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他说要报复我》 第1章 《世子他说要报复我》作者:双椒鸡捞面【完结+番外】 简介: 嘴硬心软的敌国世子vs善打直球的世子陪护 惨遭家破人亡的许云程一跃成为质子萧程回到故土,只为查清当年父亲冤案,与经手该案的徐遗重逢。 此时,徐遗风光无限仕途坦荡,尽管许云程厌恶想要报复这人,却还是不得不与他逢场作戏。 徐遗作为陪护时处处尽心尽力 许云程:惺惺作态 徐遗作为官员时处处尽忠尽责 许云程:冠冕堂皇 徐遗书房里竟然有那种不可言喻的……秽书! 许云程:原形毕露 然而徐遗对他说话怪怪的早已见怪不怪 甚至对这个人还有些惦记 可某人掉马后: 徐遗靠近:“或许在这之前,我就对你放心不下了。” 许云程回避:“等会,你让我缓缓。” “要不要继续那个吻,好确认一下?” 徐遗轻抚着对方一身的伤:“阿程,你恨我吗?” 许云程为他吻去脸上的泪水:“不恨,但我确实想过要报复你。” “是真报复还是假报复?” 1v1,he 多人物,微群像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朝堂 正剧 日久生情 主角:许云程、徐遗 一句话简介:俗子之爱,楼台月影。 立意: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第1章 由冬转春的寒雨已经浇透全身,这刺骨的冷令他睁开双眼,他发现自己趴在地上被人死死扣着,双手摊开,依稀看见身上穿着官袍。 怎么回事,自己不是好端端地躺在床上睡觉么?这是哪? 他想站起来,可怎么也使不上劲,每挣脱一次,压在四肢的力量便重一分。 一块石子缓缓滚至他手边,接着一声冰冷的嘲讽落入耳中,有那么一瞬间竟觉得这语气很熟悉。 语气熟悉,可人却看不清,在如瀑而下的雨帘里慢慢走向他。 石子就是此人踢过来的。 这道脚步缓慢而让人觉得危险,每一次踏足,仿若在对地上的他处以极刑。 “抬头,看着我。”不容拒绝的命令传来,听不出任何情绪。 他照做,那人挥起沾满鲜血的刀正朝他砍下…… 徐遗惊醒后,双眼失神,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呼吸着空气,脑海一片混沌。他迅速摸上自己的脖子,刚才那把刀就是朝这砍下去的。 那句话让他的心狂跳不止,他能感觉到心脏密布着数道裂痕,仿佛那把刀砍的不是脖子而是这里。 原来是一场梦。 徐遗侧头向窗外看去,已隐隐透进一些光亮,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 “公子,该起身了,今日不是还要迎北真世子来朝吗,再不起就迟了。” 书童冬枣在房门外有些焦急地喊道,徐遗又是一惊,现下算是彻底清醒了。 他摸着里衣时才发觉刚才做的梦让自己吓出一身冷汗,现也顾不得擦拭,快速换好官袍,推门而出。 路边的积雪还未扫尽,冬枣提着一盏灯走在徐遗身侧,与此时的天光雪光相比,微弱的灯盏只能照清他们脚下的路,所以他们走得很小心。 此前几月,整个南赵下了十几场大雪,同往年相比显得反常,连庐陵的涑水河面都结着一层冰。 如此极端的天气,从去年便开始,只是今年更加严重罢了。 南赵北边的泰安等地闹起了雪灾,粮食冻坏不少,大雪压塌民房,最后闹了起来,令官府和大内愁了好一阵。 与此同时,盘踞在朔北草原的北真日子也不好过。 两年前已经出现过大旱大涝的反常天气,眼看一座座连绵雪山的雪化了又积,反反复复。 接着就是下雨雹,有拳头般大小,如同石头一样砸在地上,不绝的暴雪随之而来,令人没有喘息之机。 几年下来,被冻死砸死的牛羊与百姓不可计数,渐渐民心不稳。 南赵趁此良机发兵北真,虽没有讨回四年前的割地,但也成功让北真吃回亏,逼得他们和谈称臣,遣送质子。 这位质子虽为北真圣主皇帝的幼弟,却不是皇室中人,也鲜有人知道他的存在。 其中百般曲折,也只有坐在马车里的那位质子清楚,清楚自己是如何从南赵的罪人之子一跃成为北真世子的。 萧程随着使团一路南下,车马外是不断远去的朔北草原,他生活了近五年的地方。 四年多以前,父亲蒙冤被害,他从南赵逃亡误入北真,如今又回到南赵,连他也忍不住刺道命运弄人。 一个冒牌的质子,他的命不会有人在乎,那便是弃子,北真随时可以舍弃。 他能为父亲讨回公道吗? 他还能再提起那个名字吗? 他害怕做了萧程以后渐渐忘记从前的自己。 然后轻柔地抚上手边的一个木盒,里面装着对他非常重要的东西,看着它,才不会忘记自己的来处。 “再过一会儿,你就回家了。” 庐陵,一座绵延数百年的繁华昌隆、人烟阜盛之地,横穿而过的涑水河载着不知多少人的梦景,遍地矗立着由锦绣文章叠拢而成的高阁亭楼。 可就是这样一座城,却暗涌着尔虞我诈,争权夺利的激流。 朱雀门外已经站满了人,南赵为显大国气度,特命六部都派出一些官员陪同礼官迎接北真使团。 此时已是深冬时节,今日虽未落雪,但刺骨北风的威力没有减弱的意思。 这些官员们一大早便站在这里干吹寒风,他们脚边原本松软的积雪被踩得越来越实。 马车缓缓停在朱雀门外,萧程随侍者的牵引下了车,他扫视着城门下聚集的南赵官员,远远地望见人群里有一抹令他从心底恨极的身影。 我们,又见面了。 萧程走上前,与站在前头的礼官互相寒暄后,正要转身回车驾,不料那位礼官说:“还请世子随下官步行进宫。” 步行? 北真使团一听便不乐意了,合着如此周到的迎接只是做做样子的,正欲上前理论,被萧程用眼神拦了下来。 如今他们是人质,南赵愿意给面子,那就是对他们的赏赐,是赏赐就得受着,无论是以甜枣或是巴掌的方式给你。 萧程微笑道:“烦请带路。” 南赵官员立即退在两旁让出一条路来,萧程慢慢接近徐遗的方位时,微微侧过头瞥向他。 萧程的目光在徐遗的身上停留得有些久,久到让对方发觉有人在盯着自己,当徐遗抬起头想要追寻这道目光时,这种感觉又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他眼前的只有北真质子刚经过的身影。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过御街,行至宣德门下,这道城门后装着一座宏伟的宫城。只因太大了,每日上朝的官员不是坐轿就是坐马车的,哪有像今日这般走过。 走在一旁的礼官偷偷瞟了一眼萧程,只见他从容自若,步伐稳健。 又过了二刻钟,紫宸殿近在眼前。 萧程的步子依旧不紧不慢,可他的心却是纷乱地跳动着,他每上一层台阶,心中就多一份不安,于是他默默深吸了口气。 许云程,既然选择这条路,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是万箭棘刺,你也要咬着牙走过去。 “北真世子萧程觐见——”殿外的内侍抬着嗓子吼道。 萧程跨进殿门,他的目光直指高位上端坐的南赵皇帝赵琇。 “臣萧程拜见陛下。”他恭敬地弯下腰对赵琇行了北真的最高礼节,身后的使团也同样行礼,在心中升起无限屈辱。 赵琇微微抬手,说:“世子平身。” 使团递上国书后,赵琇又说了些客套话,便安排萧程前往质子府安顿,使团其余人安排在驿馆下榻。 再出紫宸殿时,迎接的官员皆已散尽,徐遗的身影也一并消失。 质子府位于庐陵里城,这曾是罪臣府邸,荒了十年之久,直到一月前才征作他用。 萧程在远处就看见府外围着禁军,把守着各个门口,他了然一笑,说到底还是不能百分百的相信他这个质子。 大门开了,跑出一位身量不大的小内侍迎萧程入府。 “世子请进。”小内侍不仅低着头,连声音也小。 萧程打量起府里的景致,前院宽阔非常,院子虽打扫得干净,但所种的树木与花草因多年无人养护,早已不复生机,再加深冬落雪,更显凄然。 南赵人在衣食住行上有着别样的要求和意趣,建造庭院讲究一步一景,大到楼阁该建在哪个方位,小到一个盆栽一株草都要细细摆放,使得从不同角度看过去的景致也随之变化。 寻常人家都是如此,更遑论其他富贵之家呢。 萧程跟着小内侍穿过一个小院门,紧接着踏上爬山廊,廊下正好有一潭小池。池中水清澈无比,看来是重新换过的,还有几尾小鱼在肆意地游着。 第2章 这座质子府整体看起来凋敝萧条,但重新修缮过,亭台水榭、楼阁玉宇一样不缺,待来年开春后,足以能窥见当时富贵显赫的景象。 南赵在这方面倒没有为难萧程,反而礼遇有加,晨时步行进宫只是一个小小的下马威。 直至内院卧房,小内侍才又说上一句:“小人贱名有庆,世子若有事,唤小人即可。”语毕,恭敬地低着头退了出去。 屋内陈设齐整,案上已经备好南赵的衣物,待他换好后,院外已有仆从在搬运官家赏赐下来的东西。 他自己孑然一身的去,又孑然一身的来,随身的只有一个木盒,正被有庆捧在手上。 萧程撞见后,皱着眉大步向前将木盒抢回怀中,再打开细细检查里面的东西是否完好无损。 有庆明显察觉到萧程正生着气,他愣在原地,更是不敢抬头,半天从嘴里挤出几个字:“世子恕罪,小人不知……” 萧程瞥见有庆慌张无措又胆怯的样子,意识自己刚才的行为气势汹汹的,肯定将他吓着了,眼里涌出不易分辨的尴尬。 他也不知道说什么来缓和气氛,硬生生地道:“没关系。”可有庆还是一动不动,貌似在等他的吩咐。又说,“你先下去吧,我自己会整理。”有庆才开始挪动脚步。 萧程将木盒放在枕边,忽然,他的心底泛起一阵酸楚,低喃着:“总有一天,我们都会回家的。” 有庆的声音在屋外响起:“世子,府里来人了,说要见您。” 萧程跨进前厅,来人闻声而起,他第一眼对上的便是对方的双眼。 居然是他。 第2章 萧程的神色有些冷了下来,思绪被拉得很远。 当初他就是被这一双眼睛给骗了,然后不再前进一步,立在那背着光,徐遗没能发觉他微妙的表情变化。 徐遗见萧程身穿浅碧色的圆领袍,腰间直缀深绿的绦带,唯有头发还未束起,只觉得这一身意外的很衬他。 院中的动静将他们从彼此的对视里拉了回来。 “下官翰林修撰徐遗,见过世子。” 翰林? 萧程心下复述道,短短几年,他居然从驾部主事一跃至翰林学士院,身居要职。 你终究是踩着他人的性命,踏上了坦荡的仕途。 徐遗直接禀明来意:“下官奉官家旨意接伴世子,世子无论有何需要,下官都会作陪。” 徐遗如今有了修撰的差遣,主修国史与秉笔重要事宜,接伴北真世子这么重要的国事,理应在场。 萧程嘴角微扬,露出一笑,他迈开脚步走向徐遗,却走得很慢,脸上虽有笑意,但不达眼底。 “那便有劳……”说到这故意顿了顿,他比徐遗还有要高上一些,于是垂眸,“……徐学士了。” 交谈完毕,徐遗便回了翰林院,萧程望着他的背影,眼中多了些探寻的意味。 徐遗,你还真是个擅长装模作样的虚伪小人。 夜色降临,庐陵城沿街都点上彩灯,此时节已是十二月尾,临近正月。 南赵人重视过节,不管寒暑,前前后后总要闹上一阵才肯罢休。 这个时候,城中无论是百姓还是豪族之家,都会用各式各样的彩灯装点府宅。白日会亲朋,夜晚开筵席,从不嫌累。 萧程坐在进宫的马车里,他撩开车帘,街上行人摩肩接踵,熙熙攘攘,所以马车的速度很慢。 他时不时能看见有孩童堆的雪人,令他想起小时候,家中每年都会下一场大雪,父亲常常扛起他坐在肩上,还有同他堆雪人,同他上街游玩。 就像此刻他眼中倒映的热闹一样。 他放下帘子,隔开了车中的落寞与外头的嬉闹,马车慢慢靠近宣德门,城楼上也是一样张灯结彩,所用的宫灯比民间还要华丽。 进了大内,欢闹之声才渐绝于耳,而南赵的官家也是个爱热闹玩乐之人,即使宫里不许人随意走动喧哗,但绝不会冷清。 民间如此,大抵也是受到了他的影响。 升平楼内宫人进出频繁,殿外又增添许多禁军守卫,接待北真使团的宴饮便安排在这。 徐遗作为世子接伴,也在筵席之中,就坐在四皇子赵眄后侧,这个视角正巧能看清萧程的一举一动。 萧程一落座,便察觉出有道视线锁在他身上,没有偏移过。 南赵的高官皆在殿中,萧程匆匆扫过一眼,那些日日夜夜盘桓在脑海里的面孔,一个不落全在眼前。 而他做了质子,自然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只需稍加改换下容貌,便不易辨认出他是谁,这点对他来说不是难事。 殿中丝竹管乐渐起,奏的都是宫廷之乐。 赵琇看向萧程后,客气着问:“世子,朕为你置办的府邸可还满意,若是住不惯,尽管向礼部开口。” 萧程举起杯,敬道:“陛下所赐自然都是好的,赐府赐宴,给予臣容身之地,北真多谢陛下盛情。”说罢,他爽快地饮尽杯中酒,使团其余人见了,也跟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赵琇闻言脸上泛起得意的神色,随即转向众臣工,语气威严:“世子虽为质子,却是为两国友好邦交而来,那便是朕的客人,我南赵的贵客,不可失礼。” 此话一出,是给足了萧程面子。 萧程顺势说:“陛下,臣有个不情之请。” “哦?世子但说无妨。” “北真生于草原,向来豪达爽快,待世之风与南赵不同。如此一来不止臣,我们圣主皇帝也颇为仰慕汉学,便特命使团此程多学习些礼义典制,好带回去传于全国。” 赵琇一听,捋着短须,那模样像是将他夸上了天,又想着重修的典籍也即将问世,大笑着答应:“这是小事,何来不情之请,朕即刻下旨,命礼部与翰林院着手接待使团就是。” “谢陛下。” 萧程坐回位子上,某人的视线实在太过明显,他看过去,分毫不差地撞上了徐遗望向他的眼神。 后者有些刻意地移开眼,不料下一秒就起身接旨: “徐学士,你是世子接伴,这件事你协助太子还有礼部去办吧。” 此宴赵琇心中很是高兴,所以散席得有些晚。 夜深了,吹起寒冷的夜风,吹得小内侍手里的宫灯左右摇晃着。徐遗走在萧程身侧,二者一时无话。 萧程瞧见宫墙下的雪堆,目光闪烁:“我曾在一本关于南赵的地理志上见到描绘庐陵的篇章,称庐陵山色湖光,四季不同是为一绝;民间烟火,玩意儿吃食,尤其是灯烛笙歌、彻夜喧天的夜市是为二绝。” 徐遗不知他要说什么,只顺着往下应:“天子脚下,不免繁华。” 谁知萧程在心里狠狠嗤了一声,只在天子脚下的繁华又能算什么呢。他忽然叹了口气,显尽遗憾之感:“可惜,从前我只能靠想象描摹意会,不得有幸亲眼为之一观。” 徐遗明白了这位世子的意思,二话不说应着:“世子想游观庐陵,可交由下官安排。” 身侧人的语气突然变得轻快:“那就明日见吧。” 徐遗回到住处时,一进门就看见了冬枣幽怨的神色,他不用问就知道赵眄来了,还是带着酒来的。 官家在一年前才赐赵眄宫外立府,却未封王,就连太子都说委屈了他。 徐遗抬眼看了下天色,估摸着时辰,再看坐在那正悠悠地品着酒的赵眄,出言调侃:“看来下官得提醒太子,让他管管深夜不回府的四殿下了。” 赵眄又给自己续了一杯,自顾喝着,不时吧咂两口:“这不是还没恭喜徐学士落得个好差事嘛。” 官家能够任用徐遗,他心底是高兴的,不过这是他们要做的第一步,仅仅只是第一步,就用了四年。 赵眄此夜前来,目的不是为了贺喜,而是想聊聊关于北真使团的事情,方才宴席上,他对于萧程的话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 在徐遗轻“嗯”一声后,莫约过了一会儿,还不见应答。 赵眄见他眉头紧锁,心思怕是不知飘到哪去了,问:“盈之?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徐遗在脑海里反复描摹着萧程的模样与声音,不确定地回答:“我总觉得,这个萧世子好像在哪见过。” 赵眄伸出手在徐遗眼前挥了挥,立即喊来冬枣:“冬枣,快给你家公子熬碗醒酒汤来!” “不用了,我没醉。”他确信自己没见过萧程,也觉得是搞混了,可那种眼神,他无法忽略掉。 徐遗暂时撇去萧程的事,起身走到一副书架前,抽出放在里面的堪舆图,平铺在书案上。 赵眄不明所以,起身问:“你拿这个做什么?” “两国之交,不管真心或是假意,都以利益为上。”徐遗边说着,他伸手指了指虞州三地,这是当年南赵败于北真后的所割之地,“北真此战同当年一样,哪怕倾举国之力也要保住虞州,甚至不惜受辱送质子过来称臣,你猜为何?” 第3章 赵眄瞄了眼虞州所处的位置,瞬间会意:“两次和谈都是为了虞州,说明虞州对他们来说异常重要,拥有虞州只有好处而无坏处。” 地图上的虞州就在背水关的东北方向,相距不远。那里有天水河流经,土地也较周边肥沃,物产丰富,有“小东屏”之称。 北真要虞州三地,是看中了那里的农业耕地能够自产自足。他们是草原里的游牧民族,生存环境大多恶劣,有能够耕种的土地也因经验不足和常年游牧而荒废。 赵眄对着地图又忆起当年一役,视线凝注于大兴关,这一带位于横野山西南麓,山谷众多,易守难攻。 背水关则大大不同,它位于横野山的东部,虽没有大兴关那样天然的地势屏障,但与它最接近的仓盐乃是一片辽阔的平原,难守易攻。 难怪北真骑兵最后要在背水关发动总攻,先以大兴关为幌子吸引南赵的视线,声东击西,其动作既迅速又汹猛,让人来不及反应。 背水关一旦攻下,北真骑兵什么地方去不了,从仓盐到临溪再到京师庐陵,光是地势,就为他们提供巨大的优势长驱直入。 赵眄不禁叹道:“长远来看,北真议和得聪明。” 徐遗点点头表示同意:“现在知道,为什么北真要学我南赵的礼仪典制了吧。” 这时赵眄出口的语气带些愤懑:“虞州百姓可都是我南赵的子民,那些礼义典制只不过是想稳定局势而已。他们今后必定加以布防,要是我们再想打回来,岂会容易。” “如此一来,即便这次我们赢了,也不能掉以轻心。” “这一点,我会去找大哥谈谈。”赵眄话锋一转,“典籍的事想必也快结束了,许泰的案子,你想怎么接着查?” “啊?” 赵眄无语,扯开嗓子:“冬枣,醒酒汤熬好了没!” “他们和京中安静了这么多年,如今风头已过,该有动静了,先派人盯紧他们吧。” 赵眄再次无语:“交给我来办,大忙人还是好好陪那位世子吧,还有你这脑子,也得给我歇歇。” 质子府的下人没有多少,所以每到深夜,整座宅院寂静得很。正因如此,但凡出现不合时宜的声音都难逃萧程的耳朵。 “躲这么久了,不累吗。”萧程靠着窗沿,屋内没有点灯,只有微弱的月光。 他话音刚落,从暗处闪出一个高大的黑影,看不清面容。黑影没有开口说话,从怀中拿出一封信向窗边扔来。 萧程打开信件随意瞄了眼,上面虽寥寥数语,却令他心下生疑。若是要他做这件事,北真大可在他离开前就明说,何必等到现在暗中派人知会他。 除非,背后那个人并非是圣主皇帝。 “你家主子是谁,我总得知道我在为谁卖命吧。” 黑影避开话头:“你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于是又一闪,消失在夜色中。 萧程拿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点了灯,烧掉了这封信。 天高皇帝远,要他乖乖照做,似乎不太可能。 第3章 “喂!小哑巴,快起来!” “别害怕,我们只是例行公事……” “别打了,疼,太疼了……” “多锻炼锻炼就不疼了……” “你想家吗?想逃出去吗?和我一起吧……” …… 萧程躺在床上,耳边响起“嗡嗡”声,实在太吵,他忽然觉得身上好冷好冷,难道自己还躺在北真的雪地里吗。 那种熟悉的脚力又回来了,那些人带着恶狠狠的拳头砸在他身上,他在混乱中抓住一只正在踢他的脚,可是这样只会招来更使劲的殴打。 “爷还没见过敢不好好受着的,给我接着打!” 萧程伸手在身上乱抓一通,摸上了一块触感冰凉的东西,那些拳脚便渐渐消停,耳边的说话声也渐渐消失。 眼中留下滚烫的泪水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 “阿程……” “爹,爹——” 萧程从床上惊醒,显然还无法接受刚才发生的一切,是梦吗? 他抚去脸颊上的泪水,这滴泪早已冰冷,究竟是梦里的他流下的,还是做梦的他流下的。 手中紧握着的是半块玉佩,是母亲给他留下的唯一遗物,也是这块玉佩,让他成为北真世子的关键。 他起身坐在床边,眼下毫无睡意,黑夜里生根的不安感侵扰着他全身——从活下来的那一刻起,他的命就只为父亲翻案而生,所以踏出的每一步绝不能出现任何差池,否则死无葬身之地。 如今首要目的,就是要让南赵相信他只是个玩乐无用的质子,而且院外监守的禁军越少越好。 “吱呀” 房门被推开,萧程警觉地重新躺下装作熟睡。 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对方靠近他的床,只有金属碰撞的声音不断传入他的耳里,他只能抹黑去寻。 只见那人背对着他,由于光线太暗,看不清手上的动作。 萧程小心地靠过去,迅速掐住对方的手臂,一道惊叫伴随着金属落地的声音破口而出。 “世子!是,是小人……” 有庆? “你在干什么。”萧程声音冰冷,手上的力道依旧不减。 “小人是来添炭火的,打扰到世子休息,请……请世子恕罪!”有庆低下头小心解释,声音发抖、身体瑟缩。 萧程的视线往地上一扫,两个人的脚边散落着刚铲去的一些炭灰,他赶紧撇开手,抱歉地看向有庆:“我……你手臂没事吧?” “没有没有,小人这就走。”有庆不敢在房里久留,快速蹲下身清理炭灰。 萧程拾起一个小钳子放入有庆手中,又瞥了眼对方的手臂,轻声嘱咐:“没有我的吩咐,不要到我房里来。” 有庆连连称是,退了出去。 第二日一大早,徐遗就在质子府里候着了,他一身日常黑色长衫,头戴软脚幞头。手里捧着刚备上的热茶盏,双手这才暖和了些。 萧程出来时见徐遗盯着院中一处地方出神,自己来了也不曾发觉。 “徐学士,世子来了。” 徐遗被有庆的声音拉回神,赶忙从座椅上起身,放下的茶盏不再冒着热气,已然凉了下来。 他见萧程穿得少,提醒道:“今日虽晴,可积雪未化,世子的衣物有些单薄了。” 有庆见状跑回内院拿了件厚实挡风的披风给萧程披上后,一行人出了府门。 沿途满路雪色,御街上的积雪都已扫至道路两旁的御廊下,时辰尚早,所以买卖行人无多。 徐遗指向挨着御廊的那两道由砖石砌成的御水道介绍,官家爱莲,便命人在水中栽植莲荷至御街尽头,岸上种各种奇花与桃李柳杏。 只因季节不对,又逢大雪天气,所以枝叶凋尽,没有春夏间那种百花齐放,莺燕戏柳的景象。不过到那时,御街上的行人只多不少。 御街到东大街与西大街的交汇处便算是到尽头了,御水道的水就顺势汇入穿梭而过的涑水河。 出了朱雀门,就是来到庐陵的外城,瓦子、茶坊、酒楼、伎馆等等遍布街巷,徐遗称这里是整个庐陵最热闹的地方,夜里尤盛。 萧程挑着眉,目及之处是拥挤成团的摊贩,即便互相挤着不留多少空隙,却也条理有序不显脏乱。 随即他们凑上了烟火的热闹,冬月里才有的吃食一一摆在摊面上,锅中碗中纷纷冒着热气,这如雾一样的热气随着微风吹过扑在了徐遗和萧程的脸上。 徐遗突然想到什么,转头对萧程说:“世子未进早饭,想吃些什么吗?” 萧程对这些不感兴趣,观察起周围后问道:“这里最高的酒楼在哪?” “在那。”徐遗侧过身子向不远处矗立的楼阁指道。 飞星楼。 萧程见此楼门面精致,屋宇不凡,此时进出的人的装束也不像是寻常之家,想必里面的东西也不便宜,心中一计生出。 “徐学士,有钱吗?” 徐遗被这句话搞得一头雾水,而萧程也不等他的回答,率先迈开脚步朝飞星楼走去。 凡是在茶坊或酒楼里跑活的,眼力见不会太差,其中最懂灵活变通的还属飞星楼的跑堂。他们能通过客人的衣着、佩戴的饰品、举手投足等等各方面判断出对方是哪种人家。 跑堂见萧程和徐遗气质不凡,年纪不大还带着一些仆从,认为是哪家公子哥出来吃酒,热情地迎上前,张口而出:“两位小官人,想吃些什么?” “还请店家介绍一番。”徐遗上前说道。 “那可有得介绍,小官人何不入座了,我再介绍不迟?咱们飞星楼,四面开阔,低处可见热闹街景,行人如织;高处可见山光湖色,自然怡人,就连御街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跑堂说到这,语气不禁得意起来。 “高处是有多高?”萧程来了兴致。 “小官人您跟来便知。” 第4章 跑堂领着他们一路而上,飞星楼不愧是庐陵最大最好的酒楼,每一层的景致都不一样。即便价格昂贵,仍有如流水般的客人涌进来,这些人非富即贵。 在白日,楼内还是会点上通明的烛火,一直点到夜晚行人散去才熄,日日如是,光是这一处的耗费就找不出第二家能够承担的。 顶楼的厢房是最好的,却也是最贵的,因为唯此一间。当徐遗刚踏上这层楼后,便明白了那句话是个什么意思。 推开厢房的门,屋内布局的规格已经赶上王公们的府宅了。 萧程踱到窗前满意地看着外面,这视野果然够广阔,回头对徐遗喊道:“就这间了。” 徐遗心下叹道:果然,幸好带够钱了。 他认命似地随跑堂出去,交代了几句后折回来,萧程已经坐在软榻上,欣赏起眼前的美景。 徐遗特意吩咐温酒的小火炉的炭火放足些,起码要在这吃饱喝足了才划算。 “空腹不宜饮酒,世子先垫垫吧。”萧程正要喝下刚温好的酒,不料徐遗将大半的果子点心推到他面前。 这全部都要吃下去,恐怕午饭都不用吃了。 “比如这道焦炙羊肉,只有飞星楼做得最好,世子尝尝。” 萧程拾筷夹起一块送入口中,外皮酥脆焦香,皮下还带些油脂,羊肉的香气瞬间在口腔里迸发。再尝肉质细嫩,肥瘦相间,且汁水充足。 不知这飞星楼是用什么方法锁住肉汁的,再蘸上特制的料汁,两厢结合尝起来,确实是道好菜。 “味道不错。” 萧程放下筷子,往唇间送去一口酒,徐遗又推荐一盘果子让他品尝。几刻钟之后,他把点过的吃食全都尝了一遍,甚至有几块盘子都空了。 现下是真的不用吃午饭了。 “徐学士怎么不动筷?”萧程不耐地盯着徐遗,刚才只有自己一直在吃,对面这人倒是光喝酒了。 “下官出门前已用过早饭,还不饿。”徐遗笑着解释,竟让萧程无法反驳。 萧程起身,准备到窗边站会儿消消食,眼睛瞟到离这不远的一座高楼,看高度似乎与这飞星楼相差无几。 说好的这里是最高的呢? “那座楼?” 徐遗看过去,正巧从窗外吹进一股风,风中携着萧程身上轻微的酒香缠在他的鼻尖。他跟着站起身,忽觉一阵眩晕,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迈着虚浮的脚步挪到了萧程身旁。 “那是座茶坊,叫望天楼,和这飞星楼是同一个东家。” 窗边的风更大些,凉意也更甚,扫去徐遗因脸颊发热带来的不适感。 此时街上熙攘的叫卖声不绝。一辆马车引起了萧程的注意,前后有护卫把守,旁边还有几位随侍丫头,窗牖挂着锦缎制成的帘子。 进了朱雀门后沿着东大街从大相国寺后驶去,然后便看不见了。 “从这里能看见徐学士的家吗?” 今日萧程的问题总是令徐遗摸不透,他实在猜不出这位世子的想法,但看见萧程望着里城的方向,解释道:“这里看不见,里城住的一般是些勋爵富贵人家。” 萧程的目光沉了下去,他细细想过父亲的案子,误送军报这如此大的罪名,父亲是万万不敢犯的。即使他当场指出了疑点,最后也被他们轻易抹去,事后还想将自己赶尽杀绝。 说这背后无人主使,他无论如何也不信。 他的视线还停留在那辆马车消失时的位置,他要找的线索,究竟会藏在哪呢? 二人吹够了冷风,也吃得酒足饭饱。眼看日头晴朗,徐遗便提议沿着涑水河走走,岸边常有各色杂卖,琳琅满目。 他们依旧由跑堂引下楼,徐遗走到阶梯前顿了顿,轻微地甩甩头,企图将醉意甩去。 “小心!”有庆的惊呼令众人停下脚步,萧程回头而望,只见徐遗身体紧贴着栏杆,身形有些不稳。 徐遗心想定是刚才不小心酒喝多了,脚下的楼梯竟模模糊糊的生出许多重影,令自己差点摔下去。 “多谢。”徐遗向有庆道谢后,表示自己会小心扶着栏杆而下。 萧程先出大门透气,徐遗还在柜前支付酒钱。 一辆马车停在了门口,萧程只好往边上让了让,就在他左右遥看之际,一抹极为熟悉的声音闯进他的耳里。 萧程感到体内有什么正在翻腾着,他寻声找去,想要找到与声音相匹的身影。眨眼间,那道熟悉的声音便如水滴落入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回头向楼内望去,徐遗正巧走出来。 第4章 “涑水北岸买卖居多,南岸有瓦子、馆舍和游船,世子想去哪边?”徐遗拎着重量轻了不少的钱袋靠近萧程身边问道。 萧程收敛神色,有些心不在焉:“随便。” 徐遗默认对方是吃得太撑,有些犯懒,便引着萧程向南岸走去,游船能省些力气。 一行人玩至日暮时分才回府,再过几日便是十二月最后一天,谓之除夜,那时满城都是璀璨的灯火,再来逛夜市也不迟。 徐遗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回住处,今日喝的酒超出了他平时的量,午后游船时船身摇动,搅得他胃里翻滚,险些吐出来,好在萧程的注意并不在他身上,没有察觉出异样。 冬枣日常会在院中等徐遗回来,自家公子一现身不是上前关心,而是拿过钱袋掂量着花了多少。 这一掂便惹来惊天抱怨:“这这这,满的出去的,回来怎么就剩这么点了!” 徐遗不敢言语,悄悄溜回书房,不然他又要被冬枣念叨个不停。 “哎呀!这个世子也太能花了,这朝廷怎么也不贴点呢!”院中的抱怨声此起彼伏,渐渐地往书房里凑,“这些年咱们辛苦攒的钱,自己都还没花呢,就要给别人花完了,早知道我也跟着出去……” “先过来研磨吧。”徐遗被冬枣嘟喃懊恼的样子逗笑,又好生安慰着,“钱没了还可以再攒,那些花出去的,不必总想着。” “可是公子,之后再出去,一定要先问过我哪里好吃又便宜!” “好好好。” 这几日,徐遗总是在打了三更后才睡下,第二日又早早上翰林院处理典籍之事。 如今典籍已处于收尾阶段,万万不可在此时出现问题,同僚们跨进大殿的门时,就见徐遗坐在书案前俯首抄录。 “盈之,我见你这几日都没休息好,不要紧吧?”林文凡坐在徐遗对面,瞧见了他眉宇间透露出的疲态,关切着问。 徐遗收了笔,深吐出一口气,揉了揉眉心,淡淡一笑:“无碍。”说着就要起身而去。 没等他跨出几步,林文凡又叫住了他:“除夜那天正好休沐,我备了好酒,你我好久没聚了。” 徐遗细想一会儿,除了翰林院的事之外,他大多时间都在陪着萧程,就连休沐的时间也被占据着,语气颇有歉疚:“改日吧,改日我亲自上门,给你赔罪。”随后对林文凡作揖离去。 林文凡盯着徐遗着急离去的背影,又看向自己手中的笔,心中不免落寞。 有个学士在旁感叹了一句:“盈之这算是熬出头了吧。” “熬?你们都没听说吗,他当初进翰林院可就是走了兵部侍郎的门路,又得了个好差事,没看他现在都不爱搭理咱们。” “按理说,此次重修典籍也有长维的一份功劳,怎么就他徐遗一人做了修撰?” “他身后可有位四殿下呢,说不定,还有太子……” “嘘,你这话可不能乱说。” “我何时乱说话,长维和他熟,不信你问问!” “都是些无稽之谈,不要再论了。”林文凡语气冷淡,出声止了这场对徐遗的猜疑,他既是徐遗的好友,便信这些谣言多是空穴来风。 令他恼的不是这些谣言,而是今日这笔总是与他作对,写出的字就没一个满意的。 质子府里很是安静,外院里只零零散散的几个下人走动,内院则是少之又少。 有庆将徐遗引到园子里,却不见萧程的人影。有庆指着前面的凉亭,满是疑惑:“世子刚才还在亭子里的。” 两人左右寻了好一会儿,无果,徐遗只得先在亭子坐下。待有庆去别处寻后,萧程才探头悄悄地走到徐遗身后。 他万事具备,玩心大发,捡了一枯树枝戳了戳徐遗的后背。 徐遗回头,一面可怖的面具赫然挡在眼前,毫无防备地被吓了一跳。 萧程知自己的目的已达到,脸上笑得有些开心,拿着面具在手中晃了晃,得意道:“没想到徐学士如此胆小。”坐下后,又好奇着,“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面具,这画的是什么?” “这面具是耍傩仪时所用,也就是驱除疫鬼、祭祀神灵和祈求来年安定,这副,画的是钟馗。”徐遗耐心解释道。 萧程顺应“哦”了一声,并无太大的起伏,好似早就知道其中用处。 “世子若喜欢,今日上街多买些,正好后日就是除夜,街上也会有驱傩仪式,还能混进游行队伍里闹一闹。” 第5章 萧程不紧不慢将面具放在一旁,另有其事:“今日我还想去别的地方逛逛。” “世子想去哪?” “不如。”萧程故作思考顿了顿,沉吟良久,“就你家吧。” 据徐遗这些时日的观察,他知这位世子有副玩闹心性,做事颇有想一出是一出的味道。 徐遗的住处安置在外城的涑水河岸,虽与里城较近,但仍要穿过西大街的宜秋门,再绕几段街巷柳道才可寻见。 萧程本以为像徐遗这种趋炎附势的人,至少不会让自己住得委屈,当他看见这座小院时,确实令他有些意外。不过又转念一想,此人心机深沉,这一切是假象也说不定。 徐遗推开门,微微探头往里瞧,没有发现冬枣的身影,才对萧程说:“世子请进。” 这院子被修整得朴素和干净,四面是高墙,贴着栽了一排葱绿的竹枝。墙上有几扇镂窗,挂着爬山虎的枝条,透过镂窗还能看见外边的涑水河面与柳阴牙道,显得很是雅致。 院中有一小池塘,养着几尾锦鲤,从水中立起的荷枝还是孤零零的。 “学士住这,不觉太远些了吗?”萧程扫视一圈,院子不太,筑有三间屋子,只需看几眼就能知道大致布局。 “图个清静罢了。”徐遗答道。 也的确如他所说,这里不比朱雀门外的街市,一路走来多是一些书店茶坊。叫卖声仅来自于附近涑水河上的船载店家,除早晚之外,一片寂静。 “我来庐陵也有些日子了,浅浅听闻学士有满腹才学和一手好字,不知可否赠我几个字,供我临摹?” 徐遗没有二话点头答应,带着萧程往书房走去。说是书房,其实就是在卧房里再单独开辟出一间出来,留一道小门通行。 书房也被打理得井井有条,萧程细细翻看,发现书架上没有落灰,所摆放的书籍多是治国治世、圣贤之书,再者便是前人字帖,剩下则是些愉情之书,多为地理游记和话本。 冠冕堂皇。 萧程心下忍不住腹诽,若不是亲眼得见徐遗的所作所为,恐怕又会被这些表象所蒙骗了。 徐遗已铺好宣纸,研好墨,准备提笔之际才想起来还不知萧世子要什么字,便问:“世子想要什么字?” 萧程随口一答:“冬日之景便可。” 一会儿后,徐遗放下笔,拿起纸递给萧程道:“世子请看。” 屋外落雪屋内闲。 观之这句笔力遒劲,落笔如山,颇有气势,令萧程不得不叹写得确实让人佩服,而徐遗当初也是因这手字得到官家赏识。 萧程满意地接下:“不愧是翰林学士,待我回去日日临摹,再来请教。” 徐遗正想客套地回些“世子过誉”“请教不敢当,权作切磋”云云,冬枣的嗓门不合时宜地响起:“公子!宋侍郎家的送来帖子,刚才在门口遇见的,要请咱……” 话语声戛然而止。 一瞬间,徐遗心中警铃大作,别看冬枣跟没事人似的,其实心里对钱袋的事耿耿于怀,连带这几日的饭菜都变得清淡了许多。 而此刻,正与罪魁祸首打个照面,四目相对。 徐遗抢在他们二人开口前说道:“冬枣,见过世子。” “见过世子。”冬枣乖乖地行礼后,越过坐在一旁正懒洋洋喝着茶的萧程,向徐遗递上一张帖子,“后日宋侍郎备下除夜宴,要请咱们过去吃酒呢。” 往年除夜之时,宋侍郎不是进宫就是陪着朝中几位大相公,怎么今年办起席面,还邀他过府赴宴。 他正欲写下回帖称有事挪不开身,不曾想萧程倒兴致勃勃的凑过来。 “为何不去?” “世子不是想逛夜市吗?” “吃完再逛不就行了,正好我也想见见这除夜宴是什么样的。” 冬枣微撅起嘴,余光瞥向一边云淡风轻的萧程,心里不快。 这世子,净会给公子添乱。 除夜已至。 南赵人早在前一日就将各色彩灯挂好,河面上的画舫游船也相继停靠在岸,庐陵各处一入夜就有笙歌传出,唱至第二日破晓时分才渐歇。 今晚,会由禁中安排教坊呈现驱傩仪式,从御街耍到南薰门,一路上爆竹震天,热闹非凡。庐陵百姓们前仆后继争抢着观看,同度良宵。 宋侍郎府宅安置在丽景门外的外城,此时东大街上已塞满行人,若是萧程的马车再迟些出发,便要被堵得行进不能。 “萧世子到——”质子府的车驾是御赐,京中官员无有不晓。 宋侍郎已在门外恭候着,见他们二人一前一后下了车驾,便热情地迎上去。 宋裕敬满脸堆笑,关切道:“徐学士,多日不见,可还安好啊?” 后者笑着回应:“多谢侍郎记挂,一切都好。” “你可是难请得很,所以我早早命人去你府里下帖子,你可别嫌我啊。” “乐意之至。”徐遗曾在兵部任职,说来这宋裕敬也是他的顶头上司,场面上的礼数可要做足。 可萧程不一样,从他刚才见到宋裕敬的脸时,就努力将自己的怒火强压下来。 宣读父亲的定罪诏令,就出自他口。 第5章 宋裕敬与徐遗寒暄过后,才向旁边的萧程行礼:“瞧我,萧世子都来了大半月了,下官也不曾过府拜见,只因年关将近,兵部忙得很,不得空,望世子莫要见怪。” 萧程自知他一个质子没有什么好拜见的,若真尊他是位世子,刚才就不会把他晾在一边。不过他也不恼,笑着回道:“岂会,我还要谢谢宋侍郎,让我有机会尝尝这除夜宴。” “外头风大,二位随我进去罢。” 宋裕敬将二人引至前院厅堂,此时笙歌鼓乐已备,案上摆好各色菜式酒肴。 萧程的位子靠上,坐下后,宋裕敬先敬了他一杯。接着是徐遗,但徐遗面前的却是茶盏。 宋裕敬解释着:“徐学士鲜少饮酒,我便私自换成了茶,好以茶代酒。” “多谢侍郎周到。”徐遗抿了一口,发觉这茶的味道不像庐陵人常喝的那几种名品。 “这茶喝着可觉熟悉?”宋裕敬特问徐遗道。 徐遗笑着摇摇头,说:“下官愚钝,还请侍郎告知。” “学士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这茶是当年从茶亭县带回来的,当时喝着就觉味道甘醇鲜浓,香气袭人,丝毫不输那些珍品。收藏多年,味道是越发好了。”宋裕敬越说越起劲,就差当场拉着徐遗一起回忆,“学士可记起了?” “自然不敢忘,此茶能得侍郎青睐和欣赏,应是幸事。”徐遗的目光暗下去片刻又重新染上笑意,随手放下茶盏,立即为自己倒满一杯酒以示敬意。 在场的人哪个不是混迹官场多年,如此简单的弦外之音一想便明白,宋侍郎是将这茶比作徐遗了。一个个的也都举起酒杯跟着徐遗回敬着,更有甚者还向宋裕敬讨要几块茶饼带回去慢慢品。 笙歌婉转,鼓乐悦耳。唯有一人与这一派其乐融融的氛围有所不同。 萧程面上波澜不惊若无其事,可身体有些僵直,掩在衣袖下的拳头紧紧攥着,指甲用力叩着掌心。 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在茶亭县含冤而死,死成了他的一块心病,而这些侩子手们却在这拿他的心病当作攀附的谈资。 他扫视一圈,根据这些人恭维的嘴脸就能判定他们的官职要在宋裕敬之下,一面还要和官职小的徐遗拉上关系,可真是蛇鼠一窝,有趣得紧呐。 宴席虽已进行许久,萧程隐隐觉得还有人未到场,因末尾仍空着一个位置。但他再没耐心听他们谈论下去,喝了几口闷酒后,提出要去别处逛逛。 徐遗向宋裕敬说明原因后就要随着萧程出府,只是两人没走多远,皆被身后的声音扯住了脚步。 曹远——他怎么进京了!? 这个想法同时在他们二人心中生出,徐遗不可置信地回头确认,而萧程不肖分辨就能将这道声音和那日在飞星楼外听到的对准在同一张脸上。 “曹驿丞,你可来迟了,要罚!来人,取酒来!”宋裕敬热切地拉着曹远坐下。 “家中有事挪不开身,紧赶慢赶还是来迟了,下官认罚,认罚。” 从席上到马车的这段距离,萧程和徐遗默契得不说一句话,有庆见到两人面色都有些凝重,也不敢多问,默默地在前头驾车。 马车外寒风习习,车内的空气却是凝结着,沉闷的,有庆若是坐在车内定会觉得透不过气。 两人眉头紧皱各怀心事,似乎都忘了今日还有夜市没逛。 徐遗暗暗思索曹远为何突然进京,年底述职期早已过了,且也不需他出面。若是调进京任职,可论头脑,论才能,怎么看都是谭普更为合适。 赵眄派去的人还没回来,茶亭驿有两位驿丞却只来了一个的原因不得而知。 萧程也在盘算这件事,看着曹远和宋裕敬熟络的样子,那个空位想必就是给他准备的,而茶亭驿又发生了什么,潭普人呢? 第6章 看来,只能先从宋府入手了。 “世子,御街到了,您要下车观花灯吗?”有庆的声音在帘外响起。 这倒提醒了萧程,他神情微动,便问:“人多吗?” “热闹得很呢!” 萧程颇为不快地瞥了徐遗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下了马车,惹得徐遗不知哪里得罪了这个世子,随即也跟着下车。 他吩咐有庆跟紧萧程,既然自己让世子心情不好,便不好凑在身前晃荡。 萧程随着人流向耍傩仪的方向寻去,随手在路边买了件面具带上。 由于有庆身量较小,容易被四处流动的人潮挤走,他脚下一路小跑追去,双眼是一刻也不敢从萧程的背影上移开。 萧程逐渐接近耍傩仪的地方,确认身后甩开了有庆,便一头扎进队伍里学着周围的百姓跳起傩舞来。 有庆一看世子跟丢了,自己的魂也跟着丢了,站在原地着急打转不知如何是好。 徐遗同样小跑着寻来,一时没忍住吐槽,在这满大街都是人的情况下他连挪步都艰难,这世子居然还能畅通无阻似的蹿得极快。 “怎么了?”徐遗见有庆脸上满是泪水,隐隐觉得有事要发生。 “徐学士,您可算来了,求您救救小人!”有庆不着分寸地拉扯徐遗的衣袍哭喊道,“世子丢了,小人将世子跟丢了……就是在这儿……呜呜呜” 徐遗在有庆泣不成声的呜咽中听清萧程是混入了耍傩队伍里才不见了,这也怪不得人有庆,如今街上目及之处都是带着面具的人,教他如何跟得住。 “你拿着质子府的木牌去找周围巡防营的人,仔细将世子样子衣物描述清楚,让他们去找,快去!”话音刚落,徐遗便和有庆分道扬镳各自找了起来。 在乱作一团的街道上,有个急匆匆的身影敏捷轻巧地穿过阻挡在身前的人流与障碍物,沿着东大街目的明确地快速走动。 这道身影停在了丽景门外,警惕地观望了一会儿周围后,顺着记忆一直走到一座府宅前。他的目的地不是这座笙歌满院的宅子,而是斜对面的一座高楼。 他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神色间略微冷淡,正凭借极好的眼力凝视那座府宅的一景一色和房屋布局。 这宅子不算大,若真要进去查看起来也不用费太多功夫。有几棵是连着高墙的,有几处地方是灯光照不到的,有几处是行人少见容易藏匿和逃跑的等等,全都已了然于心。 探查完毕也绝不停留一刻,立即下楼,从一处暗巷翻过去,又重新带上面具落入人潮中。 徐遗几乎将四周都找遍了,也寻不得萧程的身影。世子一丢出了事,北真问责,官家降罪,会引发怎样的后果想也不敢想,他就算有十条命也不够受的。 他强制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回忆萧程平日与他交谈的一些地方,他握着一丝希望迈开脚步。就在他走上津桥之际,心头顿觉轻松,一抹眼熟的衣袍闯入他的双眼里。 他快速走过去,盯紧那件正在欢闹人群中舞动的衣袍拱手担心道:“世子刚才去哪了?让下官好找,可有发生了什么?” 衣袍的主人渐停下动作,胸口微微起伏,那面具下露出一张少年天真的脸庞,奇道:“徐学士!你说得不错,这耍傩果真有趣极了!” 萧程这副模样浑然不知别人为了他已经把身家性命提到嗓子眼了,只见他额上布着薄汗,看来玩得很是尽兴。 除夜虽热闹有趣,但毕竟全城百姓齐聚于此,人杂得很,万一有什么不测该如何是好。 徐遗正欲开口提醒,却见萧程眼中泛着光,他何时见这位世子这么高兴过了,又想人自小养在深宫里,未经世事,成就了一副少年心性,再者便是孤身一人深入龙潭虎穴,终究是把未说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萧程瞧见他那欲言不言的踌躇神色,也不让对方为难,当即爽快道:“我瞧着天色不早了,按你们南赵的规矩,明日要进宫谢恩吧?” 徐遗点点头。 “那回去吧,我也有些累了。”萧程垂眸瞟了手中面具一眼,不言说地递给了徐遗,“送给你了。” 用完的东西,就失了留下的必要。 垂拱殿外,萧程特意起了个大早在这候着,腰间佩戴精细非常的金腰带,这是昨日官家赵琇特意赏赐下来,除此之外还有些金银器物与衣著十多匹,种类繁多数不胜数。 萧程躬身敬道:“臣见过陛下。” 赵琇顿住下棋的手,抬头看向萧程,见到他腰间佩戴的镶金腰带,便说:“这腰带是朕亲自描了花样命人打造的,世子可还喜欢?” 萧程闻言双手微托着腰带,既是皇帝亲力亲为,他应是喜不自胜,再次躬身:“能得如此贵重之物,臣实在惶恐。” “何必如此拘谨。”赵琇探身前去,打开另一个棋盒,问道,“会下棋吗?” 萧程无奈地笑了笑:“臣不曾研过棋艺。” 赵琇仍旧是一副笑吟吟温和的模样,旁人看了,只觉这二人不似君臣,浑似一对父子。 “来人,去东宫请太子和老四来,留下陪朕用午膳,世子也一并留下。” 午时,侧殿里就摆上膳食,宫里人皆知官家喜新奇的事物。这不,就连吃食上也百般变幻花样,讨官家欢心。 太子赵瞻与四皇子赵眄一一落座后,赵琇心下愉快,平和的嗓音从他口中流出:“十多日来世子住得惯么?听闻徐学士带你逛遍了庐陵,可有喜欢的地方?” “南赵总归与北真不同,臣只知处处新鲜,甚是有趣。也多亏了徐学士安排得周到,令臣不用费太多的心思,只管玩就行。” 皇帝爱听什么话他萧程便回什么话,但他也知,表面上赵琇很是良善宽和,实则将他的行踪动向掌握得一清二楚,他不得不防。 “正好,再过两月便开春,天气也暖和了,每年朕都会在金明池开宴几日。北真善骑射,到时候和朕这两个不成器的儿子比试比试,教教他们。” “臣愧不敢当,能和太子殿下和四殿下切磋,是臣之幸。” 赵眄嘴里正嚼咽吃食,一听赵琇的话,差点没噎着,小心地向身侧的太子哥哥抛去不解的眼神:咋还有我的事呢? 赵瞻会意,随即回了个宽慰的眼神:回去好好准备准备吧,免得惹爹爹生气。 一说要比试,直至散席,赵眄的心情始终郁闷。他一个文不成武不就的皇子哪比得过天天在草原骑马狂奔的世子,若是比喝酒,他倒觉得胜券在握。 “殿下!殿下!”自小同赵眄长大的吴内官一脸兴奋地跑过来,见到太子在一旁,不自觉收敛了一些,“小人见过太子。” “何事如此慌张?” “殿下不是想寻一种奇特的鸟吗,小人给您找到了,就绑在府里呢!” “当真?走走走,快走!”赵眄全身上下外露着兴奋,走前还不忘回头对赵瞻行礼,“大哥,小弟先行告退!” 赵瞻见弟弟为了一只鸟就这么火急火燎的样子,心中又掀起无限惆怅,这副模样爹爹不动怒才怪呢。 “殿下不劝劝吗?”太子身旁的陈内官忍不住提醒,语气中带着一丝委屈,“这四殿下也该收收心了,否则挨骂的总是您。” 赵瞻微微叹出一口气:“先随他去吧。” 赵眄坐上马车后,变换下欣喜的面容,他刚才嘴上配合,却从吴内官的眼神里捕捉到旁的信息,怕是他此前派出去的人有消息了。 第6章 “殿下,这是那边传回的消息。”吴内官压低声音,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竹筒。 茶亭驿驿丞谭普,半月前暴毙而亡。 赵眄捏着纸条久久不能言,他原本想通过谭普这条线来挖出与他联系的人究竟是谁,如今人一死,这一计算是行不通了。 他沉吟良久,终是开口:“让他们再查仔细些,以免有什么遗漏。还有,去请徐遗来我府中。” 回府后,天将晚。 赵眄左等右等也不见徐遗的身影,吴内官回话后才知,典籍在抄录时出了点小纰漏,徐遗正一头扎在翰林院里脱不开身,不知何时才归家。 赵眄突然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快戌时了。” 赵眄点着头喃喃自语,一举饮尽桌上的酒来壮胆。那什么,要他在大冷天里跳湖也是需要勇气的。 吴内官还未听清主子说的话,就见主子在他膛目结舌的表情下,以一个完美的姿势掉进园子里的湖水中。 准确说,是跳,然后再自己爬起来。 “殿下——”吴内官当即拔腿吼着跑过去,扶起被冻得全身发抖的赵眄急道,“您这是又闹哪出?!” “去……去请……”赵眄牙齿打颤,话已经说不利索。 “哦哦!来人!请太医——” 赵眄翻了个白眼:“太医要请……徐遗也要,你亲自去。” 吴内官等不了套车的时间,径直去马房牵了匹良驹跨上就走,而徐遗的住所又给他上了难题,那处林荫小道只容许行人走过,容不下一匹快马奔驰。 第7章 他一路小跑,敲开大门,却不见徐遗人影。问清了徐遗所在,又好不容易赶到飞星楼,冲到二人面前时已是气喘吁吁。 徐遗见状为他倒了一杯茶水,可吴内官接下来的话令徐遗和林文凡面面相觑:“徐相公,您快跟小人走一趟吧,殿下不知发什么疯,一会要跳湖一会要溜鸟,小人实在不知怎么办了!” “怎么回事?” “总之殿下病得说胡话了,夜已深,不好进宫叨扰,只能请您去看看了。”吴内官尽量把赵眄的情况描述得有多离谱就多离谱。 徐遗一下面露难色,今晚正是他为上次拒林文凡相邀而赔罪,自知突然离席弃人而去乃是罪上加罪。 就在徐遗斟酌之间,林文凡开口了:“看吴内官如此焦急,你便去吧,咱们酒也喝了,往后自有相聚的时候。” 林文凡捻起温热的杯盏,走到窗前,徐遗那快马加鞭的身影在他眼中生出了某种难以言说的滋味。直到风吹凉了酒,再饮就尝不出该有的味道了,于是放下杯盏拂袖而去。 徐遗在途中就琢磨,他从未见赵眄有病得如此失态的时候,莫非真得了什么疯癫之症。想到这,握紧缰绳的力道加深了几分。 吴内官暗自在心里祈祷,他这么编排也是情有可原,望望殿下不要生气才好。 卧房内,此时太医已在,而那行为疯癫之人正卷着好几床被褥瑟瑟发抖。 在触及湖面那一刻,刺骨的寒意激得赵眄想大呼后悔,早知如此,不如随便泼点凉水在身。 这病实在装得太过真实。 屋内的闲杂人等都一一散去,徐遗问清缘由后才堪堪笑出声来,而吴内官得知自己也是那闲杂人等之后耸拉着头退了出去。 赵眄执意起身,驮着被褥坐在了软榻上,从一方小盒中拿出那纸条递给徐遗。 “暴毙而亡”这四字落入徐遗的眼里,同样令他难以预料。 他知谭普为人小心谨慎,心思缜密,要从他嘴里撬出想要的东西绝非易事,可从来没想过人居然死了。 “莫不是我们打草惊蛇了?” 赵眄摇摇头:“我的人到那之前他就已经死了,而且没有我的命令他们不敢妄自行事。” “对了,曹远进京了。” 赵眄初是一愣,随即回过神来,这看似毫无关联的两件事放在一起,倒让他品出些不对劲来,可又说不上哪不对劲。 “殿下,孟青求见。”吴内官在屋外通报。 孟青?他此时应该在茶亭县才对啊。 “让他进来。”赵眄吸了吸鼻子,又将身上的被褥裹紧些。 然后一身黑色劲装的男子站在塌前,面对一副狼狈模样的赵眄,到嘴的话便梗在喉间,但也只出神了一刻。 “殿下,这是属下在谭普家中找到的。”孟青说完,取出一个木盒放在案上。 徐遗瞄了眼赵眄,知他不愿将手伸出来,便自己打开了这木盒,里头仅放着一把铜锁。问:“这把锁有何特别之处?” “属下仔细搜寻过他的屋子,只在一个隐蔽墙缝里发现这个铜锁,再无其它。”孟青顿了顿,又道,“奇怪的是,他的家中并没有一个箱子与这锁相配。” 既没有重要的东西,那藏这把锁的用意在哪? 徐遗又问:“可曾见到谭普的尸首?” 孟青摇摇头继续交待,谭普死后,驿里匆匆将他火化下葬,他还找到为其诊治的大夫,确定死因为不治之症。 几年前谭普的身体经常出现不适的症状,但总是喝几副药后就见好了,以为是小毛病,所以并未放在心上。久而久之,小毛病拖成了老毛病,最后突然暴病而死。 “盈之,你怀疑谭普死得蹊跷?”显然赵眄也不排除这个可能性。 孟青又答:“属下细细查验过,没有发现打斗挣扎的痕迹。” “那便怪了,按我朝规定每个驿馆无论大小,都配备两名驿丞,这谭普刚死没多久曹远就进京了,那茶亭驿岂不是无人主事?”徐遗总觉得谭普的死和曹远进京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对呀。”赵眄恍然,原来他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在这,“倘若真是他人所为,为什么要大费周章的杀他呢?” “或许是,谭普的死期早已是定数呢。”徐遗越往深处想,就越想抓住一个即将浮出水面的答案,“他身上一定藏着什么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的秘密,所以他非死不可,他一死,背后的人便能高枕无忧。” 就像当年许泰的死一样。 关于许泰一案,至关重要的谭普死了,曹远却活着,那就能说明曹远在这里头充当不重要的角色,只需让他进京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就好。 “孟青,你不必回茶亭县了,给我暗中盯着曹远,查查他近期都与什么人接触。” “是。” 夜色渐浓,赵眄拢紧了被褥,暗叹这个寒冷的冬天何时才会过去。 第二日早朝后,东宫的陈内官奉太子之命前来探望四皇子,而这位从不让太子省心的四皇子此刻正卧床发着高烧。 赵眄昨日是将自己整狠了,原想称病好请徐遗来,如此才不会让人生疑,结果整出个需安生静养多日。 吴内官对大内的托词一字不落地飘进并未睡着的赵眄耳中,他无力地握紧双拳,什么逗鸟被鸟给啄了,什么一怒之下要报复鸟最后不小心掉进湖里,着了风寒…… 一派胡言!就不能编个正常的吗! 希望陈内官能帮他修饰美化一下,至少他不想被大哥请去东宫喝茶再骂个狗血淋头。 孟青照赵眄的指示,多日以来盯着曹远,可并未发现任何异样。 曹远去的地方不多,一是他将家人都接来庐陵安置,大部分时间待在家中陪伴妻儿;二是常去宋裕敬处走动,毕竟庐陵京官里只有这位算得上是熟人;三是偶尔驱车去城郊的砚方观做几场法事,只称为病死的友人超度亡灵,便再无其他。 种种迹象表明,曹远就是个升任待职的小京官而已。 线索又断了。 萧程在心里思量几日,曹远进京必有蹊跷,奈何这皇城里还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不好有太多的动作,只得待在质子府做些闲事装模做样打发时间。 他取来笔墨练字,练了许久也找不出一张满意的,若说徐遗的字笔笔透露出仙人之姿,他的便能称之为丑陋无比、难看至极。 但他练字的态度并不端正,只是想着三月那场金明池的迎春宴,不能太抢风头也不能什么都不会,否则只会显得过假,更惹眼球。 萧程越看这字越是烦闷,干脆扔下笔,招呼有庆过来轻声询问:“你们要是无聊了,会玩些什么打发时间?” 有庆老实回答:“都是一些小玩意儿,例如斗草、投壶、千千车罢了。” 萧程没有听到满意的答案,遂凑近悄声问,仿佛接下来论及的事情有多神秘:“那种两人扭打在一起,赢了收钱输了给钱的是什么呢?” 萧程的语调虽充满好奇,可落入有庆耳里却他令身躯一震,坐立难安:“小人……不知世子说的是什么。” 有庆的声音渐渐变小,看来他自己也知萧程是无法随便搪塞过去的,但也不敢真的实话实说。 这东西名为关扑,玩法多样,是宫里的小内侍在闲时玩的,但都是私下偷偷玩,岂敢叫主人家知晓。这质子府的下人大半来自大内,只有少数是当年罚没宅子时留下来看守的,所以能在这里见到关扑并不稀奇。 而在民间也是明令禁止的,只在节日里开放百姓赏玩。 有庆见萧程不语,只是笑吟吟地望着自己,他便支撑不住,跪下道:“世子恕罪,小人一直安分守己,从未玩过这些!” 萧程明白有庆的胆子向来奇小,便叹了口气扶对方起身安抚道:“我又不是要问罪,你紧张什么,只是我终日待在这府里冷清得很,想玩些新鲜的东西而已。你不说我不说,没人会知道。” 他特意强调最后一句话,可有庆还是一副胆怯的样子。 “罢了,你去找一些人来陪我玩吧。” “啊?”有庆惊诧地对上萧程眼中的不容拒绝,他自是不敢忤逆,于是又低下头,“小人这就去。” 萧程微眯着眼望向逐渐消失的身影,目光迷上一层锐利与深邃,他倒要看看这消息是如何传出去的。 第7章 萧程曾猜测赵琇的眼线或许出自府内,可都过了一月有余,他们将各种关扑耍得是热火朝天,大内也不见任何动静,正欲思考哪一步出问题时耳边传来一声催促。 “世子,快下注呀。” 萧程随意地朝一处抛下几贯钱,那群小内侍蜂拥而上,满脸期待场下比试的两人谁会赢。 “世子,咱们赢了!” 小内侍们个个笑着脸扑在了桌上,将面前的钱财尽数往自己怀里揽。 萧程曾答应只要陪他玩个尽兴,便将赢得的钱全都给他们,反正自己拿着这些钱也无甚用处。 第8章 他一手放在桌上撑着下巴,另一只有意无意地敲响桌子,双眼恹恹的在身边这些内侍们身上流连,不知在想些什么。 “没意思,我出去走走。”萧程小声嘟喃一句,忽地站起身,惹得在场其余人停下手中动作, 萧程大步流星地走出门去,有庆追了上来:“世子想去哪?要备马车吗?” “不用。”萧程神色淡淡,迈开腿之前又补了一句,“谁都不许跟上来。” 出了质子府之后,萧程只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辗辗转转行至济河附近的瓦子。他在门口站定,右手探进怀中摸了摸早已准备好的钱钞。 这个瓦子有着庐陵最大的关扑场。 萧程挤进一里里外外围满了人的场地,观望了几局后,大方地从怀里掏出几张钱钞“啪”地拍在主桌上,自信喊道:“我押他赢!” 在场人的目光汇聚在萧程的手上,只见他手掌下压着几张票面不低的钱钞,心底瞬间明了,这又是某家豪奢公子出来玩顺便一掷千金罢了。 萧程不理会周身打量的目光,饶有兴趣地看着正前方,果然不出他所料,所压的那位壮汉接连以压倒性的优势拿下三局。 萧程大手一挥,在下局开始之前押上了全部身家,其他人也纷纷跟着他压,眼看这场面越来越收不住,一旁的庄家急得脸青一阵白一阵。 三声锣响,场上立刻进入相斗的状态,压倒性的场面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则是两人势均力敌,转眼间在众人为自己钱财捏把汗的情况下分出了胜负。 萧程那方输得彻底。 仅输一局不算什么,再来就是,可他拿什么再来。 萧程不发一语盯着空荡荡的桌面,随即抬头在昏暗的堂内找寻,他眸子发亮,逐渐引着一道视线与他对视。 他似乎嗅到了什么,身体靠上椅背,抬起脚就是往身前的桌子狠狠一踹,有好些人没反应过来被桌子带着摔在地上。 “这位小相公何故于此?” 萧程看见有一人从黑暗的内堂里走出来,声音浑厚生冷,听起来好像不那么高兴。 “没什么,我怀疑你们造假欺人,骗钱而已。”萧程哼哼两声也站起身。 “忠爷,要不把这小子打发出去吧!”关扑场的庄家走到这个叫做忠爷的身旁说道。 忠爷摆摆手,走到萧程面前,他生得魁梧,左脸上有条刀疤,很是可怖,看之让人心生畏惧。 忠爷发笑,嘴角一扬,脸上的刀疤却是隐隐有些怒气,又道:“年轻人,说话要凭实据。” 萧程不答,绕过忠爷开始在堂内踱起步来,这里四面窗子紧闭,就连烛火都不敢点上太多。 南赵有禁令,这种活动只许节日时开放,可奈何不住民间热衷,所以还是有许多关扑场偷偷开设。 这家便是如此。 只要不闹出大事来,有时官府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萧程清清嗓子,不打算正面回答忠爷的问题:“这样吧,上局不算,你们把钱还我,否则……” “否则什么。”忠爷闻言脸部肌肉抽搐了一下,心道这小子说话好不讲道理。 “否则我将你们告到官府去,会怎么样呢?”萧程说这句话时,看的方向不是忠爷,而是周围这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百姓。 他们一听官府二字,个个如临大敌,本想跟着萧程讨回点本钱,此话一出罢了罢了,逃要紧。 不一会儿整个厅堂就只剩下寥寥几人,外加刚来的几名打手。 萧程见忠爷不为所动,看来火还拱得不够大,又是一脚踢在了椅子上,踢完转身大摇大摆地正欲出门离去。 “咳。”萧程一个闷哼后趴在地上,胸膛重重撞在地砖上,还没来得及深吸一口气,又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拎起来吊在半空中。 忽地又是被狠狠甩在房柱上后摔下来,但此次是右半边身体着地。 站在萧程身前的是个体格彪悍的大汉,刚才动手的便是他,他身形的阴影轻易将人笼罩着,那种压迫感,比起忠爷有过之而无不及。 萧程试着动了动右手想强撑着起来,可微微一动就扯出剧烈的疼痛,莫非是刚才那一下竟把手臂撞断了!? 何人来那么大力气。 他紧眉忍疼看清身前人的面貌,这不就是让他赢钱的那个人吗,下一秒就“呵呵呵”地低声笑着。 忠爷见状清楚不能将此事闹大,况且地上那人也得了教训。 本以为是个难对付的,才敢如此挑衅,可刚才那几招下来,证明了对方只是空有胆量的花架子,输了钱心有不甘的公子哥罢了。 忠爷蹲下身,朝萧程伸出手:“怎么样?年轻人,我可以把钱给你,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萧程不等他说完,打断道:“不用了,就当我赔你桌子椅子。”他趁起身之际,压低声音只容两人听见,“这几日,还是不要再开了。” 忠爷一怔愣,回过神时,人已经走远了。 萧程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只恍惚见到有庆的身影正带着人焦急地朝自己跑来,再次醒来后已躺在质子府的卧房里。 他手臂上正绑着绷带,骨折处重新接上了,有庆在一旁寸步不离的伺候。 看似只寻常摔了几下,没想到也伤到了内里,萧程此时嗓子发痒,咳几声也能带着全身的筋骨疼起来。 “有庆,我是怎么回来的?”萧程喝水时不经意一问。 有庆便解释当时出门寻是因为世子太久没回来,实在担心才出此下策。 “那我回来后,可有人来过?” 有庆摇摇头,除了大夫之外府上还没来过其他人。 天气渐渐暖和,涑水河沿岸的柳杏皆已披上新绿,尤其是御街两旁,正如徐遗所说百花齐放,莺燕戏柳的景象已初见端倪。 庐陵各处曲折池苑早晚都有人设帐观赏,不曾空落过。如此好的景色,最适出门踏青,萧程却在府中养伤。 这期间徐遗曾拜访几次,见萧程百无聊赖打不起精神,便与他畅谈金明池迎春宴时设有马球会,想来世子离家许久,应该会喜欢。 徐遗走后,萧程那堵在胸中的闷气才痛快的吐出来,叽里呱啦讲个不停,烦死了。 一入春后大内便为迎春宴忙活,往年官家都会带上几位宫嫔与皇子、宗室子,所用仪驾已是浩荡无比,再加上随侍的官员与禁卫,已有几千人。 为防出乱子,南赵规定此宴前后十日左右,不许游人靠近金明池。但当今皇帝为与百姓同乐,允许百姓们在金明池外围游玩观赏,或许还能听见隐隐传来的宫乐雅音。 如此,迎春宴便成为全庐陵最期盼最盛大的春日佳事。 日程一旦定下,大内就派人到各官员家中送去赵琇赐下的东西,质子府也不例外。 赵琇近身的朱内官亲自去了质子府,一见萧程负伤,那满脸笑容换上了关切的神情,但萧程并未说全原因。 朱内官先轻声嘱咐萧程好生将养,再转向别处将府里所有的下人聚起来,厉声斥责疏忽、没伺候好世子等等。 萧程的耳力好,即使在屋内也能听清朱内官的声音,也浅浅听出朱内官意有所指。 上钩了,那传递消息的就不可能出现在与他玩关扑的人里。 自萧程寻事离开后,忠爷立刻将关扑场关闭,至今已有半月,等官府派人暗中探查的时候,等来的是一座空楼。 三月已到,金明池葱郁的春景已现,沿途垂柳随风,堤上花团满眼。仪驾先游行御街,再经过西大街直往外城的顺天门去。 许多百姓一早便在御街上等候,仪驾一来就簇拥欢呼,赵琇虽坐在华贵的宝车内,但听帘外呼声阵阵,脸上洋溢满意的笑,再想待会宴饮上有一乐事要向群臣宣布,笑意越来越浓。 禁军出动上千人在首尾两端护卫,执金戈,披鳞甲。旗帜高举,那震天的呼喊令它们应声飘动,齐整的宫人提着熏香、彩灯走在两旁。 群臣走在前头,由大相公韩骞押班,紧接皇子公子们的骑行队,萧程也在列中。 萧程只用左手握着缰绳,右臂还未好全,不可太过使力。见此景此情,他心中无从欣喜,反倒生起许多厌烦来,便把头偏到一边去。 这不偏还好,一偏就觉出有人正紧随仪驾,可此人的眼神却是锁在他身上的。 萧程机警地避开视线,就在移眼的那一刻,那人拿出一枚小玩意,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刺眼的金属光泽。 萧程身子一顿,意识过来那枚东西有些眼熟。 难道这是?! 第8章 这枚箭矢是元氏的信物,他敛眸思索,此人并未出现在北真使团里,怕只怕是元大哥私自派人进南赵了。 在北真时就已连累了元大哥,如今又怎能让他陪自己豁出去。 仪驾入顺天门前,那人在萧程的余光里转身进入一间小院时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第9章 “停——”仪驾缓缓在琼林苑停下。 这琼林苑只与金明池相隔一条街,里头筑有一座宫殿,用于皇帝赐群臣宴。 又有一座金碧彩楼建在荷池旁,高处可见金明池中水殿招风,宝船相望,再有一清澈的水流泛着涟漪正缓缓注进琼林苑的荷池中。 圣驾入殿后,宫人们奉上晨间摘好的鲜花至各官员面前。 徐遗偏头向萧程解释,南赵有簪花的风俗,若是刚好在春夏时节,便插真花,若在秋冬,便插象生花。 说着徐遗一抬手,鬓边就多了一朵白间带粉的花,更衬得徐遗肤白俊秀,神采奕奕。 萧程忽觉有些晃眼,移开了双眸,然后随意地戴上手中那朵。 “诸位爱卿,今日不论政事,只谈雅事。正好,朕有一事要昭告天下。”赵琇欣喜道。 话音刚落,就有朱内官领着宫人捧来数十册书籍行至大殿中央,赵琇端起酒杯自台阶而下,高声道:“这典籍是朕集众臣工、众学士用四、五年时间重修而成。” “朕说过,要修出一部集古今之大成的典籍,囊括天下所有天文地理、经史百家之书,传于后世,百代不易。” 此话说得铿锵有力,也激起群臣心中无限畅想,这典籍能成也有他们的一份力,若是自己的大名能够流传千史,也不失为一件功名。 当时扩容编纂队伍的诏令一下达,从朝野上下乃至民间汇集了近两千人参与其中,如今赵琇手中的终版,也是由这些人手抄而成。 前朝不是没有重修典籍的例子,但所录知识与时间却远比不上赵琇当朝,此中功劳当属徐遗与林文凡。 此时有人提议:“陛下,此次迎春宴吟诗作对,不如就以典籍为题,如何?” “准。” 几炷香后,所有诗词交到御前由赵琇一一品鉴。 读至太子赵瞻的诗句时,他顿了顿,这个儿子在他眼里是样样都好,从小立为太子,成熟稳重、细心谨慎。 可是太过稳重就成了古板,无论谈什么都能扯到治国之策,有趣时也变成了无趣。 就如写的这诗,字面应景,意却不应。 赵琇将它撇去一边,四皇子赵眄的诗倒是合他的意,这个儿子他印象不多,只觉爱闯祸总要寻太子来收场。 读书时自请去太学,成了这南赵里第一个为太学生的皇子。 赵琇随之微微点头,没指望能读出个名堂来,没想到还真有些长进。 十几二十首诗词,唯有一人入了他的眼,细看名字,翰林学士院林文凡。 朱内官喊道:“林学士何在?” 殿中人都被朱内官的声音吸引了去,看见大臣队伍里走出来一气质青举的人。 林文凡在阶前跪下道:“臣翰林院林文凡,拜见陛下。” 声音洪亮有势,举止自若,其字正如其人,笔笔皆有风度,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赵琇取下自己鬓边的花让朱内官赐予林文凡,这是何等的荣耀。 这翰林学士院前头出了个钦点调令的徐遗,后又来了御赐簪花的林文凡,且这二人年纪尚轻,怎能不令其他早在官场上磋磨多年的官员心生羡慕。 “微臣,深谢陛下隆恩!” 林文凡捧着鲜花,若细看,那双恭敬的双手正微微颤抖,他深呼着空气,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激动。 他在赌,用一首精心打造的诗赌上十多年的苦读,御赐簪花后,才有了赌赢的实感。 林文凡恍惚地飘回席位上,下意识的向徐遗的方向看去,正巧徐遗也看了过来。 对方的目光满是欣喜,此时林文凡的脑海里浮现与徐遗同在太学求学时的记忆: 林文凡:“志存高远,飞翅击鹰。” 徐遗:“以笔之利,当还清平。” 一番君臣和睦的宴席结束后,仪驾往金明池转去。 赵瞻、赵眄、萧程都褪去了长袍,换上了利落的骑装,马球场一切准备就绪。 几月前赵琇就吩咐下去有骑射比试,在场的大臣都知道今年的马球会有大看头。官家虽把这次比试称为玩乐,但心中隐隐想与北真骑术较量。 比试一共分为三场,第一场箭术,第二场骑术,第三场打马球。 太子赵瞻已在百步开外站定,凝神贯注,使出全力拉开弓箭,手上也不见发抖。他双眼微眯找准靶位,只一瞬,那只弓箭便准确无误的射在了靶心上。 赵琇微笑点点头,捋着他的小短须。 赵眄同样射出第一箭,却只射在了离靶心还有一环的位置上。 摸上弓前,萧程略微活动下右臂,攥拳时还有些痛楚,但他似乎并不担心这一箭射出去的结果为何。 举起弓箭的时候,他屏住呼吸,忽忆起在北真元大哥教自己射箭骑马的日子,那是一段可以称之为快乐的生活。 他终究不负元大哥的期望,将骑射学得比北真人还要好,只不过这次是看不着了。 “咻”,一破空之声从他的耳边冲出去,众人的目光锁定在他射出去箭,本以为能得见北真高超的箭术,却盼来个与赵眄不相上下。 “还以为有多厉害呢……” “看来北真一直引以为傲的箭术也不过如此。” “看看咱们太子,只需一箭就射中,百步穿杨啊!” “……” 此刻席间铺满了窃窃私语,无一不是赞叹太子厉害,嘲笑萧程愧为北真世子。 赵眄疑惑地瞄着萧程的身影,比试前他已完全做好了自己是最后一名的准备,这世子不会要故意输吧。 徐遗则是蹙眉,这些评价他一字不落地听见了,他看着萧程的手臂,知萧程的伤并未痊愈无法使出全力,刚才这一箭怕是又将伤势加重了。 场下判官回禀比试情况后,赵琇的脸染上担忧地神色,对萧程道:“世子的手臂可好多了?” 萧程坦然回道:“臣已无碍,多谢陛下关心。” 那些近侍们个个憋着笑,萧程在关扑场受伤一事传出,不用多问就知怎么回事,一传十十传百,整个大内便流传着北真世子欲赌不成反被打的传闻。 没一人会细究真假。 稍过一会儿,为骑术比试精心挑选的良驹被牵了上来,这可是豢养在大内里的宝马,专供皇室使用。 萧程只堪堪瞥了几眼,精养的马虽好,却失了原本有的野性,整天在宫禁里打转,这外头的天地想必也没跑过几回。 待三人都上马后,待得几声彻耳的鼓声响起,他们需在有限的时间内骑马射中周围的靶子,谁射得最多谁胜出。 如此不仅考验箭术,还考验驾驭马匹的能力。 飞快行进的马围绕整个马球场奔跑,其速度令人眼花缭乱,更别提能细数到底能射中几箭了。 又是一阵彻耳的鼓声,场下的惊呼也随之消减,判官再次回禀,赵瞻又得第一。 赵琇听后是呵呵大笑,整个人向后背的龙椅上靠去,大手一挥,高兴道:“赏!” 他望向赵瞻的眼神里满是赞许,后者却还是一脸正经模样,不喜于色。 众臣工立刻起身向赵琇谢恩:“谢陛下赏赐!” 这些大臣里还有一人最显高兴,他便是大相公韩骞,也是太子的授业恩师。 两场比试已经结束,还差最后一场,两方队伍已组建完毕,由于萧程只身一人,赵琇指示徐遗也加入在内。 徐遗匆匆换好行装跨上马,心中不免紧张,他的骑术不算太好,马球更是没打过几回,恐拖了萧程的后腿。 萧程没注意他不安的神情,仿佛比试的只是徐遗不是他。 锣声一响,两只队伍互向对方冲去,目标同在中间那个小球上。 赵眄抬起球杆率先将小球挑起传向己方,赵瞻默契接住后偏转方向想要从敌方侧边运过去,萧程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也偏转方向准备拦截赵瞻的进攻。 这时赵瞻卖了个假动作,让对方误以为他要将球传回到赵眄手中,其实在打过去的一瞬间左手快速握住球杆把球拦在自己身边,又传给后方赶上来的队友。 而徐遗还在傻乎乎地盯紧赵眄的位置,不知怎么做出判断与萧程配合。 萧程见识过赵瞻的实力,是个不容小觑的对手,自己无法在好几人中从容周旋。 “徐学士!到我身后——”萧程情急之下确认了徐遗的位置,这人连赶上自己的速度都吃力,索性把他安排在赵眄和赵瞻中间做个障眼法。 徐遗听见萧程的喊声后毫不犹豫地照着他的说法做。 眼看那个小球离对方的球门越来越远,萧程握紧缰绳,只见他那匹马在他的驱使下超出了后面一大截,又急忙调转方向。 萧程眼神锐利如刀,盯紧了小球,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他果断伸出球杆。 赵瞻找准时机,一杆进球了。 “镗——” “此局红方胜!”判官敲响铜锣。 第10章 “好——” 场下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似乎要将两位皇子吞没,大涨士气。 就这么来来回回几次交手,萧程和徐遗的比分渐渐落于人后,徐遗正欲请求官家给萧程指派另一人。 “听我的,不会输。”萧程拦下徐遗,斩钉截铁的语气倒令徐遗多了几分信心。 双方再次进场,这局由萧程先发球。 如若从空中望去,便能见到原本分散的人与马在一呼一吸之间汇成一团,再次展开激烈的斗争。 徐遗紧紧跟在萧程侧后方,其实此战术在前几局中并不占上风,一旦出现一点失误便能被轻易压制住。 但他萧程就要以不变应万变,最信自己能绝处逢生。 “徐遗,小心!” 第9章 赵眄大喊一声,萧程寻声望去,只见徐遗的球杆被挑落,身子稍微向侧边一探,马背上本就颠簸,如此一来便失去重心落下马。 萧程当即勒马回转,先是递去球杆,再大喊:“握紧!” 徐遗急忙握住,任萧程拉着骑了一段才把身子稳住坐回马背上。 二人重整待发,身姿矫健,奔马如流星,凛凛的春风从他们身边穿过不做停留。接连拿下几局,将场上的局势扳了回来,最终以一旗的优势赢下比试。 彩头由朱内官送予萧程,一副刚作好马球画展现在他眼前,画中人衣袂翻飞,眼神坚定,一手握缰绳一手举球杆,好不意气。 这是赵琇特地命书画院随侍一旁作成,再由他亲自题字,世间唯此一卷。 三场比试后,天渐晚,凉风习习,吹得树叶簌簌作响。余晖照彻下来,金明池的池面上洒着一层金箔,宝船依次点上宫灯,等一入夜,绕梁悠扬的丝竹弦乐就会传出。 萧程借了个由头离开宝船,独自前往离岸上不远的水殿上。脚下的石子路在稍显寂静的夜里被踩得作响,他的视线虽没从脚下移开过,却没记着到底走了几步。 水殿地势较高,他只需抬头摇摇一望,便能见着外围一圈百姓们正点燃灯火,支起帐子朝金明池里头瞧。 水声缓缓,风声絮絮,宫灯的光亮映在水中,将月亮和星子都盖了去。 一声清脆的碰撞声打破了此刻的宁静,萧程瞥过眼去,徐遗带着一壶酒坐了下来。 “世子可是想家了?”徐遗的声音很是轻缓,就像流水般朝人心底拂去。 萧程不语,家?他早就没有家了。想,并不能慰藉他眼底的那抹难言的情绪。 徐遗拿起杯盏,为他倒了酒,此酒一出,那阵阵熟悉的酒香便飘进萧程的鼻腔里。 他被引了过去,兀自开口:“梨花春酒。” 徐遗点头:“不错。” 这梨花春酒乃是北真的国酒,很是难得,当时北真入朝时进贡给南赵的数十坛,今日官家全都赏了下来。 徐遗瞧见萧程的目光变得越来越柔和,又从袖子里拿出一瓶药,看着对方的手臂关心道:“今日多谢世子相救,想必身上的伤又牵了出来,这瓶药需每日在睡前先用热水敷一敷手臂,再涂在痛处,直至好全为止,请世子收下。” 萧程笑着收下,径直出言:“学士客气了,学士差点因与我打马球而受伤,我这心里过意不去,万一再断胳膊断腿的,不就拖累了学士嘛。” 面前人说得恳切,但徐遗细品后总觉得话里有话,让他摸不透。 夜越来越凉,宝船里的乐声渐渐歇停,官家宿在琼林苑的彩楼里。 徐遗和萧程就着这壶梨花春酒坐到半夜,眼看因酒带来的暖意也要殆尽,徐遗才起身道:“夜深了,明日圣驾回銮,世子早些休息吧。” 他们前后脚回到住处,中途萧程停顿了下,抬头细看天空,有一大片乌云正欲遮住月光。 明日怕是要下雨。 又是一年绵绵细雨天。 “圣驾回鸾——” 赵琇的仪驾启程前,便有前卫一路开好至宣德门,此次返程时路边的百姓似乎少了许多,仪驾的速度也加快了。 在经过顺天门的时候,萧程特别留意那家小院,那个带着元氏箭矢的人果然在院外等候。他们四目相对时,那人轻微地点了点头又转身进了院子。 这是暗示他要在这相会? 还没走到御街,一股寒风吹得马上的人缩起了脖子,打着冷颤。正担忧是否会变天,这淅淅沥沥的雨便飘落下来,如薄纱笼罩,迷濛得很。 庐陵在南赵南部,春日时最是多雨,且阴晴不定。 细雨如丝如缕,落在头上衣服上,虽不会立刻打湿,但积久了多了,便潮湿得厉害。除了文人墨客,鲜有人对这样的雨产生喜欢,还不如下大些,也痛快。 街上行人双手挡在头上,脚下飞快跑着,见了仪驾也只是略略瞥了几眼,不作停留。 徐遗一只手松开缰绳,展开手掌接着雨,这种感觉让他犹在梦中。 萧程被他一动不动的样子吸引,问道:“书中曾说庐陵雨景颇有情致,但我瞧着有些人脸上烦闷得很,学士倒是有些闲情。” 徐遗闻言,有些不知从何说起。 萧程再问:“草原少雨,下雨时北真便会设祭,所以每次我都记得很清楚。”语顿,他偏头过来,对徐遗露出一副浅笑,“见学士的样子,可是也有什么难忘的事?” 后者听来心头一紧,面色顿时沉郁,脑海里又浮现出许泰案的种种,那具尸体是否为许泰尚且存疑,还有他那被流放的儿子,听说也是死在了流放途中。 每至雨季,这些画面都要在徐遗心中再烙一遍,他必须加快速度查清楚。 时间,对于那些人来说是能磨掉一切的利器。 徐遗面色恢复如常:“只是偶然想起读过的一句诗罢了,并无其他。” 萧程见状,便不再追问下去。 春雨绵长,天地朦胧,偶有一束阳光自云间泄下来,便见一地晶莹。 北真使团也到了回朝的时间,按理说做了质子的萧程不宜再与使团有过多的瓜葛,并且少见为妙。 夜刚刚降临,质子府又回复往日宁静,萧程让有庆去房里见他。 “有庆,有件事我想请你帮忙。”萧程压低声音,语气中满是小心。 “世子有什么要小人帮忙,能做的小人一定做到。” “明天就是使团离开的日子,我想在离开前和他们见一面,你就在府中扮作我的样子待在房里哪都不要去……” 萧程未说完,有庆就扑通跪了下来,极力劝道:“世子不可啊,这要是被发现了,定会被问责的!” “不出一个时辰我就回来,不会有人发现的。”萧程看着有庆那惶惶不安的脸色,他轻微地叹了口气,蹲下身子扶对方起来,“我怕是此生都回不去了,你就当作这是最后一面,若是官家问起了,我一人担着。” 他眸子发亮似有润意,神情真挚坦荡,令有庆动容。 “那……那世子快去快回。” 萧程露出感激的笑容,对着有庆是深深作了谢礼。 第二日大早,萧程穿上了内侍的衣服,化作有庆的样子,跟着每日采买的人出了门,又随便寻个理由脱离了他们。 他隐在一丛竹林边,低着头敲开了一间小院,不一会儿,门开了,看见的一张陌生的脸。 那人引他至里屋,萧程一进来先瞧了这间院子,里头外头都一样,一应生活用具与痕迹都没见着,不是长住之相。 “世子!”此人在萧程踏进屋里便立刻躬身敬道。 萧程直奔主题:“你是元大哥的人?” “是。”说着,乌修从怀中取出箭矢递给萧程,“将军见您没带走,便让我送来。” 萧程没有伸手接过箭矢,而是看着上面的刻字,一股暖意从心底涌出,但顷刻间就浇灭了,他知道自己不能触碰这枚箭矢。 他回绝道:“你回去吧,告诉元大哥,我一切都好,让他不必担心。” 乌修怔愣一会儿,还想再劝:“世子,将军是担心您孤立无援,才让属下留在这里听您差遣,也好助您成事。” 如此,就更要与元大哥划清界限了。 萧程对上乌修的眼睛,以命令的口吻说道:“既是听我的,那我便命令你即刻回北真。” 乌修哑口,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作为探子,职责就是听话,所以双手举着箭矢停在半空中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萧程移眼估摸着时间,不敢再逗留:“我的事,我一人足够,回去吧,再也不要出现在这里。” 他快速踏出小院,一路寻了个窄巷抄近道回质子府,就在一处转弯时,便看见远处驿馆外人影幢幢,正是北真使团离开的动静。 片息之间,这条小巷便一人也无。 萧程推开房门的那一刻,有庆如释重负地扑过来,喜道:“世子!您总算回来了!”语毕,快速脱下穿在身上的锦袍。 有庆把萧程褪下的衣物抱在怀里时,看见了上面沾染的些许雨水树叶,鞋上还挂着泥土。他看着这些心中不禁犯嘀咕,世子只是去驿馆,怎么把衣服弄得这么脏? 第11章 使团前一日刚走,恐怕才刚出庐陵界外,这第二日大内就来人了,朱内官依旧是带着和善的笑容。 萧程心下讽道,这次来得倒快。 “昨日使团平安归去,官家念及世子会思念家乡,特地寻了些北真的小玩意儿,命老臣送来给世子解闷。”朱内官缓缓说完,身后一个个内侍排排站着手上正捧着不同的精致物品。 朱内官又道:“官家还担心世子手臂的伤势,这里有些膏药,都是命御医们配好的。”他手一挥,厅堂的桌面上就放上了七八瓶跌打损伤的药。 萧程起身一脸敬意道:“多谢官家记挂,明日臣就进宫谢恩。” 听到进宫二字,朱内官笑得更亲切了,走近道:“官家呀就猜到世子会这么说,嘱咐世子不必谢恩,先在府中将伤养好,不可太过劳累,免得落下病根,一切事务由府里的内侍们进宫回禀就行了。” 萧程会意,再次抬手躬身:“多谢官家体恤。” “老臣还要回宫复命,先告退了。” “朱内官慢走。”萧程送到院外,亲眼看见朱内官出门后,门外的禁军将大门紧紧关上。 看押。 这种结果并不令他意外,反而意外的是那个传消息的人。 是时候把他揪出来了。 第10章 萧程随意扫过赵琇赏赐下来的物品,径直走到一处,拿起由上好的犀角与牛筋制成的弓箭,就连箭头都是用铁冶成的。 他喊来府里的内侍们,扬言要教授箭术,谁若是谁学得好,便赏他十贯钱。 这些人原本黯然垂头的样子顿时变得精神起来,纷纷去库房里拾来射柳用具,拿来未裁剪的宣纸挂在远处。 萧程吩咐他们排排站好,从步法开始教起,他先是一个一个指点过去,到了修正握法时脚步渐渐挪到了有庆身旁。 他扯高嗓子道:“手臂抬成一条直线,身体不要绷太紧,凝神贯注。”随后自己也搭上一只箭,校准靶心,“盯着目标,将全身的劲力汇聚在手臂上,然后再一箭射出!” 语毕,一声清脆的破纸声传进各人的耳朵,一旁拾箭的内侍跑上前,细细摸了摸纸张的表面。只见宣纸正中间裂开一道颇有规则的小缝,大小与箭头无误。 射穿之时,宣纸就像是微风拂过略震了震,又重新归于平静,这一箭可谓是快、准、狠,这样的力道与准度浑不似马球场上比试那般。 在场的人望向萧程的目光隐有些赞叹,然后轮到自己的时候竟也生出自信来,仿佛学着样就能成为神箭手。 “我有个疑问,从朱内官来后就一直想不明白。”萧程弯腰捻起一只箭递给有庆,声音极小,只容他们二人听见。 有庆忽地握紧弓身,整个人紧绷起来,手中箭迟迟不发,忐忑道:“世子想问什么?” “昨日除了我,可有什么人出去?” 萧程问得随意,可是越这样有庆的心中便越是不安,一个哆嗦泄了力,箭头连终点都没碰到就掉下来。 有庆抿着嘴摇着头,萧程又给他递去一支箭,又问:“那昨日我回来后,你去了哪?” 有庆只觉得拿着弓箭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剧烈跳动,故作镇定道:“小人……一直待在府中呀,世子忘了?” 萧程冷哼一声,这时自己握起御赐弓箭把玩起来,不再兜圈子:“这件事只有你我知道,再没有第三人知道不是吗?你觉得是谁走漏了风声?” 有庆被这么一连串问下来,吓得满身是汗,气息都在发抖,又是一箭射歪了。 萧程眼神转冷,箭在弦上却不射出,好似在等待什么。忽然从片叶子随风飘下,他神色转冷,目光凌厉,箭头跟随着叶子的飘动轨迹缓缓移动。 时机正好,毫不犹豫果断松手,风中那片叶子躺在地上时已是两半。 “是你在监视我。” 萧程说得肯定,有庆慌乱得身形不稳想摔在地上,被他迅速扶住,旁人似乎还没注意到他们这边的情况。 “世子,小人……” “不必着急现在解释,想好了再说。”萧程只给了对方一个眼神后便离开了院子。 有庆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萧程那仿若利箭的目光似乎已经将他穿透。 监视一事被拆穿后,这几日的时间有庆只觉格外漫长,他好几次站在萧程的卧房外踌躇着,手一触到门框又立刻缩了回来,始终没有敲响门。 萧程虽没有十分的自信摸清了有庆的性子,但好歹有个□□可以确定,他不适合做线人,所以才想要听听他的解释。 有庆是萧程贴身服侍的内侍,进宫回禀质子府事宜的担子自然落在了他身上,可这次去却是第二日才归来。 府里侧门一开,就见他趴在担架上被抬进来,双眼紧闭,好似晕了过去。 萧程听说这个消息时只是懒懒地抬起眸,大内的人解释说有庆胆大包天,竟敢偷了宫里的东西私自倒卖,还冲撞了贵人们,念在他是萧程的人,便打了一顿板子送回来由质子府处置。 这个理由未免也太过拙劣了。 且不说有庆真的想拿东西去倒卖,那就有隐蔽的方法不让人知道,毕竟这是祸乱宫闱、要命的罪名,却轻轻飘地打一顿板子放回来了。 若他根本没有这心思,那就是被人栽赃陷害,或许大内早就发现宫人们在倒卖宫中物品,却不好一齐发作,拿有庆这个靶子杀一儆百罢了。 还偏偏赶在自己被看押之后,赵琇这么做是打算弃了这个眼线吗。 萧程顿时严肃起来,面上多少露出些痛心的情绪,表示一定会处理妥当。 入夜后,他拿上一盒赏赐的膏药去了有庆的屋子。 夜色里,趴在床上的人疼得紧着眉,嘴唇咬得失去血色,看来是在忍受巨大的疼痛。他呼吸还算平稳,又见臀部的伤势,鲜红的血渗出来,在昏暗不明的屋子里都显得触目惊心。 萧程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放下盒子离开了。 第二日天幽幽亮,有庆被一阵阵刺痛唤醒,连续保持着一个姿势不动,双臂已然麻痹。 他眼中含着泪,不想让那股委屈落下来,可见到枕边放着的木盒,他自然认得,里头的膏药还是他替世子收拾的。 他再也忍不住,双肩颤抖着,把头蒙在双臂中“呜呜呜”地啜泣起来。 哭了好一阵后,想起自己还在质子府,不可能一辈子都躲着世子,便尝试打开药瓶为自己上药,等能下床走动了再向世子请罪。 日头越来越长,人们身上的厚实衣物渐渐褪去,换上了薄衫。 街上的叫卖铺子也端上了初夏小食,若是逛累了,来上一碗透凉的瓜果酒水,别提有多惬意。 质子府的大门仍是紧闭着。 御赐的膏药果真是世间最好的,有庆身上的伤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他在院中徘徊着,觉得那门槛有万丈高令他踏不进去。 “既然好得差不多了就进来吧。”一道清亮的嗓音从那万丈高的门槛里钻出来,引着有庆走近。 “世子,小人有罪。”有庆跪了下来。 萧程听了这话觉得甚是有趣,笑着反问:“那你说说,你有什么罪?” 有庆是一阵脸红说不话。 萧程走到有庆的面前蹲下来,温声:“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何来有罪之说。”有庆闻言,错愕地抬起头,又听见,“我是一个质子,你们家陛下不信任我实属应当,你也只是听命行事罢了,更何况,天子的话你敢违抗吗?” “可是……” “有庆,我孤苦无依、无权无势,想要在这里活下来实属不易,我不为其他,只为自保。” 又是这样的眼神,那日萧程求他的时候也是露出此等小心翼翼的眼神,这令有庆感怀起自己身世。 遥想自己从小就被送进宫,伸头一刀就成了那最不起眼的洒扫宫人,何尝不是委屈求全、如履薄冰地活到现在,就连入这质子府都无法选择。 “若不是小人,世子也不会落得这种场面。”有庆又伏低头去。 萧程知他这种思想一时半会无法扭转过来,只说:“我的事与你无关,你先回去吧。” 明月澄澄,洒下来如水面一般,夏风带着树影摇曳在其中。 有庆呆呆地坐在阶上看着,担忧着萧程是不是厌了自己,从前只觉得去在意他人的目光和言语多半是浪费时间,也从没想过争论。 可是现在心里却生出了失落之感。 想着想着脸颊边传来一股热气,有庆转头一看,一块刚出炉的面饼呈现在他眼前,顺着往上看去,送面饼的人正是萧程。 “世子!”有庆欲站起身,被萧程按了下来。 “人在养伤的时候一般没什么食欲,拿着。”说完坐下来将面饼塞在有庆怀里。 但是有庆知道自己的伤其实已经好了。 “府里今日不曾做这个。” 第12章 “我做的,尝尝看。”萧程咬下自己手中那一块,含糊不清地回道。 有庆照做,这面饼一入口便有一丝轻微的甜味刺激着味蕾,越嚼甜味就越多,忍不住一口接一口吃着。 萧程见他塞满嘴嚼着吃得认真,问道:“我手艺如何?” 有庆没法说话,只好朝萧程疯狂点头,还将吃了大半的面饼举到面前,表示自己说的是实话。 与有庆的狼吞虎咽有些不同,萧程则是撕着一小块递进嘴里细嚼慢咽,再抬头仰望满天星河。 在草原时他最喜欢于夜里躺在地上,安静、辽阔,他可以把自己想象成自由奔腾的马儿,但也仅限于想象,自那时他就知天是多么的遥远,无论怎么伸手也够不到云层。 “说说吧,你这顿板子是怎么来的。” 有庆一瞬间卸下一切背负的东西,在嘴里还留存着面饼甜味下和盘托出;“那日进宫是要向官家回禀世子的一举一动,然后出宫前要先去一个地方。” “以前他们是托为贵人们出宫采买的人,帮忙倒卖宫里的东西,少不了要和这些人五五分账。现在我来了质子府,能够进出宫,便要我做这些。” “所以你就答应了?” “我要是不答应,后面就有更大的麻烦在等着我,可我没想到就是这一次快要出宫的时候被守卫发现了。” 萧程隐有怒气:“那你为什么不供出他们。” “我……”有庆缩起身子,抱着双膝垂下头,声音微弱,“我不敢。” 萧程神情复杂,他没有立场去指责、去愤怒有庆为什么不反抗,在看向他时好像看见了另外一个人。 一个忍气吞声、任人欺辱的自己。 “我是不是可以猜测,你来质子府也是因为他们?” 有庆点头。 “他们肯定觉得质子府里都是苦差事,所以让你顶了他们位置,对吗?” “世子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有庆小心地问出来,不敢回看萧程的面孔。 后者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句话,现在换他对有庆说了:“曾经有个人对我说过,命运虽为你安排好一切,但有时候它是可抗的,其结果是好是坏无人可知。” 萧程站起身走下阶梯,站在溶溶月色里,树影打在他偏瘦挺拔的身形上,目若朗星。 “被冤枉的滋味,我懂,你就没有想过你忍下一次今后就有无数次委屈等着你咽?”他的话清晰无比,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地敲打在有庆的心底,砰砰砰地,似是一块石子朝一潭死水扔下泛起的涟漪。 他接着说:“我知道你心有不甘,所以何不为自己拼一回呢?” 有庆紧张的身体逐渐放松,顺着萧程的话喃喃道:“我可以吗?” “试一试,才不后悔。” “那我该怎么做?” 萧程嘴角一扬,笑得洒脱,眸子却透露着深沉:“我要在这庐陵活下去,有庆,我需要你的助力。” 第11章 我需要你的助力。 这几个字在有庆心里激起千层浪,他攥紧手,瞪着双眼呆呆地看向萧程,后者便递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招揽心腹的目的萧程算是达成了,现在令他费神的就是府外的禁军。 “行了,天色不早回去休息吧,明天陪我练箭。” 大内,一切都静得很,唯有赵琇的寝宫里还响着落子的声音。 “质子府里都可好?” 朱内官笑着回答:“都好着呢,这世子每日不是同小内侍们玩就是练箭的,安分得很。”他上前一步端起茶盏,提醒道,“官家,夜深茶凉,还是早些歇息吧。” 赵琇摩梭着棋子咳嗽几声,眉间涌起愁绪,叹道:“景灵宫奉安的事情办得如何?” 朱内官慰道:“太子殿下很是尽心,所有事宜都亲自盯着呢,陛下就放心吧,自个儿的身体要紧。” 半月前司天监来禀,天现异象,两日并出乃是不详之兆。南赵各地又接连出现地裂,裂缝宽则两丈,长则数百米。一应奏疏上百封递进御书房,让赵琇心绪不宁,旧疾复发。 据司天监所言,破凶之计位于大内的正南方一最具风水宝地,这个地方正是安放南赵各个皇帝御容像的景灵宫。 如此一来,便是提醒赵琇这个皇室子孙不孝祖宗。 赵琇恐是当年因战乱遗失过太祖御容像,虞州三地又在他手上被割了去,二话不说立即着人准备奉安一事,还亲自写封罪己诏告慰祖宗与天下百姓。 奉安当天,赵瞻前来请安,见赵琇思虑过重身体并未好全,但仍然要亲历亲为,便把休息的话咽了下去。 距上一次官家亲自奉安景灵宫时还是在四年前迎回太祖御容像,南赵本定下每五年大型奉安一次的规矩也因此次情况特殊而打破。 由大内至景灵宫的这段路程被严加看管起来,上千名禁军守卫站在两侧,赵琇的仪驾一出,百姓雀跃起来,却不敢如同驾临金明池那般高声欢呼。 百姓们是不能够进景灵宫的,所以里面供奉着怎样的天子容颜不得而知,但不妨碍他们想象,这种想象又时常加注于赵琇身上。 赵琇是南赵至今的几位皇帝中最爱与民同乐的,出行时百姓便能一窥他的身影,想来从前的几位皇帝应该同当今官家一样温和。 太祖立身像放在景灵宫正殿中央,赵琇恭敬虔诚地立在殿中,身后紧随赵瞻和赵眄,殿外黑压压的站满了文武群臣。 那封罪己诏摆在香案上,此时赵琇心中正祈求太祖原谅,虞州三地曾是太祖一举定中原的始发地,太祖崩后就在那虞州建了座御容殿以便供奉。 至此虞州、建宁、漳平划为一域,以虞州为首统称虞州三地。 太祖的丰功伟业早就烙印在儿时的他心里,即位后又传达给自己的儿子,看着这幅栩栩如生的御容,仿佛又见太祖当年征战四方、英姿勃发的模样。 情至动容之处,赵琇又咳起来,朱内官正要上前搀扶,被赵琇挥手拦下。 他命所有人退出去,只留了赵瞻和赵眄陪着,殿外的大臣们面面相觑。 殿门终于开了,这一上午都耗在这里,有些大臣的面颊被日光晒得通红,背上已是大汗淋漓。 赵琇的仪驾还没能进得宣德门,散去的人群又聚集起来,吵吵嚷嚷的拥成一团。 “快看!这是什么!” “我不识字,你来念念上面写的是什么东西?” 顷刻间,天上飘下数不清的纸,犹如大雪天中的雪花。赵眄策马逼近人群,朝上一伸手抓住了一张纸,展开后上面大逆不道之言令他震谔。 景灵宫太祖立身像为假。 “这太祖皇帝的御容像居然是假的?” “是谁这么大胆?” 赵眄抬头眺望,可四处飘落下来的白纸实在太多,街上、楼阁上皆是人,想要找出肇事者无疑是大海捞针。 他策马转回,脸色铁青地递给赵瞻。 赵瞻当机立断:“派人将这些悉数收集起来,对比字迹,查查来源。” 赵眄点头:“好。” 垂拱殿内,气氛格外凝重。 “大胆!放肆!”赵琇一掌拍向桌面,震得殿中其他人不敢作声,“究竟是谁如此猖狂,去,把他给朕提来,朕倒要看看他的命到底有几个!” 赵琇气急,差点一口气没有喘上来,赵瞻担忧上前:“陛下,当务之急应是查清来源,这些东西数量之广,而且都是同是撒下来,不像一人所为。” 赵琇听后情绪稍微平复了些,站在一旁的韩骞也附和:“陛下,太子所言极是,诬蔑亵渎太祖御容是死罪,此人胆大妄为,事后又不漏踪迹,怕是蓄谋已久。” “而且此事不宜再扩大,今日聚集的百姓已是悠悠众口难以堵住。此次奉安是儿臣亲自督办却还让人有机可乘,请陛下恕罪。” 赵琇闭了闭眼,语气稍有缓和:“太子,朕命你查清此事,将功折罪。” “儿臣遵旨。” 赵琇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待赵瞻和韩骞的脚步靠近殿门时,问道:“老四去哪了?” “回陛下,儿臣已经让四弟去暗中排查了。” 赵琇点点头,同意道:“也好,让他去协助你吧,也该让他历练历练。” 赵瞻望向赵琇笑着应下,可韩骞的心里打起了鼓,出了垂拱殿才开口。 “恕老臣直言,这四殿下向来不涉朝政,官家怎么突然让他……” “老师不必担心,去年雪灾时我着了风寒,还是老四帮忙前后奔波,对于朝政之事不算陌生。”赵瞻一笑置之,一句话拂去了韩骞的顾虑。 为了查御容案的事,庐陵所有的城门口都增添人手严查路引,夜间巡防营巡逻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使得闲逛夜市的人多少有些不太尽兴。 萧程的质子府却是一片岁月静好,他整日待在府内无所事事像极了京中不愁前程的公子哥。 第13章 “世子,外头有大事发生。”有庆拎着刚从外面买来的小吃,凑到萧程跟前掩声说道。 萧程一边打开食盒一边道:“展开说说。” “听说是有逆贼称景灵宫太祖御容像是假的,正满城拿人呢。” “人抓到了吗?”萧程的视线从热乎的炙肉移开,偏过头去问道。 “没有,就好像那些纸是凭空出现的一样。这街上巡防营的人比百姓还多,就连今天小人去买炙肉的时候都不太好买。” 在有庆说话的间隙,萧程已经把炙肉分成两盘,其中一盘推至有庆面前。 主仆二人就这么絮絮叨叨聊着,边享用这盘闻名全城的炙肉。 “不过世子,你总是让小人上街打听这些,但是又出不去,有什么用呢?” 自从有庆下定决心跟随萧程后,萧程便经常差他出去买好吃的,顺便再打听五花八门的消息。 以至于哪家王公在今日举办宴会、哪家勋爵在明日嫁女娶妇、哪些官人受贬擢升,有庆都能带回来个七七八八。 “解闷。”萧程说得言简意赅。 有庆咀嚼炙肉的嘴停了又停,他家世子有时说话做事是随心而为,只是没想到居然喜欢专听贵人们的八卦。 “你急匆匆地找我来是做什么?”徐遗刚进赵眄的府邸就见对方皱紧眉头对着桌案一言不发。 距案发当日已经过去两三天,得到的线索只有这些写满无稽之谈的废纸。 赵眄捻起一张纸递给徐遗:“你帮我看看,这些纸上的字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徐遗一一比对过后,深沉道:“字迹看似不一,但是你看这里。”他指出两处可疑的地方继续说,“这两处收笔却是一样的。” 赵眄眸光闪过一丝锐敏,追问:“你的意思是这些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徐遗没有否认,再道:“此人很聪明,故意将字迹写得不同,让你们误以为这是多人作案,其实他忘记隐藏最致命的一点,那就是习惯。” 此结论一出,并未令赵眄的眉头舒展多少,反而让调查上升了一个难度。 二人齐齐拿起纸,对着光线,企图从纸上的纹路寻找突破点。这是寻常人家所用的纸无疑,也是最常见的一种,但却隐隐的发出一股香味。 赵眄凑近专注嗅着,只觉这股味道越闻越熟悉,却说不上来。 “不似熏香,也不似香料所致,而这些大量充斥着这些味道,经久不散,并非一日之功。”徐遗喃喃自语道。 “檀香?大相国寺……”赵眄灵光一闪,激动得拍起手,亢奋道,“对!我曾在大相国寺闻过,这就是檀香的味道。可是这里少说也有上百份,支取起来未免太引人注目。” “藏匿在大相国寺里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大内的人过去一盘问便知,风险太大。” 赵眄听后觉得有理,朝门外大喊:“吴内官,你带着人悄悄的将城中还有京郊的所有寺院道观看守起来,一旦有任何可疑的人,不必立即拿下,先跟着再来报我。” “是,殿下。” 良久之后,徐遗才开口:“还不够,寺院道观都是清净之地,平时人不会太多,容易打草惊蛇。若你是他,作为一个香客,事成之后还会继续留在那等人来抓吗?” 赵眄:“你的那个办法不会是……” 徐遗会心一笑,伸手指着桌面缓缓道:“引蛇出洞。” 第12章 赵瞻已连续两夜没有吃好睡好,他花了巨大的精力才堪堪将城中四处流窜的谣言控制住,此时正坐在庐陵官府中小憩。 陈内官心疼太子,吩咐下去这个时间不见任何人,可屋外的动静还是将睡得不安稳的赵瞻吵醒。 “殿下,景灵宫奉安官卢显求见。” 赵瞻正好想见见这个卢显,便言:“宣。” 赵瞻更衣完便在公堂下坐着,陈内官端来提神醒脑的茶汤,他还未咽下第一口,卢显就“扑通”跪下,高喊请罪。 “下官景灵宫奉安官卢显前来请罪,身为奉安官却没有尽到应尽的职责,让太祖御容被流言侵扰,以致陛下抱病在身,实属是大罪,求殿下责罚。” 卢显的额头完全贴合地面,身体连带声音都是抖的,语气中极其自责。 “卢相公先起来吧。”赵瞻语气温和,面上也毫无愠怒。 卢显识趣地爬起来,可背始终不敢伸直。 “卢相公一番言辞倒叫本宫有些无地自容了,此次奉安是本宫经手还出了这么大的事,且不说太祖御容是否为假,若为假,比你更有罪的不就是陛下和本宫了吗?” 尽管赵瞻说得缓和,但字字落入卢显的耳里后,后者早已汗流浃背,又再次“扑通”跪下,他清楚地看见额上的汗顺着面颊滴在地上。 “是下官失言,下官唯恐辜负了陛下的信任,日日惶恐,夜不能寐,是不敢再做这奉安官了。” 赵瞻并不着急接下对方的话茬,转而吹了吹茶盏里的茶汤,这盏咬得极好,汤面只是微微波动,未起涟漪。 “卢相公这是要辞官?”赵瞻面色渐冷下来。 “下官自知再无颜面忝居其位,还望殿下成全。” “不急,本宫有几句话想要问你,奉安前有无其他人常来景灵宫参拜太祖御容。”赵瞻直指正题。 散播谣言者认定太祖御容像是假的,就说明他定是见过而且为之熟悉,得时常瞻仰才行,景灵宫的特殊也昭示着他的身份绝非简单,至少可以自由进出景灵宫。 但是卢显的回答除了赵氏宗室子弟常来再无他人,且自官家下令奉安以来,景灵宫便不再行参拜之便。 赵瞻顺意点点头,打起了别的算盘,对卢显开口:“卢相公不可太过自责,毕竟此事不再在你我预料之中,辞官就不必了,先回家休息一段时间,查清后再议吧。” 卢显拱手谢恩:“下官深谢太子体恤,下官告退。” 待卢显的身影消失在庐陵府,赵瞻的面色才显露出来,陈内官见他眼底怒气隐现,忍不住说:“殿下,这卢显也太不识好歹了。” 赵瞻冷哼一声:“你也觉得他这官辞得太着急了?” “一切都还没水落石出,在此刻辞官,要么真是无颜做官,要么就是心虚了。” “陈内官,找人盯着他。” “是,殿下。” 赵瞻坐在位子上深思熟虑后,才将宗室子弟排除在外,只因他们无需大费周章闹出这般动静,只需上一封折子或者是亲自进宫说明就好。 同时他又把目光放在景灵宫的其他奉安官和宫人身上,若是有人与卢显有仇,不堪其扰想要加以陷害,又何必选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害人害己的法子。 那么接下来要去见见当时寻回御容像的那两人了,也希望弟弟赵眄那查到了有用的线索。 徐遗和赵眄一番商议的引蛇出洞之法就是效仿,若没有同伙,那人见城中又飘散着“景灵宫太祖立身像为假”的流言定会出来一探究竟。 所以他们定下分次撒落,而且越多越好,这恐怕会将赵瞻好不容易维持下来的局面给打破。 但顾不得这么多了。 赵眄派人乔装改扮,扮成民间各色人群在各个高处守着,这些纸张一落下便引来成群的百姓围观,人群中也有人在切切私语。 “不是不让传这些东西吗,之前有人在茶坊中跟着私论太祖御容,后面就被带走看押起来,现在还没放出来呢!” “咱们还是走吧,走吧。” 毕竟有前车之鉴,他们脸上多少畏惧些,赵眄站在较为隐蔽的地方观察,但愿此法能起效果。 一次、两次、三次过后,就在赵眄快要放弃时,有人传话来称有个可疑的和尚最近常在附近出现。 和尚? 赵眄立即动身下楼,守株待兔这么些天,他早就将这附近的茶坊酒楼喝了个遍,上了马后还没骑出几丈远,身后就传来吴内官的叫喊:“殿下等会!” 他有些不耐,回道:“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 吴内官一把薅住赵眄的缰绳,气喘吁吁:“等不了了殿下,官家宣您即刻进宫呢。” 即刻进宫?究竟有什么样的要紧事拖不得。 不过赵眄在策马进宫途中冷静下来,心中隐隐猜出几分。 赵眄风风火火地进了垂拱殿,不料想赵瞻也在殿中,并肩时互换了个眼神,对方提醒他今日父皇的心情很不好。 “儿臣请陛下安。” 赵琇慵懒地靠在塌上,听赵眄的声音响起,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随后发出一声闷哼:“哼,朕安得很,有你们替朕做决定,朕一身轻松怎会不安。” 赵琇说得平静无常,下一秒却突然咳嗽起来,赵瞻识趣地上前递茶服侍,他进宫后就看见赵琇面前放的一叠纸,瞬间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他温声打岔:“爹爹,先喝口茶缓缓,别再气着了。” 第14章 赵琇接过,不悦地瞥了他一眼,风口转而冲向赵眄:“本以为你在太学读了几年书能学好,改改你那心浮气躁爱惹祸的性子,从前你大哥还能帮你遮掩,现在这些荒唐的东西都递到朕的眼前来了,还要你大哥怎么帮你!” 发了一通气后赵琇又猛烈地咳了起来,赵眄低头跪下倒是干脆,认错道:“此事是儿臣一人所为,但一切是为了将嫌犯捉拿归案,以正法纪,才出此下策,陛下要打要罚儿臣都认了,只是不要怪罪于大哥。” “嘭”茶盏被赵琇摔在地上,溅落下来的茶汤浸湿了赵眄的衣袍,很是显眼。 “陛下,此事是儿臣让老四这么做的,儿臣想过京中上百万人,每日出城进城的人不可计数,照原先的查法不知要查到什么时候,时间一长难免闹得人心惶惶。” 本应在一旁为赵琇顺气的赵瞻此时正跪在赵眄身边,字字顿挫有力,令赵琇不得不听几句。 “倒不如主动让对方现身,所以儿臣才决定和老四一面暗中排查一面引蛇出洞。” 赵琇这才略微舒缓了些,左手一抬:“太子起来吧。” 赵瞻迟迟不见后文,又道:“勉知行事是鲁莽了些,但他从未参与过朝政,乃是情有可原。” 赵琇对上太子的眼睛,眼里满是恳切,心渐渐软了下来。 “罢了,你起来吧,以后多听太子的,别再给他添乱。” “儿臣知错,谢陛下隆恩。” 赵眄得以出了垂拱殿,第一时间去了东宫,这是他们哥俩一个坚持多年的小习惯。 从儿时起,每逢闯祸赵瞻替他在赵琇面前求情后,他都会去东宫自觉等着认罚。 这一次也不例外,是因事情紧急没来得及告知,害得大哥又费心费力替自己遮掩。 至于那个和尚,他进宫时交待得很清楚,由吴内官带人前去。 赵眄闷闷不乐地进了东宫,陈内官过来问安也随意回应,等赵瞻回来时,他的精神才算好一些。 “等很久了?” 赵瞻眉眼柔和,瞧着弟弟那扑在桌上等他的身影,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小时候那样,走近时脚步不自觉越来越轻。 赵眄闻声,耸拉着的脑袋立刻抬起,身子“噌”地从椅子上起来规矩站好,乖乖地把手伸到赵瞻面前。 赵瞻明白的那一刹那忍不住笑出了声,故意问:“伸手作甚?” “我错了。”赵眄忽略掉刚才的笑声,老实回答着。 赵瞻颇为欣慰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感慨道:“你已成人,早已明白是非恩怨,做任何事都有了自己的规矩和考量,长大了,就不必事事都告诉我。” 鸟儿一旦学会如何飞翔,便任由它飞吧。 赵眄不是不懂,他只是习惯了,习惯有哥哥替他安排好的时候,只要在东宫,他就会心安。 他又道:“可我把你好不容易稳下来的局面给搞砸了,害得在陛下面前也跟着受骂。” 赵瞻安慰道:“并非如此,人的嘴是管不住的。你的这步险棋,可有徐遗的手笔?” “他帮了不少忙。” “嗯,他确实是个可用之材,你们冒了这么大的风险,该有消息了吧?” “已经派人盯着了,大哥那呢?” 赵瞻摇摇头,他要会的人可是窝在这京里多年的滑头,单从问话就套出点别的东西,得费些口舌。 二人交换完各自收集来的线索,赵眄便迅速离开东宫找吴内官汇合去了。 此案的切口最终落在了那个和尚身上。 陈内官等赵眄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后才敢问自家殿下:“先前这四殿下怎么了,又受什么委屈了?” 赵瞻眼里涌出无奈与心疼,声音极轻:“他一直都是委屈的。”忽然又想起什么,再道,“去把东宫玉牌拿给他,有这个在人前行走也方便些。” “是,殿下。” 赵眄匆匆地赶到汇合的地点,得来的却是一句令在场的人都琢磨不透的话: “你要的线索在大理寺。” 第13章 吴内官带人赶到这座灵泉寺时已经扑空,里头慢悠悠地走出一位小沙弥指明他们要找的人法号持戒,人已经在大理寺。 赵眄提出想要看看持戒的禅房,小沙弥也欣然带他们前去,穿过一径通幽小道,一处寻常的后山禅房就在眼前。 众人仔细查看持戒的屋子,甚至不放过任何一处角落,可还是一无所获,唯一得出的结论便是这里存在着常年居住的痕迹。 “他在这待了多久?”赵眄问道。 小沙弥如实回答:“我来得晚,不清楚师兄来的时间,不过施主可以问问住持。” 赵眄看了眼天色,对吴内官吩咐道:“吴内官,你去把持戒的来历给我查清楚了之后去大理寺找我。” 策马驱至大理寺时,天色将晚,大理寺的人正忙着上灯,众人面对这个大步流星闯进来的人都投去了异样的目光。 赵眄在院中站定,他等了一会儿,有些等不及了就随便揪住一个人问道:“你们大理卿呢?” “大理卿不在,官人可明日再来。” 赵眄欲说有谁见谁,屋内正好传出来赔礼的歉声:“不知是四殿下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大理正赔着笑脸迎接,近身前先打量了一遍赵眄,眼尖的他瞧见了对方腰间坠着的玉牌,乃是东宫的东西。 “听说你们这今天来了位和尚,法号持戒,我要见他。” 大理正一边引路一边笑着解释:“两位相公早就交待下官,待会四殿下来要好生招待,请这边来。” 持戒从狱中提来,走到一间亮堂的屋子,这来时的这个功夫,赵眄已经为他烹好了茶。 持戒虽然知道见他的人是赵眄,但还是站在一定距离之外不肯靠近坐下。 “你们都出去吧,我有话要单独问。” 持戒还是一动不动。 “你见过两个人隔这么远距离聊天的吗?”赵眄边说边分好茶水。 他想过此人是借住在寺院的香客,亦或是其他种身份,却独独没想过居然是一位和尚,那些檀香也便有了合理的解释。 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法号持戒。” 赵眄笑了笑,抬起杯子抿了一口茶水:“这个我知道,我是问你俗家姓名。” “既是俗家姓名,过往红尘就不必再提。” 两次回答持戒都面容平静,赵眄也不急,茶刚煮好正热着,有的是时间品。 “灵泉寺不属于皇家寺庙,连为御容殿诵经祈福的资格都没有,你是怎么进去的?” “殿下若是说景灵宫的话,在下确实没有进去过。” 赵眄掐着这个关口继续追问:“那你是如何断定太祖御容为假,你可知亵渎御容乃是死罪,很有可能还会连累其他人。” 他口中的其他人指的就是灵泉寺。 不料想持戒此时越平静越显得他不卑不亢起来,突然问道:“殿下就这么确信我就是你要找的人吗?我只说殿下要的线索在这里,可没说殿下要的人在这里。” 赵眄避而不答,同样也抛给持戒一个问题:“那我是不是你要见的人呢?” 持戒逼上赵眄的视线,两人互看好一会儿,才收起试探的眼神。 持戒喝下还是温热的茶水,赵眄又为他斟满一杯。 “我若是怕死,就不会来大理寺。” 这一句倒叫赵眄意外,问:“既然你说御容像是假的,那真的在哪呢?” “我要见官家。” 赵眄停下举杯的手,只答:“官家尚在病中,无法见你。”又转移话题道,“不如你来为我解答,我想不通为什么你藏了这么久之后会主动来大理寺,这无疑是自投罗网。” “大理寺掌刑断狱,至少公正严明比较安全。我行踪已露,所以不能断定我第一个见到的人是否是我想要见的人。” 持戒的一番话令赵眄不由得警觉起来,抓住关键:“还有谁在找你?” 持戒再次重复:“我要见官家。” 赵眄自知自己还未完全获得持戒的信任,在对方还肯继续谈话的时候迅速的结束了这场对话。 出来时,吴内官已经在院中候着了,赵眄临走前交待大理正除了自己和太子殿下,谁都不准见这个持戒。 这个大理正原本稍有为难,但赵眄搬出了太子也只好满口应答。 回府途中。 吴内官:“殿下,持戒本名叫陈元伯,建宁人氏,是在永泰十四年六月入寺修行的。” 赵眄:“原因可知?” “住持只说他当时进京投奔亲戚,不料亲戚被奸人所害,实在无处容身才出家为僧。” 赵眄一扯缰绳停在了原地,他盯着灯光下的影子沉默不语。 吴内官也跟着停下:“殿下,有什么不对吗?” “他是建宁人,而建宁又在虞州三地,四年前才出家,恰巧就在迎回太祖御容的前几个月。” 第15章 吴内官好似恍然大悟一般,手掌一拍:“哦!那这未免也太巧了吧。” 赵眄不敢断定,又道:“还未证实,先回府吧,驾!” 说完赵眄的马便飞快地朝前奔去,待吴内官回神时已经离得好远,他大叫:“殿下!您等等我!驾!” 赵眄府中,已有一人等候良久。 “今日你被官家骂了?” 这本是一件在赵眄身上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由徐遗说出来再落入他耳里,总让他觉得这个人在等着看好戏呢。 赵眄故作震惊:“这么快就传到你耳朵里了?” 徐遗语重心长:“不仅仅是我,连翰林院的人也知道的不少,朝廷里还顺带把你从前闯的祸事也一件一件翻出来,高赞不学无术、不务正业、难堪大用……” 赵眄索性和徐遗碰了个杯,回谢:“过奖。” 世人的评价,他赵眄从前会去在意,并为此难受从而否定自己。可后来慢慢学着不在乎的时候,可谓是通体舒畅,不过如此。 