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至尊为爱发癫》 第1章 [穿越重生] 《九五至尊为爱发癫》作者:檐上雪【完结+番外】 简介: 王馥贵为王氏嫡女,注定背负家族荣光,心有所属的她抵不过父亲的安排,为了家族利益,被迫嫁给了父亲看好的七皇子。 大婚之夜,清隽俊逸的男人挑开她的盖头,垂眸间,温柔至极,深情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 王馥心中一动,心高气傲如她,既嫁不得心上人,这样也不错,她绝不想和其他女人分享丈夫,嫌脏。 父亲慧眼如炬,七皇子荣登大宝。 王馥诞下一子一女,虽然嫁给了不爱之人,但帝后相敬如宾,日子好歹能过。 朝堂之上,催皇帝充盈后宫的谏言如雪片般压来,她的夫君扛住压力,拒不纳妃。冰封的心防日渐松动,却不想短短两年,他就有了纳妃的念头。 王馥心生气愤,推开勤政殿的门,质问他,“你真要纳妃?” 昔时的温柔眼眸,彼时如刀锋般冷酷。 “朕是一国之君,后宫岂能只有一人。” 一世一双的承诺成了笑话,也罢! 王馥心灰意冷,斩发断情,刚拉开殿门,一只短箭破空飞来。 醒来之后,成了八品芝麻官家的二姑娘。 她重生于三年后。 发誓绝不重蹈覆辙,离李奇远远的。 命运弄人,她再次被逼进宫。 见到了自己的长子,昔日聪慧乖巧的糯米团子,长成了一个嚣张跋扈的熊孩子。 王馥气得差点怄出一口心头血,严重怀疑李奇是不是故意把太子养废,为了立别的女人生的儿子做准备。 顶着和前世没有半分相似的脸,王馥过上了每天都想打孩子又不敢的苦逼日子。 入宫后,王馥才知自己的尸身没有葬入皇陵,狗男人李奇不知什么时候信起了方术,疯癫地要召回她的魂魄。 王馥冷笑,迟来的深情比草贱。 早干嘛去了! *** 上元灯会,李奇对一身男装打扮英姿飒爽的王馥一见钟情。 他许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倾尽所有宠她爱她,盼望迟早有一天,她也能爱上自己,哪怕用情只有三分,也足够支撑他走过这一生一世。 可惜,她心如磐石,只心系那个人,从未动摇半分。 她生辰那晚,她借口酒醉回宫换衣裳,他偷偷跟去,看见他们相拥的画面,霎时间,犹如万箭穿心。 他知她不喜自己有别的女人,便赌气说要纳妃。 不想,变故突发,他眼睁睁看着一只飞箭穿透了她的心口。 他不能接受她就这样死在自己面前。 遍寻方士,只为让她死而复生。 只要她好端端活在自己身边,她心里没有自己又有什么干系? 三年后,四名入宫的女史中,有一人与王馥长得极像。 还有一人,长相没有半分相似,但一言一行,一颦一笑,活脱脱就是另一个王馥。 他感到迷茫。 是她回来了么? 【阅读提示】 1、女主重生后换了一具新肉身,并不是重生到原来的身体上。 2、1v1,he。 3、别被文案迷惑,古言小甜饼,无痛无虐,皇帝一边宠娃一边想法子让皇后复活,皇后一边治娃一边想法子不让皇帝发现她已经活了。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正剧 主角视角:王馥 李奇 配角:甲乙丙丁 甲乙丙丁 其它:配角甲乙丙丁 一句话简介:皇后死了,皇帝疯了 立意:一生一世一双人 第1章 你真要纳妃? “你真要纳妃?” “朕贵为天子,后宫岂能只有一人?” “陛下忘记了,大婚之夜,你曾允诺臣妾一世一生只此一双,绝不纳妾,昔日诺言犹在臣妾耳畔,陛下却已忘记了,也罢,臣妾斗胆向陛下请一封和离书,自此一别两宽,陛下便是纳上一千个神仙妃子也与王馥无关。” 随后,开门声伴着剧烈的咳嗽声,夜色深沉,檐下两盏宫灯随风晃荡,廊间影影绰绰。 她听到飞箭碎空之声,心口一痛,之后的记忆,便再也想不起来了。 “小姐,小姐。”旁边有人推她肩膀,睁眼,一张憨厚的脸映入眼帘。 摄入窗户的阳光极为刺眼,秦烟抬手遮挡,四周的景象渐渐清晰起来,熟悉了几天,倒也不陌生了。 这里比不得太尉府奢靡华贵,也没有宫里的轻罗软帐,但生活极为自由,不需像在太尉府当姑娘时一般恪守礼节,晨昏定省一顿也不能落下。 香琴把帐子挽起来,“小姐,又做噩梦了?” 香琴生得浓眉大眼,额头宽阔,左右两边的双垂髻用朱红束带绑缚,眉心点了颗朱砂痣,像极了太上老君身旁的小仙童。 秦烟困倦得扶着额头,“你怎知我又做噩梦了?” “小姐又叫那人的名字了。” 香琴还未适应眼下这个脑瓜子变聪明了的二小姐,也真是稀奇,从前痴痴傻傻的人,落进湖里多喝了几口水,竟然就变聪明了,那东明湖的水莫非是什么天宫仙露不成? 秦烟心里咯噔一下,“我叫什么了?” 香琴想了想,“毕……夏” “陛下?”秦烟大惊失色,皇后的身份已是前世记忆,这一世她是秦烟,是万不可再与李奇有任何牵扯了。 “是个男人的名字吧,小姐这几日夜夜都要唤这个名字,还说梦话。” 秦烟镇定下来,看来小丫头以为她喊得是某个人的名字,还没有跟当今圣上联系在一起。 “梦里似乎是有个男人,不过我记不起来了。”她下地穿鞋,身体都睡得有些乏了。 香琴端来水伺候她梳洗,秦烟刚浇了一捧水在脸上,听见她说,“小姐,莫不是民间传说的阴桃花吧?” 阴桃花就是大活人被死了的鬼缠上要隔着阴阳做夫妻,青天白日,秦烟打了个激灵,呸呸呸三下,“别胡说。” 香琴脸色越发凝重,“您夜夜都叫这个名字,又是您不认识的人,要不,请个道士来瞧瞧?” 秦烟第一反应就是拒绝,距离王馥中箭身死只过去了三年,她并非再世为人,而是占用了秦家二小姐的躯体,她自己也不知道秦家二小姐的魂魄去了哪里。要真请来一个有真本事的道士,拆穿她是鸠占鹊巢的西贝货,可怎么收场? “子不语怪力乱神,我爹可是个读书人,要被他听见了,当心吃板子。” 秦烟搬出府上的当家人吓唬她,香琴赶紧抿紧嘴唇,没再继续往下说。 洗漱完,换了身衣裳,秦烟坐到铜镜前让香琴帮自己梳头。 她怔怔盯着铜镜看,秦烟的身份地位比王馥差得太远,那也没什么,好歹秦父还是礼部主事,虽只是从八品,到底还是个官。衣食用度自然也比不得太尉家的五姑娘,但也非节衣缩食,将将够用。 唯一遗憾的是这张脸,比起前世,普通太多了。 她到底是个爱美的俗人! 哪有女子不爱美的呢? 顶着这张只称得上清秀的脸,怕是再无法拥有万众瞩目的风采了。 哎! 秦烟在心里悠悠长叹一声,香琴已将她绸缎似的乌发梳顺了。 “今日三月三是么?去趟寺庙吧?” 香琴一面熟练得挽着发髻一面答,“小姐不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么?” 秦烟笑笑,“酬神也算怪力乱神么?皇帝还要敬天地呢!” 香琴没读多少书,也是知道皇帝是不能胡乱议论的,忙提醒,“小姐您可不能聪明过头了,被人听见了,要招惹大祸呢!” 呸!那个负心汉,我还没骂他呢! 秦烟心里啐了一口,嘴上敷衍着,“瞧我这张嘴,还得赖香琴提醒着。” 香琴不好意思地笑笑,“香琴也是为着小姐好。” 这倒是实话。 秦二小姐据说是幼时发高热,把脑子烧傻了,这些年一直痴痴傻傻。前世的王馥是见过性子软弱的小姐被丫鬟婆子欺负得有苦难言的。 秦烟呆傻,身边有丫鬟伺候着,但也决计不会太上心,遇到个把良心丑的,恐怕明着一套背着一套,私下里欺负主子过过干瘾,反正傻子什么也不懂,只要伤不在明处,叫人纠不到证据就不妨事。 然而这香琴却是个实心眼,对她极为上心,将里外照顾得妥妥帖帖,未曾怠慢半分。 后来她才知道,她屋里的丫鬟换过好几茬,全因着她那整日想着攀高枝的姐姐。 秦烟听香琴讲秦大小姐怎么回护妹妹,觉得稀奇极了,那个成日里指着她骂她笨骂她丑的姐姐,还会护着秦烟? 拾掇好之后,香琴包好填肚子的糕饼,主仆俩正要出门,在院子里遇见了秦络和贴身侍女碧秀。 秦络好打扮,发髻梳得十分繁复,珠钗头花簪了一脑袋,不知道花了多久功夫。身上穿着一条石榴红的长裙,腕间挎着披帛。 <a href="https:///zuozhe/phv.html" title="檐上雪"target="_blank">檐上雪 第2章 两人脸色都不大自然。 两姐妹前两日闹了龃龉,秦络一时还未适应如今这个变聪明了的妹妹,在秦烟面前说话还像从前一样难听。秦烟呢,那不是突然变聪明了,而是换了副魂魄。任谁也想不到,这副躯体里装的是薨逝的前皇后王馥。 王馥是什么人? 当朝太尉的嫡女,当今天子的原配妻子,皇帝眼下唯一的子嗣都是她所出,这样的身份,自然也不是一副任人搓圆捏扁的窝囊性子。 秦络如往常一样骂她呆蠢,她哪里肯忍?当场就把秦络怼得脸色发青,要不是丫鬟婆子拦着,那日恐怕还得打上一架。 秦烟生硬得喊了声姐姐,秦络没答她,转而看向香琴,“二小姐要出门?” 香琴看看秦烟,秦烟把脸别开,看向墙边那片蓬勃的迎春花。 香琴答,“小姐近来总是做噩梦,要去寺庙里烧烧香去下邪气。” 秦络细长的眉眼上挑,“身体不好请大夫才是,道观里的三清真人能治得了病?” 明明是关心的话,非要以如此别扭的方式说出来。 秦烟在心底下叹了口气。 转过头来,“大夫瞧过了,没瞧出什么毛病来,听说寺庙里的梵音能安神,去听听也没什么坏处,我也许久没出门了。” 秦络看她一眼,侧头对香琴嘱咐道,“好好照看二小姐。” 没再说别的,香琴连声应和。 秦络不满意头上戴的一支钗子,马上要出门了,复又回房挑选钗子去了。秦烟没管她,出门时遇到秦络身边的另一位侍婢翠芝,她已安排人套好马车,等在门口。 秦烟想起前晚用完膳,秦络和秦母撒娇,说是最近和父亲同僚的女儿喜好相投,秦母拍了下秦络的手说,“黄大人如今高你父亲两阶,算不得同僚了。” 迟疑下,又说,“黄家大小姐……名声不好,你与二小姐也不宜交往过密。” 秦络当时是怎么说的? “论姿色,女儿不比黄大小姐差,女儿家就短短几年青春,若能攀上尚书家的少爷御史大夫家的公子,咱们父亲可不止官升两级,女儿也要剑走偏锋,杀出一条富贵路来。” 秦烟暗自琢磨,秦父的同僚,应曾经也是个从八品的主事,后来升了职,莫非靠的是那位黄大小姐? 前世王馥家世显赫,结交的都是高门贵女,五品开外的官家小姐,仔细想想,仍是一个都想不起来。 但姓黄的闺秀,她倒有印象。 还是宫宴上听人议论的。 礼部尚书身边有一极为得宠的小妾,小妾膝下只有一独子,到了岁数娶了妻,后小妾是一个接一个地纳,妻妾成群,却没有一个能怀上子嗣,可给家里愁坏了。不成想,那庶子在三月三的诗会上认识了礼部主事家那待字闺中的大小姐,没多久,就传出黄大小姐怀上了尚书公子的骨肉。 女子未婚先孕是大大的丑事,便是有了身孕也要藏着掖着,消息却似自己长了腿,在上京城中传得沸沸扬扬。许是黄大小姐肚子里怀着的可能是庶子这辈子唯一的子嗣,尚书府还是将黄大小姐抬进府中给那庶子做了妾室。 秦烟步下台阶,顿了顿,重新走到台阶上,问翠芝,“我姐姐今日约的可是黄家的二小姐?” 翠芝很纳闷二小姐为何突然关心起这个,但还是乖乖作答,“是的。” “是哪个黄家?”不等翠芝再答,秦烟补了一句,“是攀上了尚书府的那个黄家吗?” 那么多姬妾一个都怀不上,怎她就轻易怀上了? 黄家那位传奇的大小姐赌上的可不只是自己的名节,这样一个狠人,背着父亲的仕途走钢丝,一个不注意被大风闪了腰,跌下来不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是……是那个黄家。”翠芝声气弱了下去。 当年黄家大小姐的事闹得满城皆知,翠芝也多次劝告自家小姐与黄二小姐过从甚密有失妥当,可大小姐吃了秤砣铁了心,她一个下人,人微言轻,大小姐怎会听她的话? 坐上马车,香琴没忍住问秦烟,“小姐,您私下里过问大小姐的事,大小姐会不高兴的。” 秦烟绞着手帕,笑笑,“我也不是第一次惹她不高兴。” “您方才为何要问那黄家小姐?” 浓密的睫羽轻垂,秦烟盯着自己未曾涂蔻丹的手看,“心比天高的人想要成事得依托大智慧,如若只有小聪明” “只有小聪明会怎样?”香琴追问。 秦烟摇摇头,用力挤了挤右眼,“我眼皮子跳得厉害。” 香琴“呀”了一声,“是哪只眼睛跳得厉害?” “右眼……这有什么讲究?” “小姐没听过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都是流传民间的俗语,秦烟的确没听过,没好气得睨她一眼,“你还不如不说。” 马车里闷得慌,香琴拿起备用的团扇一下一下替秦烟扇风,玉石扇坠上的红络子荡来荡去。 秦烟无端烦躁,“缥缈的烟雾,扇坠上的络子,咱们家这主事老爷枉费读了这么多圣贤书,起这两个轻贱人的名儿!” 第2章 你是谁? 虽然不是初一十五,来烧香拜佛的人并不少,求功名利禄,求美满姻缘,求富贵无极,庙里静坐莲花台的菩萨仙人日日要听世人贪心的欲望,还能保持不动心吗? 秦烟手合十,仰望着慈眉善目的观音娘娘。 一世身死,前缘尽消,便是重活,也该喝了孟婆汤把前尘旧事一并忘了才是。 顶着别人的皮囊,揣着前世的记忆,她只能是秦烟,再做不回王馥。 佛陀这般安排,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观音殿里的蒲团抢手得很,据说求子特别灵验,后面排着的妇人大约心里都在恼秦烟跪得太久,神情间诸多不耐烦,秦烟只好识趣退出去,寻了个僻静的游廊坐着。 时值正午,秦烟从未吃过寺庙里的素斋,好奇,打发香琴先去探看下吃斋的人多不多,要人多,她就不去凑这热闹了。 呆坐着也是无趣,无意瞥见未曾悉心打理的花坛里长了杂草,趁人不注意,她去扯了几片草叶来。 王家五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她不喜欢,她独有一门不足为外人道的爱好,就是草编的昆虫,草蚂蚱、草蝴蝶、草蜻蜓,经了她的手,准得活灵活现,可惜在前世家人眼里,尤其是严苛的父亲眼里,这些都是登不得台面的手艺,她只能藏着掖着,知道她会这手艺的人不多。 李奇算是其中一个。 有了孩子后,她闲来无事时,会编一些来逗孩子玩儿。他在一旁处理政务,瞧见了,夸她手巧。 手上吃疼,她“啧”了一声。 凝神看手上,食指被叶片割了道口,鲜血往外冒出,她伸进口里含着,略微咸腥的血气令她蹙了蹙眉。 右眼皮又跳了起来。 她开始生起李奇的气来。 如果不是后面他背弃了誓言,作为一个丈夫,他着实挑不出什么错来。三年来,后位悬而不定,大臣屡次上书劝他重新立后,甚至连动摇国本这样严重的辞令都搬了出来,他始终坚持,暂不立后,暂不纳妃。 既如此,早干什么去了? 迟来的深情比草贱。 一生气,她将手里刚刚成型的草蚱蜢用力扔了出去。 这时,不远处那道紧闭的红漆木门忽然开了,从里面走出两个人,在后的是名着灰袍的僧人,在前的,白衣青衫,面如冠玉,一双温润的眼,似被天山顶上的雪洗过。 那只刚刚成型的草蚂蚱正落在他的脚畔,他弯腰拾了起来。 秦烟的大脑先是一片空白,随后,前尘往事纷至沓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有情她有意,可惜她生在王家。 有一得,必有一失。 得一世荣华,就得伴一世身不由己。 更可笑的是,这荣华她不要都不行。所以说,当秦烟应该是比当王馥好的。 嫁给李奇的前一日,王馥许孟洛宁,今生情深缘浅,来世,她还他情深义重。 作为秦烟的这一世,应该还得起了吧? 她沉溺往事时,孟洛宁捏着草蚱蜢的半成品愣神。 秦烟起身拍拍手,又理了理裙摆,大大方方走至孟洛宁身前,伸出手去,“公子,这是我的。” 孟洛宁回神,沉静的眼浮起一丝疏离,他往后退了一步,没有直接把草蚂蚱交到她手里,而是搁到一旁的廊椅上。 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秦烟的手尴尬得伸着,她与前世的王馥难道没有一点相似之处,让他对自己疏离至此? 她没在这事上纠结太久,因为她意外发现,对面的门只是合上了,没有上锁。 禅房花木深,孟洛宁来这儿做什么呢?一瞬间,她好奇心泛滥,想要进去一探究竟。 想到,也就这么做了,走过去,毫不犹豫地推开了那扇门。 <a href="https:///zuozhe/phv.html" title="檐上雪"target="_blank">檐上雪 第3章 一间狭小的暗室,光线幽暗,入门即见一张供桌,供桌上摆满了正燃着的莲灯,再往上是供台,竖立着一盏牌位,牌位两旁水养着两瓶桃花,已经萎靡了。 冥冥之中,秦烟总觉得那盏牌位和自己有牵连,她慢慢走上前去,看牌位上的字。 “阿馥之灵位。” 刻字的凹陷处呈现褐红色,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借着烛光,秦烟凑得再近些,牌位上刀痕累累,一横一竖都不着力,不像是匠人手笔。 “阿馥……” 秦烟喃喃念着,蓦然瞪大眼睛,抬手捂住嘴。 如果不是先遇到了孟洛宁,纵然看见上面的名字,她也不会想到在古寺深处的禅房中供奉的是她自己的牌位。 阿馥……阿馥……这是她的乳名,从小,孟洛宁就是这样唤她的。 他疯了吗? 王馥是昭告天下的皇后,死后定然也是以皇后之礼入皇陵,他私下里供奉她的灵位,时时前来悼念,若是被人发现了,被有心人拿“皇后与外男有私情”来作文章,她王家,他孟家,恐都要遭受牵连。 他怎么就这样单纯? 以为牌位上没有她的姓氏,别人就猜不到了吗? 封后前,王家五姑娘与孟二公子青梅竹马感情甚笃的流言在宫中四起,皇后是不是孟洛宁青梅竹马的阿馥会有谁在意?看重的还不是前面那个“王”字。父亲王岩当时已位列三公,若他的女儿成了皇后,朝之重臣,再加一个“外戚”的名头锦上添花,权势可滔天。 她的婚姻,她的后位,不过是权力博弈中的筹码罢了。 她活着时一步一步,要走得小心翼翼,她一死,仍然万事难休。 她还有一双儿女,不能冒这个险。 正待她拿不准该怎么办时,孟洛宁回来了,捧着一大束鲜妍的山桃花。 见着她先是吃了一惊,而后眼睛里盈满戒备,声气森冷,“你怎么在这里?” 秦烟定了定神,站在从门缝泄进来的光束里,不卑不亢地扬起脸,“若这扇门在公子离去时就已经上了锁,那此刻,我也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孟洛宁一瞬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 她在提醒他太过大意。 心念电转,他望了望供台上的灵牌,倏又想到,她又是如何知道他太过大意? “你认识牌位上的人?” 秦烟也将视线移向牌位,“‘馥’意指出众不凡,能担得起这个字的,又让公子念念不忘的,能有几人?重要的不是我识得不识得牌位上的人,而是,如果我能认出她是谁,其他人也能认出来。” 孟洛宁的神色一下肃穆起来,还伴着些许难堪。 秦烟鬼使神差伸出手,抚触牌位上的字。“人死了,就是一把骨,沧桑聚散,转眼成空,哪还听得懂活人说什么?做给外人看的规矩,有没有都不重要。怕只怕,死后都被吵得不得安宁,今日父母来哭,明日子女来哭,后日亲朋旧友来哭,吵也要吵死了。” 昏朦光线里,秦烟的侧颜像极了那个人。 孟洛宁心头一动,脱口而出,“你是谁?” 秦烟回头,凝视着他的脸,“我姓秦,秦烟。” 她把已经编好的草蚱蜢放到供台上,蚱蜢的眼睛绿豆大小,用力瞪着,活灵活现。 孟洛宁心里的疑窦更深。 秦烟离开前,看了看他怀里的桃花。“去年今日此门中。” 她只念了这一句。 这首诗里藏着相传已久的凄美故事,极大可能是后世文人杜撰出的结局,套在王馥与孟洛宁身上,却变得合情合理了起来 门外,香琴已经回来了,跑得一身是汗,“小姐,人多呢!这也不打紧,就怕你吃不惯,你那么爱吃肉。” 爱吃肉? 孟洛宁发着呆。 阿馥也爱吃肉,随侍的丫鬟身上总揣着肉脯。 “罢了!近日礼部事忙,爹爹累得都憔悴了,他爱吃聚芳斋的山楂糕,去买些,让他随身带着,省得忙起来顾不上吃饭,老饿肚子。” *** 三月三,上巳节。 水边饮宴,郊外游春,秦络不知道正徘徊在哪处热闹的酒宴上,寻她的高门贵子。 秦烟回来的路上,见活泼爱闹的孩子在街上跑跳,想到自己那一双儿女,她怕是这辈子都见不到了,不由感伤起来。 她没去凑这天的热闹,买了山楂糕就回家了,秦母已在家中早早备好了兰汤。用兰汤沐浴是上京的习俗,意在祓除不祥。 秦烟泡完澡,从浴室里出来。 白日里走了不少路,这会儿疲得很。正走着,忽然,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跌跌撞撞冲进院门,吓了秦烟一跳,没等她惊叫出声,那女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香琴去取干帕子,听到嚎哭匆匆赶过来,看清地上坐着的人,惊讶得叫了声“大小姐。” 秦烟惊呆了下巴,早上出去时头发还梳得整整齐齐,回来怎么就成了这样? 她看了香琴一眼,示意她别声张。 走过去问,“姐姐,这是怎么了?” 秦络哭声稍歇,缓缓扬起脸,双眼红肿,哭出了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秦烟伸手去扶她,“怎么哭成这样?碧秀跟翠芝呢?” 这么久了,也没见着两个丫鬟来伺候。 秦络抽抽噎噎,“我……我不知道……船上闹……腾腾的,我害……害怕,赶紧跑出来,我也我也不知道那是哪儿,怎么就……就跑回来了,钗子都跑掉了。” 秦烟听她说得毫无章法,耐着性子问,“别急,你慢慢说,你害怕什么?” 秦络呼吸骤然急促起来,猝不及防伸手,紧紧抓住秦烟的手腕子,涂了蔻丹的指甲深陷进细嫩的肉里,秦烟痛得直蹙眉,想要挣脱出来,偏生秦络力大无穷,她只能咬牙忍着。 “死……死人了,他喝了我敬过去的酒,然后……然后从鼻孔里流出血来,倒在地上,有人……有人探他鼻息,就……就没气了。” 一番话说得断断续续,但秦烟还是听明白了,忘记了手腕处的疼痛,喃喃道,“喝了你敬的酒,死了?你” 秦络顿时意识到秦烟怀疑她下毒,连连摇头,“不是我,我没有,我没有下毒。” 香琴在旁早吓得六神无主,“还是先禀告夫人,让夫人拿主意。” 秦络回过神,用力点头,“对,对,娘呢?娘在哪儿?” 她松开了秦烟的手腕,秦烟又反抓了她的手腕,把她拽了回来,“死的是谁?” “王……王公子。” 秦烟追问,“哪家的王公子?” 秦络嗫嚅着,“我也不知,听他们说,他叔叔是太尉大人。” 秦烟松了她的手,身子朝后倒退了一步,用力吸了口春夜里的凉气。 第3章 变故始发 秦络去找秦母了,香琴搀秦烟到一旁的石凳上坐下,秦烟单手撑额,长发垂落,右眼皮平静下来,她总算知道右眼的灾祸应验到什么事上头了。 “小姐,事态很严重是么?”香琴满眼忧色。 秦烟头疼,手指按压着太阳穴,“死的公子哥姓王,还是太尉一支的王,自然是严重的。即便是普通人,秦络也是头号嫌犯。” 香琴忧虑,“这可怎么办是好?” 秦烟自言自语,“应该不是主家这一支。” 王岩治家甚严,明令王家子弟不许流连烟花柳巷,不许与青楼女子厮混,谁要品行不洁犯了禁忌,直接赶出家门,从此与王家再无干系。 那就是旁支上的。 秦烟起身,“走,去娘那里看看。” 香琴点点头,是得让女主人拿主意,两位小姐年纪都小,经历这样的大事,哪还有主心骨在? 刚出院子,就撞见了碧秀与翠芝,气喘吁吁,满脸焦急,跑得头发都乱了。 “二小姐,咱们大小姐呢,您可有见着?” 香琴耐不住性子先答了,“在夫人那里呢。” 一听在秦母那里,碧秀与翠芝先是松了口气,然后忧心忡忡对视一眼。 秦烟正好有话问她们。 “你们怎么没跟姐姐一起回来?” 碧秀扯着手帕,头垂着,不言语。 翠芝长叹口气,一股脑说了,“二小姐,这也怪不得奴婢二人,曲江上私人包的画舫,满船的歌姬舞妓,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如何去得?听黄家姑娘说那船富丽堂皇定然不是常人手笔,我二人好说歹说,大小姐不仅不听,还不许我们跟着,让我们在岸上等,碧秀非要跟着,黄家二小姐伸手就是一巴掌,还撺掇小姐,说我们家的丫鬟也太过风光了,连主子的话都不听,放在她家,早叫人拖出去打死了。” 秦烟看向碧秀,左脸颊果然有一片红印。 在王家当五姑娘时,她就是出了名的怜惜下人,从不轻易打骂,见碧秀潸然欲泣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a href="https:///zuozhe/phv.html" title="檐上雪"target="_blank">檐上雪 第4章 她家那个心比天高的大姐姐,这回算是被姓黄的坑到阴沟里去了。 秦烟拉住翠芝,“那黄二小姐有没有说画舫里有哪些人?” 翠芝摇头,“没说。” 秦烟追问,“你们就谁都没看见?” 翠芝摇头。 秦烟气馁,一直未说话的碧秀插了话,声如蚊呐。 “我听里面有人劝酒时,唤了声‘子野’”。 “子野”,秦烟下意识地就往王家去联想。 她记起来了,二叔公那一支的,名冲,字子野。 祖父的寿宴上,他低眉顺眼地跟在嫡母身后,跟着两个弟弟问候母亲,母亲便一一问起三个孩子,说起王冲时,他那嫡母语气轻蔑至极,仿佛他是臭水沟里的脏东西一样。 对,先带去的三个都是庶出,正母嫡出的那个,还是被嬷嬷强扯进来的,一脸不耐烦,经过王冲时,那么宽的路,非要推人一掌,从王冲站过的地方走过去。 母亲最看不惯这些不学无术的纨绔,正眼也不瞧他,反笑着夸奖王冲。最后那嫡子被亲母带走了,走时气呼呼的,不顾主家的长辈们在场,又狠狠撞了王冲一下。 三姐心细,偷偷提醒母亲当着嫡子面抬举庶子,反而是害了那名庶子。 秦烟从回忆里回神,今晚那个短命的,不会是王冲吧? 秦烟忙把风吹乱的发丝甩到身后,提起裙摆就往秦母的院落跑去。 秦络靠在榻上,手里捧着茶盏,脸上泪痕刚干。 金淑容忙迎上来,握住小女儿的手,“可是你爹爹回来了?” “没呢,我有事情要问姐姐。” 秦烟抽回手往里走,金淑容追上来又把她拉住,“乖宝,你就别来烦你姐姐了,说着又要哭上了。” 秦烟安慰她,“娘,不问清楚,你哭的日子在后头。” 金淑容脑子没转过弯儿,秦烟暗自叹气,看来这位母亲是担不起大事的,估计眼下是在等秦父回来拿主意。 秦烟坐到塌边儿,握起秦络的手,并非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秦络小时候是跟父母吃过苦的,父亲高中前,她就跟在母亲身边帮扇坠打络子,细长的线套在五根指头上,甩过去拽过来,长此以往,指节也被勒得粗了。 由奢入俭难,她理解她那不切实际的渴求。 秦络盯着握住自己的那双手,她还记得妹妹小的时候,手小小的,她要紧攥着,怕丢。 秦烟正色道,“姐姐,我问你,今晚死的那个,是不是叫王冲,字子野。” 秦络眨眨眼睛,轻轻摇摇头,“不是他。” 秦烟凝视她略显憔悴的脸,“你知道哪个是王冲?” 秦络微微抬起下巴,“我不知道王冲,我知道子野,有人叫过他,子野。” 只那么一次,她就记住了。 整晚,他就没说上两句话,其他人也不大理他,他就在一旁自斟自饮,那群人起哄,撺掇她去给坐主座的王公子敬酒,她心里有些胆怯,他却给她斟酒,柔声安慰她,那是他二哥,骄纵了些,但人不坏,让她莫要担心。 她羞得脸颊飞红,端着酒去敬,他嘴上人不坏的二哥却趁机摸她的手,喝完酒把酒杯朝后一扔,就要来拉她。 她当然是要避的,正慌乱着,王公子鼻子里就流出了两行血。 秦烟脊背生凉气,“死的……是王冲的二哥?” 那不就是当年令母亲厌恶的那个嫡子嘛? 正室膝下就这么一个亲生的,娇生惯养,稀奇得跟眼珠子一样。就这么遭一杯酒药死了,他们能甘休? 歇了好半天,秦烟的六神才归了位,秦络见她脸色煞白,心沉落谷底,“我是不是……是不是惹大麻烦了?” 秦烟没答她,把香琴叫进来,“让碧秀他们去给姐姐收拾包袱,你去命人套车。” 金淑容不明所以,焦急地抓住她的手腕,“烟儿,你这是做什么?” 秦烟耐着性子解释,“阿娘,死的是当朝太尉的亲侄子,还是旁支上的嫡子,王家不可能放过姐姐的?” 一听是王太尉家,金淑容三魂七魄全吓散了,脸上血色尽数褪去,“可……可人不是络儿杀的啊!” “酒是姐姐递上去的,那么多双眼睛都看见了,人是不是姐姐杀的,姐姐都脱不了干系。那王家是什么身份地位,势比人强,到时候怎么审,还不是他们说了算。姐姐现在逃了,还能保住一条命。” 金淑容大受打击,身子一晃,一屁股坐在地上。 秦烟见香琴吓呆了,急忙呵斥她,“愣着干什么?快去啊!” 香琴惊醒,转身跌跌撞撞朝外跑,刚出了房门,翠芝大呼小叫地冲过来,“不好了不好了,门口来了一队官差,说要捉拿咱们大小姐。” 秦络猛然抬头,泪如雨下,“我又没杀人,官差为何要来捉拿我?” 秦父现在还未归家,金淑容早就吓得六神无主,连平时里说惯的粗话都不飙了,秦络只知道哭,秦烟无法,匆忙找了套衣裳换了,带着香琴和翠芝出去见官差。 官差明火执仗,密集的火把将门口的巷道照得亮如白昼。 为首的官爷手搭在腰间的佩刀上,横冷的一字眉高挑,喝道,“你就是秦络?” 秦烟眼尖,注意道官差身边跟了个管家打扮的人,猜应该是王二郎家派来的人。 她勉定心神,往前走两步,矮身行礼,“我是秦络的妹妹,不知大人找我姐姐何事?” “你姐姐杀了王家的二公子,本官奉命将她缉拿归案,劝姑娘识相些,快快交出人犯,否则刀剑无眼,伤了姑娘细皮嫩肉的娇躯,可就不值当了。” 王馥活了二十一年,何曾被人如此糟践过?不自觉地显露出皇后的威严来,端着手,横眉怒目,“放肆!谁给你的胆子” 话未说完,秦烟如梦方醒,赶忙将剩下的话吞回肚子里。 有人嗤笑了一声,“你父亲不过是个从八品,摆这么大的谱儿,是天王老子给的胆子吗?” 其余官差接连笑开,一旁的官家咳嗽一声,笑声方止。 其中一个身量细瘦的官差,见秦烟脸色发白于心不忍,道,“秦二小姐,我们都是奉命办事,你把人交出来,县衙自有公道。” 秦烟缓了缓脸色,“我姐姐凑上巳节热闹去了,早上出去的,还未归家,官爷不信,可问我姐姐的贴身丫鬟,她与我姐姐被人群冲散了,也正急着找人呢!” “跟她啰嗦什么”,为首的官爷明显不耐烦,两指一并,发号施令,“进去搜!” 秦烟和两个丫鬟被粗犷的官差们撞到一边,差点跌倒。 翠芝护主心切,抓着秦烟的手小声哀求,“二小姐,您想想办法,再想想办法。” 秦烟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县衙里那些屈打成招的严酷手段她是听过的,若秦络被压到县衙,死罪定是逃不了的。何况……她还是个女子,若是……若是……秦烟不敢想下去。 这帮官差平日里跋扈惯了,行事同盗匪强盗无甚区别,打了好几个家丁,一盏茶不到的功夫,就将秦络拖了出来。 秦母在后哭得声嘶力竭,秦络哭得声音都嘶哑了,“大人明鉴,小女没杀人,没杀人。” 秦烟惶急得下石梯,不慎从上面摔了下去,她不顾疼痛不顾屈辱,爬过去抱住管家的腿。 “大人,那酒是三公子递给我姐姐的,不要让二公子死得不明不白啊!” 那人脸色大变,抖了下腿,秦烟识趣松开。 他走到官爷跟前儿,看起来甚至有些傲慢,“王大人。” 为首的官爷不仅不生气,反而赔着笑,“您老有什么指示?” 