深臧凡对她的敌意。 往后日子还长,她要顾量周全。 若真如臧凡所言,身无武艺之人食用并没有功效,只有补身的作用,那她吃下也无妨,既能免他疑心,也能稍微缓解下两人僵持的关系。 思及此,白婳点头应允。 “我对公子真心一片,臧公子疑我,也是为公子着想,既然我们初衷一致,何必处处针锋相对?我愿意主动退避一步,服下药丸,让公子出行心安。” 说完,白婳没有犹豫,吃进嘴里,用茶水送服。 臧凡全程紧盯着她,将她的细微表情都不放过,尽数收入眼中。 见他疑心颇重,白婳主动张嘴叫他瞧看,以证自己当真吞服。 臧凡检查过后,满意收眸,言辞间却还是不客气:“当你识相。” 白婳回应一个微笑。 宁玦取酒回来,臧凡与白婳坐在桌前并无异常,故而宁玦全然不知方才发生过相逼服药 一事。 他与臧凡又同饮一盅,饮毕,臧凡起身要走。 “我后半夜就得数点队伍出发了,现在得回去睡觉醒酒,你们别送我,都别送我……” 白婳担忧看向宁玦,问道:“臧公子醉成这样,确认可以独自下山吗?” 宁玦倒是很放心:“再醉的时候也有,他醒酒醒得极快,睡一觉的事,不耽误他明日行程。” 白婳迟疑收眸,点点头。 宁玦到底敏锐,问她一句:“你们俩单独相处时,臧凡有对你说什么吗?” 白婳将吃药的事隐瞒下来,不想告密,更不想他们兄弟不睦。 “没有,臧公子与我没话说的。” 宁玦安抚她一句:“臧凡秉性鲁莽冲动,但不是坏人,你别与他计较。” 白婳应道:“公子放心,我知晓的。” 她回屋收拾盘碗,宁玦同她一起。 顾及她的手,宁玦主动提出刷洗碗筷,白婳便用未伤的那只手抹擦桌子,两人配合干活,收拾得很快。 突然的,她隐隐感觉自己心跳节奏好像陡然快了起来,明明当下情绪平复,不紧张也并不激动,为何会如此慌跳无章? 好在她原地深呼吸缓了缓后,这股劲慢慢被压抑下去。 白婳伸手抚了抚心口,想着是不是今日太累了,才会不受控地心悸? …… 夜深静谧之际,睡在堂屋的宁玦双耳听到异常的细微声响,很快警惕转醒。 他目光如隼,防备环视。 确认院中一切如常,又辨得那细细碎碎的声音是从卧房内断断续续传出的。 声音是他熟悉的,但语调绵绵软软,不似平常。 他凝了凝神,镇定确认,那不是梦呓时的喃喃低语,更像是……难耐的呻吟。 宁玦警觉,立刻穿衣进屋查看白婳的情况。 他掌灯,凑近床榻,窗幔纱影斑驳于墙面床梁,影影绰绰间,衬得白婳的眉眼愈发朦胧。 她呼吸起伏很重,睡得并不舒服,眉心紧紧凝蹙,又压着被衾在榻上翻来覆去地辗转。 烛光摇曳一掠,映照她额前亮闪,细看已是大汗淋漓,脸颊上更浮着不同寻常的红晕。 她嘴里念念有词,但太模糊,听不真切。 宁玦伸手去探她额头,有汗,不烫,并不像寻常的风寒发烧。 他又低身拉住她手腕,为她搭脉检查,确认不是毒素入体,引发异症。 “到底怎么回事,晚饭时还好好的。” 他又想会不会是酒水的事。 可若是饮醉,当时就该显出来,不会这么久了后起劲。若是酒质有问题,那他喝下更多,不还是什么异样都没有。 宁玦扶起白婳肩膀,将她轻轻揽进怀里,这才发觉她背上全部湿塌,可想而知她已经难受了多久。 剑与她 第24节 他眼神心疼,小心翼翼触碰她的脸颊,唤着她讲话:“阿芃,醒醒,能听到我讲话吗?” 白婳眼睛半眯半阖,有些意识不清,迷迷蒙蒙间还是只吐一个字眼。 宁玦附耳凑近,想听清楚:“什么?” 白婳:“一……,一……” 她只重复这个。 宁玦听不懂。 将她小心扶靠上床头,他转身去屋外取来浸过凉水的湿帕子,贴在她额前,缓释她的不适。 这时,又听她再一遍喃语:“一……” 不一样的是,这回她一边说着,一边扭动腰肢,双腿紧紧并合,夹着被衾一角蹭来蹭去,压抑非常。 宁玦看着她这副索求情状,恍然间明白了什么。 她说的不是“一”,是“痒。” 双腿紧夹,她空虚的痒。 …… 卯时,臧门镖局门口,队伍整装集结,准备出发邺城。 作为少东家的臧凡,按时睡眼惺忪赶到,纵使一身酒气,也极有时间观念。 他拿着本簿,负责任地从前至后逐一清点马车载物,有模有样,格外认真。 清点到最后一辆马车时,他趁人不察,上车掀开覆盖的毡布,打开下面的精致小药箱,将袖口里藏着的蓝色瓷瓶原位放回去。 正鬼鬼祟祟关闭箱子,肩头忽的被人一拍,顿时把他吓得魂都快出窍。 一回去,见是罗叔,臧凡收敛怒气。 罗叔是他爹手底下最得力的镖师,也是镖局很有威望的老人,此番臧凡第一次领头带队,身边自然要带上牢靠又懂规矩的帮手,罗叔便是不二人选。 见臧凡动了药箱,罗叔看了眼,语重心长道:“少东家,我们走镖行当最重规矩,若非特殊情况,切记不可随意乱动雇主的东西。” 臧凡不以为意回:“放心吧罗叔,我心里有数,这里面放的不是样品嘛。反正雇主要的是我们按样采买回的东西,样品这些,动了不算坏规矩。” 罗叔虽不认同,却不好一直反驳提意见,不然恐怕有损少爷的威望。 想到什么,罗叔多嘴再问一句:“少爷拿了哪瓶药?” 臧凡如实:“蓝色那瓶,听说有压制武功之效,我近来有个极其看不顺眼的人,便拿了一颗,让她吃下了。” 严谨起见,罗叔确认了下:“少爷您取用的是深蓝那瓶,还是浅蓝那瓶?” 什么深蓝浅蓝,不是都一样吗…… 臧凡懒得重新开箱指给他看,随口敷衍了句:“深蓝吧。” 深蓝还好。 罗叔松了口气,扶着少爷下车,又将车厢毡布重新覆盖铺好。 心头暗道,幸好少爷没拿错,箱中一共装着十二款各类功效的药品,少爷不知那么详细,更不懂深蓝去功力,浅蓝成神仙的含义。 那浅蓝瓷瓶里装着的,可是自南闵传过来的极烈春。药,寻常闺阁女子恐怕都受用不住。 无论京歧还是季陵,不少达官贵人,富甲商贾想寻另类刺激,不惜千金寻得南闵烈药,只为在花街柳巷尽一尽兴,荒唐淫乐。 那腌臜玩意不是好东西,更上不得台面,故而正经显贵不敢公开采买,有伤门第清誉,只好暗中交予镖队代为采购,并提前支付高额的佣金。 这里面的门门道道复杂得很,尤其与邺城走贸易,五花八门,少不得钻营取巧。 这些事,这些经验,他以后得慢慢讲给少爷听。 第20章 帮她纾缓 白婳躺得不安分,敷在额前的湿帕子没一会儿被她歪头晃掉,堆在发间。 碎发凌乱,有几缕糊在额角和唇边,她唇瓣微张,呼吸沉重起伏间,整个人颓靡至极,较平常更多几分惊心的艳冶。 嘴中依旧念念有词,哼着那一个字,叫得人心烦意乱。 宁玦喉结滚动,克制冲动俗念,低身揽起她肩膀,尝试给她喂下两杯凉茶,去去火。 她哼哼喃喃出声太久,唇皮早都干涩。 白婳不配合,宁玦只好捏住她下巴,杯身倾斜,凉茶入喉,她模样吃力,吞咽得并不舒服。饮毕后,伏身剧烈咳嗽一阵,异症并无缓解,反而渴求更甚。 煎熬中,她似恢复了短瞬的清明,眸光楚楚,拉上宁玦的衣袖宛如拽住了救命的稻草,喛喛出声祈求道:“公子,帮我……” 宁玦迟疑,回握住她的手。 白婳眸底染慾,眼神混沌加深。 只得片刻的安静,她又浑浑噩噩躁动起来,自顾自解了衣衫系带,贴着宁玦,像是醉酒的白蛇,扭着腰肢顺着他的臂膀攀附。 越凑越近,越近越舒服。 意识到这一点后,白婳更加肆无忌惮,贴他碰他,纠缠不休,又无骨似的软进他怀里,如何不肯放过。 宁玦没有回应,手臂垂落在侧,岿然不动,紧绷难受。 原本他只是根据白婳的异样有所猜疑,到此刻,几乎可以完全确认,她确实中了媚引,而消解之法,唯有男女同卧,同寝媾合。 宁 玦认真回想,她会是何时中的阴招? 和荣临晏见面已经是一日之前的事,该不会这么久。之后她留在自己身边,一切都在掌控之中,而唯一回想不到地方的是,昨晚他出门取酒,留她与臧凡短暂相处了一会儿。 那时发生了什么,他并不知晓。 会是臧凡吗? 臧凡虽向来对她忌惮不喜,可也不会胡作非为到乱下春药的地步,依他对好友的了解,他根本不屑行此宵小行径。 可不是他又会是谁……宁玦烦躁,寻不到思路。 白婳还在不知轻重地蹭着他,存在感太强,很快将他思绪唤回。 看着她难耐的情状,宁玦内心犯难。 即便此刻是她自求所需,那他清醒着纵容,半推半就,何尝不算趁人之危呢? 他不能让事态变得不可控。 思及此,他果断起身将人打横抱起,奔去浴房。 水缸里的水是冷的,他狠了狠心,将白婳抱进浴桶后,直接提桶浇灌下去。 一桶,两桶,三桶…… 白婳肩头被淋得发痛,唇瓣上下抖颤。 她衣衫全湿,领口微敞,轻薄的绫罗贴着肤,白皙酮体若隐若现,香肩单单露泄一侧,傲人的春色晃目荡漾。 实话讲,眼前这活色生香的一幕,对宁玦而言冲击力不小。 他十几岁时便开始全心习剑,以剑心为自我约束,私欲很轻,除了师娘外没接触过什么女子,当然也并无兴趣接触。他曾想过,与豪迈飒爽的女子可以做朋友,彼此切磋武艺,至于小意温柔的则多了几分扭捏,与前者相比,他并不喜那种柔柔怯怯的。 然而见到白婳后,他先前自以为是的标准很快自动溃塌。 所以,不只臧凡不解,他更是多次质疑自己,怎么突然就变了? 他回答不出,只知道自己依旧不喜娇娇怯怯的做派,但如果是白婳,他便可以接受,接受良好。就这么简单。 白婳双手抱肩,瑟瑟打着寒颤,眸底一片混沌。 看向他时,眼神直勾勾的,含着只增不减的索求意味。 很明显,冷水无效,没把慾望压回去。 宁玦暗暗咬了句脏话出来,实觉束手无措。 不能再这么泡着,原本就娇气,若被寒气侵体,媚引未解恐怕又会再添风寒。 宁玦伸手,将白婳从浴桶里捞抱出来,她浑身全部湿透,衣服不能再穿,木架上有干净的棉巾,他取来一条,给她围裹上半圈。足够遮挡视线后,他避目伸手进去脱了她的湿衣,全程尽量避着她身上的敏感位置,也尽量对她君子。 这不是易事,但她此刻正难受遭着罪,他顾不得任何风月心思了。 …… 重新回到卧房,白婳的不适症状更加明显,辗转于榻,翻来覆去如何都是煎熬。 宁玦不忍,无法继续无动于衷,毫无举措。 目光略过墙壁剑架,他迟疑一瞬,起身走去,将青影剑取来。 青影剑鞘尾端有个微微凸起的雕饰,他指腹摩挲过,心里大概有数。 再之后,他将屋内未喝完的半坛酒全部用于浇冲剑鞘,几遍洗刷,确认濯净后,拎剑入室,目光汹汹。 剑鞘入罗裙,他抬手往里推。捻到芯,白婳霎时惊得瞪大眼睛,嘴唇轻颤,眸光漉漉,口齿轻启溢出一声暧昧的嘤咛。 与平日正常练剑的力道相比,此刻他是加倍小心,所用力道甚至不及运功时的千分之一,万分之一。 可即便如此,还是忐忑。 伺候人不是件容易事,如何保证做到叫她肆意舒服的同时,又不伤她分毫,宁玦只能慢慢探寻规律。 良久,白婳眉心终于舒展开一些。 宁玦松了口气。 又过半响,白婳蓦地睁开眼,不知是清醒还是不清醒,定定看向宁玦,声哑微弱:“近一些。” 宁玦当她有话对自己说,于是动作暂止,倾身凑近附耳过去。 白婳还是重复那一句:“近一些。” 宁玦无奈,温声哄着她:“已经够近了,有什么交代你说,我能听得清。” 白婳不满,起了情绪,神情急切起来,很不耐烦连续说:“近一些,近一些……” 她还是没有清醒。 剑与她 第25节 宁玦盯着她,思忖半响猜测出,或许她说的不是近一些,而是,进一些。 她在邀请,她没缓解。 宁玦压抑着道:“待你明日清醒,会后悔,会恨我的。先这样试一试看,或许能管用,方才你脸色有恢复一些,再努努力,说不定……” 话没说完,白婳哭了。 她眼眶红红的,眼角流下泪水,像是痛苦极了,委屈极了。 宁玦话音止住,懊恼垂头,从未有过这样进退两难的时候:“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说完一叹,剑鞘取出,扔到一旁。 他覆身,单手环上白婳的腰,闭了闭眸后终于落下决定,右臂抬起,掀起被衾与裹身的棉布,沿着边缘尝试伸探。 很润了。 两指合并,他进入得并不艰涩。 白婳猫似的哼了哼,眉心舒展,缓和下来,终于安定。 …… 翌日,辰时刚至,院门外传来一阵搅扰人的铜铃响。 宁玦原本就没睡熟,闻听动静,掀起眼皮,眸底稍显倦意。 一晚上没安稳合眼,精神上倒还好,就是手臂有些酸麻。 他侧了侧身保持血脉流通,目光向下垂睨,看向怀中娇娇的恬静睡颜,心底一软。 这会儿安静下来,乖觉多了。 他盯了两眼,不动声色刻意弓了弓指背,微微一动,便见她敏感呼吸加重,眉心拧起,受不住得脆弱。 使完坏,得逞笑笑,宁玦放过她,慢慢抽离出来。 双指放于眼前一看,依旧水光晶莹。 他捻了捻,不禁困惑,已经半夜过去了,竟还能汩汩往外洇?果真是水做的。 净过手,宁玦换上一套新衣,月白色的蜀锦袍子,衬得他君子雅隽,非凡脱尘。 与方才故意使坏的恶劣相比,伪装得压根不像一个人。 他将卧房房门闭严,转身去院外开门。 来人是绿萝村的赵伯,牵着牛车带来一堆搭梁的用具,是要继续完成院中未做完的厨房搭建工事。 经过前几日施工,厨房外墙已经四面垒起,今日再架上房梁,铺上茅草瓦片,剩余的抹涂砖石缝隙,以及垒搭炉灶的工作,都是收尾部分的小活了。 宁玦给赵伯沏了一壶热茶,是香气馥郁的满披白毫。 以往都是白婳给赵伯沏水,还知晓比起龙井和铁观音,赵伯更喜欢白毫的茶香。 两人闲聊时她无意提过一嘴,宁玦便随意地记住了。 赵伯一边爬梯子,一边主动搭话问:“那俏丫头今日没在家啊?平常我这个点过来,她都在给你准备早饭呢,要是赶得巧的话,我还能蹭上一碗热乎乎的米粥喝,看来今日是没口福喽。” 宁玦寻了个说辞:“她还在休息,昨夜染了风寒,发烧不舒服,我让她多睡一会。” 赵伯身姿矫健不服老,方才还在东边墙头,没过一会儿又蹲在西边墙头上了。 闻言,他回话说:“这样啊,最近染风寒的是不少,村子里好几户人家都有体质弱的发作头痛脑热的病症,你们买过药了吗?下山一趟折腾得很,没买的话我一会儿回家里给你们拿来几副先吃着。” 那些药可不管用。 宁玦闲适倚坐在院中的竹椅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碰着扶手,他略微回味,婉拒好意,应付过去:“已经吃过了,睡醒一觉大概就能恢复过来。” “那就行。” 赵伯放下心来,举着榔头用力击砸房梁的连接处,力求牢靠。 想到什么,他提起新茬:“哎对了,小荷她娘听说我这几日都过来你这儿,有个事便拖我过来问问。” 宁玦问:“何事?” 赵伯回:“上次公子不是带着阿芃姑娘去参加了小荷的出阁宴了嘛,当时小荷她娘有一个远房亲戚家的表姐在席间看上了阿芃,瞧着她面俏 性格也好,着实喜欢,便想给自家侄子说说亲。” “她们姐妹办事儿都麻利,已经先问过那边的小伙子了,对方听着满意,想着能不能见见面,相一相?听说那户人家条件不错,算是方圆几十里的富裕户里,家里有房有产,还做点粮食买卖,阿芃若是当真嫁过去了,那就是过去享福的……公子要不要等阿芃姑娘醒了问一问?看看她要不要考虑考虑。” 宁玦消耗了一定的耐心,才把这话听完。 他手指停顿住,冷淡抬眼,确认问道:“当真是李婶托你来问的?” 赵伯没觉察到不对劲,笑着回说:“是啊,小荷她娘是个热心肠,先前就喜欢给村里的小年轻们牵线搭桥,如今小荷顺利出嫁,她有的是闲工夫去做媒喽。” 李婶憨厚质朴,待人实诚,这是优点。 但同时,毫无眼色,自作聪明,着实令人讨厌。 他前不久才救过她女儿,结果她反过来就要恩将仇报,挖他墙脚? 宁玦不太舒服,烦躁。 赵伯没见宁玦给个准信,心想不好交差,又多嘴再问一句:“宁公子,那你的意思是?” 宁玦淡淡一嗤,语气无波回复:“再看吧,我问问?” 赵伯一个老老实实大老粗,咂啧不出这冷淡话语后的弦外之音,只当宁玦也是有意向的。 他乐呵呵回一句:“行,那我就这么回信了。” 说完不再搭闲话,继续认真去做手头事。 …… 送走赵伯,宁玦回房,见白婳还没缓过劲来,依旧睡得安稳沉沉。 方才院中那么大的砸击动静都搅扰不到她,宁玦有些担心,走过去俯身探探白婳的额头,又细心摸摸她脸颊。 温度都是正常的,人却不醒。 他准备收回手,可白婳还是下意识黏他。 她迷迷糊糊胡乱抓住他的手,不肯松放,小脸轻轻蹭着他掌背,好像这样才能睡得安心舒服。 宁玦眼底浮起危险意味,故意曲解她的意思问:“是还不够吗?” 没人回复他。 他就当默认。 重新躺上床,和她合衾共枕,宁玦身子微侧前倾,手指熟练探去密渠,沿着昨晚探索过无数次的路径来来回回继续增加两人的亲密记录。 记录,本就是用来打破的。 这一次,他没有像昨晚那么温柔缓和,而是捻着旋着,刻意探她的底线。 昨晚他是无措慌急更多,而当下,危机已解除多半,他只想慢慢研磨,好好惩罚她。 只是带她出去参加个出阁宴席,便又被旁人惦记上。 该是怪她这张脸生得太美太招摇,还是怨自己不该送她新衣,催她打扮艳丽? 宁玦冷哼一声,该怪的,是那毫无自知之明的富户之子,旁人敢与他介绍,他就敢顺势往下应吗? 越想,越不悦。 越不悦,指下越加重。 白婳哼起来,挨受不住,宁玦看着她细微的表情变化,眼睛眯了眯。 不多时,手心接住一汪,白婳喘息,宁玦呼吸也加重。 同样的事,昨晚他做到手臂都觉酸,练剑再勤都没有这么累过,这是最后一回,等她再醒,应当无虞了。 第21章 是我换的 直到午后,白婳才勉强缓过劲来,虚弱转醒。 她头疼得厉害,浑身无力酸软,尝试半撑起身时,只觉四肢被锁铐箍住一般,沉重的倦意层层裹覆,好像昨日睡前做了什么繁累的重活,用力过猛,一觉尚不能恢复,醒来哪里都不爽利。 尤其是腿间,黏腻腻的。 她首先思量的是,会不会是月事临前了,可算算日子并不对。 缓了缓神,白婳低头一觑,猛然发觉自己身上衣物竟非昨日睡前穿的那件,登时大惊。 她分明留有印象,昨日身穿的中衣是月白素缎那套,较为保守。 然而此刻身上出现的,却是她惯以觉羞,不好意思穿戴的丝绢湖蓝菱片状那件,布料单薄,样式不太正经—— 背后系带,蕾丝缀边,坦坦露露,实在勾栏样。 白婳红着脸,拽过被子紧裹在身上,以作遮掩。 想到什么,又伸手绕到背后探摸,果然抓到印象里丝带末端招眼的穗子,以此百分百确认,这就是她包裹底层那一件。 当初准备上山时,她随身携带的衣装行囊都是付威的夫人侯氏帮忙置办的,首次打开看到这菱片状小衣时,她脸颊便不忍烫热,这般样子的,她前所未见,更别说穿戴。 所以,这么一件压箱底,受她排斥的轻佻小衣,怎么会突然穿上她身? 对此,白婳完全没有印象,任凭回想也忆不到丝毫画面,这让她惧怯不安,悒悒生慌。 …… 闻听里面动响,宁玦推门进入卧房。 一抬眼,就见白婳半坐在床,整张脸浮现出花容失色的无措与焦急。 他走近关询问:“怎么样,感觉舒服些吗?” 白婳对他生出几分戒备,听到开门动静,下意识往碧色帷幔后缩了缩身,以避视线。之后又收紧围裹被子的力道,逞防御姿态,只露出脖子和脑袋与他交流。 四目相对,她支支吾吾问道:“昨日发生了什么事?我,我为何什么都想不起来?” 宁玦神情如常,不答反问:“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白婳摇头,再次尝试回想,头痛的感觉又一遍侵袭,像被浪头拍打冲刷,越想越混乱。 剑与她 第26节 她虚弱声答:“不记得,只感觉自己好像睡了好久,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宁玦:“丑时,以至午后了。” 他为何如此从容不迫? 白婳嘴唇抿了抿,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憋忍不过,鼓足勇气直言问道:“公子,我的衣服……是怎么回事?” 她慌慌乱乱,要寻一个解释。 宁玦叹口气,面色浅淡,并无任何言慌的不自然,只是口吻微微无奈:“以后再不会高估你的酒量。原本以为小荷出阁宴那次,是李婶招待宾客用的女儿红太烈你喝不惯,结果昨日给你尝尝我院中的黄酒,还是半杯就醉。” 白婳怔怔:“我又喝醉了?” 她完全没有这个印象。 甚至思忖一番,还记得送走臧凡后,她依旧可以思绪清明地收拾擦桌,行动轻捷。 对此,她心存疑窦。 宁玦细致描述说:“是,刚刚送走臧凡没一会儿,你就后反劲地脸热身躁,耍起酒疯,不仅吐了自己一身,还吐了我一身,你不知道昨晚我为了照顾醉鬼,几乎整夜没安稳合眼。” 闻言,白婳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竟会有这么失态的时候。 就算她真的酒醉,意识迷蒙,也应保持涵养,顾及体面才是。 “至于你的衣服……”宁玦顿了顿,主动坦言,“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你带着一身秽物直接去睡我的床,你会睡得舒服么?” 白婳被他反问得脸色愈红,一想到自己那么失仪的模样被他全部看在眼里,当即窘迫得想立刻钻入地缝中。 她听得出,公子口吻中的无奈是真的。 尤其提起她耍闹时,流露出应对头疼的神态更不像作假。 他表现出这么多的真实细节,叫白婳内心松动,慢慢从戒备怀疑转变成半信半疑。 “所以……” “是我换的。”宁玦坦实承认,并无丝毫虚心或自然,“以后跟随我行走江湖,不拘小节之事还有很多,江湖儿女不囹圄于男女之别,譬如上次我手臂受伤,你帮我上药时也看过我的身体,我知晓那只是在特殊情况下的不得已,所以事后都未向你提及过。” 白婳说不过他。 原本还想反驳一句,男子被看身子与女子被看光,这两者利害不同,怎能相提并论? 可又想到他刚刚才说过,闯荡江湖,不拘小节,便只得把这话咽下去。 她似乎无法怨怪宁玦,只得自我懊恼,心头默默作誓,既无自控能力,以后万不可再沾滴酒。 “是我不自量力,贪杯多饮,公子费心管顾,岂可再落埋怨,方才是我语气不好。”白婳歉意道。 宁玦站立原地,刻意和她保持着距离,端着君子姿态,迁就她此刻的敏感 心事:“无妨,我知你所顾虑的,昨日我亦有迟疑,但……最后还是只想你能睡得舒服些。” 这话藏着只宁玦一人能听懂的一语双关。 他迟疑的,不是脱不脱她衣服。 想让她睡得舒服,更不只是替她换下衣衫。 只是,接受被他换过衣衫都这般困难,羞得快要承受不住,倘若让她如实知情,昨日他亲手伺候过她半宿,指尖浸在暖穴里,搅得她哼叫不止。 她当如何? 记忆画面重新浮上脑海,她就躺在眼前这张软榻上,体态扭摆,努力求他要他吃着他。 指尖发痒,这是上瘾的滋味。 宁玦眸底暗晦,强行收回思绪。 他想,他需要静静心了。 将提前做好的饭菜重新温热,端到白婳跟前后,宁玦一言不发出门,独行外出练剑。 原本这是窥私他剑招的好机会,白婳也想追随同去,可身体实在不适,逞不了那个强。 看着他背影渐渐远去,白婳不由喟叹一声,这时,她抬眼无意看到,院外挂晒着两人昨日穿过的衣服。 北风卷起,衣摆曳动。 她走近触摸,发觉衣物为半干状态,应是上午洗净晾晒的。 这与宁玦所言一一对应,她确实吐了自己一身,还牵连了他。 白婳终于相信,昨晚的确是她耍了酒疯,将公子折腾得不轻。 重新回到房间,她捂住脸,蒙起被子,什么也不想做,不想听,不想看。 被他看光,看光…… 想死。 …… 连续两日,宁玦早出晚归,习练勤勉,几乎不与白婳交流。 白婳后知后觉察觉到他的疏离与冷淡,与平日相比,变化明显,她落差感很大,心中更不是滋味。 她大概能猜到,或许是因为她那日质问的语气伤人,才叫他始终介怀着。 等到第三日,赶在宁玦出门前,白婳鼓起勇气站到他面前,诚恳询问,主动示好:“公子近来练剑辛苦,可有什么想吃的吗?公子可以任意提,阿芃一定尽心尽力。” 宁玦婉拒:“厨房工事未竣,现在在院里生火太麻烦,还是别做了,依旧照往常一样,我下山去买,带回来一起吃。” 殷勤没献成功,白婳微微失落。 宁玦迈步要走,白婳冲动挡身拦住他,之后话到嘴边又艰涩道不出。 宁玦叹口气:“怎么了?” 白婳低喃:“公子这几日,每日与我说话不超过五句,是在与我发脾气吗?若真是如此不如直接斥我几句,偏偏这样冷着我,我难受,心里更不是滋味。” 宁玦诧异,明显微怔了下。 他否认:“没有生气。” 白婳:“你有。” 见她执拗要等一个说法,宁玦无奈,避重就轻解释一句:“最近我在剑意突破的关键期,心不可生乱。不与你相处多言,只为这个缘故,别多想,安心在家等我回来。” 白婳眼神盈盈,不理解道:“为何与我说话就会心乱,这有什么影响的?” 她觉得宁玦寻了个很草率、很说不通的借口。 生气就是生气,怨她就是怨她,直接明说就是,何必躲着她,冷着她。 宁玦为难,心事岂能对她相诉? 难道要如实透露,经过那一次的亲密,如今每次与她近身接触,他都控制不住邪恶心思滋生疯涨,只想狠狠作弄她,搅得她再次湿透,扭着腰肢颤叫不停? 他丑陋的心事,是他必要压抑的秘密。 在她面前,他仍需风光霁月,隽雅如初,白衣公子岂可沾浊? 所以,面对她的逼问,宁玦回答不出,只好脚步加急,匆匆离去。 白婳心头紧揪了下,委屈更甚,悒悒难受。 …… 快到饭点,白婳没等到宁玦回来,反而等到了位稀客,是绿萝村的小荷,前不久刚刚嫁人的新妇。 她大包小包进门,提拿着礼物,坚持要当面感谢白婳与宁玦在婚前为她备买礼物的情义,还说因为那对檀木箱箧还有那套漂亮罗裙,她在妯娌间腰板挺得特别直。 宁玦不在,白婳沏茶待客。 小荷与当日初见时不太一样了,活泼很多,兴致冲冲与她分享着成婚后的趣事。 讲述间,她眉眼始终弯弯笑着,可见嫁对良人,每天都真真实实地开心。 说到回门后的事,小荷口吻微微伤感:“我阿娘含辛茹苦将我拉扯大,自我出嫁以后,她便要孤零零一个人了。我不放心她一人留在绿萝村,便想她跟着我去廉水村寻个房子住,这样我照顾她也方便很多,可阿娘不愿离开相处多年的乡亲们,所以我与四郎便计划时常回来看望她。” 白婳已无母亲了,那是久经岁月淡化也忘却不了的伤口,时不时便会阵痛,毫无征兆。 她心口微酸,主动握了握小荷的手说:“你这么孝顺,李婶会知晓你的良苦用心的。” 小荷点点头,宽慰又道:“好在阿娘懂得如何给自己找事做。阿芃姐姐,你是不是还不知道,自我出嫁后,阿娘已经说亲说成两对了,都是季陵附近村落的。” 白婳确实惊讶到了:“这还没几天啊。” “可不是嘛。”小荷喝了口茶,原本喋喋不休,这会忽的停顿了下,话题转得有些突兀生硬,“阿芃姐姐,我不是要乱打听,只是有些好奇,你与公子的关系……” 怎么他们又成了话题中心? 白婳赶紧澄清:“承蒙公子好心,我才能从人牙子手中脱身,她对他心存感激,只想尽力报答,旁的心思都是没有的。” 这话不只是应付小荷的说辞,更是她对自己的提醒。 如今兄长在京蒙难受冤,她顾不得自己私情,只能不计手段助力表哥登擂。 小荷口吻有些遗憾道:“哎,姜还是老的辣,看来还是我阿娘看得更准些。阿芃姐姐,眼看要到饭点儿了,反正宁公子不在,你不如随我一同下山去?四郎正在家里等我,他还带了一个朋友过来,你去看看他人怎么样样,行不行?” 白婳理解着这话,全当小荷是要自己帮她把关。 可她与李四郎已经成婚,且恩爱有加,这一步是不是多余了呢? 她试图婉拒:“小荷……我不擅长这个。” 小荷笑着劝说:“哪有人擅长这个,随便看看就是。其实他人看着还不错,但是相貌……怎么说呢,比宁公子相差远了些。” 怎么会有人这样讲自己的郎君,不都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吗? 白婳尴尬笑笑,不知回应什么。 小荷继续再劝:“阿芃姐姐,你就陪我过去一趟吧,看过一眼咱就撤,很简单的。” 白婳最经不得人求,何况她对小荷印象不错,拿她当妹妹看待,不忍严肃拒绝。 犹豫片刻,她一心软,还是应下陪她去一趟。 实话讲,她也是真的有些好奇—— 待人宽厚,爱护妻子,刚刚成婚就被嫌弃相貌一般的李四郎,究竟长什么模样? …… 晌午过后,宁玦练剑回来,手里拿着包装好的叫花鸡,远远都能闻到钻鼻冒腾的香味。 剑与她 第27节 今日他习练不顺,耽误了些时间,又下山采买,回来时已过了饭点。 他紧赶慢赶回来,未成想白婳却不在。 桌上倒有张字条——「小荷来了,邀我去她家见见她的李四郎,我好奇难抑,决定去瞅瞅。」 对见别的男子如此上心?还好奇难抑…… 宁玦扔掉字条,冷嗤一声,不怎么高兴。 叫花鸡他留着没吃,想等白婳回来一起食用,故而中午饭他随便应付了过去。 少倾,院外传来动响,是赵伯架着牛车来到门口,晃动铃铛等他开门。 这是最后一天起工事了,等完成今日的收尾工作,厨房就可以彻底竣工,正常使用。 做工时,赵伯嘴巴闲不住,总爱搭话。 前面说七说八的,宁玦都是敷衍应着,直至说到小荷与李四郎 今日回绿萝村看望李婶,他才抬眼,稍微认真一些。 赵伯:“先前我就说小荷她娘动作快吧,这才短短两日,就把男方邀到家里来了,阿芃姑娘也被小荷叫去,若是两人今日顺利相成,公子还要费心另外再寻个丫头在身边了。” 宁玦靠在椅上,闻言眉眼一戾,怀疑自己听错。 “你说她去见谁?” 赵伯当是砸击声响,阻隔了话音,于是扯着嗓门大声重复说道:“就是我先前跟公子提过的,李婶远房表姐家的侄子,今日与李四郎一道进村,特意过来相看的。小荷方才不是来过一趟嘛,她都带阿芃姑娘下山去了,难道没与公子说明白?” 他是不明白,白婳呢?心知肚明也乐意去? 相看别的男子,她怎么敢…… 第22章 同床同寝 很快到达绿萝村,白婳没想到李婶家这么热闹,一进屋,映目三四张生面孔,有男有女,都是年轻面貌。 她原以为小荷家里只有李婶和李四郎在,一看就能认出身份,可眼下进门,屋里总共三位适龄的男子,她眼力辩不出到底哪位才是小荷的情郎。 见她来,李婶热情招呼她落座。 同时笑着对身后其他客人介绍道:“这位就是我总提起的阿芃姑娘,十里八乡再找不出第二个这般模样俊俏的,今日你们见到真人,眼见为实,知道不是李婶爱吹牛了吧。” 众人应笑几声,有热络附和的,也有腼腆不语的,不过目光都自然打量在白婳身上。 白婳不得已应对人多场面,不太自在,但被夸总不至于生恼,于是配合着讪讪弯下唇,态度友好。 小荷与白婳相挨着坐到旁侧,等她娘聊东聊西重新吸引了满屋的注意力后,她歪过头,压低声音悄悄与白婳耳语。 “阿芃姐姐,你看,我阿娘左手边坐着的那两位,就是前几日经我阿娘介绍,彼此相看上眼的。今日他们提礼过来,应是向我阿娘言表感激,我上山去寻你时他们还未到,今天家里意外人多,你别觉得不自在,他们应是没一会儿就走了。” 白婳心想,她不过也是简单做做客的,不会待多长时间,人多人少倒无所谓。 但见小荷对自己额外关怀,白婳不想辜负所望,对‘把关’一事越发上心。 她睨着目光,不着痕迹地在屋内环视一圈,依次打量过屋中男客,侧首小声问道:“小荷,哪位是你的李四郎?” 小荷脸膛浮红,没想到白婳突然话题一转,尤其用词,叫人不忍觉羞。 犹豫片刻,小荷用衣袖做掩,悄悄伸出手,指向挨着窗牖的一个座位。 她声音低低道:“挨窗,穿着墨绿色衣袍的就是四郎,他旁边那位……” 还没介绍完,正巧李婶与那相看成的一双男女说完话,出声差遣小荷去堂屋换水添茶。 小荷只好暂时止口,与白婳对了个眼神,照做起身。 李四郎见状,跟着妻子一道出去,两人形影不离,一看就是新婚燕尔的恩爱小夫妻,谁也离不开谁。 趁着李四郎靠近,白婳佯作喝茶,略下余光观察。 其样貌算是不错,剑眉星目,很是精神,肩宽臂粗,身板硕壮,个子也是高的。 这样的男子与姑娘家相看眼缘,首先印象分就会不错。 白婳还听说,李四郎是猎户出身,家中人人都会弯弓射箭的本领,小荷嫁给他,受其庇护,往后再不会遭恶人肆意欺凌。 可堪良配。 不过…… 白婳再次想起小荷邀请她来时的那番说辞,她将李四郎与公子作比,还声称李四郎在相貌上要欠差公子很多。 因为这话,白婳还事先想象过,以为李四郎会是粗武糙犷之貌,不得女子欣赏,结果方才一见才知自己想错,人家分明长得算是少年俊朗。 或许,小荷是替夫君自谦一下? 不然又为何故意将自己夫君贬低。 这全屋上下所有男子里,唯一要说样貌欠佳的,大概是李四郎身旁那位黑面寡语的郎君,其实也不是多难看,只是过于平平无奇,放人堆里压根不会被觉察的那种,关键是皮肤黝黑,更掩风采。 对方只是一个与自己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这么想,似乎不太礼貌吧? 意识到这点后,白婳及时止住思绪。 小荷很快回屋,周到给客人添茶斟满,等这一杯再喝完,与李婶搭话最热络的那一男一女便起身准备离开了。 白婳也跟着站身,佯作送送。 但脚步只微微挪了挪,礼节到位就好,不必真的出门。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临走前,与她擦身而过的男子好像刻意放缓了脚步,眼神似有若无地朝她淡淡瞥过。 等白婳察觉想去确认时,对方只留下一个背影,已然扬长而去。 她只好收了猜疑,觉得大概是自己想错。 李婶送客回来,看了那黑面男子一眼,再看向白婳,深意笑笑。 白婳不懂她这个眼神什么意思。 正茫然时,李婶开口言道:“没想到今日会有新客上门,将人送走雅静多了,咱们继续聊咱们的,阿芃姑娘,你肯赏脸过来我真是高兴,听小荷说你还没吃午饭呢,正好今天家里的饭也晚,你莫要推辞,就当给李婶一个面子,留下来一起吃吧。” 白婳迟疑了下,本想婉拒。 可转念又想,自己是受小荷之托来帮忙打眼的,到目前为止,李四郎的样貌还算过关,可内在谈吐如何,她还丝毫不了解。 若是现在就走,是不是太不认真对待了? 怀着这样的顾虑,白婳勉强答应下来。 不知怎的,她刚出声表完态,李四郎身边的男子忽的端茶呛了下,剧烈咳嗽起来,等稍稍平复后直起腰身,整张脸已然完全涨红,再黑都看得明显。 白婳被其动静吸引,目光觑去。 对方却生硬避开,很不自然,这回连带脖子都浮起异色。 这男子……是不是不擅应对生人啊? 长得黝黑壮硕,竟是内敛羞涩的秉性,倒是不常见的。 …… 开饭以后,白婳的注意力还是多留在李四郎身上,每每他一开口,她都默默听得认真。 面对李婶,他恭敬有加; 面对小荷,自带宠护; 与友人交谈,更应对从容,承得住玩笑话。 白婳对他的表现满意,想着若当小荷问起,她一定为李四郎多说好话。 完成了小荷私下交代的任务,白婳放松下来,开始专注用餐。 李婶厨艺很好,家常菜也做得味香可口,白婳一边咀嚼着,一边又不自觉的想到宁玦。 自己离开竹屋时写了字条,可也没说会留下用饭,自己迟迟不归,他会不会担心? 可转念又想连日来他对自己的疏远与冷淡,便觉得自己的担心恐怕多余。 她不在,他或许还乐得自在呢。 …… 门外突兀传来敲门声,声响急促。 李四郎作势起身,李婶唤住他,示意他继续吃,随后自己去开门。 少顷,李婶重新进屋,脸上笑容不再,带上一丝不解又有些许的恍悟,总之表情复杂。 她匆匆扫过白婳一眼,收回目光后不太自然地侧了侧身,给身后人让开位置。 于是白婳诧异看到,她刚刚还在心头惦想的人,此刻竟从天而降一般直接出现在眼前。 她怔住,稍稍垂目,没作反应。 李婶轻轻吁了口气,硬着头皮对众人介绍说:“这位是宁玦宁公子,暂隐于岘阳山的江湖人士,也是小荷的救命恩人。” 闻言,席间最先起身的是李四郎,他躬身诚恳,言表感激。 小荷也一道站起,让座招呼,对宁玦的态度很是崇敬。 “公子怎么来了,可有吃过午饭?我们也是刚刚围上桌,饭菜还没怎么开动过,公子若不嫌弃,不如留下一同食用?” 宁玦应得顺口:“好。” 闻言,小荷简直受宠若惊,先前她与母亲邀过公子多次,可他每每态度疏离,从不肯赏脸,眼下应得 这般痛快,着实让她吃了一惊。 她面上挂起笑容,忙催促身边人道:“四郎,去给公子拿副新碗筷,用橱柜最上层的新瓷碗,桂枝纹那个。” 李四郎应道:“这就去。” 李婶殷勤让位,示意宁玦先落座。 宁玦颔首,寡言,面对李婶、小荷,以及李四郎主动让出的位置,他没有犹豫,径自坐在李婶的位置上,左边与白婳相挨,右边挨着一个陌生的男子。 气场愈冷,他面无表情,更没有侧首。 白婳心头惴惴,失落愈甚。 剑与她 第28节 待李婶搬来凳子,大家重新环着桌子围坐好后,她尽量不着痕迹地悄悄朝宁玦望去。 结果只这一眼便被抓了包。 两人四目相对,朝夕相处的默契叫白婳敏锐感觉,此刻,公子情绪似乎欠佳,眼底一片冷寒,湿阴阴的,浑身更外散着生人勿近的迫人气场,叫人不忍生怵。 在外面作客,他还不知道脸色好些,人情世故当真一点不懂。 可谁又惹他了呢? 既然不情不愿,何必跟着过来? 白婳心头喟叹口气,实在不懂公子所想。 桌上氛围有些僵凝,宁玦存在感太强,主动性又不高,旁人不敢越过他贸然活络气氛,一时间都缄默遵守起‘食不言’的饭桌规矩。 李婶没滋没味嚼着饭菜,眼神骨碌转了两圈。 毕竟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就算再憨实愚钝,如今也慢慢咂摸出些许不同寻常的意味。 宁公子罕见过来一趟,自然不单是为了一口饭。 又见他脸色沉着,连与阿芃姑娘也不言语搭话,两人之间气氛古怪,明显像是彼此正置着气…… 所以,这亲还要不要继续往下说? 原本她是计划着先送走一波客人,再帮孙武与阿芃姑娘牵线,没成想这饭局刚刚凑上,宁公子便一言不发横插进来,他这一来倒好,阿芃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偷偷瞥,悄悄瞧,完全掩盖不住的在意。 平日里分毫看不出来有异,但此刻,两人之间的气氛当真不像寻常主仆了。 李婶头疼得很,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可她分明事先托老赵问过宁公子了,得知他没意见后才开始牵线搭桥,不然怎么会做那吃力不讨好的糊涂事呢。 如今场面混忙,她实不知该如何收场了。 正为难之际,宁玦遽然侧身,面对孙武,略微打量过后,开门见山问道:“就是你,对我身边丫头有意,想让李婶相帮促成婚事?” 此话一出,众人都抬起头,有怔有愣,没想到他会问得这样直接。 白婳更是立刻蹙眉,不知公子在胡说什么,她与人家根本素不相识,这么问实在冒犯。 结果不成想,对方竟真的胀起一张红脸,鼓足勇气点头承认道:“是,我对阿芃姑娘一见倾心,心中一千个、一万个满意,就怕她嫌我粗人一个,配不上她。” 他外形粗犷豪壮,音量却小得细弱蚊蚋。 说完低下头去,浑身绷起,紧张等着她有所表示。 白婳眨眨眼,完全惊住了,她下意识看向小荷,寻求解惑。 小荷腼腆冲她笑笑,点点头,一脸知情模样,还眨眼对她进行鼓励。 “……” 白婳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劲。 小荷坚持邀她过来,不是要她看李四郎为人如何,而是帮她介绍姻缘,给她牵线相看其他男子。 她正不知如何是好,宁玦面无表情冷淡表态:“她的卖身契在我这,当初我高价换得,你打算出多少?” 孙武知晓他们是主仆关系,当下会错意,以为谈到这一步就是有谱的意思,说不定自己有幸,真有可能抱得美人归。 他立刻挺直腰板,摆明态度,诚恳言道:“请公子说价,只要我负担得起,散尽家财都无所谓。” 说完,忍不住偷瞄白婳一眼,眼神带着掩藏不住的欣赏与怜护。 宁玦挑了下眉,慵散发问:“百金千金换不换?” “这……” 孙武为难起来。 如今他尚未独立掌家,上面又有两个哥哥,就算临时分家分产,他也得不到那么多钱。 虽然他家里做着粮食买卖,是远近有名的富裕商户,但说到底还是最普通的商贾人家,非官非仕,哪里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 依宁公子的人品,应不会做出狮子大开口的事,说不定当下是在故意考验他的诚意。 孙武心里大概有数,认真表明态度:“我虽拿不出百金千金,但只有我有的,日后可全部交予阿芃姑娘,绝不留私,也能保证不再娶妾室,日后门户里只她一个女主人。” 能说出这话,可见是真的喜欢。 白婳愈发窘迫,宁玦冷冷一笑。 小荷和李四郎完全看热闹的状态,只有会意出什么的李婶,此刻默默擦了下额头,听着两人对话,是越听越揪心。 李婶偷瞄宁玦的神色,一颗心惴惴不安,只想着该如何把话题岔开,让两人别再稀里糊涂地继续聊下去。 可宁玦并没有止口的打算,继续又道:“非我故意为难你。先前还有旁人见我这丫头模样生得俏丽,表达了结亲之意,那人承诺可出千金迎娶,我尚未点头应允,若今日轻易对你降低要求松了口,不仅将那人得罪了去,也是对阿芃不负责任,你说是不是?” 孙武怔然,不可置信问:“季陵城附近,何人出得起千金之财,若真有想必我也认识,还请宁公子如实言告。” 宁玦回:“告知你也无妨。是季陵镖门臧家的少东家,臧凡,他便出得起。” 闻言,白婳愣住,看向宁玦,内心好一片茫然。 怎么还能当着本尊的面,直接造谣言呢? 宁玦面不改色,自顾自拿起筷子,不紧不慢地在腰果虾仁的热盘里挑了个鲜嫩圆润的虾仁入口,吃得有滋有味。 其余人面面相觑,都未听说此事。 孙武震惊之余,泄气又不甘心,言道:“公子可要考量好对方人品,臧凡整日游手好闲,这般年岁还不管顾家中生意,只知吃酒寻乐,毫无抱负,怎堪良配?” 宁玦沉默未应,懒得解释。 李婶便钻着这个空子,赶紧插进一嘴,努力想把话题岔开:“饭菜快凉了,都别光顾着说话,先吃先吃。这事咱们还是慢慢看吧,反正阿芃姑娘就住岘阳山上,若是真有缘分,怎么也走不散,有宁公子和我们这些乡亲帮忙把着关,阿芃姑娘不会吃到亏的。” 听到提醒,孙武只好不再言语。 他没忍住再次瞄看向白婳,却见她视线始终在宁玦那边,好像自己方才一番表白言辞,丝毫未触动到她。 不由泄气更甚。 宁玦放下筷子,面向小荷随口说道:“新婚快乐。” 小荷脸色骤然红起来,低低道谢。 宁玦又对李婶道:“我吃好了,不多留了,感谢招待。” 李婶神色讪讪,一副做了错事的模样,面对宁玦更多一份谨慎与小心翼翼。 她忙回应:“吃好就行,我们准备的饭菜简陋,多有不周之处。” 宁玦没有继续客套,颔首起身。 走到门口,忽的顿住脚步,回过头,不带情绪问道:“还不走?” 白婳反应过来他是在与自己说话,赶紧与小荷李婶告别,脚步匆匆跟上去。 宁玦不等她,已经出门。 白婳心头惴惴,追出去也不敢言语。 她本是好心来帮别人打眼,结果误打误撞竟成了自己相看,到现在她都还没琢磨明白,事情怎么会混乱发展成这样? …… 回去一路,她不言,他也不语,气氛很僵。 两人以前相处和气温情,他从未这样冰冷冷地对待过她,心里的落差感无限放大,再被周围萧瑟的初冬之景映衬,心中郁郁氐惆,很不是滋味。 默默走了一段上山路,白婳脚步不自觉放慢了些,两人身形错开,看着他疏离的背影,心头一股委屈感蔓延,思绪一恍神,她脚下不稳踩在碎石上,险些被 绊倒。 幸而宁玦眼疾手快揽住她腰,帮她撑起力气,稳住身形。 白婳紧提一口气,紧紧攥住他手臂,心有余悸望了望身后的斜坡,心想若是他没拦住,自己真要滚下去了。 两人面对面相视着,彼此都没有很快放开。 宁玦蹙着眉,率先启齿:“脚步虚浮,刚刚没有吃饱吗?那可是李婶特意为你凑的局,备的菜,你这样不是辜负她的心意?” 他开口第一句便阴阳怪气她。 白婳吸了下鼻,有些无措,忙坦实言道:“我只是承小荷之邀,哪里想到还要见生客,今日之事,我并不知情的。” 宁玦眸色锐利,开口毫不委婉:“是你不知情,还是刚刚相看过没合眼缘,所以临时找了推脱借口?” “何来推脱?我当真不知李婶与小荷的用意,这大概是误会一场,公子别再为难我了。” 白婳尽量放柔语气,宁玦吃软不吃硬,她何必气势汹汹自讨苦吃。 宁玦思吟片刻,问她道:“我为难你了吗?” 白婳点头,神情愈发委屈。 宁玦出声一嗤,话音也带上几分情绪:“你有什么好委屈的,今日你是主角,有人只见了你一面,便甘愿为你散尽家财,有这样的魅力,你该得意才是。” “感情是你情我愿的事,只因旁人对我表示欣赏,我就要沾沾自喜吗?公子,我见过太多人对我示好了,若只因为这个就得意高兴,我日日夜夜都要呲牙咧嘴笑了。” 这话把宁玦气笑了。 太多人,是多少人? 白婳后知后觉意识到此言不妥,她自我带入的还是曾经在京歧风光无限的自己,而如今,她不过一个没见识的乡野丫头,何来这么多的追求者。 她懊恼自己不该嘴上没有把门,留下这么明显的疏漏。 所幸,宁玦回复的重点并不在身份之差上。 他情绪欠奉道:“我的确不知你过往经历如何,认识过多少男子,又与多少人相结识,但你被很多人喜欢这一点,我不意外。” 说完拂袖,转身就走,比方才还决绝。 白婳怔住,完全没反应过来,就被远远落在后面。 她眨眨眼,实在不解自己一句稍微自恋点的言语,为何又惹到了他,还似惹得更严重? 想不到解决之法,白婳一心急,腰身往旁一歪,佯作摔倒。 她狼狈坐在矮灌丛中,声音焦急切切唤他道:“公子……扭到了,疼……” 声音不大,但宁玦耳力超然,听到声音后无法做到视若无睹,直接走开。 他顿住脚步,原路返回。 剑与她 第29节 看白婳跌坐地上,可怜兮兮,嘴唇也轻颤,他脸色冷着,弯腰蹲身扶她起来。 宁玦声厉:“怎么这么不小心?” 白婳低喃:“落叶枯枝太多,这段路愈发不好走了。” 宁玦又问:“摔到实处了吗?疼不疼?” 白婳点头,适时示弱回:“脚踝上有一些不适,但还可以坚持。” 宁玦沉默,看了眼她的脚,又收回。 紧接着,他汹汹的目光肆无忌惮扫在白婳的面颊及唇上,这张鲜妍俏靥明晃晃的,带给人的视觉冲击力很直白。 又想,今日她穿着朴素衣衫,素面朝天,已经收敛张扬,却还是将那孙生迷得神魂颠倒。而那日,他曾入目过她最性感艳冶的靡靡面貌,坐他手上,像蛇一样,会缠会扭……所以,被这般程度的惊过心,他又该当如何呢? 宁玦眸光暗晦,不知如何描述自己的心理起伏,只知道自那天开始,他夜夜梦中都有她。 依旧是人的面貌,蛇的情状。缠腰攀附,吃他的东西,浑浑噩噩间,他只想永坠魇梦。 收回思绪,宁玦脸色愈沉,厌恶自己刹那的难以自抑。 白婳在旁,小心观察着他的神色,心底有些不安,以为他是识破自己假装受伤的伪装,才冷下脸来,于是不敢得寸进尺,讪讪准备起身。 这时,宁玦睨眸,忽然开了口,问她道:“抱还是背?” 白婳迟疑了下,冲他缓缓伸出手:“……想要抱。” 声音软腻腻的,并非她故意,可能天生就有撒娇的天赋。 宁玦喉结似乎滚了下。 他没有言语,伸臂将她打横抱起,步伐迈得很稳,哪怕走陡峭路段也尽量不晃到她。 白婳贴着他胸口,有些耳热,轻声问道:“公子,你能不能别再生气了,我不喜欢你整日不与我说话,还态度冷冰冰……” “那要不要我整日龇牙咧嘴给你笑?” 他学她说话! 白婳脸色微窘,摇头回:“也不用这样。” 宁玦嗤了声,沉默了一会儿才又说:“没有故意对你冷落,只是最近这段时期特殊,若被打扰到心神,恐怕会牵连练剑的效果,而你又是为数不多能影响到我的人。” 白婳问:“若我只是在旁安静看着,不出声,这样会有影响吗?” 宁玦:“不会。” 白婳似懂非懂放下心来,想了想,与他商量道:“我一个人在家实在孤单,公子练剑时带上我一起吧,我保证全程安安静静的,你若不与我说话,我绝对不先开口。” 倒不是完全不可以。 但宁玦不想答应得这么轻易,便说,“你需答应我一个条件。” 白婳眨眨眸:“什么条件?” 宁玦严肃:“以后若没有我跟行或允许,不可随便跟别人下山,哪怕认识的人也不行。” 小荷一下子成了公子口中冰冷冷的别人。 今日因冒然下山,闹了这么尴尬的误会,足够她头疼一阵了,以后再不想自寻烦恼。 于是白婳答应得痛快:“好,我听公子的,记住了。” 宁玦对她的回答满意,抱着她继续走上山路。 略须臾,白婳又想到什么,幽幽开口道:“你方才假借臧公子的名义言慌,还说得言之凿凿……他向来不喜我,若是回来知晓此事,恐怕要生恼火了。” “无妨,总不能说是我。” 白婳顺势接过话:“为何不能,公子嫌我?” 宁玦垂眼,紧紧盯着她,沉声反问:“是怕你不愿。不然我要怎么说?说我们近水楼台,表面是主仆,实际为眷侣?日日住在一起,关系早不清不楚了?” “当,当然不行……” 白婳羞窘低头,抓着他前襟,悔得恨不能咬舌头。 她真是……随便接什么话阿! …… 把话说开以后,两人关系缓和,白婳心情终于畅快,她日日跟随宁玦去石溪附近练剑,真的做到老实本分,只作观者。 宁玦怕她无聊,主动询问她要不要跟学。 白婳哪会拒绝,便继续学了一招两式,依旧马马虎虎,姿势不太标准。 与宁玦的剑意风流,行云流水对比,她执剑笨重,好似拿的不是轻盈的快剑,而是笨重的斧头。 她把这话说与宁玦听,宁玦却无情道:“江湖中自然有人用铁斧作傍身武器,挥舞时依旧来去如风,快如闪电横劈天幕,所以不是执斧就笨重,而是因为执拿人太柔。” “……”被他内涵到。 白婳轻轻一哼,嗔声出来,不太高兴质问道:“你有没有好好教我嘛?为什么我练的剑,与你来去如风的剑法剑招根本不像呢……公子,我怀疑你对我有所隐瞒哦。” 她用玩笑的话语,说出自己内心真实的疑问。 不生硬,也不突兀,只像撒娇一样,应当不会引疑。 宁玦安静看着她,将她耍弄的小聪明全部看在眼里,几乎将她的心事窥穿。 与他相比,她太稚嫩了。 稍稍有试探的意思,眼神便立刻透出心虚之色,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 如此,还想诓骗他? 若不是他心甘情愿被骗,她落在别人手里,不知是什么凄惨下场。 也正因如此,他只得让她慢慢的,离不开他。 既然她问了,他不妨解答。 “我练习的剑招,不 能教你。“他故意留下钩子,引她好奇。 白婳果然困惑发问:“为何不能?难不成这剑招只传男不传女,女子不能习练吗?” 宁玦摇头:“当然不是,哪会有这样的规矩。” 白婳困惑更甚,好奇也更甚:“那是为何呢?” 宁玦叹口气,面容闪过为难:“孤鸿剑法是我家族秘传,尤其后半章,禁止教授外人,所以我的剑法步骤,脚步规章,只将来我妻能看,你又不能嫁我……所以,我只好教你旁的剑招了。” 说罢,他目光灼灼,紧盯着白婳。 不是坚持想要得到他的剑谱吗?去而复返也要拿到手,身临险境也在所不惜…… 既如此,他很好奇,为了得手,她能做到什么程度。 白婳抿了抿唇,脸色诧异,确认再问一遍:“只有成为你妻子,才能看到后半章的全部剑式,这样吗?” “是,”宁玦又补充道:“不是名义夫妻,要同床同寝,彼此无间亲密……我谨遵师命,不敢违背。” 白婳匆匆垂下头,神色难掩的慌乱。 宁玦平静看着她,没有松口。 他可以拿剑谱为饵,但他不是圣人,一边给予了,一边必得索取。 她要他的剑式,他便要她。 很公平,不是吗? 第23章 为他一舞 宁玦这番话叫白婳猝不及防,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想要寻机窥得他后半章的剑法,前提竟是嫁他为妇……这怎么能行? 潜留在他身边,是应一时之急,乃短暂之事,岂能为此搭上余生。 白婳只觉进退两难,不知该如何应声。 宁玦在旁不动声色,默默观察着她神色的生动变化,眼神跟着意味加深。 他有意给白婳留出足够多的考虑时间,稍作停顿后,才又问一句:“所以,还想学吗?” 白婳心一提,下意识摇头作否,慌慌乱乱:“先,先不学。” 这个条件她换不起。 说完又后悔,若她就此放弃,不说表哥的仕途,兄长如今在京正遭牢狱之祸,该如何解危安身? 白婳脑筋急转,突然想到什么,看向宁玦困惑发问:“可是公子前不久还给我演示过五式剑招,那是孤鸿剑法后半章的内容吧,若按公子方才所言,公子岂不是早违了师命?” 师命难违什么的,不过是他随口诌出来的,没想到被她聪明抓住了漏洞。 是他失误。 不过孤鸿剑法后半章的内容奥义不外传的规矩是真的,荣临晏不配看,故而那五式剑招,是宁玦煞费苦心自行改动过,专门钻研出来给白婳交差用的。 他对孤鸿剑法钻究得透彻到底,知道哪里关键,哪里易生错。 所以,经他稍改后,单独习练那五式剑招不会察觉问题,但若想与前半章的招式相连通,却是难上加难,一旦运力强行融贯,稍有不慎,便有可能真气逆行,功力退阶,得不偿失。 荣临晏以为自己捡到了大便宜,并且贪得无厌,意欲窥得更多,到头来不过是自作聪明。 世间得失难料。 最后究竟谁有得,谁有失,还远远说不准呢。 既然白婳问了,宁玦当然得解惑,还得解得合理。 小姑娘不好糊弄,眼下对峙,着实考验他的应变能力。 想了想,宁玦解释道:“那五式是后半章的起始招式,与前半章末尾几式是相通连的,当时我舞剑畅快,整套连招行云流水下来,忘却你还在边上,反应过来后临时顿止,险些伤了心脉。因为这个,我还面对师父画像跪地悔过,以求原宥。不过幸好,你是我身边的人,不会生出二心将那五式剑招外泄,我也不算犯了大错,不然将来真无颜去地底面对他老人家了。” 这个解释说得通。 白婳回忆当时情形,记得宁玦确实是突然顿止动作,身形不协,硬生生中断。 剑与她 第30节 她不疑有他,只当那日自己得来五式剑招是机缘凑巧,上天馈赠。 同时,也因为宁玦这番话,白婳才明白那五式剑招的重要性,只因无意泄露了五式,就要到师父画像面前悔过,若是将来七十九式全部外泄,他当如何自处? 臧凡有句话说得对,对于宁玦而言,她当真是祸水。 更让白婳心里不是滋味的是,宁玦信任她,默认她守住了剑招秘密,然而事实真相却是,那五式剑招早被她泄露给表哥。 表哥同样有练习孤鸿剑法的基础,将新旧招式融会贯通只是时间问题,说不定此刻,表哥已经吸纳完毕,多出五式功底,剑法上大概也更上一层楼了吧。 他的成就,是踩着宁玦,以不正当手段实现的。 而她,是帮凶,是狼狈为奸者! 越是这样想,白婳心头愧怍愈甚,她无面目再与他相对,目光相汇刹那,转头匆匆避开。 宁玦看向她,出声问:“怎么了?” 白婳摇摇头,神色微微黯淡。 她在想,自己该如何补偿他,眼下力所能及能做的,不过是给他亲手做羹汤,可这点奉献实在浅薄,她根本拿不出手。 索取远大于付出,作为既得利益者,她惶恐,更不安。 宁玦视线不移,关怀又问:“是累了吗?” 白婳回复:“没有,只是在想我跟随公子一道过来,除了打扰到你,什么用处都没有,要不公子继续单独习练,我先回去准备饭食吧。” “不急。”宁玦拦住她,说道,“我一人习练其实也很无趣,你在旁陪我,很好。” 白婳垂头,声音幽幽的有些低:“可我什么都做不了,更帮不上公子的忙。” 她情绪不高得明显,宁玦看她两眼,忽的问道:“你会跳舞吗?” 白婳一怔,没想到宁玦话音一转,问得这么突兀。 她是会跳的,幼时因得皇后喜爱,白婳与京中其他几位贵女一道被选进宫做了公主伴读,这些金枝玉叶、掌上明珠们,每日陪伴公主学的内容精练又有趣,实用且风雅。 譬如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音律乐器等等,休闲活动则更多,投壶赏花、执棋博弈、舞会月宴……生活可谓丰富多姿。 公主偏爱舞,故而伴读期间,除去那些必学技能外,白婳每日接触最多的便是跳舞。 宫里不缺乐师舞伶,皇后娘娘又于宫外广邀名师,日复一日接触下来,白婳自然跟着学成一些。 只是公主任性,不喜端雅的舞步,反而喜欢充满异域妩媚风情的胡旋舞,还有曼妙轻盈的桃夭舞。 美则美矣,但跟端雅一词半点不沾关系。 因怕被嬷嬷管训,公主便带着她们偷摸摸去跳,学得还有模有样,那时都是孩子心性,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幼稚冒失。 所以,因着这段经历,最后白婳学成的最熟练的一支舞,就是不甚端雅的——桃夭舞。 直到现在,她依旧还有肢体记忆,能舞得流畅。 白婳正准备点头回应宁玦的发问,可话到嘴边又谨慎想到,习得桃夭舞,是伯爵府千金的闲来消遣,如今她的身份不过一个普通乡野丫头,哪有机会学得此舞? 想要言否,却见宁玦目光切切,似是期待她能给出肯定的回答。 白婳犹豫了。 最终,依着心里正腾冒的愧疚心理,她不想叫宁玦失望,如实点了点头。 “会一些。” 宁玦打听:“何时学的?” 白婳忐忑回复:“几年前跟闺中姐妹一起习练的,她家里有亲戚曾在宫里当过舞伶人,出宫以后,技艺还在,我们便跟着学过些舞步皮毛。” 宁玦点点头,没有再问其他细节,好似对她所言并不起疑。 他征询问道:“你休息时可看我舞剑,我若练得乏味了,可否赏赏舞呢?” 原来是为这个。 白婳迟疑了下,垂着眼,想了想后还是应允点了头。 此刻他所提的任何要求,只要不违她的底线,她都愿意去做,去努力完成。 宁玦唇角稍扬,抬手抚了下白婳肩头,旋即背身迈步,离她远些。 站定后,抽剑出鞘,闪过寒芒。 他身形沉稳,剑身却迅疾变幻连绵,慢慢渐入佳境,剑身仿佛成了活物,如灵蛇吐信,又似游鱼戏浪。几套连招使出,雷劈电掣。剑气呼啸间,地上枯黄的落叶全部被席卷而起。 而宁玦站在最中心的位置上,月白衣袂飘飘,面庞冷酷清寒,与剑的寒光相映衬,脱俗出尘,不似凡人。 赏心悦目。 白婳看得愣愣出神。 她不敬心想,哪怕是对剑意一窍不通之人,只赏公子的清逸身姿,大概都能看得尽兴。 半柱香的功夫过去,宁玦收敛锋芒,挥剑速度渐缓,直至慢慢停下,收剑入鞘。 他微有喘息,走到白婳面前站定,看着她,眼神从锐利凛寒,变成冰山消融一片旺泉。 白婳脸色微赧,因他目光过于灼灼。 她垂目,从袖间拿出干净的帕子,伸手递给他:“公子擦擦汗吧。” 宁玦未接,怀抱着青影剑,只将身子稍微前倾。 白婳迟疑,想了想,还是依从了他。 两人身高有些差距,她脑袋只和他肩头平齐,想要伸手够到他额头实在有些费力,白婳为难,提起一口气,踮起脚尖努力凑近他。 她动作小心翼翼,手帕挨贴上他前额时,呼吸轻轻屏住。 太近了……吐息喷薄,直钻颈侧,引起不同寻常、无法克制的痒。 白婳心跳加快,忍不住吞咽了下口水,动作艰难继续。 脚踝酸累,她身形晃了下,稍有不稳。宁玦眼疾手快,抬手扶在她腰后,提醒她道:“小心点,别摔了。” 掌心贴着她的腰,热感汹汹传感。 白婳绷着力道,慌忙拭好汗,站稳后立刻退开半步。 宁玦收手,没有再为难她,只道:“我歇会,看你。” 白婳敛了敛衣裙,硬着头皮走到宁玦方才练剑的位置,默默给自己鼓气。 风声起,舞步蹁跹。 她轻灵旋转,慢慢找到了感觉。 今日,她身穿的是一套粉霞纱绫锦绣流光裳,与宫廷中常见的霓裳羽衣很相似,都是裙摆斑斓,层叠飘逸,倒是极适合跳舞的。 白婳紧张,尽量收着跳。 扭腰甩袖时不敢那么放肆招摇,有意将动作幅度做小,收敛妩媚与风情。 她尝试跳得端雅,像那些大胆的动作,比如莲足抬起,娇娜点地,以及身姿半斜,衣衫松垮滑肩这些,她都有意没有做出来。 可即便如此,依旧招眼。 桃夭舞原本就是风情著称,与‘雅’毫不沾边,哪能自己创新,强行靠拢? 白婳是越努力越心酸。 她脚步旋转两圈,轻盈做了一个后下腰的动作,适时背后一泓青丝如瀑垂坠,她扭摆着纤细腰肢,真如小蛇一般灵活曼妙了。 宁玦目光如炬,一动不动凝盯着白婳。 他手握青影剑,指腹一圈一圈摩挲过剑柄的吞口,手心痒,眼底更是晦暗腾腾, 此时此刻,若是叫他评价一句白婳的舞,他大概会粗俗言语一句——真他妈会扭。 当然,这句粗话只是在心里想想,他不会无礼脱口。 视线跟随白婳的舞步变动而动,宁玦专心致志,却又忍不住想,她在自己面前已不只舞过这一回了。 那日,她身穿着单薄青色菱衣,同样在他面前晃动不停,并且每扭一下,身前护胸小衣尾摆上的穗子便跟着晃颤一回,画面之冲击,日复一日,不见丝毫模糊,反而历久弥新,愈发幕幕清晰。 若再细分,那区别则是:眼下两人相离着几步远,而那次,她坐在他手里,两人距离为负。 宁玦收神,不禁自懊。 只与她亲密过那么一次,他回味的是不是……太久了些? 白婳动作稍慢下来,努力回想昔日所习舞步的前后顺序,全然不知此刻宁玦心绪复杂,心事重重。 方才开始回忆时,前程都很顺利,可越到后面越记忆不清。 下一个节拍是先迈左脚还是右脚? 白婳迟疑,脚步生乱,竟被自己衣摆绊倒,惶然间失去平衡,膝盖一屈,作势跌地。 宁玦站的离她不算近,不知怎么做到如此迅疾驰往,然而闪身过来,还是堪堪只抓住了手腕,未来得及将她完全抱护住。 两人双双摔地,他当了她身下宽厚的肉垫。 白婳懵愣着睁开眼时,未觉丝毫疼痛,却听头顶传来一声几不可察的暗嘶。 反应过来,白婳主动撑身,忧心关询:“公子,抱歉又牵连到你,是我不小心,你有没有伤到?” 宁玦平淡:“无妨。” 两人身姿挨贴,一上一下,继续进行平常对话似乎不妥。 但宁玦嘴上说没事,面上却显出一副吃痛隐忍的模样,叫白婳话到嘴边,又不忍心直接催促。 她声音柔和着,关怀再问:“公子背后疼不疼,方才我肩臂的力道全压在你身上了。” 宁玦口吻一致:“不疼。” 无妨又不疼,要不就先起身再说? 白婳眼神提醒,以为他会懂自己的意思。 然而宁玦却未有反应,保持挨贴动作,自然又从容。 白婳脸红了,犹豫片刻,决定自己先起身,再压下去,公子没事也得有事了。 可她刚有动作起势,宁玦手臂猝不及地横压过来,揽她腰上,不让她动丝毫。 白婳再次与他无隙相贴,脸更红,困惑出声:“……公子?” 剑与她 第31节 宁玦面不改色,只声音微哑:“别动,让我缓缓。” 是作缓肩背擦地时的疼痛吗? 这样想,白婳愈发不忍心,于是不再坚持起身了。 宁玦手臂力道微收,动作很缓慢地屈了屈膝盖,大概只他自己清楚,他想缓解的是什么。 “那支舞,跳完了吗?”宁玦问。 白婳摇头,赧然如实:“后面的舞步实在想不起来,大概还剩下最后三分之一未跳完,好久未练过,的确是生疏了。” 宁玦:“足够了。” 他主动提起这个话题,白婳自然好奇在他眼里,自己舞姿究竟如何,笨不笨拙。 于是她也试探问出一句:“刚刚是我技艺不精,有负公子期待,献丑了。” 宁玦摇头,脖颈前倾,像是有话对她说。 白婳配合,双手抵他胸前,微微伏身侧首,认真听他耳语。 他刚刚只单手轻搭着她的腰,此刻却是双臂环拢,将她抱得愈发紧密不可分。 白婳连带脖子都浮异色,哪被异性如此对待过,眼睑垂敛,指尖都带上颤意。 宁玦唇瓣张阖,不紧不慢,好几次险些真实擦过她的耳垂边缘,暧昧至极。 两人心跳齐齐加速,哪怕身处野外广阔之地,气氛也在明显升温。 宁玦话音字字清晰:“很美,是我见过最美。” 初冬乍寒,北风凛凉,火热的吐息裹挟在两人脖颈之间,这一刻,没有人说谎。 她身子软在他怀里,胸脯轻轻起伏,香腮桃靥,目光盈盈如潋滟春水,这一幕,宁玦心想,他大概又要消化良久了。 第24章 摁揉上药 安安稳稳过去五六日,白婳渐渐耽于眼前平静安宁的生活。 每日与宁玦朝夕相处,两人的关系说是主仆,可又远比主仆亲近,紧密程度更不似寻常亲友,毕竟寻常友人不会为了关怀她脚踝上的扭伤,每日用习武之人专业的按摩手法帮她摁揉恢复。 对此,白婳起初是推拒的。 她伤势不重是一回事,更重要的还是因为顾忌男女之防,然而公子不被世俗观念所囿,对此并不在意也不敏感,只坦坦荡荡把她当作寻常伤者对待,无任何徇私之意。 面对他的从容,白婳的拘谨就显得有些扭捏了。 公子对她轻描淡写的一句:不想早点恢复吗? 伤势在自己身上,走路隐隐作痛的感觉实在不爽利,若是早点恢复完毕,她也能早些活动轻便。 因为这句话,白婳半推半就,最终忍下赧然,点头同意。 摁揉时需要脱掉鞋袜,擦上专门的药膏,敷一敷再揉开,如此效果最好。 于是白婳心中防线一次又一次为他挪移,从开始忌惮与他近距接触,到后来尝试牵手,再到拥抱,直至眼下面对着面,他面无表情褪了她的鞋袜,指腹落下,摩挲在她脚踝最敏感脆弱的位置。 他一圈一圈地旋过,薄茧粗粝,引得她一次又一次地心尖颤栗,无可抵抗。 是上药…… 白婳阖眸仰起头,强忍心跳,提醒自己,这只是上药而已。 余光觑看公子神色,平淡如常,面容更无丝毫显异,他眼神认真专注,与她此刻的心猿意马相比,坦然平静得多。 她不禁懊恼,为何自己做不到与公子一样的静心静气。 摁揉完毕,药膏几乎被肌理全部吸收。 宁玦停手,拿起一旁的干净棉手帕,不紧不慢将自己指尖沾染的黏湿膏体擦抹干净。 一边擦,一边回味。 回味无穷。 纵然,指上离了她,心潮的澎湃涌荡却还在一圈圈漾漪,尤其亲眼看着她因自己的碰触而面上浮现那么多生动跃跃的表情,他心里满足甚深,心绪更难平静。 面上的,是假的。 他最擅长做的,就是喜形不显于色,因此伪装得完美。 另一边,白婳脸色赭红晕染,正低着头,自顾自匆匆穿上鞋袜,而后低声向宁玦表达感激。 宁玦唇角稍扬弧度,看着她,摇头回:“此事该由我来负责,你是为我跳舞扭伤了脚,我岂能坐视不理。” 白婳讪讪:“幸好伤得不重,不然要给公子添好大的麻烦。” 宁玦回:“我不想你伤重,但如果真有这种万一,我会负责到底。” 白婳顺着他的话问了句:“如果这种万一是跛了瘸了呢?” 宁玦简言:“负责。” 白婳又问:“要是残了呢?” 宁玦没答,反问她一声:“残了还嫁得出去吗?” 这话起得突然,白婳怔然迟疑了下。 仔细想想,哪户人家愿意为健全的儿子娶有身体缺陷的儿媳妇?这不是歧视,只是关乎自身及家族利益,不能冒险。除非是大户人家主动召来上门女婿,或许有其他利益加持,否则若谈自愿,恐怕是少有的。 白婳斟酌回复:“根据我的了解,一般是双方都有缺陷,结对过活,互不嫌弃,才有可能。” 宁玦语气平淡:“那就是嫁不了如意郎君了。” 白婳点头,世俗趋势,是这个道理。 宁玦别有意味哼笑了声,歪着头,模样慵散倦惫,又说:“既然如此,若我不负责任,岂非成了恶人?放心,若你真落下病根,跛了瘸了或残了,我要你。行不行?” 他最后反问的尾音略带轻佻,不是引人不适的那种不正经,反而带着倜傥风流的意味,听在耳里,麻麻痒痒。 白婳脸色被他逗弄红,耳尖也烫,不想回答。 宁玦罕见追问她,执着于她的答案:“不想吗?难道就这般看不上我……” 他在她面前不可多得的一次示弱,简直犯规。 白婳心脏强烈鼓震,手指藏在衣袖下,一圈圈地绕缠。 并且,下意识的反应也叫她慌乱无措,刚刚她竟差点脱口而出一句——不是。 不是看不上,而是不敢相配。 白婳不想再被他牵着鼻子走,鼓足勇气,压抑紧张,反问他道:“公子怎能咒我身残呢?没有这种万一,何必做无意义的假设。” 宁玦收敛眸中锋芒,回道:“正常情况下,你又不会愿意,我只好做退一步的假设。” 白婳抿唇,心乱如麻,偏过眼回:“是我配不上公子。” 宁玦挑了下眉,口吻十分随意:“我一混迹江湖的乡野之徒,无官无禄,更无安稳可言,平日只会习武练剑,没有营生财富,有何高贵?” 白婳垂眸,想了想,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我有眼睛,会观察,我知公子定非常人,不是池中鲤,而是潜渊的龙。公子不想说明自身来处,我便不会多问,但不管公子身份如何,我都愿长久陪伴于公子身侧,以报当日解困之恩。” 宁玦笑得松散,眼神戏谑,不改口:“你是太看得起我了,说不定我连池中鲤都够不上,只是一只自大的井中蛙,眼界有限,能力更有限,困身囹圄之中,得过且过罢了。” 说这话时,宁玦不再是玩笑逗弄的语气,口吻带上隐隐的负气与自嘲。 白婳笑容跟着淡了。 她敏锐觉察,自己或许无意间触碰到公子深埋的心事,且这心事不同寻常,再准确些形容,是心病。 但显然,此时此刻,宁玦对此避之不及,更没有与旁人分享的打算。 白婳识相,没有接他的话,只言及自身道:“于我而言,公子无所不能,且纤尘不染,轩逸卓然,气质气场都独一份,是我高高仰望的人。” 宁玦看着她亮起的眸子,久久没有说话。 最后,还是率先偏过眼,口吻疏淡说:“你把我想的太好了。” 白婳试探地问:“那我可以继续这样想吗?” 宁玦沉默一会,回她:“无所不能那句,可以。你想做到的事,无论难易,若寻助于我,我会相帮。” 这是一句很重的承诺,重到白婳不敢随意出声应承。 怀有贰心的不忠者,怎配公子如此坦诚相待? 若他对她不好,她倒心安,眼下这般,温情之余,只剩煎熬。 白婳不想继续与他相对,主动岔开话题,意欲抽身:“公子饿不饿?我去帮公子烧菜,就算真的无所无能,也需食五谷杂粮果腹呀。” 宁玦思量片刻,说道:“栗子糕吧,我来剥壳。” 她起身,他也起。 抽身不成,两人又成形影不离了。 …… 往后几天,依旧平淡。 宁玦练剑,白婳制馔,闲时一起喝茶,无聊时对弈打发,两人朝夕相处,真过成了眷侣一般的生活。 可白婳心里清楚,安逸只是表象。 她内心的焦虑不安,或许只有深夜辗转时被月亮窥见。 时间越往下拖,她便越为困在京歧牢狱里的兄长感到揪心担忧。 眼下距离大将军王正式开擂的时间越来越近,她必须想办法尽快与表哥取得联系,告知他,宁玦剑法后半章隐秘难窥,除非他自愿展示,否则根本无法窥视丝毫,以及……若想明面见其剑法精奥,前提是必须成为他的妻子。 状况棘手,她无能为力。 这次……恐怕真要空手而归了。 然而兄长的牢狱冤情不可耽搁,她急于见到表哥,询问他还有没有别的方法可以救下兄长。 可越是焦急,越难寻到合适的下山理由。 尤其在她脚伤之后,宁玦待她格外小心,想她早日恢复彻底,出行都不带她,以防脚程一紧,又伤筋骨。 这般情况下,她实在等得发了愁。 剑与她 第32节 然而就在她抓心挠肝,快要坐不住之际,期日不见的臧凡从邺城走镖回来,亲自上山邀请宁玦参与他的庆功宴。 作为臧门镖局的少东家,此番他第一次扛起臧家生意重担,领头走镖,获得圆满成功,自然少不了一番立威和庆祝。 臧凡面色带喜,刚刚表明来意,话还没多说两句,就被宁玦沉着脸叫去了书房。 于是顿时,一脸喜色变迷茫。 白婳在旁看着两人互动,默默观察,安静不做声。 临关门前,宁玦站在书房门槛后,眼神淡淡扫了她一眼。 白婳很快会意,自觉走远,不敢窥私。 究竟什么事,要瞒过她商议? 白婳一方面因不能接近宁玦最私隐的秘密而失落,另一方面也因无法探得情报而不安。 一门相隔,终究是各自留心。 …… 书房里,气氛微凝。 宁玦坐于书案后,面容冷肃,臧凡站着,与他面对面,此刻不明所以,被冷眸凝盯得还真有些战战兢兢。 不想,宁玦开口第一句便是质问:“你出发邺城,临走前夜,是否给阿芃吃过乱七八糟的东西?” 闻言,臧凡面上喜色彻底消失。 他忍无可忍,瞪着宁玦,气势汹汹抱怨道:“我刚从外地辛苦走镖回来,你一句关怀的话都没有,上来就 先帮那祸水质问我。怎么,是她跟你告我的状了?” 宁玦:“若她与我提过此事,我何必再问你一遍,你交代实话,我不偏帮。” 还不偏帮呢…… 是他自己真没意识到,还是实在擅于睁眼说瞎话? 这心都已经偏到哪儿去了,还能面不改色给他来一句“不偏帮”? 臧凡简直气极,话音不耐烦道:“是是,我咸吃萝卜淡操心,临走前夜逼她吃下药丸,目的还不是护着你?若她藏匿武功,吃下那药不仅可以克制功力发挥,手脚也会无力酸软,使不出力气。我百般思虑为你安危着想,你倒好,不感激反而过来质问我。” 宁玦蹙眉:“那药丸服下,只是压抑功力?可还有别的副作用。” “有什么副作用?又不是毒药。”越说越气,臧凡干脆破罐子破摔,“行,要不你就当我给她下毒了吧,那怎么办?要不你一掌拍死我,或者给我找瓶毒药吃?” 宁玦不与他幼稚计较,只提醒说:“那药丸不对劲,往后你需谨慎些,不可再对旁人乱用。” 臧凡稍微冷静下来,略微琢磨,问道:“怎么回事,她因为药丸不适了?严重吗?” 白婳那夜不同寻常的不适,宁玦没法如实向臧凡说清。 故而只能避重就轻,含糊其辞:“类似染风寒,发了一晚上的烧。” 事实是,不是发烧,是发s。 不含丝毫贬义,是宁玦心里在痒。 臧凡又冷哼一声,不肯承认自己做事欠考虑,只道:“是她自己身子骨娇弱吧,可别因为一次不舒服,就借机发挥赖上我。” 宁玦平淡回:“这个,你多想了。” 若赖,也不是赖他。 臧凡耸耸肩,想到今日来意,除去送贴相邀,还打听到一事准备详告宁玦。 他兀自出声道:“你身边这个小女婢,身份着实不一般。此番去邺城,你猜我碰到了谁?前绣衣卫的总卫长,段刈。你先前不是一直在寻他嘛,现如今,他正以茶商身份出没在邺城附近,正巧与我做上了买卖。言谈中,我如实告知他你有相寻之意,他托我传话,一月以内,会在邺城的仙姑客栈等你。” “之后我们又闲聊了些。谈及到大将军王摆擂纳贤,以及季陵以归鸿剑堂为首的诸多剑门,当我提到荣临晏这个无名小卒的名字时,段刈竟说,他听过此人名号。我继续打听,哪成想竟从段刈口中得知了荣临晏与他表妹的一番情事。他表妹是谁,你想得到的吧。” 宁玦脸色微变,刹那间,眼底情绪汹涌腾腾。 一番情事…… 对于她的过去,宁玦承认好奇,可同时,他又排斥从别人口中了解她。 遥远,陌生。 好似那人与他身边的阿芃,并非同一人。 宁玦面无表情回应:“你说。” 臧凡此刻还有心思与他调笑:“真要我说啊,你确认自己能扛得住?” 宁玦蹙眉,声音冷凛,不耐起来:“说。” 臧凡硬着头皮,把听到的全部如实详述:“她的身份完全是编的。什么村野丫头,人家昔日可是伯爵府的千金大小姐,外祖父更是太仆寺少卿,真真正正的尊荣富贵的官家小姐,甚至得过前太子的青睐,差点儿进了东宫当太子妃。” 听到这,宁玦问了句:“她本名叫什么?” 臧凡:“京歧白家,白婳,小字不知。” 白婳,这个名字与她醉酒那次透露的一致。 ‘既姽婳于幽静兮,又婆娑乎人间。’ 是她名字的由来。 至于阿芃,大概是假的吧。 见宁玦未再言语,臧凡继续:“可惜世事难料,后来东宫失事,瑛王即位,其父落得个结党营私站错队的下场,遭贬黜离京,不久便与夫人双双逝世。” “白家长子被扣京城,白婳原本打算回京投奔亲兄,结果却被京城纨绔觊觎美貌,她不想给兄嫂惹祸,只得离京投奔亲友,来到季陵寄居姨母家中。也因此,在与表哥朝夕相处间,渐生爱慕情愫……” 臧凡说得口干,缓了缓,挑事问宁玦道:“怎么样,是不是听起来有些像话本子?好一双才子佳人,缘分相聚啊。” 宁玦没做声,沉默半响,才不咸不淡回了句:“一个商户之子,位卑势衰,原本连入千金之眼都不配得,如今趁其蒙难,乘人之危,不卑劣吗?” 臧凡笑笑:“你这观点倒是独特。” 宁玦不应话,还在思忖其他。 在京歧,她曾名盛一时,除了东宫太子与朱门纨绔,不知还有多少男子对她表示过倾心爱慕。 原来从绿萝村回来那日,她随口说的受过夸奖无数的话,都是真的。 没有愠恚,但心里就是紧揪着不畅快。 对于很多男人都心悦她这件事,他不意外,但心里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在意。 在那些人面前,她也曾笑靥盈盈,目光流眄,美丽不可方物吗? 而他们看向她时,眼神中是欣赏更多,还是狎昵更多? 面上如何云淡风轻,可宁玦心里已经绷紧得想要发狂。 第25章 吃醋行为 臧凡还从段刈那里打听到诸多细节。 一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二是也想为自己出口气。 于是故意在宁玦面前详细提起,当年东宫太子是如何当着全京歧百姓的面,对美名远盛的伯爵千金公开示爱的。 酸不酸的,他真想亲自验证看看。 毕竟对于宁玦而言,有正常的吃醋行为,才是真的不正常。 两人交好多年,交情深,但并不亲密。宁玦待人的疏冷透在骨子里,这么多年臧凡唯独两次在他眼里见到过恐惧失去的情绪,一次是他师父在京毒发,讣告传来时,第二次是他师娘殉情撞棺,壮烈悲惨时…… 自此,世上再没有第三个人,能真的亲近到宁玦心里。 臧凡退一步想过,如果那第三人真的出现了,能波动到他,触动到他,让他活着像个正常人,而不是无感情的杀手兵器,那无论是谁,哪怕是个细作,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都罢了。 思及此,臧凡决定好好刺一刺他。 “都是段刈说的,我可没有信口胡诌啊。”臧凡先言清白,再继续道,“当年,长孙皇后以宫廷灯会为名,邀请京歧适龄的千金名姝赴宴,供太子选看太子妃。伯爵府虽是名贵之门,但离东宫的门阶还远差一些,故而夜宴当日,多是国公侯府家的小姐被皇后重点提名,可结果,在灯会最高潮的点灯环节上,太子出乎意料的未看旁的贵女一眼,只临众径自走到白家小姐面前,伸手作请。” “于是乎,在众目睽睽之下,太子携手白家小姐拾阶登上宫墙最高处,开始点灯仪式。墙内,是众位酒酣的宾客,墙外,是前来围观的千计百姓。玉楼星峙,内外飞起万盏红色的孔明灯,直将天幕照亮如昼。自此,太子与伯爵千金佳偶天成的佳话,广为流传起来……” 腹稿早都打好,他一股脑全说出来,嘴皮子张张合合都动累了。 说完,臧凡眼神期待看向宁玦,等他的反应。 宁玦掀起眼皮,冷淡看过去,语气无波道:“你比评书先生讲得精彩。” 他与段刈不深的交情,会面闲语,若讲故事,一带而过就罢了,何至于详细到几盏灯,场面多少人,谁看了谁,谁又牵了谁? 宁玦不知段刈如何描述,但经臧凡之口,方才那番话,绝对少不了添油加醋。 臧凡见他反应平平,不甘心道:“你不相信?这可是有目共睹的,就算段刈信口雌黄,京歧那么多户百姓 人家,只要当年去宫墙边看过宫廷灯会的,都会依稀记得此事,谁让你们家阿芃昔日在京人气高呢。” “依稀记得?”宁玦声音微嗤“,只是依稀的回忆,他便能详细告知你是‘携手灯楼’?段刈真是好记性。” 你管人家牵没牵手呢? 臧凡双手抱肩,眼神戏谑:“怎么,不愿意信?是心里不舒服吧” 宁玦:“与我何干?” “怎么不相干,难道现在她不是你身边的人?”臧凡好奇问,“怎么样宁公子,曾经有机会做太子妃的京城名姝,如今宝珠蒙尘,隐迹多年,再出现竟成了你的贴身婢女,如此,会不会觉得挺有面子?毕竟当年在京,多少男人都想要她。” 宁玦原本云淡风轻地应对,面无异色,听到这话,脸色陡然阴鸷下来。 “你若只打听到这些无聊的事,我没那么闲,有耐心听你把话说完。” 这就要恼? 臧凡耸耸肩,只好稍作收敛。 “行,我嘴上有把门的,你还有别的想问的吗?没有我就撤了。回来后紧赶慢赶上山来,都没正经好好歇过。” 宁玦:“之后的事儿呢?” 臧凡没反应过来:“什么?” 宁玦言简意赅:“白家。” 臧凡口气恢复正经:“就是刚刚说的那样,瑛王登位不到一月,白家人都被贬出京歧,只扣留她兄长一人继续做着边缘京官。没到半年,其父其母双双离世,而她兄长远在京歧,都没得准许出城披孝,在官场的日子可谓如履薄冰。” 剑与她 第33节 “之后白婳进京,不得庇佑,又辗转至季陵,再后面的事,段刈也不知了。他是和贞元年请辞还乡的,不再理官场事。不过想想也不难猜到,她兄长在京定是过得谨小慎微,且又无光明前途可言,是进亦难,退亦难。” 所以,她为荣临晏登擂一事如此上心,是真的只为男女情谊,还是盼得有朝一日,荣临晏登擂入仕,在朝中得势,能帮扶她兄长一二? 宁玦沉默思吟。 臧凡风凉语道:“真是不公平,人家的来历你都清楚了,可你的事她却一点都不知道。” 宁玦垂目,眼底几分氐惆:“我的事有什么好说的?再寻常不过,且都不是什么好事。” 臧凡问:“只有好事才能分享?” 宁玦不语。 臧凡伸腰打了个哈欠,感觉到舟车劳顿的疲累。 临走,又问了宁玦一句:“明晚的庆功宴到底来不来?要是来的话,允许你带家属。” 不正经的话,宁玦却没反驳。 他拂了佛手,随意应付:“再说。” …… 白婳一人待在卧房里,没有关闭房门。 她坐在床沿边,手里端着茶瓯,手指紧捏杯壁,神色难以掩饰的等待焦灼。 已经过去这么久,不知两人在聊什么,竟还未从书房出来。 她待在里屋听不到书房的动静,哪怕屏气竖耳,也只能偶尔听见臧凡提高音量的斥声,隔墙模糊,她勉强辨其声色,却听不清具体内容。 心头惴惴,她觉得眼前是个机会,若公子应邀下山,去臧府吃酒,她或许可以伺机而动,争取与表哥取得联系。 正这样想着,书房房门被从内推开,嘎吱一声,格外引人注目。 白婳心一提,犹豫起身,走到门口,见公子不在,只臧凡一人出来,心底顿生怵意。 他向来对自己不会有好脸色。 白婳有心理准备,四目相对,臧凡神情冷淡,擦身而过,只将她视作空气,理都不理。 习惯了,白婳也不在意。 但她不能不知礼,于是主动迎上前,开口道:“臧公子去邺城闯荡,一定开拓了眼界,不知有没有印象很深刻的趣逸见闻?” 臧凡顿步,眯眼看她:“怎么,又想套我的话?” 白婳微笑,语气如常:“公子说笑了。邺城临海,先前听闻此地港运发达,船舶于海道之上航行,阡陌有序,与马车驰于平坦大道几乎无差,阿芃从未见过此象,故而好奇。” 想到宁玦与段刈邺城相约一事,臧凡淡笑看着她说:“抱紧你家公子的大腿,说不定到时真能所想如愿。” 白婳没听明白这话。 眨眨眼,白婳犹豫再问:“公子可有答应要去赴宴吗?” 臧凡探究看着白婳,恶劣一笑,摇摇头:“没有,不如你去劝劝?他可经不得你求。” 白婳有自知之明:“公子行事全凭自主意愿,我人微言轻,哪里劝得?” 臧凡言辞意味深深:“那我就不知道了。” 说完,无意继续对话,大摇大摆迈步离开。 白婳有些生急,望着那道玄色背影越走越远,思忖少顷,落下门闩,而后走到书房外,抬手轻轻敲响了房门。 等了片刻,里面应声:“进。” 白婳迟疑迈入。 站在书案前,与宁玦面对面近距对着,白婳垂目,尽量克制心虚外露。 她尝试出声劝说道:“方才听臧公子说,公子并未答应赴宴的事,我看臧公子兴致勃勃过来邀请,若我们不应,当头泼下冷水,恐伤兄弟情谊。反正距离不远,我们不如就当下山采购食材,顺道去一趟臧府,公子觉得可行否?” 宁玦看着她,目光向下,掠过她脚踝位置,说:“你伤还未好。” 白婳赶紧保证:“已经全好了,一点不再生痛,行动也如常爽利。” 宁玦:“不是逞强?” 白婳:“没有逞强。” 宁玦看着她,眼底无柔情,但也不冷漠。 他自然启齿:“过来,我看看。” 白婳微怔,不懂他的意思。 是叫她原地走两步,看看是否伤好,还是像先前那样,褪了鞋袜直观看伤处? 宁玦见她不动,抬起手,冲她一招。 白婳抿抿唇,只好忐忑走去,靠近他。 宁玦从座位起身,等她刚刚在自己面前站定,上前一步将人拦腰一抱,抱上书案边沿。 “……公子?”她言语生慌。 宁玦安抚解释:“别怕,这样方便看。” 原来还是要直观看伤处。 以前不是没褪鞋袜看过,她的伤势一直是他照顾的,所以,若现在再推辞扭捏,岂非显得过于矫情了。 这样想,白婳忍着耳热,只得伸手往后撑,借力稳住身子。 他动作轻柔,指腹小心触到她小腿肌理,觉凉,收回手后没有言语,径自去堂屋取来盆具与铜壶,准备给白婳温脚。 如果不为看伤,再碰她的脚就显得过于不合宜了。 白婳反应慢半拍,等到脚尖已经触到水面,才顾得防备往上缩。 宁玦知晓她顾虑之事,说道:“表面已经消肿,但若体温过凉,血液流通慢,有些细微痛感不易被察觉,待我帮你温过后,再用药搓一搓,如果再确认无碍,便是彻底痊愈。” 是她敏感了,公子到底是为了她的伤。 白婳有点愧疚,闻言后,放下心来,身体紧绷的那股劲慢慢松懈下去。 宁玦蹲在她面前,执手将她双膝分开,而后伏在中间,上身微微前倾。 这样的姿势,白婳臊得不行,可又无法言说,公子好心好意,此刻为了方便帮她涂药,甘愿蹲身屈膝,那她忍羞一会,又有何妨呢? 只是,一会可以。 再久,她也要受不住了。 泡脚水温烫,水汽如雾霰氤氲,公子俊朗容貌在热气蒸腾间时虚时实,白婳呆呆看着,竟生眼前如幻的错觉。 执剑的谪仙,怎能为她身姿伏低? 她只觉得自己亵渎。 泡完,要涂药膏。 宁玦动作干脆地将木盆扯走,蹲身姿势未变,只抬眼示意她把足抬腿,再将脚跟搭上他膝头。 已经这样了,走不得回头路。 白婳忍着心跳慌张,依言照做,只盼快些结束煎熬。 掌心带茧,一圈圈搓过,细致将药膏推匀,他每用一次重力,都是检验她的恢复程度。 “疼就说话。”宁玦提醒。 白婳点头,不觉痛,只生痒。 双手撑在身后,手心无意滑进一张宣纸,先被她掌中汗水浸湿,又被她无意攥皱。 她想,如果不能再用,便叫公子从她的例银里扣除对应的钱银吧。 宁玦:“另一只。” 白婳配合。 她身着的衣衫是单薄非绒 的,此刻敛起一部分衣摆在小腿上,加之姿势张合,很无安全感。还有,膝间有存在感极强的吐息,他每上身前倾一次,她便不由眼睫轻颤,栗抖一次。 不可再忍耐了。 白婳试图轻挣,与此同时,宁玦好像身形不稳,竟突然往前凑去几寸距离。 虽然没有实际碰到她,但视觉刺激却是十足,只因一旦真的碰到,他嘴唇压上的便是不可言说的少女禁忌之地。 虚惊一场,可是,白婳还是怔住了。 她陡然睁大眼睛,缓了缓,难以置信地确认察觉,温热真的汩汩而出。 她完全懵了,身体僵住,一动不敢动。 宁玦一副状况外的模样,毫无察觉有异,松开涂药按揉的手,蹲身原地,抬头看她。 那么明亮的眸子,视线灼灼,会不会看穿她狼狈的心事? 白婳慌张错过眼去,没忍住,顿时有点想哭。 万不可被他察觉,白婳欲盖弥彰的,一手搭他肩膀,另一只手伸过去,直接悟住他的眼睛。 宁玦问:“怎么了?” 没有合理的解释,她干脆学起他的霸道:“无事,我不能碰你吗?” 宁玦沉默了会儿,还是回她:“碰。” 书房窗牖敞着一道窄窄的罅隙,冷风钻进来,扑面清凉。 白婳身体在抖,并不因为冷。 宁玦等了片刻才有动作,慢慢拉住她的手,拿下来。 而后眼神温柔看向她,开口喑哑问:“冷不冷?” 白婳摇头:“不冷。” 宁玦未去探究她眼眶发红的原因,只关怀道:“你身上衣衫薄了,看近日风向,不日大雪,明日我带你下山,去成衣铺子新添几身冬装。” 白婳眸子无神,此刻浑然天成出一股与常日不同的风情。 剑与她 第34节 她开口,声音很低,怏怏无力:“公子是答应下山赴宴了吗?” 宁玦回:“下山陪你选买冬装,至于赴臧家的宴,顺路便去。” 无论如何,她目的达成。 心头紧绷的一根弦暂松,白婳努力将双膝并合,可越是如此,越觉湿濡明显。 她好懊恼,因那浪荡羞耻的反应,当下根本无法直面宁玦。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看不到的视角里,宁玦唇角稍扬,浅浅勾起一抹笑。 …… 翌日午后,宁玦带着白婳下山,直奔街市里的成衣铺子。 两人去的还是上次光顾过的那家店,名字叫「袖仙阁」,上次来时匆匆,没有留意店名,这回光顾,白婳特意瞅了眼。 袖仙阁的老板娘很会做生意,每每笑靥相对,又不是过于殷勤的那种,分寸感拿捏到位,将人招待得极为舒适。 于是,当宁玦询问她打算转逛哪条街时,白婳直接回复的北街。 一进店,老板娘眼尖认出了他们。 又见白婳今日身上穿的正是她家店铺的衣服,眉眼弯得更甚,好似成就感十足。 引领着前一位进店的客人选买完毕,付完银子,老板娘笑容满面地走到白婳与宁玦面前。 她招待道:“姑娘与公子今日又得空来逛街了啊。真是赶得巧,我店里昨日才刚刚新上了一批冬装样式,还没被人挑选过,姑娘先来瞧瞧,将心仪的款样提前选走。” 白婳应声:“好,我自己看就好。” 老板娘会意,没有步步紧贴跟行,容她自己打眼。 期间,又给坐下等待的宁玦倒上茶,处处周到。 白婳余光瞥到,心想,老板娘擅于经营,怪不得能把这家成衣店做成整条街铺面最大的。 逛了一圈,眼花缭乱。 最终选中一套较为心仪的,上身是月白色素绫缀雪狐毛边绒衣,下身则为烟水蓝锦缎百褶裙,再搭一条浅粉色的腰间丝带,色泽温柔,格外清丽。 她与宁玦打了声招呼,起身去隔间换衣试穿。 隔间挡视线,却不怎么阻声音。 于是,外面老板娘与宁玦的闲聊对话,她句句听得清晰。 “上次见到你们,我便觉得公子与姑娘般配如一双璧人,可言谈间,却听姑娘对公子语气带些疏离与敬重,我便止了乱点鸳鸯谱的想法。可今日再见……” 老板娘刻意停顿,看客人脸色,随便搭话也不能太随便,如果客人不愿聊这话题,她自会有眼力见地及时止口。 宁玦主动问:“再见如何?” 闻言,老板娘放下心来,知晓这话是搭对了。 她继续笑道:“今日再见,公子与姑娘已不复往日的陌生与疏离,相处自然更亲近很多。我便大胆猜着,是不是起初我并没有想错,你们应当就是爱侣的关系吧?” 宁玦脸色不变,问她:“何以见得。” 老板娘眼睛一转,顿悟,原来客人爱听这个,于是赶紧捡漂亮话说:“就是看眼神呀。姑娘转逛时,公子视线不离她,反过来,您刚刚喝茶时,姑娘也时不时地往座位这边瞟呢。” 这是漂亮话,其实也是实话。 另一边,白婳脸热,实在听不下去了。 她动作麻利,加急穿上新衣,轻咳一声从隔间出来,面色微晕,不太自然。 宁玦视线跟随,见她出来对镜照看,起身走近,提醒她说:“头发乱了。” 白婳对镜看不出来:“……后面吗?” “嗯。”宁玦应一声,伸手帮她将歪斜的玉簪子从鬓鬟中抽出,转头又问老板娘,“店内可有梳篦?” 老板娘:“有的。” 说完,从抽屉里翻找出,递给宁玦。 宁玦接过,帮白婳整饬,他不会复杂发髻,故而挽得极为简单。 在他眼里,白婳素面朝天最美,越是简单无修饰,越美得清纯脱俗,不可方物。 铜镜中,映出宁玦专注的眉目,分明的指节。 白婳脸颊微热,敛眸低睫,掩饰羞意。 老板娘上前,又将她的身段气质夸了一通,词没有重复的。 白婳赧然,问宁玦道:“我觉得这套不错,公子看得入眼吗?” 毕竟他才是付银子的人,自要问过一嘴。 宁玦笑笑:“你满意就好。” 白婳:“我满意。” 宁玦看向老板娘:“就要它,与它款样类似的几件也都拿上她尺寸的。” 老板娘眼光一亮,觉得自己方才真的没白费口舌。 她问:“公子要拿几套?” 宁玦略思吟:“五套。” 白婳开口欲阻,可老板娘行动太迅,已经奔着忙活起来。 她叹口气,不愿扫兴,只好拉了拉宁玦的衣袖,低声说:“公子执意破费,我还是多试几件吧。” “不是都差不多?我说选类似的款” “……差很多。” 宁玦似懂非懂,回复:“听你的,去试穿吧,我在这儿等你。” 白婳拿着新的一套衣裙准备进去换,快进隔间时,突然转过身,冲宁玦哼了声。 “公子,这一笔花销,我不会还你的!” 说完,溜着跑进去。 宁玦失笑,他什么时候真的打算让她还钱,不过是逗弄她,着实有趣罢了。 并且,他确实喜欢装扮她。 白婳这次换衣服的时间较久,老板娘又与宁玦在外,再次闲语起来。 她看宁玦出手阔绰,只盼着能趁机再谈成一桩生意,于是试探说:“公子与姑娘这般要好,应当不久就要准备成婚事宜了吧。到时定下日子,选样婚服时,公子可要记得来我们「袖仙阁」光顾关顾。季陵城内不少姑娘家都选定的我们家的喜服,绝对不是俗品,保证独一无二。” 宁玦竟真的搭话问:“如何保证独一无二?” 老板娘笑着回:“私人定制,把想法告诉绣娘,喜服的一针一线都可按照你的想法做。” 宁玦思吟,点点头说:“原来如此,等有机会。” 老板娘盼着做成这桩生意,殷勤扬声回:“一定有机会!” 里间,浑身脱得只剩一件心衣的白婳,听着两人对话,穿衣动作一滞。 此刻她的脸色,大概要比穿在身上的挂脖肚兜还要红。 怎么就……突然谈及到婚事了? 老板娘自说自话也就算了,公子怎么还配合应承着。 成婚。 他们两人,哪有机会走到这一步。 第26章 能束胸吗 「袖仙阁」主要服务女客,故而店内最正中最明显的位置琳琅展列着 的都是女子成衣,至于男子衫袍,只在铺面不显眼的角落里占得两列。 宁玦环视两圈才发现男装,走过去,挑了挑。 老板娘视线追随,以为公子要为自己选买,跟过去介绍说:“我家男子衣装上新慢些,不瞒您说,这两列架着的都是去年的旧款了,公子如此照顾我袖仙阁的生意,我自要如实相告,公子若不急穿,不如多等上两日,再来看上新的冬衣。” 做生意就得如此,该贪时贪,该实诚时也得实诚。 不然一味偷奸耍滑,生意是做不大的。 宁玦摇头,从中随手拿出一件,开口:“不用。就这件,有她的尺寸吗?” 老板娘一时没反应过来。 宁玦解释:“给她穿。” 老板娘恍悟过来,猜到什么:“是要给姑娘扮上男装吗?嗯……这款没有合适的尺寸,旁边这件深灰色襕袍较小,应该能被姑娘的纤瘦身板撑起来。” 宁玦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付过去:“衣袍、鞋履,还有素簪,你帮忙给她配齐一套,装扮得像一些。” 老板娘双手捧着银子接过,笑眯眯殷勤应声:“得嘞。” …… 屋内取暖取得旺,白婳将几套衣裙全部试过一遍,额头起了一层薄汗,脸颊也红扑扑。 从隔间出来,刚喘口气,老板娘迎面过来,笑着递给她一套葛布衣衫,款样平平,颜色也灰暗不好看。 白婳困惑:“这是?” 宁玦先开口:“换上这套衣服,扮成我小厮的模样,待会方便随我一起去臧府吃酒。” 白婳先是一愣,眨眨眸,迟疑没有应声。 原本她的计划是,待公子去臧府赴宴,她便借口自己先回岘阳山,而后趁机脱身,路线一改,直接去隐秘联络点与表哥取得联系。 可是没有想到,公子竟有意带她同去,还体贴周到地给她选看男子衣装做伪装。 白婳只好推脱好意,寻说辞道:“庆功宴上多是男宾镖师,我去恐怕不合适,不如我们于岔路分开,公子去臧府,我回岘阳山。” 宁玦说:“你若想先回去,也好,我送你。” 剑与她 第35节 白婳摇头,再次推拒,“岘阳山与季陵城相隔几里地,这一来一回实在耽误公子脚程,不必麻烦了。公子放心,路线我都熟悉,自己回去没问题的。” 两人在成衣铺耽误的时间不短,冬日天黑得早,若将她送上山的话,回程确实来不及,可若不送,或者只将人送至山脚,他又不放心她一个人走夜路,行山径。 想了想,宁玦坚持说法:“要么我送你回去,要么你跟我走。” 要么一起去,要么都不去。 宁玦的表态清楚。 白婳抿抿唇,心知没有可选择的余地,更无法讨价还价。 犹豫片刻,只好松口答应与他同行赴宴。 白婳第一次穿男装,作这样的爽利打扮,心头难掩新奇。 她视线停留在身前一面铜镜上,看着自己俨然一副俏面小生模样,并不觉得多么陌生,眉眼熟悉,略带青涩,恍然间,她仿佛看到了兄长刚刚及冠的样子。 思绪外散,她不由忡忡,再次担心起兄长在京的安危。 这样冷的天,兄长被押在狱,无人打点,自是吃尽苦头,他有没有受刑,身子还能扛到几时…… 老板娘手执粉扑,沾着深肤色的脂粉,在她鸦睫之下来回扫动了几下。 白婳觉痒回神,恍惚地看向镜中。 此刻,她面颊上的肌理已明显黑过脖颈,老板娘帮她处理细节,用黯淡的细粉扑在她脸上,压住她过于显眼的雪白肌底。如此,若是被不熟之人打眼瞧去,对外介绍说是玉面小生,并不会突兀引疑。 还有,老板娘颇有经验地拿出一罐特调的土黄色膏体,质地好像面糊,用指腹沾了沾,涂抹在她两侧耳垂上,再用细粉匀过色,这样,耳洞的痕迹轻易便被完美掩盖住了。 白婳敛敛眸,掩住心事,冲其道谢。 老板娘哂笑道:“无妨,顺手的事。我也是个贪玩的,平常随我兄长一起出入一些女子不便的场合,经常用这一招。” 白婳心头揪了揪,没有应话。 老板娘看向宁玦,问道:“公子看看姑娘这模样装扮,哪里还需要再改?” 宁玦视线始终不离白婳,亲眼看着她从娇靥俏面、乌发如瀑,变成眼下这般玉面如冠、俊逸翩翩,若不是还有那一处难以忽略,确实算伪装得极好了。 他收眸,直言问:“能束胸吗?” 闻言,白婳鸦睫一颤,猝不及防的窘迫。 她红着脸垂目,偷偷觑了一眼,正面看不觉什么,可稍一侧身,丰腴之地实在挺立得明显。 这般样子,必然是容易露馅的。 老板娘见过的世面多,不会因这么一句话而不自然。 又想,两人连这样私隐的问题都不避讳,不是爱侣关系是什么? 于是如实回复,觉得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回公子话,束胸是伪装的第一步,我如常给姑娘在胸口周围裹缠了三圈,可姑娘身子实在生得美,三圈不够,依旧显得有致丰腴……但也不妨事,待会儿我再给姑娘加缠两圈,尽量不勒得难受,也保证不让外人看出来。” 宁玦若有所思,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说,只颔首点了下头。 再看白婳,脑袋越垂越低,好像一只怯怯埋头的小鹌鹑,耳尖和脖子都异红起来。 不过这抹红倒没平日那般惹目,她原本的肤色被涂抹得黯淡了些,伪装确实起到效用。 宁玦对她道:“做戏做全套,既要伪装,自然要顾上细节。” 白婳声音闷闷:“我,我知道的。” 说罢,却还是羞得不肯抬头。 宁玦无奈,抚了抚她肩头,声音柔和:“去吧。时间不早,我们待会还要去街市里买两件像样的登门礼,你换好后,我们出发?” 白婳轻轻应声,忍着脸热,照他说的做。 她走去隔间,老板娘跟随进去,助她一臂之力。 略须臾,两人从里面出来,呼吸间都带上细微的喘息。 宁玦打量过去,慢慢将顾虑放下,再加缠两圈……终于是平了。 若不仔细瞧的话,已经有七八分像个男子了。 …… 两人出了成衣铺后没有耽搁时间,可到达臧府时,还是稍晚。 于门口呈上帖子,两人被侍从引领着去往前院。 臧府是三进院子,在季陵城里绝对算大户,走过垂花门,又行一段路,看到一排矮房,房门口站着一排侍女个个手端托盘,应是排队在等菜熟,方便及时将热菜送达前院的席面上。 制馔的香味过于钻鼻,白婳摸摸腹部,赶紧加快脚步远离此地,不然肚子真要咕咕了。 臧家待客的席面着实不少,刚进前院门口,声嚣影杂,气氛明显热络。 她瞥眼扫过去,心中数了数,超过十桌。 幸好臧府院子够大,不然哪放得下这么多人,规模都快赶上一次小型的宫宴了。 不过氛围倒是远比宫宴自在轻松。 臧凡赶来,招呼都没打,直接盯上宁玦带来的好酒,不客气地直接接过手。 “今晚一同醉一醉?” 宁玦摇摇头,笑着回:“奉陪。” 目光一偏,臧凡终于留意到白婳,他先是目光茫然,而后恍悟过来,眼神都亮了亮。 臧凡诧然:“你这什么打扮?” 白婳回复:“低调的打扮。” 臧凡挑眉问:“怎么,宁玦要 求的?” 白婳护主回:“公子是为我着想,我也是自愿的。” 臧凡:“……” 他没再理白婳,而是笑意深深睨向宁玦,不给面子道:“你这小气了啊,都带出来了,还藏着掖着?” 宁玦言明缘由:“她若穿女装赴宴,恐怕会待不自在。” 臧凡不以为意:“怎么不自在,内宅里也有席位啊,到时我让我母亲留心招待她不就行了?” “那不一样。”宁玦看着白婳,目光一顿,抬起手帮她正了正冠,说道,“与男女无关,与其让一堆生人围着她,不如留她在我身边,这样她待得会舒服。” “自作多情。”臧凡一嗤,反问白婳,“他说的是吗?你非愿意挨着他?” 其实今日来赴宴都是临时的决定,至于坐在哪里,白婳真是无所谓的态度。 她不热衷交际,但也不怯场面,在京歧时她连皇后都面见过,规矩处处到位,如今应对寻常的后院场面,她应比其他年岁差不多的年轻姑娘更深谙人情那一套。 只是在宁公子眼里,她一直是需他护着的。 心头稍稍受触动,白婳回应臧凡:“当然愿意,我们相挨习惯了。” 宁玦轻笑了声,面容愉悦,明显对她的回答很满意。 臧凡啧啧舌,不再自讨没趣,挥手催促道:“走走走,上桌吃饭去了,你们非要挨着,那我就挨着你们俩,咱们三个凑一块一家亲。” 白婳腼腆一笑。 宁玦不做声,往前走时,却故意错开个位置,隔在白婳与臧凡之间。 臧凡:“……” 宁玦:“带路吧。” …… 开席的院子里,中间有一桌刚刚醉倒了三个大汉,被同伴们背扶着先离席了。 残羹剩菜很快撤走,又上新盘。 于是臧凡带着两人寻空落座在此,桌上其他人都是镖师,对臧凡态度恭恭敬敬,至于周围桌席上的宾客,除去臧门镖师,多是臧凡父亲的亲朋旧友。 不过连臧凡自己都懒得去打招呼,宁玦更不是爱交际的人。 于是白婳老老实实跟着他们两个,一顿饭倒是吃得自在舒心,比想象中自在舒心。 宁玦与臧凡对饮,白婳只能喝梨子汤。 期间,宁玦时不时地觑她一眼,确认她没有饮酒才放心收眸。 白婳忍不住想,自己上次醉酒究竟是有多失态,才让公子这般警觉,如有心理阴影一般。 没过一会儿,有小厮过来附耳在臧凡耳边说了什么,臧凡不耐烦,挥挥手,将人撵走。 宁玦问:“怎么了,有何事?” 臧凡不耐烦:“我娘叫我过去一趟。后院一屋子女人,我去干嘛?” 白婳敏感眨眨眼,这种场面她是熟悉的,前院宴宾会友,后院相看姻缘,不是稀罕事。 但显然,臧夫人煞费苦心,臧凡却并不领情。 宁玦无情点破:“小厮唤你你不去,说不定一会儿,就是你娘亲自来了。” 臧凡求救说:“我一个人真不成,应付我娘一个都觉得头疼,别说还有其他。要不……你跟我一块儿过去吧,到时候我还能找个推脱之词,及时脱身,行不行?” 宁玦蹙眉:“待男客去后院,你真喝多了不成?” 臧凡忙道:“不是,就在院门口站着就行,到时逮着时机,远远喊一嗓子叫我去吃酒,我娘一向敬重你,你若叫我,她不会不给面子的。” 宁玦不应,臧凡便一直磨。 磨不动,又求上白婳,让她帮忙劝劝。 结果,他低三下四百般哀求都不管用,只被身旁的枕边语一吹就成了? 臧凡忿忿,不敢发作,好歹他是答应陪同了。 宁玦起身,对白婳交代了句:“别乱走动,等我回来。” 白婳点头,乖觉应声:“知道了,公子。” 两人离席,身边清净不少,但同时也显萧萧寂寥。 夜风猎猎,从树梢悬月那边拂过来,吹得衣袂翻飞。 剑与她 第36节 即便新衣带绒,可还是难抵晚夜风凉,她心想,如果此刻适量沾点酒,酒水烧过肺腑,或许是合宜的。 但她不愿自己好了伤疤忘了疼,毕竟上次已经作过誓,以后万不能再贪杯吃醉。 忍了忍,白婳抱臂紧了紧衣衫,终究没有去碰酒盏。 没过一会儿,身后有人走动,距离很近,她当是寻常的过路人,并未留心在意。 正当她松懈,动筷夹菜之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不合时宜的称呼—— “表小姐……” 表小姐? 白婳身体完全僵住,不敢转身。 那人像是不愿多耽误时间,加快语速继续:“表小姐,我是归鸿剑门埋伏过来的暗线,潜藏多日终于得机会见到你的面,如今你手里可有新的消息,要我传回给堂主?” 此人声音很低很哑,并不好听,北风呼啸,他的声音刚一出来就被吹散,无着无落。 但白婳确认,那不是幻听。 心跳的震响一声强过一声,她原位杵着没有任何反应,心里浮出浓浓的困疑。 她首先怀疑,这会不会是臧凡对她的有意试探? 否则在他眼皮子底下,镖局地盘里,怎么会有表哥的人? 这太荒唐了。 白婳屏气凝神,冷静回复说:“你认错人了。” 那人伪装着向远处踱了几步,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恐怕会引人注目。 待重新踱回白婳身后,他出声对了一句密语:“甘六日、水仙花、云日明松雪,溪山进晚风。” 日期,花卉,一句诗文。 这是归鸿剑门的暗语规则。 每次出秘密任务,所涉门徒都会共同记住一段组合暗语,方便日后辨认出自己人。 而白婳初上岘阳山时,得到的暗语就是——甘六日,水仙花,云日明松雪,溪山进晚风。 所以,他真是剑门之人。 白婳回头,看过去。 那人面容隐在阴影里,不清晰,他不动声色手指一伸,指向院外粗实的一棵古榆树后,示意白婳跟去交谈。 他先行一步。 白婳心头惴惴,哪怕潜伏这么久,依旧不具备作为细作该有的心理素质。 她起身,望向相反的方向,不知公子何时会从内苑回来,突然出现,找不到她…… 第27章 美人心计 周遭镖师们划拳劝酒的声音愈发喧嚣激昂,个个喝得脸红脖子粗。 没有人会额外留意,一个小厮模样的人,不动声色离开席位,又躲进院外一隅树影后,与同伴悄声密谋着什么。 相比白婳的慌乱与心虚表现,对方显然更具备身为细作的专业素养,镇定从容很多。 他不浪费时间,直言所求:“堂主接到姑娘秘传来的剑招后,勤勉苦练,可总无法与前式贯通,因此怀疑那剑招不全,应还有后续补充。姑娘这段时间可否有新的进展,探没探得更多的招式剑意?” “不曾。”白婳苦恼摇头,微微泄气,多问一句,“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出现在这儿,你是何时潜伏进臧门镖局的?” 那人一一应答:“小人曹庚,是在姑娘上岘阳山前日,以镖师身份应选进的臧门镖局,堂主知晓宁玦与臧家少爷交好,为应不时之需,提前将我派遣至此,为的就是在特殊时刻,能与姑娘取得联系。” 白婳正为不能脱身而苦恼,曹庚的出现恰到好处,解决了眼前棘手的麻烦。 不得不说,表哥未雨绸缪,思虑甚深,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周全。 白婳问:“关于剑招之事,我的确新探得一些消息,只是情报隐秘,可否直接传递给你?” 曹庚思吟片刻,回道:“我在剑门中地位不够,姑娘可把情报书写下来,交由我传递。” 白婳:“可有笔墨?” 曹庚:“木炭行吗?” 还挑什么,白婳点头,眼睁睁看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团棉布,一层层剥开,露出里面一截黑黢黢的木炭。 白婳瞅了他一眼。 曹庚微微脸热,解释说:“我一行伍之人,寻 笔寻纸实在惹人注目,所以纸张是悄悄从账房偷来的,只一页,应当不会被发现……” 白婳顺便接下他的话:“所以木炭是从厨房炉灶里偷的?” 曹庚憨憨反问:“姑娘怎么知道?” 白婳:“……” 她默默收回刚刚觉得对方比自己更适合当细作的妄自菲薄的想法。 没有功夫继续搭闲话。 白婳接过纸与木炭,贴着树皮一笔一划艰难书写,很快将情报传递于字面。 写完,她谨慎合叠两次,交给曹庚。 白婳问道:“你现在可否能立刻脱身出府?若是可以,请尽量赶在我离开臧府前,将表哥的示意传回给我。我居岘阳山上,下山一趟不易,传递情报更难。” 曹庚点头:“我可以出府,脱身后会尽量加快脚程赶至联络点,但也需姑娘尽力周旋,拖延时间。” 白婳应道:“我会的,你快去。” 曹庚颔首,将东西全部收好,重新揣入怀里,鼓囊囊的。 幸好天色够暗,他身着黑袍更不显眼,否则实在太容易露馅了。 望着曹庚身影远去,渐渐融于黑夜,白婳不觉丝毫得逞的快意,心底只余不安惴惴,更氐惆不是滋味。 …… 庑廊尽头,内苑假山之后的一间偏屋里,臧凡拖着宁玦不走,故意拖延时间。 他慢悠悠端起茶瓯,品咂热茶,一壶茶都快见底,依旧坐得稳稳当当。 宁玦视线掠去,看穿他道:“你放才说腹痛想歇歇,是假的?你若实在不想去内苑应付你娘,就遣人去传告一声,省得她眼巴巴干等你。” 等到此刻,告知宁玦真相也无妨。 臧凡唇角微微勾扬,承认道:“不仅腹痛是假,我娘叫我去后院见客也是假的。刚刚小厮过来传话,不过是我在白婳面前故意做的一场戏,为的就是支走你,留她一人在那,方便找到机会,与旁人暗通曲款。” 宁玦蹙眉,饮茶动作一顿,起身欲离。 臧凡拦住他:“等等,我好不容易抓到荣临晏的细作,费了一番功夫才终于收服了他,如今可算能够派上用场,自要物尽其用,我可不愿白白浪费精力。有了他,白婳传给荣临晏什么消息,先过我们的眼,而荣临晏对她的最新交代,我们也能提前知悉。敌人知我一分,我知敌人十分,不过将计就计罢了。” 宁玦有些不悦:“她的事,我来管,你不必插手。” 臧凡嗤了声:“你管?你若真像以前那般无欲无求,冷情冷性,看谁都不顺眼,一副倨傲难近的样子,我也就放心了。可如今,你已经栽她身上了,若我再不管顾,难道要眼睁睁看你身心皆被她骗干净了?” 臧凡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眼神更是痛心疾首。 宁玦面容平淡,反问:“你懂什么?” 臧凡瞪大眼,正要再反驳,可这时,房门外忽的传来一阵很有节奏的敲门声响。 两人止口,暂停争执。 臧凡开门,见来人是谁,神色微肃,他与对方交代两句,后又将房门严丝合闭上。 转身回屋,手里已经多了张被折叠几层的字条。 走到宁玦面前,臧凡欠嗖嗖开口:“还说她不是细作,证据都摆在眼前了。” 宁玦目光往他手里扫过一眼,没有言语,但神色并不显多么意外。 臧凡又是一嗤,明白过来,原来宁玦早都确认她的身份,却又不舍得戳穿她,偏要留她继续在身边当潜藏的祸害。 真是没救了。 臧凡抬手,字条夹在两指间,在宁玦眼前晃过,问他:“这字条上的内容,你先看,还是我先看?” 宁玦伸手夺来,犹豫了下,还是打开。 见其内容——「婳儿尽心探密,奈何宁玦谨慎防备,我无近身机会,进度陷入僵持。又得知,只有成他爱侣,与他成婚,才能明正言顺看到后半章的隐秘剑式,我无能为力,恐要无功而返了。婳儿心系兄长在京遭遇,望表兄再想旁的救援之法,有任何差遣,尽数告知,婳儿定全力以赴。」 宁玦一字一句仔细看完,臧凡凑近在旁,也一溜看了个大概。 他幽幽道:“又是亲哥,又是表哥的……看到了没?你排在最后面,她吸着你的血,去帮扶于她而言更重要的人。” 宁玦眼神微有闪动,口吻无波澜,说出心中真实所想:“她处境很艰难。” “还给她找借口?世道如此,谁不难?” 臧凡收回字条,重新合叠起来,出门交给曹庚,示意他如实向剑门传递,速去速回。 曹庚领命,揣进怀里,从侧门出府。 房门再次阖闭。 宁玦问臧凡:“你如何收服的此人?” 臧凡回:“他能力强,但在剑门并不受重视。一次出任务,明明是他的功劳,却被剑门副堂主的妻弟冒领,那姓侯的欺人太甚,看中他的能力,屡次故意与他共事,完成任务后又再次抢功,不费吹灰之力获得奖酬,屡试不爽。曹庚家贫势微,只得隐忍,最后忍无可忍,自请接下潜伏任务,来到我臧府当细作,可惜遇到我,露馅得太快了。” 说到这儿,臧凡回忆往昔,表情现出几分神气:“你说他不是倒霉是什么?咱们兄弟以前可都是顶尖的绣衣卫卫使,潜于江湖,无所不知,专做间谍行当,在我们面前,他那点儿手法太显稚嫩了。此事鲜为人知,不怪他不自量力。我察觉身边有鬼,设计抓住他后,觉得这苗子不错,便趁机发展成了自己人。” 宁玦提醒道:“如今世上已无绣衣卫,此话不宜再提。” 臧凡喟了声:“知道了。” 宁玦又道:“欺辱他的人,应是侯耀祖。此人性情顽劣,背荫剑门,向来目中无人,枉顾律法,做惯欺男霸女的事。” 臧凡想到什么,附声说:“对,就是他,先前你不是还在他手里救下过一个姑娘嘛,为此,他还小肚鸡肠记恨上你,在街头巷尾广传你好色的谣言,我想教训他,你却让我别理。” 宁玦:“一条肥腻腻的疯狗,若不能杀之后快,便别去招惹,以防缠身。” 臧凡:“自从剑圣不在,段刈辞官,绣衣卫解散,咱们现在的处境,哪还能主动惹事,忍就忍了吧。” 剑与她 第37节 两人不说侯耀祖,也不再缅怀旧事,重新把话题中心落回白婳身上。 臧凡道:“字条我交给曹庚了,让他按照白婳的交代,把消息尽快传出去,你说……荣临晏看到后会回复什么?不会真舍得让自己表妹嫁给你吧,这不是纯属赔了夫人又折兵?” 宁玦:“不知,拭目以待吧。” 臧凡笑笑:“怎么,突然来了兴致?” 宁玦睥睨下眸:“荣临晏的回信,或许对我有益。” 臧凡品了品他这话的深意,不给面子道:“不过话说回来,你也真是挺不要脸的。必须嫁给你才能看你后半招的剑式……这事,我以前怎么没听剑圣提起过?你胡编乱造,居心叵测啊。” 宁玦面不改色:“师父单独交代我的,你怎会知?” 臧凡啧啧,早看穿他:“继续装?” …… 镖局与剑堂相距不远,离隐秘的联络点更近。 曹庚一去一回,速度很快,用时不久。 赶在臧老爷来到院中举杯谢客,临众发表感谢捧场的客套言辞时,曹庚隐匿踪迹,悄摸进府,再次潜入到后苑偏房。 这回拿到密函,是臧凡开启的。 上面书写内容是—— 「后章剑法务必再探,开擂在即,此是拔得头筹之关键。澍安兄长深陷囹圄,荣家势微,在京无人脉拜求,唯一能行之法,只有登擂得大将军王青睐,方有话语权。望妹沉住气,继续与宁玦虚与委蛇,寻机刺探。关键时刻,可主动示好,使用心计博取其信任,但万不可真的嫁他。」 臧凡看完,先笑了:“荣临晏这厮真是虚伪至极啊,还‘主动示好’‘使用心计’?倒不如直接说是想让他表妹用美人计勾引你,最后居然还道貌岸然地补充一句‘不要真的嫁给他’,真是好处也想得,名声也要占。” 宁玦并无愠怒情绪,仔细看那密函两眼,问道:“有笔墨吗?” 臧凡不解:“你要笔墨做什么?” 宁桀:“自有用处。” 臧凡没深究,吩咐下人去 取。 时间有些紧,不能再耽搁太久,等老爷子在前厅走流程讲完话,他也得过去跟着一块敬酒了。 拿到纸笔后,宁玦将纸张平放于书案,镇纸压住半角,右手执笔,仔细模仿荣临晏的字迹,开始认真誊抄一份。 前面内容都不变,只有最后那句——“万不可真的嫁他”。 宁玦思吟,落笔,不紧不慢将其改成了——“若无其他机会,只得嫁他以刺剑招,付出所有,不计代价。” 臧凡反应过来,在旁瞪大眼睛,嘴巴动了动,可到底什么也没说。 宁玦面不改色,将纸张合叠三层,交给臧凡,吩咐说:“让曹庚行事吧。” 臧凡还是不可置信,接过手后又打开函纸,重新确认了遍,心想,宁玦果然还是那个宁玦,谁占得了他的便宜! “宁公子,你确认?”臧凡刻意这么称呼他。 宁玦口吻带上严肃:“荣临晏待她不诚,贪得无厌,毫无底线,且人品低劣,根本不配拥有她。” 话音一转,宁玦声音低敛下来,不再疾言厉色,轻柔很多:“既然白婳被他推到我身边,我便不会松手放过,他往外推一次,我便大大方方要一次,直至她完全属于我。” 臧凡提醒他:“就算白婳真的能豁出去,对你工于心计,又用上十足的美人计,你也该心里有数些,万不能真的将孤鸿剑招的后章拱手白白让人,还是让给一伪君子。” “我自有思量。” “就怕你应对荣临晏时有思量,一旦面对他的俏表妹,便思绪全乱,毫无底线,尤其……” 臧凡刻意话说一半。 宁玦淡淡瞥他一眼:“什么?” 臧凡欠欠地笑,把话补充说完:“人家之前是穿着衣服跟你玩,收到这封信后,万一一时冲动,做事效率,直接大晚上爬你的床,一丝。不挂蹭着你,宁公子到时还能谈冷静?谈思量?” 宁玦警告看过去:“她不会。” 臧凡:“不是,你还真敢想啊?” 宁玦闭嘴,不愿再与他继续多说一句废话。 …… 臧府前院,酒过三巡。 白婳这一桌只剩她一人在,眼看着臧老爷开始挨桌敬酒,曹庚还未回返,一时焦急难安。 她目光向门口张望,公子他们离席多时,同样迟迟未归,或许是后宅女眷客多,臧凡不好轻易脱身,可如此,她实在担心双方等下会不巧碰上。 又想,曹庚有潜伏经验,应比她更懂得随机应变。 正坐立不安着,肩头被人轻轻一拍,她还未反应过来,身侧忽的伸过来一只手,不等她转身,桌案上离她最近的碗沿边附近,出现一张叠了好几折的函纸。 白婳眼疾手快,把函纸攥进手里。 曹庚的声音同时从身后传来:“堂主的交代都在纸上了,请姑娘收好,小人先撤。” 白婳来不及交代更多,询问更多,只道:“你小心。” 身后无人,曹庚的出现如冬风拂过,短瞬的感知,之后便又消失于无影无形。 就这样,两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了一场隐秘的情报传递,并且事情进展远比白婳事先想象的要顺利很多。 大概是择日有方,今日宜行吧。 她坐在席间,半边身子匿于黑暗,身形瘦小,安安静静,加之桌上又无其他宾客落座,一时间几乎被所有人忽略。 周围敬酒声此起彼伏,趁着周遭氛围活跃之际,她忍不住攥了下手心,悄悄打开函纸。 是表哥的字迹。 目光从上略过,她将文字内容大概扫过一遍,眉心拧蹙,越拧越深,而后回神,匆匆忙忙将函纸揣进怀里。 心头依旧怦怦。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表哥居然要她……以身入局,成亲作饵,换取宁玦剑招? 一时间,她慌措无助,仿佛置身一叶孤舟,漂泊无依,只觉没有归处。 脑海里不受控制,反复忆起表哥曾经承诺娶她的誓言,他曾在她最落魄时,给予她柔情与安慰,眼神看向她时,更时常流露真实的依依恋慕。 她便是被那样的眼神所打动,以为他就是值得托付的,对的那个人。 而如今,两人面对坎坷,他竟毫不犹豫地将她视作计划中的一步棋,用得那么得心应手,无所顾忌。 用心计…… 不就是美人计? 他是在提醒她,眼下还有最好的底牌没有用——她美丽的皮囊,珍贵的处子之身。 思及此,白婳面色泛白,唇瓣微微抖颤,凉风裹挟吹拂,她脆弱得好似随时颤巍要倒。 恍惚之际,身边座位被人拉动,是宁玦去而复返,重新落座。 不见臧凡的身影,但远处传来了他招呼宾客的声音。 白婳循声望去,看到他正与其父在不远处的另一桌招待敬酒,交际得如鱼得水。 收回视线,白婳压抑低落情绪,主动开口,声音很轻:“公子去了好久。” 宁玦看向她,问道:“可是等得无聊了?” 其实并不无聊,在曹庚传回信函之前,她一直偷偷盼着宁玦能迟点归返。 心里这样想,但嘴上却说:“是有一些,桌上只我一人,那些镖师们都早早醉酒离席了。” 宁玦歉意保证说:“是我不周,下次不会再留下你一个,若臧凡再叫我,我不应他。” 白婳收眸垂下。 公子语音温柔,如一股暖流浸润心田,煨着她,不知不觉间,她心底新结的冰寒润物细无声地消融了一些。 她好奇问:“臧夫人给臧公子选看了几个姑娘,怎么耽搁了这么久才回来。” 男女相看,其实简单得很,大多只需一盏茶的功夫便能相看完,耽误不了多久。 若是时间不短的话,那就是人数上的问题了。 闻言,宁玦略迟疑,随口应付回复:“就……三四个吧。” 白婳:“三四个?那其中可有满意的?” 宁玦:“不知。” 白婳无奈一哂:“公子就不关心好友的人生大事吗?” 宁玦不以为意:“这算什么人生大事。” 白婳脱口而出:“娶妻还不算大事?” 宁玦抿了下唇,又深深看了她一眼,端起酒杯,饮完才回:“……算,娶妻算。” 白婳垂眸,也不搭话了。 她心事重重,再次想到了表哥的催促与交代。 为了套得剑法,他要她嫁作他人妇…… 如今,兄长的安危,以及整个归鸿剑门的前途都压在她肩头,若她不尽全力,就是奉献不够。 “怎么了?”看她出神,宁玦关询。 白婳摇摇头,回复得有气无力:“无事。” 宁玦观察她两眼,注意到她仿佛呼吸不畅似的,想了想,关怀问道:“是不是束胸太紧,勒得难受了?还能坚持吗,酒席马上要结束了,等喝完臧伯父敬的酒,我们就回家。” “……” 束胸……太紧? 公子就直接这么自然地问出口了吗…… 白婳一声不吭,脸膛不受控制地浮起红晕,察觉耳热,又赧然低下头。 “还,还好。” 她硬着头皮,说服自己去把这当作寻常的对话。 剑与她 第38节 宁玦目光不离她,提起一话题:“后日,我准备出发前往邺城,同样想你扮男装随我一道,可你束身难受,可如何是好?” 白婳:“公子去邺城做什么?” 宁玦:“见个老朋友。” 白婳早对邺城向往,如今为了完成表兄的交代,也不能与他分开,必须贴身跟随。 思及此,白婳应声:“可能是成衣铺老板娘的手法不对,到时我自己束,应当会好很多,我要陪同公子一起去。” 她真是有进步,再说起束胸话题,已经自然无拘了。 宁玦温和笑笑,提醒她:“到时要坐船行路,免不了一番辛苦。” 白婳眼睛亮闪,保证言道:“阿芃不怕辛苦,只想陪伴公子左右。” 她实在叫人无法抗拒。 宁玦看着她,眸色加深,一片深晦。 带她远行,离荣临晏远些也是好事,反正如今在他这里,荣临晏已经没了利用价值。 宁玦唇角弯起,答应她说:“好,我们一道去。” 第28章 夫妻关系 回到岘阳山,两人坐于桌前,一起规划去邺城的路线。 臧凡有经验,但镖局行走的一定是官 路畅通的大道,不一定是最为捷径之选,故而宁玦另作规划,准备先带白婳坐马车前往澹州,而后再在澹州码头上船走海运南下。 他告知计划。 白婳没有意见,悉数皆听宁玦的安排。 看着她对自己信任不移的模样,宁玦眼神戏谑,心想,这么点防备心都没有,真是被人卖了都不知,还要自己倒贴一份船票钱。 宁玦:“此程,我们在海上最少要待七天,船上条件就那样,食材简陋,烹饪更简单,多是些无味的谷物粥,以及腌制的蔬菜,我倒好,不讲究吃食,就怕你辛苦,咀嚼无味,等到下船那日,人都已经饿瘦一圈了。” 白婳不想自己在公子眼中总是柔弱无力的形象,同行路上,她不是累赘,而是可以出力的帮手。 于是认真言道:“公子放心,我能吃苦的,路上绝不抱怨。” 宁玦口吻松散:“可我不愿看你吃苦。再说,现在这样就刚刚好,好看,别再瘦了。” 白婳微微脸热,垂目,轻声回:“这个哪能控制,阿芃到时尽量多吃一些。” 宁玦已经想到主意:“船上吃食寡淡,恐怕再努力也多吃不下去,不如我们提前备点酱牛肉和干粮饼带着吧,到时候掺着一起吃,就没那么不好下咽了。” 白婳点点头,觉得这想法可行,提议说:“那我们明日下山去买?” 她含着私心,想着若能再下山一趟,便有机会与表哥取得联系,到时将自己陪同宁玦前往邺城的消息传出去,好叫表兄能及时掌握他们的行迹。 宁玦启齿,打破她的计划:“山下铺子里的酱牛肉味道一般,倒不如直接去李婶家买一些,她做酱牛肉、晾肉干的手艺一绝,起初我救下小荷的那段时间,李婶常来给我送吃食,臧凡馋得不行,隔几日便要上山来蹭一顿。” 公子这样说,白婳便不好执意要求下山去城中的集市买。 于是听从言道:“阿芃听公子安排。” 时辰不早,夜幕深沉,山雾浓稠,小径不好走,这个时间显然不宜再外出串门了。 吃过晚饭,白婳提前整理衣衫包裹。 看着衣柜里到底是女装多,男装少,便出声询问宁玦道:“我随公子出行,是要全程扮男装吗?” 宁玦正在堂屋里擦拭剑鞘,闻言,抹涂锈迹的动作一顿,思吟片刻,抬头回答。 “到邺城后,陪我见客时穿男装,其他时候你自便就是。” 想了想,白婳将刚刚叠好的芙蓉罗裙装进包裹里,回应他说:“那我带上几身裙装吧,穿得更舒适些。” 宁玦随口一言:“嗯,女装不勒。” 白婳抿抿唇,赧然没应这话。 自从她穿过一次男装后,公子好像就格外关注她勒不勒的问题。 她当时也没有表现得多么难受吧…… 白婳余光向下一扫,微微懊恼。明明自己也没有贪食贪嘴过,可自小她就比同龄的姐妹身材更绰腴,最明显的位置莫过于胸部,一掌难握,甚至连一半都捧不住。那时她刚及笄,自己蒙着被子悄悄试过,脸颊红成了熟桃,边摸边暗暗思量想,是不是自己掌心太小,才难握住的。 宁玦擦拭完毕,收了剑,提醒她说:“不必带太多的冬衣,邺城气候暖,身着薄衫也不会觉得冷。” 白婳回神,脸颊热热的,故作镇定回:“知晓了,公子。” 收拾完自己的行囊,白婳主动出屋,要给宁玦做帮手。 宁玦婉拒道:“无妨,我就几件衣服要装,自己来就行,你去休息吧。” 白婳摇摇头,她上山是来给公子做贴身丫鬟的,平日里被他惯着,脏活累活都碰不到,四体不勤,都快忘了自己的身份。 她该辛劳一些,提醒自己,守得本分。 于是走过去,上前一步,将宁玦的包裹抱在怀里,坚持道:“还是我来吧,公子告知我需要带哪几件就好。” 宁玦欲言又止,见她抱着包裹不撒手,只好随她。 屋内只有一个衣柜,放置在卧房里,两人的衣物上下两层分开叠放。 白婳进屋,将包裹放在床沿边,走近衣柜,听宁玦的形容,帮他把几件浅色衣袍拿出来,仔细叠整。 公子的衣袍蜀锦质地,多是轻浅颜色,月白与皦玉最多。衣袂翩翩,横锋出剑时,整个人遗世独立,冷凛气质逼人,与他手执那把青影剑的锋芒衬比,简直相得益彰。 这样的衣衫很适合他。 白婳与宁玦随口搭话问:“从前公子的衣装都是自己置办的吗?” 宁玦站在门外,与她背对着背,闻声如实回复:“先前都是师娘帮我做,师娘去世后,我便找来经验足的裁缝,叫其模仿师娘的手法及针脚,帮我裁制新衣。” 能听得出来,公子口中的师父师娘在他眼里大概如父如母,只是可惜,与他至亲的两人都已经去世了。 白婳语气叹惋,由衷道:“师娘的眼光真好,这衣服正适合公子呢。” 宁玦顺势问:“你会制衣吗?” 白婳垂眸,有些不好意思:“我女红一般,不会做整身衣袍,但能在衣服领口、袖口、衣襟这些部位刺绣纹案,也会做荷包香囊之类的小件。” 宁玦:“很好了。” 这也可以得到夸赞?白婳更窘然。 在燕国,女德之束甚苛。三从四德,女训女戒是基本所习,除此外,衣装之制,繁文缛节,也是必要熟记掌握。 而白婳则是因爹娘的偏宠免了罪受,当时她初次学针,被扎得好几个指头冒了血豆子,爹娘心疼不已,便宠溺地纵许她偷懒,对女红技艺敷衍了了过去。 故而如今,白婳擅书画琴棋,颇有才情,却唯独对女红针线活感到掣肘。 自以为的短处被称赞,白婳意外同时,心头也不受控制地微微一悸。 一时冲动,她主动提议说:“等从邺城回来,我给公子缝个荷包吧,保证缝得好看些,不玷公子风雅。” 宁玦没立刻回复,等喉间溢出声笑,才启齿应她:“好,你不必紧张,就算针脚凌乱,我也会佩戴。” 白婳唇角弯得更深,颇受鼓舞。 衣服装完,白婳回头,看向宁玦招了下手,问他道:“公子还有其他要装的吗?” 宁玦走到卧房门口,迟疑道:“还有一些……我自己装就好,你将包裹放到一边吧。” 白婳:“公子直接吩咐就是。” 宁玦:“不用了。” 白婳不解,坚持未动:“我本人就在衣柜旁,公子还要另费什么事?快吩咐吧。” 宁玦唇角抿了抿,依旧犹豫,罕见这般不痛快。 见白婳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宁玦喟一声,不得已抬起手,指了指柜子最下面的那一层。 再开口,他语气有些不自在,面容也紧绷:“就那里,随便带几条就行。” 白婳欣然点头,利索蹲身,拉开抽屉,伸手往里一探。 动作快过眼神,所以,当她目光不紧不慢略去,发现这层叠放的是公子的贴身亵裤时,掌心已经实实在在握住裤腿了。 她懵在原地,动作硬生生顿止,呼吸紧迫,心跳更漏了一拍,完全的无所适从。 怪不得公子再三推辞。 她执意逞什么强? 白婳快要恼死了,明明是她主动招揽的这活,若此刻反悔,更无地自容。 身后,公子的目光正灼灼投望过来,不可忽略。 白婳哪敢相迎,冷静下来后,她硬着头皮闭上眼,伸手一把拽出来几条,胡乱塞进包裹里。 包裹打上结,白婳站起身,佯作镇定,大步走到宁玦面前,横臂一递。 宁玦接过手。 白婳目光旁落,始终不去看他,递过去后一声不吭转身就要走,好像避他如虎狼。 宁玦拦住她,盯着她如常的面容,以及红烫异样的耳尖, 无声一哂,觉得可爱极了。 原本想放过她的,此刻却徒然生出几分逗弄的心思。 他咬着慵散的语调,故意问她道:“不是你自己非要帮我的忙?如今好事做了,不找我讨个赏吗?” 白婳唇一抿,脸颊肉眼可见的泛起双团红晕,如蜜桃似的颜色,眸光也清盈盈的,映出最旖旎的水光潋影。 宁玦凝着她,眸色不由深了些许。 “……公子不能与我这样打趣。” 她轻力挣着他,瞳眸水汪汪的,说话声音很低,夹带点委屈。 宁玦挑眉,心痒,沉声问她:“那我该怎么与你搭话,只说声谢吗?似乎不够显诚。” 听他自问自答,白婳羞赧更甚,连带脖颈肌肤都浮异色。 剑与她 第39节 她垂着头,鸦睫卷蜷,嗫喏出声:“不说话最好,公子自己检查包裹,去查漏补缺吧。” 说完,用力挣动手腕。 宁玦怕伤到她,顺势松了虎口箍住她的力道,看她稳住脚步,小跑进卧房,浑身都显匆忙慌乱,不禁摇叹一声,无可奈何。 如今,连帮他装叠贴身衣物就能羞成这样,那之后呢,她要如何听从她表哥的话,对他施以引诱,嫁他为妇,探得剑招? 实话讲,他越来越期待。 …… 翌日,两人起早,一起去了绿萝村李婶家。 白婳启齿,刚刚向李婶告知两人有出行计划,还未来得及将购买酱牛肉和腌菜干的需求说出口,院外忽的闯进一不速之客。 来人农妇打扮,面容四五十岁的样子,身穿一件灰绿色短袄,额上围着褐色的粗布头巾。一进院,气势汹汹。 李婶尴尬看了宁玦与白婳一眼,叫他们等等。 起身迎出去,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没一会儿竟争执起来。 大概看热闹是凡人天性,白婳闻听动静,好奇站到窗边开了个缝隙,想把事情原委听清楚。 宁玦坐在原位品茶,茶香一般,纯是打发时间。 原以为下山一趟可以速去速回,结果眼下……恐怕不得不要耽误一会儿了。 目光往前觑去,看着白婳伸长脖子直往外瞅,宁玦摇头笑笑:“村妇吵架的事你也好奇?” 白婳目不转睛盯着外面,闻言也不往回缩身,继续盯看,还随时给宁玦做讲解。 “有一点吧。我听她们说话的意思,大概是这位面生的婶子请李婶给她家闺女做媒,结果本来都说的好好的,这门亲事也都快定下了,可不知是为什么,男方家突然变卦,不肯娶了……” 说到这儿,白婳蹙眉一顿,评价了句,“怎好如此呢,叫女方家的面子往哪搁啊?” “你操心的倒挺多。”宁玦闲来起兴致,再与她搭话,“我坐在这,离窗不远,怎么没听到你讲的故事?” 白婳头也不回:“有些听不清的地方可以看口型辨认,你又没盯着看,哪会知内情?” “你又多了门本事。” 宁玦唇角勾了勾,将杯盏往桌上一放,起身也走去窗边。 他身子微向前倾,双臂笼罩在白婳身侧,胸膛几乎与她背脊相贴。 白婳察觉,身体僵住。 紧接着,脖颈间传来喷薄的不可忽略的热气,刺激得她肩身绷紧,连带轻搭窗沿的指节也缓慢扣紧,她借力稳住身形,同时屏住呼吸,不适他如此有侵略性的靠近。 可宁玦却想叫她尽快适应。 “……公子,别……”她声音微颤着。 这么近,姿态暧昧,若被旁人察觉,实在不雅。 宁玦启齿,唇瓣张合间,唇峰几乎要与她耳廓相擦。 他沉哑的声音幽幽响起:“我不想了解外人的琐事,只想快点拿上酱牛肉,尽快出发,争取在傍晚之前赶到儋州上船,好不浪费臧凡费力托人给我们购买的船票。” 白婳鸦睫颤颤,心头怦怦乱跳。 “那,那你去叫李婶一声……将她唤回来。” 宁玦抬手,落在她腰窝上,正要继续戏弄她,结果十分清晰地听到外面脸生的妇人,扬高嗓门道了句—— “还不是你多事!我闺女原本已经跟高家三郎彼此看对眼了,不过是来你家送礼道个谢的功夫,那高家三郎就被你家的一个女客勾引得魂不守舍,回去后一直冷淡着我闺女,没过几天又托人来说,这聘礼还未送,婚书也未定,婚事不如就此作罢……你说这是什么事!” 李婶傻眼:“来我家的女客?谁……” 话音一顿,李婶猛地想到什么,目光下意识往窗牖这边一扫。 白婳及时闪避,瞠目诧然。 她与宁玦四目相对,缓了缓,迟疑发问:“那妇人口中所说的女客,是不是我?” 宁玦面容未肃,也有此怀疑,但不等他回复什么,院中对话再次清晰传进屋内。 “既然托你办事,银子也不短缺,你尽心尽力帮我们牵线就是,怎么能刚刚牵成了线,转眼就找一个挖墙角的过来?” 李婶哎呦一声:“此事我当真不知,怕是有什么误会吧。” 那妇人不罢休,咄咄道:“听我闺女说,那日来你家的女客仙女模样,身段更晃眼地招摇,你邀请这样的人到家来,存的什么心?谁不想找个漂亮媳妇,都是你这儿的资源,高家三郎被吊起胃口,便想骑驴找马换个更好的,你说这让我们家的面子往哪儿搁?” 李婶也头疼:“我是真没想到,但人家是正经好姑娘,绝对没有挖墙脚的意思,那高家三郎,人家也看不上啊……” 妇人一嗤:“长得再好不也是个村里丫头?怎么就看不上高家三郎了,人家家里有地有产,原本就是香饽饽,是不是她家里人偷偷给你塞钱了,让你干这中途截胡的缺德事儿。” 李婶一脸冤枉,正要抬手起誓言,忽的听到房门被推开的嘎吱一响。 两妇人被动静吸引,同时回头。 房门大敞,一身着月白锦袍的男子迈出门槛,衣袂飘然,清冷卓绝,下了石阶,他眼眸微抬,眸底隐隐带着审视与不耐的意味,也具几分漠然的疏远。 他手里牵着一位姑娘,面容白皙如玉,眉如远山之黛,骋目流眄,仙姝之貌,气质更脱俗于尘。 两人并肩而立,站定人前,实在般配得紧。 李婶眨眨眼,先反应过来,见有宁公子在场护着,直言介绍说:“这位姑娘就是那日在场的女客。” 对面妇人反应了下,盯向白婳,眯起眼正要发作。 宁玦挡在前,冷淡启齿:“应是误会了吧,我二人已定婚约,不日将完婚,她已许身于我,又怎么会去挖你闺女的墙角,先不说有没有那个精力,就算有,她这样高的眼光,应也看不上旁人吧。” 他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着自吹自擂的话。 妇人不服气,欲辩驳:“怎么没可能?你虽有貌,可否还有富裕钱财傍身?” 宁玦口吻平静:“百金千金的聘礼,我出得起,你说的那高家公子可否给得出?” “你说有就有?” “嗯,我说有就有。” 妇人被宁玦气势所压,竟真有几分信他了。 她再次瞟向白婳,上下打量,不甘心地酸了句:“你若真有这么大的家业,何不找个端淑些的主母,这般悄模样儿的……你放家里,能放心得了?” 宁玦思吟一番,竟真有耐心去附和妇人的话:“是不放心啊,所以一般外出时,我都让她贴身跟着我,放在身边总能安心了吧。再说,我实在也舍不得留她一人在家,独守空房啊。” 闻听这话,妇人脸色红一阵紫一阵,几番欲言又止。 心道,这公子气质模样清冷,怎说得出如此轻佻之言? 她一口气没发作出来,又生生给憋了回去,当下难受得紧,可又寻不到继续吵闹的点,只得讪讪而离。 见状,李婶松了口气,对宁玦与白婳连连表示歉意。 时间耽搁得较久,后续 路程或许有些赶,白婳赶紧对其说明来意与诉求。 李婶知情后,立刻麻利跑去厨房,将酱牛肉与腌菜干分装打包好,却执意不肯收他们钱。 宁玦将一锭银子放到窗牖边,告知李婶自己想请她代替买肉,再酱一锅,如果不收钱,他便不好意思有此一请。 李婶将宁玦当作救命恩人一般看待,哪能见恩人有请求,自己不答应的道理。 于是只好听从地收了钱。 将两人送到门口,李婶儿好奇问了句:“方才公子说,已与姑娘定下婚约,此事到底是真是假?” 白婳先宁玦一步解释:“不过是应急的解释,李婶莫要当真啊。” 宁玦目光扫过她,没说话。 与李婶作别后,两人带着行李下山出发。 一路上,宁玦都少言少语,不主动搭话,白婳余光悄悄观察,后知后觉发现,他似乎情绪不高。 明明方才应对那妇人时还颇有兴致,后面从绿萝村一离开,便凝住了面色。 白婳仔细思忖着,想到自己挣着开口的那一句解释。 公子难道是因为这句话而不悦? 白婳迟疑,拉了拉宁玦的衣袖,试探启齿:“公子?方才我不该解释吗?” 她诚心询问。 宁玦半响才答:“随你。” 白婳叹气:“随我的话,公子又不高兴,那还是别随我了,一切随公子意愿吧。” 宁玦问:“你听我的?” 白婳点头:“听的。” 宁玦顿住步子,目光睨下,盯着她,酸溜溜道了句:“只是出去吃顿饭的功夫,就搅和了人家一桩好姻缘,你说说你,怎么就这么厉害?” 白婳委屈眨眨眼,声音嗫喏:“此事与我无关的,我当日本本分分,根本已经想不起来那高家公子长什么样子,更绝对没有故意勾引他。” “我知道。”宁玦冷哼了声,“你若当真给了他信号,恐怕他当晚就找到你是哪家的姑娘了,不会等了好几日,再去退婚事。” 白婳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 看她这样,宁玦有点不爽:“担心什么?就算他查到你是我家的姑娘,难道你会怀疑,他能当着我的面把你带走不成?” 这样想想也对哦。 公子武功盖世,就算有几十人合围竹屋,公子或许都能安然无恙的带她脱身。 白婳舒出一口气,看向宁玦,谄媚一笑:“在外面还是要靠公子护着我。” “才知道?”宁玦唇角将扬不扬,话音一转,又问她道,“既然要我护着你,出发邺城,我们以什么关系相称?” 白婳想了想,提议:“……主仆关系?” 宁玦冷淡:“恐怕护不住。” 白婳认真思吟,又说:“要不……兄妹关系?委屈公子与我扮亲眷了。” 宁玦看着她不语,等过半响,话音几分迫人道:“也不方便。不如就夫妻关系吧,行走江湖,用这个身份,我护你护得最周全。” 白婳抿唇,没立刻回应。 她没有行走过江湖,也不拥有游历经验,不知道公子说的是真是假。 剑与她 第40节 佯作夫妻关系……真的是最方便的吗? 第29章 同住一屋 白婳与宁玦加快脚程下山,走到山径尽头,远远看到等候在山麓处的一辆乌木马车。 车身华丽,车厢泛着幽黑的光泽,拉车的是一匹深褐色的骏马,毛发顺亮,身形矫健,马鬃修剪整齐,颈上系着红缨穗子。 从外观看,这辆马车不太像出自寻常的租车铺,更像是是富裕人家的私产,日常受精细的养护。 白婳思量着,抬眼见车厢里下来一人,挥手与他们打招呼,眯眸仔细瞧了瞧,认出那人竟是臧凡。 他翻身坐在马车前辕,手拎着皮质马鞭,架势显然是要亲自驾驶,送他们一程。 白婳看向身侧的宁玦,想要收回被他牵握着的手,无人时也就罢了,哪能牵扯至人前。 宁玦却不配合,虎口箍紧,不合时宜的执拗:“刚刚还能牵着,现在为何不行?” 白婳微窘,忍着赧意,小声提醒他:“臧公子在,就算我们要假扮关系,上船后再假扮就是了,在熟人面前表现自然就好。” 宁玦却有另一番道理:“若是突然佯装,怕你不能很快进入角色,眼下先适应适应,不是更为妥善?” 白婳欲言又止,竟无法反驳他。 走到臧凡面前,两个身量高大的男子将她左右合围,白婳被阴影笼罩,垂目努力抽手,可难动分毫。 无奈之下,她全程紧张低着头,生怕此幕映在臧凡眼里,再被他冷眼讽刺,或是遭其阴阳怪气的质问,责难她又在耍什么新的勾引人的花样。 若真如此,她实在冤枉。 但意想不到的是,很难得的,臧凡全称未有任何讥嘲之言。 三人相对,他只姿态寻常地与宁玦随便对话,无明显的情绪起伏。 白婳迟疑抬了下眼,他正好也睥睨向下。 四目相对,白婳困惑,不明臧凡看向她时,为何眼底会一闪而过似有而无的……同情。 同情? 她一定是看错了。 臧凡收眸,跳上马车,示意他们抓紧上车赶路。 宁玦与白婳坐进车厢,车厢内明净敞阔,用具精奢,四壁镶嵌着精美的螺钿,座位铺着上等的丝绒坐垫,一旁的几上摆放着两盏香茗与几碟酥点,中间的香炉袅袅生烟。 臧凡在外起势吆喝一声,轻甩缰绳,车轴低吟,辘辘向东南方向行进。 …… 马车到达澹州时已是傍晚,彼时黄昏橘亮,晚霞如画。 临行上船,臧凡似乎有话要单独对宁玦说,看了白婳一眼,谨慎将人拉去一旁。 对此,白婳见怪不怪,臧凡对她设防,已经不是一天两天。 臧凡低声开口:“你托我寻人打听的,白澍安在京为何身陷囹圄,此事我大概已询问清楚。不过是上司贪了救灾的银两,往下寻替罪的羔羊,伯爵府如今衰败势微,白澍安身为罪臣之子,算是已经彻底断了仕途前程,自然人人都能踩上一脚。我还听说,主审此事的刑部侍郎曾与白家有些过往龃龉,白府落败后,他曾想为其次子求娶白婳做侧室,但被白澍安言辞拒绝,所以其中有没有公报私仇之嫌,也是不好说。” 宁玦面色凝肃,思吟片刻,问道:“若是定罪,可有性命之忧?” 臧凡摇摇头:“不好说,此罪能重能轻,关键看主审官的良心。白澍安贪污罪证不全,可若是被逼打成招,强行按下认罪书,便没有回寰的余地了。” 宁玦认真叮嘱:“此事你多上心,尽量运作昔日在京的人脉,若不能保全白澍安释罪,也尽量护住他暂无性命之忧,还有,派人暗中护住他的家眷,以免受恶人欺凌。” 臧凡应声:“知道了,我已用钱财活络狱卒,叫白澍安尽量少受皮肉之苦。还有一事,我也旁敲侧击打听到了。” 宁玦:“何事?” 臧凡不屑一嗤:“荣临晏以白澍安的安危为说辞,屡屡催促白婳挺身走险,探你剑招,可是他表面一套背地一套,一心只在孤鸿剑谱上,对白澍安一家并不怎么上心。据我所知,只十锭银子便能让白澍安在狱中得一床干净的棉被,**临晏连这个都不管顾,大概是怕与罪臣扯上关系,影响他将来入仕之途?真是凉薄得很。” 宁玦口吻冷淡:“荣临晏自私自利,向来以己为重,有何意外。” 臧凡啧了声:“就是看他太能装了,平常一副冠冕堂皇的正义救世主模样,真到关键时刻,就是个只会诓骗自己表妹的龌龊之徒。” 宁玦察觉到什么,说道:“我看你对阿芃也无最开始的恶意了。” 臧凡轻咳一声,嘴硬不肯承认:“有嘛?我不过是实话实说,见不惯罢了。再说,她确实也挺可怜的,无父无母,兄长获罪,还摊上这么个满肚子坏心眼的表哥,的确身不由己。加之她潜伏手段稚嫩,对你压根没什么威胁,我何必继续针对?反倒是该担心担心她,这一路陪你南下,没准假戏真做,真成你的人了。” 宁玦讳莫如深,不与他继续该话题。 只拍拍臧凡的肩膀,认真交代道:“京中事,你多留心,若有状况,飞鸽传信给我。” 臧凡同样叮嘱他:“你一路小心,段刈此人不简单,至于可不可信,你自行斟酌。” 宁玦颔首点头。 …… 残阳如血,岸边阔别。 宁玦牵着白婳的手,背着包裹,登上舷梯。而臧凡也驾起马车,马鞭在空中清脆一响,马蹄嘚嘚声起,双方越距越远。 上了船,有位身着粗布短褐,裹着白色头巾的船夫主动接待他们,检查过两人的船票,引领他们前往对应的客舱休息。 船舶不小,客舱就有三层,位置越靠上的船票越贵。 臧凡临时托朋友买的票,早已经没有最上层的好位置,所以他们手里拿的是中等船票,在中间层。 下了两层楼梯,拐了三拐,船夫才将两人领到房间门口。 里面空间不大,放置着两张简易小床,中间一扇小舷窗,能看到外面敞阔的蔚蓝海面,以及码头附近成群展翅的飞鸟。 等客人进门,船夫例行叮嘱:“不知两位客人是否有海行经验?晚间可能有暴雨骤雨,若是第一次坐船,经历颠簸可能会睡不着觉,还会生恐惧心理,但不必太过担心,我们的船长是有经验的老手,一定能保证大家的航行安全。” 宁玦回:“我坐过船,但我夫人没有,若遇风暴,晚间我会多照顾她一些。” 听到陌生的称呼,白婳下意识怔然,脸颊也迅速浮红。 但到底没有表现出推拒之意,既然两人提前说好,出行时以夫妻关系对外,她便不能流露出过多的不自然,以免引人怀疑。 所以,即便不适应,她还是面对船夫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意,佯作从容。 船夫目光逡巡于眼前这对容貌出众的璧人之间,毫不怀疑有假,心中唯有艳羡。 他回应开口,又叮嘱了些船上事宜:“郎君体恤,娘子便能少受一份苦,船马上要开了,到时两位可以到甲板上面透透风。等到了饭点,也可以去伙房与其他客人一道用餐,但饭菜较简陋,郎君与娘子要有心理准备。” 宁玦点了下头,表现得不甚热络。 白婳不愿冷场,在旁附声:“船家去忙吧,我们先把床铺好,一会儿就去甲板转转。” 船夫微笑,颔首离开。 关上舱门,更清晰体会到客舱内的空间狭小,若两人同时站立,都有些束手束脚。 白婳从宁玦身前错肩而过,准备帮两人铺床,不想宁玦伫立原地,半分不让,白婳无奈向后仰身,奈何控制力不足,身形不稳晃了下。 宁玦眼疾手快,右手揽托住她的腰,将人往怀中一带。 白婳讶然,手抵上他胸口,支支吾吾说:“我,我能稳住的。” 宁玦没立刻将手收回,摩挲着她腰间的敏感,咬出反问的语调:“逞什么强?” 气温在攀升,空气中弥漫着火热又粘稠的因子,好像有看不清的东西在无声躁动着。 白婳脸又红了,无措应对,施力去推他,却好似在挪移一座高高的山,完全撼动不了分毫。 她垂下鸦睫,错过目去,声音嗫喏:“……公子别这样。” 宁玦被她这一声嗔得喉咙一滚,太阳穴下的青筋同样一绷,心底漾动着,但面上并无显异,口吻也如常:“只是怕你摔倒。” 白婳声音喃弱,不去看他:“不会,我已经站稳了。” 宁玦刻意等了等,才终于把手松开。 白婳脱离桎梏,闪身躲得很快,一人站在床沿边,红着脸弯腰默默铺床。 她铺完自己的,转过身,又帮宁玦铺好。 男女同住一屋其实不便,但两人若分开房间睡,一方面,宁玦担忧白婳的安危,不想叫她远离自己的视线范围,而白婳也确实不敢一个人待在陌生的环境里,故而折中,选了一间房,但房间里有两张床。 算是不合宜中,勉强有些合宜之处。 当初公子拿到船票询问她时,她挣扎了好久,才努力忍着羞赧点头应允。 两人要共处七日,她只盼一切风平浪静。 宁玦站在舷窗前眺望缓慢移动的海景,回身问她说:“要不要去甲板上面看看?” 白婳回神,努力叫自己心潮恢复平静,回应道:“好。” 他们上去时,甲板上已经有不少客人在凭栏吹风望远。 宁玦环视一圈,领着白婳来到一侧边空处位置,周围无人,看海清净。 船舶在慢慢加速行进,逐渐远离港口码头,驶进更广阔的蓝色海域。 湿咸的海风混着一丝腥味入鼻,白婳闻嗅到,觉得这气息好神奇,她双手搭在栏杆上,身子微向前倾,看着远在天边又仿佛近在眼前的一团火烧云,心头被触动得一悸。 真广阔,真美啊。 囿于宅院的那些年,无论在京歧,还是在季陵,其实都是一样的庭院深深,四角望天,而像此刻这般,行于海,临于海,对从前的闺阁小姐而言,是根本连想都不敢想的。 幼时看书本游记生成的心愿,如此奢侈之事,如今在她困厄之际,竟误打误撞地轻易实现了。 她心头感慨,目睹着火烧的云团温柔地轻吻蔚蓝的海平面,不禁深受感动,这一幕,她大概会长长久久地记在心上。 而此刻陪她一起看海的人,出现得不合宜,但……又何尝不是另一份缘分与幸运呢? 白婳心头翻涌着复杂难抒的情绪,在赏景,也在念人。 宁玦始终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她,他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微微向前,以防她身形纤瘦,被海风拂倒。 看着她面容上展露舒惬,宁玦主动提议道:“要不要把手臂张开,感受风,不用担心,我在后面护着你,摔不到。” 白婳偏头,与宁玦对视,从他深邃的瞳眸中清晰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她像得到鼓励似的,免去迟疑,点了点头。 “小心。” 宁玦扶着她手臂,示意她可以站到挡沿上,身姿更高一些,忘得更远。 白婳信任登高,目视前方,缓缓舒出一口气。 剑与她 第41节 她动作缓慢,小心翼翼舒展肩膀,尽量叫自己面临不见底的深海依旧能够勇敢放松。 宁玦在后,扶着她手臂,也扶她的腰。 即便心中有数,但依旧不敢马虎地做了双重保险。 白婳就这样看了好久好久,对应着游记的画面,一帧帧地收纳进脑海。 她贪心想,自己一定要多记住一些,等将来有机会再回京歧,与昔日旧友相聚,她一定要绘声绘色地将自己亲眼所见之景尽数描述出来。 待那时,连京歧都未出过的闺友们,一定会十分艳羡她的见闻吧。 远处的火烧云慢慢消失了。 海平面荡动起来,船舶摇晃的幅度在慢慢变大,从轻不可察,到不可忽略。 紧接着,黑云滚滚压过来,肩头雨点滴落。 船家来到甲板上大声摇臂呼喊,提醒暴雨将至,大家回客舱避雨,或者去伙房用饭。 宁玦将白婳抱下来,看她面颊上都被淋湿,发丝胡乱糊在额前,可笑容却盈盈地生动,叫他不禁心头一悸。 他问:“开心吗?” 白婳眸光璨璨的,由衷点头:“好开心。” 宁玦也笑了,同样由衷。 他想,哪怕 之后辛苦寻到段刈,也没有找到师父毒发的线索,此刻博她一笑,也算不虚此行,没有白费辛苦。 两人没有直接回客舱,而是跟随人。流,先去伙房看了看。 果然如公子所言,船上吃食简陋,只供给一些谷物粥,以及腌制的蔬菜,一看就食之无味。 两人各领了一碗紫菜汤,没拿别的,返回客舱食用。 他们的包裹里还有自备的酱牛肉、腌菜干儿,以及一些粗粮饼。 白婳细心将它们分成七日份的,有序拿出今日的餐量,分成两份,与宁玦一起食用。 李婶酱牛肉的手艺果然一绝,肉香味美,能在旅途中吃到这个味道,实在算是一种幸运。 白婳胃口罕见好,打算将手里的粗粮饼全部吃下。 宁玦适时提醒她:“最好吃七分饱,怕你晚上晕船,胃口难受。” 现在倒不觉得不舒服,但未雨绸缪更好,于是白婳将粗粮饼收好,计划明早再吃。 …… 收拾好,两人分开去盥洗室洗漱。 白婳刚刚洗完,从盥洗室出来,不想船舶此刻正慢慢驶入暴风雨中间最猛烈的地带里,船身开始剧烈摇晃,起起伏伏,颠颠震震。 她完全稳不住脚步,哪怕扶着墙壁,依旧行进艰难。 舷窗外的风雨声淋淋漓漓,哗哗啦啦,仿佛大桶浇灌下来,如瀑一般。 她没经历过这种骇人场面,心底恐惧极了,又想,怪不得船夫在两人上船后特意提醒,原来这场风暴根本不是她想象中那般温和。 看着舱门,明明距她只十丈的距离,却步步难行,仿佛刚进一步,又退十步,费了半天力气,最终只觉离舱门越来越远。 身边还有别的客人慌不择路,有男有女,越过她时狠狠撞上她的肩膀。 白婳吃痛一嘶,忍着黑暗摸行的恐惧,咬着牙,继续扶墙前进。 “阿芃?” 忽然间,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白婳紧绷的神经在对方伸手触到她腰际时慢慢开始松懈。 她心有余悸,心跳砰砰,感受着他掌心真实的温度,忍着心惧转过身,先是迟疑一瞬,而后毫不犹豫地扑进他怀中。 贴着他胸口,她身子还在颤。 缓了半响,周围行人都撤散得差不多,走廊里慢慢空下来。 白婳抬起头,揪着宁玦的衣袖,担忧询问:“……公子,船会不会翻啊?我不会浮水,会不会被淹死在这,我还不能死……” “不会,不会的。”宁玦怔然过后,回搂住她,掌心摩挲在她的背脊,轻声而有耐心地安抚着,“船舶航海,遇到暴风雨是很正常的情况,有经验的船长会及时应对,船不会翻,你也不会掉进海里。回舱里安安稳稳地睡一觉,等明日醒了,太阳出来,一切都风平浪静,别担心,有我在。” 不知白婳是信了没有,她安安静静听完,却没有松手的动作。 宁玦等了等,见她依旧没反应,试探询问:“抱你回去,可以吗?” 白婳迟疑了下,很轻地点了下头,愿意配合。 宁玦会意,将她打横抱起,阔步回舱,进去后,将她抱上床,又帮她脱去鞋履。 白婳钻进被子里,心有余悸拉过被沿,一把蒙上头。 宁玦在她床沿边坐下,与她随便搭话,试图帮她转移注意力,不再过度关注船舶上下荡动的幅度。 “刚才折腾一遭,有没有胃口不舒服?有晕船的反应?” “……还好。” “方才在外淋小雨时还那么开心,这会儿雨势一大,就讨厌雨天了?” “不一样。” 宁玦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她的被子,试图叫她感知到他的存在,能更安心一些。 舷窗外,又一道白色闪电猛地劈开黑沉沉的天幕,雷声轰隆同时,白婳微微瑟缩了下。 宁玦感知到她的异样,收眸,伏身问她:“你……是不是在害怕打雷声?” 白婳没应声。 宁玦起身,帮她掩好被子,准备坐回自己床上。 只是他刚起身要走,被衾里钻冒出一截白皙皓腕,精准地抓住他,牵扯出鲜明的力道。 “……公子,你别走,我,我怕。” 宁玦不走,蹲身,帮她把被子拉开,别把自己闷坏。 他道:“放心,我不走,我们原本就在一个房间里啊。” 白婳问:“能牵着手吗?让我知道身边有人在。” 宁玦:“我蹲在这儿,牵着你,你睡吧。” 白婳抿抿唇,当然过意不去。 就算只是蹲一会儿,腿脚都会发麻的,何况是要等她安稳睡去。 现在船舶荡动成这样,她肯定一时难以入眠,那公子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这不是个好主意。 白婳目光越过宁玦,看向他身后那张床,很快想到一个新的主意。 但她不好意思主动提。 于是抿抿唇,迟疑不语,眼神更带为难。 宁玦看她两眼,回了下头,似有会意。 他试探问:“我把我的床推过来一些,与你相挨,这样更方便牵着你,可行否?” 白婳默许。 宁玦动作很快。 但他没有保留‘离得近’的距离,而是直接省去麻烦,把两张小床合并到一起。 上面铺上被褥,看上去简直像是一张床。 白婳眨眨眼,见两床中间连一丝缝隙都未留,才知公子刚刚并不是完全会意她的意思。 可她若一直提要求,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公子方才一直迁就着她,她不好意思再麻烦公子重新挪动,将床拉回去些许。 纠结抿了抿唇,脸显热意。 白婳终究是再次默许了。 宁玦躺下身,没有询问,主动牵住她的手。 白婳好紧张。 在她的认知里里,此刻两人与同枕而眠没有区别。 宁玦从容很多,寻常与她搭话:“好一些了吗?” 白婳轻声喃语:“……嗯。” 宁玦:“别紧张,风雨很快过去。” 白婳盼着:“好……” 此话刚落,舷窗又映出骇人的闪电,雷声紧跟着霹雳而来。 白婳无法故作坚强,肩身一抖,险些叫出声。 慌乱之际,她翻身一把抱住宁玦的腰肢,额头也抵上他宽硕的背脊。 虽然隔着一床被子,但宁玦还是明显感知到了白婳收臂的力道,以及……她的颈间香。 船舶行进的区域,浓浓云团,雷响频繁,白婳根本不敢松懈,松手从宁玦身边离开。 为了叫她躺得舒服些,宁玦掀开被子,主动接纳了她。 同时出声安慰:“没关系,情况特殊,你先靠近我避一避,等雷声停了,你再回去睡。” 白婳忍着脸红,脖子红,耳尖红,以及身体处处羞红的反应,艰难点了下头。 想了想,又有所保留地刻意背过身,只牵着宁玦的手,但并不打算面对着他。 似乎是想以此保留最后的界限。 宁玦无奈弯了下唇,真是可爱。 剑与她 第42节 可是,她大概并不知情,背对着陷进他怀里,远比正面相迎正具诱惑力。 此刻,海浪滔滔,船舶左摆右摇,她的身形稳不住,从开始的稍有距离,到不受控制,背脊慢慢完全贴紧他的胸膛。 除了脊背,她的臀也完全蹭住了他。 船舶继续乘风破浪,迎风携雨,愈战愈勇,歪歪晃晃闯荡出属于它自己的勇者航线。 而白婳,则跟随船身剧烈起伏的幅度,轻一下,重一下,存在感十足给他腹下刺激。 宁玦眉心紧紧拧着,咬着牙,浑身血液沸腾,喉间只觉汹涌的渴意。 与她相牵的手,掌心也慢慢浸出汗液,湿漉漉,黏腻腻。 他叹息,闭上眼,不受控制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 第30章 恶劣心性 雷雨声密集,轰轰隆隆。 白婳紧闭眼睛,手攥褥单,此刻注意力全在舷窗外的风雨上,并未敏感察觉身后人呼吸渐沉,吐息也喷薄得灼热。 她的背脊与他胸膛相挨贴,隐隐约约感知到他的心跳声,宁玦手臂顺势放下,虚揽住她的腰。 白婳对此默许,没有表现出排斥与防备,每当窗外白色闪电凌空霹雳,他安抚轻拍她肩膀的力道,都叫她感到一丝慰藉与心安。 月光被云雨遮盖,舱内光线暗沉,黑不见底。 她在他安抚的轻 拍下,眼皮慢慢发沉,等心绪恢复平稳,她闭上眼,开始无声无息地酝酿困意。 黑暗中,公子似乎躺得并不舒服,两人背与胸不可避免地挨近,但腰部以下,他刻意与她保持距离。 两人和衣而眠,束身不太舒服,但能自在许多。 她闭上眼宽慰自己,眼下只是应急情况,背身而眠,更与风月不相关。 可奈何,海浪涛涛,船身摇晃无章,时而船头向上,时而船尾摆起,大自然不可抗的力道让两人根本分不开。 甲板上,风雨呼啸,船帆斜鼓,声音喧嚣直传入客舱。雷雨愈发密集,船员尽力收帆,控制船舵方向,时不时的扬声交流两句,混着风与雨。 白婳屏息注意着外面的动静,隐约能听到船员们的对话,他们似乎在交流着航道变化与明日的餐食。 声音踊跃,习以为常,不带任何身处暴雨中的畏惧。 船舶又迎风浪,客舱倾斜,白婳再一次撞进宁玦怀里,实实在在。 宁玦喉咙滚了滚,没出声。 他不知白婳是没有察觉,还是对情事懵懂,竟一声未吭。 宁玦喟叹出一口气,缓了缓,附在白婳耳边,轻声道了句:“……对不起。” 白婳没有回应他,身体依旧紧绷,外面雷声每起一次,她便缩肩颤抖一回。 她怕雷声,大过怕他。 思及此,宁玦不再避着她,腰部挪动,慢慢调整到舒服位置,伸臂将她抱进怀中,全程小心翼翼。 搂紧后,他附耳安抚一声:“别怕,我在。” 之后,两人谁也没再出声音。 不知过去多久,外面雨势渐弱,雷闪也平息,船身晃动幅度越来越小,白婳紧绷的身子终于慢慢有了放松的迹象。 宁玦想关询她的状况,刚要出声,却察觉她呼吸平稳,竟不知何时已经睡了过去。 他掌心摩挲过她圆润的肩头,确认她是真的睡着了,松了一口气,随即屏气抽身而出,带着一身狼狈下了床。 宁玦打开行囊包裹,从里面翻拿出一条新亵裤,之后放轻动作出舱门,寻去船内的水房。 大概半个时辰过去,他去而复返,全身清凉降了浮躁,发丝沾水未干,他拿棉巾随意擦了两下,扔到一旁,而后上床重新卧躺。 白婳在他身边,睡颜依旧安稳。 宁玦侧过身,单手撑头,安静看着她,借着舷窗透过的微薄月光,他看清她羽睫长长,蜷着好看的弧度,琼鼻挺翘,樱唇微启,肌理清泠泠的细腻,细细的小绒毛能与月尘同色。 他眼光温柔又带炙热,帮她掩好被角,翻身平躺回去,不再扰她,包括眼神。 没有困意,很难安眠。 幽静的深夜引人遐思,宁玦自我反省。 他排斥脱离掌控的一切,又自认为有能力自约自束,可方才不过无意间的隔衣接触,加之随船摆动两下,便叫他方寸大乱,浑身不受控地发麻。 这种感觉,怪异,陌生,令他十分不安。 他几乎睁眼到天亮,待黎明第一缕曙光洒进船舱,才深感倦意,阖闭上眼。 …… 翌日,晨曦初破,白婳先一步转醒。 她睁开眼,缓了缓神,忽的敏感察觉腰间好似被硌,像匕首的触感,尝试挪身,想避开,可宁玦的手臂重重压着她,叫她动作艰难,始终无法离不开他的怀抱范围。 担忧将公子扰醒,白婳迟疑不敢再动了。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动作后,方才那股相抵的力道,此刻更加感受分明,她眼皮阖了阖,无奈舒了口气,想继续睡个回笼觉,可总难忽略。 公子和衣而眠,青影剑不离身侧,她猜想应是鞘首的一端滑进了被衾,无意扰了她。 白婳闭眼酝酿,可如何都睡不着,无奈之下,她试着提起腰部主动抵上那鞘首的力道,想靠自身的力气将其一端压偏方向。 她小心翼翼,动作尽量收着,挺着腰背慢慢往后压。 可几番努力后,那鞘首依旧纹丝不动,像是与她作对似的,如何都推不出去。 是不是剑鞘的另一端也被公子的身躯压住了? 白婳想了想,觉得这样的解释才合理。 可是如此,她便不好再贸然动作,不然将公子惊醒,得不偿失。 船舶随波继续荡动着,大概是空腹的缘故,她胃口忍不住地有些翻涌,乏力感蔓延全身。 她不想起身,于是重新放松躺好,慢慢平复。 再睡会吧,天刚蒙蒙亮,起来也无事做。 白婳重新阖闭上眼,为了腰窝能舒服些,头脑灵机想到一个折中的办法:既然腰背不舒服,那不如夹于腿间,那里似乎有罅隙可容。 她挪了挪身,慢慢调整好。有些不同寻常,但与腰背生痛相比,她愿意保持现状。 船行不稳,左右摇晃。 白婳胃口不适,脑袋也晕沉沉,没有多想,也没有精力再去顾及其他,调整完毕后只想踏实躺好,阖眼补眠。 这一觉,两人拥着,齐齐睡到了晌午。 舷窗外,鸥鸟的鸣声尖锐响亮,很是扰人。 这一回,是宁玦先醒。 他抬手搭在额前,挡了挡透窗照进来的光亮,缓了缓神后,想要撑身而起。 可有一瞬间,感知到腹下分明的拉扯感,宁玦察觉到什么,眉心一皱,头脑完全清醒过来。 他先是不可置信地怔愣住,随即目光睨向下,确认看了眼,眉心又拧得更深。 睡熟以后,他都做了什么? 是完全纵容了自己的卑劣? 宁玦的怀疑不是没有根据,昨夜梦中,他的确无所顾忌地对待了她,红色心衣,衣摆晃穗,他御在她身上,如痴如醉。 可梦与现实他总能分得清,哪怕梦里再肆无忌惮,现实中也会有所顾及,不敢强迫。 他只怕,半睡半醒间将眼前现实当成虚幻梦魇,无意识地做了自己原则之外的事。 宁玦肃着脸抽身,浑身血液浮躁,太阳穴下的青筋跟着突突跳了两下。 起身站定后,他目光往下一扫,倍感颓然,一大清早,竟跃跃欲试成这样…… 他拽了件衣衫作挡,匆匆出了船舱,又大步到浴房。 海上航行的第一夜,都还没做什么,就一连脏了两套衣服,之后漫漫几日,又该如何捱过? …… 白婳睡足这一觉,精神养好,再醒时已经到晌午。 客舱内只她一人,不见公子的身影,她撑起身坐起来,看着眼前拼在一起的两张小床,脸颊不由晕晕赧热,又回想起昨晚暴雨时分,她因惧怕雷声而惊慌失措投入他怀抱的画面,羞意更甚,连带耳尖都红。 透过舷窗去看,海面早已风平浪静,阳光倾洒,和煦温和,碧蓝的天空不见一朵云彩,仿佛昨日雷声轰鸣,闪电霹雳的骇然之景,都只是梦中发生过的景象。 起身出门,去浴房简单洗过漱,白婳返回客舱换了套新衣服,准备去甲板上吹吹风。 翻开包裹时无意中发现,公子的行囊好似也被动过。 她随手掀开一角,发现里面的衣袍少了领口绣着云纹与黼黻纹的两件,当下略有所思,不解公子因何缘由拿走了它们。 收整好,她关闭舱门,行至甲板。 或许公子也在那边,两人昨日经历过搂抱的亲密,待会再见,恐怕多多少少会有些相对的不自在。 未到甲板,鼻尖便清晰嗅到一股煎烤鱼肉的香味,很是浓郁,不可忽视。 白婳觉疑,船上提供的餐食寡寡淡淡,哪怕偶尔见到肉星儿,也不过是些不新鲜的腥咸鱼干,哪会有现烤的鲜鱼肉可食。 她边想着,边继续迈步,拾阶向上。 走到甲板,抬眼见到前方不少人围簇在一起,中间架炭生火,灰烟缭绕,烟轨向着与船舶行进相反的方向愈淡缥缈。 站在其中把控碳炉火势的男子此刻正背对着他,对方身形昳丽,挺拔如松,身着的是白婳最熟悉的月白衣袍。 他动作优雅,将火势控制得温和,炉上竖铺着四五条新鲜鱼身,不知种类,个个从头到尾插着粗竹签,他饶有耐心地一遍遍刷油,每刷一遍,空气中炙烤的香味便更浓郁一分。 白婳想了想,迈步走近。 不管昨日发生了什么,今日总没有 刻意避讳,不与公子说话的道理。 剑与她 第43节 围观的人多,外层难以挤入,白婳几番尝试,挪肩蹭身,终于在层层包裹中破开一个可通行的路径。 他依旧背对着她。 白婳看着眼前的熟悉背影,没有迟疑,主动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声音尽量克制的如常:“公子,你哪里寻来的碳炉?” 对方闻言一顿,迟疑回身。 白婳原地怔住,只因眼前映目的完全是一张陌生的男子面孔。 他身形与公子很像,加之又同样身着月白锦袍,白婳刚睡醒模模糊糊,竟闹出了认错人的窘事。 她连连道歉,解释自己寻错人。 对方彬彬有礼,谈吐有礼,似乎还很乐于助人:“姑娘莫慌,若真遇困难,我可差遣手下帮忙一同寻找。” 白婳婉拒:“不必了,多谢公子,我自己……” 话没说完,手臂被人从后箍住。 熟悉的力道令她安心,回头确认,果然是他。 宁玦瞥了那年轻男子一眼,眼神冷淡,收回眸光后,面对白婳训声言道:“乱跑什么?船上人头攒攒,你能辨得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白婳低头,抿唇未语。 一方面她知道自己方才行事冲动,没顾量周到,可另一面,因公子鲜少对她如此态度,她一时无法适应,心底微浮酸涩。 站在一旁的年轻男子闻言蹙眉,不满启齿:“公子何必疾言厉色?面对美人,本该平声静气,倍加呵护才是,怎能如此不怜香惜玉,咄咄相迫?” 宁玦警告睨他一眼,威凛外慑:“与你何干?” 对方讪讪止了口。 宁玦转身,毫不迟疑地将白婳从人群围绕的中心拉出来,一路牵她下楼,直到客舱门口。 推门而入,舱门哐当一关。 宁玦松开她,却又步步紧逼,将人逼至墙角。 他站定在她面前,两人相近咫尺,高大的身量笼罩下不可忽视的影子,压在她头顶上。 “你对旁人也这样不设防吗?”宁玦声音沉哑,眸底翻涌着情绪。 白婳懵怔住,完全不知公子的不悦情绪因何而起。 难道只是因为她一时疏忽,认错了人? 她不觉得自己这个小小的错处,值得公子瞠目发怒。 若他本身脾气不好,擅怒也就罢了,可两人朝夕相处这么久,他待她从来都是和煦温柔,连重话都罕少说一次。 所以,她猜想,今日以前一定发生了什么,才会令公子如此敏感,只因她与旁的男子随口搭一句话,便与她生这样的龃龉。 她收回思绪,看向宁玦,尝试解释:“没有,我不信外人,唯一信赖的只有公子一个。” 宁玦脸色不变,依旧冷肃,但眼底冰寒似慢慢消融了一层,终于有松动融化的迹象。 他唇瓣抿了抿,艰难出声:“也不可完全信我。” 白婳不解:“什么?” 宁玦口吻恢复严肃,认真提醒她道:“天下所有男子都有恶劣心性,不管是谁,你都需提防,包括我,记没记住?” 白婳听得一头雾水。 她略微思吟,顺着对方的话问:“那公子有什么恶劣心性吗?我怎不知?” 两人共处同一屋檐下,彼此朝夕相处了那么久,若他真的刻意隐瞒了什么,总不能这么久了依旧丝毫不外露吧。 白婳不觉得像公子这般孤松矜傲,霁月清风之人,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恶劣心性。 她不知,不信,除非公子亲口与她说明告知。 宁玦深晦看着她,缓慢偏过目,回答不了她的问题。 亲口承认恶劣容易。 可亲口承认对她的亵渎、觊觎、妄想、侵占欲……太难了。 不止这些,还有,他该不该承认曾在梦中与她不死不休地欢好,承认曾趁她失去意识,药效发作,手指搅动令她身愉? 这些都是他不可告人的秘密。 同样是他不可告人的,恶劣心性。 第31章 心荡神摇 宁玦久久未作答。 白婳抬眸凝着他,明明视线温和,可映在宁玦眼中,却存在感十足,直直而尖锐。 不是目光本身尖锐,而是,她随口的一问,却引得他在短瞬时间里完成了深刻的自我剖析,且剖析出的都是劣质与不堪。 直面自身的不堪,不是一件容易事。 宁玦偏过目光,声音发哑,艰难道:“你以后会知道。” 以后? 白婳微怔,旋即反应过来,公子根本就是寻不出自己的疏错,更没有他所谓的坏心思,所以才列举不出,如此简单地应付过去。 两人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气氛一时陷入异样安静的僵滞,只闻彼此轻缓有节奏的呼吸声。 突然间,咕噜一声,清晰又分明。 两人面面相觑,白婳脸颊迅速涨红起来,窘迫垂眸,伸手往腹部一捂,颇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宁玦问:“饿了?” 白婳迟疑了下才点点头:“刚刚去甲板上就是想寻吃食的,结果香喷喷的鱼串没有吃到,反而被公子生拉硬拽了回来。” 她口吻带了些细微的怨气,声音嗔嗔。 宁玦绷起脸,严肃说:“我的人,惦记别人烤的鱼串做什么?” 白婳眨眨眼,茫然回:“我看碳炉附近围着不少客人,其中不少都手拿竹签大快朵颐,便猜想,是不是可以排队领取或者用钱银交换鱼串,反正公子随身带的钱银不少,足够我们日常的吃食花销。” 从最开始买个美猴王面具都要与他把钱仔细算清楚,到如今,早习惯与他钱财来往上的不清不楚。 宁玦喜欢如此,越是不清不楚越好。 只是,她言辞上有明显的漏洞。 宁玦何其敏锐,打量她两眼,直言问道:“你是看有不少围观者吃得正香才过去凑热闹的,还是误将那人错认成了我?” 闻言,白婳心虚,眼神闪躲了下,嘴上却不承认:“怎,怎会……公子身姿伟岸如松,屹立于人群之中风采卓异,仪态更显不凡,阿芃怎会眼拙认错呢。” 她殷勤拍着马屁,耍弄小聪明。 宁玦眯眯眼,视线紧锁着她:“都将那人唤作公子了,还说没有?” 他连这个都听到了…… 白婳脸膛红热,无法继续嘴硬,只好坦言:“不能全然怪我……那人与公子身量接近,穿的又是同色袍子,加之周围紧凑围着那么多人,我一时看走眼,也不是犯了什么大错嘛。” 宁玦嗤了声,并不打算轻易放过她:“刚刚还说什么风采卓异,仪态不凡,难不成都是诓我的假话,不然怎么转眼又成了身形相似,泯然于众?” 她都不知原来公子如此口齿伶俐,能言善辩,半点委屈不受。 白婳没办法,只得哄着他。 想了想,她诚恳言道:“就算真的背影接近,那也仅仅是背影啊。公子面如冠玉,俊美无俦,可比那人生得好看多了。若说只看背影还有可能认错,可一旦转过正身,简直一个天,一个地,阿芃眼里自然只有公子一人。” 她眸光盈盈,鸦睫蜷蜷,昂着头生动与他相对,话音那么甜。 宁玦堪堪一怔,生硬偏过眼道:“与谁学的这拍马屁的功夫。” 白婳摇头否认:“哪有,阿芃是实话实话。” 不得不承认,她不太诚意地对他哄一哄,哪怕只三言两语也叫 他受用。 算了,他勉强不再与她计较甲板上认错人一事。 宁玦正要收回眸光,这时,白婳的视线恰好停在他衣袍领口位置,顿了顿,随即面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怎么了?” 看着衣领上精致的黼黻纹样,白婳困惑道:“方才在客舱内,我留意到公子包裹里少了两套衣袍,如今一套正穿在公子身上,另一套在何处呢?” 对白婳而言,这话题再平常不过,可对宁玦来说,却是敏感非常。 他克忍如常,口吻也平静:“与昨日穿过的那件一起洗过了,正放在水房里等着晾干,怎么忽的问起这个?” 白婳说:“无事,只是想着若公子有脏衣服,阿芃可以代劳洗涤,不过我们才在船上待过一夜,公子衣衫为何换得这样勤?” 宁玦眸光稍显深晦,回她道:“不小心蹭到了饭汤,白衣显脏,得尽快处理。” 白婳未疑有他:“可是喝紫菜汤时无意滴落了几滴?” 宁玦顺着她的猜想点了下头。 白婳又说:“以后公子有换洗的衣服,都交给阿芃就好,反正我自己的衣衫也要隔日洗,到时候一起就是。” 那两件衣袍上沾污的东西,可不是紫菜汤。 若假装无事交给她洗,也太不是人了。 宁玦无法保证今后的衣服就一定干净,毕竟与她共处一室,有太多无法控制的意外。 于是回应说:“不用,我们还是分开洗。” 白婳抿抿唇,无法强求,不懂公子为何忽的与自己生疏客套了许多。 宁玦换了话题:“先带你去吃东西吧,想吃烤鱼也不用惦记别人的,我们自己烤。” “可以吗?” “嗯” 剑与她 第44节 白婳眼睛亮起来,嘴巴跟着动了动,确实有些馋炭烤鱼肉的鲜香,方才甲板上流窜的钻鼻的味道,着实勾人食欲。 …… 两人再上甲板,出舱的客人要比方才少一些,中间围观的那群人也早就散了。 宁玦寻到招待他们上船的船夫,花银子租下一架烤炉,白婳在旁看着,不由睁大眼,公子竟足足掏出十锭给他。 这烤炉是金子做的?居然这么贵。 白婳心觉不值。 等船夫去仓库搬烤炉的间隙,白婳嘟囔道:“我们是不是被船老大宰了呀?” 宁玦习以为常:“物以稀为贵。漂泊在海上,还能吃到新鲜现烤的鱼肉并不容易,若不是昨日那场风暴卷起海浪将活鱼冲到甲板上,他们也做不成这个买卖,几个月都难赶上一次的生意,他们当然要做得有赚头儿了。” 公子见识颇丰,介绍详细,白婳简直听得事事新鲜。 想了想,又问道:“那十锭银子是只租下一架烤炉吗,鱼肉他们包不包?” 宁玦弯了下唇,从他刚才掏出银两付给船家时,就见她一脸心疼,对那十锭银子耿耿于怀。 方才她还说,他携带的钱袋份量够足,可供两人出行花销,眼下才付出十锭,就又担心上了? 宁玦失笑,回道:“放心,银两还够,花不穷我。十锭银子除了能租下炉子,也包含了所有的鱼肉串、火炭、油,以及辣椒与盐。” 白婳知道自己担心多余,有些窘然,回复说:“那就好。” 船家还算良心,拿给他们的鱼肉串,肉质很鲜,种类也丰盛。 白婳不懂其中门道,安静站在宁玦身后,看他接拿过鱼串挨个认真检查,像模像样的。 宁玦问:“确认没有混着云斑虾虎吧?” 这种鱼外观平平无奇,常混在小杂鱼里,本身含毒素,容易叫人误吃腹痛。 船员赶紧保证:“公子,你就放心吧,我们这些人航海有十多年的经验了,眼睛毒到,比筛子还准,绝对让你稳稳当当上船,再舒舒服服下船。” 宁玦点头,又交代:“再穿几串带鱼,对了,船上有没有洋葱?” 边问着,边掏出碎银交给对方,很懂得江湖规矩。 船员一一应着,呲牙笑得殷勤:“有的有的,我这就去拿。” 说完,他没有立刻就走,而是主动帮忙把炭火燃起,又把炉子架好,方便客人可以直接拿上食材开始烤。 等人走后,宁玦上手,一手拿三串,六串一起烤。 白婳见什么都觉新奇,眼看着鱼外皮被烤得变成金黄酥脆的诱人模样,好奇问道:“公子,这是什么鱼呀?好像从来没见过。” “带鱼没有见过?”: “不是,你右手拿的这种。” 宁玦简言回复:“沙丁鱼。” 白婳目不转睛地看着,脸上显出恍悟的表情。 她心里感慨,有句老话说得好,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今日真是深有体会。 不过,这样的经历恐怕只有眼下这一回。 当她与公子走向殊途,分道扬镳以后,应不会再有人带她去看海阔天空,感受一望无际的瞭远。 因为知道仅此一次,所以于白婳而言,眼下经历更弥足珍贵。 鱼肉很快烤熟,宁玦拿给她先尝。 不知是不是饿太久的缘故,明明只有一点粗盐粒儿当佐料,咀嚼品尝时,还是觉得那么入味好吃,签上沾着一点点洋葱鲜味,更是恰到好处。 鱼外皮焦黄,肉质熟嫩,白婳两手拿签,满足地啃着。 宁玦面带笑意,翻面动作更快,就怕供不上她的速度。 看他烤得辛苦,白婳主动掏出袖间手帕,凑近过去帮他擦了擦汗。 宁玦像是一怔,而后配合歪头,靠近她的方向。 动作有些暧昧,又很自然,两人谁也没觉得不自在。 第二串烤熟,宁玦再递给她。 白婳接过手,却没有先咬,而是举起来喂到宁玦嘴边,想让他吃下第一口。 两人互相想着彼此,相处舒服,互动亲昵,若叫外人去看,根本无人会怀疑两人是假扮的夫妻关系。 不过,如果较真去与寻常夫妇作对比,大概是——他们两人不太像相敬如宾的夫妻,倒更像是热恋中的爱侣,彼此泛溢的情愫正处最汹涌的时刻。 …… 原本以为在船侧架起炉子炙烤,安安静静的,不会引人围观。 可奈何有人不懂分寸,偏要主动寻来,找不痛快。 是白婳错认过的那位公子,此刻对方已换下与宁玦衣袍款式相似的那套白衣,改穿暗色玄黑的衣衫。 这样对比再看,毫无相似,气质更完全不同。 甚至更明显的是,此人身量并不如公子挺拔,方才聚集人多,白婳没有仔细去看,眼下横向对比,实在是很明显的矮下一截。 怪她眼拙,如此都能混淆,实在不该。 对方笑着走近,示意身后的小厮将托盘端过来,献殷勤道:“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这些现成的熟鱼串,公子姑娘可尽情享用,如此便不必再受炙烤的辛苦,也能一下吃个饱了。” 白婳没有出声,安静站在宁玦身后,等他定夺。 可对方目光却直接无礼越过宁玦,光明正大地扫停在白婳身上,灼灼炙热,引人不适。 宁玦沉了脸,手下运力,将一串半生不熟的带鱼串直往那人脸上插去,没有任何顾及,施去的力道足以叫签头创进对方的头骨。 电光火石之间,对方身旁的小厮及时出手,将肉串接握住,免得了一场血光。 代价却是,他手心被烫燎出血,当下血肉模糊,疼痛钻心,却也只能咬牙忍下。 宁玦此番出手,叫对方心里彻底有数了,他们不是可被任意欺凌的普通人。 即便真是对白婳生了贼心,也不敢再冒险招惹,最后两人连姓名都没敢留,踉踉跄跄,抱着托盘溜之大吉。 慌张遛跑的那一路,熟鱼串没少掉。 甲板上有不少跑动玩耍的孩子们,见状纷纷跟寻到宝物似的,围聚着匍匐在地,挣抢那些昂贵的鱼串,谁先抢到,谁有口福。 那边混乱成一片,白婳与宁玦这里却恢复了眼前清净。 宁玦问她:“再吃一串什么?” 白婳想了想,回:“带鱼吧。” 她显然是在故意为难他。 唯一的一串快烤熟的带鱼肉,刚刚被他临时当做了武器,现在已经是吃不得了。 宁玦面露为难,想了想,询问说:“我再去找船家买一些。” “不用。 “白婳也不是真的想吃,只是借机提醒他,“以后不可这样浪费食物了。” 看着甲板上那些身着粗布衣衫争食吃的小孩们,白婳有感而发。 宁玦点头,痛快答应了她:“行,都听你的。” 出行在外,人生地不熟的,身边有个绝顶剑客守护在侧,真是给人带来十足的安全感啊。 并且最关键的是,这位绝顶高手还听从于你,这种体验感,简直不要太好。 若具体来形容那种感受的话就是……有一种狐假虎威,身后有人的得意与满足? 白婳若有所思地想了想,觉得自己抱上了一条很粗的大腿。 …… 重新回到船舱里。 一进门,宁玦立刻行动起来。 他力气大,很轻松地将两张小床分开,归置于原地,中间留出足够过路的距离。 白婳在旁侧等待着,看着公子动作有序,竭力控制自己不要思绪外散,想那些有的没的。 可脑海画面还是自动浮闪,一幕幕走马灯似的提醒她,在那张合并的大床上,两人睡过,躺过,拥抱过……越是想,耳尖越红。 她强行克制思绪,转过身去看舷窗外,看海面,看鸥鸟,直至完全将公子的身影从脑海里驱散。 宁玦拍了她肩头,示意床铺已经铺好,可以躺卧休息。 白婳避着与他目光交汇,小声道了声谢,上床搭上绒毯,食饱小憩,也是惬意。 在船上起居,时间过得有些紊乱,也不管上一觉睡到了几时,眼下再想继续眯一会儿也不是不行。 两人躺下后没有继续搭话,船舱内一时安静的出奇。 半响过去,白婳想到什么,随意提醒了句:“公子不如把青影剑放到桌上吧,不然压在身后,睡着时容易被硌醒。” 宁玦呼吸轻屏,顿了顿才问:“昨夜硌到你了?” 白婳如实坦言,声音带着一丝轻轻的抱怨:“是,又硬又硌的,磨得我好不舒服,我本想把青影剑抵到一旁去,可一番尝试还是纹丝不动。” “知道了,我会注意。” 说完,宁玦没有再搭话,翻过身,背对白婳后,慢慢睁开眼,眼底一片晦暗的阴鸷。 如果这不算招惹…… 那她真是有本事,能在不经意间钓住他,又搅得他心神不宁,心荡神摇。 第32章 真有主意 海上行程一共七日,除去第一晚的风雨飘摇,浪激涛涌,一番折腾外,之后几日都过得风平浪静,安安稳稳。 白日里晴空万里,殴鸟成群掠过甲板,微风中带过湿咸的味道。 白婳被宁玦托腰扶着踩上围栏处的沿台,一手紧抓着栏杆,另一手缓慢伸出去,手心里放着一把粗粮饼碎屑。 剑与她 第45节 刚刚伸臂,张开手,鸥鸟们像是听到了集结号令,围着朝她扑腾翅膀。 白婳害怕缩肩,担忧被它们啄到,手臂微微生颤。 宁玦从后环住她,胸膛带来安全感,右手托住她手臂,帮忙借力:“放心,它们不咬人,你手臂伸直一些,它们衔了食就走,不然你越是害怕发抖,它们就越不敢吃。” 白婳点点头,鼓足勇气,按照宁玦说的做。 鸥鸟们争先恐后,个个睁着黑豆一般的眼睛,露出尖喙,一副对食物势在必得的扑腾架势,阳光倾洒,衬得它们一身洁白亮羽闪烁出耀目的银辉。 离她最近的那几只争相将粗粮饼屑分食干净,白婳手心觉痒,侧过首,紧张地闭上眼。 她的反应引得宁玦一声轻愉的低笑,从喉咙里浅浅溢出,带着沙哑的浑粝。 白婳脸颊微红,鼓起勇气睁开眼,却见鸥鸟早已经吃饱高飞,消失在湛蓝的海天之间。 将手臂收回,她怔怔看了眼手心,心想,刚刚又完成了一件从未体验过的新鲜尝试。 这时,腰肢忽的被人从后搂住,她脚步悬浮,猝不及防陷进一个结实温热的怀抱里。 熟悉的味道钻鼻,叫白婳的防备转瞬即逝,身子也不再绷那么紧。 奈何甲板上人多,顾忌着旁人的打量,白婳还是下意识推拒出声:“……公子,还在外面。” “公子?”宁玦盯着她,看她面色浮红,眸色下意识加深,顿了顿,他沉沉言道,“你可知前日,为何那个被你错认过的人,敢当着我的面来对你献殷勤吗?” 公子是指前日来送鱼串的那个人。 白婳想了想,低声回答:“是他轻佻无礼。” 宁玦摇摇头:“不止如此,还因为你对我称呼生疏。” 白婳不解看过去。 宁玦保持虚虚环抱她的姿势,启齿作答:“如果我猜测不错,那人应该在与你会面后,专门寻到船员,从他那里打听到我们是夫妻关系。可你先前认错人时,叫出的那一声已经露了馅,试问,何人会对自己的夫君客套称呼为公子?” 白婳恍悟,眨眨眸,继而生出懊恼。 原来还真是自己这里无意出了疏忽。 她不愿在行路过程中成为公子的累赘,就算做不成他有力的帮手,那不拖后腿就是她最后的底线原则。 白婳蹙眉思忖半响,不知如何解决此事,只得言道:“以后在人前时,我尽量避免称呼公子吧。” 既然多说多错,不如不说少说。 宁玦建议道:“你可以换个身份唤我,演戏而已,只为应急,下了船后恢复如常就是。” 白婳没听明白:“换个身份?” 宁玦继续解释:“代入进角色,就用夫妻关系中正常的称呼,如此能避免不少麻烦。” 白婳抿唇,陷入迟疑。 如果她没有想错,公子的意思是,她可以临时佯装唤他为夫君…… 这才是夫妻间该用的称谓。 虽然明知是假的,是做戏,可白婳还是觉得羞耻难当,启齿艰难,叫不出口。 宁玦看出她的犹豫,目光往旁边一瞥,身子前倾,附她耳边,语气变得严肃很多。 “在你身后,左手边方向,有人正在盯梢我们。领头那人十分眼熟,手上带伤裹着细纱布,不难猜出是谁,至于其他面生的几个,应该也都是那人的手下。显然,对方对你还没有死心。” 闻言,白婳诧异一愣,用余光不着痕迹地瞥过去,果然看到惹疑的几道身影。 他们避身在桅杆与瞭台后,看似藏头藏尾,可聚众成行,又显得有些挑衅之意。 白婳谨慎收回眸,眼底担忧甚深,言语也自责起来:“都怪我给公子招惹了麻烦。” 宁玦摇摇头,声音平和:“不怪你,只是若一开始我们便谨慎用上夫妻称谓,那人也不会起疑,更不会怀着侥幸心理,冒然将主意打在你身上。现在对方派人暗中观察,大概就是想寻我们的疏漏,好确认我们的夫妻关系为假,继续对你纠缠不休。所以,为了减少麻烦,眼下这出戏,我们恐怕还要再逼真地演一演。” 这个麻烦因她而起,白婳思吟片刻,觉得自己当然有义务配合。 于是果断点点头,回复他道:“请公子示意,阿芃该如何做?” 宁玦面容不变,口吻正经:“也不用特别佯装什么,只需较平常举止更显亲密一些,称呼上也跟着变一变即可。” 白婳点点头,当做任务完成,心里负担反而少些。 她抬起眸,面对着宁玦,声音婉婉柔柔:“……夫君。” 宁玦陡然僵住。 没反应过来,也迟疑着未应。 白婳以为是自己的语气不亲,没叫公子满意,想了想,重新尝试,这次刻意拉了拉尾音,在她自己的认知里,应该算是足够小意温柔了。 “夫君……” “嗯。” 宁玦很僵很僵地应了声。 如果这个要求不是他主动提的,白婳恐怕都要误会,公子是不是并不乐意听她这样相唤。 不然怎么面容如此板板肃肃,眼神也偏移开,刻意不看她。 她余光再瞥向桅杆,注意着盯梢的人,收回眸后,压低声 音提醒说:“我唤公子时,公子也需回应我一声,做戏要逼真些。” 两人角色相换,如今倒成了她提醒他。 宁玦目光凝落,深深沉沉,眸底好似汹涌着情绪。 同时,面上也露显出一个奇怪的表情,描述不清楚,好像并不适应,也像在自我鼓气。 半响,他终于启齿,口吻很淡,配合她道:“娘子。” 这一声比想象中还具穿透力,唤得她耳尖发热,滚滚烫烫。 白婳垂目,忍羞,无法继续抬眸观察他的表情。 她很很轻地应道:“嗯……” 两人声音都不大,盯梢的人恐怕听不清,如此,他们佯装亲热的目的便不算达到。 所以,这个称呼习惯还要继续保持,直至下船。过程中,两人在甲板活动时自然唤出,不难传到他们耳里。 除此之外,宁玦还想到另一个主意,方便两人继续做戏,证明关系。 其实白婳不太懂,公子为何如此在意送鱼串的那人,明明对方不过身份不明的陌路人,功夫更远不及公子,就算对方所有人加起来恐怕都不是公子的对手。 既如此,构不成明显的威胁,又不是明确的敌人,何必费一番辛苦专门为他们演戏呢? 但转念又想,公子行走江湖多年,处世的经验肯定远超过目前还涉世未深的她,所以,凡事多听公子的,定是更周全,更正确的选择。 于是,白婳同意了宁玦的提议,答应晚上与他一起到甲板上看星星,那是佯**侣的好机会,也能将计就计,趁机叫盯梢的人心中有数。 …… 白日晴空万里,到了晚间,夜海深幽,浪涛低吟,海面上映着月与星繁繁点点的影,仰头去看,定会入目这世间最美的一副星图。 为了方便乘客们看星星,赏夜景,到了晚间,船员们会将几架躺倚横列放置在甲板上,供客人出钱租赁。 为了保护乘客私隐,每个观赏区域分开的距离较远。 区域内,四周有轻薄的帷帐作遮挡,从外面看,看不清里面人的面目,但可以隐约看到虚晃的影。 四面围着,只留出观星的视角,方便专注,体验感会更好。 宁玦付了钱,没有选最隐蔽的位置。 落下四面帷幔,系在依撑的竹竿上,而后又将里面两张躺倚合并在一起。 做完这些,宁玦看了白婳一眼。 白婳会意,走近公子身边,与他一起躺下,肩并肩挨近到一处,身上合盖着一张绒毯。 宁玦将左臂弯折,枕在颈下,右手伸向旁侧,插进白婳的脖颈下方,方便她躺得舒服。 附近的观赏位置都没有人,毕竟付一锭银子才能租赁一架躺倚的费用,对寻常人家而言,实在昂贵。 而且,看星星而已,在客舱里凑凑活活一样能看。 躺了半晌,再美的景色也会看腻。 白婳揉了揉眼睛,余光扫向身边人,见他始终未有启齿打算,心头暗叹,如果两人再不交流的话,她可能真要无聊到去数星星了。 于是,白婳有点忍不住地率先启齿:“公子,我们还要这样靠着看多久啊,后面盯梢的人现在信没信我们是真实的夫妻关系啊?” 宁玦保持姿势不动,右臂虚搂着她:“还得继续演,或许,等他们走了就是信了吧。” 白婳躺的位置看不到那些人,视野受限,她只能询问宁玦:“公子,那些人现在是不是还没走?” 宁玦回:“是。” 白婳叹口气:“他们还没信我们。” 宁玦又提议:“所以,大概还要加大表演的力度。” 白婳不解其意,问道:“是现在这样平躺靠着还不够吗……那要如何加大表演力度,他们才会信?” 宁玦脸色微肃,像在认真思量,迟疑片刻,主动征询问:“要演的逼真些他们才会信,不如,你趴在我身上试试?放心,我不碰你。” “这……”白婳为难,脸膛也不由的赧热。 两人靠着平躺在一起还不至于那么羞,毕竟肩膀蹭肩膀,还不算是有肌肤之亲,可若趴在他身上,实实在在的,那姿势显然暧昧过度,白婳抿唇,想到在京是所受的礼仪规矩,不敢随便答应,显得处事轻佻。 宁玦看出她的犹豫,又说了句:“海上温差大,夜晚海风凛冽,我们最好不要与他们僵持太久,免得你身体受寒。出行前你曾说过,会成为我最得力的助手,帮我解决身边麻烦,我相信自己选人的眼光不会差的。” 白婳原本就一直努力想彰显自己的存在价值,方才因一声疏漏,无意给宁玦招惹了麻烦,已叫她惭愧不已。 眼下就有补过之法,宁玦还表现的对她如此信任,白婳心绪发乱,心头坚决不再,慢慢竟有了松动之意。 她无法严词拒绝他。 既然如此,她不愿再束手束脚顾虑良多,海上发生的事,待下了船,她忘记就好。 演戏、任务、伪装、虚假…… 反正都不是真的。 宁玦知道她在犹豫,等了半响,才尝试去牵她的手。 见白婳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排斥,他心中大概会意,于是进一步抓住她手腕,又侧过身,用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腰肢,施力轻松一拽,将人一下抱到了身上。 剑与她 第46节 她压着他,浑身紧绷,呼吸屏住。 既然承诺不碰她,宁玦将揽住她纤纤细腰的手收回,放置在身侧,但白婳自己怕不稳,只得主动虚搂上他脖子。 宁玦:“如果这么趴着不舒服,可以稍微换换姿势。” 白婳无声点点头。 先适应了下身下的肉垫,缓了缓,她腰肢才开始挪,手臂也微微撑力,因公子胸膛太硬邦邦了,她这么贴着紧靠,胸口有些被堵得难受。 还是怪她自己,生得不够纤瘦,如果那里也像腰肢一般盈盈无肉就好了。 宁玦不敢深呼气。 好像航行的海浪推波到他眼前来,冲击力太强,猛烈超过大前日那晚的汹涌暴风雨。 良久过去,白婳身子发僵,又动,又蹭。 宁玦喘息,喉结不受控制地滚了滚。 白婳会错意,问道:“是不是我太重,压得公子不舒服,你这样抱我太久,可是累坏了?” 宁玦启齿,声音比想象中还要哑:“没有,很轻。” 白婳红了脸,又问:“要他们走了吗?” 宁玦瞥了眼,回她:“走了一半。” 白婳松了一口气,努力总算没有白费,她与公子彼此都辛苦,只为做戏逼真。 宁玦想了想,又教她做:“试试坐起来吧,其实跟趴我身上也没有区别,这样更方便他们看清你,好以此彻底打消疑虑。” 白婳被他引导着乖乖听从。 只是在他身上可不好坐,只能把膝盖分开,坐他腰腹位置。 白婳自己调整不好,宁玦便双手撑托着她的腰,帮忙摆弄。 终于坐好,白婳面露些许的无措,不知自己接下来该如何做。 她看向宁玦,想与他交流,询问他盯梢的人此刻走没走。 可宁玦横臂挡着眼睛,无法与她相视。 他胸膛规律地起伏着,每一下呼吸都格外沉。 白婳天真不知,此刻宁玦正被两股力撕扯着,一方在教唆他,可以肆意妄为挺腰去顶,而另一边则在规训,警告他作为剑圣的嫡传弟子,不得贪慾乱来,失了品格。 最后,他喟出一口气,半撑起身将白婳放下来。 对她说:“好了,人都走了。” 白婳歪头看着他,微微困惑,刚刚公子分明一直用手臂挡着眼睛,没去瞥看别的方向,怎么会清楚地知道盯梢的人已经走了呢? 嗯……或许是公子耳力过人,只根据脚步声便可辨得? 应该是这样的。 白婳逻辑自洽,没有怀疑其他。 因为表演了这一出表明关系的亲昵戏码,之后几天,周围果然清净了不少,再没有发现盯梢窥私的眼睛。 白婳笑盈盈言道公子周全,真有主意。 然而, 面对她诚意的夸奖,公子却反应平平,还下意识蹙了蹙眉头。 对此,白婳很是不解。 难道她还夸错了不成? 第33章 给她用药 临到邺城的最后一天,船舶又遇风浪,雷雨交加。 这趟航海行程,可谓中间平平淡淡,一头一尾刺激。 有过一次经验,再应对这种船身颠簸的情况,两人都从容很多,尤其白婳,闻听乍起的惊雷时依旧会忍不住心悸,但至少面上不再显得那么惊慌失措。 包裹里还剩下最后两份酱牛肉与干粮饼,隔了七日,肉质已干硬,咀嚼费力。 宁玦常年行走江湖,风餐露宿早成习惯,适应能力与常人相比更强了不少,故而当下,他吃得面不改色,并不觉得肉干难咽,粗饼噎嗓。 白婳则眉头轻拧,咀嚼动作越来越缓慢,直至彻底停下,仰头喝下一整碗紫菜汤送服,凑合将晚饭吃完,只觉自己腮帮子都隐隐生痛。 宁玦看着她,安慰了声:“鱼串没有了,眼下这些吃食算是最好能果腹的,等明日一早到达邺城,船舶停靠码头,我们上岸后首先去寻一家上好的酒楼,让你好好饱餐一顿。” 白婳想了想,摇头回:“公子来邺城是有要事要做的,一切以正事为先,不用特意关顾我。” 宁玦坚持:“让你吃饱,也是要事。” 白婳没再拒绝,小声‘嗯’了下,心底温流漾荡,没人会不贪恋被关怀的滋味。 明日船舶就要停靠上岸,七日的海上航行好似不真实的南柯一梦。 这七日间,她不必费力琢磨窥私与探密,没了心理负担,情绪更不会被动陷入挣扎与愧怍的泥淖。 她短暂地将身后枷锁全部摒弃,不想表哥的叮嘱,只愿纯粹地与公子相处,格外珍惜。 这是她自接近公子身边以后,度过的最轻松悠然的一段时光,没有阴谋算计,只有共济同舟。 可惜,梦境总会结束。 待船舶靠岸,便是清醒时刻。 见白婳想事情出神,宁玦出声关询:“怎么了?” 白婳目光瞭望着舷窗外面的团团黑云,深深夜幕,情绪不高地回了句:“外面的雨下得没完没了,好似永远都不会停。” 宁玦当她是因惧怕雷声而心生担忧,于是宽慰道:“不会,上次暴雨更大,还不是不到天明就风雨停歇了,一会儿早点睡,等明日晨曦生辉,就知又是一个大晴天了。” 白婳点点头:“但愿如此。” 收拾好明日下船要带的包裹,两人分开去舱内水房洗漱,准备早些休息。 根据船员的提醒,船舶明早卯时就能靠岸,时辰偏早,天刚蒙蒙亮时就要准备下船,若不提前收拾好行囊,难免会有行李遗漏、漏拿少拿的情况发生。 白婳先出门去洗漱的,然而速度没有宁玦快,晚他一步才回来。 打开舱门,白婳原地顿步一怔,看到公子正弯腰用力,准备再将两张小床合并到一起。 意识到他的用意,白婳心跳一慌,脸颊不受控制地浮起一片晕红。 看着舷窗外渐小的雨势,白婳犹豫开口道:“公子照顾着我,自己反而无法睡得踏实,要不今夜……阿芃试着自己睡?” 宁玦听到开门关门的响动,并未回头,继续动作,白婳言语完时,他正好将小床合并完毕,直腰起身。 白婳没有与他相视,忍着羞赧错过目。 宁玦淡淡回复:“你觉得现在雨势小,雷声疏疏,响声不大,不成问题。可等到后半夜,船舶驶入真正的风暴区,待雷雨骤虐时,我们没有挨靠在一起,那时你再害怕想要唤我,才是真的扰人。若真为我能睡得安稳些,不如一次到位?你觉得如何。” 闻言,白婳低头思吟,有些为难,她确实无法保证自己半睡半醒时受惊吓后的反应。 犹豫半响,她红着脸,最终还是半推半就地轻轻点了下头,表示应允。 宁玦不再言语更多,褪了外衣,先一步躺上去。 白婳深呼一口气,提醒自己不要琢磨多想,同样的姿势,两人又不是第一次尝试。 一切只为应急,只为避过骇人的雷雨风暴。 她依旧与那日一样,躺下后,刻意背对着他,两人默契都不出声,没有任何言语交流。 唯一的一点动静,是她身子靠近他胸膛时,他自然垂落下手臂,与上次一样,没有冒犯,只是虚搭在她腰上。 客舱内黑暗浓浓不见月尘,一点微光都不见,异样的寂静中,耳边传来的呼吸声灼灼的鲜明。 白婳闭上眼,睡意一时无法酝酿出来。 一个动作保持太久,她难免要动一动,不过动作幅度不敢太大,以免打扰到公子。 可就是在她轻微挪蹭了几下后,又熟悉感知到一股隐约的力道在后腰蓄势待发。 因为不是第一次经历,所以白婳几乎立刻想到是何缘故,她睁开眼,叹口气,心想自己刚刚怎么就忘记提醒公子了。 青影剑不宜随身佩戴,尤其睡时,不然碰着硌着,多不舒服,就像上次。 白婳没忍住,开口唤他:“公子,你睡了吗?” 宁玦吐息发沉,呼吸节奏紊乱,不像是睡熟后的安稳样子。 等了等,耳边传来一句略显不耐的应声:“怎么?” 这个语气不算友好,明显带着被扰的情绪。 白婳过意不去,赶紧言简意赅地说明情况:“公子的青影剑……挨着我,阿芃睡不着,可以将青影放置一边,暂时离身吗?” 她好言好语地商量,却遭宁玦无情地拒绝。 “不可。” 白婳怔然,意想不到他会是这样的回复,公子向来对她态度温和,罕少这样生硬相对。 或许是因为太困了,才会不耐烦? 白婳琢磨不出,默默不再作声。 宁玦在后叹口气,又补充一句:“挪不了,非我不愿。” 白婳小声:“为何?” 宁玦却不再说了。 白婳被他话说一半弄得不上不下,尤其这次感受到的不舒服明显比上次更甚,上次只是腰窝觉痒,这回,是她臀部被戳,好怪异的接触。 她想,身为顶级剑客,武功盖世,难免有常人无法理解的习惯,譬如这剑不离身的规矩,是她该理解公子多些。 过去好一会儿,白婳终于有了眼皮发沉的感觉,这时,她隐隐约约感知到公子松开她,翻过身去,等了等又下床出门。 舱门关阖声传来,不知公子去了何处,但她眼皮挨不住,没等到公子回来,也没察觉后半夜的暴风骤雨何时来的,又何时去的。 …… 剑与她 第47节 翌日卯时,船至邺城。 时隔七日,脚底再次接触地面,白婳只觉满满当当的踏实感。 晨光熹微,时辰还早,但此刻的货港码头已经热闹起来,他们所坐的客船刚到,就有一艘商船正鼓起船帆,高扬号角,准备出航。 白婳一边跟着公子顺着人。流穿梭出码头,一边抻脖新奇张望着周围的临海风貌。 跟游记上所记内容几乎无差,视野范围里,同样有泊岸的渔船、扯破的渔网、鼓动的白帆,以及坐在岸边认真修补绳线的船家,还有公子挡身刻意不许她看的,露出古铜色皮肤,打赤膊搬运货物的码头工人。 满足了新奇,白婳收回眸,不再抻着脖子。 宁玦侧首,看着她不明意味道了句:“看够了?” 白婳眨眨眼:“什么?” 宁玦语调不严肃,但反问的语气却很迫人:“好看吗?” 一连两个问题,白婳后知后觉意识到公子的言有所指。 他是在说,刚刚在码头卸货区域与他们擦肩而过的肌肉发达成群的运工们。 白婳抿抿唇,回想方才情景,不觉自己有错处。 她的确是看了,可不过余光随意一扫,目光一触即离,短瞬的刹那停留,能看清什么? 白婳不觉自己行为上有不妥之处,开口为自己辩驳:“公子,现在已经下了船,按照你说的,我们不必再继续佯作夫妻关系,就算我刚刚 看了,应该也不算露了马脚吧。” 宁玦面无表情,声音冷淡:“还没出码头,就急着想与我撇清关系。” 白婳冤枉:“是公子告知我的,下了船就一切如旧。” 宁玦:“如什么旧?” 白婳:“当然是恢复成主仆关系了。现在我是跟在公子身边的丫鬟,待之后与公子出行会客,扮上男装,那时我便是随行的小厮。” 宁玦语气无波澜,辨不出情绪是好是坏:“你倒周全,把一切都想好了。” 说完这话,不等白婳的回应,他突然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带她脱离密集的人流,往侧旁的岸边青草空地处走去。 白婳茫然惑惑,觉得总不至于只因那两眼,公子便要与她置气发脾气吧。 然而,事实证明确实是她多想。 宁玦只是带她登上一侧墙壁的石阶,步上高处,方便远眺瞭望东方的日出之景。 在海天相接之间,一轮火红的旭日正自我燃烧,映映而升,将湛蓝的海面照出一片混橙连橘的红。 白婳不由感慨一句:“从前我只跟兄长在山巅上看过日出,今日在海边再看,只觉视野更加辽阔。” 宁玦在想,她又出了疏漏。 明明在她假冒的农女身份里,她的亲兄对她只有逼嫁的恶毒,哪会有兄友妹恭的温情。 白婳未觉有异,脱口而出后不由怀念起兄长,担忧他在监牢里经受苦难与蹉跎。 两人站在不同的石阶上,她在上,他在下,可即便如此,宁玦的身量还是高过她,两人只视线可以算作平齐。 宁玦看着她问:“那哪一次更开心?” 白婳思忖片刻,竟分不出。 原本她以为,自己会更怀念幼时与兄长的相处时光,可两者真作比较,眼下目之所及,她同样倍加珍惜。 于是诚恳回道:“都喜欢,都会记在心上。” 宁玦收回眸,看向远处:“喜欢就好。既然带你来了,自然要将能尝试的都尝试一遍,能看的也都看上一番,不然不知以后还有没有与你再次出海航行的机会。” 他突然这样说,叫白婳猝不及防的心底空了下。 分道扬镳,是两人注定会走上的结局。 只是这几日的朝夕相处,叫她耽于眼下平淡的安逸,竟快忘了自己细作的身份,当自己真是公子的人。 他们所处对立,连最开始的相知相识都带着诡算,如何继续并肩?何处再得机会? 以后……两人应再不会一起看海上日出了。 这样想,白婳心情低落,情绪更不受控制的难过,好不是滋味。 宁玦偏头,注意到她鸦睫轻颤,眼神黯淡,问道:“为何眼圈会红?” 白婳抬手抹了下眼尾,目视前方,掩饰低声:“日光愈发强烈,有些觉得刺目罢了。” 宁玦抬手,挡住她眼睛,隔绝了日光直射。 “那就不要再看,没那么珍贵。以后只要你想,告诉我,我一定会带你再来。” 白婳回应点头,心底却想,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了。 当公子知晓她的真实身份后,一定会对她再无欣赏,只剩忌惮与厌恶。 那时,一切温情不再。 …… 出了码头,天光大亮,今日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 宁玦带她去了邺城最大,开得最红火的一家临海酒楼,里面环境雅,吃食好,只是价格不甚美丽。 两人上三楼落座后,小二殷勤热情地将菜单递上,宁玦示意白婳先看。 将菜单从前到后翻过一遍,白婳没有点出一个菜。 只因每一道菜名都格外风雅,光看名字,根本不知道这道菜的主要食材是什么。 即便她昔日在京也算见多识广,可这么花里胡哨的菜单确实是第一次见。 白婳将菜单推给宁玦,自己不想费脑子。 宁玦同样的想法,直接放下菜单,问小二道:“你们店里的特色菜肴有什么?” 对他们而言,面对饕客,这套话术不知已经说过了百遍千遍,于是上下唇一碰,熟练的喋喋开始介绍。 “客官可是头次来邺城吗?邺城环海,海味佳肴最为一绝,尤其我们静澜酒楼,风味远近闻名,生吃熟做各有方法,不鲜不要钱。” 宁玦:“你且介绍。” 小二:“首先就是秘制炙虾,烈火烤制而成,佐料入味不污虾肉原香,个个肉质饱满;再有海贝烩羹,贝肉肥美,汤汁也鲜香醇厚,飘扬街外不是夸张;对了,清蒸石首鱼也是一绝,此乃进店必点之佳肴,至于生鱼肉,还有一道极受欢迎的冷盘金鳞脍……” 店小二一口气推荐了不少,宁玦几乎全都点上一份。 白婳提醒:“只我们两人食用,公子莫要浪费,消耗钱银。” 宁玦并非有意铺张,理由很简单:“对你来说都是新鲜的,想让你全部尝尝看。” 白婳低下头,没有作声,也没再继续推拂他的好意。 过了这几日,从邺城回返季陵后,不管她有没有完成表哥交代的任务,因擂台比武时间的临近,她大概都要从宁玦身边遛逃离开了。 眼下,是两人最后的相处时光,私心讲,她想好好珍惜。 白婳主动提议:“要不要饮一些酒?” 宁玦弯弯唇答应:“听你的。” 白婳高兴,挥手将店小二唤来交代。 这是自她耍过酒疯后,第一次沾酒,有过上一回的教训,这次她可不敢点任何的烈酒,于是只好让公子配合着她,选择喝一些偏果汁儿口感的果酒。 宁玦倒无所谓,他喝酒不成瘾,不过陪着她起兴罢了。 两人先前在海上一连艰苦了七日,除了吃鱼串那次稍微尽兴了些,其余时候都是饥一顿饱一顿,勉强凑合地过活。 今日下船,第一顿餐食就吃得如此丰盛,两人都觉得满足,胃口更比平时大了一倍还要多,加之品咂着甜甜的果酒,更开胃口,白婳只觉自己肚子都吃得圆鼓鼓的。 宁玦与段刈相约的会面时间在后日,今日懈怠饮醉也无妨。 于是他纵着白婳多喝了些,见她喝着喝着又不老实,竟起身去挨靠窗户,他跟着起来护着她腰,怕她跌倒。 两人依偎着倚靠在窗牖边,彼此亲近而不自知。 宁玦轻轻阻她仰头灌酒的动作,不许她喝得那么冲,避免胃口被刺激得不舒服。 白婳便盈盈对他笑。 两人一同临窗遥望,入目是广阔无垠的湛蓝海面,边饮酒,边赏景,边拂海风,实在算得一桩惬意事。 如此,钱银便不白花,至少她高兴。 酒足饭饱,宁玦扶着半醉的白婳起身离开,他们歇脚的客栈距此不远。 然而,两人刚走不久,一身着华丽锦衣的年轻男子,竟径自去到宁玦与白婳刚刚待过的雅间里坐了下来,并且他专门坐在白婳坐过的位置上。 店小二好心提醒他们,桌面还没收拾,如果选中了这个雅间,可以先到大堂等待。 可男子不理,直接抬手示意手下将人拖走,留得耳边清净,别碍着他去静嗅熟悉的香味。 看清对方示意的玉佩,认出男子的身份后,店小二敢怒不敢言,悻悻离开,不再阻拦。 别说是他,面对地头蛇,就算掌柜的亲自出面恐怕也没用。 锦衣男子避目闻嗅片刻,确认就是那股味道。 在船上时,她与他打招呼,两人近距面面相觑,她身上散出的就是这种淡淡的雅香。 他闻了就觉浑身舒爽…… 睁开眼,男子肃着脸交代手下,眼神里透出无法无天的张扬:“就算她是有夫之妇,本公子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人……我是要定了。” 手下为难道:“可那美妇身边的剑客……武功实在了得,属下恐怕没有十足把握能够将人拖住,方便少主行事。” “谁让你光明正大去和他打?邺城什么地方,咱们家又做什么买卖?动动脑子!” 邺城,与南闽国接壤,贸易往来繁荣,很多南域稀奇古怪的玩意,在这里都能找到。 尤其两样:各种毒药与各类媚药。 所以,少主的言下之意就是——用 药。 剑与她 第48节 第34章 无法抵债 拜白婳所赐,宁玦这样一个行事风不携尘,最厌麻烦之人,有朝一日竟也学会了如何熟稔照料一位醉酒的浑身软趴趴的姑娘。 今日试过方知,果酒也是一样,不关酒酿本身烈不烈的问题,而是她沾酒就醉,自身太弱。 两人住店时定下两间客房,左右成邻,只一道墙壁相隔。 原本宁玦打算扶她进屋后,安顿下就离开,可俯身将人放躺到床上,正要撑身而起时,脖颈猝不及防地被她双臂缠住。 一股甜甜幽香自她颈间扑散而出。 撩人,更撩神。 宁玦动作一僵,险些趔趄,绷着腰,没有强行挣开。 白婳靠近他,眯着眼,嘴里嘟嘟囔囔:“好吃……” 原来是在回味刚刚的海味鲜食。 宁玦伸手刮了下她鼻尖,无奈轻喟出一口气,笑她道:“小馋猫。” 白婳歪着脑袋看着他,困意席卷,醉意加深,只觉眼皮越来越沉,正值晌午,食饱后好好睡一觉,当是惬意。 宁玦看她眼睛快睁不开,哄着小醉鬼说:“先睡吧,醒了带你出门上街去逛,邺城为大燕贸易最繁华之地,很多新奇玩意,恐怕在京歧都见不到。” 白婳嗡嗡地反驳,话音带醉:“京,京歧,我知道那里,我待过的……怎么会没有呢,京歧铺子里的好玩意也多的是呢。” 宁玦哂然一笑,顺着说:“好好,多的是,你是京歧人见过世面,我乃乡野混迹之徒,所见浅薄,行了吧。” 白婳眼睛骨碌一转,惊呼一声,一脸坏事的心虚表情。 宁玦问她:怎么了?” 白婳煞有其事苦着一张脸,小声对他讲:“怎么办,露馅了……公子如何知晓我是京歧人,这,这是秘密。” 难为她醉成这样,口齿都不连畅,还一心惦记着卧底一事,害怕无意出疏漏,以泄身份。 宁玦扬着话音,语气轻飘飘问她:“如果露馅了怎么办?” 白婳面目愁容更显,眉心稍蹙,小声幽幽地回答:“公子会恶我厌我,或许一气之下,还会杀我……” “不会。”宁玦在她话音还未落时就出声表态,说完复又补充,“厌你甚至都无法做到,遑论杀你,忧思过甚,神绪自扰。” 白婳仰头呆呆看着他,像在努力消化理解这话,半响,轻喃出一句:“当真吗?公子不会杀我?” 宁玦点了下头,回答她:“当真。” 白婳笑了,眼睛睁得圆圆的,半醉情态,盈盈善睐,眸底好似漾着一汪水。 她弯起手臂,揽着他脖颈向前又凑近些。 两人面面相距咫尺,宁玦霎时屏息。 怕她身形不稳,宁玦单臂托扶上她的腰。 白婳身子软绵绵的顺势与他相贴,话音婉转,由衷言道:“公子,你人真好。” 宁玦怔着错过目,面色无异,耳尖却难掩生红。 白婳含笑问他:“公子要留下作伴吗?” 船行数日,叫白婳养成了与他同处一室的习惯,眼下她醉着酒,竟忘了两人已经上岸,身份恢复后该保持距离。 宁玦耐心回应道:“安心睡吧,等你睡着,我再走。” 白婳想了想,没有反对,听话地阖上眼睛。 宁玦拉下她攀缠的手臂,小心托着她脖颈,将人慢慢放躺到枕上,再帮她盖好被子。 他安静坐在床沿边,侧着身,凝着她恬静睡颜,眸光微深。 她醉态可爱,而这可爱一幕,他不愿旁人窥见分毫,只想今后一人独占。 …… 邺城与南闽国商贸繁荣,主要出口丝绸蜀锦、茶叶瓷品,而南域小国盛行巫医蛊术、炼丹成药,稀奇古怪的物什颇多,传进大燕后,占得一时新奇,闽商置铺,赚得盆满钵满。 在两国领土接壤的联合贸易区内,东西总分为四市,铺面档口鳞次栉比,由两界地方官员共同监管,算是海港城市中最大的也是最具标志性的一处商品交易地带。 来这里的人,不仅有批货转卖的二道贩子,也有不少零买闲逛的散客。 宁玦带着身着男装的白婳来看个热闹。 这种熙来攘往的地方,鱼龙混杂,身穿男装更方便行事,于是小丫鬟变成了随行小厮,白婳从容应对着自己身份上的变化。 两人逛的是南域货品区,听说闽商贩卖的小玩意新奇值得一看,既然亲自来到邺城,自是百闻不如一见。 白婳跟着宁玦挨个档口选看,商品琳琅满目,稀罕物什颇多,其中最引白婳感兴趣的是巫医所卖的一颗颗号称能生奇效的药丸。 药丸颜色各异,大小却相似,红的蓝的绿的紫的一应都有,且外皮越是花里胡哨,所具药效越是闻所未闻的新奇。 白婳拿起小托盒,细致观察里面的一枚药丸,问道:“紫色的能变瞳色,那红色的呢?” 闽商一本正经回复:“孕妇食之,可怀女婴。” 白婳:“……市场上面需求可高?” 闽商拉长自己蜷卷的胡须,露出一个深意笑容:“自然是高。深宅之争,不计手段,身为无出主母,更不得不防有孕的妾室。” “可能百分百保证?” “世上哪有那么多确保之事,不过提高概率罢了,再说,这药丸又不是千金一颗。” 真是荒唐。 大概就是利用人性弱点与忌惮之心来牟利,服下药丸当然不会有什么实效,买家不过是图个心理安慰罢了。 白婳倒想听听还有没有更荒唐的说法,于是再问:“那蓝色的呢,绿色的呢?麻烦你给分别介绍介绍吧。” 闽商咬着一口异域的口音回答道:“蓝色药丸多食,渐渐能通兽语,得鸟兽追随喜爱。至于绿色的这一瓶,相较其他,则更适合两位公子尝服。” 白婳看了眼兴趣寥寥的公子,出声问那闽商:“为何?” 闽商反问:“两位公子可有成家?” 白婳摇头,给个准话:“都未曾。” 闽商眼神有些不同寻常,顶着笑脸揣测说:“虽未成家,但两位公子身上都沾着脂香,大概都是风流人物,时常流连于烟柳花巷吧。莫怪在下擅自揣度,实在是这瓶绿色药丸的功效着实适合两位年轻公子服用,尝过一颗,就知效果了。” 听到对方说起两人身上的味道,白婳立刻抬臂嗅嗅自己衣袖,果然察觉自己体香幽幽。 怪她没有事先遮香,出了疏漏,还连累公子与自己靠近时沾染上些许味道,由此引得旁人这样的轻佻猜疑。 白婳肃目否认,主动替宁玦辩驳:“莫要口出狂言,污我家公子清正。此地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擦身而过时难免会蹭染到姑娘家的身上衣香,只凭味道便猜疑我们进出烟柳之地,过于荒唐无礼些吧。” 那闽商不认错,傲慢哼了声:“进出烟柳巷有什么可避讳的,就你们大燕人,想寻欢作乐还遮遮掩掩,不敢承认,虚伪得很,在我们南闽,这可不是什么不能说的。” 白婳还欲与他再辩。 宁玦拉住她手腕,又拿起那装着绿色药丸的药瓶,问道:“所以,功效到底是什么?” 闽商煞有其事瞪大眼睛,一副不愁卖的样子,回道:“这可是地地道道的南闽大巫师的手笔,尝服一颗,闹到五更。就是价格偏昂贵,在下是看两位公子身着吉纹锦服,这才愿意多费口舌介绍一二。” 白婳还是没听明白,是服下此药可以提高精力,直至五更天才生困意吗? 如此,倒是适合熬夜赶路的旅人。 她安静琢磨着,又听公子再问:“何价?” 闽商比了个手势,竟要……五十两! 白婳目瞪口呆,意欲拉上公子离 开,才不被他巧言坑骗。 可公子好像突然生了兴趣,又开口问其服用的副作用。 闽商神色认真一些,大概觉得生意有望做成,话音都更显殷勤:“回公子的话,此药服下后若没有得到及时缓释,便会痛苦万分,浑身好像爬着千万只蚂蚁在共同啮咬,如此,宝药不再是宝,而是棘手的毒药。在下需多言提醒公子一句,若真有使用尽兴之意,一定要在有美人相伴两情相悦之时,不然药效无法消解,真比死了还难受。” “听着倒是有点意思。” 宁玦接过药瓶拿在手里,若有所思道了句,而后痛快付了钱。 白婳都没机会阻拦。 闽商揖礼,两人转身离开不起眼的药摊,继续顺着人。流往前走。 走出数十步远,确定闽商听不到两人对话,白婳不理解开口:“公子,刚刚那不过是个江湖骗子,嘴里尽是胡诌。能生女婴的药丸不过是算计人心,而那能通兽语的蓝色药丸也不过是沾附了某些特殊花粉,以至招蜂引蝶罢了……药丸功效哪有他言道得那么玄乎,公子高价买下,恐怕是被他骗了。” 宁玦将药瓶揣进怀里,回应她说:“那闽商的生意的确做得不地道,摊位上满满当当的药品,只有我买下的这瓶是真的。” 白婳诧异,有些不相信地问道:“公子能辨真假,难道是通晓药理?先前从未听公子说过。” 宁玦如实解释:“我师娘擅医擅毒,原本一直想寻个投缘的女弟子将手法传下去,可惜她去得早,没有师徒的缘分,临终也未寻到有缘人。我未得她正经传授过,但耳濡目染看多了,自然略知一二。” 白婳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听公子几次描述,他的师父师娘都各怀绝技,并非常人,说不定提起名号也是江湖上的赫赫人物。 她不禁感到好奇,犹豫要不要顺势多问一句,可又担心多嘴引疑。 这时,宁玦又主动问她道:“还记不记得你刚上岘阳山时,有次帮我上药疗伤,我斥责你自作主张,乱动药瓶的事?” 他突然提起前事,白婳的思绪只得暂时跟着他走。 “记得的。” 她当然记得,那时她初上山,人生地不熟,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公子对她态度冷淡,她是鼓起极大的勇气,才在听到公子伤势发作的声响后,主动寻到止血药,进屋帮忙给他上药疗伤。 可结果,没得一句辛苦感谢,却遭他的冷眼斥责。 白婳委屈至深,故而记忆深刻。 宁玦那时没有多说什么,一句解释留到今天:“那日,你胡乱翻找,却不知我卧房架子上的瓶瓶罐罐,里面很多都装着剧毒药粉,甚至有的只接触肌肤便可散播毒性,叫你小命呜呼。所以,我斥责你,并非因你乱动我的东西,而是怕你被无辜殃及。” 原来是这个缘由。 时间过去那么久了,其实白婳早将此事忘之脑后,委屈也只是一时,可听到迟来的解释,她依旧是开心的。 白婳:“原来是我误会了公子。” 宁玦问她道:“那时心里是不是在骂我不知好歹?” 白婳弯唇一笑,不是不敢承认,原地站定后挑了下眉,看着他说:“可能是骂了一句?或者两句?阿芃记不清了。” 剑与她 第49节 她笑脸盈盈,不知不觉间,在他面前,她早已放肆轻快得多,没有最开始相对时那般的小心翼翼,拘束紧绷,甚至有时她都快忘了自己丫鬟的身份,而当自己是公子的同伴。 宁玦自然不怪,乐意见她自在,还自我安慰道:“行,心里的骂不算骂。” 白婳又道:“公子今日慧眼识药,可是准备做毒物收藏?不然这害人的腌臜物,公子留它做什么?” 宁玦:“毒药也作利器,留着自有用时。” 白婳点点头,没有多问,只当公子未雨绸缪。 两人继续闲逛,待逛到一个卖琉璃灯的档口时,白婳的目光被一盏彩绘着出海鲛女的灯笼吸引。灯身华丽,彩绘技艺高超,金黄发丝与蓝色闪光鳞片皆被雕琢得栩栩逼真,色彩晕景鲜妍,点缀不落俗套。 白婳上前询问价格,心动立刻少了些。 这些闽商们是个个打定主意要到大燕境内大捞一笔横财吧,只一盏琉璃彩灯,不算罕物,只是灯身图样精致些,便张口就要十两银子,实在令人咋舌。 宁玦本在留意旁边的玉石摊位,看着一个小小玉哨觉得生动有趣,正想打听价格,就听白婳在身后开始不熟练地讲价还价。 他注意力被吸引,回过头,颇有兴致地看她如何自由发挥。 白婳原地鼓起气势,将看中的那盏灯笼还给闽商,随后摆出一副将将就就的平淡模样。 她:“你看这灯身,瑕疵这么明显,最多只值七八两。” 闽商:“十五两。” 她:“还有这手柄,打磨得也不光滑,多拿一会儿就要磨手了,你便宜点,就七八两。” 闽商:“十五两。” 她:“这盏琉璃灯你存货时间不短了吧?上面灰尘都没擦干净,反正放着也是放着,不如今日卖给我,让你开开张?就当讨个收钱的好彩头。” 闽商:“十五两。” 居然油盐不进! 白婳既无奈又挫败,不管在季陵集市上,还是邺城的贸易区,她都没能证明自己有讨价还价的天赋,只能白白的被人宰。 难不成是对方看出来,她对这盏琉璃灯是真的心仪? 所以才有恃无恐。 宁玦走近过来,开口问她:“喜欢这彩灯?” 白婳闷闷道:“他不肯还价,要十五两银子,快抵上我一年的例银工钱了。” 宁玦笑了笑,看向那闽商,开口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而那闽商居然眼前一亮,顺便也回了几句叽里咕噜。 两人奇怪地交流了一番。 宁玦转头告知白婳:“这人只会讲地方话,口音重,与你沟通有碍,他身边能沟通的同伴不巧如厕去了,所以暂时只他一人盯着。因为摊位上的货物都是十五两一个,所以无论你问什么,他都只会回你一句十五两。方才我与他讲价,他最后同意十两银子成交。” 闻言,白婳顿时没那么泄气了。 原来不是她没有讲价的能力,而是刚刚鸡同鸭讲,对牛弹琴了。 不过,公子远比她想象的还要见闻广,居然连南域拗口方言都知一二,可见经历之丰。 她没有冒然打听宁玦的过去经历,只在他支付钱银时,小声言道了句:“心疼,不是一年的例银,但也是大半年的……怪我自己经不住诱惑。” 宁玦接过琉璃灯,递给白婳拿着玩。 听她这话,便顺势接了下去:“是啊,又要再卖给我大半年,怎么办才好呢?” 他语气轻轻飘飘,不带来任何压覆,却……格外撩搔人的心头痒。 白婳不太良心地对他道:“公子不可再纵我,要在钱银上加之约束,不然真要无法抵债了。” 宁玦看着她,琉璃灯的折光正映在她脸上与眸间,那么漂亮。 他回说:“抵不了,才好。” 第35章 公子做主 傍晚时刻,日落西斜,天幕渐沉。 有黯淡光影衬着,琉璃盏的光晕格外炫彩照人,白婳垂头敛目,借着灯影茫茫,遮掩脸上不受控制浮显的赧红团晕。 她无法应对公子这话。 若是抵不了,就长久留在他身边……如果她只是寻常丫鬟的身份,有幸追随一个好主子,那奉此一生陪伴,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可奈何,她心怀贰心,终究不配得公子这份信任。 两人没有再搭话,提灯继续往里逛,没走几步路,身后突然追来一人,一身闽商打扮。 原来是方才的玉石摊摊主。 他想与宁玦做成生意,见他们支付完琉璃盏的钱银后换了方向去逛,便着急追来,试图招揽。 见宁玦停步,他立刻摘下帽子躬身致礼,而后伸手递来一个精致盒子。 “公子刚刚在我的玉石摊位上看了半晌,对这枚玉骨哨十分感兴趣的样子,若公子诚心想要,我便给个实在价。实话讲,这物件在我南域也是甚稀罕的,不然也不会得公子一眼青睐,我在匠工那里取货都要三 十五两,这趟只赚个辛苦钱,一口价四十两出给公子,如何?” 宁玦将玉骨哨把玩在手里,注意着哨身尺寸与寻常玉骨哨相比,似乎更粗长一些。 他询问:“玉质如何?骨质如何?” 闽商回答:“外层包裹的是上等羊脂白玉,质地温润,光泽柔和;内里嵌着盔犀鸟骨,外红内黄,极为珍贵。不管里外,皆是珍品稀物,公子大可放心,四十两买下绝对物超所值。” 宁玦:“我不与你讲价,只想先试试音,若哨声能达我的标准,便一口价成交。” 闻言,闽商一副自信神情,胸有成竹回应说:“公子但试无妨,想必公子也注意到,这枚玉骨哨尺寸略偏粗长,管径更深,兼顾得了醇厚与清冽两种乐音,不然也不能算作稀罕物。” 宁玦单手执起,吹响一试,耳边两种乐音交混响彻,有轻有厚,他满意挑了挑眉。 确不是俗物。 宁玦将玉骨哨放置掌心,递到白婳面前,含笑问道:“是个有趣的玩意,能不能买?” 白婳怔然一愣,虽然在她看来,价值四十两银子的玉哨实在贵得夸张,可钱银都是公子的,若他当真喜欢,买不买何必问她意愿。 白婳回应说:“公子自行做主就是。” 宁玦目光下移,看向她别在腰间的钱袋子,眼神戏谑,口吻打趣道:“哪能自己做主,银子不是都由你收着,你管我的钱。” 白婳被宁玦盯得不自在,红着脸,闷头给他付上。 方才买下琉璃灯盏时,公子顺手把钱袋子交给她,之后也没有收回去,一直暂放在她这里,眼下要用钱时又出言逗弄她,白婳实在应对不及的窘迫。 他那样的口吻,好像郎君自愿将自己的银钱上交给娘子收管,好像两人的关系有多不一般似的。 幸好此刻她身着男装,旁人见了才不会多想误会什么。 闽商高高兴兴收了钱,目送两位客人离开。 他一边看着两人背影渐远,一边于心底感慨: 谁说大燕民风淳朴,条条框框规矩多的?这不光天化日之下,还有两个断袖一起逛街,拉拉扯扯举止暧昧,简直没眼看啊。 …… 去见段刈当日,宁玦心事颇重。 临出门前,白婳看出他心思深深,迟疑了下,关询问道:“公子今日所见之人,当真是昔日友人吗?” 这是公子先前告知给她的说辞。 可当下看他神色,眉宇间不带任何与旧友重逢的喜悦,反而郁色很深,像是即将触碰到一段并不愉快的回忆,他本能的排斥,可又不得不选择直面。 白婳当然知晓自己多嘴打听会惹嫌疑,可她此刻询问,并非出自探秘心理,而是真的忧心他。公子向来能将情绪掩饰得极好,而像眼下这般,直接将心事写在脸上的情况,并不多见。 她不知公子正面对着什么样的困难,应对的又是何人,无法施以援助之手,惴惴不安,实在为他担心。 “暂时是友。”宁玦这样回答她。 白婳听不明白,却也不好过多打听了。 两人出发,前往约定好的会面地点——仙姑酒楼。 邺城当地的海味酒楼开设得最多,但对于那些自小到大都生活在海边的人来说,海味不稀奇。所以,能吃上一口正宗内陆风味的菜肴,对临海民众而言算得一桩美事,而对于长久漂泊在外的旅人而言,在异乡寻得一口熟悉的家乡味,也是不可多得的宽慰。 因此,不沾海味,专做内陆风味肴馔的仙姑酒楼,在邺城同样将生意做得红火。 段刈定的包厢在二楼,其手下防备甚深,见两人拿着邀贴前来,却只放宁玦一人上楼。 白婳被拦在大堂内,面带忧色。 宁玦安抚她开口:“若是饿了就在大堂点菜,安心等我下楼,谁叫你都不要离开。” 白婳点点头,又叮嘱:“公子一人过去,行事定要小心。” 宁玦应声,转身跟着领道那人上了二楼。 …… 上次见段刈,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昔日风光无限的直隶东宫管辖的绣衣卫总掌事段刈,如今装扮成一副平常商贾的模样,哪还见得半分曾经贵臣的影子。 宁玦不与他客气,进门不打招呼,直接落座。 段刈见怪不怪,早习以为常,笑叹道:“这么多年你还是一点儿未变,一样的我行我素,不拘管束,先前我对你看不惯,如今物是人非,心底倒只余艳羡。” 宁玦坐在主位上,自顾自喝下段刈酒壶里的一杯酒,嗤嘲出声:“皇权交替,多事之秋,多少人一夜之间神不知鬼不觉地身首相离,段掌事身处朝堂漩涡之内,今日还能安然无恙地站我面前说一句‘物是人非’,不知是真的有置身事外的好本领,还是踩着别人的尸身为自己谋了生路。” 闻言,段刈脸色一变,怅然若失不再,眼底只余沉肃。 他坐在宁玦正对面,回道:“你果然还是疑心,你师父的死与我有关。” “是。”宁玦目光紧紧盯锁着他,如隼如炬,似要将人看穿,“我师父信你,视你作挚友,又跟随于你。你们身处同一阵营,东宫既倒,为何他死,你生?” 段刈眼睛沉沉一闭,良久后,很深地叹出一口气:“昔日大将军王宴请,酒酣之时,你师父与鞭魔谢坦起身切磋比武,两人皆在江湖四大高手之列,此局比试,万众瞩目。我当时也喝得醉,只看他们两人交手畅快,身影变幻无穷,待最后一招使出,你师父原地未动,谢坦后退数十步,我们起身喝彩,只当剑圣战胜了鞭魔,可是未等喝彩声止,你师父直直向后倒下去,当场咽气……我当时急如无头苍蝇,只差问天问地!为何天妒英才!” 他越说越激动,原本想尽力保持平静,可话到中途,还是没有忍住眼圈发红,肩头微颤。 “那可是剑圣司徒空……他的死,在京掀起巨大波澜。所有人都在传,剑圣被鞭魔鞭上剧毒害死,毒发身亡,但高手比试,过手前都要签生死状,无论谁输谁赢,或生或死,家人门生都不可追究。可我难以接受,寻常人怕那鞭毒,剑圣怎会忌惮?我本欲将此事彻查到底,可几日后,太子因外戚势力干扰朝局被废,不久,圣上病逝,瑛王被左相迎进皇城,拥戴成新君,连绣衣卫都被解散……我查不下去,被上面褫夺了权利。” 段刈看一眼宁玦,手心攥得很紧:“你怀疑司徒空的死与我有关,怎知我心头想追究真相之切,丝毫不低于你。” 宁玦并不客气道:“新皇登位,段掌事立刻高调辞官,归乡后又携一家老小很快匿了踪影,如今化名换了身份,转眼成了邺城经营茶叶买卖的商贾。你在怕什么?又在躲什么?” 剑与她 第50节 段刈坦言:“我承认我有私心,可这份私心只为护佑一家老小的安全。至于司徒空的死,我没有一天不挂念在心,不然也不会通过臧家镖局主动联系上你。如果我想躲,大可以继续藏着,你应知晓的。” 宁玦将酒杯重重一撂,语气不善道:“就是因为是你主动寻上我的,我才会与你客气,如果反过来,你以为我们还能像眼下这样心平气和地讲话?” 客气?心平气和? 段刈并不觉得。 宁玦敛眸,眸中哀痛,沉重继续:“当时我远在蜀地,得到消息千里奔驰,可赶到京歧时,又听闻我师娘殉情撞棺的消息,我又该向谁寻个解释!?” 段刈低下头,眼底一片懊恼:“我本是怀疑你师父中毒蹊跷,想到你师娘是擅毒高手,便想请她忍下伤痛来验尸。你师娘本是平静的,眼神也坚定的要探究真相,我带她进入放置尸身的冰室内,留她与你师傅单独相处,可没过一会,里面传出异响,我心觉不对,立刻推门去看,就见你师娘撞棺而死,已无生息……这本可以避免的。此事,怪我。” 所有账,段刈只认这一笔。 如果当时他没有疏忽,能多些防备,如果不是他擅自做主,贸然将宁柳带进冰 室…… 意外恐怕真的不会发生,悲剧更不会重演。 听后,宁玦久久未应声。 他沉默地喝下一杯接一杯的酒,面色如灰。 此事已过去两年了,他该能接受良好才是啊,可当下,听着段刈语言描述,听到师父毒发,师娘撞棺这些悲怮的用词时,他的心还是忍不住地阵阵揪痛,咬牙难忍。 甚至。 连呼吸都滞堵着不畅…… 第36章 美人瘫软 鞭魔谢坦打得一手出神入化的好鞭,又擅于鞭身淬凃剧毒,无往而不利。 可寻常人敌不过谢坦的鞭之锋,毒之烈也就罢了,他师父这等宗师级高手,内功深厚,若真在比试中无意被鞭身所伤,沾染剧毒,也可立刻运气护住心脉,何至于当场毙命。 宁玦心有此疑,两月前寻到谢坦踪迹后,亲自去了襄城一趟,与谢坦正面交锋。 他想试探那谢老儿的打鞭功力究竟如何,毒药钻研又是否真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不然,凭他如何能临众取了师父性命。 提及此事,段刈表现出急于知晓结果的模样,问道:“你早继承司徒衣钵,比试结果如何?” 宁玦打量着段刈,相面知微,洞察他到底有没有心虚之色。 段刈急道:“你快说啊!” 宁玦收眸,平淡口吻回:“我们交手三百回合,那谢老儿并不明显占得上风。期间,我故意露怯,引他出鞭,手臂被他鞭伤,伤处皮肤几乎立刻溃烂。我承认,谢老的鞭毒厉害,可凭我运气阻抵,屏息调和倒也不难挨过,遑论是师父?” “纵然师父当时饮醉,思绪迷蒙不清,也绝不会忘记调息,任由毒素侵蚀心脉。谢坦再三言明,那日他本意只为切磋,绝无使下作手段,剑圣身殒,他亦叹惋。我多疑,趁其懊恼之际,裹布拭过鞭锋,沾得谢坦淬炼的毒药带回。之后我故意饮醉,又将毒药涂抹在伤处,反反复复验证染毒后的反应,每次都显生机,因此我确认我师父之死,绝非是中了谢坦鞭毒那么简单。此毒,并不至于致命。” “你为司徒,当真是煞费苦心……”段刈叹口气,神色忡忡又道:“若你师娘当时能留给我一个准话,要我知晓司徒身上到底是不是只沾染着鞭毒一种,如今我们也不必像无头苍蝇一般,只有疑心,却苦寻无果线索。” 宁玦目光锐利扫过去,问道:“段掌事反复提起想要师娘的验尸结果,难不成是心里早有怀疑对象,而那人同样擅毒?” 段刈心惊了下,诧异宁玦思绪反应之快,他回说:“瞒不过你,只是我不想把凭空的猜忌,当做怀疑的证据。” 宁玦哪会放过一丝一毫的嫌疑,追问:“你怀疑何人?” 段刈迟疑片刻,言道:“当日出席筵席的江湖豪杰众多,只江湖四大高手便聚齐了三位。” 宁玦蹙眉:“三位?” 师父死后,所有参宴之人皆对赴宴一事闭口不谈,而那日具体的宾客名单,除了段刈与谢坦,其他人……宁玦并不详知。 段刈主动启齿将缺口打开,叫宁玦能窥得当日大将军王府内歌台暖响的融融画面。 “王府设宴,为世子中举庆祝,排场摆得气派,左相纪甫坤为文臣代表,尚登门赴宴,给足面子,又逢南闽国使臣来京为圣上进献寿礼,故而当日,受邀者广众。大将军王好武,爱好结交江湖人士,故而当日席上,簪缨权贵不少,江湖高手也多。其中,随南闽国使团一齐进入大燕境内的南域顶级高手,号称江湖四大高手之一的「伞仙」江慎儿,同样在场。” 宁玦大概知晓段刈为何有此猜疑。 江湖四大高手分别是——剑圣、鞭魔、伞仙、狂拳。其中最擅制毒用毒之人,并非鞭魔谢坦,而是来自南闽国的「伞仙」江慎儿。 南域崇尚巫医偏方,炼丹冶药,不少田庄专门养殖毒虫毒草。 故而对于用毒,南域人才是真的行家,而这位伞仙,便是行家中的行家。 师娘研毒,是为以毒攻毒,最终会落实到救人的医方上;而这位伞仙,则是真正以毒虫毒草做杀人武器,被她那把九彩灵犀断念伞杀过的人,没有一个不是七窍流血,死不瞑目。 只是,师父与南域人向来没有往来,更没有往日结仇,那江慎儿何来的暗算动机? 思及此,宁玦拧眉顾虑,一时没有表态。 段刈见他迟疑,将自己最新探查到的消息悉数告知:“当年,我对江慎儿有所怀疑,奈何她跟随使团很快离京回了南闽,我查无可查。辞官后,我在邺城以运营茶叶生意为名暗中运作自己的情报网,数次通过商队运输向南闽派遣眼线,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三月前,我在南闽布下的暗桩传来消息,南闽小皇帝提拔了江慎儿,施以实权,任她为天玑阁阁主。” 宁玦:“天玑阁?” 段刈补充:“是南闽的情报机关,与我们绣衣卫职责相似。如今大燕绣衣卫已被废除,而南闽的情报机构却应运而生,只说这是巧合,我不相信。两年了,江慎儿避过风头,如今风光上任,是真的那么巧合,还是昔日间……我们全部遭了她的算计?” 段刈说得恨恨,宁玦神色也沉肃。 “三月前你得了线索,直到今日等到我来,依旧没有任何行动吧。”宁玦淡淡言道。 段刈喟叹一口气,并不掩饰私心:“是,如今我辞官避世,对权对利都不看重,唯独执着于两件事,一是护我家人安危,二是探究司徒的死因真相。眼下虽然有了方向线索,我却不敢冒然前往南闽犯险,只怕万一出了意外,会祸及家人,几番思虑过后,只得将你寻来商量应对之策。” 宁玦将前因后果听明白,此刻他对段刈,大概有六分信任,四分猜忌。 可只要有一分可信的线索,他都会为寻得师父的死因真相而不顾一切。 旁人有妻有子,左支右绌,而他孑然一身,生死由命,有何迟疑。 他唯独想到了白婳,不放心的人,恐怕就是她了。 沉默一阵,宁玦告知段刈自己的决定:“我亲去南域一趟。你的暗桩,由我差遣,若查明师父死因真与那江慎儿有关,我用她的命作祭,告慰师父师娘在天之灵。” 段刈起身冲宁玦躬了躬身,眸底情绪翻涌,有谢意更有歉意:“司徒有你这样的徒弟,是他之福,也是我等亲友之兴。” 宁玦傲慢嗤声,不客气道:“别在自己脸上贴金了,论起亲疏远近,在师父心里,我定是排在你前面。” 段刈摇头笑笑,不置可否。 他从怀里掏出一枚可以调遣暗桩的玄铁令牌,郑重交给宁玦。 “我布局期久,只为等这一天。” 宁玦接过手,拿在掌心紧攥了攥。 …… 白婳坐在仙姑酒楼的大堂里,等得时间不短,确实觉得有些饿。 若为自己,她忍一忍也无妨,只是想着等公子商谈完正事下楼后,两人可以顺便带上熟食直接回客栈吃,这样思虑着,她招手唤来店小二,点了几道公子爱吃的热菜。 刚刚点过餐没一会儿,楼上走下来一个小厮装扮的男子,自顾自站到她面前,客客气气询问道:“请问刚刚上楼的公子,可是你家主人?” 白婳起身,往二楼张望一眼,点头回应:“正是。” 对方道:“你家公子与我家大人有要事相商,他告知说,自己行囊包裹里有一份密信,藏在衣服夹层中,因戒备之心未随身携带,眼下合作谈拢,公子托我下楼传话,说旁人他都不信,现需姑娘亲自回客栈去取一趟。公子特意说明,那密信藏在蓝色袍衫的夹层中,望姑娘速去速回。” 白婳迟疑未动,有些心惊。 对方如何一眼辨出她女儿家的身份,是她伪装不精,还是公子言告的? 想到公子上楼前对她的叮嘱,叫她不要随便 走动,留在大堂安心等他回来。 白婳渐渐心定,对眼前人生疑道:“不是公子亲口告知,恕我不能听从差遣。” 对方面露急色,继续劝说:“姑娘多疑是好事,出门在外,哪能对生人没有防备之心,只是公子已告知我们你女儿家的身份,也说明了你们目前正居于云水间客栈,要我们跟随一道过去,保护姑娘与那密信的安全。若姑娘依旧不信,请看这物,这是公子怕姑娘谨慎多疑,特意拿给我们的。” 话音落下,对方伸手摊开掌心,将一枚玉骨哨展示出来。 白婳错愕,这正是公子前日在闽商那里买的那一枚。 犹豫了下,白婳略有保守地言道:“客栈距离此地不远,我自己回去一趟,你们不必跟随一道。” 对方想了下,点头同意,又叮嘱:“那姑娘出行小心。” 白婳应了声,起身离开客栈。 有了那枚玉骨哨作为信物,白婳心中怀疑消淡很多,只当公子当真急需那封密信,于是脚程加快,不敢耽搁。 同时,她也好奇那密信上究竟有何内容,连同此趟行程的目的,一并好奇着。 两人海上航行七日,朝夕相处,她竟始终未察这封信的存在,如今想来,自己真是有失作为细作的警觉度。 还有……公子严词拒绝她帮忙洗濯衣物的好心,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防备着她? 联想到这儿,白婳心头泛起低落的情绪。 到达客栈,她下意识谨慎回头,留意身后有没有跟行的尾巴,虽说对方已经知晓他们落脚在此,可万一此地还有第三方的势力呢? 潜伏在公子身边这么久,她想自己多多少少该有点儿进步。 未觉异样,白婳上楼进入房间,拿出公子的包裹,打开翻找。 她确实记得公子有一件蓝杉,因他最常穿的颜色为月白,故而这件色彩有差的衣裳她记得更加清楚,应是海上航行的第二日,他烤鱼串那日穿过。 仔细摸索过,并未感受哪里藏匿着书信。 她想,或许是公子记错了衣衫颜色,于是又拿出其他几件白衣寻找,还是没有。 正困疑之际,鼻息间忽的嗅到一股异香,时浓时淡,不可忽略。 她谨慎回头看向落下门闩的房门,蹙眉探究这香味的来源,正准备起身去瞧一瞧,可刚一站起,身影不稳,头脑也觉一阵昏晕。 身子没有稳住,她踉跄着瘫软跌倒,半倚在床架边,唇瓣张张阖阖,额头更冒出虚汗。 “怎么回事……” 白婳低喃着,意识越发不清,最后眼皮发沉,死死昏了过去。 一根戳破窗纸而进的香线燃尽后,门外有人用薄刀片作工具,小心翼翼又不惊扰旁人地将门闩熟练勾开。 房门大敞开,一身着绛紫色绣金纹锦袍,脚踩登云履的公子,手执赋词折扇进门。 看到美人瘫软在地,状态迷迷濛濛,方伦几步上前蹲身查看,越看越觉我见犹怜。 他原以为邺城美人多,出海四方云游,也未见得有比本地醉花楼的花魁更勾人的姑娘,却没想到返程路上,有幸与一位貌比仙姝、身姿娇绰的美人结缘。 既然有缘分,他没有放过的道理。 方伦无法无天惯了,反正一切有他老子兜底,什么荒唐事都做过,如今也不差这一遭。 剑与她 第51节 他也不琢磨白婳身边有人执剑锋利,此时完全色欲薰心,只想与美人共度良宵,至于后面要应对的麻烦,他只想一切拿钱摆平,根本不放心上。 于是起身,含笑作吩咐:“将人带去我别院中,动作轻些,别伤到美人。” 手下人殷勤应声,也有面露难色的,试图再劝一劝。 “公子,方才在仙姑酒楼你也看到了,与他们相约会面的是段家老爷,段家老爷经营茶叶生意,与咱们方家合作密切,如今我们冒然动他的客人,会不会……” 方伦拂手,不耐烦道:“不管是段老爷还是贺老爷,只要不是他家里人,我动谁又与他有何干系,再说,此女一辨姿态面貌,绝对还是在室女,与那剑客不过逢场作戏罢了。既如此,小爷我就是一眼看上了,还能有放过的道理?再说,事后我可同意纳她为妾,负责任就是了,你们莫要再说废话,快快动起来。” 闻言,手下人也不会再相劝,只好听命行事。 方伦痴痴看着白婳一身酥骨,最外面却裹一套朴素男子衣装,实在看得不顺眼。 他当然还是喜欢在船上初见时,她罗衫款款轻薄,身形曼妙勾勒的样子。 “去把醉花楼里负责给姑娘们梳洗打扮的妈妈请来,美人这身衣服……得换。”方伦摸了摸那衣料,嫌弃地松了手,随后恶劣一笑,又道,“还有,把从闽商那高价买来的药丸取来,听说给姑娘用上,能叫她们彻底放开,比醉酒黄蛇还会扭,小爷我今日亲自试试药,看看砸不砸他们招牌。” “……是。” …… 另一边,宁玦与段刈达成共识。 宁玦准备后日便走海路南下,眼下却纠结如何安排白婳的去留。 留她在邺城等,宁玦不放心。 遣她回季陵,路程遥远,她根本顾不了自己。 带她一起去南闽,前路未知凶险太多,也不是个好主意。 一时间,宁玦有些头疼。 段刈主动帮忙分忧,言道可以安排白婳暂时住他府上,等宁玦从南闽回来,再将人接走。 这倒是个主意。 宁玦想了想,没有立刻应,准备先与白婳商议一番,听听她本人的意见。 段刈有意做东,准备好好宴请宁玦一顿,当做践行,也当庆祝旧友重逢。 宁玦却不给面子幽幽言道:“你是我师父的友人,如今再与我称友,岂不是差了辈分?” 段刈讪讪一笑:“我可不敢以长辈自居,怕你一剑刺死我。” 宁玦挑眉:“段掌事倒有自知之明。” 他还是习惯用以前的官职称呼段刈,可这个称呼只私下能叫,若有外人在场,便不得不多些顾忌了。 段刈吩咐手下人去叫小二准备上菜,再顺便将宁公子带来的人从楼下大堂请上来。 对方应着前面的话,听到后面一声困疑:“那玉面小公子不在了呀。” 段刈:“去了何处?” 手下人摇摇头,一脸茫然:“我与兄弟们结伴去如厕,回来后发现小公子已不在原位,跟小二打听,对方说小公子前脚刚刚离开客栈。我们以为小公子是与宁公子提前商量好的,所以才提前离开了。” 宁玦站起身,逼视段刈,像在无声质问。 段刈一脸受冤枉的表情,神情只显焦急:“我们洽谈顺利,原本也是一条船上的,我有何动机去拐你的人?先别把事情往坏处想,莫不是她等得乏累,想自己先回客栈歇一歇?” 依宁玦对白婳的了解,这种可能性很小。 她向来是顾虑周全之人,即便真有倦意,也会为了怕他担心而原位坚持,怎会一声不吭就走? 此事必有蹊跷,宁玦着急赶回水云间客栈寻人。 段刈与他一道去,一进门,异香未散,静嗅能闻。 宁玦唤来店小二,查问情况。 店小二面露难色,面上闪过转瞬即逝的心虚,宁玦敏锐察觉,伸手一把攥住他的领口,将人狠狠抵在一旁墙壁上,逼迫质问:“我再问你一遍,我的人呢?” 小二原本已经收了封口费,可眼前这位公子气场太强,好似他不老实说,就会被一剑捅死,他老老实实做工,偶尔靠封口费赚个外快,可不想为此赔上性命。 他偷瞄了眼宁玦的佩剑,有意交代,可也 不敢直说方公子大名,毕竟他爹可是邺城商会的总会长,若得罪了他们,自己以后哪有好日子过。 于是斟酌言道:“我见那伙人去了城东,为首之人身着锦衣,像是富贵人家的公子。” 说着,又与段刈对了个眼神。 段刈在邺城混得久了,与各路牛鬼蛇神都打过交道,见小二当下的提示眼神,立刻会意对方是谁。 “我大概猜出对方身份,那人是邺城内出了名的浪荡公子,怕家里老子管,专门在城东买了个偏院,平日里,那院内养着的莺莺燕燕绕着飞,他却还不消停地总想招惹良家女玩弄。模样长得文文弱弱,像是有点墨水的,可内里简直是实打实的烂品性。” 宁玦右手握紧手中剑柄,臂上青筋暴起。 他努力纾缓出一口气,眼眸深晦,咬牙挤出一声:“你,带路!” 段刈心头一惊,连忙挥手示意手下听从行动。 他自己紧赶慢赶跟在后面,眼看着宁玦运作轻功,健步如飞,暗自替那方伦捏了把汗。 心头更有对南下计划的担忧。 他们刚刚才洽谈好,若是眼下生事见了血,那南下计划还如何隐秘低调地进行…… 但显然,宁玦此刻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看他刚刚犀利寒凛的眼神,不是要去杀人是什么? 上次见他时,他刚二十出头,不通感情,不知世俗,好似司徒手中一把极忠心又极锋锐的快意杀剑,只为师父师娘尽忠而生。 而如今,不一样了。 他另有了想守护之人。 若是司徒还活着,看到他天赋异禀却不擅与人混迹的徒儿如今也有了感情牵挂,一定会觉得欣慰吧。 眼下不是感慨的好时机。 先救人再说! 第37章 曼妙纱衣 一辆外观华丽的马车自城中繁华街道驶出,左拐右拐,故意绕道甩甩尾巴,最终停至邺城城东,一雅静的独立别院门前。 方伦差人去醉花楼请的梳头妈子也后脚到了,身上背着厚厚一包裹,里面什么发簪珠翠、薄纱轻衣,应有尽有。 进门时,梳头妈子对着带她过来的小厮悄悄搭话打听:“待会儿要见的美人可是方公子出海云游时在外结识的吗?方公子出了趟远门,可有段时间没来过我们醉花楼了,要我说,还是咱们邺城本土的美人更娇媚风情,到底是南地水土更养人些。” 小厮与妈子也是彼此混个面熟,闻言摇摇头,小声提醒她说:“别打听了,等会儿你见了就知道了。” 梳头妈子只得闭上嘴,亦步亦趋跟上前,被引领到宝香苑。 宝香苑是别院内最大的一间房,装潢最华丽,位置也最好,但不是人人都有机会住得,上一位住在这的姑娘是醉花楼的前花魁,被方公子赎身后欢欢喜喜搬进来,以为余生安定,能与情郎厮守。 如今嘛……早已经过了新鲜感,失了宠,被方公子薄情打发到偏房去了。 梳头妈子与那花魁是旧识,想到她被赎身时以为遇到真命天子而真切欢喜,再想如今,不过成了方公子众多鸟笼里不起眼的一只飞雀,不禁感叹一句:红颜纵未老,薄幸锦衣郎。 步到门前,梳头妈子收回思绪,旁人事她管不了,先把眼前的银子挣了才是正经事。 一推门,扑鼻异香。 小厮熟练地递给妈子一颗药丸解药,说道:“先服下,这香味便对你无效了。” 闻言,梳头妈子心底惊了惊。 目光往床上一瞥,红绸暖帐后,果然隐隐绰绰有个卧躺的美人身影,此刻一动不动,像是沉沉睡熟了。 再看床头点着的袅袅香线,顿时恍悟出什么,方伦这浪荡子,油嘴滑舌哄骗青楼女子还不够,如今竟胆大包天地开始诱拐良家女,正是仗着他那位有钱的老子,无法无天惯了! 可她忿忿不平哪有用,一是救不了人,二是如果她推辞不干,方伦自能另请他人。 到头来还是徒然。 没办法,梳头妈子点头应下。 小厮在旁又道一句:“劳烦妈妈辛苦,给里面姑娘擦洗完身子后,换一套通透点的薄衣,就像你们醉花楼姑娘们近日常穿的款式,叫什么……芙蓉粉蝉衣羽纱裙?公子洗洁,衣服务必要新的,至于头发,梳得简单就好,发饰不必繁复,看着顺眼即可,公子不愿拆除麻烦。妈妈动作尽量快些吧,公子性急,正在前堂巴巴等着呢。” 梳头妈子恭顺应下,心里却忍不住暗自‘呸’了声。 明明千方百计拐来了良家女,偏偏又要给人家打扮得轻浮,真是既要又要,一面贪人家身子干净,一面又妄想人家姑娘可以熟稔有余,自己被伺候得舒服,可谓两头都想占,实实贱透了。 梳头妈子叹了口气,关上门后,她靠近床帐,准备看看这里面躺着的究竟是个怎样标志的美人。 掀开薄薄幔帐一角,入目一张俏面玉容,她目光不由深了深,确实是个妙人。 将姑娘身上的男子衣袍换下,为她重穿一身曼妙纱衣,又用棉巾擦拭干净身子,待擦到面颊时,白色巾布被蹭得微微发黄。 原来脸蛋儿上还涂着遮掩容貌的黄粉,可即便照此只对外显出七分姿容,依旧足够出尘脱俗,待黄粉擦去,露出本质更皙嫩的肌底,十分的真容映目,简直国色生香,令人惊心。 真是尤物…… 梳头妈子如今半百的年岁,混迹花街柳巷二十多年,多少漂亮姑娘在她眼前一茬接一茬地过去,因此,她眼光标准甚高,一般寻常的美人面她都懒得瞧,可眼前这姑娘宽衣解带,玉体横陈躺在眼前,别说是年轻气盛的郎君,就是她,看后都忍不住心跳突了突。 那细致的纤腰,不盈一握,偏偏身子又不是干瘦,上面丰腴的胸脯甚至快要赶上已成婚的妇人,一掌接握不住的程度。浑身上下更是通体的瓷白,白的直晃目,就方才,她帮她穿衣时无意箍了她手腕一把,根本没用什么力道,当下立刻显出红痕,可想而知身子的娇贵。 郎君自是爱死这种的。 衣服穿好,再挽发髻。梳头妈子想了想,只给白婳挽起一个简单的双环髻,多余点翠都是冗余,她的姿容无需俗物来衬,于是只在其发间插别上一支素素的玉簪。 这样就足够了。 她不用卖弄多少手艺,姑娘天生丽质的那张脸,那副身,就是最大的杀器。而她,连锦上添的花都不算,只勉强算是衬托花的绿叶。 做完自己的分内事,梳头妈子起了身,只是心底暗自琢磨着……无论怎么看,眼前这姑娘都不像寻常人家能养出的女儿。 依她的眼力,这要么是出身富裕商贾人家的小姐,要么是生于官宦之家的千金,可若如此,方伦怎敢将人随便拐来行不轨之事? 这些事,归不到她来管。 收起不合时宜的怜悯心肠,梳头妈子叹口气,最后看了白婳一眼,落下了重叠的床帐。 消磨这半个时辰的时间是值得的。 放眼整个邺城怕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美的,怪不得像方伦那样急性的人,都愿意多出耐心等一等,甚至特意差遣她过来为美人专门梳洗打扮一番。 就像淘到宝石后,大多数人并不会选择直接佩戴原石,而是首先擦拭泥沙渍垢,再寻能工巧匠将原石打磨出最极致的美丽,蜕变成宝,之后再佩戴身上,才不辜负其形其美。 剑与她 第52节 待人也是如此。 方伦是知晓自己采撷下的是朵多娇艳的花,若粗鲁对待,岂不如牛嚼牡丹,算得辜负? 所以,他自要放慢过程,好好品味。 将房间一切归置完毕,梳头妈子准备关门出去交差。 趁着门缝尚未严闭,她又往里瞟去一眼,香帐曼妙,红绸曳荡,今夜注定不会平淡地度过。 …… 宝香苑来了新人——这个消息,很快在别院各屋传开。 偏房堂屋里,几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围坐一起,一边围炉饮茶,一边议论纷纷。 其中有态度无所谓的,边嗑瓜子边张口:“前门有动静,听说公子又带回一个新姐妹,模样长得俊的呦,以后又多一个姐妹来作伴,咱们院里更得热闹了。” 也不乏有人叹息,怏怏一句:“是不是公子出海遇到的啊?公子这一去有一月有余,回邺城后也不想着来看看大家,难不成真是有了新人就忘旧人?” 更有人闲着无事,趁机挑拨的:“模样俊……是有多俊啊,难道还能比过秋姐姐不成?” 被点名的姑娘叫做九秋,是醉花楼的前花魁。 三个 月前,最受方伦宠爱的便是她。 而当年在醉花楼挂牌时,也算美名远扬,其爱慕者与追随者一艘船都放不下,如今嘛,落下神坛,风光不再,竟也成了别人口中所谓的‘旧人’。 何其唏嘘。 九秋淡着脸色没说话,剩下的四五个人继续叽叽喳喳。 可奈何,谁不开口加入,话题便一直围着谁,不厌其烦。 “你说的什么话,那人怎么可能比得过九秋姐姐?当年公子为了给九秋姐姐赎身,可是足足花费了八百两银子,你们一辈子都见不到那么多钱吧!” “我也没说什么啊,怪我作甚!还不是因为听说公子要将宝香苑留给那人住,我心里替九秋姐姐不平,那之前可是公子与九秋姐姐的爱巢呢……还有,那新人排场好大呀,到了门口都肯不下轿,还要公子吩咐下人把轿子直接抬到宝香苑里去,真是张扬做派。” 九秋听不下去,也再无品茶的兴致,将茶杯重重一放。 众人等她发作。 而她心底,此刻并未浮出明显的悲或愤的情绪,只是生出一丝茫然来。 但为了众人满意,她还是佯作恼气,将不悦情绪显在脸上,如此,让她们看自己狼狈的笑话,不扫所有人的兴。 在花楼混迹多年,她自然通察人心,更知晓如何叫自己在逆境中能过得好受些。 做戏做到底,她干脆起身前往宝香苑装着闹一闹。 却没想到,不巧与方伦碰上了面。 九秋不讲往日体面,大喊大叫,缠着方伦好好发泄了一通,方伦则先哄后骂,满是虚伪,昨日可以爱你如命,今日便可弃你如敝履。 他很快耐心有限,被缠得只觉心累,望着宝香苑就在眼前,他一心只想情事,顾不得其他,于是扬臂准备打人脱身。 见状,后院其他几位姑娘纷纷跑来阻拦,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娓娓央求着方伦收手。 “滚滚滚,都给小爷滚回偏房去!”方伦放下手臂,急赤白脸道。 其他人愕然不敢违逆,扶起九秋赶紧走。 九秋则望着眼前紧闭的房门若有所思,外面吵吵闹闹,生出这么大动静,里面的人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是不想惹闲事,还是……根本无力出声? 想到这儿,九秋心中一惊,更恶方伦的卑鄙。 可如今,她已是自身难保,即便有救人之心,恐怕也有心无力…… 只是……万一里面的姑娘有亲友正在找寻呢? 如果真有别人可以救她,或者已经在赶来的路上,那别院里的人尽力拖一拖时间,说不定真的可以阻止一桩悲剧。 九秋这样想着,心中有了主意。 回到偏房,她没作罢,佯作吃醋伤心模样,哭哭闹闹要上吊自杀,白绫都缠在脖子上,凳子也踩上去了,任谁相劝都没有用。 别院管事来了都束手无措,怕会真的闹出人命,不得已只好再将方伦折腾过来。 这一次,方伦耐心彻底不再,进屋后直接狠狠打了九秋三个耳光,一连打破了两人先前所有的许诺、誓言与情分。 九秋早不再伤心,挨下这三个巴掌,成全了她自己的心安。 等方伦走后,她顶着火辣辣的脸膛从地上艰难爬起来,又被管事的用麻绳死死捆绑在椅子上。 迎着其他人同情又复杂的目光,九秋无所谓地一笑。 心早死了,巴掌根本无所谓。 如今她没有见死不救,为旁人的生机争了争,她心底是一片敞亮的。 …… 后院闹出的麻烦事,实在打搅到了方伦的兴致。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最后居然还闹到上吊的份上,简直不可理喻! 眼下终于把身后的麻烦全部解决完,他紧赶慢赶回到宝香苑,准备与自己心心念念的美人衾上相会,抓紧时间一亲香泽时,殊不知他的别院已经被人从外包围得严丝合缝。 推门进入,红绸暖帐,香烟袅袅。 方伦闭上眸,深吸一口气,幽香沁肺,他享受地眯了眯眼,反手将房门阖闭关严,而后一步一步向着拔步床走近。 剥开层层帷幔,他心想再无人打扰他与美人的合欢一刻,心底哪能不荡漾? 待掀开最后一帘后,方伦眸底深深向下一看,只见美人被一床棉被压覆得严严实实,除了脑袋,连下方脖颈都未露出多少。 方伦不满,蹙起眉,心道那醉花楼的婆子真不会做事。 盖被子做什么…… 人已经到了他床上,难道还想着先御寒? 方伦当下只想见美人衣不遮体,也不是赤露着完全不穿,而是半隐半现才最招眼。 按他事先要求的,此刻美人身上应是轻拢着一层薄纱羽衣,能叫他一览无遗。 方伦光是想想那血脉喷张的画面,都觉得心潮澎湃,难以平复,眼底霎时起了火热,腹下更生躁意。 他等不及了,当即伸手拽住被衾一角,作势拉开,好叫里面的春光、女子的胴体,完全映目。 然而,伴随他手下刚起力道,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嘈杂声,并且越来越近。 方伦蹙起眉,不知又有何人作扰,可不管是谁,他当下的动作是不会停了。 美人白皙的脖颈露出,接着是圆润的香肩……真白啊。 方伦眼睛越睁越大,直愣愣地着急想看美人的雪乳,心底可谓痒极。 可手下扯开被子的力道还未施出,房门已经被人从外暴力冲破,剑影于眼前闪过,他还未反应过来,只听‘唰’的一声,皮肉破开。 方伦伸出的,正拉扯着被子的左臂,生生被长剑刺穿。 血流喷涌之际,他几乎痛得昏死过去,哪能再不松手? 而剑的主人站在房门外,一身白衣,腰间只余剑鞘在,他阴沉着脸跨过门槛,一步一步地向前逼近。 方伦瘫软在地,吃痛打滚之际,认出来人是谁,心底惊惧一颤。 竟是那剑客,他找来了…… 第38章 公子帮我 床帘外的一架熏炉被宁玦一剑掀翻,未燃尽的香线全部倾折于满地余灰之中。 香味叠叠合合地散出来,刺鼻有异,绝对蹊跷。 宁玦嗅到,眉心不由拧得更深。 方伦不放弃地挪爬身子,冲着门外大声呼叫:“来人!快来人啊!护院在何处!?” 宁玦冷冷瞥下一眼,当即顾不得去堵方伦的嘴,他快步踏上地平,靠近里面的架子床,伸手掀开几层帷幔,看到白婳虚弱的正阖眼躺在榻上,身体衣衫不整,好在覆盖着被衾。 又见她发髻与头饰皆与方才分开时不同,好像被人用心打扮过一番,宁玦强行忍住怒意,压抑狂躁,先是探探白婳的鼻息,又拉过她手腕把了把脉,确认有中毒的脉象,宁玦沉着脸,将被子重新给她盖严实,而后起身,逼近方伦。 他一步一步走向他,压迫感十足。 原本宁玦就是清冷面目,不怒自威,如今眉眼间尽是外露的杀意,目光睥睨时,怎叫人不生骇然。 方伦尤其心虚,肩头不忍发颤,不知是痛是惧,或许两者都有,又不知哪种占得更多。 他大概知晓自己落在宁玦手里不会好过,于是单臂撑起身子,双腿蹬着艰难向后挪蹭,血迹拖得长长而触目,他额前疼得冷汗直冒,胸口也剧烈起伏着。 “你,你可知我是谁,我爹又是谁?你竟敢私下动我伤我,是不是不要命了!?” 刚开始,方伦还是不服气地出言威胁,待宁玦越离越近,直至站定到他面前,方伦的虚张声势全部不在。 他立刻改口,语气变好,商量说:“你们初来乍到可能不曾了解我们方家商会的名声,我爹在邺 城是做航运买卖的,生意做得不小,若说富可敌国不至于,可怎么也算富甲一方。我承认,今日这事是我做得不地道,合该给你们补偿,你随便说个数,只要能放了我,多少钱我都能出得起。” 拿钱摆平,这是方伦屡试不爽的方法。 自他出生起,不管犯下什么错事,爹娘教给他的,便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他想,今日一定也可以。 宁玦不应声,面无表情蹲身在他面前,目光平淡睨下,那波澜不惊的眼神,看他好像在看一具凉透了的尸体。 方伦心底慌惧更甚,他爬在一片血迹的地板上,费力仰头看向宁玦,姿态摆得更低。 祈求道:“大侠饶命,好汉饶命……都是我的错,是我色欲薰心一时做了糊涂事!我该死!你放心,美人好好躺在那,连她的一根手指头我都没来得及动,甚至看都没看上几眼,对了,她身上的新衣裙是婆子换的,不是我……” 宁玦不应方伦其他话,只回应他这一句:“你是该死。” 说完,宁玦戾眸一瞪,握上剑柄,直接将插穿在方伦左臂上的青影剑猛地拔了出来。 啊啊……! 一声痛极的哀嚎,响彻宝香苑。 剑与她 第53节 甚至,若偏院有听力佳者,也能清晰闻听这凄惨宛如杀猪之声。 剑身抽出,方伦臂上骇然显出一个血窟窿,正汩汩往外喷冒血水,浸透锦衣。 宁玦不过用了三成力道,因顾忌白婳也在房中,怕剑锋余威太大,会不小心牵连到她,于是不敢太肆意出手,收敛着只用了三成力。 但只有三成,也足够废了方伦。 看他眼下这副样子,哪怕华佗在世,这条胳膊也难保住了。 方伦疼晕过去,瘫在地上,脸色惨白,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宁玦只觉耳根清净了不少。 青影剑既沾了红,不如顺便收下一命。 宁玦眼底生出暗晦杀意,提起青影剑,欲刺穿对方胸口,泄己愤,也当为邺城百姓除害。 可他刚刚提剑起势,却被后面赶来的段刈急急阻拦住。 段刈顾量颇多,为大局计,阻着宁玦的手臂好言劝道:“不可杀他,方伦是方家独子,而方家多年专营着航运买卖,不仅在邺城有盘根错节的势力,更与南闽人交往密切。眼下我们正准备秘密南下的事宜,若这个关头将方家得罪了去,百害而无一利啊。” 宁玦并不听从收剑,言道:“他图谋我的人,该死,该杀。” 段刈叹口气,余光往床帐那边瞥去,又立刻收回,开口道:“可无论他初衷多么卑劣,眼下姑娘已被我们及时救下,此事还不到无法转圜的地步。你若还不解气,就在不要紧的地方多刺他几剑,只要不取他性命,哪怕真的废了他一条手臂,此事我们都占理,若之后方家来问责,我自能分辨。” 宁玦嘲弄说:“段掌事谨小慎微惯了,每每遇事首先想到的便是退避蛰伏,当初我师父遇害,你是如此,如今我的人受了委屈,你依旧左右顾忌。试问,若你家中妻小被劫持受辱,你又能不能用说服的这番话,去说服你自己?” 闻言,段刈不再言语,沉默喟叹出一口气,眼底情绪复杂,无法再阻。 宁玦执起青影剑,两步站定到方伦身前,目光锐利扫下,同时,青影剑剑锋直直刺入方伦的胸口,而后又毫不迟疑地收回。 方伦像是一滩烂肉,匍匐在地,无知无觉,好似已经死透了。 宁玦顺势割下一块床帏幔帐,擦拭掉剑身上沾染的血污,冷冷说:“我这一剑,不一定能要他的性命,全当给段掌事一个面子,是活是死,看他自己的造化。” 说完这句话,宁玦拂了拂手。 段刈匆匆暼看了眼地上一身染血,生息减弱的方伦,会意退出房间。 收剑入鞘,宁玦伸手掀开面前碍眼的红色幔帐,凑近床边,小心翼翼扶起白婳的肩膀。 他大致扫了眼白婳身上到底穿着何种不堪入目的纱衣,刚刚将上半身露出,宁玦恨不得当即再给方伦补刺一剑。 纱衣轻薄,衣不蔽体,轻拢在身上根本什么都遮不住,甚至与不穿都没有区别,并且,反而这样隐隐约约、虚虚实实的效果更显靡艳。 宁玦沉着目,脸色很不好。 用被子将人上上下下包裹严实,他打横抱起白婳,带离了宝香苑。 与段刈擦身而过时,宁玦交代说:“派人烧了这件屋子。” 段刈点点头:“放心吧,我来收尾。姑娘眼下正昏晕着,你们回到城中客栈目标太显眼,不如暂时安顿在我城外的院子里,那里常无人住,却有仆妇日常打扫着。” 宁玦随口问了句:“你也养了外室?” 段刈脸色一变,老脸显得不自在,罕见地对宁玦语气不善:“你小子胡说八道什么?如今我做贩茶买卖,常出远门,有时回来得太晚,不想大半夜打扰妻小休息,便会休歇在那,哪来的什么外室?” 宁玦轻‘哦’了声,回说:“那还算是间干净屋子,行,我们住。” 段刈拂袖不满,但还是交代属下去拿钥匙。 宁玦垂目,睨了眼白婳越发红热的面庞,以及她额前沁出的密密细汗,没再耽搁时间,立刻将人抱上马车,启程前往段刈的院子。 车前有小厮驾车,宁玦留在车厢内照料白婳。 两个院落位置相距不远,路程当是很短,可还未到达目的地,白婳攀在他肩头,不舒服地哼哼唧唧,乱蹭一番。 宁玦轻拍安抚着她,关切探了探她前额,只觉滚烫,再搭脉搏,紊乱无章,情况不妙。 白婳眉头轻拧着,在他怀中喃喃反复言道:“渴……口渴……” 她声音娇娇嗔嗔,尾音拉长,黏糊不清。 宁玦眼神暗沉着,单手拎起车厢里的茶壶倒下一杯水,小心翼翼喂给她。 刚沾上杯沿,白婳唇瓣忽的抿起来,眼睛半睁不睁,扭着脖子不肯配合。 “苦……” 怎会苦? 宁玦自己尝了尝,是正常的茶水味道,水温也正好。 他没脾气,纵容着,尝试用勺子慢慢喂,却还是喂不进去。 若她直接言道不喝倒也轻松了,可她偏偏一边不肯张嘴,一边又哼叫口渴,宁玦头疼,实在无法应对。 马车拐了个弯,车轮辘辘,杯盏里满当当的茶水险些倾倒而出。 为避免泼洒一身,宁玦仰头喝下一口。 刚刚咽下,他顿了顿,目光向下,睨着白婳鲜妍红润的嘴唇,又盯向白瓷杯身,若有所思地迟疑了下。 白婳不安分,抓着他胸口,哼声不断。 宁玦不再犹豫,当即伸手垫在她脑后,托着她昂首凑近。 他含下一口水,身姿倾覆,用力压在白婳软软的唇上,研磨着慢慢将那口水一点一点渡给她。 一杯水顺利渡完,他总共喂了四次。 其实后面再含两口便足够了,但怕她喝得太急会不舒服,于是最后那一口,宁玦又多分了一次来喂。 