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叫我去出嫁》 第1章 [gl百合] 《大王叫我去出嫁作者:一天八杯水【完结】 简介: 山下的鸡快被吃光了,山主一气之下让狐狸去出家。 为什么出家?还不是想让狐狸吃吃素修身养性,少惹些事端。 可狐狸听成了出嫁,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拎着包袱就找另一位山大王去了。 她花言巧语,坑蒙拐骗,使尽浑身解数,终于爬上大王的床,床还没焐热就被轰了出去。 巡山小妖吓得差点没了魂:老虎屁股摸不得啊!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前世今生 甜文 轻松 主角:濯雪、胧明 一句话简介:我这就去嫁。 立意:坚持本心,勇往直前。 第1章 秋风岭极险,山中毒瘴重重,四处弥漫紫烟霭。 此地古木丛生,荒草齐腰,凡人俗兽俱无胆入内,入之不知西东。 那小畜生跑哪去了! 一声怒嚷。 今日不将它逮住,我就不回去了! 分明不是同一人的声音。 远远的,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一跃而起,叼着鸡闯入毒瘴,走得倒是潇洒爽快,不露半点惧意。 几个拿着弯刀和弓箭的凡人循声望去,猛地停步,眼中露出惶惶而愤恼之色。 这毒瘴进不得,进去不死也要掉半条命,那狐狸多半已经归西了! 另一人咬牙切齿:倒是让它好死,若是落在我手里,我非得抽了它的筋,扒了它的皮! 罢了罢了。再一人好言相劝,鸡没了再养就是,再往前追,你我小命可就没了。 这哪里是鸡没了,是镇上的鸡都哎! 可凡人哪敢擅闯这秋风岭,相视一眼便怵怵回头了,鸡没了便没了,命可不能丢。 鸡没了,鸡 无一例外,都溜到狐狸肚子里了。 那白狐欢蹦乱跳,好似在毒雾中洗澡,哪有化作白骨的迹象,脚步看着还愈发灵巧轻快了。 它伏在草间绒耳微动,细听周遭动静,不过多时便吃完了鸡。 再看,它嘴边哪有半丝血迹,也不知是用草叶擦拭,还是舐了个干净,就像偷鸡的狐狸不是它一样。 就在此时,山岭深处传出一阵号啕,不是猛兽呜鸣,是林涛曳动,声势惊人。 听声,白狐摇身变作少女姿态,奔出时叮铃作响。 才知她足踝上系了三圈红绳,每一圈上都挂有银铃一枚,银铃一步一摇。 她长发本是披散着的,跑动时山风拂过,好似柔荑一双,轻盈盈为她挽起头发。 披发盘起好似狐耳,绒球发簪稳固其上,耳后双辫起落不定,同她一般急切。 松涛声越来越响,恰似大浪在耳,仿佛在催促狐狸快些归家,周遭密匝匝的老木来回摆动,险些要将腰肢折断。 这还哪里是树,根本就是来回招动的手。 糟糕,被兰姨发现了,可得快些回去! 白狐穿过树林,在一处石头罅隙间纵身跃下,身似飞花,轻悠悠落在水面上。 好在并未入水,她落脚之地恰好有一叶扁舟,扁舟无桨无风自如前行。 白狐心急如焚,盼着这船再快一些,将袖口一挽,就弯腰拨起水来,溅得衣袖全湿。 船过黑潭,柳暗花明,尽头是一处百丈高的天地,有屋舍与水车,妃红色花树傍着山石而立。 一仪态端庄的玄衣女子坐在岸边石凳上,她发丝盘得一丝不苟,神色淡如兰花,似遗世谪仙。 偏偏石凳边伏着一群安心酣睡的小妖,什么花松鼠、小鹿、兔儿和鸟都在其中,将此地熏得妖气冲天。 仙妖势不两立,女子又岂会是仙。 白狐磨磨唧唧下船,也不行礼,心里连自己怎么挨打都想好了,偎过去便乐呵呵道:兰姨,怎么在这等我,今日天凉,可别冷着了。 狐狸变作的少女,模样要有多好看,就有多好看,一撒起娇,就跟春花乍放般,娇艳欲滴。 我同你说过多少次了,不经允许,不得擅自离开秋风岭!兰蕙冷冷开口,目不斜视,全然不看狐狸那嫩生生又漂漂亮亮的脸。 谁离都不可能是我离呀,秋风岭是水,我便是这水里的鱼。白狐眼神闪躲。 狐狸一双琥珀色的眼圆圆睁着时,哪见丁点谄媚,只叫人觉得灵动俏皮。 尤其她左目下还长着一颗小痣,平白增添忧愁,好在她脸上并无惆怅,倒是写满了做贼心虚。 那我为何觉察到,有凡人跟着你往秋风岭靠?兰蕙正襟危坐,字字有力。 腿长在他们身上,我岂会知道。白狐伏到兰蕙膝上,仰头的模样甚是乖巧。 濯雪!兰蕙怒道。 糟了。 濯雪变了脸色,不敢嬉皮笑脸了,良久才支支吾吾答:我这不是平安回来了么,再说,山下镇子里的都是凡人,凡人谁奈何得了我呀。 又去山下做什么?兰蕙终于看向她。 濯雪不语,垂着眼眸舔起嘴角,那香味还余在唇齿间,甜丝丝的。 睡在兰蕙脚边的一众小妖全醒了,小妖们可不愿替狐狸分摊兰蕙的怒火,叽里呱啦地开起口。 山主,她定是又下山偷鸡了! 她屡教不改,说出去旁妖还以为秋风岭怠慢她,不给她肉吃! 一定是偷鸡,看她舔嘴唇的模样就知道! 她有哪天不偷鸡呀?要不是凡人进不来,咱们这秋风岭定早就被铲平了! 这一个个的,都在把狐狸往火坑里推。 这一月来,你偷了凡人多少只鸡?兰蕙手腕一旋,一杆戒尺现于掌上。 狐狸心道不好,赶紧抱头蹲在地上,嘴中全是装出来的呜咽声,戒尺还没打下去,便先哭上了,一边嘟囔道:请大人明鉴,小的可不曾偷鸡! 又在凡间乱学,成日学些乱七八糟的,说话颠三倒四!兰蕙已是司空见惯,哪会余半点怜心,站起身猛甩戒尺,全打在狐狸后背上。 小妖们噤声不语,头也不回地四散奔逃。 戒尺每砸一下,便有银光泛起,痛不在发肤,痛在心。 疼,兰姨,好疼!濯雪哆嗦不已,一颗心似被箍紧,疼得她近乎喘不上气,双眼都已洇红噙泪,您大人有大量,行行好吧,听小人狡辩两句! 兰蕙边道:坑蒙拐骗,无恶不作,我平日是怎么教你的,到头来全忘了! 还化着人形的少女在她脚边蜷成一团,周身颤巍巍的,抖得足上银铃响个不停。 一戒尺下去,又是一戒尺。 秋风岭上的鸡都被你吃光了,你连山下也不放过,你可知有些活禽再修个百年,许也能修出灵智?兰蕙停手,抓着濯雪的肩,将之翻过来。 濯雪还蜷着,掩在脸前的手忽被扯开,不得已与兰蕙四目相对。 她发丝乱糟糟卷在脸侧,颊边沾了泥点子,眼梢好比抹了半罐胭脂,许是因为咬了唇,唇角也红得出奇。 听清不曾?兰蕙抬手。 濯雪瞳仁骤缩,生怕那戒尺打在自己脸上,猛地扭头避开。 戒尺并未落下,兰蕙一旋手腕,手中物事便消失无形。 濯雪红着眼侧头看她,犹犹豫豫地摇了一下头。 她双耳自出生起便不大经用,一句里听不清四五个字是常有的事,听完还得自己填词。 好在,只要声够响,她便也是能听清的。 不过就算听清了,她也要装作不懂,只要听不到,便能省下好多事。 不听不听,听不清。 兰蕙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神色,又着实不想再说一遍,冷声道:今日又偷了谁家的鸡,我让梨疏去还账。 怎么能算偷,我早些时候在他们院子里丢了一串铜钱。濯雪小声,天上可不会掉馅饼,既然他们捡了,鸡就是我的了。 此时又能听清了?兰蕙又变出戒尺。 哎呀,怎又气上了? 狐狸忙不迭化作原形,毛绒绒一团盘在兰蕙腿边,双耳微微翕动着,实在是可怜又漂亮。 兰蕙干脆坐下,看着水面不发一言。 狐狸蜷了半天,没等来下一顿责罚,还有些心慌。 她小心翼翼抬头,打量着兰蕙道:兰姨,气了? 兰蕙叹息,外面的凶险,并非你能想象的,我成日将你关在秋风岭,本意不是苛待你。 狐狸尾巴一晃,双目精亮,我出去那么多回,也不曾遇到危险,外面哪有兰姨你想的那么糟糕,改天我领你出去走一趟,你便能安心了! 第2章 悔改什么,她要兰蕙悔改! 兰蕙眸色暗沉,思绪是无形暗涌,在胸腔下湍悍奔涌。 我就从未见你踏出过秋风岭,你将外面想得太坏!狐狸的心思越发野了,还企图说服兰蕙。 从未? 是啊,从未,这些年里,兰蕙竟连天日都不曾窥见。 兰蕙看着腿边狐狸,隔着这白绒绒一团,似能看到光阴流淌。 时过境迁,今非昔比,我说得再多,都不如兰姨您出去亲眼瞧瞧。狐狸算盘珠子打得响亮。 兰蕙默了良久,久到天欲荒地欲老。 狐狸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兰蕙仰头望向山石,山石在黑暗中轮廓不清,她视线也跟着模糊。 我捡到你时,你尚在襁褓之中,如今到秋风岭也有十八载,许真是我多虑了。 那可不! 兰蕙转而道,鸡万不可再偷,既然你不喜待在秋风岭,不如到宁虹山去。 这回,濯雪是真没听清,嗫嚅着道:什么山,凌空山? 兰蕙说乏了,那宁虹山在东,凌空山在北,一处住的是凡人和尚,成日吃斋念经,另一处住的,则是妖。 还是只大妖。 狐狸一个激灵,像猫一般绕起女子的腿,含含混混地口吐人言。 兰姨,濯雪知错了,你当真不要我啦? 我听说,苍穹山界的大王就在凌空山上,那白虎暴虐无道,神通广大,胃口堪比饕餮,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它若是要吃我,我可怎么办! 你吃鸡的时候,骨头吐哪儿了?兰蕙问。 第2章 濯雪不吱声,她吃葡萄从不吐葡萄皮,吃鸡亦不爱吐骨头。 她哪里会吐呀,倒不是爱吃,只心想着毁尸灭迹,省得被发现,又遭一顿棒打。 狐狸目光飘忽:不知道,许是被风刮走了。 我从不知道,风还会同你抢骨头。你倒是说说,那得是多大的风?兰蕙冷声。 说起来的确稀奇。狐狸点头,那风一刮,秋风岭的树全弯了腰。 兰蕙弯腰将狐狸提溜起来,两指并用撬开狐狸的嘴,不出意外闻到一股没散尽的荤腥味。 狐狸看着沉甸甸,其实不过蓬松一团,拎起来轻而易举。 你修行多年毫无起色,便是因为心中杂念太多。兰蕙面色沉沉,正巧你一心想着往外跑,是该出去吃些苦头了。 吃苦? 我不要! 狐狸荤素不忌,唯独不爱吃苦。 吃肉是吃,吃苦也是吃,怎就吃不得了?兰蕙道。 濯雪张着嘴,生怕尖牙磕着兰蕙的手,咬字不清地道:兰姨,我不要去凌空山,我年幼时,你不是最怕我往凌空山跑了么? 我最怕你往秋风岭外跑,你记了么?兰蕙正恼着,索性也不将那住了大妖的凌空山,更正成住了凡人和尚的宁虹山了。 她这一字一顿的,就好似秋风岭的万壑千岩,看似宁静幽远,其实藏险无数。 濯雪最怕兰蕙这副模样了,她总猜不准兰蕙是不是生着气,她打心底觉得,好像即便天塌,兰蕙的心也一如这秋风岭,叫人看不出深浅。 哪能同呀,凡人又不会法术,那凌空山的大王,以前可是、可是濯雪支支吾吾,其实她哪有亲眼见过那位,不过是道听途说。 总之,旁人说那虎妖暴虐无道,那虎妖怎么也不该亲切和善,旁人说其法力无边,那至少也得是神通广大。 可是什么?兰蕙问。 她百年前是无垢川的主人是不是?濯雪变回人形,双掌交叠着撘在兰蕙的膝头,无垢川就好比仙界的昆仑瑶京,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占山为王的。 她歪头,昆仑瑶京里住的是神仙,话事的是天帝,那无垢川里凌驾于众妖之上的,自然就是妖王了! 狐狸百思不得其解,可她为何沦落到如此地步,从妖王变成了个山大王,是不是犯了什么事? 兰蕙滞了一瞬,就这么须臾间,她好像遁入虚空,眼底晃过一丝惶恐,它隐晦而难辨。 濯雪看到了,却不觉得奇怪,换作别的妖,害怕也是理所应当的。 毕竟能入主无垢川的,哪能是妖力平平之辈,恐怕单单一个名字,就能叫人胆寒心惊。 濯雪暗暗努嘴,反观她这兰姨,惯来畏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真身都不曾变过一回,也不知是不是原形太过儿戏,羞于见人。 说起来,其实兰蕙还得为苍穹山界的妖主效命。 苍穹山界自掣紫峰而起,横跨千里,以月落丘为止,正中便是凌空山,而秋风岭,也被囊括在山界之内。 只是秋风岭太过荒芜,往常又进贡不了什么值钱宝贝,便也常被忽略。 犯事?兰蕙叹气,你当妖界是人间,还讲律法的么。 濯雪压着声道:如今在妖界称王的是魇族,定是魇族不服气,看不惯她凶神恶煞又得意洋洋的模样,索性篡了她的位,一举夺下无垢川,再将她流放此地。 好在狐狸模样好看,不至于贼眉鼠眼,不过这悄悄摸摸说话的样子,还是有几分像偷鸡。 兰蕙神情莫辨,默了少顷才道:非也,无垢川的旧主,并非凶神恶煞之辈,也不曾听说她暴虐无道,吃人不吐骨头,不过她旧时的确能呼风唤雨。 你连秋风岭都不出,怎会知道这么多?濯雪狐疑,可莫要骗我。 并非骗你。兰蕙道,再说,苍穹山界可是好地方,外面哪一处山界比得过此地,这又如何算得上流放? 这话倒也没错,苍穹山界地广物博,此地凡人还少,别处的妖羡慕还来不及。 难不成,兰姨见过那只虎妖?濯雪来了兴致,双腿盘起,将下巴也搁到兰蕙膝头上。 兰蕙目光放远,远到好似在回溯从前,徐徐道:有幸见过,那是百年前的仙妖大战,两方死伤无数,俱已无心再战,不过位处劣势的,当还是妖族。 此战为妖界之痛,小妖们都有所耳闻,只是都不清楚其中详细。 远处小妖都在偷听,纷纷竖起耳朵。 兰蕙接着道:当时胧明,也就是无垢川的旧主,她遍体鳞伤,在大战中妖力大跌,险些连人形也不能维持。 胧明。 濯雪心中默念,嚼着倒是有几分霁月光风的出尘意味,也不知她如若化作人形,该是何种模样。 后来如何。濯雪急切问,魇族便趁虚而入,篡了她的位? 兰蕙道:她本是要回无垢川养伤的,奈何无垢川有灵识,它只识妖力,不识人,竟将昔时之主挡在门外。 濯雪几乎能猜到后来之事,愤愤不平:所以魇族趁机上位,鸠占鹊巢了?真是狼心狗肺! 兰蕙不言。 濯雪轻嘶一声,那她怎不去夺回王座,百年过去,她也该恢复了。 仅仅百年,哪能将妖丹修补完全。兰蕙沉声,况且,若她要夺回无垢川,定会引发一场恶战。 还怕打不过?濯雪冷嗤。 兰蕙轻拍狐狸发顶,大战刚过百年,此时妖族若是内乱,你说,仙界又当如何? 是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此时内讧,仙界定要笑得合不拢嘴。 濯雪心觉可惜,轻戳兰蕙膝头,不过我怎么听说,那虎妖冠有凡人姓氏呢,不过是离开了无垢川,她怎就和凡人一家了? 兰蕙沉思了半晌,犹豫着开口:那是她离开之后的事了。众妖皆不知她去了何方,四处皆寻不到她的踪迹,五年后她重返妖界,占下苍穹山界,众妖才知她冠了凡人的姓,还是凡间曙云国的王姓,平白惹了不少谑语。 堂堂大妖,又曾是无垢川的旧主,竟与凡人同姓,当真是自降身份,形同猫犬。 那些欢笑嘲谑,想必就是这么来的。 濯雪捏着袖角揉搓,低垂眉眼道:可我在人间行走时,亦是冠着凡人姓氏的呀,可不能因为一时疏忽就暴露身份,凡人不禁吓,吓坏了我赔不起。 胡闹!兰蕙气坏了,偷鸡你就赔得起了? 这话锋怎又回来了! 濯雪忙不迭抱头蹲下,生怕兰蕙又使出戒尺,匆忙引开话茬:那五年里,众妖就不曾去凡间寻她吗,她都那么惨了,总不能连一个追随者都没有吧? 兰蕙倒也没变出戒尺,只是往狐狸额角上弹了一记,慢声道:只要胧明有心隐藏,根本没人能找得到她。 第3章 她不想见人啊。濯雪啧声,变成那副模样,换我也不愿意见人。 我见过她的真身,是只赤瞳黑纹的白虎,背上有双翼,扇动时能令山河震颤,想来只要将双翼藏起,便与凡兽无异。 是了,妖界的许多妖,本也是从凡兽修来的。 只要将妖气藏牢,就算有火眼金睛,也不能一眼辨明真伪。 虎,白虎啊。 不知怎的,狐狸的脑海中,无端端浮现出一只黑纹白虎,它背上无翼,却亦是威风凛凛,行走在满园春色间,何其舒心自在。 可濯雪自记事起,便是在这秋风岭上,就算常常出入人间,也从未见过半只老虎。 莫非是在梦里? 随之,又有古怪记忆冒上心尖。 和山下小镇不同,那是朝欢暮乐的皇城,雕梁无数,画栋成林,四方列筵邀酒,繁弦急管一应俱全。 凡人熙来攘往,好生热闹。 怪事! 她何时去过皇城? 濯雪怔了片刻,看向兰蕙,困惑道:兰姨,我幼时你可有带我去过人间的皇城?我怎么无端端想起皇城的景了。 兰蕙露出匪夷所思的惊诧之色,叹一声便站起转身,去面壁,秋风岭离那凡间皇城能有百万里远,你成日偷溜到凡间听说书,早说你听魔怔了,以为自己真的去过。 又面壁? 狐狸可不怕面壁,她已是熟客,想来再过个两年,那石壁都能被她盯出洞来。 说事就说事,好端端的怎又生气,不会是河豚成精吧。濯雪变出原身,跟兔儿般一蹦一蹦跑远,等到了岩壁前,又化成人形盘腿坐下。 只是那凡尘景象一旦涌现,轻易还忘不掉,什么翠宇琼楼,花锦世界,通通跃入眼扉,好像身临其境,她已不在秋风岭中。 忽地,后颈一片滚烫,濯雪轻呼一声,匆忙反手捂住脖颈。 掌心下滑腻柔软,也不知痛是打哪儿来的,不过这一疼,倒是将那杂七杂八的思绪都驱远了,神思一片清明。 可是她当真没去过皇城,也没见过那黑纹大白虎么? 三界之物皆有三生轮回,她此世没见过,万一前世见过呢。 第3章 山下罅隙本就无光,尤其这洞窟还在地下深处,更像无底深渊。 好在濯雪已是一回生二回熟,盘腿一坐便昏昏欲睡。 什么面壁思过,她又没有过错,才不要思。 远处传来石子落地的声音,骨碌碌地停在狐狸脚边。 濯雪本已快要睡着,眼一睁,便将石子踢了回去,去去去,哪个小妖,少来吵我。 石子滚了几圈就静止了,仿佛被人按住。 暗处冷不防响起一个声音,颤巍巍的:小狐狸,在不在? 濯雪乌发上倏然竖起两只绒耳,眼中厌烦没了,压着声道:哪能不在,你给鬼踢石头呐? 那边滚过来一团包在荷叶中的玩意,闻着喷香,还热乎着。 她赶紧拿起来,熟练地将荷叶展开,里边是焖在糯米里的鸡,肉质鲜嫩,连糯米也入了味。 得知你又被山主罚禁闭,我到镇子上给你买的,小心些吃,别烫着。梨疏在那边小心翼翼地开口。 濯雪扒开糯米,先吃起里边的鸡肉,含糊不清道:还是小鸟姐待我好,兰姨又拿戒尺打我,打得我心口好痛! 梨疏哪敢现身,亦不敢点灯,怕极被兰蕙责罚,赶紧嘘上一声,轻声说:小点声,莫被山主听到了。 濯雪边吃边哼哼,全忘了方才自己有多窝囊。 梨疏叹气道:山主也是为你好,山中就属你年纪最小,你不懂外边的险恶,碰上不会术法的凡人还好,若是遇到那些心思歹毒的,怕是你这一身狐皮都要被扒下来,再惨烈些,连妖丹都要给你挖了去! 濯雪吐出一片不小心吃到嘴中的荷叶,努起嘴:我又不是没有防人之心,再说,凭什么山中诸妖都能自如出入,偏我不能。 梨疏还真答不上,兰蕙对狐狸的宠爱,诸妖有目共睹,但诸妖无一艳羡,就因夹杂在宠溺里的严苛,并非三言两语就能说尽的。 或许是因,你是山主亲手养大的。梨疏犹犹豫豫,话中藏了几分无奈。 是了,十八年前,兰蕙在秋风岭的山下捡到一襁褓。 那襁褓在木盆里,是顺着河水漂来的,本以为是凡人的小孩,没想到襁褓里的是只狐狸。 这狐狸生来就是妖,刚出世连眼都睁不开,毛绒绒一团,像只小犬。 山中众妖喜出望外,争着要给这小狐狸取名,什么毛毛和白白都取上了,好在这些名字都不合兰蕙的心意。 旁人哪忍心打自己亲手养大的,唯她不同。濯雪又吐出一角荷叶。 梨疏默了,她可不敢说山主半句不好,若一个疏忽,被山主听到了,她还不知道该换哪座山呆。 还是秋风岭好,秋风岭与世无争,山中小妖不用干活,也都无甚进取心,浑浑噩噩的,日子就过去了。 濯雪吃完糯米鸡,心里还念着记忆里那模模糊糊的白虎,鬼鬼祟祟地往外挪出一步,压着声说:小鸟姐,你知道前世今生的事么,都说众生皆有三世,总不会是假的吧? 我哪里知道。梨疏犹豫着,不过坊间倒是有传闻,有些个人刚出世就能说会道,还能说得出数百里外发生过的事,说自己家住何方,家中有谁,就好像没喝完那孟婆汤,所以转生后还记得些前世的事。 妖呢,妖有没有三世?濯雪委实好奇。 梨疏倒是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妖自然也在轮回中,不过三世投生不尽相同。这三世呀,一世也许是仙妖,一世也许是花草,一世也许是凡人牲畜。 嘶,牲畜啊。濯雪转念想,她现在也算半个牲畜,前世总不能还是牲畜吧。 莫非,她上辈子是那只白虎? 不能吧,虎妖一泡尿怕是都能将她吓到。 濯雪双眼圆瞪,不敢相信。 怎的忽然问起这些?梨疏问。 濯雪不答,掩着唇问:小鸟姐,你知道如何才能找到前世么。 找它作甚,还能回去不成?梨疏纳闷了。 我做梦梦到一座城,有些好奇。濯雪遮遮掩掩,生怕梨疏觉得她犯了癔症。 梨疏目瞪口呆,夜里做梦梦到的,又怎会是真的! 是白日梦。濯雪又道。 那就更不可信了,许是你臆想的。梨疏摇头。 可梦里那座城好真好真,似乎我当真去过。濯雪心急。 以前梦到过不曾?梨疏耐着性子。 濯雪:不曾。 梨疏露笑,要是你也没喝干净那孟婆汤,怕是早该梦到了,何必等到现在。 濯雪不愿就此作罢,转而问:就当是我瞎想的,那转生又是如何转生的呢? 我听说,死后的魂灵会游走到迂回地,经迂回地,到九泉府,魂灵在府中往生。梨疏不敢再说,脚步窸窸窣窣退远,我得走了,省得被山主逮着,连糯米鸡都没法给你带了。 明儿多带两包,这玩意还不够我两口,塞牙缝呢。濯雪舔着嘴角回味。 身量小小,胃口不小,离了秋风岭,也不知谁养活得了你呀。远远传来一声叹气,难怪山主不许你乱跑。 只是明儿一到,梨疏的糯米鸡是带来了,洞中已连半根狐毛都找不着。 狐狸又溜到山下去了,她寻思着面壁这几日,兰蕙必不会特意寻她,那她偷偷走远,只要梨疏不透露风声,她便不会受罚。 巧的是,镇上有户人在办丧事,哀乐传得满镇皆是。 这镇子本就小,来来往往皆是那些人,人人都穿白衫黑袍前来吊唁,哭丧声此起彼伏。 这办丧事的,还是镇上的大户人家,看着还是个大善人,连行乞的都来凭吊,而府内亦无人阻拦。 下山的狐狸摇身变作白衣,两眼一垂就跟着进门,想寻那魂灵所在。 棺椁就陈在院中,边上跪了不少人,纸灰四处飘扬,唯独不见魂灵。 濯雪在远处张望了一阵,寻思着亡魂也许在宅中别处,便自个儿走开了。 好在妖也有变幻的神通,她变作一缕烟,从长廊中悠悠慢慢穿过,在经花园时,嗅到一股阴冷鬼气。 找着了! 濯雪循着鬼气找过去,从一处门缝中穿过,轻易就找着了那站在供台前的老鬼。 这老太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在叨念什么,怪的是供台上供着的并非寻常神佛,而是一幅美人画像。 第4章 在世十数年,濯雪要么在秋风岭上闲度时日,要么就是在镇上寻乐子,哪见过这般人物。 画得当真细致,也不知有未画出本人七分风华。 美人竟是银发披肩,其间藏了几绺青丝,看似是惆白了头,偏她面上不见半点怅惘。 披的是白绒领的黑氅衣,内里是山纹水墨绸裙,雅致却不好亲近,是因 她目光锐利冷静,左右眼下各有一道新月形的黑纹,自眼中下,一直延伸至眉棱骨尾,好似将眸子托起。 这一双眼,冷得像雪夜中一盏明晃晃的灯,浸满寒霜,洞悉一切。 这谁呀? 长得这般好看,又这般威严。 濯雪见老太还在念叨,便闷咳一声,只见那老太魂灵飘忽,差些就被吓散了。 老太惶恐回头,试探般问:你你能看到我? 濯雪负手:我也刚死,想找你问问路。 第4章 老太初当鬼,其实并不清楚要如何分辨同类,她上看下看,见这貌美姑娘也飘着,便被骗了过去。 只是老太犹豫了半晌,才困惑道:找我作甚? 问路。濯雪复述。 什么鹿?老太侧过耳朵。 濯雪何曾见过比自己还要耳背的,清了一下嗓,问路! 老太恍然大悟,摇起头,闷闷道:问路作甚,人死了都会有黑白无常引路,可莫要乱跑。 什么肠,素腊肠?濯雪听老太叽里咕噜了良久,竟不觉得自己听错。 引路么,拿食物的香味来引,怎么不算引? 老太目瞪口呆,喃喃道:看姑娘年纪轻轻,怎比我这老太婆还耳聋。 濯雪不服,可她还得倚仗这老太找路,只好耐着性子道:你懂什么,慧极必伤,脑子是灵光了,别处有些缺陷,倒也合情。 老太活了九十载,算是这镇上最为长命之人,还从未听说过,慧极必伤还能这么伤。 所以你要找什么路?老太问。 濯雪往脚下指,去阴曹地府的路。 啊。老太短促一叹,浑浊眼中尽是不舍,我不想去。 那你识不识路?濯雪心急。 不识啊。老太摆手,等无常来不就好了。 谁? 无常仙啊。老太又道。 濯雪终于听清了,原来不是素腊肠。 怎么,他们没来带你啊?老太惶惶压低声音,我怎么听说,七日之期一到,不走也得走。 濯雪扯起谎:许是他们渎职了。 这得扣俸禄才行。老太琢磨。 是了,我得到阎王爷面前狠狠告发他们,怎可弃我不顾,玩忽职守。濯雪故作气恼。 无妨,你等我七日,七日后定会有无常过来接我,届时你我一起走。老太好心道。 这恰合了濯雪的意,濯雪颔首:我游荡数日,也就老太太您好心。 只是这七日 她总不能在人间呆七日。 不出五天,兰蕙必会发现她又偷偷下山。 濯雪心下慌张,瞅着老太又问:不过,定要等足七日么,无常就不能早些来? 我也不知呐。老太道。 老人家,您知道有谁认识路么?濯雪追问。 老太神色古怪地回头,我也是头一回死,认识的都是活人,谁会知道。 七日太久了。濯雪喃喃。 老太倒是乐呵,多好啊,我还能在府中多留几日。 罢了,濯雪心道,七日就七日,到时找个理由糊弄一下兰姨不就成了? 反正,顶多也就挨几下戒尺。 嘶,想想就疼。 那我就等足七日。濯雪下定决心,那黄泉府,她非去不可。 她当真好奇,那时不时浮上心头的八街九陌,究竟是不是人间皇城,那地方现今还是不是和梦中一般,万家灯火不灭,十里长街璀璨。 她记得那么清楚,不是前世还能是什么,她甚至能记清飞檐上的石塑,还有窗衔桃枝,壁绕藤苗。 想来,她前世一定过得很是快活吧,也不知她那时生在哪家,姓甚名谁,身边有没有白虎作陪。 她可千万不要是那只白虎,两辈子都做牲畜,怪可怜的。 老太一个鬼本也孤独,多个鬼相陪还挺好的,招手便道:也好,旁人都看不到我,独独你能看到我,看来你我有缘,这下黄泉的路,我给你指定了。 不是黑白无常来指路吗?濯雪狐疑。 老太砸吧嘴,那也少不了我,是不是? 濯雪哪能说不是,她转悠一圈,就差没将整个镇翻个底朝天。 镇上的百姓本就不多,死在这段时日的,就属这老太一个,而镇外荒山野岭,更是找不到半个亡魂。 她懒得跑到更远的地方,想来等到她找着别的魂,老太都已经往生了。 罢了罢了,还不如等个七日。 你小小年纪,怎频频叹气?老太感同身受,生有生的妙,死也有死的好。你看,要不是我死了,我还不知道家中竟有这么多人惦记着府里府外那点方寸之地,我如若还活着,一毫都不想分出去。 濯雪哪想到,这老太耳背是耳背,竟还能听到她叹气。 她叹的是,此番回去,也许不单要挨打,兰蕙说不定真会把她丢到凌空山,她可算是玩完了。 这是怎么了,不妨和我说说。老太是个热心肠的。 赶着投胎,不过此番看来是急不得了。濯雪眼眸一转,不想说这事了,睨起那画像问:老太太您这拜的这是什么神灵,模样还怪好看的。 老太听她一问,起兴致了,乐呵呵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年少时被劫匪追杀,误闯凌空山,里面全是迷障,走了数日走不出去,才知自己碰上了鬼打墙。 凌空山啊,那还得了,凡人误闯进去,不死就已是极好的。 她救你啦?濯雪一下就想到其中关联。 老太脸上浮现怀念之色,笑道:我差些饿死在里面,是这位神仙从天而降,赐我一顿饱饭,还为我指了一条明路。 濯雪腹诽,凌空山上可没有神仙,这美人多半是妖。 没想到世上还有这么好心的妖,竟会给凡人指路送饭,稀奇,这定是老太三世修来的福分。 难怪你要供着她。濯雪啧啧称奇。 老太赧颜,其实那日我没敢正眼看她,只是慌乱一瞥,她的眉眼也不知是不是这个眉眼。 妖也吃供奉,受的供奉多了,亦能涨福报修为,不怪那么多妖邪假扮仙神骗人。 无妨,她得了好处,又岂会怪你。濯雪端详画像,越看越觉得稀罕,这样的妖,怎么会籍籍无名。 偏偏凌空山上出了名的,只有那苍穹山界的妖主,胧明。 也是,她心地善良,定能谅解!老太笑道。 这妖怪是如何救你的?濯雪心觉新鲜。 是神仙!老太抿唇。 哦,神仙。濯雪心口不一。 老太数落道:你说你年纪轻轻的,怎不光耳背,还嘴瓢呢。 我阅历不多,又年纪轻轻,自然比不上老人家您了。濯雪匆忙找补。 老太爱听,笑眯眯道:这神女呐,在大雾中缓缓步出,身边还跟着只花豹,我那时寻思着,她一定是凌空山的山神。 这回又不是从天而降了?濯雪寻思着,莫非她听错了。 也得先从天而降,才能从雾中徐徐走出的嘛。老太瞪她一眼。 听着是有几分仙人姿态,老太认错倒也合情合理。 濯雪估摸着,她要是被丢到凌空山上,许还能投奔这一位。 都能救人了,救救同族,想来也会毫不犹豫吧。 接着呢?濯雪问。 接着啊。老太追忆往事,目光似涣泮的雪,变得柔软而温和,她问我,凡人你为何来此,莫不是来寻死的。 濯雪欲言又止,欲止又言:这话听着不太好。 我说我不寻死,我求生。老太道。 所以她就赏你饭吃了?濯雪目瞪口呆。 就算是秋风岭上的妖,也不见得会出手相助,多半视而不见。 她凭空变出一桌饭菜,当真是神女心肠!老太舔唇,似还能回忆起当日的味道。 第5章 那她可有说过,她叫什么名字?濯雪此番已不为投奔,纯粹是好奇。 第5章 名字倒是不曾。老太摇头,我原也想问明白,救我的究竟是哪路仙神,可神女声称,此乃天机。 濯雪听得有少许遗憾。 天机自然不可泄露,我改而问,她在凡间可有化名。老太笑了,毕竟别的仙神游历凡间时,都会给自己另取名字。 濯雪眸色精亮,她说了? 她只道,她姓万俟。老太欣然向往,这可是曙云国的王姓,这定是哪位心地善良的王女得道成仙了。 好似一道晴天霹雳。 哪有妖会跟着凡人姓的,那凌空山上,甘心与凡人同姓的妖,约莫只有那一个。 且还是人间曙云国的王姓,真是菜籽落进针眼里,凑巧了,不是胧明还能是谁。 莫不是你听错了?濯雪一时间笑不出来。 她哪还敢投奔,退避三舍还来不及,懵懵地想,那虎妖当真和画上长得一样么,也当真如此心地善良? 难不成,兰姨没唬弄她? 可世间传言又岂会是凭空生出的,什么暴虐无道,杀人如麻,也该是虎妖本性有所显露,诸妖才敢那么传的吧。 我岂会听错!老太斩钉截铁,若非神女出手,我哪活得到今日。 濯雪还是不信那虎妖心地善良,想来,如若打扰她清净的不是凡人,她许也不会散发此等慈悲之心。 是了,既然跟着凡人姓,那定是与凡人一心的,也不知虎妖发的哪门子疯,竟和凡人穿一个裤腿! 稀奇,真是稀奇,世上竟有妖比她还亲近凡人。 亲近二字,她可不敢当着兰蕙的面说,这一说出口,兰蕙怕是要给她治癔病。 濯雪嘀咕:既然跟凡间皇族同姓,想来也去过皇城,这如何不算缘分?只是不清楚,这缘分算好,还是不好。 巧了,她梦里也去过皇城,亦见过白虎。 只是她梦里的白虎背无双翼,眼亦非赤色。 我此生还不曾去过皇都,听说那地方是软红香土,去了便不愿回来,我也想去瞧瞧。老太神色向往,将对凡尘的不舍,尽数叹出喉头。 濯雪已然回神,眼忍不住往画像上瞥,努嘴道:你如今已经是鬼了,做人的时候想去去不了,做鬼了,还怕去不到? 如何去?老太喃喃。 飘呀,你飘起来又不费劲。濯雪往上腾身,身姿轻盈盈的,跟鬼魂别无两样,活有活的好,死有死的妙,此番再行万里路,你也不必累着了。 老太一拍脑壳,哎呀被你点醒了,我这不是头一回做鬼么,忘了自己还能飘。 那你去不去皇都?濯雪还挺想去瞧瞧的,反正这七日闲着也是闲着。 我不去。老太摇头。 你方才不是想去么。濯雪心急如焚。 老太转身往门外张望,听着哀乐连连叹气,这些小辈的确不会做人,可这里的每一块砖,都是我费尽心思砌上的,我如何舍得?这七日,是我留下来的最后时日了。 濯雪只好坐到供台上,托着下颌打量门外的砖,她没砌过砖,不知凡人砌砖算不算难。 如果是妖,只稍轻弹手指变个术法,就能成。 罢了。濯雪鼓了一下侧颊,不去就不去。 小姑娘你是从哪儿来的?老太目露怜惜,年纪轻轻就成了和我一般的亡魂,想来许多地方都没去过,只能下辈子再去了。 这问得好,狐狸总不能说,自己是从秋风岭来的,这镇上的人都知道,秋风岭可不是住人的地方。 