不看僧面看佛面,有头有脸的管事,官府多少会给颜面。 管家束着手,“瞧我这记性,出门时,大夫人特地叮嘱了,先将人带回府里,她问两句话,再派人送到府衙去。” 死的是他们王家的人,要把人带回去问两句话,也不算太违逆法理。何况,人家不是说了么?要送回府衙的。官爷顺坡下驴,卖了王家这面子。 第4章 势比人强 秦络被人带走后半个时辰,秦父终于回来了,他回不回来,都更改不了结局。都是死局,她刚刚那一跪,不过是让秦络死得慢点儿,死得好看点儿。 总有人要为王家二郎的死负责。 要么是秦络,要么是王冲和秦络,总得有她,逃不掉躲不过。 秦母已经哭晕了过去,她望着面如死灰的秦父,第一次恨自己不是王馥,而是秦烟。 前世的王馥只跪过父母与天子。 她紧紧咬住后牙槽,不停在心里念。 “势比人强。” “势比人强。” “势比人强。” 她太疲了,香琴照顾她睡下,她的梦换了另一方天地。 “救我姐姐!” “救我姐姐!” “救我姐姐!” <a href="https:///zuozhe/phv.html" title="檐上雪"target="_blank">檐上雪 第5章 幽怨的求救声魇住了她,她挣扎着醒来,天还没亮。 看了眼桌上的更漏,她大约只睡了一个时辰。 心口骤然刺痛,她疼得浑身冒汗,右手向后伸着,不小心把枕头掀翻,一样东西从床上飞出去,落到了桌脚下。 借着窗口的月光,她赤脚下地,将那东西拾了起来。 淡淡的兰草香漂浮在沁凉的春夜里。 香琴听到响动,连唤着“小姐”奔进房来,找到火折子点燃了房里的油灯。烛光驱散一室幽暗,她看清楚了手中的东西。 是一只荷包,装有辟邪兰草的荷包,针脚细密,比得上皇宫司制司宫人的手艺。 “这是大小姐绣的,让我放在小姐的枕头底下,趋吉避凶的。” 秦络很小的时候就跟着母亲做针线活贴补家用,心灵手巧,习得一手出神入化的绣工。 “今日初几?” 听她冷不丁问,香琴愣了下,答道,“初三……不……已过了子时,应是初四了。” 秦烟把荷包紧紧攥在手里,梦里那个声音,是本来的秦烟吧? 姐妹二人互相牵挂,若让秦络好好活着是原主的渴求,她如何不能成全她? 势比人强。 她也可以借王馥的势成全秦烟。 睡不着,她打算出去走走。 夜色寂寂,春虫啾鸣,天气日渐暖和起来了。 在她撞见秦络的院子里,秦父坐在一根孤独的石凳上,双手撑着大腿,背打得笔直,一动不动。 风露沾身,看起来无比落寞,应该是在这里坐了一晚上。 秦烟走过去,轻唤道,“爹爹。” 皇子称父亲作“父皇”,她在民间听见的就要亲昵许多。 “阿爹!” “阿父!” “爹爹!” 前世,她称王岩为“父亲”,对比之下,显得古板又疏离。 秦怀礼回神,强行挤出一抹笑容。 “烟儿还没睡?” “睡不着”,秦烟走过去,坐在他身边的石凳上,“爹爹在想姐姐?” 秦怀礼点点头,“怪我没用,若早日为她寻一桩称她意的亲事,她也不必受这种苦了。” 秦烟看着他憔悴的侧颜,眼睛发酸。 秦络走错了路,他的仕途算是到了头,他非但没有半丝责怪,反而愧疚自己没给女儿最好的。 父母之爱,总是心怀亏欠吗? 可她也见过冰冷的亲情。 秦烟不由得红了眼眶,“王家不养无用的女儿”,这是她听过的最冰冷的话。 “爹,你打算怎么做?”她轻声问。 秦怀礼的一双手局促地在腿上抓了抓,“为父官儿小,也没识得几个能在王家说得上话的人,只能……只能亲自上门去求王家网开一面,除了这个,我也不知道还能为你姐姐做些什么了。” 犹豫一瞬,秦烟鼓起勇气,“爹爹,女儿有办法。” *** 每年三月初四,楼观寺闭门谢客,对外称是九天娘娘俗世的诞辰,全寺僧尼要潜心为九天娘娘诵经一日,外客不得打扰。 只有极少人知道,这一日是太尉府二姑娘的忌辰。 听闻太尉府这位二小姐伶俐慧黠,极得太尉宠爱,却在八岁那年患了急症,御医守了七天七夜,还是没能从阎王手里抢回二小姐的命。 太尉夫人顾蕴悲痛欲绝,在楼观寺里设了灵位,终年供奉。全寺僧尼在大殿内为二小姐诵经超度时,太尉夫人独自守在佛堂里抄经,不许丫鬟婆子来打扰。 顾蕴身着黑纱披衫,静立于一盏供桌前,手持朱笔,正手写一卷《地藏本愿经》,经文她早已烂熟于心,不必对照经书,仍可一丝不漏地默写出来。 两侧灯火凄迷,映照出她那高束的发髻中丝丝缕缕的霜色。 曾经名门望族追着求娶的浔阳顾家大姑娘,先是失去二女儿,又在中年时,失去了她的五姑娘,发中霜雪皱生,一夜之间,似苍老了十岁。 她持笔的手势依旧端方雅致,长长一卷《地藏本愿经》,写到一半时,她的手已经开始发抖。 她孜孜不倦,继续往下写。 “汝母在生,作何行业?今在恶趣,受极大苦。” 写到这句,她心痛如绞,不由落下泪来,晕湿了一小片纸。 忽然,从旁边伸来一双手,奉上一盏热茶。 她只当是陈婆子,她总是怜惜她,看不得她哭。 目光未斜,手上动作也未停歇,“我不渴,下去吧!” 一侧捧茶的手也一动不动,顾蕴停下笔,偏过头去。 是个穿灰袍的小姑娘,头上戴着顶尼姑帽,一头乌发太过繁茂,尼姑帽兜不住,漏了一蓬在外头。小姑娘肤白若雪,一双眼乌黑澄澈,含着黑曜石一样,直勾勾将她望着,眼周浮着一圈浅淡的红,对视的这一瞬,那红又深了几分,眼睛里凝起泪意。 顾蕴迷惑不解,望望四周,不明白这小姑娘怎么冒出来的,“你是这庙里的人?” 秦烟想不到自己还能见着前世的母亲,一时悲伤难抑,她又很快想起正事,抬手擦去泪水,“母……夫人,小女姓秦,是礼部主事秦怀礼的二女儿。” 初见这小姑娘,顾蕴心中升起莫名的亲切感,并不责怪她的莽撞,“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回家去吧!” “夫人”,秦烟忽然跪下用力磕了三下头。 “小女出现在此处,也是逼不得已。王承大人家的三公子毒杀亲哥,却让我姐姐顶罪,我父人微言轻,已是不知怎么做才能救出姐姐,母亲也被气病在床。求夫人可怜天下父母心,为我姐姐主持公道。” 秦烟在来时的路上就已经把求情的话想好了,避免还未说完就被下人拖出去,她得快速让母亲领会她的来意。 顾蕴没有心力插手这桩闲事,推拒道,“恩怨是非,自有官府主持公道,又岂是我一介妇人能够插手的,姑娘请回吧!” “夫人”,秦烟不肯起来,还要继续求情,顾蕴烦她夹缠不清,开口唤陈妈妈。 等陈妈妈她们进来,她就再没有机会了,情急之下,秦烟顾不得许多,喊了声“母亲。” 顾蕴的身躯一瞬被她这句呼喊钉得动弹不得,她颤着声问,“你刚叫我什么?” 秦烟维持跪姿,磨着膝盖朝她行去,在膝眼碰触到她脚尖时,一把抱住她的小腿。 “母亲,馥儿……馥儿没有死……” 顾蕴倏然气得浑身颤抖,“你方才说天下父母心,眼下,却为了救你姐姐,要糟践我的一片慈母心吗?滚开” 她用力踢开她。 秦烟被她踢得一趔趄,侧趴在地,尼姑帽飞了出去,满头青丝曳地。她垂着头,黑发遮了半边脸,看起来极其狼狈。 强忍心口的痛意,秦烟缓慢道来,“馥儿肚皮上原有块胎记,出生时足有拳头大,母亲担心得不行,不想长到六岁,便自动消褪了,一点痕迹都未曾留下。” 顾蕴膝盖酥软,手扶住供桌才堪堪站稳。 “馥儿五岁发高热,太医来看都没用,母亲抱着馥儿在佛堂里跪了一晚,第二日馥儿高热褪去,母亲为此吃了一年素斋。” “馥儿六岁开始爱美,偷用母亲的螺子黛,结果把眉毛画成了毛毛虫,让母亲骂也不是笑也不是。” “馥儿七岁,三姨母有孕,问馥儿肚子里是个弟弟还是妹妹,馥儿说是弟弟,次年,三姨母果真就生了个弟弟。” “馥儿八岁,母亲带着馥儿去庙里祈福,馥儿吵着要摇签,竟不想,摇出的那只签名是帝王燕。母亲看着签发了许久的呆,然后用力掰断了那只签,抱着馥儿说,您不希望馥儿成为困于深宫的燕,您宁可馥儿做一只遨游九天的鹰,一生平安喜乐就足够。” 她抬起头,仰脸望着顾蕴,“母亲,您还要女儿继续往下说吗?” 顾蕴还是不能相信,摇着头喃喃呓语,“不会的,你和馥儿长得一点不像,你不是我的馥儿。” 秦烟从地上爬起来,擦掉泪水,捏起顾蕴握过的那只紫毫笔,就着半卷经文继续往下写。 “光目答言:我母所习,唯好食啖龟鳖之属。所食龟鳖,多食其子,或炒或煮,恣情食啖,计其命数,千万复倍。尊者慈愍,如何哀救?” 前尘旧事可以冒领,一个人的字却是极难伪造的,是王馥擅长的瘦金体,如兰叶一般清洁闲逸,自成一派风骨。 为了尽快取信于顾蕴,她故意写错了一个字。 “唯好食啖鱼鳖之属”,她总记错,写成龟鳖。 顾蕴双目发酸,抖着手一个字一个字抚过去,在龟字上停下来。 秦烟搁了笔,复又在她脚畔跪下。 顾蕴红着眼望向她,伸手去摸她的脸,刚刚哭过,面皮是凉的,但还是能感受到那一层凉意下的温热。 她慢慢蹲下来,泪凝于睫,闪着盈盈的光,“你真是我的馥儿?” <a href="https:///zuozhe/phv.html" title="檐上雪"target="_blank">檐上雪 第6章 秦烟流着眼泪,“母亲,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觉醒来,自己就成了秦烟,秦家父母待我如珠如宝,秦家姐姐待我也是极好,女儿再世为人却让秦家失了一个女儿,若再失去一个,叫女儿怎么对得起他们?” 陈妈妈在门口听见佛堂内有哭声,恐久哭伤身,硬着头皮来敲门,“夫人,您莫要哭得太久,伤眼睛。” 顾蕴搂着秦烟,打发陈妈妈,“知道了,我不想被人听见,你们都站远些,有事我会传唤你。” 陈妈妈叹了口气,命守在外面的人再站远些。 秦烟停止了哭泣,低声恳求,“母亲,姐姐……秦络昨夜就让王家的人压走了,您救救她呀!” 第5章 说经 以顾蕴的身份解救秦络就是一句话的事儿,但也得师出有名,母女二人合计出一个相对妥帖的说辞,顾蕴派出她身边最有地位的陈妈妈,秦烟稍稍放心,就在佛堂里等消息。 午时顾蕴命人将午膳传进佛堂,秦烟是拿钱疏拢了给寺庙供菜的菜农,在顾蕴一行人来之前,偷偷藏在佛堂内的,故而外面的婆子丫鬟没一人发觉她的存在。就算是开始听出了不对劲,他们也不敢多嘴。 在寺庙自然吃的素斋,顾蕴不住往秦烟碗里夹菜,看着她吃。 秦烟见不得姜蒜,但又喜欢姜蒜的味道,所以见着就只能全部挑出来放一旁,做王馥时,厨房都知道五小姐这习惯,送来之前都要先挑过一道。 顾蕴看她这幅模样越发怜爱,“口味偏好倒是半点没改。” 借她人身体还魂,在顾蕴看来还是太过匪夷所思,本来是无法深信的,然而顾烟说话的神态,自然而然做出的一些小动作,都和王馥一模一样,慢慢地,这张脸带来的陌生感倒也自然而然消弭地无影无踪。 顾蕴夹了块她爱吃的东坡豆腐放她碗里,“礼部主事官职虽小,但秦家,贵在清静。父母开明和顺,姐妹同气连根,如果此次帮你救回秦大小姐,日后两老对你肯定更为爱重,女儿,你做王馥的时候已经吃够了身不由己的苦,如今,怎么选,娘都支持你。” 吃进嘴里的菜顿时没了滋味,秦烟撂下筷子。 她明白顾蕴的意思,王家世代显赫,王家的女儿,不入宫为后为妃,也是能配亲王做王妃的。而秦烟,别说做王妃,要嫁孟洛宁都定是阻碍重重。 可她也不想做皇后做王妃,王馥再是身份尊贵,再得父母宠爱,也做不了自己的主。 “富贵荣华过眼烟云,女儿自是不贪恋的,女儿只是……只是舍不得我那一双儿女,三年过去,不知道如今长高多少了。” 她去世时,长子李耀四岁,女儿时安尚在襁褓,叫她如何割舍得了? 世上哪有不疼爱孩子的母亲,顾蕴生养了四个孩子,定然是最明白她的。 “去年重阳夜宴上见过,小孩子长得快,耀儿长高好大一截,如今有这么高了。”顾蕴抬手比了比,接着说,“时安么,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活泼聪明,爱笑爱闹的,陛下宠得没边儿,整晚坐在陛下膝盖上,吃喝都是陛下亲自喂,乳母都抱不过去。” “都会跑会跳了么?” 秦烟眼圈一下子红了,生时安时她胎位不正,疼了一天一夜才生下来。尤记得见她的第一面,不像她哥哥,李耀出生时白白嫩嫩,漂亮极了。时安的皮肤却是皱皱巴巴,像个小老太太,养了两个月,才逐渐长开。 顾蕴安慰道,“你也别担心,就算是翻遍历史古籍,也找不出几个像陛下这么疼爱孩子的君父。你走后第二年,大臣们劝诫陛下新立皇后,陛下不肯,可能是听得烦了,竟然无任何预兆,要立耀儿为太子。” 秦烟非常惊讶,“这样说,立太子时,耀儿才五岁?” 李家祖训立贤不立长,所以都是等皇子成年了,考校人品才能,方立东宫。 顾蕴看着她的脸,道,“是啊,此举说难听些是违背祖训,听你父亲说,当时殿上跪了一大片,都是劝君三思的,可陛下异常执拗,力排众议,坚持立了太子。你们成婚五年,我映像里,陛下一直是端方持重的,顶着这么大的压力也要立耀儿为太子,你可知为何?” 秦烟手放在桌下,揪着桌布一角,捏紧。 顾蕴只知出事时,王馥正为立妃之事同李奇闹矛盾,偏偏在那之前,风波又起,确切说,李奇继位后,关于王馥与御使大夫之子有私情的谣言就未曾止息过,李奇充耳不闻,对王馥宠爱如旧。 “还不是因为,耀儿是你生的。”顾蕴还是把话说出了口。 “母亲,不要说了”,秦烟硬起心肠打断,“帝王恩宠岂能长久?色衰爱驰,是多少后宫女子的血泪。他曾经对我用情再深,这份情谊总会消散。说来,最为可靠的还是家人。” 秦烟起身离座,在顾蕴身前跪下,“母亲,您与父亲,一定要替我的耀儿和时安多多打算,那也是我们王家的孩子。”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秦烟人微言轻,不能为太子和公主计,能倚仗的,还是只有王家。 顾蕴伸手抚摸她的头发,“这个勿消说,耀儿与时安是当世最尊贵的孩子,自然也会是你父亲最珍视的外孙。 秦烟听出母亲的话中真意,心生悲哀,身在漩涡中心,她的孩子又怎能避免成为棋子呢?既然逃不掉既定的命运,那么,她希望她的孩子,能挣脱棋盘,成为下棋的人。 “对了,这件事先不要让你父亲知道。” 说话的功夫,菜已然冷了,顾蕴身边的大丫鬟在外询问可有其他吩咐,顾蕴三两句打发了。 秦烟趴伏在顾蕴的腿上,她也觉得先不要让父亲知道得好,为什么不,她也说不上来,只是她的直觉。父亲为人严厉,对她却极为宠爱,有时候刚吼上一句,她眉梢一坠眼睛一红,那态势就软了,只好改生自己的气,用力甩下袖子离开,眼不见心不烦。 无论是严父还是慈父,都是她的亲爹,她死的时候他肯定是伤心的吧?如果知道她活了,他会是什么反应?是高兴还是害怕? 默了半晌,秦烟轻轻“嗯”了一声。 孟洛宁回家辗转反侧想了一晚上,他仍想不明白,白日见着的姑娘和王馥长得半点不像,怎么他就觉得她像极王馥了? 后半夜终于睡着,他终于又梦到了他的阿馥。 少女时期的阿馥,身上总透着受尽万千宠爱的娇矜,她是天底下最美的姑娘,最后成了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 后来,梦境变了天日,她冒了极大的险,瞒着宫人偷偷来见他。 梦彻底醒了。 他终于明白,白日那女子像的不是少女时期的阿馥,而是母仪天下的王馥。 天一亮,孟洛宁就打算去见她,从那女子与丫鬟之间的对话里,他提炼出了关键,礼部,姓秦,要打听到她的真实身份并不难。 打听出她是礼部主事家的二小姐后,他没有任何动作。 “阿馥”这个名字,是他心头拔不掉的一根刺,即便她已为人妻为人母,在他心里,仍旧是十岁那年宫宴上,一眼见着就喜欢上的姑娘。 他毫不怀疑,他会爱她一生一世。 他也毫不怀疑,在这世上,爱她最深的人一定是他。 煦暖的阳光移进书房的轩窗,父亲上朝未归,母亲在佛堂礼佛,小厮奉命守在外面,没人来打扰他。他就一笔一划地写阿馥的名字,一张纸写完,他惊觉,数十个“阿馥”里混进了一个“秦烟”,瞬间他觉得自己对阿馥的感情被污染了,平添了怒气,一把抓起宣纸揉了扔进纸篓子里。 太子七岁,皇帝悉心挑选了六名老师为太子讲学,除了经史书法、治国谋略,李奇竟还专门挑选了一位曾跟在高僧身边翻译佛经的出家人,为太子讲经。 太子尚且年幼,这位老师讲经却不讲章法,今日讲《心经》,明日讲《楞严经》,后日讲《妙法莲华经》,太子往往听得一头雾水。 内侍私下里向皇帝告小状,老师讲经一会儿深一会儿浅,由深入浅由浅入深全无章法。这日李奇处理完一半奏折,有些困倦,派人去询问太子此时在学什么,过会儿小太监匆匆进殿来,恭敬答,“回陛下,郭先生正在给太子讲经。” 李奇端起内监管事奉来的热茶,呷了一口,“讲的什么经?” 小太监始终低着头,“禀陛下,讲的是《心经》。” 李奇天天听内侍和大臣告郭思的状,打算亲自过去听听。 郭思正在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小太子刚巧在书里读到“色字头上一把刀”,便问老师是不是让人不要好色的意思?此色非彼色,彼色又脱胎不了此色,郭思觉得给七岁的孩子讲这个有些超纲,要让小太子误解了,没准明日剩下那五个老学究就要同仇敌忾,齐齐上皇帝面前参他一本。 他合上书卷放到一旁,“讲了许久,太子殿下也累了,为师给你讲个故事吧?” <a href="https:///zuozhe/phv.html" title="檐上雪"target="_blank">檐上雪 第7章 郭思是个还俗了三次的出家人,还俗后,他就上茶楼里说书,讲故事水平一流。 他刚想讲个释迦牟尼割肉喂鹰的故事,耳朵倏然动了动,他的听觉比寻常人灵敏,李奇尚未走到门口,就被他听见了。 他轻咳一声,转而讲了一段历史。 “史书里记载了一位享尽人间富贵的帝王,害怕人生短促,渴望找到一种长生不死之药,从而使自己永享人间快乐。” 小孩子极易对传奇故事感兴趣,李耀偏头问道,“世上真有长生不死药么?” 郭思眉梢一动,余光朝门口瞟去,微微一笑,“殿下,世间买卖,都是先有需求,后有供给,方士们从中窥见富贵路,把阴阳五行与神仙说结合在一处,说海上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座神山,神山高下周旋三万里,山上都是用金玉所做的楼台观阁,到处可见纯白色的飞禽走兽,丛生着种种能使人长生不死的神芝、仙草和灵果,在楼台中住有长生不老的仙人。” 小孩子的关注点总和大人不一样,李耀两眼放光,“仙人会飞么?仙人需要读书么?” 李奇在门口驻足半晌,转身,带着太监总管原路返回,打算继续去批他的奏折。 游廊拐角,宫中唯二的出家人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后,笑道,“陛下,刚从东宫过来么?不知太子殿下的佛经学的如何了?” 李奇苦笑着摇摇头,“经书未见得讲了多少,和佛家无关的故事太子应该是听了不少。” 不同于郭思这个还了三次俗还用俗名自称的出家人,千江是个地地道道的出家人,一出生就被扔在了寺庙门口,由寺中和尚抚养长大,七岁受戒,方丈赐法号“千江”。 太监总管深知千江的身份,一直跟在离李奇不近不远的地方。 李奇走在前头,千江跟在后头,他小的时候就被寺中师傅夸极有佛相,耳垂宽厚,不笑的时候脸上也带着笑意。 “陛下相信世上有蓬莱仙山吗?” 李奇眉梢微微一拢,略带惊讶得瞥向千江,这和尚总是一副超然物外的样子,但九重宫阙里的秘密,似乎就没有哪件逃过了他的眼睛。 千江拥有大智慧,而他,在六岁时就被相士说同佛有缘,随同奶娘在寺庙里整整住了三年,因为一场大病才不得不回宫修养。 他是有佛缘的真龙天子,没费什么心思,就领会了千江的意思。 他微微一笑,反问,“大师相信世上真有蓬莱仙山吗?” 千江念了句“阿弥陀佛”,“凡尘事,本来无色无相,是真,也是假。” 廊间起了风,在皇宫深处有一所宫殿,宫殿四周挂上了数百盏铜铃,此时数百盏铜铃随风齐动,清脆的铃声被风送过来时,势已微弱,声音时隐时现。 李奇心口又如往常一般抽痛得厉害,他强忍着,手里捏着一只草蚂蚱,大拇指来回刮蹭着蚂蚱背上的纹路,时间久了,他指腹的横纹都变得浅淡了。 “大师,在李奇眼里从来没有什么值得永享的人间富贵,值得李奇留恋人世的,惟有那个人而已。” 第6章 请客 顾蕴出生于四大门阀之一的浔阳顾氏,是当朝太尉王岩的原配妻子,有先帝亲封的一品诰命加身,要救秦络,凭她的身份凭她的手段,自是轻而易举。 天黑前,把秦络带走的王家管家又原封不动地把秦络送了回来,秦络看起来只是受了点儿惊吓,见到父母妹妹迎上来,她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自己终于重回了人间,扑到秦母怀里“哇”一下大哭出声。 “阿娘,他们让女儿赔命,要拉女儿去给那死鬼配冥婚。” 秦母金淑容死死搂着女儿,边哭边骂,“这些脏心烂肺的狗东西,狗仗人势,糟践我家姑娘,我睁着眼睛看他们多久遭报应。” 秦氏夫妻都是寒门出生,金淑容年轻时成日和粗使婆子们混到一处,修得好厉害一张嘴。秦怀礼做官后,她一跃成为官夫人,粗鄙的习惯改了不少,就是那张嘴没什么改变,一着急什么都能捡来骂。 秦烟活了两世也没这么痛痛快快得骂过人,不仅不觉得粗鄙,反而觉得颇有意思,私下里还要偷偷学几句。 秦怀礼急得连忙去捂妻子的嘴,“人不知道走远没有,被他听着了,又是一场大祸烧身啊!” 秦烟拉开门朝外瞅,王家的马车已经走远了,她重新把门关好,拨上插捎。 暮色四合,天色渐暗,府上的侍婢小厮点灯的点灯,传饭的传饭,忙忙慌慌走来走去。 金淑容搂着秦络不撒手,见香琴端来火盆,轻轻松开她,“来女儿,跨个火盆去去晦气”,待秦络跨过火盆,翠芝递过来沾了清水的柳条,她接过来绕着秦络上上下下地重重抽打。 金淑容把柳条挥出了长鞭的气势,一下一下,虎虎生风。秦络外衫不厚,肯定疼得很。 秦络一言不发咬牙忍着,秦烟先看不过去,“阿娘,就走个形式,你抽那么重干什么?” “你懂什么?这回的灾星非同寻常,不下死手打不走它,将来继续祸害你姐姐怎么办?” 秦烟叹口气,封建迷信害死人! 碧秀准备了热水,秦烟拉着秦络往浴房走,“王家人可有为难你?可有对你用刑?” 秦络忽然停住脚步,侧转身,紧紧搂住秦烟,“我真的害怕,这辈子就见不着你和爹娘了。” 秦烟心生触动,反手拍拍她的背,“不会的,我们一家人会一直在一起的。” 晚饭时,秦怀礼在饭桌上问出心底疑惑,“烟儿,你说你有办法,难如登天的事,你究竟怎么做到的?” 秦烟面色不改,夹了根青笋丝放在碗里。 “爹娘常年积德行善,许是老天爷也不愿意好人落得这般下场,冥冥之中帮着我们。我今日本来是想随便堵个高门夫人的路,求她主持公道的,谁知运气这样好,刚巧遇到太尉夫人脚底打滑,落进一方池塘里,一群丫鬟婆子没一个会凫水的,我想也不想就跳进去,救了太尉夫人一命,太尉夫人感念我的救命之恩,便答应救姐姐了。” 这借口是顾蕴秦烟二人合计出来的,有救命之恩在先,太尉夫人插手个不相干外人的事也就顺理成章了。 顾蕴思虑周全,怕王家大夫人心里不服气,恐生变故,特地嘱咐陈嬷嬷把妻妾相争的事挑出来,一面安慰一面劝诫大夫人切莫便宜了真凶,并说秦络年纪小心思单纯,恐这会儿还不知道自己做了别人的刀,话说五分,足够了。 后面应是不会再找秦家麻烦了。 金淑容立刻放下碗,双手合什,嘴里念叨着,“谢观音娘娘保佑,观音娘娘大慈大悲……大慈大悲……” 秦怀礼浸淫官场多年,可不像金淑容这么好打发。 狐疑望着秦烟,“有这么巧的事?” 把个中来由又自个儿理了一遍,脸色“唰”一下白了,“烟儿,你老实说,是不是你故意设计让太尉夫人跌下去的?这……这罪可不比你姐姐的小啊!” 秦络一直安静吃饭,听后,放下碗筷,惴惴不安地看向秦烟,“妹妹,你不会真为我做了这种傻事吧?太尉夫人岂是好糊弄的,过了这劲,她反应过来是你设计了这一出,你……你……” 剩下的话她说不下去。 金淑容咋咋呼呼跳起来,“女儿,虽是为了救你姐姐,但这拆了东墙补西墙,总有道墙要跨的呀!早遭殃晚遭殃,都是要遭殃的呀!” 秦烟被一家子诘问得一个头两个大,这个秦络,磋磨一下,反而开窍了,若早这么清醒,何至于栽这么大一跟斗? 她按捺住性子,安抚三人,“爹娘放心,姐姐放心,真的只是巧合,你们顾虑的点烟儿如何考虑不到?” 秦怀礼仍不能安心,“真的?” 秦烟目光诚挚,举手立誓,“烟儿所言句句属实。” 秦怀礼仍旧半信半疑,点了下头,“吃饭,吃饭。” 秦烟刚松一口气,金淑容忽然“咦”了一声,“不对,不对,你也不会凫水的啊?你跳下去救的太尉夫人?” 秦烟这一口菜总也喂不到嘴里,她再次把青笋丝放回碗中。 “我也纳闷呢!溺了回水,不仅人变聪明了,还连凫水都会了。” 金淑容听了望着她乐,给她夹了块儿烧鹅,“也是也是,人都变聪明了,会个凫水又有什么稀奇?” 晚间,顾蕴沐浴更衣完毕,坐到铜镜前,从小瓷瓶里挖出一点茉莉香膏抹在手腕脖颈,空气里漂浮着沁人的幽香。贴身丫鬟站在背后缓慢地将她的长发梳顺,幽暗灯光下,青丝中几缕银白显得便不那么突出了。 头上混了几根白头发,顾蕴都不在意。 年轻时还想着要争一争,儿女都成了家,她的心思便淡了,后院那几个小的背地里怎么斗都随便,只要别把事儿拱到她眼前来惹她烦就是了。 对着铜镜昏昏欲睡,她抬手闻一闻腕上的茉莉香,偏头对侍立一旁的陈嬷嬷道,“今日跟着去的几个丫鬟婆子嘴都管严了,一句也不能漏到咱们大人耳朵里。” <a href="https:///zuozhe/phv.html" title="檐上雪"target="_blank">檐上雪 第8章 “夫人放心。” 陈嬷嬷是从顾家跟过来的,这么多年一直是顾蕴的心腹,知道夫人心里藏着事,不想说,她就不问。当下人的,知道得少一些,活得便也长一些。 “什么不能漏到我耳朵里?”王岩阔步踏进门槛,嗓音雄浑,夹着压人的威严。 顾蕴的瞌睡一下全醒了,背脊不由得震了一下,她飞快镇定下来,对着铜镜抿唇笑开,手一挥,示意丫鬟婆子都退下去,起身去迎王岩。 “这么晚,夫君怎么过来了?” 王馥死后,顾蕴日渐消沉,王岩怜惜她痛失爱女,经不起打击,最初几日夜夜宿她房里,后来顾蕴托病,主动将他推到妾室身边去,王岩没说什么,第二日就请了宫里最好的御医来为顾蕴诊脉。 两人年少时,因利益联姻而结合,多年来相敬如宾,没有男女之爱,也有夫妻之情。王岩对她十分敬重,七个孩子,就有四个是她所出,嫡子嫡女也最得宠爱。 顾蕴替他宽去外袍,王岩走到铜盆前净手,“最近不都是这个时辰回来的?” 顾蕴把外袍搭在屏风上,“夫君用过膳了么?” 王岩自顾自拿布巾拭手,擦完扔回盆架上,阔步走到床畔坐下,“夫人何须顾左右而言他,我都知道了。” 顾蕴心脏突突跳得厉害,强打精神,神态略微不自然地说道,“夫君知道什么了?” 王岩目光锁定她的脸,“楼观寺的事,你派人去王承家的事。” 顾蕴转去倒了杯热茶,捧给王岩,“本不想同夫君说的,怕夫君担心。” 王岩接过来喝下,不动声色,“这么多丫鬟婆子看着,怎么就落水了?一群不尽心尽力伺候的东西,养着有什么用?” 顾蕴柔声安抚,“是妾身自己不小心,你怪她们做什么?总不能时时叫她们盯着脚下走路。” 王岩坐在灯下,盯着她看了半天,叹一口气,捉起她的手将她拉到身边坐下。“明日我让邓太医来给你诊脉,身体好不容易有了起色。” 顾蕴怕他起疑,没有推拒,“有劳夫君。” 王岩握着她的手,“自馥儿过世后,你反而同我生疏起来了。” 顾蕴知道馥儿意外身故,对他的打击并不比自己少多少,不由心虚起来,微微垂着头,不让他看出端倪来。“想是妾身前世做了太多孽,先是璧儿,再是馥儿。” 两个都是王岩最宠的女儿,听顾蕴哀哀欲泣,王岩刀锋般地眉宇间不由露出一星软弱。 两人久久无话,外面有人来报,三夫人炖了雪梨汤,让大人过去喝,顾蕴低声说,“夫君忙碌一整日了,难为邓氏有心,雪梨汤清热润肺,时不时听你咳嗽两声,喝这个最是管用。” 王岩目色沉了沉,起身,“竟不知夫人懂医理。” 顾蕴跟着起身,拿了外袍给他穿上,“算什么医理?都是些再浅显不过的常识。” 王岩伸着手让她帮忙穿衣,哼了一声,“偏我就不懂这浅显不过的常识。” 顾蕴被他呛了下,心里不舒爽,勉力维持微笑,“太尉大人心系国运朝政,胸中是安放经韬纬略的,何须为这种小事分神?” 顾蕴拍拍他襟口的褶皱,“去吧!” 王岩闻到她身上的茉莉香,这么多年,她始终偏爱这个香调。 “听闻是个小姑娘救了你,明日给她府上递个帖子,我要好好感谢夫人的救命恩人。” 顾蕴手微微一僵,脸色也变得不大好看,多年夫妻,她如何不知道王岩心思缜密,恐怕是早有怀疑,她若再推拒,只会让王岩疑心更甚。 王岩眯着眼瞧她,“夫人怎么不说话了?” 顾蕴扯了扯唇,笑道,“本来是一件小事,夫君消息竟然灵通至此。夫君要请客,妾身还能拦着不成?只是那小姑娘不知道妾身身份,更不知道夫君是当朝太尉,要让她知道,小姑娘胆子小,吓也要吓死了!明日把人接来太尉府,后日整个上京城都能知道。还是在外面宴请吧!妾身安排,尽量低调些,省得节外生枝。” 王岩点头,“依你说的办。” 第7章 你叫我什么? 秦烟惴惴不安地拽着顾蕴的手,“母亲,父亲为何突然要见我?我一晚上都没睡好觉。” 自打接到顾蕴派来的人传信,她的右眼皮又一个劲跳,夜里睡不好,第二日,眼睑处乌黑乌黑的,叫香琴上厨房拿了几个煮熟的鸡蛋来滚了也无济于事。 顾蕴倾身过去,心疼地点按了下她的下眼睑,“你父亲的七个子女当中,就属你是最不怕他的,何至于焦虑得连觉都睡不好?” 秦烟急切道,“不怕他的是王馥,不是秦烟,眼下,若是犯了他忌讳,他眨个眼就能让人把我拖出去砍了。” 顾蕴也认为她说得在理,亲生的气得再狠,也就让在祠堂跪两日,如今王馥占得这个身份,同他无亲无故,岂不是说杀就杀了? “他只知道是你救了我,别的我都没说,待会儿你说话时审慎些,随时仔细着,别惹他生气。” 秦烟紧张得舔了舔嘴,“前晚,在饭桌上,秦家父亲一下子就反应过来,怀疑是我设计让你落入湖里在先,然后挟恩以报,父亲在权力漩涡里修成精的,他能看不明白?” 当初两人合计时,都没把这个变量考虑进去,眼下还能怎么办? 顾蕴拍拍她的手,“莫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时候了总不能再变个说法。” 顾蕴寻的地方并不在闹市,整间酒楼都被包了下来。王岩下了早朝才过来,换了便服,低调出行。 顾蕴站在窗前见王岩的贴身侍卫将他从马车上搀下来,她转头瞧了秦烟一眼,走到包厢门口去迎。秦烟眼见着他走进来,吩咐侍卫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她就焦虑得不行。 为什么不让人靠近?他们说的又不是什么机密要事。 王岩进门时望了眼屏风上的千里江山图,山峦江河逶迤连绵,浩浩汤汤气象磅礴。 秦烟怔怔望着王岩赏画的模样,眼睛发酸,先前的恐惧在体内摧枯拉朽,再成不了势。 终究是阔别三年的亲人,是抱过她疼过她宠过她的父亲啊! 顾蕴见她失态,担忧被心细如发的王岩看出点什么来,率先打破沉默,“夫君不愧是画痴,见着好画就走不动道。” 王岩伸手摸了摸画上青绿色的山峦,“咱们馥儿也临摹过千里江山图。” 秦烟听后差点流下来来。 她一生所学,惟有丹青能拿得出手。尤记得十岁那年,为了调出千里江山图中的青绿色,她费了许多功夫,最终画出来,始终差点味道。 父亲问她,别的女子爱画花草虫鱼,为何她如此特别,只画名山大川? 她当时并不把此话当作父亲在考她学问,回道,“女儿见大好河山气象万千就心生喜悦,女儿也不知是为何故。” 