喂完,白婳停止了哼哼唧唧的造次,两瓣嘴唇却比烫热的脸膛还要鲜红。 宁玦错过目去,不禁自恼,他当下反思,刚刚到底有没有咬? 他换了个姿势,叫白婳能更舒服地靠着他。 自我平复半响,沉沉呼出一口气,掀开车帘子,任凭凉风往里吹拂,好消消周身热燥。 他提醒自己,方才只是渡水,压根算不上吻。 …… 即将南下,此刻开罪方家,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段刈留下,想办法为宁玦的冲动做收尾善后。 方伦躺在地上并未气绝,刚刚确实一动不动,好似没了生机,眼下又缓了过来,胸膛慢慢恢复了有节奏的起伏。 但他伤重是真,如果不得到及时救治,必死无疑。 段刈不想将仇结死,命人拿来金疮药,而后亲自动手撕开方伦的衣服,准备在他身上两个伤处位置撒上药粉,好及时将血止住,让他能捡回一条命。 动作刚做一半,段刈迟疑了。 方伦身上的剑伤太过明显,矛头很容易直指,又想 到宁玦走前的交代,宝香苑必须烧,段刈深思一阵,心里有了主意。 待熊熊大火燃起来,尸身被烧烂,自能掩饰得了剑伤。 他将方伦舍弃在宝香苑,吩咐手下点火烧院,其他偏房也都引着,火势越大越好,将场面彻底搅乱。 那些被方伦豢养着的姑娘们,见蒙面盗走闯院,纷纷做鸟雀散,好在歹人只是求财,并不害命,于是顺利出府,逃得老远。 眼瞅惊动四邻,引来救火围观,段刈警敏带人撤退,走前不忘将宝香苑房门落锁。 然而,段刈未料到,屋内火势未将方伦先烧死,反而率先引燃了门框,扇门裂开,铜锁竟成了摆设,轰然倾倒。 方伦借着金疮药的药效,勉强恢复了一口气,此刻完全是求生本能大爆发,他咬着牙,蹬着腿,艰难想从岌岌可危的房子里爬出来。 他一寸一寸地爬,终于够到了门槛,抓上去的瞬间,仿佛看到了生的希望…… 只要能爬出去,待有人进来救火,一定可以发现他,救下他! 可惜事与愿违,方伦正做着求生努力,手背却被人重重地碾踩上去。 身上已经疼得快要麻木,手上这点疼还算得了什么?他嘶都没嘶,仰头望去,入目一张俏丽的面庞。 是九秋。 方伦先是诧异了下,而后眼神冒光,赶紧伸手道:“秋儿救我,秋儿……” 九秋睨着他,凉凉一笑,红唇勾艳。 原来有事时是秋儿,无事时是贱人,男人的嘴脸变得可真快。 九秋收回脚,俯身可怜地看着他,旋即抬手,冲他脸上狠狠抽了三下,而后平静言道:“方郎,巴掌还清了,我们的缘……也尽了。” 不等方伦再开口,九秋一脚精准又用狠劲地踩在他臂间伤口位置。 那可是刚刚才止了血的血窟窿,这一脚,与直接要了他的命无异。 方伦惨叫一声,斜着眼,痛晕过去。 九秋利索收腿,面无表情绕到方伦身后,浑身绷紧,双手用尽全力托起他的肩膀,慢慢把人重新拖回正燃着的屋室内。 烧吧,都烧了吧…… 这间宝香苑,承载着两人昔日太过温情与欢欣的画面,历历在目,可惜物是人非。 既然物是人非,物没必要再留,人也无需多留恋了。 九秋抬腿,从方伦身上一下跨过,不带留恋。 她刚出门,站定不久,身后房梁坍塌,砸出‘轰’的一声。 火焰如吞兽,很快将整间屋子蚕食得只剩灰烬,火光冲天,比不过她身上红裙灼目。 裙边被风荡起,九秋头也不回地向前走了。 …… 段刈在城外的私宅占地虽不大,但里面屋舍敞阔,又有山有水,园林景致格外讲究。 既有蜿蜒回廊,又有假山怪石,草木葱葱郁郁,清泉潺潺而流。 这样别有洞天的园子,不像寻常商贾之人外出歇脚的别院,倒更像告老还乡的官宦颐养天年的私苑,并且还是典型的京城风格。 都已经离开京歧了,看来某些人的生活习惯还是难改。 宁玦收了思绪,没有带白婳去主屋卧房,而是去了较为偏远的一间厢房。 据院中仆妇说,那间厢房位置偏远,未曾住过他人,并且昨日刚刚打扫过,十分干净。 剑与她 第54节 宁玦便选了它。 走到厢房门口,宁玦严目对下交代说,如果他们不出来,任何人不可靠近此间房,且无论听到什么声响,都不必询问什么,自行离远就是,等段刈到了,也叫他候着等着。 闻言,仆妇们面面相觑,后又纷纷点头应声。 眼前这位面生的公子怀里还抱着一人,虽然裹得严严实实,但可想而知一定是个美人,于是,她们表情深意,自有那个眼力见。 宁玦不再解释更多,抱着白婳进了厢房,落下门闩,点上蜡烛。 日头已经完全落了,若不点烛,房间昏昏,什么都看不清楚。 他将人抱放到床上,动作小心翼翼。 白婳后颈刚刚碰到枕头,眼睛突然睁开,看向宁玦近在迟尺的面容,眼神微露迷茫。 宁玦忙问:“你醒了?” 白婳环顾四周,问他道:“公子……这是何处?” 宁玦:“是安全之地。” 见她搞不清楚前因后果,宁玦如实告知方伦迷晕她一事,又安抚她什么坏事都没发生,他寻她及时,已将她毫发无伤地救走。 白婳听后只觉后怕,心中更生愧怍情绪。 无意中,她再次给公子招惹了麻烦,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宁玦看出她神色自责,立刻补充一句:“不是你的错,怪我疏忽才是。” 白婳摇头:“若我防人之心再多些,此事便不会发生了。” 说到这,她想到什么,再次询问宁玦:“公子那日在闽商那里买的玉骨哨在不在身上?” 她怀疑方伦窃了玉骨哨,以此诓骗她。 “在。”宁玦回复她,将玉骨哨从脖间取出。 白婳定睛看去,又伸手摸了摸。 原来公子喜爱这物,早早就穿绳挂在了脖上,所以,方伦那枚只是相似,并非原物。 白婳懊恼,如实道出此事。 宁玦回说:“方伦大概下船后一直贼心不死,暗中跟踪窥视,知道我们逛街买了何物,于是刻意寻来相似的一枚。他诡计多端,早生谋算,我们防不胜防,哪能怪你?” 被他如此宽慰,白婳心中勉强好受了些。 她不再言语,垂眸安静了会儿,又后知后觉感知到身上好不舒服,当下伸手摸去,不见柔和衣料,只余一片薄纱触感。 “这是……” 她这才察觉被衾下的自己,衣衫不整,几乎与光身无异。 联想到自己是被那龌龊之徒拐走的,不可想象之后发生了什么,白婳眼圈立刻红了。 宁玦急忙安抚:“放心,方伦没有碰你,这衣服是他找来的婆子给你换的,你若厌恶,我立刻给你脱掉。” 这话脱口而出,宁玦立即意识到不妥,忙又解释。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马上出去吩咐仆妇给你准备一套新衣裙。” 说完要走,白婳伸手扯住他的衣角,声音隐隐带上哭腔。 “公子,你别走,我,我不太舒服……” 醒来时还不明显,刚刚对话也不觉什么,然而此刻,就在当下,奇异的身体变化愈发感知分明,她只觉浑身血液即将沸腾,每一寸皮肤都马上要灼燃起来。 白婳拉着他,心底空虚一片。 头脑还是清醒的,但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地开始扭动、蹭动。 霎时,她脑海中闪过一幕画面——是方伦,趁她迷迷濛濛意识不清时,喂她吃下了一枚奇怪药丸。 她觉得自己胃口在烧,而那枚服下的药丸,也在胃中慢慢化开,药效即将发挥到极致。 热、无力、痒得难耐…… 她大概猜明那是什么腌臜东西,隐隐约约间,又觉得当下感受似曾相识,仿佛曾亲历过一般。 不可能的,她先前一直陪伴公子在岘阳山上,安安稳稳,哪会与这玩意沾半点边。 无论以前怎么样……都不重要了,眼下该如何是好才关键。 白婳口干舌燥,觉得自己要死了,腿侧好像有毒蛇在钻,那蛇信子就一下一下嘶着她,避无可避,躲无可躲。 她怕蛇,不要蛇! 如果一定要被什么东西钻,她不要蛇,要公子,要公子的…… 情急间,煎熬下,白婳一把抓住宁玦的手腕,眼神湿漉漉的凝看向他,委屈又带祈求。 宁玦下意识回握住。 白婳仿佛得到了鼓励,伸手慢吞吞将包裹在身上的被子掀开,露出薄纱下白晃晃的曼妙身子。 宁玦承认,这一幕对他而言,冲击力是到顶的。 他偏过目,不允自己肆意去看。 白婳肩头颤抖,好似在忍受极大的折磨,她眼眶发红,喛喛言道:“有蛇,公子帮我捉……” 宁玦克忍,喉结明显滚了滚,告知她:“没有,那是幻觉。” 白婳引着他伸手向下,去掐拿蛇身七寸,致命位置。 然后这一碰,他的手便再抽不出了。 第39章 玉骨哨响 如眼下这般棘手状况,宁玦已经应对过两次。 不同的是,上一次她昏昏晕晕,是完全无意识的,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只要他守口如瓶,便可以当做无事发生,两人继续相处自然。 然而当下,她思绪清晰,如果当真做了,待药效过去,彻底平复后,她会将所有经历画面全部记在脑中,两人共同拥有一段这样的回忆,以后如何共处……她会不会着急想逃? 宁玦当然愿意帮她纾缓,可又因顾虑而迟疑,不知该如何做,做到哪一步。 白婳掉下涟涟眼泪,像一条躺在平底锅里煎熬忍受炙烤的鱼,辗转反侧,呼吸都成困难。她双腿并拢,好像夹住了救命稻草,感受着那一点点的掌心慰藉,望向宁玦,眼底一片湿漉,唇瓣张阖,好像在低喃着什么。 宁玦俯身凑近,想把话音听清。 白婳深吸一口气,一边作邀请情状,一边与他讨价还价:“我,我想看公子的剑式……公子说过的,若我们有过同床同寝的亲密,我便算自己人,可以看你师门秘传的隐秘剑招。公子今日若帮我一次,也请一并慷慨允了我的心愿吧。” 宁玦眯眯眼,只觉一盆冷水迎头泼了下来。 他并非厌烦她对自己的算计,那些都无所谓,只是想到此刻两人面对着面,距离那么近,而她却一心琢磨着拿到剑式后的遁逃之法,心又隔得那么远,难免烦郁。 白婳讨好地蹭了蹭他掌心,宁玦想要报复,冷哼了声,手下用了力,很重地捻了她一下。 腰身瞬间软了,扭不动了,惶惶无措地看向宁玦,脚趾都微蜷起来。 宁玦语气不好:“谁要与你同床同寝?” 闻言,白婳一怔,嘴唇抿住,脸色讪然。 原来公子竟是不愿的……是她自作多情,生了误会,竟以为自己能凭借一身算得不错的皮囊让公子对自己产生兴趣。 然而是她想错,事实却是,即便她主动献身,公子都不愿甚至不屑碰她。 她沮丧收回眸,心觉窘迫,无法再正面与他相视。 但公子的手还在她裙下,时不时撩弄一下,又用拇指捻。 白婳咬住唇,眼眶发红地瞪着他,委屈说:“公子既然矜然不愿,就劳烦离远一些吧,何必假意相帮,趁机做弄人。” 宁玦蹙眉,险些被她气笑。 他沉着目压覆下身,逼近她,反问她:“到底是我不松手,还是某人吃我吃得正欢?” 白婳脸颊早就红透,可当下闻言,还是不忍觉得脸膛再次烧了烧。 她用尽浑身最后一点力气将宁玦推开,摆脱与他的裙带接触,而后侧过身,背对着他,努力屏气静心,不受外人扰。 可那药丸的药效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凶猛更多。 无论她多么凝神,哪怕刻意去背诵经文都不管用,最后胡思乱想起来,想的全是宁玦。 白婳懊恼至极,心窝里的火越烧越旺,她浑身受炙烤煎熬更甚。 快要无法呼吸时,一双凉凉的大掌覆落在她肩头,随即,他身姿覆过来,存在感极强。 白婳又去推他,却无法推开,蹙眉嗔言道:“你走……” 宁玦单手箍住她手腕,收紧力道,盯着她问:“行,倒成了你生气,你说,还与不与我讨价还价?” 白婳茫然眨眨眼,此刻已经理不清楚公子到底在计较什么。 她缓了缓,而后试探的,小心翼翼再问一次:“公子……你,帮不帮我?” 宁玦睨眸,将她眼底的晦暗,以及腰身轻幅的扭动看在眼里,默了默后,他俯身扑压,双臂撑在她头侧,歪头咬在白婳发红的耳尖上,又故意咬痛她。 这个距离,附耳正好。 他哑声回应说:“帮,舍不得不帮。” 声音很轻,耳垂吃痛的感觉也并不明显,可就是这两次接触,叫白婳心窝里汹汹蔓延的火势暂时得到有效控制……她后知后觉意识到,原来与他接触,会这么舒服。 白婳食髓知味了。 她是中毒者,而解药就明晃晃的摆在眼前,她要靠近,要缠要抱,要解毒…… 宁玦当着她的面,不紧不慢将挂脖的玉骨哨从绳上解下来,放在掌心,观察一番。 这枚玉骨哨是在闽商那里买得的,外域尺寸较大燕寻常款式而言,更显粗长,不过哨声也的确是不可多得的美妙。 他拿在手里,合握上,又向外环视一圈。 屋内有铜壶,壶中有温水,他将玉骨哨简单浸洗干净,重新取出拭干。 他没有露骨明说,只是隐晦地将玉骨哨展示在白婳面前,而后又将右手的两指并拢,示意她去比较——玉骨哨的粗度,要超过两指合并的尺寸。 白婳也不知自己为何会那么快地反应明白,此刻玉骨哨在她眼里,再不是能吹响音律的高雅之物,而是俗物、秽物! 剑与她 第55节 到底曾是闺阁小姐,受规训颇多,宁玦担心此举大胆会吓到她,口吻不自觉柔和下来,多言一句安抚。 “别担心,不会伤到你,外层是上等玉质,打磨光滑,玉身细腻温和,不会引起不适。” 白婳声如蚊蚋,羞得不敢抬头,音量自然也是低得不能再低:“当真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清醒时刻,让她坦然接受玉质入身,谈何容易? 宁玦摇头,回得直接:“其他办法……或者,我的指?” 说完,他伸手,明晃晃的在白婳面前拂过,带点轻佻孟浪的意味。 但不是令人讨厌的那种轻浮,而是格外够撩人的姿态。 白婳口干舌燥,抿唇不应。 宁玦不废话,干脆将衣袍敛动,不介意让她直观了解自己对她的真实慾望如何满胀。 在白婳震惊的目光下,宁玦自若开口:“再或者,便只能是你说的,同床同寝了。” 白婳匆匆避过目,不再盯着那一处,心脏慌跳不止,好像随时要突突跳出来一般。 明明是霁月清风的白衣公子,不提剑见血时更如谪仙一般,方才的失态情状,与他那张冷峻面孔,多么不相符。 可那就是他。 只要还有回寰余地,白婳当然不会做到底,于是不得不地,只好选择使用玉骨哨。 玉质本身偏凉,加之刚刚浸过水,体感更冰凉明显。 但他手上又是温热的,偶尔碰到时,薄茧微磨,如同一边帮她解毒,一边又给她添火。 宁玦问:“还可以?” 白婳没法应声,只好弱弱无力地点下头。 宁玦再问:“玉身还可以再推进,允不允?” 白婳攥紧床单,偏目嗔说:“……公子不言更好。” 宁玦勾了下唇,但笑不语,继续手执玉端,如纺丝推磨有规律地动,而后又势如捣蒜,起一下落一下,轻轻起,再重重落。 白婳开始情动了。 宁玦看向手执方向,眼底也不由加深,玉端管径是空心的,或许此刻依旧可以吹响? 玉身深深为馅,这样的哨声可不可听。 他很好奇,想低头尝试一番。 …… 城郊火光冲天,噼里啪啦,浓烟滚滚。 因别院位置偏隐,四邻皆离得较远,于是打水救火不及,待有人提着水桶姗姗来迟时,院内多一半的房屋都已被烧成灰烬。 火势最大同样也是损毁最严重的一片区域,当属别院最中心的宝香苑,房梁几乎全塌,屋内物件尽数被大火吞没,不管是华丽的拔步床,还是层层叠叠的帐幔,皆被烧成了灰儿。 其实,附近有一田庄距离别院最近,火势刚起来时,田庄的佃农们应最先发觉。 但方伦自作孽不可活,就在今年年初,他曾对田庄家主的小女儿轻慢无礼,若非被人撞见,一清白姑娘就要被他禽兽糟蹋了。 事后,方伦态度恶劣,拒不认错,致使两家不睦结仇,如今看到方伦的宅子意外走水,田庄的人哪会好心过去相救,不临时添上一桶油泄愤就是好的了。 错过最好的救火时机,火势迅速蔓延,之后纵是想救也救不成了。 段刈留下的人潜在院门口不远处默默观察着,确认事态发展都在掌握之中,放心 离开,回返复命。 段刈也没闲着,离开方伦别院后,赶紧在邺城寻了个靠谱的女医,将人带去城郊偏院,以防姑娘不适情况加剧,宁玦应对不来。 一进门,他挥手招来院中的仆妇,打听宁玦带人去了哪间屋子歇息。 仆妇回答东二偏屋,说完主动在前引路。 段刈蹙了蹙眉,问道:“怎么安排客人在厢房住下,你们怎么做的事?” 仆妇赶紧解释:“是公子听闻厢房闲置,一直不曾住过人,所以临时决定去住那间的。” 段刈不再多说什么,带着女医很快走到厢房小苑的门口。 几人没有冒然进去,在苑门口驻足,听到里面厢房内似有若无传出的吹哨声。 不太清脆,闷闷呜呜,只有仔细听,才能确认那是哨声。 段刈身后跟随的亲信比较警觉,闻声立刻猜测道:“”老爷,这哨声可是你与宁公子暗中传递信息的信号?如此有节奏的吹响,不像是在随意扰人。” “不曾有过啊……” 段刈仔细思吟,确认自己没有与宁玦定过暗号,当下又琢磨多想了想,这或许是宁玦以前当绣衣使者时的习惯。 惭愧的是,他昔日虽是绣衣卫的掌事,但一些细作本事,并未精通掌握。 与其绞尽脑汁地猜想,不如昂声询问一句,段刈直接冲里喊道:“姑娘情况如何了?我带了女医过来,方不方便进去给姑娘搭搭脉?” 话音刚起,哨响便停了。 半响过去,里面迟迟传来宁玦异常喑哑的一声:“稍等。” 时间又耽搁一阵,宁玦从厢房推门出来,示意女医请进。 段刈走到宁玦身边,偏过头,小声问:“你刚刚吹哨子是什么意思?我还以为你对我暗中有交代呢,以后别拿你绣衣使者的本事在我面前卖弄,我是老人家了,虽然官职比你高,但先前多是纸上谈兵,你与我对不上暗号的。” “没有对暗号。” 宁玦回答,眼神晦暗着,他上下唇瓣磨了磨,正经又不太正经地补充一句:“刚刚……在哄睡。” 可不正是哄睡嘛。 那一首完整的缠绵曲调不短,他费力跪趴在被衾上,闭着眼,伸着脖,吹了那么久,再缠绵也吹成了摇篮曲。 汩汩如泉,难免沾湿他鼻梁。 门外呼声传来,白婳害怕抖了抖身,为了速战速决,以便掩饰,宁玦果断将玉骨哨身抽出,而后掌心摁住白婳的双膝,在她想要抗拒的力道下,最终用口伺候了她。 第40章 在意名声 女医缓步进入房间,走近床沿边,准备搭脉查看姑娘的身体状况如何。 结果掀开床幔,就见里面的人将自己完全蒙在厚厚的被衾中,连脑袋都不外露。 不能望闻问切,这病怎么看? 女医只得躬身,朝里轻声言道一句:“姑娘,请放下被子,露出手腕一诊。” 话落,等了等,被中人终于慢吞吞地有了动静,她将被子缓缓拉下,露出光洁的前额,冒汗的鼻头,以及樱唇檀口。 女医余光落下,瞳眸不自觉一缩,被眼前女子艳冶明丽的容貌所摄。 待回神,很快察觉有异,床上女子状态颓倦,气息声弱,双颊浮着异样的红晕,唇瓣靡艳,眸色深深,一看就不同寻常。 她探了探额,发现温度不高,又示意说:“请姑娘伸出手腕。” 白婳照做,小声应了句:“劳烦。” 单从脉象上看,脉搏位置深沉,明显邪气郁闭内里,可见姑娘忧思深重,平日总难心绪平复,不过中毒迹象并不明显,女医端详白婳面容两刻,又掀起她的两边眼皮,细瞅眼底,看后思吟片刻,有了结论。 她主动询问:“姑娘近来可有食用来历不明的丹药,尤其是来自南域的药丸。” 白婳浑身没有力气,闻言不自然地轻轻点了下头。 女医心中有谱,告知说:“南域人擅长冶炼丹药,吹崇问道长生,巫医蛊术,若论一时之效,确实是有,可如果长期服用,难免生出副作用。” 白婳心头一紧,低言解释:“我并非常服,这次是意外,以后不会再有接触,若如此,可否恢复如初?” 女医:“姑娘放心,你食用剂量不多,体内虽然留有余毒,但无碍性命之类,待我开两副方子调理,你照着吃几日,应能将毒素除尽了。” 白婳放下心来,点点头:“多谢。” 女医听她声音低低弱弱,为了照看周到,又说:“姑娘可否方便坐起,我看你眼底生倦,体力欠欠,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恐是被那药害了精神,不如我在你背上施针调和下,这样你能身子轻便,更觉得舒坦爽利些。” 白婳迟疑点了点头,应下女医的好意。 虽然明知自己当下的情状不宜对外视人,可若那枚药丸当真含毒,白婳顾忌不了太多,只着急想把余毒先解了。 兄长身陷囹圄,无法脱困,他还在京歧等着自己团圆,她一定不能此刻出事。 被女医扶着,白婳艰难坐起身。 被子从肩头滑落,她身上虚拢着的曼妙透纱招摇晃眼,女医怔住,眼睛不自觉地偏了偏。 在医者眼中,患者无男女之别,施针时,只当眼前酮体为寻常肉身,不管其性别,更无论身份高低,她们的注意力只需集中在眼与腕口上,以保证下针精准,干脆利索。 然而,美是直观的,带有冲击力的。 这么近的距离,小娘子纤秾合度的身子映在眼前,浑身白得直晃目,就算看一眼错目,也着实难忘。 女医收回思绪,继续帮扶,叫她可以坐得舒服些。 白婳抬手,拢了拢身上纱衣,纵然不喜,可眼下确实没有能换的衣物了。 她双腿尝试屈伸,活动活动,小腿匀称,大腿皙嫩,待被子完全掀开,露出大腿肌肤上很明显的遍布红痕与指印,尤其腿根附近的,印痕更多,简直不堪直视。 女医怔住,没法假装没有看见。 原本她以为小娘子气虚力弱,是因被南域人良莠不齐的丹药害得,可当下看到小娘子身上骇然的指痕红印,再联想到刚刚从这间屋子出去的那位白衣公子,霎时反应过来什么。 那白衣公子神色虽如常,可眼底确实隐隐显出几分欢愉之色。 医者擅观颜,刚才窥见时,她并未多想什么,现在重新忆起,终于把所有一切串连了起来。 原来根本不是丹药起了副作用,才致使小娘子如此虚弱无力,恹恹无生机,而是……她刚刚大概经历过一场激烈情事,体力全部耗尽,被磋磨得太过头了…… 她久久没有动作,白婳察觉,回头询问:“请问可以下针了吗?” 身上衣物太不着调,白婳只想尽快完事,好重新钻进被窝里面闷头藏着。 闻言,女医略显迟疑,犹豫这针还该不该继续施下去。 又想,不管如何,施针活络经脉,通通淤气,对身体总有益处。就算身体无疾,只是床事过度,施针也可帮着缓轻腰腿的疲乏。 思及此,女医没有多嘴询问旁的,只应道:“可以。” 剑与她 第56节 说完,她不再耽搁,打开药箱取来针帕,帮白婳褪下纱衣,在她背上熟练施下几针。 等待期间,女医把抓药方子写好留下,不是最初那个解毒的方子,而是重开了副专门适用于已婚妇人,帮她们应对房事频繁的‘秘方’。 这种事私隐,为顾忌娘子们的体面,往往开药时要避讳着说。 于是女医向白婳介绍时,只说明此方有补气调养之效,若之后再经历类 似情况,还可继续按着方子抓药煎饮,保证身子会爽利不少。 施针完毕,白婳额头冒了层薄汗,身体顿觉轻松不少。 女医体贴扶着她躺下歇息,又叮嘱,两日内最后别再有剧烈活动,或者劳累奔波,不然身子恐怕恢复调节不过来。 白婳一一应下,再次对女医道谢。 女医与她告别,提起医箱,缓步轻声地离开房间。 见房门关严,白婳暗自琢磨起来,不知是不是她多想,总觉女医刚刚那番话有所另指,尤其她交代时,好似故意将‘剧烈活动’一词咬重,让白婳难免想歪,脸色讪讪。 …… 女医走后,过了片刻,有仆婢进门给她端茶送水,又送衣裙,之后很快垂目退下,不知完成了谁的交代。 除此外,房间内再没有其他人进入了。 白婳等了又等,原以为公子会留在院外守着她,待女医看完病后,会立刻进来关询,可没想到,他竟不闻不问。 除了最开始有仆婢走动的动静,之后屋门口再没有传来其他声响。 白婳收眸,平躺在床上怔怔望着上面的帷幔,眼眶不忍发红,心底更一阵低落与沮丧。 她忍不住胡思乱想,方才与公子相处时,她昂首扭身轻浮,那么失态,公子或许是因看到了她不为人知的孟浪一面后,心中诧异之余,对她生了厌烦…… 白婳忧心悒悒,懊恼又觉羞耻,干脆闭上眼睛。 可不闭眼还好,一闭上眼,所历画面一幕幕重新倒回,不断提醒着她,刺激着她。 在她心里,两人已经做了夫妻间才会尝试的亲密事,甚至,寻常相敬如宾的夫妇恐怕都不会如此荒靡行事。 公子会音律,正常情境下,她曾听过他的哨音,朗朗清脆,很有韵味。 然而这等风雅事,她以后再不敢听,再不敢瞧了。那玉骨哨外壁包裹着的玉质虽莹润,可节节间却凸起分明,又硬又粗,吞下并不容易,非得足够滑腻才能包容,故而在将玉骨哨完全推进前,公子先抽出,随后俯身凑近,主动仰首迎上了她,亲自将那泉源汩汩引下来。 闷上头,白婳浑身又热起来,不敢再继续回想了…… 门外传来敲门声,两下,她没应。 那人再敲,白婳无法继续无动于衷装耳聋,只得掀起被子一角,声音微弱言了声‘进’。 对方推门进来,逆着光。 白婳眯眯眼才将人看清,周身环着柔和的光晕,来人竟是公子。 见他来,白婳心下紧张,赶紧把被子重新闷过头顶,整个人完全缩躲起来,不敢见他。 明明刚刚还盼着他来,如今他骤然出现在眼前,白婳反而没了勇气,心底只剩羞与耻。 宁玦见她如此,没有强行将扯开被子,逼迫她与自己相视。 他将端来的热气腾腾的餐盘放在桌上,而后坐在床沿边,离她很近,并不冒犯,只安安静静守着她。 半响过去,猜知她应已平复一些,才温和言道:“女医告知,你身体无碍,修养即可,她给你留了方子,待会我差人出去给你拿药。” 白婳没有应声,但被子里面是有动静的,是有规律的呼吸起伏。 她在被子里面闷得太久,呼吸越来越不畅,动作自然越来越大。 宁玦小心翼翼将被衾撩开一角,没有叫她露面,只确保空气能流畅进入,她能舒服些。 “你……是不是还有哪里不舒服?”宁玦再次关切。 白婳终于应声,但话音极低,喃喃如蚊蚋:“没有。” 宁玦思吟片刻,又歉意道:“是我不好。我并不擅长这种事,昨日你又闹得欢,只用玉骨哨根本不行,所以……” 说到这儿,他竟也不自觉地口干舌燥,下意识舔了下唇角,表现得并非如常从容,可惜白婳没有看到,不然心里可能会觉平衡的好受一些。 “所以我才……亲了你。” 宁玦纠结很久要如何说,最好能含蓄些,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亲’这个字最合适。 他的确是亲了她,唇舌参与的事,当然算是亲。 但相比唇对唇的吻,此番新的尝试下,她回馈给他的要更多几倍不止。 白婳窘迫,无法继续听他言述,掀开被子,露出脑袋,艰难启齿:“公子何需道歉?是我……失态,丑态毕露,无颜再与公子相对,更不知该如何相对。” 还没有拿到他的隐秘剑招,她真的要此时离开吗? 发生了这种羞耻事,那不堪入目的画面,一幕幕那么清晰,白婳留不下去,可又走得迟疑。 兄长怎么办? 还有,她心底浓浓的不舍又该如何压抑…… 然而,宁玦听了她的话,只将重点听在了前半句。 他想,哪里有丑态,分明美艳摄人。 她的一颦一笑,一蹭一动,扭腰或是晃胸,皆外露着能要人命的风情。 那一幕幕,白婳最想让他忘的,他大概永远都忘不了。 白婳躺在床上,还在怏怏看着他,眸底水汪汪一片。 这么明艳的面庞,再顶着如此直勾勾的眼神,宁玦心头无法控制地一跳。 他努力抑住心猿意马的念头,平静问道:“为何无法相对?” 白婳偏过眼去回:“两人相处不似主仆,不伦不类……我怕会影响公子的名声。” 闻言,宁玦面上无异,心底却是一哂。 他早将她的心里想法看穿。 哪里是顾及他的名声?分明是自己羞了,怕了,想逃了。 宁玦眼神带着势在必得的意气,直接了当发问:“你若当真在意我的名声,怕我落人口舌,不如真的嫁我?若我们有了夫妻之名,谁敢再非议我们相处亲昵,不伦不类?” 白婳怔住,没想到他反将得这么快。 第41章 各自私心 宁玦的反问叫白婳猝不及防。 嫁他…… 怎么可以? 她心跳几乎漏停一拍,紧张哽住,没法应声给予答复。 她不明的来历,刻意的接近,不忠的欺瞒,还有后续相处中为圆一个谎而不得不撒下的连串谎言,这些……都注定两人最后只能走向分道扬镳的结局。 而她唯一能竭力争取的,便是在彻底离开公子前,拿到他隐秘的二段剑招,完成任务。 她没有第二个选择。 离开岘阳山多日,表哥应当已经察觉她失了踪迹,此刻定是在加派门徒四处找寻。 白婳心中隐隐有预感,眼瞅就要到大将军王正式开擂的日子,她与公子朝夕相处的时间,应当不会太长了。 她黯淡垂下目,避重就轻回复说:“我只是公子身边的丫鬟,公子莫要再说这样的玩笑话了。” 宁玦定睛看了她两眼,有探究,但没有逼迫。 他暂时将人放过,温柔开口道:“先把饭吃了吧,从午后一直折腾到现在,腹中空空,一定早饿坏了吧。” 公子不说还未觉,眼下一提,确实觉得腹部空空,连带鼻息间闻到的饭香味都更浓郁。 白婳伸手压在腹中,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宁玦问:“过来桌边吃,还是我帮你端过来?” 白婳迟疑了下,回复说:“劳烦公子先出去,我换下衣衫,然后自己下床吃。” 宁玦余光瞥向床头的衣物,应声而起,向外走开几步,但没有出门,只是背过身避开视线。 “换吧。抓紧时间,不然粥要凉了。” 他显然没有出屋的打算。 白婳欲言又止,最终没有开口,也没有继续扭捏。 她撑起身子,将厌恶多时的薄纱从身上利索脱扯下,又放在手里团了团,嫌弃地甩手丢到地上,身上赤裸好没有安全感,她抓紧速度换上新衣裙。 新衣是寻常的款式,也是寻常的布料,大概事发突然,临时寻不到合适女装,便就近从院中仆婢那里找来干净衣物。 白婳不会挑剔什么,原本她的身份就是公子的丫头,穿丫鬟的服装自然没什么不妥。 她只求能蔽体并得体即可。 衣服穿戴好,白婳坐在床沿边,准备趿上鞋子下床。 宁玦听到动静开口:“换好了?” 白婳声弱:“是。” 宁玦直接转过身来。 他先看了她一眼,并没有允她下床,而后径自走到桌边,将盛放着食物的木托盘端起,拿到床边放在几凳上。他挨着她坐下,端起一碗温热的米粥,一勺一勺喂给她 吃。 白婳还不适应与他挨离这么近,抬手想自己接拿,宁玦却坚持帮忙。 她没办法,只好配合着由他伺候一回。 粥里一如既往加了糖。 几乎每次她身体不适,公子照料她时,喂给她的不论米粥还是汤羹,大多是带甜味的,好似是要抵一抵吃药的苦。 公子自己不爱食苦,每次也都顾及着她,不过这次,她明明还未吃药呢。 剑与她 第57节 白婳心有所动,手心攥握着床单,谨慎将心事藏住。 宁玦一边喂饭,一边用平淡语气告知她:“欺负你的人已经付出了代价,先前在海上,他第一次招惹你时,我便该无声无息将人解决掉。若如此,后面也不会遇到这些麻烦,还害你遭此一劫。” “在海上时,那人只是表现殷勤,根本看不出来包藏祸心,人面兽心。”白婳叹口气,不愿再回忆起与那登徒子相关的事,只想知晓结果,又问道,“公子如何处置的那人?” 宁玦如实告知:“那人为邺城本地人,是航运世家方家的独子,顾及到方家本地势力,段刈劝说我留下方伦一命。我不解气,在方伦胸口上刺了一剑,原本不一定能要了他的命,但段刈为了遮掩剑锋,埋藏线索,故意放火烧了那院子,想要死无对证,如今那院子被烧毁殆尽,方伦大概也已经被焚成灰儿了吧。” 白婳听了只觉骇然,又想到院中还有其他人在,忙又问:“院中的仆婢小厮,还有其他人怎么样了?” 宁玦回:“偏房中还有四五位被方伦豢养的姑娘,段刈手下从正门破门时,黑布蒙面,佯作山贼抢掠,府中人不管仆婢还是那几房姑娘,纷纷背着包袱心急逃命,作鸟雀散,没被火势殃及。” 没有伤及无辜便好。 白婳心头稍安,转念又想到方伦的来历,顾虑又问:“若方家当真不好得罪,方伦死于公子剑下,虽然尸身被焚,可万一有疏漏被察,岂不是存在潜在的大麻烦。” 宁玦嗤声,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有麻烦就解决麻烦,我不在意。方伦那厮欺负了你,我若为了收揽人脉轻易将人放过作人情,你还不委屈地眼巴巴冲我掉眼泪?” 明明是正经对话,可他说到最后却不忘逗弄她一句。 白婳微窘,脸颊晕红,不肯承认:“我才不会动不动就掉眼泪,公子将方伦小惩大诫地放过才是最优做法,我自当也会跟着将目光放长远,哪会因此心生不满情绪。” 宁玦笑了笑,顺着她说:“好,你思量周全,识得大体,是我行事冲动,不计后果。但方伦已死是事实,你出没出气?” 白婳又被喂着喝下一口宁玦递来的甜粥,垂下目,轻轻点了点头。 当然出气了。 若非公子及时赶到,她大概逃不过要被方伦那厮欺辱的命运,若如此,她不如一死了之。 原本她以为,离开荣府,潜伏岘阳山上,留在陌生剑客身边,便是置身于最可怖的险境中,却不想山下的坏人更是难防,又是燃迷香,又是腌臜药,坏招频频,简直防不胜防。 两者对比,公子自然要正派得多。 在他身边非但不觉得危险,反而很有安全感。 宁玦见手中粥碗已经吃得见底,换了一碗鱼肚儿羹,继续喂给白婳吃食。 他一边喂着,一边与她商量后续的行程安排:“我计划南下,去南闽一趟,时间不知要多久,你现在身子羸弱,我怕带你同行叫你路途上受苦,不然你便留在邺城,暂住在段老板的别院里,等我回来与你回合,再带你一起回岘阳山。” 白婳不知他还有动身计划,闻言诧异,忙问道:“公子在邺城的事已经办完了吗?之后又去南闽做什么?” 宁玦一一回答:“是,我来邺城就是为了与段刈会面,见过面后,我另有别的安排。” “什么安排?”白婳试探性的一问。 她能看出,南下之事是公子与段先生的隐秘计划,若公子对她防备,不愿告知,她也不会强求。 宁玦顿了顿,没有刻意相瞒,真的对她坦言:“我先前与你提起过,我从小无父无母,是被师父师娘带大的。师父死后,师娘撞棺而亡,我一连失去所有,痛不欲生……我的剑术为师父所授,他乃集大成者,武功高强,却在一场宴会上因比武切磋而殒命,我无法释怀,始终怀疑师父死因另有蹊跷。如今线索直指南闽,我必须亲自去一趟,将真相彻查到底。” 白婳屏息,很认真在听。 他师父的死,一直是他讳莫如深,不可碰触的逆鳞,轻易不会对外提及。 然而当下面对着她,公子竟主动卸下提防,愿意坦诚,面对这份信任,白婳只觉心疼,又深怀愧怍。 白婳迟疑问道:“公子的师父,在江湖可有名号?不知我有没有听说过。” 宁玦回答:“剑圣,司徒空。” 剑圣…… 闻言,白婳怔住。 公子竟是剑圣的徒弟,若此话为真,季陵那些自诩正宗的剑门安能不汗颜? 剑圣司徒空在众剑门门徒心中,有多高的不可撼动的地位。 甚至,连表哥的归鸿剑堂所推崇的剑法,都是剑圣司徒空研创的孤鸿剑式。 表哥并非剑圣的嫡传弟子,而是因其祖父与剑圣有过旧交,才幸运得到了孤鸿剑式前半篇剑法真传。 但表哥并不因此满足,一直想习练孤鸿剑法的完整剑式,以进功力,集大成而扬名。 故而当初,在听说有不知名剑客游历至岘阳山,所用剑法剑招皆类似于孤鸿剑式时,表哥言之凿凿说,剑圣无亲传弟子,那人所用剑式定是靠偷窥习得,来路不正。 此番定论后,季陵其余剑门皆应声如是,配合表哥,无所不用其极地将宁玦名声搞臭。 白婳最初了解这些江湖上的恩怨纠纷时,听到的便是表哥的定论,曾经她也先入为主地以为,宁玦是个小人、恶人。 而如今,将前前后后发生的所有事联系在一起,白婳重新有了思量。 表哥对宁玦的排斥,其实是很深的忌惮,他忌惮宁玦能力更强,更忌惮宁玦的出现,会动摇他在季陵众剑门门徒心中的地位,影响他继续成为徒众的领头人。 可表哥纵有万般不屑,千分瞧不上眼,最后还不是派她上山,选择利用女人走捷径? 他又清高在哪里…… 白婳心底十分复杂,一为公子背负的不实污名而愤,二为表哥的狂悖自大而耻。 还有,她也怨自己。 纵是身不由己,可她与季陵那些人为伍是事实,共同算计公子也是事实,没有什么可分辨。 先前,对于表哥的话,她无不信从,毫无怀疑。 现如今,她更想自己独立思考,判断黑白,不愿只当一个没有思想的提线木偶人! 察觉到白婳神色忽而凝重,宁玦在旁观察半响,提醒出声:“在想什么?” 白婳回神,语气认真:“公子忠义,我愿同公子一道南下,为公子调查真相出一份力。” 宁玦没有立刻答应:“可你的身子……” 白婳:“公子准备何时启程?” 宁玦回:“若只我自己,便明日就走。” 白婳眼睛明亮:“若我一道跟随呢?” 宁玦叹口气,他当然有私心,若真将白婳留 在邺城,他很怕她会一走了之,重新回到荣临晏的身边去。 若真如此,他远在千里外的南域,鞭长莫及,恐怕到时想阻都阻止不了。 宁玦思吟半响,回她:“若你坚持与我一道南下,那就等你服过两日的汤药,休养好身子,后日再出发。” 说完,宁玦心头暗叹口气,他何时变得这样患得患失? 白婳则目露惊喜,恳切言道:“那请公子快些将药方交下去,我尽快喝药调养,争取早日恢复精神。” 宁玦提醒一句:“这一趟,恐怕险阻颇多。” 白婳摇摇头说:“我不怕,反正公子会护好我的。” 她如此信任他。 宁玦眸光渐深,凝着白婳,不再犹豫地应声:“好,我们一道去。” 白婳回应给他一个盈盈笑容。 其实,两人都夹藏私心。 宁玦是私心是不愿她离开。 而白婳的私心是——如果分离是注定结局,那她将最后的期限拉长些,说不定适应了,有准备了,就能慢慢割舍掉不舍,走得更潇洒。 至于剑招的事,她尽人事,听天命。 如今,她探得剑招的初心,再与表哥无半点关系,若非兄长性命攸关,她甚至想长久地留在公子身边,慢慢还清亏欠。 可老天,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 第42章 孤男寡女 段刈夫妇对白婳都特别照顾,住在别院的第一晚,段夫人便将自己身边最亲近的婢子送来别院照顾白婳的起居,还有两个小丫头专门负责为她熬煎汤药。 除此外,段夫人还命人送来不少的绫罗新衣,都是邺城内最时兴的样式。 白婳哪好意思收,无功不受禄,何况住在别院已是叨扰,所以第一反应自然是婉拒。 等到宁玦点过头,安抚她说没事可收,她这才半推半就收下了段夫人的好意,南下天气回暖,厚衣服穿不到了,行囊中添些薄衣也算有备无患。 第二日,段夫人亲自莅临别院,与白婳私下会上面。 见到白婳,段夫人眼底温慈,笑容和煦,对她格外亲切道:“我与老爷膝下无女,始终盼着能有一个女儿,可我身子不好,总不能如愿,如今见到姑娘,心中不自觉生出几分爱怜之感,想来是你我有缘了。” 段夫人年长白婳不少,说这番话并不显得唐突。 只是白婳不擅应对热情,面对对方直宣于口的欣赏与好感,她笨拙不知如何回复。 想了想,白婳回:“夫人说这话实是抬举奴婢了,奴婢只是宁公子身边的一个丫头,当不起夫人这般看重。” 听她这样说,段夫人眼神中浮现出短暂的哀伤情绪。 但转瞬即逝,叫白婳不禁怀疑,方才是否只是她看错而已。 段夫人拉过她的手,轻拍她的手背,温柔低言:“我家老爷经常提起宁公子,说他是忠义之士,处事正派,为人磊落,你跟在他身边,想来受不到大的委屈。” 闻言,白婳没有立刻答话。 按理说,公子才是段老爷费力邀请来的客人,而她不过是婢女随从,身份低微,该是很不起眼的存在。 可当下,段夫人话里话外,好像都将她看得更重要。 白婳困惑不解,虽然不觉段夫人有什么恶意,但对她突如其来的关切,还是倍感莫名。 她迟疑了下,客套应说:“夫人宅心仁厚,段老板更是慷慨仗义,此番奴婢受难,多亏段家人出力相助,才得以幸免。” 段夫人眼神复杂,看着白婳,眼底仿佛藏着千万种情绪,更像有好多话想要对她说。 可最后启齿,只收敛着道出一句安抚之言:“没事了就好,万幸你是毫发无伤。你不知晓,宁公子当时可是急坏了,他那么不显山不露水的性子,得知你被方伦劫走,慌张上马时,连马镫都踩空了。” 白婳迎着段夫人惜怜的目光,回应一声:“公子拿奴婢当自己人,奴婢自当尽忠报答。” 段夫人温柔地拍了拍她肩头。 白婳笑容回应,心中却生疑窦,总觉段夫人对她,似乎不止只是欣赏那么简单。 …… 晚上,段刈做东,在别院大摆宴席,是为宁玦与白婳践行。 剑与她 第58节 宁玦和段刈都尽兴多饮了些酒,酒酣耳热之际,开始回忆往昔。 段刈话音喋喋,举着酒杯说:“当年在京,我心怀傲气,一心只想着权与势,后来沦落到辞官归乡,郁郁难平,意气尽失。但你看现在,我避世邺城活得多潇洒快活,无拘无束,又没有上位者施压,日日守在父母妻小身边,这才是真正的神仙逍遥……如今,就算真有人找我回去继续做官,我都不愿意喽。” 宁玦笑着拆台:“两年多过去了,朝中又起来多少新贵,谁还会记得昔日的绣衣卫掌事,更何况现在连绣衣卫都不存在了,哪还有人想得起你这半鬓华发的老人家。” 段刈哂笑呵呵,拂袖一甩,洒脱道:“不找正好!我乐得没有庸事扰!来来来,咱们继续喝咱们的酒,这酒,真是喝完一坛少一坛了……” 宁玦昂了昂头,瞧看此夜月色正好。 他喉咙发苦,但还是抬起酒杯与段刈相碰,仰头饮毕一杯又一杯。 段刈同样如此,伤怀又有几分痛快。 早在宁玦与段刈刚起酒兴时,段夫人便悄悄将白婳带到主屋去了。 她避过旁人,甚至连身边最信任的婢女都一并遣走。 待屋内真正只剩她们两人面对着面时,段夫人靠近白婳,没有言语,自顾自将腕上手镯摘下来,坚持戴到她手上,而后又拿下发髻上的步摇簪,一并慷慨的送出去。 白婳伸手推拒,被段夫人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当下真正体会到什么叫盛情难却。 “夫人莫要如此,簪子与玉镯皆是贵重之物,我万万收不得的。” 段夫人道:“如何收不得?你我相面投缘,我愿意送你,更何况这又不是什么稀罕物,我戴的时间不短,都算旧物件了。” 白婳迟疑,还想再推。 段夫人态度坚持:“既然送给你,你大大方方收着就是,难道是担心你家宁公子知情责怪?阿芃姑娘放心,他若真责你,我一定替你说清楚。你相貌生得这么美,不该装扮得这么素,我对美人生怜惜,想看你添上首饰打扮得漂漂亮亮,不说宁公子看了会欢喜,就是咱们自己对镜欣赏,看着面庞俏丽,也是高兴的。” 白婳清楚,就算此刻她再如何强调自己丫鬟的身份,段夫人都还有别的话继续劝说。 与其如此,她干脆恭敬不如从命。 只是看着腕上玉镯的莹润色泽,一瞧就不是俗物,还有那金簪反出的熠熠光亮,更明显是上上等的品质。 她知晓段家财力雄厚,但她同样是识货的,就算是富裕人家的主母,这种品相的簪镯也不会随便舍得送人。 或许,段家财货山积,富埒王侯,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富有? 再或者是,段夫人真的对她一见如故,生了偏爱之心? 白婳实在想不明白。 待酒席散了,她准备把此事告知宁玦,听他作分析,可去到酒桌,却见公子罕见醉得厉害,意识昏昏。 他醉酒任性,不许旁人触碰,不得已,白婳只好亲自上前搀扶。 她一人之力单薄,所幸宁玦还没有醉到迈不动步子的程度,还知配合地动动腿。 白婳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将人搀扶到卧房,将他放躺在床上的过程尤其艰难,她努力控制着力道,不敢直接收手任他肩背砸到榻上,可处处小心翼翼,又显得格外磨蹭。 宁玦等得不耐烦,也或许是僵持的姿势不舒服,竟拽上她,直接往后仰过去。 白婳猝不及防一个趔趄,直接扑到他身上。 宁玦眼睛半睁不睁,也不觉吃痛,顺势搂上她的腰,旋即翻身一压,将她笼罩在身下。 他看着她,像是恢复些清明,低沉喃喃道:“我喝多了。” “……我知道。” 近在迟尺,他吐息灼灼,不断搔撩她的痒。 白婳红着脸偏过眸,两人一上一下,她被他酒气熏着,好似跟着头脑发昏有点显醉了。 她嗔说:“既然公子喝不过段老板,为何还要坚持逞强?身子会不会不舒服?” 宁玦哑声含笑,再次俯低身子,鼻尖与她相蹭。 不是不小心的触碰,他分明就是故意的。 白婳浑身发软,觉得两人现下的姿势过于亲 昵,当即想避,可奈何对方是个醉鬼,实在缠人,白婳躲不过,又与他计较不了那么多,一脸窘意,为难得要命。 宁玦单手掐着她腰,声音带哑:“谁说我喝不过他,段刈醉得更厉害,此刻段夫人一定比你还头疼。” 白婳无奈一哂,不知这有什么可比的,无非就是五十步笑百步,赢了也不值得得意。 她艰难挪开手,用袖口帮他擦了擦额上的汗,柔声问:“公子向来自持,今日怎破例贪杯了?” 宁玦低首,没有言语,默默窝进她肩颈一侧,寻求安抚地蹭了蹭。 他这副样子,不可多得,像是只受伤的雄狮,罕见露了软弱。 白婳霎时心软,没再挣动,任由他与自己依偎相贴。 她关询又问:“到底怎么了?” 宁玦回:“今日我与段刈喝的那坛酒,是师父生前亲手酿的苏合香酒,我能喝的出来,那是师娘教授师父的手艺,味道与以前一样,还是一样的……” 他越说越低,渐渐无声,低落情绪浓浓。 白婳心头也跟着揪了揪,不知如何出声安慰,只抬手轻轻拍着他的背,以作安抚。 没过多久,她忽觉颈间有股温湿的异感,反应了下,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那竟是眼泪。 白婳讶然停下手中动作,不可置信地一怔。 公子竟落了泪…… 这是她先前想象不到的事。 在她眼里,公子向来是无所无能的,手执一把青影剑,冷面威凛,置身于江湖刀光剑影中,所向披靡,无人能敌。他对外的形象也一直是强大、狂悖、傲慢、没有弱点……所以,眼泪这种与脆弱相关联的东西,在白婳的认知里,与他是那么不协搭。 但坚强者就是留下了伤心泪。 再无坚不摧的人,也同样拥有最普通的七情六欲。 白婳心头闷闷的,公子罕见一次示弱,弄得她格外心疼,不是滋味。 她落下掌心,一遍一遍抚拍着他的背,力道温柔,试图用这点接触来提醒他,他此刻并非一个人,他可以寻人倾诉,也可以留恋彼此身体的触碰渡温。 半响,白婳被压得太久,呼吸有些困难。 宁玦像是察觉到,翻过身去,滚到一旁,换作平躺姿势继续浅浅拥着她。 白婳没有拒绝,窝进他怀里。 宁玦闭着眼,眼角的湿润早已经干涸,但白婳还是没忍住伸出手,用指腹小心翼翼帮他抹干。 她声音很轻,安慰着他:“我会陪着公子,我在……” 宁玦没有说话,像是醉得厉害,只是抱她的力道不由又收紧了一些。 他时不时会身子挪动一下,每一次,嘴唇都实实擦过她额前,像是轻轻啄啄不停地落吻。 白婳脸红得厉害,不知他睡没睡实,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这么抱着哪有睡意,不知醉酒的人感受如何,反正她是越躺越精神。 她耐心等着,等宁玦情绪慢慢平复,呼吸节奏也变缓和,好像真的已经安眠后,她伸手轻力戳戳他肩膀,想要脱身离开,回自己房间去休息。 但宁玦抱得实在太紧,她几番尝试挣脱,都没能从他怀里脱身。 白婳无奈,只得继续等下去,心想公子保持一个姿势累了,自然会松动抱着她的力道,到时便是她脱身的机会。 然而,最终还是没有等到宁玦松手,白婳率先坚持不住地眼皮发沉,困意渐浓。 她一不留神睡了过去,任由宁玦搂抱着,就这样与他保持亲昵姿势,睡了一整宿。 当然,睡过去,也不会再知羞了。 …… 出发南下当日,两人要早醒作准备。 白婳和衣而眠睡了一夜,感觉没怎么歇过来,她动动身子没立刻睁眼,等醒了盹后才不紧不慢掀开眼皮。 眼见屋内摆设陌生,白婳隐约觉出哪里不对。 她眨眨眼,顿时想起昨夜发生的事,转身确认,果然看到宁玦就躺在她身侧,此刻单手撑头,正眼神迷茫盯着她。 白婳呆住了,这是公子的客房。 要命的是,两人不仅同榻而眠,被子还是盖的一床。 更要命的是,她身上衣衫倒端庄,反观公子,衣衫不整,领口大敞,连里面的锁骨都能看清。 白婳着急想解释,她为何会出现在这,然而宁玦不给机会,先一步反问。 “你趁醉占了我便宜吗?” 他一边问,一边面露无辜地抬手压在自己领口处,姿态防备,好似在他面前当真有个好色痴女。 白婳窘迫极了,忙道:“公子不记得了吗?昨夜你饮醉,我扶你回房,你……你酒劲上来不放我走,我挣不开你的力道,不得不留下来。因为太困,我后面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再有记忆就是现下醒来,公子莫要冤了我。” 宁玦无所谓的态度,继续反问她:“冤不冤的,便宜不都占尽了吗?” 白婳简直有口难辩:“我哪敢对公子不敬……” 宁玦语气轻飘飘:“我倒没什么,只是如今我们借住在别人家里,昨日你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我搀扶离开,就算是丫鬟照顾主子,也没有照顾整夜的道理,昨日我们共度一夜的事,想必已经在别院里传开,若段夫人见到你问及此事,你便说,是我醉得厉害,你不得不留下贴身照顾着?” 这算什么解释! 白婳难为情地低下头,先前段老板及段夫人曾多次言语试探两人的关系,每一次应对,白婳都一脸认真诚恳地告知,她与公子的主仆关系绝对清白。 结果刚刚澄清不过一日,她便做出留宿公子房间的荒唐事,简直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若无人知晓也就罢了,可旁边的耳房里就住着其他婢子,那些都是段家亲信,两人昨夜同宿的事定然不会是秘密。 白婳愈发心虚,匆匆想起身。 宁玦箍着她手腕,将她动作拦住:“时辰还早,天都没亮透,就算你现在下床躲开我,对昨晚的荒唐也是于事无补的,既如此,不如再躺下歇会儿,冷静想想应对之策。” 他手下施了力道,白婳顺势身子一软,重新陷进被衾里。 白婳抿抿唇,不由暗恼自己,为什么总是拒绝不了他? 两人和衣共枕,不算抱着,但彼此相离近得不能再近。 白婳刻意躲避,背身对着他。 宁玦则不管顾那么多,听从本心,想与她更近再近地挨贴。 他胸膛虚虚靠着白婳的背脊,启齿说:“别再费神了,若真传出风言风语,你便说是我无礼,趁醉强迫你留下……” 剑与她 第59节 这话是越描越黑! 眼下已经是月黑风高、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戏码了,若再加上主人强制,醉后乱性的走向,别说有多吸引眼球,简直是比戏文还要演绎得精彩。 白婳立刻表态:“不妥,实在不妥。” 宁玦挑眉:“如何,你还有什么别的顾虑?” 有顾虑也不会听从他的坏主意。 白婳转身,一把捂住宁玦的嘴巴,冲他瞪眼嗔嗔道:“公子别再乱说了。” 宁玦拉下她的手,摩挲在掌心,叹口气道:“真是麻烦,随便一件小事都关涉到男女之防的俗礼,你又这么在意……你知晓,我生素最厌麻烦。” 白婳声音闷闷回:“大燕民风如此,传统更是如此,不是公子一句麻烦就能避过去的。” 宁玦凝盯着她,猝不及防再起攻势:“说了要你明正言顺地跟着我,是你不肯松口,若我们有了夫妻之名,就算昨夜真把房顶闹翻,也不能算悖礼。” “公子……” 这是什么混账话? 白婳瞪着他,耳尖红得将要滴血,眼见捂不住他的嘴, 干脆自己趴下,将脑袋用力闷在枕头上,羞得一言不发。 宁玦拍了拍她肩头,看她这副难为的样子,无法再步步紧逼,只好暂时放过了她。 “你若不喜欢这种话,以后我不再说了。”宁玦言道。 白婳不吭声。 公子近来很爱说什么明正言顺的话,他每说一次,她便动摇一次。 然而每一次动摇之后,她都会认清自己,并提醒自己该有自知之明,不忠者,不配。 宁玦侧身看了眼窗外,天光明朗,时辰差不多了。 他没再继续逗她,语气恢复正经:“准备起身吧,吃过早饭,我们便启程。” 说完,他整理衣衫,先一步下床,留给白婳更宽敞自在的空间。 白婳不敢耽搁,也立刻起身收拾。 方才公子撩弄她那么久,她哪毫无反应,此刻抬眸,眼底风情外露,格外招人。 宁玦回头看她一眼,有点移不开视线,重新走近,伸手将她的眼睛捂住。 他俯身,低声附耳,沉沉道:“你若继续这么看我,这早饭怕是赶不上热乎的。” 白婳拉下他的手,眸底无辜,不解其意,但还是接话说:“还是在别院吃早饭吧,又要坐船,船上的饭不好吃。” 宁玦指腹磨了磨,对她,真是没办法。 …… 早饭简单,很快吃完。 准备离席时,段刈抬手差遣过来一人,站定到他们面前。 他开口介绍说:“此人名为陈复,是我手下最得力的帮手之一。此番你们南下多凶险,阿芃姑娘又不擅武艺,不如叫他与你们一道同行,做个帮手。放心,他虽是长得玉面俊俏,可双刀使得极好,若路上真遇险阻,他定能助上力。” 宁玦目光落定,打量着陈复。 之后转身,把问题抛给白婳:“你觉得如何?” 白婳思吟一番,回道:“多个帮手自然是好。” 宁玦:“你觉得他俊俏吗?” 白婳:“……” 原来公子要问的竟是这个问题……可俊不俊俏的,与他们的行程何干? 亏她方才还认真思考一番,甚至考虑到段刈此举究竟是单纯给他们找帮手,还是不动声色地安插眼线。 白婳没说话,陈复上前拱手一请:“我愿受公子差遣。此番南下,我可调动家主在南域的暗线,方便公子行事。” 这倒是有点用。 宁玦想到自己确实无法时时刻刻守在白婳身边,若他与伞仙江慎儿硬碰硬对上,她身边确实需要留下一个擅武的人保护。 只是,此人的长相不太和他的意。 也怪段刈,放着那么多粗犷武士不用,偏偏培养一个长相清秀的得力属下。 宁玦当然不会因为此人而不自信,前后思虑一番,同意了段刈的提议,决定三人南下。 临上马车时,宁玦格外注意白婳,提醒她说:“别左顾右盼,跟紧我。” 白婳困惑,她何时没有跟紧? 只怕再近一些,都要踩上公子的脚跟了。 第43章 好不知羞 方伦死了,别院焚毁殆尽,先前被方伦养于院中的姑娘们各自遛逃,不见踪影,只余护院与小厮回过神来,赶紧寻去方家主宅搬救兵,奈何路途远,寻来帮手也无济于事了。 事发时,方伦之父方言海正在外地,闻信赶回邺城,只见儿子一具尸身,悲恸至极。 他命人严查起火缘由,得知是一伙强盗入府,烧杀抢掠,奔钱财而去。 这样的结论,叫方言海心存疑窦,邺城方圆百里之内,何人敢在他的头上犯太岁? 他命人将那些各处安身的姑娘们寻回,挨个审问,得到的回复皆是盗贼入府,点火烧院。 查不到其他可疑线索,方言海只得忍下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哀痛悲怆,先将丧事料理。 既然儿子都已经不在,别苑里先前养着的那些莺莺燕燕没必要继续留着,方言海施下银钱,打算将她们全部遣散。 只是分发银子时出现了插曲。 前面几个姑娘都泣涕涟涟拿着手帕擦眼泪,不管是否出自真心,反正样子都作得伤心,拿到钱,向方言海欠过礼后,一个接一个地背着包裹痛快离开了。 唯独一个面相老实的姑娘,领了钱银后犹豫着没立刻走。 方言海注意到她,眼神平睨过去。 那姑娘鼓足勇气,提裙走到方言海面前,小声询问道:“敢问家主,我……我能不能多取一份银两,给九秋姐姐在她家乡立个碑……” 方言海打量着她,听到陌生的名字立刻生起戒备心:“九秋?” 小诺点点头,补充说道:“她也是公子院中的姑娘,当时因公子带了新人入府,九秋姐姐吃醋伤心,与公子闹了脾气,结果公子一时生恼,竟叫管家把九秋姐姐绑到了柴房。后来院中闯进贼人,四处起了火,我们一时慌乱,竟忘记她还未脱身,等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去救了。” 方言海神色陡然变得严肃,立在原地,蹙眉琢磨着这番话。 他早已派人严查过,除了发现伦儿被焚烧的尸身外,全院上下再没有其他人丧身火海。 哪里有她口中所谓的新来的姑娘,柴房中更不见人影,无论活人,还是死人。 方言海涉世深,一听便觉此事有蹊跷,定然不是贼人贪财那么简单。 可他近来并未招惹仇家,方家商会也一直本本分分在做营生。 如果不是他,也不是商会出事,那就是伦儿自己惹到了仇家…… 在外人眼中无恶不作的方家少爷,在方言海心里不过是个被惯坏的孩子,他无法接受自己的亲身骨肉行恶事该遭天谴惩治,当下只私心生怨,想叫害得方伦性命的贼人偿命。 方言海看向小诺,肃目命令:“你暂且留下,还知道什么,一并详细告知我。那日新到府中的姑娘什么来头,你可知晓?还有九秋,她是哪里人?” 小诺连当日进府的姑娘什么样貌都没看清,自不了解人家的身世。 但九秋姐姐是哪里人,她倒知情一二。 …… 段刈一直派人暗中盯着方言海,怕他生出异动,影响宁玦的南下计划。 所幸,直到宁玦与白婳到达邺城码头,准备登船之际,也未见到方家人有任何行动。 段刈与夫人都来送别。 临行前,段刈再次交代陈复,到达南闽后一定谨慎行事,宁玦性情倨傲,恐怕难防阴险宵小,他需提起十二分的小心,细心帮助宁玦清扫窒碍。 陈复躬身领命。 段刈又与宁玦唠叨几句,言辞间无外乎是叮嘱他,伞仙江慎儿不好对付,莫要冲动行事。 宁玦不爱被人说教,全程板着一张脸,并不配合应声。 段刈对此习以为常,并不生恼,宁玦不爱听,但该说的他必须说了才放心。 另一边,段夫人拉着白婳的手走到一旁,今日罕见起了北风,风势很大,味道湿咸。 段夫人径自解下自己身上的鹅黄色羽纱面薄氅,亲自给白婳披上,不容她推辞。 “你披上身吧,今日天气不好,海上风更大,不过后面越接近南域,气候回温越快,到时就不需这些御寒之物了。” 白婳不太自在,但从段夫人眼底看到真切的关怀之意,她竟不由想到自己已过世的母亲,一时鼻头微酸,推拒不了地只好选择接受。 “多谢段夫人体恤。” 说完,白婳想到什么,连忙从袖口掏出一个手帕,里面包裹着段夫人先前送她的簪镯。 她考虑再三,还是觉得不能收,便想趁此独处机会归还。 可是,眼见她刚有动作,段夫人立刻知晓她有还回之意,于是根本不等她说什么,当即转身离开,头也不回走到段刈身边去,站定后冲她温和笑了笑,目光带点歉意。 白婳手拿着簪镯,动作生生顿住,心中几分讶然。 段夫人举手投足间尽显端庄淑慎,不想私底背人时,竟还有如此任性的一面,她就这样躲在段老板身后,这簪镯确实没法再还了。 白婳面露无奈回应视线。 段夫人看着她,始终笑得温暖。 登上船,白婳站在栏杆前,冲下挥挥手作别,而宁玦站在她身边,双手随意背在身后,稳稳屹立,一动不动。 白婳侧身提醒他:“公子也告个别吧,在邺城这几日,我们没少叨扰段家人。” 宁玦撇了下嘴,不太情愿,但等到船一开,白婳拍了拍他肩头催促,他还是听她的话,配合着随意一挥手,但是半点感情不带。 站在埠上的段刈,眼尖看到宁玦的招手动作,心生感动,连忙双手齐挥,热情作回应。 剑与她 第60节 白婳微笑指给宁玦看,宁玦懒得睨眼,冷淡转过身,拉着她往船舱方向去。 陈复见状,好心挥手回应家主,而后一 言不发跟在宁玦与白婳身后,担起保护的职责。 …… 船舶行远,慢慢融于海面薄雾中,形影都变得模糊。 段刈轻搂着夫人的肩头,安慰道:“放心吧,有宁玦和陈复在,护得住白家那小丫头。” 段夫人略显伤怀地收回眸,悒悒言道:“她都不记得小时候见过我,冲我声甜地唤过姨姨了。” “那么久远的事,何况当时她年纪还小,不记得也是正常的。”段刈继续宽慰出声,“你与白家夫人曾是最好的闺中密友,却因年少时的口角争执,任性断了往来,这么多年过去,两人一直互相惦记却又都不服软,到最后白家出事时,我们远在邺城,知晓消息都晚了。” 没能见到闺友的最后一面,是段夫人最遗憾后悔的事。 她用手帕拭了拭眼泪,感怆道:“当初家珍姐姐怀上婳婳时,便与我私下约定,将来由我做这孩子的干娘。后来白家出事,我得知消息后几次想将婳婳接来身边照顾,可婳婳毕竟还有一位亲姨母,知晓她去了季陵,我便没有过多插手。没想到如今再见,竟是如此情境,不知因为何故,她竟跟在了宁公子身边……当时老爷告知我阿芃姑娘就是婳婳时,我心绪难平,只想她那位远在季陵的亲姨母,也未必是待她真心。” 关于白婳的真实身份,自不是宁玦主动向段刈袒露的。 因宁玦孤身闯荡惯了,身边突然出现一位貌美的姑娘,当然会引起额外的注意。 段刈向来是多心的人,对这姑娘对宁玦的接近意图心生怀疑,但又不愿叫宁玦误会自己的用意,便干脆自己偷偷去查。 联想到先前臧凡与他会面时,几番套话打听京城白家的事,他便有了探查的方向。 之后,顺着线索一步步深挖,竟真的能对上诸多细节,等后面继续查到季陵的荣家时,段刈几乎可以确认这姑娘的身份。 如果他猜测不错,是因为大将军王在季陵设擂台一事,引得季陵各剑门蠢蠢欲动。 尤其荣家,昔日祖辈身为御用皇商的荣誉不再,为了重获入仕资格,不择手段,派出可信之人接近宁玦,刺探虚实,并不叫人意外。 可唯一叫人诧异的是,荣临晏派出的细作,不是门徒广众,而是他惦记了多年的表妹,那位美名远扬的京城名姝,曾经是他无法触到的天上月,如今身份跌落,变得不再遥不可及,荣临晏那厮竟开始不懂珍惜。 这也是夫人闻之忿忿的原因,为此更生怜意,恨不能将自己身边所有的好东西都送出去,补偿也好,慰问也罢,她做不到无动于衷。 段刈:“我理解夫人想补偿白姑娘一腔情切,可你如此不加掩饰,只怕她会戒备怀疑你是别有用心。夫人听我的,一切慢慢来,等他们从南闽回来,还会再经过邺城,到时你还有与她好好相处的机会。” 段夫人慢慢理智回笼,点头应说:“好,我听老爷的,此番南下凶险,我过几日去趟佛寺,为他们三人一同求个平安签。” 段刈答应下来:“好,到时我陪同夫人一道去。” 船身航于海上,已经彻底不见影子了。 段刈将夫人扶上马车,心中暗自腹诽,他都能查到的事,对于宁玦来说更应不是秘密。 毕竟经过司徒空的专门训练,他身上可是有着身为绣衣使者最看家的探秘本领。 宁玦明明知晓白姑娘是剑门的细作,却又不主动将这秘密戳破,想来心中定是有数的。 既如此,他又何必多嘴逞机灵? 并且,眼见两人日常相处亲近,彼此都有点互相离不开的架势,真说不准到最后,荣临晏所有算计都成徒然,是既赔夫人又折兵! …… 有过一次乘船经历,一回生二回熟,再次上船,白婳显然适应很多。 三人包裹里都带着不少吃食,相比上次出行匆忙,这回段家人为他们备的行囊鼓鼓的,里面可谓样样不缺。 船票是段刈订的,共三张,都是最上等的客舱,三间相邻。 分置房间时,白婳听从宁玦安排,选了中间那间房,至于宁玦与陈复,则左右分开,前后都能保护着她。 吃过晚饭,三人到甲板上简单转了一圈消食,白婳没了先前看海吹风的新鲜劲,溜达了一会儿后便提议回房间休息。 宁玦无异议。 陈复更没有意见。 白婳回到房间,躺在宽敞的大床上,左右翻了翻身,相比两张小床相拼,这样的大通铺才睡得痛快呢。 回忆不受控制开始回溯,她难免想到臧凡临时买票,只买到了双床客舱,于是她与公子不得不凑合住下,条件有限,根本避不过男女之嫌。 甚至,当遇雷雨天气时,双床还被他们合到了一起,两人依偎贴着睡,简直主仆不伦…… 眼下回想起来,脸膛都是烧烧的。 白婳羞窘,抬手扇了扇风,强迫自己收回思绪,不可继续胡思乱想下去。 她起身去水房洗漱,回返路上,巧合在拐角处与宁玦面对面碰上。 白婳愣了下,微笑着主动与他打招呼。 两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分开后还没过去一个时辰,哪有什么话要寒暄,于是白婳侧过身,打算迈步直接回房间。 宁玦眼睛眯了下,只觉有点受忽略。 他不高兴,伸手拉住白婳的手腕,将人拉扯进一个杂间。 两人刚进去,外面就有路人经过,脚步嘈乱,大概有四五个人的动静。 等这些人走远,宁玦单手将人逼迫到墙边,问:“为何不理我?” 白婳眨眨眼,好冤枉:“公子不是正打算去洗漱?我不想耽搁你时间而已,或者是,公子有什么正事要与我说?” 宁玦不悦反问:“没有正事就不能找你?” 白婳嘴巴动了动,眼下情景,当然是顺着他说:“可以,我随时听公子差遣。” 宁玦勉强满意,松开她,平淡口吻言道:“方才船家临时通知,船舶后半夜可能会驶入雷雨区域,提醒乘客说船身摇晃为正常现象,不必惊慌,睡实以后便好了。” 闻言,白婳‘啊’了一声,小脸苦巴巴皱起来。 她心想,怎么就这么不巧,上船第一日便赶上了雷雨天!? 宁玦倾身,环着她压覆过去,主动问:“所以,要不要来我房间?” 白婳看着他,提起一口气,脸颊不自然的红了。 她不知道,如此引人遐思的话,公子是如何自然而然宣口的? 她确实害怕打雷,就算经历再多次也还是害怕,可她不想总因这个叨扰别人,显得那么娇气。 犹豫一番,白婳鼓起勇气,拒绝道:“不用了,公子自己安眠就好,阿芃已经适应在船上遇到风雨了。” 宁玦探究盯着她:“你确定?” 白婳不想被轻看,逞强回复:“确认,我自己可以的。” 宁玦不再多说什么,临走前提醒她一句:“记清楚里,我的房间在你出门左手边,若半宿后悔了想找我,别黑灯瞎火摸到别人房间去。” 说完,往她头上摸了摸,头也不回地走了。 白婳贴靠着墙壁,深吸一口气,平复过心跳后,她在心中自我安慰——没关系,船家只说有可能遇雷雨,也说不定后半夜老天爷给面子,外面月黑风高,一切风平浪静呢。 …… 夜色渐深浓,月亮被浓云覆盖住。 陈复独身走到甲板上,迎风透透气。 他望着远方的海面,也没有在思考什么,头脑放空,只为轻松。 大概站了有一盏茶的功夫,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他收眸,准备返回客舱。 可刚要转身,身 边忽然凑近一人,身上环香,钗摇响响,是个女子。 陈复对身边所有异动都生警惕之心,几乎在对方靠近过来的瞬间,他立刻手握刀柄,准备随时出招制敌 然而,对方没有继续遮掩目的,直接明里对他开了口:“不知郎君可否告知给奴家一个姓名?” 陈复侧过身,目光探究扫过她。 眼前站定的姑娘容貌极佳,眉目含着春澜,似乎很擅目光挑逗,尤其是对男子。 陈复语音发沉,回道:“姑娘认错人了吧。” 姑娘摇头,目光炯炯盯着他:“不会认错,我上船就是为了寻你。” 陈复蹙眉又问:“我们认识?” 姑娘坦实回道:“郎君对我有过救命之恩,不知这算不算相识?” 闻言,陈复若有所思,目光重新打量到她脸上,确实觉出几分熟悉之感。 他很快记起,当日在方家别苑点火时,他曾在柴房里发现一位被绑身的姑娘,那时她已经昏倒,没了意识,若放任不管,恐怕要被活活烧死, 面对无辜之人,他心生恻隐,于是在点燃柴房后,顺手帮她解开了绳子,又抱出柴房,可没有想到,她那时并不是完全失去意识,不仅有力气睁开眼,还看清了他的面目。 这是疏漏,该要灭口。 陈复需对主人尽忠,当下心起杀意。 可女子看着他,诚恳启齿,声音动听:“奴家名唤九秋,当日若非郎君好心解困,我必葬身火海,眼下我无依无靠,更无处可去,只想跟随郎君身边,报答郎君当日救命之恩。我知晓,此事关乎甚深,若公子怕我泄密,想要灭口,我无一句怨言。其实早在决定上船与郎君相认时,我便做好了一切准备,我这条命既是被郎君所救,若郎君想收回,拿去便是。” 陈复没有真的出刀,沉默思吟片刻,问:“你走远些,离开邺城,我不杀你。” 九秋:“这是前往南闽的上船,跟随郎君一道南下,不就是离邺城越来越远?” 陈复:“这不行。” 九秋:“为何不行,郎君不忍杀我,可又怕我泄密,那不如将我留在身边时刻看管着?” 陈复有些不耐烦,蹙眉道:“我说了不行。此番行程,我做不了主,若被我同伴知晓你的存在,他不会留你。” 他试图以此威慑住她。 九秋闻言弯了弯唇,神色不见半分怯惧。 她不仅不怕他,更不怕与他同行的那位冷面白衣公子。 并且,她自有说辞,可以说服那位剑客大侠同意带她一起南下。 “若你的同伴愿意带我一起,那你也点头答应,不再赶我走了?”九秋确认问道。 宁公子最厌麻烦,除了阿芃小姐的事,旁人的闲事他根本不会管。 所以,尝试说服宁玦,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事,甚至一言说错,还有可能直接丢了性命。 但他劝过,对方不听,便只能听天由命了。 陈复不愿与她继续纠缠,过多吸引路人目光,便言道:“是,若你能说服,我无二话,但我需提醒你一句,我同伴他……” 剑与她 第61节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九秋眸光盈盈勾着他,言语道:“郎君不必为我担心。” 陈复冷淡瞥过眼,心想,这女子,真是好不知羞。 第44章 自我放纵 陈复迈步下阶梯,往船舱方向走。 九秋跟在他身后,步履款款,脚步轻盈,走路时自然而然摆着腰,是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下意识习惯。 陈复回头,肃目看着她,口吻微厉:“你跟着我做什么?” 九秋茫然抬眼,镇定从袖口里掏出自己船票,示意给陈复看:“去往船舱的路只有一条,我不是跟着郎君走,而是我们原本就同路。” 陈复谨慎检查过,是三等船票,在最下面的舱位。 他面无表情递还回去。 九秋伸手去接,船票在手心交换时,她指尖仿若不经意地刮过陈复的手掌心,粗糙纹理,触感一般。 陈复好像被烫到,猛地缩回手,瞪向九秋,眼带戾气。 九秋勾起唇角,含笑言道:“到郎君这层了,奴家先告退?” 说完,她不再纠缠什么,眼波漾了漾,转身走得干脆利落。 陈复眼底复杂,看着她继续下阶梯的背影,若有所思,片刻后收回视线,迈步往自己的客舱去了。 路过宁玦与白婳的房间时,注意到里面的烛灯熄灭,没有明光,想来两位已经睡下了。 陈复放轻脚步,关门动作也收着,尽量不打扰到他们。 …… 后半夜,暴风雨如约而至。 海浪涛涛,风雨飘摇,在广阔无垠的海面上,再硕大的商船也如一叶孤舟般渺小。 因为不同舱位感受到的颠簸程度不一样,白婳这回住在上等客舱里,明显觉得船身摇摆的幅度变柔和不少,这个力度的晃动,并没有先前那么难挨。 只是老天爷不给面子,随着雨幕倾注,雷暴紧接而至。 轰隆隆,轰隆隆…… 舷窗外一片幽暗漆黑,每一次电闪如昼,都是一次雷响预警。 白婳躺在床上,用被子将自己完全蒙起来,盖过头顶,以寻短暂的安全感。 她双手捂住耳朵,自我安慰想,又不是第一次乘船遇雷雨风浪了,她早有了心理准备,该适应很多才是。 但她高估了自己,克服天生的恐惧没有那么简单,就像有人生来怕虫,有人生来怕猫,这种心理惧怯并不会因为被虫子爬过胳膊,被猫钻过怀中,就减轻乃至消失。 相反的,它只会加深刺激程度,让每一次颤抖战栗的记忆更深刻地镌印在脑海里。 当又一阵雷声震耳响彻时,白婳身子瑟缩,闭着眼,手指攥紧着被衾边角,心中无声祈盼窗外的风雨能赶紧过去。 待这声雷响刚刚平息,忽的,客舱门被从外敲响,闷闷发出清晰的一声。 那是手指微曲,骨节扣动的动静。 白婳怕是幻觉,当下没有立刻反应,等敲门声响起第二遍时,她才心有所动,立刻穿衣起身,趿上鞋子小跑到门边,伸手小心翼翼开出一道缝隙。 里外都黑洞洞的,连个影子都晃不出来。 白婳只得听声音辨认。 “是我。” “……公子。” 清冽音色入耳,熟悉的又好听,白婳顿时心安很多。 宁玦顺势推开门,向前靠近两步,用只他们两人能听清的音量,关怀询问:“刚刚,害怕了吗?” 白婳首先的反应是摇头,意识到他可能看不清楚,便准备启齿。 然而话在嘴边,她竟有了犹豫,到了这份上,她不想再继续逞强,自己找罪受。 于是白婳迟疑抿了下唇,最后说出口是:“有,有一点。” 宁玦没有言语,只迈步往前,白婳迎着他入侵的架势,不得不往后退避。 客舱内太黑了,什么都看不到,脚步很容易不稳,宁玦便单手搂着她的腰,贴心帮忙借力。 两人保持一前一后的位置,你进一步,我退一步,直至退无可退,背脊抵上墙壁,宁玦停了步子,反手关上舱门。 白婳身后是墙,冷硬硬,身前也好像堵着一面墙,火热热的,她身处冰与火之间,简直进退两难。 脸膛发烫,她匆匆错过目,避过宁玦喷薄灼热的呼吸。 又伸手抵在他胸口,不许他再往前进了。 “……公子,别……陈复在隔壁。” “他在又如何?” 宁玦反问的语调好不张扬。 白婳为难,不想被旁人察觉,深更半夜两人不各自安睡,反而凑在一间房中鬼鬼祟祟。 她更不想明日乃至往后数日,都被陈复用异样好奇的目光打量探究。 于是,她再次伸手推在宁玦肩头,用了些力道迫他离开。 刚刚两人对话半响,都没有再听到雷声,说不定船舶已经驶离雷雨区域,后半夜的路程都无风无雨了。 白婳这样想着,启齿言道:“雷声已经停了,公子不必为我劳神着想,快快回去继续安眠吧。” 然而老天爷是真不给面子,白婳话音刚落,舷窗外骤闪雷鸣,一瞬亮如白昼,下一瞬,惊雷乍响,末日之象。 白婳心一慌,手一抖,肩一缩,差点把魂惊了去,甚至想直接蹲到地上把头藏埋起来。 宁玦则岿然不动,那点天幕异象,震耳响动,惊不起他心间丝毫波澜。 他目睹着白 婳无措的反应,顺势张开手,这回,都不必他劝说什么,白婳受恫吓太深,见状主动扑进他怀里,寻求庇护。 宁玦收臂,安抚地拍拍她背脊,口吻自然言道:“既然害怕,要不要我留下?” 若是刚才被问这话,白婳一定想都不想直接言拒。 可当下…… 她实在不想再一个人忍受刚刚那样的骇然巨响了。 想到隔壁房间的陈复,白婳有所犹豫开口:“这次我们不是二人出行,我,我不想被陈复察觉……” 宁玦往旁边扫了眼,回她道:“安心,明日我早早便走,保证你睡醒后看不到我身影。” 白婳抿唇委屈:“关键不是我,是陈复……” 宁玦弯了下唇,很有耐心地再次补充:“好,一定不叫陈复察觉,我明早离开时会格外举止谨慎。” 两人当下的对话,好像一对偷情的姘头在商量如何避人耳目完成私会。 白婳羞窘垂目,同时,因为有他在,确实心安很多。 察觉到她推拒自己的力道有所减弱,宁玦开始得寸进尺。 他抬起双臂虚环住她,试探她没有排斥,便更进一步将人打横抱起。 白婳惊了惊,险些出声,赶紧用手捂住嘴巴,眼神汹汹瞪向宁玦。 宁玦应对自如,有他自己的道理:“船身摇晃得这么厉害,万一你不小心被绊倒,闹出更大的动静,岂不是更容易惊扰到隔壁?我抱你更保险,不是吗?” 这个说辞,勉强有点说服力。 白婳无法责恼他,只得妥协伸手环住他脖颈,稳住身子不掉下去。 两人熟稔并肩躺下。 宁玦照往常一样,单臂轻搭在白婳的腰身上,叫她时刻能感受到他的相守。 白婳一动不动,心情难以平复。 明明努力抗争过了,可一切都成了笑话,最后她还是与公子牵扯不断,睡到了一起。 每次事后她都懊恼,可相同的错误,她又一直在犯。 白婳怅然叹出口气,其实原本只是心里不畅快,打算暗自一喟,没成想竟叹出了声响。 她心头一紧,身后人果然听到,搂着她出声:“被我拥一拥,就叫你这般惆怅?” 白婳实在窘迫,不想被窥探心事,艰难回道:“我只是怕自己会习惯。” 宁玦抱着她,似乎又往前贴了贴,学她方才的样子,也装模作样叹出口气,“那我早就习惯了,可习惯了又如何,你不管我……” 口吻明显带着委屈,说话间,吐息燎在她耳边,烧灼感从耳廓瞬间全身蔓延。 白婳不知该如何回复,心头有一瞬的悸动,与此同时,心虚与愧怍也一齐弥漫。 有股冲动涌上头顶,白婳转身,正面扑进宁玦怀里,没有言语,只有相拥,温度相渡。 既然分开是既定结局,那过程如何走,是不是可以由她随心而行一次? 就当她是自私吧。 也妄想能在别离真正到临前,拥有一段与公子心意坦诚的相处时光。 外面天幕很巧的鸣了一声雷,叫白婳当下翻身的举动并没有显得多么突兀。 宁玦回搂住她,当她只是害怕,没有深究其他。 船舱内一片幽静,外面的风声雨声便更显得突出,加之船身摇晃加剧,宁玦留意着白婳的状态,摸着她背上发丝,安抚出声:“别怕,有我在。” 白婳窝在他怀里,轻轻点了点头。 她罕见主动道:“公子,若之后的航海行程还遇风浪,我们能不能……依旧如此?” 宁玦顿了顿,觉得这话不难理解,可又不确认她到底是不是那个意思。 剑与她 第62节 为避免误会,他询问一遍:“如此什么?” 白婳脱口而出:“睡在一起。” 宁玦闻言一怔。 有时,白婳猝不及防的一句,也着实叫人不太好消化。 宁玦眼神黯淡垂睨,叹了口气,声音有点发哑,回她道:“嗯,只有你愿意。” 我愿意。 这是白婳说不出口的三个字。 宁玦话音落下,谁也未再启齿了。 这大概是两人之间第一次发生同频悸动,彼此心脏相挨,不可言说的情潮波涌,在两块心田同时荡动起满溢的涟漪。 船身在晃动,心也在摇曳。 白婳心跳加速鼓震,难忍的口干舌燥,宁玦喉结暗滚,指腹上下摩挲。 多么干的一把柴啊,恐怕彼此眼神一对,都能擦摩出火星子,可即便如此,这把烈火终究是没有烧起来。 对白婳而言,眼下这般,已经是最大程度的自我放纵了。 若再更进一步,她怕是无法接受。 而宁玦则深思虑远,想得更深更多,他当然远远不满足于当下。 白婳如今只是稍微敞开心扉,后置底线,而他想要的却是,将她完完整整的得到。 今日算是打开了一个好局面,发展走势依旧全部在他的掌握之中,运筹帷幄的一盘棋,下到今天这一步,他觉得自己取点甜头,当不为过。 并且,距离他真正赌赢的那天,也一定不会远了。 第45章 救命恩人 翌日醒来,白婳的第一反应便是左右寻找,确认公子不在,身侧被褥更没有一点余温,知晓他是依照承诺,很早便离开了她的客舱。 回想起自己昨晚的主动,白婳双手捧了捧脸颊,无所适从地赧然。 冲动是冲动了,但她不后悔。 收回手,白婳下床穿戴,整理床铺,收拾好后去水房简单梳洗了下,再回来,经过公子的客舱,见舱门敞着一个不小的缝隙。 陈复也在里面,面色严肃地与公子说着什么。 宁玦姿态慵懒靠坐着,似乎听得不怎么认真,闻言后没有立刻表态。 注意到门口的动静,宁玦淡淡瞥过眼,看清是谁后,抬手冲她招了招。 白婳与他目光对上,脚步迟疑一顿。 两道目光齐聚在她身上,白婳摇头寻了个说辞:“你们先谈正事,我回房间换个衣服。” 说完,不等宁玦启齿,她匆匆转身离开,不忘帮他们把门关上。 陈复收眸,再次认真劝说:“公子,此番我们潜行南下,路上不宜生杀戮招眼之事,那女子若真找上公子,留她一命或许更对我们有益,不如便严词威慑,斥遣她离开。” 昨夜,陈复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当由他提前向公子坦实为好。 倘若那位名唤九秋的女子当真是为他而来,此事便与他脱不了关系。 这么一位放火目击者,不同寻常的存在,秘密跟行上船,且动机又不明朗,陈复担心公子会因此对他也生怀疑,于是决定提前坦实。 闻言,宁玦抬手挲了挲耳前鬓发,回复道:“我不是滥杀无辜之人,但若真如你所言,她一路跟行我们上船,遮遮掩掩,目的不名,那便意味着危险时刻潜伏在身边。我们无法判断,她真实目的究竟是为报恩,还是方家早有察觉,暗中派出这样不起眼的细作潜伏在我们身边。此行不只你我,我宁愿错杀,也不会放过。” 宁玦口吻平淡地定人生死,眼底无波澜的平静,叫人不寒而栗。 陈复垂目思量半响,不再言语。 此事的确是他考虑不周,外人有心接近,他不该只见对方是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便掉以轻心,轻易听信花言巧语。 陈复立刻拱手表态言道:“公子考虑周全,此事全凭公子做主。” …… 另一边,白婳换下衣衫,出门见隔壁舱门依旧关严,想来陈复与公子还未议事完毕。 她没有敲门打扰,想了想,径自上到甲板透透气。 相比从澹州到邺城的那 一段海路,如今的南下之旅显然更舒服惬意许多,气温回暖,微风和煦,习习吹到脸上不觉任何刺骨,反而拂撩得很舒服。 站在围栏前,望着遥远的湛蓝海平面,白婳伫立久久,放空思绪,情状轻松。 待她收神,正准备转身回返,身边忽的挨近过来一个身姿娇媚,眉目出众的女子。 白婳没太在意,当对方是寻常的过路人,本想擦肩而过,没成想,对方先一步对她欠身施了一礼。 “见过姑娘。” 白婳诧异顿住,茫然询问出声:“姑娘可否是认错人了,我们好像素不相识。” “姑娘不识我,我却识得姑娘。” 九秋开口,没有故意卖弄关子,因她知晓,眼下是她唯一求生的机会。 那位白衣剑客公子,比她先前想象的还要寡情,旁人的生死在他眼里根本不值得一提,她若想留下来,恐怕求陈复无用,关键是要叫眼前这位貌美的小娘子率先点过头。 白婳目光打量向对方的面庞,仔细回想,依旧不觉得眼前之人脸熟。 如果两人先前见过,依对方不俗的气质与容貌,白婳应不会过目就忘才是。 有过方伦的那次教训,白婳心生戒备,有所提防,不愿与陌生人过多交流。 但教养使然,加之对方是女子,白婳没有直接就走,还是礼貌多问了句:“怪我忘事,不知我们何时何地曾有缘见过?” 这话是试探,如果对方继续含含糊糊回答不出,便没有交谈下去的必要了。 “我与姑娘确实有缘分。”九秋含笑开口,无意用恩情绑架,只是如实讲述,“虽然那日情形混乱,姑娘又未露全貌,但我知晓,当时房间里的人一定就是你。” 白婳愣了下,顺着对方的暗示,思绪很快被调动到被方伦劫走那天。 知情此事者,若非是段刈的手下,便是方家的人。 思及此,白婳下意识警惕将其认作成方伦一党,目光陡然由柔和变得戒备。 九秋抬眼回应白婳的视线,不紧不慢继续说道:“姑娘一定在想,我知晓内情,在其中是个什么角色吧?姑娘请宽心,我愿如实相告。姑娘大概知晓,方伦的别院偏房里还养着几位姑娘,我便是其中之一,曾经也深得方伦宠爱,甚至还自以为是地认为,他会为自己浪子回头。可到头来,海誓山盟易破碎,所有情真意切的承诺全部成了笑话……” 说到这,顿了顿。 九秋整理情绪,将昔日留恋全部割舍,口吻格外的平静。 “当时姑娘被方伦带到宝香苑,我们在偏房自然也听到了风声,以为方伦又得了新人。我们几个半是好奇半是无聊,一起去了宝香苑看热闹,又在门口装模作样地争风吃醋。方伦被我们闹得心烦意乱,恼我们坏他好事,于是失态驱遣……然而,院中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房间里的人却半点反应都没有,其他人都以为新人是不想多事的性格,唯独我感觉不对劲,怀疑方伦行事卑鄙,用计逼迫良家女就范。” 白婳拧蹙的眉心慢慢抻平,收回目光审视,追问她道:“然后呢?” 九秋继续:“我早对方伦不存情谊,但良心还在,心怀这样的猜测我便无法见死不救。我曾是青楼女,但我并非生来就卑贱,贞洁的枷锁太沉重,我背了二十余年,如今不想再看到其他无辜的姑娘遭劫难,失贞洁。但我能力有限,救不了你脱困,唯一力所能及的便是尽力拖一拖时间,万一外面有亲友寻你,我拖下的时间便是能救命的。” “所以那日,我故意佯作吃醋发疯,纠缠方伦不放,最后无所不用其极地用上吊自杀的手段,逼迫方伦亲自出面解决,他一怒之下把我绑到柴房,再之后,姑娘便得救了……” 白婳神色凝重,认真思量她这番话,品咂是真是假。 心中的直觉告诉她,对方没有言慌。 那么多处细节可以对上,尤其言述时,对方眼底一片澄澈,不显半分心虚与伪装。 最重要的是,当日她被迷晕带到宝香苑后,迷迷糊糊间,其实当真隐约听到过几声女子的哭喊。 但那时意识迷迷蒙蒙,她清醒过来后,都不确认那声音究竟是现实有的,还是她幻想臆出的。 所以从未深究过。 白婳想了想,又问她:“姑娘既对方伦没有感情,那方伦身死,姑娘重获自由之身后,为何不自寻一个安身立命之地,如今追随我们南下,又是为何?” 九秋口吻平淡,目光瞥去一旁,看着海面说:“我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了。母亲早逝,父亲与继母不做人,将我卖到青楼,贪心捞了一笔。方伦虽然是畜生,但他唯一做过的好事,便是带我离开青楼,还了我自由之身。眼下我如水中萍草,随波逐流,待身上钱银花完,干脆在路上随便找根歪脖子树吊死作罢,如此省心省力,不必再为之后的生存问题发愁了。” 白婳没有听出她后半句话是玩笑意味居多,闻言竟当了真,赶紧劝阻道:“姑娘怎能如此想不开?你心底良善,出淤泥而不染,该好人有好报的。何况你救我脱困,如此便算是我的救命恩人,若你有困难之处,无论钱财上还是其他方面,我定会倾力帮扶相助。” 九秋说的都是真话,但她确实没想到,对方会信任得这么轻易,原以为还会拉扯一番,多费口舌的。 也难怪那位剑客大侠如此小心谨慎,实在是他身边这位大美人,心思着实单纯,也没有太多对外的防备心。 如果换作是她,确实也会宁错杀,不放过。 九秋笑了笑,回复言道:“放心,我不寻死,跟随你们上船也不是为了来摆恩人的款,而是……” 说到这儿,她顿了顿,想好好琢磨一下合适的措辞。 白婳好奇追问说:“而是什么?” 九秋如实:“我对姑娘之恩,实在不值一提,不过是举手之劳,关键还是那位剑客公子来得及时。可对我而言,那位仪表堂堂、使短刀的公子,才是我真正的救命恩公。” 白婳反应了一下,不确定道:“你是指……陈复?” 九秋:“是,他是哪个复。” 白婳回:“应是‘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复。” 陈复。 原来这是他的名字。 九秋肯定点点头,而后将那日陈复放火烧院,而自己被捆绑在柴房,被他相救才免于葬身火海的经历详细告知。 白婳听得专注,诧异同时,更松了口气。 她感慨道:“如此说来,我也要多谢陈复了,若非他心生恻隐,救下姑娘,姑娘便要因我而殒命,并且还是在我不知情的状况下,这样的话,恐怕我余生都要梦魇回寰了……” 九秋笑着回:“一切都是命数,你我今日能安然相遇,是老天爷的安排,也在我们的造化。” 白婳看向九秋,眼底除了感激之情,更带上一份欣赏。 “姑娘可唤我为阿芃,不知我该如何相唤姑娘?” “就叫我九秋吧。原本我单名一个秋字,因是青楼妈妈收的第九个女儿,便有了如今这个名字。这么多年过去,用着也习惯了,换不换都无所谓,反正如何都比冠着出生时的姓氏好。” 原来,她是不想随父姓。 昔年里,她最初离开家时,想必曾痛彻心扉,断舍亲情。 剑与她 第63节 白婳看着她,心有动容,言道说:“九秋很好听,但姑娘若不喜那个‘九’字,不如以母亲之姓冠之呢?” 九秋摇摇头,眼睑微敛,佯作轻松道:“还是 算了吧,有过我这般经历之人,着实不该冠母姓,给母家添污名。” 白婳开口:“怎会呢,你母亲在天有灵,一定不会这样想……” 九秋却依旧只是摇头。 其他的话,白婳安慰不出,怕多说多错,叫她伤心更多。 九秋收整情绪,屈膝向白婳施礼,恳切提出请求:“姑娘,我想还报恩情,留在陈公子身边尽一份心力。虽然我不知你们是何人,去到南闽要做成什么,但我混迹烟柳之地多年,最懂得察言观色,带上我,不一定全是拖累。望姑娘成全此请,若非因为这个,我今日断然不会找上姑娘添麻烦,毕竟当日发生的一切,于姑娘而言,算得上是噩梦之魇了。” 白婳连忙将人扶起,回复说:“此事我不能一人做主,但我保证,会尽力说服公子带你同行。你想还报恩情,我又何尝想推拒恩人的请求。” 九秋感激看向白婳,再次言谢。 白婳愧不能当。 …… 在船舱里迟迟不见白婳,宁玦上到甲板寻人。 站在桅杆旁,他目光环视一圈,很快将人锁定。 但没想到,白婳并不是一人独处,她身边还站着位纤瘦高挑的女子,两人并肩凭栏而立,一粉一青,像画中人物。 不难想到,此女便是陈复提及的跟行之人。 其目的不明,行迹诡秘,很可能就是方家暗中派遣来的细作,包藏祸心。 思及此,宁玦心起戒备,眉心一拧,伸手握住剑柄,大步流星向前迈去。 陈复跟在其后,目光略过甲板各处,首先注意到便是那个半陌生的女子。 又见宁公子气势咄咄,已经有了动作,他心头一沉,暗道不好。 白婳与九秋都不擅武艺,两人临海站立,哪能辨得出身后有愈发逼近的脚步声。 于是,当白婳手腕被人从后箍住一拽,她整个人完全向后倒去,又见剑锋与她擦肩,直直刺向九秋时,她甚至来不及言阻一句。 但下意识的反应却有,她根本没想那么多,情急时刻,竟试图徒手接刃。 宁玦见状心惊,瞪大眼睛,立刻偏了偏力,不至于伤到白婳手心。 好在,因为他的及时偏移,叫陈复在关键时刻来得及手提短刀,将剑锋艰难挡住。 最后时刻,他还是心生了恻隐。 宁玦不满,眸光沉厉扫过去。 陈复立即收手,解释说:“我怕阿芃姑娘受伤,情急之下出手,还望公子莫怪责。” 说这话时,他不动声色挡在了九秋身前,真正想护下谁,答案不言而喻。 宁玦岂会因他阻止而收手,正欲再出一击,白婳却挣开他手腕牵制的力道,声急道:“公子不可伤她,她是我的救命恩人!” 白婳的命令,叫他不得不从了。 第46章 后悔了吗 白婳拦下宁玦的剑,指尖有点抖,眼见陈复挡过去,她心有余悸地伸手拉住宁玦手臂,以防他再起攻势。 宁玦眉心一厉,抬起白婳的手腕,确认她掌心安然无恙,这才松了口气。 他脸色不太好,声音斥道:“徒手来挡青影剑锋,你手不要了是吗?” 白婳小声解释:“我知公子不会伤到我。” 宁玦拿她没办法,不知是该气她的冲动莽撞,还是该欣慰她对自己这般信任。 白婳偏过目光,注意到九秋躲在陈复身后战战兢兢,脸色都被恫吓得苍白,连忙对宁玦讲述当日在方伦别苑里,九秋为她拖延时间的恩情。 闻言,宁玦没有立刻表态,神容依旧冷淡。 这女子突然凭空出现,跟讲话本似的,先找上陈复言道要报还恩情,后又寻上白婳,身份一变,成了施恩者,莫名其妙的与他们都有了联系。 在这南下的特殊关头,她接近得刻意,实在叫人难免生疑。 宁玦推开陈复,站定到九秋身前,迫她直面自己,任何露怯的小动作小表情都难藏。 四目相对,他逼视着对方的眼睛问道:“九小姐一番精彩说错,谁能作证?” 九秋喘了口气,回视过去,平淡言道:“我与陈公子的相识过程,他自能作证为真。至于我与阿芃姑娘的渊源,的确无人能证,我当日寻死觅活缠着方伦,在外人眼里不够是争风吃醋,除我自己知晓,旁人都难窥我有援救之心。如果公子还是猜忌不放心,我不强求同行,下一渡口到了绥州,我便下船去。” 白婳先前收其所托,安能一言不发,她在后面小心拽拽宁玦的胳膊,劝说道:“公子莫要为难九秋姑娘,当时我虽意识不清,但迷迷濛濛间确实曾隐约听到几声女子的凄声哭喊。奈何那时我头脑发昏,只当自己睡梦中生了臆想,没有联想其他,如今听闻九秋姑娘恳切言述过程,才知前因后果到底怎么回事,公子快收剑,别将人吓到。” 宁玦:“仅凭她一面之词,如何能信?” 白婳:“公子……” 她还想再说什么,宁玦将其打断,转头看向陈复,问道:“你意下如何?” 陈复回避视线,没有再看九秋,语气平静表态:“属下认为,遣九秋姑娘下一渡口离船,方为周全之举。” 九秋欲言又止,看到陈复决绝的神色,只觉被浇下一盆冷水,显而易见,她的报恩之举成了令他左右为难的负累。 陈复余光留意到九秋目光怏怏,恳求意切,却硬着心肠偏过头,冷漠没有回应。 无论如何,下船能保住她的命。 远离纷扰,自寻去处,方知天地广阔。 白婳与九秋对视一眼,眼底满含歉意,九秋笑着对她摇摇头,模样轻松地安慰她无妨,这样的结果,其实不算太意外。 宁玦收剑入鞘,拉着白婳离开。 白婳一步三回头,正巧看到陈复走在后面,同样没忍住地向外张望。 她不解,陈复究竟是想让人留下,还是不想? …… 停船的渡口是绥州,过了午后便抵达。 白婳甚至没有来得及与九秋一起吃顿饭,敬一杯酒以表感激之情,就看着她背影落寞,身背单薄行囊下船离开。 视线随之渐远,她心里发闷,不是滋味。 九秋无父无母,又无家可依,能去哪里呢? 白婳自我懊恼,心想,连说情这样的小事她都做不好,高估了自己在宁玦面前的话语权,原来她的建议根本无足轻重,撼不得公子丝毫动容,怪她自不量力,将自己看得重要。 另一边,宁玦与陈复也在暗处盯着九秋下船的身影,确认她没耍花招,彼此相视一眼,没有言语。 船舶要停靠岸边几个时辰,临傍晚前出发,趁着这个空档,船家会做粮食淡水的补给,而船上的乘客们则可以自由活动,下船溜达溜达,打发时间。 但最好不要离开太远,若在规定时间内赶不回来,船不等人,船票更不会退。 第一波乘客已经乌泱泱下船去了,不少人在码头附近的摊位上买了些时令水果吃,也有走得稍微远些的,大概是嘴馋想去城中酒楼吃顿好的。 宁玦走到白婳身边,询问她道:“跟我下船一趟吧,我有个地方想去看看,就在绥州城中,不远,顺便你有什么想吃的,我们一道买回来。” 因为九秋的事,白婳心中有情绪,不满宁玦的冷清冷性,半点不通融。 她摇摇头,闹着小脾气说:“我昨夜没怎么睡好,身子觉得乏,哪都不想去,船身好不容易不摇摇晃晃了,我得抓紧时间补补觉。” 陈复已经去了别处,当下桅杆附近只他们两人面对面站着。 宁玦往前凑近半步,目光睨下去,开口时唇角似有若无地勾起:“昨夜我们睡在一起,我在你身侧没见你睡得不好,反而是闭眼沉沉,安眠得十分香甜,何至于傍晚不到就想补觉?” 白婳本就气恼着,当下还被他刻意逗弄调侃,嘴巴一抿,不高兴地抬手攥拳打过去。 宁玦挨了两下,不痛不痒。 他掌心包住白婳的拳头,语气更柔和一些:“船舶好不容易靠岸这么久,陪我走走吧,马上要到南闽界内,之后的渡口可不方便下船了。” 白婳见他示弱,迟疑思考了下,到底心软,半推半就地允了。 宁玦与陈复简单打了声招呼,没有再耽搁,带着白婳直奔绥州城中。 路上,白婳好奇问:“公子要带我去哪,难不成公子在绥州 有亲友在?” “我没亲友。”宁玦否认过后,如实告知她,“绥州是我师娘的家乡,小时候我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既然路过,故地重游,便想带你一起再去看一眼。” 原来如此。 想到什么,白婳脱口而出问:“先前听公子说起,师父师娘逝世于京歧,那他们如今安葬在何处?” 宁玦大概知晓白婳想问什么,回答她:“葬在京郊,但绥州有宁家后人的灵堂,师父和师娘的灵牌也在宁家宗祠里立着。” 外嫁的女儿和外姓的女婿,在自家祠堂里留着灵牌,这种情况似乎并不多见,除非……是男方入了赘。 那可是大名鼎鼎的剑圣司徒空啊…… 入赘? 念头刚刚冒出,白婳立刻否认了这个猜想,觉得绝无可能。 宁玦偏过眼,注意到白婳的表情变化,询问道:“在琢磨什么,这么专注?” 白婳讪讪回神,哪敢在宁玦面前如实说明,自己是在猜想他师父到底有没有入赘。 这多不敬啊。 她应付说:“没……没什么,就是不明白,既然师娘已经外嫁,为何双人灵牌会留在宁家。” 宁玦领着她继续往前走,边走边说,口吻自然,不带丝毫矫饰:“很简单,师父他老人家年轻时入了赘,死后灵牌自然留在女方家,怎么这都想不明白?” “……” 不是想不明白,而是她根本不敢这么想啊。 堂堂剑圣,江湖四大高手之一,威名赫赫,震耳欲聋,连她这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宅小姐都曾听闻其名,可见影响之大,名声之远。 这般人物,竟会是一介赘婿? 不是她有世俗歧视,而是这两者实在不容易被联想到一处。 宁玦看着她眼睛微微睁大的样子,觉得好笑,问:“你似乎很是意外?” 剑与她 第64节 白婳注意着措辞严谨,生怕自己无意的表达会有不敬的嫌疑。 她小心翼翼道:“是有一些意外,剑圣他老人家真是……不拘小节。” 不拘小节这个词向来是含褒义的,白婳如此说,绝对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宁玦看出她的惴惴不安,说完还忍不住瞥眼偷瞄,他无奈问道:“你担心什么,与我闲聊还这么紧绷。” 白婳一怔,不得不佩服公子的眼力。 轻易被他看穿,白婳窘了下,如实回复:“公子向来避讳提及过世的师父师娘,方才我无意间提了一嘴,我们便这样聊了起来,但我依旧担心,万一哪句话不小心惹到公子不快,公子会因此迁怒于我。” 宁玦啧了声,停住脚步,双手撑臂问她道:“你倒说说看,我何时有迁怒你的时候,倒是你,别因外人冲我发脾气就好了。” 他是指赶走九秋的事。 对此,白婳不肯相让:“……九秋的事,公子做得确实太霸道了。” 宁玦回应:“我是护你周全,也有错?” 白婳:“人家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在公子与陈复眼皮子底下,又能生出什么事端?何况她并非歹人,确实对我相助过,公子是不是谨慎过头了?” 她很少用这样生硬的语气跟他说话,而现在,居然只为了一个仅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子,不惜几番冲他疾言厉色。 宁玦无可奈何,又不能真的冲她发火,实觉得闷气。 他叹道:“如今我算是切身体会到,当初臧凡劝我时,是什么样的憋闷心情。” 白婳问他:“臧公子劝说了公子什么?” 宁玦口吻轻飘飘带过:“劝我赶你走,说你是歹人,是祸水,但我不听劝,坚持留了你。” 说完,他探究看向白婳,想看她会有什么样的有趣反应。 白婳早有进步,不会再完全被他牵着鼻子走。 她反问宁玦一句:“公子当初是坚持留人的人,如今我也是,那公子觉得自己做错了吗?后悔了吗?如今我又哪里做错了?” “伶牙俐齿。” 宁玦没想到这丫头如今脑筋转得这样快,一连三个问题,还真的将他问住了。 两人对视几秒钟,身边不断有行人过路穿行,不远处有人驾着驴车过来,出声吆喝着让一让,白婳留意到,率先收回目光,主动拉着宁玦躲到一旁。 白婳哼了声,决定不与他计较了,大气言道:“既然公子回答不出,那就算……” 她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宁玦看着她,斩钉截铁回复说:“我没做错,不后悔。” 白婳眨巴眨巴眼,得寸进尺问:“那我呢?” 宁玦伸手戳了戳白婳的前额,不惯着她放肆,嗓音发沉催促说:“快走吧,船舶靠岸时间有限,我们得抓紧时间往返。” 白婳点点头,努力跟上宁玦的脚步,两人都明显脚程提速。 宁玦又问她:“方才我讲述的事,你还有好奇吗?” 白婳本以为刚刚的话题已经掀过去了,没想到公子会主动再提。 从前对她讳莫如深的事,如今已经可以平常心地分享讲述,白婳不知是宁玦心态放开了,还是在他眼里,两人的关系已经更进一步,可以互换心事。 如果是前者,白婳是为宁玦高兴的。 但如果是后者……她怕自己担不起公子的信任,听完只会愧疚加深。 白婳回道:“当然是有好奇的,但若关涉私密,公子可以将其保留在心底,我会尊重。” 宁玦说:“本就不是什么私隐事,知情者不少,多你一个知晓又如何?并且对我师父而言,入赘宁家,他不以之为耻,反而沾沾自喜。” 白婳:“沾沾自喜?” 宁玦解释:“我师父原是孤儿,师娘的父亲则是当时的一代剑宗,大侠宁杨。机缘巧合之下,师父拜其门下,苦学剑术,因天资过人,被宁大侠看重,继承其衣钵,还娶了宁大侠唯一的女儿。这么多年,师父早将宁大侠当作父亲敬重,与师娘成婚后,他自愿入了宁家族谱,世俗的看法他根本不在意,他只知从此,他是真正有家的人,当然心中有喜。” “原来如此……”白婳听得认真,思绪活跃,想到什么便直接问了,“那公子姓宁,也是随了师娘的姓?” 宁玦笑了笑,语气轻松,带着幸福的意气:“是,我师父给我取的名字,如何?” 白婳由衷:“简洁又好听。名字是师父取的,姓氏冠的是师娘的母姓,公子于他们而言,一定是格外珍贵的存在。” 宁玦起先还是笑着的,可慢慢的,笑容不知为何淡了下去,久久没有回应这话。 他情绪变得不高,脖颈不着痕迹地向上抬,微微有仰首的幅度。 白婳注意到,留心去看公子的眼角,真的有些发红。 她手心用了些力道,将他牵得更紧,轻声安慰说:“公子若是想念他们了,到了祠堂敬香时,可以多跟他们说说心里话,他们在天有灵,一定会听到的。” 宁玦回握住她,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沙哑,点头应说:“好。” 第47章 心意明示 昔年间,宁家两兄弟一个好文,一个好武,在剑术创新上颇有造诣的长子宁杨,闭关研创出孤鸿剑法的雏形,声名大噪,而次子宁松则一心痴迷画作,对舞剑弄枪没有半点兴趣。 后来两兄弟各自成家,一个游历江湖无拘无束,一个开设画堂,广揽门生。 如今还在绥州的宁家后人,便是宁松的后代,也就是师娘母家二叔那一脉。 几十年过去了,画堂主人传了三代,教授的弟子过百千,其中不乏已成名的大家。 宁玦只少时来过画堂,记忆有些模糊,于是两人一边记忆寻找,一边向当地人打听问路。 「青樾画堂」在绥州城中名声算响,两人很快寻到。 登门时,宁玦说明自己访亲的来意,又拿出一块玉佩奉上,交给守门的小厮,对方接过玉佩看了看,不知门道,便叫两人等候片刻,他 进去向主人询问过。 等待期间,白婳好奇问:“现在画堂的主人是谁啊,公子认不认识?” 宁玦回:“是宁松之孙宁长林,按辈分来说,是师娘的侄儿,和我们是同辈人。当初我随师父师娘到绥州探亲,在青樾画堂短暂住过一段时日,那时候宁长林还没出生,我们之后也没有见过面,所以彼此是不认识的。不过有师娘的玉佩当登门信物,他们总不会将我们拒之门外。” 白婳点点头:“那是不会的。” 两人刚刚聊完,方才守在门口的小厮去而复返,小跑回来,招呼两人进门。 他言道:“我家公子认得那块玉佩是姑母旧物,叫我请两位进门。” 宁玦颔首:“麻烦带路。” 去往画堂的路上,要经过一条回廊,今日天气好,阳光足,廊道两侧挂着不少未装裱的画作,应是在刻意防潮阴干。 白婳好奇左顾右盼,欣赏着不同画作上的起伏山峦、潺潺溪流、花蕊凝露。 小厮瞥过余光,注意到身后的白衣公子目不斜视,毫无欣赏之意,但他身边跟行的姑娘却明显有兴趣的样子。 便主动介绍说:“这些都是公子学生的画作,临裱前晒一晒,公子当下正在偏堂上课,请两位入画室喝一盏茶,稍等片刻,公子下课便来。” 白婳应了声,又搭话道:“你家公子应当很年轻吧,连他的弟子都画得这么好,你家公子岂不是画技更高超。” 听着自家主人被赞誉,小厮也觉得与有荣焉。 他面上挂笑,热络回复,语气中自然带着一分骄傲:“我家公子三岁时便启蒙了,勤勉好学,没有一日怠惰。垂髫之年,当同龄学子还在研究横撇竖捺的基础笔法时,我家公子已经可以蘸彩挥毫,一气呵成勾勒山川轮廓了。在绥州本地,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家公子‘画仙’的雅号。” 话音刚落,宁玦笑出一声,但表情没多大变化。 小厮听出这声笑不带敬意,蹙眉回头,见对方神色无异,不禁怀疑是否是自己听错了。 白婳则在想,前有「剑圣」后有「画仙」,宁家一族真是人才济济。 对方这话是介绍给她听的,自要回复一句,不能冷场。 白婳想了想,给面子地言道说:“不知这里有没有张挂你家公子的画作,能亲眼一睹「画仙」名品,我们也算不白来绥州一趟。” 这话说进了对方心坎里,小厮面上笑容明显灿烂了许多。 他得意回道:“廊下没有,但画堂里挂着两幅公子的得意之作。只有历代画堂主人的亲笔才能裱挂其中,并且必须是个人最满意之作,姑娘待会儿可以留意看一看,到时便知晓,我的话没有夸大其词,更不是自吹自擂了。” 白婳微笑应声:“好,那我便期待一看了。” 聊到这儿,小厮不再闲语搭话,认真在前带路。 白婳觉得自己人情世故做得周到,正好与公子互补,不然他无意间总是容易得罪人。 两人在后肩并肩走,光影沿着画卷边缘的罅隙泄进廊中,有风拂进来,掀起画卷一角,鼻息间隐约可闻浅淡的墨香味道。 回廊环绕,飞檐翘角,加之眼前的一幅幅画卷,叫这宁府的画堂小院格外具有意境美。 其中,有一副夜宴图被阳光铺洒满卷,白婳被吸引目光,正想偏移脚步过去多看两眼,腰间突然被人一拦,脚步随之被阻。 还未来得及反应,后颈又被用虎口掐住,她眨眼向前看去,只见前方压过来一片阴影。 是公子突然停步凑近,睨眼盯着她,眸光不太友好。 白婳心惊,又茫然。 顾及旁人还在,被白婳抬手一推,眼神一嗔,宁玦没有继续做挡路石,松手将人放过。 但短瞬的靠近,还是叫白婳心有余悸地心跳加速,腰肢发软。 她瞪了宁玦一眼,眼神质问他为何吓人。 宁玦压低声音,语气含带意味说:“有什么好看的,看我舞剑时没见你这么认真。” 白婳同样小声回:“公子都多久没在我面前舞过剑了,上一次什么时候,我都要忘了,你倒是记得深刻,还知道我当时有多认真。” 宁玦:“那你想看吗?” 白婳:“想。” 两人刻意同样放缓了步速,小厮走在前,慢慢与两人拉出几步距离。 宁玦看向白婳,口吻随意说:“寻常剑式随你何时想看,我何时都能配合。” 白婳瘪瘪嘴回:“可我想看孤鸿剑式。” 宁玦含笑,看她一眼,心想,现在她在自己面前真是少了顾忌,半点都不藏着掖着了。 但她显然还缺份胆量。 宁玦故意言道:“也不是不行,但师命在身,前提是什么你知道。” 前提是,嫁给他。 剑与她 第65节 两人要经历同床同寝的亲热,待她真正成为他的枕边人后,才有资格去看他隐秘不外示人的孤鸿剑招。 白婳垂目,没敢应这话。 宁玦见她依旧退缩,没有放过她,追问道:“所以,也不是真心想看,是不是?” 白婳嘴唇抿得紧,面对公子相逼,她心头惴惴,一时竟回答不出一个字。 她当然是真心想看,并且急迫想看,此事关乎兄长的安危,她急需拿到剑招交予表兄,以解当前困境。 可若是只有付出献身的代价才能得到剑招,她一是过不了自己那关,二是不愿以嫁娶为谋算,再一次欺瞒公子,骗他伤心。 他对她的好,她全部记在心里,哪能一直心安理得地以怨报德? 她不是无心之人。 眼见廊庑马上要走到头了,白婳定定神,认真回复宁玦道:“我愚钝,没有练武的天赋,公子的剑式还是留给命定的有缘之人看吧。” 说完婉拒的话,她已经认定自己是不可能完成任务了。 待陪完公子最后一程,她会自觉离开。 宁玦面无表情,轻喃重复着她的话:“命定有缘之人……” 而白婳逃避一般,在说完方才那番话后,便立刻迈开步子加速向前,自然没有听到宁玦后面又道:“不能是你吗?” 命定的有缘之人,不能是你吗? 没人给他答案。 …… 将两人引领到宁家画堂后,小厮退下去,没一会儿,有仆婢进门给两人奉茶。 画堂里挂展的画作不少,方才在路上听小厮介绍过,只有历代画堂主人的满意画作才会裱挂在此,充当门面招牌。 白婳与宁玦各看各的。 因方才那几句言语交流,此刻两人之间流动的氛围稍有尴尬。 尤其白婳,刻意相避。 宁玦见状,主动坐到座位上品茶,刻意与她隔开距离,叫她能够独处自在点。 白婳侧了侧首,自然察觉,但没说什么,只佯作不觉地继续看画。 她顺着进门左手边的墙壁开始看,画幅有大有小,种类丰富。 有挥毫泼墨的浅绛山水,留白之处,墨韵天成;也有工笔细致的花鸟图,翎毛走兽生动,线条勾勒,细腻流畅。 走到壁角,意外看到两幅纵长的宗教罗汉图,罗汉坐禅冥想,眼神外透着悲悯与祥和。 白婳不由赞同起方才看门人说的话,「青樾画堂」历代堂主的水平,确实高超,名不虚传。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动静。 白婳回头,见是宁玦将茶盏重重放下,杯托与杯盖相撞,碰出脆响。 他目光定在一处,旋即起身,自顾自朝右边墙壁走近,最后脚步停在一幅上巳修禊图前。 公子明明对画作不感兴趣,为何只对这一幅特别? 白婳好奇,也关心,走过去主动询问:“公子在看什么?” 宁玦目光不移,盯着那画上临溪濯足的三个少男少女,伸手指了指,迟疑言道:“这上面画的,是我师父师娘。” 白婳诧异看过去。 那画上人物确实勾勒得清晰,一对少男少女边濯足边对视嬉闹,两人身后,坐着另一个青衫少年,正抻脖偏头,好像是 想探看友伴们在闹什么这么开心。 可是虽然清晰,但面部特征不够,似乎并不能通过这么简单的着墨认出身份。 白婳问:“公子是如何辨认出的?” 宁玦伸手,指给白婳看一处细节。 画上那对正嬉闹的少男少女,男子身旁放着一把剑,吞口处隐约有一个月亮的图案,而那女子身后也露着一个剑头,柄口附近有个禽鸟形状的印记。 “当初剑宗向师父传授孤鸿剑式时,同时还传下两把宝剑,一把叫孤月,一把叫鸿雁,剑柄上各自依名有专属刻印,我注意到剑身细节,方才确认……” 若是如此,倒说得通。 白婳又问:“公子先前没见过这幅画吗?” 宁玦摇头:“没有印象。” 白婳看着画中的第三人,不免好奇。 她伸手指了指,问:“这位前辈是谁,公子识得吗?” 画面中的第三人其实也有鲜明的特征,他掀开袖口,露出手臂,臂上有三点相连的痣,很特别,也很惹眼。 至于身份…… 宁玦认真想了想,猜测道:“从前我偶尔听说过,我师父曾有个师兄,因为观念不合,离开师门自行闯荡了,很多年都没有音信,大概,此人就是师父的师兄吧。” 两人正说到这儿,「青樾画堂」的堂主宁长林终于姗姗来迟。 他一身淡绿色衣衫,眉目儒俊,气质翩翩,进门后见面行礼,对两人招待周全。 “刚才见到姑母的家传玉佩,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不知公子与姑娘是何人,怎么会有姑母的旧物?” 宁玦等了那么久才见到人,显然有些不耐烦。 他免了多余寒暄,直接开门见山,说明来意:“我是宁玦,路过绥州,想为师父师娘上一炷香。” 闻言,宁长林面露惊喜,目光从上到下打量着宁玦,激动说:“原来你就是姑母与姑父的徒弟,我先前知闻过你「小剑圣」的名号,一直想与你相识呢。” 白婳在旁一愣,也是第一次听说,公子还有这样的江湖名号。 不过再霸气的名号,前面缀一个小字,也消损了威慑力。 宁玦看了白婳一眼,收眸,显然并不喜欢这个名号。 他口吻冷淡道:“我们行程紧,待会儿还要赶时间回渡口,还请堂主领路,带我们去祠堂上柱香。” 听宁玦这样说,宁长林原本打算招待宴请的话语只得生生憋住了。 既如此,也不好强行留客。 他面露遗憾,愿意配合领路。 在出发前,宁玦指着一幅画,向他问了一句:“这画上的第三个人物,堂主可认识?” 宁长林目光移过去,仔细看了看,回道:“这是我祖父留下的画,你指的,应是你师公首徒,也是你师父的师兄。听说此人是因为想走官途,与你师公远庙堂的想法相悖,于是两人起了冲突,此后,此人便离开师门了。我是听我祖父偶尔聊到过,但知晓得并不详细。” 宁玦:“所以,他后来去做官了吗?宁公子可知他的名字?” 宁长林见宁玦如此好奇,给面子地认真回想一番,而后道:“此人应唤窦为,至于后面做没做官,我便不清楚了。” 宁玦大致了解,没有继续探问。 时间上确实不容耽搁,三人出发前往宁家祠堂。 宁长林将两人领进祠堂后,便自觉回避了。 宁玦目光寻到师父师娘的牌位,敛起衣袍,跪在蒲团上,手中敬香。 白婳在旁干站着特别不好意思,想了想,也从旁边拿来一个蒲团,放在公子身边,扑通一声跟着跪了下去。 宁玦意外侧目,看她一眼。 白婳脸红,没转头回视。 宁玦道:“你不用跪。” 白婳由衷:“我也想敬一敬前辈们,好请求两位前辈保佑公子南下顺遂,逢凶化吉。” 宁玦挑了下眉,说道:“那多谢你?” 白婳赶紧摇头,伸手举香道:“不用见外。” 宁玦唇角勾起,忽的面朝灵牌,加大音量道:“师父师娘,你们在天有灵若是听到了,便叫她如愿吧,她与我不见外,便把她所求,当成我所请。” 白婳在旁提醒他:“公子你好好说。” 宁玦:“这就是好好说。” 白婳抿唇安静下来,宁玦将香敬上,磕了三个头。 似乎很多话,都在不言中,他每一次叩首,眼底都情绪汹涌,只白婳看清的,便有想念、不舍、沮丧、以及不甘,与……复仇? 最后那一瞬的眸光锋锐,白婳觉得自己没有看错。 那眼神,就是明显含着要复仇的戾意。 是……为剑圣之死吧。 白婳眼睁睁看着他躬下背脊,一时动容,觉得公子身上一定压覆着累累重担。 她心疼,想为他分担一部分痛苦。 可事实却是,她的来路便注定了,她无法成为公子的分担者,反而是压在他身上的沉重秤砣。 帮不了…… 她帮不了。 …… 从画堂离开,返回码头的路上,宁玦明显情绪不高。 白婳紧跟在他身边,自然敏锐察觉,公子心情低沉,较平时,话也少了很多。 她不愿公子一个人艰难消化那些不良情绪。 于是提裙向前迈开一步,挡在宁玦身前,阻住他脚步,神情认真道:“公子,你要不要吃糖葫芦,我去那边给你买回来吧?” 宁玦顿住步,困惑回神:“什么?” 白婳伸手指向斜后方,笑盈盈道:“公子不是爱吃嘛,我去给公子买一串。” 看着她眸底水潺潺的一片温柔,宁玦没有拒绝。 他轻轻点了下头,说:“好。” 剑与她 第66节 白婳笑了笑,伸出手,动作熟稔地从宁玦腰前解下钱袋子,放在手里掂了掂。 这个动作她常做,自然而然,早没有之前那样放不开。 但宁玦始终无法适应如常,就算再多次,也无法忽略她指尖蹭在腰间敏感位置时,产生的酥酥痒痒的异感,那麻栗的感觉直传头皮,他偏过眸,咬牙忍下,装作从容。 白婳小跑着走远了。 宁玦视线跟随,保证她的身影始终在自己的视野范围里。 而后,看着白婳踮起脚尖,仔细挑选糖葫芦的可爱情状,他眸底清冷的孤感慢慢消散,而后弥漫升温。 眼里翻涌的仇恨不在,此刻,他眼前心间,都被白婳完全地占据了。 白婳很快选好两串,向小贩询问价格,之后打开钱袋付过钱,接过糖葫芦一手一串。 宁玦不由浅浅弯了下唇角。 看她脚步轻快地朝自己奔来,明媚的笑脸越来越清晰。 一瞬间的恍惚,宁玦想到当初下定决心放她离开时,她去而复返,同样是拿着糖葫芦回来找他的。 就是那一次,他决定不再松手。 白婳在他面前站定,气喘吁吁,手里稳稳举着糖葫芦,想要递给他。 宁玦伸手,却不是为了握住糖葫芦的竹签。 他轻力搭她腰上,猛地收臂一搂。 白婳身形不稳,猝不及防趔趄了下,宁玦趁势欺身,低首实实吻住了她。 既然想要,便不掩藏。 他将心意明示给她。 第48章 用心良苦 白婳脑袋嗡了下,一瞬间,只觉浑身血液沸腾。 唇上吃痛,但相比痛感,好似无数蚁虫钻爬般的麻痒,更先一步占据大脑。 她下意识伸手推拒,但掌心无力,腰肢更软,根本挣不脱。 情急之下,她鼓足勇气,唇齿张开反咬过去一口。 宁玦嘶了声,没有放人,反而趁她唇齿微启的瞬间,往前压覆,侵占更深,纵横扫荡,将她的呼吸全部吞下。 白婳生急,脸颊连带脖子全部浮起异晕,她肤底本就白皙,哪怕只显丝毫红晕都格外招眼,遑论当街被强吻,刺激太大,她耳尖红得要滴血,整个身子更如马上被蒸熟的虾子。 宁玦将她的反应全部看 在眼里,眸底晦意加深,明知举动莽撞,依旧不舍分离。 白婳受他欺负,手里艰难拿握的两串糖葫芦摇摇欲坠,她身子稳不住,很怕指尖再抖,不小心将糖葫芦掉到地上去。 她紧紧攥着竹签,颤颤巍巍,从未受过这般对待,想恼又想哭。 宁玦瞥过一眼,看她双颊红彤彤,比包裹一层糖衣的山楂果还要更诱人许多。 他爱吃山楂,也爱她。 这一吻,最终还是结束在宁玦尽兴之后。 宁玦吃尽,欲罢不能地将人放开,眸底余温隽隽,盯着白婳,眼里不加掩饰地带着轻佻餍足之意。 面对这种饿狼扑食的目光,白婳心有余悸。 哪怕作为受欺者,当下都不敢挺直腰板与之对视,更不要说质问追责。 两人站在街边位置,不是过路的地方,可即便如此,大白日的凑到一起卿卿我我,也难免被行人瞄瞥到两眼风月余韵。 方才周围倒是没有人经过,但白婳还是怨他放肆不知礼,她眼睛瞪得圆圆,眼尾挂红,委屈又生恼,彼此面对面相视,她刻意后退一步作防备状,不许宁玦往前靠近。 “公子是无酒也吃醉了嘛,竟做这荒唐事……” 她不敢大声控诉,嗡嗡言道,又羞又气。 宁玦抬手碰了下鼻尖,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在,他情不自禁行了冲动事,当下确实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后悔做吗? 自然没有,那就是他当时忍不住想做的事,更恨不得再久一点,彼此麻木才好。 他向来不以常礼自束,但白婳出身高门,自恃大家闺秀的矜礼,他做了强迫人的事,该遭怨,也该挨罚。 宁玦面对着她开口:“我知你想安慰我,才为我去买糖葫芦,我只是想表达,相比吃食上的安慰,你亲亲我,要管用得多。” 白婳诧异瞠目,不解他为何能如此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番话来。 以至羞意更甚,眼睛委屈得更红。 宁玦本意是想将人哄好,没想到一句话出口,反而惹她不悦。 他想了想,带点讨好意味,朝她伸过手,示意接过那两串糖葫芦:“我拿着吧。” 白婳不松手,偏过头,故意与他作对道:“这两串,一串我吃,一串给陈复,没有你的份。” 宁玦伸手接了个空,讪讪收回,无奈反问她:“没有我的份?请问你是拿谁的钱袋子去买的?” 白婳回:“用我的例银抵。” 宁玦笑道:“都已经抵到明后年了,还继续抵?不如你直接签长契卖给我来抵账。” 这话有歧义,白婳羞愤要打他。 宁玦趁势从她手里抢过一串糖葫芦,先下手为强,咬下一颗,酸甜可口。 “甜。” 他咀嚼两下,盯着白婳被磨红的唇瓣,意味深深开口。 白婳耳根红透,方才余韵还未完全消散,眼下又重新覆上一层。 这样的公子,她实在应对不了。 见她后退一步,避着与他面对面近距接触交流,宁玦脚步直逼过去,凑近保证道:“抱歉,下次绝对不会再这样,一定会先经过你同意再亲,好不好?” 再亲? 白婳见他眼神不带玩味,竟是真心在说这话,一时慌乱更甚,唇角更觉出一阵痒意。 她提醒自己清醒,更试图叫他清醒:“我是公子的女婢,公子与我,是清清白白的主仆关系,自从离开岘阳山后,我们便一直如此对外宣称,我不想叫公子担上不好的名声。” “谁想与你清清白白?”宁玦口吻衔着不在意的语调,音质清冽好听,可偏偏说出的内容又叫白婳头疼不已,“你说说看,我何时拿你当女婢对待过,说这话,真是好没良心。” 她是好心劝说,结果反过来被他责问。 白婳叹口气,语重心长又道:“公子待我好,我都知道,可我是注定要离开的人……我不能一辈子都留在岘阳山上,我也有自己的家人要团圆。再者,公子身肩重担,尚有未完成的使命,也一定不会为了儿女情长被羁绊住脚步的。” 她看似通透地一番剖析,将两人清楚地划分了界限。 闻言,宁玦久久没有言语。 他将她所说的,想要与家人团圆的话,误会成是她期盼回到荣临晏的身边。 如此,他怎么听得顺耳? 见他一直不开口,白婳不想僵持下去,唤他一声:“公子?” 宁玦睨下目光,盯着她问:“离开我,你要去哪?” 白婳连忙解释:“那,那只是一种假设。” 不能再被套话了,白婳意识到危险,及时止口,避重就轻。 宁玦不再逼迫,叹口气,温柔与她说:“一路上的风景有很多,你想去哪里看都可以,甚至短暂停留也无所谓,我只在乎你最后的目的地在何处。所以眼下,不管你走弯路也好,还是暂时与我背道而驰也罢,我都可以接受,因为我认定,你最后的目的地一定是我身边,你只会属于我。” 这番话,带给白婳的震惊不小。 她怔然与宁玦对视。 初印象里,他那么陌生不可近,神秘剑客,冷俊冰霜,一袭白衣不染尘,好似不可触碰的高岭之花。 当初,她怎么会想到,更不敢想,有一天竟能从这位冷冰冰的剑客眼底,罕见窥到一丝温柔的情意。 白婳心惊之余,后知后觉感受到,公子对她似乎并不是一时兴起地逗弄。 可她怎敢接受…… 倘若公子得知一切真相,知悉她刻意的接近,一定会恼她厌她,弃她于不顾。 两人注定殊途,根本不会有相同的目的地重逢。 …… 回到渡口,陈复站在码头,遥遥看到两人,连忙疾步迎上去。 他松口气道:“船家说要提前开船,我还怕你们赶不回来。” 宁玦向后看了两眼,见行人匆匆,问道:“为何会提前?” 陈复错过身,示意他们看岸边刚刚停泊的那艘商船,解释道:“你们还不知道,这艘商船满载珠宝,行至燊峡海域后遭遇海盗抢劫,船员有伤有死,货品被劫了多半,船上乘客魂都吓没了。听说有海盗作乱,船家便想趁着天明赶紧过了那片危险海域,以保证全船人及货物的完全。” 宁玦思吟回:“燊峡海域一直有海盗作乱,官家清剿多次,怎么清都清不灭。” 陈复:“先前我们与南域交易茶饼,也曾与这波海盗正面交过手,那次险些遭了埋伏。” 说完,陈复看向白婳,担忧她闻听这些会生恐慌。 然而白婳目光落空,思绪外散,显然正走着神,没有在听两人的对话。 宁玦也打量过去。 察觉到两道目光聚凝在自己身上,白婳回神,讪讪垂目。 宁玦道:“别担心,海盗虽猖狂,但也不至于一天之内打劫两趟,再者说,就算他们敢来惹事,有我在,谁有天大的本事能伤你?” 白婳点点头,应言说好。 陈复与公子都以为她是在为海盗打劫一事而担忧伤神,其实不然,此刻她的思绪完全不受控地被街边的那个吻占据。 唇齿研磨,气息灼热,纠缠不清…… 剑与她 第67节 光是回想,呼吸都不由变急促。 甚至方才,公子倾身过来开口安抚她的那瞬间,她都误以为他会再次吻上来。 刹那间的本能反应,她不是退避,而是想要闭上眼。 真是疯了。 …… 三人前后上船。 白婳心事重重,上船后先行回了客舱,急需独处的时间来自我平复,克制心跳慌慌。 宁玦与陈复则留在甲板上,避着其他过路人,站在船侧一处无人的围栏前交谈。 “下一趟到南 域虢城的商船,会比我们晚多久?“宁玦问。 陈复对邺城到虢城的海运路线很是熟悉,先前他跟着家主做拉运茶叶的生意时,这趟线,他前前后后走过不下五十趟。 于是都不用思考,立刻回复说:“两天后就有一趟,若是再晚,便是五天后。” 话音落下,船舶启动,白帆扬起,他们离岸边码头越来越远。 睨目视下,能看到下面站着不少送别之人,高高扬手,泪眼婆娑,不舍亲友。 宁玦收眸,低声言道:“希望你没有看错人,若九秋不是方家派来的细作,安排她潜伏在后面的商船里做我们的暗线,能免我们不少后顾之忧。这个主意,你出得好。” 陈复不敢居功,想了想,提议开口:“我见阿芃姑娘对此事格外上心,又对公子不通融的做法不满生恼,姑娘不知公子思虑周全,另有安排,所以才会对生这样的误会,公子不如把我们的计划如实告知,这样岂不是不得罪姑娘。” 宁玦表态:“这些麻烦事,最好不叫她知晓。这一路,她只管轻轻松松跟着我们游山玩水,至于其他复杂的事,你与我思量便好。” 陈复知悉公子的用心良苦,应声回道:“是,在下明白。” 第49章 外泄春光 为安全通过燊峡海域,不给海盗们杀回马枪的机会,船舶全速行进。 幸运的是,整个航程有超一半的时间是顺风的,按这个速度,船舶预计能提前半天到达虢城。 经过先前那一吻,白婳与宁玦再单独相处时没有往常那般自然,最明显的不同表现是,前几天在船上用餐时,宁玦会带着白婳单独吃,陈复有眼力见,从不横插打扰。 然而如今再到用餐时间,白婳不再与宁玦单独行动,而是会敲敲陈复的门,叫上他一起。 宁玦看在眼里,没法对白婳说什么,却越看陈复越觉得不顺眼。 船上吃食简单,一成不变的还是粗粮饼、咸鱼干,早都吃腻。几人行囊里自备的吃食也都过了新鲜劲,在渡口休整时,白婳与宁玦去了画堂,时间匆赶,来不及采买什么,而陈复留下看守,竟也不知变通地去储备一些有滋有味的新鲜食物。 白婳打听问:“你们商队下海贸易,航海多日,会不会提前储备很多食物携带着?” 陈复回答:“轻便为主,最多就是带壶酒,我们上船后会跟着船员一起吃,像粗粮饼、咸菜干的经典组合是最解饱的。” 白婳迟疑了下,询问:“不会腻吗?” 陈复摇摇头,诚恳回:“有的吃就不错了,海运辛苦,常会迷途,若在海上漂泊的时间久一些,这些食物是能救命的,何况我们商队里都是些糙男人,在吃喝上不讲究。” 说完,意识到什么,陈复看向白婳问道:“阿芃姑娘是不是吃不惯这些?” 白婳不想显得多事,回道:“不会,我没要求,能果腹就好。” 陈复心眼实,别人怎么说他便如何信了。 两人刚刚结束对话,宁玦倏忽起身,离开座位,与斜后方的一桌乘客简单交流了几句。 随后,他拿出钱袋掏出不少银子,与对方交换来一盘咸香腌制的鹌鹑蛋。 宁玦拿回来,放到桌上,离白婳最近。 “吃吧,这个有点滋味。离开渡口一天多了,与其换些剩饭剩菜,不如腌制品实在。” 白婳抬眼看他,眼神没来得及交流,又立刻垂下去。 她没拂好意,闷声回:“多谢公子。” 话虽如此,却没动筷子。 陈复在旁吃饼,眼见气氛不太对劲…… 有些怪,可具体怪在哪里又言道不清。 他张嘴咬下一口干硬的饼皮,用力咀嚼,同时目光逡巡于两人之间,暗自观察着。 阿芃姑娘面色如常,吃饼吃得很安静,只是胃口似乎不佳,双手捧着一张饼咬了半天,愣是连饼皮的三分之一都没吃完。 至于那盘咸香的鹌鹑蛋,她一个没动。 或许是不合口味? 陈复目光盯过去,忍不住想夹一个尝尝,可想了想,到底作罢。 一个大男人,嘴馋什么? 余光再瞥向宁公子,见他神容无异,也没什么外露的不良情绪。 陈复不由琢磨着,难道是因为忌惮海盗猖狂袭扰,宁公子与阿芃姑娘已经忧心到食不知味的程度了? 再看自己手里的一张饼已经吃得所剩不多,甚至刚刚还惦记上那盘鹌鹑蛋。 陈复立刻自我反省,不该那么心大,也应多为行程愁虑一二。 …… 宁玦不想与白婳继续僵下去。 可她回避的反应太明显,每当他想靠近或者想与她单独聊些什么,她都不自然表现出排斥的本能。 宁玦心里不舒服,又倍感无能为力的颓然。 原本他自负以为,只要他想做就没有做不成的事,如今还不是碰了壁? 话还是不能说太满。 他没与姑娘接触过,缺乏实践经验,更不知一些细微的小表情代表什么深意,还是压根什么意思都没有。 捉摸不透,宁玦很是头疼。 他这时倒是想到了九秋,突然觉得,若有其他的女子同行确实不完全是坏事。 就如此刻,他急需另找位姑娘请教一番。 没人指导,宁玦想不到好主意,只知盼着老天爷再降下一场狂风骤雨,那是白婳最需要他的时候,也是两人相处时心贴心距离最近的时候。 可是先前几次航海行程里,他们都多遇风雨,然而在宁玦最需要一场暴雨的时候,却是一连几天的晴空万里。 直至进入南域,到达虢城港口,这场及时雨都没叫宁玦盼到。 甚至最后那三天,他连白婳客舱房间的门都打开过。 而期间两人唯一交流的一次便是昨日中午,当时船行不稳,摇摇晃晃,白婳胃口不舒服,又咬不动干饼,没吃几口饭,蔫蔫无力。 宁玦便跟船员借了锅,又费力在船上询问了一圈,终于高价买到一把米。 他为白婳熬了一锅粥,小火煨香,再将咸香的鹌鹑蛋一颗颗剥开,放进锅里也闷一闷,最后盛出来,米香浓郁,表面光滑的鹌鹑蛋莹莹泛光,叫人光看着就有食欲。 手里端着热腾腾的粥,他去到白婳客舱门口,伸手敲了敲门。 白婳半响打开,两人四目相对。 宁玦没有迈步进去,站在门外,伸手把粥碗递过去,言道:“如果连这点心意都不领,之后我们还如何同行?” 白婳错开眼睛,幽幽开口:“公子何必为我去费这个心力?” 宁玦道:“没胃口也要努力多吃些,不然要在海上待一天一夜,身体恐怕受不了。” 在白婳看来,这便是她带来的麻烦。 若没有她,公子也不会到处要锅要米,为她拆分精力。 白婳小声喃喃:“或许我原本就该留在邺城等公子的。” 宁玦:“不管留在哪,都不能饿着,快吃吧。” 他伸手姿势保持不变,只是随着话音,又再次往前递了递。 白婳轻轻喟了口气,没办法,只得接过来。 那一碗粥,她最后全部喝光了,不知是否是因吃干饼太久的缘故,此刻喝下这么一碗,胃口暖暖,味蕾满足,她只觉不会再有一碗粥的味道,能比得过眼下的米香蛋鲜。 但她的高度评价,只默默藏在了心里。 宁玦不知晓,离开时稍显落寞。 自此,直至下船,两人都没再碰面交流过,甚至连用餐时间都无意间错开。 至于锅里剩余的底中,还有两三颗蛋,陈复不愿浪费,得到宁公子许可后,刮蹭干净,收好尾,半粒米也没剩。 所以,陈复的高度评价还是叫宁玦收到了。 不太重要,但……聊胜于无吧。 …… 几人此番南下的目的,是为见到名号响亮的「伞仙」江慎儿。 但自从江慎儿被南闽小皇帝提拔,成了网罗天下情报的天玑阁阁主后,她便与江湖人士陆续断了往来,更端起身份,不再随意应邀比试。 他们初来乍到,总不能堂而皇之地直接堵到天机阁的门口,如此,能不能见到江慎儿本人不一定,但定会引得天玑阁的防备。 这种打草惊蛇的做法为下下策。 宁玦与陈复决定从长计议,首先要等到三日后,等九秋坐下一趟商船到达虢城,他们要先确认身后有没有方家的尾巴。 由陈复引路,三人入城后暂时歇息在段刈名下的一间茶铺里,身份是茶铺老板的堂亲, 南下是为走亲访友。 有了身份上的遮掩,之后行事会更妥善许多。 南闽国没有冬天,全年气温都湿热洇潮,白婳在船上臭了几天,因争不过其他乘客,一直没能痛快洗上澡,如今离了岸,下了船,总算能痛快泡次澡。 但没想到,茶铺老板与陈复对错信息,误将白婳与宁玦当成了一对。 剑与她 第68节 所以在安置房间时,茶铺老板顺手给两人安排了一个浴室共享的套间。 套间里,两个卧房互不影响,但浴室夹在两间卧房中间,左右相通。 相当于左墙一扇门,右墙一扇门,无论从哪边推开,都能进来。 白婳背后湿黏黏的,一刻也等不了。 她先在卧房里脱了外衫,走进浴室后又将小衣亵裤褪下,浑身光溜溜的,白得晃目。 注意到衣架后放置着一面能够看清全身的大铜镜,她走过去,羞着看了两眼,又赶紧偏目。 眼下是燕国的冬日,就算南闽虢城暖和,此刻一丝。不挂也难免感觉到一丝凉意。 白婳缩着肩头,打了个颤,伸手撑在木桶边缘,准备撑力迈进浴桶里。 她的臀正对着右墙,墙面上除了挂着一张长长的白帘外,什么摆设都没有。 白婳右腿迈进桶中,没有着急立刻去迈另一条腿,而是先用小腿肚试试温。 有点烫,但适应过后应当会泡得很舒服。 白婳眉心舒展开,正准备撑力提臀,身后突然传来‘嘎吱’一声类似木门被推开的声响。 她卧房已经落了闩啊,这里怎么会有推门声? 白婳晃了下神,困惑回头,竟看到身后的白帘竟被人掀起一角,那帘子下面还露出一角黑靴,显然是有个男人。 她顿时心惊肉跳,喊叫出声,抬起的腿卡在木桶边沿,不知该要迈进还是放落,更不知道要如何挡身遮体。 