若有活物,那必能是妖鬼。 濯雪苦恼:忘了,死时一头扎进山坳里,撞坏了脑袋,也忘了要等无常来接,这一游荡,就荡到这了。 老太越发心怜,可怜见的,怎就没有神女救你呢。 别吧,濯雪心道,神女应当不会救她。 去不成皇都,这七日只能硬熬。 好在老太话多,大抵是生前无人同她闲聊,如今身边有个伴,一张嘴根本合不上。 老太从自己年少说起,说她那早死的爹,偷走门前貔貅的老舅,和那以一己之力将貔貅石像扛回来的娘。 还说了些民间奇闻,说狐女取代书生赶考,一不留神拔得头筹成驸马。 又说秋风岭那吃人的迷雾,和夜半传出的幽怨歌声。 濯雪寻思,歌大抵是梨疏唱的,黄鹂妖就是爱唱歌,是因平日在洞穴里,梨疏不敢放声,等兰蕙睡下了,才敢悄悄走到秋风岭边缘尽兴。 在茶馆听说书,和在这里听可不一样,茶馆里说的,多是些老掉牙的故事,属实没意思。 濯雪听得津津有味,便也不觉得七日有多无趣了。 也难怪那苍穹山界的妖主要跟着凡人姓,吃过了细糠,妖界的幻术妙法,又算得了什么。 所幸这几日也不见梨疏过来通风报信,兰蕙多半还未有所察觉。 濯雪安心了,就在这院子中听了足足七日的故事,将老太的过往听了个遍。 前来吊唁的人也哭了足足七日,来人全是念着老太的,老太生前没少做善事,也难怪镇上的人都舍不得她。 整个宅子都被香火腌入了味,铜锣当啷响,七日之期已到。 在子时一刻,忽有一阵阴风刮入院中,吹得纸灰飞扬。 浓郁的鬼气随着吆喝声闯入里屋,外边的人还在抽噎大喊:钱姥,归家的路记着咯,来年莫要忘了回来看看! 濯雪在屋中腹诽,这七日里,你们钱姥一步都不曾离开宅子,又如何会不记得回家的路。 好在,这七日过得不算慢,听听故事就过去了。 只是那门一被撞开,她便心觉不好,这鬼气太烈,看来黑白无常也不是好招惹的。 她反应够快,一下便幻化作青烟一缕,附在老太的后背上,借其阴气遮掩气息。 一黑一白两鬼差进到门中,手中各执一招魂幡,幡上一写天下太平,一写一见生财。 两位鬼差俯身拱手,不约而同道:往者钱安笑! 钱安笑在。钱姥敬畏应声。 这边请。鬼差抬臂。 老太怔在原地,满心不舍在此刻如同涨潮,要将她整个魂灵全部淹没。 若不动身,便只得用上锁魂链了。黑无常手中啷当一声,梆硬的锁链砸向地面。 走,走着。老太噙泪挥手,随之一顿,我有位小友,也想跟着去投胎,不知二位可否行个方便。 她话刚说完,后腰便被戳了一下。 老太堪堪止住眼泪,改口道:哦,她不去了,咱们自个儿去。 黑白无常在前引路,一步能行一里远,越走越往下,好似土行孙那样,往下一钻,就到了泥里。 谁知泥下另有乾坤,再往下竟有城廓一座,还能看见黑沉沉的河流,河流极静,像是死水。 一些游魂在河上漫无目的地徘徊,神色俱是惨淡无比,明明就只剩下这么个魂,却还像丢了魂一样。 此乃迂回地,前边就是九泉府。黑白无常异口同声道,若要往生,往前走就是,若想魂飞魄散,只需在迂回地呆足三日。 老太忙不迭躬身道谢,见无常走远,才往后腰上轻拍两下,压着声道:小姑娘,咱们到啦。 濯雪哪敢现身,她方踏入此地一步,便周身不自在,好似四面八方都有一双眼往这盯着。 还有一股霸道冷厉的威压落在颅顶,酷寒胜似脚下忘川,要涤净众生情思。 老太又往腰上拍上一拍,还是没瞅着人,嘴里喃喃:莫非跟丢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濯雪只好往她腰上轻戳。 老太明了:莫非是不合规矩? 濯雪又戳她。 老太道:那你我悄悄进去,不过想想,你也是死人,来投胎总不会还被拦着吧。 就在老太要穿过那铜门的时候,一缕青烟从她后腰荡出,转眼便消失无形。 罢了罢了,这地方当真吓人,若是进去出不来了,她可如何是好。 濯雪看着老太穿门而入,转身便灰溜溜地回到秋风岭,回去前还暗暗给梨疏传了讯。 那边回话:山主外出。 濯雪心口一松,赶忙从罅隙间跃下,撑船前行,不过多时便到了岸,到岸又见 又见兰蕙。 上岸的一瞬,濯雪陡然变作绒毛小狐,绕着兰蕙的腿钻来钻去,后颈炸起的毛将她的心绪暴露无遗。 第6章 濯雪哪料到梨疏竟还有叛变的一日,只能想着法子讨好兰蕙。 兰蕙冷声:上哪去了,怎沾了一身鬼气!我让你面壁,你就是这么面的? 狐狸口吐人言:偷鸡走岔了道,都怪那鸡,跑哪儿不好,竟往地下跑! 若非梨疏坦白,我还不知道你离家已有七日!兰蕙猛一甩手腕,掌中又现戒尺,你这七日究竟做了什么? 偷、偷鸡!狐狸道,偷了足足七日的鸡,我口齿留香,回味无穷! 这秋风岭你别呆了。兰蕙一戒尺打上狐狸后颈,你即刻上宁虹山出家去,我这秋风岭,已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狐狸变回人样,坐在兰蕙腿边,仰头讷讷道:什么山,出什么? 第6章 出、出嫁? 这还得了! 狐狸从不知道,她这兰姨还有此等野心,竟想同凌空山联姻。 那头可是苍穹山界的大王,还是无垢川昔时的妖皇,谁敢攀这层关系啊? 狐狸并未怀疑自己听错,毕竟在她的印象中,兰蕙已不是第一次提起凌空山,她总不会次次都听错。 看来兰姨待她还是好的,旁人气极,恨不得将她抽筋剥皮,兰姨不同,只会令她去攀亲。 好在,此番再听到凌空山,狐狸已不再和几日前一般心惊胆战,许是在镇上听多了神女救人的故事。 想到画像上那银发大妖,她甚至还萌生出试试就试试的念头,既然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那总该会讲几句道理。 妖主喜欢凡人,她也一样,这喜好对头了,说不准还真能看对眼呢。 反正 反正妖物鲜少讲情,多数是搭伙双修,凑合过日子。 还赖在这做甚?兰蕙冷声。 濯雪犹犹豫豫,想想还是觉得那虎妖暗藏暴虐之心,貌美是当真貌美,但定不会完完全全好心。 她眼一抬,小声问:当真要我走?兰姨你就没有一点念着我的好么。 你说说,我该念着你哪点好?兰蕙问。 濯雪冥思苦想,心里咯噔一下,她自己都答不上。 出去!兰蕙合起双目,一眼都不肯多看。 她自然不是真心想濯雪走,亦不怕濯雪转身就走。 那宁虹山上只有和尚,寻遍整座山也找不到半只鸡。 没有荤腥,濯雪定是不肯去的,去到那也必定过不下去,最后只得收敛性子,灰溜溜回来。 濯雪还坐在兰蕙腿边,总觉得兰蕙不看她,其实是于心不忍。 她拿下巴蹭起兰蕙的腿,好似还维持着兽形,像瘙痒那般,道:兰姨不舍得,我就不去呗,那地方去不去都一样,但你我若是有话没说明白,那得多伤感情。 冷厉目光投近,吓得濯雪一个哆嗦。 你想我把话说明白?兰蕙问。 濯雪嘀咕: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嘛。 兰蕙道:好,我同你好好说,也叫你好好听。 话中带刺,扎得濯雪后悔不已,她方才就不该那么说的。 兰蕙冷冷道:你若再一声不吭往外跑,成日偷鸡摸狗,我便将木船烧毁,将出去的罅隙填上,此后山中迷障不光只于凡人奏效,妖行其中,亦会错失方向。 这分明是要将秋风岭变作囚笼。 见识过外面的广阔,过惯了想走就走的日子,濯雪如何肯。 濯雪瞪直眼,未将这三言两语当作气话,毕竟兰蕙说到做到,她既然开了口,便是有心如此。 其实我这几日没偷鸡。濯雪急慌慌。 那你究竟做什么去了?兰蕙逼问。 濯雪硬着头皮道:镇上那好心的钱姥死了,我去送送她,送得有点远。 送到了九泉府?兰蕙厉声,那地方由昆仑瑶京掌管,你如何敢的! 远处有几只胆大的小妖撺掇道:山主你看她!她如何都教不会的,不如再关她禁闭! 关禁闭哪里够,还是把路堵上吧,反正咱们也不想出去,外面哪有秋风岭好! 兰蕙看着狐狸,不再言语。 那坐在泥地上不染一尘的少女,蓦地变作白狐飞奔而出,逃离前,还心急火燎地收拾好了包袱。 她怎么可能不吃鸡,若要她年年月月呆在这暗无天日之地,她定要被逼疯不可! 在这呆着,那还不如去凌空山呢。 兰蕙见狐狸奔远,也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水边,她神色间疲色不掩,其中还藏了几分晦暗不明的忧虑。 一只黄鹂唧唧喳喳地停在她肩角,歪头一阵打量。 兰蕙的目光穿过远远一道罅隙,隐约能瞧见天光,也不知在惦念何处。 黄鹂蹦跳两下,朝狐狸奔远的方向瞅去一眼。 由她去。兰蕙敛眸,她爱去哪就去哪,反正不出几日便会回来,我是管不了她了。 黄鹂唧唧喳喳。 外面许已没有我想的那般危险。兰蕙摇头,我此番所气,并非是她频频出入凡间,而是她品行不端,做事还不思后果。 黄鹂不唧唧了。 那头狐狸收拾完行囊,还真就脚步不停地走了,好似没心没肺,直到快出秋风岭,才一步一回头。 她本以为兰蕙多少会拦她两下,到时她再装作勉为其难留步,接着趁热打铁,说上三两句好听的话,说不定这事就揭过去了。 没想到,她都蹭到秋风岭边缘了,身后还是寂静无声。 别说妖影了,连树影也不曾多晃半下。 此时山下已是灯火阑珊,独秋风岭沉寂无声,狐狸一时竟不知是去是留。 她自幼就是秋风岭上最受宠的小妖,哪受过此等冷落,这可比关她禁闭还要难受。 心尖上好似被剜了一块,明明不是秋冬,却呼呼钻着冷风,冻得她肝肠寸断。 回去么? 濯雪犹豫了一息,她惯来不是什么百依百顺的性子,叫她往北,她能一头将南墙撞烂。 不回。 不就是凌空山么,去就去,给兰蕙点颜色瞧瞧。 红色吧,红色喜庆。 只是这联姻的事她未做过,而秋风岭上也都是独身的妖,她哪知道联姻是个什么流程。 是先拜堂,还是先爬床呐,凡间说书的怎么不说这个呢。 爬床的话,又该做些什么? 屁股 屁股总得先摸上一把吧。 秋风岭离凌空山有个八十里远,得跨过湍险的急流,又越过马毛猬磔的山岗,待见着那好似斧劈且错落有致的峰群,那便是凌空山。 凌空山下迷障重重,比秋风岭的还要厉害,竟能伸手不见五指,足下连踩的是什么也看不清,也难怪钱姥误闯时,险些饿死在里面。 这凌空山的名字,濯雪常有听说,来却是头一回来。 许是因为苍穹山界的妖主就住在这凌空山上,故而群妖荟萃,此地就连妖气,也比别处旺盛。 凛冽的,惑人的。 刺鼻的,喷香的 气息混杂,嗅着还挺让人胆战心惊的,只是光这些气味,也嗅不出个善恶好坏。 若是碰到那喜欢刨同族内丹吃的,濯雪心道,她怕是会一去不复返。 可是来都来了,就这么回去,指不定又要被兰蕙数落一番。 妖么,就要往上走,她迟早得干出点像样的事情,让兰蕙好好瞧瞧,她平日里一口也没有白吃。 狐狸背着个包袱就往前蹿,连前头是何景象都不知道,差些一头撞在山石上。 撞着山石,她就顺势往上攀,四爪并用,紧咬牙关发力。 怪的是,就算群妖荟萃,此地的妖气也不该浓郁成这般。 连弥散的大雾也浸满妖气,周遭的一草一木,眼看着都要被腌入味了。 拖着个大尾巴的白狐东撞一头,西撞一头,撞得满头是包。 好在她虽然耳朵不行,鼻子还算好使,循着妖气摸索半日,终于越上了山巅。 待将雾气都踩在脚下,濯雪终于能瞧清凌空山的真容。 未料到,这凌空山上竟拉满红绸,半空悬满彩灯,就好似天星倒灌,远远的,有丝竹声悠扬入耳。 好多妖,四面八方竟全是妖。 白狐藏在山石后,堪堪露出个脑壳往外打量,寻思着此地应当是在设宴。 来得不巧,不会是苍穹山界的妖主在结亲吧? 濯雪心道不好,也不知她能不能上前抢亲,叫妖主暂先不结。 众妖从天而降,有数百年的大妖,亦有尾随在后刚化人形的,一个个喜不自胜,手上提着各色礼品,踏上红绸便前往主峰。 第7章 奇了,其中竟还有别处的妖主,妖主们一身修为深不见底,气度非凡,一看就是不好招惹的。 濯雪此前不曾亲眼见过,昔时倒是听兰蕙提过几句,那黑风傍身,半脸遮着白骨,颈上珠链串串的,可不就是绝冥岭的妖主么。 看见个端着茶酒往里走的小妖,濯雪冷不防将之绊住。 小妖被吓得一个趔趄,惶惶道:你绊我作甚,这茶酒要是洒了,你就等着挨打吧! 濯雪还是白狐的姿态,松松软软一团,好似天上揪下来的一朵云。 你同你家主人走散啦?小妖左右张望,也认不出这狐狸是跟着谁来的。 濯雪索性道:我家主人走得急,我一不留神就落在后边了。 小妖挠头道:妖主设下群妖宴,诸位客人若想进主峰,得持有请柬才能通行。 不是结亲啊,狐狸莫名松下一口气,支支吾吾道:那我该如何是好,好姐姐,你帮帮我,好不好? 小妖环顾四周,咬咬牙将盛放茶酒的木盘放到地上,其上搁着木牌一枚。 狐狸低头嗅见酒香,看清了木牌上的刻字,这是一枚出入令。 小妖压着嗓道:你替我拿进去,放到宴桌上就成,可得放好了,木牌且先替我收着,我一会再去找你拿。 随之便见那一团绒球变作人形,足上银铃作响,一对狐耳露在发上,白得似雪,更胜白雪。 小妖看呆了。 濯雪捧起茶酒,笑道:好姐姐,待会见。 第7章 凌空山上宾客如云,轿辇自八方飞来,似鸟集鳞萃,拱月而行。 众妖语笑喧阗,相识的相视一眼,便携手朝主峰步去,俱是大步流星,神采奕奕。 鸟兽和云雾汇聚而成的轿辇,转瞬便消散无形,独留妖侍在原地等候。 濯雪捧着那茶酒,跟着妖群大大方方往里行,守门的妖见着木盘上的出入令,便也不多看她一眼,赶紧挤出笑,查看贵客递来的请柬。 主峰上更为热闹,众妖济济一堂,山中座无虚席。 濯雪哪见过这阵仗,今日见到的妖,比她这十数载加起来的还要多。 她将手中茶酒随手一放,收好令牌,便跟随着众妖慢吞吞踱向前,寻思着这苍穹山界的妖主,应当就在前边。 凡事都得讲个轻重缓急,她也不能一露头,就冒冒失失地跑去摸老虎屁股。 她只是连着看了数日的画像,心下实在好奇,那画像究竟能跟虎妖本妖像上几分。 有些个小妖在前为自家妖主开路,抬臂就将她推到别处。 狐狸挤在妖群中,连攘她的是谁都没看清,不过想想,她也不该生气。 别家的主子处尊居显,她一个从秋风岭出来的小狐狸,拿什么同人置气。 四处都是妖,恰好能容她遮掩身形,她跟着走走停停,后来停得实在是太久了些,干脆踮起脚往前瞄。 只见小妖们逗留在殿门外,而那些个大妖,神气十足地踏进殿中,很是威风。 大殿她是进不去了,只能暗暗往里望上一眼。 殿内妖气冲天,来的都是妖力高强者,光是靠近一步,都能感受到灭顶威压。 那威压状似屏障,硬生生将诸小妖阻挡在外,有妖无意被推挤过去,被那威压一震,立刻瘫软跪地,颤慄痛吟。 濯雪看傻眼了,饶是兰蕙拿戒尺打她,她也不会痛成这副模样。 太多了,如此多的厉害大妖聚集在此地,看来虎妖威名不减,就算没了无垢川,也仍能叫人甘心俯首。 她寻思,妖界中最不待见此间主人的,怕是只有那篡位的魇族了。 所以,虎妖应当也在殿中吧? 濯雪还未找到那白虎所在,身边便有一巡山小妖冒着威压奔入殿中。 小妖神色慌张,也不知遇到了什么事,进了殿便怵怵跪地,使劲全力才能稍稍挺直身板。 殿中喧阗戛然而止,众妖主略微收敛妖气,齐齐朝这跪着的妖看去。 在场的妖主这般多,一时竟不知这小妖跪的是谁。 有妖主哂道:妖友们可都避让着些,这是凌空山的巡山卫,可别让别个误以为,这苍穹山界易主了。 说罢,站作一团的大妖齐齐散开,那被挡在后方许久的骨座,终于初露真容。 苍穹山界的妖主就斜倚在那披着兽皮的骨座上,她神色闲静淡泊,不似这岿然山群,不似万里碧空,亦不似冬日里的三尺渊冰。 她之静,是捕猎时暗藏杀机,势在必得。 竟还真的和画像上的一样,外披白绒领的黑氅衣,里面是山水纹的绸裙,眼下也都有着诡谲黑纹,好看得极其霸道,似打磨锋利的钩子,侵夺在场的所有目光。 只是她这一身绸裙,比画中更为玄妙,它光泽熠熠,一看便知暗藏无穷法力。 而她的身姿,又比画里的更加饱满漂亮,好似能透过这颀颀人形,窥探到其矫捷有力的白虎真身。 如何?胧明斜睨过去,目光有如虚幌,飘悠一拂,是在看妖,却又好像未将妖看在眼里。 声沉而不哑,婉转不输山中黄鹂。 濯雪见识不多,至多只能想到镇上茶馆里,那从壶口里汩汩淌出的热茶水,听着低低的,却好生悦耳。 小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磕磕巴巴道:禀妖主,似乎、似乎有未呈请柬者,闯进主峰了! 濯雪可不就是那个没请柬的么,这么一瞬,她身都僵了,当即想到给她令牌的那只妖。 此前说得好好的,怎一扭头就将她卖了? 她在秋风岭时被梨疏卖给兰蕙,如今到了这凌空山,怎还能重蹈覆辙。 不应该,且再听听! 似乎?胧明坐直身,那混着少许青丝的银发,好似山泉般从肩头滑落,我只听确切之辞,未查清楚前,莫来见我。 濯雪心里嚯了一声,这虎妖还挺蛮横,看着不好相与。 小妖瑟瑟发抖,埋头道:那妖法力高强,冲开了山下迷阵,我等俱寻不到其踪影!如今迷阵已毁,一时半刻难以复原。 春溪何在?胧明微微侧头,目光斜向无人之处。 但见地上一处影子,缓缓凝成豹形,随之又幻化作貌美女子,正是妖主口中的春溪。 属下听令。春溪拱手。 活捉擅闯者,一个不落。胧明下令。 刚凝成人形的女子倏然变作黑风,旋着撞出门外,气势汹汹。 偎在门边的濯雪本想避开,被一声哎惊得慢了一步,冷不丁被黑风掀翻在地。 大殿中群妖分开两侧,胧明的目光毫无阻拦地荡了出来,正正落在狐狸身上。 白狐险些以为自己被抓了个现行,发懵地坐在地上,恰巧与骨座上的妖主打起照面。 好在黑烟并未擒她,而是呼啸着朝山下去了。 恰似寒泓,这目光如此傲慢,毫无温度, 濯雪看着殿中那苍穹山界的妖主,半晌移不开眼,被那锐利幽邃的目光钉住,受其威严震慑。 殿里殿外俱是无声,小妖们屏息不动,当这狐狸冲撞了妖主,要被赐死。 狐狸委实想不明白,为何胧明要目不转睛地看她,难不成此妖看谁都是这般直勾勾的? 真是骇人! 好在殿中有大妖出声打破寂静:无妨,莫坏了兴致,只是不知哪只妖如此猖狂,胆敢擅闯。 胧明移开目光。 方才哎了一声的小妖趔趄着跑近,将濯雪从地上扶起。 小妖就是小妖,哪敢在殿前久留,连拖带拽地将濯雪拉到边上,摊开手掌便道:我的令牌呢。 濯雪回神,思及方才妖主的神情,不由得一个冷颤,赶紧从袖口摸出令牌,笑道:多谢好姐姐。 小妖还有些不好意思,忸忸怩怩收下令牌,随之左右打量,你找着你家主人了么? 濯雪胡乱往殿门指去,在里边呢,我没敢进去。 哎呀,可不能进,里面都是八方妖主。小妖从怀里掏出个梨子,塞过去道,既然你家主子在忙,你便自个儿玩去,这凌空山上的梨子可甜了,你尝尝。 濯雪不爱吃梨,只想吃肉,可这梨子都塞她怀里了,她怎好拒绝,只好借势旁敲侧击:姐姐心肠真好,也不知妖主们要在殿中呆到几时,这群妖宴又是做什么的,我还是头一次来。 小妖抓耳挠腮道:我寻思着妖主们闲谈一会就该出来了,咱妖主在此设宴,是为了广交好友,不为别的。 不是结亲啊。濯雪嘟囔,难不成是相亲? 小妖赶紧捂住她嘴,自魇族称王,各妖族结亲一事,得追寻到百年以前了,你怎连这都不知道! 第8章 濯雪腹诽,还不是因为秋风岭消息闭塞,而兰蕙又什么都不同她说。 小妖打量身后,掩起唇道:魇族致力削弱各方势力,唯恐地位不保,无垢川早就不许妖界各族结亲了。 濯雪哪料到魇族的心眼竟有如此之多,如此说,兰蕙也并非什么循规蹈矩之辈嘛,竟还想同凌空山结亲。 随之,她灵光一闪,低声问:那魇族怎会容许凌空山设宴,不该制止才是么。 咱们妖主昔时也是无垢川的旧主,追随者难以计数,苍穹山界若要设宴,魇族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小妖说得情绪上头,说完闷红着脸轻咳一声。 濯雪大抵听明白了,就是这边拥护者众多,魇族怕众妖逆反,不得不装作眼瞎耳聋嘛。 好一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此也好,就算这苍穹山界的妖主要联姻,魇族多半也不敢多言。 小妖忽地扭头,笑道:妖主们出来了,你家主子是哪位? 濯雪头皮发麻。 第8章 我家主子是哪位? 濯雪左顾右盼,一副找不着主子的模样。 幸好妖主们一出来,宴席也该开始了,一众妖纷纷上前奉承,将山路堵得更是水泄不通。 小妖哎呀叫唤,凑到濯雪耳畔说:我得走了,今日杂务还未做完,再晚些可就要被扣灵石了。 濯雪哪会留她,恨不得将她送到十里之外,摆手道:你且去,我再看看,我家主子被挤到何处去了。 其实她哪有在找什么主子,这些个妖主,她连对方是从哪个山界来的都不知道。 就在此时,巡山小妖冷不丁从两侧涌现,面色俱是肃冷无比,硬生生将此地欢喜冲散殆尽。 好比拌进热汤的雪水,这一个漫溢,连火势都给灭了。 只方才在殿中的妖主们知晓擅闯者一事,其余小妖见到这场面,俱被吓得不轻,还以为这群妖宴其实是鸿门宴。 鸿门宴也不无道理,妖界有传言,胧明对魇族不满已久,许是当年大战失策,死不甘心,这些年频频设宴,意图拉拢各方大妖夺回无垢川。 这拉拢是怎么个拉拢,其中说法无数,可能是诚心招揽,也可能是设计逼迫。 小妖们心思各异,纷纷看向自家主子,见主子们神色如常,才稍稍安下心。 那披着黑氅衣的银发妖主从殿中步出,明明也就寥寥几步,也并未走出地动山摇的架势,却叫小妖们汗不敢出。 到底是虎,威仪天成,单是一个平淡无波的眼神,都能叫风不敢言,雨不敢泣。 胧明眼波一动,目光所及处,没有一只小妖敢抬头与她相视。 她眼下那两道好似真身斑纹的弯月印记,尖尖两头宛若雷霆,欻啦炸在众妖面前,无声胜有声。 原还热闹非凡的凌空山主峰,如今静得风动可闻,就连草木曳动的声响也极为清晰。 濯雪暗暗朝胧明望去一眼,便也不敢抬头了,心里盘算着,要如何瞒天过海,安安稳稳留在这凌空山上。 若实在留不得,她又该如何脱身。 莫吓唬他们了。有妖打趣。 胧明淡声:来者皆是客,但不请自来者 众妖心底一凛,当即明白,多半是有妖擅闯。 濯雪脸都快埋到胸前了,生怕露馅,她还没给自己找好主子呢。 幸好如今山上的外来妖多,想必胧明一时半会查不到她头上。 若不主动现身,便也莫怪,凌空山不给脸面。胧明微微垂眸,下巴埋在氅衣的绒领里,目光更显锐利。 濯雪怕归怕,又不由得赞叹,怎会有妖美得如此锋芒毕露,连秋风岭的化骨藤都要逊色几分。 她承认,兰蕙野心极大,而她又太过冒险,不过来都来了,此时转身,可不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来客面面相觑,随后便见凌空山的巡山卫将周遭围起,奉命一一查验各位主子们的请柬。 小妖各寻其主,还要经术法验证真身,以免闯入者加施幻术藏在其中。 眼看着身边的妖越来越少,濯雪急了,索性退一步和山中妖侍们站在一块。 一众妖侍眼都瞪直了,也不知妖侍之中,何时出了这么个狐狸? 但见黑风袭来,卷得砂石四起。 黑风陡然变作豹女春溪,她手中捏着一根血淋淋的断指,不知是谁留下的。 那断指一现,众妖更是不敢吱声。 春溪将断指捧在掌中,往前踏出一步,垂头跪在胧明面前,低声道:禀主上,山下迷阵损毁,四处洒落鬼见愁。属下恰好寻到潜入者踪迹,循踪上前,本想将其活捉,不料那妖身法了得,宁可舍下一指,也不愿束手就擒。 鬼见愁,那可是厉害玩意。 此草能引来迷魂饿鬼,而山中迷障消除,饿鬼轻易便能闯入山中,将群妖宴捣成一锅烂粥。 濯雪心道,这手段了得,看起来是仇家的手笔。 胧明既然是昔时无垢川的旧主,仇家想必只多不少,谁又能猜到是哪一位。 如此也好,有断指的妖要捣乱群妖宴,大妖们找那断指的妖就好,可别杀狐儆猴了。 濯雪松下一口气,盯着那血淋淋的断指,冷不丁打起寒颤。 她本想给兰蕙点红色瞧瞧,没想到是她先见着了红。 红不同红,区别只在,前者喜庆,后者惨烈。 此便是猪妖断指。春溪抬高双臂。 断这一指,怕是得耗上一甲子的功力才能修补回来,寻常妖活一辈子,怕是也只有一甲子的功力。 竟还撒了遍地鬼见愁?胧明将春溪掌中的断指接了过去。 她拿起细看,随之握拳一攥,似要将之捻作齑粉。 濯雪看傻眼了,看来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这苍穹山界的妖主之所以吃人不吐骨头,是因为她 毁尸灭迹了啊。 只是这思绪刚冒出心尖,濯雪便不由得失望起来。 因为妖主并未如她所想那般毁尸灭迹,那纤长有力的五指缓缓展开,掌中断骨还在。 不同的是,人指变成了猪趾。 胧明以妖力压制,硬生生令猪妖断趾显露原形。 猪妖,哪家的猪妖,胆敢在凌空山撒野。有大妖冷嘲。 胧明若有所思,将断指拿到鼻边轻嗅,也不知嗅到了什么蹊跷,少顷才还到春溪掌中,道:再找,宴席继续,此物暂先留住,还有后用。 得令。春溪应声。 濯雪还当自己摆脱嫌疑了,慢悠悠转身欲走,哪料,被妖侍中那看起来好像是管事的,喊了个正着。 我怎从未见过你,你此前是在哪座峰上做事的?管事疑惑问。 声音不小,尤其此时山上还静得出奇,这问话将所有妖的目光都招了过去。 濯雪后背上如有蚁爬,思绪如走马观花般,闪过千百种死法,全都是冤死的。 我 你不是凌空山的妖。管事一语道破,你是谁? 濯雪想到方才的断指,颤巍巍朝虎妖望去,漂亮的瞳仁瑟缩着,好似风雪中的水晶花,是易碎了些,却又并非绵软无力。 不怪妖侍管事一眼看穿,妖中少有如此绝色,见过又岂会忘记。 看起来不是什么法力高强的小妖,不足为惧,且是狐非猪,与那潜入者未必是一伙的。 诸位大妖好整以暇地看过去,看乐子般。 胧明也在看她,却是静静注视,静谧后藏着的,似是伺机而动的捕杀,如此冷漠,如此胜券在握。 濯雪心道完了,硬着头皮喊了一声大王,喊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 众妖俱没看懂,狐狸这一声大喊,就跟凡间衙门门口,那击鼓状告的受害人一样。 贼喊抓贼并不少见,只是这狐狸喊的,也太理直气壮了。 胧明眼里的探究倏然消散,没来由地笑了一声,勾手道:诸位莫慌,是我新招的贴身妖侍,狐狸来。 来? 来什么来。 濯雪骑虎难下,好想扭头就走,却不得不朝虎妖走去,虎妖进殿,她也只能跟着进殿。 进了大殿,虎妖坐上骨座,周身威压藏无可藏,好像洪流溃堤,声势浩大地侵吞殿中每一处。 濯雪双膝骤软,就连魂灵也受冲击,一时间,意识飘到了九霄云外。 再近些。胧明勾手。 濯雪堪堪回神,气喘吁吁地捂住心口,这心口是捂住了,脑仁却还在发疼,这叫她如何近。 顶着人形的狐女冷汗淋漓,将唇都咬红了,也没迈出去一步,这比受兰蕙责罚还要痛苦。 至少,兰蕙手中的戒尺,不会予她濒死感。 第9章 竟连一步也迈不开。胧明语气不明,也不知是意外,还是惋惜。 话音落下,威压略微收敛。 濯雪急急呵气,汗湿的衣裳贴上后背,好生难受,苍白了一瞬的脸微微洇红,根本就是劫后生还。 她余光一动,念念不舍地往后望,极不情愿地走到骨座前,任她平日再如何爱唱对台戏,此番也不敢随性了。 殿门嘎吱一声,这是要关门打狗啊! 完了,那还是随性一回吧。 狐狸变作原身,企图一跃而出,不料那大尾巴才刚甩出来,就被攥了个正着,硬生生将她拽了回去。 咚。 门关上了。 毛球团子砸在地上,看着好似天上白雪,实则落地有声。 狐狸吃痛闷哼,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管不顾地四爪并用往前刨,没跑出去一尺,只将身下石板刨得全是抓痕。 胧明只手擒她,不费吹灰之力。 刨得爪子疼,濯雪索性不刨了,浑身犯起哆嗦,鼓起劲道:你是不是早看出来了?那为何不早些擒我,还要将我玩弄于股掌之中。 我本意想擒的,另有其人。胧明道。 那如今捉我作甚!濯雪喘不匀气。 良久。 我看你有些熟悉。胧明攥紧狐尾。 濯雪连忙解释:我此前从未登过凌空山,也不曾见过大人您,我头一次来,绝无恶意! 我是说,你有几分像胧明垂眸,摩挲着指下的狐毛,寂寂语气中藏着无穷眷念,我的一位故人。 狐狸耳背的毛病又犯了,我像什么,一万个人? 第9章 当真有妖如此耳背? 胧明权当这狐狸是在说笑,手上就那么提溜着,也不松开,许久才道:只是后来再看,便又觉得不像了。 说妖像妖,那还有几分道理,怎能说妖像人呢。 此话若是落在旁妖耳中,定是挑衅无疑。 狐狸未觉得是挑衅,毕竟这虎妖大王不像别的妖那般蔑视凡人,口中的像,自然也没有贬义。 只是她依旧想不明白,她的相貌有那么人山人海么。 思忖了良久,她才明白过来,不是一万个人,是一位故人。 狐狸还被拽着尾巴,爪子实在是扒不紧地砖,硬生生被拽到骨座的座基上,一身皮毛险些贴上胧明的腿。 既然跑不了,她索性就这么趴着了。 死到临头了,唯盼置死地能后生,狐狸硬着头皮问:大人口中似曾相识的,莫非是凡间皇族之人? 凡间二字,在这苍穹山界的妖主面前,轻易说不得。 众妖将此奉为天宪,在胧明面前兢惕遵守,唯恐触了胧明的逆鳞,独这狐狸不同,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众妖虽不曾亲眼所见,却也猜得出,这苍穹山界的妖主当年受了多大的委屈。 好好一无垢川的主人,为了力保妖界无恙,不得不与天界对抗。 不料,大战未能取胜,中道还被魇族趁火打劫,夺走了无垢川的帝位。 那时魇族惺惺作态,在妖界四处找寻胧明的踪迹,明眼妖都看得出来,魇族如此奋力找寻,并非是为了寻回昔日妖皇、护其周全,不过是想斩草除根。 有无垢川在手,魇王妖力大增,而彼时众妖妖心不齐,各族损伤惨重,既无力又不能齐心,只能眼睁睁看着魇族到处翻箱倒笼。 许也正因如此,胧明宁可在凡间漂泊,也不愿在妖界现身,就那么藏了近五年之久。 人间是什么地方? 一灵气贫瘠之地,千年内能得道的修仙者寥寥无几,妖族在那地方养伤,五年哪里够。 胧明不同,她只在凡间耗上短短五载,竟就能令妖力恢复至七成。 此举甚是惊人,若非将凡间灵气通通汲尽,那便是天赋迥异。 显然,胧明是后者。 胧明虽已并非无垢川主人,却依旧有拔山盖世之力,容不得旁人打牙撂嘴。 正因如此,众妖轻易不敢提及人间二字,不敢妄议胧明的人间经历,就算胧明冠着凡人的姓,好似不惧非议。 狐狸想不到这么多,她寻思,反正是烂命一条,不问白不问。 万一与她相像的那个人非同一般,恰好就能令胧明心软呢? 凡间二字一出,胧明不免一愣。 她已有多久,不曾在别处听到这二字了? 凡间啊。 胧明的眸光原还落在狐狸身上,仅一倏忽,便飘荡到万里之外,百年以前。 狐狸哪敢挣动一下,趴得扁扁的,远远看着像狐皮一张。 她见胧明不语,似乎风雨欲来,赶紧喊冤:大人,小女当真没有恶意,山下迷阵并非小女所破,饿鬼自然也不是小女引来的,小女敢冲苍穹起誓,以证善心。 这话,自然也是从凡间茶馆里学来的。 胧明眸光聚拢,眼中淟浊如云雾蒸散,猩红瞳仁成了幽夜泼火。 你倒是胆大。胧明道,你是打哪儿来的,来凌空山作甚? 狐狸不敢袒露兰蕙的野心,灵机一动便道:从秋风岭来,来见见世面。 可不是见世面么,在来凌空山以前,她从不知秋风岭如此贫瘠,所有妖加起来,怕是还不如人家的一个妖侍厉害。 秋风岭啊,那里的山主,我倒是许久未见了。胧明没来由地笑了一下,笑意未达眼底,很是冷漠,如今来了,这世面还想接着见吗? 伏在座基上的狐团本意不想动,但听到这话,双耳忍不住往后一撇。 这是不杀她的意思么,也不砍她手指头了? 那位故人果然非同一般,心软了是不是? 濯雪摸不准胧明的意思,不过既然对方这么问,她只好诚心又做作地回答:怎会不想,这大好河山谁不愿多看,乱花渐欲迷人眼,我沉醉其中,流连忘返。 凡间茶馆当真了不起,听上几日,她都能出口成章了。 好,你既然想当凌空山的妖侍,我便容你当。胧明终于松开狐狸的尾巴,漫不经心地注视起脚边狐团。 狐狸慢吞吞转身,心知天上不会掉馅饼,要掉也只会掉陷阱,试探般问上一句:大人当真? 当真,不吓唬你,今儿不想吃狐肉。胧明轻哂,目光还和先前一样,锐利凛冽,威慑十足。 她姿态闲散,就好似是吃腻了。 多、多谢大王! 狐狸打起寒颤,听茶馆里说书的说,人间些个闹饥荒的地方,人饿晕了是会吃人的。 