他将一切涌来的目光、评价等等都收入囊中,也意味着什么也没接受。 徐遗:“究竟是谁特意传入官家那的,你可有想过?” “没有。”赵眄答得干脆,“这不是要紧的,要紧的是御容案。” 他将今日所见所闻和自己的猜测一骨碌地吐出来,徐遗听完后同样陷入长久的沉默:“看来这件事,没有我们想象的这么简单。” 赵瞻先找来当时驻守在虞州三地的前宣抚使杜文景,毕竟迎回御容像是他一手促成,立有头功。 再问完个中细节之后,经查证杜文景所说不假。还剩最后一个人,此时正传来关于张逊的消息。 “殿下,张逊刚才去了卢显府中。”陈内官回禀道。 赵瞻翻看着问话的记录,思索道:“你觉得这三人的关系如何?” 陈内官了然:"杜文景与张逊关系不错,但张逊和卢显的关系还没有相熟到要深夜拜访的地步。" “明天见见这个张逊。” 赵瞻在庐陵府里待的时间不长,可想而知张逊几人的证词相差无几,同样的话只是换了不同的说辞,所以他还是如同上次安抚卢显一样安抚张逊。 出了庐陵府,他带着人直接去往大理寺,人还未到,大理正就笑吟吟地在大门外等候。 他没有着急见持戒,反而看向大理正:“昨日四殿下可来过?” 大理正只瞟了太子一眼,就觉对方的眼神颇有深意,即刻哈腰点头:“来过来过,只是四殿下来得突然,下官招待不周,请太子殿下恕罪。” 他两日连续恕罪两回,不过这一回却是实打实的害怕,与其等太子挑明不如自己认了好。 赵瞻笑笑罢了:“大理正尽忠职守,恪守本分,定是被大理寺的繁杂事务牵绊住手脚,岂会有罪,得嘉奖才是。” 大理正一听险些站不住,背上的汗齐齐流出,额上的汗珠也只敢站在一旁偷偷抹掉。 “我今日不想喝茶。”这是持戒见赵瞻第一面说的话。 “本宫不是来找你喝茶的,是最近有些烦恼想请师父参解一二。” 持戒有些不知其意,但还是随着坐在赵瞻的对面。 “本宫常去大相国寺听师父们讲经,每每结束后都心情舒畅,至此便有了精研佛法之妙的兴趣。” “那殿下此时应该去大相国寺,在下的见解恐比不上。” 赵瞻摆摆手,无趣道:“他们每回都说一样的话,听起来甚是无聊。”又纠正,“世间佛法同宗同源,何来高低之分。” “殿下请问。”持戒让步道。 “都说凡尘往事是执念,只要放下了一切皆烟消云散,但这个执念越来越深,以至于抛不下忘不掉,最终让人活在痛苦之中,该怎么解?” “殿下生来就与旁人不同,天之骄子,众星捧月,怎会有放不下的执念。” “当然不是我,是我认识的一个人,叫做陈元伯。” 赵瞻盯着持戒的双眼,那双平静如水的眼里微微触动,产生了波澜。 “他几年前失了家乡,孤身一人长途跋涉投奔亲戚,结果亲戚造奸人所害,他举目无亲无处可去,最后不得已皈依佛门,几年后又与一桩大案牵扯不清,而这桩案子与他的家乡有关。” 赵瞻故意不往后说,停下来观察持戒,见持戒盘念珠的双手失了平稳没了章法,身子直直坐着僵在那儿。 “这个陈元伯剃发受戒的时候是否真的放下从前的事了?” 两人僵持半晌,持戒终是败下阵来,双唇因为紧张而颤抖:“殿下到底想问什么!” “我想问的不正是你想说的吗?” 持戒被问急了,转头带着些怒气瞥向赵瞻,忍不住腹诽:这两兄弟怎么都一个样! 赵瞻起身走近,开口:“你不想回答没关系,不如让我来猜猜,你是建宁人,来庐陵只有短短几年,身上无一官半职,景灵宫自然进不去,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太祖御容像在遗失前你就见过,是也不是。” 持戒稍微从激动的情绪里抽出来,理智驱使他提出了同一个要求:“我要见官家。” 赵瞻也回得干脆:“官家命本宫全权处理此案,你若是不想说就算了。”语毕,朝屋外大喊一声,“陈内官,回宫。” 这回持戒再也坚持不住,焦急道:“我就是陈元伯,虽是建宁人但从小在虞州长大,因崇拜太祖事迹,所以时常去御容殿瞻仰祭拜。” 在南赵,只有虞州的御容殿允许百姓自由进出。 “你何以断定景灵宫供奉的是假的,那场大火又是怎么回事?” 张逊找到杜文景奉上御容像的时候,自称在大火中将它抢救下来。当时战乱,虞州百姓自保都来不及,谁又会去特别留意,所以张逊和杜文景那里的说辞也无法具体证实。 持戒不假思索坚定道:“因为御容像根本没有遗失!” 第14章 “你说什么!”赵瞻脱口而出,他被惊得顿住脚步,甚至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 陈内官正要推门而入时就听见里头的动静,便停下手中的动作不敢贸然进去。 “仗打到虞州的时候,流民四窜,混乱不堪。好在奉安官傅修远未雨绸缪,提前将御容像收好以免在战乱中受损。至于那场大火,我也是后来听人说的。” 说着说着,持戒举起手发誓:“殿下!我以性命担保,我说的句句属实!” 赵瞻一皱眉:“既然如此,你们说出真相的机会有很多,为何要等到现在,傅修远又在哪?” 持戒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双膝跪地,发出清脆的声响,喊道:“这就是我想说的冤情!” 过了半个时辰,赵瞻才从里面出来,但是他那平时温柔平和的脸黑得令陈内官下了一跳。 陈内官看太子不说话,走之前他特意地往屋里瞧,瞧见持戒正跪在地上心神恍惚的样子,想着刚才谈话定是闹得不愉快。 赵瞻走路的速度极快,似乎是有什么急事,陈内官赶忙上前,凑近小心地询问:“殿下,接下来有什么吩咐?” “把老四找来,我在东宫等他。”赵瞻的语气也是冷冷的。 东宫。 “什么?!”赵眄语气中饱含着不可置信。 一个案子还没结束,这又牵扯出另一个案子,还很有可能是个人命冤案。 两兄弟互相通气之后,率先去查当年虞州御容殿失火一事是否如持戒所言,但是第一步就遇到了困难。 如今虞州三地是北真的地盘,由北真的镇南军镇守,如何去得,必须要有一个合理的理由才行。 赵瞻:“之前和谈本就有意重开互市,现在只不过想把时间提前而已。” 赵眄有些明白了:“大哥是想派使节正大光明的去北真,然后再暗中派人查不成?” “不,要把这事放在明面上,一旦被北真发现就会留下把柄,落人口实。”赵瞻起身,从身后的书架上抽出几卷卷宗递给赵眄,“在你来之前,我调出了百年盟约时我们与北真的往来文书,曾有过几次互赠御容像的先例。” 最后一次互赠是三十多年前,当时北真与南赵的关系远比现在融洽,前后可没有这么多的剑拔弩张。 “一箭双雕啊,还是大哥厉害。”赵眄佩服得竖起一个大拇指,可又转念一想,“可是陛下不见得会答应啊。” 赵瞻不是没想到这一层,思来想去还是得找一个人帮忙,互赠御容像这个口得北真来开。 具体事宜他们是在午时前商议完的,而徐遗临危受命是在午时后确定的。此时他顶着正盛的日光进了质子府的大门。 他是世子接伴,去质子府探望合情合理。 萧程一见是徐遗来,脸上自然焕发着高兴的笑容,就像是阔别已久再次相见似的。 “稀客呀,几日不见,我还以为徐学士要将我忘了呢。” 第16章 这哪是几日不见,萧程被变相看押以来已将近两月。 “世子。”徐遗对他说话怪怪的早已见怪不怪,还是顿身行了揖礼。 萧程招呼着徐遗坐下,又命有庆端上好的酒来,介绍着全是陛下赏赐,他一时半会也喝不完,请徐遗帮他分担下。 不知怎的,徐遗总觉得有时候带有目的性的去面对这个世子,会不自觉在心中搜罗起显得不那么直白的说辞。 就像现在这样。 “有件事,想请世子帮忙,不知世子是否愿意?”徐遗小嘬了一口酒,发觉入口清香凛冽,而且酒味淡淡的。 萧程觉得有些好笑,这天底下哪还有他愿不愿意的事情,也客气道:“不如先说说什么事,我也好为徐学士尽些绵薄之力嘛。” “不敢,是重开互市在即,南赵为进一步修好两国情谊,还请世子写一封家书促成两国互赠天子御容。” 是促成而不是提议,他就不得不做,萧程一时陷入沉默,徐遗再道:“太子殿下说了,可以满足世子的一个条件。” 萧程此刻陷入纠结,他清楚的知道要将这封信送到谁手上才能办成这件事,唯那个人,他是最不能利用的。 帮忙。 徐遗,你说得可真好听。 萧程把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后开口:“这庐陵我还没玩够呢。” 徐遗领会,也陪着饮尽了杯中酒。 “我的字不好看,我念学士代笔?” “这是自然。” 待落款处写上萧程的名字时,他自嘲着这算哪门子家书,却又提醒道:“这封信最好先送去虞州。” 信备好后迅速发了出去,同时南赵也在紧锣密鼓的组建使团,任命由去年就与北真打过交道的使节裴茂为“互市使”。 果然,北真这回发来的是正式文书,欣然同意提前开启互市,末了还加上互赠御容像的提议。 同时发来的还有一封厚重的家书,就夹在正式文书里,不过要给大内过目才能下放质子府。 阿程亲启。 这熟悉的笔迹,摸上去厚厚的信封,萧程只是拿着心中就泛起了酸楚。 他小心翼翼地拆开已经打开过的封口,轻柔地展开后才发现有两封信件。一封来自元真,一封来自元瀚。 密密麻麻写满了寻常亲人对远方游子的思念关切之语。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读着,原来他们都还惦记他,这是他活在这世上仅存的、唯剩不多的温暖了。 有庆已经全然沉浸在从萧程身上不断流露出的孤独中,令他不忍上前打扰。 但是世子爱玩爱热闹,或许出府能让世子心情好起来,可别再憋坏了,所以嘟喃道:“世子,官家什么时候才会收回旨意啊?” 萧程放下信件,怅然回答:“快了。” 赵瞻在劝说皇帝时,着重解释互赠御容像的好处,虞州三地的百姓变成了南赵遗民,难免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在这个节骨眼上,能有一副画像送过去,不仅能稳定民心,长久以来还有利于收复失地。 一切准备就绪,使团马不停蹄地前往北真,这一次出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快上很多。 这也同时让一个人着急起来。 还是在一个深夜,张逊之前听到出使的消息原本也没有多想,可是后来书画院要准备画像的事宜让他心里打起了鼓。 如今使团已经出发了好几天,他实在忍不住,悄悄让人备好车去杜文景府上。 比起张逊的沉不住气,杜文景要更显得从容一些。 “你就不担心他们在虞州查出一些什么来吗,万一傅修远的事暴露了怎么办!陈元伯那小子还没找到呢!”张逊着急,实在没有闲心坐下掳来喝杜文景给他备的茶。 杜文景气定神闲:“陈元伯已经在大理寺好好待着了,你急也没用。” “大理寺!”不料张逊大嚷道,意识到自己音量过高,又压低声音,“他在大理寺你怎么才告诉我。” 杜文景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反驳:“告诉你有用吗,难道你还能进去也把他杀了?” 张逊先是疑惑地看了他几眼,忽然反应过来,这是觉得死到临头了要把自己撇干净啊。 “哼,杜文景,可别忘了这件事也有你的份,你脱不了干系!” 面对张逊的威胁,杜文景没有丝毫的惊慌,质问他:“当年要不是你贪图富贵,一心想进这书画院,得罪了傅修远,没有我在这里头牵线你到得了今天的位置吗。” 张逊脸上闪过一丝耻笑,对杜文景嗤之以鼻:“别把自己说得太无辜,当年你不也需要一个立功的机会,否则你的命做到宣抚使的时候就到头了!” 杜文景不想回答他,其实他早已想好,若东窗事发便可称受了张逊的蒙蔽,一时失察才犯下大错,最坏的结果是丢官罢职,要不了命。 然后他悠悠道:“使团去北真是谈互市之事,况且时间过去这么久了,那座御容殿早已经被毁了,还能查出个什么东西,当务之急是要在太子殿下他们之前先找到那副真的御容像。” 张逊无论如何也安不下心,提出质疑:“那万一陈元伯早早交出去了怎么办?” 真是个蠢货。 杜文景索性不看他,直道:“他要是真交出去了,你我岂能在这安然度日。太子是何许人也,连他也找不着,这就说明陈元伯没有说出实情,我们就还有机会。” 这小子消失了多年,竟然一直藏在京郊的寺院里,还真是小看他了。 张逊稍稍定下心,便不再逗留以免徒生枝节。 趁使团出使的这段时间,赵瞻暗中把张逊三人近年来做的每一件事都给调查个底朝天。 尤其是张逊,持戒提到他的时候,那模样恨不得立刻将他生吞活剥。 但持戒的话也不能全信,所以他交待使节裴茂在调查御容殿的时候留个心眼。 赵眄在灵泉寺附近安排人手,持戒大张旗鼓地去大理寺,他是陈元伯的消息终究纸包不住火,定会有人去灵泉寺附近搜寻。 不过真的那副在哪儿连赵瞻也不知晓,持戒提出一个条件,要他们将傅修远的冤案调查清楚公之于众后,他才肯说出。 第15章 商议互市的地点就安排在虞州,使团在此落脚之后,镇南军节度使元真就派人接待。 这位元真将军在北真可是被奉为战神的存在,永泰十二年十二月北真对南赵发动奇袭,不到三个月就拿下了南赵最至关重要的关隘——背水关,而后占据了虞州。 其迅猛之势令南赵应接不暇,最后不得不割地和谈,一切都是这位元真将军指挥。 自他镇守虞州三地后,采用两国制度并行的方式治理。曾在南赵做官的如今依旧是官,只是没有多少实权,不过能保住一条命已经谢天谢地了。 民间百姓经过几年的发展与融合,渐渐形成一种新的、独特的生活方式,所以当裴茂看着虞州经过战乱后恢复得如此之快,多少有些惊讶。 等互市谈得差不多的时候,裴茂抓紧去了御容殿一趟。 “崔供奉。” “互市使。” 裴茂对这御容殿仍旧保持着原来的样子表示好奇,不禁感慨道:“看着这座曾供奉着太祖御容的宫殿,过了这么多年还是原来的样子,我这心中是感慨万千啊。” 崔供奉听后,微笑附和着:“是啊,算算时间也有百年之久了。” 裴茂装作想起来什么事:“几年前起了大火,太祖御容也遗失了,好在最后找回来了。”说着他环视了一圈,“我看这里也没有被火烧的痕迹啊?” “使节有所不知,当时节度使见到大殿被火烧得面目全非,就命人翻修,才有了这副样子。” 元真自小熟读兵书,连南赵的阵法与各个将军的用兵之道也颇有研究,南赵开国皇帝这样的一个人物他怎会错过,不仅研究,还很是佩服。 见到一副残败不堪的景象于心不忍,所以没有拆掉它,反而精心地修复起来。 只是现在殿中空荡荡的,不再进行御容祭拜,但特许南赵人在这里举行祭祀的习俗活动,所以原本只做得小官的崔供奉顺理成章的掌管这里。 裴茂抓住一点,不明道:“只是大殿被烧?” 崔供奉点点头:“是啊,说来也奇怪。”他顿了顿,看向周围没有人在,但还是压低声音,“我依稀记得是在一个夜里,突然就着起火来了,可是又无人值守,御容像怎么样我也不知。” “那这里就没有人提前将御容像收起来?”裴茂追问。 崔供奉叹着气:“唉,说句大不敬的,这打着仗呢,保命都来不及,谁会去管一副画像。” 裴茂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朝廷上下都猜测这火就是元真放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崔供奉一脸鄙夷,虽说他再也回不去故国,但元真好歹给了他官做,对待他们南赵遗民也一视同仁,至少让他们的生活过得和从前差不离。 第17章 他是不会信此说法的,当即否定:“怎会,节度使攻进来后就下了死命令,不许在各处烧杀抢掠,但凡有人犯此命令,立斩不待。” 裴茂闹明白了,崔供奉所言与持戒一样,这火烧得蹊跷。 “你可认识张逊?” 崔供奉一偏头,在脑海里思索了一番:“……好像有些印象。”然后一拍手掌,“我想起来了,他曾得罪过傅奉安,当时闹了好一阵子。” 裴茂微微表现得震惊:“哦?” “这个人几乎每日都会来,一站就是一天,起初傅奉安认为他是对太祖有敬意,后来才知不是,你猜猜因为什么?”崔供奉故意卖了个关子。 裴茂扬起眉毛,透露出好奇:“这我哪知道啊。” “有回接连好几次都没露面,我们正纳闷呢,后来突然出现要单独见见傅奉安,来的时候手里抱着一副卷轴。” 崔供奉说着用手比了比,裴茂看出来了那大小和御容像所用的尺寸一样。他大胆猜测:“莫不是……” 崔供奉肯定道:“正是!他竟敢偷偷临摹了一副太祖御容像!” 此刻两人的表情是如出一辙。 “这!这可是死罪啊!” “我看啊,他就是个胆大包天不怕死的,还扬言要进书画院,求傅奉安看在他一片赤忱之心上,为他引荐。” 裴茂惊道:“这怎使得!若是真依了他,官家问罪下来你们岂不是跟着倒霉。” “是呀。”崔供奉现在说起这件事心里仍是愤愤的,“所以傅奉安才将他赶出去,警告要是还有下次,就一定上报朝廷治他的罪。” “那你们可有见过他画的那幅?”裴茂问道。 崔供奉摇摇头,称当时张逊涨红了脸骂骂咧咧地出来,将画捂得极其严实,不过见他如此自信,想必画技应该不低。 自从那之后,张逊就再也没有出现。 裴茂眼珠一转又问道:“在下还有一事请供奉告知,太祖御容像上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崔供奉与故土的使团碰面后,心情也变得愈加愉快,面对裴茂的问题与来意并没有深想。 “有一处,几年前殿中闹了耗子,碰倒了香案,就在最下方燎黑了一小处,不仔细看的话是看不出来的。” 裴茂深思片刻后点点头,又问:“陈元伯你可有印象?” 崔供奉再次在脑海里搜索起这个人名,实在是没有听过,随即摇摇头。 “唉。” “哟,这是怎么了?”崔供奉听见裴茂满是遗憾地叹了口气。 裴茂痛心地解释道:“傅奉安已经去了,只留下一句遗言,要我帮他找一个叫陈元伯的人,就是在战乱的时候走散的。” 崔供奉听后也跟着哀叹起气来,别看现在的生活归于平静,但是因战争带来的恐惧是一辈子也磨灭不掉的,他也曾亲耳听见过与亲人失散的哭号。 裴茂见要确认的问题悉数了解了,便立刻与崔供奉作揖道谢而别。 回行馆后,他马不停蹄地书写出一封密奏,趁夜色还未降临,一匹快马已经踏上了回南赵的路上。 南赵。 “殿下,人出现了。”孟青闪到赵眄身边说道。 灵泉寺附近的茂密的绿林里,赵眄对整个寺庙里里外外的安插了无数眼线。 “在哪?” “刚才在那鬼鬼祟祟的。”孟青向寺庙的大门指了指,又道,“他进去了一会儿就往后山去了。” 赵眄将目光投射至那片还没有排查过的后山,嘱咐:“跟上去,把人提来。” 孟青应下后,身子又是一闪,消失了。 没等多久,一阵阵“哎哟哎哟”的男子吃痛声由远及近,最后在赵眄耳边萦绕不休。 “放开我!你们凭什么抓我!”这人大叫道,脸上因挣扎许久憋出了汗,“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没有王法!” 赵眄转过身一挥手,孟青收回了对男子双手的钳制,只留下一根麻绳死死绑着。 男子见身稍微恢复些自由,迫不及待地连滚带爬逃出几米远,又灰溜溜地被孟青提回来,就此老实地跪在地上。 “别急啊。”赵眄左看右看找了个石墩子从容地坐下来,准备闲聊一番,“我就问你几个问题,回答得好呢我就放你走。” 男子晃着被绑得隐隐作痛的手苦苦哀求:“这位爷,我不知道哪里得罪你了,我寻思我也没干什么吧。” 说起来他觉得自己无辜极了,好端端地走在路上,忽然背后脖子被人重重打了一下,又将他撂倒在地,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一路拖来这里。 赵眄微不可察地白了他一眼,好声好气地问 :“你往后山去做什么?” “找山货!”男子叫道。 “是吗?”赵眄拉长音站起身,缓缓走到他身旁,绕着审视了一圈,山货工具统统没有,“找什么山货呢?” 男子突然委屈起来,急出哭腔:“正找呢!就……就被他打了!” 孟青的眼皮抬都没抬,只是一脚踩在了麻绳的一头。 赵眄蹲下来,不再兜圈子:“你要找到山货是不是一副画像。” 刚才还和气的人突然换了一副面孔将男子吓了一跳,又听见画像二字,眼神闪躲,支支吾吾地回答:“山货……就是山货,还能是什么!” 赵眄双眼微眯,语气不得不再强硬些:“你只要乖乖地告诉我,你在给谁找这副画像,我就留你一命。” 男子撇撇嘴:“哟,好大的口气,威胁我?杀人是要偿命的,我要报官!” 赵眄笑了,跟着学“哟”了一声,坦白道:“看来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吧。” 他起身挺拔地站着,然后咳嗽了几声,旁边颇有眼力见的孟青迅速复制吴内官的强调和台词,郑重介绍:“这可是四殿下。” 而“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一句被他自动省略。 只听男子默默复述一遍“四殿下”之后,再看看赵眄的脸想要对上,但是并无太大反应。 看来是不知道我这个坏名远扬的四殿下长啥样啊。 赵眄心想。 他从腰带上解下玉牌拿到男子面前晃了晃:“你主子就是官,要不请他来辨辨,看看是你命硬还是我这个乱说话的人命硬。” 男子渐渐意识到不对,那玉牌上刻着“东宫”二字,不管是不是真的,面前这个主不好惹,万一坏了事小命可就真的不保了。 赵眄打量男子害怕发抖的样子,直接了当道:“你在后山发现了什么?” “一……一个山洞。” 赵眄嘴角轻微上扬,伸手给男子解开了麻绳:“给你一个保命的机会,回去告诉你主子说找到东西了,今晚要他亲自来。” 男子瞬间蔫了,这不是强人所难吗,为难道:“我可以带你们去见他。” 赵眄冷冷地收回视线,留下一句话:“这条命,要或不要就看你自己了。” 第16章 渐渐入夜了,赵眄悠闲地靠在一棵槐树下,呼吸平稳,闭着双眼小憩。 但他的耳朵可没闲着,林中草丛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与虫鸣声时刻被他捕捉入耳。 此刻正是夜深人静,灵泉寺外晚灯已上,行人香客少之又少。 “殿下,鱼上钩了。”孟青提醒道。 赵眄缓缓睁开眼,就见两道人影鬼鬼祟祟地朝后山走去。 他轻轻打了个哈欠,略带兴奋道:“走吧,收网去。” 这灵泉寺后山极大,而且地势较陡不好行走,又是京郊,所以鲜有人来。 原本由人工开凿出的爬山小道也长满了二丈高的杂草,若不仔细辨认,哪怕在白日也难以寻到落脚之处。 张逊边走边暗暗骂着,他不敢点上火折子,只能借着月光。 每十步都能被一块石子或者是一个小坑绊得一个趔趄,要不是身后的人拖住他,他非得头朝下滚下山去。 “万全,这到底是什么破地方,还有多久能到!”他突然向身后喊道。 这个叫万全的人吞吞吐吐的过了好一会儿才答:“马上了马上了,就在前头的山洞里。” 说完,他时不时地回头朝身后望去,好似在找什么一样。 赵眄一行十多人,容易暴露不能跟得太紧,只让一个孟青在前面紧跟,他是一个暗卫,懂得怎么藏匿自己的身影,并且在沿途留下记号。 赵眄就慢悠悠地跟着记号来到一处山洞前。 越往上,山上的树木也越来越密集,这处山洞就藏在一片葱郁的树林后,想要看清周遭环境也越来越吃力。 孟青进去前贴心地砍断胡乱生长的枝杈,令赵眄得以畅通无阻。 赵眄吹起火折子,细细端详起洞内石壁。他高举起火折子才能勉强看清上面刻的经文,每一篇经文旁都刻着相对应的壁画。 他伸出手触碰,发现这些石刻的痕迹很是圆润,还沾着一层薄薄的水雾,有些长着青苔的地方更是滑腻非常。 第18章 看来这个洞窟有些年头了。 再往里他能听见缓慢而悦耳的水流声,连同壁画经文一直延伸进去。 赵眄心想怎么走了许久还不到头,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一处异常空旷的地方。 孟青接引他至隐蔽处,这个位置恰好能听清里头人的说话声。 张逊一进来便迫不及待地开始翻找,他巡视一圈发现这里有供奉的蜡烛、香案,还有诵经用的木鱼和蒲团。 他脸上浮出得意的奸笑,陈元伯那小子的老巢一定就是这里了。他冲上前,找一处丢一处,弄得地上狼藉一片,然而最重要的东西连个影子都没有见着! 张逊有些怒了,指着万全的鼻子吼道:“东西呢!” 万全避开张逊的视线,朝洞口的方向看去,张逊又斥一声,他才胡乱指了一圈结巴道:“东西……我也不知道啊。” 张逊气火冒三丈,三步并作一步揪着万全的衣领咆哮:“你不是和我说就在这个洞里吗!你敢骗我!” “是啊,我来的时候还在这里的,怎么就不见了!”万全继续支支吾吾,心道四皇子怎么还不来。 张逊突然生起一种不详的预感,丢下万全就往山洞出口快步走去。 “张画师,别着急走呀。”赵眄见时机正好,从黑暗里走出来。 中计了! 这是张逊的第一反应,转头骂起了万全吃里扒外。 赵眄视线落在一边缩着脖子的男人,原来他名字叫做万全啊。 “四,四殿下。”万全害怕道。 张逊眯起眼在昏暗的光线下也认出来:“四殿下?不曾想还能在这里见到。” 赵眄吹灭火折子,扔在一旁,取而代之的是身后侍卫举起的火把。 “我来这是找人的,不知张画师来这是找什么呢?” 张逊自知事情败露,依旧嘴硬:“下官听闻这座山洞里有歹人藏匿皇室画像,身为书画院的人自然要过来看看。” 真是说谎话脸都不带红一下的,张口就来。 赵眄意味深长地“啧”了一声,朝身后下令:“都带走。” 十多个侍卫齐刷刷地上来架住两人,张逊垂死挣扎:“四殿下,你无缘无故拿人这是什么道理!” 可惜无用。 赵眄无情地拒绝:“有什么话留给大理寺去说吧。” 而万全见自己也要被带走,撕心裂肺地喊着:“四殿下!不是说好了把他带过来就留我一条命的吗!”他试着挣扎几下,发现压着自己的手纹丝不动,“诶!你们放开我!” 然后整个山洞来回飘荡着“饶命啊”。 赵眄留下了几人将这入口处看守起来,不许任何人进入。 张逊和万全被押进大理寺闹出的动静引来没有睡意的持戒,他站在窗前冷眼看着张逊挣扎不休的模样,心中当真是痛快极了。 他不由得握紧了念珠。明日,明日就是傅修远冤屈昭雪的那天。 第二日大早,大理寺提审了张逊和万全,他们一出牢狱,牢头们瞬间觉得耳朵清净了,昨夜可是听了一夜的冤枉,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太子殿下,人已经提来了,要现在审吗?”大理卿禀道。 赵瞻看了会儿茶汤,显然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嗯,不过本宫就不去了。”转头看向赵眄,“今日问审,你来吧。” “啊?”赵眄自知有些失态,劝道,“大哥还是你来吧。” “我乏了。”谁料赵瞻下一秒就坐在位子上闭目养神,不再理会。 赵眄不明白大哥这么做的用意,但还是乖乖听话随大理卿而去。 吴内官和陈内官互相对视一眼,都抿嘴笑着,前者还调皮地暗中朝赵眄竖起了大拇指,意指:殿下冲呀,别怕。 万全一见到赵眄的身影,像抓住了救命一般按捺不住地叫道:“四殿下,你什么时候放我出去啊!” 赵眄忽觉得有些头疼,也不知张逊是从哪里找来这个人,许是病急乱投医罢。他示意牢头们先将他带出去,需要他作证时再来。 然后收敛神情,正色道:“张逊,有人状告你私自临摹太祖御容像,以假乱真,还告你蓄意杀害虞州御容殿奉安官傅修远,你可有异议。” 张逊不答,赵眄又让大理卿呈上裴茂发来的密奏,把誊抄好的那份展现在他面前。 后者跪在地上低着头瞄了几眼,自知已无力回天,便想着黄泉路上怎么着也得找几人作伴。 “下官要状告前宣抚使杜文景和景灵宫奉安官卢显!” 赵眄突然笑了笑,好一个反咬,一个接一个,有点意思。 第17章 永泰十三年二月,元真率领的北真骑兵往虞州城方向攻来,恰好虞州的绝大部分兵力都调去背水关了。 南赵的援军又迟迟不到,杜文景瞧见敌人来势汹汹,寡不敌众,连夜捡点了行囊与剩下的几千兵马准备独自逃走。 城内百姓知晓快要打仗,各家混乱不堪,也急急忙忙寻到杜文景的府邸。 杜文景见到这个场面,只好对他们说去求援兵,为了让百姓们相信,他忍痛割爱了近一半的兵力驻守在城内各个城门口。 可这一半兵马中却没有一个可以站出来主持布防御敌的人,犹如吹散的沙砾,如何抵挡得住凶猛的北真骑兵。 傅修远一心为保太祖御容像,他收好画像后托人找到了杜文景身边的侍卫,谁料这个侍卫以宣抚使忙于求援的事情没空见人拒绝了。 他小心护着画像不敢随意离开,那名侍卫却隐瞒了出城的时间,到底还是没能跟上杜文景的队伍。 几天后,整个虞州大乱,杜文景留下来的人毫无战斗力,北真还没有发动进攻,里面就先溃不成军了。 北真不费一兵一卒轻松地打开虞州的最后一道城门。 虞州率先沦陷,紧接着是建宁和漳平两地。 元真虽下了死令,不许在城中烧杀抢掠、欺辱南赵人。 北真士兵没了泄愤的理由,就把反抗的南赵人抓起来当作俘虏。 不知南赵的太祖皇帝见到此情此景会作何感想,百年前一举定中原后转头趁热把北真打得躲回草原,让对方不敢再来犯。 如今就有一位年轻有为的将领只用短短几月的时间改换了这种局势,他此刻正站在城楼上俯瞰着这一切。 北真势必要从南赵这里讨回百年来失掉的骨气,强烈的野心在元真的眼中燃烧,但始终没有杀戮的气息。 傅修远不敢现身,要是太祖御容像落入敌人手里,那他就成了千古罪人了。所以他趁天色漆黑,绕了几个时辰的路从一座山偷偷地翻出城去。 可是这里里外外的北真守军实在太多了,似是要将整个虞州三地收入囊中。 他又是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再追得上早就逃之夭夭的杜文景。 就在他逃出去一天后,虞州的御容殿莫名的起了大火。 纵火者就是张逊。 他见御容殿空无一人,连画像都不见踪影,猜测傅修远要么是死了要么是被俘。 人如此,更别提一副画像了。 火光在他充满欲望的眼里闪烁着。 杜文景在距虞州三十多里外的丰河县安顿下来,然后立马向朝廷递上论述虞州如何沦陷、他率人如何抵御的折子。 这时他身边的侍卫提了一嘴:“宣抚使,之前有个叫傅修远的说要见你。” 杜文景:“他说了什么?” “他想让您派人护送他进京。”侍卫又想起了一些东西,“哦!送的东西好像是一副画像。” 这话一出,杜文景心中忽地警醒起来,抄起桌上的案牍对身边侍卫就是一顿铺天盖地的斥责:“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才告诉我,你想害死我不成!” 侍卫觉得自己实在是委屈,有口难辨:“不是您说不见任何人的吗。” 事已至此,杜文景在责怪他人也无甚用,他又拿起笔忐忑地写了一封折子: 虞州失陷,奉安官傅修远下落不明,以致太祖御容像遗失,是臣失职,还请陛下决断,臣愿驻守在此直至找回御容像,将功折罪。 这封折子送达朝廷后,朝廷格外重视,赵琇立刻颁布寻回御容像的诏令,立功者重重有赏。 不到一月的时间,这道诏令下达全南赵,各个地方官在此事上花费了巨大的精力。 永泰十三年八月,张逊自称带着御容像找到丰河县,要求见杜文景。 杜文景欣喜若狂,连忙将张逊迎进城,第一件事便是确定张逊的身份。 “你是怎么找到御容像的?”杜文景问道。 张逊从容回答:“小人是在虞州的时候,当时御容殿着火,小人从火里将它抢了下来。” 杜文景大惊:“着火?!” “是,小人亲眼看见是北真人放的火,后来在路上的时候听人说奉安官傅修远已经死了。” 杜文景上下打量一番张逊,思考着他说的话是否具有真实性。 第19章 “画像呢?”杜文景问。 张逊闻言展开画像,一副栩栩如生的太祖御容就展现在杜文景的面前,他仔细检查了卷轴,发现轴体处有熏黑的情况,符合张逊所说。 而且他也是见过御容像的,上面画的确实是太祖不假。 杜文景心中越来越高兴,眉毛得意地扬起,御容像成功寻回,傅修远又不知道死在了什么地方,想治他出逃的罪也难了。 杜文景忍不住发出的“呵呵”笑声全部落入张逊的耳里,他见自己成功瞒天过海,心中甚是神气。 他从儿时起就自认画技不凡,不输于书画院的那群饭囊衣架,只是愤懑于没有托生到好人家,始终觉得怀才不遇。 对于傅修远当初的斥骂、同乡人的耻笑、身边人的瞧不起,在这一刻统统都要高看他一眼。 “小人斗胆相问,诏令中的赏赐是什么?” 杜文景听后不多想,随意道:“都是些金银财帛罢了。” 张逊又道:“那小人不想要这些钱财呢。” 杜文景疑惑:“不想要?那你还想要什么。” 须知朝廷的赏赐,普通人是几辈子都花不完的,居然不想要,脑子糊涂了吧。 “这些都是身外之物,对于小人来说无甚用处。” 杜文景斜着眼瞧,对张逊这个人多了一些探寻的意味。 “你要求什么官?” 张逊讪讪一笑:“呃,小人想求书画院,不知道难不难?” 杜文景心下立刻明白了,这哪是不在意钱财,供职书画院,若能讨得官家欢心,那些身外之物不就收入囊中了吗。 这是准备钱权两手抓啊。 杜文景点点头,告诉他也无妨:“若要求官也不难,到时候朝廷迎回御容像,说不定你可以面见官家。” 张逊大喜:“多谢宣抚使。” 杜文景坦然接受道谢,之前还觉得此人是个糊涂的笨蛋,没想到聪明得很。 这两人是万事大吉了,而张逊口中已死的傅修远正躺在一个小山村里,如今才悠悠转醒。 他睁开疲惫不堪的双眼,还没适应登时由黑转白的光线,耳边就传来急切的关心:“傅奉安,你醒了?” 傅修远迷迷糊糊地听到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而且很是熟悉。 男子再次说道:“是我,元伯。” 是陈元伯,傅修远心中生起一丝欣喜,他挣扎着想起身,但是一动全身的筋骨都扯住神经,疼痛无比,再加上年纪大了,伤势更是恢复得慢。 “傅奉安,你受伤了,大夫说好好养着别乱动。”陈元伯边解释边扶傅修远重新躺下。 “画像……画像。”傅修远仍惦记画像不敢忘记,他虚弱地喊道。 陈元伯知道他口中的画像指的是什么,赶紧从床尾的包袱里抽出来,安慰:“它在这,你就放心养伤吧。” 陈元伯是在回虞州的途中遇见傅修远的,此前他回了趟老家建宁祭祖,又安排亲戚照看老宅,想着是时候与傅修远道别投军去了。 结果没想到,物是人非,沿途见到的都是逃命的难民,拦下一人才知是北真骑兵攻打过来占领了虞州。 他心中焦急万分,趁乱溜进了虞州,到了御容殿时,眼前已经是一副大火摧残下的断壁残垣。 他拉着街上的人问傅修远的下落,却没有一个人知道。所以只好借助运气,一路问一路找去,终于在一处小山村遇见正倒地昏迷不醒的傅修远。 陈元伯花些钱借了间农家小院替傅修远治伤,他头部受到撞击,左腿摔断了,又根据昏迷的位置判断应该是从山崖上滚下来的。 而御容像被好好地护着没有受损,只沾染些泥土,但都被陈元伯小心地擦拭干净了。 傅修远总算将悬着的心放下来一点,又问:“我昏迷了多久?” 陈元伯算算日子:“好歹也有一个多月了。” 话音刚落,傅修远就慌张起来,快速地和陈元伯解释缘由后就犟着脾气要即刻出发去庐陵。 陈元伯拗不过,缓声:“那咱们至少把伤养好些再走。” “等不及,御容像一日不回去,就跟着在外面颠沛流离一日,况且北真军不知什么时候就打过来了,难不成让太祖流落一辈子?”傅修远争道。 “北真不会打过来,已经和谈了。”陈元伯说到这神色凝重,气息发抖,他本不想这么快告知的,“十多万人全军覆没,虞州、建宁、漳平都割给北真了。” 这消息对此刻的傅修远来说宛如晴天霹雳,虞州可是太祖发迹之地,就这么被人轻易地割了去。 他抬起手重重地敲着床板,痛心疾首喊道:“可恨呐!” 陈元伯见傅修远反应这么大,失火一事更不敢说出来。 他坚定道:“我和你一起去庐陵。” “这如何使得?” “就当是我报答你的恩情,当时没有你的那番话,如今我怕是已经回到建宁浑浑噩噩的度日了。” 陈元伯感激傅修远对他的勉励,将太祖的事迹讲述给他听,让他明白哪怕困于危难的人,也能凭借一腔孤勇破釜沉舟,闯出自己的一番天地来。 傅修远见他执意如此,便不好再推拒,两人商谈好,算了下身上的盘缠不日就出发。 第18章 由于傅修远的伤还未痊愈,路上总是走走停停,但这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 他们在途中曾找上地方官府,不是吃了闭门羹就是被晾着,一问才知御容像已经被迎回,所以他们在那些官员的口中也被打成了骗子。 “太祖御容像已经迎回,若你还在这胡言乱语,休怪本官对你不客气!” 当初傅修远对张逊说的话如今安在了自己的头上,当真倒反天罡,当真讽刺! 他就应该把那副临摹的画给烧了,一时的心软竟给小人钻了空子。 永泰十四年一月,二人终于走到庐陵城门下。 傅修远尝试找到庐陵府尹,但他的一个胡子拉碴的跛子,话说起来又着急又混乱,任人听了都会认为他精神失常。 “去去去。”衙门的捕快嫌弃地将人轰走,拉扯之间傅修远摔倒在地。 陈元伯见了赶忙冲上前扶起,朝那位捕快振振有词:“你们怎么能这么赶人呢!我们只求见府尹一面也不行吗!” 二人一到庐陵,傅修远便等不及要见赵琇,思来想去先找到府尹比较稳妥,可谁知他连衙门的门都进不去。 他道出自己的官职也没有人信,一定要他拿出凭证才肯通报。 可是他的凭证早就随虞州被割了去,早就被焚烧在大火里。 陈元伯扶着傅修远慢慢挪回客栈,他想着这样长久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傅修远的状态是越来越差了,有时反应迟钝耳鸣,陈元伯要大声叫喊才能将他的神拉回来,有时正常交流着忽然又变得不太清醒,说胡话的次数越来越多。 大夫也说是因为当时头部受伤没有及时救治导致的,陈元伯压根不敢让他独自出来,每次都偷偷跟在后头。 过了几日,陈元伯找了个抓药的借口出了客栈直奔景灵宫。他躲在不远处蹲守,连续守了几天终于让他等到机会。 “卢相公,有人拦轿。” 卢显坐在轿内,伸手掀开帘子,远远瞧见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抻开双臂拦着去路。 “去问问什么事。” “是。” 旁边的随从不一会儿就回来禀道:“他说要见您。” 卢显:“哦?” 随后他命人压下轿子,慢慢朝陈元伯走去。 不知为何,陈元伯身子忽然紧绷,僵硬地放下双臂,有些紧张地看向卢显。 “既见到本官,有什么事情就说吧。” 陈元伯看着大街上人来人往的不好开口直言,便道:“这里不太方便。”又往街边上的角落指了指,“去那说。” 卢显有些摸不着头脑,此刻他刚下值,正想往家赶舒舒服服的休息呢。 但人多眼杂不能发作,还是面色不悦地点点头。 陈元伯囫囵个的把护送御容像的过程倾倒出来,却让卢显听得越发糊涂,也越发惊诧不安。 傅修远不是死了吗?怎么又活了? 卢显打断道:“兹事体大,你要本官如何取信于你?” 陈元伯脸色微沉,伸出手发誓:如若有假定当雷劈。卢显思考一番还是同意与傅修远见上一面。 傅修远现在的样子就像是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憔悴的白发哪怕束起也遮不住磨难对他的摧残。 卢显虽没有见过他,却知道他的年纪左右也就不惑之年,便沧桑至此,未免唏嘘。 傅修远激动得好一会儿才平静,可当卢显向他要御容像带走时,他的那条警惕的神经又开始提醒。 “下官想要亲自交于官家,这心才能安呐,还望卢相公帮忙。” 听人这么一说,卢显也不能硬抢,毕竟他还要好好问问杜文景这是怎么一回事! 第20章 “本官已知晓,不如你先在我府里住下,待我禀明官家,好安排你进宫事宜。” “不行!”陈元伯出声打岔,对卢显歉道,“相公见谅,傅奉安的身体还未痊愈,不敢打扰贵府,而且小人也照顾习惯了,还是让他和小人待在一起吧。” 这么明显的怀疑卢显要是听不出来他就是个傻子。 “呵呵呵,也好也好。”他好意地笑了笑,又吩咐下人,“来人,备好马车送他们回去。” 是夜,卢显火急火燎地进了杜府,杜文景还没来得及招待,就被一句“傅修远还活着”给定在原地。 他立即派人请来张逊。 张逊辩解道:“现今殿中供奉的确实是真的呀,就是下官从大火里救下的,上面还有烟熏的痕迹,你也是见过的,那傅修远说不定扯谎了!” 杜文景反驳:“那他怎么又活了?他死的消息可是你亲口说的。” 张逊无奈地叹了口气:“下官当时只是听说,谁知他是不是见敌军来了躲起来,现在战乱已去四海和平又出来。”转头对听得一愣一愣的卢显道,“又想做那奉安官了呗。” 一时之间,那二人无话,张逊接着道:“你们想想,他一旦见了官家,遭殃的就是我们。” 卢显率先抢问:“此话怎讲?” “倘若官家要查,下官和杜相公自然逃不了,卢相公你做了多年的奉安官,对天家御容那是了如指掌,如果太祖画像进景灵宫之前没有发现问题,你猜会如何?” 还能如何,自是天子之怒,雷霆降身,他卢显怎能遭得住。 “若傅修远手中的是假的,下官和杜相公只是被奸人污蔑,而卢相公你也难逃一罚。” 卢显着急起来:“这又是何故!” “既然是假的,还面呈给官家做什么?” “说到这,怎么处处都是我的错了?” 张逊宽慰道:“所以绝不能让傅修远进宫,大家相安无事才是最好。”他瞥向一言不发的杜文景,意有所指,“您说是不是啊。” 杜文景明白此人一旦入宫,他战前私逃的事就会随之揭露,到时候就不是问责这么轻松了。 他见张逊从容不迫,想必已经有计策了,于是问:“你有什么办法?” 张逊露出得逞的笑:“那就要麻烦一下卢相公了。” 他们商谈完的第二日,就派人告诉傅修远即刻进宫。 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 卢显先特意去客栈接上傅修远,可是半路在景灵宫就下了马车。没过多久傅修远就渐渐睡去,可怜的他还不知驾车的车夫已经换成了张逊。 直到黑夜降临,傅修远昏睡的劲过了,不肖细想,再迟钝的人也该反应过来。 傅修远挑开帘子向外一望,山野树林,杂草丛生,这根本不是进宫的路! “停车!停车!”他在车内慌乱地大叫着,想去开车门,发现被人从外面锁死了,而且身上也使不出来力气。 卢显下了迷药! 马车飞速行驶了一段路程,到了一处山坡缓缓停下。 车门落锁声音响起,一张如同地狱修罗鬼魅的脸赫然出现在傅修远的面前。 “张逊,果然是你,你个卑鄙的小人!”傅修远狠狠骂道。 张逊一点也不恼,反而很享受将与他作的人踩在脚下的快感。 “骂吧,骂够了好上路。”他抬眼满意地看了看四周,这是他精心为傅修远选的葬身之处。 “你敢!卢显呢!我要见他,我要见官家!”傅修远艰难地爬到车边,但是他站不起来,身子一斜就重重向下跌去。 “要喊冤去地府里喊吧,那有人听!”张逊抽出一条细长的麻绳,套上傅修远的脖子就紧紧勒着。 霎时间,山间土路上被挣扎出两道印证着鲜活的生命慢慢逝去的痕迹。 张逊探了探鼻息,确认人已死透,于是费力拖到山坡边,一脚踹下山去。 永绝后患。 陈元伯在客栈焦灼地走来走去,等到天黑也等不来人,便立即收拾行囊带上御容像离开。 傅修远在出发前曾交待他如果天黑后自己还没回来,或者来的不是宫里人就立刻带着画像躲起来,躲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出现。 这边张逊发现空荡荡的车内后对着消失的尸体处骂着:该死的东西,临死了还要摆老子一道! 又彻夜搜寻了客栈,陈元伯早已无踪无迹。 看来得把这小子解决了才是真正的永绝后患。 赵眄眸中盈满杀气,脸上的怒意传到攥紧的拳头上,正极力忍着一脚踹过去的冲动。 视朝廷律法为玩物,视万千人命为草芥,难道寻求公道的人在他们眼里就这么低贱吗。 赵眄没有接触朝政的这几年觉得弊政改了,朝廷的风气便会慢慢向好,可到了真正接触的时候,只觉恶心,憎恶。 他冷声向大理卿说:“大理卿,这些人私临御容、蓄意纵火、杀害朝廷命官、临阵脱逃,弃百姓于不顾、隐瞒包庇,该以何罪论处。” “证据确凿,张逊数罪并罚,乃是死罪;杜文景身为宣抚使,敌军来犯有统领御敌之责,却带兵私逃,又助张逊是为从犯,也以死罪论处;卢显身为奉安官,明知御容像有疑却行包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罢职处之。” “那就抓紧拟好,送到刑部去吧。”赵眄说完不愿再待在这里,出去时正撞见赵瞻和持戒说话。 真正的太祖御容像已经在赵瞻的手中了。 赵眄的脚步显得有些沉重,眼中隐有痛意,即便他自认掩饰得很好,也被细心的赵瞻给捕捉到了。 赵瞻放柔声音:“结束了?” 赵眄怅然地点点头,瞄了眼持戒补充道:“傅修远的尸体问出来了。” 持戒的身子一震:“太子殿下……” “事不宜迟,走吧。” 第19章 天星引路,明月清辉。 张逊手指一处山坡下,便立刻有人下去搜寻傅修远的尸骨。 几柱香后平地上陆续排列一块块惨然瘆人的白骨,令立在一旁的持戒倒吸一口凉气。 待赵瞻带来的仵作细细查验后,确认是傅修远的尸骨无疑。 张逊彻底慌了神,以跪姿向赵瞻挪去,不断磕头哀求:“殿下,就看在下官揭发有功的份上,饶下官一条贱命吧!” 下一刻所有人被持戒吸引过去,他虔诚的俯下身,一手握在傅修远的手骨,一手持着念珠,闭眼忍耐就要迸出的悲痛缓缓诵出佛经。 他在为冤死的亡魂超度。 在场的人默契得都屏住了呼吸,林中静谧,虫鸣鸟叫皆遁去,唯有萦绕的经声让人动容。 超度完成后持戒才走过来审视着张逊,冷笑出声,极尽讽刺:“张逊,杀人要偿命。” 回城途中,赵瞻时刻关注着赵眄的情绪,温和启唇:“感觉怎么样?” 赵眄神情黯然,真相大白的那一刻他才品出大哥要他审问的用意,愤怒痛斥:“已经做官的只为自己,自私自利;想要做官的不思正途,为奸得势,令有冤者投告无门。” 他张着疑惑难解的双眼看向赵瞻:“我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有朝一日这些人霸占朝政,那宣德门外的登闻鼓岂不是成了摆设!” 赵瞻耐心听完,娓娓道:“天下之事,尤其是百姓生计,不是靠想就能够明悟的。我们手里掌握着万民得以安身立命的权势,答案就在这里。” 赵眄的眼睛忽然亮起来,答案真就很简单,不是靠想而是靠做。 “大哥我明白了,今后我一定会好好辅佐你的。” 他说得郑重其事,反倒让赵瞻一时之间不太适应,不过见到弟弟逐渐沉稳起来,心中甚是欣慰。 “对了大哥,这个还你。”赵眄解下东宫玉牌,但他紧握的双手没有挪动之意。 赵瞻调笑道:“怎么,不想还了?” 赵眄迅速摇摇头,东宫玉牌是何等重要之物,世间仅此一枚,是能够代表太子的存在,他哪敢留下来。可是一开口还是流露出不舍:“主要是……太好用了。” 赵瞻一噎,这叫什么话。 但,之后还有更好用的。 真假御容案的来龙去脉皆整理成奏疏上呈天子,赵琇又是发了好大一通火,如此雷霆传到市井坊间,也跟着咒骂起张逊等人是奸佞小人,杀得好! 赵琇念在持戒护御容像有功,打算赏赐他,但是持戒拒绝了。 赵眄问他今后有何打算,持戒说他要做回陈元伯,依旧去投军。赵眄提出写封推荐信,投到魏西行麾下,但也一样被拒绝了,便不再提。 北真送来的御容像也顺利抵达,是圣主皇帝什斡哥祖父的画像,这就需要举办一场隆重的盛会。 北真使者会观礼,萧程这个世子不出现不行。 “这次盛会关乎两国,北真使者在场,不好叫世子继续待在质子府,而且三个月的时间也够了。” 第21章 最后一句话惹得赵琇有些不快,但还是同意太子所言撤去质子府外的禁军。 萧程身上最后一道禁锢也被卸了下来。 他恢复自由身之后第一个露面的地方就是大相国寺,北真与南赵通盟已久,送来的御容像都供奉在这里。 萧程的情绪毫无波澜,但是还是要装作缅怀,论起来什斡哥与他母家萧氏还有姻亲。 什斡哥的姑奶奶嫁给了萧程外祖的亲哥哥,联姻后对两家的势力扩张帮助极大,但在什斡哥祖父即位后,萧氏全族上千口人就断送在这位铁腕之下,一夜之间,血流成河。 这些陈年旧事距今已过去四五十年,若问萧程心中何感,答案是没有。 繁琐的盛会结束后,萧程带着一脸无害和睦的笑容走到徐遗身边:“徐学士有时间吗?” 徐遗:“世子请说。” “之前学士带我游遍庐陵各处,还没好好感谢学士呢。” 徐遗拱手:“这是陛下的旨意,世子不需言谢。” “那日在飞星楼好像让学士花了不少钱,以至现在想想都过意不去,我已经订好了位子,来不来全看学士了。” 语毕,萧程的步子向外迈去,徐遗不好驳人面子,一路跟了上去。 飞星楼的客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多,这跑堂的来来去去见过这么多人还是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他们。 “哟,两位官人来啦,今天想用些什么?” 萧程很是爽快:“各样好吃的都来些,正饿呢。” “好嘞!” 徐遗隐约觉得不妙。 没等多久,他们面前就摆满了各色佳肴,当然还有萧程为数不多的喜欢的炙肉。 萧程立刻为他满上一杯:“学士是庐陵人吗?” “不是,下官的家乡在东屏。”面对萧程的眼神询问,又继续道,“只是读书时就来庐陵求学,所以对这里稍有了解。” 萧程尝了尝酒:“看学士年纪不太,一定是才华出众才能有如此成就吧,听说这翰林学士院可不太好进。”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徐遗内心深处似被一把利刃再次割开,眼睫微颤,眼神游移。 徐遗自嘲似地笑答:“不错,翰林院是天下学子挤破头都想进去的地方,实在是个好前程,下官自然也想。” 萧程扫过徐遗那双明亮的眼睛,你终于承认了。 以及,酒真难喝。 “学士觉得这里的酒怎么样?” “下官不善饮酒,无法品出其味,最多也是一知半解。不懂就作评价,有失公允。” “我倒是觉得一般,好酒我喝过不少,但是好茶却没喝过。”他把桌上所有的酒都推到一边,“除夜宴听到学士和宋侍郎谈论起某个地方的茶,我却忘了叫什么名字。” 徐遗身体一顿:“产自茶亭县,不过没有名字。” 萧程心想当然没有名字,茶亭县的茶山本就没有多少,产量也少,味道又极其普通,基本仅供给于县内。 “哎,这太祖御容像还好有傅奉安护着,否则不知还要在外飘荡多久。” “是呀,我现在想起那个叫张逊的,真是可恨,死得好!” “多亏了官家明察秋毫。” “如果不是当年有人故意耽误军情,那虞州三地还是咱们的,怎么可能输给那些北地粗鲁的蛮子!” “要说可恨还得是哪个叫什么许的东西!” “……” 旁边那桌的人热火朝天地谈论,声音越来越大,萧程的手不自觉地握上酒杯,由于太过用力显得有些微微颤抖,眼中换上狠厉的目光。 徐遗也听到了,但同时被萧程的状态引去,以为是骂北真人的话惹他不舒服,他有些尴尬地叫道:“世子?” 萧程转回神来又是眉开眼笑:“学士饿了吧?也是,光顾着聊天却把这一桌佳肴给忘了。” 解决这顿让人有些堵心的吃食,其时间长短与饱腹程度不亚于他们第一次。 回质子府时天上已是点点零星。 萧程一踏进外院,一道黑影就从屋后闪了过去。没了禁军守卫,这个人出现的方式还真是大胆。 然而在他卧房里,黑影已经等了很久了。 “你家主子又有什么交待?” “图呢?”黑影回道。 “什么图?”萧程揣着明白装糊涂。 “你知道的。” 萧程淡然:“你也知道,我刚恢复自由身,去哪给你找图。” 黑影沉默了一会儿,这时屋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像是朝这里跑来。 “但愿你别忘了这件事。”黑影话音刚落,就从窗外翻了出去。 “世子在和谁说话呢?”有庆推门进来问道。 “吃撑了,自言自语消食呢。”萧程随口一答。 有庆愣住,这个消食的方式还真是特别。 萧程几乎可以锁定黑影背后的主子是谁了,什斡哥顾及元大哥的面子,只要他做一个安分的质子就好。 而什斡哥的弟弟——辽王,却不这么想。 一日清晨,赵眄换下平时的锦衣常服,换上了一件正红的官袍。 这身官袍是特意按照他的身量裁剪的,非常贴合他高挑修长的身材,更能体现出他玉树临风的气度。 像是一早就备下的。 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一脸神气的吴内官。 吴内官看这自家殿下一本正经的样子真是判若两人,非同寻常,又忍不住在后面偷偷地竖起大拇指。 “四殿下怎么突然造访,可是有什么要交代的?”庐陵府尹一路小跑出来迎接。 赵眄还没开口,吴内官就上前清了清嗓子,气势已经酝酿得差不多了。 “睁开你的……”话到口中又及时咽了回去,不行不行,这种场合还跟以往一样介绍,有损殿下的形象。 吴内官调整好笑容,重新说道:“我们四殿下是新上任的庐陵府尹,相公,您看看这个。” 边说他边掏出一道诏令递给还在蒙圈的前庐陵府尹。逐字逐句看完了,前府尹点头称是的同时让出了一条路。 此前赵眄被叫去垂拱殿,寻思自己也没干啥事啊,结果稀里糊涂地听完赵琇对自己的一番夸赞之语,又稀里糊涂地应下庐陵府尹这个差事。 事后反应过来便跑去东宫求证。 果然是大哥的安排。 赵眄暗自高兴,一是可以继续为大哥分忧;二是可以利用职务更好的将手伸进朝廷里的蛀虫之流。 可他突然做了庐陵府尹的消息一经传出,有些人便坐不住了。 毕竟南赵有皇帝即位前就是庐陵府尹的例子。 这个赵眄从前并不得官家喜爱,这几年又是赐宫外立府,又是插手朝政。 照这个速度,封王的日子,指日可待。 第20章 赵眄第一天上朝后,那些他有印象的没印象的全涌在他面前一个劲儿地恭贺,其中不乏在后背随流笑话他的人。 吴内官默默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从前怎么没见你们对我家殿下这么殷勤啊。 赵眄嘴边擒着假笑维持了许久,笑称自己新官上任没有经验,还需各位相公们多多包涵提点才是…… 客气往来进行了几个回合一群人方散去,赵眄才拍拍早已酸痛的面庞,带着吴内官闪身躲进了东宫。 “勉知,你才上任,怎么又往我这里跑?”赵瞻从一摞摞折子里抬头。 赵眄一口茶水还没下肚,一桶凉水就先浇在他头上了。 “大哥,我就休息休息。”他小声嘟喃,理不直气也不壮。 “公文批了吗?庐陵府的官员们都了解多少?该如何安排都想好了?”赵瞻严肃起来,眉宇间少了平时与弟弟相处的柔和。 一连三问抛给赵眄,求其是那道颇有威慑力的眼神让赵眄自动绷直背部,紧张起来。 “我这就回去,小弟告退。”赵眄行礼后又是带着吴内官闪身出了东宫。 陈内官也是看着赵眄长大的,对他的性格分外了解,忍不住笑道:“四殿下这下该老实收心了。” 赵瞻语气中染着淡淡的忧愁:“我虽能为他遮风挡雨一辈子,但我们不是寻常百姓家的兄弟,有些事情还是要他自己去经历。” “殿下,咱们都忙活好几天了,今晚就回府睡吧。”吴内官勉强睁开困得发昏的眼皮,好死不活地劝道。 这是赵眄挑灯夜战的第四个晚上,没想到他仍旧精神抖擞,活力无限。 “从前在太学读的那些经义策论,让我自以为能够快速经手这些公务,现在想来是我天真了。” 太学毕竟还是学府,离朝廷还有一段距离,其教授的经史学术、治事治民终将只能作为理论补充。 他翻着近年来庐陵府处理过的公文,上到国家大事,下到鸡毛蒜皮都要格外细致不容有失。 所以,他在心里更加佩服大哥了。 “我还要提醒你一句,能不能换一种词来介绍你家殿下。今非昔比,说的话做的事都要再三小心,你……” 第22章 一声平稳的呼噜打断了他,他无奈地摇摇头继续看着公文。 “那是因为……小人以前说习惯了,都成了口癖,不好改啊……呼……”断断续续的辩解伴着沉重的呼吸让赵眄再一次摇头。 翌日清晨,天边刚翻鱼肚白,蒙蒙亮着。 赵眄已经洗漱完毕,心大的吴内官还趴在椅子上呼呼大睡。他走上前揪着人耳朵,凑近大喊:“醒醒别睡了!到底你是主子我是主子!” 吴内官登时清醒,胡乱用清水抹了脸,主仆二人便出发上朝去了。 “你这黑眼圈,是多久没睡了?”下朝时,徐遗指着赵眄的眼睛询问。 赵眄懒得开口,用手比了个三。 徐遗:“原来你也不是不学无术、不务正业、难堪大用啊。” 赵眄:“过奖。” 徐遗哼笑几声,好意提醒:“快回去休息吧,这么熬着身子吃不消。” 待赵眄离开后,徐遗注意到不远处林文凡与几位户部官员交谈,正想要抬脚上前和人叙叙旧。 “这林学士现在是官家新宠,这不上月就调去户部任了郎中,风光啊赶得上当年学士你了。” 是宋裕敬的声音。 来的还有另外一个人。 徐遗:“曹驿丞,多年未见,真是久违。” 曹远微抬起的头遇到徐遗似要将他看穿的眼神又落了下去,含含糊糊:“久违、久违,也不知徐学士过得如何?” “托驿丞的福,很好。”这句很好徐遗几乎是加重了语气。 宋裕敬观望一会儿,出来打个圆场:“曹驿丞的官职已经升到兵部职方郎中,学士还不知道呢。” “是吗,那恭喜了。”徐遗语中没有太多的情绪,又问,“怎么不见谭驿丞?” 曹远哑口,递了个眼神给宋裕敬,后者自然地接过话茬:“谭驿丞身患顽疾,已经过身了。” 徐遗:“可惜了,曹郎中一定要保重身体啊。” 面对徐遗意味深长的忠告,曹远讷讷应承,没有人知道他心中的慌乱,更没有人知道从进京的那一刻起,他就时刻担心着小命不保。 今日翰林院不忙,所以徐遗可以把案牍带回家处理。 他一踏进院门,冬枣幽怨的眼神就向他袭来,以为是赵眄没回府休息来他这了,再仔细分辨,这感觉不太对啊。 按理说冬枣见到赵眄的时候,幽怨的模样不会这么强烈,那么来的人是谁? 冬枣指了指院内池塘处,徐遗顺着望去,一袭浅碧色就蹲在池边,嘴里念念有词地用手撒着鱼食。 徐遗有些惊讶,平常有什么事都是质子府遣人来请,怎么今日萧程自己过来了。 “世子是什么时候来的?” 许是徐遗的动静过大,水中游鱼正享用着食物,他一来就都四散开。 萧程站起身,拍拍双手:“也没多久,学士这是刚下朝?”他的外衫轻薄得像层纱,轻微的动作就能带起它在半空摇摆,微风一过,更似水中波。 这一身像极了徐遗第一次见他时穿的那身,只不过腰间的绦带由深绿换成了石榴红,异常显眼,也让萧程此刻的笑容更加跳脱无拘。 果然很衬他,这是徐遗第二次这么想。 “嗯。”半晌过后他才应声。 “正好,我有事找你帮忙。” 徐遗看了眼身上还未来得及换下的官袍,有些抱歉:“容下官更衣。” 他没有让萧程等太久,随手从衣柜里掏了件玉色交领衫,再披一件黑色半臂就出来了。 萧程见他仍旧穿得十分素净,回想起这个人就没有在他面前穿过华贵的锦衣。 装模做样。 他在茶亭县就见过那些县官们表面上把自己打扮得两袖清风的样子,背地里还不是照常享乐。 徐遗:“世子有话直说,帮忙不敢当。” “借书房一用。” 萧程踏进书房直奔书架而去,开始依次挑拣起来,还不忘解释:“想借徐学士几本书看看。” 借书?这算什么忙呢,那为什么不直接向官家开口。 “世子倘若想看,下官可以禀明官家,直接去翰林院挑就好。” 毕竟翰林院的藏书楼可是藏着天下百书,囊括天文地理、百工史经,怎么也比他这小小的书房藏书来得强。 萧程撇撇嘴,说出了一个令徐遗难以拒绝的事实。 “我只和你熟啊。” 徐遗眸光一荡,前进的脚步也愣在原地,但很快又恢复如初。 “下官记得世子好像喜欢看些地理志,刚好旁边的书架上就有几本。” 徐遗说着就要替萧程找起来,但对方却说:“有没有一些文人诗集,你们南赵好风雅,就连民间百姓都能咏出几句好诗,我也得入流嘛。” 南赵民间崇尚风雅,这一点徐遗无法置喙,但他还想说如果为了入流而让自己背负着不该有压力,那还是随心来得快意。 可是萧程的处境又让他难以说出口。 “这本是?”萧程抽出一本书面正经,但是书名却发人深想,“……挑帘眉边,楼台月影。” 他随手翻开一页,不用看旁边批注的文字,只瞧这呼之欲出的画面,令他整个人一瞬间僵直在那儿。 画上两个男子衣着虽未掉,但袒露出的某些部分正紧紧贴合着。 手指、发丝、衣带互相交缠着难以分开,耳尖微红,那两对迷离的双眼透露出绮丽又旖旎的氛围。 红唇边的什么心肝儿、小蹄子等等污言秽语,正乱纷纷地进入他耳里眼里…… 萧程感觉自己的面前有一团火在灼烧着他,多看两眼,这脸就滚烫几分。 徐遗正愣着,思索自己没有买过什么眉边什么月影的书,他伸长脖子一瞥,大惊! 一个箭步冲上去从萧程手中抢下了这本不可言喻的……秽书! 下意识地在心底咒骂:这天杀的赵眄! 然后迅速找个地方夹起来,双手不自然地扣着桌面,尴尬地清清嗓子,始终不敢看向萧程。 仿佛回避就能当做无事发生。 但是身体逐渐升温的感觉告诉他,这事过不去了,要不解释一下吧。 “这个……我也不知从哪来的。”徐遗磕磕巴巴地,可信度不高,“许是淘书的时候不小心夹在里面带回来的,改日,不!今日我就还回去。” 原形毕露。 萧程心想。 “哦,理解。”语毕,从徐遗身旁路过转到别的书架。 而徐遗脸上的一抹红晕不消退,反倒越来越红。 他欲哭无泪,你理解成什么了…… 索性两人背对背地站着,这样书房内的空气还算是能够勉强呼吸。 徐遗还在脑中飞速回忆,赵眄那个挨千刀的什么时候把这样的书塞到他家里,这个账得好好找他算算! 而萧程已经把刚才发生的事情抛诸脑后,被压在一角的图纸吸引去。他防备地向后看,正看见徐遗直愣愣的身影一动不动。 他小心地抽出,发现这是一副未完成的地图,寥寥几笔的歪扭线条让人看不出真意,但是图上某一批注却是值得记下的。 一座小宅旁写的是曹远的名字,这难道是曹远的家?徐遗在调查他?在调查什么呢? “世子可有心仪的?”徐遗骤然转过来问道。 第21章 萧程双手一遮掩,图纸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就这个吧,刚才粗略地翻了翻,上面的诗句和文章并不深奥难读,适合我。” “杂泉饮记。”徐遗扯出一抹笑,“嗯,陆公擅于绝句,又通音律,这本恰好是他晚年所作,很好入门。” 著这部书的人名叫陆邈,早年仕途坎坷,苦于羁旅,所作诗文多是悲苦惆怅,求而不得;晚年归隐田园山林,其诗文变得清新可爱,恬淡自然。 徐遗虽都读过,但翻得最勤的还是萧程手中这本《杂泉饮记》。 “世子可以翻到第二卷开始读。”他远远提示,双脚像是扎根在萧程几步之外的地方,不敢动弹。 “学士什么时候休沐?” “明日。” “那我明日再来,先走了。” 嗯? 徐遗还没反应过来,那轻快的浅碧色身影已经走远了。 他终于能深呼出一口气,肩膀完全放松下来,皱着眉抽出刚才那本不可言喻。 只是刚一触碰,手就滚烫得像被火烧一样,又忍不住骂道:天杀的赵眄! 这本书再留不得了! 他撇去一边,走到各个书架前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检查了个遍,势必要找出漏网之鱼。 还好,仅此一本,赵眄还不算太过分。 今日在萧世子面前着实尴尬,那句“理解”还飘荡在他脑海里,还有那张绯红的脸,想起就觉得难为情。 天杀的赵眄! 第二日清晨,徐遗已经蹲在院中打理一些花草。 此时正是入夏时节,小池中的荷花依次绽开,可惜只有几株,比不得翰林院后池满湖的莲荷。 第23章 这会应是湖中莲花朵朵含苞待放,等一阵清风拂过,摇曳生姿。 “学士起得真早。” 熟悉的声音响起,徐遗追寻过去,萧程就站在门口笑看着他。 身后还跟着有庆,手里正捧两把弓,背上还有两筐满满的箭。 徐遗迎上前问:“世子这是?” “感谢学士倾囊借书,我回去想了想,我没别的本事,也就骑射还看得过去,不如我也教教学士。”萧程停住,细想一下再道,“这叫礼尚往来。” 他不等徐遗回答:“学士想先开始哪个?” “呃。”徐遗稍微回忆打马球时的情景,“既然世子带了弓箭过来,那就这个吧。” 有庆轻车熟路地摆好靶子后,再把御赐的那把上好的弓递给徐遗,便自觉地退在一边。 徐遗握着弓箭的手不知所措中,他骑术不行,箭术就更不行了,甚至可以说是一窍不通。 从小到大,他的手只握过笔与书。 昨日难为情的感觉又涌上来。 萧程没有瞧见他的不自在,搭弓的同时还一个劲地传授射箭的诀窍。 徐遗专心听着那些术语,虽说不难理解,但是真正用起来的时候,又是另一番景象。 他面前不远处散落着五六支箭,甚至脚下还有一支刚刚掉下来的。 萧程找出了问题所在,他观察出徐遗的力气不是用在手臂上,而是分散在身体各处,导致拉不开弦,射不出箭。 他亲身示范了几遍,他的手似是有种魔力,想让箭飞去哪就去哪,想射多远就射多远。 “还挺厉害。”冬枣默默说了一句。 “那当然。”耳尖的有庆回道。 徐遗记下萧程的步骤,尝试将力气先聚在双臂,拉开弓弦,校准箭镞。 “咻”地一声,即使脱靶了,其结果却没有像之前一样中道崩殂。 “学得挺快。”有庆默默说了一句。 “那当然。”耳尖的冬枣回道。 两人暗自较劲,准确来说,是冬枣先动的“手”。 萧程鼓着掌夸赞:“学士果然聪明,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触及门道。” 徐遗放下弓箭时的手臂还在颤抖,双手掌心泛红,有些力竭道:“是世子教得好。” “对了,昨晚我细细翻阅了陆邈的诗,我很喜欢,它让我有豁然开朗的感觉。人生在世,不称意者大半,若总纠结浮浮沉沉不能快意而活,才是可惜。” 徐遗抬眸锁住他的眼睛,看见了除夜那晚在人群中起舞的身影、看见了金明池马球场恣意的身影、看见了质子府被看押的身影。 可对方眼中分明还有一道身影,他无论如何也捕捉不到,这种感受就像是萧程刚到庐陵那般…… “徐学士?” 徐遗惊回神,迅速偏移视线,支吾道:“世子喜欢就好。” 萧程继续说:“所以我随手在上面圈画批注,学士介意吗?” “无碍。” 二人又到书房去,萧程流连的时候特意往一处望去,发现那张图纸没有被动过。 他随手翻开一本,不时感叹道:“有些文章虽好,读起来却费劲得很,总是大段大段的写同一个东西,无趣。” 徐遗赞同,点头:“风气使然,追求调朱傅粉,自然华而不实。就像是一件衣服绣满了各种花样,略观还行,细看扎眼。” 儿时的他还能读到一些质朴的诗,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类诗渐渐被奢靡之风取代,成了不入流的那一类。 原本还在坚持的人要么随波逐流,不想在俗世惹得一身窘迫,无地自容;要么彻底远离俗世的尘埃,再也寻不见。 那些抒发世人疾苦、忧国忧民的词句还能去哪里寻呢。 来了庐陵之后,徐遗就渐渐明白,这不是一朝一夕就会改变的,也绝不是因为某一个人或某一件事而产生的。 “那么学士你呢?你是如何选择的?”萧程眸光转深,他很想知道,当年明知父亲是被冤枉的,为什么这些人会选择漠视。 徐遗沉思良久,才吟:“为尽人事,不可不慎。” 是吗? 萧程突然觉得自己琢磨不透面前这个人,大半年的相处,似乎他的言论与行动没有相悖过。 甚至在这个时候还觉得他是诚挚的。 不。 萧程合上书走到一边,甩甩脑袋,试图将刚才那些荒唐的想法甩出去。 许云程你疯了不成,这个人曾经也站在漠视的人群里看着你喊冤。 他骗了你,不是吗? “世子累了?不如下官带世子去个地方,开阔身心,扫去疲累。”徐遗见萧程的状态有些不对,关心道。 萧程闭上的眼重新睁开,转过来时脸上又装上了那和睦又无害的笑容。 “不必了,今天本就是你休沐,已经扰了半天,我该走了。” 徐遗欲移步相送。 “不用送。” 萧程的身影好像没有昨日那般轻快。 回质子府的途中,有庆发觉世子的心情不是很好,可是出来玩难道不高兴吗? “世子要是觉得无聊的话,不如去别处玩吧?” 萧程低眸思索,没有回答有庆而是说:“有庆,接下来这几天晚上就不要来打扰我,我要写诗。” 有庆“哦”了一声,写诗这个喜好还是蛮好的。 萧程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拿出纸笔,并不是真的有感而发要写诗,而是将在徐遗家里见到的那面图纸默下来。 既然二者还有一丝联系,他何不如借徐遗的手去查曹远,总比他自己摸黑瞎找比较好。 但是更多的关联,还需要去徐遗的宅子一探究竟了。 疏星淡月之下,一道黑影掠过静谧的河边柳道,脚下生风令野草摇曳。 他停在一小院落前,星眸里满是戒备,正透过院墙的镂窗判断里面的动静。 确认院子的主人都睡着后,他寻棵紧挨着院墙的树,借势翻过墙去,蹑手蹑脚地打开一间书房的窗。 他耐着心慢慢地朝卧房的方向挪过去,耳朵贴紧门缝,听了一会儿才转向书架开始翻找起来。 萧程的动作很是小心,这个情形可比不得白天那样大胆。 他将重点放在了书信,但是书案上都是些他看不懂的公务案牍,再加上夜色昏暗,不点烛火找起来也更加费劲。 今晚此行,徒劳无获了,他正转身离开时,一本名叫《邮驿传录》的书抓着他的眼球。 他翻开某一页读着,发现里面内容摘录南赵各个大小驿站。不仅有这些,还有具体的路程,很是全面。 他想到父亲曾和他提起南赵邮驿的某些制度,其中铺兵在各驿站间递送的路线和期限都是规划好的。 倘若没有在规定期限内送达,必遭惩罚,父亲也正是因为这项耽误军情的罪名而冤死。 他一页页翻找,想找到关于茶亭县到庐陵的路线,却怎么也找不到。 他有些着急,索性吹起火折子,没有意识到动静越来越大。直到由卧房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警铃才在他耳边疯狂摇响。 人醒了! 萧程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留下的痕迹抹去,让一切物品归位,从窗户翻出去。 徐遗打开房门,环视着书房,屋内平静如常。 疑惑刚才的声响从哪发出来时,一只黑色的小猫停在窗沿上。 “喵~” 徐遗看过去,心想:原来是窗户没有关严。 他放缓脚步,恐惊扰了这只可爱的猫,它的眼睛大又圆,呈黄褐色,炯炯有神地盯着徐遗,竟是一点都不害怕。 他的笑容止不住的温柔,伸出手轻轻地抚摸,小猫舒服似的往他温热的掌心蹭了蹭。 下一刻跳下窗沿,跑走了。 应该是附近某户人家的家猫吧,徐遗不再关注,关了窗便回去躺下继续睡了。 就在徐遗卧房的那面墙外,萧程抱着这只黑猫宠溺地举起来晃了晃,小声地说:“谢谢你。” 第22章 某日。 已经很多天不见面的赵眄突然出现在徐遗家中,他一只脚还没踏进来,一声呵斥就朝他袭来。 “站住!” 赵眄一抬眼就受了徐遗的一记飞刀。 如果眼神能杀人的话,他现在应该已经死透了。 “冬枣,搜身。”徐遗冷冷地出声。 冬枣皮笑肉不笑地接近愣在原地的赵眄,可这笑容他怎么也感受不到善意。 赵眄如临大敌,双手交叉护在胸前:“你们要干什么?我现在可是朝廷命官,官比你大,小心我告你以下犯上啊。” 徐遗再射一记飞刀:“府尹有冤可以敲登闻鼓,还可以请大相公和官家治我以下犯上。”他从椅子上站起来。 冬枣照徐遗的吩咐,前后上下将赵眄全身搜变,也没发现东西。 “公子,没有找到。” “找什么东西啊?”赵眄一脸无辜。 第24章 “什么东西?你偷偷往我家塞了本……”徐遗噎住,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词形容。 “塞了本什么?”赵眄眨眨眼,然后恍然大悟,语气逐渐欠揍,“你说啊,塞了本什么?你说啊。” 徐遗气不打一处来,愤愤转身进了书房,不再搭理他。 赵眄一路小跑,犯贱的身姿故意在人眼前晃来晃去。对方板着脸,面色阴沉,抄起东西就扔过去。 赵眄眼疾手快地接住,一看书名就明白了,原来是这个啊。 可是,这有啥啊。 “你看过了?”这人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徐遗的耳根肉眼可见地涨红了:“无意间看到了。” “喜欢吗?” 刚涨红的耳根又恢复正常,他竟然从赵眄的语气里听到了一丝期待。 “要不要下官替府尹写份诉状,递去东宫?” “算你厉害。” 赵眄撇嘴,笑容骤然消失,懒懒地坐在软塌上:“我这不是看你老大不小了,多操些心罢了,好心当成驴肝肺咯。” “不需要。”徐遗回绝,这么多年他一个人过习惯了,对于情爱暂且提不起兴趣,而且也不是时候。 徐遗瞥一眼,看见赵眄脸不红心不跳地翻阅着,如同在看寻常的书。 还是个惯犯。 “我怎么闻着你这屋子,有股药味。”赵眄朝空气闻了闻,关心道,“病了?不会是……” 其实他想说不会是纵欲过度吧,但后果可想而知,就咽回去了。 这时冬枣进来奉茶,替徐遗答道:“还不是那个世子,成天拉着公子射箭,结果手臂上生了好大一块淤青,正擦药呢。” “冬枣,不可无理。”徐遗轻声制止,但语气并不严厉,他知道冬枣是心疼他。 赵眄想了想,摇摇头:“射箭啊,那我帮不了你。” 徐遗颇为无奈:“怎么越说越不成体统,他是为了感谢我借书给他,才相授箭术。” 赵眄眯起眼有些意外,决定为自己抱不平:“你这爱书如命的人,肯把书借人?那怎么不借我呢!” “你找太子要不就好了。” 赵眄又是一噎,瞬间闭嘴。 “你怎么有空来我这了?”徐遗也坐下来喝了口茶。 一声长叹充斥着整个书房,听起来很是悲伤。 “还不是来了个新判官,我做的事他总要挑刺,一天到晚叽叽喳喳个不停,听得我头都大了。”赵眄睁开疲惫的双眼,“我又不好意思去大哥那,只能来你这里躲躲。” 徐遗鄙夷:“你那是不好意思吗。” 赵眄翻了个白眼,得,这里也快待不得了。 打道回府! 要不说今日徐遗家有些热闹,刚走了一个四皇子,又来了一个世子。 自从有了射箭这个名由,萧程来这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不仅白天来,晚上也来。 “这是什么书啊?” “这是《邮驿传录》,历经几朝著成的一套邮驿制度,记载着各种关于驿站的规定,后世倘若要发展驿传,少不了这本。” 萧程点点头:“学士还对这个有研究?” “只是感兴趣罢了,说不上研究。”然后他走到一边,将这书塞到一个缝隙里,正巧就看见了那份图纸。 他想了想,应该是冬枣晒书的时候没有收拾好。他把图纸折起来,塞到了下面的一层屉子里。 萧程用余光全程注意着,心下明确,这东西果然有用。 然而他的视线让徐遗产生了误解,问:“世子在看那株荷花吗?” “嗯?”萧程回神,顺着答,“嗯,挺好看的。” “最好的荷花当属翰林院的后池,之前想带世子去看来着。” “那就去看看。” 二人是说走就走。 这翰林院的景致别具一格,与皇城里其他官衙大有不同。 正门进去有一大影壁,上面题着太祖皇帝和几位历代大儒的诗句。 穿过影壁,便能看见正殿以及东西两座侧殿,是学士们的办公之所,两座侧殿的侧方有直通后池湖水的拱门,竹林围绕着栽种。 出了竹林,映入眼帘的就是著名的翰林后池,湖中央有一造型别致的太湖石。 “当时本不在这建造翰林院,传说后池中央的太湖石底压着一块牌匾,在水中浸泡却经年不朽。”徐遗依次介绍。 “匾额上写着‘聚泽齐贤’。太祖皇帝一高兴,便赐此地作为翰林院,除了后池湖边原本的阁楼,又在此基础上修建成如今的翰林院。” 萧程好奇道:“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意为天下之水皆聚此湖,天下学士皆齐此楼。” 萧程在心里冷哼一声,若聚的人都如徐遗这般,那天下就要完了。 这后池不大,岸边栽柳成荫,绕成一圈。 萧程望过去,满目的荷花躲在碧绿如伞的荷叶里,有犹抱琵芭半遮面的意趣。 这满湖莲花是当今官家命人栽种的,要学士们“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离开长廊,徐遗带着萧程来到一处静谧幽深之所。 这里是翰林院的藏书楼,里面藏着广为流传的各类名本原版,也有极为珍贵的孤本,所载内容丰富。 这座藏书楼不知有多少学士想要进去一睹为快,尤其是那些孤本,若是有幸看过,此生便也无憾了。 “徐学士。” 从藏书楼里出来两个人,为首的正是他们俩的老熟人。 徐遗:“曹郎中。”他透过曹远看向身后的小厮,手里正捧着一叠图纸,“曹郎中掌管天下图籍,难怪会在这遇见。” 曹远客气点点头,以要事在身准备溜了,不过徐遗不打算就此作罢。 “曹郎中做了多年驿丞,如今也是苦尽甘来了。谭驿丞那里还要劳烦郎中帮我上几柱香。” 一提到谭普,曹远的眼神就开始躲躲闪闪,连连应答后拔腿离开。 他和萧程擦肩而过的时候,没有功夫注意到那骤冷的眼神正扫着他心虚的面色。 越想掩盖什么就越暴露什么,谭普的死果然有问题。 徐遗和萧程几乎是同时转头盯着曹远匆匆逃离的背影。 曹远此人头脑简单不会伪装,心无城府,看来许泰一案,他的证言很有可能是谭普的手笔。 夜幕再次降临,萧程又停在徐遗家的院墙上。当然,身旁多了一只黑猫陪他。 这只小黑猫是前几日翻出书房时遇见的,它就趴在这个位置看着他,为了不让徐遗起疑,他请了它来帮个忙。 萧程翻进去后直奔一个屉子去,但是里面空空如也。 他又走到徐遗平时写字用的书桌,这图纸正躺在桌面上,所画内容又多了几笔。 看着大概框架,这似乎是庐陵的布局图,里城外城的几个城门画得一清二楚,其他地方倒是空白的。 唯有一处不同,他很熟悉,那就是丽景门外的宋宅,与它相距不远的则是曹远的住处。 他来不及细究是什么意思,掏出随身带的纸张,借用徐遗的笔把图誊抄下来。 一切完成后,仔细抹去他来过的痕迹,翻身出去,与小黑猫击了个掌后消失在夜色里。 第二日,萧程带着有庆上街,他听有庆提起还没去过飞星楼,便一口答应带他去尝尝鲜。 所以有庆一路心情雀跃地跟在后面,但面上不敢太过高兴。 萧程要了个高处的位子,向窗外一看,就能将丽景门的景色览入眼中。他站在窗边,发现曹宅与宋宅离得不是很远。 “有庆你来看,那是什么人?” 有庆听到呼唤,吞了一口酒水辅助嘴里的食物快速咽下去,大步走到世子身旁观望了一会儿。 一个身穿酒楼伙计衣服的人,左右手各拎着一个大食盒,正努力在街上穿梭。为了保护手中的食盒,还得时不时避开人群。 送到一个宅子门前时,把食盒打开拿出包装好的东西递给门房,就辗转至下一个地点,就没有喘息过。 “这类伙计叫做索唤,各色酒楼茶坊都有配备,在这庐陵呢,有些人家想吃外头的点心果子,却不想出门购买,就叫这些人给他们送到家中。” “可是庐陵这么大,送得过来吗?” “这个不需要担心,那些店家将庐陵划分成好几个区域,比如丽景门这块的,就由丽景门这边的索唤负责。” 萧程心中已有主意,此刻的他就像夜间窥伺猎物的猫,明亮的眼闪烁着令阴沟老鼠害怕的威胁。 第23章 “世子这是要出门找徐学士吗?” 萧程刚踏出内院,有庆正迎面而来,他想也不想地点点头。 “正好,这有份帖子,是徐学士差人送来的。” 萧程接过请帖展开看,今晚有场宴席请他前去,但请他的人不是徐遗,这也不是宫里的宴请。 无聊。 “告诉他,我不去。”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25章 有庆捏着帖子闹不明白,世子这会儿不就是去找徐学士的吗。 刚才还是一身锦衣的萧程站在一家酒肆门前的时候,变成了一副下人模样,面容平平无奇。 他在店家面前自称是曹远府上的下人。 “郎中要的我们备好后会差人送过去,何必您亲自来呢。”店家笑呵呵道,心里却是警惕的。 实在是因为当年索唤这一服务刚出来时,各家都抢着做这门生意,不惜冒充对家的人故意送迟送错,将别人的生意拖垮,令他们不得不防。 萧程解释:“地点有变,怕你们找不到,所以才让我来的。”说完从怀里掏出几吊钱塞到店家手里,“主人说了这是给你们添麻烦的补偿,还说喜欢你们家的酒食,下次还会再来点的。” 店家被迫收了钱仍是犹犹豫豫,萧程又道:“店家若是不相信我是曹府的人,可派个人跟我去,如此便再也不敢踏进这的门了。” 对方见他态度强硬了些,不敢得罪官府的人,便赔着笑脸揣钱进兜。 萧程成功拿到食盒,一刻不停地去了曹府。 “什么人?”曹府门房拦下他。 “小人是李家酒肆的索唤,来送吃的。”萧程微躬着背,提起食盒道。 门房看了眼,正要伸手去接:“交给我吧,你可以走了。” “哎哟,不瞒您说,这是宋府的相公点的东西,命咱们要亲自送到曹相公的手上,您就别为难我了。”萧程说得低声下气。 门房一听到宋府二字,就明白是哪位相公了,倒也没有太为难他,随后放人进去。 “这会相公不在,可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你把东西放到厅堂的桌上就行。” 萧程嘴上虽应着,可身体却往后院去打转。 他一路躲开府内走动的下人,一面用眼睛搜索曹远的书房在哪个方位。 身影刚从假山里露出来,就被人喝住。 “你怎么还不走?”是之前领他进来的那个人。 萧程怂着肩,双手慌乱捏紧衣角,俯低头:“小人迷了路,不知怎么出去。” 那人拉下脸摇着头:“跟紧。” 日落西斜,白日里街上的叫卖随着时间逝去不减反增。 徐遗独自步行进了飞星楼的一间厢房。 “盈之来了。” “怎么就你一个人来啊?那位世子呢?” 徐遗才露面,厢房里的其他人就涌上来问东问西。 像极了质问。 “请帖不是托徐学士给人家送去了吗?” 徐遗保持着笑脸,温声答道:“帖子的确送去了,只不过世子不得空,来不了。” “那日只在翰林院匆匆一面,本想趁今日一叙的,可惜了。” “这有什么好可惜的,说不定那位世子不是不得空,是故意不来,给我们脸色瞧。或是躲在哪个坊里玩,舍不得走罢了,他那只手臂怎么受伤的大家又不是不知道。” “诶,你说得有点过分了啊。” 人群里的嗤笑传入徐遗耳里,他只觉刺耳难听,他望过去,出声之人正是与他不睦已久的邹荣。 这个不对付只是邹荣对他单方面,从前无论是言语阴阳讥讽,还有重修典籍时故意与他作对,他从来一笑置之,不想计较。 可是今日这场宴席,来与不来本就是个人选择,却对没有过错的萧程进行言语讨伐。 徐遗眉头蹙了蹙,眸光染上一层冷意:“按邹学士所言,世子不来就是拂了你的面子,你的面子倒是比官家的金口玉言还贵重。” 此时邹荣见一向和气的徐遗在众人面前给他扣下莫大的帽子,怒气渐浓。 “世子虽是质子,但两国已重修旧盟,自然要以礼相待。邹学士出言不逊,妄加揣测,是想将南赵置于何地? 想起来了,世子来朝那日的宫宴邹学士恰好不在,没听见官家的旨意,这不怪你。” “哎呀,好了好了,大家都少说两句,入座吧。” 徐遗语气缓慢从容,可眉峰之间藏不住不悦的情绪。 这一番话倒叫邹荣哑口难辨,这不就是在嘲笑自己没得到官家重用,于是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干脆撕破脸厉声起来:“算了!见你与见他没什么区别。谁不知你徐遗成天跟在他后面,人家想要什么就给伺候什么,挥挥手你就来了,就像一条……” “邹学士,请慎言!”这声呵斥不是来自徐遗,而是来自他身后刚刚进来的林文凡。 徐遗与他对视了一眼,才堪堪把怒火压下去。 “长维,你终于到了!”人群里蹦出来了个刚才打圆场缓和氛围失败的人,他紧紧抓着林文凡的手臂,生怕他跑了似的。 邹学士一看见林文凡就咽了声,毕竟这场宴席也是为他而办的。 “邹学士,大家都是同僚,何必要恶言相向,盈之是官家钦点的世子接伴,你如此岂不是对官家不敬。” 邹荣撇过脸去,仍旧不服气却也不好再说什么。 其他人见这场小闹剧彻底结束后把徐遗晾在一边,将林文凡围起来热络地聊起近日的见闻。 徐遗感叹耳根终于清静了不少,自己找了个角落靠窗的位子坐下来,拿起酒杯就饮。 酒杯刚送到唇边,被一只手抢了过去。 “飞星楼的酒都烈,你酒量不好,喝我这个。”林文凡放下特意带来的酒,刚倒出来清醇的酒味就一骨碌的飘出来。 这壶酒喝着温和不辣嗓,后劲不太,很适合徐遗,至于味道,很像他在质子府喝过的。 “邹学士的嘴一向没边,想什么就说什么,你别放在心上。” 徐遗笑着摇摇头:“这么多年了,我要是都去记着,未免太累。” 林文凡张开的口又闭上,犹豫一会儿,终究还是问出来:“你就没想过解释一下吗,还任由他们这么误会你?” “不想,这些流言出来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认定我是个怎样的人,再多解释都是废话。” “不在意?” 徐遗不禁想起萧程说的一番话,才答:“我实在想不出要去在意的理由。” 林文凡听到这,才算放下心,当年徐遗狠狠灌醉自己的情景可是还历历在目。 而随意的、没有任何依据的臆测他人,将子虚乌有说成事实,才是令徐遗真正愤怒的原因。 他转头望向窗外,灯火在他眼里璀璨。 沿街照得如白日的花灯下,萧程一个闪身进了曹远的府宅。 他从徐遗口中听到曹远现在掌管天下图籍,就算搜不到关于父亲的证据,也能找些南赵各地驿站的地图。 只是白天没能确定曹远书房的准确位置,要费些时间了。 他随手抓起几个石子,蹲伏在角落里观察周遭。这让他想起从前在茶亭县的时候,对谭曹二人气不过,常溜进茶亭驿捉弄他们,如今也算重操旧业了。 趁四下无人走动的时机,他轻巧地蹿进内院,寻书房的时候听见某间屋子飘来说话声。 他踮起脚小心地靠近,可惜屋子四面被关得严严实实,无法看见里面的人。 “曹远,你我不能常见面,你不知道么?”这是一声冷冷的警告。 声音虽觉得熟悉,但是隔着窗嗡嗡的,让萧程判断不出来是谁。 “我知道,但是你能不能帮我求求情,让我辞官,带着妻儿老小回老家去。”曹远的声音里满是哀求,“不回老家也行,只要别让我待在庐陵怎么都可以!” 萧程眉头微皱,有些诧异,曹远刚进京就要辞官,他在向谁求情?里面另外一个人又是谁? 对比曹远的哀求声,另一个声音显得更加绝情:“求情?谭普求情了,下场又是什么?你比我清楚,相公喜欢听话的人。 庐陵远比你想象的还要安全,你一旦离开这,想杀你的人就会立刻找到你,你死了简单,但是你家人呢,你应该不希望他们受到你的连累吧?” 既抹了人生的希望,又威胁人要好好活着。 曹远一屁股跌坐椅子上,软弱无能道:“可是,我一个小驿丞突然升任到京官,徐遗他怎么可能信……” 对方哼笑:“你怕什么,朝廷任用官员,本就是从一个房子里到另外一个房子,有何区别?” 徐遗? 为了听得更真切,萧程几乎要将自己完全贴在了窗缝上。 “你以为他去翰林院的调令还真是因为官家欣赏他?” 曹远还在再分辨,那人喝道:“把你想说的话全都给我咽回去,今晚我就当什么也没听见,明白吗! 莫要节外生枝,误了大事,只要你乖乖听话,你的命自然保得住。” 萧程的手攥得紧紧的,且手心已经沁出冷汗。原来害死父亲的罪魁祸首或许另有其人,谭普和曹远不是主谋,不过是替人办事的棋子。 他越深想越心惊,仿佛自己被笼罩在一个巨大的死局里,在这里面死的人,不仅只有父亲一个。 第26章 他此刻正陷着,没有注意到危险的到来。 两道纷乱的脚步声正慢慢靠近,眼看就要往这个院子里来。 幸亏萧程的耳力较好,他回头瞧见灯笼的一刹那,人已经在墙外了。 可他离开的动静没有加以掩盖,屋内警惕的人开了门。 曹远对着那两个提灯的下人大骂:“不是说了,没有我的允许不准靠近这里吗!” 下人们抬头一看自己竟是来到了这里,瞬间吓得跪下来求饶:“小……小人一时走岔了,再也不敢了!” 曹远一挥手,那两人立刻跑得没影了。可是屋里另外一个人明明听见了那道声音是在这两人之前发出来的。 看来,有人按捺不住动手了。 第24章 萧程没有着急离开,倚在曹府附近的某棵树上理清刚才偷听来的信息。 他能确定的是曹远进京不是正常的任调,这中间到底有什么样的交易。还有不能常见面,和谁不能常见面呢? “谁在那!” 糟了! 萧程一看是巡防营的人,懊悔自己想得太过认真,完全忘了自己还身着一身夜行衣,就这么明晃晃的站在灯光下。 他迅速朝不远的暗处跑去,巡防营的人见他逃走赶紧追了上去。 萧程一边躲避一边处理身上的东西,他把易容的面具摘下来随手一扔,再把刚脱下来的夜行衣扔在不同的地方。 俨然已是一副质子府世子的模样了。 他判断自己所在的位置离朱雀门不远,便加快脚力朝人潮的地方涌去。可巡防营的人如影随形,怎么也甩不掉。 临近朱雀门的方向,他看见了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正朝他的方向走来。 “徐学士,小心。”他见人差点被一块小石头绊倒,疾步上前扶住了人的肩膀。 徐遗此刻脑袋晕乎乎的,两颊红润,一身的酒气飘入与他贴得很近的萧程鼻腔里。他双眼看什么都是重影,感觉到有人扶着自己,便一个泄力顺势靠在对方身上。 真重。 萧程心想。 林文凡想要上前搀扶的手停在了半空,一看来人是萧程,面上有些惊讶。 “世子?” 萧程瞥了他一眼还未回答,一个醉醺醺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原来是萧世子啊。”邹荣被两人架着,脚步虚浮,看来是醉得不轻,即便如此也不忘逞口舌之快,“世子今晚没来真是遗憾啊……不过没关系,徐遗已经……替世子罚过了。” 说着邹荣嘲笑起来,指着徐遗就吆喝:“只是没想到,他这么不能喝!手下败将……” 真吵。徐遗想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感觉到怀里人挣扎了一下,萧程一使力将人按了回去。 萧程一挑眉,问:“罚什么?” 林文凡恐邹荣再说出什么,赶紧抢过话头:“都是醉言,世子无须在意。”于是转头示意其他人将邹荣送回去。 “今日是我让大家扫兴了,既然如此,不如日后由我攒个局,与诸位学士再好好相聚。” 霎时间,众人都怔愣着,一下子不知该回答什么。 “世子安排即可,夜也深了,下官就先送盈之回去,世子请便。”语毕,林文凡伸手就要接过徐遗。 不料想,萧程没有当即松手,两人就僵持一会儿。当巡防营的人从他们身侧走过时,他放手了。 日上三竿。 宿醉后的头疼还在席卷徐遗的精神,他闻了闻衣袖,还余些轻微的酒味。虽说昨日喝的酒不怎么烈,但也架不住每个人都要到他面前举杯对饮。 他拍拍脸慢慢挪到书房门口,正要唤冬枣,就见萧程在他的院子里射箭。 他无需唤人,只因对方正持着拉开的弓弦对准他,金属制的箭镞在晨阳下闪出光泽,很是刺眼。 萧程的眼里没有情绪,连同他的衣袍、弓箭看起来都是冷冰冰的。 徐遗觉得这种感觉实在怪异,他走下台阶,一步两步。他看见萧程双眼微眯,透露出一丝狠厉,视线仍旧在自己身上,但箭镞却转上,果断地射了出去。 一片飘动的树叶在接近徐遗前被萧程射落。 “学士醒了,身体好些了吗。” 仍然是没有情绪。 “昨日……” 昨日徐遗依稀记得自己倒在一个怀里,听见那人的声音,尤其是说话时胸膛的震动。 “昨日细想一下,发现不赴约似乎不太礼貌,谁成想赶到的时候学士已经醉了。” “世子不得空,无法赴约是人之常情。” 徐遗还没完全清醒,那双好看的眼睛似乎还在迷离。 “他们因为我为难你了?” “世子多虑,这只是朋友之间的相处而已。” 萧程拎起弓遥遥扔给徐遗:“学士清醒一下吧。” 徐遗低头看了会儿,条件反射似的拉开弦,可空有弓而无箭。 呼吸之间,徐遗觉得萧程在慢慢靠近他,在他耳边吐息,热气打皮肤上,他忽然有些茫然。 而萧程毫无起伏的声音又让他不得不注意对方在说什么。 “朋友?我倒不觉得他们拿你当做朋友。” 徐遗没有办法回答。 他的视线落在手上,不知什么时候,一支箭已经跟着萧程的手搭在了弦上。 他莫名地迎合起对方的动作,捏紧箭与弦的相交处。 萧程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我一直想问学士一个问题,假如你的那些同僚至始至终与你对立,你又有一个机会将他们拉下来,你会这么做吗?” 一支箭搭在了它该在的位置上,那双手却没有离去。 徐遗觉得手背上传来一股温热,这个温度经过他双臂到达他身体各处,最后与后背快要紧贴的那面胸膛重合。 激得他一抖,却被箍得更紧。 那轻微的酒味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浓郁,他的呼吸渐渐发颤,恍了神的他已经没有余力去思考萧程抛出来的问题。 远处的靶子在跳动,恰如他心脏跳动的频率。 “如果是我,我会。” 徐遗还未反应这句话里的意思,手上的温热已经消失。 “啪”的一声让徐遗彻底清醒。 他循声望去,那支箭已经射出去正中靶心。 至始至终与你对立,你又有一个机会将他们拉下来,你会这么做吗? 可是对立二字,是有两种含义可以解释的。 他没有立刻回答萧程。 “刚才教的射箭要领,学士学会了么?” “什么?”徐遗怔了怔。 萧程语气又变得轻快:“不着急,勤加练习即可。” 他从怀中掏出那本《杂泉饮记》,有些沮丧道:“如今我才发现自己不是块读书的料,可惜这本好书和学士的一番好意了。” 《杂泉饮记》被他随手放在了院中石墩子上,风一吹,徐遗一暼,瞧见翻阅过的地方都做了批注。 徐遗走上前拾起它,思索今日萧程有些反常。 书房里,他翻开细细看了起来,比起诗句,陆邈写的游记像是更为萧程喜欢。 只是翻到一半,萧程的批注便戛然而止了,他没继续往下看。 空白的书页上,怎么生起失落了。 自那日以后,徐遗偶尔会算算日子,已经大半月没见着萧程的身影了。 陆邈的《杂泉饮记》一直摆在桌上,他总觉得萧程还会再拿走的。 “公子,宋侍郎的帖子。” 宋裕敬要于下月初五,大办生辰宴为自己贺生。 “冬枣,备几份厚礼给宋侍郎。” 下月初五很快就到,宋府里外已经张灯结彩,隐隐传出鼓乐弦音。 宋裕敬亲自站在府外迎接宾客,徐遗见门口停了许多马车与轿子,就知这次赴宴的人又比上次除夜宴复杂了些。 但令他意外的是,林文凡也在其中。 “长维?”徐遗叫道。 “盈之!”林文凡喜道。 “刚才还跟林郎中聊起徐学士,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是啊,二位在太学的时候我们就有所耳闻,写的文章也在朝廷里传阅过,那可真是文采斐然,后生可畏啊。” 徐遗客气笑应,余光分辨起堂中来的官员都有谁。 “盈之,借一步说话。”林文凡拉过徐遗找了一处较为偏僻的地方。 徐遗:“怎么了?” “你还记得你醉酒后的事吗?” “你是说萧世子?” “嗯。”林文凡点点头,又道,“前不久他与邹荣下了赌约,两人好好地比试了一场,你猜怎么着?” 徐遗心道原来这么久不见,他是去干这个了,然后脱口而出:“世子赢了。” “不仅是赢了,还是大获全胜。尤其是从邹荣脑袋边擦过去的那一箭,让他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林文凡一脸看戏的表情,那日邹荣的气焰可是被萧程一箭狠狠射散。 第27章 徐遗默默慨叹,他就这么喜欢拿箭镞对着人吗…… 面对徐遗的神色,林文凡奇道:“你不知道?” “不知。” 林文凡顿时担心起来:“他在世子那吃了亏,不会轻易咽下去的,肯定要将这笔账算在你头上。” “随他算。” 徐遗这无所谓的态度,着实让林文凡捏了把汗再叹口气。 宾客来得差不多了,舞姬们踩着乐声鼓点缓缓上场,瞬间将众人的眼球吸引过去。 一曲正舞在高潮,鼓点也越来越激昂,还在轻舒的水袖立刻变换了力度,往空中甩去。 就在水袖落下来的那一刻,那名舞姬似是被一股力量拽在地上,失声惊叫掩盖骤停的鼓声。 其他舞姬被这一幕吓到,自个大叫着逃散开,现场乱作一团。 徐遗离乐人们近,率先检查那鼓,只见一支箭穿透了鼓面,正躺在鼓洞中。 他拾起它,检查了箭镞,心中暗道不对,一抬头撞见了一黑色身影站在屋顶上,搭着弓准备射出第二箭。 众人也慢慢注意到屋顶的情况,发觉黑影迟迟不肯有动作,而且手臂在缓缓移动。 他在寻找人群里的目标! 徐遗呼吸一滞,这个场景,他本不想与那日联系在一起,可是脑子里的画面不听他的控制纷纷涌出来。 黑影遮住了面庞,只露出一双眼睛,徐遗不由得握紧刚捡的箭,上前走了几步。 黑影开始跟随徐遗的走动而移动。 他在指着自己吗? 徐遗紧紧盯着不敢眨眼,而他瞳孔里倒映的箭却逐渐迫近。 “盈之!”林文凡大叫。 徐遗着魔一般,竟闭上了眼睛,破空之声从他鬓边穿过。 怎么回事,怎么感觉不到疼。 “啊啊啊——”吓破胆的破碎叫喊让他重睁开眼,可是他眸中空无一物,唯有夜间星子。 “曹郎中!是否受伤了?!”宋裕敬焦急的询问令他回头。 倒在地上的曹远面容惨白,衣袍的一角穿透出一条缝。 好箭术,会是你吗? 第25章 曹远被吓得屁滚尿流,一个劲儿的说要归家去,颤颤巍巍地爬上轿子,轿夫们抡起的双脚就差起飞了。 林文凡察觉徐遗打宋府出来就魂不守舍的,有些责怪道:“刚才为何要上前,好在那箭是从你身旁擦过去的,否则倒在地上的就不是曹郎中了。” “可是曹郎中也无事啊,不是吗?”徐遗反问。 黑影不是冲他来的,他的目标是曹远,但只射破衣角又是何意,恐吓? 林文凡反驳道:“你这是侥幸,这贼人敢在宋侍郎生辰宴上作乱,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在场的可都是朝廷命官。” 身后传来来整齐划一的奔跑声,徐遗移目,巡防营的几队人马从他们身边经过往宋府的方向去。 他在心底默默考量着某个名字,如果是他,那又与曹远存在何种关系?亦或就是朝自己而来,但对方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此事一出,曹远立刻向兵部称病告了假不敢再出门,成日忐忑不安的在府中踱步等消息。结果别说是消息了,连个人影都没见着,像是他自己做了个噩梦似的杯弓蛇影。 白日不敢出屋子,入夜不敢闭眼睡,生怕自己一睡不醒。 “主人,有人要见您。”一位下人敲响了他的屋门。 曹远顾不得查整仪容,冲到门口打开门:“快请!”心想他这条小命终于有人来眷顾,真是老天保佑。 可一见到来人,他刚燃起的希望被瞬间浇灭下去。 “徐遗?”曹远疑道。 徐遗打量着曹远,见他面容憔悴双眼疲惫,眼周发黑,想必是多日不曾合眼,故作关心:“见曹郎中精神有些不大好,所以我带来了一些补品,请郎中笑纳。” 曹远心下嘀咕,这个节骨眼上他来做什么,试探道:“学士公务繁忙,怎还有空来敝府。” “我与郎中也算相识一场,倘若没有郎中,我恐怕还在驾部做个小小的主事。于此,见郎中患病多日,怎好不来探望?” 曹远努力挤出笑来:“多谢,我身体已无大碍,就不劳学士挂心了。” “其实,我还有一事担心,郎中调至庐陵也就半年之久,怎么就惹来杀身之祸了?” 曹远的表情有些心虚,刚挤出来的笑容僵在那儿,徐遗再言:“到底是谁要向郎中下此毒手?此劫虽成功逃过,那下一次呢?郎中还是尽早做些打算才是。” “什……什么打算。”曹远还对那日的景象心悸,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的恐惧蔓延开来,在大热天里令他打了个冷颤。 “自然是想想往日的那些恩怨是否了结清楚,竟让人追到了这里。”徐遗说得再直白不过,这是他与赵眄商议过的赤裸裸的试探。 出事至今,曹府如同一潭死水,那支箭并没有激起别的水花,他们何不来帮忙往下扔扔石子。 曹远捏了把汗,目光游离:“学士说笑了” “许是我多想了,那些和曹郎中有怨的早就消失了,不过也不能掉以轻心,说不定那贼人与谭驿丞有关呢?”话音刚落,徐遗站起身,但看曹远已经木讷的神情,这一趟不算白来。 就在附近的高楼上,赵眄的暗卫孟青看见徐遗从曹府出来,渐隐进人群。 殊不知人群里还有另一双眼睛盯着这一切。 徐遗离开后,曹远瘫在椅子上,反复琢磨那些话,越琢磨就越后怕,保不齐哪天命真没有了。 入夜后,曹远特意等到夜深人静的时辰,悄悄地从府中小门探出来,只绕小路离开。 夜中两三道身影前后奔于幽暗的小巷,夜风不规律地呼啸开来。虽是夏日,但曹远觉得一路上周遭静得可怕,阴冷得让他发抖。 萧程紧盯曹远的位置,随他辗转到了一个小农院附近,藏在暗处伺机而动。 一阵敲门声在此刻显得格外明显而慌乱,曹远站在门外透过门缝往里头察看,屋内没有动静没有光亮,他不放弃地再敲了敲。 一个人举着小烛台从里头走出来,开门后露出来的脸让萧程捏紧双拳。 竟然是周锁,谭普身边的那个小厮。 尽管灯光昏暗,但是这张脸他决不会认错。 待两人进屋后,萧程紧贴着墙一步一步挪过去,就在快要接近农院时,一记飞镖朝他射来。 “叮——”铁器与砖墙相撞,碰处迸发出刺眼的火化。 他眼疾手快地躲开,身侧的墙面多出了一块小坑,若是没有躲过,恐怕他已经身死。 还没有判断出形势,忽而十多记飞镖从四面八方齐刷刷的出现,似大雨坠落。 萧程来不及防备,腾空闪身的时候手臂上添了几道血红痕迹, 一阵火辣辣的刺痛袭来,他顾不得查看伤势,寻了个空档找到遮蔽的地方向前一卧。 耳边暂时没有武器的声音,萧程得以喘息,呼出一口气。 刚才进屋的曹远和周锁正站在窗前眼观这一切。 曹远慌乱不堪的心终于安定下来,嘴边不停地赞叹周锁和相公料事如神、早有准备。 而他身旁的周锁脸阴得很,要不是这个蠢货私自找到这里,他的埋伏也不至于这么早用上。 总之这个人是不会活着走出这里的,索性带着曹远离开了。 孟青始终没有露面,那些埋伏只能冲着受伤的萧程而去,这些人显然不打算放过他。 萧程一手捏着一把土,一手捏着数枚刚才顺手捡的飞镖。 数道黑影缓慢靠近,萧程先发制人,土灰与飞镖同时抛出,趁着对方抵挡的瞬间,他迅捷地冲出,接二连三撂倒了几人。 可是人太多了,对付三五人他尚有余地,可是面对十多人,手上还没有反击的武器,胜算可谓渺小。 见同伴倒地,其余人互相对视一眼,准备下杀手。 萧程这边体力已不支,这些人刚才与他周旋了这么久,是想耗着他。 他喘着粗气,手臂上的血流至他的指尖再滴在地上,身后有不可退的死巷,前方有凌厉的剑风。 许云程,你要撑住,绝对绝对不能倒在这里,否则这五年的苦你全白受了! 为父申冤的信念支撑着他快要屈跪下来的双腿,紧急地扫视着周围有无突围的缺口。 剑风扑面而至,对方手一沉,萧程的右肩被深深刺入,鲜血顿时涌出。 萧程惹着痛,右手握着锋利的剑,嘴角衔着笑。 “不自量力。”那人不屑道,随即手腕一转,刺进萧程的剑尖在血肉里绞着。 血污浸湿了他的衣袖,而且还在不断往外涌。 “真的如此吗。”一道比刚才更不屑的声音响起。 萧程左手还藏着最后一枚飞镖,干净利落地向对方的脖子甩去。 霎时间,那人感觉脖颈处传来轻微的刺痛,而后睁大双眼朝后倒去。 第28章 飞溅到萧程脸上的猩红血液仍是热的,他咬着牙拔出右肩上的剑,迈着冷漠而决绝的步子,呼吸已失了节奏。 “上!” 千钧一发之际,不知从何处飞来的暗器替萧程拖住了逃生的时间。 周锁的埋伏尽数倒于苍茫的夜色之下。 萧程不敢回头,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跑,不管刚才谁帮了他,或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已无余力去思考。 血止不住越流越多,他抬起沾满血的左手撑着墙壁,呼出的浊气愈重。沉重的心跳声伴随强烈的恐惧,眼前的景象快要看不清了。 他使劲摇晃着晕乎乎的头,只出不进的气息断断续续带出不完整的话:“爹……爹,帮帮我……不行,我还没……” 一片白光笼罩而来,萧程虚弱地倒在血泊之中,一滴泪从眼角滑落,融在他的血里。 “殿下,曹远去的地方已经找到,不过人已经跑了。”孟青站在一辆马车旁回禀,“不过,还有别人也在查他们。” 孟青将刚才发生的事情讲出,徐遗急道:“那个人呢?” “属下替他清理了其他人,便回来了,但他身受重伤,应该走不远。” 徐遗:“你们先回去,马车借我。” 赵眄:“你要干嘛?” “先别管,快下去!”徐遗说着,双手齐上推赵眄下了马车。 “徐盈之!” 徐遗不理会任何声音,独自驾着马车往打斗的地方驶去。 “殿下放心,属下一路做了记号,学士他应该找得到。” 赵眄瞪着他:“我担心的是这个吗!你快跟上去。” “是。” 马车行到小巷入口,徐遗弃车而奔,找了好一阵子,才找对位置。 地上尸体横陈,他一个个查看去过,仍没有他的身影。一片触目惊心的红牵引着他的脚步,确定方向后又是狂奔。 “萧程!萧程!”徐遗半跪在地上,还没有凝固的血染红了他的衣袍和双手,他从外衫撕下一块长条的布,绑在萧程的伤口处。 即使这个人长的不是萧程的样子,但他的直觉告诉他,他就是萧程。 徐遗伸出手试图擦净他的脸,却意外地撕下一张面具,他惊得扔开。 令他更惊的是,这面具下的脸长得与萧程不一样! 萧程昏死过去,怎么喊也没有反应,徐遗小心地背起他,却不敢走得太急。 徐遗满头大汗的将人搬上车,质子府是不能回的,便往自己的住所方向赶去。 等大夫来的途中,他打来温水替人擦去血迹,目光寸步不移地盯紧对方的脸。 徐遗颤抖的手握起人的右手,手指关节处被划得血肉模糊,当拂过血淋淋的掌心的时候,一颗小痣入了徐遗的眼。 忽然一个记了五年的名字占据着他整个心间,那名少年的身影渐渐在眼前浮现。 你到底是谁? 第26章 大夫来后,称萧程没有性命之忧,只是受了皮外伤并未伤及内里,由于失血过多会昏迷几天,这几天里床边最好要人守着。 徐遗多给了些钱,交待大夫帮忙瞒着萧程的伤势,细细听了煎药的事项才重新坐回床前。 又是一盆清水端进来一盆血水端出去,萧程浑身上下就像是泡在血里一样,右肩被绞过的地方血肉模糊,观之令人触目惊心。 徐遗轻手轻脚的不敢用力,一件件褪去萧程的衣服,褪到里衣时,那些陈年旧伤依次露了出来。 他动作为之一顿,一道道大大小小突起的疤痕让他的心紧紧一揪,不忍再看。 他调整好自己的呼吸后,为人穿好干净的衣服,双眸再次攀上。少年的脸终于明晰起来,尤其这副倔眉眼,让他很难不与五年前的人重叠在一起。 脑子里又钻进与萧程初次见面的时候,眼神、声音都让他熟悉,现在终于能明白这种熟悉从哪儿来了。 夜渐渐过去,院外的虫鸣响起,冬枣端来煎好的汤药。 冬枣看着自家公子一身脏污的样子,不忍道:“公子,你一夜没睡了,去洗洗休息吧,这里有我呢。” 徐遗自然的接过药碗,送到嘴边吹了吹,然后向床上的人喂去。 萧程唇色发白牙关咬紧,汤匙根本撬不开他的嘴,喂不进一滴汤药。 徐遗放下碗,替人捏紧了被褥,探了探额头温度,暂时还没有烧起来,便出了卧房。 洗漱出来后天已经大亮,他坐在软榻上盯着卧房的门沉思着。 他的思绪有些杂乱,一个已经身死的人何故又出现了,还要变换面容,带着北真世子的身份。 这些年他都经历了些什么? 与曹远联络的人又是谁,要下如此杀手。 赵眄来的时候,徐遗呆呆地坐在榻上面色沉重极了。 一进屋,浓浓的血腥味充斥鼻尖,赵眄眼尖地瞧见徐遗脖子上有块血迹。他快步走过去指着对方脖子担心道:“盈之,你哪里受伤了?” 徐遗的眼神有些愁闷,抬手遮住脖子,随口道:“昨日不小心沾到的。” “冬枣!”赵眄大喊,这人昨天奋不顾身的冲去,今天状态又怪怪的,他才不信。 徐遗用力扯了下赵眄:“别喊,小点声。” 冬枣听到声音后从卧房里出来,手里还端着一空药碗。 “我头疼,安神的。”徐遗接过药碗说道。 刻意,非常刻意。 赵眄相信似的点点头,但是脚已经往卧房方向走去。 “勉知!”徐遗拦下他,“有两个人,需要查一查。” “谁?” “五年前押解许云程的那两名解差。” “怎么突然查他们?”赵眄疑惑道,“你有线索了?” “事不宜迟,快去吧。” “你真没事?” 徐遗勉强露出安心的笑来:“相信我,我没事。” 听见对方这么说,赵眄只好把疑虑重新吞回去。 徐遗又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探探萧程额头,目光却落在人被汤药染色的衣领。 我是该唤你萧程,还是该唤你许云程…… 赵眄的速度很快,几日后就送来消息,徐遗拆开信封,当初押解许云程的两名解差都死了。 一个叫陈十,一个叫李三。 他们押解完许云程就辞了解差的活计各自回乡,几月后陈十喝酒把自己喝死,李三死于意外,那许云程身死流放途中的细节便无处追寻。 先是这两人,后是谭普,只要与许泰案有关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死去。 “吱呀”是门开的声音,萧程拖着病体艰难地从床上挪出来。 几声咳嗽令徐遗往卧房看去,不知为什么,他已经接受了萧程是许云程的事实,而且日日照顾下应该对这张脸习惯了才对。 “你……”可是他的声音几乎鼓着勇气是挤出来的,“醒了,还……疼吗?” “我怎么在学士这?”萧程不知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继续演着。 徐遗生硬地移开视线,为他装来一盆水,拧好帕子递给他:“擦一擦会舒服很多。” 萧程接过随意地在脸上抹一圈,擦完后把帕子丢进水里就要搓起来,但他愣住了,水里倒映的是许云程的样子。 他忍着右肩的痛,双手拧好帕子还给徐遗,对方盯着自己的神色过于复杂,他笑了笑:“我长成这样,学士很失望吧。” 在北真生活的痕迹似乎让他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人长高了,壮实了,经草原风沙的吹彻,皮肤也变黑了些,完全褪去十六岁时的稚嫩变得锐利。 “你长得与我认识的一位……”徐遗突然停下来,不知该用什么词来称呼他,每一个字都透露着不安定,“很像。” 而萧程的情绪却没有什么起伏:“哪一位。” 徐遗默声,良久才道:“先坐下吧,大夫说了你的身体不宜站太久。” 萧程靠在门框上:“学士记不起来,我来帮学士回忆一下。听闻学士在茶亭县有一位世伯,不知这几年过去了,有没有回去看看这位世伯过得好不好。他还有一个儿子,失踪时才十六岁,但是每个人都说他已经死了。” “我……” “所以我也该唤学士一声兄长,徐主事,我说的对吗?” “这些……我会一一解释给你听的,只要你想听的话。”徐遗背对他低着头,徐主事,已经好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 可是徐遗,你在心虚什么呢? 嘲弄的冷笑过后传来不稳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徐遗猛回头,萧程已经走到院中。 “你现在不能走!”徐遗拉住他,却在对方不耐的眼神中又放开,“你的伤还未完全好,回到质子府该作何解释?” “学士不揭穿我?” 徐遗心底咯噔一下,坚持道:“官家虽然把禁军都撤走,但你始终是质子,只要他想就能知道你的一举一动。” 第29章 “学士不怕被我连累?” “你可以在我这安心养伤,我……会想办法帮你。”但是徐遗似乎说得没有底气。 “安心?”闷笑从萧程干裂泛白的唇边溢出,“没想到这个词还能用在我身上,但是,不需要。” 整个院子忽然静得可怕,屋内传来煎药的咕噜声。对于许云程,徐遗无措起来,就连卧房里的痕迹似乎都在控诉他。 这半年来的相处,他是如何看待自己的,痛恨、厌恶、瞧不起,恐怕都有吧,至少在自己眼睁睁看着他充军流放的时候就注定了。 他在书房软榻上坐了一天,只觉时间难挨,不知过了几个时辰,他竟迷迷糊糊觉得身上有些冷了。 头顶是一道道不知从哪飞射而来的火光,近得仿佛要燎去他的头发一样。 眼前看不清任何东西,是雾?是尘?他分不清。 蓦的,耳畔轰然响起巨大的嘶吼声,紧接着弓弦破空、鼙鼓齐鸣之音在周身充斥着,他四处寻找,可徒劳无获。 他听见自己微弱的呼吸越来越短促,心脏似要破体而出,努力屏气敛息却依旧无法平复,紧握的双拳早已颤抖无状。 他想要大声叫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随即迈着纷乱的步伐开始向前跑去,额上渐渐渗出薄汗。 许久之后,仍逃不出这鬼地方。 一阵北风呼啸着,下一秒天光乍破,他牢牢抓住这唯一能挣逃的机会,朝着光亮的方向奔去。 一面面残破不堪的旗帜和他擦肩而过,又在他身后倒落下来。可在前方等待他的远不止这些,长枪、弓箭、盾牌…… 甚至还有穿着铁甲的人。 他喘着粗气,连气息都在发抖,当再次转头查看四周时,那尘雾始终没有散去,反而像阴魂一般纠缠着他。 分秒之间,他的身体异常疲惫,想就此瘫软在地,但转眼间,天旋地转,雾散尘开。 “爹——” 一声比刚才更加惊心和凄然的嘶吼声逼他回神,一瞬间浓烟扑面,被火光炙烤的灼热连带着肆意燃烧的烈焰要一并吞没他。 他身子沉重,双腿无力,木头炸裂的声音迸发出一股烈风,将他冲击在地。 彻耳的金铃声响起,他模糊地看见一位中年男人手握一块金字牌,疾驰的快马四脚腾空,行进飞速,从火光中驰出。 徐遗爬起来跟着这匹快马奔去,可是残垣一样的痕迹将他死死包围,不管去往何处,面前始终有一具跪地不倒的尸体拦着。 这具尸体被一杆长枪从正面至背面贯穿而过,鲜血顺着枪身流下再渗进已被染红的泥土里。 不知是什么鬼使神差地让他伸出手,指尖止不住地颤抖着,在缓缓接近尸体的胸膛时,一道鲜血从尸体的口中喷吐出,毫不保留的覆盖在他伸出的手上。 这血极冷,要他浑身冻僵。 这个人死不瞑目,徐遗若再不走,那双眼透出的不屈与怨恨就要狠狠吞噬他。 他霎时间害怕至极,弹开数米远。 身后又有黑压压一片的潮水正向他涌来,然而还未弄清状况,整个人就被裹挟着前进。 前进速度之快,教他脚不沾地,双手抓握不住任何东西。 涌来的不是骇人的潮水,而是在震天响的战鼓下无所畏惧的士兵,他们在血红的残阳里冲锋陷阵,又在黑夜降临前倒下,清澈的月光洒下来,他们个个面目狰狞。 写着“赵”字眼的军旗,落于勇猛骑兵的来回冲杀中,再也没能插起来。 他眼看敌军战胜后长扬而去,身边尸横遍野,只有自己还站立在那方历经血洗的天地间,毫发无损…… “爹,娘……儿子想回家……” “援军呢!为什么援军还不来!” “我们……会不会被抛弃了……” 耳边仿佛有鬼咽,不甘心的哭泣将他拉回现实,徐遗睁眼后是一片黑暗,一时之间分不清是否还在梦中。 他摸索着起身,找到书桌前的椅子靠上,月色如练,从身后的窗子透进来打在他身上,清冷的月光代他凝视那本《杂泉饮记》。 原来梦已经过去了。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那道他一直捕捉不到的身影似风一样,刚悸动起的心正被某种情绪包裹着赶出去。 