可一丝/不挂,要如何遮? 宁玦推门前当然不知浴室里有人。 他与白婳想的一样,都以为这间浴室只能从自己的卧房进入。 于是白帘掀起,目光对上。 一个惊慌失措,捂脸捂胸,一个诧异茫然,被眼前春光晃了神。 宁玦眸底发晦,迟了一步,背过身去,呼吸变急促。 白婳单腿难以站稳,脚下一滑,摔进浴桶里,发出闷闷的噗通声,同时也有吃痛哼叫。 宁玦怕她摔得重,当下顾不得君子,几步上前扑在桶壁边缘,着急察看她的状况安危。 白婳发丝全湿,光洁的面庞露出来,仿若出水芙蓉,鲜艳欲滴。 浴桶里,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 宁玦目光沉睨下去,确认白婳无磕碰大碍,同时也确认,深谷沟壑,只泛起涟漪不够,白团红晕,更若起伏波涛。 他不自觉地,喉结上下滚了滚。 第50章 对你觊觎 “伤没伤到?” 宁玦声音微哑,口吻关切,眼见白婳双手环胸将自己身前护住,他自觉错目,不动声色调节呼吸节奏。 白婳心有余悸,脸色都被吓得发白。 她蹲身屈膝,将自己藏进水里,只露出一个脑袋,发着颤音问:“公子为何突然闯进……” 宁玦伸手指向背后的门帘,解释说:“那扇门连着我的房间,我以为这间浴室只有我能进,没想到它通连着两间房,更没想到你正在里面准备沐浴。” 白婳脑袋抬了抬,匆匆往门帘方向瞥了眼,又重新蹲下身。 她蹙眉说:“我确实看到那边有道白帘,以为只是做装饰用途,不成想后面会有一扇门。” 宁玦此刻不想管什么门不门帘的事,当下着急确认白婳的伤情。 他问:“有没有磕碰到哪,是不是崴伤脚了?” 白婳迟疑一瞬,冲宁玦摇了摇头。 宁玦盯着她脸上的神色变化,心里有数。 他转身走开两步,从后面的衣架上拿来一块干棉布,张开抻长,足够裹身。 重新走到木桶边缘,他双手将棉巾铺张抬起,挡住自己视线,开口道:“能站起来吗?放心,我看不到,先抱你出来看看扭伤情况,这个耽误不得。” 白婳心虚偏过眼,诧异公子竟如此轻易便看穿了她的心事。 脚踝隐隐生痛,但她依旧迟疑未应。 先前两人互相冷了那么久,好不容易将关系降至冰点,结果现在因为她意外受伤,两人便要重新归好,破冰回温?如此,先前她所做的努力不是通通白费了。 思及此,白婳坚持道:“我没事,请公子先出去,我一个人可以的。” 宁玦并不退避,反而上前一步,声音沉肃道:“受伤的事岂能儿戏,你若再不动,我便直接动手捞人。” “……” 白婳怕了他,担心他会真的言出必行,此刻她光着身子,哪能继续犟下去? 于是不得不配合同从。 白婳伸手借着宁玦搀扶的力,勉勉强强地主动站起,左边脚踝很痛,她咬牙稳住身子。 宁玦侧首,偏过眼睛,张开双臂用棉巾将她完全包裹住。 从上到下,只露出圆圆脑袋以及白皙如脂玉的脚趾。 主意到她左脚不敢用力踏实,宁玦多看两眼,问道:“左脚疼?能不能忍?” 白婳如实道:“用力踩会疼,但虚点地没事,好像有点扭到了。” “都这样了,还逞强?”宁玦面无表情,不满言道一句,很有威慑力。 白婳低下头,一副做错事的委屈样。 宁玦没脾气,又叹口气,软下语气问她:“先抱你过去上药?” 当下已经被他裹成蝉蛹了,不能自己再一颠一颠单脚蹦过去吧? 白婳看清状况,只好依顺地点点头。 得了她的同意,宁玦不再犹豫,结实的双臂朝前一伸,将人轻松打捞横抱起来。 白婳顺着他的力道踮起脚,身子紧接悬空。 她脸颊朝向他胸膛方向,膝盖微曲,方便他用力。 宁玦没询问,抱着她直接左拐去了他的那间房。 眼见方向不对,白婳赶紧出声:“公子……” 宁玦解释:“我行囊里装着能治跌打的药膏,先帮你敷一敷,这么晚了,若是折腾着找来大夫反而叫你睡不好,不如我帮你。” 白婳知晓公子那里有很多药,有各种疗伤的良药,也有很多要命的毒药,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收集品。 先前在闽商那里,公子慧眼识珠,曾轻易在一溜假货里辨出一瓶真药。 白婳确实不愿这么晚了还多事地折腾茶铺老板一家,想了想,决定照公子说的做。 她客套感谢:“那有劳公子了。” 宁玦哂笑,目光向下开口:“你听话就好。” 这话有点暧昧。 白婳脸颊不自觉晕起赭红,察觉自己心跳有了慌乱的趋势,她赶紧闷头,不再言语了。 宁玦将人小心抱到床上,护着她的头,慢慢放躺,而后周到将白婳裹身的棉巾松了松,好叫她不至于呼吸憋闷。 做完这些,他去一旁翻找行囊,很快从里面拿出一个蓝色药瓶。 打开嗅了嗅,确认是治疗扭伤生淤的药膏。 宁玦重新走到床沿边,说:“现在敷上,好好按摩推开,估计明日就能消肿止痛了。” 白婳伸手朝他讨药,言道:“我自己来敷就好。” 宁玦收回,不给:“你浑身缠束着,怎么自己来?” 白婳想了想,看向他试探说:“能不能麻烦公子帮我去隔壁房间拿一套干净的衣裙来,我换好衣服后就可以自己来了。” 宁玦语气随意:“不能。” 白婳眼眶发红看向他:“……公子。” 宁玦收敛混不吝的态度,耐心与她解释说:“又脱又穿的,要再耽误多长时间?若是错过了最好的涂药时机,就算涂上也好不了那么快,再说,你脚伤不方便,怎么自己穿衣,难道还要我留下帮忙?” 白婳觉得自己又被他调戏,可一时也想不出可以有效回怼的话来。 嘴上忙着否认:“当然不是。” 宁玦毫不留情道:“要么我现在抓紧时间给你上药,要么你现在下床一瘸一拐,单脚蹦回你自己房间找衣服穿。” “……” 被他这么一激,就算再没有脾气也咽不下这口气。 白婳眼睛一瞪,作势就要撑身起来,可被棉巾束缚着,起身着实艰难。 宁玦看她这样子,横臂一挡。 方才努力半天才撑起来,眼下被他一下就压回去了。 白婳:“公子放开,我就要一瘸一拐回房间找衣服穿。” 宁玦伸手往她脑袋上揉了下,扶她半坐起来,而后不言语,只在她身前近距蹲下去。 他盯着她看。 眼见白婳从怒气冲冲,气势汹汹,转变成害羞错目,眼神也 “别闹了,我给你上药,早点结束你好休息,行不行?” 白婳不说话,也没再躲他。 宁玦当她是默认,伸手扯着棉巾一角往上掀起,将白婳的左脚搭在他的膝盖上,将脚踝完全露出,方便涂药。 剑与她 第69节 他观察两眼,说道:“确实肿了,疼不疼?” 白婳喃喃:“隐隐的。” 宁玦重回浴室净过手,而后再次蹲下身,将白色药膏涂在自己指腹上,扶着白婳的脚踝,落指涂抹打着圈。 “力道行吗?” “……嗯。” 宁玦指腹上是带薄茧的,揉推药膏时,带给白婳的不只有痛意,更有难忍的酥麻痒意。 白婳忽然觉得被巾布包裹着好热,额头都要冒汗。 还有,因被束身,她逐渐感受到呼吸都不畅快。 涂完一次,继续涂第二层。 白婳双手都在布巾里,没法左右撑身稳住,她只好背身靠在床头,安全感不足。 与此同时,左脚被他大掌完完全全地拖起来。 他的手那么宽硕,而她的脚又小,被他托扶上药的过程,很像是在被他反反复复把玩。 这样错以为,白婳身子越来越热,脸膛发烫,脚尖更不受控制地蜷起来。 尤其在察觉公子的呼吸声同样渐渐发沉时,那股不再在感更甚。 宁玦声哑:“别动。” 白婳抿唇,小声:“……没有动。” 宁玦眸底暗晦:“没说你。” 白婳不吭声了,自然没理解公子的言语反复,前后矛盾。 终于涂完,白婳觉得比起自己浑身轻松下来,公子好似更先一步地松了口气。 但她甚至没来得及说声感谢,宁玦着急起身,连招呼也不打,径自出了门。 白婳茫然望向他的背影。 宁玦出门时留下一句:“你先待一会,把药膏晾干,我去给你拿衣服,要哪一套?” 白婳反应了下,回:“青色那套。” 宁玦:“好。” 两个房间隔壁相挨,但出去这一趟,宁玦用的时间不算短。 等他再回来,手里不只拿着衣裙,还有一把剑,不是他常用的那把青影。 公子一直随身提着箱箧,原本白婳以为那是他的备剑,以应不时之需。 可没成想,里面放的竟是公子先前送给她的那把。 宁玦把剑交给白婳,说道:“明后日你跟随我们在外,随身也得配剑。” 白婳接过来,摸了摸剑鞘首端,惭愧道:“先前公子教给我的那几招自卫剑式,我还没有掌握,恐怕使不出来……” “无妨,叫你拿剑不是为了算你一份战力,而是起威慑作用。”宁玦向她解释,“陈复执刀,我执剑,若我们三人同行遇到危险,对手见你没有武器,容易将你认作突破口,从我们防守的薄弱处下手,对你起攻势。为防止这种情况发生,你随我一同执剑,能对外产生威慑力,以避免一些突发危险。” 白婳认真琢磨了下公子这番话,提出异议说:“可若我不执武器,对方难道不会认为我是内力浑厚,根本无需借助武器就可以一掌毙命凶徒,从而对我更存忌惮,不敢上前轻易招惹吗?” 宁玦看着她,要笑不笑的样子:“应该不会。” 白婳单纯的大眼睛眨了眨,眸子带着困惑,问道:“为何,是我看着不像武林高手的样子吗?” 宁玦:“像武林高手的家眷。” 白婳:“公子又乱说。” “哪里乱说?一双手那么嫩,一点儿薄茧都没有,怎么看都是一双大家闺秀的手,哪里像练武之人?还有蒲柳一样的纤瘦身姿,走几步路都要扭腰,这样的薄弱身板儿如何像内力浑厚的江湖高手?你若执剑,还能勉强佯作成剑术精湛的女侠,可手里若没有武器,就是明晃晃告诉所有人,你是活靶子。” 这话未免有点儿太不留情了。 白婳嘟囔道:“没准儿真有目力不及公子者,会被我一时唬住,对我忌惮。” 宁玦视线从白婳明艳招摇的脸上移开,不咸不淡道出真相:“被你唬住的人,不是对你忌惮,而是对你觊觎还差不多。” 但无妨,我会把他们都杀掉。 后半句心里话,宁玦没说。 第51章 显露风情 白婳身子比想象的还娇,原本宁玦以为第二天就能恢复的伤势,在她身上,却还得再多休养两日。 好在身处虢城,还有茶铺这样安全的歇脚处,养伤方便。 宁玦将白婳安置在茶铺后院,自己则与陈复日日外出奔忙。 两人常在半夜风尘仆仆回来,白婳有时睡得晚,听到动静起身出门,询问宁玦事情进展如何,宁玦口风如一,都是一切顺利,叫她勿要操心,至于详细细节并不主动告知。 茶铺老板娘怕白婳一个人待着无聊,常在饭后找她闲话,可茶铺前门的生意还做着,每每两人刚聊上两句,就有顾客进门光临。 白婳不能耽误人家的买卖正事,更不好去前面铺子里招摇露脸,于是大多时候还是独自消遣。 老板娘有个可爱的女儿叫红姑,有时会跑来后院偷偷看她。 小姑娘一双大眼睛圆溜溜的,模样又俊又可爱,扒着手扭扭捏捏靠近门槛时,一副想找她玩又怯怯不敢的样子,叫白婳心软极了。 反正闲来无事,看到这个有趣的小家伙,白婳顿时起了兴致,主动招手将人唤来。 红姑红着脸走到白婳面前,怯生生伸出手,将手心里攥着的三个龙眼递给白婳,小声说:“姐姐,请你吃。” 白婳弯腰蹲在红姑面前,开口逗她说:“这是谁给你的呀?” 红姑大眼睛眨巴眨巴的,诚实道:“是爹爹给娘亲的,娘亲又给了我。” 白婳说:“娘亲给红姑好吃的,红姑为什么要专门拿来分享给姐姐?” 红姑不假思索说:“因为姐姐长得漂亮,我喜欢和漂亮姐姐在一起玩。” 白婳失笑,伸手接过龙眼,给面子地剥开一颗吃下,又将其中最圆润最大的那颗剥开喂给红姑。 红姑被投喂,捂嘴一笑,吐了核儿后,伸手指了指白婳手心,言道:“这颗姐姐吃。” “好。”白婳答应,吃完抬手摸了摸红姑头上梳着的两个丫髻,问她说,“是谁给红姑梳的头发,真漂亮。” 闻言,红姑双手举高,玩着自己的两个发揪揪,害羞说:“是一个漂亮姐姐给红姑梳的。” “漂亮姐姐?”白婳困惑,以为红姑是随口乱说的。 她确认茶铺里除了老板娘,就只住着她一个女子。 白婳没当回事,言道:“是红姑的娘亲给梳的吧,你娘亲也是个漂亮美人呢。” 红姑懵懂摇摇头,坚持说法:“不是我娘,是一个漂亮姐姐,你们都来红姑家里做客,红姑好高兴。” 这话说得有点具体,似乎并不像小孩子胡诌的玩笑话。 白婳认真几分,多打听一句问:“哪里来的漂亮姐姐啊?” 红姑到底年龄小,不知道该怎么介绍,琢磨了半天,开口言道:“是大哥哥带来的漂亮姐姐,你们不是一起的吗?” 白婳面上显出诧异与在意。 她问:“你是说哪个大哥哥,拿剑的大哥哥吗?” 红姑眼睛骨碌转了转,用力点头回:“是的。” 谨慎起见,为避免混淆,白婳再次确认一遍:“是常穿白衣的那个?” 红姑再次点头。 白婳心里确认答案,眼神有些复杂。 这两日她在后院静养,每日与宁玦最多见上一面,说话不过几句,他关怀她脚伤如何,她则询问外面进展是否顺利,之后便各自歇息,互不打扰。 这期间,他从未与她主动提过其他女子的事。 白婳完全不知红姑嘴里的帮她梳发髻的漂亮姐姐是谁,但显而易见的是,这人的存在,除了她不知晓,陈复甚至茶铺里的其他人,都是清楚的。 甚至连红姑都与那女子接触过,唯独只瞒着她一个。 想到这儿,白婳心里有些闷闷不畅。 她安慰自己,那或许只是公子的一步谋计,她又帮不上什么忙,不知情也是应当的。 话虽这样说,道理也都懂,可真正到自己临面时,装作完全不在意的洒脱,的确很难做到。 …… 夜间,宁玦回来时已经接近子时了。 听到隔壁房间传来细微动静,白婳没在浴房里继续停留,她靠近右墙,略微犹豫后,抬手敲了敲门。 宁玦很快,看到她,眼神意外了下。 他先盯向她的脚,而后视线上移,与她对视时问:“怎么还没睡,我以为你已经歇下了,所以就没过去打扰。” 白婳小声回:“睡不着。” 宁玦关怀:“怎么回事,脚踝还疼吗?” 他为她仔细检查过,扭伤不严重,养上两天后就算再娇气也应当无碍了。 却不想,白婳顺着他的问询轻点头道:“还疼……” 宁玦紧张:“还疼?是一直断断续续没好利落,还是又突然疼起来的?” 白婳想了想,回答:“突然间又疼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宁玦神色认真,一时恼责自己这几日忙碌,只惦记着天玑阁的事,确实对白婳有忽略。 他蹲身,熟练敛起白婳的青衣裙摆,伸手摸向她的脚腕,小心翼翼,力道很轻。 “这样疼吗?”他问。 白婳:“摸着不痛,但走路会隐隐的痛。” 宁玦蹙眉站起,目光有些忧忡道:“按理说不该如此,我再给你检查下,若实在不行,明日我带你去外面找专业的郎中看看,莫要耽搁了伤情。” 剑与她 第70节 白婳偏过眼睛,回他:“公子的药管用,或许再敷一次就能彻底好了。” 宁玦没再多说什么,上前一步将人拦腰打横抱起。 这次迈步前,他先征询她:“去你房间,还是我房间?” 白婳犹豫片刻,决定道:“我房间吧。” 宁玦:“好。” 室内烛光曳曳地晃着,两人一坐一蹲的身影,虚虚绰绰打在床边蓝色的帷幔上。 这次上药的过程,显然比上次顺利很多。 最明显的是,白婳没有紧张绷力,脚趾抠紧,尤其在他帮她褪下鞋袜,托起她的脚跟时,她没有如上次那般排斥,只是害羞偏了偏眼,对他表现出信任的样子。 乳白色的药膏被慢慢推开,抹匀。 宁玦自带薄茧的拇指,一遍遍擦过白婳皙嫩的肌肤,脚踝处的红肿早已经消失,当下是被磨出的红。 不疼,但很痒。 只是当宁玦询问她感受如何时,白婳依旧忍着心虚回道:“还是有点疼。” 宁玦自我怀疑地拿起那瓶药膏,仔细放在鼻尖前嗅了嗅,确认有没有变质,怀疑是药膏本身失了药效。 “我受伤时涂抹它很管用,不然也不会给你用这药,如今没有效果,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明早再看看,若依旧没好转,我带你去寻郎中。” 白婳目光从自己脚尖上收回,言道:“可能明日就没事了吧。” 说完,屈膝准备收回脚,准备自己穿上鞋袜。 宁玦主动帮忙,接过白袜,亲自为她穿上,又体贴将她的衣裙裙摆放落。 他认真道:“不管明日你有没有好转,我都不出去了,留下陪你养伤,这两日我事忙,没照顾好你,有没有觉得一个人待在后院很闷?” 白婳不肯承认,佯作成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也还行,有红姑来找我玩,不闷。” 宁玦说:“原来常在院子里跑的小姑娘叫红姑,这个年纪的小孩淘气得很,她来扰你,我倒更不放心了。” 白婳反驳:“后院常不见人,好不容易有红姑过来找我聊天解闷,哪能算是叨扰?” 宁玦有些不信:“红姑能与你聊什么?” 白婳幽幽回:“我们无话不谈,今日红姑还告诉我,公子带着一位漂亮姑娘来到茶铺,对方还手巧地帮红姑梳了双丫髻,我不知这是红姑编出来的一个人,还是公子身边确实跟随着一个年轻姑娘?是我脚伤服侍不了公子,公子又找来了新人吗?” 闻言,宁玦神容闪过短瞬的诧异,但并不像隐秘被戳穿的样子。 他回道:“此事复杂,我并不是有心故意瞒你,而是不想说了这些事,叫你跟着心忧。” 白婳:“我们是同伴,同舟共济,风雨与共,我跟随公子从岘阳山千里迢迢来到南域虢城,难道是为了百无聊赖待在茶铺后院里,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吗?” 宁玦认真思忖这话,叹了口气,看向白婳道:“好,你都想问什么,我一一如实相告。” 白婳几乎没有多想,启齿便问出了第一个问题:“红姑所说的漂亮姑娘是真的吗?” 她自己也没有想到,相比那些正事,最在意最想问的会是这个。 然而宁玦的回复更叫她意外。 “此人你也认识,就是九秋。” 白婳:“九秋?公子不是怀疑九秋姑娘是细作,在渡口便将她遣下船了嘛?” 宁玦:“那只是明面上。暗地里,我与陈复共同商量,将九秋安排进下一趟商船,以防备后面跟着方家的尾巴,同时也是对九秋的一道考验。后来,她到虢城与我们汇合,确认身后干净,段刈也传来书信,言道他一番伪装施计,成功骗过方家人,叫他们误会方伦之死是海盗的报复行为。方家走海运多年,与那群海盗自是结怨甚深,此次引得他们狗咬狗,我们便彻底脱局了。” 白婳忙问:“那之后呢?这几天你们日日奔忙,谋划的对象应当不只是方家人。” 宁玦赞许地看她一眼,言道:“你脑筋转得快,是,方家人不成气候,我们目前头疼的是,如何与江慎儿交上手。如今「伞仙」江慎儿是南闽皇帝的眼前红人,与江湖人士不再打交代,更不再接贴应战,我们见不到她的人,而强行硬闯防备森严的天玑阁更不是办法,所以,我们想了个取巧的主意。” 白婳顺着他的话很快跟上思路,她猜测问:“是不是与九秋姑娘有关吧?” 谈及正事,宁玦还有闲心逗她一句:“我是不是该找你当我的女军师?” 白婳嗔他一眼,催促道:“公子快别卖关子了,告诉我吧。” 宁玦:“是,我们通过陈复联系的暗线得到准确消息,三天后,江慎儿会亲自出席参与皇帝之叔成王的寿宴,越是热闹盛大的场面,越适合动手,这几日我们苦心筹谋,终于安排九秋潜入舞伶人之列,而陈复与我也成功进了当日唱戏的戏班里,只待时机,便可动手。” 白婳听得有些激动,心绪起伏,原来在她养伤这几日里,他们做了这么多。 她为自己刚刚捏酸的小心思感到难为情,当下表态说:“三天后,到时候我的脚伤一定完全好了,我也想参与,也想出一份力,公子能不能也将我安排进去?” 宁玦认真解释:“我与陈复会功夫,而九秋有过春楼经历,最会虚与委蛇,她能够自保脱身,而你若遇到危险,如何能够自救?” 白婳也有自己的道理:“你们都有露馅的风险,但我可以伪装得很像,难道公子忘了?我是擅舞的。到时我潜伏在舞伶人之列,一定不会轻易被发现,说不定危机时刻,最能为公子助力的人是我。” 宁玦依旧拒绝得坚决:“太危险,成王素来好色出 名,宴会上能叫舞姬们能跳什么正经动作?难道你要我亲眼看着,你冲着南闽王室那群酒囊饭袋们扭腰显露风情?这比油煎了我还难受。” 第52章 身子相贴 白婳与宁玦说不通。 无论她如何分析带上自己同去赴宴的益处,宁玦都态度坚决拒绝,不肯带她一起犯险。 最终两人不欢而散,没有达成共识。 第二日,宁玦并未像往常一样一大早就不见踪影,而是留下来看顾白婳,关注她的脚伤恢复情况。 其实早不痛了。 昨日她刻意说得严重,是私心想让宁玦对她多点在意,眼下见他当真要为自己耽误一天正事,白婳心里又过意不去。 “已经完全不痛了,可能伤势已经痊愈,公子不必在此守着我,还是尽快与陈复回合,商量正事去。”白婳催促言道。 宁玦回:“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只待成王的宴席开场,不急于一时,今日我哪都不去,就在茶铺陪你一天。” 白婳又问:“当真不会耽搁事?” 宁玦叫她安心:“不会。” 听他如此说,白婳心里稍微安定些,趁着眼下不易得来的相处机会,她关心向宁玦询问接近江慎儿的详细计划。 宁玦对她没有隐瞒,如实相告。 “成王府的府兵人数不少,加之陈复通过暗线已打听清楚,眼下成王手里还握着虢城巡防营的兵权,如此,若我们在府中冒然生乱,应敌压力不小。所以,这乱子不能为‘人祸’,最好是‘天灾’。” 白婳认真听下去。 宁玦:“九秋潜伏在舞伶人之列,而我与陈复留在戏班后台,后厨及后院的马厩也都有我们的人。等到宾客临齐,歌台暖响,我们便按照计划,拿到提前藏好的火折子,趁机引火,将火势煽大,引得宾客慌张,不怕府中不乱。待「伞仙」江慎儿仓皇离府,我横截阻拦,事发突然,这么短的功夫消息传不到巡防营,天玑阁的人也赶不来。” 白婳:“听公子说得轻易,可实际情况一定比想象中复杂得多,稍有不慎就会出疏漏,这般凶险,我却帮不上任何忙,独自留在茶铺里苟且偷安,心里如何能过意得去?” 宁玦安抚她:“相信我,不会有事的,这是目前最周全的做法,只要得到机会与江慎儿正面比试一次,” 白婳眉心显出忧忡之色,认真叮嘱:“若是临时发觉哪里不对劲,一定不要逞强,就算这次失了手,后面也一定还有机会,确保安全才是最重要的。还有,九秋姑娘不会武艺,你们要尽力看顾好她,千万不要将人命视作可以用完就扔的棋子,何况她还对我有恩情。” “放心吧,就坏的结果就是计划不成,但哪怕如此,脱身也不成问题。”说到这,宁玦补充一句,“至于九秋,我知你对她怀报恩之心,岂会故意与你作对,将人不管不顾置于危险境地?再者说,眼下她与我们共事,已经算是半个同伴,我宁玦不会做不讲情义的事。” 有他这句话,白婳便安心了。 彼此双方都怀着心事,相处时的状态少些轻松,故而这一日,两人几乎全程没有暧昧交流、调情逗趣,大多时候是在安静自然地彼此陪伴着。 两人一起晒了衣服,还一起做了栗子糕,将这忙里偷闲的一日,过得如普通人家小夫妻一样温馨又充实。 待栗子糕出锅,厨房里热气氤氲,这时候,门口突然扒来一双肉乎乎的小手,紧接着,一个扎着红绳的圆圆小脑袋探了进去。 白婳率先注意到红姑,看她怯怯害羞,不敢靠近,主动招手唤她过来。 红姑偷瞄宁玦一眼,小跑到白婳身边,抓着她仙绫白裙的衣角躲到身后去。 宁玦端着盘子,弯腰从蒸锅里盛起一块栗子糕,递给白婳尝,白婳接过手吹了吹,微笑蹲身分给红姑先吃。 红姑小脸有点红,喏喏接过,小声道:“谢谢漂亮姐姐,谢谢大哥哥。” 宁玦这才垂目打量向那小孩,故意逗她,严肃面目将栗子糕抢走,惹得小丫头表情一皱,闷闷嘟嘴不高兴。 白婳胳膊怼了怼他,为红姑撑腰道:“公子干嘛欺负人?” “不是欺负,我有话问她。”回完白婳,宁玦蹲身,与红姑视线保持平齐,开口问,“你说,到底是这个姐姐更漂亮,还是前日给你梳头的那个姐姐更漂亮?” 听清这话,首先感到不自在的人是白婳。 她不知公子是如何察觉她曾介意过此事,当下脸颊微热,讪讪不敢抬头。 红姑眨眼茫然,想了想后,伸手向前指,目光也停在白婳脸上,口吻稚气回道:“这个姐姐更漂亮。” 宁玦眉头微扬,看似是在不放过红姑,实际则是不放过白婳。 他紧接又问:“那你觉得,谁与大哥哥站在一起更般配?” 白婳完全猝不及防,羞窘难当,可躲又躲不掉……她干脆背过身去,不叫宁玦看清自己面上情绪外显的波动。 没过片刻,红姑的声音再次脆生生响起:“那天见到的姐姐穿的一身红衣服,但阿芃姐姐和大哥哥都喜欢穿白色衣衫,自然你们站在一起更合配,而且我娘说了,你们是一对。” “咳……” 童言无忌。 白婳实在没有忍住咳嗽出声。 不知是过度紧张的缘故,还是其他原因,她喉咙处忽的泛起一阵痒意,是那种往深喉里钻的痒。 宁玦在后似乎轻笑出声。 他靠近她,拉住她手腕,沉沉的声音响在耳畔:“栗子糕,还尝不尝了?” 白婳艰难转过身,不知红姑什么时候跑出去玩了,厨房里再次只剩她与公子两人。 宁玦重新端起一个盘子,将栗子糕递给她。 白婳不自然地伸手接过,闷头吃糕,为避免尴尬也劝食道:“公子也吃吧,栗子壳都是你费力剥的。” 宁玦看她吃掉一半,拽着她手腕向前一扯,放着那么多糕不吃,偏偏抢她吃剩的一半。 白婳溜圆的大眼睛瞬间露显诧异。 宁玦一边咀嚼,一边平静对上她的目光,评价一句:“甜而不腻,口感绵密,好吃。” “……” 白婳挣力收回手,觉得指尖沾着他唇角的温度,非但不慢慢降下去,反而变得灼热。 剑与她 第71节 她心跳乱了一拍,匆匆别过眼。 宁玦又拿起一块糕,一边吃一边似笑非笑盯着她看。 就是很喜欢逗她啊。 只是这样与她独处一小会儿,轻易便能消解他先前接连几日奔忙的乏倦与辛劳。 她是他甘泉水,也是他的回魂丹。 …… 之后两天里,白婳几乎见不到宁玦与陈复的身影,他们潜伏在戏班,回来的越来越晚,通常要到后半夜,而白婳熬不住,每每决定要坚持等公子回来,可到最后眼皮沉沉不知不觉还是睡了过去。 最后一晚,即将起事的前一夜,白婳为了与宁玦见上一面,道一句平安,愣是忍着困意,强行逼迫自己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她不敢坐下,生怕一松懈下来就睡过去,就算再困,她不信自己站着还能睡着。 结果等了很久很久,隔壁房间始终没有动静,院中也是。 她倒没有失望,心里大概有猜测,或许是今夜要提前准备的事宜很多,公子琐事缠身,不方便再专门回茶铺一趟。 思及此,白婳心里忧忡更甚,可眼下除了等,她什么都做不了。 躺到床上辗转一会 儿,困意并不深浓,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只潜意识觉得,这一觉她睡得并不踏实。 迷迷糊糊间,好像听到了推门的动响。 她不确认这声音是来自梦里,还是现实。 直至……肩膀被人轻轻推了推。 这力道难以忽略,白婳迷迷濛濛半睁开眼,入目一片黑暗,面前似乎闪过一个人影。 趁她眼睛刚一瞪,还没来得及惊叫出声,宁玦眼疾手快捂上她的嘴,先一步道明身份。 “是我。” 听闻到熟悉的声音,白婳惊惧消散。 宁玦撤开手,白婳伸手贴住自己胸口,压抑心惊。 “公子?你怎么……”说这话时,她声音还是轻微抖的。 宁玦解释,也为吓到她感到歉意:“我怕你今夜若是没见到我的面,心里会不安定。夜里我与陈复还有他带来的几个兄弟,一直在成王府外熟悉周围街巷,顺便安插眼线,以便起火后能及时追查到江慎儿的踪影。忙活到现在才终于得空,之后我没去戏班,想先回来寻你一趟,道个平安。”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话,白婳清晰地听着每一个字。 没有烛光,灯影昏暗,或许视觉受限,听觉便会加倍的敏感。 于是,在听他说这番话时,除了清晰话音,她几乎还能听到他话音之下沙哑的嗓音,并透过这丝沉哑感知到连日里,公子是如何付出辛苦的。 先前白婳一直主观认为,只要公子出手想做的事,就没有做不成的,她如此信任他,同样也崇拜他。 可距离真正行动那日越来越近,她便愈发后知后觉感受到惶恐不安——那是成王王府,南闽王侯之家,府兵百人,更有巡防营的威胁,公子一行人不占任何地利,成事谈何容易? 宁玦坐在她床沿边,面色并无凝重,反而反过来安慰她:“别担心我,等我明日回来,我们都不必再谨小慎微,不能露面,到时我带你去虢城最大的酒楼吃顿好的,补偿你这几日为我思虑忡忡,食不知味,寝不安眠。” 他的后半句话,明显带着调戏意味。 可白婳没有如往常那般,当即去反驳他,而是身子前倾伸手,一把将他搂住,身子相贴,她感受到他夜色赶至一身的清寒。 两人都安静下来,彼此的心跳一声声鼓震相交。 白婳声音微哑,带着隐隐的哭腔说:“公子,你要一切顺利。” 第53章 公子受伤 翌日午后,当看到熊熊的火光从成王府烧起来时,远在茶铺的白婳,心焦忐忑地来回渡步,心绪难以平复。 茶铺的伙计们早早按计划行事,分布在成王府四门附近,佯作过路,刺探情况,可浓浓的黑烟都已经冒出来,依旧不见有人回来报信。 白婳有些坐不住了。 正好茶铺老板郭忠也等得着急,在门口抻脖张望半响,有意亲去探查一番。 白婳请求同去,郭忠稍加思考,想着只是在街道外围充当过路百姓,围观看一看热闹,应当不至于漏馅,于是点头同意,同时叮嘱白婳一定紧跟着他,千万不会离开他的视线范围。 白婳答应,心里是有数的,自然不会行事莽撞,给公子添乱。 临走时,想到公子先前的叮嘱,白婳特意回房间拿上佩剑,以此给自己壮势。 郭忠也带上自己的武器,他与臧凡一样,是用玄铁飞镖的。 茶铺老板娘抱着红姑站在门口目送两人离开,眼底浮起忧色,心里默默祈祷,行事一定顺利。 …… 另一边,成王府起火后,宾客四散,场面混乱。 宁玦潜伏其中,着重留意天玑阁阁主江慎儿的动向,见她带着身边手下避乱遁向西门,立刻给陈复示意眼色,紧跟过去。 江慎儿行事出名的谨慎,除了带进成王府内的手下,她在府外也特意留守了不少亲信,出了西门,人头回合,宁玦他们跟在后面大概算算,应当有二十来人。 比想象的要多。 陈复暗线,调动可信人手,也不过凑了三十多人。 但毋庸置疑的是,江慎儿奉命于朝廷后,她身边亲信都是功夫了得的。 两人按计划行事,出了成王府主街后,陈复蒙面带着其他黑衣人冲出街道佯作攻势,江慎儿的手下临乱应对,见刺客颇多,只得断尾留下大多数打手。 待江慎儿再次脱身,身边亲信已不足五人,空无一人的偏仄小巷里,宁玦提前埋伏,挡在街道中间,肃面而立,将马车拦截。 驾马的男人一脸横肉,脸上带着警惕,冲前骂骂咧咧喊道:“不要命的狗东西,敢拦阁主车驾,是不要贱命了吗?” 这臭嘴,舌头该拔。 宁玦双手慵闲抱肩,冷哼一声,懒得废话,当即拔剑出鞘,剑锋冷光直逼向前。 白衣剑客身影疾如风,十步之内,剑招几乎变幻了六式,叫人防不胜防。 驾车人眸底一惊,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被宁玦刺穿左侧把握缰绳的肩膀。 他吃痛哀嚎出声,身形晃荡着滚下马车,肥硕的身体蜷缩在一起,额头顷刻滚下豆大的汗珠。 宁玦出手显露实力后,引得对方一众人的忌惮。 两个头带鬼面具的白发男子并肩挡在车前,两人大概是江慎儿的打手,作为屏障保护在前,当下掌心运力,气势凌厉,可见实力不凡。 “来者何人,姓名不报便出手伤人,是当我天玑阁无人了吗?” 一道清冽的女声隔着车帘从后面幽幽响起,不带什么威慑力,反而夹着一丝阴柔妩媚,但不是撩人心弦的那种,而是如同毒舌吐信,嘶嘶嘶的自带黏糊糊的湿意。 宁玦本能厌恶这声音,蹙了下眉,开口道:“前辈作为曾经的四大高手之一,一把九彩灵犀断念伞使得出神入化,晚辈久仰其名,今日特来讨教一二。” 对方似乎轻笑了声,再开口,语调失了婉柔,多了几分冷意与不屑:“看来是我太久没有出山了,如今什么叫不上姓名的阿猫阿狗,都敢不自量力地过来找死,那好,既然你煞费苦心偏要死在我的伞下,我便成全你。” 说完,车头帘布被车厢里的一股真气冲顶开。 随着车帘一敞,一个身穿艳丽红裙的美艳女子从里面腾身而出,但即便装扮得再年轻,面上敷的白粉胭脂再重,那双眸子却轻易透显出她真实的年龄。 那是一双饱经沧桑的眼,眼白发乌发黄,并不澄明。 伞仙轻功很好,脚尖轻点车辕,身子前倾一跃,很轻松地越过那两个带着鬼面具的打手,身姿优雅腾空之际,她不紧不慢张开华丽伞面,每一根伞骨尽头都坠着九彩流苏,可越是美丽越是危险,那些好看的流苏下面个个藏着尖刺,旋转起来,威力十足,一刺封喉。 她站定,身姿歪歪扭扭的不正经,目光打量着宁玦,口吻轻佻言道:“真没想到,原来是个如此俊俏的少年郎,成婚了吗?” “废话真多。” 宁玦耐心见底,眸光一厉,拔剑相对。 刀光剑影闪烁间,他用五分力作试探,然而江慎儿并不正面对敌,每每面对他的攻势,只横伞御挡,闪身避退,并不显露真实功夫。 宁玦偏要正面攻破她的防线,剑式变幻,力道更冲。 几个回合下来,江慎儿神色认真很多,同时目光对宁玦的打量也更加意味深长。 宁玦对上江慎儿的视线,并不舒服,只觉毒蛇的信子跃跃欲试要舔到他脸上去,他干脆挥剑砍断蛇身,偏要逼得这条花里胡哨的毒蛇节节败退,没心思进攻招惹他。 一个闪身避剑,江慎儿后退收伞,伞柄轻搭在肩头,步伐款款,不失优雅。 而她那两个鬼面打手,见状立刻一左一右默契现身,挡在江慎儿身前,将她完全护住。 江慎儿站在后面扬声开口:“你的功力,还远不配做我的对手,先打过我手底下的人,再来与我过招吧。” 宁玦清冷道:“鞭魔谢坦与我过招时,尚占不得上风,前辈输 给我,不必觉得失面子,我们公平分出胜负便是,何必打到一半惧怕遁逃,躲在他人身后?如此岂不是堕了江湖「伞仙」的威名。” 闻言,江慎儿眼睛眯起来,眼周的皱纹因此更加明显得现出,敷粉都遮不住。 “你小子,脸蛋长得招人喜欢,可这张嘴巴,实在讨人厌啊。” 这话说完,江慎儿挥手示意信号。 鬼面人立刻听从指令,开始对宁玦展开双面攻势。 几回对招下来,宁玦很快发现,这两个鬼面人的轻功极好,甚至超过他。 原本剑客就是以招式变幻快为优势,可眼下,对方轻功厉害,比他出剑更快,如此,哪怕宁玦剑招成熟,威力够足,可对方也多了反应时间,应对起来并不那么吃力。 取不得巧,那就硬攻。 宁玦不再注重出剑的速度,而是运用孤鸿剑法,变幻招式,举一反三,将每一剑都击得出其不意。 找到这个切入点,鬼面人再对上他,显然越打越吃力。 他们料不到下一剑会击在哪里,击向谁,就算反应再快也难防,于是一时之间,节节败退。 江湖对战,是有讲究的。 不管一对一、一对二,还是一对多都可以,但必须提前讲清楚。 然而当下,江慎儿不讲规矩,趁着宁玦专注应对鬼面人之际,双手执伞向前,准备偷袭压制。 宁玦余光扫到,心头一惊,连忙闪躲,但对方到底是伞仙,速度很快,他闪避不完全,后肩位置被伞骨尖端划伤,拉出长长的一道血痕。 他嘶都没嘶,一剑下去,将江慎儿的九彩灵犀伞砍掉一半,眸光阴沉。 对这种鬼祟做派,宁玦不耻,同时也诧异江慎儿这般名声赫赫的江湖前辈,竟半点不在乎闲言闲语,偷袭这等不耻自辱名声的事,她做得毫不迟疑。 剑与她 第72节 怪不得江湖四大高手之列,她身居微末,原来是人品拉了分。 江慎儿心疼地望着自己手里的断伞,久久不能回神,等抬眼再看向宁玦,神色沉肃带着恼怒。 她开口命令:“所有人!上前将人给我拿下!” “是!” …… 白婳跟着茶铺老板郭忠赶路一半,听到伙计们传信,说是江慎儿从西门离开王府,公子带着陈复一行人沿途阻截。 于是郭忠带着她立刻改变脚程方向,一路往西门那边赶。 远远地,就见不少百姓从远处避乱遛逃,郭忠随便抓了个过路的小贩,询问道:“那边发生了什么,怎么都在跑。” 小贩神色忧忡:“你们也别往那边走了,不知是什么人在和天玑阁的人在打架,舞刀弄枪的都见血了,两波人都在拼命,不跑难道赔上命给他们助兴啊!” 说完,小贩拂掉郭忠的手,步伐加快,顺着人。流继续往安全地带赶。 白婳心中焦急,担忧公子安危,但郭忠却在犹豫要不要带她继续向前。 “阿芃姑娘,再往前走怕是危险了,宁公子交代我一定守好你的安危,若你遇险,我没法交代。” 若是之前,白婳可能还听得了动劝,可方才听小贩将对战情况描述得那么具体,见红见血,心中骇然,只恐宁玦遇险。 “郭老板,求你带我过去吧,我只远远看看情况如何,绝不做任何涉险举动,行吗?” 郭忠理解她的用心,别说她担忧宁公子的安危状况,就是他自己,此刻同样惴惴不安,怕陈复落了下风,两人这么多年的兄弟交情,曾也一起出生入死过,眼下看着兄弟涉险而自己只能苟且旁观,他心里也十分不是滋味。 思及此,郭忠答应道:“好,我们一起过去看看,但提前说好,姑娘绝不可以身涉险。” 白婳认真点头。 两人继续逆着人。流向前。 陈复带着一众兄弟拦下天玑阁的支援队伍,这是第一道阻碍,而宁玦独身一人去与江慎儿交手,那才是计划的关键。 白婳跟着郭忠先见到陈复。 见他带着兄弟们一同应对,还算可以应付,郭忠神色凝重稍微减轻,但白婳不是。 她提醒:“郭老板,我们再往前走走吧,公子是一人对战,我实在放心不下。” 郭忠迟疑,这时,陈复远远吩咐了声:“郭忠,你带着几个弟兄过去支援宁公子,我这里少几个人依旧可以应付。” 听到这话,郭忠下定决定,回复陈复,也算答复白婳道:“好,我们这就去。” 等他们匆匆赶到时,就见宁玦在以寡敌众。 眼见他执剑与两个鬼面人对招,而一把伞形暗器从侧边朝他直直击去时,白婳没忍住大声提醒道:“公子小心!” 宁玦顺利从三方攻击的旋涡里脱身,脚步向后撤开两步。 目光循着声音向后望去,确认真是白婳,他先是诧异一怔,而后气势汹汹质问说:“谁让你们带她过来的?谁做的事?” 郭忠在后垂目,悻悻不敢言。 白婳关切看着他,眼眶隐隐发红:“公子,你受伤了……” 第54章 掐住命门 眼见宁玦以一对多,被五六人合围,郭忠蒙上面罩,带着支援的弟兄们一并加入战斗。 白婳听从叮嘱,避战离得远远的,帮不上忙的同时,更不能成为碍事的累赘。 她手中紧握着公子送她的佩剑,原本对打打杀杀毫不感兴趣,更对血腥场面深感排斥,然而此刻,她却无比希望自己能真的会些武艺,好为公子助力帮忙,不然如当下这般眼巴巴地干站着,她实在等得心焦。 前面你来我往,刀光剑影,红袖藏锋,场面极度混乱。 白婳目光紧盯战况,并不能明显看出,场上双方究竟哪边更占优势。 公子剑术精绝,有攻有退,并不受敌方人数多的牵制。 而与他对战的红衣女子,眸底阴鸷,红唇刺目,手执残伞,伞骨作盾,挥下的每一招,几乎都甩出致命的气势。 白婳通过那把残伞,大概猜到对方身份。 那位姿态翩然的红衣女子,应就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伞仙」江慎儿。 公子千里迢迢寻她,是为调查剑圣之死,费尽心思与她单独对战,关键不在谁输谁赢,而是以此试探她的实力以及用毒水平,好有根据地判断对方是否有谋害剑圣的嫌疑。 可奈何,江慎儿身边的随从亲信太多,郭忠他们艰难对敌,一时牵制不了那么多人。 天玑阁的人奋力护主,尤其那两个鬼面人,接连横插一脚,打断宁玦与江慎儿的对战连招,烦扰人得很。 如此,江慎儿藏着实力,宁玦很难达到刺探的目的。 原本他以为,「伞仙」作为江湖前辈,赫赫有名,应当比他更注重比试的规矩。 晚辈来邀战,只要她应了,自是一对一公平且酣畅淋漓地打一次,这是江湖人都该自觉遵守的成规,也应是共识。 然而江慎儿并不讲究这些,她仗着手底下人多,挥手命令打手一拥而上,完全不在乎以多欺少的名声传出,就如段刈所说,如今「伞仙」不再以江湖人的身份自居,而是作为南闽朝廷犬牙,端着好大的官威,哪里还顾忌什么江湖体面,显然更在意身为上位者的颜面。 对此,宁玦心中不耻,可又奈何不了她。 与原计划有出入,继续缠打下去没有任何意义,宁玦寻上门来根本不为分个武功高低。 他有意抽身,对招时收敛剑锋,慢慢转攻为守。 江慎儿却开始紧追不舍,将一把残伞使用得出神入化,红色衣袂翻飞间,身上银铃叮叮作响,如清脆的锁魂声。 白婳目光忡忡,视线紧随宁玦闪避的身影,看到伞身边沿暗处藏锋,心跳提到了嗓口。 不知是她目光过于关切,还是身旁原先站着的几个胆大看热闹的闲人陆续续全部走远,当下外围围观者只她一人,过于乍眼,江慎儿余光瞥过,自然而然多看了白婳两眼。 两人视线相交,白婳率先偏过眼。 江慎儿微微眯眸,在白婳面上短瞬停留,而后视线下移,盯上她手执的那把佩剑。 这剑。 真是……好生眼熟。 江慎儿很快将注意力从宁玦身上转移,冲手下示意眼神,待她对战脱身,两个鬼面人立刻左右拥上前阻拦住宁玦,将他缠住。 等宁玦劈落剑锋,将鬼面人双双逼退,再抬眼,却不见江慎儿的踪迹。 他心中陡然涌起一股不好 的预感,余光外瞥,同时不见白婳的身影。 …… 一间密室里,白婳躺在绵柔暖帐的香床上,半睡半醒,意识不清。 迷迷糊糊间,她好似被人引导着一直在回答问题,口干舌燥,不想出声,但鼻息间嗅到一股异香,这股香味刺激着她的嘴巴完全不受控制地一张一合。 于是面对询问,不得不全盘合托。 “你是何人?是何身世?” “白婳,罪臣之后,现居季陵姨母家中。” “你与剑圣的徒弟什么交情?看我掳走你,他心急如焚,表情那叫一个生动。” “只是主仆,没……没有别的关系。” “你在说谎!” “我……是我爱慕公子,悄悄藏下心意……” 江慎儿嗤声弯唇,觉得几分有趣。 她目光睥睨,打量着冰床上的美人,烛光昏暗,冰面晶莹,她一身素白肌肤又嫩又滑,安安静静躺在那,吸引人忍不住想要去摸一把。 但美人明显睡得不好,眉心微蹙,手指轻蜷,似乎在防备着什么。 可她那点意识挣扎,是完全没用的。 就算是武林高手,寻常水平的也很难躲过散魂香的威力,更何况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姑娘,闻了这香,保准她心里什么秘密都藏不住。 江慎儿继续问到底。 “只是主仆关系,他就对你如此舍得?你可知晓自己手里的那把佩剑是昔日剑宗所铸,名为「鸿雁」?那可是天下剑客都梦寐以求的神兵快刃。” “……不知。” 江慎儿收眸一喟:“一个丝毫不通武艺的姑娘,手里却握着绝世神兵,不知这是暴殄天物,还是一切自有缘定……” 说完,她执剑转过身,思绪恍惚飘远。 不知忆起了什么,一声喟叹幽重,叹完这一声,她伶仃的背影更显落寞与凄冷。 曾几何时,这把鸿雁剑也是她的妄念与执着。 只可惜,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孤月」与「鸿雁」原是夫妻佩剑,当年剑圣执「孤月」,剑法出神入化,所向披靡,而如今她也握上了「鸿雁」,与他那把正是一对……可是可惜,物是人非,人都不再,旧物又有何意义? 江慎儿握剑的力道不自觉加重,半晌过去,又慢慢松缓。 她抬手关上窗,隔绝夜半风凉,回过头,重新看向床上躺着的姑娘。 冰床虽有疗愈功效,但到底温度偏低,白婳衣着单薄躺在上面,开窗太久容易染风寒。 方才,她通过给白婳把脉,确认她体内留有残毒,并且辨出那是南闽常见的丹药遗症,于是好心帮忙,借冰床为她排毒。 至于她为何如此好心,当然不是因为仁心向善,而是……为了成全自己的一点私心。 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听到过有关司徒空的事迹了,细算起来,他不过死了两年多而已,昔日剑圣赫赫声名,如今怎么这么快就从世人心中淡淡消匿了呢? 他本是无父无母,更无兄弟姐妹,师父已逝,妻子殉葬,世上唯独还有一个徒弟与他牵连。 这世上能想起他的人一天比一天少,而在那不多的人里,她肯定会算一个。 江慎儿自认为自己不是一个念旧的人,可当年司徒空刺破她的伞,又亲手为她修好后,她不舍得再更换,一直用了好多好多年。然而就在今日,伞身偏偏被他的好徒弟亲手削烂,江慎儿真的憋闷要死,不得不承认,她真是轻了敌。 冰床上,白婳翻了下身,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浅眠。 江慎儿重新走近,准备再问问题。 “你喜欢宁玦,他也明显在意着你,你们为何不将心意说开,开诚布公呢?” 剑与她 第73节 白婳出声低弱,完全被药效引导着袒露心事:“表哥派我故意接近公子,是为寻机探得孤鸿剑招,我目的不纯,心怀贰心,不配得公子真心相待。” 江慎儿并不惊讶,又问道:“你表哥是谁?” 白婳胸腔起伏,顿了顿才回:“季陵归鸿剑堂的堂主,荣临晏。” 江慎儿眉头一挑,淡淡言道:“季陵荣家……我听说过,当年荣家祖辈为御用皇商,司徒空与荣家一个老头关系不错,见对方喜爱钻研剑术,便教给他几式孤鸿剑招,听说后来还大方地给了那老头半本剑谱,如今这是如何?荣家后辈子弟贪得无厌,白得了便宜还不满足,又开始觊觎孤鸿简谱的全章吗?” 白婳只能回答自己知晓的事,故而这个问题,她缄口没有应声。 江慎儿继续道:“你若真心喜欢宁玦,在表亲与爱慕郎君之间抉择,应该会选后者才是,或许,你还有别的顾忌或者苦衷吗?” 白婳被窥心事,唇角颤了颤,随后眼角浸出眼泪,喃喃回复说:“我嫡亲兄长在京做官,被人陷害入狱,若我能帮助表哥拿到孤鸿剑招,助力他在大将军王摆设的擂台上拔得头筹,表哥便有机会成为大将军王面前的红人,走上仕途之路,如此我们朝堂有人,兄长的困境或许可解。” 江慎儿思忖一番,自言自语说:“今时不同往日,你们大燕国朝局动荡,新帝登基后,首先解散革除了绣衣卫,司徒空死了,段刈辞官,如今宁玦在京的势力微弱,靠些旧交恐怕也只能保证你兄长在牢狱中少受苦楚,若想脱罪,确实还需官职更高一阶。” 想到什么,江慎儿忽的眼神一亮,开口出主意道:“若是宁玦登擂拔得头筹,得王爷看重,岂不是也能帮你?” 白婳沉默半响,额前冒汗,支支吾吾回复:“我……我怕公子得知真相后,会怨怪我刻意接近,目的不纯,将我厌弃,我……不敢赌……” 真是拧巴。 江慎儿啧舌摇了摇头。 这些年轻人,洒脱无畏的程度居然还不如他们老一辈。 想当初,她一眼看上了司徒空,痴迷他俊美无俦的皮囊,迷恋他以一敌百的剑法,更慕强地想要与他相识,结果打听得知,他早已成亲有了发妻,她不甘心,直接上门找上宁柳宣战,要与她争抢一夫…… 往事不可追,年轻时冲动莽撞,无知无畏,也有点不要脸。 如今回想起来那些荒唐事,倒是不后悔,但多多少少有些臊得慌。 到最后,心中徒留一丝感怆。 司徒空不在了,宁柳也陪他去了,江慎儿自问自己,若换做是她,有没有撞棺殉情的勇气,或许有,也可能临时犯怂,她不知道。 收回思绪,江慎儿叹口气,看向白婳睡得不安稳的睡颜,罕见有兴致去管别人的闲事。 年轻时,江慎儿曾与司徒空有缘结伴同行,自然从他口中听闻过不少他那位天赋异禀好徒儿的事,司徒空爱徒如子,为其操碎心,一会儿怕他过于孤僻没朋友,一会儿又担心他不跟女娃子玩,等将来长大后容易被漂亮姑娘骗感情。 江慎儿喜欢与司徒空聊天,哪怕他聊的是她根本不在意的事,依旧会听到格外认真。 因此,她对宁玦是了解的,最起码,相比他了解自己,江慎儿了解他更多。 很多年前,司徒空与她说起过,自己平生有三大心愿: 一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二是将孤鸿剑式发扬光大,三是能亲眼看到徒儿成家。 第一个愿望,司徒空需要的人不是她。 至于第二个愿望,他自己就能独立完成。 唯独第三个愿望,司徒空到死没有实现,那是他闭眼前,依旧心怀遗憾的事。 江慎儿眼神黯淡了瞬,随后将手中的鸿雁剑重新放回白婳手边,站起身后,她心中已然有了决定。 如果没有外人助力推一把,还不知道这两个年轻人要彼此憋瞒心事多久,既如此,倒不如由她来做回好人? 就当是为完成司徒空的第三个心愿。 如今也不能说是心愿了,更准确说,是遗愿。 …… 一波来历不明的悍匪,趁夜闯进虢城,不杀不掠,唯独将天玑阁前前后后围堵得水泄不通。 其中有擅用毒者,提前潜入天玑阁厨房,在饭菜中下了迷药,之后里应外合,不费吹灰之力破了天玑阁的大门。 进门后,匪徒们将天玑阁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掘地三尺地寻人,过程中难免将其他牢房暗室里的犯人放走,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最后趁天亮前安然退出城去。 第二日,天玑阁入夜被袭一事传遍大街小巷,甚至惊动了南闽皇帝。 小皇帝无法容忍悍匪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造次,尤其天玑阁还是他看重的情报组织,于是气恼之下连发口谕,急召江慎儿入宫,同时命令成王领巡防营三千人务必彻底剿清匪徒。 在巡防营整装出城之际,先前伪装成悍匪的茶铺伙计们换回平常装束,与官兵们擦肩而过,不动声色重新潜回城中,继续商量寻人计策。 几人围桌,面色皆严肃。 陈复率先开口:“我们原计划本是全程低调行事,没想到如今连南闽皇帝都惊动了,是我办事不利,没提前安排周到,竟叫阿芃姑娘陷入险境,眼下不知安危。” 闻言,郭忠面色愧怍更深,他黝黑的一张脸耷拉着往下垂,一副没脸见人的模样。 “复老弟,此事与你无关,怪我才是!是我带阿芃姑娘过去的,之后却一门心思对战,全然忘记管顾阿芃姑娘。” 说完这话,郭忠小心翼翼觑看宁玦的面色。 自从阿芃姑娘失了踪影,宁公子脸色便一直沉得骇人,浑身更散着低温冷压,叫他不敢搭话,更不敢与他对上眼神。 陈复没接话,九秋在旁宽慰众人道:“阿芃姑娘吉人自有天相,更何况如今我们可以确认,她并没有被江慎儿关在天玑阁内,如此,江慎儿肯定另有谋算,既然她还想要利用人,便不会随便害了阿芃姑娘的性命,眼下她定是安全的。” 宁玦心情烦郁,惴惴难安,原本什么话都听不进去。 但九秋一番言语,还是叫他沉重的心事稍微松缓了一些。 宁玦表态道:“不怪你们任何人,你们都是为我拼杀奔忙,无论如何,我都要多谢弟兄们的辛苦付出,九秋说得对,阿芃一定不会出事。” 郭忠与陈复对视一眼,稍稍安心,但他们两个大男人也说不出什么好听宽心的话来。 这种时刻,还是要看九秋。 九秋附声:“我们再等等吧,江慎儿行事诡怪,连南闽皇帝的口谕召见都敢不应,不知眼下在筹谋什么,说不定这次都不用我们主动去找,她筹谋好后没准会给我们传来消息。” 九秋这话,自然是劝慰成分居多,但没想到居然真的会一语成谶。 到了傍晚,几人刚刚没什么胃口地吃过晚饭,前后从堂屋出来。 宁玦刚下台阶,就见一个茶铺伙计举着手臂,执着什么往里跑,他一边脚步加速,一边气喘吁吁大声喊道—— “门口有人射来一封书信!箭矢上带着天玑阁专属的日月刻印!” 话音清晰传进众人耳朵里,郭忠率先一惊,诧异茶铺竟然已经暴露,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吩咐说:“把信拿来,快!” 宁玦接手,拆掉箭矢,将信展开。 信上内容很简单,不过三列字。 「想要人,孤身前往城外的栖梦山庄,到时我会满足你的心愿,与你单独一战。江慎儿亲笔。」 显然,这信是给宁玦的,且字里行间透露着威胁,还有主导全局的自负感。 陈复也看了信上内容,谨慎言道:“公子,小心有诈。” 宁玦将信合叠,攥在手中,沉沉出声:“原来被人掐住命门是这种滋味,头一遭体验,倒是新鲜。” 第55章 同床同寝 虢城城郊,一片火红的枫树林后,倚溪傍山坐落着一个占地百亩的僻静山庄。 山庄建成时间不短,但附近村民并不知晓山庄的主人是谁,但看其富贵气象也大概猜得出,其主人身份一定非富即贵,更何况这里本就是都城天子脚下,达官权贵遍地都是。 若只因阶级悬殊,倒不至于叫村民们对栖梦山庄望而却步,不敢靠近。 最主要的是,曾有村民亲眼见过,夜黑人静之时,山庄里运出过死尸,还不止一具…… 于是村民们纷纷猜测,那死人要么是府内犯事的奴仆,要么是被虐待致死的丫鬟。 山庄里闹出过人命,却从不见官兵寻来问责,村民们因此生出忌惮之心,觉得山庄里一定住着位他们惹不起的大人物,哪敢多嘴往外说。 惹不起,躲得起。 平日里,不管山庄里闹出多大的动静,附近村民一概捂住耳朵只管过好自己的小日子,绝对不主动靠近沾腥,招惹是非。 原本是很平常的一日,一大清早,村落茅屋上方升起炊烟袅袅,各家各户忙着准备早饭,好吃饱有体力去田里林间干活。 就在这悠宁安静之际,栖梦山庄方向忽的传来躁乱喧嚣的动静,像是出了什么事。 人都爱看热闹,但不是什么热闹都能随便看,栖梦山庄在村民眼里是洪水猛兽般的存在,寻常人家哪敢轻易靠近,只怕受到牵连。 但村中百十口人,难免有一两个胆子大的。 听到打斗动静越来越响,两个好事的年轻后生偷溜到村外,躲在嶙峋巨石后,悄摸地抻长脖子往山庄正门方向张望。 他们没敢距离多近,只是远远瞄看,却很巧地亲眼目睹到刺激一幕。 只见地上瘫倒的山庄护院不少,剩余站立的几人,对敌气势不足,步步向后退撤。 他们并肩排成防御姿态,每个人手里都执长刀,刀尖对准前方来势汹汹的白衣剑客。 显然,地上那群护院都是剑客打伤的。 今日,他是栖梦山庄的不速之客。 下一瞬,那剑客突然提剑向前,气势如虹,很快突破了门前最后一道防线,冲门而进,快出重影。 山庄护院们见状霎时愣住,反应过来后,立刻拔腿追阻。 视野有限,双方进了院后,情况进展如何便不得而知了。 等了很长一会儿功夫,大概有一炷香的时间,门口才重新有了动静。 十几位护院从山庄里跑出来,关严正门,谨慎戒防,两个体型最膘壮的站在最前,目光如隼,环视左右,似乎是在确认那剑客在外是否有接应的同党。 躲在巨石后面的两个小伙子面面相觑,都默契觉得剑客以寡敌多,胜算很少,估计此刻已经被擒拿下,或者被杀掉了。 毕竟在这栖梦山庄里,见血的事可发生过不少。 两人担心惹祸上身,万一被误当成剑客的同伙就遭了,于是赶紧弯腰弓背,往后退撤,尽量降低存在感。 真是多事之秋。 眼下这个混乱节骨眼,还是闭门不出最安全。 …… 另一边,宁玦一人一剑孤身闯入主院,面容冷肃,剑锋先前,一副挡我者死的架势,直叫江慎儿那些手下神色露怯,只敢举刀壮胆,却不敢真的上前靠近。 若容他继续闹下去,不仅栖梦山庄失了面子,恐怕天玑阁的颜面也将荡然无存。 如此思量,江慎儿有点坐不住了。 原本她是想杀杀宁玦的威风,给这小子一个下马威,结果如今骑虎难下,情形失控,她不得不放下身段,主动出面调和沟通。 她依旧身着一袭招眼的红衣,裙衫样式较上次那件区别很大,但在宁玦眼里都是红衣,分不出区别,唯一明显察觉不同的是,这一回,她并未执伞。 剑与她 第74节 虽然江慎儿那把九彩灵犀断念伞是被他亲手削坏的,但堂堂伞仙,不至于只有一把趁手的武器,眼下她空手而来,显然是没有马上对打的打算。 宁玦眯了眯眼,不再剑尖直抵,他目光冷淡扫过,开门见山问:“我的人,在哪?” 江慎儿身子歪扭,站在阶上,毫无体态端庄。 她眼神向下睥睨,懒洋洋回道:“我想……我该提醒你一句,眼下白姑娘在我手里,你对我是什么态度,便决定了我对她会是什么态度。” 江慎儿语气刻意冷下,在后辈面前,自得端住前辈身份。 宁玦听到她说出“白姑娘”三个字后眉心一拧,不知江慎儿是如何得知白婳的真实身份。 难道是对她用刑逼问了吗? 或者还有其他手段…… 想到这儿,宁玦关心则乱,面显急色,重新执剑向前,直指对方喉咙。 “你若敢伤她分毫,我定荡平你的栖梦山庄。”宁玦警告开口。 “是嘛,动到你的心肝了?” 江慎儿勾唇浅笑,红唇惹眼,花枝乱颤。 她一步步迈下石阶,挑衅走到宁玦面前站定,不惧不怯身体前倾,竟主动将自己的喉咙触上他冰冷的剑尖,似乎并不怕他一个手下不稳,将她封喉索命。 剑客的手自然是稳的,可即便她赌他不会轻易伤人,喉咙作为身体最脆弱的位置之一,她敢如此赌命,也是够疯的。 宁玦眼底闪过意外之色,眉心拧得更深,目光探究落在江慎儿脸上,若有所思。 毋庸置疑,眼前这个女人诡计多端,城府极深,若她真想伤及无辜要了白婳的命,何必多事给他传信,还特意将他引至此地,单独相见? 宁玦心生疑窦,觉得此事没有表面那么简单,江慎儿一定还有别的图谋。 他道:“天玑阁不亏是天玑阁,情报打探得够灵通,既然你早将我们的身份来历都探摸清楚,那你知不知道,我们寻上你的来意?” 江慎儿眸光淡瞥:“你想打赢我,打赢伞仙,以此搏得江湖地位,震扬名声。” 宁玦轻嗤一声,开口不留情面:“前辈匿迹江湖,甘愿成为南闽朝廷鹰犬,还有什么所谓的地位。” 江慎儿不计较他话中带刺,停顿片刻,将话题拐得生硬:“你师父,有跟你提过我吗?” 宁玦眼神一凛,心起防备。 他还未向她问及师父的事,倒反被抢先一步。 所以,这是有意的试探,还是别有用心? 宁玦看向她,一时捉摸不透。 …… 白婳慢慢睁开眼,望着头顶的白色幔帐,生出一股迷茫。 她只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醒来后头晕目眩,有点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恍惚感。 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又按摩了下眉心,努力想叫自己思绪恢复清醒。 脑海中的记忆碎片一一零落,她想起自己上次有意识时,是从沉睡中转醒,当时她惊讶自己怎么会睡在一张冰床上,而身边还有个女人正恻恻盯着她看。 那女人的面貌是眼熟的,白婳想了想,认出对方是谁,此人就是与公子对战的伞仙,而自己则是被她趁乱掳走的。 她没有力气出声,嘴巴艰难动了动,含糊不清吐出两个音节,之后两眼一闭,又重新睡了过去,直到此刻再醒,她都不确定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又身处于何地。 缓过神后,倒是不觉身体不舒服,反而浑身轻盈盈的,如同气血被打通一般畅意。 先前她有过被药迷晕的经历,醒来后都是头痛难忍的,眼下如此身子爽利,着实有点奇怪。 或许,是药量轻了? 她正捉摸着,见门口有人影晃动,一时紧张戒备起来。 很快,两个紫衣打扮的婢女推门而入,两人一前一后,低眉靠近,前一个为白婳端来净面的脸盆棉巾,后一个则提来备好的餐饭。 她们都不说话,沉默着冲白婳欠身行礼后,作势上前帮她梳洗。 白婳下意识拂手推拒,眼神几分滞愣,打量向对方,满是狐疑。 居然还有人专门来伺候? 这哪里像是被劫持的待遇…… 白婳疑心很重,行止谨慎,看了看眼前那盆清澄的水,再看婢女手中提拿的食盒,不仅怀疑饭菜有毒,水里也藏着猫腻。 她不吃,不碰,态度坚决。倘若对方用强,她没有武艺护身,自是没有拒绝余地的,但幸好,两个女婢见她不肯配合,并未执意如何,再次起身欠礼后,躬身退下了。 见两人真的离开,白婳松了口气,只是依旧心有余悸地心跳突突。 她抬手捂住心口,坐在床上慢慢平复一会儿,忧忡难平。 环视一圈陌生的室内环境,是寻常的卧寝,但装潢较华丽,明显不像关押犯人的地方,她不明白伞仙前辈将她劫来此处的用意何在,还有,公子久寻不到她的下落,如今一定急坏了吧…… 正想到这儿,门外再次传来脚步声。 她余光瞥到人影,立刻躺下装睡。 嘎吱一声,木门敞开,与先前不同的是,这次可以明显感知到推门的力道很急很粗鲁。 白婳心头一紧,不知是女婢去而复返,还是江慎儿亲自过来审她,想到伞仙前辈那双美丽又阴恻的美人眸,白婳肩头不忍轻颤了下。 她背着身,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精神紧绷之际,一道焦急略微发哑的熟悉嗓音,击中她的耳朵,也稳稳砸落在她心头。 是公子。 听到他的呼唤,白婳的心潮仿佛一下子便安定了。 她撑身回头,看清宁玦的眉眼,确认自己不是惊恐之下的幻听后,眼眶不自觉湿润发了红。 “……公子。” 她声音夹带哭腔。 明明已经在尽力控制了,可还是抵不住心头的无助感迅速蔓延,连带喉口都泛起酸涩,她好委屈,好害怕。 却在最脆弱之际,转身看到他。 两人目光相对,白婳眼泪不受控制地决堤,后想也没想,身子前倾将宁玦紧紧抱住。 “我昏睡时都发生了什么……公子是如何找到我的?伞仙前辈在哪,这里是她的地盘,到处走动着她的亲信,很难对付的,公子可有带帮手一起进来?” 宁玦安抚轻拍她的背,知晓白婳情绪紧张时就会如此嘴巴不停,喋喋不休。 缓了会儿,他回复说:“别担心,江慎儿的目标在我,眼下我们已经达成共识,准备公平且认真地单独比试一次。伞仙是江湖四大高手之一,与她正式一战,我没有绝对能赢的把握,所以双方事先签下生死状,无论是生是死,比试结果如何,亲友盖不追究。我也与她说好了,不管后面怎么样,比试完都放你安然离开,她亦承诺应允。” 白婳保持抱他的姿势不变,安静消化着这番话。 她听出公子云淡风轻的口吻下,藏着你死我活、刀光剑影的凶险,一时不安更甚,惶惶难安。 难道公子为了试探伞仙前辈的虚实,准备搭上性命安危吗? 白婳心头一紧,忙慌张问道:“剑圣死因是与用毒相关,公子与伞仙前辈兵戈相对,能试探出什么……” 宁玦回:“将她打得彻底招架不住时,她自会用出看家本领来保命,只有将她逼到绝境,她才会忘记伪装。” 公子的考量不是没有道理。 可是,这样生死攸关的大事,他口吻竟如此轻飘飘,好像除了探究师父死因的真相,世上便没有任何值得他留恋的人或事。 他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可她珍惜他的命。 白婳神情凝重,她知晓自己是劝不动的,涉及剑圣之死,公子向来少一分理智。 她急切再问:“公子有几成把握?” 宁玦回:“伞身宽大,天生克剑,加之江慎儿本身就是佼佼前辈,我与她对战,她死我活的概率为,七三。” 她七,他三。 活的几率只有三成…… 白婳心头一乱,将人松开,神情带着一丝恍惚。 宁玦又说:“若我凶多吉少,不必费力带着我尸身渡海回故土,只需将我随便找个地方火化掉,装一小瓶骨灰带回大燕即可,之后就撒在岘阳山上的林间吧,唯独那里有我们共同生活过的痕迹,我在那里,会待得安心。” 白婳鼻头好酸。 这番话彻底击破了她的坚强防线,她忍不住再次掉下眼泪,生离死别在前,她心头好像骤然空了一块。 怎么会这样…… 只是一觉醒过来,怎么情形就变成这般了。 她是不是还没有清醒? 然而眼前发生的一幕幕实在太过真实,若非分离在即,公子岂会对她显出脆弱的一面,他分明就是在与她作最后的叮嘱与告别。 白婳拉着他的手臂,泣声道:“公子,你不能有事,你……你还没有正式收徒呢,剑圣苦心孤诣钻研出的孤鸿剑法,你难道要让它失传于世吗?如此,你岂不是更对不起剑圣的师恩?” “事出紧急,我没办法,除非……” 他欲言又止,眼神沮丧。 白婳此刻心软得一塌糊涂,忙追问:“除非什么?” 宁玦看向白婳真情流露又带挽留意味的眼睛,轻抿了抿唇,开口道:“比试在两日后,明日还有一天的时间,我可以将孤鸿剑式前后两篇都教授于你,避免恩师精绝剑法失传,但不知你愿不愿意,又肯不肯帮我了却一桩心愿?” 有些话不必明说,彼此都能心领神会。 宁玦向她确认的,不是习不习剑,而是能不能要人。 白婳有点心慌,垂目难语,耳尖红热。 宁玦并不勉强,眼神却黯淡下去。 然而这时,白婳忽的拉上他的手,目光纠结又挣扎。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有勇气下定决心的,却在理智回笼前,冲动言辞脱口而出。 白婳:“我愿意。” 宁玦凝着她,眉心先是一蹙,后又舒展开,确认问道:“真的愿意?这不是做戏,更不是儿戏,我教你孤鸿剑法,前提是……” 白婳早听过这话了,当下一鼓作气勇下去,接话道:“前提是,彼此无间亲密,我知道。” 她或是觉羞,省了前半句话。 而宁玦的原话是——同床同寝,我会对你无间亲密。 剑与她 第75节 第56章 要得到她 傍晚,江慎儿在栖梦山庄尽地主之谊,摆设丰盛筵席,好好招待了宁玦与白婳一顿饭。 江慎儿单独坐主位,宁玦与白婳一左一右,分桌跽坐。 身着紫衣的女婢们个个面容姣好,她们排成一列,依次垂目步入主堂,身姿袅袅地将温好的酒水落盏。 江慎儿带着笑脸,开口介绍道:“听闻你们到了虢城后,还未好好品味过南域的美食,我山庄里的大厨师傅做菜水平可不输外面的知名酒楼,还有这特调的南烛酒,有养生补气之效,你们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宁玦举杯回应,白婳没有动作。 后日便是两人的生死之战,然而此刻,签下生死状的两个人面上皆是云淡风轻的平静,只有旁边未直接参与的白婳,忧心忡忡,满面凝重,根本吃不下东西。 她不明白,面对生死,两人是如何做到如此无所谓的态度的。 江慎儿关注到白婳,目光略下,恰好视线相对,她含笑问道:“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白婳摇摇头回:“是我胃口不佳。” 江慎儿建议道:“可用酒水开开胃,这酒不烈,还是温和的,空腹喝下也不会不舒服,反而能带来畅意。” 白婳点点头,饮下半杯酒。 宁玦瞥向她,眼神隐隐担忧,她向来一杯就倒,酒量十分有限。 所幸,这南烛酒还算温和,适合她喝,虽然一口气饮下多半杯,但脸色并未显出红晕,眼神也依旧澄明。 宁玦收眸,自己也饮了一杯。 江慎儿打量向白婳说:“阿芃姑娘神色凝重,食不知味,是在为后日的比武而忧愁吧。你宽心就是,虽然我们签下了生死状,但那不过是个固定流程,到时不一定非要拼出个你死我活,放心吧,你家公子不会有性命之忧。” 这番话,并没有安慰到她。 白婳心中清楚,伞仙前辈或许只当后日的比试为寻常的切磋,可公子一定会全力以赴,知难而上,不达试探目的绝不罢休。 加之两人的武艺实力相差不多,待针锋相对时,彼此皆用出看家本领,生死攸关之际,为了自保,谁还会手下留情? 若真到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局面,没有人会慷慨当那个自我牺牲的善人。 江慎儿又打趣宁玦说:“看来她是真怕你丢了性命,在她眼里,你不如我。” 宁玦语气平淡:“谁更胜一筹,后日便知。” 这句话生硬硬地硌进白婳耳膜里,她心头忍不住又是惶恐一跳。 伞仙前辈态度并不激进,而公子却明显气势汹汹不饶人。 她没有插入对话,听伞仙前辈继续启齿:“若明天是我活于世间的最后一日,我想赶去大燕京歧的郊野一趟,可又想路程遥远,一日不能抵达,瞎折腾也没意义,倒不如舒舒服服留在栖梦山庄里,睡上安逸一觉。你呢?若明日是你的最后一日,你有什么想做的事?” 闻言,白婳也移去目光,看向公子。 宁玦端起酒杯正仰头饮毕,落下杯盏后,他先是顿了顿,而后目光抬起,锁向白婳。 他字字清晰道:“我想娶她。” 白婳目光一怔,心脏惶恐的乱跳陡然变成慌乱的跳动,突突突……她藏在裙下的手指紧紧掐着肉,一时无法冷静平复。 江慎儿手捂到嘴边,弯着眉眼轻笑出声,眼底尽是新鲜起兴。 她道:“你这回答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正好,我这栖梦山庄里也好久没有添喜事了,不如明日给你们送去喜服和合卺酒,你们对着天地拜一拜?” 这是玩笑话,宁玦未予回应。 江慎儿不再盯着宁玦,而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瞅向白婳,笑吟吟开口:“阿芃姑娘觉得如何?你忠心为主,难道不想在这生死紧要关头,了却你家公子最后一桩心愿?” 前辈的调侃叫白婳无所适从,她脸颊上很快浮起异晕,原地不知所措。 只是一直缩着脖子耷拉着脑袋未免显得太小家子气,白婳心里给自己打气,深呼吸终于坐正身子,目光先前。 结果,就正好与宁玦视线对上。 她不知公子看了自己多久,还是正巧刚刚瞥过,两人对视刹那,白婳浑身都是浮躁的,于是自然想起几个时辰前,两人在房间里的单独对话。 “同床同寝,无间亲密。” 对于此事,两人刚刚似乎已经达成共识。 可最后并未完全说定,门外便晃过身影,是山庄婢女敲门传话,言道主人有宴请之意。 于是两人不得不中断交谈。 之后,宁玦神情自若,面上一副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从容,而白婳则情绪外显,压抑不住地心绪起伏。 宁玦过于云淡风轻,叫白婳不禁怀疑,自己认为的共识会不会只是会错意的一厢情愿? 胡思乱想了好一阵,直至方才,宁玦亲口言明自己的遗愿是娶她。 娶。 是她想象之外的一个严谨又正式的用语。 白婳呼吸放缓,不知该如何表态。 好在江慎儿并未追问到底,她目光左右逡巡于两人之间,心里大致有了数,之后红唇弯起弧度,轻飘飘语气再道:“瞧我,问的什么糊涂话,你们郎有情妾有意,还需我在旁边撮合什么?” 这话一出,白婳窘迫更甚,她脑袋再次低下去,心想,显得小家子气就小家子气吧,她可不愿顶着一张大红脸任人打量盯瞧。 宁玦回应一声:“前辈还是收心多想想自己吧,我们后日如何比试?你的伞被我劈坏了,眼下没了趁手兵器,前辈是换一把新的,还是公平起见,我也不用剑了?” 江慎儿:“剑圣的徒弟不用剑,你比的什么武?彼此都不用兵器……你当是过家家吗?你只管用你的,使出你的真本事,不然可在我这儿讨不到便宜。” 好心当成驴肝肺,宁玦不再多话了。 这顿饭安静吃到最后,江慎儿没再挑什么话头,宁玦与白婳自然不会没话找话聊。 临散场前,江慎儿冲着宁玦道了句:“你朋友们一直在我山庄外逗留,鬼鬼祟祟,你多留两日的消息,尽快传出去吧,不然双方动起武,这事就闹得不愉快了。” 宁玦面上并未显出异色,应了声:“知道了。” 其实他来之前已经与陈复几人交代好,待他独身闯入山庄后,他们便偷偷潜伏在暗处,伺机驰援,做好接应。 他随身携带着两枚信号弹,一红一绿,红色代表情况危急,一经放出,便需他们立刻破门援助,至于绿色那枚,则是代表处境安全,情况尚在可控范围里。 原本也想过江慎儿会先礼后兵,但眼下看来,她似乎只有礼,并未有兵戈相对的打算。 散席后,宁玦站在院中放了一枚绿色信号弹,确认今夜留宿山庄,给陈复他们传去安全的信号。 江慎儿迈阶而下,走到他身边告知说:“明日我不在山庄,要回城内一趟,陛下召我,我这架子不能端得太大,但你们不能出去,就安安稳稳地在庄子里住下一日,有什么需要随时唤来婢子即可。比武在即,生死未知,有什么想的盼的,要抓紧时间做啊。” 说这话时,她眼神不太正经地左右扫,眼底含笑,也含着拉丝的暧昧。 至于这丝,自然是缠在宁玦与白婳之间的。 江慎儿走了,她随从的婢子们也一并跟着离开,院中紧跟进来几个粗衣仆妇,安安静静进入堂间后有序收拾着桌上的残羹剩饭。 宁玦带着白婳离开。 他们被安置住在偏院,就是白日里两人相见的那个院落,在主院之后,不算偏僻,但很雅静。 路上,两人走在庑廊里,夜风习习,宁玦步伐迈得很慢,有意迁就着白婳的步子。 他有话想说,但没有立刻启齿,认真琢磨着措辞。 半晌过去,终于言道:“如果我观察得没错,偏院里只有一间卧房,今夜我们只能住那里。” 白婳早就知道了,她低声应:“……嗯。” 宁玦又道:“要不然你睡床上,我睡地平,拔步床很大,地平足够宽敞,到时我铺上席褥也可以对付一晚。” 白婳唇瓣动了动,鼓起勇气说:“地平凉,公子后日就要正式比试了,别因寒意侵身,影响了比试结果。”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了。 宁玦深深看了她一眼,脚步没有停,他吸了一口气,心跳鼓急,浑身血液有了沸腾的架势,掌心发起热来,呼吸更慢慢变沉。 他没有言语回复,却主动牵上白婳的手,肩并肩向前,脚步似乎加快了一些。 白婳跟得费力,两步赶他一步,一副很忙慌的样子。 裙裾摆动如被风拂起的青绿荷边,漾动着生动的曲线,偶尔还会露出小截白皙的脚踝,比新鲜的藕段还嫩。 …… 两人不是没有睡过一张床。 但先前的情况特殊,是两人航海在船上,遇到暴风雨天气,因她害怕雷声,公子与她同床而眠,是为了守护与照顾,与眼下情境相比,情况差别很多。 之前是应急方案,如今却是……自愿同眠。 床幔放下,白婳简单洗过漱后率先躺上床,犹豫过后,还是褪下外衫,浑身上下只剩一件轻薄小衣。 已经答应同床同寝,无间亲密,她努力克服心中羞耻,闭了闭眼,把藕粉外衫从被子里丢出来,丢到脚边。 没过一会儿,宁玦也从浴室里出来了。 他身上穿着一件白色中衣,外衣留在了浴房,靠近床边后,他主动弯下腰,伸手拉住被子一角,力道不大,试探地掀起来一些。 白婳没有排斥表现,自然翻身往榻里挪了挪,给他留下足够宽敞的空间。 宁玦上床后没有言语,先是平躺片刻,盯着房梁出神,而后猛地一个翻身,双臂撑力,覆压到白婳的身前,身影将她完全笼罩住。 她神情没有显出明显的诧异,但多多少少是惊了惊。 做这种事,即便事先早有心理准备,可临到头来,紧张是难免的。 两人心跳鼓动剧烈,又因相挨紧贴,几乎震到了一起。 白婳伸手轻抵上他胸膛,启齿唤他一声:“……公子。” 这是她对他最寻常的称呼,平日里没有听过千遍也有几百遍了。 从前当是寻常,可眼下再听这声‘公子’,只觉听出了百转千回,柔情绕水的意味,磨得他耳膜发酥。 宁玦一只手伸向下,尝试托起她的腰,膝盖同时往上顶,试图帮她分膝。 白婳紧张屏息,整张脸连带脖子几乎全部红透。 幸而窗外月色朦胧,烛光未点,满室昏昏,他看不清她脸红将要滴血的窘态,唯独只能与她明亮的眼睛相对。 她眸光盈盈,好美,眼底夹带着紧张、慌乱,以及隐隐不安的情绪。 而宁玦的眼底,则是晦暗漆黑一片,直勾勾的,带着毫不掩饰的欲望、贪婪与侵占。 剑与她 第76节 今夜,他势在必得要得到她。 第57章 媚眼如丝 山庄外,接到信号的陈复等人并未立刻撤离回城,而是原地候等,担忧里面情况生变。 郭忠蹲在陈复身侧,目光从山庄正门方向收回,压低声音开口:“宁公子放了安全信号,可为何迟迟不带着阿芃姑娘从里面出来与我等汇合,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陈复思吟片刻,猜测回复:“两人应该暂时安全,但公子想办的事还未全部办完,估计在办成前,不会离开栖梦山庄。” 九秋也参与了此次支援活动,略微思忖,出声道:“眼下山庄里外看守森严,连只外面的蝇虫都飞不进去,更别说容得外人探听消息……依我看,宁公子他们今夜恐怕都不会出来了,不如我们两两轮班看守,到明日再看具体情况如何?” 陈复考虑一番,觉得这样安排的确周到,于是交代郭忠道:“我们交替轮班吧,后半夜我来守,你带着兄弟们先回城去休息,若后半夜真有情况,我会发信号弹通知你们,若无状况发生,你们便明天白日再来换我。” 说完,又看向九秋,此刻她女扮男装又刻意在面颊与眼周附近涂了遮掩原肤色的黄粉,本来靓艳的俏丽俊颜被遮了多半光彩,但依旧漂亮。 九秋从容与他对视目光,浅浅弯唇,冲他笑了笑。 陈复将视线偏开,难免显得有些刻意,他看向身侧,补充言道:“郭忠,你带九秋小姐一起回去,今夜大概相安无事,我单独留守便可。” 郭忠刚要应声。 九秋抢先一步道:“我一同留下吧,若你犯困打盹,困得挨不住时,我在还能多双眼睛呢。” 陈复板着脸,并不好说话:“我不会犯这种低等错误,你听话回去睡觉。” 九秋不为所动,还故意倾身往前一凑,几乎与陈复面对面相挨咫尺。 陈复瞪她,她笑意依旧,唯独眯了眯眼睛,带着几分调皮的狡黠。 “陈公子不会以为我提议留下是为了与你单独相处会儿吧,你放心,我心思清白得很,不过是关心阿芃姑娘的处境安危,绝无旁的不安分心思。” 她身上香味钻鼻,陈复呼吸不由紧了紧。 两人相挨这么近,即便夜黑,他依旧能一眼看清九秋颌颚偏下位置黄白肤色泾渭分明,显然是方才出发紧急,她容貌衣着伪装匆匆,没有来得及涂匀。 陈复收眸,不想被人看了笑话。 他瞥了眼旁边一脸吃惊看热闹的郭忠,沉声吩咐道:“郭忠,你带兄弟们先走,等明日辰时再过来。” 郭忠回过味来,赶忙应声。 怪他木讷,先前只看出宁公子与阿芃姑娘不是寻常的主仆关系,却从未多想过自己兄弟身边也有桃花运。 九秋姑娘长得也是叫人难挪眼的漂亮,就算跟天仙般的阿芃姑娘比,其实也不差多少,要说唯一的不足,就是太瘦了些。 这样浅薄地比较两个姑娘过于无礼僭越,郭忠汗颜,不再多想了。 他向外挥手,轻声传话,一行黑衣人很快消失在浓浓夜色里,薄雾遮影,隐踪匿迹。 等人一走,陈复眼神变凶,他不容自己在九秋面前弱下气势,于是面无表情伸出手,捏住她的下巴,又抬起她的下颚,拇指指腹一下下地蹭过那条没有涂匀的黄白分界 线。 九秋下意识想躲,陈复虎口箍住她,言道:“别动。” “你……” “脸上涂的什么,姜黄粉?” 九秋意识到什么,面露窘迫,她向后避退,却挣不开陈复的力道,先前有恃无恐的挑衅劲头悉数收敛,眼神求饶地看着他。 陈复眯眸,将人放开。 九秋被他指腹上的茧子磨得又痛又痒,被放开后先是缓了两口气,之后抬起双手,捧了捧自己娇嫩的脸,心里暗骂他一句不懂怜香惜玉。 同时,又忍不住因为方才的碰触而隐隐耳热。 其实她与很多男子都亲近过,其中曲意逢迎,逢场作戏的居多,像眼下这般,只因距离挨近便引她心惊肉跳的,陈复是第一个。 在她眼里,他就是一个特别给劲的男人,让人……很想睡的类型。 在九秋这儿,可没有什么羞耻心可谈,她不自缚枷锁,只要自己快活。 夜很暗,两人蹲身在树影后,若不出声,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有风拂过,带起枝头叶片沙沙飒飒的响音。 陈复目光向前,对九秋道:“让你回去睡觉你偏偏不,你盯过梢吗?睁着眼熬半夜你觉得很容易?” 九秋坦然回他:“知道不容易,所以才想留下陪你。” 陈复眼底诧异闪过,没有作声回话,他不知要回什么。 半响过去,九秋以为这个话题算是掀过去了,这时候,陈复忽的突兀启齿:“你待会儿要是困了,就枕在我肩上眯一会儿,你这瘦弱身板,盯梢熬不住的。” 这话刚说完,九秋丝毫没有不好意思,直接侧身歪头,右朵贴上他的左肩,靠个实在。 陈复瞪她。 九秋眨眨眼回:“怎么办?我现在就困了。” 这话…… 她实在有点无赖了。 陈复脸色变了变,拿她没办法,咳了一声清清嗓,而后身姿摆正,目光重新向前,没有严斥她离开。 九秋安心枕在他肩上,不动声色弯了弯唇。 陈复心绪难平,被她靠着的那侧肩膀显然有点僵,不是他动不了,而是紧张无法动,继续与她这么相挨待下去,后半夜估计是更难熬了。 …… 栖梦山庄,偏院主屋里,蜡烛全熄,只余透窗而进的夜色清辉,洒在地板上。 听从庄主交代,这两日偏院附近不留下人伺候,于是守夜的婢子纷纷撤走,还周到地将院门关得严严实实。 宁玦与白婳并不知晓有这样的安排,动作时还有收敛,生怕动静太大惊扰向外。 宁玦倒无所谓,但顾及着白婳的薄脸皮,他亲吻时都不敢太用力…… 两人呼吸交缠在一起,身子皆是烫热的,相互挨贴,彼此渡温,不知是谁暖了谁。 室内幽寂,无人言语,于是亲吻吮唇的啧啧水声格外明显,宁玦听得享受,而白婳整个脸完全红涨起来。 她闭眼,仰头,肩头没忍住地轻抖。 宁玦尽量温柔,压着亲了会儿,怕她憋闷难受,于是搂着她腰窝环抱她向侧旁翻了个身,顷刻间,两人姿态骤变,她上他下,亲得更加火热分不开。 良久,一吻终毕。 白婳气喘吁吁,唇红颊晕,嘴角连丝。 她身上薄衫在蹭动中有一侧已滑落肩头,当下衣衫不整,半褪不褪的样子格外显风情。 宁玦眸沉如渊潭,定定看着她,伸出手,勾起她鬓后垂下的一缕碎发,环绕在食指上,玩了会儿,又帮她别于耳后。 白婳眼底一片水光潋滟,泞泞潺潺。 对视间,她察觉宁玦的掌心力道托稳在她腰窝上,似乎有进一步动作的打算。 她紧张吸了口气,心跳生慌。 宁玦看着她,承诺言道:“明日,我便将孤鸿剑招的全部剑式全部武给你看,与你……再毫无保留。” 白婳声音带哑又含一丝浅淡的悲伤:“后日公子即将临面生死难关,万一结果是坏的,我是说万一……我不愿公子在最后时刻留有任何遗憾,公子想要的,只要阿芃能给,我愿意全部献出。” 这番话,白婳出自真心。 起初接近宁玦时,她目的只为探寻孤鸿剑招的隐秘,而如今,眼见潜伏任务马上完成,她心底却是空落落的无所依托。 因此时此刻,她心里清楚,两人亲密无罅的拥吻皆与谋算诡计无关,而是情不自禁,两厢情愿,无可救药…… 她自愿成为他的人。 宁玦身子向前抵,抱住她,纠缠更紧,同时动情回应说:“我只要你。” 两人重新吻到了一起。 宁玦埋首在她脖颈间,呼吸粗沉地吮咬她的耳垂,另一只手从她松垮垮的衣摆探进去,摸上浑圆。 白婳眼睛瞬间睁大,接着又轻轻眯起,眼神有点空,茫然失措,肩头抖得越来越剧烈。 宁玦没有一味只求自己舒服,察觉白婳的不适,他停止抬头,关怀询问:“难受了?” 白婳有点委屈,明明开口是抱怨,声音却娇滴滴得不行:“公子可以先一个再一个地来嘛,先亲吻,或者先……那个,不要一起。” “那个?”宁玦带点散漫的语调问,好似假装不知,故意逗她。 白婳偏过眼,解释时支支吾吾:“就是,就是……摸我。” 她话音很低弱,但两人交颈贴耳,此刻再轻微的声响都能彼此听清。 宁玦轻笑了声,沉沉沙哑,开口时坦然又带点歉意:“抱歉,我喜欢……边亲边摸,很有感觉,也叫人上瘾。” 这话真直白。 但是口感上瘾还是手感上瘾呢…… 白婳好奇,但绝对不好意思问出口。 她脸颊难控升温,觉得自己好像跟着公子变坏了。 白婳再次喃喃,声音蚊蚋般不清:“我不喜欢那样,又磨又痒。” 宁玦将手伸出来,抬放在两人眼前,食指与拇指相互摩挲过,确实有种很粗粝的感觉。 沉默片刻,他自我反省道:“怪我从小练剑,执拿剑柄太勤,磨得指腹个个生出薄茧,还弄得你不舒服。” 其实也不是次次都不舒服的。 白婳羞于回想,但事实的确发生过。 先前她在邺城被方伦迷晕劫走那次,公子用手帮忙,多亏了他手上带茧才让她惬意泄了身。 既在危难之际得过好处,又岂能于安逸之时表以嫌弃。 白婳觉得,不能这么做人。 宁玦见她愣神有点久,两指伸前,在她面前晃了晃,出声问道:“在想什么?” 白婳重新看向他,表情十分诚恳,同时带着好似刚刚做了某种决定的坚决。 剑与她 第77节 宁玦更不解。 白婳没出声,只主动牵上他的手,两人掌心相贴,与她的五指葱白嫩如柔荑相比,宁玦手心粗糙得简直如同风干过后的粗粮饼。 五指相扣时,手感更分明,依旧如同与一张砂纸互相磨砺。 白婳没放开,或者选择退缩,她身子向前倾去,引着宁玦的手从下往上寸寸挪移,不是隔着衣衫的那种,而是她在外,他在里。 宁玦有点会意她的意思,可又不敢确认,只得眼神询问。 白婳无声点点头,只是寻常看着他,可映在宁玦眼里,此刻她却实实是一副媚眼如丝的娇妩模样。 宁玦只觉口干舌燥:“你……” 托住的同时,白婳阻了他的声:“阿芃……愿意。” 第58章 完全接纳 这种事,两人皆懵懂,初尝时青涩莽撞,进行得并不算顺利。 床幔帷帐内,两具烫热的身躯相贴半响,彼此气息火热喷薄,可正事却始终没有做成。 “确认是这吗?” 这个问题,宁玦起码问了有三遍了。 前两次,白婳都是点点头,很快给予肯定回复,然而宁玦埋头半响,就是挪进不顺,绷得太阳穴直跳,眼底一片暗晦沉红,甚至不禁苦恼怀疑,这地儿……到底对不对? 白婳同样不舒服,被钓得不上不下,她腰身微弓,脚趾紧蜷,已经在竭力忍羞配合了。 宁玦低首压在她颈边,声沉道:“不会一直找不对,只是 每次正好对上,你便叫痛,我不敢继续。或许……我们一鼓作气直接进说不定就能事成?” 白婳听得惧怯,眼睫轻颤,忙摇头阻道:“正常情况下不会那么疼,有人给我讲过,如果很疼就是不对,公子再试一试,我会听你的话,好好配合。” 她话音乖觉,俏丽的脸庞红光满面,好似浸在蜜罐里刚刚出来,连带吐息都是甜的。 宁玦眯起眼,捏挑她的下巴,捕捉到这句话的重点,问她:“谁与你讲过这事?” 问出声的同时,宁玦脑海里烦躁冒出一张脸,一个名字——荣临晏。 他早清楚,白婳与她那位表哥有情,甚至两人已到谈婚论嫁的地步,这不是什么难打听的事,只需向荣家的下人简单套套话,便很容易知晓。 白婳是知礼闺秀,起初与他接触时,就算是碰碰手或者搂一搂都会弄个大红脸,显然是未通情事的,然而荣临晏对她,心思却未必单纯。 因为孤鸿剑法,荣临晏对他心存忌惮。 而宁玦也因为白婳的缘故,越来越觉得荣临晏碍眼。 两人离开季陵后,他与臧凡并没有断联系,两人飞鸽传书互相通信,通过臧家镖局暗中观察着归鸿剑堂以及荣临晏的动向。 上一封从季陵来的信,是前日收到的。 那时宁玦正为白婳失踪一事感到焦头烂额,得到传信,展开查看,得知荣府管家几次出行采买婚嫁摆宴的物品,似乎是在准备喜事。 另外,还有一事。 大将军王身体因病抱恙,原定的比武对擂之日向后推迟,会在十日后正式开启。 宁玦对擂台比试不感兴趣,闻信后,只略微琢磨了琢磨荣家的小动作。 白婳还没回去,他们就开始准备婚娶事宜,难不成是提前掐算着时间,准备来个双喜临门? 思及此,宁玦心里不屑冷嗤一声。 凭他也敢妄想得到白婳?竟还自以为是地做着一边仕途亨通,一边迎娶白婳的春秋大梦。 真是可笑至极。 他一定想不到吧,自己魂牵梦绕之人,即将在他人身下承欢,与其灵肉合一。 察觉宁玦盯向自己的视线愈发灼灼,白婳心头不安更甚。 显然,他还在等她回话。 “是,是……”白婳一时语塞,回答不出。 怪她大意,刚刚没过脑子,想到出发前付威夫人特意与她讲过一些男女情事,便直接脱口而出了。 付威是归鸿剑堂的副堂主,表哥的左右手,有着这层牵扯,如何能向公子坦然告知。 思绪急转,白婳脑筋变通,临时想到说辞,忙应付开口:“是我一位已出阁的闺友,她嫁了人,回门后与我闲聊言道,都是姑娘家的私密话,公子莫要追问了。” 她谎话扯得不高明,遮饰时也慌慌张张。 不过倒是学聪明了,怕继续露馅,便干脆叫他不要再问。 这算什么道理?被审问的人有权利叫停? 罢了,就算他是残暴酷吏,也不忍对着身下这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严肃苛问。 他抬手摸摸她的脸,又压下指腹掐了掐颊肉,回味触感后,换了话题,将人放过。 宁玦:“不问了,可眼下怎么办,我难受得要命。” 白婳顶着一张红透的脸,攀搂他肩头,轻声主动询问:“不如我们……再试一试?” 宁玦与她商量:“能不能别一碰就哭啊。” 白婳垂头窘迫,心想,有些事她又无法单方面控制。 虽然担心自己做不到,但她还是配合点点头。 宁玦重新覆身,双手攥住她手腕,而后十指相扣,又猛地高举过头顶。 白婳紧张吸了一口气。 “别害怕。”宁玦又开口,少有的耐心十足。 虽然知道这股气该由她自己鼓,但还是想尽力温柔,让她安心交付。 他双臂撑起,保持睥睨姿态,慢慢占据全部的主导。 白婳不忍嘤出一声,撑的。 宁玦眉头锁住,呼吸变沉,动不了。 也不是不能,而是不敢,她要哭的架势如何也不会叫他真的无动于衷。 他觉得,自己的努力已经到头了,再继续下去恐怕要伤了她,眼下僵持在这里最安全,之后如何,关键靠她。 白婳显然惧怕很深,眼眶发红,慌乱要往上缩。 宁玦箍住她腰,不许她退。 “你说的,试试。”他嗓子发哑。 “不试了……”白婳简直想哭,她刚刚是真的觉痛了。 甚至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如同案板上翻了白肚的鱼,被人翻来覆去来回烧煎,如今皮焦肉绽,身下还被撕开了口子。 白婳打了退堂鼓。 宁玦太阳穴绷得紧,放柔语调,请求她道:“这样,我太难受了,感觉浑身血管都要崩开。” 话音落,他神情间闪过几分恍惚,眼底不清明,嘴唇紧抿,眉心也拧得很深。 见他这般模样,白婳又瞬间不忍心了。 两人身体连着小部分,稍微一动便牵制全身。 眼瞅她额前鼻尖因方才一番折腾浸出一层细密薄汗,宁玦伸手,用指腹帮她将汗滴抹干净。 那股熟悉的,带点摩挲感的痒意从鼻尖漾开,连带着下面的牵扯一同给她刺激,一时间,白婳只觉浑身都被带过一阵无法言说的酥麻。 并不是不舒服,而是身体如同坠入深渊,失重感席卷,却又久久坠不到底。 回过神后,白婳认真道:“公子,我不想见你难受,我……我可以忍一忍,你尽快好不好?我从小就比别人更挨不住疼。” 她为他鼓起勇气,一脸悲壮地开口,话音实在可怜兮兮。 宁玦额前汗珠滚落,砸到她脸上,唇边,有点靡艳。 四目相对,沉默半响,宁玦没有应话。 这种快活事,他不想她煎熬苦恼地挨受过去。 他叹了声气:“给你嘴边抹蜂蜜,你偏要当它是辣椒,还要往外呸呸呸。” 白婳觉得他这个比喻不太恰当,可又不知怎么反驳,于是干脆不言语。 “能到什么程度就到什么程度,疼就掐我,别舍不得。” 这种时候,他还不忘逗她一句。 “……嗯。” 听她应了声,宁玦拉起她的手搭上他肩头,开始伏身,看她脸上皱起的表情快到一个极限时,立刻收敛力道。 肩头被她指甲抠着,估计要见血。 宁玦嘶了声,口吻沉沉:“掐我倒不留情。” 白婳这才察觉,赶紧松了松手,眼神抱歉。 宁玦恶劣对她,故意说:“要我停也行,你求我一声。” 白婳很配合:“公子饶我。” 宁玦要求高:“换个称呼。” 宁玦?宁公子? 据她所知,公子并未有小字,所以也没有什么别的称呼叫出来会显得更加亲切些。 但他刻意这样问了,心里一定有一个期待的答案。 白婳绞尽脑汁琢磨半响,想到一个,可又不太确定,只能碰碰运气开口:“求主人……放了我。” 这一声,尾音拖得长长的,百转千回又黏糊,叫人听后耳朵直生躁。 宁玦脸色陡然变得很奇怪,白一阵红一阵的,耳尖更是滚热起来,显了红温。 剑与她 第78节 其实他心里并没有什么准确答案,刚刚无非就是随口一逗,结果不成想,她开口直给刺激,如同干柴之上浇油燃火。 主人……真不知她脑袋瓜里想的什么东西! 白婳一脸无辜地眨眨眼,不知所措,更不明白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叫公子再次黑了脸。 所幸结果是好的。 宁玦给了她一个不予计较的眼神,而后偏过眸,缓了缓,竟真的干脆抽身出来。 之后给她盖好被子,无声无语地下了床,披上衣服,直往水房方向走。 白婳躺在锦褥上半趴着回神,就算拔了塞,腿还合不拢,更没力气讲话。 宁玦在水房里面耽搁的时间有点久,原本白婳还想等他出来,再说两句话,可等着等着,困意袭来得猝不及防,她眼皮很快 沉得掀不开。 于是,没等到他去而复返,白婳保持趴着的姿势,盖着被子睡了过去。 至于后面发生了什么,她睡得很沉,都不清楚了,只知道第二日醒过来,浑身黏腻腻的好不舒服。 昨夜宁玦一定是睡在她身边的,但此刻床上屋内都不见他的身影。 抬手摸了摸旁边的锦褥,没有余温存留,可见他出去得很早。 白婳捧了捧脸,过了会终于醒了盹,她没有着急出门寻人,而是先去水房净洗身子。 那个黏糊劲,她一会儿都受不了了。 …… 两人在席宴上已经明确推拒了江慎儿要送喜服喜酒的热情提议,然而白婳刚从水房出来,就见有三个女婢子前后依次进院,每人手里各自捧着一个红木托盘。 前两个木托盘上都盖着金纹红布巾,显然放的是新娘装与新郎服,至于最后那一盘上,没有遮挡,明晃晃地吸人目光,正是一壶合卺酒与一对嵌宝金瓯高足对杯。 白婳有些苦恼地收回眼,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赶巧,宁玦这时侯从外面回来了,他手里同样有东西,但不是托盘,而是食盒。 进门后,宁玦目光落在领头的女婢身上,开口含讽:“大清早的,不想着给我们送些吃食,倒是知道惦记着没用的东西。” 女婢低眉顺眼,躬身言道:“主人卯时已出庄子,临行前特意吩咐我们要将这些送来,请公子姑娘收好。” 宁玦问:“她还有别的话吗?” 女婢如实摇了摇头。 宁玦不耐烦,朝她挥了下手。 对方会意,在妆奁镜台边放下托盘,带着身后另外两个女婢一并退出门去,离开偏院。 宁玦没看那些东西,动作自然地将提来的食盒放到桌上,仔细将一盘盘食物取拿出来。 “山庄里厨房不小,做饭师傅也多,天南海北的风味都能做,既然我们来了虢城一趟,我想自然该体验体验当地风味,于是问出他们谁做地方菜做得最好,又叫那位师傅多做了几道拿手招牌,你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看得出来,对方确实是一展厨艺了,每个菜都带花样,显然都是极费功夫的。 只是荤食居多,白婳没什么胃口。 白婳:“我想吃些清淡的。” 宁玦又打开食盒最底一屉,从里面端出一个青花小瓷碗,递到眼前白婳才看清楚,原来那是一碗冒腾热气的白米粥。 “他们南域人惯喝咸粥,我没让他们给你做,借用了一口锅,给你做了碗甜的。” 白婳有点惊讶,回应说:“公子何必费那个事,我不挑的。” 宁玦询问:“所以,你是喜欢喝咸粥?” 白婳摇摇头,如实道:“当然还是甜粥更好,只是这样不是麻烦嘛……” 宁玦:“合你口味便不算麻烦。” 米粥甜糯糯,白婳因为他这话,心里也不由温热热的。 两人一同用食,期间偶尔搭话闲聊,你一言我一语。 直至白婳主动问道:“公子准备何时教我习剑,我们饭后歇一歇就开始?” 宁玦筷子一停,看她两眼,眼神带点严肃:“再等等吧。” 白婳“啊”了一声,不明白这原本都说好的事儿,怎么又重新待定了? “公子难道是反悔了,不打算教我了?” 宁玦反而比她更有理:“你答应的事也没做到。” 白婳怔了一怔,表情复杂,忙反问说:“怎么没有做到?昨晚我们不是已经……” 具体完整的描述,她讲不出口,话刚刚到嘴边,脸就已经先红了。 宁玦端着饭碗往前倾身凑了凑,声音压低几分道:“那哪能算?你知不知道自己诚意有多不足,说要与我无间亲密,结果却连我的二分之一都没接纳,你说,这剑式要我怎么教?” 白婳瞬间睁大眼睛,一方面因为宁玦这话实在露骨,另一方也着实感到诧异。 怎么可能呢? 她已经被撑成那样要死不活了,却连一半都没有吃下。 要是完全进入,她会不会死啊…… 第59章 拜过天地 两人对峙,宁玦就是无赖不肯承认昨日成了事,并以此为借口,拒绝教习白婳孤鸿剑法。 白婳气恼放了筷,眼睛溜圆瞪着他:“学不学剑招并不紧要,反正我也是没有武学天赋的普通人,但公子不可言而无信,这样有违君子行径?” 宁玦回视过去,语调轻飘,口吻慵懒地反问:“谁要当君子,我可从没自诩过,再说,昨夜我们的确没有做到无间亲密的程度,最起码在我看来,原本还能更亲密的。” 他目光慢慢升温,盯得白婳脸颊一阵红热。 她忍下羞意,偏过眼,抿唇有点恼。 宁玦又问一句:“不对吗?” 白婳抬头,表情生动,像是不愿忍了,抬手直往他胸口砸落拳头,连砸了两下。 不够解气。 再开口,声音含着忿忿,又隐隐带着点委屈。 “请公子随我过来。” 宁玦挑眉,不知道她卖什么关子,起身跟去。 其实刚才与她斗嘴不过是逗逗她,已经占过身,怎么不算要了她?眼下,她完全有资格得知他孤鸿剑法的秘密。 并且,他也愿意告诉她。 “好了,别气了,我刚刚……” 话没说完,白婳引他到床榻边站定,顺便截了他的话:“公子掀开看看。” 她视线落在榻面上,宁玦目光跟过去,有点不解其意。 当下,床面还没来得及收拾,两个菊花药枕随意搭连,锦缛表面被蹭出无数的褶皱,被子也没叠,软塌塌堆在一处,像是朵被蹂躏过的牡丹花,加之轻薄床帏也散在塌边,整体看过去,显得十分凌乱。 宁玦伸手迟疑,不知道要动哪里。 白婳提醒道:“掀被子。” 宁玦看她一眼,收眸照做。 被子堆叠遮挡的位置上还突兀盖着一块白手帕,在花团锦簇的褥面上很招眼突兀。 宁玦目光自然被它吸引,也很快意识到,白婳示意他看的就是这方帕子。 他伸手过去,见白婳没言阻,心道自己想的大概没错。 他拇指食指扯住帕子一角,轻松一掀,映目一抹乍眼的红。 这是…… 宁玦怔了下,旋即很快想明白。 这是清白姑娘家与夫君第一夜同房时身子会落的红。 宁玦有点没想到,是因为昨夜进行地太克制,程度太浅,他以为那样就不会。 白婳看他拿着帕子沉思,眼圈慢慢泛红,声音细若蚊蚋:“公子还说我们不算亲密过,可我身子已经因你落红,这难道还不算嘛……” 原来方才委屈的源头是在这儿。 宁玦看她要哭,心下生慌,惶急之下不知该说什么话来安慰,开口道了句:“我教……” 白婳眼泪没忍住落了下来。 其实她觉得自己可能有点矫情了,但她就是不喜欢昨夜之事在公子心里完全不占分量。 于她而言,那与同房是无异的。 可公子事后表现得那么平静,面对她时,还言简意赅只回了两个字——我教。 这算什么意思? 好像在他眼里,彼此身体亲密与学习剑招之间是交换关系。 白婳是想得到他的孤鸿剑招,可最终决定松口同意,并非出自私心,而是因为他与伞仙比武凶险,生死难定,她为成全他的不留遗憾,所以才愿鼓足勇气放下闺阁女儿家的羞耻心,与他无媒而合。 这个决定下得很艰难,但她不后悔,只是不想一番澄明心意,被当成可交换的条件。 那样,她会觉得不值。 宁玦见她久久不语,想了想开口:“要不现在就去教你?孤鸿剑法全谱一共七十九式,前四十式不成秘密,不少与宁家有缘的江湖朋友都曾习得过几式几招,甚至还有人得到过完整的剑法前谱。但后谱里面的三十九式就不寻常了,那是宁家家族秘传,除了宁家人,只传关门弟子,代 代向下,弘扬孤鸿,这才算得江湖中最正宗的剑门。” 白婳瞥他一眼,带点赌气意味道:“我既不是关门弟子,也不算宁家人,怎么学?” 宁玦拉过她的手,认真回:“经过昨日,你当然已经算是我的人了。” 白婳不稀罕,她心里还带着小脾气,当下口齿伶俐,罕见咄咄逼人:“如公子所言,昨日我们不算无间亲密过,更没有经过正式的婚娶,为何能算?还是说,只要被宁家传人碰过身子,就有资格探究孤鸿剑法的隐秘?若是如此,万一有风流公子处处留情,那孤鸿剑法后半章的秘密岂不成了广为人知,其他江湖人士想要探秘也不必费旁的力气,只需派个美人,计谋一施,轻易就能得手。” 剑与她 第79节 这话脱口而出,白婳都没意识到,她自己不就是所谓计谋里的细作美人? 闻言,宁玦表情严肃了些,他首先替师父解释:“师父对师娘感情始终如一,至于我,更不会行事轻佻风流,如今孤鸿剑法只传了两代人,尚不存在你说的情况,之后我的弟子,只会被要求得更加严苛。” 白婳是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方才那话有对长辈不敬的嫌疑,涉及剑圣的名声,公子没有直接恼她,已经算是给面子了。 她垂下眼睫,自知有点僭越,很快收敛气势,也顺便从理直气壮的一方,变成了心虚掩饰的那个。 宁玦看她一眼,眼神不带责怪,寻常对话而已,他没那么多禁忌。 白婳不说话,他也不说。 僵持中,他不动声色将沾了红的手帕叠好,收到自己衣袖里。 白婳没注意到,等她后面想到这茬事时,目光在榻上扫视一圈没有寻到,便猜到是宁玦拿走了。 那又不是什么宝贝东西,应该丢了扔了,或者真要收起来也得先洗洗吧。 她忍不住地脸热,伸手想要回来,却不直说,因为不好意思。 宁玦挑眉,故作不解:“什么?” 白婳气鼓鼓的:“公子留那东西做什么?” 宁玦也不掩饰是自己拿了,回复她:“纪念。” 白婳耳尖一烫,又没话说了。 宁玦开口:“你放才说,因为没行过仪式,自己还没资格看孤鸿剑招,其实在儋州时,我们已经在宁家祠堂里一起给我师父师娘敬过香了,他们养育我,教导我,与我父母无异,如此,我们只差拜过天地。” 白婳没吭声。 宁玦自顾自起身,走到一旁柜架前,柜架中层放着山庄女婢送来的喜服,他展开新郎的那件,大红铺开,细节都有,款式不俗,尺寸也与他合宜。 衣服搭在臂弯上,宁玦询问白婳:“如果临时的仪式简陋点,你能不能接受?” 白婳与他眼神对上,略微一愣,此刻他眼底熠熠生辉,带着平日不曾有的光亮。 “我……” 在她迟疑之时,宁玦已经将放着新娘衣装的托盘带过去给她瞧,确认尺寸依旧合适,宁玦眼底期翼更甚。 敬了高堂,拜过天地,再喝下合卺酒……能在特殊情况下完成这些,当算礼成了。 白婳手中攥着喜服袖边,心跳砰砰。 她问:“如果我不应,这会是公子的遗憾吗?” 宁玦回:“忘记江慎儿问我时我说的了嘛,如果生死由命,那我最后的心愿就是——娶你。” 白婳没有再犹豫,伸手抱住他。 …… 夜色降临后,两人在屋子里点了好多根蜡烛,有穿堂风拂进来,昏黄的火舌扭姿摇曳。 白婳与宁玦一前一后都换上喜服,红光衬得人脸如晕,两人相对一笑,对碰过后共同高举酒杯,饮下了合卺酒。 这酒不烈,很温和。 上次江慎儿宴请他们时,白婳就已经尝过了。 之后是拜天地。 宁玦左手拿着两个垫子,右手牵着白婳的手,走到空荡荡的院落里,站定在最清辉的月光下。 彼此又是对视一眼。 自从换了新装后,两人总是忍不住的相互看来看去,因为好看,因为心暖。 宁玦收眸,将垫子放在地面石砖上,左右各一个。 两人默契伸手,相互扶持着屈下膝盖,手牵着手,一起跪在垫子上。 身上喜服衣尾层叠在一起,被夜风拂着,宛如流霞飞动。 宁玦仰头,郑重启齿:“月明皎皎为证,今日与卿共赴鸳盟,不因时移,不为境迁,无论外事纷扰,吾心向卿,矢志不渝……” 两人相牵的手更握得紧了紧。 白婳也开口:“任风雨如晦,十指紧扣,险阻同渡,共祈安康。” 两人对望一眼,目光重新向前,叩首拜过。 礼成,宁玦不愿耽搁,准备立刻展示剑招给她看。 白婳小声提醒他:“还没夫妻对拜呢……” 宁玦笑了,眼底不再似沉渊,当下看去,只罕见如漾动水波的暖池。 如果两人真有机会,正经的婚娶仪式他一定会补给她,眼下这些,是为叫她安心,安心得到孤鸿剑招的秘密,也安心与他紧密牵连。 相对着拜过,宁玦表情郑重其事。 起身后看白婳的反应,见她还算满意,宁玦问:“事不宜迟,现在教你。” 确实没有时间再耽搁了。 眼下已经是傍晚,剩下的三十九式剑招又那么隐秘,估计不好学,说不准要熬个半宿。 可如此,耽搁了休息,会不会影响公子明日的比试? 白婳将顾虑说出,宁玦叫她安心:“放心吧,没有你想的那么难,时间很快,何况除了叫你剑法,今夜我们还有别的正事要做。” 白婳只往正经事上想:“还有什么正事?” 宁玦:“待会儿你自然就知道了。” …… 白婳原本很担心,后半章的剑招对于她这样没有习剑基础的普通人而言,会不会太难记下。 结果,亲眼看到公子一招一式刻意放缓速度地完整舞完,她细心地很快发现了关键。 其实都是有规律可循的。 前半章与后半章的剑法内容,并非断裂完全没有关系,而是一一对应,像是首尾相连的意思。 譬如脚步吧。 前几式是右脚在前,左脚在后,呈丁八步,等到后面几式,则是左脚在前,右脚在后,完全相反过来。 还有手臂挥剑的方向,先是左肩下沉,意在蓄势,后又右臂坠肘,满月弯弓…… 总之,孤鸿剑法后半章是变招不变本,她根本无需从头到尾死记硬背,只要记住规律,就能从前到后全部推演出来。 怪不得孤鸿剑法后半章的剑式传授要求那么严格,非家眷与关门弟子不可外泄,原来是因有这规律存在。 若外人得知其中关窍,很快通过前章内容推出后三十九式的剑法,那嫡传一派将没有任何优势可言,没了门槛后,很快,名扬天下的孤鸿剑法将变得泯然不稀奇。 思及此,白婳顿时有点不安了。 若是后半章的剑式内容很难还好,她做不到全部记全,是有心无力。 可眼下,她已经知道了剑法的秘密,也琢磨出了规律,身心背负的压力显然更多。 首先面临的选择就是,要不要为了兄长的安危,去辜负心意之人的信任。 她若不做,兄长恐怕有生命危险。 可若做了,公子势必要成不肖门徒,有愧剑圣剑法传授的信任,之后要如何立世自处? 白婳觉得,自己的心要被掰成两半了。 …… 舞完剑,宁玦脱下喜服去水房洗了澡,出来后,白婳又进去洗。 等两人都收拾好,面对面坐下,一时竟无言。 屋内太安静了,白婳待得不自在,主动找话聊:“公子明日就要与江慎儿比武了,她今早清晨出门,到现在都还没回山庄,是不重视,还是怕了?” 宁玦弯唇一笑,对她道:“伞仙顶着江湖四大高手之一的名声,其实主动上门挑战她的人不少,她这两年是低调半隐退江湖了,可前些年却是十分好战,就可查的战绩上,你可知她有几胜几败?” 白婳好奇问:“几胜几败?” 宁玦道:“七十二场生死大战,她只输过三场,实力当然不俗,不至于怕我一个晚辈。” 听他这样说,白婳稍微平复的心再次紧揪起来。 她知道,对于江湖人而言,对决是家常便饭,可她从未见惯过打打杀杀,眼见公子签下了生死状,一副势必要拼个你死我活的架势,已经够叫她心惊胆颤了。 万一真的有事…… 她很怕那个万一 发生。 白婳吸了下鼻,主动抱住宁玦的脖颈,发出的音调有些不稳:“公子,你明日能不能别逞强,能避则避,我,我好害怕……” 宁玦单臂回搂她,轻拍安抚,却冷静回:“生死在天。” 这四个字一出,更叫白婳心头惴惴,胸腔发闷。 看她脸色不好,宁玦想宽慰她,于是再次开口:“放心,江慎儿承诺过,无论结果如何都会放你走,更何况山庄外还有陈复他们在,一定能接应上你。” 这番话隐隐有交代遗言的意思,白婳瞬间抬起双手捂住耳朵,不肯再听下去。 宁玦无奈看着她,抬手蹭了下她鼻尖,拿她没办法。 时间不早了。 宁玦看了眼窗外,起身灭了屋内三盏烛灯,而后重新走到白婳面前,弯身将她打横抱起,往榻上走。 屋内只有一张床,两人当然是一起睡。 但白婳没有打算再与他做亲密事,毕竟明日有场苦战要打,前一夜怎能消耗体力? 两人躺上床,白婳正准备翻去一边给他留出足够宽敞的空隙,猝不及防被他拦腰阻住。 眼神对上,宁玦根本不等,压身便亲。 “……公子,你,你不休息吗?” 方才,他不仅自己完整舞完一遍孤鸿剑法,还手把手教习了她,前后算起来,有一个多时辰的时间他在运功挥力,怎么会不累。 白婳有心想让他好好歇一歇。 剑与她 第80节 然而宁玦并不领她的好意,亲得很凶,只舍得趁着喘息的空隙,才回她的话:“不歇,先办正事。” 白婳眨眨眸,脸一红。 她这才恍悟,原来两人对拜时公子就一直惦记在心上的正事,竟是与她行房事…… 思绪很快回拢,她无法继续分心了。 宁玦气势汹汹,不只索吻,还有触摸,完全无顾忌,与昨晚有所收敛的慢慢探索完全不同,两人穿过喜服,拜过天地,此时彼时比,当然不一样。 他熟稔褪了她衣衫,往她圆润的肩头处轻咬,却不敢用力。 隔着衣料没意思,他扯下她挂脖的藕粉胸衣随手丢到一边,五指收张,松弛有度,白婳很快软了腰肢,摆不起来,只觉浑身痉挛发麻。 宁玦逗她,眼神示意了下,刻意问:“你知道这像什么吗?” 白婳哪有力气与他猜谜,眼神茫然惶惑,并不接话。 宁玦自问自答,兴致不减反增,他自己解谜道:“像抓了把软酪奶豆腐,你可曾吃过软酪?那是京歧有名的小食。” 这不是什么好话,白婳听得出来。 反应明白后,眼圈发红瞪着他,眼神湿漉漉的,一副受了欺负的可怜模样。 宁玦盯着她瞧,笑了笑:“我先尝尝看,等之后与你同游京歧,再比较二者口感异同。” 白婳不懂,他是如何做到如此面不改色,自然而然说出这番话的。 叫旁人听了,可能还真以为是正经言语。 白婳脚趾蜷起来,鸦睫也抖颤,她觉得自己手里要抓住什么才能有安全感,于是紧紧攥住蜀锦褥单,扯出无数的褶皱,如石子投入湖面,惊起的层层涟漪。 很久了,很久…… 可她依旧无法松懈,眼神空空的望着头顶床幔,偶尔有哼声溢出,言语却发出不来。 当然,除了微弱的哼喃,幽静室内,还有轻轻不间断的嗦吃响动。 她一手抓褥单,而另一只手抓的,是宁玦的头发。 软酪,为大燕京歧特色,能在南域虢城品味到,自更是珍物,需得含吃轻嘬,闻香慢舔,才不算辜负。 第60章 又软又媚 白婳后颈贴着菊花枕,眼神迷离泛空向上张望,肩头一耸一耸,眼睛更是眯着,整个人像飘在池面上的浮萍,被激流冲涌着起落,而后再起起落落。 起初当然还是艰难的。宁玦吸取教训,寻了新法子,没再像昨夜那般力争开疆破土要得急。 松手后,他把人放躺在锦缛上,尝试向下伏低,之后分膝压腿,埋头对她嘘寒问暖。 白婳起初怔然,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后,整个人都僵硬住了,可很快,经络血液纷纷沸腾,好似马上就要冲壁爆开。 她大汗淋漓,手脚皆蜷,就这样煎熬着,等身子慢慢融化开。 今夜的风起得有点大,隔着墙壁门窗依旧听得清外面枝头摇晃,叶片飒飒乱颤的动静。 只有足够静了,才听得到风声。风声猎猎,水声噗嗤,然而此时此刻,窗外并无雨落,水声是近前的。 檐下滴雨,恍惚间,白婳想到宁玦今晨说过的话,知道他要求苛刻,于是鬼使神差问了句:“多少了?” 宁玦撑身稍停,抬头看她,眸底一片暗晦。略微反应了下,明白过来她问的是什么,眸子瞬间更沉。 他很浅弯了下唇角,先用动作代替回答,而后沉沉回说:“过一半了,该不该夸夸你?” 白婳脸颊遽然涨红,热上加热,含嗔瞪过去一眼。 听他的口吻,竟以为她是在邀功吗? 宁玦好整以暇看着她,她刚刚那一瞪,毫无威慑力,眼神浮靡,带着宛如醉意的慵美,与平日大不相同——端庄不在了,没了束缚,嘴唇一张一合,不管说什么都外露媚意。 或许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对话间,她身子有轻微扭动的幅度,好像是在配合他的节奏,甘愿化身成醉酒白蛇。 蛇是什么样的,大家都清楚,可蛇女呢? 是又软,又媚,又…… 宁玦思绪一滞,陡然想到一个脏词,但用它形容白婳显得过于亵渎。 然而在他心底最深处就是有这样的劣根,他无法抵抗,着实很爱她浮浪s起来的样子。 这一点,身体本能给的反应最真实。 当下,两人抵命纠缠,当真难舍难分。 …… 山庄外,陈复还在。 他安排郭忠与茶铺的弟兄们换了一天班,临到傍晚又重新轮到他,于是再次与九秋结伴,靠近山庄正门口,借着树影暗翳,隐蔽藏身于嶙峋的巨石之后。 白天间,里面不算有什么异动,只有江慎儿清晨出了趟门,那时是郭忠在盯,于是立刻派了手下尾随跟去,见江慎儿先到天玑阁一趟,而后又换了官轿,去了南闽皇宫。 她在皇宫里待得时间不短,直至傍晚才出宫,之后,她没回山庄,而是就近在天玑阁歇了脚。 所以当下,栖梦山庄内防备并不严密,庄主不在,护卫更是少了一半。 于是郭忠向陈复提议,要不要趁此机会破门而入,万一宁公子被困其中,当下就是闯庄营救的最好时机。 陈复考虑再三,没有答应。 一是,他觉得以宁公子的武功高超,不会那么被动,若真是不慎被束,更不会什么动静都没闹出来,安安静静就范。 二者,若江慎儿以阿芃姑娘为质,强硬逼宁公子就范,那栖梦山庄里外势必戒备森严,绝不会留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所以,双方应是未动干戈的。 江慎儿确认宁玦不会走,所以非但放心地没有加派人手看卫,还带走了一些。 这么想,似乎就能对上了。 九秋在旁,看陈复一副思忖模样,半响还在出神,抬手怼了怼他手臂。 “你在琢磨什么呢?” 陈复回神看她一眼,说道:“不知道里面情况如何,眼下江慎儿不在,公子他们应是暂时安全,只是不知道还要继续僵持多久,栖梦山庄表面绮美,实际却是吃人的狼窝虎穴。” 九秋问:“何出此言?” 陈复回:“郭忠带人去附近村落找村民打听山庄的事,结果村民们大多防备不言,像是不愿招惹麻烦一般,闭口不谈与山庄有关的事。最后,他们从两个年轻的小伙子口中得知,山庄里经常抬出死尸,来历不明,且官府从不插手去管,蹊跷得很。” 这话有几分渗人,但九秋听了,面上并无什么异样变化,好似入耳的只是寻常事。 在三教九流的地方混久了,心理素质自然不错,寻常生生死死的事,不会吓到她了。 九秋语气平常地开口:“江慎儿是天玑阁的阁主,替南闽小皇帝网罗天下情报的头头,平日有个暗中调查的事不稀奇,就算将人带到栖梦山庄避人耳目地做掉,也不难理解啊。” 陈复转过头,神情复杂地看向九秋,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尤其在她轻轻松松说出“做掉”两个字时,他眼底探究意味更甚。 九秋察觉陈复打量过来的眼神,笑笑回视过去:“怎么了?觉得我不像个姑娘家?” 陈复摇摇头,犹豫了下,还是问道:“以前,你遇到过不少棘手的险事吧。” 九秋脸上笑意一淡,旋即又恢复轻松:“还好吧,你知道我以前在何处谋生吗?那种地方,表面花团彩绸环簇,实际却是深不见底的吃人血窟,光靠一张脸蛋……早没命活了。身边见惯了生死事,脑子慢慢灵活,心也变得狠了,只有这样,才能勉强把日子过下去。” 关于她的来历,陈复确实差人打听过。 她曾是邺城最大花楼的花魁,名声很盛,昔日不少风流客为睹一眼芳容而豪掷千金。 陈复虽也在邺城生活,但从不涉足花街柳巷,两人没有过交集,故而对她并无印象。 青楼当然是复杂之地,三教九流大杂烩,恩客不好应对,更别说内里的明争暗斗。 她能成功混上花魁之位,除了出众的貌美,更要八面玲珑。 陈复目光在九秋面上扫过,旋即收回,而后不明意味道了句:“这么心狠清醒,怎么当初还能看得上方伦?”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九秋有点脸色讪讪,回首前半生,相信方伦是她干过的最蠢的一件事。 她就傻过那么一次,当是脑袋坏了也好,眼睛瞎了也罢,就连老马都有失蹄的时候呢,她犯一次错不稀奇。 唯一聊以安慰的是,她没白受欺负,别人伤她一分,她便叫那人血偿来还。 九秋随意的口吻,好似说的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好在及时止损了,我亲手结果了他。” 闻言,陈复瞳眸一缩,眼底闪过诧异。 他转过头,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但还是问她一遍:“你是说你杀了他?” 九秋没遮瞒:“是。” 陈复蹙眉:“怎么可能……你明明知道,那日是我放的火。” 九秋还未与旁人讲述过起火后发生的事,她不信任别人,但陈复不同,他是恩人。 于是坦实回答:“他后来清醒了,你不知道吧?或许前面他是真晕死过去,也可能是故意伪装,等我脱身准备离府时,正好见他半死不活地拼命想往外爬,看他终于扒住了门槛,以为生机在前,我走过去,泯灭他最后一丝求生的希望。” 说完,灿然一笑,问陈复道:“是不是觉得我挺可怕的?我是与你实话实说,不管你怎么看我,我都不会改变自己要报恩的心思,你种善果,我便是你结的善缘。” 陈复根本没有觉得她对方伦施以报复有任何错,只道:“你这样做太冒险了,万一被人看到,方言海报仇心切,岂会轻易放过你?他是商会会长,在邺城势力范围极广,若将矛头瞄准你,你根本无匿身躲藏之处。” 九秋笑笑,觉得和陈复说话挺轻松。 她回复:“我知道啊,所以我不是跟着你们一起上船了嘛,虽然当时还搞不清楚状况,但邺城危险是一定的,海上反而会更安全点。再者说,比起其他人,你更值得我信任,反正大不了再把你救的这条命还给你,咱们算两清。” 陈复看着她,没言语,她总是喜欢自说自话。 不过经此,陈复将九秋的来历与接近的初衷全部弄清楚,再面对她时,心里有数,不再防备为先,反而多一分亲近。 他叮嘱道:“方家别院里发生的一切,你莫要再告知旁人,宁公子那里我不能相瞒,待如实禀明后,我会尽力劝说他留下你。” 九秋看着陈复,唇角弯起的弧度更明显了,回应说:“好。” 陈复又想到什么,问她:“九秋是你的本名,还是……” 九秋如实:“我单名一个‘秋’字,‘九’字是花楼妈妈取的,后来用得习惯就当本名在用了。” 陈复行事谨慎,考虑周到:“保险起见,你最好别再用这个名字了,不如把‘九’字换掉,用你原本的姓氏?” 如此可以规避很多不必要的风险,并且换掉花名,于她而言应是轻松之事。 但九秋没有说话,沉默了好半响。 剑与她 第81节 陈复不知她为何不答,又补充一句:“或者用你母家的姓氏,都可以,只作伪装用途。” 九秋终于有了反应,她摇摇头,声音有点闷:“没有。” 没有是什么意思? 陈复已经打听到她籍贯,知晓她并非无父无母的孤儿,不会不明身世,没有本姓。 可她明明有,却说没有。 陈复敏锐,猜到其中一定有隐情,但这与他们所行之事无关,他没有探问的立场。 约莫是伤心事,他罕见在九秋眼底看到了落寞。 想了想,陈复又开口:“不如以后我就唤你阿秋?不用姓氏,就叫阿秋,朗朗上口还好听。” 九秋一怔,喃喃重复一遍:“阿秋……” 没人这么叫过她。 陈复邀功似的看着她,觉得自己这个想法不错,被采用的概率极大:“如何?” 九秋不知怎么回事,原本冷硬的心肠,当下竟觉几分回温。 怎么她自己没有想到这样两全的法子? 她平复心潮,答应道:“好。” 陈复微笑,坚持追问了句:“是不是很好听?阿秋,阿秋……” 他重复了两遍。 九秋垂下头,掩饰神情,她不愿外露脆弱,可就是很不争气的,眼尾泛起酸酸的湿意。 少顷,她声音细弱而轻,回道:“嗯,好听的。” 以后,她名唤阿秋。 两人没再言道别的,默契沉默半响后,注意力重新转移到山庄门前,此刻月明星稀,门庭冷落,里外都毫无异动。 神经松懈之下,很容易眼皮发沉,生出困意。 陈复努力压抑打哈欠的冲动。 九秋留意到,继续与他搭闲话,消散他的困劲:“你说,江慎儿不在山庄里,宁公子与阿芃姑娘在里面会不会暂时得以松懈,今夜能睡个好觉?” 陈复想了想,摇头回:“宁公子是心思重的人,眼下接近他想探寻的真相,关键时刻,神经时时绷紧,自是不会松懈分毫的。” 九秋对宁玦并不了解,更不知他想探寻什么,只是因为她要追随陈复,所以顺带也愿意帮忙出力。 加之,她对阿芃姑娘印象不错,此事关涉阿芃姑娘的安危,她当然不会袖手旁观。 九秋担忧轻语:“阿芃姑娘柔柔弱弱,一看就没经过风雨,眼下遭此劫难,她定是惊惧难安,睡不踏实。” 陈复叹口气:“都睡不成好觉的,你我不也一样,这夜还长,慢慢往下熬吧。” 九秋不言,同样回应给他一声叹息。 …… 长夜过半了。 可此时此刻,栖梦山庄偏院卧房里,宁玦与白婳确实还未睡去。 两把干柴,烧了又烧,烈火同样焚了又焚。 白婳不知道自己失水多少,但坚持到现在确实口干舌燥,嗓子冒烟。 当然,嗓子干哑,也可能是刚刚叫的。 江慎儿始终未归,临走前她还特意交代过庄内仆婢勿要靠近作扰,既然她有这份好心,自然不能辜负,于是激荡的全程里,那么多失魂时刻,白婳没有难受憋闷,全部酣畅地发泄了出来。 四周无人,无论她喊她叫,最多只有宁玦听得到,故而也不必有太强的羞耻心。 待这次停下,也该结束了吧…… 她躺着正对,趴着背对都各自来过两轮,虽然每次都是堪堪“过半”,没有入完全,但这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宁玦一会儿严厉,一会儿又鼓励,将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的策略,运用得驾轻就熟。 白婳就这样被他吃得死死的,甚至耳根软地应了他的求,最后一轮身呈跪伏……有点想哭了,手心里攥着上等蜀锦,华丽纹绣着精致图案的褥单被她几个指尖戳出了洞孔。 她不知道,是不是要到天明,自己才会被放过…… 若是这样,公子明天的比武怎么办? 事到如今,她恐怕是……自顾不暇了。 第61章 习惯习惯 这一夜真是格外漫长。 待窗外天色蒙蒙亮起时,两人终于完了事,准备先后去水房净洗身子。 白婳没力气,一下榻,双腿酸软直打颤,宁玦见状主动提议抱她一起进去洗,被白婳想也不想直接拒绝了。 方才他掐着她的腰,树倒根摧似的仿佛要将她折断,一副摧枯拉朽的强硬架势,着实给她留下了太大的心理阴影,公子清隽俊逸的皮囊下藏着骇人的巨龙,她很怕两人进到封闭空间后,气氛一氤氲,兽头会被重新召唤抬头。 若是如此,她估计又要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了。 见她态度坚决,宁玦眉梢轻挑,收眸只好作罢,但也不能完全无动于衷,于是起身扶上她胳膊,将人一步步带过去,又先行进到水房帮她掌灯燃烛,做完这些后,自觉退了出来。 两人擦身而过,白婳看他一眼,并没有感谢的意思。 宁玦叮嘱她:“你腿力不稳,记得小心地滑,别伤着了。” 白婳轻“嗯”了声,往前迈步,将门关严,没给他多少好脸色。 宁玦含笑摇摇头,不觉被冷落,反而觉得她事后撒娇闹小脾气的模样着实可爱。 没过一会儿,白婳出来,宁玦接着进了水房。 两人都是简单洗洗,没用多少功夫,白婳是体力不支,有心无力,而宁玦则是心急想要快点上床拥着白婳安眠。 很快,宁玦也净洗完毕,他出来带上门,抬眼见白婳身披薄衫站在床沿边,正落下目光吁气犯愁,于是不明所以地走近过去。 “怎么了?” 白婳眉头浅浅皱着,闻言没吭声,只眼神示意他看。 她正盯着床榻铺面,原先的锦缛已经用不得了,先不说被她手指抓出的几个孔洞明显,下面更有被宁玦双膝跪磨出的大窟窿,上等的蜀锦制品贴肤细腻柔和,唯一的缺点就是不结实,挨不住几下用力搓磨。 而两人方才进行激烈时,又何止折腾了两下。 宁玦有点回味,面容不自觉变得舒惬,方才那一番酣畅淋漓,大开大合,他毕生难忘。 白婳看他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立刻会意,红着脸怼了他胳膊一下,有些不满。 他到底知不知道重点是什么? 这锦缛上大大小小的孔洞如此明晃晃,待到天明,婢子们进房收拾时看到,该是一副什么样的复杂神情。白婳简直不敢想。 还有,除了那一处处碍眼的坏损,还有这一片那一片的湿湿黏黏,混乱之中根本分不清到底是她的还是他的,总之污浊了,哪能假借旁人之手去清洗。 她还要脸呢。 宁玦很快读懂她眼神的意思,主动提议开口:“要不我拿去烧了?” 白婳还真像毁‘尸’灭迹,可细琢磨后又觉得不妥,这锦缛不小,烧起来火光不可控,若到时再冒起黑烟,一定会引人注意。 她道:“天还未大亮,此时起火光未免太明显,若是冒了烟,说不定附近的护院或者早起的奴仆会误以为院中走水,争先恐后赶来救火,到时候动静可大了。” 宁玦:“那等天光亮一些再烧,到时旁边备一盆水,若真冒了烟立刻浇灭,我摸着这布料的手感,应该不会起烟太明显,若剪开分三次烧,不难掩人耳目。” 也算是个办法,目前为止,只能这样了。 但是间隔三次,时间上要耽误不少,天明后公子还要备战,原本床事荒唐已经叫他费了不少体力,若再熬着不去休息,比武状态一定会大受影响。 白婳不敢冒这个险,弯腰将褥单敛下,搭在手臂上,主动要求说:“公子,你先睡吧,我待会去院里慢慢烧。” 宁玦看她这副虚弱样子,好像风一拂就能倒,哪舍得叫她费这个神。 他伸手要把褥单接过来,开口道:“我去吧,你歇着。” 白婳却侧身一躲,没给他。 见宁玦眉眼松快,当真一点不为天明后的生死之战担忧,心头更加惴惴生慌。 她板了板脸,语重心长道:“难道签下的生死状是儿戏吗?公子重视一点好不好,明日与你对战的不是什么小角色,而是江湖四大高手之一,赫赫有名的伞仙,你怎能如此轻敌呢。” “我从不轻敌,但与江慎儿对打,确实不至于我满心忡忡。”宁玦口吻带点自负,居高临下看着她,笑了笑,而后话音平和又道,“若我真的一派愁眉苦脸,你才真的要担心吧。” 白婳眨眨眼,觉得哪里不对劲:“公子不是说过,伞仙与人对战胜率极高,你与她对上只有两成把握能赢……” 当初就是因为这话,白婳整颗心都揪起来,只想能为宁玦做些什么,生怕以后再没有机会。 然而现在重新讨论,听起来……似乎并没有那时所述的那般凶险。 白婳茫然看着他,眼神流露不解意味。 宁玦回道:“可能当时估计得太保守,其实仔细想想,怎么也能占到五成。” 白婳嘴巴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 胜算多了是好事,她当然祈盼宁玦能平安,只是若没有情急之下的前提,她或许并不会那么冲动地同他喜服着身,拜过天地,又缠绵滚到一起…… 宁玦出声打断她的思绪:“把褥单给我吧,若是没烟,我一鼓作气很快烧完,耽误不了多久。再说,江慎儿离开山庄还没回来,天明后能睡到午时也说不定呢。” 白婳没应声,褥单却从指尖被抽走。 看着宁玦出房间准备,白婳犹豫了下还是跟上,反正她在房间里干等着也睡不着,不如出门跟着搭把手。 宁玦没再遣她离开。 两人各自端着个铜盆,一个放着沾污的褥单,一个接了满盆的清水,一切准备就绪后,东方正好有缕晨曦打下来,天色逐渐驱明。 宁玦目光从远方朝霞处收回,没耽误,拿起点燃的蜡烛凑近,引烧褥单。 着起来了。 有烟,但不大,不必分三次燃火,白婳松了口气,如此能省不少力气。 烧完,白婳谨慎找来簸萁扫帚,将灰烬处理干净,埋到花坛土壤里,做完最后的收尾,毁尸灭迹的全过程算是顺利完成。 剑与她 第82节 终于能歇了…… 真不容易。 两人洗手回屋上榻,身贴身挨着躺下,彼此呼吸节奏交替,吐息不可避免的灼热交缠。 白婳脊背感受着他胸口的起伏,一时想到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她觉得此刻的宁玦好像一块尚带余热的炭木,而她是一张薄纸,几缕草穗,亦或者是干燥木屑…… 只要两人相挨相碰,起火是霎时就可能发生的事。 她得规避那样的情况发生。 别说身子受不了,就是能受,也不可再继续消耗精神了。 白婳躲了躲,轻声低语:“这样挨着不容易睡着,还是分开些吧。” 宁玦手还搭她腰上,闻言体贴问:“你不习惯?” 白婳轻“嗯”了声,以为他是听进去了,一切好商量。 结果不想,宁玦凑近贴耳,紧接来了句:“那就……习惯习惯吧。” 说完,手臂陡然收紧,白婳猝不及防重新陷进他温柔的 搂抱里。 精神紧绷了会儿,确认宁玦只是搂着她,没有进一步动作的打算,白婳想舒气又不敢舒,生怕他察觉后生出反骨,故意与他唱反调。 等了等,又等了等,察觉身后的呼吸声渐沉渐稳,白婳强撑睁着的眼皮也慢慢不受控制地关阖起来。 …… 天光大亮,栖梦山庄里下人们早早忙活起来。 备饭的备饭,浣衣的浣衣,扫洗的扫洗,最主要的还是后花园里擂台的搭建工事正忙绿着。 主人早早下了命令,手下们紧赶慢赶忙活了两日,到眼下,终于眼瞅要竣工了。 红绸飘带都已准备好,待工事一毕,擂台各角围系上,一定格外显眼。 江慎儿从外面回来的时间正好,已经过了午时,宁玦休息的时间不算短了,就连白婳眯了一觉后,都养回来不少精神。 两人刚有起床动静,门外晃过女婢的身影,接着房门被从外敲了敲。 女婢询问的声音响起:“我家主人已经等在后花园了,请公子收整好后抓紧时间过去。” 宁玦应了声,起身穿衣。 白婳也醒了盹,现下抓紧时间翻找衣服,相比宁玦的从容淡定,她的紧张慌慌过于突兀。 宁玦瞥她一眼,问:“着什么急?” 她这副匆忙样子,不太恰当地形容,有点像偷情被抓包后着急准备和衣遛逃。 宁玦想笑,但忍下了。 她不喜欢他对战前嘻嘻哈哈的轻松模样,要表现得有些紧迫感才能叫她安心,所以,他不得时刻演着点。 白婳劝说道:“毕竟是前辈,不好叫人家久等的,我们麻利些。” 宁玦顺着她:“行。” 宁玦收整得快,简单梳洗,穿好衣服,理好发冠。 白婳慢她一步,但也没耽搁多久。 两人出门,由紫衣女婢引带,前往今日的比武地点——山庄后花园。 倒是个僻静之处。 三人见了面,江慎儿着装惹眼夸张,依旧是红衣红发饰,但衣衫样式浮夸,裙摆曳地,行动恐怕都不便,更不要说头上还簪带流光溢美的步摇流苏。 若是不知内情的话,旁人看了或许会以为她是来比美,而不是来迎战比武的。 倘若真打起来,她头发不会被扯痛吗?脚步不会被衣摆绊住吗? 白婳想不明白,暗自腹诽,或许真正的江湖高手并不需要考虑这些吧…… 江慎儿打量向宁玦,敏锐察觉他神采奕奕,与平日不同,笑问了句:“昨夜睡得不错?” 面对询问,宁玦应对自如。 可一旁闲听的白婳却默默紧张乱了心跳,总觉得这话意味深长。 宁玦回:“前辈待客礼致周到,我们在山庄里自然住的很舒服。” 江慎儿余光略扫过白婳,唇角笑意更深了,她接话道:“舒服便好,既然如此精神足,那我就与你好好拆上几招。” 宁玦双手伸前搭合,躬了躬身,看在师父与她有旧交的面子上,做了晚辈该有的礼数。 “前辈请。” 两人身子起跃,先后飞上围系着红绸带的四方擂台上,一个拎伞,一个执剑,有收有放,有远有近,看得出刚开始他们还打得很平和,可双方架势越来越剑拔弩张,互相拆了十几招后,好像双方都找回了手感,再次劈挑横冲的力道越来越急,也越来越攻势逼人。 