当然,妖吃妖的更多,只是妖不为饱腹,单为攫取修为,修炼妖丹。 这虎妖在凡间呆过一阵子,莫非沾染了饥荒中某些凡人的习性? 生吞活剥,可比夺妖丹听起来要血腥许多,好恶劣,好恐怖! 罢了罢了,不杀她就是好妖。 狐狸坐起身就开始挤眉弄眼,又生怕挤得太快,不像那位故人了。 只是此时她并非人形,这挤眉弄眼能挤出个什么劲,反正胧明看不出。 胧明若有所思,往她耳尖上轻弹一记,道:变作人形。 对对,变人形!狐狸心里嘀咕。 那位故人可不是长毛妖怪,还得变成个没毛的,看起来才像。 那白绒绒一团狐狸,倏然变成跪坐着的少女,足踝银铃相碰,响得清脆,若非她双眸灵动纯粹,看着还有几分旖旎。 濯雪心觉可惜,她没见过那位故人,也不知要如何做,才能更像一些。 变了变了,大人是因为我长相胜似故人,才留我当妖侍的吗。她壮着胆子问,大人口中的像,也不知有几分,是眉眼像,还是神态像? 像一分,她活着的几率就能多一成,像两分,那便多两成。 斜倚在骨座上的妖主倏然倾身,银发拂上狐狸的脸面,竟连发丝都透着寒意。 太近了,狐狸浅色的瞳仁倏然一颤,像被柳叶扫过的琥珀海,涟漪可见。 妖主温热的气息,也有着和其柔软截然不同的威慑感,它滚烫到好似能透入骨肉,侵入到神思之中。 濯雪滞了气息,不得已仰着头,与眼前大妖四目相对。 最初的相视,隔着遥遥殿门,如今只隔毫厘,就这么几根银发横在眼前,搔得她面颊发痒。 做什么呢,看眉眼哪需这么近,是在嗅她身上的肉质鲜不鲜吗,就像她往常吃鸡那样。 那完了,她还挺鲜的,毕竟她当妖也才十八载,比这些千百年的大妖,鲜多了。 鲜、鲜么?濯雪寒毛直竖。 第10章 嗯? 像么。濯雪腹诽,笨嘴,怎么就说出来了呢! 妖主抬臂,掌心覆上狐狸侧颊,单单这一只手,似就能将狐狸整张脸全部捂起。 不对劲,若是寻常故人,犯得着这么动手动脚吗,莫非是倾慕之人,心中朱砂痣,迢迢明月光? 妖主凑得更近了些,眼下那凛冽的黑纹,近乎要摁到狐狸面上。 亲昵得过了界,就算是兰蕙,也不曾这般看她。 眉眼远看像,近看不像。胧明垂下手,再无半点眷恋地坐直身。 濯雪忙道:便也还是有几分像的,是不是?大王思念故人的时候,不妨多看看我。 胧明轻笑,你倒是会说话,也只能多看你两眼聊以慰藉了。 濯雪还有所顾虑,生怕那位故人忽然转世归来,令她用处全无。 大王如此想念故人,怎不去黄泉府一探?小女听说,人有三生三世,死后是能转世投胎的。狐狸道。 胧明垂眸,我倒是去找过,只是名册无她,那许是她的最后一世了。 狐狸心花怒放,回不来就好,这替角,她当定了。 别说保命了,近水楼台先得月,多待个几日,喜事可不就近了? 第10章 此事还得悄悄的,再乐也不能往外说。 旁人是朱砂痣、白月光,她如今姑且算得上那烦人的蚊蚋,看到便会忍不住双掌合十。 当真可惜。濯雪惺惺作态,不过,她在最后一世遇上了大王您,也是好福气。 奉承的话也是从凡间学来的,在秋风岭时,小妖们可用不着冲着兰蕙谄媚讨好。 学得不亏,学了这般久,终于让她用上了。 福气?胧明一双赤瞳蛰居在深邃眼窝下,因大殿无光而更显晦暗。 她琢磨起狐狸这欲笑又止,好似被人反复夺舍的模样,语气无甚起伏地说:如若遇上我也算有福,那你说,她原先的福运,该有多浅? 听起来,那位故人过得并不算好。 狐狸不清楚凡人的喜怒哀乐,凡人委实难懂,在那说书的口中,有时浪迹天涯、四海无家也算好,有时安安稳稳过一生才算圆满,也不知是怎么评判的。 如何答呢? 那可是虎妖心系之人,她岂能张口就说人家生来福薄,她一个答应,可就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如何不算有福?大王如此威风,一见如沐春风,如饮甘露。小女我跋山涉水,历尽千辛万苦才来到这凌空山上,得幸一瞻大王圣容。狐狸搜肠刮肚,在平日难以施展的三寸不烂之舌,此刻可真是说尽兴了。 说完她便口干舌燥,一个劲地打量胧明的神色,生怕自己说得不够动听。 胧明听过的奉承话,比这狐狸在凡间喝过的茶水,不知要多上多少。 这三两句恭维还略显蹩脚了,好在胧明无心拆穿,只悠悠道:这般能说会道,教你的秋风岭山主,怕是更胜一筹,你家山主今日怎么不来? 这一顿拉扯,竟还扯到兰蕙身上了。 濯雪万不想将兰蕙扯到风波之中,尤其此刻莫说成事了,她能不能成活还是个问题。 她眼神闪烁半天,支支吾吾道:我生来能说会道,并非山主所教,山主腼腆,不善交际,所以特地派我前来。 不善交际?胧明淡声,也是,自我来到苍穹山界,秋风岭的山主便只来过一回。秋风岭路遥,且听说那地方荒草丛生,灵气瘠薄,并非好住处,倒也难为她。 怎听着这般善解人意? 偏胧明的目光还是那般冷漠锐利,叫人觅不见半分善意。 濯雪情急智生,挤出生硬的笑:秋风岭穷乡僻壤,掘地三尺也挖不出一件宝物,山主难以为情,多年不敢踏足凌空山,大人莫怪! 那她此番,怎又敢派你踏足了?胧明不疾不徐地问。 寻到宝了。狐狸一双眼亮晶晶。 宝何在。胧明好整以暇地端坐,想知道这狐狸能变出个什么花样。 狐狸两手空空。 只见狐狸抬手将自己一指,乐呵呵道:宝在这儿。 一时间,胧明心底五味杂陈,偏这狐狸傻笑着,觍着一张漂亮脸,似乎很好骗,而非在骗人。 她起先还觉得这狐狸有几分像故人,此时越看越不像,不过就是只傻狐狸罢了。 这般傻气,倒也不像是猪妖的同谋。 还请大王笑纳。濯雪拱手伏在地上,乌发从背上滑落,绵软地蜿蜒而下。 兽形皮毛雪白,化作人身竟顶着满头乌发。 胧明看了良久,未看出障眼法,便道:行了,宴席还未结束,你去找秋柔领活。 什么秋老虎,上哪儿找?狐狸腹议,这可没有秋老虎,只有白老虎。 我让你去找秋柔,领活。胧明确信,这狐狸当真耳背。 秋柔是哪位? 狐狸微微抬头,一双眼瞪得浑圆。 别家狐狸都长了一双狭长的眼,偏她不同,她眼中虽也盛了盈盈秋水,盛秋水的却并非月牙湾,而是桃花潭。 事前拆穿你的那一位管事。胧明敛了目光,你连这也不知道,也敢假扮山中妖侍。 濯雪又发起懵,贴身妖侍也需找旁人领活么? 她在凡间见过的贴身侍女,可都只听命贴身的那一位主子。 胧明垂眸淡哂,目中威严和锐气少了几分,只余冶丽,似能叫天地都逊色。 什么人都能当本座的贴身妖侍?也得考验个三五天,才知你担不担得起。胧明道。 有几分道理。 濯雪疑虑打消,在步出大殿前,还巴巴地往回望一眼,生怕这虎妖是在戏弄她。 外面嬉笑连天,众妖见殿中出来个影子,还微微静了一瞬。 所幸,出来的狐狸手脚齐全,未顶着张哭丧的脸,随之宴上又是杯觥交错,众妖兴致高涨,不再怕无意间触犯霉头。 那叫秋柔的妖,正在四处走动着,逐一给妖主们添酒,还附耳轻声问候。 眼看着酒已添齐,濯雪有些忸怩地蹭上前,管事的,妖主叫我来领活。 秋柔将这狐狸上下打量,眼中未露异色,只是有些稀奇地道:不是近身妖侍么,怎来找我领活,当真是妖主叫你来的? 狐狸还弯着眼,笑得比花娇。 秋柔审思少顷,转头望向殿门。 殿门内,银发妖主目不斜视地踏出,朝迎来的大妖们点头示好。 秋柔有了主意,冲山下微微抬颌,笑道:宴上的岁奉酒要喝完了,你下山去取,将那两大缸都扛上来,群妖宴需办至七日之后,可别怠慢了客人。 狐狸笑不出了,她在秋风岭时,哪干过半点重活累活,这两大缸酒,听起来能直接取她狐命。 这绝对是压榨。 还不去?秋柔催促。 濯雪讷讷:缸,缸在哪呢。 无稽崖下仅那一处山洞,狐狸鼻子应当好使,你嗅着味过去,还怕找不着?秋柔温声。 偏偏这管事好声好气,面上不露一分讥诮,神态很是认真。 濯雪命刚保全,哪敢怠惰,转身就下了山。 也好,扛两缸子酒还能锻炼臂力。 这近身妖侍,一听就是厉害的,十寸八尺是近,衣裳贴着衣裳也是近。 届时她定要爬得上妖主的床,将那虎妖牢牢按在床上,叫之动弹不得,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然后生米煮成熟饭。 不过话说回来,她根本不清楚熟饭要怎么煮,想来摸一把老虎屁股也就差不多了。 狐狸别的不敢,就是敢想。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聪明绝顶,三蹦两跳地下到半山腰,才想起山底迷阵方毁,遍地的鬼见愁也不知还在不在。 有鬼见愁,就会有饿鬼,她不怕鬼,但怕丑鬼凶鬼。 想到那些个鬼魂,狐狸腿脚半软,一时不知自己还搬不搬得动那两缸酒。 偏偏凌空山高耸入云,上山容易下山难,就算施展妖力穿云破雾,也会累得不成样子。 山下时不时传出两声号啕,一听就是饿鬼吼出来的。 鬼气冲天而上,硬生生取替了原先的迷雾,将山脚熏得浓黑胜墨。 濯雪心道,好,好极,好你个胧明,杀鸡焉用宰牛刀,杀她竟还犯得着如此弯弯绕绕。 也不知那些巡山妖在作甚,一个个竟在别处潇洒,也不管管山下饿鬼。 那酒还扛不扛? 濯雪不想干了,又不想上山领罚,方才还跃跃欲试,戏本都写好了,如今又蔫了吧唧。 既然已经下山,何不直接逃回秋风岭?她不想结亲了,就这么窝囊地回去也不错,兰蕙爱如何看她,便如何看她吧。 第11章 如若那虎妖大王问起,就说秋风岭撤回了一件礼品,改日再重新送来。 濯雪就是这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兰蕙总说她心境不稳,反复无常,但濯雪觉得不是。 她又并非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她想了便会去做,不过是及时止损罢了。 不错,悬崖勒马,为时不晚。 俗话说得好,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狐狸将裙角一提,便蹑手蹑脚地绕开了不羁崖。 她不怕潜入者突袭,那妖是冲着胧明来的,想来就算当面碰见,只要她装作眼瞎,那妖大概也犯不着杀她灭口。 狐狸想得极好,可惜事与愿违,她都快走出凌空山的峰群了,耳畔忽地一声呼啸。 是妖气。 此妖不善,急旋而来的妖气凶悍霸道,虽远不及胧明的威压,却也不容小觑。 狐狸瞳仁骤缩,心道当真要杀妖灭口?她不过是无辜路过,连个妖影都没见着。 旁妖都欺负到头顶上了,狐狸又岂会忍让,她手腕一旋,甩出十节软鞭,撤步时银铃骤响。 不还手,还当我是吃素的?狐狸自言自语。 无人应声,只妖风习习。 飞旋的妖气将鬼见愁从远处带来,引得饿鬼一拥而上,登时黑雾盖天,山石乱坠。 未及上万,但有成千! 鬼魂如若能化实质,此地定已被堵得密不透风。 潜入者根本没想亲自出手,他要借鬼力,将此地织作囚笼。 眼看着天光都要被齐齐遮挡,濯雪变作白狐,从山石罅隙间穿过,跟地鼠打洞一般,哪里有缝就往哪里钻。 也难怪巡山妖们不在此地,这饿鬼的阵仗,哪是一般小妖抵挡得了的。 好狠啊胧明,不清扫凌空山的妖鬼,还要借势害她,美曰其名考验。 胧明,狐狸的怒火可并非你能承受的 罢了,狐狸四处乱窜,撞得眼冒金星。 狐狸逃命有两下子,怒火也只敢烧两下子。 第11章 哪知饿鬼无形,就算是山石罅隙,也能跟着钻进去。 狐狸一步不敢停,蹿得晕头转向。 罅隙间凉飕飕一片,好似冬日里被寒风追赶,只是风再寒凉,也只是透骨,身后的这些饿鬼,怕是能将她啃个稀烂。 这弯弯绕绕的缝隙也不知有没有头,狐狸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就连被一群凡人追着喊打,也不见得有如此狼狈。 她心觉不好,不该钻缝里的,山石这么厚,又这般坚固,如若到头,她刨半天也未必能刨开一寸。 跑不出去,便只能硬着头皮打了。 偏偏她妖力薄弱,往常心不在修炼,对付三两只饿鬼还好,如今这一大群,她怕是只能就地焚香祈祷了。 这凌空山不该来的,全怪兰姨,怎就动了那歪脑筋! 身后嚎啕声接连不断,冲撞声愈来愈近。 阴凉鬼气浪涌般逼近,凶悍得叫狐狸束手无策,心生畏惧。 一个念头冷不丁涌上狐狸心口,她想,她多半回不到秋风岭了。 往常总往秋风岭外跑,如今恬不知耻地想回去。 其实秋风岭什么都好,即使和别处相比,它是那么贫瘠,贫瘠到空无一鸡。 也不知她这一死,兰蕙找不着她,会不会心急。 腐朽的气味兜头扑近,令狐狸不能喘气,她脚步骤慢,周身如受束缚,连筋骨都被绞得嘎吱作响。 怎么这般痛,比被戒尺敲打还要痛,是百倍千倍的痛。 痛得她眼泪横流,喉头发紧,甚至无法呼救。 惨了,连就地焚香祈祷也做不到了,她喊不出来,也不知各路妖王能不能听到她的心声。 饿鬼源源不绝地往山石里钻,像是要将凌空山掏空,这挤挤攘攘的,连绵的山都跟着震颤不休。 山上众妖本还在其乐融融地谈天说地,忽地一阵晃动,害得桌上菜肴跌落,酒液乱洒。 站着的来客左摇右晃,似在挥臂起舞。 来客齐齐看向胧明,就连法力高强的大妖们,也都变了神色。 银发的虎妖微皱眉头,食指屈起一个轻叩,便有无穷威压震荡开来,正如天石坠地,压得整座凌空山动不能动。 小妖们法力不济,被这威力一个震慑,惨白着脸瑟瑟发抖,扑通跪了满地。 虚空中忽有一道黑烟出现,只一眨眼,便凝成豹妖姿态。 春溪拱手道:禀主上,是饿鬼作乱。 那倾洒鬼见愁的潜入者,找到了吗。胧明平静问。 春溪紧抿嘴唇,不敢答话。 鬼见愁引来的饿鬼,有多少?胧明又问。 千余。 胧明若有所思,片刻才道:鬼见愁可有清扫出去? 主峰下的已由巡山妖们清扫完毕,其余之处还未来得及清理。 胧明起身,随我下山看看,那些饿鬼究竟在做什么。 宴上的一位大妖摇扇道:如需相助,妖主尽管开口。 胧明无甚神情地颔首,随之身姿一旋,便消失无形。 山下众饿鬼一窝蜂往石缝里钻,密密麻麻,约莫撞毁了山中根基,也难怪整座山晃动不已。 零星妖气遗落在山脚下,这些妖气却并非猪妖所留,反带着一股狐狸味。 胧明眉梢微抬,闻着这稍显孱弱的妖气,想到那熟悉到令她乱了心绪的容貌,心下不免有些可惜。 春溪垂头:那狐狸 怕是只余白骨了。胧明抬臂时,一身法袍越发光泽熠熠,浩瀚妖力自掌心震荡开来,掀得她银发飞扬。 春溪静立不动,被那妖力一逼,不由得紧闭双目,连魂灵都受到压制,甘心俯首。 但见那泱泱妖力,凝成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五指看似轻飘飘一擒,石隙间便有浓黑鬼影被拖拽而出。 数不胜数的饿鬼连成一串,任其如何挣扎,也不能再涌进山中。 春溪紧咬牙关,顶住滔天妖力,施出术法将饿鬼捆作一团。 最后一只饿鬼也张牙舞爪地从罅隙间摔出,胧明将之踩灭,连吹灰之力也未用上。 她漫不经心地朝众饿鬼投去一眼,倏然扇出一掌,众鬼便灰飞烟灭,独独余下一声没能喊尽的嚎啕。 鬼气刚散,罅隙间逸出一股气息,又是狐狸味儿。 气息竟未断绝? 胧明还挺意外,那狐狸看起来弱不禁风,也不知是如何保住性命的,不过想来,就算保全,也只能是一副鲜血淋漓的惨相。 罅隙间,一团绒毛正一点一点地往外挤。 再看,是狐狸背朝着洞口,正小步小步地退出来。 哪来的鲜血淋漓,整只狐连泥尘都没沾多少,干净得出奇。 濯雪颤颤巍巍,后颈也不知蹭到哪了,方才竟痛得出奇。 她看不到后颈,自然不知道自己的皮毛有多干净,还在忧心着,若是山石刮蹭的还好,要是被饿鬼抓挠到,恐怕会溃烂一片。 好在饿鬼消失了,没将她捣成烂泥。 她徐徐倒退,心知众鬼万不会无故消失,回想方才的威压,不出意外,定是那银发虎妖所为。 挪出来后,濯雪也一声不吭。 她如芒在背,不必多想,就知道身后那骇人的妖气源自于谁。 竟还能活得如此齐整。 还真是胧明。 刚刚涌上心尖的感激轰然消弭,濯雪变作少女姿态,一对狐耳竖在头顶。 她听着那话,心里隐隐有些气,偏她又不敢争辩。 白虎这一张嘴,竟还和若干年前救钱姥时一样,说话当真不好听。 我自有妙法。濯雪努嘴。 妙法?胧明淡哂,早知我便晚来半刻。 濯雪心底那点后怕也跟着消散了,硬着头皮扭头道:叫我下山,是试探我? 银发大妖并未否认,你来的不是时候,我原本以为,你和那猪妖效命同主。 小命还是小名? 濯雪死里逃生,一顿乱跑下来,两耳嗡嗡作响,越发听不清楚了。 她拼凑半天,还是没将话意捋顺,索性道:什么小命呜呼,我明明福大命大。 胧明两眼一阖一睁,我以为,你与那猪妖是一路的。 濯雪听明白了,愤愤不平道:那猪妖要取我性命,我才不和它同路。 胧明目光一垂,冷不丁弯腰靠近,五指落在濯雪的后颈上。 明明只是虚虚一碰,濯雪寒毛直竖,如受钳制,那白晃晃的颈子跟着颤上一下。 她连半个字音也道不出了,整个身忍不住震颤,此前按捺心底的惊惶,如今翻江倒海般淹袭而来。 说不过便用妖力镇压,怎这般坏! 你后颈上是什么东西,为何在发光?胧明用指腹摩挲,硬生生摸得濯雪后颈发烫,令她竖起的寒毛都倒了回去。 第12章 好痒。 濯雪仰头不动,余光吃力地往后瞥,不解道:什么发光,脖子怎会发光,谁家妖丹长在脖子上的。 胧明摩挲的指腹微微一顿,像符文,是符文护住了你? 濯雪不信,万不可能,要是真有符文护我,我哪还用得着跑。 后颈上的触碰离远,余下未散热意。 胧明皱眉,慢声道:又莫非,潜入者心知伤不着你,想你以苦肉计博我信任? 濯雪反手捂上后颈,瞠目结舌:大王明察,我根本不认识什么猪妖。 胧明哂了一声。 濯雪灵机一动,随即五雷轰顶,大王莫非觉得,你仇家知你眷念凡间故人,所以才特意派我过来? 胧明不笑了,伸手触碰狐狸面颊,好像盲人摸骨那样,细细描了眉骨,又探眼耳,每移一寸,都缱绻不舍。 她眸色虽沉,流动的眼波却已是纤毫毕现,神色虽静,底下却藏了怒浪惊涛。 不无可能,众妖皆知我冠有凡间王族的姓氏,顺藤摸瓜猜到我过往之事,又有何难。 濯雪不知从何辩驳,欲哭无泪。 假借故人的脸面接近我,所图为何?胧明淡声。 濯雪掐起自己的脸蛋,这张脸货真价实,而且狐狸我,从不骗人。 未骗到的不算骗,骗到了的,全都不是人。 第12章 胧明指腹之下,那一张脸皮何其贴合骨骼,上下俱寻不着术法残留,当真天生如此。 从不骗人?她赤眸虚眯,盯着人时,就好似两簇足以灭顶的火,叫人不敢胡言。 自然,我敢对天发誓。濯雪被那只手触碰着,原已压至心底的念头,又胆大包天地冒上心尖。 这老虎屁股,给她摸一下又能如何呢? 一回生二回熟,下回摸熟识了,也用不着这般互相猜疑了。 这先结亲后生情的话本,凡间到处都是,她已听得耳朵生茧,其中万般套路,早就了然于胸,想来一定能做得极好。 就看 这大白虎给不给机会了。 胧明收回手,刚想再看看狐狸后颈的符文,却见那印记已完全隐入肤色中,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眸光微沉,转头对春溪道:给秋风岭的山主送去一份请柬,这份礼我收下了,还得当面谢她。 春溪接令,玲珑身形化烟消散,想必是送请柬去了。 濯雪那点念头,登时又烟消云散,脸色千变万化。 玩完了。 兰蕙哪知道她把自己当贺礼送到了凌空山,这下哪还瞒得住。 更可怕的是,她与兰蕙的说辞若是对不上,胧明定又要起疑! 倒也不必言谢。濯雪磕磕巴巴,山主的胆子只有米粒大,平日一见生人就受惊,若是被吓着了,躯壳必会僵硬假死,还请大人收回请柬。 这般怕生,躯壳还会发僵?胧明显然不信。 濯雪暗暗在心底对兰姨道歉百遍,千真万确! 那就将她硬着抬来。胧明似笑非笑。 濯雪双目圆瞪,心道完了,对不上号的说辞比方才更多了。 其实兰蕙一点也不怕生,也不会受怕到直挺挺地倒地。 胧明敛了笑,是秋柔令你下山的? 她叫我下山搬酒。濯雪可不信胧明不清楚缘由,这主仆二人想来早就通过气,这才想出如此歹毒的法子折腾她。 胧明慢声:酒在无羁崖下,你这路,绕得可真够远。 濯雪硬着头皮道:先前无羁崖下全是饿鬼,我哪下得去,本想绕道上山禀报的,岂料饿鬼闻着味就来了,绕都绕不开。 你身上带了鬼见愁?胧明俯首,银发从肩头垂落,搭在臂弯上。 她轻捏濯雪衣襟一角,直勾勾看向濯雪的眼,不然饿鬼为何追你。 濯雪不敢与胧明对视,抖起袖口以证清白:我可没有那么大的胆子,那鬼见愁若是被我碰到,我还得拿脚踢开。 她一顿,又道:我万不会使那什么苦肉计,可别将我往坏处编排了,要是不信,你搜身就是! 万一丢山石里了,又如何搜得出来。胧明的确没闻着鬼见愁的气味,索性松手。 濯雪有口难辩,嘟囔道:我把凌空山上的花都采了,也不会去碰一片鬼见愁。 纵观凌空山,野草蓊郁,树影婆娑,放眼尽是葱茏一片,半点艳色皆无,苍翠得过于单调。 山上山下,压根找不到一朵花。 狐狸初来,一时没看出这怪异之处。 口齿伶俐,不过凌空山上片花无存,你倒是翻出一朵给我看看。银发妖主冷哂着转身。 濯雪还坐在地上,目光一抬,就见着妖主漂亮的后背,还有那 略显丰盈的一处。 她的思绪当即被凡间词句完全占据,什么人比花娇,什么如花似玉。 我眼前就有。濯雪脱口而出。 妖主脚步一顿,莫非她也染上耳背了? 少女跌坐在砂石上,莹白的脸微抬着看她,鬓发边有一片不易觉察的灰,许是在山隙里蹭着的,模样好生可怜。 胧明就当这狐狸又在胡言乱语,而她无意听岔,淡淡道:你先随我上山。 酒呢?濯雪讷讷问。 不必搬了。 濯雪寻思,那她下来一趟是为的什么?还差点丢掉小命! 远处妖主闲庭信步朝主峰踱去,行经之处云雾横生,山影又变得影影绰绰,不知身在何地。 迷阵竟在她的一个踏足下,徐徐修复如初,轻巧得宛若拈花折柳。 濯雪匆忙爬起,眼前雾浓,她一时间辨不清胧明的方向,只得伸手去探,堪堪抓到一角衣袂。 胧明也未拂开她,哪料这只手不太老实,竟往她腰背上摸索,她冷不防抓住狐狸造作的腕子,细细一圈,握紧还有余。 摸哪儿呢。胧明问。 狐狸眨巴眼,不敢胡作非为了,吞吞吐吐道:这不是怕跟错人了么。 这里除了我,还能有谁? 谁知道呢。狐狸眼珠子转溜,万一那猪妖没走,还妄图拐我。 面前的大妖倏然停步,害得狐狸一头撞上。 饿鬼要追你,猪妖也要拐你?胧明淡哂。 濯雪嗯嗯胡乱应了两声,我可稀罕了,若不怎能被当作礼品送来。 那可真是稀罕,长了腿,会自己往山外跑。胧明松开掌心腕子。 我是为了躲饿鬼,并非要跑。濯雪绝口不认。 此后都不必跑了,安心便是,谅他们不敢在我面前随意现身。胧明话中有话。 濯雪轻吸一口气,这分明是威迫! 不过这话也有理,有这苍穹山界的妖主在旁,就算再有成千的饿鬼飞扑靠近,也未必伤得着她。 主峰上鼓乐齐鸣,诸客推杯换盏,未被方才那一阵地动山摇坏了雅兴。 有些个小妖承不住岁奉酒的酒意,醉醺醺地变出原形,在山道上睡了过去。 见妖主归来,管事的秋柔迎上前,眸光微微瞥向妖主身后,低声道:妖主,这狐狸 且先留着。胧明道。 濯雪没听清,她见秋柔的目光明晃晃地打过来,忙将空着的两手背向身后,小声道:妖主说了,那酒可以暂先不拿。 秋柔哂了一下。 若不,给我派点别的活?濯雪负在背后的双手暗暗一搓,看着那满桌的菜肴,属实有些馋了。 得找法子避开胧明和这妖侍管事才行。 秋柔压着声,食指往别处一指,去给那边的妖主们满上茶酒。 濯雪哪认得什么妖主,这各不相同的妖气混淆在一块,她甚至分不清哪一位的妖力更强劲些。 既然来者皆是客,她往那边一挪,给众妖都满上了茶酒。 银发妖主轻笑一声,慢步走远,明明办这群妖宴的是她,形单影只的又是她。 她不去与别的妖把酒相谈,亦不坐在宴席上,反而好像孤傲不群的万兽之主,踽踽踏入殿中。 濯雪看到那孑然而行的身影,倒酒的手微微停滞。 也不知是不是她看得太明目张胆,胧明竟回过头,意味不明地还以注视。 换个别的妖站在空旷大殿前,濯雪定会觉得孤寂,只怪那黑魆魆的殿门拔地参天,有如庞然大物,能一口将人侵吞。 不过,在那冷冽目光投来后,她转而觉得,要将人侵吞的并非这空寂大殿,而是此间主人。 第13章 怎会有妖,连身影都那般锐利,矛一般扎到她眼底,似仅仅一个存在,就能在周遭划定领域,无形的威逼力随之流荡开来。 她没见过魇王,不过她想,如果无垢川有主人,也该是胧明这样的。 待那身影全然隐入殿中,濯雪才惶惶回神,笑道:妖主们玩不玩叶子牌? 绝冥岭的妖主昆羽仍是黑风傍身,半个髑髅挡着脸,叫人看不清神色,看模样高不可攀,却是个平易近人的。 昆羽挑起眉梢,似乎是凡间的玩乐,你竟还懂这个? 濯雪还真从袖中摸出了叶子牌,摩拳擦掌道:这般,我输了便自罚一杯,输的若是诸位妖主,妖主们随意就是。 其实哪是为了喝酒,明明是为了肉。 一个时辰后,好好的群妖宴,竟全是声嘶力竭的叫喊,活脱脱凡间酒馆。 秋柔倚在酒缸边上,看得目瞪口呆,也不知这狐狸施了什么术法,竟能说服一众大妖参与到凡间游戏之中。 夜色渐浓,众妖们要么打道回府,要么就在这凌空山上小住。 濯雪酒足饭饱,跟边上小妖打听起胧明的住宿。 小妖还真当这狐狸是妖主的近身妖侍,艳羡地指起路,好说好说,就在前边,沿着山石小径东行百尺,见亭倚青岫,左转再行百尺,便是妖主寝宫。 狐狸一路过去,还真找着了。 屋中无人,里边也并非镶金嵌银的,不过看这软纱玉屏,竟比镇上那大户人家还要精妙贵气。 妖么,吸食日月精华而生,平日随性惯了,即便是鼎鼎有名的大妖,也极少会住在如此方正拘谨的屋子里。 濯雪还挺意外,这苍穹山界的妖主不光顶着凡人姓氏,竟连起居,也与凡人相似。 也不知那位不知名字的故人,在妖主心中,究竟占了几斤几两。 她施法驱散身上酒气,悄悄往雪丝褥子上坐。 这一坐,软得叫她昏昏欲睡,她在秋风岭时,睡的可是磨平的石板,哪比得上如今舒服。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嘎吱打开,身披绒氅的银发妖主停在原地,也不知是不是在整顿思绪。 许久。 谁让你躺在这的。 狐狸醒了,托起腮道:近身妖侍要做些什么,大王您看,这么近够不够? 你自己出去。 第13章 濯雪还当大老虎是头一次被贴身伺候,心下不好意思。 她哎呀一声,好似凡间集市那叫卖的,乐呵呵道:小女精通十八般伺候的技法,保准大王舒服。 其实她哪里懂,也就嘴皮子说得溜。 这凌空山留都留了,床也躺了,若就这么一走了之,那得多亏,还白白被吓唬一番。 不愿自己走,我便送你出去。胧明淡声。 濯雪慢吞吞坐起身,暗叹可惜。 她原还想软磨硬泡一阵,反正在秋风岭时,兰蕙都是这么被她泡软乎的。 可惜胧明的心比石头还硬,哪是随随便便就能泡软的。 罢了罢了。 银发妖主一双眼本就猩红阴沉,即便是笑时,也像天边血月。 如今血月随她虚眯,而化作利镰,那隐埋其中的戾色,同沉沉夜幕一齐降临。 狐狸发懵地望着那双眼,白日梦闯入神思,由不得她推却。 梦中,白虎踽踽独行,有它在时,边上莫说猫狗,连虫蝇都不见。 可白虎要么伏身小憩,要么岿然不动地凝视远处,未见驱逐过哪只活物,不像是非要杀生见血的。 它游走在琼楼之间,那流畅庞大的身形,和壮丽巍峨的城墙一般嵬丽。 白虎悠慢回头,双目恰似碧玺,那般闲适,目光宁静 怎又无端端做起这没头没尾的白日梦了,梦中白虎与眼前虎妖大不相同,总不能因为二者都是虎,便猝不及防地入了梦。 碧目和赤瞳,差得可太多了。 濯雪晃晃头,回神的一刻,险些被远处一双赤瞳摄住神魂。 也只一瞬,她骨寒毛竖,被强劲的威压逼得喘不过气。 她被迫伏低,在周身筋骨差些支撑不住时,蓦地化出原形。 虎,素来领地意识极强,她不请自来,分明是送命来的。 方才还得意洋洋的白狐,倏然从半敞的窗间蹿了出去,溜得比飞烟还快。 外边恰好有个巡山小妖行经,被忽然跃出窗的绒白团子吓到后仰,脱口而出:哪来的大白耗子,大王,小的助你来了! 狐狸扭头龇他,毛绒狐尾不安地晃上两下。 哦,原来是新来的狐狸!巡山小妖意识到此狐的身份非同一般,这可是妖主身边跟着的,躬身又道:多有冒犯,这么晚了上哪儿去? 逃命去,狐狸心道。 只听见身后嘎吱一声响,原先半敞的窗忽然闭拢,分明是胧明关上的。 狐尾当即垂落,狐狸哪还有心思应声,嗖一下便夹起尾巴跑远了。 夜色正浓,恰是打道回府的好时候,这是胧明叫她走的,她可并非擅自离开。 尽人事,听天命,她努力过了,心知要遂兰蕙的意有多难,此时知难而退,一点也不丢人。 静凄凄的凌空山上,偶尔传出几声隐隐约约的醉语,狐狸偷鸡摸狗般,踮着脚往山下踱,一个脚滑,直接滑到三尺外。 凡人总说狐狸狡猾,狐狸自个儿并不觉得,脚滑倒是真的。 不过山路再滑,也只能步行。 濯雪妖力浅,若靠腾云驾雾,怕是还没下到半山,就要熄火了,到时若是突发意外,她哪里应付得了。 奇怪的是,她还没走上几步,身上竟就热了起来,衣襟一下便汗涔涔的。 不对呀,濯雪轻嘶一声,她分明不是走到身子发热的,是后颈在发烫,烫得生疼,就像有盏油灯在后边熏烧。 所疼之处,和白日时一样,她那时光顾着逃命,也没能好好探究,后来不再发疼,她便也忘了这件事。 如今反手一摸,没摸着剐蹭的伤口,也不知疼痛是打哪儿来的。 濯雪捂着后颈往山下走,见到有些小妖横七竖八地睡在山间,有的倒挂在树梢上,也有的蜷在石缝间,睡出了百八十种花样。 她轻手轻脚,不敢惊扰这些小妖,连疼到吸气,也不敢吸得太大声。 一路下行,经她观察,这凌空山上的妖,要比秋风岭的妖更像妖。 也不知是不是兰蕙太循规蹈矩,秋风岭的妖一个个安分守己,连睡姿都乖巧过人。 想秋风岭了,出来一日,如隔三秋。 来客几乎都睡下了,醒着四处走动的,想必除了她,便只有那些巡山卫。 那潜入的猪妖还未被逮着,小妖们又怎可安寝。 濯雪绕开巡山小妖,总感觉后颈越来越烫,烫得她忍不住龇牙咧嘴,好像不光皮肉,就连骨头都要被烤焦。 偏她覆手时,又摸不出半点伤痕。 照理说,这么烫,合该皮焦肉干才对,后颈却光滑如初,被那染了夜间霜气的手一碰,舒服得直想叹气。 濯雪忽然停步,想到胧明说她后颈发光一事,她竟觉得有几分真,也许她后颈真的会发光? 定就是因为后颈发光,她才烫得发痛的吧? 可别是妖丹长错了地方,如今发起病来了。 濯雪越发想回秋风岭了,许多凡人生病的时候就会念家,妖也一样。 山中有灯,灯光虽晦暗不明,却也照见了底下渺茫无边的迷阵。 鬼见愁已全被清扫出去,便也不必害怕饿鬼来袭了,只是后颈烫意惊人,烫得她寸步难行。 似乎火势越来越大,热度难以消减。 她摸了自己的脑门,脑门不见烫,当真只有后颈烫。 是了,风寒发热那是凡人的病症,她又岂能染上。 濯雪急不可待,恨不得十步一里,立刻赶回到兰蕙身边,偏巧这凌空山大得没边,峰群连绵不绝,层峦叠嶂。 就在她要闯进迷阵之时,一道妖风从山间穿过,撞得枝叶摇晃,使得那些映在她面庞上的树影,全都在张牙舞爪。 来者不善! 又是那非要将人斩草除根的架势,隐藏在其中的杀意好生凌厉,分明未遗余力。 这可比胧明方才那一眼骇人多了,胧明再凶戾,也不过是吓她一吓,此时的妖气是真的想杀她! 濯雪想不明白,猪妖和那些个饿鬼,莫非不是冲着凌空山来的? 可她不过是一只寻寻常常的乡野狐狸,有何能耐让这些妖鬼大费周章取她性命? 妖风如飓,硬生生将她撞出百尺外,她身形飘忽,竟也成了半山的一团云雾。 幸而山中树枝横生,她赶忙抱住边上的一截粗枝,将自己凌空挂牢。 逼近的妖力骤然凝形,变幻作千枚密匝匝的灰刃,刃尖齐刷刷指向她。 第14章 狐狸还挂在半空,一时间躲避不开,索性只手揽住粗枝,长袖甩出一道气劲,力图动摇那千枚利刃。 猪妖的妖力显然在她之上,她根本就是蚍蜉撼树,堪堪刮乱了两枚利器,其余灰刃岿然不动。 糟了。 要是她此前勤加修行,此时也不知能不能有一战之力。 就在那密不透风的刀刃就要将她扎成靶子之时,她心一横,松开怀中粗枝,耳畔风声刮躁。 纤瘦人形好像落石般径直下跌,还真未被刀刃穿成筛子,只是长发被削断了几绺,原本齐整的发辫也就不成型了。 足踝银铃发了疯般晃动,这原是兰蕙为了掌握她的去向才特地系上的,如今成了警铃,在这空旷山群间阵阵传开。 只是银铃声和虫鸣相比,还是太过微弱,也不知能惊醒谁。 濯雪猛地攀住一侧山壁,指甲如弯钩般,倏然长出近两寸长,刮得山石尖锐吟鸣。 在指甲俱毁之时,堪堪稳住身形。 