于是,他收起了《杂泉饮记》。 第27章 又下雨了。 暴雨如瀑,自天倾盖而下,池中游鱼不得以躲在荷叶下,可是怎能抵挡得住如此滂沱。 檐下人的衣袍被打湿,他听着雨声,不知在想些什么。 涑水河上的船家争分夺秒地赶着避雨,只有他一人撑伞逆着令天地成雾的风雨敲响了质子府门。 “世子,徐学士来了。”有庆走到卧在软榻上的萧程身边禀报。 “不见。”他的声音甚至比大雨带来的凉意还要冷。 “徐学士说了,世子若是不见,他就一直等着,直到世子见他为止。” 萧程缓缓睁开双眸,窗外雨势渐大,徐遗这是在求他原谅吗,可笑。 “他是人,会自己躲雨。” 有庆退了出去,琢磨世子和徐学士之间发生了什么,怎么把关系闹成这样,这要是被官家知道,可如何是好。 他拿了件披风递给徐遗,劝道:“学士还是先回去吧。” “他还是不肯见我吗?”徐遗明知是这个结果,但仍不死心,“我有很重要的事找他。” 有庆摇头:“世子的心情好像很差。” 徐遗又将披风塞回去,绕过有庆向内院跑去,有庆在后面边追边喊:“诶!徐学士!世子说了他不见任何人!” 萧程听见动静,早早候在檐下,冷眼看着雨中狼狈跑来的徐遗。 他浑身湿透,雨水顺着发丝流下,面对萧程疏离的目光,踩上台阶的脚步不自觉放慢了不少。 徐遗低声:“伤口恢复得怎么样了?” 萧程无动于衷:“学士若是来问这个的,请回吧。” “你身上那些旧伤,是不是这五年里……” 萧程呛声:“如果我说是,学士就会愧疚吗。” 徐遗直视他道:“我来是想和你说当年你父亲的案子……呃!” 他未说完就被一拳撂倒在地,吃痛地擦去嘴角渗出的血丝,踉跄地找了个地方勉强扶靠着。 “抬头,看着我!”萧程气急,没等徐遗稳住身形就揪起他的衣领,逼视质问:“你是不是觉得,刚才我这一拳打得毫无道理?” 徐遗被人压在下面动弹不得,他一抬眼就能看见对方右肩因伤口撕裂而渗出的血痕。 碰见这场面,有庆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双手捂着嘴巴不让自己叫出来。 这两人的关系怎么发展到这个地步了。 “如果这样能让你暂时解气的话,你给多少拳我都会受着。” 萧程顿觉荒谬,咬紧牙关一字一句道:“你这幅可怜的样子,不会是想求我原谅你吧?”他狠狠松开衣领,甩了甩沾在手上的雨水,“徐遗,你可真虚伪。” 徐遗爬起来,想说的话在喉间上下涌动,不管萧程听不听,他都得说:“我知道你回来是为了什么,我想提醒你,你要对付的人绝非仅是害死许泰的罪魁祸首。” 萧程扬唇挑眉,似笑非笑:“你是想说,还有你吗?” 徐遗听后低下头,喃喃道:“改日我再来。” 此案牵涉甚广,其中盘根错节,三言两语说不完,徐遗回家后立刻将当年查许泰案的细节写下来。 既然他不愿听自己亲口解释,但愿会看他写的这封信吧。 萧程自醒后细想过,那日追曹远自己应当没有暴露,而那些埋伏像是早就安排好的。还有最后那个帮助他的人始终没有露面,徐遗又是怎么找到他的呢。 他盯着徐遗送来的信斟酌了许久,最后还是拆开了。 永泰十三年三月,初春。 自开春以来,这雨就下不断,似乎整个南赵都笼罩在烟雨之下,雨停的时候天也是阴沉着。 茶亭县此刻还是宁静的,在细绵的雨里,长街上偶有出门的小摊贩,各种吃食冒出的热气让人看了就能扫去初春雨水带来的寒意,可偏偏有雷奔般的马蹄声闯入这片静谧里。 这队兵马整装严肃,马蹄一致地踩进地面的水坑里,紧而有序地停在茶亭驿的大门外。 他们将茶亭驿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保证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茶亭驿驿丞曹远此时正吃着外头买来的热乎早点,不料没几口下肚,京城的人就到了。 曹远赶忙放下汤匙,叫小厮收拾干净,自己先冒着雨迎了出去。他看见大门外头已经零零散散站着好些士兵与百姓,唯独不见马车。 百姓们一个个慢慢靠近,不是左右悄声讨论就是伸着脖子往里瞧,却不敢瞧太狠,手指着曹远就是一番指指点点。 “敢问相公的马车何时会来?”曹远懒得计较那些平头百姓,径直走到领兵人那去,脸上挂着笑,眼尾的褶子都挤在一起了。 第30章 “随后就到。” 一辆马车疾驰在官道上,因为下雨车轮满是泥泞,飞奔的马儿身上都是泥点子,看样子已经赶了很久的路。 “日日雨,夜夜雨,从庐陵一直下到现在,十几日了,这外头的大好春色都给耽搁了。你看,连我这衣服都给下潮了。”他放下帘子时,轻轻拍了下衣袍,触手可及的潮意带出他的抱怨,本想继续说下去,就被人打断了。 “宋侍郎宽心些吧,你我本就身负圣命,只要将事情办好,这春色还怕看不成吗?”开口的人是位中年男子,他安慰了几句,然后看向左手边的年轻人,年轻人也只是微笑着点头。 这马车上一共坐着三人,为首的是枢密院副使高贞,另一位是兵部侍郎宋裕敬,年轻人则是刚中进士的徐遗,他上任驾部主事没几日,便阴差阳错的跟过来查案。 原本随员名单上没有他,在出发前一日的清晨,兵部点卯时明显少了一些人,官员之间流传着官家此时龙颜震怒,急命枢密院和兵部抽调人手调查茶亭驿误送军报一事。 若是办不好,他们头上这顶吃饭的家伙怕是戴不长久。 所以在兵部里稍微说得上话的官员,身体抱恙的、有事挪不开身的不在少数,剩下的这些也人人自危,恰好徐遗又是刚进兵部,新人没有根基好拿捏,便合计让他去。 这样,徐遗的大名顺利的添进随员名单,否则他一掌案牍与杂物的主事怎么碰得上这等重要公务。 茶亭县误送军报一事,他也只知道结果。早在两三个月前,盘踞在西北草原的北真突袭南赵西部的大兴关,两军在大兴关的山谷里焦灼了近一月的时间。 可最终北真发动总攻却在南赵西北部的背水关,南赵虽有驰援,但无济于事,大军到达后,北真反而按兵不动。 他们选择了议和,南赵割虞州三地。 背水关一役南赵西北军十三万人几乎全军覆没,损失惨重。边防、军心,乃至远在东边的庐陵朝廷都闹得人心惶惶。 徐遗试着分析过北真的动机,既然费这么大兵力来犯,可攻下一个背水关后就议和,似乎不太符合他们这次的进军风格。 他和同僚聊过这一想法,至少背水关一役后,不可再小觑北真,换来的却是别人的鄙夷,自有站在那大殿上的人头疼,又何须他们来费心。 他自然生气,看着他们一个个领着朝廷的俸禄却漠不关心的态度,常气到半夜爬起来写条陈,至于那些条陈有何结果还未还得及问,就出发前往茶亭县。 “副使,前面就是茶亭县了。” 马车外响起声音,高贞应了一声。徐遗撩开帘子望去,茶亭县的轮廓在雨中越来越近,雨水打在手上时寒意立刻传遍四肢。 曹远在院中来回踱步,身旁小厮为他撑伞随侍。随后正厅里出现两个人,是茶亭驿另一位驿丞谭普与他的小厮。 谭普望着曹远的方向并示意小厮将手中捧着的卷宗文书放置在案上,走到廊下时,小厮正想撑开伞,被谭普回绝了。 他慢步走进细雨中,官帽与官袍上瞬间覆满了雨滴,然后与曹远互换了个眼神。曹远见他不撑伞,便让身旁小厮退下,让自己也站在雨中。 好不容易等来了马车,曹远重新挂上笑容,快步迎出去。 “高副使、宋侍郎,下官茶亭驿驿丞谭普……” “下官茶亭驿驿丞曹远,见过两位相公。” 曹远毕恭毕敬说完后,比了请的手势,又跟在高贞和宋裕敬的身旁继续说个不停。 很显然,他把徐遗漏了,或者说,他压根就没注意到徐遗。 而谭普却倾身正式对徐遗作揖,眼神微透出歉意。徐遗自然的回了礼,在谭普的接引下,二人同进茶亭驿。 他们身后茶亭驿的大门被重重关上。 “两位相公一路上舟车劳顿,想必是日夜兼程没好好休息,下官已备好厢房,请移步休息片刻?”曹远问道。 高贞挥手,回道:“不急,还是先把文书看了。” 语毕,就有人呈上一份诏令,交给曹远和谭普。 展开诏令,上面赫然写着官家与枢密院、兵部等针对茶亭驿误送军报一事的商议结果,要他们查清犯者是谁、为何延误、有无从犯、时间、路程等细节,一一呈报。 曹远握着诏令,总觉得烫手,心里一阵打鼓,用余光瞥向谭普,虽说自己和他连续好几夜都在盘这些文书,反复对过,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但是真正等人着手来查时,不免紧张起来。 谭普收起诏令,拱手答道:“下官定会配合几位相公查清此案。”又指着案上堆放成山的卷宗,“这些便是近几年本驿所有的递送记册与人员名录,请相公过目。” 高贞指着递送记册上的时辰问道:“你们茶亭驿共收到两份军报,永泰十三年二月四日亥时二刻收到第一封军报,三刻便送出了,倒也及时。可为何二月十一日才到枢密院手中,这可是足足七日啊。” 曹远紧握的双手发抖起来,手心微微冒汗。 谭普又回:“回相公,送这封军报的人叫做许泰,二月四日那晚正是他当值,也是我们这的老铺兵。当时收到军报便知军情紧急,曹驿丞赶紧做了登记盖了章,还亲自送他出了茶亭,按理说是不会迟的。” 曹远附和着:“是呀,按理说是不会迟的,可是后来庐陵传来邸报,我们才知这封军报是迟了两日才到的呀!” 宋裕敬翻着驿站的人员名录,上面登记许泰二十多年前就做了铺兵,家中只剩下他和儿子相依为命。 “许泰这人现在何处?”宋裕敬问道。 谭普上前一步,犹豫道:“死了,就在前几日。” 徐遗一听,放下手中文书看着谭普,这倒巧了,最重要的人死了,刚好在他们来之前。 “何时死的?如何死的?”高贞问。 尽管高贞这道视线没有落在曹远身上,但他感觉自己被盯得发毛,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将自己慌乱的眼神藏起来。 谭普又答,语气不紧不慢:“许泰回到茶亭县的日子比以往要迟几日,他说是因为去时太过劳累,再加上自己年纪也大了,回来时的路程便放慢些。” 说到这,谭普顿了顿,冷冷道:“谁知背水关一役惨败,又收到庐陵的邸报,才明白这个许泰不仅耽误军情,还谎报事实。下官与曹驿丞深知此时严重,不敢私自决断,便将许泰捉来关在了驿站后院的库房里。” 曹远插缝补充:“就在前几天夜里,库房突然走水,可救出来后,人已经没气了。” 徐遗心中疑虑窦生,忍不住问道:“近来一月雨水多,怎会突然走水呢?” 谭普侧目,端详起徐遗来,见此人眉目疏朗,如松而立,一身官袍更是衬得他清新俊逸,发问:“还未问,这位相公是?” 高贞捋起小短须,笑说:“这位是去年的秋榜进士徐遗,现任兵部的驾部主事。” 徐遗微微颔首,客气道:“还望各位多多指教。” 一番闲谈完,谭普又恢复刚才模样,正色:“茶亭多是绵绵雨水,今年更是少有晴天。何况库房原本就会漏雨,还存着些干草粮食,怕发霉,下官便命人时常查看……” “是查看时,不小心走水的?”宋裕敬问。 这下谭普倒支吾起来,不敢回话。 宋裕敬接着说:“但说无妨。” “应是查看之后才走的水,但许泰之死,不像是意外。” 第28章 不是意外? 徐遗皱眉,追问:“何以断定?” “这认罪血书是在库房窗外发现的,大概是许泰自己丢出来的。”谭普边解释边唤小厮呈上一写在白布上的血书,白布边缘不够齐整,还吊着些许线须,更像是临时起意从衣服上撕下来的。 这些早已凝固的血迹观之令人惊心,甚至有些地方因出血过多而洇了大片。 “那日查看库房的人在哪?” 那名驿卒早早候在厅外,听见唤自己上前,便小跑着进去。 “小人见过几位大相公。”驿卒扑通跪下,将头埋得低低的,不敢直面堂上几位大人物。 高贞撂下血书,向驿卒发问:“你说说,那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驿卒仍旧低着头,他从小生长在乡下地方,哪里见过这等大场面,所以说得结结巴巴的:“回相公,小人那,那日奉命查看库房,当时他并无异常,就是嘴里……嘴里总说着后悔什么的。待小人要走的时候,他求小人把,把灯留下。”说着,驿卒害怕得出了哭腔,一个劲地央求,“相公,小人真的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啊!请相公恕罪!小人给您磕头了!” 驿卒正要磕下去,就被高贞示意退下。徐遗打量着这位驿卒,离开时行动倒是干净利索。 众人又重新审视这封认罪血书,许泰承认自己与驿丞曹远有恩怨过节,怀恨在心,愤恨无处发泄,才借递送军报的机会来报复。末了,许泰请求看在自己主动认罪的份上,不要牵连他的儿子。 第31章 此时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曹远身上,他更是如芒在背,进不得也退不得。 曹远面色不安地大步走向堂中央,拱手为自己辩解道:“下官实在不知具体因何得罪过此人,让他如此记恨,酿成大祸啊!” 认罪书一出,似乎此案已经明了,可徐遗总觉得背后定没有现下这么简单,他们如何能断定这封血书就是许泰写的? 徐遗看向坐上二人,见他们都皱着眉头沉默不语,他打算刨根问底:“许泰的尸首放在哪?” “尸体被烧得面目全非且腐烂,为防疫病发生的可能,就挪去郊外义庄了。”谭普回道,又继续说:“几位若是现在要查看,雨天路滑,义庄又远,不好劳累,下官这就命人将尸体搬来。” 曹远见状,上前一步对高贞说道:“副使到后就没有休息,还是先移步厢房去去疲累,雨停了,再将尸体搬来也不迟。” 高贞思忖一番,还未开口,宋裕敬就抢先说:“高副使,何必驳了曹驿丞的好意,这十几日你可是好几夜都没合眼啊,徐主事你说是不是?” 徐遗刚想开口就被曹远上前的身形给挡了回去,这是又把自己给略过了?他无奈地笑了笑。 徐遗到厢房后,坐在椅子上才感觉到多日赶路的疲惫已侵袭全身。他为自己倒了杯水,冰冷的茶水从喉间滑过,激得他又恢复精神来。 他端起面前的茶盏仔细观察,这是一只黑色釉面的茶盏,釉水上得不均匀,表面还有大量气泡与些许裂纹,应该是烧制时火候没有掌握好,按品相来看,连普品都算不上。 这类茶盏是近些年流行起来的新风尚,产出不多,最适宜拿来点茶。他也只在庐陵最大的茶楼望天楼里见到过,还只是较为普通的黑盏,上品估计早就进了大内成为御用之物,亦或是世家和贵族才用得起。 他只是奇怪,像这种茶盏产量稀少又珍贵,流通范围应该不广才对,不过他手中的品相差得与平常人家所用的陶碗并无区别,倒也没有深想。 “徐主事,驿丞命小人送来饭食。”屋外响起敲门声,徐遗才知觉现在已是日午。 “这是曹驿丞特意吩咐小人给您熬的姜茶,喝了驱驱寒。”小厮说道。 这小厮他认得,刚才也在前院厅堂上。 “有劳曹驿丞了。”徐遗一一接过,正要关门时叫住了那位小厮,“等等!高宋二位相公可在房中?” 小厮被问得一愣,随即点点头。 “多谢。” 徐遗关上门重新坐回桌前,送来的饭都是些时令蔬菜,还有那碗姜茶正在冒着热气,想是刚熬好的。忙了好一阵连早饭都不曾吃过,他便大口吃起来。 他这人有个毛病,喜欢在吃饭的时候想事情,常常想着想着就忘记嚼咽,等回神后,饭菜早就凉了。果不其然,这次吃着吃着速度莫名放慢,嘴也是机械性地咀嚼,双眼直勾勾地瞧着那碗姜茶,越看这姜茶越发觉着不对劲。 小厮说姜茶是曹驿丞特意吩咐熬的,但是从自己进入这驿站以来,被他忽略过多少回,怎么到吃饭的时候想起来了。 他越斟酌越吃不下,干脆放下碗筷,直径朝高贞的屋子快步走去,想说说自己的看法。这可是延误军情的大事,关乎着十三万在背水关抗敌而牺牲的将士们。 一位小小的铺兵因与驿丞结怨,想要挟私报复,既做了二十多年铺兵,就应晓得紧急军情意为着什么,又怎能当作报复的工具,公私不分。家中亲人虽然不多,好歹还有个儿子有份牵挂,如何敢犯下杀头的大罪。 而那两位驿丞的话也不能全信,整件事的个中细节皆是他们口述。当事人已死,无法对证,若是此案就这么结了,太过于顺利。 他在门外站定,敲了三下门,询问道:“下官徐遗,有要事商议,不知副使是否方便?” 恰逢高贞正和宋裕敬在房里一起用午膳,一听是徐遗的声音,纷纷放下筷子,对视一眼,便让他进来了。 徐遗没料到宋裕敬也在,正好不用再去请了,他朝二人作揖,宋裕敬倒先问起来,笑着说:“徐主事有何要事啊?” 徐遗开门见山道:“经比对递送记录和文书后,下官还有些疑虑。一是许泰,虽说当时没有切实罪责,不好由官府出面押人,但是自行扣押也应当严加看管,处处小心。现在死无对证,人证又是一面之词,不能全信。 二是这个认罪书,即使在库房窗外拾得,也不能断定就是许泰所留;三是许泰与曹驿丞何时结的怨,若是早就有怨,何必等到现在才报复?究竟有什么样的过节,才让许泰不惜自己的性命去报复曹驿丞。这些都不得而知。” “嗯。”高贞抿了一口茶水,若有所思地应着。 宋裕敬听到这笑了起来,他站起身走到徐遗面前,又看向高贞,调侃道:“早听闻徐主事才智过人,不仅观察细微,还能抽丝剥茧,但……”他故意停顿,伸出手指着不远处书案上摆放的卷宗,长叹一声,“此案关乎我朝背水关一役大败之事,咱们还得细细查清。” “这样,午后我和宋侍郎脱不开身,你去查查走水的那间库房有什么线索,再上衙门一趟,问问仵作对于许泰的尸首是如何断定的。”高贞看向徐遗,心中很是满意。 “是。” 徐遗退出去,望向天空,雨暂时停了,便不再回房,直径去了后院。 茶亭驿不大,是个三进的院落,路也好认。不像庐陵的院子一样弯弯绕绕的,俨然就是一座小园林。 徐遗很快找到了那间库房,房门被封条封起来,单从烧灼的痕迹来看无法判断当时的火势如何。 他绕着屋外查看一圈,由于注意力都放在了库房上,竟没有发觉远处亭廊上站着的两人。 一个是给他送饭的小厮,另一个则是谭普,徐遗的一举一动皆被纳进他们眼底。 “他刚从高副使那出来?”谭普问。 “是。” “待了多久?” 小厮抬头看天,算算时辰,回答:“不算太久。” “去,跟着他。”谭普说完,拂袖而去。 曹远说徐遗就是一小小的驾部主事,不用这么费力提防。谭普否定了,他不清楚徐遗是什么来路,身后有何利益牵扯,面对毫不熟悉的人,都得打起十二分的警惕。 徐遗正要揭下封条,身后传来声音,冷不丁将他吓了一跳。 “主事可是要进去?”那名小厮手里提着些草料,看样子是要去喂马的。 徐遗一见是给他送饭的小厮,吐出一个字:“对。” “这上面的封条是什么时候贴上去的?” “大火扑灭后,驿丞令我们把尸体抬出去,把里头都收拾干净,才封的门。”小厮如实回答,说着上前替徐遗把封条撕了攥在手里。 门被打开,扑面而来就是刺鼻的烧焦味,这气味被封得太久,忽然进来一些风,便一股脑地逃出去,惹得两人不得不憋着气。 徐遗环顾四周,屋子四面都被烧得乌黑,如碳一般,房梁也被烟熏得找不到一丝原来的模样,他伸出手指在烧毁的窗台上轻轻一抹,手指就被染黑,又细细摩挲着带着裂纹的地方。 “屋内漏雨的地方在哪?”徐遗问。 小厮朝斜上方指了指,徐遗看过去,那里的确有豆大般细小微弱的光点,还时不时往下滴水,看来这一点,谭普没有说谎。 不过这库房被收拾得太干净了,已经找不出失火点的位置。 “出事那天夜里下着大雨,虽然修补过,但是驿丞不放心,命人赶紧查看,就……”小厮说到这时,叹了口气。 “这是什么,脚印吗?” 徐遗打开一面窗,然后被一道特别的痕迹吸引,他凑近了看,才模糊觉得这是脚印。 第29章 这道脚印藏得很隐蔽,它印在窄窄的窗台上,不过脚掌应是和窗台的方向一致的。脚跟位置的泥已经干巴,有些被摩擦过的痕迹,估计是窗扇合上的原因。 小厮连忙上前,对着脚印端详了一会,他也不知这印记是何时留下的,眼珠一转,赶紧解释说:“许是修补屋顶时瓦匠不小心踩上去留下的罢。” 徐遗“嗯”的一声,随即出了库房,迈着脚步朝前院走去。 “主事这是要去哪?”小厮追至他身后问道。 “县衙。” “小人可为您引路。” “那便多谢小哥了。”徐遗客气地朝他点头。 小厮惊得后退一步,连忙摆手道:“哎哟这可不敢,您是京城来的官,小人不敢怠慢。对了,小人名唤周锁,主事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行。” 周锁问他是否需要备车,他拒绝了,选择步行的原因,不仅可以熟悉茶亭县,还能观察这的风土人情,何乐而不为呢。 驿站大门被打开,引得街上的百姓纷纷投来眼光,就连小吃铺子里的人都端着碗出来边吃边看。 第32章 徐遗在台阶上站定,忽然惹来这么多人的注意,有点出乎意料,他加快脚步走到大街上。 他这一身官袍实在惹眼,这一路上多多少少有人停下脚步瞧看,但发现大多数都是一些粗布短服的农人。 他们穿着破洞补丁的衣服,背着重重的工具,地里还有干不完的农活在等着,所以不敢停留太久。 这是一种说不上来,无法形容的气氛,他正奇怪着,周锁提醒他县衙到了。 周锁是个能干伶俐的人,到了县衙便为他上下打点,徐遗几乎不用开口就顺利地找到仵作。 据仵作回忆,许泰死状极其可怖,浑身没有一处是可看的,破碎不堪的衣物黏在皮肤上,他还是花费了好大力气才清理干净。 周锁也在一旁补充:“当晚花了好大一番功夫灭火,许泰被抬出来时已经没气了,便连夜报了官府请来仵作。” 徐遗提出想先看许泰的尸体,仵作和周锁对视了一眼,就领着他去了义庄。 义庄远在城郊,要穿过好大一片田野才能到。连下了几日的雨,泥路上坑坑洼洼的,一不小心就踩得满鞋是泥。徐遗走得飞快,官服下袍都溅上了泥点,又湿又脏。 这种停放无人认领的尸体和隔离疫病的义庄确实不宜设在人多的地方。 等等,无人认领? 徐遗猛地回神,揪住仵作的手臂就问:“许泰尸身放在义庄这么久,他的家人呢,他不是还有个儿子吗?” 仵作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况且自己也不认识什么儿子呀,便支支吾吾地回答不上来,赶紧朝周锁递个求救的眼神。 周锁见状,急忙说道:“许泰家中确实是有个儿子,但事发突然,两位驿丞交代此事涉及甚广,怕节外生枝,所以没有知会。” 义庄到了。 许泰的尸身停放在最里的屋子,还派人看守。 冰冷的石台上,一块白布盖着突起的东西。仵作上前把白布掀开,一具烧焦,四肢曲起的尸体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徐遗来之前就做好准备,可亲眼见到还是觉得悚然。 徐遗想离近些看清楚,被周锁拦下,只听他劝道:“主事,还是远远地看着吧,这又是烧又是腐坏的,气味怕是不好闻,万一惹些不干净的,小人担待不起啊!” 徐遗闻言,眉头皱起来,瞧着周锁那副恳切的模样,只好作罢。 回茶亭驿时日渐傍晚,又忽然下起了绵绵细雨,天色晦暗,各家屋檐下都上了灯,长街上行人稀少起来,只有零星的几家铺子还在开着,一路上还能听见几声虫鸣。 徐遗远远地看见驿站里灯火通明,就在大门前方不远处的一棵槐树下,有一个模糊的人影。 徐遗眯起眼细瞧了好一会儿,只辨认出那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年,一身素色的粗布短打,在雨中一动不动地注视前方,他是在看驿站吗? 徐遗猜测那少年暂时没有肯走的意思,吩咐周锁将他们撑的伞送给少年,周锁犹豫着不肯去,他便说没事,已经到驿站了,淋几步也无妨。 周锁来到少年身前,看清了他的面貌,然后把伞丢给他,催促他快走。 少年没接伞,任由伞落在地上,沾染污泥,他盯着徐遗消失的方向看了半晌,才拿起伞来走回家去,他没有选择撑开,任由雨水打湿自己。 徐遗回到驿站后没有选择立刻见高贞,而是先把自己收拾清楚,否则拿这样一副狼狈的样子去见人,未免无礼些。 推开房门的那一刻,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夜晚的寒意比白昼更甚,他拢了拢衣袖,借着院子里的灯亮走了出去。 徐遗碰见高贞和宋裕敬时,他们二人恰好在前院大堂谈完公事回来。高贞拿出一批卷宗递给徐遗,这是谭普午后呈上来的,记录着许泰途径各驿站的具体时辰。 他摊开卷宗,一一比对上面的记录,从茶亭驿出发后途径邯州驿、顺定驿、乐州驿、临溪驿,最后再是庐陵的枢密院。 茶亭驿至乐州驿之间的速度是正常的,但据临溪和庐陵的记录来看,这两段路程的速度竟慢了许多,多花了将近两日的时间。 高贞见徐遗盯着卷宗许久不语,捋着自己的短胡子说道:“这些卷宗都一式两份,一份送到这,另一份已经送到大内了。” “临溪驿就没有线索指明许泰因何耽误了军报吗?”徐遗的手指对着临溪驿点了点,开口问道。 高贞摇头,他猜测许泰是否在路上遇到了什么事才耽搁。而临溪驿丞回忆,许泰到了临溪驿时,反而没有说什么,换了马就飞驰而走。 高贞又吩咐道:“你赶紧书写一份奏表,将今日查出来的所有线索一一陈写,今晚就送往大内。” “现在?”徐遗一惊,他们才到茶亭县一天时间,此刻就上呈奏表,他有些不太认同。 高贞看出徐遗的疑虑,他从怀中取出一份折子,语气有些微妙:“此案涉及甚广,哪是我们刚来一天就能查清楚的?”他把折子展开,映入眼帘的是那几个朱红色的字。 徐遗在来之前早就听说官家限制时日让他们查清事实,他们在路上的时间就已花了十多日,看着这些朱红的字,第一次感受到某种紧迫感在逼着他。 “依据事实,查到多少写多少。”宋裕敬补充道。 徐遗坐下来,摊开已经备好在一旁的纸,墨也研磨好了,他拿起笔,一字一句地开始写。 他字写得好,字形端正,疏密错落有致,从字的粗细看,笔力到位;他的文采也不错,用了几句骈语就将事情写得一清二楚。 在写到许泰尸身时,手中的笔悬在半空,迟迟不落。 宋裕敬和高贞对视一眼,他转身朝桌子的方向去,竟亲自为徐遗倒了一杯水。这杯水与桌子的碰击声让徐遗回神,他抬头对向宋裕敬的脸,后者一脸温和地对他笑了笑。 这场面在别人眼里看来不过是宋侍郎体恤下属,而在徐遗看来,则是一声催促。 徐遗将笔握紧了几分,终于下笔,后面这几句用的书写力度更甚。 高贞和宋裕敬看了这份奏表后,满意地点点头,嘴里还不忘夸徐遗,说他大才盘盘,却在驾部主事一职上消磨,若是做了翰林学士,定有好前程。 徐遗已经不在乎这些夸赞之语,他在乎的是许泰身上藏了什么秘密。 高贞命人将这份奏表连夜送进大内,在驿馆大门前,三人一齐目送着驿使的离开。 夜色浓浓,耳边只剩下雨落的声音,嘈杂扰人。 宋裕敬感叹了一句:“咱们的今后就系在这马上,迟去一日就忐忑一日。” 接下来几日,徐遗自由的时间很多,除了执笔奏表的活,其余的时间由他自己安排。倒也不是空闲,而是他觉得在谭普那里问不出什么新东西,便请了高贞让自己上外头察看,另辟蹊径。 高贞也乐意,便应允了,但郑重地提醒他,此事不可声张。 徐遗特意换上了常服,选择后院的小门出去,由于前几次他每从大门出去都会引来百姓围观,加之渐渐熟悉了茶亭县,便独自前行。 他推开这道小门,难得的感受到轻快。茶亭驿背靠竹林,微风吹拂时,那些绿竹便东倒西歪簌簌作响,正值初春,长得很是葱茏。 这里平时来的人不多,徐遗一路沿着小道向前走,今日目的是拜访这里的站户。比起其他百姓,与驿站直接有关,往来频繁的还属站户,想必也更了解驿站的诸人诸事。 周锁本想跟着一起的,被他一口回绝。 徐遗的背影消失后,周锁的视线才收回来,转身快步去了谭普房中。 “他去找那些站户做什么!昨日还找我要名册,你说他会不会……”曹远一听顿时站起来,激动的情绪让他不自觉地提高音量。 谭普摇头,他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摆在案上黑釉茶盏。这件茶盏造型大方,釉面均匀润泽,胎质较厚,没有气泡与裂纹,是不可多得的好货。 徐遗房中的茶盏与这个相比,有着云泥之别。 “你急什么,他这几日出去,可看到查出什么了?”谭普没好气地瞥了曹远一眼。曹远性子急,说话做事冲动还不过脑子,要不是这些年他上下里外处处留心,否则许泰一事发生,他们如何能继续安坐在这。 “是庐陵来的,总会有走的一天,待不了多久。”谭普话语透出的自信让曹远放下心来。 接着,谭普命周锁收好这套茶盏,随他到后院厢房走一趟,为了不坏事,让曹远找人偷偷盯着徐遗,一再嘱咐不可盯得太紧太明显。 第30章 徐遗寻访站户之行不太顺利,无外乎两种情况:一是站户家中无人,二是多是不经事的孩子守家。 偶有人在家的,一旦他问起有关茶亭驿的事,站户们个个如临大敌,都说不知道不清楚,甚至闭口不言。他若是再追问,到最后对他的态度如同碰见山匪盗贼一般躲着,有意避开这个话题。 第33章 徐遗像碰运气似的走着,远远瞧见一户人家的小院里只有个垂髫孩童拿着木剑在玩耍。徐遗上前敲了门,那小童停下手中动作,后退了几步把木剑挡在身前,怔怔地望向他。 徐遗见他有些畏怯,便放轻了声音:“你家大人呢?”又补了一句,“别害怕,我并无恶意。” 小童摇头,过会又用木剑往屋内指了指,然后抿着嘴低下头,地面上突然多了几道混乱的划痕。 他再次询问:“我可以进去吗?” 徐遗没有等来回应,就在快要放弃时,那孩子忽地转身跑进屋里,之后再跑出来给他开门。徐遗笑着蹲下了身,伸出手在他头上轻轻抚摸:“谢谢。” 他刚踏进屋里,一股药味就飘进他的鼻腔里,淡淡的不算浓烈。他观察了一圈,屋内陈设极其简单,一张不大的木床,上头盖着补丁被褥,中间就放着一副矮小的桌椅,角落里瓦罐还在咕噜咕噜冒出热气,药味就是从那散发出来的。 屋内只有一位老人,腿脚不便,行动只能依靠一根拐杖,佝着身子坐在矮凳上。小孩拉过徐遗的手请他坐下,老人那双枯瘦如细枝的手正要倒水,他见了赶忙接过来连倒了两杯水。 徐遗想问问家里可还有其他人,直到他看见桌子的对面立着几块牌位后却又问不出了。 老人低头不语一词,小童则是眨巴两只大眼睛看着徐遗,徐遗抿了一口水,心中寻思着有关许泰的事不好直问。 他故意隐瞒身份,谎称家中曾在祖辈就与许家有过往来,只不过在祖父时从茶亭县搬走,许久不回来。此行受父亲所托前来拜见。 当徐遗提起他在街上打听来许泰常惹人结怨的见闻时,老人抬起手中的拐杖往地上直戳三下,朝外呸了一口。 “许老弟心善着呢!尤其是对我们这些人,有难处会帮衬,有好处也不会来插手,相公休要听他人乱语!” 徐遗见老人的神情,那副替许泰鸣不平的认真面庞是不会骗人的,看来这和曹驿丞等人所言不符。 他一步步将话题引到站户上。 老人说从他年轻的时候起就划为这的站户,只不过流年不利家中人所剩无几。孩子的爹几年前死在了服徭役上,那时大修驿路,给累死了,他母亲受娘家人逼迫改嫁,就剩下他们这一老一小,日子过得很是清苦。 “既是死于徭役,官府就应出面给予钱财抚恤,虽说不多,但也够好几年的开销了。” 老人摆摆手,苦笑着不说话。 “没了劳力,又怎会在站户名册里不除去呢?” 按南赵的制度,根据各驿站的规模大小来划置站户数量,以此来为各地官府分担供养驿站的压力,站户还可减轻一定的赋税。若有人家无法供给粮食和劳力,可按实际情况从站户里除名。 老人还是不回答,可撑着他的拐杖在他手里由握改成了捏,他紧紧捏着,好像花了全身的力气,身体渐渐轻微地抖动起来。 “他们不肯……”一道稚嫩的声音传入徐遗的耳朵里,是那个小童,他一直在旁边坐着,刚才谈论的东西一字不落地全听进去了。 爷爷气得说不出话,身体在发抖,他见过无数次爷爷变成这样,但是总和他说没事的,别害怕。他的双眼,那双本应天真无邪、看遍世间野趣的双眼,经常见到那群坏人从家里搬走粮食,拿走钱,可那是给爷爷治病的钱。 若不是没有许家哥哥的帮忙,说不定他和爷爷早就被饿死了。 “他们?他们是谁?”徐遗急切地问道。 “相公还想问什么!走吧。”老人一把捞过孙子死死扣在怀中,捂住他的嘴,以免又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 徐遗眉头一皱,想继续追问,估计老人会拿起拐杖将他打出去,他只好起身,对老人欠身:“叨扰了。” 徐遗起身时,小童用小小的双手死死抓着他的衣袍,最后被爷爷强行分开。他已走到院外,身后还在传出“呜呜”声,回头一望,老人仍旧别过脸,只有那小孩瞪大双眼,手脚不停挥舞着。 其实这个院子空荡荡的,满眼望去,富有生机的只是那些无人打理的杂草。 徐遗的眉间拢上一层疑惑,越发觉得这个茶亭县有着太多秘密了。 然后他对上了一双眼睛,这双眼长在一个少年人身上,有防备,有警惕,有探究,就是没有一丝和善。 徐遗还没问什么,只听少年人冷冷地开口:“跟我来。” 少年领着他穿过一片田野,徐遗默默地跟在身后,他心里正犯嘀咕呢,少年的身形让他眼熟,他将这些天的所见所闻狠狠地搜刮一番,印象里也没这个人。 两个人停在一座院子里的石桌旁,终于面对面地坐了下来,沉默良久,徐遗在等对方开口。 少年认得徐遗的样子,几天前他就藏在长街上围观的人群里。他朝徐遗身后指了指,徐遗转身,看见一把伞斜靠在墙角。 徐遗心下了然,那日傍晚,在树下站着的人就是他? 徐遗回身时面露微笑,他开始打量起眼前人,个子不高,散发出的气质稍显稚嫩,尽管在他面前尽量摆出一副不好惹的样子。 少年穿着简单,一身麻衣布服,戴着黑色头巾,衣袖还是挽着的状态,腰间绑着衣带,把上衣塞了进去,裤腿并未理平整。 少年对徐遗打量自己的视线感到别扭,他知道刚从田里起来浑身脏脏的,随即站起身走到水井旁,为自己打上一盆水,将脸和手洗干净。徐遗注意到他洗完之后把盆放回原位,擦拭过的布重新叠好码放在盆边。 “你来找这些站户做什么。”少年语气冷极了,似乎压着一股怒气。 得知有人在那对爷孙的屋子面前鬼鬼祟祟,且逮着人问东问西的消息时,他正在田里忙活,心中就生起不安。 既不知那人是谁,他就不好判断是茶亭驿的人还是县衙的人,有何目的。他立马将自己陷进泥潭里的双脚拔出来,随意清洗一番穿上鞋就跑。 “在下徐遗,找到他们有要事询问,但恕我不能透露。如有叨扰,还请见谅。” 少年双臂环抱,发出一声冷哼,还挺礼貌,但是这种话术,他都不知听过多少回了。 徐遗知道对方并未对他卸下防备,又说:“我想知道这些站户和茶亭驿之间关系如何。” 少年警觉:“为什么。” 徐遗一时语塞,高贞交代过此事不可声张。 “你知道什么,可以告诉我。”徐遗加重了“可以”二字,表示他值得相信。 “我凭什么要相信你,万一你将我们之间的谈话泄露出去怎么办。” 徐遗似乎知道眼前人在担忧什么,正色道:“我可以保证,你说的只会有该听的人听到。” 少年挑眉侧目,直起身子。徐遗对上他的眼睛,毫不含糊地开口:“除茶亭驿之外。” 少年有些暗喜,却又担忧起来,想起了陈伯转告他的:在爹回来之前,除了陈伯,切勿轻信他人。他拧着眉头,脑海中说与不说吵得不可开交。 可是,错过了这个机会就再难寻得,干脆心一横:“我爹是驿站的铺兵,所以不是这的站户。近些年,那些站户们日子过得很苦,不仅要给提供驿站的粮食,还被要被那群无耻官吏欺压得喘不过气来,苦不堪言。”少年讲到这,握紧了拳头微微颤抖着,胸口上下起伏,就连呼吸也变急促。 “他们好好地坐在福乐窝里头,享受着从百姓身上刮取来的血汗钱财。依我看,他们就是残暴的匪徒和强盗,交不上粮食就抢,抢不着就用钱抵,就没有他们做不出来的,你刚才见到的爷孙就是个例子。” “我爹说了,家里是拿月俸的多少还能帮衬点,田地里的活勤快些,若是赶上好时候,收成可观,也能分点给他们。可我就是气不过,如果能用拳头解决,他们个个跑不了!” “此言当真?” 徐遗听得僵在那长久不语,他的心跳得很快,隐约能听到那跳动声,这些话的可信程度令他难以斟酌。倘若没有亲眼看见站户的态度和反应,他都要觉得是这少年与茶亭县的官员有私怨,所以在那危言耸听,大放厥词。 “我说的这些,若有一句是假的编的污蔑了人,就叫我遭报应,天打雷劈!” “竟会是这样……”徐遗暗暗地攥紧拳头,今日走访站户为的是证明曹远和谭普据许泰为人所言是否属实,只是没想到却挖出如此令人痛恨的事。 “今日之事,还要多谢小兄弟了,还请告知姓名。” “许云程。” 第31章 他也姓许,父亲也是铺兵,徐遗心想不会这么巧吧。 “驿站里有出长公务回来的人吗?”许云程问得很小心,关于他爹的踪迹,陈伯也只能说出个公务了,要很久才回来,让他不必担心。 虽说父亲出长达一二十天的远门也是有的,但是出行前都会回趟家具体交代要去哪、去多久。可是这次父亲在那天晚上后就再也没有出现了,不知为什么他心里一阵打鼓,想去驿里亲自问问,也被陈伯劝住。 第34章 徐遗一愣,不明所以,近日茶亭驿算是暂停了一切递送,皆由不出三十里外的乡驿转送。若是指他来茶亭县之前的话,他确实不清楚,便问得更明白些:“你指的是?” “许泰,他是我爹,陈伯说我爹让我安心等他回来,可去了这么多天,我不放心。” 徐遗不语,他不知如何说,该不该说。对方那清澈的双眼带着不安和期冀,他不敢与之对视,有些心虚地低下头,闪烁其词道:“抱歉,我也不甚清楚。” 许云程的失落神情在徐遗脑海里挥之不去,令他只想加快脚步,半路上却鬼使神差的折去义庄。上回只是远远地瞧,这次身边没有别人,是个好机会细细查看。 许云程见徐遗匆匆离开,心中就更担忧了,他等徐遗走远些便悄悄地跟上,只见前者突然停下驿站的反方向走去。 义庄?他到这么远的地方作甚? 义庄四周较为空旷,没有遮蔽物,再者又有人在门口守着,他不好靠近,就躲在远处。 徐遗称请示过高贞,否则他不能这么顺利地接近许泰的尸体。他进屋后,门外看守的人便少了一位。 他捂着口鼻掀开白布,万幸现在还不是炎热的夏日,否则尸体就无法停放这么久。他凑近细看,那味道熏得他想流泪,强行忍住不让自己呕出来。 尸体被烧毁得面目全非,已辨认不出长相。他几乎将尸体各处看一遍,找不出一处完好的衣料,那块血书无法对证了。 只有双手的十指令他生疑,从前读书时看过一些传奇话本,里面描写人被活活烧死,不仅身体会出现卷曲现象,手指也会,这是因挣扎造成的。但是这具尸体的十指与人平时自然垂放下的状态并无二致。 过了很久,屋外响起了交谈声,稀疏的脚步朝徐遗这边逼近。 “徐主事,原来您在这呀,让小人一通好找。”来的人是周锁。 徐遗狐疑地盯着他,周锁紧接着解释起来:“小人问过站户,他们说您往这边来了,也是在这附近寻了好久才见到您。” “找我有何事?”徐遗问。 “天色不早了,高副使命小人将您寻回,晚饭过后有事商议。” 徐遗点头,重新把白布盖上,走了出去。 天阴沉着,大片乌云遮住了月牙那仅有的微弱的光亮,看来又要下雨了。周锁提着灯笼走在前头,徐遗连带着周锁的步子都慢了下来。 徐遗回忆着这几日的种种细节,他曾找到茶亭驿走水那晚的更夫,更夫说那日驿站确实有走水,但不知火势大小。 还有临溪驿的记录,许泰经历了什么,曹谭二人又在隐瞒什么。更有站户的态度,看来他们深受压迫许久,害怕提及自己承受的委屈与不公。 难怪徐遗会觉得茶亭县的氛围怪异,这流窜于大街小巷的烟火气应是安闲的、热烈的,而不是沉闷的、压抑的。 他们对徐遗充满好奇与惧怕,想说话又支支吾吾,不想后退却又不敢上前。他们不确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官,在长久的欺压下让他们产生恐惧,只知道如果说出去,传进那些罪魁祸首的耳里,将会发生什么。 以至于除了自己,谁都不可相信,谁都不可依靠。 这一切痕迹都昭示着茶亭县的可疑和许泰一案疑点重重。 徐遗心里想着事,没有注意脚下,一不留神踩进了带水的小坑里。周锁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关心道:“主事小心,乡下小路难走,天越来越黑了,请跟紧些。” 许云程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身后,借助着黑夜能隐去他的身形,只留心不发出声音,就难以发现他。 前面就是茶亭驿,父亲的行踪再次猛烈地拍打他的胸膛,他很想进去问问,但是一定会被赶出来,他已经惹怒过曹远和谭普好多回了。 既然不能正大光明地进去,那偷偷的总行吧。 他悄悄地溜到马房附近的墙外,那里有个狗洞,野草长得茂密又高,正好挡着。有时他气不过,实在难以排解时,就从这狗洞钻进去,溜进曹远二人的房中搞点小动作捉弄一下,虽然不是正真的惩罚,但看见他们气急败坏的样子,别提有多高兴了。 大多数能功成身退,偶尔就会被马房的陈伯发现,计划告破,接着被父亲提溜回去破骂一顿。 许云程随手抓起几个石子,既能捉弄人又能防身,一石两用。他扒开野草,借着微弱的光亮查看有无人经过,他等了接近一刻钟,断定是晚饭的时辰,才放心钻进去。 驿站的结构他烂熟于心,甚至知道哪里平时人来人往,哪里连个人影都见不着,所以很顺利地摸到值房附近。爹告诉他,每一次递送,无论送什么、日期时辰、目的地等等都会一一详记。 他来值房就是为了找这份册子。 徐遗回房后,顾不得换下沾了污水的衣衫,直径坐在案前。 “徐主事。”周锁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进来吧。” 周锁带着一个驿卒进来,从食盒里端出菜肴摆在桌上,菜品比起前几日丰富了些,周锁说这都是茶亭县特色风味小食,在别地未必吃得到呢。 “先放着吧。”徐遗头都没抬,漫不经心地应一声。周锁好奇上前想看看在写什么,当烛光被挡得暗一些时,徐遗随便抄起手边一本书盖在了纸上,周锁还没来得及看清几个字。 “主事再忙,也得吃饭呀,若饿坏了身子,驿丞要是问起来,那就是小人伺候不周了。”周锁躬下身,行了个拱手礼。 徐遗感到无奈,他一个大男人哪有这么娇弱,一顿不吃饿不死。他在学塾里读书时也饿过几顿,没有周锁说的这么夸张,为了让他安心,还是开口:“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驿丞那我会去解释。” 周锁出去后,徐遗仍没有要起身吃饭的意思,一口气将条陈写完后就着急寻高贞去了。 “放开我!”一声怒吼扯住徐遗的脚步。 一位少年被两名驿卒死死架着,边走边拖朝前院来,周锁走在前面。 徐遗定睛,在昏暗的夜色里,认出了这个人。 许云程,他怎么在这? 徐遗拦下他们,问道:“怎么回事?” “回主事,这个人偷闯进来,在值房里鬼鬼祟祟的,被换班的驿卒发现,正要带去驿丞那呢。”周锁斜眼看着许云程,一脸的不屑。 值房?许云程去值房做什么? 许云程这会一脸的怒气,瞪着周锁,他认得这个人,谭普身边的狗腿子。怪只怪自己一心扑在寻找记册上,没能留意周围的动静,若是他们跟爹告状,非得被打一顿不可。 “是我请他来的,大概是不熟悉这里,迷了路。”徐遗思索一番,还是开口。 周锁一听,他才不信徐遗的说辞。说许云程不认识这里,狗都不信,他面露难色,为难道:“徐主事,您就别为难小人了,驿丞已经吩咐若是有什么异动,立刻禀报,不能有任何纰漏。” 许云程就这么被不客气地架走,他不知道周锁要将他带去哪儿。 他眼前出现一间小屋子,这里离后院很远,屋外没有庭灯,光线晦暗,看不清周围。 那两个驿卒把他扔进去后,许云程总算觉得自由些,活动下四肢,也不知那驿卒哪来的力气,狠狠钳着他的双臂,生怕他跑了似的。 “放我出去!你们这是囚禁!”许云程踹着刚被关上的门大喊道。 周锁本来不愿理会他,但是为了保证驿丞他们今晚能睡个好觉,还是转身对许云程提醒道:“我劝你安分些,别把门砸得太响,以免冲撞了相公们的清静。” 许云程整个人紧紧贴在门上,企图透过薄薄的窗纸看清周锁,却什么也看不清,他心中越发愤怒。手指死死抓着门框使劲地推拉,还是打不开,这道门已经从外头锁死了。 平时这驿站他进出轻松,来无影去无踪的,谁知如今落在这样一间破屋子里出不去了。 许云程放弃了,他靠着门板坐下来,思考着为什么发现自己闯进值房后,不去见曹远和谭普,反而将自己关了起来,又要关多久?等父亲回来再把他放出来吗?可是父亲呢,究竟去哪儿了?为什么值房里找不到递送记录的册子…… 人一旦在黑暗的环境里待得时间越长内心就越不安,许云程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轻轻抚摸着它。这枚玉佩只有一半,所雕的形状在南赵也是不多见的,这是他娘亲的遗物,爹要他时刻戴在身上。 每次被爹罚了感觉到委屈或是心中不安,他都会拿出来,抚摸着它,就像是记忆中娘亲的手掌轻轻地、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一样。 许云程索性闭上眼睛,他不困,脑海里时不时设想父亲安危如何,真如陈伯说的出公务了,还是……失踪了? 第32章 徐遗还未敲响高贞的房门,里头就传来一阵笑声,他进去时,瞧见曹远、谭普和宋裕敬都在,四人齐坐在桌前,桌上放着一套上好的茶盏。 第35章 茶盏里已经盛满了茶汤,汤色白,茶沫咬着盏身,与盏的颜色呈现出一黑一白来,哪怕是在跳动昏暗的烛火下也能品出其中韵味,这样一副点茶的功夫竟还能在茶亭县见到。 徐遗将紧贴腕口的条陈又送回袖中,看来今夜是拿不出来了。 待徐遗坐下,谭普又招呼着重新给徐遗做碗茶:“来人,快给徐主事做碗新茶来,不过用的是乡下自产的茶叶,比不上庐陵的,徐主事不要嫌弃的好。” “多谢好意,不必了。”徐遗淡淡道,转而又问高贞,“不知副使叫下官来,有何要事?” “许泰一案查了多日,已有些眉目,徐主事如何决断?”高贞回道。 徐遗闻言坐直身子,想了一会才说:“自是不敢,将此案始末查出,如何决断应交由官家。目前尚有一点,下官却怎么也想不通。”徐遗双眼扫视了一遍曹远和谭普两人,接着说,“下官问过和许泰相交的人,都说他秉性纯良,从不与人结仇。而他的血书却说,与曹驿丞有怨,为了报复,才选择误送军报。” 此时,屋内极其安静,曹远双手紧紧交握着,心中是又慌又乱。 高贞:“继续说。” 徐遗:“在我朝邮驿制度里,涉及军事情报的信件,各驿站当以此为先,若误了大事,违者处以死罪,家人以连坐处置。许泰是老铺兵,这一点不会不知道,却还在血书里为儿子求情,岂不是痴人说梦。” 高贞:“许泰尸身可有异常?” 徐遗重新皱起眉头,带着微不可察的叹息回道:“线索到这就断了,无法证明血书的布料来自许泰。” 谭普拿起茶盏,轻抿了一口,脑子正猜侧徐遗接下来会问什么。 “曹驿丞不打算解释一下吗?”徐遗似笑非笑地看向曹远。 曹远则是傻愣了一刻,随即从椅子上跳起来,跪在地上打着哆嗦,牙齿打颤话都说不利索:“下官,下官确实是在檐下发现血书的呀!” 谭普一听,后槽牙都快咬烂了。 “谁问你这个了,说说你和许泰是怎么回事。”宋裕敬说道。 “许是,许是下官不给许泰涨月俸,他怀恨在心?可下官明确说了是暂时的,后来还是涨了呀!”曹远着急地唤人把财务记册拿来,上面清楚记着许泰三年前开始月俸就涨了几贯钱,在这之前还预支过好几月的月俸,似乎在着急用钱。 徐遗摩梭着手指,就因为这件事而记恨,他怎么想都觉得牵强。 “那时许泰家中发生了什么?”徐遗再问。 “这下官就不知了。” 宋裕敬手一挥:“你先起来吧。” 曹远暗自松了口气,重新坐下,眼睛却是不敢瞧徐遗方向。 宋裕敬见刚才气氛紧张,出来打岔:“会不会就是许泰一时糊涂才这么做的,人嘛,被仇恨蒙蔽难免会不理智。” 徐遗立马否定:“下官不认为是他本意。” 谭普侧目,问:“徐主事有何见解?” “外力。” “外力?难不成,徐主事是想说他受人胁迫,故意这么做了?”曹远闻言更怕了,一旁的谭普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蠢货怎如此坐不住,若是可以,真想一脚将他踹出去。 “曹驿丞何以见得?”徐遗反问怼得曹远是哑口无言,“受人胁迫也好,出意外也罢,皆有可能,唯一的办法,是将许泰背后牵扯的关系都给查清。” “徐主事,这许泰的为人你我都不曾亲眼得见,他背后的关系更是无从所知,再查下去怕是一两月都没有结果。”宋裕敬驳道。 徐遗:“何不向官家请旨,再宽限些时日。” 是啊,现在面临最严峻的考验不是查清此案的难度,而是官家留给他们的时间所剩无几。 高贞这会觉得茶喝够了,才缓缓开口:“诶,事情未有定论,不可妄加断言。这样,天色已晚,大家先回去休息,明日再商议。” 他们一一退去,只有徐遗在原地踌躇不前,他始终惦记着袖中的条陈,他甚至怀疑正因许泰已有茶亭驿和县衙对站户们欺压的证据,谭普和曹远才利用递送军报加害他。 可这里有一漏洞,既然要他死,何不在路上就了结了他,再随便找个由头称意外而死,军报派他人接手继续送即可,为何要让他平安地送到,又平安地回来。 “徐主事还有事?”高贞问道。 徐遗待人全走后,并确定屋外没有声响,才将条陈呈给高贞,恳切道:“这是今日下午,下官从站户那打听来的,关乎着茶亭县苛待百姓的情况,还请高副使仔细看看。” 高贞接过条陈,由于在徐遗袖里待得太久,手指碰到的那一瞬间就感受到由纸张传递而来的温热。高贞端详了一会儿,点点头表示徐遗有心了,便应下会好好收着。 徐遗这才放心,转身踏出门去。 其他人刚出房门时,曹远拉着谭普到了一个没人的地方,他担心徐遗会不会真的查到了什么。 “你不是说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吗!这算怎么回事!”曹远尽量压低声音,徐遗的话久久萦绕在他心头,那种感觉就像是两面大鼓在他耳边同时敲起来,“咚咚咚”的把他搅得心烦意乱。 谭普平复了心情,刚才险些没被他气死,冷静道:“他们喝了那口茶,自然能品出是什么味道。放心吧,只要过了今晚,一切就好办了。” 今晚?什么今晚?曹远心想今晚差点被吓出一身冷汗来,等他回神时,谭普早已走远。 徐遗散至前院,就被一道身影拦住了脚步。 “谭驿丞好兴致啊,只可惜,今夜无月。” 二人相对,互相行了揖礼。 “徐主事也是,夜深寒凉,却有兴头闲庭踱步。” 徐遗笑了一下,不再想与他扯皮了,只要他客气一句谭普也跟着客气,他是不会主动开口的。 “在下有一事不明,一直想请教驿丞。” “主事但说无妨。” “驿丞可知许泰的儿子,这父亲离家多日且毫无消息,竟也不见做儿子的身影,像是并不担心?”徐遗故意问,就是想听他的回答。 “许泰的儿子我略有耳闻,听说是个性格乖张的,且许泰一案乃是国事,又涉及甚广,等到事情查明再知会也不迟,就暂且压下来了。” 谭普不是不知许泰在那些站户里的名望,一旦有站户冲撞了驿官犯了事,许泰都会出来作保。如果许泰的死讯传出,那茶亭驿还不得被他们撕碎了。 徐遗叹道:“说到底,他只不过是一个等待着父亲归来的孩子,一个孩子能掀起什么风浪呢?”许云程性格乖张,或不见得,但谭普有所隐瞒,却是真的。 “驿丞、主事。”周锁一路小跑过来,额头上还布满些许汗珠。 “曹驿丞请您过去一趟。”周锁对着谭普说道。 两人一齐离开后,留下徐遗站在庭中。徐遗轻呵一声,走的倒是快得很。 此夜注定无眠。 第二日一大早,炊烟还未升起,茶亭县被吵醒在一阵铁骨相击的马蹄声中。茶亭驿的大门被打开,一声“陛下诏令”冲破了还在梦中的人的睡意。 茶亭驿的前厅跪满了人。 “朕膺昊天之眷命,茶亭驿铺兵许泰,不思军情危矣,懈职不工,致背水役败于北真,割虞州三地,其罪天地同诛。念其畏罪已死,罚没家产田地,其子充军流放。茶亭县一众驿丞驿卒皆罚奉一年,以为警示。” 这道声音铿锵有力,字字不容置疑,高贞率着堂下众人接过诏令,又与传旨使者寒暄了一番,命人将许泰的尸身从义庄移来,好让使者做个见证。 徐遗脑中“轰”地一声炸开了,他听得真真切切,许泰不仅懈怠军情,还畏罪自杀。 那封血书如何能作得证据! 而许云程充军流放。 周锁命人带来许云程,他一夜未睡,此时双眼干涩非常,清晨的日光毫不客气地照射在他的眼上,双手同昨日一样无法动弹,他只得眯着眼睛。 他不知道要去哪儿,更不知接下来等待着他的会是什么。 许泰的尸身已经摆在前院,凡是院中的人几乎都看着许云程踉跄地走来,押着他的驿卒抬起脚朝他的小腿上狠踹一脚。 许云程还没反应过来,一阵刺痛顷刻间传遍全身,激得他变得清醒。 一旁的驿卒中有位年纪稍大的中年人,眼神充满担忧地望着许云程。 高贞对使者介绍白布盖着的是许泰,跪着的是许云程。 “……许泰畏罪已死,其子充军流放。”宋裕敬重复一遍诏令的内容,满院的人听得一清二楚,唯有许云程对着那块白布呆愣在那儿。 畏罪,已死,充军,流放…… 许云程难以置信,一月前父亲还活生生站在他面前,是什么公务能让人把命都丢了。 他突然抬头,满院地搜寻,父亲定是和他开了个玩笑,用来惩罚他不懂事,常常惹祸。他多希望父亲从人群里走到他面前,将他从地上牵起来,带他回家,他发誓,就算打得再疼,他也不气不闹了。 第36章 可是什么都没有,周身安静得可怕,他们一个个正站在自己身前审判罪人一样地审判他。 是陈伯! 许云程兀地从地上站起,却被驿卒给压了下来,他的小腿又遭到狠狠一踹,驿卒钳制着他的双臂,这回比刚才疼多了。 周锁上前一把掀开白布,一股恶臭席卷开来,在场的人纷纷捂住口鼻,窃窃私语的“嗡嗡”声传进许云程的耳里。 是爹吗?许云程想,难道爹真的死了? 第33章 许云程双手止不住地颤抖,这具尸体烧得不成样子。爹的头发在哪儿、眼睛在哪儿、嘴巴在哪儿,他通通辨认不清。 他仿佛听到了父亲葬身火海的挣扎嘶吼,求生无措,又希望谭普他们做得再狠些,死后焚尸,如此就不必再承受地狱般烈火灼烧的痛苦。 瞒了这么久,还找人看守,原来父亲的尸身一直停放在义庄。 此等画面加上味道,让一些人忍不住的反胃,更是看见许云程的手抚上尸体的双手,便再也顾不得失态,跑到一旁吐了起来。 这不对! 父亲左手的尾指应是有些弯曲的,这是多年前受伤所致,而这双手没有任何弯曲的痕迹。 “这不是我爹……”许云程摇着头喃喃自语,随即大喊,“这不是我爹!” 使者转头看向高贞,好似在说不管如何需尽快结案,他好回京复命。 高贞向一旁的谭普示意,谭普随即让人将许云程带下去。 许云程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奋力挣脱开身上的钳制,冲到使者面前揪着衣角跪下喊道:“他不是我爹,我爹是被冤枉的!”许云程指着谭普等人的方向继续说,“我爹左手受过伤,尾指是弯的,是他们!他们随便找了个人替了我爹!求相公明鉴!” 使者看着对方那不干净的双手,皱着眉头下意识地想甩开,但是被抓得实在太紧了。 徐遗见状,回忆起查看尸体的细节,正是这双手让他疑惑。若尸体是假冒的,那真的许泰又在哪呢。 他正要迈开腿就被宋裕敬拦了下来:“有高副使在,主事还是好生看着吧。” 曹远大惊,指着许云程的鼻子骂道:“许云程!许泰的罪责证据确凿,圣旨已下,你还想抵赖不成,休要在这胡言乱语!” 许云程像发了疯似的,一个箭步冲到曹远身前,还没碰到他的衣服,就被一拳给打趴下。脖子旁突然多了两杆长枪,腹部也传来一阵剧痛,刚才那一拳打得可真结实。 他右手艰难地摸到痛处,竟摸到了一颗石子,他揣紧后双眼瞄准曹远的方向,然后扔去。 石子偏了,滚落在徐遗的脚边。 许云程失声大笑,又上来一个士兵,将他的双手摊开掰到前面。 徐遗看见他的右手掌心有一颗小痣。 谭普平静的脸上浮上一层阴贽的神情,他藏在袖中的双手早已握成了拳头,此事就差一步便成功了。 他偏头观察着使者的表情,若是在这节骨眼里败在许云程这小子身上,那么这一月以来的殚精竭虑和心血都白费了,自己也会死无葬身之地。 幸好,目前看来,许云程不过是在孤军奋战罢了。周锁收到谭普的眼神示意,想要强行把许云程拖下去。 “拿开你的脏手!”许云程大喊。 许云程见没有一人听信自己的话,环视周围,所有人都在看戏,神情淡漠。他苦笑一声,不由怒火中烧,然后站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到谭普他们面前,死死地盯着,此刻曹远害怕地后退了两步。 许云程语气坚定:“你们蛇鼠一窝,丧尽天良,一齐冤枉了我爹。陛下又如何,圣旨又如何,还不是做了你们的帮凶。人在做天在看,你们就没有一丝的害怕和畏惧吗!” 高贞见使者脸色越发不好,心想此人怎敢大逆不道地骂起官家,再骂下去恐怕要把整个朝廷都骂一遍,赶紧让人拖也要把许云程拖下去关起来,等天一擦黑,就上路。 许云程离开时满眼嘲讽地瞥了徐遗一眼,嘴巴微微张开,轻声说出一句:“骗子。” 徐遗不清楚许云程说了什么,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他已经将自己同他们归为一类了。 许云程又看了那个躺在地上被人称作是他父亲的尸体,才发现刚才自己跪在了一个小石子上,像极了一根针全部不留分毫地刺进血肉、骨头里。 又是这间屋子,透不进来多少日光,还是一如既往的昏暗,但是周锁却好心为许云程点上一支蜡烛,只不过是再向此时此景多添一份沉闷而已。 前院的人渐渐散去,高贞和使者,谭普和曹远各自去打点发配事宜,曹远那份暗藏不住的窃喜把已他打扮成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而谭普心中依旧悬着一块大石,他要亲眼看见许云程走远,才肯安心。 坦诚说,当许云程说出尸体的问题的时候,他的确起了杀心。 徐遗钻了个空闲,请宋裕敬来到一处无人的地方,忍不住冲道:“宋侍郎刚才为何拦我。” “徐主事想说什么,是想说此案还有冤情?” “难道不是吗,你也听见了,那具尸体,并非就是许泰的,既有冤情,为何不让人辩驳。” 宋裕敬哑然失笑,没好气道:“仅凭许云程一句话,实情变冤情,就要驳了官家的旨意?你有这个胆子,我可没有。” 还有圣旨一事,徐遗竟忘了,问道:“此案明明还没查清,圣旨却来得这么快?”昨日还在商议,今日清晨圣旨就到了茶亭。 这道圣旨怕是早在几日前就下达了。 “不对,血书呢!你们早将血书送出去了,是也不是。” 宋裕敬渐渐没了耐心,提醒道:“徐主事莫要横生枝节,这不是你我能担得起的。你别忘了自己说的,一切交由官家决断,如今官家决断也是据你写的那些奏表而出的,不是吗?” 徐遗骇然,他身体一僵,一种不安感席卷着他的全身。 “徐主事,是不是还要凭你的一句话,就要让官家收回旨意,再告诉天下人错怪这对父子了?这不是往他老人家脸上打一巴掌,还要他再治高副使个不察之罪?”宋裕敬的声音渐渐放小,“总归这件事和你我没有干系,有了结果,就够了。” 为了结果而罔顾真相,这种事徐遗当然不认。 既然宋裕敬这说不通,那就去找高相公和使者。他好似下定了决心,也不管宋裕敬是否会听,兀自说道:“为尽王事,不可不慎。”语毕,想急匆匆地迈步走开。 宋裕敬见徐遗还不罢休,在他身后幽幽地说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一旦踏进了官场的这道门,任何人的目的、手段都是一样的。依着官家的脸色办事,是最正确的选择。”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替高贞等人表态了,徐遗的争论对他们来说不痛不痒,甚至造不成任何威胁。若执意要到御前去作法,倒霉的不会是他们。 “徐主事,好好想清楚,只要开了这个口,十多年的苦读就得付之东流,恐怕连驾部主事都没得做了。我和高相公都知你有大才,年纪轻轻又高中进士,就这么毁了,岂不可惜?” 宋裕敬所说不仅是警告,更是要挟,赤裸裸的要挟。 无论天气炎热惹人烦躁,还是冬雪风紧感到刺骨,徐遗不曾有过懈怠。一路从东屏来到庐陵的太学,在放榜那日,看见自己的大名赫然出现在进士榜上,那种喜悦仿佛还在昨日。 他任职驾部主事,本就是掌案牍文书之责,由他书写奏表天经地义,今日却成了一把刀。 宋裕敬断定徐遗不敢为了许泰而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仕途,他说对了,徐遗不敢放弃,也不甘放弃。可那些还躺在关外风沙里的十三万冤魂,还有许泰父子,何尝不是在撕扯着徐遗。 徐遗感觉到这把刀横在脖颈上,只要多走一步,会立刻刺破他的脖子,就有鲜血流出。 他停下脚步,宋裕敬望着他的背影,心中尽是冷嘲热讽,年轻人就是莽撞。 “高相公忙得很,还是不要打扰的好。” 风来了,吹得很突然,也吹得生猛,就连枝上的新叶也被吹落,落在宋裕敬的脚前,他踩着这片叶子离开了这里。 徐遗怔怔地看着这片叶子,不由得责怪,在树枝上长得好好的,为什么风一吹动,就要落下来呢…… 日光一点一点的被耗尽,它躲在云后,只露出一片霞晖来,这样的景色在下了许久雨水的茶亭县来看,是难得的,意味着明日是个好天气。 屋内的蜡烛燃烧得看不见烛芯,只留下一滩已经凝固的蜡水,许云程前半日是靠着跳动的烛火度过。以前从没觉得一支小小的蜡烛竟能烧这么慢,慢到盯得久了,熏得双眼模糊流下泪来。 它烧完了,没什么可看的,许云程顺手玩起了手中的石子。它们散落在屋内四处,是他昨晚想用来捉弄曹远和谭普的,谁能料到最后用来泄愤了。 第37章 可一夕之间,连泄愤都不必了。 “徐主事怎的在这站着?”周锁的声音响起,许云程上路的时辰到了。 周锁带着人来提走许云程,碰见站在屋外许久的徐遗,在这期间,他没有开口说话,许云程不知屋外有人。 当徐遗听到周锁问自己时候,他梗在喉间的话怎么也说不出,突然讨厌起自己,他是出于什么目的站在这的,愧疚?还是无法跨出那一步而生的悔恨?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许云程手脚都带上了镣铐,铁链摩擦着地面,碰撞出沉闷的声响,在徐遗耳里听来是那么的刺耳。对方每走一步都在鞭笞在他的心头上,他虽然抬着头,但眼眸始终朝下。 许云程面不改色,用余光瞥见一旁默不作声的徐遗,对方脸色并不好。他冷哼一声,已不屑于送给徐遗不解和怨恨。 周锁把许云程交给了两位跟着使者来的解差,他们目的地是背水关,许云程怕是今生都要困囿在那里,不得离开。 谭普现下才觉浑身轻松,战事凶险,许云程或是死在沙场上,或是成了残废老死在边关的命运已经注定,他可以彻底的放心,高枕无忧了。 曹远搓着手一面高兴一面犯愁,高兴总算结束了提心吊胆的日子,害得他吃不好睡不下,人都瘦了,需要好好补补;又对今晨的事担忧,许云程知道那具尸体是假冒的,即使相公们和他站在同一阵营,但那种秘密被戳穿的感觉仍令他心悸。 他必须采取行动,扼杀一切许云程能够翻身的可能。 使者不宜久留,所以许云程前脚出了茶亭县,他后脚就朝庐陵的方向飞驰而去。 曹远说明日高贞一行人就动身回京,白天就已经吩咐下去准备了践行宴,与其说是践行,不如说是庆功宴。 徐遗故意托辞不去,他无法做到坦荡地、心安理得地吃下去。宋裕敬也由着他,认为他既做出了选择,意味着如何学会在官场里生存,学会装聋作哑只是时间问题。 马车里时不时碰撞出清脆的声音,徐遗不用想也知道高贞和宋裕敬又拿出那套从茶亭带走的茶盏,在马车上煮茶吃。 曹远等人为他们贴心的换好新马车,架好炉子,备上好茶叶,一路送出茶亭县,可谓是处处尽心。 徐遗重新审视这套茶盏,光是用来喝的就有四件,更别论其他的了。如此好的茶盏,价值应该不菲吧,以驿站的俸禄,得攒多久才能买下。 宋裕敬为徐遗分了一盏茶,他谢过,却是一口不沾。宋裕敬也不在意,转头和高贞欣赏起沿途的春色。 回去的途中,日头晴朗,风虽有些凉,到底吹在人身上是舒服的。 徐遗现在缄口不言,懒得去附和,也懒得理人。这二人的交谈在他耳里简直是聒噪,然后他自请独自骑马,不愿再坐在车里听他们说说笑笑。 他跨上马背后,心情才觉得舒缓些,马蹄声一步步钻进他耳里,心想不知快马跑起来是个什么样的声音。 许泰一案疑点重重,这是毫无疑问的。不管是烧毁的库房还是那具尸身,或是谭普和仵作等人的证词与血书,甚至是各驿站的文书,一切都太干净了,干净得全都指认许泰就是罪人。 茶亭县就好像被笼罩在浓浓的烟瘴里,用手拨不开,用风吹不散,用光照不透。 徐遗越想越觉得初春的寒意仍徘徊在身上,侵袭着他。 第34章 南赵,大内。 高贞、宋裕敬还有徐遗早已候在垂拱殿外,等待传召。 “几位相公,陛下有请。” 小内官领着他们三人踏进殿内,南赵皇帝赵琇此刻正袖手端坐在宝座上,殿内的熏香萦绕在鼻尖,沁人心脾。 殿内两旁站着当朝宰执韩骞,当朝太子赵瞻。 徐遗等人一一拜见,高贞简明扼要地阐述茶亭县一行之事,徐遗没有直视天子,但用余光瞥见,官家心情似是不错。 御案上正摆着韩骞刚进献的前朝名士张南洵的一副字,这副字流落民间百年,几番辗转被韩骞寻得,就立刻送来大内。 赵琇闻言点头,轻声“嗯”了几声,一道悠悠的声音响起:“此事,你们办得很好。”说罢,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问:“你就是徐遗?” 徐遗恭敬答是,赵琇扫视一遍徐遗,在召见之前,他问过韩骞,得知徐遗是永泰十二年秋榜进士,是个才华不错的人。又想起那些奏表皆出自他手,所以对他格外留意了些。 太子赵瞻闻声也看过去,他很早就听其名,但今日才得相见。 “你字写得好,师承何处?” “承蒙陛下夸奖,臣愧不敢当。臣在太学求学时,幸得老师谢石柏指点一二。” “原来是谢卿的学生,他的字朝中找不出第二人,你莫要辜负他的一片心意。” “臣谨记。” 面圣也面得差不多了,赵琇留下韩骞和太子议事。 回兵部后,见徐遗闷闷不乐的样子,宋裕敬的嘴又闲不住,在一旁调侃起来:“哎呀,你看看,徐主事还真是好命啊,第一次面圣就让官家青眼相待,再瞧瞧咱们。” 高贞乐呵呵地附和了几声。 徐遗听得思绪纷乱,语气稍稍带有歉意:“相公若无事吩咐,下官先行告退。”他脚步加快,头也不回地离开。 接连几日,徐遗都躲在值房里,此前兵部的同僚们听闻他在官家那露脸,一个个都来到他身前侃天侃地,他不得不逢迎,弄得他浑身不自在,干脆不见人了。 而那些同僚不太能理解,得官家赏识,这是几辈子都盼不来的运气,多少人在京中磋磨,告老还乡了恐怕连官家一面都见不上,他还反倒不高兴。 他们后悔要是自己也跟着去茶亭县那该有多好,有些人还在家中偷偷的练字,幻想官家瞧见他的字后一样喜欢,那不就飞黄腾达啦。 徐遗正理些文书,忽地想起一件事,那就是还在茶亭县时,他交给高贞的条陈。 他起身出了值房,此时正值日午,天气渐渐炎热,兵部的人大多不爱在这时出来走动。跨进枢密院,来来往往忙碌的多是小官和相公们身边的小厮。 前面有个走得极快的小厮,怀里抱着一大摞东西,正好与徐遗撞上,东西洒落了一地。 “相公恕罪,小人不长眼撞了您,您没事吧?”小厮担忧道。 “无事,也怪我,走路不仔细。”语毕,徐遗蹲下身帮着拾捡。 “这些都是什么?” “回相公,这都是不用的,要拿去烧毁的东西,您快歇着吧,怎敢劳您动手。” 徐遗细细地看这些纸张卷轴,多数是废弃的文书。突然他看见一张熟悉的字,把它抽出来后,他愣了,手指攥紧了这张纸,越看眉头皱得越厉害。小厮见这模样也不敢问,只看徐遗双唇紧闭,怒气隐现。 这是他的条陈,上面一字一句陈写着茶亭县苛待百姓的种种。 徐遗深吸一口气,迅速起身,将小厮吓了一跳。 “这张纸,我拿走了。” 留下小厮在原地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回兵部后,他为自己告了假。他早早地推开了家门,惹得还在家中晒书的冬枣一愣。 “公子今日回得这么早……”冬枣抱书站定,也不见徐遗回应,心下疑惑起来,他自小跟在公子身边,从未见公子这等神情。 房门“吱呀”一声关上了,冬枣蹑手蹑脚地靠近,他伏在门上,听不见任何动静,莫不是睡了? 徐遗的住所在外城,却恰好在涑水岸边,这片区域除节日外平时没什么人,很是清静。 黄昏催促着庐陵各处上灯,尤其是连接里城与外城的地方,灯火连天,仿若白昼,点到天明,这里是整个庐陵最为繁华的地方。 冬枣为住所点上灯后来到徐遗的书房外,房中还是没有动静,不免担忧起来,公子何时爱嗜睡了?他不放心,想推开门,发现上锁了。 冬枣焦急地喊道:“公子!你怎么了,说句话啊公子!” 徐遗被一声声公子喊醒,他挣扎站起来,酒杯从怀中滚落,他的周身都是喝空的酒瓶。他踢开酒瓶,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口,喘口粗气,抵着门说;“我没事,晚饭不用做我的,你自吃吧。” 冬枣一阵欣喜,随后他闻到刺鼻的酒味,再次焦急地喊道:“公子,你是不是喝酒了!你开开门,让冬枣进去吧!” 冬枣感觉自己手掌拍麻了,他家公子还是不肯拍门,这会子又没声了。他在屋外转来转去,心想要不请四殿下过来瞧瞧,但看这时辰,宫门怕是下钥了。 对了!去找林相公,他一定能劝公子的。 他风风火火地跑出门,穿过一条条街巷,找到林相公住处。冬枣人还未进门,他的声音就穿破了林文凡的院子:“林相公!快救救我家公子吧!” 冬枣一心牵挂着公子,见林文凡出来,不做解释便一把他拉过跑回住处。 第38章 “林相公,我家公子把自己关在屋里一下午了,到现在也还没出来!” 林文凡靠在门柱上,他一路被拉着跑不曾停歇一刻,此时已累得大汗淋漓,胃里刚吃下去的饭都快要吐出来。他伸出手摇了摇,表示让他缓口气。 “盈之回来时说了什么,有什么异样?”林文凡问道。 “公子没说什么,就是看起来很失落。他还喝酒了,我怎么叫都不应!” “你先去煮碗醒酒汤。” 林文凡试图用身体撞开,但无济于事,他在院中搜寻一番,找来一把斧头,对准门锁的地方用力一劈。 徐遗躺在地上已经醉晕过去,任由林文凡如何喊叫都没有反应。他知道徐遗的酒量并不行,出了何事竟让他不顾一切喝这么多。 林文凡把徐遗扛到榻上,找来褥子盖好,又从院外的打来凉水,降降温也好受些。 他坐在榻边,回想起徐遗自茶亭县回来后,一直怪怪的,邀他去吃茶诗会,不是拒了就是兴致不高。 “醒酒汤来了!”冬枣端着碗进来,脚下不曾慢过。 林文凡尝试喂了几口,可徐遗醉得太死喝不进去。 “林相公,天色不早了,这里我来照顾,您先回去吧。” “也好。”林文凡点点头,起身走向门口,看见被他劈坏了的屋门,对冬枣说:“这个……” 冬枣会心一笑,摆摆手说:“相公您放心,我是不会告诉公子这门是你弄坏的!”可林文凡的意思是今晚关门最好找东西挡着,明日再修,但冬枣那憨傻老实的样子,也不再说什么。 “好好照看你家公子,我改日再来。” 冬枣送走林文凡后,就寸步不离地守在徐遗身边。 庐陵欢闹了一夜,又醒在涑水上船只往来的浆声中。 “冬枣!冬枣啊!你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一道响亮的喊声在院外徘徊。 冬枣惊醒,细听一会儿,急忙跑去开了院门。 “怎么今天这样慢,你家公子呢?”来人将手中提着的东西甩给冬枣,一个箭步迈了进去,悠闲地在院中踱起步来。 “他还在睡着呢,殿下您看您要不……” 来人正是四皇子赵眄。 “没起?”赵眄惊讶道,“这不像他啊。”说着小跑去了卧房。 “欸!殿下!公子没醒呢!”冬枣跟上去一边拦道,“您小点声!” 赵眄一踏进书房,被一股酒气与呕吐物的混合味道熏得直冲脑门,徐遗斜靠在软垫上,眉头微皱,手握成拳。案上摆着半碗醒酒汤,地上还是一片狼藉,赵眄收起玩闹的性子,问冬枣发生了何事。 冬枣一一交代后,赵眄吩咐他去备些热粥。 徐遗睡得并不安稳,听见动静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赫然看见赵眄的一张大脸正在盯着他。 “你怎么来了。”徐遗忍着宿醉的头疼,用气息勉强吐出一句话。 赵眄递去温水,又开始揶揄:“我就是一闲人,闲的没事干到处走走,为什么突然告假?” 徐遗现在头痛欲裂,只能想起他后半夜时睡时醒,接连吐好几回,胃空了就吐出酸水,吓得冬枣在一旁要哭了。 “殿下消息真灵通。” “都说了,我是闲人,也只能打听这个。”赵眄见徐遗仍是一副郁郁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恼道,“我认识的徐遗何时成了这副模样?” 徐遗不应,就连他自己也不知怎么把这些酒一口气灌进肚中的,当时只有一个念想,就是快快喝醉,醉了就什么都不用想了。 赵眄叹了口气,也不为难他,起身说:“今日宫中还有事,我得先走了,待会吃些热粥,胃能好受点。” 徐遗目送对方走后,眉间的愁郁仍旧不散,只颓然坐着。 当时高贞应承他的事,如今想来,真是可笑至极。 又是一日晴朗天,赵眄一身轻松地出了宫,徐遗仍旧告假在家。 待赵眄踏进书房时,某人正呆坐在地上,他都来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徐遗发觉,况且他觉得书房也不乱啊。 徐遗虽然不再采用伤害身体的方式麻醉自己,可闲下来时,又不免想到茶亭县,所以他便一直萎靡着,整理书房只是为了看起来有事做而已。 赵眄压下火气,他认识的徐遗何曾有过这样,他疾步走上前,正要好好问问他。 只见徐遗支撑着自己起来,从一个角落里拾起一团揉皱的纸,嘴里念念有词:“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勉知,后者更容易做到。” 赵眄抢过,展开看,茶亭驿、许泰、曹远、谭普,甚至高贞的名字都列在上面。 “你就为这个,让自己郁郁不振了好几日?” 那日徐遗把自己关在屋内,逼着去复想在茶亭县说过听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写下了这份揉皱的奏表。 “他们上上下下都在欺瞒,只是没想到,庐陵也有一份。” 即使明白了又如何,他呈上去的条陈能被随意的丢进火中,从前的那些怕是也逃不过葬身火海的命运。 那这个真相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如同他手中的纸笔,一文不值。 赵眄看明白了,拿起手中的纸,说:“所以你想呈上这份奏表,再求官家彻查?” “难道要我看着他们罔顾律法、罔顾人命、罔顾良心吗!” “可你又扔了它!徐盈之,你在逃避了。”赵眄步步逼近,徐遗呼吸一窒,赵眄突然讽刺道,“那何不如同他们斗到底,丢官被赶出庐陵,再买个烂醉,岂不正好?” 徐遗被驳得默不作声。 “我和你打个赌,你闹到了御前,就是将自己撇在刀口上,怎么砍向你,何时砍向你,不是由你来决定。仅凭这个,你动不了他们分毫。 最重要的一点,我想你还不够清楚,那就是咱们官家信了,他一旦信了,就不容他人质疑,我比你更了解我这个爹爹。” 第35章 萧程一夜没睡,徐遗在信里将当年的查案过程交代得一清二楚,也是在提醒他,在庐陵他要闯的路条条都是通向死门,他接触不到这些高官,自然摸不清后背的势力。 某些话,徐遗说得有道理。 一沓信笺从他手中脱落,散得满地都是,每个字每句话仿佛是蘸着父亲的血而成的。 他背脊发凉,如坠寒潭,忽然水面泛起涟漪,有人将下坠的他拉回地面。 “世子应该看完了吧。”徐遗一踏进屋,看见萧程的脚边散落着信笺。 萧程冷着一张脸,转身:“徐学士倒是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徐遗俯下身捡起信笺:“我没有要撇干净自己,这封信的目的也不是求得你原谅。我还是那句话,他们能轻松地将误送军报的罪名按在你爹头上,你打算拿什么查?” 萧程不语,睨了徐遗一眼。 徐遗又道:“押解你的两个解差已经死了。” 萧程猛然一惊,问:“什么意思?” “就在回报你死讯之后,他们双双回乡,几个月后都没了。”徐遗向前迈了几步,慢慢逼近萧程,“还不明白吗?他们要一点一点地抹去关于许泰案的所有证人,包括他们自己人。” 萧程压低嗓音:“那曹远为什么还活着?他不是更该死吗。” “他好控制,自然还有利用价值。” 不料萧程眯起眼盯着人:“那你呢。” 徐遗有些出乎意料的坦然:“我收了调令,要我离开兵部,当然要给一个好前程收买我。”又补充,“因为南赵大大小小的官驿皆由枢密院和兵部共理。” 当年徐遗坚持许泰一案存有疑点,想要这件事顺利了结,就得将他从兵部调走,让他无法再查。再许一个好前程,让他承情,又可笼络人心。 “你这是和盘托出?”萧程笑得轻蔑。 徐遗垂眸:“耽误的军报、不明的尸身、高贞房中的茶盏、提前下达的圣旨、毫不关心的使者、烧掉的条陈……”他再次抬眸,目光炯炯,“这个局早就布好了。” 萧程没有接话,反而坐了下来,漫不经心地玩弄起空空的茶盏,悠悠启唇:“学士今天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或许,我们可以合作。” “呵,合作?”萧程轻笑一声,他的表情好似在笑一件异常幽默的事,随后放下茶盏,“你知道么,你在我这根本没有信誉可言。” 听人这么说,徐遗没有太挫败,问道:“我要怎么做?” “江湖之中入伙讲究立个投名状,刚才你说的那些,不算。”说着,萧程顺手倒了满满一杯茶水,抬手递给徐遗,“我要一份南赵边境的布防图。” 某只刚伸出的手才触碰到杯沿便定住了,萧程的视线从对方的指尖一直蔓延向上。 徐遗眼中透露出的犹豫和警觉他全看在眼里,在他收回手的那一瞬,徐遗一把抓住杯盏,连同他的手。 溅出的冰凉茶水从他们相叠的手中缝隙漏走,不一会儿就湿透了各自的衣袖。 第39章 徐遗痛快地仰头饮尽,道:“容我一些时间。” 院中的有庆观望着屋内动静,他在心底默默地祈祷,这次最好别再打起来。 徐遗开门出来的时候,他遥遥瞥了几眼,见人走路带风、面色正常、四肢健全,才放下心来。 “徐遗你疯了!”赵眄一脸不可置信,此刻他正满头问号看着徐遗,“一个死人成了北真世子,一个北真世子又成了死人,有何证据证明他就是许云程?” 徐遗斩钉截铁:“是他。” 赵眄下一句反驳的话梗在喉间,然后深叹了一口气,萧程就是许云程的消息让他脑子嗡嗡作响,可他又知许泰案在徐遗心里如同一根刺,如何拔也拔不去。 “既然如此,你信我也信。” 不过才过了几个时辰,徐遗就又出现在质子府,有庆再一次提起心默默地为他祈祷。 一张图纸展现在萧程眼前,他有些诧异地看着对方,没想到徐遗真会寻来,这可是事关边境的布防图。 “这是假的。”徐遗说道。 萧程了然,他根本没有指望对方会寻来真的,如果是真的,那么这个人才不值得合作,他伸手接过图纸:“你不该告诉我。” “若是瞒着你,我在你这就更没诚意了。有时候,真真假假只在于人。” 布防图是机密,那就有瞒天过海的空子,你说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你说它是假的,它就是假的。 只是徐遗不会纠结萧程拿它去做什么,在家中绘制地图的时候却总有些别的担心。 “你……”徐遗小心地询问,“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一个流放的人成为北真世子,徐遗设想过很多可能,最有可能的一种便是他被迫达成了某种条件,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可是这句话一问出,仿佛触到了萧程的逆鳞,他神色乍冷:“与你无关。” 徐遗识趣的转移话题:“那我这投名状还算吗?” “那就要好好斟酌你的诚意了。” “不妨看看这个。” 说完,一张未裁剪好的宣纸赫然摆在桌上,萧程看见只有前面一部分写满了字。 这是徐遗那年醉酒清醒后,端坐在案前,研好墨,郑重其事地重新写下原来那份奏表,又将茶亭县苛待百姓的事俱陈在上。 他开诚布公,正色道:“这就是我的诚意,既然你我目的一致,何不联手找一个写满的时机。只有这样,才能将他们拉下来。”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只有清脆的声音在环绕,萧程的手上已备好两杯茶水。 徐遗会意,笑着接过,再次确认:“愿意?” “成交。” “和我去个地方。” 徐遗带着萧程去了赵眄府上,待三人同坐在一张桌子上的时候,赵眄左看看徐遗右看看萧程。三人以惊人的默契酝酿出了一场沉默,萧程更是面无表情。 赵眄余光瞥着他,心低仍旧有说不出来的唏嘘。 徐遗接收到赵眄的眼神,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率先开口:“那日除了曹远,你还看见了谁?” 萧程敛眸想了想,道:“光线太暗,看不清人脸,依稀是个男子。” 赵眄接着搭腔:“曹远回到他府上后,状态就和寻常一般进出生活,好像那天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那些杀手都不是死士,身上也没有任何证明身份的东西,而且那间小院废弃了很久,根本找不到其他线索。” 徐遗:“如今我明敌暗,在他们有所防备之下再想从曹远口中套出点什么就难了。” 他们掌握的线索无法串联起来,可是又能花钱豢养一批杀手的,想必也不简单。 “殿下——”吴内官咋呼叫喊伴随着急的脚步“哒哒哒”的从院中一直持续到门外。 赵眄起身开门:“什么事?” 吴内官吞了吞口水,喘了好几口粗气才道:“有人在庐陵府门口闹起来了,陈判官派人请您过去瞧瞧!” 赵眄连头都没回:“盈之,我过去看看,你们自便!” 里三层外三层的人重重叠叠的把庐陵府的大门和石阶围得水泄不通,赵眄极目望去,判官陈梢云被挤得迫不得已站在石狮子的墩上,人群发出乱糟糟的吼声毫不费力的盖过了他即将要劈裂的声音。 陈梢云一手抱着狮子头稳住身形,又腾出另外一只手擦汗,其袖口已经湿透了。衙役们横着武器形成一道人墙,还是敌不过涌上来的人潮。 “必须给我们一个说法!不然我们就不走了!” “对!不然我们就不走了!” “给说法!” “……” 一声响亮的吼叫带动其他人也跟着附和,这群人从白天闹到了黄昏,陈梢云被长时间的叫喊冲击得脑袋昏沉,他抚着胸口差点一口气接上不来。 “诸位可否先听我说!” 闹事的人渐渐安静下来,找到这道声音的方向,只见赵眄跨坐马上,紧握着缰绳,面容冷峻。 他下马之前瞧了陈梢云的方向,对方得了喘息的间隙,此刻正瘫坐在石阶上平复着呼吸。 他忽然生出不好的预感,这么多人聚集庐陵府门口闹事,几朝下来还是头一回。 人群改换声讨的对象,立刻朝赵眄包过来,衙役们一见差点就要拔剑而来,却被他用眼神制止。 “不知诸位因何事在此聚集?” “我好几天前递的诉状,到现在都没有动静!” “我也是!本来在乡里就能解决的事情偏偏要我来这!大老远跑来又见不着人,这种不是耍我呢吗!” “是啊!是啊!” “听说只要有事官老爷就会管,还管不管啊!” “还管不管啊……” “给个说法!” “说法!说法……” 越来越多的声音夹杂在一起轰鸣而来,不过赵眄听了个大概便明白了,想来是与他近月采取的决策有关,可这只是试行阶段就惹来这么多不愉快的声音。 他的眉紧紧皱着,高声安抚道:“我知各位心内焦急,但天色已迟,为保安全大家先回去,明日庐陵府的大门准时开放,届时我亲自见你们。” “你是谁啊,我们凭什么听你的!” “我是庐陵府尹。” “官人可说话算话?” 赵眄答得铿锵有力:“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众人的情绪才渐渐平缓下来,各自交头接耳,闹了一下午,可算有个人出来给自己答复。互相商讨一番后,一个接一个地散去了。 赵眄目送着最后一个人走后,才挪步到坐着的陈梢云身边,问:“陈判官可有大碍?” 他好意抛去关心,却得到一个“看吧看吧,我说的没错可你偏不听”的眼神。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第36章 第二日,赵眄下了早朝后直奔庐陵府,外头果然聚集了比昨日还要多的人。大门一开,衙役们还没后退到两边就被众人挤到旁边去。 他们的手上拿着诉状,不一会儿将前厅站满,让人没有落脚之处。 赵眄一一接过诉状,只见他的眉头几乎要拧在一起,后槽牙咬了好几次,瞥见手边的诉状堆积如山,后头又有一大堆人等着。 虽有陈梢云在旁协助,但这么多人今日之内是绝对接见不完的。更何况,大多数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今年发生的也有,好几年前发生的也有。 赵眄接连两天窝在庐陵府,将这些诉状按照时间、内容进行分类,吩咐衙役带着他们到相对应的部里去登上花名册,扬言一月内会给出满意的答复。 登记名字后,人渐渐来得少了,前厅空旷下来,陈梢云走过来,言语间透着不看好:“殿下那封告示一出,可想过今日这般?下官看了这些诉状,要么没有解决,要么就是解决了不满意的。” 赵眄:“如此,不是更能发现问题所在吗?” “殿下此举是为百姓行了方便,他们高兴了,对于那些拿俸禄的人来说,却不见得。” 赵眄较着一股劲:“朝廷要他们办事,难道要先哄高兴了才给办吗。” “那这几日上朝,朝中可有异议?” 说来也奇怪,御容案的时候,有人巴不得让赵琇知道他的错处,此次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居然没有人上奏 赵眄答:“暂无。” 陈梢云沉声:“没有,才是最值得奇怪的。” 早朝时。 朱内官对着阶下众臣工喊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报——” 一个小内官一路从殿外小跑进来,跪下禀报:“陛下,一群百姓聚集宣德门外敲响了登闻鼓。” 赵琇:“有何事?” “说是诉状递进庐陵府后便再无回音,上门询问还被赶出来,已经有人伤着了。” 赵眄目光一凛,扭头看向那位小内官,心下道:在这等着我呢。 “庐陵府尹,你可知此事?” 第40章 赵眄拱手:“回陛下,臣知道,这几日臣已经陆续处理递上来的诉状,只因太多,所耗时间过长,才允诺一月后再答复。” “启禀陛下,臣有事要奏。” “说吧。” “吏部这几日收到许多呈报,皆与此事相关,原本已经在乡里打好的官司突然又在庐陵府重新审理,流程就得再走一遍。一来二去导致庐陵府事务堆积,刚接手一个结果又来一个,根本来不及处理,自然引来百姓不满。况且有些小案本只需要调解,却要求同其他大案一样,耗费的人力也就比以往多。” “陛下,巡防营也有呈报,聚集起来的百姓越来越多,围堵在御街上,但又不能驱赶,只能多加人手,可是这样难免产生误会起冲突。” “陛下,臣也有疑问……” “……” 朝中对赵眄举措的异议层出不穷,登闻鼓一响就都爆发出来,得亏他们忍了这么久。 赵眄依旧从容,对吏部的人道:“此举只是试行,并未完全落实,他们既然觉得应付不过来,为何不同我说,一起商量对策呢?” 即刻有人反驳:“那就更应在朝堂上商议,陛下,一件未经商榷之举就轻易下达,长久下去只会激起民愤,以致失了民心。” 赵眄藏在袖子下的双手用力握在一起,他向外迈出一步,缓缓扫视了一圈,反问:“诸公何不想想,这些诉状为什么会如流水般递进庐陵府?难道是他们故意找麻烦?还是在一开始有些人就胡乱搪塞,没有尽心?如果百姓认同结果,那又怎会要求重新审理呢?这时候怎么不担心起激民愤、失民心了?” 其他人还想再驳,赵琇出声:“行了,都别争了,谏院如何看?” 于是谏院的马无言郑重对赵琇道:“陛下,在其位谋其职,一切只为顺应民意,或可绝官不为民,民不信官的局面。” 赵琇听后捋了捋小短须,点点头问:“大相公以为如何?” 韩骞:“回陛下,依老臣看这不失为一件好事,但是府尹有些操之过急了,可见诸公的担心也不无道理,应当再议一下具体事宜,需各部官员共同配合才是。” “太子呢?” 赵眄抬头望向赵瞻,不知为什么心里打起了鼓。 赵瞻:“臣赞同大相公所言,问题已出,不如各部上呈各自见解,不过当前应先安抚宣德门处的百姓才是。” 赵琇:“嗯,那就这么办,退朝。” “臣等恭送陛下。” 飞星楼上。 徐遗和萧程并肩站在窗前凝视着御街,赵眄在人群穿梭的身影被一览无余。 人流一路涌到庐陵府,赵眄好不容易安抚完,人群散去后又时不时来几波,就这么持续了一整天。 “你觉不觉得人群里总有那么几个人在故意煽动?”徐遗偏头问道。 萧程:“赵眄没在时带头冲锋,他来了又消失在人群里,都这么明显了,他不觉得自己被人耍了吗。” 徐遗转回头,清了清嗓子:“找到那几人问问就知道了。” “你想怎么做?” “混入其中,能帮我易容吗?” 萧程对上人灼灼的目光,随后点点头。 入夜后,吴内官给赵眄端来一盏醒神的茶水时,提了一句:“殿下,咱为什么不找太子殿下帮忙呢?” “不行。”赵眄一口气喝光,反驳道,“我不想给大哥添麻烦,我能处理好。” 吴内官闭上嘴,他家殿下决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会来,却在心里默默地数起了数:十、九、八……四、三、二、一! 赵眄仍旧端坐着,吴内官暗叫:怎么没反应,难道下错了?! 他抓着赵眄的肩膀使劲摇晃,一惊一乍道:“殿下!你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赵眄的眼神充满不解,还清醒的头都被晃悠晕了。他撇开吴内官的手:“你怎么回事?”然后站起身想去拿别的卷宗,没走两步,两眼一翻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呼~”吴内官呼出气,原来是药效有点慢啊。 他吃力地扛起赵眄一路拖到卧床上,替人盖好了被褥,蹑手蹑脚地出门去,结果还没出院子就撞见了赵瞻。 吴内官惊道:“太子殿下?” “勉知睡了吗?”赵瞻柔声问。 “刚……刚睡下。”吴内官心虚道,然后瞬间跪在地上求饶,“太子饶命,小人瞒着四殿下往茶水里放了点安神的东西。”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赵瞻微微叹了口气,他这又是多久没睡觉了。 他让下人们都在外候着,自己轻轻推开门进去,看床上人睡得正安稳,又轻轻把门关上。径直走到书案边,拿起赵眄批的公文看了起来。 他本想让赵眄自己在朝中事务当中去悟,尽量不问不管,却还是没忍住提笔上手修改了不合理的地方。 屋内点的蜡快要燃尽了,卧床方向传来稀稀疏疏的动静。赵瞻专注地坐在书案前,并未注意到赵眄已经走到这边。 “这个吴内官。”赵眄没好气地出声。 赵瞻忽地抬头,舒了口气:“怎么就醒了?”转而望向空地茶盏,“你别怪他,是我让他这么做的。” 赵眄瞥见重新批阅的公文:“大哥来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我是又做错什么了吗?” “没有,你做得不错,以前我还在担心你处处碰壁,没想到现在也能独当一面了。”赵瞻嘴角眉梢皆是笑意。 赵眄有些被夸得不好意思,挠挠头在一旁坐了下来。 “说说看,下一步想怎么做?” 赵眄正色道:“朝中官职分得过细,才致冗杂,一件事能被当成蹴鞠一样踢来踢去,寻常百姓哪个耗费得起,最后还要你怪我我怪你,谁都不愿意担责,就这样朝廷还要养着他们! 新案转眼变成旧案,冤假错案也不在少数,百姓渐渐放弃,竟不敢打官司,久而久之非筑成大错不可。” “我知道你是因为傅修远的事才做此决定,但是这个口子一下子被你撕得太大,除了你,没有人能反应得过来,也没有人会喜欢麻烦。弊政革改不在一朝一夕,在细水长流循序渐进,某些人的利益,得保中去舍。” 赵眄恍然,类似这些话,陈梢云也对他说过,只是当初自己太着急没有听进去。 他重重点点头,突然问道:“大哥,你有没有睡不着的时候?” 赵瞻没料到他会这么问,愣了一会儿,然后目光流转之间,盛满温柔:“当然有,比起你有过之而无不及。” 赵眄突然难过起来,心里五味杂陈:“觉得很难很累吗?” “身为太子,难与不难,累与不累,都是应该的。”眼看赵眄情绪低落,赵瞻尽量调整起轻快的语气安慰,“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比当初的我还要好,至少今日在朝堂上的驳论让我佩服。” 赵眄:“我明白了。” 赵瞻起身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我先回去了,你快睡吧。” 月色洒在赵瞻离去的背影上,让赵眄回想起儿时在哥哥背上睡着的时候,那时不知这个肩膀背负的重量到底有多少,从来觉得只有自己而已。 第37章 徐遗坐在榻上,头顶有温热的呼吸打在他的额上,有些冰凉的指腹正摆弄着他的脸。 萧程俯身凑得很近,徐遗的面前只容得他上下丈量的手掌。 骨节修长分明的手指如蜻蜓点水般拂过,带着视线从眉骨、眼睛、鼻子,再到唇上,最后落到下巴,一一勾勒。 每一次被触碰,徐遗的呼吸就颤一次,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为了不让对方察觉,他尽力控制住,但是不同于上次近距离教他射箭的模糊感觉,这一次他是清醒着的。 很清晰,很奇妙,却令他难为情。 他尝试抬起眼,萧程虽盯着他,但始终面无表情,好似在对待一件物品。 “别动。”萧程提醒道,随手给他摆正角度,但无意中触到人的耳根,视线偏移,又红又烫。 易容对萧程来说再简单不过,可徐遗觉得这个过程格外漫长,耳根被碰到的那一刻他莫名地打了个颤,下意识眼镜四处乱瞟。 萧程:“想放弃?” 徐遗:“没……没有。” 易容完毕后,徐遗第一次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混在闹事的人群里,别人说什么他便跟着复述什么,有时没有点到位的,他便带头耍起嘴皮子,把庐陵府的人怼得不能应答,一来二去和故意煽动的人混得个脸熟。 萧程仍旧占据着高处纵观这一切。 徐遗跟着那人去到了他们的据点,今天见识他的厉害决定要带着他一起干,有钱一起赚。 明日还要去闹一次,就能够领工钱了。 萧程在地图上画下了这一处,和徐遗碰面就问:“不现在抓吗?” “再等等,老鼠要一锅端了才好。” 第二日徐遗仔细分辨了这些人,发现多了几个新面孔,且这几人并不在昨日据点里。 第41章 见人要走,他也移步跟上去,却被人拦下:“诶,小兄弟,马上要领工钱了,你去哪?” 徐遗急中生智,双手捂着肚子,面上突然痛苦起来:“大哥,我肚子疼想上茅厕,工钱你能不能先替我领了?” 那人想了想,答应:“好吧,你快去快回,还是老地方啊。” 徐遗余光一直留意那些人离开的方向,这里突发一结束就立刻跑上去,紧紧跟着。 徐遗没有经验,这跟踪的距离他实在有些把握不准,走慢了怕人一溜烟跑没影,走快了怕人发现,所以只好每碰到一个小摊子或者院墙便躲过去隐蔽一下。 萧程看在眼里,也无语在眼里,哪有这么跟踪人的。 而后他转身下楼也跟了上去。 人声不再渲沸,高楼也换成了平房,徐遗反应过来便觉不对劲,可为时已晚。 “这位兄弟一直跟着我们是要劫财?”危险的声音在徐遗身后响起。 徐遗:“我替人来问问,几位工钱领没领?” “什么工钱?兄弟还是说得明白些。”说着,几人散开来摆好架势向徐遗围过去,一看就是练过武的。 徐遗暗自握紧拳头,身体已是防御的姿态,视线在他们身上打转,提防突如其来的攻势。 但寡不敌众,况且徐遗压根不会武功,更没打过架,他那毫无章法的拳头砸在对方身上如同挠痒痒。 他接连受了十多拳,渐渐逼退到墙角,抬手擦去嘴角渗出来的血,哼笑道:“几位不分青红皂白就开打,万一我真是给你们发工钱的呢?” “钱,我们早就拿了,刚才半路上就发现你鬼鬼祟祟,说吧,谁让你来的!” 远处闪出一个身影被徐遗捕捉到,他讽刺:“有钱能使鬼推磨,谁给我钱就是谁让我来的。” “啐!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 一个使出全力的拳头还没落到徐遗身上,一声惨叫就先闯入他耳里。 那人被一块大石头砸得头破血流,捂着伤口发疯似地转圈找人。 “谁!给老子出来!老子定打得你跪下求饶叫爷爷!” 空中又是一块小石子飞来,不过这次精准地往他膝盖上射去,他吃痛地半跪下来。 “哼,不是要打得跪下求饶叫爷爷吗?”萧程得意地甩甩手中的弹弓,最后一块石子打在了那人另一只膝盖上,“爷爷来了,快叫吧。” 徐遗被这样的报复逗出笑声,捂着肚子朝一边挪去,自觉让出一片空地来给萧程施展。 “愣着干嘛!上啊!” 萧程一个侧身躲开第一个攻击,他脚下生风,躲开的同时拳拳到肉,一点力也不留。对方几人被他耍得团团转,十招之内个个趴在地上哎哟哎哟叫唤。 萧程蹲下来,抓着其中一个人的头发逼人抬起头,这脸好像在哪儿见过。 “忠爷知道你们干这种营生吗?” 没有应答,萧程又道:“那就是不知道了,你们谁带我去见他。” “我们凭什么听你的。” 萧程指了指徐遗的方向道:“知道他是谁吗?天子门生、太子幕僚、大相公一手提拔起来的、勋爵之家的公子,你们把他打了,人和钱至少得赔一个吧。 赔人的话,起码得问问忠爷赔你们当中哪个好,赔钱的话,怕是你们把自己拿去卖了也赔不起。” 徐遗在一旁默默地听他胡扯,竟觉得有趣。 “嘁,少威胁,这些话老子又不是没听过!” “既然不信,那就去官府吧。”语毕,萧程随便提溜起一个就要走。 被他抓住的那个人立马软了下来:“哎哟别别别,好兄弟,我带你去找忠爷,行吧?” 萧程放开他:“下次赚钱的时候最好先掂量自己的胆量和胃口。” 一行人的目的地不是济河瓦子,而是比刚才更为隐蔽的地方。 这里大多没什么人踏足,而且环境潮湿,空气还弥漫着一股酸腐的味道。 萧程和徐遗跟着来到一条巷口,从这里穿过去后再经过许多拐角,若没有人引路,容易在里面迷失方向。 接着一间关得紧紧的房门被敲响,探出来一颗头与引路人交谈了会就关上了门。 没过多久,有人出来请萧程和徐遗进去。 屋门又小又窄的,导致在外面看来这里很是逼仄,但进去后,里头却是异常宽敞。 “年轻人,又见面了。”忠爷率先开口。 “看来忠爷的关扑场经营得很不好嘛。”萧程回道。 “这位是?” “哦,你的手下把他打了,人家哭着喊着要告官呢,得亏我拦下了。” 徐遗闻言,侧眸看着萧程,眼中划过一丝无奈。 “谁先动的手?” 萧程上下指了指,抬起徐遗一只生了淤青的手臂啧道:“还都还不了手,他像是先动手的人吗?” 徐遗:“忠爷,你的人在庐陵府蓄意闹事,看起来是受人指使。” “蓄意闹事?”忠爷立刻威严地审视着周围的手下。 被萧程收拾一顿的人心虚地低下头,忠爷了然,对徐遗道:“这位公子,我手底下的人冒犯了你,是他们不懂事,我会罚他们。但我们无意与官府作对,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倒也没有这么严重。”萧程抢过话,转而对徐遗,“你先出去,我和他谈谈。” 徐遗刚才听萧程的话头,似乎与这个忠爷早就相识,于是点点头出门去了。 “忠爷,不如交个朋友。” “和你交朋友,我有什么好处?” “当然是让这次的事情一笔勾销。” “你到底是什么来头?” “没有来头。” “门外那位肯听你的么?” 萧程笑了笑:“他感谢我还来不及。” “好。”忠爷大手一挥,“取酒来!” 不一会儿,二人面前摆上敞口酒碗,酒从坛子里倒出。 忠爷举起酒碗与萧程互敬后,爽快地喝光了,后者也不遑多让。 忠爷手下和气地送萧程和徐遗出来,走在路上时,徐遗开口:“刚才,多谢你救我。” “想报答的话就答应我一件事。”萧程停下脚步,“这里面的人,你就当没去过庐陵府。” “好。” 本以为徐遗会刨根问底,萧程连回答的话都准备好了,问:“就不怕我会做什么?” “你有你的道理。” 萧程嘴角扯出笑,而徐遗看见这幅笑容的时候有些恍惚,自他与眼前人摊牌后,就很少见到了。 赵眄府内,他盯着徐眼角嘴角的淤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赵眄憋笑:“盈之,是你跟踪人还是别人跟踪你啊。” 徐遗:“药钱记得结一下。” 赵眄自动忽略,翻看着之前登记的花名册,对比徐遗带来的名单,闹事人里果然没有一个在这上面。 “全都对不上。”他道。 “我这有份地图,都是他们据点。”徐遗从怀里掏出,递给赵眄的时候又抽回了,“药钱。” “给给给,我给,善良的徐大学士。” “双倍。”徐遗伸出手指比了个二。 “给给给!” 赵眄拿着地图后,对吴内官吩咐:“把这个交给陈梢云。” 他转身的时候,徐遗又把手摊开,又是:拿钱吧。 赵眄咬牙切齿:“你这个伤有这么严重吗!” “我们的目标是幕后主使,光拿住他们可不够,这些人冒着被治罪下狱的风险,无非为财。四殿下,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徐遗的笑容总让赵眄觉得背后发凉:“你是进了趟贼窝吗?” 第38章 “咚咚咚” 门吱呀一开。 “小兄弟,是你啊,上次你去哪了?” 徐遗目光深邃,有些神秘道:“我这里有个很赚钱的法子,不知几位兄弟感不感兴趣?” 那人一听,瞬间兴奋起来,邀请道:“有有有,快请快请!” “那我就不客气了,我还带了一些帮手,人多力量大嘛。” 下一刻,徐遗身后便多出了几个人。 “呃,瞧你这话说的,来了就是兄弟!” 屋里人都是齐的,满脸笑嘻嘻地窝在地上数着这几日领到的工钱,无暇顾及刚来的徐遗等人。 徐遗绕过他们身旁边走边说:“看来兄弟几个赚得不少啊,这么多够花个大半年了吧。” “你不知道,这种活虽然赚得多,但是机会少啊,我们也是干了多年才有这个价钱。”有人解释道。 徐遗不屑:“我这的钱够你们每人花上一年,想要吗?” 众人互相对视一眼,眼冒金光,颇是好奇:“这天下哪有掉馅饼的好事啊?” “还真有。”徐遗掏出一张钱钞特意在他们面前晃悠,“谁能告诉我让你们去庐陵府闹事的那个人,这二十两就是谁的。” 第42章 这时众人才警惕起来,各自狐疑地收起钱,冲徐遗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不是说了吗,来教你们赚钱的。”话音一落,徐遗带来人的忽然变成身手矫好的衙役。 众人一看想从窗户逃走,但避之不及,全都被抓住扣在地上,反抗不得。 “你们这群人不仅成了规模,分散在庐陵各处,且胆子也大了起来,连事关官府的生意你们都敢做,我猜这背后的人是不是向你们保证了什么?” 屋内只有徐遗的声音,他继续道:“他可能保证你们拿的钱绝对不少,也可能保证没人会找出你们,但可有保证事情败露后,他会不会来救你们? 蓄意生事、妨碍公务、敲登闻鼓,乃是欺君,单单是最后这一罪名,就能够在刑部大牢赔去半条命。” 徐遗学得萧程胡扯的半分精髓,果不其然,他们都害怕起来。 “还不肯说吗?如实交代的话,钱,还是你的。罪,可从轻发落。” 人群里亮起高声:“是一个男人让我们做的!” 徐遗朝他的方向甩去一张钱钞,随后,他身上的钳制撤去。其余人一看,也渐渐动心,跟着附和起来。 “工钱是放在这房子后面的一个土坑里,一到时间我们就去取。” 徐遗又甩去一张钱钞,问:“可知道长相?” “不知道,见面的时候他带着兜帽,看不清长相,后来就再也没见过。” “不过,他左手手背有一道伤疤,而且声音嘶哑,像坏了嗓子!” 一沓厚厚的钱钞从徐遗手里转移到众人手上,花钱虽如流水,但他一点也不心疼。 徐遗:“下次发工钱是什么时候?” “三天后,未时。” “好,接下来几日你们照常去庐陵府,切莫让人看出异样。” 三日后已到,徐遗提前在此布好了人手,埋伏在暗处。 可是到了申时,那个土坑附近除了待领工钱的人,再无他人踏足,而土坑里一分钱也没有。 徐遗暗忖,对方已被惊动,今日是拿不到人了。他吩咐下去,把这些人都押到庐陵府进行审问。 第二日,赵眄带着写好的条陈与昨日审问的口供准备早朝。 “官家今日就要听各部的呈报了,你们写完了没有?” 值房里,陆陆续续来了各部的官员,都在议论着今日朝议的事情。 “诶,部里人多嘴一多,想法全都不一样,头疼得很。”于是,此人展开他的户部呈报,偌大的纸上却寥寥数语。 “你就交这个上去,不怕官家怪罪?” “官家怪罪与否,又落不到我户部头上,这是四殿下和吏部他们打擂台,咱们旁观附议就好。” 一边的林文凡和徐遗听到此言论,都不由得蹙起眉头,林文凡捏着自己的条陈对徐遗说:“朝廷既发现弊端,官家要咱们出谋划策,却还有人敷衍了事,什么世道?” 林文凡的声音虽刻意压着,却还是被刚才讨论的人听见,意味不明的眼神便落在了他身上。 徐遗正是因为经历过这种世道,于是想出言提醒,却被一道声音抢了先。 “我看就是你们日子过得太好了,纵得你们一个个不思进取,只顾自己吃饱了事!” 这道声音洪亮威严,值房里瞬间禁了声,众官员皆躬身行礼:“大相公。” 被韩骞点到的人心虚地低下头,有意地藏起自己的条陈。 韩骞:“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是为官之责,诸公何来疑虑?一个小小的呈报就让你们喊苦喊累,如何对得起官家的夙夜勤勉,对你们的期望?” 众人异口同声:“大相公所言极是,下官谨记在心。” “时辰到了,上朝吧。” 值房渐渐空荡,宋裕敬走到落后几步的林文凡身前,看着徐遗远去的身影,笑道:“林郎中刚才直言快语,在现在看来实属难得,但也易惹来是非。这一点,郎中就不如徐学士聪明。” 林文凡身子一僵,速度彻底落后于人后,他压眉颔首,直愣愣注视着手中的条陈。 直至下朝后,宋裕敬的话仍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 赵眄一封奏疏就将现今庐陵府遇到的难题给妥善解决,他沿袭先朝部分制度,重新将庐陵划分为几个区域。 各区域设置监事司,主掌户口、赋税、商贾、田利等务,由庐陵府直接辖管,也另起了一份官员考核制度。 百姓有疑问,可先去监事司,若案件过大,监事司无法决断的再递交庐陵府审理。 监事司虽为新职,但官员却是从其他职位上调任,并没有额外增加新的人员。 这些人在原职位上大多无所事事,赵眄这么安排既防了裁去官职带来的麻烦,又能将人为他所用。 赵琇听到这一决策后,不住地点头,立刻准了,而后还在寝宫连夸着赵眄有长进。 可算是解决了一件难事,赵眄带着愉快的心情大步踏进庐陵府,他刚坐下休息没多久,陈梢云捧着一叠卷宗递到他面前。 “这是什么?”赵眄睁开一只眼问道。 陈梢云:“这是下官花了两夜整理出来的,殿下既沿袭先朝制度,就应该多看看,毕竟与现在的区别甚大。” “那我待会儿看。”赵眄重新闭上眼睛,天知道他这几日为了这个废了多少脑力。 “不可,一切还没步入正轨,宣德门前的事才过去多久,幕后推手仍没抓到,殿下忘了?”陈梢云更近一步,“莫要为眼前极小的乐事而忽略今后欲来的麻烦。” “殿下今日松懈,就易生空子。得意忘形,乃大忌。” “殿下虽闭着眼睛,耳朵应该没聋吧。” 赵眄很想暂时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但是陈梢云在他耳边唠唠叨叨个不停,那语气宛如他大哥。 他从椅子上坐起:“你们谏院选人,嘴巴是不是要特别厉害。” “职责所在。” “难怪你们在朝中不招人待见。” “不待见又能如何呢?” “……” “离午膳还有时间,这些……”陈梢云弯腰伸手点了点茶案上的卷宗,“殿下看得完吧。” 赵眄泄气,乖乖点头:“嗯。” 谁让他是大哥挑的人呢。 院中漏声绵绵不断,从不让人听来嘈杂,只觉动听。研好的墨正映着窗外随风摇曳的竹枝,紫毫笔穿梭流连于竹叶之间,不想再回纸上。 一只小黑猫跳到了徐遗手边蹭来蹭去,他无奈放下笔,覆手抚摸它。 小猫下巴有率震动着,还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它在他掌心里舒服得翻了个身,然后歪头看着他。 徐遗明白它的意思,于是双手将它托着往自己怀里带去,小猫仍未安分下来,他又向上将它举起,这才露出餍足的表情来。 自徐遗收养它以来,发现它格外喜欢托举。 萧程进屋的时候正撞见了这个画面,这只小黑猫就是先前在院墙上陪伴他的那一只。 “徐学士蛮有闲心。” 一人一猫同时转头朝萧程望去,“诶!麻团!”小猫从徐遗手中跳下来飞奔到萧程身上,徐遗边喊边追,一抬头对方已经好好抱着了。 “它叫麻团?”萧程疑惑。 “嗯,我给它取的。” “难听。” “……” “你给人取名都喜欢往吃的取么?” “也……还好吧。” “你那个小书童不是叫冬枣?” “那是他自己取的。” “嗯,比你的好听点。” “……” 小猫只在萧程怀里呆了一会儿,又从他的臂弯下溜走了,跑到院中追起飘落的竹叶来。 徐遗望着麻团活泼的身影,眼眸里满是柔情,又忽起波澜,他想起这是萧程受伤后第一次踏进这个院子,却问得生硬:“你找我有事?” 萧程没听出他的不自然:“既然合作了,我对你也是有些要求的。” “请说。” 萧程指了指徐遗脸上还未消退的淤青:“你的防身之术不太行。” 徐遗好似被噎着一般,抿抿嘴为自己解释:“从小只知读书,对这些没有太过钻研。” “你别往心里去。”萧程环抱双臂,“我就是觉得,救你太麻烦了。” “……” “明日卯时,我会在金明池等你,徐学士敢来吗?” “不见不散。” 听到徐遗的答案,萧程转身离去,绕过了正专心扑赶竹叶的麻团。 徐遗鬼使神差地往前追了几步,看见麻团紧紧盯着一片叶守在原地,慢慢抬起身子蓄势待发,时机一到,那片竹叶在空中被麻团捉住。 麻团前脚兴奋地搓着好不容易得来的战利品,还要时不时转着圈圈以示庆祝。 蓦地,徐遗笑着走近它。 第39章 天未亮,徐遗已经起床收拾好,他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装束。萧程说他防身不行,一整晚都在猜测是不是要教他打架。 第43章 他走在涑水河边,听水流缓缓,心中竟有一丝期待和雀跃。 金明池绿草如茵,正适合骑马驰骋,徐遗刚到时萧程已经骑了好些时候。 只见人身姿潇洒,心无旁骛地目视前方,单手牵着缰绳。马儿的速度带起冽冽长风,吹起马背上的鬃毛与萧程的衣袍。 徐遗驻足,萧程从他身旁经过时与他匆匆对视了一眼,于是他看见了与迎春宴上不一样的人,此时自眼中不经意流出的是那样的澄澈、干净。 他的脑海忽浮现起质子府前院中那株小草,它长在一众名贵花植当中,这种草只要长出来了就会被人拔去,可他见了几回,它依旧生得很好。 天星追赶着萧程的背脊不愿隐去,刮过的风又回头缠绕着他。金明池的围场成了束缚,令裹挟自由策马的人不得不停下。 带来的风同样扬起了徐遗的衣角,然后马蹄声在他耳边消散。萧程在远处立马而停朝他走来,高声:“那还有一匹马,去骑来!” 徐遗没问缘由,照做后奔至萧程身边,便听:“看到那些障碍了吗?我要你从这以有限的时间用最快的速度绕过它们,拿到那面旗子再回来敲响我身后的铜锣。” 徐遗瞥了眼,他来时并未注意到场上已经布置好,轻声:“我试试。”他调转方向,双手都紧紧抓着缰绳,目测自身与旗子的距离,“驾!”马儿应声起步。 他为了求稳,从而控制行进的速度,虽穿过了横在路上的障碍,但是在萧程眼里只有三个字:慢吞吞。 那面旗子终于等来了停在它身边的徐遗,他拔起后又是慢吞吞地往回骑,在萧程有些嫌弃的注视下敲响了铜锣。 “如何?时间到了吗?” 萧程懒懒地开口:“在你慢悠悠拔旗子的时候就已经到了。” “我再试一次。” 萧程从他手里抽回旗杆,策马奔至远处,心里暗道:早知道多准备几面旗子了,省的自己来回跑。 有了第一回的经验,知道障碍的躲避方式,可把速度稍稍提高。于是徐遗再次驱使马儿,这个速度他只有在着急赶路的时候才骑出来,一瞬间的惯性让他在起步的时候差点失去平衡,好在及时稳住了。 即将达到第一个障碍,他略微紧了紧缰绳,双腿发力蹬着,马儿收到信号,前脚抬起跨过。可到了第二个障碍时,没有测算好距离,赶忙再拉缰绳,勉为其难的跨过。 急促的动作传递到马身上,竟也跟着着急起来,徐遗突然觉得刚才还好通过的东西突然变得千难万难。 不知马蹄碰上了什么东西,一个踉跄让他们失去平衡,徐遗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他死命抓紧一切能抓的事物,与马儿僵持了好一会儿才彻底稳住。 萧程见到此景,当即迎上,受惊的马已经平复下来,但徐遗还愣在那里,大口呼着气。 “如果不行,便算了。” 也不知他这句话踩着徐遗哪根筋了,对方猛地抬头和他对望,刚才还在忐忑的眼神倏尔变成坚毅笃定,把萧程弄得是自己说错了什么似的。 徐遗喝道:“再来!” 他果断回到原来的位置,萧程也只好跟着。此时二人身后渐渐升起光亮,被夹在远处绵绵山丘与厚厚的云层之中,围场边缘栽种的树木错落的排在光亮里。 快要日出了。 “驾!”徐遗抛去一切杂念,目光只盯着那面旗子,飞快地奔出去,前两次他觉得自己犹豫太久顾虑太多,才致自己忘了最终要拿到什么。 他的这般果决倒让萧程生起了兴趣,视线竟是一刻也没离开过他,这背影有那么些义无反顾的味道。 徐遗速度变得异常快,控制力也变高了,就连摘旗时都不用特意停下来,只消伸出手身子一探便轻松拿到。 好利落的回转,萧程心想。 旭日东升,刚才还雾蒙蒙的云层立刻被照得清晰,晨光透过细密的枝叶落至正快马向他奔来的徐遗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辉。 徐遗兴奋地挥着旗子,缭乱的发丝也在风中飘摇,萧程看见他脸上带着灿烂满足的笑容,连同他整个人都恣意起来。 曙光有些刺目,徐遗的面容变得模糊不清,萧程缓缓抬起手遮住碍眼的光线,再一次看清了对方。 他又想,这个人与素日里老练持重很不一样,至少在这一刻,他感受到了对方眼中未经掩饰的热烈,从未见过。 