白婳目光紧随着两人对打的身影挪移,生怕漏看一处,更生怕公子会落于下风。 除了剑伞磋磨的擦擦声,她只还听得到自己如鼓的慌乱心跳。 这时,身边有女婢贴心为她搬来一把藤条椅子,示意她可坐下观看,如此能省力些。 白婳表情复杂,哪里坐得安稳,难不成当下她是在看戏,闲看热闹吗? 她没坐,坚持站定。 高手对决,生死只在一线之间,她很怕自己一个疏漏错目,就与公子阴阳相隔。 她帮不上忙,最起码可以目光跟随,时时祷告吧…… 第62章 亲我一下 白婳双手紧紧合攥在胸前,杵在原地一动不动,台上两人对招速度太快,她目不暇接,不敢分神一刻。 观战之人除了她,还有几个男仆女婢,台上打得正热闹,他们却一会给白婳搬来藤椅,一会又为她沏上新茶,仿佛她才是他们真正的主子。 白婳紧张得鼻尖都冒汗了,那几人却气定神闲在旁安静候着,像木头似的完全没反应,不知是对江慎儿的武功实力过于自信,认定主人不会输,还是压根不在意台上结果如何。 兵刃相接,铛铛锵锵。 台上两人一红一白身形交错,缠斗半响,并不明显分出谁占上风,谁落下风。 白婳眼睛都盯酸了。 她虽看不懂高手过招的门道,但从双方气势上也辨得出来,与两人上次交手对比,这回江慎儿明显是在认真对待了。 公子要的,就是与她酣畅淋漓的打一次。 转念间,宁玦再起攻势,出剑迅猛,剑锋直逼江慎儿咽喉。江慎儿撑伞抵御,脚步后退,衣袂乱飞,伞骨末端绑着的彩绸丝带受两人运气波动,张牙舞爪胡乱搅缠,有的断掉,有的打了结。 退,再退,退无可退…… 背脊抵到围擂的木桩上,木头断裂,撅出刺头,皮肉生生擦过去,拉出很长一道血痕,木头上的血迹尤为明显,肩身上的反而看不出来,江慎儿身着艳丽红衣,暗红色的血很难清晰显出来。 受了这一击,江慎儿目光变得森冷,直直射向宁玦,似是透过眼神在说,算我轻敌。 之后,她眸光一定,双手配合转动伞柄,由放到收,再由收到放,顺利从宁玦剑下脱身,接着开始全力反击。伞沿藏锋,她不知按下了哪一处的机关,霎时间,锐利尖头冒出,泛着冷意的光。 伞身作盾,江慎儿步步向前压抵。 宁玦提剑去挡,同时脚步连踢,不分轻重地招呼过去,江慎儿长长的衣摆方才还飘飘似仙,眼下却作茧自缚,脚步遭困束。 白婳觉得公子的胜算越来越大,可说时迟那时快,江慎儿单手将裙摆一撕,扯掉累赘,而后眸子危险眯起,第二次按下了伞柄的机关。 斑斓的伞身迅速在她手底飞旋,紧接,伞骨末端的尖刺开始逐一向外飞射,飒飒作响,嗖嗖穿风。 尖刺的数量实在太多了,如同被炸巢的蜂群,纷纷对准毒针,蓄势待发,它们黑压压扑盖而来,环围着宁玦横冲穿刺。 青影剑剑锋虽利,不惧以一对多,可百十个尖刺一同穿来,单薄剑身如何护得周全? 就如再厉害的武林高手,也难敌千军万马,敌人前仆后继,就算一人只能扯掉一根头发丝,一个接一个,一群接一群,一波波的总能把人薅秃了。 宁玦及时护住心口面门,但胳膊肩胛以及腿肘部,还是全被利刺穿伤。 鲜血从伤口处慢慢淌下来,他不沾尘的白袍上,很快晕出五六处血污,直叫人触目惊心。 尖刺淬了毒,扎入皮肉后沾血蔓延,宁玦紧握着青影剑的剑柄,眉心拧蹙,却没吭声,腿腹伤处的毒素很快发作,他膝盖弯曲,身形不稳,踉跄着半跪在地,面上却十分平静。 他等的就是这个。 与他对打,江慎儿尽了全力,也将用毒的本事用了出来,而他就是要亲身试试这毒的厉害,以确认她到底有没有行凶的嫌疑。 江慎儿见状停了手,站离宁玦三四步远的位置,睨眸打量着他。 两人身上都受了伤,也都见了血,算公平,她无意与他真的拼命。 没做过的事,与其嘴上苍白无力地解释,不如叫他亲身经历,亲眼所见,再自己判断。 擂台上安安静静,台下却嘈乱轰轰,是白婳拼命要扑上前护主,被身边女婢拉臂阻拦。 她一声声“公子公子”大喊大叫的声音够吵耳的,江慎儿看她一眼,故意恐吓:“再吵就把你舌头拔下来。” 白婳眼眶发红,与江慎儿目光对上,肩头一抖,当然害怕。 但她嘴巴没停,咬着牙忍惧继续呼喊:“公子,你醒醒,怎么回事……” 刚刚人还是清醒有意识的。 白婳见他被暗器扎伤时,及时捂住了嘴巴,生怕自己冒然出声会叫他分心,当时忧心忡忡在想,公子受伤好在没伤到要害处,若接下来能一招制敌,依旧有胜算把握。 结果不成想,公子屈膝倒下后便无力再起,只将青影剑朝下插进擂台的紧实木板上,借力稳住身子,之后垂目耷拉下脑袋,慢慢不言不语地僵住了。 白婳脑袋轰的一声,闪过一个最排斥的念头,公子会不会已经气绝…… 高手对决,夺取性命只在短瞬之间,所以才有必要提前签下生死状。 而眼下,生死状即将发挥作用了吗? 一瞬间,悲恸沉重砸在心口,白婳大脑一片空白。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目光紧紧锁在公子半屈的身子上,瞠目发红,左臂拉伸,右臂再扯,手臂几乎扭成结,就用着这股子拼命的劲,还真从三个紫衣女婢的环围中脱了身。 没了拦腰挡臂的束缚,她脚步直朝宁玦奔去,毫不管顾江慎儿还在台上,正眯眸看着她。 她不要命,试图爬上擂台。 剑与她 第83节 江慎儿忍无可忍,蹙着眉头走过来,差点一脚踩在她扒扯擂台木板边沿的手背上。 但终究没伤她,只不耐道:“老实点,人没死呢。” 白婳茫然一瞬,近距离看着公子,几乎没有声息,她只信眼见为实,哪里听得进去江慎儿的话,当下她对这位伞仙前辈,眼里只有仇视。 正打算继续往上爬,宁玦身子忽的动了。 起初只是肩头轻微耸了耸,接着喘息猛然加剧,再之后,一口黑血急急吐了出来。 场面看着当然是骇人的,但这口黑血一出,宁玦脸色明显好转了些。 白婳愣了愣,看看江慎儿,又重新盯向宁玦,没有冲动靠近,而是心脏紧提,静静看着他胸膛慢慢恢复一跳一跳的节奏。 这是,活过来了? 江慎儿面色平静,还轻松弯了弯唇,她蹲身箍上白婳的手腕,轻松将人一把拽扯上台。 “看吧,人没死呢。受了伤还有美人嘘寒问暖,这待遇真是不错。” 江慎儿玩笑的口吻,对宁玦刚刚从生死一线缓过来的事并不在意与吃惊。 白婳没回话,此刻关注力全在宁玦身上。 她慢慢靠近,却不敢伸手去碰,此刻宁玦身上白衣各处都沾了血,她分不清哪里是真的伤口,哪里是蹭染的血渍。 “公子……” 她试探轻唤他。 宁玦缓缓睁开眼,张了张口,嗓音低弱:“别怕,刚刚我在闭息试毒,又运气逼毒,现下把毒血全部吐出来就好了……” 这话显然是在安抚她。 那么凶险的过程,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如吃饭喝水一般简单容易。 白婳伸手,指尖有点抖,轻轻落下指腹,小心翼翼蹭去宁玦嘴角沾挂的血痕,担忧道:“你身上还有好多好多的外伤。” 说着,眼眶又泛红。 那么多暗器尖头扎进皮肉里,该有多痛啊…… 宁玦浑身有点无力,疼得有些麻木,但还是对她句句有回应:“外伤,无妨。” 白婳轻抿唇,无言落下一涟泪,心头紧绞着。 江慎儿在一旁干站着,听他们言语两声,浑身的不自在,显而易见,若这是话本里的一出戏,那她显然就是阻挠男女主人公走向幸福和美的恶毒坏角色。 她早当主角当习惯了,还不愿意当丑角。 江慎儿懒得看下去,于是没容两人继续你侬我侬,泪眼汪汪,当下挥手示意,差遣手下抬来担架,将宁玦小心带下去治伤休养。 白婳步步紧跟,守护在旁。 江慎儿看着两人一横一竖的身影淡出视野,不自觉再次想起司徒空曾与她说过的话—— “我那徒儿,长得挺俊,就是待人冷淡不亲近,情窍不开,你说万一将来他打一辈子光棍可怎么办啊?我面上都无光!” 她回:“长得俊的话,不愁没有小姑娘喜欢的。” 就像司徒空,脾气也不好,可偏偏模样生得俊,江慎儿就是看他顺眼,乐意跟着他。 司徒空却摇头:“不行,光第一眼喜欢没用,相处之后他天天冷着脸给人脸色看,谁能受得了?” 江慎儿:“若是对方长得好,真合我心意,就算他给我脸色看,我也乐意看啊。” 司徒空睐她一眼,太熟也不必客气,直接道了句:“有病……” 再之后,她反驳了什么,又回复了什么,时间太久,江慎儿已经不记得了。 但司徒空活着时好奇的事,如今她已经全部清楚了,她亲眼见过他那位不开情窍的俊徒儿,开了情窍后是副什么痴情种的模样。 与他所想的可完全不同。 还有他当年生出的对徒儿会孤独终老的担忧,也完全是杞人忧天,白操心了。 转念又想到宁玦身上的那些伤,江慎儿挺抱歉的。 不过她虽出手伤了宁玦,但也帮过他啊。 先前若不是她刺激的那一下,叫白婳以为两人真要临面生死离别,她又怎么会答应与他更进一步,亲密无间呢? 昨晚,她人是不在山庄里,可里面发生了什么,她回来后早都探问清楚了。 偏院院子不大,哪怕隔着院墙也能隐约听到里面的声响,她事先吩咐婢子们不得靠近寝屋房门打扰他们,却从没说过不让她们隔院听墙角。 据说,里面完全是拆房子的架势,哼哼唧唧,嘤嘤叫叫,一直快到天明声响才息。 等天蒙蒙亮时,两人还欲盖弥彰地一起出来烧褥子。 至于为什么烧,不言而喻,江慎儿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见不得人了。 她暗自感慨,到底是年轻人生龙活虎,她身边……也该要换一波新人伺候了。 …… 宁玦整整睡了两日才醒,身上伤处都由大夫上药包扎过,虽然还是隐隐疼的,但基本可以忍受。 白婳在他床边一直守着,若实在困了就趴在床沿边浅浅眯一会儿,醒了恢复点精气神后,又继续看顾他。 宁玦醒时,白婳正趴着小憩。 他没将她扰醒,看着她恬静的睡颜,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又注意到她眉心浅蹙着,指腹移过去,轻力小心地帮她抚平。 宁玦没想到白婳睡得这么不安稳,轻微的力道也能叫她察觉。 白婳睁眼,与宁玦对视上,先是一怔没有反应,像是在确认什么。 宁玦会意冲她眨眨眼。 白婳鼻头一酸,扑过去将人搂紧,她知道他胸口脖颈周围都没伤口,所以才敢挨近。 “公子……你终于醒了,大夫说你一日就能醒,可现在已经是你昏睡后的第二天了,我好怕你会一直这么躺下去……” 宁玦听着她的哭腔,轻拍她的背:“没事,现在不是醒了嘛,没缺胳膊没缺腿,还是完完整整的。” 白婳稍微松开点力道,看着他说:“伤口是不是还很疼?我数过了,一共六处外伤,而且每个伤口都被扎得很深。” 宁玦摇头回:“这点小伤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不足挂齿。” 白婳很不喜欢他这样说,口吻轻飘飘的,一副对自己身体完全不负责的样子。 看她表情微变,宁玦反应过来她在不满什么,于是赶紧配合地眉梢一拧,嘶了一声,哎呦哎呦的。 “疼,确实是疼,方才刚醒没反应过来……我得小心点儿,好好吃药养伤。” 白婳瞪他一眼, 含嗔说:“不是不足挂齿吗?” 宁玦表情真挚看她,回道:“疼得厉害啊,必须挂齿,没好利索前我得天天念叨,要不……你亲我一下,给我缓缓痛?” 白婳脸一红,再瞪过去一眼。 只是这回眼底不只有嗔意,还眸光流转,水汪汪的。 第63章 嘴巴肿了 见宁玦倾身慢慢往前凑,眼神混沌掺杂点欲望,白婳不自在偏头,伸手下意识往他肩头上轻推了一下。 她根本没用力,可刚刚触碰上,宁玦眉心一紧,抿唇嘶声,一副痛苦难忍的模样。 白婳手一抖,顿时慌了,怀疑自己可能不小心碰到了公子伤处,可前日医士为他换下血衣时,他身上的几处伤口她分明全部看清了,并且牢记在心,确认他左边肩膀没有刺伤啊。 “公子,你没事吧?”她忡忡开口。 宁玦没喊疼,可眉心却迟迟未舒展开:“没事,别担心。” 这样子怎么会是没事? 白婳目露担忧,医士用钳具掀开他皮肉挨个取下尖头暗器时,血水与烂肉混粘在一起,她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心惊肉跳,眼睛怕得都快眯成一条缝,如今光是回想,都觉得自己身上皮肉也跟着一起在疼。 她心疼公子遭了这回罪,这两日寸步不离贴身照顾着,眼下他才刚刚好转些,就被自己推得难忍嘶声,她当然心怀愧疚。 “是我不好,手下没个轻重,我记得公子肩头没伤口的,怎么会轻推一下就如此疼?” 宁玦看她一眼,面上已经恢复如常,回道:“不怪你,无妨的,应是内伤发作了。” 白婳不疑有他,内伤发作时,确实会跟随血脉流动顺着经络变换位置,不时这闷一下,那痛一下,都是正常情况。 刚刚她伸手推的那一下或许是力道赶巧了。 但无论如何,她还是自认做了错事,于是小心翼翼再次伸手过去,掌心试探落在宁玦刚刚吃痛位置的周围,见他没有明显的排斥反应,这才放心揉下按摩的力道,动作无比轻慢。 “这样揉一揉,经络能舒展开,痛感或许会缓解一二,公子觉得如何?力道还可以吗?” 宁玦抬眼睨向她,没言语,直接伸手过去在她腕口处一箍,轻松将人扯拽到面前来。 他嗓音微微泛哑,喉头里好似滚着砂砾,开口话音发沉,又带着一丝蛊意:“刚才就跟你说过了,要想叫我好受点,得亲一亲……” 白婳满心忧忡关怀他的伤势,结果猝不及防又被带偏。 她刚刚说的揉开经络缓解伤痛的法子,是有医书记载根据的,可他说的什么亲一亲……简直是信口胡诌嘛。 白婳耳尖发热,伸手想推他,又不敢真的施力,害怕刚刚的情况再次发生。 眼看宁玦越靠越近,白婳偏头去躲,觉得养伤阶段不能纵着他肆意妄为。 宁玦却执拗不依,直接伸手垫在白婳脑后,往前施力,强势迫她与自己面对面相挨近。 近在咫尺的距离,白婳根本躲不及,唇瓣被他精准地压住,紧接又咬又吮,恋恋不放,仿佛她真是什么灵丹妙药,只要不断舔舐就能自动疗愈伤口,绵延益寿。 可她哪有那样的神奇效用? 自己再寻常不过,能给公子带来的,不过一点慰藉的欢愉而已。 欢愉能止痛?简直闻所未闻。 宁玦亲吻时喜欢阖着眼,极度享受对她专注的探索过程,并且越探越深,越深越上瘾。 白婳肩头不忍抖颤,仰头承受艰难,又不敢伸手触碰宁玦的肩臂,生怕扯到他的伤口,于是只好紧攥他衣袖,指甲都捏得发白,腰身更是软下来,早没了力气。 宁玦一手托住她后脑,另一只手垫在她腰上,表面好心帮忙借力,实际却是将人牢牢桎梏在怀中,方便他低首缠绵,侵入更深。 剑与她 第84节 良久……直至白婳呼吸不畅,宁玦勉强松手,给她喘息的间隙。 两人刚一分开,唇角之间拉起长长的银丝,简直靡靡不可观。 白婳气喘吁吁,眸光湿漉漉的,顶着一张明显的大红脸,神态有点恍然。 缓了缓后,她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公子,你有没有扯到伤口?” 方才他吻下来的力道与架势实在太过头了,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动作不小,气势也大,很容易拉扯到伤口,他身上一共有六处伤,还全部都在发力位置,若是一处绷扯开,其他的定也要重新包扎了。 宁玦有点意外,原本以为她会恼,结果第一句话就是关怀。 他心头涌着暖意,喉咙里也忍不住地溢出一声笑:“还是你心疼我,放心,伤口没事。” 白婳:“真的?” 宁玦眉梢挑了挑:“要不掀起衣服给你看看?” 他总有办法叫她说不出话来。 白婳偏过眼,扭头不再看他。 …… 嘴巴明显肿了,下唇更甚,红得招摇惹眼。 待会儿若有人来,她这副样子实在有点见不得人,于是赶紧坐到妆奁镜台前,用脂粉仔细去遮鲜妍透深的唇色,不给旁人想入非非的机会。 幸好她提前遮掩了,没过一会儿,江慎儿闻听宁玦苏醒的消息,来到偏院,进门探望。 公子身上的伤都是拜她所赐,白婳护短,帮亲不帮理,也不想什么比试公平,见血是家常便饭,只介意江慎儿把公子害成这样着实可恶,当下对她怎么会有好脸色。 然而宁玦并没有与她同仇敌忾,面对害他的罪魁祸首,他表现得十分平静,也无任何排斥态度。 白婳起身,警觉隔在两人中间,偏见认为江慎儿此时探望有点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意味,怎么看都不像安了好心。 宁玦半撑起身,忽的开口:“你先出去,我们有话要说。” 白婳愣了愣,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公子的逐客令不针对江慎儿,反而是给她下的。 宁玦看着她,眼神再次示意,显然方才的话无疑就是说给她听的。 白婳确认了宁玦的意思,并不想走,只是干赖着算怎么回事? 走就走吧。 她赌气迈步,出门关门,动作麻利,还刻意把甩门的动作招摇得极大。 然而下阶时,她脚步再次顿住了。 江慎儿不是善茬,她不放心公子与江慎儿同处一室,现下公子正受伤处于虚弱状态,万一江慎儿还有加害之心,他一个人在里面如何应对? 刚刚才在擂台脱险,绝不能此时掉以轻心。 思及此,白婳没有选择负气离开。 她先谨慎往院中各处瞅瞅,确认江慎儿是独身一人前来,身边没有侍婢跟随,这才放心挪步,悄悄站定在墙角边缘,蹑手蹑脚蹲下身,侧首贴耳,准备偷听两人究竟要说什么。 …… 在两个江湖上数一数二的绝顶高手面前玩偷听的把戏,不知是该笑白婳天真,还是该自省自己,竟被如此看低。 宁玦与江慎儿对视一眼,彼此竟生奇怪的默契,一时间,谁也没主动出声。 尽管白婳在外面已经在尽力收敛动作,同时脚步也谨慎放得很轻很轻,可宁玦与江慎儿的听力远高过常人,只隔一面墙、一扇门,察觉外面有人偷听,再轻易不过。 江慎儿对此没表态。 反正两人准备要说的内容丝毫不涉及她的隐秘,如何处理,她全听宁玦的意思。 宁玦收回眼,心想——这个小马虎,只顾着小心蹲身,却没注意到自己的影子早已经映在后面窗上了。 他无奈一哂,压低声说:“随她吧,我与她没有秘密。” 江慎儿哪壶不开提哪壶,当然,同样是压低声音,有意没叫白婳听到内容:“所以……是她对你有秘密喽?有关她表哥的那些事,你知道的吧,就是这样还不舍得放人家走,你是心大呢,还是要当情种?” 宁玦有点不耐烦,他不喜欢自己与白婳的事儿被别人随意当作玩笑谈资讨论,当下不客气道:“此事与前辈无关吧。” “你还真是过河拆桥……” 江慎儿斜睨他一眼,原本还想为自己邀功呢,要不是她,两人如何会进展得如此迅速? 可看着宁玦冷漠的脸色,她话音卡在喉头,知趣闭了嘴,而后肃了脸色开始与他谈正事。 “你四肢及腰身都中了毒器,鬼门关走了一遭,应该能分清楚了吧?显而易见,我的毒只附着皮肉,虽疼痛搅人,但并不侵蚀心脉。至于鞭魔谢坦,他甩的毒鞭同样如此,江湖中几乎人人都知道,谢老头用鞭用得出神入化,还能淬得一手好毒,却鲜少人知他的淬毒之法, 其实是暗中向我请教学来的。” 江慎儿有理有据,看着宁玦又道:“听说你先前已经去襄城找过他了,并且还与他打过,亲自试了他的毒?既然你都体验过,自然能容易比较出,二者毒发后煎熬的感觉很相似对不对?” 关于这一点,确实如此。 只是宁玦虽有察觉,却从未想过谢坦会向江慎儿虚心请教,鞭魔一贯倚老卖老,向来是自负的。 宁玦:“这么多年,他从未对外泄露过一个字,自诩制毒用毒的高手,备受吹捧,心安理得……” 江慎儿轻飘飘一笑:“还不是看重面子,我们俩在江湖上齐名,他还因着年纪大算我的老大哥,大哥向小妹求教,若传出去,显得面上多无光啊,他当然要把嘴巴闭得严。” 宁玦打量着江慎儿,淡淡道:“前辈看上去,并不像是好说话的人。” 江慎儿耸耸肩,轻松回复:“我当然不好说话,只是谢老头承诺,学成后会给我一大笔丰厚的封口费,我那时……有点拮据,琢磨了琢磨没跟钱银过不去,后来也因这笔钱,我有了北上的路费,还在路上有缘分结识了你师父……” 前几句话她还说得干干脆脆,提到师父时,话音不自觉有点黏腻了。 宁玦打断她:“所以,你与谢坦都不是杀害我师父的凶手,你们的毒我全部试过,我能挨过去,哪怕我师父醉酒,中毒后也不会危及到性命,当时,你与谢坦同我师父都在席上,你们最有嫌疑,也最先排除了嫌疑。” 江慎儿舒了口气,可算把自己摘清了。 她道:“你第一次与我对打时,剑剑引我出招,我很快猜到你想干什么了。但我也懒得解释,我说什么都是空口无凭,你疑心那么重,肯定不会信,所以我干脆顺着你的计划走,让你一步步把我探究明白,如此,比我费力自证清白可省事得多。” 宁玦没言语,脸色有点凝重。 谢坦排除了嫌疑,江慎儿也排除了嫌疑。 四大高手里狂拳死得最早,十年前就不在人世了,而师父两年前逝世,剩下的,只有伞仙与鞭魔还在,可他们又没有嫌疑…… 放眼整个江湖,除了这四位能互相残杀分个胜负,还有谁能有本事去做那个置身事外的凶手? 宁玦感到一丝无方向继续走下去的茫然。 他低喃:“到这儿,线索又断了……” 江慎儿在旁斜睨眸子,看着宁玦神情落寞,心下竟有些不忍。 原本想置身事外的,就算死的人是司徒空,两人二十多年前的感情了,她不是一个放不下的人。 然而放下,也是个过程。 在这个过程里,她没做到自己想得那么洒脱。 “或许……就是还有那么一位高手呢?你不辞辛苦找上谢坦,后又千里迢迢寻上我,接下来该找谁呢?要是不找了,放弃太可惜了吧……不如坚持走下去,说不定就有路了。” 江慎儿这话有点意味深长。 宁玦觉得她似乎知道些什么,再探问,她却三缄其口,应付说只是随口鼓励一下,没别的意思。 没有明显可疑的点,就算他逼问,都不知道要问什么。 江慎儿岔开话题,提醒他:“听说你们燕国大将军王正搭擂台,准备高调招纳剑客贤士,不日就要正式开擂,到时剑客汇集季陵,场面一定热闹,你不打算去看看,再顺便参与一下?只要你上台,谁能打得过剑圣唯一的首徒呢。” 她故意说这话,说给门外的白婳听。 怀着看热闹的心思,江慎儿有点好奇,到底是选表哥,还是选情郎,这个选择……的确难做啊。 第64章 以柔裹刚 江慎儿为宁玦提供了特制的解毒药,加上医士的外敷包扎,宁玦在栖梦山庄内只休养了两日,身体便无大碍。 期间,白婳在江慎儿的授意下,从山庄大门明晃晃走出去,与暗中潜伏的陈复等人取得联系,告知他们干戈已化玉帛,不必继续盯防,同时也解释了公子受伤需要歇养,要再等一两日才能出庄子。 陈复松了口气,如果阿芃姑娘今日再不现身,他们很可能焦灼坐不住地准备围庄强闯,三日时间真的有点久了,就算是在对峙,耗得时间未免太长。 白婳看了看陈复身后埋伏的人数,诧异问他:“你带了这么多人啊,不好隐蔽吧。” 陈复解释:“前两日都是两个一组轮番来盯,今日……我觉得情况有点不同寻常,在与郭忠商量后在想要不要闯门营救。” 白婳腹诽,幸好江慎儿提醒了她一句,她出来得及时,不然等陈复带着茶铺的兄弟们硬拼闯进山庄,与负责看守的护院及鬼面人交上手,双方免不得厮打出伤残,徒劳见血。 “江慎儿目前没有为难我们的意思,就按公子交代的,你们快回城中去,不必继续在此消耗心力。” 陈复应了声,没有具体探问里面发生的情况,他受家主段刈差遣,助力宁公子成事,无需打听诸多细节,待返回邺城后,家主自会亲自向宁公子详问过程。 在外面风餐露宿连熬几日,兄弟们身子的确有点吃不消了,昨夜还下了雨,头戴帽帷,身披蓑笠,依旧挡不住雨势侵身,湿得能拧出水的衣袍黏在皮肤上,那种滋味真是没得说,又不敢脱衣弄出大动静,最后只得咬牙坚持到天明…… 还有阿秋,起初信誓旦旦坚持留下陪他盯梢,结果只陪了两日就打了退堂鼓,困倦恹恹地推脱不来了。 只有他和郭忠还勉强盯得住,但若熬得再久一点,恐怕也难坚持了。 所幸,情况都在可控范围里,确认公子无虞,陈复立刻安排盯梢的兄弟们陆续沿着石影隐秘撤退。 他则留下断尾,并趁机叮嘱白婳道:“江慎儿诡计多端,不好应付,在姑娘与公子正式离开山庄前,还需时时对她保持警惕。” 白婳点头,应道:“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陈复又问了句自己能打听的:“公子的身体,确认无大碍吧?” 白婳叫他安心:“只有几处皮外伤,无大碍,我们会尽快回茶铺与你们汇合。” 陈复应了声,拱手作别。 目送着陈复一行人走远,直至视野范围里再没有一个身影,白婳慢慢将目光收回,视线放落于虚无,没有立刻转身就走。 她身侧茂盛生长着一棵粗壮的古榆树,树干比她两个还宽,枝桠繁茂,叶片挡住阳光,她一人站在大片树叶阴翳下,身形俜伶,显得孤零零的。 在山庄里,她时时与公子相对,寻不到独自思忖的机会,眼下在这儿,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好好做做打算了。 她不该偷听的,这不是什么磊落之举,可误打误撞,江慎儿正好提及了大将军王摆擂一事。 于是,她意外得知,公子竟当真对大将军的擂台招揽有几分兴趣…… 助力表哥拔得擂台头筹,走上仕途之路,是帮助蒙冤入狱的兄长避危脱险的唯一途径,可是,若公子也对登擂拔畴感兴趣,那么他将成为表哥最有竞争力的对手,而她也将与公子站于对立面上。 这是表哥起初最担忧的,也是白婳当前最不愿见到的。 剑与她 第85节 叶片的影翳打在她长长的鸦羽上,白婳怅然踟蹰,步子踱来踱去,心中正在艰难万分地做决定。 步子终于停下,她已是满头大汗,不是累或者被晒的缘故,而是心绪正在激荡翻涌。 她已经无父无母了,做不到为了一时的喜欢,而去舍弃兄长的性命。 所以,她的决定是自私的——待照顾公子康复完全,她便寻机离开,与表兄汇合。 一如她最开始有目的地接近宁玦,于他,她始终逃不过亏欠两个字。 事情想通了,决定再难也下定了,然而白婳的心绪却久久没有平复。 愧疚、自责、不舍、心痛……太多情绪一起蜂拥而上,积堵在她心头以及喉口。 白婳闭了闭 眼,面色微变,心脏一阵瞅疼,同时喉咙也发苦涩,只觉喘不过气的窒闷感一波接一波地侵袭。 …… 离开栖梦山庄前,宁玦与江慎儿又单独聊过一次,这一回,白婳本本分分没有靠近,也没有探听。 虽然依旧是好奇的,但她却没有心思去钻研探秘了。 即将与宁玦分别,还是不告而别,她满心酸涩,不舍占据最多,当下只顾得惦记,最后几天的相处她一定要对公子很好很好…… 江慎儿派了栖梦山庄的马车送他们回茶铺。 显而易见,茶铺已经暴露,早不是什么隐秘据点了。 但江慎儿没有为难他们,更没有借天玑阁的势,顺手将茶铺的眼线暗桩全部清扫干净。 郭忠不敢松懈,谨慎关闭茶铺,不再经营。 原以为敌明我暗,事事能占先机,却不想自己当了螳螂,身后还跟着一只蓄势待发的黄雀。 或许茶铺并不是这次暴露的,天玑阁的人早察觉他们有异动,却不声不响,不打草惊蛇,意欲何为呢? 郭忠背后直冒冷汗,他与陈复都是段刈的人,事急从权,两人交换意见商量了大半宿,最终决定——抓紧撤离。 家主在两国边境做了几年的茶叶生意,暗中埋线的何止一个小小的茶铺? 郭忠虽不清楚具体,但能确认在虢城城内,一定还有家主其他的暗桩没有露面暴露。 他得抓紧撤,并且在撤走之前,还得把尾巴处理干净,以免给其他兄弟招惹麻烦祸端。 郭忠负责断后,一时走不了,最快也得耽搁三四天,于是宁玦白婳以及陈复九秋四人,决定先一步乘船返回邺城,与段刈回合。 …… 顺利上船后,先安排舱位。 宁玦与白婳在山庄里私自拜过天地的事,彼此默契保留在心中,谁也没有说。 故而四人同行,陈复安排客舱时避讳男女之嫌,有意将白婳与九秋安排在一间。 宁玦反对,引得陈复与九秋一同侧目,眼神诧异。 白婳在旁不说话,脸颊慢慢浮上两团红晕,好不自在。 宁玦面不改色:“我自己涂药不方便,并且,我们习惯住在一起。” 何时有了这习惯? 白婳闻言脸更红,脑袋像鹌鹑一样垂得低,简直不敢想陈复与九秋会怎么看他们。 都这样明着不藏了,还说关系清白……谁信啊? 陈复捏着客舱票苦恼起来,他只买了两个舱房的票,共四张床,若公子与阿芃姑娘住一间,那他岂不是只能与九秋同屋? 孤男寡女,这成何体统…… 九秋反应快,动作利索地从陈复手里拿过客舱票,递给宁玦,转眼又看向白婳,挂着笑意言道:“你们去你们去,不用管我俩,大不了我们再补个其他舱的票。” 白婳不知道要如何接话,索性装哑巴装到底。 宁玦对九秋的机灵劲很满意,没后悔一路带着她,抬手接过舱票,他没耽搁,扯着白婳的手腕将人拉走了。 两人走远,陈复转过身,看着九秋道:“你刚刚说再补票……可是船票早已经售罄了,这商船不大,还是热门贸易航线,登船时人。流有多拥挤你也见识过了,根本临时补不了其他舱的票。” 九秋眉梢一挑,尾音拉得有点腻:“我知道啊……” “你知道?”陈复眼睛瞪大了些,困惑言语,“你,你知道还把舱票给宁公子,那我们……” 九秋打量着陈复,眼底含着一抹狡黠的灵动:“怎么,你怕我?连同屋都不敢。” 陈复冷哼了声:“我怕你?孤男寡女同屋,你说谁更吃亏?” 九秋无所谓的态度,耸耸肩,语调微微轻扬:“我说……谁也不吃亏。不是有两张床吗?你一张,我一张,井水不犯河水,谁也碍不着谁。怎么,难不成你还想跟我挤一挤?” “你……” 她总能三言两语轻松把他噎住。 陈复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的,当即想反驳回去,可话音堵在嗓口,最终还是欲言又止。 九秋挑衅看着他,眼神有点撩拨意味。 陈复收眸,尽量平复,没有上她的当。 他方才被刺激得差点脱口而出:挤就挤!谁怕谁! 可最终还是没有冲动。 他骨子里还是偏保守的传统男人,做不到对女子无礼轻佻,更何况……那还是他有好感的姑娘。 …… 航海路程大概要三四日,以往每一次坐船,白婳都因不喜欢船身晃晃悠悠的那股劲,觉得船行缓慢,度日如年。 然而这次却不同。 同样的航线,同样的颠簸程度,白婳却一反常态,非但不觉得船行速度缓慢,反而觉得……有点快。 到了邺城,就能尝试与表哥取得联系了,最后在海上的这几日,是两人最后的相处时光。 吃过晚饭,陈复与九秋回了客舱。 白婳则与宁玦走上甲板,肩并肩扶着栏杆吹海风,看日落,他们眺望闲聊,一边嗅着空气里湿咸的味道,一边感慨远处落日的美丽。 才一会儿功夫,深橘色染在海面上,慢慢被蔚蓝吞噬,太阳很快就完完全全落下去了。 真快啊…… 跟船行的速度一样。 白婳突然有个想法。 如果老天爷能听到她的心声,能不能之后接连几天都是狂风骤雨啊。 这样,她就能毫无顾忌地与公子相拥,并且以惧怕雷声为由,紧紧贴住他。 可惜,根据白天的晴空万里,辽阔无云推断,今夜依旧不会有雨。 她还听到船员们在高兴讨论呢,说最近几次出海,好久没赶上这么风平浪静的航程了,真是省力,太幸运了! 太幸运了…… 白婳却闷闷觉得,自己有点犯霉运。 她定神半响没动,宁玦偏眸打量了她一会,她都迟迟未发觉。 宁玦确认:“你有心事。” 白婳这才回神,抬眼看向他,有点不自在。 她随口应付:“起风了,我们该回去了。” 宁玦追问不得,只好任由她拉着走。 看着她轻薄的肩,细瘦的腰,幽幽道了句:“船上没什么好吃的,等下船到了邺城,我带你去吃好的补补,跟我出来一趟,你清瘦了不少。” 白婳觉得自己没什么变化,每日都对镜照过,明明和从前差不多。 “我每顿都吃的,一顿不落。” “是,每顿都跟吃猫食似的,九秋都比你吃得多。” 白婳抿唇不言了。 其实她不是娇气,觉得船上餐食难吃,无法下咽,而是心事惴惴,实在没有胃口。 阔别之际,她若一点情绪起伏都没有,才叫公子伤心吧。 进了船舱,白婳主动帮宁玦宽衣换药。 宁玦当然配合,其实身上各个伤处都已经结了层浅浅的痂,不用再上药,也可以自愈,但白婳想要保险些,坚持要他再涂完船上这几日。 他答应了。 他喜欢与她这样肌肤贴肌肤的接触。 但过程也有格外煎熬的时刻。 譬如,她用指腹帮忙涂抹的时候,痒意尚且还能忍受,但当她涂完最后一遍,倾身贴过去,轻轻帮他呼气时产生的那股痒,才是真的钻心搔撩。 宁玦手指蜷紧了。 白婳并无察觉地把药瓶收好,放回行囊,之后坐到自己那张床的床沿边,与宁玦隔着两部距离安静对视。 宁玦开口,嗓音带点哑:“昨日见你情绪不高,以为是赶路累了,已经放过你让你好好睡了一宿,精神歇了过来,为何还轻吁短叹的?” 白婳与他说不了这个,随口道:“可能是有点想家了,我……我有点想回季陵了。” 是回季陵,而不是回岘阳山。 这二者有本质的区别。 宁玦没接话,眼眸垂着,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过去,在白婳以为这个话题已经算揭过去的时候,宁玦忽的启齿,问道:“孤鸿剑法上下篇总共七十九式,我已经全部教给你 了,如今几日过去,还记得清吗?” 白婳如实点头:“记得……” 宁玦:“记得就好。” 剑与她 第86节 白婳不明白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好像是怕她会忘,专门确认一下。 这是她最对不起公子的地方,眼下被他突兀提起,白婳心头忍不住,再次愧意泛滥。 她冲动起身,走到宁玦面前,站定在他双膝之间,语气带着几分不安。 “公子……你还是不是特别厌恶别人对你撒谎啊?” “也不是。”宁玦膝盖往中间合拢,手也上抬牵住白婳,口吻沉沉继续,“比如有时候,我进你进得深了,你嘴硬逞强,坚持谎称没事的时候,我就特别的喜欢你那股劲。” 白婳怔愣住,一时无言,只剩耳尖滚热。 她伤感的情绪都瞬间没了多半,公子简直不按套路出牌,还非要将她往歪路带。 “昨日可是放你歇过了,我不惜在陈复面前坦言要求与你同房,要的可不是一个人孤枕落寞,今夜……要不要陪我?” 宁玦声音温柔带蛊,眸光定定凝在白婳美丽双眸上。 白婳心头慌乱,又忐忑,只是除了这些不安的情绪外,她内心更有浓浓的心悸与欢喜。 她没有立刻回话,短暂迟疑过后,有了决定,于是鼓起勇气弯腰搂住宁玦的脖子,行动证明自己的想法与心甘情愿。 她褪下羞涩,与他坦诚,此刻两人漂泊于广阔海上,任何的锁链都不能再将她束缚。 两人急切褪落彼此衣衫,疯狂搂抱缠吻,又一起跌倒在床,翻滚着继续渡气。 不知何时,白婳发丝凌乱,身上赤红色的挂脖心衣被宁玦攥握在手里。 方才情形混乱,宁玦确实无意扯到什么,用力一拉,眼前旋即被一大片莹白晃了过去,画面很惊心,真如……惊涛拍岸,波荡汹涌。 宁玦仔细盯了盯那,沉沉说:“肩膀瘦了,腰身瘦了,这儿没有,幸好没有。” 他这个庆幸的语气,叫白婳听了,只觉脸上火辣辣的发热。 她当然知道他偏爱那里,每次两人亲近,他要么摸要么吮,偶尔单手多是双手,简直爱不释手。 偏偏他这样武功高强的剑客,勤勉练剑,指腹生茧,他摸她时,叫她失魂,又带煎熬。 今晚又要换新招。 白婳起初没懂,茫然由他摆弄,直至白花花挤出了深壑又由他亲自填上时,方大梦初醒。 再汹涌的浪头,恐怕也拍不过巨硕的礁石,以柔裹刚,她能做的,还是牢牢依附住他。 第65章 由她主动 白婳一直觉得,公子的手是极其好看的,十指修长,骨节分明,深青色筋落明显突出,虽然指腹有茧,但手背光洁。 执剑时,指力一发,虎口收握,青筋绷起,剑刃锋芒闪过的光影落在手背以及腕口上,暗示着那是一处危险禁忌地带。 公子的手,天生适合握剑,也因日日与剑柄摩挲,掌心愈发浑厚有力,且不要小看上面那一层薄茧,有它在,双手可做防御的盾器,以致能够同时占得攻守的先机。 然而此刻,这双能抵御任何冷器硬质的手,捧握起的却是世间最柔软有温度的一物。 腰窝一紧,深谷隘间,穿流进一条**的溪河。 她眼神有点空愣愣的,不知所措,一动不动,甚至吐息幅度都渐渐微弱,生怕一个侧身不小心,溪河改道,流得哪里都是。 宁玦平复后,从她身上翻下去。 他下床,找了条棉巾,俯身帮她擦拭,差不多干净了,又用另一条湿棉巾再擦一遍,重点处理幽隘位置。 擦干净,再凝看,方才没注意到的细节,此刻变得格外显眼。 她皮子嫩,这处尤其,白皙肌底被磋磨得通红,看了简直触目惊心,跟快破皮了似的。 本就是娇滴滴的闺秀小姐,于她而言,刚刚的过程实在太受罪了些。 思及此,宁玦心生悔意,不该为一时的快活那样对她。 他伸手摸摸她的脸,关询道:“还难受?” 白婳浑身汗津津的,晶莹的汗珠悬挂在鼻尖,将坠不坠,整个人的面目十分得萎靡。 她眼睫轻颤了下,有气无力地回答:“没事了。” 低弱到几不可闻的声音,很轻很轻如羽毛似的飘进宁玦耳朵里,同时带过点撩拂的痒。 两人对视上,宁玦以为会遭她的怨,结果却并未从她眼里看出任何抱怨与恼恚的情绪。 甚至,连嗔怪都没有。 着实奇怪。 宁玦看了她一会儿,敏锐察觉,此刻白婳对他的纵容是前所未有,不同寻常的。 可为何会有这样的不同寻常,或者说,她又为何愿意如此纵容他呢? 心里有个答案慢慢浮出。 他试探问:“你不生我气吗?刚刚……那样,你求我我也没停,对你很禽兽。” 白婳脸颊有点红,她不想与他详细探讨这些难以启齿的羞耻话题,可宁玦偏偏要追问,要寻她心底最真实的情绪与感受。 她偏过眼,应付说:“没什么可生气的,除了磨得痛,还有点体力不支外,不算什么。” 不算什么? 她倒是大方。 宁玦眼眸深了深,扫在她脸上,探究的意味更甚。 船舶不日即将靠岸,到达邺城,眼下这个时机,她像完成了什么使命似的,行止奇怪,态度反常,对他像是怀着某种特殊的补偿心思。 一般外出做工的爹娘,离开家乡前会给留守在家的孩子买以前觉得奢侈的好吃好玩的,试图用过分的溺爱,来缓抵心中浓浓的愧怍。 白婳会不会同样如此? 她努力想补偿他,对他无条件的好,只是因为……她即将要离开他。 宁玦面容一凛,与她近距离对视,目光紧锁住她。 他沉声发问:“不算什么,那如果我再过分点,你也不恼吗?” 白婳不知道他所谓的‘再过分点’具体指什么,如刚刚那般,她已经觉得万分羞耻,险些要被玩坏了,若是再过分……她有点想象不出。 “我不知道。”她如实回,小声喃喃,像是怕他。 宁玦没再废话,直接背靠床头,双手托举她腋下,虎口用力,轻松将她抱到腿上。 顷刻间,两人身姿有变,她上他下,但视线保持相平。 白婳有点惶惑:“公子?” 宁玦语音更沉,像要惩戒:“试试这样。” 随着话音落下,他腰腹用力颠了颠她,白婳双颊通红,身形不稳,赶忙攀附在他肩头。 两人衣衫早就不整了,尤其白婳,身上只披了件单薄的桃粉色外衫勉强遮身蔽体,至于里面,早被剥得差不多。她分膝而坐,外衫拢不住身子,大喇喇敞开,风光乍现,白得晃目。 宁玦看她一眼,单手扯开自身衣袍,耐心教她:“衣裙别堆腰上了,扯走,你稳不住的,先扶着我肩膀,慢慢坐。” 不用说得再明白了,他话音引导的同时,身体已经在引诱她了。 两人呼吸很快纠缠到一起,彼此紧盯着对方的脸,没有多余精力再分向别处。 宁玦眯眸,头皮一阵发麻,眉心蹙起又舒展,紧接又重新拧蹙,表情扭曲像忍受煎熬,可实际却在心底暗自喟叹——由她主动的滋味,别是一番销魂。 …… 九秋发现,宁公子与阿芃姑娘已经好久没与他们一同去食舱用饭了。 除此外,也鲜少见他们到甲板上走动,不知整日闷在客舱里在干什么。 他们住的两间客舱,虽然房号相挨,实际却隔着一个拐道,不同的拐道走不同的楼梯,所以四人看似距离很近,实际上想要碰巧正面迎上,却是不易的。 食舱里,陈复与九秋没滋没味吃着手里的干粮饼裹鱼肉酱。 陈复食不言,吃得很规矩。 九秋瞥他一眼,忍不住无聊,主动与他搭话道:“两日没见到宁公子他们了,没事吧?” 陈复抬眸,咀嚼动作加快,把嘴里的干饼彻底咽下去,才回复九秋说:“没事,这两天他们只是起得晚,睡得早,与我们出舱活动的时间正好交错开了。昨日在水房,我碰巧见到宁公子,他伤势应该恢复得不错,面色都带了点红润,精神也奕奕的。至于阿芃姑娘……上次坐船时她便犯晕严重,这回应该还是不舒服,没精神出舱活动吧。” 晕船倒是常见的,这么说解释得通。 九秋放下心来,随意道了句:“阿芃姑娘的举止做派,一看就是名门闺 秀,内敛端重,想不通她怎么会是宁公子的贴身丫鬟,看着也不太像啊……” 她倒没有想探究什么,只是心中一直有这个疑惑,眼下正好与陈复聊到他们,随口就说了。 陈复神色严肃了些,提醒她说:“这不是我们该琢磨的事,护送公子回邺城后,我的任务就完成了,至于其他,不想不看不问,才是最好。” 九秋挑了挑眉,倾身猛地往前一凑,差点与陈复鼻尖撞上。 吐息纠缠间,九秋语调扬起,问他:“我们?所以,我和你算一伙的喽,那上岸以后,你管不管我?” 她似乎是寻错了重点。 陈复脖子梗住,眼神有点闪烁,没回话,喉结却动了动。 九秋收了狡黠笑意,没继续为难他,重新坐好后,继续捧着自己手里那张发硬的干饼,用力咬下一口,使劲咀嚼半响,才能艰难咽下去,吃完半张,腮都发疼了。 陈复目光没有移开,看着九秋,轻咳一声,言道:“你在邺城不宜抛头露面,所以没法带你去外面下酒馆,你想吃什么都告诉我,我去买来带给你,在船上只能吃硬得掉渣的粗粮饼,我与宁公子还好,就是辛苦你与阿芃姑娘了,这样的吃食,你们一定是吃不惯的。” 阿芃姑娘或许会吃不惯这样的简陋食物,但她不会。 小时候,家乡洪灾泛滥,整个镇几乎全面颗粒无收,她是饿过来的,树皮草根都吃过。逃难时,她爹为了换口干粮将她娘卖掉,然后自己不吃,只将得来不易的粮食分给两个孩子——儿子多吃,闺女少吃。 最后,爹娘都没挨过来,成为躺在滩涂上,众多饿殍中的一个,连马革裹尸都不如,那还好歹有张布革呢,她的爹娘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干干净净埋在了淤泥里面。 而她侥幸活了下去,长大几岁后,又被好赌的兄长卖到春楼,一直命不由己。 进了春楼,境况再不济,好歹能吃上好的了,不必像在兄嫂家那般,处处看人脸色,干重活,吃剩饭…… 她什么苦都吃过了,所以这样的干饼,有什么吃不下的? 最起码,可比树皮好嚼多了。 九秋回话道:“我嘴巴不挑,吃什么都可以。只是你方才说,我在邺城露面不方便,眼下确实如此,方家在邺城势力范围广,若我现身可能会给你们招引麻烦,虽然方言海现下已将方伦之死归咎到边境海盗身上,但我的存在却是解释不通的。谨慎为上,下码头时我该做些伪装。” 陈复点点头:“有些遮掩是好的,下船后的事你放心吧,我已经跟家主如实禀报过了,他知晓你的存在,也同意将你暂时安置在段家的田庄里,至于之后如何……” 剑与她 第87节 说到这儿,陈复顿了顿。 九秋刚刚听到关键处,陈复一停,她心里不上不下的,语气有点急迫:“之后怎么样?” 陈复认真在想这个问题。 他不是不懂九秋的意思,自身也不是做事拖泥带水的人,若他无意,早跟九秋说清楚,撇清关系了,偏偏他没有,所以心思是显而易见的。 “之后,有两种可能。”陈复看向九秋,语气认真,一一言道清楚,“一是,我继续留在邺城,那样的话我们不能明面相见,若你愿意,可先悄悄住进我的院子,我们再从长计议。二是,我可能会跟在宁公子身边继续帮忙助力,若真的跟他回季陵做事,我们之间没有那么多拘束,你可跟着我一起上路。” 九秋没有立刻应声,她在慢慢消化着陈复的话。 他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说出有这两种可能,而无论是哪一种,他都没有要抛弃她。 这种不被放弃的感觉,于九秋而言,竟有点陌生。 第66章 表哥到了 商船停泊于邺城港口,十多日过去,几人终于重回到大燕地界。 除了拂面感觉到气候有点儿微寒外,别的没什么变化。 段刈亲自来接,行止谨慎,乘坐的马车远远停在可以直通码头出口的小路上,等手下人掩人耳目将宁玦他们引来后,才下车露面,挥手示意。 抬眼看,宁玦与白婳走在前面,陈复紧跟在后,同时,他身边还跟着位掩戴缀珠面罩的姑娘,眉目可见不俗。 段刈与陈复提前通过信,知晓此女身份,她起先是春楼的花魁,后来又是方伦的外室,身份很是复杂,段刈不喜自己最得力的属下与这样的女子产生纠葛,眉眼不禁冷了下。 上前与宁玦、白婳打照面时,段刈笑容和蔼,态度也热切。在外不宜多言,有什么话等回府上详谈不迟,于是段刈简单关怀两句宁玦的伤情后,开口吩咐手下将他们引至后面的马车上,随时准备出发。 再之后,段刈看向陈复,笑容有些淡了下去,直至目光扫到九秋身上,唇角弯着的弧度彻底不再。 段刈面无表情收回眸,直接将人忽略过去,不当她是客人,只当是棘手的麻烦。 九秋受惯冷眼,不意外,也无所谓。 她一路辛苦过来又不是为了见段刈,管他态度如何呢? 要不是陈复在这儿,她早走了。 陈复当然察觉气氛的微妙,在家主面前,他习惯恭敬伏身,低头等待命令,但这次,他虽依旧保持躬身的姿态,同时又不动声色瞥了九秋一眼。 四目相对,他很轻点了下头,眼神里也带安抚的意思。 九秋带着面纱,只露眉眼,眉心弯起,虽不见唇角弧度,但依旧看得出来她是在笑。 她这一笑,陈复心中更不是滋味了。 一共两辆马车,宁玦与白婳单独乘一辆,陈复带着九秋跟段刈上了一辆车。 段刈坐主位,陈复与九秋挨坐一侧。 三人都无话,气氛一时陷入僵凝,只有呼吸声起此彼伏。 陈复想,若是没有九秋在,家主一定会先在车上,急切要他汇报在虢城发生的一切,但眼下顾及有旁人在,他这才缄口默言,忍住想要立刻探问的冲动。 见家主眉心不耐拧着,陈复心里有点忐忑。 这时,车子慢慢缓下速度,似乎拐了个弯。 陈复察觉,打开车帘,看着前辆马车越走越远,而他们这辆车,在岔口处突然拐向,改往小道行进。 “家主,这是?”陈复不解问道。 段刈回道:“九秋姑娘身上毕竟背负着人命,且涉及颇多,若随意放任她进出段府,恐怕会给我们招来不必要的嫌疑与麻烦,不如先安排她住在田郊的偏院吧,这对各方都好。其实偏院也收拾得干净整洁,就是离城内远点,你若不嫌麻烦,可日日出城去找她。” 话音就此停下,段刈显然没有解释更多的打算。 并且说话全程,他看也没看九秋一眼。 陈复试图再做争取:“只要确认身后没有尾巴跟着,我们再小心从后门进府,神不知鬼不觉,一定不会有麻烦的。再说九秋带着面罩,就算被人看到,谁又能认出来她呢?” 段刈不满,冷冷扫过陈复一眼,眼神含着斥责之意,像是恼他不该多话。 陈复垂下头去,自正式认主后,他从未对家主有过忤逆之举,刚刚的行为已经过线了。 九秋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了下,慢慢品咂着段刈刚刚的用词——嫌疑?麻烦? 分明是段刈下命,放火烧了方伦的院子,还想毁尸无凭证,结果就因她最后出力,彻底断了方伦的活路,就理所当然的成了罪魁祸首,连带嫌疑也是她的了? 还有,麻烦。 大概是她先前身份复杂的缘故。堂堂花魁,曾在邺城风光无量,入过多少男人的梦魇,她这张脸本身代表招摇,露出来当然算麻烦。 九秋揣测明白,默默不言,只觉得好笑。 若是嫌弃她,段刈可没这个资格。 一是,九秋帮他解决后顾之忧,彻底堵上了 方伦的嘴,二是,救她的人虽是他的手下,但整件事与他关系不大。 九秋愿意承恩,但只承陈复的恩。 当然,如果可以,她也愿意去承他的情。 段刈收眸,稳稳坐在主位上。静默片刻,他捋了把胡须,没再管顾陈复的态度,而是偏眼看向九秋,言道:“九秋姑娘,如此安排,你可有异议?” 陈复想说什么,最后却欲言又止,段刈于他有再造之恩,他不敢也不能忤逆家主之言。 九秋没有立刻回答,先看陈复。 陈复与她目光对上,口吻算真诚:“情况特殊,先安排你住那,里面会有丫鬟照顾你。” 九秋表情如常,情绪没外显:“行啊,我在偏院等你给我送来酒楼的特色佳肴,对了,还有酒啊。” 陈复赶紧答应,原本怕她有不满情绪,幸好没有。 马车很快行至田郊,周围环境悠然静谧,院落不大,傍着一条湍急的小溪河,河道两旁长着许多粗实茂盛的垂柳。 如果在树影下垂钓,体验感应该会不错。 九秋背着简单包裹下车,陈复跟着下去帮忙安置,院子里有一个男仆,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妪,平日两人一起负责打扫院中各处。 见有人来,他们并不意外,显然提前得过命令。 陈复叮嘱交代,一定要用心负责好阿秋姑娘的一日三餐,眼下先停停手里的活,给她做顿饱饭果腹。 九秋催促他:“快回去吧,我饿的话自然会说,门口还有人等你呢。” 陈复想了想,问她:“要不我晚上来一趟,给你带好吃的?” 九秋说:“来回折腾地跑,不麻烦吗?” 陈复回:“不麻烦,我出城后便骑马,一路畅通,很快的。” 九秋自然不拦他。 她将人送到门口,两人摆摆手告别。 马车回返,车轮速度起来,很快重新行到城中。 车上只陈复与段刈两个人在,没了第三双耳朵,段刈少了顾忌,开口直言:“那女子如何与你相配,虽生得确实貌美,可到底没有干净的家世,什么浪荡子才会娶一个春楼的前花魁回家?陈复,你莫要因一时贪色蒙了心,那种人养在身边一时可以,长久认真……可就不值得了。” 陈复觉得这话刺耳,但没反驳什么,只言述自身情况:“我父母早逝,所以在十几岁时,我便在邺城的小码头上赤膊搬运货物讨饭吃。因年纪小,时常遭排挤,遇世道不公。即便用尽了全身力气,洒尽汗水,依旧饥一顿饱一顿,不知前路在哪,更不见前途光亮……” 段刈看他一眼,没言语,听他继续。 陈复:“那时,我被叫作‘猪猡小工’,是码头上最低贱的劳动力,几乎每月都有像我这样的人,猝死在搬运货物的途中。闹出人命不算什么稀罕事,人一死,要么是被丢到仓库里,要么就直接扔进海里……若非遇到家主,我恐怕早没命活,更不会习得这一身的本领。故而,我愿生死忠于家主,为家主效力,但同时,我并不认为自己成为段家人后就有何高贵。我是从最底层爬上来的,阿秋同样是苦命的姑娘,我们互相懂彼此,疼惜彼此,所以不畏世俗眼光。我觉得她好。” 最后一句话,话音格外掷地有声。 段刈闻言,迟迟未开口表态。 陈复跟了他有十几年了,段刈当然了解他,性格内敛,向来寡言,何时会有这么多话? 刚刚那一番肺腑之言,他不知道自己想了多久,又仔细斟酌过多少遍,才会在他面前完整叙述出来。 段刈叹了口气,心道自己本是好心,结果竟成了恶人。 若不是对陈复有超于主仆间的爱护,段刈才懒得管闲事。 两人算是有缘分,最开始段刈还在朝为官,闲时游历邺城时,机缘巧合下,将人收至麾下,但没带陈复回京,只给了他些钱银,吩咐他留在邺城帮自己做买卖。段刈将具体做生意的门道教给陈复,通过他暗中与南域发展出了一道商贸通道,主要贩卖茶叶,赚了不少。 后来,京中局势生变,段刈拖家带口隐居邺城,陈复自然而然教出生意,跟在他身边了。 能力方面,陈复真是得力,段刈看重他,早有意给他许配一门好亲事,甚至都与夫人提过好几遍了,要她多留意与陈复年岁相配的好人家的姑娘。 结果,那边还没来信,陈复出门执了一趟任务,再回来,身边就有人了。 别的也就算了,那女子竟曾是青楼女,手上还沾过血…… 段刈有点接受不了,所以一路上冷着脸。 原本他想插手直接将两人拆散,好及时止损,可陈复却认真说了刚刚那番话,叫人感到意外,同时,也说得段刈心底松动。 这种时候,恐怕越是强行拆散,两人越抱得紧紧密分不开。 他心中喟叹一声,索性就不管了。 …… 段家主宅毗邻着邺城最繁华的街道闹巷,一路上,清晰可闻贩卖吆喝声、讨价还价声、以及马车辘辘,马鸣嘶嘶。 正好赶上中午饭点,马车路过沿街的酒楼客栈,里面烹饪爆炒的饭菜香味飘远钻鼻,简直勾人味蕾以及肚里的馋虫。 白婳抿了抿唇,觉得腹中有点空。 在船上的最后一顿,她没吃多少,想着上岸后就能吃到丰盛菜品,于是看着那些干粮饼毫无食欲可言。 宁玦看她掌心捂着腹部,会意道:“在路上停车难免引人注目,再忍一忍,回了段府,段刈的接风宴一定丰盛,能叫你饱餐一顿。” 白婳被看穿,脸有点臊,不肯承认:“没关系,我也不是很饿。” 宁玦笑了笑,收回目光环视车厢各处,注意到两侧座位中间放置着一个檀木雕花矮柜,多看两眼,旋即伸手摸到扣环,将抽屉往外一拉。 里面果真有盒点心,做工精美,黄皮的白皮的,蘸糖的浇蜜的,各式都有一块。 宁玦想拿出来一块,递给白婳,又不知道她具体想吃什么样的,于是把选择权交给她。 “上次坐段刈的车,我便留意到车厢匣子里放着点心,好像黄皮儿里面都是枣泥馅的,白皮儿的是五仁馅,你自己喜欢吃哪个?选一块先垫垫肚子吧。” 白婳不喜五仁口味,选了一块枣泥的,慢吞吞吃得优雅,一会儿功夫过去,一整块儿进肚,看样子果真是饿着了。 剑与她 第88节 宁玦自己没吃,问她道:“怎么样?” 白婳喝了口车里的淡茶,刚刚感觉有点噎,送下水后,缓了缓才答:“反正比干粮饼好吃。” 宁玦又弯唇角:“留着点肚子,待会儿还有接风宴呢。” 白婳点点头。 不再想饿肚子的事,白婳闲来无聊,掀开车帘一角,向外张望两眼,前前后后都看了看。 她轻“咦”了一声,引得宁玦的注意。 宁玦:“怎么了?” 白婳:“陈复他们跟着段老板不是一直在我们后面吗?怎么这会儿不见踪影了……” 宁玦从另外一边也掀开车帘,探头往后看了眼,确实没有。 他想了想,说道:“主街拥挤,他们或许是为避让行人小贩放慢了马车速度,也可能是改行小路了。没关系,我们在段府汇合就好。” 白婳不疑有他:“今日正赶上城中有集市,早知道我们 也走小路了。” 刚嘟囔完这句话,马车正好经过一个算命摊子,白婳无意一瞥,看到坐在摊位后面的算命先生手执一把折扇,那扇面上画的不是寻常图案,而是一个缀着三条长长翎羽的太阳鸟。 一瞬间,白婳周身一紧。 她眨眨眼,重新投去目光,再看一遍,确认自己没有眼花。 算命摊位侧旁支起的幌子上,还有一只更大的太阳鸟,额外引人注目,想留意不到都难。 而那个特殊符号正是剑堂图腾,同样也是剑堂门徒秘密传播暗语的信号,所以,是表哥亲自到了邺城,还是剑堂其他门徒过来寻她了? 半月前,在她确认自己要南下出境后,曾留下过暗号,向外传递的信息是,若寻不到她,等在邺城即可。 这么多日过去了,表哥一行人或许真的从季陵一路寻到邺城,他们没找到她,便原地休整,伺机而动。 原本以为与表哥他们取得联系,是件极不易的事,可眼下看来,却唾手可得。 中间一下省了很多步骤,进程猛地往前跃,分道扬镳的时刻真的要到了。 白婳恍神,有点儿猝不及防,其他都还好,只有与公子分别的准备,她始终没有做好。 心里空落落的,神经却依旧紧张。 刚刚那位算命先生一定是表哥的人,匆忙一瞥,不知对方有没有注意到她。 宁玦看白婳向外张望太久,似被什么吸引住了目光,于是顺着她的视线也向外看去,见外面不过是一片寻常街景,没什么特别的,何至于吸引她久久出神? 他出声提醒:“怎么了,外面有什么好看的?” 白婳回神,收手放下帘子,摇了摇头回:“没事,路过一个菜摊,买家卖家正在打价还价,挺有意思的。” 现在,她随口拈谎的本事倒是越来越大。 宁玦不理解:“打价还价,吵吵囔囔,有什么意思?” 白婳顺着这话说:“打赢了就很有成就感啊,本来几两铜钱只可以买三根茄子,若是嘴皮子厉害些,打完价后就能买到五根了。” 宁玦对此事却有不同的看法:“谷贱伤农,菜农们播种打理,养护除虫,再到成熟采摘,前后要折腾好几个月,最后只挣那么点辛苦钱,若再被打价,那落在他们手里的银子更少,周而复始,光靠种地也难养活这些农民了。” 白婳反思,觉得是自己想浅了。 哪怕她经历过变故,寄人篱下,过得艰难,可从来也没有为吃食短愁过,如此,她再说什么觉得打价还价很有趣的话,实在有点何不食肉糜的高高在上感。 即便她没有那个意思。 “公子想得比我深,你说的话有道理。”白婳虚心接受。 宁玦:“只是我有阅历,见识多一些,若真论起善意仁心,你比我要强得多,我对陌生人没那么多慈悲心肠,而你有,这比我苍白讲些大道理更有用不是吗?。” 不知怎么回事,两人竟互相恭维起来了。 对视下,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禁莞尔一笑。 宁玦笑得轻松,而白婳,唇角弯曲的弧度中带着一丝不易被察觉的沉重。 第67章 是自愿的 收敛笑意,宁玦看着白婳,面上更多几分认真。 他道:“先前我孑然一身南北闯荡,不同景致看得多了,虽然增了阅历,但兴致始终寥寥,觉得没什么意趣。而如今身边有你,与你一起去不同的地方踏上新的脚印,这才叫我有些期待。” 两人面对面,宁玦在畅想以后,白婳却在筹划离散。 她讷讷地搭话说:“认识公子以前,我囿于一方宅院,只在京歧与季陵两地待过,鲜少出门,最多也只是去城郊踏踏春,根本想不到后面会有机会坐船到邺城,甚至还沿着海运航线一路南下前往虢城……公子已经带我体验很多了。” 宁玦:“那不一样,你跟随我一路奔波,不管到邺城还是虢城,都是因为有正事要办,而不是单纯的游山玩水,体验感当然不同。等之后,我要探究的事情真相水落石出,心中的悬石落地,自会有大把的时间任由我们消遣,到时,我们一起去看广阔山川,江河湖海,谁也扰不到我们,好不好?” 白婳心头泛起酸涩,她多么向往公子所描述的一切。 然而如今,兄长尚在牢狱中,时刻面临危亡,她如何能快意江湖,只顾自己潇洒…… 还有,表哥的人已经追到邺城了,暗号她收到,之后要做的就是寻机脱身,逃之夭夭。 在她心中,公子该永远自由无拘,就如初见那般,一身白衣不染纤尘,恣意执剑闯荡天地,眼神中还不自觉带着点目中无人的感觉,很是狂狷,但的确也有那个资本。 来无影去无踪的剑客,该纵行于广阔天地,而她只要远远在后为他默默祈福祝祷就好,对宁玦,她已经很亏心了,绝不能再因一己私贪,将他牵扯进关涉朝堂的麻烦中。 但在走之前,白婳还有一件事想确认。 马车依旧在熙攘的闹市街道上继续缓慢行进,外面声响那么嘈乱,只要压低声音,前面的车夫是听不清车厢内的对话的。 于是白婳刻意收了收音量,询问他道:“公子,大将军王在季陵摆设选拔剑客的擂台,你可有兴趣也登擂一试?” 闻言,宁玦若有所思地一笑,静静看着白婳,半响后言道:“去,为何不去?” 白婳迟疑问:“公子向来不喜与人打交道,更何况庙堂诡谲,政事复杂,公子豁达心性,怎么会愿意去凑那个热闹,拘束自由受大将军王的招揽?” 他幽幽道:“人的想法是会变的。” 对上白婳诧异意外的眼神,宁玦补充说:“我们在虢城与江慎儿也打了几天交道,她不同样也是江湖中人,后被南闽小皇帝重用,手中权力很大,混得风生水起,我也没觉得她不自由啊。” 白婳认真劝说,她真心觉得,宁玦的性格并不适合朝堂:“恐怕没有那么简单。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若公子真与大燕王室打了交道,成了大将军王的赏识之人,那你便不能想留就留想走就走,全凭心意做事了。” 宁玦笑了笑,开口随意,相比白婳的紧张,他无论口吻还是神态都从容自在很多:“我心里有数。况且,那日不少熟人也都在,我当然不可缺席,错过热闹。” 白婳想当然地以为,公子口中的熟人,指的就是季陵众多剑客。 毕竟都是习剑的高手,在江湖中闯荡久了,说不定谁与谁有过渊源,曾缘分结识呢。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表哥先前的忌惮都成了真。 公子有意登擂,那他也势必将成表哥拔畴的最大竞争对手。 白婳不知宁玦只是想重在参与一下,还是要尽力取胜,她一时拿不准他的心思,却又不好继续套话,那样太显刻意了。 …… 在段府安稳住了两日,白婳终于等来了脱身的机会。 不是她自己用了什么手段,而是九秋误打误撞帮了她的忙。 那日,陈复在田郊偏院寻不到九秋的人,以为她是因段刈区别安排住处一事心生不满情绪,于是干脆一走了之。 得知突发情况的白婳,心怀几分忧忡。 她 担心九秋安危,便与宁玦商量着也一同出门帮忙找寻。 因为九秋与方伦有过纠葛,两人还都曾在邺城有头有脸,所以,忌惮着方言海的众多耳目,寻找九秋的过程难免掣肘,不能张贴询问,只能通过熟悉她的人挨街串巷地仔细找寻。 段刈也很重视此事。 他当然不是因为担心九秋身无分文离开偏院,没有去处,会受苦受罪,而是怕她被方言海的耳目率先盯上,给段府招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方言海与段刈都是邺城本地有名的地头蛇,但双方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若非这次方伦不长眼地将主意打到阿芃姑娘身上,彻底惹恼了宁玦,他何至于杀人惹一身腥臊。 不过杀了就杀了,他曾掌管绣衣卫,见血腥的事没少做,所以,只要尾巴处理得干净,杀谁都无所谓,他眼睛根本不带眨的。 但显然,九秋就是那条拖拖拉拉,处理不干净的尾巴。 段刈怎会看她顺眼? 她走了,是合他的意,但不是闭着嘴走的,便后患无穷,只招人心烦了。 …… 白婳与宁玦一同搜找一条街,还真发现了线索,有一个蒙着紫色面纱的女子,在他们面前晃了下,紧接立刻匿身进旁边一条窄仄的巷子里。 那女子一身紫衣,衣袂翻飞。 白婳朝着右前方向盯了盯,只觉得眼熟,想仔细再看两眼时,身影已经拐弯不见了。 她蹙眉仔细回想,九秋好像确实有一套款式相近的紫衣裙,她着身时,十分明媚好看,留给白婳的印象自然也多些。 白婳怀疑言道:“公子,那人会不会就是九秋啊?她匆忙跑进巷子里,是在怕什么吗?” 宁玦也看着那个方向,但却无法确认对方身份。 他是与九秋接触过,但并不记得她穿过什么衣裳,平日里,他的注意力根本不在九秋身上。 白婳有八成的把握没有看错,宁玦听了她的话,觉得是有一探究竟的必要。 “这巷子连通两个街道,里面可以朝两个方向拐,如果方向追不对的话,就算错过了,所以我们暂时分开,我往左,你往右,之后在巷口尽头集合如何?” 这是高效且合理的安排。 白婳赶紧点头,再迟疑下去,九秋恐怕早跑得没影儿了。 “好,那我往这边。” 说完,白婳行动起来。 宁玦却没她那么急,还站在原地看着她,扬声叮嘱说:“小心点儿,有什么情况,立刻出声喊我。” 白婳匆匆回了下眸,回应说:“放心吧,玉骨哨在我身上,有情况我会及时吹响哨子。” 这是昨夜,公子亲手戴在她脖子上的。 剑与她 第89节 这哨子曾入过她的身,即便被彻底洗涤过,可白婳依旧不适应,回忆勾连,多难为情。 当时,眼看着公子将玉骨哨从脖子上缓慢摘下,又往她颈上戴,白婳默默红了脸。 后面,两人共历一场酣畅淋漓的情事缠绵。临近分别,白婳有意补偿,不再顾及什么羞耻心,只想与公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紧密不分开。 而那枚哨子一直在她胸前坠坠晃晃,最后结束时,她恍惚着忘记归还。 现如今,哨子依旧挂在她脖子上,能当传信工具,也算物尽其用了。 两人同时收眸,往相反的方向走。 拐过弯,短暂脱离出彼此的视野范围,但巷子总共就那么长,两人距离不会拉得太远。 若有情况,只要白婳一出声,宁玦轻功跃起,几乎眨眼功夫就能立刻出现在白婳身边,所以,这样的安排几乎没有任何安全隐患。 宁玦很快追到头,不见人,也未发现紫衣身影。 他猜想,或许白婳那边成功将人阻拦下了,白婳没吹响哨子,或许是已经稳住了九秋。 船上相处那几日,宁玦看得她们两人很投缘,说不定白婳劝说真是有用的。 思及此,宁玦转身反方向找寻过去,然而一条巷子都走尽了,非但不见九秋,就连白婳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宁玦眉心一跳,觉得情况不对。 他出声呼喊,没得回应。轻功跃起,站在高处,也未发现哪里有异常。 人不会凭白消失,一定还在附近,巷子两侧根本没有岔道,除了灰白色墙体,只有几户稀稀落落的人家。 于是宁玦不顾主人意愿,推门强行闯院,挨屋挨间地搜查,一户接一户。 过程中,难免招引来咒骂声,宁玦不在乎,全部置之不理,动作急切不停,可结果并不乐观。 没有人,还是没有人。 白婳不在巷子里,也未藏身宅院中,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她是被人带着翻墙出了巷子,接着又匿去踪迹。 若是如此,刚刚只要白婳出一点声响,他都能及时察觉。 能做到如此无声无息,连任何挣扎拖拽的痕迹都没有,只能说明一点。 宁玦不愿接受,但事实摆在眼前。 ——白婳是自愿的。 第68章 暖他剑锋 白婳再醒时,睁眼一片陌生。 她抬手摁了摁太阳穴,头脑间的闷胀感很是熟悉,她先前经历过几次,知道那是迷药药效发作后的遗症。 缓了缓,她视线从床榻向外略去,眸光紧接一定,支摘窗前背站着一个挺拔身影,身量与体态同样给人以熟悉之感。 她认出那人是谁,同时也想起来,自己原本正与公子在小巷里分头追寻一抹紫衣身影,眼看快要追到巷口尽头时,旁边门户里忽的伸出一只有力的手臂,将她嘴巴捂住防止出声,而后另一只手顺势环上她的腰,将她完全桎梏住。 意识到前面不是九秋,而是歹人,白婳防备心乍起,准备挣扎发出声响,示意公子警觉。然而她正要动作,一抬眼,却与一双熟悉的眉眼相对。 是表哥。 白婳当即愣住,浑身绷紧的劲头慢慢消失。 荣临晏与她对了下眼神,撤走捂住她口鼻的手帕,低声对她道:“婳儿,我来了。” 她不知表哥怀着怎样的心思,用来防止她出声的那方手帕上还浸着迷药,是他没把握自己会依顺地跟他走吗? 那迷药的药劲不小,白婳吸入口鼻,很快昏晕在他怀里。 再之后清醒,就是当下。 白婳继续望着那道轩昂的背影,竟不觉有任何的亲切感,她想开口,可喉口生涩发不出音,只好先吞咽一口唾沫,润过嗓子,再重新尝试启齿。 “表哥……”白婳声音极其沙哑,如同磨过砂面,实在不算好听。 荣临晏闻声转身,目光与她对上,眼底浮现满满的担忧。 “婳儿。”他唤她一声,脚步加急上前关询,扶着她半坐起来,靠在墙头,说道,“我去给你倒杯水。” 白婳有气无力地应声:“好。” 房间不大,除了一张木架床,只还有方桌四椅,以及一个靠墙的实木柜子。 荣临晏走到桌边,提起水壶倒满茶瓯,而后返回床榻边沿,弯腰凑近,想亲手喂白婳把水喝下。 白婳抿唇偏头,意识到自己拒绝得太生硬,又主动接过手,委婉道:“我自己来就好。” 荣临晏依她。 一杯,再一杯。 两杯水喝下,她喉咙里终于不再感到要冒烟似的呼哧呼哧了。 荣临晏问:“还要不要?” 白婳摇摇头。 荣临晏将空杯子接过来,放回桌面原位。 之后再次走近,在床沿边坐下,熟稔自然地握上她的手,眼底饱含歉意。 他叹息一口气道:“婳儿,是表哥不好,叫你这段日子过得战战兢兢,受了不少苦……” 对上荣临晏热切的目光,白婳有点不自在,她茫然了瞬,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面对他,于是只得垂眸不语,努力压抑情绪。 她试图把手抽回,但表哥牵握她的力道太大,她挪动不了,微感不适。 “表哥要带我走,为何将我迷晕过去?”白婳问出心中困惑。 荣临晏诚恳解释道:“对不起婳儿,叫你受委屈了。是付威建议我这样如此行事,宁玦耳力过人,我怕带你翻墙跃巷时你会害怕出声,无意将他招引过来。为了能带你全身而退,表哥不得已出此下策,你莫要怨怪我。” 究竟是怕她无意出声,还是防备她会有意出声?或许,只有表哥自己知道了。 他向来疑心深重,戒备心强。即便她是所谓的自己人,可与宁玦相处将近两月的时间,这期间她有没有“近墨者黑”,是表哥目前还不能 确定的事,所以他才借助迷药,多增把握。 白婳假装没有揣摩明白他的用意,回复开口:“事出有因,更何况我也未受损伤,当然不会怨怪表哥。” 闻言,荣临晏松了一口气,他安静看了白婳片刻,终于试探性地问起正事:“婳儿,关于孤鸿剑式,你后面又从宁玦那里探究到多少?” 白婳藏在衣袖下的手指慢慢绞紧,内心极度挣扎。 表哥出现得太快,也太令人猝不及防,很多应付的说辞,她都还没有琢磨想好,为了帮兄长解牢狱之困,她势必要对表兄有所透露,可究竟是全盘托出,可是留藏一手,她很是纠结。 她分析着两种选择的结果走向。 若是全盘托出,她算彻底背叛了公子,虽然有希望助力表哥登擂拔得头筹,但同时也完全泄露着孤鸿剑法的隐秘,间接害得公子辜负其师托付,余生难以心安。 可若有所隐瞒,他日表哥与公子擂台相对,表哥没有获胜把握,又如何成功走上仕途,帮助兄长在京脱困? 两条路,不管选哪一条,她都痛苦。 白婳觉得,自己仿佛置身熔炉之中,左右都受炙烤煎熬,她喘不过气,更快无法呼吸。 荣临晏再次落掌,手心轻轻摩挲过她的手背,示意安抚。 薄茧滑过肌肤的触感分明且熟悉,白婳像被火舌燎到一般,起了应激反应,立刻将手缩回。 哪怕荣临晏紧握着她,可白婳还是强行挣开了力道。 “婳儿,怎么了?”荣临晏不解看向她。 白婳当然不会如实相告,刚刚那瞬的碰触,叫她想起与宁玦的相处。 执剑之人掌心都带薄茧,她能区分出来,宁玦的手心茧更厚一些,应是握剑时间更长,练功更久。先前,他每每抚摸她时,手底都似混着沙粒滚过皮子,粗糙的劲道,招人上瘾。 而同样是带茧的手,表哥想触碰她时,白婳只排斥想躲。 表哥还在等她回话,眼下干耗着没有任何意义,他总会想办法继续这个话题。 白婳做了决定,终于开口回复:“探究到一些,但剑式并不全。” 荣临晏冷嗤一声,似乎并不意外:“我就知道,宁玦哪有资格得剑圣亲自传授,当然不可能会习得完整的剑式,至于后半章那几式,不知他从何处窥来,但一定来路不明。” 白婳忍住解释的冲动,眼下表哥对宁玦的针对与敌意很深,如果她如实告知,其实公子就是剑圣唯一的徒弟,掌握着孤鸿剑法完整的七十九式剑法,那表哥会有什么反应? 她拿不准表哥的用意,谨慎起见,没有多言。 荣临晏再追问:“宁玦习到几式?” 白婳斟酌回复:“到六十式。” 她不是无缘无故说出这个数字的。 孤鸿剑法分为上下两部,上部四十式,下部三十九式,共七十九式。 前章内容在江湖中广为流传,不成秘密,还机缘巧合下造就了不少有剑法造诣的剑徒成才。至于后章的三十九式,则属宁家人的内部隐秘,除亲属及关门弟子外,不外传他人。 她与宁玦在栖梦山庄简易拜过天地,后又行了周公之礼,在她彻底成为他的人后,宁玦才愿意向她展示剑法后章完整的三十九式。 第一次目睹孤鸿完整剑法,白婳屏气凝神。宁玦舞剑的身影在她眼前清晰掠过,直至七十九式剑招舞毕,宁玦对她再无任何保留,而她也做到了公平换予,她周身化水暖他剑锋,并许他入鞘获归属,她要他的剑式,而他要了她…… 白婳用在他身下化作一汪水的代价,将秘密记在了心里,而后静心分析,认真铭记,又聪明地将后章三十九式细分作四组,前三组每十招为一个连贯节点,最后一组则是九招收尾。 白婳对荣临晏有所保留,只将后章的前两组内容透露出去,默默帮公子保留了十九式。 虽然知道,这没什么意义,或许不过是为成全自己一点心理安慰。 在荣临晏的催促下,白婳执笔将剑招仔细描绘在白纸上,图画成形,荣临晏拿起手稿,贴在掌心目不转睛地研看,而后眼神蓦地外透闪亮,那是掩饰不住的野心腾跃。 “婳儿,你真是我的福星。”荣临晏深深看着她,口吻难掩激动,后又得意道,“他日登擂,谁能成我敌手?我归鸿剑堂注定要名扬天下了……” 白婳沉默垂目,根本没有应付的心情。 她心知自己泄露出剑招的秘密,是对公子无疑的背叛,死难赎罪,而两人刚刚萌芽的感情,也随着她的自私选择……彻底结束了。 她不想去看荣临晏此刻招摇的神态,但还有些话,她必须要叮嘱。 “表哥……替我兄长解困之事,要靠你了。若他日表哥能拔得头筹,大将军王问及想要的赏赐,表哥可不可以帮我兄长求个宽恕?” 荣临晏答应得痛快:“婳儿放心,这剑招是你出生入死帮我拿到的,若能成事,你占一半的功劳,更何况澍安兄也是我兄长,我势必尽力而为。” 白婳不贪心,什么都不再想了,她只盼愿兄长能脱困解危,性命无虞。 剑与她 第90节 至于公子,她欠他的债,只能下辈子偿还了。 第69章 竞争对手 荣临晏叮嘱白婳多休息一会儿,待宁玦等人换了区域搜寻,他们便寻机乘车出城去。 在邺城,宁玦比他们更占天时地利的优势,故而待的时间越久,临面的风险越大。 白婳想到什么,问他道:“表哥,我们当下身在何处?” 荣临晏回:“还在你先前跑进的那条巷子里。这里是一处无人院户,宁玦一开始来这儿找过一遍,那时我正带你躲在隔壁巷子里,等他搜寻到别处时,我又带你折返重新潜回,正好与他完美避过。宁玦做事向来缜密周全,这次若非他自乱阵脚,急匆显慌,我们也不会成功在他眼皮子底下玩转心计。婳儿,看来你潜伏得很成功,竟如此得宁玦的重视。” 闻言,白婳心头一跳,表哥的后半句话说得意味深长,试探中还夹杂着一丝怀疑,目光同样带着几分探究。 她镇定回视,冷静开口:“表哥,你误会了。宁玦那么着急,其实并不是单纯因为我,当时我们正在分头追寻一抹紫衣身影,那人是我们同去南域的伙伴之一,寻找过程中,我紧跟也不见了踪影,事出蹊跷,宁玦当然会警惕生疑。他挨家挨户仔细搜找,与其说是急迫想要找到我,不如说,他是着急确认阿秋姑娘的安危……” 白婳刻意这样说,意图将荣临晏的思绪引偏。 果然,听了她的话,荣临晏沉默一会儿,模样思忖。 片刻后,他顺着她的话,揣测问道:“那女子,与宁玦的关系不一般?” 白婳点点头,开始胡掰扯:“是,我暗中观察过了,两人之间似有情愫暗生,但中间那层窗户纸,谁也没有主动挑破,眼下还在不清不楚地相处着。” 荣临晏继续追问:“那女子是何身份?” 经历过两月的潜伏时光,白婳圆谎的能力越来越强。 她面不改色道:“是宁玦在邺城偶然结识的,容貌不俗。她不是江湖中人,应当无碍我们的计划。” 荣临晏笑了声,目光幽幽看向白婳:“我远远见过她长什么样子,貌虽上乘,但与婳儿相比,还差得远呢。” 白婳觉得这话无趣,淡淡回:“我言述事实,并非想叫表哥评判比较女子的容貌。” “两月不见,婳儿倒是有些儿小性子了。” 荣临晏不恼,反而觉得她这样有脾气的样子更加可爱,比起从前那副隐忍委屈的模样,她这般真实情绪外显,无疑更招他喜欢。 “是表哥说话欠妥当了,只是宁玦那厮真不安生,无论去哪都有风流债。”荣临晏前半句话口吻歉意,说话时温柔看着白婳,后面提及宁玦时,眼神明显浮现轻蔑之态。 见表哥真的顺着她的引导走了,并未继续深究宁玦对她的在意与特殊,白婳目的达成,心里暗自松了口气。 迟迟没等到白婳的回复,荣临晏误以为她还使着小性子,于是讨好一般冲她笑笑,自顾自继续启齿:“宁玦喜欢别人与我何干?你与他朝夕相处这么多日,他没把主意打到你身上,我心中是万幸的。” 听到这话,白婳藏在衣袖下的手指微微蜷动了下。 这是她紧张时下意识会做的小动作, 除了微蜷手指,有时也会眼神闪烁。 但当下,她与荣临晏正近距离面面对视着,若此刻闪躲,过于心虚明显,于是她有意伪装,只在暗处轻蜷指尖,将自己偏向宁玦的心事,尽力遮掩。 白婳岔开话题,又问起一事:“那道引我们进深巷的紫衣身影,不是真的阿秋姑娘吧。” 荣临晏没有相瞒,点头如实回复:“你们看到的影子,是我找人伪装假扮的。我知晓那姑娘曾与你们同队,后又见她单独出城去,故而想出此计,试图引你们出来,再寻机单独与你取得联系。至于后面的过程会进行得如此顺利,说实话,也在我意料之外。” 白婳于心头暗喟一口气,不免有些怅然…… 似乎一切都是老天的安排。 正当她纠结难择,不知该如何与公子作最后告别时,命运的推手骤然出现,强行拨动,直接帮她省了眼前这一难。 白婳完全没有做好准备,头脑只是刹那的昏晕,再醒来,一切都回不去了。 …… 白婳刚刚恢复些体力,这时,荣临晏进屋通知,言道出城的马车已经备好,负责侦查的眼线也确认周围安全,随时可以动身。 在此地继续耽搁着没有任何意义,难道她还能等公子从天而降,将她劫走不成? 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确实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但白婳清楚知道,自己哪有被救的立场。 荣临晏带到邺城的人手不多,算上他不过十五个人头,目标不大,且出城时,他们谨慎分三波走,又刻意伪装成寻常百姓出行,全程未惹任何人注意。 白婳与荣临晏待在同一车厢内,听到守城的兵吏发出浑厚的一声“放行”,她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松了口气,还是心绪郁郁闷堵更甚。 车轮辘辘,走了片刻,白婳没忍住抬手掀起车帘一角,下意识想回头望一望。 还未有所动作,突然察觉表哥的目光凝盯过来,落在她身上,一动不动。 她迟疑松开手,没有张望,克制地将不舍藏在心中。 从邺城到季陵,其实走水路是最快的,但宁玦拜访过段家,段家在航运线上耳目众多,若走水路,暴露行踪的可能性极大,不如脚踏实地走官道来得稳妥。 回程路线由荣临晏与付威两人共同商议决定,途中并非只走官道,也会特意绕行小路,他们宁愿多走些冤枉道,也要防备身后跟着尾巴,行事格外谨慎。 其实走官道时还好,最起码道路平坦,少些颠簸。 可后面穿行丛林小道时,颠簸加倍,走走停停,白婳不仅身乏,还连带着胃口翻滚直想呕吐。 荣临晏看她实在难受,脸都白了,特意在路上寻了个驿站,买下马匹,提议带她同乘。 骑马赶路是会少些颠簸,但白婳实在不能忍受同乘的亲密,她宁愿自己继续坐车受罪,也不想与表哥背胸相贴,无规无矩。 于是,她以“怕高”为由,借口推脱。 荣临晏似乎觉得在手下面前失了面子,将马匹交给付威,重回车厢后,脸色不太好看。 白婳在旁连赔小心:“是我不好,叫表哥白费钱银。” “你早推拒了,是我自己非要坚持,自讨没趣。”荣临晏口吻自嘲,说完眉梢一挑,等着看她示弱表态。 可等了又等,白婳始终无动于衷。 荣临晏心里有点不舒服,他总感觉,离开自己身边两月,婳儿的变化不小,有主见了,还有……对他少了些顺从与依赖。 或许,她还在怨怪自己狠心,竟舍得将她派到宁玦身边冒险潜伏,临危探秘,思及此,荣临晏心里舒服多了。 他眉心跟着舒展开,脸色也有缓和,另起了旁的话题:“婳儿,方才没时间问你更多,现下我们已经出城,算是成功脱身了。眼下我们该好好聊一聊,宁玦为何突然带你到邺城,你们做了什么,之后又去哪了?这些可以说吗?” 这回开口,荣临晏语气更温和不少,试图安抚白婳委屈的情绪,好叫她对自己重新依赖。 白婳不说详细,应付回道:“我只是宁玦身边服侍的丫鬟,自然是主人去哪,我跟着去哪,至于他想做什么,我的身份不方便探问更多。” 荣临晏:“那这么多日,你总该有些见闻吧?日日跟在他身边,就什么没有怀疑猜测?” 再继续敷衍就显得假了,白婳模糊地透露一些:“猜测……据我观察,宁玦来邺城,似乎是访友的。那位做茶叶买卖的段老板,与他曾有私交,生意人与江湖人最爱闯荡南北,他们认识,也不奇怪吧?” 是不奇怪,但如果对方是宁玦的话,就有点奇怪了。 宁玦不爱结交,谁都知道,究竟什么样的交情能催使得他不远千里海上奔波,辛苦跑这一趟,只为叙叙旧? 荣临晏怀着疑虑问:“真的没有其他可疑之处吗?” 白婳摇头,神情自责:“都怪婳儿愚笨,没做好表哥的眼睛。” 眼下,白婳适当的示弱,对荣临晏而言简直太管用了,他以为自己又重得白婳的依赖,高兴还来不及,哪会探究责问更多。 他温柔口吻,再次启齿:“婳儿,不怪你,你做的已经够好了,这些东西,万金难得,你是帮了表哥大忙的。” 说着,他煞有其事拍了拍心怀,眼底意蕴深深。 白婳没去看他,视线自然落下,知道他怀里小心揣着她亲手画的那几张剑招图解,那是孤鸿剑法的后章二十式,无价之宝,她偷来的。 荣临晏没注意白婳眼里一闪而过的愧意,只顺手将图纸从怀里拿出来,抽出几张细看。 一边看,一边询问:“宁玦他,后二十式练得怎么样?” 这个就如实说好了。 白婳开口:“很熟练,也很连贯。” 她用外行人的话语,大致作粗糙描述。 荣临晏:“你觉得,那是习练多久,才能达到的程度?” 白婳不懂,随口说:“很久吧,练功应该不能一蹴而就。” 荣临晏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即便他得到了孤鸿剑法后章的前二十式,与宁玦习练的剑法内容一样,可他还是少些把握。最起码,相同的剑式内容,宁玦比他更多熟悉程度,挥剑的威力自然更强,而他能够将后章内容与前章融会贯通好就算十分不易了。 功底,靠的是日积月累,而非一朝一夕。 婳儿拿到孤鸿剑法的时间太晚,他没有足够适应与突破的时间,眼看开擂在即,荣临晏依旧没有十成把握可以胜过宁玦,心里很不是滋味。 除非,能叫宁玦提不动剑,无力一战…… 脑海里灵光一闪出现这个想法,思绪立刻外散,谋算一环扣一扣。 此番他来邺城,是第一次,在等待婳儿行踪消息的期间,他与不少南闽商人结识,也顺便见识到不少丹丸好东西。 当时想着日后行走江湖,万一有用上的时候,于是一口气购置了不少奇奇怪怪的药瓶,其中有一瓶软筋骨的药粉,服下可以有效封锁心脉,阻碍运气,叫人使不出功力。 且武功越高,药后被影响的程度越明显。 荣临晏当时不信,还亲自试了试,谨慎起见他只吃了半颗,结果效力一发作,他险些站都站不住,心头不禁对南域的丹药师们心服口服。 买了,自然要用,这钱总不能 白花。 如果登擂途中注定会出现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不如先下手为强,将危机扼杀摇篮,直接阻他上场。 第70章 公子被擒 行程继续,白婳一连在车厢内坐了几个时辰,浑身恹恹无力,只觉五脏六腑全部锈住,哪里都僵硬得难受。又因与表哥同乘,神经始终无法全然放松,疲惫加倍侵袭,感觉坐着都能睡着。 最终到底没挨住,午饭都没胃口吃,白婳直接靠着椅背,阖眸睡了过去。 荣临晏见状,无奈叹了口气,他凑上前,小心扶着白婳的肩头将她慢慢放躺在坐榻上,又帮她盖上棉毯,叫她能歇得舒服点。 做完这些,荣临晏掀开车帘,吩咐属下停车,命令车队原地休整。 这一觉,白婳睡得还算舒服,身边无人打扰,她是做完一个完整的美梦才醒的。梦中,她的模样要稚嫩一些,梳着俏丽的飞刀髻,嘴角挂着撒娇的笑,正站在厨房操作台前,腻着娘亲学做栗子糕的手艺。等糕点上了蒸锅,娘亲捏着手帕,给她擦拭鼻尖脸颊上沾着的面粉,边笑边叫她小花猫。 睁开眸,缓了缓神,鼻尖再嗅不到扑面而来的热烘烘的栗子糕香味。 白婳逐渐分清梦境与现实,有些伤感地收回思绪,擦了擦濡湿的眼角,心头悒悒堵得慌。 剑与她 第91节 她想娘亲了,想爹爹,也想兄长…… 然而马车行进的终点,并不是她的家。 车帘外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白婳后知后觉,意识到马车并未在颠簸中行进,方才她能一觉睡得好,应该也是没有赶路的缘故。 白婳有点困惑,伸手掀开帘子往外张望,见周围很多杂树,猜想他们应该还身处林中,不远处有几个门徒凑在一起,正围着火堆煮饭聊天,稍远点,还有两个放哨巡逻的。 左右都扫过一遍,却不见表哥的身影,门徒的人数也对不上,大概少了五人,不知去向。 白婳心里犯嘀咕,眼瞅着副堂主付威也在火堆那边,正大口朵颐吃着串在树杈上烤的肉,应该不是行李中带的荤物,大概率是在山林中就地打的野味。 “副堂主,我表哥去哪里来了?”白婳唤他问道。 付威循声抬眼,看到白婳明丽的一张脸显映在帘子后,周围架起的火堆光亮恰到好处地打在她的眉眼上,拢起一层暖黄的光晕,定睛望去,这姑娘真是美得极不真实。 周围一片荒地杂林,车厢又停在阴翳中,她明眸善睐一流转,好像树灵花精现了身。 付威轻咳一声,停止想象,赶紧应了声。 他三两口把嘴里的东西咀嚼咽下,又煞有其事地擦擦嘴,几步奔过来,关照白婳开口。 “表小姐醒了,你这一觉睡的时间可不短,歇过来了吧。你肚子饿不饿?那边有兄弟们熬好的白粥,还有一些烤熟的野兔、野鸡,但我们带的佐料不全,只撒了把盐,姑娘若想吃,只得凑合凑合了。我现在去给你拿过来一些。” 说完,付威迈步就要转身,表现得十分殷勤。 白婳喊住他,开口道:“先不急,副堂主,我们在这儿歇停多久了,怎么不见表哥的身影,他去哪里了?” 付威想了想,回答:“大概歇了有两个时辰了,刚刚我们差人去附近马市买马匹,准备只留下你坐的这辆车,其他人骑乘跟行,免得几个大男人挤在车厢里束手束脚的,至于堂主他……” 正说到关键处,付威话音一顿,有点顾虑地看向白婳,似乎在琢磨该不该如实告知她。 白婳等了半响,心里隐隐有点不安。 付威终于再次启齿,但显然对她有所保留:“堂主他们去处理尾巴了。看时辰,应当很快会回来,表小姐再等了等,有什么想问的,待会儿直接询问堂主比较好。” 话都说到这儿了,白婳无法强求,只好放弃追问。 但因为付威三缄其口的态度,白婳心里泛起疑窦,不知表哥到底在卖什么关子。 他刚刚说的处理尾巴,尾巴……难道是有人在后面追踪?会是宁玦他们吗? 白婳忍不住顺着猜疑胡思乱想,心绪纷乱。 付威去而复返,给她送来吃食。 白婳没什么胃口,只简单喝了碗寡味的米粥,剩了荤味在旁。 吃完,她揣着心事下马车活动身体,走走停停,扭扭脚踝,转转手腕,期间时不时向外张望,寻看远处有没有表哥回返的动静。 天幕慢慢黑得彻底,丛林野径一片幽寂,点点萤火舞跃,不见任何人迹。 白婳叹了口气,收回眸。 这时,付威站在不远处拉着嗓子热情冲她喊了句:“表小姐,外面蚊虫多,咬在身上可痒了,要不你先回车厢里歇着,等待会儿望着堂主回来,我立刻去喊你。” 方才踱步时,她胳膊上已经有一处被蚊子叮咬了,确实痒得难耐,她用指甲掐了好几次都没管什么用。 山林里的蚊虫比家院中的更毒,白婳不想自己一身白皮子处处肿胀鼓包。 于是她回应付威道:“那有劳副堂主了。” 付威:“表小姐客气了。” …… 这一等,比想象中久得多。 直至翌日清晨,天蒙蒙亮起,白婳重新眯醒一觉,才终于听到表哥一行人回来的动静。 那动静攘攘,但不算吵,白婳不是因为这声音醒的,她昨日一下午都在睡,哪还有什么觉。 白婳起身,正准备掀开车帘与表哥打声招呼,问询情况,结果手未伸出去,就听到外面传来窸窸窣窣换穿衣服的动静,以及刻意压低的两道说话声。 “婳儿还在睡着?” “是,睡着呢,天还这么早,醒不了。怪我先前浸泡手帕时弄错了迷药的分量,叫表小姐受了罪,缓了这么久才勉强恢复点精气神,那些南域商人一个赛一个的狡猾,虽然贩卖的东西品质还不错,但最好还是与他们少通事为妙。” 前后两道声音,一道出自表哥,一道出自付威。 白婳迟疑了下,没有继续动作,而是重新躺回,拉上被子阖上眼,假装还未睡醒。 果然,很快有脚步声靠近过来,车门帘被从外掀开,清晨的凉风灌进几缕,拂过她鼻尖,片刻后,又重新放落。 付威的声音再次想起,依旧刻意收着,音量低微:“看嘛,还睡着呢,没醒。” 两人走开几步,但离马车不算远,白婳屏气凝听,勉强可以听清楚。 荣临晏开口:“她问没问我的去向,你如何答的?” 付威:“表小姐关心堂主安危,自然问起了,我只说自己不方便告知,等堂主回来,叫她再问您。” 说完,付威话音一转,另起一话题,口吻都变得更严肃:“怎么样了?抓没抓到宁玦?” 闻言,车厢内,白婳闭着的眸子骤然睁开,眼睫轻颤两下,指尖也跟着蜷了蜷。 她紧张屏息,确认自己没有听错,而后急于探听更多。 荣临晏小声回复:“嗯,我们刻意留下可被追踪的线索,又沿路摆了个茶摊,吸引宁玦问路。他好巧不巧是一个人出现的,在摊位上歇脚,跟我们打听问路,见没见过一行车队,我们边应边给他沏茶,趁机下了南域药粉。他喝下,片刻后就浑身外发虚汗,用不出功力,我们没多犹豫,赶紧上前生擒了他。” 付威语气带喜,颇有种要一雪前耻的得意劲:“让宁玦着一次道可太不容易了,咱们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神不知鬼不觉地直接将人做掉?” 荣临晏自有思量,并不同意:“不妥,婳儿只探得孤鸿剑法后章的前二十式,但我想……万一宁玦有所隐瞒呢?说不定我们用些手段,就能从他嘴里套出更多,眼下他还有被利用价值,不能死。” 付威担忧:“等药效过了,我们恐怕合力也困不住他……” 荣临晏自负说:“不断药就是,我们在闽商那里花了那么多银子,岂能白白浪费?既然成功困住他,登擂拔筹时便没有竞争对手,我们要尽快赶回季陵,莫要错 过大将军正式开擂的日子。” “开擂的日子在七日后,我们赶路辛苦些,应该不会迟。”说完,付威又想到什么,迟疑又道,“堂主,表小姐那边怎么解释……她是个仁义性子,先前是临危受命,不得已上前蒙骗宁玦,眼下若知晓堂主将人困住,恐怕会心生恻隐。” “妇人之仁。”荣临晏语气不好,几分陌生的冷冽,“放心吧,为了救她兄长,婳儿不会乱来的。” 付威不再多话,应声说“是”。 话音止了,脚步声越来越远,两人似乎是去了别处。 车厢内,因保持一个动作太久,白婳半边身子已经完全僵住。 她缓慢挪动了下肩头,只觉一股麻木的微刺感瞬间裹挟了一半身子,嘴唇不受控制在抖,不是因为惧怕,而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在胸腔内来回涌荡。 公子被表哥擒住? 乍一听当然不可能。 两人实力悬殊,哪怕表哥不承认,但他的功力就是远不如人。 刚刚闻言,白婳下意识的反应是不信的,可表哥说得那么细节,她又开始慢慢动摇。 思绪万千,她急迫想下车确认,但她刚刚还伪装着睡熟,没办法当即冲出去查看情况。 只能再等等,再等等…… 外面的人没有等到她“醒”,一阵嘈杂声后,车队重新开始北上行进了。 前进过程当然不是查看情况的好时机,白婳只能耐心等,等到车队第二次歇停驻扎。 好在,一个时辰后,车队停下了。 只是没等她主动下车,荣临晏先一步过来,掀开门帘叫醒她。 白婳神情慵懒,配合装作刚刚苏醒的样子,揉了揉眼睛假扮真实。 荣临晏冲她开口,声音柔和,与白婳一个时辰前听到的冷硬无温,简直判若两人。 “婳儿,下来活动活动吧,他们正在准备,待会儿就能吃上热乎早饭了。” 白婳:“表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昨晚都没见到你,我就熬不住地先睡着了。” 她表面与荣临晏逢迎对着话,实际心思早已经飘远。 不动声色地抬眸,顺着荣临晏掀开的门帘向外看去,入目只有几匹黑鬃壮马,以及走动的人影,根本不见其他。 荣临晏身子一动,完全覆盖住白婳的视野,挡住了她想向外探究的视线。 随后嘴角噙笑回她道:“你睡着后没多久就回来了,别担心我,没事的。” 这是假话。 她知晓表哥是天亮后才回的。 白婳敷衍应了声,整了整衣服,起身准备下车。 荣临晏主动扶上她手臂,自然而然与她产生接触,白婳却不自在。 下了车,她环视一圈,没发现任何异样。 白婳心思细,很快察觉队伍里似乎少了三四个人,都是表哥最信任得力的门徒随从。 再数一遍,确认一定是少了。 那几个人会去哪?公子现在又在何处? 白婳联想着这些问题,早饭都吃得没滋没味,整个人无精打采,话很少。 荣临晏见状,只觉她是赶路劳累,不适颠簸,没有怀疑其他。 白婳拿着树杈制成的简易筷子,正夹着碗里的菜叶起起放放,突然间,她脑袋灵光一闪,忽的冒出一个猜想。 或许,表哥的亲信们正与公子待在一处,他们留下,是看守,提防,戒备…… 若是如此,表哥一定不会放心离他们太远,关押公子的车要么在他们前面,要么在他们后面,一定不远。 而每一次停车扎营,两队都能联系上,甚至还能抽空换班看守。 思及此,她格外留心周围发生一切的变动。 她食欲增了些,大口吃完碗中剩余的,又在附近活动了活动,重新待回车厢里。 没过一会儿,表哥上车与她随意说了会儿话,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他下车后,在外面转了转,刻意等了等才带着付威,钻身往丛林深处里去了。 白婳透过细细的车帘罅隙,目睹着表哥与付威的身影慢慢消失于灌丛。 她心跳如鼓,确认公子一定被藏在那个方向。 剑与她 第92节 第71章 要嘴对嘴 白婳耐着性子,在车厢里冷静等待,时不时掀起车帘一角,查看外面的情况。 门徒们陆陆续续吃完饭,收拾好锅具,也灭了火堆,之后就是自由望风时间。 眼看守在附近的门徒们不再聚集,各自忙着自己的事,白婳觉得时机到了,忍着心跳鼓动,假装下车活动身体。 她在马车附近转悠了会儿,趁着没人注意,以车厢作掩护,悄悄低身往灌丛深处小跑过去。旁人若不见她的身影,大概会觉得她是重新上了车,短时间内应当不会引人生疑。 沿着表哥与付威消失的方向,继续追寻百步远,白婳终于有所发现。 杂树矮丛之后,枝叶掩翳下,还藏着一架马车,车身与原木色泽相近,被周围树干遮掩着,不细看根本不会注意到。 白婳往前再凑了凑,蹲身藏在粗硕树干后,小心翼翼往前抻脖探看。 付威守在车厢正前方,马车的前后左右各站着一个门徒目光朝外戒备,白婳环顾四周,唯独不见表哥的身影。 她猜测,表哥应是进了车厢里,眼下正与宁玦独处着。 两人相处的画面,她想象不出来。公子那么清高自负,眼下被人暗算擒住,该有多恼,加之浑身武艺施展不出来,心情肯定烦躁到了极致,若表哥此时再去招惹,说些挑衅之语,场面恐怕不可控。 思及此,白婳不安更甚,她唇角紧抿起,如芒在背地站在密丛后面,继续小心观察。 不多时,荣临晏从车厢里出来,脸色不算好。 旁人都没动作,只付威几步迎了上去,开口问了句什么,距离太远,听不清。 荣临晏没说话,冲他摇摇头,一副事情进展不顺的愁目神色。 他们没有僵持多久,转身原路返回。 白婳心头一跳,面上露慌,生怕与表哥他们正面对上,于是赶紧挪移位置,换了棵更粗壮的林木藏身。她垂目暗自庆幸,自己今日穿的是一身浅青色衣裙,隐蔽于丛林间,不会显得突兀。 眼看表哥他们渐渐走远,白婳紧提的一口气终于舒了出去。 车厢前后围着四人看守,她无法靠近,又想,若表哥回去寻不到她,说不定会起疑心。 一番考量过后,白婳决定先回去,从长计议。 走前,她目光重新眺望,落到车厢门帘上,盼着此刻能刮过一阵劲风,掀起布帘一角,好叫她可以看清公子在里面的境况安危。 然而门帘始终闭得严严实实,她脖子梗得都酸了,依旧窥见不到丝毫。 整颗心悬起来,惴惴难安。 …… 重回扎营处,白婳原本还想着,若无人注意她的行迹,她干脆无声无息潜回车厢里,伪装成始终歇在里面的假象。 然而不巧的是,表哥回来没耽搁,直接上车寻她,一见没人,立刻吩咐手下去附近找。 付威他们都不在,只剩表哥一人站在车厢前,面无表情,目光也落于虚无,似乎在想事情出神。 白婳强作镇定,不慌不忙走上前,主动与他打招呼:“表哥。” 荣临晏循声回头看她,视线在她脸上定了定,又顺着她走来的方向,若有所思地凝了凝目。 他问:“去哪了?” 白婳脸色闪过不自然,欲言又止半响,终于声音低弱着开口:“刚刚腹中生痛,婳儿不得已,只好趁着无人注意,悄悄走远一段距离,藏身矮丛中……这次同行的都是剑堂门徒,个个为粗犷男子,赶路过程中,难免有男女不便之处。我走前,原本是想知会表哥一声的,但没寻到你,我又痛得难忍,只好没打招呼地冒失走远了。” 荣临晏反应了一下才听懂,先是沉默,而后口吻歉意说:“是我考虑不周了。婳儿与我们同行,自然会有不便的地方,只是你不留口信突然消失,大家难免担心,尤其是我。” 白婳:“下次不会了。” 一个腹痛急于如厕的借口,成功打消了荣临晏的疑虑,白婳上了马车,车队继续行进。 两个时辰后,又到了歇脚的时刻。 过了午时,午饭不能再拖了,不然赶路都没力气,看到有门徒在空地上架锅添柴点火,白婳推测这次歇整的时间应当不会太短,最起码得让大家伙安安稳稳吃顿饱饭。 表哥他们又往丛林里去了,白婳故技重施,再次偷偷摸摸跟上。 她刚刚找到一块嶙峋怪石掩藏身体,就见表哥面色不善地从车厢里出来。 不知付威迎过去说了什么,两人没有原路返回,而是沿着林深更幽远的方向走去。 白婳一时拿不定主意,躲在原地暗自继续观察。 没过一会儿,有门徒过来招呼,似乎是换人去吃饭的意思。 于是,原本守在马车附近的四个人,离开三个,只剩一个。 白婳心跳陡然快起来,觉得眼前就是不可多得的好机会。 似乎老天爷都在帮她。 最后留下的那人没过一会儿也有了如厕打算,他四周瞅瞅,确认无事,捂着肚子小跑着稍微离远些。 视野范围里的最后一道身影也消失不见,白婳没有迟疑,趁着这个空档,赶快奔过去。 生怕被人发现,她背上都冒起一层汗,跑起来时,凉风钻进去,滋味着实不同寻常。 白婳动作麻利,蹬上车辕,掀开帘子直接往里钻。 抬眼,身子一僵,心底同时惊了惊。 这不是普通车厢,里面竟放置着铁栏,而公子被困束在铁栏之后,只有一隅逼仄的容身地。 他闭着眼,脸色苍白,原本不染纤尘的一身白衣如今也沾了脏,有污渍,也有血渍。 白婳心里一沉,目光仔细略过他身体各处,想知道他究竟伤到了哪里,要不要紧。 或许伤口隐蔽,她一时没能看出来,眉心拧得很深,满是担忧之色。 白婳心底煎熬不止,嘴巴颤抖两下后,终于鼓起勇气开口:“……公子。” 声音落地,宁玦很快有了反应,他眼睫蜷动,胸腔更明显起伏了下。 白婳耐心等着。 宁玦慢吞吞掀开眼皮,目光与她相对,一瞬间,无限的酸涩翻涌在白婳的心头。 她正要出声再次关询,却被宁玦冷硬地打断。 宁玦眯眸睨着她,眼底一片冰冷,他先是一嗤,而后嘲讽言道:“眼下没有别人,还演什么,不累吗?” 闻言,白婳眼神慢慢黯淡下去,心里好像被凿开一个洞,深深的无底洞,吞噬掉她所有的期翼。 她只能无力地重复:“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 宁玦死死盯着她,眼神是她完全陌生的厌恶,启齿开口一个字,狠狠剜上她心口。 “滚!” 白婳指尖一颤,肩头一抖,没忍住,眼眶瞬间就红了。 …… 车厢后的丛林里,荣临晏与付威并未走远,听到里面的对话,两人都不意外。 眼瞅白婳小脸煞白地离开,两人刻意避远了一些。 付威压低声音,恭维开口:“堂主猜测的果然不错,表小姐心地良善,察觉宁玦被困,一定会心生恻隐。而依宁玦的性子,被欺瞒过一次,肯定会彻底将人记恨上,他对表小姐显然是讨厌透了。” 荣临晏:“以此能确认,婳儿虽然对宁玦心怀不忍与同情,但她心里到底是向着剑堂的,听两人方才的对话,以及我激怒试探宁玦时他给的反应,大概可以确认,婳儿拿到的剑招都是真的。其实昨夜,我忍不住习练了几式,当真非同凡响,每一剑挥下都威力倍增,但离融会贯通还差些功夫。” 付威:“剑功不是一朝一夕能增进的,已经得了孤鸿剑法的后章二十式,堂主剑意突破,必指日可待!” 荣临晏心情大好,手下握剑的力道不由跟着紧了紧,对登擂拔畴,势在必得。 …… 白婳一路失魂落魄地跑回去,心中无限惆怅滋味,又无法言说,憋堵得难受。 她钻进车厢,没被人注意,进去后直接趴在坐榻上,怀中抱着毯子,开始无声无言地哭泣。 明明知道,若是哭红了眼睛,肯定会惹表哥询问关切,但她就是控制不住想要发泄一通,不然一定会被憋死。 没一会儿,外面传来动静,应当是表哥他们慢她几步回来。 白婳赶紧起身擦拭眼泪,伸手往眼中扇风,又沉重呼了两口气,努力叫自己尽快平复。 “怎么那边还有一个马车?兄弟们不是都骑马了嘛,除了表小姐,谁还有这么金贵?” “不知道啊,难道是堂主他们又请来了什么客人?女眷吗?” 这对话当然引人注意。 白婳定了定神,赶紧掀开车帘向外看去,被表哥藏在暗隅的马车竟被明晃晃地牵引至人前了,并且除了表哥格外亲信的手下,其余人并未参与也不知晓宁玦被捕在内。 她坐不住,急冲冲下了车,不明表哥有何意图。 “婳儿,你来。”荣临晏主动唤她。 白婳忐忑靠近,不知自己眼下该不该主动关注那辆骤然出现的马车,如果刻意不去注意,又会不会反而显得假? 她正犹疑。 荣临晏开了口:“婳儿,表哥有一个忙,需要你帮。” 白婳:“什么忙?” 荣临晏先试探了下:“不知你有没有察觉到这辆马车的存在,猜没猜到……里面关着什么人?” 白婳拿不准荣临晏的想法,一声没吭声。 荣临晏:“别紧张,表哥完全是信任你的,并且保证,不会伤害里面的人。目前,他对我们还有用,只是他负气太深,绝食发泄,再这么耗下去恐怕真得死了……我正想办法如何留住他,强行喂食没用,他倔得很。这里只有你与他相处过,或许能有什么办法,所以,这两日的送餐任务交给你负责,如何?” 或许,她应该装作信息来得太多太猛烈,必须得缓缓消化一下才真实? 这样想着,白婳刻意迟疑片刻,慢半拍地回答:“婳儿愿意为表哥分忧。” 荣临晏眼神感激地拍拍她肩头,命人将食物与水交给她。 白婳刚刚才被宁玦吼过一声滚,受惊的情绪尚未消化,眼下着实有点生怵。 荣临晏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柔声安抚说:“别怕,他纵然有气想撒在你身上,也是有心无力的。里面封着铁栏,他运不出功力,身边也没有武器,被阻隔着根本伤不了人。” 这话没安慰到白婳多少,反而叫她心中愧怍更深。 若不是为了寻她,公子怎么会急中生乱,中了算计全套,又被困束,受屈辱……一切的源头还不是全在她身上。 那声滚,她理应受着,心里还委屈什么呢? 剑与她 第93节 荣临晏没有逼她,叫她稍微平复平复再去不迟。 直至车队准备拔营行进,荣临晏幽幽看了她一眼,白婳会意,知道不能再往后拖了。 她端着米粥和饭菜,硬着头皮钻进关押宁玦的车厢里,刚一上去,车轮开始辘辘滚动前进。她差点没稳住身子,踉跄着伸手往旁边扶了一把,堪堪没摔倒。 “公子,我知你厌了我,但千万别与自己过不去,好歹吃点儿东西吧。” “出去,别来烦我。” 依旧那么冷硬。 前些天,两人还依偎着你侬我侬,结果转眼物是人非,竟连两句平和话语都进行不下去。 白婳有点受不了这样的前后落差,眼尾不受控制再次泛红,心底更是空落落。 看来劝食不是件容易事,最起码只用她一两句是劝不动的。 马车外,单独骑乘的荣临晏耐心渐渐殆尽。 里面一句有用的都没有,他慢慢的也懒得 守在旁边继续偷听了。 马蹄往前踏去,声响由重到轻,是人离得远了。 这时,宁玦忽的重新睁开眼,这一次,他眼底不是寒凛一片。 “粥里,加了糖吗?”他开口问,声音偏哑。 白婳闻声诧异,确认自己没听错后,颇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她连忙回复,磕磕巴巴的:“我,我不知晓。我现在尝一尝看?” 宁玦:“不用了,过来喂我。” 白婳立刻照做,虽然心里觉得他行止奇怪,有点阴晴不定,但也没时间琢磨考虑太多,生怕他临时反悔,又不肯吃了。 她先自己尝了口,试试温度,确认可以入口,小心翼翼往前凑近,将手臂伸进铁栅栏里,很努力,但同时也很费力。 宁玦一点也不配合,僵着不动,身子一点幅度不侧。 他目光淡淡往前扫过,嗤了声,十分的不满:“这么个破环境,谁有胃口吃得下?” 白婳赔着小心:“公子往前挪挪身行吗?我胳膊没那么长。” 宁玦姿态端着,终于挪着动了动,十分难得。 结果动作上刚配合完,抱怨声紧跟着出来了:“这勺子真丑,不想喝,倒胃口。” 白婳顺着他的意愿,提议道:“那……要不直接用碗?” 他现在无论提什么要求,白婳都想尽力顺着。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白婳总觉得公子似乎消瘦了些,身形羸弱,若再不吃饭,身子会不会垮掉? 她不能接受公子在她眼前再出别的闪失。 然而,宁玦远比她想象的更加过分,所提的要求,同样超出想象。 宁玦:“碗也难看,太丑了。我要你先喝,再过来渡给我。” 渡……就是嘴对嘴的意思吗? 他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着好过分的话。 甚至说完,还眉梢一挑,眼神带点儿隐隐的挑衅意味。 好像他是在试探,试探白婳对他的愧意究竟有多深。 要是别人说这话,白婳大概会直接把碗甩到对方脸上,再斥一句:爱吃不吃! 可对方是宁玦的话…… 白婳抿抿唇,压抑心跳说:“是你说的,我喂给你,你就吃。” 宁玦凝盯着她脸颊上的红晕,笑了笑:“是。” 第72章 占有挑衅 白婳忍下羞赧,顾及不了那么多。 眼下不管什么条件,她都愿答应,只要宁玦能尽快进些米水,恢复点精气神。 她垂眸,用勺子舀了口汤粥先自己尝过,口感并不甜,大概不合公子心意。 于是开口解释了句:“这一路北上匆匆,食材准备不全,没有砂糖佐味,粥水有些寡淡,公子将就尝尝看?” 宁玦淡淡睨着她,没反应,也没言语。 白婳有点无措,但没泄气。 她紧张深呼吸了下,自顾自地舀起一勺米粥,吃进嘴里,没有咽下。 两片唇瓣蹭上粥水,红润之上平添晶莹水光,格外鲜妍惹眼,引人垂涎。 四目相对,她终于鼓足勇气,伸手抓上铁栏,身子紧跟前倾,歪头往上凑。 她难抑忐忑,捉摸不明公子当下究竟对她是何态度,两人上一面相见,他还满眼厌烦,恶语相向,然而如今再见,他却态度一变,又提那样暧昧的要求,叫她无所适从。 宁玦没一点主动,在白婳面前好整以暇,等着她单方面努力。 白婳想努力却无方向,不知该用什么姿势贴上去,思绪飘忽间,眼前猝不及防伸来一只结实手臂,稳稳托住她后脑,带动她向前。 身形被引带,白婳赶紧抿住唇,生怕口中粥水涎出来,弄得哪里都是,狼狈不堪。 不等她有心理准备,火热的吐息从对面直冲冲裹挟过来。 白婳轻哼一声,旋即唇瓣被重重压上……熟悉的触感,陌生的力道。 她无需再紧闭唇角,防止水米溢出,只因宁玦堵过来的力道太大,压得密不透隙。 铁栏相隔着两人,即便栏杆之间留出的空隙不小,伸手有余,但唇齿相碰显然需要更近一步。 两人都感受到阻碍,尤其宁玦,鬓角以及一侧耳朵被栏杆压得不适,但他没向旁挪移,只尽力将更多的空间留给白婳,好叫她能舒服些。 白婳伸手攥着栏杆,很用力,感觉掌心都要被磨红了。 这样对他相对实在煎熬,白婳呼吸都快不畅,只想将这一口粥尽快喂过去,然而事与愿违,喂食进行得并不顺利,宁玦不配合,只故意逗弄吮咬,又抓她的小舌。 白婳原本保持蹲着的姿势,脚有点发麻,身形很快稳不住,一个趔趄,膝盖紧跟一软,软绵绵跪坐下去,身子更往前倾,任由宁玦深度侵入,攫取更多。 这口粥吃完,两人都冒了汗。 白婳艰难挣脱开,气喘吁吁,眼底闪着湿润光亮,脸颊通红一片,一直连到脖子上。 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眼神往哪里瞟,看着宁玦眸子沉着自顾自舔了舔唇角,她面上臊意更喧嚣。 “只喂给我一口吗?”宁玦看着她,眸光深深。 白婳羞窘,简直为难死了。 她当然盼望公子能多吃一些,尽早恢复身体,可要若还是继续按照刚刚的法子喂,这一碗粥这么满,要喂到什么时候去啊? 真喂完了,她嘴唇一定肿得见不得人,又该怎么在表哥面前做掩饰? 思及此,白婳轻声婉拒道:“公子,不能再那样了……” 宁玦面无表情,问:“所以,只有一口的诚意吗?” 白婳指尖在衣下偷偷蜷了蜷,硬着头皮,支支吾吾出声:“不是,我……” 她想解释,但一时没有想好措词。 从前宁玦的言语咄咄从不会用在她身上,她根本没有应付的经验,眼下头一遭体会,只有节节败退的份。 她重新端起粥碗,不得已选择妥协:“那,那公子配合一点好不好?我们尽快吃完,免得惹人生疑。” 宁玦:“是怕你表哥察觉吗?” 白婳抿唇不语。 宁玦看着她,眼底余温渐渐散去,露出冷意。 白婳压低声音,恳切劝说:“前面还有车夫在,刚刚我们险些亲出声响,没被发现实属侥幸,若再来几次……” “再来几次如何?再说,我们何止是亲过,你表哥应当不知,你我还曾行过周公之礼。” 他混不吝的口吻一出,白婳慌忙伸手捂住他的嘴,紧张、摇头示意嘘声。 宁玦平静与她对视,发现她眼角竟有些泛红。 不知是真的怕了,还是被他说得心生委屈。 宁玦拉下她的手,牵握在手里,到底是配合着她有意控制音量:“担心什么?车轮辘辘,马蹄纷沓,周围一点不安静,我们这点声响根本不会被发觉。” 白婳轻轻吸了下鼻,将手里粥碗递上前去,含着哭腔道:“公子自己吃,别再讨价还价了。就算公子一时受困,也该顾量好自己的身体,哪能绝食负气,你是小孩子吗?” 她开始指责他,方才的忍气吞声全部不在,甚至端起教训人的范。 宁玦没立刻接,白婳嘟囔着继续说教:“我的确辜负了公子的信任,知晓你怨恨我……既如此,公子何不蛰伏等待报复的时机,待时机一成熟,再立刻把气全部撒在我身上解恨,这样难道不好?何必像现在这般,自怨自艾,摆出一副要杀就杀的颓丧模样。你们江湖人士不是常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么,公子的那份洒脱呢?” 白婳一口气说了一大通,音量虽小,但一连几个发问也显得十分有气势。 原以为宁玦会借题发挥,顺着她主动提及背叛泄密的事,反斥问责,却不想,他只是沉默。 好了会儿过去,宁玦眼底现出几分颓闷,喟了一声,再次开口:“若只涉及我自己,洒脱些当然无妨,但孤鸿剑法不一样,那是师父秘传,而今由我泄露,实在罪不可恕,不如 以死谢罪,省得内心煎熬。是不是荣临晏跟你说了什么?难不成他说,我是因为被他算计,所以负气想死?呵……他以为自己在我眼里算个什么东西,如此有脸面吗?” 白婳没吭声,面上未露什么异样,但思绪激烈起伏。 她刚刚劝说宁玦的那些话,原本自己还觉得有理生动,可现在重新回味,只觉得无力苍白,甚至……还有点假。 劝他吃饭,劝他洒脱,劝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表面话说得可真好听,实际却是在慷他人之慨,自作聪明,自私自利! 白婳自我剖析完,无颜相对,只剩羞愧。 “是我对不起公子,待此番事了,要杀要剐任凭公子决断……” “杀你?” 白婳终于不再唯诺低着头,循声抬起,坚定点点头,以表诚意:“是,我做过的事,全都认,也愿意承担相应的后果代价。” 剑与她 第94节 宁玦挑眉:“你受人指使,有苦衷,我算账算你头上是怎么回事?” 白婳目光炯炯,很是坚持,一副不怕死的模样:“公子委以信任的人是我,辜负公子信任的人也是我,代价当然由我来付。” 宁玦盯着她看,半响后笑了笑:“你倒是视死如归,却把难题抛给我,我舍不得杀你,怎么办?” 白婳心里扑腾扑腾乱跳着。 宁玦伸手,接过她手里的瓷碗,拿过去没有立刻喝,与她商量说:“不让你再一口一口地喂我了,但能不能……等我一口气把粥水全部喝完了后,你过来亲一亲我?” 此刻愧怍与心悸一齐交涌心头,白婳怎么拒绝得出口。 宁玦见她没有拒绝,当是默认,于是动作麻利仰头将一碗粥米喝完,再之后,伸手箍上白婳纤细腰肢,收力一束。 两人身子凑近,唇瓣紧接贴上,气息交缠,换予呼吸。 宁玦微带肉感的唇瓣有着暖暖的温度,加之刚刚喝过粥水,淡淡的米香味还有存留。 白婳喜欢这味道,晕晕沉沉地陷了进去,完全由他主导,也任由撬开城门,来回扫荡。 被亲得太久,白婳腰肢酸软无力,脖子也梗得有些僵硬,尤其她还全程保持跪坐姿态,小腿被压得发酸又发麻。 这时,一道马蹄声忽的由远及近,向车厢靠近过来,声响明显。 宁玦戒备心强,闻声猜到是荣临晏去而复返,再次靠近,不放心地意欲探听到什么。 趁荣临晏未到近前,宁玦提醒白婳一句:“你表哥过来了。” 白婳瞬间大惊,睁开眸子,眸底尽现情动迷离的水汽氤氲。 她下意识的反应是推开他,两人赶紧撤开距离,假装无事发生。 然而宁玦早已预判到了她的心思,话音一落,根本不给她打退堂鼓的机会,姿态更强势,拦着她的后颈,覆身索吻更加激烈,一时难舍难分。 外面,荣临晏骑着马,不紧不慢与马车跟行,始终没听到里面的言语声。 半响,他有点不放心地开口确认问道:“婳儿,你还好吗?” “唔……” 很轻很轻的一道娇哼声,从白婳喉咙里不自觉地溢出,暧昧至极,但只两人可闻。 宁玦不放人,安抚地在她背上拍了拍,同时嘴上又恶劣地轻咬她一下,故意引她出声,被外面人怀疑。 是捉弄她,也是无视荣临晏。 白婳有点受不住,眼神恳求,但没用。 没办法,她只好主动贴身上前讨好他,任由他亲吻哪里都可以,这才终于换来他大发慈悲的短暂放过。 白婳赶紧趁机对表哥言语:“没事的。” 荣临晏有话想问,但想到宁玦都能听得到,只好止口,最后叮嘱一句:“前面有条小河,咱们过河后歇会儿,你到时下来坐回自己的马车。” 白婳:“……唔。好,我知道了。” 荣临晏蹙了蹙眉,觉得自己刚才好像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可周围声响很乱,马蹄不停,车轮也滚着,加之风声猎猎,树叶飒飒,还真不能确认。 他当是自己听错,没在原地继续跟行,很快骑着马加速向前了。 车厢里,白婳一侧香肩袒露出来,方才荣临晏与他们只隔一面厢板的距离,宁玦却毫不顾忌,直接伸手扯开她衣服,眼神里全是占有欲,还侵略性十足地继续往里探摸。 同时话音扰她,臊她—— “怕什么?又不是没摸过。” “嘘,忍着点,你表哥就在外面,不是怕被发现吗?” 白婳全程咬着唇,原本就红肿的唇瓣,愈发鲜妍如寒冬独秀的梅。 第73章 还恩重情 山林枝叶茂密,杂树稠布,林外要刮起很大的风,才能往灌丛深处的野径里吹进几缕,恰好有一缕,绕过树梢叶尖,拂起车厢流苏车帘的一角,短瞬映现出里面男女依偎的一幕。 远处山岗上,陈复与九秋费力保持匍匐的姿势,谨慎匿身于嶙峋怪石后,正暗中观察,他们碰巧借着这股风扬力道,不小心窥见到里面交颈缠环的画面,一时齐齐噤声。 两人谁也没开口,半响,还是九秋迟疑问道:“我们,还要按原计划行事吗?” 陈复抿唇,也在认真思量这个问题。 原本宁公子出发前已经与他们通过气了,此番他将计就计,假意被擒,趁机潜伏进剑堂队伍里,是为知己知彼,也为与阿芃姑娘见上面,同时也吩咐他们见机行事,小心尾随,别被发现。 陈复从容领命,他看家的本事就是盯梢,自有追踪千里不被发现的把握。 他带着九秋以及家主派遣的其余十位黑衣打手,一路跟行保护,并未被剑堂众人察觉。 到今日,正好是与公子约定好的两日后,他们原本打算按计划行事,寻找机会与公子里应外合将阿芃姑娘带走,结果不想例行侦探时,正好撞见两人在车厢里依偎亲热的一幕。 虽然惊讶,但也算能安心了。 先前,他们乍然得知阿芃姑娘细作的身份,全部不可置信惊了惊,宁玦什么性子,众人都了解,以为依他秉性定会对背叛者深恶痛绝,甚至赶尽杀绝,结果不成想,他非但没有暴怒生恨,反而执意想要将人追回。 且追回的目的不是为了困束报复,而是为了争取挽留。 宁玦选择宽容原宥,故而两人能否重修于好,关键还要看阿芃姑娘的态度。 此事甚为复杂,先不探究阿芃姑娘对公子的情谊几分真几分假,最棘手的是,阿芃姑娘身边时刻跟着她那位青梅竹马的表哥,亲情牵束下,即便宁公子争取,也未必有几成胜算。 更何况,阿芃姑娘本就是易心软的人。 陈复先前有这样的顾虑,觉得就算宁公子假意被擒,顺利与阿芃姑娘见上面,也未必能争取到想要的结果。 直至刚刚,那旖旎一幕撞进眼里,陈复方才恍悟,公子假意被擒之后玩了一出苦肉计,而阿芃姑娘的心软,这次完全用在了他身上。 此招出其不意,甚是高明。 只是荣临晏就在不远处骑乘,公子在他眼皮子底下如此行事,当真狂悖无拘…… 风声消匿于林中,晃荡的帘子规整垂落,重新将车厢内部遮挡得严严实实。 陈复收回眸,回复九秋道:“再等等吧。虽然与公子约定就在今日,但并未定好具体时间,我们见机行事,再者说,公子他们眼下……” 说到这儿,话音一顿,陈复轻咳一声,神色稍显不自在,苦恼道:“这怎么行事?” 是啊,怎么行事? 里面正亲得难舍难分呢。 九秋随手拔了根狗尾巴草,叼衔在嘴边,瞄了眼陈复,唇角带笑揶揄道:“陈复,人家亲嘴,你脸红什么?” 陈复稍正色,矢口否认:“我没有。” 九秋身子一斜,又向他凑近几分,眼神盈盈流转着:“哦,那可能是这几日盯梢在外,日日风吹日晒,皮肤才干燥生红的。” 陈复往旁边挪身,尽量与九秋隔开距离,提醒她:“ 别闹了,还未完成公子的交代,怎可玩笑懈怠。” 他训教口吻,又一副正经样子,实在不解风情,偏偏九秋喜欢的就是他那股轴劲。 九秋懒懒一笑,狗尾巴草的穗子弯弯垂坠。 陈复看不顺眼,伸手一掐,等九秋有点准备后再往后扯,将草茎顺着她嘴角抽出,再甩手丢远。 九秋眉毛一挑:“干嘛管我,觉得我没端淑女范?” 陈复回:“脏,别什么都往嘴里咬。” 九秋勉强配合,姑且当他不是管束,而是关切吧。 她继续看着陈复,而陈复恪尽责任,已经停止与她搭话,重新冒头趴上山头,继续去盯车队的动向,生怕漏看到什么风吹草动。 他那双眼睛如隼锐利,有他在,九秋也不争着表现。她松闲地靠着山体,姿势算惬意,看着陈复直视向下,眉目认真,心头放心且安定。 思绪一松,便容易外散,她不禁再次想起,那日陈复追出城,着急挽留自己的一幕。 那天,城内还有日头光,城外却下起了淋淋小雨,她在驿站门口檐下躲雨,看着眼前过路人匆匆忙忙,一波接着一波,完全不会想到下一瞬,视野里会闯入陈复的脸。 雨势不大,但他骑乘而来,未穿蓑衣,身上已被淋得半湿,面上也狼狈。他骑在马上,隔着人群与她遥遥对视,眼神中充满庆幸的意味。 这一眼,竟消散了九秋被误会被驱赶而产生的委屈。 其实,整件事说起来是个误会。 段庄主将她安置到偏院,初衷是想叫她避过地头蛇方言海的耳目,以防她在城中一露面,给宁玦还有段家都招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但段夫人不知内情,听手下人传信时也没听明白,竟误会成段庄主在外沾花惹草,有意蓄养外室。段夫人一时情急,气势汹汹带人找上门,解释都不听,强行就要把九秋赶走。 九秋意图解释,可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段夫人身边的嬷嬷用麻布结结实实堵了嘴,成了有口难辨,有理难说了。 之后,她被段家的下人粗鲁遣出城去,心中又气又无奈,差点真的一走了之,因为想到陈复,她最后还是决定暂时避一避,等段夫人了解实情后,再回去不迟。 这一等,直等到快傍晚了,雨水未停,陈复却意外出现在她眼前。 两人一对才知发生了什么。 陈复知晓她不是负气离开的,而九秋诧异得知,为了寻她,阿芃姑娘竟在城中失踪匿迹,宁公子四处寻不到人,都快急疯了。 她跟着陈复回城后,一切误会解释清楚。 段夫人郑重其事向她道了歉,言道自己莽撞误事,为自己先前的言语不善感到愧疚,也忡忡担心着阿芃姑娘的处境安危。 为了替夫人陪礼,段刈对她的态度明显好了不少,也不再明面阻拦她与陈复私下接触,并且,城外传来阿芃姑娘的消息后,宁玦准备采取计划,段刈派陈复跟随宁玦,支援保护,同时,也默认陈复可以带她一起北上,但前提是,不可玩乐误事。 于是两人便开始晚公子一步,偷偷摸摸上路。 这一路上,她看得出,陈复在加倍付出心力,生怕失误,其中或许有那么一点的原因,是他怕真的出纰漏的话,段刈便再不许两人成对。 思及此,明白陈复的用心,九秋心里甜滋滋的,靠着干硬的土堆望天,竟也觉得舒服。 陈复在旁忽的出声,将她思绪唤回:“阿秋,别躺了,车队动了,似乎是要往溪边走,我们快跟上,差不多过了溪,公子那边也该采取行动了。” 闻言,九秋跟着看去一眼,嗯声回应,她跟着陈复从隐蔽的山头上慢慢转移下来,一边紧张行动,一边拍打裙边袖口沾着的土。 九秋压低声音问:“宁公子有没有交代,他准备如何行动?” 陈复摇头:“公子思虑周密,自有思量,我们跟行援助即可。” …… 车厢里,缠绵难分的两人终于分开距离。 剑与她 第95节 白婳依旧保持跪坐在铁栏前的颓软姿态,无力站起,她脸颊红扑扑的,眼睛微眯,胸腔起伏着正在努力调匀呼吸。 她知晓自己在车厢里待得时间不短,说不定什么时候表哥就会去而复返,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于是抓紧问出了心中困惑。 “公子对我,究竟是何态度……是对背叛无饶恕,还是,还是愿意再同我好好谈一谈?” 宁玦看着她面上的复杂表情,幽幽反问:“你在明知故问吗?” 她当然不是明知故问。 白婳站在自己的角度想,如果是她遭人这般彻底的背叛,绝对不会轻易原宥,更何况,此事不仅涉及宁玦自己,更关涉到他最尊重之人的毕生心血。 所以是……纵有深情也消散,徒留愠恚心生怨。 这是她心中真实所想,也从不敢心生祈求原谅的奢望。 眼下,她不想再自己胡思乱想地揣摩了,无论怎么样,她想知晓一个答案。 白婳鼓起勇气:“恕我愚昧,请公子明了直言。” 宁玦:“你对我处心积虑地谋算,骗取我的信任,将我教予你的剑招泄密给了荣临晏,这的确是背叛。但是我记得,我教你的是七十九式全招,怎么你表哥几次三番再来烦我,话里话外间还有套话的意思,是你对荣临晏有所保留,没有全说吧。这是为何?” 白婳低着头,手指微蜷:“我,我没记住后面那些。” 宁玦打量着她,目光带上些许锋锐了:“你撒谎,只有看过七十九式全招的人才会寻到其中规律,你能记住那么多,显然是看出了规律是什么,后面的剑法根本不用你死记硬背,只需用你掌握的规律推算出即可,但你还是不说,是为什么?我想听你亲口说。” 白婳长睫在颤,被他询问时的咄咄气势压得心跳砰砰。 她喟出口气,辨声确认表哥不再附近,才敢压低声音承认道:“我没有说,是因为我不想说。我……我交代一部分,是还姨母一家的恩,守住一部分,是看重与公子的情。” 说完,她忍着泛红的眼角,攥紧指头,将脑袋垂得更低。 宁玦伸手穿过铁栏,轻搭在她肩头,声音不自觉软下来,带点哑:“我知道,我知道。” 他重复两遍,心中瞬间乍现的喜悦大过近来生出的全部情绪。 有她这句话,一切都够了。 第74章 不可成婚 队伍停至溪河边,白婳从关押宁玦的车厢内下来,面色如常地走近溪岸,蹲身捧起一掌心的水净脸,待溪水流了流,她拨划两下,又重新捧起一把贴近嘴边,饮下润过喉咙。 这时,荣临晏从她身后靠近,伸手递过来一条干净的白色棉巾。 白婳抬头愣了下,迟疑接过手,出声唤人:“表哥。” 荣临晏嗯了声,在白婳身边同样蹲下去。 他是牵马过来的,一手握着缰绳洇马,另一只手执着水囊浸过溪面灌满水。 白婳在旁正犹豫要走。 荣临晏开了口:“婳儿,你进去劝了宁玦什么?先前他那么油盐不进,不惜绝食反抗,现在这么快改了主意,态度配合不少,看来还是你面子比我大得多。” 白婳沉默了下,平静回:“也没什么,我只是劝说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若他想日后向我与表哥寻仇,不如韬光养晦忍过一时,等之后寻到机会,自能还报今日被困之辱。” “你这话……”荣临晏似笑非笑的,打量白婳两眼,见她一派自若泰然,叹口气说,“也没必要激着他与我们结仇。” 白婳直言:“表哥背后施计,而我是执行者,我们与宁玦的梁子早就结得彻底,应该不会因为我的一两句话再改变什么。再者说,就算宁玦有回来寻仇的机会,我有表哥相护,有何可惧?” 白婳少有的恭维,荣临晏听了自然受用。 他面上浮起几分神气,顺着白婳的话接着说:“自然,有我护你, 宵小之辈岂能伤你分毫?” 白婳淡淡回应一笑。 荣临晏看着她,又问:“宁玦进食后,可有对你说过什么别的有价值的话吗?你在车厢里陪他待得时间不短,显然他对你还存几分耐心,这是个好机会。相比较,他对我与付威则冷淡得多,问话不回,始终阖眼沉默,拒不配合。” 白婳努力不去回想,刚刚她在车厢里是如何努力“陪伴”宁玦的。 她面上正色,口吻认真,回道:“表哥,潜伏在宁玦身边的人是我,实际做出背叛之举的人更是我,宁玦对我的恨意,大概远甚过你与付威副堂主。假如说表哥递给我一把锋利匕首,那便是我亲手将刀刃捅进了宁玦身上,如此,他凭什么愿意把所谓的有价值的话吐露给我?他没有看到我就眼红起杀念,我已经是松口气了,与他近距离再接触,也是硬着头皮完成表哥交代的任务,至于其他,我当真探问不到了。” 白婳这番话,叫荣临晏听得直汗颜。 他也意识到,表妹身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能助他把事情推进至此,已经是尽心尽力了,他不该强求更多。 荣临晏当即表态,看向白婳神色诚挚言道:“婳儿,表哥知你在竭力助我,我内心感激又惭愧。你放心,等我们回到季陵,我立刻叫母亲为我们的婚事做准备,你是我的人,我会永远护住你,待登擂事毕,我便马上找门路寻关系,尽全力帮澍安兄解困,你安心就是。” 闻此言,白婳抿唇未语。 曾经,能顺利嫁于表哥,是白婳的一桩心愿。 此事并不关乎她有多么喜欢荣临晏,而是父母故去后,她辗转漂泊,过够了寄人篱下的日子,只想成婚后能得一安稳容身之处。 而如今,她经历了太多事,也结识了别的人,体验过更多,再不复当初的心态了。 见荣临晏还在等自己的反应,白婳收神,回复说:“眼下开擂在即,表哥需全身心投入武学习练,务必登擂拔得头筹,至于儿女情长,不如缓后再议。” 荣临晏却说:“婳儿体恤我,可我如何能叫你受委屈,先前派你上岘阳山时我们便说好的,待你一回,我们便立即准备婚事,此事我一直记在心上。” 听到这里,白婳不动声色错开目,不禁在心中暗叹一声世事无常。 当初表哥向她应下这一诺时,她还惴惴不安过,害怕自己走一遭虎穴狼窝,回来后被表哥嫌弃,他会反悔不肯践行承诺娶她。 而此刻,表哥那番仿若深情的话出口,白婳不觉任何庆幸,反而倍感压力。 她甚至想,如果表哥将此事应付过去,绝口不提婚嫁之事,她反而会觉得轻松。 白婳心中喟了口气,喃喃道:“我知表哥心意,但我兄长一日未从囹圄脱困,我便一日无法安心,我已无父母双亲了,若真要成婚,只盼望兄长能来送我出嫁,所以……我想婚事可以稍放缓些。” 话说到这儿,白婳神情现出几分伤感,荣临晏哪能再迫。 他语气轻柔安抚道:“好,那都依你,我会专心准备打擂一事,争取叫你与澍安兄早日兄妹团圆。” 白婳心中稍松一口气,言道:“谢表哥体谅。” 荣临晏起身将灌满水的水囊递给白婳,交代她说:“婳儿,你将这水囊送去宁玦车里,叫他路上能解解渴。我们到季陵还有两日行程,后面天气愈寒,路途也够颠簸的,我们虽捉了人,但江湖儿女仁义为本,也不能让人太受罪。待擂台事毕,宁玦不再构成剑堂的威胁,我会安然放他离开。” 白婳:“表哥当真有意放他离开?” 荣临晏:“是,如果我这样做,能多少减轻些你心里的愧疚,我当然愿意。” …… 白婳重新上马车时,宁玦刚刚从外面方便回来。 她走近,将水囊放到铁笼靠里的位置,方便宁玦伸手就能拿到。 宁玦见状,还有闲心与她开玩笑:“还是少喝点水吧,每次去远处方便,都得麻烦付堂主一路紧跟严防,盯贼似的,我都替他累得慌。” 白婳闻言再次心生愧疚,心疼公子因为她受的这份屈辱,这份罪。 她喃喃低语:“公子受委屈了。” 宁玦口吻倒轻松:“还行,我没如何,倒是麻烦了付威,一边不情愿一边必须跟着我,走出老远喂一路的蚊子,起了一胳膊的包。荣临晏信任委派给他的,真是一桩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白婳听出点意味来,问道:“公子是故意遛他的吗?” 宁玦轻哼一声:“那不是应该的嘛。每次停车,驻地附近的草地全被队伍里的其他人先方便占上了,我每每路过,抬袖紧捂口鼻都不管用。我岂能委屈自己?当然得向远再寻一处僻静干净的地方,只是我走得远,同路跟行的也别想舒服。” 白婳不解问:“那公子走这一路,不着蚊虫吗?” 宁玦眉梢一挑:“我会用毒,在师娘那里学来的皮毛功夫虽不精,但避绝蚊虫还是能做到的,山里的蚊虫厉害,那日你在我怀里磨蹭逗留的功夫不短,沾染了我衣物上的草灰香,故而丛间再厉害的蚊子也不敢再往你身上咬。” “还真是如此……” 白婳后知后觉意识到,好像确实是从她嘴对嘴喂过宁玦后,身上各处就没再感觉到被叮咬产生的痒意了。 原本她还以为是自己幸运没招惹到它们,结果不想竟是因为别的缘由。 白婳:“我先前都不知公子还有制香驱蚊的手艺。” 宁玦笑了笑:“是,北地气候偏寒,我们还没等到春来,更没有等到蚊虫复苏造次。” 这话,一语双关,他的笑意也苦涩。 白婳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们的确没等到春来,甚至还没有等到冬去。 短暂的相遇,注定的分别,可两人偏偏动了情,因此别离艰难,彻骨疼痛。 宁玦这时向她伸出手,示意她靠近。 