她哪敢松气,细腰微一使劲,便荡进了半山的山洞中,赶忙将肩背抵紧山石,再紧捂口鼻,藏匿身形。 指甲翻的翻,断的断,双手已是血肉模糊。 往常她早就痛得哭喊出声了,如今哪敢,连大气都不敢喘。 洞里漆黑,也不知通向何处,更不知,另一头会不会忽然出现不速之客。 没想到巡山妖和花豹找了半日没找着的猪妖,竟让她撞上了。 不对,分明是这猪妖上赶着逮她,不然哪能这么巧! 洞穴外妖风呼唳而过,狐狸刚将手放低,旋远的妖风冷不防倒袭而来。 黑沉沉的妖气恰似压顶浓云,咄咄逼人地灌入洞口,要将此处堵实。 濯雪差些又被妖气掀翻,只见浓雾中,断了一指的手猛然伸出。 果然是猪妖。 就这须臾间,浓雾凝滞,就连那断了一指的手,也顿在半空不能动弹。 别动。 有声自她身后传出。 濯雪心如擂鼓,周身筋骨绷紧,已是魂不附体,眸光涣散。 她不敢回头。 灭顶的威压将她尽数笼罩,那好比精雕细琢的五指,从她耳畔擦过。 正如探囊取物,胧明轻易就折断了猪妖的手腕。 第14章 咔滋。 折断有声。 堵在洞口的浓浓黑雾,由妖力结成,妖力越盛,则雾气越浓。 如此浑黑如墨的雾气,竟也不能替猪妖抵挡分毫,成了一击即碎的水波,被胧明徒手漪扬。 那只手屈折成古怪弧度,整只手掌软趴趴垂落,似是肢体上剜下来的一块无用皮肉。 但胧明显然不只是要折断猪妖的手,她五指未松,企图循着那只手臂探到雾中,一副要掏心挖肝的架势。 只是,胧明还未来得及擒他,那从雾中探出来的一截手骨,竟断口齐整地猛甩而出。 猪妖情愿弃下这一掌,也不甘被擒。 随之那灌进洞口的浓雾,似湍流一般倒涌出去,倏忽便消失在半空中。 断掌血淋淋地落在地上,许是受妖丹牵引,死鱼般抽动两下,接着便寂静不动了。 如此遮遮掩掩,想来也是为了隐藏身份,其背后驱使者,必也见不得光。 可惜了,猪妖弃掌折损的修为,少说也得有个百年。 濯雪无暇替猪妖可惜,猪妖折损的只是修为,她可是差点就归西了。 她神情恍惚,心已不知蹦到哪去了,在胧明收手时,双眼才略微眨上一下。 好在还是活过来了,祈祷多少还是有点用处的,否则也不会天降白虎。 我原以为那猪妖是奔着凌空山来的,原来,是你给凌空山引来了祸端。胧明平静道。 白虎还在狐狸身后,放慢的嗓音恰似吟唱,其间又裹挟了几分其特有的尖锐冷厉。 洞中寒凉,落在狐狸耳畔的气息潮而温热,但它绝不柔和,带着无孔不入的侵袭感。 在此以前,濯雪无论如何也要反驳两句,可如今看,猪妖似乎还真是冲着她来的。 一回是凑巧,那两回呢? 巡山妖卫那么多,怎别人不遭袭,偏偏她遭袭? 她百口难辩,绞尽脑汁也想不通,那猪妖能与她有何瓜葛。 莫非是兰蕙的宿敌? 只是兰蕙不出山,猪妖拿她没办法,便只能挟持其养大的狐狸! 这一番推敲下来,濯雪茅塞顿开,心道一定是这样! 便也是因为宿敌在外,兰蕙才不许她离开秋风岭的,生怕她遭遇不测。 兰蕙的过往诡秘莫测,秋风岭上谁也不清楚她从何而来,真身又是个什么东西,而她又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年年月月皆躲着人,若非树敌众多,还真解释不清。 你这狐狸,竟还能惹上仇家?胧明循着濯雪的目光,不紧不慢地望出洞外。 猪妖定是要逃的,但胧明不准他逃。 胧明垂在身侧的手冷不丁一动,打出一声清脆的响指,那响声恰似一旨号令,以气吞山河之势铺扬开来。 啪。 明明是深夜,众妖侍妖卫倏然惊醒,如感召唤,齐齐奔向八方。 不止如此,胧明身上的威压也震荡开来,凌空山所有的峰群当即变得憋闷闭塞,无形之力将群山裹了个齐全。 由此,怕是半只飞蚊也出不了凌空山。 这分明是要将猪妖的退路全都堵死,是要瓮中捉鳖,还是活捉。 濯雪被威压镇得喘息不能,她忍不住颤栗,半晌等胧明收敛了些许,才出声道:我可没有仇家,我又没做过天大的坏事。 偷鸡 偷鸡自然不算,她还会还账呢,又能坏到哪去。 再说,她吃的是凡人养的鸡,又不是妖养的,妖来凑什么热闹。 我此前没有封山,便是想看看,那猪妖究竟想做什么。胧明倒是坦诚,前一回猪妖突袭,我便心觉古怪,而后也未曾限制你的出入,正是为了拿你做饵。 好傲慢,却似是万兽之王与生俱来的。 你濯雪气从心来,却无处可泄,蓦地扭头看向身后,瞪着眼不作声。 两回被戏耍,她再气又能如何,她怕是耗尽妖力,也扯不断胧明的一根银发。 银发妖主抬掌,单一掌心,就将她的后颈覆盖完全。 竟好像她无意中化出了原形,如今后颈肉受人钳制。 刚软塌的寒毛,一时间又通通竖起。 濯雪心如擂鼓,甚至未意识到自己颤了数下,像极了无力打挺的鱼。 这回倒是看仔细了,你后颈上确实烙着符文,只是这符文我从未见过。胧明冷声,缓缓摩挲掌下。 原还光亮着的符文,此时逐渐隐褪,只余下浅浅印记,想必不过多时,这后颈便又能变回光洁白皙的模样。 方才处境危急,濯雪忘了痛痒,此时才发觉,后颈余热还在,刚刚的滚烫好像烙进了皮肉里,被那只手一碰,她便忍不住一个哆嗦。 怎么可能,我从不知道符文的存在,可别是唬我的。濯雪还是不信,如有符文,兰蕙又怎会不告诉她。 除非兰蕙故意瞒她,又或者,是有人偷偷给她烙上的,连兰蕙都不知道。 怪事,她总不会无知无觉的,就被人打上了印记,这符文烧起来的时候这般疼,烙的时候一定更疼。 胧明掌心一翻,变出一面铜镜,铜镜并未正正对着狐狸的后颈,却将她颈上符文照得一清二楚。 既然不信,那便亲眼瞧瞧。胧明道。 只见镜中,那一截脂玉般的颈子因忌惮而微微缩着,凌乱无序的符文布满后颈,一直延伸到衣襟下。 它泛着隐约的金光,似含了几分出自别族的神力,像是一记难以破解的禁制,其后隐秘不容旁人窥觑。 金光一泛,便衬得这脖颈越发细腻温润,犹似璞玉,引人一探。 濯雪接过铜镜,捏起袖口一顿擦拭,如何也擦不淡镜上的符文。 竟然是真的,而非镜面纹路。 它方才在发烫,烫得我好疼。她讷讷道,白日被饿鬼追逐时,它也烫过一回。 发烫? 胧明又将掌心覆上,但符文在缓慢褪色,除却脖颈上原有的热度外,她再查探不到其它。 镜中,妖主神色凝重地挑开狐狸衣襟,薄纱外衫徐徐褪下。 褪了外衫,里衣还在。 狐狸忙不迭捏紧襟口,身哆嗦了一下,讷讷道:似乎太快了。 嗯? 我还没做好准备。狐狸讪讪。 也不对,是她想摸老虎屁股,如今怎么好像反过来了? 我倒要看看,你是什么来头,趁符文还未完全消褪,我要看清它的全貌,冒犯了。胧明拉下眼前素白的衣料,双臂环上前,虚虚拥上狐狸的腰。 第15章 身为妖,本也不甚在意人形时的躯壳,是好看或是丑陋,袒胸露臂或是裹得严严实实,俱无关紧要。 她的举动如此自然,倒也合乎常理。 随之,挂了银珠的腰带叮铃垂落,和裙角一齐蜿蜒在冰冷山石上,像混了染料的泉。 狐狸哪敢动,只觉察衣衫层层滑落,只余抹肚还挂在半身之上,而绸裙掩在腰下,堪堪遮齐腰窝。 皮毛如雪的狐,化作人身后,身上也白得莹润。 背上腰上寒毛可见,狐狸紧抿嘴唇,活像雨中含苞的花,滴羞蹀躞。 随着妖主往她后腰上一按,她抿紧的唇猝不及防松开,塌着腰往前支身。 镜子脱手而出,幸而没滚远,晃悠几下,恰好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她将双掌撑在岩石上,轻呼出声,察觉到,那只漂亮的手正沿着她的脊骨往下探,指尖没入她绸裙几分。 妖主的手与她的背,无一例外都落入镜中,她原还觉得惊怕,慌乱一瞥,却又觉得 怪旖旎的。 全怪妖主看得太认真,摸得又太仔细。 那古怪的符文被绸裙遮挡,当真未能露全,想必已蔓延至股间。 只是越往下越模糊不清,只脖颈那处还算分明。 是禁制。胧明微微震掌,企图令妖力侵入到符文之中,并非护身符。 濯雪登时就像被剥皮剜骨,痛得哪还支得住身,大叫着便往石头上伏。 痛,好痛 妖力渗不进符文分毫,胧明索性收手,无意伤你,只是我想试试,这禁制可否破开。 濯雪颤颤巍巍,往镜中斜了一眼,见胧明正用食指描摹符文的笔画走向。 当真倒反天罡了,她连老虎屁股都没摸着,反成了老虎在摸她。 还没看完么,莫非我背上绣的是元宵上河图?濯雪哆嗦不已。 我得记下来。胧明细眉微蹙,稀奇,竟是从未见过的符文,甚至还能抵挡我的妖力,看着像 像什么?濯雪提心吊胆。 像出自昆仑瑶京。胧明描完一遍,便勾起那垂在山石上的薄薄外裳,你究竟是何身份? 昆仑瑶京? 濯雪心惊,据兰蕙说,她是被江水送到秋风岭的。 这些年她一事无成,既突破不了境界,又没别的天赋,不过是只山野狐狸罢了,除此还能是什么身份。 仙界的东西,不处理便后患无穷。妖主倒是仔细,还为狐狸拉好衣襟,秋风岭送来这么一份礼,是什么意思? 处理二字,说得何其冰冷。 濯雪怵怵。 她一个妖,还年纪轻轻的,怎能就这样被处理掉。 待衣裳穿齐,银珠玉带又挂回腰间。 我可能是万年一遇的大妖,只是惨遭封印,现助我破除禁制,重返秋风岭,我将传你千年妖力,决不食言。濯雪冷汗涔涔。 第15章 那鬼画符见是见到了,只是连胧明都看不明白,她一目不识丁的狐狸,又如何看得懂。 不知道是个什么禁制,又是打哪儿来的,先解开总没有错。 如此古怪之物,恐怕也只有胧明这样的大妖能解开。 待禁制解除,便也到了她离开之日,她可得脚不沾地地离开,否则也不知要被卷进哪个漩涡。 濯雪琢磨,或许 或许她真是什么身份厉害的转世大妖呢,昆仑瑶京灭不了她,不得已想出办法困住她。 濯雪心下啧啧称奇,她真是能耐了,还有这么一天。 只是,她也不想如此能耐的,日后的好日子要变作鸦雀飞走咯。 跌坐在地的狐狸垂头丧气,许是心烦意乱,一时控制不住,脑袋上冷不防竖起一对毛绒绒的狐耳,就连腰下,也甩出来一根狐尾。 当真妖力浅薄,竟连完完全全的人形也维持不住,不过这般摸爬滚打下来,那一身皮毛倒还是白如初雪,一尘不染。 狐耳和尾巴都随着她的气息而动,好像初具人形的半妖,尚无力完全化形,旁人只稍伸手,就能将其拿捏。 胧明很轻地哧笑一声,垂眸道:万年难遇的大妖? 濯雪方才还口出狂言,如今不敢应声了,只能生硬地扬起唇角憨笑,胆量可谓收放自如。 这禁制非解不可了,万一你当真是什么万年大妖,许还能救妖界于水火,我岂能看着昆仑瑶京殄伤奇才。胧明揶揄着,分明未当真,悠悠伸出食指。 指尖落在狐狸后颈,柳絮那般,轻飘飘滑到衣襟边沿,如同瘙痒。 这亦是恫吓,她用最平淡的语气,和最为轻缓的触碰,叫狐狸莫要胡作非为。 濯雪笑得脸都要僵了,想令胧明放松警惕。 只是她即便仰着头,亦不敢与胧明对视。 白虎眼下的两道黑纹锐利凛冽,是不曾打磨过的锋刃,浸透寒冬冷雪,又染遍夜幕之色,深邃到叫人无胆探究。 我能救什么妖界呀,妖界何须我来救,有您这般大妖还不够嘛。濯雪目光闪躲。 够吗?若是足够,当年妖界也不会落败。胧明无端端露笑,笑意未达眼底,她转而又道:有一事想必你也清楚,仙妖从开天起,便势不两立。 濯雪听不懂,虎妖忽然提这事作甚。 昆仑瑶京若有顾虑,为何不直接除去顾虑,反倒要留下祸患?胧明幽声慢调,万年大妖,就更是不能留。 洞中,风呼啸着从另一头奔袭而来,刮得她银发飞扬,袖口宛若柔荑,轻盈盈地拂上狐狸脸面。 仅仅一个禁制,就能叫天界消除顾虑吗,既然是禁制,就总有破解之日,届时他们又该如何?胧明寒着声。 濯雪未想到这些,什么万年大妖,她不过是随口一说。 可能以天界之力,暂不能令万年大妖魂飞魄散,便只能使些不入流的小手段。她满口胡言,后背又被汗湿。 那猪妖作甚伤你,难不成他与天界一心?胧明揶揄,你的意思是,有妖伙同昆仑瑶京作乱三界? 不错!濯雪不假思索。 好在胧明没有不依不饶,敛了目光道:既然如此,我就更要留你了,省得你辨不清敌友,将妖族这千年一遇的大妖送到沟里。 傻子才听不出是嘲弄。 濯雪圆不回去了,索性哭丧着脸道:万年大妖是我胡诌的,昆仑瑶京不想滥杀无辜,又不想放我四处传谣,不得已下此禁制。 胡诌?我怎么听着有几分道理。胧明的指腹轻压在薄薄衣料上,明明没扼着濯雪的脖颈,却叫濯雪滞了气息。 她说完,手改而绕前,指腹按在濯雪唇边,昆仑瑶京可不会白费力气做这等事,若真想叫你噤声,小施禁言术即可。 那样的话,狐狸可就不单单耳背了。 那就是昆仑瑶京手抖,下错了禁制。濯雪其实不清楚昆仑瑶京的手抖不抖,她如今倒是蛮抖的。 那仙界真是草台班子。胧明淡哂。 可不是么,如何比得上妖族。濯雪轻吁一口气,飞快朝白虎那赤红的眸子瞥去一眼。 好红,像是刚吃完人,如今要吃狐。 若我将这整片皮剥下,它还会不会发亮?胧明语气平平,话里也好似拌了血。 濯雪就怕这虎妖当场将她剖了,小声劝说:剖下来多半就不好使了。 禁制与你关系紧密,我自然不能剖。胧明平静道,正巧你也想留在凌空山上当妖侍,便容你留,只是这禁制一日不破,你便一日不能走。 小女本也不想走。濯雪口不应心,说话时唇微微翕动,差些要将边上的食指吃进口中。 她闷红着脸不作声了,两颊就跟抹了胭脂一样。 胧明直起身,妖力环上狐狸腰际,使得狐狸也跟着站起。 濯雪被吓一跳,一对狐耳耷拉倒向脑后,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露出了耳朵尾巴。 她一个激灵,匆忙捂紧双耳。 胧明好笑地看她,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扬,边上的狐尾就跟凡间麻花似的,松松垮垮地缠上来。 平日在秋风岭,濯雪缠兰蕙缠习惯了,此时被拨弄一下,就不由自主地往上贴,全忘了身边是谁。 她刚想将狐尾收回,尾巴尖就被掐个正着,害得她周身猛颤,瞪着眼立在原地。 完了,这白虎是不是还想剖她的皮? 濯雪连忙道:大王,夜深了,还是让小女服侍您歇息吧。 变回原身。胧明道。 第16章 濯雪心惊肉跳,想起白日在大殿时,这大老虎可是说不想吃狐狸,才叫她变成人形的。 她倒吸一口凉气,磕磕巴巴又道:大王若是饿了,我去厨房准备两道小菜,家养的狐狸可不如外边的肉质鲜美。 你的禁制,还有一些浅浅的痕迹,莫让旁人看到。胧明睨她一眼。 濯雪嗖一下变作兽形,原先腿长,还能杵在地上,此时就跟狐皮似的,四肢大张地吊在半空。 胧明捏着那尾巴尖,手里沉甸甸的,索性将狐狸抛至肩头。 垂在半空的时候,狐狸一颗心飘忽不定,此时终于落到实地,也依旧不敢大喘气。 她哪敢在胧明肩上大喘气,一个喘得不好,这白虎又要取她性命。 将狐狸安放好后,胧明转身走出山洞。 这洞穴迢迢漫漫,狐狸急不可耐,好想从胧明肩头跃下,她一时担心将妖主的肩压坏,一时又担心,爪子未收拢,抓破了妖主的法衣。 踏出洞穴,天上星月交辉,斑斓蟾光倾洒人间。 若非身上四处钝痛,此时又心跳如雷,狐狸还以为,方才是噩梦一场。 有巡山小妖路经,撞见胧明时惶恐停步,拱手道:大王夜安。 小妖眼珠子一转,瞅到胧明肩上的狐狸,心道这不是方才那只白狐小主么,小主当真厉害,竟还能站上妖主的肩头。 狐狸目不斜视,不想被此妖猜到,她是被擒回来的,不由得坐直身,脑袋立得比胧明还高。 只是一时不觉,也怪胧明的法袍太过光滑,白狐歪身下跌,四个爪子无措地在半空刨了数下。 没摔到地上,狐狸头朝下静止住了,尾巴尖又被攥个正着。 狐狸就跟死了一样,四爪不刨,眼珠子也不转了。 胧明朝那小妖微作颔首,拎着狐狸回屋,进屋前淡声朝门外道:传话秋柔,不必给这狐狸另外安排卧房了。 那头,秋柔接到传话,百思不得其解,寻思着,难不成妖主要将那小狐狸放在身侧,以便引蛇出洞? 她再一想,妖主的卧房就一张软塌,一席软衾,这一主一仆若是抵足而眠,多少不太合适。 到底在胧明边上跟久了,秋柔总觉得,这妖就该跟凡人一般过日子,夜里哪能随地大小睡。 左思右想,她令小妖将一床被褥送去,如此,就算是打地褥,也该舒服些。 小妖还是头回干这样的活,拿到被子就去叩妖主的门。 屋中灯烛熠熠,映上窗纸的影子一坐一躺。 进。 隔了门窗,妖主连应声都显得暗昧十足。 小妖神色惶遽地推门,双眼冷不丁一颤。 狐狸赤着双足跪坐在地,半个身像莲上缠枝,轻灵地偎上床沿。她从袖中伸出纤长五指,一点点地往前探,小心而胆大。 小妖大喊:老虎屁股摸不得啊 第16章 濯雪还没摸上,就被那进门的小妖吼得魂不附体。 她伸出的手猛地一缩,跟乌龟似的,半个身伏上床沿,又在装死。 胧明侧躺在床榻上,软榻太窄,而她身量高挑,不得已半蜷着,蜿蜒的银发从肩腰上流淌而过,越发衬得身段饱满姝丽。 天公不作美,差些就摸着了。 濯雪暗叹可惜,让她摸回来又能怎的,她方才在山洞里时,可是一动不动地任摸。 胧明皱着眉心扭头,冷冷目光打在狐狸面庞上。 好在狐狸早已收拢十指,看似乖顺地伏着身,她唇边噙笑,眼中倒映烛光,眸色亮如星辰。 作甚,嚷嚷什么?胧明冷淡地问。 她未感受到任何妖力的流动,很显然,这狐狸并非要做暗箭伤人之事。 不远处的小妖两耳嗡嗡,心道自己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万一这是人家主仆间的游戏呢。 只怪秋柔每日都要规训妖侍数遍,能做的不能做的,朗诵起来得有万字长。 长年累月下来,妖侍们镂骨铭心,一时不察便脱口而出了。 狐狸但笑不语。 作甚?她可什么都没做。 她原已打算放弃老虎屁股了,是这虎妖不准她走,便不能怪她歹念横生。 既然走不了,那就再借一借那白月光的光吧,大老虎舍不得欺她,待她好些,她往后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想摸,不想摸,想摸,不想摸。 诶,就是玩儿。 抱着被褥的小妖战战兢兢地挪进屋,不知自己有未坏事,只敢盯着鞋尖看,支支吾吾地问:妖主,是秋柔管事命我送来被褥,这、这被褥铺在哪儿啊? 濯雪暗暗努了一下嘴,还以为这一夜狼狈,多少能博取到胧明的丁点同情,换来共枕而眠,没想到胧明的心当真够冷够硬。 想来凡间的近身伺候都是假的,这哪里近了? 她回头瞧那被褥,好艳的颜色,比逢年过节时,兰蕙穿在身上的衣裳还要艳。 说出来还挺稀奇,兰蕙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偏偏对天上地下的节庆热衷至极。平日穿得素净,一到节庆日子,就跟花花蝴蝶一般。 看这大花床褥又紫又红的,恰合了兰蕙的喜好,两山若能联姻,亲家间大概会很有话聊。 地上。胧明道。 地上好啊。濯雪颔首,接地气。 这屋子本也不算宽敞,茶桌书案和物架一应俱全,别提还有屏风和屋内置景,想来凡间皇亲国戚所住,也无异于此。 若再添置一张床榻,便稍嫌拥挤,也不美观,将床褥暂且铺在地上最为适宜,平常不用时,还能卷拢收好。 濯雪不嫌弃,不能同床,她便退而求其次,反正在秋风岭时,她哪个角落没躺过?就连面壁的山洞,也能算她半个卧房。 见好就收是妖之美德,她已不奢望胧明忽然改口,这白虎不杀她就已是极好的。 可、可是小妖看向狐狸,不知怀中被褥该如何铺。 还杵在这作甚,是想让妖将床褥盖到你头上?胧明平心静气。 盖头上?濯雪心道好啊。 盖了就得揭开,凡间结亲的时候,新人可都得盖盖头的,盖头不可随意揭,只能拜堂的另一位来揭,揭完就是洞房花烛夜了。 盖头上暖和。濯雪不起身,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全不管自己手里这算盘是不是劈叉的。 胧明神色古怪,当这狐狸被猪妖吓懵了,和凡人一般,得完完全全窝在床褥下才安心。 大王。小妖手足无措地瞅向胧明,欲哭无泪。 铺。胧明两目一阖,赤色的瞳仁掩在眼皮底下。 小妖憋气,用力甩开被褥。 一股风拂向濯雪侧身,濯雪眼睁睁看着小妖用术法给被褥折了个角,恰好避开了她。 盖头没盖上,胧明也就没法给她揭开了,真可惜。 大王,铺好了!小妖松下一口气,说完赶紧退到门外,猛拍好几下胸膛才缓过劲。 屋外夜静更阑,此处寝殿偏远,既无来客喧闹,就连虫兽也噤默不语。 睡。胧明呼出一口气。 远在案上的烛火倏然熄灭,屋中明光骤隐。 不得已,濯雪不紧不慢地挪到被褥上,将折起的那一角捋平了,然后变作兽形,枕着尾巴睡。 眼是闭上了,可是心跳飞快,毫无睡意。 谁家妖怪睡这么早啊,又不是喝了岁奉酒醉昏沉了。 妖族修炼全靠日月精华,而夜里瑞光锐减,修炼最为适宜。 如将一整夜都耗在睡觉上,那可真是蹉跎岁月,自毁前程。 濯雪虽然妖力浅薄,却并非从不修炼,她起先还是努力过的,只是不论她如何修,都见不到半分成果,索性便不修了。 于是旁妖彻夜修炼,她彻夜玩耍。 修心如何不算修?玩得开心了,便也算修心。 昔时她觉得,是她天赋不足,生来不擅长修炼,如今转念一想,莫非是她后颈的禁制,限制了她的修行? 狐狸蜷成的绒团,无声无息变回人形,舒展双腿。 少女拂向后颈,此时符文不痛不痒,又不见发烫,莫名比作祟时更令她不安。 她双足一动,足踝上的银铃便叮铃作响,好在不刺耳,潺潺湲湲,温润而泽,有几分像秋风岭的山泉。 窗扇还支着,月光悄然无声地爬入屋中。 狐狸睡不着,辗转翻身,裙角掀到膝上,露出来的小腿上沾了月色,似璧玉无暇。 若不再吸点月华试试?万一这次就能突破境界了呢。 狐狸晃腿,叮铃叮铃。 忽然间,银铃声滞,狐狸瞪直双眸,唇颤巍巍地张着,闷哼出一声。 是软榻上,白虎妖主的银发倾泻而下,丝丝缕缕地缠上她的双足。 第17章 如此细韧的发丝,绞上皮肉时,与弓弦无甚不同,俱是能当刀剑使的,无形中能取人项上头颅。 银发还越缠越紧,像那吸食血肉维生的妖藤,勒得她恍若切肤,却又不得不饮泣吞声。 狐狸泪花盈目,实在想不明白,好好一妖主怎这般阴晴不定,一言不合就出手。 好疼,偏偏她又受不得疼, 那银泉般的发还在延伸,绕着她的膝徐徐上攀,令她绷紧脚背,两条腿彻底不能动弹。 发梢从她腰上爬过,摸索着探上她的手臂,不由分说地缠了个严实,她根本就是成了凡间皮影戏里的影人。 谁说这是虎妖,这分明是蛛女,拿银发织网,吐丝吐个不停。 怕是只有当时饿昏头的钱姥,才会将虎妖错认成神女,一供奉就供了数十年。 濯雪咬唇,心道这白虎不会是反悔了吧,说话不算话,可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眼泪打湿面颊,狐狸吞不住声了,破罐子破摔地呜咽起来,一边道:你也没有多心念故人,看着这张脸,你如何下得了手的? 安静些。 黑暗中,胧明不咸不淡地出声。 怎的,要杀狐,还不许狐喊叫? 濯雪当真忍不住痛了,大张着嘴嘤咛抽泣,将地褥打湿了大片,哭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 哪料,冰冷的长发转瞬变作银鱼,发梢沿着她脖颈轻飘飘爬搔,钻到她敞着的嘴中,生生缠住她的舌。 狐狸哭不出声了。 涎液和下淌的眼泪打湿妖主的长发,银丝结成一绺。 狐狸洇红的眼微微颤动,竭力睨向榻上虎妖,无声求饶。 还动吗?胧明问。 狐狸哪说得了话,又动不得,湿淋淋的眼眨巴不停,心道,原来是嫌她翻身吵闹,看这事闹的。 你足踝上的银铃,一直在响。胧明轻叹,莫再动了。 濯雪心下说好,又腹诽,你好歹先放开我,我才能答应。 湿涔涔的银发发梢,从濯雪口中缓慢退开,在那脖颈上留下逶迤的水痕。 濯雪的双臂不再受拘束,腿也自在了,只是那细密的痛意还在。 如今再难受,她也不敢动了,只能咬紧牙关又捂拢嘴,小心翼翼趴着身,将声捂在掌心下、被褥里。 良久。 一股妖力袭向她后心,无声无息地拂去她身上痛意。 妖力侵袭到她灵脉之中,瞬息便将她从头到脚灌涤了一遍,她被枝叶刮伤的皮肤倏然长好,就连翻折磨损的指甲,也恢复如初。 我就算再心念故人,也下得了手,世上难有人能与她一模一样。 胧明话音微哑,每个字音都浸满了透骨的眷恋。 濯雪不痛了,憋着声很轻地说:我不动了,能不能问一句简单的? 只许一句。 你的那位故人究竟长什么样,她是凡间的公主吗,你们又是如何结识的? 濯雪一口气说完,急急倒吸一口气。 静谧中,虎妖冷不丁低低一笑。 你倒是会问,若不是喘不过气,你这一句,怕是能长到天边。 濯雪又闭紧嘴。 百年过去,倒也不是说不得。 狐狸变作兽态竖起双耳,省得银铃摇晃。 我初见她时,她和你一般年纪,凡人唤她,珏光公主。 第17章 珏光。 是海妖遥远而深沉的一声呐喊,它凉幽幽,猝不及防地从八方袭来,布下天罗地网。 又如同隐秘的一句咒诀,霎时击穿她后颈的禁制,深深渗到她皮囊之中,叫她身上每一根寒毛,每一寸肌肤,都忍不住战栗。 不明缘由,不知所从。 这二字,是如此熟悉,好似她并非第一次听到。 这段时日里,屡屡浮上她心尖的白日梦,无一例外都是凡间皇城的盛景,如今夜深,她竟又发梦了,梦到的还是皇城。 似有鲜花在旁,眼前乌压压连片全是人,众人拥挤着欢笑,口中齐齐喊着 珏光,珏光,珏光! 可珏光究竟是什么模样,濯雪如何也看不到,她只知众人对其神往,那一声声呼唤,分明是将之奉为神女。 那她此前梦见的白虎呢? 白虎在步辇下款款而行,似开路的戟,锋锐无边。 它走得威风,目不斜视,将皇城视作属地,就算被众人围拥,也不露半分局促不安。 而凡人竟也不怕这白虎,仍在大路两侧叫喊着珏光的名,大抵是觉得,此虎已被珏光降伏,轻易伤不了人。 濯雪分外好奇,珏光究竟是什么人物,竟能叫苍穹山界的妖主百年不忘。 只是她眼里有众人,有白虎,独独不见珏光。 她依稀瞧见一双踩在嵌玉脚凳上腿,素白的裙角被风掀起,露出的玉白左踝上,系了数圈红绳。 绳上是玉石雕成的铃兰,似铃铛,却没有铎舌,所以它不会响。 梦境戛然而止,濯雪像溺水者获救,急急深吸了一口气。 她莫名觉得,这大抵是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因她不曾见过珏光公主,故而便构想不出公主的容颜。 正如兰姨所言,她听说书听多了,以为自己真的去过皇城。 可她梦中的皇城比珍珠还要真,那般热闹,那般鲜亮。 市井中雕车宝马竞驰,花光满路,管弦丝竹在耳,桂馥兰香在鼻,而那珏光公主,又当真人见人爱。 黑暗中,胧明静静沉思,沉思后的话音,透出几分心死后的薄凉。 她通兽语,能诗能画,又舞得一手好剑,身姿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这般人物,也难怪凡尘皇都的百姓都喜爱她。 濯雪好似在镇上的茶楼里听说书,全忘了胧明方才只许她简单问一句。 她耳朵竖得比地里的甘蔗还要直,好奇问:她通兽语,那她和你说话的时候,会发出老虎的吼叫吗? 胧明默了。 她不会呀? 胧明道:听懂便是通,能言,那叫口技。 濯雪讪讪,那后来呢? 后来?胧明垂眸,何来的后来。 你离开凡间后,珏光公主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濯雪既想知道,又莫名害怕知道。 万一万俟珏光过得不好,她会很惋惜。 胧明沉默不言,屋中寂然无声。 突如其来的安静令濯雪后背发寒,她低头啃起爪子,心道不该好奇的。 多问了两句,大老虎不会又要将她拧成麻花吧? 好在,胧明只是不紧不慢道:凡间故事都听得这般有滋有味,你倒是和别的妖不同。 这算不算称赞? 濯雪得意道:我平日常去凡间听说书。 便也当我是说书的了?胧明眼帘一掀。 哪能呢。濯雪动起嘴皮子,大王讲的都是真人真事,凡间馆子里的半真半假,和茶酒一般,掺水掺多了,寡淡! 胧明一哧,像你这般憧憬凡间的妖,不多见。 濯雪腹诽,像您这般诚心跟着凡人姓的妖,亦不多见,谁比得上您呀。 良久,胧明坐起身,赤瞳掩在夜色中,连带目中兀傲也熄灭,唯身形轮廓被泻进窗的月光模糊勾勒。 濯雪越发不敢动。 妖主静坐着驰念过往,忽然薄凉一句:我未离开前,她便死了。 濯雪怔住。 一颗心如山崩裂,轰隆一声化作烂泥。 泥浆中是她搅乱的思绪,她错愕无措,头晕目眩。 死了? 那受凡尘万千宠爱,又那般厉害的人物,怎么会说死就死呢。 她比自己想象中的更要难过,惶惶问:凡人脆弱,她是病逝的? 你见过凡人多少种死法?胧明毫无情绪地问。 濯雪虽常去人间,却只单单去过那小小的镇子,镇上安宁和乐,年轻的到外谋生,多是年迈者留在镇上过活。 年纪大些的,要么大病一场没熬过去,要么脚步不稳磕绊一下便没了,要么寿终正寝,其余的死法,她当真没见识过。 濯雪变作人身,掰起手指数数,沮丧道:大致有三种。 是有人下药,她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胧明淡声,后来染了疫病,更是挺不过去。 被人下药就足够惨了,怎还染了疫病? 濯雪久久不能接受,她明明是头回得知珏光的名字,却好似与之有百般羁绊。 一时间,她眼梢通红,眼皮一个翕动,细密的睫骤被泪湿。 她无端端难过,无声落泪,等那泪珠落在嘴中,激起淡淡咸意,她才察觉,自己已是涕泪交流。 第18章 狐狸吸了一下鼻子。 哭什么,狐狸。胧明轻笑,死的又不是你。 这话说得也很凉薄,活生生的人就那么没了,她竟还有心思戏谑。 濯雪抿唇,心道这虎妖当真不难过么? 想来不是,否则方才虎妖话里也不会有心死般的薄凉。 她绝不会听错,在秋风岭时,兰蕙也曾用这样的语气同她说话。 那时兰蕙在回忆山外的种种,说的全是她未到秋风岭前的万般趣事。 只是兰蕙说得隐晦,地名和人名都再三模糊,好似怕被人知道她的曾经。 管她呢,濯雪在心里嘟囔,反正兰蕙的心死,和胧明无意间透露出来的心死,听起来大差不差。 她暗暗将眼泪蹭到袖口上,闷声道:谁在哭了,只是住了这好像凡间的房子,也染上了凡人的风寒,鼻子堵得慌。 出去。 啊? 濯雪不解,怎又要她出去。 胧明道:你一个妖,染得上什么风寒,满口胡言,出去反省,省得又扰我好眠。 得,这屋子她也不想呆了,方才痛得欲生欲死的,她呆在这怕是更睡不着。 濯雪慢吞吞起身,想从半敞的窗蹿出去,顺势又变回狐身。 房门可以出,山门不可。胧明又道。 拖着大尾巴的狐狸口吐人言:我没想走呀,这凌空山处处都好,还有大王您,我如何舍得走。 事前忘了问你名姓。胧明好似终于上了心。 狐狸一个激灵,思绪起起落落。 兰蕙说过,这名字事关命数,可不能随意向外人说道。 可是妖主都发话了,她如何敢不答,如若随意答了个假的,日后被识破,她怕是只会更惨。 不远处嘚嘚作响。 是妖主轻叩床沿,以作催促。 狐狸硬着头皮开口:回大王,是濯雪,濯清涟的濯,白雪的雪。 她话音方落,软榻那边传来一声笑。 随之屋中亮起,是胧明以手代笔,凌空写出了狐狸的名字。 莹白的光映在胧明脸上,将她赤红的眼和眼下黑纹照得分明,乍一看好像阎王在撰写生死簿。 最后一笔落下,那一笔延伸而出,成了绵软丝线,缠绕在狐狸腰间。 又来? 狐狸炸毛,生怕这银丝忽然收紧。 好在细丝下一刻就消散了,连着半空中的字,也消失不见。 太好了,是她杞人忧天。 胧明道:这是缚身符,有这符咒在,你离我越远,那一笔线就会缠得越紧。 狐狸双目一瞪,好歹毒的手段! 你且去,凌空山的夜色还算好看。胧明阖眼,明日一到,秋风岭的山主也该来了,你一定很想念她。 哪能不想呢,狐狸欲哭无泪。 她试探般迈出一小步,察觉腰腹安然,才又接着迈出一小步。 短短一段路,狐狸走了足足半刻,比山上蜗牛还要慢。 她心道,明儿兰蕙若是真来,必会知道,她果真什么都办不好,后颈上还有个弄不明白的禁制,兰蕙养她十几载,分明是养了个扫把星。 狐狸顿在窗前,诚惶诚恐回头,矮墩墩的兽形完全掩在阴影中。 最后一夜了,总该做些什么吧。 大王,今夜能不能不出去了? 为何。 我害怕。狐狸小声。 胧明淡哂。 那猪妖未灭,他势必还要回来。狐狸又道。 他如何敢来? 狐狸干脆自卖自夸:留在这,小女还能给您暖床,小女这身皮毛油光水滑,见之难忘,凡间养鸡的都说好。 第18章 养鸡的那些农户能不稀罕她这身皮毛吗,每每遇到,只想将她抽筋扒皮。 