莫名的吸引人。 不知过了多久,当震耳的铜锣声在他耳边响起,他才从刚才的情绪抽离出来,一回神又见徐遗很是认真地盯着自己,他迅速撇开自己的视线,掩饰道:“我倒是小瞧你了。” 徐遗笑着:“和你相比,我肯定不及。但是比起骑术,我更想感谢你这些日子让我想通了很多事情,多谢。” 萧程扭回头去,干嘛突然这么正经,把自己整得不知该回些什么了,只想起来一句:“嗯,孺子可教也。” 谁知徐遗笑得更厉害了,他本就生得眉清目秀轮廓柔和,肆意笑起来像极清风拂过。 二人二马并辔齐驱,阻了投射过来的日光,他们的身影照在地面也清晰无比。 “与人交手,一在反应、二在速度、三在力度,俗称快准狠,一拳一掌才有章法。” 除了骑术箭术,徐遗倒还接触学习过,可是拳法,他就有些听得迷迷糊糊的。 萧程觉得他有些出神,问:“你有在听吗?” 徐遗:“有,但是听不太懂。” “……” 既然如此,就不必再讲功法了,直接上手吧。 徐遗被拉着练了一天,最后实在精疲力尽了,萧程才放他回去。 他回到家中倒头就睡,想来对方小他五岁,练拳时也是最佳时机。可自己呢,浑身骨头怕是硬得差不多了吧,时机晚矣。 想到这他翻了个身,浑身上下筋骨酸疼不已,便老实保持一个姿势睡了。 徐遗有时还能通过公务来躲着萧程,但陈梢云却是能时时刻刻盯着赵眄。 这回赵眄扯了个慌,跑到徐遗这里来躲清闲,一进院看见徐遗一边捧着书看一边耍起拳脚来。 这画面,太诡异了。 赵眄对冬枣挥挥手,悄声:“你家公子,这脑子没事儿吧?” 冬枣想了想,无奈道:“魔怔了。” 自从同那个萧世子扯在一起,公子整个人都魔怔了! 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有时候他还能看见公子自己待着待着就突然笑了起来。 别提有多恐怖! 赵眄认真问:“吃过药没有?” 冬枣摇摇头:“应该治不好。” “你们俩悄悄地在说什么呢!” 赵眄和冬枣两人立刻把背挺得笔直,一齐摇头晃脑否定:我们没说什么。 徐遗笑道:“勉知,你来一下。” 赵眄不敢动弹,他怎么觉得徐遗这个笑容有点阴森恐怖呢。 “你先说你要干嘛!” “我缺个陪练。” “告辞!” 赵眄怕是跑出了此生最快的速度,仔细想想还是陈梢云那儿比较好! “公子,你有点坦诚了。” “那你陪我练?” “我要去做饭!” “官家,今年中秋您想怎么过?”朱内官奉茶道。 赵琇闭着眼:“有多久没去临溪了?” 朱内官掐指算算日子,答:“上一次还是在孝慈皇后在世时去的,官家可是连同中秋和皇后生辰一块过了。” 故人之名入耳,故人之姿浮现,赵琇睁开双眼,眼角洇出了泪。 “哎哟,都怪老臣提起官家伤心事,请官家恕罪。”朱内官带着哭腔,说着就要下跪。 “唉呀,行了。”赵琇摆摆手,提与不提都是伤心事,盈满叹息,“如今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朕都快忘了她的样子。” 皇后刚过世那一年,赵琇险些一颓不振,日日夜夜靠着画像睹物思人,被朝臣骂了之后才振作。 后来每每看见不足十岁的赵瞻,眼里常含泪水,干脆给他找来刚中状元的韩骞做老师,便再少过问了。 直至赵瞻长大后,那模样越发像极了他母亲,此时皇后过世十多年,赵琇也没原来那么痛彻心扉,倒是可以对着儿子追思故人了。 “是啊,如今太子殿下都可为陛下分忧了,皇后娘娘应该会高兴吧。”朱内官动情地为自己抹去泪水。 赵琇打趣他:“朕都还没哭呢,你倒先哭起来了。” 他起身找来皇后画像,拂去表面落下的一些灰,小心地展开画卷。 这幅画是他们刚成亲时为她画下的,画中人生得极美,笑容温婉,那双美目流转,栩栩如生。 赵琇一再叹息着:“今年中秋就去临溪吧,老四同去,太子监国。” “老臣这就吩咐下去。” 时隔多年当今皇帝再次驾临临溪,不知乐坏了多少人。 第44章 虽无明文规定,但这临溪以前多是以南赵副都看待的,还建了行宫,其繁华程度堪比庐陵。但由于孝慈皇后在临溪病逝,赵琇就很少踏足这里了。 一旦是个天子都不想来的地方,还有多少人愿意往这挤。好在临溪水陆通达,漕运多半在这转,又出过许多大家学士,还能勉强支撑着从前的繁荣。 诏令一下达,临溪那边的行宫与官衙各显神通,势必要办上一个让天子喜欢难忘的中秋。 赵眄本也想在庐陵待着,他的庐陵府才刚刚有些起色,不放心离开。 “大哥,我能不去吗?” “胡闹!”赵瞻拿书狠狠拍打他的额头,“爹爹膝下子嗣不多,我要监国如何去得?这可就剩你一个皇子了。” 赵眄有理有据:“可我还有好多事呢!” “我替你看着,况且还有陈梢云把关,还不放心吗?” “知道了。” “别惹爹爹生气。” “我尽量。” 待一切备好,赵瞻和韩骞率领百官在宣德门前相送。 仪驾部署与迎春宴时相似,赵眄、萧程、徐遗仍在列,只不过这次没有百官相随,只去了书画院与翰林院的一些人而已。 第40章 距中秋佳节还有几日,整个临溪城就挂满了花灯,亦有丹桂盈面、歌声唱酬盈耳,长街上络绎不绝,仪驾来后更甚。 月未圆,各处高楼已挤满了人,觥筹交错,凭栏望月,赵琇特许闹至天明。 行宫里的望月台搬至临溪最大的湖中,中秋那日,赵琇将乘坐宝船前往湖心岛宴饮赏月,与岸边的百姓同放花灯,共庆佳节。 如此安排深得天子之心。 佳节已至,万人空巷,街上商铺小摊贩卖的都是中秋吃食与花灯烟火,还有猜字谜和杂耍等活动。 徐遗陪同萧程提前上街闲逛,心思却不在眼前琳琅,而是放在身侧的人身上。 出发之前。 “我怎么觉得你最近怪怪的。”赵眄上下打量着徐遗,他近日琢磨这个人很久了,就是说不清楚哪里不对劲。 “哪儿怪了?”徐遗反问。 “说不上来。”赵眄抬手捏着下巴颇认真的思考,围绕徐遗转了好几圈还是摇摇头,“就像你这身装扮,怪怪的。” 徐遗低头检查了自己的穿着,并无奇异之处:“我这么穿不对吗?” “对,但也不对,平日里你素色穿得多,何时对这么一身粉嫩欲滴的衣服感兴趣了?”赵眄尾音调高,嘴里啧啧不停。 粉嫩吗?徐遗并不觉得,他白了赵眄一眼,不客气道:“应此节日,有何不可,古板。”此话一落,长扬而去。 赵眄莫名其妙的被人批了个“古板”二字,还逮不着人进行反击,气得抄起桌上的点心塞到嘴里,一路噎着去见赵琇。 徐遗走着落了后,眼看那抹藏青色的身影已经离他几丈远了,此时街上人潮汹涌,他赶紧追了上去。 他和萧程保持着一定距离,再次审视起自己的衣着,好像有些明白赵眄那些话的意思。 从前他对着装不甚在意,认为清楚、干净、得体即可,可是现在随手拿一件,眼里就会浮现出一道由石榴红压着的浅碧色。 难道是因为这个人吗? 徐遗敛眸,从什么时候开始会在意这个了?而心跳加速的感觉也尝了好些回,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会儿轻飘飘的,一会儿又沉甸甸的? 他同样如此吗? 徐遗很想问问,甚至有些迫切。 “大哥哥,买买刚做的楸叶吧,可好看了。”徐遗的手似是被一只小手拉住,他低下头,一个只到他腰间的小孩正张着明亮水汪的眼睛,满是期待。 小孩的外衫打了几处补丁,挎着的篮子里装满了剪好花样的楸叶,萧程注意身后转来的声音,回望时,徐遗正温柔笑着蹲下了身子与小孩平视。 “卖我两枝,好吗?”徐遗轻声。 “嗯!”小孩兴奋地往里挑拣,终于挑出两枝自己觉得非常漂亮的楸叶。 “来,钱拿好。”徐遗掏出可以足足吃遍整条街的钱,轻轻地放入一个小掌心。 “不对不对,这个没有这么贵的,大哥哥你给多了!” 徐遗宠溺地揉了揉小孩的头,开怀笑着:“大哥哥想请你帮个忙,因为我生病了,这条街上呢有好多吃的都没法尝,旁边还有这位凶巴巴的哥哥盯着我呢。”他故意向萧程方向指了指,尽管把凶巴巴三个字说得小声,人家也听见了,“你帮我尝尝好不好?” “真的吗?” “真的!” “那好吧,如果还能再见,我一样一样讲给你听,拉钩作保!” “好!” 小孩兴冲冲跑开,嘴里大声地喊着娘。 萧程:“你病了?” “嗯?”徐遗一时没懂,随后反应过来递出一片楸叶,剩下那片他插入自己的鬓边,“没有,哄他的。” 萧程两指捻着叶茎,随意一问:“那个皇帝会在今夜赐宴,怎么带了这么多钱?” 徐遗顺口回答:“我们出来早,想着你应该没吃什么,就多带些了。” 空气突然在他们对视中凝固,人声、烟火声皆隔绝在外,萧程的动作顿住,脑海里想出了许多接他的话,但一句也说不出来。 徐遗迅速移开视线,笑意僵在脸上,柔和的花灯下让人看不太出来他的耳朵已经红了,他能感觉到,心又在“咚咚咚”跳着,一次比一次清晰厉害。 他乱瞟的视线锁在前方,赶紧道:“前面有祈福放灯的地方,去看看吧。”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摊前,摊主立刻笑呵呵迎上来:“二位官人想写点什么?我这儿的灯啊求什么的都有,保管您心想事成!” “来两副。”徐遗熟练地付钱,分给了萧程一副,笔也为他蘸好墨,默契得不说一句话。 萧程想也没想就落笔,徐遗却迟迟不动,虽说窥探他人心事乃是失礼,但他终是利用余光瞥见萧程的纸上画了一大一小两个人。 应当是他和他父亲吧。 徐遗心中有想祈福的事了,他写下:平安喜乐,心愿得成。 摊主为他们挂好字条,点上火,两只孔明灯紧紧挨着飞向了夜空。 赵眄说得没错,他徐遗就是变得怪怪的了。他转头,星子闪烁,映在萧程的星眸里,对方目不转睛地盯着上空。 他再次在心里默念着,祝你心愿得成。 漫天飘舞的孔明灯与飞天的烟火交织在一起,远处湖中的湖心岛传来阵阵鼓声,宝船相继停在岸,宫灯璀璨。 徐遗:“时辰到了,我们走吧。” 一红一蓝的身影在赵眄的注视下走进宝船,眼中迫不及待的刀子一下就撇过去了,原来这俩人是偷闲去了,留他一个在这应付! 宴饮途中,他不仅觉得徐遗怪怪的,就连萧程那个小子也怪怪的! 难不成吵架了?据以往两人的经历和和睦睦不吵架好像更怪,他便不再多想。 宫人端来早已备下了祈福的花灯,萧程捧着花灯,什么都没有写,徐遗则是再写下四字:海晏河清。 灯随流水,缓缓飘至湖中各处,与岸边百姓放的融为一体,弦乐渐响,欢声阵阵,整个临溪是一派天下太平的景象。 今日中秋,赵琇过得很满意,他高兴道:“赏!” “谢陛下赏赐!” 第二日天未亮,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奏报递进了临溪的行宫,赵琇紧急召人面圣。 这封奏报是赵瞻发出来的,上奏南赵西南方向几日前发生地震,波及范围甚广,就连庐陵也有强烈的震感,所以赵琇仪驾还不宜回京。 此次地震可以成为近百年一来最严重的一次,山体崩塌、堵塞河流,以致逆流淹了上游各地、火灾水灾接连四起。 原本南赵就有地裂的情况,如今裂缝更是加宽加深,民房与未及逃走的百姓一齐掉进缝中,崩塌的山体落石又将这些裂缝给填满,这些人是彻底救不回来了。 一夜之间,民间百姓失了亲人家园,沿路哭号,殍尸遍野。 受灾严重者缺食少粮,流离失所、死伤无数;轻微者恐丧命于此,四处奔逃、乱作一团。 赵瞻与韩骞及时廷议论赈灾并下派赈灾使,令各地按受灾程度划分等级上报所需粮食、钱财、布帛等物,命各地转运使转运赈灾物资为先。 赵琇对赵眄严肃道:“你和徐遗带着朕的诏令回庐陵同太子一起赈灾。” “儿臣领旨。” “臣遵旨。” 二人欲走,不料萧程请命道:“陛下,南赵有此灾臣理应献出绵薄之力,以答陛下善待之恩。” 此时正是用人之际,赵琇揉了揉眉心,点了头。 三人连包袱都没收拾,立即策马出临溪回京。自徐遗学了骑术后,他竟能跟得上萧程的速度了。 马不停蹄到了庐陵,每日每个时辰都有人上报灾情,死之官民有名者已有四十余万人,那些未记名之人不知还有多少没记录在册,况且余震还未褪去。 第45章 赵眄一见到赵瞻疲惫不堪仍不敢阖眼的样子满是心疼,他自请去受灾最重的地方赈灾,起初赵瞻不同意,但是拗不过。 赵眄、徐遗与萧程带着物资往西南方的宝州去,此地地势特殊,地底常有溶洞,因此官道修到这也越来越少。 想要进宝州得先过了横阻的湍急河流,还要翻过绵绵高山,且山道崎岖难以行走,因此没人愿意来这里做生意,所以较为落后。 震前想要顺利进入都得要一番功夫,更何况现在要他们在短时间内到达,还要运输物资岂不是难上加难。 众人不得已先在附近的县衙安顿下来商量对策。 “既然陆路走不通,那就走水路。”赵眄指着地图一处说道。 “四殿下,现在水路也走不了呀!前几日一震,这山顶的石头落下来把好走的路全都给堵死了!”县官着急解释道。 赵眄喝道:“再换一个全一点清晰一点的地图来!” 即便如此,赵眄指的线路几乎都被县官否定了,如今形势容不得他们拖延,时时刻刻都在死人,晚一日就会死更多。 赵眄的眉头就没有舒展过,夜深时分,他们三人还窝在屋里商量。 萧程:“我曾听我爹说他们要递送一件非常急的东西就不会走官道,而是走那些常年荒废小路,以此来缩短时间,但是极有可能遇上迎面抢劫的盗贼……” 赵眄眼前一亮,打断道:“现在哪管什么盗贼,就算有,我亲自开路,看他们敢不敢抢!” 徐遗搭腔:“你先听他说完。” 萧程:“这种路一般只有那些老铺兵才知,他们有经验才敢走。” “那就明日喊来附近所有官驿的铺兵,开路,取道。”徐遗说完,他默默看了萧程一眼,只见对方眉目间隐隐有些哀伤。 赵眄自顾乐呵:“此事若成,你就是立了大功一件!” “那能为我父伸冤吗。”这是萧程第一次将许泰搬至明面上。 徐遗坚定地望着他:“能。” 第41章 “各位,叫你们来是想问问现在还有哪些路可以进宝州,知道的人上前来在此图画下,有重赏!”赵眄对着阶下聚集的铺兵喊道。 人群里陆续出来几名老铺兵,走到桌前画下了自己所知的路线。 “殿下,这条水路虽畅行无阻速度快,但地形落差太大凶险得很,大型船只无法下水,只能用小船,一次运不了太多东西。” “还有这条山道的岩石坚硬,未受到太多地震的影响,骑马是不行的,只能走路,这样速度就慢了。” 赵眄皱着眉头:“我们能用的小船有多少?” 驿丞为难道:“不足十只,我们也是有递送萍水驿的东西才用到。” 赵眄闻言在地图上找到萍水驿,发现它距宝州不远,指着问:“到了这之后地势如何?” “较为平坦,可以改换马匹。” “吩咐下去,所有不易腐坏的物资都用防水的油布包好,检修可用船只,再找几个水性好的,快去!” 驿丞:“是。” “殿下!”人群里站出来一人,“俺家有渔船,村里都以打鱼为生,个个水性极好,俺这就去叫上他们跟着船队!” “殿下!我家也有渔船!” “殿下我也可以!” 眼见应声越来越多,赵眄心中很是感动,他激动地举起手行礼:“各位,你们都是我南赵的好男儿,宝州的父老乡亲还在等着我们,物资运送就仰仗各位了!”说完郑重地弯下腰,“我赵眄,深谢!” 县官问道:“那殿下要派何人率领这支船队?” 赵眄:“我亲自去。”他转向徐遗接着安排,“盈之,这条山道你们走,我们在宝州汇合。” 徐遗:“好。” 一应备好,赵眄便不再等待,带着人出发了。 船一入水就把油布包好的物资绑在两侧,前半段水流平缓还需划桨而行。整条水道蜿蜒成蛇状,远处眺去又隐在两山之间,不知何处是尽头。 船队走了几个时辰后流速加快,能明显感觉到前后落差甚大。赵眄提醒再把绳子绑紧些,以免被水浪冲走。 猛浪似箭,水坡甚多,船只行在其中,如同一片叶在漂流翻转。 由岩洞流出的水色冲花了水面山川倒影,船上人的衣服没有一件是干的,时不时还要抹去打在脸上的水。 “殿下要抓紧了,前面就是最危险的弯道,流速会比现在快很多!” 这路段是个小山谷,两岸青山矗立,树木枝叶横生,好些都探出来,若不低头躲过定会被锋利的叶片刮出一道道小口子。 轰鸣的水流声在静谧的林里如同虎啸狮吼。 赵眄紧紧抓着桅杆,眼看弯道离船队越发的近,他稍稍低头一瞥,水位虽低,但是乱石过多,还有些刚落下来的巨石挡在当中。 只见几个渔民撑起长杆朝各个裸露出的岩石上用力一顶,以此来调整船头位置。 “嘭——” 木头断裂声随之传来,赵眄那搜船刚过了一个巨石又迎面碰上另一个,来不及调转方向恰好撞上去。 他们被狠狠甩下船去,随即淹没在湍流的水花里。 “殿下!快救殿下!”赶上来的船只抛出备好的长绳朝着落水的方向抛下,“殿下!快抓紧绳子!” 赵眄无法在水中睁眼,耳边尽是咕噜咕噜的水声,听不清他人的叫喊,他刚一露出水面想要大喊,却被狠狠灌了一口。 他奋力游着,手边胡乱抓住一油布包,借着水波向上托举的立他顺势趴在油布包上。 “殿下在那!快甩绳子!” “殿下抓住了!” 赵眄盯着绳头,甩过来的那一刻伸手准准握着缠绕了几圈。 “来,大家一起拉!” “救命,救我——” 赵眄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呼救声,他猛然向后望,找寻了一圈终于找到了那个人,他大喊:“先别拉!快调转方向,抛绳子来!” 渔民听见他的吩咐,齐力撑着长杆不让船身晃动,赵眄接过绳子,在自己手上抓着绕了几圈,再往身后用力扔去。 那人趁浮出水面的时候抓住绳子,可是又一个弯道来临,这个冲击力比刚才的还要强。他在水中挣扎了许久,渐渐失了力气。 赵眄见人体力不支撒开了唯一能救他的绳子,他头也不回地吼道:“放绳!” 船上的人知晓他的意图,纷纷劝道:“殿下不可呀,您可不能出事!” 赵眄执意如此:“是我把他带出来的,就必须把他带回去!放绳!”他的脾气没人拗得过,众人只好照做,放绳的时候都不敢泄力。 “抓紧我!”赵眄渐远离船身,毫不犹豫伸出手,可是那人没有听见,露出水面的次数也减少。 不好!赵眄心下暗道,他干脆钻入水里找寻其身影,调动起全身的力气逆行游去拽起欲下降的人。 “殿下小心了!” 船上一声怒吼冲破汹涌的水面,赵眄不由得咬牙抱紧已经溺水昏迷的人,一面被冲刷得无比光滑的岩面赫然出现在他眼前。 他先是觉得自己的背部撞得生疼,又一阵天旋地转后眼前景象还是晕的,但身体却停了下来,手中的触感告诉他,人还在。 “殿下!殿下您没事吧?” 赵眄被摇清醒,眨眨眼后看清了周围景色,他被撞后随流水漂至一小瀑布之下。那些铺兵向他解释,他们刚出山谷处于水道最平缓的地带,马上就要到萍水驿了。 “快救人……”赵眄虚弱地出声,想要站起来清点人数物资,但动了一下便浑身发疼。 他的手掌和手腕不仅有着数道红印,还摩擦出细密的血痕出来,背上的骨头好似断裂一般。 “殿下您受伤了,还是好好歇着吧,这里有我们在呢,而且我们一个也没少。” 赵眄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了,他靠在桅杆脑袋空空望着天,竟还作了首诗: 天,蓝得很 云,白得很 水,清得很 风,爽得很 他,累得很 …… 一个时辰后,船队在萍水驿休整换好马匹,已是深夜了。赵眄抛去身体上的疲累与伤痛,强撑着快马扬鞭赶去宝州。 月色如水,一路残垣,哭声阵阵,尸身裹尘。 坟骤起,未及埋,碑无数,皆无名。 这是宝州。 纵是深夜,城内依然有人在废墟上挖着,搬出凉透的尸首,救出奄奄一息的人。 赵眄将物资送去赈灾的营地,下马时使不出力直直摔在地上,再由人架着进去。 宝州官员了解一切后立马为他安排郎中照看伤势,清点物资便分发下去了。 赵眄喝了药后整个人便晕乎乎的,身上疲软,一息之间脑海里涌入了许多画面。 他感觉自己还在水里,绑着他手腕的那根绳子骤然松开抽出。一瞬间身体被冲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他大骂,可是一张嘴就被猛猛灌上一口。 第46章 戳你爷头!戳你娘头!我已经很累了! 怒火在他胸腔里流转,不知是不是学太祖骂人起了功效,一切静止不动了。 弹指间,山崩地裂,滚石从山顶砸下。 “小心!” 萧程迎面扑来了一人将他笼罩在双臂之间,然后朝一边倒去。 滚石从徐遗右肩擦过,幸好及时躲开,只是破了衣衫。 论注意到这落石的先后问题,还是萧程最先注意到,他刚要侧身跑开徐遗就扑过来了。 他发现对方的手正压在自己的头下,石头都滚远了这人还死死抱着不动。 “徐遗,你脑子有病是不是!”他没好气地一把推开徐遗起来,“这石头要是砸到头,你就没命了。” 徐遗拍拍手上的尘土,觉得自己被骂得有些无辜:“我是担心……” 萧程打断:“我能躲开,而且衣服还不会破。” 徐遗摸了摸右肩的衣衫,双眼滞了一瞬,再次望向萧程的时候眼中泛着意味不明的光。 他这么生气,是在担心吗? “你那什么眼神?”萧程莫名后退了半步。 “下次不会了。”徐遗转身的时候嘴角噙着笑。 他的面部变化萧程都收入眼中,这又是在笑什么? 莫名其妙。 徐遗对众人道:“刚才是余震,我们得快些了。” 他们俩走的山道虽平安些,但是崎岖不平,整个前行速度非常慢,而且大部分的物资都在这。 路上不敢停歇,干粮也是分两批吃的,终于在两日后抵达山脚的泽山驿。 泽山是小地方,还不及萍水,而且受灾情况不严重。 徐遗只在这里留下了一小部分物资,他们也是不敢停留,一休整好便出发,连城门都没出就有一窝蜂的人上来扒拉。 萧程见状,上前拦着一人:“你们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你们给的物资一下就没了,当然是给自己留下一点了!” “是啊!我们每人分完只有一点点,哪里够啊!好多人都还饿着呢!” 萧程反驳:“你们知不知道,远在千里之外的宝州尸横遍野,连活人都比你们少!他们比你们更需要这些!” “同样是百姓,朝廷怎么还分个区别出来,难道我们活人多就该一等再等吗!” “你——” “等一下!”徐遗拦下萧程将抬起的手,轻轻拍了拍稍作安抚,“我来和他们说。” “这些物资都是千辛万苦才运过来的,只因进宝州的路被阻塞,但是朝廷已经派人通路了,不日就会将更多的物资送进来,朝廷绝不会忘记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人!” 徐遗向后一指:“但是这些,的的确确要先运进宝州,一旦那死的人过多,不及时掩埋就有疫病出现,到时候连泽山连你们都会遭受危险,这批物资是救宝州也是在救你们,多谢了。” 语毕,徐遗诚恳地向人群作揖行礼。 “要是不来怎么办!” 徐遗肃然:“我会留下来,但是要他们先走,如果迟迟等不到朝廷的物资,你们尽管向我索讨!如何?” 萧程一怔,难言地看向徐遗。 只见人群让出一条路来,徐遗提醒他:“事不宜迟,你快带着他们走。” 萧程不为所动,徐遗再次开口,不过带着微不可察的笑意:“我会没事的,别担心。” 萧程立刻转身上了马,头也不回地策马奔走了。 等他的身影出了城门再也望不见一丁点,徐遗才堪堪收回视线。 第42章 徐遗留下来后倒也没闲着,转头巡视起整个泽山,这里只有一条街道,且房屋分散。 泽山不在震源中心,却常受余波侵袭,多数屋子暂未倒塌,但也摇摇欲坠不敢住人。有家而不能回,难怪那些民众的反应会如此大。 粮仓的粮食一半先支援给其他地方,一半在这大半月以来吃得差不多了。 徐遗站在高处俯瞰,一阵狂风从他身上掠过,一只鸟儿站在晃动的枝杈上扑哧扑哧扇动翅膀。 他抬头望去,日光被赶来的灰蒙云层覆盖,豆大般的雨就落了下来。鸟儿从他眼前飞走去找避雨之处时,那雨也落在了他眼睫上。 下得真不合时宜。 他提起衣袍转身朝街上跑去,脚下是被风卷起的落叶,有些已经枯黄。 骤雨如风,打在斑驳的墙上瞬间湿了。 民众纷纷往房屋下躲挤在一处,徐遗跑回衙门寻来油布,命人扛来木桩子。 下一次余震不知何时到来,况且强烈程度无法预测,万一屋子倒塌准会将那些人压在下面。 “这个空地好,快把雨棚搭上,切记把木桩子打实些。”徐遗指挥着官府的人,自己也加入进搭建雨棚的人群里。 秋雨滂沱,淋得人睁不开眼睛,徐遗来不及穿上蓑衣,正费力扛起沉重的木头往空地走去。 石板路滑,他不小心踩进一个小水坑扭一脚,肩上的木头脱落砸在他脚踝上又溅起水花。他吃痛皱眉,只觉得身上的力气就要用尽了,怎么也站不起来。 再次尝试的时候,身前伸来一只粗粝的手,他模糊看见一个青年人,听声音才知道这是拦着他们出城的那个人。 徐遗同样伸出手,那人便将他拽起来,他感激道:“多谢。”青年没有回应,转头招呼自己的同伴帮他扛起剩余的木头。 徐遗抬抬脚确认无碍了才一路小跑跟上去,用手扶着木头尾部。 秋雨仍然下着没有减小的趋势,在入夜前几个雨棚靠着泽山的百姓搭建好,众人躲进去坐在椅子上背靠着背休息,看向棚外大雨不说一句话。 妇人们支起了大锅,拿来姜块熬汤喝,棚内热气蒸腾,暖意顺着风钻进衣襟里。 “哥哥喝碗姜汤吧。”徐遗面前递来满满一碗刚盛出锅的姜汤,此刻正由一双冰凉的小手捧着。 “谢谢,不过你喝了吗?”他微微接过陶碗询问小孩,小孩点点头,他才完全接下,又环顾四周,发现有几人的姜汤盛的比自己还少。 “老人家。”徐遗拍拍身旁的老人,待老人转身的时候,他把自己碗里的姜汤分去一些。 “相公你这……这可使不得!”老人连连摆手推拒。 “我还年轻,身强体壮的淋点雨无碍。”徐遗担忧地看着那个孩子,柔声道,“倒是老人与孩子才需更加注意,您就喝下吧。” 老人感动似地点头,其余人竖着耳朵听徐遗的话皆投来目光。 徐遗:“不知药铺里能用的药材还有多少,入秋时节易感风寒,朝廷赈灾物资未来,我们也不能干等着。趁现在没有余震,青年男子随我去各家找御寒衣物,郎中们回药铺找医病治伤的药来。” 他正欲动脚,传来的阵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弯腰一触,脚踝那处好似肿了,许是刚才摔倒被砸的。 “相公你就歇着吧,这些事交给我们去做就行。”那位青年开口后,其他人应声而起纷纷归家照着徐遗说的把能用的全都搬来。 连过几天,泽山原本混乱的场面变得有序,徐遗的脚也因擦药能走路了,只是不能跑。 泽山县官悄悄拉着他到一旁道谢:“这几日泽山没有乱,多亏相公了。” 徐遗摆手:“我本就是朝廷赈灾使,这些都是分内事。”又叹,“他们害怕不安才会有那日举动,往往这个时候,能相信的只有我们。” 县官正色拱手鞠躬:“下官多谢相公提醒,不过这朝廷的物资何时会来,库里的余粮可支撑不了多久了。” “我也不知。”徐遗敛眸,眼底略有焦灼不安,这正是他担心的地方,也不知宝州的情况如何了。 “相公,饭好了过来吃吧!” “好!” 这几日徐遗与泽山百姓同吃同住同睡,就连衣服也穿得一样,往人群里一站倒令萧程分辨不出来了。 此刻他刚进城正坐在马上,找了好一会儿人也不见,无奈下马拉住一人问:“徐遗何在?” “徐相公啊,他在那儿。” 萧程顺着望去,徐遗正和一个孩子有说有笑,粗布麻衣还有些脏,挽着袖口,手里拿着一个吃了一半的白面饼,浑不似庐陵那个春风得意、风光无限、处处得体的徐学士。 “大哥哥,有人在看你。”小孩提醒道。 徐遗抬眼,在帽檐下对上一双期待已久的星眸,于是迅速起身跑出雨棚,欣喜得忘了自己还有脚伤。 “你来了!”可萧程身后只有两匹马,未见别的,徐遗疑惑,“怎么就你一人?” 萧程解释:“我骑得快就先到了,他们估计还在城外。” 徐遗总算呼出一口长气,可悬着的心并未放下:“宝州如何了?” 萧程面色凝重,吐出的气息尚在颤抖:“虽暂且控制住,但被埋的人实在太多了,每天都挖不完……” 几炷香后,驰援泽山的物资顺利进城递交县官,他们二人立刻动身去宝州。 第47章 “大哥哥!我长大后真的能去到庐陵吗?”缰绳扯动的那一刻,刚才那个孩子叫住了徐遗。 徐遗回以鼓励的微笑:“只要你此心不变,就一定能!驾!” 细雨下,有两人头戴笠帽疾驰于薄雾中,风过竹林簌簌而响,飘落的竹叶粘在二人的帽檐上,被一路带进了宝州。 宝州可谓用废墟二字来形容,徐遗见之心惊,整座城甚至找不出一栋完整的房屋。 他们在临时搭建的营地停下,徐遗下马时许是没踩稳,又崴了一下,幸好萧程眼疾手快扶住了。 萧程:“你受伤了?” 徐遗:“没有,快进去吧。” 瘸得都走不稳了,哪是没有受伤。 营地里只有几位郎中在照料伤患,赵眄还在外头救人搬运尸体。 萧程盯着徐遗的脚,劝道:“外面不好走,你就别去了,去了也是添乱。” 无奈某人坚持嘴硬:“我没事,不信我走两步给你看看。” 他还没动就被萧程死死按在椅子上,听人故意道:“郎中,麻烦往他两条腿上扎几针,定要让他痛得叫不出声走不动路。” 萧程走后,徐遗没有安分多久,随意涂点膏药出了营地,还特意问了对方的位置,他好往反方向去。 沿路随处可见还未安置好的尸体,有些只找到一部分,手脚断裂处凝着模糊血肉,粘在地上许久了。还有人躺地上为伤痛所累,扯起嗓子哎哟叫唤。 总有一层灰雾笼罩着宝州,风雨淋不湿带不走,潮气混杂着腐坏的味道,闻之令人一阵干呕。 徐遗胸中沉闷,险些呼吸不过来,每踏上一片碎石砖瓦,揭开木板与碎衣物的时候,他的手便颤抖不止。 所有人不发一语,默默地扑在废墟之上,极力透过缝隙去寻找可救的生命。 “哒哒哒……”断断续续的清脆碰撞声从细小的缝隙里传出。 “快!这里还有人活着!”一声呐喊聚来众人,徐遗也跟着向那处跑去。一些人抬着简易的担架,一些人扛着长条木棍。 这处是一个还没完全倒塌的房子的一角,但随时有可能倒下来,便得争分夺秒的把人救出。 哪怕是累得直不起腰也没人敢停下,在半个时辰后,用石子敲响声音的人终得救。 他半睁着眼,双脚俱断,嗓子发不出任何声音,灰扑扑的脸上有两道明显的泪痕,却已干了。 众人自觉排成两队,接替着抬过担架直到平地,就在人散去的那一刻,又有一声“哒哒哒”的清脆声响。 还有人在下面! 徐遗因为腿脚不便走在最后,他回头细听辨别声音来源。谁料下一刻地动山摇,根本无法保持站立,面前这两堵墙毫无预兆的朝他倾倒。 “快!快跑!” 轰鸣声响在扬起的尘土里,等它们消散的时候,此处已无墙,也再不见任何人。 夜晚降临,萧程回到营地时便先确认徐遗的身影,可是人呢。 “今日刚来的那个人在哪?” 被问的郎中摇摇头:“他向我要了瓶药,涂完就走了,好像没回来过。” “没回来过?”萧程顿时不安,刚才又震了一次,真不知他一个瘸子去凑什么热闹! 他拔腿就跑,路上隐约听见有几处房子塌了,似乎还埋了人。心不知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有些疼。 茫茫颓垣里,萧程迷离地张望,他站在那儿,第一次不知该从何处找起。 “徐遗!徐遗!”他大喊,却始终没有回应。 死寂从四周袭来,他忽地跪下来一点一点翻找进去,双手急切没有目的地扒拉,被尖锐之物刺出血来也顾不得检查伤口。 这一处甚至要被他挖空了,借着月色向下探去,摸到了一件碎衣,扯出一看,不是徐遗那身。 你到底在哪儿呢! 这个念头在他心底来回游荡,双膝处的衣服已磨破,额上密布细汗,顺着脸颊滴在他刚留下的血迹上,晕开了那一些红。 今夜月色澄澈,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数声“徐遗”空落在身侧,到最后仍是无声无息。 徐遗,你在哪儿呢…… 你还没有还清白给我,别死。 只要你别死…… 第43章 刺骨的疼钻着身心,迷迷糊糊睁眼,徐遗发现自己躺在一处狭小的缝隙里,双腿不知被什么压得死死的。一根房梁压在头顶上方,幸运的是有块大石支起了它,才不致砸到他身上。 一束月光透进来,细小的灰尘在眼前飘着,他盯着看了许久,举起发抖的左手挥了挥,甩下来一滴血。 “徐遗——”有人在喊他的名字,懵掉的脑子终于清醒。 徐遗尝试回应,但发出的声音虚弱微小怎能传出,他在周围摸索,抓紧一块石头往上方的房梁砸去。 萧程停下挖掘的动作,竖起耳朵分辨,起初以为是幻听不敢相信,直到“砰砰砰”的声响越加急切,他才半跪半爬地朝声音来源冲过去。 “徐遗……是你吗?”他的声音颤抖非常,伸进去一只手让人握着,“是你的话,就握紧我。” 食指被握紧的那一刻,萧程却没发觉自己眼中淌下了泪,这滴泪落在徐遗手上,是烫的。 萧程抽回手,埋着头搬开碎石,连着几日的重复动作本应麻木,当时一茬接着一茬的人在他身旁边挖边哭,累了就躺在地上睡会儿,醒来继续挖,渐渐的都不哭了。 见着已经没气的亲人,哪怕最后只有断肢残臂,也哭不出了。 这种痛,他萧程体会过一次。 “你……慢点。”徐遗瞥见那双手伤痕累累,然后唤他。 “你想说什么?”萧程俯下身想要极力听清。 “……别急。” “闭嘴!” 搬开最后一块压在徐遗双腿上的石板后,萧程已是精疲力竭,双臂酸软无力,他眼神涣散地盯着满是血迹伤痕的腿,不敢触碰。 赵眄带着人赶来时,入眼便是萧程硬撑着推开纹丝不动的房梁,任他怎么叫对方都没反应。 房梁被众人合力运走,萧程累瘫在原地,眼前只觉天旋地转,可是此刻关于徐遗的一切却是极其敏锐。 “呃……”徐遗不知自己身体哪一处骨头断裂了,挪动的瞬间咬牙忍住,脖子暴起青筋,疼得快要窒息。 萧程一把推开扶着徐遗双肩的赵眄,小心地让他贴紧自己的胸膛,将整个人拢在臂弯里,只是双手还在找寻落下的位置。 其余人见状纷纷停下动作,互相看着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投向一旁有些看懵的赵眄。 浑身是血的徐遗靠在萧程怀里昏睡过去,而萧程那心疼又珍视的样子恐怕连本人都没发觉吧。 赵眄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先把人带回去治伤,你等会再……”赵眄出声提醒。 萧程:“哦。” 徐遗好像做了场梦,梦见自己从悬浮的空中倒在一个很暖的怀里,这股暖正慢慢为他拂去皮肉之痛,包裹他冰凉的躯体。 醒来的时候,他躺在一个单独隔开的屋子里,身上的被褥压得很紧实,愣是一丝风都没钻进来的余地。 屋门打开,进来的是萧程。 徐遗动不了,只得侧着头,昨日情景历历在目,心里存着许多话想要说出口。 “你醒了。”萧程端着药的手停住,见人醒了且精神头还算好,朝人的额头覆上自己的手背。 这不得不令徐遗回忆起那股暖意,于是视线寸步不移地跟紧他的手,伤痕还留在那儿,触碰的时候明显有粗粝之感。 “你的手用药了吗?”徐遗的声音仍是虚弱。 “嗯。”萧程搬来椅子坐在了离床一步之外。 徐遗想要坐起说话,萧程不悦地阻止:“你乱动什么?” “我说话声音小怕你听不清,可否坐过来些?” 萧程瞟了一眼床边空余,随之冒出的想法竟不是拒绝。 在人靠近的刹那,徐遗沉沉目光追得愈加紧。 “你一次又一次救我,我不知该如何言谢了。” “那就先把这碗药喝了。”萧程双眼不看他,直直递去药碗。 “可是我现在这样,没法自己喝。” “张嘴。”萧程别扭地舀一勺接近毫无血色且干裂的唇边,只想快速让人喝完好离开,只因被盯得实在有些不自在。 一勺接一勺,徐遗来不及吞咽,多的从嘴角流出。 “咳咳咳……” 萧程一愣,才知自己喂得过快,只好慢下来。 “你怎么了?好像很紧张,手都在抖。” 紧张?喂药有什么好紧张的,萧程不耐烦:“你还喝不喝。” 徐遗好笑着不再言语,乖乖张嘴,满满一碗药渐渐下肚,喝尽了。 看着空了的碗,萧程呼出一口长气准备离开,又被徐遗捕捉到,后者有些软声求着:“你能陪我坐会儿吗?” 第48章 萧程身体刚往前倾便着魔似地停下,回神来时想再走就不合适了。 “昨天我醒来的时候,看着自己被压在里面,突然觉得很害怕,怕自己长眠不醒,怕未竞之事成为遗憾……”徐遗顿住,终是问出口,“你呢,你会害怕吗?” 萧程还未答应,房外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爹娘!呜呜呜呜呜呜呜……” 房内二人听着哭喊垂眸沉默。 这个孩子是萧程在昨日那一震救下的,可是没能救回他的父母。 他此刻蹲在地上,今日才反应过来双亲已不在身边,想起爹和娘奋力推自己出来,他们脚下踩着的地面,眨眼间,就空了。 萧程低下头,右手捏着床板微微颤抖,眼中哀切,徐遗不忍看他如此,伸手握住。 肌肤相触时萧程打了个激灵,他深吸一口气,余光扫过双手交叠的位置时,窗外日光恰好洒着。 明明已是秋日,怎还如此晒人。 萧程越想抽出来徐遗就握得越紧,身受重伤身体虚弱的人,力气却大。 萧程冷眼:“徐学士声音小,力气倒不减。” “那我轻些。”徐遗定睛,双目含情不加遮掩,似要把眼前人看穿看透,以此来确认什么。 他握着人的手时心脏似是被撞了一下,身子紧绷不敢动,那对方,是什么感觉呢? 可是传来的声音愈加淡漠:“你可以直接放开。” 他追问:“你不是说过可以握紧?” 萧程快语反驳:“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才会回答我‘不是那个意思’,对吗?” 萧程用力抽出手站起身,仍旧逃避对方的视线,语气有些烦躁:“徐遗,你脑子被撞糊涂了就多睡会,别白费力气瞎想!” 脚步声渐远,徐遗紧闭住双眼。 瞎想吗?也对,他都觉得自己疯了。可研磨起自己的指腹时,刚才牵动的心跳却告诉他,这不是瞎想。 但手中空无一物,再睁眼时,整个屋子聚起失落,睡不着了。 赵眄张大嘴巴愣在屋外,手里还端着给徐遗换药的东西,萧程开门的时候他立刻转身回避,但对方好像连看他一眼都没看。 自己确切的,肯定的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这两人似乎闹得不愉快,赵眄踏进屋子,瞅着徐遗望向他时原本期待的眼神瞬间变成“是你啊”,想要挖苦一番,但看见这人再次受伤的样子,等人好全了也来得及。 赵眄待在一个异常奇怪的氛围近两月,这两月里宝州的情况转好,在天渐寒的情况下未出现疫病,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可徐遗和萧程的关系却急转直下,二人之间重新回到了刚相识那般客气,有时还不如。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把赵眄急得快要为他们捅破这层窗户纸了。 一个觉得自己会错意冒犯了对方,始终保持着较远的距离不敢接近。另一个明明有些感觉却不愿承认,关心对方伤势又不敢直接问,拐弯抹角地来问他和郎中。 都不知对方心意为何,有病,都有病。 期间赵眄试探问徐遗几回,可徐遗的反应出奇的平静淡然,好像这事就从没发生过一样。 算了,皇帝不急太监急,徐遗不急,他赵眄急什么。 日头近十二月,南赵赈灾也告一段落,他们是时候启程回京了。 赵眄:“盈之身体并未痊愈,受不得颠簸劳累,我们改走水路。” 徐遗看了看自己:“我不碍事,还是别耽误日程……” “郎中都说了,一切稳妥要紧。”赵眄打断徐遗,又朝萧程方向努努嘴,“你觉得呢?” 萧程迅速瞟眼徐遗又迅速移开,点头“嗯”了一声。 徐遗回味过来,赵眄正朝他眨巴眨巴眼睛:哥们就帮你到这了,剩下自己把握。 今年冬天虽冷,却未下雪,江河两岸山丘树木的颜色青黄相间,偶尔还能望见专在冬日里盛开的花。 船行驶在寒风习习的江面上,徐遗屋里支起炉子烧炭取暖,窗户却大开。 静听江声,静沐江风,他站在窗前许久不挪动,直愣愣地看着一处,不知在想什么。 唯有案上的纸张被吹得脆脆作响,他反复转着手中笔,想通了便在纸上添几笔,再看想不明白时,果断揉皱扔在一旁重新来过。 连续好几日窝在屋里不曾出去,三餐要人送进来。赵眄本认为他是躲着萧程不肯出来,当随从来报徐遗又一口没吃的时候,便觉这比躲人严重多了。 他带着郎中特意往萧程的屋外绕,路过时故意大声说着:“盈之有好几日不曾进食,莫不是着了风寒没胃口,还是落下什么病根了?幸好没有选择骑马回京,否则这人不得病得更狠!” 萧程听得真切,也清楚赵眄是故意的,他们俩的屋子就挨在一起,请郎中何必绕过自己。 可他脑子还未斟酌好去不去,身体却格外诚实,迈开脚步跟在赵眄后面,尽管走得慢。 他靠在徐遗门外,侧目透过窗纸往里瞧,一声声咳嗽传来,令他眉头微皱。 “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一件事,总算有些眉目了,但……要他过来一趟。” 一消瘦的模糊人影印在窗面,只听声音就能知道病得不轻,萧程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就这样还日日开着窗吹风,饿着不吃饭。 赵眄意料之中地哼气,恨铁不成钢:“我就知道,不过他已经来了。” 萧程自知无法躲下去,这一面不见不行了,他当即拦下正要送饭的下人,接过食盒走了进去。 先见到的还是那双眼,再者是宽大衣袍下单薄的肩,紧接着是他的发丝、眉骨、鼻子,最后是紧闭的双唇。 确实瘦了不少。 萧程这一眼撞开徐遗心中千言万语,让他在慌乱无措之间不知捡哪句来说。 “来看这个。”徐遗从榻上抽出一副画,继而在他们面前摊开。 引入眼帘的竟是一副刚画好的地图。 第44章 准确来说这是一副关于邮驿的地图,山川、河流、官道、州府、驿馆等等皆在上面,很是详细。 屋内昏暗,烛火摆放在徐遗手边,闪烁跳动中照清晰了他明亮锐利的双眸,萧程不自觉被吸引过去。 这些天他竟是在做这个。 茶亭驿—邯州驿—顺定驿—乐州驿—临溪驿—庐陵枢密院。 赵眄仔细辨认后,问道:“你对茶亭县至庐陵的驿站都作了标记?”然后微“啧”一声,颇为佩服,“你全都记下来啦。” 徐遗向他们俩复盘着许泰案的细节,从出发再到返程,他们的目光追随着徐遗的手指走了几遍,最终定在乐州驿。 “就是从这里开始出现异常。” “乐州驿?”赵眄百思不得其解。 “据登记时间来看,从乐州驿至枢密院的时间花得太多了。”徐遗提笔在图上圈出乐州驿,看向萧程轻声问,“你父亲走前可有向你说过什么?” 萧程黯然:“没有,那天是他当值,所以很早离家,之后就再也没见过。” “这条路不是定罪文书里的路程吗。”赵眄指着徐遗特意加粗的地方说道。 徐遗接话:“虽是如此,却未必是许泰实际走的路线。” 萧程急道:“怎么说!” “真正误送军报的人我更倾向于是曹远,你父亲当值那晚,他也在。因此我猜测,第一封军报发至茶亭时并未得到他的重视。” 赵眄:“可文书里提及他是及时发出盖了章的,枢密院也对过了啊。” “你怎知那印就是一开始盖上的?”徐遗接着道,“等第二封军报发来后曹远便知事态严重,若是官家知道因为他致背水关一役惨败,所以为了保命他和谭普才想要杀人灭口,在许泰出发后不久,追杀的人也随之出现。 我们作两种假设,第一种是许泰与杀他的人在这一段周旋了很久,但还是成功甩开。”徐遗朝乐州驿与临溪驿之间点了点,“并且将军报顺利送进了庐陵。” 萧程恨极,咬紧后槽牙一字一句:“那为什么我爹还能平安回程,既要他死,半路下手岂不更好。” 徐遗垂眸,脑海出现了那具被火烧成焦炭的尸体,讽刺道:“那就没有替他们顶罪的对象了。” 赵眄:“那第二种假设呢?” “第二种就是在乐州驿后彻底找不到许泰,仿若失踪……”徐遗停顿,指着一处,“你们看这里。” 赵眄和萧程顺势望去,徐遗指着的是一条连接乐州驿与庐陵的小道,这条路的线非常细,墨色很浅,若是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赵眄:“你的意思是……” “改道。”萧程知道是何意。 徐遗:“对,从这走的路程与时间会大大缩短,乃是捷径,有极大的可能会提前到达枢密院,军报不会误送。可他还是迟了,这就是问题所在,造成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他为了甩掉这些人在乐州驿就费了很多时间,亦或是更早。” 第49章 赵眄却说:“可临溪驿有记录证明他途径过。” “有记录就能证明是他本人经过吗。” 他引着俩人扩大观察范围,由这条路散开,形成一个圆包围着,这一区域州府众多,所以配备的驿站也就多起来。 首先排除小递铺,这类递铺是另外开设给民间百姓所用,配备不全,作不了快马急递。 “这里有个营阳驿,是一个乡驿,规模虽不上官道上的驿站,却可作为辅助之用。路线就是茶亭驿—邯州驿—顺定驿—乐州驿—营阳驿—庐陵枢密院。” 赵眄惊道:“这两条路线的路程竟出奇得接近!” 萧程叹息一声:“他们定是以为我爹发现他们后会从小路走,就算继续走官道,他们也能分两队人马包抄,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爹会费一样的时间从这里走。” 徐遗:“他是想赌一个阴谋之外的驿站来为他作证,那么临溪驿的记录也就成了伪证。” 赵眄:“此案闹得人尽皆知,营阳驿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些只是我的猜测,想要证实就得再走一趟。” 赵眄默契收起地图:“我来安排。可是曹远那边嘴巴紧得很,盯了他许久也没露出破绽。” “我……”萧程转眼变得支吾起来,“我之前瞒了你们,那日跟踪曹远的时候,我看见的人是周锁。” 周锁? 徐遗瞬间想通一件事,会心一笑:“勉知,你还记得孟青带回来的那把铜锁吗?” 赵眄恍然大悟:“是锁也是人,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又话锋一转,问他,“你还有其他事吗?” 徐遗看着燃了一半的烛火,拢紧身上的外袍:“无事了,天色不早都休息吧。” 赵眄却故作神秘:“应该有吧,你再想想。”语毕,快步出了屋子,仅剩徐遗和萧程二人。 可这活跃气氛的人一走,屋内登时安静下来,静得连对方的呼吸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萧程默默打开食盒,触到盘子的那一刻时又放了回去,解释道:“凉了,我叫人热热。” 盖子关上的霎那,徐遗伸出手制止:“不用麻烦,我喜欢吃冷的。” 好冰。 萧程眸光一动,对方伸来的手不小心触及到他的指尖,哪怕屋内炭火足,还是没能让徐遗暖起来。 他一一为人摆好吃食,又将火炉移近些,再起身关上敞开的窗然后靠着。 徐遗拾起碗筷,视线暼过,就着地上从未移动过的人影一口一口吃起来。 “咳咳咳!”碗筷从手中脱落,椅子上的人咳得躬起背,外袍被震下一边,气息在胸臆间颤动,用手稍捂着嘴尽量不让声音溢出。 地上的人影逼近蹲下,倒杯温水递了过去,轻轻为人提起外袍重新盖上,手悬停在人的背上片刻,还是没能落下去。 无言。 相对仍旧无言。 徐遗喉咙里那不舒服的劲过去后还想再吃,萧程从他手中抢过碗筷,温言:“以后别再吃冷的,热一热又不麻烦。” 徐遗一怔,好不容易抑制住的心又跳动起来,萧程的话似那船外缓缓江水从耳边流进心底。 “好,我记住了。” 忽地,船身晃动了一下,虽不明显,但看杯中茶水泛起的涟漪便能知晓船停了。 萧程:“我去看看。” 吵闹声在甲板上愈渐强烈,萧程刚踏上,徐遗后脚也跟来了,见他穿戴齐整也不再说什么。 一艘巨大的黑影拦在他们的船前,奇怪的是竟一盏灯也没点,静静的,如同暗夜里伺机待发的猛兽。 赵眄朝对面吼道:“何人在此拦路!” 不见应答。 “咻——”的一声打破了僵持的肃静,极快的飞箭自黑暗的空中急冲而下,等瞧清楚时已经迫在眼前。 “都退后!”萧程大喊,拉着手边的徐遗就往传舱内撤去。 可这一箭之后并没有等到如雨一般的攻势,四周又静下来,那艘黑影也没再进一步。 赵眄琢磨不透,上前查看那支箭,只见上头绑着一块白布,写着:留下买路财,即刻放行。 他不由得怒火中烧,这年头打家劫舍居然能如此明目张胆,他重新绑回白布,命人取来长弓遥遥射了回去。 “你们听着!这是官船,若敢再拦,休怪我不客气!” 赵眄话音刚落不久,又是一只箭落下。 拦的就是官船。 “岂有此理。”赵眄咬牙切齿,“来人!” 从船仓里跑出来十多人聚集在甲板上,他们回京带的人本就不多,又是走水路无法及时向岸上官府求援。再者敌方人数多少,配备了多少武器都不知晓,若真要硬碰硬,胜算不大。 “勉知,给他们吧,他们一直不露头,没有胜算的。”徐遗上前劝道。 “那就这样放过他们?” “当然不是,没记错的话,这里是栎阳地界,等白天停船靠岸吧。” 赵眄颇不情愿的准备好钱,命人用小船运过去,等人回来时便问:“可看清上面的人了?” “回殿下,小人离他们还有几丈远的时候就让小人将钱扔过去,并未看清。” 那艘黑影收了钱之后果真不再阻拦,退到一边让出了路,可他们遮掩得实在太好,赵眄的船经过时仍不能窥探到一丝真面目。 他们的船一靠岸,骑了快马奔至栎阳官府。 赵眄开门见山:“你们可知附近闹了水匪?” 栎阳知州大惊:“水匪?!”与身旁其他官员对视几眼,不解道,“不曾听说呀,以前倒是闹过,自抓了一批后就再也没有,怎的如今又出现了?” “昨夜我遇到的那些扬言专劫官船,以前水匪也如此吗?” “是啊,以往漕运不知被劫过多少回,但这些贼人来无影去无踪的,没人见过他们船的真面目,还是废了好大劲才抓了一次。” 来无影去无踪,这倒和昨日相遇的情形类似,难不成是同一批人。 赵眄追问:“那次是什么时候?” 知州思索一番:“大概是在四五年前吧,之后派人在江上加以巡防,就渐渐消停了,没想到又卷土重来!” 徐遗:“既然是匪患,那就有老巢,你们确定都抓干净了?” 知州叹了口气:“当时审问过,他们并不止在栎阳地界作案,但凡是有水的地方他们都去。” 赵眄:“可有上报朝廷?” “四五年前的时候实在猖獗,就上奏朝廷请了旨,这才成功拿了那伙贼人。” “哼。”赵眄冷哼一声,“看来那次抓捕并未伤及他们,消停了几年又出来作乱。” “下官立刻派人到江上时刻巡防,殿下是否在此安歇几日,等江上梢平静些再走?” 赵眄回绝:“不了,还要回京复命,马上走。” “那下官就去为殿下备好车马。” 一直无声地站在旁边的萧程兀地开口:“不走水路了?” 经他这提醒,赵眄猛然明白过来,朝徐遗一番挤眉弄眼后,将快要走到门口的知州拉了回来:“倒也不必麻烦,我一路见江景颇盛,喜欢得紧,还是继续走水路吧。” 知州:“呃……是,下官这就去准备。” 徐遗在心中思忖着,萧程这句话究竟是何意思,又怕自己再次会错意。 他借来赵眄的理由,试探问:“你……不会也喜欢江景吧。” 萧程撇过头去,眼神闪躲:“嗯……”不知为什么,每次徐遗一望过来,他就觉得自己万分心虚。 徐遗朝他迈去一步,话语试探:“是喜欢清晨霞光万丈,还是喜欢江风拂面,亦或是……” “你就当我喜欢吧!”萧程打断了他,再说下去又不知会等来什么话,便急匆匆抬脚离开了。 徐遗那再次热切起来的视线直直盯着渐远的身影,在心底道出未出口的话。 亦或是,因为人。 第45章 徐遗等人回京后,赵眄即刻进宫复命宝州赈灾情况,并提及栎阳水匪一事。 赵眄手捧奏疏:“陛下,这是臣回京途中所遇水匪情况,请陛下过目。” 赵琇翻看着奏疏,赵眄则是继续补充:“这群水匪结成团伙行事狡诈,常盘踞在江上四处流窜,官府与百姓苦其久矣。臣还查了往年剿匪卷宗,猜测这伙人与四五年前抓捕的那些是同一批。” “哦?”赵琇疑惑,“不是说已剿干净再无匪患了吗?” “陛下,我朝幅员辽阔,江河众多,他们水中经验丰富行动敏捷,难免有漏网之鱼。臣恳请陛下下旨在我朝各处,尤其是转运要塞之地重新追查剿捕。” “准,依你之见,何人合适啊?” “朝中能者居多,臣不敢妄加言语,还请陛下定夺。” 赵琇随即起身走到赵眄身前,呵呵笑道:“听你大哥说你稳重不少,朕很欣慰,这次宝州赈灾也做得不错,回去好好休息,瞧你都比前几月瘦了些,以后也不必日日来请安了。” 第50章 赵眄意外地抬起头,他有些不知如何回应,这些话他还是二十多年来第一次从爹爹的口中听见。 赵琇见他呆愣的样子,温和的笑又浮现在脸上,伸出手轻轻拍拍了赵眄的肩膀。 “去吧。” “儿……告退。” 踏出御书房的时候赵眄的心情仍旧没有平复,细想过后只觉浑身别扭不习惯,甚至想把这种关心拒之门外。 不日,一道平南赵水患的诏令便下达各地,由赵眄与徐遗监察负责。 里城的某处府宅。 “吩咐下去,叫他们都安分点,近期就不要出来晃悠了。不听话的,就扔水里。” 这道声音虽散漫随意,却给人极大的压迫力。出声者闭上双眼靠在榻上,双手盘着念珠。 刚煮好的茶正飘着腾腾雾气,被人用小勺子分到小茶盏里。 “是,小人这就去。” 北风紧吹,庐陵的枝叶一夜枯黄随风而落,今年怕是也有落雪的意味。 还未来得及扫去的枯叶被人踩在脚下,跟着带起的一阵风走了几步。 “盈之!” “公子在书房呢。”冬枣握着扫帚跑来回复。 “去把酒温一温。”赵眄将自己带来好酒扔给冬枣,自己快步进了徐遗的书房。 徐遗正魂不守舍地盯着一本书的某一页,嘴角的笑意就没下来过。 赵眄靠在门外看了好一会儿也没见人注意到自己,冬枣拿着温好的酒进来,徐遗仍是一动不动,犹如一尊石像。 “公子就盯着那本书看,昨天看一页,今天看一页,一会儿愁一会儿笑的,连续好几天了。”冬枣满面愁容,“殿下,我要不要去叫郎中啊?” 赵眄心里跟明镜似的,摆摆手道:“不用,你见过哪家郎中会治相思病的?就算宫里御医来了也不好使。” 冬枣惊讶:“相思病?” “放心吧,这病好治,看四殿下给你露一手,酒给我。”赵眄从冬枣手里接过酒盏放到案上,放轻脚步悄咪咪地走到徐遗身旁。 书上有这么一句旁批:这只是田间寻常野菜,你竟能花一贯钱买来,啧,不太聪明。 “哟呵,谁写的字,这么丑。”赵眄为这句旁批做了旁批。 “你什么时候来的!”徐遗赶忙合上书,遮掩道。 后者无语:“一壶冷酒都温好了,你说我什么时候来的。”继而瞟见徐遗掩饰得不那么好的书,“《杂泉饮记》,借人看的吧,什么时候还回来的?” “别乱说,我……从未借过。” 赵眄顺势坐下来:“可别告诉我是你自己写的,也别解释是冬枣写的,他会写字吗。” 门外扫地的冬枣停下,朝屋内小声嘟喃一句:“我还是能写几个字的,小瞧人。” “你就老实认了吧,在我面前遮掩什么,说不定我还能给你出出主意。” 徐遗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没事就回你庐陵府去。” “我来算算。”赵眄做势抬起手学着算命的模样掐指一算,“你在想他了。” “没有。” “我还没说是谁呢。” “……” “不是你整天看这书做什么,一天看一页一页看一天。想得日日睡不着觉,吃不下饭,是也不是?” 徐遗眼底溢出难过,沮丧地叹出气,问人:“你说这是因为什么?” “喜欢。”赵眄难得认真,“徐遗,你喜欢上他了。” 徐遗呼吸一颤,眼睫扑闪,移开遮着《杂泉饮记》的手后看了又看。 这是,喜欢? 吃饭的时候会注意饭菜凉与不凉,读书写字的时候纸面总是他,挥之不去,以致于书读不完字写不成。 一天便这样过去了。 每每入睡前,脑海里便浮现出那道骑马的身影,他的声音、他的笑容、他的气息…… 有时还不够,还要霸道地闯进徐遗的梦里,扰他一整夜,让他难眠。 夜便这样过去了。 原来与萧程有关的,都可称之为喜欢么。 徐遗为自己倒了杯温酒,胡乱一口饮尽:“不对,或许不是喜欢呢。” “不是喜欢,那还能是什么?” 徐遗喃喃:“是惦记。” 赵眄不解:“二者有何区别?” 徐遗向他抛去懒得解释的眼神:“你不懂。” “……” “你便直说,你想不想见他,想不想知道他对你的心意?” “我自然是……是想的。”徐遗话到嘴边竟难以启齿起来。 赵眄突然露出一切包在他身上的笑容:“等着吧,你会知道的。” 连过几日,赵眄仍没来消息,徐遗近乎等得煎熬,干脆呆家里什么都不做,只书房与院中来回踱步。 十二月里正是一年最冷的时节,庐陵果然下起了雪,几日前街上还因太冷行人无多,昨夜大雪纷飞后,人人都相约出来观景赏雪。 银团入水消散不见,叠在青石板上或者睡在山间树间,才显出腊雪煮茶的意趣。 涑水南岸游船甚多,岸边尽是成堆的雪人,红柿梅花遥相触碰,给这漫天雪白添上一些俏皮。 枝头盛的雪许是太重,鸟儿轻足一点再飞走就震落了,还未落到树下人的头顶,便有一手遮住为他挡下。 但仍有细小的雪落在徐遗的眉睫,他驻足朝身侧一望,身旁人没有反应。殊不知刚才接住的雪早已被擦去,在萧程衣袖上留下水痕。 船家对着赵眄一行六人数了数,有些为难:“几位官人,不巧了,游船只剩两只,一只最多坐两人,您看?” 赵眄:“吴内官自是要跟我的,你们怎么安排?” 萧程、徐遗各自带了有庆和冬枣出来,见两人不语,赵眄索性替他们做了决定:“那就你和盈之一起吧,我们得快些出发,不远处有艘花船装了灯山可有意思了。” 话音未落,赵眄便迫不及待地先上了船,剩下萧程和徐遗定在原地不动,他们二人莫名不知该怎么迈出这一步。 “快点啊!”赵眄又是一声催促。 “世子请。”徐遗敛眸比了手势,萧程淡淡点头踏上船去。 冷天里船的速度不快,有庆与冬枣步行还能跟上。 赵眄那只在前,他向船夫挥挥手表示可慢点,等后头那只赶上来再走。 离得近,也好听清他俩说什么,于是他竖起耳朵。 徐遗小心探去视线,上下打量萧程一番:“近日可好?” 萧程则是目不离水中人影:“挺好,你呢?” “有些不太好。”徐遗语气闷闷的。 “风寒还没痊愈?” “已经无碍。”徐遗顿了顿,“只是我有些话……” 萧程抢道:“听诏令之意,你和赵眄会离开庐陵?” “嗯?”徐遗飘忽一瞬,轻笑道,“还不着急。” “既然说到这了,我想告诉你,剿匪卷宗里提到这些水匪竟都是在四五年前一齐销声匿迹。” “有什么不对吗?” 徐遗摇摇头:“我也说不上来,是这时间令我觉得太过巧合。” 萧程定睛:“既然觉得巧合,就去查一查,可需要用到我?” “勉知想了个办法,我想利用它暗中调查为什么他们只盯着官船不放,你会易容,所以……” “可以。” 徐遗的犹豫似乎在萧程这不足一提,可徐遗倒先着急起来:“此举会有危险,若我和赵眄都不在你身边,那万一……” “合作了,就相信我。” 徐遗认真地对上他的双眼,船灯不明,可夜色也盖不过那星眸里的光亮。 这光亮中,徐遗似是看到了自己。 二人就这么无言对视着,而赵眄不停吩咐船夫往他们那边靠去,耳边听得不是很清晰,但也能从徐遗表情中知晓,他俩说的事与今晚的目的相去甚远了。 他在心底着急,这傻小子在跟人聊些什么呢,别不是游船都游完了也不说吧! 既然如此,那就别怪我了。 “船家,换方向,往那里使劲撞过去。”赵眄指着徐遗的方向命令。 船夫大惊:“啊这,官人您要不再想想。” “撞完了赏。” “您抓稳了。” 船夫卯足劲将船速提起来,“砰”船只相撞的响声向四面传去。 徐遗的注意都在萧程身上,一时之间被撞得不稳没抓紧船身,“噗通”掉入冰冷的涑水河里。 “徐遗!” “哎呀盈之,这可怎么办,我不会水啊。”赵眄趁势叫道,“吴内官你会吗?” 吴内官得到主子的示意,疯狂摇头。 但不等赵眄去找人来救,萧程便第一时间跳入水中寻人去了。 落水的那一刻,徐遗身上打起寒颤,好冷好冷,闭气之前还喝了几口河水。 他尝试往上游去,但小腿处突然扎针似的疼,又空出一手去抚摸,这种姿势仿若不会水之人在胡乱挣扎扑腾。 第51章 萧程顾不得冷,像那次地震一样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将人救起来。 徐遗扑腾的劲耗费了些体力,鼻腔冒出的气泡越来越多。 糟了!他暗叫不好,若是再留水下就真要一命呜呼。 他再次向上挥的双手被紧紧握住,接着被一股力量拉近,一张夜夜都会进入他梦里的脸出现在眼前。 双手触到与寒冷冻人的水相反的暖意,但也很慌张着急。 花船的灯映照进水中,让他看清了眼前人的面容。 波光粼粼下,是萧程。 下一刻,某种日思夜想的力量促使徐遗不断缩短与他的距离。 他触到了一片柔软,颤抖的,与他同样不愿分离的柔软。 第46章 徐遗感受到抓紧他的双手忽地泄了力,于是他揽过控制在自己的胸前,另一只手扣着人的腰,感受到怀里人动一下他便再加一分力道。 萧程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徐遗若是睁着眼,定能看见他瞳孔在颤动。 渡气,对,这是在渡气。 可是在水中渡气只会让他们死得更快。 他感受到徐遗正一寸一寸研磨着、包裹着自己紧抿的唇瓣,他的视线追着从两人之中漂浮起的气泡而上。 岸边船上的人皆举起手中花灯往水下照着,水面风平浪静,可水下正酝酿起惊涛骇浪。 萧程是慌张的,徐遗也同样知晓,他移手顺着对方的手臂攀上,半捏半轻抚,好似在安抚。 萧程紧绷着思绪,每一处触碰的知觉感官都将它们无限放大。 徐遗的手经过他的脖子时,双唇似有张动,捧起他的脸强压下去趁机加深这个吻。 徐遗的手,好烫。 他闭眼了,那我要闭眼吗…… 怎么还不到水面上去,萧程只觉自己身处漩涡之中挣扎不得,干脆闭上眼不再想其他。 可是一闭上眼,脑海中便全是徐遗的样子,他在吻着自己,而自己也快要随加速的心跳沉坠进这个吻里。 无数气泡因他们漂浮上升,无数灯火因他们交织攒动。人声、浆声被隔绝在水面之上,水下的人、影、气息与一切,是那么恰好的在缠绵着。 萧程的轻微回应让徐遗心尖震动,这个回应,在救他。 于是徐遗睁开眼,眸光深遂如渊,温柔点水般的吻彻底失去控制,变得霸道、汹涌起来,快要窒息的闷哼声不知漏了多少出来。 既赤裸又诱人。 萧程有些不太适应,骤然张眼,入眼即是徐遗将所有视线都聚在自己这儿,那无法掩饰的热烈求索甚至还带着些许得逞的笑意。 他冒出一个词形容自己:羊入虎口。 沉沦之后便是彻底清醒,可徐遗双臂始终扣紧他,他只好使力挥了一拳过去,徐遗那仅存的空气一齐被揍没了。 萧程头也不回地向上游去,只有徐遗是往下坠的,他便又折返在人失去意识之前一把捞出水面。 耳边顿时传来阵阵惊呼,萧程逃避着所有人的视线,想再次遁入水里。 “世子!”有庆在不远处朝他挥手大喊,萧程二话不说游过去,上岸后冷脸憋着一口气大步离开。 徐遗被赵眄救上船,不舍地看着萧程匆匆离去的背影。 有些着急了,这可如何是好。 “你行啊,挺上道啊,骗他不会水。”赵眄在一旁玩味地调侃道。 “并非骗,是小腿忽然抽筋了。” “……” 回家后,徐遗躺在床上反复回味着那个浅尝辄止的、被打断的吻,心尖留存着萧程回应后的刺痛,他开心笑起来,眼底笑意加深。 你也一样,对吧。 不对不对。 萧程烦躁地把头埋在枕头里,体内翻腾的热意持续至现在,非但没有消退的意思,反而还缓缓升高。 就因为他还想这徐遗那张唇带来的气息。 粗粗地呼出一口气,他迅速起身,光脚踩在雪上为自己打来一盆凉水。 双手撑在铜盆边缘,愣愣看着水中倒影,他莫名摸上自己的唇。 徐遗接近的那一瞬,要说讨厌,其实一点也不,回想起心里竟溢出一丝欢愉。 想到这时他吓到了,赶紧用手掬水疯狂泼向自己的脸,并用力拍了拍企图清醒些。但效果不佳,于是弯腰一头浸入水中,等到差不多的时候再起身。 不行,脸还是热的。 又是一头撞进水里,为他端来姜汤的有庆看见这场面大吃一惊。在他眼里萧程只穿单薄的里衣,还光着脚,头还时不时埋在水里! “世子!你这是干什么,今日落水应该躺在屋里休息,万一得了风寒就不好了。” 萧程闻声抬头,彷徨地看向有庆,想问却又问不出口。 有庆在心里感叹:世子这是真病着了。 “世子,快喝姜汤驱驱寒。” 萧程接过碗,不管烫不烫仰头一口饮尽,喝完后身上更热,又是当着有庆的面埋进水里。 他就这样折腾至半夜,睁眼到天亮。 这一夜后,萧程似乎有意躲着徐遗,赵眄送帖子过来他不去,徐遗送药过来他不喝,甚至也不许有庆提徐遗的名字。 年关将至,过了年徐遗和赵眄就要动身去栎阳。 今年南赵发生的事情太多,赵琇没有大办除夜宴,而是照常赏了百官,受了谢恩便是了。 而除夜宴是现今徐遗唯一能见到萧程的机会。 他觉得不能再等了,这次一定要把话说清楚,郑重地写了信递进质子府: 今日天气甚好,入夜请你至长街观灯,有话同你讲。 人不到,便等着不走。 萧程逐字看完便想扔出去,可是内心深处又想知道徐遗到底要说什么。离夜色降临只有几个时辰,他却觉格外漫长。 夜幕赴约而至,灯火如昼,雪意不寒。 朱雀门外架花灯、放烟火、扎爆竹,人人团在各色杂耍叫卖中。 桥上吹笛,桥下船中琵琶起音而和;敲锣击鼓,面具起舞,从街头追至街尾。 有痴情男女,沐月相依;有百尺高楼,摘星唱酬。 徐遗提着灯候在人群里,朝质子府的方向期待望去,紧接,他是双眼含笑迎来人的。 萧程没有看他,尴尬问:“找我做什么?” “太久没见,想看看你了。”这一开口,徐遗的欢喜再也遮不住。 心又不听话的跳动起来,萧程微不可察地深吸气,嗓子生涩:“嗯,还有呢?” 此话一出,他后悔极了,怎么就问出这么个问题。 徐遗边走边说:“我一直在做一个梦,梦中还有另外一个身影,你猜是谁?” 萧程避开:“我如何猜得出。” “你看那灯笼,日日亮着挂在檐下,伴着庐陵酣睡后再醒来。”徐遗停下,认真地描摹萧程的眼睛,“从前是它们伴着我,但是现在,变成你了。” 面前人的眼睛真好看,萧程还从没有这么仔细观察过,这双眼睛装着很多东西,但此时此刻却含情脉脉,只有他一人。 “很久之前我就放心不下你了,写字、读书、吃饭、入睡,我都会想起你,想要见你。想必,这就是世人说的喜欢。” 有什么东西轰地在萧程脑子里炸开了。 “嘭——” 沿街的数只药发木偶在这一刻绽放,洒下绚烂缤纷的火光。 萧程没有回答,徐遗明显的慌乱起来:“我今日是有些贸然,但这些话我憋在心底很久了。” 徐遗步步紧逼,萧程快要退至角落:“你先……等会……” “在那天之前,我觉得我是一厢情愿,但是后来发现并非如此。那时候,你没有推开我,你甚至还……” “徐遗,你别再说了!” “现在,你心跳得很快,同我一样,是不是?” “没有。” 徐遗垂眸笑着,伸手牵起对方的手,指尖相触的刹那,萧程要逃走,遂被人紧紧捉住。 “想要确认一下么,如在那天水下……”徐遗柔声细语,拇指在萧程的指节间游移,清冽的声音似在摄人心魄。 萧程呼吸全乱了:“……” 感觉人在抖着,徐遗又换成轻轻摩挲:“你不用着急回答我,我去去就来,可以吗?” 没等萧程回应,他自顾走到一处卖花的商铺前,认真选了两支象生花,选的时候回头望了望,萧程待在原地乖乖等着。 两支象生花皆为芍药,色白逼真,已然开放,花瓣薄而滑,若不认真看,定要以为这是真的。 徐遗走到萧程身边,没有递给他一只,说:“你先坐下。” 萧程的脑子已失了思考的能力,愣着神径直坐在身后的石墩上。 徐遗拿起一支芍药俯身凑近插入萧程鬓边,熟悉的气息向人扑面而去。 他唇齿微张,嗓音低哑:“世子可否告知,你喜欢什么?” 萧程余光瞥见这朵芍药紧贴着他的脸,鬓边还有一只不愿离开的手,他抬眼眺望远处,远处星河涌动。 第52章 他望回来,似答非答:“我喜欢,好天气。” 徐遗轻哼一声,手完全抚上萧程的后脑勺,带着灼热的气息再次凑近,缱绻地注视那薄唇。 他想要继续那个吻,就在相碰的时候提起花灯挡在他们面前,却将吻落在了芍药上。 是花开了么,萧程如在朦胧的梦里,否则他怎么闻到了花开的香味。 耳边是徐遗温柔的耳语:“此间心意,你可知晓?” 萧程心一紧,推开面前刺目的花灯,从石墩上弹起,快步走进人群里。徐遗笑开了怀,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 二人一前一后走了一段,前头便是赏灯的绝佳去处。一排五行的灯笼把几十丈宽的长街分成两道,一道去一道来。 萧程在来,徐遗在去。 他们默契地紧贴灯笼那侧而走,萧程低头盯紧徐遗的脚步,徐遗则是明目张胆地看着他的脸。 花灯璀璨,此时无声胜有声。 “哎呀,走路能看路吗,撞着人了!”一声不满朝萧程劈头盖去。 萧程赶忙道了句“对不住”,再往地上寻去,徐遗已经不见了。 他焦急地向四处找去,逆着人潮脚下步伐不知不觉间加快,到了灯笼尽头,一只手挡在他身前。 “牵着吧,不会丢。” 是徐遗。 两掌交汇后,手心温度愈加滚烫,但谁也没想松开。 “世子……” “别这么叫,我不喜欢这个称呼。” “之前我不敢唤你的名字,是怕你生厌。不过现在……”徐遗一顿,满足道,“阿程?” 手掌又被握紧了。 江河源头是烈烈狂风都攀越不过的高山冰川,尽头是稍有不慎就会失足溺死的汪洋。 他们就像其中两条渺小的支流,无言地在无边宽广的江河上汇聚奔流了很久很久,到如今,才刚抓住彼此。 第47章 翌日清晨,雪深。徐遗和萧程踩着刚扫出来的路进踏了赵眄府邸。 赵眄见着二人并肩而来且举止同往常区别甚大,便知是怎么回事,脸上向徐遗露出“你小子,终于得手了”的模样来。 果不其然地被徐遗瞪了回去。 赵眄收起玩笑味,屏退了下人,亲自上手端茶倒水招待了他们俩。 “五日后动身,你们有什么安排。” 徐遗:“阿程会带着扮成镖局的人,跟着最后一批赈灾粮从水路走。” 与押水镖的镖局合作,是赵眄想出来的主意。这种镖局常在水上讨口饭吃,对付水匪的经验和手段肯定要比官府拿手。 赵眄多问了一句:“什么人?” 徐遗抢道:“可靠,放心吧。” 萧程配合地伸出手,赵眄虎躯一震,这个动作怎的如此熟悉。 “拿钱。” “你怎么也跟着他学坏了!”赵眄恶狠狠地指着徐遗,痛心疾首道。 徐遗好意补充:“拿钱干活,才更可靠啊。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道理,殿下很该懂了才是。” 赵眄无奈地颓然坐下,嘴里小声叭叭:“你们俩搞在一起我就没富过。” 怎奈徐遗紧追不舍:“殿下,这百姓富了。” 萧程也不遑多让:“天下富了。” 二人异口同声:“你不就富了吗?” “给!本殿下没说不给啊!”赵眄扭头吩咐屋外的吴内官,故意大声叫道,“吴内官,快带徐学士的世子领钱去!” “咳……”徐遗不好意思地清嗓,举起茶盏就要遮去羞红的脸,抿一口的同时瞟向萧程,发现他耳根稍红,也变得不自在起来。 徐遗嘴角往上勾了勾,连饮几口才压下来,又恢复一副正经模样。 待萧程跟着吴内官离开后,赵眄立刻凑了过来一番揶揄。 “这就害羞啦?刚才还一口‘阿程,阿程’的叫着,哦哟那个亲热劲儿。”赵眄指着徐遗全身上下挑挑拣拣,“再看看你这身,穿得跟花孔雀似的。” 徐遗笑脸相迎,很是淡定:“你懂什么。” “……”赵眄一脸好奇和神秘,“你偷偷告诉我,你俩有没有……” 徐遗微怒地放下杯子,瞪着他:“殿下若还这般口无遮拦,下官就去东宫走一趟。” “……没劲。” 熟悉的脚步声响起,徐遗面色才缓和一些,萧程既已领到钱便要抓紧做安排去了。 徐遗自然地起身与他走到府门外,临别之际,二人前后站住脚步。 “若遇着危险别硬抗,我不想看见你受伤。”徐遗眉宇间尽是对萧程的担忧,目光更是不舍移去。 “嗯,倒是你,别忙起来又不记得吃饭了。”萧程笑意盈盈地答应,忍住了当街想要牵起人的手的冲动。 “那就记住我现在的样子,等你回来好好给你检查,我瘦没瘦。” 萧程没料到这些话会从徐遗嘴里说出,这句本应听起来挺正常的,但配上徐遗那眼神就好像变得不一样了,他的耳根子飞快地红了起来。 徐遗满足地将萧程的反应收入眼中,轻言:“好了,快去吧,我看着你走。” 萧程的脚印即将消失在如玉的雪色中,北风催促着徐遗收回流连不舍的视线。 “阿程!万万小心!” “好!” 萧程路过济河瓦子,往一处小巷走去,酸腐之味被寒风吹走,被白雪盖去,没有暑天那般难闻。 “程哥,你来啦。”迎面一个守门人向萧程跑来。 “忠爷在吗?” “在的,兄弟们正在屋里喝酒吃肉呢!” 还没进屋,吵闹的划拳声伴随着酒肉香从门缝里挤出来,刚才迎接萧程的小弟为他推开了门。 “程兄弟来了,来得正好,这有好酒刚开坛,再不来尝尝就要被这群臭小子全喝了!”忠爷嘴里还嚼着刚从烧鸡上扒下的腿肉,抹了抹嘴后为萧程倒了满满一海碗佳酿。 萧程抄起酒碗爽快地一饮而尽,旁边的兄弟们起哄继续为他斟满,他便陪着他们痛快地喝了个尽兴才说正事。 “忠爷,有个活想请兄弟们帮忙。”语毕,他从怀里取出从赵眄那薅来的钱钞,厚厚一沓,忠爷一看就明白这些钱比他们在节日里开坊赚得还多。 他也是个直爽性子,认了萧程这个朋友,就不会客气得如同做交易般:“既然是帮忙,你就直说,这个倒显得咱们生分了。” 萧程笑着解释:“咱们这次是给官府帮忙,总不能叫兄弟们白干一趟。” “官府?这是何意?” “朝廷这次要捉拿作乱的水患,和各地走水镖的镖局合作,我们就扮做其中一支替他们押运往宝州的赈灾粮。” 忠爷抬手打断了萧程,不解道:“你等等,我没听太明白。有镖局的人出手,还要我们这些人做什么?” 萧程笑意加深:“自然是顺藤摸瓜,直捣这群水匪的老巢。”又接着补充,让人放心,“各位在庐陵讨生活不容易,时不时受到官府掣肘。忠爷,你为了他们的生活日日殚精竭虑,就没想过搭上官府这条线,走别的路吗?” 忠爷环顾了个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这群人多了是犯过事蹲过牢狱,出来之后没了活计才投奔到他这的。 这些年跟着他到瓦子上混,同他苦过来的,早些年日子有上顿没下顿,过得紧巴巴。等他们在济河瓦子站稳脚跟,开了关扑场,日子这才好过起来,但也只是在节日多赚得些酒肉钱罢了。 他清楚哪几个又重拾老本行干那脏活去了,也清楚如今得来的钱里参杂着些不义之财,如此一来是走不长远的。 他深思熟虑后终答应:“好!程兄弟我信你,日后就跟着你干了!来!” 萧程举起酒碗:“干!” 全部的赈灾粮已装上船,萧程带着忠爷等人换了镖局的装束候在船上。 船锚收起,江风推开水波,和煦的日光洒在江面,行船的白浪搅动起粼粼波光。 一路南下再西行,两岸青山已不见有皑皑白雪覆盖,萧程站在甲板上吹着风眺望远方。 忠爷走近说话:“程兄弟,到现在了这江面依旧没个动静,会不会是那些水匪得到了什么风声不出来了?” “马上就到栎阳,这一带水匪最为猖獗,让兄弟们按照寻常官船那般巡视,不可让人瞧出异样,但也别放松警惕,尤其是夜里。” “好。” “可有水性好的,还能在夜里盯人的?” 说到这一点,忠爷能将每个人会的本事都交待得一清二楚,他数来:“廿七、孟宝、小二、邓武,这几个小子都行。” “忠爷,麻烦把他们都喊来。” 天一旦暗下来,绵延山丘即刻变为蛰伏在两旁的斗兽,月色在此夜幕下也显得微弱起来。 前方似是生起了薄雾,四周寂静,危机待出,萧程吩咐上灯,昏黄灯光也只能照得方寸之地。 夜里停了桨,让船自己依着水势而去。他坐在屋内全神贯注听着周遭响动,当有人朝他的屋子匆匆跑来时,他睁开了眼。 第53章 “来了?” “来了!” 萧程疾步上了甲板,忠爷递来一块白布:留下三成赈灾粮,保你后路平安。 忠爷:“他们怎么知道这是赈灾粮,还敢要三成。” 萧程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布,上面言简意赅地写着大大的“滚”字,他漫不经心地绑在那支箭上,再起弓送回去,边对忠爷道:“开始吧,越乱越好。” 忠爷接到示意,大手一挥,便有一群人从仓内冲出来,围着整艘船站了一圈,个个背着弓箭。 霎时间,箭如雨下,对方显然没有料到萧程会直接发起进攻,继而亮起了好几盏灯笼。 萧程嘴角一勾,随手拿起弓箭朝着对方的灯就是一射,只见那只灯笼在檐下微微晃动便归于平静。 待人上前查看,前后各有一个小洞,里头的蜡身未断,是擦过去的风熄灭了烛火。瞬息之间,萧程例无虚发,对方的船顿时陷入黑暗之中。 如此好的箭术,他们从未见过。 一阵兵器碰撞的零碎声音在江面上传开,好在萧程他们准备充分,对方又忌惮着这是官船不可杀太狠,空中只有百来支弓箭在来回交手,并无伤亡。 萧程紧盯水面,廿七四人潜在水下,趁着混乱的时机偷偷从隐蔽之处钻进对方的船上。 眼看人安全上船,萧程便命他们继续加大攻势,紧接是一支箭飞来:最好乖乖答应,否则必葬身江底。 忽而江面火光冲天,自半空中掉下许多火球,其中一颗出现在萧程的头顶,他若是再不避开,就要葬身火下。 “程兄弟,快退开!”忠爷一把拉下萧程退避至安全位置,再向后喊,“快起桨!” 那些火球虽朝他们而来,但落点之处却是离他们几米之外的水中。 “嘭——”巨大的爆炸声从水面震开,激起好几层楼的水浪,波及整个江面。 他面色阴沉,语气极冷:“忠爷,你可识得此物。” 忠爷惊魂未定:“这是火药。” 火药,民间居然有人敢私藏火药。 忠爷向前站定,大喊道:“对面各位好汉,我等是为官府押镖的,若要去三成我们也不好交代,大家都是水上讨生活,都不容易,何不各退一步!” 又是一支箭飞来:二成。 萧程:“给吧。” 不一会儿,几艘小船载着几箱赈灾粮运了过去,对面检查过后,才放人回来。依旧是没能看清任何一个人,但是在船身附近闻到了浓浓的火药味,数量应该不少。 “能囤积这么多的火药,非一日之功。”徐遗捏着萧程传来的信件思索道。 赵眄:“我倒是感兴趣这些火药从何而来,又是如何运输的,竟能躲过搜查。” 火药在南赵民间乃是禁物,只有官府可制造使用,原料的开采也掌控在官府手中,因此每年都会在民间搜查,一经发现,必是死罪。 徐遗:“那就一并查了吧,不过先不着急上奏朝廷。” “嗯,不过盈之,你能让这小子练练字么。”赵眄指着如同狗啃一般的行文,“光是这句,我就读了好些遍才看懂。” 徐遗一挑眉,倒拿起来欣赏一番,对赵眄有些不忍心:“是么,我怎么看一遍就明白了呢。知道殿下不好意思承认,但还是好好找找自己的问题吧。” “……” 徐盈之,你欺人太甚! 第48章 月黑风高,苍林小道。 一行五六人隐匿在丛林下疾行,弯弯绕绕地停在一高处。 他们脚下是一座小山谷,树林茂密非常,遮得房屋只能露出一角来,只有零星几盏灯在点着。 “廿七,可有路进去?”萧程问道。 廿七胸有成竹:“放心吧程哥,都探好了。” 廿七率先迈开腿,带着萧程等人往崖边走,这条路已杂草丛生,看来多年未有人涉足。 可宽度仅容一人通行,他们只得紧贴前行,斧凿的痕迹还留在崖壁上,轻轻一蹭,碎石灰尘就落下来。 廿七提醒道:“大家都小心,脚下岩土有些松,一定要踩实了再走下一步。” 萧程:“他们人多吗?” “不多,但是地方却大得很,前后常有人巡逻。我们走的这条路虽然危险,却能直通他们的后院。” 萧程点点头:“辛苦了。” “不辛苦,本来就是干这些营生的。” 说话间,他们来到地势平坦之处,这的屋子都不大,一间一间错落在谷里。 屋子上挂着的灯笼根本不足以支撑人在黑夜里行走,那些巡逻的人手里也只提着一盏微弱的灯而已,发出来的光亮可有可无。 孟宝掏出火折子就要吹亮,却被萧程及时拦下:“不可,这里明火不多,有可能藏着火药,再者显眼,很容易就被发现。” 孟宝连应几声,赶紧把火折子放回怀里。 萧程压低声音:“先这样摸过去吧,此行目的是探查火药和赈灾粮的藏匿点,千万不要打草惊蛇。” 众人沿着屋墙探查,令人奇怪的是这些屋子都有居住过的痕迹,却一个活人也没有见着,仅有的活人怕是只剩下屋外那些巡逻的。 “程哥,给!”廿七神神秘秘地凑过来,递给萧程一块大肉饼。 萧程疑惑:“你从哪弄来的?” 廿七得意地说:“刚才路过到火房顺手摸的,嘿嘿。”说罢,还从身后拿出一囊袋,里头装着好酒。 “我不饿,分给大家吧,记住别喝酒。”萧程的视线又转回前方警惕盯着。 其余人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廿七一分完,孟宝三两口下肚,还没尝出肉味,又争着抢着吃别人手中的。 廿七一看,把自己的那份递给了他。 几步轻微的脚步声慢慢贴近他们,萧程敏锐地捕捉到,抬手噤声。 “诶?我的饼呢,怎么不见了?” “我的酒也不见了!” “不会是被什么人偷了吧?” “你真是蠢的!谁会来偷这个。索性快换班了,待会儿吃也一样。” 换班? 萧程立马向廿七等人示意前后夹击,他猫着腰慢慢挪到火房附近,趁那两人都是背对他的,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放倒一人。 但夜深的动静总是明显,另外一人转过来,在他高声呼叫之前,被翻窗进来的孟宝死死捂住嘴巴,廿七随便抄起一块布就往他嘴里塞。 他们合力把这二人拖至刚来的空地上,绑上双手压在地上不让人动弹。 萧程坐在对面的石头上,语气冷漠:“我问你些问题,你只需点头或者摇头,听明白了吗。” 那人看了眼地上晕死过去的同伴,故而紧张地点点头。 “几天前那批赈灾粮是不是你们劫的?” 那人点头。 “那这里就是栎阳水匪的老巢咯?” 那人接着点头。 “是否私藏火药?” 那人点头,然后又疯狂摇头,一个劲地发出“呜呜”声。 “是不知道还是没有?” 依旧是“呜呜”地摇头,看来他是想说话,孟宝从地上找来一支树枝,傻愣愣地递给他。 廿七颇嫌弃地“哎呀”一声从孟宝手中打掉,这人的手绑着怎么写,于是他抽走了抹布,恶狠狠的威胁:“要是敢发出不该发的声音,即刻要了你的命。” 那人为保小命,惊恐地看着萧程连连保证自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和他就是帮忙看守这里的,什么也没做啊。 他们把劫来的赈灾粮放在这里存一段时间,等风声过了再换船运到别的地方。至于火药,这这这……我就更不知了。” 萧程:“你没跟过船?” “从没跟过!” “这的人去哪了?为什么只有你们几个。” “他们在半月前就陆续离开了,没说去哪,留下我们几个在这里看守等人回来。” 半月前,萧程在心下推着时间,刚好就是赵琇扫匪诏令颁布不久,这些人就得到风声躲起了。 好快的消息。 “哦!对了!我想起来之前听到他们闲聊,好像有提到一个叫淮庄的地方,你们可以去那找找看。” 廿七怀疑道:“你不会是在炸我们吧!” “哎哟各位行行好,我小命都落你们手里了,哪敢骗你们呀,说的句句真话!” 萧程:“刚才你们说到的换班是什么意思。” “我们是轮流巡岗的,这不马上轮别人了,倒被你们抓起来,饭还没吃几口呢。”他小声抱怨,生怕别人听见似的。 “在哪换?怎么个换法?” “两人一组,拿着腰牌去谷中停船的湖上换就可以了。” “这里还有湖?” 那人一副当然了的样子:“可不嘛,没湖怎么停船运东西……” “谁问你了!”廿七抬手朝他后脑勺不客气地甩去一个大逼兜,打完在两人身上好一阵搜刮,找到了换班木牌。 第54章 萧程对廿七道:“廿七,你身手好些跟我走,孟宝带着其他人找忠爷汇合,将这两人递交官府吧。” “不是,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怎么还要去官府啊,要是被我老娘知道我连家都回不去了!” 萧程冷笑一声:“你以为你在这儿,就能回得去家了?” 萧程和廿七换上水匪的衣服,戴上腰牌提着灯,在时辰到来之前再次搜遍了这个地方。 不见他们运的那批赈灾粮,也不见火药。 不远处迎面走来两人,看来是换班的,恰好这里灯不多倒帮了萧程他们一个小忙,暂且还没人看穿他们俩。 他们沿着谷中小道一路向前,朦胧视线被抛在身后的密密竹林里,眼前变得开阔非常,四面青山将这座湖包围,山青水青,天地一色。 萧程踏上连接船身的木桥,守船人此刻睡眼惺忪,只稍微检查了木牌便放行了。 上了船之后,他们立刻将自己隐藏在角落里,分头行动。 船上的人都休息了,甲板上堆摞着大批货物,用油布严丝合缝的盖着,萧程目测那些大抵是赈灾粮。 可是为什么这么快就要转移赈灾粮? “程哥,船……船开了。”廿七面色不安地找到萧程,瞳孔微缩,那模样好似见了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 “你怎么了?”萧程察觉到他的害怕。 廿七伸出手朝山谷里一指,声音颤抖无状:“那……起火了。” 萧程极目望去,熊熊燃烧的火焰从深绿色的林里窜出,在山谷里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开,把那处照得白日般亮堂,却又红得让天空染了血色蚀人心魄。 放火烧山。 浓浓白烟自萧程惊愕的眼中升起,火舌卷过,有形亦无形的火光袭卷着绵延不绝的青绿山丘。霎时间,天地崩陷进火海,烧毁成碳的房屋树木接二连三的倒下…… 他们若是再迟一步离开,就要同这些山中生灵葬身在难逃的火海之下,被热浪生吞活剥。 萧程心中憋着无限愤怒,握紧双拳,低声咬牙切齿:“这些人,不,他们就是一群畜牲!这火势一旦蔓至附近的村庄,又不知要害多少人。他们怎么敢……” “程哥,这该怎么办?”廿七没见过这等场面,吓得慌了神。 “这种船都会备上小舟,你去找找。”萧程话音刚落又补了一句,“小心!” 孟宝与忠爷汇合后,抓到的两名水匪迅速的扭送到栎阳官府。 赵眄和徐遗正商议着淮庄之事该如何部署,但听门外:“殿下、学士,有位姓林的相公来了。” 二人齐声问道:“哪个林相公?” “盈之,是我!多日不见,怎就忘了?” “长维,你怎么来了?”徐遗颇为意外,起身迎接。 “下官见过四殿下。”林文凡规矩地向赵眄行礼,对两人说,“官家命我来助二位捉拿水匪,若是拿住了人即刻就要带回京审问。” “官家?”赵眄有甚多疑虑,与徐遗对视一眼,此事早就交由他们主理,为何还要再命人来? “回殿下,这是陛下手谕。”林文凡知他有此反应,从怀中摸出一折子来交给赵眄。 赵眄看后,是赵琇的朱笔不假,只好让他一同参与进淮庄之事。 徐遗率先开口:“淮庄离这儿有些远,还是尽早一探。殿下,你需坐镇栎阳,淮庄还是我去。” 林文凡顺势道:“下官也正有此意,四殿下,淮庄究竟是个什么情况知之甚少,不好盲目带众多人马。下官与徐学士同行,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赵眄点头:“行,就这么定了。” 出发前,赵眄避开林文凡找到徐遗,道出自己的疑虑:“这个林文凡悄无声息地就来了,你不觉得奇怪吗?” “长维现在甚为官家信用,来也在情理之中。”徐遗拍了拍赵眄的手臂,“火药一事不宜太多人知晓,我有分寸。” “这个你拿着,我会让孟青带人悄悄埋伏在周边,需要用他的地方,就往天上一发。” 徐遗笑着接过,又道:“阿程若是有什么消息,一定要告诉我。” “这是自然,我还能瞒着你不成?” 徐遗和林文凡换下官家人的装束,打扮成做生意的人,朝淮庄进发。 齐整的马蹄声沿着江边而去,江风带着寒意漫在疾行的人身上,偶有船桨的拍打声被江水吞没。 萧程潜伏在一间库房里,透过木头的裂缝观察着隔壁间屋子的动静。 “啪、啪、啪——” 几声鞭响落在裸露的皮肤上,立刻打出了血痕。 “是谁允许你们私自行动的?都拿我的话当耳旁风吗!” 接着又是几声力道更加狠的鞭声,整个船仓弥漫着苦不堪言的吃痛怪叫。 “朝廷很快就会查到你们,你们说该怎么办呢。”这道嘶哑的声音突然狠厉起来,就像地狱里出来索命的无常,“全都给我丢水里,让他们自生自灭吧。” “饶命啊!小人再也不敢了!” “饶命啊!” “……” 无论他们怎么求饶,那人的眼皮始终不抬一下。要人性命,于他而言便如家常便饭。 萧程跟着他们出了库房,找到一处还算隐蔽的地方探出头去。 他看见执鞭之人的左手手背有一刀疤,他忆起什么,又往外探了探想要看得更真切些。 眼前骤然变黑,脖颈处有一瞬的阵痛,他便倒地不醒了。 第49章 徐遗与林文凡于清晨时到达淮庄,他们牵着马在稀少行人的街上行走很是醒目,一路上收到不少异样的目光。 水边码头早市只有零散几人摆着摊,卖的东西都是各类鱼鲜,仅有的一家客栈还未开门,其余商铺也是大门紧闭,徐遗二人只好在街上再晃荡几圈。 淮庄不大,这里的人大多都傍水而生,二人逛了许久,临近日午街上行人才慢慢多了起来。 “盈之,这个淮庄你怎么看?”林文凡小声问道。 徐遗扫视几眼回道:“虽是一个小村镇,但气氛却怪异。农家早市无人,商铺不紧不慢的才开,也不怕生意冷淡,况且我们这一路走来可曾看见过几个妇人孩子?” 林文凡接着道:“大多都是些青年男子,看我们的眼神似乎不太友善啊。” “那家客栈开了,先住下再说。”徐遗驻足,指着才开门的客栈说道。 有跑堂出来笑脸相迎,帮他们的马牵到后院,才刚踏过门槛掌柜便热情地迎上来。 “两位是吃饭还是住店呀?” “住店,顺便吃饭。”徐遗拿出钱来,这无疑又是从赵眄那薅来的。他环视整个客栈,有上下两层,一楼桌椅十余张,二楼厢房六七间。 地方虽小,却不破旧。 “听客人口音是外乡人吧。” 徐遗笑笑:“是啊,今日路过来歇歇脚。” “看着二位形色匆匆,想必有什么重要的事?”掌柜一手打着算盘一手对着账目,徐遗瞧他双手粗糙且黑,手指对着算盘也不大灵活。经人一打断,才算好的钱数又重新开始算过。 “倒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是和家里的兄弟一齐出来跑跑生意罢了。”说到这,徐遗和林文凡默契地对视一眼。 林文凡接下话茬:“听说这一带鱼鲜最出名,来的时候还见着有人在码头上卖呢,不知道今日有没有口福尝尝了。” 掌柜闻言愣了一会儿,随即呵呵笑道:“都是些乡下味道,没好到哪去,只要两位官人不嫌弃就行,待会儿就让厨房去做一锅来。”他从柜台里走出来,引着徐遗和林文凡上楼。 “这两间客房离楼下近,官人有什么需要喊一声咱们也能听见,就不必上下地跑一趟了。” 徐遗谢过掌柜的好意,等人走远后关起房门,他检查起屋内陈设,伸手摸上一处柜子再抬手,指腹沾满灰尘。 “除了睡的坐的,其他地方都是灰。” 林文凡经他一提点,也凑近了观察:“还真是,哪家客栈会让客房落这么多灰的。” 徐遗走到窗前打开窗户,这里视野极好,只要将头稍微伸出去就能把淮庄整条街看得一清二楚。而他没注意到的是,不远处也有人在观察着这间客栈。 半晌过后,“咚咚咚”门被敲响,林文凡开了门,跑堂端着一熬好的鱼汤进来。 徐遗被他露出来的手臂吸引过去,他走过去,刚拿起的碗筷不知怎的从他手中脱落砸在了跑堂的脚上。 “真是对不住,砸到你了,没事吧?”徐遗关心地蹲下身,在拾起碗筷的时候又特意握住了跑堂的手,把他扶起来。 “没事没事,这是刚做好的鱼汤,两位官人慢用。” 跑堂周到地为他们关上房门,林文凡见徐遗刚才的举动疑惑道:“你刚才怎故意打翻碗筷?” 徐遗笃定:“我拉他起来的时候,摸到他手上生有老茧,这些老茧的位置多半是射箭之人才会有。” 第55章 林文凡又问:“射箭?这群水匪好像也是用箭。” “嗯。”徐遗为自己舀了碗汤,放在唇边吹了吹。 “从前怎么没见你对射箭如此了解。” “咳咳……”徐遗正要饮着,脑海里就冒出萧程手把手教他射箭的场景,他总不能说这种茧在萧程的手上也摸到过吧。 “快喝水。”林文凡赶紧倒了杯水过去。 徐遗含糊地笑道:“既然要查,就多了解些了。” “哦。”林文凡闻着这鱼汤,竟也勾出肚里的馋虫,急不可待地尝下一口,“呸!这,这什么味啊,这么怪。” 刚盛好的鱼汤被他推到远处,嫌弃地擦了嘴喝水清口。 徐遗拨弄着汤勺:“这汤中还漂浮着几片鱼鳞。”他起身踱步至窗边,若有所思,“这家客栈或许不是客栈。” 林文凡附和:“外面的人来来回回走着,有几副面孔都给我看眼熟了,这淮庄也不像淮庄。” 徐遗眼中透出锐利的目光:“明日再会会那个掌柜。” 淮庄一入夜就刮起了一阵飓风,从河面一直吹到客栈,吹得窗棂作响。 徐遗烤着炭火,忽又念起萧程,索性起身打开吵得人无法入睡的窗户。残冬将尽,仍是寒凉,也不知他如何了,出发时身上衣物暖不暖。 他任风吹着,可风却绕过他撩起盆中炭火,火星子直往他面庞而来。 萧程在船身摇晃中悠悠恢复意识,脸上感到一阵火热,就像是有人拿着火把照着他。眼前应是一块黑布蒙着,哪怕极力看清,也只能瞧见轻微的火光。 他发觉自己躺在地上,想要坐起来,可双手被绑在身后。门外的人许是听见了他挣扎的动静,立刻便有纷乱的脚步朝他齐聚。 脚步停在萧程身前,他屏住呼吸装睡,心中不免紧张。 “人到底醒没醒!”这声音极其不耐烦。 萧程侧耳,是那个人? “应是醒了,刚才还看见他动来动去的,他不会是装睡吧。” “哼。” 萧程忽觉有一股力量将他提起,揪着他的衣领悬在半空,呼吸加重时又被重重扔在地上,朝身后的柜子上砸去。 萧程蜷缩在地,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强忍着不敢惊呼出声,那人又言:“既然醒了,就起来与我说说话。” 萧程费劲地坐靠在柜子上,仰头呼出一口长气,透过黑布模糊地看见一个人形坐在对面的椅子上。 “跑我的船上来偷鸡摸狗的做贼,倒有几分胆量。” 做贼,呵,萧程露出不屑的一笑,你们贼喊捉贼罢了。 他这态度倒把旁边的小弟给惹生气了:“我大哥和你说话呢!你不是个聋子难不成还是个哑巴!” 萧程懒得理睬,干脆闭目养神,这些人等了他好一会儿,发现他的呼吸逐渐平稳,这才怒不可遏。 “既然是个哑巴,不会叫也不会说话,那不如把这些炭一块一块喂你嘴里,看看你到底会不会说话!”语毕,他拽过萧程的脖子强行拖行,对准那燃烧得正旺的炭盆把头按下去。 不过就差一点时,停住了。 萧程俶然睁眼,滚烫无比的火气直冲满脸,火星一点一点瓦解侵蚀木头的声音经过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钻进他的体内。 继而开始灼烧他的每一寸经络。 纵然是黑布也难以抵挡燎人刺目的火光,萧程不得已再次闭眼。 “是谁派你来的,你都查到了什么!” “小哑巴,这么冷的天还躺着不去拾柴火,想冻死我们啊!” “不说?无妨,这艘船早就离了岸,没人会知道你在这,也没人救得了你!”他掐着萧程脖子的力度大大加深,凑到人耳边继续说,“离天亮还有很长时间,我有千百种方法让你开口。” “来了这儿还妄想离开?哈哈哈哈哈哈……小哑巴,你真是天真可爱。” 什么声音! “是我们啊,你这才做了世子多久就忘记了?” 你们……你们是…… “是!凭什么你能做世子离开,我们却还要在这里饱受折磨,这不公平!” 萧程胸腔起伏不定,额上渗出细汗,不知是被烤的还是因为其他。 出去!滚出去! “滚?哈哈哈哈你们听到没,他居然叫我们滚,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身上皮痒了是不是!来啊,把这些炭全都给我塞进他嘴里,我要让他叫出来,我要让他向我求饶!” 萧程咬紧牙关,肩膀开始挣扎,身后被绑的手开始抓起绳子,但脖子上按压的力量仍旧没有松动分毫。 头顶传来一身轻蔑的嘲笑:“哟,这是害怕了?” 火光转眼变换成纷纷扬扬的大雪,落在他身上好像有千斤重,压得他直不起腰喘不过气。 还有无尽的焦烤、入骨的寒意如刀子般要他剔骨剜肉,再丢进火中化为飞灰。 “阿程?是不是做噩梦了,别怕,爹在这里……” 爹…… 是爹的声音。 眼中滑落下一滴热泪,才到半颊就被黑布夺去,转而变得冰冷,正是这冰冷将他的理智拉回。 他不爽地开口:“你敢杀了我?” “你的命很重要?” “我的命和你主子的命早就拴在了一起,我这一身死,他也就活不长了。” 此人不信:“不必拿这个威胁,看看这船上有哪个人能救得了你。” 萧程异常的平静:“怎么没有,我敢来,自然有走的办法。可是你们呢,上了这艘船就下不去了吧。 朝廷已经下旨捉拿,你背后的主子也怕,否则你也不必在这大费周章的放火烧山,处置他们。” “你还知道多少!”他提起萧程的脖子,逼着萧程同自己对视。 “我知道的多了去了,那你猜猜看,朝廷又知道了多少?” 屋内静了半晌,那人也在斟酌萧程话语中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总而言之,如今不是将事情挑大的时候。 他松开手,萧程的身躯可算得了些自由。 “嘭——” 众人齐齐寻着石破天惊的声响。 “什么声音!” 有人跑进来禀报:“不知道啊,突然间水面就炸开了花!” 那人恐生出什么变动,带着人往仓外跑,有一人趁他们查看之际摸到萧程身边,用刀割开了绳子。 “廿七?” “是我,程哥,小船我已经准备好了,刚才那个声响拖不了太久,我们得快些。” 萧程摘下黑布,强迫自己适应较亮的光线,思索道:“乘小船跑不了太远,怕是在半路就会被抓回来。” “那怎么办?”廿七担忧道。 “走前怎么也得送他们一份大礼。”萧程站起身,抚摸起他刚撞上的柜子。 “炸船。” 第50章 萧程和廿七趁那伙人还没发现之际成功逃上了小船,廿七迅速抓起船桨开始调转方向。 “他们在那儿!” 还没离开大船多远,二人就被发现了,萧程拉起手中的弓箭,对准船身。 那箭头上的一簇火焰正在他眼中燃着。 萧程没有给他们反击的机会,手指一松,箭就飞了出去。 “快跳!他们要炸船!” 这支箭恰好就落在了廿七提前部署好的火药上,“嘭嘭嘭……”巨响不断,在火光闪现之前先到达众人的耳里。 还未来得及跳入水中的人在半空中就被震飞,没了意识。 爆炸从船身内部开始,猛烈的火光里皆是碎裂的木头,向四周冲去。 “趴下!”萧程大喊,拉着廿七就要躺倒。 但廿七只知船上有火药,却不知有多少,一时间水面震荡,他们的小船摇晃不堪。 而廿七始终护着他身下那个包袱不肯撒手,火光眨眼间包围过来,萧程虽用手及时护着,但双眼却生了被火燎一般的疼。 “噗通” 小船再也经受不住爆炸的余波,连带着人一齐翻进水里。 萧程憋气一手拎着廿七,眼睛始终睁不开,正要往上游的时候,一块飞来的木板正中他和廿七。 “快!再快点!刚才爆炸声就是从前面传来的!” 几只小船飞速的行使在江面上,划开一道道波澜。 “忠爷,这船都炸成这样了,程哥和廿七他们还在吗?”孟宝颤抖着说道。 忠爷面色凝重地看着前方,碎木铺满江面,火药味扑鼻,还有些木头上烧着火。再听孟宝的话,他更是焦躁万分,抬手就往人的头拍去。 “都给我下水去找!找不着就都别回去了!” “是!” 这块水域被这么一炸,搅浑了,让人难以看清。水面下俱是横陈飘浮的人,渐渐地往下坠,不知死没死。 孟宝只好一个个查看,最终在较边缘的地方找到了昏迷的萧程二人。他即刻露出水面大喊来人,再次潜下去。 第56章 救廿七时候他不由骂道:这小子吃了什么养得这么肥,实在太重了。等捞到船上后,才知廿七怀里死死抱着一个包袱,任凭忠爷等人怎么掰也掰不开他的手臂。 “程兄弟?程兄弟?”忠爷探过萧程的鼻息,见还活着便放下了心。 萧程的意识好似被忠爷的拍打唤回,但只有一些,嘴里喃喃念着什么。 “程兄弟,你说什么?”忠爷凑去耳朵,仍是没听清。 “虚……衣?”忠爷一头雾水,问孟宝,“什么是虚衣?” 徐遗在客栈一楼坐了许久才等来这里掌柜。 “官人起得这么早?”掌柜仍是一副笑脸模样。 “已经不早了。”徐遗边答着边为掌柜到一杯茶水,“我走南闯北多年,还没遇见像淮庄这样不慌不忙,安闲自在的地方。有时,还真羡慕在这里生活的人。” “官人说笑了,淮庄就是一个乡下地方,没啥风景,人也不多,肯定比不及庐陵。”掌柜客气地坐下来说道。 “庐陵?”徐遗端视起他,“掌柜还去过庐陵啊?” 掌柜的眼神随即有些游移,但很快又定下来:“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年轻时候和村里人仗着一腔热血就去了,结果根本不知道庐陵的情况,赔了买卖灰溜溜的回来,安安心心地开了这间客栈。” 徐遗略微点点头,表示赞赏:“不过这份果敢,在下很是佩服。不知掌柜当年做的什么生意?” “都是小本买卖,说出来怕官人笑话,不提也罢。” 徐遗又道:“我这里倒是有个生意想和淮庄做做,可敢兴趣?” 掌柜愕然,目光微转,劝道:“看官人是做大生意的人,怎么看上这里了呢?这要人没人,要钱没钱,可是要赔的。” 徐遗笑得温和,缓缓说:“家中行商多年,还是有些闲钱供我们这些小辈出门闯荡,掌柜只管放心。” “那是什么生意?” “昨日吃了鱼,觉得鲜美非常,这样的鱼在庐陵可吃不到。” 掌柜的一听面上讶异,心里直道:昨日的鱼乃是随便做做的,那味道难言得很,这位客官怎么反倒喜欢,什么嘴啊? 徐遗再为人斟满茶水,目光沉着:“这些鱼我全收了,今后也只能卖给我,这对淮庄是好事,掌柜还有什么顾虑?” “官人有所不知,这一带的鱼还是栎阳的最好,淮庄只不过是沾了些光罢了。况且这鱼也不多,这赔本的买卖不好做呀。” “诶,掌柜的莫不是在说笑吧。”客栈门口出现一人高声反驳,徐遗望过去,林文凡提溜这刚买来的两条鲜鱼走来,“今早我去早市一逛,人人都摆着鱼摊,比昨日我们来时还多,我还买了两条呢,掌柜有什么好东西就别藏着掖着了。” 这时掌柜脸上没了刚才乐呵的模样,而是多了几分警觉,徐遗再言:“掌柜是认为我们二人还不够诚意?”语罢,他从袖中取出一张银钞放在桌上,“只要掌柜为我们引荐,这就是掌柜的了。若谈成,今后还有更多,去庐陵开家新客栈都没问题。” 这钱钞价值不小,掌柜看了便犹豫拿不拿,不看又不舍得移开视线。 “说实在话,这也是件不小的事,容我问问。”掌柜起身推诿道。 徐遗也跟着起来:“那便多谢了,不过让双方安心,还是由淮庄的里长出面做个见证为好。” 掌柜应了之后匆匆而去,徐遗收起笑容,林文凡却担心起来:“他们会信吗?” “大抵是不信的,不过有人听得懂就行。” “盈之,这么做会不会太冒险了,此行我们可没带人啊。” 徐遗不答,只回以他安心的笑,商量道:“如果他们真的同意见一面,你先去拖着他们。” “那你呢?” “我打算暗中找找证据。” 正在二人谈话之际,掌柜又匆匆忙忙地回来,和气说:“二位官人,里正请你们过去相谈。” 这么快? 徐遗眼尖地看见林文凡手中提的鱼,自然接过:“我先把这两条鱼放进厨房,你们先去吧。” 这家客栈的厨房与后院相连,徐遗只是随意看过去,眉头便皱了起来。等他回一楼时,掌柜和林文凡仍候着,紧接林文凡悄悄递给他一个眼神。 三人踏出客栈,掌柜在前带路,徐遗偏头悄声:“我们的马不见了。” 林文凡目光沉沉:“看来他们早就怀疑了。” “这淮庄的乡府怎么建在这种地方?”林文凡细瞧着周围景色,不免奇怪。 江岸芦苇萧条,衰柳成行,霜风一打,更显萧瑟。 “他带我们见的,恐怕不是里正。”徐遗思索,警惕地观察所在位置。 这是一处水湾,依水面颜色看深度不浅,又泊着几条小舟。若是真遇着危险,水路不好走,而唯一进出的路便是他们脚下这条。 “到了。”掌柜道。 徐遗和林文凡还未站定,从四面蹿出一伙握着兵器的人将他们团团包围,掌柜一改和善的面色,对这些人吩咐:“扣下!” 他们二人早有预兆,并未觉得意外,徐遗率先开口:“掌柜的,谈生意就谈生意,怎么就动起刀兵了?” “哼,少在那儿装!”掌柜的眼神变得凶狠,“这淮庄常年没有人来,而你们却出现了,一个口口声声谈生意,一个在大街上问东问西,想做什么!” 徐遗虽被人用刀指着,但未有半分胆怯之意:“那还是坦诚相待为好,你们打来的鱼是这江里的吗?” 掌柜没了耐心:“少跟我扯什么鱼,这跟鱼有什么关系!” 林文凡解释道:“自然有关系,如果是淮庄的,那这桩生意还有得做,如果不是淮庄的,那就要另外论论了。” 徐遗扫视一圈,略数了人头,发现人来得不少,问:“这淮庄的人都在这了?” 掌柜没有回答,徐遗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玩意儿,对准天空发射出去。 “拦下!”掌柜大喊,“把他们都给我关起来,没我的命令谁都不许放!” 徐遗双手被扣的同时,“咻——”的一声,传递消息的焰火在空中炸开。林文凡在一旁反应过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掌柜为防他们二人逃掉的可能,将他们分别关在两间柴房里,门外设着重重看守。还命手下赶紧去谷中送消息,可船没走出几里地,就被打将上来的一对人马拦截于江上。 徐遗慵懒地靠在草垛上闭目养神,听得外面的动静便知是孟青带人来了,刚才还对他们气势汹汹的人此刻同那位掌柜一齐跪在地上。 徐遗:“掌柜这是要派人去哪啊?” “你们不是做生意的。” 徐遗轻笑道:“事到如今也不瞒你,你要送消息的那处山谷已经被我们查到了,你还不知道吧。” “什么?”掌柜一脸不可置信,又快速否认,“什么山谷,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山谷。” “那处山谷只是你们转运赃物的地方,而淮庄才是藏身老巢,你们扮作百姓居于此,但是身上常年出船的痕迹却掩盖不掉。朝廷下旨缉拿,你们当中有人提前得到消息,于是赶紧转移了赃物。”徐遗蹲下来,死盯着掌柜,“这里原来的里正和居民都去哪了?” “我看你们这些人才是胆大包天,充作官府随意抓人,还有王法吗!” “这不是和掌柜学的吗。”徐遗不再多费口舌,示意孟青好生看守。 林文凡带着一些木箱回来,说:“证据找到了,往年他们劫来的一些官粮和珠宝都藏在后山的一个山洞里,不过已经没多少了。” 清点了所有赃物后,徐遗没有提那位掌柜审问,而是选择那个送信的人。 掌柜本名王狐,淮庄本地人,入寇多年。早年出船赚得了甜头就来祸乱同乡人,把淮庄搞得乌烟瘴气,里正劝导不得想要上报,却被他一杀了之,自己鸠占鹊巢。不愿与他同流合污的死的死跑的跑,如今的淮庄已没有多少本乡人了。 原先王狐只劫往来商船,不知从何时起就只盯上官船,竟多年逃过追责屹立不倒,越做越大。 夜既深,虫鸣四起,窗外明月寂寂高悬,倒影枕在寒江。 徐遗翻着口供久久不能言语,只劫官船,而这些官船却乖乖的让人劫了,直到四五年前才觉得不堪其扰吗。 他收起口供悄悄出了屋门,还有一项最重要的事情没问。月光将他的影子拉长,也同样照着某扇窗里的人。 林文凡看着徐遗进了看押王狐的屋子,心下疑虑,却也没有跟上去。 次日清晨,徐遗窗户飞进来一只小鸽子,他解下它脚上的信筒。 林文凡恰巧路过他房门,便听见一阵碰撞的声音,他担忧地敲了敲,问道:“盈之,你怎么了?” “呃……无事,不小心碰倒椅子了。”徐遗打开房门,勉强露出从容的笑来,“你有何事?” 林文凡瞧出来他脸色凝重,眉头紧锁,就连呼吸都不稳,道:“等会下去说吧,你先收拾一下。” 第57章 徐遗再次打开信笺,这是赵眄的字迹,心里生起不安,连日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受伤,速归。 第51章 “盈之,这淮庄已经搜得差不多了,还是尽早提人回京审问吧。” 林文凡突然提出押解王狐,徐遗沉思良久不语,便听得一句玩笑:“盈之这是不信我?” 徐遗笑道:“长维误会了,淮庄隶属栎阳,也该先把人押去栎阳州府,登了案,再行押解。” “这是自然,官家虽有手谕,但流程不可废。” 二人商议一毕,便即刻出发,徐遗交代孟青道:“留下一些人把淮庄守住,有可疑的人出现就给我盯死了。” 徐遗跨上马后,眸里尽是忧心忡忡,萧程受伤的消息终于一点一点的把他脑中那些公务挤走,只想扬鞭奔走快点见到他。 耐着心于黄昏将退前进了栎阳州府,徐遗的步调再也控制不住,快步走了进去。与赵眄碰面时才冷静下来,配合着知州转交王狐等嫌犯。 待整个州府陷进寂静的夜里,徐遗满心满眼焦急道:“他在哪?伤得严重吗?” 赵眄引人进到一偏僻小院,一路小跑跟在徐遗后面说:“你别太担心,人无碍,是眼睛被爆炸的火药燎着了,现已上了药,不出几日他又能蹦跶了。” 徐遗愁容不减,萧程睡的那间屋子没有点灯,他一踏进去就见人卧在被褥下,双眼蒙着布睡着了。 “虽说没事,但是夜里常有呓语,似是梦魇所致。”赵眄语气中不免沾上担心,“我走了,你早点休息吧。” 徐遗坐在床边,视线瞄着人的睡颜且呼吸微重,苦涩的药味在床帏间游荡。他抬手隔着药布轻抚着眉眼,哪怕手酸了软了也不愿放下来。 窗户是关着的,隔绝了凉风,也挡住了月光。徐遗为了时刻看清萧程,便起身从别处往床头挪来两盏灯。 “别!别打……” 床上人忽地抓紧了被褥,浑身好似在躲着,抗拒着什么,从喉间流出来的声音也越发不安。 “我看不见了……看不见了。” “阿程,你怎么了?”徐遗冲到床边,握起萧程的手,谁料刚触及,萧程便本能地一把甩开,在身前挥舞一下又环抱在胸前,缩成一团。 “我没错!为什么……我什么错也没有……” “阿程没错,阿程没错。”徐遗不敢再强行抓着,只得把手伸到侧边像是哄孩子一样轻轻拍打,放柔声音安慰着。 此刻再抚慰人心的话语,如同床前那跳动的烛光照不到萧程的面庞一样无力。 萧程那挣扎紧绷的情绪渐渐在徐遗安抚的动作中放松下来,与此同时,泄下来的还有积了满腔的委屈与无助。 徐遗听了、咽了、疼了,他深知藏在萧程心底痛苦的来源,它长成了一个锥子,朝着萧程脆弱易碎的心脏敲了下去,等全部没进后再往他的心脏敲下去。 一呼一吸之间,融成了同一种痛苦。 这样的梦,究竟做了几次。 啜泣声不断,徐遗发抖的声音想要拥抱着萧程:“阿程没事了,是做噩梦了吗,别怕,它会过去的。” 啜泣声骤然停止,萧程的手抓了上来,不敢相信道:“……爹”刚才在梦里,他还梦见了娘在哄自己睡觉。 “阿程,是我。”徐遗回握住,紧紧用双掌包裹,只因那只手太冰了。 爹的声音不见了,他清晰地听见是徐遗在说话,于是抽回手。 徐遗双掌中,暖的是失落。 “嘶。” “你别睁眼,还上着药呢。”他看着萧程摸着药布,解释,“郎中怕你乱蹭到眼睛,就用布包起来,你现在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天亮了吗?”萧程语气里尽是说不出的疲惫。 “还早呢,累了就多睡会,我会叫你的。” “徐遗。”萧程提起被子把自己蒙在里面,闷声道,“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徐遗垂眸,想要继续安抚的念头被人止住,转而替人捏好四角:“好,我就在外面,睡吧。” 脚步声渐行渐远,经过了一道门便消失了,萧程露出头朝着门口的方向静默了许久。 徐遗低头,关门的手还贴在上面,掌中那处失落被他带了出来。他攥紧拳头,朝院外安顿忠爷等人的地方去了。 他开门的动静惊起一众睡着的人,略带歉意道:“诸位,在下徐遗,深夜打扰是有要事相问。” 众人只见一人站在门口,外面的光亮只会让他的身影变得更黑,那迸出寒意的双眸掠过其余人往廿七扫去,后者睡眼朦胧登时变得清醒非常。 “您……您找我?” “那日在船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徐遗就站在那不挪动身体,直直问了出来。 “程哥让我去找船,等我回来的时候他已经被抓了,我躲在暗处,只看见一个人掐着他的脖子往炭盆里按……” “他们说了什么?” “那人就说程哥不交代谁让他来的,就要喂炭把程哥弄成哑巴。” “那人长什么样,活着吗?” “我没看清,就是手背上有刀疤,是死是活我也不知道。” 徐遗强忍着怒意,衣袖下早已攥成拳头,就差临门一脚打在门上了,廿七见人不语,害怕起来:“我没能及时救程哥出来,是我的问题,但……” “多谢。” 徐遗撂下一句谢言,转身关上门走了,留廿七在那儿反应:“不,不用谢。” 徐遗迈着沉重的步子停在了萧程房门口,没有进去,又走到窗户前想看看里头,却忘了连窗也是关着的。 他靠在屋墙上抬头望向清辉,眼前寒风抢地呼天直往身上打,带来的刺骨冷意比起萧程的哭咽竟也算不上什么。 这一年多来,萧程的很多样子他都见过,却从未见过落泪,现在想想,他喜欢的那些笑也是充满苦涩的。 不知是云过来了,把眼前清辉遮得模糊。风一来,从他脸上带走了什么东西,清辉再次澄澈。 天未大亮,萧程眼中刺痛消散,把白布扯了下来就看见床头那两盏残灯,此时已是蜡做飞烟。他记得躺下前这里是空的。 他开门就见徐遗坐在地上,正睁着迷糊的眼盯着自己,却又不知道将视线落在哪里。 “你就这么坐了一夜?” 徐遗扶着墙站起来,他保持这个姿势太久,四肢也僵了,有些踉跄,差点被衣角绊倒。 萧程眼疾手快搀住,心上一紧,怎么一点热度都没有。他不忍心:“天这么冷,还穿得这么薄,也不知道进去。” “又是开门关门的多吵啊,怕扰你安睡。”徐遗压下身上不适,凝神道,“眼睛还疼吗?” “我只是被火燎了又不是被火烧了,已经好了。” “那肚子饿吗?” 萧程无奈叹了口气,拉人就往屋子里走:“先管管你自己吧,进来。” 屋内果然暖了许多,萧程把徐遗按在床上,吐出一个字:“睡。” 徐遗乖乖躺进被窝,尚有余热,暖他已然足够。 “谁睡觉是睁着眼睡的,闭眼。”他看着徐遗那耸拉的眼睛,还一个劲撑着,不由得强硬起来。 徐遗眼皮发重地哑着声:“可以陪陪我吗?” 手伸了过去,也不见人来接,便不敢真的睡去。直到萧程握住,才敢暂且抛去夜里的种种情绪安心睡了。 萧程掏出脖子上的玉佩放在眼前,昨夜哄他的,不是娘,更不是爹。 “这些真的是我从那艘船上搜来的,觉得看着值钱,不知道这是什么啊!” 赵眄送走了林文凡的押解队伍,才把廿七叫上前来问话。 院中地上摆着一摊奇珍异宝,虽是小件之物,但也能看出不凡。 “这是贡品。” 廿七忽觉大难临头:“啊?” 忠爷在一旁帮衬:“殿下,廿七虽然爱干些小偷小摸,但官家之物是绝对不会动的。” 廿七点头如捣蒜:“嗯嗯嗯!” “起来吧,除了这些可还发现了别的?” 廿七摇头如拨浪鼓:“就这些了。” 赵眄手一挥命人收好这些贡品,先是查出了火药,现在又是贡品,这趟栎阳还真是不虚此行啊。 “抓获水匪一事多谢忠爷了,若没有你们的帮忙也无法进展得这么快,回京时各位还是扮成镖局的人为好。” “多谢殿下。” 庐陵,刑部大牢。 王狐才刚被下狱,就有人来狱中提审,而这个人却不是刑部的。 “林郎中回京后我本应在飞星楼设宴,却在这种地方约郎中来,怎好意思。” “宋侍郎客气了,怎敢劳烦侍郎为下官接风洗尘呢。” 宋裕敬脸上笑意不深不浅,最是让人看不出所想:“我一个兵部侍郎来刑部管着刑部的事,郎中想必很好奇吧。” 林文凡低下头:“不敢,这王狐乃是残害朝廷与黎民的罪犯,官家最是痛恨这样的人,而为官家理去此人,是身为人臣的分内之事。” 第58章 “分内之事。”宋裕敬双眼微眯重复这四个字,对林文凡点头赞许,“唉呀,郎中如此年纪就深谙为官之道,不亏为官家所喜。” 王狐由牢头提来架在用刑的木架上,手脚绑得死死的,接着又有几个狱卒备好行刑器具。 林文凡一惊,拱手问道:“侍郎这是要用刑?可还未正式审理啊,这不合规矩!” 