白婳向前挪了半步,身子紧靠铁栏杆,将手指落贴到他掌心。 宁玦一握,两人顺势自然地十指扣合在一起,紧接他又腕口用力,将人往前一拽。 两人近在咫尺,彼此呼吸灼热交缠。 宁玦开口,对着她的一侧耳朵,嗓音带点沉哑:“婳儿,我得走了。” 这是他第一次唤她这个名字,她曾刻意伪装遮掩的真名。 乍一听,有点陌生,尤其是他这样贴耳相唤,白婳更觉脸颊热晕,好不自在。 但其实,阿芃并不是假名字,那是父亲母亲在她小时候唤她的乳名。 这一点,她不算说了谎。 宁玦的气息还在她耳边持续缭绕,白婳只觉耳边发麻,战栗起无数痒意,这份痒比无数蚊虫叮咬在身上发作的皮搔肉痒还要厉害许多。 白婳略微推开他,支支吾吾开口:“走?你,你要如何走?” 宁玦认真交代着:“婳儿,你对我很重要,但除了你,还有一事久久压在我心上,你知道那是什么。离开邺城前,我新得了线索,需得抓紧前去追踪,但出发前我选择先来找你,一为叫你心里安定,知晓我不曾怪你,二为得你一个承诺,我要你亲口答应我。” 他眸底的神色过于严肃认真,白婳看着,下意识顺着发问:“什么承诺?” 宁玦严肃依旧:“我要你答应我,回季陵后不可与荣临晏立即成婚,能拖一日是一日,一定等我回来寻你,带你走。” 白婳心跳猛然鼓动剧烈,她迟疑要不要开口允这个诺。 现在与从前不同,如今她说任何话前都要仔细思量好,她不愿再对宁玦有任何的哄骗,凡事一定要说到做到才行。 她慌张思忖,又想到什么,顾虑言道:“这铁笼是至坚玄铁所筑,公子如何能轻易脱身?我不知表哥将钥匙藏在何处,我……” 宁玦打断她:“青影剑能劈开,荣临晏将青影剑拿走,以为我便无可奈何了,可江湖中人,谁会不留有后手呢。” 说完,宁玦一边对着白婳困惑的目光,一边抬手扯了扯领口。 领口松了,他将脖颈上挂着的绳链拉出来,露出一个錾刻祥云纹的平安环挂坠,挂坠色泽泛青,表面光滑,毫不见锋利。 剑与她 第96节 大概正是因为它看起来毫无用处与威胁,所以荣临晏与付威搜公子身时,才会将这链子忽略留下。 难不成,这平安环上另有玄机? 白婳定睛仔细看着。 宁玦轻松将绳链扯下,拿在手里,紧接两指用力一捻,原本紧密结合的上下两个半圆在这力道下慢慢错开,显出暗处所藏的齿轮般的尖刺。 白婳讶然出声:“这是……” 宁玦简单解释:“环扣与青影同质,硬度至坚,可以割开铁栏,助我脱身。” 白婳立刻落目在根根铁栏上,她猜出宁玦肯定已经提前完成了什么,所以眼下才会与她作告别之言。 果然,她目光寻找时,宁玦直接伸手,按顺序在眼前数了三根,与她无相瞒道:“这三根,挥掌可破,铁笼困不住我。” 白婳迟疑了下,很快琢磨明白这话的意思。 公子是因为要见她,所以才甘愿在此忍受几日囹圄委屈,如若不然,他根本不会被困束笼内,甚至连先前被擒都可能是有意而为。 白婳没有时间再去探究那些前因,眼下只顾抓紧询问更关键的:“公子准备何时走?可否有人在外接应?荣临晏武艺虽不及你,但并不算太差,现在外面门徒众多,付威武功同样不俗,公子可有十成把握能够安然脱身?” 听她语气显急,宁玦忽的弯了下唇,对白婳刚刚的一处言语细节很满意。 她开口时,措辞用的是‘荣临晏’,而不再是‘我表哥’。 宁玦听得顺耳,他不想白婳习惯性的以‘我’作前缀,下意识将自己与荣临晏规划到同一阵营里。 她的阵营,只能再多他一个。 容不得旁人。 第75章 等他团圆 眼瞅白婳目光忡忡盯着自己,宁玦耐心回复,叫她心安。 “放心,陈复他们一路跟行,时刻准备与我接应,若双方正面交手,荣临晏、付威都不算是对手。” 白婳诧异出声:“陈复?” 宁玦眸中显出轻视意味:“是,并且陈复他们隐身匿迹得并不高明,尤其九秋,没被训练过,毫无探子的身手,常被我看到脑袋撺动,简直就是明晃晃的靶子。然而就算是这样,剑堂的人始终未觉有异,你说荣临晏养的那些门徒,是不是个个都是酒囊饭袋的废物?” 白婳对号入座,心想自己同样毫无察觉,如果不是听他亲口言告,她压根不会琢磨队伍后面会不会跟着尾巴,如此,她是不是也算是……废物。 不对,话不能这样说。 九秋姑娘虽不擅武艺,但陈复可是段老板身边最得力的打手,一身轻功追踪本事更是了得,哪会轻易被人发现。 虽然在宁玦眼里,陈复是踪迹可寻的,可若普通人去看,根本不会发觉他那双在暗处窥私的眼睛。 白婳说公道话:“公子天资卓然,远超常人。就如目力,公子眼中寻常可视之处,旁人或许离得再近也难以看清,这份生来就有的差距,勤奋难补。所以说,公子天生筋骨清奇,是不可多得的练功奇才,普通资质的习武之人与公子比较,自然显得平庸。” 听了白婳这番话,宁玦弯了弯唇,看着她含笑问:“忽的恭维我做什么,无事献殷勤吗?”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白婳听懂他的暗示,脸一红,连忙摆手:“不是……我,我实话实说的。与旁人相比,公子就是要更厉害许多,公子武功强过我表哥,强过付威,也比陈复厉害,当然算得上是天赋卓越之人,我没有刻意恭维。” 她越解释,宁玦越爱听,神色愈发显得受用愉悦。 大概是男人天生就有的好胜心作祟,原本宁玦不屑与荣临晏作任何方面的对比,但若这比较由白婳去作,意味则不同寻常。 尤其白婳毫不迟疑地说出,他强过荣临晏许多,这话实在合宁玦心意。 白婳看着宁玦表情含笑,出声问:“公子笑什么?” 宁玦未觉自己情绪外露得这般明显,闻言回神,稍敛笑意,松手放开她,说道:“婳儿,你往后退一步。” 白婳迟疑一瞬,看了看他,依言照做。 宁玦抬臂,双手分别握上一根铁杆,紧接同时用力,左右拉扯,弯曲杆身,将铁笼从中间硬生生扯开一个口子。 白婳知他意欲何为,提心掉胆,生怕铁栏杆断掉的声响会惊动到外面的人。 她紧提一口气,不敢用力呼吸,眼睁睁看着铁栏杆在宁玦手里轻易被折,大概因为提前被切割过的缘故,声响并不明显,能够避过耳目。 她稍稍松了一口气。 折断两根不够,还需再折,大概五六根后,坚实的铁笼终于显出可过人的空隙。 宁玦松手,掌心沾了些黑褐色的铁屑,他随意拍了拍,躬身从困束他的铁笼里迈步出来,站定到白婳面前,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贴着白婳耳侧,他话音沉沉传来:“几日未净洗,身上味道恐怕污浊,我不该抱你,也不该碰你的,但我实在忍不住……婳儿,我走后,保护好自己,等着我。” 意识到别离将近,白婳喉头泛起苦涩,心头也波涌起浓浓复杂情绪。 她抬臂回搂过去,摇着头说:“没有味道,就算有,也没关系,我不在乎。” 宁玦阖眸,手心稳托着她的腰,很想伏身去亲亲她。 但他竭力克忍住,佯装被困的这几日,他行动不便,自己都嫌弃自己,岂能毫不收敛,一而再再而三地去碰她? “方才我说的,你能答应吗?”宁玦再问。 白婳抿住唇,思量着。 他要她到季陵后不可嫁给荣临晏,尽力拖延时间,等他回来。 只是这一去,归期不定,充满太多未知与不确定性。 白婳心里没底,想要探问更多有关剑圣死因线索的细节,可刚要开口又急急顿住,心情随之变得复杂郁郁。 她自己心结难解,当过一次泄密者,便不再想知晓公子的任何秘密。 一为免嫌疑,二是……她觉得自己不配问。 可即便如此被动,她依然有奋不顾身的勇气,愿意为两人争取共同的以后。 白婳下定决心,脸颊贴着宁玦的胸膛,听着他有力的心跳,点头回道:“我答应。” 宁玦轻轻喟了口气,是庆幸。 他双手搭上白婳肩头,眼底情动升温。 宁玦看着她道:“再说一遍,好吗?” 白婳重复,语气更显坚决:“我答应。” 宁玦握她肩头的力道稍稍用力,四目相对,他那双似点漆的眸子锐利仿若能窥人心,即便白婳遮饰得再好,在他面前依旧藏不住心事。 宁玦劝说:“婳儿,别再多想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旧的篇章掀过去,一切重来。我不想你每每面对着我时,首先产生的情绪是愧疚,自纠自苦,日日负累,失了真我。我只愿你恣意轻快,脸上溢现真实的笑容。” 白婳摇头,幽幽低声:“我做了无法挽回的坏事,如何能说翻篇就翻篇……何况我不仅是对不起你,还对不起剑仙,以及研创出孤鸿剑法的宁家祖辈。” 宁玦意味深长说:“换个角度想想呢,越是厉害的剑谱,越不适合一般资质的人去学,练成的概率渺茫,犹如文盲科举,一路过关斩将考进殿试,这是可能的吗?” 白婳心头一动,半知半解,正要再问什么,外面忽的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她立刻戒备偏眸,话音顺势而停。 是车夫过来了,看样子车队已经准备重新行进,留给两人的告别时间不多了。 白婳想 叫宁玦走得安心,赶紧压低声音,答应他说:“我听公子的话,会尽力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 宁玦纠正说:“不对,还有一事,你不能忘,也不可当作从没发生过。” 白婳立刻正色,神情认真起来,她盼着宁玦能与她多多少少算些旧帐,最起码有了所谓的惩罚,她付出些代价,心里能好受一些。 白婳:“何事,公子请说。” 宁玦认真言道:“先前,我们拜了天地行过婚仪,不管你有几分演绎,我是真心真意,天公可鉴。礼不可废,你现在还是我的人,不管是荣临晏还是荣府你那姨母,都无权干预你的选择。当然,除去名义上的,事实上,我们也早行过夫妻之实,无论如何,这事你要记得,要记清楚。” 白婳被他说得脸颊浮热。 这话听着好生奇怪,他不要她再嫁旁人,好好提醒就是,干嘛偏强调要她记清两人的夫妻之实,简直羞人。 “我,我知道了。”白婳红着脸,硬着头皮回。 宁玦再次拥她进怀中,温声隽隽,稍有几分疲倦:“等着我。” 白婳心揪起来,闷闷疼痛。 上次分离时,她是昏迷后被迫且无意识的,离别的伤感后知后觉才漫溢出来,而当下,她头脑格外清醒,别离在即,她清醒着送他,伤感猛烈更汹涌。 千言万语化作一句叮嘱。 白婳揪着他衣摆道:“无论你要去做什么,一定注意安全,我等着你回来找我。” 宁玦:“好。” …… 车队行进,跨桥过溪水,之后又赶路连走了两个多时辰,直至临近傍晚,才再次停车歇整。 白婳送过水后再没有进过关押宁玦的车厢,她知晓他会寻机溜走,刻意避嫌不曾靠近。 歇停后,门徒们照常组架铁锅,三三两两围簇在一起,而付威也照常不情不愿地起身,迈步靠近关押宁玦的马车,准备带宁玦去林间灌丛中方便。 白婳站离得远,假意活动腿脚,扭扭腰,其实目光早已不动声色地跟随过去,暗中观察着付威的一举一动。 她看着他姿态懒散走过去,随意与车夫搭了句话,而后懒得费事开口,直接伸手扣了扣车身木板。 里面半响没反应,付威不耐烦地连续又敲了敲,出声催促:“用不用去方便,给个话,再装死我可不伺候了啊。” 因宁玦先前闹绝食,水米不进,有时并无方便的需要,付威不愿费功夫登车上去询问,每次都是在下面问他一句用不用,后来更省事,直接手敲木板,等宁玦个回应。 关于方便的事,宁玦向来干脆,要么说声“进”,要么骂句“滚”,也没有刻意晾着他的先例。 付威觉得不太对劲,看了车夫一眼,示意他掀开门帘。 车帘一掀,车夫目瞪口呆,付威瞳孔一瞬,浑身一紧,提了口气,紧接大声喊叫出来:“不好了不好了,铁笼被毁,宁玦不见了!” 慌乱声落,周围骤起嘈乱的议论声。 门徒们全部放下手头事,戒备四顾,而在外方便的那几个,听闻出事立刻提起裤子往后跑,确认到底发生了什么。 白婳平静的面貌混在人群里显得十分突出,在荣临晏沉着脸色出现在众人视线范围里时,她才不紧不慢,佯作出一副惊慌讶然的神情,跟着人。流凑过去。 另一边,付威一脸不可置信地大声喊叫:“这插翅难飞的玄铁铁笼,宁玦岂能徒手劈开?怎么可能……这合乎常理否?” 说完,又跳上去,伸手摸了摸铁栏杆断裂的截面,指腹沾了铁屑,他两指捻动摩挲,目光震惊不减,嘴里念念有词。 “怪人,怪人……门主,你快来看。” 剑与她 第97节 荣临晏浑身散发低气压,门徒们纷纷为其让路。 他上了车,与付威一样,率先检查了铁栏杆的断裂处,而后目光落在角落里的水囊上,那是他先前叫白婳拿给他的。 荣临晏拿起来,放在掌心掂了掂重量,确认里面还有不到三分之一的水量。 由此推断,宁玦逃离的时间,大致是在越过溪河不久后。 但破玄铁坚笼……徒手?绝不可能。 荣临晏问付威道:“青影剑在何处?” 付威恍惚一愣,匆匆慌慌下车,直奔载装锅具粮食的推车方向,靠近后赶紧弯身翻找,很快将包裹着灰褐麻布的青影剑掏了出来。 他举剑高呼:“堂主,青影还在,宁玦没寻到武器!” 荣临晏眉头皱得深:“没有武器,他如笼而出……怪哉怪哉。” 白婳将一切看在眼里,目光最后落在青影剑上,怪不得先前她几分暗中搜寻都未找到,这么偏的地方,恐怕连公子都想不到。 付威怕宁玦杀个回马枪,把青影剑抱在怀里向荣临晏走去,显然不会再藏回原处了。 荣临晏与付威交谈两句,声音不大,加之议论嘈乱,外围根本听不清。 白婳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除去与门徒表现出一样的惊讶困惑,始终不发一言,不进一步。 荣临晏却找向她。 “婳儿,你是最后见到宁玦的人,他有没有与你说什么?你仔细想想,可否有什么可疑之处。” 白婳配合回想,神情认真,而后回道:“不知算不算可疑的地方,我送水时,他态度很不好,要我滚,我心里害怕,依着表哥的吩咐将水放到一边,叮嘱两句,没与他交流几句就下车了。” 荣临晏敏锐问:“婳儿在车厢里面待的时间不短,全程与宁玦只说了一两句话吗?” 白婳回复自然,不显丝毫慌张:“宁玦的脾性叫人捉摸不透,但显然不是好脾气的主,哪里会愿意配合我。时常是我问一句,他半响回一个字都是好的,故而对话进行艰难,只一两句对答便要费尽功夫。表哥与他交流过,应知他待人的漠然态度,还有付威副堂主,对此也应深有体会吧。” 荣临晏多疑,还在琢磨。 付威大大咧咧抢先搭腔,连忙点头认同附和:“对对对,表小姐说得正是呢,宁玦那个死样子,跟他说话半晌憋不出一个屁,若非为了剑堂大事,我才懒得去搭理他。” 荣临晏瞥过付威一眼,叹了口气,开口表态:“是,与他交流的确费事,婳儿,你再好好想想,与他最后相见时,当真未觉疑点吗?” 白婳肯定道:“没有,若有的话,我岂会相瞒表哥。” 荣临晏只好作罢,停止探问,同时,眉目更显忧忡:“若宁玦真能仅凭内力折断玄铁坚笼,我们擂台遇上,剑堂岂有胜算?” 此话一出,他身边的付威,以及剑堂徒众们,纷纷面露泄气之色,好似一番奔波辛苦全然白费,一切努力筹谋都付之东流。 白婳适时出声劝慰:“宁玦之志,或许不再庙堂,表哥擒他,是为确保万无一失,但从始至终我们都不确定,宁玦到底会不会登擂成为表哥的竞争对手,若他真的志不在此,我们便是杞人忧天。未知的事,多想无益,已经走到眼下这一步了,表哥该做的当是沉下心思刻苦习练剑法,除了宁玦,难道整个大燕就没有其他剑术高手了吗?与其将关注点放在对手身上,不如只关注自己,以不变应万变,才不会受制于人。” 若是先前,白婳不敢这么劝,因她拿不准公子的决定与选择,但现在她知道,公子新得了剑圣死因的线索,此事在先,任何事都得为其靠后。 他当下不与他们一道回季陵,等之后事毕再折返,根本来不及。 所以,若她猜想不错,公子根本不会现身大将军王的擂台上,而表哥做的全是无用功。 白婳话音一落,喧哗声立止,周围陷入一片异样的寂静,无人言语。 门徒们面面相觑,似乎觉得这话有理,纷纷思考自己跟随堂主远道奔忙这一路,究竟是为了什么?就算铁笼真的困束住宁玦又有什么意义? 身为江湖正宗剑门的剑客,想获得声名荣 誉的手段不是勤学苦练,光明正大去拼去战,而是背后施诡计,如此,还有颜面自称是名门正派吗? 思及此,一股汗颜感直涌心头,有几人已经低下头去。 付威瞠目看着白婳,为她能说出这番话感到惊讶,实话当然是不顺耳的,他们一直以来看破不说破,但心里难免犯嘀咕,担心堂主会执拗走了偏路,如今表小姐出言提醒,付威后知后觉意识到,她的确是发起劝言最合适的不二人选。 江湖之外,亲缘以内,甚至还可能是未来的堂主夫人,故而由她去劝,当然最有立场,也最有作用。 付威挑眉偷瞄荣临晏的反应,见他睨眸沉默,始终没有反应,心里直打鼓,甚至胡思乱想,怕堂主因当众被下面子,生气失态,迁怒于表小姐。 如果堂主负气之下真的动手教训,他虽不能失敬与堂主对打,但替表小姐挨巴掌总是可以的吧。 可付威等了又等,脸颊上紧绷的肌肉都发抖了,这巴掌也没有下来。 荣临晏抬眸有了反应,付威忙不安地捏了把汗,而白婳在前与其对视,神色一派泰然。 一声哂笑从荣临晏喉咙里溢出,他神情上没有任何的愠恚恼怒,片刻后,只发出一声无奈的哂笑。 紧接,叹息道:“表妹说得对,身为江湖正道剑客,行事该光明磊落,我贪心好进,带着门徒们远道犯险又闹成一场空,实在没有尽到剑门带头人的责任与义务。当然,我用计不当,也未成好的示范榜样,所以我决定,当即卸下归鸿剑堂堂主之任,正是交由副堂主付威接管。之后,我会严于律己,规束言行,若之后登擂能得大将军王赏识,一定尽我所能帮扶剑堂发扬。付威,你也表态说两句吧。”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骤然升任堂主的付威,还未完全消化心中的窃喜,突然被点到名,他哪里能理顺措辞。 于是干脆简而言之:“堂主放心准备登擂的事,我一定为发扬剑堂,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荣临晏拍拍付威肩头,简单的交接口头完成。 白婳没有再说什么,人群挤在一起空气都污浊,她退出去,透口气。 没过一会儿,荣临晏过去寻她,单独与她叙话。 白婳先道:“其实刚刚,我没有指责表哥的意思,表哥何必冲动舍了这堂主之位?” 荣临晏坚持:“既然做错事,就得付出代价,这很公平。我始终坚持行正道的道义,若不慎出错,需得及时止损,对下有所交代。婳儿刚刚的一番话叫我清醒,先前,的确是我走了弯路。” 白婳不知他是否是真的听进去了,念及两人有表兄妹的亲缘关系,白婳的劝言全部出自真心。 “表哥能这样想,我便放心了。我始终觉得,就算世间有再厉害玄妙的剑谱,那也只是工具而已,最后人剑合一能发出怎样的威力,关键还要看执剑人。表哥,我们踏踏实实走自己的路,哪怕事与愿违,无论是你还是剑堂的众徒众,大家都是能挺直腰杆的,江湖人士,岂能怕输。” 荣临晏看着白婳,这么近的距离,他却突然心生一股陌生之感。 只不过三月未见,她却已经不复从前,显然见识远了,胆量大了,甚至,两人身份颠倒转变,竟轮到她为他规训人生大道理了。 荣临晏一方面觉得这样改变是好事,一方面又私心更喜欢从前,白婳事事依赖他的样子。 他言道:“好了,我们什么都不要再想,抓紧赶路归家。你不知道,自你走后,你姨母都念叨你多少次了,小尤这丫头最吵闹,日日囔着盼你回来。还有我,人在季陵,还要躲着藏着,伪装成和你一道离城,不能现踪影,有家不能回。这么久了,我实在想念娘亲亲手做的那碗素面的味道。” “表哥想家了。”白婳微笑说。 表哥想家,她又何尝不是呢。 然而她的家,如今只存在脑海里,她日日想,夜夜思,却再也等不到与双亲团圆的那一日了。 想到什么,白婳周密询问:“姨母,还有表姐她们,都以为我们是回京歧探亲去了,如今我回去,要如何应付,表哥与我对一对口风?” “放心吧,应付的话我都替你想好了,回去后我们保持口风一致,他们不会起疑的。” “好。” 荣临晏以为白婳有此一言,是因为在担心别的事,他唇角弯了弯,语气更温柔几分,补充道:“婳儿放心,你上过岘阳山的事不会走漏风声的,家中只有我与父亲知晓送你上岘阳山的计划,我对你的心意不变,而父亲更明白你为我做的牺牲,绝对不会反对我们的。” 白婳一愣,知他是误会了,忙摆摆手解释:“我没在想这个,先前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暂先将婚事放一放,表哥专心习练剑术,专注为登擂做准备,正事重要。” “娶你不是正事吗?” 荣临晏看着她,唇角弯起的弧度放下来。 他再迟钝也察觉到了白婳的变化,先前她似一朵专属于自己的解语花,温柔备至,体贴入微,全心全意对他。 每每他提及婚事的推进,都能明显在白婳眼中看出欢欣愉悦的真实情绪,她也盼着能嫁他,而如今再提,她眼中不显光彩,只有言辞退拒。 荣临晏急切确认问她:“婳儿,你与我说实话,你是不是……不想嫁我了?” 白婳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她完全没想到,表哥会突然问得这么直白,心跳都紧张得落了一拍。 她费力琢磨该如何应对,玩不转手段,她只好老老实实道:“表哥,实话讲,我现在确实是不想的。眼下开擂在即,我只盼表哥能顺利登擂拔得头筹,入仕得贵人赏识,之后助我兄长解囹圄之困。待我与兄长团圆,心中悬着的重石落下,再着手去想我们的婚事事宜,好不好?” 没有变心,只是救兄心切,这样的说辞虽是拒绝,但叫人并不是难以接受,且她说的,都是人之常情。 荣临晏点点头,答应她:“好,先救澍安兄,我还等着在我们的喜事上,能跟澍安兄好好喝上一杯呢。” 白婳展颜,笑意应对,但这笑意只在表面,并曾到达心底。 她说了谎,但对荣临晏也谈不上有多少愧疚。 当初,是他亲口求她为他上岘阳山,色。诱旁人,更是他亲手将她推远的,如今再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重新拉回来,哪有那么容易? 就如牵线放风筝。绳子越拉越长,风筝越飞越远,你以为你手握线轴,能够将风筝随时凭心意拉回,可难免有绳子折断,风筝随风飘远,无影无踪,再也回不来的情况发生啊。 如今,她就是那只不再被绳线束缚,自由自在向远处翱飞的风筝。 停在哪里,何时停,从此都由她自己说了才算。 …… 到达季陵后,白婳重新住进荣府里,熟悉的院子,花草盆栽换了大半,熟悉中透着陌生。 想着进府后要应对各种关切询问,白婳提前与表哥对过口风,提早将应付的说辞背熟于心,生怕台词不熟会出言语漏洞,不慎露了馅。 然而,真实见面的场景与她想象的不同,姨母和两位表姐对表哥的思念与关心,远超过对他们探亲行程细节的好奇。 白婳先前的担忧与不安有点成笑话的感觉,因为整个荣府,只有小尤一人围在她身边,追问关切个不停。 但也无所谓了,白婳已经不再如从前那么敏感缺爱,总想着如何讨好姨母,自欺欺人地想要在她身上寻找与母爱类似的慰藉。 但母爱从来都是独一无二,独属于自己子女的,如何能有类似? 从前她放不下,但现在,公子的心胸敞阔同样带给她领悟,她已经能够坦然接受爹娘死亡的事实,同时愿意相信,他们是化成了天上的两颗星星,永远恒久地陪伴着自己。 还有,有小尤在真好。 被她追 问个不停,那些拗口的台词都不算白背,白婳回答得嗓子都发干了,却一点不觉得不耐烦,相反的,被亲近之人关心的感觉……让人很心安,真的有种,回家的感觉。 白婳一边继续回答小尤的问题,告诉她如今京城流行什么新的服饰衣样,从前认识的哪家贵女早成婚有了胖娃娃,一边思绪不由发散,忍不住挂念起宁玦来。 不知此行,他是否会有危险,幸好有陈复九秋等人相帮,或许人多力量大,事情会好办些呢。 她在季陵,不知与他们相隔多远,帮不上忙,当下能做的,只有为他祷告祈神。 盼他一定要安然无恙地回来,她等着与他团圆。 第76章 是想他了 开擂在即,荣临晏日日宿在剑堂,勤习苦练,将白婳交予他的剑式图谱逐张认真钻研,力求增功突破。 几日见不到儿子,荣夫人忧虑甚深。 她差人唤来白婳,含笑暗示她可以亲手准备一份饭菜食点,带去剑堂以示关怀,反正她将来是要嫁进荣府的,现在去剑堂露面不算失礼。 白婳心中不愿,可当下她与贴身侍女小尤还住在荣府,身不由己,只得答应。 剑与她 第98节 两人准备离开沉香苑时,正好迎面碰上两位表姐进门问安,双方擦肩而过,点头免了寒暄。 荣迟菲进屋坐下,不满哼了一声,说道:“真是越来越没规矩,就这儿还自诩京城大家闺秀做派,见人连招呼都不打,她是目中无人,还是故意跟我过不去?” 荣迟芳并不觉得表妹无礼,打圆场道:“你多心了吧,婳儿没那个意思。是娘交代她去剑堂看望兄长,她着急去厨房忙活准备,走得急些情有可原。” 荣迟菲听不进劝,看向荣夫人,继续不饶人道:“娘,白家衰颓没落,而兄长前途大好,若将来兄长真成大将军王身边的红人,岂少得了名门贵女的青睐,我们何必不拖一拖,最好托黄了,再争取给兄长结一门有助力的婚事,这样不仅对兄长仕途有利,整个荣家也都受裨益。” 这番道理谁都懂,可白婳毕竟是荣夫人亲姐姐家的女儿,牵连着血缘关系,利弊哪算得了那么清楚。 荣迟芳早将白婳看作自己未来的嫂嫂,闻言言道:“这样说也不对,凡事都有利有弊,与高门贵女结亲的确能带来眼前的好处,但咱们家毕竟由皇商没落成了地方商贾,怕是庙小容不下大佛。论才貌,婳儿是顶顶没挑的,虽然身份不如从前光鲜,但与兄长也算相配的,更何况,那是娘亲唯一亲姐姐的女儿,我们照顾她是人之常情。” 两个女儿各执一词,谁也说不动谁,于是一起看向荣夫人,等母亲表个态。 荣夫人半响没启齿,沉默思吟,陷入回忆中。 三十年前,父亲将姐姐许配给门当户对的伯爵府白家,而将她嫁给受先皇看重的奢福皇商荣氏,两个女儿一个嫁权一个嫁富,婚事算是都许得不错。 然而,朝令夕改,圣意难测,一道旨意降下,人人敬重的皇商荣氏地位骤然一落千丈,甚至与地位最低的寻常商贾走贩无异,在京更没了容身之地,只得搬迁到老家季陵谋生活。 于是,两姐妹的命运岔开轨迹,姐姐作为伯爵府夫人,风风光光地过着贵妇人的生活,享受了几十年,而荣氏一族,离京后默默无闻,再被提及时竟被叫做伯爵府夫人的穷亲戚。 荣夫人咽不下这口气,更不甘心,明明是一母同胞,自己凭什么相差姐姐那么多? 然而风水轮流转,天有不测风云,如今白家的人也靠上了他们荣家。 荣夫人一辈子没比过自己的胞姐,却在姐姐的女儿身上,病态地找回了一丝优越感。 当初,她不顾风险与丈夫劝阻,坚持留下罪臣之女寄居府邸,不单单是可怜白婳孤女无依,也不完全是为临晏的苦苦哀求,更多的缘故是,她为慰藉自己扬眉吐气的私心。 思绪从回忆中挣扎出来,荣夫人收神,开口对两个女儿教训:“争什么?你们兄长胸怀大志,日日勤勉苦练,有家顾不得回,他为了登擂准备付出了多少辛苦,我当娘的心疼他,不过找个知心人去宽慰宽慰,有何不妥。临晏是个有主意的,他不听我的劝,更不听你们的,只有婳儿的话对他几分有用,我不遣她去遣谁去?” 荣迟菲小声嘟囔:“可您这样做,不就是明摆对外宣称说白婳就是你未来儿媳妇了嘛,眼瞅兄长马上仕途亨通,白婳摇身一变从落难千金又成了官太太,她这是捡了多大的便宜,凭什么他们白家人总是好运的,受磨难也是一时。” 这话,荣夫人听了,心里格外不是滋味。 这正是她疙瘩难解的症结所在。 是啊,凭什么呢? 凭什么姐姐可以在京享受半生贵妇人的体面生活,而自己却只能在小城里紧巴巴靠着开剑堂过活?凭什么自己的女儿是不被看重的商户之女,而姐姐的女儿生来就是贵女千金,金枝玉叶? 眼下,婳儿不过落难三载,马上又要靠嫁给8临晏重新过上风光日子,不缺富贵。 这样想,荣夫人心里不痛快,更不平衡。 荣夫人疲惫阖眼,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语气带着倦意:“婚事不一定如何呢,一切等擂台结束再说吧。” 荣迟芳与荣迟菲面面相觑,各怀心思,应声后,两人一前一后从母亲房间里退出来。 …… 厨房里。 白婳与小尤一起忙活着备菜,关于做什么菜品,两人都没特别的想法,厨房里有什么,便就近取材用什么。 看着肉铺伙计今早送来的一排扇骨十分新鲜,白婳决定炖一锅排骨汤,省事也不显得敷衍,正好小尤肉眼可见瘦了一圈,她顺便多做点,给小丫头补一补身。 炖汤熬煮需要功夫,小火煨熟才能做得香醇。 白婳趁着等候的间隙,准备和点面做味甜点,她示意小尤:“墙角篾筐里好像有袋生栗子,你拿过来,咱们剥了它,做栗子糕吃如何,想不想吃?” 小尤眼睛一亮,口泛津水,连忙点头:“想吃想吃。姑娘做的桂花酪和栗子糕顶顶的美味,就连季陵食街三巷的老字号糕点师傅们,这两道糕都没姑娘做得好呢。” 白婳弯唇笑笑,也顺着小尤的捧场自吹自擂起来:“咱们算京城流派,那可是受过皇城御厨指点的,手艺自然不输旁人。” 小尤赶紧把栗子抱过来放桌上,之后利落敛袖,准备开剥。 白婳也要动手,小尤阻止道:“姑娘就别剥了,你指甲养得好,正好长度也留出来了,我前些天新学了染蔻花样,就等着你回来给你涂甲呢。” 白婳摊手,垂眸看向自己的手指,葱嫩润亮,月牙弯白,与走前几乎别无二致。 当初,她是以丫头的身份上岘阳山接近宁玦的,那时她做好心理准备,知道难免会受一番磋磨,却未料到,上山后她得到的待遇远比想象中好得多。 宁玦待她很好,与小尤一样,会主动揽下费事费力的活,怕她会磨了皮,伤了甲。 只是二者不同的是,小尤对她给予关心,身份与立场都合适,而宁玦对她,恰恰相反,是主人对婢女不合规矩的特殊关照。 白婳迟钝,如今回想起来后知后觉意识到,早在岘阳山上野居时,公子待她已经不同寻常了。 若说情窦暗生,或许,他更早些。 白婳回神,应答小尤的话:“是嘛,你都学会了哪些呀?” 小尤眉眼弯弯,邀功似的详述开口:“好多呢,都是时兴样式,先前我只会涂五色蔻,五个指头颜色变一变,但整体还是显单调,这回我拜了个师傅,可谓受益匪浅呢。” 白婳:“师父?” 小尤将前因后果解释清楚:“是这么回事,前不久,我跟阿翠一起陪大小姐出门逛街,正好与太守千金逛了同一家钗环店。太守千金身边跟着个名唤昭儿的丫鬟,十分健谈,我们俩聊得投机,后来时不时约着见一面,偷闲聊聊天。借着这个机会,我跟昭儿姐学了好多染蔻的手艺,比如,她教我用细尖毛笔沾花汁勾勒蝴蝶花样,还有用金银箔纸作点饰,这些我都学会了。” 白婳笑着夸奖小尤:“这么聪明,等清闲下来,一定让你展示染蔻的水平。” 小尤用力点头,一副可想表现的样子。 二人止了染指甲的话题,又将注意力重新放到那袋生栗子上,小尤拗不过白婳,最终还是两人一起动手,讲究效率地将生栗子全部剥了壳。 栗子蒸熟,正准备将熟栗捣 碎时,白婳瞥眼注意到小尤欲言又止,似乎揣着心事。 白婳开口问:“怎么了?” 小尤立刻摇头说没什么,可越是这样,越像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心虚。 白婳停下手中动作,探究看过去,琢磨问道:“是不是我走的这段日子,二表姐找你麻烦了?” 小尤加大摇头的幅度,矢口否认:“没有没有,小姐放心,我早学精了,既然二小姐总看我们不顺眼,平日躲着她不见就是了。更何况,二小姐一直是想与姑娘争风头,既然小姐不在府里,她自然也想不起来我。” 白婳怕小尤说谎,敛起衣袖,仔细检查了遍有没有伤痕,确定没有后,这才松了口气。 她问:“不是受了欺负,那你刚刚想问什么?” 小尤只好说了实话:“就是……就是觉得姑娘对表少爷突然不怎么上心了,表少爷最爱喝费事的鲫鱼豆腐汤,姑娘却做了排骨汤,表少爷爱吃蜜酥桂花软酪,姑娘没有准备,反而做了栗子糕。” 白婳没有回应小尤前半句的猜测,平淡的口吻说道:“就近取材而已,别多想,栗子糕是给你做的,你不是爱吃?” 听了这话,小尤满心感动,顾不得探究自家姑娘对荣少爷的心意,更加卖力帮忙将栗粉与糯米粉揉团压进模具里。 白婳不想谈荣临晏,也因顾忌不能对小尤如实告知,她在外遇到一人,很爱吃栗子糕。 幸而,小尤没有继续探问,专心致志忙着手头事。 白婳收眸,舒了口气,跟着轻松很多。 栗子糕初成型,呈八瓣状,有序排摆在木板上,白婳与小尤看了只觉成就感十足。 两人动作小心翼翼,将成形的糕点一块块放入蒸锅里。 小尤留下注意火候,白婳则挪开两步,切了两段玉米加入排骨汤里一起炖煮。 其实,她没有忘记表哥的口味,表哥最爱喝鲫鱼汤,平日过生辰时,姨母与两个表姐会用心地变着花样给他做,什么酸菜味、菌汤味、番茄味,应有尽有。但表哥却说过,所有他品尝过的鱼汤,最爱她的手艺。 那时听闻这话,她心里是有暖意的,可如今,心事全然不同。 很巧,也可以说是不巧。 宁玦也最爱喝鱼汤,两个不对付的人,口味竟出奇的一致,谁能想到呢。 白婳看着锅盖,微微出神。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选择炖排骨,若说就近取材,其实只隔着一条街,就有贩鱼的档口,她唤小厮出门买条鲜鱼回来,最多超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很是方便。 但最终,她还是以省事为由,用了别的食材。 是在坚持什么吗? 或许吧。 大概她给公子炖鱼汤炖的次数多了,已经不再习惯再炖给旁人。 她脑海里不受控制回想起公子慢条斯理品味鱼汤时舒展的眉眼、赞许的目光,那份成就感,前所未有。 心头忽的泛涌出一股微妙的酸涩感。 白婳意识到,自己是想他了。 很想,很想。 第77章 自己选择 比擂当日,季陵城郊校练场附近,热热闹闹围着不少人,不仅本地太守到了,隔壁郡县的地方官也有不少过来露脸的。 等巳时一到,号角吹响,正式开擂,台上剑气如虹,一定声势浩荡,故而眼下除了官兵在场,城内的普通百姓们也有凑热闹赶着过来的。 一切就位,只待大将军王莅临。 定好的时间是巳时,然而大将军王姗姗来迟,竟比原定时间足足晚了一个半时辰才到,不知是真的有事耽搁,还是轻怠台下那些来比试的江湖布衣。 席坐上,众位江湖剑客虽心生抱怨情绪,但大家此次前来都为入仕谋官职,哪怕有再多的桀骜也都自觉收敛,即便大将军王来迟,也没个解释,全场秩序依旧井然,未有人当面出声质疑,叫大将军王下不来台。 插曲掀过,当下开擂一事为重中之重。 出席开擂仪式的大人物不少,除了大将军王、太守王大人,还有隔壁商平郡的郡都尉,就连告假回乡探亲,碰巧路过季陵的左相纪甫坤,也趁此机会暂止行程,出面捧场。 对于比擂者而言,观看者自然是越多越好。 越是有大人物来,越说明此次比擂深受朝廷重视,如此,若能众目睽睽之下拔得头筹,争得的脸面也更大。 白婳早早到场,她紧跟在荣家两姐妹身后,荣夫人与荣老爷走在最前,试图向里争占一个最好的观擂位置。 连排的座位没有了,荣夫人与荣老爷加上荣迟菲坐一起,荣迟芳带着白婳错过一排,另寻了别的座位。 “婳儿你看,那位就是大将军王,相貌比想象中年轻许多啊。”荣迟芳刚一说完,忽的意识到什么,随即不好意思讪讪一笑,又道,“应当不必我来介绍,婳儿自小在京歧长大的,怎么会不认识赫赫有名的大将军王,是我多此一举。” 白婳对这位大表姐印象是不错的,寄居荣府后,大表姐待她一直友善,白婳自然也对她态度亲和。 她微笑回复说:“哪里是多此一举,在京歧时,我一个姑娘家,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偶尔参加宫宴时才有机会见着些皇亲贵胄。如今我离开京歧三年之久了,很多旧人的面貌都已经记不清楚,若非表姐指明,我八成也认不出来那是大将军王。” 荣迟芳看向白婳,迎着她盈盈的笑脸,顿觉两人的距离拉近了不少。 其实,白婳来荣府有两年时间了,但两人的交往并不算亲近,即便白家落了难,荣迟芳面对这位从京歧来的昔日尊贵的伯爵千金,还是会不自觉露怯,不知该如何与其相处。 她还记得自己小时候,跟随娘亲去京歧走亲,娘亲说,姨母家很阔亮,还有漂亮的大院子,可即便她有心理准备,一进府,还是被眼前精致的园林景致惊住,只觉那是话本里描述的仙府阆苑。 剑与她 第99节 那次的经历,荣迟芳记得好清楚,已经多年过去了,如今她再回想,还是能忆起姨母姨夫贵气的做派,表兄谪仙的气质,还是小表妹,粉雕玉琢如小仙娥似的漂亮。 曾经自己仰望过的人,如今与自己平坐,荣迟芳也说不出自己心里是种什么感觉,但亲缘是实在的,所以,她还是愿意对白婳好。 擂台两侧鼓声躁起,前两位对擂者上台,周围顿时变安静,两人的闲聊也顺势止住。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已经开擂了一个多时辰,六位剑客先后登场,打得不分伯仲,半响才艰难分出胜负,因双方实力都在中下等,故而比试时少了些观赏的精彩,台下看客有的竟打起了瞌睡。 就连大将军王与王太守也恹恹显得无精神,两人坐在太师椅上,一左一右,姿势慢慢由先前的正襟危坐,变成怎么舒服怎么来。 倒是离京探亲顺便来看看热闹的左相,腰背板直,精神抖擞,给予了台上打擂者充分的尊重。 轮到荣临晏上场时,现场观擂气氛终于迎来了一波小高潮。 可奈何,与其对阵那人武学不精,三招不过就被狼狈打下台,现场响起一阵嘘声,也因此,荣临晏未能在大将军王与左相面前发挥出应有的水平。 荣迟芳口吻略带激动与自豪:“兄长赢了,预料之中。” 白婳配合应一声:“是,表兄正常水准。” 大表姐是知足的,但坐在前排的姨母姨夫,以及身后那些归鸿剑堂的门徒,却都臭起了脸色,对刚刚与荣临晏对打的那位剑客新人气得牙痒痒,怨怪他耽误了堂主台上表现的机会。 白婳暗自腹诽,这事哪能怪别人,抽签决定对手是谁,随即且公平,抽不好只能算命。 而且从对方的角度想,人家又何尝愿意在第一轮就碰上像表哥这样有实力且具名声的剑堂堂主,眼下一轮游,三招被打下台,委实憋屈。 即便不尽人意,但怎么也算晋了级,还是值得高兴。 故而在荣临晏下台时,剑堂门徒以及亲属们,纷纷用力鼓掌凑排面,荣迟芳同样如此,白婳不想显得突兀,跟着默默照做。 前面,荣迟菲不顾女孩子家的稳重,大喊大叫不断—— “那是我兄长!季陵第一剑客!” “我兄长刚刚连三成功力都没发挥出来,用的也不是平日惯用的佩剑,他若是认真了,可不只是把人打下台的那么简单的事了,反正大家都签了生死状,见血也不意外是不是?” “兄长厉害!将他们都杀得片甲不留!” 荣迟菲嗓音尖,喊嚷这么一通,实在刺耳嘈杂。 别说旁人觉得烦,就连荣临晏自己在台上也站得不自在,他微蹙眉,眼神一睨,示意荣迟菲赶紧停止无礼造次。 荣迟菲不情不愿重新坐回座位上,一脸神奇,反以为荣,她可不觉得自己有错,心想反正今日是争头脸的事,她越是积极给兄长造势,兄长自然越能得大人物的关注。 正对擂台的中央主位上,所谓的大人物确实被声响吸引,对荣临晏多看了两眼。 大将军王抬手摩挲了下髯须,压低声音,侧首与王太守交流了句:“还以为一门剑堂的堂主会有几分清高与桀骜,原来竟这么等不及的想做官,那他剑堂的其他门徒怎么办,一道进衙署当府吏吗?” 这话带着几分意味深长,台上的人听不见,但大将军王周围坐着的官员全能听到。 左相纪甫坤笑了笑,随意搭了句话:“如此岂不正好?朝廷招揽人才,性情过于桀骜的如何能放心任用,王爷想找寻他们身上的江湖气,不该在这个追名逐利的场合上。” 大将军王转过头,与纪甫坤目光对上,似笑非笑回应道:“左相说得是,原本最初提议摆擂纳贤的人就是左相,如今陛下换我督办,左相千里迢迢探亲路过,可谓是用心良苦。” 左相从容回:“王爷说笑了,我祖籍云亭县,从京城来走官道必然绕不过季陵,加之此谏确实由我上书,难免对擂台进展有几分关心,都是为了社稷,身为人臣本就该尽心。” 这话堵得大将军王无话而说,文臣就是嘴皮子利落,他索性不与其计较。 第一轮比试结束,胜者晋级,一共遴选出十二人。 见状,白婳悬着的心终于放落,与她所想的没错,公子当下的确不在季陵,根本没功夫掺和擂台的事,不然依他的性子,就算对打擂不感兴趣,也会故意上台露露脸,去刺激表哥不太坚强的心脏。 到了中午,大家在校场简单吃了顿饭,第二轮比试紧锣密鼓又要开始。 荣夫人落座时,不安嘟囔了句:“校场门口的士兵查得太严了,禁止咱们自己带吃食,不然我如何得给临晏准备顿好的餐食,就刚刚那些粗茶淡饭,焉能下咽?万一吃了影响临晏的发挥可怎么办……” 白婳听到这话,有点无言。 姨夫倒是公道言了句:“无妨,大家不是吃得都一样嘛,临晏没问题的。” 姨母反驳道:“那怎么会一样?临晏是一门堂主,早有声名,与那些风餐露宿外来的粗鄙武人如何作比,他们吃得惯粗饭,我儿可不行,要我说,大将军王怎么出手如此抠唆。” 姨夫赶紧瞪眼:“嘘,夫人慎言!这是在校场,自然要跟着军队的吃食,岂容你在这儿挑肥捡瘦,行了行了,别琢磨这个了,无论吃好吃坏,比试也会照时开始。” 鼓声再次传响,现场慢慢变得肃静,两人争辩的对话声随之止住。 白婳收神,目光看向擂台,此刻心里也是盼着表哥能成功夺擂的,无关其他,只因自己兄长的命运也被牵连其中。 第二轮比试,要在得胜的十二人中分出六组对决,再次晋级的六人,后面便不再分组,最后六人将以车轮战的形式,按抽签顺序上台,看谁能坚持到最后,赢到最后,谁就是最终赢家,拔得头筹者。 因筛留下的人都是有些实力的,比试变得越来越好看,也越来越精彩。 打擂台当然要看高手对决,相比方才现场反应平淡,此刻倒是时不时传出欢呼喝彩声,此起彼伏,衬得热闹。 第二轮结束,留下最后六人,荣临晏自然在其中。 因方才与荣临晏对打的剑客颇具实力,两人执剑切磋得行云流水,算是十分精彩,于是荣临晏成功进入大将军王与王太守等人关注的视野范围里。 车轮战抽签开始,按照规则,抽到首签的人最吃亏,因为要一站到底,面对五人轮番的进攻,若是首轮就败下阵来,自然没什么说的,可要是想力战五人,站到最后,那可谓看点十足。 众人纷纷好奇谁会第一个上台。 鼓声咚咚再起,衬托着周遭壮怀的氛围,有一人身着玄色长袍,踏着鼓点,拾阶而上,他眼神坚定,拔剑出鞘,剑尖向前。 正是荣临晏。 他抽到了一号签,打头阵上台。 站定后,面对对手,他外露出逼人的气势,仿佛对赢下接下来的比试抱着势在必得的决心。众人屏息,全部拭目以待。 一场酣畅淋漓的比试结束,最终荣临晏技高一筹,抢先剑指对手喉头,赢下了第一场。 接下来又有第二位打擂者、第三位打擂者先后上台,荣临晏执剑从容,英姿勃发,依旧赢得不算费劲。 等到第四位挑战者上台再与他对打时,荣临晏便表现得有些力不从心了,三轮比试集中在一天,原本就是对剑客体力的极大考验,他坚持到现在,又是车轮战的首位,体力不支,情有可原。 这一场,打的时间稍微久了些,但好在结果是好的。 同时,荣临晏三站三胜,无疑成为全场最受瞩目的剑客。 对战到第五位,取胜更加艰难,荣临晏手臂负伤,咬牙坚持着将人击落台下。 到第六位。 这是全场最后一位挑战者。 若这一场能赢,荣临晏将如愿拔得头筹,成功走入权贵视野,带着荣家重新走入仕途。千载难逢的机会,白婳知他一定会全力以赴。 这一场,打得见了血。 剑尖刺进肉里,刃上带着血腥,风一吹,这股血腥味直往人们鼻孔里钻。 荣家人全部面露深沉忧色,纷纷紧提起一口气,尤其荣夫人,根本坐不住,失礼地从席坐上站起来,抻着脖子忡忡张望,伤在亲儿身上,简直如同在她心口剜肉。 第六位挑战者剑锋诡异,不是寻常路数,引得剑堂门徒们的议论,众人在后窃窃私语,白婳正巧听到,原来剑堂的人先前从未听过此人名号,此刻皆猜测他大概是从外地来的。 其中一人低语开口:“季陵近来真是不安生,不少外地剑客涌进来,跟咱们争脸面,先前有一个宁玦就够叫堂主头疼的了,如今又来这么一号人物。” 宁玦这个名字一入耳,白婳呼吸都重了重,看客心态转变,她将注意力从擂台上偏移,侧耳认真听起几人的闲语议论。 又有人附和出声,音量刻意压低了些:“你应该是没亲眼看过副堂主是如何惨败在宁玦剑下的吧,台上这人实力是不俗,与宁玦相比,还差得远,这话我只说给你听,嘴巴严实点,可别传进副堂主耳里。” “知道知道,不过你跟我详细说说,宁玦真有那么厉害?副堂主不是说宁玦那次是险胜嘛。” “险胜个屁,剑都被砍断了,最后是堂 主上去增援,二打一,副堂主才没挨伤。” “这样啊,难怪宁玦这么受忌惮,我还听说……” 说到这儿,台上打到精彩处,大将军王站起来带头喝彩,众人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台上。 白婳同样扫去视线,见荣临晏竟逐渐落入下风,对方追打得很凶,有几次,荣临晏险些应付不来,只得闪身避其锋芒。 荣临晏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双手握起剑柄,横抵挡住对方的致命一击,同时膝盖弯曲,很是吃力。 场面骤然安静,没人再说话了,众人知晓谁赢谁败,应当会在十招之内分出。 荣临晏眼神一戾,变幻了剑招,身形一转,变守为攻。 或许其他人看不出来,但白婳眸子一缩,很快辨出那剑招的玄妙。 表哥情急之下,使用了孤鸿剑式的后章剑法,以求稳妥克敌。 剑式一出,效果明显,剑锋锐气成倍而增,击得对方节节败退,茫然又不可置信。 荣临晏神色得意,不给对方留下丝毫反击的余地,一击到位,将人打下了擂台。 胜负已决。 鼓声躁起,左相站起身率先鼓掌,引带着席坐上的喝彩声进入高潮。 荣临晏高举佩剑,环擂走了周,最后停在大将军王面前。 大将军王按照事先定下的流程,将任职玉佩赐给荣临晏,拍了拍他肩膀,赞许说:“年轻人,做得好,左相和王太守他们看你舞剑可都看呆了,估计都想从我手里抢人呢。” 大将军王、左相、太守……这些人皆是手握实权的大人物。 受他们青睐,简直叫荣临晏受宠若惊,这是他先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不过今日的主角到底是王爷,荣临晏上前垂首抱拳,将场面话说得极好:“大将军王千里迢迢来季陵摆擂纳贤,给季陵诸多剑堂鼓舞了气势,草民得了这枚玉佩,愿为大将军王效犬马之劳!” 这话不是不给其他人面子。 因王爷是在场身份最尊贵的,其他人谁会真的与他相争,贵人们之间若真若假的场面话,其实根本无需他的表态。 大将军王果然满意展颜道:“看见没,人家只想跟我呢。” 白婳在台下,跟着表姐一道站起来鼓掌。 此刻她心里当然也是高兴的,为兄长即将得到帮衬,解除牢狱之困。 还有…… 她心头的那颗重石没了,以后,是不是就能走自己的路,做自己的选择了呢? 第78章 心是乱的 荣临晏在擂台上大出风头,又受大将军王赞许,在季陵城内,一时风光无两。 人人都看好他锦途光明,将来跟随大将军王入京,定能有番作为,于是不少季陵本地的巨贾或官户,纷纷差人登门表达结亲连姻的意愿,但荣府皆委婉搪塞,似乎无意喜上添喜。 荣临晏正值婚配年纪,对结亲一事如此口风把严,外界很快起了猜测,觉得他要么是心中已有心仪佳人,要么是打算进了京城后,在天子脚下与名门贵女结亲,为自己仕途助力。 剑与她 第100节 闺阁妇人们凑在一起,就爱议论别人家的家长里短,期间不知是谁提醒了句,说荣家还养着位从京城来的表小姐,仙姝面貌,丰腴身段,不常出门,但有人碰巧见过,称那姑娘是可遇不可求的尤物美人。 这表兄妹二人,年纪适对,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处,不知是不是早已背人做成了真夫妻。 涉及男女情事,无疑激长了谣言传播的势头,嘴碎的话语从这些长舌妇口中传出,一传十,十传百,很快街头巷尾也纷纷议论起来。 茶摊前,几个江湖剑客围坐在一起,趁着歇脚的闲暇,边饮茶边说起此事。 “如今归鸿剑堂算是彻底风光起来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荣临晏夺擂成名,连带着他身边的门徒们也个个趾高气昂。眼下大将军王还未正式授给荣临晏官职,只不过暂时留他在身边做了个打手,有什么可神奇的,他们至于目中无人,这么早就耍起官威?” “就是就是,神奇什么?你们听说了没有?荣临晏早在比擂前就把门主之位让贤给了付威,他现在可是无任一身轻,将来得了官,上了任,还管不管剑堂那些人都是两说的。” “行了,喝了这碗热茶,咱们都哪里来回哪去,在这既没金银作酬,又没美人暖床的,留着有个什么劲。” 说起美人,围坐的三人皆是会心一笑,大概是想到了一处。 有人啧声,口吻艳羡道:“美人啊……唉,谁有荣临晏那个艳福,听说如今不少官家小姐都对他有青睐之意,这还不算什么,最让人羡慕的是他家里那个表妹,倾城之色,肌骨盈媚,还是京城来的,就这么近水楼台地给他睡过了……” 此话落,几人仰首哄笑,笑得脸上横肉都在抖颤。 又有人挤眉弄眼地跟附一声:“要我说,荣夫人真是好谋算,亲戚家的姑娘投奔到自己家来,直接替自己儿子先养上,等之后水到渠成,好一个肥水不流外人田。” “是是是,不流外人田,全流到荣临晏那里去,叫他好好消受。” “这还没完呢,等之后再来位官家小姐缠他,看看荣临晏还有没有力气提起大将军王赐给他的那把霄云宝剑。” “哈哈哈,我看是没有,身子早空了吧。” 几人话语愈发卑劣,茶杯一碰,再起一阵哄笑。 这时,一个白衣剑客步伐轻捷路过,身姿英发,器宇不凡,不是熟脸,但腰间别着的那把青铜宝剑一看就知不是俗物,几人目光不自觉跟随。 看他去往的方向,似乎是大将军王在季陵临时居住的府邸。 几人顺势猜想,此人莫不是为了打擂台来的吧。 擂台早就撤了,现在过来不是空跑一趟嘛,其中有一人好意出声提醒。 “喂,你等等,你也是剑客,从外地来的?若是为了打擂台而来,那你来晚了,三天前擂台就拆了,夺魁之人名唤荣临晏,是季陵本地的剑客,实力不俗。如今他已经得大将军王看重,端锅吃了肉,而咱们却连口汤都没有喝上。” 宁玦停步,转身回头,没有言语,直直走向他们。 看清男子长相,后面坐着的三人同时想,此人竟比荣临晏那个小白脸还要更像小白脸,长得这么俊……若是再早来几天,上了擂台,不一定要分走荣临晏多少风头,当然,前提是他剑上功夫得过硬才行。 宁玦问:“几位是哪里人?” “我们是北边过来的,大老远折腾一遭,除了得了一身伤,屁都没捞着,早知不来了。兄弟,你晚到其实也不算坏事,虽然与仕途富贵无缘了,但最起码少挨了顿揍啊。” “几位追求富贵,起初为何选择要当行走江湖的剑客?” 这话将他们问得愣住,半响答不出来,神色显出窘意。 宁玦淡着表情,又向前一步,几人茫然不知他的用意,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便以迅疾之速拔出剑,剑尖直指先前。他没有伤人,只将三人佩剑砍断,剑刃威凛,擦出火光,引得过往路人纷纷侧目,却又都不敢停步驻足。 “成全你们,回去改个行当吧,还有,若再嘴碎议论荣临晏的风月逸闻,就不是折了你们的剑那么简单。” 等宁玦走远了,几人才忡忡回过神来,背上额前都冒出了一层汗。 “刚刚那人,谁啊……剑法这么凶,高手啊……” “没见过,他听到我们议论荣临晏,还警告我们,会不会是他至交好友,或者就是归鸿剑堂的人?” “别琢磨了,咱赶快走,若是那人反悔再找上我们,怕是没命活。” “走走走!” …… 荣府,兰香居,午膳后。 小尤坐在桌前,肘臂搭在桌上,双手捧着下巴,丧着小脸,不断唉声叹气。 白婳正倚坐榻上,捻着绣针,专注穿梭于素娟上,闻声抬了下眼,将夹固绣面的手棚放下,询问小尤道:“怎么了,谁又惹你不高兴了?” 小尤瘪瘪嘴,看了眼绣篮里的手棚,上面素娟上的绣样已经快完成一半了,线脚熨帖,显然付出了心意,小尤越看越为姑娘感到不值。 她忿忿不平说:“姑娘,你难道就不伤心吗?表少爷已经擂台夺魁,可夫人一点准备婚事的意思都没有,这算怎么回事啊,难道还要你这个姑娘家亲口去催婚事不成?荣夫人拖延一时也就罢了,先前表少爷在姑娘面前表现得如何情真意切,怎么这会儿也不急了,他狼心狗肺,姑娘还在这为他认真绣荷包,指头都被扎破了好几次,小尤看着心里真憋屈。” 闻言,白婳顺势扫了眼绣篮,再看向小尤,笑着问她:“就为了这个事唉声叹气啊。” 听着白婳 口吻轻松,小尤更加不懂了,此刻简直有点恨铁不成钢的心情。 “姑娘怎么还笑得出来?外面都在传呢,说表少爷在大将军王面前争了头脸,如今不少季陵本地的官家小姐都在差中间人牵线连姻缘,姑娘就真的不急?” 白婳依旧不紧不慢作答:“眼下什么都比不过帮兄长脱困重要,这才是最紧急的事。表哥亲口允诺,等他获得正式任职,跟随大将军王回京后,首先帮我办这事,待兄长放出,我不想再留荣府了,小尤,我们该试着朝前走一走。” 小尤怔然,目露困惑:“可姑娘若真能放下表少爷,为何还要绣这鸳鸯纹、并蒂花?” 谁说一定是给表哥做的? 白婳无法解释,只好应付道:“是我自己留着用的。” 小尤不信,怎么可能是为自己留的? 女子亲手绣荷包送情郎,这里面可是藏着情谊的。 白婳越遮掩,小尤越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心想,姑娘不过嘴硬罢了,外面的风言风语她一定十分在意,只是不想自己担心,才将心事藏得深。 更何况,姑娘早有嫁给表少爷的心思,如今表少爷为自己争得了更好的前途,姑娘怎么会在此刻转变心意? 这样琢磨着,小尤默默拿定了注意,总想为成全姑娘与表少爷的婚事助一把力。 …… 白婳对外面传的不实谣言始终不甚关心,可小尤却格外在意,不放过任何一点风言风语。 小尤与太守千金身边的丫头小昭有私交,她通过小昭打听到,原来大将军王的部下里有个很受重用的杨将军,膝下无子,却有三个女儿,大女儿二女儿都已许配了人家,唯独小女儿还留在杨将军身边,备受溺爱。 因亲眼目睹荣临晏登台击败数位剑客,风光夺擂的全过程,杨将军的小女儿对其心生爱慕之心,遂大胆向其父如实坦明,可因杨家小姐在京原本有一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约,如今她再对荣临晏生出好感,无疑是打那家人的脸,故而此事近来闹得沸沸扬扬。 杨将军爱女心切,却又不得不思虑周到,很是难做,而大将军王夹在其中,同样为难。 大概知道外面是怎么个风向,小尤着急,回府后立刻将近来发生的一切如实告知给白婳。 说完,又跺着脚气不过地补了句:“外面这么热闹,咱们兰香居愣是一点风声都未闻,表少爷为了瞒住姑娘,真是煞费苦心了。” 知小尤是为自己操心,白婳拉住她,唤她来身边坐下歇一歇。 “小尤,这事不用我们多费精力,顺其自然就是,无论怎么说,我们在荣家寄居两年,荣家人对我们是有恩的,我们如何能以怨报德,稍有不顺心就冷嘲热讽?” 小尤垂下头,低声委屈道:“道理我都懂,可现在外面已经在传姑娘与表少爷有染,若是姑娘与表少爷的婚事不成,我担忧因为此番谣言,姑娘之后也难觅得如意郎君了……” 有染? 小尤肯定已经是含蓄转述了,外面谣传的一定比这儿更不堪。 白婳只觉隐隐头疼,先前她还想,若自己与表哥婚事不成,最多落几句被抛弃的讥嘲,却不料众口铄金之下,自己竟成了与男子无媒而合的**。 这谣言会传到宁玦耳里吗? 他会信吗? 白婳纠结苦恼,她不知此刻宁玦身在何处,又与她相隔几里,她为他忧心挂念着。 人都不知道在哪,谣言在季陵城内嚣于一时也就罢了,怎么也不会再向远传。 况且,就算他知闻,应也不会轻信,两人共经情事,她的初夜是给了他的。 上岘阳山前,她曾在石邑乡受过付威夫人的调教,付夫人向她言传身教过不少经验之谈,其中就有关涉男女初尝情事的。付夫人说,若姑娘家是第一次,郎君会明显感觉到一股不一般的缩裹紧致,再往深处突破一层屏障,流了血,便证明姑娘家冰清玉洁,是处子身。 她与宁玦经历过一番尤云殢雨,将自己彻底交给了他,可事后,她哪里问得出口,当然不知宁玦是什么感受,进入后究竟有没有感觉到缩裹与屏障。 加之那日,榻上铺的是红缎锦缛,就算染了血也看不出清。 白婳越想越不安,原本还确认公子一定不会生误会,现在却有些拿不准了。 小尤在旁看她脸色不对,询问关怀道:“姑娘,怎么忽的脸热起来了,是不舒服吗?” 白婳错开目,将脑袋里的胡思乱想驱散,摇头吩咐一声:“小尤,帮我递杯水过来。” 小尤照做,起身倒水递给白婳。 白婳喝了水,润过喉头,方才从心口钻冒上来的那股干燥劲渐渐平复。 小尤欲言又止,还想继续劝说。 白婳拂了下手,将她话音阻住,言道:“谣言止于智者,别人的嘴是管不住的,我们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再别捉摸了,你先前不是说,学了好多染甲的新样式嘛,就今日,趁着天气好,过来给我试试如何?” 染蔻是无事闲暇时打发时间做的事,至于眼下……都乱成一团麻了,姑娘竟还有这个兴致。 见白婳意愿强烈,小尤哪能说“不”,她轻叹一声,点头答应道:“好,我这就去准备。” 人一走,白婳吁舒一口气。 她心是乱的,只是不能为外人道也。 第79章 再嫁旁人 没过两日,荣夫人单独来兰香居一趟,与白婳话聊心事。 无事不登三宝殿,长辈特意过来看望晚辈,要么是有耳提面命的嘱托,要么是有要亟待商榷的要事,荣夫人是第二种,她过来,是为荣临晏的婚事。 白婳不意外。 荣夫人进屋,施然坐下,与白婳面对着面。 开口前,荣夫人觑向小尤,示意她暂时离屋,去外面侯着。 小尤不乐意,可又不得不听从,走前,她惴惴不安偷瞄向白婳,眼神提醒姑娘,一会儿一定要好好说,可不能叫自己吃了亏。 白婳略微颔首,简单作回应。 小尤闭门离开后,荣夫人直接开门见山了。 她面上一副和慈模样,温声细语开口:“婳儿,不知道近来外面相传的事你入耳了多少,有些话语污糟的,你可不要上心琢磨。外面那些长舌妇加上市井泼皮,以讹传讹,竟如此向我们这样的清白人家泼脏水,你姨夫与表哥同样忿忿,已经带人教训过几个冒头的了,以后,那些不实谣言和不入耳的话会慢慢绝迹,你放宽心就是。” 白婳点点头,回复:“表哥擂台扬名,前程眼看一片大好,难免会招惹各方嫉妒,姨母放心,我不会受那些话语的挑拨,绝对与表哥一心,助力他仕途越走越远。” 荣夫人欣慰弯唇,抚上白婳的手背,言道:“婳儿懂事,虽然年幼,却比你那两个表姐更能慰藉我心,我多想当下立刻着手准备你与临晏的婚事,让我们亲上加亲,这也是我们先前说好的。可没想到,你表哥才刚刚碰到仕途门槛,就沸沸扬扬闹出这么多事,唉……” 剑与她 第101节 荣夫人话说一半,蓦地停住,吁气一叹,面上浮现愁容,皱纹都更明显了。 白婳顺势接过话问:“姨母可是因杨小姐对表哥青睐一事愁闷?” “我就知道,这事瞒不住你……”荣夫人沉喟一声,为难开口,“婳儿,姨母心中唯一认定的儿媳妇就是你,可如今,临晏尚未被大将军王任职,而杨将军又是大将军王看重之臣,关键时刻,杨家我们绝对开罪不起。若那位杨小姐只是一时兴起,事情拖过去也就罢了,可谁想昨日,杨将军竟私下见了临晏一面,话音一半劝说一半威胁,明显是要强硬促成这桩婚事。” 这消息是小尤没有打听到的,白婳第一次听闻,几分新鲜,心里并没有明显的波动。 但面上功夫还是要做,最起码在姨母面前,她不能表现得过于平淡无反应,容 易引人怀疑。 白婳眉心微蹙,故作不知所措的慌乱:“那,那该如何是好,杨将军怎能如此不讲道理,竟还强迫婚事?姨母,此事我们占理,你看能不能去大将军王面前分辨求情,若能请大将军王出面,或许还有回寰余地。” 荣夫人摇头:“怕是不妥,临晏刚得大将军王赏识,哪能还没为主分忧,就先为其招惹麻烦?更何况,杨将军是大将军王的左右手,就算行事霸道,大将军王知晓后,恐怕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一定会站在临晏那边。” 白婳垂下头,委屈模样,小声问:“如此棘手,表哥是如何打算的?” 荣夫人看白婳俊俏的小脸郁郁着,手上力道加重,牵握她更紧一些,而后将提前打好的腹稿流畅讲出:“婳儿,姨母一定不会叫你委屈了,就算我们细胳膊拧不过大腿,最后还是拒绝不了与杨家的婚事,姨母也不会委屈你做小,一定尽力帮你争取到平妻位置,绝不低过那杨家的官家小姐半头,好吗?” 白婳抿唇,没有言语。 姨母这话说得轻巧,如今她一个无父无母无人庇佑的孤女,如何敢与将军府的千金小姐平起平坐。 平妻地位相同,这话估计只是嘴上说说,谁不会见人下菜碟,旁人敬重她岂会真的如敬重杨家小姐一样? 到时,不管是荣府的下人,还是姨母姨夫加之两位表姐,恐怕都会紧张对方更多。 白婳看得很清楚,不愿接受。 更重要的是,她现在已经没了要嫁表哥的心思,别说以平妻身份,双妇一日入门,就是表哥八抬大轿风风光光独迎她进府,白婳心中同样是不愿的。 姨母还在等她表态,目光如常温和,并不逼迫,可先前那些夸她懂事的话,无疑是早将她架了起来。 荣家既要又要,一边不舍得放弃结交名门的机会,一边又想博得一个照顾亡姐孤女的心善名声,着实有些贪婪。 想必姨母来兰香居前,一定费心琢磨了好久才周全了这番说辞,只是,这番心力其实是没有必要的,就算姨母直接不认婚约,她也无意纠缠,更不会阻拦表哥与权贵沾亲结姻缘。 于是白婳言道:“我知姨母疼我,待我真心,可若我真的与杨家小姐一同进门,杨家势必心存芥蒂,我不愿看表哥与姨母难做,眼下关键时刻,我甘愿为表哥仕途暂退一步,成全杨小姐,也给表哥喘口气的机会,待他在官场站稳脚跟,再谈我们事,如此方为妥当。” 荣夫人眼神流露诧异,看向白婳,不可置信问:“婳儿……你当真愿意受这个委屈?” 白婳:“不委屈,只有表哥官途走得顺利,我们一家人才能好,姑母或许还不知晓,我兄长被人陷害,眼下在京身陷囹圄,正亟待表哥助力解困。我不会因为一己私心不顾大局,姨母,我盼着表哥官途顺遂,也盼着能与兄长早日团聚。” 因为顾念亲情而愿意暂放姻缘,妥协答应与别的女人共享丈夫,这个决定是难做的。 荣夫人不疑有他,闻言心疼道:“你是懂事的孩子,你放心,澍安的事就是荣家的事,临晏会记在心上,待他与京歧那边搭上关系,一定会尽快帮澍安伸冤解困。” 白婳眼神带着湿意:“多谢姨母。” …… 送走姨母,白婳捏起手绢一尾,抬起擦干眼角,原本她也是不擅伪装的人,可先前在岘阳山上历练过一番,熟能生巧,如今她也能随时随刻红个眼眶,挂滴眼泪。 应付一个就要费不少口舌,不成想当晚,表哥也主动登门,说是要与她讲讲心里话。 白婳无奈,只得继续应付。 自从表哥擂台拔畴后,白婳就不常能在家里见到他了,他事忙抽不开身,今晚这一面,还是自擂台结束后,两人第一次私下见。 白婳神色从容,反观荣临晏,欲言又止,与白婳面对面坐下后,外露出几分不自在来。 荣临晏开口:“我娘,下午来找过你。” 说这话时,他面上丝毫不见前几日的意气风发,反而愁绪满盈。 白婳回道:“嗯。” 荣临晏声音有点急,沉哑道:“她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婳儿,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什么杨将军的女儿我才不在乎,我只在乎你!可如今所有人都在劝我,先娶了杨小姐,一切再从长计议,婳儿,怎么越往上爬……越身不由己……” 他情绪激动起伏,眼底更是发红。 白婳对他相对,后知后觉察觉到一股酒气,仔细一嗅,更加确认。 表哥喝了几杯,但贪饮不多,不至于醉得深。 白婳:“表哥,你醉了,有话咱们明天再说吧。” 荣临晏摆手:“我是饮了酒,但脑袋清楚得很!婳儿,你心里是不是怪我,怪我无能,怪我不应诺……我真的想娶你,自少时初见你,娶你做我的妻,便是我不自量力的心愿。婳儿,等等我,再等等我,等我足够强大,羽翼丰满,谁也不能再左右我的想法,什么杨将军、大将军王,我通通不在乎,我只在乎你……” 他醉意上来,话音愈发模糊,言辞也愈发危险。 白婳怕他再说出什么大不敬之言,赶紧吩咐小尤去沉香苑告知姨母。 很快,荣夫人身边两个亲信女使过来,左右搀扶上荣临晏的胳膊,试图将他拉走。 荣临晏不配合,坚持拗着劲,一个成年男人的力气到底强过几个风烛残年的老妈子,双方陷入僵持。 白婳担忧闹出更大的动静,故意趁荣临晏酒劲上头,谎言唬他道:“表哥,你先回去,我愿意听从姨母安排,与杨小姐一同进府,夜凉风凛,你喝了酒,别伤了身子。” 果然,此话一出,荣临晏挣扎的力道慢慢减弱。 他拉扯着几个婆子往前迈步,颤晃着走到白婳面前,眼神睨着她,确认问:“真的?婳儿……你,当真愿意?” 白婳点头,再次出声劝他回去。 荣临晏目露喜色,眼神亮晶晶的,方才的一身颓闷荡然无存,整个人又重新有了精神。 他愿意配合,沉香苑的两个女使见状,赶紧冲白婳颔首示意,将少爷悄无声息地带走了。 …… 半月后,荣临晏在季陵风风火火办了婚事。 婚事很赶,杨将军却不拘小节,直言女儿的心意最重要,还主动提议不必麻烦返回京城,一切从简,就按季陵当地的婚娶习俗办即可。 杨家是武将出身,做事不循规蹈矩也正常,起初婚期传出时,人们的确议论过几句,可转眼,又都去羡慕荣临晏的气运了。这才刚刚得了大将军王赏识,转眼又受官家小姐青睐,简直双喜临门,人生赢家! 季陵城里,百年不见的能出一个这般风光的。 然而荣临晏并没有众人想得那般春风得意。 他人微言轻,整个荣家更说不上话,对于婚事,他们给不出建议,更没有说不的资格,故而全部听从,不甚痛快。 只有一点,荣临晏事先与杨家摊开说清楚——他可以娶杨小姐,但前提是,家中表妹也要嫁进来,身份上不是外室不是妾,而是尊贵的夫人,占得同妻的位置,若能允,婚事成,不允,他誓死不从。 最后,杨家退了一步,允许双妇同日进门,荣临晏喜不自胜。 正日子那天,整个季陵城都分外热闹,锣鼓喧天,鞭炮鸣响,迎亲队伍红装无比招摇,从街巷头一直连到街巷尾,给足杨家排面。 荣临晏一身红袍,头戴镶珠冠帽,高坐马上,位队伍之首。他姿态端正,眼神向前,无波无澜,明明面上不带任何逢喜事的欢欣表情,可映在路人眼里,依旧是无限风光。 议论声此起彼伏,不过周遭够乱够聒喋,人们也不怕话音会传进荣临晏耳朵里。 “看把他得意的,这里八抬大轿娶进门一个新娘,家里还偷摸摸地藏着另一个,一天之内娶两个美人,你说他这是什么艳福?” “有什么好羡慕的,听说杨家小姐从前脾气大得很,如今也不知 被荣临晏灌了什么迷魂汤,竟愿自降身份,同意与他家里表妹一同作平妻,真是转性了。等往后,杨家小姐脾气回来,他们荣家肯定家宅不宁,天翻地覆。” “啧……此事该不会有蹊跷吧?杨家真是因武将出身不拘俗礼才催促这么快完婚的?连京城老家都不回了,匆匆忙忙给女儿备嫁妆,实在奇怪,按说以前也没有先例啊,杨小姐上面的几个姐姐的婚事,可都是按规矩大操大办的。” “行了,别在这当堂老爷升堂破案了,就算真的有猫腻也跟咱哥几个没关系,队伍走远了,咱们就别抻着脖子看了,走吧走吧,喝酒去。” “走走走,喝酒去。” 迎亲队伍走远,街口行人渐渐疏散。 人围聚得越少,几个立在街道中央的年轻人越是突出显眼。 他们方才刚刚进城,一进主道,迎面赶上这波热闹,看到是荣临晏一身红衣高坐马上,几人立刻警惕,悄悄分散匿于人群,之后不动声色,暗中观察。 听完过路行人的议论,几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全部汇聚在白衣男子身上。 后者沉默半响,没有言语,但眉目不善,显然藏着情绪。 九秋主动出声,试图缓和气氛:“郭忠留在城中侯守,他一定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公子,你先别急,其中说不定有误会。” 陈复也附和一声:“阿秋说得是,耳听不一定为真,多的是道听途说、人云亦云的事,白姑娘既与公子约定好,她便一定会信守承诺,不会随意再嫁旁人。” “先回去吧。”宁玦口吻淡淡,面无表情,叫人捉摸不透真实情绪。 他大步迈前,刚走两步,又驻足顿住,转身吩咐陈复道:“你去荣府看一眼,探一探究竟。” 陈复领命:“是!” 第80章 两情相悦 荣府上下,喜事氛围浓烈,红绸彩灯张结,女使小厮忙作一团。 今日众人应对的,不是寻常的娶亲流程,同日进门两个新妇,一个是寄居荣府多年的表姑娘,一个是娘家势力强盛的官家小姐,谁都不可委屈了,故而婚仪用得到的物件都得准备双份,辛苦更是双倍的。 他们临时布置了两个院子,新郎官今晚要先去哪边拜堂,又要先入哪边的洞房,如何妥善安抚两边,简直想想都费脑筋。 幸好这些甜蜜的烦恼不是自己的,都是主子们该琢磨的事,下人们只管安分做好自己的手头事,不必琢磨其他。 吉时到,鞭炮声响,是新郎官带着新娘子到门口了。 下了马,荣临晏面上不再如沉水一般毫无表情,表面功夫还是要做,最起码,顾及大将军王与杨将军,他会对杨氏相敬如宾。 荣临晏探身靠近花轿,伸手牵出新妇白盈盈的细腕,荣家的一众亲朋好友,以及付威带头领来的归鸿剑堂门徒们,见状跻身围簇,往前拥推,纷纷起哄囔着要见见新妇面貌。 新娘子戴着红盖头,闻言娇羞含笑地往荣临晏怀中躲,荣临晏顺势揽上新娘子的肩头,拂手驱赶那些起哄的亲友。 “别乱来,吓着她。” “是是是,堂主护短,咱们听堂主的。” 虽然荣临晏早将堂主之位正式传给付威,可剑堂的人如今唤他,还是习惯以堂主相称,付威同样如此。 迎着众人的爽朗笑声,荣临晏牵着杨氏的手大大方方进入院门,走向主堂,继续接下来的婚仪。 …… 见外面热闹,荣府下人忙放下兰香居未做完的活,趁机跑到劲松阁去向少爷讨要喜钱。 都是些见风使舵的墙头草,眼下杨小姐已经风光进了荣府大门,谁先与少爷拜堂,成了板上钉钉的事,继续留在兰香居,自然不比到劲松阁去沾喜气得的好处多。 人都走了,兰香居唯独还剩小尤一个。 她拽着喜褥一角,尚未铺好床,刚刚外面锣鼓一吹,与她一同铺床的两个丫头全跑去瞧热闹了,她不满哼口气,嘴唇紧抿,坚持一个人费力把姑娘的新婚床铺收拾好。 但越想越委屈,铺到最后,眼眶一红,眼泪不受控制就要往下掉。 剑与她 第102节 凭什么说好是同妻,同日进府,地位不分上下,结果还是那位杨小姐先进府更享风光,而委屈全留给姑娘受? 人家是正点吉时拜堂,进门后直接住进表少爷宽宽敞敞的劲松阁,颇受荣府重视,可自己家姑娘呢,还要提前被安排出去,在荣家远房亲戚家梳妆出门,毫无十里红妆的派头可言,遭人议论耻笑。 没了亲爹亲娘,单靠一个姨母,能给备什么像样的嫁妆礼,荣家为脸面多添的那几样,在外面晃了一圈,最后婚事一成,还不是要入荣府自己的库。 小尤哀伤一叹,很是惆怅。 想当初在京歧时,连东宫太子都对姑娘倾心,更不要说寻常簪缨子弟里有多少仰慕者,这些人哪个不是名门贵胄出身,姑娘看都不看一眼,如今却被一个区区将军府的跋扈小姐打了脸面,真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 偏偏姑娘好脾气,荣夫人说什么,她便应什么,根本不想着要为自己多争取。 让她晚点进门,她应;让她迟一步拜堂,她也应;甚至,提前安排她住进荣家的远房亲戚家里,让她从城郊小门小户梳妆出嫁,她也痛快答应。 小尤晚一步知闻消息,气得直跺脚,脖子都急得涨红,简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可姑娘却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泰然模样,情绪始终不见波动,完全不将此事上心,甚至在离开荣府前一日,还……美滋滋的,面上见喜色。 小尤琢磨不透,心里狐疑。 还想再劝说什么,可每每聊及此事,姑娘都避而不谈,岔开话题,并不在意,甚至还有兴致吩咐她取来凤仙花,重新在指上换个花样染蔻。 小尤心里愁得慌,只想等婚事顺利礼成后,再寻机会找姑娘说说体己话,劝她以后别再这样只顾为他人着想,傻傻的叫自己吃了亏。 收回思绪,小尤继续埋头铺床,她仔细将鸳鸯锦被舒展平整,动作一丝不苟,之后又敛挂薄纱床幔,检查果盘,擦拭妆台,挪移烛架,力求完美。 就算兰香居只剩她一人出力,她也绝不会叫姑娘这屋比劲松阁的喜房差。 过去一盏茶的功夫,隔壁院里应该已经拜过堂了,约摸着再过半个时辰,姑娘的喜轿也该进门了。 小尤一边想着,一边捧着蔑盒,挑捡着里面的桂圆,留下的颗颗饱满。 别的烦心事暂且先不想了,怎么说今日都是姑娘的人生大事,她该挂个笑脸才对。 小尤刚刚说服自己放宽心,不巧,屋外忽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喊声 “不好了小尤!白小姐的花轿在城郊被盗匪劫了,眼下人不见踪影,轿夫们刚刚跑回来报信,少爷他已经带着剑堂的人快马加鞭去救了!” 哗啦一声,小尤手里的蔑盒空落到地上,圆溜溜的桂圆遽然滚得哪里都是。 …… 一个时辰前,陈复听从宁玦的安排,亲自去了荣府一趟,一边自己眼见为实,一边从左邻右舍以及过路行人的口中,详细打探荣家今日这桩的喜事。 众人说辞一致,都说荣临晏今日要娶两美入门,同一日娶二妻,真是风光无限,引无数男儿艳羡。 原来方才的道听途说都 是实情,陈复心里替宁玦不舒服,抓紧时间寻去大将军王在季陵的临时府宅,找到宁玦,说明情况。 如今他们身份可不一般,住在这府邸里,备受敬重。 究其缘由,是因就在开擂当日,大将军王微服巡访,低调没带几个护卫,却正好不巧地被胆大包天、有眼无珠的匪盗误以为是富商出行。双方交手,敌众我寡,若不是宁玦正好带着他们路过,仗义出手,支援迅速,大将军王真有可能在几个悍匪手中殒了命,丧一世英名。 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 事后,大将军王坚持将他们留下,有意授予官职,格外慷慨大方,尤其面对宁玦时,眼里的欣赏都快溢出来,舍不得放宁玦继续去做江湖闲散剑客,只想长久留他在身边护卫。 可笑荣临晏费尽心思赢了擂台,终于进入大将军王的视野范围里,却迟迟不被任重,而宁公子,无心插柳柳成荫,旁人求之不得的,他却推辞不及。 论才貌,论风度,甚至论武功高低,荣临晏没有一点比得过宁公子,白姑娘为何违诺,退而求其次,选择嫁给他? 陈复想不明白。 若对公子直言相告,难免叫他伤心,他正琢磨着要不要遮瞒一二,九秋在他身边先一步得知情况,猜说里面可能有什么误会,叫他别莽撞全部告知。 九秋的话,他当然听。 于是寻上宁玦后,陈复心中暗暗提醒自己要委婉,可回禀时,被宁玦眼神威凛一扫,他就一点心思都藏不住了,秃噜着将打听到的事事无巨细全说了。 “白婳的花轿现在在哪?”宁玦听完,没别的反应,面色不善,沉声问。 陈复抬头,正想着,余光一瞥,迎面被九秋狠狠瞪了一眼,他一愣,眼神无辜。 宁玦还在等他回话。 陈复赶紧正色,回道:“听那些看热闹的说,白小姐要等荣临晏与杨家千金拜过堂后过半个时辰才能进城,这会儿,她大概已经梳妆完毕,在城郊上了花轿,听信准备进城呢。” 宁玦当然坐不住,拿起剑,起身准备出城。 无论如何,他要过去亲口问个究竟。 问她为什么要违诺,若只是他单相思,两人不是两情相悦,先前她答应他的又算什么? 今日,就算白婳心意已决,决意要嫁给荣临晏,那他一不做二不休,抢亲又如何? 宁玦出府,气势汹汹,看他那骇人的架势,陈复郭忠都放心不下,纷纷追随同去。 九秋心思细,想着她与白姑娘先前结识,算是投缘的,说不定因为两人都是女子,白姑娘心里有什么难言之隐,会愿意同她倾诉。 思及此,九秋也要跟行同去,希望自己能帮上忙。 几人乌央乌央出了府邸,阵仗不小,引得大将军王的主意,他好奇打听了下,只知几人是出城了,具体去干什么不知。 年轻人哪能在院子里慵闲呆得住,外出要赏景,要踏青,随他们吧。 属下上前请示问:“王爷,今日荣杨两家结亲,您看要不要赏脸过去饮杯酒?” 大将军王眼皮都没抬,继续逗鸟,过了会儿才慢悠悠道:“最近,杨亭与左相走得很近呐。” 说完,意味深长摇了摇头,不理俗事,专心喂鸟了。 属下人会看眼色,知道这就是不去的意思,于是继续守在旁边,不再多话了。 …… 季陵城郊。 迎亲队伍接到白婳后,依照主家要求,等在路边,听候里面传信。 这是杨家要求的,两人可以同天入府,但必须分出前后来,杨小姐自是要先进府,且必须占得吉时,而白婳要在她拜过堂后的半个时辰之后,才能进城。 这些要求,荣府全部依她。 谁让官大一级压死人,她父亲的位置,手里的权利,能够在荣临晏仕途起步阶段,将他按死,荣家开罪不起,故而一味依从。 白婳丝毫不在意谁先谁后、占不占吉时的问题,她早有心里准备,今日一切,只为做戏。 她与姨母事先秘密商量好,诓骗表哥今日双妇进门,然而实际上,今天他只会与杨小姐拜堂成亲。 而她,则会被假强盗劫持,不见踪影,表哥找不到她,礼不成,婚事便算拖了过去。 最后表哥变成只娶杨小姐一个,给足了杨家的面子,再没有可指摘的地方,从此岳丈家的权势,表哥会攀得更加顺利。 如此行事,对荣家有好处,对表哥任职更是有益,所有,当她提出这个建议后,姨母冒着可能被表哥怨怪的风险,还是痛快答应她可以试一试。 白婳不怕自己跟匪徒什么的沾上边,坏了名声,将来不好嫁人,她心中想嫁的只有那一个,若不是他,她甘愿自己一直孤单下去。 时间过得真慢,白婳与待会要演劫匪的小厮们坐在一起,一同等着府里人出来报信。 待人一来,一身黑衣的小厮们将面罩蒙上,简直伪装得当,像得不能再像。到时,报信人迎面撞上打劫一幕,肯定会被吓得腿软,哪还有功夫去详辨真伪,一定不难将人唬住的。 白婳想得很好,事情也进展得十分顺利。 荣府的人如约来了,看到眼前打劫画面,果然被吓得拔腿就跑,慌忙进城回信去了。 计划顺利进行下去。 白婳松了口气,如释重负,她一身红色嫁衣,明艳非常,迈步从喜轿上下来,正准备要给那些辛苦演戏的小厮们竖起一个大拇指,以示鼓励时,忽的听到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疾。 白婳戒备,抬眼去看。 对方似有五六个人,皆骑壮马,显然来势汹汹。 奈何双方距离太远,白婳根本看不清来人是谁,心头下意识生慌,怕是表哥发现端倪,特意带人捉她回去,于是心头不受控制地猛跳。 那些人越来越近,马蹄震震,面庞随之越来越清晰,白婳目光不移,盯着来人的方向,慢慢愣住。 那个多次进她梦中的面庞,叫她一直念念不忘的那张脸,如今不再如梦魇中模糊不清,而是实实在在,清清楚楚,离她越来越近。 她心跳得更快了。 但这次不是心慌,而是心悸。 白婳将人认出,心安很多,可她身后那些小厮们却不知来人是谁,他们与白婳先前的想法一样,都误会成荣府又来人了。 做戏要做全套,不然前面的努力伪装,全都白费了。 于是,演盗匪的小厮们重新执起武器,作势打劫,而身边迎亲队伍里的人则配合表演,个个奋起反抗,与刚刚一样,双方混打在一起,同时格外注意要让“盗匪们”看上去更占优势,场面一时热闹混乱至极。 白婳劝阻开口:“喂,你们先别打了,等等,他们不是……” 周围太乱了,话音再大也显得不清楚。 离得近的几人听到白婳的话,迟疑收手,不再演下去,可更多的人根本没有听到,当下越演越起劲,来的人多,观众也多,他们自然更有表演的劲头,不然好表演给谁欣赏呢? 白婳继续扯着嗓子喊,结果有一个表演起兴的,直接大步过来,冲着白婳假意抡起刀,白婳无语得要命,狠狠瞪了那人一眼,对方憨憨一乐,讪讪地赶紧把刀收了回去。 结果,他刚一收手,忽的脸色一白,紧跟痛苦嚎叫起来,声音之惨烈,闻者心颤。 到底怎么回事? 白婳抬眼去看。 发现竟是一把匕首赫然从远处飞冲过来,力道汹汹,精准直插进那人腕上,当下鲜血直流,十分骇目。 白婳心下一跳,顺着匕首飞来的方向,果真看到宁玦发狠的面目,不善的眼神。 她知他误会了什么,来不及吩咐更多的人停手,赶紧跑到最前,横臂作拦挡状。 “别伤他们!” 宁玦话音显急,冲她挥手:“小心!让开!你护劫匪做什么?” 白婳摇头:“不是,你听我解释。” 话未说完,宁玦策马直奔先前,瞅准白婳,单臂一伸,揽上她的腰,将她劫到马背上,随后扬长而去。 剩下的,交给陈复与郭忠去处理,眼下,他只想尽快解决与白婳的私事。 …… 马蹄蹡蹡,两人不知走了多远,终于找到一个荒废闲院。 在门口停下,宁玦把缰绳栓在门口老榆树上,检查里面确实没人,拉着白婳进了院内。 两人没进屋子,闭了大门,只在院里枯井边面对面站着,大眼瞪小眼,谁也没言语。 剑与她 第103节 宁玦眯眸,目光带审视,他看着白婳身穿一身火红嫁衣站在自己面前,只觉得十足碍眼。 于是上前一步,倾身逼视,语音毫不温柔:“你今日嫁人,我要不要冲你道一声恭喜?” 这话,很明显是在阴阳怪气她。 白婳不恼,她知自己今日这身打扮,以及方才发生的一 切都很容易叫人生误会,她可以心平气和的解释,将误会解除。 “不是我,我只是幌子而已,我表哥今日娶亲,新娘是杨将军的幼女,眼下这个时辰,两人应该已经顺利拜过堂了,你是从城中来的吗?那荣杨结亲的事,你应该听说过?” 宁玦口吻依旧冷淡:“你表哥成亲,你穿什么红嫁衣?打扮得花枝招展,给谁看。” 白婳没忍住,回怼过去一句:“不是被你看着了嘛。” 宁玦不悦,伸手箍上她的下巴,将人掐桎住。 “我回来,扰了你的好事?前些日子,你是盼着我回来与你团圆,还是愿我在外早死,以免不巧赶在今日,坏你好事?” 白婳听不得他说这样的话,想也没想,连忙抬手将他嘴巴严实捂住。 同时瞪着他道:“我对你的心意,你不知晓?何故说些伤人心的话。” 宁玦拉开她的手,默了默,闷闷回道:“我只明晰自己对你的心意,旁的,我不知道。” 听了这话,白婳心头涌泛酸涩,她不禁反思,难道自己外露的情谊还不够明显? 她甚至已经与他无媒而合过了,两人亲密到最深处,公子为何还不确认,她对他的全心全意? 白婳看着他,明知故问道:“公子对我什么心意?” 宁玦喘了一口气,诧异她会问出这样的话,当下气极反笑道:“什么心意,你问我?” 白婳轻哼一声:“你都不明我的心意,那我为何要知道你的?我问你,你不高兴,难道你问我,我就高兴了?” 伶牙俐齿。 宁玦偏过眼回:“那不一样。” 白婳追问:“为何不一样?” 宁玦原本不愿袒露心事,但被白婳一而再再而三地激将,到底没有忍住,最后决定坦实开口:“先前那些,我逼迫你很多,你对我半推半就,其中夹杂惧怕,若只谈真心,我确实没有那个自信,你会坚守等我到底。” 说完,他如释重负,看着白婳,眼神里没有任何对她违诺的责怪,只有最后试图挽留的乞怜。 “婳儿,选我好不好?荣临晏或许真心喜欢你,但他护不住你,区区一个杨将军就让他束手无策,委屈你至此,他的真心根本拿不出手。选我,我绝不会让你受这样的委屈,我发誓,你将是我今生唯一的妻子,就算天王老子来逼迫,我也会挡在你身前,守此诺到底,若有违背,孤鸿殒没,我死无全尸。” 白婳心一惊,他竟用师父的遗志来发誓,誓言太重了。 还有,他总喜欢把‘死’字挂在嘴边的毛病得该,竟不知晓要避谶。 白婳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想了想,问他道:“我先前没等你,你不怪我?” 宁玦回:“情有可原,我走了那么久,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凭什么让你为我守活寡,好在今日我来得及时,一切都还来得及。” 白婳又问:“那我为别的男人穿嫁衣,你也不生气吗?” 她就是故意要激一激他,听他的真话。 宁玦顿了顿,眸底深晦,睨向白婳,看她今日艳光四射,装扮华美,心头自然泛酸味。 她很适合穿红衣,艳冶大方,国色生香,哪怕头上只插寻常珠翠,发髻也挽得简单,却一点不失贵气。 旁人或许需要用珠宝亮色为自己添彩,而白婳自身便足够明媚照人,不再需外物点饰。 宁玦占有欲强,当然想将这样的白婳私人所有,当下看着她,他说不出来违心的话来,于是垂目,实话言道:“有点。” “只有一点?” “嗯。” 白婳继续打量看他,眼神一动不动。 宁玦喟了口气,只得继续言实:“我就算再烦躁生恼,也不会随便对你发作,婳儿,面对你时,我再大的脾气也只剩两分了。” 白婳眨眨眼,顺着他的话问:“那剩下的呢?” 宁玦想也不想:“我自己消化。” 想问的都问明白了,白婳心里不知是喜悦更多还是伤感更多,一时情绪复杂,起伏泛涌。 她不再拖延,将方才没有说清的解释,继续说完:“不是你想的那样,今日这一切,都是我提前与姨母商量好的,这不过是唬表哥配合婚事而故意安排的一出好戏罢了。刚刚你看到的劫匪,其实是姨母找人假扮的,为的就是将我失踪的消息传出去,好顺理成章将婚事错过,就算刚刚你不来,我也不会乘花轿进城,嫁给表哥。” 宁玦半响没回复,慢慢消化着这话。 白婳怕他不信,补充一句:“我这是真话,你别怀疑我在言谎啊。” 宁玦终于有了反应,看着白婳,忽的一笑,眼神很炽热。 白婳有点没反应过来,被宁玦伸手一把搂进怀里,他用了实在力道,两人瞬间紧密不可分,呼吸都困难。 他心中有多庆幸,旁人自是无法体会的。 白婳没有半点挣扎的劲道,被他抱住,顺势贴上他胸膛,姿态像是完全软在了他怀里。 别人也都不知,与公子重逢,她心里多高兴。 两人紧紧抱着,为重逢,为悸动,为两情相悦的坦诚。 白婳轻轻闭眼,嗡声语道:“其实,我从不认为你有强迫过我,先前我们所有的亲密,都是出于我自愿,出于我们心里有彼此,你不要因此心事负累,自责怨怪了,好不好?” 她每一句话,都暖在他心上最薄弱脆弱的位置,每一个字眼,都叫他心坎舒坦。 宁玦点头,回得郑重:“好,没有强迫,我们两情相悦。” 白婳也郑重其事点点头,虽然只发出了一个字音,但态度很正式:“嗯!” 宁玦弯唇,往下盯看,没有忍住,低首将白婳直接封唇吻住,期久不见,夹杂想念,两人拥吻得格外激烈,唇齿相碰,涎水互换,难舍难分。 都不知亲了多久,外面传来马蹄声的动静,宁玦才警觉停下,分开后一眼,白婳嘴唇已经红肿得不像话,这是罪证,罪人是他。 白婳猜测来人是谁。 无疑只有两个答案,要么是陈复他们赶来支援,要么是表哥得到消息,出城前来营救。 前者好说,要是后者…… 白婳想了想,开口道:“要不还是按照我与姨母的原计划行事,反正婚事已经拖过去了,之后我们从长计议,回城中再找机会相见,如何?” 宁玦摇头,不肯放人:“我实在想你,与你分不开,你必须跟我走。” 白婳迟疑未决。 她当然也不舍得他,如今两人之间不再相隔误会,没有对立立场,正是情到正浓时,谁也离不开谁。 更何况,白婳经历过那事了,深刻体悟其中滋 味,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变得空虚变得痒,尤其在见到宁玦后,那种不寻常的感觉更加强烈,她不知两人是不是心有灵犀,此刻所想,又会不会一致…… 外面马蹄声更近,留给两人思考的时间不多了。 宁玦拉她出去,两人上马,他双腿夹紧马身,蓄势待发,准备疾驰。 白婳赶紧抱住他腰,颤巍巍问:“我们去哪?今日这事……怎么善后?” “陈复他们会办好。”回答了第二个问题,宁玦略迟疑,没有立刻回复第一个。 白婳在后面又追问一遍。 宁玦继续策马,马踏扬尘,他也不再掩饰了:“前面直走十余里有家驿馆,房间还算干净,城内暂时回不去,我们先过去那边休息下。” 休息。 他这样说,她不好敏感反驳什么的。 第81章 抽解衣带 荣临晏带人气势汹汹追出城去,原本是打算追踪城外劫匪,与他们身竭力战一场,然而没有想到,迎亲队伍还滞留在原来的约定地点,没有作鸟雀散,更没显出任何伤亡情况。 至于传话人口中凶神恶煞、蒙面黑衣的劫匪们,并没有按常理遁走匿去踪迹,而是与迎亲队伍里的人挨在一起,静坐和谐,画面有点奇怪的诡异。 见他骑马过来,气势汹汹,黑衣人们慢吞吞抬眼,眼底只有疲惫,没有惊慌。 他们的反应很平静,似乎并不打算起身反抗或者避身躲闪,甚至眼睛亮起来,显出对他们到来的期待。 荣临晏脸色沉着,没功夫仔细琢磨这怪异的地方,满心只担忧着表妹的安危。 他高坐马上,睨目环视一圈,不见白婳下落,心头焦灼难安,眉心深深拧蹙起来,旋即,缰绳勒停,从马背翻身下去,几步冲上前,拔剑直指一黑衣人的喉咙。 “你们是何人,报上名来!”荣临晏沉吼一声,话音逼迫。 原本他打算壮势问出表妹的下落,却不想对方看着他,竟主动颤巍巍摘下面罩,跪坐在地上,干巴巴喊出一声“少爷”。 少爷? 荣临晏心下一凛,察觉不对劲,一脚把人踹开。 他向旁走去两步,逼近站到另一个黑衣人面前,执剑作势刺过去,对方同样弯腰垂首,不见半点嚣张气焰,支支吾吾,没有一点悍匪该有的凶戾气场。 一个个,都是怂包。 都不用他严刑逼问,只假意抬一抬剑尖,这些人便立刻崩了心理防线,全部实话坦明。 “少爷,我们……我们是夫人派来的。” 荣临晏没听明白:“哪个夫人?” 最开始被利剑威胁过的黑衣人屈身抻抬起脖子,狭长的眼睛微眯,看着荣临晏,硬着头皮回:“是您母亲,荣夫人。” 荣临晏心头诧异,旋即又松了口气,若是母亲在背后瞒着他私自筹谋了什么,那表妹当下的安危应当可以保证,最起码,无性命之忧。 结果,他这口气还没完全舒出来,紧接着又听那人继续禀告开口。 “但方才将表小姐劫走的人并不是夫人派来的,我们都不认识,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或许……是我们不巧正好碰上了真的劫匪横行劫掠?” 荣临晏情绪起伏跌宕,简直恨死开口那人不会找寻重点。 他急问:“劫走婳儿后,他们往哪个方向走了?” 黑衣人抬手颤巍巍指了一个方向。 指路时,他手臂来回抖得厉害,还时不时哎嘶一声,细看才发觉,原来是腕口受了伤。 剑与她 第104节 荣临晏敏锐,盯着一处血污,问道:“你与他们交了手?” 黑衣人迟愣了下,有点不知怎么回复,虽然他的确挂了彩,但应该不算与对方交了手,毕竟人家马都没下直接飞来匕首,他只能算是单方面被虐,可这话说了多没面子,于是便打肿脸充胖子,点头算是默认下来了。 荣临晏寻着线索继续问:“与你交手那人,长什么模样?这里面,应当属你印象最深吧。” 黑衣人绞尽脑汁回想,有点心虚开口:“当时场面混乱,我没顾得仔细看,只大概记得对方肯定不是什么歪瓜裂枣,模样应该挺周正的。” 大概、应该? 全部是泛泛之谈,没透露一点明显特征,说了等于没说。 顾不得继续详问,时间不能再耽搁…… 荣临晏着急上马,带人朝刚刚被指的方向策马奔去。 …… 陈复不是一人善的后,宁玦事先给他找好了帮手,是季陵本地人,名唤臧凡,家中做走镖的行当。 此人是宁公子的好友,但两人性情差别很大,宁公子遇事冷静,波澜不惊,而臧公子明显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 起初会面时,听说是为白姑娘的事,臧凡一脸讥嘲不愿,又听宁公子有意劫亲的计划,神色就更加别扭起来,简直把恨铁不成钢几个字直接写在了脸上。 他急冲冲吼道:“我开始时怎么说的?离她远点,离她远点!她就是荣临晏用的美人计,明晃晃的细作无疑,你自己也知道啊,就是舍不得赶她走,心甘情愿被她骗,还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能说服她成为自己人,站在我们这边,结果还不是着了她的道,被人牵着鼻子走。你老实说,荣临晏想要的东西,你是不是给了?” 宁玦沉默不语,未有表态。 臧凡会意明白,当下气极反笑:“好啊好啊,人家现在皆大欢喜了,仕途美人双喜临门,你又捣什么乱?不如就大方到底,剑谱给了,顺便再成全他们一桩姻缘美事啊!” 就算不知详细内情,旁人也听得出来臧公子言辞逼人,气势咄咄,直往人心坎上戳。 陈复迟疑想劝一句,一时没想好合适措辞,宁公子已经先一步出声表态了。 “剑谱的事,我有分寸,也知道轻重。至于白婳,我一点也不大方,这个忙你帮就留,不帮就走。” “好啊,因为个祸水连兄弟都不认了,以前我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么重色轻友?她要是自家弟妹,我这忙上刀山下火海都能帮,可人家现在马上要成荣临晏的媳妇了,心不在你这,这忙我帮着都没劲,特没劲你懂吗?” 臧凡气得脸红脖子粗,说完甩头就要走。 陈复想拦,又觉得自己没立场,抬起手臂僵在半空,不知如何是好。 宁玦转过身,突兀说了句:“怎么不能当弟妹看?若是这样想能叫你心里畅快些,如此也无妨。” 臧凡脚步顿住,略微琢磨了琢磨,问道:“什么意思……你说真的?是我想的那样?” 陈复在旁根本听不懂,什么这个意思那个意思的,他不知这是什么哑谜,到底是人家做兄弟的有默契,转着弯的话都能听明白。 宁玦神色不变,简单回:“嗯。” 臧凡神色有点怪,眼睛骨碌转了转,先前的愠色不再,表情同样没那么憋屈了。 “我就是看不惯荣临宴得意忘形那样,剑谱的事你心里有数就好,这回让他吃了暗亏,算是给他点教训,行,是你的人,这忙我帮。” 臧凡突然转了口风,陈复则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着两人,一头雾水。 …… 与荣临晏的人碰面后,宁玦计划先行一步将人带走,善后的事则交由臧凡与陈复去办。 掩护宁玦离开时,臧凡与陈复算是配合默契,一个带人蒙面劫掠,声声囔囔,作凶戾气势,将嫁妆抢得一箱不剩。 一群假装悍匪的小厮们,只会些花拳绣腿,哪打得过陈复这些真正闯荡江湖,经历过风风雨雨的干家子们。 至于臧凡,刻意迟一些出现,三方混乱交手,叫人很难弄清楚到底谁与谁是一伙的。 总之,一方假装成真盗匪,另一方则扮成正好路过的镖队,臧凡本色出演,从容自然,一副正义俨然、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本地好心人模样,陈复看了,自愧不如。 如此行事,待荣临晏追查到最后,只会得到一个结论:人是被真匪徒劫走的,待他们正准备对钱财下手时,臧家镖局的人巧合路过,仗义出手,帮他们避免了钱财上的损失。 至于娇滴滴的新娘子,镖局的人来得晚,爱莫能助,唯一能帮上忙的,就是派人跟着四处找找,尽一份心力。 荣临晏不辞辛苦,一去追查了几个时辰还是一无所获,回来后,看到臧凡出现在自己眼前邀功似的笑得意味深深,心里极其不痛快。 臧凡与宁玦有私交,这在季陵可不算是秘密。 荣临晏本就多疑,当然不会相信这种时候遇到臧凡只是巧合,但苦于拿不出证据直接证明婳儿失踪与他们有关,一口气只能生生憋忍。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天色渐暗 时,城中来人报信,说杨小姐久等不到公子回府,大发雷霆,扬言自己堂堂将军府千金竟不被重视至此,简直羞辱人,非要到大将军王面前告状诉委屈不可,眼下老爷夫人正在竭力劝拦着。 荣临晏闻言只觉头疼,不得已,只好打道回府,解决棘手之事。 至于追踪婳儿的下落,他只能放缓,从长计议。 …… 宁玦带着白婳向西骑乘三十余里,风尘仆仆,总算到了落脚的地方。 下了马,白婳走动活动腿脚,跨在马背上被颠了一路,腰窝和腿根都有点受不了,筋骨慢慢舒展,僵硬感消除,身体勉强轻便一些。 宁玦将缰绳交给看门的,随后带着白婳走进邸店大门。 邸店占地范围不小,进门一路向里,右手边是仓库,左手边是交易区,列着不少柜台货架,继续往里,过一扇门,才到住宿用餐的生活区域。 白婳边走边默默观察着,从房屋墙壁泛黄的程度可以推断,这邸店设立应当有些年头了,房子虽然老旧,好在堂内窗明几净。宁玦大概是这里的熟客,进门后与店掌柜颔首简单打过招呼,没有选房间,领了钥匙直接带着她轻车熟路地上了楼梯。 住宿区域一共有两层,他们的房间在二层最靠里的一间,位置偏仄,但视野景致不错,窗子打开,正对不远处的山野丛木,濛濛岚烟。 只是这会儿时辰晚了,有好光景也看不到,等明日太阳升起,掀开帘子一瞧,保准有好风光。 宁玦闭了门,又将窗帘拉严,顺势点上三根蜡烛,火芯一燃,室内陡然变得明晃晃的敞亮。 晕黄的光圈柔和落在两人身上,衬得彼此面目格外深隽。 四目相对,谁也没有率先开口打破眼前安静的氛围。 一股无名火在暗戳戳愈燃愈烈,室内升温,吐息加沉,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近,彼此默契看向对方的瞳眸,里面只映出自己的影子,内心别样的满足。 宁玦话音沙哑,更主动一些:“婳儿,我很想你,很想……” 话音刚落,白婳还没来得及给反应,室外廊道里突然传来一阵不可忽视的嘈杂动静,脚步声蹬蹬的,听声音不像一个人。 白婳不自觉心下一慌,紧张起来,生怕是表哥带着人马追寻过来,逼近到门口。 屏息凝神,继续听,又觉得不对,外面的对话声夹杂外地口音,他们不是季陵人。 白婳松了口气。 那些人应该也是住在二层的客人,眼下喝多了酒,上楼不稳,一边踉踉跄跄,一边插科打诨,也不顾忌会不会打扰到别人休息。 “你们酒量远不如我!下次继续,下次继续啊!” “吹牛?要不咱们现在下楼再凑一桌,不服的来……” 舌头都打卷了,话音囔囔不清,还嘴硬不服输,实在是男人醉酒后的通病。 白婳正出神想着,忽的察觉下巴被人捏着抬起,力道不轻。 她立刻回神,眨巴眨巴眼,猝不及防对上宁玦晦暗深邃的眸子,不自觉微微有点脸红。 宁玦盯着她,带着不满问:“与我待在一起,还不专心?” 白婳悻悻,赶紧道:“专心的,刚刚外面有动静,我怕是追我们的人。” 宁玦往前贴了一步,胸膛几乎蹭到白婳身上,咫尺之距,将她看得更清。 白婳赧然错过目。 宁玦单手搭在她腰上,俯低身子,沉沉言道:“这间房,我常住,旁人就算进来掘地三尺地搜找,也寻不到我们,你不用紧张。” 闻言,白婳目光落在门闩上,一根不够粗实的木板横档着两扇门,稳固力一般,或许都挡不住成年男性一脚踹过来的力道。 她想不明白这话,问道:“为何?” 宁玦不语,只再往前欺身,唇角几乎蹭到白婳耳垂边缘,她下意识耳热想躲,却被宁玦桎梏腰身拦挡住。 两人保持这样的暧昧姿势不动。 宁玦不紧不慢,伸手向前,转了转高脚架上的盆栽,随他动作一停,木架床豁然向里旋转,嘎嘎吱吱的声响停歇后,一扇暗门出现,似乎是连通着隔壁另一间房。 “这是……” “你不是担忧这个,害怕那个嘛,去里面的暗室,机关不动门不开,这样能不能安心?” 白婳不好意思垂眸,一时迟疑没动。 宁玦不想浪费时间,心里早就迫不及待,上前半步直接将人打横抱起,转身往暗室走。 暗室里有天窗,无门,算是刚刚那间屋的里间,格外隐蔽,又不似寻常暗室的闷潮。 白婳被宁玦放到床上,伸手碰到柔软的褥单,小声不确定问:“这间屋,不对外的吧?” 宁玦:“嗯,除了店铺老板娘偶尔进来清洗打扫,只有我会来。放心,床单被褥都是干净的。” 白婳伸手揪着被褥褶皱,红着脸,点点头。 暗门一关,里面实在太黑了。 宁玦打开抽屉找蜡烛,白婳坐在榻边,没有帮忙,也没有出声。 幽暗内室,慢慢有了光晕,蜡烛一根根燃起来,明亮汇聚,光尘铺在地板、桌面,还有床上,宁玦回头,白婳也往他那边看去,他注意到她身上的嫁衣红裙更惹眼,她则发觉,这会燃的,都是红烛。 宁玦重新走近,在她面前俯身,伸手要去解她领口的扣子。 白婳不自然往后躲了下,宁玦强势相逼,实实将人扑到了榻上。 一上一下,谁主导,很分明。 宁玦睥睨着开口:“这身衣裳,极漂亮,可惜荣临晏看不到了。” 白婳闷声:“别提旁人了。” 宁玦含笑,低身吮她耳垂敏感处,将人磨得没了脾气后,抽解衣带,伸手进去,贴身游走。 白婳躬身,跟着哼起来。 宁玦哑音道:“好,不提,我们办我们的正事。” 第82章 予取予求 荣临晏急匆匆回府后,没顾得上去劲松阁向受冷落的新娘子赔罪,而是先到沉香苑,找母亲详问事情的来龙去脉。 剑与她 第105节 荣夫人原本还想搪塞,可听说迎亲队伍遇到真的劫匪,白婳被劫,踪迹成谜,登时诧异愣住。 她一个宅院妇道人家,没见过什么大风大浪,眼下节外生枝,关键其中还有她谋划的份,一时失了主心骨,在荣临晏的再三逼问下,她守不住秘密,很快将白婳主动提议要演一出戏的真相全盘托出。 荣临晏听完,神色颓闷,很是怅然,不愿相信表妹内心竟不愿嫁给自己。 不想嫁他,又想嫁谁呢? 他想到城郊巧合遇到臧凡的事,再透过臧凡,想到了宁玦。 这个答案他太排斥了,故而念头刚刚生起,就被他主观意愿硬生生掐断。 绝不可能。 这时,荣夫人低声开口,打断他的思绪:“婳儿也是用心良苦,她担心杨家表面赞同同妻的事,实则内心暗存结缔,所以才愿意委屈自己,暂不入府。眼下你初入宦海,升沉不定,自是需要杨将军作为岳丈提供助力,婳儿是想你今后每一步都能走得稳妥,而为娘的初衷同样如此,所以才会与婳儿一起编谎瞒了你。临晏,你别怪娘,事情发展成眼下这般,婳儿真的遭劫,是谁也不曾料想到的。” 荣老爷将手中茶盏稳稳落到桌面上,沉默半响,也发了话:“你母亲为你筹谋,用心良苦,婳儿也是好孩子,知进退,识大体,你莫要怨怪她们。如今你好不容易争得入仕机会,光耀荣氏指日可待,这个时机我们等了太久,绝不能再有闪失。” 荣夫人连忙点头:“是啊临晏,不如你先回劲松阁那边去安抚,至于婳儿的下落,我与你爹会上心派人追踪打听,绝不轻怠。” 荣临晏紧了紧拳,克制言道:“爹、娘,官场诡谲我能不晓?做任何决定前,我都有自己的考量。今日我不妨跟您二老透个底,自我夺擂后,大将军王从未单独召见过我,更未透露过任何重用之意,反倒是省亲路过 季陵的左相,看了擂台的比试,对我的剑术颇为欣赏,还私下与我聊过多次,话语中隐约表露出征召之意,只是奈何大将军王夹在其中,他才不好直接任用。” “大将军王不识人,自有别的伯乐赏识我,我娶杨芸,也不是为了借杨家的人脉与大将军王绑紧关系,而是趁机向左相表忠心。杨家的面子我给七分足矣,杨家千金与婳儿同天进门,没人可指摘什么。” 闻言,荣老爷眉头拧蹙起来,面容也更严肃几分。 他想说什么,又止了口,最终按捺住性子继续听下去。 荣临晏再道:“官场上的人,一人多面,表面根本看不出什么,先前我借庆功宴,与多方人士搭上关系,慢慢摸清楚更深的门道。杨将军看似是大将军王的亲信,实则早搭上左相的船,这些朝廷大人物,各有各的考量,看破不说破也好,谋划大局也罢,都与我无关,我只愿追随一个能真正赏识我的伯乐,至于他是大将军王还是左相,压根不重要。” 话音落下,屋内一片寂静。 半响,荣老爷喟叹出一口气,神色透出力不从心的颓闷。 荣老爷:“年轻时,为父不懂居安思危的道理,不求上进,磋磨了不少时光,甚至连你祖父在世时留存的人脉都没能维系住,如今帮不上你的忙,悔之晚矣……” 荣临晏摇摇头,并不怨天尤人:“哪怕是百年世族,浪潮下也躲不过门衰祚薄的命运,何况我们荣家只是一时受帝恩的皇商,帝心难测,说舍就舍,岂能怪罪父亲一人。” 荣老爷眼神幽幽,一大把年纪了,听了儿子这话,眼底还是不自觉泛了红。 父子俩继续深聊下去,荣夫人在旁插不上话,默默不再言语,只专注听着。 她一个妇道人家,大半辈子囹圄宅院内,当然没有他们的眼界与见识,听着父子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分析朝堂局势、各方阵营,再时不时的道出一个又一个陌生的人名、官名,她只觉如听天书一般,于是索性安静离开,给他们父子俩单独话聊的空间。 出了屋,荣夫人命手下得力的女使,再去劲松阁探探情况。 女使去而复返,只用了半盏茶的功夫。 她回来报信说,听屋内声响猜测,少夫人似乎正在里面砸东西发泄脾气,时不时责骂女婢两句,气势汹汹,好生厉害。 荣夫人听得心里不舒服,这大喜的日子,真是造孽。 生怕杨氏一人在劲松阁会闹出更大的动静,招惹下人们笑话,荣夫人心烦意乱,在门口房檐下来回踱了几步,最终按捺不住重新进到屋里。 见临晏与丈夫没再继续聊着,荣夫人上前,面带苦笑,委婉劝说儿子眼下若无要事,就先回自己院子里休息,至于其他的,等明日天亮后再详议。 时候是不早了,已经快过子时。 荣临晏往窗外夜色里扫了眼,配合点点头,跟爹娘告了别,起身离开。 望着儿子匆匆离去的背影,荣夫人有些不忍道:“这孩子,每日心里琢磨那么多事,看着似乎又清瘦了些。” …… 回到劲松阁,面对着自己最熟悉的环境,荣临晏不觉任何放松,反而更紧提起一口气。 从早到晚,先是接亲后又追贼,满满折腾了一日,身心俱疲。 他来不及换衣,身上还穿着长喜袍,脸庞被映衬得发红,但神情却不显丝毫喜色。 荣临晏尽力舒展眉心,缓了口气,迟疑推开卧房房门,入目是满地的狼狈——喜烛断了,镜台倒了,盛着合卺酒的白瓷瓯盏也碎了。 杨芸正坐在床塌边,还没睡,大概心中一口怨气没纾解出来,合眼也根本睡不着。 闻声抬头,淡淡睨着他,情绪不明。 迟迟等不到新郎官,她早自己掀了喜盖头,此刻身上喜服不整,步摇歪斜,不甚端庄。 荣临晏不愿针锋相对,也自认理亏,于是主动言道:“今日是我抱歉,给你赔罪。” “怎么赔?你这么下我面子,我心里不痛快,恨不得诅咒那个贱人被劫走后再也回不来!”杨芸言辞犀利,不留余地,是个不好招惹的主。 荣临晏看着她,指节攥紧,忍下来,言道:“同妻是我们一早就说好的事,你也知情,今日我表妹意外遭劫,我出去寻救,理所应当,倘若今日换作是你遇险,我焉能不救?杨小姐得饶人处且饶人,就别呈一时口舌厉害了。” 杨芸捂起耳朵,大声吼出来:“别与我讲道理,你倒是伶牙俐齿,而我粗人一个,如何说得过你?吃亏的事我不干!” 荣临晏无奈,只觉得头疼:“那明日,我们都冷静下来再谈如何?今日不早,歇了吧,我们不睡,外面一院子的小厮与女使都不得安歇。” 杨芸没消火,原本还想再呛他几声,但不知说什么更有杀伤力,琢磨半响,只好作罢。 只是心里当然还不够解气。 想了想,她冷哼一声,抬手将榻上一床被褥扔下来,示意荣临晏自己找地睡,自己则在主榻上躺得舒舒服服,翻身都宽敞。 荣临晏没跟她计较,任她使性子,上前两步,抱起被褥,主动远离。 “你好好休息。”留下一句,算是风度。 杨芸没吭声,不叫人意外。 两人话不投机,杨芸闹别扭与他置气,不愿同房,荣临晏同样没兴致,见她这个态度,心里实际是松了口气的。 原本还担心同床异梦,眼下倒不必有这个顾虑了。 两人分了床,但还是同房间,一室而居,谁也不开口,但应该都没睡下。 新婚洞房花烛夜,冷冷清清,没有丝毫柔情蜜意,两个新人,一个躺在床上怄气背过身,一个眼神空洞洞地盯着房梁出神,心思全然不在这。 真是比同床异梦,更疏远陌生。 …… 距季陵城三十余里,沿途邸店。 客房烛光陆续熄灭,一扇扇窗子暗下去,唯有一处天窗微泛光亮,若不抬眼仔细瞧看,只会当那是月亮洒下的轻浅月辉,并不起眼。 当然,深更半夜,谁也不会抻着脖子往上盯着望,加之视野的局限,平常住宿的旅客根本不会察觉,走廊尽头再往里,还藏着一间暗房。 红烛燃了一半,化开的蜡油附着在蜡柄上,慢慢凝结成固态,像是红珊瑚的眼泪,也像一颗颗团聚起来的红石榴籽。 越是品质上乘的蜡烛,烛芯烧得越慢,这间房中不会放次品,半根燃尽,掐算时间,应该最少已经过去半个多时辰了,他依旧抖擞,远未尽兴。 宁玦目光从帐外收回,重新落在白婳身上,她肌肤天生白,白得晃目,被红烛光亮衬着,肌肤泛起淡淡的胭脂粉色,很是惹眼。他掌心落她腰窝上,指腹顺着腰线捻过去,似乎是薄茧带给她难忍的痒意,白婳身子抖了抖,与此同时,下面缩咬感更加分明,宁玦紧提一口气,微喘着缓解。 白婳咬着唇瓣,额前汗涔涔,伸手去推宁玦的肩头,想要开口,喉咙发干,更没力气。 其实,她还有很多问题想问,心中满是困惑,一连串的问题一个都还没有得到答案。 她想知道,他先前都去了何处,事情有没有办完? 关于剑圣的死因,他辛苦奔忙追寻真相,如今有没有新的线索与进展? 还有,他为什么会这么巧合的,在她假装成婚这日,突然出现在季陵…… 白婳艰难启齿,声音比她自己想象的还要软绵绵无力:“公子,我有话想问……” 宁玦起势,一起一落,说话时,话音正好随动作拐了一个调:“有事之后再说,专心。” 白婳攀着他,再做争取:“都是紧要事。” 她着急想询问清楚宁玦近日来的经历,可对方同样很急,根本不给她平和言谈的机会,如同饿狼扑食,再不吃上马上会死似的,什么紧要事都得等他先饱餐一顿再说。 白婳无可奈何,最终半推半就,任由被吃抹。 想象中二人促膝长谈的画面没有发生,取而代之的,是两人的白衣红裙、中衣亵裤,全部凌乱丢掷,混在一起。 有的就近铺在床尾,有的散落于地板上,不规不矩,不成体统。 罢了,统统随他吧。 白婳松开抵触的手,力道不再推拒,默许后予取予求,简直叫宁玦爱死。 她没有委屈自己,愿意这样,不是因为脾气多好,多么宽容,而是因为……她也真的好想他啊。 第83章 不要你忍(二更)…… 白婳睡眠浅,一般的声响很容易将她扰醒,听到耳边传来隐约的说话声,她惺忪睁开眼,缓了缓神,意识到不是廊道里传来的声音。 暗室有暗门阻隔,他们这间房隔音效果绝佳,里面听不到外面,外面更 听不到里面,隐私保护极好。 正因如此,昨夜一番翻云覆雨,她才敢那般肆无忌惮地哼唧出声。 稍一回想,脸颊立刻烫热起来,她赶紧止住思绪,生怕一个不慎就会想起自己与公子缠绵翻滚时放浪形骸的赤条条模样,简直羞死人,她忙闭上眼,深呼吸,自我克制平复。 没过一会儿,方才扰她清梦的声音再次传来,这回白婳辨识清楚,原来声音是透过天窗传进屋内的,外面院子里大概有两三个人聚在一起,听动静应该是准备赶早路出发,正一边牵马匹装行李,一边闲聊言谈着。 其实他们也不是肆无忌惮放声聊,故意扰人清梦,他们说话声响不算大,若是睡得熟,不一定会被扰醒。但白婳算是特殊的一个,因睡眠浅,即便昨日负累过度,当下顶着一双黑眼圈,一身疲累还没歇过来,还是没能睡得沉稳,一觉直到自然醒。 宁玦还在睡着,呼吸很浅,胸腔有规律的起伏。 白婳近距离仰头看他,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宁玦的睫毛又密又长,带着微蜷的恰到好处的弧度,好看极了。 她大着胆子伸手,放轻动作,慢慢触碰了下宁玦的眼角。 眼尾的肌肤又细又薄,她没敢摸太久,很快小心翼翼收回,想了想,又轻轻点了他唇峰一下,带点挑逗意味。 心想,反正他睡熟了,放肆一点,没人知道。 收回手,白婳心满意足,正打算老老实实阖眼继续补眠,不巧,院里的几个人又开口畅聊起来,而且这回,他们似乎与暗房的距离更近,原本还是嘟嘟囔囔的,眼下则透过天窗,一字不落,格外清晰地传进来。 “行了,你别瞎琢磨了。刚刚不是都打听过了吗,隔壁没人住,人家邸店的老板娘都拿着钥匙亲自带你上楼看过,尽头那间房里面根本没人啊,你就别找茬了。要是手头紧不想给钱,你明说就是,我做兄弟的自然会给你结账,人家掌柜的看着是个老实人,娘子还是个哑巴,你就别为难人家了,行不行?” “你有病吧!谁不想给钱?昨日你一进房间就呼呼大睡,醉成那副德行还不是我伺候得你?结果到今日你酒醒了就开始恩将仇报,还说我不想给住宿费,有你这么寒搀人的吗?” 因为话不投机,两人聊着聊着像是要吵起来,音量很难继续控制,比方才大了不少。 白婳还是有困意,但若想安心睡去,肯定要等院里的人离开邸店后,眼下,不如听听热闹,寻个乐呵。 对峙再次开始—— 剑与她 第106节 “谁故意寒搀你了?行,既然你不差那点钱,刚刚干嘛非要找掌柜的嚷嚷说自己没睡好,还跟认哑巴娘子耍横,要人家给你补偿赔钱?这不是讹钱是什么。你当时气势汹汹的,把人家吓得脸都白了,她那是不会说话,要是会说,看你凶神恶煞直溜溜瞪眼的样子,肯定立刻就喊人了。” 被说的一方很不服气,仍觉得自己有理,一点不输气势:“谁讹钱?我真是不该和你多废话,说了半天你都不信!隔壁房间就是哼哼唧唧了一整夜,我听得真真的,身心备受煎熬,不然也不会心浮气躁几乎一整夜没怎么合眼。可邪门的是,早晨我坚持去隔壁看一眼,结果里面还真没有人影,那难不成昨夜的声响,是对面房间俩大老爷们儿传出来的?绝对不可能啊……我记得我分明听到小娘子又哭又喘的娇滴滴撒娇声了啊。” “得了吧,你能不能别这么猥琐?还撒娇声……你就一定确认是隔壁房间传来的声响,我琢磨着,会不会是你做春梦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实话说,到底多久没碰女人了,是不是想了?这样,咱们今日到季陵后,先落脚,等晚上,哥带你去烟花巷子转一圈,什么样的美人随你选,好好泄泄火。” “滚滚滚,爱信不信,你就当我没说吧!真是邪了门了,难不成碰见了女鬼……我看我不该进窑子,而是该进庙里拜拜神了。” “去你的,别吓唬人啊。” 话音越来越远,即便两人还没吵完,但出了院门,越走越远,透过天窗已经再听不到什么了。 白婳哪能想到,随便听个热闹都能涉及到自己,她不得不承认,刚刚一边听着,一边真想原地找个地方钻进去。 可眼前没别的,只有宁玦结实劲瘦的胸膛,她没地方钻,要钻只能进他怀里了。 刚刚太难为情,白婳都没意识到自己扭扭蹭蹭一直动,并且还时不时唉声叹气一喟,宁玦睡得再沉也掀开了眼皮,被她扰醒。 没醒睡,当然有起床气,但一睁眼,入目先看到白婳的面庞,宁玦心里再多的怨气也全部消散为空,满心满眼,全被眼前的姑娘占了位置。 与她同枕而眠,这样的画面以及满足感,他盼了好久。 宁玦看着她问:“怎么醒得这么早?还丧着一张小脸。” “刚刚,被当成女鬼了。” 白婳音调不变嘟囔一句,没因打扰到他而感觉歉意,只为床事被外人听闻而倍感无颜。 回想起自己昨夜哼哼唧唧的献媚模样,简直想死,一头撞死。 宁玦茫然,没听明白。 他刚醒,错过了方才院中的争吵声,也不懂白婳此刻为何一脸的生无可恋。 不是才醒吗,怎么就有小情绪了? 宁玦仔细琢磨了会儿,怀疑是昨夜自己弄她太狠,她来找自己算后账了。 若是这本账,他肯定要认,小姑娘得哄着来,怪他与她分开太久,想得紧,这才生硬硬地要的急了。 宁玦深刻反省,搂着白婳不盈一握的细腰,下巴颏垫在她肩头上蹭了蹭,说道:“是我不好,昨夜无克制,害婳儿受苦了,之后我一定商量着来,只要婳儿说不,我绝不相迫。” 闻言,白婳脸更红了,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茬事。 房事哪有随便挂嘴边讨论的?这人…… 白婳赧然没言语,宁玦指背蹭蹭她浮红的脸颊,继续表诚意道:“其实昨夜我绝非只为自己爽快,不想你的感受,是我看你当时的表情也很受用,并且身体的反应也给得很热情,所以才愈战愈勇了。你不排斥,我就已经心满意足,若是主动留我,我……” 宁玦有所顾虑,话没说完,干巴巴止住了。 已经听到这了,还差那一两句嘛,不如干脆一并听完。 白婳忍着羞意,接过话问:“我什 么?你别话说一半啊。” 宁玦看着她,眸底沉晦晦的,不再迟疑,开口说出那些露骨招惹人的话:“你若主动,我会受不了,剑锋入剑鞘,严丝合缝,得归属,而我,也想进入自己的鞘,占得满满当当,与你紧密不分。” 白婳:“你说这种话……那以后,你还能不能直视拔剑插剑的动作,会不会想歪?” 宁玦:“如果能想到你,我会很高兴。” 白婳抿唇不言语了。 两人身子贴的很近,宁玦敏锐察觉到什么,略微停顿下,而后径自伸手向下一探。 指腹一捻,很确认地附在白婳耳边含笑问道:“婳儿,怎么湿漉漉的?” 白婳专注难为情,压根没注意,被她一提醒,双腿紧合,很快意识到不对。 怪她一直想入非非,忘记了身体反应原本就先于理智。 宁玦还在问:“只是与我贴着,也会这样?” 白婳苦恼极了,严肃说:“我不知……你,你别再问了。” 宁玦还是笑,唇角弧度扬起,更温柔一些:“好,我明白,还是怪我,不管是离得近还是说了话,都是我的错。” 知他故意揶揄自己,白婳不甘示弱,顺势接着他的话回一句:“是,你呼吸都是错的,那不如别再呼吸了。” 不成想,面对她故意的为难,宁玦依旧应对自如,很快便接上她的话:“与你接吻时我可以屏住呼吸,既然呼吸是错的,那看来只有吻你时,我才没有犯错。” 说着,他便主动向前贴过来,火热的胸膛灼着她,有邀请之意。 白婳双手挡在前,有点不知所措。 口干舌燥的感觉来得比她想象中还要快,看着眼前男人的俊颜,她忽然觉得,其实自己没什么非要躲的必要。 不等宁玦进一步起攻势,白婳身子贴过去,主动攀上宁玦的胳膊,头稍稍一歪,被他大掌垫住,两人热烈迫切地吻到一起。 宁玦翻身,压着她亲,被子慢慢从肩头滑落下去,却没人管顾。 那点因不盖被子而慢吞吞产生的微弱冷意,很快会被缠绵拥吻时体温的升腾而抵消。 故而无人在意,更无暇顾及。 宁玦弯起白婳的腿,尝试向外分,眼神带着征询。 白婳看着天窗透进来的光亮,内心有点犹豫不决:“天快大亮了……” 宁玦:“我尽快。” 白婳慢慢不再紧绷,点头依了。 她也知道,这声尽快,是句善意的谎言。但两人已经湿黏黏的挨在一起了,若不实际做点什么,非要干巴巴地分开,别说宁玦受不了,甚至白婳也免不得不上不下一整天。 喜烛昨夜就燃到底了,给不了两人辨别时辰的参照,只一扇天窗透光,也不好分辨。 白婳不知两人是什么时辰分开的,只记得事后,宁玦吻了吻她额头,而后起身下了床,她则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眼皮发沉得厉害,一下都掀不起来。 …… 这一觉,她安安稳稳睡去,终于没再因外面一点儿声响就被吵醒。 白日里,邸店来来往往,院内走动声络绎不断,但白婳是从昏晕边缘直接睡死过去的,故而这一觉,根本不涉及觉轻不轻的问题了,若不睡饱了,估计还得继续晕着。 这一觉,她补得时间着实不短,甚至日上三竿还不够,直到下午才慢慢睁眼转醒。 回笼觉这么睡,将人都给睡迷糊了。 白婳睁开眼缓了好久,看着暗室里陌生的装潢摆设,只觉有点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怔懵。 再看看天窗,忽的慢半拍反应过来,这里是邸店里面的一间暗室,宁玦带她进来的。 宁玦不在这里,她起身下床,尝试开门,遇到阻碍。 她不知道机关在哪,把明面上显眼的物件都碰了碰、转了转,暗门还是一点动静没有。 试了太多次,白婳渐渐没了耐心,动作也开始变得急躁,同时心里失落落的,看看四面环墙的环境,她只觉自己好像被困在牢房里一样。 白婳抬起头,想直接冲着天窗喊,又觉得不得体。 谁知道邸店里住了什么人,本就是鱼龙混杂的地方,万事小心为上,不能毛毛躁躁的。 焦急之际,又想方便,白婳神色懊恼,决定不能再乱动,重新坐回床上,安静等一等。 刚坐下,一瞥眼,白婳余光注意到床榻旁边的柜子上放着一张白纸,上面好像还有字。 她赶紧拿来看,上面写着:盆栽左侧数,第五块砖,用力踢一脚,门会开。 “……” 原来指使早就有了,还是在那么显眼的位置,不怪宁玦没管顾她,分明是她自己白长了大眼睛。 白婳赶紧寻到盆栽,再数砖头,确认是哪一块后,抬脚踢抵过去,力道不小。 几乎同时,一道奇怪发闷的声响从墙面传来,眼见厚实的墙壁有松动的迹象,白婳会意伸手,没用特别大的力道,暗门直接就开了。 门外,有人。 幸好是个女子,不然她只一件单衣松松垮垮披在身上的样子就要被旁人看到了。 白婳有点脸热,旋即又紧张起来,不知暗门的秘密是对方早就知晓的,还是刚刚无意撞到的,这人,又是什么身份? 白婳心怀戒备,对方似乎也看出来什么,想解释,又开不了口,只好冲她打手势。 这是手语,白婳看不懂,但由此确认对方是个哑女。 白婳灵机一动,想到今晨院外两个男人争吵时,似乎提起过,邸店掌柜的娘子就是个哑巴。 宁玦与店掌柜相熟,若此女是其娘子,应该也是靠得住的人。 思及此,白婳慢慢松下一口气,心头防备也消散一些。 她与那女子颔首示意,想转身回去搭件衣裳,装扮得体些,正要迈步,对方忽的出声阻她。 当然,对方并非直接出声说别走,哑女发出的声音异于常人,含含糊糊的,根本辨不出来含义,但她手势也表达,眼神也示意,这么配合着传递信息,加之白婳多些耐心,很快明白,她是要自己先洗澡的意思。 屋里的确多了一个浴桶,里面灌着水,正腾腾地向外冒着热气。 白婳看过去,心想,自己确实该洗洗了,身上那股子味,奇怪又不爽利。 “是有人吩咐你进来送水吗?”白婳问。 哑女笑着点点头,白婳发现,她笑起来还挺好看的。 白婳又问:“和我一起住店的那个人,你有看到他吗?他现在去了哪里知不知道?” 听完,哑女先是点头,后又摇头。 白婳开始没琢磨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想了想,会意了。 她点头,是回答第一个问题,摇头,是回答第二个问题。 所以,哑女今天早上有看到宁玦,但至于他现在在了哪里,她就不清楚了。 白婳心里突然有点难过,空落落的,。 她不想承认,自己竟开始担心公子会将她抛弃在这里。 她心中有一道声音在坚定地告诉她,这种情况绝不可能发生,可与此同时,还有另一道微弱的声音在动摇着她说,为什么不能将你抛弃? 白婳心头沉闷闷的,没什么力气,很需要借助外力暖暖身子。 她冲哑女点点头,愿意泡个热水澡。 哑女手脚麻利地为她添完热水,还没有退出去的打算。 剑与她 第107节 白婳打量着看她两眼,问道:“你要留下吗?” 哑女这回没有比手势,而是指了指旁边小桌上放置的花瓣和精乳,白婳明白,也没排斥。 未上岘阳山前,她洗澡一直都是小尤贴身伺候的,自己够不到背部,有人相帮会洗得更全面,同样也会省力很多,她早习惯如此,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当年她在京歧时,沐浴时伺候的人数更多,若是准备参加宫宴,沐浴则要有四人服侍,至于平常日子,沐浴时身边最少也得有两人作陪。 现在想想,真是没必要的奢侈。 见她迟迟未表态,哑女拿不准主意,不知自己是不是惹了嫌。 白婳看到她神情的失落,痛快地冲她点点头,示意她可以留下来帮忙。 哑女面上立刻浮起轻松的神色。 白婳昨夜实在太累了,虽然已经睡了很久的觉,可歇回来的只有精神气,体力并没有恢复完全,她开始时是自己擦拭的,很快没了力气,于是干脆把浴帕交给哑女,让她帮自己。 水雾氤氲,她闭着眼睛尝试放松,水流缓缓洇冲着双腿,温和地将僵硬感慢慢洗刷掉。 对方的力道刚刚好,不轻不重,叫人很舒适。 哑女似乎还能分清各个穴位,被她摁了会儿,只觉得浑身特别解乏。 白婳心里感叹一声,幸好刚刚没叫哑女走,不然岂不是错丢了个宝贝。 不知不觉,水温有些凉了。 哑女停下手中动作,体贴示意自己出去打桶热水,很快回来。 两人现在交流得很流畅,见她一指,白婳会意,点点头允她出门。 很快,门口传开动静,有人推门而进。 白婳背对着那个方向,听到声响,也懒得回头,知道肯定是哑女去而复返了。 哑女比自己想象得动作更快,看不出来,她那样瘦弱的身板,竟如此有力气。 昨日白婳留意过,二楼没有接热水的地方,从一楼往二楼提水,着实是个辛苦活,想想哑女的瘦弱小身板,白婳有些不忍心,可当下,又确实没听到她疲惫的喘息声,似乎并不当一桶水的负重是一回事,真是不可貌相。 白婳收回思绪,懒洋洋地启齿:“把热水添上后就涂抹精乳吧,不能泡太久,皮肤会发皱。” 对方没回应,只照做。 一桶热水慢慢浇下去,水温又恢复到最舒服的温度,白婳肩头缩了缩,突然又想再多泡一会了。 真舒服。 “要不……一会再涂吧,你累不累,不如先坐下歇会。” 对方不方便说话,但能听懂她说的,白婳说完,丝毫没起疑心,继续爬在浴桶边缘惬意地枕着胳膊来养神。 过了一会儿,身后有人靠近,脚步停在浴桶边沿。 对方是为她涂精乳的,罐子一打开,里面的香味自然而然溢出来,只往人鼻子里钻。 不过有点奇怪的是…… 哑女这回居然没听她的吩咐,自己做了主过来给她涂精乳。 白婳不是难伺候的,想着哑女是不是着急下楼做别的事,于是没有计较,选择配合。 只是,不知她是不是着急要走的缘故,这回摁得与之前完全不同,更不够细致了。 原本白婳还打算闭上眼,好好享受享受穴位放松,可略微感受一会,忽的察觉不对劲,对方不仅力道变了,摁揉的手法也变了,甚至…… 等一下。 白婳猛的心头一跳。 如果只是因为哑女耐心不足,那按摩手法会有些许变化,但如果这个变化过于大的话,白婳不得不怀疑,前后为她按摩的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白婳心一狠,没迟疑,迅速将身子缩下水面,同时旋转回身,伸手狠狠挠向对方来不及缩回的手腕,指尖深嵌,划下醒目的三道血痕,可见她用了狠劲,不成功便成仁! 宁玦吃痛一嘶,他再厉害的身手也躲不过去,面对白婳,他怎么会戒备?加之又是帮忙沐浴这样易生旖旎的氛围,他眸底睨下,只余脉脉温情,哪成想,一个不留神就见了血腥。 伤痕,再沾水,有点钻心的疼。 宁玦忍着,眉头都没皱一下,他没怪白婳警觉,反而欣慰,只是,他原本以为她能将他认出来。 白婳原地愣住,呆呆看着宁玦近在迟尺的脸,意外惶惑的同时,又如释重负松了口气。 但这口气,她没松多久,又紧提起来。 她目光落在宁玦腕上的伤处,血淋淋的,很骇目,之后再垂头看看自己的指尖,指甲缝里也沾着红,一时愧疚要命,眼尾瞬间便红了。 “你……疼不疼啊?我不知道是你,还以为是外面闯起来的登徒子。” 宁玦就是怕她自责,方才眉头都不敢蹙一下,听她口气忡忡,便立刻摇头回:“不疼,这么小的伤口都不算是伤,过两天就能好,你就当替我挠了挠痒。” 白婳低下头,声音闷闷的:“什么痒,挠了会见血啊。” “也是。”宁玦抬起手腕,仔细盯了两眼,唇角微弯弧度,言道说,“我叫你见过红,眼下你也让我见了血,咱们谁也不欠谁的,当是扯平了吧。” 白婳困惑:“你何时伤过我?没发生过的事儿,怎么扯平?” 宁玦道:“若我如实说了,怕你又要恼我。” 白婳越听越糊涂,看着他,不解问道:“我想不起来的事,你提醒我,我怎么会恼?” 宁玦可不敢打这个保票。 他回白婳:“真要我说?你确认不恼?” 白婳肯定点点头。 宁玦不再浪费时间,水温渐凉,若是再聊下去,泡得时间更久一些,说不定会叫白婳染了风寒,得不偿失。 他手抵木桶边沿,俯身往前凑近,附在她耳边开了口:“怎么能忘了呢,就在虢城,江慎儿的山庄别苑里,我们共度初夜,分明见了血。” 原来他说的红,是指…… 白婳脸颊骤红,耳根也热起来,当下羞耻要命。 她结结巴巴回:“那,那个又不是伤,不算的……” 宁玦眉梢挑了挑:“挠破与捅破的差别,区别大吗,为何不算?” 白婳实在难为情:“这个话题,我们能不能别讨论了……你说算就算吧,我先出去,帮你把伤口处理一下,那个……麻烦帮我拿一下浴巾。” 宁玦告知她:“精乳只涂了一半儿,不涂了吗?” 白婳回:“不涂了,泡够了,你递给我毛巾。” 宁玦照做,凑近过去,把人从浴桶里抱出来,他用的单手,不然受伤的肌肤带血沾在白棉巾上,过于惹目,也骇然。 白婳穿上衣裙,准备下楼去找邸店掌柜借药膏。 宁玦拦住她,示意暗房里什么都有,又说明了具体位置,白婳忙进入寻找。 上药时,白婳一边小心帮忙涂药,一边再次闷声道歉:“都怪我不好,我应该早想到你不会让我置身险境的,不该戒备过头,过激伤了人。” 宁玦抚上她肩头,认真同她道:“婳儿,你做得没错,以后,不管你是不是在我身边,都要有自我保护意识,像今日这样,我反而很欣慰。就算这样做有误伤到我的风险也无所谓,一切,都以降低伤到你自己的风险为前提,让我在做事前少些后顾之忧,好不好?” 他这样同她商量,白婳哪能说不,只好点了头。 她继续帮忙擦药,力道很轻,全程小心翼翼。 宁玦很享受这个过程,盯着白婳,看得很专注。 看着看着没忍住,他发出一声笑,说道:“婳儿,别总把我当作姑娘一般的娇气,我皮糙肉厚,你用点力气涂药也没事,我能忍疼。” 白婳摇头,坚持道:“才不,就要慢慢涂,我不要你忍。” 闻言,宁玦心底有点异样涌荡,先是酸涩了下,而后,彻底地软陷下去。 