胧明侧卧在床,银发如冷泉般迤逦垂落,一瞬不瞬地看着窗边狐狸。 她眸色微黯,即便是在幽冥地界,也能将暗处之物看得一清二楚,包括狐狸那躲躲闪闪的目光。 当真是小兽,心里半点波澜都藏不住,全部浮于面上,就算是佯装出的顺从一面,也夹杂着未被天道规训过的乖张。 如此灵动,如此纯粹。 狐狸不动声色地望着胧明,其实心下早就急如火燎。 怎还不答应,随便应上一句也好啊,她好寻思,要如何死乞白赖地留下。 过会儿,狐狸道:大王是小女见过最好最厉害的妖,有大王在,天塌下来都不怕。 胧明不咸不淡地哧了一声,心道,不过是只狐狸。 油光滑亮?我看是油嘴滑舌。 狐狸干巴巴笑了两声,能润进大王心里,油滑才算有用。 那你便留下。胧明微抬掌心,在床沿轻拍一下,我也不想一夜过去,你就被吓出魂了。 濯雪一肚子的妙计没能使出,听得一愣。 这就许了,是她化作脂油,润到胧明心里了? 听着不像假的,她狐步轻盈地朝床榻靠近,一不做二不休,一个腾身便跃上床褥。 只是她没敢得寸进尺,在床尾一蜷便不再动弹了,还一口咬住自己的尾巴尖,省得半夜梦呓。 这如何不算同床呢,只是尚未共枕罢了,果然狐有多大胆,好感便能有多好攒。 胧明若对她没有一点好感,必也不会许她留下。 屋中又寂寂无声,虎不动则狐不动,方圆之内好似没有一只活物。 银发虎妖久久才阖眼,赤眸隐于黑暗,周身锋芒骤敛。 迷迷糊糊的,濯雪两眼一闭便倒入梦乡,梦中并非桃园,而又是那繁华喧闹的人间皇城。 她一时不觉得这频繁又相似的梦境有何古怪,只浑浑噩噩地想,她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她听到有人说书,才知身在茶楼,只是此时的茶馆和过往不同,她面前竟全是金银宝器,各色糕点置于盘中,就连盘中酥饼,也是前所未有的精致。 再看,白虎在脚边小憩,它将头搁在交叠的虎掌上,模样好生安逸,与先前那招摇过市的样子迥然不同。 皇城的茶楼,可要比镇上的厉害许多,就连说书的,也讲得更为生动有趣。 那人讲的并非小家小事,要么是侠女无情,要么是道者成仙。 上至天宫,下至地府,讲了仙妖两异,又讲人鬼殊途。 这么听着,好似梦里还有梦,她跟着那说书人的声音,周游了九州数圈。 随之,有穿着黑袍的侍卫匆忙靠近,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濯雪看到面前有银勺滑落,在地上摔出叮铃一声,惹得白虎悠悠睁眼。 摔了银勺的女子仓皇起身,她那绣了墨花的锦鞋上方,露出来数圈红绳,红绳上系着白玉铃兰。 是她先前梦到过的珏光。 只是珏光尚来不及走,便有舞刀弄枪的刺客涌上前,她急慌慌想翻窗出去,却被白虎咬住了裙角。 平日何其温驯的白虎,将上前的刺客咬得血肉模糊。 茶楼一片纷乱,茶客喊叫着往外跑,而那掌柜和小二,早不知上哪去了。 侍卫趁机将其余进犯者通通活捉,白虎伏身舔舐虎掌,爪尖上一片通红,全是血。 有人出声。 寒星。 无人回应,却是那舔舐爪子的白虎,微微抬起双目。 寒星许就是这白虎的名字。 珏光又道:多谢你护住我,只是,日后莫再这般。 若再让旁人看到你嗜血如狂的模样,我便留不住你了。 一声叹息。 有护卫在,我万不会受伤,你且安心。 白虎碧瞳一垂,似是听不懂人言,又许是浑不在意,继续悠哉悠哉地舔舐虎爪。 翌日天明,濯雪打了个哈欠,余光瞥见床榻无妖,惊得彻底清醒。 缚身的符咒应当已经解去,否则她未必能在睡梦中醒来,胧明光是走远两步,她都会断成两截。 濯雪化作人形,不紧不慢地整理头发,一边张望四周。 凡间说得好,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凌空山她是来过了,但山主的寝殿,她还未细细品鉴,如今山主不在,她不多看两眼,便太亏了些。 濯雪胆小时,那胆子比尘粒还不如,可若是胆大,那便大可包天。 只见胧明的寝殿中陈列了不少字画,字写得漂亮,画得也栩栩如生,若换作是她,怕是只能留下个黑漆漆的爪印。 她翻箱倒柜好一阵,心觉没意思,刚想收手,冷不丁瞧见柜子深处藏了个东西。 小小一串,被丝绢掩藏大半,看不清是什么。 濯雪竖耳听了一会外边的动静,才鼓起劲将丝绢托出,轻轻掀开一角,愕然僵住。 第19章 红绳色艳,和刚从染缸里取出来的无甚不同,绳上白玉剔透无暇,似是从月上琢下的一小块,莹莹糯润。 串在红绳上的每一只铃兰,都长得一模一样,其内镂空,内里没有铛芯。 濯雪不假思索地往自己额头上弹了一记,她双眼猛闭,两指近乎贴上额头时,不由得放轻力道,生怕将自己弹疼了。 还是有些疼的,看来不是梦中梦。 手中白玉上裹了层温润油脂,边缘雕痕模糊不清,分明是常被人拿在手上把玩,盘得都包浆了。 濯雪有些迷茫了,胧明可不曾提过这红绳白玉,总不能是她误打误撞梦到的。 莫非梦不是梦,一如她初时所想,是她未将那孟婆汤喝净? 她是听戏人,却也在戏中,那她究竟是谁呢,总不能是珏光吧,她和珏光可没有半点相像。 濯雪神色恍惚,听到外边窸窸窣窣一阵响,赶紧将丝绢放回柜中,再蹑手蹑脚地走去开门。 群妖宴还未结束,昨儿有些妖离了山,今日又有新客赶至。 宴上满座,诸妖觥筹交错,欢笑不止。 濯雪朝大殿瞄去一眼,寻思着胧明大概又孤零零地呆在殿中,只是,兰蕙呢,兰蕙到了不曾? 殿门紧闭,叫人委实想一探究竟,门上那不明所以的古怪纹路,定是那乱人心智的曼陀罗花。 那从绝冥岭来的妖主还在,她满心惦念着昨儿的叶子牌,见狐狸露面,赶紧招手道:狐狸来,昨日未能尽兴,今日继续。 濯雪心不在焉,巴巴盯着那紧闭的门,但她亦不想得罪大妖,索性提着一口气,不情不愿地踱了过去。 昆羽从袖中取出新制成的叶子牌,笑道:莫看了,你家主子正忙着跟别的妖说话呢。 濯雪心神不宁,心说那别的妖,不会就是兰蕙吧。 她接过玉雕的新牌,魂不守舍地道:今儿不如玩点不一样的。 昆羽半张脸藏在髑髅中,乍一看阴森诡谲,偏她神态大方,颔首便道:你说说,如何不一样? 加筹码,赢者能将投注全部拿去。濯雪将手探到袖中,摸了半晌摸不出东西,故作尴尬地哎呀一声,小狐我身无分文,只能将全家都押上了。 全家,自然包括兰蕙,还有秋风岭。 昆羽诧异,玩这么大?那我可得认真些,好将你从胧明身边赢来。 濯雪装作不情愿,心里早在焚香祈天。 诈败佯输的事她还从未做过,此番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败则多一条生路,待会如若胧明改变主意,不念同床情谊,她还能拉着兰蕙投奔昆羽。 都是大妖,昆羽定不会输胧明太多,必也有对付猪妖的能力,说不定也能替她解开禁制。 妖主才学会这叶子牌不到一日,而小狐我久经沙场,哪会说输就输。濯雪垂头将叶子牌打乱,又小心翼翼垒齐,暗暗将好牌交到昆羽手上。 只是,她万不可偏袒得太过明显,否则旁妖定要起疑。 好在濯雪常在凡间行走,学到的技法不胜枚举,无需动用一丝妖力,便可瞒天过海。 你这狐狸。昆羽摇头,翻手取出一只白骨镂成的灯,此法器名叫束火,能将亡魂困在其中,亡魂在内,能逃过无常追踪,亦能万年不灭。 同桌的其余大妖也纷纷拿出筹码,有金银珠宝,也有像骨灯那样的厉害法器。 濯雪看得目不暇接,这还是她头回见到所谓的法器,全怪秋风岭赤贫如洗,兰蕙连件像样的法宝也拿不出来。 这一件件的,可都是宝贝。 狐狸馋涎欲滴,忍痛往自己腿上掐了一把。 宝贝再勾人,她也不能动心。 不过片刻,牌已通通分好,大妖们有的喜笑颜开,有的愁眉苦脸。 昆羽双目精亮,只手拿齐所有叶子牌,像展扇那般掩在脸前,得意道:我这一手好牌,能将你们打得落花流水。 濯雪心道太好了,嘴上却道:妖主气运这般好?我倒要看看,落花流水是什么滋味。 牌还没打出去,远处殿门微微敞开。 濯雪慌乱扭头,想看清门里出来的是谁。 不是兰蕙,是胧明和一位穿着翠纱华服的女子,那女子面容半遮,衣裙上衔满雀翎,行走时飘然若仙,恰似羽化。 昆羽睨去一眼,不屑道:那是黄粱梦市的主人,黄粱梦市便是凡间常说的鬼市。那黄凉梦是羽族出身,有点本事,和三界都有些交集,消息比谁都灵通。 第一,我不姓黄。凉梦耳尖。 第19章 殿门半敞,里间听不到响,似乎再无旁人。 凉梦转身,双手温雅地交叠在身前,对胧明道:符咒我记下了,我会替你打探清楚。 有劳。胧明颔首。 濯雪竖起耳朵,近要将手里这一把叶子牌捏折,只隐约听到符咒二字。 不过,这符咒你究竟是在哪里看见的?凉梦双眼虚眯。 旧时见过,昨夜忽然想起,这才劳烦你来。胧明从容不迫,未露丁点破绽。 是劳烦,我今日本该去不周山验货,不得不推延一日。凉梦掩唇一哂,既然来了,我可不能白走一趟。 正巧凌空山在办宴,不如吃过饭再走。胧明道。 这简直就是凡间的客套话,话中浸满凡尘烟火味,与她出尘脱俗的一张脸极不搭调。 你将凉薄二字全写在脸上了,就连请客吃饭,也请得不甚诚心。凉梦摇头,说罢环顾四周,目光掠过狐狸身侧,轻悠悠落在昆羽身上。 她嗤出一声,皱眉道:我不和面上戴着死人骨头的妖吃饭,罢了,见你一面也不算白走。 远处,昆羽置若罔闻,轻叩桌案,催促濯雪莫再磨蹭。 濯雪听不清,索性回过头道:这玩乐也要讲三思而行,心一急,牌就要打乱。 昆羽手中的都是好牌,好到已用不着三思,她优哉游哉道:恐怕你再三思也赢不过我乱打。 凉梦根本不愿多给昆羽眼色,飞快敛了目光,又看向胧明,改用妖力传声入耳,不过,昆仑瑶京近几日有些古怪,天门许进不许出,玉琉墙上乌压压一片全是守门天兵,来黄粱梦市走动的仙神自然也少了,我未必能探听得到。 濯雪微微侧过头,只瞧得见那黄粱梦市的主人唇齿翕动,心下一乱,险些丢错叶子牌。 幽深高门前,胧明与那黄粱梦市的主人相对而立,俱是无言,俱是郑重肃静。 说的什么悄悄话呢,这般见不得人?濯雪腹诽。 良久,胧明终于出声,无妨,能探听到一二也好,没有也罢。 凉梦转身,这群妖宴我便不插足了,看见某只妖便食不下咽。 昆羽甩出手中最后一张叶子牌,牌方落桌,便是大胜,今日心情好,不和你辩。 凉梦不动声色地招来几只瑞鸟,俱是巴掌大的鸟儿,鸟身如罩霞影纱,日光一撒,熠熠生辉。 偏就是这些个看似气力不济的鸟儿,将凉梦稳当托起,不输崖边停放的金辇玉轿。 眼看着黄粱梦市的主人渐渐行远,昆羽面色骤沉,方才还好似不以为意,如今山雨欲来,眼底黑云翻墨。 她怒得身侧暗凝冰霜,浓浓妖气如天雨乱洒,不分青红皂白。 同桌的大妖已是司空见惯,乐呵呵地各说各话。 濯雪好端端坐着,硬生生被昆羽捏着手臂站起,手中叶子牌啪嗒砸落,忙不迭皱眉喊疼。 疼了,疼了! 边上大妖好笑道:你拿这小狐狸撒什么气? 濯雪心道,就是,拿她撒什么气! 不曾想,这绝冥岭的妖主更是变化无常,一时温柔和气,一时凶神恶煞。 我也走。昆羽咬牙切齿,此局大胜在我,这狐狸是我赢回来的,自然也得跟我走。 濯雪有苦难言,怪她识妖不善,她反悔了。 胧明不疾不徐走近,淡声:跟谁走? 濯雪苦着一张脸不吭声。 下注无悔,你和那黄凉梦都是来气我的?昆羽陡然逼近,鬼气森森一张脸上哪余半点温善。 胧明哂道:小妖不懂事,擅自拿自己当筹码。 昆羽还紧紧捏着濯雪的臂膀,再多施些力,怕是能将那细细手臂直接折断。 濯雪疼得眼泪直流,匆忙给自己铲条活路,我这不是身无长物嘛,不得已以此下注。 贪。胧明并无当真,我倒是觉得,你想借机离开凌空山。 第20章 我忠心可鉴。濯雪心虚,再说,我狐命在大王手里,这注下不下得成,不还得看大王您,我寻思大王肯定不同意,便也就有胆胡言乱语了。 的确有胆,还敢翻箱倒柜。胧明轻飘飘的,便拿开了昆羽那瘦骨嶙峋的手。 濯雪大气不敢出,眼瞪成铜铃般大。 昆羽的怒火终归撒不到胧明身上,背过身不置一词。 濯雪心下咋舌,这虎妖好威风,昆羽在其面前,竟只能背过身生闷气。 她押错了,大错特错。 当即,一件器物咚隆落桌,分量十足,惊得诸妖噤声不语。 就连桌边一众见多识广的大妖,也不禁咋舌攒眉,再三确认眼前法器是真是假。 胧明平静道:这狐狸错押了自己,我拿香云魂花尊赔你。 昆羽原还背着身,闻声愕然扭头,再三打量胧明,脸上神色由阴转晴,啧道:好大的手笔,就如此舍不得这只狐狸? 这身皮毛,属实叫人爱不释手。胧明语气凉薄,听不出几分喜爱。 这分明是应了狐狸昨夜那一番自吹。 濯雪从未听说过什么香云魂花尊,看也看不出蹊跷,只觉得不过是只平平无奇的翡翠花瓶罢了。 只是再一看,花瓶竟透如碧水,似有人面自里拱出,眉目口鼻依稀可见。那人面启唇呵气,香味当即铺天盖地,沁人心脾。 再细瞧,花尊上湖烟乍起,岚润如滴,人面跟着便消失不见了。 余香扑鼻,无声无息地融入众妖皮囊,它汇到血脉之中,跟着血涌奔向天灵盖。 濯雪倏然明白,此香可不寻常,这是至醇灵气! 你诚心要换,那可不能反悔。昆羽生怕胧明改口,忙不迭甩开衣袂,桌上的香云魂花尊便被她纳入袖中。 胧明眼波一旋,要同狐狸算账,就算想另谋高就,也不能只字不提吧,濯雪。 全怪濯雪昨夜透露名字,如今经胧明口中道出,威慑力十足。 濯雪心道,她哪是要另谋高就,分明是与虎谋皮。 什么另谋高就,哪的话,是想叫妖主们艳羡,如我这般好的狐狸,可不是轻易就能赢走的。 那翻箱倒柜是为了找什么?胧明问。 濯雪两眼一闭,颤巍巍道:是想替大王打扫寝殿。 当真?胧明露笑。 濯雪已掰扯不出别的理由了,索性认错:我错了,大王罚我吧。 狐狸一张脸玉光莹润,眼倏然如洇胭脂,此时眼睫动动,便好像蝶衔红蕊。 到底是好看的,若非手牌不好,不然别的妖主也想将这狐狸赢回去。 呵。 胧明凑到狐狸耳畔,语气平平道:迟些再罚你,怕不怕我罚狠了? 不怕。濯雪可不敢露怯,生怕再引胧明不悦。 胧明转身走回殿中,接着玩你们的叶子牌,投注便免了,莫将凌空山搅得乌烟瘴气。 殿门合上的一刻,濯雪双耳猛竖,似乎听见胧明在和谁说话。 如何,想好不曾?依我看,你口中没有半句真话,好好想清楚再说,我听不得半句虚言。 大殿内,竟然还有人? 濯雪心已不在牌桌之上,听方才胧明的语气,分明不是在同下人交涉。 半个时辰后,牌桌上的赢家换了旁人。 没有狐狸暗施手段,昆羽输到面色凝重,幸而此局没有落注,她再输也折损不了什么。 下一轮,濯雪手中的叶子牌还没发出去,殿门倏忽然打开一道黑魆魆的缝。 殿中并未点灯,暗比深渊幽潭。 胧明没有露面,微沉的声音遥遥传出,别的妖浑然不觉,只狐狸听得到。 狐狸,来。 濯雪心惊肉跳地起身,搁下叶子牌便赔笑:我家主子喊我了,妖主们且先慢着玩。 昆羽摆手,坏了我的牌局,待会得让胧明陪我打一圈才成。 濯雪转过身便不笑了,光走几步便已是冷汗淋漓,她捏着袖角往额上擦,生怕见不着手脚齐全的兰蕙。 窄窄门缝内幽静冷清,濯雪一时舍不得关门,门微敞着,至少还能见着零星的光。 可惜由不得她,门轰鸣一声,重比山崩。 尚来不及心惊,窥不见的气劲将她托至半空,她踩不着实地,惶恐地舞起手脚。 原来是在这等着呢,好你个胧明。 第20章 濯雪已被吓骨软筋麻,她进殿前出的那身冷汗,转瞬竟已干透,如今汗不敢出。 好在除了悬空,没再有别的机关算计。 莫要伤她! 有人扯嗓大喊。 如今离得近,濯雪一下就认出,这是兰蕙的声音。 濯雪顺势抽噎:大王,凡间被砍头的都有断头饭可吃,我这一大早起来,还没吃上一块肉呢。 话音方落,她好似被困在逼仄罅隙间,无形妖力将她围拥,她手脚受阻,动不能动。 本以为仅此而已,不料后颈痛若剜肉,万根针扎入其中,似要直穿喉头。 还是妖力,浩瀚妖力直逼她后颈禁制,偏她挣扎不了。 大殿转瞬通明,是那禁制陡然发亮,符文轮廓尽显。 濯雪痛不欲生,脖颈如被扼紧,只能发出微弱的呵气声,像离水许久的鱼,连挣都挣不分明。 疼。 由里朝外的疼。 她孱弱的妖丹急遽震颤,已快要裂出纹路,而她的魂灵,也近乎离体。 看来此禁制果真与她性命相系,如若强行破除,她性命难保。 就在此刻,一道与妖力截然不同的法术,以雷霆之势撞上前,硬生生撞散了那悬在濯雪颈后的气刃。 兰蕙气喘吁吁,分明竭尽了全力。 胧明一半在意料之中,一半又在意料之外,她笃定兰蕙并非一无所知,但又无法确认兰蕙的真正身份。 你不是妖。她看向兰蕙。 四个字是惊雷疾雨,声声动地。 不是妖,又会是什么? 自然不能是人,凡人虽也有通术法的,可即便法术傍身,也依旧是凡胎**,需借助法器运转灵力,而万不能单凭一翻掌一起势,就能令风云变幻。 濯雪看不清兰蕙的神色,她堪堪能借这空隙轻喘一声。 而此时兰蕙已经收势,她眼眸不抬,亦不应声,似乎什么都没听到。 你当真是秋风岭的山主兰蕙?胧明质问。 怎能不是兰蕙,相处十多载,对方就算化成灰,濯雪也认得。 濯雪还悬在半空之上,后颈禁制已被唤醒,轻易冷却不下,她如今又烫又痛,只能闷闷挤出一句:兰姨,你走。 的确是我。兰蕙不走,晏晏和声,一如平常,劳烦妖主撤开妖力,这小狐娇惯坏了,如有冒犯,还请恕罪。 胧明露笑,道本不同,你却为这狐狸开脱,看来养她十几载的确实是你,你日久生情,见之心软。 兰蕙不应声。 胧明遂又出手试探,分明是想借这狐狸,逼得兰蕙袒明全部。 濯雪后颈又痛如针扎,劲悍妖力分作千丝万缕,细密地落在她皮肉上,似要将这禁制纤悉无遗地破除。 濯雪的思绪变得蹇钝,一时想求饶,一时又忍不住思索兰蕙的身份。 既然兰蕙不是妖,又不是人,那还能是什么。 痛到最后,她无暇思考,只能急急吸气,泪花自眼角绽开,满脸皆湿。 还请妖主宽恕!兰蕙扬声。 方才我与黄粱梦市主人的谈话,你也都听到了。胧明不咸不淡地出声,昆仑瑶京不会无缘无故在这狐狸身上留下禁制,而你,也绝不会无缘无故捡到这只狐狸。 兰蕙不答,垂在身侧的手震颤分明,抬目道:小狐自幼疏于修炼,妖丹不过指头大小,再这么下去,她必死无疑。 濯雪亦觉得自己必死无疑,她已是力竭,眼珠子转都不想转了。 你不会杀她。兰蕙笃定。 胧明轻呵,不再用妖力强行侵入禁制。 妖力一褪,禁制上那因受击而漾开的光,也跟着缓慢黯淡,大殿中幽影四垂。 濯雪愣住,察觉到身边的无形囚笼正在消散,只身上那一缕还在,令她沾不着地。 只是下一瞬,胧明身侧妖力偾张,那驰荡开来的朦朦白雾,近要填满整座大殿。 白雾倏忽间凝成凛冽骇人的虎掌,惊天的威压排江倒海而来,它如斯冰冷,似要将掌下之人拍成飞灰。 濯雪还噙着泪,眼前迷蒙不清,看不清便越是害怕,心高悬不下。 她被威压逼得气息骤急,惶惶瞪眼,捂头喊道:别伤兰姨! 第21章 那可是苍穹山界的妖主,岂会就此住手。 登时殿内如飞雪惊散,风色暴啸。 濯雪何曾见过这样的威压,这比天雷还要骇人,她一瞬间悔不当初,要是她没来凌空山就好了。 远远的,凝形的虎掌已悬到兰蕙颅顶,那咄咄逼人的气劲,叫兰蕙直不起腰。 兰蕙足下嘎吱作响,她为了抵挡妖力,将脚底石板都踩碎了。 平日寡淡婉约的兰蕙,此时牙关紧咬,温和的眉眼中尽是悍勇。 能与胧明一敌的,法力想必非同一般,又岂会是苟且之辈。 如何,若我再加一层功力,也不还手?胧明淡声,不如再让我见识见识,你方才所使的法术。 兰蕙单臂抵挡头上妖力,一时间汗如雨下,唇白如纸。 有事冲着我来,兰姨是无辜的。濯雪多想前去一助,可她还被缚在半空,别说相助了,就连自保也难。 灭顶妖力徐徐下沉,大殿震颤轰鸣,兰蕙脚下石板彻底坍裂,她半个身已埋到地里。 都这样了,兰蕙竟也没有出声求饶,也不还手。 她是不想还手,还是无力还手? 这身狐皮,你若稀罕,便剥了去,别再伤她了!濯雪眼睁睁看着兰蕙被就地掩埋。 就在此时,一股气劲铺展开来,它不同于妖气,它是那么寡淡清冷,是枕山栖谷者,在空谷中种下的一抹幽兰。 它隔绝尘烟,高不可攀。 虽说狐狸此生都不曾见过仙,但她一下就嗅明白了,这是仙气。 她怔愣地望着那身陷泥石的长者,不敢信这与自己朝夕相处十多载的秋风岭山主,竟当真不是妖。 都说仙妖誓死为敌,可兰蕙从不伤她,也从不祸害山中小妖,兰蕙是那么公正大度,好像怀拥百川。 如果是仙,怎甘愿待在秋风岭中,怎甘心蜗居在那不见天光的罅隙下?甚至于成日与妖为伍,好心将她抚养长大。 可兰蕙,又的的确确是仙。 第21章 如若是别的仙,濯雪定已不计前嫌地大喊胧明携她跑路。 但这不是别的什么仙,这是兰蕙。 濯雪惘然无措,思绪全空。 那悬在兰蕙上方的妖力冷不丁滞住,它没有撤离,而是分作十数缕,直直嵌进碎石,变作牢笼。 兰蕙垂低眉眼,姿态从容得一如平常,只是她的脖颈和手臂上,倏然裂出数道纹路,像石化的躯壳逐渐破碎。 再一看,并非破碎,是她身上长出了一片片龟甲,连成了极漂亮的龟背纹。 那纹路乍一看好像蛇鳞,却远不及蛇鳞小巧密实。 我见过你。胧明慢步朝兰蕙靠近,眼底只余不解。 兰蕙迎声仰头,神色虽还淡然,却透出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可她 还是没有还手,只是直挺挺地站在碎石中,毫无战意。 濯雪忽然觉得,她并非如她所想的那般了解兰蕙,随之懵懵地想,兰蕙这破釜沉舟的决绝,是出于对身份的袒露吗。 一个仙,为何要隐姓埋名呆在妖界小小的秋风岭中。胧明收敛威压,银发落回肩头,狐狸身上的禁制,是你布下的? 兰蕙神色复杂,只答半句:非我所下,我亦是第一次见。 这是昆仑瑶京的惯用画法,内藏瑶京神力,我几番尝试都破解不了,你来解开。胧明转腕,作势要打开囚笼。 兰蕙默了少顷,沉声道:我也解不开,这看着像藏息匿影咒,但它并不寻常,其上似乎还堆叠了别的咒术。此符先前从未显形,是年久亏耗,根基不牢,这才初显轮廓,还诚请妖主莫伤濯雪性命。 我原也没想伤她。胧明转身走向骨座,斜倚坐下,先说说你来妖界的意图,兰香圣仙。 这名字一出,濯雪不禁怔住。 兰香此名,她曾从凡人口中听说。 听闻这兰香圣仙,是千年的龟神,能保家国无恙,凡人安康长寿。 在以往,凡间有不少供奉兰香圣仙的庙宇,凡人甚至还特地定下,每年腊月十六,便是兰香日,这日为圣仙供奉香火,夜里能梦到神龟,此后一年吉祥如意。 只是不知从何时起,兰香圣仙便不显灵了,久而久之,兰香庙也少了香火,世人不再拜她。 在濯雪的猜想中,这龟仙若是化作人形,得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家,未料到,兰蕙面上仅有少许的岁月痕迹,也并非那齿落舌钝、白发沧桑的。 兰蕙微怔,面上决然顿减,眷念浮上眼梢,她已有许久不曾在旁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了。 久久,她面露难色,平淡道:你知道我。 曾经的瑶京八圣之一,岂能不知晓。胧明道。 兰蕙露出苍凉一笑,我这些年鲜少现身,便是心知,我若露面,定瞒不住妖族。 天上应有尽有,你来妖界,总不能是因为呆腻了。胧明眉梢轻抬,莫非这狐狸身上藏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天界派你前来,借势搅乱妖族? 兰蕙定定看了胧明良久,满心犹豫尽在不言中。 还是说,仙界有变,你是违逆了天条,才离开昆仑瑶京的?胧明虚眯双眸,我猜了这么多,总该能对上一二。 兰蕙还在沉思,眸色黯沉。 兰香圣仙,你还有何顾虑?胧明微抬手腕。 话音刚落,濯雪悬至更高处,不由得惊呼出声,还以为自己要直直撞向横梁了。 不能吧,又拿她要挟兰蕙? 她算是看明白了,胧明并无杀意,只为逼着兰蕙说出全部。 她忙不迭闭紧双目,也不挣扎了,四肢无力下垂,好似吊兰上伸出来的一截柔弱花梗。 你兰蕙并不想就此与胧明翻脸,群妖宴还未结束,她的仙气如若泄到门外,必会引来众妖围攻,但她亦见不得亲自养大的狐狸难受。 事已至此,也该做出决定了,兰蕙阖眼道:你可知,百年前阗极帝勾结魇族一事。 濯雪没撞向悬梁,只像草屑那般,被风刮得起伏了数下。 她托起下颌,心早已麻木,刚想轻叹一声,腰上缠着的妖力倏然收紧,她从半空急降,不轻不重地落在骨座边上。 啊 放纸鸢也不能这么放吧! 濯雪还未来得及揉搓身上筋骨,便被近身的威压给震慑得化出原形。 雪白一团狐狸偎在白虎腿边动不敢动,半晌还被白虎拎到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揉着。 这哪是顺毛,分明还是拿她威胁兰蕙。 兰蕙接着道:当年阗极勾结魇族,蓄意引发仙妖大战,借大战在昆仑瑶京扬名,登上仙首之位。我无意发现,本想制止,不料天律司早与阗极一心。 仙妖勾结,凡间话本都不敢这么写。 狐狸越被抚摩,狐毛便炸得越是厉害,她心道,这虎妖输得不冤啊,单枪匹马又如何敌得过两家联手。 我暂不想被灭口,亦不愿同流合污,只能辞去仙职离开昆仑瑶京,另寻时机揭发此事。兰蕙声音沉沉,只是时机难寻,我身单力薄,不得已隐居妖界。 抚顺狐毛的手倏然一顿。 狐狸是其中的哪一枚棋子?胧明丹红的眸子里闪过厉光。 兰蕙徐徐道:便是因为这只狐狸,我才有幸得知阗极与魇族的诡计。战后不久,魇族意欲渗透瑶京仙录,他们用一只妖,和本欲成仙的凡人互换了轮回,妖怀妖魄成了仙,而那凡人,仙魂已成,却被迫化妖。 入轮回须经天道。胧明冷笑,这禁制,大约是用来掩藏真身,蒙骗天道的。 濯雪寒毛直竖。 仙魂既成,他们无法在凡人轮回前将之杀害,否则必会降下天雷。兰蕙看向濯雪,仙道前空无一人,而妖与人的轮回道上,排的可是无尽长队。我来妖界等了近百年,在那转世成妖的凡人险些被害之际,及时出手相助。 你救的,便是她。胧明断言。 兰蕙没有否认,半掩在笼中的神情极其难辨,那一双眼竟灼灼如炬,又晦暗幽深,就好似神魂在被拉扯,哪一边都未据上风。 濯雪听懵了,这可并非小事,这是兰蕙能说的吗,是她能听的吗。 这哪能是小小漩涡,分明是汪洋大海。 水可真深。 得知阗极与魇族的诡计,我便辞去了仙职,如今来妖界已有百年。兰蕙轻叹,虽身怀仙魂仙魄,但我心已不在昆仑瑶京。 你与我说这些,就不怕我将此事宣扬出去,捣得昆仑瑶京大乱?胧明不紧不慢道。 第22章 兰蕙稳声:昆仑瑶京早该乱了,在阗极串通魇族引发战乱之时,瑶京的祥和不过是梦幻泡影。整个瑶京都被他瞒在鼓里,不过多时,瑶京必会被他与妖族蚕食殆尽。 你想与我合谋。胧明微微直起身,将狐狸揽到怀中。 兰蕙毅然开口:你也想重回无垢川不是?阗极一日不灭,魇族之势只会如缸中寒水,越蓄越盛。 第22章 不明阗极用意,但阗极与魇族,无疑已成相倚的唇齿,兴荣与共,唇亡则齿寒。 胧明平静道:你来妖界已有百年,踌躇了这般久才提合谋一事,不觉得为时过晚? 安稳太久,连我龟甲棱角都要被磨平了。兰蕙苦笑,如今濯雪安危难测,我已是退无可退。 你如何确定,我就一定会与你合谋?胧明幽幽道,你如此全盘托出,竟不怕我倒戈。 这是我诚意所在。兰蕙目光坚定,能与阗极一敌的,纵览仙妖二界,寥寥无几,恰恰你也受其坑害,自然不会倒戈相向。 全盛时候的我,方有本事与之一敌。胧明冷哧一声,如今我旧伤未愈,拿什么同他斗? 当年若非魇族从中作梗,你也不会失利。兰蕙道。 单你同我论道,又如何能搅得动这风云,也得有凭有据,才能叫三界信服。胧明眼波一荡,冷冷落在兰蕙身上,我如何信得过你? 凭据?其一,解开禁制,其二,到黄泉府寻觅当年留下的蛛丝马迹。兰蕙定定看向濯雪,我以性命作保。 我要见到证据。胧明若有所思。 兰蕙阖眸一睁,自然会有。 若你所言不假,我要阗极孤立无援,再取其性命,其后再灭魇族。胧明眼中无所谓苍生万难,所见尽是蜉蝣,她的锐意从未在百年前的失势中折挫。 濯雪后颈发凉,心知自己已在汪洋之中,脱不脱身已由不得她。 兰蕙瞳仁微颤,看到了胧明赤目下炫熀的光芒,哑声:我助你,但我也有条件。 你提。胧明淡声。 兰蕙不管胧明答不答应,缓缓道:事成后,你重回无垢川,而昆仑瑶京肃清内敌、重归安宁,两界再不相犯。 妖仙如何两不相犯?胧明心觉好笑 兰蕙不矜不伐:事在人为,自开天辟地以来,天道规则中便从未有过两界对抗,是欲求所致,难保平衡。 约莫过了半刻,幽暗大殿恰似陷入虚空,静得瘆狐。 濯雪觉得,胧明多半会答应,在将她擒住的一刻,她便知晓,胧明与魇族不同,胧明在乎的并非单单一个无垢川。 她后颈上的禁制就好比一方水镜,水至清,映出来的影便愈是真切。 好,我答应你。 果不其然,胧明答应了。 胧明食指一勾,那结成囚笼的妖力便漫卷开来,威压也彻彻底底归于沉寂。 你若能立下命誓,那再好不过。凝形的妖力状若飞雪,绕上胧明掌心,随她五指一攥,便化为虚无。 命誓,如其名字,如有违背,则命归黄泉,此以天道为证,立之不可逆。 我立便是。兰蕙话音方落,手已覆至心口前,隔着活生生的皮肉,忍痛取出了一滴心头血。 胧明慢声,你以天道为证,势助我找到阗极帝与魇族勾结的证据,若有半句虚言,则口齿尽折,筋骨全断。 兰蕙将心头血揽在左掌上,右手掐指画符,仰首道:天道为证,我兰香字字属实,势助苍穹山界妖主胧明,找出阗极帝与魇族勾结之证,如有险阻,在所不辞。 你心无二意,唯愿昆仑瑶京肃清通敌内贼阗极,事成前绝不重返瑶京。胧明接着道。 兰蕙拢紧十指,对那瑶池仙境的惦念,成了杆上秤砣,压得她一瞬摇摆。 此事当真能成吗? 璇霄丹阙中的缥缈仙气,她已有多久不曾见到了? 仙山错落,琪花瑶草郁郁芊芊,远看琼阁傍云而悬,丹楹刻桷上峥嵘,晓日成霞张锦绮,美轮美奂。 但那无底的惦念,也是摧枯拉朽的斧。 兰蕙掐得掌心发痛,我绝无二意,唯愿昆仑瑶京肃除阗极,事成前绝不踏进天门一步,否则天雷穿身,魂飞魄散。 濯雪怔怔地望过去,相识十数载,岂会听不出兰蕙的不舍,兰蕙怕是心如刀割,悲痛欲绝。 命誓已成,那滴心头血飞旋而上,像钉子般钉入兰蕙眉心,叫她周身一震。 胧明眼中的顾虑只余尘芥,就连抚弄狐狸皮毛的手,也放缓了许多,随之换她立下命誓。 濯雪不敢动,看似乖巧地蜷在胧明怀里,忍着没乱刨。 你在昆仑瑶京,应当还留有眼线。胧明翻掌,远处凭空出现一方藤木绕成的座椅。 兰蕙承膝起身,坐下道:曾有,是阗极寝殿外沐光而生的鱼仙,可惜她数年前就陨落了,此后我再无从得知瑶京的消息。 可惜了。胧明托起狐狸下巴,勾它鼻尖玩儿,听闻昆仑瑶京近日有变,不知虚实。 有变?兰蕙愣住,此话怎讲。 玉琉墙许进不许出,这般阵仗,属实少见。胧明改而轻拨狐狸的银须。 濯雪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涎液溅到了胧明的衣裳上,她顿了片刻,两条腿刨起坑来,想将自己就地掩埋。 胧明将她两只前爪攥在一块,叫她刨不得。 兰蕙目色沉沉,看来宫中的确有变,我寻机一探。 不必。胧明不以为意,当务之急,是下九泉一趟。 濯雪不刨了,双耳倏然竖直。 她好了伤疤忘了疼,不由得想,那地方她熟。 魇族是何时易换仙录的,你又是何年何月捡到这只狐狸?胧明问,我也好翻查转生簿。 濯雪不熟了,黄泉府的门她没进过,不过是跟着钱姥在迂回地徘徊了一圈。 她此番也不想追寻什么前世了,那转生簿一翻,她只会在泥沼中越陷越深,往后哪还能有安宁可言。 鸡怕是也偷不成了。 兰蕙敛眸回忆,我料想,仙妖两界斗得无休无止前,阗极和魇族便已做足打算,要令昆仑瑶京变作他们的一言堂。 战后仙妖两族损伤惨重,昆仑瑶京本该追踪陨世诸仙的去向,诸仙是烟消云散或是轮回转生,都该记录在册,只是那时仙首无继,各司乱成一锅粥,此事便搁置了。 后阗极继任仙首,亦无暇填补仙录空缺,反倒撤去了不少仙职,令一众仙神身兼多职,愈加席不暇暖。 是战后第五年,阗极才着手补齐仙册,为此不得不赶赴黄泉府,查清各仙去向。而我常年庇佑凡人安康长寿,生怕生死簿上有何出入,便比阗极更早到黄泉府,借来生死簿一阅。 一看才知,凡间突发疫病已有五年之久,我此前忙于其它事务,竟连丁点风声也不曾听到! 不少凡人死在疫中,比生死簿上的寿数还要少个三五年,蹊跷至极,那疫鬼遂被撤职,不知疫虫是如何泄漏出去的。 