那天父亲很高兴。 顾蕴清咳一声,“在客人面前说这些干什么?” 王岩总算回神,同时秦烟心神归位,上前行叩拜大礼,“小女……小女秦烟,叩拜大人。” 王岩淡淡答,“起来吧!” 走到主位落座。 顾蕴弯腰扶起秦烟,柔声道,“起来吧!无须行此大礼。” 王家治家严苛,从主家随便挑个女儿出来,礼教仪态也能拿去授课了。 王岩身上自带上位者的威严,在家人面前会不自觉收敛八分,而今,秦烟不是家人,自然无须收敛。 那气压压迫着秦烟,令她大气也不敢出。 菜一道道传进来,光明虾炙,胭脂鹅脯,白龙臛,缠花云梦肉,五生盘,羊皮花丝,红羊枝杖,雪婴儿,过门香……升平炙,到最后,统共上了十八道菜。 这一顿饭,在太尉眼里实属平常,而寻常百姓操劳一生都吃不上一顿。 秦烟盯着桌上的菜,做王馥时以为家家吃的菜都跟她一样,成为秦烟后,才知道人分高低,菜也分贵贱。 虽是王岩请客,要感谢秦烟对顾蕴的救命之恩,王岩的一言一行间,全看不出诚意。他傲慢地吃着他的菜,喝着他的酒,“秦小姐今年多大了?” 秦烟谨慎地答,“刚过十六岁生辰。” 王岩端着酒,看她一眼,“十六岁,竟然有这般城府了。” 秦烟心里咯噔一下,“小女不知大人所谓何意。” “真不知?”王岩横冷的眉上挑,刀锋般地目光直直压得秦烟不敢动弹一下。 顾蕴看着吓成鹌鹑的秦烟,出声解围,“夫君素来识礼,请人吃饭却吓得人不敢动筷子。” 王岩脸上皮笑肉不笑,“看来夫人还蒙在鼓里,三月初四楼观寺闭门一日是多年的惯例,上京城人人都知,怎就她不知?” 秦烟硬着头皮想要分辨自己不知道,王岩没给她机会,“三月初三,秦怀礼的大女儿在曲江杀了人,她要求神仙天人保佑本是情理之中,可为何非要在这一日挑选个闭门谢客的寺庙去拜,竟然就这样凑巧?” <a href="https:///zuozhe/phv.html" title="檐上雪"target="_blank">檐上雪 第9章 王岩起身,叉着腰在包厢里踱步,“秦怀礼好大的胆子,纵容女儿诓到我夫人头上来了。” 顾蕴慌了神,“她还是个孩子,哪里会想这么多。” 骤然间,王岩脸色阴沉,目光如炬,“我也很奇怪,夫人怎会被个十六岁的小姑娘骗去了?还是那日,夫人压根儿就没有落水?” 秦烟浑身发软,她怎么就指望这番漏洞百出的说辞能骗过她心思缜密的父亲? 她惊惶起身,走到王岩身边跪下,“是小女自作主张,家人并不知晓内情,望太尉大人不要迁怒他们。” 王岩对待身份不平等的人一向不留情面,一脚踹开秦烟。 顾蕴护女心切,冲上去扶起秦烟紧紧搂住,轻斥道,“你干什么?” 在夫为妻纲的王家,顾蕴从未用这样的语气同他说过话,王岩大怒,“她给你下降头了,竟然如此护着她?” 话一说完,惊觉语气重了,平复了怒气,扭头对门口唤,“还不将你主子扶去休息?” 陈嬷嬷连声唤着是,慌慌张张推门进来,伸手去扶顾蕴,“夫人,先跟老奴换个地方休息。” “我不去”,顾蕴奋力甩开陈嬷嬷的手。 王岩阴恻恻看了陈嬷嬷一眼,陈嬷嬷打了个寒噤,劝慰快气疯癫了的顾蕴,“夫人,您随老婆子出去,别再惹主人生气了。” 顾蕴被陈嬷嬷的手箍得动弹不得,秦烟怜惜母亲,双眼含泪,“母……夫人,小女相信大人必定不是滥杀无辜之人,您放心罢!” 顾蕴最终还是被陈嬷嬷拉了出去,王岩终于咂摸出妻子与这个姑娘之间难言的牵系,按捺火气,“她为什么这么护着你?你究竟用什么说辞诓骗得她?” 秦烟用力叩头,“是夫人仁义。” 王岩重新回到主位上坐下来,看着秦烟的后脑勺,神情复杂难辨。 “我有办法撬开你的嘴,来人。” 随时待命的侍卫推门入内,跪下,“请大人吩咐。” 王岩垂眸看着张张合合的五指,舒展着筋骨,“去县衙替我传个信,就说秦怀礼纵女毒杀重臣之子,依律,满门当斩。” 他话音不重,却字字掷地有声。 “是!”侍卫听令,往外走去。 秦烟浑身血液凉了下去,再顾不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冲上前一把抱住王岩的腿,泪如雨下,“不关他们的事,不关他们的事,把人叫回来,父亲,你把人叫回来,女儿求你了。” 王岩刚要踹开她,听见她对自己的称呼,愣在当场。 “你叫我什么?” 第8章 最重要的那枚棋 秦烟已被扶起坐在一旁,方才王岩让人上笔墨纸砚,她当着王岩与顾蕴的面默写《兰亭集序》。 她的瘦金体是王岩手把手教的。 幼时贪玩背不出功课,王岩就罚她抄书,抄《兰亭集序》那次罚得最重。 王岩命人将伴她长大的婢女压在庭院里跪着,她的书房正对着庭院,看得一清二楚。她的手只要停一下,婢女就会挨一鞭子。她抄了一个通宵,手抄得抬不来也不敢停,眼泪止了又流,晕湿了好几张宣纸。 翌日交成果时,王岩见她难以伸直的手指,哭得通红的双眼,心软了,宽慰了她两句。她打小脾气倔,不肯受这巴掌后的两颗甜枣,跪得十分端正,一言不发。 《兰亭集序》的每个字她都记着,想必他父亲也不会忘记那一篇篇被眼泪晕开的书法。 王岩自然记得,朝堂上狠辣的一面他从未对家人展露过,唯有那一次,他拿那小婢女的命让她长记性。骨头还没长全的小姑娘,被抽得奄奄一息,再也伺候不了人。 顾蕴给了小婢女家一大笔钱保她今后衣食无忧,王馥再也没见过她的小伙伴,只是始终对小婢女心怀愧疚,时不时让身边人拿些银子去接济她家,没过两年,派去的人回来禀报,小婢女一家迁出了上京,不知道去了哪里。 王岩站在书桌前,盯着纸看,死而复生的事只在传奇话本里见过,放到现实里,实在是匪夷所思。然而他又不得不信,熟悉的瘦金体,熟悉的笔锋,熟悉的《兰亭集序》,他偏过头,望向始终搂着秦烟的顾蕴。 “她真的是……是咱们的女儿?” 顾蕴记恨着王岩踢秦烟那一脚,不肯理他,便当作没听见,扶着怀里女儿的肩膀,柔声询问,“还疼不疼?” 方才王岩那蕴含怒气的一脚重重踹在了秦烟肩头,那时光顾着害怕,没感觉疼,这会儿,才觉出那一脚的厉害,她委屈道,带点儿哭腔,“动都动不了了,女儿从小到大都没受过这种罪。” 顾蕴一听更心疼了,柳眉倒竖,狠狠瞪着王岩。 王岩理亏,面皮紧绷,脸色微微发红,对顾蕴道,“找个大夫好好给瞧瞧。” 顾蕴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王岩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沉默着捋了下思绪。 “你的尸身还在皇宫里,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秦烟惊讶抬头,“我的尸身……不是应该葬入皇陵了吗?” 外面烈日炎炎,一个活人念叨着她的尸身,细想起来,真叫人汗毛倒竖。王岩尚未适应气氛里的诡异,轻咳一声,“皇陵里葬的是皇后的衣冠。” 秦烟觉得不可思议,“他为什么不让我的尸身下葬,为何要藏在皇宫里?三年下来,尸身岂不是已经腐坏了?” 顾蕴也是头一次知道这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人伺候,王岩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饮了,压住喉头的干涩。 “陛下不知从哪里寻来了一群方士,利用秘法保你尸身不腐。到了今年,那群方士一个个被逐出上京,宫里只留下一个名为‘千江’的和尚,据说,他有手段能够借尸还魂。” 秦烟眼睛瞪如铜铃,嘴唇微张,“他……疯了么?为什么这么做?” 王岩目光一斜,瞥向她,“堂堂天子,却信奉歪门邪道,顶着群臣上谏的压力也不肯纳妃立后,违背祖制,也要立六岁幼童为太子,你不知道为什么?” 秦烟迷茫得看向母亲,“他……何至于如此?” 顾蕴低低叹了口气。 秦烟狠下心,晃了晃头,把脑海中李奇的音容相貌全甩在脑后。挣开顾蕴的手,跪在王岩前方,低声恳求,“父亲,我姐姐未曾杀人,她是被人诬陷的,你不要为难他们。” 没想到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彻底激怒了王岩。他先是轻轻哼了一声,神情似笑非笑,正当秦烟惴惴不安时,王岩抬手,用力拂落桌上的茶盏,乒乒乓乓,碎瓷乱溅。为了躲避碎瓷片,秦烟将身子歪向一旁。 “我王岩的女儿,怎么会有个姓秦的姐姐。” 他话语间的杀意,令秦烟脊背生出凉气,她说不清现在的感觉,只是,她很清楚,她已经不像先前那般害怕。 她仍旧跪着,立正身体,腰背打得笔直。王家的女儿,或站、或坐、或跪,姿态都是赏心悦目的。 “王馥早已死在了三年前,天地法则接受的只有秦烟,父亲便是位极人臣”,顿了下,她偏过头,抬了抬眼,“又能如何呢?” 入春来绵绵细雨不断,寒湿砭骨,王岩总感觉手指关节不利索,捏得咔咔作响。 他忽然好脾气得笑了笑,俨然是个疼爱女儿的慈父。 “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叫秦烟?父亲是礼部主事秦怀礼?” 听出他话语中的威胁,秦烟彻底豁出去,破罐子破摔,“父亲若要为难他们,女儿就再死一次,把身体还给秦烟,从此谁也不欠谁。女儿去跳曲江跳澄湖,我就不信这回又冒出来个多管闲事的神仙天人肯找副躯体让我再活一回。来世做只吃百家饭的野猫也比做王家身不由己的女儿强。” 秦烟情不自禁流露出来的骄矜,让王岩彻底相信了眼前人就是他死了三年的女儿。 在王家,人人都怕他,只有这个女儿,敢威胁他。 他扬袖一挥,阔马金刀地坐着。 “你去跳,你死了,我就命人把秦家人头顶开个洞,注满水银,端着长明灯去给你守墓。” 秦烟气得浑身发抖,“父亲,你当我是什么?我是你女儿,不是一枚棋子,我有血有肉,会伤会痛的。” 王岩冷了眼,“你既已知道你是棋盘上最重要的那枚棋,就乖乖回到宫里,继续去当母仪天下的皇后。” 秦烟的哭声一瞬止住了,扬起盈盈泪眼,死死望着王岩。 “原来在这儿等我呢?如今父亲利用女儿,都无须巧言掩饰了。” 王岩冷眼以对,“你早该知道,我王家不养无用的女儿。” 这时,侍卫前来禀报,“大人,文太傅差人来府上,请您过太傅府一叙。” 王岩应了一声,再次看向心如死灰的秦烟,“你若听话,我保秦家富贵无极。” 等他起身走到门口时,秦烟忽然开口,“秦主事不是当权臣那块料,恳请父亲,允许他继续做个清流文臣。” <a href="https:///zuozhe/phv.html" title="檐上雪"target="_blank">檐上雪 第10章 第9章 秦烟气得发抖 秦烟呆坐着,顾蕴心疼她,走到旁边伸手轻抚她的头发,“馥儿,肩膀还疼吗?你随我回府,我让他们去请太医来给你瞧瞧。” 王岩已经知道了秦烟就是王馥,接下来肯定会对外宣布她于太尉府有恩,愿意将她收作义女,当作亲生女儿疼爱。 所以顾蕴也不再避讳。 秦烟偏过头,望着顾蕴,“母亲,这才是你不让我告诉父亲的真实原因?” 顾蕴长叹一口气,“你父亲怎肯让皇后之位旁落别家?奈何这两年陛下明确拒绝纳妃立后,王家张家陈家有谁不急?陛下为了你做了太多匪夷所思的事情,这时候你回来了,馥儿,只怪你回来的太是时候,又太不是时候。” 秦烟抹了抹眼泪,想起先前王岩震怒之下要斩秦府满门,一阵后怕,伸手抓住顾蕴的手,“母亲,若后面不是我承认我是王馥,秦家爹爹秦家阿娘秦家姐姐就要被我连累了。为何从前没有发现父亲如此狠辣?” 顾蕴握紧她的手,“对于像他们这样的高官重臣来说,蝼蚁的命不叫命,你秦家爹娘,秦家姐姐,在他眼里甚至算不上一个人,官场处处藏污纳垢,你见得还是太少了。” 秦烟一偏头就瞥见了那副壮丽的千里江山图。 她忽然觉得可笑。 秀丽江山,气象万千。 平头百姓哪看得到这气象?这些画都需高高挂起,奉给高官重臣赏玩的。 她喃喃开口,“母亲不知道秦主事是个多好的人,秦家阿娘总骂他是扶不起的阿斗,别家当官都是腰包鼓鼓,偏他拿不回来钱,还要撒银子出去。平时出门,秦家阿娘都要先把他身上搜刮干净,最多留两三个铜板,不是怕他去秦楼楚馆寻欢作乐,而是怕他心善手太松。” “有一回,我与秦家姐姐为了件新衣裳吵架,我没争过她,故意跟他使气,我就假哭了两声,他就举手投降,带我上街,让我亲自去挑一件,谁成想呢,还没走出一里路,遇到个驼背的阿公,领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儿,说是几日没吃东西了,他就上旁边的包子摊上,买了一大袋肉包子。 “路旁的小叫花子一见着,纷纷拥上前来,他又给小叫花子一人买了一个,后来要不是我强行把他拉走,那天摊上的包子得给他买光。他才领了俸禄,银钱都没捂热乎就花出去了,我说他,若是再给我买衣裳,就没剩几个钱了,回去当心吃瓜落。他满不在乎,说这有什么,不能让我女儿受委屈。” 秦烟说着,又笑又哭,眼泪滴在顾蕴的手背上。 “母亲,不怕您伤心,我是真的没想过要回王家,王家什么都有了,一年四季的绫罗绸缎穿都穿不完,可父亲,他从未这样珍视过我。” 顾蕴把她搂在怀里抱着,“母亲明白的。” 秦烟在她怀里继续说,“礼部主事,从八品,芝麻绿豆大的官儿,一年到头能有多少俸禄?要供一大家子吃穿住行,秦家阿娘日日抱着个算盘精打细算,私下里做针线活让丫鬟偷偷拿出去卖,就为了在外给秦家撑个体面,日后能让两个女儿嫁个好人家。秦家姐姐针线活好,平时装着金尊玉贵的,私底下帮着做绣品贴补家用,一家子都是厚道质朴的老实人,若因为女儿让他们沦落个凄惨的下场,等这一世过完,女儿恐怕是要入十八层地狱的。” 顾蕴紧紧搂住她,“不会的,我的女儿不会下地狱。” 秦烟轻轻挣开母亲的怀抱,退后半步,跪下,拜了三拜,“母亲,这些话我不会再对其他人说起,也绝不会让父亲得知,您是馥儿最亲的人,一定不忍心看馥儿沦为忘恩负义之人,待馥儿进宫后,请母亲照拂秦家,不要让父亲欺负他们。” “快起来”,顾蕴躬身扶她起来,“他们如此珍视我的馥儿,我岂会看着他们受欺负?” 得了母亲的允诺,秦烟放心了。虽然他想让秦怀礼继续清清净净地做个无名小官,但她入宫后,他又怎能不被扯入漩涡中心? 顾蕴见她眉头深锁,以为她是担心入宫的事,宽慰道,“宫门一入深似海,好歹你也走过一遭了,如今宫里没有嫔妃,只有你的丈夫和一双儿女,你有什么可担心的?” 一双儿女! 秦烟回过神,能见到一双儿女,也算是唯一值得高兴的事了。 眉头刚刚舒展开来,又听顾蕴道,“回宫后,太子那儿……嗯……你多上心些。” 秦烟见母亲吞吞吐吐,似有难言之隐,心里猜到了一些,“耀儿怎么了?母亲直说便是。” 顾蕴笑了笑,在她手背上拍了拍,“也不是什么大事,太子公主从小养在陛下身边,大小事陛下都要亲自过问。耀儿四岁那年发高烧除了陛下谁也不让抱,陛下就抱着他在寝殿坐了一夜,一刻也没撒手,这样的荣宠,翻遍史书也翻不出几个,太子性子难免就有些……有些任性。” 秦烟直来直往,“只是有些任性?母亲您别绕弯子。” 窗外,日头西斜,一眨眼,小半天就过去了,顾蕴端起桌上的冷茶饮上一口,清了清喉咙,“有次你父亲入宫议事,陛下特恩准他去看看外孙,去的时候遇见太子正拿皮鞭抽打宫人,你父亲问是怎么回事,太子嫌木剑不够威风,让宫人替他找一把真剑来,宫人怕伤着太子,找借口搪塞,没成想太子聪敏,自从读书识字后便不像小时候那般好糊弄,命人找来鞭子,亲自抽的。” 秦烟强行按捺火气,咬牙切齿道,“不过才七岁,竟学得这样骄横跋扈,他爹不管的吗?” 顾蕴道,“那些都是伺候太子的人,知道陛下即便知道了,也顶多责骂两句,他们在太子身边伺候,告了状难不成有好果子吃?自然没人敢说。” 秦烟急了,“父亲竟也没向陛下提过?” 顾蕴叹气,“你父亲的脾气你不知道?觉得太子这脾气像外祖父,反夸太子气势逼人,将来必定是旷古烁今的大才。” 秦烟气得手发抖,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只怕要培育出一个旷古烁今的昏君出来呢!没人教没人打是吧?我来,揍得他屁股开花,看他还敢不敢横。” 顾蕴哭笑不得地屈指在她额头上敲了敲,“这可不行,你别忘了,你如今的身份是秦烟,不是王馥,他是太子,你打他就是以下犯上,他不知你是他亲娘,也不会听你的。” “早知如此,我生他做甚!” 秦烟气得从果盘里捻了颗樱桃狠狠掷向屏风上的千里江山图。 天边日头西沉,只剩了小半个头,猩红的光染红宫殿顶上的琉璃瓦,一排脊兽静默地凝望远方。 千江拔出匕首,对准李奇赤-裸的胸口,冰凉的剑尖抵住心脏的位置,新结的痂被剑尖挑破,“陛下忍着些。” “大师尽管动手,无须犹豫。”李奇脸色苍白,温热的心口血自刀刃流入琉璃盏中,手里紧紧攥着被摩挲旧了的草蚱蜢。 第10章 又想到那个人了 暮色四合,东西市的摊贩都从家里出来了,陆陆续续支起摊子。一旁的酒肆二楼,有人推开窗,将写有酒肆名字的灯笼点了起来。 马蹄嘚嘚嘚响,由于人渐渐多起来,马车为了避让行人,走得越来越慢。 秦烟掀开轿帘望向外头,拐过去就是升平街,还得再走两条街。 前面人更挤,她唤车夫停一下,在升平街口下了车,打算自己走回去。 路上碰见两个年轻女子,着男子打扮,结伴而行。 上京民风自由开化,女子不再像前朝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无论是出了阁的妇人,还是待字闺中的小姐佳人,都可以抛头露面,可以随男子同场骑马射箭、打马球、蹴鞠。 为了方便,女子还可以公然女扮男装,穿男子的袍衫,佩戴男子的腰带。 女子扮男装时,不能戴帽,要把发髻露出来,她就让婢女为她梳个高髻,看起来英姿飒爽,爽利极了。 前世的王馥就极爱作男装打扮,与李奇初次相遇,她就穿了一件圆领袍衫,腰配金腰带,足踩华贵长靴。 又想到那个人了。 李奇! 李怀冰! 她心情好时称他的字,心情不好时称他的名。 想到这次身不由己又是因为他,她就恨不得把他的名、他的小字咬烂碎嚼来吃了。 她到底欠了他多少世?一世还不完,第二世还要继续纠缠不清。 秦烟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没注意到前方面人摊子前站着孟洛宁。 她垂着头的样子,令孟洛宁有些恍惚,眼见着要走过了她还没发现自己,孟洛宁只好出声唤她,“秦烟姑娘。” 秦烟抬头。 摊主已经将红红绿绿的面人全部摆好,他就站在那一排彩色面人旁,清俊的眉眼隐没在灯火最盛处。 君子如玉,白璧无暇。 “陛下,血取好了。”千江从托盘里拿起一张白色帕子,奉给李奇。 <a href="https:///zuozhe/phv.html" title="檐上雪"target="_blank">檐上雪 第11章 李奇接过来,按在伤口处。 血染湿了帕子,却未透出来,很快止住了。 这刚从西域游历回来的和尚身上揣着诡谲的秘法,在活人心上划一刀,那血只顺着刀刃流,用玉盏盛上半盏,伤口拿白布摁住,血很快就会止住。 千江端着碗来到冰棺前。 冰棺采天山上亘古不化的寒冰制成,殿中不能用明火照明,四个角立着等身高的水晶,大殿的地面也全由水晶铺就,殿中散着幽幽的白光。 如往常一样,千江从贴身的布袋里拿出一枝枯草,据说是从西域采来的珍奇物种,西域人取名千叶蓍草。 千江取火折子点燃,千叶蓍草燃烧时散发出异香,灰屑落进半盏心口血中,千江嘴中念起没人能听懂的咒语。 念完咒语后,他端起混着千叶蓍草的血来到冰棺前,将血液倒上棺盖,口中念着,“魂兮归来!归来吧!” 血并未沿着棺盖下流,竟然全被寒冰吸收了,一眨眼,棺盖光洁如旧,一滴血迹都未留下。 李奇穿好衣裳,走到冰棺旁,静默注视着躺在里面的人。 血肉丰润,青丝成墨,仿佛只是睡着了。 “魂兮归来!” 千江重复着这一句。 面人摊旁,秦烟刚刚摆脱感伤的情绪,打算就此疏离了孟洛宁,朱唇刚启,心口传来剜心般的疼痛,像是空气里有什么奋力吸取着她的心魂,她捂住胸口,痛苦地躬下了身。 孟洛宁脸色微变,“秦姑娘,你怎么了?” “疼……疼……”秦烟面色惨白,口中呢喃着同一个字。 孟洛宁慌了,不顾男女大防,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我送你去医馆。” 刚将人抱到医馆,大夫慌里慌张出来,令秦烟生不如死的疼痛如潮来潮去,来势汹汹,去势汹汹。 她长吁出一口气。 反手捂住胸口,感受心脏平稳得跳动着,无任何异常。 大夫替她把了脉,什么也看不出来,最终帮忙捡了两副滋补气血的药,她拎在手里,跟在孟洛宁身边,一起走回家。 远远就见着秦府的灯笼亮着,秦烟双手交叠,对着孟洛宁微微躬身,行礼,“多谢公子。” 眼见分别在即,孟洛宁竟有些舍不得。 刚刚她在旁边走着,手提着药包一甩一甩的,那俏皮劲儿,和王馥太像了。 还有她向自己行礼的姿态,也像极了王馥。 两人少年相识,私下里见面当然不需行礼。但在外,她是王家知书识礼的五小姐,繁冗的礼仪自然是免不了的。 秦烟告辞离开,快要走到秦父的大门前,孟洛宁在背后唤她。 “秦姑娘。” 她在灯下回头,“还有事吗?” “你怎么知道阿馥的?” 他还执着于她为何一眼就认出供桌上供的是前皇后王馥,秦烟竭力定了定神,“孟公子,你以为你与……与她的事,藏得很深吗?” 太尉家的五姑娘与御使大夫家的二公子青梅竹马,感情甚笃,早已是上京城中公开的谈资。 秦烟望着他,努力压抑难过的情绪。 “斯人已逝,身死魂消,朝前看吧!” 她决绝转身,再未回头。 金淑容在家里担心了一天,听门房来报二小姐回来了,匆匆赶过去,隔着老远就心肝宝贝地呼喊秦烟,来到近前,手死死捏着秦烟的肩膀。 白日,秦烟右肩被自家亲爹狠踹了一脚,哪里受得住金淑容的肉掌揉捏,她吃痛,“哎哟”叫出了声音。 金淑容一听,豆子般的眼泪就不住地往外掉,大声喊着,“我女儿受苦了,杀千刀的,为什么要折磨我的女儿啊,有什么都冲我来,你们这帮有爹生没娘养的畜生……” 眼见她越骂越难听,秦烟一把捂住她的嘴,“你家女儿什么事儿都没有,好得很。” 金淑容扯开她的手,眼泪还没止住,“你就别骗娘了,刚刚碰你一下,你叫得那般厉害,眼见是伤得重了。” 秦烟叹气。 肩膀上可挨了实实在在的一脚呢,顾蕴不顾她反对,命人找了个女大夫来瞧了,皮外伤,没伤着骨头,养一阵子就好了。 可不能让金淑容知道,不然怎么解释她是认干爹去了? “哎呀!娘,没事儿,回来时没注意,撞上墙了。” 金淑容止了泪,手在另一边肩膀上狠狠一抽,“这么大个人了,还这么不小心,快让娘瞧瞧,撞成什么样了。” 回到房里,秦络也匆匆赶了来,把她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没见着其他伤才松了口气。金淑容寻根究底,问她撞着哪堵墙了,秦烟被吵得头大,称困了,连着秦络一起撵了出去。 刚睡下,金淑容又拿着瓶治疗跌打损伤的药油来敲门,无奈,秦烟只好放她进来。 秦烟让香琴来涂,金淑容不干,非要亲自给她涂,偏又手重,疼得秦烟龇牙咧嘴.金淑容耐性十足,声称要多揉几道,明儿就不会痛了。 身上,房里,全是冲鼻的药油味,秦烟两眼一翻,心想今晚自己是别想睡了。 索性由着她折腾,垂眸看着金淑容丰腴的肉脸,神情极为认真,心软了又软。 “阿娘,女儿给你找个乘龙快婿回来,怎么样?” 她冷不丁地来上这么一句,金淑容手上动作未停,抬头冲她笑,两片厚唇向后咧开,两腮的肉顺着朝上挤,让褶皱看起来更深了。 “找什么乘龙快婿?你爹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能当官儿,多亏他家祖坟冒了青烟。你瞧着吧,你爹这辈子就只能当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儿,你指望他出人头地,想都别想。你啊!还没嫁人,不知道恶婆婆的厉害。亏得你祖母那老不死的走得早,不然你娘指不定被磋磨成什么样子呢!你找个乘龙快婿,嫁过去,日后在娘家受欺负了,咱们这门第,你指望能要到什么说法来?只能靠老娘豁出这老脸不要,天天去你夫婿家门口娘舅老子的问候了。” 秦烟扑哧乐出声,要秦家阿娘知道她女婿是当今天子,想到今日的话,估计腿都得吓软呢。 金淑容又往手里倒药油,继续为她揉着肩膀,“为娘也不求你们姐妹将来大富大贵,一辈子衣食无忧就够了!嫁入高门大户,天天看人脸色活着,有什么意思?我女儿啊就得天天开心,有人疼有人爱有人宠,就行了!嫁得风光不风光的,都是给外人看的。” 秦烟心窝发热,不管不顾地扑过去,紧搂住金淑容的脖子,“阿娘,你放心,都会有的。” 第11章 你是不值当 李奇肃整衣冠走出大殿,内侍监总管康立群手持拂尘,恭敬立着,“陛下,昭武将军求见。” 李奇苍白的脸在听到这消息时,仿佛容光焕发了一瞬,惊喜追问,“他何时抵京的?不是明日才到么?” 康立群低眉顺目,“将军快马加鞭,紧赶慢赶,生生把时间缩短了好几个时辰呢!” “让膳房好好做几个菜,今夜溪云就宿在我宫里。”李奇脚步不由变得轻快,到后面直接小跑起来,像个毛头小子,再也不似平日里端方持重的尊贵天子。 言云川被安排在勤政殿等候,喝了三盏茶。 “溪云!”李奇人未到,声先至。 言云川激动地放下茶盏,手没轻没重,磕出好大一声响,茶盏底部立马豁出一个口来。从前王馥在的时候,就总是挖苦他,哪月宫里杯盏损耗增大,必然是言小将军回京述职了。 “怀冰!” 激动之下,言溪云忘记称陛下,嘴里叫得是李奇为自己取的字。少年相识时,他曾问为何要取个听着就冷的字,李奇说他身体不好,哪怕是烈日炎炎的酷夏,皮肤也是凉沁沁的,大概生来就是怀抱寒冰的。 而言云川,生性就如同他的字一样,山间的溪水,天上的流云,来去无拘束,去留无相干,哪里都去得,哪里都留不住他。 李奇一直听言云川说边关见闻,适时搭两句嘴,聊到好笑的地方,齐声大笑起来。半个时辰过去,言云川才记起,这次是回京述职的,连忙打住,从腰上解下卷轴递给李奇,“喏!西南的军情全在上面,近来边关太平,我大熤国运蒸蒸日上,外族忌惮不敢冒进,边关互市也有条不紊,陛下只需夜夜把觉睡好,我父子二人和十万军士定将边关守得如铁桶一般。” 李奇接过后卷轴,放到一边,一把拉起言云川,“言氏父子乃国之重器,我自是放心。走,上金明楼,咱们兄弟好好喝顿酒。” 金明楼,楼高七层,是皇宫里最高的楼。李奇平时一个人爱来这儿,靠着栏杆睡一觉,能暂时远离朝堂里的纷纷扰扰,要在勤政殿里睡,梦里不是王馥,就是堆积如山的奏折,还有桩桩件件他不愿意而大臣硬要逼着他接受的事。 内侍提前备好美酒佳肴,李奇先给言云川倒了一杯葡萄酒,用特制的琉璃杯盛着,“尝尝,西域进贡的葡萄酒。” <a href="https:///zuozhe/phv.html" title="檐上雪"target="_blank">檐上雪 第12章 言云川牛嚼牡丹一般,一口闷了,评点道,“不够劲。” 李奇便给他换上地道的新丰酒,言云川啧啧嘴,满意了,“是家乡的味道。” 李奇出生上京,十岁封王,被赐予封地,携母妃一同前去并不富庶的临安,在临安认识了言云川。 按理,上京才是他的故乡,可每当他独自站上金明楼,他都忍不住怀念临安,临安的知己故友,临安的风土人情,昔日点点滴滴,常萦绕心间,时时追忆。 在金明楼上遥望上京以西,那才是他回不去的故乡。 言云川伸手入衣襟摸出样东西扔给李奇,“喏!见面礼。” 李奇精准无误地接住,摊开手一看—— 一颗五彩斑斓的石头。 “又和人打赌了?” 临安以北有一道西凉河,言云川幼时无意中发现河底有许多色彩鲜艳的石头,一到夏天,便邀着一群伙伴下河摸石头,李奇身体不好不能下水,就给他们当裁判,从他们摸上来的石头中评出品相最好的一枚。 言云川仰头饮尽一杯新丰酒,哈哈大笑,“保证是西凉河底最好看的石头。” “狂妄”,李奇不动声色地收起石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可有将湖底石头数清楚?有几枚?” “数它做什么?怀冰,你看不到真的可惜了,夏天正午的阳光能射到湖底去,蹲在水下看那些七彩石头,都闪闪发着光,真的,要不是怕害死你,我真想拖你下去瞧瞧。” 李奇掩下眼底的落寞之色,“如今只要我说一句,要天底下最好看的石头,上山下海,都会有人抢着给我找来。” “那有什么意思?” 言云川翘起腿,双手垫在后脑勺下,仰望夜空中熠熠闪光的星子。 他扭过头,“怀冰,你喜欢做皇帝么?” “你明知故问。” 李奇背靠栏杆坐下来,一条腿踹出去伸直,一条腿屈起,拿起酒瓶仰头喝了一大口。 临安的冬天太冷了,他在临安生活的第一年就学会了喝酒御寒,酒量是顶好的。 言云川偏头看他一眼,“那为什么非得勉强自己?就为了王馥?” 酒后情绪越发敏感,李奇眼中闪过一线水光,再次仰头,狠狠喝了一大口酒。 “溪云,若重来一次,若知道这么辛苦,当年我不该留在上京,我应该头也不回地回到临安,继续做一个闲散王爷。” 想到王馥对自家兄弟的轻慢,言云川当即恼了,“你不止是辛苦,你还不值当。” 李奇摇摇头,“算了溪云,值不值当,都是我自己做的选择,没有人逼我。” 言云川看他伤心的样子,自己也跟着伤心,不忍心继续逼他。 “怎么没有人逼你?你现在处处被人逼着,满朝文武百官嘴上喊着为君分忧,却无一人体恤你的苦衷,逼你纳妃,逼你立后,对不对?” 傍晚时献了半盏血,刚刚一口菜没吃,只饮酒了,这会儿李奇自己看不见他的脸色惨白如鬼,只感觉心口渐渐疼得厉害。 他强打精神,“皇帝需要什么苦衷?我连番拒绝,把他们逼急了,时安还未满四岁,说公主已经到了读书识字的年纪,需要有人来教导礼仪教习诗书,我若继续一味违逆,指不定哪天就要纷纷称病告假了。” 言云川虽是武将,但自幼心细,留意到了李奇不正常的脸色,挺身坐起来,“怀冰,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李奇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手紧紧捂着胸口。 言云川眼神肃穆,想到什么,冲过去,扯下他的手后,一把抓开他的衣襟,看到胸膛上的刀口,不由得眼角抽搐,额头奋出青筋,“你对自己做了什么?” 李奇想要挥开他的手,奈何如同钢筋铁爪,无法撼动半分。他放弃了,微微喘气,“只是流了点儿血,你不要大惊小怪的。” 言云川想到回京路上听到的一些传言,咬紧后牙,“你若是不说,我现在就去把那妖僧砍了。” 李奇知他义气,为了兄弟,什么都敢做。手撑着地,试图让身体坐正,可他实在是没有力气,仰靠着栏杆,眼眸微阖。 “有位游僧告诉我,他有办法让阿馥死而复生,但须得保她肉身不腐。” 李奇咳嗽了一声,继续往下说,“要保肉身不腐,须用千年寒冰封存。” 言云川此刻思绪无比清晰,追问,“还有呢?” 李奇微微张开眼睛,“还要有我的血。” 言云川死死拽着他的襟口,差点把后牙咬碎,“李怀冰,你简直是疯了,为个不爱你的女人,连这种邪门歪道都肯相信。” 李奇仰着头,苦笑,“溪云,我比任何人都恨自己……如此执迷不悟。” 言云川看他颓唐的样子,忍不住心软,松开了他的襟口。 “多久取一次血?” “三月一次。” “一次取多少?” “半盏。” 言云川听后又来气了,“半盏?你不要命了是不是?