宋裕敬瞥了他一眼,这着急不稳的模样怎么和徐遗如出一辙。 “进了刑部,这一步总是略不掉的。” 林文凡再驳:“那也要按朝廷律法来,否则和屈打成招有何分别。” “郎中言重了,王狐此人在江上为非作歹多年,劫了多少利于百姓的钱财,审到最后就是一个死字。”宋裕敬从炭中取出铁杆,末端已烧得通红,冒着热意。 “侍郎这么做,就不怕官家怪罪吗?” “郎中若是不忍相看,可暂且退至牢房外。” 林文凡见宋裕敬态度坚定没有回转的余地,也渐意识到若没有人点头,一个兵部侍郎怎可能在这“大展身手”。 他撤出牢房,不一会儿里头就传来嘶声力竭的惨叫,在这惨叫里仿若能闻到铁板烧烙皮肉的味道。 惨叫声延绵不绝,却也渐渐减小,林文凡没心思计算着时辰,等到王狐的叫声不再出现时,他赶了过去。 王狐被刑罚的惨状痛击着林文凡的思绪,胸前的皮肉已无完整之处,烤熟的地方往外翻着,滴着猩红的血。 “他……他的嘴。”林文凡指着王狐的脸,嘴里流出血如同瀑布一般,惊得他移开视线。 而地上躺着一块鲜红的肉,正是从王狐身上刚割下来的舌头。 宋裕敬对林文凡震惊的样子不以为意,递给他一份口供:“这份口供,郎中先看看,也好与官家交代。” 可这无疑是屈打成招下的话,所有罪责皆是王狐所受,栎阳水匪,他便是主谋。 “宋侍郎,恕下官不能接受。” “来,你和他说说这王狐是怎么了。”宋裕敬指着一旁行刑的狱卒道。 “回宋侍郎,王狐是个哑巴。” 第52章 宋裕敬命令狱卒们:“都愣着干什么,还不把人拖下去。” 林文凡捏着这份口供愣在那儿惊诧无言,王狐在他眼前被拖了下去,嘴里的血滴了一路。 他又把视线放在那半块舌头上,它躺在血泊中,仿佛还留有经络在跳动着。 “敢问宋侍郎,这是谁的意思?” 宋裕敬盯着林文凡甩过来的口供,不紧不慢:“郎中这直言快语的性子倒叫人担心得很呐,这回官家的话可是要再三思虑,否则……” 宋裕敬并未把话说全,他认为以林文凡的才智定能明白话中真意,瞥去视线扫了林文凡一眼便出了刑部大牢。 而林文凡只觉得浑身上下一阵胆寒,头顶铁窗透进来几束明亮的光线,在这光线之中一只蜘蛛停下了织网的动作,盯着某处一动不动。 蛛丝又细又密,在日光下仿若无物,一只飞蛾为了暂时躲避刚刮起的风,一头莽了进来。 飞翅扇动,只会助力蛛丝缠绞得越紧。 大内。 棋案上的棋谱被风吹翻了一页,赵琇刚新得这本绝世棋谱,便命韩骞进宫手谈几局。 他坐靠在窗边的软榻上,宫人已经点好了香篆,一缕淡淡的轻烟正从小型的三足香炉里飘出来。 此香有凝神静气之用,闻之可使人身心舒畅,就连韩骞身上的疲累也给扫去了些。 一边大案上已摆放好点茶的用具,前设小桌、茶床,放置茶盏等物,想要喝上一碗好茶汤得由五六个宫人们伺候着。 君臣二人伴随茶炉煎水声各自执一白一黑,下得正欢。 赵琇不禁感概:“朕有好久没同大相公如此惬意的下棋了。” 韩骞恭敬:“臣蒙官家隆恩,跟着分得了些一二分的惬意。” “瞧瞧你,今日叫你来是陪朕下棋,不是听那些君臣规矩的,得改。” “臣不敢,官家命臣为宰执便是信臣,臣自不负,当时时刻刻牢记此责,为百官做出表率。” “罢了罢了。”赵琇见韩骞百年如一日的模样也不再说什么,指着他鬓边的丝丝白发道,“有时朕也恍惚,看见大相公头上白发才真真觉得自己老了,算算时间你我君臣相伴已有二十余载。二十年风雨挨过,唯有这几年让朕揪心呐,是不是朕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够好?” 宫人将点好的茶盛入茶盏里,用盏托端至两位身旁,乳白色的茶沫在束口的盏沿来回晃动,却难以溢出,咬得极好。 茶香清逸,经久不散,微微举起便能闻到;再送进口,茶汤浓稠绵密,细细品来,原先的苦涩之味就由回甘代替,此茶便算是成了。 且细看茶盏,里外周身的花纹犹如兔子的毛发一样,错落而布,观之极美。 韩骞被这一番话勾起从前的回忆来,颇有感触:“这天下的四海河山就如同这盏中茶沫,喝茶容易,做茶却要费一番功夫。如何选盛茶之器、如何注汤、如何让茶筅张弛有度、如何依茶汤调细,都是难事。” “大相公认为哪一步最为重要?” “臣以为哪一步都不容有失,要想这天下无灾无难,国泰民安,应是多方共同使力。茶筅为良臣,而官家就像是这盛茶之器,容纳着万民。” 赵琇闻言脸上的忧愁一扫而光,抬手示意与韩骞共饮。 “官家,户部郎中林文凡有事求见。”朱内官走来向赵琇回禀道。 “见。” 韩骞正欲起身告退:“官家有事要议,臣就先告退。” 赵琇拦下:“诶,不急,你坐下。” 林文凡跟随内侍进来,倒先瞧见了坐在榻上的韩骞,随即怔愣一会儿,躬身道:“臣拜见官家,见过韩大相公。” 赵琇见林文凡面上有些许急色,问道:“林郎中有何事啊?” 林文凡思索一番,换掉来时路上想好的说辞:“回官家,是剿匪一事,经过一个多月的搜查现已清除不少水匪,各处水路也恢复了正常漕运。” 赵琇笑着颔首:“好啊,等老四回来朕要好好犒赏经办此案的官员。”他又高兴指了指林文凡,很是欣慰,“这翰林院聚泽齐贤,聚的齐的应当是如林郎中这模样的。” 林文凡当即跪下谢恩,可埋头俯首的那一刻,翰林院那块匾额入了他的脑海,在心底生出疑问: 自己真的当得起这个名吗? 韩骞一旁附和:“四殿下、徐学士、林郎中何尝不是一个好茶筅呢。” “来人,赏茶。”赵琇又回头对林文凡道。 “臣谢陛下赏。”林文凡惶恐地接过茶盏,虽已过了最滚烫的时刻,但他捧在手里时觉得奇烫无比。 在赵琇和韩骞的注视下,林文凡饮尽了这盏茶。 殿内再次响起落子的声音,这声音被林文凡甩在身后,世人苦苦奔求建功立业的机会就这么让他握在手里,可这一次不曾像迎春宴时那般喜悦。 二月的风到底料峭,柳枝还未抽条,枯枯地在风中摇曳,越往北也就越萧瑟。 一年之计在于春,沿途州府都收了花灯,田间农桑事启。 萧程带着忠爷等人早早回了庐陵,赵眄见徐遗一路闷闷不乐,以为是和萧程分别惹的,故意调侃:“你俩都修成正果了,你怎么还在犯相思病呢?” 徐遗并未理会赵眄的玩笑,赵眄又说:“你们不会是吵架了吧?这我可得说说你,人家身涉险境弄得一身伤,这谁都无法预料,你可不能抓着这点一直说啊。” 赵眄滔滔不绝说个半天终于接收到徐遗的眼神,这是在骂他聒噪。 他闭嘴:“那看来不是啊。” “一天天的,操的什么闲心。”徐遗扬鞭起步,远远甩了赵眄一大截。 “徐遗!这我可得说道说道,你这是过河拆桥,要是没有我,你俩能这么快在一起吗!” 萧程:“忠爷,有件事要提醒大家,此番回京不可在人前提一句关于栎阳的事。” “放心吧!”忠爷回道,“我们还和往常一样,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先走了。” 回到质子府,真正提心吊胆的人从院里扑了出来:“世子,您终于回来了。” “府中没出什么事吧?” 有庆摇头:“这倒没有,我说世子近日不想人打扰,就没让别人进来伺候。而且现下还不是重要时节,要是再晚个几天就真要瞒不住了。不过世子 ,这庐陵之外的雪景好看吗?” 萧程一笑:“当然好看,否则我怎么会留这么久呢。” “天色不早了,世子快歇息吧,我这就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好吃的。” 萧程补上一句:“还是老样子。” “好嘞。” 萧程打开房门,视线细细绕着屋子转了一圈,发现什么也没变动,便走向床头。 第59章 床上的床帐全部垂了下来,他记得走前这些都是挂上去的,自己睡觉时也没有放下的习惯。 而这四面床帐里有一个若隐若现的小影子,影子紧贴床板,像是端坐在那儿的样子。 萧程轻步移过去,耳听八方留意屋内各处响动。他迅速掀开床帐又大步闪退几步。 可是床上的景象让他瞬间卸去了所有防备。 一颗断首。 它的双眼惊惧地瞪着萧程,血从大张的嘴里流出,顺着下巴与断处的血液融在一起洇了大片被褥,这是刚砍下来没多久就放到他床上了。 萧程为了看清这颗断首的面容,大步走上前。 这是……乌修? 然后他的身后闪出一人:“这个人,世子记得吗?” “记得。”萧程眸光转冷,咬牙,“我还真是没想到,你们催人是这个催法。” “是你太慢了。” 萧程转过身,眼中仿有怒火喷出:“辽王就这么等不及吗。” “图。” “他既是北真的辽王,却这么不顾大局,肆意妄为,要是被你们圣主皇帝知道了,会如何?” “你的消息送不进去的。”此人掏出一枚箭矢扔给萧程。 “你很聪明,上一次先把消息送进虞州,让元真为你开口。” 萧程用力捏着箭矢,语气中厌恶尽现:“你别告诉我厄尔慕要布防图是为了防南赵举兵。” “只要你交出图,乌修的事和这枚箭矢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萧程气得轻笑出声:“你觉得我信吗?” “你没有选择的余地,乖乖照做。” 萧程走到一个柜子前,侧着身子挡住了那人的视线,从柜子里拿出一快布制图纸。 递给对方的时候,萧程瞅准时机一个抽出藏在身后的匕首朝对面砍去。 可对方反应极快,提气巧妙地躲过了萧程的连番进攻,退到一旁后也抽出了自己的佩刀。 两人短短交了几手,萧程意识到对方的武功在他之上,便改变策略。他以挡在他们中间的桌子为起势点,滑步前进朝对方下三路冲去。 短兵相接,碰撞出火花,萧程见时机刚好,抛出捏在手里许久的布防图。 “刺啦” 布防图正中那人砍过来的刀,锋利的刀刃将它劈成了两半。 那人显然没有料到萧程会有此举动,一把抓起碎裂的图,气急:“你!” 萧程则是看戏一般:“我已经拿出来了,就问你要不要吧。” 刚才打斗的动静可不小,萧程好心提醒:“再不走的话,这府里的人就全过来了。厄尔慕只是让你拿图,可没说让你来捅出一个大篓子。” 待人翻窗走后,萧程还不及还原屋内陈设,他用被褥裹着乌修的头颅抱去院中。 有庆端来刚做好的饭食进院,就见萧程站在燃烧的火堆前闭目。 火光照亮他有些哀恸的脸,有庆凑近一听,他低语唱着自己听不懂的歌。 萧程缓缓睁开眼,解释说:“我在屋里发现一只死去的小动物,看起来饿了很久,就带出来火化了。” “那刚才世子唱的是什么啊?” “北真的送灵歌,送他回家的。”他背过身去,叹出一句,“好生安葬了吧。” 第53章 时芳草初茂,百花争放。 一辆马车徐徐停在一座书院的山门之下,跟随马车的侍者上前叫了山门,便立刻有学子模样装扮的人迎了出来。 “请问来者何人?”学子问道。 从马车里伸出一手,亮出了一块玉牌,学子便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贵人请随我来。” 帘子挑开,走下马车的是赵瞻身边的陈内官,把随身带来的木盒交给身后的内侍。 “茂林书院。”陈内官看着石牌坊上的四个大字念道,“这字一看就是谢先生题的。” 此时已是午后,日头晴朗,一片阳光透过茂密的竹林洒在山阶上,成了碎金。 陈内官:“敢问谢先生在何处?” 学子答:“大抵是在碧涧旁听泉音吧,每日讲学完之后先生都会去那。” 茂林书院建在山上,有一山泉自上而下,清澈甘甜。 这位谢先生不爱在堂屋讲课,反而常常以碧涧为堂,与学子们相伴对坐,累了卧石而眠,渴了掬水就饮。 “先生,宫里来人了,说要见您。” 一个身着短褐,脚穿草鞋,腰间挂着一个储水葫芦的人躺在石头上。 他摘下遮在头上的草帽撇在锄头旁,坐起身看向来人辨认着。 陈内官走上前来行礼,上下一扫:“谢先生,许久不见,一如既往啊。” 谢石柏一看这是太子身边的近侍,立刻将撩在腰间的衣服下摆给放了下去,站起躬身:“贵人何故到此?” “小人替太子殿下采买物品,途径此地代殿下看望先生,没有扰着吧?” “不敢,贵人随我来。”谢石柏拾起锄头草帽搭在肩上,领着陈内官等人到住处去。 一路衔阶而上,到竹院中还能见到刚开垦出一半的菜地。 待谢石柏换了身衣裳出来后,陈内官命人把木盒放在了桌上,解释:“听闻先生生辰将至,殿下命小人寻来好笔赠与先生。” “多谢太子殿下。”谢石柏嘴上领情言谢,却是没有拿起观看,而是请陈内官行至窗边小方桌坐下。 “去年典籍修成,先生便辞官了,原来是来这茂林书院教书。殿下生了疑问,先生既是仍然教书,为何不待在京中太学?” “这天下不缺读书人,太学亦不缺我一个教书的。做官半载,见惯高墙楼阙,便对这闲云自然心生贪恋了。”谢石柏送目眺望远方,绵绵高山隐于行云之下。 “先生果然旷达质直,难怪能教出像徐学士这样谦厚端方的君子,怕是日后能做得大官。” “贵人过誉,所谓君子如树,受风雨催折仍能长成,功不在他人如何裁剪,而是本身如此。” “先生说的是,太子殿下也时常读先生文章,闻说您有四守,一曰守礼、二曰守信、三曰守民、四曰守君。”陈内官顿了顿,抿一口茶水,接着道,“殿下称这四守言虽简,做却难,不知先生如何看待其先后次序。” “无次无序,礼信乃人处世之道,君民乃社稷之成。既知礼信,又怎可能不去守民守君;既为社稷,又怎可能不知不守礼信。不过,最为重要的是守心,才可令国家安泰,天下安宁。” 陈内官举起茶盏敬了谢石柏一杯:“如此,先生心之诚烈,朝中亦有如先生一般的人,怎么您却甘于在一个小小书院做个山野闲人?” 谢石柏笑着摆摆手,挪步走到窗前:“山间草木哪一个不是山野闲人守的,况且老夫年过五十,举起锄头还费些力气,这肩上是再担不得官职差遣了。” 陈内官放下茶盏:“殿下要小人问一句,先生可在山中看见了安宁,看明白了安宁?” 谢石柏良久才答:“朝廷无事,宇内太平。” “那先生依什么来推断,是朝廷无事了天下才太平,还是天下太平了朝廷才无事?” 谢石柏没有转身,直挺挺立在那儿,看着夜幕一点点降临,等待夜色铺盖整个大地。 又道:“该烧火做饭了,粗茶淡饭,怕是不合宫中贵人的胃口。” 陈内官客气道:“早些年,殿下陪官家出巡,走过不少山间村野,吃过不少粗茶淡饭,如今还念着这口味道。”他又走近几步,“宫中珍馐美馔过多,若得先生这里的饭菜相佐,也算了了心愿,就连四殿下也时常想念呢。” 谢石柏回头,对上陈内官的眼神,陈内官便知他想问问赵眄的情况。 “四殿下如今事事做得好,已是庐陵府尹了,太子殿下都说长进不少。论对时还说朝中局势太稳了,稳得令人不安,恰如这天边明月,月盈则亏。四殿下能有如此见识,先生大可放心。” 此言令谢石柏在心里打起个鼓,撑在窗沿上的手伸进袖中揣起来。 陈内官指着桌上的木盒:“小人只能留一晚,先生考虑之后,若不同意,可于明日归还小人。” 屋中静了下来,可是谢石柏却觉得屋外的竹林正平地刮起狂风,令竹叶飘落四处。 他研磨提笔书写,写字能让他静心思考,便整夜坐在这儿,写光了砚中墨水。 风吹来,吹走了徐遗桌上画好的半幅人像,他搁下笔追去。才把那张画像捡起来,又有废稿被吹走。 “呵……”徐遗自嘲地笑了笑,弯腰一张一张拣起捏在手心里,重新坐下后,细心铺平,哪怕是废稿也不舍得扔。 他画了两晚萧程,却怎么也画不好,即使画得再像也不是真人。 从栎阳回京已有四五日,徐遗每一日都去见他,可每见一面,便觉得萧程离他越远。 直至昨日,他带着自己亲手做的吃食踏进质子府,等来那句话。 第60章 当徐遗再次出现在萧程的院里,得听:“你才刚回京没几日,不忙吗。” 徐遗听出来萧程的语气中刻意保持距离,人也离他几丈远。 “我问了有庆,他说你近日吃不好也睡不好,我担心你,给你带了一些吃的。”说着,徐遗为他摆好,有面饼、炙肉、山蔬热汤,“都是你常吃的。” “这些街上就能买,你又何必亲自来。”萧程慢慢挪近饭桌,却还站在徐遗对面。 “这不是买的,是我自己做的,厨艺虽然比不上飞星楼,倒也还能入口。” 徐遗望向萧程的视线越炙热,萧程便越躲避,不再与他对视。 萧程低着头吃起面饼,面饼本就无甚味道,几乎没有任何调味也不加任何馅料,一口下去除了面还是面。 他默默嚼着,嚼出了一丝甜味,可咽下去却苦涩非常。 “不是说君子远庖厨吗,像你这样的怎么……” “跟这个没关系。”徐遗打断他。 萧程还想再开口,徐遗拿话堵他的嘴:“不是你说饭要趁热吃,我记着了,你忘了?” 面对人抬起头的反应,徐遗自知刚才的话沾了责怪的意味,便放软:“四次了,阿程,你拒了我四次。” 萧程注视起徐遗,那眼巴巴的模样刺得他心里那块肉抽着,连呼吸都变得闷闷的。 “我只是觉得你来我这,来得太频繁了,容易让人起疑心。”萧程捏紧面饼,眼睛看向别处。 “我是世子接伴,别人会起什么疑心。” “那万一呢!” 萧程的情绪突然起伏起来,徐遗无端意乱,猜测:“在我回来之前,你是不是碰见什么人了?” 萧程偏头不去看他:“没有。是我想了很久,这些年我只求家父昭雪,其他的,我别无所求。” 别无所求吗。 萧程始终偏着头,徐遗无法看清他的表情,于是微微张口又咽了回去,无力的话说得再多就成厌烦了。 “好。”半晌过后,徐遗才艰难挤出一个字来,压下在胸口翻涌不堪的闷堵,“只求世子再想想,想好了一定要告诉我。” 徐遗步履迈得轻,何时出的院门萧程并不知道,他只是窝在椅子上埋头大口吃着,等吃完了所有的东西,仍不知自己是饿还是饱。 嗖嗖凉风不知怎的吹来了大门,这个动静将徐遗从刚才的情绪里拉回。 他正要起身去关门,却见萧程提着两坛酒走过来。可是此刻,他还不想这么快知道对方的答案。 萧程在院中小池边站定,等徐遗过来定定地看着人:“我想喝酒。” 昨日入夜后他曾悄悄去了徐遗的住所,像从前那样翻到院墙上。 他看见徐遗在桌前坐了许久,挥笔疾书,却不点灯。直到麻团跳在桌上,对他“喵”了一声,他才狼狈跳墙逃走。 后半夜睡后梦里就全是他了。 徐遗闻出萧程身上酒味不轻,没说什么,只拉着他席地而坐。 他带来的酒坛不大,但这些足以喝个半天,也足以让徐遗醉倒。 酒坛见底,二人无话。 这酒是何滋味已无人去深究品尝,醉意上来后,二人便肩碰肩,头靠头地偎着。 都在等对方开口。 徐遗撑着最后一丝清醒,抱着酒坛子含糊道:“如果是因为……因为那天烟火人声让你没听清,我可以……再说一次。” “我听得很清楚,但我需要时间,徐遗,我需要时间。”萧程放下酒坛,一手托着徐遗的头,想要把人扶进屋。 奈何徐遗醉后耍起赖来,屁股死死黏着地面不肯挪动,他忽地把萧程的手拉近贴上自己的额头。 “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一道坎儿,要你快些跨过去……是强人所难。”徐遗说着说着,双手使了十万分的力气逐渐攀上萧程的双臂,但一个重心不稳,反倒拖着人一齐倒了下来。 萧程醉意不深,迅速搂住他的腰坐下来,不让他仰翻过去。 经过这么一晃,徐遗的头更加摇摇欲坠,萧程没法,便捧起他的头与自己额头轻轻相碰。 接着他又听见:“可是除却这层关系,你我……还是同行之人。所以多久我都会等,我徐遗等得起,哪怕最后等不到,也等得起。” 或许是有酒相助,他的呼吸愈发短促起来,揽着腰的手换到前面,徐遗吐出来的气息让他又痒又热。 他说:“我梦见你在我前头策马,你跑得越来越远我快要看不清,然后一支箭射穿了你,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嗯……”徐遗闭着眼略微扭动了一下,萧程却抱得更紧。 “明知这是梦,明知这是不会发生的事,可我就是忍不住去想,忍不住去……”他还未说完,鼻尖被徐遗凑过来的动作撞了一下。 双唇之间,近在咫尺。 “徐遗,你是醉着的,还是醒着的?” “嗯?”恍惚间,徐遗怎么听见有人在唤他的名字。 萧程忍着等了一会儿,还不见清晰的应答,炙热的气息便在他们的唇边流连、交织、缠绕…… 身体传来阵阵酥麻,漫过每一寸肌肤,酒劲好似更加浓烈。这个吻提着两个人的心悬在空中,也就任它们悬着。 管它是醉是醒。 徐遗睁开眼,一种连他也不知如何形容的感觉取代了眸中朦胧的迷离。 两个酒坛因他们的动作东倒西歪,滚落一边,坛口正往下断断续续的滴着酒…… 第54章 屋外似有瓶罐滚动的细碎声音,徐遗迷迷糊糊睁开眼,窗外还是黑夜。 他躺在床上抬手揉了揉眉心,浓重的醉意与萧程刚才一番闹腾之后消解得差不多了,只是头还在疼着。 萧程侧卧着躺在身边,双眼紧闭已然熟睡,额上还留着些许薄汗。徐遗的视线扫过他的每一处,一遍遍描摹轮廓,手指勾卷散落的发丝,想要把对方的样子深深印在心底。 萧程的吻重重落下来时,徐遗感觉到了它的苦闷与彷徨,敲得他的心不再因唇齿相依而轻快,这沉重的触觉还停留在他指尖。 他忽然道不明白,今夜的他们到底是何种关系,过了今夜,又该如何。 徐遗轻轻放下萧程搭在自己身上的手臂,起身挑开耷拉一半的床帏,去寻那细碎声音的来源。直到站起来才发觉衣物被扯皱,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发髻也乱了,索性取下发簪任由头发散开,再随意用发带绑起。 他回望卧床方向,萧程的情况比他好不到哪去,尤其是脖颈处的红印。 视线落在这处时,喉间又不自觉吞咽起来。 麻团精神振奋的在院中推着两个酒坛子玩,坛子相碰的那一刻,麻团高兴得在原地绕圈。 徐遗走过去抱起麻团,放在怀里抚摸,和它聊天:“麻团,夜深了你安静些。” “喵~”麻团应了之后果然安静下来。 徐遗轻声:“麻团,我说我等得起,你觉得他听清楚了吗?” “喵~” 萧程歪头靠在门口,一字不落地听清了,看着徐遗将两个酒坛挪到墙下,又看着他来来回回摆弄如何才挨得更紧些。 徐遗离开床的瞬间他便醒了,跟着出来,走到书房时瞥见桌上那些画像,连翻几幅,画的全是他笑着的模样。 此刻手中就捏着徐遗自认画得最好的那幅。 几日后早朝。 “宣权御史中丞谢石柏觐见——”殿外一声高呼,让殿中百官注意过去。 徐遗率先扭头,满眼疑惑地盯着谢石柏一步步走上前来,回头时与赵眄对视,谢石柏重新做官的事情两人都不知情。 韩骞的表情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有一瞬的僵硬,便又很快恢复正常。谢石柏的出现让这个原本风平浪静的朝堂顿时陷入议论猜测之中。 赵瞻则是静默着观察这一切。 下朝后,宋裕敬盯着林文凡的动向,快步走到人跟前说道:“林郎中走得这么快,这是赶着回户部处理公务吗?” 这宋裕敬不说还好,一说倒精准地戳中了林文凡的烦心事。王狐的事一了,他一个户部郎中莫名成了透明人,走哪哪便觉得他碍事。 林文凡假笑道:“那倒不是,但也不像侍郎如此有闲情关心别人的事。” “林郎中又说笑了,同僚之间互相关心那也是分内之事。”宋裕敬一脸和善,脚步始终紧跟着他,“林郎中在太学时应该听说过谢中丞吧,一手好字无人能敌,现在翰林院还挂着他亲笔写的八字四守。都说他不轻易收学生,到现在也就一个四殿下,一个徐学士。” 林文凡垂眸,默默与宋裕敬拉开距离,后者又道:“估计马上就不是徐学士了,官家有意升他为转运使。” 林文凡停下,调整了呼吸,笑道:“盈之之才,朝廷有目共睹。” 宋裕敬不以为然,看穿了林文凡笑里的勉强,出言颇有些替他不平的味道:“我在朝中摸爬滚打多年,才堪堪做得兵部侍郎,安稳致仕便是最好的了。这徐遗不一样,前有圣眷正浓的四殿下,后有刚回朝的谢中丞,有这二位给他托着,前途可谓无量啊。” 第61章 林文凡接上他的话:“宋侍郎说这么多,只是为了与下官谈论徐遗?” 宋裕敬的笑容变得高深莫测:“良禽择木而栖,比四殿下还要高的树,这就不必我来提醒了。” 话说完,宋裕敬长扬而去,林文凡还留在四方的宫阙里,抬眼找寻他要栖息的那棵树。 冬枣站在书房门外:“公子,谢中丞的人来了。” “快请。”徐遗撂下刚捧起的《杂泉饮记》,转身迎了出去。 “徐学士,相公命小人给您送点心,还要小人转告您他刚回京,事多匆忙恐怕没有什么相谈的机会,这盒点心就当是相逢之礼。” 徐遗行礼后郑重接过食盒:“学生明白,劳烦代我问老师身体康健。” “这是自然。话已带到,小人便走了。” 徐遗端出食盒里的那盘点心,正下方压着一张字条。 “石赤不夺。”他轻声念出,突然从心低泛起温暖,这温暖像似给他一剂定心丸一般。 这是他入师门时,谢石柏叮嘱他的话,要他时刻记在心里。 “公子,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啊?”冬枣手捧着点心,嘴里含糊不清地问道。 徐遗捻起一块点心,遥望着头顶的天空,一只鸟儿正巧从目及之处飞过。 “坚硬是石头的特质,赤是丹砂的颜色,这些都是它们本性,无论它们被磨碎或是被摧残得如何,都不会改变。”说完,他张开嘴咬了一口,点心细密绵软,不消咀嚼就在他口中化开,是他喜欢的味道。 “我怎么听不明白呢。”冬枣嘟喃道。 徐遗把字条放在擢升为转运使的圣旨旁边,转头朝冬枣温和一笑:“老师这是要我守住本心,守住自己。” 孟青:“殿下,淮庄有动静了,那人进京了。” 赵眄抬眼:“齐活了。” 此夜,遮云蔽月。 萧程一身黑衣立于朱雀街的某一高阁之上,手中把玩着精心做好的弹弓。 这是他从赵眄那薅来上好的材料制作而成的,今日就要试试这个弹弓能打出多大的威力。 栏杆上摆了一排石子,大小形状相似,一样是他精心挑选的。 随意拿起一块放至弹弓上,闭起一眼对准远处一棵树上某朵将要凋败的花。 石穿风起,风过无痕。 枝杈间一阵摇动,片片花瓣从枝头而落,同时还带着几片绿叶。 萧程满意地笑了笑,这回同时放了两颗石子上去,拉紧弹弓,目标还是那棵树。 石穿风起,风过无痕。 落花落叶如雨,向树下经过的人铺盖而去,进而头上斗笠满是落叶与花。 斗笠忽觉不对,它停下,此时无风,眼前落叶又是从哪吹来的。 它抬起望向头顶的苍绿,苍绿间正飞起一只惊弓之鸟。 于是,鸟飞笠走。 高阁之上,也不再有萧程的身影。 他踩上屋顶的瓦片,斜视跟随斗笠行进的步调,身后已然背上箭筒。 沿街的路灯愈发减少,斗笠的速度也慢了下来,此时位置已是庐陵最为偏僻的地方。 萧程停下,从袖中取出烟信,朝夜空一发,瞬间头顶亮了起来,好似乌云离开,如水夜色洒下。 他朝身后捻住一只铁箭搭在弓上,拉了个满弦。斗笠听见烟信的声音猛地一看,萧程的箭正朝它而来,躲避不及,直直穿透笠沿,挑飞了。 一满脸胡腮的面庞出现在萧程眼前,这个大汉露出森冷的眸光,射来的袖箭同样散发着寒光。 萧程一个侧身躲过,再起身时那大汉的身影已经跑远。他嘴角勾了勾,大步迈开追了上去。 占据着高处,手中箭便是他的视线,那人跑到哪,他的箭便跟到哪,堵到哪。 萧程已经好久没有如此痛快过,追逐一路,在小巷中故意引着人和他兜圈子玩,竟也不觉疲累,只知体内血液越发沸腾。 那大汉体力渐渐不支,照这么跑下去,迟早是他人囊中之物。他看见一方便藏身的拐角,闪身进去,准备好发出最后一支袖箭。 四处静谧,他不知敌在何处,视线扫过周围,眼前只有枯瘦的树插在破烂不堪的地面上。 然而萧程并不着急,他知对方的耐性已被自己耗尽,于是悠哉游哉地在一个屋顶上来回走动。 他瞥见了一处冒出来的显眼火光,所处位置那个大汉是不会知晓的。 箭筒里的箭还有十数支,而后三箭齐发,皆射中了大汉身前的树上,箭尾还在微微晃动。 大汉露头,朝萧程的位置盲射过去,便不作停留继续往前跑。他见身后的萧程没在追上来,又拐进一个小巷,却不曾想黑暗中又赶上来一人,同样用箭堵住了他的去路。 他不得已改换路径,再拐一弯就遇上一群侍卫装扮的人举着火把恭候他的到来。 赵眄站在前头,环抱双臂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果断回头,紧接有两支从不同方向而来的铁箭挡住了唯一的生路。 闯了无数个巷口,终是闯进了死门。 萧程仍旧立于高处,视线游移,化为秋水,朝徐遗抛去。 徐遗回他一笑,接住了。 赵眄把人秘密转移到一间废弃的宅子里,得先由他们细细审问了,才舍得把人下狱。 王狐就是个前车之鉴。 这汉子被五花大绑绑在椅子上,嘴里塞着一团麻布。双眼狠厉地盯着众人,依旧不肯放弃挣扎。 赵眄支开所有人准备审问,可是徐遗人呢? 正要命人去寻,就见徐遗满脸杀意地走进院中,有两人抬着一炉烧得正旺的炭火跟在他身后。 院中站定的萧程拦下他,看他的架势,好似明白了什么:“徐遗,你别冲动。” 徐遗望了一眼后略过他,走进屋里。 赵眄还没看明白,徐遗突然行礼:“请殿下出去,以免脏了殿下的眼。” “徐遗,你要做什么我不过问,但是……” 徐遗再次重复,不肯退让:“请殿下出去。” 赵眄拗不过他,转身出了屋子,走近萧程的时候摇了摇头,叹道:“等吧。” 屋门重重关上,整个院子透露出一股死寂的感觉。 第55章 四散飘动的火星从炭炉中窜出,有些许拍打在徐遗手上,他没有理会,而是用铁钳挑选出一块烧得通红的木炭。 身侧传来挣扎的摩擦声,徐遗走过去,居高临下地审视躺在地上,手脚皆被绑得死死的人。 “是你,蒙起他的眼,还打了他。” “是你,掐着他的脖子往火里按。” “是你,要往他嘴里喂炭,要让他变成哑巴。” “是你,害他又想起记忆里磨灭不了的痛苦。” 徐遗举起铁钳,每每说出一句,那大汉头边就多出一块木炭,空气中正隐隐弥漫头发的烧焦味。 那大汉怒目圆睁,移眼盯着蒸烤他的木炭,上身已不敢乱动。徐遗不急不俆地取出更多,从头至脚贴紧此人身形排放好。 “你可千万别乱动,要是一不小心往旁边挪出一点,烧着衣服,这就不好办了。” 大汉脸上布满汗珠,还洇进眼睛里,他闭上眼再睁开,眼前便多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看起来像烧焦了的肉。 “这是从王狐嘴里割下来的舌头,我放进这火炉里同它们烧了许久,今日终于可以拿出来了。” 徐遗把舌头丢在此人呼吸幅度渐渐加大的胸口上,又道:“他刚被下狱就没了舌头,连为自己辩驳的机会都没有,那么你呢,你知道的、做的事可比他多。” 大汉嘴里塞着厚布,回不了他的话,但徐遗捉到对方神色中的狠戾。 “不过在此之前,王狐向我提了一句,劫赈灾粮、私藏火药、偷运贡品,都是在为一个大相公做的,流出来的钱都进了他的口袋。” 徐遗蹲下来,压低声音:“这朝廷能有几个大相公啊。” 随后他视线一扫,换掉了凉下来的木炭:“我猜打劫官船是假,转运这些东西才是真,一桩桩一件件可都是杀头的死罪。” “他尚且是通过你联系,却也只苟活了几日而已,你觉得你能活到进刑部大牢的那一刻吗?” “既已落入我手,在他们看来,心腹不心腹的也就不重要了。” 徐遗见他没有想要交代的意思,干脆钳起一块如拳头般大小的木炭,悬在他的头顶,再慢慢地下降。 徐遗盯着他惊恐万状的瞳孔,手中动作不停,不理会他额头滑下几颗晶莹的汗珠和接连发出的“呜呜呜”声。 屋外等待的人很是纳闷,徐遗那气势汹汹的样子,没理由听不见任何动静。 萧程问赵眄:“他这样算是动私刑吗?” 赵眄双手撑着下巴蹲在地上郁闷:“摸不准,我也是第一次看见他这样。” 萧程忧心:“如果动了,会如何?” 赵眄仰头无奈看向对方:“律法森严,他有罪也难逃啊。”他站起来,宽慰似的拍上萧程的肩旁,“别想这些,他这人一向有分寸。” 第62章 谈论之际,房门打开了,徐遗迈步出来驻足。赵眄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先确认屋里情况,可是这情况把他脸打得邦邦响。 赵眄出乎意料看着徐遗,想要一个解释。 只听人淡淡地:“咬舌自尽,没能拦住。”走下台阶前又说一句,“兖州往西,三十里。” 徐遗走来的时候,萧程瞥见他手上沾着血,再望回他的眼睛,这人又是温如暖玉的神色,好似自己刚才的担忧都是多余的。 萧程再次确认:“你动刑了吗?” 徐遗却表现得毫不在乎:“人已经死了,抓不到我的把柄。” 萧程不语,伸手拉着他疾步走出院子,一直朝着没有光亮的地方去。 “这里已经没有人了,我没有动私刑。”徐遗站定迫使人停下。 萧程有些不信,这手上的血明明不是他的。 徐遗甩开:“很脏,别碰。” 萧程没有听他的,重新把手捉回来,用自己的衣袖帮他擦干净,边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血迹一点一点被细心擦去,萧程的动作很温柔,要随着那眼波化进徐遗心里。 徐遗:“他们施加给他人的痛苦,没有真正鞭打在自己身上,是不知道疼的。” 血已擦去,剩些微红,徐遗贪恋地反握住即将离开的手,放在掌心里抚摸。 “不过,我的确有私心,也这么做了。” “是为了我?” “是,为了你。” 四目相对,呼吸融在一起,已分辨不清是谁的了,却都在找寻对方。 徐遗捧起萧程的手递在唇边,轻轻落下一吻,目光锁在那两瓣微张薄唇上,心神就快要失去定力。 他一路往上,蜻蜓点水般掠过下巴、鼻尖、眉骨、额间,唯独忽略已被他扰乱的气息,就是不肯与之相会。 他把萧程磨得耐心皆无,等人凑上来后又收起一切躲开了。 “阿程,你这样会让我误以为,你想好了。” “你不是多久都等得起吗。” “可是我现在,不想等了。”话音打在双唇之间,未及听清,带着克制吞没在如骤雨般的深吻里。 此刻不同往常,再多的杂念与顾虑都一一消解,积攒多日的渴求涌动着,任由两人无限汲取。 趁换气,徐遗抵在萧程唇上,热息喷覆:“所以,我这是等到了?” “你可以这么认为。” 徐遗立刻拥紧了他,满心欢喜地再次吻上去。 “徐遗,你松开些!勒得我……喘不过气了。” 徐遗反其道而行之:“阿程我高兴,我高兴……” 他们确如两只翩跹的蜻蜓,于水上低飞,点掠水面,在泛起的无数涟漪间相撞。 兖州西面三十里,庆吉山。 仲春天气,郁郁苍苍,庆吉山只是南赵岭南地带众多丘陵中的一座,其地势风景并不起眼。 此山再往西走,能通向南赵境内最大的湖泊,名为绕云湖。 绕云湖广而阔,每日清晨与黄昏自湖面升起薄雾,经久不散,与山间轻岚呈上下一白。再有稽水穿过,水打湖岸,清清泠泠。 这不仅是绝胜赏玩之处,又是漕运的必经之地,以致来往船只甚多,人烟鼎沸。 萧程带着忠爷等人混进藏在庆吉山的一座庄子里,这个庄子是兖州当地一巨贾所有,庄里栽种各样奇珍树苗。 这些树苗早早有人订好,通过船只运往南赵各地,此时正是移栽的最佳时机。而移栽的佃农不固定,则是从附近村里招募来的。 萧程等人就是其中之一。 廿七边干着手里的活,边溜到埋头清理杂乱树枝的萧程身边,神秘道:“程哥,我们都来好几天了,再这么干下去腰都快直不起来了,要不今晚带兄弟们探探这个庄子?” 忠爷往这边望过来,廿七那鬼鬼祟祟的样子一看就没憋什么好屁,他走过去拍了廿七的头,警告:“你小子给我安分些,上次就差点出事,还不长记性!” 萧程:“过几日是第一批交货的时候,那时庄上的人都往绕云湖去,正好探探。” “得嘞,一切都听程哥的!”廿七嘿嘿笑道。 庄上树苗已栽去一半,分别装车装船运出去,萧程计算来回路程,大概有两个时辰可供他们探查。 萧程虽有在夜间行走于密林的经验,但这里与横断山不一样,横断山都是笔直的高树,不好隐蔽身形。而这里树丛不高且密,脚下还有半米高的灌木丛,极好藏身。 “程哥!这里有条小道。”廿七略微抬高音量喊萧程过来。 萧程顺着廿七手指的方向摸索前进,这条小道直往庆吉山深处去,离他们待的庄子已经很远了。 小道起初只容一人通行,但越往前走就变成了大路,眼前的灌木丛的长势引起了萧程的注意。 它们长得奇高,又是一层一层的搭在一起。地处同一带的植物按理说不会出现这么大的差别,除非后头有猫腻。 萧程与廿七合力拨开这些挡路的灌木,果不其然,有一山洞入口映入眼帘。 他们小心走到洞口却停下了,洞内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二人吹亮火折子,摸了进去。 一拐弯处,萧程贴着石壁偷听里面的说话时声。 “你怎如此莽撞,这不是叫你封了吗!” “这不是没事儿嘛,何须大惊小怪,等风头一过,这里就是咱们的了。” 萧程盯了半晌,认出了其中一人便是拥有这庄子的巨贾富商。 莫非这山洞里便是私自制造火药的地方,这个富商和庄子不过是个幌子? 他转头嘱咐廿七:“待会你先出去,再找人来救我。” 韩府官家:“大相公,户部的林郎中送来拜贴,人等在府外了。” 韩骞停笔,命人请进来。 林文凡庄重行礼:“下官林文凡拜见韩大相公。” 韩骞招手:“你来看,我这几个字写得如何?” 林文凡微微歉身,然后走近挨个欣赏起来,思索道:“下笔苍劲有力,章法自然浑成,此乃下官愚见。” 韩骞随意笑了笑,又言:“与谢中丞的字相比,又是如何?” 林文凡一时怔住,回道:“大相公的字如山间流风,纵横其间。谢中丞的字如石上流水,淋漓尽致。若以画相喻,画中又怎能少了这二者呢。” 韩骞颇为满意,搁了笔请人坐下品茶。林文凡没有坐下,而是双手交叠弯身:“多谢相公。” “何来言谢?” “谢大相公迎春宴知遇之恩,下官自当结草衔环,以身报答。” 第56章 “各位官爷,我家兄弟就是在这庄子上失踪的,好几天了连个影儿都没找着!”廿七火急火燎地领着几个官差进了庄子。 官差:“既已失踪,怎么不先报与你主家说?” 廿七一脸无辜:“主家不信,非说我兄弟是故意躲懒不肯出来,实在是冤枉。” 庄子上的人纷纷放下手中的活,看热闹似的聚过来。 “欸!你兄弟是不是长得高高瘦瘦的那个?”忠爷站在人群里高声。 廿七:“对对对,你见过?” 忠爷略微思考,不确定指道:“我好像看见他往那边去了。” 廿七和官差顺着忠爷所指方向看去,那正是去那秘密山洞的的路。 富商一看大事不妙,出来阻拦:“各位官爷稍安勿躁啊,庆吉山山高又深,庄子太大,几位官差没来过,不如我安排人先找一圈。” 廿七看几位官差马上就要答应,撒起泼来:“等你们找?那要找到什么时候,这么些天了不被摔死也要被饿死。”他越说越伤心,抹起泪,“大爷们求求你们救救我兄弟吧,我们哥俩自小没了父母相依为命,他要是有个什么好歹,我也不活了,死之前我还要把这庄子烧了!” 廿七说完拔腿就跑,官差反应过来追了上去,富商紧张地跟在后面,一窝人把那条小路渐渐踩宽。 “这里怎么有个山洞?”官差问富商。 富商暗暗搓着手掌,支支吾吾:“这……我也不知道呀。” “进去看看。” “嘭!” 一声巨响自洞内传来,过一会儿还有热风扑面,弥漫刺鼻的气味,几个官差对视后冲了进去。 眼前飞扬的尘土充斥着整个洞厅,众人捂着口鼻,富商则是落在他们身后,心虚地看着官差们的一举一动。 等尘土散得差不多,廿七眼瞅着角落里蜷缩着一人,他冲过去哭喊道:“兄弟欸,原来你在这,他们还告你偷懒,真是冤枉啊——” 萧程身上满是灰,让廿七摇下来不少,他再不表示一下耳膜就要被廿七的哭喊声震破了。 廿七收住了眼泪,小声说:“程哥你没死啊。” “刚在爆炸声就是我弄的,死不了,你继续,哭小点声。”说完萧程闭上眼。 第63章 “官爷,人找着了!”廿七扛起萧程大喊。 其中一个官差上前查看,见人无恙只是晕过去,点点头准备往回走,又上来一人悄声说:“这洞里有制造火药的东西。” 东窗事发,富商想要趁人不注意偷溜,才刚转身就被忠爷扣着脖子给拖到里面。 “这人要跑。” 富商立刻被拿下,而这洞中的所有东西皆已查抄押到兖州府。 这名富商姓李,查了他的底细才知竟和兖州通判李绪为本家亲戚,一官一商,又牵涉火药,兖州知州不敢怠慢。 “堂下所呈证据都是从你庄子里的山洞搜出,你作何解释?” 李富商看着地上的证据,矢口否认:“小人真的不知,那个山洞虽是我庄子上的,那也不能断定是我干的,指不定这是谁偷偷放进去故意栽赃陷害我!” “栽赃陷害?你倒说来是谁想害你。” “这……我行商多年,生意上难免有几个竞争对手……” “一派胡言!”知州拍响醒木,指着李富商喝道,“从前在你庄上做事的出来指认,几年前你就常拿那些签了死契的下人和欠钱的佃农去炼制火药,为了防止他们说出去,还打死了几个。如今又在你府上搜出来制好的火药和运货单子,还想抵赖!” 李富商一听,气焰顿时浇灭,瘫坐在地上。 醒木再被拍响,知州缓和了语气:“私制火药乃是死罪,此罪一定,家产尽数罚抄。你家多年生意做到今日也算是富甲一方,不好好爱惜反倒贪得无厌唯利是图。你若是得了什么人指示,报与本官,可从轻发落。” 知州的话对李富商来说犹如当头一棒,吓得万分惊恐没有反应。知州只得命人带到后堂去候着,唤通判李绪上堂。 “李绪,你家亲戚犯下大罪,此事你可知晓啊?” 李绪顿足愤慨道:“下官也是今日得知,下官要是知晓就第一个扭送他进官府,别平白坏了我李氏家风!” “庆吉山庄子原是在他名下,怎么永泰十四年就变成在你的名下了?” 李绪眼皮一跳,仍旧面不改色:“此人与我虽为亲戚,却是再旁支不过的了,家父曾帮他家一个忙,就一直记得,后来才以这庄子作为谢礼相赠。” 知州点点头,不料待在后堂的李富商冲打上来,指着李绪骂:“好你个李绪,当初明明是你求的我,我才敢拿命做这些。钱进你手里了,庄子你也要了,现在事情败露,倒是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 他愈说愈激动,跪下来叩头:“就是他指使的我!” 此刻李绪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怕是有嘴也辩不清:“您别信他的鬼话,他见自己死罪已定,想要污蔑下官。” 知州盯着李绪,语气中难掩喜色:“来人,都带下去关起来。此事甚大,本官得上奏朝廷,请示陛下。” 望着李绪被架走的背影,知州心里总算是痛快了一回。自李绪来兖州做通判,事事要与他唱反调,件件受到掣肘,差点把兖州官府搞得乌烟瘴气。 没了李绪,他做事不知轻快多少,一来二去不费多少时间把庆吉山私制火药一事查了个底朝天。 庄子上的生意都是为了掩人耳目,李绪本应让李富商停封山洞,从此收手。无奈李富商为人贪婪舍不得这个招财金窟,于是私下里和管庄子的伙同起来瞒了李绪,想要据为己有。 至于李绪,他官商勾结滥用私权,交代时胆大包天竟敢污蔑当朝大相公,更是罪上加罪。 知州写好奏表后,又将火药数量单子与所得赃款一一整理成册,便即刻押解他们二人北上庐陵。 早朝廷议时,此奏表如一块高山巨石,砸得朝廷这个湖面震动不堪。赵琇更是气得引起旧疾,急命太子赵瞻查清此事。 东宫。 “这李绪如此明目张胆,看来年年在民间搜查火药,不过是走个过场。”赵瞻冷眼盯着面前茶盏,脑中反复思索李绪的供词。 韩骞搭话:“万务之急,还是在全国展开搜查,重制律法。李绪之人决不能有第二个,否则社稷堪忧啊。” “老师说得有理,不过他在供词中提及老师之名,不知您有何想?” “回殿下,李绪通判一职是当年臣举荐的,未考究其人品官品,是臣失察。”韩骞歉身抬手揽责道。 赵瞻跟着起身,虚扶起韩骞:“您言重了,朝廷任人,考察人品官品的确重要,但恰巧这人品官品里最易藏着贪欲,却是不易让人察觉的。” 赵瞻送离韩骞后,抬起头望着已是布满红霞的黄昏,眼中意味深长。 萧程在黄昏撤去的前一刻翻进了徐遗的院子,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翻墙比大大方方走正门要有意思得多。 徐遗还未下值,所以房里黑黢黢空荡荡的,他闲逛起来,随手拿起一本书翻看。 翻到一半才发现这本是他读过的《杂泉饮记》,某些他做的批注旁还有别的批注,字却不一样。 在书上,徐遗有时会回他的话,有时会圈出他的错字,然后又在旁边重写个小的。 这人写字真好看啊。 萧程坐在窗前软榻上,天完全黑下来,索性用书盖着头,困意袭来睡过去了。 当他隐约觉得有人来时,睁眼拉下书一看,徐遗正坐在旁边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醒了?” 萧程的心猛地一跳,好久没听见这个声音了,他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徐遗笑着,手边刚点上的灯把他照得柔和,说:“刚刚,一进屋就看见一个大活人睡在这里,又是翻墙进来的?” “你怎么知道?” “你如果从正门走,在厨房的冬枣就会看见,等我回来后他就会告诉我,你来了。” 徐遗见萧程还是一副睡眼朦胧的模样,便起身给他倒了杯水,结果一转头就撞上紧贴着自己的萧程。 水从杯中洒出一些,好在徐遗握得很紧,还不至于白倒。 萧程莫名说了一句:“兖州好远。” 徐遗瞬间明白他的意思,憋着笑:“你这是……想我了?” “下次得骑好马。” “嗯,好马得找勉知要。” 萧程再近一步,抵着徐遗的额头深呼吸,酝酿半晌:“徐遗……” “我知道。” 顷刻间,双唇浅尝辄止地碰在一起,杯中凉水已无法降下这骤起的热气。 萧程抬起指尖,隔开了两人:“去那边,那儿有灯。” “嗯。” 徐遗回应后又再次吻上去,用空出来的手勾紧萧程的腰带,以免他后退时摔了。 萧程看不见后方,只能跟着徐遗的引导慢慢挪步,注意就都放在脚上,所以吻得没有章法,乱了气息。 小腿刚碰上软榻边缘,两人便默契向上面倒去。萧程揽上徐遗的腰朝自己压下来,徐遗则顺势攀上他的肩膀抬起一条腿半跪着,徐遗下袍遮盖在他两膝之上。 萧程仰头恢复了先前的节奏,迎合起徐遗的每一次追逐。 唯有那杯水还稳稳的待在徐遗手上,再洒去一半。 萧程有些不悦,命道:“我不渴,放下它。” 徐遗听话地把杯子放在小案上,但没支撑多久,茶杯翻倒,连同水一同掉在地上。 唇舌不再满足于细碎的轻柔相触,加重力道越搅越深,也越来越炽热。 两人的手不再安分待着,开始互相上下撩拨,惹得彼此心乱如麻愈加交缠,没有心思去管衣物被扯成什么样了。 只想近些,再近些…… 冬枣站在院中看了许久,疑惑着这个萧世子什么时候来的,自己怎么没发现,还拉着公子在…… 他提气大喊:“公子,吃饭了——” 第57章 冬枣声音入耳,两人俱是一惊,嘴上虽停,可手上扒衣服的动作仍在进行。 徐遗咽了咽口水,呼吸不稳:“吃饭吧。” 他才刚移动分毫,萧程又把他捉回去,瞧他唇上一点晶莹,忍不住重亲起来。 还未进入盛夏,软塌上那一隅却热气蒸腾折磨人得很,清凉是此时最能为他们缓解的良药。 “还吃不吃饭啊!” “唔……阿程,阿程……”徐遗强行与萧程分开,缓了呼吸拦着他,低笑道,“先吃饭吧。” 徐遗晕乎着脑袋坐在一旁,才发觉外袍的腰带与衣扣尽数落去,萧程也一样。 刚才还是任由悸动四窜,现下两人倒是不敢互相看对方,只埋头整理自己的衣服。 若是没有冬枣的催促,此夜之情怕是收不住了。 徐遗胡乱理好想先逃离,却一个踉跄险些摔了出去。萧程拥住他,两人同时往地上看,害得徐遗摔的原来是那只被他们撞倒的茶杯。 同口而出的轻笑逗乐了对方,两手牵住十指相扣往院中走去。 三人在饭桌上一时无话,冬枣咬着筷子盯紧了萧程和徐遗,令萧程尴尬得一味夹着自己面前那盘菜。 第64章 眼见他低头扒拉着碗里的饭,双腮更是鼓鼓囊囊忙于嚼咽,徐遗笑语温柔:“好吃吗?” “咳咳咳……”萧程噎着点点头。 徐遗倒了水给他,轻抚他的背:“慢点儿,没人和你抢。” 冬枣见状放下碗筷不再吃了,徐遗斜眼看去收回了手。 不一会儿桌上的三四盘菜被冬枣推至萧程面前,快速说了一句:“觉得好吃就多吃一点吧。” “咚——” 韩骞气得摔了正吃着的碗筷,米饭洒落一地,怒道:“简直一派胡言,这个姓吕的为了一己私欲闯下大祸,竟敢拿李绪威胁我!” 韩府管家候在一旁:“要不要小人去回话?” “哼,要是用嘴就能说清,这天底下就没有冤屈了。” “相公,林郎中来访。”又有一下人进来禀报。 “请他去书房等我。” 韩骞换了和善的面容来见林文凡,客气道:“林郎中此行夜访,所为何事?” “下官听闻,罪臣李绪在狱中出言不逊,冒犯了大相公。” 韩骞不以为意,一笑置之:“既是冒犯,不伤皮不割肉,怎要林郎中如此担忧?” 林文凡:“青天朗朗,身影不斜,污蔑之言自可证于人心。但人言可畏,相公又为朝廷倚重,牵一发而动全身,唯恐会伤及太子殿下。” 提及太子,韩骞才收了笑容看向林文凡,但他什么话也没说。 林文凡会意:“下官可为相公走这一趟。” 林文凡披星戴月踏足刑部大牢,站在关押李绪的那间牢房前。 “把人提出来,我要问话。” 他走进刑房,再次看向曾拷打王狐的那座木架,上面血迹斑斑,不知沾染了多少人的血。 而这些血又有多少白多少黑。 狱卒备好刑具,林文凡抠着手强压下心中那份纠结,他头顶那扇铁窗上的蛛丝如初,只是那落网的飞蛾已被蜘蛛啃食殆尽,独留断翅。 同是黑夜,孟青闪进了安王府。 “王爷,这是李绪家中未及销毁的账目册子,属下只查到这一部分。” 赵眄接过账本细细翻看,脸色一沉,这些火药利用南赵海运贸易远销海上小国,光是一年之内私销所得就高达几十万贯。 赵眄捏起拳头,私制已是罪大恶极,竟敢卖与他国牟取暴利,这无疑是为南赵埋下隐患。 账目中多处提及的一个仓库引起赵眄的注意,他吩咐道:“这个仓库你去查一查。” “是。” 一只手搭上了正在桌前玩得兴起的廿七,廿七甩开一次又搭上,他恼着转头骂道:“孟宝,老子快要赢了,别烦!” 见着的是一个陌生的脸,廿七上下瞥了几眼,挥手赶人:“去去去!” “兄弟怎么不在兖州待着,跑庐陵来了?” 廿七的肩膀被用力压住,他警惕道:“什么兖州,你谁啊?” “怎么不见你那个相依为命的兄弟?” 廿七想跑,可压在身上的力道让他挣脱不得,又上来几人把他嘴捂着,头上套了黑罩子一路拖行出去。 廿七被带到一处偏僻的黑屋子里,头套摘下时,他看见躺在血泊中的孟宝。 他来不及在意此地是何处,扑过去叫唤,两行长泪落在孟宝死不瞑目的脸上:“孟宝!孟宝……你醒醒。” 孟宝身上伤痕无数,最致命的伤是心口处,有好几道,那插着一把短刀,昭示着生前被严刑拷打过。 廿七凶着眼,拔下短刀,鲜血喷在他手上,已是冰凉。 “我要杀了你们,为孟宝报仇!”刀尖还未刺进对方就从他手中脱落,被一个反手压制在地上。 “你只要说出济河瓦子背后那个人是谁,我就放了你。” “呸!”廿七啐了一口,“来啊!有本事你也杀了我,你爷爷我还没怕过呢!” “那就,如你所愿。” 刀尖落下,廿七追他的孟宝兄弟去了。 夜褪去,晨光升起。庐陵外城的热闹伴随杂卖吆喝接踵而至。小贩们挑着担子走街串巷,一路唱卖。 “时新果疏欸,都来瞧一趟,最消暑,才下肚,保管通身皆清凉……” “铜镜磨,磨铜镜,过我手,您放心,磨后好似见底水,比过天边月儿清……” “饮子,解暑可口的饮子~” “我这也是饮子,香饮子,客官来一碗?” 徐遗闲逛到一书摊前随意淘着,看见一本很眼熟的书,他拿起一看竟是赵眄先前偷塞往他家的那本《挑帘眉边,楼台月影》。 拿起了便不肯放下,摊主凑过来,带着一脸看穿了所有的笑问他:“这可是最新版的,要买吗?” 徐遗又挑了些书一齐递给摊主:“一起,多少钱?” 等他付完钱走开后,身后传来一句话:“看着人挺正经的,还读书人呢,哪有读书人的样子。” 徐遗站定,回头答了一句:“这本书不就是读书人写的吗。” 摊主挠着头缩回小凳上,过会儿萧程迎了上来,瞧见徐遗手中包好的厚厚一摞,好奇道:“都买什么了,这么多?” 徐遗难掩灿烂的笑容:“回去看吧。” 二人还没走出几步,震耳的轰鸣响彻整个庐陵,鸟雀惊飞,涑水河上的船只歪了船身,些许行人手中的东西掉落,刚买的饮子从碗中洒出。 没有人顾得自己,纷纷与左右猜测,这是什么声音。 “是济河瓦子,济河瓦子爆炸了!” 徐遗与萧程面色一凛,同时向济河瓦子方向望去,黑色浓烟升起,遮盖住那片天地。 “不能去!”徐遗拽着要冲过去的萧程,“阿程,冷静些,咱们先回府。” 望天楼上,林文凡站在最高处往下眺望,徐遗和萧程的举动尽收入他眼底。 “为什么爆炸?”萧程在质子府等至天黑,才等来消息。 徐遗沉声:“是火药,忠爷等人已被收监下狱。” “什么理由。” “私藏火药。” 萧程拍桌而起,抬腿就要离开,徐遗再拦:“阿程,你冷静些!你想想,为什么济河瓦子会被炸,为什么要以这个理由拿人,目的就是为了引我们出来。” “你的意思是,为了保全我们自己,就不顾他们的生死了?”萧程认真看着徐遗,“是我带他们去兖州的,这么说来也是我让他们暴露的。徐遗,我不可能坐视不管。” “不是不管,我会和赵眄想办法救他们出来,但是瓦子那里一定有人盯着,你若去了,我就真救不了你。”徐遗近乎恳求地看向他,手掌紧紧握着萧程的手臂。 直到萧程答应似的回握他,他才又说:“你就待在府里,哪儿都能不去。” 几日后,刑部大牢。 徐遗带着赵眄查到的一个人名缓步走着,牢里昏暗的烛光照不清他此刻的表情,刑房内响起数道鞭响。 “住手。” 狱卒停下实施鞭刑的手,上下打量着徐遗,徐遗介绍自己:“都转运使徐遗。” 都转运使,为何来刑部? “不知相公是来提人还是问审,可有文书?” 忠爷浑身上下布满血淋淋的鞭伤,徐遗皱眉:“此人的供词与文书何在?” “呃……没有。” 徐遗眼色转冷:“没有文书就用刑,你们刑部什么时候靠严刑拷打来断案了。” “这……” “出去。” 刑房无人后,徐遗快步上前低声叫着:“忠爷?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忠爷吊着脑袋上下点了一下。 徐遗展开一张小笺,放到忠爷眼前:“这个人名和地点你记住,倘若有人问你为什么私藏火药,你就说自己是安王殿下的暗桩,早在淮庄一案就已牵涉出火药……” 时间紧迫,徐遗只得快速交代一遍,再借着刑房的烛火将小笺烧去。 “盈之?”林文凡站在不远处,刚到时就见徐遗在烧毁什么。 徐遗愣住,这个时候,林文凡何故在此? “长维,你怎么在这?” 林文凡也道:“你又怎么在这。” “奉命而来。” “我亦是。”林文凡轻笑着,瞟了眼木架上奄奄一息的忠爷,心底盘算得一清二楚,却还是给了句忠告,“这趟浑水你最好不要淌。” 二人眼神诸般交汇,从意外到错愕再到不解,竟叫人失了所有言语,连一句简单的“为什么”也问不出口。 徐遗暗自攥拳,大步走出这令他不适的地方。 “盈之!引火会烧身。” 徐遗不回头:“已经烧着了。” 水匪一案林文凡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栎阳,淮庄一案为何会不了了之,王狐为何会被拔去舌头,再到今日刑部一见,徐遗就什么都明白了。 可是为什么…… 他漫无目的却还是走到了质子府附近,脑子里又浮现起萧程那句话: 第65章 “假如你的那些同僚至始至终与你对立,你又有一个机会将他们拉下来,你会这么做吗?” 第58章 有庆:“世子,我连续两天看见徐相公在门口徘徊了好久,就是不进来。” 萧程低头摸着玉佩,沉默了一会儿:“有庆,我想吃炙肉了,帮我买些吧。” “好。”有庆才走出几步,又想了想折回来,“世子也好久没吃济河外的陈记酒蒸鸡了吧,买完炙肉后我顺便也去买些,不过酒蒸鸡得趁热吃,世子就在府中等着,我很快回来。” 有庆紧赶着上街,飞星楼炙肉最好,但他只是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再迈开步子的时候,一抹熟悉的身影从他眼前掠过。 他开口叫了人,可是那抹身影没有听见,匆匆进了飞星楼对面的望天楼内。 “你找我?”徐遗在林文凡对面坐下。 林文凡为他斟茶:“我们好久没有在这望天楼相聚了,这里还和从前一样。” “也不一样。”徐遗拿起茶盏细看,却没有喝,“那时所用的黑盏不如现在的精致,里头盛的茶汤也变了。人,更是变了。” 林文凡手一顿,望向窗外笑着:“你看这楼下,行人来来往往,日日都有变化,商贩更是今日在这占着位置,明日又不知该换到哪去了。” “今日是为了叙旧,还是为了赏景?若是叙旧,林郎中怕是找错人,也来错地方了。若是赏景,可觉得济河上的滚滚浓烟好看吗?” 爆炸时是在白日,浓烟冲天,不知又波及到多少无辜的人。 林文凡心内一痛:“盈之,刑部大牢一别,就让你我生疏至此?” 徐遗眼神如刀,手中的茶盏已经握不稳:“我只问你,王狐下狱时你在不在?拔舌,拔去的又是谁的舌?” 他的模样不是在询问一件不知情的事,而是想要林文凡亲口回答。 可林文凡看着他神色复杂,艰难吐出:“你都已经查过我的行踪,就不必再问了。” 徐遗自嘲地轻笑出声,问他:“长维,你就不怕回不了头吗?” 林文凡淡淡置之,恐怕早在迎春宴上,他就已经回不了头了。 “我前些月路过两家铺子,一家老一家新紧挨着,所卖之物相同。街边邻里大多都吃惯吃腻了老味道,一有新鲜味道出来便争相购买。 第二天就有人站在店门口大肆宣扬这家新铺子东西不干净有问题,这店家怀疑是老铺子干的,两厢打起来,最后报了官上了堂,你猜结果如何?” 林文凡站起身走到敞开的窗前,沉吟:“结果就是老铺子见不得自己的生意被分去,就雇人买人家的东西,再倒打一耙。新铺子也因打伤了人,赔上医药钱。可是渐渐的,新铺子便开不下去关了门,老铺子依旧有客人光顾。” 他转头回望徐遗,叹出一句:“很让人想不明白,对吧。” 徐遗:“新铺子还未立足,就先让人坏了口碑,加之有人在旁煽风点火,坏事一传传千里。哪怕真相公之于众后,人们最先想起的就是他家铺子会让人吃坏肚子。 即便如此,存在得久就有理吗,掌握着悠悠众口,就成了理吗。” “盈之,事实如此,由不得你我。” 徐遗再难忍心中愤意:“所以你说这些,是劝我同你一起做那光顾老铺子的客人?” “安王新起,又手握庐陵府,再有谢中丞回朝,朝廷谁最紧张?” 韩骞。 徐遗心头冒出这个名字,这个与老师政念不同的大相公,从太子殿下开始读书时就相伴在侧的太子恩师。 但太子与赵眄的兄弟情谊,除了他们二人之外,他比所有人都清楚。 林文凡:“今日的御街倒是比往常热闹。” 徐遗侧身眺向御街,有一人身着官袍拉着一架马车,大摇大摆地行走在涌来观看的人群之中。 “此人名叫杜自全,济河瓦子私藏火药一案就是他告发的,同时还找出忠爷他们在节日之外开坊的证据,这又是一项罪名。杜自全现在应该是受完封赏,亲自拉载装满封赏的马车,以表圣恩。” “为什么?” “你和安王相交甚笃,又是谢中丞的学生,翰林修撰、世子接伴、转运使,都是你的。”林文凡捏着木栏的手指微微泛白,“而我什么也没有,只有这样,我才能做我想做的……” 徐遗喃喃出声:“那句誓言,还记得吗?” 林文凡有一瞬恍惚:“当然记得。” “守住了吗?” 林文凡不语。 “誓言守不住,还可以守心。” 林文凡兀自发笑道:“徐盈之,你在骂我?‘既为友,理应互知彼此。’这句话可是你说的。你不信我,淮庄一行你就没信过我!” 徐遗觉得已无相谈下去的必要,转身就走,林文凡喊道:“徐遗,你斗不过的!” “我非一人执炬。” 徐遗跑下楼,询问掌柜:“有纸笔吗?” 掌柜依照要求取来纸笔,徐遗握着笔斟酌许久,写下: 志存高远,飞翅击鹰。 以笔之利,当还清平。 写好后又将纸撕成两半,一半一句,交代道:“烦请掌柜把这个拿给同我一道来的那位相公。”随后,留下银钱离开了望天楼。 林文凡盯着这两半纸,脸色沉了下来,一把揉皱了它们。 徐遗,我们做的事是一样的,只是走的路不同罢了。 有庆回府时,见到萧程仍心不在焉地呆坐在那儿,心里却安心不少。 他步伐轻快地走上去,摆上好吃的:“世子,炙肉和酒蒸鸡还热着呢,快吃吧。” “街上……有没有什么有意思的消息?” 有庆斜眼观察着萧程:“总归还是那个瓦子的事,现在也没个结果出来。哦对了,今天还看见徐相公了呢,不过叫他却没应,匆匆忙忙的。世子,你和徐相公是不是吵架了?” “没有。”萧程随口一答,忽觉不对,“你……” 有庆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你和他这么明显,不多想也难啊。” “很明显吗?”萧程追着问。 “啊?哦,想来我跟在世子身边比较久,更能看出来吧。” 萧程瞄了一眼天色,说:“有庆,晚上我要去找徐遗,你就别跟着了,自己早点休息吧。” “哦好,那还回府吗?” “回。” 刑部大牢。 “这有两俱尸体,一个叫孟宝,一个叫廿七。”林文凡指着地上的死人,对忠爷说道。 额前头发遮挡住忠爷的眼睛,他从缝隙之中窥见孟宝和廿七伤痕累累的身体,被打得昏昏沉沉的脑袋瞬间清醒。 他睁瞪布着红血丝的双眼,四肢使力挣得铁链紧绷,铁链蹭破其它伤口留下更深的勒痕,凝固了的鲜血重新留出新的填补未染红的破碎衣衫。 当他发觉自己怎么努力也够不着他们时,紧绷的铁链松弛下来。 “呜呜呜……”泣不成声的呜咽断断续续,连带身上挂着衣物跟着颤动。 林文凡冷眼静看:“你若还不交代,死的就不止他们了。” “啊——啊——” 沙哑的嘶吼仿佛要将林文凡吞啃入腹,他虽看不见忠爷的眼睛,却能感受到那股要杀了他的恨意。 刑房外,萧程扮做狱卒的模样守在门口,凝目看着某一处发愣。 手握上腰间佩刀,忠爷的一声声嘶吼扯起佩刀上抬一寸,费了莫大心力才克制冲进去的冲动。 “那天徐遗到底和你说了什么,要你这么不顾自己性命,为他守口如瓶?” “喀嚓” 佩刀严丝合缝贴紧刀鞘。 林文凡叫道:“来人。” 萧程低头和另一位狱卒走了进去,视线扫过地上的孟宝和廿七。 “把他带下去,给他找郎中来。” 萧程跟着迈动步子,颤抖的手解开铐在忠爷身上的铁链。 这一身的伤,他竟无从下手相扶。 忠爷瞧出来他身边这个狱卒不如先前的几个利索,伸手往他腰间探去,抽出佩刀往脖颈处一抹。 萧程反应过来想要拦下忠爷,触到的只有喷射出来的温热鲜血,正顺着他伸出去的手往下滴。 “哐当” 佩刀掉落,死不瞑目。 那位狱卒显然没料到这种情况:“林相公,这……” 林文凡深吸一口气,震惊地看过去,平息了好一会儿,才言:“……拉出去,好生埋了吧。” 孟宝、廿七、忠爷被扔在了乱葬岗,一路上萧程抬着尸体沉默不语,双眼更是空洞无光,仿若行尸走肉。 同行的狱卒只当他是吓着了,回程时他也主动留下来安葬他们。 看来还是吓得不清,乱葬岗的尸体哪还需要安葬,却也由着他去卖力气。 天微亮,萧程拖着沉重的身体翻回了质子府内院。 徐遗听见动静,抬头去寻,只见萧程跳墙时如同一片凋落的树叶,轻飘飘的砸向地面。 第66章 “阿程!”徐遗三步作一步跑过去,扶起人,才发现他穿着狱卒的服饰,身上手上沾满了灰土与血迹,脸上还挂着两条泪痕。 “你去哪儿了?” 他担忧极了,半夜有庆敲响他家门时,唯恐萧程出事,便急匆匆赶过来等着。 萧程哑声很是无力,半抬着眼皮不屑看他:“你来干什么。” “起来,我扶你进屋。”徐遗做势要扛起他,却被大力推了出去摔在地上。 “你不是应该待在家里等着别人送来的好消息吗!” 徐遗再次凑过去,柔声:“阿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儿,我们进去,好不好?” 萧程躲开徐遗的搀扶,自己进了屋。 徐遗亦步亦趋跟上,关上门问:“你去了刑部?可我不是说让你……” “你让我等,我等了,可结果呢,都死了,谁也没救回来。”萧程有意与他拉开距离,“这个结果,你是不是特别满意。” “阿程,你误会了。” “两次,你两次来这,为什么又不敢进来!你和忠爷说了什么,死也要让他守着!昨日,你又去见了谁!” 他把双手举在徐遗面前,要让人看清上面沾的血:“他就这么拿我的刀自尽,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倒在地上,什么也做不了。” “死不瞑目啊,徐遗……那是我的刀……” 萧程泪声俱下,再也支撑不住弯下腰,却始终憋着钻心透骨的疼不敢彻底痛哭一场。 细碎的崩溃落在徐遗从心底流出的泪里,他走上前想牵起萧程的手,谁知指尖刚到达那刻,萧程发了疯似的挥开,却让自己没站稳摔在地上。 徐遗扑跪在他身旁,抱着他直打哆嗦的肩。 “埋他们的时候,天好黑,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们浑身都是伤,然后我看见了何大哥,我捂着他的伤口,这血像水一样就是止不住。我又看见了我爹……”萧程越说越激动,身躯蜷缩成一团冷得发抖,沉痛哭着,“六年了,我至今不知他死在哪,葬在哪……到最后我分不清我埋的是谁,没有人回答我,没有人帮我……” “阿程,你累了,我们睡一觉,天就亮了。” “放开。”萧程嗓子干涩,情绪异常平静,徐遗此刻的触碰让他忆起当年自己跪在茶亭驿认罪的时候。 恶心至极。 “我叫你放开。” 徐遗无措地收回双臂,对上萧程质问他的,凄楚的双眼,不敢再开口。 “徐遗,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敢信你一次。” 第59章 徐遗的安慰之语被萧程这句话噎在喉间,手心盛着他的泪,灼得生疼。 “你是不是又要说他们像我爹一样,做了那些人的替罪羊,替死鬼?究竟还要死多少人,才能填满你那封奏疏。” 徐遗与他相视片刻,笃定道:“朝中势力盘根错节,韩骞等人树大根深,如今掌握的证据尚不足以指证。”他重新牵起萧程的手,“但是阿程,我徐遗发誓,绝不会让忠爷他们枉死。” 萧程把手抽出来,现下他已无心力去期冀,想要划开界线:“你走吧,我爹的案子我自己会查。” “阿程……”徐遗心慌意乱,拉着他的手往自己怀里带,用力拥住他哽咽道,“阿程,你生气就骂我几句,甚至打我都行,就是别说这样的话,别把我推开……好不好?” 萧程没有多余的力气推开他,缓缓抬手放在两人中间隔开这个拥抱。 徐遗又将他的手攥成拳朝自己的心口捶去,失声:“我欠你一条命,如果哪天你觉得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可以随时来取。” 萧程心一紧,拳头紧握,指尖嵌入肉里,驱走了刚刚产生的一丝犹豫。 他漠然不动:“你我之间,隔着太多人的血了,我要你的命做什么,你死了,他们就能回来吗?不如就此断个干净。” 徐遗注视着他的双眸,那股决然是他没见过的,颤声:“你,不愿再与我……” “不是不愿,是不喜。” 不是不愿,而是不喜。 徐遗在心底描摹一遍又一遍,呆坐不动,似是忘了呼吸。萧程横眼而视,不喜二字,觉着痛的又何止徐遗。 “从宝州至今,同历生死,也还是不喜?” “是……唔!” 徐遗发狠似的扯过萧程,用蛮力压着他,覆上双唇啃咬,堵住人要说的话。 这个突如其来的吻撬开萧程紧闭的唇齿长驱直入,再撬开他心口,舔舐上面一道道伤痕。 “对不起……对不起……” 萧程逃脱不得,同徐遗滚在地上,他的头被一只手掌护着也被控着。 反抗的闷哼声尽数吞进徐遗口中,和心间丛生的痛楚搅在一起。 血腥味从舌尖蔓延开,波及至彼此交融的气息里。 徐遗下唇渗出的血染上萧程的唇瓣,他骤然抬头分离,指腹贴上这处柔软,磨开了它。 他不敢目视那双星眸,害怕看见那份决然,于是把头埋在人颈窝,伏在耳边闷声:“……断不干净了。” 热气打在最脆弱的地方,像轻纱般包裹起萧程,使他昏昏沉沉缓着呼吸。 就差一点,只差一点,他就要败下阵来,只好咬一口逼人停下。 “阿程,对于我,你可以想见就见,想理就理,我随你处置绝无二话。”徐遗眸子泛红,眼眶里转着一层泪,细碎的吻又落下,“只是……把我留下吧,把我留下……” 萧程深呼吸,没能主动捶下的拳头终于捶在了徐遗胸口处,再一个利落起身俯视,恨恨道:“徐遗,你知道吗,你死缠烂打的样子,让我见了恶心,厌烦!” 他不再留情,大步走向房门,打开请人出去。 徐遗听明白了,直愣愣站起来落寞离开,才刚踏出,身后的门就永远的挡住了他。 “徐相公,你们没事吧?”候在院中的有庆赶忙上来关心。 “……没事。” “那世子他……” “他,他一夜未睡,也还未进食,你去烧些热水让他洗洗,再弄些他爱吃的,吃饱喝暖才好睡觉。”徐遗又顿了顿,“在房中点上安神香,免得做噩梦,我走了。” 最后“我走了”这三字,他说得格外大声。 萧程背靠房门一字一句听完,他的脑海正紧随着徐遗的脚步,知道他往哪里走,往哪里离开。 他不知自己何时睡着的,醒来时窗外日光斜照,床头的安神香已经燃完,确实让他什么梦也没做。 “有庆。”不见应答,他打开房门走出去,院外空无一人。 他走至外院叫来一人问:“有庆呢?” “回世子,他……他被人带走了。” “带走?可是刑部的人?” “看着不像,他们说有庆前几日在济河瓦子鬼鬼祟祟的,就把他带走了。” “带去哪了?” “这小人就不知了。” 萧程急忙离开质子府,可是一离开就不知该往何处去找人。 回不去茶亭县的家,他于庐陵,如水中飘萍。 不知不觉,脚步停在了徐遗家门口。 “有庆不见了。” 徐遗见他来也没有欣喜之色,而是递给他一张信笺:“是邹荣绑了他,邹荣现今是刑部的人。” “他绑有庆做什么,还特意知会你?” “他记恨你那一箭之仇,也记恨当初飞星楼一宴,觉得我侮辱到他了。一是拿有庆泄愤,二是挑拨你我之间的关系。” 萧程自责起来:“有庆是借着买吃的为我打探消息,我明知道……我当时为什么不拦下他呢。” 徐遗不忍看他如此,手抬至半空又停下来,故而对冬枣说:“冬枣,你去一趟陈记寻那掌柜的。” 冬枣正要出发,萧程却道:“我去。” 有庆被按在长凳上冤道:“我真的是给世子买吃的才路过那里,不是你们说的什么同谋共犯!” 邹荣不信:“不是?那为什么你在那门口站了许久,还说不是为了给人通风报信?”他尝了尝口中手边茶水,“给我打,打到他说实话为止。” “我说的就是实话,陈记酒蒸鸡和济河瓦子在同一条街上,我要去买肯定会路过那!人长了眼睛,就不许人看吗!” 板子重重打在有庆身上,但有庆却咬着牙不叫出声,邹荣颇有闲情逸致地欣赏起来:“没想到你还是个有骨气的,难道是替那个质子隐瞒不成?” “你……如此污蔑世子,我要报与官家。” “世子?不过是个质子罢了,和阶下囚有什么两样。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动不了他还动不了你吗,给我重重地打!” “邹荣!” “哟,徐相公来了,怎么不见萧世子啊,这回又躲哪去了?” “邹学士说话还是这么口无遮拦,看来得到教训还不够,得多来几箭才长记性。” 第67章 邹荣脸色难看:“徐遗,人在我手上,你别太得意了。” 徐遗向外一喊:“陈掌柜。” 陈掌柜诚惶诚恐地走进来,徐遗指着有庆问:“陈掌柜认认,此人前几日是不是去你那买了酒蒸鸡?” “是是是,我见过他,买了之后就匆匆走了,说什么主人在家等着吃呢。”随后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这个小官人给了很多钱,交代之后每隔几日就把吃的送到府上,上面还登了日子,错不了的。” 徐遗:“邹荣,人证物证已在,可见有庆并非是你口中的疑犯,还不放人吗?” 邹荣不服:“放人,这个陈掌柜是你们找来的,难道不会事先串通好这番说辞?” 徐遗咬牙,这邹荣是铁了心要与他们过不去。 “我只提醒你最后一次,有庆是质子府的人,质子府任何一个人、一草一木都是官家赏赐。如若他真有错处,要过问也是官家来问,何时轮到你了? 你三番两次不顾两国情谊,违背官家所言,身为刑部官员却胡乱拿人,公报私仇,参上去谁都保不了你。” 邹荣讥笑道:“那我也提醒提醒你,官家重视济河一案,可疑之人都问过查过,怎么到质子府就不行了?倘若让官家知道,这赐下去的人让世子无端陷于猜测之中,还能留他吗?” “你是不肯放了?” “要我放人也可以,可是板子还没打完呢。” 徐遗瞥了眼有庆:“我替他受。” 有庆:“不……不行。” “好!”邹荣要的就是他这句话,爽快道,“徐相公还真是大义凛然,既然如此,板子乖乖受完我就不找他们麻烦。” 邹荣看着徐遗被他捏在手里的样子,心里别提有多痛快,转运使又如何,还不是做了他的手下败将。 “徐相公,您不该替我受刑的。”有庆双脚受伤走不了路,徐遗正背着他出来。 徐遗呼出粗气,忍着腰部的伤痛淡淡一笑:“我要是不把你带出来,你家世子估计得骂死我。邹荣不敢对我下重手,这件事你也别和他说。” 萧程眼见天色渐晚,在刑部外来回踱步,他被一句“这是南赵刑部,世子勿进。”给拦下了。 他见一人背着一人走得极其辛苦,飞奔上去。 徐遗脸色苍白,额上都是汗,萧程过来时硬撑着站直稳住身形,不想让对方看出异样。 “有庆脚上背上都有伤,你们快回去吧。” 萧程还想说什么,徐遗催促道:“快走。” 等人走远后,徐遗才跌跪在地上浑身打着颤栗,他的腰部本就在宝州地震中落伤,这次恐怕一打更严重了。 他举目而望,萧程的背影离他越来越远。 “阿程,这个人就交给你处置。” 赵眄把一五花大绑的男子丢在萧程面前,而这个男子就是杀了廿七和孟宝之人。 萧程:“给他松绑。” 赵眄:“啥?” 萧程手中已搭上弓箭,双眼微眯,面若冰霜:“他配不上那些痛快的死法。” 那男子眼瞅着萧程的箭就要朝自己射来,本能的向身后的小巷撒腿跑去。 一箭射中了他的右手臂,但他不敢停下。 一箭射中了他的左手臂,使他脚步加快。 萧程举步如飞紧追上去,手中动作不停,又是一箭射中了对方的大腿。 男子瘸着腿,血流顺着腿在地上留下歪歪曲曲的痕迹。他窜梭在巷子里,可是这里有着太多的拐角,一个接着一个犹如迷城,看不见生的出路。 另一条大腿被索命般的箭追上来,男子吃痛跪地,再也爬不起来。 “求你大人不记小人过,留我一条命放我个生路。呃……”男子低下头一看,肚子上已有一箭,滴着从嘴里涌出的血。 “知道这是哪里吗?”萧程在远处站定,拉满弓,“这里是他们家,也是你坟。” 月色下,铁箭透出冷森森的光,带着萧程的切齿痛恨射穿男子的咽喉,在他倒地之前,心脏处又长着一箭。 萧程并未感受到报仇后的快意,望向这处巷子,眼前浮现出与忠爷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眼眶湿润。 赵眄跟了上来:“对了,盈之让我带句话给你。邹荣近日爱往庭玉坊喝酒,不过那里人杂得很,你去的时候小心些。” 听到徐遗的消息,萧程的心抽动一下,回忆起那日背有庆出来时状态很不好的模样,有些躲闪:“他,最近还好吗?” 赵眄意外:“他已经有几日没上朝了,冬枣说腰伤复发起不来床,怎么你不知道?” 腰伤?难不成是那天…… 萧程把弓箭丢给他转身就走,赵眄:“你这就走啦,咱俩不喝一杯吗,听盈之说你酒量挺好的!” 第60章 “公子,你这腰本就不好,干嘛还替别人挡板子,现在走路都费劲,也没见他来看过一回,真是吃力不讨好。”冬枣边抱怨边为徐遗擦药揉搓,一想起那个萧世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偏生公子还袒护他为他说话。 徐遗低声,声音里有数不尽的失落:“冬枣,越说越过了。” 冬枣撇撇嘴:“药擦好了,公子早点睡吧。”他说完出了房门,没见着书房窗户旁闪过一个人影。 人影靠在墙角不敢走动,还紧张着刚才险些被发现的时刻,他摸了摸怀中小猫轻声拜托道:“麻团,你今晚帮我陪陪他。” 麻团“喵”地一声跳下,跑进了徐遗的卧房里,钻入温暖舒服的被窝下。 人影细听见屋内传来些许玩笑声,便翻墙走了。 萧程回到质子府后,去了有庆的屋子,气恼问:“邹荣那个王八羔子打了你多少板子?” 有庆小声回答:“十……十多板。” “那徐遗呢?” “世子,你都知道啦?”有庆一惊,不敢隐瞒,“一共三十板,剩下的都是徐相公替我挨了。世子对不起,我不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这不是你的错,你不必道歉。” 有庆低下头:“都是我擅自做主去济河瓦子,害得你被怀疑,也害徐相公受伤。” 萧程突然凑近,看着有庆的眼睛说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结果有庆一个趔趄跪在地上,举起手发誓,对萧程坦白哭道:“世子!我对天发誓,我绝无其他心思。从宫里到这里,这么多年也就只有你把我当人看。 你和我说的那句话我一直记在心里,从那刻开始我就认定你了,不是因为世子这个身份,而是因为你这个人! 我不清楚你和徐相公在调查什么,但是我相信你们做的一定是好事。我受了这么多恩惠无以为报,若是要用到有庆的地方,还请世子开口,就当是我报答这份恩情了。” 萧程未料到有庆会如此,深受感动,他扶起有庆,对他说:“再大的恩,也不必以命相酬。记住,任何时候,活着最要紧。” 有庆点点头,抹去脸上的泪水:“那世子还生气吗?” “生气,我当然生气。谁打的你我找谁,你身上的伤,我会加倍还回去。” 明月跳入水中,舟桨拨开水面让它游荡,庭玉坊就坐落于崇明门外的春水河岸。 此时华灯初上,红烛明天,弦歌不辍。无论是坊内还是花船上,处处莺吟燕舞,酒香四溢。 萧程仰卧在一叶小舟上闭目听曲,岸上柳枝摆下拂过他的面庞,他的耳朵正略过婉转清歌找寻某个声音。 “来来来!今日这席我请了,各位要是与我客气就是看不起我!” “那邹相公都这么说了,我们岂有不答应的道理啊。” “哈哈哈哈哈……” 萧程缓缓在张开眼,透过柳影瞧见了邹荣广邀朋友,三五成群的往坊内去。他随手带走摆放在身边的几块石子,跳下船移步跟上去。 邹荣订的厢房在三楼,从窗户往外探便是热闹的春水河,萧程站在正对楼,能清晰地看见邹荣等人的一举一动。 邹荣点的酒水菜肴已经齐备,正给他那些朋友倒酒时,装酒的瓷瓶便突然裂了,酒水洒落浇了他一身,顿时气急:“你们怎么回事儿!竟敢拿这个打发我,把你们掌柜叫来,唉哟!” 他唤来跑堂打算开骂,额头不知被什么东西击中,顿时起了个大包。他咬牙捂着额头不敢触碰,又是被一击,手也跟着疼起来。 脚边滚过一块小石子。 邹荣捡起石子满目望去,眼放怒气,大吼:“是谁!给我出来,捉弄到我的头上来了!” 萧程走到厢房门口,脸上挂笑拿起弹弓往门上敲了敲。 跑堂回头:“客,客官,您找谁?” 萧程用下巴一指:“我找他。” 邹荣细瞧起来人,翻肠倒肚也没见过他,指着萧程鼻子叫骂:“哪里来的狗东西,坏了我的雅兴!” 萧程冷哼,大步向前朝邹荣走去,众人见他面色凌厉,默默吞了口水后退一步。 第68章 “啊!”萧程用力掰着邹荣还未放下的手指,只听“咔嚓”一声,好似骨头断了。 “啊!”邹容再次惨叫,另一条好胳膊也没逃过断骨的命运,“你!你可知我是谁,怎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殴打朝廷命官。” “我知道。”萧程不屑地回答,扬起手往人头部挥几拳过去,“我只当你是臭沟粪土、墙根烂泥、人人都能呼来喝去的走狗!” 与邹荣一道来的那些人看呆了,惊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气得邹荣在喘息之际大喊:“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他抓起来!” 于是萧程身后飞来一把椅子,他偏头侧身,抬起一脚踹了回去。那人看起来就是个文弱书生,一肚肥肠,哪经得起萧程的反击,连人带凳摔了个狗吃屎。 “谁要是帮他,我敢保证下场比他还惨,我向来说话算话。” 邹荣身上没有一处不承受着萧程那泄愤的拳头,两个鼻孔流着鼻血,忍住浑身剧痛退在了窗边,站都站不直,他惊惧不已:“……我乃朝廷命官,可以治你死罪!识相的话,还不快快住手!” 萧程宛如听了一场笑话般,哈哈大笑起来:“朝廷命官,你也配!”接着揪起邹荣的衣领发狠道,“刚才被你朋友打断,我都忘了打了几拳,那就重新来吧。” “啊别别别!”邹荣疯狂摇头,鼻青脸肿的哭着求饶,“我,我可以给你钱,要多少有多少!” “刚才不是还要治我死罪吗,那你就好好看着,永远记住我这张脸。”萧程掐着他的下颚,再道,“还有,你的钱太脏太臭,我只要命。” 他松开人抬起脚奋力一踢,将人踢下了庭玉坊三楼,掉进春水河里。河上花船内的客人见这景象先是惊叫一声,后来便全出来看戏了。 邹荣在水里上下扑腾,而那些人对他只有纷纷议论。 “朱内官,我有事要面见官家。”赵眄站在赵琇的寝宫外。 “安王稍后。” 赵琇饮了药之后才宣赵眄觐见。 “臣,请官家安。”赵眄瞅见朱内官刚端下去的空药碗,关心道,“爹爹还在喝药?” 赵琇不在意:“老毛病了,你来见朕想说什么?” 赵眄奉上备好的奏疏:“这是臣新查到关于济河瓦子一案的线索。” 赵琇展开细细看起来,越往后看喉间的难受劲儿也就越大,再次咳起来。 “杜自全此人私藏私贩火药多年,所得钱财全都存于自己的私库里,现已被臣查封。其实淮庄一案就已牵出火药,臣因怕打草惊蛇才隐瞒不报,后续私下探查,未曾想杜自全竟敢栽赃他人,炸了济河瓦子,以致牵连了更多无辜之人。 从淮庄王狐到兖州李绪再到杜自全,层层相扣,传递消息之迅速,不得不令臣多想。” “你的意思是,朝中还有其他人给他们通风报信?” “官家,我朝能有今日实属不易,杜自全狼子野心将火药销往海外,无疑是为后世埋下祸根。今天下安定富庶、百姓安康居福,官员之中又岂能容这些人为民做主?” “杜自全现在何处?” “庐陵府。” “你去再查。”赵琇挥手撇掉了奏疏,又道,“至于杜自全,抄家斩首。” “臣遵旨。” 杜自全一案令朝野轰动,前不久还高调的在御街上叩谢圣恩,到今日恐怕连赏赐都没躺热就人头落地了。 谏院的官员们纷纷上书请求彻查,严防此案再次发生,一封封奏疏把赵琇的御书房都堆满了。 徐遗腰伤已大好,功劳还要仰赖他家中每日都会莫名冒出一些上好名贵的药膏,却不见人来送。 徐遗端详起药瓶,阿程,你这又是何必…… “公子,有个人来送帖子,却不说是谁。” 徐遗展开贴子,上面只写了:望天楼一叙。 徐遗踏进望天楼,便立刻有人引他至一雅间。他推门而入,见一男子身长如玉,背对他立于微风吹过的窗前。 “在下徐遗,敢问阁下尊名?” 男子转身,徐遗甚为意外,随即正色行礼:“臣见过太子殿下。” 赵瞻温和笑着:“不必多礼,请坐。” “常听勉知提起你,今日总算得以一叙。” 徐遗:“不知殿下要臣前来,所谓何事?” “我要你替我去一个地方,找一个人……” 赵瞻把话说完后,轮到徐遗觉得疑惑不解:“殿下为何不想把这事告诉安王?” “此人当年被贬的案子,是我办的。”赵瞻的神色仿佛飘去很久之前,眉宇间染上几丝不忍,“告诉勉知,他难免会因为我而生出许多顾虑,不好叫他牵绊住,你能明白吗?” 徐遗应下:“臣明白,臣明日就启程。” “请。”赵瞻举起茶盏与徐遗同饮。 行李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徐遗仍觉心里头空落落的,他拿起某瓶药膏,思前想后还是动身去了质子府。 有庆一见他来心中高兴,二人互关心了伤势,有庆便滔滔不绝地给徐遗讲述近日萧程的状况,把暴揍邹荣讲得是眉飞色舞。 邹荣在庭玉坊被打的事情,徐遗也有耳闻,下手的程度确实符合萧程的性子。 “你来做什么。”冷冰冰的话语落在相谈正欢的有庆和徐遗身上。 有庆讪讪对徐遗一笑,想要表示世子就是嘴硬,心里还是很关心徐相公你的。 “我来谢谢你的药。” “什么药,我没听懂。” “要是想送的话也该送新的,这几天的药,我全都在你府里见过。”徐遗边走上前边道。 萧程的视线先是盯着徐遗的腰,见走路姿势也与以往一样,确认大好之后才把视线对向他的眼睛。 却不知自己盯着徐遗的腰看了许久,此刻人已经在阶上了,他连连后退几步,忙说:“你看错了吧,我府里的全都给有庆用了。” 徐遗见他躲着的模样,心又被刺了一下,停下道:“阿程,我们这样还要到什么时候?多日不见,你就一丝也没想过我,不想见我?” 萧程撇过头:“我没有心情听你说那些乱七八糟的。” 明日就要离京,今晚我想见见你。 徐遗张开口又闭上,把这句话给带回了家。 彻夜难睡的,不知又有何人…… 第61章 一匹快马疾驰北上,一路绿意逐渐稀少,嫩黄的叶子被飞扬起的斗篷甩在身后。徐遗马不停蹄花了五六日进了昌泊。 知县府。 徐遗站定在昌泊县府门口,道:“在下想见张知县一面,烦请门房通报一声。” 门房瞧了他一眼,回:“我们这没有什么张知县,你说的哪位?” “张熙岱。” 门房想了一会儿,不耐烦地挥手赶人:“没有没有,你到别处问去。” “敢问现在是何人任昌泊知县,我找他。” “是我。” 县府的台阶下停了一座轿子,下来一人答道,徐遗寻声望去,一位身着知县官袍的中年男子向他走来。 知县上下打量风尘仆仆的徐遗,问道:“张知县已故多年,门房是新来的,不知道他。” 徐遗惊讶:“已故?” 知县微笑点点头,伸手:“里边请。” 张熙岱已于三年前病故任上,现今由齐复接任,也就是徐遗眼前这个人。 徐遗哀叹一声:“此程前来本想拜见,却不料得到这个消息,不知他的墓在何处?” 齐复好奇:“应他遗言,葬在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我倒是好奇,张知县无多少相交朋友,故去后更是鲜少人问及他。见你年纪轻轻,难道是从前与他见过?” “晚生不曾见过,但是读过他的词。” “哦?”齐复挑眉,“他的词向来颓靡浮华,一味讨巧卖弄,其人又爱流连花间柳巷,更是被人批为毫无文人的精神气韵,骂小家子气。你既读过,应当摒弃才是。” 徐遗笑道:“晚生敢言,作此批评者无非自己也沾染了这样的习气,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张知县的词一出,这些人便有理由群起而攻之,好掩盖自己身上的轻浮风气,又怎会去细究其中真意呢?” 齐复听闻这般言论,一时看着徐遗不说话,其实心底已有思量。 徐遗:“这都是晚生拙见,让齐知县见笑了。” “你与我见过的那些读书人倒是不同,此番前来也不是为了拜见张知县这么简单吧?” “不瞒齐知县,晚生从庐陵来,奉命来寻张知县的那本诗稿。” 庐陵? 齐复有些提防:“那倒是有些不巧,那本诗稿我也没见过,明日我让人去找找。县府里还有些厢房,让人收拾出来,你暂且住下,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徐遗在想再问些问题,但齐复已经起身匆匆离开,他心疑:为何一提起庐陵,这个齐知县的态度就变了? 第二日大早,徐遗就在县府里厅堂等候,日上三竿了,才等来齐复。 第69章 徐遗:“齐知县,寻诗稿虽是正事,但张知县既然故去,晚生理应去墓前一拜。” 齐复岔开话题:“诶,不急,我先带你去个地方。” 齐复带着徐遗来至一处坊间,此地是昌泊最为繁华地段,歌楼酒馆、瓦舍茶坊一应俱全。 “揽云楼。”徐遗念着眼前一座牌匾,“这是何地?” “进去看看就知。”齐复脸上笑意颇深,拉着徐遗就往里面走。 “这是齐知县呀,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里头走出来一中年女子对齐复行礼,瞧见他身后的徐遗,喜盈盈道,“这公子面生得很可是没见过呢。” “云娘,摆上好的酒来,昔娘子在不在?” 云娘会意:“在的在的,我这就给两位官人叫去啊!” 徐遗了然,停下推拒:“齐知县,我有要事在身,来这恐不合规矩,若齐知县走不开身,那还是得空了再谈吧。” 齐复却苦口婆心相劝:“庐陵到昌泊,难免要劳累奔波几日,我们这地儿啊,虽不及庐陵,但这昔娘子的唱乃是一绝。当初张知县刚上任时,也是被昔娘子所折服,这诗稿找起来得费些时日,你且安心在这听完一曲,不会怎么样的。” 说话之间,二人就来到一间开阔雅致的厢房。赏曲的酒备好,齐复尝也没尝,连屁股都没坐热便想离开。 徐遗不知所以:“齐知县,这……” “你坐着你坐着,我还有公务,先走一步。” 徐遗正欲追出去,身后响起一婉转动听的声音:“公子既来了,听一曲再走吧。” 徐遗顿身回望,只见一抹清丽的身影隐于雪白的纱幔后,看不清容貌,只怀抱一把琵琶向他微微欠身。 “此非我本意,叨扰了。”徐遗道歉后就想离开。 纱幔里传来轻轻笑语,却略显遗憾:“还没有人拒过我呢,公子是第一个。要是齐知县回头问起来,叫我怎么回答?” 徐遗兴致索然,但还是重新坐下来。 “公子想听什么曲子?” “都可,昔娘子决定吧。” 昔娘子在窗边的椅子上落座,起手势,轻抚弦,琵琶的音色悠扬,佐着昔娘子婉转的吟唱盈满整间厢房。 徐遗感觉面前似有清风拂过,他朝窗外望去,恰巧有云从树枝间穿过,清风带着几片飘落的树叶进屋停留。 昔娘子明媚的双眼铺着一层水雾,嘴角的笑意始终挂着,她唱道: “忍把相思付泥土,有情者无心肠,望来时路。烟愁叶萧疏。” 弦音突换成切切哀悲,昔娘子抚弦的指尖也无意识发抖,徐遗听出变化,凝神紧盯着纱幔。 “昔日琼台改荒芜,今有遗恨凋芳骨。何凄凄?又凄凄。零落栖此处。” 昔娘子唱罢,厢房里仍是哀婉氛围,这本是一曲道尽女子受情郎抛弃而凄凄哀怨的故事,可是某些词句上倒让徐遗生起想往下探究的想法。 “昔娘子果然好曲,词中感情真切,令听者闻之不免跟着伤心起来。” “那公子落泪了?”昔娘子将琵琶放置架上,尚有一滴泪在颊上挂着,她没有将它拂去,只是倚在窗边。 “没有。”徐遗如实回答。 昔娘子笑起来:“以往的人听完这首,多多少少会替词中女子落下几滴泪,再问我这女子最后如何了,公子就不好奇?” 徐遗蹙眉:“‘零落栖此处。’这已经是答案了。” 昔娘子不语,抬头望向天空,自她来这揽云楼,每每从这里看去都能见到一片白云寂然不动,无论风吹,不管雨落,它始终在这陪着她。 这揽云楼干脆叫锁云楼好了。 “是啊,此处即是她的归宿。”昔娘子低下头,看向稳坐不动的徐遗,像是在说笑话一般,“还有人把我当成这词中女子,想要挑开这层纱幔带我走,承诺不让我与这女子一样。倘若她真的需要别人怜惜,又怎会甘愿栖在此处呢,公子说是不是?” “我非女子,亦不能想。不过要问也应当问她本人,旁人再如何解读也是徒劳猜测。” 昔娘子低眉敛愁,释然道:“说的极是,我想她今后大概会安心的罢。” “在下有一事相问,还请昔娘子告知。” “公子请说。” 徐遗反复研读最后那几句唱词,道:“敢问这首曲子是何人填词?” “是我填的,怎么了?” “只是觉得有些熟悉,昔娘子是否读过张熙岱的《弃琼台》?” 昔娘子点头,念出那句:“‘何凄凄?敢凄凄。再把高楼住。’” “是这句。” “这句词,公子可知说的是什么吗?” 徐遗岂会不知,这是张熙岱一生所著诗文中最有名的一首,也是这首让人抓住他言语讥讽朝廷官员有结党营私之嫌、暗嘲当今官家为政不勉的错处,从此贬黜不得入京。 后来张熙岱的词便离不开揽云楼了,揽云楼的一切成了他的倾听者和诉说者。 昔娘子又慢慢说道:“这首曲子我唱了多年,唱给无数人听过,但听懂的也只有张知县和公子二人而已。那在公子眼里张知县是个什么样的人?” 徐遗恳切:“想来张知县敢在前程有望之时,能义无反顾为有冤者鸣不平,才至一生仕途坎坷,高志难落,却也不曾起过攀附之心。这份孤勇,在下佩服。” 昔娘子再次触动,幽幽道:“有冤者,至今仍有冤,也让为他说话的人成了有冤者……” 徐遗正思考着这句话的意思,昔娘子便微微欠身:“公子要找的东西就在这纱幔背后。” 清丽的人影缓步离去,徐遗等到看不见昔娘子的身影才挑开纱幔走进去,靠墙的长案上摆着一本诗稿。 徐遗快步走近拿起它,一页页翻看。 第一页便是那首《弃琼台》,后面还详细记录这首词背后的那桩沈家大案,而昔娘子便是里面失了双亲的女儿。 贵筵岂知吃饭苦,有心者下琼台,难依明主。狡计饱肥肚。 常有恨泪浇筷著,又有浊水埋忠骨。何凄凄?敢凄凄。再把高楼住。 《弃琼台》后,多是正言不讳地痛骂当朝种种弊政,骂地方官员苛捐杂税鱼肉百姓,骂韩骞与吕信二人结党营私排除异己…… “世人都道张兄痴山爱水,却不知这首首血泪之后的至诚盼切之心呐。” 齐复与徐遗站在张熙岱的墓前祭拜,墓碑上已爬满青苔,四周有青草覆盖,生机盎然。头顶树枝如伞倾下,可挡风雨,可阻飘雪。 墓边不远处的河水于昼夜间不断流过,水声清透,水面澄澈见底,游鱼自由四窜。 徐遗拱手弯腰郑重地行了学子之礼,才道:“张知县与此处山水长眠已久,该让世人听见这里清澈动听的声音了。”又羞惭地转向齐复,“先前在揽云楼不知齐知县的用意,以致误会,是晚生的不是。” 齐复笑着摆手:“欸,这些都是题外话,你不必放在心上,张兄也不会在意的。” “诗稿既已拿到,晚生也该启程回京,多谢齐知县这几日的招待。” 回县府途中,在某个暗处有人对徐遗虎视眈眈,再准确说来,是对他手中的诗稿虎视眈眈。 第62章 齐复在揽云楼设宴为徐遗饯别,酒过三巡,正到了临别之际。 昔娘子本来不在席上,这时却抱着琵琶进了厢房,吩咐人关好门悄声说:“两位相公不知可带伞没有?这天边有乌云飘过,眼看就要变天了。” 徐遗与齐复对视一眼,明白了昔娘子的意思,徐遗举起酒杯:“我这还有一个忙,得请两位倾囊相助。” 昔娘子点头会意:“公子随我来。” 揽云楼暗处蹲守的几人盯住徐遗随着昔娘子到了一间厢房里去,便暗中跟了上去。 徐遗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而后脚步一直追到一辆马车附近。 昔娘子看向马车的方向:“公子放心,这揽云楼的打手身手极好,不会有事的。” 而她身边一个跑堂装扮的徐遗则是感激道:“多谢昔娘子了。” 昔娘子再开口时便有无尽担忧:“张知县是个好人,这本诗稿倾注了他一生的心血,公子此去定要万分小心。” “我会的。” 马车已经出发,徐遗稍待了一会儿,拜别齐复与昔娘子后乘上快马改道而行。 只是还有个讨人厌的尾巴怎么甩也甩不掉。 徐遗干脆勒马停下,回转道:“阁下紧追不舍,想做什么?” 那人不语,下马后右手默默地往背后探去,握上了一把短刀。 徐遗神色不惊同样下马,但把马牵到一边树上绑起,这可是匹良驹,折进去他还怎么回京。 林中有风簌簌吹起,地上枯叶与新落下的混在一起。徐遗清亮的眸子里映着对方的一举一动,片叶之间,刀尖飞扑而来,他一个闪避躲过。 趁着对方反应的空档,抓住握短刀的那只手臂,他意图明显,那人顺势朝他挥砍一刀,只得暂时拉开距离。 第70章 “纵然你不说,我也猜得出。你是为这诗稿杀我,这诗稿对谁最不利,你便为谁而来。” 那人邪笑一声:“少废话!” 又是一刀飞来,劈开了阻在两人之间的一片树叶,徐遗翻身避开,脑子里回忆起萧程教他的几套防身之术。 “别让你的正面对着敌人。” 刀尖逼近,横劈而来,徐遗仰头微微下腰,脚步再灵活变换,绕背飞踢一脚。 “占得上风就要趁势杀得对方无还手之力。” 那人转身攻来之际,徐遗冲过去重拳砸下,可是他于这方面实在天赋有限,无法再短时间内对对方造成连击。 以致于他留了个突破点给对方,那人短刀霎时间换到了左手,刺向徐遗扫过来的手掌。 “呲” 徐遗衣袖被刺破,鲜血从细长疼痛的伤口流出,值得庆幸的是他及时撤出,伤得不深。 “被反击也没事,至少别让对方看出你害怕了。” 徐遗的进攻断了,一时间难以找回章法,他紧握拳头伺机而动,一遍遍想着萧程用在他身上的反击之法。 “暂时露出破绽,让对方掉进你的圈套里……” 那人的短刀刀尖滴着徐遗的血,滴在一片枯叶上,忽然又是一阵风吹来,恰巧把让枯叶翻了个身。 “凝神,就是现在!” 就在对方近身的那一刻,徐遗欺骗性地侧身,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挥拳至对方手腕,抢下来那把短刀。 他拼尽全身的力量将对方放倒在地,冷冰冰的刀刃架在了人脖子上。 奈何那人眼神如狼似虎,抬脚踹开了徐遗还想继续反击。徐遗连人带刀滚到一边去,那人双眼满是杀意,正朝他怒冲过来。 徐遗接连几个翻滚躲闪,手上青筋暴起向上刺去,豆大的汗珠从他额上滴落。 他冷静凝视眼前断气的人,可心跳不由他控制快速跳动,呼吸也加快:“……我本不想要你性命。” 他抑制住深想的冲动,果断推开人,解下缰绳快马加鞭奔向庐陵。 同是一处林间,一辆马车塌成破碎木条只剩一半,车帘上溅洒点点血迹,地上还躺着好几具尸体。 不过,徐遗的死讯比他本人还要早到庐陵。 那群言官再次带着各自的奏疏条陈踏破了赵琇的垂拱殿,所上之言无外乎: “我朝官员回京途中惨遭劫杀,尸首遭辱,有如此藐视朝廷律法者,当以重刑待之。” “人命随意杀害,罔顾律法罔顾朝廷,甚至罔顾天子神威……请求官家彻查。” 赵眄在安王府急得跳脚,他只知徐遗出京办事,却不知具体办的何事,再得知消息竟是他的死讯。 他喝了几口闷酒才吧砸出不对来,徐遗是在途中遇险,必定是遭人暗杀,昌泊那边又怎会这么快知道他身死的消息。 如果不是这样,那这个消息又是谁传出来的,还闹得满城皆知。 哎呀! 他一拍大腿,喊来吴内官:“你去躺质子府,若是人出城了就把他给我抓回来!” “世子!世子不好了!徐相公他……”有庆才刚在街上转几圈就听闻人人都在谈论某个官员惨死在回京途中的新闻。 萧程听见徐遗的消息,神经顿时紧绷起来,此时心急如焚:“他怎么了!” “世子你别急,这个消息还不确切,只是有人说有个官员回京路上被人暗杀,说不定不是徐相公呢,只是此人恰巧也离京了呢?” 恰巧,这天底下哪有这么恰巧的事。 萧程忽觉自己心间的血肉无端搅在一起,搅得他呼不上来一口气。 有庆见他闷声不语,在心底一个劲儿的悔过,暗骂自己说这个消息做什么!前些日世子就因徐相公悄悄离京而烦闷,就连安王那儿也问不出怎么回事,如今又…… 地震时那种找不到徐遗的感觉又回来了,如同有一把利刃剖开萧程的身体各处,钻进填满不留一丝缝隙。 有庆碰了碰愣着不动的萧程,揪心道:“世子,你在看什么呢?” 院中那处拱门,徐遗又笑着走进来了,然后就站在那不动,嘴巴一张一闭,却无声音。 萧程听见了,知道他在喊什么,他在喊“阿程。” 他眼睫像极了雨中挂雨的屋檐,星眸不再璀璨,被一层朦胧的湿雾铺盖。 抬手擦去碍人的雾,眨眼间拱门处没有任何人影,徒留院外垂落的瘦弱柳枝。 “……我要去找他。” “世子!” 萧程刚踏出门去,就被萧瑟的秋风给打了回来。 有庆死拉着他,也是一样着急,但尚有一分理智:“世子不可呀,我们再等等安王的消息,安王一定有办法的!” 萧程决心要走:“有庆,我不能赌第二次,我怕来不及了……” “世子!”有庆拦不住他,眼看萧程拿上屋子里的一把短剑,不管不顾的往马房奔去。 马儿似是感知到了他的情绪,不用他命令便朝出城的路奔驰而去。 他不知道徐遗在哪儿,也不知道往哪儿去找,但确信自己只要出了庐陵,就一定能把人带回来。 宝州是这样,涑水河下也是这样,如今更该是这样。 朱雀大街上忽然冒出一匹快马,行人们骤不及防,纷纷往路边躲去,有些还摔了几跤。 “阿程,别急……” 是徐遗的声音,萧程勒紧缰绳放慢速度,抬眼找寻那日日都在痴想的身影。 他的前头同样跑着一匹快马,正离他愈发遥远,也愈发难追。 一支穿心箭射中了那快马上的人。 这不是他的梦吗…… 这是梦…… 于是他停在梦里,不敢往前跑了。 “世子——” 吴内官在他身旁停下,总算是能缓口气,他道:“世子,安王请您去飞星楼一叙。” 萧程怔怔望着即将穿过的城门,没有回他的话。 “安王说了,他有你想知道的消息。” 被横冲直撞的快马吓得大惊失色的行人站在路边对他们二人指手画脚,讨论起来。 “安王还说了,出了这个城门,才是真正害徐相公回不来,也会害了你自己。” 萧程迟迟回神,看了吴内官一眼点头,再望城门一眼,便往飞星楼而去。 “你啊你,真是关心则乱,差点连自己的小命都保不住了。”萧程一现身,赵眄便压不住着急的火气,可见人魂不附体的模样又把这火气给赶走了。 “我还是出不去这个城门,只要我做一日萧程,就一日出不去庐陵。” “你……”赵眄一时语塞,为他倒了杯酒,慰道,“你细细品品,盈之此次怕是秘密出京,那这事又有多少人知道?既然要他死,那悄悄杀了不就完了,这身死的消息为什么又会传得满城皆知?无非是想引出让他秘密出京的人而已。你这一去,不就昭告天下,你就是那个人吗。” “忠爷那次,他们已经用过这个方法了。” “再有你的身份,在外人眼里,他只是你的世子接伴。你若是被发现了,一盘问,他就会被冠上通敌的罪名。” “到时候,你和他都得死。” “阿程,你信他吗?” 萧程终于抬头正面回应赵眄:“我信。” 待到天黑,赵眄可是废了一番辛苦把萧程灌得死死的,够他睡上一天一夜了。 有庆在他身旁照顾了一整晚,也听了一整晚的“徐遗”、“盈之”、“骗人的王八蛋”云云。 一声声“徐遗”唤出口,恍若真把人唤来了。 屋内细小的动静将睡得不深的有庆惊醒,霎时间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叫出声,他这是看见真人了,还是遇见真鬼了。 “徐……徐相公。”有庆捂着嘴尽量压低震惊的声音。 他看见徐遗立在微微天亮的光线下,照得他面庞明暗不清,也照出他满目牵念地看着床上坠在不安稳的梦中人。 “天快亮了,记得给他煮些醒酒汤,大醉一场身上容易发虚,如今天凉不少,再给他多备件衣服。” 徐遗说得很轻,不忍心吵醒萧程,他想抬手抚平那紧皱的眉头,但见自己的手沾满血污,便换了另一只手为他捏紧被角。 眼尖的有庆发现了那处伤痕:“徐相公,你的手受伤了,还是赶快包扎下吧。” 徐遗起身谢过:“不用了,我马上要进宫奏对,晚些时候再来看他。” 可这一旦沾染上等待的滋味,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就连天边的云彩都便得多余无趣起来。 一天等待,实在太过漫长。 当徐遗又重新站在那处拱门下,满心满眼笑着,嘴巴一张一闭。 “阿程。” 萧程听得真真切切,这声“阿程”很动听,这声“阿程”他有好多天,好多年没有听见了。 这不是在叫萧程,而是在叫许云程。 徐遗炽烈的目光再也不会偏移,萧程视线摹写着他肢体各处,是安然无恙的。 第71章 “阿程,看什么呢,是我呀。” 徐遗愈走愈近,萧程这才有了等到人的实感,他拉着徐遗进了屋,把人压在关好的门上,紧紧箍住他的肩。 四瓣唇贴在一起,滚烫的气息在彼此之间流连忘返,心跳也因此漏跳一瞬,再也没有规律。 萧程不问他为什么不告而别,为什么才回来…… 徐遗不问他为什么会担心,为什么大醉一场…… 他们都知道,此时意味着什么。 是思念。 是失而复得。 第63章 “你能再叫叫我吗。”萧程抵着徐遗的额头,心潮一波接着一波,融在对方的回吻里。 徐遗含情脉脉念着无数遍:“阿程、阿程、阿程……” 萧程先是捧着徐遗的脸看了许久,方觉此心悬系,恍如梦寐。 他一介飘萍,也有轻舟接着他了。 他们紧紧相拥因情动而发抖的身躯,徐遗隔着萧程的衣服轻扫他一身的伤痕,问出在心底徘徊已久的问题:“阿程,你恨我吗,从我们相见相识到现在,你恨过我吗?” 萧程微微松开他的臂膀,直视起徐遗的双眼,像轻风一般在上面啄了一下:“坦白说,恨过。比起污浊不堪的朝廷,那些将他人性命当作尘泥踩在脚下的恶人,却又不恨你了,但我确实想过要报复你。” “是真报复还是假报复?” 萧程又绽露出那灿然的笑容来,逗他:“你猜猜看。” 徐遗反握住萧程手,怕再次失去,有些难堪:“莫不是,莫不是你对我并不喜欢,却还要……” 萧程没料到徐遗完全想歪了,干脆用嘴堵着帮忙赶跑这个荒唐的猜测。 “哎呀,不是不是,不是这个。” “那究竟是什么?” “飞星楼的时候想宰你一顿,想故意提出别的要求让你为难,身份暴露的时候想痛痛快快把你打一顿,我还对你一通阴阳怪气的……” 徐遗轻声哼笑:“这算什么报复,还有那次以答谢之名故意让我吃撑,也是?” “嗯……”萧程略微躬身,把下巴放在徐遗肩上,“那时候我没把你吃穷吧?” “从今往后,你想宰多少顿都可以,我很会攒钱。”徐遗抬手拍了拍他的头,“我也不是那么喜欢吃冷的东西,只是怕你走了,又要见不到你。” 徐遗几近哽咽,萧程听来鼻尖泛起一阵酸楚:“那你可要攒多一点,攒久一点,最好是一辈子。” 一辈子,这三字太长太远,教徐遗不敢去想。 他默然无声,萧程便从他的眉峰一路亲吻至唇瓣,察觉到怀中人正微弱的颤动着,但他不去理会,只压着人的脖子往自己这边按。 于是,他的舌尖尝到了一丝咸味。 徐遗:“你是不是在安慰我?” 萧程:“盈之,我是喜欢的。” 得到认真的,肯定的回答,徐遗再也维持不住,萧程小心地吻掉他脸上的泪水:“盈之,别哭。” “你叫我什么……” “盈之,你的字。” 许是心神的定力一去不还,指尖拉进了最后一点方寸,唇与齿撞得痛了,也不管了。 两心生出相同的贪求,本就带着疼、带着欲、带着爱。 就此,随着它去做就好,随着它一步一步跌进明烛罗帐,直至失控…… “嘶……” 徐遗骤然倒吸一口凉气,萧程紧张地查看起来:“你是不是受伤了,我看看。” 入眼是包扎好的手腕,刚才一番拉扯让此处渗出血来,所以萧程的手不敢用力。 “还好伤得不深,不碍事的。” 可萧程竟怪罪起自己来:“自从和我遇见,你身上可是添了很多伤。” 徐遗捧起他低下的头,正视道:“走这条路,留下伤痕是必然的,并非是因为你的出现。阿程,皮肉之痛,是会好的。可是你呢?” 萧程直起腰凑近他,落下一吻:“这世间百般苦,我皮糙肉厚,样样都受得。” “可我想你好起来,能够睡得安稳,没有噩梦缠绕,再重新做回你自己……” 再次吻上时,两人都变得小心翼翼,同行之路上已是遍体鳞伤,生怕再扯出旧的血来。 徐遗:“接下来几日,我都是休沐。” 萧程的手沿着徐遗的双臂慢慢环到腰间,徐遗敏感地漏出闷哼,激得他瞬间收紧了力道。 两双鞋颠颠倒倒的散落在床边,发髻上的簪子不知何时被取下晾在一旁,萧程的手背拂过徐遗的发丝,顿时生出难耐的痒意,令他不得不松开搂着腰的手臂。 徐遗感觉萧程有些退意,便欺身上去,指尖勾着他的发丝,不许人逃走。 萧程始终觉得自己在对方的攻势下占不了上风,有点苦恼。床帐摇动之际,两人的头发盘结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 “哎……” 一道比先前还重的力量压着徐遗向身后倒去,萧程手快抽过软枕垫在他的腰下,另一只手也不放心地揽着,才不至于摔得太狠,但徐遗的脑袋还是碰到了床头的那个小木盒。 “疼,疼么?” “不疼。” 萧程将木盒移到角落,又迅速亲回去,徐遗睁着迷离的眼注视面前这个吻得忘情的人。 这小子怎么还亲不够呢? 徐遗强行分开他,郁闷道:“你打算就这么亲一宿吗。” “啊?”萧程懵着脑子停下,言辞错乱,“自然不是,但也……那个,我……” 他的心跳砰砰砰地,似欲冲破胸膛,同时也能感知到紧贴他的徐遗的心跳。 便更……不好意思了。 “别害羞,我知道你想。”徐遗眼中迸发出难以捉摸的情绪,灼得萧程只得躲避。 手心传来阵阵强有力的心跳,萧程惊得低下头,他的手掌正贴着徐遗的心口。 “因为我也想。” 徐遗抓着他的手腕,一个翻身调换了位置,碎发甩在萧程脸上,便轻柔地为人拨开,再扔掉碍事的软枕。 萧程急道:“……那个垫着,你或许会好受些。” 徐遗脑海里闪过许多画面,低头伏在萧程耳边,用气息带出一句:“我不需要用到它。” 气息扑过来痒得很,萧程难受得扭动一下,浑身燥热。 夜色如徐遗的长发低垂着,漏声绵绵不绝,萧程从他的眼里看见了熟悉的目光。 又是,羊入虎口。 徐遗暗示:“阿程,大胆些,就像那天一样继续就好。” “第一步,是宽衣解带。” 萧程久等不来徐遗的动作,才反应过来这是要他来做。他先是解下徐遗的腰带,接着再是自己的。 “第二步,要把床帐放下来吗?” 短短两句话就把萧程的耐心用尽了,就着徐遗的轻笑,撕下彼此的衣服滚作一团。 木床招架不住发出吱呀声,床帐如浪,自顾抖落下来,成了遮住此处的层层云雾,雾中风景隐隐绰绰。 秋风见缝插针钻进来,劈开云雾去赴会里头的热烈。有自高处坠落的瀑布,冲击水下躺着的石子;又有摆荡晃悠的树叶,纷纷撞上打来的秋风,才下枝头,又上风中…… 徐遗难以抑制地拥着萧程,有某种东西正撼动他的魂魄,叫他把持不住,唇触到哪儿,吻就落在哪儿。 萧程的脑子一片空白,四面埋伏着的哪还是温柔的徐遗,恍惚觉得自己浑身散架的悬在空中,快要坠下时又有一股力量托着他,循环往复。 平稳的气息被撞得断断续续,声音也就断断续续,却还嘴硬:“盈之,你……近而立之年,小心点……腰啊,这一点都不……!” “浑说什么呢。”徐遗故意放慢速度磨着他,省得又想些乱七八糟的,“应该,是我学得不到位。” “什……什么?” “俗子之爱,楼台月影。” …… “盈之,你在看什么呢?”萧程哑着声用手臂遮着眼,窗外的日光刺得他不舒服。 他才刚转醒,就见徐遗默默盯着床头一处,不是在看自己。 徐遗收回视线,带着笑眼捉来他的手心亲了又亲:“醒了呀。” 萧程疲惫地吐出一口气:“什么时辰了?” “不知道。” “那昨晚……是什么时候睡的?” “也不知道。” 萧程没好气地踹了下徐遗,忍着酸痛坐起身,发觉身上换了干净的里衣,他稍微偏头就看见那个木盒。 刚才盈之是在看这个吧。 他拿起木盒,语气追怀:“你不好奇这里头放着什么吗?” 徐遗点头:“好奇。” “那怎么不问?” “我猜它对你来说很重要,这珍视的背后一定很痛吧?我贸然问你,无疑是让你再次撕开这个伤口。” 萧程打开木盒,从里面拿出来一块面饼,神色黯然,叙说起来:“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个日夜……” 第72章 他只觉得双腿疲软,浑身无力。他口干舌燥,嘴里已无口水下咽,喉间的撕裂感仿佛要将他身体的水分抽干似的,令他只能用咳嗽缓解。 有位解差陈十听这咳嗽声耳朵都起茧子了,不耐烦地从身上解下水袋扔给他。 许云程抱着水袋如同干裂的大地渴求着甘霖,他正大口喝着,突然水袋从眼前飞走了,他怎么够也够不到。 另一个解差李三正打算将许云程从地上薅起来,就听到一声哀求:“我太累了,我想休息……” “哼!”陈十一脸不屑,“我们押着你都没喊累!你还想休息,快起来!”说完用脚使劲踢了许云程,许云程只好艰难爬起,重新迈着踉踉跄跄的步伐上路。 又不知过了几日,他们来到一片野林附近就停下,据说这里凶险非常,凡是离开大道误闯进去的人,没有一个出来的。 倒不是因为野兽出没,而是野林树木茂密深邃,难以掌握方向,一旦迷失就再难活着。 陈十和李三偏偏选在这里休息,加之暮色昏暗,这片野林更显阴森了。 他们把身上的重物都卸了下来,顿时觉得浑身轻松,随后支起了火,从怀中搜出一大块肉干大口吃了起来。又不放心地朝许云程的方向看去,见他背着身蜷缩在地上,像是睡着了。 陈十神神秘秘地从包袱中拿出一个水袋,在李三面前得意地晃了晃,他打开塞子,一阵酒香瞬间弥漫开,冲进鼻腔里,光是闻着,就觉身上的毛孔都舒展了。 李三问道:“你哪来的酒?” “这你就别管了!”陈十自己先喝了一口,这样好的酒下了肚,实在太令人心醉。 两人三下五除二地把酒喝完,只见陈十又从包袱里拿出水袋,李三一把抢过来,闻了闻,怎么是水呢? 他看见一包白色粉末倒进水袋里,瞪大眼睛,便喊:“这!你要干什么!” 陈十迅速捂住了李三的嘴:“嘘!别喊。”然后举着水袋往许云程那指了指,伸出手朝脖子一划。 “你要杀人?你莫不是吃醉了!” 第64章 “只要给他喝下这个,不出半个时辰就会断气,随便把他扔到哪里,到时候再寻个理由就是。” “我不干,被发现了咱俩吃不了兜着走。” “你放心,他这样的罪犯死不死的有什么区别。”陈十指着已经空了的酒囊,“你何时吃过这么好的酒了?这事办成了,咱就去曹驿丞那领赏钱,且不说这赏钱就够咱们干好几年的,单是这把柄握在手里,下半辈子保准吃喝不愁。” 李三听完很是心动,他早就不想再干押解这种辛苦的活了,也不知是事成之后逍遥快活的日子不停向他招手,还是喝酒带来的醉意让他胆大起来,便满口答应。 他们慢慢靠近许云程,喊道:“喂,起来了!你不是渴吗。” 许云程从喊声中睁开双眼,一脸不明所以的偏头看着他们,陈十一把将许云程拉起,递给他水袋。 就在陈十以为许云程就要喝下去时,对方紧握的右手霎时间挥向了他。 细密的沙子甩进了陈十的眼睛里,迷得他只好丢掉水袋,许云程用力推开他,他就一屁股倒在地上打着滚。李三见此情景一时反应不过来,他竟不是第一时间扣住许云程,而是跑回远处寻找兵器。 许云程早就醒了,隐约听见杀人的字眼,还听见曹远的名字,就意识到曹远他们还是不肯放过自己,便继续装睡,再见机行事。 他趁着这个空子,连滚带爬地想逃离这里,由于双手双脚都带着镣铐,行动多有不便。他顾不得别的,脑子里只有一个迫切的想法。 逃,无论如何也要逃。 “跑,跑了他……” “快追啊!”躺在地上的陈十大喊,“别管我,你自己追!” “他……跑进去了,我……” 许云程故意不往大道上跑,他跑进野林,此时天越来越黑,林子里更是伸手不见五指。他将身后的叫喊声甩得越来越小,但依旧不敢停下。 李三站在野林外一筹莫展,最终还是追了进去,干枯的树枝被小心翼翼的脚步踩断,他还时不时回头望,只要能看见那堆火光,自己就还能出去。 “啊!” 一道惨叫声刺破了李三的心理防线,吓得他拿不稳兵器,左看右看,勉强细听了一会,才知声音从林子深处传来的。 许云程来不及看清脚下情势,从高坡上摔了下去,他整个人贴着地面向下滑行,本能反应让他的手到处抓握。 漫长的滑行终于停了下来,他稍微活动身体,幸好,手脚都没断。不过刚才是真摔得狠了,他艰难地坐起来检查身体,身上皆有不同程度的擦伤。 李三跌跌撞撞地跑回去,心虚道:“他,他大概是死了。” “真的?” “真的!我看见他掉下崖去,这肯定是活不成!” 许云程手杵着一根木棍,他得想个办法取掉手脚上的铁链。他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觉林子越来越深,耳边没有任何声音。 他突然被一个硬物绊倒,顺手在地上摸了摸,摸到一个不长不短的东西,拿起就往铁链上敲,“叮”发出清脆的声音。他凑近辨认,这大概是一把短剑。 许云程二话不说用短剑磨着铁链,估计是短剑年头太久都锈了,所以磨起来异常费劲。 头上的天渐渐翻起鱼肚白,许云程感到视野清晰起来,他已经把脚上的铁链磨断,目前只剩下右手的了。 终于他的双手自由了,他不由分说地拾起铁链,朝它们狠狠啐了一口,再扔出去,扔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去。 