那时我还在凡间。胧明话音骤冷,寒意逼人。 五年,那不恰恰是胧明隐居凡尘的五年? 濯雪梦中的凡间皇城喜乐安宁,也不知瘟疫爆发时,城外是怎样的民不聊生。 她倏然又想到,珏光可不就是死在疫病中的么,珏光本不该死啊。 第23章 整个凡尘,也不知有多少人遭了这无妄之灾。 在阗极与魇族眼中,或许成败还未定下,但许多凡人,已在那五年的瘟疫里步入死局。 兰蕙神色悲戚,我与疫鬼是旧识,心知她万不会疏忽至此,后来我又去了一趟九泉府,方知有一册生死簿无故起火,还未来得及誊抄,册中所有人死于疫疾,凑巧,一位转世仙就在当中。 此事如有疏漏,当为仙界之失,我前去迂回地和轮回道找寻仙迹,均未找到,不得已重回昆仑瑶京,前去天律司诉述。 天律司竟道,烧毁的生死簿假以时日便能誊好,而新仙早就过了轮回门,现已在司中,七日后便可任事,还是阗极亲自委任,令我莫再越职。 我万年龟仙,就算不动用仙力,轻易也可掌控云气水雾。我心怀疑虑,暗暗运转水气,窥见司中有未散尽的魇族妖气,虽只余游丝,亦瞒不住我。 胧明眼中的愠意,化作威压席卷八方,吓得膝上狐狸猛一哆嗦。 第23章 濯雪亦是悲从心来,也不知怎的,泪水潺若泉涌,只得一个劲往尾巴上蹭脸。 她会因珏光无辜逝世而难过,可珏光与她,到底素昧平生,她何故如此难过? 糟糕,她定是被胧明吓坏了,连自己的心思都琢磨不明白了。 而胧明的怒火,转瞬化作一声冷哧,她再如何佯装不信,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看来你也并非亲眼所见。 兰蕙不紧不慢道:为何是七日?是因死后七日才能入轮回,那魇妖分明还未过轮回门,便已被阗极领到天律司,阗极急不可待。 濯雪心道荒唐,昆仑瑶京尽是这些草台班子,还不如换她住到天上。 不过她呢,她的戏份在哪儿? 这狐狸,你又是如何找到的?胧明垂眸,松开狐狸的两只爪。 兰蕙道:阗极和魇族再如何张狂,也不敢在那名凡人转生前将之杀害,一来天雷难避,二来,一削一补才好瞒过天道,他们就算要行灭口之举,也应当是在凡人转世之后。 胧明将狐狸炸起的毛又捋了下去,凡人如云,妖亦不少,两道门前俱是逐队成群,你想找到她,可不容易。 我找不到,只能另寻它法。兰蕙道:我藏在妖界,便是想盯住魇族的一举一动。是十八年前的十月初一,我见魇族有异动,匆忙追踪前往,才知魇族要杀一只刚出世的狐狸灭口。 魇族必不会无缘无故出手,甚至还大动干戈,派出了族内妖力强盛者。我怀疑狐狸便是当年本该成仙的凡人,便设计阻挠,将之带回秋风岭。 这已是狐狸身世的全部,直到此刻,兰蕙才将旧事原原本本地说清道楚。 濯雪终于明白,为何兰蕙总不许她离开秋风岭,原来外边当真危机重重,想要她命的不单止神仙,还有魇族。 而她又的确没将那孟婆汤喝干净,那时不时涌现的白日梦,多半就是她前世所历,她一定是珏光公主身边的某一位能人异士。 所以 她也没有惨到两辈子都是畜生嘛,甚至还当过一回广积善缘的好人。 真是能耐了,也不知得积下多少福德,才能被列入仙录,只可惜如今录上无她名,真是白忙活。 有那功夫,还不如多吃几只鸡。 你未救错。胧明抱着狐狸起身,黄泉府不好闯,当年也未必会留下蛛丝马迹,若能解除禁制,必将省下不少麻烦。 濯雪又炸起毛,怎的,又要拿妖力扎她脖子? 试了那么多回,怎就不甘心呢。 黄泉府是难闯。兰蕙忧思极重,而禁制一除,此事掩不住天道耳目,届时必天降异象,阗极瞒无可瞒,此法的确最为直接。 狐狸爪都开花了,在胧明怀中一顿蛄蛹,不敢信兰蕙竟会认同。 强行破除禁制,她定会痛到神魂出窍,到时阴阳两隔,兰蕙可就追悔莫及了。 不过。兰蕙话锋一转,定定看向胧明,禁制万不可强硬破开,否则濯雪性命堪忧,她一旦出事,倒合了阗极和魇族的意。 濯雪长吁一口气。 胧明凝视怀中狐狸,五指从繁密狐毛间梳过,除了破开禁制,还有一计。 何计?兰蕙不解。 濯雪心觉不好,定又是什么歪门邪道。 但见银光乍现,从胧明掌中漫开的妖力,好比万斛飞泉喷雪倾泻。 妖力不破禁制,单往狐狸颅中猛灌,不由分说地擘开她的灵台。 濯雪脑袋发涨,灵台上飘曳的魂魄被寒意缠裹,整只妖成了那脆皮花生,轻易就被剥壳去皮。 明明还保全着狐身,周身皮毛也还齐全,可她一时间,好像成了那赤裸裸的胴体,一展无遗。 莫要伤到魂灵!兰蕙慌忙道。 胧明一无所获,收回灵力道:骨是妖骨,魂看似也是妖魂,灵台上必是被施了障眼法,多半与她身后禁制有关。 濯雪气喘吁吁,堪堪能回魂,半晌才精疲力竭地仰头,冲胧明龇牙。 这牙龇得无甚力气,跟咧嘴笑一样。 笑甚。胧明不解。 濯雪气闷,很不服气,下定决心今夜就开始修炼。 此计不行,我数年前已试过一回,那时还以为自己救错了人。兰蕙轻叹,后来想想,若是没有障眼法,想必也过不了轮回门,只是多年下来,我都未能找到那障眼法的痕迹,如今才知,它竟就落在濯雪的后颈。 正是因为年份久远,咒力波动,阗极才有所感应,又能追踪前来。胧明冷笑,好巧不巧,这狐狸在我山中遇袭。 还未多谢妖主的救命之恩。兰蕙揖身,两日前我为小惩濯雪,想令她去宁虹山吃斋,不料,她竟来了凌空山。 一个宁虹山,一个凌空山,濯雪终于听明白了,原来是她会错意,以为兰蕙有所企图。 她寻思,她耳背总不会也是因为后颈的禁制吧? 这禁制不光扰她修行,还乱她耳目,果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此时说谢还太早,魇族和阗极,定不会善罢甘休。胧明道。 兰蕙默了一阵,我不便露面,如若阗极与魇族进犯,怕是不好护住她,肯请妖主留下濯雪。 濯雪仰头,狐目中尽是惶恐,别人是羊入虎口,她是狐入虎口。 不过也是,兰姨一个仙,要是因她泄露仙气,不就得和当年的胧明一样流落凡间了? 她最擅长吃,吃点苦又算得了什么,可别苦着了兰姨。 再说了 留在胧明身侧,确实要比别处安全,更别提,这凌空山上到处是美酒佳肴,吃肉都比平常方便许多。 狐狸苦苦说服自己,心道有兰蕙发话,这大老虎定不会再为难她。 留她还不容易。胧明淡哂,说来,这些天恰好是黄泉府的择安节。 择安节,赏魂花最好的时候。兰蕙怀念道,往年择安节时,天上仙神必会结伴到九泉赏魂花。 不过近日仙界大乱,天门设禁。胧明眉梢微抬,怕是无人赏花,我也不好混入其中。 兰蕙皱眉。 无妨,我另寻法子。胧明不以为意。 濯雪寻思,能进最好,她上回就没进成,也不知里边是怎样的风光。 胧明转而从袖中摸出一物,抛向兰蕙。 小小一枚,濯雪未能看清。 兰蕙忙不迭接住,看着手里的玉珠面露不解。 玉中有我的灵气,你用此物传讯予我。胧明道。 殿门忽被撞击,有妖急慌慌道:妖主,方才似乎有仙气。 狐狸吓得直起身,下意识屏息。 是你嗅错了。胧明传出声音,继而看向兰蕙。 兰蕙再如何不舍,也不能多留,她移开目光,不敢多看濯雪,唯恐多看一眼便不想走了。 半晌,她攥紧手中玉珠,叹道:我先行一步,若有消息,定会告知。 胧明挥手扇出一道劲风,撞得铜门微敞,请。 也就一眨眼,兰蕙化作白雾,款款轻轻地逸出铜门。 濯雪的心也跟着飘了出去,后腰冷不防被点了一下,吓得她赶紧回魂。 随之又是不轻不重一拍,像凡人哄弄襁褓那样,银发妖主倏然低头,发丝近乎将她全部笼罩。 濯雪大气不敢出,兰蕙前脚刚走,也不知这虎妖要对她做些什么。 会弹琴会舞剑吗。胧明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狐狸支支吾吾:弹琴不会,会弹弓,舞剑不会,倒是在凡间偷学了舞狮,大王想看? 少顷,胧明淡淡道:是我魔怔了。 狐狸警觉,莫非胧明有一瞬将她当成珏光了? 那年死的人不计其数,她若是珏光 她若是珏光,定要叫这大老虎知道,什么叫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无须紧张,我会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万不能把你养坏了。胧明徐徐而言,吐息落在绒毛狐耳边,每吐出铮铮一字,狐耳便动上一下。 最好说到做到,狐狸将话全闷在肚子里。 怎不出声?胧明坐回骨座,单手揽着白狐,空着的那只手施出妖力。 殿中吭哧作响,坍陷处沙石滚动,如成千上百只蚁,汇向原处。 泥坑填齐,裂开的石板也回复原貌,一道裂纹皆无。 濯雪看傻眼,后腰又被轻拍一下。 狐狸终于口吐人言:好吃好喝供着,也不将我架到半空晾晒了? 第24章 只要你不胡作非为。胧明幽幽道,比如做些乱翻乱撬的事。 濯雪自然不敢,那白玉铃兰看一次就够了。 这随侍你也得当好了,在我眼皮底下消失半刻都不行。胧明定下规矩。 濯雪心下咕哝,盘你身上行不行,我不必走路,你还能时时瞧见我,双赢。 不过狐眸一转,濯雪说的是:此事简单,还有呢? 身上有任何异样,都得和我说。胧明道。 濯雪狐疑,渴了饥了都得说,身上痒痒也得说?那可就多了去了,此刻正好就有异样。 脚底痒,想开溜。 事无巨细。胧明冷不防将怀中狐狸翻了个面,掌心循着狐狸胸腹柔软的皮毛,安闲自得地往下捋,好整以暇地问:此时是饥了,还是渴了? 狐狸僵住。 胧明掌心的热意好似能透过皮毛,一点无遗地熨上她身,她腰腹被轻抚了个完全,尚分不清是酥是痒,她便想将自己全部托出。 她当自己是一方染绸,轻指撮折挤揪,还需在温水中打湿浸软,要面面俱到,方寸不落,红湿春罗,俯仰生香。 可她根本不清楚,得是怎样的姿态,才能做那软春罗。 在胧明收掌的一瞬,她愕然思及,凡间话本里寥寥几笔的交欢。 幸而濯雪此时是狐态,若是人形,怕是已面红耳热地大步跑掉。 莫非年岁到了,时节也到了? 坏了,她如今可一点也不想摸老虎屁股了,不知还能同谁亲昵。 第24章 24 这时节来得可真不是时候,怎就不能一年四季都是冬? 狐狸身化软春罗,心却不想,一鼓作气蹬开了胧明的手,生硬回答:当下不饿不渴,不过,若得大王亲自投喂,我可就要说饿了。 她心知胧明肯定不愿,这一恼,说不定还会将她丢开。 她真是长本事了,有兰姨在后,已丝毫不怕惹恼胧明,也不怕再被随意拿捏。 胧明看向怀中,淡哂一声,狮子大开口。 狮虎不相上下,濯雪寻思,这虎妖定是认可她的能力了,有眼力。 要吃便出去吃。胧明走向殿门,怀中白狐小小一团,白狐说起话来底气十足,脑袋却不知埋到了哪,一时找不着。 刚到门边,白狐讪讪:大王,我能不能变作人形? 胧明并未起疑,你变就是。 濯雪想也不想就化作人身,乌发状似悬泉飞瀑,倏然一泻而下,纤长手脚来不及避开,恰恰挂在胧明身上。 好似雷电劈顶,濯雪猛躲到边上,低下头跟鹌鹑似的,生怕眼梢绯色被胧明瞧见。 方才被从头到尾捋了一番,说舒服也算舒服,但亦有些古怪,三言两语难以说清,她委实不想跟胧明贴那么近了,总觉得会有些失态。 在凡间偷鸡时不觉得失态,此刻莫名难为情。 择安节啊,是黄泉魂花盛放的时候,大约是人间三月天,时节当真到了。 可惜她又不能在胧明眼皮底下消失,不然百尺都不够她躲的。 殿门外喧闹声声,凌空山成了半座凡间坊市,琼筵飞觞,丝竹歌舞,一半玩的是叶子戏,一半是棋盘双陆。 山下异动早已消停,那猪妖虽未被擒着,却也不曾在众妖面前耍刀,众妖自然无心理会。 昆羽抓耳挠腮好一阵,手牌太差,也不知该怎么赢,她见狐狸从殿门蹿出,也不管胧明,招手便道:狐狸,速来替我看看。 濯雪心不在焉地走过去,还在琢磨时节之事。 往时兰蕙倒是和她说过,年岁与时节一到,一些妖便会情难自抑,只是她左耳进右耳出,只有寥寥几句听进了心里。 妖力强盛者,能靠凝神博得清明,小妖会难受些,而就属那些未开灵智的,过得最为混沌难耐。 濯雪寻思,修行当真要提上日程了,再这么下去,她怕是当不了体面狐。 而且,如今安危难保,她若是一时不察错失方寸,可不就满身破绽了。 狐狸目光闪躲,如今眼梢飞红,根本就是未染匀的春罗。 昆羽将她上下打量,随之睨向胧明,大胆发话:要不还是将这狐狸给我算了,你留她又不好好待她,看看,给狐狸委屈得眼都红了。 狐狸惶恐,这可不兴说啊,方才真是白白低头遮掩了。 妖主见笑。濯雪挤出笑,我是思家心切,才红了眼,既不是因为委屈,也不是因为别的什么。 昆羽好奇:你家在何处? 濯雪默了良久,不知能不能说,万一被魇族和阗极知道,秋风岭可就完了。 她灵机一动,张口即来:曙云湖畔,我是凡狐修成的妖,从人间来。 胧明神色古怪地步近,目光在狐狸身上停留了少顷,看向昆羽道:还想带她走? 这是我应得的,是你们赖账。昆羽抓着一把叶子牌,在桌沿敲敲打打,很是不甘。 濯雪一个激灵,什么应得的,这可要不得。 如今除了胧明身边,她哪也不想去了,这些妖一个个看起来威风凛凛,其实都是纸糊老虎,比不上胧明这个真的。 狐狸一个劲挤眉弄眼,想叫这绝冥岭的妖主收声,这一顿挤眼落到胧明眼中,反成了暗中勾连。 胧明原想置之不理,却因狐狸与珏光的几分相似,扬手便令桌前一位大妖腾让位置,慢声:我来会会你,看看究竟是谁赖账。 众妖齐刷刷扭头,些个妖惊得嘴忘合上,肉和瓜子仁掉了满地。 妖们何时与胧明共过桌,也不曾听她讲过几句玩笑话。 打从在无垢川称主起,胧明便是独来独往的脾性,饮茶喝酒,吃饭享肉,俱是踽踽一妖。 更别提这凡间的桌上游戏了,胧明形影落落,却并非寡欢,她从不将兴致放在玩乐上。 大妖迷茫起身,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见远处小妖都难以置信地望向这边,才信自己是撞上巧了。 昆羽亦是目瞪口呆,手上叶子牌没拿稳,啪嗒一声砸在桌上,吃惊道:不会也不必硬着头皮上。 胧明不以为意地坐下,姿态从容至极,凛冽眼波悠悠一荡,淡声:你都能会,我如何不能? 虎本就是山中独来独往的王,即便静栖不语,也与恬静无干,她不是璞玉,她是沉睡的焰岭,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昆羽欲言又止,想说这狐狸给你灌迷魂汤了么,怎还凑起这热闹了。 可她转而又想,不对劲,你什么时候会的,就算是百年前从凡间学的,这些年下来,也早该忘淡了。 濯雪咂摸不明白胧明的意思,赶紧将叶子牌全收到自己手上,一个劲打散,比入锅前的鸡蛋羹还要散。 她可猜不出胧明是真会是假会,要不,她无缘无故地再讲一遍玩法?省得这大老虎拉不下脸开口。 奇了怪了。昆羽嘀咕,当真是百年前学的,没忘干净? 其中凡间二字,她轻易不敢提。 胧明神色难辨,抬指叩桌,以作催促。 濯雪索性也不多讲一遍了,她倒要看看,这白毛虎妖能得意到什么时候。 反正就算输了,不认账就是。 桌边大妖们原还嬉皮笑脸,如今个个神色凝重,既怕输,又怕赢。 游戏的乐趣已被洪潮冲散,怒澜上唯有一处歇足地,但那并非赏景亭,那是刑台。 濯雪不动声色地分完叶子牌,慢腾腾挪到胧明身后偷觑,眼前那一手牌不算坏也不算好,属实一般。 胧明神色未变,不谈棋牌,反道:近些天是黄泉府的择安节,不知黄泉府邀了哪路神仙。 黄泉府的事,问昆羽算是问对了。 绝冥岭与冥界关系匪浅,岭中鬼多妖少,收留的多是不愿轮回,亦不肯湮灭的亡魂。 这些小鬼靠吸食绝冥岭的阴气为生,只要勤加修行,亦能与妖仙魔罗比肩。 昆羽颇觉意外,边看牌边道:事前听闻,黄泉府邀了瑶京仙首,梧桐岭凤族,四海龙王,云涯七圣,和弦清山七真人,不过近日黄泉府内杳无仙迹,似乎无一仙应邀前往。 黄泉府作何反应?胧明又问。 无甚稀奇,就当魂花未开。昆羽悠声。 蹊跷,年年赏花,唯独今年不赏。有大妖咋舌,莫非昆仑瑶京闹出什么乐子了? 众仙不赏面,也该我赏花了。昆羽乐呵,不过昆仑瑶京能出什么事?我日日盼夜夜盼,就盼云崩星陨,将那瑶京砸了,不然那些神仙天天喊着杀妖,差些杀到我绝冥岭门外。 第25章 胧明沉思不语,倩丽身影明明就在妖群之中,却依旧孤寂。 我起先还以为,凌空山下的鬼见愁,是昆仑瑶京的手笔,后来冒出个猪妖,便也断了我的猜想。昆羽摇头。 不错。另一大妖附和,昆仑瑶京唯恐三界太平,说什么除魔卫道,全是胡除乱卫。 凡人被那一群阳奉阴违的仙,骗得团团转。有妖戏谑。 不过那猪妖擒住不曾?既然不是昆仑瑶京所为,那会不会是 一众大妖齐齐看向胧明。 猪妖遁逃,不过请柬已发,就看魇族赴不赴宴。胧明传声入耳。 众妖主神态各异,小妖们耳畔寂寂。 濯雪听到了,却不甚在意,只光顾着看牌桌了。 昆羽本就牌技不精,如今这一分神,更是手忙脚乱,皱眉道:好啊你,突然问起黄泉府,是不是想扰乱我心,方才出错了两张牌,我要悔了! 棋盘上落子无悔,牌桌亦然。胧明面色不改,况且,我问黄泉府也不是为了乱你心弦。 别说你来了兴致,忽然想去赏花了。昆羽不信。 嗯。银发大妖应声。 昆羽手里余下的两张叶子牌根本丢不出去,气得连头上髑髅都嫌挡脸,干脆将髑髅拨开,抱臂道:再来,这次谁都不准出声。 濯雪纳闷了,凡间五年有那么铭心镂骨么,百年过去,胧明竟还记得这坊间游戏。 胧明纤指微抬,往桌上轻叩两下,并未拒绝。 各路妖主眼瞪眼,胜负已分,她们不光妖力差胧明一截,连牌技也比不过。 昆羽心烦意乱,冲狐狸招手,你来。 濯雪心里直打鼓,挨着胧明的后背便往前倾身,当真做到了寸步不离。 妖主喊我作甚?濯雪挨得近,翕动的唇就在胧明耳边,她话说得轻飘飘的,留存了万分小心。 轮到昆羽挤眉弄眼,她寻思,这小狐狸若真想随她离开,定会学得聪明一些。 昆羽意味深长道:你来将叶子牌打乱,可莫要因为自己如今还跟着胧明,心也向着胧明。 我身在凌空山,心不向着大王,还能向谁。濯雪视若无睹。 被她依着的银发大妖微微侧目,飞扬的银发绊惹春风,无意掩住眼下黑纹,犹抱琵琶。 发丝拂上狐狸面庞,狐狸鼻边一阵瘙痒,喷嚏被憋成两记闷雷,炸得她周身猛震。 凡间常说,一声喷嚏是有人记挂,两声喷嚏是暗地里被说坏话。 濯雪寻思,肯定是胧明在心里念她不好,明明她已说得这般滴水不漏。 现在是在凌空山,往后可不一定。昆羽幽幽道。 濯雪心里咯噔一下,原来破绽出在这。 胧明平心静气:无妨。 濯雪又将叶子牌打散,并未从中作梗,也不看昆羽一眼。 半刻后。 还有谁。胧明环顾四周。 昆羽输完,起身拍拍衣裙道:烦死了,方才就应该走的,定是黄凉梦暗暗施咒,坏了我的气运。 胧明不留她,只道:改日邀你同去赏花。 边上小妖们观完这一战,仓皇回神,啃瓜的啃瓜,吃肉的吃肉,装作什么也没看到。 濯雪头回当妖侍,也不知该不该送,好在她在镇上学过两句,挥袖便道:妖主慢走,常来玩呐。 那乌影随身的绝冥岭妖主化鸦腾高,一个徘徊,便在凌空山上留下团团乌云,认定这虎狐二妖是在轮流戏耍她。 胧明不甚在意,手腕一抖,黯云消散。 良久,胧明慢声问:还想走吗。 桌边大妖一哄而散,心知此话必不是冲她们说的。 濯雪讪讪:走?走哪儿去。 又见胧明往膝上轻拍。 濯雪心领神会,窈丽身姿一旋,芙蓉面化作瑟瑟小狐,三两下就爬上胧明的膝。 我这悟得够快么。小狐道。 是够快,一时一个念头,变换得也挺快。胧明见狐耳抖动,不由得捏上前,轻捻两下。 这不轻不重的力道,分明是染缬时拨动的水涟,搅得濯雪心尖酥痒。 她也可能不是染缬,她是做染料时被捣碎的花,胧明恰好捣在她身,她蕊颤筋麻,一下就没了形,失了态。 濯雪又庆幸此刻并非人形,否则也不知该有多丢脸。 怎会如此,明明只是被捏了一下耳朵,她以往有这般禁不住揉搓么。 你家山主让你去宁虹山,你作甚跑到凌空山?胧明低声问。 濯雪不愿意说实话,她是听错了,真以为兰蕙要她嫁,她甚至还斗胆爬了胧明的床。 宁虹山没肉吃。狐狸机敏。 倒是聪明,知道凌空山在办宴,闻着味就来了。胧明赤眸微弯,笑意极浅。 濯雪冥思苦想,百里外都能闻到,恰好没来过凌空山,便想来见识见识。 也算前后呼应,圆上疏漏了。 所以鬼话连篇,自称献礼?胧明淡哧,这东诓西骗的性子倒是救了你一命,若是在宁虹山上遇险,那些凡人和尚可救不了你。 可不是嘛,濯雪心里直打鼓。 世上牛鬼蛇神多了去了,能给魇族和阗极做事的,万不会是简单角色。 濯雪支支吾吾:我也没诓骗,我就是代兰姨献礼来的,旁人赠礼如山,唯我两手空空,这如何好进门。 我看你也不是拿着请柬进门的,需要献什么礼,分明是有个妖侍帮了你。胧明轻声。 是了,那个石妖姐姐。 濯雪警觉,双耳直挺挺竖起,是我蒙骗了她,她什么都不知道,大王明鉴呐! 胧明幽声慢调,我不罚她,我还要赏她。 那怎么不赏我?濯雪暗觉不平。 你想要什么?胧明问。 濯雪舔了一下嘴角,心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胧明不捏她狐耳了,改捏她嘴筒子。 狐狸双眼瞪大,抬起前爪胡乱刨蹬,她势必要在胧明身上刨出坑来。 凌空山上热闹不减,徐徐有客远道而来,填上那空出的坐席。 众妖却不往胧明面前凑,就为了给她留个清静,只远远地插科打诨。 良久,胧明喝完热茶,转身回到殿中,殿中无光,她隐入黑暗,食指一勾便唤来春溪。 黑雾凝出人形,春溪拱手现身,似是刚跋涉千里,气未喘匀。 春溪在。 魇族如何回话,动身不曾?胧明问。 是了,胧明给魇族发了请柬,约莫是白日狐狸未醒时吩咐下去的。 濯雪虽不曾涉足苍穹山界外,却也在兰蕙口中,听说过各山界妖川的分布走向。 苍穹山界距无垢川能有万里远,无垢川在东,苍穹山界在西。 前者是峻岭崇山,百岳竦峙,土坚石固,草木秀润;后者是泓澄川泽,片沙粒石无存,常年水声锵然,阴木幽草浴水而生。 寻常小妖即便施以妖力,马不停蹄地从苍穹山界赶赴无垢川,也需耗上一日不止,可见春溪妖力之盛。 春溪道:我亲自将请柬交到魇王手中,魇王未立即给出答复,只道若他赴宴,明日便可赶到凌空山,还请大人静候。 静候?还卖我关子。胧明冷笑,魇王可知凌空山遇袭一事? 身为无垢川之主,当对妖界诸事了如指掌,魇王若说不知,如非有意,那便是名高难副,空坐了无垢川的帝位。 春溪答:我将那猪妖的断趾,一并交到魇王手中,魇王称,此事他已有耳闻,假以时日定会查清,大战方过百年,此时最忌内讧。 胧明若有所思,魇族嘴里没半句真话,最忌内讧四字,竟也能出自他口中。 春溪不言。 且看明日。胧明微扬手腕。 豹女又变作黑烟,转眼无影无踪。 明日啊,濯雪寒毛直竖。 魇王比那猪妖不知厉害多少倍,好在群妖宴上耳目众多,这众目睽睽之下,魇族应当不会大开杀戒。 濯雪一想到困难重重,便饿得肚鸣,心道她可得吃饱些,才好应对明日。 欢宴直至半夜才停歇,小妖们横七竖八地倒在桌底,些个手里还抱着岁奉酒的酒缸。 趁胧明和妖主们议事,濯雪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循着宴桌逛上一圈。 宴上的残羹冷炙早被妖侍们收拾妥当,只余些冷茶冷酒。 濯雪不喜茶也不喜酒,唯想吃那一口质嫩爽口的肉。 第26章 幸好听说厨屋里还余有些未呈上桌的,濯雪本着不想糜费佳肴的心,蹑手蹑脚便朝着厨屋去了。 厨屋无人,也未点灯,灶膛里的柴火已然发凉。 灶盖下果然藏着还未装盘的菜肴,虽所剩不多,却也足她享用。 濯雪变作狐身,站在灶台上叼肉,边吃边往地上吐骨头。 她留了个心眼,耳朵一个劲往门那边偏,生怕哪只妖突然出现。 这一顿大快朵颐,生生将她今日暗暗咽下的涎液都补回来了,眼看着锅里的肉就剩最后一坨,她一时舍不得叼。 门紧掩着,外面无甚风吹草动。 还是吃了吧,一家子齐齐整整到她腹中,也算团圆。 濯雪安下心,弓着身凑到锅边,门外冷不丁传来一道声音。 你在做甚? 声似潮汐,缓而有力地漾至耳边,除却胧明,还能是谁。 濯雪吓得没站稳,咚地栽在锅中,雪白皮毛全沾上黄澄澄的汤汁。 门遂被推开。 银发妖主背映月光,幽幽目光斜进屋内,若非铁锅外还有条大尾巴在摆动,她一时还找不到狐狸所在。 濯雪挣动了几下,四爪开叉地在油锅里打滑,半晌才爬上灶台。 狐狸整个身油油腻腻,菜汁一个劲往下滴,溅得灶台上到处都是。她望着胧明不语,实在是想不到什么绝妙理由了。 我看厨屋有些脏乱,闲来无事,来打扫一圈。濯雪提起一口气。 怎么这一通打扫下来,地上还多了骨头?胧明也不踏进门一步,就这么好整以暇地立在门外。 濯雪道:骨头也不干净,如今都被我剔干净了。 用牙剔的。 胧明垂眸一哂,逆着光,眼下黑纹不甚清晰,少了几分凌厉,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我一会再清洗灶台,打扫得循序而为,一处都不能疏忽。濯雪还以为,如此轻易就蒙混过去了。 你说,那猪妖会不会还在山上?胧明薄唇微启,冷不防吐出一句。 濯雪猛一哆嗦,将皮毛上的汤汁远远甩开,恰好甩上胧明鞋面。 好在那缎面山水纹的丝履亦是法术所化,但见流光一闪,那金灿灿的汤汁便消失不见了。 我看是了,猪妖诡计未成,必不会走远。不过,他若想在我面前藏身,怕是只有一计。胧明脚步未抬,身却如追风逐电般逼近,食指悬至狐狸额前。 狐狸扑通一下坐在灶台上,何、何计? 夺舍。胧明食指往前一抵,戳在白狐眉心。 狐狸捂着头软趴趴地伏着,哪有什么夺舍,我是专程来找肉吃的。 实话实说,狐狸认栽。 看看你这身油污,兰香圣仙若在,定也不忍直视。胧明将手收回身侧,转身一哂,我平日不进五谷荤素,你饿了便自己寻吃的,不必遮遮掩掩,省得被我养坏了。 胧明竟不生气? 濯雪转念又想,不对,该她气才是,胧明怎能说她是猪! 那沾满油腥的狐狸,亦步亦趋地跟在银发大妖身后,已无心管顾锅中最后一块肉。 到寝殿,银发大妖往殿后指去,平淡道:后面有一口清泉,不光能洗涤周身污渍,亦能助长修为。 狐耳双耳一竖,困惑不解。 胧明接着道:要想解除禁制,不可光靠外力,你妖力太浅,法力尚不如顽童,且先去泡上两个时辰。 濯雪备受打击,只能灰溜溜往殿后走,果不其然见到了一口清凌凌的泉。 清泉漱石,嘈嘈切切。 濯雪心下一喜,变作秀颀人形,弯腰将裙摆尽数掖到怀中,足趾轻试水温,慢吞吞踏入其中。 水好凉。 踏进去的一瞬,濯雪差些从水里弹出,哪料后方袭来一股妖力,不留情地将她推入其中。 当即水花四溅,边上的萤草洗去尘埃,变得跟烛火一样光亮。 濯雪才从锅里出来,如今又栽进池里,冷不防咽下一口泉水,肺腑被冻得似要凝结寒霜。 好在泉水甘甜,浩瀚灵气沁入心脾,她也成了蒙尘的萤草,身上一干二净,心也清明。 难怪胧明会将那么厉害的花尊拱手让人,原来这凌空山上还有更厉害的。 也太厉害了些,她转瞬便被灵气淹没,在水中晕头转向。 多年修行,她正好比那无头苍蝇,连瓶颈在哪都找不着,此刻经灵气洗涤,那些未能勘破的阻碍,成了剔透琉璃,被她一览无遗。 濯雪徐徐下沉,已忘了身在水中,几近窒息时,才慌忙上浮。 这十数年下来,她一直没能突破境界,难道不光是因受禁制所压,还因秋风岭的灵气太过稀薄,供养不起她? 濯雪伏在池边,垂着头猛咳数声,随之一个哆嗦。 寒意徐徐往她躯壳里钻,它温和却不容抗拒,分明是泉中源源不绝的灵气。 她好似成了窥不清底细的漩涡,周遭灵气尽被吸纳而来。 濯雪忙不迭阖眼,探查灵台究竟,岂料体内充盈的灵气竟钻不进妖丹,似被一层屏障隔绝在外。 这该如何是好? 她不曾破过境界,这些年倒是常常听兰蕙口头传授,要想突破,就得先 濯雪悟了,赶紧在水中寻一落脚之处,盘腿坐低。 得先将灵气纳为己用,在运转自身妖力时,徐徐地将之敛入脉中。 待灵气汇入经脉,再令之归聚于灵台,用以滋养灵台妖丹,万不可心急,谨记徐徐图之,戒骄戒躁。 这是濯雪头回突破境界,她一身冷汗模糊在泉中,墨发浮动,面色苍白似鬼。 就在灵气徐徐汇拢,涓流般涌入灵台之刻,她的后颈无端端又发起烫来。 此番再烫,好比开水浇上皮囊,疼得她差些大叫。 好在如今身在冷泉之中,她只稍多埋进水里一些,发烫的后颈便能被泉水淹个完全,热意便也能被带去些许。 疼 濯雪紧咬牙关,忍不住闷哼出声,干脆屏息下沉,没进水下更深处。 一时间憋窒难忍,与之一比,后颈的疼痛便也没有那么明显了。 她成了被夹在冰火之中的一尾鱼,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痛到想就此停步,让她这么浑浑噩噩过一世她也甘愿。 可她到底还是有些不甘心,她是狐狸,又不是生死不能的板上鱼肉。 狐狸在水中战栗,水面跟着荡漾不歇,波光粼粼。 良久,灵台内沟满濠平,已被灵气填个齐全。 灵台中的妖丹好似如梦初醒,震颤着裂出道道纹路。 还是好疼 原该静谧的泉水起伏不定,里边似蛰伏了凶悍蛟龙,蛟龙已在冲天之际。 泉水频频翻涌上岸,岸上萤草全被打湿,远远一观,泉边比白日还亮,亮得刺目。 有脚步声不疾不徐靠近,观其裙摆上光泽熠熠的水墨远山纹,便知是胧明的法袍。 只是水中狐狸无知无觉,已游走在失神边沿,她紧咬的牙关忽地松开,一串气泡咕咕上蹿。 纤柔人形冉冉下沉,成了一株绵软的藻。 濯雪几番试探,每每都是只差一丝便能突破,灵气破不开妖丹上的坚壳,多试探一分,后颈便愈发烫痛难忍。 就在此时,后颈似被丝绢柔柔包裹,那沿着皮肉往里渗透的烫意,竟一点点地被蚕食干净。 似乎不是那么疼了。 醒神,突破境界。 隔着冷泉,低低的声音汇入耳中,不似铜锣不似号角,它比泉水更冷冽清冷,直唤醒沉睡神魂。 濯雪被妖力捞起,一只手覆上她后颈,明明那只手也未做其它,却好似替她扫去了阻碍。 突破了。 灵台受灵气涤荡,原还灰得好似遍布尘土,现今澄净透亮,何其光鲜。 妖丹饱食灵气,生生胀大一圈,撑得外壳剥落,露出妖纹繁复,且又精妙绝伦的内里。 有的妖,妖丹朴实无华,是因其灵台无力承载更多,神魂和妖筋俱平庸无奇,是以,再如何修炼,也不会有突破之日。 濯雪的妖丹不同,只是如今就算突破,它竟也还是黯淡的。 不该,妖丹就算杂质再多,也不应像灰石一般,它看似冰冷沉重,里面分明还藏了另一番天地。 覆着濯雪后颈的那只手缓慢松开,被遮掩的符文徐徐显露。 只是这次,胧明不再拉下那薄薄衣襟探看符文全貌,她已记得足够清楚。 濯雪的境界已然突破,再无灵气汇入灵台,妖丹外那无形樊篱又在禁制的驱使下,无声无息复原。 随之,禁制上热意散去,光亮也跟着渐渐消弭。 濯雪还未恢复神志,浑浑噩噩地觉得,自己离不开那只手了。她眼还闭着,双臂已逐上前,紧紧将之拥入怀中。 第27章 胧明企图将手抽离冷泉,拥着她的狐狸随之从水中探出头,双臂缠得比藤蔓还要紧实。 月色晦暗,好在莹草未熄,将濯雪拧起的眉头和缩紧的肩角照得很是分明。 胧明微愣,低头看了半晌,一时能看到珏光的影子,一时又不能。 醒了? 狐狸那紧闭的眼皮时不时颤上两下,双臂力度不减,就是不应声。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魇着了。胧明淡声,好在,魇族如今可不会一声不响地闯进凌空山。 濯雪睡熟了,梦中怕得出奇,恨不得将胧明的手勒到自己骨子里。 她半个身还泡在泉中,湿淋淋的衣裳挂在身上,每一处布料俱贴得紧,连她急促呼吸时起伏的胸腰,都勾勒得清晰。 泡过冷水,她手脚更是白得出奇,好像那串铃兰白玉。 胧明敛了目光,忽将掌心贴上濯雪的肚腹。 掌心温热,睡熟的狐狸觅着热源便往前迎,令那纤长五指更是贴得严丝合缝。 肚腹之下便是灵台,妖丹在灵台之中。 胧明暗施灵力,再窥濯雪灵台,此次看得更清楚了些,她一眼就看出,这还不是狐狸妖丹的真容,禁制必破不可。 只是时机未到,狐狸刚突破境界,尚还虚弱,她万不可强硬试探,至多只能替狐狸将体内凌乱妖气一一抚顺。 一番梳理,混乱妖气归回正轨,狐狸微微松开拧紧的眉头。 舒服了?胧明眉梢微抬。 也不知狐狸嘟囔了什么,想来应当是舒服的。 已算是帮到了底,其实胧明大可施展妖力将狐狸推开,只是她鬼使神差的,竟将这狐狸拥到怀中,湿了满怀。 狐狸看起来太可怜了,突破了境界还是睡不安稳,也不知在怕些什么,身颤巍巍的。 