自己的身体自己不清楚是不是?三月一次,一次半盏,一年就要取两盏,怪不得这两年回京述职,见你脸色一年差过一年,李怀冰,你忘了你是九五至尊,万金之躯啊!你以为你还是临安城里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闲散王爷吗?你身上担着江山社稷,怎可如此轻贱自己?她一日不醒,你就一日拿血供着她?” “溪云”,李奇伸手覆住言云川的手背,“你带着十万将士在边关为我冲锋陷阵,我却为了一个女人做了这么多荒唐的事,你是不是很失望?” 言云川赌气将脸瞥朝一边,“她到底哪里好?我真恨不得一把火把她的尸身点了。” 李奇忍不住再次咳嗽起来,“溪云,我答应你,今年是最后一年,若还不能成……我便葬了她。” 言云川终于舍得回头看他,“你说的啊!若明年你还如此作践自己的身子,我冒着以下犯上的罪名,都要去把她的尸身烧了。” 李奇顶着苍白的面色,虚弱地笑了笑。 第12章 夜市风波 自先皇取消夜禁后,东西两市,无论白天黑夜,都是上京最热闹的地方。一年四季,除开特定节日不论,相比秋冬,春夏的夜市更为热闹。那是因为冬夜严寒刺骨,人们都更愿意在家里拥炉取暖,不乐意上街受冻。 闷了一整个冬天,等山上的雪开始融化,气候彻底暖和起来的时候,一入夜,人们就不愿意再待在家里荒废好时光,男女老幼倾巢而出。 商贩瞅准时机,将哄小孩儿的玩物、哄女子的胭脂水粉团扇手帕、哄好吃嘴的零嘴儿全摆上来,届时街上人头攒动,喧声笑语不绝于耳。 秦烟在一个首饰摊子上看中了一对银镯,一只镯身上刻“顺颂时宜”,另一只刻“百事从欢”。虽材质并不名贵,胜在设计精巧,仔细看,接口处是一对憨态可掬的玉兔,十分乖巧可爱。 秦络蹲在旁边和摊主讨价还价,最终以极实惠的价格成交。 一对银镯,姐妹俩一人一只,秦络戴“顺颂时宜”,秦烟戴“百事从欢”,手伸出来并到一处,不由心生喜悦,对视一眼,齐齐笑起来。 秦络较前段时日看起来开心了一些,但眉宇间的阴翳仍未散尽。 半月前,顾蕴携着重礼亲自上秦府登门拜访,并当场收秦烟为义女,秦家两老受宠若惊,不明白这天大的好事怎么就让原本痴傻的女儿轮上了。秦怀礼担心秦烟的命格受不住如此贵重的厚礼,金淑容心大,反过来安慰他,秦烟是大难之后必有后福,老天爷也不能一直薄待了她。 妹妹摇身一变,变成当朝太尉的义女了,再也没有人敢当着秦络的面嚼舌根了。 秦络心不在焉,差点被人撞着,秦烟牵起她的手摇了摇,“回魂了,仔细被人撞着。” 秦络回神,轻扯嘴角,“那边有樱桃毕罗,要吃么?” 秦烟瞥了眼,笑嘻嘻说,“你给我买吗?” 秦络摇了摇被秦烟牵着的那只手,“今晚你手上戴的,嘴上吃的哪一样不是你姐姐买的?” 秦烟凑近低声问,“你绣了整整一月的绣品卖出去了?” “卖出去了,上交给阿娘五两,我自己留了五两,不然今日哪有钱给你买这些东西?” 要说秦家最会挣钱的当属秦络,一幅绣品换了十两银子回来,东市成衣店里一件妆花缎的衣裙也差不多就这价了。 秦烟惋惜道,“一身好本事,困在闺阁里,可惜啰!” 秦络心口发酸,“自然比不得你,为我奔走,就碰上个了不得的大人物,还被收作了干女儿。” 秦烟促狭笑道,“你嫉妒了?” “人各有命,不嫉妒。” 秦烟看得十分明白,拆穿她,“骗人!” 秦络有些下不来台,嗔怒着甩开她的手,快步往前走,秦烟在后面追,欠欠儿地追问,“是嫉妒了吧?” 秦络停下来,骤然转身,“有一点,但只有一点点。” <a href="https:///zuozhe/phv.html" title="檐上雪"target="_blank">檐上雪 第13章 “只有一点点?”秦烟竖起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 秦络一掌拍下她的手,“就一点点。” 秦烟看着她笑,“以后可别再骂我蠢骂我笨了。” 秦络抬抬下巴,“要继续骂你蠢骂你笨,你要怎样?” 秦烟哼了一声,“我会还嘴,骂得比你更难听,骂不过我还能动手。” 秦络跟着哼了一声,气咻咻往前走,没走几步,又回身,“你过得好我总归是高兴的。” 很多年以后回想起来,此时此刻此景,依旧是可以让她乐出声的好时光吧! 虽然母亲还未将进宫的安排说与自己,但秦烟知道,那一天应该不远了。进了宫,便再不能像现在这样日日与秦络嬉笑怒骂,她得一个人面对后宫与前朝间的波谲云诡,心不甘情不愿地诱李奇重新爱上自己,继续做更多身不由己的事。 虽然人潮拥挤,秦烟还是伸手拥抱了秦络,她在秦络耳畔轻声说,“姐姐想要的,妹妹都会给你。” 秦络眼眶一下子热起来,她轻推秦烟,“干嘛呢?没大没小的。” 姐们俩继续逛,秦络看中了一枝海棠簪子,手刚伸出去,簪子就被另一只手拿了起来。 对面女子上身着海蓝色襦衫,下着石榴红的雨丝锦长裙,手上挽了根水红披帛,捏着海棠簪子转来转去,一脸挑衅地盯着秦络看。 秦络身体僵了一下,扭头对秦烟道,“逛得差不多了,我们回家。” 秦烟看看秦络,又看看对面那个趾高气昂的女子,猜想这应该就是坑了秦络的黄二小姐,长了一副尖酸刻薄的模样,看了就让人生厌。 黄二小姐高声道,“江河日下,杀人犯都可以堂而皇之招摇过市了,还有没有天理了?” 秦络不想同她纠缠,拉了秦烟要走,跟在黄二小姐身边的丫鬟却把去路挡了,秦络朝左她就朝左,秦络朝右她也朝右,那神情,比一旁的小姐还盛气凌人。 秦络怒不可遏,刚要叱骂一句,只听“啪”一下,一记响亮的耳光正落在丫鬟左颊上。 秦络愣住了,旁边不住有人驻足,引来越来越多看热闹的人。 秦烟拍了拍手,轻蔑地瞥了黄二小姐一眼,“你家的丫鬟,倒比主子都威风,我便替小姐教训了。” 丫鬟挺起脖子,双目瞪得鼓鼓的,“你” 秦烟横了她一眼,截断她的话,“怎么?你还想打回来不成?你算什么东西?” 前世的王馥从来不是软弱好拿捏的脾性,便是李奇都要让她三分。 那丫鬟被秦烟那冷凝的一眼吓得缩了缩脖子。 黄二小姐气得吐血,当场闹开,“这是咱们黄府的丫鬟,你秦家人凭什么教训?” 秦烟哼了一声,“我也想问呢?你黄府是怎么管束丫鬟的?好没有规矩,你们黄府究竟识不识礼数?你父亲还在礼部任职,竟然纵容出这么骄横跋扈的丫鬟来。” 黄二小姐果非寻常人,没有被秦烟气昏头,她定了定神,冷笑道,“我黄家哪比得你秦家,养出个杀人犯来。” 秦络手握成拳,想到自己受她蒙蔽在先,才走到这个地步,竟然还被她反过来踩上一脚,只想不管不顾扇她一巴掌以平息心头之恨。 手刚刚抬起,就被秦烟看穿,先一步截下来,秦烟双手死死按住秦络的双肩,挡在她与黄二小姐之间,背对着黄二小姐,侧了侧头,“我姐姐是黄二小姐带去的,酒是黄二小姐端给我姐姐的,黄二小姐莫非才是那个幕后真凶?” 这是多大的罪!黄二小姐吓得花容失色,“你胡说!” 那杯酒是王家三郎递来的,秦络心里清楚,看向秦烟,刚唤了声“妹妹”,秦烟捏捏她的肩头,继续说,“姐姐,她都这样对你了,你何必还为她掩饰?” 黄二小姐彻底乱了阵脚,“你们姐妹俩合起伙来污蔑我。” 秦烟松开秦络,转过身去,望着黄二小姐,水眸中藏着赤裸裸的威胁。 “案子已经结了,凶犯就在知府衙门里关着,只待秋后问斩。我姐姐受人诓骗被带到了凶案现场,差点就被冤枉死了,黄二小姐日后该当谨言慎行,别再继续祸害正经人家的小姐才是。” 黄二小姐气得快要丧失理智,围观人群里有人指着黄二小姐窃窃私语,秦烟赶紧拉着秦络离开这是非之地。 和言云川一起在临安长大的发小调回上京任职,三年前定下的亲事,今日完婚,三媒六聘迎新娘子过门。 相识之初,李奇只是个不受宠的王爷,山高皇帝远的,没几个人拿他的身份当回事。十岁那年,交好的六人对着天地结为莫逆之交,经常相伴出游。 虽然今时不同往日,然李奇仍以天子之尊亲自去参加婚宴,待了半个时辰,天子车驾便回了宫。喝得胡天海地满嘴胡话的言云川被自家小厮接上马车,马车行到东市琉璃街的一棵大榕树下时,从马车里飞出两条人影,马车并未停下继续朝前驶去。 贴身伺候言云川的小厮亲自驾车,苦着脸,一副天要塌了的悲惨相。 私自带天子游夜市,他家将军也太胡来了。 第13章 阴差阳错 “怀冰,你很久没逛夜市了吧?” 言云川在拥挤的夜市里宛如鱼儿入海,穿梭自由,他知道李奇刚刚在婚宴上没吃多少东西,夜市上他觉得好吃的零嘴儿都要给李奇搜罗来,弄得李奇哭笑不得。“我都是两个孩子的爹了。” 言云川满不在乎,“那又怎么样?律法规定当了爹就不能吃零嘴儿了?” 李奇举起怀里杂七杂八的一大堆,“那也用不着这么多。” “我给侄女儿买的。”说着,又买下了一个青面獠牙的傩面具。 李奇无语,“只怕是要把你侄女吓哭。” 言云川转回去挑了个斯文些的,“刚刚那个给耀儿,他是男孩子,被吓哭就太不像话了,这个给时安。” 李奇直接把怀里的一堆东西全塞给他,“你就该把你那小厮带着,连个拿东西的人都没有。” 说完不再理他,自顾自在前走。 言云川手忙脚乱地搂着怀里的小玩意儿,兜不住,净往下掉,捡了这个掉那个,等全部捡起来,一看前面,哪还有李奇的影子。 李奇身边连一个保护他的人都没有,言云川慌了,手里的东西也顾不上了,全部往地上一扔,拨开人潮,四处找寻李奇的身影。 秦络让黄二小姐败了兴致,没心思再逛,拉上秦烟打算回家,可这条街上人实在太多了,半天都走不远,还总被挤着撞着。 顾络便沉下心,顺着人流往前挤。 “方才……你栽这么大个罪名在她身上,对黄家来说,可能是灭顶之灾。”秦络犹豫着要不要说,终还是说了。 秦烟被这个挤一下那个撞一下,心头起火。 “她先挑起来的,她没想过当街说这些话,于秦家可能也是滔天大祸。” 一个小女孩儿手里捏个面人不小心撞进秦烟怀里,大人连连道歉,秦烟想到她的时安差不多也是这么大,与大人寒暄两句,摸了摸小女孩儿的头,微笑道,“当心些,摔着会很疼的。” 小女孩儿奶声奶气地答应着。 她走回秦络身边,四面八方的灯火映照着她的脸,分明是柔和的,可一双眼,却冷若冰霜。 “她往你身上泼脏水,妄图弄脏你,我不着急把你洗干净,我也要让她跟着脏,看热闹的人看见她比你还脏,你就干净了。” 秦络倏然间觉得妹妹很陌生,她略微惊讶的一侧头,想要看清楚妹妹的脸,忽然有人从旁边飞过来,一下将她撞得摔倒在地。 言云川着急找人,嘴里喊着“麻烦让让麻烦让让”,偏偏有那种显眼包,人家越是麻烦越要添乱,叫他让他偏不让。一个人高马大的七尺壮汉拦在前面,言云川推一下没推动,那汉子还挺着壮硕的肌肉挑衅他,言云川懒得浪费唇舌,对准胸口一拳轰出,生生把壮汉轰飞出去,连累纤弱的秦络被撞倒在地。 八尺壮汉,被一个比他瘦没他壮的男人打了,如何能忍?仗着体格健硕劲力磅礴,冲过去对准言云川鼻子就是一拳。 打人先打脸,这是要毁人容貌啊! 言云川身形灵活,偏朝一侧的同时,手精准扣住壮汉手腕。 言云川看着瘦弱,实则力大如牛,用力一拽,“砰通”一声巨响,壮汉就被他甩翻在地。 “打人不打脸,你不讲武德啊!” 言云川单腿跪地,骑在壮汉腰上一拳接一拳地往壮汉脸上招呼,周围无一人敢拉,把壮汉揍晕过去他才停手。起身活络活络手腕,见一旁被吓懵了的秦络,他方想起刚刚发生了什么事,赶紧走过去要拉秦络起来。 秦络浑身发抖,急忙向后躲,“你想干什么?连我也要打?” 言云川心知她误会了,怕再吓着他,忙把手缩回来,抠抠后脑勺,十分抱歉地道,“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要打你,我是想拉你起来,你别怕啊!” <a href="https:///zuozhe/phv.html" title="檐上雪"target="_blank">檐上雪 第14章 秦络惊魂未定,仍戒备地盯着他看,“我……我自己起。” 这时,见到言云川后堪堪回神的秦烟忙拨开人群,把秦络扶了起来,转头恶狠狠地盯着言云川。 “言……你干嘛打人?” 言云川急急挥手辩解,“我没打她啊!我不打女人的。” 秦烟不依不饶,“那我姐姐怎么摔地上了?” 又回头看向秦络,“姐,你怎么样了?还好吗?头晕吗?” 秦络刚想说没事,看见秦烟冲她挤眉弄眼做口型,姐妹俩心有灵犀,她立刻分辨出秦烟说的两个字是“讹他”! 秦络心神领会,抬手扶住脑袋,“头有点儿晕,眼睛有点儿花。” 言云川心里牵系着李奇的安危,心急如焚,看着弱柳扶风的秦络,他一脸难色,“这附近有医馆吗?我送姑娘去看大夫。” 旁边热心民众指路,“前面就有一家。” 言云川扬起目光在四周逡巡一转,仍未发现李奇的身影,对秦络道,“我先送姑娘去医馆,姑娘放心,医药费我一力承担,让你受了惊吓,我也会负责到底。” 秦烟心里好笑,前世她与言云川互相看不顺眼,这厮当着李奇的面都敢骂她红颜祸水,今天得好好戏弄他一番,否则就白瞎了这么好的机会。 秦络由秦烟搀着,言云川跟在后面东张西望,秦络留意到了他脸上的难色,询问道,“你在寻人么?” 言云川收回目光,“两位姑娘可有见着一个和我差不多高,穿靛蓝长袍,比较瘦,脸很白,病歪歪的人。” 病歪歪的人? 秦烟在脑海里搜寻言云川身边对得上号的人,渐渐脸色就开始不对劲。 言云川是武将,身边的狐朋狗友一个赛一个强壮,唯一一个病歪歪的…… 秦络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人家正在找人,找的可能还是个病人,刚要说没见过找人要紧,秦烟骤然激动起来,冲到言云川身边一把扯住言云川的胳膊,“你为什么找他?你把他弄丢了?” 李奇继位前遭遇的几次刺杀如今想起来都令秦烟心惊胆战,这天杀的言云川,私自带他出宫就算了,在鱼龙混杂的闹市里,竟然还把人给弄丢了。 言云川本就又担心又愧疚,经她这么一吼,语无伦次起来,“丢……丢了啊!我也不知道怎么就丢了,这……这么大一个人,说丢就丢了。” 秦烟气得想杀了他,眼下也是急得有些无措,抿唇定了定神,对秦络说,“你先回家,别管我,我一会儿就回去。” 秦络在后面喊了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站在汹涌的人潮里,秦烟越来越迷茫。 东市这么大,人这么多,她上哪儿找他去? 毫无头绪地走了不知多久,秦烟总控制不住地回想成婚第二年、她与李奇在上元灯会上遭遇的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他拉着她跑进了一条暗巷,将她藏在墙角一个破旧的箩筐里,独自在穷巷里中与刺客对峙,拖到救兵赶到时,他身中两箭,脸色苍白,宛如一具刚从地底里刨出来的新鲜尸体。 他在她面前强撑,紧紧握住她抖个不停的手,笑着说,“吓着你了。” 那次以后,一年四季,他就没断过汤药,若再来一次,他的身体还能撑多久呢? 直到这一刻,秦烟终于肯承认,她心里是有他的,她担心他,希望他能好好活着。 不知不觉,秦烟走到了西洛凤街。 西洛凤街位于东西市相交处,没前面几条街人多,她在一方莲池旁坐下,还未到季节,池中的睡莲还未开放。 池中的睡莲……秦烟左右望望,惊觉这里竟然是她与李奇初次相遇的地方。 “姑娘,请问这附近有没有卖草蚱蜢的摊子?” 背后传来一道沁凉的嗓音,一瞬置身于空谷中的山涧,飞瀑落入水潭,激起幽幽的凉意。 秦烟蓦然僵住了。 第14章 跟你换那只旧的 李奇没数过自己逛了几条街,有的东西,费尽心思去寻,总也寻不到。 时辰不早了,时安见不着他,等闹起来宫人哄不住,他必须得回去了。 过完这条街,寻不着他便不寻了。 回头见着他的一瞬间,初次见面的场景走马灯一样从秦烟脑海里轮转而过。 那个炎热的夏夜,他手里牵着他那刚满八岁的小表弟,撒泼闹着要别人手里的草蚱蜢。他大约天生就是个宠孩子的性子,正如他宠耀儿一样,一闹起来根本拿他没辙。 他牵着哭得稀里哗啦的小表弟问她可知这附近卖草蚱蜢的摊子在何处。 她坐在石椅上,手里捏着一把折扇一下一下扇着,对他说,“那东西还用买么?我给你编一个。” 在不远处的花坛里找到一把草叶,飞快编出一个栩栩如生的草蚱蜢,瞧着比其他孩子手里的还要更灵动,小表弟哭着说别人的不长这样,别人的可以用棍子提着的。 她一面吐槽小孩儿事儿多,一面找来一截木棍,用草茎串上草蚱蜢绑在木棍上,小表弟提着跟其他孩子一样的草蚱蜢,终于破涕为笑。 她怎么从来记不起,原来在逗耀儿玩儿之前,他就已经见过她编草蚱蜢了。 她看着他,说了和那晚一模一样的话。 “那玩意儿还用买么,我给你编一个。” 李奇愕然一瞬,从喉咙里挤出一个不自然的“好”。 她很快找来了合适的草叶和草茎,编的时候他就在一旁静默看着。她和他相处比和任何人相处都自在,并不拿他当皇帝。 “你这么大一个人了,怎么还学小孩子玩儿草蚱蜢?” 李奇摇摇头,“原来有一个,但弄脏了。” 秦烟手上动作一顿,抬头看一眼他,“弄脏了扔掉就好了。” “舍不得。”他微微笑了笑,苍白的面色令他看起来有些虚弱。 太久没编,技法有些生疏,秦烟编得很慢。 李奇脸上流露出急色,似乎等不了她了,“我得走了。” “为什么这么着急?”秦烟手里的蚂蚱刚刚有了雏形。 “我女儿会找我,她睡觉时看不到我会闹。” 秦烟胸臆间涌上一股热流,她想起了那个还不到一岁的孩子,承载了她与李奇的骨血,有着和母亲一样丰茂水草般的睫毛,眼睛却更像父亲,拥有一对琥珀色的眼珠。 她继续往下编。 “是准备买来送给女儿的吗?” “不是”,顿了下,他接着说,“是觉得原来那个草蚱蜢太孤单了,想要再找一只来陪它。” 秦烟顿了顿,抬起脸望向他,他看起来虽孱弱,但脸是顶好看的。 轮廓分明的五官,秀挺的鼻子,薄削的嘴唇。 她最喜欢他的眼睛,琥珀色的眼球正中凝着针尖大小的一星光亮,含着精明,又含着与之相矛盾的天真,如孩子一般纯澈干净。 若不是受孱弱的身体拖累,刚刚抵达封地的临安王,一定也会长成和言云川一样的、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吧? 秦烟摊开手,错落的掌纹暴露在灯火下。她的掌纹并不凌乱,姻缘线上分出了一根枝桠,最上面那条纹路弯曲着伸向他,“原来那只,给我瞧瞧。” 和从前一样,李奇对她言听计从,从怀里拿出一只草蚱蜢,翠绿的草叶失了生命力,已从青蚱蜢变成了黄蚱蜢,又经过他日日夜夜的反复摩挲,彻底变成一只泛着油光的死蚂蚱。 秦烟记不起这只是她什么时候编的,他偷偷藏了起来。 她编好手上那只,递给李奇,李奇伸手来拿,她又将手缩了回去。 李奇不解。 秦烟望着他,“跟你换那只旧的。” 就算那只草蚱蜢旧了、破了、变得难看了,李奇也从未想过丢弃它。他从腰间解下一枚价值不菲的青玉双鱼佩放在秦烟摊开的手掌中。 “拿这个跟你换。” 秦烟知道,她把草蚱蜢给他后他就要走了,心里涌上一阵酸涩。 “李怀冰!” 一道蕴含怒气与委屈的喊声震散了她依依惜别的情绪。 李奇扭过头,街头那棵栾树下停下一辆马车,言云川掀了帘子,正气咻咻地看着他。 李奇回头,对她说,“我要走了。” “好!”秦烟把草蚱蜢给他。 “多谢。”他微微颔首,转身跑向马车,言云川探出头向他伸手,他一把握住,利落地跳上马车,微一弯腰钻进车厢,马车随着马蹄嘚嘚嘚的声响,渐渐远去了。 言云川悬了一晚上的心总算是落到了实处,看李奇半点愧疚都没有的样子,他十分来气,“我到处找你,急得恨不能把上京城翻一遍,你倒好,在这儿跟人花前月下你侬我侬。” 李奇反驳,“没有花前月下,我用一块儿玉佩换了一只草蚱蜢。” 言云川双眼瞪得圆溜溜,“什么?你用玉佩换草蚱蜢?你知道玉佩多少钱草蚂蚱多少钱吗,你个败家玩意儿!” <a href="https:///zuozhe/phv.html" title="檐上雪"target="_blank">檐上雪 第15章 李奇将一新一旧两只草蚱蜢并排放在手心,“是啊,换了只草蚱蜢,以后他们成双成对,就能相互陪伴了。” 马车消失在长街尽头,秦烟仍朝着李奇离开的方向一动不动地站着。 身后突然有人拍了她一下,秦烟吓了一跳,捂住胸口回头。 找了她好几条街的秦络大口喘气,“你说跑就跑了,万一走丢了怎么办?” 秦烟撇撇嘴,“我这么大一个人了,又不是傻的,怎么能走丢?” 秦络方才找人找得焦急,经秦烟这么一提醒,才堪堪反应过来,她已经不是原来那个需要她紧紧牵着手才不会走丢的傻妹妹了。 她抬手捋捋头发,“我总是会忘记。” 秦烟笑起来,“我知道你担心我。” 她提起李奇给的青玉双鱼佩晃了晃,“我拿一只草蚱蜢换了只价格不菲的玉佩,你呢?送上门的肥羊,收获如何?” 秦络笑着解下腰上的钱袋,晃了晃,“我原不打算要的,是他非要给我的。” 姐妹俩齐齐大笑起来。 第15章 殿前女史 秦烟入宫的日子定下来了,五月初五,赐封殿前女史。 “殿前女史,那就是在皇帝身边奉墨的?”秦烟问。 青溪眼睛里浮现一丝讶然,一闪即逝,快得难以发觉。 “是,从前是没有的。” “殿前女史,皇帝的身边人,和皇帝待一起的时间只怕是比后宫嫔妃还要多。” 四月小雨霏霏,青溪手持一把十六骨油纸伞为秦烟遮雨,天青色伞面与秦烟今日穿的外衫同色,主仆二人信步走着,青溪半边肩膀着了雨,秦烟身上却一丝雨都没有沾上。 太尉府精心挑选来伺候她的侍女,比香琴用起来趁手,但没香琴那个实心眼的用得放心。 “同期有几人入宫?”秦烟又问。 虽然秦烟不是太尉府的正经小姐,但青溪被派过来之前经由太尉夫人精心提点,仍伺候得尽心尽力。 “四人,剩下三位分别来自司徒府、司空府、兵部尚书府。” “三公齐全,再加一个兵部,水真浑!听着就已经累了。 ”秦烟抬手摸了摸耳坠上的白珍珠。 青溪微微抬眼,暗地里瞥了秦烟一眼。 小门小户里养出来的,见识却不比在太尉府里长大的小姐差。即便如此,太尉和夫人又为何要选她呢?太尉府不是还有一位正当适龄的六小姐吗? 正走着,一名女子从眼前冲过去,冲倒了一旁商户的香粉摊子,惹得商户连连骂娘。 地上的女子头发凌乱衣衫不整,没等秦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背后又冲来几个提着棍棒的壮汉,狞笑道,“小丫头看着瘦,腿脚倒挺利索,差点儿就让你跑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爹已经把你卖给我们了,你也不能让我们做亏本买卖不是?” 那女孩儿绝望大哭,“钱是我爹欠的,不关我的事,求求你们,不要把我卖到妓院去。” 秦烟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正当她准备出手解救那名可怜姑娘时,旁边停下了一辆马车。 先是一只素白的玉手伸出来,葱削般的食指微微上抬,褐红色的车帘半掀开,露出一张娇媚的脸。 丹凤眼微微抬起,含着居高临下的蔑视,“她欠你们多少?我替她还了。” 在前的两个壮汉互相对看一眼,其中一个询问道,“你是哪家的小姐?” 女子轻扯嘴角,“你们在这行混的时间应该挺久了,难道不知,知道得越多命越短?” 赶车的车夫从怀里掏出两张银票,递给为首的汉子,“够了吗?” 那汉子打了个哆嗦,接过银票,“够了够了。” 女子轻轻道,“滚!” 劫后余生的女子噗通跪下,重重叩了三个响头,“感谢小姐大恩大德,春花愿做牛做马报答小姐,小姐收了我吧!” 马车里的女子微微笑了笑,“见你可怜才出手相助,再提这么无理的要求,就叫得寸进尺了。” 她笑起来如沐春风,那双眼却是不笑的。 似乎才意识到旁边还有闲杂人等,女子余光一转,隔着牛毛般的细雨丝与秦烟对视了一眼,那一眼,令秦烟有些困惑,怎么像是曾经见过一样。但她很确定,她与这女子绝未见过。 “驾!”车夫打马而去,声如洪钟,气势骇人。 “那车夫应是练家子”,秦烟偏头问青溪,“这是哪家的小姐,你认得么?” 青溪没有立刻答,反而问道,“小姐可有记清楚那位小姐的样子?” 秦烟挑挑眉,“怎的?” 青溪不再卖关子,“那是兵部容尚书家的三小姐,闺名一个湘字,是此次一同入宫的三名女史之一。” 秦烟回头望向容湘离去的方向,“知道了。” 秦络上东市买绣线,配色需她亲自盯着,总不放心身边伺候的两个丫鬟来挑,回回都是她亲自来。 这两年她的绣工精进了一大步,家里那幅绣品已进入收尾阶段,定能卖个好价钱。 秦络一直不觉得私下里卖绣品补贴家用是委屈了自己,她此生不爱诗词书画,独独一样刺绣,是她打心底里喜欢的。这样手艺还能换来银钱,在她眼里比附庸风雅强得多。 买好绣线,她又跑了一趟绣衣坊。 听说绣衣坊来了个擅长纭裥绣的师匠,这种绣法是近两年才时兴起来的,色彩富丽堂皇,能够令绣品的深浅变化更为突出,她只见过一次便惊艳住了。 师匠并不藏私,借用正在绣的牡丹纹为她讲解,秦络在刺绣上天赋极高,一点即透,师匠感叹道,“你的资质啊,让我教可惜了。世上最擅长纭裥绣的师匠在宫中,小姐若是有机缘拜得她为师,将来定然也是一顶一的大师。” 出绣坊时头顶的天黑了一片,乌云蔽日,白日宛如黑夜。她急急抱着绣线往家的方向奔去,没等跑完一条街,暴雨将天空撕出一道口,雨滴噼噼啪啪砸在地上,激起碗大的水花来。 稠密的雨在秦络眼前连成一道水晶帘幕,根本看不清前路。 突然间,急促的马蹄声穿透雨幕传进她的耳朵里,她心急得想往一旁避让,哪里赶得及?高头大马已奔至近前,马儿受了惊,高高扬起马蹄,一声嘶鸣响彻半空。 坐在马上的人意识到前方有人,这匹马是能上战场冲锋陷阵的战马,等马蹄踏下去,地上的人哪还能有命? 一转念,他飞快弃马,纵身一跃,抱着秦络滚到了一侧。 回驿站的路上,言云川已将上京阴晴不定的鬼天气颠来倒去地骂了好几遍。 觉得今天晦气得很,蹴鞠输了彩头,回家路上又被突然而至的大雨淋成了落汤鸡,还差点伤了人。 “姑娘,你没事吧?” 秦络惊魂未定,发觉抱住自己的是个男人,一掌将他推开。 言云川下意识高举双手,语无伦次辩解,“我……我只是想扶你。” 秦络双臂抱胸避到墙角,屋檐隔绝了大雨,雨水汇成溪流从高处落下,嘈嘈切切噼啪作响。 看清楚眼前的人是秦络,言云川有些惊讶,“是你啊!” 秦络不是很想理他。 夜市那晚初见,机缘巧合,她与言云川又碰见过两次,两人很谈得来,后来又约了两次。 少年将军英姿飒爽,神采飞扬,只是那时候,她并不知他身份,不知不觉动了情。 她一直盼着他能再约自己出去,蹴鞠投壶、骑马射猎她都会,算不得热衷,但只要他喜欢,她也很欢喜。 可整整半个月,她没再约过她。 没过两天,又在醉江月碰见了,他竟然开始躲她。 死也要死个明白吧! 她追上去问他为何躲自己,他支支吾吾说他暂时没有成婚的打算。 一瞬,她明白了。 她问他是不是有人给他说过自己的事,他一副为难的样子说他并没有相信。 她冷笑道,“都是真的,不自量力想攀高枝的是我,差点背上人命的也是我。人贵在自知,言公子放心,秦络不会巴着你不放的。” 说完,她转身就走。 转身那一刻,不自觉流下了眼泪,她抬手狠狠一擦,同时将她的一厢情愿都擦得干干净净,从此以后再也不要为男人哭了。 回家秦烟发觉她情绪低落,追问之下,她同秦烟说起与言云川的事。 秦烟定定看了她许久,告诉她,言云川,父亲是正一品的镇远大将军,十五岁勇闯敌营取敌将首级一战成名,十七岁封龙骧校尉,二十岁封昭武将军,正三品。除去这些,他还是当今陛下的知己好友。 在夜市上随便撞一个人,竟然就是这样显赫的大人物,她笑自己的一厢情愿,笑自己自不量力。 秦烟见不得她难过,半搂住她的肩膀说,若是真的喜欢他,你且等等,我必定成全你。 她回搂住妹妹,摇头拒绝,说,她不是非要嫁他,就这样吧! <a href="https:///zuozhe/phv.html" title="檐上雪"target="_blank">檐上雪 第16章 秦络抱着胸又往后退了两步,“你别误会,今日都是巧合。” 湿透的衣裙紧紧包裹住她的身躯,透出曼妙的曲线,她觉得屈辱,仿佛是自己故意等在这里淋成这样子勾引他一样。 “我先走了。” 雨势没有变小,她埋头再次冲进雨幕,忘记她买的绣线方才跌倒时落到了地上。 言云川注意到了,冲过去捡起来追在后面喊,“秦姑娘,你落东西了。” 她没有回头,跑得越来越快。 娇弱的背影如一枝受尽风雨摧残、仍傲然挺立的芙蓉花,风华绝世。 言云川追了两步便停了下来,手里提着被雨浸泡过、沉甸甸的绣线,一直望着她离去的方向。 耳畔只有滂沱的雨声,挟着金戈铁马之势,震耳欲聋。 第16章 街头再遇 “活了半辈子也没进过宫,谁知道里头好不好啊?” 离五月初五还有大半个月,金淑容早早就开始为秦烟准备入宫的衣物,一年四季,哪个季节的都没落下,钗环首饰也新置办了一些。 秦烟忙过去按住她的手,“阿娘,宫里什么都有,女史隶属女官,在殿前值守时是要穿官服的,你准备这么多,我都穿不上。” “殿前值守”,金淑容放下手里的一件冬衣,容色大变,“那不是皇帝跟前儿嘛?你哪做得来侍奉皇帝的事,一个行差踏错,那脑袋不就说没就没了?” 秦烟安抚道,“没这么严重,阿娘,您就放心吧!” “我哪放心得了,你长这么大从没离开过爹娘,他们太尉府自己没有姑娘吗?偏生让你进宫,你要在宫里犯了错,谁知道到时候又是什么嘴脸,你爹就一个芝麻小官,皇帝都见不到的,到时候谁来帮你求情。”金淑容越说越气,狠狠摔了下袖子。 外人看来是秦家祖坟冒青烟的好事,在金淑容看来可不是那么回事。她素来没什么大志向,不指望女儿能飞上枝头做凤凰,就指望一家子和乐美满,将来女儿嫁个门当户对品性纯良的夫婿就足够了。 “娘!时锦庄的老板前来拜访,正等在前厅呢!”秦络在门口唤了一声,打断了金淑容的碎碎念。 “以前也见不着几个人来拜访,这一个月前前后后接待多少拨儿了?今儿是官夫人,明儿是绣庄老板,我东西都还没给我家乖宝收拾完呢!”金淑容边抱怨边起身。 秦烟连忙说,“这不有姐姐在,她帮着收拾,娘,您快去忙吧!” 送走了金淑容,秦络才进来,“真要进宫去啊?太尉府不还有一个待字闺中的六小姐吗?为什么自家的不送,要送你进去。” 秦烟把被金淑容翻出来的衣物又塞回箱笼里去。 “怎么?你也不希望我进宫去?” 秦络旋身坐在圆凳上,“别误会,我可不是嫉妒你。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像黄灵秀那样阴着坏的恐怕宫里还不少,你势单力孤的,怎么跟人斗?” “不算势单力孤,我背后有太尉府呢!” “我着实想不通,咱们家和太尉府搭上线,看起来似乎是顺理成章,但我又总觉得哪里不对。说来说去,自前皇后薨逝,皇帝再未立后,不仅不立后,连妃子都不纳,京中权贵哪家不是削尖脑袋想把女儿往皇宫里送?送进去,说不定就是下一任皇后,将来就是皇亲国戚。” 秦络倒了杯茶润润喉,继续往下说,“眼下,不选妃,却要选什么殿前女史,在皇帝跟前伺候的,若是能得皇帝青睐,封个妃子来做,也不是难事,这种好事,太尉府为何不让自己的姑娘去?我听说剩下三位女史,可都是府上的正经小姐,身份也显赫着呢!” 秦烟留了六套衣裳,剩余的都塞回了箱笼。起身走到秦络旁边的凳子上坐着,“看你现在这般会琢磨事,我就放心了,不担心我不在的时候你又被人坑到阴沟里去。” 秦络苦笑,“跌了这么大一跤,总要长点儿智慧的,不然下一次,真要死一次了。我死几次都无所谓,若是连累了爹娘,连累了你,那也是死不瞑目。” 秦烟拍拍她的手背,“别说不吉利的话,殿前女史一月能休沐四日,一休沐我就出宫来看你们。