许云程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他是逃了,还成功了,但是能去哪呢。 回茶亭县找陈伯?不行,他不能再连累陈伯了;去庐陵?可是到了庐陵,又该找谁呢。 他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爹,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许云程重新练起木棍,他得先走出去,才能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做。 时辰转到日午,许云程已经累得精疲力尽,这该死的林子到底有多大,自己好似再在里头打了几个来回,依旧走不出去。他捡起一块石头,往身旁的树上一刻,便再次上路。 口渴的感觉再次爬上他的喉咙,四肢也饿得发抖,就边走边找野果。还真让他找到了,他欣喜地寻来更粗更长的木根,使出全身的力气,往树上敲打,野果纷纷掉下落在四处。 许云程兜起衣服嘿嘿笑着,一路捡过去,一个果子也不想放过。捡着捡着被一堆压在枯枝下的东西吸引,他小心掀开,几块惨白骇人的白骨出现在他眼前,他目怔口呆,心想这是什么骨头。 突然,一块人的头骨滚落至许云程的脚旁,他嘴里的果子掉下来砸中了它,他忘记了身体的酸痛和疲累,一口气跑出十几丈远才肯停下。 许云程宛如无头苍蝇似的乱撞,只记得自己来到一处较为平坦的地面时,已经翻过了两座山。他的面前不远处有条水流湍急的河,不知为什么,看见河流打心底里高兴,只要顺着河流走,就一定能走出去。 许云程加快速度,可是不管他怎么走,那条河流依旧离他远远的,眼前景象渐渐模糊,河流树木都在晃动,又瞬间罩在白光里。 “嘭”的一声,许云程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忽而,马蹄震起了尘土,一匹马停在了许云程面前。一个士兵打扮的男子探了他的鼻息,发现还活着,立马朝着不远处喊道:“将军!人还活着!” 那位将军骑着马踱步而来,问:“他是谁?可有人认得?” 手下纷纷摇头。 “不会是南边来的探子吧?”有人说道。 这个将军下马大步向前,看清了许云程的面貌,发现他头发乱糟糟的,身体上遍布大大小小的伤痕。身上搜过了,没有能证明身份的物件,唯有一块玉佩引起他的注意,他便命人带回去。 “将军!万一这人真是探子呢,贸然带回营,恐怕不妥。” “那就更要带回去了,回营吧。”此人嗓音浑厚有力,让人不容反驳。 他们把许云程扔上马背,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营地奔去。 许云程醒来的时候已过去三日,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座营帐里,第一反应是自己到背水关了?他跑出帐外,看到这的士兵着装很特别,再往前踏一步时,被拦了下来。 “快告诉将军,人醒了。”这两位士兵用许云程无法听懂的语言交流,然后让他回帐内呆着,没事别乱走动。 那位将军撩开帐帘进来时,许云程正到处找东西,他几乎是把整个营帐翻遍了。这也惹来了别人的叱问:“你在干什么,按住他!” 许云程被扣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见那位将军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何会出现在渭川谷?” 什么渭川谷,许云程压根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嘴巴仍是紧闭,眼睛也看向别处。 第73章 “我们将军跟你说话呢,哑巴了!”一旁的小兵见他如此怠慢自家将军,不由得吼道。 许云程抬眼,只见这位将军有些年轻,装束也不一样,不像是南赵的。 “这是哪?” “这里是盘马湾。”刚才的小兵又说道,但介绍至他身边的将军时,语气和神态有说不出的自豪,“这位是元真将军,我们北真的战神。” 盘马湾?北真?这里不是背水关,不是南赵。许云程心灰意冷,他这是刚从一个虎口里逃出来,又跳进另一个虎口。 渭川谷在横野山的深处,已经接近北真的地盘了。元真在战后一直守在盘马湾,还定期带着人到周边山林荒漠里巡视,以防南赵搞小动作。 许云程是他遇见的第一个生人。 “你刚才在找这个?”元真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紧接着他挥手屏退左右。 “你是何人?”元真当时见到玉佩的时候,就觉得有些眼熟,但没敢断定。 “要杀要剐,随你便。” 元真把玉佩扔到许云程面前,轻笑道:“我没想杀你,既然你不说,我也不多问。但是收起你的小心思,千万不要在我眼皮底下做出什么事来。”他甩下这句话就走了,可许云程云里雾里的,实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这时,又有些士兵走进来,二话不说把许云程架起。 这些人骑马骑得飞快,许云程被倒放在马背上颠簸了一路。他们穿过一片荒漠,马蹄扬起的风沙糊了他满脸都是。 好不容易停了下来,他揉揉腹部,一抬头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到。 这里是盘马湾的俘虏营,专收战场上的俘虏与犯了事的北真士兵。不过那些犯事的北真兵只是随意的处罚,做做样子罢了。而真正的俘虏,尤其是南赵人,他们在这不配以人看待,做着最肮脏最下等的活,受尽欺辱。 许云程每走一步,就感觉周围的视线像筛子一样要将自己穿透,他不敢直视他们的眼睛,那种充满了愤恨、怨气的眼神令他浑身发抖。 看守他的人把他引到一座屋子前,再同这里管事的交代几句便扬鞭离去。 许云程跨进门槛那一刻,自己瞬间被罩在阴影里,他的面前站满了许多双脚,一个个拳头不留余力地捶打在他身上,新伤连带着旧伤在他的骨肉皮肤上生根。 疼,太疼了,许云程抓着某一只正在踢他的脚,可是这样,他们只会越来越使劲,他的伤口也就越来越疼。 终于,他的耳边清静了,他痛得在沙地上打滚,脸上汗水与泪水混在一起。 “别介意啊,我们这是,例行公事。” 许云程艰难地挪到角落,这里有他的床位。他躺在一层干草上,盖着单薄的被褥,臭汗味扑面而来,熏得他直干呕。 他小声啜泣,痛苦无力的感觉死死包裹着自己,每呼吸一次身体就疼,他多想扑在爹的怀抱里大哭一场。 在另一个角落里坐着一个男人,从许云程进来的那一刻就一直关注。望着许云程颤抖的背影,他叹了口气。 第65章 许云程不知多久没见到茶亭县的家,还有那些待他极好的乡亲们,他们全都一一出现在他眼前,耳边充斥着欢笑声,玩闹声。 忽然他闻到熟悉的饭菜香,果断地勾起了腹中的馋虫,然后听见有人在喊他: “喂!小哑巴,快起来!” 还未好全的伤口又被踹疼了,许云程睁开惺忪的双眼,呆呆瞅着干草垫,还有面前时刻落灰的土墙。 他回神过来,自己已经没有家了,又怎会出现在茶亭县呢。 他缓慢地挪动身体,整个人行尸走肉般前进,毫无生气。坐在门口吃着大饼的人见他来了,故意伸出腿,正巧碰上被绊了个趔趄。 “哈哈哈哈哈哈哈……”良久不绝的嘲笑无情地砸在他瘦弱的身上,他握紧拳头怒视回去,以范大为首那些常欺负他的人不以为意,屋内其他人也视若无睹。 他松开了拳头,自嘲地笑了声,能打又如何,他伸出去的拳头最终都会落在自己身上。 此时还早,但北真人送来的饭已经被洗劫一空,就剩下些残羹冷炙。 许云程兜起衣服,把碎成渣的饼全扔进去,他正吃着,面前出现一双脚,便下意识先把刚才搜罗的饼渣一股脑地塞进嘴里。 由于吞得太快,饼渣又硬,着实让他噎得不行,惹他一阵干咳。 “你慢点,现在没人跟你抢这些。”是个男人的声音,他的口音让许云程很熟悉。 他抬头,认出了人。 此人姓何,单名方字。许云程同他一个屋,却没有和他说过话,这名字是他听来的。 何方掏出一块大饼和一个小水袋递给许云程:“吃吧。” 许云程没有接过,何方一把塞到他怀里,顺势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这是我好不容易从他们嘴里抢下来的,你就放心吃吧。” 许云程仍旧无动于衷,他对何方在持强凌弱的人面前点头哈腰的样子就产生不了任何的好感,即便这人没有伙同他们一起对他拳脚相向。 何方不管许云程是否理睬,自顾自地说:“我看你年纪不大,是哪的人啊,怎么来的?我见你第一面的时候,莫名感觉到一种亲切,觉得你是南赵人。我也是南赵人,家乡在一个很美丽的地方,还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茶亭,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 许云程一愣,扭过头去看他,再仔细听他的口音,确实像茶亭县的。 “这个家乡我只待过几年,家父是做生意的,所以很早就随他出去了。唉,本想着老了以后能落叶归根,结果两年前在互市的时候不小心得罪了北真人,就被掳来这里做了苦役。” 何方的眼神朝南赵的方向张望,望着这走不出的草原,又望出草原的尽头,他忽然觉得那土地上满是树木花草,风里满是茶香的家园就在眼前。 “两年了,我再也见不到我的家人,他们大概觉得我已经死了吧。”何方的叹息里有无限的寥落,竟让许云程也跟着哀叹起来,他哀叹着不知何时才能为爹爹报仇雪恨。 何方陷落在自己的情绪里,感知不到许云程的变化,因为他太久太久没有找到可以倾诉的人了,接着说:“这俘虏营里关押的苦役绝大部分都是南赵人,前段时间来了一些,我听说是因为战败。不管是什么原因,说到底都是可怜人。一开始我以为大家同出南赵,是自家人,可是现在你也看见了,根本不是我想的那样。” “他们怎么打我的,就是怎么打你的,但是我不怪他们,因为想要在残酷的地方活下去,就必须这么做。所以啊,你最好避开他们,可千万别年轻气盛的同他们对抗,那种下场比在北真人手里好不了多少。” 何方转头见许云程发着愣,有些无奈:“你怎么老是不说话,难怪他们叫你小哑巴,莫非你真是哑巴?”他摇着头叹息一声,抄起工具就离开了。 何方又停下脚步,给许云程最后一句忠告:“对了,别妄想着把这事告诉北真人,他们是不会帮你的。” 这声叹息堵在许云程的胸口,手指抠着沾上饼面的沙子,他不信何方会有这么好心,同乡又如何,说不定他们是一伙的,现在就躲在别处等待他吃下这块饼,再来揍他。 他还是放下这些,再抓起衣兜里最后一点饼渣咽下,起身去了马场。 俘虏营的附近有着北真最大的马场之一,且都是骁勇的战马,这就是北真可以在草原上驰骋肆虐的最大底气。 百年前的一战,两国约定好,盘马湾的战马要定期送去南赵,这让北真人十分憋屈。再后来一旦他们抓到南赵人,就会把人送来这里当作养马的苦役。 渐渐的,这些苦役里,实力强硬、脾气暴躁的就自成一派,最开始聚起来一起抗争,后来发现无论怎么抗争都于事无补,便转为欺负自家人头上。 北真怎么欺压他们,他们就怎么将气撒在比他们更弱小的人身上。 逐渐的,就演变成一种惯例,一种规则。 每日清晨北真会提供吃食,并且只有这一顿,这些人先将自己填饱,最后才轮到其他人。马场的活也一样,他们总是姗姗来迟,等别人都干得差不多了,才慢悠悠地散步着来。而北真人呢,哪里有南赵人自相残杀的戏,哪里就有他们。 毫无道理的拳头,成为这里唯一活下去的希望。 许云程似乎已经接受了自己是小哑巴的身份,从刚来这时的春日到现在深秋时节,他从未开口说过一句话。 范大等人的刁难也不因他的沉默而收敛,则是把它当作一种默许,他们的拳头和咒骂仿若朔北的风沙一样在许云程的身上掸不干净。 即便是深秋,盘马湾也早早的冷下来,眼看寒冷的冬雪就要在明日落下一般。 俘虏营那破败不堪的屋子自然抵御不了严寒风雪,所以许云程常常在夜里听见牙齿打颤的声音,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第74章 屋内不是没有火盆,但还轮不到许云程来享用,范大每晚睡之前先把火盆放在自己身边,而跟在他身边的小喽啰也跟着沾光,对他也就更恭敬了。 许云程每每见着,心底一阵讽笑,又是一群周锁,一想到这个人,他便忍不住啐上一口。 好死不死的,正让范大听见了,安静的屋内响起暴躁如雷的声音,范大指着许云程大骂:“你个小杂碎!敢骂起你爷爷我来了!”说着就要起身冲过来。 “诶,范大爷,别生气嘛!”何方见状赶紧拉住范大安抚起来,又把他拉到一边说起悄悄话。 许云程麻木地等着狠狠揍他的拳脚,不知何方同范大说了什么,范大竟然没有找他麻烦。他看向何方,对方递给他一个放心的眼神后就躺下了。 许云程低下头,有些吃惊,回味刚才的眼神,心里很是复杂。在这人人怕范大,人人恭维范大的地方,大家只有看戏的份,可是何方帮了自己,他们不是一伙的吗。 他紧闭双眼甩甩头,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许云程,你除了自己谁都不可相信,你已经吃过一次亏了。 第二日醒来,毫无意外是冻醒的。 许云程看着屋外狂风呼啸,卷起的沙土势必要将人吞噬。屋子里的人蜷缩在被窝里,贪恋着那点即将冷却的温度。柴火早已烧尽,火盆完全冷了下来,谁都不愿意去外头拾新的。 盘马湾的马已经迁徙,他们不必每日都去干活。 突然,外面响起一阵骚乱,盖过了风声。范大派出一人去查看,不一会儿,只见这人一脸欣喜地跑进来喊道:“发冬衣了!发冬衣了!” 众人一听,撒开腿一窝蜂地蹿出去,扎进抢夺冬衣的行列当中。何方招呼许云程一同去,瞥见他不愿挪动身体,便强行架起他。 许云程出了门,远远地就瞧见了跨坐在马上的元真,他身姿挺拔,手握长枪,在风里也巍然不动,他的马也同样威武无比。 元真许是感知到了那道目光,双眼与许云程对上,偏头对他的副将说了什么,然后骑马离开。 范大穿上了保暖的冬衣,身上不再寒冷,他的精气神也跟着回来,转头就耍起了威风。 许云程被要求捡柴火,正要动身时,有人拦下了他,他在一众好奇的目光走进了元真所在的主帐。 这几月以来许云程的动向元真知道得一清二楚,他在手下的回禀中了解俘虏营管理的混乱,范大等人的恶行,最让他感到愤怒的是北真人无差别欺辱南赵人的行径。 自他掌边防军权以来,一直秉承着善待俘虏,犯错一视同仁的原则。只不过不常来巡视,底下人就能公然违抗军令。 许云程一进这屋子,压迫感就朝他袭来,纵使烧着炭火,元真的存在也让屋内温度下降几分。 此次谈话,元真依旧屏退左右。 “什么时候想说实话,只要你老实交代,我会让你离开这里。”元真暗自查许云程的底细,监视他的动作,竟没有任何线索,只得出许云程任人欺负的结果。 离开这里,许云程心动了,但在元真眼里他身份不明,离开这里又能去什么好地方呢。 “不知从何说起,那说说你身上这枚玉佩。” 许云程的玉佩确定为北真之物,纹样也不是普通人家所能佩戴的,断裂之处圆润非常,看样子把玩了很久。 许云程从衣领里摸出玉佩,酸涩感涌上他的鼻尖,这是他唯一留有念想的物件了。 阿程,记住娘的话,当有人来问你这枚玉佩的来历,千万不要告诉他…… 许云程脑海里又想起娘的临终遗言,他又把玉佩放了回去。 “我没什么可说的,我也不懂你问什么。” 元真倒也不生气,他有时间耗着,走之前抛下一句话:“你想清楚之后,可以凭这个随时来找我。”他丢下一枚精巧的箭矢,还嘱咐他的副将元瀚亲自送人回去。 许云程弯腰捡起箭矢,上面刻着一个“元”字,这是元真家族特有的信物。 元瀚护送许云程回去后,又将范大喊了出去,二人不知说了什么。等范大回来时,他怒目圆睁,鼻孔呼出粗气,头上青筋暴起,下一秒就想将许云程提起来,要把他揍到吐血才肯罢休。 “叛徒!” 许云程无语至极,被冠上这么个名号,他却不想辩驳争论。一群昧着良心、胆小如鼠、助纣为虐的人,以武力和蛮横为道理,不比他许云程好上多少。 自元真来后,俘虏营以一种诡异的和平相处到来年春天,积雪逐渐褪去,盘马湾马场的草地又重新长出,当大地不停地震动时,那是成百上千的马儿从遥远的地方迁徙回来。 许云程喜欢和马呆在一起,觉得自己同它们是一类的,同情它们生来就做战马,不是上战场就是待在这封闭的马场里,辽阔的草原并不是它们的家。却又羡慕它们,至少它们可以尽情奔腾。 对于马的习性,来自他和父亲的闲谈,听着父亲与马的趣事,所以从小便想和父亲一样做个铺兵,可以走遍大好山河。 可世事无常,物是人非,就是在这样的料峭春寒里,自己家破人亡。 他照常地给马儿洗刷鬃毛,正听到旁边的人闲谈: “听说那个叫元真的将军可厉害了,去年和南赵打的那一战就是他指挥的,背水关可是有十多万人啊,说没就没了。” “是啊是啊,年纪轻轻的,战功可不少。” “我还听说,咱们的冬衣和每日三顿饭都是他定下的,否则我就要冻死在这里了。” “我见过他好几回,人是挺冷漠的,但看着不坏。” 有个听不下去的,搭腔道:“啧,我说你们啊,怎么总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你威风,你怎么还待在这做苦役啊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此人撂下毛刷,振振有词道:“施点小恩小惠就算好,那怎么不放我们走呢。十多万人啊,全部杀光,咱们也是南赵人,总有一日我们也会被杀掉!” “那照你说……” “哼!照我说这些北真人就是贼寇!” “那你怎还穿着他送的冬衣,脱下来啊。” 他挥舞着双臂,嗔怪道:“去去去,我这是为了保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许云程冷哼一声,继续刷毛,这样的场景不止上演过一次。 “欸!我说小哑巴,你不是和那元真熟吗,你觉得他怎么样啊?” 许云程不理睬他的奸猾语气,自顾地牵马到别处去,没走多远,身后就传来打骂声:“大胆!谁让你们背后议论我们将军的,他可是北真的战神!怎么你们南赵人打不过全军覆没了,只会在这犬吠呢。” “南赵无将无才的,我们将军只是试探几回你们就信了,还真是蠢货。援军又到得太慢,是不是你们看见我们骁勇的北真骑兵吓得走不动了哈哈哈哈哈哈……” 刚才议论的几个南赵人灰溜溜地跑走了,南赵援军到得太慢这几个字刺得许云程心口疼,当初那封诏令一下,恐怕天下人都会认为是父亲害得这场战争失败了。 许云程刷完马儿的鬃毛,就坐在落日的余晖里,夕阳就像种在地上一样,云层很近,仿佛他伸手就能摸到似的,可他一伸手,才知道天是那样的远。 周身错落的马蹄声听着很舒服,远处的马儿吃草喝水,它们的影子被拉长覆盖在他的身上。 此时无人来打扰他,他的灵魂已经骑在飞快的战马上奔跑,这是他一天中最喜欢的时刻。 “呃!”许云程背后传来阵痛,他闷哼一声躺在地上,眼前被一块东西蒙住。 那种熟悉的脚力又回来了,范大恶狠狠的带着人来打他,许久不打,拳头都觉得生疏不少。 范大报了那日被元瀚警告的屈辱,叼着草,哼着小调回到屋子里。 眼中留下滚烫的泪水让许云程知道自己还活着,他颤抖地掏出脖间挂着的玉佩,轻抚上面的纹路。骤然想埋怨起娘,埋怨起爹把他抛下,痛恨起这惨绝无理的世道,更加痛恨自己只会苟且偷生。 可真相如天。 他看见刚才骑着的那匹马已经离去,他被夹在这天地间,动弹不得。 他合着眼躺下,躺到日落月升,躺到出现漫天繁星。 “小哑巴。” 是何方。 何方依旧带着晚饭来找许云程,面饼塞到他手上时还是温热的。 他长叹一声也躺了下来,平静地说道:“有时候命运就是如此,它已经为你定好了所发生的一切,躲不开,逃不掉。” 何方瞥见许云程眼角的泪痕,还未完全干透,又说:“但还有时候,命运是可抗的,就是结果可能不太好。” 许云程睁开眼,他眼中倒映出炫目的银河。 “想家吗?” 许云程点点头,何方见他终于肯回应自己,心中无限宽慰。 第75章 “想从这逃出去吗?” 第66章 从这里逃出去? 许云程惊疑,何方莫不是疯了,他顾不得身上的疼痛,迅速从地上坐起来,左右遥看。 “你别担心,这个想法我只对你说过。” “你要怎么逃?”许云程压低嗓音。 不料何方大笑:“哟!你不是哑巴啊。” 许云程眸子暗了下来,脸上浮现些许尴尬之色,他之所以不愿开口说话,是害怕暴露自己其实被流放后逃走的,岂不是将自己往火坑里推。 何方瞧他不自在,不再打趣,随之正色道:“这条路线我观察了很久,但是这里看守太严,没有机会探查路况,所以我们只有一次机会。”他用手在地上画出一张简易的地图,直指盘马湾的出口,“这是个小边城,从前是互市,鱼龙混杂,只要到了这里,我们就安全了。” “你不怕死吗?” “我不知道。”何方遗憾地摇摇头,他握紧拳头,目光炯炯,“但我知道,倘若成功,我们就自由了!与其待在这苟延残喘,不如搏一搏。” 许云程仍旧不敢相信,他认为这件事难如登天,重新躺下,正对银河。 传说天上的北斗星会指引人方向,他的目光搜寻了一遍,没有找到它在哪。反而摸上怀中凸起的地方,这是元真留下的箭矢。 “两个月后,这里的草会被吃光,所以这些马会迁徙到别的地方,那一天北真人的戒严就会松懈,是绝佳的机会,一起回南赵去吧。” 许云程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他脑子里乱得很。 “没关系,你要是想好了就来找我,那天晚上我会在离这不远的小山坡等你。” 两月的时间过得飞快,再过几天就是约定之日,自那晚后,许云程再次成了小哑巴。何方越来越焦急,却不敢催促,毕竟这是豁出命的事,得容人家再想想吧。 遇见许云程后,他一改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看见这个孩子的模样,就想起他自己,所以逃走的想法在心中愈演愈烈。 战马开始迁徙,北真人手里的马鞭颇为一致的在空中扬起一道弧线,马蹄过处溅起的水花与沙尘互为一体,在阳光的照射下形成薄雾。 马儿的嘶鸣揪起许云程的内心,何方在南赵还有家,而他呢,是故土的罪人。回了南赵,极大程度上会流浪街头,说不定大街小巷都张贴着逮捕他的海捕文书。 所以,他不能冒这个险。 他今日密切地关注何方,只为避开对方的视线,好不容易挨到夜间,他早早地躲进被里,蒙着头屏蔽一切声音。 何方在山坡上凝视远处的灯火,灯火闪烁,不见人影。他一直等,夜星隐在云层里,眼看就要天亮了。 何方失落地低下头,看来,他是不会来了。 许云程翻来覆去,干草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摩擦声,他的心砰砰直跳,难以安定。何方的床铺空着,他一夜未归,他出发了吗,现在到哪儿了,有没有被发现,人还安全吗。 他的脑袋越想越累,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快!禀报将军,有人私逃!” 天还蒙蒙亮,俘虏营便吵成一团,纷乱的脚步声踏进这里的每一间屋子。 北真人拿着兵器,要求许云程他们站成一排,一个个人头数清,到这里时,许云程意识到大事不妙,何方逃走的消息泄漏了。 当北真人指着许云程问何方的下落时,他双手掐着大腿,一个劲地摇头。 整个俘虏营找遍了,没人知道何方去哪。全部俘虏押在屋内,不可乱走动,否则打死。 许云程心中忐忑,他紧张地捏抚玉佩,默默地为何方祈祷,希望在一夜的时间里,何方已经逃出去到了安全的地方。 “人抓到了!”一声叫喊打破了保持许久的宁静。 许云程像一阵风蹿到窗边,趴在上面想要极力地看清被抓的人是谁,但是太远了,不一会人影就消失在俘虏营的主帐里。 只是过了几炷香的时间,许云程却觉得格外漫长,随后元瀚推开门请他到主帐去。 许云程预设了最差的可能,就是何方供出他是同谋,以期能从轻发落。当他亲眼看见何方浑身血淋淋的被抬出来,身上遍布鞭痕,脑中的猜测瞬间烟消云散。 元真安坐在主位上,面色阴沉,帐中跪着一人,手中拿着还在滴血的长鞭。 刚才就是此人掌的鞭刑。 “你不是向来善待俘虏吗!”许云程的质问脱口而出。 元真大手一挥,帐内又剩下他们二人。 “我也是刚到。”元真冷静解释,“滥用私刑的人,我会处置。但是,私逃者,不可活。” 私逃者,不可活,是北真圣主皇帝定下的条令,即使元真觉得不妥,也必须施行。 元真步步走近许云程,盘问道:“那你呢,你不想逃吗,那个人可是和你走得很近。” 许云程愣神,他是如何知道的,自己与何方的关系就连同屋的范大也没有察觉。 “你在监视我。”许云程眼睛直逼上元真。 “不错,打你出现在渭川谷,我就怀疑你是南赵的探子。后来我渐渐打消了这个想法,因为你的身上不具备细作的基本素养。忍气吞声、任人宰割,这才是你。” “那叫我来做什么,对我的玉佩感兴趣?”许云程反问。 “想告诉我了?” “那倒没有。” 元真的耐心有很多,其实他完全可以采取非常的手段来迫使许云程说出他想要的答案,但是他不屑,他要的是他人甘愿主动的告诉他。 “提醒你一句,我马上就要离开盘马湾,若是有什么事,我可就没法为你主持公道了。” 主持公道?一个北真的将军会为他一个俘虏讨公道,谁信。 “不需要。”许云程自行出了军帐,不一会又折回来,着急地问,“他会被带去哪?” “元瀚。”元真示意副将,让他带着许云程去。 元瀚满脑子雾水,他着实不懂为什么将军会对这样的无用之人如此上心,此人是生是死与他们何干。但还是乖乖照做,他家将军这么聪明,定有他的道理,只因自己读书不多,无法领会罢了。 他颇嫌弃地问:“会骑马吗?” 许云程摇头。 元瀚还是为他牵来一匹较矮的马,而且此马温顺,把其中一根缰绳扔给许云程:“抓紧这个,双腿放松别蹦太紧,这样马儿会不舒服的,否则就更难掌握。” 他又把另一根缰绳握在自己手里,然后大步跨上自己的马,扬鞭一挥。 许云程还未反应过来,马儿已经冲了出去,他坐在上面摇摇晃晃无法稳住身形,只好伏下腰,抱紧马儿的脖子。 他们在草原上奔跑了有一刻钟,终于到达目的地。 许云程喘着粗气,半摔半跨式下马,这片地方太大了,一望无际,地上遍布着森森白骨。他找到何方的时候,对方已经奄奄一息,喊了许久,何方才缓缓睁开眼睛。 “何大哥!” 这一声大哥叫得何方心底暖暖的,他咧开嘴露出惨笑,他从怀里拿出一块饼,饼面沾上留有余热的血迹,再吐出一口浊气,断断续续地说道:“拿去吃吧,原本怕路上干粮不够,就偷偷留些……现在我用不着了。”一口气说了太多,何方一阵咳嗽,“我知道……那天你没有吃下我送的饼,今天就当……就当给我个面子,这块拿去。” 何方颤巍巍地塞给许云程,许云程立刻接下,他感受到何方身体逐渐冰冷,呼吸也越来越弱。 “他还有救,我求求你,救救他!”许云程哭着朝元瀚大喊,他的声音明显颤抖着。 “私逃者,不可活。”元瀚冷冷回答,转过头去不再理睬许云程。 “何大哥,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谁,我……我不清楚你经历过什么,但我看得出来,你心底有股劲,你不甘心,所以……别让自己后悔。”何方吊着最后一口气说完,在许云程的怀里咽了气。 许云程晃神许久,呆坐在那,等何方的身体彻底冷下去。他的泪被风吹干,拿起何方留下的饼大口吃起来,吃完了就徒手挖出一个大坑,小心地将何方埋好。 元瀚静静地看着,面上竟露出不忍。 当洒下最后一抔土后,许云程郑重地跪在地上嗑了个头,何大哥是在这陌生又残忍的地方,第一个对他伸出手,递给他温暖的人,可惜这份珍贵的温暖他体会得太慢了。 “走吧。” 许云程面无表情地跨上马,握紧缰绳,他坐得笔直,就等马儿出发。 元瀚感到奇怪,这小子怎么突然不害怕了。 “驾!” 许云程披星戴月的回到住处,元瀚任务完成头也不回地走了。 范大走上前问他一天未归去了哪里,许云程不理,直径走到床位躺下。范大好似失了面子,活动活动筋骨,准备例行公事。 第76章 许云程的衣角沾上何方的血迹,双手的指甲里满是泥巴,何方也是一天未见,范大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 范大居高临下,语气略带挑衅:“这私逃的人看来是何方啊,这可是死罪啊,他一定被打得很惨吧。” 何方的惨死让许云程悲闷至极,再听范大的话,他无需再忍。 许云程利落地从地上跳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掐着范大的双臂,头顶上范大的肚子,狠狠地朝对方身后的土墙撞去。 范大回神后,两人扭打在一起。 许云程将这一年多以来,包括着何方所受的痛苦与委屈尽数化为拳头扑向范大,范大也懵了,从来不敢反抗他的人如今也敢骑在他头上。 可是,许云程豁出了全部的力气,他抛掉轻重,甚至抛掉生死,要让全无道理的拳头变成有道理。 他打红了眼,一拳一拳捶着,嘴里还不忘骂道:“他是你们的同胞!你们不仅不同情还百般折辱,今日冷眼旁观也就算了,竟然拿他的死当作笑话!” “是他自己要跑的!那是他作死,和我有什么关系!”范大有些招架不住许云程,手上动作由攻转为守,就连他的跟班也看呆了。 “好一个与你无关,他的死你也有一份!” “你们愣着干什么!救我啊!” 其他人赶忙上前拉开两人,有好些人也受了许云程的几拳。范大“哎哟哎哟”地瑟缩着发出呻吟,许云程站起身来,冷眼扫视过去,转身离开。 许云程捏着箭矢的双手通红,臂膀也逐渐酸痛,这不是他第一次打架,却是他打得最解恨的一次。 他边走边冷静,何大哥说得对,一辈子在这浑浑噩噩终究不是明智之举。 摩挲着箭矢上的刻字,他来到俘虏营的主帐。 第67章 “关于这个玉佩,它有一个故事,你听不听。”许云程立在帐中,从怀里摸出玉佩放在桌上。 元真对着元瀚使了眼色,元瀚识趣的退出去并支开了守在帐外的北真士兵。 “你得先答应我一个条件,放我离开这里。” 元真深邃的眼里闪过一丝不解,他停下手中动作,还在斟酌许云程的话时,后者继续说: “四十多年前,有个女子还是小姑娘的时候,跟着家人从遥远的地方去到一个人生地不熟地方生活。那里的生活很平静很安全,他们就再也不想离开,后来她长大了,嫁给了对她很好的人。他们有一个孩子,可是没能等孩子长大,她就离开了他们。”许云程眼睛没有看着元真,似乎这顶军帐也没能将他的眼神拦住,他的语气变得越来越轻,“她把这块玉佩留给了她唯一的孩子。” 元真明显想听的不是这样的故事,但他还是从许云程的述说中抓住了唯一可用的信息,那就是四十多年前这个时间。 “明日,你不用再回去,跟我离开盘马湾。”元真扔回玉佩,丢下这句话直径出账,留下许云程在原地发愣。 他以为元真会像之前那样向他问个透彻,没料到连这个条件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许云程迅速起身,拔腿想追出去,可一到帐外,就被元瀚拦下。 元瀚慢悠悠道:“将军说了,今夜你老实呆着,哪儿也不许去。” 许云程只好重新回到帐内坐下,然而毫无睡意,他开始担忧自己选择的这条路是否正确。 他借着帐中微弱的烛火,捧起玉佩细细看了起来,它戴在身边这么多年,从未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如今也不得不怀疑母亲当年说的故事了。 元瀚受自家将军之命,要他今夜守在帐外。自己好歹也是个威风凛凛的副将,每次来盘马湾不是成了跑腿的就是成了看门的,都跟里面那小子有关系。 再看看许云程,又瘦又小,还一脸愁苦的蔫样,元瀚越看越摇头。 日出夹在云层与草原之间,从远处投射而来的霞光洒在一片还未褪去的雾中,风一过,流岚似水。 元瀚捧着北真的服饰走进主帐,用佩刀轻轻敲了敲还在榻上睡得正香的许云程。可塌上的人好久没睡过这么安稳舒适的觉了,元瀚愣是叫了十多次也没醒。 在元瀚要蹲下时,许云程忽得睁开眼,然后整个人蜷缩在角落里,警惕地盯着前方,惹得元瀚像是做错了什么好不自在。 “把这个换上。”元瀚将衣服扔给许云程便快速走出主帐。 许云程平复下砰砰直跳的心后,才发觉自己是睡在俘虏营的主张里,刚才的反应的确与元瀚无关,这只是成为了他的一种本能而已。 许云程展开衣服,这衣服穿起来繁杂琐碎,真是不如在南赵时所穿的方便,他花了好些力气才穿齐整。然而他比原来瘦了许多,北真的服饰在他身上自然就显得宽大。 帐外马蹄声脚步声阵阵攒动,元瀚朝帐内咳嗽了一声,示意许云程加快速度。 元真已经跨上马点好队伍整装待发了,许云程不会骑马,仍旧被安排在元瀚身边。 一众人马驰骋在盘马湾的草原上,扬起的黄沙将身后的路途一一掩盖。 出了盘马湾的地界,众人一路向北进发。既然边境尚且安宁,南赵也没有任何动作,圣主皇帝便召元真回京述职。 盘马湾便由另一位将军镇守。 此时正值入夏时节,白日天清无云,夜晚明月高悬。连行几天,元真便下令扎营休整,他们点起篝火,围坐一圈,火烧得正旺,也烧得他们心中快活。 人群里响起粗犷嘹亮的歌声,士兵们难得卸下平日的严肃与警戒,好似就和朋友一样高声欢笑,行酒吃肉,来来往往。 人群外的许云程独自坐着,他手中握着一张饼,缓缓抬头望向遥远的夜空。 何大哥,你在哪儿呢? 星星太多,他找不出哪一个是何方,而他又太渺小,自嘲何方也难以看见他。 许云程收起面饼,然后拔起一根草叼在嘴里,顺势躺了下来。 “怎么不吃?”一道声音在许云程的上方响起。 元真提来一块烤得还在往外滋滋冒油的羊腿,它散发出的香气毫无遗漏的飘进了许云程的鼻腔里。 许云程却移开眼,嘴硬道:“我还不饿。” 元真也不管许云程说什么,扔下羊腿后便重新回到人群里,可眼睛却是一直朝许云程这边望去。 许云程与羊腿僵持了一会儿,他盯着顺羊腿而下的油滴,滴在了一根草上,晶莹剔透的。恰好吹来的风将他包裹在烤肉散发的香味里,他清楚地听见肚子“咕噜咕噜”,没出息地叫了一声。 他败下阵来,微微侧过身体,将羊腿隔绝在元真等人的视线之外,才用双手抓起羊腿啃了起来。 因为饿极了,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后才舍得吞下去。这肉烤得恰到好处,肉质细嫩,焦而不柴,特别是连接骨头的部分,不用多大劲就轻易脱骨,许云程一边用手掌捧着一边还不忘俯下身子拿嘴去接。 眼看一块大羊腿只剩下骨头棒子,许云程不舍地啃着,将羊肉剔个精光。他从未尝过如此好吃的肉,他舔净手指,转而又呆呆地盯着骨头不知再想些什么。 身后那堆篝火渐渐没了人声,许云程回望过去,先前还在高呼的北真士兵已经睡倒一片。唯剩元真还在那坐着,照料燃烧的篝火,他察觉到许云程的视线,随即拿起最后一块羊腿向对方挥了挥。 许云程顿时感到一阵窘迫,转过身去不再理会。 北真都城舟儿庄近在眼前,许云程明显感受到马儿奔跑的速度慢了下来,变成了快走。这一路上满目皆是辽阔无际的草原,要是无人带领,他定会迷失方向。越靠近都城,成群的牛羊便越来越多。 而舟儿庄也不似他想象的那样荒凉,与南赵有着同样的城墙,一样有宫城,只不过街道两旁的房屋不似南赵那般精致而已。 此刻许云程的身份是元真身边的小厮,主要是伺候元真行军路上的生活。 元瀚领着许云程直径回到元府,途中经过舟儿庄最繁华的地段,街上的商铺不仅卖着皮货,还卖着些许南赵的小玩意儿。 “马千骑,敌万兵;如风吼,破城开;不怕病赵难赶尽,怕尔不识元氏名……” 一处墙根角落里,四五个孩童手拿干草编织的马儿在空中来回挥舞冲锋,地上摆着两种阵型,中间用一根长木棍隔开。 许云程被这首早已在北真流传开的歌谣吸住,他听见的正是翻译成汉话的版本。歌谣唱的是元真统领的突袭南赵背水关一役,此战成果令北真上下振奋非常,这口被南赵骑在脖上的恶气终于出了。 至此,军中与百姓们视元真为战神,所以才有了这首赞颂他的歌谣,还特地翻成汉话,他们要南赵人也听见。 这些孩童摆的阵型如歌谣所唱,南赵全军溃败,兵器散落一地,一片曝骨;北真骑兵兵临阵前,长枪直指南赵,杀气隐现。 十三万人的血,天水河要流多久,才能将鲜红血色洗尽。 第77章 元真卸下兵甲,一步步走上宫城的台阶,圣主皇帝什斡哥早已行至大殿等着他。 殿内静得出奇,什斡哥紧闭双眼,手指颇有节奏地敲着椅子,看样子是在闭目养神。还有另一人在场,那便是什斡哥的弟弟,北真的辽王厄尔慕,他恭敬地立在一旁,见元真进来了便朝对方点头示意。 “臣元真,拜见陛下,见过辽王。” 什斡哥侧躺在御坐上,听见元真的声音也不着急起来,那似鹰的双眼只微微眯开一条缝,对元真低着头向自己行最恭敬的礼仪跪在殿中的场面,看得真真切切。 他嘴角慢慢上扬,撑着身子坐正,面前已有一杯斟满的佳酿,却是一口没动。 厄尔慕默默无言,视线在什斡哥和元真二人之间流动。 “文德,起来吧。”什斡哥悠哉地走向元真,作势虚扶对方起身,一脸笑盈盈地继续说,“一年不见,瘦了。” “谢陛下关心。”元真垂首应道,便从怀里掏出一本折子递给什斡哥。 不料什斡哥没接手,反倒推辞起来:“叫你回来,不是来谈政事的。”接着左手向后伸去,元真顺着望过去,看见了厄尔慕。 厄尔慕会意,现在大殿上只有他们三人,什斡哥的侍者都不在身边,这种任人差遣的活自然由他来代劳。 他赶紧从一边跑近二人身边,双手接过折子,又放回御案上。余光瞥见手边的梨花春酒,昨日才开坛取出的美酿,厄尔慕擅自倒好了两杯,放置手捧的银盘中。 “此战以后,咱们差不多有一年未相见,你为北真立了奇功,该好好犒赏你才是!”什斡哥右臂揽过元真的脖子,左手握成拳朝元真的肩膀用力捶去,这是他们多年来惯常用的动作,具有何意,只有他们二人明白。 “昨日宫中新得些梨花春酒,我已经命人送几坛到你家中。”说罢想要吩咐厄尔慕为他们倒来,谁知厄尔慕早奉着酒恭候着了。 元真笑了笑,却不敢逾矩,脱开什斡哥的手臂,接过他递来的酒杯,郑重地举起后一饮而尽,平静说道:“一切都是仰仗陛下之策,至于奖赏,臣不敢领受。” 什斡哥的笑容有一瞬间僵在脸上,眼中闪过些许错愕,随即又恢复正常。 “醉言,醉言!” 厄尔慕一脸无害地笑道:“哥哥从昨日就念叨,一定要将军你回来陪他喝才行,还要大办宴席为将军庆功,为北真庆贺呢。” “只是家宴,文德只管开怀畅饮,我什斡哥要告诉天下人,北真有你,犹如弦上箭矢,满弓而发。” 第68章 三人举杯谈至天色迟暮,什斡哥才发话放元真走。厄尔慕留宿宫中,但什斡哥命他送元真出宫。 宫城建在舟儿庄的最高处,而他们身后的大殿也是宫城的最高处,放眼远眺,全都城的景色一览无余。 屋檐、街道各处都上了灯,星星点点,在光亮照不到的地方,仍是一片黑暗。 厄尔慕盯着自己的影子看了许久,殿前的烛火燃得很足,越足,他的影子就越小越黑。忽而他开口:“背水关一战快两年了,北真的百姓都感激着将军你呢,称赞将军有神人之姿。听说将军还在镇守边关时,城中百姓便多次自发祈愿,为保将军平安。” 元真敏锐的听出了他话里有话,淡淡回道:“是陛下谋略果断,决策迅速,末将才得以战胜,若失了陛下神威护佑,末将回来怕是来领罪的。” 厄尔慕的双眼染上笑意,转头望向已在身后的大殿,语气中有着难以察觉的失落感:“我还真是羡慕哥哥与将军的情谊。”他驻足,“我就送到这了,将军慢走。” 元真别过厄尔慕后,便快步向宫外走去,当元真的身影即将消失在拐角处,厄尔慕叫住了他。 “将军可曾听过那首歌谣?” 元真侧目而视,这一路他不曾听过什么歌谣,只好问:“什么?” 厄尔慕背着光亮,令他的表情看不真切,唯有那双同什斡哥一样鹰似的眸子在幽暗里闪烁着,他从鼻腔发出一笑:“没什么,将军好走。” 元宅安置在皇城外的不远处,那里聚集着北真的各部贵族,若要以身份来划分居所,元真自然攀不上,但他立了奇功,什斡哥便想也不想赐下这座宅子。 这一举动,惹了多少人眼红。 许云程的房间被安排在同元真一个院子,但中间还隔着元瀚的房间。他孑然一身,压根没有行李,只有一块从盘马湾带来的面饼。 他将一面桌案打扫干净,向元瀚借来纸笔,歪歪扭扭地写下“何方之灵位”这几个字,随即贴在墙上,再把面饼摆在纸前。 这便是供奉何方的牌位。 晚饭时,仍不见元真的身影,元瀚特意解释了一下:“多半是宫中留膳了,赶紧吃,而且将军也不喜欢咱们等他。” 看着桌上的饼与肉,许云程又想起那晚的烤羊腿来,口中开始分泌唾液,肚子里的馋虫也叫唤个不停。 朝着热乎的肉块咬了一口,这口感不像是烤的,倒像是直接煮熟的,没有什么味道,虽有肉香,但是太柴了,许云程得咀嚼多次才能下咽。 宅子里也不见其他人,这顿饭应是元瀚的手艺,但许云程的表情并没有表现得多么难吃。 元瀚见了心中满是欣慰,因为在军中他的厨艺不止一次被抗议,要是随行的伙夫做饭都像他这样,那么他们还没上战场就得先被饿死。 一番扫荡后,许云程和元瀚的碗里是一点残羹都不剩下,许云程大脑一转,主意打上桌上仅剩的食物,看样子是留给元真的。 可元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我……” 元瀚看出许云程对那块肉馋得不行,以为他觉得好吃不舍得让它孤零零的待在桌上,便高兴说道:“你要是还饿着就吃吧。”说完,用手将碗朝许云程方向推进几分。 “谢谢。”许云程二话不说捧起碗,一个箭步就向房间冲去。 元瀚一头雾水,觉得好吃也不用端进屋躲起来吃吧,他放轻脚步,蹑手蹑脚地慢慢贴近许云程屋子的门窗。 只听见里头正在叽里咕噜的说些什么“何大哥”“你吃好”,元瀚还想再进一步让自己听真切些,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让他回神。 元真刚走进院子就见到自己的副将紧贴着门窗,那滑稽的样子好似整个人都要融进去。 元瀚大叫一声:“将军。”便一溜烟地蹿到元真身边去,见元真的脸色有些凝重,未及问,元真就派他去寻一个人,明日带来府中。 许云程出去时,只见到了他们二人走进书房的背影,他突发奇想,准备偷摸的打探一下整个元宅。 依那些眼红的贵族来看,这座宅子无疑是最好的。 气派,显贵。 院落多意味着宅子大,可实际上偌大的元宅明显只有他们三个活人,一个仆从的影也没见着,一切生活住行都得自己亲自动手,许云程此刻也不用到处躲藏掩蔽身形。 除去他们生活的院子,其他院落的陈设还是刚赐下时摆置的。 这不像是元真这样有着如此权柄和声望的人该有的,倒像是个临时住所,就连茶亭县县衙官人的邸宅看起来也比这富贵些,置物精致,仆人成群。 这里一时半会摸不清路况,许云程险些要被绕晕了,只好回屋,等好时机再探不迟。 第二日,元真和元瀚二人不知去了何处,直到日午元宅也只有鸟叫声。 此时是天气最热的时候,虽说这里风大些,不似南赵那般严热,但是一直闷在屋里心情照样烦躁。 许云程坐在屋外的门槛上,他的对面正是元真的书房,此时还是门窗紧闭。他随手拔下一根杂草吹了吹,再放进嘴里叼着,口齿不分轻重,节奏无章地咬着它。 房门终于开了,走出来的是一位老者,元真紧随其后,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许云程一眼,随即送老者出去。 许云程收起呆滞的眼神站了起来,又剩他一人了,其实他也不甚清楚自己站起来做什么,也不知道该问什么,他的脑海正被一种慌张的空白占据着。 他离开俘虏营是为了活下去,可舟儿庄好似又让他陷入朝不保夕的境地,他像支已经射出去的箭突然失去了方向一样,不知该往何处飞去。 元真折返而回时,面色格外沉重,连步子都受到影响慢了下来。 许云程注意到后终于迎了上去,刚要开口发问,元真抢先一步说道:“明日起,我就要到城外大营训兵,你跟着元瀚一起去。”语毕,又进了书房关上门。 元真捻起一张画着玉佩纹样的纸久久不语,目光悬停在手边的史册上,这是四十多年前什斡哥祖父建立北真后新修的,上面记载着某些部落的贵族是如何谋逆、如何让叛上作乱。 种种诛族的罪名写得清清楚楚,罄竹难书。 在之前老者的述说中,元真不禁联想起许云程所说的那个故事,无论是那一半的玉佩,或是四十多年前这个时间点,一切都太巧合,让他不得不多个心眼。 第78章 许云程的母家萧氏同样覆灭在了新修的史册里。 元真的父亲曾偷偷告诉他,谋逆并非事实,五十多年前,北真还只是个由十多个部落联合统治的国家,可权力只集中在少数实力雄厚的部落里,他们占据着全草原最易生存发展的地区。 有了碾压他部的实力,便会生出极大的野心和欲望,导致这十多个部落之间关系混乱,常常有内斗发生。 北真就是在这样充满杀戮、阴谋、分裂中建立的,能留存下来的部落无一不对什斡哥的祖父俯首称臣,所谓新史,不过是用来流传后世与歌功颂德。 元真思来想去,为了不让许云程的身份暴露,只好安排在自己身边,时刻盯着,从此做个随侍者。 父亲的遗言仍响彻耳边:元氏受恩于萧氏,又愧对萧氏,在保全家族的荣耀时,若遇萧家后人,则尽力护之…… “你为什么会信我。”自许云程说出玉佩的故事后,元真就再也没问过他。 元真站在训练场外,面对许云程的突然一问并没有及时回答,许云程是否为萧家后人的身份他还须进一步查明。 “你口中那名女子叫什么名字?” 许云程:“沈今,小名蛮蛮。” 元真追问:“和你是什么关系?” 许云程沉默了,他在脑海里一遍遍描摹着母亲的长相,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的面貌渐渐变得模糊,就连声音也快要记不得了,她好似一缕烟,令许云程怎么抓也抓不住。 “你既然想要我信你,就不该有所隐瞒。”元真说道。 许云程轻声说:“她是我娘。”他想到心中还有一件事需要求眼前人的帮助,便如实托出。 元真听到这个回答,心下沉了几分,摸着元家箭矢的左手格外用力。他转过身,朝着许云程的脸细看了会,如果只是匆匆一扫,也看不出他的长相与北真人有相似之处。 许云程被他盯得满脸疑惑,皱起眉头问:“你不信?我敢对天起誓……” “不用起誓,我信。” “将军,辽王来了。”元瀚一路小跑过来,此时厄尔慕已经在校场外。 厄尔慕来的阵仗不小,身后跟着一众宫人,还抬着四个大缸,一个缸需要四名壮实的宫人抬着,可见里面装的东西有多满当。 “见过辽王。”元真行礼道。 厄尔慕笑着吩咐宫人打开大缸,随即一阵醇厚的酒香从缸内飘出,又命人分给校场的各将士,自己则亲手舀了一碗递给元真。 他补充道:“陛下赏赐这些美酒,命我送来犒劳众位为北真血战的勇士,当然还有将军你。”说完,他举起酒碗,踏上阶梯,大声喊着,嗓音洪亮,“各位北真的将士!请饮尽手中酒,为这一场胜战而庆祝!我们与南赵交战数十年,不占上风,而今得以一洗百年耻辱,全靠列位将士浴血奋战!你们都是北真的勇士!陛下感念,便赐此酒,干!”说完,他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校场的士兵见此情此景,热血沸腾,待声音一无,纷纷举起酒碗,大口饮尽。 “谢陛下!” 厄尔慕看了眼元真的酒碗,见他饮尽,又笑起来:“今晚,陛下会在开皇殿备上家宴,特意要我亲口告知,将军可别忘了。” 他走前,临时扫了眼元真身后的许云程。 不知为什么,许云程觉得这个辽王望向他的眼神里藏着些什么东西,令他很不舒服。 元真收了校场的训练,让他们休息半日,随后带着元瀚与许云程回到元宅。在进宫前,交代元瀚照着老样子收拾一下书房,元瀚一听,心里顿时觉得还是不休息的好。 元瀚不惧上阵杀敌、不怕苦不怕痛,唯独怕书。他曾试着静下心来,可望着书中密密麻麻的字,他便要晕头转向。 从前元真教他如何读书,先从整理书房开始,每次整理好,元真还得再亲自理一遍,久而久之,渐渐放弃劝学了。 他极不情愿地走进书房,过了一会儿,刚才还耸拉着的脑袋又精神起来,问站在一旁的许云程:“你识字吗?” 许云程点头,元瀚又问:“那就是读过书了?” 许云程再次点头,又补充道:“读过,但不多。” 元瀚瞬间来劲,指点着:“你去把这些书都搬下来,然后依类别分好,再放回架上。” 许云程不为所动,似笑非笑地瞅着元瀚,后者为不显得心虚,双手环抱,微微仰头,用下巴朝书房探去。 许云程不再逗他,利落地按他的话做好。 看着满屋的书,正如元真给他的感觉,此人并不像个兵橹子只知打战,说话行事让人挑不出错处。 能将背水关一战打得如此漂亮,怎会是个凡人呢。 “好多兵书。”许云程不禁感叹道,除了北真的兵书以外,南赵的也有,数量甚至更多,不止兵书,凡是有关南赵的一切,人文、地理等等都有。 真是应了那一句话,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那可不,我们将军自小习武,早就勘透用兵之道,十来岁便自创阵法,至今无人能破,佩服吧!”元瀚不愧为元真的头号追随者,论起元真,他腹中得有三天三夜都吐露不完的夸赞之语。 元瀚还在族中时元真就已名声在外,只不过那时元真身为太子伴读常在宫里,不得见面。他也是到了适宜参军的年纪,才有机会接近元真,面对真人,便愈发崇拜,发誓要一生追随。 许云程对心中那件有求于元真之事的想法愈演愈烈。 第69章 开皇殿内,杯酒相碰、乐舞不断。此殿修得极大,乐人们于席坐外围成一圈,奏乐时能在空旷的大殿产生回音。 元真自坐定席中,手中酒杯就没空过,这场家宴是以他的名头而办的,敬上跟前的酒他不好驳了。 既是家宴,来的人就只有北真的宗室贵族,什斡哥从容地坐于高位,欣赏着殿中接连不绝的歌舞,他将元真的位子安排在他前头阶下,对面就是厄尔慕的席位。 此举意味明显至极。 此时歌舞结束,乐声骤然变急,琵琶弦动如暴雨倾泻,连带着鼓声也变得激荡起来。忽然,从大殿侧边飞来两只巨鹰,这当然是由人扮的,他们穿上由动物皮毛做成的戏服进行表演,称为鱼龙曼衍戏。 北真的皇帝都爱看戏,通常在宴饮上都会安排一出,供自己与群臣赏乐,有时兴致高了,自己也会下场即兴演上。 两只鹰以灵巧轻快的身姿穿过殿中的柱子,然后同在一处相聚,乐声由急变缓,两对鹰翅同时展开似在空中平滑翱翔,他们时而分开又时而相碰,似作玩闹。 厄尔慕举起酒杯,对什斡哥与元真示意,率先饮下一杯梨花春酒。 一杯过后,戏中形势霎时急转,两鹰刚才还同朋友似的,转眼却成为了争锋相对的对手,众人纷纷投去目光,要看看势均力敌的两只雄鹰如何角逐。 可两鹰相斗,必有一伤。 什斡哥心中生起一个主意,笑着送一杯酒进口中,然后他的声音缓缓响起:“朕有个提议,不如来押一押谁输谁赢,如何?”语毕,他指着那一直在进攻的鹰说道,“朕押他赢。” 这只鹰便大力煽动翅膀,敏锐地寻找对方错处想要一击必胜,很快便占据上风,但另一只一次次闪身躲过了攻击,由于对方进攻实在太猛,又躲得过于滑稽,惹来一阵嘲笑。 这些宗室贵族已然会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默契地选择了落在下风的那只鹰。 什斡哥大笑:“你们这样岂不是让着朕,跟你们比,太过无趣。”便转头看向元真,“来,文德,你选谁?” 元真明白这已经不是押输赢的问题,而是要让本就兴致就高的什斡哥更加高兴,他拱手道:“臣押这只。”他伸出手指着那只已经退避在殿门口的鹰。 厄尔慕慨叹:“听闻将军用兵擅长以小博大、以弱抗强之法,就连自创的阵法也是如此。”然后转头看向什斡哥,“哥哥,现下有精彩可看了。” 只见殿门口那只突然发力,像是捕捉到对手急功近利的破绽,一个跨步向侧身闪去,趁对手调转方向时冲上前猛烈撞击,使得对方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地。 一念之间,攻守之势大变,厄尔慕微蹙着眉,小心地望向什斡哥。什斡哥虽然半倚着身子,可明显能看出身态紧绷,那对锐利的鹰眼死死地盯着场下,宴上的气氛好似跟着凝固了几分。 琵琶的弦音突然发出“铮”的一声,犹如弦断。 元真赌赢了。 席上某些人已看出端倪,有些紧张地看向什斡哥,在场的哪个贵族不知道他最喜野外斗鹰,从无败绩。 无论是对手实力不足,亦或是故意相让,让他舒服高兴就是做臣子的职责。 什斡哥抬起手鼓掌,连赏了两位戏子许多丝帛财宝,虽然脸上还挂着笑,但是他的心情可谓是急转直下,降到了冰点。 第79章 元真押赌之后就没再关注戏场上的情势,这场鹰斗戏提醒了他,今晚的宴席不会安然结束。 又换了新的歌舞上来,所有人识趣地不再提起刚才的情况,就让这件事悄无声息地过去。 可事与愿违。 “陛下……嗝。”一位坐在末尾的男子带着醉意嚷声叫道,举着酒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脚步蹒跚地走到中央,粗鲁地推开正在跳舞的舞姬。 瞬息间,大殿静得能听见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场上的目光一同汇聚在他身上。厄尔慕眯着眼看着,他知此人名叫挞答鲁,头脑简单,酗酒成瘾,一旦醉了便口无遮拦。 “陛下,我……有话要说。”挞答鲁极力地稳住身形,朝什斡哥一拜。 什斡哥手一挥,不悦道:“说吧。” “刚才这出戏,让我想到……想到当年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策马放鹰,可谁知那……那只畜牲竟朝自己的主人扑过来,若不是元真将军一箭毙命,恐怕……” 厄尔慕一惊,看向什斡哥,后者双眼眯起死死盯着胆大包天的挞答鲁,他立刻严声斥道:“挞答鲁,要是醉了就早些回去歇着!” “嗝……嘿嘿,辽王勿怪,勿怪。”挞答鲁嘿嘿笑道,醉得浑然不知刚才说的话有多大逆不道。 “说起来,咱还得谢谢将军,那首歌怎么唱来着?”他再为自己添满酒,在原地转了一圈,继续说,“马千骑,敌万兵;如风吼,破城开;不怕病赵难赶尽,怕尔不识元氏名。” 挞答鲁虽唱得含糊不清,但是在场的人除了元真可都知道他唱的是什么,怕尔不识元氏名,此句一出,言外之意就是北真因元真才有了如今的境地,那么谁还会把什斡哥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厄尔慕见情况不妙,示意宫人将挞答鲁架出去。 这些贵族们不发一语,默默地为自己捏把汗,生怕皇帝因挞答鲁这个蠢货而迁怒自己。 元真冷着脸心下思虑,难怪前几日回朝时,辽王会问关于歌谣的问题,原来关窍在这。这场宴会从鹰斗戏到挞答鲁的言论,想必都是冲他来的,于是他微微转头想起身作解释,却被什斡哥示意坐下。 什斡哥的表情依旧看不出变化,反而大笑起来,凛声道:“文德,是朕的臂膀,是北真的利剑,特此封镇南军节度使,镇守虞州,谁要是敢对他不敬,朕绝不会饶过他!” 元真当即跪下道:“谢陛下洪恩。” 厄尔慕看着杯中梨花春酒,忽然觉得此酒光是闻着就能知味道越发的好了。 宴席散时,已是深夜。 厄尔慕前脚刚踏进辽王府,后脚就有一道黑影以极快的速度闪了进去。 “来了?”厄尔慕在椅子上坐定,抿了一口酒水。他眼前站着一位蒙着面的黑衣人,黑衣人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给他。 厄尔慕将纸徐徐展开,纸上只写了六个字。 南赵人,盘马湾。 “下去吧。”说完,黑衣人又隐于夜色之中的那一刻,厄尔慕手中的纸便已化为了灰烬。 元真刚回到府里,就看见了许云程坐在书房的门槛上。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元真问道。 “等你。”许云程言简意赅。 等我?元真驻足,然后推开了房门请许云程进去。 “说吧,又要我听什么故事?” 许云程没有即刻回答,双手握成拳头,似乎还在纠结,终于他下定决心:“我想跟你习武,求你教我。” 元真惊异,他万万想不到许云程会有这样的想法,他反问道:“习武?是想习强身健体的武艺,还是行军用兵之道,若是后者……” “都不是,只为自保而已。”许云程说得很是诚恳坚定,差点就让元真动意答应了。 许云程迟迟等不来答复,有些失落地低下头,他是什么人,元真又是什么人。 许云程,你还是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当房门被关上的时候,元真才露出不安的疲态,今日他赴的就是一场鸿门宴。 第二日,元真托元瀚往校场和宫里走一趟,称昨日酒醉不幸跌了一跤,以致旧伤复发不得行动,怕是要在府里养上一阵了。 什斡哥听后,专门遣了人送了好些补品过去,吩咐前往虞州一事不着急,安心养病才是要紧。 厄尔慕得到这消息后,人已经在校场待着,屁股还未坐热便连忙赶去元府看望。 “文德兄,你这旧伤可要紧吗?传过御医没有?”厄尔慕踏进卧房,果真见元真躺在床上,嘴唇泛白,气色也不好。 “末将有伤在身,无法起身相迎,还请辽王恕罪。”元真充满歉意说道,“大夫说了,末将的伤只是旧疾,无大碍。” 厄尔慕微微愣神,在距离元真两丈远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抬眸凝视他,语气有些沮丧:“文德兄,合该我也唤你一声兄长,怎么你我之间何时这么客气了。” “末将不敢。” 厄尔慕不理会,双眼匆匆扫过桌面,一眼见到宫里送来的补药,回忆道:“我还记得当年你进宫做了哥哥的伴读,祖父夸你骑射好,我便总缠着你教我,可我愚笨,祖父就告诉我不能总去找你。甚至有时候见你和哥哥出去玩,我也会偷偷地跟上,只怪我骑术太差,怎么也赶不上你们。”他说着便自顾笑起来,“现在不一样了,兄长可有时间与我一较高下,验验我的骑术如何?” “若是辽王想,末将在所不辞。”元真面不改色地回道。 厄尔慕听元真应下,愉快道:“那等你伤好了,我再来寻你。”待走到门口时又停下,“哦对了,我从今日起就去校场协助你,看来最心疼你的,还是陛下,不想你累着。” 元瀚送走厄尔慕后,跑到元真身边不满道:“这辽王什么意思,话说得真好听,什么叫协助,这分明是看着将军你。” 元真淡淡:“这不是辽王的意思,这是陛下的意思。” 元瀚撇撇嘴:“亏得将军为了不让人看出破绽,把自己弄伤,合着白干了。” “辽王?” 厄尔慕身后有道声音叫住了他。 他转身瞥了一脸讨好的挞答鲁,调侃道:“怎么,陛下命你闭府思过,这就待不住了?” 挞答鲁特意邀了厄尔慕去新开的酒楼里选了间上房雅座吃酒,两人刚一坐下,挞答鲁就忍不住问道:“陛下没发什么火气吧?” 厄尔慕轻笑道:“他既知你是酒后胡言,反而一时半会不能拿你怎么样,不过你胆子也太大了,这样的话也说得出口。” “这不是有您在嘛。”挞答鲁继续谄媚,不料厄尔慕瞪了他一眼,自知说错了话,收敛几分,“我还没恭喜您呢,不知有什么赏赐啊?” 厄尔慕冷哼一声:“没被治罪,你就偷着乐吧。你放心,答应过你的事,等你禁闭解了,自然会送到你府上。” 挞答鲁的神情好似得了什么天大的宝贝,离开时高兴得合不拢嘴,只余下厄尔慕在原位坐着,他摩挲着小巧精致的酒杯,杯中酒水也因他的动作微微晃荡。 别看现在何事都没有发生,但什斡哥是什么样的心性他最清楚不过,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主,表面越是平静如水,暗里肃杀之气就越是涌动。 他能预见,这对君臣会变得越来越有意思。 第70章 元真说在府里养伤就在府里待着哪都没去,只是偶尔会有人来拜访他而已,其余时间元府如同往常一样清净。 “照你所查的来看,当时萧氏出逃后的确往南赵去了?”元真手上正捏着一封信件。 “不错,他们先后辗转多地,最后才在茶亭县住下来,也确实改姓为沈,具体叫什么就不知道了。”说话的人是元氏家养的探子乌修,专供收集情报。 “下去吧,记住,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元真眉头皱起,久久不能舒展,他果真是萧家的孩子。 “是。” 元真靠在椅子上长叹出一口气,正想着如何才能保护许云程,脑海里突然浮现一句话。 他偏头望向窗外,今日天气不错,起身拿上放在墙边的一杆长枪走了出去。 院中只有一个元瀚在那对着一堆食材犯愁,要做什么汤好才能补身体呢。而许云程的房门则是紧闭的,元真上前敲了敲,不一会儿门开了。 在对上许云程消沉的双眼时,他心中很不是滋味。 元真将长枪扔过去:“拿上这个,跟上。”话音一落,他便率先迈开步子向别院走去。 许云程环抱着这杆比他还要高的长枪站在房门口发愣,元真见人没跟上来,侧身喊道:“再不快点,今天一天就浪费了。” 许云程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脚步已经小跑着追上元真。 元瀚的注意力全在食材上,嘴里还自信说道:“干脆做个杂汤好了,味道应该差不到哪去。” 那两人找了个空旷的场地,元真又重新握回长枪,许云程能好似能感觉到某种气势正从元真的手臂汇聚到枪杆上。 第80章 忽而一阵微风吹来,拂起枪头上缀着的红缨,元真抬起脚踢起枪尾,他化劲气为巧力,挥枪而出,双足轻盈而有力的点在地上,许云程看着地上的痕迹,居然是一条直线。 长枪的重量好似没有了,在他的两只手中来回变换花样,进而耍了好几个旋身,连续挑出漂亮利落的回马枪。 微风再次吹来,元真往前跨步,这动作行云流水得不像是人带着枪,倒像是枪带着人,于是他腾空而起,枪头往侧身碰上他的右脚,再落入地面,长枪顺势往地上一扫,扫出的风势带起掉落的片片树叶。 元真耍枪的速度越来越快,快到看不清他的身形如何变换,许云程看得呆了,他只觉元真已经和长枪融为一体,风来他去,风回他往。 等元真一套枪耍完,许云程还沉浸在刚才的景象里,久久难以回神。 元真又把长枪扔回给许云程,气息依旧平稳,问他:“如何?” 许云程回神来认真地看着元真:“漂亮。” “只是如此?” “我……不太懂枪。”许云程低头道。 “那你说说,要耍成我刚才那样的,最重要的是什么?” 许云程轻轻地抚摸上枪身,语气迟疑道:“人枪一体,枪即是人,人即是枪。” 元真听后挑了下眉,颇有些满意道:“悟性不错,看来你适合这个。” 许云程惊愕:“什么?” “我可以教你,但是有个条件。” 面对突如其来的答应,许云程一时不知所从,声音里带些惊喜:“什么条件。” “从此以后都听我的,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许云程想了一会,爽快答道:“好。” 元真瞟了眼那杆枪,撂下一句话:“送你了,明日卯时,还在这里,过时不候。” 元瀚知道了自家将军要亲自教那个傻小子枪术后,说什么也要同许云程一起,元真被他磨得没办法,转头把问题抛给了许云程。 许云程因为元瀚的态度像变了个人似的,有些不习惯,干脆同意了。 至此,元宅的吃痛声就没断过,元瀚在其中的角色,俗称陪练。 “所以你的骑射还有拳法全是那时学的?”徐遗看着他的眼睛心疼不已,眼前想的尽是那累累伤痕。 “嗯,只是枪法还不太行。” “那易容呢?” 萧程同他闹了句玩笑:“易容是我决定回来后瞒着他们偷偷学的,所以我翻墙的经验才丰富啊。” 徐遗听着歉疚无比,若自己当年据理力争,或许阿程也不必承受这些了。 “若没有那场大雪,你又要怎么回来?” “逃,再逃一次,虽然这么做很对不起元大哥他们。” 那场雪灾覆盖着整个北真,在虞州三地,元真组织起所有士兵前往帮助受灾的百姓,即使已经形成一套救灾的措施,但依旧抵挡不住这场灾害。 节度府内,元瀚顶着风雪着急地跑在湿滑的雪地上,他顾不得敲门,一下子闯进了元真的书房。 元真和许云程都被吓了一跳,屋内炭火烧得不足,元瀚身上的雪没有瞬间化掉。 “将军,陛下急召!”元瀚递上一份密令。 密令只有醒目的两个字:速回。 元真接过皱起眉,一种不安感油然而生,什斡哥这么着急,难道出事了? 元真不再犹豫,当即策马回京。 从虞州至舟儿庄,大雪覆盖住整个北真,若不是元真熟知路线,恐怕就要迷失在这遮天盖地的雪中。由于雪层较厚,迫使他们放慢行进的速度,但依旧不敢停下。 若舟儿庄真的出事,恐怕又要重新上演四十多年前的事情。 一路疾驰,终于在三日后抵达都城,就在城门口,流落的人饥寒交迫,纷纷涌进舟儿庄,路边那些冻死的人与牲口触及犹如冰块,却始终没有人理会。 此次雪灾的严重程度超乎了北真朝廷上下的预料,连续几日朝议,也没能拿出有效的应对措施,什斡哥的耐心已经殆尽。 但更严峻的情况不在于此。 什斡哥一见到元真,赶忙拉着他走到军事防布图前,元真瞬间会意:“陛下担心,南赵会趁我们自顾不暇,进而发兵?” 什斡哥冷哼一声,忿忿道:“你若是他们,会放过如此好的机会吗,若真要开战,我北真奉陪到底。” 于是二人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预演南赵会用多少兵、从哪进攻,又盘算着自己的军辎粮草能撑到几时,眼下北真恶劣的情况由不得他们采用迂回战术,必须速战速决,否则必输无疑,甚至会伤及国本。 一时间,屋内愁云密布。 “臣会即刻留意边境的动向,若南赵发兵,臣万死不辞。”元真镇静自若道。 什斡哥眉宇间总算舒朗一些,他举起左手攀上元真的肩膀,重重地捏了一下:“交给了你。” 舟儿庄的郊外校场,极端的天气令士兵们无心训练,元真将他们聚起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命与北真系在了一起,士气才鼓舞些。 几日后,背水关与大兴关传来消息,南赵暂时未有动作,防范于未然,什斡哥正式下令命元真为主将统帅,先调先锋军秘密开拔前线。 许云程见元真与元瀚的行装都收拾妥当,待主力军集结完毕,他们也要走了。 直到临行前,许云程口中一直有一语未出,元瀚找到他,递给他一枚箭矢:“阿程,将军说了,此次是与南赵交战,不打还好,要是打起来你也不好前去,好好看家吧。” 许云程接过箭矢,既是要他看家,又何必给他这个。 跟着他的述说,徐遗回忆:“我记得,这场仗是枢密院正使吕信与监军袁淘极力劝说官家才打的。” 当时赵琇召来韩骞、枢密院、兵部等官员在垂拱殿议事,反而太子那边却迟迟才去知会。 赵瞻隐隐觉得不妙,除了韩骞,其他官员都是掌管军事的,他脚下的步伐越来越快,陈内官在后头小跑喊道:“殿下,您慢些!” “回禀陛下,此时北真正遭雪灾,军民多被冻死饿死。缺衣少粮,军备必定不足,加之军心不稳,是出兵的好时机。” 赵瞻刚刚踏进殿门,就听见“出兵”二字。 “臣请陛下安。”赵瞻稳而有力的声音在大殿上响起。 “太子来了,看看这个。”赵琇拿起一封奏疏,赵瞻接过展开看,这封奏疏是由背水关发来的。 内容写尽北真因雪灾边防多有松懈,他问道:“这是要发兵北真?” 赵琇:“正在商议,太子怎么看?” 赵瞻语气严峻:“臣以为不妥,若趁北真内部大乱而趁机攻打,此战不仅师出无名,还无理可占。再者四年前背水关一战已重创我军,至今未能完全恢复,实在不宜支撑一场大战。” 赵琇应声不语,然后转问他人:“吕卿。” “臣觉得,太子所说不无道理,可据情报来看,此战胜算在我,既是收复虞州三地的好时机,又可一雪前耻。” 赵瞻冷声:“吕相公何不说说,胜算在哪?” 吕信扬声道:“我军兵力粮草充足,北真兵微粮少,只要避免与他们正面交战,就能拖到对方弹尽粮绝的时候,再一举歼灭。” “吕相公未免有些轻敌了吧。”以北真人血性,此战并非就能轻易取胜,赵瞻忽想起一人来,“我记得袁监军常年驻守背水关,与北真打了多年的交道,你以为呢?” 袁淘:“北真虽以骑兵为强,但是大雪封路、雪厚几尺,势必会造成阻碍,强势也就成了弱势,况且在如此恶劣的天气,士气再甚,也支撑不了多久。” 赵琇闻言点点头,开口道:“韩相公,你说说。” 韩骞拱手:“臣以为,太子的顾虑有理,不如先派兵试探,看看北真是否有和谈之心,再战不迟。” “嗯,此事暂定,具体事宜明日早朝再论。” 赵瞻急道:“陛下!此战不可轻率……” 赵琇有些愠怒:“太子还有什么要说的,明日一并呈上来。” 东宫。 赵瞻为韩骞倒上一杯温酒,道:“老师怎么不再劝劝陛下。” 韩骞摇头道:“陛下早有收复虞州之心,身为臣子只能尽力而为。” “如此师出无名、趁人之危,就算胜了难免遭到天下人耻笑。” 韩骞宽慰道:“殿下这话是气话,也就对老臣说说罢了。” 大雪之势依旧不减,北真的主力军大营驻扎在离背水关五十里之外,密切派人监视着南赵的一举一动。 “报!”元真主帐有人闯进。 南赵发兵二十五万,已有十五万大军到达背水关,十万进军大兴关,主将魏西行。 来了个老对手。 第71章 元真紧盯着面前的地图,这一次无法再用大兴关来转移视线,他必须死守这里,必须速战速决。 第81章 他无数次的寻找主动进攻的时机,可南赵那边不为所动,能避则避,一来二去,把北真的粮草耗得差不多了。 “将军,怎么办,兄弟们快撑不住了,南赵这是要耗死咱们。”元瀚垂头丧气道。 元真望着地图端详了一会儿,拾起一枚小巧的旗帜,把它放在了一处叫睢州的地方:“今晚,夜袭。” 这段时间的数次交手,已经让元真摸清了南赵的粮草放在哪里,不是要拖吗,那他就让魏西行拖无可拖。 夜晚来临,元真亲自带着一队人马从山道摸过去,他们需要在三个时辰之内赶到并且烧掉南赵的粮草,给绕路突袭南赵主营的军队引开视线和拖延时间。 为了不让人发现动静,元真放弃了骑马,选择脚力,幸好他挑选出一众能手跟随,以不至于从夜袭第一步就拉低胜算。 慢慢摸到雎州时,一部分人溜进粮草营里解决巡逻的人,一部分人站在周围高处,准备射箭,同时嘴里不时发出吼声,营造出人多的假象。 元真箭术极高,哪怕是在夜里,也能凭借微弱的月光射出飞箭直取敌人性命。 南赵人果然信了来的人很多,只是巡逻与领兵已经被解决完,元真故意留了一个小兵的命去通风报信。 魏西行在接到雎州发来的求援时,面上竟不显得着急,因为此前他已经知晓了北真大军的动向。他即刻下达命令,大军往西进发,至于雎州,只派了一千人前往。 魏西行率大军西进后,两军在茫茫雪地中狭路相逢,此时北真只有五万人,而南赵有十万。 埋伏在沿路的南赵军纷纷露出,天上顿时飞出一道道火光。 “杀——” 元瀚心中大叫不妙,中计了,雎州的粮草营就是个诱饵,元真此刻还没有消息,他气急,咆哮着喊:“快!列阵!” 北真军迅速做出反应,将盾牌举起,形成防守阵法,用以抵挡自三面而来的敌军,但毕竟以少击多,一味防守无疑是自寻死路。 元瀚高声疾呼;“杀!” 一呼百应,从阵法四面冲出来四队人马用于突围,在交战的空隙,防守阵法又变成突击阵法。 此阵后背弱于防守,必须快速向前冲开一个豁口,北真此战才有存活的余地。 元瀚握上长枪,跨上马,自人群中奔驰而出,今天就来见识见识陪练了三年的枪术到底如何。于是他一枪挑起两个敌军,凡他所经之地,鲜血溅洒,一路横尸。 南赵军面对这样的杀神,萌生出退意,北真军见了士气大涨,纷纷跨上马,以血肉之躯硬生生闯出一道生机。 沧凉的月光照彻下来,白茫的雪地一片血色。 魏西行在后方观望了会,他自小习武,再看清元瀚的路数后,这会也提着枪策马而来与元瀚交手,铁甲光芒闪烁、兵器摩擦声渐起。 天翻鱼肚白,战场死伤无数。 两军在寒冷的夜里逐渐精疲力尽,再打下去,谁都不得好。 魏西行回马刺出致命一枪,元瀚侧身躲过,可锋利的枪头还是刺进了他的肩膀,立即有血渗出,魏西行一个后退抽出长枪,元瀚翻身跌下马来。 此时拥上来几个北真残军将魏西行逼退,架着元瀚突围回营。 “不必追,回营!”魏西行一个命令止了追击。 他扫了眼战场,尸横遍野,这不得不令他想起背水关那一战。 五万对十万,南赵也只是略占上风而已。 魏西行一回营,先去了元帅主帐,那里有他迫不及待想要见的人,他掀开帘帐,就见那人好好地端坐在一旁。 “元真将军,久仰大名。” 雎州粮草营只是个请君入瓮的幌子,上头只铺了薄薄一层粮食,再大张旗鼓地派兵守着,让元真误以为这就是南赵的粮草囤放地。 元真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那一千南赵军将里外层层围住,却毫无动手的打算。随后元真的眼被蒙上,在睁开已是处于南赵的大营里。 再回营时,已是几天后。 “将军!你可回来了。”元瀚见到元真的身影时,总觉得是自己看花眼了,直到元真触到他身上的绷带才觉得有实感,将元真全身上下看了又看,确认毫发无损后欣喜得落下泪来。 元瀚垂着头,情绪低沉:“那日我们被包围,才知中计了,五万人马,只有三千人回来,将军,我……” 元真深吸一口气,深邃的双眼露出自责:“是我轻敌了,如此明显的障眼法都识不破。” 元瀚还想再安慰,被元真制止,当务之急是要重新安排作战计划,由不得他们在这伤春悲秋。 重新检点人马时,元瀚呈出从舟儿庄发来的军令,十万援军已经开拔,不日抵达。他当时一直不得元真的消息,只能向什斡哥如实禀报请求增援。 元真心里算计着,援军一到就能多些把握,他不可能干等着南赵那边的动作再作出决策。 北真朝廷知晓元真失踪后,一下惊慌失措起来,没了元真他们还真找不出何人来顶上他的位置。 什斡哥勃然大怒,在开皇殿里踱来踱去,充满杀意的鹰眼扫过在场的议事大臣,见他们个个跟哑巴似的,下一秒遍通通骂一遍,差点就要亲征与南赵决一死战。 厄尔慕头脑还保持清醒,将什斡哥情绪拉回后,提议尽快增援才是要紧。 此事一毕,议事大臣忐忑地退出大殿,呼吸到外面的空气后发觉自己的小命还没丢。 大雪依旧下着,所以舟儿庄的街道上行人寥寥,突然不知从哪个角落窜出来一人,结结实实的和其中一位大臣撞在一起。 这位大臣脚下打滑身形不稳,整个人向后栽去,狠狠埋在雪中。 他摔得生疼,唉哟之际嘴里还不忘骂着道:“哪个不长眼的畜生!别让我抓到你把你腿砍下来!” 厄尔慕站在一旁,眼神转向好端端站着的男子,居然是他。 许云程目光微动,面无表情地从嘴里挤出一句:“抱歉。” “这不是元将军身边那个小厮吗,听说是个南赵人。” 元真身边突然多了个小厮,能和元瀚一样时刻跟在身边,别人想不注意都难。许云程又是南赵人的身份,注定没法让北真人用正眼瞧他。 李阴停下了掸雪的动作,一脸怒气地审视着许云程:“平时元将军看重你,去哪都带着,如今将军失踪,生死未卜,你居然还安生地站在这。” 厄尔慕嘴角扯出一抹笑,看来此人有得是麻烦要应对。 许云程抬眸,元真失踪了?他欲迈开脚步往回走,不料李阴一个快步挡在了面前。 李阴开口,语气尽是不悦:“你冲撞了我们,还有辽王,就想一走了之?” 许云程斜视着他,尽量忍着脾气:“你想如何,要砍我双腿吗。” 李阴嗤笑一声,拿着不怀好意的眼神打量起许云程,极其厌弃:“都说南赵人贪利忘义、狡诈虚伪,今日一见,所言不虚啊。要不是倚仗元将军的好意出俘虏营,你这条贱命不知还有没有。”他似乎要将今日所受的气一齐撒在许云程身上,伸出手向下指了指,“把我鞋上的灰都擦干净,再滚吧。” 他那鞋上哪有什么灰,分明都是雪。许云程心里牵挂元真的安危,今日上街不过是想打探军情,不曾想忘记看黄历了。 他想元真因他担了很多不好的言论,因此不想再连累。 许云程缓缓蹲下,捏着衣角伸出去时,头上又传来令他厌恶的讥笑:“不会跪着吗,再说些求饶的话,求我高抬贵手放了你。” 许云程捏起拳头,手上青筋暴起,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小人不识,还请……” 厄尔慕的视线一刻也没离开过许云程,见他极力忍下这没来由的刁难,眼看膝盖就快要跪在地上时,开了口:“李阴,别太过了,就当是给本王一个薄面,让他走。” 李阴不得不收起得意的模样,冷哼一声退在一旁。 厄尔慕走上前,弯腰在许云程身边的雪地里拾起一块玉佩,握在手里端详一会,记住了它长什么样,微笑着递给许云程:“你的东西掉了。” 许云程迅速接过放回怀里,然后与厄尔慕四目相交,这种眼神他似乎在三年前就领会过。 “你最好听他的话,哪都不要去,否则就是害了他。” 厄尔慕靠近许云程,留下这句只有他们俩才可听见的话后长扬而去。 辽王府内,一灯未点,只有月色照在雪上那仅有的光亮。 厄尔慕站在院中,此时头上肩上已落了些雪,他那双眼似在看着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 枪术、骑射,文德兄,你真是什么都教给他,又可知道你极力护着的人,终究毁会了你吗。 “你放了他?魏西行,你好大的胆子,那可是北真主帅,岂能说放就放!”袁淘得知围剿北真军那一战胜了之后,才慢悠悠地从距离背水关百里之外的营山县回营,一回营便与魏西行闹起来。 第82章 魏西行不愿理会他,袁淘气急:“他可是在你的营帐里待了好几日,北真无帅领兵,如无头苍蝇,乃是一举歼灭的好时机!”他越说越激动,“若官家问责起来,你如何担得起!” “袁监军远在营山,消息却是不见慢。” “你少在这牵扯别的!” 魏西行抬眼瞥了一眼,随后又收回:“朝廷的意思是主和谈,难道监军是要越过朝廷直接下令?” 袁淘厉声反驳:“你!好啊魏西行,你不仅隐兵不发,私放敌首,还在这言语污蔑!我负有监军之责,有权将这些禀明官家。” “那还请监军如实上报,就说开战之际,监军私带几百人马作为自己的护卫前去营山县避战。” 袁淘见心思被捅破,眼神慌乱躲闪,大囔:“什么私带!” “监军想要翻旧账,就一并翻了吧,猜猜这旧账翻完后,监军的命到底硬不硬。” 魏西行的态度强硬,袁淘自知理亏,那剑拔弩张的架势瞬间败下阵来,闭了嘴,憋着怒气出了营帐。 两军主帅仿佛约定过什么,都默契着按兵不动。可是这种默契只仅仅持续了五天而已,一场大战迫在眉睫。 刺骨的寒风呼啸而来,吹得旗子哗哗作响,两军列阵对峙许久。魏西行跨坐在马上拧着眉头,目视前方,他想不通元真何故毁了约。 袁淘“啧”地发出一声轻蔑:“将军,这北真十万援兵已到,又有你私自放走的元真坐镇,这仗该怎么打?” 魏西行不予应答,他的目光穿过漫天的雪,似乎牢牢地锁定在了元真身上。 一时间,战鼓频响,北真骑兵以雷霆般的攻势冲了过来,南赵的战鼓也响起来,士气高涨,等待出击。 元瀚飞奔在前,面目狰狞,在空中挥舞着长枪,杀贼之声不绝于耳,与南赵打头阵的先锋进行激烈地交手。 两方激战已有几个时辰,仍旧不分胜负,北真骑兵就算在厚厚的雪地里,也能攻守自如。魏西行用了几年的时间去琢磨元真的阵法,虽未能攻破,但能有效缠着无法让北真变换阵形。 元真当机立断,直径朝魏西行的方向驰去,行进飞快,身姿挺拔得仿若马背上的颠簸对他造成不了任何影响。他手握弓箭,簌簌生风,只需一眼就能准确无误地将拦在前头的敌军一箭毙命。 “将军接着!”元瀚瞧见后,将自己手中的长枪掷给元真,自己一个灵巧翻身躲过了敌人的进攻。 四年前,魏西行亲手领教过元真的枪法,两人交缠数百回合,最终打成平手。此时的他心中突然生起一丝兴奋,也果断策马迎击。 两枪碰撞在一起,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飘落下来的雪花于迸出的火花间消融。 元真与魏西行深陷战场中央,周围混乱的嘶吼声、呐喊声把他们团团围住又蔓延至战场边缘和两个朝廷的都城。 南赵朝廷的气氛稍显轻松,尤其是赵琇,有吕信等人的言语,还有从前线不断传来的好消息,让他觉得胜券在握。 而北真朝廷截然相反,自上而下都陷入一种焦灼的气氛里。 前不久什斡哥还收到元真发来的军报,称南赵有意和谈,请朝廷尽快定夺。这厢还没议出个所以然来,那厢又传来急报说南赵开战了。 出尔反尔、毫无诚意,这不是拿他什斡哥当猴耍吗。 “报!前线急报!”一位小兵闯进舟儿庄的城门。 北真兵败,损失十五万将士,元真身受重伤。 有一箭远远的从南赵方阵里射中元真的右臂,导致失力,长枪从手中脱落,无法抵住魏西行的攻击,尖锐的枪头刺进心脏附近的血肉里。 北真士兵见主帅负伤落马,也无投降退意,战至了最后,将元真抢了回来。 南赵军队依旧在关外盘桓,事已至此,也不得不和谈了。 第72章 和谈的地点被安排在玉丰县,是两国边境的一个小城,一道锋芒逼人的声音打破了较为缓和的局面。 “和谈应是两方相谈后才拟定盟约,这虞州三地说要回去就要回去,贵朝未免太没有诚意了。”厄尔慕对放在面前的两国盟约轻蔑地笑了一声,他的目光汇聚在某个条约上。 厄尔慕正对面坐着南赵的使节裴茂,他笑道:“辽王真是说笑了,这虞州本就是南赵之地,当年背水关战败割了去,如今我南赵力胜北真,再要回来,有何不妥?” “力胜?”厄尔慕的语气越来越冷,“贵朝明知我北真因大雪遭灾,自顾不暇,却还是趁人之危,这样的力胜也不怕后世耻笑?况且最后交战之前,南赵向我军透露已有和谈之意,如此出尔反尔,作何解释。” 裴茂心下思忖,明明是北真答应了和谈又反悔,南赵才出兵的,不过他有意避开这个问题,应声答道:“论起这个,当年两国就已定下百年修好的盟约,北真又何故背盟败约,不顾两国情谊?” 厄尔慕却笑起来反问道:“你也说了,是百年之前,不如回去查查北真发兵的时候距离两国约定过了多久?” 裴茂还未接话,他身边的一位使节忽地拍案而起,怒气冲冲地争论道:“打不过就打不过,少说废话!以前那是不与你们计较,如今打了败战不想承认,不是厚颜无耻是什么!” 厄尔慕收起笑容,捻起桌上的盟约扔了回去,又故意放慢语速:“是不想计较,还是不敢计较。”语毕,带着北真使团就要出门去。 “你!”那位使节被噎得脸上青一阵紫一阵的,再次拍案,“难道北真还想打不成!” 厄尔慕也不惧:“奉陪到底。” 裴茂赶紧拦下,有意缓和道:“辽王留步,刚才我方无礼在先,还请辽王担待。若贵朝觉得这份盟约不妥,那就坐下来好好谈嘛。切勿动怒,以免伤了和气,使和谈不欢而散,也不是你我本意。” 厄尔慕不再废话:“奉劝几位再和你们官家好好商议,否则就另说吧。虞州三地已是北真的囊中之物,想要回去,那就只有再打一场了。” 至此,和谈便陷入僵持的局面。 “当真狂妄之徒!”垂拱殿内,赵琇抬手甩出裴茂呈上的奏疏,气得咳嗽了好几声。 “陛下息怒。”赵瞻劝慰,“北真态度蛮横,要是再打,我军未必还能讨到好处。” “那你说,该如何?” “需从他们所要的东西入手,缓和僵局,为归还割地之事寻求可议的机会,最主要的是不能让他们在和谈里占到便宜。” 当日,赵琇与一众朝臣商议完,裴茂领着这份新的盟约条例快马加鞭奉旨北上。 厄尔慕翻看新的盟约,上面果然抹去了归还虞州三地的条件,但是却加上了另一还算是留有余地的条件。 北真需送一位质子前往南赵。 裴茂见厄尔慕的神情不再像之前那样强硬,心下就知道这次谈判是能进行下去的,道:“北真继续向南赵朝贡,定时输送战马,我方愿意重开互市,恢复两国贸易往来。加之北真送一位质子到南赵,以礼相待,以示两国修好,诚心诚意,辽王觉得如何?” 厄尔慕没有立即答应,以北真大雪灾害为由称民生困顿、百业凋敝,战马不多,一时之间提供不了多少,可否略微减少些,或是放缓几年。 但事实上的确如此,这两年北真的处境是举步维艰,重开互市贸易或许能挽救萎靡不振的经济。 至于质子,总得给他们些时间确定人选吧。 什斡哥心里憋着一股气难以发泄,阶下的一群废物对质子的问题争来争去,吵翻天了,也没个确切的人选出来。 若质子出于皇室,可什斡哥目前只有一子,尚不足五岁,如何让他去得?若质子不出于皇室,从宗室贵族里挑选,又恐他们不答应,再起动荡。 什斡哥每在深夜时,都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若元真在身边就好了,可惜他在虞州养伤,至今昏迷不醒。 “陛下,辽王求见。”侍从在什斡哥寝宫说道。 “叫他进来。” 厄尔慕进殿后,就见什斡哥穿戴齐整,眼下乌青,显然有好几夜不曾合眼。 “哥哥纵是思虑,也该注意身体。”厄尔慕担忧道。 “深夜匆匆入宫,有什么事吗?” 厄尔慕为他温上一壶热酒,说道:“我知道哥哥在为质子一事发愁不思饮食,有个人或可解决当下难题。” 什斡哥抬头,问道:“你有办法了?” 厄尔慕一边袖中掏出一张纸展开放在烛光下又一边说:“这是李阴托臣弟带给哥哥的,我见这幅玉佩的纹样颇有北真之风,这才着急进宫。” 又问道:“哥哥还记得文德兄身边那个小随从吗?” “那个南赵人?”什斡哥眯起眼,这玉佩的纹样也让他觉得熟悉。 “之前李阴与他起了冲突,见他身上掉下来一块玉佩,他说那玉佩的模样越想越觉得熟悉。”说到这厄尔慕卖了个关子,“哥哥觉得这是谁家才有的?” 第83章 什斡哥盯着纹样想了一会,脑海里渐渐浮出一个答案,不确定道:“萧……” “正是,李阴查过,当年萧氏一族被灭后,就有一嫡支逃了出去,逃的地方就是南赵。” “那个小子是萧氏?” 厄尔慕摇摇头表示不太肯定:“还需亲自问问才好。”但什斡哥却明白了,明白元真为何甘愿背着流言也要将那人带在身边。 什斡哥冷哼一声,心中已有所想:“明日,宣他进宫。” 厄尔慕微笑着应下:“臣弟领命。” 第二日,宫里的侍卫气势浩浩荡荡去了元宅,许云程心想哪怕此去是凶多吉少,凭他一个人也难以逃脱,所以他不如会会这个圣主皇帝。 一踏出府,就见到了站在门口的厄尔慕。 厄尔慕特地备了辆马车,二人一齐上去后,便朝宫城的方向驶去。 “你叫什么名字?”厄尔慕率先打破沉默。 “许程。” “你知道陛下为什么突然宣你进宫吗?” 许云程心想他当然不知晓,但又意识到或许是因为元真,猜测:“因为元大哥?他……怎么样了?”此话一出,许云程有些后悔,因为元真要求他在外只能唤他将军。 元大哥这三个字让厄尔慕的脸色有些凝固,他隐在长袖下的手握成拳又放开,深吸一口气,回答:“他很好,还在养伤。本王记得,是他带你出俘虏营的。” 许云程有些警惕:“辽王想说什么。” 厄尔慕突然笑了起来:“你既然叫他一声元大哥,想必他对你很好了?” 许云程没有回应,厄尔慕笑意却更深了:“此次进宫就当报恩吧。” “你是南赵人。”什斡哥的眼神凌厉犹如利箭,似要穿透许云程的身体。 许云程心下回道:废话,我是什么人,在北真不是已经成了众所周知的事了吗。 什斡哥示意侍从将画有玉佩纹样的纸放到许云程面前,说:“认识吗?” 如此熟悉的东西许云程怎会不认得,只是才知道他自小戴在身上的玉佩的全貌是什么样子。 “这是萧氏一族的图腾,他们和你是什么关系?” 玉佩、母亲、萧氏…… 许云程恍然大悟,那个故事突然就有了一个呼之欲出的谜底,母亲的遗言也终于明了了。 他回忆起元真见到这玉佩也问过相似的问题,在虞州的时候,自己也曾询问元真为什么会在意这枚玉佩,元真避之不谈,只是告诉他还不是时候。 原来“不是时候”是这个意思,原来母亲和外祖是北真人,而且这背后恐有他不可触及的秘密。 许云程抬头侧目看向站在什斡哥身后的辽王,辽王也同样在看着他,耳边再次响起在马车上的对话,带着一丝不可置信回道:“……是我母家。” 什斡哥带着不悦的神情坐回位子上,问出一个许云程无法回答的问题:“你来北真有什么意图?” 许云程心乱如麻,随便编了个谎话:“听闻横断山有种特殊的草药,为了给我爹治病,便上了山,不想迷了路,误进了北真地界,被掳来的。” 他料想什斡哥也不会相信,试探地问:“陛下宣我进宫,不仅是想问这个吧?” “说起来,你与朕还有些姻亲在,朕欲收你为义弟,并为萧氏除去所有罪名恢复宗室爵位,由你承袭。” 如此说来,外祖一家是犯了罪逃到南赵的,还改了名换了姓,再据什斡哥和元真的反应来看,罪名还不小。 可罪名说平反就平反,总要有些条件吧。 “条件呢?” “北真需要一位质子前往南赵,只要你肯为北真效力,朕可即刻下旨。” 许云程答应得很干脆:“好。” 四年多过去了,父亲的冤案在他心底滚了一遍又一遍,那具烧成焦炭般的尸体无数次地闯进他的梦里,又无数次的变幻成谭普和曹远的样子。 他必须回去,只是恰好缺一个能够直接接触南赵朝廷的身份和时机。 质子身份,正合他意。 阿程成了质子,不日前往南赵。 元瀚收到这个惊天震地的消息后急得在元真房外打转,也不知将军何时会醒,他现在断然不能离了虞州。 夜深了,元瀚在屋内添上新的炭火,坐在昏迷不醒的元真身边,小声说:“阿程怎么会是萧家人呢,还变成了质子,陛下还要为萧家平反,仗打输打疯了?”他看向元真苍白无血色的面孔,轻轻叹口气,“将军,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元瀚脑力有限,哪怕再坐上一夜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其中缘由。而元真好似被他碎碎念的动静给叫唤醒了,气若游丝地发出微弱的声音。 “哎呀将军,你终于醒了!”元瀚一时高兴得跟什么似的,险些控制不住音量,意识到又捂着嘴生怕再吵到刚醒的元真。 他俯下身子,小心问道:“将军,你有没有觉得哪不舒服?口不口渴?身上冷不冷?饿不饿?大夫说你现在还吃不了硬些的食物,只能吃流食,我这就叫人去做。” 元真抬起无力的手抓住了元瀚的衣摆,哑着声音:“我睡多久了?” 元瀚脸上又浮起懊恼的神色,要是当时他在将军身边为他挡下那一箭,现在也用不着受这样的苦,闷声:“那杆枪险些刺中要害,又失血过多,摔下马的时候头部受到撞击,更别提其他伤了,所以整整昏迷两月有余。” 难怪元真醒来时,头伤一阵刺痛,又问:“现在局势怎么样?” “咱们败了,和谈还没有个结论。” 元瀚不敢将质子的事情告诉他,只能暂时先瞒下,依将军的脾气,定会回舟儿庄去的。 他可拦不住。 万幸的是,元真醒后大夫来瞧,说没有牵扯别的伤病出来,元瀚才放心地让他下床走动。 元真养伤期间,渐渐觉出不对劲,每当他问起和谈之事,元瀚总是以没有结果、还在商议搪塞过去。 但是元瀚心里藏不住事,只稍试探就问出来。 “将军,我不是有意瞒你的。” “使团还有多久启程?” 元瀚大致算了一下时间,回答:“不出五天。” “够了。” 元真握紧缰绳,神色严峻,不发一言。他的马似乎懂得了主人的焦急,不用怎么驱使就已跑出最快的速度。 这雪天真是可恨,非要与世人作对,希望它停的时候偏下个不停,等到一切出了结果后,反倒放晴不下了。 第73章 他与元瀚一人一马奔进舟儿庄已是三天后。 当侍从在殿外通报时,什斡哥就明白有人来质问他了。 “为什么。” 什斡哥见来人连礼数都抛到脑后,那副急切不顾浑身伤势的样子着实惹怒了他,某些伤口还未好全,经过一番折腾又渗出血来。 “不是让你好好养伤吗,瞎跑什么。” 元真不依不饶:“为什么非得是他。” 什斡哥念他伤势重,头脑还不清醒,解释道:“只有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元真毫不客气地戳开了什斡哥的真实想法:“你查过,也知道萧氏只剩他一个人,选了他才能避免北真内部再次动荡,不是吗?” 元真身边私留了一位南赵人的流言传遍整个朝廷,有不少人来他耳边嚼舌根子,他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料想他的好伴读、好将军、好文德是这样看待他的。 “萧氏于你元家有恩,所以你想要保他,我若是不顾及你的面子,他岂能活到现在!” “兴延,我没求过你什么……” 兴延,什斡哥忽然心头一软,这是祖父给他取的小字,自登基以来,就不曾听见元真这么叫他了。 “你自去问他吧。”说完,什斡哥转身离开了大殿。 许云程改了名换了姓,摇身一变成为圣主皇帝的义弟——萧程。他在心里一遍遍描摹这个名字,显然还需要些时间去适应它。 “阿程。” 许云程转过身,见元真和元瀚一前一后在院门口站着。他见两个人没有缺胳膊少腿的回来,牵挂的心也就放了下来。 只是不解、忧虑和震惊、不舍的两道眼神朝他射过来,肚子里有许多想说的话突然就梗在喉间,说不出来了。 所幸趁今晚夜色不错,天上繁星密布,他自顾支起炉子,烧上柴火,三人来个围炉夜话吧`  。 “为什么。”元真又问了一遍。 许云程轻轻摩挲着玉佩,脸上笑意温暖,声音柔缓:“许程不是我的真名,中间还少了个云字,这是我娘给我取的,她想我像天上的云一样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可是要让她失望了。” “你问过我为什么会出现在渭川谷,其实我是被流放的,中途逃了。父亲遭人所害,死于非命,至今真相不明,所以我必须回去为他讨个公道,我需要质子的身份。” “那你可知质子所处的危局……” 第84章 “我知道,我的身份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设想,但是……”许云程看向元真,露出一个惨然的笑,“但是我别无他法。” 元瀚在一旁听得一愣一愣的,他想极力消化刚才的信息,可是烧得正旺的炉火劈里啪啦的声音吵得他思绪纷乱。 元真有些失落:“所以,你在求我教你武艺的时候,你就已经想好了要离开?” 许云程从怀里摸出一枚箭矢,举着它说道:“你不是也给我这个吗,你怕此战万一有什么不测,让我可以借助元氏的力量离开北真。” 元真点点头。 “元大哥,谢谢你。”许云程闻见身侧传来动静,他赶在元瀚说话前开了口,“也谢谢你,从我流亡异地开始,是你们让我重新有了家的感觉,我会将这份恩情记在心里,永生不忘。” 许云程的声音越是坦然平缓,元真的内心就越是纠结和不是滋味。 “北真当年内斗,萧氏被牵连灭族,元氏当时自身难保,无法出兵援救,只能暗中保下几人,这其中应该就有你的母亲和你外祖。你……不恨吗?” 元瀚瞪大眼睛,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怎么将军也把这个说出来了,大可写在书信里交给阿程,这么明晃晃地说出来,要是被人听见可还得了。 许云程知道元真话有所指,清醒地摇摇头:“这件事对我来说太遥远了,我没有任何感觉。我只能恨现在的事,我恨任由蛀虫漫生的南赵朝廷,我恨明知真相却助纣为虐的小人,我恨他们贪脏枉法、草菅人命……” 元真知他下定决心,没有回转的余地,叹道:“事已至此,我也不劝你了。” 后日许云程带着北真使团动身去了南赵,什斡哥领着一众朝臣在开皇殿为他送行,直到使团出了舟儿庄再不见踪影时,元真与什斡哥没有说过一句话,就连眼神交流都不曾有过,这对僵持不下的君臣有意在避开这件事。 那日他们二人的争论一字不落地传入辽王府里。 既已发生,就不可能风过无痕。 “元大哥,原谅我有些话只能以书信的方式告诉你。这辈子能让我叫一声大哥的,何方是一个,你也是一个。我从前是讨厌你,不相信你,但是后来,我发现你只是一个不愿表达的人,其实你人很好。你处处为我着想,甚至背上私藏南赵人的流言,是我连累了你。 你放心,我骑射、拳法学得很好,枪法日后也不会落下,你不用为我担心。还有啊,你别总是想着为别人,多照顾自己,否则会吃亏的。” “元大厨,希望再见面的时候,你的厨艺能有些长进,调料该放就得放,可以多放,但不能不放。你虽然看起来凶点,又不太会说话,却是个热心肠,带我猎物、做我陪练,这些事我都记得。要多读些书,别犯懒,骑术可不能被我超过了。等我回来的时候,咱俩再比试一场。 还有啊,你做的面饼很好吃,我会想你们的。” 元瀚手捧着许云程留下的信后,跑到元真的房里大哭了一场,还带着哭腔说,后悔为什么不早点对他好。 元真看着已经黑下来的天,阿程,愿你此去平安、好运。 徐遗听完久久不能言语,握着萧程的手紧了又紧,紧锁的眉头下一刻就有人为他抚平。 萧程:“何大哥、乌修、忠爷等人……他们的死都是因为我。” 盘马湾、舟儿庄、虞州的记忆连同在北真最牵挂的两个人的身影,一齐涌上萧程的心头,有欺辱无助、有迷茫无措、有开心自在…… 这些回忆与感受都同许云程这个名字湮没于朔北的风沙里,无情地从他身上刮走,抹去,再套上一个脱不掉的皮子。 徐遗盯着那块面饼,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有庆说他爱吃这个,沉声:“所以,你就想把我推开?” 萧程没有回答,他连推了两次都落败溃逃,有时实在不懂为什么眼前这个人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总能牢牢牵着他的心。 “离京那日我就在想,或许我不应该来招惹你。” 萧程认真地望了他一眼,喉间略微滚动,收好木盒走到床边的案上。徐遗见他突然起来,便琢磨是不是刚才说的话惹人不开心了。 “阿程,你……嗯!” 徐遗还未反应过来,萧程一个欺身拥着把他的嘴狠狠堵住,至此所有力气都在萧程的手心里化为一缕轻烟,任凭他怎么反抗都无济于事。 昨夜燃起来的浓烈情热并未完全退去,几经撩拨又蹿到他们的四肢百骸,徒惹微凉的指尖不知攀落何处。 徐遗抓着萧程结实有力的臂膀想要脱身,奈何对方一点空余都不给他留,被彻底禁锢在怀。 往床上倾倒的那刻,萧程仍旧没忘为徐遗垫好软枕,纵使徐遗还想再说什么,此刻也拒绝不了。 渐欲粗重的呼吸迫使他们不得不分开,萧程拇指按着徐遗的下唇,切切道:“难不成你后悔了,赵眄可是说你认定一件事是不会放手的。” “他倒是什么都告诉你。” “觉得后悔,那为什么听我说的时候,你会难过。” 徐遗在萧程的眉心落下轻柔的一吻:“爱一人,本就愿意乐他所乐,痛他所痛,哭他所哭。” 顷刻之间,萧程觉得身上似有一团无名火在烧他,燥热的气息逼着徐遗与他纠缠。他也不让手闲着,探进衣服里一路下滑,长茧的手掌停在了徐遗的腰间,指尖又在腰窝打转。 徐遗本能地惊呼出声,其余的却因克制压在喉间,在萧程听来无异于催促他进行下一步。 徐遗:“你不必从他人口中了解我,可以直接问我的。” 萧程有一瞬间的停顿。 徐遗微微抬头,低吟:“阿程,用点力啊。” 衣物散落,满室旖旎,急促的气息此起彼伏,或轻或重或缠绵。 升腾的热意化在秋日的空气里,又在肌肤上成珠滑落…… “你后悔了吗。” “你还想把我推开吗。” 萧程咬着徐遗的唇:“不,不会了。我想今后能坦荡的去纵马奔驰,能坦荡的……去爱你。” 爱之一字抵于心间,徐遗屏住呼吸,直直盯着他的星眸,找到了自己。 神魂游离,天旋地转。 “朔北的风,很、烈吧……” “嗯,但远不及这的温柔。”萧程闭上眼,想要卯着劲往前一挺,“……盈之,把手给我,快把手给我。” 十指相扣,轻纱帐内,潮声渐退。 斜晖透过床帐打进来,徐遗手指一勾,一块帕子便在他手中。 他细细往萧程身上拂去,擦去薄汗与黏腻带来的不适感,说:“快起来洗洗,洗好了,我给你做好吃的。” 萧程不愿意挪动,趴在一旁闷头回道:“什么好吃的?” “你想吃什么都可以,我厨艺练得还不错。”可徐遗见他没反应,心下起了捉弄之意,“你不想起,难道说要再来一次?” 撩人心弦的笑意钻入耳里,眼看徐遗就要凑上来,萧程不敢不动,迅速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拔腿就跑。 他怎么欲求不满啊? 第74章 “欸,官家怎么突然查问十年前的事啊?” “是啊,当年沈家的案子不是查得清清楚楚,板上钉钉了吗,怎么这会又翻出来?” “重查旧案,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莫非……” “啧,咱们就别在这瞎猜了,散了散了。” 几个大理寺的官员凑在一处,对着徐遗查看卷宗的背影悄声议论。 沈来棠,因私吞贡品,以权谋私等数罪并罚,夺枢密院副使一职,赐死抄家,家产充公。沈家男丁充军流放,女眷遣散,任其生灭。 此案一发,张熙岱等人便上书求情,称沈来棠为人清白,为官廉正。到头来,他们却成了沈氏朋党,惹怒赵琇,被彻底排除在朝廷之外。 张熙岱忿忿不平,怒作《弃琼台》一词,至此,仕途无望。 他斥所谓私吞贡品,不过是吕信为掩盖自己的罪行,贼喊捉贼;骂所谓以权谋私,不过是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私下利用职权之便,要求官驿为他们行方便,最后纸包不住火顺势安在沈来棠头上…… 徐遗敛眸,卷宗上白纸黑字陈述沈来棠的罪名,沈家数十口人背后仍安然无恙活着好几个人的名字。 韩骞、吕信、高贞、宋裕敬……真是好一招祸水东引,栽赃陷害的伎俩。 徐遗在心底默念着跨出了大理寺,秋风急急,从他的衣领钻进去,瑟骨之意仿若当年从茶亭县回程时那般。 这层遮眼的浓浓烟瘴,是时候拨开它了。 此案因私吞贡品而生,那便从南赵各大小驿站入手。 徐遗先是查了当时在淮庄搜出来的贡品来历,这批贡品是永泰八年北真进贡给南赵的,按照国书上的记录总共一百一十五件贡品,悉数进了大内,再由官家赏了几件出去,数目对得上。 第85章 那淮庄的这些又是怎么回事。 “太子殿下,臣想问永泰八年北真进贡时是由谁人接待,国书又经过谁手?” 赵瞻回忆:“由礼部与枢密院共同迎接,国书自然是由礼部经手。” “臣能否看看那份国书?” 赵瞻点头,眼神示意陈内官,没过多久,陈内官便取了国书来。 徐遗展开国书,细细从头读到尾,赵瞻虽不明他的意图,却也猜得几分:“可是贡品有问题?” 徐遗正色:“臣怀疑,国书上记录的贡品数目与实际不符。” “听勉知说起过你们在别处查到了这批贡品,那依你所见是哪一步出了问题?” “北真进贡走的是官道,这几个官驿是他们的必经之地。查抄的贡品在栎阳地界出现,臣猜测他们或许在顺定驿与乐州驿之间就将贡品转移了,这两驿之间恰好有条通远河,其水流入兖州的绕云湖。” 赵瞻颔首认同:“当初沈来棠的案子中提到最多的两个官驿就是顺定与乐州,却是什么也没查出来。” 徐遗接话:“不仅没查出来,结案卷宗里还将它们抹去了。” 赵瞻:“如今能为沈来棠翻案的有利证据大多皆已被销毁,支持他的人也被贬至各地,仅凭张熙岱的诗稿说明不了什么。” 徐遗直视起赵瞻,有些欲言又止:“至少我们知道从何处下手,只是……” 赵瞻意会,面上一副云淡风轻:“你不用顾及我,尽管放手去查,东宫会是你的助力。” 徐遗敛眸,向赵瞻行礼,据实道出自己担忧之处:“太子殿下,恕臣直言,您一番精心谋划让勉知进入朝堂,再把老师请回来,就知会有这么一天。他既知朝廷浊水难清,这次又何必瞒着他,以他性子,回过神来指不定要闹成什么样。” 赵瞻听后喟然而叹,眼中难掩愁绪:“他会明白的。”又满意地看着徐遗,“有你在他身边,我很放心。” 徐遗踏出东宫的时候天渐晚,迎头撞上了一路蹦跶而来的赵眄。 “盈之?你怎么在这?”赵眄停下轻快的脚步,手中捧举一方小木盒,疑惑徐遗为何会在东宫。 后者笑笑:“太子殿下邀我赏字画。” 赵眄心想:赏字画?那怎么不喊我呢? 徐遗瞧了眼天色,面色忽生急切,便与赵眄道别:“阿程等着我吃饭呢,走了。” 赵眄见他急忙的背影,脚下就差生风了,便满脸无奈,嘴里“啧啧啧”地跨进了东宫的主殿。 “大哥!我来请安了!” 赵瞻迎着赵眄肆无忌惮的嗓门走出来,也只有在东宫赵眄才敢这么放纵无边。 “可给爹爹请安了?” “请了请了。”赵眄没有抬头,兀自在桌前摆弄着手中的千千车。 赵瞻对此情景没有太多反应,只因赵眄每次进宫前都会在民间为他搜罗些小玩意儿送他,还语重心长地嘱咐他别总是批折子看公文,累了便玩这些放松放松。更是大言不惭地说少看一天公文,这南赵的天又不会塌,凭此心意,倒让他罚也罚不下手。 他这东宫的柜子都要被赵眄塞满了。 陈内官满脸笑意地进来传膳,赵瞻提醒:“赶紧收进柜子里,陪我用晚膳吧。” “遵命。” 赵眄将千千车放回木盒中走到一处方柜前,打开柜门,里头的玩具一骨碌地冒出来,静静躺在他脚边。 赵眄边收拾便喊:“陈内官,这柜子你多久没收拾了,都满了。” “哎哟我的祖宗,您要是少塞点儿,它也不会满呀。” “那不行,分明是你的问题,怎怪起我来了?” 这理直气壮的语气逗笑了赵瞻,他在桌前等了一会儿还不见人来,便望过去,赵眄竟盘腿坐在地上玩起来了。 眼前有一瞬的恍惚,此时弟弟宽大的身影变成了七岁时的稚童模样,那时也这么爱随意坐在地上玩耍,有时还要央求他抱着去寻那高处。 “勉知,别玩了,快过来吃饭,当心饭菜凉了。” “来了。” 赵瞻眼中的弟弟小心收起那些玩意儿再关上柜门,向他走来时,又变成了如今已是安王的赵眄。 赵眄嘴里塞得满满当当,说得含糊不清:“对了大哥,我来时碰见徐遗了,他说来赏字画,是什么字画啊?” 赵瞻:“陆公,陆邈的字,你可感兴趣?” 赵眄果断摇头,继续埋头吃起来,却渐渐感受到一种不同往常的目光时刻望着自己。 他稍作收敛:“大哥,你看着我干嘛?我最近也没闯祸吧。” 赵瞻笑道:“我是看你吃饭的样子还和小时候一样,有些……怀念罢了。” “那小弟再向大哥讨个恩典,今晚歇在东宫如何?” 赵瞻没有回绝,可赵眄却觉这顿饭吃得有些奇怪,他问:“大哥,平常我在吃饭时说话,你都会说我,怎么今日不说了?” 赵瞻夹菜的手一顿,心底生出几丝涩楚:“总是不让你说话,岂不是把你憋坏了,不过要吃慢点儿,别噎着了。” “哦。” 徐遗一手托腮一手试着盘中面饼的温度,眼睛却是瞟向质子府的院门,他从宫里赶来为萧程做顿饭,不曾想饭做好多时,天上星子都将睡去了。 萧程还没回来。 有庆站在一边心虚地解释:“世子说他想练练长枪,许是练得太认真忘了时辰。” 徐遗不信:“练枪?府里不能练吗?” 有庆默默捏了把汗:“府里……府里毕竟人多眼杂嘛,世子说他想找个安静的地方。” “都凉了。”徐遗悄声叹息,对有庆说,“过来一起吃吧,这么多我一人也吃不完。” “徐相公,我还是等着世子回来吧。” “他饿了,会自己找吃的。”徐遗冷着一张脸,态度有些强硬。 有庆坐下后始终低着头,略微抬眼瞄了眼徐遗,而后再也不敢往对面望去,打心底里希望二人别再像以前那样吵起来就好。 徐遗呼吸愈发凝重,思绪万千翻涌,半天了嘴里仍嚼着第一口面饼。他这几日忙于沈来棠的案子,腾不出多少时间陪萧程,现在得空些,人却找不着了。 这么冷的天,也不知他有没有穿暖和些。 饭吃得如何,吃了多少,是否是按时吃。 再或者,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想到这里,他食不下咽,把面饼放回盘中什么也没交代起身大步出了质子府。 连续几日,徐遗一得空整个人便往质子府里扎,却总是与萧程擦肩而过。 “世子今晚和安王吃酒去了,不知何时才会回来。” “世子说枪法精进了不少,让安王找些人与他比试呢。” “世子约好了和安王去城外骑马,才刚出府不久,徐相公您看要不要……” “安王今日进宫了。” 有庆一愣,面颊顿时如火一般烧了起来,糟糕,要露馅了。 “有庆,麻烦带句话,和他说我在我家里等他。” 是夜,秋月澄明,此时整座庐陵的人皆已睡去,萧程轻手轻脚地翻进徐遗的院子,再从未关严实的窗子翻进徐遗的卧房。 萧程轻步走近,卧床上的人呼吸轻而平缓,可眉头却是蹙着的,看起来睡得并不安稳。他掀起被褥一角,时刻留意徐遗的动静,生怕吵醒人。 当萧程全身钻进被窝后稍微暖了一会儿,才慢慢伸出双臂拥着徐遗入睡,头埋在徐遗颈间,闻着从衣服散出的淡淡清冽梅香。 萧程正准备睡去时,指尖传来一股温热,时不时被捏着,于是身体往前拱了拱,与徐遗贴得更紧些。 “吵醒你了?” 颈间有热气扑得徐遗生痒,他偏头躲了躲,懒着声:“本就没怎么睡,你这几日长枪练得怎么样了?” “呃,那个……太久没练有些生疏,好在我有底子,能捡起来。” “身上会疼吗?” 萧程将徐遗嵌入怀中,催道:“抱着就不疼了,快睡吧,我陪着你。” 徐遗忧虑未减:“你……确定没事吗?” “盈之~我困了,睡吧。”萧程微微地撒了个娇,强行磨着对方重入梦乡。 昨夜是徐遗近日来睡得最好的一次,以致差点起迟了,可醒来时身后的人竟不翼而飞。 难不成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 那也过于真实了。 伸手往被下一探,仍有余热。 第75章 “冬枣,阿程是什么时候走的?” 冬枣眨巴眼,没明白徐遗说的,摇头道:“世子?没见他来过啊。” 没来过? 徐遗拾掇好身上官袍便要出门,冬枣叫道:“公子!你不吃饭啦?” “我下朝后再吃。” 到了垂拱殿殿外,徐遗望了一圈没找着赵眄的身影,只得在朝议时盯紧他。暗自思忖,先是萧程不见踪影,后是赵眄也有意躲着他。 第86章 这两人到底在干些什么? “安王留步。” 赵眄脚步一顿,听见身后的声音不敢停留,刚才上朝的时候就觉得身后有道视线要把自己捅成筛子,心有余悸似的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赵眄!” 徐遗小跑追上截住他:“你跑什么。” 赵眄打着哈哈:“啊什么?我跑了吗?盈之你看错了。” “我问你,这几日你可曾见到阿程了?” “他的行踪,不应该是你比我了解嘛。” 徐遗幽幽道:“我可是听说他总和安王吃酒、和安王打马球、和安王手下比试、和安王如此这般……” 徐遗一一数来时,冷若如霜的面容就像是在数这两人的罪状,将赵眄那做贼心虚的样子尽收眼底。 “实话同你说了吧,他、他是一不小心把自己练伤了,要我陪他瞒着不敢告诉你。” 徐遗起急,拉着他问个没完:“伤了?伤到哪了?严重吗?找郎中瞧过没有?” 赵眄顺势而下,顺带吐槽几句:“他就是怕你有如此反应,才不想你知道的。盈之,不是我说你,你把他看得也太紧了,捧在手里生怕碎了似的,这谁能受得住啊。” “我……”徐遗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 回家途中,徐遗认真地思考赵眄的那番话,从前萧程去哪里,临走前自己总是问个没完,回来时拉着他不停检查,没见到新伤才肯罢休。 萧程再次翻进徐遗的院子时,徐遗正仰头靠在椅子上闭目小憩,眉宇间有些疲态。 萧程没敢喊醒他,只是轻轻地挪到他身后俯视,目光依旧是从眉峰一路走到下颌。 不知不觉中两人的距离一再拉近,气息扑面,落在徐遗悄悄打颤的睫上。他睁开眼,萧程飞速在他眼眉间落下一吻。 徐遗不说话,只是拉着萧程的手,确认是温热的触感后才舒出一口气。 “盈之,你手好凉,怎么不多加件衣服?” “写得有些久了,一时没注意。” 萧程望向桌面,那摆着徐遗写完一卷又一卷的札子,边搓着他的手边道:“休息会儿吧。” 徐遗坐直身子,腰间传来不适,忍着说:“不用,写几个字而已。”说着又上下瞧了瞧对方,“你,先到榻上坐一会儿。” 萧程没听,想揽着徐遗的腰和他挤在一起,还没坐下就被温声拒绝:“咳咳,挤在这我没法写了。” 等腰间没了碰触,徐遗耳根的红晕才渐渐消退,萧程则是靠坐在桌边,环抱双臂观赏起徐遗写字。 起笔收笔之间,端正小字就落于纸上,实在是好看,萧程再次感叹。于是,他朝笔架伸出手去,拿起一只笔放在手中把玩,又铺好纸在一旁写起来。 第一笔落下,萧程便觉得不满意,重新写过仍是不满意,再和徐遗的字相比,顿觉自己的字如狗爬似的,丑上加丑,泄气地把画满的纸揉皱扔在一边。 “原以为是笔的问题,原来是手的问题。” 徐遗耳边传来身旁人的嘀嘀咕咕,偏头看去,正撞见萧程一脸较真地与手中笔使气。 他明晃晃地盯得有些久,等萧程与他四目相对后,打趣道:“你在画什么呢?” 萧程纠正:“我在写字。” 屋内轻笑声久久未散,萧程一个欺身凑近:“盈之,要不,你教我写字吧。” “写字?好啊,正好我这还有些字帖,明日给你找出来。”话音刚落,徐遗又立刻改了主意,“不,我现在就去找,从今日开始教你。” “欸!不急不急。”萧程拉回徐遗,双手撑在椅子两旁扶手上,把徐遗圈得死死的,“我不要那些字帖。” “不要字帖怎么练?” “我要练你的字。” “可我的字无法与大家字帖相比。” “我喜欢啊。” 徐遗突然笑起来,垂下眼眸直勾勾看着某处不动了。萧程从他的眼里领会某种快要遮藏不住情绪,才更俯下身:“所以,还得劳烦徐大学士辛苦为我写副字帖了。” “乐意效劳。” “字帖什么时候写都可以,你别把自己累着了。”萧程说完,抬脚就要翻窗遁走。 “阿程……唔!” 萧程一个回身吻住徐遗的唇,不让他有说话的机会,等他定了心神后,人早已不见了。 徐遗无奈笑出声,萧程这是在打迂回战术,可惜自己没出息,三言两语就被迷惑过去。 他将注意重放回沈来棠的案子上,近日已一一排查完与沈家有关联的人,死的死、走的走,唯有一位沈来棠的门生吴胜,至今仍在庐陵,只是没有做官了。 赵瞻派人送来的消息说这个吴胜最近身陷官司,暂且押在庐陵府看管起来。 第二日大早,徐遗就去了庐陵府,本想避开赵眄,不料吴胜的官司是赵眄亲自过问的。 赵眄握拳咬牙:“你说的这个吴胜,我想起来就头疼。” 徐遗:“他犯了什么事了?” 陈梢云递来一份诉状:“吴胜家住的地方,居民房屋最是拥挤,前不久他想把自家的院子扩宽点,私自占了地,同邻家人为一亩三分地争个不休。结果闹到了监事司,两家人不肯调解打起来,互相打伤了不说还把监事司的屋顶给掀了。下面实在没办法,这才把诉状递过来。” 徐遗觉得匪夷所思:“此人好歹曾在礼部任职,怎会如此浅薄鄙陋。” 赵眄再槽一句:“得亏他不做官了,不过你问他作甚?” “有些事要问。” “什么事啊?” “这你就别管了。” 赵眄疑惑地同陈梢云对视一眼,后者了然:“跟我来吧。” 吴胜颓然地坐在牢房角落里,进来好些天了谁也不理,赵眄拿他没法,只好出此下策凉他几天。 徐遗观望一会儿,问陈梢云:“有纸笔吗?” “稍等。” 陈梢云取来纸笔后,识趣地退了出去。 徐遗踏进牢房,将纸笔放到人面前:“吴胜,听说你有一绝技,能把别人的字迹摹得一模一样。” 吴胜头不抬,睁开眼瞥了瞥徐遗又闭上,仍是不理。 “今北真供御珍品一百一十五件,以表诚意……不知你是否熟悉这句话。” 吴胜猛然睁开眼,紧张地看向徐遗:“你是谁。” 