胧明心道罢了,朝着泉边莹草吹出一口妖气,吹熄了光亮。 沿路回到殿中,濯雪时不时嘟哝几句,依旧听不清是什么。 没想到这狐狸不单耳朵不灵光,嘴也笨拙,这么几句话都说不清楚。 胧明俯身听了两回,皆没听明白,索性当作耳旁风。 接着她手腕一旋,勾来一缕风,将她与狐狸身上的水汽全数带离。 如若是兽形,此时怀里狐狸一定比棉团蓬松,只可惜狐狸长手长腿俱垂挂着,不蓬松,倒是和棉团一般软。 屋中地褥未铺,胧明环顾四周,干脆将狐狸搁到了床榻上,还随手在那银铃上小施了噤声咒,省得它叮铃不停。 于是银铃不会响,夜也静了。 濯雪睡舒坦了,终于放松警惕,悄然无声地变作兽形。 胧明睨去一眼,回头吹灭灯台,朱红的眼在昏暗中静静睁着。 良久,她勾动食指,远处木柜陡然打开。 妖力拂上前,将丝绢和裹在其中的铃兰白玉,一并送到她的手上。 翌日清早,天蒙蒙亮。 濯雪一个激灵从梦中醒来,只觉得灵台温暖,随后才记起,她昨夜一鸣惊人,竟突破了十数年不曾突破的境界。 被喜意冲昏了头,她一时也没怀疑,自己是如何回到这处寝殿,忍不住便就地乱刨。 岂料,才刨下去,她尾巴就被捋了一下,从尾根到尾尖,捋了个严严实实,一寸不落。 有风长啸着进窗,扬起一片白毛,恰似飘摇的蒲公英。 恰逢季春,狐狸换毛的时节,她没摸老虎屁股,老虎却把她薅了。 忽然有小妖叩门,小心翼翼道:妖主,无垢川的妖使来了。 第25章 25 无垢川的妖使来得还挺早,怕是一夜未眠,戴月披星。 只是昨儿听春溪的意思,那魇王似乎要亲自前来,此番竟只是派出个传讯的,也不知是不是怯场了。 濯雪宛若惊弓之鸟,周身陡然紧绷,就连尾巴骨也变得跟笋一般直。 她猛地扭头,瞳仁带颤地瞄向胧明,实在怕胧明一个不经意,就将她说了出去。 应当不会吧,胧明和魇族不合已久,又岂会在这种事上粗心大意。 胧明未应声,只是松开了狐狸的尾巴,若有所思地倚上华纱倾垂的床头。 濯雪亦是一声不吭,唯恐那魇族来客就在门外。 银发红眸的虎妖静静凝视狐狸少顷,不紧不慢地将食指抵到唇前,示意狐狸屏息不言。 于是濯雪牙关紧咬,气力大到似要把这一口皓齿都嚼碎。 如此还不够,她还要慢吞吞伏低身,佯装成床褥一角。 谁也别想看到她,她今日不当狐狸了,当床褥也好,做狐裘也罢,哪能藏身她就往哪挂。 狐狸盘成一团,过会儿又想,她就算想藏身,也未必藏得住。 有后颈禁制在,这禁制只稍一松动,阗极必会有所感应,而魇族,自然也能知晓她之所在。 此物不松动时,能瞒天过海,连下此禁制的阗极都被瞒着。松动之时,它哪还是什么禁制,分明是凡间的信号弹。 罢了,胧明叫她噤声她便噤声,天塌了有高个的老虎顶着,反正她只是一只法力尚不如顽童的狐狸。 大王?门外小妖未听到应声,又叩了两下门。 胧明平静道:请妖使到主殿一坐。 门外小妖应声:遵命。 等屋外妖气渐远,胧明才不急不忙起身,手腕一旋,水墨法袍凭空而现,一瞬便穿戴整齐。 就连混淆了青丝的银发也在霎时间挽好,柔顺得不同于她微凉的目光。 濯雪还咬着牙槽,琥珀色的眼一个转溜,话全写在了脸上 我呢? 胧明将那盘了整夜的铃兰白玉收到袖中,压着声道:你留在屋内,切莫随意走动。 濯雪点头不言。 听清不曾,记住不曾?胧明知道这狐狸耳背,还俯身靠近,食指往狐狸脑瓜上轻戳,复述给我听听。 濯雪当即挺直腰背,倒吸一口气才说:留在屋中,切莫什么送? 她一顿,十里相送。 念起来还有几分道理,应当没有出错。 狐狸眨巴眼,小声又道:我不同你客气的,有魇妖在,我才不会奔赴十里送你,你要走便走。 胧明默了片刻。 狐狸困惑地接了一句:早去早回? 胧明索性不解释了,抬手在狐狸眉心前画了一道符。 符光刺眼,一笔一划复杂到看不清头尾。 濯雪被光晃得难受,不得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讷讷道:作甚,莫非我又听错了,要给我洗洗耳朵? 收尾一刻,符文飞快旋动。 濯雪来不及避开,只觉得额前滚烫,光亮随即消失不见。 耳朵无甚变化,却是数不清的法术技艺将她头脑填了个满满当当。 她头脑发胀,昏昏沉沉,眼前天旋地转,连南北都分不清了。 这么多术法一股脑涌过来,她成了海上一叶弱不禁风的小舟,一下便被淹没。 隐隐约约,胧明低声道:留在此地,将我教你的术法都学明白了,还望我回来后,能看到你学成的模样。 濯雪平日只爱听听说书,字都不愿多看几个,如今满脑都是字,差些昏厥过去。 太难了?胧明捻指审思,觉得应当不算难。 濯雪头晕目眩,在床褥上伏了良久,才回神道:一时学这般多,神童转世也做不到,要不打个商量,减去一半? 空有境界,连术法也不识,日后如何自保。胧明轻哧。 狐狸嘟囔,不是要我寸步不离么,在你身边何须自保。 胧明又一哧,救不救你,全凭我一念。 兹事体大,你多寻思寻思。狐狸劝说。 说完,濯雪变作人形,有气无力地伏在床边,姿态还像狐形时一般,纤长十指在床褥上轻飘飘抓挠着。 乌发铺满整个背,其中露出几根不易发现的银丝。 胧明看见了,拨开濯雪背上发丝,拈起一根银发道:何况,你不想看到自己真正的模样么,你受禁制约束,如今的真身并非你的真身,此禁制由外难攻,却能由内突破。 濯雪亦非不想,可她的真身又能奇特到哪去,还能是三头六臂不成? 待禁制解除,你的妖丹不再蒙尘,你便也能见到自己真正的样子了。胧明收回手,转而在门上施下咒术。 符咒已成,胧明推门道:门上有咒,非我不能开,如此也不怕有外人闯入。 濯雪懵懵地想,这么一来,她不也出不去了?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眼前旋动的天地终于重归寂定,不像方才。 灌进濯雪思绪的,得有上百道咒法,有简单到一目了然的,亦有难到令她抓耳挠腮的。 第28章 以前在秋风岭上,兰蕙也会亲自教小妖学术法,兰蕙教得仔细,又教得慢,也许四五日才教完一术。 胧明不同,胧明根本就是将她当成饕餮,要她胡吃海塞。 这要她如何学? 她对着满脑子的咒法一顿比划,也不知比划得对不对,若是出了岔子,可别把胧明的寝殿炸了。 濯雪翻了个面,仰躺在床褥上不动,半晌抓起一绺头发把玩。 光泻进窗,眼前有一丝若隐若现的银亮。 濯雪恨不得将那根银发戳进眼眸,手脚刹那间冒出寒意,她怎么长起白发了? 是了! 大妖们的容貌大多会停留在法力鼎盛之时,而小妖法力不济,寿限一到,大多会和凡人一般变作雪鬓霜鬟,颓如灯灭。 可她才刚突破境界,也才活了十八载,灯怎就开始灭了? 别灭呀,要灭也得等她享够年华,吃足香鸡再灭。 濯雪哪还敢耽搁,坐起身双膝一盘,慌忙从第一式开始练,一个劲掐诀施咒。 许是胧明早有预料,屋中所有器物俱受术法庇护,轻易损毁不得。 屋中一会烈火焚燃,一会大浪滔天,木榻软纱都还是好端端的,既未被浸湿,也未被熏黑。 主殿中,魇族妖使奉上薄礼,看着胧明不卑不亢地道:还请妖主笑纳,此乃我家主子精心挑选的月溶录,枕此录而眠,夜里能沐天地灵气,更能助长修为。 银发大妖未令秋柔去接,眸中无甚情绪。 魇族妖使双臂悬空,有些进退两难,又道:妖主不喜欢? 秋柔也微露困惑。 胧明托着下颌,不甚纯粹的银发垂在身前,她与濯雪不同,她发呈两色,是因她兽身本就是两色。 她漫不经心地朝妖使手上瞥去一眼,眼里无惊无喜,也许就算是魇王亲自前来,她也是如此姿态。 这月溶录是好,但一时疏忽,可是会命丧九天的。胧明眼波闲静,你家主子既然持有此物,还以此作礼,又岂会不知? 话中深意何其明显。 本就不是十全十的好东西,魇王特遣下属送来此物,又能怀揣什么十全十的好心思。 秋柔站在边上,低声问:妖主何意,这月溶录要不得? 月溶录之好人尽皆知,其中不详,恐怕唯有昆仑瑶京最为清楚。 若非胧明与黄粱梦市的主人凉梦交好,她怕是也无从得知。 胧明捏着那半掩在袖中的白玉铃兰,缓声:借月溶录,不必耗费法力便能神魂出窍,还能避开神光侵袭,直上九天云霄,沐九天至纯灵气,但如若被昆仑瑶京发现并擒捉,神魂怕是不能归来。 秋柔听得一怔,听闻月溶录内,藏了当年补天之石,故而枕此录入眠,能梦到九天盛景,又能助长修为,怎么忽然就成神魂出窍了? 游者分不清眼前所见是真是假,如此口口相传,人人都以为是梦。胧明虚眯双眸,有传言,此物是昆仑瑶京特意抛下妖凡两界的。 难不成,是为了迷惑众妖自投罗网?秋柔揣测。 实际如何,得问月溶录的原主。胧明淡哂,可惜谁也不知,月溶录出自谁手。 魇族妖使目光游离,面上惊诧不掩,明显并不清楚此事,片刻神色不改地道:妖主言重了,此物的确有利有弊,我家主子知晓妖主惯来敏锐,这才特地遣小的送来。 此妖微顿,慢起调子,妖主沉疴未愈,我家主子挂怀已久,听妖主所言,月溶录用来是有几分危险,不过这也是难能可贵的治病法子。 在胧明面前提及她的旧伤,无疑是火上浇油。 尤其提及此事的,不过是魇族的一个喽啰。 妖使说完,明目张胆地打量起胧明的面色,根本不怕胧明忽然降下威压。 胧明一嗤,眸中毫无波澜,别有深意地问:魇王有心了,百年不闻不问,怎偏偏此时送来月溶录? 她未等魇族妖使作答,又道:小小月溶录,可不够治我的伤,魇王大抵最清楚,我当年伤得有多重。 妖使抬起的双臂僵在半空,我家主子说,这月溶录难得,妖主若是不喜欢,大可赏赐给手下小妖把玩。 胧明不再推拒,朝秋柔使了个眼色,看来此物我不得不收了,那便多谢魇王。 秋柔走上前,接过魇族妖使手里那一卷月溶录,随之凭空捞出一方木匣,将之纳进盒中。 木盒落到胧明手里,胧明掂量了一下,并未打开查看。 魇族妖使如释重负,拱手道:无垢川已遣多名妖使往返各山界,可惜皆找不到那断趾的猪妖,不知妖主还有没有别的头绪? 胧明垂眸把玩木匣,无。 山中有无大小妖受其袭击?妖使又问。 无。胧明单一个字。 来使露出难色:线索太少,怕是还得一番苦找,妖主稍安勿躁。 无妨。胧明收起木匣。 魇族妖使暗暗环顾四周,眉间微露失望,躬身道:礼已送到,若无旁事,小的便告辞了。 胧明无甚诚意地邀其留下,凌空山在办宴,何不吃过饭再走? 多谢妖主。魇族妖使惶惶摇头,小的还得赶回无垢川。 胧明令秋柔去送,她则留在殿中,暗暗放出一缕神识。 待亲眼目送那妖使离开苍穹山界,她才拎着木匣返回寝殿。 此刻,狐狸正伏在榻上,锦衾乱糟糟地堆在她脚边,也不知被踩了多少下。 榻上华纱软帐也是乱的,一半卷在狐狸身上,一半垂及地面。 听到门开,软趴趴的狐狸一个鲤鱼打挺,蓦地起身,抓起一绺头发便往胧明面前送。 那绺黑发里藏着的银丝,比先前多了不知多少。 濯雪紧抿的唇微微一动,攥着那绺发,紧张至极地道:别人突破境界能多活百年,我怎么一副要死的样子? 第26章 26 学也学了,练也练了,一通忙碌下来,头发竟毫无起色,还是这半死不活的模样。 濯雪手抖,话音也抖:凡间常说,揠苗助长有违万物生长之定律,我莫不是弄巧成拙了? 还有余力将纱障和被褥倒腾出花,这不是元气挺足?胧明看到那绺发,愈发证实心底猜想。 禁制果真不能强硬破除,而狐狸的内丹,也另有乾坤。 濯雪化出一对狐耳,耳尖微动。 白日时她刚睡醒,便被薅了一把狐狸毛,而后魇族突然到访,她受惊还来不及,哪有心思留意其它。 如今再听到胧明说话,她莫名觉得,她似乎 听得更清晰些了? 也或许是修炼了一番,妖力增进,能抵得住禁制对双耳的箝制了。 濯雪嘀咕:正烦心着,元气又能充足到哪去。 你那命不久矣的结论,是打哪来的?胧明好整以暇地问。 濯雪懵懵仰头,半晌嘴里逸出一声:啊? 并非听不清,反而是因为听得太清了。 算下来虽只比先前好上一些,好在字字分明,每个发音俱是清晰可辨,哪还有先前半分含混模糊。 就好像清泉灌入耳中,将之里里外外洗涤一净。 除却听音还稍显轻远,远得像隔山隔海,其余已难不倒她。 濯雪揣摩透了,原来她这耳聋的毛病,还真是禁制所致,此禁制害狐匪浅。 想来这也是阗极和魇族所盼,如若她一直是这软弱可欺的姿态,何愁杀不掉。 濯雪心里一阵乐呵,偏偏她来了凌空山,叫阗极和魇族不能得逞。 胧明以为狐狸没听清楚,索性复述:我是说,你那命不久矣的结论,是打哪儿来的。 濯雪忙不迭将发丝拨开,挑出银白一根,捏在手里道:我头发一夜花白,放在凡间,这是早衰之迹。 胧明俯身,五指嵌入狐狸发中,在狐狸耳畔轻悠悠地掬起一撮。 五指划过发根,掀起密匝匝的痒意,那点若隐若现的痒,一瞬便能循着气血流淌全身。 濯雪抿唇不言,踩在锦衾上的足趾微微蜷缩,不由得屏住呼吸。 坏了,她干脆不屏息了,身一伏,整张脸埋到褥子上,咬紧指甲盖。 这时节当真不好,也不知泡在泉中会不会好上一些。 狐狸发顶的青丝被轻飘飘翻开,胧明看得仔细,这架势活像是要根根数清。 濯雪本就牙尖,逮着自己手指头一顿啃咬,咬狠了,血腥味蹿入喉头,叫她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第29章 她赶紧松嘴,平日是馋了些,却也没馋到要吃自己,可别叫胧明误会了,真将她当成猪妖。 胧明并未留意,甚至还摸至发根细细端详,也不知在琢磨什么。 狐狸身都软了半截,就差没在褥子上蛄蛹,过会儿,她实在闷不住气了,露出半张脸问:有这么多吗,数到哪了? 不多。胧明生硬地揪下一根。 啊!濯雪吃痛,忙不迭捂住后脑勺。 这一痛,倒是把方才古怪的痒意都盖过去了。 你看,发上光泽不减,却是半黑半白。胧明两指并紧,那断发自她指间垂落。 濯雪双眸洇红泛泪,好一会才看清那细细一根发丝。 似还真是半黑半白,可这有何古怪,若当真是一夜染白的,那她定已病入膏肓。 胧明松手,那根发状似飞絮,轻盈盈地落在榻上。 她接着又翻看了良久,掌上掬着的发丝像潺流般泻下,淡声:我此前便奇怪,你兽形是白狐,变作人身时,怎会顶着一头乌发。 濯雪讪讪道:我以为我生来卓尔不群,别具一格。 她幼时还问过兰蕙,她是不是那天选之狐,兰蕙可没否认。 非也。胧明摇头,是禁制约束了你,所以我此前便说,你如今的真身并非你的真身,而妖丹亦然,不知你可有察觉? 濯雪努嘴,她也不曾见过旁人的妖丹,哪分辨得出,何为寻常,何又为不同寻常。 她当即环紧腰腹,支支吾吾:我以为,是因我并未突破境界,它才像蒙了灰那样。 兰香圣仙养了你十数年,竟也不帮你探看。胧明心觉好笑,又很是诧异。 谁没事会窥探旁人妖丹呀,又不是凡间赌石,将妖丹当成璞玉来赌。濯雪灵光乍现,吃惊道:你动用妖力在凡间赌玉了么,所以染上了这犯规的坏毛病。 你怎么不问,我是何时窥探你灵台妖丹的?胧明由着她错。 濯雪绷起肩颈,警惕问:莫非是昨夜? 胧明颔首,你在泉中,差些突破不了境界,我替你拂去了少许痛痒。 濯雪原已不记清昨夜详尽了,经胧明一提,那一幕幕簇拥进脑,将她的思绪填得水泄不通。 她作甚要揽着胧明的手,她嘟囔个什么劲呢,而且胧明又为何要纵容她。 荒谬,太荒谬了。 濯雪忍不住在被褥上抓抓挠挠,双耳唰一下冒红,嗫嚅:下回让我淹死在泉里算了。 那口泉,我偶尔也会用。胧明淡声。 濯雪默了片刻,小声问:我昨夜在水中涕泗滂沱,你还用不用? 胧明也默了少顷,委实不想同狐狸谈这个,拾起那根被她揪断的银发,哂道:命不久矣?也不见得有多怕,我看你精气神挺足,还能谈天说地。 濯雪瞄见那银发被捻成卷儿,讷讷:这么说,我的发色原该和兽形一般,都是银白的? 待禁制完全解除,你就能知晓。胧明并未明说。 濯雪也不担心,自己的真身会不会是那三头六臂的,如若真有三个头,那应当也有三条尾巴,那可太漂亮了。 她松下一口气,喃喃自语:原来不是油尽灯枯,可把我吓坏了。 禁制左右不了你的寿数。胧明从袖中取出一方木匣。 看胧明目色沉沉,濯雪松下的那口气又哽上喉头,颤巍巍地问:魇族妖使走远了吗? 走远了。胧明将木匣放至床沿,只一挥腕,垂落的纱障便被妖力挽起,又道:这是魇族给你的。 纱障腾高,就连裹在狐狸身上的,也好似有了灵识,一个劲往她身外抽。 濯雪被迫滚了一圈,为稳住身,将床尾的锦衾踢得更乱了。 她半点不信,怵怵仰头:魇族指名道姓了?我能不收么。 指名倒是不曾。胧明冷冷一呵,不过魇王打的是什么算盘,我一问便知。 濯雪环顾四周,生怕隔墙有耳,压着声:问出什么了,也给我听听? 你将木匣打开。胧明神色从容。 濯雪却是寒毛直竖,先是端起木匣胡乱摇晃,又将耳朵贴近,屈着手指轻叩几下,听里边的声响。 里面是有东西,但她听不出是什么。 不会我一打开,就弹出那涂毒的飞镖吧。濯雪将所有可能都想了个遍。 是秋柔收入匣中的。胧明索性道。 濯雪屏息仰身,头颈越仰越靠后,一双手直直伸上前。 但见胧明一勾手指,木匣上的锁扣便咔哒一声自行打开。 濯雪忙不迭扭头避开,生怕遭到暗算。 匣中静悄悄的,未见异物袭出。 良久,濯雪转起眸子,悄悄睨过去,本以为匣中会是什么断肢残臂,不料竟是 一卷素雅至极的画卷? 她错愕道:这是什么? 月溶录。胧明施术将卷轴托至半空。 卷拢的画卷倏然展开,卷上纤尘不染,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一轮月盘。 不见星云,独独月盘。 有流光在月上一晃而过,恰似夜里月华倾泻,洒下潋滟海光。 濯雪从未听说过月溶录,此时得幸一见,惟觉得此物只应天上有。 魇王特遣妖使送来此物。胧明微微仰头,神色平静地观赏着,枕此卷入睡,可观九天奇景,沉睡者以为是梦,其实是神魂出窍,直上云霄。 听着这话,濯雪似还真能隔着那一轮月,看到天上琼枝玉树交倚,云霞烨煜织瑞光。 这么说,这还是好东西?濯雪看得出了神,那你又是如何断定,此物就是给我的? 胧明笑得很是薄情寡义,眼底寒意惊人,又成了那潜伏在暗处,居心叵测的狩猎者。 此卷在妖界中流传,妖们魂魄出窍,冒着神光擅闯九天,若是被抓着了,那留在下界的躯壳,便只能成死躯一具。胧明幽幽出声。 濯雪慌忙敛起目光,不再盯那月溶录。 此物常被用来修炼,若能汲得九天上的灵力,境界一夜间便可突飞猛进。胧明慢条斯理,只是大多数妖,都没有这个命。 魇王何其阴险,竟想叫你自投罗网!濯雪瞳仁微颤。 非我,我自然用不到此物。胧明嗤笑,你说,我这凌空山上,谁最用得着? 濯雪神色恍惚,莫非是我? 你昨夜刚突破境界,今日魇族便送来此物,这可并非天降鸿运,分明是想引你奔赴樊笼。胧明翻掌一勾,月溶录便自行卷起,落到她手中。 好在大王一眼就看穿了魇族的诡计!濯雪心有余悸,先前看那月溶录,还像在看惊世珍宝,此时珍宝变作喋血蛇牙,她多瞄一眼都觉得可怖。 胧明坐到书案前,托腮道:魇族猜准了,如今是我在护着你,只是他们未能亲眼见到,所以轻易不会向我施威。 这该如何是好?濯雪无甚头绪,毕竟那一头不光是万妖王,还有那天界仙首。 除非如胧明先前所言,先将阗极送上风口浪尖,挫一挫他的锐气。 看来,去黄泉府一事,是该提上日程了。胧明移开桌上镇尺,从笔架上取下一杆长笔。 濯雪爬起身,顶着乱发赤足上前,想看看胧明要写些什么。 能看她就明着看,不能看,她就悄悄看。 好在胧明并未出言阻止,她一踮脚,大大方方地望过去。 胧明轻甩笔杆,雪白的兔毫登时浸成墨色。 笔尖落下,每一个字俱是力透纸背,锋芒毕露,比濯雪见过的所有字都要好看。 凡间说字如其人,似乎有几分道理。 只是胧明下一个字刚收笔,上一个字便逐笔消失,那墨迹好像渗到了纸张里,渗得彻彻底底。 此信是写给绝冥岭妖主昆羽的,以询问黄泉府近况,好伺机潜入。 胧明最后一笔落下,轻甩笔杆,兔毫上的墨色当即消失不见。 这就成了?濯雪哪见识过这样的法器,还当这虎妖是沾染了凡间的书香气,才在寝殿里摆上这么一张书案,闲来无事信笔涂鸦。 成了。胧明将镇尺拖来,重新压在纸张上。 濯雪有些怯阵了,在胧明耳边道:夜潜黄泉府的时候,我能告假吗? 自然不能。胧明回头看她。 上回黄泉府的门还没进着,濯雪便已被阎王的威压吓得够呛,她打起商量道:那地方寒意透骨,阎王气势又冷厉逼人,我一到那便束手束脚,局促不安,肯定会碍事。 第30章 那是因为你道行太浅,境界不足以抵御,所以才需勤加修练。胧明起身,食指悬在濯雪额前。 濯雪如被定住,惶惶不敢动。 那指腹没碰着她,却在徐徐下落时,好似贴紧她的皮囊,一寸寸地刮过。 自眉心到喉头,从脖颈到胸腹,又到脐下三寸,那是连通灵台的妖脉所经。 我看看,你有未认真研习。胧明慢声。 第27章 27 濯雪很庆幸胧明未起杀心,否则单凭眉心那一指,就能叫她洗颈就戮。 古怪的是,明明胧明也未碰着她,却有细密的寒意透进皮肉。 是威压。 大妖惯有的威压被胧明妥善掩藏,它跟随着妖气,宛若无孔不入的春雨,凉丝丝地渗进肌理。 不动。胧明道。 濯雪受威压震慑,灵台瑟瑟发抖着。 灵台上那一枚小小的妖丹跟琉璃珠似的,来回弹动几下,搅得她气血大乱,掀起平地风波。 濯雪哆嗦不已,冷不防握上胧明纤长的手指,唇翕动数下,磕磕巴巴道:妖与仙的威压大不相同,那阎王还半神半鬼的,就更不一样了,你该不会是想用这种法子叫我适应吧。 这如何适应得了呀,除非她神魂麻木了,狐狸腹诽。 你习练了半个时辰,妖力合该有所提升,我是在探查你的妖力。胧明并未抽回手,任濯雪抓着。 濯雪冷汗直冒:我以为你的查验之法,是叫我逐一展示。 等你逐一展示完,得到猴年马月。胧明淡哂。 濯雪如何辩驳,若叫她一个咒法一个咒法地比划,耗时的确会长一些。 好在胧明此刻的妖力不算凌厉,过了开头那股寒劲后,便变得像一把被好心焐温的榔头,在她身上有一下没一下地锄着。 她成了被春雨泡了整夜的软泥,绵绵一滩。 那股妖力沿着她的筋骨脉络走了一遭,钻到她丹田之中,像不可捉摸的一缕烟,倏忽游荡。 也像山中虎,招摇过市,四处都要巡查,不遗一处疏漏。 濯雪越攥越紧,好在胧明的手并非那脆生生的鸭梨,不然定已面目全非。 她隐约察觉到,胧明那寒锐的气息,已巡视到她的妖丹边上,此时正肆意蹿腾着。 她的灵台连带着妖丹,不多不少也沾染上那股气息,一时间分不清,体内这与她相连的灵气渊沼,还是不是她的。 当真坏事了,她无从抗拒,莫名还想要沾染更多,分明是时节和妖性所致! 濯雪抿起唇装作毫不在意,可是手上力度不减,体内灵气还像戏莲的鱼那样,轻悠悠依附上胧明的气息。 直到此刻,狐狸才明白,兰蕙的恨铁不成钢究竟是种怎么样的心情。 松开些许。胧明眉心微拧。 濯雪松开手,一不留神便往前栽,好在未成倒栽葱,恰恰栽到胧明身上了。 只是胧明没来得及收手,指尖戳到了她的痒穴上。 顶着狐耳的少女忍不住了,躬起身咯咯地笑,笑得泪湿眼睫。 胧明被撞个正着,施出的妖力略微停滞,索性解释:是你的灵气,往边上挪挪。 濯雪哪知道要如何挪,后退半步道:不如我们过招试试,若能学以致用,才算学成。 这不比试探她灵台有用得多?如此,她也不必那般难以忍耐。 胧明面露疑色:用那三两个术法与我过招? 濯雪硬着头皮点头:高手过招讲的是点到为止,我不是高手,你是,所以你点到为止,我全力以赴。过招知真章,万一刚才学的那些,我都能用上呢。 胧明垂眸一哂,恰好又在狐狸的黑发间找到几根银丝,这几缕银,和她的发色很是相近,却更为细柔。 想来若能突破境界,妖力大盛,狐狸定会满头皆白,像银织的绸缎,像融雪流瀑,又像贯月虹光。 试一试,也并非不可。 于是胧明直直看向濯雪双目,眼中并无戏谑玩闹之意,沉声道:我予你一炷香,这一炷香内,用尽你毕生所学。 濯雪深深吸气,心道,玩真的呀? 不过仅仅一炷香,可用不完她的毕生所学,真是虎眼看狐低。 濯雪跃跃欲试,搓了两下掌心,道:那如何才算我赢? 若逼得我反击,便算你赢。胧明提闸放水。 说罢,胧明收回手,双腿交叠着凌空坐起,姿态闲散地落回到木椅上。 濯雪不信邪,不就是反击么,她有的是法子。 胧明斜倚在桌案前,手腕一扬,那山峦香插上便凭空现出一杆线香。 香上白烟袅袅升腾,比试已算开始。 濯雪从第一式开始,不慌不忙地比划着,全不管掌下咒术有没有用。 她翻掌拍出一泓清波,水色飞旋着撞向胧明,可惜连胧明的衣袂也没湿着,就蒸作了飞烟。 胧明看着那一晃便消失的水光,平静道:再来。 濯雪有条不紊,接着又掐指转腕,看似不甚熟练地施出了第二式,这回更厉害些了。 窗棱被疾风猛撞,嘎吱一动,被镇尺压在底下的白鹿纸微微掀动。 风拂向胧明的面庞,堪堪撩起她一绺银发。 胧明哪能想到,狐狸的比试竟跟胡闹一般,这和挨个咒术展示有何差别。 她默了一阵,薄唇轻启,你在作甚。 在用尽全力。濯雪面不改色。 若非胧明只给她一炷香,她当真能从第一式比划到最后一式,还是从易到难,循序渐进。 胧明原也没盼着这狐狸能逼得她还手,万万没想到,这些个术法在狐狸手中竟全都有模有样的。 是生疏了些,却毫无差错。 这么多的术法,一下便能学到如此程度,实属不易,如果不是受禁制约束,狐狸的修为定还能更高一些。 这是什么战法?胧明纹丝不动,看着狐狸一会驱雷策电,一会又引石招火。 我在凡间听说书时,听说有两国交锋,其中一方分散兵力轮番上阵,使得另一方疲乏气竭,无力应对。濯雪继续掐诀。 胧明将扑至面庞的水珠掸开,那也得有所消耗,才能落个无力应对的下场。 濯雪掐诀掐了半晌,也掐累了,一定睛,眼前虎妖还是那毫发无伤的模样,气喘吁吁道:你说得对。 于是小风不掀了,小水也不砸了。 歇了一阵,眼看着线香快要燃到底,濯雪又翻起掌,掌间妖力涌现,竟是半清半浑,一如她的灵台。 虽不能令天地变色,却也能引沄沄江水撞碧峡,能驱得石棱碎满天。 刹那间,寝殿内薄纱翻飞,床榻木椅铿铿而动,被妖力乱搅一通,不甚安宁。 胧明淡哧,屈指轻叩桌案,将殿中器物统统镇住。 濯雪有些恍惚,低垂的目光冷不防抬起,琥珀色的眸子倏然变作金色兽瞳。 一时间好比霜雪猝降,她那满头青丝又白了些许。 她无从察觉,还在起势,凝神。 一股骄横又不失纯粹的妖力,排山倒海般朝那银发大妖倾涌而出。 胧明小瞧了这只狐狸,不得不抬臂抵挡。 就在此时,袭来的妖力倏然消散,面前纤秀少女陡然变作白毛狐狸,金色兽瞳也变回寻常。 胧明一顿,不假思索地卸力。 但见狐狸飞扑向前,张嘴便叼住胧明的手臂,整只狐悬在半空,尾巴晃晃悠悠。 隔着衣袂,狐牙穿不透法袍,胧明自然也不觉得疼,只下她意识便将狐狸提溜起来,按到了书案上。 濯雪松开尖牙,翻着肚皮四爪朝天,好似人畜无害,乐悠悠道:你还手了! 胧明轻哧一声,拎起衣袂细细端量,找着那一处涎液印子。 你认不认?濯雪甚是得意地晃起尾巴,我学得如何? 她话刚说完,便被胧明纤长的手指抵住唇齿。 胧明摸着她的尖牙道:是挺厉害,牙也有够尖利。 濯雪无措地张着嘴,含含混混道:狐牙可不能辟邪,别拔我牙! 胧明收回手,看着面前这白绒绒一团,情不自禁便将五指撘了过去,不轻不重一揉。 躺在书案上的狐狸左右扭动,那酥痒劲又从骨子里冒出来了,大尾巴不安甩动,甩得漫天都是白毛。 就在此时,狐狸身后倏然一烫,她当即跟满弦的箭那般,扑到大妖怀中。 此时濯雪已顾不得羞臊了,一时以为自己是人形,一个劲扒拉头上皮毛,没扒拉着,又扒起尾巴毛。 她心道,莫非方才比划了两下,禁制又松动了? 第31章 这次松动得厉害,一烫就是一大片,她的头发说不定又多白了一些。 乱动什么。胧明被怀里这动弹不停的狐狸折腾到坐不直,数不清的白毛贴上她脸面,搔起一阵痒意。 好烫!濯雪不动了,眼前的自己毛手毛脚,根本不是人身,哪有什么头发。 她再一寻思,怎又不烫了,就只烫了刚刚那一下。 是昆羽回信了。胧明拂开脸上狐毛,这段时日,没事就别变回兽身了。 狐狸的身形陡然拉长,白毛变作雪肌,微微弓着身,面朝着面地坐在胧明腿上。 你银发大妖错愕仰身,唇中含辞未吐。 濯雪无知无畏,摩挲起烫疼的后背,嘀咕道:是你叫我变作人身的。 她扭头看向桌案,只见纸上徐徐显露墨迹,只是那墨痕和胧明落笔时一样,一个字显现,一个字便消失。 真的有字欸,快看,它要散了!濯雪惊呼。 说完,她缩了一下被地面凉着的足趾,还没来得及从胧明腿上下去,便被环了个正着。 胧明顾不得其它,匆匆移开镇尺,托起案上的白鹿纸。 看得还算及时,再迟一息可就看不齐全了。 纸上写了数行略显歪扭的字,字大小不一,有些个不细看还看不清写的是什么。 濯雪扭身打量,不敢信大妖与大妖间的差距竟有如此之大,想来就算胧明不用兔毫,也万不会写成这般。 「魂花已到花期之末,至今未见天上来客,黄泉府也并未设宴,阎王闭门不出,昆仑瑶京恐生变。」 生变? 胧明若有所思,收回手轻推濯雪肩头。 濯雪本就想走了,兔子一般跃开,双臂撑上桌沿,讷讷道:我们当真要去赏花啊? 实话说,她可不觉得黄泉府能开出什么好看的花,就算花当真开得够艳,也属实不是赏花的好去处。 鬼气沉沉,阴森可怖,赏花时若被鬼魂扑面,也不知是赏花,还是赏鬼。 只是借赏花,问昆羽黄泉府之事。胧明淡声。 那就是不赏花,直奔命簿了。濯雪了然。 不错。胧明道。 濯雪犯起怵,可惜这大老虎不许她告假,她只能鼓足劲问:那我们何时去? 群妖宴后。胧明取笔,随手书下几个字,怕不怕? 狐狸起先的嘚瑟和期许都是假的,她如今这点修为,给胧明磨指甲都不够,又如何敢入龙潭虎穴。 不如我们从长计议?濯雪提议。 莫怕。胧明停笔,兹事体大,我寻思充分了,路上定会保你万无一失。 第28章 28 看胧明面色沉着,似是深思熟虑过的,偏偏这一句话里,半句出自狐狸的嘴。 濯雪腹诽,好个大老虎,也干这等拾人牙慧的事,她狐狸肚里能乘船,就不计较这些了。 但不得不说,胧明这话说得还挺对味,她那刚刚涌上心头的畏怯,瞬息便化为乌有,什么黄泉府幽冥路的,通通不足称道。 狐狸信吗,信一半吧。 毕竟世有铁公鸡,还有笑面虎,谁知胧明话里有几分真情实意。 狐狸她今非昔比,可是修练过的,万不会轻易上当受骗。 濯雪狐疑道:路上万无一失,那上路前后呢,阎王若是追出来,谁替我挡着? 胧明将镇尺拉过来,又将白鹿纸压牢,一边道:我替你挡着。 能者多劳。濯雪称赞。 胧明沉默了片刻,眼波不冷不淡地睨了过去。 那两道黑纹托起眼眸,衬得她气势好生凛冽,都说虎啸而风起,她不同,她不声不响亦能惊动风云。 胧明道:不过前后护得周不周全,便不得而知了,其一你不能耽误事,其二,我说什么,你照做便是。 濯雪轻啧一声,她就知道,这大老虎根本不是好相与的。 胧明接着道:能护得了,我自然会设法去护。 濯雪听明白了,这不就是一笔画成的大饼吗,她无意啃上一口,嘴里半点馅料皆无。 她索性也不指望胧明了,关键之时,还是得自求多福。 真是狐入虎口,瑟瑟发抖。 刁滑狡诈。濯雪小声嘀咕,我若是命丧黄泉,也不知谁捞得着好。 狐狸是耳背惯了,自以为这般嘀嘀咕咕,旁人会听不着。 胧明轻哂,哪能让你命丧黄泉。 她嗓音透出几分凉薄,听着极不讲理,好似在戏谑 性命么,一定会保护周全,但五体全不全,就说不准了。 真是骇人闻见,濯雪惶惶:你我也算是同床的情谊,枕边狐都不顾了?好狠的心。 这一会同床的情谊,一会又枕边狐的,如若落到别人耳中,也不知会被杜撰成怎样旖旎香艳的场面。 银发大妖哑然无言,想知道这狐狸的脑瓜里装的都是些什么。 偏巧狐狸双眸澄澈,说完还在嘴中鼓起一口气,脸上哪见半分暗昧,简直比案上那一张白鹿纸还要干净纯粹。 胧明哧一声,这狐狸分明是在凡间学了一些,学一半撇一半,不求甚解,不明就里。 笑甚?濯雪百思不得其解,胧明如何笑得出来。 胧明道:你在床尾,可不在枕边。 此话倒是无可辩驳,濯雪改而道:那便无所谓护不护,周全不周全的了,如若有难,你提前知会我一声,我扭头就跑。 她可最会跑了,二十个凡人包抄八面,都没能将她堵住。 这回可莫要跑错路了。胧明意味深长道。 待我禁制解除,便不会再犯那耳背的毛病了。濯雪愤愤。 全赖凌空山,念起来作甚要和宁虹山那么相近! 胧明抬眸,目光扫过狐狸发上那依稀可见的银丝,你修为渐长,已能抵遏禁制少许,如今是听得更清楚些了? 自然。濯雪语气上扬,略显得意。 想来如若是兽形,她那狐狸尾巴,定已翘到天上。 