他弯起唇,轻声答应她道:“好,听你的,慢慢涂。” 第84章 多咬几口 哑女帮白婳准备了清淡可口的餐饭,白婳一边斯文进食,一边听店掌柜主动自我介绍。 “我叫李贵,姑娘可与公子一样,唤我阿贵。姑娘在这邸店住着,只管安心,有任何风吹草动,我都能在前堂提前察觉,来得及给你们预警。当年我娘子风寒加重,伤了肺,高烧不退,若不是公子出手相助带我们及时寻医,我娘子恐怕挨不过那个严冬,虽然自那之后哑了嗓子,但我心里已经知足。” 原来公子与他们还有这样的渊源,有救命之恩作羁绊,难怪公子会委以信任,在此人流络绎之地,单设暗室,窥达四方。 白婳吃得差不多了,落了筷,看向哑女,含笑搭话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哑女比划手势,怕白婳不懂,眼神求助于丈夫。 阿贵赶忙帮她答:“她叫明淑,明礼淑雅那两个字。” 是个好听的名字。 白婳重新看向哑女,又道:“若是可以寻个专治喉咙哑症的大夫,说不定嗓子就能恢复,如果季陵城没有,之后有机 会,我托人在京歧帮忙问问,这种不是天生的哑,后天适应起来一定很痛苦。” 明淑诧异了下,没再抬手比划,只用力摇摇头,生怕麻烦到恩人。 阿贵也推辞,很是不好意思:“姑娘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其实公子先前已经帮我们在附近几个城郡寻过不少大夫,治疗后都没明显的效果,应该是恢复不成了。我与阿淑都认了命,不敢叨烦公子与姑娘为此事再费精力。” 于自己而言不过举手之劳的事,但对于这对平凡的夫妻而言,却是极头疼的难题。 白婳心泛同情,劝说道:“放心,不麻烦的,只是你们要有心理准备,就算去京城找寻,也不一定能觅到名医,但尝试打听打听也算有个希望。” 见两人还是没应,白婳看了宁玦一眼,有所示意。 宁玦收到,轻咳了声,表态开口:“你们就听她的吧。” 果然,还是宁玦的话更有分量。 话音落下,阿贵很快松了口,他带着娘子一起,冲白婳躬身诚挚道谢,连带眼神都明亮许多,重新燃起了希翼。 显然对于妻子的哑疾,阿贵从未真的从心里放下,何谈认命? 阿贵他们离开客房,回到邸店前堂继续忙碌,屋内只剩下白婳和宁玦两人。 没了外人在,宁玦开口少了顾忌,他看着白婳,略有意味地开口:“你刚刚说,要托人去京歧打听大夫,在那边,你还认识谁,准备托谁打听?” 白婳含糊回:“我在京歧有些旧交,别的忙或许帮不了我,但打听消息这样的小事,应该还是可以的。” 宁玦俊脸往前一凑,眉梢微挑,语调轻扬:“朋友?什么朋友?怎么以前没听你说起过。” 剑与她 第108节 白婳眨眸困惑,不明白宁玦为何要深究这个,明明是能不能找到合适的大夫才更重要吧,一个中间人有什么关键的,一直问问问…… “说了名字你也不认识啊,我的身世在你那里早不是秘密,你知道我自小在京歧长大,在那边认识些人也不奇怪。” 见她一直故意打马虎眼,宁玦干脆问得直白:“你要托的人,是男子还是女子?” “……” 真是一点都糊弄不过去。 白婳自知不是对手,跟他根本玩不过心眼,于是决定坦白从宽:“那我说实话,你别多想。” 宁玦没开口,眸光淡淡往下一睨,示意她继续,很有威风样,欠揍的劲同样十足。 白婳:“其实我在京歧也没什么知心朋友,唯一要好的闺友,前年嫁进了将军府,之后又随军去了边关。我们天南海北相隔这么远,加之我又一直辗转,故而书信一直没通上。我在想,既然暂时回不去京城,不如我先尝试与珺蔓在京的胞弟联系上,到时,我把给珺蔓的信件一并寄去,由他转交,顺便再请他帮忙找寻治哑病的大夫,如此岂不两全其美?” 宁玦顿了顿后,抓了一个很偏的重点:“你这个朋友的胞弟,什么年岁?” 白婳没多想,顺口就答了:“没记错的话,应该小我们三岁。” 宁玦这回没犹豫,直接否了她的想法:“不麻烦吗?等我们回京去,自己办不是更好,省的托欠人情。” “何年何月才能回京啊……”白婳嘟囔一句,小声反驳道,“而且哪里麻烦?信又不用你写,最多只要你帮忙往外寄,跑跑腿而已。” 宁玦摆起姿态,口吻欠欠道:“不乐意。” 白婳气鼓鼓瞪着他,刚想逞口舌之快,告诉他爱帮不帮,可琢磨了下很快意识到,他就是在故意与自己唱反调,不管现在说什么,他一定还是拒不配合的态度。 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惹到了他,好心帮忙结果还被他为难,白婳暗哼一声,不想理会他脾气的阴晴不定。 宁玦见她不再开口,心里不上不下,最终没有忍住,主动重启话题,意味不明问道:“你在京城,应当好友不少。” 白婳眨眨眼,有点听不懂这话的弦外之音,看向宁玦,困惑未语。 宁玦不妨说得更直白一些:“关于你以前的事,我听说过一些。你曾是京歧官家小姐,名声很大,就连街头巷尾的寻常人家都知闻你的闺名。我还听说……满京的名门子弟都对你有所青睐,甚至从前的废太子,也曾邀你一同城墙登高,临众殊待。若非后来朝局动荡,太子被废,伯爵府千金将会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这些,是道听途说,还是确有其事?” 白婳嘴唇抿了抿,不知宁玦是从哪听来的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她偏过眼睛,小声嘟囔:“这谣言真是……哪有那么夸张。” 宁玦挑眉:“谣言?那是并没有簪缨公子对你青睐?” 白婳自知没有自夸,可自己开口谈及曾经被追求的经历,还是会不自在的难抑脸热。 她低声道:“只一个两个罢了。” 宁玦似乎哼了声,语调不同寻常:“你还想要多少个?” 白婳默声不言语了。 宁玦盯着她又问:“那太子呢,有没有邀你同登城墙,祈愿放灯?” 这个……确实发生过,白婳无法否认。 虽然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但白婳的记忆依旧清晰。 在当时的情境下,她的言行举止一切合规合矩,只是眼下被宁玦这般盯看着,她还是莫名有点心虚紧张,心跳都忍不住加快。 其实要说起来,她那日不如是去紧急救场的。 上元节放孔明灯祈愿是佳节传统,每年都是由皇帝携妃嫔登城墙点烛升放的。但那次不同,圣上龙体抱恙,放灯一事由储君代劳。原本皇后娘娘为太子殿下择选的一同放灯的女伴是国舅爷家的千金,正经皇亲国戚,太子的亲表妹,结果这位表妹身子骨羸弱,准备登高时突然发现自己恐高,怎么也不敢上去。 皇后娘娘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家侄女,幽幽叹了口气,紧急关头,她只好临时找人。 在众多待选的候补者里,太子殿下最终将目光凝落在她身上,与此同时,更多的目光,或艳羡或鄙夷,也陆陆续续全部集中过来。 那天她太紧张了。储君威严不可视,她只余光瞥到,太子一身深墨色蟒袍,头戴束发嵌宝紫金冠,矜贵持重,步伐沉稳,而她跟着迈上一节节台阶,看着城墙下乌央乌央的百姓,手心攥得都要出汗了。 意外的是,储君宽容温和,与她同放孔明灯时还小声安慰了句:别紧张。 不说还好,他一说,她更紧张了。 就这样,白婳原本为上元节观礼出门,结果不成想竟出了大风头,而代价则是——从此她与太子殿下的谣言不胫而走。 谣言越传越离谱,连她自己都不知晓太子殿下的心思,外面竟有谣传,太子殿下已经私下里对她允诺了太子妃之位。 此事后来还惊动到父亲,父亲大概也被谣言所扰,竟深夜来找她谈心,话里话外含蓄与她确认,究竟有没有此事…… “至于回想这么久?” 宁玦阴阳怪气的一声,将白婳回忆的钓线牵回。 白婳慢吞吞回过神来,看了宁玦两眼,不是很配合地不答反问:“公子既然都听说了,怎么不顺便详细打听一番?你知不知道,当日我是赶鸭子上架,临时被选中与太子殿下一起登城门放灯的?” 宁玦饮了口茶,落盏后,口吻才带着几分懒散开口:“听说了也不十分清楚,毕竟不是当事人,问问你,我才安心。” 白婳:“安心什么?” 宁玦不咸不淡啧了声:“原本是想带你随我一道进京去,现在看来,我实在是不放心。又是被高门子弟觊觎,又是得太子殿下青睐,旧地有旧交,你在京歧认识的人这么多,万一来个故地重逢,我心里可不痛快。” 白婳闻言只将重点放在‘进京’二字上,眼下兄长还在京城,对于旧地,她心中当然有牵挂。 “公子要进京去?何时?” 宁玦笑笑:“等解决完你的事。” 白婳心头惴惴,有点不安,公子说话 藏一半,含义不明,叫人琢磨不透。 两人相隔一月有余才见面,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她全然不知,心里当然没找落。 白婳暗自腹诽,或许她近日在季陵的经历,丝毫逃不过公子的耳目,而公子的行迹,她却全无所知,真是不公平。 她心中抱怨,面上表情自然也带上情绪,嘴角不自觉向下垮下去。 宁玦看着她,再次搭话问:“想不想跟我同去?” 白婳负气说:“想不想的哪由我说了算?如今公子什么事都不同我说了,可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若公子对我心生防备,怕我再度背叛泄密,不如趁早离我远点,省得操这份心,觉都睡不安宁。” “你心中若真怀疑我对你设防,恐怕嘴上根本不会这般坦然地跟我抱怨,有恃无恐,有个词是叫这个吧?” 心思被宁玦看穿,白婳面上微窘,耳尖热起来,一时说不出来辩解的话。 她不想与他继续聊了,可宁玦却没有要停的意思,盯着她,好整以暇道:“一月不见,脾气倒是渐长。” 白婳将头扭到一边去。 宁玦伸手,捏到她下巴上,往里一转,迫她与自己对视,同时开口,语气放软温和许多:“好了,不是刻意不与你说,只是情况复杂,连我都尚未弄清楚,不知该从哪里说起,好在一路追踪的线索未断,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眼瞅这条暗线要被揪起一端,只要开了这个头,一切真相都会水落石出。” 白婳聪慧,很快想到:“你突然出现在季陵,所以……如今你怀疑的对象就在城中?” 宁玦笑了笑,默认,顺势把手收了回去。 白婳心头直打鼓,忍不住胡思乱想猜测那人会是谁,她首先想到的就是大将军王。 若是剑圣之死真与大将军王有关,那公子的仇人就是大燕皇室,螳臂当车,以一对百,这仇……该怎么报? 前路显而易见的多险坎坷,白婳心中万分担虑,可又无法将劝阻的话说出口。 她知晓,查明剑圣真正死因,为师父报仇雪恨,一直都是公子心中执念,亦是担在肩头的责任。 若是劝他,就是不懂他。 白婳心思重,此刻当然不轻松,可宁玦却还有闲心玩笑,刻意逗她一句。 “你刚刚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话我琢磨着,被蛇咬了一口的确倒是真的,但我可没怕,还想叫这条小蛇多咬我几次,疼疼我。” 他一语双关,说话好不知羞。 白婳瞬间涨红脸,佯作气势厉害起来,她起身往宁玦身前靠,趁其不备,气势汹汹伸手去拧他的胳膊。 宁玦猝不及防,吃痛一嘶。 白婳表情狡黠,继续张牙舞爪:“这么疼,行不行?” 宁玦伸手贴她腰上,往前一揽,轻松反客为主,白婳身子摇晃,没有防备坐在他膝上。 “你……” “别这么疼我啊,换个法子,比如,这样……” 宁玦很会用巧劲,灵巧箍起白婳两个手腕束到腰后,没叫她感受到一丝一毫的不适。 做完这个,强势欺身往前压,衔咬住她的上唇唇峰,慢条斯理地吮。 白婳脸热,本能想往后躲,可手臂被桎梏着,若强行后退,手臂便会被压着疼。 进退两难之下,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去迎接前面的狂风骤雨,唇瓣起先是痛,后面是痒,再后来,越来越觉得麻木。 气息裹融,唇齿交缠,白婳欲哭无泪。 郎朗白日,门都没关严呢…… 第85章 天下第一 宁玦原本不愿将有关复仇的波折讲与白婳听,徒惹她烦忧,别无益处。 若不是后来她与荣临晏成亲的消息陡然传出来,将他心神扰乱,依他本来的计划,不该这么早在她面前露面。 他想的是,待一切尘埃落定,确认靠近她不会给她招惹麻烦时,那才是相见的好时机。 然而,现实总与期愿相悖。 他出现的突然,白婳不明情况,反而忧虑更重。 宁玦犹豫再三,最终妥协,在白婳的又一次追问下,坦然将与她分别后的全部经历如实告知。 实际上,在离开邺城前夕,他曾意外收到过一封来自伞仙江慎儿的密信,信上模模糊糊有一句提醒:如果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处,那就坚持朝那个方向查下去,哪怕表面看上去根本不可能。 如同水中月,镜中花,这封信给人的感觉虚渺不实,不像真话。 按说两人的比武已经过去多日,江慎儿能说的愿意说的早已吐露完毕,而这封密信早不传晚不传,偏偏在他即将离开邺城前夜姗姗来迟,似乎是迟疑了很久,才终于下定了决心。 宁玦反复琢磨着那封信,又联想到江慎儿对师父埋藏多年的特殊情谊,心中重视几分。 当年,师父在京歧大将军王府邸的酒宴上暴毙身亡,在场有实力迫害师父的人,明面上看有两个,一个是随南闽使团进京的江慎儿,另一个则是同样受邀参宴的江湖人士谢坦,他们二人与师父一样,都在江湖四大高手之列中,武功不俗,可与师父一战。 然而经过宁玦后期的挨个排查,这两人先后都排斥了嫌疑,可如果不是他们,放眼整个江湖,谁还能有毒害剑圣的本事? 江湖四大高手,剑圣、伞仙、鞭魔、狂拳。 只剩一个狂拳淡在宁玦视野之外,并不是他漏缺,而是此人早在五年前便已去世入馆,安眠地底了。 剑与她 第109节 死人怎么害人?难不成还能诈尸? 因为这么想,所以宁玦起初并没有打算在一个死人身上过多浪费精力,可随着江慎儿密信的到来,他心思微动,改变了想法。 最不可能的方向……说不定会有通向柳暗花明的坦途。 于是,在与白婳分别后,他带着陈复等人专程跑了一趟胶州,那是狂拳窦征的家乡。 事情开始进展得并不算顺利,他们在胶州逗留了一段时日,却没打听到任何有用的讯息。 窦征在胶州城名声很响,他死讯传出后,几乎所有与他有过接触的人都自发参与了送葬活动,这些人全部亲眼看到了尸身入棺,棺椁入土。窦征不可能是假死。 宁玦的猜想行不通,几人无奈只得无功而返。 然而巧合的事偏偏这时发生了。陈复提议,来都来了,不如去老前辈墓前敬坛酒,先前在城中天天打听亡者名讳,怎么说也算是一种打扰。 宁玦同意,与他同去。原本只是意思意思的事,不成想会在墓碑前碰到一个江湖熟面孔——人称江湖诡手的宋童生。 他碰巧也来祭拜窦征,三人不期而遇。 能得“诡手”这样骇人的名号,宋童生自是武艺不凡。他少时得名,被同龄人衬托得天上有地上无,性格也因此被骄纵得傲慢,只是傲过头了,自有老天整治,他年少气盛,不知天高地厚,曾当众扬言要一口气连挑江湖四大高手,重整武林格局。 当时,不少人佩服他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也有人在背后鄙夷讥嘲,这事在江湖上闹得动静不小,万众瞩目之下,宋童生自信满满率先去了襄城,挑战鞭魔谢坦。结果,大败。 宋童生跌倒又爬起,养好伤后大老远直奔南闽挑战伞仙江慎儿,结果,还是 败。 第三次,他锲而不舍终于寻到剑圣的踪迹,大方邀战,依旧惨败。 三战三败,宋童生再傲的性子也慢慢泄了气,最开始他还是斗志昂扬的,后来慢慢也成了霜打的茄子。 可大话都放出去了,当初既然说了要挑战江湖四大高手,少一个都不行,于是宋童生又执拗地辗转来到胶州,主动找上狂拳窦征,想为此事做个了结,结果,还真赢了。 宋童生高兴坏了,他一个二十出头的武林新人,竟打败了位列江湖四大高手之一的狂拳窦征,这下武林格局真要变一变了,若是两人能在旁人见证下再打一次,以后江湖四大高手可就没了狂拳的名字,只剩新晋的诡手。 可惜老天爷给宋童生开了一个玩笑。 当他兴致冲冲招来将近百人,观看他与窦征的第二次比武,结果他却被窦征打得毫无还手的余地,要是有来有回,上次还能说是侥幸赢了,可如今被碾压,旁人见了还有谁会相信,宋童生曾赢过窦征。 此后将近十年,四大高手再没有变过,江湖上也有新冒头的后生扬声,但都过不了诡手那一关,更不要提挑战到上面几位,故而久而久之,诡手宋童生就成了人尽皆知的挡路石,只有先赢过他,才有资格挑战四位前辈,说起来,宋童生真是给他们挡了不少麻烦。 三人在窦征墓前巧合碰到,宁玦识得宋童生,宋童生却不认识宁玦。 宋童生:“看着面生啊……你什么名号,自报下家门。” 宁玦:“无名小卒罢了,比不上诡手前辈声名远扬,人尽皆知。” 宋童生淡淡瞥了眼窦征的墓碑,不咸不淡道:“故意笑话我是不是?在窦老爷子墓前,我有哪门子的名声。” 宁玦但笑不语。 宋童生:“你们是窦老爷子的亲戚吗?怎么不年不节的过来祭拜。” 宁玦:“哪敢攀亲戚,我们兄弟俩不过是狂拳前辈的仰慕者,今日碰巧路过胶州,便想着提酒来祭拜前辈一番。” 瞥见陈复手里提的两坛酒,宋童生不疑有他。 几人都是江湖人士,哪怕先前不相识,今日巧合碰上,饮一杯也正常。 酒酣意浓之际,宋童生无意提了句:“你们兄弟俩也是混江湖的,当年我的事儿,你们听说过没?这事儿啊,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想不明白……怎么我们第一次比试时,窦老爷子那么赢弱泄力,结果第二次人多时再战,他又突然变得孔武强硕,拳拳到肉了?身子没变,样子也没变,但就是感觉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跟闹鬼了似的。那次之后,我宋童生就成了整个江湖的笑话,毕生难忘啊!” 宁玦陈复对视一眼,谁也没说话,继续给宋童生倒酒。 宋童生又饮一杯,毫不知情自己正被有意灌醉,仰头喝完后,继续嘟囔说:“但没关系,我宋童生是个敞亮人,输了就输了,我心服口服。我就是想跟老天爷打个商量,以后能不能别这么戏弄我了,先把人捧到高处去,又狠狠摔下来……罢了罢了,我这辈子是没缘能进武林四大高手之列了,但能当个人们口中的拦路石,也挺知足。” 宁玦插嘴问:“你说窦征与你第二次比试时完全像变了一个人,他都是哪里变化大?” 说起这个,宋童生可就来劲了。 这么多年他与人提起,每一个人信他,哪怕后来窦征亲口承认曾输给他一次,也被旁人起哄说——窦大哥,你就别逗小孩玩了。 久而久之,连宋童生自己都怀疑,自己真的赢过人家一次吗? “说是完全像变了一个人,这话是我夸张,他样子面貌都没变,依旧是花白的头发,满脸的皱纹,唯一有点儿变化的应该是那双眼睛,比之前明亮了很多,黑瞳仁更深,白眼珠也少了点浑浊,看着就像是,就像是……” 正说到关键处,宋童生酒劲上来,昏昏欲睡的架势,口齿跟着不清起来。 宁玦当然不会叫到手的一点线索从眼前溜走,见状干脆拿起酒壶,打开壶口,用力往前一泼,半壶酒水直冲冲全部淋到宋童生面上去。 他被猝不及防的一下弄得有些恍惚,茫然看着宁玦,没有反应过来。 宁玦语气很急,带着引导问:“就像是什么?” 宋童生没回过味来,茫然之下被他牵着鼻子走了,闻言如实回答道:“就像是……年轻了十几岁,相近的五官,换了个人。” 宁玦心口震动了下,放下酒壶,无法平复。 而宋童生也终于反应过来,困意没了,猛地站起身,伸手指向宁玦发难道:“你犯什么毛病?如此无礼,竟敢拿酒泼我,知不知道尊敬点前辈?我看你这后生是找打。” 宁玦已经从宋童生嘴里听到了关键,当下没了耐心,打算交给陈复善后。 他起身要走,宋童生阻拦,被他敷衍的态度激得很不爽。 “怎么你也像突然变了一个人,刚才还跟我称兄道弟,给我敬酒倒酒呢,怎么突然就要翻脸?不行,我堂堂诡手可受不了你这个邪气,你拔剑吧,咱俩打一架。” 宁玦手里握着青影,实话说了句:“前辈,你打不过我。” 宋童生一口气差点背过去,伸手颤巍巍指了指自己:“我,打不过你?这真是今年我听到过的最好笑的笑话!你知道不知道?江湖上,上一个这么狂的人还是我,论狂妄,你比我差远了,吹牛皮的本事倒是有。” 听到这儿,白婳忍不住莞尔一笑,旋即又赶紧憋回去,觉得自己应该正色些。 宁玦当然注意到她的表情,顺势停下讲述,喝口茶润嗓,之后问她道:“笑什么?” 白婳如实:“就是在想,这个诡手还挺倒霉的。” 宁玦挑眉:“何出此言?” 白婳:“他那么不依不饶,我想公子后面一定与他交了手,至于结果,显而易见,他不是公子的对手。当年他自大狂悖,最后惨败给江湖四大前辈,时间久了,勉强还能自我开解。然而公子未留名,以无名小卒的身份赢过他,我想现在他一定陷入了更深的自我怀疑,短时间内,应该都开解不了了。” 宁玦确实回想起比试完,他与陈复准备离开时,宋童生颓丧坐在地上,面上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 “按理说他帮了我,我该留些余地,但我看他比得认真,便也想认真对待,最起码尊重到位。” “这样说也有道理,公子做得没错。” 宁玦又问她:“就这么坚信我能赢?” 白婳点点头,并非溜须拍马,而是她心里真实就是这样想的:“自然坚信,公子连鞭魔与伞仙都赢过了,更不要说未上前四位的诡手。在我心里,公子天下第一。” 宁玦笑意温和,盯着白婳,重复她的话:“天下第一?” “嗯。”白婳肯定点头,瞳眸亮亮的。 宁玦抬手轻抚她的发,言道说:“好,今后我努力,争做婳儿的天下第一。” 第86章 待嫁新娘 宋童生显然是事态转折的关键人物,不然宁玦也不会着重讲述他的事。 两次比试,结果完全不同,宋童生说,窦征前后像是变了一个人…… 白婳默默思量一会,顺着猜想,怀疑问:“所以,公子是因为宋童生的话,疑心窦征的死另有蹊跷?” 宁玦摇头:“窦征确实已经死透了,无需我掘墓验证,当日窦征下葬,胶州城里城外送葬的人那么多,众目睽睽之下,没人有本事偷梁换柱,替换尸身。” 白婳不安又问:“如果尸身没有问题,那问题出现在哪?” 宁玦看着白婳,将已经追查到的结果如实相告:“死的人确实是真窦征,但恐怕……窦征只是顶着狂拳的名声出没江湖,真正的狂拳另有其人。” 闻言,白婳心头一震。 其实她最开始有过这个猜想,但因想法过于离奇,很快自我否认。 堂堂狂拳,江湖四大高手之一,武林中的熟面孔,响当当的人物,怎么会是假的? “公子是如何继续追查的?”白婳迫切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总觉其后隐藏着大阴谋。 宁玦不吝告知,对白婳没有保留的秘密:“宋童生说,两次比试,窦征前后武艺高低有变,但眉眼五官无差,仍是那副熟悉面貌。如今世上的确存在易容术,尤其南域之地,巫术诡术盛行,但这些伎俩骗骗寻常人也就算了,想在诡手面前弄鬼,几乎无可能,除非……” 白婳跟上宁玦的思路,听他一顿,自然接上话:“除非,两人原本就面貌相像,眉眼相似?” 宁玦点头,继续言道:“应付开宋童生,我与陈复继续留在胶州城,暗中调查窦征在世的亲人。他一辈子未成过婚,膝下更没有子嗣,于是我们费了一番周折,从窦征一门远亲家里寻到窦家族谱,族谱上记录,窦征有三个远房表侄,其中,有个我熟悉的名字。” 白婳诧异问:“是谁?” 宁玦回:“窦为。” 这个名字,白婳并不觉得耳熟,但隐隐约约似乎有些印象,好像曾在哪里听到过。 见她努力回想半晌还是无果,宁玦不再等,提醒她道:“先前我们离开岘阳山南下,中途路过绥州,我带你去了我师娘母家宁氏的画堂,还有没有印象?” 听他一说,白婳思绪立刻通开,点头回道:“有印象的,那画堂私苑古雅,宛如一方诗意天地,名字好像是叫……青樾画堂?” 宁玦夸赞她:“记性不错,是这个名字。那日我带你去宁家祠堂祭拜师父师娘的牌位,等待闲暇,我们观赏画作,其中有一幅画比较特殊,上面三个少男少女,我认出其中两人是我师父师娘,而另外一个,是他们的大师兄。我对这位师伯没什么印象,早在我正式拜在师父门下前,这位师伯已经离开师门了,我没有兴趣打听别人的事,但那次去画堂碰巧从宁长林口中知晓,这位师伯因想走仕途,与太师父观念不合,负气而离,一走再无归。” 白婳猛地想到什么:“你那位师伯的名字,好像就是窦为?” 宁玦未应声,默认。 白婳心绪陡然起伏起来:“所以,窦为既是剑圣的师兄,同时又是狂拳的表侄……这个人,后来走入仕途,入了官场,他……如今是谁?” 如今他绝不可能还叫窦为,白婳在京多年,稍微有点名声的官员她都知晓姓名,可‘窦为’二字对她而言实在陌生。 宁玦回话:“窦为离开绥州后,去向不明,线索断掉,如今他是谁,我不知晓,但大将军王突然在季陵挂贴,有意寻找一位顶尖剑客来做自己的左右手,此事恐怕蹊跷。我疑心猜测,此事与窦为脱不了干系。” 白婳惴惴:“若如公子所言,窦为大概会对比擂结果格外关注,公子眼下可有怀疑的对象?” 宁玦微肃声:“与其说是对擂台关注,不如说是对比擂夺魁者关注。荣临晏刚刚夺魁没过两天,杨将军的女儿就非他不嫁了,闹出这样有失体面的事,杨将军非但没有训斥女儿无礼,反而纵容同意一切从简,允许她没排没面地下嫁,他为首先的怀疑对象。其次,左相省亲路过,时机赶到正好,难免也叫人怀疑。” 白婳细细的弯眉稍拧蹙,想了想,认真言道:“两者对比,还是杨将军更惹嫌疑。他小女儿……就是杨芸,先前在京,我听过她的一些事,她应该早有中意之人才对,怎么会突然想嫁表哥,很不对劲。” 宁玦‘嗯’了声,似乎赞同她的说法,又道:“我会留在大将军王身边继续寻机深入调查,不信对方露不出马脚。” “大将军王?”白婳困惑看向宁玦,不知他何出此言。 宁玦神色不变:“比擂那日,我已到季陵。大将军王带着身边美妾出城郊游,迟迟未尽兴,守卫渐渐懈怠,换班不勤,致使大将军王差点被悍匪当做寻常富户绑劫。危急关头,我带陈复他们出现及时,将人救下。事后,大将军王将我们视为救命恩人,敬重礼待,对我更是欣赏有加,私授官职,擂台榜首他没空理,反而一门心思想我投靠他,盛情难却之下,如今我在大将军王手下做事。” 这番话信息量太大,白婳沉默好一会儿,久久琢磨思忖。 半响,她试探问:“那群匪徒是不是公子找人假扮,刻意配合演戏的?你的目的是接近大将军王,而后借他赏识,趁机将耳目从江湖安插到庙堂,暗中窥查更多的人和事,直至将罪魁祸首揪出来。” 宁玦笑笑,眼神欣慰:“婳儿聪慧,如今我的心思一点瞒不过你。” 剑与她 第110节 白婳面上并非如宁玦那般都是轻松色,她神容凝重道:“公子所行是冒险之事,我心中实在担忧。” 宁玦握上她的手,笃定道:“无论发生什么,你只管信我,我会护你周全。” 白婳下意识去回握他,两人牵紧,要同进同退。 “我信,我相信……” 相信你会护我周全,却唯独怕你不顾自己的安危。 白婳不愿说丧气话,把话咽了下去,内心祈祷宁玦一定平安顺遂,查明真相,全身而退。 …… 两个时辰后,陈复带着九秋赶到邸店,两人从后门暗悄悄进入,没有惊动到任何外人。 会了面,九秋凑到白婳跟前一阵关切,寒暄过后,谈及正事。 陈复详述城中情况:“荣临晏一开始找人找疯了,后来慢慢动静就小了,不知是怕坏了白姑娘的名声,还是担心此举会招惹杨家不快。荣府不承认接亲队伍出了事,对外只道白姑娘身体抱恙,昨晚才临时确认上不了花轿,后面待身体恢复,照旧入府。然而,杨家千金拒不配合,白姑娘抱病的消息刚刚传出,她便故意派人报官,大肆宣扬府内有人口失踪,打了荣家人的脸,现在荣府内可谓鸡飞狗跳。” 九秋接过话来,继续言道:“眼下,城内百姓对白姑娘被劫一事议论纷纷,只要与女子贞洁有关的话题,看戏的人向来会有成倍的热情,其中有些话说得很难听,我不方便传达,只怕污了姑娘公子的耳。” 话音落下,九秋神色变得复杂,陈复敏锐察觉,立刻给她眼神安慰。 宁玦则看向白婳,启齿表态道:“婳儿,刚刚你问我接下来我们怎么办,原本我想安排你在此地多休歇几日养养神,如今看来,我们恐怕不得不尽快返回城内。再晚,恐有损你的名声。” 白婳轻抿了下唇,摇摇头说:“无需考虑这些,虚名我不在乎。” 宁玦说:“不管你在不在乎,我都不能叫你凭白受了委屈,护你周全不仅是要护你身体无恙,更不能叫你受言语中伤。” 两人都在为彼此考虑,将对方放在心上首位。 白婳说:“我没事的,公子就按原本的计划走,我想做你后方的助力,不愿成为拖累。” 宁玦没有言语,心口却微泛酸涩。 怎么会是拖累呢? 白婳于他而言,无异于迷失沙漠的濒死者抬头猛然发现的甘泉,也如漫长极夜破晓后乍现出的第一缕曙光。 她的出现,滋润了他寒凛的心肺,更温暖了他冷硬的心口。 原本师父师娘死后,世上再没什么能牵动他,这样独身活下去,无牵无挂是潇洒,但也像行尸走肉一般,不知活下去的意义。 然而,她给了他意义,让他再一次感悟到——活着真好。 所以,从来都不是拖累。 她是一束洒在面前的淡淡的光,照射的范围刚刚好,不能照到别人,只能是他独属。 宁玦心中情绪微涌,他再次开口:“原本的计划就是护着你,决不许任何人冒犯你,既然眼下外面疯传你被劫匪掠去,生死下落不明,那我偏要大大方方送你进城去。我能赶巧救了大将军王,为何不能碰巧救下荣家未过门的新妇?” “这……” 白婳一时语塞,没想到他这么大胆,就算有大将军王做主,这样做是不是过于冒进了呢? 宁玦继续把话说完,明明都是谎话,口 吻却那么自然:“如果我为了救你,与劫匪缠斗不休,后寡不敌众,为了脱身不得以带你跳了湖,我们下水互相抱着湿了身,这样,你可只能嫁给我了。” 白婳眨巴眨巴眼,听得直发愣,这样的法子真就只有宁玦这般自由无拘的人才想得出来。 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行的。 宁玦见她不表态,又补充一句:“这样做妥善,你为报答我的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旁人可议论不出半个字。至于荣府,一位嚣张跋扈的杨家千金就足够他们应付的了,哪怕荣临晏再不死心拼命相拦,依大将军王的偏向,他也争不过我,更何况,还有你向着我。所以,婳儿,如今就差你一句话,你愿不愿意配合我高调张扬一回?” 闻言,白婳心跳都忍不住加快了 她手指紧攥着衣角,蜷了又蜷,手心也汗津津的。 旁边陈复与九秋也都看向她,安静等她的回答。 半响,白婳慢慢平复心潮,同时心中也有了决定。 她愿意同他一起,大胆一次,于是鼓起勇气点点头,回答:“我愿意,我信你。” 这句回答是有分量的,但放在心上并不沉甸甸,是给你一种踏实的安定感。 宁玦弯唇,握着白婳手腕的力道紧了紧,边摩挲,边说:“好,我们立刻准备回城去,陈复,你去备马,要挑最高壮的一匹,我要围观热闹的人都瞧见,婳儿在我马上,可再不是荣临晏待嫁的新娘!” 第87章 做真夫妻 临近傍晚,日薄西山,黄昏流霞。 城门里外进出的行人马车渐渐稀少,守卫的兵士们神色微显懈怠,正准备班次交接时,远远看着城门外不远处尘土飞扬,恍惚着影影绰绰。 离得近了方才看得清楚,原来是有三四匹壮马前后紧挨,聚集奔前,格外惹眼,尤其打头的那匹,最是轩昂膘壮,鼻息咴咴,鬃毛油亮。 马背上有两人同乘,一男一女,很是招摇,叫人想不留意多看两眼都难。 进了城,道上行人多了,周遭向他们投过去的打量目光自然也多起来。 白婳先前寄居荣府很是低调,并不与外人交往,城内见过她的人不多,但昨日,杨千金专门请来画师,威迫荣府里见过她的丫鬟向画师描述长相,荣家人拦不住,荣临晏更做不了杨芸的主,于是最后,白婳的画像被张贴得满城都是,没少受人议论。 正因见过画像的人多,白婳进城后刚行到人多的地方,很快被人眼尖认出,她就是昨日遭劫失踪的荣府表小姐。 看她坐在马上与一脸生的男子同乘,众人心冒疑窦,这白姑娘与荣府少爷有婚约,遭劫持后生死不明,怎么才过去一日,她就毫发无伤地出现,还跟着一陌生男子共乘一骑进城,这……成何体统啊? 当然,议论的话只是藏在心里,这几匹马上,除了坐着白姑娘还有另外一位年轻漂亮姑娘外,剩下的都是壮硕男子,威风凛凛,带剑持刀,一看都是不好惹的练家子,看热闹归看热闹,谁也不愿不识眼色地上前去寻人家的不痛快。 宁玦他们在人多的地方刻意停留片刻,见周遭有人认出了白婳,目的达成,于是勒绳策马继续往城内奔远,很快过了街头拐角,淡出人们的视野。 原地有好事者张望着回过神,凑在一块交头接耳,商量着准备一道去荣府报信。 倒不是出于好心,而是好奇心作祟,大家伙都想看看这到底是出什么戏。 …… 荣临晏得到消息后,没顾得琢磨到底是谁将表妹带回,他着急想亲眼确认表妹的安危。 听说白婳最后是进了大将军王的住处,荣临晏虽觉困惑,但想不了那么多,立刻备马动身,甚至来不及唤随从,只一人独往。 杨芸咬牙切齿看着丈夫走远,在后面恨恨跺了跺脚。 半个时辰后,荣临晏顺利见到大将军王,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对方率先启齿。 “临晏,本王知你赶来是为何事,白姑娘是你府上的人,还是你未过门的新娘,她出了事,你自然心急。放心吧,白姑娘身子无碍,毫发无伤,当下就在内苑里,被人好生照看着。” 听了这话,荣临晏松了口气,他紧绷一整天的心弦,终于得以暂时松懈。 荣临晏恳切求道:“王爷,我想见见婳儿,方才能心安。” 这当然是合理请求。荣临晏想,等见过面后,两人一同拜谢王爷的搭救恩情,之后,他会将婳儿安然带回府去,皆大欢喜,虚惊一场,等再过几天,寻个吉日,两人重新成婚事,一切依旧按原轨进行,没有任何偏差。 然而,大将军王接下来的一番话再次将他刚刚平复的心潮扰乱。 “情况有些复杂,临晏,你听本王慢慢说。最近季陵城外流寇嚣张,先前本王同样吃过他们的亏,剿寇一事迫在眉睫,本王虽早已命令太守孙同落实追捕,但将贼人一网打尽并非一日之功,而白姑娘不幸在这期间被殃及,各方皆有失职。这次,若不是本王身边的护卫外出经过城郊,碰巧听到白姑娘的求救,将其从贼寇手中安然救回,后果不堪设想,白姑娘虎口脱身,也是她自己的造化。” 荣临晏听了直觉后怕,他定定神,很会讲客套话地鞠躬表态:“原来是王爷的人出手相救。请王爷一定将婳儿的救命恩人唤出来一见,他是婳儿的恩人,便是我的恩人,我们整个荣家都该铭记他的恩情。” 大将军王神色微变,笑着拂了拂手道:“他不过碰巧路过,顺手搭救,你不必如此挂心,将人安然救下当然皆大欢喜,只是……” 大将军王不是拖拉的性子,此刻却罕见话音一顿,欲言又止,没继续往下说。 荣临晏没想太多,只将表妹的安危惦记在心上,眼下既然确认她平安,至于别的波折,可是什么但是什么,都不重要。 大将军王看了荣临晏一眼,轻咳一声,把话说完:“只是,两人在贼寇手里冒险脱身后,遭到对方穷追不舍,被逼到绝境时,他们无奈只得跳河求生。这一跳,虽是躲过了流寇们的追擒,但白姑娘水下湿身,被本王那护卫正面全看到了。” 闻言,荣临晏面容一僵,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他故作大度说:“紧急关头,当然人命重要,我不会因此计较什么,请王爷放心。” 大将军王摇摇头,示意他还有后话:“白姑娘不会水,潜逃过程中两人难以避免产生身体接触。上岸后,白姑娘呛水昏迷,于是本王的护卫不得以只好对她进行贴唇渡气,帮她顺畅呼吸,不然她恐怕没命。白姑娘醒后,两人搀扶着去山上躲了一夜,这时节山上冷寒,两人身上都浸了水,却不敢点火招眼,吸引贼寇注意,生挨下去只怕会冻死,故而特殊情况下,两人依着求生本能,有了肌肤之亲。” 随着大将军王每一句话语落定,荣临晏的脸色都会跟着更沉一分,原本装出的大度再难维系,拳头藏在身后慢慢攥紧。 他做不出回应,不知该怎么表态,说些什么,他什么都不想说,当务之急是要见婳儿一面,他不信旁人的一面之词,唯独只相信她。 大将军王看出他所想,通人情道:“罢了,我唤他们过来,你们自己把话说开。其实本王早些时候已经亲自问过白姑娘的话了,她的意思是,造化弄人,她这辈子是无缘进你荣府的门了。临晏,如今你已娶妻,你家里的情况本王也知闻一二,若是趁机放手,自此家宅安宁,也不算损失啊,再者说,我那护卫是我信得过之人,你表妹误打误撞跟了他,说不定也是良缘呢。” 碍于对方的尊贵身份,荣临晏不能也不敢当场翻脸。 他胸腔难受控制地起伏着,强行压抑愠怒,但面上依旧伪装出谦恭模样:“多谢王爷关怀家事,属下一定妥善处理好,不辜负王爷的用心。” 大将军王点点头,示意小厮去后院唤人过来。 等待间隙,荣临晏坐立难安,心烦意燥,倍感煎熬。 一盏茶功夫不到,外面有脚步声响临近。 门开了,荣临晏抬眼同时,不由紧提起一口气。 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他心一软,下意识想迈步上前相迎,可是脚步还没来得及迈出,表妹身后紧随的人也跟着迈过门槛,进了门。 待看清对方眉目,刹那间,荣临晏一动不再动,只觉一股凉气陡然从脊背钻爬向上颈。 是宁玦。 竟是宁玦! 他一个散漫的江湖人,何时成了大将军王的座上宾,还被任命官职,成了王爷的近身护卫? 有太多谜团从心口冒出来,荣临宴顾不得挨个解惑,只想 先解决婳儿的事。 荣临晏看向表妹,她神色不见丝毫慌张,竟是镇定平静的,越是如此,荣临晏心头反而越是不安。 他再去看宁玦,对方脸上依旧是副讨厌的漠然样,好像一切都在掌握中,高高在上的自负。 他咬了咬牙,一想到与婳儿发生肌肤之亲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宁玦,心头恨意汹汹烧燃,只想拔剑出鞘,往他胸口中心位置戳出几个血窟窿来,真有动手机会,他一定毫不留情。 “婳儿,你受苦了,是表哥不好,没护你周全,我们回家好不好?家里人都在等着你。” 荣临晏恳切唤她,上前一步,试图拽动白婳的衣袖。 宁玦却眼疾手快将他手臂挡下去,凑到他与白婳中间,并不相让道:“容公子既然已知事情的来龙去脉,何不豁达放手,如此对谁都好,若是执意纠缠,只怕白姑娘夹在中间很难做啊。” 大将军王事先提醒过宁玦,说话客气些,不是谁都像自己这般对他宽容,眼下看来,劝告全成了耳边风。 他没心情听年轻人针锋相对,很快以食膳为由离开了。 王爷一走,荣临晏少了顾忌,直接拔剑向前,剑尖直直对准宁玦。 剑与她 第111节 “宁玦,你这个卑鄙小人,到底对婳儿做了什么!你是蓄意报复我们是不是?有什么你冲我来,我与你过几招,欺负一个弱女子算什么本事?” 宁玦根本不想用正眼瞧他,嫌脏。 江湖人讲究光明磊落,荣临晏诡计套得剑招剑法,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真是可悲可笑。 “收剑吧,你打不过我,不过是从我这偷习了几招,就敢这么放肆?勇气实在可嘉。” 宁玦的讥讽话语将荣临晏激怒,他手握剑柄,直直朝前刺去,却被宁玦灵活化解,甚至连脚步闪避都没有。 荣临晏劈了空气,只觉面上无颜,尤其还当着表妹的面,当下咬牙切齿,硬着头皮再次冲上前挽尊。 白婳出声想劝拦:“表哥,你收剑吧,这是大将军王的私苑,岂能无礼动手?” 然而此刻的荣临晏已经听不得这些了,宁玦夺他所爱,他实在恨透了他。 不到十招,屋内不过乱了几个板凳,荣临晏手中的剑就被打掉了。 宁玦习以为常,毫不意外,而荣临晏则怔在原地,看着佩剑哐当落地,满眼不可置信。 怎么会如此……他明明已经熟练习得了孤鸿剑法,并且与自己原有的旧剑招融会贯通,练了这么久,他竟依旧完全不是宁玦的对手,更何况,今日宁玦并未拔剑,而是用刀。 一时间,荣临晏内心挫败不已,没了质问下去的底气。 宁玦启齿,语气不咸不淡:“说了,你打不过我,为何非要自取其辱?婳儿拿给你的剑招,其中一部分来自师父所创,但还有一部分由我钻研而出,其中的变通要领,可不是光看一遍就能领悟学会的。你将我继承研创的剑法视若珍宝,且练了这么久,不该心怀感恩地喊我一声师父来听吗?说不定你一喊,我心情好了,真的告诉你几招几式诀窍呢。” 荣临晏没了剑,用手指着宁玦颤颤道:“你是在报复我,报复我们!婳儿,你可千万不能跟了他,先前你帮表哥上山诓骗,此事宁玦一定耿耿于怀,蓄意准备报复回来。他得到你,心里岂不得意?他就是想将我们全部玩弄于股掌之中,好泄愤解气。” 宁玦觉他聒噪,眼神冷了下去:“荣临晏,你是幕后主使,好处都是你得的,委屈都是婳儿受的。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只因你的一己私欲,被迫屡次犯险,她情不情愿你在意吗?既然你选择把婳儿送来我身边,之后便没资格插手任何事,我怜惜她,早就想要她。” 白婳神色如常的脸上微浮红晕,觉得宁玦的话语过于羞人的直白,不由低下头去。 “宁玦你……你这个登徒子,胡言乱语害我表妹名声。我不跟你说,我同婳儿说。”荣临晏语无伦次,抱着最后的期翼,转身看向白婳,目光切切,意图挽留,“婳儿,你别被他花言巧语哄骗了,跟表哥回家去好不好?你放心,你跟我回去后不会受任何的闲言碎语,有我在,没人能给你委屈受,就算你与宁玦昨夜真的发生过什么,我都可以不在乎,婳儿,跟我回去吧……” 听了荣临晏这番深情发言,宁玦心里有点不安,生怕婳儿对他心软,泛起选择的迟疑。 他正准备也示弱说点什么增加竞争力,不成想,白婳快他一步启了齿。 白婳话音很平静:“表哥,我与你讲实情。其实我与公子并不是昨夜里发生了什么,早在我们南下邺城时,就已经做成了真夫妻,行了男女事,我没有骗你,讲的都是实话。你当我忘恩负义也好,不知廉耻也罢,都没关系,我只知道,我该坚定地选择宁玦一回。” 宁玦不知道荣临晏听了这番话后是什么滋味,他只清楚自己听完,内心陡然一悸,紧接着,心脏便突突的失控一般跳得急快。 不是意想不到,也不是受宠若惊,而是……一种安定。 是的,心跳慌跳成那样也能是安定,是得偿所愿后的尘埃落定。 宁玦看向白婳,不只看到她娇俏的面靥,还从她亮晶晶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以及想象的……两人并肩向前的画面。 在师父师娘故去后,这人世间重新又有了他依恋眷顾的人,幸运的是,那人也眷顾着他。 第88章 浪荡剑客 白婳此番话,字字如铡刀,刀刀剜在荣临晏心口上。 他钝痛到几乎恍惚,半响后定睛看着白婳依旧一动不动,等宁玦不满凑上前,隔绝他灼灼的目光后,方才如梦初醒的回过神。 “婳儿,我知道你为我考虑周全,你是不是担心杨家不满同妻的事而对我暗中使绊?你放心,这些都不用你来考虑,我完全能够应对,所以你万万不可随意编造这样的理由只为离我而去。我不相信,怎么可能信……我们情投意合、青梅竹马,早已两情相悦,这份情岂能说舍就舍?” 荣临晏不肯承认自己的自作情深成了笑话,不放弃地追问。 白婳主动从宁玦身后走出来,坦荡独面:“表哥,我没有编造谎话,方才所言,句句属实,并且我并非受迫,在岘阳山上,我与宁公子的朝夕相处,我们早已彼此生情,但因为对荣府我有收留恩情未报,只能违心欺瞒公子,诓骗出他的剑招,事后我实在懊悔愧怍,夜夜不得安枕。如今,荣家的恩情我已回报,表哥也成婚有了娘子,一切都与最初不同了。现在选择再一次摆在我眼前,我只会坚定地选他。” 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临晏就是自欺欺人地不想听懂。 他不愿接受自己亲手将表妹推开后,从此便要彻底失去她的事实。 在荣临晏眼里,白婳曾是高不可攀的京城明珠,天上皎月,他惦记了她那么多年,终于等到白府败落时,得偿所愿将她接到身边来。 姨母姨夫都不在人世了,白家表哥更自顾不暇,他认定表妹除了他以外,再无人可依,于是自然而然将自己看作是她的救世主,以为两人有老天爷安排的命定姻缘,可是没想到,他只一次松手,从此便再也牵不住表妹的手了。 他好不甘心。 荣临晏企图继续纠缠,却被宁玦挡拦住,对方眼神射来冷凛警告的意味,叫他不敢再轻举妄动。 宁玦肃着脸色开口,眼底闪过嫌恶:“荣临晏,如果我是你,早就有多远躲多远了,你怎么还有脸跑过来质问婳儿?当初是你一心想入仕途,却忌惮我成为你的前路阻碍,你没有一点江湖人该有的磊落,不抓紧刻苦习练,自我提升,反而只想走捷径,最后恬不知耻地取巧差遣一姑娘为你冒险窥私,真是君子所为。贪心不足蛇吞象,既然在你心里仕途更重要,就不 要想着既要又要,你根本不配拥有婳儿。” 闻言,荣临晏有些被激恼,他胸腔剧烈起伏着,睨着眸,冷笑回:“宁玦你闭嘴!你有什么资格跟我来谈配不配?你认识婳儿才多久,你又了解她多少?短短几月,谈何深情?你不过就是见色起意的小人,看婳儿貌美便起了歹心,简直无耻至极!” 宁玦嗤声:“无耻?这形容更合适你吧。本来有些话我不想说出来,担心凭白给婳儿添堵,但你一直纠缠不休,别怪我不给你留体面。” 此话一出,荣临晏原本不以为意,自觉没有把柄被宁玦抓到。 可刚刚听完他第一句话,荣临晏神色瞬间变了,眼底更匆闪慌张。 宁玦:“婳儿的亲兄长白澍安,在京蒙冤已久,可迟迟未能从牢狱脱困,其中缘故如何,想必你心里很清楚。先前,你拿到了可以证明白澍安清白的证据,早就可以帮忙把人救出来,可你偏偏按住不放,无限拖延,不就是私心想叫婳儿继续依赖你,有求于你?荣临晏,你打的一手好算盘,可惜人在做天在看,你瞒不住,也藏不了。” 不等荣临晏想出可辩解的说辞,白婳等不及地伸手抓住宁玦的手臂,摇晃着急声追问:“公子所言当真吗?” 看着白婳面上露出担惊受怕的神情,宁玦于心不忍,又想到她因惦记兄长受困一事而惴惴不安许久,深受折磨,心里更恨荣临晏几分。 他连忙回答:“婳儿,你安心些,先前我与大将军王搭上关系后,便及时插手了此事,虽然京中的人尚不识得我,但掌事的大人总认得大将军王的亲笔任命函,因此,有我为白兄担保,他目前已顺利从牢狱脱身,正在安心休养身体。季陵离京歧距离不近,我将手伸得远,时效不高,故而此事前日才办妥当,见面后我未来得及告诉你,婳儿莫怪我。” 当然不怪,白婳摇着头,喉咙泛涌酸涩,竟有种要喜极而泣的冲动。 稍稍平复后,她忍不住想,多么讽刺啊…… 先前她自我牺牲、甘愿冒险,只求表哥可以应诺解救兄长脱困,甚至不惜伤害宁玦,违心欺瞒骗取剑招。结果最后,表哥推三阻四,对她只有算计,而真正将她兄长安危放在心上的人,是曾被她狠心伤害过却依旧选择以德报怨的宁玦。 白婳心头不由的闷堵,愧怍渐深。 自从两人互通心意,把话挑明后,白婳心里其实放松很多,同时下意识觉得自己对宁玦的亏欠可以日后慢慢弥补,两人来日方长。然而当下,听着宁玦为自己着想周全,更为她的家人尽心尽力,她心底复而沉重,只觉得依宁玦对她的好,自己今生很难还完。 白婳偏过眼,忍住想冒眼泪的冲动,轻轻吸了下鼻。 旁边的荣临晏还不死心,他扑到白婳面前,面部绷得紧,用力摇头解释说:“婳儿,你别听宁玦的一面之词!我始终在为澍安兄的事前后奔忙,何谈懈怠?你也知道,我夺擂后迟迟未被大将军王正式授职,想要伸手去管京中事,实在困难,但我从来没有想过放弃争取。我四处寻找门路,多费口舌,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跟京歧那边搭上关系,澍安兄日前的确已从监牢放出,得以与家人团圆,我也是刚刚才得到消息,未来得及告诉你,其中是我背后运作的功劳,岂能由宁玦三言两语就将功劳抢去?” 荣临晏激动挣功,正中宁玦下怀。 他早就料到荣临晏会嘴硬诡辩,所以提前留有后手。 趁着荣临晏话音一落,宁玦冷睨着眸,伸手将他往后一推,驱他离白婳远一些。 “是嘛,此事既是你亲力亲为,如何消息如此延后?我只说白澍安正在安心休养,可没说过他回了自己家。” 荣临晏诧异怔愣,琢磨他这话,旋即意识到自己被耍,脸色骤然难看如土色。 白婳也没反应过来,向宁玦投去询问目光。 宁玦怕白婳跟着担心,立刻将事情原委说清楚,同时拆穿荣临晏的谎话:“放心,没事的,你兄长从监牢出来后,与家人短暂见了一面,让你嫂嫂安了心,之后他被大理寺的人单独看管在一方私宅里,虽然行动上未得完全自由,但最起码生活得以保证。等案件重新审理,你兄长清白得证后,方能官复原职光明正大地回家,但过程还需些时日,要等一等。” 白婳松了口气,心头重石悬落:“公子考虑周到,多谢公子帮忙斡旋。” 宁玦:“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完全将荣临晏忽略,他跳梁小丑一般的挣功行径令人不齿。 就算荣临晏有再厚的脸皮,此刻也狡辩不出什么了,他立在白婳与宁玦身前,只觉如芒在背,无颜面对。 想走,可还是不甘心。 荣临晏情绪激涌,最后道了句:“婳儿,宁玦岂是良配?你曾是高高在上的伯爵府嫡女,就算家族落没,可澍安兄还在朝为官,还有我,眼瞅也将正式入仕,你哪怕不嫁与我,日后我与澍安兄也一定能为你在京谋得更好的姻缘,宁玦不过一散漫浪荡的江湖剑客,就算暂时搭上了王爷的关系,也不过是打手身份,之后哪有前途可言,他焉能配得上你?” 白婳看向荣临晏,眼神里带着不容挑拨的坚定:“若论起对这份感情的真挚纯粹,原是我配不上他,宁玦大度包容我先前的错失,被我伤过依旧不求回报地对我好,我怎会用世俗目光去审度这份情谊?表哥,荣家对我有恩情,这点我不会忘,也不怪你当初遣我上山为细作,只是如今若你还念及一丝兄妹情义,就放手成全我们的两情相悦吧。” 两情相悦。 她与宁玦是两情相悦…… 荣临晏心口所剩不多的余热被寒冰厚重包裹,彻然恍悟的清醒叫他一时无法接受现实。 宁玦不耐烦与荣临晏继续浪费口舌,看他假惺惺故作深情的模样就觉得不爽,于是嘴上不留情道:“其实说起来,我也该感谢你,若不是当初你在背后做推手,我与婳儿大概不会有相遇的缘分。就凭这个,我可以大方不计较你对我的算计,那些剑式,你留着用。” 白婳听后默默在心中腹诽,怨不得自己平常说不过宁玦,他若想话锋带刺,简直十个自己都不是对手。 表哥更不是对手。 荣临晏攥紧手中剑柄,颜面尽失之下,压抑不住想要拔剑的冲动,然而他心里很清楚,自己不是宁玦的对手,想要挥剑向前争一口气根本不可能。 他什么也做不了,只得灰头土脸将这口气咽下,再留下去也是自取其辱,荣临晏咬咬牙,转身而离,将房门甩关得很响。 大将军王现下人在后苑,荣临晏走时没有叫人通传告知。 他向来做事周到,此刻气极不顾周全,情绪使然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的原因是,他内心难免怨怪大将军王的偏颇。 即便王爷没有把话讲在明面,但他的态度已经说明一切,关于此事,他就是要为宁玦撑腰了。 除此外,还有一事叫荣临晏更恨。 凭什么他一个擂台夺魁者迟迟不得大将军王的任重,而宁玦连擂台都未登,不知靠些什么手段上位,竟轻易将他风头夺走,还成了大将军王的护卫,实在不公! 荣临晏不能接受,心生结缔同时,也做了一个决定。 大将军王不值得追随,他不如彻底投靠一直对他欣赏有加的左相,那才是他真正的伯乐! …… 人走后不久,大将军王重新来前堂露了面。 他是第一次见白婳,不禁眼底闪过惊艳之色,再看向宁玦,面上一副了然的神情。 大将军王言辞无拘道:“着实是难得一见的美人。怪不得你为了她不惜求上我,还将救本王的恩情换成这份人情, 但你心里得有些数,凭着先前救本王的恩情,你能得到的东西远比一个美人价值高,就这么轻易交换了,心里当真不觉得可惜?” 宁玦莞尔:“婳儿是无价之宝,在我心里,如今任何人任何物都比不过她的份量。” 大将军王目光逡巡在两人之间,看到宁玦眼底的意气风发,也看清姑娘家神情的羞俏,顺势感喟一声:“真是年轻啊。想当年……” 遥想的话语还未说出,大将军王临时止了口,有些回忆久沉着是佳酿,开了封后可就不醇香了。 他改了主意不愿分享,于是说起正事来:“今日本王为你撑了腰,你是不是得依照承诺,答应随本王一同入京了?” 白婳眨眨眼,这才听明白。 原来今日能借王爷的地盘,间接给表哥施压,好叫他彻底放手,公子是提前与王爷做了交换的。 宁玦不会反悔,答应的事自然做到。 他无所顾忌,明晃晃牵上白婳的手,眉眼笑着问:“敢问王爷,进京可否能携带家眷?” 大将军王睨他一眼,摇头笑着回:“好你个臭小子,连在本王面前都忍不住要炫耀了?瞧把你神气的。因为你,荣临晏与本王生了龃龉,本王费劲摆擂选人才,可不能白费工夫,他若另择高枝,以后你得在本王身边效力。” 剑与她 第112节 宁玦问:“王爷打算何时启程回京?” 大将军王回:“宜早不宜晚,收拾收拾,我们后日出发。” 宁玦征询看向白婳,白婳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阔别多年的故土,她终于要重新踏足,心底自然隐隐彭拜,只是难以避免的,还有几分不安。 宁玦握着她手的力道微紧,像是在无声传达着:放心,一切有我在。 她瞬间又觉安定。 第89章 车厢旖旎 离开季陵前一日,白婳去荣府接了小尤,这段时日发生了太多事,小尤不明其中缘故,没少为她提心吊胆,乍一见面,白婳只觉小尤年纪轻轻脸上愁得都要见皱纹了。 她没进府里,只托下人传了话,在后门等小尤出来。 主仆见面,小尤心里安定同时,又有太多的困惑未解,白婳眼神示意安抚,下巴朝后努了努,示意车厢里还有人。 不等小尤反应过来,里面的人掀开车帘往外瞥睨,平淡口吻道:“天冷,上车吧。” 白婳回应一声,身旁小尤闻言一怔,她是第一次见宁玦,被他冷峻不苟言笑的模样所慑,心生惧意,不敢正面抬眼瞧他。 白婳嗔一声:“公子,你吓到我的丫头了。” 宁玦挑眉问:“我长得面目可憎像恶鬼?” 这话,他是问小尤。 小尤一窘,立刻摇头,慌张回复说:“怎会……公子眉清目明,俊逸出挑,谪仙气度,何谈面目可憎?” “那为何惧我?” “……” 宁玦咄咄逼人,小尤应对不了,只得慌乱往白婳身后去躲,求姑娘为自己撑腰。 白婳笑了笑言道:“他是故意逗你的,别怕,眼瞅风雪欲强,快上车去吧。” 小尤忙扶上白婳的胳膊,手指压在她衣袖间针绣的梅花图案上:“小姐先上,我扶你。” 白婳稍提鹅黄色裙摆,回应:“好。” 宁玦也从车厢里出来,顺势拉了白婳一把,给予助力,三人很快驱车而离,车轮在雪道上轧出深深浅浅的轮痕。 白婳掀开车帘,抬眼望向荣府后门的牌匾,不禁若有所思。 当年她初到季陵时,姨夫姨母恰巧带着两位表姐出门赴宴,表哥也在剑堂未归,于是她进门时冷冷清清,无一人相迎,格外凄凄。而如今她要走了,竟与来时一样,也无一人相送,心里虽然早没期待,但难免还是有些淡淡的失落。 宁玦看出她的心事,觉得长痛不如短痛,不如直接把实话戳破挑明。 他劝慰开口:“他们是你的表亲,却是荣临晏的至亲,在他们眼里,你未选择荣临晏便是忘恩负义,对不起荣家,当然不愿意出面送你。他们心中早有偏颇,只将荣家的利益放在心上,压根不会顾及考虑你的感受。婳儿,今后你有我,还有你阿兄,我们才是你的至亲,且永远都会无条件地站在你这边。” 白婳冲宁玦浅浅微笑了下,不愿他为自己担心,回复说:“我心里都明白,一时怅然,不过因为向来恋旧罢了。” 小尤在旁跟附一声,语气带着不平:“是啊小姐,他们根本不值得你扰神,你出事后,荣夫人根本没多上心,整天就想着如何讨好新儿媳,鲜少提起你。还有二姑娘,为了向新嫂嫂表忠心,直接带人来咱们兰香居,将布置婚房用的红绸喜烛全部撤走,小尤拦不住,只得任人欺负,以后我们回京再不必受这样的窝囊气。” 她委委屈屈说这话,本意是想着找自家姑娘诉诉苦,结果刚说完,就被白婳略有意味地瞪了一眼。 小尤先是一怔,很快脑子灵活地反应过来什么,她讪讪抿紧唇,后悔自己张嘴没把门的,什么婚房喜烛啊,眼下岂能当着宁公子的面议论那些事。 宁玦开口,接了她的话:“是,照顾好你家姑娘,以后没人敢给你们找气受。” 小尤赶紧殷勤赔笑脸。 宁玦将目光重新放到白婳身上,伸手将她身上披着的银狐毛氅向上紧了紧,温柔低言:“等与大将军王回合后,我们换坐能点炭火的新马车,就没这么冷了,婳儿先委屈下。” 白婳摇摇头,将纤细玉手搭落在宁玦掌心里,与他道:“你摸摸我手上温度,很暖的,放心,我不觉得冷。” 宁玦反牵住她,摩挲着她手背肌理,说道:“那也没我手热,牵着我,我给你暖暖?” 白婳脸颊不自在飞起两团潋滟红晕,其实手牵手不算多么亲密的举止,可眼下毕竟当着小尤的面,与两人私下单独相处时又是不一样的。 她不适与他在人前亲昵,但又眷恋他指尖的余热,于是忍羞点了点头,和他腻乎着一路牵在一起。 小尤在边上缩着脖子,不好意思往后瞅,自觉默默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同时心里忍不住生疑——听说姑娘是被匪徒劫持后,碰巧遇到了大将军王身边的护卫才得以脱身,因为两人在逃跑过程中意外有了肌肤之亲,所以姑娘才阴差阳错不得不委身于他。 萍水相逢,误打误撞,何谈感情? 两人既然是被强行凑成一对的,不该是相互生分,面对面生疏更有距离感才对吗? 然而当下,姑娘奇怪地与宁公子相处亲近,两人分明像是已相熟很久,且彼此有情…… 小尤看不懂这是什么情况,只觉其中一定另有缘由。 她暗自腹诽,等与姑娘有单独相处的机会时,一定抓紧向姑娘仔细问个明白。 …… 北上回京的路上,晴日不多,过了襄河,更是接连好几日都遇风雪,但车队行程并不受阻,打头的几匹壮马高大强硕,马身上都披着兽皮护甲,抵得过迎面风霜吹拂的冷凛,马蹄嗒嗒,坚定踏在冷硬的长狭古道上。 外面环境虽恶劣,可车厢内却是完全另一番天地。 熏香袅袅,绒裘暖席,铜盆里的炭火烧得旺,人待在其中,身上不披厚氅都不会觉得冷。 小尤见白婳鼻尖有点微微冒汗,体贴将姑娘手里抱着的汤婆子接过来,又给她递了水,缓缓干渴。 同时趁宁玦不在,压低声量言道一句:“不亏是当朝皇亲,出行阵仗真大,我们都跟着一路沾光了。” 白婳笑笑:“是比我们当初离京南下时舒服得多。” 小尤回忆起艰苦往昔,叹口气说:“当初我们走得急,行李匆匆收拾得简单,租用的马车都是临时找的,又小又旧,那一路上,姑娘娇滴滴的身子可没少遭罪。如今幸好有宁公子在旁庇护着,我们才能舒舒服服地北上,只是……” 小尤欲言又止,引起白婳注意。 白婳抬眼看她,问:“只是什么?” 小尤眼睛骨碌一转,偷偷摸摸地将自己这两日琢磨的心事小声坦明:“只是,姑娘当真要答应与宁公子的婚事?其实若姑娘不愿,此事完全可以推诿过去,你们一起跳河的事发生在季陵城郊,如今咱们去了京歧,除了当事知情人以外,谁还会知晓。不如,我们给宁公子一些钱银,以此还报救命之恩,并与他商量好守口如瓶不可与外人道,这样姑娘的名声不受损,还可以寻更好的官宦人家成婚,小尤总觉如姑娘这般的绝代佳人,配一个护卫打手为夫,实在是委屈了。” 原本顾及着车队人多眼杂,白婳不方便与小尤详告与宁玦真实的相遇经历,她原计划是等到达京歧,没了隔墙有耳的顾忌后,再向她坦实原委,却没想到这小丫头心思深,竟自作主张为她琢磨出这样一个馊主意。 白婳正要严词拒绝,外面忽的传来一道不轻不重的咳嗽声,距离很近,却不像是车夫的动静。 她心里霎时涌起一种不好的预感,与小尤对视一眼,两人脸色都有些复杂。 关键时刻,白婳定了定神,鼓起勇气,伸手将车窗前挡风的毡帘缓慢掀起一角,风雪拂进的同时,一双锐利瞳眸也射进玩味的深意目光。 白婳心跳漏停一拍,呼吸也一瞬窒住了。 原来宁玦一直骑马跟行在车厢前后,奈何她们主仆二人丝毫未觉,旁的倒罢了,只是小尤刚刚大言不惭的一番话,恐怕会惹公子气恼。 白婳心虚,小尤更甚。 背后讲人坏话还倒霉被抓包,小尤窘迫难当,当下只想赶紧找个地缝钻进去。 白婳缓和气氛开口,赔笑脸道:“公子不是去与王爷议事了吗,怎么一个人在外面骑马?这外头雪冽霜寒,迎风多难受?” 宁玦语气平常回:“我出来透透气。” 白婳了然,王爷爱用香,连随行的客用马车上都配着香炉,他自己所乘车厢内一定香味更重。 她多看宁玦两眼,又道:“公子肩头上的雪都积重了,不如上车来歇一歇,你若不喜香,我将香炉灭了就是。” 宁玦未语,眼神淡淡扫过小尤。 小尤身子一僵,实在有点怵他,加之刚刚又将他得罪了,此刻迎着对方目光头皮都发麻。 她赶紧开口,自愿腾地方:“公子要不上来歇着吧,我去后面的车里待会儿。” 后面那辆马车里,载着王爷身边几位美姬的随侍婢女,小尤过去,不失妥当。 宁玦看过来一眼,勒了缰绳。 小尤见状,赶紧叫停前面的车夫,为不影响后面的车队行进,两人上车下车动作麻利,至于宁玦骑御的马匹,也有跟行在后的兵士们负责牵拉。 毡帘拉严,隔了风霜。 车厢里暖暖升烟,白婳与宁玦挨坐在一起,两人一时都不语,周遭的气氛却愈发黏腻。 白婳扯着衣袖,坐等煎熬,眼神不由向旁瞄瞟,不确定宁玦到底生没生气,有没有和她们计较。 想了想,她还是决定解释:“那个……小尤不知内情,刚刚口无遮拦,你莫要放心上。” 宁玦终于有了动静,他动手将身上黑绒斗篷摘落到地上,以防身上沾染的霜雪寒气侵到她那边去。 之后言道:“小尤是忠仆,为你计之深也。她琢磨得没错,京歧距季陵千里远,谣言传不过去,既然换了地方,确实不必继续委屈自己,非要嫁我这粗莽之辈为妻。” 白婳嘴唇抿起来。 宁玦故意说这话,自轻同时又抬高她,叫人不由得脸色讪讪。 白婳想找补,犹豫着拉了拉宁玦的手袖,眼神水润盈盈又带歉意,同时话音也软下来:“公子就别与我们计较了,我可受不得这般揶揄,再说你知道的,我不会生贰心,更不会有那样的想法。” 宁玦望着她,神情颇为受伤:“是嘛,可是听小尤给你出离开我的主意,我心里难免有些难受,这该如何是好?” 白婳为难,小心翼翼与他商量道:“小尤不懂事,要不我替她给公子赔个不是?” 宁玦挑眉,意味深深说:“你替的话,可不是这么个替法。” 白婳从他眼神里察觉到什么,脸膛微红,匆匆错过目去,有点不知所措。 见她没有推脱,宁玦当作是默认。 他贴着她挨凑得更紧一些,落掌在她膝头,轻一下重一下地施力撩拨,存在感十分强烈。 白婳轻轻屏息,觉得小腿及腰窝位置都随着他这力道紧绷起来,不得放松。 “婳儿,亲亲我。” 他语气似命令又似商量,传进白婳耳朵里,刺激神经。 她忍着赧然,往前努了努下巴,提醒说:“别……外面有车夫在呢。” 宁玦不当回事:“又不做过分的事,马车轧雪行进声响不小,只是亲一亲,谁能听到?” “可是……”白婳指尖蜷绞在一起,想再寻理由,可临时又想不到可说服人的说辞。 宁玦忍不住,没给她慢悠悠纠结琢磨的时间,倾身朝前压凑,双臂环圈,强势将白婳逼到车壁前,接着脖颈一低,吮咬住她嘴唇。 白婳猝不及防,脑袋里轰的一响,只觉浑身血液都热起来。贝齿被人开撬,呼吸也被夺走,她受迫仰头,眼尾泛泪,可怜兮兮的模样招惹人欺。 情动时刻,她本能想哼出声音,可一想到前面的车夫此刻只与他们相隔着一道门,她无法放松,生怕不正经的声音会传出去,从此无颜见人。 剑与她 第113节 身前人气势汹汹,力道那么大,她的背脊紧紧贴着车厢后璧,退无可退。所幸,车厢四面都包裹着柔软的狐裘,她被逼到角落,并没有觉得特别硬硌。 外面雪道茫茫,尽管车夫已经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小心驾驭,可车轮难以避免还是会轧到土堆或石块,车厢内随之跟着颠簸起来。 桌上瓷盏晃了晃,扬溅起一滴到桌面上。 白婳鼻尖汗涔涔的,她一手扶着桌角借力,一手受迫往后撑,恍惚之际好不容易将身子从趔趄中稳住,忽觉衣摆被人掀起,指尖跟着从下面探上来。 她霎时睁开眼,眼神湿漉漉看向宁玦,无言求饶着:别这样,外面还有人…… 宁玦回应她的注视,唇角勾起,眼神欠嗖嗖的坏,口吻不正经问:“这么看着我……婳儿是想求我轻,还是求我重?” 第90章 文人迂腐 外面雪雾渐浓,为了保证安全与舒惬,车队行进的速度自然降低不少。 白婳乘坐的马车在倒数第四辆,她前面的车舆里坐着王爷的姬妾,身份比她尊贵,至于在她之后的,则是婢子媵人,杂役女使。 古道幽静,越往里走越狭窄,一辆辆马车前后紧挨,行进得小心翼翼,雪层更铺得厚,马蹄每踏出一步,都会深深陷进雪面里,之后再艰难拔出,留下错落的蹄印。 白婳耳畔边传来嘎吱嘎吱的踩雪声,察觉车厢外不远处正有步行跟车的兵士换班守卫,双方距离应该不远,她几乎可以听到握在兵士们手中的长枪枪缨正随着风雪猎猎作响,她同时紧张起来,怕被外面的人发觉车厢里正在进行着花月旖旎,白日宣淫。 她心神不宁,喘息渐重,浑身软得无力依撑,只得贴靠着宁玦,借他的肩膀勉强稳身。 白婳微昂起头,感觉到对方掌心还在继续游走,甚至要比一尾鱼都要灵活,那鱼尾摆扬起来,又拍落下去,搅得人心波荡漾,好不安生。 她紧紧抿住唇,心头惴惴乱如麻,只觉有条串珠的线在心间渐渐拉紧,直至彻底崩开,刹那间,珠子噼里啪啦崩得到处都是,白婳没有忍住,一声嗔吟从嗓间溢出,她猛地一惊,吓得赶紧双手捂住嘴巴,惶恐的看着车帘厚毡,懊悔得脸颊通红。 宁玦看着她,发出一声爽朗清脆的笑。 白婳瞪过去时,他顺势扬眉,不紧不慢把手抽出。 再之后,又将掌心摊平给她看,如此肆无忌惮地向她展示行凶的罪证,白婳错过目去,羞恼得脸膛更红了。 宁玦目光灼灼,看她 上衫松垮,衣领也被扯拽得斜敞,一侧雪白圆润的肩头若隐若现,锁骨附近依稀现有红痕,一时难以移开眼。 两人对视着,白婳眼神湿漉漉的,里面像洇着一汪水,嘴唇也泛光泽,浑身妩媚外露,像招着人与她颠挛。 宁玦眼眸深晦,忍不住心痒,奈何场地受限,他行为上做不了什么,便只好言语上调情逗一逗。 他贴过去,凑近白婳耳垂,低语道了句:“若我伸手往下面再探,会不会掬起一捧水?婳儿告诉我,刚刚是什么感觉?” 他问得实在露骨! 白婳双膝下意识合紧,忍着那股微妙的不适感,佯作气恼地伸手一掌打在宁玦胸口上。 “你再说……” 她话音威胁,可语调软绵绵的没一点威慑力。 宁玦表情舒惬,刚刚是他占了便宜,此刻自觉往后挪身,虽然没有完全纾解痛快,但能在枯燥的赶路途中尝点甜头,多少都算不错了。 他举起手笑着配合道:“好好,不说不说,只是若你这身衣服穿得不舒服,就尽快换一身,要不要我帮你把小尤唤来?” 叫什么人啊……白婳不满地又瞪他一眼。 小尤知道两人单独待在车厢里,眼下若她莫名其妙突然要换衣服,岂不是主动引着旁人想入非非? 白婳不愿被猜疑的目光打量,更不愿接受小尤的问东问西,当下只想赶紧遮掩如常。 “不用叫小尤,我自己能换,衣服就在车厢里。” 宁玦的确注意到角落里放着一个深蓝色暗纹包裹,是装白婳平常衣物的,他收回目光,好心问:“既然不唤小尤过来,那需不需要我帮忙?” 白婳忙摇头,拒绝好意,且拒绝得坚决。 若要他相帮,这身衣服不知道要换到什么时候去了,估计没个头。 宁玦哂然,一切随她,最后摸了摸白婳的后颈与她亲昵,收回手后便准备下车去了。 人走了,白婳默默松了口气。 神经终于得以松懈,她慵懒趴在窗边的小桌上,枕着一侧胳膊,歪头出神,她没有着急先换衣服,当下力气还没完全恢复过来,得先安然歇息着缓一缓。 胸口还在隐隐发涨,脸颊上的红晕也未全然散去。 白婳呼吸力道轻浅,避免起伏带动将不适感放大,她红着脸伸手在胸脯周围轻力按摩了几下,略作舒缓,之后回想刚刚宁玦是如何对待她的,心头涌上说不出口的无地自容。 除了伸手,他还扯开她衣领埋头去…… 白婳猛地停住思绪,强制自己不许再往下回想。 她尝试自己冷静平复,可效果一般,于是干脆将车帘掀开,透过少许凉气,鼻息被冷意侵袭,很是醒神,她不由瑟缩了下肩膀,之后又透过缝隙去看外面的雪道皑皑,以及道旁灌木枝桠不堪积雪负重,偶尔向下抖落雪雾,才终于控制着思绪慢慢放空。 太阳西落,这条古道怕是要走到黑了。 白婳心里算计着日子,今日正好腊月廿十,若之后路程顺利的话,他们大概能赶在年前回京。 与兄长团聚的日子就在眼前,她心里难抑涌上无限的感慨。 只是过去两年光景,非但她身边的人变了,就连她自己,也都变了不少。 物是人非。 但‘非’只是变化,而变化不一定就是坏事。 …… 腊月二十九,春节将近,京歧城里家家门前张灯结彩,黏贴着福字春联,城东城西的烟花炮竹声此起彼伏,此消彼长,一直到子时前就没个消停的时候。 白婳赶在年前最后一日到达京歧,一进城,她便跟随宁玦单独行动,去了城西一户偏僻院落。 宁玦提前与大将军王提过此事,很快得了应允,两人离开顺利。 一路弯弯绕绕,两人终于寻到地方。看守白澍安的府邸位置虽偏,但占地不小,门口还像模像样墩着两个形态逼真的石狮子,狮身上披着寓意辟邪纳福的红绸,一看主人家就是有些地位身份的。 白婳未下车前,掀开车帘左右观察,注意到这户人家门前未挂匾额,因此不知主人家的姓氏,更猜不出身份,门上只有一则春联横批,上面行书体写着“岁月熙宁”四个大字。 “公子,我兄长这是在何处?” “前太傅董大人的旧府邸,他曾与你父有些私交,先前你兄长蒙冤,他有心无力没能做什么,心里一直怀愧,眼下有需要他的地方,便一直很上心。” 父亲曾经的旧友,在白府出事后大多选择了明哲保身,其中也包括这位董大人,但不管什么时候,能伸出援手相帮,这份人情白婳都会记下。 宁玦下车前与她叮嘱言道:“婳儿,你现在不方便入府,我待会下车叫看门的进去传话,之后你兄长可以出来与你见一面,但你一定别太激动,也尽量别哭,今日这一面是叫你心安的,之后我会尽快催促结案,彻底还你兄长清白。” 白婳点头答应,知道此事轻重:“公子放心,我都听你的。” 宁玦伸手在她肩头安抚了下,而后利落下车去。 他一身黑鹤氅披在身上给人以很强的压迫感,几步向前,逼得门口看守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简单说明来意后,对方收敛了警惕的眼神,那人大概提前得过什么交代,闻言很配合地叫宁玦稍等,而后转身进门通传。 白婳也趁这时下了车,与宁玦并肩站在一起,目光落在面前气派的朱漆大门上,心跳得很快。 京歧的冬天凛冽,尤其入夜之后,寒风刺骨。 即便白婳穿得厚实,一身雪白狐裘毛氅在身,里面还套着羊羔皮短袄,兜帽也将脑袋完全覆盖住,可一阵冷风拂面直吹过来时,她还是不由眯了眯眼,脖颈往领口下面缩。 宁玦见状,往前挪移半步,肩头也调整方向,他看着白婳开口:“婳儿,外面太冷了,要不你还是先上车去等?你放心,一听到里面有动静我立刻唤你下来。” 白婳执拗摇头:“不用,没事的,我就在这里等,在车上反而心焦。” 宁玦不再劝,知道她是迫切想与兄长见面,再冷的天也挡不住她。 没一会儿功夫,匆急的脚步声从里面传出,原本宁玦站在靠前的位置替白婳挡风,听到脚步声后,白婳立刻如兔子似的,快宁玦一步向前蹿迎出去,肩头自然也将宁玦压过。 宁玦看白婳一眼,又回头向前看。 有人推门而出,是一身形清瘦,模样儒俊的男子,他面容上明显带着虚弱的苍白,大概是因先前的牢狱之灾没少受磋磨所致,肩膀很薄,就是一文弱书生模样,乍一看与白婳有些眉眼相似,是那种自己人瞧看不出来,但生人一辨就知两人是兄妹的那种像。 因为沾着白婳点边,宁玦对白澍安的初印象不算差。 看清来人,白婳的眼神瞬间亮起来,她边向前迎,边激动唤出声:“兄长!” 白澍安抬眸,眼底隐着激动情绪,声音沙哑回应道:“……婳儿。” 面对面站定后,兄妹二人拥抱在一起,纵使有千言万语,这一瞬间也堵塞着言道不出。 白澍安松手,慢慢将白婳放开,看到胞妹安然,他心头久悬的一块重石总算能稳落下,同样的,见兄长无恙,白婳惴惴一路的心也终于安定。 两人互相牵挂着,彼此都有太多想知道的事,可一时又能问多少,于是兄妹二人争分夺秒,开口一连串的询问关怀。 “婳儿,你何时进的京?” “就在今日。” “与你嫂嫂见过面了吗?” “还没来得及,见过兄长后我再去见嫂嫂和小怡。” 小怡是白澍安与妻子祝惜君唯一的女儿,今年五岁,大眼睛扑闪,软糯糯的可爱,白婳离开京时小怡才三岁半,如今或许早都不记得她了。 白婳反问道:“兄长先前在大理寺是不是受了不少苦?看着瘦了好多……还有,现在兄长身上有没有旧伤未愈?” 白澍安摇头回:“先前是有些外伤,但住进这里后都慢慢疗养好了,大理寺监牢自是磋磨人的地方,所幸我这条命是保住了,也没受什么严厉刑罚,若之后真能冤情昭雪,这些罪我受就受了。” 白婳心疼得紧,不忍忿忿道:“大理寺那群挨千刀的,都是些酒囊饭袋!他们抓不到真正的贪官就拉兄长出来顶罪,简直无耻至极!” 白澍安叹口气,安抚小妹的情绪,之后目光一偏,才想起旁边还站着一人。 其实对方存在感不低,身量高大,怎么都是瞩目的,只是他刚刚一心都在婳儿身上,旁的自然都没上心。 白澍安主动询问白婳:“与你同来的这 位是?” 问完,白澍安下意识想到的答案是,这是荣临晏派来保护婳儿的门徒,但对方金相玉质,如此出众,怎么看都不像只是一个小小门徒。 白婳没叫兄长疑虑太久,很快回答:“他叫宁玦,是……婳儿的未婚夫婿。” 闻言,白澍安诧异转头,当是自己听错了:“你说他是何人?” 宁玦上前半步,没叫白婳重复回答这个问题。 他主动自我介绍:“澍安兄,我叫宁玦,在大将军王手下做事,先前与婳儿在季陵有缘结识,被大将军王赐了婚,等澍安兄的案子一了,我们便计划完成婚事了。” 听宁玦说这番话时,白澍安眉头紧皱着就没展平过。 他也不是看不上宁玦,觉得她配不上自家小妹,只是先前婳儿明明与表弟荣临晏有过婚约,怎么眼下又冒出一个姓宁的? 剑与她 第114节 加上听宁玦说,两人是被大将军王赐婚的,白澍安前后一联想,很快误会成是大将军王为了自己的手下不惜棒打鸳鸯,强行将小妹与表弟拆散,而后硬凑姻缘,因此,他哪会对宁玦有什么好脸色。 白澍安板着脸,挡在白婳身前,再看向宁玦,眼神带上敌意:“赐婚,赐什么婚?婳儿早与我姨母家的表弟有婚约,阁下中途插进来一脚,借着大将军王的势狐假虎威,夺人所爱,岂非行举卑鄙?” 文人的嘴就是不饶人。 宁玦挑了下眉,没言语回应,他不紧不慢看向白婳,表情带点委屈冤枉,等她为自己撑腰。 果然,白婳主动维护他。 她面对白澍安,将自己遭劫持后被营救,而后两人落水逃命时不慎有了肌肤之亲的那套说辞拿出来解释。 白澍安听完,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欲言又止好半响,最后长长吁叹出一口气来。 “所以,是荣临晏那小子先与旁人成亲负了你,至于宁公子,则是为你仗义出手的救命恩人?” 白婳用力点头:“是。” 白澍安又看向宁玦,这回的眼神意味与先前明显不同了,最起码敌意退了大半。 他似乎是在征询,宁玦会意后,配合跟着点点头。 白澍安又是一叹,半响蹙眉问道:“你们准备什么时候成亲?” 这一问,把两人都给问蒙了。 没等两人对视商量出一个回答,白澍安催促开口了:“既然意外有了肌肤之亲是事实,那你们二人的婚事就不宜再拖了,宜早不宜晚,一定要在季陵的谣言传过来前把婚事办成。我的案子先不急,你们成婚的事要紧,越快越好!要抓紧啊!” 文人,迂腐,白婳心中想。 宁玦则觉得,这大舅哥真是上道,不枉他为了这贪污案忙前忙后,还辛苦给他找了这么个舒服的地方住。 第91章 王府幽会 与兄分别后,白婳与宁玦共乘马车离开。 车子拐过偏径往大道上走,白婳迫不及待向宁玦追问兄长的案情进度,宁玦回复十日之内会有结果,白婳点头安心。 宁玦问:“要不要去看看你嫂嫂?” 白婳想了想,顾量周到:“明日吧,今天天色太晚,嫂嫂大概已经带着孩子睡下了,我们不宜过去打扰。” 宁玦同意,掀起车帘探出身子,出声吩咐外面的车夫,驾马往大将军王的府邸去。 王府奢阔,当然有留客住的地方,两人也没费事在外面另寻住处,直接在王爷的盛情邀请下却之不恭了。 当然,两人决定住在王府还有另外的考量。 初到京岐,宁玦在此地是生面孔,哪怕得了大将军王的提拔,在外行事恐怕也少些面子与威望,可若今后他每日明晃晃地进出王府,那他大将军王身边红人的身份不久就会坐实,之后再与大理寺通事,自然会方便得多。 马车不紧不慢继续朝前行进,车轮辘辘走得很稳。 京歧城中今早也下过雪,不过城内主道每日有人负责清扫,眼下道面整洁,没有任何阻碍。 车厢里,宁玦看向白婳,静默一会儿才出声:“刚刚你兄长拉你去到一边,小声问询了一些话,是与我有关的吧。” 白婳心头一跳,诧异问:“你……听到了?” 走前,兄长有话单独与她交代,刻意将她拉远,与宁玦相隔了五六步的距离,并且还谨慎刻意降低音量,确保对话只他们兄妹俩可以听到。 原本白婳也觉得那么小声,宁玦肯定不会听到,可他有此一问,显然就不简单了。 宁玦回得坦然:“不是故意偷听,只是自然而然入耳,习武之人,耳力自要强过普通人许多。” 白婳当然相信,依公子的骄傲为人,是不屑于偷听的,至于耳力超群的确有这个可能,她早知公子有习武方面的天赋,说不定这份天赋就包括感官的超群。 想到兄长与她说的那些话,白婳有些讪讪的不好意思,余光偷瞄宁玦的神情,担心他会因此恼气。 其实兄长也没问太多,只是因对宁玦不熟悉,所以忍不住低言向她打听宁玦的人品秉性以及官职前途。 白婳半保留半依实,略作介绍,谈及仕途时如实说明,他如今是大将军王身边得力的护卫。 然而她说完,兄长的反应有点大,深拧着眉头不太满意道:“只是一个打手?婳儿,粗鄙武夫之流如何能配得上你?” 白澍安还是跳脱不开从前的身份,忘不掉白家过去的荣华风光。 他记得小妹刚刚到要说亲的年岁时,京中家里有适龄公子的高门都差遣媒人上门拜会,一个接一个的几乎要把白府的门楣踩烂。 那些公子大多簪缨出身,身份尊贵,除去名门官宦子弟,还有不少王侯公子,婳儿美名远扬,京中无人不晓,甚至嫁去皇室宫苑都不无可能。 然而命运弄人,父亲遭贬斥,白府衰微,婳儿成了落难的凤凰,婚事也就此被耽误。 那时,京中觊觎婳儿的浪荡子弟太多,先前那些排不上号的纨绔们见白府败落,纷纷要上演英雄救美的把戏,大言不惭地扬言要收婳儿作妾室,明明就是色欲薰心,却偏要佯装成好心收留。 白澍安怕自己在京护不住小妹,无奈之下与姨母通信,请求荣家庇护。 后来,婳儿在季陵住了一年后,他从与姨母的日常通信上知闻,原来表弟荣临晏早对婳儿生情,婳儿也同样有意,白澍安诧异同时,心里松了口气。 虽然荣临晏并无一官半职,但两家沾着亲,婳儿嫁过去好歹不会受人欺凌,这也是目前他能想到的,婳儿最安稳的去处了。 可是,荣家的人好不讲究! 看婳儿无依无靠,他又下了狱,竟如此不将白家人放在眼里,什么抬作平妻?那边答应了,他们白家不答应! 白澍安心里恼姨母一家,同时也惋惜,怎么说,表弟今非昔比,擂台夺魁,将来肯定有入仕前途,错过这桩姻缘算得可惜,至于碰巧搭救婳儿的宁公子,模样倒俊,可看着就是一有勇无谋的武人,婳儿嫁他,可惜可惜…… 怀着这般心思,白澍安忍不住与小妹继续议论两句, 人家的救命恩情当然不能忘,纵然有私心,不满的话也得小心避讳着说—— “婳儿,荣家人做事不地道,咱们攀不上这门亲戚就罢了,等眼前这桩贪污案平反,以后你就留在兄长身边,兄长与你嫂嫂一定会尽心为你寻觅到一桩好亲事的。昔日父亲众多门生里,其中不乏有仕运亨通的,比如官任给事中的徐束,此人行事正派磊落,秉性也温和,先前他明里暗里向我打听过你,我因念及你与荣家的婚约,一直不接他的话,如今既然荣临晏已有家室,我们趁早与他们撇清关系,所以不妨与徐束尝试接触接触。” “徐束寒门出身,十年寒窗苦读才换得今日成就,一步步走得脚踏实地,他比那些只靠家族供养、整日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可强得多。” “再者说,婳儿生得这般貌美,又浑身的贵女气度,像徐束这样的寒门子弟,见你如见仙姝,日后成婚一定会格外礼敬你,你也收服得住他。” 兄长一连串说了好多,这么短的功夫就给她寻到了更合适的相看人选,又详细分析利害,叫白婳猝不及防,不知该如何把话往下圆。 无奈之下,她道德绑架道:“阿兄从小研读过那么多书籍,析明的道理理应比我要多,怎么如今遇事,反而糊涂了?人家宁公子舍身相救,我们如何能做河拆迁的事,若不是他,你妹妹命都没了,哪还能想这些身后事,如今我们该把报恩放在首位,什么更好的姻缘,这种话阿兄以后莫再提了。我意已决,愿意与宁公子成婚,并且我相信他一定不比陈束差。” 她这番话,把自家兄长说得面色青一阵白一阵,实觉汗颜。 道理人人都懂,就算他多读了几年圣贤书,可关涉到小妹的姻缘大事,又如何能没有私心呢? 恩情固然重要,可小妹余生的幸福却更叫他在意。 白澍安长叹了口气,眼见夜色已深,没再多言,心事重重地与白婳道了别。 白婳坐上马车,离开没多久,车子刚刚拐出巷口,就被宁玦追着询问。 兄长苦口婆心的劝言重新萦绕耳边,如今她近距离面对宁玦,不免有些下意识的心虚。 只是,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兄长说的那些话,不过是偏颇地向着她,对她关心,而她自己,回想起来应该算是表现得不错?她刚刚可是严词拒绝,还大义灭亲地怼了兄长几句。 读书人最重体面了,她说兄长白读了圣贤书,这话其实有点重了。 她试探问宁玦:“公子是因我兄长评价你的话恼气了吗?他说你‘粗鄙’什么的是不对,但那也是因为他不了解你,刚刚他也提了,希望我们尽快完婚,其实对我们的事,他并不是全然反对的。公子既然都听到了,那你肯定也听到我说的那些话了是不是?你看,我可是半点犹豫都没有,除了你,绝不考虑其他人。” 宁玦看着她,思索一会,静静开口:“婳儿,为何你身边的人都如此不看好我们,你身边的婢女如此,你兄长同样如此。小尤是忠仆,一心为你,你兄长对你更是挂念关切,两个真心为你着想的人都认为你嫁我不是良缘,是退而求其次的补替,是别无他法的选择……我听得多了,难免会考虑更多,心想坚持娶你,会不会于你而言当真不是什么好事。” 闻言,白婳怔了怔,她鲜少能在宁玦眸中读出茫然意味,他向来自负骄傲,眼神向前从来都是坚定的。 她原以为宁玦开口是要戏谑她,而后趁机诓骗她哄哄自己,顺势亲昵一番,不成想抬眼见他眸光微闪,竟像是在自我怀疑。 那样的神色,不该出现在剑客宁玦的脸上。 白婳心里顿时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了一样,紧皱巴巴,好不舒服,她不愿那么自由无拘的一个人,因为她而去顾虑所谓的仕途前程这样俗的东西,还要因此患得患失,怕她不愿做剑客的妻子,而是更愿做高门的贵妇人。 她看着宁玦的眼睛,语气极其认真对他道:“公子,嫁给你,是好事更是喜事。当初为了应付荣临晏,我们随意编出那样一个荒唐故事,小尤与兄长听了自然觉得讶然,他们不知我们共同经历了那么多事,早就是患难见得的真情,当然替我有所顾虑,可如果他们知晓其中内情,若是当真对我好的话,一定都不会劝拦的。还有,你忘记了吗?我们两情相悦,早已经分不开了。” 宁玦心头空落落的那一块,被白婳一个字一个字地用心填满,她含情脉脉的眼神更是立刻驱散了漂浮在他心上的所有灰雾阴霾。 云过天晴,疯狂为之悸动,宁玦再也克忍不了,张臂上前用力紧紧拥住白婳,真的像她所说的那样,与她想分都分不开。 白婳在他怀里,话音柔柔,牵动肚肠:“你心中不要有太过的顾虑,原本你肯留在大将军王身边,就是为了查明师父的死因,待事情真相大白那日,不管你是想继续留在京城任职,还是想重新做回当初那个自由无拘的江湖剑客,我都支持你,愿意跟在你身边,庙堂之高也好,江湖之远也罢,与你在一起便都是好的,值得期待的。” 宁玦备受触动,胸腔起伏,手上扶搂白婳肩膀的力道微微加重。 半响,他声音沙哑道出一句极有分量的话:“我无父无母,是个孤儿,没有来路,所以我从不把自己的命看作是自己的,以前我为师父师娘而活,待事情了结,今后我只为你而活。” 白婳却摇头:“我只想要你为自己而活,公子,除了查明真相,你怎么样还会真正的开心?” 宁玦不解:“开心?” 白婳点点头。 她觉得因为兄长与小尤无心之失的话语,叫公子心生自我怀疑的沮丧气馁,她该为此负责。 对于追查剑圣死亡的真相,她有心无力,帮不上忙,但最起码力所能及的,她可以帮公子恢复心情。 话问出去了,当然有诚意。 她眼睛眨巴眨巴看着宁玦,等他想到一个能得宽慰的方式,比如想吃什么菜肴,她便会为他洗手做羹汤,还想去哪里逛逛,她都会一路陪着。 等了须臾,宁玦抬起带着薄茧的拇指,捏住她的下巴,随后向上微微扬抬,两人近距对视,彼此呼吸灼热交缠。 他哑声问道:“今晚回王府,我们会被安排住进一个院子里,夜半人静时,我去找你,婳儿开不开门?” …… 几乎与大将军王的车队差不了几个时辰,左相纪甫坤的马车也临夜进了京城。 相比王爷出行浩浩荡荡的高调架势,左相显然低调许多,轻简行装,来去都不曾惊动到旁人,他不爱奢侈做派,浪费百姓脂膏。 荣临晏与左相共乘在打头的一辆马车里,见左相因赶路劳累正闭目养神,他大气不敢出。 僵坐太久,腰身有点麻木,他尝试叫自己身体放松。 过了一会儿,听到车厢外面传来打更人的动静,他小心翼翼抬手掀起车帘毡布的一角,目光顺着缝隙往外张望。 是京城,入眼豪华,路过的民居里大多熄了灯,只有稍远些的花街柳巷里还泛着明晃晃的灿亮,再远的溪河里,游着装潢华丽的画舫,里面笙歌暖响,船头还影影绰绰站着几位舞动的歌姬。 凭着小时候的回忆,他大概望向曾经伯爵府的方向,什么都瞧不清楚,但心头真实闷堵,更难免怅然。 荣临晏收回眼,也收敛心事,刚刚落下厚毡车帘,左相纪甫坤睁眼开了口。 “临晏以前来过京城吗?” 乍然闻声,荣临晏心头一跳,看向左相,忙出声道歉:“是不是卑职掀开车帘,灌进凉风将大人搅扰醒了?是卑职的错失。” 左相目光并无责怪,他看着荣临晏摇摇头,态度宽和道:“你不必如此小心,车厢里久不透气,透透风是好事,再者说,我并未睡熟,只是阖目歇息着,有些声 剑与她 第115节 响都无妨的。” 荣临晏这才放下心来,回神回答刚刚的问题:“以前来过,但是是在很多年前了,那时我大概只有十三四岁,还小,没什么见识,一进京城觉得处处新鲜,房子好看,菜肴好吃,人也……人也高贵。” 说完,他后知后觉意识到,左相不过随口一问,而他答得未免太多了些。 都是些没用的废话,除了他自己,谁会在意呢。 左相却意外的愿意与他搭话,问道:“高贵?那想必临晏当初见的,一定不是寻常百姓,是有身份地位的人吧。” 荣临晏低下头去,心头难免涌起复杂情绪。 他刚刚一时收不住口,就是因为想到了表妹白婳,那次入京,是他与表妹两人自婴孩时期无意识见面后的第二面,多少年过去,他都记忆犹新。 那次,母亲带着他和两个妹妹进入伯爵府,周围气派的房宇叫他见了世面,他们在前堂与姨母碰上面后,没一会儿,一个身着青衫的明媚少女提裙跑来前堂找母亲。 匆匆一瞥,很是难忘。 姨母含笑起身,主动为她介绍说:“这是你小姨,这是你临晏表哥,还有两个表姐。” 白婳先是叫了母亲,而后转头看向他,对他楚楚欠完礼后,声音清脆地唤他一声:“临晏表哥。” 那一声,叫得他耳尖发热。 荣临晏记得清楚,打从记事起,他的心跳就没有那样快过…… 时隔多年,他再次入京了,外面街道熟悉又不熟悉,主道旁的房子似乎垒得更高了,可他再觉不出小时候那样的新奇,无形之中,很多东西都变了。 回了神,察觉左相还在看他等他的回答,荣临晏心头一根线不由紧绷起来。 他回答:“也不是什么贵人,就是我母亲那边的亲戚,平常彼此联系得少,乍一见面,觉得人家举手投足都与我们小地方的人不一样,小时候见识短,就觉得京城人家都自带一份‘贵’,这样的印象一直到今日都留在我心上呢。” 荣临晏是故意话语含糊的。 关于姨母一家曾为罪臣的事,他无意隐瞒,但也不想主动明说,倘若左相派人去详查,他并无所谓,亲戚而已,以前的事关涉不到他。 只是若要他自己陈述,他当然不想冒然提及可能给自己抹黑的事,顾虑一番,把话准备得算是滴水不露了。 左相闻言笑笑:“难为你把小时候的事都记得这么清楚,听你的意思是,以前来过但也是匆匆很快就走,都没机会走走转转,着实可惜。这回进京,你有机会常住,有空一定处处逛逛,只有了解一个地方的民风民俗,距离感消失,你再感受到的,才是一座城真实的风貌。” 荣临晏恭敬回:“是,丞相的话,卑职谨记。” 左相想到什么,犹豫着关怀一句:“你家里的事,还能解决吗?若需要我出面与杨将军谈一谈,你不必考虑太过,只管开口。” 提及这个,荣临晏真是头疼。 杨芸不是个寻常女子,闹起来真有精力,他跟她耗不起,躲总躲得过。 得知左相要走,他决定跟着北上,随便敛了几件衣服就当了行李,这样做,一为在左相面前显忠心,二是他也迫切想落地一个耳根清净处。 那个家,或许都算不上家,他真不想回去,每每面对杨芸那张怨妇似的脸,他本就不能平复的心只会更加烦躁。 但这些琐事,如何能扰丞相的耳。 杨将军也是左相的人,同是手下,左相当然愿他们和睦,所以才会有此言。 但荣临晏不会真的不懂事,闻言直接把烦心事框框往外倒。 左相根本不想听,而他,也不想外扬家丑。 于是,荣临晏故作无事地逞强道:“丞相放心,能解决的,夫妻间难免会闹些小矛盾。” 左相抬手,扶了扶荣临言的肩头,很欣赏他这般男子汉的气度。 杨芸跋扈性子在京闻名,他是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的。 不谈这个,纪甫坤对他交代正事:“先前我在江湖上招募过几个打手,用刀用剑的都有,实力不俗,但肯定都不如你,我有意请你帮忙调教一番,之后那几人,都受你差调。” 先前荣临晏在大将军王身边被晾久了,着实好受折磨,完全没想到如今刚到左相这里,这么快就领了任务,可见左相当真对他有重用之心,他寻对了伯乐。 荣临晏眼睛都泛光亮,抱拳回说:“是,卑职领命!一定尽心尽力!” …… 王府松园,客用的院落,位于西面,临着后花园,除了王爷寝居的内苑,就属这里环境景致好。 松园里总共三间客房,白婳占左,宁玦占右,中间最大的那一间刻意空留了出来。 两人进院时,左右都有女婢仆妇迎上来,主动要求服侍,宁玦拂了拂手没叫任何人近身,只让人放了洗澡水,旁的都不用管,至于白婳,自小养尊处优惯了,洗澡喜欢被擦擦抹抹,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留下个婢子,帮忙濯发。 洗完后,白婳换了婢子备好的寝衣,出浴擦干头发,对镜拆了发髻,又在脸上涂了香膏,之后躺到床上盖好被子,想叫自己尽快入眠。 然而劳累了这么久,她睡意竟然不多,耳边来来回回萦绕的都是宁玦沙哑的那两句话。 ——“夜半人静时,我去找你,婳儿开不开门?” 开不开门…… 白婳记得当时自己恼羞成怒地回了他一句‘不要’,然而宁玦看着她似笑非笑的,像是完全没把她那‘不要’两个字放在心上。 两人是在王府啊,不是外面的客栈,真若那样做了多失妥当。 而且松园的婢子伺候得那么周到,为她换洗床单时,难免会有所发觉。 白婳要脸,心想先前她与宁玦所行的婚仪无人知晓,在外人看来她依旧是未婚的姑娘,如此,她如何能在别人家中不知廉耻地同男子同寝欢好。 自小所受的教养叫她做不到不管不顾,放浪形骸。 又过一会儿,外面风势愈强,猎猎喧嚣。 白婳竖耳听着,像是有心灵感应一般,心头不由得紧提起来,她想,快了。 果然,和着风声,一道沉稳的脚步声正由远及近,慢慢靠近。 那脚步节奏是他熟悉的。 白婳瞬间大气不敢出,她赶紧闭上眼,佯作自己已经睡熟。 房门很快被人敲响,一声,两声,又有第三声…… 一开始,敲门的声音还是微弱带遮掩的,可到第三声的时,声响已经如常清晰了。 白婳紧张不已,心跳鼓震剧烈,与敲门声的节奏一一都能对应上。 突兀的,风又送来第四声。 白婳眼睛闭得特别紧,眼皮上甚至有微微的抖意。 外面的人似乎迟疑了下,过了一会才敲下第五声、第六声……可都没等到屋内的动静。 直至第八下敲门声落下,咚咚咚的响声荡于夜色里,房门忽的嘎吱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宁玦还没反应过来,白婳已经伸手抓上他的衣领,将他用力扯进来。 门一关阖,白婳温香软玉直扑上前,踮起脚,略带惩罚地去咬宁玦的脖颈,同时,含嗔的嗓音湿腻腻地从嗓口溢出…… “公子,你总是这样坏……” 宁玦被她脖间的幽香、烫人的语调,搅弄得心浮气躁,身体几乎立刻起了反应。 眸光彻底暗下来时,他大掌落下,掐上白婳不盈一握的纤腰,轻松将人分膝往上托抱,叫她膝盖屈起,只能挂在他腰上。 刚刚故意不给他开门,叫他在外面受风受冻,这笔帐得算清楚。 至于怎么算…… 宁玦贴到白婳耳边,口吻就如她所言的那般明面上透坏:“闩门不让我进,怎么这么狠心,婳儿不想我?” 白婳脸红着小声嘟囔:“最后还不是放你进来了嘛。” 宁玦嗤笑一声,将人顶到门前,拇指食指摩挲着白婳后颈道:“双手撑门,弯下腰……” 他显然在指导着什么,白婳不解,茫然看向他。 宁玦并不掩饰,话语微哑,且恶劣至极:“你顶门,我……顶你。” 第92章 堵他的嘴 宁玦大概是看出来了白婳的顾虑,全程未抱她上榻,湿了那一床来之不易的蜀锦丝缎,抵门这次结束后,宁玦将她抱到窗前的雕花矮桌上,桌面另旁置着一架博山香炉,青烟袅袅升腾,白婳觑眼乜着那一缕稀薄的烟,浑身衣衫松垮跟着起起落落,心无着定。 离开窗前,宁玦掌心托起她的臀,要她腿窝往自己腰身上勾缠,之后一步步走得慢却稳,直至将白婳压到一侧冰冷的墙壁上。 身后的墙壁不同寻常,上面绘着精美的仕女壁画,几个妙容姣 好的侍女,或拈花扑萤,或转轴拨弦,神态逼真,栩栩如生。 白婳背靠墙,目光匆匆在壁画上扫过,无心留意细节。而宁玦正对,既能看清仕女图,又观察得到白婳眼眸虚阖,仰头喘息的失魂样,遂压抑不住喘息,愈发卖力。 他暗自想,壁画上的仕女虽被描摹得俏,其美,却远不及此刻婳儿在他身下舒展的万分之一。 美不及。 媚,更不及。 白婳眉心微微拧起,似怀忐忑不安。 宁玦凑她耳边,安抚低言:“方才桌上垫的是我的衣衫,现在你沾湿的也是我的衣绔,我们做我们的美事,不给旁人添麻烦,没人会发觉。” 白婳伸手紧紧揪攥着宁玦的后颈衣领,开口氐惆婉转:“……你这样力拔山河的架势,是要将院中所有人都惊醒了吗?” 宁玦实话说:“我已有一半的收敛,婳儿感觉不到,实伤我心。” 说完这句,他故意猛的朝前,叫她尝到厉害,更是自我证明。 白婳猝不及防,瞳孔骤缩,情急之下无意在宁玦肩膀上抓出几道血痕,触目惊心。 宁玦吃痛一嘶,低首咬了咬牙,眼睛眯起危险意味,而后开口沉哑道:“抓伤我无所谓,只是绞咬我轻些,婳儿这般,我受不住……” “……” 白婳眼尾发红,未有思索,仰身主动吻上他。 她不想再听到这些羞臊人的字眼,无地自容,脸上讪讪,而唯一能够阻止他的,便是亲口堵上他的嘴,叫他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 翌日,白婳醒来时有些晚了,不说早膳赶不上,连午膳都快到了。 她睡在内寝间,没有起床的动静,外面负责伺候的婢子们自不敢冒然敲门打扰,就这样低头侯在外面,耐心等着。 住在旁人府上,白婳纵是娇生惯养,也没法心安理得享受伺候。 她抬眼看向床幔边上的摇铃,手一抬,白皙皓腕露出,旋即抓紧珠串绳,摇出铃声脆响。 剑与她 第116节 很快,三个衣着青衫的婢子前后进门。 她们手里各自端着物件,有盥洗盆具和干净毛巾,还有崭新的素雅衣裙。 得了应允,她们垂目依次上前,其中一人伺候白婳梳洗,一人细致帮她添妆,还有一人踩上地平,屈膝弯腰帮她整理被褥,手脚都很麻利。 见状,白婳心有余悸,暗自腹诽,幸好自己昨日坚持未与公子在榻上欢好,不然若留下丝毫痕迹,恐怕都躲不过这几个丫头的眼。 “姑娘梳洗过后可独自用膳,与您同行来的宁公子不在府上。” 为她描黛上妆的女婢,边给她择选翠翘钗环,边轻声言语告知。 白婳想问宁玦去了何处,想了想,觉得这几个丫头恐怕不知详细,便回应一声,梳洗过后自己用了午膳。 早上睡得足,午憩自是免了。 她有些惦记嫂嫂与小怡,原本计划今日前去探望的,可宁玦不在,她不知自己该不该独自离开王府。 谨慎起见,她没有擅自行动,一个人百无聊赖待在松园里,直到傍晚依旧未见宁玦身影。她心里不踏实,夜间惴惴地睡不着,毫无困意,等到快子时,房门终于被从外敲响,白婳心头一跳,忙起身穿衣,下榻开门。 是宁玦。 院中下人都歇息了,宁玦没惊动任何人,脚步轻盈进门,转身又将房门落闩。 白婳问他去处,宁玦眉心舒展着对她道:“今晨得到消息,你兄长的事总算有进展了。救灾钱银被贪是事实,这十几箱白银总不可能真的人间蒸发,负责审理此案的官员或许已经查到了些许眉目,但碍于对方身份尊贵,一直畏首畏尾没敢深究,我叫臧凡暗中取证,终于寻到这笔赃款的去处。” “在京郊北山,睿王妃亲侄儿贺冲的矿山上,今日我带人抄山,又当着京中百姓的面,把十几箱白银丢到了大理寺门口,众目睽睽之下,此案焉能不公断?是坚持保全一个纨绔子,还是承冒动荡民心的风险,孰轻孰重,上面的人自有斟酌定夺。” 听了这话,白婳心头泛起惊疑:“还能这样做吗……闻所未闻。” 宁玦笑笑,神情轻松:“我初来乍到,又不在乎仕途高升,自是不怕得罪人的,想要行事效率,难免要用上些野路子的特殊手段,若真不急,等到上元节时你兄长恐怕都放不出来。” 白婳细眉微蹙,有些忧虑道:“贺冲此人,我有些印象。其父早逝,后被姑母睿王妃接到身边照料,自小锦衣玉食,备受宠爱,加之睿王妃膝下无子,对这个亲侄儿好得没话说,俨然将其当成亲子疼爱。此番贺冲犯错,少不得要被睿王府包庇,睿王又是当今圣上最尊重的皇叔,其中利害关系如此,也难怪大理寺那群人查案久无作为,只想迫兄长招认签下认错书顶罪……” 说到这儿,白婳胸腔起伏,难免忿忿,直为兄长鸣不平。 宁玦安抚低言,掌心落在白婳肩头,宽慰说:“放心,如今事情闹大,谁也保不了他,如我估计得没错,三四日后,你兄嫂便能团圆了。” 白婳感激地拥住宁玦,千言万语道不出,只想这般与他亲近,彼此紧密部分。 只是越到这种温情时刻,宁玦越是忍不住想不正经地出言挑逗。 “婳儿现在不放我,昨日却时时要将我往外推,这般若即若离,搅弄得我心神难宁啊。” 昨日,他还敢提昨日…… 白婳脸颊浮晕,抿唇恼羞瞪着他。 昨日他夜闯闺阁,肆意与她欢好,桌上门前玩够了把戏,只将她弄得魂灵出窍,沉沦欲死,最后睡时,她双膝难合,胀痛难忍,结果到今日,他竟还恶人先告状地怨她时近时远、不好琢磨。 简直比强盗还强盗! 白婳自我平复,强行叫自己冷静,把话题重新牵回正轨:“你带人抄山搬银,来势汹汹,想必贺冲一伙人不会坐以待毙,你与臧凡……勉强再加上陈复那些人,人数上似乎并不占优势。” 宁玦点点头,收敛玩笑语气,认真同她解释:“此事我须有百分百的把握,不然恐怕打草惊蛇,若是贺冲警觉换了藏银位置,之后再想找,恐怕就如大海捞针了……所以,我只得为求万无一失,带上大将军王派给我的兵士,在人数上完全压制。” 闻言,白婳瞬间瞪大双眼,面上难掩诧异:“ 什么……如此做不算滥用职权吗?更何况大将军王与睿王是兄弟,你这样冒然行事,给大将军王招惹麻烦,他如何能不发怒……” 宁玦如实:“是不满意。” 白婳紧张起来,连忙追问:“你回来得这么晚,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大将军王那边是什么态度,还愿不愿继续留你在身边?剑圣的事情未了,我不想你因帮我兄长而错过查明真相的良机,若你从此不能留在王府,那之后在京行事一定会掣肘许多。” 她语音满是担忧,眼神中又带几分自责。 宁玦把话说完,驱散白婳心头萦绕的不安:“放心,我做事有数。大将军王早看不惯睿王徇私的做派,之前两人面上勉强算过得去,不过是给皇上颜面,今日我借大将军王之手叫睿王府失了民心,只怕大将军王心里三分怨我莽撞,七分赞赏我行为果决,为朝廷扫除沉疴。” “至于回来得晚……是大将军王非要留我饮酒,席间我机智装醉,才在这个时辰脱身回来。” 白婳眨眨眸,认真思量一番,确认问他:“当真吗?不是为了叫我安心,刻意唬我?” 宁玦不犹豫:“自是当真的。” 白婳嗅了嗅,还有怀疑:“你说你刚刚去饮酒,可怎么身上及口鼻间都闻不到任何难闻的酒气?” 这丫头。 宁玦闻言一笑,语气没有半分不耐,慢条斯理地继续解释给她听:“你都说难闻了,我还能故意上床熏你么?方才进屋前,我已经沐过浴且仔细漱过口了,我自己闻着没有酒味儿,才踏足进你房间,不过……也不能保证半分酒气都没有吧,若婳儿离我再近一些,或者凑过来让我亲一亲,没准儿就能察觉到丝毫了。” 他又不正经! 白婳气鼓鼓瞪看他,佯作恼意。 宁玦可不怕被瞪,不仅反瞪回去,还……顺势低首,气息覆下,吻在白婳香软的唇上。 白婳推避不及,被他熟稔纠缠上,她无力招架,只得予取予夺,受他欺负。 时不时的,喘声不自觉溢出来,是她受不了攻势后无力的求饶,而宁玦很爱听她助兴的嗔叫,叫得他神经又舒又紧,腹下火热烧灼。 一吻毕,两人分开时都不舍。 不说宁玦,只白婳都浑身软绵绵地慢半拍才想起放开他。 宁玦再次牵握上她的手,一边摩挲一边哑声对她说:“婳儿,救你兄长的事,你不必一直记挂在心上,思量其中利害得失,我帮你,实际更是帮我自己,我知道你惦记兄长的处境安危,他若没得清白,你怎会有心思嫁我,只有将这桩贪污案彻底平反,我才能真正的得偿所愿,对不对?” 白婳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回握着宁玦,说不出漂亮的话来。 但心中动容,放着对他的感激,还有……强烈的心悸。 宁玦抬手蹭过白婳鼻尖,过了会儿想到什么,哂然出声:“其实若不是荣临晏一直暗中压着一份关键线索不放,此事更早几日就能出结果,原本我还想过,若事情进展顺利,我先一步进京安排,等你到时,你兄长能亲自到城门前相迎,那样,你一定会开心。” 原来宁玦还为她周祥考虑过这些。 白婳怅然叹出一口气,深深看着宁玦,不由感喟起人与人的相逢际会。 在她未遇到宁玦前,一直当荣临晏是救命的稻草,拯救兄长的唯一希望,却不想这份希望慢慢滋长阴翳,最后竟成阻路的迷瘴。 人与人的关系,说起来实在复杂得很。 说近时近,同住一屋檐,可说远时又远,再相逢,恐怕陌生人不及。 “遇到你,真好……” 久久,白婳只道出这么一句来,但对宁玦而言,已经过于足够。 他搂紧白婳,心想,其实他才是那个该感激命运的人。 遇见你,同样的……真好。 第93章 只娶婳儿 几箱赃银众目睽睽之下被置于大理寺门口,引得广泛关注,舆情沸沸,一时难压,很快惊动到皇帝。 得知事情来龙去脉,龙颜震怒,即刻以渎职为由,下旨连撤下大理寺卿及相关涉事官员的乌纱帽,同时由将贪污案正式交由刑部彻查,敕令不可疏漏一个涉案罪人,更不能冤枉一个无辜的好人。 五日后,案件的前因后果悉数调差明晰,龙威之下,办案效率提高了不止几倍。 白澍安无罪释放,得以行动自由地离开前太傅的旧宅。 当日,白婳与嫂嫂祝惜君还有小侄女白宁怡,一同去了前太傅府,准备接兄长归家,宁玦一道跟随,为她们保驾护航。 亲人团圆,难免含泪,白澍安作为白家如今唯一的顶梁,眼泪轻易掉不得,他趁着眼角湿意未现,轻咳一声平复心潮,而后主持大局道:“都莫哭了,眼下冤案平反,我得证清白平安出狱,以后我们家只会过安生的好日子。” 祝惜君将女儿交给丈夫去抱,低低啜泣着:“小怡想爹爹了,快叫爹爹抱抱,夫君……你没事就好,我原本还以为……” 话未说完,祝氏低眸,心头浮起后怕,氐惆地抬手拿手绢擦拭眼尾。 白婳见状,安抚地拍了拍嫂嫂的肩膀,忍住自己同样想哭的情绪起伏,安慰说:“嫂嫂莫怕,事情都过去了,眼下贺冲下狱,他冤枉兄长遭的罪,自己都要一一尝遍,也算解恨了。” 祝氏将这话听了进去,温和的眸光中罕见露出一丝解气之意,随后握上白婳的手,叹息一声说:“我无用,帮不了你兄长,此次艰难翻案全靠小妹与宁公子的奔忙,嫂嫂谢过你们了。” 宁玦听到了这话,但只是远远站着,没有回应什么,不愿上前打扰他们亲人相聚,至于祝氏的谢意,叫白婳替他听着就是。 白婳忙回:“那也是我亲兄长,何需嫂嫂的谢,我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彼此互为依撑。” 祝氏应下来。 白澍安左手抱着女儿,右臂伸过去,将妻子搂紧在怀里,说道:“娘子别为我思虑过甚,留心你的身子。” 闻言,祝氏面上浮红,似有赧然。 白婳目光左右逡巡,很快意识到什么,她迟疑着惊喜发问:“难不成嫂嫂又有了身孕?” 祝氏被注视,脸更红,弯唇点点头,如实回:“你兄长入狱后不久,我无意中发觉的,当时只觉天都要塌了,只怕我们孤儿寡母过不成日子……一晃三个月过去,咬咬牙什么都坚持下来了,如今盼得你兄长无罪释放,腹中的孩子想来应当也已成形。” 嫂嫂的嘴可真是够严的! 白婳现一回想,很多事情顿然想通。 怪不得前几日她去看望嫂嫂,只觉几年未见,嫂嫂身形日渐丰腴,原本下颌分明的清丽面庞变得愈发饱满,举头投足更不似从前轻盈,怪她迟钝,当时竟以为是嫂嫂发福的缘故,丝毫没有往有身孕方面去想。 一日之内,接连迎来两件喜事。 一是兄长出囹圄得自由,二是,她又要有一个小侄女或小侄子了。 白婳嘴角落不下来,眸光生动漾溢:“真是太好了,双喜临门,今日不如咱们去樊楼包厢吃好菜去!” 祝惜君同意又出建议:“那就去樊楼买些现成的肴馔,咱们带回家去吃团圆饭,到时我再为你们兄妹二人温壶热酒,我虽饮不得,就让你们替我尽兴多喝两杯。” 三人笑作一团,小怡不知大家为何如此,眨巴眨巴眼,捧场且不甘示弱地跟着咯咯咯。 远处,宁玦站在马前,环臂抱剑,目光遥遥落在白婳身上,不打扰,只认真看着她眉眼里自然溢出的真实且轻松的笑意,不由的,他跟着也弯起了唇角。 她的高兴,便是他的欣喜。 两人如有心灵感应一般,宁玦未收视线,白婳也刚好投过来目光,两人巧合对视,都未移开。 白婳弯唇弧度更深,冲他点点头,像是表示感谢的意思。 宁玦没给反应,在心里忍不住嘟囔一句:怎么还这么客气,不都是一家人了吗?她兄长自然也是他兄长。 想了想,又有点气馁。 两人为旁人所见证的正式婚仪还未举办,名不正,言不顺,如今自己尚无资格光明正大站在她身旁。 风凛霜寒,小怡颤嗦着打了个喷嚏。 见状,白婳与兄嫂赶紧止了交谈,坐上马车归家。 来时,宁玦找来两辆马车,眼下安排白澍安一家三口坐一辆,在前,白婳则单独一辆,在尾。 宁玦在外骑马,刻意放缓速度,跟着白婳的马车走。 剑与她 第117节 道旁丛林里雪未化尽,不少枝桠上倒挂冰棱,往往冬日里落雪时不是最冷的时刻,而融化时才最寒。 宁玦目视前方,面不改色,但牵握缰绳的手指忽的紧了下。 在场除了他不会有人察觉,此刻主道之外的林子里,影影绰绰匿着一人一骑,正于暗中不动声色地窥私着。 至于来人是谁,宁玦心中有数,神情露显嘲意。 他趁着时机,开口对车厢内道:“婳儿,外面风刮得大,我不慎迷了眼睛,有点有碍视物了,你方不方便帮我拿手帕擦拭下?” 白婳闻声立刻掀起车帘,露出光洁明丽的一张脸,大概因刚刚在外面站得有些久的缘故,她脸膛被风拂得微微发红,更显面若桃色,无限风致。 她朱唇微启,口吻关询问:“还好吗?” 宁玦眨眼,故作难受模样:“不知吹进去了什么脏物……” 白婳不疑有他,忙从怀中掏出一方干净素帕,又伸手向前,示意宁玦凑近过来一些。 宁玦高坐马上,控制着马蹄迈踏的速度,朝白婳这边慢慢配合弯下腰。 白婳也往前挪身,半个身子都快移出车窗外了。 她怕不稳,攀附拉扯着宁玦,贴身往他臂上借力,而后小心翼翼举着帕子帮他擦拭眼尾。两人离得很近很近,彼此呼吸交缠,宛若耳鬓厮磨。 白婳有点脸热,却没别的法子,两人只有这样才互相够得到。 更何况,迷了眼睛这样的小事根本不至于叫马车停下,由她帮忙,最为便捷,两人都是这样想的,费费事也是应该。 只是,若不知情的人看了,怕是会生误会,他们这般,远远看过来实际更像打情骂俏。 白婳舒了口气,尽量恢复如常,她边忙边问:“如何,感觉好些了吗?” 宁玦摇头,想都没想就回:“还没。” 眼睛里到底吹进了什么东西,这么扰人…… 白婳不由犯起嘀咕,心想这又不是夏日,按理说外面也不应有作扰人的飞虫啊。 她继续卖力帮忙,因姿势过于考验腰身的柔韧性,没一会儿就感觉后背酸胀,手臂也快抬不起来。 正准备换个手时,宁玦忽的直起身子开口:“可以了。” “……” 这么突然啊。 白婳讪讪收回手。 宁玦看向她,莫名其妙弯了下唇角,似乎有些意味深长,叫人琢磨不明。 白婳有些怔忡,迟疑地松手放下车帘,重新坐好,想不明白干脆不想了。 宁玦在外单手驾马,仰首轩宇,神采奕奕,他目光淡淡瞥过丛林方向,里面那道黑影早已消失远远。 在婳儿车帘未放下时,荣临晏已经看不下去地负气走开了,暗中对峙这局,对方一败涂地。 当然,方才发生的一切,婳儿蒙在鼓里,都不知晓。 …… 贺冲贪污赈灾银,被关下狱,俨然要被圣上杀一儆百,以警宗室。 睿王坐不住,几番请求,说破嘴皮,圣上都不为所动,严明执法之意坚决。 为此,睿王迁怒记恨上了大将军王,只当是他授意手下如此行事,不然一个小小护卫,何敢自作主张如此搅弄朝局。 此事,大将军王实冤,但他懒得浪费口舌解释,原本两兄弟就不对付,谁也看不惯谁,要一方先服软,那是绝不可能。 两位王爷互不走动,见面就脸红,睿王更不肯白白咽下这哑巴亏,不断滋事找麻烦,还参大将军王欺君枉法,私自纳罪臣之女为妾,奢淫无度! 其实对于王室贵族而言,蓄婢纳妾都是小事,就算被纳的是罪臣之女,也不至于闹到朝堂上去,大家心知肚明的,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睿王故意针对,表面和气都不愿做,直接当着众朝臣的面,将此不光彩的事捅到圣上面前,如此,纵是小事,也得秉公处理了。 心爱的美人正怀着孕,却要被迫出京城,到寺庙养胎,大将军王简直恨得牙痒痒。 奈何众口悠悠,圣旨都下了,他只能忍下这口气。 此事儿闹得沸沸扬扬,京中几乎无人不知,自然也传入了宁玦与白婳耳中。 白婳对此很是歉疚:“王孺人是受我们牵连的,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寺庙冷落清寒,想来里面日子一定不好过。” 宁玦:“确实是无妄之祸,我去寻大将军王一趟,与他商议商议。” 白婳又担忧:“大将军王会不会迁怒你……” 宁玦神色轻松:“放心吧,大将军王的心胸可比睿王宽广得多。” 大将军王的确如宁玦所言,是宰相肚里能撑船,没有因一时情绪对下责难,但他不傻,不肯白吃这个亏,如何得从宁玦这里讨一个说法。 宁玦会意,问:“王爷想要我做什么?” 大将军王讳莫如深地笑笑,说道:“本王要你为我办三件事,如何?” 宁玦挑眉:“说来听听,哪三件?” 大将军王并不计较他口吻的随意:“其余两件还没想好,暂先留着,至于第一件嘛……” 话音一顿,片刻才继续:“本王膝下无子,只有几个女儿。” 宁玦不听了:“我心意已定,此生只娶婳儿一人,绝无贰心。” 大将军王脸色一沉:“臭美吧你,本王闺女最大的才七岁不到,你琢磨什么!本王是想问你,要不要考虑当本王的义子?” 第94章 天生一对 面对王爷厚爱,宁玦意外了瞬,顿了顿后,开口婉拒回复:“怕是要辜负王爷看重了。宁玦无父无母,幼时幸得师父收养,学了一身武艺。若无先师,便不会有今日的宁玦,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宁玦心中早将先师认作为父亲,故而无法应王爷方才之言。” 大将军王似乎猜到他会拒绝,早将相劝的后话准备好:“难得你如此重恩义,本王当然不会强人所难,只是两者并不冲突才对,虽世家大族中不多见,但民间可不少有亲父尚在,又将他人认作干爹的情况,本王只是想收你作义子,并不妨碍你敬重你师父。” 这话言之有道,确能说服人。 想来王爷开口前一定是仔细思量过的,并非一时兴起。 可宁玦还是没有松口,他表态道:“王爷可交予我其他事做,不管多么艰险,只要不违仁义道德,或是让我伤害无辜之人,宁玦都愿奔命效劳,以还人情。” 闻言,大将军王叹吁口气,面露惋惜之色。 他没有为难宁玦,也没有再执意相劝,沉默须臾,开口交代:“京郊近日有流寇窜扰,屡剿不清,陛下甚是头疼,前日,睿王上书向陛下举荐了本王,在一番不安好心的说辞下,终于如愿将这费力差事交到了本王手上。陛下口谕已到,无法推脱,只是王孺人生产在即,本王放心不下,打算乔装成庶民模样,伪装进入观中陪产……” 说到这儿,大将军王面色一哂,原本依他的尊崇,何必管顾旁人说三道四,奈何如今陛下格外关注此事,再怎么说,他作为皇叔不能带头拂陛下面子,于是只得表面做做样子了。 但无可避免委屈了自己的美人和未降生的孩子,他心里简直恨死睿王。 略微正色,大将军王继续道:“如此,本王分身乏术,剿匪之事便交由你带人去做吧。” 宁玦思忖一二,点头应下这任务,算是应承下大将军王口中那三件事的第一件。 既还王爷恩情,也为王孺人无辜受牵,被迫从锦衣玉食的王府离开,屈身到寺庙生产聊表歉意。 最重要的是,他这样做,婳儿心中愧怍减轻,大概会好受些。 …… 此事迟一些传入白婳耳中,她首先想的不是旁人,而是忧虑起宁玦的安危。 避了旁人,两人面对面秉烛交谈,白婳惴惴不安开口:“你武功高强,却从未领过兵,前者是单打独斗,一人恃强便可立不败之地,遇险脱身也不必有后顾之忧;然而后者却要懂得排兵布阵,周全筹谋,领头人的决策关乎所有人的性命,未有实战经验者如何能服众……大将军王行事草率,竟将这样艰险的任务突兀交给你,如此,大将军王手 底下的兵将难免会有不服气、不服管教的。” 白婳一口气说了好些,竟不觉得口干,顿了顿后,又要继续启齿言明其他顾虑,宁玦弯唇笑笑,先一步开口阻了她的话。 “婳儿考虑的这些确实有道理,只是王爷并非派给我十万兵士,让我去守卫大燕边疆,区区几个流寇,鸡鸣狗盗之辈,就算没有大将军王派给我的人,我带臧凡、陈复他们前去,未必肃灭不清,此事你心安就是,若无把握,我岂会随便应承犯险,让你为我白白忧心。” 听了这话,白婳稍微心安一些,但仍有多余顾虑:“那若大将军王手下的人不信服你,对你怠慢为难该怎么办?” 宁玦看向白婳,神情显露出十分有把握的样子,以安抚她的忧忡:“军营内,将军号令兵士,上峰牵制下属,这与江湖强者为尊的生存模式相像,无能之辈到哪里都不会得到尊重,而我既能在武林的刀光剑影中游刃有余,未必会在领兵擒寇时捉襟见肘。” 他话语自信,神色从容,仿佛对剿灭流寇之事志在必得。 看着宁玦这般模样,白婳微微怔然,头脑不由忆起与宁玦酒楼初见那日的画面,那时,他白衣携剑清冷不可近身,眸光淡漠却深炯有神,虽不知他因何困虑显得心事重重,但他外露给人的感觉依旧是,无论何事,都难不倒他。 如今亦是。 白婳敛去面容忧色,相信他能够将前路坎阻统统摆平。 她不再为他分析局势弊端,主动牵上他的手,温柔语道:“好,我等你安然回来。” …… 分别前夜。 白婳帮宁玦简单收拾行装,应他自己要求,里面不要多放其他,一两套干净衣服足够。 很快,桌上整理出两个不大的包裹,左边干瘪精简的属于宁玦,而右边装得满满当当的那一包自然属于白婳。 她打算在宁玦离开王府后,搬去兄长家中住,不然她一人留在王府里,总觉不太自在,更多多少少有些孤单。 宁玦也觉得如此安排更为妥当,两人算是一拍即合。 刚刚收拾完行囊,白婳突然想到什么,伸手一拍额头,懊恼叹了口气,而后急匆匆将两个包裹重新解扣打开。 宁玦见状问:“怎么了?” 白婳动作有点急:“落了一个东西。” 宁玦正想问落了什么,就见白婳伸手在自己那件包裹里摸索一会后,掏出一个精致香囊袋,随后解开袋口抽绳,并指从里面夹出一张黄色底的平安符,展平在手心。 宁玦目光落上,仔细瞧了瞧,猜出这是婳儿为他准备的。 白婳顺势朝前伸了伸手,示意他拿,同时言语解释。 “一年前,我和小尤去寺庙闲逛,无意间误入香客人。流中,巧合际会下顺势求了这福,我原本不相信那些僧徒口中的谶语,然而当日我所求的姻缘签,上面签文写着——‘众里寻他千百度,莫回首,朝前路,山水自有相逢处’……师父解签,我的有缘人,不在回首近处,而在隔山或隔水的远途。如今谶言应验,我觉得那寺庙很灵,也相信这枚从寺庙里求来的平安福可以帮公子纳福辟邪,公子不如挂在身上或放包裹中,以图吉利吧。” 白婳说完,没等宁玦表态,径自伸手过去,打算将平安福放进包裹里压放好。 宁玦却忽的五指收握,留符纸在手心里,说道:“帮我挂腰带上吧,物件这么小,不碍行动。” 白婳高兴点点头,原本她还顾虑着,香囊袋粉缎缀金丝,过于鲜艳似乎有些显女气,宁玦若嫌有失男子气概,或许不愿佩戴呢。 结果不成想,她未强求,宁玦竟自己主动要求佩戴身上。 白婳伸指,勾他腰带上,施力将人往前扯拽,而后垂目帮忙系挂。 剑与她 第118节 头顶的呼吸声愈发灼热沉重,白婳眼睫蜷了蜷,假装未觉,手上动作继续慢慢悠悠。 系挂完毕,白婳松手抬眸,正好撞入一双暗晦且深邃的瞳眸,四目相对,似有焰苗在视线交汇间猛地窜出。 宁玦向前半步,伸手一把扣在白婳腰上,倾身附她耳边道:“此番去剿匪,快则十日,慢则一月,自从你上岘阳山留在我身边后,我们罕少分开这么久,婳儿,我不舍你……” “一月……是好久。” 白婳同样被他不舍的口吻牵动情绪,心头悒悒,生出隽隽留恋之情,她踮脚回抱过去,与他胸膛紧紧挨贴,依旧觉得不够。 两人都似干渴了许久,最后却只等到了一口水喝,然而这口水非但没有滋润喉咙,反而更引双方内心煎熬的焦渴。 气氛烘托到这里,两人实难分开了,只是光靠搂抱,难以舒缓即将分离的酸涩与不舍,若想完全卸下紧绷,恐怕需要一剂猛药。 宁玦沉喘一口气,不想再等了。 他几步过去落闩关窗,又灭了烛光,回身重新走到白婳身边,扬臂将她打横抱起,迈步直往床榻方向挪步。两人滚进床上,撕扯衣物,大汗淋漓,白婳娇怯攀上他的颈,目光柔情脉脉,浑身更是软下来,任他肆意妄为地压覆。 衣物凌乱散落到床尾及地平上,褪尽后,没多久,沉闷喘息声混着娇嗔哼声,此起彼伏,此消彼长。 此夜院中若有下人起夜走动,无意间听到主室里面的声响,大概会被刺激得面红耳赤,脸红脖子粗。 白婳平日最顾旁人目光了,然而今夜与宁玦分别在即,她实在管顾不得其他,只想向宁玦完完全全地身心交付,同时也接纳他所有,与他相尽欢。 双方情动最猛烈时,宁玦抱着她,哑声唤她的名字,声音带着几分克制的压抑。 “婳儿,你是我的鞘,被你接纳,我这把剑才算获归属……” 白婳张口回复不出,眼尾缀泪,嘤嘤咛咛,撒娇到极致。宁玦将她眼泪撞碎,简直爱死她这般模样。 剑与鞘,是剑客行走江湖的傍身之器。尤其顶级剑客高手,会格外珍视自己的随身佩剑,更会十分注重选用合适的剑鞘与之相配,一剑只配一鞘。 但「合适」与否,只能看际遇,可遇不可求。 宁玦垂目,痴望着自己身下舒展的娇人,舒快心想,合不合适的问题,他身经百战过,自是早有体会。 那般劲窄的鞘道,非玄铁般硬质的锋利剑尖捅不进,除了他,再无人合适,更无人敢合适。 当然,其中也少不得婳儿的竭力配合,她乖乖听了他的话,并顺着他所说,自愿周身化水暖他剑锋,许他剑身入鞘获归属。 剑与鞘插合紧密,谁也弃不开谁,而他与她,注定是天生一对的。 第95章 更不舍他 翌日,宁玦不到卯时便带领着大将军王麾下的众兵士们出城去了。 白婳原本想起床相送的,若照平时,她觉轻,身边稍微有点动静都能将她扰醒,但分离前夜,两人分外不舍,抵死缠绵,难舍难分,不知一共有几回,反正直至过子时仍未停歇,最后终于合眼,窗外夜色已然不浓深,算下来,两人总共也没歇几个时辰。 思及此,白婳隐隐脸热,又有些懊恼,公子在她身上无休止地纵乐,她不该不加劝阻,更不该与他一起耽溺于风月,若公子因休息不足误了正事、遇了危机,可如何是好…… 白婳强行停止自己的杞人忧天,伸手往身旁的蜀锦褥单上摸了摸,滑腻腻的冰凉触感,意料之中,上面一点使人眷恋的余温都没有。 她收手,轻声一叹。 昨夜临睡前,她知晓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伸伸腿都艰难,想来明日或许不好起身,于是特意叮嘱宁玦,若她清晨未醒,一定将她唤起告别,结果宁玦嘴上答应她好好的,最后还是无声无息地自己走了。 白婳有些恼他,更不舍他。 她重新躺床蒙上被子,盖过脑袋,平缓喘息片刻后,忍不住发出抽搭吸鼻的呜咽声。 隔着被子传出,很轻很轻。 …… 宁玦出城了,白婳最后收拾一番,准备今日便离开王府,回兄长家中暂住些时日。 大将军王今日同样不在府上,她不用特意去前堂打声招呼,倒是省了事。 临走前,有位孺人过来松园,特意关照她一番。 白婳不认得此人,只因王爷后苑里佳人实在太多,个个如花似玉长得美,只是少些辨识度,白婳先前或许见过对方,但留下的印象并不深刻。 在这王府里,除了王妃与侧王妃、以及先前受她与宁玦连累的王孺人她算眼熟外,其他的美人她都还混淆认不清。 对方似乎看出她眼中的茫然,温和笑笑,主动言明身份:“我是孙孺人,先前陪王爷南下前往季陵,后来返程,我们还一道过呢。” 原来是那位美人。 白婳恍悟,看着对方眉眼,确实越 看越觉得眼熟。 其实不怪她眼力不足,回京返程时,两人不在一辆车舆里,就算到了驿站下车休息,也是王爷他们先安顿好后,才轮到他们选房间。加之美人面上常罩网纱遮面,所以即便同行,白婳也鲜少与其正面相对,几日下来,两人不过偶尔几次的目光交汇。 认不出来,才是正常。 白婳向孙孺人屈膝见过礼,盈盈开口道:“怪我迟钝,竟这么晚才将孺人认出来,实在不该。我与婢女正在收拾行李,弄得房间凌乱,有碍孺人眼目了,孺人快坐。” 孙孺人自谦说:“是我模样平平,难得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倒是白姑娘,倾国之姿色,回眸一笑百媚生,真真的孤芳争艳,百花黯淡。” 旁人夸奖赞誉的话,白婳自小便听得多了,只是与母亲交好的那些京中贵妇人,大多喜爱委婉含蓄,讲话只露三分意,所以当她面这么直白地吹捧,显然并不多见。 白婳不好意思,有点脸热,低声回:“孺人谬赞了。” 孙孺人热情,与人相处自带熟稔,她开口命身边的仆妇帮小尤一起收拾,而后拉着白婳进了里间叙话,还主动要送她一份见面礼。 白婳见过的好东西不少,自然识得珍物,定睛一看,孙孺人手上的珊瑚手串色泽上乘,且绮丽溢彩,红珠颗颗莹润,品质不俗。 孙孺人将手串从自己手上摘下,作势要给白婳带上,白婳推拒为难,最不擅于应对旁人热情。 “无功不受禄,孺人还是自己留着这贵重手串吧,想来这么好的首饰,一定是王爷送给孺人的,既如此,白婳不敢收为己物。” 孙孺人叹了口气,谨慎看了看窗外,确认没有隔墙的耳朵,这才小声言道实情:“其实送去寺庙养胎的王美人正是我的表姐。王爷身边的女人多,难免有争风吃醋、勾心斗角的事发生,王爷平日事忙,顾不上后苑琐事,而王妃又没有雷霆手腕去监管妾室,故而有些跋扈的,很是不容人。 “我与表姐都算是王府里的新人,新人有孕,难免引得旁人的嫉妒不满。甚至我猜测,表姐罪臣之女身份的隐秘,就是从王府里传出去才落成睿王把柄的,对方原想借刀杀人,靠睿王检举、圣上施压,来逼迫王爷将表姐赶走,以避罪责。却没想到王爷重情重义,哪怕免尊乔装,也要守护表姐生产,计划终是落了空。 “此番,若不是宁公子之举,表姐也不能顺利出了王府,日后她肚子越来越大,不知道要在这四墙宅院里遭受多少算计,如今去了寺庙,耳根清净,反而可以安心养胎了。表姐临走前特意与我交代,让我一定私下里感激白姑娘一番,这镯子也是表姐送的,我不过当个中间人罢了,白姑娘就收下吧。” 闻言,白婳意外垂眸,没想到临走时候,还能听到这些王府内苑的辛秘。 京中的大户人家里,嫡庶分明,位阶严苛,家家不少勾心斗角的事,一生一世一双人,伉俪携手的夫妇,还是太少。 白婳又道:“公子本是无心之举,帮到王孺人也完全算是巧合,怎好心安理得地承礼?” 孙孺人却突然耍起赖来,眼疾手快牵上白婳指尖,将她手腕对准手串圈口,尝试佩戴。 白婳手骨软,被孙孺人轻轻收握一攥,很轻松便顺利戴上了。 “孺人……” “你那番讲道理的话说给我表姐去听吧,我只管完成表姐交代的任务,至于你们要如何推来推去,可就不关我事了。” 白婳无奈,知晓收下镯子王孺人才会心安,只能却之不恭了。 礼收下,两人从内室出来,见小尤正与孙孺人带来女婢一起搬起剑匣放桌上,准备擦拭,箱箧里装放着宁玦送给她的孤月剑,她久久不用,恐怕真要落了灰。 于是白婳顺口吩咐了句:“小尤,你打开剑匣往里也仔细擦拭下,时辰差不多,兄长应当已经等在门口了,你擦完我们就带上行李出门去。” 小尤应声:“是,姑娘。” 两个丫头低头干着活,白婳与孙孺人则面对面坐在绣凳上,又随意搭了几句闲话聊。 并未注意到,剑匣一开,孤月剑外露,孙孺人带来的婢子忽的眸光微闪,不动声色地朝着那剑身多看了几眼。 …… 半个月后,宁玦依旧迟迟未归,所幸他前后派人传回两封信,交到白婳手中报了平安,才叫她稍缓焦虑。 二月初二,正赶上春耕节,白府罕见来了稀客拜谒。 是季陵荣氏姨母一家。 兄长面色起初不虞,心中认定是荣临晏负了白婳,才使她如今在婚嫁上如此被动,但又想姨母一家曾收留小妹两载,无论如何算份恩情,最后还是收敛不满,起身迎客去了。 白婳扶着嫂嫂,没同兄长一样去前门相迎,而是留等在后堂。 略须臾,见兄长与小厮引领在前,后面紧跟着姨母与两位表姐,白婳往后瞧看了眼,没看到表哥的身影,想来他并未同行。 先前离开季陵时,白婳去荣府接小尤,姨母他们因怕表嫂不悦,对她避而不见。 如此算下来,她们已有几月未见了,真是弹指一灰间,时间过得极快。 言语寒暄见过礼后,几人一同去茶室坐歇。 白澍安表现的不甚热情,白婳也不多话,全程只嫂嫂祝氏活络气氛,与姨母维持着三言两语的交谈。 祝氏还怀着身子,绞尽脑汁琢磨话题着实辛苦,白婳不忍,插话也开了口:“姨母来京,是短时看望表兄,还是打算在京歧常住下来?” 荣夫人看向白婳,稍显不自在的心虚,但很快面色恢复如常。 她笑着回答,神色难掩自豪:“是打算常住下来了。临晏如今没在大将军王麾下做事,反而误打误撞受了左相的看重,算是有些机遇。” 说到这儿,荣夫人又看向白澍安,继续温慈开口:“以后临晏与澍安一朝为官,兄弟二人常联系着,互相也算能有个帮衬。” 听了这话,白婳心中有数了,怪不得姨母愿意登门看望小辈,原来此行目的是为帮表哥疏通关系。 今非昔比,如今兄长无罪释放,外面还有传言说他与大将军王搭上了关系,如此,将来或可再升,仕途更上一步。 姨母向来思虑周祥,哪会放弃这样的裙带牵连。 白澍安一本正经开口,不徇任何私情:“我在工部任职,平日与左相打交道的机会不多,怕是一年半载都见不到临晏的面。” 荣夫人面不改色,什么话都接得顺畅:“怎会呢,难不成你们兄弟二人以后就不走动了吗?不管白氏荣氏,如今家中长辈没有能帮衬上你们的,只靠你们自己一步一个脚印摸索官场,若身边有个牢靠的帮衬,以后官途势必会走得更稳的。” 白澍安没接话,姨母讪讪喝了口茶。 两位表姐一直在旁默默察言观色着,听白澍安不给母亲面子,大表姐荣迟芳面上没什么反应,安安静静,不失得体;反观二表姐荣迟菲,神情不满,耷拉下脸,仿佛人人都欠她。 白婳望向大表姐道:“先前婳儿匆匆离开荣府,临时交代小尤收拾行装,听小尤说,当时多亏表姐前去帮她,不然她一个人手忙脚乱,不知要落下多少路途中用得上的物件。