徐遗不答,只说:“用地上的笔把我刚才说的话写一遍。” 吴胜移目不为所动,但双手很明显地颤抖起来。 “永泰六年你中进士,随后入沈府成为沈来棠的门生,之后便任官礼部,还娶了沈家的姑娘为妻,从此仕途风顺,寒门不再。”徐遗神色越发的冷,“直到永泰九年沈家案发,你就明哲保身辞官了,当时朝野上下有两种声音,你是属于哪一种呢?还是说至今为止不发一语?这么多与沈家有关的人,只有你安然无恙。” “我查到,北真进贡时,你在接待使团的官员名单里,又有一手绝技,岂不是正好能将国书狸猫换太子?” 吴胜的面色难看,瞳孔因心虚而四处乱瞟,手指更是频繁抠着地上的草席,整个身体本能地朝后退避。 “庐陵府是谁的你应当清楚,韩党若知道你进了这,猜猜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你可以继续在这装作糊涂,但是你的家人呢,他们就如同这纸一样,只要我收走了,断没有再送回来的道理。” 徐遗正要收回纸笔,吴胜一个飞扑抢了过去,捧在手里若有所思,而后跪在地上缓缓写下当年如何调换国书的经过。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鬼迷心窍是非不分,这么多年我一直活在愧疚里,害了老师、害了沈家。” 徐遗:“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我罪该万死,但恳求你,为我家人留一命……” “你放心。” 吴胜之事一毕,赵瞻便着手安排人暗中保护其家人亲族。 自萧程提出要练字之后,徐遗每晚得空了都坐在案前为他写字帖,此时手边正翻着《杂泉饮记》。他想着萧程爱读,便从中摘选一些好写的词句,练起来也不易觉得枯燥。 “喵~” 不见萧程,但还有麻团陪着。 “喵~喵~” 麻团今晚又是打滚又是叫声连连,徐遗搁下笔抱起它:“小麻团,怎么了?” “喵喵~” 徐遗听懂似的点头:“嗯~你想阿程了,我也想他了。” “哈哈哈……” 熟悉又肆意的笑声在徐遗身后响起,他转头,萧程正从院墙跳下来,翻进窗时带来的风拨着燃烧的烛火。 故此,烛光人影一起摇动,将实实在在的人晃成虚幻。 见着面前人呆呆的模样,萧程还想再逗逗,一把薅起麻团举在脸前:“喵~麻团要问问盈之是怎么想阿程的?” “你怎么每次来我这,都是一副偷偷摸摸的样子。” 徐遗没配合,麻团一跃而下,跳至桌上团着了。 第87章 “从正门走,我还得绕一大圈呢。” 笑意又浮上徐遗的脸,萧程才有模有样地拿起笔蘸了蘸墨水,往空白的纸上写写画画,不一会儿就将纸画满,又捉来麻团抱着玩。 徐遗只好另换一笔来写,不紧不慢地写好一张,再要拿起笔时,手边空无一物,仔细一找,它已经在萧程手里了。 那便再换一支吧。 但只要徐遗放下新拿的笔,下一刻又准待在萧程手里。一共五六支,全被拿来逗麻团玩。 “老实点,不许跑!再跑我要往你脸上画画了。” 可麻团本就是黑猫,哪里会怕他的威胁。 徐遗一手托腮瞧这一幕,满眼温情,心间更是满满当当的,他还没见过萧程这般嬉耍的模样。 便想着人得情爱,何须轰轰烈烈荡气回肠,如此,足矣。 足以让他刻骨铭心,绵绵难忘,念到白头。 “阿程。” “啊?” “谢谢你,我很满足。” “什么?”趁萧程分神,麻团一溜烟地跑进院子,寻冬枣作救兵了。 萧程摆出气急的样子,对徐遗告状:“它跑了。” 徐遗干脆牵起他的手哄道:“我帮你追。” 第76章 渐入冬,各家皆置炭炉暖房,豪族之户则将许久不用的暖阁收拾一番,移栽花草装点室内,再燃熏香以扫冬日的寒冷。 京郊的一处园子,不知是哪位官人的私宅,楼阁错落,雕梁画栋、后园有一湖,养着上百只名贵锦鲤。 靠近暖阁处的花圃花团盛放,偶有蝴蝶旋舞其间。整个庐陵唯有这里,毫无冬日萧索景象。 萧程一路掩身跟踪周锁至此,他站在园外的隐蔽之处思索,刚才周锁一脸焦急从吕府来这,难不成这座比宰府大相公,甚至比皇宫还要富丽堂皇的宅子是吕信的? 然后,他再把宅子周围好好探查一番,记下具体位置,翻到屋顶观望宅内情况。 暖阁内,吕信坐在茶案前把玩一件精美的玉器。周锁低头:“徐遗已经见过吴胜了,小人没用,打探不出他们说了什么。” 吕信:“能找到他,不外乎是沈来棠的案子查到了什么。” “小人还听说,吴胜押去庐陵府之前把监事司闹得不成样子,屋顶的房梁不稳掉下来,恰好砸中了监事司的官员,现正卧床养伤呢。” 吕信看了周锁一眼,明白了他话中意图,接道:“这次办得好些。” “小人知道。” 只要把吴胜从庐陵府弄出来,一切就好办了。 周锁从暖阁出来,萧程立刻缩下头去,再一路跟上他。 周锁进城穿过闹市直往那位官员家中去,萧程紧追不舍,正是因为追得太紧让周锁生出警惕。一拐角换巷处,周锁站定回头望,若不是萧程反应快及时遮藏,就要露馅了。 等他再想要跟上去,周锁的身影已不见踪影。此后,萧程时刻盯着周锁有何动作,却什么异常也没有。 从远处向庐陵府火急火燎跑来一人,跨过门槛时险些摔了一跤,守在大门的衙役还没来得及将人拦下,那人手拿一块带血的白布朝里怒吼一声:“出事了!监事司出事了!” 陈梢云闻声接过白布,血淋淋的“杀人偿命”四个大字展现在他眼前,他冷静问:“到底怎么回事?” “前不久监事司里那个被房梁砸中的官员陈浮昨天咽气了。” “什么?”陈梢云大惊,“当时郎中不是说只需修养些时日就无大碍吗?” “是这么说的,下官听得清清楚楚,但是现在人死了,他家人非说是郎中误诊,还把……把灵堂设在了监事司。” 陈梢云捏紧白布,此时心乱如麻,原本只是一个侵占土地的案子,转眼间成了人命官司。就算那位郎中真的是误诊,庐陵府也脱不了干系;若不是误诊…… “站住!待我等通报才可进去!” “事关人命,还等什么通报,难道说你们要包庇杀人凶手!” 几个衙役形成人墙挡在大门,陈梢云赶来查看情况。一群丧服打扮的人堵在门口,府外沿街已挤满了窃窃私语的百姓。 陈稍远忧心地看着“杀人偿命”的布条,对身边人吩咐:“让他们进来,好吃好喝待着。除了吴胜,其他条件能答应就答应,答应不了的也给我拖着,至少要等我回来,切不可将事态闹大了。” “是。” 交代完,陈梢云带上几个仵作和一些抚恤之物从侧门离开去了安放灵堂的监事司。 此处监事司早被陈浮的家人占据,他们见陈梢云来面上个个警惕没有好脸色。 陈梢云站定:“庐陵府陈梢云。”说完,点了三柱香郑重拜了拜,“忽闻噩耗,庐陵府深感意外,这是一些抚恤,还请收下。” 陈家人没有来接下,从人群中走出来一人高喊:“来得正好,吴胜蓄意杀害我弟弟,你们庐陵府不但找来个假郎中,还把吴胜护起来,叫我家无处喊冤,伸冤不能!” “呜呜呜——” 陈梢云循着声音望去,他们口中的假郎中正被五花大绑的绑在房柱上挣扎不已。 “蓄意杀害?”陈梢云眉头一挑,不解道,“可有证据?” “这便是。” 那人朝天上一指,陈梢云抬头仰视,倒塌的房梁还没来得及修补,屋顶仍是露着一个大窟窿,日光直射下来,照在紧闭的棺材上。 “吴胜定是记恨我弟弟不帮他,三番两次来找我弟弟的不是,我们这才将诉状递进庐陵府。” 陈梢云:“府中收到的诉状中,陈浮步步按章程规矩走没有偏颇之处,吴胜也确实不占理,但此人丝毫没有悔过之意,才用非常手段看押起来,何来袒护?” “那为什么他至今没有定罪。” 陈梢云好生劝慰:“他的罪,是一定要定的,不过陈浮之死事发突然,让整个案子发生改变,总得查清怎么回事再行议论。” “我儿的死难道还不够清楚吗!”一直守在灵前牌位的陈母躬起身子颤悠地站起来,身旁一位哭得煞是伤心的年轻妇人——陈浮之妻扶着她。 陈梢云:“老人家,您误会了。突逢巨变,白发人送黑发人,庐陵府念其哀痛,这才想唤来仵作重新勘验尸首,以还公正。” 一听要开馆验尸,陈家诸人顿时如滚沸锅水般炸开,纷纷嚷道不同意。 陈浮的哥哥抄起家伙吼道:“你们简直是欺人太甚!不想着怎么将凶手归案,反倒来开棺验尸扰我弟弟的安。只要我在一日,就绝不许你们这些奸官污吏污蔑我弟弟,给我打出去!” 前边棍棒挥得义愤填膺,后边妇人们哭得肝肠寸断。陈梢云委实没料到会是这等反应,只好回庐陵府,另寻办法。 前脚刚踏进庐陵府,后脚又有件大事等着他。 吴胜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 “大理寺接到要吴胜杀人偿命的诉状,还骂我们无所作为行包庇之罪,下官解释得嘴皮子都磨破了,还是拦不下。” 陈梢云叹息:“他们这是三管齐下,算准了我们拦不住,你先下去吧。” 而后,陈梢云反复琢磨大理寺的移交文书,这份文书来得这么快,恐怕庐陵府是最后一个知道的,那吴胜的案子他们就更不能插手。 更令他忧心的是大内有何反应,官家如何看待赵眄。 偏偏这几日赵眄和徐遗还困在各处赴什么孟冬宴,等这二人知道这消息时,一切已是迟得不能再迟了。 陈梢云:“他们态度坚决,不同意勘验尸首,后来连去吊唁也不让了,但凡是个庐陵府的人都会被乱棍打出来。” 徐遗听完经过,只觉不可思议:“真把房梁掀下来了?” 陈稍云:“……” 赵眄:“……” “不好。”徐遗往深处一想,吴胜要是死了,岂不是死无对证,他忽然站起来要走。 赵眄拦下他:“盈之,你去哪儿?” “去要人。” “去哪儿要人,你实话同我说,你在查吴胜什么?” 徐遗干脆不再瞒着:“吴胜是韩党私吞贡品的重要证人。” “你以什么身份要?要去也是我去,他们从这带走人还没知会我这个庐陵府尹呢。” 赵眄拔腿欲走,陈梢云又赶忙说:“殿下,大内那边至今没透露态度。再说,吴胜的案子,庐陵府已经很不适合再管了。” 赵眄则不甚在意:“庐陵府不管,我管。” “殿下!”陈梢云急起来,“我可去见太子。”徐遗偏头看了他一眼,难言的情绪涌在眸间。 赵眄皱眉拒绝:“谁和我大哥说,我和谁急。” 马蹄声踏碎静谧的夜色,赵眄面色不悦地闯进大理寺,他还没踏进正堂就有人截下他的脚步。 众人异口同声:“下官见过安王。” “诸位都在啊,大理卿,正好本王有句话要问你。” 第88章 “安王请讲。” “吴胜在庐陵府尚有一案未结,怎就这么快移交给你们大理寺了?” “下官也是接到诉状后,经过层层商议才出此下策,两案皆由吴胜所起,因此并作一案看待。” 赵眄冷哼一声:“明明性质不同,如何并作一案,你们大理寺掌刑断狱有些草率了吧。” 大理卿听他这么说仍是从容不迫:“不瞒安王,事关朝廷官员性命,移交吴胜正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吴胜终归与普通百姓不同,他曾在礼部任职,此事又在监事司闹起延至民间,倘若再不对此人有所行为,岂不是让百姓误会官员间有偏袒之嫌,从而失信于人吗?” 赵眄暗自捏拳,这是拐着弯儿骂他和庐陵府,他又道:“你们说深思熟虑过,可有验查过尸首?” 几位大理寺官员彼此相视一眼答不上来,赵眄了然:“那就是没有了,所以还不能断定吴胜是为了公报私仇而杀人。” 大理卿颔首:“这是自然,大理寺执掌法度,拿人断案当讲究切实证据。” 赵眄微微一笑,眼中却无任何笑意:“如此便好。”一语言尽,便往大牢方向走去。 “安王这是何意?” 赵眄不耐:“吴胜的嫌疑还没到不容许探视的地步吧。” 大理卿没有回答,低下头去当作默示,可堂中又响起别的异议:“不是下官执意要拦殿下,只是此事已上达天听,全权交由大理寺处置。安王再去,恐惹官家不快,就不劳安王费心了。” 赵眄微怒转身,且看这堂中黑压压站着一片,他一一审视过去,竟不知该拿哪位进行驳斥。 他声音冷极了:“倘若本王一定要见呢,不仅要见,还要把人带走。” 大理卿打着圆场:“还请安王消气,下官们只是奉命行事,别无他意。来人,给安王上茶。” “这茶还是留给你们进宫献给官家喝吧,人,本王是一定要带走。至于官家那儿,本王自会解释,不负诸位的苦心。” 数语讽刺被急踏的脚步声踩在脚下,来人心急地看着赵眄渐远的步伐,脸上甚为严峻。 “安王,你僭越了。” 第77章 大哥? 赵眄骤然停下脚步,这道斥责让他险些忘记呼吸,怎么也不愿相信此时此刻能在这听见赵瞻的声音,但他始终不敢转身确认。 他怕印证。 赵瞻屏退其余人,只留下他们二人,他满目都是弟弟倔强的背影,微不可察地叹口气,虽有缓和,却仍是一副严肃模样。 “他们说得不错,爹爹朱笔已下,你再掺和就是越职了。” 赵眄两手垂下定定不动,良久开口:“我不知道大哥在这儿,若是知道一定先去给大哥请安。” 赵瞻一时没有接话,往门口挪了几步,道:“勉知,这里不是东宫,不是你随意胡闹的地方。夜深了,明日还要早朝,回去好好睡一觉。” 等赵瞻走远后,赵眄才敢转身遥望他离去的身影,他头一次觉得心里堵得慌。 快马飞回庐陵府时,徐遗还未走,他扬声质问起来:“你猜猜,我到大理寺之后遇见了谁。” 徐遗和陈梢云面面相觑。 赵眄:“我大哥。” “太子殿下?!”徐遗二人都觉难以置信。 “前段时间,你常出入东宫,是不是就和大哥在查吴胜的事。” 徐遗沉默不语,赵眄便更生气,陈梢云在旁想要缓和气氛,却被赵眄瞪了回去。 “盈之,为什么连你也瞒着我?” “勉知,对不住。” 赵眄意识到自己是气昏了头,若非大哥特意交代,徐遗也不会闭口不谈,所以他不气自己不得信任,而是恼自己为什么还不能为大哥分忧。 陈梢云:“明日早朝,群臣们尤其是韩党,免不了要以今夜闯大理寺一事弹劾殿下,殿下想好如何应对了吗?” 赵眄此刻脑子一团乱麻,他摇了摇头,陈梢云接着说:“我仔细问过监事司的人,房梁掉下来的时候擦过陈浮的肩膀,离他头颈还有几寸的距离,地上还有桌子撑着。虽说艰险,但也不至于是丧命的程度,郎中一再保证绝不是误诊,陈家上下一口咬定是吴胜报复。我怀疑韩党要把吴胜转移走,其目的在于私吞贡品一案。” 徐遗:“即使我拿到了吴胜的认罪手书,但只要他一死,韩党顺势大做文章,我们也就查不下去。” 陈梢云对赵眄说:“这至头至尾就是个圈套,不仅把吴胜网了进去,还网了庐陵府,要你犯错。” 赵眄冷静下来:“错以铸成,不如将计就计。” 第二日早朝,赵眄跟个没事人似的,等待进殿的间隙还故意呛了大理寺众官员几句,讥得他们面上尴尬无光。 一旁的谏议大臣们耳聪目明,这就又能列举出赵眄几条新的错处。 “陛下,庐陵府尹昨夜闯入大理寺,越职想要带走人犯吴胜,扰乱国家政务,甚至出言讥讽,实乃蛮横不逊,有违官吏之责。” 赵眄着实不屑:“我昨天才说的话,怎么这么快就传到台谏了,难不成各位司谏早已与大理寺串通好?” 此言一出,更加坐实了赵眄无理张狂的行径,赵瞻暗暗观察了赵琇的神色,再向赵眄递去“不可胡来”的眼色。 但赵眄无视了,今日他就要好好胡来一回。 “安王不必着急给人扣帽子,想来安王身为府尹,行事作风却有失偏颇,难以成为表率,那么城中百姓常作议论的事也不全然是捕风捉影了。” “陛下,前阵子因吴胜一案闹开,监事司官员陈浮家属状告庐陵府欲行包庇,迟迟不肯将吴胜定罪,这才惹来官官相护的流言。” “远不止这些,也不知府尹当时是如何制定考核官员制度的,辖下几所监事司的一些官员滥用职权,在商业、赋税、田务几项上,先给自己的朋友亲戚等熟人行方便、钻漏洞。在民生国本上明目张胆的作此区分,动民心伤民情,还请陛下圣裁。” “下属如此肆无忌惮,可是安王放纵的结果?” “……” 廷议上列举的十多条错处,还有相关册子名录予以佐证,足以革去赵眄庐陵府尹的职位,赵琇的脸色已盛怒道极点:“安王,这作何解释?” 赵眄悄悄望了赵瞻一眼,再道:“吴胜一案,臣却有错处无可辩驳,但其他事情臣无法认下,也不该认下。” 赵瞻小声制止:“勉知!” “陛下!”朱内官急道,群臣才知赵琇一气撅了过去,晕在了座椅上。 “快!叫太医!叫太医呀!” 大殿陷入骚乱,赵眄一时慌了,上前走了几步:“大哥,我……” “去福宁殿外跪着,好好想想自己错在哪儿了。”赵瞻脸色铁青没有看他,赵眄何时见过哥哥生这样大的气,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 直至深夜,赵琇的病情才稳住,悠悠转醒后,赵瞻伺候一副汤药便言:“爹爹可好些了?” 赵琇倚靠在床头,面色依然憔悴,朱内官走上前对赵瞻关切道:“太子殿下,您在这守了一天了,回去歇着吧,这里有小人呢。” “也好。”赵瞻欲言又止,“勉知,还在殿外跪着呢。” 赵琇指着门口怒道:“让他跪!哪怕是跪晕了也不必报与朕,挫挫他那无赖的性子……咳咳咳!” “儿臣告退。” 赵瞻一出殿外,就见赵眄笔直地跪在寒日里,脸上都冻紫了,也不曾松懈偷懒。 他吩咐身边的内侍:“去取件厚实的披风来给安王,就说是我说的。” 偏赵眄不领情:“臣既是认错,就不敢领受。” “想了一天,想明白了吗?” 赵眄不答。 赵瞻心火再起:“继续跪着。” 天未大亮,谏院马无言急递了奏章进来,想面见赵琇。而赵琇尚在病中,无法挪动圣体,只得在寝宫接见。 内侍带着马无言路过匍匐在地的赵眄,进了内殿。 马无言上奏吴胜一案,庐陵府与大理寺各执一词争执不下,况且陈浮尸首确有疑点,何不如让第三方介入以示公正透明,不至于冤了哪位官员。 再者赵眄品行暴露,不宜再做庐陵府尹,请求赵琇革去职位,上下彻查监事司滥用职权的风气。 此这两点,赵琇觉得有理,便都答应了。恰好命马无言这最刚正不阿、认法纪律令的人去做这监督者。 马无言走后,赵眄拖着沉重不便的步伐跪在了赵琇面前。 “跪了一天一夜,可有跪疼你。” 赵眄听出这不是一句关心的话,伏在地上请道:“臣自知罪无可恕,请陛下保重龙体,切不可再为此伤身。” “哼,昨日朝会,群臣百官当着朕的面直戳你的错误,庐陵府乱作一团,内部沆瀣一气,这哪是你安王放纵的结果,是朕放纵!” 赵琇抓起案上堆叠如山的谏言奏章,拿起一封便扔给赵琇:“上百封都是弹劾你的,说你本性不改,有违皇子之德;朝会言辞狂放,有失同僚之情;享天下万民供养,却不思万民之苦,有违人臣之责。 第89章 还有这一桩桩一件件把你从前惹的祸事一一翻出来,要朕裁断给个交代,朕为你这些破事,耳朵都起茧子了!这些年你听先生讲学、受太子的教导都抛到哪儿去了?” 赵眄听见太子二字,下意识抬头望向殿门,心中升起失落,这许是头一回大哥不来为自己说情。 “别盼着太子会为你求情,回府去闭门思过,没有朕的旨意不准移动半步。” “臣遵旨。” 回府前,赵眄去了东宫,这次却不敢进去,孤零零的在宫门徘徊好些时候。 陈内官在一旁伺候磨墨:“殿下,四殿下在外头站了好一会儿,不敢进来。您为何要小人回复不见呢?跪了这么久,膝盖怎么受得了。” 赵瞻:“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他从小到大吃了太多苦头,受了太多委屈,我因愧疚从未对他严厉罚过,是不是将他纵坏了。” “怎么会呢,您对四殿下的好,四殿下心里是最清楚的,否则跪完了干嘛还巴巴的过来认罚,他是怕您真生气。” “他的性子我了解,绝不可能是弹劾说的那样无法无天,他这是要主动犯错让人抓住把柄。监事司的问题或许也是他有意为之,他厌朝中利益牵扯,痛冗官已久,但是方法错了,那些人侵害的哪一面不殃及民生民计,若稍微行差踏错……我是气他这个。” 赵瞻没继续说下去,眼中的担忧陈内官都看在眼里,宽慰:“殿下的苦心,四殿下会明白的。可是您不能再这么忧心下去了,不然真该找太医来瞧瞧。” “这几日,老师在做什么?” “韩大相公除了日常处理政务,其余生活无非是和同僚门生们吃酒宴饮,毕竟快到年关了。” “我也好久没同老师聊聊了。” 韩宅内。 周锁奉上所带的诸多礼物,韩骞严词回绝:“这些个东西,你怎么带来的就怎么带回去。” 周锁了然:“我家相公知道,韩大相公自诩清流,当然不会收受这些,但是礼节上是必不可少的,为的是报韩大相公相助之情。” 韩骞:“各取所需罢了,他也不用阴阳怪气,只要不伤及国本、伤及百姓,我自不会与他多计较。倘若有人触及底线,行大逆不道之事,也休怪我翻脸无情。” 周锁:“小人告退。”他出韩府后,从角落里露出来一人,悄悄跟上了他。 “公子,有人送帖子来了。”冬枣迈进书房,看着手中请帖百思不得其解。 徐遗见他模样,便问:“想说什么就说吧,吞吞吐吐的可不是你。” 冬枣:“我就是奇怪,这个吕相公与我们从无来往,怎么突然递帖子给我们呢?” “你说谁?” “吕信,吕相公呀。” 徐遗展开请帖,吕信在自家府上办了孟冬宴,邀他赴宴。 冬枣:“公子要去吗?” “去。” 徐遗想着,在赵眄禁足这个当口,吕信这个动作是想试探自己意思? 第78章 吕府外车马集聚,徐遗仍是步行而来,由着下人领进门去。 宴席摆在后院园中,得先穿过一段长廊,此时斜阳晚照,透过廊墙上的镂空窗映在另一侧的白墙上。 徐遗漫步走在这细碎的光影里,一明一暗于他脸上交替。出了长廊,转进花圃围成的小道,种牡丹、芍药等花。再有假山堆叠,树木相接,这儿移栽都是些瓜果树木,夏末秋收时可闻清新果香。 过一小月洞门,便见一栋楼阁建于池塘之上,推开窗,垂钓赏景皆可行之。 这里的夜灯还未上全,下人便说:“宴席还未开始,相公可在此赏景歇息,时辰到了小人就来接您。” 徐遗笑道:“好。” 徐遗走到池边一棵树下低眸望着池水,霜风打来,树影飘动,叶随水走。 “这儿的灯多上些,今晚要将府中照如白昼。” “是。” 交谈的声音由远及近,很快来到徐遗身边,不过徐遗脑中正思索着什么,并未注意。 夜色来临,月光洒在池面上波光粼粼,徐遗随意找了个石头坐着。明净的流光在他身上跳跃,脚边的庭灯稍显微弱但却柔和,更衬他玉貌非凡,引来某道觊觎的视线在此流连。 “干活呢,你看什么?” “啊,没什么,那位相公怎么自己一个人待着?” “你提着这盏灯去伺候,千万别让人觉得咱们府上怠慢客人了。” “啊?我、我不去了,你去吧。” 徐遗从沉思中回神,只觉有个声音很是熟悉,他寻声望去,正好与其中一个人对望。 那人见到徐遗看向他,突然心虚似的撇开头,徐遗走过去问道:“两位小哥,请问今夜筵席往哪个方向走?” “小人带您过去。” “让他陪我去吧。”徐遗指着那位避开他的人说。 两人走了好一会儿,徐遗就越发觉得身边这个人格外熟悉,可有好几次想要看清他的脸,那人的头便一次比一次更低下去,与他说话也是不搭腔。 “徐学士。”一声客气的叫喊使徐遗止步,在看身边人时,已经溜走了。 身形、声音都很像他…… 徐遗行礼:“吕相。” “久闻徐学士之名,总是不得机会相叙。”说到这,吕信往身边介绍,“这是刚升任户部侍郎的林学士。” 徐遗和林文凡的表情都有些许僵硬,吕信笑起来:“瞧我,两位自太学的时候就相识,哪里还需我在这介绍。” 徐遗再次行礼,没有任何笑意:“给林学士道喜了。” “盈……徐学士客气。”这一举动刺痛了林文凡,他终究与徐遗成了陌路人。 气氛稍显尴尬,这时有一小跑过来的下人对吕信道:“主人,宴席已备好,各位相公可以入座了。” 吕信:“请。” 徐遗的位子被特意安排在最为显眼的地方,这是要将他架在众人面前,告诉在座的人吕信看重他。 徐遗脸上都是与其他人迎来送往的客气模样,再无其他情绪,林文凡坐在他的对面,手中紧紧握着杯盏。 眼看一杯一杯的酒敬到徐遗面前,而自己这里杳无人烟似的,为何到这里还是不如徐遗。 此宴席邀请的绝大多数都是与吕信有着千丝万缕的官员与世家,但徐遗疑惑的是,为何高贞在场而宋裕敬不在,这两人在朝中可是明明白白追随着吕信的。 “吕相,你这黑茶盏看着不是凡品呐。” 吕信举起茶盏呵呵一笑:“说笑了,不过是一件普通的茶盏罢了,只是用了多年有些念旧,没舍得扔。” 徐遗端量着那茶盏,忽觉眼熟,忆起当年在茶亭县夜见到类似的茶盏,成色品相都是上乘。谭普死后,曹远进京,周锁也随之出现,都与吕信有脱不了的干系。 宴至高潮,弦歌不断,众人在推杯换盏之余听曲赏舞。 “感谢诸位赏脸参加我这孟冬宴,府中已为每人备下薄礼一份。”吕信话音刚落,一众下人捧着各种各样的礼盒。 当礼盒端至他们面前时,徐遗瞧见有几人面露难色,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吕信也同样看见:“只是些小玩意儿,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带回去给家里孩子玩玩。” 可摆在徐遗面前的可不是什么小玩意儿,而是一支诸葛氏鼠须笔,此笔名贵,世间用其写出的名篇也数不胜数。 另一方盒装着一块墨,色泽观之如漆,磨开的墨汁更是细腻。是这两样东西怕是有钱也买不着,原是实在少有。 徐遗没有立刻接下,对吕信歉道:“吕相,此物太过贵重,徐遗无福消受。” 吕信摆摆手:“送出去的东西断没有收回来的道理,尽管收下,这样好的东西才配得上你的这手好字。” 徐遗点头,接过方盒,下一刻却呆住了。 他才发现面前这个下人是先前为他掌灯的那位,然后他盯着对方的眼睛,对方察觉到审视的目光,双手快速抽回藏起手心那颗小痣。 但一切为时已晚。 徐遗接下礼物后沉默不语至散席,吕信遣人来问也只答不胜酒力。他不露神色地走在前头,萧程因瞒不住了之后,人不躲了、头不低了、腰也不弯了,乖乖地跟在徐遗身后掌灯。 徐遗胸中的闷气一时难以排解,步伐渐渐加快,没看清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了,得亏萧程赶紧扔了灯扶住他。 “相公酒醉了,可需要套车?” 徐遗怄气:“刚才就醒了。” 见人还不放开自己,徐遗反捏上人的手腕反复揉搓,语气中夹杂着绵绵难舍的情意:“还不舍得放开我吗?” “请相公原谅小人。”萧程强压下从手腕处正升起的热意,退了几步。 徐遗指着地上的灯笼:“这个你要怎么跟你家主人解释?” 萧程没有往地下看,直视着他:“不值钱的玩意儿,坏就坏了呗。” 第90章 徐遗重新迈开脚步,从方盒中取出那只鼠须笔,而那块墨送还给吕信了。触感冰凉的笔在他指节修长分明的手中转了几圈,一使劲断成两半。 两半的笔至徐遗手中脱落掉在了萧程手里,他问:“这支笔看起来很贵。” 徐遗:“在我手里就是个不值钱的玩意儿,扔就扔了呗。” “就这么丢了,不怕被发现吗?” “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相公不要车,那马骑不骑?” “不骑。” “天寒地冻的,就这么走回去?” “与你何干。” 萧程识相地闭上嘴,瞄了眼徐遗的背影,暗道:形势不太妙啊,盈之这是真生气了。 萧程坐在院墙上望着书房与卧房紧闭的窗若有所思,现在连窗都不让他翻了。他跳下来,老老实实地走了大门。 徐遗靠在书桌前正对着门口走来的人,今日他特意没有出门,结果等了一整天才等来萧程。 他放下书环抱双臂,似笑非笑开口:“站住。” 萧程的脚才刚踏进书房一步就被迫停下来,脸上瞬间委屈:“盈之。” 徐遗喉间动了动:“只许你往前走三步,一、二、三……” 萧程:“……你”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 萧程前两步走得还算正常,第三步却是足足当作三步走凑到徐遗跟前,想要伸出双臂拥抱,不料徐遗及时抄起一支笔抵在了萧程胸口拦住了。 徐遗看着萧程薄薄的几层衣物问:“长枪练得怎么样了?” 萧程情绪不高:“有些不好。” “只是不好?” “那就非常不好!” “那能赢得过孟青吗?” “我心里想着你,就赢了。” “不许贫。” 徐遗用力笔尾往前一戳,神情严肃:“若是我昨日没有撞见,你是不是还打算瞒着我?” 萧程握上他的手:“我怕你担心。” 徐遗眉头一皱:“可你这样我只会更担心。” “我好好的呢,什么事也没有,你摸摸。”萧程展开徐遗的手掌熨帖在心口处,震动有力的心跳似在两人之间又挑起些什么,眼底迸出的情意无不再说着念你、想你。 徐遗果断抽回手:“我饿了,我要去吃饭。” 萧程绕在他身侧一个劲儿的追问:“是不是等我一天了?” “没有。” “是不是不生气了?” “没有。” “晚饭有我爱吃的吗?” “有。” 萧程为了哄徐遗开心吃得极香,将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夸赞道:“冬枣,这是谁做的,比外面酒楼卖的还要好吃!” 冬枣收到他的眼色,附和:“这是公子做的。” “食不言,寝不语。” 一室云雾缭绕,水气蒸腾,徐遗坐在浴桶内闭目养神,听见某个动静,说:“站那儿,往后退。” 萧程抗议:“再往后退就到门口了,盈之,水是冷是热?需要添点什么?” “不用劳烦,水温刚刚好。” “嗯……”萧程边踱步边宽衣解带,自言自语,“刚刚好,刚刚好……” “衣服穿好。”徐遗睁开眼,只简略瞄了眼快要把自己扒得精光的萧程,耳根红晕又现,可萧程执意要和他一起洗,难以启齿,“这,这太小了。” 卧床前,萧程洗好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徐遗已经背对着他躺下了。 不会真睡了吧,明明自己洗得很快了。萧程心想。 于是出声试探:“盈之?” “呆呆地杵那儿作甚。” “没事的,我不冷,你睡吧。” 徐遗无奈叹息转身,萧程只穿件薄薄的里衣满眼看他,拍拍身旁空余,心软:“来吧。” 萧程掀开被褥钻进去,得逞的笑意怎么也止不住,小声:“果然穿得少就是好。” 徐遗没听清:“你说什么呢?”怎奈他还没调整好睡姿就被人拥了个满怀,所以有些难受,“阿程,你稍微出去些。” 萧程反其道而行之,拥得更紧。 徐遗略微挣了下,这会松是松了些,但他感觉到萧程的手极为不安分的往某处去。 已是兵临城下。 徐遗不愿正面对敌,转回身去,萧程一把捞回来贴上背禁锢怀中,手上力道更甚。 “挤呀。”徐遗听到自己的声音已经打颤。 第79章 萧程一只手臂垫在徐遗身下,手掌再贴上胸膛,另一只手隔着他的衣服正攻城略地。 掌心传来的热意透过薄薄的衣物直达徐遗的肌肤,走过的每一寸地方温度骤然上升。徐遗掀开一点被褥,凉意立刻击退了他快要消解不了的热。 萧程不让他如意,反将被褥压在他身上盖严实了,故意道:“小心着凉了。” 徐遗觉得自己的脑子渐渐想不清,正有一团浓雾劈头盖脸而来,借着萧程的声音钻入身体里。 冰凉的触觉从脖颈传来,激得徐遗找回些理智:“这里不可,明日还要上朝呢。” 萧程轻笑一声,乖乖将吻落在徐遗裸露在外的肩头上。 “这里也不可!” 徐遗抓着萧程已经探进衣服里的手:“这、这么不安分,就该让你冻一晚上。” 萧程瞧了瞧怀里人难耐的样子,玩心愈发大了,耳语:“兄长莫气。” 掌心握着的某样东西起了变化,萧程噙着笑手指开始轻抚,徐遗自觉有些不好意思,便屈起腿躬起身来阻止。 萧程知道徐遗的意图,抬起一腿挤进中间勾着掰正,为自己的手留些空间。 “兄长好像很喜欢这么做,这本书翻来翻去只把这页折起来了。”萧程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本书举在面前晃悠。 书上所画情景同此刻的他们别无二致,徐遗瞬间哭笑不得,想要解释的话也被萧程弄得卡在喉间。他便伸手去抢,萧程顺势捉住他的手腕再十指相扣,掌心的湿意叫他再无力气去抢夺。 徐遗干脆正对着萧程拉近彼此距离,萧程见他不再挣扎,手又重新探进衣服里继续。 徐遗急促的呼吸闯入萧程耳里,两个人彻底吻缠在一起,不一会儿热汗涔涔。 “阿程,快、快停下,可以了……” 伴随动作越来越快,徐遗也临近顶点,不受控制似的揪住萧程的衣领,霎时间身子紧绷,有什么犹如激流倾泻下来,打湿了交叠在一处的衣物。 萧程仍意犹未尽,额头抵住徐遗,嗅着似有若无的梅香,语气缠绵:“兄长还真难哄,我手都酸了。” 徐遗闭上眼,动动泛红的薄唇:“要我消气,那就从实招来。” “勉知说我喝酒喝不过他,我不信,就提了好几坛会会他,结果我赢了。他愿赌服输帮我进了吕府。” “你竟然喝得过他。” 萧程把声音压低:“悄悄告诉你,我在我的酒里兑了些水,他自然比我先醉了,你别告诉他。” “不告诉。” “得拉钩作保,我爹说了这样人才不能反悔。” 徐遗睁眼笑着伸出尾指与萧程的相勾连,拇指再盖了章,心中触动,说:“我对你之心,永不会变。” 他忽然生出歉意:“这几日你为了免我忧心,两地跑,难为你了。明日你还是早些回去,免得让人起疑。” 萧程拥紧他:“不用担心,勉知另安排了一人与我里外应和,一个叫淮生的下人至始至终都在吕府呢。” “那也不能掉以轻心,你这条命是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捡回来的……” “盈之别怕,只要我敢做就能护得住自己。” 徐遗信他,但有淮庄那件事在,难免会后怕:“我看不见你,脑子想的就都是些最坏的结果,所以才想把你看紧些,我明知道你不喜欢这样。” “以前爹总是骂我不受管束,然后把我关在家里不让出门,他不知道每次我都能偷偷跑出来。当时觉得实在是烦,现在我倒想有个人来管管我。” 徐遗不语,只是想用温暖的怀抱抱着他。 萧程:“怎么突然抱这么紧?” 徐遗在他额上落下一吻,说:“你身上热得跟火炉似的,抱着睡很舒服。” 萧程:“我在吕府碰见周锁了,他才是那个一直在为吕信办事的人。” “嗯。”徐遗思索了一会儿,“这才是谭普留下那把铜锁的真正含义,之前我们把目光放在路程上,哪怕重走一遍也没有新的线索,不过可以庆幸的是营阳驿现在还是个秘密。 茶亭驿还要再查,要查到吕信为什么肯出手帮谭普和曹远遮掩,依谭普的为人,除了铜锁一定还有什么我们没有发现的。” “对了盈之,我想起来京郊有一处宅子,很有可能就是吕信的,那天周锁从那儿出来就去了一个地方,再后来庐陵府就出事了。” 徐遗已有思量:“这就说得通了,我们正愁如何反击呢。” 第91章 许是前夜闹得有些久,直到蜡烛燃尽屋内变暗两人才想着要睡去。可后夜隐有滚滚雷声,在厚厚云层里打了几回,急风骤起,刮着枯枝落叶拍向四处。 忽而又安静了一阵,萧程醒来望着窗外默不作声,雨就落了下来。 冷风从微开的窗漏进来,萧程想要下床关上,微微动了动,徐遗一惊,人还没清醒就已将他揽在臂弯。 “去哪儿?” “我去关窗,下雨了,会冷的。” “把被子裹紧些,咱们两个互相取暖。” 萧程缩回被窝里,捏着徐遗衣服的手明显在抖动。 “阿程,是不是做梦了?” “不是。”萧程现在已经很少做噩梦了,还是停了良久才说下一句,“我只是讨厌下雨。” 徐遗的心揪起,他认真看着,从萧程眼里看见了哀伤。 “这种雨下不长久的,或许明早醒来,天就晴了。你能看见,雨后初霁的天很干净,很美。” “嗯。” 初阳洒进屋里,萧程眯眼环视一圈,徐遗已经穿戴齐整准备上朝了。 “醒了?早饭已经做好,快起来吃吧。” 萧程的视线落在碧澄的天上,白云团团,有高有低,确实很美。 “盈之,我的衣服……穿不了了。” 听这语气,似在控诉,更多的是调情。 徐遗望去,萧程脱下里衣举在手里,怕他看不清,特意指了指某块沾有水渍的地方。 “咳咳。”徐遗迅速撇开视线,强行将昨晚的画面从脑子挤出去,走到衣柜前挑拣,“你我身形差不多,穿我的吧。” 徐遗拿了一件新的里衣,整齐的叠放在一层抽屉里,从未拿出来穿过。 萧程接过时眼尖的发现袖口处绣着一朵芍药,恰是眼熟。同是一个冬日,他又闻到芍药花开的香味,令他心底不知有多温暖。 徐遗:“这件里衣早早就做好了,一直没舍得穿。” 萧程:“为什么?” “穿旧洗坏了又该怎么办,我只这一件。” “再做不就行了?” 徐遗走近,定定瞧着,珍重说出:“唯一,才是最好,才是我想要。” 萧程鼻尖一酸,拉过徐遗搂抱,头埋在他腰间,怔怔许诺:“我会一直穿着的。” 徐遗宠溺地拍拍他的头:“我上朝要来不及了。” 萧程走到一边换起来,轮廓分明的腰线若隐若现,勾得徐遗喉间干渴,那的每一处他都触碰过。绣着芍药的里衣穿在萧程身上,他那勾惹挑逗的眼神时不时往徐遗方向瞟去,徐遗只觉卧房是待不下去了,大步走出。 当萧程收拾好出来,书房院中早已没了徐遗的身影,唯有书桌上的纸张墨迹未干,写着心静二字。 “写得这么潦草。” “殿下,您这又是一夜未睡?” 陈内官推开赵瞻寝殿的门,才发现赵瞻穿着昨日的衣服站在窗前,挥手屏退了进来伺候梳洗的宫人们。 陈内官着急,做起主张:“小人还是找太医来瞧瞧,今日早朝殿下就不去了吧?” 赵瞻的声音似乎很疲累:“不必大惊小怪,叫他们进来吧。” 坐在镜前的赵瞻即使挺直了背,可在陈内官看来却是随时要倾倒。从前太子虽也有不寐的时候,但何时像今日这般,精气神似乎从身上尽数抽走,整个人就是个无魂的石像。 陈内官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从小伺候太子,印象中少有太子真正开心的时刻,多数是被朝廷政务、大臣谏言、太子身份压住的警醒。 以致二十多年来赵瞻未曾松懈过,尤其是背水关一仗打完需要重振军心、重整兵力,那段时间常常病着,也要强撑病体理事。 可是这次陈内官觉得太子身体明明康健得很,没病,却又病了很多年。 “勉知怎么样了?” “四殿下好着呢,听您的话乖乖闭门思过。” “嗯……” 梳洗完毕,赵瞻仍是坐着不动。 陈内官不忍提醒:“殿下,该上朝了。” 马无言手握官家的指示,陈家人也不敢再阻拦开棺验尸。 仵作验好尸后,回禀时的脸色有些怪异,因为陈浮身上除了那桩房梁砸的伤痕之外再无别伤痕,可这伤势不足以致死。 马无言:“若是中毒呢?” 几位仵作一齐摇头,其中一位说:“暂未查出任何中毒的迹象,但也不能排除,倘若这世上真有那种毫无中毒迹象的奇毒呢?” 马无言:“还需各位再辛苦辛苦。” 马无言无法将破案的希望只寄托于陈浮的尸首上,便立刻着人调查了陈浮前生有着什么关系、常与何人结交、有无恩怨等。 孟青一袭夜行衣隐于浓重夜色下,他悄悄往停放陈浮尸首的地方探查过,也对陈浮的死因表示怀疑。 然后转去陈家,陈家人怕陈母伤心过渡,把陈浮的卧房锁起来。 孟青拿出一细铁丝,三两下开了锁钻了进去。 这间屋子收拾得很齐整干净,孟青不敢放过任何一处,找了半晌也没有什么线索。 就在一处非常隐蔽的角落突然闪了一下,孟青摸过去,看清了具体是何物之后不做停留,锁上门离开了陈家。 他握着这块触手生温的东西,心中组织语言,他笨嘴拙舌不知如何对主子说。 “王爷,您看看这个。” 赵眄趴在躺椅上,一见孟青递来的东西,差点没从上面摔下来。 他接过,眼中尽是骇然,反复祈求这是哪个胆大包天不要命的竟敢做种赝品,可这的的确确是他见过用过的。 东宫玉牌。 第80章 “你在哪儿发现的?” “陈浮的卧房里,属下奇怪的是他的屋子收拾得异常干净,怎么会没人发现这块玉牌呢?” 赵眄奔进书房写了起来,对孟青说:“这两封信送给陈梢云和徐遗,查清处到底是谁要陷害大哥。” “是。” “你是陈浮的哥哥,陈涌?” 陈涌正倚靠在酒楼厢房的软榻上,手中拿着喝了一半的美酒。 陈涌认不出说话的徐遗,但是却认得徐遗身后那个,疑道:“你不是那个……” “是我,庐陵府陈梢云。”陈梢云微笑着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徐遗:“你弟弟尸骨未寒,老母亲又卧病在床,怎么还有心情在这吃酒享乐啊?” 陈涌被两人的眼神盯得头皮发麻,心虚回避:“与你们又、又有何干系!” 陈梢云拿出两张图纸,指着其中一副人像问他:“这个人你见过吗?” 人像画的是周锁。 陈涌看清人像后反复摇头,可徐遗抓住了眼神中的躲闪与不安,说:“表面上你和陈浮兄弟情谊深厚,但是你心里一直都是恨他的。你恨他更得母亲的喜爱,恨他读书仕途,无论做什么都是一帆风顺的。” “你……你胡说什么,他是我弟弟,做哥哥的怎会恨他!” “而你,读书勉强,考了几次全都落了榜,后来去做生意也赔了精光,至此赖在家中靠别人养着。一面好吃懒做一面又觉得没面子,想要陈浮给你找份差事,但是陈浮不答应,给了你些钱去做别的营生,你就觉得他在看不起你打发你。所以,你与他的心结越来越大,大到要杀了他。” “嘭” 陈涌手中的酒瓶掉落,对徐遗和陈梢云又惊又怕。 陈梢云接着道:“让我猜猜,他找到你允诺只要陈浮死了,但凡你想要的他都会给你是吗?” 陈涌支支吾吾:“谁让他脑子一根筋轴得很,都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还是我在背后为他擦的屁股!我只不过要个谋生的差事而已,他动动手指头就能做到,他为什么不愿帮我,我可是他亲哥哥!” 徐遗怒道:“可你依旧杀了他。” 陈涌大叫承认:“是!是我杀的,只要他死了,我就有万贯家财,就能做这一家之主!” 陈梢云静静地看着陈涌些许疯魔的样子,淡淡道:“要陈浮冤死,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为什么还要费尽心机找到你呢。你,不过是替罪羊而已。” “不,不会的,他不是这么说的,钱都已经到手了!” 陈梢云不愿再废话,展示另一张图纸:“这个纹样你认得吗?” 图纸上画的正是东宫玉牌。 徐遗补充:“这个东西是在陈浮卧房中找到的。” 陈涌一个劲儿地摇头:“不认识,我不认识这个……” 徐遗与陈梢云对视一眼,再问:“当真?” “当真。” 陈涌惊魂未定,不知徐遗和陈梢云是何时走的,等他回神过来又等来一众带着刀兵的衙役,急如火星的将他拘押候审。 陈涌招认自己是杀害陈浮的凶手,几个仵作据他口供描述找出了陈浮真正的死因。 陈浮后脑钉入了一根长针,此针太细藏在浓密的毛发里不易被发现,当时陈涌以照顾弟弟喝药之名,将长针插入,又捂着陈浮的口鼻不让出声呼救。 第92章 当马无言问主使是谁,陈涌也只能说出个大概的模样,收了钱之后便再也没见过了。 不过,陈浮冤死一案,倒是还了吴胜的清白。而庐陵府自然也去了包庇之罪,但是赵琇对赵眄的处责并无旨意下达。 庐陵府中。 陈梢云沉声:“东宫玉牌若非太子允准,是无人敢动的。” 徐遗也想不明白,这究竟是何意:“难道有人内外勾结,偷了出来?吕信唯一能确定的只有陈涌,勉知入局、官家派马无言彻查都是他们无法预知的变数,所以才有这一着棋。” 陈梢云觉得不太可能:“可吕信与韩骞关系匪浅,而太子殿下又是韩党依附所在,韩骞能答应吗?” 徐遗猜测:“除非,东宫玉牌的事韩骞不知情。” “那就要坐实吕信内外勾结、诬陷太子了。” 徐遗没有立刻回应,思前想后才道:“狗咬狗不失为一个好法子,可是勉知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一旦涉及太子殿下,我们谁都拦不住。” 陈梢云垂眸看着玉牌图纸,慢道:“但有一人可以。” 安王府。 赵眄期待着迎上陈梢云:“子叔,查得怎么样了?” “杀死陈浮的是他哥哥陈涌,与太子无关,所以要拿回东宫玉牌。”陈梢云回以安心的笑容,可是心情却异常沉重。 赵眄从怀里取出捂得温热的东宫玉牌递给他,终于放心:“只要大哥没事就好。” 陈梢云不忍多待,转身就走,只听赵眄轻快的声音喊道:“等我解了禁闭,我请你喝酒!” 陈梢云顿住脚步,回头勉强挤出个笑容:“谢殿下!” 马无言战战兢兢:“官家,人犯陈涌改了口供,似乎……似乎与太子殿下有关。” 赵琇搁下奏本抬头命道:“呈上来。” 陈涌在新口供中提到背后主使见他时曾带着一块东宫玉牌,声称是这玉牌背后的主人要他这么做的,而自己是受人蛊惑,请求翻案。 赵琇冷声:“玉牌呢?” 马无言呈上一个盒子,里头正装着东宫玉牌。 “这玉牌是在陈浮家中找到的。” 赵琇瞥眼东宫玉牌,一腔怒气就随扔出去的奏本泄了出来:“朕不是瞎子更不是傻子,查,去查!”他又指了指地上的奏本,“还有上面说的一个京郊宅子,也给朕去查清楚!” 马无言躬身:“臣领旨。” 殿内一片寂静,赵琇拿起玉牌沉思半晌,对朱内官说:“去请太子来。” 不一会儿赵瞻便来了,行了跪礼:“臣,拜见官家。” 赵琇深深地看向赵瞻,久久才让人起来:“太子起来吧。” 赵瞻瞧见了玉牌,明白赵琇要他来的目的。 “太子近日再忙些什么?” “处理政务。” “再忙也不应疏忽了对东宫的管束。”赵琇说完,将玉牌丢在御案上,朱内官暗自打量他的脸色,自觉带着宫人退去。 赵瞻直言:“官家是想问陈浮一案,臣知不知情、参没参与?” 见太子说得如此直白,毫不避讳,心中怒气又起:“太子有何要解释的?” 赵瞻跪下道:“臣没有要解释的,陈浮受伤养病期间,臣确实命人去看望他。” “你去看他做什么?” 赵瞻低头一声不吭,赵琇站起来道:“是因为吴胜?还是因为你那老师?” 赵瞻抬起头,颇为意外地看向赵琇,又低下头请罪:“与老师无关,一切都是臣自己想做的,臣自知有罪,请官家责罚。” 赵琇气得伸手指向殿外:“你掺和这件事做什么!就为了这么一两个人不顾及自己一国太子的身份,你要天下人怎么看朕!” 儿时乖巧懂事、如今沉稳谦慎的儿子就跪在自己面前,赵琇竟有一刻觉得陌生,他撑在桌子上捂着心口,缓道:“回东宫去。” “谢官家。” 赵琇望着儿子离去的背影,忽觉心中有块什么东西正慢慢离他远去。 “官家,喝盏茶吧,这是韩大相公送来的新茶团。”朱内官先前见殿内气氛不对,赶紧命人去做赵琇爱吃的茶来,想要缓缓情绪。 “朕不喝。” 朱内官还要再劝:“官家……” “滚出去!” 赵琇生了好一通气后接连咳了几天,免了几日的早朝,可就在咳疾快好的那日,赵眄私自出府进了宫。 “爹爹!”赵眄在福宁殿一路喊去,福宁殿的宫人见了一头雾水,朱内官急忙出来拦下。 “哎哟我的祖宗小爷,这是在福宁殿可不能这样,陛下还在歇息呢,等陛下醒了老奴告诉您。” “朱内官,我就见一面,一面就走。”赵眄推开拦他的宫人,像条泥鳅似的从众人当中的缝隙溜进去。 “爹爹!大哥他……” “放肆。”赵琇从殿内走出来斥责,“在这大呼小叫没半点皇子的样子,成何体统!” 赵眄立刻跪下不是先为自己请罪而是先为赵瞻求情:“爹爹,大哥不会这么做,他是冤枉的,一定是东宫的宫人怀有二心,求爹爹明鉴!” 赵琇恼了他一眼,飘飘然留下一句话:“太子就在东宫,安王可以亲自向他确认。” “爹爹这是信了那些小人谗言?” “来人,好生送安王回府,给朕寸步不离地看着他。” 朱内官劝慰:“四殿下,咱就先回去吧,这朝中事官家自有定夺。” “臣,臣告退。” 赵琇耳边总算是清静不少,他捏着眉心烦累得再次咳起来。 “干什么?我不是庐陵府尹了就要拦着我吗。”赵眄气冲冲盯着庐陵府门口的两位衙役。 “王爷别误会,也得容小人通报一声吧。” “不需要,我认得路。” 赵眄懒得管身后的福宁殿内侍,他这样仿佛又回到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四皇子。 找到了陈梢云的值房,“啪”的把门关上,拦住了内侍,令两位内侍面面相觑。 “陈梢云,你究竟和谁一伙儿的。” 面对赵眄的质问,陈梢云反倒坦然:“你都知道了。” “你没打算瞒着我?” 陈梢云为他到杯茶水缓口气:“我拿走东宫玉牌,的确是交给了马无言。” “为什么这么做?你不交给他,我大哥就……” “勉知!”陈梢云发急打断,“殿下,现今已不再是用意气、感情思考问题的时候了。” 赵眄一怔:“什么意思?” 陈梢云压低声音:“权力之下,在所难免。党争,已经开始了,即使你再不愿意接受,它也已经将你和太子卷入其中,无法脱身。” 党争…… “我不会。” “你是不会,可韩党未必不会这么想,这些年我们所查的证据、做的决策、瓦解的利益哪一个不触及韩党,早在他们眼里,赵眄就是要和他们争权夺利的。” 纵使有些话对于赵眄来说过于残忍,但陈梢云也不得不说明白:“想要彻底击溃敌人,就得触及根本,而韩党的根本就是太……” “闭嘴!”赵眄突然动怒,发狠似的揪着陈梢云的衣领,“陈梢云,别以为你是我大哥挑的人我就得事事对你言听计从。” 陈梢云没有反抗,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的双眼,任由他发泄。 赵眄紧攥的手忽然松开,低下头靠在陈梢云的肩上,无力且带着哭腔:“……子叔,他是,他是我大哥,我不能,我做不到……” 第81章 “主子,韩骞刚才从吕信京郊的宅子中出来了。” “嗯。”赵眄懒懒睁眼,呼出浓郁的酒气,随手拿起一坛酒与身旁同样酩酊大醉的萧程相碰。 萧程手指胡乱一指,迷迷糊糊:“你……还是喝不过我。” 赵眄被激得打出一拳,但是软绵绵打在萧程的重影上,放大话:“这才哪到哪啊 ……今晚不醉不归!” 赵眄狠狠灌了一口,揽过萧程的肩膀,难过道:“我告诉你,我大哥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我大哥也是。”萧程语气有点不甘示弱的意思。 赵眄深深的怀疑他一眼:“你有吗?” “谁说没有。”萧程掰着手指慢慢数来,“何大哥、元大哥,我有两个你有吗?” 不知怎么,两人开始互相较劲起来,谁要是输对方一筹便喝酒。 “我爹疼我,你爹……”萧程满脸又是嫌弃又是同情,摆摆手,“你爹不行。” 赵眄又灌了一大口酒下肚,萧程又说:“我有盈之,你有吗?” “我比你早认识他!喝!” 萧程愿赌服输重开了一坛,他已经醉得拿不稳酒坛,衣襟早已湿透。 赵眄:“我比你年长几岁。” 萧程:“我有盈之做的里衣。” “我小时闯的祸多得数不过来。” “我闯的祸也多得数不过来。” 第93章 “我娘死了,疼我的皇后娘娘也死了。” “我娘也死了,但我不认识什么皇后娘娘,我喝……” “他们都骂我是灾星。” “那你还挺可怜的。” “……” “他得知太子的事后,一时难以接受,每天都把自己灌成这样。不过现在看他,应该是喝痛快了。” 陈梢云和徐遗坐在屋里一边议事一边看着屋外时不时抱在一起哭哭笑笑的两人,听他们从天比到地,喝完一坛又一坛酒。 徐遗:“要他豁出太子对付韩党,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陈梢云不解:“可太子是站在我们这边的,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因为太子殿下,是勉知的命脉。这种支撑,你我不是他,自然难以体会。” 陈梢云颔首,唤来孟青:“韩骞那儿可有什么异样?” “属下看他见吕信之前的表情似乎很生气,但出来的时候又变了。” 徐遗沉思:“对峙后又合谋?以往我们只是见招拆招,这回该轮到我们了。” “不过在这之前,先把他们俩送回去吧。” 徐遗走到萧程身边,萧程已醉得怎么叫都喊不醒,他没法,脱下披风披在萧程身上,轻声道:“阿程,我们回去了。” 萧程没有反应,徐遗小心地背起他往马车的方向走,尽管马车就停在院外,但他还是走得极慢。 倒不是因为风大难走,而是瞧见月色下两个紧挨在一起的影子,便想要与萧程多待一会儿。 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见,徐遗兀自说着:“阿程,我也想带你回家。” “嗯?”萧程晕晕乎乎地应了一声。 徐遗停下来,脸颊往他头上蹭了蹭,笑道:“没事,睡吧。” 御书房,赵琇召了谢石柏、马无言、徐遗等人议事。 马无言率先开口:“官家,臣这些天查了那座京郊宅子,是枢密院正使吕信的,但官府中竟查不到过户的名录,像是私建。” 赵琇:“私建?” 马无言:“是,这个宅子的规模甚至超过了官员该有的规制,比得上王侯公府了。建造如此大的府邸,京中怎就一点动静也没有?更何况需耗费极大的人力、物力、财力。臣查了吕信担任枢密院正使十多年的俸禄,虽能攒下一笔财富,但……” 赵琇了然:“但也不足以支撑建造这座宅子的费用,除非这些钱还有其他来源?” 马无言点头默认,赵琇命道:“那就依卿所言,继续查。” “启禀官家,臣这有份各大官驿苛待站户百姓的证据,请官家御览。”说着,徐遗递上一份他收集了许久证据的奏报。 “上面这些官驿或多或少存在欺凌站户的现象,不外乎强行征税、征粮,失了劳力的站户非但没有除名,还加以逼迫,交不上供给的粮食,便连同今年的一起延至下一年,年复一年,越来越多,有些站户实在交不出的,只能拿钱抵,日子是过得苦不堪言。” 赵琇大显意外,一掌拍向桌面:“哼,每年六部汇集的奏报,难道呈上来的都是假的吗,随便写的来敷衍朕。” “但凡站户反抗,他们便行威逼,不仅祸害百姓,私受贿赂的事也不在少数。”徐遗顿了顿,又道,“尤其是茶亭驿。” 谢石柏略微偏头瞟了徐遗一眼,便听赵琇唤他:“谢卿听了这么久,可有什么要说的?” 谢石柏站起躬身:“回官家,老臣以为邮驿制度发展至今历经千百年,每朝制度所差不大,由京中到地方难免有着一层一层的关系,但这种关系不应是蚕食朝廷律法和蠹害天下生民。有病需除,有弊则改,可邮驿制度关乎的不是一位官员,也不是十位,而是我朝几十个官驿和上百个递铺,若大动,恐使人惊慌。” 赵琇:“谢卿所言甚是,此事早朝时再细细议来。” 朱内官再旁提醒:“官家,该服药了。” “臣等告退。” 出宫路上,徐遗缠着谢石柏,抱歉道:“老师回京许久,学生一直没能正式拜见。” 谢石柏不甚在意:“你我同在京中能时常见面已是很好,不必囿于这些礼数。” 徐遗笑道:“是,勉知现在不能出府,他的问候便由学生代劳了,那师母做的那些点心学生也一并代劳。” 谢石柏呵呵笑起来,看穿了他:“我看你是想独享,好在勉知面前得瑟。只不过此次回京你师母并没有跟来,仍在家中。” “怎么?” “你师母一听我要回京任职,担心不得了,整天在我耳边叨来叨去,烦。”谢石柏嘴上说烦,可脸上却是充满笑意,“朝中局势看似稳当,实则暗流汹涌,不好叫她忧心。” 徐遗打趣道:“想必老师花了好大一番功夫劝慰吧。” 二人聊着便到了谢宅,谢石柏性格淡泊,所以住的宅子不是很大,能居住即可。院中也只种些文竹或菖蒲以供观赏,后院大部分的地也开垦出来,种了他在茂林书院来不及种的菜而已。 徐遗:“学生近日有些迷茫,想请老师开解。” 谢石柏:“坐。” “自古帝位之争,千百年来绵延不绝。若是兄弟和睦,各有所志、互为一心,倒也能免了一场斗争。”说到这,徐遗想起了陈浮陈涌兄弟二人,“若是不睦,便能因一点小利使兄弟阋墙,生恶生妒,最终反目成仇。 若是还有另一种情况,这对兄弟互敬互爱,可是有人非要让他们不睦、要他们相争,以至于不得不争,又该如何?” 谢石柏明白徐遗口中指的就是太子与赵眄,回答:“从心而为,既已入了不得不争的境地,那便是不为自己争,而是同朝一个地方争,为同一类人争。” 徐遗谢道:“人应知去处,心中守着一盏明灯,即便前路有再大的雾,也难以迷失。学生明白了,多谢老师指点。” 谢石柏却叹:“勉知聪明,性子却爱较真,从心而为这四字,他还需很长的路要走。” “公子回来啦,可有用过晚饭?”冬枣在院中坐着盯着大门,见一盏灯慢慢靠近他便迎了上去。 “吃过了,这怎么回事儿?” 院中一副翻天覆地的景象令徐遗怔住,池塘旁搭建了一个凉棚,四周垂着纱幔,正因风飘如浪潮。 凉棚内摆着一副躺椅,贴心的盖着一层绒毯,徐遗坐上去躺下,观望四周,在他眼里都变得影影绰绰。 不得不说,这躺椅确实温暖舒服。 “这个呀,今天世子在这待了一整天就捣鼓这个,说要给公子搭个凉棚,来年夏天公子在院中读书赏鱼就不怕晒了。” 徐遗上手抚摸一遍躺椅,心中是又喜又甜,想着这凉棚自己没帮上什么忙,就只能多做些饭菜把人喂饱了。 但得先有菜才对。 然后他起身走到面前墙根,纱幔轻抚过脸庞,生出痒来,也觉得是萧程那带有老茧的手拂过一样。 望着墙根下紧挨着的两个酒坛子,里头正装着满满的雨水,再有脚下这一块空地,正好可以拿来种些什么,也不知道庐陵的天气能不能种茶亭县的菜。 夜里他立刻找出记载茶亭县的地理志,记下了几个在庐陵能买到的一些时蔬种子,还画了一份图纸,准备得空的时候开垦出来。 第二日天气甚好,美中不足的是寒风吹得脸生疼,可徐遗哪管这些,迫不及待地把躺椅移出凉棚,舒舒服服地倒在上面。 日光照着还算暖和,徐遗种地的经验可以说是没有,昨日自信满满画出来的图纸,才过了一夜便看不懂了。 他捏着图纸,沐着冬日暖阳渐渐睡了过去。 等萧程来时,图纸已从徐遗手中脱落,他捡起辩了辩,依稀能看出这是一块地。 萧程收好图纸轻步移到徐遗身边席地而坐,随手采了一株草咬在齿间,面前人的睡颜他见过很多次,只是今日心里盈满了比往日还要多的欢心与爱欲。 风吹来,吹动墙边的竹枝,竹影摇动,与他们的影子相交相融。 萧程起心动念,伸手压下一枝,竹影移来,随着他的视线覆在了徐遗好看的眉眼上。 往下是鼻尖。 再往下是两瓣微红的薄唇。 亲睡着的人是什么感觉。萧程心想。 徐遗双睫微动,有人在拨弄着他头顶的光,要他醒来。他一睁眼,便对上了萧程痴醉般的眼睛。 人,是何时来的已经不必问出口了。 四目交汇,欢如一心,无言胜过万语。 徐遗追着萧程的视线坐起身子,微微侧身俯下去,拿走了碍事的草。 “阿程,把背挺直。” 萧程照做,在徐遗彻底吻下来之前仰头咬住对方的下唇。 心猛地一跳,如坠云雾。 远处正欢喜地吃着东西的冬枣和有庆瞧见这一幕都停下来,尤其是有庆瞬间呆楞着,手中吃食掉落,喃喃自语:“光天化日之下……” 第94章 冬枣眼前突然出现一只手遮挡,他拍走这只手,看着一脸没见过世面的有庆,仿佛在说:这场面见多了,就习惯了。 第82章 “我怎么觉得,你最近有些黏人啊。”徐遗坐在榻上撑着案几翻书,却是一页没看。 萧程耸耸肩:“外头太冷了,还是这里暖和。” 他连着几日都会找些理由赖在徐遗身边,问起来他总是振振有词说年节将近,赵琇时不时命人送东西来以示恩泽,自己又不能不在府中候着谢恩。可在府中又觉无聊,只好来这寻些有意思的。 徐遗看穿他,但也任由他去,视线再沿着他手中的鱼竿望出去,尽头垂下绳子落入池中。 徐遗问:“钓着鱼了吗?” 萧程趴在一边,下巴搁在窗沿上:“我根本没放饵,再说了,它们又不傻。” 徐遗偏头一笑,开始翻着书页:“你平时把它们喂得饱饱的,就算放饵了也不会上钩。” 萧程安静了一会儿,用鱼竿没有节奏地敲起窗沿来,懒洋洋道:“盈之,我好无聊啊。” 徐遗把书扔给他,神神秘秘地起身走到一个柜子前翻箱倒柜,再回来时手中提着一壶酒。 这壶酒他藏了多年,起初冬枣怕他不顾自己身子借酒消愁,收去为数不多的酒,唯有这壶他偷偷藏了下来,有时真到愁处才会小酌一杯,断断续续还剩大半。 徐遗斟好满杯递给萧程:“我教你习字,你教我喝酒。” 萧程接过:“好啊,可是就只有一个杯子?” 徐遗的指尖没有立刻离开,食指挑逗似的先在萧程手心转了转,再回到杯底垫着。萧程蓦地一抖,这种感觉就像是每次与徐遗贴近的时候,对方的碎发总在自己颈窝得寸进尺的挠痒。 “拿稳了。” 徐遗的视线寸步不离萧程,萧程配合着借他的力将酒杯送到他唇边。 于是,徐遗闭起眼一口一口饮尽这杯酒,已是喝得极慢,但仍有一些从他嘴角漏出来,一路下滑经过一上一下的喉间。 萧程不知自己在咽着什么,他只觉自己口干舌燥,想要做回水中某只愿者上钩的鱼。 他扔掉酒杯凑过去,整个人快要扑在徐遗身上,闻了闻酒香,哑声:“盈之,这酒是什么味道,好喝吗?” “好喝。”徐遗深吸一口气,抚上萧程的脸,“怎么能把酒杯扔了呢?” 萧程用手涂开残留在徐遗脖子上的酒滴:“你钓的鱼上钩了,不打算收竿吗?” 徐遗笑了,搂着面前人近在咫尺的腰身,亲昵地蹭上去问:“那敢问这位先生,学生刚才学得如何?” “远远不够。”这句话远没有萧程舔舐徐遗脖颈来得急切。 “又开始了。”院中守着的冬枣和有庆将刚才的情景一览无余,已是习以为常,异口同声说完又各自忙起来。 骤然上升的热意逼得他们褪去外袍,才刚脱下要继续纠缠,忽有冰凉的东西飘进来落在萧程的脸颊上。 他抽空往窗外瞟了一眼,庐陵降下了今年初雪。 “盈之,下雪了。” “盈之,这次去茶亭县,让我去好不好,没有人比我再熟悉它了。” 徐遗没有答应,只说:“有孟青暗中去就行了,至于你,要和我去别的地方。” “去哪儿?” “营阳驿。” “驾!” 南赵的初雪总是下得柔和,马蹄声踏破了此中寂静,两匹快马飞奔在皑皑白雪上。 营阳驿距庐陵不远,马不停蹄彻夜就到。 徐遗和萧程找了间客栈安顿好,便往营阳驿而去。 一路上风雪不停,加之一夜未休息,徐遗颇是心疼地撇去萧程头上与衣襟的落雪,再捞起人的双手呼去热气暖着他。 萧程反握住他的手:“好了好了,你以为我在北真五年是白挨冻的?” 徐遗牵着他迈步:“行行行,知道你不怕冷,是我怕,走吧。” 来营阳驿一是为了查证当年乐州驿驿丞杨庭芳为何会在沈来棠案发后,突然从乐州驿调来营阳驿。二是为了许泰一案,若是像他们猜测那样,此驿应当有证据佐证。 徐遗自报家门:“在下都转运使,徐遗。” 杨庭芳忽而怔愣片刻,随后回礼:“有所耳闻,但这位是?” 萧程抢先答道:“他的随从。” 杨庭芳没有再问,客气的请了他俩进去。 “营阳驿是个小乡驿,没有多少好酒好肉招待转运使,莫要见怪。” 徐遗笑道:“杨驿丞太客气了,此次本就是我个人而来,还怕扰了驿丞呢。” 萧程独自望着窗外雪景,心中急道:凡是当官的都这么客气么,那要客套到什么时候? 杨庭芳好奇:“转运使不畏路途艰苦,所为何事?” 徐遗道明来意:“十年前沈来棠因私吞贡品获罪下狱,恰巧就在这时,驿丞你也调来这里。徐遗疑惑,这二者之间可有关联?” 杨庭芳眸光一闪,与徐遗相视后面露窘态:“世上恰好碰在一时发生的事难道都有关联么?转运使多虑,不过是下官犯了错,降职受处而已。” “若原因真是这个,在下也就不用来了。吕信屡屡触犯朝廷律法,勾结地方中饱私囊,可奈何吕信朝中党羽众多,次次都能助他绝处逢生化险为夷。杨驿丞,你便是他化险为夷所利用的一环。” 杨庭芳面色变得凝重,却盯着萧程看。 徐遗明了:“他是我的人,杨驿丞但说无妨。” 杨庭芳卸下防备,如实道出:“不错,当年沈相书信与我,要我去查各驿之间与吕信勾结的证据。沈相死后,乐州驿便再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索性把我贬到这里。不过这也好,至少他们不再盯着我,我手上的证据也就安全了。 北真与周边各国进宫的贡品,他们都会选择在顺定与乐州驿之间做手脚,这两驿之间水路通达,漕运繁茂,能很好的掩人耳目。至于想要让之后的几个官驿做伪证,转运使大可查查他们的私产。” 杨庭芳从自己屋内取出一个藏得极为隐蔽的小匣子,里头装的正是吕信与各驿互通的部分书信。 他叹道:“这么多年,我等的就是这一刻。” “徐遗还有一事,请驿丞如实告知。” “请说。” “永泰十三年二月四日亥时二刻,茶亭驿收到一封军报,再由茶亭驿铺兵许泰送至庐陵枢密院,营阳驿是否有接过这个人。” 萧程猛地看向杨庭芳,在听到爹名字的那刻,他的心砰砰跳起来,紧张地期待杨庭芳的回答。 徐遗伸出手温柔按住萧程发抖的手,心与对方眼中的痛楚揪在一起。 “你们看看这个。”杨庭芳取来两本递送记册,“许泰的确经过这里,只是当时他到这的时候不见金牌、不闻金铃,我以为这只是一份普通的递件。后来收到庐陵邸报,才知这是一份紧急军报,许泰的罪昭告天下之后,我越思越不对,营阳驿并不在官道之上,为何改道走这?后来来了一批人四处打听,查许泰的踪迹,我就知这背后定有冤情。于是我收起许泰签字的那本记册,重换了一本没有他的。” 萧程抢过去辨认,泪从他眸中落下,对徐遗激动道:“是我爹的字迹。” 徐遗追问:“那他当时可有说过什么,能证明改道的缘由?” 杨庭芳摇头:“他一句话也没说,换了快马就走了。” “你既然知道他有冤情,为什么不说出真相?”萧程显然急得失了分寸。 徐遗拦道:“阿程……” “下官人微言轻。”杨庭芳不恼,转而望向徐遗,“徐主事不也是做到了转运使才有机会往下查的吗?” 这句话将两人都噎住,徐遗郑重其辞:“多谢杨驿丞,徐遗疑问已解,该启程回京了。” 杨庭芳送出来,道别:“二位保重,庭芳静候佳音。” 徐遗默默牵着萧程走在路上,后者忍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盈之,刚才我……” 徐遗一个欺身拥抱打断了他:“阿程,不说了,我们回京算账去。” “算账?找谁?” “自然是曹远。” 冬日里的湖山最得庐陵人喜欢,鸟雀懒在窝中,山头枝叶盛雪,湖中涟漪微漾,上下一白。偶有舟船泊于其间,拨开雪中烟雾,乃是一处幽静有动。 庐陵人或独自来此或三五成群或举家游玩,耳边总是不缺欢声笑语。 “爹爹!爹爹!女儿想要和哥哥那个一模一样的雪人。” 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姑娘缠着父亲为她堆雪人,他们的身后跟着一位温婉的夫人和几个下人。 父亲笑呵呵的应下:“这的雪太薄了,不够搓成团,你带着爹爹去找雪厚的地方。” 小姑娘没等父亲跟上来,高兴地跑开,再一会儿此处便响起寻女儿、寻妹妹的叫喊。 谁知事态愈加严重,女儿还未找着,连带着其他人一齐不见。 第95章 “爹爹!” 一处僻静的角落里传来小姑娘凄惨的哭喊,这位父亲撒腿跑去寻,刚到拐角处,一个棍棒击中他,昏着倒了下去。 再醒来,他见自己独自一人待在一间密闭的屋子里,双手绑在身后动弹不得。 “吱呀”屋门开了。 “曹郎中,经过刚才这一遭,可还安好?” 徐遗笑吟吟的站在曹远面前,这时候他仍不忘做足礼数,对曹远打恭作揖。 “徐遗!你这是何意,我家人呢!你把他们绑到什么地方了,你有怨有仇就冲我一人来,拿我家人,算什么正人君子!”曹远越发激动,在地上挣扎不休,吐沫星子飞了一地。 徐遗淡然:“不叫你尝尝失去亲人的滋味,你又怎能记住这个痛呢?” 曹远神色仓皇:“你,你把他们如何了?” “盈之,还跟他费什么话,直接打一顿招了了事!”徐遗正要开口,屋门猛地被踹开,萧程愤然上前往曹远身上再踹一脚。 在见曹远之前,徐遗曾担忧地问他与仇人对峙,能否撑住,萧程只回不会动手。 现在看来,他言出必行,确实没动手。 第83章 “你……”曹远望向来人眯起眼,惊诧地跌在地上,他晃了晃脑袋怀疑自己看花眼了。 萧程蹲下身子抓着曹远的衣领,瞧见他身上的尘土,边拍边问:“陈十和李三收了你多少买命钱?” 曹远不可置信:“你,你是许云程?!” “是我。”萧程盯死了曹远,他特意卸下世子的伪装,以许云程的面目示人。 “可,可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那是因为老天爷实在看不下去,要我活下来亲手取你性命。”萧程掐上曹远的脖子狠狠发力。 曹远的脸色吓得煞白,渐渐无法呼吸又涨得通红,他向徐遗抛去求救的眼神:“……徐,徐遗。” 徐遗靠在窗边不发一语,无视了他。 萧程:“我爹到底是怎么死的?” 曹远说得甚是艰难:“我夫人和孩子呢?你们……先把她们放了。” 萧程加大力度,发狠道:“只要你老实回答,她们就死不了。” “你先放了她们!” “你没有和我讨价还价的余地。”萧程提起他拽到一扇窗子前,这扇窗恰好连通两间屋子,曹远透过其中一条缝看清了对面。 几个看起来像极了凶神恶煞的壮汉正围着曹远的家人,他的两个孩子害怕地缩进了母亲的怀抱里,他夫人的双臂死死护着孩子们,可身子却是止不住的颤抖。 强忍的哭声时断时续传进曹远的耳朵里,他的心揪起,面前的窗忽然关紧,萧程又将他扯至一边。 曹远跪在萧程面前求道:“我说,我什么都说!” 萧程放开了曹远的脖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而曹远如获新生般大口喘气。 徐遗走上前与萧程并肩:“那你便说说收到第一封军报与许泰出发的具体时辰。” 曹远仍未缓过来:“军报……确实是二月四日亥时二刻收到的,但不是三刻发出,而是五日丑时发出。” 整整晚了两个时辰。 曹远很是后悔:“许泰收到军报时便来找我,我……我当时已经熟睡,吩咐人不要来打扰。第二封军报发来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已然犯下大罪,一问许泰,他已经出发了。” 徐遗:“可有盖章?” “没有,此章我贴身收着,许泰是拿不到的。我找来谭普和他商量想要半路追回许泰,换下他让别人送,我一开始没想杀他!是谭普执意要让周锁去追,还说事已至此,不杀了许泰我和他都难逃一死。 后来周锁快追到乐州驿的时候许泰发现了他们,于是在乐州驿便跟丢了。谭普说干脆就让许泰将军报送进枢密院,等人回程再扣下他秘密关起来,逼他写认罪书。” 听着曹远诉说,萧程怒火难遏,握紧的拳头眼看就要砸出去,但还是极力忍下,问:“那具尸体是怎么回事?” “拿到许泰的认罪书后本想再关他一段时间等庐陵的人来,可在你们来的前几天许泰失踪了,满茶亭县上下找遍了也不见他的身影。谭普从县衙找来一个死囚代替他,一把火烧了库房,让人以为是许泰自杀。” 徐遗:“谭普和吕信之间的勾当,你知道多少?沿途各驿又是怎么帮你们做伪证的?” “进京之前我确实不知谭普与吕信之间有联系,我只知道京中有位大人物是谭普的远房亲戚,他手上还有各驿私受贿赂的证据,这才做得了伪证。” 徐遗哼笑:“恐怕不止这些吧,还有的证据藏在哪?” 曹远摇头辩解:“我实在不知,这些他从来没和我提过,我也是在周锁杀了他之后才想明白的。” 徐遗:“所以,我在茶亭县写下的那些奏报,最先送进的不是大内,而是吕府。” 曹远:“是,是……” 萧程试探:“周锁不是他的小厮么。” “周锁并不是茶亭县人,而是那一年谭普进京后带回来的,这些年谭普和吕信的联系也是通过他。就在前两年,周锁偷偷的往谭普的饭食里下药,营造出患了不治之症的迹象。他们要我进京任职,实则就是看押我。” 萧程不死心:“我爹当真失踪了?” “事到如今,我骗你们做什么!” 萧程一个突然后退,徐遗飞快托住他,见他黯然神伤的模样内心也跟着发酸。 失踪了,那到底是死是活…… “徐遗!”曹远突然大叫道,“我什么都交代了,快放了我夫人孩子。” 徐遗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们不适宜在京中待下去,我会安排一个地方让你们暂住。你放心,没有任何人能找到你们,但也不意味着你什么罪也没有。” 曹远瘫坐在地上后又支棱起来:“我还有一件事颇为怀疑,许泰送的那封军报许是一开始就迟了!” 徐遗眸光一动:“此言何意?” “你想想,军报只是迟两日才到,到后朝廷也立刻命几路大军开拔前线不曾再耽搁一日,怎么大军还没到前线背水关就全军覆没了呢?” 徐遗听了暗自记下不再应答,这时孟青从屋外进来准备将人带走,曹远没有得到回应,连连哀求:“徐遗,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徐遗望向魂不守舍的萧程,屋子就剩下他们,他将人拥入怀中,轻声安慰:“你还记得我同你说过茶亭驿库房窗沿上那个脚印吗?说不定是你爹的,他真的逃出去了呢?” 萧程埋在他肩头呢喃:“盈之……”随即也拥紧了对方。 韩府书房。 韩骞坐在桌前,手上虽然握着笔,却毫无写字的心情。 “下官林文凡见过大相公。” 韩骞见人来,面色稍有缓和,请林文凡坐下,说:“太子如今仍在东宫,免了早朝,倒是和安王禁闭无甚两样。” 林文凡:“下官倒不这么认为,官家对太子的态度不曾像安王那样,至今仍有政务奏章送进东宫,想来只是生生气罢了。” “官家对吕信已经有所怀疑,你说老夫这个大相公能做到几时?” “您不同,您是太子恩师,只要太子仍是太子,相公自可安稳无忧,更何况不是折了一个安王了吗?” 韩骞提笔写下谢石柏的四守,看向林文凡的视线耐人寻味:“折了一个安王,外面可还有一个徐遗。” 林文凡身子一顿:“可徐遗做事从无错漏,他这一步棋怕是不好走。” 韩骞搁下笔,这四守他写得很是满意,说:“只要是人就不可能不犯错,你与他相识多年,应该比旁人更为了解他。” 林文凡明白韩骞这是在敲打他,他果断表态:“只要相公吩咐,下官定尽力而为。” “诸卿对改制邮驿可有什么好的想法?” 前些日早朝时廷议改动邮驿制度,殿中官员对此利弊是众说纷纭,吵了几天仍没有定论。 “官家,臣有急奏。” “卿有何事?” “定溪突起民乱,官衙镇压不住,以致死伤众多,发起民乱者已被拘押。但仍有源源不断的百姓堵在官衙门前喊冤或者游街示众,定溪周边各县百姓也加入其中,所以定溪官衙不敢再拿人,恐生暴动。” “民乱?”赵琇从座椅上惊起,朱内官在旁担忧他的身子,恐他再心急晕过去。 “是,定溪的呈报称朝廷纵容买卖官职。” 殿中官员面面相觑低声讨论起来,惊异朝廷里有此等贪腐不正之风。 赵琇再问:“可有查出是何人买卖官职?” “尚在查证,不过民众都说买官职者名叫王识,现任定溪通判。” 马无言站出来:“官家,此事非同小可,当权者卖官贩爵,显然腐恶世风已然形成,再不加以毙除,则让天下士人寒心。” 赵琇走下台阶与众官平视:“诸卿,谁愿前往?” 第96章 这是一个去了就得罪人的差事,一时之间竟没有官员自告奋勇。 “官家。”赵琇寻声望去,出声者居然是吕信,且听到,“臣有一人选最为合适。” “吕卿请说。” “转运使徐遗。” 徐遗盯上吕信的方向,心下思索:赵眄关在府里,现下是要支开自己? 赵琇微笑应下,看了眼徐遗:“好,徐卿即日起身前往定溪。” “臣领旨。”徐遗垂眸接旨。 “盈之,怎么了?急忙忙要我过来。” 萧程还未站定,徐遗就大步向前捧起萧程的脸把他亲得猝不及防。可萧程是飞奔而来的,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但还是任由人吻着,除非实在快要窒息。 他掰开徐遗,嗔道:“你……你让我缓口气行不行。” “好,可以了吗?”刚落音,徐遗又吻上去。 萧程的双眼充满疑惑,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嘴上倒自觉配合起来回应。 徐遗急切地咬着、吮吸着、渴求着,情至深处反而扰乱了自己的呼吸。他一手扣着萧程的后脑,一手箍紧腰身,一个调转把人压在书桌上尽情发泄如野草丛生般的欲念。 萧程感受到此刻徐遗与以往完全不一样,以前亲密的时候从没有这么迫不及待过。他好不容易在换气的间隙问出:“盈之,到底怎么了?你不说我可就走了。” 徐遗动情的望着萧程的眼睛,说出藏在心底已久的那句话:“明日就要离京,今晚我想见见你。” 屋内静了片刻,忽地,萧程的手胡乱抓起四处,无意扫到放置在桌上的笔架,几支笔皆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再者便是几本书,不一会儿,桌上空无一物,只有扯皱的几件衣物。 萧程突然停下:“刚才掉的可是你心爱的笔和书,不心疼么?” 徐遗伏在他耳边引逗:“那就去卧房,我刚换了床,浴桶也换了,足够两个人做任何事。” 萧程探出手故意掐了把徐遗的腰,已然热得烫手,勾起笑:“看来兄长早就急不可耐了。” 两人的衣物从书房一直散落到卧房,明明扒得只剩薄薄一层里衣,可不知徐遗从哪掏出来一条红绳,二话不说绑上萧程的双手。 而后者有些发懵:“绑我做什么?” “我打不过你。” “哈哈……”萧程似被逗得哈哈大笑,继而隐去笑意,眼中多些强攻的意味。趁徐遗不及反应挣脱出来,与他十指相扣又将他反压在床。 “兄长,这是亲吻,不是摔跤打架。” 萧程又从枕下抽出书来,当着徐遗的面翻看,翻到折页处还要展示评价一番,再依着对方的脸色判断。 “看来是这一页了,只是这样还不够。”萧程干脆撕下它递到徐遗嘴边。 “咬着它,不准掉。” 第84章 见人仰起头张嘴咬住,萧程满意地笑开了眼,望着对方的逐渐涨红的脸许久,他还是觉得不够,挑起红绳在两只十指紧扣的手腕缠绕几圈。 徐遗只觉自己陷落进能迷人心智的酒里,恰似萧程与他对饮时,一杯接一杯的放纵,没有尽头。 刺眼的红正在晃荡,带着他一上一下,醇烈的酒气在忽而在鼻尖萦绕,忽而又在唇边胡搅蛮缠。 此刻,它又吹开衣服,钻进肌肤里使他彻底暴露在清冷的月色之下,身子随之一抖,一个温暖的怀抱便罩住了他。 徐遗眼前又忆起萧程总是故意灌他酒,来不及吞咽的酒水就顺着脖颈流下滑过灼热的胸膛,难免会打个寒颤。 当他要装作气恼的模样时,萧程偏在此之前替他解决这种不适,他便也无话可说了。 如浪而来的欢愉已让他无暇思考,眉眼堆积的迷离在萧程越来越狠的冲撞中消释又迅速聚起。 徐遗错神许久,注意回来一些时,他挣着手想要从红绳里出逃。可萧程哪会给他机会,坚决摁着他承受接下来更为汹涌的一切。 “阿程……不行……” 书页掉落,萧程看去,齿印那处湿了大片,也咬皱咬破了。 “兄长没咬住,这可怎么办?”萧程摆正徐遗的脸□□起来,忽然一股直冲脑门的刺激险些让他缴械,他发了狠吻住徐遗的唇,“不是让你咬那里。” “……少贫嘴。”徐遗缓了气,吟出一句,“阿程,你还有力气吗?” 萧程心一紧,深吸一口气,撕下书页的声音再次响起:“怎么,这才过去多久,兄长累了不成?咬着,掉一次就再换一个,反正这本书厚得很,足够今晚用了。” “我迟早要烧掉它。” 一地的纸张被咬得破碎不堪,每一张都在徐遗吟哦中掉落,被汗水浸湿,萧程见他这样,怎可能轻易放过。 徐遗哑着声使出全力推了萧程一把:“够了,我明日还要早起。” 萧程顺势抓住徐遗那只投怀送抱的手往怀里带,干劲十足:“我得让兄长尽兴才是。” 徐遗惊呼一声:“阿程!” 萧程强行拉着徐遗闹到了深夜,离天亮也就只剩一两个时辰。 徐遗忍着浑身疲惫与酸痛爬起来,瞥了眼一地狼藉和自己身上的无数吻痕,站在那儿扶额叹气。 他艰难拾起与萧程狼狈为奸的那本书,感叹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心中绝无任何留恋地甩手丢进炭盆里,烧了它。 “什么味道啊?”萧程迷迷糊糊转醒,鼻子四处嗅着,瞧见炭盆里的光景,大惊,“盈之,你真烧了呀。” 徐遗揉捏着肩膀,堵气似的盯他:“你说呢。” 萧程听他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才意识到昨日是有些没忍住,赶紧跳下床凑到徐遗面前求饶:“我下次再也不这样了,我保证。” “还有下次?” 萧程为徐遗捏上酸痛的地方,满嘴胡言:“下次兄长让我进我就进,让我出我就出,好不好?” 徐遗无奈,点了点萧程的眉心:“以后不准把我脖子亲成这样,否则我怎么出门?还好今日是坐马车,不然我连马背都上不去。” 萧程总算想到了正题:“定溪这么远,确定不要我陪着?” “不用,这次我是奉天子之命,还有朝廷众多眼睛看着,敢在途中对我下手,与自投罗网无异,你就放心吧。” 萧程沉默不语,他还在为昌泊那次后怕,于是徐遗在他脸上落下轻柔的一吻,以作安抚。 “定溪之行,短则一月,长则两三月都有可能。你在京中要查什么多与勉知商议,让他去安排人,切莫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我见不到你,会担心的。” “嗯,我知道了。” 萧程虽乖乖答应,徐遗却觉得他情绪有些低落,便捧着他的脸细看了会儿,轻声:“阿程,我喜欢你开怀大笑的样子,那样好看。” 萧程笑着回应:“我等你回来。” 一行车马从南薰门离开,萧程站在城楼最高处目送着他们离去,而自己仍旧出不去这个城门。 他没有在此处过多停留,飞奔下城楼穿街过巷,隐没于人潮中。 “你是谁?” 淮生停下脚步,转身时漠然的脸换上了和气的笑容,问道:“这位哥哥在叫我?” “是淮生啊。”那人见他手中拿着洒扫的用具,解释道,“可别再往前去了,前面是主人书房,有专门的人伺候,不是我们随意进的地方。” 淮生满脸疑惑,走近问:“为什么?小弟进府晚,不知道有这个规矩。” “我也只知主人一直不喜欢别人进靠近书房,你快些离开,别被人发现了。” “那发现了会怎么样?” “听说前几年有个一下人不小心闯进去,问都不问直接打了板子赶出去了。” 淮生道谢:“这么严重,那还得感谢哥哥提醒了。” 淮生于那人一同出了院子便分道扬镳,见四下无人,从隐蔽处摸进书房所在的院落。 吕府自他来至今已被探查了个遍,吕信的书房除了他自己只有周锁能自由进出,可见里头藏了多少阴谋诡计。 只是,这府中藏了多少杀手暂时还无法得知。淮生小心翼翼的靠近书房,里面正传出交谈声。 “相公,徐遗已经出发了。” 吕信面上虽然平静如常,但手中不停摆弄物件的动作暴露了他此刻心中甚是焦急。 吕信命令:“一个不留,做得隐蔽些。” “是。” 淮生紧紧望着周锁离去的方向,果然如他所想,既入穷巷,吕信怎么可能会错过这次解决徐遗的绝佳机会,否则主动支开徐遗做什么。 徐遗坐在马车中闭目小憩,耳朵却是时刻注意周围的响动,可精神上的疲累让他不知在何时慢慢睡过去,再醒来时马车已经停下不动了。 此时已是深夜,浓重的夜色笼罩着四周的高山,前方的路被黑暗吞噬。 徐遗挑开车帘观望周遭,寒风刮过,寒月悬空,一片寂静,在这样的夜里最不应该停下才对。 第97章 他问道:“怎么停下了?” 马夫答:“会相公的话,马不知为什么一直不肯往前走,前面已经有人去查探了,相公安心休息吧。” 徐遗陡然生起忐忑:“可知道现在是在什么地方?” “刚过了兖州地界,这一带地势最为险要,沿途没有客栈和官驿。” 徐遗照马夫所说重新查看,这条路沿山而修,一侧是拔地而起的高峰,另一侧是险峭的山崖。 “他们去了多久?” “欸?有些时候了,怎么还不回来?”说着马夫跳下向前跑去,徐遗也跟着出来,站在车上等待。 夜风从漆黑的尽头向他刮来,将他的衣袍刮得如同风中饱受催折树叶,沙沙之声不绝于耳。 “相公!他们回来了!”马夫在远处叫着跑回来,可下一刻毫无预兆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徐遗大惊,急忙奔向马夫的位置,马夫背部中了一箭,已经咽气了。 马蹄声渐近,徐遗循声望去仔细辨认,马上的人的确是护送他的,但个个倒在马背上,停在他面前时尸体掉下来,背部同样中箭。 身旁就是山崖,只要杀掉他们再往崖下一扔,就能落得个尸骨无存,死无对证。 徐遗反应过来不再犹豫,转身跑回马车,可数支飞箭齐刷刷的射来拦住了他的去路。走在马车后的护卫也反应过来,策马至他身边护着。 徐遗心跳明显加快,他拳头紧握,轻抿嘴唇。月色再清亮也难以减轻夜晚对视线的阻碍,众人皆屏住呼吸不敢放松警惕,只能将徐遗死死围住以不变应万变。 徐遗叫喊:“这样僵持不是办法,得有一人去兖州求援。” 可是敌人不打算给他们这个机会,去兖州的护卫还没骑出几丈远,比刚才多出一倍的飞箭放倒了他。 护卫们挥舞手中长剑坎向身前夺命飞箭,徐遗命令道:“都退回马车那儿去!” 以马车作为掩体后,进攻便停了,徐遗悄悄探出头,前方站着十来个蒙着面的黑衣人。 周锁站在他们身后。 徐遗走出来,对周锁喊道:“在昌泊的是时候没能杀掉我,吕相公还真是锲而不舍啊。” 周锁:“那次着了你的道,这次你定跑不了。” “让我去定溪,又要在路上杀我,到时候查起来,吕信第一个就要被怀疑。” “多说无益,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周锁一声令下,黑衣人飞速冲过来,护卫也同时冲出去厮杀在一团。可徐遗的人早已折了一半,此时更是以少对多。 那群黑衣人训练有素,招式变换与配合更在护卫之上,转瞬间挑开挡在徐遗身前的重重严守。 而徐遗自觉不能任人宰割,遂拿起地上的剑向前刺去,握着剑柄的手不知怎么发力,只因萧程确实还没教他这些。 剑果然被轻而易举的挑走,徐遗一个闪身躲开,准备赤手空拳迎敌,这个他倒比较有经验。 就在对方转身准备进攻时,徐遗的拳头痛击对方的右脸,把人逼退几步,随即剑光一晃朝他劈来,他无以反击连连后退几步。 徐遗心跳如鼓,体力逐渐不支,大口喘气靠在车轮上,再一个侧身躲开,车轮碎成了两半。 在这样下去,他非得耗死在这不可,那些护卫所剩无几,且都负伤在身,而周锁气定神闲的站在那里。 既然如此,只好拼一把,擒贼先擒王了。 徐遗奋力往周锁的方向冲去,而周锁胸有成竹地看着他,对此毫不在意。 “叮——” 金属相撞的清脆声音令徐遗停下脚步,因为他的耳边擦过了一阵风。空气顿时凝固,刚才好些个要将他一击毙命的黑衣人纷纷倒在了他几寸之外。 利箭飞,冷而冽,自一丛树木间奔赴徐遗身边。 这个准头? 徐遗欣喜地望过去,那个方位的天空上恰巧有一颗明亮的孤星。 周锁眉头紧皱,想要速战速决,便对徐遗出手,却被几支极准的箭阻拦,令他不得不退在一旁。 萧程从树上跳下,驰驱而来,匆匆与徐遗对视一眼就向周锁杀去,徐遗的心安定下不少,便替萧程拖住其他人。 萧程出招充满杀意,可真正接触到周锁的要害时又偏移几分,而周锁也不是吃素的,看出萧程在故意与他周旋。 对手要杀得自己没有反抗之力,又要留下自己一条命,可他却招招要对方的命。 周锁使出袖中藏了许久的短刀,全力斩向萧程,萧程被迫收手闪躲,改攻周锁的下三路。 周锁也跟着他动作攻去,萧程一看对方上钩了,一掌打向周锁的手,打掉了那把短刀,再朝胸膛劈去。 周锁防守的同时隐隐地瞧见萧程掌心的那颗痣,他还想要继续确认,就听见远处传来嘈杂的人声,还有些许火光。 “快!就在前面,抓紧些!” 兖州官府的人来了支援,周锁深深望了萧程一眼,果断带人撤退,地面突然炸起烟雾,等烟雾消散时,萧程的面前空无一人。 “阿程,你没事吧?受伤了没有?”徐遗握起萧程的手,不放心地将他浑身上下检查了个遍。 “我没事,倒是你,差点就成了别人的刀下亡魂了。”萧程反握回去,徐遗的手微微颤抖,掌心也已出汗。 “这不是有你在嘛。” 萧程挑眉得意道:“还说不要我陪着呢。” 徐遗的脸色仍是泛白紧张,萧程放软:“我答应过等你回来就会等你回来,只是我想说,我看不见你,也会担心的。” 徐遗看向火光:“所以兖州的人是你叫来的?” 萧程点头:“嗯,我一路跟着周锁追过来,顺路去了趟府衙报信。可惜,没能抓住他。” 徐遗往地上指了指:“这地上不是还有几个喘气的嘛,看他们装扮,与那日杀你的人无异。今夜过后,吕信不敢再轻举妄动,接下来的路程想是平安的。” 萧程留恋似的看着人,依依不舍:“那我走了,等你回来。” “好。” 第85章 徐遗的马车刚到定溪城外,就见城墙上贴满了字条布告,无一不是在写王识贪赃枉法、买官行贿等等。 起初定溪官府组织衙役专门在城门看守,见有人来贴便把布告撕去,在把散布谣言者一一抓起来。可这终究不是个好办法,不仅触了众怒还惹来更多的人在此张贴布告。 徐遗凑近观察,布告一张叠着一张,已有厚厚一层,他随手撕下一张收起来,再对身旁人说:“我在这街上随处走走,你们先去吧。” 他的随员刘仕礼劝道:“徐相公,这街上混杂得很,万一有哪个不长眼的冲撞到您了。” “青天白日的,都是良民百姓,哪来这么多歹人,你多虑了,去吧。” “是。” 徐遗特意没有穿官袍,他走在人群里,时不时能见到游行的队伍,耳朵听见的都是关于王识买官的议论。 “这位小哥,这城中是发生什么事了?我看见这街上到处贴了好多告示,这个王识是什么人啊?”徐遗走到一处茶摊前,找了个空位坐下问邻座的人。 男子瞧了几眼他,说道:“你是外乡人吧,这个王识是我们这的通判,被人发现这官是买的,他就抓了几个人押牢里,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前几天又带兵在府衙门口镇压,结果死了几个。现在就是个缩头乌龟,躲着不出来了。” 徐遗惊叹:“竟有这样的事,他不是官嘛,这天底下哪有和百姓作对的官啊?” 男子轻蔑地哼了一声,讽刺:“买来的官,能是什么好官。” “可我听说几年前定溪来了个新通判之后是百业兴盛、物阜民安啊,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隐情?” “隐情?”男子更加不屑,“我看只有满口谎骗,他来了之后定溪确实比之前更好,可谁知是不是又从别人手里抢来的功劳。” 徐遗道别男子继续上街走着,一路听来最多的是公道二字,而紧闭不开的府衙门前,叫喊更是要将人吞没。 “出来!” “把王识交出来说清楚!” “对!说清楚,绝不能让你们再冤枉好人!” “打死人却能逍遥法外,他这是官逼民反!” “还寇官人一个公道!还我们定溪百姓一个公道!” “……” 徐遗没有进去也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而是站在人群里静静听着,听见了一个人名。 他们口中的寇官人便是定溪主簿寇如山。 徐遗又重新翻出撕下的那张布告,看字迹与词句,条理清晰,文辞不俗,像是读书人写的。 定溪府学,徐遗抬眼望了一眼,便迈步走了进去。 “不是,怎么不见徐相公呢,难道他没和你们一起来?” 府衙里,一个长得肥硕短小的男子在厅堂中辗转踱步个不停,时时往大门口望去。 第98章 刘世礼:“我说王通判,你走来走去都把我晃晕了,这徐相公是何许人也,他想做什么下官也无权过问啊。您且稍安勿躁,等就行了。” 王识一听更加心焦,一再劝道:“你就没派个人跟着?这样等下去要等到什么时候,天都快黑了。” 刘世礼不再理他,王识急得叹气跺起脚来,脸上身上的肥肉随之抖动。自买官一事东窗事发后,他是有家不能回,有觉不敢睡,生怕自己的小命落入门外那群蛮不讲理的人手中。 直至入夜,王识仍旧没有见到徐遗,仍旧不放弃在厅堂中守着。可徐遗并未回府衙,而是找了间客栈住下了。 刘仕礼:“徐相公,您怎么想住起客栈来了?” 徐遗为他倒了杯水,问:“王识见到了?” “见到了。” “你觉得他怎么样?” “印象嘛,大腹便便,胆小怕事,难以成事。” 徐遗饮了一口,说道:“胆小怕事?买官可是重罪,他若是胆小怕事怎么又会去买官呢。” “那相公今日暗访,可有什么收获?” “我去了一趟府学,问了几位先生与学子,都说王识此人腹中无墨,背不出前人诗词,写不出策论文章,根本不是个读书的料。” 刘仕礼难以置信:“可他是一路考到了殿试啊。” “他家是经商的生意人,多年攒下一份家业,什么都不缺唯独缺了一份功名,这个责任自然落到了王识这个独苗身上。至于考场,是不是他硬着头皮上,再花大价钱买个名次,亦或是连考场都没上过,是雇人替他考呢?” 刘仕礼咋舌:“这……这可是欺君之罪啊,这么说,那些考官也脱不了干系。” 徐遗吩咐道:“你去查一查王家的底细,再去查一个叫寇如山的人。” “下官领命。” 刘仕礼走后,徐遗走到窗边,身对北方望着无尽夜色。定溪在庐陵以南,少有大雪纷飞的时候,天气还不算太冷。 也不知,他如何了。 “淮生,主人命你把这个送到书房里去。” 淮生一愣,疑道:“主人的书房不是不让进,怎的要我去?”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瞧你做事机灵吧。” “怎么不见周家哥哥,他不是一直在主人身边伺候嘛。” “你是不知,近些日周家哥哥不受主人待见,我在听人说主人发了好大一通火责骂了他。” “可知道是什么缘由?” “这我哪儿知道啊。”那人见淮生迟疑地接过东西,催促他,“你还不快去,这可是你露脸的好机会啊,到时候可别忘了哥哥我呀。” 淮生应道:“一定一定。” 吕信的书房还在亮着灯,可淮生进去时并未见吕信的身影,但书桌上似是放着一封还未写完的信件文书。他恭敬地低着头不敢四处乱瞟,将东西放下后立刻退出了书房离开院子。 “你确定没有记错,就是他曾在书房外鬼鬼祟祟的?”暗处的周锁紧盯淮生的去向,未瞧出可疑之处。 “属下确定没有记错。” “他接东西时,手上可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比如,一颗痣。” “未曾见过。” “继续盯紧他,下去吧。” “是。” 周锁戴上兜帽,连灯都不提,摸黑去了京郊。他刚翻出吕府的时候,便有一身影跟上了他。 林文凡停在京郊的这座宅子前,他大致观察几眼,吕信果真不敢在此时大张旗鼓的点灯。 里头也没有人来迎,他轻轻一推门就进去了,哪怕走近院内,也是暗如夜色般。 林文凡停在一处微弱灯火前停驻,行礼道:“下官林文凡,见过吕相公。” 吕信转过身来,看着林文凡孤身一人而来,面色不悦:“怎么是你?韩大相公呢,我的贴子可不是送给你的。” 林文凡不紧不慢的解释:“韩大相公有要事挪不开身,并非有意不来,便派下官前来一见,还请吕相见谅。” 吕信冷哼,他压根不信韩骞的说辞,挑明:“太子都不上朝多日了,韩相还能有什么要事。” “这就不劳您费心了,此番刺杀徐遗不成功,且留了把柄在他人手上,您还是担心这座宅子还能住多久吧。” 吕信双眼微眯:“韩骞这是要出尔反尔?” 林文凡笑道:“吴胜一事,韩相公自问仁至义尽,可是吕相,你不该把心思动到东宫上。” “韩骞怀疑东宫玉牌,是本相所为?” 林文凡不答,吕信再问:“他这是要退局?” “吕相公,做交易和做人一样,都是需要诚意的,告辞。” 吕信捏紧拳头,怒瞪着林文凡的背影。 周锁从暗处出来,跪在吕信面前:“都是小人无能,请主人责罚。” “事到如今,责罚你,能有什么用?” “韩骞那边可有回转的余地?” 吕信掐灭了此处唯一的火光:“毫无,可他自以为捏着太子就能万事无忧了吗?” 韩骞,你我早已是一条船上的人,想要抽身,哪能如你所愿。 “曹远还没有找到吗?” “相公恕罪,小人还在找。” “哎呀徐相公!我可算是见到你了。” 徐遗一露面,王识半梦半醒的双眼霎时间放亮,感动得快要落下泪来。他靠人搀扶着从地上爬起,跑下阶梯时太着急没看清,摔了个结结实实。 “哎哟~”他搓着摔疼的屁股叫着。 徐遗走近,想要搀扶,再看对方的身量,斟酌了一下又放弃了,站定关切道:“王通判这是一夜未睡?” 王识的抱怨脱口而出:“可别提了,在这等了一宿呢。” 刘仕礼看着他实在语塞,咳了几声以示提醒,王识心虚地望向徐遗,立马找补:“您瞧我都说胡话了,下官是在这等着您来,以免显得我们定溪不会待客。” 刘仕礼默默扶额,真是说多错多。 徐遗笑道:“通判客气了。” 王识点头哈腰:“见笑,见笑,您这边请。” 徐遗坐下后,只品着奉上来的茶水,不见有问查的意思。 王识瞧他气定神闲的模样,又急得手心冒汗,擦了又擦,实在憋不住了,问:“您可有什么要问的,下官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刘仕礼重新打量起王识,他为官这么多年,处理过不知多少公务,还是头一回遇见有人一个劲催促去查自己的案子的。 徐遗放下茶杯,缓道:“不着急,我想看看这些年定溪的政务,在庐陵时就听闻通判事事处决稳妥,一番治下让定溪百业更上一层楼,我也想向通判学习请教。” 王识听懵了:“啊?” 徐遗凝眸,声音浑不似脸上笑意那般温和客气:“怎么,不妥吗?” 第86章 王识赶紧解释:“您误会了,下官不是这个意思。” 徐遗:“那就呈上来吧。” 徐遗慢悠悠地翻看,发现事事处理得很是妥当,尤其是王识经手的部分更无法令人指摘。 王识候在一边,眼神不安的瞟向徐遗手中的公务文书,徐遗看得越久他头上的汗也就冒得越多。 刘仕礼关心问:“王通判身体可是有什么不适?” 王识:“没,没有。” 徐遗赞道:“定溪政事清平,上下同归,想必是王通判一心为百姓着想的结果。尤其是这府学、商贾等务与其他地方稍有不一,本官也想取取经,不知通判可否解答一二?” 王识心虚,脸上露出窘态,张开嘴巴却说不出任何话,眼睛则是看向一边不敢与徐遗对视。他在空白的脑子里搜罗起那些不易出错的泛泛之语:“不敢不敢,定溪能有今日绝非是下官一人的功劳,都是……都是集百家之言、集思广益而已。” 徐遗将文书撇去一边,站起身踱步至王识身侧,说:“如此说来,这些办法倒与庐陵监事司的效用相仿,都是听取民心、体察民情的决策。但也易生出弄权谋私的心思,不知通判有何见解能够避免?” “呃,这,这……”王识愣在原地支支吾吾回答不上来,徐遗使了个眼色给刘仕礼后,离开了厅堂。 刘仕礼立刻反应过来,对王识说:“王通判累了一夜,不如先回去歇息,等相公想问话了,再来如何?” 刘仕礼没等王识回答,随徐遗的脚步也离开了厅堂,留下王识一人在那里凌乱。 “这,我还休息个什么劲啊!” 府衙厢房内。 刘仕礼:“相公,这王识刚才稍微一试探,他就是个货真价实的花架子。” 徐遗:“我要你查的事都怎么样了。” 刘仕礼如一禀报:“回相公,寇如山与王识同是永泰十六年秋榜的考生,下官走访了他的一些同僚还有朋友,都说他是个仁厚老诚的人,才学也远在王识之上,这的百姓也更认可他。可是,寇如山的名字并未在进士榜上,他是经人举荐才做了主簿的。” 第99章 徐遗问:“你觉得王识他写得出应举的文章吗?” “您的意思是,寇如山的名次被王识给顶了?”刘仕礼想了一会儿,随后点点头,“也有道理,王识那样若能考中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王家如何?” “王家大门这几日被围得水泄不通,想要出来个人都得在半夜偷偷摸摸的。王家是定溪数一数二的富户,在商业上也做出了贡献,所以官府多少也会他们一些面子。” “往来长久,关系匪浅了?” “是。” “不知徐相公这会儿是否得空啊?” 王识的喊声在屋外响起,刘仕礼懵着脸对徐遗解释:“下官明明让他一边待着去了。” “请他进来吧。” 房门一开,王识一脸乐呵呵的把刘仕礼挤到一旁,再向身后挥手示意人进来。几个下人装扮的人抬着三个大箱子,王识神秘的候在徐遗身旁,谄谀道:“相公您看看这些?” 箱子打开,引入眼帘的便是晃眼的钱财玉帛,足足塞满三大箱,王识此举将刘仕礼吓了一跳。 明目张胆的贿赂啊。 徐遗神色不变,径直走到箱子前挑拣起来,他捻起一串成色透亮、触手生润的玉佩,上雕刻细致的纹样,栩栩如生。 王识凑拢:“相公是否满意?” “嗯,满意。”徐遗连连笑着,问王识,“这些东西对通判来说应该不值一提吧?” 王识自以为听懂了徐遗的话,高兴回道:“相公觉得这些还不够,下官还可以送来更多的,只是要麻烦相公将府外那些百姓驱走,下官才方便回家取嘛。” 徐遗一口答应:“好,就依你所言。”又转头吩咐刘仕礼,“你去府外将定溪所有百姓都聚集起来,再找人把这些东西搬出去。” 刘仕礼明白:“下官这就去。” 只有王识不明所以:“这,这是什么意思?” 徐遗耐人寻味的看了他一眼:“自然是为了通判你啊。” 封闭许久的府衙大门终于打开,蹲守在此处的百姓立刻聚拢成一团,所有人盯着走出来的徐遗,眼中有期待、有怀疑、有警惕、有恨意。 此情此景,让徐遗忆起当年在茶亭县的时候。 “诸位,在下徐遗,奉旨查明王识买官一案。案子仍在查证,我深知诸位心存正义,要还深陷此案的无辜之人一个公道。从今日起,我身后的大门随时敞开着,诚邀官民一同肃清定溪横行不法的歪风邪气。” 随即有异议出现:“谁不知道你们这些人最爱打官腔,又说些好听的骗我们,我们不会再上当了!” 徐遗指着身边刘仕礼:“这位是监察官,诸位若是觉得此案存疑,可向此人说明反应,你们的话定会传回庐陵,让官家得知。” “那王识这个小人你们又要怎么办?” 徐遗与刘仕礼对视一眼,后者命人搬来箱子,王识在里面躲着探头观察,见到箱子后做贼心虚的想要逃走,刚转身就被人拦下。 “王通判,听听吧。” 徐遗指着箱子事先说明来历后再道:“王识自知伤及无辜罪无可恕,所以这些钱财尽数充公以作赔偿,狱中的伤患也寻了郎中进行医治,家属可随时把人领回去。以及接下来查的每一步,我都会以告示的形式张贴出来。” 人群中安静片刻,有一人率先同意此做法后一呼百应,半晌后,府衙门前的空地才真正的回到从前的模样。 刘仕礼隐隐担忧:“相公,您刚才这番话要是被有心人听去,该参您为王识说好话了。” 徐遗望着神情躲闪的王识道:“我并非是为他开脱,而是为了重建定溪官民之间的信任。” “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你先把王识押起来,我去见见那个寇如山。” 徐遗漫步在青石板上,一路走到了寇如山的住处,敲门良久后才等来一位老者为他开门。 “老人家,我找寇主簿。” “寇官人病着呢,你先进来吧。” 寇如山的家乡不在定溪,这座小宅子也是他租来的,徐遗面前的老者则是寇如山的邻里。 老者说寇如山平时不少照顾周围邻里,如今蒙冤遭难,老百姓没什么能耐,只能各家都出点力照看病中的寇如山。 徐遗打量四周,宅子虽小,陈设也简单,但打理得清除干净。 他瞧见桌案上的文章,念出其中一句;“空有报国志,无处使少年。” “你是?” 苍白无力的声音在徐遗身后响起,他往后一望,一位身形消瘦的文弱书生站在那里,其眉眼间藏着宿醉后的疲倦。 “在下徐遗。” 寇如山怔怔地望着他,这几日病着不出门,但也听闻从庐陵来了位姓徐的相公,应该就是眼前这个人了。 寇如山对那位老者说:“夏伯伯,您先回去吧,我有话和这位相公谈。” 夏伯走后,寇如山才挪动轻飘飘的病体为徐遗倒水,可壶中无水可倒。 “对不住,我这就去烧一壶。” 徐遗劝下:“不必麻烦,我来是想问些问题。” 寇如山颇为伤怀,回避道:“我已经辞官了。” “我也借酒消愁过,虽能让自己醉糊涂一时,可醒来后愁绪不仅没走,还更清晰了。” 寇如山睁着迷茫的眼,徐遗提出:“不如与我聊聊,聊完之后,再考虑辞官文书的去处?” 赵琇突然解了赵眄的禁闭,可是东宫却无任何动静。 赵眄伸了个懒腰,再大摇大摆地走出安王府,憋了许久很想找人痛快喝一场,但他有要事在身,喝酒还是在此事了了之后再喝不迟。 兖州已经押送完刺杀徐遗的杀手进京,之前在昌泊刺杀的杀手里留了几个活口,如今正好一同审了。 “诶!等等等等!” 萧程一见到就是这几个人差点要了徐遗的命,不由得怒火中烧,攥个拳头就要冲上去,赵眄见了赶紧拦住。 萧程:“干什么。” 赵眄硬是压下萧程的拳头,劝道:“消消气,消消气啊,这几个不行,他们是过了文书的,你要是打了,被骂的就是我了,我才刚出来。”说完又指向旁边几个,“这几个可以,他们还没过文书,不过你下手轻点。” 顷刻之间,此起彼伏的惨叫冲破屋子,赵眄的表情随着一声惨过一声的哀嚎变化,嘴里啧啧不停,谁要是落徐遗和萧程这俩人手里也过于惨了些。 一个嘴皮子厉害得专折磨人的心理防线,一个浑身武艺不说废话专折磨人的肉身。 萧程拍拍手出来:“搞定,我下手很轻,还能说话。” 这些杀手并不是死士,没有以死明志的决心,萧程还没使出全力,一个个就招了。 他们是吕信家养的杀手,专门替他干些人命买卖的脏活。 赵眄行动很快,审出来的当晚便带兵为了吕信的吕府和查抄了他的京郊宅子。 萧程从暗处跳出,刚才他把吕府翻了个底朝天找人,结果一无所获,疑惑道:“不见周锁。” 赵眄:“孟青,你带人速去各个城门守着,白日进出要查得再严些。” 火把的光亮照彻整个黑夜,吕信被架着刀押出来,脸上却是丝毫不惧地与赵眄对视。 赵眄环抱双臂,怒视他:“吕信,你身上的罪证据确凿是跑不掉了,手上沾的人命我会一样一样的要你还清。” 吕信扯出肆无忌惮的笑:“我等着,只要安王别后悔。” 赵眄盯着吕信的背影,远远又传来一句:“成王败寇的,还不知是谁!” 第87章 吕府被查抄后,周围聚满了议论的人,而丽景门外的宋府此刻已由巡防营围着了。 赵眄一脚踹开紧闭的房门,便见宋裕敬吊在房梁上,死状瘆人,桌上放着他写好的认罪书。 御书房外,赵眄刚将吕信供认不讳的口供文书呈给赵琇,出宫时迎面撞上带着吕信敛财证据的韩骞。 赵眄驻足:“韩大相公,许久不见了。” 韩骞拱手见礼:“安王殿下。” “久闻韩大相公与罪臣吕信往来甚密,此次没有牵扯到大相公吧?” 韩骞泰然处之,故做好心提醒:“安王慎言,切莫再因口无遮拦而闭门思过了。” 赵眄:“说到这个,本王在禁闭时读的可都是大相公的文章,这二十多年来,大相公为国事操劳不少,不愧为百官之表率。有流言称不仅是六部僚属,就连天下学子都以踏进过韩府为荣。” 韩骞看向前方:“既是流言,安王还是少在官家面前提起,以免伤及自身。”说完后,抬脚与赵眄擦肩而过进了御书房。 “去叫太子来。” 朱内官眼见夜色深浓,劝道:“官家,已然深夜,您身子要紧,还是明日寻太子吧。” 可是赵琇坐在椅子上,抬手嫌烦了案上的茶盏,茶水溅了一地,怒不可遏:“什么时候轮到你替朕做主了?” 第100章 朱内官吓得跪下:“小人不敢,小人这就去东宫请太子。” 几盏微弱的灯光远远跟在赵瞻身后,他面色平静,双眼掠过宫禁中落的雪,洁白如玉。他突然走到一处宫殿门口停下,视线穿过宫门往里头望去,脑海里涌现起许多回忆。 这座宫殿是赵眄立府前的住处。 赵瞻也只是流连一会儿,又抬脚走了。 后头跟着众内侍不敢近身上前,他们总觉得太子今日与以往变了许多,从前官家深夜召见,太子面上好歹急上一急,可是现在却让人琢磨不透在想什么。 陈内官悄悄问身旁的朱内官:“官家这是怎么了?” 朱内官:“官家今夜看完吕信的罪证,突然生了好大气。” 福宁殿中烛照通明,赵瞻站在殿门仔细地整理自己的衣着后踏了进去。 赵瞻跪下低头:“臣,请陛下安。” “太子,给朕一个解释。”赵琇捏起桌上的信件朝赵瞻扔了过去。 赵瞻没有起身,他捡起一看,这是吕信私造火药的信件,而落款处盖着太子私印。 这便昭示,吕信私造火药是太子授意。 赵瞻抬起头否认:“臣不知此事。” 赵琇却问:“是不知火药还是不知你太子私印盖在了这上面?” “臣都不知。” 赵琇不信,指着赵瞻斥道:“不知?那为何会有你太子私印!之前陈浮家中的东宫玉牌朕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信了你。这回是不是还要告诉朕,是吕信命人偷了你的私印,他好大的能耐啊!” 赵瞻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私印,与信件上的做了对比,一毫不差,根本没有伪造的可能。 赵琇见状气得扶额,在原地上踱步,又道:“赵瞻,这太子之位,你是不是做得不如意?” 赵瞻愕然,一时哑口,再是心中无限震撼,私印从手中滚落,他呆呆地问出:“爹爹,竟是这么想我的?” “不是朕怎么想,是如今证据具在,要朕不得不这么想。” 赵瞻忽地笑着:“那臣无话可说。” “你!”赵琇语噎,对上赵瞻倔强的眼神,“你母亲为你取字勉思,就是要你在政事上用心勤勉、学会忖度权衡,可你是如何做的?一句无话可说,要朝臣怎么看待你这太子,怎么对得起你母亲?” “勉思二字,是母亲希望她的孩子能在今后的人生里,对于喜欢或不喜欢的事、身上不得不背负的责任都可以勤谨一心,细细思量,才不负在乎的人和世人的期望。”赵瞻顿了顿,“这些连同母亲,爹爹都忘了吧?” “你这是在质问朕?” “臣不敢。” 赵琇耐心已尽,对朱内官命令:“从今日起,六部与翰林院的所有奏章不必送去东宫,东宫玉牌与太子私印交予朕。太子,可有异议?” 赵瞻重重俯在冰冷的地砖上,叩头:“臣听凭官家旨意。” 朱内官心中一阵忐忑,看看赵琇又看看赵瞻,这对父子谁都不肯退一步。 吕信数罪昭昭,死期已定。其中几个涉案的高贞、吴胜等官员流放北地,无召不得回京。 曹远因耽误军报,赐死,以慰背水关十三万将士亡魂。 萧程策马往京郊的通云峰而去,他站在最高处向下眺望,恰好看见流放的队伍。 茶亭驿铺兵许泰遭陷,今已查证,其无罪。 爹,冤屈已洗,真相大白,世人不会再因此而唾骂您,可是,您在哪儿呢…… 萧程擦去脸颊上的泪水,倒上准备好的酒,朝天地敬了一杯,剩下的倒在地上敬他父亲。 如今虽沉冤得雪,但他心里仍有疑云团绕,曹远那句“就已经迟了”是什么意思?周锁又逃去了哪里? 若乘船沿着奔流不息的涑水河溯游北上,雪尘迎面,一点绿意不见,但能听得一曲如春风扫雪、世间风物草长莺飞的弦歌。 有一女子盛装坐在雪中石上,手弹琵琶,眼中虽有泪,可嘴角的笑意融在了歌声里。 一曲终了,她斟满酒放在张熙岱的墓前,自己再痛饮另一杯。 “张知县,你的诗稿世人都看见了,净溪感激不尽。”她又斟满酒杯,倾倒在地上,留下痕迹,望天而哭,“父亲母亲,我们等到了,我们是清白的。” 昔娘子仍是昔娘子,不过,她还有一个名字,叫做沈净溪。 再往南的定溪竟也下起了雪,雪珠夹杂着小雨落了下来,徐遗呵出热气静听着寇如山自述。 寇如山:“我本以为自己寒窗苦读十二载能够考中,可放榜时没有看见自己的名字,但也认了命,只觉读的书不够多,再考几次就是。可是……”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不仅考中了,还高居甲榜。只是现在才知本应是他的名次与官职,早就成了小人之间的交易。 当年他心灰意冷的别了庐陵还乡,成日待在屋里与笔墨相伴,平时的诗会宴集统统回绝了。 家乡学塾的先生怜他实在用功,但还要这么憋三年,恐把人憋坏,则写了举荐信至定溪府学,再由府学出面举荐给定溪府衙,才做得了主簿。 这时王识将通判做得是风生水起,定溪大小宴会总有他的身影,无论是官职在身的人家还是从商的富户都打通了他的关系。 从此,王家在定溪彻底跻身权势之中,跟他们做生意的也能分得一杯羹。 王识尝到买官后带来的甜头,对于公务弃之度外,却在寻欢作乐上颇有心得。 判错事了寇如山来擦屁股,不愿来府衙当班寇如山来代替,累活跑腿的事悉数丢给寇如山,觉得写公文太累也由寇如山代劳。 而好处,他哪里舍得给人好处呢。 寇如山虽有怨言,为不负信任他的人,将这些苦吞进肚里,从不和人提起。 定溪的百姓见此不曾糊涂,心中万分清楚是谁事事为他们亲力亲为,操劳奔波,寇如山是他们口中当之无愧的好官。 而王识,大老粗的酒肉草包一个。 然而在权势之下,有谁会听这些真话。 就在买官案爆发前几日,王识的真面目终被戳破于人前。 酒楼厢房里,王识正与一男子推杯换盏,桌上的木盒里装满了钱钞。 男子拍拍这个木盒,殷勤恭维:“王通判,这件事就劳您受累了,这些只是小小敬意,事成之后还有更多的孝敬。” 王识的手伸进木盒里数了数钱钞数量,肥实的脸上堆笑,却表现得很为难:“你差点闹出了人命,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啊。” 男子连忙认错:“是是是,所以才来求您的,满定溪也就只有您有这个能力。我保证,之后我们几家商户为王家马首是瞻,听凭王通判的差遣。” 王识满意答应:“行吧,本官可以为你走一趟。” 男子高兴得赶紧为王识斟酒:“这可是今年新出的佳酿,通判尝尝。”随即转头向门口喊道,“小二,再上两壶好酒来!” “嘭!” 房门猛地摔打开,来的人不是跑堂小二,而是寇如山。 他正为王识与这位男子交谈的事而来,不料听到了一场肮脏的交易。 男子明显被吓到,手里的酒壶脱手洒了一桌酒水,而王识看着寇如山愤愤不平的模样只心虚一瞬。 寇如山大步向前,吃惊地盯着那个木盒,质问王识:“王通判,在你眼里一条人命,一个公道是能随便拿钱买的吗?” 王识重重放下酒杯:“寇如山,做好你分内的事就好,本官如何做自有本官的道理,少来多管闲事。” 寇如山:“多管闲事?你身为一府通判,却与案犯勾结,这是何道理!” 男子插嘴:“你可不要乱说话,什么勾结!” 王识醉意上来,趁着酒气嘴一快,什么都说了:“本官说的话就是道理,寇如山,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当初要不是本官大发善心,这会你还不知道在哪读书放牛呢,哪来机会做了主簿!” 寇如山皱眉:“明明是府学的先生举荐,与你何干。” “是举荐不假……可没本官同意,你觉得那群臭读书的酸腐秀才说的话能做得什么数?”王识撑着摇晃的身子站起来,给寇如山倒了杯酒递给他,“实话告诉你吧,就是这些你瞧不上的钱让你的名次和官职都到了我的嘴里来。” 王识说得骄傲自满,在他眼里这世上就没有钱办不到的事,得不到的可以用钱买,出了事也可以用钱来摆平。 所以,王识根本不是胆小如鼠,而是有恃无恐。 寇如山身子一僵,极力消化刚才听到的话,总算反应过来,揪着王识的衣领怒道:“是你,是你顶了我的科考名次,霸占了我的官职?” 王识轻蔑地看着他:“是又怎么样,有本事你一本状书告到庐陵去,我还怕你不成?” 寇如山怒红了眼,可当下除了想把王识打一顿解气,也做不出什么。他奋力一推,把王识推倒在地,又看向那位男子,那位男子怕得把钱拿走后溜之大吉了。 第101章 寇如山无力地看着自己的手,又看向渐渐下大的雪,对徐遗说:“那天回来后,我就辞官还想再考,也想将王识的事呈上去,但最后放弃了。” 徐遗理解:“你是觉得他能买到官职,朝中定是有人助他,你怕自己一纸诉状告上去也改变不了什么。” “是,所以我想走的,后来那些乡亲们知道了这事后找王识闹了起来,结果……都是我连累了他们。” 徐遗拿出寇如山的辞官文书:“这份文书你收好了,不做官的人不该是你。” 第88章 太子禁于东宫的消息宫中无人敢提及,赵琇严令东宫和福宁殿的宫人守好自己的嘴。 可也没有人能猜出官家的心思,只是不继续让太子处理政务,但又无其他处罚。 陈内官正是担忧这一点,自殿下回东宫后变得沉默不语,往日还会与宫人说笑话,如今再也不见那温和的笑容。就连胃口也小了很多,偶尔做些赵眄爱吃的菜才会多吃点。 他曾偷偷去朱内官处探口风,朱内官也只说官家还在气头上,等消气便好了。 “回来。” 陈内官停下脚步,是太子的声音。 “殿下。” 赵瞻望着陈内官出东宫的方向:“你要去哪?” “小人……没有要去哪。” “我的事不要惊动任何人,尤其是勉知。” 陈内官闷闷应下:“小人知道了。” 赵瞻转身前说了一句:“你这几日帮我留意朝中的动向,要一字不落的告诉我。” 自吕信倒台后,曾经倒向他的那几个墙头草终日惴惴不安,重新开始寻找靠山,可斟酌来斟酌去,也只有大相公韩骞最合适。 