还有,上次你说想学纭裥绣,我对刺绣不精通,初时不知道什么是纭裥绣,后来见你房里有一个绣样。” “可是绣的佛像?”秦络一瞬就想起来了,是她从别人手里买来的,小小一张,就花了十两银子。 “对,就是那张,释迦牟尼的诞辰,陛下派人送了一幅绣画至大承佛寺,那画上绣的便是释迦牟尼在摩伽陀国的灵鹫山上说《法华经》的场景,那幅绣画由司制司的王司制花了一年功夫才绣成,如今想来,应该就是你说的纭裥绣了。” 秦络激动得满面红光,“没错没错,那幅画就挂在大乘佛寺的佛殿里,我特地跑去瞻仰过,不止采用了纭裥绣,还有相良绣,锁绣,精妙绝伦,若有一日我的绣工也能到如此地步,我死也甘心了。” 秦烟看着秦络的兴奋样,也替她高兴起来,“只是可惜,王司制不收徒,只是偶尔指点下底下的绣女。” 秦络狐疑得打量着她,“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像是在宫里待过一样。” 秦烟极镇定得胡说八道,“我没进过宫,可太尉夫人进过宫啊!上次听你说宫里有个一等一的刺绣大师,我就在太傅夫人面前提了一嘴,太尉夫人就说,兴许是王司制,几年前陛下送给大乘寺的佛画就出自王司制之手。我赶紧问不知王司制收不收徒弟?夫人便说,好像不曾听说她收徒弟。” 秦络唇角耷拉下来,“看来我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便是她要收徒,皇宫也不是想进就能进的,听说宫里的绣女在入宫前都要经受极严厉的考核。” “我正要与你说这个,司针房每年都会选绣女,择优录取,若是当年那一批里没有一个达标的,宁可不录也不将就。我托太尉夫人帮忙打听过了,今年选绣女的日子定在六月初三,你可愿一试?” 秦络一瞬神采飞扬,“自是愿意。” “我也要提醒你,你即便入了司针房,也未必能得王司制亲自指导。” 秦络目光坚毅,“那有什么?即便见她一眼,我也知足了。” 秦烟掐掐她的脸颊,“好,那我在宫里等你。” 想到又能在一起,秦络心花怒放,“对了,我下午要出门一趟。” “去干什么?” “卖绣品,让陈老板再给我介绍生意,争取在五月初五前多挣点儿银子。” 秦烟不解,“挣这么多银子做什么?” 秦络倾身过去,低声说,“我听说啊,剩下三名女史,要么出自司空府,要么出自尚书府,入宫是定好时辰的,到时候你们几个的车驾都在宫门前汇合,别人家的马车都是富丽堂皇的,你的,寒酸得紧,叫那些宫人见了,捧高踩低,你得受多少委屈?所以我打算多挣些银子,到时候租个豪华大马车,要有剩,你就揣身上,进宫总有要打点的地方。” 秦烟心头一热,“不用,钱你留着,宫里吃穿用度都不缺,太尉夫人说了,车驾太尉府安排。” 秦络蹙紧眉头,似有心事。 秦烟问,“怎么啦?眉头能夹绣花针了。” 秦络摇摇头,“不行,我还是得挣银子回来,我们不能总花太尉府的钱,以后,若是他们对你提过分的要求,你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 秦烟心里道:好姐姐,早就没有退路了。 嘴上安慰,“就算不拿他们的钱,太尉发话,我们有选择吗?既然已踏上了这条路,无论前面是刀山火海,还是锦绣富贵,都得走,都得过。” 秦络抬眼,静静看她半晌,笑了。 “想到如今聪敏慧黠的你再也不需要姐姐保护了,我心里就一阵发酸,明明不久之前,出个门,你都要死死攥着我的手,生怕走丢的。” 秦烟心头一暖,“那姐姐是喜欢如今这个聪敏慧黠的妹妹,还是那个牵着你手需要你保护的妹妹?” 秦络握了握她的手,“都喜欢,都是我妹妹。” 用过午膳,秦络抱着包好的绣品,换了身低调的衣衫出了门。 谁成想,刚走到朱雀大街上就遇上了言云川那个冤家,言云川远远见着她,刚扬起手要打招呼,她余光瞥见右手边有条巷子,也能到绣衣坊,只是绕了远,她毫不犹豫抱着绣品就往巷子里头拐,一路往前跑,仿佛背后有鬼在追一样。 跑了半晌,她回头望一眼,没人跟着,松了一大口气。一转身,被拦在前面的言云川吓得花容失色。 “你……你从哪儿来的?” 明明没有听到脚步声。 言云川手指指上方,“上面来的。” 秦络偏头望了一眼,他说的上面,应该是巷子两侧的墙,威名赫赫的言小将军有飞檐走壁的本事,不稀奇。秦络定了定神,“我有事,你把路让开。” <a href="https:///zuozhe/phv.html" title="檐上雪"target="_blank">檐上雪 第17章 言云川静静打量她半晌,“你躲我干什么?” 秦络冷冷笑了一声,“不是你躲我在先么?我也不让你为难,你把路让开。” 言云川静立如松,“上次你的绣线掉在街上了,我一直想拿来还你。” 秦络矢口拒绝,“不用了,绣线沾水失色,失了色就废了,你让开,我真有急事。” 言云川静静看了她一会儿,侧过身,把路让了出来。 秦络抱着绣品跑出去,跑上几步又回头,指着他故作凶恶地警告,“别跟着我,我会叫非礼的。” 言云川被她逗乐了,刚要回话,秦络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跑开,转过弯道,人就不见了。 第17章 你是不是有病? “三两。” 丁金银一下一下打着团扇,给秦络带来的绣品定了价。 绣衣坊的坊主是一位在经商行道上颇有手段的女子,她原本是扬州人,前年来的上京。一个外乡人,不过用了两年时间,就打败了许多家当地的地头蛇,让绣衣坊声名鹊起。 她也是个狠人,外乡人来和本地人抢饭碗,定然会遇上不少风波阻挠,她一桩桩,一件件,全安然度过,不仅如此,还耗倒了几家同行,从此地位攀升,屹立不倒,是坊间交口称赞的绣界传奇。 “丁坊主,您仔细看看,这可是双面绣,您不能用单面绣的价格来打发我啊。” 今年上京热得早,四月里日头就毒辣得宛如酷夏了。 秦络额头微微冒汗,她站在绣衣坊的后巷里和丁金银谈生意,非是丁金银有意怠慢,而是她来的时间不凑巧,丁金银正急着出门。 丁金银笑,“虽说是双面绣,但这么小一条,只够做条手帕,手帕能值多少钱?卖不起价,对我来说三两都有风险。” 压价是必要环节,秦络跟着笑,“丁坊主,您慧眼如炬,如何看不出这还能做团扇,夏天来了,您还怕团扇没人买么?那些贵女小姐们来你这儿定衣裳,你张张嘴一推,顺手带一件走,二十两银子岂不轻轻松松就入您腰包里头了?” 秦络也是官家小姐,自然是知道那些好攀比的小姐们愿意在哪些地方花钱。 丁金银恼怒得拿团扇拍她一下,“和你做生意就是不痛快,懵不了你。” 秦络从腰包里掏出一个手编的扇坠,不是寻常的吉祥结,用靛蓝色彩绳编出了一只小兔子,十分精巧俏皮。 “丁坊主,你我合作这么久了,我如何会让你做亏本买卖,配上这个扇坠,二十两少不了。” 丁金银定定看了两眼,笑起来,“我是不得不佩服你,我也不瞒你,你送来的东西的确销得很快,去年你搭着送来的一个扇坠,差点让礼部司与吏部司的两家小姐抢得打起来。” 秦络打趣道,“那你怎么不夸夸我,让我多做几个?” “可不能太捧着你,你又不是我坊里的人,走的东西太俏,于我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幸亏你不做生意,否则,我俩定要成为死对头。” “坊主说笑了,要有手艺就能把生意做好,绣衣坊中的师匠何不自己去当老板?咱们说回生意,加上扇坠十两银子。” 丁金银道,“这你可说对了,有手艺未必能做生意,你说能卖二十两就能卖二十两了?” 秦络把绣品摊开,笑道,“丁坊主,你再仔细瞧瞧,双面绣费时费力,若只按平绣的价格卖,我何必费这功夫?再说,不是秦络托大,您坊中除开师匠以外的绣娘,有几个能将双面绣刺出这效果的?” 简简单单的一株兰草,却似种在山里,叶尖的一滴清露仿佛还透着浮光,丁金银心里很清楚,她手底下的绣娘的确没几个能绣出这种效果来。 确切得说,秦家小姐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她的绣品看不出工整的匠气,处处透着清逸的灵气,地上的花,水里的鱼,经她的手呈现,便不再是丝绢上的死物,都似有生命力一般。 她在心里给成品估了价,到时候就说是坊中师匠绣的,算起来可不止值二十两。 心思饶了千匝,丁金银叹了口气,“算了,瞧你也不容易,少挣点就少挣点吧,加上坠子,十两。” 秦络跟她打了那么久交道,心知肚明她那精打细算的奸商本性,无奸不商,做生意嘛,让中间商有挣,生意才能长久。 把扇坠和绣品全塞到丁金银手里,笑说,“丁坊主大气。” 丁金银手里还抱着个包袱,是为兵部尚书家三小姐做的衣裳,这位容小姐对刺绣工艺的要求十分苛刻,她正准备去求李先生,李先生原是绣衣坊的师匠,前些日子告病回家休养,让人冒病刺绣,委实说不过去。但那容三小姐就只看得上李先生的手艺,别的嫌弃匠气太重,落了俗。 丁金银转转眼珠子,论非凡脱俗,只怕李先生都要逊色秦络一筹。 她将绣品和扇坠塞进怀里,“我这儿还有一桩活计,你肯不肯接?” 秦络正缺钱,想也不想,“接。” 丁金银打开包袱,露出里面翠绿提花缎的衣裙,“雇主要求在裙身上绣出初夏的气象。” 秦络看一眼,扬起头来,“没有明确说要绣什么图样?” 丁金银摇着团扇,“没有,只说要初夏的气象,敢接么?” 秦络抬了抬眼,“看价格配不配得上我的胆气。” 丁金银开价,“三十两。” 秦络还,“五十两。” 丁金银又道,“三十五两。” 秦络一分不让,“五十两。” “算了,我还是找李先生去。”丁金银做势把包袱重新拴好。 秦络笑,“李先生不是正病着?” 丁金银咬牙,狠狠剜了她一眼,“所以你就趁势打劫了?” 秦络见好就收,摇摇她的手,撒娇道,“丁坊主!丁老板,我也不瞒你,我妹妹马上要入宫,宫里什么不需要钱来打点?要是宫女太监们踩低捧高,我妹妹受欺负怎么办?我很需要钱。” 丁金银无可奈何,“你对你那傻妹妹也是真的没话说。” 秦络赶紧又摇摇她的手,眼里含满祈盼。 “坊主有生意想着我,我定当竭尽全力帮坊主稳住大主顾,绣衣坊生意蒸蒸日上,我秦家日子好过,那也算是互相成就。我家的光景你是知道的,我父亲虽在朝为官,也只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三瓜俩枣的俸禄,若不是我跟我娘私下里做活接济,哪里养得活我们那一府人?同为女子,还望姐姐多多怜惜妹妹。” 丁金银心里一动,瞥一眼她的手,一看就不是养尊处优长大的。 从小跟着母亲打络子、刺绣,秦络的指节粗大,并不像大家闺秀的手。她一直为此感到自卑,不愿意让人看见她的手,感觉到丁金银的目光,她局促得缩回手,藏进袖子里。 丁金银一把扯住她的手腕,掀开衣袖,让她的手暴露在阳光下。 “躲什么?有什么不能见人的?你可知你这是多珍贵的一双手?好多绣娘生了一双水葱般好看的手,也绣不出你手下那些灵气的花草虫鱼来。我若不怜惜你,也不会冒险同你做生意了,外面传得那样难听,绣衣坊的主顾都是有头有脸的官家小姐,要知道她们用的团扇衣裙经了你的手,我可能还得跟着吃挂落。” 秦络眼睛倏一下红了。 丁金银终究是心软,在她手背上拍了拍,“你我还不知道?你要是个真清高的小姐,何必这样帮衬着家里?上京城里最不缺的就是啃老啃得理所应当的富家子富家女了,哪天父母的钱不够花了,还要反怨父母不争气。你呀,比他们有担当多了,就只怕将来你爹娘还有你当初还痴傻的妹妹无所依靠对不对?” 秦络不是不委屈的。 学人攀高枝实非她真心乐意,好心做了坏事,还连累了父亲的官声,母亲妹妹在外也因为她被人指指点点。 被丁金银毫无矫饰地摊开来说,一双眼是红了又红。 丁金银叹口气,掏出手帕为她拭泪。 “你呀!那黄二小姐是你能结交的?你一个心眼子斗得过人八百个心眼子?索性你妹妹现在聪明回来了,还攀上了太尉府这层关系,你家将来好过着呢。” 秦络感激道,“多谢姐姐。” 丁金银再次握住她的手,“你这手,是老天爷赏赐的,你若不是官家小姐,必定能成就一顶一的绣工,将来走在路上,人人都要称你一声师匠,不比嫁入高门大户做妾威风?” 听人一席话,秦络茅塞顿开,矮身行礼,真诚向丁金银道谢,“姐姐今日这席话,秦络必当铭记于心。” 丁金银扶她起来,“这世上最难管住的就是别人的嘴,何必往心里去呢?” 语毕,将包袱交给她,“五十两就五十两,不过我要得急,十日后就需交货与我,你能不能办到?” 秦络盘算了下,日夜赶工,应是没问题的,她面露难色,“工期没问题,我定能按时交货,只是,姐姐能否先付一半定金,我妹妹下月初五就要入宫了。” <a href="https:///zuozhe/phv.html" title="檐上雪"target="_blank">檐上雪 第18章 丁金银很干脆地从钱袋里拿出五十两银子,“付全款,在商言商,若是验收不过关,可要一分不少退我的!” 秦络点头,“姐姐放心,若那位主顾不满意,我定将五十两银子全额奉还。” 丁金银释出一抹无奈的笑,“早知不必跑这一趟,何必顶着大太阳在巷子里说?上屋里端着茶慢慢说不是更好?可要进去喝盏茶?” 秦络摇摇头,“正事要紧,我今日就要把绣样给定下来,只是我不知道姐姐这位主顾的偏好,只能先画在纸上叫丫鬟送过来,姐姐帮我参考参考。” 丁金银提点道,“这位主顾喜好清新脱俗,嫌弃现在坊中两位师匠的绣品匠气过重,不然也不会选你了。” 秦络心里有了底,“姐姐放心。” 丁金银回绣衣坊后,秦络抱着装有衣裙的包袱慢慢走在巷子里。 初夏气象。 清新脱俗。 她在心里品味着衣裙主人的要求,想得十分入迷。 “嘿!” 左手侧的墙上忽然翻下一个人,从后面拍了下秦络的肩膀,吓得秦络魂不附体,包袱掉落在地。 “你别害怕,是我,是我。”言云川露出大白牙冲她笑。 秦络勉定心神,看清楚了言云川那张欠嗖嗖的笑脸,她顿时火冒三丈,“你是不是有病?” 言云川急忙捡起地上的包袱捧给她,“吓到你了?对不住对不住?” 秦络接过包袱,前看看,后看看,绣云坊背后的窄巷,离正街可要绕很远,要是随便逛逛,怎么也不可能逛到这里来。 她狠狠瞪着言云川,“你跟着我干什么?” 第18章 二戏言云川 “跟你做买卖。” 秦络想也不想就拒绝,“不做。” 在她转身的那一刻,言云川一把拽住她的胳膊,“绣工这样了得,也替我做一件衣裳吧!” “想得倒美,才不白给男人做衣裳。”秦络狠狠挣脱他的手,继续往前走。 言云川追在后面,“不白做,我给钱的。” 秦络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五十两。” 见她终于肯理自己,言云川笑开,露出八颗白牙,“成,就五十两。” 竟然这么干脆! 秦络不肯信,空出一只手向他伸去,“你先付一半定金。” 言云川从怀里摸出一张面值一百两的银票放在她手里,秦络看了一眼,收进拴在腰上的绣袋中。把包袱绑在身上,随后从另一侧的布口袋摸出软尺,走到言云川身边,“把手伸开,我量尺寸。” 言云川听话地张开双臂,借机跟她套近乎,“你还随身带着软尺?” “就跟言小将军身在边关会随身带兵器一个道理。”秦络量完一处,就用心记下。 “你知道我的兵器是什么?” 兵将在边关是要随身携带兵器,然入京面圣是不允许带兵器上殿的,在宫外,大多时间都是和旧友相聚,喝酒吃饭蹴鞠打马球,带着平白给人压力,所以出门在外,言云川都不把兵器带在身侧。 “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抓,镋棍槊棒,拐还有流星锤,你用哪一样?” 言云川没想到她对兵器还有研究,仿佛找到了知己一般,瞬间来了兴致,两眼放光,“这些我都练过,但用剑最多,其次是长枪,我爹擅使长缨枪,从小被他压着练枪,但我更喜欢用剑。” 秦络量他的腰围,这小将军不愧是习武之人,宽肩窄腰,腰线紧致,手指不小心触到的地方,感觉都是硬邦邦的。 “你多久要?” 她一抬头,言云川就闻到了她发间的香气。 他从未与女子靠得这样近过,一下子脸颊充血,慌忙别过脸去。 “不急,我后日就要回边塞了,边关风沙莽莽,穿不上这样讲究的衣裳,待我下次回京述职,你再给我。” 后日就要回边塞了,从此一别两宽,也好。 秦络收了软尺,把钱袋里的银票拿出来,连着钱袋和方才丁金银给的五十两银子一起扔给他。 言云川接过,捏在手里,疑惑地望向她。 秦络对上他的目光,“五十两就是五十两,我收了你的钱,必然用心对待不会坑你,我不知道你下次什么时候回京,回京以后便来秦府找我,我不在,我也会吩咐家里人,让他们取来给你。” 说完,她背着包袱转身离开。 言云川追在后面,声调略显急切,“你为什么会不在?你要嫁人了?” 秦络头也不回,“不嫁人,我要当师匠。” 言云川看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弯道处,低头望了眼手里的钱袋,钱袋上绣的是凤蝶戏牡丹的图案,他不懂刺绣工艺,只觉得上面的两只凤蝶宛如活着一般,像是下一刻便要挣脱丝线飞向半空。 他情不自禁用拇指摩挲蝶翅上的纹路,仿佛上面还留有主人手指的气息,若有所思。 言云川站在酷烈的日头下,捏着钱袋发了好久的呆,半晌回过神,笑自己魔怔了。苦笑着摇摇头,便往秦络离开的方向走去。 “言云川。” 他闻声回头。 拐角处一棵紫薇花树下,秦烟斜倚在白墙上,手里捏着一把团扇,一摇一摇地扇着风。 言云川停下脚步,仔细打量她两眼,“我记得你,你是秦小姐的妹妹,夜市上见过。” 秦烟挑挑眉,唇畔含笑,“言小将军好记性。” “你方才不是这么叫我的,在上京城里,直称我名字的闺阁小姐可不多。” 上一世的王馥算一个。 阴阳他时唤“言小将军”,生气时连名带姓叫“言云川”,大多时候其实都叫得是“言云川”,所以方才没多想就叫出来了。 秦烟镇定自若,脸上笑意不改,“我从前是个傻子,不懂这些规矩。” 言云川觉得这人真有趣,笑道,“我听秦小姐说过,落了回水,救起来就变聪明了,那水真这么神奇?我也去喝两口。” 秦烟懒洋洋打着扇,下巴微抬,“回头我画个舆图,派人送给你。” “那就麻烦秦二小姐。”她迟迟不说明来意,言云川便也沉得住气,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这位秦家二姑娘打趣他的样子,和王馥倒有那么一点儿像,特别是她一抬眼的神韵,和王馥一样狂妄,仿佛谁都入不了她的眼。 “言小将军,你能离我姐姐远一点吗?” 言云川想起秦络也总叫自己离她远一点,顿时来了气,“我为什么要离她远一些?我早说过了,那些人编排她的话,我没有当真,不会放在心上。” 秦烟看他手里捏着秦络的钱袋,再观他的神情,以他对言云川的了解,这蠢货八成是对秦络动了情,可惜天生缺根筋,还当只是想跟秦络做朋友。 “你非她的良人。” 言云川想起邓子京曾经劝他—— 你是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无非是使些手段,攀上将军府这根高枝,上京城里这么多高门贵女,哪轮得到她。 如今光想着心里就怪不是滋味,情不自禁道,“我言云川自问不是个以门第论高低的庸人,怎么就当不起这良人了?” 秦烟睨他一眼,“我说当不起,就是当不起,我姐姐将来要当师匠,自有良人来配,你不要耽误她。” 言云川一听恼了,“我耽误她?” 秦烟走到他面前,趁他不注意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钱袋,“快回你的临安去吧!离我姐姐远点儿。” 言云川愣了下才意识到手里空了,而秦烟已经走出去好几步,他两下追上,“里面的银子你可以留着,把钱袋给我。” 秦烟停下来,把里面的银子取出来扔给他,再把钱袋揣怀里,“钱袋是我姐姐的,为什么给你?拿着钱赶紧走。” 言云川气急,“你怎么这么不讲道理?” 秦烟继续往前走,“怎么不讲道理?钱袋是我姐姐亲手绣的,拿出去卖值二十两银子,我拿回我姐姐的东西,到底哪里不对?” 言云川说不过她,“我买。” 秦烟促狭笑了,从怀里取出钱袋,回头,举在手里。 “二十两,你真要买?” 言云川只觉得此女的刁钻蛮横伶牙俐齿,比曾经的王馥更甚一筹。 走过去,把她方才扔给自己的银子全塞她手里,一把抢过钱袋。 “五十两,银货两讫。” 秦烟心满意足地把银两揣进腰包,投壶、六博、斗鸡、掷骰、叶戏等博戏言云川样样了得,前世没少输钱与他。 言云川注意到她襟口上别了两朵栀子花,倏然间想起这秦二小姐,好像就是被王太尉收作义女、下月就要进宫当殿前女史的那一位。 前日进宫还与怀冰说起这件事,明显是那几位权臣看择妃立后的路子走不通,另辟了蹊径,怀冰再无法拒绝,说到底,即将进宫的四位女史全是冲着皇后之位来的。别家的都是府上的正经小姐,唯独这一位,是太尉府才收没多久的义女。 <a href="https:///zuozhe/phv.html" title="檐上雪"target="_blank">檐上雪 第19章 论样貌,这女子瞧着并不出众,和王馥也没有半点相似。 王岩那老狐狸,究竟打得什么主意? 目光再次落到秦烟襟口的栀子花上,怪不得一直觉得有轻微的幽香传来,原来是她身上戴着两朵栀子花,巷口的风一送过来,花香跟着流散出去,才越来越浓。 虽然这秦二小姐样貌上和王馥无半点相似,但不自觉流露的神韵,还有身上佩戴鲜花的习惯,都与王馥太过相像。 是无意,还是有意? “听闻秦二小姐要入宫做殿前女史了,恭喜恭喜!” 秦烟一下一下摇着团扇,懒洋洋上抬一下眼皮,“也不是什么大好事吧!听闻皇宫里规矩多得很。” “怎么不是好事?殿前女史,离皇帝最近,说不定将来就能一跃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 秦烟就听不得他弯酸自己,“当皇后很好么?个个抢着当。” 言云川摇摇头,“应该是好的,我没见哪家皇后能刁蛮任性成先皇后那副模样的,咱陛下还心甘情愿地宠着护着,只是,这世上,王家五姑娘只有一位,别的再像,那也不是她,陛下正值壮年,还没老眼昏花到连人都认不清楚的地步。” 拿前世的她打压这一世的她,什么样的委屈叫她遇上都不稀奇! 作为王馥,要被他编排刁蛮任性,作为秦烟,又要笑她东施效颦。 秦烟冷冷一笑,“我跟先皇后很像么?” 言云川没有直接回答,“你为什么要佩戴栀子花?” 秦烟笑了,带点儿无可奈何,“我为什么不能戴栀子花?” 言云川目光灼灼,“你戴栀子花,究竟是因为你自己喜欢,还是先皇后喜欢?” 秦烟嗤笑一声,“她喜欢她的,我喜欢我的,不行么?” 言云川想到李奇心口迟迟难以愈合的刀口,刹那间转念,扬眉笑道,“你若是能取代王家五姑娘,让陛下龙体安康,也是好事。” 龙体安康? 秦烟摇扇的动作一顿,眉头紧蹙,“你什么意思?” 言多有失,言云川意识到自己说太多了。 “话尽于此,言某先行一步。” 秦烟心里顿时不安起来,想要追问,言云川却兀自跳上墙头,翻到隔壁巷弄里去了。 第19章 进宫 时间一晃就到了五月初五,秦烟进宫的日子。 尽管秦络四处筹钱备好了雇豪华马车的银子,但最终没派上用场。 入宫的车马阵容,代表的也是王家的脸面,王家不会让旁人插手。秦络便将银子银票换成碎银,留给秦烟进宫疏拢人心用。 再华丽的马车都须止步于宫门,步入永兴门,便换乘轿撵,秦烟二度进宫,表现得比任何人都淡定。管事公公前来接引时,四名女史挨个报一遍家门,秦烟注意到司空府换了姓氏。 她不会记错,她出事前,司空是魏时章,魏时章的庶女也是她曾经的闺中密友。可那司空家的小姐姓刑,莫非是她不在的三年里,朝堂上已经变了一道天? 思及此,她疏忽了重生以来从来没思虑过的一件大事。 三年前杀她的刺客,是谁派来的? 魏司空是三朝元老,根基稳固,不是谋逆犯上这样重量级的罪名,是难以让三公之一的司空府换个名姓的。 难道,与她遇刺有关? 魏时章与父亲是政敌,如果刺客真是魏家派来的,父亲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动他魏家根基。 出自司空府的刑茉玉看起来像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给李公公塞钱毫不避讳,把李公公弄得十分尴尬,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出自司徒府的陈卿仪眼高于顶,嘲笑刑茉玉,“祖上冒了青烟才让你家顶了这肥缺,说到底,还是小门小户出身,小家子气。” 后来秦烟才知,刑茉玉的父亲原本只是禁卫军中一名普通兵士,陵阳王叛乱围困皇宫时,他带领十名禁卫军硬生生将包围圈撕出一个缺口,浴血奋战奔至皇帝的寝殿。 承乾帝贪图享乐懒政多年,早已失去了对□□面的敏锐性,而这场政变来得太过突然,承乾帝身体已油尽灯枯,身侧除了内侍,就只剩一个临安王在旁奉药。 承乾帝将传国玉玺托付给临安王,命刑佑德护着临安王将玉玺和传位诏书交到太子手上,等刑佑德带着临安王逃至东宫时,发现太子已被陵阳王杀了。 后面的事秦烟就无比清楚了。 那时她已经嫁给了李奇,大熤没有外姓王,承乾帝自确诊急症后,将赐了封地的李姓王都召回了上京,名义上是侍疾,实则是监禁。 若哪一位抗旨不尊,便安个意图谋反的罪名派兵诛杀,都无须压回京都受审。 政变发生当夜,在御前侍疾的正好是李奇,太子被杀,李奇手里握着玉玺和诏书,父亲谋划多年,就等这一日,买通了内监总管假传圣喻,将同样流有皇家血液的李奇推上了皇位。 当日是刑佑德护着李奇逃出来的,先帝有没有传这道口谕,他心知肚明。魏家倒塌,司空之位空悬,李奇以稳固李氏江山社稷之功让刑佑德替上也说得过去。 如此看来,那刑佑德便是李奇的心腹,三公之中,总算是有一个彻彻底底站在他这头的人了。 那在李奇心里,最适合做皇后的,应该是这位刑茉玉了。 秦烟不自觉看向刑茉玉。 从面相看,她还显得有些憨直,喜乐写在脸上,随时都是乐呵呵的。前世的王馥见识过太多口蜜腹剑的人,只凭第一面的印象她也无法对刑茉玉放下心来。 谁知道是不是扮猪吃老虎! 至于旁边那个陈卿仪,秦烟会防着她,但不会太拿她当回事。 李奇最厌恶的便是这幅踩低捧高的嘴脸。 反而是……秦烟秀眉轻挑,瞥向穿碧绿绣裙的容湘,这个人让她熟悉,又让她不安。她觉得她身上的气质复杂极了,像她熟识的人,又总是记不起来。还有她时不时抬手捏耳坠的动作,像谁呢? 心思百转千回,秦烟感到头有些痛,就此打住,不再往深处细想。 离李奇的长信宫越来越近,熟悉的回廊,熟悉的花柳绿植,秦烟心底升起离近故居的怯意。 三年之后,借秦烟的皮囊二世为人,到底又回来了。 长信宫前有一道琉璃阶,总共七阶,容湘走在她前面。上阶前,她微微躬身,手伸到腰后侧,提起裙摆拾级而上。 秦烟下意识将手伸到腰后侧,倏然间感觉背上有电流乱窜,她一瞬顿悟。 抬头望向容湘袅娜的背影,终于,她知道她像谁了。 像前世的王馥。 容湘和王馥都是丹凤眼,连眉宇间的神韵都很像。 还有她摸耳坠的习惯,迈步上阶的姿态。 虽然大熤女子接受的礼仪教导都是大差不差的,但行走跪拜间,总会有细微的差距。 前世的她上阶前怕衣裙拖地,会先提一点起来,大多人选择抓住两侧,她觉得那姿势不够好看,从来都是先将手放在腰后侧,揪一点面料起来,她不爱穿拖地的衣裙,所以只提一点就不会让裙摆挨到地面。 殿后的刑茉玉意识到她的不对劲,两步走上来,悄声在她耳边说,“你也感觉到了对不对?” 秦烟偏头,刑茉玉一脸兴奋,像是发觉了惊天的秘密,“早听说她与先皇后长得像,如今看来的确像呢。” 秦烟问,“你见过先皇后?” 刑茉玉点点头,“见过,五年前的重阳宴上,见过一次。”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重阳前后,阳澄湖的大闸蟹膏肥肉美,王馥爱吃,李奇便命人从南至北快马加鞭送入上京,为了保证肉质鲜美,入宫时蟹必须是活的。 李奇当政后,万事从简,劳民伤财的举动也只此一件,在重阳那一日,王馥便会召五品以上官员的女眷入宫赏菊吃蟹。 想必是那时见的。 秦烟笑笑,“我也不知道像不像,我父亲只是从八品的小官,我是无缘能见皇后的。” 刑家也非显赫门庭出生,刑茉玉一听便生出同类相惜之感,笑起来,眼眉弯弯,“无妨,我也就见过那么一次,入宫其实没什么好。菊花是好看的,蟹是好吃的,其他的也就那样。” 秦烟噗嗤笑了。 就这样聊着,其余两人已走到殿门前,回头把她俩望着。 就这样,秦烟与容湘的目光又对上了。 先是像了三分,眼下就是八分。 容貌最多三分,神韵加五分,至少是八分了。 秦烟的心沉了下去。 刑茉玉再次倾身过来,悄声说,“听说容二小姐从前不这样的,落了水以后,性情大变,像是换了个人。” 秦烟身子僵了僵,“她是什么时候落的水?” “就前段日子,上元节前。” 上元节前。 秦烟心里不由咯噔一下,秦烟落水,也是在上元节前。 <a href="https:///zuozhe/phv.html" title="檐上雪"target="_blank">檐上雪 第20章 第20章 殿前觐见 四位女史上前觐见时,李奇还在批阅奏折。 平时他批折子的地方在勤政殿,今天在长信殿召见他们四人,专门让人抱了一部分奏折过来看。 秦烟发觉,他今日的脸色比那日在夜市上见到时还要苍白一些。 李奇就不是个适合当皇帝的体质,本来身体就不好,日日殚精竭虑不说,还十分勤勉,光是奏折都要批到夜里去,让他停下来休息下再继续,死活听不进去。 “陛下,女史们前来觐见。”四个貌美如花的姑娘在底下站了半天,皇帝陛下愣是没发觉,全副身心都在奏疏里。不得已,李公公只好出声提醒。 李奇抬头,扫了眼殿上四人,疲倦地按了按眉心,“奉座。” 秦烟心里好笑,李奇是完全没拿她们当回事,都还没挨个报家门呢,就让奉座,他能分得清谁是谁家的么? 李公公有些尴尬,“陛下,四位女史还未向您行礼。” 李奇点了点头,“行,那从左开始,依次来吧!” 最左边是陈卿仪,“司徒之女陈卿仪拜见陛下!” 接着是刑茉玉、容湘、秦烟。 李奇命他们起身,刚叫人赐完座,座位还没坐热乎,李奇就开始赶人了。 “既然已经安排好了住所,就带四位女史下去休息吧!” 李公公拂了拂额头的汗水,再次提醒,“陛下,四位女史都在殿前奉墨吗?太子与公主那里” 在场四人恐怕只有秦烟想去太子公主前侍奉,剩下三人心里都担心自己会被分出去,离皇帝就要远一些了。 “不急,四位都先在殿前侍奉,轮流当值,一人一天,就这样定了,方才是从左到右,这次就从右到左吧,最右的秦女史留下来奉墨,其余的先下去休息。” 秦烟就这样被留了下来。 等其他人都被李公公引走后,李奇又埋首于奏折里,把秦烟晾在一边,不知道是真的忘记了有这号人存在,还是故意的。 被晾了大概有一盏茶的功夫,秦烟清咳两声,干咳声在空旷静谧的宫殿里尤为突兀,李奇充耳不闻,秦烟就继续咳,终于,李奇抬起头来,琥珀色的眼里闪过一丝无奈。 “墨要干了,来替我研墨。” 要不说风水轮流转! 前世的王馥从未被人颐气指使地命令过,包括李奇,对她都是包容有礼的。 秦烟心想,李奇眼下的态度不愠不火,确实没把她当一回事,因为他知道她是王太尉送进来的人,奔着皇后之位来的。接受四人入宫本就是妥协之举,他心里不喜也是情理之中。 那她不妨表个态,她对取悦他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热衷。 