婳儿一直想当面谢谢表姐,没想到这么久才等到机会。” 小尤正好端茶进门,跟着祝氏的贴身丫头一起给主子们奉茶。听到姑娘提起自己,她连忙竖起了耳朵,可仔细听后话,知晓不是准备夸她,又讪讪把脑袋垂低,只顾手头事做了。 荣迟芳不好意思地摆摆手:“这么小的事,哪至于表妹记心上这么久,当时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白婳弯唇:“表姐心细,若没有你,依小尤那个马马虎虎的性子,难保会有疏漏。” 小尤默默脸红。 荣迟菲在旁忽的哼了声,不以为意小声嘟囔一句:“没准我阿姐是防着你们会偷我们家的东西,特意过去看看你那丫头手脚干不干净呢。” 这话白婳没听清,但荣迟芳听到了,当即瞪向二妹,提醒她不要任性妄为,祸从口出。 荣迟菲不服气地瘪了瘪嘴。 剑与她 第119节 白婳止了口,没了再交谈的兴致,之后就是嫂嫂祝氏时不时接几句姨母的话了。 两人大概聊了有一盏茶的功夫,祝氏忽的细眉蹙起,弯腰拊胸起呕意。 白婳一惊,但兄长与祝氏身边的丫鬟都已对此见怪不怪。 白澍安上前将祝氏扶住,还有个伶俐的丫头,很快端水过来给祝氏饮下,压一压胃口的翻涌。 白婳看明白,知晓这是怀孕女子孕期常有的反应,这才心安下来。 荣夫人观察一会儿,等情况不再混乱,这才开口关询问道:“外甥媳妇这是有喜了吧,几个月份了。” 祝氏捏着手帕擦擦嘴角,边整理衣服,边如实回复:“已经四个月了。” 荣夫人算算日子说:“四个月……孕吐反应应当快要缓解了,忍过这一时就会好很多了,你无婆母在身边照顾,平日更多几分辛苦,姨母以后会常来看你,就当是替姐姐尽心了。” 这话说得漂亮,祝氏看向夫君一眼,配合应承。 荣迟菲这时再次插了句嘴:“娘,你哪有精力同时间照顾两个孕妇,我亲嫂嫂眼下也怀着孕,每日吐得昏天黑地,瘦了好几圈,我看你还是多管管自家儿媳妇吧。” 荣夫人眼神乜了荣迟菲一眼,怨怪她多话。 先被长姐瞪,后又被母亲警告,荣迟菲十分不悦,且情绪全部显在脸上。 白婳与兄长对视一眼,前者平淡如常,还能诚恳道出一句恭喜,后者压抑忿忿,心中忍不住暗骂荣临晏真是个负心薄情郎! …… 送走客人,白澍安直接出门上马,去了工部衙署。 最近皇城北墙正在修缮,宫苑里又有新殿计划搭建,事务繁忙,抽不开身,若不是家中有怀孕的夫人需要照顾关怀,白澍安白日间是不会中途回一次家的。 兄长走后,白婳扶着嫂嫂慢步回后院。 路上,两人闲聊起来姨母一家,默契都觉得以后这门亲戚不必过于来往热络。 祝氏细心察觉到什么,言道说:“婳儿刚刚有没有注意到,得知我怀了身孕,姨母脸色先是怪异了瞬,而后才绽开笑容,或许是我多心,总觉得姨母神情有些不对劲,可具体又说不清。” 被嫂嫂一提醒,白婳仔细回想方才言谈的细节。 姨母从善如流间,好像确实有过片刻的笑容僵硬,好似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白婳思忖回复说:“姨母向来情绪不外显,更总是叫人琢磨不透的。” 祝氏赞同,她轻抚白婳的手,幽幽喟叹出口气,口吻带些歉意道:“当初若不是我与你兄长难护住你,婳儿也不必千里迢迢寄居到季陵,寄人篱下的日子想来不好过,这两年,婳儿在荣家受了不少委屈吧。” 白婳意外嫂嫂会顺势提起这个。 她摇摇头,释然道:“嫂嫂不必因此歉疚,当初若我不走,选择继续留在京中,后面不知道要遇多少棘手状况,我远离风口浪尖,避过风头,安稳顺遂过了这两年,已是知足。还有,去到季陵后,我也有一段际遇,世事无常,命运的安排或许就是最好的。” 祝氏好奇:“际遇……我先前听你兄长提过些你的经历,婳儿所说的,是其中哪一段?” 白婳垂目,神容微露赧然,不肯说。 祝氏掩袖一笑,揶揄她说:“好好,婳儿如今也有了属于自己的小秘密,嫂嫂识相些,就不坚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白婳不经逗,闻言脸色更红,直言嫂嫂不正经。 两人一阵嬉笑,玩笑完,继续结伴而行。 白婳走着走着,不由顺着嫂嫂刚刚的话再次想到姨母。 姨母向来情绪不外显,有刚刚那样的表现,不禁让人好奇,荣家内苑是不是又闹出了什么棘手的麻烦事。 杨家千金已有身孕,成亲后这么快就怀了表哥的骨肉,如何说,这都是好事的。 白婳琢磨不明,收回神,干脆不去想别人家的事了。 她与嫂嫂祝氏约着午睡后一起去厨房做食点,待申时给兄长及其同僚送去,以表慰问。 第96章 幕后主使 日子安稳平淡地过着,祝氏孕吐的反应慢慢减轻,胃口舒服了,嘴巴跟着刁起来,突然开始嗜吃酸甜。 如今,白澍安好不容易官复原职,借着修缮城墙及新殿建筑的工事在工部员外郎跟前露脸,祝氏不想此刻叫丈夫分心,想吃什么只差遣仆从去外面买回来。 天气回暖,白婳带着小尤出门做新衣,想起嫂嫂近日最爱吃的洞庭饐和橙糕就是隔壁食楼的招牌,于是量完衣衫尺寸后,顺便去了食楼一趟。 却不想,在那偶遇了熟人。 她刚刚拿到打包好的糕点,即将转身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称呼——“临晏兄莫走,咱们再喝几盅……” 余光乜到,斜后方有三四个男子结伴拥簇,全部面红耳赤,醉醺醺的。 白婳抿唇,有意绕柱避开,于是她注意到了荣临晏,而对方昏昏沉沉的,并未看清她。 出门送走表哥,那几人似乎未尽兴还要继续喝,回来时与白婳擦肩而过,这么近的距离,他们含糊的对话声很清晰传进她耳里。 “一醉解千愁啊,说起来临晏兄真是不顺,先前风风光光在大将军王摆的擂台上夺魁,结果不受重用,如今跟着左相,也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听说是一个月前,左相交给他一个训练江湖人士的任务,他完成的不好,所以才……” “按理说仕途再不顺,家中有喜事也能冲一冲啊,他夫人不是有孕嘛,这么好的事,他面上一点不见喜色,这到底是不是亲生的啊。” 这当然是玩笑话,不是亲生的还能如何? 荣临晏在京无根基,众人口无遮拦也不知有个忌讳,然而荣家夫人却是正正经经的将军府千金,得罪不起的人物,哪能随便遭猜疑议论。 同行有谨慎者,闻言立刻把话头拦住,打圆场道:“不说了不说了,临晏兄酒钱都付了,咱们可不能白白浪费了佳酿,回厢速饮去。” “走走走!” 几人渐走远,声音也断了。 白婳微出神,小尤在旁轻唤她一声,才叫她收回思绪。 原来前日姨母所言表哥如今官途风光并不真实,不知是姨母好面子才在人前那样说的,还是表哥面对家人有所隐瞒,从来只报喜不报忧。 她又想到了杨氏,昔日跋扈的京城贵女千金,莫名其妙愿意委身给当时身上尚未有一官半职的表哥,是真爱,还是慧眼识珠,觉得表哥将来一定能成大器? 再或者,其中另有隐情呢。 …… 京郊八十里外,龙虎山麓,兵士们整齐列队,执盾执矛,森然有序地向前方深林进发。 流寇之首裘束,十日前第一次正面与宁玦他们交手,惨败后仓皇而逃。 因其对附近地势地形的熟悉,苟延残喘数日仍未显露踪影,耽误了宁玦速战速决的计划,使他未能如约按时回京与白婳团聚。 大将军王派给宁玦做副手的都监秦立,早对宁玦空降指挥使的位置不满,奈何大将军王的命令压下来,他纵有不服气,也得隐忍听从。 宁玦领队,带着兵士们在林子里窜来窜去,迟迟寻不到裘束的踪影,几番搜索无果后,秦立渐渐显出不耐之状,每每领命,都敷衍了了。 宁玦看在眼里,懒得与他多费口舌,交代秦立去做的事也慢慢全部转移给臧凡和陈复。 他无意在军营收服人心,只要不影响剿匪进度、回京进程,旁人对他态度如何,宁玦不端官威,也懒得计较。 两日后,士兵们终于有所发现——在密林深处一棵粗实榆木后面的地面上,赫然有木炭燃尽的黑色痕迹,上面还被人垫过土,轻踩了几个脚印,像是想要遮掩炭烧的痕迹,但过于不谨慎,只踩了两脚做做样子,便抱 着侥幸心理离开了。 秦立见状,大喜,想都不想便要带人朝前追击,意欲将流寇一举全歼。 宁玦阻拦,觉得炭烧痕迹留得过于明显,像是有人故意为之,有目的地指引他们过去。 秦立本就不服宁玦,听他当众否认自己,面上无光,心头恨恨,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认为宁玦是怕自己抢了他作为主指挥使的风头,才不许可他乘胜追击。 遂违军令,不客气地抽调出属于他的小队人马,一意孤行坚持追击。 “打狗入穷巷,难免遭反噬。”宁玦不欲多言,淡淡道了句:“随你。” 秦立负气离开,神气十足。 然而一日后,裘束派人射来箭翎传信,言道已生擒秦立,要他死还是留他活,全看宁玦配不配合。 这伙流寇,先与他们几番正面冲突,伤亡惨重,后又接连凶险逃窜,加之期久无粮无药,早被折腾得够呛。 宁玦先前不急的原因就是觉得围堵困死他们,不失为一良计,结果秦立非要自作聪明,白白送去人头,当了流寇的人质,叫他们反占了先机。 得知情况,臧凡冷着脸没好气,直道不救傻子。 连陈复这样脾气好的,也没忍住脾气,在旁小声啐了句脏话出来。 宁玦垂目思忖片刻。 他与秦立不算有私怨,若是能救,便不会冷硬心肠坚持坐视不理,想了想,他没有意气用事当恶人,而是答应裘束可以提要求。 其实若照从前,宁玦救是不救,还真不好说。只是如今,他与白婳平日相处时间愈久,就愈发潜移默化地从她那里沾染到得饶人处且饶人、与人为善的习惯。 他确实变了不少。 这一点,臧凡比他自己都更早发觉。 两人这么多年的好友,谁不知道谁。 昔日恣意如风的潇洒剑客,何时管过人间的疾苦,他遗世独立,也谪仙清冷,如今呢,经历万千后,到底是自愿坠进俗世中了。 毕竟,有窈窕美人在俗世里等着与他厮守。 很快,裘束提来第一个要求:派一两个人送来吃食绷带,还有水囊,不许带防身武器。 意料之中,宁玦照做,命人准备。 一个时辰后,裘束再提第二个要求,这次他没有派人过来传话,而是再发箭翎,翎上捎信,上面邀宁玦见面聊聊。 敌寡我众,加之宁玦自身武功高强,自没有怕他的道理。 于是宁玦痛快应下,谨慎起见,两人只单独见面,谁也不许带随从。 达成共识后,见面地点定在了山顶上的边崖,为防有人偷袭使诈,这是最合适的地点。 对方如此虑全,宁玦不由想,此人擅谋算,绝非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寻常贼寇之流。 两人边崖相见,一个白袍清素,一个玄衣劲挺,四目相对,两人都平和,没有剑拔弩张的气势汹汹,亦未互相针对。 宁玦先开口:“我最不喜欢别人与我卖关子,你有什么话,一次说完,之后便再没有跟我讨价还价的机会。” 裘束大概是受了伤,俊面上微显苍白,但肩背挺直,眸光凛然,气场不输。 他同样开门见山道:“我可以从此远离京歧,不再扰乱京都,但前提是……大人得给我和兄弟们留一条活路。朝廷屡次清剿我们,美其名曰为了百姓安宁,可若不是听闻我与兄弟们不久前在山上挖出了金矿,朝廷哪会记得我们这群蝼蚁,又怎会如此兴师动众地将我们收编或清除?我要我兄弟们的命,钱银归你们,还有,请大人帮我给杨家嫡次女传个话,问问她,我儿子如今在她肚子里过得还好吗?” 说前面那些话时,裘束语气沉沉,面容也严肃,可到最后一句时,他眸光里忽而闪过狡黠之意,嘴角也现出轻浮的微笑来。 剑与她 第120节 宁玦听着,不明所以。 还有裘束说的什么金矿,宁玦更不知,他只听大将军王吩咐办事,还了人情后便两清,闲事他不管。 宁玦不过顺口问一句:“杨家……你说哪个杨家?” 裘束扬眉,毫不遮掩,大声回复:“还有哪个杨家?城北将军府,杨贲的小女儿杨芸,京城有名的大美人呢。” 这般轻佻说出口,裘束似有报复的快感,眼睛不由眯了眯。 但显然,他情绪依旧不佳,眸底温度更低,颇有种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感觉。 杨芸…… 荣临晏之妻。 反应过来后,宁玦眸光忽而一缩。 他不确定再问一遍:“你说……杨芸怀的是你的孩子?你可知晓,她如今是荣临晏之妻,是已婚的妇人。” “是听说她揣着我的孩子嫁给了一个小白脸,名字没记住,什么雁?大雁的雁吗?” “……” 裘束故意把话岔开,口吻半分玩笑,半分认真。 宁玦不动声色打量着裘束,从他但笑不语的态度中猜出,刚刚那话,最少七分真。 所以,当初杨芸大胆追爱,甚至在双方聘礼嫁妆都未备齐的情况下,坚持下嫁荣临晏,并非是为求爱,而是计划已久,准备要为肚子里的孩子占一个体面的名分? 这样的猜想,越分析越有道理。 依杨芸贵女身份,主动追爱一个有官场前途的俊俏郎君闹出笑话,可比暴露她未婚有孕怀了流寇首领孩子的真相,从而身败名裂,要强得多。 宁玦想明白这个,只觉眼前那团困扰他许久的迷雾终于即将散开,而真相就在其后。 杨将军纵女胡闹,根本与接近荣临晏,探究孤鸿剑法毫无关系,他不过爱女心切,努力想保全女儿名节。 如此,若杨贲排除了嫌疑,先前主动对荣临晏示好的只剩一人——当朝左相,纪甫坤。 那位看似不争不抢、一心为公的官场清流,却很有可能伸来幕后的推动之手。 第97章 孤月鸿雁 既然已经开了口子,此事便没有再继续遮首藏尾的必要。 裘束坦荡与宁玦将事情全部交代清楚。 原来裘束曾是贵门出身,不过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如今京中再谈起当年的裘氏一族,无不愤慨,言道他们是佞臣贼子、罪臣之流。 裘氏祖辈确实出过一位大奸臣,贪污受贿、科举舞弊,残害过不少忠良,昔日将朝堂搅弄得乌烟瘴气,至今人们忆起,仍是咬牙切齿,觉得诛灭裘氏全族尚不能解恨。 而当年裘氏阖族被抄时,家仆抱着年仅七岁的裘家幼子跳下枯井,逃过一劫,而后逃亡山上避祸,那孩子便是裘束,成年后,他与江湖人士结交,招纳天下不得志之士,直接占山为王,逍遥快活。 直至,杨将军奉命剿匪,伤了他好几个同生共死的弟兄,裘束一怒之下,施计报复,将杨贲最疼爱的小女儿劫上山来,强迫她做了自己的压寨夫人。 此事在京并未激起风浪,因杨将军及时将消息按死,他害怕此事毁了自家小女的名声,故而直言杨芸是回老家宅院小住调养身子,如此,无人会对近日在京见不到杨家女儿生疑。 就这样,裘束强制困囚杨芸,与她在山上朝夕相处了三个月,该做的不该做的,全部做了个遍。 裘束也从最开始的单纯报复,慢慢对杨芸产生了真情,可就在他畅想以后就这样与杨芸为伴时,杨芸趁他防备松懈,竟在他眼皮子底下遛逃回京,彻底与他断了牵扯。 “她怀了我的孩子,却还是毫不犹豫地离开,从前说爱上我的那些话,原来都是应付与哄骗,是我天真,她怎会不恨我……” 说到此,裘束脸色很沉,唇角更压抑抿平。 宁玦问:“你们之后再没见过面?” 裘束如实:“先前我是趁她出城春游,身边守卫疏松,这才有机会将人劫走,之后她警惕再不出城,身边更多了护卫保护,我没机会再近她的身。只有一次,我尾随大将军王的人马去了季陵,曾远远看到过她一眼……” 他话音顿住,越往下说越艰难,“她正在看一场擂台比试,视线紧盯台上夺魁的郎君,目光专注,似是……倾心。” 裘束说的应是荣临晏。 比擂那日,最出风头的就是他。 只是杨家千金对荣临晏到底是不是真的倾心,还不好说。 宁玦没有对此表态,只淡淡言道:“我只奉命剿灭流寇,金矿的事我不知晓,更不确定你是不是在耍诈诓我。” “我所言句句属实!” 裘束动怒一吼,身上箭伤受他动作牵扯,伤口裂开,疼得他立刻额头冒出冷汗。 宁玦冷睨着他:“朝廷一直来人与你们为难,除了你所谓的觊觎金矿,也少不得有杨贲将军对你们明里暗里的报复吧。” 裘束不可否认。 知晓自己在谈判桌上不占优势,他的筹码,不过一个小小的秦立,可有可无的小人物。 裘束克忍住脾气,语气平静道:“要么相安无事,要么两败俱伤。若公子肯放我们走,京郊从此安宁,你也算完成了大将军王交代的任务,若是不放,山中我早布置了炸药,咱们不如同归于尽,一起被山火活活烧死,如此我走得不算孤单。” 宁玦面容沉肃:“威胁我的做法并不高明。” 裘束与宁玦对视,默了半响,喟叹着软下态度,朝前抱拳躬身:“只求宁公子放我们兄弟几个一条生路,我知晓公子并非寻常官吏,不然我也不会冒险来边崖与你谈判,说那些不可告人的辛秘。” 宁玦:“若你下山,准备去哪?与杨家千金见面吗?” 裘束摇头回:“打算南下了。走之前,远远见杨芸一面吧,她如今既已嫁了心仪郎君,我再出现岂非给她平添恶心。” 宁玦提醒:“她怀了孕。” 裘束沉默,神情复杂,再说不出话了。 宁玦言至于此,不愿多插手旁人之事。 他在京郊与裘束等人对峙时间不短,心中早生厌烦,为朝廷卖命奔忙的事他不感兴趣,当下归心似箭,只想快些与婳儿团圆,紧紧拥她在怀。 至于左相,如今最大的潜在威胁,待回京之后,他一定矛头直指,逼他道出事情真相。 幸而,他身为剑圣徒弟一事尚未暴露明面,敌明我暗,占得先机,婳儿也暂时安全。 宁玦心急回京,故而更倾向于采用方才裘束提出的相安无事的解决方案。 他最后警告说:“远离京郊后,你随意去何处,爱见什么人,都与我无关。只是别碍到我的事,待到回京复命时,我言道你们跳崖而逃,生死不明,从此,你身份不可明面示人。” 裘束微怔,随后朝宁玦深深一鞠躬:“多谢公子仁义!” 说罢,裘束没有耽误,护着带伤的手臂转身匆匆而离,重新匿身于山林中。 宁玦召来臧凡陈复,与两人商议,为了合理圆谎,他们还得在秦立面前费力演一出戏,好叫秦立错认为,裘束等人能在团团包围中逃出生天,全怪他自己的一时冲动。 有此把柄,秦立在宁玦面前,往后只得夹紧尾巴做人了。 …… 解决完京郊流寇的事,宁玦带人马不停蹄回了京。 进城后,他不得不先去王府复命,而后才能得空去白府相见伊人。 然而见了王爷后,对方并不着急提剿灭流寇的事,反而看着他,几番欲言又止。 宁玦察觉不对,心头一凛:“出了何事,请王爷如实告知。” 大将军王先安慰他一声别急,随后坦实开口:“就在前日,白姑娘应邀去姨母家中作客,也就是荣府,结果荣临晏突然发疯,将人劫带出城去,至今未归…… “本王派人出城仔细搜寻,可始终未有线索。眼下,白府荣府已然全部乱作一团,白澍安大闹一场,斯文尽失,其夫人祝氏也险些动了胎气。荣府上下自知理亏,一个劲地赔不是,但每个人都咬死说,荣临晏冲动行事,事先并未与他们商议过半句。双方僵持到现在,白姑娘仍然下落不明,本王也没了主意,幸好终于盼等到你回来。” 宁玦闻言不可置信,紧盯着大将军王,确认他眼底不带丝毫玩笑意味,心头顿时生慌。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平复情绪,压抑慌急,而后究问细节道:“当日可有目击者看到,荣临晏劫走人后,出城往哪个方向去了?” 大将军王将追查到的细节悉数相告:“本王打听到,荣临晏并不是一人带走了白姑娘,他应是雇了一个车夫驾驭车舆,白姑娘被绑或被迷晕后安置在车厢里,荣临晏策马跟行在后,大约为了避人耳目,二者前后相隔约十丈的距离,出城后一同往东去了。” 什么相隔多少距离,宁玦压根懒得细琢磨,这些不重要的细节,根本没必要补充。 他只关心最后一句——出城往东去了。 东边。 有山有水。 有适合春郊观光的草甸、泛舟竞渡的湖池、狩猎猛兽的林苑,还有……清清冷冷的墓园。 墓园…… 宁玦发散联想,还真串联起来,他猛地抬眼,眸光跟着霎时紧缩。 大将军王看出他脸色的不对劲,追问道:“怎么样,你是想到什么了?” 宁玦却摇头。 有些事,不能与外人道。 这么多年来,他不辞辛苦从各处搜集到的线索,断断续续全部浮在脑海里,原本是零零落落、互无关系的,可这些零散的线索忽的由虚到实,渐渐连成一条相互有关联的线。 宁玦掌心紧握成拳,朝大将军王作揖一拜:“还请王爷派给我些人手,随我出城一趟。” 大将军王并不吝啬自己手头的兵力,痛快答应:“多余的话不说了,先前派给你的兵,跟你在外清剿流寇将近一月,肯定个个饥馑疲困,本王立刻拨给你新的人马,助你寻到白姑娘的踪迹,还有……你自己同样记得护好自己的身体。” 说完,大将军王对外传下命令。 “多谢王爷!”宁玦再一躬身。 趁着外面召集兵马的功夫,宁玦回到先前在王府借住的院落里换下脏衣,又简单清洗了一遍身子。 在外苦熬了这么久,他现在浑身上下都是馊味,洗了痛快很多。 回城后他没能踏实睡上一觉,婳儿失踪的事又叫他神经紧绷,故而冲完一个热气澡后,他身上并未得半 分放松,反而心事重重,每多等一刻钟,心头便更沉重几分。 告别王爷后,宁玦带着人马出城,与臧凡陈复他们汇合。 九秋也在场,这几日她留在京城没闲着,四处打听,还真细究出一些王爷没注意到的细微线索。 “白姑娘是受荣夫人邀请去的荣府。自荣夫人搬来京城后,屡次对白家示好,但获得回应总是寥寥,而这一次比较特殊,荣夫人言称要归还白姑娘书法大家颜芾的真迹字贴,听说那是白姑娘亡母喜爱之物,或许因此物重要,白姑娘才答应应邀前往。” “还有,我从小尤那里打听到,白姑娘失踪后,她房间里莫名其妙跟着少了一个物件。当时白府上下已乱作一团,所有人都关心着姑娘的去向,谁会在意多一物少一物的事,我细细追问得知,原来是公子先前赠予姑娘的一把宝剑连同剑匣一同失窃了。” 宁玦面色沉着始终未出声,倒是臧凡,忍不住诧异道:“剑?真是奇了怪了,旁的都不偷,偏偏只趁乱窃走一把剑?” 九秋也无法对此答疑。 剑与她 第121节 臧凡转而看向宁玦,问他:“你先前送给白婳的剑是哪一把?” 宁玦目光落定,像是又确认了什么,他默了默,才回答:“孤月剑。” “什么?”臧凡闻言惊了一惊。 陈复与九秋在旁不明所以,面面相觑,不知臧凡为何如此惊诧。 臧凡又开口,倒是为两人解了惑:“昔日你师祖传世两把宝剑,「孤月」与「鸿雁」齐名,第一代传人是你师父与师娘,自传入他们手中开始,这两把剑便成了夫妻剑,不仅威力惊世,两两携配的寓意更广为流传。如果我记得没错,你很早就赠此剑给了白婳,人家压根就不会剑,你坚持非要送,原来为此啊,宁玦,你可真够大方的。” 听了这话,陈复九秋双双露出恍悟的神色,皆暗自感慨宁公子对白姑娘一见倾心,真是用情至深。 宁玦面色冷峻如常,未显现半分被看穿心事的不自在。 他警告扫了臧凡一眼,旋即肃目道:“废什么话,寻人要紧,跟我来!” 话落,宁玦瞋目向前,勒甩缰绳,腿下收压马腹,胯下骏马立刻嘶鸣一声,马蹄飒沓而出。 陈复九秋不敢耽搁,紧跟在后。 臧凡反应过来,扬起马鞭同时,高声冲外呼喊一句:“你还没说跟你去哪,是有新线索了?” 宁玦背影挺拔,头也不回,只有声音由远清晰传来:“城东墓园!” 第98章 凛凛杀意 出城向东驱三十余里,远离喧嚣,山水旁畔,篱笆木栈圈地围着一座不起眼的小墓园,占地不广,显然不是家族坟茔,放眼周围,也不过石碑两座,左右并立,互相陪伴。 宁玦骑在马上,视线环扫一圈,面色凛肃。 他吩咐王爷手下的人在最外围守成一圈,无他命令,任何人不可放出,之后携剑下马,带着臧凡陈复等亲信警惕向前,踏入墓园。 这里,宁玦怎会不熟悉。 昔日师父酒宴之上毒发身亡,师娘殉情紧跟撞棺而死,两人尸骨由段刈就近在京安置,正是合葬在了此地。 每年清明、中元,宁玦都会来此焚纸祭拜。 距他上次来扫墓已经隔了不短的时间,墓园各处都发生了变化,最明显的是墓园靠右的一边多出不少新植的梅树。 宁玦原地站定,若有所思。 如果他想得没错,如果真如他怀疑的那般,此刻左相纪甫坤一定就在附近,伺机而动,而婳儿被困束自由,桎梏之地也应据此不远。 宁玦虎口紧贴剑柄,身子微躬,姿态呈防备状,眸光锋利如鹰隼,警惕着四面观察,不放过任何一处风吹草动。 墓园冷清,初春还是一片凋敝之象,又无巨树遮挡视线,放眼望去,几乎一览无遗。 很明显,里面无人在。 宁玦戒备依旧,浑身未放松丝毫,眉头紧锁,缓慢拔剑而出。 陈复与臧凡背靠着背,同样执镖提刀,目眦横嗔,还有几个从邺城跟随过来的弟兄们,皆信任宁玦,哪怕眼前未有异常显露,仍与宁玦同状,半截剑锋出鞘。 忽的,有风来。 当是时,天色渐暗,乌云满布,细雨如丝线自天幕斜落,朦胧之中,一黑影单手撑伞,从远及近慢踏而来,不紧不慢,恣意轻松。 他一人至,身量清瘦,发丝半白,尤显矍铄。 面对以寡敌众的场面,仍临危不乱,面上更未显半分意外,好似一开始就在等着他们,等君入瓮。 来人不是纪甫坤还会是谁。 更准确说,他是窦为,真正的江湖狂拳,更是,师父师娘曾经的同门大师兄。 宁玦目光不善,面对这位所谓的师伯并不客气,剑尖直指向前。 对方站定,幽幽执伞,哂然一笑:“我本以为你会独自前来,却没想到如此兴师动众,这么多人闯进墓园,你就不怕打扰到你师父安息?” “你别提我师父。”宁玦呛声,紧接问,“婳儿在哪?你若敢伤她,我千倍万倍叫你痛苦偿还回来!” 纪甫坤叹口气,摇了摇头说:“如今连一个黄毛小子都敢威胁到我头上了,真是变了世道。司徒空啊司徒空,你若在天有灵,可要好好看看你教出来个多么自大轻狂的徒弟,竟如此悖礼不敬,目无尊长……” 宁玦冷嗤,开口撕碎他伪善的假面。 “你是尊长?老头,你倒是说说看,我该因你身为朝廷命官堂堂左相大人而敬,还是因你为真正的江湖四大高手之一的狂拳而敬,再或者说……因你是我曾经的师伯,窦为?” 听到那个名字,纪甫坤变了脸色。 他未回应,只盯着宁玦,良久未语。 好似是提前准备好了一些话,打算好好为宁玦一番答疑,结果对方先行一步把话说尽,堵得他再也无话可说了。 纪甫坤得意姿态未能显露,自然不太痛快。 但很快,他又恢复如常,冲宁玦赞许一句:“你的确聪明,怪不得当年司徒空偏偏选中你来接承他的衣钵,他没看走眼。这么多年来,你各地访调追查,看样子不全是白费工夫,细枝末节的线索你拿到不少吧。” 宁玦回:“是你露出的马脚太多。” 纪甫坤:“何解?” 宁玦冷笑:“一个人的生平留迹,怎么可能被轻易抹除干净,你在绥州宁家习剑多年,挨着青樾画堂而居,曾入过不少画作,后来青樾画堂严重失了一次火,毁了不少佳作,我想那不是单纯意外,是你为了隐迹故意而为的人祸吧。” 纪甫坤对此不做否,显然是认下失火是他所为,又示意宁玦继续往下说。 宁玦看着他平淡的反应,进一步刺激做试探:“然而你千算万算,算不到青樾画堂现任堂主宁长林靠回忆临摹出一副其父旧迹。如今那画作挂在青樾画堂主厅最醒目的位置上,画上除去有师父师娘的身影,还有一人,师祖一辈子满打满算总共收过三个徒弟,上面第三人是谁,不难顺势猜出。” “当年你拜师学剑,用的自是真名,而窦姓在胶州并不多见,只一家一族,“狂拳”窦征同样出自胶州窦氏,你与他所出同宗,真是巧合。” 宁玦目光锐利,口吻咄咄,所有的线索环成圈索,全部围在纪甫坤身前。 他赖不掉。 纪甫坤捋着胡须笑了笑,眼尾皱纹愈显深刻:“只凭一个姓氏就如此武断下结论,天下几人会信你?” 宁玦不答反问:“前辈还记得诡手宋童生吗?几个月前,我在胶州巧合碰上他,听他再提与窦征比武一胜一败的旧事。他形容那两次比武的感觉,言道说只觉眼前人模样未变,但给人的感觉却好像完全换了芯子,截然不同了。你是窦征的表侄,与他眉眼相像,若是再用人皮伪装,很容易叫旁人混淆难辨,于是,你从此拥有两个身份,一个是庙堂权臣,一个是江湖泰斗,来无影去无踪,行迹最是神秘。” 全部一一对上,这后生…… 纪甫坤沉潭似的心底泛起微弱的荡动,他亲眼看着宁玦破了自己费尽心思铺设多年的迷障,一时稍稍恍惚。 回过味来,他收敛刚刚轻嘲的笑意,无波无澜道了句:“诡手……原来如此,早知道有他这多嘴的后患,当年我就不该手下留情,留他一命。” 见纪甫坤不作辩驳,默认自己就是窦为,就是狂拳,宁玦握剑的手不由加重力道。 他继续言道:“当年你借着两副人皮,将宋童生玩弄于股掌之中,害他无辜受冤,遭天下武林人士的耻笑,而你非但不觉任何愧意,反而觉他应当早死?” 纪甫坤微不耐,摆手回:“蝼蚁之命,死了就死了,不值得今日你与我在此对峙讨论。” “死了就死了……”宁玦喃喃重复一遍 纪甫坤冷情冷性的话,铺垫了这么久,总该要问出真正想要探究之事了,“我师父师娘的死,在你心中可否也是——蝼蚁之命,死了就死了?他们的死可与你脱得了干系?” 纪甫坤蓦地抬眼,神情有些变化,却并不给予直接的回应。 宁玦紧盯着他。 纪甫坤终于开口,却是启齿推脱:“与我何干?” 宁玦由浅入深,将他多年织就的谎言大网慢慢剪碎:“难道你不是在有意寻找会用孤鸿剑法的人?明面上,是大将军王在摆擂台招募剑客,可实际最初向皇上提议这个广纳贤士之法的人,是你。” “荣临晏用计谋窥到孤鸿剑法的后段剑招,而我将计就计,派人上擂台与他正面交锋,刻意逼他使出几式孤鸿剑法来招眼,等着看是谁上钩。事后,左相的橄榄枝伸去的真及时,大将军王还未决定任不任用荣临晏,你却因隐约看到孤鸿剑法的剑影,从而等不及地亲自征召荣临晏在身边。可惜,荣临晏是白高兴了一场,你并非赏识他的伯乐,更不在意他那一身武艺如何。” “我也是后来才弄明白,你在寻我,我亦在寻你。直至现在,我仍不知你的目的,但我,只想杀你。” 听完,纪甫坤仰头大笑两声,重新再看向宁玦时,眼神更复杂几分,像是又恨又欣赏。 纪甫坤:“宁玦,不仅你师父识人,我同样也看好你,你当之无愧是孤鸿剑法最合适的传人,我不愿叫师……师父首创的孤鸿剑法从此失传于世,所以不想杀你。只要你把鸿雁剑老老实实交给我,那位白姑娘,我毫发不伤还给你。” 很多事情,宁玦都通过自己的追查一件件弄明白了,所有的线索也都能前后串联起来。 唯独眼下。 宁玦不懂,纪甫坤急不可耐地主动暴露,甚至劫走婳儿来与他谈条件,到底所求为何。 “费尽心思,只为把剑?” “是。” 宁玦当然是不信的。 一个死物而已,再锋再利,又当如何? 宁玦正迟疑思考,该如何逼问出实情,九秋再后方突然出声相唤。 原本为了防止纪甫坤另有埋伏,在他与宁玦对话时,陈复与臧凡两人一左一右护法,全程警惕四方,而九秋则稍微轻松些,可以守在后方,小范围地走动观察。 她目光留意到坟茔附近的松土,觉得有些奇怪,这里分明是旧墓,怎么右边石碑后的土壤像是新松的,质地湿软,颜色也偏黑,尤其左右对比观察,更能明显比较出来。 九秋脑海中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犹豫着将宁玦与纪甫坤安静的对峙打破。 “公子,右边坟茔好像被人翻动过,痕迹不明显,但细看还是能看出来的,这……这是怎么回事。” 宁玦一愣,剑尖仍指着纪甫坤,他后挪步伐,走近去看。 确实有痕迹,他不在的时候,师娘被打扰过。 这又不是皇族朝臣的墓,里面没有金银珠宝的诱惑,寻常的贼盗根本不会注意到这清静的墓园,不是因钱财,便是因私怨了。 宁玦鸷狠狼戾,咬牙要动真格:“纪甫坤,是你扰我师娘?” 面对宁玦浑身戾气外露,纪甫坤仍旧气定神闲:“絮儿在这里陪了司徒两年,足够了,我给她换个更敞阔更舒适的新家,不好吗?” 这话不仅叫宁玦咬牙切齿,陈复臧凡他们听了也都心头暗骂这老家伙一句死变态! 擅自挪死者的坟,他可真够缺德的! 不过,也正因为这话,宁玦瞬间将一切都想明白了。 从前他琢磨过很多阴谋论调,比如纪甫坤嫉妒师父的习剑天赋,嫉妒心累积而生怨恨,再或者,因师祖对师父更看重,纪甫坤因怨道不公而生怨……等等。 但唯独没有想过,纪甫坤会对师娘…… “原来你竟生这样的龌龊心思,觊觎他人之妻,从而谋害我师父性命,纪甫坤,今日必是你的死期。” 宁玦出手,剑剑凶狠。 纪甫坤果然在周围埋伏了不少人,听到里面传来打斗动静,那些提前藏匿好的护主死士们如得号令一般,齐齐窜头而出,如蜂群般嗡嗡喧嚣地直往墓园方向围攻来。 大将军王派给宁玦的兵士们与这些人混战在一起,其中有几个身手好的,竭力突破包围,往里冲来。陈复横目提刀,立刻带着邺城的兄弟们迎上前做第二道防线,臧凡则在后护着九秋,怕那些死士们卑鄙专挑弱的下手。 十招到百招内,宁玦与纪甫坤打得不可开交,根本分不出明显的优势劣势。 剑与她 第122节 面对旗鼓相当的劲敌,谁也没再保留功夫,都是拼尽全力,争抢那能挥下致命一击的难逢时机。 宁玦有进有退,不骄不躁应对。 他早认出来,纪甫坤没用拳法,反而刻意执起了孤月剑——他送给白婳的那一把。 夫妻剑,夫妻剑,纪甫坤先占了孤月,现在又要从他手里要到鸿雁,原来是为了凑对。 想到这儿,宁玦心里不由泛起一阵恶心,剑锋冲前劈下来的力道愈发凶狠,剑剑要命。 “不亏是得你师父真传。” “废话少说!” 细雨如丝,继续稠密斜落,将四周梅树枝桠冲刷,将脚下厚实的土壤浸透,也将在场所有人的衣衫都打湿。 宁玦额前沾碎发,眉峰很浓厉,睫上挂雨,瞳眸之下却有熊熊烈火在燃。 臧凡安排九秋蹲身躲在坟茔土包后面避险后,分身上前正要帮宁玦出手,抬眼看清他的表情,怔愣间想到,这是自他相识白婳秉性变得柔和后,久违外露出的,凛凛杀意。 第99章 如隔三秋 天幕愈发暗了。 雨势渐大,刀光剑影和着雷声轰鸣,将墓园上下搅得不得安宁。 宁玦衣衫几乎全部湿透,雨水自眉骨滚落,在眼前形成一道雨帘,然而即便如此,依旧挡不住宁玦眸底外射出的凛冽寒光。 他沉着运用孤鸿剑法的后段招式,致力发挥出剑法的最大威力。 在继承师父师祖的剑式基础上,他又叠加上自己融会贯通的自创,剑锋更锐,剑式也更多变,而纪甫坤从未领略过,执剑相对,慢慢吃力。 他知自己先前是小看了宁玦,接连迎其致命攻击,只靠用剑恐怕不敌,于是干脆舍剑用拳,使出自己看家的本领。 此举,正中宁玦下怀。 纪甫坤不知他衣袍下面穿着鱼鳞护甲,寻到机会出手便毫不留情地打下致命一击,然而甲片由精铁打造,金丝相连,轻松卸了这一拳挥来的力道,充其量只伤到宁玦三分。 而纪甫坤自己就没那么好受了。他一拳用了十足力道,未伤宁玦多少,却反被尖锐甲刺穿透掌心,咬牙拔出时血肉模糊,在宁玦衣袍上印下血淋淋的掌印。 他大吼一声,气急败坏,眸底血腥森森。 宁玦趁其狂怒冲动,挥剑去扼他喉咙,纪甫坤后退闪避,站定后松拳成爪,紧眯眸子,死死盯住宁玦的喉咙,似要击其薄弱处,与他胜负一决。 赤手空拳对尖锐利器,本就不占优势,加之宁玦武功几乎与他相当,年纪轻轻体力更强他许多,长久对阵之下,纪甫坤愈发有心无力,非但找不到宁玦的疏漏,自己反而出差池,宁玦瞅准时机,瞄准破绽,剑光寒光一闪,从他肩胛直直插进去。 血腥蔓延,胜负已分。 群龙无首,纪甫坤带来的死士见大人被伏,也无了最开始的锐气,相继被陈复、臧凡擒拿捆绑。 纪甫坤躺在泥里,元气大伤,他呆滞望天,不管顾宁玦在侧,喃喃自言自语道:“师父……我还是习惯叫您师父,如今孤鸿剑法被一后辈发挥至此,若您在天有灵,定然十分欣慰吧。只是您老能瞑目安息了,我却始终郁郁不得解,为何您就如此偏心,待我如此不公。我是习剑天赋不如师弟,得不了鸿雁剑我压根不在乎,可为什么连师妹您都要从我身边抢走,坚持许配给司徒空!我不甘……不甘……” 雨水混着泥水与血水,将纪甫坤浑身打湿。 他躺在泥泞的水洼里,整个人奄奄一息,耷拉着眼皮,又如落汤鸡一般狼狈。 宁玦在旁冷漠看着,片刻后走上前,略低身,口吻沉重:“你嫉恨我师父,蓄意报复,当年在大将军王府上筵席间,是你下毒毒害了他,或许我师父早已认出了你的双面身份,但面对他曾经的大师兄,我师父并未有多少防备,却不料,你当真要置他于死地。” 纪甫坤大笑,有气无力,笑意森森。 笑罢,他竟那么随意地承认了:“是,我就是要他死。凭什么我想入仕,师父便百般阻挠,甚至以断绝关系相逼,而几年后司徒空搭上段刈的关系,加入绣衣卫,真正做了朝廷的鹰犬爪牙,师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劝拦?我咽不下这口气……司徒空该死!可是师妹她……” 纪甫坤扼腕一叹,目露悲意。 “她是研药的高手,段刈多事,竟叫她检验尸身。她顺着蛛丝马迹,知晓了我就是当年的下毒之人,昔日师兄妹的情谊叫她两难,她恨我、怨我,却无法向我复仇逼命,于是便选择结束自己的性命来解脱,顺便也报复了我。撞棺而死……她得多痛。” 宁玦闭上眼,胸腔起伏,情绪难控。 随着纪甫坤的讲述,他很难不去想象师娘最后撞棺而死的悲痛画面,好像身临其境般的真实,他想做些什么,然而无能为力,只能旁观。 心情无比沉重。 纪甫坤絮叨喃喃,如同疯魔了一般:“絮儿在此冷冷落落陪了司徒空两年,够久了……只差拿到鸿雁与孤月,我们双剑合璧,契约盟定,便可到地下做成一对鬼夫妻了。” 宁玦忍无可忍,挥剑上前,想将人原地诛杀。 想到婳儿下落仍旧不明,他压抑怒气扥拽起纪甫坤的领口,扼着他喉咙问话。 “婳儿被你劫到了何处?说!” 纪甫坤笑笑,浑身唯独还有笑的力气:“你拿什么威胁我,杀了我吗?那尽管来就是。你不知道,我心里多么迫不及待地想与絮儿黄泉地底重逢。” 宁玦知他在意什么,故意言语刺激他:“你为一己私念,擅自牵挪我师娘的坟茔,打扰亡者,真是卑鄙不堪!你意欲与她合葬一处,更是痴心妄想!纪甫坤,我告诉你,只要我还活着,就偏不叫你如愿。就算师娘的棺椁被你藏得再好也没关系,只要把你尸身大卸八块,每块丢给野狗叫它们分开啃食,你遗骸不全不得入地府,进不了轮回,更见不到我师娘。若地底真有黄泉世界,我师父师娘在那边一定依旧做着恩爱夫妻,至于你,烂臭无人闻。” “你住嘴!” 纪甫坤果真被激怒,脖子僵直梗着,太阳穴隐隐凸起的青筋似在抖动。 但很快,他心绪平复下去,躺在泥水里,毫无起伏地开口:“她死了,被劫来时不听话,吵吵囔囔,我不耐烦地轻轻一掐她的脖子,没想到……” 宁玦当然不信,剑鞘用力抵在纪甫坤喉前,叫他窒息喘不过气,威胁他回答得老实些。 被放开后,纪甫坤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但口径与先前一致。 “为何不信我,我说过了,她已经死了。” “你撒谎,那是人质,你保命的筹码,左相处处谨慎,难道今日没为自己留条后路?” 正因顾及婳儿的安危,哪怕宁玦对纪甫坤千恨万恨,此刻都忍着没有立刻杀他。 纪甫坤仰头哂笑:“你说的不错,但先前我并不知你的孤鸿剑法已经参悟到这般水平,毕竟荣临晏从你那里偷师,勤学苦练几个月,仍是练了个四不像,结果没想到,你是扮猪吃老虎,竟真的连我都骗过。我承认自己轻敌,赴约之前始终将你低估,不然,我当然会给自己准备后路。” 宁玦由开始时的全然不信,慢慢变得有所迟疑。 “你……” 话音未出,先前被宁玦派去搜索附近村庄的小队兵马正好赶回。 他们传信道:“宁公子,附近几个村落我们挨家挨户全部排查过了,未见白姑娘踪迹,也没有发现异常情况。” 纪甫坤大笑,那么得意,像是间接完成了复仇一般。 宁玦看着纪甫坤当下的疯模疯样,心底好像骤然裂开了一个深深的罅口,无限的恐惧从里面蔓延而出。 他杀心起。 陈复见势不对,连忙从后拉住宁玦,及时劝说:“白姑娘不一定出事,你别上他的当,他就是在故意诱你杀他,诛杀朝廷命官,便是公然践踏大燕历法,纵然你无所谓,可是白家呢……” 宁玦终于冷静下来,浑身外散的戾气慢慢减淡。 他盯着纪甫坤疲惫的浊目,强迫他与自己对视,而后一步步击穿他心底的防线。 “你一心求死,自称想与师娘团聚,可是扪心自问,你真的有脸去见她吗?你杀了她的丈夫,逼得她自己也活不成,如此,她是再视你为师兄,还是不共戴天的死仇?至于师祖,你更不敢见吧,你不仅辜负了他的授业之恩,还恩将仇报毒害同门,甚至活生生逼得他唯一的女儿含恨自尽。若真有黄泉路、奈何桥,他们见了你,只会一个个地向你扼喉讨命。” 话音落下,周遭死寂,除了雨声风声平添凄冷,无人发出一丁点动静。 宁玦陡然起身,拿起孤月剑,当着纪甫坤的面,往头顶上方掷去,随后挥出自己的青影剑,将孤月斩断成两段。 “不……不要!” 纪甫坤连滚带爬起身欲阻,浑身淌着泥汤也浑不在意。 宁玦轻易避开他的冲撞,后退叱声:“青影之利,更出双剑之右,即便你拿到了鸿雁剑又如何?如今孤月已断,你再也凑不成双,圆不了你那龌龊的地府梦了。” 纪甫坤再也笑不出来了。 他膝盖软下,狠狠跌坐地上,似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嘴角跟着落下弧度,垂目若有所思,只是旁人都猜不透这瞬间他到底在想什么。 是悔不当初,还是执迷不悟? 无人知晓。 纪甫坤仰躺在地,喘息渐变微弱,他没有继续言语回击宁玦,抿着唇,像是无话可说,也像再无力气说。 缓了半响,才艰涩出声:“那丫头现在还没死,可如果你再迟些找到她,便说不准了。” “她在哪!?” “杀了我。” 或许早在师娘自尽那日,纪甫坤便不再留恋于世,这么多年朝堂弄权,不过是过傀儡日子,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便是凑齐双剑,合墓共葬,期盼来生。 然而刚刚,宁玦亲手毁了孤月剑,彻底将他心里残存的念想碾碎。 纪甫坤再无求生之念,一心向死,没了软肋,自然无人能撬开他的嘴。 宁玦拿他没有办法。 …… 雨势越来越大,坠落各处。 涤荡刀锋,洗濯寒刃,同时也冲刷着墓园斑驳的血迹。 宁玦伫立原地,久久未动。纪甫坤已经彻底闭上眼了,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却唯独不肯配合说出白婳下落的样子,不仅叫宁玦恨不能活剐了他,更叫跟随宁玦同来的其他人直恨得牙痒。 陈复:“公子,墓园附近一览无遗,根本藏不住人,白姑娘大概不会在此地周围,不如我们兵分几路,分 头搜找,这样找到的可能性会大很多。” 怕是来不及了…… 纪甫坤刚刚的提醒,一定不是随意唬人的。 婳儿当下肯定面临危险,并且人就在他可搜寻到的范围里,纪甫坤恨他要报复他,所以想看他懊恼的样子得以畅快,更想看他因毫厘之差错过爱人而余生追悔……如此,怕不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幌子,一定有幌子! 纪甫坤最擅布置迷障来迷惑人,不知早给他们挖好了多少个陷阱,一定不能中他圈套。 宁玦强迫自己平复,冷静回想进入墓园后发生的一切以及所有的细节,生怕有所疏漏。 忽的,他心有所动,抬眼看向了不远处的九秋。 九秋正茫然站在右侧的坟茔后,方才在那是为避险,后来面对刀光剑影,也愣愣的一直没挪动位置。 宁玦看她一眼,随后视线下移,落在地上,不再动。 刚刚是九秋细心发现的,坟茔被动过,最外面铺着的一层土明显夹杂着颜色更深的新壤。 纪甫坤的确动了师娘的坟。 可那之后呢,这里面如今已经是空墓了吗? 剑与她 第123节 宁玦站起身,无所管顾,迎着愈加猛烈的春雨,厉声一道命令:“来人,开棺!” 此话落下,纪甫坤比任何人都先有反应,他厉声责难宁玦道:“你疯了不成?那可是你师娘的墓,你敢动,便是大不孝,大不敬!” 宁玦置之不理,只当身后有野狗在吠叫,见他意已决,陈复臧凡等人也不再迟疑,纷纷上前,跟着宁玦跪地弯腰开始刨坟。 动手前,宁玦磕了头。 而他身后的弟兄们,开动前也都个个鞠躬对前辈表了敬意。 他们没有趁手的锹铲工具,要么徒手刨挖,要么刀剑掀撅,很是艰难费力,幸而人多,力量不竭,多用了些功夫总算挖到了棺椁的前盖。 宁玦右手搭上去,沉呼一口气,紧张感无以复加。 他身子几乎趴在上面,低声喃喃:“师娘,抱歉……若是我想错,日后一定跪上七七四十九天为你祷告安宁。婳儿我必须要救,她活我活,今日,请师父师娘宽恕徒儿一回吧。” 言毕,宁玦眸光外露狠厉,手腕向前开始推力,不用旁人相帮。 棺椁四角都被封钉好,宁玦生生用内力将铁定掰断,棺椁前盖松动,错开一角,众人避过目去,以尊逝者。 只有宁玦目光不移,准备亲自开棺。 一鼓作气,无需多余的心理建设,他直接动了手。 入目,没有腐烂的尸肉白骨,更没有任何的血腥臭味,只有一道孱弱抱膝紧缩的影。 刚刚那么大的雨,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就停了,此刻乌云散开,清冷的月光幽幽泄下来,带来唯一的微薄光亮。 宁玦伸出手去撩那人糊在脸上的头发,未觉自己手臂竟在发抖。 他一咬牙,猛地撩开!——只见白婳衣衫沾血,闭目安沉,面容惨白无生机。 宁玦僵在原地,无法动弹,是在心脏漏停一拍后,才终于确认白婳呼吸还在,只是很浅弱。 他来不及松这口气,焦灼地立刻将人从棺椁里抱出,同时大声疾呼:“叫郎中来!快叫郎中来!” …… 白婳足足睡了七日才转醒。 她如同死过一遭,复又重生似的,睁开眼看着围在自己身前的几张显露关切的熟系面孔,心底只觉茫然。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完全记不起来了。 记忆最后停在自己在姨母家里被表哥强行带走的画面,再之后的事……只要一想,便万分头疼,干脆算了。 她知自己大概是遇险了,但后续发展怎样,最后又是如何获救的,竟无一人肯在她面前提及。 哪怕她刻意追问,兄嫂也都三缄其口,几句岔开话题。 就连平日最大嘴巴的小尤,如今也稳重起来,面对她的问询,竟为难推脱说不知内情。 呵,不知内情…… 以往整个府里最八卦的就属小尤了,连主子们都不知情的小道消息,小尤总能更先一步掌握,谁不知道谁呀! 问不出来就算了,反正她已脱险,算是虚惊一场了。 白婳不再纠结去想自己的记忆缺失,却开始怅然思索起来其他的事——自她醒后,宁玦还从未出现看望过她呢。 听兄长说,他是出城为大将军办事去了,先前不知她会醒得这么快,所以就应下了差事,也是赶得不巧。 合情合理,只是不巧。 白婳不怪自己醒来后他没有及时出现在身边,但内心难免还是有些隐隐的失落和想念。 毕竟,人在遇险后,都会想靠一靠自己熟系且依赖的臂弯,听一听被呵护的安慰言语。 兄长说他去的地方是哪里来着?随州还是庆城? 也不知道往那边寄信,几日能到…… 白婳幽幽想着,便执起笔来。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今而八、九日不见,公子想我如隔几个春秋了?】 墨停,白婳忍不住有点脸红。 心想这么直白地写,是不是太羞人了些,万一被旁人不小心窥见了…… 可是写都写了。 白婳心一横,忍下羞耻,留下这个开头,继续往下书写内容了。 第100章 宁玦僵了 白婳原以为路途遥远,这封信要送到宁玦手中,最短也需四五天,却不想她上午差遣人将信封送去信局,下午,这封信就落到了宁玦手里。 当然,并未经由信局的运送。 眼下宁玦不在随州更不在庆城,而是就在京歧,王爷府上,与白府不过隔着两条主街。 送信的小厮听从白澍安的交代,临到信局前偷偷摸摸拐了个弯,将信送去了王府。 这一切,白婳自然不知不觉。 她还在闺阁中盼着晴日和煦,不要影响信使骑马疾驰的进程。 宁玦将书信放在掌心,仔仔细细研读了三遍,依旧恋恋不舍,尤其第一句含着娇嗔的逗趣,叫宁玦几乎可以透过墨迹想象出白婳写下这段话时的羞赧情状,以及晕染绯红的脸颊。 信上第二段,白婳写下醒来后周围人对待她的异样,以及她自己想不明白的困惑。 【有点郁闷。自醒来后,不管我如何询问,兄嫂都对我遇险后的事避之不谈,可偏偏我自己脑袋混沌,什么想不起来,身上唯一的留证就是十个指头上受的伤,那些像是擦伤的血口有些不同寻常,不像是受了刑,倒像是不断磨损而伤的……公子,我的经历是不是不太好啊?其实过去的就过去了,我现在早不怕了,就是想弄明白些,兄嫂还有小尤他们应是觉得我脆弱才不告诉我,其实我哪有……不如,等你回来,你来告诉我吧。】 宁玦捏着信纸一角,力道不自觉加重,胸腔更深地起伏两下。 第三段,白婳不再提遇险的事了,她提笔询问宁玦为大将军王办的事进展如何,顺不顺利,还需几日办完,大概几日能回。她很想念。 很想念那段话大概是最后才加上去的,字迹都变急了,墨迹也与前两段深浅不同。 或许是临要寄出时,她才改变了主意,急急加上这么一句表达心意的羞人话语。 宁玦将信纸按在心口处,喉咙不自觉向外泛溢苦涩,着实不是滋味。 他怎会不想见她?只是心底恐惧。他怕自己看到她指上的伤口,便忍不住再去想象她清醒时被强行封进棺材里,一时惊恐到极点,无力抵抗只能徒手去撑棺盖,最后奋力求生依旧寻不到的绝望神情…… 她指上沾着那么多血,究竟是挣扎撑棺了多少次……他不敢想。 …… 一日又一日,天气乍暖还寒,城中几株争春的花树前后脚含苞带蕊地开了花,不成想紧接又劈头盖脸遭了霜雪,娇花们伸腰绽放不得,反倒株株被盖上一层雪白的棉被。 这与何人说理去? 白婳的心情也如被覆了一层霜雪一般,郁郁氐惆,忍不住地喟声而叹,伤春悲秋。 她每日惯例问小尤:“还没得回信吗?” 小尤摇摇头,努力将谎话圆下去:“这不正赶上了春时来雪的无常天气嘛,雪地难行,难免要多耽搁几日。” 白婳斜靠在美人椅上,闻言失望抿唇。 她喃喃自语道:“雪地路滑,时节无常,都不巧让我赶上了。” 言辞间,眉目透显焦灼。 小尤于心不忍,欲言又止半响,最终还是没有告知姑娘宁公子就在城内的真相。 她必须做到先前向大公子保证的那般,守口如瓶,不多嘴增添姑娘烦恼。 思及此,小尤低头退出里屋,以防一时的冲动。 白婳一人独处,单手撑下巴,顺着支摘窗撑起的空隙睨目向外,看着小院里春桃挂绿,枝桠上不停往下滴落融化的雪水,心头尽是怅然。 周围无人在,也不必管顾。 她额头枕上胳膊,姿态放松,有气无力趴在桌上,半响,终是没忍住地发出几声低泣抽搭声。 幸好,无人窥见她这丢脸的一幕。 …… 宁玦虽然人在王府里,可白婳的近况如何,身体状态恢复了几成,他全部知晓。 九秋又替宁玦收了今日的信。 看完,她与陈复对了下眼色,挑眉暗示他上前去劝公子两句。 九秋的话,陈复当然是听的。 他往前更靠近宁玦一些,紧接轻咳一声开口:“公子,这是刚刚收到的信,昨日白姑娘又一个人偷偷地哭了,不知是因想念你,还是担心你杳无音信,失了踪影。不如公子今晚去趟白府?就说是事情提前办完,急忙赶回的,姑娘盼望见你,一定会高兴的。” 九秋忙也跟附一声:“是啊,公子就去一趟吧。白姑娘日日惦记着公子,而公子又何尝不知相思的苦楚?这么多日以来,公子无限苛责自己,怨怪是自己害得姑娘涉险受伤,将所有罪名全部包揽在身上,自陷愧怍泥淖,无法抽身。可事实是,作恶之人已经被公子亲自手刃,公子更是临危不乱,及时找到了姑娘的被囚之地,拯救姑娘性命无虞。公子已经做到了力所能及的极致,姑娘是受了惊吓也受了苦,但她一定不会怪你。” “还有白家哥哥,他不知内情但也传了话来,说公子不必因婳儿的伤势介怀,公子是救人者又不是伤人者,若是登门,白府自是欢迎的。” 姑娘家的心思更为细腻,相比陈复干巴巴的劝言,九秋姑娘一番话,更能打动到宁玦。 宁玦沉默片刻,负立窗前,最后还是垂目摇头表态:“你们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这就是还未想通。 陈复九秋两人瞬间有点有力无处使的感觉,但也无法多嘴再劝,只能点到为止。 …… 当日晚间,春雷轰轰,闪电轰鸣,气势之磅礴,像是要将天堑夜幕生生劈断成两半一般。 宁玦睡不着,时而阖眼,时而被雷声惊扰睁目,辗转反侧,毫无睡意,很受折磨。 他视线幽幽落于室内漆黑的虚空中,头脑原是放空的,可随着窗棂外一声声惊雷乍响,思绪竟不由控制地忆到从前,于是自然而然想到他与婳儿同往邺城的海上之旅,那时候,两人在船上总是经历如今日这般风雨雷电交加的疯狂夜晚。 海上天气总是变幻无常得,遇见雷雨更是常事,奈何婳儿格外惊惧雷声,不敢一人入睡,于是他便顺水推舟,半哄半骗,诱着婳儿与他同舱同床,共度夙夜…… 如今回想起来,觉得自己当初真不是人啊。 宁玦刚收回神,耳畔再次乍惊一声春雷,闪电轨迹狰狞印在窗纸上,似在张牙舞爪地叫嚣,叫人无法忽略。 婳儿在闺阁之中,会不会又因惧怕雷雨而不得安眠? 宁玦翻了下身,强行克制自己不去想,但思绪哪里能由他自控。 雷雨声不停,宁玦深深叹了口气,旋即睁开眼,动作麻利地掀被起身,穿衣整发,而后拿上蓑衣斗笠,不再犹豫出门去了。 剑与她 第124节 王府侧门负责守夜的小厮正偷懒打着打盹,隐隐约约听到马嘶声呼哧呼哧响在耳边,只觉是在做梦。 直至,肩头被硬物一抵,又被用力戳了戳。 “开门。” 小厮心头一跳,双眼迷糊半睁,还未反应过来,就听马上那人再次厉声催促:“快些!” “……是。” 小厮哆嗦了一下,凭声音认出对方是谁,哪敢迟疑,赶紧爬身起来照做。 门一开,马匹疾驰而出。 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远驰背影,小厮下意识猜想:这般风风火火的,不知王爷又派给了宁公子什么十万火急的任务。 不过啊,哪怕真有天大的事发生,也影响不到他们这样的小人物。 小厮把门重新落闩,坐回角落蒲垫上,眉目一舒,继续打盹去喽。 …… 白府,湘韵苑。 闺阁内室里,门窗紧闭,白婳一人睡在榻上,将两层棉被蒙过脑袋,同时双手捂耳,尽量抵御电闪雷鸣的穿透力。 门口第二遍响起敲门声,白婳心头下意识一跳,然而听声音,却并不是她所期待的。 是小尤在说话。 她怕扰到她,刻意放低了音量。 “姑娘,你睡下了吗?” 白婳没应,却不影响小尤继续开口:“姑娘,以往每次遇到这样的雷雨天,姑娘害怕,都会唤我进屋陪的。怎么今日不同寻常,外面雷声如此骇人,姑娘反而要一人在里面待着?姑娘是不是气我什么都不跟你说,所以恼我,不愿理我了?我……我明日就把知道的全部告诉姑娘好不好,保证再无任何保留,只求姑娘别再生小尤的气了,我与姑娘才是最亲的,哪怕大公子责罚,我也不怕!雷声这么惊天动地地骇人,姑娘若没有睡下,就唤小尤进去吧……” 小尤怏怏切切说了好多,白婳委实有些心软。 然而今日是她计划好的一次试探,之后再想遇到这样的暴雨天气,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所以,她一定要沉住气,忍下这一时之惧。 白婳到底是没有出声。 小尤久等不到回应,只得安慰自己姑娘在里面一定是睡沉了。 她丧着小脸,撑起伞往自己休息的耳房方向走,根本未留意此刻屋顶檐上,正蹲着一个幽幽黑影。 一阵疾风来,将半扇窗子吹开,风雨瞬间钻冒进室内,撕扯着窗户帘布,又将床幔帏纱卷得乱七八糟。 风声呼哧,雷电噼啪。 白婳想下床关窗,可又怕刚到窗边正迎闪电如刃,划破浓稠天幕,故而迟疑不敢动。 可是再忍下去,书桌上临摹的字帖恐怕都要被打湿了! 想到自己死里逃生才拿到的大师真迹,白婳再也无所管顾地咬牙一把掀开被子。 然而抬眼,就见窗前有人。 在她掀被的同时,那人顺手帮她把窗子关严了。 他背对着她,这么看着,好似是他的背脊替她挡下了所有的风雨。 白婳心有所动,朝前向那人靠近。 深更半夜,黑灯瞎火,在女子闺阁里乍然出现一个挺硕的男子背影,换做旁人,应该会当场被吓得失声尖叫,双腿发软。 然而白婳原地镇定不动,除去心跳声渐急剧烈,面上并无显出任何的慌促。 她大步向前,离那身影越来越近,最后甚至算是小跑过去的,她迫不及待,没有出声相唤,只扑过去紧紧抱住他的腰。 她一抱,宁玦身子便僵了。 两人一时默契地谁也未言语,周围像是自动形成了一道结界,隔离了纷扰的一切,哪怕窗外风雨如旧,雷鸣不断,可白婳充耳不闻,耳畔回荡的唯有宁玦鼓震的心跳响动。 宁玦妥协回搂过去,很轻很轻叹了口气,不知是叹她,还是叹自己。 白婳身上轻薄的寝衣被他浸透雨水的外衣沾湿,抱得时间久了,白婳不自觉地轻抖了下。 而宁玦终于抱着她出声有了反应:“手指,还疼不疼?” 白婳摇头,如实:“早不疼了,先前郎中来府上总共帮我上了三次药,如今将要痊愈,都无需再上第四遍了。” 宁玦:“我看看。” 屋内没有点蜡烛,今夜的月光又不皎白,宁玦目力纵是强过常人,也得举到眼前才看得清晰。 他轻箍她手腕,十根手指挨个检查,还要仔细地看,没一会儿,白婳就觉得胳膊发酸了。 她倒没说话,但宁玦瞅她一眼便知意,很快将她放开,又提议:“不如去床上看吧,你躺着会舒服些,站在这冷。” 白婳眨眨眼,不知道他这话的意思是,两个人一起上床,还是只她自己。 只是这话又不太好问,有点儿臊人。 “好。”她简单回复。 回应完,白婳先往里走。 宁玦则原地脱了湿透的外袍,堆到墙角,怕弄脏她内室精致的绒毯。 白婳回头看他一眼,心想他都换下湿衣了,自己的寝衣刚刚也被沾湿,是不是也得换一件才好…… 她上榻,钻进温热的被窝里。 除了脑袋露出来外,脖子以下全部盖在被子里,而后开始窸窸窣窣,蛄蛹着动。 宁玦拖靴,光脚往里走,站定到床榻边沿时,白婳正好安分不动了。 宁玦在床沿边坐下,没占白婳多少位置。 “手过来些,我再看看。”他侧过身,看着白婳言道。 白婳:“别看了吧,都是相似的伤势,一处好了就都好了。” 宁玦却格外在意,依旧坚持:“我看过才放心。” 白婳心里哼了声,暗自腹诽,你不放心还这么久不来见我。 不过算账的事,还是往后推一推吧。 他好不容易才肯过来,若再怪他,他恐怕又会因愧怍心理而自我逃避地选择远离,并且美其名曰,远离是为了她好。 哼。 宁玦见她眼睛转来转去像是琢磨事情,半响过去,依旧不肯配合,继续将自己包成蚕蛹样子。 他轻轻捏白婳的脸,下达最后通牒:“你自己不伸出来,别怪我去拉你。” 白婳挑眉:“你拉呗。” 宁玦当然不是嘴上说说而已,面对对方挑衅,他毫不迟疑地掀开被子一角,将左手直直伸了进去。 按照两人当下的距离,以及他伸探进去的力道,他应会无误地抓到白婳胳膊或手腕的。 然而白婳在里面不知躺得多么不规矩,导致他误判,他这手一伸,碰到的不是手臂,而是白婳软颤颤的胸乳。 白婳嘤咛,娇喘溢出来。 宁玦瞬间,再次僵住了。 第101章 成亲吧 宁玦太阳穴突突一跳,手欲抽回,却被白婳无骨似的柔荑按住。 他抬眼,对上白婳不高兴的目光,一时迟疑愣住,没继续收手,反而顺着她挽留的力道妥协暂留。 指尖僵滞落在中间那一隅幽壑中,左右被夹,分明感受着那里的温软腴满,宁玦很快有了正常男子的正常反应,腹下生热,口干唇燥,于是不动声色地抬起右膝,抖了抖衣袍。 白婳顺着他的动作,也朝前挪了挪身,整个人几乎完全贴在他那条手臂上,借力倚靠。 宁玦任由她如何与自己亲近,舍不得再躲。 两人安静一会儿,白婳先开口道:“你一直在躲我,还联合其他人一起诓我,你明明就在京城里,却狠心不见我,甚至骗我说出城远行了。若不是我了解你,真要上了你的当。” 宁玦心思沉重,久久未语。 歉意的话说出来太无力苍白,任他如何道歉,也抵平不了婳儿因他所受的伤害。 白婳抱着他,叹口气,又说道:“你因我的伤势而自责,可以,但只许你愧疚一两日,消沉一两日,等到第三日,你便不可再自怨自艾,自讨苦吃地乱揽责任了……纪甫坤是主谋,荣临晏是帮凶,他们作恶,与你何干?我受苦楚更不是因为你的过失,怎么能怪责到你头上去?”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受伤你都不来看我,根本不想我,真狠心。” “我……”宁玦立刻抬眼,看向白婳焦急解释,“我当然想你,想得快要发疯!只是……” 只是什么? 他的那些理由,白婳一定不爱听。 宁玦干脆止口,把将到嘴边的话咽又下去。 白婳当然不满意,抻着脖子,嗔目瞪着他。 宁玦叹口气,与她讲清些实情:“寻到你时,你便处于昏迷状态,我将你秘密送回白府,请郎中医治,期间一刻未离,只是后面察觉你快要苏醒,我才匆匆离开,没与你相见。之后,你在白府里每日做了什么,身体恢复情况如何,都有小厮来王府向我传信,我虽未近身给予关怀,但怎会真的不惦记你呢。” 白婳听了这话,心头好受些,但很快琢磨过来什么,面色一变,气恼地伸手去拧宁玦腰上敏感的腰窝,以此泄愤。 “你竟派人监视我!看我在那长吁短叹地盼你回信,你于暗处私窥,很高兴是不是!?” 说着,便顺势加重了手上拧人的力道。 宁玦眉头蹙起,吃痛一嘶,下意识往后躲。 同时出声解释:“不是监视。我见不到你,若再不知你的情况,叫我怎么活?” 白婳不听,更不饶他,乘胜追击叫他也得痛一痛。 两人在你追我避的混乱中,很快不知不觉地滚到一起,宁玦在下,白婳在上。 宁玦被反扑倒,头冠微乱,衣衫不整,半湿的发丝沾挂在额前,格外显得随意的清俊,只是眸底愈发浑浊,带着藏不住的炙热意味。 而白婳,身上的月白寝衣本就轻薄,又遭无意扯拽,胸脯位置绷紧,隐隐有撕破的风险,肩领处更是被折腾得松垮,圆润香肩一侧半露,呼之欲出的雪白明晃晃在宁玦眼前乱颤着。 剑与她 第125节 宁玦喉结一滚,上半身不再动,下面却不行。 白婳察觉到丝毫,脸膛一红,再不敢放肆超前扑了。 窗外雷雨已过,只余风声簌簌,很是幽寂,两人若再逗闹得无所顾忌,恐怕很容易惊醒耳房里已休歇的下人。 白婳有所收敛,轻咳一声,面容正色着一边整理衣衫,一边作势要从宁玦身上起来。 宁玦盯着她,没配合,抬臂箍住她手腕,略施力,将人重新扯了回来,白婳猝不及防朝前一跌,膝盖微踉,竟又入了他怀中。 然而不同的是,她这次跌得角度微妙,锁骨之下几乎全部直冲冲砸到宁玦脸上去了…… 白婳有所感,宁玦埋头后,起先未反应过来,着急深吸了几口气,同时高挺的鼻梁存在感十足地压着她顶了又顶。 只这两下,白婳便彻底软了身,瞳眸剪水,眼尾挂红,一副被欺负了的样子。 她推着宁玦,想让他起身,然而鬼使神差地,竟不自觉回忆起两人曾经亲密时,他犹爱吻她那里,且爱不释手的样子。 白婳瞬间有点口干,情不自禁收起推拒的力道,心中想,若他要强行撕开她衣衫去亲,她半推半就,不一定不允的…… 意识到自己竟生出这样大胆轻浮的想法时,白婳自己都惊了一惊,她赶紧深吸一口气作掩,当即把这可怕念头按下去,深埋心底,再不要想起来。 “婳儿,对不起。” 宁玦开口了,嗓音有点闷哑,又似带些艰难。 白婳摇了摇头,意识到宁玦趴在自己身上压根看不见,于是落下掌心,抚了抚他的头。 “我从没有怪过你的。” “可是我怪我自己。”顿了顿,宁玦又说,“我亲自问过郎中了,你是因惊惧过甚才有的应激反应,所以才会在昏睡后忘记遇险后的部分记忆,每每回想起从棺中将你救出的画面,我都心如刀绞,根本不敢想象你清醒时被强行封进棺中时有多恐惧……纪甫坤是冲我来的,你因此受牵连,怎能不怨我?” 白婳挪了挪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贴着宁玦,回他道:“你若非去钻这个牛角尖,便也想想,最后是你将我救出的,你算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此两两相抵消,你心中还有什么过不去的?至于你说的那些苦难经历,我的确已经忘了,忘了就不再能产生二次伤害,算翻了篇,还有,我指上的外伤也快痊愈,如 今是仇敌已除,真相大白,我们明明是赢了的呀!” 宁玦没给她回应,却不影响白婳喋喋不休的热情。 白婳继续道:“公子,朝前看,我们一起大步朝前好不好?” 宁玦闷头未语,牢牢搂着白婳的腰,两副身躯紧紧挨贴,彼此毫无保留地传递着温度,他闭上眼,感受着当下来之不易的内心平静。 自白婳被劫,到后面被营救而出,再到今日以前,他整颗心始终悬吊着,无法落定。 而白婳的轻言轻语,有效抚平了他的后怕,他的愧怍,他愿意尝试不再与自己为难了。 “好……” 白婳满意将他搂得更紧,两人如此暧昧着待了好一会,白婳有意挑逗,手指不安分地揉摸宁玦的耳垂,摸红了也不放手。 宁玦报复回去,张嘴朝前吮咬了口,其实压根没用力,但白婳还是惊出声,匆匆躲避。 “你……” “怕什么,以前又不是没这样过。” 听听这反以为荣的轻佻话! 白婳含嗔瞪着他,眼眸盈盈带水,如泓的乌黑长发泄在身后,月白薄衫半透底肤,早已遮不得体,身前春光将泄未泄,羊脂玉般润腻的香肩更着实招人。 她自己不知道,在男人眼中,此幕究竟有多大的冲击力。 今夜不行,地点更不合适。 宁玦垂目,见自己身下早就擂鼓扬旗,无奈一喟,随后忍下心欲,面带窘意地与白婳分开。 白婳也知晓他的想法,抿了抿唇,目光假装无意地扫过他腹下,那么突出…… 她心头猛地一跳,呼吸都变急促,赶紧趁他不觉,仿若无事地匆匆移开视线。 这是在哥哥府上,不容胡来的。 更何况,今晚能见到他的面,表诉自己的衷肠,消除他的顾虑,才是她借雷雨之势,引他前来的目的。 夜很深了,话也讲开,但宁玦舍不得走,白婳也同样舍不得让他走。 再待一会吧…… 两人默契达成共识。 只是不能再继续躺在一张床上,干柴烈火很容易不慎燎原。 于是,白婳躺下盖好被子,宁玦则下床坐在地平上,背靠床沿,与她刻意保持了距离,同时也牵着她的手。 “你睡下我再走。” “现在没什么困意……”白婳侧躺着看他,问道,“我心中还有些困惑未解,不知道这些你能不能与我说。” 宁玦:“知无不言。” 白婳:“我这些时日都未出门,隐约听说左相纪甫坤于内宅暴毙,他……是你杀的吗?” 宁玦如实:“我确实给过他致命一击,想为师父师娘报仇,也替你解恨,但将你救出时他仍未气绝。我着急带你离开墓园,回城去寻郎中,顾不上他的死活,于是派人原地看守,却不想,后面又有人到墓园,打晕我留下的人,并补给纪甫坤最后一刀。” 白婳:“你知道那人是谁?” 宁玦点头:“对方手法半分没掩饰,一掌挥下去,留下的指印那么显眼,不是诡手是谁?宋童生与纪甫坤结着多年恩怨,一辈子都活在当年的阴影下,先前我从他那里打听消息,他顺势起了疑心,一路尾随我回京,跟在我身后也调查出不少蛛丝马迹。确认了纪甫坤就是当年的窦征,他一口气难平,总是要发泄出来的。” 白婳幽幽道:“那他是占了你的便宜。若不是你将纪甫坤打成重伤,他哪能那么轻易复仇成功。” 宁玦若有所思回:“也罢,宋童生去杀,省了我的事,我手上也并不想沾纪甫坤的血。” 白婳琢磨着这话,猜测问:“因他曾是你的师伯,与你师出同门一宗,你下不去手?” 宁玦:“弑杀同门,畜生之行,我不愿与其同流合污,但我师父师娘枉死,纪甫坤必得付出血的代价,宋童生以为他利用了我完成复仇,殊不知,我也借了他的手。” 这里面弯弯绕绕实在太多,白婳勉强听明白。 她轻轻点点宁玦掌心的薄茧,回道:“师父死因真相既明,作恶者受惩,你心头久压着的那块沉重巨石总算能分裂割断,再不压覆了。” 掌心薄茧被她挠出无法忽略的痒意,这阵痒,顺着血液流向百骸,引起潮涌般的心悸。 宁玦握住她的指头,沉顿片刻才开口:“我心中执念已消,今后只会更多把你放心上。婳儿……我们,成亲吧。” 第102章 我志在你 左相在宅中暴毙的消息在京城引起不小风波,宁玦联合段刈一起做局,将真相掩埋完善,就算有多心之人暗中调查,也不会寻到任何破绽。 昔日段刈统领绣衣卫,最擅长做的就是清道夫之任,遮掩一个人的死亡真相,哪怕此人为朝廷命官,也不算多难。 更何况,当今陛下是被左相拥持上位,这两年来,他被左相牵制着无法独立决策任何国家大事,早生不满,先前如傀儡一般的帝王生活,他也早就过腻了。 纪甫坤死得蹊跷,然而普天之下,无一人会去追究这份蹊跷了。 …… 大将军王前些时日一直在庙中陪产,下令不许旁人扰,故而纪甫坤暴毙一事,他是间隔几日才知晓的,心中惊诧之余,赶紧派人传唤宁玦上山问话。 见面后。 大将军王面上作愠恼模样,训斥说:“他是朝廷命官,陛下最看重的近臣,你怎敢去杀他!” 宁玦装糊涂:“王爷此言何意?卑职听不懂。” 大将军王心里如明镜一般,冷哼一口气道:“眼下只你我二人,别再给本王演戏装糊涂了!你师出剑圣司徒空,而剑圣更是本王敬佩的豪士,本王爱屋及乌优待你,却不许你无法无天,恃宠而骄!” 发生的那些事,有大将军王查得到的,也有他查不到的。 宁玦心中有数,只交代前者:“我的确是为私仇,当年我师父死得蹊跷,我入京就是为调查此事,其中纪甫坤嫌疑最大,我去与他对峙,不料他先动手,交手时刀剑无眼,是我误杀了他。” 大将军王不疑有他,真信了他这话,并顺着言道:“你太冲动了!现在倒好,真死无对证了。前日里,荣家灰头土脸举家搬迁重返季陵,荣临晏又奇怪失了下落,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有不少关联吧。你是天不怕地不怕,浑身江湖气不收敛,行事不管不顾,这样留在京中,早晚要吃亏的。” 宁玦刻意只答后半句话:“我志不在庙堂,待还完王爷人情,便会自行离京去。” 大将军王摇头,看着宁玦低叹口气:“成了家也收不住你的心?” 宁玦不犹豫道:“我会带她一起走。她愿意。” 大将军王很快将荣临晏的下落抛之脑后,只是再次喟声,拍了拍他肩膀,试图再劝道:“宁玦,你知晓本王看重于你,若你留在本王身边,将来定是前程无量,所以,你就真的甘心放弃眼前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只为仗剑天涯,余生自由?那位白家姑娘,见其兄长后本王便认出她是谁了,那女子先前可是位京城名姝,几乎差点成了前太子的太子妃,她出身世家,娇生惯养,怎可能与你一起江湖历险,周折辛苦?她那柔柔怯怯的模样,哪有一副能吃苦的身板,本王劝你,三思而行。” 大将军王这番话其实是中肯的。 但旁人并不知晓,他与白婳在岘阳山上朝夕相处,早就过惯轻简平淡的生活,之后两人又辗转邺城、南闽,海上陆上同历风雨,更是拥有太多共同冒险的经历。 那段时光,回想起来,心情都是轻快的。 并且,他更忘不掉婳儿站在甲板栏杆前,张开双臂迎风时惬意舒展的模样。 他向往无拘的生活,而婳儿更同样的渴求着自由。 带她去更广阔的世界去走去看,一定比送她一座气派宅院,供她锦衣玉食却要束缚她于四面高墙之内,要更合她心意。 宁玦简言意赅回复王爷,态度坚决:“人,各有志。” 大将军王只得收手,朝着窗户背过身去,未再劝言。 他最后宁玦叮嘱一句:“纪甫坤的事,不管之后何人借机做文章,你都要把自己摘得干净,至于你的那些朋友,也叫他们口风严紧些。” 宁玦保证:“我会约束他们,绝不走漏风声,给王爷惹嫌。” 大将军王转过身来,回忆起往事,面上略带伤神:“罢了罢了,或许都是天意。当初纪甫坤朝堂弄权,凭一己之力将皇太子扳倒,而后辅佐存在感极低的瑛王上位,整个过程里,他体会到位极人臣的快感,当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只是,他为了自己的权欲,差点动荡了大燕的国之根基,犯了皇族卫家的忌讳,而本王更是不容大燕的天下被一异姓之人玩弄于鼓掌中。若没有你,宗族合力,早晚也是要将纪甫坤这根刺从朝堂之上根除的。” 宁玦心中想,大将军王只知片面,并不晓得纪甫坤心中早不贪权,甚至一心向死,最后其疯魔目的也是为抢来孤月与鸿雁双剑,以成全自己妄想的身后事。 真相从此埋于历史长河或者断史残卷中,这是宁玦与段刈想看到的。 宁玦双手合拳作揖,向前一拜:“大将军王对宁玦有恩,若非王爷相护,我初来京歧崭露头角,身后无家族依靠,势必遭人妒恨,处处受掣肘,我能行事顺利,全靠借王爷之势,宁玦是知恩图报之人,承诺三年内不离京去,愿替王爷效犬马之劳,不负今日恩重。” 大将军王听了这话,心头甚慰。 他扶起宁玦,半开玩笑道:“你既说了这话,本王便不与你客气了,三年之内,你可别嫌本王差遣你勤快就是。” 宁玦颔首:“当为王爷尽心尽力,报还君恩。” …… 关于荣临晏的下落,宁玦起初其实不知。 纪甫坤已死,荣临晏在京失了依仗,先前他盼望的仕运亨通全部化为泡沫幻影,一切都成一场空。 荣家人无处安身,灰头土脸只得泄气回了老家,但荣临晏始终不见踪影,叫宁玦想报复回去都难。 后来,是裘束秘密给宁玦来信,告知了其中实情。 剑与她 第126节 原来这段时日,荣临晏无故失了踪迹,竟是被裘束生擒,关进地窖里去了。 两人没有别的仇怨,唯一的牵扯就是杨芸,裘束最终还是没将杨芸放下,寻机抓住了荣临晏,逼得杨芸来与他相见。 杨家其他人趋利避害,眼见荣临晏没了靠山,撺掇杨芸与其和离,之后留在京城另嫁旁人,杨芸没有答应,执意与荣家一道回季陵,却在回程路上,单独离开车队,与裘束相见。 杨芸说,愿意用她自己来换荣临晏,从此她和他走,远离京城,只为还荣家一个安宁。 裘束嘲讽杨芸,真是对有情郎一片苦心,用情至深。 这番话刺激到杨芸,她情绪不稳,大吵大闹,用各种犀利的言语反讽回去,不吃一点亏。 裘束不和她计较,大概也是贱,向杨芸确认一遍,是不是真的他放了荣临晏她就跟他走,杨芸不情不愿点了头,于是裘束趁人之危,趁火打劫,离京时放了荣临晏,却将杨芸带走了。 这么一走,旁人只知杨家的小女儿是远嫁了,至于她到底是久居在季陵,还是四处闯荡,都不重要,也无人有兴趣刨根究底地关注,故而杨家的面子保住了,裘束的要求也达到了,至于荣家,自此也算风平浪静,唯独杨芸,舍了自己将军府千金的身份,不情不愿又受胁迫的,竟跟着他一个居无定所的流寇走了。 读完信,宁玦只想,这裘束还真是个榆木脑袋。 他作为局外人,不过只听三言两语的叙述,都察觉出杨芸对他动着真情,唯独他自己,当局者迷,竟看不透,还与荣临晏争风吃醋。 对杨芸而言,荣临晏不过是为她孩子体面降生而找来的傀儡丈夫罢了。 读这封信时,宁玦正趁着天气不错,带着白婳在城郊溪流边踏青郊游。 见他专注太久,白婳好奇探头,问他是何人来的信,她认不认识。 宁玦对白婳无隐瞒,也不顾信的主人要不要他保守秘密,反正白婳想知道的,他都会全部坦实,并无原则可讲。 “裘束的信。” “裘束?此人是谁啊。” 白婳确实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宁玦遂言简意赅介绍起这位动乱京城城野的流寇首之名,同时,又提了提他与杨家千金的爱恨纠葛。 闻言,白婳捂嘴惊讶:“你的意思是,杨芸与裘束才是真正的一对,那我表……那荣临晏呢?” 出了先前那事后,白婳再提起荣临晏,大多时候不再称呼其为表哥了,而是直呼其名,只是长久的习惯很难一时改变,她经常说顺口时秃噜出来,再后知后觉地改正。 宁玦回:“挡箭牌罢了。荣临晏擂台拔筹,算是风光,杨芸对其一见倾心的理由说得过去,加之荣家相比于将军府,到底势单力薄,杨芸综合考虑,最终选中荣临晏替人接盘。” 这位杨家千金,真是传呼其神的大胆。 若是换作白婳,她是怎么也想不出这样惊天动地的法子来的,心头不禁暗生几分敬佩,但并不会效仿。 又想,先前自己对她深闺怨妇的印象实在留之浅薄,人家这般有想法,有性格,一定是位奇女子。 白婳收神,还想问些别的,可话到嘴边欲言又止,有所迟疑。 她的小表情被宁玦尽收眼底,什么心事都瞒不住。 宁玦陈述的口吻道:“你是想打听荣临晏现在如何了。” 白婳冲他笑笑,也很坦然,揶揄问:“这位公子,你是会读心之术吗?” “太了解你而已。”宁玦抬手,正了正白婳头上的帽檐,正午光照最足,他怕她那浑身的嫩皮不小心被晒伤着,做完才说,“荣临晏被裘束放走,之后原本该与荣家人相会,然而他迟迟未露面,没有回京,也没有往季陵去,最后出现的地点就是裘束所在的郓城,自那后,便踪影全无了。” 失踪了。 白婳抿抿唇,若有所思的样子。 宁玦安抚她道:“婳儿放心,荣临晏若往京城来,躲不过我的眼线,现在他靠不上纪甫坤,仅凭一人之力,很难掀起风浪,更不会对你再造成任何威胁,上一次,他不过是钻了我不在京城的空子。” 白婳并不担心这个,有宁玦在身边,她心中本能的安定。 只是这些时日,她痛苦忘却的记忆,隐隐在脑海中浮现出过几幕,其中就有纪甫坤命手下将她捆绑时,荣临晏焦急跪地求情的情状。 他语音恳切,面容紧绷,画面过于真实。 白婳想,那应不是她幻想的,而是真实发生过的。 但她又清楚记得,当初劫走自己,确是荣临晏所为,前面害了她,后面又为她求情,这能不能相互抵过,白婳心里没有答案。 结缔一旦生出,怎好轻易解除…… 白婳暗叹口气,言道:“自此后,荣家是注定与官仕无缘了。” 宁玦:“是。” 人啊,就是越想得到什么,偏偏越难得到什么。 荣临晏志在庙堂,却苦于没有入仕的资格,而宁玦一心向往江湖,只愿做无拘的剑客,却阴差阳错地要留在大将军身边效力三年。 没有人能真正地任凭心意而活。 三年期不短,白婳看向宁玦,有些担忧地开口:“依你的性子,着实不适合混迹官场,以后我叫我兄长多多替你打点着,免得你无意中得罪不少人,处处受掣。” 宁玦轻笑,逗趣她道:“夫人这么早就开始在背后替我未雨绸缪了?着实贤惠。” 白婳嗔他:“什么夫人,你别乱叫。” 宁玦挑眉,低头凑她更近,眉眼弯起,带上促狭,同时又含脉脉深情:“哪里是乱叫,在南闽时,我们早行过婚仪,婳儿是要不承认了不成?” 白婳脸热,偏过目去:“那个……不算。” 当初受环境限,两人只是身着喜袍,拜了天地,而后便直接入了洞房,做成夫妇。 那般急不可耐,现在回想起来,依旧甚是臊人。 宁玦单手搂上她不盈一握的腰,略微收紧力道,白婳立刻软身,不自觉主动往他身前贴去了。 “哦,那次不算……” 宁玦重复着,嗓音带点慵懒劲,隔着春日轻薄的衣衫料子,掌心温热源源不断地往白婳身上传去,引起难以忽略的痒意,叫她不由紧张绷起身。 他便继续搂着她腰,凑近耳畔,附耳说:“就这几日,等我登门去提亲,我会求大将军王亲自为我们赐婚,加之我先前清剿流寇立功,也被封赏了官职,如此,当是能够得上你们白府的体面。” 白婳闻言诧异,她以为这些所谓门当户对的说法,宁玦是不屑一顾的。 却不想,他思虑的这么周全。 知道他是因为自己才有的改变,白婳心有所动,劝说他:“其实你不必管旁人目光的,你知晓我的心意,我愿意嫁你,只是因为你是你,与 任何名誉官声,或者尊荣体面都无关,只要是你就好。” 宁玦与她额头相抵着,两人的心离得格外近。 “我知道,但我不想委屈你丝毫,更不想你受外人议论,你不在乎的事,我都在乎。” 白婳叹息:“可你志不在此啊……” 宁玦笃定说:“我志在你,而你在此,我心便在此。” 白婳说不出话来,嗓口泛涌酸涩,她紧紧回搂住宁玦,当下只想将自己全身心都交付给他。 宁玦吻了吻她头上乌丝,拥着她,轻拍脊背以安抚。 其实,他为何会愿意承诺大将军王留京三年? 除了还报人情,宁玦也有自己的私心——他想借王爷助力,顺利且体面地求娶白婳。 如此,换走奔忙的三年,他不吃亏。 因有婳儿陪伴,无聊的官途三载,应也不会多么难挨。 他有所付出,去换更加珍贵的。 第103章 洞房花烛 经历了荣临晏劫人而宁玦英勇将人成功解救出来一事后,白澍安对宁玦求娶白婳再无微词,同时心中彻底对荣家人失望,不想再与他们亲上加亲。 白澍安当然不晓白婳失踪一事是左相纪甫坤的主谋,只认作荣临晏不满白婳另嫁旁人,故而心生怨恨,寻机报复。 这般小人行径,实在辜负他先前的看重! 此事一毕,他们白家与荣家也再没有沾亲走动的必要了。 为了送聘提亲做准备,宁玦在京城东四街上置了宅院,那块地在京城算是寸土寸金了,宁玦买下它,不因王爷赏,而是用尽他清剿流寇得来的全部赏赐。 白婳知闻后曾劝说他,若没有长期留京的打算,何必安置那么好的宅子,着实有些浪费。 宁玦便用揶揄的口吻回,他的夫人,绝不能委屈了。 两人的婚事议得顺利,合完八字后,择选了农历四月的一个吉日,因是大将军王亲自说得媒,这桩喜事在京城引得的关注不小。 加之白婳曾经在京美名远扬,成亲当日,迎亲队伍行在京歧主街,夹道观礼的看客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都想看看昔日名动京歧的倾城佳姝,究竟被什么样的郎君抱得美人归。 宁玦高坐马上,头带金冠,一身绯红锦袍尤显丰神俊逸,他行在队首,迎着无数目光,神情从容自若,单手平勒缰绳,仰首挺胸,风采亦是卓群。 围观百姓里有人小声交耳议论说:“这位宁公子与白家姑娘模样上倒算得般配,不过在我看来,还是先太子与白姑娘站在一起更像天造地设的一对。那年佳节提灯祈福,两人并肩站在城墙上,真如一对壁人,奈何可惜可惜……这位宁公子,环目如鹰视,眸底锋芒太利,白姑娘一个柔柔弱弱的娇美人,其实更配儒俊的世家子弟,舞刀弄枪的,只勉强相配。” 同行之人,有提醒的:“什么先太子,早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小心被有心之人听到,叫你惹祸上身。” 对方不以为意:“有何不能提的?先太子已经解了囚禁,日前更得陛下宽恕,被封为贤王,另赐属地。过不了几日,贤王就要启程离京前往封地,就此远离纷争,太太平平地去过后半辈子了。” 闻者欷歔:“自古成王败寇啊……离京去,换种活法,也不一定就是输家。” “输赢难论,倘若从此自在随心,也是好的。” 宁玦开口一声“驾”,从刚刚低声议论的两人头顶飘过,音量不重,但具威慑。 那两人瞬间僵住,惶然对视一眼,赶紧各自直立站好,心虚的再不敢歪头窃窃私语了。 同时心头都默契琢磨着——刚刚那么小声,宁公子应该什么都没听到吧? …… 婚仪流程繁琐,宁玦听从身边领头的男傧相指引,尽量不出差错。 京城官宦人家大多都是这样的嫁娶规矩,宁玦想叫白婳心满意足,该有的分毫不差。 抵达白府,宁玦迫不及待下马,按照傧相的示意,手持弓箭,朝着轿门轻松连射三箭,周围雀跃地响起呼声,这是在讨彩头。 之后进门,又接受了诸多考验,宁玦罕见融入进这样平常的热闹中,并不觉得反感,等过了几道体力与智力的难关,他被拥簇着进了主屋,隔着几道人影,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娘子。 白婳同样被身边女眷簇拥,一身浓郁正红嫁衣,蜀锦为底,金丝勾缀,平绣牡丹,熠熠华美,极尽华贵。 听小尤说,这是在伯爵府鼎盛时,伯爵夫人特意为女儿掷千金提前备下的嫁衣,其奢贵程度几乎快要赶上宫中妃子所穿。 宁玦不懂一件衣裳缀珠嵌宝的稀罕,只知他的新娘才是世间最为珍贵的存在。 不是衣裳衬了人,而是人给嫁衣添了色。 剑与她 第127节 他携着白婳的手,拜别白家兄嫂,趁着吉时,锣鼓再响,他亲自扶着白婳上了喜轿。 周围不少人起哄,嚷嚷着这个不该新郎官干,是女傧相的差事,但宁玦充耳不闻,面子不打紧,他只愿将白婳照顾周到,她头上蒙着红盖头,由最信赖之人牵引,心中会更安定。 宁玦上马,起轿回府,伴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迎亲队伍迎着彩带飘扬调转方向回程。 相比来时路,回程的这一道,宁玦策马仰首,眉目舒展,面上显然更添几分神气。 他本就面容英俊,只是眼神常带淡冷,寻常的姑娘家见他都不敢与他对视,不过眼下,因其面容上自得的几分神气,他整个人更显明朗的俊逸,不知更招眼了多少,引得不少偷偷瞧看热闹的在室女暗中心潮涌动,却又只能眼巴巴地藏下艳羡与妒忌。 白婳从前凭着不错的身世与出众的美貌,压着同龄的姑娘们尽出风头,眼下白府虽不算没落,但显赫程度可与先前没得比。 白婳地位骤降,那些曾经被她压过风头的同龄姑娘们,个个想看热闹,她们今日坐在楼阁之上悄悄临街观礼,目的就是为了抻脖看清白婳最终嫁给了何人。 听说对方是王爷身边的红人,但并没有拿得出手的好出身,白婳算是下嫁,这般作想,所谓观礼更有看笑话的深意在了。 结果不想,热闹没看成,她们反而痴了目——新郎官那么瞩目惹眼,于人头攒动的闹市街道中,简直鹤立鸡群,用不知羞的话说,真真叫人看呆了去。 主街茶楼二层,几个约在一起品茗的京城贵女围聚一桌,眼瞅着迎亲队伍走远,这才各怀心事地迟迟收回目光。 她们其中有的已嫁为人妇,也有还待字闺中的。 前者下意识在心里拿自己的夫君与宁玦作比,而后愁目喟叹一声,面上怏怏的失了刚刚的精气神,后者则有所憧憬,盼望自己将来的夫君也能这般的玉树临风,轩然霞举。 到最后,几人又都默契想到了白婳,感慨她真是命好,从小到大,总能占到旁人想要的。 从前是太子的殊待,如今是俊逸的郎君。 人比人,气死人啊! 唯一能让她们稍稍宽慰的,是宁玦并无煊赫的身世依撑,论能给自己的家族争辉助益,她们的婚嫁是赢过白婳 的。 宁玦耳力过人,目力更远超常人的锋锐。 他听清过路看客们的闲言碎语,也余光捕捉到阁楼厢房里不少客人明面假装聚会,实际却忍不住抻长脖子,偷偷往迎亲队伍瞄看的情状模样。 不过茶楼里的一幕幕,没给宁玦留下多少印象,值得一提的,是隔壁那幢木楼三层里,一间位置最左的包房,格外显眼些。 那间房开着窗,窗后坐着位衣着湛蓝锦袍的玉面贵公子,虽看不清其五官面容,但从姿态可见,对方气质不俗。 宁玦高坐马上,视线不挡,睨目多看两眼,很快留意到那位公子身后,近身守着四五位衣着一致的带刀护卫,且他们身上腰间佩戴的深绿色铜牌十分显眼。 深绿腰牌…… 想起王爷先前与他交代过的京城权贵按次分阶,下人衣着也各不相同。 宁玦瞬间明白知悉,楼上那些都是东宫的人。 而那位遥望婳儿喜轿渐远的公子,若猜想不错,大概就是前太子卫煜了。 宁玦不动声色收回眸,下意识仰头挺胸,将肩膀张开,腰身也板得更直,接着腿腹收力,马身即刻往前窜了窜。 他人在马上,勒紧缰绳,降服烈马桀骜,威凛之姿尽显。 前太子卫煜的目光,在听闻动静后自然向后偏移几分,于是一上一下,两道目光骤然半空交汇。 虽未有只言片语,但彼此交流却是丰富的,前者试探,后者挑衅。 …… 宁玦在京购置的渡园里,今日处处布置得喜庆。 朱门大启,门口两座石狮子脖颈上皆系红绸,庭院里,树木枝桠上高挂贴着囍字的红灯笼,抄手回廊两侧垂着各样的红缎与剪纸,氛围烘托到极致,就连池塘里游曳的锦鲤,今日都得选上几条色身艳红的来衬景。 主屋里,雕刻精致的龙凤喜烛安静地燃着,将整个房间都映照得红亮。 白婳盖着红盖头,有点紧张地坐在绣鸳鸯戏水图案的锦被上,手指缩藏在袖口里,悄悄撸攥,一遍一遍,一刻刻地挨等着。 她从没有觉得时间这么慢过,然而心潮却久久无法平复。 拜过堂后,宁玦便被人起哄拉出去喝酒了,那些人里,就数臧凡折腾得最欢腾。 白婳暗暗想,若是臧凡敢将宁玦灌得大醉,这笔账她一定记上,等将来他成亲时一并还回去。 正在琢磨臧凡这样直愣愣的个性,该配什么样的姑娘时,门口突然传来动静。 脚步声渐近,小尤招呼的声音也随即传来:“姑爷来啦。” 姑爷。 陌生的,又拉近彼此距离的称呼。 白婳嘴角忍不住上扬,赶紧正襟危坐,一辈子只经一次的繁复婚仪,进行到眼下,终于快到头了。 她猜想宁玦肯定偷偷松了口气。 平日里,他是最烦麻烦与各式规矩的。 宁玦进门时遣退小尤与院中候着的众仆妇,进屋关门,又落了闩。 他脚步往床榻方向靠近,却没有主动出声唤她,白婳遮着盖头看不清眼前,心跳不由加速了许多。 宁玦站定在桌前,距她只两步的距离,白婳闻嗅,果真察觉到酒气,那么多人围着他左敬一杯右敬一杯的,岂能不醉。 “婳儿。”他唤她,声音微哑,“傧相嘱咐我,执秤杆掀了盖头后别先只顾得亲热,得先同你饮下合卺酒,才算正式礼成。其实不用他教我这些,我又不是第一次掀你的红盖头。” 这话是没错,细数下来,得有三次了—— 第一次,是在南闽国虢城,伞仙的地盘里,她怕宁玦生死一战会有不测,心软之下决定圆他一桩心愿,遂与他敬了天地,简陋成亲,洞房花烛……那时,她便为他穿了一次嫁衣,由他掀起了红盖头。 另一次,则是她做戏要嫁给荣临晏,结果宁玦当了真,忿忿赶来劫走她,他以为自己遭到背弃,大怒着扯下她的红盖头,眸底都是猩红的。 至于第三次,自然是眼前了。 两人共同经历了那么多事,着实不易走到今日。 白婳喃喃回:“这次是最正式的,且广为见证,同样也最受亲友们的祝福。” “除了祝福,恐怕也有别有用心的。”宁玦忽的略有意味启齿,话音落下,他执起秤杆掀起了白婳的盖头。 四目相对,白婳顾不上琢磨他奇怪的言语,只全神贯注盯着他脸颊泛红,带些薄醉,还有嘴唇,红得异常,看着……很是诱人。 她偏过眸,暗恼自己,怎么越来越学他的不正经了。 “你醉了。” “三分。” 白婳不信:“你喝酒素来不显脸的,这回喝了个红脸,还说自己没醉。” 宁玦哂然:“不装得像一点,他们怎会轻易放我回来,今日洞房花烛才是顶顶要紧事,夫君我岂会贪杯误事?” 他还是第一次在她面前自称是她的夫君。 白婳尚不习惯,听后耳尖有点热热的。 宁玦把秤杆拿在手里,俯身往前压凑,双臂将她包裹,与她近在咫尺,吐息交缠。 “婳儿不唤我一声吗?”宁玦问。 “什么……”白婳有点怔怔。 宁玦勾唇笑了,眼中略带玩味的戏谑,睨下的视线愈发灼热,白婳在这样的盯视下,很快反应过来,他是想叫自己唤他什么了。 白婳觉羞,面色不太自然。 宁玦便附到她耳边,语音沙哑,好心教学:“婳儿乖,叫夫、君。” 说完,他不起身,反而用似有若无的力道有一下没一下地吮咬白婳的耳尖,白婳瞬间呼吸急促,神经紧绷,但反抗的力道却恰恰相反卸了劲,丝毫都用不出。 她无法招架宁玦琢磨人的攻势,颤巍巍地示弱,配合启齿道:“……夫君。” 宁玦满意应声,亲吻白婳左边耳垂,又抬起右手恶劣地去碰另一边,放肆用薄茧去磨她。 白婳敏感软身,无力攀附,目光央央地求他放过。 “先,先喝合卺酒吧……”白婳伸手压在他心口,又抬眼望向他眸底,想凭眸底的浑浊程度判断他到底饮醉了几分,“今晚再喝这最后一杯,好不好?” 宁玦痛快答应,没叫白婳起身,他亲力亲为,将两只玉石雕琢的合卺杯端过来,递给白婳其一。 他就着白婳方便,微微屈膝,身子也弯低,与她弯臂交缠,仰头将酒水一饮而尽。 酒味辛辣,白婳喝不惯,酒水滚过嗓子时,她下意识蹙了蹙眉。 她本想咳一声的,可这股劲还没缓过来,宁玦已经气势汹汹搂上她腰,接着强制俯身,堵住她的唇,也顺势夺走她的全部呼吸。 白婳猝不及防,瞪大眼睛,执拿酒杯的手下意识挣力抵上宁玦肩头。 她唔唔两声,含着嗔怪,却不知自己这副云鬓歪斜,衣衫松垮,好似被欺过的娇滴模样实在生动的诱人。 宁玦不顾手中酒杯未放,扑身要压她上榻。 混乱中,玉质的合卺杯从两人指间前后掉落,又相继滚到脚边的软毯上,未发出碎响。 红帐匆匆垂下,蜀锦喜褥皱起,两人滚缠其中,如干柴压上烈火,都无需做足前戏,彼此压抑的心欲一触即发地彻底点燃而出。 他们先是拥吻,但这点浅尝辄止差得太多。 不够,远不够。 两人抵额粗喘,互解衣物,屋内放置的红烛是要燃彻夜的,几簇烛火光亮打在薄纱帐上,映出里面起伏跌宕的双影,地动山摇,尤云殢雨,魂魄相通。 此间夫妻正事。 天经地义。 就算是天皇老子来了,也扰不得。 清晨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室内,照得满地光尘。 四座青瓷冰裂纹莲花烛台上摆放的喜烛已全部燃尽见底,红烛蜡油流淌凝固,像是结成一颗颗珊瑚做的珠。 窗外玉兰树上不知何时飞来两只翠鸟,此起彼伏的鸟鸣声将白婳扰醒,她眼皮发沉,混沌睁开眼,显然不到两个时辰的睡眠,不足以叫她休歇过来。 她缓了缓神,见身侧躺着宁玦,自己正陷在他温热的怀里,枕着他的手臂,心头柔软,更是一片安定。 她轻轻转过身,抬眼端详宁玦还在梦乡的睡颜,觉得那样好看,又伸手,没有落实,只隔着空气抚摸他突起的眉骨以及优越的鼻梁。 这般安静时候,瞧他的俊容更多几分柔和,与昨夜凶猛如兽的样子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思及此,又感受到自己腰身未解的酸疲,白婳嗔瞪他一眼,难免带点怨气在。 昨夜,他待她的架势非同寻常,完全是不管不顾的粗鲁与强占,若她是初经人事,昨夜那般的经历一定会使她痛苦不能,他欲将人拆吃入腹的强势,与掰着她腿抗架在肩的猛烈,现下回想起来,依旧惹人心悸不已。 幸好,她不是第一次侍君…… 剑与她 第128节 此番第二次为他穿上红嫁衣,无论是心理还是身体上,她都更多些准备。 但宁玦的异样表现,还是叫白婳难免心生猜测,她想,宁玦是不是在有意发泄什么? 可当时,她被入得魂灵都快要出窍,哪还有旁的心思去琢磨他另有深意的企图。 直到此刻,白婳依旧想不明白,到底是谁刺激了他。 但她可以保证,自己对他是完全没有任何招惹的。 罢了,想不明白就暂且放放,她现在困得不行,两只眼皮如坠秤砣。 窗外两只黄鹂鸟早已结伴飞走了,她只求别再有旁的飞鸟爬兽,啁啾鸣啭地扰她清梦…… 第104章 吃醋惩罚 成婚后的前几日,白婳与宁玦新婚燕尔,两人如胶似漆,黏黏腻腻的分不开。 渡园里的仆妇们长了年岁,大都是过来人,对此见怪不怪,但有几个贴身伺候的丫头,年纪尚轻,每每见家主与夫人的恩爱情状,都会默默低头忍不住红了脸,只觉得非礼勿视。 其实在人前时,白婳多有顾忌,哪会与宁玦真干什么出格的事,无外乎就是婢子伺候她梳妆时,偶尔会赶上宁玦练剑回来,他喜欢 闻她涂脂抹粉的香气,故而总要收剑凑上前来,贴着她去嗅她脖颈上的幽幽沾香。 再或是用膳时,他会亲自帮她布菜夹喂,白婳近日爱吃红绫饼餤,桌上常见这道菜肴,宁玦喂她时总故意使坏,先伸去玉箸等她吃下一半,而后再又收回,自己堂而皇之地把她咬过的剩下半段吃掉,全然不顾有旁人围观。 白婳起先还会私下提醒他要人前正经些,奈何说了几次,宁玦依旧不改,还自持道理地辩驳道:两人是在内寝里又不是在大街上,管顾那么多不嫌累得慌? 辩驳完,又无时无刻不想挨她亲昵,更时常恍若无人,白婳实在劝不住,索性作罢了。 不过,她虽劝不住宁玦,却还有旁的应对法子,只要宁玦是无事时来找她,她都会先将屋里伺候的婢子屏退,省得叫小丫头们看了笑话。 然而这样做的坏处是,宁玦沐浴时再不找仆妇伺候,而是非要拉她一同进浴室,为他擦背涂身。并且,她身上还不能干着,必须与他一起沾湿。 白婳稀里糊涂掉进他挖的坑里,莫名其妙开始日日同他一起沐浴,两人同池欢腾不休,水澜冲荡,折腾四溅起的水花几乎将浴室里大半的地板都打湿,等她终被放过意欲起身时,两条腿都是酸软站不住的…… 宁玦餍足抱她出浴,耐心为她擦身,神采奕奕,眸泛清润,显然对刚刚那番新鲜体验乐此不疲。 走出浴室,步至榻前,他抱着她附耳低声言道:水乳交融。我今方知滋味,涟漪荡漾,温滑逼仄,我深陷其里,在水中更在你身中。 闻言,白婳羞得脑袋都抬不起来了,气恼他竟有这样坏的嘴,还有这样坏的心。 过了四五日,大将军王不再体恤宁玦新婚,提前结束了他的闲散日子,派给他守卫皇城的差事,官职同时往上擢升,正式担任殿前副都指挥使,掌管殿前司兵士训练和调度事宜。 宁玦对做什么官压根不上心,左不过是当大将军王的心腹,随他启用调动。 只待三年期满,他卸任轻松,便立刻带着白婳四处云游逍遥,无拘无束。 宁玦上任不久,不巧赶上圣上出宫巡江南,皇帝出宫是大事,护驾责任重大,同行守卫更需逐一严格筛选,王爷亲自调度殿前司精锐部队担任扈从,保护皇帝出行,而宁玦少不得也在其中,需得同下江南。 新婚不久便要与白婳分开,宁玦心里可是不愿至极。 大将军王对他一贯包容,见他面色不愈,很不耐烦,便好言相劝说道:“圣上的心思本王也是难测,谁知半年后的南巡计划,被圣上突然提前了……你正新婚燕尔,确实不该拨调你去,但现在朝廷缺贤能才士,本王若是能寻到其他信任可靠的高手护驾,也不会坚持点你随同,本王答应你,这次顺利南巡回来,直接允你十天半月的休沐,这样的交换,如何?” 圣旨已下,又岂能抗旨不尊。 如今宁玦不只代表他自己,在外人眼里,他早与白澍安亦或是整个白家同一阵营,双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因受这个掣肘,考量必得比先前周全,宁玦只能接命。 白婳得知消息,心里同样不畅快,旁的节骨眼就算了,眼下两人正是谁也离不开谁的时候,乍然分开,怎好接受…… 纵识大体,白婳还是忍不住于私下里,偷偷怨怪了大将军王几句。 旁人都眼红道,宁玦是大将军王身边最受器重的红人,反正红不红的她不知道,若大将军王真对宁玦有所关照或偏袒,怎会如此不体恤下属,迫人家小夫妻新婚离散? 长吁短叹了数日,终究捱不过圣命口谕 日子过得快,眼瞅着就要正式送别宁玦离京了。 分离前夜,白婳心中悒悒,等宁玦照常从宫中执勤晚归回来,跟她打了招呼先进浴房沐浴后,她遣离仆婢,犹豫一会儿,起身也进了浴间。 宁玦背对着门口,以为进来的是女婢或仆妇,便头也不回道:“出去吧,用不着你们,我自己简单收拾便好。” 对方没吭声,脚步凑近,小心翼翼拿起棉帕擦拭在他背上,力道软绵绵的,不像是单纯伺候,反而隐隐带点别有用心的暧昧。 宁玦蹙眉,警惕一避,不悦回过身来,刚要严肃斥声。 结果,见来人竟是白婳。 他威厉骂人的话生生咽了回去,喉结微滚,迟疑又诧异地出声:“婳儿,怎么是你?” 白婳垂着目,手里还捏着湿帕子,小声回:“我来帮你。” 宁玦盯着她,眸底深晦,确认再问一遍:“当真?” 白婳点点头,耳尖忍不住泛起热意,虽然已经下定决心,但难免还是赧然的。 宁玦心有所念,配合转过身,宽硕劲阔的背脊光裸对着她。 忆起前几日,他没少在浴房里折腾她,抵着她娇弱的身子在浴桶壁前肆意冲顶,甚至有次兴致大好,没了克制,失了分寸,险些弄伤她。虽最后到底没伤到实处,但还是害她一连两日走路时脚步都是虚颤的,腰身更是央央无力直挺不起来。 自那以后,白婳便严明拒绝与他一同沐浴,他食髓知味,好言相求了几次,她都板脸不应,强人所难没意思,宁玦后来也就讪讪作罢了。 不一同沐浴,又不是不让他碰。水里不行的事,那就榻上全部做还回来,不管怎么算,宁玦都没吃亏,于是同不同浴的,他后面便没再执意。 两人十来日没有一同出现在浴室里了,今日乍然见她,宁玦先是泛疑,而后忍不住心浮躁意。只是擦背,棉布轻轻蹭过肌肤,温热的水流沿着脊缝缓缓淌下来,是再正常不过的接触,可宁玦却难以自控地想入非非。 明明白婳撩拨人的手段如此拙劣,可宁玦还是轻易上了钩。腰腹紧绷,呼吸沉重,水面之下,已然早有汹汹起势…… 他一把拽住白婳的手,将人往前扯拽,再顺势撑住她腰,将她拖进浴桶里。 白婳没再矜持,引到这一步,再臊就显得矫情了。 她攀附宁玦的脖颈,小声婉惆道:“我不舍得你走。” 宁玦喘息一口气才道:“皇命难违,如今我 做事,还是要顾及你们白家多些,不能再像先前那般肆意妄为,不计后果,不然连坐的代价实在难担。” 这其中的厉害牵扯,白婳岂会不知。 只是分离在即,她心底一副女儿家的细腻柔肠,依依不舍,别样惆怅。 “听兄长说,这是圣上新皇登基后的第一次南巡,时间上肯定要比平常更久,少说都有两月了,两月……” “是,这次我回来后再不离开你身边,大将军王已许可,回京后直接许我半月的休沐,到时我日日陪你。” 白婳哼声不悦:“王爷倒是会用人,先甩一巴掌再给颗甜枣,叫属下们有个盼头,好踏踏实实、任劳任怨地给他卖命。” 宁玦笑笑,亲昵蹭了蹭白婳的鼻尖,言道:“以前是谁总管我要谨言慎行?怎么现在自己反而口无遮拦起来,妄议皇亲,婳儿就不怕隔墙有耳?” 白婳被他蹭得好痒,忍不住往下缩脖子,回道:“王爷再神通广大,也不能偷听到人家浴房里来吧,咱们夫妻俩沐着鸳鸯浴,谁的耳朵能伸那么长?” 宁玦把人抱到膝上来,揶揄说:“你就窝里厉害。” 话音到这就止了,两人谁也不想再继续干巴巴地聊。 两具火热的身子紧紧挨贴,又是白婳先主动,一点点火苗便招引来燎燃之势,宁玦双手箍着白婳的腰,往上托举,再瞬间重重往下降,到头到顶,死都值了。 “婳儿,我想你,未走便已经开始想你。”他吻着她,边吻边诉衷肠。 两人又到榻上,落下轻飘飘的帐。 白婳热吻回应,褪下世家贵女身份下必须有的自矜与端持,彻底无拘放纵,极致颠挛。 “夫君,夫君……” 宁玦被她这么娇媚媚地勾唤着,头皮都发麻,差点头脑一热就要违命不从,管他什么南巡什么皇上,谁爱管谁管!谁爱去谁去!爷不伺候。 但最终,还是理智回笼,如今他不只代表他自己,身后更有整个白家。 赶在卯时前一刻,在白婳不舍的泪眼送别下,宁玦转身而去,狠心离府,前去宣召门候调。 他头也不回,只因再多看一眼,便要走不了了。 …… 宁玦离京后,白婳一时很难适应,开始两日还好,越到后面越是觉得茶饭不思。 嫂嫂为宽慰她,大着肚子过来渡园找她闲聊,以此寥解她的闷。 两人聊过天,吃了饭,饮了茶,之后面面相觑再无事做。 正好小尤报备来说,成婚当日收的礼品还未具体点册,白婳想到自家嫂嫂正是管家好手,而自己初当主母,难免有不足之处,于是特意请教,邀嫂嫂一同去库房,手把手教教她管账的技巧。 下人们将一件件礼品以及记名拜帖所属,按顺序展示在白婳与祝惜君面前。 祝惜君有条不紊挨个记录归库,白婳则在旁认真观摩学习,两人时不时交流两句。 记到一件三尺见方的樟木匣盒时,祝惜君执笔动作一顿,她仔细看了看随礼记名,神情微变。 白婳不解:“嫂嫂,怎么了?” 祝惜君转过头来,煞有其事地问:“婳儿知不知晓这樟木匣盒中放的,是何人送的礼?” 白婳仍旧满目困惑,但嫂嫂如此问,事情自然不同寻常。 她视线移过去,仔细端详着那木盒。 见盒身着实精致,正面雕刻着一副对弈图,线条流畅,人物栩栩,甚至就连边角处,也都精心镶嵌着银质的雕花。 白婳走过去,与嫂嫂对视一眼后,打开盒身,一解究竟。 里面是一块由上乘和田玉雕琢出的玉质棋盘,暖白色光泽,如羊乳初凝,摸上去,质地细腻温润,久触生凉。上面棋路纵横,皆嵌金丝,实在奢贵。再看棋子,颗颗饱满圆润,黑子如幽幽墨玉,白子则若盈盈欲凝的1露珠。 白婳看着,喃喃说:“这……真不是俗物。嫂嫂,名帖上记着谁的名字?” 祝惜君:“这价值连城的宝物入你府上这么多日,婳儿竟一点不知。” 白婳有些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原本我想的是,随礼送来的左不过是些金银珠宝、钗环首饰,再或是精贵绫罗,大差不差的。我除了格外留心看了看亲友们用心准备的礼物,旁的都没注意去瞧,不然也不会等到今日,这库房里还是如此乱糟糟的。” “就属你马虎了,你自己瞧吧。” 祝惜君说着,又额外注意身旁,确认身边除了小尤再无外人,这才放心把名贴递过去,示意白婳去看。 白婳若有所思接过手,垂目凝向落款处。 送礼之人留名不带任何前缀,也未写明出身,只简简单单两个字——卫煜。 卫煜。 前太子的名讳。 剑与她 第129节 白婳心头诧然。 她先前之所以未留意,是因对方有意低调行事,这礼物也不是单独记名送来的,而是同国公府世子送的珊瑚屏风一同入库,其名贴藏在世子的名贴后,若不是仔细收录归库,根本不会被发觉。 对方如此遮掩行事,大概是不想给她招惹闲言碎语,毕竟两人曾经传过婚嫁的谣言。 但是,也就只是谣言而已,白婳坦荡荡的。 白婳想了想,叫小尤去唤渡园的管家来问话。 管家来后,白婳询问:“这一件,旁人有动过吗?” 李管家回想过后,如实回答:“回夫人的话,家主似乎看过。” 宁玦? 这答案实在叫人意外。 他怎么会如此精准偏偏选中这一件去瞧呢? 白婳忍住诧异,再问:“什么时候的事,你会不会记错了?夫君他向来不爱金银,怎么会突然想到来库房找寻某一件的随礼呢?” 管家躬身,老老实实回道:“老奴记不错的,家主与夫人成亲当日,趁着躲酒的空档,专门唤我过来打开库门,家主他在里面翻找了许久,最后就是拿出这一件,打开仔细端详。老奴记忆深刻,绝对不会记错。” 白婳何等聪明,回想起那日宁玦种种异样表现,略微思忖,很快将前因后果都琢磨清楚。 怪不得那夜洞房花烛,宁玦对待她如此粗鲁暴躁,板着脸一言不发,身体却入她至深,像是带着不悦情绪的惩罚与宣泄。 原来她都没有想错,他就是有情绪,而且还是为吃太子的醋。 白婳瘪瘪嘴,心里莫名其妙的,不觉被冤的忿忿,反而生出几分愉悦来。 她实际还挺喜欢他为自己吃醋的。 祝惜君谨慎叫管家退下,侧首悄悄问白婳道:“你夫君知道了此事,他会不会多想?” 白婳弯唇回:“放心吧嫂嫂,这事已经翻篇,至于宁玦,我也早已经哄好了。” 可真是不好哄呢! 身心俱疲的苦楚,无人可诉…… 闻言,祝惜君稍稍安心,免了提心吊胆。 两人正准备继续记册归库,可突然,祝惜君只觉小腹猛疼了两下,小脸儿跟着皱起来。 她心觉不对,抓住白婳的胳膊急急道:“不好了婳儿,我恐怕要生了……” 第105章 不易受孕 嫂嫂顺利生产,白家添喜,白婳又多了一个虎头虎脑的小侄子。 看着被乳娘抱在襁褓里的小粉团子,白婳心头一片柔软,想伸手接来抱抱,却又不敢,于是只在旁抬起手指,轻轻戳戳人家那粉嘟嘟的小脸蛋,手感真的好软。 收回手,白婳不禁垂目盯了盯自己的小腹,而后若有所思地分神。 她与宁玦,这么多次,却一次未中,会不会是她身子羸弱不易受孕的缘故? 两人第一次行房事是在南闽虢城江慎儿的私宅庄园,虽说当时两人已行过婚仪,但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仪式并不正式,若是有孕,白婳无法向家里人交代,心头不免生顾虑。事后匆匆,她也未及时服下避子汤药,为此战战兢兢,心神不宁,好在那次并未有孕。 再之后,回来京城,她与宁玦的事不再是秘密,两人编出一个英雄救美,不慎有肌肤之亲的故事,成功牵扯上关系,又约定下婚约,于是白婳后面便没 有执意服药,心想顺其自然,若是怀上便早日成婚,未能怀上,就不紧不慢一步步来。 然而直至两人行过第二次正式婚仪,灵肉合一再圆洞房,甚至婚后那段时日两人如浸蜜罐子里没羞没臊地日日耕耘,她腹中仍迟迟未有动静。 白婳琢磨着此事,耿耿于怀,心想着要不要私下里寻个女郎中给自己把把脉,诊一诊? …… 一月后,白府热热闹闹办了满月酒,白婳帮着嫂嫂操持,接连忙碌几日后乍然闲下来,很是不习惯。 白婳回了渡园,无所事事,脑袋一空,就又忍不住思念起宁玦,愁绪怏怏。 两人分离已一月之久,她前后共收到三封宁玦寄回的信,因南巡的队伍还在继续行进,距离京歧越来越远,于是越到后期,她收信的时间间隔自然跟着拉长了。 午后时分,白婳坐在渡园的游廊里,倚靠着雕花廊柱,阖目休歇,身侧没叫人随陪。 她身着一袭淡雅浅黄色的蜀锦薄纱百裥裙,一手执拿团扇,一手捏握信纸,时不时地轻轻晃动扇柄,似眠未眠。 过了清明,未至谷雨,眼下时节正是花团锦簇、春风和煦,最为宜人的。 白婳忍不住想,城郊草甸已然绿意茂密,若是宁玦在京,两人近日便可踏青郊游或泛舟游船去了。 可惜,等他回来,海棠颓,梨花落,花期早都过了。 白婳悒悒叹出口气,这时候,小尤忽的小跑来到廊下,站定到她面前后,来不及开口,先躬身喘了喘作缓。 白婳教训说:“什么事这么急,冒冒失失的,难道身后有豹子追你不成。” 教训过后,又示意小尤到廊亭里木桌上倒杯水润润嗓。 小尤却摆手不喝,眼神泛着光亮,明显更带喜色。 她迫不及待告知白婳:“姑娘,有好事。今日大公子接到圣旨,不日将要同工部其他同僚一同下江南了。” 嫂嫂刚出月子,兄长便要远行,这算哪门子的喜事? 白婳耐住性子,压抑困疑,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儿?你且慢慢说。” 小尤讲清事情原委:“江南上月连续降了几日暴雨,两座连接皇家行宫与江南重镇的御桥坍塌,分崩破碎,残垣散落。圣上觉得御桥塌坏有损皇家威仪,对此十分重视,于是特意下旨调度工部直属的精锐工匠们,以及相关负责官员一同南下,修浚缮,而大公子就在其列。” 说到此,小尤话音一顿,刻意将声音压低,继续后话道:“随圣上旨意一同来的,还有姑爷私传的家书,姑爷请大公子帮忙,下江南时安排着把姑娘悄悄一同带上。” 白婳心头一惊,这么大胆的事,怕是只有宁玦敢做了。 她忙问:“兄长能答应吗?” 小尤点点头,看着自家姑娘激动的神情,哪能再卖关子:“听说姑爷是先求得大将军的应允,才给大公子送去书信的。眼下圣上已到江南,行程至达终点,沿途护卫的任务放松,姑爷趁时请求,虽不知用了什么说辞,但大将军王最后确实是允了此请。不管如何,若姑娘真能同去的话,就可以与姑爷团聚,同游江南了。这几日姑娘思念姑爷,茶饭不思的,人都瞅着瘦了。” 白婳纵是高兴,也不许丫头揶揄自个。 为伊消得人憔悴……这种词句里才会描写出的情态,若她表现在脸上,岂不招惹笑话? 白婳不承认道:“我何至于茶饭不思,不过是最近小厨房里备的餐食不合我胃口罢了。再说天气暖了,各式各样的春装薄裙争先贩卖,我岂能圆润滚滚地去试穿新裙?” 小尤看破不说破,忍住笑,老老实实道:“是,小尤待会就去厨房训教一番,叫庖厨们精进手艺。只是大公子派人传话称,后日便要启程出城,姑娘若有意动身的话,就要抓紧时间做准备了。” “后日,这么快?”白婳一听,瞬间坐不住了,起身招呼小尤道,“你快跟我去城东一趟,先前咱们在成衣铺里新裁的衣裙应该已做成几套了,我准备都带去江南穿。江南气候暖,不知新衣会不会热……那要不要再带几件去年的夏裙?对了,宝翠斋近日又上新了不少钗环宝簪,咱们有空也去逛逛,给妆奁添些新物件,还有……” 女为悦己者容。 白婳的一应准备无疑是要将自己装扮成一朵娇艳的花,然而她不施粉黛时已然足够明媚招眼,若再精心梳妆,恐怕要赛神妃仙子了。 小尤笑着应声:“姑娘这般,姑爷见了一定喜欢的不得了。” 白婳有些讪讪,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过于喜形于色,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略作掩道:“我为自己高兴罢了。” 小尤反应快,嘴更甜:“是是是,姑娘为自己高兴,姑爷见姑娘高兴了,自会跟着高兴的。” 白婳乜小尤一眼,嗔她嘴巴不正经的碎,但心里确实是受用的。 …… 从京出发,辛苦跋涉半月,马车终于行到了江南。 因皇帝的车舆一路上是走走停停的,白婳女扮男装跟着工部的人走近路又不停歇,故而只用半月,便到了江南缦州。 她无法当即寻去行宫与宁玦相见,被兄长安置在缦州城内的客栈后,孤身耐心等待。 宁玦今日当值,无法亲自去接迎她,只派了亲信属下给她传话,约定晚上相见。 窗外夜色渐浓,白婳等在客栈房间里,有些紧张与翘盼。 不知宁玦被什么绊住脚,迟迟未至,白婳一人食过晚饭后依旧没有等到。 她靠在床榻边,渐生困顿,眼皮正发沉时,终于隐约听到两声敲门的动静。 睁开眼,睡意瞬间全无。 白婳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后,赶忙下床加快脚步开门。 门一开,酒气先扑进来,随后腰身被人用力一勒,白婳猝不及防陷进一个浑厚又结实的怀抱里,喘息都要不畅。 “婳儿……” 熟悉的声音萦绕耳边,白婳耳畔泛起痒意,紧接着,木门被对方用脚踢合,关得严实。 白婳回搂过去,相思难解,埋首娇唤一声:“宁玦。” 宁玦不满,嗅着她颈间幽香,将人勒得更紧,为难说道:“叫我什么?” 白婳赧然会意,身娇体软攀附着他,喃喃配合道:“……夫君。” 两人情不自禁紧拥半响,似要将彼此揉进对方的骨肉里,也正因贴得近,宁玦身上的酒气更明显的熏人了。 白婳蹙了蹙眉,轻哼一声,抬手打在宁玦胸口处,嗔怨道:“我早到了,你却迟迟不露面,哪里像信中所言,想我想得辗转难眠、寝食有虞?” 宁玦立刻解释说:“想你之言,字字属实。你到缦州后我只想日日都陪在你身边,故而这两日执勤频率高些,为的就是后面时间能空余出来,自由安排。今日晚间,殿前都指挥使摆设酒筵,我去参与不过是为了推杯换盏间方便告假罢了。酒过三巡,我顺利得假,便立刻离席来此找你,只是参席时身上难免沾染到酒气,不想婳儿如此嫌我。” 这话一出,白婳瞬间有理成没理,责难不成,反而叫他委屈上了。 白婳暂且饶他,哼着确认问:“你这两日真的不用执勤,都能陪我?” 宁玦安抚揉揉她的发丝,含笑温柔道:“江南春色美,我不想回京后单调讲述给你听,而是想带你同行去看,一起泛舟湖上,漫野踏青,如若不然,我这南行之路实在过于无聊了些。” 白婳殷殷说:“我独自留在渡园,同样日日寥趣,我……很想你,很想很想。” 两人对视的眸光愈发升温炙热,电光火石间,即刻一发不可收拾。 宁玦打横抱起她,带她上榻,边急急落吻,边迫不及待解落她身上的粉樱色丝锦衣衫。 被浪刚刚翻滚,白婳偏过头推他说:“你身上酒气有些重,要不先去洗洗?” 宁玦单手扯掉身上的衣袍,放到鼻尖一嗅,随后丢到床下去,回她:“将外袍脱了就没什么味道了,我饮得不多。” 外衣扔远,酒气好似是有些减弱,但并不是完全闻不到了。 再怎么说,毕竟酒水滚过他的喉。 只是眼下深更半夜,若将小二唤醒起来烧水,一番折腾,着实扰人,左右房间的客人恐怕也休息不好。 这样顾虑着,白婳只好作罢,但亲热间总避着他亲自己的嘴,吻别处都行,反正有酒气也察觉不到。 剑与她 第130节 宁玦被拒两次,抬眼瞧她。 白婳讪讪弯唇,捧着他的脸撒娇道:“酒味还是有一些,我不喜欢那味道,不亲嘴巴行不行?” 宁玦盯着她粉嘟嘟的唇峰看,慵懒点了点头,口吻随意道:“行啊,还不是你说了算,嘴巴不行,别处都能亲?” 白婳哪能一直提要求,那多煞风景,于是点头答应:“都行。” 宁玦低身,故意用冒着青茬的下巴蹭她皙嫩的脸蛋及敏感的脖颈,白婳缩身欲躲,宁玦却用拇指和食指箍住她的下巴,再确认一遍道:“是你自己说的,别处都可以,可别赖账。” 说完,他放开她,又抓起被子一角,蒙过头顶,往下挪身。 白婳起初不解其意,直至中衣系带被解,亵裤被拉至脚踝,她方才后知后觉,知晓宁玦的话中深意,以及他的意有所指。 她紧紧攥着被子,咬唇压抑着不敢出声,客栈房间向来隔音有限,她担心被陌生旅人听到动静,更怕兄长他们回来入住对面房间后同样察觉异响。 宁玦似与她心有灵犀,完全将她的心思了然于心。 声音隔着被子闷闷传出,他含糊地安抚她:“放松,身子别绷那么紧,你兄长他们被安顿在官舍住下,今夜都不会回来了,婳儿不用顾虑旁人,安心被我伺候就是,乖。” 白婳脸颊红透,被他这样吃根本回应不出话来,十个脚趾紧扣着褥单,膝盖微微弯起,呼吸起伏时缓时急,煎熬与畅快并存,她欲死却总不能死得彻底。 良久,良久……宁玦终于从里面探出头来,温柔为她擦拭额前冒的汗,又开口调笑问道:“怎么卖力气的明明是我,婳儿却好似更辛苦?” 白婳看着他唇上沾带的晶莹,羞得无处遁形,只恨自己当下无力抬手打他,最后嗔嗔一瞪,眸光无限风情。 这一夜,两人小别胜新婚,注定是不会消停的。从床榻到桌上窗前,最后抵着墙硬顶,白婳不知求饶了多少次仍不被放过,一声声夫君巴巴叫着,非但没得宽饶,反而为他助了兴。最后实在不得已,她也做到了极致,俯下身子收齿吮上,激得宁玦面容扭曲,一下没收住,再也猖狂不得了。 宁玦把她捞上来,粗喘吁吁开口:“婳儿是学坏了。” 白婳逞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方才还不是这样对待我的嘛。” 到底是女儿家,浑话哪轻易说得出来,才刚刚嘴硬完,脸膛便不受控制的红了。 宁玦嘴角噙笑,眸底发晦:“哦,原来是这么个还法,来日方长,我拭目以待。” 白婳实在怕了他这样的眼神,悻悻缩身,躲紧被子里了。 宁玦搂紧她,长喟一口气:“婳儿,你能来真好。” 白婳太疲倦了,回应的声音有点低弱:“也是巧了,赶上暴雨冲溃御桥,不然圣上不会召工部的人过来,我们也没见面的机会。” 宁玦笑笑:“是天意,也是人为。世间哪有那么多的巧合。” 这句话的意思是…… 白婳琢磨着不对味,猛地掀开被子,探出头询问宁玦道:“你是说……御桥损坏,是你的手笔?” 宁玦坦实:“不完全是。御桥经年积损,早就不堪一击,勉强挨过了这次的暴风骤雨,也难挨过下一回,我只是助了把力,以免它之后白日塌毁,伤了百姓。” 白婳吸一口气道:“你真是胆大包天,若是露了马脚,这可是欺君的大罪。” 宁玦挑眉,面上哪有后怕的神色:“既然我要做,就有把握做得不留痕迹,我哪有那么蠢,还会留下马脚,授人以柄?原来一月有余就是我不见你的极限,我郁郁相思将要成疾,再不见你,我恐怕要发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不过御桥修好,也造福了当地百姓。” 他这样说,说得她心头热热的,哪能再严厉地苛责怨怪。 白婳叹口气,卧在他胸口娇娇道:“我也想你想得紧,连小尤那丫头都看出来了,她还开口揶揄,说我为你茶饭不思。” 宁玦笑笑,抚摸她的纤腰,微薄的茧存在感那么强烈。 他边摸着,嘴上又不正经起来:“是嘛,让我摸摸看瘦了没有,我可舍不得叫我的心肝饿着,刚刚那番,喂没喂饱你?” 白婳轻哼打掉他的手,又一阵脸红耳热,应付不得。 宁玦掌心复又落她腹上,白婳顿了顿,没再打掉,反而忽的想到什么。 她垂下眼睫,默了默,后忧心忡忡地开口:“我们房事……那般频繁,我又未饮过避子汤药,然而我始终未有孕象,会不会是我身子孱弱,难以怀上啊?” 宁玦很痛快地告知道:“不是,你身子无事,是我在喝。” “什么……”白婳一时没听明白,错愕怔然,“你喝了什么?” 宁玦未有隐瞒:“在未告知你的家人,正式下聘,婚仪礼成前,便私心将你身子占有,已是我行事过分荒唐了,哪能再让你显孕招惹闲话。所以我早早私下寻了郎中,配了男人喝下也能避子的药,之后规律服饮,很快显了效果,就算房事再激烈,也没弄大你的肚子。” 白婳臊着避过宁玦的目光,紧张起来:“那药,伤身吗?” 宁玦:“是药三分毒,损伤应是微乎其微的,但我喝总强过你喝,我不愿因我叫你受一丁点的苦。” 白婳当然心有所动,是心动,更是感动。 这世道本就待女子不公,向来以郎君为重,家训如此,风俗更如此。 而避子汤药更闻所未闻有适配男子的,原来不是配方复杂研究不出,而是鲜少有郎君愿意舍下薄面去饮服。女子妥协喝得多了,久而约定俗成,倒没有人再去考虑女子体弱,相比男子,更难承受那三分的毒性。 其实白婳自身并未钻过这个牛角尖儿,也无意要宁玦服饮,但他事事总替她考虑在前,待她是真的没话说的好。 白婳抱着他,轻声道:“你以后别再喝了,我们已经成婚,我很期待生下与你的孩子。” 宁玦抚过她的背,安抚地拍了拍,应声道:“婳儿放心,成婚后那药便已经停了,只是身体不会反应得那么快,要慢慢恢复如初,大概再等几个月,就能撑起你的肚子了。” 他说话总是习惯带些江湖粗俗的字眼,什么撑起你的肚子……羞不羞人啊! 白婳忍着没有说他,只叹息道:“我原以为是自己的体质不易受孕,为此还惴惴担忧,怕你失望,眼下终于安心了。” 宁玦眸光亮热,顺着她的话说:“我怎会失望,不易受孕又如何?我日日让你浸泡在蜜罐子里,从头到脚将你滋润彻底,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如此,就算是再羸弱的花苞,也能被煨肥煨得生长茁长了吧,婳儿说是不是?” “……” 这话让她怎么回嘛! 什么蜜罐子,什么煨肥……这些虎狼之语,她只想捂住耳朵一个字都不要听进去。 第106章 【正文完结】神仙眷侣 春日的江南,风光景致无限好。 宁玦得了几日清闲,翌日带着白婳泛舟游湖去了。 四月天,暖意宜人,湖风和煦,白婳慵懒躺在船篷里,敞着格窗,挂起篾帘,被习习小风吹拂得惬意舒然,不由感喟一声。 “天气真好啊,这样的天儿,午时小憩最舒服了。” 宁玦在前负立撑蒿,闻言回声:“我先前说了在客栈里陪你午睡会儿,你不是不愿?” 白婳抿抿嘴,都不愿戳穿他。 大白日地与她在客栈里单独待着,能是为了单纯午睡嘛,分明是打算睡……明晃晃的司马昭之心,白婳不傻,不想好不容易来江南两日,却连客栈的床榻都双腿打颤地下不来。 白婳哼一声道:“你好好撑你的船,稳一些,叫我躺得舒服点。” 宁玦无奈一哂:“行,也就你敢如此使唤我。” 这话确实,白婳虽不知宁玦面对圣上如何,却亲眼见过他与大将军王相处时的恣意乖张,他是不太给王爷面子的,然而王爷又从来不怪,反而对他格外器重。 白婳觑着他的背影,有点恃宠而骄的意思:“我不能使唤吗?” 宁玦便笑:“能。在我这儿,你什么不是例外?” 她就是要做最特殊的那个。 白婳心里油然而生出满足感,重新倚卧回去,语气轻快道:“这还差不多。” 听她这有恃无恐的语气,宁玦唇角弯起的弧度更深,又不由想到,半年前白婳初上岘阳山时,面对他还是颤颤怯怯大气不敢出的,如今时过境迁,早不可同日而语了。 回想起当初,太多清晰的记忆点。比如,她一身娇贵的嫩皮子却刻意身披粗布衣服扮村姑,举手投足尽透着淑女气质,却偏偏说自己干惯粗活,坚持请缨要当他贴身伺候的丫头。 他看破不说破,容她自作聪明地卖力表演,却没想到后来,自己竟慢慢跟着入戏。 臧凡说得对,他就是在她身上完完全全地栽了。 船篷里,再次传来白婳的声音,将宁玦不自觉飘远的思绪重唤回来。 她道:“你啊,动心思与我团圆,却不知晓我兄长奉命南下为陛下效劳,独留我嫂嫂一人带着婴孩在家,多么的相思成苦。” 宁玦回过头来,说道:“原本我早有计划的打算,后面是大发善心,才让你兄长陪完你嫂嫂月子后才南下的,我体谅了别人,别人自然也得体谅体谅我。” 白婳卧倚着,手执团扇,边摇着扇柄,边轻轻嗔他:“你怎么鬼点子那么多。” 宁玦恭维她:“为了见美人,自是无所不用其极。婳儿放心,你兄长耽误不了多久就能回去与你嫂嫂、侄子侄女团聚,到时叫他带你一起走,我迟些回京与你相见。” 方才白婳还担心着兄嫂,这会突然意识到自己与宁玦也相处不了几日,心情登时复杂。 白婳走出船篷,站到宁玦身后,情不自禁地伸臂拥住他:“我还能留几日?” 宁玦抛下船锚,牢固嵌抓湖底沙石,将船停泊在湖心上,而后转过身来,回搂住白婳。 他如实回:“大概七八日吧。” 这么短,岂不是眨眼就过去了? 白婳蹭进他怀里,不再顾矜持:“分开后觉得度日如年,如今见了面又感觉时光飞逝,怎么会如此……虽说两情若是久长时,不在朝朝暮暮,可我就是想朝朝暮暮、日日夜夜地和你在一起。” 听得这话,宁玦十分欣慰,心想真是没白疼她。 他抚着白婳的背脊一下下地安抚道:“不急于一时,今日我们江南泛舟游湖,以后还会驰骋漠北,足踏陇西,我答应你要带你见遍五湖风光,四海壮阔的,又岂会食言?” 白婳吸了下鼻,点点头,有了更远的憧憬,心里才能将眼前的离舍暂时释怀。 她被宁玦说得有些心潮澎湃,按捺道:“我知道,我信你,以后的路,我们都一起走。” 宁玦捋了捋她额前被风吹乱的发丝,又有一提议:“婳儿真的不再试试练剑了?以后我们身影成双,剑意合一,若你习剑熟练,或许我们还能成一段双侠走天涯的佳话呢。” 白婳讪讪,老老实实道:“我没有练剑天资的,你又不是没教过我。” 宁玦含笑逗她:“是嘛,徒弟这么笨啊,不过为师聪明,能不能帮你补拙?” 白婳气不过,攥拳打在他胸口上,自己分明用了力道,却不知这一下下落在宁玦身上,真不如挠痒痒给人痛快。 宁玦抓住她作乱的手,忽的有所意味地启齿:“我还有事要找你算账呢,怎么你先打起我来了?” 白婳一怔,不知道自己被他拿了什么把柄。 她茫然:“什么账?” 宁玦先哼了声,显露不满,顿了顿才继续:“我听说几年前,京歧城墙上,婳儿曾与他人一同登高,比肩放灯。玉楼星峙下,两道身影宛如一双璧人,而那人至今对你念念不忘,连你新婚出阁,都忍不住遥目远送,更刻意隐去名帖,为你送上珍贵难寻的礼物。” 白婳一听开头就觉出不对劲了,她小心觑着宁玦的脸色,反应极快道:“夫君听何人信口胡诌的,我当年与前太子一同放灯不过是临时救场,绝对未有一点私情,并且除去宫宴,我们私下里只那一次见过面,彼此甚至都不相熟的。” 宁玦当然知晓婳儿与卫煜没有私情,只是自己之妻被他人久久惦记,他心里自然不太舒服。 白婳看宁玦绷着的脸色微有松动,赶紧又道:“至于前太子,也就是如今贤王送的礼,夫君若是不喜,就将其放在库房里积灰吧,我保证不用。” 宁玦这时又大度起来:“为何不用?和田玉制的棋盘如此珍贵难得,放着积灰岂不可惜,改日你我对弈便将棋盘找出一用,我跟着沾沾夫人的光。” 剑与她 第131节 这话,依旧夹酸啊。 白婳轻抿抿唇,讨好地摇了摇宁玦的胳膊,面若桃李,含笑柔柔地哄他:“用不用都行,我听夫君的,此事既已解释清楚,夫君以后可不能再因此为难了。” 宁玦想了想,没那么好说话:“看你表现。” 说罢,倾身欲亲。 白婳躲不过,腰身被箍,只得仰首任其欺身压覆,阴影笼罩。 只是这两下浅尝辄止的啜吻,根本止不住宁玦心头的百痒。 他挪开身,眸晦沉沉盯着白婳不放,随后直接将人打横抱起大步往舱内去,着急垂帘合窗,遮蔽视线。 白婳被放躺到船舱内的平榻上,腰身挨着软毯,后知后觉明其意图,心头猛地连跳两下。 这是野外啊,晴天白日,湖心之上,如何能白日宣淫? 白婳自持贵女慧淑矜然,眼波盈盈怯怯,用力摇着头求他万不可胡闹:“宁玦,我们回客栈去吧,我……我游湖游够了,身子也乏了,不如到房间里去,船上万万不行的。” 她这称呼又叫宁玦不满,纵她求饶,也是无用。 白婳很快反应过来,忙改口,声音温吞吞:“夫君,求你……收了船锚划回岸边吧。” 宁玦声音哑沉,驳了她的建议:“不急,黄昏时的湖光才最惊艳,婳儿早走岂不可惜?” 说话间,宁玦已经干脆利索地褪了外袍,扑上平榻,他边向白婳不知足地索吻,边强制地撕扯她身上的轻薄衣衫。 船身摇晃,涟漪四面荡去。 白婳今日着身的是一袭浮光锦曳地柳青百裥裙,格外清新雅丽,衣衫被一层层剥落时,白皙肌理外泄,仿若拨开层层翠叶,终见锦簇花团,别有一番意趣。 宁玦为她痴迷。 原本白婳妆靥精致,云鬓花容,美艳不可方物,然而很快鬓飞钗斜,口脂糊花,就连遮身的半片裙袂也摇摇欲坠。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攥紧那半片可怜衣角,不使自己不堪视人。 宁玦吻着她光滑紧致的背脊,沙哑安抚出声:“莫怕,我们游荡湖心中央,百顷之内寂寥无人,在这儿,婳儿可以放心地叫。” “……” 原来他还记着昨夜在客栈,她双手捂嘴不敢出声的窘迫。 只是他眼下的“体贴”并没有叫白婳觉得好到哪里去。 野外而合,她真是为他一次次地突破自己的底线,从前受的深闺端庄的礼教全部摒除,她靡靡成这副样子,是不是过于孟浪了些? 她如此忧虑着,可宁玦却用行动告诉她,他实在爱死她这副模样。 粼粼水波不断冲荡着船身,却不足以将其撼动,船舱内那竭力到底的劲道,才是使舟身摇晃欲翻的罪魁祸首。 直至黄昏时刻,白婳累惨在宁玦怀里,阖眼沉沉地睡去了。 至于宁玦口中所谓最好的落日湖光景色,她今日注定无缘欣赏了。 …… 时光过隙,只眨眼,一年半的光阴过去。 宁玦官至殿前都指挥使,御前风光无限,连带白家也受提携。 而皇帝也在大将军王的辅佐下,慢慢拢权,终将皇位坐稳,大燕国顺民安,四海晏然,市井闾阎间尽显太平盛景,一切都向好的方向发展。 原本按照约定,宁玦还要为大将军王继续效力一年半载才得自由,然而他将段刈举荐到大将军面前得了重用,因此得以脱责卸任,并在大将军王勉强的应允下,计划提前离京。 白婳也未料到,两人日日向往的闯荡江湖的日子会来得这么快,一时有些恍然。 她不舍与家人告别,被侄女挽留时更忍不住落了泪,她承诺小怡,等自己回来,一定给她好好讲述京城外的见闻,就像游记里 写的那般。 又有友人为他们践行,臧凡、陈复和九秋,还有白婳在京城的几个闺友,总之两人践行宴没少参加,酒饭更没少吃。 临行前,白婳遣散了奴仆,只留小尤回了白府,之后锁了渡园的门。 打点好一切,两人轻装简行,自京歧远走,恣意奔野。 在无数个平凡的日夜里,两人的足迹踏遍山河各处,宁玦将对白婳的承诺全部践行,带她饮过沙漠绿洲的水,吹过雪岭凌冽的风,看过海上浮生的月,他们走塞北、穿峡谷、行古道,一人所见之景,大概是十人百人都看不遍的。 还有,值得一提的是,白婳到底没有学会剑术,辜负了身边那么好的师父,但她却聪明习得了熟稔的骑术。 两人骈行驰骋于天地间,无拘无束,拥风迎雨,做成了最令人艳羡的神仙眷侣。 至于宁玦,更实现了终身之理想——一人一骑一青影,佳人伴身共此生。 他原是舍得了自己,舍不了剑。 而余生,他最舍不下的,唯将一人矣。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