可他们之中谁也没想到,今日对韩骞投去的效忠之意,第二日便会写进韩骞呈给赵琇的奏章里。 至此,朝中流传出韩骞曾与吕信往来甚密、党同伐异,现今更是积极铲除吕信朋党,以此来撇清自己,一家独大。 这些官员立刻分为两拨人,一拨称韩骞政绩颇丰,一心只为国事,结党营私纯属无稽之谈;另一拨人则持相反态度。 赵琇坐在御书房里翻看张熙岱那本诗稿,正读到:有心者下琼台,难依明主。 脸色难看至极。 朱内官走上来:“官家,今日雪落得极美,且日光正好,不如到园子里走走散散心。” 赵琇正要踏出御书房,只见赵瞻已经脱下太子衣冠,一身单薄素服立于殿外雪中。 赵琇隐怒不放,朱内官眼神询问赵瞻身后站着的陈内官,可陈内官摇了摇头。而后朱内官紧命御书房伺候的宫人都退下。 赵琇冷厉:“太子,你不好好待在东宫思过,私自跑出来想干什么?” 赵瞻郑重地跪在地上,望着赵琇说:“臣闻朝中对吕信一案争议不断,臣自知有罪,请陛下治罪。” 赵琇瞪着他,强压怒火:“太子私印朕在查,查清楚了再治你的罪也不迟。你既然关心朝政,不如看看这个。” 赵琇一抬手,诗稿就摔在了赵瞻面前,赵瞻捡起最先看到了《弃琼台》一词。 “关于韩大相公的流言,都是因臣而起,请陛下明鉴。” “太子在为他求情?朕还什么都没说呢。” “臣已将太子衣冠收好置于东宫,陛下可随时收回。” 赵琇一惊站起来,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同通赵瞻竟会为一个老师而主动弃了太子之位。 他气得咬牙:“太子,你这是在逼朕吗?” “臣不敢,臣只求您看在这二十多年来臣从未懈怠一刻的份上,对老师所为,是功是过一并斟酌。” 赵琇大步走到赵瞻身前,俯下身细细审视着这个儿子:“你是储君,而他只是臣子,在这个面前,他也只能先是臣子后是你的老师。赵瞻,别拿这个来要挟朕。” “臣知道,只因……只因他陪着臣实在是太久了,臣不忍。” “啪!” 一声响亮的耳光打在赵瞻脸上,赵琇的手立刻传来火辣辣的痛觉,一道掌印印在赵瞻的脸上。 三十三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如此严厉的惩处赵瞻,看见一声不吭的儿子,他心里又揪起疼来。 他想要作为一个父亲去关心,相扶的手还未碰到人,赵瞻躲开再次叩头央求。 赵琇失望:“朕答应你暂时不动他,至于你,朕再也不想看见。” 赵瞻极力控制着哽咽声:“臣,深谢陛下恩典。” 赵瞻走在松软的雪中回了东宫,看着漫天飘雪,心中居然无比轻松平静,就连他自己也觉意外。 “陈内官,去请老师来一趟。” 韩骞进东宫时,赵瞻已经煮好茶,摆好了棋盘。 赵瞻:“韩大相公不必再行礼了,今日就只与你的学生下盘棋。” “是。” 韩骞坐下后,赵瞻捻起一枚棋子说:“这盘棋您还记得吗?” 韩骞细看了盘中棋子,忆起道:“这是殿下初学时与老臣下的第一盘棋局。” “说来,我的棋艺还是大相公教得最多。”赵瞻说完,落下一子。 韩骞笑笑跟着落子:“殿下聪明学得好,如今棋艺冠绝,臣是再也下不过殿下了。” 之后东宫就只有落雪声与清脆的落子声交织。 最后一子落定,韩骞:“殿下赢了。” 可是赵瞻却高兴不起来,伸出手指压在一黑子上挪移了位置:“当年分出胜负的地方,只因为大相公的这颗子落在了这儿,其实不应该落在这儿的。” 韩骞望着赵瞻平静的眼神,再听到:“所以并非是我聪明,而是大相公故意下错地方,将赢家拱手让给了我。” “殿下说笑了……” 赵瞻曾重摆过这局棋,这一摆就明了自己身为一个初学者是下不赢的,只是韩骞在讨他开心罢了。 师生相伴二十余载,点点滴滴,真心与假意孰多孰少? 赵瞻越觉得痛心,便越觉得自己愚蠢,他拾去白子,慢慢的整个棋盘只剩下黑子:“棋盘之上分布黑白二色,无论是黑子多白子少,还是黑子少白子多,它仍能成为完整的棋局。倘若白子无一,只剩黑子,这棋局还会存在吗?” 韩骞隐隐发慌:“殿下此言何意?” “今日之前,我以为除了母亲与勉知,也就只有您对我最为关心。陛下他只需要一个事事都令他满意的太子,至于其他,他不会过问。您却常关心我冬日是否穿暖、病了何时康健、累了就歇息片刻。 所以我很想相信您,也想一直相信下去。可是今日我只想问一句,这么多年,您是想要一个尊师重道的学生,还是一个能为你巩固权力地位、听话的太子?” 韩骞低头盯着某颗黑子,被赵瞻问得哑口无言。 赵瞻声音变冷:“一国相位大相公坐了近二十年,坐稳当了也坐习惯了,从此不愿意下去,自然也不允许别人上来。看着安王日渐为陛下重用,也就心急了,可是您知道吗,勉知从无党争之心。” 赵瞻站起来走在窗前,眼神飘向远方,他知道赵眄争的目的为何,也十分清楚为什么要争。为此,他始终觉得不安的并不是怕赵眄会危及太子之位,而是怕韩骞会因为权力的流失对赵眄产生威胁。 “勉知进入朝堂任庐陵府尹、谢中丞回朝、寻张熙岱的诗稿查贡品、东宫玉牌,都是我有意为之。” 韩骞震惊得转头直视赵瞻的背影,眼中尽是意想不到。 “老师,这是学生最后一次这么称呼您了。废太子的诏令,很快就会昭告天下。” 皇太子赵瞻失德不肖,亲信小人,不可为储君,奉宗庙,为天下主。 在寒冷的雪夜里,赵瞻坐在凄清昏暗的东宫,已是废为庶人,但赵琇仍要他住在这里。 当宫门重重关上时,偌大的宫殿唯有飘雪与他相伴。 “大哥!大哥!” 东宫外,雪地上留下一道清晰且深脚印,云层遮盖月色,有更大的雪落在夜闯宫门的人身上。 赵眄使劲拍打着东宫宫门,手拍红了,声音也喊哑了,就是听不见哥哥的回应,看不见哥哥的身影。 他趴在门缝往里瞧,里头无灯,大雪下个不停挡住他望进去的视线。 “大哥……” “四殿下!”陈内官奔来,扑跪在赵眄身旁。 “陈内官,这究竟怎么回事?爹爹为什么要废了大哥?” 陈内官边哭边说:“此前,官家在吕信的证据中查出有太子私印,从那时起,殿下就禁足了。今日殿下去见官家为韩大相公求情之后,官家就突然下旨废太子。” “为韩骞求情?我要去见爹爹。” 不料陈内官死拉着他:“四殿下,太子殿下最疼您了,就算不为了您自己也为了殿下想想,您可千万不能去找官家闹啊。” 赵眄看向自己的双手,自责:“是我,是我亲手将证据呈上去的……” 第102章 “殿下要小人守在这里,就是怕您会这么想,所以给您留了句话。” “什么话?” “仅仅抓住一个吕信,是远远不够的。” 赵眄望了东宫最后一眼,转头去找韩骞。 一匹宝马驰骋于御街上,赵眄握紧了缰绳,周身沸腾的杀气瞬间撕裂了此刻静谧的夜色。 他的目的是韩府。 可是前方出现了碍眼的人。 陈梢云站在路中间,以身拦人,眼看赵眄的马就要冲上来,他也不动分毫。 赵眄哪能真让马踹飞人,于是勒马停下,骂道:“你要是想死就安静的死一边去,别拦着我!” 陈梢云:“你现在杀到韩府又有什么用?夺权,比要了他的命更加叫他难受。” 刚才还只有马蹄印的御街不知何时留下了一串脚印,直往质子府而去。 周锁藏在质子府一处屋顶上,吕府查抄后他并未出京,而是在查那个淮生。 而淮生进了质子府后,就再也不见淮生了。 萧程一边烤着火,一边和有庆享用徐遗临走前给他备的各种小食:“有庆,这个年底述职是不是快到了?” 有庆:“是呀,半个月后就是了。” “那戍守边境的将军也会回来吗?” 有庆活动手指算着:“按理说会的,每两年一期,恰好今年是第二年。” 萧程沉思不语,心想要是能与魏西行见上一面就好了。 半月后已到,已是十二月底,庐陵各处彩灯高挂,爆竹四响,庆迎年关。 一队带兵穿甲的人马从南薰门奔进城中,人群中有人认出为首的那位年轻将领正是戍守背水关的魏西行。 萧程拉住那人问了个透彻,魏西行有何功绩、是何人氏、现家住何处,那人只当他是崇拜魏将军就一并回答了。 知道魏西行家住那儿后,萧程直奔而去。可他一心扑在这事上,不曾发觉身后有人一路跟踪。 魏西行家住得偏,周围鲜有行人,正因如此他转身离开时余光瞥到院墙后有一鬼祟人影。 脚步不选择原路折返,而是通过另一条路往朱雀大街走,那的人多,落雪皆被扫至道路两旁,不会留下脚印。 可是身后人影如同蚊蝇甩不掉,萧程钻进一家生意极好的酒楼里寻找机会。 而人影越跟越紧,丝毫不担心自己会被发现。 第89章 “客官想要用点什么?本店招牌是全庐陵最特色最有名的,您……诶?”跑堂见着萧程后笑脸迎过去,只是还没说完话,萧程如同一阵风似的略过他往楼上而去。 “客官您要用点什么,本店招牌有酿笋、炙白虾……诶?” 周锁也同样不理,追着萧程上楼。 这座酒楼越往上,客人越少。周锁站定,他环顾四周,萧程的身影已然不见。雅座上的客人见他凌厉而至,却只上下打量一会儿便继续饮酒。 “嘭!” 萧程行步如飞的脚步被迫停下,一盛酒的玉壶从他头顶掉下,摔在身旁的桌上。 “谁啊!”此桌客人正谈得尽兴,刚刚从天而降的酒壶将他们兴致砸碎一地,男子向上怒斥道。 周锁立在栏杆前低头,视线死死锁住萧程。 萧程:“周锁……” 楼里的几位店小二赶紧拥过来制住大肆捣乱的周锁,而周锁面不改色轻松躲过,瞅准一人捉住后领扔下楼去。 “啊——” 在场众人皆未料到,纷纷惊呼着退开一旁,那位店小二眼看自己快要脸先着地的砸下去,吓得闭起眼。 当下坠的感觉停下后,店小二先睁开一眼,发觉自己好生生站在地上,他感激地望向身边冲过来的萧程接住了他。 店小二惊魂未定脸色惨白,双腿发软,他还没来得急逃离,只见周锁一跃而下,又被吓得够呛,狼狈地跑了出去。 “报官!快报官!” 一时之间,酒楼乱起来,用饭的客人大多挤在角落里或是占据高处,都想看看接下来这两人会打成什么样。 周锁不多废话,抽中袖中短刀朝萧程砍去,萧程不打算迎敌,而是退至一柱子后,周锁来不及收刀,直直砍在了柱子上。 人群里站着掌柜见柱子片刻就被砍烂,心里仿佛在滴血,这可是他当年建这座酒楼时废了好大劲从南方运送来的上好木材。 萧程随手折下一枝精心养在屋里的牡丹,又将它浸在一旁的水缸里再甩向紧追不舍的周锁。 萧程的力道不浅,几滴水珠甩进了周锁的双眼,刺得他闭上了眼,再睁开眼时又迎面撞上更多水珠。 他气极,意识到萧程不是不敢接招,而是在此处与他周旋耍他玩。 霎时,几株名贵牡丹的花瓣破碎成一瓣一瓣随风飘向窗外,只有少数落在了屋内。 掌柜梗着脖子眼睁睁地看着花了大价钱买到牡丹就这么被毁了,尤其那株碧绿的牡丹,在世间更是屈指可数,更何况这些牡丹是他揽客的镇店之宝。 于是,掌柜心里滴的血泉水似不断往外冒。 萧程认真起来,丢掉手中的牡丹,掌柜激动地挤出人群接住那朵仅剩的完整的牡丹。 周锁用手肘挡住萧程侧踢过来的腿,转刀顺势砍下去,而后双方各退一步。 萧程再次直拳攻上去想要擒腕抢下短刀,可此招不在守,果不其然在近身周锁时露出破绽让对方有机可趁。 萧程收拳改攻为守,接连后退,他被逼得没法,只能往人群中退,身体在矮桌上翻滚。 周锁的刀每次只刺在萧程身侧,一路刺过来,几张矮桌上留下了深深的裂痕。突然在最后这一张桌上时,周锁没能一下拔出短刀,手边顿时踩上一只脚,他只能弃刀躲开。 抬头一看萧程正笑呵呵地看着他,原来是故意的!下一刻,萧程狠狠一踹踹飞了周锁的短刀。 而这把短刀立挺地此刺在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客人面前,那些人吓得乱窜离开了酒楼。 独留掌柜在一旁哭天抹泪,最值钱的东西说毁就毁了,这些食客还不付钱就跑了得干干净净。 周锁没了武器只得与萧程拳对拳掌对掌,由他的方位带起一股拳风直冲萧程而去。萧程沉着侧身躲开,看准机会迅速出手,擒上周锁的咽喉紧紧勒住。 周锁上身不得动弹,遂用双脚进行反击,萧程猜出他的意图,右掌回旋压制。 一颗小痣就入了周锁的眼。 周锁达成目的后,假意还要再打,实则远远退开。 萧程因他的举动很是纳闷,见对方盯着自己的手看,越发觉得不解。 “掌柜的!官差来了!” 店小二的叫喊惊醒蹲在一旁泪眼婆娑的掌柜,周锁一听冲到窗户前跳了出去。 萧程追了过去,同赶来的官差一样,只看见了他的背影。 这一跳,周锁似乎摔断了腿。 “就是这两人突然在我家酒楼打起来,把这里打得乱七八糟,害得我生意都做不成!官爷,您可要为小人做主啊!” 一位官差指着萧程喊道:“你!跟我们走一趟。” 走前,萧程看了眼捧着牡丹花瓣的掌柜。 官差将萧程带去庐陵府,他也只是经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出来了,陈梢云帮他扯谎说是安王的手下。而逃走的周锁可是朝廷钦犯,不过,这是有海捕文书的,可不是谎话。 而酒楼那边,自然是又从赵眄那薅了些补偿给掌柜的了。 如今他们知道周锁并未出京,便在京中戒严,派更多的人追查。 一日清晨,庐陵外城叫声鼎沸,年关近在眼前,各巷坊锣鼓声不绝。 一个瘸腿的男子悄悄走进来往的人群里,很好的隐匿其间。 周锁眉头紧锁,额头细汗密布,他忍着断腿的剧痛躲了一天一夜,只敢趁人多的时刻出来。 他藏在御街的角落里等带一辆马车。 “相公,有个人一直在跟着我们。”马车外,林文凡的随从说道。 林文凡问:“跟了多久?” “从御街一直跟过来了。” “可知道是什么人?” “小人看着有些眼熟,好像和海捕文书上画的那个人长得极像。” 林文凡挑眉,掀开帘子朝外望去,看见远远站着里个人正盯着他这边。 周锁? 林文凡放下帘子走下马车吩咐:“请他进来,别让人发现了。” 书房里,林文凡拿起周锁的海捕文书,见人进来,道:“周锁,你胆子挺大啊,竟敢来找我。” 周锁:“我们做个交易。” 林文凡笑了,好奇:“一个逃犯能做什么交易?” “质子府的萧世子是假的,他就是许泰的儿子许云程,而且他近日有意与魏西行接近。” 林文凡对手中的海捕文书失了兴趣,直视起周锁:“口说无凭。” “我确认过,许云程右手掌心有颗痣,这个萧世子也有。” 第103章 林文凡不信:“仅凭一颗痣,就能断定他就是许云程,周锁,你自己蠢别把别人也当成傻子。人是北真送来的,而许云程早在流放的时候就死了,何故又出现了呢?更何况,这个萧世子是真是假与我有何干系?我又为什么要信你?” “林相公猜猜,徐遗他是否知情?”周锁捕捉到林文凡的视线有一瞬的动摇,继续说,“还有安王,他可是韩大相公的眼中钉肉中刺,安王一倒,官家就会重新考虑废太子。” 林文凡站起来:“你想要什么?” “我要出城。” 一入夜,庐陵就陷入烟火之中,庐陵人都会邀上三五好友夜游,出入茶坊酒楼,此刻街上观者如堵。 周锁挪到林文凡面前说道:“我说的没错吧。” 此前,他们就暗中瞧着不远处魏西行与一男子道别,这会儿又跟着这个男子来到质子府附近,眼看着人进府后再也没出来。 “你想什么时候出城?” “当然是越快越好。” 第二日,一辆看着就是富贵人家的马车从南薰门驶出,只是还没能出得几里地就被一群人包围住。 “许云程,果然是你。” 萧程褪去伪装,站在马车前。孟青从车内将周锁提出来,用力踢了踢断掉得那条腿,周锁吃痛趴在地上。 萧程冷冷地看着他:“周锁,你做这些事情之前,可有想过今日?” “呵呵呵……”周锁强颜欢笑。 萧程对孟青道:“勉知可有交代什么?” 孟青:“主子说,人交给你处置,给他留口气就行。” 萧程绕至周锁身侧,踩上那条断腿,慢慢折磨。周锁瞬间疼得满脸通红,额头青筋暴起,冷汗接连冒出。 萧程:“吕信是怎么拿到太子私印的?” 周锁:“你以为吕相公在朝这么多年,岂是说倒就倒的。不只是太子,就连你爹在相公手里也是命如虫蚁。” 萧程一把提起他重拳挥了过去,他不再控制自己,尽数将心中的仇恨泄出来。拳头沾染上周锁吐出来的鲜血,他嫌脏了自己的手,于是一脚踹上对方的胸膛,再蹲下掐着人的脖子。 周锁已是奄奄一息:“许云程,我知道了你的秘密,不过已经不重要了。” “孟青!” 孟青听到叫喊,大步赶过去,可周锁已经咬舌自尽了。 远处高坡上,林文凡目睹了这一切。 秘密?难道是指他是许云程的秘密,可为何又要说不重要了? 萧程待在质子府里整日都在琢磨这句话,连有庆唤了多时的喊声也没有理会。 “世子!” 萧程终于回神:“怎么了?” “这有给你的一封信。” 萧程欣喜地接过来,以为是徐遗寄来的,结果翻看信封也不见落款与署名。 “谁送来的?” “不认识。” 萧程拆开,疑惑起来,上面只短短写着:明日飞星楼一叙,你会知道你想要的。 除了这行字,再无其他。 会是谁呢?难道是魏西行? 第二日,萧程并未化做那日与魏西行见面的面容,踏入飞星楼时细细一层一层看去,便随意找了个位子坐下。 饮酒的间隙,他见魏西行的身影出现在楼里,稍等了一会儿跟了上去,来到第一次与徐遗饮宴的那间。又在附近观望了片刻,仍是没有人来,他便推门进去。 魏西行见一陌生人贸然闯进来,警惕道:“你是?” “是我,那日与你相见询问背水关一战的人。” 魏西行狐疑地盯着他,萧程又解释:“我易容了。”然后取出那封信展开,“我有你的书信为证。” 书信?魏西行立即从怀里取出一封信,说:“我也有一封信,信上说叫我来这里相见,难道不是你?” “我?”萧程走上前一看,如此端庄的字他根本写不出来,可落款处也没有署名,“这不是我写的,你看看我手中这封。” 魏西行摇摇头:“这也不是我的字。” 萧程的心似鼓砰砰而跳,回神道:“中计了,魏将军你快离开这儿!” 第90章 可为时已晚,堵在门外的官差在萧程关门的一刹那就围了过来。 “魏将军,有人说你身边潜伏着敌国奸细,你可知情?”林文凡踏进来,虽质问着魏西行,可视线却是朝萧程看去。 此言一出,令魏西行大吃一惊:“奸细?什么奸细?” “那自然是要问问这位北真的萧世子了。” 萧程暗自捏紧拳头,默不作声。魏西行震谔地看他,此人不是称自己的父亲在背水关一役战死沙场吗,怎么会是北真的世子。 林文凡徐步至桌边,捻起那两封书信,在萧程眼前悬晃了一会儿才命道:“都带走。” 魏西行与萧程下狱后,赵琇唤了林文凡觐见。 可殿中还有另一人候着,是与魏西行一同驻守背水关的监军袁淘。 “臣拜见官家。” 赵琇:“林卿,你来得正好,看看这个。” 朱内官从赵琇手中接过一份奏章,林文凡展开细读,上面具陈魏西行曾在战时私放北真将帅元真,以致失了最佳攻打的时机,再次将虞州三地拱手相让。 林文凡心疑:“北真当年不是打算议和吗?” 赵琇冷声:“袁卿的意思是魏西行与元真结成某种交易,议和只是为了遣送质子再谋我南赵江山,而魏西行对此事也无辩驳。你不是也在飞星楼抓住他们私会勾结的证据了。” “回官家,魏西行通敌臣以为尚不能盖棺定论,因为这位萧世子的真实身份是许云程。” 赵琇:“许云程,许泰的儿子?” 林文凡点头:“正是,至于他为什么是北真世子,臣还在查。” 赵琇压着怒火:“北真竟敢送个假质子来戏耍朕。去,把裴茂叫来,朕要问问北真,他们该如何收场。” “官家!官家!”一位小内侍急忙跑进殿中,神色失措,跪在地上禀报,“宫门外会集许多台谏相公,想要面见官家。” 赵琇忽地又头疼起来:“都有谁?” 小内侍一一报来:“谢中丞、马相公等人。” 赵琇闭上眼睛,挥手屏退了林文凡和袁淘,待人一走,扶着额头叹道:“吵吵吵,整日就只知道吵,早朝还不够他们吵吗。” 这群谏议大夫们,尤其是马无言,自赵琇废太子以来便喋喋不休,这个请求面见、那个请求赐对,一波接一波不知疲惫,仿佛不用吃饭睡觉似的。 偏偏赵琇还不得不接见。 林文凡远远站在宫门外,静默地看着那群执着的官员,哪怕将嗓子喊哑了、手掌拍疼了、双腿站累了,冒着得罪皇帝的风险也仍不改心中所想。 他又望向袁淘离去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随后,转去了韩府。 林文凡求情:“大相公,魏家世代为忠臣良将,魏西行祖父与父亲更是为国战死沙场,他不该有此结局。” 韩骞看着他:“不该?你认为袁淘的奏章如何?” “荒谬之言。” “可是这荒谬之言里却也有事实,其余的谁又说得清呢?” 林文凡还想再说话,韩骞又道:“林学士,舍己渡人固然是好,那也要站得高站得稳才行。” 林文凡微微躬着身子僵住,袖中交叠的手缓缓捏紧,良久才应:“是。” 他从韩府出来直上望天楼,面向御街,视线里只有来往归家的行人,没什么可看的,可耳边却充斥着宫门外的声音。 许云程靠在墙上捂着耳朵,牢房外几个狱卒喝酒耍拳的声音聒噪不堪,他已有几日没睡好了。 他想着假冒世子这个罪名赵琇应该命人尽快查明才对,不该拖到现在大半月了仍不审问他。 如若现在有个人来找他麻烦,他定会将火气撒在对方身上。 “哟,邹相公,您怎么来了?”一位狱卒酒肉吃得正香,看见瘸腿的邹荣慢吞吞地走过来,立刻换上讨好的笑脸。 邹荣把一坛好酒放在桌前:“赏给你们的。” 狱卒们会意,美滋滋地接过酒:“多谢相公,多谢相公,您有什么吩咐?” “我要见见那个重犯,快开门。” “这个小人可不能做主,上头说了任何人都不能接近他,万一人跑了怎么办?不过相公要是想说话,可站在门口说,小人给您把风。” 邹荣不满地瞥了狱卒一眼,一拐一拐地走到许云程在的牢房。 一双行动不便的双腿站在许云程眼前,他看过去,拿人寻开心:“原来是邹大相公,我说这么臭呢?” “你什么意思!” 许云程嫌弃地捏着鼻子说道:“怎么你开口说话就一股狗屎味,吃饱了来的?” 邹荣恼火,骂道:“许云程,你还以为你姓萧呢?一个阶下囚没有几天可活了,有什么可嚣张的!” 第104章 许云程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无动于衷。 邹荣:“你还不知道吧,北真称自己确实送了质子过来,说你是半路杀了质子后冒充的,反过来向我们南赵讨理。你,就是一个弃子。” 说完,邹荣见许云程突然变了表情,站起身向自己走来,那模样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似的,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又差点摔了。 许云程惊讶:“邹大相公这腿什么时候瘸了呀?” “与……与你何干!”邹荣努力装作正常的样子,拉拉衣袍掩盖瘸腿。 “怎么与我无关,那天我就该把你两条腿都打断,让你爬着来见我。我是没有几天可活,但比起你永远活在世人的笑话里好太多了。” 邹荣气血翻涌,忽觉双腿隐隐作痛,今日才知是许云程让他平白受了这么多屈辱,难怪他满庐陵找遍了也找不到人。同僚时不时拿他作调侃、好友与他疏远,自己也没脸再去诗会、就连刑部大牢的小小狱卒都敢当面嘲笑他。 这一切,都是拜眼前人所赐,所以他更恨了,冲上去抓着铁柱,咬牙:“许云程,我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许云程笑道:“那祝邹大相公心想事成。” 邹荣回家后立刻奋笔疾书写了封奏章,怒斥许云程数千字,陈痛自己的委屈,且这封奏章他要自己送进大内。 可是才刚离家门不出半刻就遭了歹徒,打晕套上麻袋随意丢在路边。等邹荣再清醒过来时,身上分文不剩,连奏章也遭劫。 更重要的是,丢脸丢得比上次还要狠。 “王爷,事都办妥了。” 赵眄手一挥,吴内官便拿出一张钱钞,赏给先前在牢中讨好邹荣的那名狱卒。 邹荣灰溜溜滚回家的身影估计要在市井里流传好一阵。 吴内官不由感叹:“真蠢。” “与你报个好消息。” 许云程迷迷糊糊睡着,才睁眼时就又听见:“邹荣今日在街上横遭贼人,现在庐陵的街头巷尾都在笑话他。” 来人是林文凡,许云程盘腿坐在地上不愿起来,左手撑着脸,右手手指在地上圈圈画画,似在写字。 走了一个邹荣又来一个林文凡,真是聒噪。 林文凡颇为认真地注视许云程写字的手指,依稀能辨出他是在写“以笔之利,当还清平。”一句。 林文凡藏在袖中的手蓦地握紧,脸上露出纠结神色,再开口时已是十分惋惜:“还有个坏消息,官家已经下旨赐死魏西行。” 许云程眼波微动,写字的手急停下来,使力在地上按压,冷道:“你们最擅长做的不就是冤枉好人吗?” 林文凡兀自发笑:“‘说不清’,是他的罪名。” 许云程终于正视林文凡,他的眼中尽是不解。 林文凡也觉自己站累了,背靠铁柱坐了下来:“文臣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尚到不了丢官丢命的地步,可魏西行是戍守边境的武将,武将的言行时时刻刻有人盯着,这就是监军的用处。无论当年他与元真说了什么,为议和还是为死战,已经没有人会信他了。通敌与否,谁又能说得清呢?” 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与魏西行相见的情景,他看着魏西行看向头顶的窗,那外面正是茫茫苍天,可在牢中见了只是一隅之地。 魏西行大失所望地落下最后几行泪,半刻后仰天长笑控诉起那些只会纸上谈兵,却还要横加指点的人。 魏西行不知在问谁:“试问那些位居枢府的,哪一个出身行伍?哪一个做过士卒将帅?他们根本不懂如何作战、更不懂如何行兵,只抱着一套翻来覆去用烂的了飘渺论调。” 君不信臣,臣信君又有何用? 一句‘说不清’可抵魏家世代从戎之功,亦辜负了一心戍守家国的无数将士血泪。 许云程难以咽下这口气:“你们这是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 林文凡暗自叹气:“在官家眼里,甚至在权力之中没有错杀,盈之没和你说过吗?你爹翻案以来,除了你们,有谁会为他痛惜,有谁会因他承认自己的错处?官家、大相公、吕信、那些误解他至深的人,有改变吗?” “公道自在人心,你说的这些人,本就是无心的。”许云程一顿,审视林文凡的背影,“你有心吗?” “你和盈之都太天真了。” “非也,你是一步错步步错,到最后不敢承认自己变得无心罢了。”末了,许云程再补一句,“这是他说的。” 林文凡低下头不语,闭上双眼再睁开,他站起来正对许云程:“南赵与北真不日就有一场大战,血流成河,会有更多的人因你而死。许云程,你从前是无辜,如今就不一定了。” 许云程反问:“你的手就很干净吗?那两封信你是写的吧。” “对了,盈之是个重情之人,假如他知道你在这里,会怎么样?” 许云程呼吸一滞,冲到林文凡面前,揪着他的衣领猜测:“从一开始你的目标就不是我?” 林文凡掰开许云程的手:“我该走了,他的消息,还是等安王告诉你。” 第91章 “大哥还是不肯见人?” 陈内官仍是摇头以应,赵眄失落地看着东宫门窗紧闭的正殿,苦涩翻涌:“连你也不肯见吗。” 陈内官撇过头去不忍再回答,耳边听见脚步声才知赵眄已经迈着步子离开了,看着那颓然的背影,他紧追几步脱口而出:“四殿下!” 赵眄停下回头,眼神中带着些期冀。 陈内官堵在喉间的话却又说不出了,只道:“殿下的双膝回去让吴内官给上上药,要是太子殿下知道了又该心疼了。” 赵眄微微一笑,高声回应:“好!” 待赵眄的身影消失不见,陈内官才走上台阶来到殿前,难过地开口:“殿下,您这又是何苦呢。” “他跪了多久?”一道疲累的声音从殿门缝隙漏出来。 陈内官:“四殿下求了官家三天三夜,这才得以让小人探视。” 赵瞻听后,郁郁的眉眼徘徊着歉疚的神情,单薄的背脊靠在门上。身上的素服从前穿正好,如今更是在他清瘦的身形下显得宽大。光是站着就要他耗费全部的力气,整个人瞧上去毫无生气。 “趁我还有最后一丝力气的时候,我必须这么做。他会明白的……” 赵瞻举起一只木制小蜻蜓,温柔地摩梭它削得凹凸不平的双翅,崎岖之处摸起来已然不会刮手,反而有些润。 他记得很清楚,这是弟弟为他过的第一个生辰时,赠的第一个礼物。 年仅六岁的弟弟废了多日心思,一双小手划了一道又一道伤口,努力做成的。 赵瞻笑了,可说出的话连自己也不够笃定:“他会明白的。” 陈内官在殿外站着,忽然听到一声响,似是东西倒地的声音,他焦急地扒上门缝往里瞧。 “殿下,殿下您怎么了?殿下!”整个东宫空荡荡的,只有陈内官的喊声,“太医……太医!” 陈内官一路跌跌撞撞奔至太医署,可太医们犹豫不敢随他去,官家没有旨意,谁敢给废太子医治。 陈内官又急又无奈,只好再去找赵眄。 朱内官:“安王请回吧,官家正忙着,什么人都不见。” 赵眄二话不说跪在地上,顾不得双膝触地时的疼痛,求道:“爹爹,儿臣求您,既然大哥已是庶人,那就准许大哥出东宫由儿臣带回安王府照看。” 陈内官见状也跪了下来。 朱内官的脸色有些为难,望了望殿内,赵琇没有任何反应,于是走近悄声:“王爷,听老臣一句劝,官家近日正为北真的事焦头烂额呢。韩大相公又上奏说您早知许云程的真实身份却隐瞒不报,惹得朝中议论纷纷,这事官家也压下来,您就别再惹他不快了。” 赵琇坐在椅子上,手中虽捧着奏章,但注意却是放在殿外,谁知听到一句“我还怕他!”后,他抄起药盏往外一扔。 朱内官一惊,偏头看见一只药盏骨碌碌地滚了出来,就知官家气了,赶紧走了进去。 而后朱内官走出:“官家只是惩戒废太子,要他认错而已,王爷请回吧。” 赵眄不死心,跪着往前移了几步继续求道:“爹爹,大哥的病拖不得,东宫太冷了,又无人伺候。若是皇后母亲知道了,定会伤心的。” 赵眄眼泛泪花说得可怜,且见殿中氛围坠入寂静,片刻后脚步声从内殿传出。 赵琇斜了他一眼:“你都把皇后搬出来了,朕难道还能不依你?”视线再转向陈内官,“先传太医入东宫,其余的日后再议。” 陈内官闻言难掩欣喜,俯下身子谢恩:“谢官家!” “至于你,这么喜欢跪,就再跪上几个时辰。”说完,赵琇拂袖而去,留下朱内官在此盯着。 陈内官从袖中掏出一瓶药放在赵眄身前,看向朱内官,后者回以点头,他这才安心地奔去东宫。 第105章 福宁殿此时已空无一人,朱内官上前搀扶:“王爷,官家走了,可以起来了。” 赵眄不应。 朱内官叹口气:“官家命老臣在这守着,实则是担忧你这双腿,可不能再跪了。” 赵眄回绝:“不用,君命岂敢不受。” 双膝的痛楚传遍四肢,让赵眄差点支撑不了身子,殿内慢慢上灯,烛光打在他挺得笔直又有些摇摇欲坠的背上。 朱内官:“王爷,想必太医已经瞧完了,何不过去看看,也好放心。” 赵眄的脸色煞白难看,只是稍动一下就已疼得躬起背缓了许久。朱内官唤来的轿辇也不坐,倔着脾气迈开打颤的双腿,一轻一重的步伐在白雪上拖出一条歪扭的痕迹,直至东宫。 这会儿东宫应有太医署的人随侍才对,怎的还是宫门紧闭,如此清冷。 赵眄在殿外寻了些时,连陈内官的身影也不见,他将手掌贴向殿门,掌心的温热顷刻间被寒意抽去。 他轻声呼唤:“大哥。” “是勉知吗?” 殿门轻启,赵眄伸手正欲打开,可刚打开一条拳头大小的缝隙后紧接听见铁链的响声,任他如何掰弄,殿门也纹丝不动。 赵眄急了,使了浑身的劲钻入缝隙也没有瞧见赵瞻,喊道:“大哥,你这是做什么!” 这条铁链是赵瞻事先备下的,而钥匙,早扔了。 赵瞻关心:“不回去好好歇着,怎么过来了?” “大哥知道的,有些事情上我就不是个听话的人。” “回去吧,夜深了。” 赵瞻的语气不再留有关切,就在转身那刻,就在月光下,余光瞥见一只手掌心朝上塞了进来。 “大哥,我没有做,我也不会做……求你把门打开,把门打开吧。” 面对弟弟声声哭泣哀求,赵瞻彻底心软,转身时弟弟已经跪在地上。他上前一手搭上赵眄,可是没有力气握紧,另一只手探出轻抚赵眄的头顶。 赵瞻不忍,安慰:“多大的人了,还哭得跟小时候一样。我在这很好,东宫一点也不冷。” 赵眄紧握哥哥已经瘦得咯人的手,比那铁链还要冷,多日积攒的情绪霎时间都倾出来,一味地哭:“都是我的错,大哥你打我骂我吧,求你了,不要不见我。” “勉知,你从没做错什么,是哥哥犯了不容官家原谅的错误,平衡朝臣的事,只有天子能做,旁人做了,就是朋党之争。” “那我,那我再去求爹爹,爹爹会答应的!” 赵瞻收回手:“去取些酒来吧,你我兄弟二人好久没有痛快喝过一回了。” 因赵瞻尚在病中,所以赵眄只取来一小坛,兄弟二人背靠殿门而饮,一坛饮尽,也无话。 赵瞻模糊听见一声闷响后问:“刚才是何声音?” 赵眄望向天际:“许是宫外放起了焰火,只可惜大内什么也看不见,欢闹声也传不进来。” 赵瞻算算日子,默然地看着所剩的半杯酒,竟不知时间流逝得如此快。 赵眄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木制蜻蜓握在手中,这只蜻蜓做得小巧精致,双翅与身体连接处特意加上小机关,能让它像真的一样飞起来。 赵眄嘴唇微张似是要说话,却又闭上,改口:“大哥,爹爹心里在乎的究竟是什么?” “勉知,你只需要知道,心软与纵容不是一个帝王该有的。权力是为民生谋福的途径,而非为己私欲相争的手段。” 于此时霜雪夜里,一扇厚而沉重的宫门隔绝了年关佳节的热闹,好似与他们无关。 一扇挡不住风雨、寒冷、大雪的殿门,偏偏挡住了他们。 “徐相公,下官查了王家近年的账本,查出了这个。” 刘仕礼摊开一账本,上面都是他誊抄的关于王家行贿的证据,徐遗边看边算,这王家为了一个官职豁出多少金银财宝都愿意。 徐遗漫道:“王家送钱送得最殷勤的还属在登榜之后,几乎每逢节日,无论大小,都有一封厚礼送给一个叫陈灵的人。” 刘仕礼补充:“这个陈灵现任职吏部,赶巧的是他也在永泰十六年秋榜的考官之中,王识正是通过他的路子获得通判一职。” 徐遗捻着书页,若有所思:“我记得主考官是韩大相公?” 刘仕礼颔首:“不错,相公的意思是这二人在此案上有牵连?” 徐遗:“牵连与否,他们总能撇清,重要的是,官家正好缺一个名头。” 刘仕礼将王识买官始末整理成告示张贴在定溪府前,立刻有百姓一传十,十传百的奔走相告,一时半刻定溪府被围得水泄不通。 王识由徐遗带来的人进行押解,刚从大门出来,堵在大街上的百姓立刻躁动万分,指着王识痛骂。 一路至城门口都挤满了人,不论与王识是否有过怨怼,或是看他不惯、生意上苦王家霸商久矣、为寇如山鸣不平,哪怕杵着拐杖走不了路,抬也要抬来的,纷纷朝王识扔去烂菜叶子再啐上一口,千百张嘴骂出的唾沫星子淹得王识颜面无余抬不起头。 “仲平兄真的想好了,要留在定溪?” 徐遗与寇如山站在山坡上看着这一幕,再次问道。 寇如山释怀:“想好了,世人所推崇的功名无外乎沙场斩敌、高官厚禄而已,可是能得天下万民的认可,也是功名。我感激他们,所以我要留在这里以身报答。” 徐遗正色行礼:“那便有缘见之,珍重。” 寇如山:“珍重。” “徐相公!”一声焦急的呐喊自山坡下传来。 徐遗寻去,一个小厮装扮的人跑到他面前,脸色十分着急,看这样子像是千里迢迢而来。 但徐遗不识得此人,问:“你是?” “小人是安王殿下派来的,王爷传信,许云程下狱,危在旦夕。” “阿程……” 危在旦夕四字将徐遗的神思劈碎,他喃喃念出口,弃了马车独自离队赶回庐陵。 一路上他有时会忘了呼吸,脑中晕乎乎的理不清哪一步出了问题,唯一清晰的感受便是心在重重地跳动着,一次比一次疼。 快马加鞭北上,不曾停歇,不进餐饭,更不敢思念…… 思念之中,好结果无踪无影。 雪又不知何时落下,盖在庐陵城里的楼阙上,天地雪白一片。 可徐遗见了分辨出庐陵正落着两种雪,一种自天而生,另一种自人们的手中抛洒。 徐遗闯了进去,接下一朵,眼中聚起凝重。 “太子薨逝,举国素缟。” 第92章 勉知吾弟: 此生我幸事、乐事有三,二十八载手足相与为一,纵使短暂,却足以解慰一生。 见你平安长成为二,常忆你在襁褓之时,彻夜嘤嘤哭泣,我便下定决心要做好一位兄长。再到你牙牙学语、迈步走路,一声“哥哥”,欣喜至今。 如今你羽翼丰满,离巢高飞为三,不再需要哥哥撑伞相扶,不过饮酒伤身,要少喝。东宫你常住的偏殿外,那棵树上有一鸟巢,住着两只鸟儿,想必也同我们一样。上月去喂时,才知有一只飞走了,你替哥哥等它回来。 勉知,原谅哥哥擅自将你推上那个位子,那个位子容不下心软的人,所以哥哥害怕了。 来年冬尽春回,折柳一枝置于碑前,以慰我心,以此相见。 此生与你幸为兄弟,来世仍做兄弟,仅是普通人家的兄弟。 你为弟,我为兄。 勿悲,勿念。 这封绝笔书就放在东宫正殿中,赵瞻就在一旁慢慢睡去。 他没有托任何人送到赵眄手中,因为他知道,一旦自己的死讯传出,他心爱的弟弟就会第一个赶过来,拿起它,收好它。 “官家!官家!太子殿下……薨了。” 当陈内官闯进上朝的大殿时,群臣向晕了的赵琇涌过去,只有赵眄不回头逆着人流往外狂奔。 从前赵眄最爱一路玩一路跑去东宫,没觉得这条路会这么远。 他不知在湿滑的雪地中摔了几次,身上的疼怎能比得过心间的,跑不动了就跪着去,站不起来就双手爬着去…… 东宫冷得像是冰窖一样,赵瞻的尸首已被宫人放置宫祠处。赵眄双目无光,心神更不知丢在了哪里,他跌坐在留给他的绝笔书前,呆怔地盯着。 “勉知吾弟……” 四字而已,痛彻骨髓。 “吧嗒”,一只木制的小蜻蜓飞停在赵眄身旁,他捡起,儿时的记忆顷刻填满脑海。 “哥哥,这只小蜻蜓送给你,愿哥哥无病无灾,一生欢喜。” 对了,今日是大哥的生辰。 赵眄拿出那只还没来得及送出手的木蜻蜓,喃喃:“大哥,我又做了一只新的,可是、可是……” 几滴热泪浸湿在木蜻蜓的翅膀,意识到哥哥真的离他远去,赵眄这才攥紧它们仰头痛哭。 “四殿下……”陈内官见赵眄缩成一团靠在原处,已经脱下了官服,只着素衣。 第106章 赵眄被几下轻轻拍打给唤醒,他精神恍惚,一时分不清来人是谁,唤道:“大哥?” 陈内官听见,难掩悲色:“四殿下,是小人。”说完就要扶他起身,“殿下,夜深了,小人送您回去歇息。” “大哥在哪?” “在宫祠里。” “官家呢?” “官家还未醒。” 赵眄站在那闭上眼:“吩咐下去,太子薨逝,举国……”他顿了顿,压着眉头再落下一行泪,“素缟。” 陈内官一惊,即使他也想太子殿下的身后事能落得个好结果,可是也清楚废太子的身份如何能以太子仪制下葬。 “殿下三思。” “按我说的做,下去吧。”语毕,赵眄脚步沉重像是拖着一副空壳,出了殿门,他要去那棵树下守着,如果等回来那只远飞的鸟儿,是要把这消息告诉大哥的。 永泰二十年十二月,再过一日便是除夜,时年赵瞻三十有四,于东宫深夜,乱雪纷飞,郁郁而亡。 徐遗久久回神,刚才他拦住询问的行人低着头呜咽地离开了。一路沉思归家,眉头不曾舒展过,可见到家中情景,皱得更深了。 “公子!”冬枣的肩膀由两人架着无法动弹,见到徐遗的身影,欣喜地叫道。 徐遗闻见立刻丢了牵马绳,环视起周围,书房的书籍全都被搜罗出来丢在院中。这阵仗令他彻底想通,赵眄若要给他转递消息,只会派孟青,而不是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厮。他走过去厉声质问:“何人竟敢擅闯转运使家中?” “哼,转运使?”一声轻蔑的笑声从凉棚处传来。 声音很是耳熟,徐遗看过去,眯起眼心中不舒服,邹荣一脸舒坦地躺在阿程给他做的躺椅上。 “邹荣,你这是何意?” “何意?看不明白吗,自然是查抄了。”邹荣拍了拍躺椅后站起来,从椅子上拾起一幅他坐皱了的画像。 徐遗耐心已尽,神色冷峻地向邹荣走去:“邹荣,你又要放什么狗屁。” 邹荣反倒不恼,认为徐遗只是一只丧家犬乱吠罢了,举着许云程的画像得意道:“少在这逞能嘴硬了,许云程犯下大罪是必死无疑,你替他隐瞒身份,还能做这个转运使吗?徐遗,你身负圣命,却自己先回来,就等着被问罪罢官吧。” 邹荣说完,候在一旁的侍卫上前拦下了徐遗。 “公子!”冬枣身上的钳制已松开,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公子被带走。 刑部狱中。 徐遗走得极慢,左瞧右看寻找许云程的身影,丝毫不在乎自己的处境。 邹荣将他带进刑房,此举不言而喻,只是有一人的出现让邹荣的计划落空了。 邹荣:“林……林文凡?” 林文凡漠道:“这没你的事了。” 这简直无理,邹荣瘸着腿竟能走得健步如飞,朝林文凡争道:“大相公将此事交与我,你要插手?”转念一想,瞥了坐在桌前喝水的徐遗,“说来也是,你和徐遗是有些交情,但也别忘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林文凡没有理会他,直接坐在徐遗对面的位子上。邹荣就这么被两人无视,自觉没面子憋着火气出了刑部。 狱卒端上备好的酒水,林文凡倒了两杯:“喝一杯吧。” 徐遗目不斜视,继续喝刚才的水,林文凡默默一饮而尽:“官家病重,暂时理不了朝政,由韩大相公监国。安王私自下旨犯了僭越大罪,又终日在废太子灵前跪守,再难得官家器重。盈之,我说过你是斗不过他们的,可你不信。” 徐遗气定神闲盯着桌面,可是这模样惹得林文凡不痛快,继续劝:“盈之,你为何不肯服个软。” 徐遗:“人各有志,强求不得。” 林文凡拿出那张被邹荣坐皱了的画像,问:“是因为他,你与他有私情?” 徐遗抬起眼不做掩饰,眼中明晃晃的承认。 “就因为他,你敢拿自己前程,乃至性命做赌?” 徐遗轻笑,看着那许云程的画像眉眼尽是柔和:“该做的事已经做得差不多,我不敢奢望与他还有以后,但能死在一处,仅凭这个,都值了。” 林文凡直感荒唐,弃了酒杯站起来:“他已不在这里,早在几日前移去内狱了,安王想的真是周到。” 末了,林文凡走到刑房门前,回头补了一句:“魏西行的事是袁淘,此人刚愎自用,北真初犯大兴关时他连打几个胜战之后想邀功,遂以监军之权压着魏西行作战计划,才致背水关反应不及,埋葬了十三万亡魂。” 徐遗偏头望去,他不解林文凡对他说这段话的含义,默然不语,回想起曹远那番话,心中逐渐复杂。 陈内官:“四殿下,官家遣人过来了,您快把这身丧服脱下,由小人穿着就够了。” 赵眄:“礼制是不是要说,这天下哪有皇子给庶民服丧的道理。” 陈内官担忧:“这几日虽不早朝,可是朝臣们弹劾您的奏章一封一封的往韩大相公那送。还说什么废太子不应停在宫中太久,应尽快下葬。” 赵眄哂笑一声,替赵瞻不值:“这棺椁里躺着的人,可是一心敬他的学生……”转而抓住跪在身旁的吴内官,“你去回话,说礼制怎么做的我赵眄就要怎么做,我不仅要服丧守孝,还要修陵。” 吴内官暗自叫天,殿下您怎么在这时跟官家较起劲了,他与陈内官对望,不知该不该去。 “你不去,我自己去。”赵眄说完,猛地爬起来,才迈出几步路就两眼一黑重重倒在地上。 “殿下!传太医——” 自赵瞻故去,赵眄不思饮食,终日不寐,这会儿晕过去足足昏睡了一天一夜。 “大哥不要!”赵眄惊呼睁眼,瞳孔颤动,梦里小小的他死死抓着哥哥的衣角,哭着闹着也留不住那道朦胧的虚影。 “不要……不要走。”偏殿里空荡荡,回响他的声声哭泣,他此刻最怕的就是空荡荡。 赵眄坐起来掩面稍缓一会儿,忽而听见殿外“叽叽”鸟鸣,便握着一丝不可能实现的期冀冲出去。 枝头上来回盘桓一只孤零零的鸟儿。 赵眄呆愣许久。 大哥,你怎么还不回来…… 可赵眄的坚持赢不过一道命废太子匆匆下葬的旨意,他在灵前也不过只守了十五天。 无治丧、无陵寝、无卒哭,薄薄一抔黄土葬了赵瞻与一只新的木蜻蜓。 另一只赵眄做成坠子,从此不离身。 韩府内有一局棋摆至赵瞻下葬那日才下完,韩骞一人执两棋,仍是白子胜,黑子输。 他初见赵瞻时,自己仅是刚中状元的学子,而赵瞻也刚立为太子。 他从一个九岁孩童身上看见沉静、妥当,事事做得规矩,诗文、骑射无一不通。 只是很少流露出属于孩子的笑容与淘气。 自己则满腔报国热血,也有处可使,有枝可依。 不知从何时起,他发觉自己变了的时候已经不想回头了,而看见太子时,却生出恻隐之心,权术与谋计总能藏得很好,没有一丝沾染给太子。 时至今日,高位处群狼环伺,多年筹谋,他只认自己是对的。 韩府官家回禀:“相公,谢中丞想要一见。” 韩骞收起哀容,正好奇一个与他在政见上多年不合的人怎肯主动踏足他的府上。 第93章 “那是谁的马车?”林文凡刚到韩府外,与一辆马车擦肩而过,于是唤来韩府小厮问道。 “回林相公,是谢中丞的马车。” 谢石柏,他来做什么。林文凡疑惑。 林文凡对韩骞行礼:“大相公。” 韩骞:“谢石柏已决定辞官,我与他敌对十多年,这是头一次肯低头,你猜猜这是为什么?” 林文凡思索:“原因在于安王和徐遗都是他的学生。” “那你觉得老夫该不该答应?” 林文凡肩膀紧绷起,低头回答:“大相公为何不答应?此举既没了谢石柏这个对手,又可收徐遗一个人情,等待日后好用,安王在朝中便难立足。” 韩骞深深地看了林文凡一眼,话中有话:“这是你真实所想?” 林文凡毕恭毕敬:“是。下官还有一消息,安王将许云程转去内狱后,那个叫有庆的小厮就不见了。” “暗度陈仓?” “由此,不如将徐遗放出来,他定会去找许云程的下落。” “驾!” 徐遗散乱着发髻,一身单薄,只匆匆披着一件斗篷往栎阳方向驰去。 于京郊外,赶上了谢石柏回乡的马车。 “老师!”徐遗才见着马车的身影,立即扯住缰绳,踉跄地从马背上下来,便又牵动了身上伤口,渗出血来。 谢石柏因身后的喊声停下了马车,从车上下来,就见徐遗快跑至他的面前,半摔半跪在地上。 谢石柏赶紧搀扶住,入眼是徐遗狼狈的残躯病骨。 第107章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徐遗抓着谢石柏的双臂不敢直视对方鬓边白发,低头眼眸湿润,这是他第一次在老师面前落泪,哽咽:“老师,是学生对不住您。” 如果不是为了他,他的老师将会以满身荣耀致仕,而不是这样孤身一人走在迢迢大路上,尽是落寞。 谢石柏拍拍徐遗的手,重新为徐遗披上掉落的斗篷:“盈之,事情远远没有你想的这么糟糕,人至垂暮,终有一别,不需为此伤怀。我只是累了,力气精神远比不上你们年轻人。但你和勉知都要记住,心常明,天下事尚能清。” 徐遗没有接话,谢石柏笑笑:“行了,我早已书信与你师母,她在家中久久不见我回去,又该忧心了。” “学生徐遗,拜别先生。”看着马车的车辙越来越远,徐遗慢慢站起身,握紧了肩上的斗篷,奔回庐陵。 赵眄劝说:“盈之,你身上还有伤,等养好了再走吧。” 徐遗摇摇头,仍旧收拾东西:“迟一日,变数就多一些,我不想等了。” “你都放心吧,一路上我都安排好了人,孟青也会暗中护着。” “多谢。” 一匹马于风雪中疾驰,不走官道,偏爱羊肠小径,常变换路线,令人摸不透它到底要往哪儿去。 许云程接连走了几天几夜,其间路过多少地方,他自己也记不清,只有实在饥冷时才会停下休整。 他就像是天上雪、檐下雨一样,没有归处,落在哪儿便是哪儿了。 只是胸中有某种力量驱使他一路向西。 流放离家足足七年,七年前逃了一次,现今又逃一次,还能逃去哪里。 许云程牵着马漫无目的地走,面前打来的风雪如刀子般刮得他生疼,但没有理会。他打量起眼前这个没有客栈只有农户的小村庄,才过年节,却是一点年味也寻不见,反而总有一种沉重的感觉萦绕在心间。 家家户户屋门紧闭,听不见锣鼓爆竹,人声更是一点儿没有。许云程摸了摸“咕噜咕噜”个不停的肚子,停在了一家农户门前。 他见一位满头白发、行动不便的老伯衣衫单薄地呆坐在院中,又立刻将刚起的心思收回去,准备转身离开。 “小兄弟,你等等。” 许云程转头,老伯已经走了出来,细瞧了他好几眼,和气说:“小兄弟,外面风雪大,进来等等再走吧。” 可许云程觉得自己带着逃犯的身份,多在这逗留一刻就会给这里带来一丝麻烦。他回绝:“不必了,我还要赶路。” “这个时候前面没法走了,这里山林少,北下的风极大,走路都要废些劲,何况你还骑马呢。等还没到你要去的地方,就先被冻死了。” 许云程不好再拒,牵了马进院拴好,对老伯道谢:“多谢,我只需要借宿一晚。” 老伯欣然招手:“快进来进来,我看你这样子啊怕是赶了很久的路,这么着急是要回家去吗?” 许云程目光一沉,从喉间发出一声苦涩的“嗯”,坐下说:“离家多年,我爹……在家等着我呢。” “那你爹见了你一定会很高兴。” 老伯边说边忙活起来,在火盆中重烧起快灭了的木炭摆在许云程身前,又从里屋卧房拿出一件干净厚实的衣服递给他,关心:“快把身上的湿衣服脱了换上,村里没大夫,着凉可就不好办了。” 许云程低头一看,才发觉外头这身已经由风雪打湿,沾了些泥土赃物,于是双手捧过老伯手中的衣服,心中暖意丛生。 “老伯,你就不怕我是个坏人么?” 老伯笑笑:“这世道哪有这么多坏人,多是被逼得走投无路的人,遇见了能帮一个是一个。” 许云程解下身后的包袱,这个包袱里只装着一个小木盒。 老伯取了些吃食过来,见他换好衣服,眼中笑意更深,一个劲儿叹道:“像,真像。” 许云程疑惑:“像什么?” 老伯:“像我家娃娃,他走的时候和你一般高。” 许云程抻抻衣袖,确实合身,又回神过来,这家好像只有老伯一人住着。他恂恂问出口:“他可是离乡讨生活了?” 老伯摇头,语气沾染遗憾:“唉,随军打战去了,也没个消息送回来。十年了,已经十年……” 许云程停下送面饼入口的动作,余光瞥见老伯擦着眼角的泪,视线躲开:“这十年间,也没回来过吗?” “刚去的那几年还会梢信梢钱报平安,后来和北真人打了一战,连信也没有了。” 许云程含住一块饼久久不能下咽,不知如何出言安慰。 老伯见气氛低落,也拿起饼吃起来,释怀:“其实不问我也知道,他是不可能回来了。参军是他一直想做的事,只要他高兴,做爹的怎么都可以。” 一滴泪落在许云程手上,他迅速拂上脸擦掉泪痕,抬头往屋内四处望了一周,放下面饼向一角落走去。 老伯当即拦下:“小兄弟快放下。” 许云程搬来木板放到一破洞漏风的窗户角,边修补边说:“你说我像你儿子,那今日当一回也无妨,就当我是报答这顿饭、这宿夜了。” 而他也已整整七年没有爹了。 雪下得紧而久,下得天地朦胧,许云程没有深睡,算准时间起身。他换下老伯儿子的衣服,自己的则在火盆边烘烤一整晚,很温暖。 临走前从怀中掏出仅剩的一些钱放在桌上,轻手轻脚离开,又踏上了一条没有归处的路。 越向西则越荒凉,沿途甚至可见流民与远处烽火。 林文凡曾提起南赵与北真将有一场战要打,莫非已经打了。 许云程皱着眉头往残垣深处走去,他停在两国边境之上凝望这一切。 战火无情,毁了昔日生活的家乡,夺走了无数父亲、孩子、丈夫,甚至不留一人活着。让他们留在血洗过的沙场上,直至老天看不过去,命风沙赶来掩埋。 “呜呜呜……娘,爹爹去哪儿了……” “儿啊……娘就不该让你去,你爹打仗死了,你也打仗死了,这可让娘怎么活啊……” “官人,这仗打赢了,你是不是就回来了……” “弟弟,哥哥听说前线有个和尚将军,他会念经超度战死的人,爹爹很快就会回来的,我们在这守着娘。” 家家悲恸哭号,冥纸洒向天边,就要盖过雪。每家屋檐下的灯笼,从参军的亲人离开至今便没有灭过一回。 许云程再往西走,想要去寻那些被殷殷等着归家的人。 兵甲落地,尸体横陈。 一战打来打去,只管杀,不管埋。 许云程随手拾起一杆枪,开始朝地上挖起来,四处无人,可是哭声却同风一样往他耳里灌,越来越满,他的动作也就随之加快。 泥土冻得坚硬,许云程废了好些时候才堪堪挖好一个坑,他搬来最近的尸体放进坑内,又郑重地填好土。 立了一个又一个无卑之墓。 身体的疲累让许云程动作放缓,却不想停下,一天时间,只埋了一点。 脚下突然踩住一个东西,许云程捡起一看是个香囊,仔细一摸,里头装着什么。拆开后是个红色的平安符,可鲜血还是浸在上面,显得更红了。 许云程满目望去,因战争而生的白骨远远没有尽头。他忽然觉得自己罪大恶极,七年前他还有冤可诉,然而这回是因自己而起。 他丢下枪跪在地上,手里紧紧握着平安符啜泣不止:“……对不起,对不起……” 哭了半晌,四周窸窸窣窣地有什么在动,许云程凝神听辩时却又安静了。 日光隐去,黑夜袭来,一股死寂笼罩这片土地。哭声又响起,可是声音怎么能模糊视线呢。 稀碎声响再现,是一种冲破土地的响动,眼看就要盖过哭号。许云程鬼使神差地往身后望,那些他刚埋葬的尸体个个从墓里爬出,带着刺骨的冷意朝他杀来。 “!” 许云程动弹不得,在地上挣扎许久后才有一双手把他拉走,神魂恍惚之间,才惊觉自己躺在一间破屋里。 盯着眼前燃烧的火堆良久,他又往里头添了些干柴,愈烈的火光令他的眼神变得清醒。 梦回那双手,像极了盈之。 “……盈之,你可有因我受累?” 第94章 雨夜,竹叶簌簌而落,静得连几只虫鸣都听得出来的密林忽然刮起了一阵风。 泥路上的小坑盛满了雨水,正泛着涟漪,震动越来越强烈,涟漪也就浪动得越厉害。 一片竹叶还飘在水坑上方,待要落下时一匹马将它撞开,马蹄踩进水坑搅得浑浊,往四周溅去污水。 这匹马刚离开没多久,紧接又是一队人马同时赶上来,方才满水的小坑已经仅剩一些浑水了。 在一个岔路口,从四处窜出一群黑衣人,以凌厉之速杀得这队人马措手不及,助徐遗一路畅行无阻。 第108章 一座名叫隅江的城邑渐露出轮廓,赵眄给徐遗送来消息说许云程的行踪就在此地。 离隅江越接近,徐遗的心也跳得激动,以致于忽略了脚下情形。前方道路急转直下,还有个弯道,徐遗来不及调转,直直飞了出去,连人带马摔下了山崖。 徐遗庆幸自己命大,只是摔折了腿,骑的马不知摔去了哪儿,只好捡来木棍当拐杖,好在这一摔摔在了隅江脚下。 隅江坊市最热闹的地方终日络绎不绝,诸色杂货、夜市、酒肆、茶坊都聚在一处。小铺商贩每日心照不宣的占好自己的位子,极少争抢过,不过从今日开始来了个专给人看手相的方士。 且看招牌上写善观手相,善解姻缘、财运、官运等。末了还又强调一句:只看手心有痣者。 “真是怪啊,我活这么大第一次见给让人看相还挑拣上了。”邻近许云程的摊主槽了一句,拍拍他怂恿道,“小兄弟,要不你去试试?” 许云程来时一眼就认出那方士是徐遗,光是瞧背影就再熟悉不过,他下意识握紧了右手,拒绝:“我不去,我手心又没痣。” 视线虽不在徐遗身上打转,可耳朵却时刻听着那边的动静。 “算命的,你给我看看。”一个绿衣男子坐下摊开手,不怀好意地看着徐遗。 徐遗见他手心无痣,说:“抱歉,我只看手心有痣的人。” “唷,他没有,来看看我的。”随行的另一黑衣男子坐下,将手递了过去,他手心有痣不假,但和许云程的相去甚远,且又大又黑很难看。 徐遗还是硬着头皮问:“你有什么想问的?” 黑衣男子:“你觉得我这手相怎么样,是好还是坏啊?” 徐遗思索一番,说得一本正经:“命理无法仅用好坏来囊括,这得结合诸多内外因来看,显然你的内外因很复杂。” 两个男子对视了一眼,黑衣男子又说:“那就先瞧瞧财运,我什么时候能赚上大钱?” 徐遗打量起此人着装,外衣是旧的,缝线处还打了补丁,而内里紧贴脖子的地方脏了一圈。手指粗糙,还有些许伤痕,看来是长期干累活,便判断此人无多少钱财。他问:“你靠什么维持生计,身上可有一技之长?” 黑衣男子想也不想,即答:“四处做活,有钱就赚,要是有个手艺,我就躺着数钱了。” “那便是了。”徐遗有模有样地点头,眼珠一转,“之前你的财运尚可,但你这相又是易散财的相,没有个一技之长做依托,什么都干,这财运自然握不住。” 黑衣男子听得半信半疑,追问:“那我要怎么才能握住?” 徐遗说得有些忐忑:“自是……好好学艺,踏实挣钱,财源自来。” 许云程听见,露出一笑,视线不知不觉朝徐遗望去,这一本正经胡说八道从哪儿学来的,还挺像那么一回事。 黑衣男子显然不喜欢这个回答,改口:“瞧瞧官运!” 徐遗想到他这样,书应是读得少,便言:“读书习字不太适合你,所以官运浅。” 黑衣男子再问:“那姻缘呢,前两个都不怎么样,这个总得好点了吧。” 徐遗面露难色:“你这既把握不住财运,官运也无,再好的姻缘也会从你身边溜走。” 徐遗一言,激起黑子男子的怒火,他本就不带着看手相的目的,正巧这个回答给了他找茬的机会。 许云程身旁那位摊主看得津津有味,见那两人要对徐遗动手,嘴里叹道:“这下他可有得倒霉了。” 许云程一时没忍住站了起来,问:“为什么这么说?” “那两人是这里有名的混混,黑衣服的叫庞武,绿衣服的叫严方海。以前这条街上的人都被他们那一伙人欺负过,后来官府关了一阵子,也就消停几年。没想到出来后死性不改,专逮着外乡人闹事,他们应该是看那人文弱书生好欺负罢了。” 眼看庞武二人撕扯下徐遗的招牌,故意聚起人:“大伙都来看看啊,这个人就是个骗钱的神棍,今天我们兄弟二人就要替天行道,替各位做好事了!” 不料人群中有异议:“快得了吧,人家生意做得好好的,你们非要找人麻烦,更何况他也没说错啊。” “是啊!” 严方海反驳:“我说你们个个胳膊肘往外拐呢,我们哥俩舍身取义替你们试出来他是个骗子,反倒替他说话。” 庞武抬手一把掀了徐遗的摊子,倚靠在桌边的拐杖没了支撑倒在地上,徐遗正要去捡,严方海抓住他,得意道:“还想跑?我看你往哪跑,诶疼疼疼……” 严方海哀嚎一声,庞武见状,看见徐遗跌在地上,有一人不知从哪窜进来的,正一掌擒住伙伴的手。 庞武毫不退缩,心想二打一还不容易,一个后撤步再朝许云程扑过去,许云程面不改色抬脚重重踹开,庞武便飞出了人群。 严方海神情痛苦:“你谁啊?” “你们要是觉得他招摇撞骗就扭送到官府,何必在此对人大打出手。” 徐遗呼吸一滞,目光锁在此人身上。这声音,虽然是刻意压低嗓子发出的,但依稀捕捉到一丝熟悉。 徐遗抗议:“我不要去官府。” 许云程歪头语塞,脸上挂着无奈的表情。 人群又生议论:“不去官府,是不是心虚了?” “不会真是个骗子吧?” “我觉得他和庞武他们是一伙的,现在骗术的花样还真是多啊。” 徐遗站不起来,便慢慢撑着身子朝许云程的右手一再凑近,抬手要摆正对方的手心看看有无痣,还没看清呢,就有人将他扯开。 “果然是个骗子!” “腿都伤成这样了还偷呢?” “说不定是演的呢。” 徐遗面色惨白的被人扣在地上,腿上的伤势更重了,额头滑下大颗汗珠。许云程眼中流露出心疼,遮也遮不住,手一松想要相扶,严方海乘机跑了。 两人这一望,徐遗认定眼前这个卖花郎就是他的阿程。 “我认得他。” 许云程当做没听见,避开视线对众人说:“……他没有要偷我的钱,都散了吧。” “我认得你。”徐遗这轻声里,夹杂着许多委屈。 “你认错人了。” 徐遗眼巴巴的模样许云程禁不起再瞧一眼,回到自己的摊子前沉默收拾。 隔壁摊主好奇:“你怎么提前收摊了?” 许云程没有回答,他就把自己的摊子的物什搬过去,高兴道:“既然你不用了,我就拿来放东西了啊。” 而徐遗的眼睛像是长在许云程身上似的,杵着拐杖亦步亦趋跟了上去。许云程背着花篓脚步徐缓,一再改了回家的路线,专往行人少的街道去,因此所费时间也比来时多了一倍。 到家后许云程也没有立刻关门,放下花篓在院中等着。面对敞开的院门,徐遗突然不敢进去了,身子就靠在门框上等人开口。 许云程余光锁定徐遗的双脚,心情有些不愉快:“跟了这么久,怎么又不进来了?” 徐遗仍是委屈:“你不认我。” 许云程转移话题:“是那个狗皇帝派你来的?” “只有我自己,你为什么不认我?” “没有听清吗,你认错人了。” “阿程,你的面貌可以随意改变,但是你的眼睛永远骗不了我。”徐遗抬手点了点自己耳朵,“你鬓边戴的花,是芍药。” 徐遗的话猝不及防地撞破许云程刚砌好围墙,在他满是伤痕的心间游荡,严丝合缝地包裹修补。 许云程摘下这朵伴了多日的芍药,睹物思人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所以……你还认不认我……”徐遗踉跄了一步,唇齿微张,话未尽落,倒在了这些天积累的病痛里。 “盈之!” 徐遗额头烫极了,身上带伤又淋雨,当晚就起了高烧,说了整晚胡话,却句句不离许云程这个名字。 许云程为他接好了骨折的腿,在床前照料直至退烧,第二日黄昏床上人才悠悠转醒。 醒来就抓着许云程的手不放,出口第一句还是:“为什么不认我?” 当真装了满腔委屈。 许云程反握回去,安慰:“认,怎会不认你呢。” 徐遗追问:“是一时还是一世?” 许云程摩梭着徐遗冰凉的手,在骨节上落下轻吻:“你说多久就多久。” 故此,徐遗的眉头放松下来,乐滋滋地摆弄对方的手,忽又攒眉问:“痣呢?” 许云程:“点了。” 徐遗想了一会儿,下床找起什么,回到许云程身前时手中捻着一支蘸墨的笔。他用笔在许云程手心重新点上一颗痣,位置分毫不差。 许云程好笑道:“你这是做什么?” 徐遗认真对上他的眼:“第一次认出你就是靠这颗痣,它对我很重要。” 二人陷入缱绻的对视中多时,许云程蓦地记起,将徐遗往床上按:“好好歇着,不许动。”说完,在一旁为人煎药了。 第109章 看着手边摞得老高的药,又是治风寒,又是治腿骨损伤的,许云程悬心又怄气:“腿伤了也不知道先治,着风寒了也稀里糊涂的,若是我今日不在,又要挨人一顿揍。” “我很想你。” 我很想你…… 许云程鼻尖发酸,撇过头去,他知道徐遗在看着他,一直以来是他还不够奋勇,遭逢颠簸,便怕与之相视。 徐遗没等来下文,心跟着许云程忙上忙下,浑然不觉自己眼眶湿润。 幸好,幸好,没有失去过他。 “阿程,你看看我。” 许云程停下走过去,伸手为徐遗擦去眼泪,哄着:“我没有不理你,我看见你了。” “阿程,我冷。” 许云程为他移来炭盆,可徐遗仍觉不够暖,伸手要抱抱,就在许云程递手来的那刻,徐遗一把捉住人往怀里带。 许云程没料到,一个重心不稳摔在徐遗身上,当他手快撑在两边,没把徐遗压疼。 徐遗不说话,手掌托起许云程的大腿让人跨坐着,蹭在颈窝拥紧了他,重复那句:“……我很想你。” 第95章 许云程同样拥紧他,感受对方的温度,动容说道:“那朵芍药,是我用来思念你的。” 徐遗松开他,视线随手攀上许云程干裂的唇瓣,再一路往上到达眉眼,怜惜地轻抚眼下那处乌青,柔声问他:“你这一路上,可有睡好过?可有哭过?可有害怕过?” 许云程抿唇忍住将要决堤的情绪,搭在徐遗肩上的双手打着颤。 徐遗眼中潮润:“阿程,你可以再试着多信我一些。” “……” “哭吧,我在呢。” 许云程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落在徐遗脸上,放声哭道:“我是许云程,一直都是……我不想做什么世子,更不想承袭什么狗屁爵位。我想回家,我只想我娘是沈今,我爹是许泰。盈之,我不要别的,我只要身边的人安然无恙,我要你们……可,可是有更多人一而再再而三因我而死。 盈之,我是个逃亡的人,和我牵扯不清,你就什么都没有了,你不怕吗?” 徐遗笑着为他拂去滚烫的泪水,把人扣在怀中再次拥紧:“怕,但我更怕失去你。人很奇怪,一旦有了在意的人,突然就会变得胡思乱想。只几年光景,生老病死的问题,我就想过好多回了。 我很庆幸此生能和你相遇,能唯你而已,但是这种相遇对你来说是痛苦的。如果这一生非你不可的话,我会祈愿以另一种方式遇见你,爱上你,等多久都没关系。” 徐遗停下,喉间一阵生涩,垂眸后二人泪水相融,憧憬道:“阿程,与你白头,我心驰神往。” 说完,徐遗清楚感受到许云程浑身泄力压了上来,环着自己的脖子紧紧不放。他捏上许云程的右手,于袖口处见到了那朵芍药,于是用手指掰开露出掌心,一连落下好几个温热的吻。 “刚点上的痣,都要被你亲没了。” 徐遗亲吻间隙问道:“那怎么办?” 吐出的热气咬住许云程的掌心,令他生痒。 “你可以……”许云程主动往前拱了拱,偏要在一句完整的话中示意得明显一些,“亲别的地方。” 徐遗有一瞬间怔愣,他的心从没像此时这么紧张地跳动过,缓缓抬眸仰视对方,送去一个珍而又重的吻。 一次绵长过后,许云程还有些担心:“你的腿还成吗?” “被你治好了呀。”说完,徐遗重新覆上唇瓣。 许云程由徐遗托着接住一次比一次还要轻柔的交触,眼睫上的泪也有徐遗传来的热忱烘干。 十六岁至今的所有冬日里,他已很久没有如此温暖过了。 温暖而又苦涩。 “阿程,我需要你,我要你……” 是徐遗,不厌其烦地为他拔除生长在体内的寒冷,所以,始终停留在茶亭县的马儿开始向东奔去了。 “是阿程回来啦?都长这么大了。” 许云程发愣,双眼向四处瞟去,这条街好熟悉,刚才的声音像是刘家婶婶的。 “阿程?这孩子怎么呆愣愣的,又被你爹骂了?” 这是陈伯的声音。 许云程忽然抬头,头顶的天一片澄蓝,微风里甚至弥漫着似有若无的茶香。 “阿程哥哥!你在看什么呢?这天上有风筝吗?” 他身前的小孩见他没有反应,干脆抓着他的手往田间跑。 “阿程哥哥你看,今年的稻子长得多好啊,等到秋天收成一定很好,这样他们再也不会来家里欺负我们了。” 小孩摇晃着他的手:“阿程哥哥,这次回来你就别走了,留在来陪我玩,到冬天一起堆雪人嘛。” “许伯伯说他可想你了,天天盼着你回来呢!” “爹……”许云程念出声,又有些不可置信,“爹说等我回来?” 这里是茶亭县…… 四周的景象逐渐在他眼前清晰,这片田是他时常劳作玩耍的地方,茶亭县的花草、茶香等等,从未改变。 “阿程哥哥你去哪儿啊!等等我!” 许云程猛地推开家门,家中一切如常,屋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不落一丝灰尘。 卧房角落里有儿时爹给他做的木马、墙上挂着爹为他扎的风筝、床头放着修理好的弹弓…… “阿程,这些年过得好吗?” 是爹的声音。 许云程冲出去大喊:“爹!” 没有回应,更没有爹的声音,整个屋子都是空荡荡的。 “爹……”许云程跪在泣不成声,他多希望这不是幻觉,多希望爹回到他身边。 背部传来轻轻拍打,紧接进入一个令人心安的怀抱。 “阿程,我在呢,我陪着你。” “盈之……” “嗯,是我。” “天亮了吗?” “还有些时辰,想说说话吗?” 许云程摇头,深吸一口气重新闭上眼睛。 “下次做梦醒来,记得捏捏我的手臂。” 许云程当即试着捏了捏,徐遗笑着抱得更紧,下巴搁在许云程额上蹭了蹭,再次轻拍对方的背部以作哄睡,满室只剩他低声哼唱。 许云程觉得耳熟:“你唱的是……” 徐遗:“是你家乡哄孩子睡觉的歌谣,我只匆匆学了些音调,不太记得词,可不许笑我。” “很好听。” 许云程拉着徐遗好生休养几日。离开隅江的时候晨光大好,雪融的滴答声唤醒了许云程,他手往身旁一伸,只触到一丝余温。 徐遗端着热气腾腾的粥进来:“醒了?快来尝尝我的手艺,今日冷极了,衣服多穿些。” 才把饭菜摆好,窗外便停了一只飞鸽,徐遗走过去解下信筒,率先掉出来的是一只箭矢,再打开信笺,所写使徐遗面色严峻起来,不过转头时又被笑容掩了下去。 他走到许云程身后,双臂环住对方的腰,看着两人面前那个木盒说道:“吃完饭后,我陪你回家。” “嗯。” 多年未归,近乡情怯。许云程勒马停在月光下,盯着茶亭县界碑处沉思,徐遗不催促,许云程停多久他就陪多久。 重见眼前的家,许云程眼中闪过惊讶,竟和梦里的一样一切如常。 徐遗吹开火折子,照着整洁的屋内:“这里像是常有人打扫过。” “是谁在哪里?” 许云程回头,见一老者提着灯笼站在院门口,他跑出去,看清了那人。 “陈伯……” “阿程!”陈伯又惊又喜,“是阿程吗?你没死,你回来了!” 许云程搀扶着陈伯:“是,我回来了。” 陈伯:“进去说进去说。” 二人叙旧多时,许云程才得知父亲确已过世七年。当年曹远和谭普将他关进库房,他们为了让许泰顶罪,便动用私刑,他暗中救下许泰后也无力回天,堪堪活了几日。 徐遗:“所以库房窗沿上的脚印是您留下的?” 陈伯点头:“是啊,后来他们见你爹失踪,凭空捏造了一份认罪书,一把火烧了库房。你爹临走前嘱咐我照顾好你,可谁知曹远那帮杀千刀的让你去流放。再后来你死在半路上的消息就传回来了。我要是早知道你还活着,你们爷俩也不至于蒙冤到现在。” 许云程心中无限感激:“陈伯,谢谢你,我想去见见我爹。” 许泰安葬在茶亭县的某处深山中,四面环山,中间有一平地,鲜有人行至此处,即便如此,陈伯依旧不敢为他题名立碑。 月色之下,天地银白,一层厚厚的雪压在许泰的墓上,也压在许云程的心上。 父亲就这么孤零零地躺在这里,黄土之上还要承受骂名与指责。许云程的双手拨开霜雪,抚摸着曾生长郁郁青草的痕迹,此时以泪浇灌,待到春回大地,父亲就知道他回来了。 然后许云程再也撑不住,将全身重重地趴在父亲的坟上恸哭。徐遗不发一语,唯一能做的只有跪在许云程身侧伏腰抱紧他。 第110章 此刻任何安慰的语言都是多余的,许云程需要哭一场,狠狠地哭一场。哭一哭这些年的风霜雨落,哭一哭这些年的隐忍与折辱。 等人哭累了,等到天边微微露出曙光,徐遗才将许云程身子摆向自己,让他枕在自己的双腿上,好于头顶上落下一吻。 “阿程,天亮了。” 许云程将父亲的墓移至母亲墓边,徐遗提笔写下碑名,二人一同立上。这两个墓旁还有一新挖的坑,用来埋葬那只木盒。 许云程洒着黄土:“何大哥,咱们回家了,抱歉,回来得有些迟。” 徐遗摸出那只箭矢递去,犹豫道:“还有件事,原本不想现在告诉你,但我不愿瞒你。” 许云程接过,他瞧见了箭矢上的“元”字里填满了血迹,则默默地放进坑里一起埋了。 “元真战死,此战暂休。”徐遗观察许云程的神色,不忍再说下去。 “还要打吗?” “只要虞州三地没有收复,战争就永不结束。”徐遗捧起许云程苍白无神的脸,“阿程,别这样怪自己,无论事态如何发展,这战都会打,你同那些饱受战火摧残的人一样,也身处其中。 你身上冤屈未洗尽,接下来我要回京一趟,你就在这等我,好吗?” 许云程眼中慢慢恢复光芒,抓住徐遗的手,定睛:“我同你一起回京,你说过的,我们是同行之人。” “好。” 第96章 “今日早朝,诸公有什么需要禀奏的?” 韩骞站在大殿中央正对群臣,群臣则默不作声,可当中有些人稍作恼怒,却只敢哼气。 韩骞:“那便退朝吧。” “大相公且慢。” 一道冷漠的嗓音打断众人,赵眄自内殿走出,阶下群臣间即刻七嘴八舌地交谈起来,无外乎是说赵眄被官家免了早朝,怎敢出现在这。 果不其然,韩骞抓住这点斥责:“安王殿下在这,是否违了圣意?” 赵眄傲然挺立在阶上,眼眸染恨,声音冷冽:“官家虽不临朝,但是就在这后面,大相公要不亲自去问问,本王有无抗旨。” 韩骞表情闪过一丝僵滞,对着内殿颔首屈膝:“官家,臣有一事禀奏,如今北真提出休战,暂无外患。而我朝内事不稳,应急需解决。” 赵眄听后走下台阶,嘲道:“暂无外患?大相公就如此笃定北真甘心休战吗,战死一个元真就让你们得意忘形,别忘了虞州三地还在他人手中。什斡哥野心极大,其弟辽王也不容小觑,北真能出一个元真或许就能出第二个。反观我们,行军作战处处漏弊,魏西行死了,谁能顶上他的位置,诸公倒是说一个出来。” 群臣中有一人站出来:“安王,我们论的是内事,至于这打战嘛总能再议。” “好,那就依你所言,好好论一论。宣徐遗与许云程。” 一个被罢官,一个死刑重犯就出现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林文凡的视线穿过群臣交头接耳的动作看向他们二人,内心终于得以平静。 徐遗站定,手呈那份奏疏,胸腔震鸣,他的声音响彻整个大殿,清晰而有力。 徐遗:“永泰十二年十二月,北真犯我朝大兴关,监军袁淘滥用职权、私自扣押魏西行发往朝廷的军报。” 徐遗:“永泰十三年二月,北真与我朝背水关发动总攻,紧急军报因茶亭县驿丞曹远疏漏延误,驿丞谭普为摆脱罪名,勾结吕信与沿途官驿枉害铺兵许泰与其子许云程。” 许云程:“三月我流放途中,曹远欲斩草除根,串通解差陈十、李三对我下杀手,后又杀害他们二人灭口。” 徐遗:“永泰十八年七月监事司初立,庐陵府门前聚众闹事者乃韩骞与吕信指使。” 徐遗:“永泰十九年一月,栎阳水匪重现,经查证,这群水匪实则为吕信移贡品、吞公钱、贩火药而生,以淮庄、兖州为据点。” 许云程:“同年,又指使他人栽赃嫁祸给济河瓦子,残害数名无辜百姓。” 徐遗:“永泰九年枢密院正使沈来棠下狱,因其发现吕信私吞贡品,吴胜伪造国书。当年韩骞与吕信联手党同伐异,令沈家蒙冤至今。永泰十九年知事情败露,为掩盖罪行,吕信不惜杀害监事司官员陈浮嫁祸吴胜。而韩骞勾结大理寺部分官员,将吴胜转移至大理寺,以便死无对证。” 赵眄:“还有,徐遗暗访昌泊时,吕信曾派杀手拦截。奉命前往定溪查陈王买官案,也派了不少杀手。”赵眄忽然攥紧拳头,深吸一口气,“废太子私印一事,也是吕信所为。” 徐遗:“永泰二十年十月,王识买官东窗事发,经查证,他于永泰十六年秋榜举试中贿赂考官之一的陈灵,买了原本属于寇如山的名次与官职。韩大相公,你身为主考官是否知情?” 群臣哗然,皆是听得一愣又一愣,这时马无言站出来:“徐遗,这关于吕信的罪名早已分明,可韩大相公的,可有证据?” 徐遗举起奏疏:“这不是我一家之言,而是万家之言、万民之言,字字属实,句句得证!” 马无言顺势接过长长的奏疏展开一看,末尾署上了无数人的名字。 徐遗、许云程、赵眄、赵瞻、陈梢云、杨庭芳、沈净溪、寇如山等等…… 马无言面向安王:“殿下,此事非同小可,这二人都是有罪加身,为不失偏颇,可还有其他证人?” 赵眄往人群中看了一眼。 “下官可以为此作证。” 林文凡缓缓走出来,刚才还一面看戏的大臣,尤其是站在韩骞这边的这会面色极其难看。他们都知,林文凡可是韩骞现今最得力的人。 赵眄看向韩骞:“韩大相公,还有什么内事要对官家所奏?” “陛下——” 朱内官一声撕心哭喊令大殿顿时安静,他拖着一把老骨头跪在赵眄面前。 “王爷,官家……官家刚刚驾崩了……” 群臣皆跪,呼喊:“陛下。” 赵眄失神,一时说不出话,怔怔望着内殿方向,落下一滴泪。 前有哥哥骤然离他而去,现在连父亲也走了,自他记事起,这座皇宫只有他和哥哥两个皇子。 如今,他再也没有亲人了。 上早朝之前,自己还侍奉过汤药,确认父亲气色好多了的。 怎么就离开了? 赵眄对病重的赵琇问道:“在爹爹心里,究竟什么才是最要紧的?大哥没有告诉我,但我想,应该不会是我们。” 赵琇卧病良久,即使太医竭尽全力挽救,可他的身体经赵瞻逝世刺激后,已油尽灯枯。 赵琇满头白发望向围住他的床帐,双目发昏,喉间滚动但怎么也发不出声,僵硬的手臂拼尽往赵眄那伸去。 他看见赵眄跪在床前说道:“身为臣,自当忠君、爱君、敬君,但作为儿子,我可以恨你。” 对于这个父亲,赵眄虽有恨,但父亲的关爱不是没有渴望得到过。 极尽渴望,未曾拥有。 四子赵眄,德行无亏,为政勤勉,继登皇位,安邦万载。 徐遗官复原职,许云程无罪释放。 罢免韩骞,流放北地,无诏不得回京。 林文凡等官员贬黜离京。 “盈之,我输了。”林文凡最后再望庐陵一眼,背身抬脚离去。 徐遗和许云程站在南薰门的城楼上,以目送之。 先帝崩逝,赵眄罢朝五日。再为先太子修陵,重新以太子仪制下葬。最后亲手写下罪己诏,登基时昭告天下百姓。 重组朝臣,除弊政,改军制,与民休养生息。 “官家。” “快快请起。”赵眄迅速扶住要行礼跪下的陈内官。 赵眄:“陈内官,你若想继续留在宫里,就留在我身边吧。若想还乡,我会为你在家乡置办宅子,让你后生无虞。” 陈内官:“官家,小人自小进宫,家人早就见不上了,后半辈子,只想为太子殿下守陵。” 赵眄点头:“好,我答应你。” 陈梢云想着赵眄近日心情不佳,特地寻来好酒同饮,好为他散心,当皇宫处处找不着人时,他就只能照例去东宫找了。 落日生霞,洒了庐陵满城,洒进这座宫殿里。可霞晖长到赵眄身旁一寸的地方便停了,而且一退再退。 陈梢云推门进去,他看见赵眄坐在地上手握一只木蜻蜓与一封信默默掩泣,这人即便是思念兄长也只敢来这,从不敢去墓前。 新柳已快长成,要令这个孤独的人,如之奈何啊。 “叽叽叽” “叽叽叽” 殿中窗台上,忽飞来两只鸟儿停留,一只正绕着另一只跳动。 涑水河缓缓流着,河上船家安逸的歌声传进徐遗家中。 许云程:“盈之,你在看什么呢?” 徐遗痴痴地感叹一声:“我在看我们的影子,真好。” 斑驳的白墙上缀着片片晃动的竹影,竹影中有两人并肩而立,紧紧相依。在此之下,还有两坛盛满雨水的酒坛,同样相依。 第111章 许云程摆正徐遗的身子,与他对视,额头相抵:“那这样是不是更好。” 徐遗意会,吻上他愈近的唇,笑道:“嗯,有此更好。” 冬去春归,万木生芽。 徐遗:“东西都收拾好了吗,有没有落下什么?” 许云程:“都收拾好了,不过,你就没有别的想对我说,不担心我吗?” 徐遗抬起许云程右手,啄上那颗痣,不舍:“如今天地新立,盛世太平,我只怕你流连别地,忘了庐陵还有我这么一个人。” 许云程抚上他的腰,凑近耳语,捉弄道:“盈之,你昨晚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会想我、念我、放心不下我。还有……” 徐遗被那不安分的手折磨得不是办法,说:“我会想你、念你、放心不下你。好了,时辰不早了,我送你出城。” 城门外,许云程翻身上马,有庆依依不舍:“程哥,你真的不带我一起吗?” “我是去游历的,少说得有个一年半载才能回来,而且路途艰苦,你跟着我只能饿肚子。不过你得帮我看着他……”许云程指了指徐遗,“盯着他好好吃饭,好好休息。” 可徐遗的心情难免低落:“记得书信与我,没钱了也要和我说。” 许云程回了个徐遗最喜欢的笑容:“我答应你,我走了,驾!” 冬枣:“公子,你明明非常舍不得,怎么还肯让他离开这么久呢?” “他有他想做的事,我也有我想做的事,无论身在何处,两心互念着彼此,梦里也是能见到的。”徐遗等到寻不见许云程的身影才抬脚往城里走去,“走吧,该上朝了。” —全文完— 第97章 今日休沐,徐遗却不同往常的早早起身,披好衣裳踱至窗边,伸手微微探了出去,看来得多加件衣服了。 此时院子静得很,冬枣也提着篮子上早市采购食材,因徐遗昨夜吩咐今天做些某人爱吃的菜。而他自己备好纸笔到院子东边一处凉亭上坐下来,看到这座凉亭,徐遗脸上不免总是浮上笑容。 当时他们刚搬进这新租的院子,布局与之前的院子差不多,但许云程觉得四面被高墙围得死死的,不够敞亮,不够好看,只有院中的小池塘还有些生机。徐遗当即笑道:“本就没有屋檐遮着,何来不敞亮?” 最后还是依着许云程,与他一起动手,靠着涑水河那面墙凿开一道门,向外单独开出一个小院落,再建座凉亭。许云程本想在院中栽种茶亭县的树木,发现庐陵的气候并不事宜,就罢了。 之后某夜徐遗下值归家听见房中还有些响动,他开门进去,发现某人正在案前奋笔疾书,他心想:开窍了不成? 平时如何盯着练字也不肯好好练,现在倒偷偷练起来。随即又为许云程点盏灯,亮些才不费眼睛。 不料他凑近一看,许云程哪里是在练字,正聚精会神看着面前各式各样的图纸,都没发现他的靠近。 于是许云程拉着徐遗照着图纸讲了一夜他的设想,他要在院中开垦个菜园出来,时蔬瓜果能种的统统都种上。 徐遗问他们的院子不够大怎么办,许云程便大手一挥,到城外到郊野,等做大了还能雇人,做好了还能拿去卖。结果未等到这些设想变为现实,许云程就迫不及待地出门游历去了。 今日正是他们约定好,归来相见的日子。 凉亭西面涑水河,东边小池塘。每日清晨与傍晚,涑水河上就传来嬉笑声;池中养着些许游鱼,还栽着莲花,被徐遗打理得很好。 也不知许云程会何时到家,徐遗百无聊赖,提起笔随意地写了几个字。 忽然,河上起风了,风带着泛黄的落叶吹到徐遗的手边。他抬头,只见涑水河上的船只比以往少了许多,恐是秋日的凉意连带着河水也变凉了。 许云程离家已有一年有余。 他似乎想到什么,捻起一片落叶,此叶大小刚好能写下两句话,于是他趁兴落笔:极尽挂念,盼日日梦中相见。 “哟,徐大相公何时学得年轻的小儿女之态,要红叶寄诗了?” 听着打趣谐闹的语气,就必定是他。 只见出声者斜倚在树下,日光透过片片树叶形成破碎光影,打在许云程身上衬得他恍若隔世。 徐遗确实太久太久没有见到他了,此刻的心还在乱跳个不停。 许云程怀抱双臂,臂间还插着几本地理志。原先他问徐遗要各地的地理志做什么,徐遗说想了解各地的风土人情,若是遇到什么事,也好有个应对。 听到许云程毫无情绪地“哦”了一声,徐遗欺身送去一吻,补充道:“我想知道你都去了哪些地方,虽然不能陪着你同去,但有了这个,我可以边看边听你讲这一路上的见闻。” 许云程自然地走上前,从徐遗手里夺走那片落叶,勉为其难地说:“既然都写好了,不如交给我寄出去吧。”其实他欢喜得很,小心地将满载着徐遗情谊和思念的叶子放入靠近心口的衣服里。 徐遗让开位子,坐在一旁,拿起一本地理志缓缓翻开。 许云程熟练地重研好墨,铺好纸,有模有样地拿起笔蘸蘸墨水。在徐遗身边练字练了许久,他也就这些步骤练得最熟,一到落笔,却摆摆弄弄不知落在何处。 “练字讲究一气呵成,你若总犹豫不决,怎能练好?不要怕写得难看,尽管下笔就好。” 许云程一边看着徐遗的字一遍一笔一划照着练,过程更是一句话没说,反令徐遗觉得不习惯,平常许云程的嘴一定要叽里咕噜说个不停,嘴巴累了等于字练累了。 如今这字倒是比以前有些长进,徐遗虽捧着地理志,可眼睛却是一直盯着许云程。知许云程手腕疲酸,便欺身上前,轻握住他的手,让他借着自己的力,写下那句诗: 人已归,梦已成。人间欢好,恰似尔汝。 第98章 “盈之!我回来啦!” 一道明亮又快意的声音在涑水岸边响起,冬枣和有庆同时回头,就见许云程一脸风尘仆仆地站在院门外,河上微风吹起他额前的乱发,他的那双星眸在进城的霎那就笑弯了。 许云程一路小跑进去,边掂量自己身上些许包袱,大包小包总共四五个,个个装得满满当当。 有庆和冬枣见状帮忙卸下这些包袱,许云程略微翻了翻,分道:“这个是有庆你的,这个是冬枣你的,剩下的就是盈之的了。” “诶,盈之呢?” 两人对视了一眼,皆面带同情地看向许云程。 有庆往书房方向指了指:“在里头呢,徐相公好像是病了。” 冬枣接话:“还撒酒疯呢。” 病了?病了喝什么酒啊! 许云程提着包袱的手蓦地攥紧,快步跑进书房,双眼在屋里四处张望。 酒味并不刺鼻,而是淡淡的很好闻,但许云程想依徐遗怎么练都不长进的酒量来说,不出两壶必醉。 地上还散落许多纸张,许云程随手拾起一张看见上面写满了他外出游历以来寄回的所有书信。 徐遗特意挑出许云程思念他的那些能在心底溢出蜜来的话,写了一遍又一遍,填满一张又一张,于此同时还有两个小人儿待在句尾,一个笑眼盈盈,一个伤心欲绝。 画得可真传神,许云程轻笑一声,竟不知他的兄长还有这么有趣的一面。 他正欣赏得入神,耳边就传来声声撞击的声音,且轻重不一。 “盈之?” “兄长?” 许云程对着一个坐在软榻上的背影连唤两声也不见应答。 徐遗似是醉了,有一下没一下地用额头敲响身前的案几,许云程搭上他的肩蹲下来,赶紧伸出手垫在桌上,怕人一不小心磕疼了。 徐遗感受到额头传来温软的触觉,微微睁眼,入眼则是一颗墨色小痣,便顺势枕在许云程的手心上。 许云程看着徐遗闭上眼用脸颊胡乱磨蹭手心,一时间忘了人是醉的,而是俯下头用自己的额头为对方试温。 他认真说道:“这也不烫啊。” 但只试一次也不准确,于是许云程还想再贴上徐遗的额头,就听见:“是何人?” 何人?兄长这是病糊涂了还是醉糊涂了。 许云程晃了晃他,叫苦连天:“哎呀,这下遭了,只一年多不见,兄长这是连我的声音都忘了。” 徐遗睁开眼,视线迷迷糊糊的顺着枕住的手臂一路往上,最终落在一脸不闷的许云程眼中,与他对视片刻。 “是阿程吗?” “是我,我回来了。” 见徐遗要坐直,许云程赶紧搀扶住。怎料徐遗一个突然凑近,张着迷糊醉眼,对许云程的脸又是捏又是摸。 许云程先是有一瞬忘了呼吸,后来徐遗的手在他身上胡作非为的时候便不敢动了,只能呆呆地任由对方摆布。 徐遗越来越近,整个人几乎快贴上去了,带着清冽酒味的气息扑在许云程的脸上,很好闻,也令许云程不免有些紧张和期待。 第112章 “盈……盈之。” “嗯,人在哪呢,我怎么看不清?” 许云程微微叹出气,扶正徐遗的身子,捏住对方的手往自己脸上放,温柔道:“人在这呢。” 徐遗闻言,定睛一瞧,面前果然有个人在晃,晃得他眼花,便大掌一挥拍了上去,力道如同挠痒痒。 许云程突发奇想,从带回来的包袱里找出一个精致的转轮,其底座上立一柱,支撑起一个圆盘,盘面画着各种图案,玩法只要转动圆盘等待指针停下即可。 这就是个孩童的玩具,但许云程想到今年徐遗的生辰自己没在身边,总得补点什么。 于是边游历边搜罗些新奇的东西,只要他觉得有趣的都塞进包袱里,不知不觉就塞满了三大包,骑马回来的时候都有些费力,生怕丢了。 “盈之,你试着盯紧这个直到它停下,千万别眨眼睛哦。”许云程说得郑重其事,好似转轮停下后会有什么等着似的。 徐遗听话地点头,许云程轻轻一拨,圆盘开始转动。这一转上面的图案在徐遗眼中好似糊在了一起,令他目眩,但还是努力盯紧。 待圆盘彻底停下的刹那,许云程飞快在徐遗脸上留下一吻。看见徐遗眼睫连眨几下后低下头去,他满足地笑开,想要掰正对方的脸再看看,谁知竟撞上一道清醒又充斥着欲念的眼神。 瞥进他心里,痒痒的。 徐遗轻轻一瞥后移开视线,从软榻上起来走到房门前关得严严实实,这时步子迈得很稳,根本不像醉的样子。 等他转过身来,瞧见许云程正拿起刚才他带倒的酒壶,仰头就饮,嘴里还吧咂:“这也不是假酒啊。” 屋外的有庆见此状后问冬枣:“晚饭,该怎么做啊?” 冬枣摆摆手,向厨房走去:“他们出不来了,咱们自己吃。” 徐遗夺走许云程手中的酒壶扔至一边,说:“不日便归家,这个‘不日’是让我从夏尽等到秋来么?” 许云程听出话语中的埋怨,问道:“盈之,你生气了?” 徐遗忽然拥紧了他,将头埋进他的颈窝,说:“嗯,我很生气,让我等的这些日子,你应当再书信一封,好别叫我忧心。” 许云程回抱:“我回来路上突然有事耽搁了,但我保证绝无下次。不过盈之,你到底醉了没有?” 徐遗回他:“醉了,也病了,很严重,险些要了我一命。” “什么病,我瞧瞧!”许云程一听,吓得脸色都变了,想要挣脱徐遗的怀抱,但让后者拥他更紧。 “别动,也别说话。” 许云程这才反应过来刚才徐遗说话故意没个轻重,于是在徐遗耳垂上亲了亲:“都听兄长的,这次回来我就陪着兄长,好不好?” 不知是醉意撺掇还是情意催动,亦或是二者参杂,徐遗的脑子什么也不想,松开些许云程就吻上去。 他没有闭眼,而是垂眸看着许云程阖眼同他沉坠其间。 许云程忽觉自己在往后退,眼看就要撞上身后的墙上,轻轻推开徐遗提醒道:“盈之,要撞上了。” 徐遗被打断,有些郁闷:“别说话。”语毕,仍然追着亲。 可许云程身后已避无可避,陡然撞上了墙面,但他哪管得了这些,解去碍事的衣物才是要紧。 徐遗看了会儿:“你瘦了。” 许云程灵机一动就要逃:“所以赶紧吃饭吧,我一路飞奔回来的正饿呢。” 徐遗轻笑出声:“好。”接着一把捞起许云程往墙上按,下一刻被怀中人的双腿紧紧环抱着腰,“突然抱这么紧作甚?” 许云程有意道:“兄长一把年纪了,得悠着点儿。” “出去这么久不回家,竟去学得满口浑话了。” 纵使徐遗嘴上这么说,此时心里觉得浑话听来也是甜的,方寸是什么,大乱就大乱吧。 “徐遗、盈之、兄长……兄长……” 许云程面对徐遗渐愈急切的亲吻,他的手也急切地换上换下不知该搂在何处,嘴里只能喊对方的名字。 情至深处,都忘了时辰,上灯后的庐陵在他们一声一声呢喃中沉沉睡去。 第二日日上三竿了,两人才磨磨蹭蹭从被窝中探出头来。 许云程展开双臂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然后有气无力地喊:“饿啊,饿死了,昨日到现在,我一口没吃~” 徐遗捉住他的手掌,十指紧扣,问道:“想吃什么,我去做。” “还是老三样。” “会不会太少了不够吃?” “那就多来点吧,不需太麻烦的就行。” “好,你等着。” “我去把书房收拾了,弄得这么乱我也有罪。” 院中飘来的饭菜香许云程再熟悉不过,有炙羊肉、时蔬羹汤、带些甜的面饼,似乎放糖了…… 更有茶亭县的味道。 徐遗对许云程喊道:“洗洗手,可以吃饭了。” 许云程站跑来在桌前,果然有几道从小就爱吃的菜,而且这些他也只是随口提到,没想到徐遗都记下了,心中升起无限暖意,然后扑进徐遗怀里,感动说:“盈之,谢谢。” 徐遗轻轻拍拍他的背,提醒:“我都知道,但你再不洗手的话,好吃的就没了。” “什么!” 许云程猛地回头,就见冬枣和有庆已经撸起袖子坐着动嘴大吃起来,三人对视一眼后许云程急忙把手伸进水里搓洗,连擦都来不及就加入扫荡午饭的战场中。 徐遗随意吃了几口便不动筷了,给自己倒了杯淡酒,满眼都是许云程吃得又急又香的样子。 许云程夹了几块肥瘦相间的肉,蘸好料汁后放进撕开成两层的面饼中,一口肉饼一口汤,结束一碗又续一碗。 其他三人都有些看呆了,有庆好奇:“程哥,你这是饿了多少天了?” 许云程咽下满满一口,摆手道:“可别提了,有一回我刚到东屏,还没住下呢包袱就丢了。” “后来呢?” “就找呗,饿着肚子找了好些天,可是东屏太大了,街巷太多,找起来费劲。再后来实在饿得不行就找了户人家投奔,幸好把包袱找回来了。” “怎么听着像是被偷了?” 许云程又咬了一大口,含糊道:“可不是嘛,找那小偷打了一架,就还给我了。” 徐遗立刻担心起来:“怎么信中没见你提起?” 许云程:“一件小事而已,就不说了。” 徐遗再问:“可有受伤?” 许云程空出手亮出三个手指,自信道:“三招之内把他干趴下,怎会受伤。” “我是问你这一年多来有没有受伤,不许瞒我。” “你昨晚都细细查看一遍了,可有见我身上添了新的伤。” 话题至此,有庆和冬枣见桌上的菜差不多见底了,默契地收拾起碗筷。许云程餍足地喝完最后一口汤,嘬了嘬留有肉汁的手指,打了个饱嗝。 徐遗笑着为他拾去嘴角的饼渣,问:“还有呢,还要不要?” 许云程撑到不想说话,摆摆手表示什么也吃不下了。 午后,秋日日光恰到好处,照得人不热也不冷。徐遗同许云程歇在新凉棚下的躺椅中,这把躺椅许云程做得格外大,足够两人放开手脚歇息。 许云程抱来一个大包袱放置双腿上,在里头翻翻找找,拿出一对小滚灯,对徐遗说道:“这两个小滚灯是我在一个摊子上收来的,摊主说世间仅此一对。你看它们还能扣在一起滚呢,夜里点上灯最好看了。” “还有这个墨床、笔洗、镇纸、笔架,都是我同一个老师傅那学做的,你们读书人的东西讲究起来还真是讲究。” “还有这个……唔” 徐遗默默听着许云程兴冲冲地为他述说这一路上的见闻,忽然觉得说完就说完了有些可惜,就用唇封住许云程那说个不停的嘴。 “你等我一下。” 许云程眼看徐遗跑进书房取来纸笔,移来木桌准备写起来,解释说:“将你这一路经历的趣事都记下来,也不枉你辛苦。” “儿时我总在爹的讲述中幻想茶亭县之外的山河是什么样的,这一去亲眼看见果然值得。重游绕云湖时花了十多日,光是坐船仔细游遍就要三四日,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湖。” “跑江湖的、干漕帮的、行商打渔,什么人都有,每日差不多从辰时起就很热闹了,岸边码头能听见各种号子,客栈周围还有好听的歌声和叫卖,这个倒是和庐陵差不多。” “往往这个时候要是来上一碗甜冰酿,别提多舒服了……” 绕云湖广而阔,青山映水,云岚叠绕。上常有清风游荡、鸟雀四飞;下常有声息盈天、百舸行舟,皆戏于万顷波中。 某唯念闹市摊中甜冰酿,饮得自在称心天。 “有座山叫做残山,好奇怪的名字,当地人称它有个传说,说是千百年前山里出了个精怪,没日没夜的修行,只为变成人。不过它只吃山里的草木,只喝山里的泉水,就这么过了好多年。 第113章 后来它把整座山吃了个精光,山下的居民见生活的河水干涸了,庄稼农田一片一片接着死去,于是自发向老天爷请求收了这个精怪。 一天夜里,好好的晴天突然打起了雷下了暴雨,一道照亮方圆百里的雷电就这么劈了下来,把一座山自上而下劈出了一个裂缝,精怪没了,残山重新长出了树,河水也复流了。” “盈之,你相信这个传说吗?” “既是传说,显然信与不信已经不重要了,你呢?” “我和你一样,不过我倒是对这个裂缝很好奇,这残山从山脚看不出裂缝所在。我顺着水流一路登上,只是低估了这座山的高度,越往上越难落脚,岩石长满青苔,害我险些摔了下去。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爬到山顶的时候果真让我找到了这个裂缝,裂缝旁边还有一条隐蔽的小路,我又顺着小路往下走,来到一处宽阔的石头上。” “这残山背面竟藏着一条瀑布,瀑布底下有一深潭,黑绿黑绿的。潭边立着一座亭子,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人踏足……” “你说,这个亭子会不会是那个精怪修筑的?” 徐遗想了一会儿:“我想,应该是吧。” 万物生怪乎,任它草木兮尽取。忽天地一声崩裂,雷霆出于其中,残山泊烟。尔来山峰群而巍,清风疾疾、水也疾疾,小径独行。 听得银涛叠浪似马上惊弦,又有巨鼓迭奏百十里间歇。寒暑分明,昏昼难辨。石阶久未覆,小亭遗何年,某至此间。 许云程又抱来一些衣物递给徐遗:“我去了你的家乡,见到了你爹娘,他们知道我是你知己好友之后,托我带来这些衣物。” 徐遗搁下笔怔怔地接过,覆掌抚摸,鼻尖泛酸。想来自己也已近十年未曾归家了,爹娘见到的只有寄去的一封封书信。 许云程:“盈之,他们很思念你,他们也很好,身体都康健着呢,你就放心吧。” 徐遗:“阿程,谢谢你。” “对了,我在你爹教书的私塾里讲了你的事迹,他们个个都可佩服你了,之后书读得更加卖力,字也写得更加勤奋。我做了这等好事,你该怎么谢我?” 徐遗低下头吻在许云程额上:“这个谢礼够不够?” “够。”许云程就此抵住徐遗的额头说道,“有个孩子问我喜欢庐陵吗,我说还好,却又想了想,说喜欢,现在的庐陵很喜欢。 他又问我这么喜欢,那庐陵是不是很好?我点头说很好,现在的庐陵很好。 盈之,我想你了。” 徐遗:“起初你走时我还觉得没什么,只要看着你开心我就高兴,只要我想着你就好。可是现在,我是高估我自己了。阿程,这回你待久一点好不好?” “嗯。” 这一整天他们都窝在一起,徐遗将写下的游记整理成册,名曰《涑水记闻》。 只是许云程不知道,徐遗偷偷写了封信寄回家,道尽几年来与许云程的种种悲欢,禀明他是知己好友,也不仅是知己好友。 是他想要相伴一生的心慕之人,要白首的爱侣。 末了,再添一句,即将启程回东屏。 第99章 “阿程,醒醒。” 徐遗望了眼天色,再不把躲在被窝睡懒觉的许云程叫醒的话,恐怕今日就没法按时出发了。 床上人动也不动还在熟睡,徐遗没法只得撩开被褥钻进去,把微凉的双手伸进许云程的衣服里。 许云程被蓦地冰一下,身子往里头缩了缩,总算肯睁开双眼。可他的眼皮实在太重,勉强抬起来一会又闭了下去。 徐耐着心喊他:“别睡了,乖,快起来。” 许云程哼哼唧唧地又往被窝里缩,推开了徐遗的双手,一把夺过被褥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 徐遗无奈叹气,干脆扑在许云程的上方,隔着一层被子碎碎念:“醒醒,醒醒,醒醒……不许睡了,不许睡了,不许睡了……多睡一刻,可就要罚你多写几个字了……” “哎呀,就快了。”许云程自顾自说道,似是梦话。 尽管他说得小声,但徐遗还是耳尖的听见,于是把人从被窝中捞出来,势必要刨根问底:“什么就快了?” 徐遗等了一会儿,欣赏起许云程的睡颜来,似乎很开心的样子。 这是梦到什么了?还有这表情…… “盈之……”许云程突然伸出手寻找徐遗的方位。 “嗯,我在这儿呢。”徐遗手掌抓上去,十指相扣地握住它。 得到回应后,许云程睁开双眼,迷糊之间徐遗的笑脸撞入眼眸,就是有些远。 徐遗以为他终于肯起了,于是便想下床,可下一刻被他搂住脖子往下按,二话不说亲了起来。 许云程慢慢咬着徐遗下唇,好软,像吃一块炙肉一样…… 此刻,徐遗倒也不着急叫人起床了。 徐遗将紧紧相扣的手用力按在枕头上,另一只手捧上许云程的脸,手指轻抚,从耳垂一路摸至衣领下的锁骨,逐渐加深这个吻。 许云程只觉耳朵发烫,身上热得出了汗,才惊得猛睁开双眼,就看见徐遗眼带笑意对他眨了眨。 肉呢? 他刚动一动就被徐遗压得更紧,察觉到他有些出神,徐遗干脆拿腿箍住他整个人,如此才能亲个尽兴。 “兄长……大早上的,别这样。” “你可得小声点儿,冬枣和有庆都在门外呢。” 说是让他小声些,实则徐遗先放轻了力度,慢慢用唇碰撞许云程露出的所有部分,刚才十指紧扣的手也换成了抓着手腕,拇指在许云程手心打圈刮蹭。 许云程渐渐不动了,可这水磨般的功夫谁受得了,周身充满徐遗的气息,诱得他还想要更多。 好不像话…… 徐遗停下盯着他:“阿程,把被子掀开。” 许云程没好气道:“兄长压着,我怎么掀啊。” “那是你出来还是我进去?” 许云程赶紧接话:“我出我出!” 徐遗随即侧躺让开些空间,许云程迅速掀开被子一个弹起想要逃下床,怎奈徐遗展开胳膊搂住他的腰将他截下抱在怀里。 “想要去哪儿?” “……兄长不是说他俩还在外面等着吗,想来是有急事,可不能叫人瞎等。” 徐遗倒显得无所谓起来:“现已日上三竿,迟都已经迟了,不妨再迟些。” 屋内久久才传出动静,似有一道什么东西跌落的声音,坐在门口的冬枣和有庆俱是一愣,转瞬间便明白了。 大早上就这么腻腻歪歪…… 两人对视一眼,都站起来朝屋内喊道: “公子——” “程哥——” “我们先走了——” 许云程跌在床下,欲哭无泪地朝门口伸手去,似是在说:别走啊,救救我…… 然后又被徐遗抱回去揉了揉摔到的地方:“摔得疼不疼?” 原来刚才徐遗将他禁锢在怀,他没办法,只能把自己七扭八扭地从徐遗身下逃脱,谁想一个踩空跌下去,结结实实摔了个屁股墩。 “不疼……”许云程才刚说两个字就被徐遗封住了口。 “不是说……要出门嘛。” “嗯。” “那,得收拾收拾……唔” “早就收拾好了,不用你操心,专心点儿。” 出门?!出什么门? 许云程愣愣半天才反应过来:“去哪儿?” “回家。” “阿程,告诉我,刚才你做了什么梦?” 许云程伸出拇指研磨起徐遗下唇:“吃了一块炙肉而已。” 徐遗遗憾道:“只是炙肉啊,我现在可满脑子都是你。” 从日上三竿到斜晖将近,两人浑然忘了时辰。 许云程骑在马上眺望天边:“是不是有点太迟了?” 徐遗理所当然地应答:“嗯,得怪你。”视线盯在许云程腰处,关切问,“还行吗?” “何时没行过,驾!” “驾!” 东屏位于南赵东南部,运河相通,商贾往来如织,繁华自是不必说。 许云程牵着马与徐遗并肩走在一起,满脸好奇观赏起周遭事物。 徐遗见他兴奋的模样,心情也越发的好:“不是来过吗,怎么还是一脸新鲜样?” 许云程绕道一个摊子前,边挑选边道:“只匆匆待了几日而已,好些地方还没去呢。” 徐遗走到他身边顺手将钱付了,也不顾摊主在面前,笑眯眯地凑到他耳边悄声:“你若是叫一声兄长,我就带你去。” 许云程平常多以字唤之,兄长什么的只在那事上叫得多,而且是二人独处时。就这么青天白日的说出来,不免让人有些难为情。 徐遗看着他赧然的表情,不再逗他:“走吧,看看还有什么想买的,时辰还早,用午饭前回去就行。” 许云程:“对了,你爹娘……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我总不能空手去吧?” 第114章 徐遗握住许云程的手,将它们举得高高的,笑道:“怎么会是空手呢,父亲母亲能看见我们一同回家就已经很高兴了。” 许云程听后认真望着徐遗的双眼,回家二字,令他心底生暖。 闲逛来闲逛去,一些瓜果摊子还未散去,徐遗驻足:“午饭有什么想吃的,我来做。” 许云程细想:“依着你爹娘来就行。” “这个冬枣会看着办的,我现在是在问你。” 许云程一笑:“兄长做什么我都爱吃。” “义父义母!公子回来了!” 这是冬枣的声音。 许云程疑惑:“义父义母?” 徐遗解释:“冬枣是爹的学生,后来他爹娘相继离世,爹就把他带回家。但这孩子有些认死理,坚持以义父义母相称,做我的书童,久而久之也就随他了。” 冬枣这一嗓子把整个徐家人都喊了出来,徐遗和许云程才进院还没收拾停当,就见徐母现在院中欣慰地看着他们俩。 徐遗走上前,跪道:“儿不孝,十年来让母亲父亲日日忧心牵挂。” “快起来。”徐母檀弗眼含热泪扶他起来,见他一切都好也就放下心来,转而又去拉许云程的手拍了拍,很是欣慰,“多亏了阿程几月前说了你的消息,你又回信来,我和你爹也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还不快谢谢人家。” 许云程搭腔:“已经谢过了。” “冬枣,去学堂把你爹喊回来,可以备午饭了。”檀弗说完一手一个揽着徐遗和许云程进了屋。 “都说了这几天你们会到,让你爹在家等,可他非闲不住,说要去批什么文章,哪里又急在这一时呢。” “屋子都提前收拾好了,换了新的陈设和褥子。换洗衣物也多备了几件,天渐渐凉了,你们俩晨时得多穿些,知道吗?” “今天呀,我和冬枣上早市买了些你们爱吃的,你们俩一路劳累先歇歇,为娘去做。” 徐遗连忙拦下说道:“不敢劳烦母亲,这些小事还是让我来吧,也该让您尝尝孩儿的手艺。” 徐遗说完径直去了厨房,只是没想到许云程也跟来了。 “怎么不歇着?” “我又不累,来给你打下手的。” 檀弗站在厅外的阶上,看着他们二人渐渐忙碌起来的身影,脸上的笑也愈加温柔。 冬枣半推半拉地请回来徐环,檀弗对他指了指嗔了一下,再让徐环往厨房方向看去。 徐遗和许云程包揽了午饭席面,其他人自然无事可干,冬枣、有庆、小慈、达安围在院中石桌上吃起零嘴侃天侃地,从东屏一路聊到庐陵。 小慈吃惊道:“有庆,你真是宫里内侍啊,那皇宫是不是很气派,很有趣?毕竟有那么多奇珍呢。” 有庆摇摇头:“承蒙官家开恩放我出宫,这宫里处处都是规矩,成天为一条小命担惊受怕,不如这外边天地自在,我是不愿再回去的。” 见有庆的模样,小慈抿抿嘴也就打消了心中那些好奇。 小慈:“冬枣,你说说公子他们俩是什么时候相识的呀?” 冬枣将剥好的零嘴一把塞进嘴里,嚼了嚼道:“这个啊,可就说来话长了……” 冬枣将徐遗怎么和许云程相知相识的过程说得清清楚楚,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另加有庆在旁补充。 这一番下来,可谓是毫无保留。 小慈和达安俱是意外,这说的还是他们家公子吗? 达安的眼神往厨房内瞥了瞥,悄声道:“你们有没有发现,公子好像变了许多,变得爱笑了,自回来这脸上笑容就没消失过。” 小慈附和:“不仅如此,这眼睛就跟长在程哥身上似的,一刻也没离开。” “徐盈之,你无赖!” 一声气恼传至他们这边,冬枣和有庆颇为无奈地对视一眼,有庆感慨:“平常更是羞得没边!” 四人同时看过去,厨房里好似打起来了。 许云程顶着一张抹满面粉的花脸追徐遗,徐遗还故意招惹地举起双手捏了空气一把,可等许云程大步冲过来却也没想躲开。 许云程搂紧徐遗的腰,越凑越近:“你逃不掉了,我也要把你脸抹花。” 徐遗叹口气,拿起一块哭脸面团告状道:“刚才是谁的心肝这么黑呀?” 这张极丑的哭脸出自许云程之手,捏得可是徐遗撒酒疯时画的小人儿,他要记一辈子的,于是得意地在人眼前晃来晃去。 徐遗眼珠一转,说道:“阿程,过来一些。” 许云程乖乖过去,本以为会得到什么,结果却是徐遗举起沾满面粉的手在自己脸上使劲倒腾。 此时,二人的呼吸缠在一处,眼看双唇就要触上,偏偏徐遗瞥了院子一眼。 院中有四双八只眼睛正期待地看着他们,徐遗的脸唰的就涨红了,不做解释拉过许云程往墙后的铜盆走去。 徐遗:“过来洗手。” 许云程不管自己手被徐遗清洗得如何,只是目不转睛看向他,后者不胜,低笑道:“我看,无赖的人是你才对。” 盆中清水变得有些浑浊,浊水中的四只手保持不动了,只剩水面还在泛动。 可谁知,这面墙还有一扇镂窗,站在台阶上的徐父徐母恰巧能看见这一幕。 徐环睁大双眼举起手挡在檀弗面前,连胡子都在颤抖,一本正经道:“夫人,非、非礼勿视。” 檀弗撇开徐环的手,再看时,镂窗里已无人,她闷闷地哼了一声转身进屋,徐环赶紧跟了上去。 最后一道菜已上,日光正好,众人便在院中落座。 十多道菜式中唯有那盘面饼最引人注目,最上面的便是那张丑丑的哭脸。 除了徐遗之外,其他人皆心照不宣地略过它,纷纷拿起下面的面饼。 许云程正欢快地吃着,碗中又多了一张煎得焦黄酥脆的肉馅饼,肉馅十足,味道调得刚好。尤其是煎好后,面皮浸满辛辣咸香的肉汁,一口咬下去能在嘴里化开,满口生香。再搭配熬得鲜亮晶莹又滑口的山蔬豆腐鱼羹,他觉得自己能吃五大碗。 这是徐遗额外做的,他知道,阿程喜欢这么吃。 一家人说说笑笑的吃完满桌子菜,就连平时食量不大的徐父徐母今日也不由自主的多吃了些。 许云程虽撑得不行,但嘴巴可还不满足,徐遗把盘子端走,蹙眉:“还想吃的话,我明日再做,今日不许吃了,小心腹中又该不舒服。” 许云程对那渐行渐远的盘子眼巴巴地瞧着,该想想怎么去消化肚中的佳肴珍馐。 灵光一闪而过,他兴奋地对徐遗提议:“我为爹娘扎几副躺椅吧。” 徐遗猛地一回头,撞上他那期待回应的眼神,心重重跳了几下,点头:“好。” 中秋将近,天上悬月圆儿又圆,人间处处是两全。 许云程花了好些天的功夫扎好两副躺椅,为考虑徐父徐母的身体,便把底部木头的弯度改小了。 院中静谧,偶有虫鸣,杯盏相碰,琅琅悦耳。 徐环:“听闻官家欲新备一支定北军,其军制都与以往不同,朝中也是颇多异议。” 徐遗点头:“以往军制经过百年加了诸多限制,以致将不识兵、兵不从将,与如今形势不太适用。官家此举虽为尝试,但却是下定决心要剔除军中污垢,朝中那些个臣子对监军一职是否保留、外将军权如何约束吵个不休,所以策北军的建立才阻碍重重。” 檀弗顺着他们父子二人的话头说道:“我倒是支持新军制,如今虞州三地被北真占了去,不赶紧齐心收服,还在这争论,怎可使得?” 徐遗:“母亲宽心,定北军官家是一定要建的,至于怎么建总得有个复杂章程要走。” 他说完后,为各自空了的杯盏斟满了酒,又听檀弗叹息:“虞州三地一日不收复,这背水关犹如燕巢幕上。” 徐遗也有隐隐忧心:“是啊,背水关后的仓盐乃是我朝重镇,那一带皆是平原,光是建立一个定北军仍是不够的。” 许云程又想起来了什么似的:“虽是休战,好在什斡哥突患顽疾,他儿子现在也不过十岁左右,短时间不会再打,我们还有口气可缓。只是要小心辽王厄尔慕,我了解他,此人笑里藏刀、城府极深,怕是比什斡哥还要难缠。即便什斡哥年岁不久,他儿子继位,又能拿什么和厄尔慕争呢?” 去年,南赵探子传来什斡哥病重,国事已交由厄尔慕打理,许云程便想明白了。 当年要他寻布防图并非是防南赵起兵,而是离间什斡哥和元大哥的关系,元大哥才战死沙场。 每每想到此处,他内心的愧疚便加深一分。徐遗注意到他的神色变化,伸手握紧他的手,以作安慰。 檀弗也注意到,赶紧说:“哎呀不说这些了,今天是中秋佳节,就该高高兴兴的,这些烦恼等明日再想,是不是?” 说完,她的胳膊朝徐环碰了碰,徐环才接道:“对对对,天色不早,都回房都歇息吧。” 第115章 徐遗起身:“父亲母亲慢走。” 霎时间,院中又归于平静,许云程突然问道:“盈之,我问你,你会去仓盐吗?” 徐遗没料想他会问这个,神色变得柔和,轻声道:“纵使勉知没这个想法,我也会去请旨。” “那我和你同去,我们之中,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北真,更了解厄尔慕。” “嗯,我们同去,夜凉了,回房吧。” 徐遗一打开房门,二人就被眼前景象惊到。 这么喜庆的装设,是何时……弄上去的? 许云程猜测:“会不会是……” 徐遗觉得百九不离十:“定是母亲的意思……” 许云程走向红烛桌前,举起酒壶:“啥都有啊。” 烛光晃晃,罗帐昏昏。 徐遗手指勾过罗帐的边缘:“那就别辜负了。” 随即他的手背搭上了另一只手,许云程正举起酒杯递到他唇边。而他接过另一杯朝许云程递去,二人就这么互喂饮下。 “这酒好像比晚饭时喝的还烈啊,还能闻到阵阵果香。”许云程枕着徐遗的腿躺在床上说道。 “爹娘和我都不善饮酒,但一到时令就会酿些果酒,图个意思罢了。”徐遗轻抚许云程的头,直接就着酒壶饮了好几口。 许云程见状,一把抢过来,劝道:“这酒烈得很,可别在喝了。” 徐遗看着他突然发笑:“现在这些酒已经灌不醉我了。” 许云程发怔,一拍脑门,恍然道:“那、那你之前醉的时候是装的?” “装得像吗?我就是喜欢趁酒兴正好,我一旦醉倒就什么也做不了了,岂不可惜?”说罢,徐遗拉近他咬上壶嘴,抬高他的手喝尽剩下的。 几滴果酒从徐遗嘴角漏出,顺着有些敞开的胸脯流下。 许云程一时移不开视线,见酒滴逃窜到衣服下,他深吸口气:“盈之,它不见了。” “那就找找看,它去哪儿了。” 哪有这么撩拨人心弦的。 身前人的热息好不讲道理,似火一般灼得许云程浑身上下难受极了,可果酒中浓淡适宜的甜味又勾得他慢慢来,别那么着急。 不够,也不对,徐遗虽在怀里,但总是缺点什么。 许云程近乎求道:“兄长,你再醉一醉吧,行不行?” 他也没等徐遗回答,又求道:“兄长,你、你能转过去吗?” 还是没等徐遗回答,兀自摆好他有些顿住的身子,再伏在他背上拥紧蹭来蹭去。 “阿程,你有些醉糊涂了。” “嗯~兄长帮帮我。” 许云程只觉自己愈发贪心,一次又一次向兄长索取自己想要的,一遍又一遍要求兄长呼唤自己的名字。 直勾勾地盯着兄长的一切变化,他想,依据兄长的反应来看,兄长是喜欢如此的。 还是觉得不够,怎么都不够。 “阿程、阿程,你听好了,此生……我、的,就是你的……!” 徐遗打颤的双臂支撑不住,整个身子瘫软在温暖的被褥上,眼皮沉重,嗓子干哑喊不出一点声。 许云程俯下身,怜惜地捧起徐遗失神的脸,于眼尾处吻去泛出的泪。 “兄长,阿程都听见了。” “盈之,好梦。” 此夜将过,许云程睡的时间不长,早早出了房门,凉风打来,他突然伤怀起来。 多年之后,为彼此着想的亲人,这样暖的家,他似乎重新拥有了。 在这世间,或许又多了个去处。 抬头目视朦胧翻白的天,月仍是圆的,他喃喃自语:“爹娘,我好想你们。” 呆呆坐到曙光洒在身上,直到檀弗走到他身旁神思才收回来。 檀弗温柔说道:“怎么起得这样早?” 她见许云程只薄薄穿了两件衣物,操心的语气又上来:“中秋过了,早晚天凉可得小心些,快把这个穿上。” 说完,从刚拿来的一叠新衣中挑出一件厚实的就要给许云程套上。 “盈之来信后,我才知道你第一次来的那月是你的生辰,他细细交代了你的身量尺寸,所以赶紧做了几件,好给你补上。” “多谢……” “自家人还说什么谢谢,你和盈之一样,他生辰的时候我们也是这么给他过的。” 许云程胸中有万千言谢,穿上徐母亲手做的衣服,令他想起在儿时母亲也是这么对他的,鼻尖一阵泛酸。 檀弗心疼他这辛酸的模样,像安慰孩童一般抱紧他:“好孩子,这些年你为了你父亲的事辛苦了。好在真相大白,一切难事都已过去,你再也不是孤苦一个。日子还长,以后若是有什么烦心事,尽管回家来。” 许云程又想起,昨夜徐遗说的那句“我的就是你的”。 “我会的,母亲……” “诶。” 檀弗松开他,侧头掩去眼角的泪水,郑重道:“盈之从小只知读书,不常与人交往,有时候不免嘴笨,他要是惹你不高兴了,定要告诉娘,娘替你揍他。” 嗯?嘴笨?母亲,盈之嘴可不笨啊…… 昨夜那些个羞煞人的话差点把他撩拨得收不住火,这叫嘴笨? 许云程收回眼泪,正巧徐遗洗漱完穿戴好一切出来了,檀弗含笑便转身进了屋。 见他双眼微红,眼睫挂泪,徐遗柔声:“怎么哭了?” 许云程:“因为很高兴。” 徐遗牵起他的手往大门外领:“带你去个地方,散散心。” 他们沿着山间小路而走,手紧紧牵着,也走得极慢,哪怕一句话不说,也觉知足,也觉这辈子能过去得慢些。 这的竹林时而疏时而密,疏竹枝漏影片片,密竹枝清幽茵茵。 至高处有一平地,平地上草野青青,筑起一座竹屋。 徐遗停下:“这是爹的授课学堂,也是我儿时读书的地方,进去看看?” 许云程率先踏进去,屋内陈设简单干净,都是些读书之物,墙壁上挂着几幅书画,字有好有不好,应是出自徐环和几位学生之手,闻起来还有淡淡墨香。 许云程细细辨认,好似在找什么,问:“盈之,这有没有你的字啊?” 徐遗一笑,指了指其中一幅已然泛黄的说道:“这张,大概是七八岁时写的。” 许云程佩服:“七八岁就写得这么好,我七八岁还在和泥巴呢。” “却是你自己喜欢的,所以你的天性才没有泯灭,我很喜欢。” “说的也是,诗书是庙堂,泥巴是江湖。” 风簌簌,叶飘飘,青草翻浪,适合痛快一武。 许云程大步冲出书堂,往林间寻了个称手的长木棍,在手中掂量几下抛向空中,再一个利落旋身接住。 他朝徐遗大喊:“盈之,看好了!” 木棍在他手里化为一阵风,能凭他心意扫去,劈开此间山风,拂动林草。他双脚轻点,耍出来的旋子越多,棍风也就越猛,才落下的竹叶没在地上呆两刻,就跟随他的棍尖朝天冲去。 徐遗同样起笔,画中竹叶在空中盘旋片刻便如春时落花一般洒下,许云程立于其中,势如游龙,木棍猛拍地面,惊起徐遗本就悸动的心。 徐遗看得呆了,痴痴地看向许云程,后者一个潇洒收势,那木棍“唰”的打中不远处的一棵树。 “啊!” 一声惊天惨叫将徐遗叫回神,他眼前的许云程正被一群凶狠的马蜂追杀,已经叮了屁股一口。 “盈之救我!啊——” “哎呀。”徐遗丢掉笔,急忙忙去解救他,眼神抽空往蜂窝那瞧。 许云程一棍把人家蜂窝震了下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许云程趴在草地上,徐遗取来书堂中常备的药膏为许云程上好药,憋了许久实在憋不住,大笑起来。 许云程僵着身子一脸郁闷,撇撇嘴:“还笑,可疼死我了。” 徐遗止住笑,捏捏他的脸:“是我不好,忘记告诉你这有马蜂窝,这几日伤口别沾水,要洗的话,我帮你洗。” 许云程忽地埋头低笑,徐遗故作害怕:“你不会是要向母亲告我的状吧,饶饶我。” 许云程享受起徐遗摇晃他,露出笑脸来:“我是高兴,我已经好久没这么高兴过了。” 徐遗也仰天躺下,蹭了蹭许云程的鼻尖:“我们阿程,如今是有两个家的人了。” 许云程撑起上半身,从脖子上摘下玉佩放入徐遗手中握紧:“独自一人的滋味,我尝了很多年,但拥有和你在一起的甜头之后,不想再尝了。游历途中我想过无数次,若眼前的奇绝美景有你在身边同赏,我不知该有多高兴。” 徐遗:“今生欠下的遗憾,下辈子定会实现。” 许云程伸出尾指:“你许下辈子,那我许下下辈子,拉勾为誓。” 一吻恰好,风光恰好,人也恰好。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