秦烟站到他身边,从小到大都是被人侍奉,从未侍奉过人,从前研墨的差使都是婢女在做,她一次也没做过,连墨块拿在手上是什么触感也不知道。 但研墨本身也不是多困难的事,她应该轻轻松松就能上手。 可自她拿过墨块那一瞬开始,状况不断,先是不小心碰倒了笔架,后是用力过猛,墨汁乱溅,喷脏了李奇正在看的奏折不说,连他的袖子也遭了殃。 秦烟慌忙跪下请罪,“请陛下宽恕。” 李奇放下奏折,低头看一眼正对着他的后脑勺。 心觉:这哪是送来侍奉他的,诚心捣乱来的。 “进宫前你就应该知道自己在殿前要做什么,家里没人提前教过?” 若说没有,就是打太尉府的脸,秦烟摇摇头,“回禀陛下,太尉府中的嬷嬷有教习,是臣资质愚钝,陛下批复的乃国家大事,一字一句关乎民生社稷,臣无贤能殿前侍君,自请前去侍奉公主殿下,望陛下恩准。” 李奇掏出手巾擦衣袖上的墨,擦完又觉得砚台外的墨渍十分碍眼,他喜洁净,看不惯脏污,没有唤宫人来擦,用方才擦过衣袖的手巾将桌面擦拭得干干净净。 “你连朕都侍奉不好,朕又如何放心让你去侍奉公主?” 秦烟忽略了,时安在李奇心里同眼珠子一样宝贝,如何肯让心机叵测的人去侍奉时安? 秦烟咽下难堪,又站到他身边继续研墨去了,这次还好,没有再把墨汁研出墨砚。 “陛下还记得与臣在西落凤街的夜市上见过么?” “记得。” 李奇正在给奏折写批语,分神回了一句。 秦烟感到恍惚,从前李奇批奏折时,她也会像这样在旁边陪着,那是一段岁月静好的日子。 “那陛下在殿上看到臣的一瞬间,可有感到意外?” “嘘!”李奇抬手,在唇前竖起一根食指,“朕忙公务时不喜欢被人打扰。” 秦烟不再说话。 是令她无比陌生的李奇,她不敢一再试探他底线。 她也终于意识到,李奇对她的偏爱才是她骄纵的资本,否则在万万人之上的一国之君面前,一再拂逆一再漠视,换一个人,恐怕早死几百次了。 “父皇!” 正当秦烟研墨研得昏昏欲睡之际,一道奶声奶气的呼唤将她从混沌中唤醒。她呆立了好一会儿,才往门口看去。 时安小跑进殿门,李公公在背后追得气喘吁吁,“公主,您慢点儿。” 别看时安腿儿短,但极为灵活,一身使不完的牛劲,经常把身边伺候的嬷嬷宫女们累个半死,她还生龙活虎着。 “父皇,父皇。” 转眼时安就跑上了玉阶,在第二阶上绊了一下,李奇赶忙搁下笔,上前接住她,一把抱起,“父皇说过多少次了,这里要慢慢走,不要跑。” 时安一本正经地重复,“慢慢走,不要跑,孩儿记住了。” 正经不过一句话,嘻嘻乐起来。 自她进来那刻起,秦烟的目光就一直粘在她身上。 她清晰记得时安抱在怀里的感觉,温温软软的,身上总散发着奶香气。 一转眼,就长成这般古灵精怪的模样了。 她的手情不自禁地动了动,想去抱抱她的女儿,闻闻她身上的味道。但时安一直腻在李奇怀里撒娇,提醒着她,她是秦烟,不是王馥,她只能克制着让自己的手不伸向时安。 李奇抱着女儿说了会儿话,在她脸颊上亲了亲,道,“父皇这会儿忙着批奏折,先让嬷嬷和宫女们陪着时安玩儿好不好?” 时安很乖巧,从李奇身上跳下地,注意到一直看着她的秦烟,奶声奶气道,“咦!你是谁呀!” 秦烟紧张地说不出来话,“我……我……我是” 李奇替她答了,“她是父皇的殿前女史。” 时安琥珀色的眼珠子不停转,“殿前女史是什么呀?” “就是替父皇研墨整理奏疏的女官。”李奇按了按她额侧的胎发,直根根冲上竖着,按下去又再冲起来。 时安揪着父亲的腰带,探出半个头打量秦烟,“帮父皇研墨多无聊啊,陪时安玩儿,可好?” 秦烟差点就脱口答应了。 她扣紧手指,看向李奇的目光中含满祈盼,李奇犹豫半晌,“带公主到殿外去玩儿吧!” “是”,秦烟激动万分,时安过来拉她的手,她的手竟然不争气地发起抖来。 李奇唤来照顾时安的嬷嬷,“你们几个在旁边看着,不要误了午膳时辰,吃完饭让她睡会儿午觉,待她起来,无论怎么央求怎么撒娇都不许拿冰镇酸梅汤给她喝,若公主再染风寒,朕便为长乐宫换一拨得力的人。” 暗含威胁的一番话含着无形的压力,嬷嬷吓出一身冷汗,跪在地上连声答应,允诺一定会照顾好公主。 秦烟一只手被时安牵着,在离开前望了望李奇,三年过去,他比从前更像一个皇帝了。 帝王心,海底针,先前满满的信心被冲击了一半下去,即便是自己甘愿,就一定能再坐上后位么? 第21章 你很有手段 秦烟给时安编了个草蚱蜢,时安非常喜欢,缠着秦烟教她。教孩子需要耐心,孩子能学有所成,孩子自己也得有耐心。这点,时安做得比小时候的她好,大约是因为谁带的孩子像谁。 时安学得很吃力,但仍锲而不舍,到了饭点儿嬷嬷来劝,她发脾气不肯走,硬要把这个蚱蜢编出来不可。 最后还得是秦烟来劝。 她带过李耀,有哄孩子的经验,又飞快摸清楚了时安的脾性,拿一只草蝴蝶换走时安手里的蚱蜢,诓骗她说草蝴蝶编起来更容易,等吃过午饭她来教她如何? 时安很高兴地答应了,走时硬拉着秦烟不撒手,没办法,秦烟只得跟她一同回了长乐宫。 把长信殿的折子处理完后,李奇闲下来才想起秦烟一直没回来,召来宫人询问,说是被公主给领走了。 他不放心,不待用午膳便去长乐宫看时安,时安正在午睡,而床畔,秦烟趴跪着,也睡着了,手还被熟睡的时安拉着。 李奇就坐在耳室里等,顺便用了午膳,等秦烟捶着后腰走出宫室,时安还在睡,她打算去李奇面前点个卯,知会一句,便回宫人安排的住所舒舒服服睡一觉,反正她在李奇跟前也是个多余的。 <a href="https:///zuozhe/phv.html" title="檐上雪"target="_blank">檐上雪 第21章 她还不大清醒,见耳室里坐了个人,迷迷糊糊走出去两步,顿时清醒过来,忙过去请安,“参见陛下!” 宫女捧来了李奇中午要用的汤药,明明温度刚好,李奇仍拿着汤匙在里面慢慢搅弄。 “听说时安很喜欢你”,顿了下,他抬眸扫向秦烟,“你很有手段。” 秦烟气恼,女儿喜欢母亲,那是天经地义,需要使什么手段! 不卑不亢地回,“都说孩子的眼睛最干净,分得清好人和坏人,亲好人,远坏人,天性罢了。” “你会写字么?”李奇一口喝光碗里的药。 这算什么问题? 秦烟答,“会的。” “你写两个来看看。” 秦烟蓦然间反应过来,李奇是在考她,待会儿恐怕就要问读过什么书了。 宫女奉上纸墨笔砚,秦烟捏起笔,却踟躇了。 她擅长的瘦金体太过打眼,连父亲那样疑心泛滥的人,在她写下一篇《兰亭集序》后都打消了对她的怀疑,让李奇看见她与王馥的字迹一模一样,他会不会怀疑是自己刻意模仿王馥,从此更对她敬而远之? 可她上辈子只学了这一种字体,擅长的字体不是不可以改,但写出来肯定是不好看的。 秦烟意识到,自己自从见了李奇,被那一句疏离的话打乱了阵脚,做什么都瞻前顾后,一咬牙,硬着头皮用她原来的字迹写了一首李太白的诗。 那篇瘦金体,李奇静静看了许久。 正当两人间沉默的气氛令秦烟忐忑不安时,李奇开口了。 “你仿得很像。” 秦烟在心底叹口气,她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她入宫本来就是为了替代王馥获得他的青睐,又何必多此一举,想尽办法地洗掉嫌疑呢? 她也想过,为什么不能直接坦诚地告诉他,自己就是王馥呢? 这样会少走很多弯路吧! 等夜里寂寂无人,她仔细思考之时,她就知道为什么不说了。 与李奇之间芥蒂未清,她本来是不想入宫的,前世与其说是接受了他的感情,不如说是接受了属于王馥的命运。 都怪命运弄人,她完完全全接受了秦烟这个身份,却要被逼得做回王馥,回到这个困死她一生的金丝牢笼里来。 她不想重蹈覆辙,不想再成为谁的棋子。 想喜欢谁,想嫁给谁,想过什么样的人生,都该由她自己来选。 如果让李奇知道自己就是王馥,李奇是决计不肯放她走的。所以不能让他知道,兵部尚书家的容湘不是处处模仿王馥吗?既然如此,何不成全了她? 就算容湘成了皇后,也一辈子活在王馥的影子里,王馥死在李奇最爱她的时候,李奇对她的情感只会随着岁月愈发浓烈,只要拥有李奇死心塌地的爱慕,加上父亲在朝中的地位,她的耀儿便永远不会受到威胁。 退一步说,不当太子有什么所谓? 她的儿子一出生就享受了无上的荣宠,生父的宠爱,母家的权势,拿了这么好的一手牌,若最终还是丢了储君之位,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若这点心机手段都没有,只能依靠生母以色事人来稳固储君位,将来如何应对朝堂上如狼似虎居心叵测的勋爵王臣? 儿孙自有儿孙福! 只是,父亲那头,要怎么应付?怎么让他相信李奇认定了容湘便是王馥,她没有胜算。 秦烟不由自主地在李奇面前陷入了沉思,等她回神,李奇已经盯着她看了好半天了。 她定了定神,“陛下,臣无妄念,只求侍奉公主。” 李奇沉吟良久,点点头,“既如此,你便留在长乐宫,教公主读书识字。” 秦烟如愿留在长乐宫,但夜里还是要宿于女史居所。如若没有公主的特别传唤,她只需当差到傍晚时分。 夕阳余晖笼罩大地,整座皇宫都沐在金色的光泽里。 出长乐宫,穿过一处游廊,再绕过东宫,就是女史居住的西内苑。 秦烟对宫中的路线了如指掌。 她慢悠悠走在回廊里,好心情地欣赏着天边的云彩,短襦小袖扇子和间色裙都染上了夕阳的光辉,色泽不那么鲜艳了。路过几个宫女仿佛都知道她是刚入宫的女史,纷纷停下来行礼,她微微颔首,当是回礼。 “女史大人。” 正闲庭漫步地走着,听见背后有人唤,那声音极为缥缈,她没有听得太真切,那人又唤了声,“女史大人。” 这回,秦烟确定有人喊她。 她回头,背后站着一个慈眉善目的和尚,正微笑看着她。 “最后只留下来一个叫千江的和尚,据说他有借尸还魂的本事。” 父亲的话在耳畔响起,不待她开口,千江走到近前,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 莫名的,这和尚令秦烟感觉不舒服。 她微微挑眉,“大师认得我?” 千江笑道,“今日女史入宫,已在宫里传遍了。” 天气燥热,秦烟持着团扇一下一下扇着。 “想必你就是传闻中的千江大师了,你叫住我有何事?” 千江再度道“阿弥陀佛”,“我瞧女史身上有不寻常的气息缠身,若女史不介意,请将手伸过来,小僧替女史搭个脉。” 秦烟心叹:这和尚,莫非只一眼,就瞧出她身上的玄机了? 她轻轻摇头,笑道,“多谢大师好意,我前些日子的确感染了风寒,术业有专攻,我会去找太医瞧瞧的。” 暗里那层意思就是,我不信任你这个四处招摇撞骗的臭和尚。 这类挖苦的话千江听过不少,左耳进右耳出,并不计较。笑道,“那就不叨扰女史大人了。” 秦烟并非是真的不信,而是怕被这和尚瞧出什么来。 不妨碍她主动出击,反过来找千江探寻一些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 她与千江并肩同行,“听闻大师有借尸还魂的本领,还听说这本领是西域的秘术,我很是好奇,死了的人真的能活过来么?” 千江侧对她,双手合什,又道阿弥陀佛。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秦烟与千江在长廊尽头分别,秦烟望着神秘游僧远去的背影,嘴角噙起一抹笑意。 你不说,我便探不出来了吗? 此次进宫,她可是十分想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秦烟这幅皮囊能用上一辈子吗? 第22章 我能让你更像王馥 绕道东宫时,秦烟遇见了她那暌违三年的好大儿李耀,没想到第一日进宫就能将一双儿女见全了,秦烟喜不自胜,想要找个由头去与李耀说两句话。 李耀穿的是一件织金圆领袍,袍身上绣满麒麟纹,七岁的小人儿,皱眉发怒的样子酷似他亲爹,直到三岁个个都还说他更像母亲,不过三年,活脱脱就是缩小版的李奇。 秦烟万万想不到,自己与大儿子再度见面,会是这种场景。 李耀瞪着一个跪地的宫人,极轻蔑地骂道,“你简直是蠢笨如猪,猪都比你聪明。” 那宫人也不知到底哪里惹着他了,只一个劲儿点头,腆着脸笑,“殿下说的是!” 李耀左右看看,走到一棵石榴树旁,折下一根枝条,旁边宫人跟护着自己眼珠子似的团团围在周围,手长长伸着,生怕小主子金贵的额头被树枝弹着。 李耀拿石榴枝指着地上的宫人,“既然是猪,你学猪爬两圈给本宫瞧瞧。” 那宫人不敢拂逆,嘴里学猪叫唤,围着石榴树爬了两圈。 李耀扬起石榴枝,用力抽在那宫人屁股上,“猪叫的哪有这么难听?” 太子养在宫中,金尊玉贵,哪里看过真正的猪! 秦烟闭了闭眼,抬手按住心口平复怒火。她改变初衷,决定还是先回女史居所,再待下去,她怕自己控制不住火气冲过去扇他。 女史虽都住在西内苑,但都有单独的房间,另外三位把靠苑门那间留给了秦烟。 秦烟回去时,三人的房门都开着,想是天气炎热,都经不住暑气,纷纷开着门通风。 陈卿仪正穿着女史袍服对镜梳妆,脸侧来侧去地照,也不知天都要黑了还要打扮给谁看。刑茉玉一手拿糕点,另一手拿糕点往嘴里塞,忙得不亦乐乎。 容湘么?正坐在院内的秋千架上,手里捏着一本蓝色封皮的线装书。 秦烟扫一眼秋千架上的窈窕身影,慢慢走过去,在旁边那面秋千架上坐下,瞟了瞟封皮上的书名。 竟然是五代十国的通史。 秦烟翘了翘唇角,看来是读得太入迷,都没功夫再继续装扮王馥。 爱看史书这一点,就和王馥全然不像了。 前世的王馥是个典型的排斥史书的人,诗词歌赋她也厌烦,只爱看画本上的传奇,其他的,一捧起来就犯困。如果不是养在太尉府,不读自有人逼着读,定是个大字不识的。 要到李奇跟前儿,李奇问容湘爱不爱读书,她答“爱的”,李奇问“爱读什么书”,她答“最爱读史书”,那完蛋了,立刻就得露馅儿。 <a href="https:///zuozhe/phv.html" title="檐上雪"target="_blank">檐上雪 第22章 前世李奇央她帮忙读读奏折,好让他双手和眼睛解放片刻,碰上字儿多的,她直接甩朝一边儿,看都懒得看的。 容湘聚精会神地读着,没匀过来一丝目光,不知道是认真到不知她来了,还是知道她来了只是不想理会。 秦烟心里藏着疑团,得想办法解开,只能上赶着讨人嫌了。 “听说容小姐在上元节前落过水?那可巧了,咱们真是同病相怜,正月十三,我也落了水,幸而有会水之人路过,将我捞了上来。” 容湘不看她,翻过一页书,“你得了什么病?” 秦烟被这话噎了下,谁听不出全是客套话,她还揪着这点来贬损她。 “痴痴傻傻的病。” 容湘终于舍得转过脸来看她一眼,“我瞧着也不傻啊!” 秦烟打着扇子笑,“都说我落了回水就变了个人,听说容小姐也是?” 容湘微垂眼皮,压下眸中闪过的一丝疑虑,秦烟没有留意到。 “是啊!都这么说。”她答得极其敷衍。 秦烟装得一派天真无邪,“这又是怎么回事?” 容湘终于肯正正经经地看她一眼,“天下稀奇事没有万件也有千件,件件都需要寻个理由吗?” 秦烟笑笑,“不是天意,那就是人为了。” 容湘回过头,继续看她的书,“你想说什么?” 秦烟猝不及防地伸出团扇,掂起她的下巴,“的确有点儿像,但有句俗话,画人画皮难画骨,不是先皇后亲近的人,也只能形似而神不似了,不如你求我,我还能向你透露些细节。” 容湘拍开她的团扇,翻过一页书,而前面那页讲了什么,她全然没看进去。 “听你这意思,你认识先皇后?” 秦烟故作高深,轻声道,“我认识她爹,她娘,她妹妹。” 一时间,容湘也拿不准她的底,说话半点不正经,“那你留着自个儿用吧!” 说完,便不再理她。 秦烟按捺住性子,“你不想当皇后?” 容湘扭转头,盯着她的脸反问道,“你不想当皇后?” 这天是没法聊了! 秦烟气急,用力扇扇子,扇得呼呼响。 秦烟荡了会儿秋千,容湘继续看她的史书,天擦黑时,宫女前来传膳,秦烟滑下秋千架,“我能让你更像王馥。” 容湘收了书站起来,“我不信你。” 容湘步伐快,走在秦烟前面。秦烟盯着她孤清的背影,暗地里吐槽,“冷冰冰的,王馥可不像这样。” 第二日轮到容湘当值。 容湘是由王馥本尊认定过的,和她八分相像。 很快,李奇也留意到了—— 女官的官服是蓼蓝色圆领袍衫,容湘今日这身打扮,配上她的身形神韵,与上元节初遇时的王馥极为相似。 李奇觉得好笑,他当真是被王馥拴得死死的,这几个带着任务进宫来的女史,个个都要投他所好,扮成王馥来吸引他注目。 容湘将堆积成山的奏折分成三堆,引他看向最左侧那堆,“这些,是臣整理出来的急需处理的折子。” 随后引向中间那堆,“这堆是重要但并不十分紧急的。” 最后是右面那堆,“这些是既不重要又不紧急,可压一段时日。” 李奇从每堆折子里都抽了几张来看,要紧程度果然都如她所说。 这一点也很像王馥,王馥是小事不上心,大事不马虎。处理后宫内务,也是先需分一遍轻重缓急,桩桩件件都需有条不紊。 要紧那堆最顶上的一封就将李奇绊住了! 大熠幅员辽阔,为防政权旁落别家,偏远的城池都封给了李姓的自家人。 然而这些亲王们却并不安分,私底下互相窜门连络感情,时不时还要去笼络下驻扎本土的军士。 这些人距离皇城天高皇帝远,若暗地里勾连到一处,也是防不胜防。 四年前那场政变至今想起来都令他心有余悸,终究是不能忽视的隐患,收拾得尽早。 容湘研着墨,“陛下可曾读过,众建诸侯而少其力。” 殿前女史表面上是来打杂的,但能获取到的一手讯息恐怕比地位举足轻重的朝臣都多。容湘既已将如山的奏折分门别类捋好,自然就知道正困惑李奇的是什么难事。 容湘猝不及防地一提醒,李奇醍醐灌顶。 文帝时期,诸侯遍地,一位大臣受前朝覆灭的教训启发,向文帝提出了“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政治举措,将原有的诸侯地分割成若干块,分封给原诸侯王的所有儿子,直到地尽嗣绝为止。 此举的关键就是挑起拥有正当继承权的嫡子与庶子间的利益矛盾。 李奇在上面批注了一个“留”字,就是压下,留待上朝商议的意思。 容湘双手接过。 李奇仰头注视着她的脸,“你好读史书?” “禀陛下,读过一些。” 容湘将奏折放到一旁,以防同别的奏折弄混。 “朕的皇后不喜读兵法史记,所以我一直以为别的女子也是不爱读的。” 容湘正准备帮他拿下一本奏折,手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 第23章 太子被打了 “臣斗胆相问,先皇后不喜欢兵法史记,那她喜欢什么呢?” “喜欢算学,她儿时最爱的玩物是九连环和鲁班锁。”李奇在另一本奏折上批复“可”。 容湘有些心虚,试探着问,“陛下对皇后很了解?” 李奇久久不言,不知过去了多久,他轻声开口,眼底浮现出一丝落寞。“我仿佛说得太多了。” 王馥走后,在这勤政殿里,他难得同人说上两句话,内侍们关心他的身体,但不敢说太多。先皇后,人人都知道是他心底的痛,更无人敢提。 世人净说当皇帝好,他当了没多久,就体味了孤家寡人的冷清寂寞。 都敬他、畏他、算计他,却无人懂他、爱他、怜惜他。 帝王之道,孤绝之道。 他坐上了他最不喜欢的位置,过上了他最不想过的生活。 容湘心领神会,他不想再说得更多。她识趣,就此打住,再追问平白惹人厌烦,实际上,她也并不是好奇心丰沛的人。 只是,她看着坐在一束天光中和光同尘的年轻天子,觉得这样的他,过于委屈无助了。 秦烟身着女史袍服,手里抱了几本书,正要去长乐宫当值。 时安还不到四岁,接受启蒙还有些早,但李奇发了话,要教公主读书识字,要不教,就是抗旨不遵了。 找适合时安读的书着实费脑筋,秦烟还没想好,第一日,就先教女儿习字吧! 到公主居住的长乐宫其实不必非要经过东宫,但秦烟没死心,还想看看她那骄横跋扈的好大儿。 也就这么巧,上次碰见李耀把内侍当猪赶,这回碰见他拿宫女当靶子学射箭。 “你抖什么抖?抖这么厉害让本太子怎么射?” 一名宫女站在石榴树下,头上顶了个苹果,抖得像把糠筛子。李耀提着一把弓站在对面,搭在弓上的箭矢,可是扎扎实实的铁做的,要手不稳,一箭过去,不死也得残了,难怪小宫女抖得这般厉害。 这回秦烟忍不了了,快速走过去。 “你怕什么?师傅都夸我学得快。”看宫女瑟瑟发抖的样子,李耀先来气了。 小太监在旁边捧臭脚,“那是,咱们太子聪慧过人,自是一学就会,殿下箭无虚发,这小苹果儿可别想躲过咱们神箭手这一箭,殿下快射,小的已经等不及要为殿下喝彩了。” 其余宫人纷纷附和。 只有宫女哭着哀求,“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别动啊!真射你脑门上,我就让人把你拖去乱葬岗埋了。”李耀重新拉弓上箭。 刚要一箭射出,从斜旁伸来一只手,一把将箭矢抢了过去。 李耀愣了,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抢了东西。 回头,见是一名打扮古怪的女子,他父皇没有立后立妃,在宫里只有宫女太监,宫女都穿统一的宫女服,眼前这个,明明是女的,穿的还跟个男人一般。 李耀才不管她是谁,深觉自尊心受了重创,鼓起眼睛狠瞪着秦烟,“你竟敢对本太子放肆。” 你亲娘打你还要挑日子吗? 被愤怒冲昏头脑的秦烟理智尚存一线,怒道,“太子殿下,那宫女也是爹娘生爹娘养的,你这一箭万一射偏了,她不就立刻血溅当场了?你要练弓箭,靶场那么大还不够你发挥吗?” 宫人们都惊呆了,哪儿来这么个胆大包天的女子,敢对太子殿下大呼小喝。 刚刚起头捧臭脚的小公公尖声呵斥,“放肆!你放肆!既然知道这是东宫太子,不仅不行礼,竟然还敢对太子无礼?” 秦烟怒了。 这些个教坏他儿子的狗东西竟然还敢对她大小声,怒火烧光了她的理智,全然忘记她此刻是秦烟,不是王馥,指着那小太监破口大骂:“你们这帮只知谄媚恭维的狗奴才,太子行为有失,不仅不加以劝诫,还在旁怂恿助兴。” <a href="https:///zuozhe/phv.html" title="檐上雪"target="_blank">檐上雪 第23章 李耀也怒火中烧,气得胸口一起一伏,“你是什么东西?敢训斥本太子的宫人。” 被自己亲儿子指着脸骂,秦烟彻底失控,一把揪住他胖胖的胳膊,把他压在一旁的石榴树上,“我是什么东西?看我今天不把你屁股打开花。” 就着手里的箭矢在李耀圆滚滚的屁股上狠狠一抽,小太子被养得珠圆玉润,屁股上全是肉,被抽得“啊呀啊呀”直叫唤。 小太监们被震惊呆了,他们看见什么了? 太子被人打了? 李耀边嚎边喊,“你个疯女人,敢打本太子,本太子定要抄你满门,诛你九族。” 秦烟又狠狠抽了一下,“行,抄我满门诛我九族是吧!第一个先砍了你。” “你……你敢”,李耀又愤怒又绝望,哭着呼喊呆若木鸡的宫人,“你们这群狗奴才,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这疯女人给本宫拉开!” 宫人们这才纷纷回神,急慌慌地跑去拉开秦烟。 此后的半个时辰,容湘李奇彼此无话。 李奇忽然停下笔,容湘敏锐发觉他眉头皱了皱,把笔放回笔搁,仿佛顾忌着她在,迟迟没有别的动作。 “倒杯水来。”说完这句话,他脸色已白得吓人。 容湘略显慌张,应了声,“是!” 在容湘转身的一刹那,李奇抖着手拿过桌案上一个青花瓷瓶,从里面倒出一颗黑色药丸飞快拍进嘴里,强行咽下去。 容湘捧来一碗温茶,李奇端过来喝得见了底。 容湘一脸担忧,“陛下,您脸色不好,不如请御医来看看?” 李奇虚弱得摇摇头,“不妨事。” 殿门外,小跑过来一个神色慌张的宫人,是在御前服侍的邓公公,不等禀报就冲了进来,“陛下陛下!” 李奇吁了口气,“何事如此慌张?” 邓公公气喘吁吁,“太子……太子被人打了。” 一时间,容湘和李奇都没反应过来,李奇皱眉,“你说谁被打了?” 第24章 藏在壁画里的秘密 东宫正殿,李奇坐于主位,邓公公立于右侧,容湘立于左侧,垂眸盯着老神在在的秦烟,之前她只觉得这人不大正经,现在观感又多了一项,这人吃熊心豹子胆了。 李奇抬眸扫一眼毫无悔意的秦烟,目光转向怒气未消的李耀,“怎么回事?” 李耀捂住屁股告状,“父皇,她打儿臣,您快让人砍她的头,灭她九族。” 此刻的李耀颠覆了李奇心里坚固的乖巧映像—— 考他功课时还满口仁义道德,转眼就喊打喊杀起来。 “她是犯了什么滔天大错?罪大恶极到要夷人九族?” 李耀敏锐觉察到父亲语气不像往常平和,有些心虚地垂下头,“她……她打东宫太子,以下犯上。” 李奇将目光移向秦烟,“你怎么说?” 秦烟抬起头,不卑不亢地迎向他的审视,“臣的确打了太子,是因为看不过去。” “看不过去什么?”李奇问。 秦烟仗着心里那口气尚未散,直言不讳,“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太子骄横跋扈,臣却不知该怪太子太傅教不严,还是怪该陛下溺爱太过。” 李耀气极,怒瞪亲眼,“你污蔑本宫!” 死不悔改! 秦烟恨不得再上去抽他一巴掌,“昨日臣路过东宫,亲眼看见太子责骂宫人蠢笨如猪,并命令宫人学猪绕树爬,敢问太子,此事是否是臣污蔑你?” 李耀脸色难看,却难以辩驳。 秦烟继续道,“今日,臣亲眼看见太子将宫女当作活靶子练习射箭,此事是否是臣污蔑你?” “我……我……父皇”,李耀憋红了眼,眼神闪烁不定,不敢直视李奇。 李奇如在数九寒冬中冻过的目光里,又含着密密麻麻的冷刺,一巴掌用力拍在桌案上,震得茶盏砰砰作响。 “可有此事?” 李耀吓软了腿,扑腾跪下,“儿臣知错,父皇不要生气。” “好!很好!人前乖巧,人后骄横,阳奉阴违。你是太子,是储君,如此作风,朕岂敢将这江山、将天下百姓交到你手里?”震怒之下,李奇心口传来剧痛,痛苦程度令他再无法当着众人的面强行抑制。 “陛下!” “父皇!” 邓公公急急拿出一个青花瓷瓶,倒出一粒黑色药丸,容湘帮忙端水,李耀扑倒在他身上紧紧抱住他,眼泪汪汪。 秦烟已经冲到近前,但李奇已被三人围住,她插不进去。 大脑一片空空荡荡。 她知道他脸色很差,身体状况很不好,却没想过已经差到了如此田地。 从前他的身体弱归弱,但从没听他嚷心口痛。秦烟忽然忆及三年前决裂那夜,在勤政殿里,他被自己气得吐了一口血,她狠心离开,出门就中了箭。 是那次落下的后遗症吗? 秦烟大闹一场,终于让李奇发现了长子从未在他面前呈现的另一面,他命李耀回东宫闭门思过,与此同时,裁撤东宫所有内侍,换一拨新人侍奉太子。 容湘今日提前下值,邓公公命人寻来了御医,御医说了什么容湘不能听,她只知道李奇脸色很差,不知道明日能否缓过来。 回到西内苑时,意外看见秦烟坐在窗前,心不在焉地解着一个九连环,饶是不在状态,那九连环到了她手里宛如遇到了克星,三两下就解开了。 “喜欢算学,她儿时最爱的玩物是九连环和鲁班锁。” 白日李奇说的话在脑海里响起。 她在苑门旁的美人蕉下站了许久,秦烟心里压着事,将九连环解了又锁锁了又解,也没有发现有人正在看她。 容湘看着秦烟若有所思的模样失了神。 “阿馥”,她口中呢喃着这个名字。 翌日,秦烟放心不下李奇,趁着时安午睡,她赶到勤政殿,却未寻到李奇。 她以为李奇正在休息,内侍却告诉她陛下此时正在飞天殿。 寻着宫人的指引,她往飞天殿走去。 路上,她一直在想这个名字。 她在的时候从未听过飞天殿,也不知道李奇在那儿做什么。她想去看看,亲眼看见他没事她才能放心。 她以为飞天殿离勤政殿不远,却不想,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 这座不知做何用的飞天殿,隐匿在皇宫最深处,走到后面碰见的宫人越来越少,她越走越不安,怀疑自己走错路正准备折返时,她看见了那座拥有翘角飞檐、铺了彩色琉璃瓦的宫殿。 怪道说她对这里没什么印象,李奇的后宫只有她一人,深处的宫殿基本空置,没有住人。 她犹豫了一会儿,推开了飞天殿虚掩着的殿门。 踏进大殿的那一刻,她终于知道这座大殿为什么要取名飞天。 敦煌壁画上飘逸神秘的飞天被搬到了大殿的四壁上,却只有一面墙的飞天上了油彩,其余三面墙上都只有浅显的轮廓,还在等待上色。 她慢慢走向唯一那面色彩鲜妍的墙壁,呆呆看了许久,发现了藏在这面壁画里的秘密。 反弹琵琶的飞天、凌空飞舞的飞天、横吹古笛的飞天,挽着花篮的飞天……无论变换多少种形态,这些飞天都长着一模一样的脸。 属于前世王馥的脸。 言云川曾经同他讲过关于李奇的一段往事。 李奇十岁时被赐封临安王,跟着母亲不远千里来到临安。到了临安没多久,母亲就去世了,府中刁仆欺他年幼不拿他当回事,初来乍到他也没什么知己好友,他不愿待府中,也不愿出去见说临安话的当地人,后来,在王府一方无人打理的院子里,他发现了一个石洞。 洞口长满了齐膝高的荒草,他扒开荒草钻进洞里。 那洞不大,他只能将身体蜷缩起来才有办法容身,无意中发现了洞壁上刻着无数形态各异的飞天。飞天衣裙上的油彩早已剥落,他便提着一盏油灯,跪在地上一笔一笔地用彩色颜料给飞天的衣裙上色,重新描摹出飞天的眉眼。 “那个洞我钻进去看过,他给我说,初见你那一眼,他就觉得你长得很像洞壁上一只凌空飞舞的飞天。” 那日言云川约李奇出去喝酒,两人大醉而归,她忙着把李奇扶回房里,言云川那个醉鬼拉住了她的衣袖告诉她这一番话,那时的她并未往心里去。 而今,想起那句话,每个字都化作一柄刀扎在她心上,提醒她,她也曾为了李怀冰真真切切痛过一次。 秦烟情不自禁伸手抚触一只正凌空飞舞的飞天。 多年以后,曾经那个静默的少年在闲时也总爱点一盏灯,在灯下给满壁的飞天上色,细细描摹他记忆中的眉眼。 “你在这里干什么?”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像一粒山石落在了山涧深处的幽泉里。 第25章 伶牙俐齿,舌灿莲花 李奇手提一个食盒,一撩袍衫前摆跨进门槛。 <a href="https:///zuozhe/phv.html" title="檐上雪"target="_blank">檐上雪 第24章 脸色依旧很差。 秦烟叉手行礼,“臣昨日冲撞了太子,连累陛下气得病了,臣心里过意不去,特来请罪。” “恕你无罪,下去吧!”李奇遣开所有内侍,不许他们跟着,故而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连从手提盒里拿出颜料、画笔、笔洗这样的小事都不得已亲力亲为。 秦烟站在一旁,没动。在她还是王馥时,李奇对她那叫一个知冷知热,三餐饮食、天冷加衣这样无足轻重的事情都要亲自过问,而现下,风水轮流转,总算是让她也体味到了被轻忽怠慢的感觉了。 李奇调制好颜料,发觉她还站着,仰头问,“你怎么还没走?” 秦烟踏向前一步,“公主还在午睡,我侍奉陛下吧!” 李奇只当她在害怕会因打了太子而受惩罚,不过太子被打,还是挺匪夷所思,便是太子那权势滔天的亲外公也不敢对亲外孙动手,她竟这样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打就打了。 “太子品性不端,你大可如实告诉朕,朕自会惩戒,你……你打他干什么?” 昨日李耀被宫人领走前,狠狠剜了秦烟一眼,秦烟光想起就感到手痒了,话不及思考就脱口而出,“我是他……他他” 她吓出一身冷汗。 她被李耀气得糊涂了,这两日说话做事都不过脑子。 李奇荡了荡画笔上的水,“他什么?” 秦烟连忙转了话锋,“储君德行,乃国之根本,关乎陛下的江山社稷,臣也是心急,的确是不该对太子动手。” 李奇一手端颜料碟,一手持画笔,从底部一手抱琵琶的飞天衣带起笔。 “你无须心忧,朕已下了命令不允许将太子被打的事情传出去,朕也不会因此迁怒你迁怒太尉府,只是你以后做事三思而行,切莫再如此莽撞了。” “陛下这话说得不对。” 秦烟盯着他持画笔的手,五指匀称修长,却无充盈的气血滋养,呈现病态的苍白。无须摸,她也知道那只手定然是沁凉的。 李奇手下一顿,扭头看她,“怎么不对?” “臣方才说了,储君德行,是一国之本,而恰是因为太子金尊玉贵,就算他专横跋扈,也无人敢说他不是,更不敢告到陛下面前来。若没有臣这样一闹,陛下不知还要被蒙在鼓里多久。所以,臣不仅无过,还有利于江山社稷之功。” 李奇笑了一声,就方才那一大段给了八字评语:“伶牙俐齿,舌灿莲花。” 秦烟不服气,“世间万事总逃不过一个理字。” 李奇点点头,认同,“你说得对,朕会好好思考怎么赏你。” “那陛下可别忘了。” 李奇没应,继续画抱琵琶的飞天,隔了一会儿,他再度开口。 “方才劝你凡事三思是认真的,你模仿得再像,到底不是他生母。他生母打他骂他,是三纲五常孝悌伦理,他不敢说他生母半句不是,也无人会因他被生母教训而言大熠的储君缺乏威严,可你不行。若有下次,我会罚你。” 秦烟暗地里叹一口气,她先前的确没想到这一层,这人还是同以前一样,当她想到第一步时,他已经想全了后三步,如此忧思多虑,怪不得身体毫无起色。 “是!谨遵陛下教诲。”她早就失去了恣意妄为的资本,王馥能作的死,秦烟不能作。 “公主那里,可有教她认字了?”李奇又问。 “在教,公主学得很快。” 这点定是遗传自她,不求上进,偏偏天赋异禀,学什么都快。 “她母亲字写得好。” 秦烟心头一颤,每回听他无意中说起自己,她就会心疼他一分,如果时间能够倒流,回到成婚之初,她一定会多心疼他一些。 李奇换了只小狼毫,描出飞天的脸部轮廓,再细致地画出丹凤眼、细柳眉。 “就教她写瘦金体吧!” 第26章 司针房选绣女 六月初三,司针房在宣平门选绣女,秦络也在其中。 秦烟特地告了半天假过去给秦络打气,不等出门,就被刑茉玉拉住,“今天小厨房做了蜜三刀,你也来两块儿。” 秦烟刚进宫时怎么也想不到司空家的小姐会是个大吃货,天天自己变着方得吃,还要拉其他人一起吃。 看她吃的都是些什么? 驴打滚、蜜三刀、卤凤爪、酱猪蹄…… 怪不得陈卿仪回回不肯赏脸,不是重糖的小吃,就是重油的肉,刑茉玉看来压根没将做皇后当回事,入宫一月,脸吃胖了,腰也圆了。 最稀奇的是,她贪吃嘴儿的名声很快就传进了李奇耳朵里,李奇像是怕饿着司空千金,特地拨了个间小厨房给她,想吃什么给做什么,刑茉玉也绝,坚决不让小厨房闲着,往往头天大清早就要写上一大堆菜色送过去,命小厨房照着做,一样都不能漏。 秦烟看着油亮的蜜三刀,胃里已经起了腻,她客气挡开,忍不住戳戳她腰上的软肉,好心提醒,“茉玉,你家里是送你进来当吃货的吗?” 刑茉玉竖起手掌挡在脸侧,小声说,“不瞒你,我爹让我尽力讨陛下欢心。” 倒也直率! 换别人,你爱吃多少吃多少,吃得高兴吃得尽兴,但刑茉玉不同啊,秦烟便想苦口婆心好好劝劝自己这位竞争对手。 还没开口,刑茉玉又说,“不过,我爹知道我成不了啥事儿,不讨喜欢无所谓,别惹陛下烦就完了。在府里,我想吃鸡腿儿肘子,我娘老管我,骂我胖成猪了看谁会娶我,进宫来没人管。” 她一拍大腿,呵呵乐开,“真好!想吃啥吃啥。” 秦烟被她逗乐了,笑着问,“不怕胖啊?” 刑茉玉抬起下巴,甩了下头发,“胖就胖呗!” 随后,捡起一块蜜三刀塞嘴里,将腮帮子撑得鼓鼓囊囊,“我无所谓,有吃有喝,想躺就躺,快活赛神仙……你真不来一块儿?” 秦烟摇摇头,“我要去宣平门看选绣女。” “秀女?陛下要选妃了?” “不是”,秦烟解释,“是司针房选绣女。” “哦!是那个绣女,你今儿不用去长乐宫当差?”刑茉玉抬手揩掉嘴畔沾到的糕点渣。 “告假了。” 殿前是三人轮流侍奉,而时安跟前只有秦烟一个女史,故而只有秦烟需要日日当值,有事需先向皇帝告假。 就说话的功夫,刑茉玉已经把一盘蜜三刀解决完了。 “我今天不当值,闲着也无事,我跟你一起去吧!” “行!” “你等我下,我要揣点儿绿豆糕在身上。” 在一排听掌制教规矩的年轻绣女中,秦烟一眼就看见了秦络。等候入考场时,秦络背后的绣女扭头过去和后面的人说笑,手肘在秦络肋后狠狠撞了一下,秦络回头瞪了一眼,背后俩似聊了很开心的事,捂嘴笑起来,眼睛却是盯着秦络的。 秦烟都能猜到,那两个尖酸刻薄的女人会怎么嘲笑秦络。那破事儿就过不去了,要钉死在秦络背上了。 秦烟深吸一口气,仪态万方地朝主考的掌制走去。 还好她与刑茉玉穿的都是女史官服,掌制马上认出了二人身份,掌制的品级低于殿前女史,忙屈身行礼。 秦烟笑道,“掌制无须多礼,今日我不用在长乐宫当值,刑女史也不用去勤政殿,我们便随处逛逛,听闻宣平门在选绣女,我与刑女史便来凑个热闹,掌制放心,我们只站在一旁看,绝不多一句嘴。” 掌制回以一笑,“哪能让两位女史站着”,她偏头唤背后的宫女,“还不赶紧抬两把椅子来,让两位女史舒舒服服坐着看。” 刑茉玉坐在秦烟旁边,压低声音,问,“看一会儿就走了呗!怪无聊的。” 秦烟偏过头低声回,“我姐姐也在里面,对她来说是很重要的一次机会,为了防小鬼作怪,我得替她镇着。” 秦络看见秦烟,因背后两人议论而升起的自卑情绪一瞬烟消云散,她激动得望向妹妹,胸口起起伏伏。 四目相对,秦烟冲她做了个口型。 她分辨出来,是“别怕”。 一瞬安下心来,背后的小动作也暂时影响不了她了。 掌制身侧的宫女提着锣鼓严阵以待,锣响三声考核便正式开始。 第一柱香考核平绣,对秦络而言,本该轻轻松松不必太过在意,但她还是有些紧张,抬眼望望妹妹,秦烟便冲她微笑,心便安了。 “落座”,掌制发令。 秦络一坐下去,臀部便传来尖锐的刺痛,她吃痛起身,反手从臀部拔下一根细如牛毛的绣花针。 这时,锣鼓声响起,考试开始。 全场就她一人还站着,掌制发觉了,走过来,厉声喝道,“怎么回事?” 秦络往旁侧让一步,双手捧出那根毫不起眼的绣花针。 掌制脸色变了,喝问宫女,“这根绣凳上怎么有根绣花针?” <a href="https:///zuozhe/phv.html" title="檐上雪"target="_blank">檐上雪 第25章 宫女惶急得走过来,望了一眼,语无伦次道,“不……不知道啊!” 秦烟倾身过去,悄声对刑茉玉说,“茉玉,可否帮我一个忙?” 刑茉玉没回答,直接站起身来,指着方才羞辱秦络的绣女喊道,“是她,我刚刚瞧见了,她路过那姑娘身边时,手帕掉了,兴许就是蹲下来捡帕子时插上去的。” 掌制厉声道,“把她拖出去,记录在册,永不录用。” 那绣女慌了,“掌制,不是我,我没有,没有,他们冤枉我。” 掌制轻哼一声,“刑女史可是在殿前奉墨的,眼神最是好使,她能看错了你?拖下去。” 在那绣女凄惨的嚎叫中,香炉中那一只燃香已经烧掉了小半寸。掌制没打算为秦络延长时间,轻飘飘说了句“你继续”,便走开了。 秦络坐下,从一旁的托盘中拿起绣针。 掌制在场上巡视,刑茉玉望一眼香炉里的燃香,歪过身去,低声问,“来得及吗?” 秦烟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她可以的。” 刑茉玉与秦烟在旁坐了半个时辰,便告辞离开。 “你方才想帮你姐姐,为什么不自己来?” 亲眼看见那女子往秦络的绣凳上插针根本是子虚乌有,连看她蹲下来捡绣帕这个说法也是假的。 “那是我姐姐,迟早会有人知道,我不想让她们认为我为了帮我姐姐,以势压人,听说王司制是个不畏权势的人,不能让她误会我姐姐。至于我为什么要针对那绣女,你方才也看到了她欺辱我姐姐的样子,如果她也进了司针房,日后我姐姐就再无宁日了。” 秦烟拉起她的手,“茉玉,今日你帮我,当我欠你,来日定会择机报答你。” 刑茉玉努了努嘴,挣脱她的手,从怀里拿出提前预备的绿豆糕,“动动嘴皮子的事儿,哪需要你报答。” 她塞一块绿豆糕进嘴里,“你费一番功夫帮你姐姐弄走一个硌脚的,万一你姐姐考核未通过,进不了司制司呢?一百人里择出前三,脱颖而出,并不容易。” “她可以的”,秦烟手里摩挲着三月三时秦络塞在她枕头下的辟邪香囊,“她一定可以。” 秦烟还需去长乐宫教时安习字,与刑茉玉在东宫外分别,往前走两步,秦烟回头望了眼一路走一路吃的憨直姑娘。 能飞快从五十个人中辨认出哪个是她姐姐,她未开口细说请求就将她的心思猜中了十成十,指认人的那套说辞也能看出她反应很快。 这位粗枝大叶的司空小姐,到底想不想当皇后她并不知道,但目前至少知道,她并不如她面上表现出的那样简单。 第27章 宫门遇孟洛宁 六月初十,秦烟休沐,收拾好东西出宫后,得先去太尉府拜见二老,才能回秦府,晚上又得回宫。 在延风门的甬道内,她遇见了刚刚下朝的孟洛宁。他父亲是御史大夫,开年后,他也入了御史台。 “秦女史刚入宫,可还适应?” 他着一身绯色官袍,头戴软脚幞头,金玉带銙十一,上系银鱼袋,是四品大员的配置。秦烟第一次见他穿官服,觉得新鲜,歪头多看了两眼。 “你穿官服……和平时很不一样。” 孟洛宁挺了挺背,唇畔噙着温和笑意,“比平时古板对不对?” 秦烟笑着摇头,“挺好看的。” “你还未回答我,进宫可还适应?” 秦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在这点上较真,他又不知自己是王馥,适不适应真这么关心? “除了没宫外自由,其他的还好。” “听说此次进宫的四名女史居所都安排在西内苑,怎么样?你的三个同伴都还好相处吧?” 秦烟心里好笑,简直是没话找话,如果不好处叫她怎么说?个个揣着八百个心眼子?天天跟人斗心眼,累也要累死了? “那三位都出身高门,礼教甚严,不会同我为难的。” 这倒提醒了孟洛宁,秦烟是其中出身最低的一位,不算是正经的太尉府小姐。 他点点头,“那就好。” “只是,我心里有一点疑虑,在宫里需要谨言慎行,所以我也不知道找什么人问。” 孟洛宁倒是很快洞察了她那点小心思。 “你问便是。” “若是我没记错,前一任司空应是姓魏,可司空小姐却姓刑,其中有什么渊源吗?刑小姐难不成是随母姓的?” 在宫外的日子里,她忘记向母亲探寻刺杀她的主谋,太尉府竟也没有一人主动提及。她当然知道司空府的小姐不可能随母姓,大熠虽然民风开化,女子地位比起前朝会高一些,但也高不出多少。三纲五常中三纲之一就是“夫为妻纲”,生下来的孩子无论男女都不可能随母姓。 她只是故意这么说,免得引起孟洛宁怀疑。 孟洛宁煦暖的面容一瞬由晴转阴,阴沉如水。 “你说的是魏时章,如果不是三朝元老根基深厚,刺杀皇后,该是满门抄斩的罪过。” 秦烟藏在袖中的手握了握,果然是因为自己。 “你的意思是,刺杀先皇后的是魏家派出的人?” 两人本来并肩慢慢前行,孟洛宁忽然停了下来,眸光冰冷,修长的脖颈上青筋勃-起。 “他们肯定不能让此事上升到党争层面,推出来一个庶女,说那庶女仰慕陛下,嫉妒阿馥一人占尽帝王恩泽,所以买通刺客刺杀阿馥。” 仰慕李奇? 秦烟努力回想,终想起一个人来。 魏雪琼! 魏雪琼与李奇相识于幼时,有青梅竹马之谊,自小就对李奇情根深种,可惜李奇从来只将她当作妹妹,没有男女之情。在上京她与魏雪琼不曾有过交集,初见是在嫁给李奇后的中秋夜宴上。她对魏雪琼没有防备,而魏雪琼不知对她怨恨到了何种地步,宫人端上一盅鸡汤时,魏雪琼故意撞向那宫女,滚烫的鸡汤全泼到了她身上,之后还一度担心会留下疤痕。 不对! 刚刚孟洛宁说的是司空府的庶女,魏雪琼不是,她是司空府最得宠的嫡女。 而司空府的庶女,她认识一个,是同她交好互为知己的情谊。 借秦烟的身躯复活后,她连王家人都不想见,自然更不会再去见她。彼时她们身份云泥之别,也不是她想见就能见到的,从此之后丢弃过往前尘互不打扰,于谁都好。 秦烟突然心慌起来。 “那名庶女……刺杀王馥的庶女,叫什么名字?” 孟洛宁淡淡道,“魏云絮。” 秦烟停下来,怀疑自己听错了。 “谁?” 孟洛宁发觉不对劲,还是重复了一遍,“魏云絮,前司空府的三小姐,曾经和阿馥交好。” 魏云絮! 魏云絮! 从名字就可见她的处境,虽是庶出的小姐,却完全不受重视,在司空府里,嫡女房里的大丫鬟都比她显得贵重。可她从不自轻自贱,扬言早晚有一天,她能靠自己走出一条康庄大道来。 “不!不可能是她。”那个名字抽干了秦烟的力气,她绝不相信云絮会伤害自己。云絮从不将身份地位当作枷锁,又岂会因为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就来加害她? 说她爱慕李奇所以嫉妒她,更是滑稽! 魏云絮胸有经纬,才不会为男女之爱所困。 看着秦烟没有意识地走在前头,宛如痴傻了一般,孟洛宁打听过秦烟的情况,她现在这副模样,莫不是又犯痴了? 孟洛宁赶紧追上去,拽住秦烟的胳膊,“你怎么了?” 秦烟转头望着孟洛宁的眼睛,“孟洛宁,魏云絮不会杀王馥。” 孟洛宁瞪直双眼,看着眼前快要如琉璃一般碎掉的她,这双眼……这个眼神……心脏不知怎么地剧烈跳动起来。 手指不自觉用力,掐进秦烟的胳膊里,“你怎么知道魏云絮不会杀王馥?你是王馥的什么人?” 胳膊上的痛觉拉回了秦烟的神智,她被双目赤红的孟洛宁吓得愣住了。 “我……我猜的。” 他手上的力气却越来越大。 秦烟咬牙掰开他的手,“孟……孟大人,你弄痛我了。” 孟洛宁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大睁着,秦烟心有不安,唤了他好几声,那双眼才眨了一下。 他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足尖,良久,复才抬头。 “对不住。” “太尉府的马车就等在宫门口,我先走了。” 秦烟心虚得厉害,要孟洛宁追问,她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如若这时候被他知道秦烟就是王馥,他定然不管不顾就要带自己远走高飞。 孟洛宁看起来温和持重,性子却莽撞。 同他在庙中遇见那日,她本做好打算徐徐图之同他再续前缘的,然命运弄人,他们两人应是再走不到一处了,幸好还没来得及过多接触。 还好宫门已离得不远,她跑了两步反应过来,逃一样的姿态,和欲盖弥彰有什么两样? <a href="https:///zuozhe/phv.html" title="檐上雪"target="_blank">檐上雪 第26章 她强行镇定下来,慢慢走向宫门。 好在,孟洛宁没有追来。 顾蕴几天前就接到了秦烟的传信,休沐这日非要亲自来接秦烟,秦烟回了封信劝母亲务必把持住,她亲自来接,显得太尉府对这个为了报恩才收的义女过于看重了。 顾蕴听劝,提前一日安排好马车到宫门口接,自己在家里等。 宫门口等候的还有来接朝臣下朝的马车,太尉府的车夫上前来迎,秦烟多看了那车夫两眼。一个车夫,穿得是名贵华服,说是富贵人家的公子都有人信。还有那架马车,可谓是富丽堂皇,将其余官员家的马车衬得极为矮小寒酸。 她第一次意识到,太尉府的排场过于威风招摇了。 刚踩上马镫,听见背后有人唤自己。 “秦女史。” 秦烟回头,面前站着一个着六品朝服的官员,束着手,一脸讨好地盯着她瞧。 “请问有何事?” 秦烟根本不知道这是谁! 无须秦烟苦恼,来人自报家门。 “御史台的侍御史,邓卫明。” 秦烟虽不知邓卫明是谁,但御史台她是知道的。 是专掌监察、执法受公卿奏事、举劾案章的机构。这位邓大人和孟洛宁应是同僚。 这位侍御史身上没有一点京官的官僚气,穷酸气快从他那张圆得像张面饼的脸上溢出来,秦烟甚至还闻到他官袍上的韭菜烧饼味儿。 讲真的,秦烟有点儿嫌弃。 前世的王馥是个对体香十分讲究的人,连香囊都闻不惯,只能容忍应季的鲜花作身体熏香,这浓郁的韭菜味儿,她实在接受不了。 偷偷屏住呼吸,笑道,“邓大人好。” “你也好,你也好”,邓卫民笑呵呵地冲她作起揖来。 “使不得使不得”,秦烟想伸手止住他的大礼,手刚伸出去就缩了回来,“邓大人找我有何事?” 邓卫民双手在腹前交叠,来回搓,一直在笑。 “秦女史可否借一步说话?” 第28章 拯救邓卫民 邓卫民背对着车夫,转着眼珠向后瞥了瞥,示意秦烟他不想让车夫听见他们的谈话。 秦烟心领神会,率先往前走了大约二十来步。 这个距离,只要那车夫没有长招风耳都不会听到他们的谈话。 “邓大人,可以说了吗?” 邓卫民嘿嘿笑着,黝黑的额头上挤出几叠深褶。 “是这样,女史应该知道御史台是做什么的,便是在朝堂上政见不合,那也是为了社稷为了民生,下官……下官是打心底里敬重太尉大人的。” 说得不明不白,但秦烟领悟得很深刻。 “大人弹劾我父亲了?” 王家对外称是收的干女儿,所以秦烟喊义父才是合适的,但喊了二十年的父亲,一时半会儿难改过来,邓卫民忧心太甚,并未意识到。 “不是弹劾不是弹劾,只是没有支持,嘿嘿,下官怕太尉大人就此对我生了怨气。” 这邓大人是真不会说话,要这话被别人听去了,忽略前半句,后半句俨然在说太尉心胸狭隘以势压人。 秦烟当然不能认,她与王家一体,外人面前也要维护王岩的形象。 “邓大人说得哪里话?父亲并不是心胸狭隘之人。朝堂上文武百官政见不合,原是应当,意见不合就要心生怨恨,那朝堂之上一眼扫去,见的不是一同为国效力的同僚,而是敌人了。” 秦烟这话说得重了些,邓卫民大惊失色,连忙左右开弓扇自己两个耳光,吞吞吐吐道,“下官……下官不是这个意思,秦女史不要见怪,下官只是口拙、嘴笨,不会说话。” 秦烟叹了口气,安抚他,“邓大人无须紧张,我并没有见怪。” 见他唯唯诺诺的样子,一时心软,“邓大人,在朝为官需谨言慎行,你可知今日这话换另一个听去,反成了送上门的把柄。” 邓卫民连连点头,“是是是!女史说的是,下官打小就不聪明,考了十五年才考上个举人,原在泰安当县令,前年泰安发大水,殿下念我治水有功,才提到京都来做官,其中门道,还在摸索中。” 明明笑着,眼底却聚满无奈与辛酸。 秦烟见他面容黝黑,手指粗糙,想是治水时要日日奔走于大太阳底下,生生晒成了这幅模样。 考了十五年,加上寒窗苦读的十年,二十五载就在读书中渡过了,日夜苦读的光阴终换来一个拜官入仕的机会,然后发现心心念念的官场跟他这个土包子格格不入。 “邓大人,您为什么要当官呢?” 秦烟猝不及防地发问,邓卫民又想多了,笑比哭还难看,“女史,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秦烟摇摇头,笑着安抚,“没有,您说得很好,是我好奇。” 邓卫民松一口气,又嘿嘿笑起来。 “这……这不大好说出口。” 秦烟问,“为荣华富贵?” 邓卫民想想,摇摇头,“富贵了更好,不富贵也没啥。” 秦烟又问,“为光宗耀祖?” 邓卫民嘿嘿笑,“这个有,也不全算。就给女史说了吧!我是嘉陵人,我们那儿不知是不是惹到了哪路神仙,三不五时就要地震一次,庄稼种不好没收成,总挨饿不说,夜里还睡不踏实,京官看不见,县官当没看见,代代人都这样过。我……我实在是再见不得有人饿死,乡亲故里都希望我能考上,将来给他们迁到一个能睡安稳觉的地方去。我们我们那片儿唯一一个考上的,我娘就说,定是家家户户在土地爷面前替我诚心祈祷,土地爷感动了,我才考上的。我……我想为他们做点事,权当报答他们了。” 秦烟反被他这一番话弄得惭愧了,若朝堂之上全是这样的实心眼,何愁民生疾苦! “邓大人从嘉陵走到京都,是天道酬勤,大人勿要妄自菲薄。大人放心,父亲那里,我会找机会替你澄清误会的。” 邓卫民喜不自胜,眼睛亮起来,“多谢女史多谢女史。” 秦烟双手交叠,躬身行了一礼,“大人为国为民,诚心可鉴天地。” 秦烟先到太尉府里见顾蕴,得知王岩留在宫里和李奇商议朝政,便先回秦府和金淑容吃了个午饭,刚放下筷子,听门房来报,太尉大人招小姐入府。 傍晚时分就需回宫,到时候就得直接从太尉府离开,秦府是不会回来了。 金淑容紧紧握着秦烟的手,眼泪汪汪,“娘照顾不到你,你要好好吃饭,你姐姐这下入了宫,你们姐妹俩互相帮衬,知道不?” “知道了娘,你跟爹也得顾惜身体,下回我看能不能带上姐姐一起回来看你们。” 秦烟踩着马凳上马车,手还被金淑容拉着,“乖宝儿,要好好吃饭听见没?别饿瘦了,娘心疼,啊?” 秦烟听得心中酸楚,“阿娘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也会照看好姐姐。” 马车抵达太尉府未时刚过一刻,日头高悬,阳光毒辣,晒得皮肤火辣辣得疼。进去的一路上,秦烟都拿团扇顶在头顶,与父母相认后,这太尉府秦烟来了好几次,已不像初时来时有近乡情怯之感,嫁人前,她好歹在这里住了十六年。 转进游廊,她瞧了瞧旁侧,太尉府应是翻修过,她记忆里这个位置是没有这座假山造景的,两侧的大瓮缸里种着大蓬大蓬的荷花,花叶长短高低,错落有致,四下散着荷香,极为好闻。 “女史,女史。” 假山另一侧传来两声呼喊,极小声。 秦烟拿下扇子望过去,早上才见过的邓卫民委屈巴巴地望着她,双手合十,眼含祈求。 他没有站在阴凉地里,顶着炎炎烈日,不知站了多久。 秦烟状似不经心地问引路的婢子,“那位是父亲的客人么?” 听她不称太尉为义父而叫“父亲”,婢子心里鄙夷,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 庭院深深,顾蕴把持后院的手段不逊于王岩在外把持朝堂。 她早早猜到这些人会看不起秦烟的出生,已经好生调教过了,婢女们不敢明知故犯。 婢子不敢乱说话,“禀小姐,奴婢也不知。” 前世的王馥最烦别人用不知道来应付自己,没好气道,“他在这里站了多久,你总知道吧?” “这……这……”,婢女犹犹豫豫。 秦烟摇着团扇,“不便说就不说罢!待会儿我问母亲去便是。” 婢女赶紧道,“站了有一个时辰了。” “他是自己上门拜访的,还是府上派人传叫过来的?” “奴婢不知。” 秦烟扭头望一眼晒得倦恹恹的邓卫民,用团扇挡着,做了个“知道了”的口型。 转头继续打着扇子,“那你可知父亲母亲送我入宫是做什么的?” 婢女打了个激灵,停下脚步,唤道,“小姐……奴婢真的” 不等她说完,秦烟截断她的话,“我问的也不是什么朝堂机密,可你左一句不知右一句不知,如此敷衍我!不就是欺负我不是太尉府的正经小姐吗?” <a href="https:///zuozhe/phv.html" title="檐上雪"target="_blank">檐上雪 第27章 婢女一下子跪下来,额头触地,“奴婢不敢!奴婢知错!” 秦烟摇着扇,垂下眼,“我再问一遍,那位大人是自己上门拜访的,还是府上派人叫过来的?” 婢女不再隐瞒,“是太尉大人派人去传的。” 秦烟弯腰扶她起来,盈盈笑道,“就问这两句,没骗你吧?我可没问什么朝堂机密。朝臣们才需关心的事,与我何干?我也不是薄待下人之人,方才的事不会向任何人告状,你在心里藏好了,若被别人说出去引得母亲震怒,那也怨不得我了。” 婢女垂着头,“多谢小姐垂怜!” 第29章 仿得再像又如何? 顾蕴准备了许多女儿爱吃的糕点,摆了满满一桌,秦烟刚在秦府吃饱了过来,再是喜欢吃也没肚子装了。 见她不吃,顾蕴担忧道,“可是不喜欢?我让人去换。” 秦烟抚着肚子,“吃不下。” 顾蕴却理解错了,“可是身体不舒服?快叫人来瞧瞧。” 在一旁读奏章的王岩先看不下去,“你女儿又不是进宫去服劳役,何至于如此!” 顾蕴沉下脸来,“我自己的女儿自己疼。” 多年夫妻,顾蕴并不怎么怕王岩,心情不好时呛他两声也是有的,但绝不能在人前。人前,王岩的威仪不容亵渎。 王岩不言语,继续读手里的奏章。 秦烟挺长脖子,想看清那奏章上写的什么,是谁上的,可惜隔得太远,看不清楚。 “父亲,奏章是谁上的?” 王岩面无表情道,“不该操心的事少操心。” 秦烟拈起一颗荔枝剥开龙绡壳,露出洁白晶莹的肉。 上京是种不出荔枝的,这些荔枝快马加鞭从岭南送来,冰块封存保鲜,耗时耗力耗钱,总算保住了一部分荔枝的鲜美,连枝叶都还是碧绿的。 换王家别的女儿,听王岩这么说可能就此打住了。 王馥不会。 “是站在外面晒太阳的人上的吧?” 秦烟垂下眼皮,压住眼底的情绪,做势吃荔枝。 王岩抬眸瞪她一眼,“为父的话你惯会当耳旁风,我还没问你,宫里进展如何了?” “个个都想学王馥,他现在谁都不信。”秦烟慢条斯理地剥着荔枝壳。 “你为何不直接向陛下坦诚身份?” 秦烟把剥好的荔枝放回琉璃盏中,“我坦诚他就会信了?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只在他面前漏了一手瘦金体,就夸我好手段呢!” “你是如何打算的?”王岩合上奏疏,扔在一旁的桌案上。 “徐徐图之。” 侍女送上一盘酥山,秦烟拿起羹勺舀了一口放进嘴里,凉气入喉。 “也不急在一时,画人画皮难画骨,仿得再像又如何?在真正的王馥面前,谁都没有胜算。”王岩走到盆架前净手。 “话虽如此,但目前陛下谁都不信,王馥会的,我做得哪怕一模一样,他也只会认为是我下的功夫到了位。本就不信任我,父亲再在朝堂上高调行事,他将更加防备我。” 王岩没回答,抽下干净帕子擦手。 秦烟继续道,“院子里晒太阳的是朝中的官员吧?父亲,您把他叫来太尉府罚站,传到陛下耳朵里,陛下如何想我?” “原来是为他求情来了。” 王岩背对着门口,秦烟看不见他此刻的神情,高大伟岸的背影如一座巍峨高山,秦烟感觉自己只是山脚下渺小的一株草。 自然不能承认! 秦烟故作骄矜,“怎么是为他求情?女儿只是怕陛下知道了此事,从此就厌恶了女儿。” 顾蕴站在女儿这边,跟着劝道,“那些人再反对也没用,陛下最后哪次不是依了夫君的意见?他们上他们的奏疏,夫君宽仁大度海纳百川,不需往心里去,左右也翻不起风浪。” “夫人说的是。” 没想到王岩就此松了口,贴身侍卫在门口候命,王岩道,“我夫人女儿的话你都听到了?站着太累,放他好好回去躺着,低调些。” 秦烟有些不安,只需让他回去即可,何须说得这么复杂? 又为何要同侍卫交代“低调些”? 没一会儿,王馥的大哥忽然回府,先来偏厅和父亲母亲请安,与秦烟分别见礼后,跟着王岩往书房去。 秦烟极为喜欢她这个行事正派的大哥,一个劲在母亲面前夸赞,“我大哥即便不生在太尉府,也会是个出息人。” “还不是为娘看得紧,否则学了你父亲的行事作风,有得头疼!” 王岩行事专横草菅人命,顾蕴所出的一子三女却都是生有慈悲心的人。 秦烟收回目光,“刚刚父亲见着大哥好像不大高兴?” 冷冻的酥山秦烟只吃了两口,都化了,顾蕴命人来撤下去。 “你不是第一个劝他低调行事的人。” “大哥也劝过?” 顾蕴点点头,“看着吧!待会儿又得吵起来。” 想到王岩吩咐护卫的话,秦烟还是有点儿不安,向顾蕴取经,“母亲,方才父亲那句话是不是还有其他含义呢?” 四十年夫妻,王岩的脾性没人比顾蕴更加了解。她心里已经猜到了那名官员的结局,避重就轻道,“人已经回去了。” 秦烟长吁口气,“那就好。” “对了母亲,我还有很重要的事要问你,为什么都说刺杀我的背后主谋是魏云絮,我同云絮交好你是知道的,云絮绝不可能害我。” 想来想去,这事儿还是问自己母亲最稳妥。 顾蕴不是很想回忆这件事,丧女之痛她不想再体味一次。 “没来得及审,魏家拿了魏云絮的遗书作为呈堂证供。” 秦烟愣了一下,“遗书?什么遗书?” “她在遗书里认下了一切,承认是自己是出于嫉妒,看不惯你独占帝宠才做了傻事。” 秦烟瞪大眼,“云絮……死了?” “自戕于家中,她的生母也自溢谢罪了,魏司空主动向陛下请旨辞官,要带全家回宥阳老家颐养天年”,顾蕴语气淡淡的,又接着道,“魏时章根基深厚,使了一招壮士断腕,同一派系的、朝中清流都替他说话,逼得陛下想彻查都没有办法。死两个怎么够?魏家满门都该给我女儿陪葬。” 秦烟不可思议地抬起眼,顾蕴那番话听不出愤怒,听不出怨怼,听不出哀伤,只淡淡的,一丝情绪都不带。 然而越是平淡,越让秦烟脊背生凉。 “魏家满门几十口人,除了策划这件事的主谋,其余的,都是无辜的呀!” 顾蕴慢条斯理端起茶盏,用杯盖拂去茶沫。 “只要主谋姓魏,那么魏家人就没有人无辜。” 也许是因为当事人是自己,死亡来的太快,她尚有些迷茫,借秦烟身体复活后,她反而对神明心存感激,从始到终,都不曾存在过怨恨。 “可是母亲,易地而处,若王家有人犯了满门抄斩的罪,而我因此受了牵连,我也会觉得委屈的,明明我什么事都没有干,别人做错事的时候我也什么都不知道。” 顾蕴用力将茶盏掷在地上,有一粒碎瓷跳起来划伤了秦烟的手背,出现了一条极窄的血口。 “道理我如何不懂?可我是一个母亲,他们害死了我的女儿,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就算让魏家满门陪葬,我女儿也再活不过来了。” 似乎先前只是将胸中惊雷封印在了平静的湖面下,那惊雷炸开,顿时惊天撼地。 秦烟想到自己那早夭的二姐,立时起身将顾蕴搂住,“母亲,馥儿在这里,你摸摸馥儿的脸,是不是热的?” 顾蕴眸中泪光闪闪,怔怔抚摸秦烟的脸颊,“是热的,可到底和我生的馥儿不同了。” 秦烟心里窒得慌,“母亲,那只是一具皮囊而已,皮囊是死的。” 顾蕴捧着秦烟的脸,“馥儿,你的肉身还在皇宫里,陛下用千年寒冰保存得很好,血肉未曾枯竭,像还活着一样。秦烟的肉身能够容下你,你原来的肉身就更不在话下了。” 秦烟难以接受,一把推开顾蕴。 “回不去了!我想做王馥,也想做秦烟,王馥活着,秦烟就必须死,母亲知道丧女之痛有多痛,难道还想让秦家二老也体会一次吗?母亲,您原谅女儿,女儿不能这么自私。” 顾蕴抬手捏住胸口的布料,退回去坐着,仰头闭上眼,一滴泪便顺着眼角往下滑落。 “你走吧!让母亲静一静。” 秦烟终是不忍,走过去跪下叩头,额头抵上顾蕴的绸缎鞋面。 “母亲,是女儿不孝,您务必保重身体。” 出来时太阳还未落山,她本来可以再待一会儿的,可此刻她迫不及待想要逃离太尉府。 转入游廊时,她想起了邓卫民,侧头望去,假山旁空无一人。 邓卫民已经离去了。 第30章 勤政殿门前那道该死的石阶 <a href="https:///zuozhe/phv.html" title="檐上雪"target="_blank">檐上雪 第28章 是日,轮到容湘殿前当值,李奇和大臣商议国事,容湘不便在侧,多了半天清闲。秦烟这头,公主赖床不肯早起,她不能强行拉着公主起床练字,在旁边守着女儿的睡颜看了半天,恍然想起香球忘戴了。她平日里不喜香料的味道,香球能不戴就不戴,但穿女史服,要求必须佩戴镂空鎏金香球在侧,她只好回居所去拿,免得被人挑刺。 一踏进西内苑,就被刑茉玉拉着不让走,平日在宫里没什么消遣,既然四个都在,不如玩儿两盘马吊。 秦烟不知公主几时起床,原想拒绝,奈何马吊这项消遣对擅长算学的她太有吸引力,于是擅自在心里给自个儿做了疏导—— 公主起床还得洗漱,洗漱完还得玩会儿,一晃,不就到下午了? 下午过去也可以,李奇那边商议着国事,一时半会儿是空不出闲暇来看公主的,万一……秦烟立刻豁出去,便是有万一他也该体恤,别人都是两日一轮值,就她得日日值守长乐宫,耽搁半日又怎么了? 于是四人就让宫女支了桌子,第一局容湘做庄。 陈卿仪时不时就要阴阳刑茉玉两句,“你们有没有上祖坟去看过?祖坟上可有冒青烟?若不是魏家那庶女胆大包天,这样的好事哪里轮得上你?” “你这话也没说错,我母亲怀我时梦到彩霞入怀,让算命的一算,就说我有福气呢。”刑茉玉心大,就只当陈卿仪的挖苦是耳畔一阵风,容湘丢出一张,她高声叫道,“糊了!” 刑茉玉那番话暗藏机锋,史书里不乏传奇,妃子梦到太阳入怀,儿子果真成了千古一帝。丞相夫人梦到彩霞入怀,女儿便成了千古一后。陈卿仪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随后剜了眼容湘,不满道,“你今天怎么回事?心不在焉的,还叫这蠢货赢了你的钱去。” 容湘又打出一张牌,秦烟吃掉,她疑惑地看了眼容湘,从前两把来看,他们三人里,只有容湘算是棋逢对手,算牌厉害着,这一局怎么连喂错两次牌? 容湘没答,冷若冰霜的面上看不到一点表情,拿牌的动作宛如提线木偶。 陈卿仪早习惯了她的轻忽,容湘不搭理,她就自顾自说,“我也不知道魏家那庶女怎么想的?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妄想取代先皇后。” 容湘刚码好的牌倒了一片。 陈卿仪不满,“容湘你今日怎么回事?” “对不住”,容湘把牌重新码起来,完全不在意有没有被对家看去。 陈卿仪编排魏云絮,秦烟忍半天了。 “魏家三姑娘是几时对陛下上心的?怎么就爱而不得了?我怎么听说爱而不得的是魏雪琼,要我说,就是魏家舍不得嫡女,便将庶女推出去顶罪了。” 全是秦烟的猜测,她在心里认定了云絮绝不是幕后的主谋。 刑茉玉惊了一下,“快小声点儿,怎么什么都敢说?” 刑茉玉粗枝大叶还知道兹事体大不宜妄自议论,陈卿仪这个没脑子的反更加来劲。 摸了一张牌随手打出去,倾身过去,问道,“说得振振有词的,是王太尉给你透露了内幕?” 秦烟吃掉了她打来的牌,“父亲哪会说,是我猜的,我相信魏家三姑娘不会做这种事。” 一直默不作声的容湘抬眼瞥向她,右掌心紧紧扣着一张牌。 “你怎知那庶女不会做这种事?你很了解她?” 秦烟手指轻轻敲着底下的牌,容湘不是那两位,她得好生应对。“我与魏三姑娘素不相识,又哪里谈得上了解?推断动机就好了,就算她成功刺杀了先皇后,前面还有个对陛下一往情深的嫡姐,怎么也轮不到她来做这个皇后,稍微有点儿脑子的人也不会这样做。” 陈卿仪插话,“万一她就是没有脑子呢?” 刑茉玉找到机会反击她一次,“你当人人都跟你一样呢?” 陈卿仪沉了脸色,“我怎么了?我才不会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胡了”,容湘自摸一张,把牌面全部亮出来,“陛下议政应差不多了,我当值去了。” 秦烟撂了牌起身,“我也该回长乐宫了。” 秦烟再次体会到带孩子的艰辛,自古以来都是严父慈母,到了她与李奇这对夫妻身上,唱黑脸的就变成了自己。前世教李耀时,她都逼着李奇必须对孩子严格一点儿,这样宠下去早晚成祸患,李奇回回答应得好,李耀一哭,什么底线,什么威严,抛得半点不剩。 对待儿子尚且如此,对待女儿,更是难以想象了。 时安还小,谈不上坏,但犯起浑来谁都拿她没辙,想要的必须得到,不给就撒泼。要是不顺她心意,就掀桌子摔杯盏。 就拿现在来说,她吵着要去见他父皇,秦烟便哄着她,让她练完一篇字,她就带她去。结果小崽子抄起桌上的陶瓷鸟哨就扔了出去,随后扫翻笔墨纸砚,弄得地上一片狼藉。 秦烟心头火蹿得老高,用力拿左手按住右手,才勉强克制住想打孩子的冲动。 否则明日她打完太子打公主的壮举就能传遍皇宫内外了。 最后,秦烟还是被逼得带她去了勤政殿。 李奇正为南方频发的匪祸伤脑筋。 盗匪占山为王,打家劫舍无恶不作,扰得当地百姓苦不堪言,朝廷年年派人清剿,平了一波又来一波,按下葫芦浮起瓢,平叛成功后,要不了多久,又会听到另一个地方开始闹匪祸。 容湘颖悟绝伦,凭一叶能知秋,李奇皱一下眉头,她就能立刻知道他在苦恼什么 研墨的动作不疾不徐,“若只暴力清剿,不深究形成匪祸的根由,平了一茬又来一茬,无异于扬汤止沸。” 一月的侍奉,李奇已经充分感知到容湘于政务上的天分和智慧,她偶尔插话,他也不恼,耐心听她的看法。 “说说你的见解。” “陛下,臣斗胆直言,历来匪祸频发只出现于乱世,自陛下登基以来,国富民安,为何还有盗匪,陛下可曾想过原因?” 大熤是天下第一强国,但国强并不代表民生安乐。武惠帝威武好战,常常带领将士御驾亲征,打得南北方向不安分的列国如惊弓之鸟不敢妄动。连年征战耗得国库空虚,徭役繁重,底层百姓日不能安夜不能寐,等承乾帝继位,好不容易兵戈止息,承乾帝不仅不事生产,反而加重赋税,骄奢淫逸,安于享乐,压得天下民不聊生。 待李奇继位,国库几乎已是空架子,为了充盈国库,李奇刚刚上位就顶着压力拿贪官污吏开刀,同时,减轻赋税鼓励生产,至此百姓才从长久的压迫中解脱出来,再无须为繁重的赋税担惊受怕了。 李奇继位五年,奉行无为而治,凋敝的民生终于恢复生机,百姓摆脱吃不饱饭的困境,家家囤有余粮。 按道理,国泰民安,不该有流寇横行才是。 李奇身在高位,并非就完全“看不清”“听不明”。 “你是说,有人欺下瞒上?” “沛县到上京就算是走官路日夜兼程都至少花上三个月,奏折上报的是否和当地民情一致,实在是不好说。若都像上京百姓一样吃得饱饭有空享乐,谁愿意落草为寇呢?” 李奇沉吟片刻,“你说得很好,若在朝堂上也能有多一些像这样的声音就更好了。” 朝堂如今的局面可用八个字概括:欺上瞒下,官官相护。 李奇从不介意忠言逆耳,只可惜那些真正为百姓谋福祉的声音在递到李奇面前时,就已经被人强行扼制住了。 政见不同的人,只需掐住他们的喉咙,让他们发不出声音,自然就传不到皇帝耳朵里。 “父皇!” “公主,慢些跑。” 时安直接冲进了勤政殿,无人相拦,宫人们早已默认,公主任何时候来,都无须阻拦。 秦烟也不知道,不到四岁的小萝卜头怎么能跑得这样快,东闪西蹿,像条滑不留手的泥鳅,宫女嬷嬷们没一个捉得住她,还被甩出大老远,秦烟担心她跌跤,母性泛滥,一股脑追到了勤政殿,宫女嬷嬷在殿门止步都不敢进去。 秦烟直到冲进去才反应过来,为了掩饰尴尬,匆忙行礼。 李奇没理她,放下奏折抱起时安,“不是说过了不要跑这么快吗?” “嘻嘻!父皇,时安跑得可快了,连女史都没追上时安。”玉雪可爱的小团子一脸骄傲相。 李奇哄了她一会儿,道,“父皇还有政务要处理,时安先自己玩会儿,晚上父皇去长乐殿陪时安用晚膳如何?” 在李奇这里,哄孩子没什么困难的,时安点头应了,拉着秦烟的手出得殿去,李奇身边伺候的一名小公公能在阳光下比出许多小动物的手势来,时安极喜欢他。 那公公比出一只老鹰,时安高兴得连连拍手。 秦烟站在殿门左侧候着,听里头李奇问容湘,“你算学怎么样?” 容湘谦虚道,“还过得去。” <a href="https:///zuozhe/phv.html" title="檐上雪"target="_blank">檐上雪 第29章 秦烟心里哼了一声,打马吊算牌时可不像“还过得去”的样子! 李奇接着道,“国库充盈的速度太慢,长此下去也不行,天灾外患不得不防,你帮朕算算,赋税该怎么调整,才能在充盈国库的同时,不影响百姓吃饱饭。” 秦烟听着很不是滋味:你倒是对容湘信任得很,不自觉矫情起来,一脚踹在了门上。 门内一下子安静了。 秦烟回过神来,头皮发麻。 李奇以为是时安又闹了,叹了口气,“把公主带进来吧!” 秦烟一眼望去,哪还有时安?估计是被宫人带去别处玩儿了。 她一下子慌了神,李奇还等着她把时安带进去,人不在,她带空气进去? 这可怎么办! 她急中生智—— 赶紧跑,李奇出来见门口没人,定会认为时安去别处玩儿了,刚刚那声响动他不会细究。 说跑就跑,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她跑得太慌张,塌上勤政殿门前那道该死的石阶,她崴了脚,脸朝下扑了下去,摔了个狗吃屎。 鼻子摔得最惨,秦烟捂住鼻子,痛哭了。 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让秦烟恨不能挖条地缝钻进去。 她趴地上捂住鼻子眼泪汪汪地扭头,目光同担忧女儿的李奇对上,两厢无话。 第31章 你说谁死了 “公主跑了,跑得太快,臣没追上。”秦烟也很想像样地回话,但她鼻子太痛了,眼泪开闸一样掉下来,不受她控制。 李奇约莫也觉得她这样子挺可怜,想去扶她来着,一转念觉得于理不合,轻咳一声化解尴尬,“公主一直这样调皮,有宫人跟着,随她去吧,你……嗯……要伤得太严重,就请御医来看看,不需去长乐殿,回西内苑歇着吧!” “陛下,让我扶秦女史回去吧,有事好照应。”容湘跟了出来,站在李奇身后。 秦烟见他们珠联璧合郎才女貌,不知为什么,更想哭了。 回去的路上,秦烟不知自己到底生着谁的气,一句话也没有同容湘说。 担心自己破相,路过一处人工湖,便蹲到湖畔临水自照,喃喃自语,“好像红了。” 容湘插刀,“不止红了,我瞧着还有点儿肿,不知能不能恢复原样。” 秦烟捂着鼻子回头狠狠瞪她,“你真讨厌!” “我没义务讨你喜欢。”容湘毫不留情地回。 秦烟兀自气咻咻往前走,心口始终梗着一口气,闷得难受。 走上一段距离,她突然转身,盯着容湘,她自己都没觉察到,目光里带了刀子。 “你喜欢李怀冰?” 容湘想了一下才回味过来她口中的李怀冰就是李奇,讶然她为何会称他的小字,要知道,当今天下,应是已经没有人能够称陛下的字了。 她故作不知,“李怀冰是谁?” 秦烟惊觉透露了李奇的字,故意道,“我好像入戏太深了,你不知道当初为了将这些牢记于心,我下了多大的功夫。” 容湘嗤笑一声,“你现在是连装都懒得了。” 秦烟发现了一件事。 容湘不像王馥了。 她不再刻意模仿王馥的神态举止,彻彻底底做回了容湘。 秦烟扬起下巴,“你呢?也不打算扮王馥了么?” 容湘接下来的话杀伤力十足,让秦烟再也没功夫关心其他。 “你的鼻子已经快要肿成红色小山丘了。” 秦烟抬手去摸,好像是比刚刚肿了,她再不理会容湘,转身赶往医官局。 御医给看了,没肿,所幸鼻梁骨也没有大碍,虚惊一场。秦烟暗自恼怒,容湘那个坏胚子,都怪她煽风点火。 翌日,秦烟照常教公主习字,时安最近犯懒,定性太差,就写了两排字死活不愿意写了,玩儿一会儿又想去勤政殿找她爹。 她拦不住。 李奇抱着时安,盯着秦烟的鼻子看了两眼,关心道,“鼻子无大碍了?” 秦烟眼观鼻鼻观心,“多谢陛下关心,找御医看过,无碍。” 李奇点点头,教时安写她母亲的名字。 “馥”字笔画太多,可时安学得很快。 “时安也会写父皇的名字。”时安奶声奶气地说,李奇哄她写来看看。 时安边写边念,“李-怀-冰!” 糟了! 秦烟心里咯噔一下,只怪当年叫他的字叫得太顺口,时安提出要学写父亲名字时,她就教了“李怀冰”。 李奇的目光紧紧锁住那三个字,抬头看向秦烟,秦烟偏过头,避开。李奇复又垂下头,温声道,“是女史教的?” 时安点点头,“时安写得对么?” 李奇摸了摸她的头发,“一个字都没有错,只是怀冰是父皇的字,父皇的名……单一个‘奇’字。” 李奇接过她手里的笔,在旁边写下一个“奇”字。 时安从父亲手里抢过笔,依葫芦画瓢,跟着写,小家伙很会举一反三,又在底下写了全名“李奇”。 跟着写“王馥”,挨着“王馥”边写边念,“阿娘”,又转到‘李奇’旁边,“阿爹!” 秦烟心脏刺痛,连忙偏开脸,阻止眼泪流出来。 多写几个字时安便没了耐性,要去找会比小猫小狗小兔子的公公玩儿,恰好左卫大统领前来求见,李奇便让秦烟带着时安到外面去。 秦烟拉着时安出门时,与大统领错肩而过。 左卫负责京都治安,她注意大统领脸色严峻如铁,眉头深锁,莫非是皇城里发生什么大事件了? 还不等秦烟走到门口,时安滋溜一下跑出去多远。 “陛下,御史台监察御史邓卫民,死了。” 秦烟背脊一震,腿上力气被尽数抽走,再没办法往前踏出一步。 “怎么死的?” “你说谁死了?” 李奇和秦烟近乎是同时说出口,秦烟脸色煞白,目光显得有些呆滞,她一步一步往回走,走到大统领身侧,伸手按住了他小臂上冷硬的臂甲。 “邓卫明死了?御史台的邓卫明?” 大统领脸色有些尴尬,秦烟的手紧紧捏住他的臂甲,他挣也不是,不挣也不是。 李奇低喝,“秦女史,不得无礼。” 秦烟置若罔闻,“他怎么死的?” 大统领看了看李奇,得到李奇的眼神示意,道,“他的尸体在城外树林里被人发现,身中十余刀,身上值钱物件不翼而飞,应是遇上了劫匪。” 秦烟哀恸之下,神思仍旧敏捷,“胡说!天子脚下,什么劫匪敢如此猖獗?” 一番质问令大统领垂下了头,北卫护卫皇城治安,现在发生了这样恶性的案件,北卫难辞其咎。 “秦烟”,李奇加重语气唤了她一声。 秦烟松开手,嘴里喃喃念叨,“劫匪谋财害命!” “站着太累,放他好好回去躺着,低调些。” 休沐那日父亲说过的话如同咒语一般响彻脑海,秦烟想到一个可能,感觉一瞬变幻天地,自己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浑身的血都被冻凉了。 她往外走出两步,便撒开腿跑起来,跑出李奇若有所思的目光,跑出游廊,在东宫门口抓来一个宫人,“王太尉可有出宫?” 宫人闷头闷脑回道,“刚从东宫离开,现在应该走到永安门了。” 秦烟转身就跑,穿延善门,过奉春坊,是通往永安门最近的路线,一路上她跑得很累,但一刻也没停下过,最终在永安门外的甬道里截住了马上出宫的王岩。 她伸出双手一把抓住王岩宽大的衣袖,颤声质问,“是你对不对?是你干的?” 王岩目光凌厉,用力甩开她的手,厉声斥责,“你在说什么?看看你现在这副德行,公然于皇宫大内奔走,言行无状,你自己不要脸面也别牵连太尉府。” 秦烟恨透了这些勒得她透不了气的冰冷规训! 仰着脸厉声道,“十年寒窗苦读,十五年登科入仕,是光耀门楣,是为民谋福祉,不是来做政斗牺牲品的。” 乍然间,王岩目光阴狠至极,反手甩了她一个耳光,秦烟一个趔趄扑倒在地。 王岩方才甩秦烟耳光的手紧攥成拳,手臂上奋起道道青筋。 远处有宫人见到甬道里的场景,隔着老远就回头折返,宁可从旁绕行。长长的甬道中便一直只有王岩与秦烟二人,再无他人敢来。 王岩居高临下望着趴伏在地上的女儿,声气森冷,“为父做了什么,还轮不到你指摘,守好你的本分,不要再做让为父失望的事。” 王岩离开后,秦烟独自在甬道里待了许久,有宫人见了,无一人敢过来搀扶。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后知后觉脸上火辣辣的痛感,手肘支地,奋力坐起来,一仰头,就看到了前方的李奇。 站在不远处静静凝视着她,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他站了多久。 第32章 <a href="https:///zuozhe/phv.html" title="檐上雪"target="_blank">檐上雪 第30章 秦烟的心很乱 他走近她, 垂眸望着她脸上鲜红的五指印,下这样重的手,到底不是亲生的。 “被打了?”依旧是凉沁沁的嗓音, 微微躬身, 伸出左手递给她。 秦烟踟蹰一瞬, 手伸过去握住, 久违的触感, 冰凉干燥。 同他在一起的那些年,每逢盛夏酷热, 她就喜欢拉他的手帖住自己汗津津的肌肤,久了, 他的手也会染上自己的温度, 这时候她会嫌拉着没有一开始那么舒服,松开转去抱冰镇的甜瓜。 拉她起来后, 李奇便主动松开手。 一时间,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委屈,若她还是王馥,李奇怎么如此轻轻巧巧地松开她的手! 若被打的人换成王馥, 他无论手头在做什么, 都会停下来哄她, 让宫人送上冰块儿,亲自为她敷脸消肿。 话又说回来, 假如今天站在这儿的是王馥, 说不定根本就不会挨这一巴掌,父亲便是想到她是皇后, 再愤怒也不会动手。 只是换了身体,怎么什么都不一样了? 从前将李奇对自己的好当作理所应当, 眼下因为失去了王馥的皮囊,也同时失去了他所有的偏爱,怎么一想起心里就刀割一样疼? 原先甬道里只有秦烟一人,李奇没带内侍随侍身侧,如今便只有她二人。 “同朕走走!” “是!”秦烟跟在他身后,走在长长的甬道里。 “你怀疑邓卫民的死和太尉有牵系?”李奇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明显的情绪。 秦烟俏脸一下失色,矢口否认,“不,臣没有这样怀疑。” “那为何方才听见邓卫民死讯后反应这么大?转头就跑来找太尉了?” 秦烟勉力定了定神,“邓大人曾找过臣。” “嗯!他找你做什么?”语气间听不出半点惊讶,似乎早就了然于心。 秦烟用力掐了下手心,喉咙艰涩,“邓大人觉得做京官不易,希望……希望我能在太尉大人面前帮忙美言两句。可我将此事忘记了,我……我怕邓大人怪我,心里害怕,一时头脑发热便奔着去找太尉大人了,太尉听我言这些怪力乱神之事,愤怒之下便……便出了手。” 秦烟用力闭了闭眼,若邓卫民泉下有知她不仅未能保住他,还在他死后污蔑他的清誉,怕是做鬼都不愿意放过她吧! 可她能怎么办? 伪装成劫匪作案,朝堂之上便是有人怀疑是父亲做的,拿不出实证就只能憋着。 她又能怎么办? 那是她的亲生父亲,他背后还有王家百余口人,明知他做错了,她又如何能亲手将他往坟墓里推? 太尉王岩权势滔天,在朝堂中树了多少政敌?多少人等着啖其肉饮其血,能让他倒台的,只怕是满门覆灭的罪名。 母亲、哥哥姐姐们全要因他一人之错不得善终,叫她如何忍心? 可若任父亲继续只手遮天,又会有多少人会因他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唯一的两全之法,便是…… 秦烟正沉浸在思绪里,走到李奇前面去了都没发现,李奇的咳嗽声令她心魂归位,见前面没人,她赶紧转身,李奇握拳竖于唇前,咳嗽了好几声。 她担心他的身体,一下忘记自己如今的身份,连忙跑上前,“怎么这么多年,时不时咳嗽的毛病还是没有治好?” 李奇的神情僵了僵,扭头对上秦烟不经意流露的担忧目光,“你说什么?” 秦烟反应过来自己又露馅了,内心慌乱,眼神闪烁不定。 “我是担心陛下的身体。” 李奇不再言语,目光紧紧锁住她的脸,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骤然而至的静默令秦烟无比心虚,一直低垂着脑袋,不安地绞着手指。 李奇就这样用意味不明的眼神凌迟了她好半晌,两人再次一前一后向前走。 秦烟正思索着要不要告个病先逃离这是非之地,李奇没给她这个机会。 “太尉为何要选你进宫?” 秦烟硬着头皮答,“臣也不知,臣的生父只是从八品的小官,连殿前觐见的机会都没有,太尉选中了我,我便入宫了。” 一番话说得极为机灵,太尉大人权势滔天,她父亲只是八品小官,太尉大人让她入宫难道她还能拒绝吗? 再往深层剖析,就是为什么选她她也不知道,想知道问太尉去。 “容湘很像皇后。”李奇冷不丁道。 秦烟愣了愣。 “但你比她更像,言行、举止、神态几乎是同一个人,最令朕不解的是,容湘是故意为之,你却十分自然,一点模仿的迹象都找不到,朕很想知道,你到底怎么做到的?” 他说着这些话,脚步不曾停下,留给秦烟的只有一个风姿秀逸的背影。 秦烟的心很乱,到现在她也不能让头脑静下来,所以她又给了一个不甚高明的回答。 “兴许世上就是有性情完全相同的两个人。” 李奇突然停下脚步,转过来,冷冷望着秦烟,“礼部主事秦怀礼,从八品,我升他顶邓卫明的缺如何?” 秦烟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陛下,臣只求家人平安。” 李奇静静看她许久,“朕乏了,你也回去吧,不必去长乐宫侍奉了。” 说着,便要转身离去。 或许是天气太热,秦烟脑海混沌,李奇渐去渐远的背影在她眼前也渐渐模糊,稀释成一滩墨影,她不管不顾冲上去,胡乱一抓,便抓住了他沁凉的手。 “李怀冰,你站住!” 她感到那只手颤了一下,随着他转身,她最先看清他凝着一线光亮的琥珀色眼珠。 “你叫我什么?” 今日已是第三次了。 勤政殿里,时安当着他的面写她教的“李怀冰”。 前面那段路,他一咳嗽,她就过于忧心,不自觉说错了话。 第三次,便是此刻,情急之下,她唤了王馥最常唤的称谓。 她不说话,李奇便重新问了一遍,“你方才叫我什么?” 秦烟心跳如擂鼓,低声道,“陛下!” 李奇伸手抓住她的手腕,紧紧扣住,她纤弱的身体被迫贴他很近,“你叫得是李怀冰,你教时安写的也是李怀冰!” 秦烟微微挣了挣,没挣脱,小心翼翼说,“我知皇后这样叫过陛下。” 琥珀色眼珠里蓄着的一点光亮就这样慢慢黯淡下去,李奇松开她的手,转身离去。 秦家阿爹的事还没有得到他的明示,秦烟如何肯就此放他离开。 追上去,一把捉住他的衣袖,“臣可以对天起誓,臣对陛下对太子对公主绝无半分恶意,在这世上,没有谁比臣更希望你们能够安好,臣的父亲也是陛下的臣子,求陛下留他一条生路。” 李奇甩开她的手,“朕不会为难他。” 秦烟松了口气,目送着他的背影越去越远。 第33章 世间安得双全法 又是秦烟休沐的日子, 她出宫没有立刻去太尉府,也没有回秦府,而是给钱托人打听到邓卫民的住所。 邓卫民在上京没有单独的居所, 住的是朝廷分发的驿馆, 秦烟去时, 他所有的东西都被清空了, 秦烟在角落里找到一个钱袋, 样式朴素,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袋身上没有多余的图案,只有“吉祥如意”四字。 秦烟腰间的钱袋里装有一堆碎银, 统共加起来大约八十两, 是入宫时秦络强塞给她的,打点宫人她用的是太尉府准备的钗环首饰, 秦络给的钱她舍不得动,身上的现银就这些。 原想,如果邓卫民的家人在,便把这包银子交给他们打点后事, 一来就扑了个空, 一旁的同僚告诉秦烟, 邓卫民一生未曾娶妻。 李奇派人料理了他的后事,人人称颂陛下贤明仁德, 却没有几个人记得他的名字。 忠贞为民, 志存高远,最终只换来骨埋黄土, 无人问津。 秦烟出了驿馆,直奔太尉府。 自从上次明言她不会接受王馥的身体, 以往顾蕴两日一封的书信,她便再也没收到过。 秦烟以为此次前来,母亲应是不愿意见自己的,没想到让婢女通报后,顾蕴还是传她进去了。 她就知道,舐犊情深,她的母亲定然不会像父亲一样凉薄。 顾蕴看起来瘦了不少,秦烟很担忧,“母亲还在怪女儿?” 顾蕴摇了摇头,“母亲没有生你的气。” “上次女儿不该把话说得那样决绝,死而复生本是天地机缘,若上天最终让我用原来的肉身还魂,那谁也拦不住,母亲,顺应天意好吗?” 自己的母亲,便是说些软话哄哄她又能如何? 顾蕴紧紧握着她的手,笑着答应,“好。” 秦烟松了口气。 哦豁,小伙伴们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a>| 檐上雪 第31章 “母亲,上回归家,被父亲召来太尉府顶着大太阳罚站的官员,你可还记得?” 顾蕴当然记得,叹了口气,“上回你演得很好,可惜瞒不了你父亲,宫门口他找上你,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不知有多少是你父亲的眼线,如何能瞒得过他的眼睛?你也无须愧疚,杀鸡儆猴,不新鲜。” 秦烟感到心凉,一条人命,这么不值钱! “母亲无须安慰我,杀鸡儆猴,恐怕警告的不是御史台,而是他的亲生女儿。” 不是早在十岁那年就已经领教过了么? 顾蕴握握她的手,“你是他亲生的,他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秦烟冷冷笑笑,“他自然是不会对我怎么样的,我是她女儿,在他眼里还算有点份量,和他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就不同了。” “馥儿!”顾蕴看着她,有些不安。 秦烟抬眸,嫣然一笑,“母亲放心,女儿有分寸,父亲今日不肯见我,只有请母亲转告他,女儿不会再做让他失望的事,定当不遗余力重登后位,请父亲务必保重身体,不要因女儿烦忧。” 离开时,秦烟站在回廊里,往邓卫民站过的位置看去,静静站了半晌,她转身离去。 申时的太阳已半老,前路金光曳地,她从阴凉处往光明极盛处走去,炽热的光线洗净她的踟蹰软弱,走出回廊,拐角处没有阳光,她再次踏入阴暗里,明一路,暗一路,都是她必须要走的路。 朝堂之上,如父亲一样的权臣不再只手遮天,如邓卫民一般的清臣才能开口说话。 既要保住王家满门荣光,又要令父亲不在朝堂上继续只手遮天。 世间安得双全法? 一定有的。 第34章 绣女心计 进宫后的第一个乞巧节秦烟是和秦络一起过的, 秦络入司针房就要遵守里头的规矩,不像秦烟可自由来去,所以姐妹俩想要见面, 只能秦烟过来见她。 秦烟手持一根五色丝线, 对着月光穿过九孔针, 针孔有大有小, 穿到第六个孔怎么也穿不过去, 秦烟急了,“就是对不准。” 秦络从她手里接过来, 很轻巧地穿了过去。 秦烟叹了口气。 秦络把闲暇时编的彩绳套在她手腕上,调整好松紧, “你今晚怎么老是叹气?” “因为不高兴。” 秦络从食盒里拿起一块玉露团, 饼皮雪白,上面拓朱红色五瓣梅花纹, 浑圆可爱。 秦烟拎来的食盒有三层,一层玉露团,一层单笼金乳酥,一层透花糍, 无一不精致。 “为什么不高兴?有人欺负你?” “没有。”秦烟神态恹恹, 拿起一个玉露团掰碎了撒在池子里, 引得池中红鲤争相抢夺。 “我知道我帮不上你,可你说出来, 不比闷在心里强么?我不能帮你收拾欺负你的人, 至少能在你面前骂一顿出出气。” 秦烟撇过头,笑道, “真没有,我成日教公主写字, 不经常见到陛下,碍不了她们,犯不着为难我。” 秦络跟着笑,“那她们三个争得不是很激烈?你觉得谁最有可能当皇后?” 秦烟脸上笑容倏然僵住了,她眨巴两下眼,定定盯着秦络的眼睛,“如果我说我最有可能当皇后,你信不信?” 秦络尴尬得笑笑,扯下一块儿透花糍塞进嘴里,瓮声瓮气地回,“信!” 敷衍! 秦烟气急,“你不相信?” 秦络哈哈笑起来,“信……我信……” 秦烟一把将她手里剩下一半透花糍抢过来,“不给你吃了。” 秦络笑得眼眉弯弯,“好了好了,只要你高兴,你爱当什么当什么,我都支持你。” 秦烟挑眉,明显不信。 “真的?” 秦络怕她拿透花糍去喂鱼,三盘糕点,她最喜欢这个。倾身过去夺回来,“真的,这个就别喂了,怪好吃的。” 等她吃完,秦烟从腰包里捞出一把肉脯,喂给秦络一块儿,再捻起一块塞嘴里。 “这是红虬脯,用西域传过来的调料制成的,你尝尝好不好吃?” 秦络嚼两下,吃不大惯,“没鹿肉脯好吃。” 之前秦烟拿了好几包鹿肉脯过来,让她拿去笼络人心。 秦烟却喜欢这味道,两下就把手里的吃完了,“我下次给你带酱猪蹄,刑茉玉小厨房做的酱猪蹄咸香酥软,色泽油亮,不行,光想着都流口水。” 秦络好笑,“你以前都嫌猪蹄太腻的。” 秦烟砸巴砸巴嘴,“小厨房的猪蹄儿,好吃,绝!” “对了,给你看我最新的绣品。” “见过王司制了么?” 秦络回房拿了绣品,拎着裙摆小步跑回来,“见是见了,但只是来一趟训了两句话便走了,入司还要经历一轮考核,由王司制亲自评出名次,你瞧瞧,我绣得怎么样?” 秦络摊开绣布,一只金翅凤凰活灵活现,羽毛根根分明,栩栩如生。 她等着秦烟夸赞自己,不想秦烟的脸色却倏然凝重起来。 秦络蹙眉,“怎么?” “为何要绣凤凰?” “是……是兰若提议的,她说王司制喜欢看人绣飞禽走兽,凤凰寓意吉祥尊贵。” 秦烟听出关窍,“兰若是谁?” 秦络如实答,“是与我一同进司针房的绣女。” 秦烟叹了口气,“你方才说王司制只是统一训了话,那就是还没单独跟你们说过话,王司制是一司之首,你们这些才进来的绣女,又如何得知她最喜欢看人绣什么?” 秦络原也是个聪慧灵秀的人,很快便反应过来是哪处不对劲。 “这凤凰是有什么禁忌讲究吗?” “龙凤龙凤,既然龙的图案只有皇帝和太子能用,那么凤的图案自是只能皇后用,连后宫嫔妃都没有这尊荣,你将这幅绣品送到王司制面前,是想暗示你想做这凤凰,还是奉承王司制有鸾凤之姿?” 她倏然站起来,俏脸失去血色,“我没有。” 秦烟过去捧住她冰凉的手,“我当然知道你没有这心思,但你想想,等王司制察验成果那日,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你把这幅绣品一摊开,必定会引得王司制当场震怒,别说不能继续留在司针房,只怕最后还得担个亵渎皇室的罪名。” 秦络眼中盈满震惊,“这次只是让王司制看看我们的绣工,我与她并无利益牵连,她为何要害我?” 就算秦络曾遭黄灵秀背刺,仍然不愿将人心揣度得太坏。 秦烟紧紧握住她的手,拉她坐下来,“摩罗国老国主去世,由他的长子继承皇位,刚收到摩罗国的来信,新国君将于明年三月抵达大熤觐见陛下。摩罗国是十大佛国之一,陛下便命司制司在年底之前赶出一幅佛画,当作继位贺礼赠与新国君。我想,应是与这个有关,如果王司制只打算从你们中间挑一个出来参与佛画的制作,那你对她来说,就是最大的威胁。” 秦络的目光徒然坚毅起来,“如若是这样,对我来说,也是极为难得的好机会,我不能被她算计去了。” 秦烟微微沉吟,“考核日定在什么时候?” “后日。” 秦烟极为无奈,“重新绣是决计来不及,得另寻突破口。” 秦络抿紧唇,把绣布摊开,“我抱着这幅凤凰去找王司制,同她说明原委。” 秦烟摇摇头,“考核在即,她不会见你。” “我不甘心。”秦络怔怔摸着金色的凤羽,黑眸中凝起泪意。 秦烟抽出手帕帮她擦拭眼泪,“别哭,我有办法,你继续收尾,将它绣得漂漂亮亮的,我保你平安无事。” 第35章 她想见见前世的尸身 “典制!” 秦烟叫住了从旁经过的一名宫人, 从服饰判断,是七品典制。 宫中不相干的部门都是从服饰规制看身份,典制一眼便认出了秦烟, 拱手行礼, “女史来尚宫局, 可是公主有什么吩咐?” 秦烟原想和王司制来个偶遇, 奈何她实在是太宅, 除了解决人生三急,绝不踏出房门一步, 潜心在房中钻研她的绣画。 秦烟不得已改变策略,亲自找上门去。 论品级, 司制和殿前女史平级, 王司制又是个厌恶权贵的性子,让她出来相见, 秦烟把握不大。 也只能一试。 秦烟笑了笑,“的确是公主让我来的,王司制可在?” 一听是公主让来的,典制不敢怠慢, 引秦烟入内等候, “女史稍坐, 臣这就去请司制过来。” 秦烟拱手,“有劳了。” 等了足足一盏茶时间, 王司制姗姗来迟, 前世,皇后统管六宫内务, 所以这位王司制,秦烟早就见过。 哦豁,小伙伴们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a>| 檐上雪 第32章 王司制生得精瘦, 女官袍衫穿在身上显得空空落落。她面容清秀,眉目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