胧明轻哂:起先还不愿习练那百道咒法。 濯雪讷讷:若非切身经历,我也不知道它还有此等好处。 再加百道?胧明神色认真。 濯雪当即想往窗外跑,生怕又有密密麻麻的字钻进脑子。 她双眸一转,忍不住往窗外打量,天穹小小一片,远处碧草如茵。 狐狸脚滑,当下脚又想打滑了,只是不知道,那魇族的妖使会不会忽然回来。 想到哪儿去?魇族妖使走远了,当下万不会回头再访。胧明一下便看穿了狐狸的心思。 濯雪缩回脑袋,理直气壮道:一觉醒来就在练术法,肉都没吃着,如今饿得慌,哪还有余力再学百道。 让秋柔给你留了,就在灶台上放着。胧明难得好心。 濯雪心已跃至屋外,身刚想跟着跃出去,就被窗棱卡了个正着,她这才想起来,自己并非兽形。 胧明不给她变回兽身,她索性不变。 这屋子实在待不下去了,再待怕是又得被术法符咒弄昏头,她一个转身,风风火火跑出门外,一步没停。 她万不是馋肉,只是想溜。 主峰上众妖济济,宴上八珍玉食一应俱全,盛器溢羹,妖们大快朵颐,谁也不曾留意那一晃而过的狐狸。 濯雪不屑一顾,一心奔着厨屋去,掀了木盖便瞧见一锅焖香的鸡肉。 焖得金黄,其上撒了零星葱花,一看便是特地留在锅中,而非舀剩的。 濯雪吃得尽兴,也没发现厨屋何时进了妖,那妖正目瞪口呆地站在边上。 她只依稀瞧见个人形,扭头时险些噎住,一看竟是那日帮她潜入主峰的妖侍姐姐。 那日的木牌上刻了名字,写的什么来着? 青槐。狐狸招呼道。 青槐有好一阵没见到这只狐妖了,那日她眼睁睁看着狐狸被管事的揪出,还以为自己闯下了大祸。 好在管事并未追究,妖主还无端端赏她灵玉,她受宠若惊,委实猜不出这狐狸怎就成了山主的贴身妖侍,还让她莫名其妙地沾了光。 你怎么在这?今时不同往日,青槐变得小心翼翼。 濯雪取来一只干净的碗,还特地翻出长勺,盛上满满一碗,道:见者有份,你也尝尝,那日若非多亏了你,我也进不了主峰。 青槐哪里敢接,连连摆手,讷讷:有一事我倒是百思不得其解。 第32章 濯雪心知强扭的瓜不甜,强喂的饭不香,她收回手,自己品上一口汤汁,含混问:何事? 不知当不当问,青槐犹豫了片刻才道:你既然是妖主的贴身妖侍,秋柔管事又岂会不知? 濯雪眨巴眼,妖主亲点的,管事自然不知。 这两日山中流言不少,小妖们私底下津津乐道,可惜没一句能传到胧明耳边。 青槐的神色变了又变,赤红着脸退开一步,不敢近狐狸半寸。 濯雪嘴上沾着汤汁,很是不解:怎的,你不爱吃肉? 她问完才回过味,石妖吃什么肉,这不是白水锅里揭奶皮么。 青槐讪讪露笑,盯起自己的鞋尖,后背抵着门道:莫让我的气息沾上你,你也莫要和别的妖走太近了,否则妖主定会生气。 说完她转身欲走。 濯雪忙不迭问:胧明赏你什么了? 石妖脚步一停,苦着脸从袖里取出一枚灵玉,不舍地开口:您莫不是吃味了?这灵玉是大王赏下来的,狐主想要,便送给狐主。 原来只是一枚灵玉,濯雪敛了目光,摇头回绝,吃什么味,香喷喷的鸡肉吗,你可别说,这焖过的,的确更为香甜。 狐狸食指大动,吃得心满意足,吃完也不想回胧明的寝殿,哪儿热闹便上哪儿转溜。 宴上的妖又换了一批,前日才看熟的面孔,如今一个不剩。 狐狸索性逮着那些新来的妖,乐呵呵地又教了一遍叶子令。 妖们属实上道,濯雪玩尽兴了,一时不察便喝多了岁奉献酒,醉醺醺地歪倒在牌桌上。 她手里捏着一把叶子牌,却连上边是什么图纹都看不清了。 小妖们也醉醺醺的,手中的叶子牌哗啦一声散在桌上,身直挺挺往地上歪,后脑勺刚挨着地面,便化作了兽形。 濯雪也想化作兽身,但她迷迷糊糊记得,胧明不让她变回狐身。 她只得委委屈屈地曲起长腿长手,瞪着手里的叶子牌道:这是几呢,我怎么看不明白。 无妖应声,座上梦呓连片。 濯雪蜷着身也想睡,习惯了睡觉时将头枕在尾巴上,如今枕了半天枕不对,掖起裙摆一阵翻找,困惑道:我尾巴呢? 重重叠叠的布料像秋风岭的白山茶,她能摸着一双腿,独独找不到尾巴。 月下清光皎皎,濯雪心急如焚。 她也不知自己离了胧明有多久,胧明先前还叫她寸步不离,她吃了狼心豹胆,竟在外面游荡了半日。 可她如今正慌乱着,实在没法回去,她在一众宴桌间转得晕头转向,看了桌上又翻桌底,连那些个睡着的妖,也被她推开翻找。 胧明来时,遍地横七竖八的妖,独独那狐狸跟游魂一样,还在那东倒西歪地闲逛着。 你在找什么?胧明看不明白。 濯雪听到声音,却听不清是谁在说话,她在原地急得团团转,带着哭腔道:我在找我的尾巴,尾巴不见了! 胧明一听便知,这狐狸定是喝醉了。 凌空山下埋着的岁奉酒号称十步一倒,寻常妖喝不了几口,也就这狐狸,一杯接一杯地往腹中灌,连酒劲上头也未意识到。 你的尾巴在我这。胧明淡哧,不知怎的就起了戏弄的念头。 银发大妖身披月光,黑氅下山水纹的衣袂迎风浮动,她那身姿跟琼枝玉树一般,秀颀挺拔,恰似画中人。 濯雪闻声回头,直勾勾地看了许久,只见那大妖两手空空,不知将她的尾巴藏在了哪。 她醉眩眩地走上前,捏起胧明那角迎风起伏的衣袂,仰头道:是你藏了我的尾巴?你为什么藏,喜欢我的尾巴是不是? 看得清楚我是谁么,狐狸。胧明垂眸。 濯雪凑近了打量,一边轻吸鼻子嗅着分辨。 岁奉酒的香气直扑胧明脸面,胧明站立不动,随她打量。 濯雪没应声,手往胧明袖口里钻,五指贴着那玉润脂滑的臂膀就往上攀,我管你是谁,藏了我的尾巴,就赶紧给我还来! 胧明微微一愣,将只那游鱼般乱窜的手擒了出来。 濯雪改了又在胧明腰间乱摸,一会还抚向胧明身后,急慌慌道:我的尾巴呢? 狐狸爪子刚要摸着老虎屁股,就被握了个正着,任由狐狸如何使力,都探不过去。 我知道了,你戴着我的尾巴是不是,所以才不给我摸!濯雪偏要摸,偏偏胧明那五指将她腕骨一攥,她便被钳制得动弹不得。 你当真认不出我了?胧明好整以暇地问。 不得已,濯雪踮脚凑近,温温的气息落在胧明面上,唇与胧明的鼻尖,只隔着一毫厘。 你是谁啊,新来的么,我怎么从未见过你。濯雪困惑道。 这是哪儿?胧明又问。 濯雪退开些许,看傻子一般,秋风岭啊,竟连秋风岭也不知道。 胧明不想同醉狐再费口舌,攥着那细细的腕子转身,夜深了,回去歇息。 我不回去,我还没找着尾巴!濯雪甩了两下手腕,没能甩开胧明的手。 此处遍地都是妖,再这么下去,定会有妖被这狐狸吵到直接酒醒。 我带你去找你的尾巴。银发大妖欲拉狐狸回寝殿,拉了两下,手上竟还变沉了。 是因濯雪蹲在了地上,她红着眼朝自己身后打量,哽咽道:我那么大一根尾巴,方才明明还在的。 胧明忍无可忍,干脆将狐狸横着揽起,手臂从那挣动的双腿下穿过,令狐狸斜倚在她身前。 濯雪不动了,侧腰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她上下唇一合,似有似无的吸气声被咽下喉头。 狐狸埋起头,双眸是雨后海棠,胭脂淡扫。 回到寝殿,胧明未铺地褥,索性将濯雪放到榻上,回头弹指施术,将弥散酒气全数扫净。 酒气方散,身后传来含含糊糊的声音。 原来你没骗我啊。 濯雪并未完全化出兽形,她屈膝仰躺着,那软若初雪的狐尾从腿间折向前,被她揽个满怀。 我找着尾巴了! 第29章 29 裙摆掀到膝上,恰似梨花堆雪。 狐狸的尾巴好像与她并非一体,一个摇摆不定,一个正愤愤擒捉。 只是狐狸单单能揽住一半,压根捂不牢另一半,忙活半晌,终是顾此失彼,手忙脚乱。 那尾尖晃悠不停,不知在得意个什么劲,狐狸恼了,忍不住弓身去咬,吃了满嘴狐毛。 樱色的唇边沾了一簇白,濯雪呸呸吐开,急得大喊大叫:莫再动了,不听主人言,吃亏在眼前,一会若是甩断了尾巴骨,可有得是你疼的! 那大尾巴还在摆,狐狸急得左右扭头,这回连尾巴尖也咬不着了,白白将头甩成拨浪鼓。 濯雪又喊:才离家半晌,心就野成这般,离了我,也不知谁拿你当宝! 胧明回过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瞧见胜雪的狐毛漫天飞舞,凌空山无故入冬。 濯雪心急如焚,急得打了个酒嗝,不得已出声求助:胧明,万俟胧明,这尾巴怎么不听我使唤! 酒意壮胆,她竟连名带姓地唤起了胧明,一点都不客气。 胧明听得一滞,她本还有些无奈,转瞬便被耳畔这声吆唤乱了心神。 万俟、万俟 她的确为自己冠上了凡人的姓氏,但从未有人这般呼唤过她,好似这不过是场自欺欺人的闹剧。 快替我教训教训它!濯雪又道。 良久,胧明淡哂一声,上前将狐狸的尾尖抓了个正着,这回任由狐狸怎么晃尾,那尾尖也没能脱离桎梏。 那它怎么就听我使唤?胧明好笑地问。 濯雪被酒意熏得面红耳热,视线仰向后方,依稀能瞧见胧明那水墨一般的半个身,诧异道:是被偷梁换柱了?莫非这不是我的尾巴,而是你的尾巴。 胧明从不知喝了岁奉酒的妖有这般闹腾,别的妖要么神清气爽,要么昏睡不醒,不像这狐狸,还能自己戏耍自己,玩得不亦乐乎。 她顺着话问:那你为何还不将我的尾巴还给我。 闻言,濯雪还真的坐起了身,抓着狐尾就一顿乱揪,揪了半晌没揪出来,氲起泪道:我怎么这么痛,这尾巴、这尾巴 这尾巴怎么了?胧明问。 濯雪摸索着,手一个劲往自己身后探,扭过身想看清楚一些,可惜看不到。 过会,她惊愕仰头,惶恐不安道:胧明,你尾巴怎么长到我身上了,快些把它喊回去! 第33章 那大大一根狐尾,怎么看也不像是老虎身上该有的。 只是清醒的虎拗不过醉狐,胧明可喊不出来,哧一声道:既然如此,那便送给你了,反正你也找不到自己的尾巴。 那怎么行,你没有尾巴,日后还如何平稳走路?那魇族要是攻过来,我可没法扛着你逃。濯雪急得冒汗。 我不用尾巴也能走路。胧明道。 不行。濯雪义愤填膺,我与它一刀两断! 说罢,狐狸倏然抬臂,五指并成刀刃之态,作势要手刃尾巴。 她下定决心,甚至还聚起妖力,掌上笼着蒙蒙一团雾。 胧明一时语塞,在狐狸往自己尾巴骨上劈的时候,不慌不忙地甩出一道气劲。 狐狸的手被气劲撞开,她锲而不舍,这回没抬臂,而是猝不及防地给尾巴来了一下。 防不胜防。 濯雪刚想邀功,不由得哇出一声惨叫,她嚎啕大哭,哭得梨花带雨,抽噎道:怎么砍在你身,痛在我心? 是砍在你身,痛在你身。胧明无可奈何,不得不倾身靠近,按住濯雪的腰不给她动,掌心徐徐施出妖力,令那折断的狐尾复归原位。 濯雪腰肢发软,不由得倒在被褥上,低埋的脸好似染了胭脂,耳尖更甚。 胧明还以为狐狸就这么睡过去了,她继而抬手,掌心覆上狐狸后脑,企图将酒意散去。 不料,埋头不动的狐狸轻哼一声,听着好似嘤咛。 声音何其轻,倏忽即逝,叫人不能寻根究底,只觉得耳畔被挠了一下,弄不清是狐爪挠的,还是毛絮搔的。 胧明微微一滞,继续为狐狸驱散酒意。 狐狸却突然翻身,露出半张薄粉微醺的脸,浅色眼眸直勾勾地看着胧明。 替你驱散了半数酒意,也该半醒了。胧明未变神色。 濯雪不语,一昧抓上胧明的手,将整条手臂揽入怀中,好像泉中那刻。 冷不防被拽上一下,胧明未留神,差些了跌下去,只好腾出一只手,微屈着支在榻上。 她的银发洒了满榻,袅袅娜娜,像盛满寒意的山泉,从狐狸颊边淌过。 怎么到水里去了,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濯雪蹬起腿,一个劲旱地挣扎。 还未将酒意驱散完全,胧明不得已,按住了濯雪胡乱踢蹬的腿。 濯雪虚阖着眼,脸上烦闷一扫而尽,也不知那舒服劲是打哪儿来的,她长长地呿吟了一声。 胧明知道了。 她不动声色地坐下,没将濯雪拨开。 濯雪昏昏沉沉,嘴里断断续续地溢出声:珏光、珏光 胧明微怔,不知这狐狸喊珏光作甚。 醉狐醉语:珏光再好,也是大老虎你求而不得的,你夙愿难圆,太可怜啰。 我、我若是珏光,定、定要叫你空欢喜一场。她期期艾艾,一句接一句。 胧明微微冷下面色,即便这只是狐狸颠三倒四的两句醉言。 她抽出手臂,俯身逼近,想令这醉醺醺的狐狸听进耳里,只是一开口,不由得将声音放缓了几分。 我对珏光,绝非你想的那般,且珏光天下无双,无可取替。 濯雪哪听得明白,她怀中一空,干脆推胧明两下,哽咽道:区区天下无双,我也天下无双,我尾巴成了虎尾,世上绝无仅有。 胧明轻叹,心道珏光可不会这般。 珏光是仪态端庄的曙云公主,她再如何天真烂漫,也万不会如此跳脱,还露出如此神态。 明儿我要为我逝去的尾巴立一座衣冠冢,谁人赞成?濯雪将手臂横至面上,遮起泫然若泣的一双眼,一副心碎肠断的模样。 我赞成。胧明不同醉狐辩论。 她轻拍狐狸发顶,将酒气尽数拍散,淡声:睡吧。 濯雪眼皮骤沉,噙着泪睡了过去,酒劲一散,便扎进了梦乡。 烛台上明光闪烁,照出了两个寂影。 过了许久,胧明才拉下濯雪那横在脸上的手臂,顺势将锦衾一角塞到她怀中,已管不得这锦衾会乱成什么样。 烛灯吹熄。 濯雪在梦中游荡,她穿过尸横遍野的荒郊,看见一行行衣衫褴褛的乞讨者。 随之,一座金铺玉砌的城池现于眼前,耳畔喊叫声声,似有千万人在城中喧闹。 她逐声前去,冷不防被一声碎瓷吓得停住脚步。 哗啦。 有人喊道:是疫病,珏光公主染了疫病! 濯雪心乱如麻,犹记得胧明此前说过,珏光便是死在了疫疾之中。 但她还是看不见珏光,只看到一只手无力抬起,食指微微往前指。 边上有面戴布巾的侍女偎近,惶惶问:公主想要什么? 寒星。 是那只白虎的名字。 侍女皱紧眉头,可是陛下说 寒星。珏光又道。 放那只白虎进来。边上的女管事微微摇头,如若陛下问起,你莫要作声,我自会解释。 侍女抿唇颔首,小步走开,悄悄拉开殿门。 白虎以守护者的姿态伏在门外,冰冷的眸子睨了侍女一眼,好似会意,起身便不疾不徐地迈进殿中。 它停在珏光的榻边,虎尾不安一晃。 珏光起不了身,只能将手搁在床沿,让白虎嗅她的指尖。 我病了。珏光有气无力,声若游丝。 可白虎非人,如何应声。 珏光仰望着纱障,平静地自说自话:身子每况愈下,如今还染了疫病,怕是命不久矣。 白虎喉里传出低低的吼叫,好像听懂了。 你想何时离开?我救你时你遍体鳞伤,如今伤势好全,那些猎户已威胁不到你。珏光吐字不清,说完便昏了过去。 梦戛然而止,濯雪抱着被角惊醒,睁眼的一刻,以为自己还身在那人间炼狱。 大约过了半刻,她才陡然撒手,撒开才发觉,方才抱在怀中的,并非狐尾。 嗯? 濯雪眨巴眼,她昨夜做了什么,又是如何回来的。 肉定是吃了的,还结识了不少新妖友,岁奉酒 岁奉酒也喝了不少。 随之,昨夜发生的种种,洪水般泄满心头,什么找尾巴、抱胳膊的,她一件都没记落。 就连那因时节而现的情动,也轰一下炸在胸腔。 濯雪双耳嗡鸣,好似爆竹噼啪乱炸,炸得她坐立不安。 完了,这下当真无地自容了! 如今记得我是谁了吗。 耳畔冷不丁一句。 濯雪哪能说不记得,差些就想变成狐团,直接从榻上滚下去。 好在她忍住了,否则这寝殿怕是又飘满狐毛。 她暗暗将手摸向身后,没碰着尾巴,吞吞吐吐道:妖主大人有大量,我昨夜喝多了岁奉酒,说的话没一句能当真。 胧明好整以暇地看她,淡哧:你将岁奉酒当成山泉喝,哪能不醉。 濯雪不敢看过去,目光畏畏缩缩地落在腿边,小声道:我在凡间时可是千杯不倒,况且,也没人说岁奉酒不能多喝。 如今清醒了?胧明问。 濯雪垂头丧气地点头。 那我可就要同你细算了。银发大妖斜倚在桌案前,目光幽闲。 算什么?濯雪心头闪过无数猜想,每个都能叫她毛骨悚然。 胧明慢声:我叫你寸步不离,你昨日无所事事地四处游荡,这是其一。 我也并非无所事事,再说,是你令我去厨屋吃肉的,你张机设阱,如今反说我不好。濯雪心觉不平,如有其二,恰好抵消了。 那我亦有错。胧明哂着,不过你昨日都忙了些什么? 濯雪道:我看山看水,逢人问好,还在宴桌边端茶倒水,喝酒吃肉,又将叶子令传扬了出去。 还挺有本事。胧明夸得很不走心。 濯雪嗯上一声。 胧明又道:既然叶子令传扬出去了,不如你也跟着出去。 啊?濯雪只好往床下挪,反正她也羞于在胧明面前露面。 她赤足踩上那透着寒意的地砖,兴高采烈地问:出到哪才算出? 胧明往门那边轻努下巴。 濯雪心里还是有些不平,回头道:方才还怪我四处游荡,这般反复无常,是想潜进黄泉府当白无常,还是黑无常? 胧明沉默了一阵,语气无甚起伏地道:你昨夜,对珏光不敬。 第34章 这般严重?濯雪吃惊,心道,将珏光奉若神明的,原来不单是曙云国的百姓,还有你这只大老虎啊。 银发大妖不动声色。 罢了,狐狸本就想出去凉快凉快,这还恰恰合了她的意。 她边走边掐着手指算,群妖宴还有两日,两日后,胧明还不是得求着她去黄泉府。 两日之后,群妖腾云的腾云,乘轿的乘轿,片片彩袖织作霞光,余晖扬长而去。 天上妖气有如薄雾初散,凌空山又变得寂静冷清,宴席已至终了之时。 濯雪在树上打了个呵欠,看着秋柔将最后一位客人送走,才慢腾腾朝主殿瞄去一眼。 殿门微敞,银发水墨衫的妖主从中步出,平静道:该启程了。 濯雪还在树上坐着,故意不动身,慢悠悠道:听不清呀,说的什么? 第30章 30 群妖散尽,凌空山四下阒然。 如今已无旁妖在耳边吵嚷,真听不清还是假听不清,唯有濯雪自己知道。 濯雪稳坐如山,还揽起了树干,此时就算有人好心相劝,她也誓不下树。 她瞄着胧明笑,脚丫子闲来无事晃上几下,话全写在神采飞扬的眉眼间 求我呀。 胧明看树上的狐狸好似威风十足,也不知她怎如此神气。 当真听不清?她慢声,莫非是懈怠了修行。 这是诽谤! 濯雪瞪眼,她这两日可不曾疏忽修练。 但她才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只能故作不以为意地轻捏耳垂,侧过头道:没吃饭嘛,说话这般有气无力。 说话夹枪带棍的,胧明一听便知,这狐狸是吃了炮仗,炮仗还是她亲自点的。 不得已,她放缓了调子道:下来吧,呆会莫要误伤了你。 是因黄泉府非去不可,但不可空手前去。 濯雪将树干抱得更牢了,一边道:我和这树长在一块了。 胧明仰视她,凌空山上这么多树,你怎就挑了这一棵? 濯雪拍拍老树,一副树狐姐俩好的模样,这棵最高,我坐得高,望得远。 当真不下来?胧明最后问她。 濯雪不下。 于是胧明一个招手,身侧凭空出现黑烟。 黑烟聚作人形,大变活豹。 春溪当真来无影去无踪,平日也不知藏身何处,竟能做得到随叫随到,不辞劳苦。 濯雪在心底咕哝,怎的,这大老虎还想找帮手教训她?真是好大的官威。 主子有何吩咐。春溪揖身。 濯雪狐疑地盯向胧明。 只见胧明转身,银发与衣袂扬起一个不近人情的细微弧度,说出口的话同样不近人情。 将这树伐了。胧明平静道。 濯雪原还闲倚着,好似腰肢里没有骨头,闻声蓦地坐直,错愕问:砍树作甚? 以往她连山下的鸡都不心怜,又岂会怜惜花草树木。 可在此刻,她与身下古树已是心连着心,胧明哪里是要伐树,分明是要伐她。 是。春溪竟也不再三确认,她面无表情,猛地甩出两柄弯刀,刀上锋芒寒冽。 虽说仆随主便,主子要做什么,做下属的万不该反其道而行。 但不得不说,主仆既然能进同一扇门,势必沆瀣一气。 濯雪心道世风日下,暗暗给这豹妖也记了一笔。 砍了。胧明又道。 刀下留树!濯雪嘴上喊的是留树,心里嚷的是留狐。 她当即从树上翩跹而下,身影恰似天上玉尘,皓白一片。 发丝飘曳,似乎又多了些许白,与胧明恰恰是反着来。 胧明是白圭有玷,她是墨上染霜,几绺银丝依稀可见。 春溪无心无情,闻声竟没有一丝动容,不过好在她还未出刀。 这树再过个几年,许就能成精了,放它一马,胜造无上浮屠。濯雪心有余悸地瞄着刀上寒芒,话里一半是兰蕙先前念叨她的,一半是她从凡间学来的。 她先前嗔怪胧明拾人牙慧,如今自己也从兰蕙那拈来了只言片语。 不过狐狸并无半分惭愧,她自立为州官,暗暗为自己划树分疆,不许白虎点灯。 浮屠有什么用,我又不信那天上的东西。胧明轻哂。 对着妖说佛塔,确实有些无理取闹。 濯雪委实怕了这大白虎了,怎一言不合就用武力压制,竟也不怕她半路反戈,与魇族达成一致。 她眼眸直转溜,示意道,不是要去黄泉府吗,还走不走? 然而她刚使出眼色,身后便歘啦一声响,凛凛寒光掠过眼梢,恰似晴天惊雷。 濯雪一个哆嗦,差些神魂出窍。 好在,痛的不是她。 古树在春溪的双刀之下,比薄纸还要不如。 这得好几人环抱才能抱拢的树,转瞬分作两半,徐徐撕裂到底,咚地砸在濯雪脚边。 濯雪寒毛卓竖,哪看低头打量古树残躯,也不敢望向春溪,生怕下一刀就落在自己身上。 树劈成两半还是树,狐裂成两半,可就不是狐了。 刀未落下,她犹觉自己已跟着裂开,如今在阳间游荡的,不过是她孱弱的魂灵。 杀、杀鸡儆猴?濯雪手脚拔凉。 说完,她后颈寒风习习,这回并非畏怯生寒,是的的确确有外物朝她靠近。 狐狸轻吸鼻子,意外地嗅到了一股稀薄鬼气。 这气息,闻起来和忘川水一模一样,俱是冰凉透骨,挟着腐朽死意。 可这里是凌空山,近些时日也未听说有惨案发生,鬼气是从哪来的? 濯雪屏息不动,手心已冒冷汗,心道不会是那日的饿鬼吧? 春溪陡然收刀,徒手擒上前,随即,一声尖利叫嚷袭向濯雪耳畔。 如此刺耳,闹得濯雪双耳嗡鸣。 古槐能聚鬼气,通阴阳。胧明神色从容,用来拘藏黄泉水灵最为适宜。 原来非妖非鬼,亦非精怪,那吱呀凄叫的,是意识尚在混沌之中的灵。 万物有灵,黄泉水浩渺无边,水灵自然数不胜数,拘藏其一,想必也无人发觉。 只不过,胧明将这黄泉水灵藏起来作甚,这可不是故人之物,还能时时拿来把玩。 这一个疏忽,若叫黄泉府发现,怕是又要掀起妖仙两界争端。 濯雪琢磨不明白,倒是松下了一口气,原来胧明是真的要伐树,而非伐她。 那如今取它作甚?她问。 借它,沿着忘川潜入黄泉府,无此水灵,你我在水中藏不过一息,便会消融化骨。胧明朝春溪伸掌。 那剔透如琉璃般的水灵,乖顺无比地沿着春溪指尖滑落,滴在胧明手上。 不过红豆大小,细看还是有手有脚的,其上五官隐约可见,神色甚是懵懂。 濯雪凑近打量,还未完全看清,胧明便收拢了掌心。 我以为你不愿动身,岂料还是从树上下来了。胧明将水灵装入锦囊之中,似笑非笑地看向濯雪。 濯雪腹诽,她那是被谁吓的。 她暗暗将冒出冷汗的手蹭上绸裙,看着脚边可怜的老树道:大王亲自相邀,去一回哪里够,得去两回。 两回?胧明哂道,下一回我便不奉陪了。 往哪走?濯雪张望远处。 上回附在钱姥背上,她连路也看不清,只记得要往地底钻,一路土开石绽的,待到那鬼气至盛之地,便是黄泉府。 随我来。胧明冷不防握上濯雪的手腕,身也跟着俯近,认真道:到了黄泉府切莫乱走,不然,十个我也未必救得下你。 十个太多,一个就够。濯雪被那拂至耳畔的气息吓得一激灵。 春溪先行探路。胧明吩咐道。 话音方落,春溪又化黑烟飞散,似乎她的真身不该是豹,而该是烟。 濯雪轻甩两下手腕,没能将胧明的五指甩开,不解道:我还能走丢不成? 胧明微微松开些许力道,神色间揶揄尽褪,凛凛厉色填满眼角眉梢,显得郑重而威严。 这回并非玩闹,你且跟紧我。她抚向濯雪后颈,在那并未显露的符文上摩挲了两下。 与亲昵毫不相干,却也叫濯雪指尖微颤,身软如泥。 你胧明有所觉察,微微一滞,便立刻将手收回身侧。 濯雪红起脸,哪料自己竟这般经不起撩拨,虽说胧明本意也并不在此。 她还是想变回狐身,如此,她也能就地刨坑,将自己埋得严严实实。 第35章 狐狸臊,但狐狸不认。 狐狸垂下眼深深吸气,企图将那古怪悸动按捺下去,生硬开口:这凌空山的风好凉,比秋风岭还要凉,凉得我直犯哆嗦,定是这几日狐毛掉得太多,不御寒了。 胧明轻捻两指,捻去余温,定神问:我方才说的,可都记住了? 濯雪自以为糊弄过去了,昂首道:带路就是,我倒要看看,我前世是什么响当当的人物,竟还能差些当上神仙。 其实胧明也有几分好奇,亦有几分怀疑。 天道视仙族为上界,非缘深、福德广厚者不得进,不过众生若能积得福德,亦能进昆仑瑶京。 百般筛选,殊不知人心善变,白缬亦会染垢,就譬如阗极,早不是什么仁善淡泊之辈。 扶摇直上九万里,可至昆仑瑶京,遁地千丈可抵黄泉迂回地。 穿过飒飒黄沙,行经嶙峋怪石,一路好似扶崖而下。 待见到幽岫含云处水流深深,听到暗处传来阵阵鬼吒狼嚎,胧明终于停步。 此乃黄泉泉眼。胧明俯身掬起一捧黄泉水。 那水从她指缝间淌下,竟不余零星半点湿意。 她轻朝掌心吹气,将残留掌上的鬼气尽数吹散,接着道:我将水灵一分为二,你我各吞半只,便能循泉水直上,直直进入黄泉府。 濯雪见胧明掬了水,手上竟还干爽如初,她委实诧异,掖好裙摆蹲身,也想用手舀水把玩。 只是刚将五指没进水中,她便疼得飞快收手,就好像水中有千柄刀刃,要将她的皮肉一点点剜下。 难怪那些浸在水中的鬼魂,总痛得滋哇乱叫,原来这水当真不是寻常人能够忍受的。 这要是泡久一些,怕是白骨都要被蚀净,连骨渣也不剩。 只是 濯雪冷不防仰头,困惑道:这么小的玩意还能一分为二? 胧明从锦囊中取出那红豆大小的水灵,只稍一吹气,它便分作两粒水珠。 水灵并未吃痛叫喊,就化作一模一样大小的两个小人,两张脸俱是一样懵懂。 濯雪忙不迭起身,伸出食指拨弄,将两只水灵拨得东倒西歪,乐道:竟还能这样分开,那黄泉里,岂不是有成千上万只一模一样的? 不错。胧明颔首,拿去吃了。 濯雪瞠目结舌,这东西有鼻子有眼的,叫她如何下咽。 她还未劝服自己,下巴便被擒了个正着,唇齿顺势一张,一凉飕飕的物什便滚入口中,可不就是那半只水灵么。 小小一粒,跟砂砾一样压在她舌上。 她赶紧闭拢嘴将那水灵压牢,不敢再妄动唇齿,生怕它就那么沿着喉头下了腹。 吃下去。胧明两根手指衔着她的颊,并非要害你。 濯雪硬着头皮咽下,水灵一瞬化开,当即腰腹透寒。 她被冻得直弓身,像是吃了三斤雪,连呵出的气都是凉的,不似活物。 胧明松开两指,将余下半只水灵吃到腹中,当即眉目间黑气熏熏,死意尽显。 濯雪看得微愣,一时认不出眼前是谁。 那赤红一双眼愈发阴沉邪戾,身侧鬼息浓浊,唯恐人世安宁。 好在胧明眉目冶丽,不像修罗那般面目可憎,只是她眼下那两道弯月纹尚在,妖性难掩,分明是半妖半鬼,行在阴晴间,飞龙鬼女相随从。 濯雪回过神,仓皇看向黄泉水,也不知自己变成了什么模样。 可惜黄泉水上映不出一丝光亮,她正想扭头询问,后腰便被推了一下,哗啦一声落入水中。 濯雪不通水性,又不喜皮毛潮湿,此前若不是为了突破境界,她万不会下水。 她咕噜咽下一大口忘川水,慌忙之下,手脚并用地攀到胧明身上。 胧明拉开她,她便又缠上前。 她仰着头,不由分说地往前凑,想从胧明那掳走一口生气,含含混混道:我要淹死了,胧明,我要淹死了! 第31章 31 生死夹缝之间,濯雪怵还来不及,又岂会同胧明客气,张嘴便喊起胧明的名字。 黄泉水当真不同,盖在身上重如千斤,底下还有一股无形之力将她吸附,好像不将她拖至水底誓不罢休。 要是这黄泉府筑在凡间,河底一定会遍布尸骨。 所幸,在咽下水灵后,那剜肉剔骨般的痛全被拂去,淹在水中,只会觉得冰凉。 你睁眼。胧明被双手双腿缠得近,不由得轻吸一口气,眼前是狐狸白生生的一张脸。 眼看着湿淋淋的狐狸就要凑到她面前,她仰头避开,尚还算从容地道:水灵在你体内,不必惊慌。 濯雪哆嗦不已,眼睫颤似蝶翼,她发丝衣裳浸得湿透,面上水珠受忘川吸引,徐徐下落,恰从她唇边滑过。 她光顾着怕了,耳旁是什么声响也听不清。 什么钵钵鸡,哪来的钵钵鸡? 她樱唇大张,想从别处攫夺空气,便好似献吻那般,近乎要碰上胧明的面颊。 胧明抬手将那颗水珠拂去,借以将狐狸抵住。 也不知狐狸怎怕成这般,怕到连唇色都浅了,覆上水色后,像胭脂被抿去,变得淡而不寡。 濯雪还是没有睁眼,被抵住还往前凑,锲而不舍,若非她周身颤颤,还有几分像刻意轻薄。 只是她本心不觉得嘴向着嘴是轻薄,轻薄怎么也该是摸屁股才对。 昔时在秋风岭,兰蕙会给未开智又嗷嗷不停的猫儿拍屁股,说什么拍过这阵子,猫儿就舒服了。 那时兰蕙道,只能给未生灵智的拍,换作别个,便是轻浮龌龊,是要被逐出山门的。 濯雪怕得魂飞百里,浑浑噩噩地数,她究竟动了多少次歹念。 寻根究底,她动歹念还不是为了兰蕙,虽说是会错了意。 水灵不会让你窒息。胧明不得已,伸出食指抵在濯雪额前,令其涣散的神思回到当下。 她接着又道:睁眼试试,如今你半个身在水上,除非黄泉倒灌天宫,必淹不着你。 那攀在她身上一个劲往上蹬的狐狸,陡然安静不动。 过了良久,濯雪才慢吞吞掀开左眼眼皮,随之才掀开右眼皮。 原来她没淹进去啊,可把她吓坏了。 她也并非完全不识水性,若叫她游,她大可以手脚并用地刨上几下,应当能刨出数尺远。 只是这不是寻常河湖,这是忘川。 再定睛一看,胧明正一动不动地立在水中,不挥臂也不动腿,似乎水中有落脚之处。 濯雪长吁一口气,后知后觉,自己一双腿正紧紧环在胧明腰上,那腰肢劲韧有力,承着她竟也没折上一折。 而她与胧明的衣裙俱在水中漂浮,鱼尾般飘曳开来,那股无形之力未能令之沉甸甸往下坠,想来也不会害她。 方才一个劲往前凑是作甚。胧明似笑非笑的。 濯雪忙给自己找台阶下,我是怕你淹死了,想给你渡气呢。 也不知道方才一个劲大喊救命的狐狸是谁。 胧明好心不拆穿她,只道:倒是好心,不过渡气就不必了,你可以先下去。 好腰。濯雪赞叹一句,省得胧明白出力,不乐意。 她没敢完全松开手脚,先将一条腿慢腾腾往下放,踩不着实地绝不放下另一条。 远处忽有风声,似鬼嚎啕。 胧明冷声道:先藏起来。 如何藏? 濯雪还未想明白,便觉得胧明的身在徐徐往下沉,分明是在往水下走! 一步一步,有条不紊。 濯雪没来得及闭眼,便被淹了个完完全全。 眼前并非昏暗无光,却也不算亮堂,只依稀能看见些许波纹映在身上,就好似她的衣裳上,也有了胧明法袍上的流光。 濯雪屏息不动,与胧明眼对着眼,她惶惶地垂着一条腿,一时不知自己该不该手脚并用的开刨。 吸气。胧明动唇,诡艳面容上亦映着水纹。 若非濯雪挨得近,定会觉得,眼前大妖只是一抹虚影。 她试探着轻轻吸气,才知水灵当真管用,不论她是吸是吐,都未被呛着。 有水灵在,我若潜入忘川以外的江河湖海,是不是也能来去自如?濯雪敞声说话,不曾想陆上的狐狸,有朝一日也能变作水里的鱼。 未试过,应当能。胧明道。 濯雪露笑,抬手时水波漾动,映在胧明脸上的波纹也跟着变幻,光怪陆离,犹似梦中人。 潋滟水光是一层纱,模糊了胧明的神色,令她愈发神秘难懂。 濯雪看得兴味盎然,冷不丁嗅到一股冷香。 许是胧明身上的气息,和她一般冷冽,却不算锋锐逼人,只好像那翩跹蝶,在她心尖一晃,便掠远了。 第36章 两妖俱湿得一塌糊涂,此时是在忘川中浸着水,并非在岸上,便也不会干燥爽利。 衣裳透如蝉翼,如今身贴着身,和不着寸缕地揽在一块又有何差别。 凡间话本里,不乏这种在水中缠绵的戏码,可惜书中描写不甚详尽,她什么也没学着。 这一寻思,濯雪轻轻呵气,这回也不是因为怕。 另一条腿。胧明示意。 濯雪耳尖发烫,匆忙从胧明身上下去,哪还用得着催促。 如何,还能站得牢吗。胧明问。 濯雪很是意外,双脚往下一放,当真如履平地,只是腿脚要比平日重上些许。 这不是转瞬就通了水性,分明是化作水灵本身,能随心自如地游走在忘川当中。 仰头能看见黑沉沉的水面,那点漂荡的水纹,就好比妖法屏障,将她与胧明封禁在内。 濯雪看痴了,双手将裙角掖起,脂玉般的腿在水中摆动,足踝上银铃摇曳,轻灵灵一声铃响被淹没在水中。 她曾听闻,龙宫之中大浪不息,宫中水光潋滟,但万物不受波浪所扰,想来差不多便是如今这样。 多走几步,你便能习惯了。胧明转身欲走。 身后狐狸压着声,做贼般小声询问:我们这么说话,不会被发现么? 无妨,忘川能淹没一切声响,十尺外寂静无声。胧明从容道。 十尺?濯雪盘算着贴上前,生怕只稍慢上一步,就听不见胧明说话。 她靠得近,前胸近乎要贴上胧明的后背,也不怕踩掉胧明的鞋。 胧明方想问,是耳背么,竟要贴这般近,转而便想起,这狐狸还当真耳背。 她一滞,后背被狐狸撞个正着,索性不问了。 濯雪提着裙又问:凡间水流湍急时,能一息翻涌至十尺外,忘川怎么没有风浪? 说话时,嘴边逸出去一串细密的泡,她目光随之一动,松开裙角便想去捞那串泡。 胧明淡哂,忘川无风无浪,只有瑶京仙客前来赏花时,阎王才会用术法掀起波涛,令船只逐波而行。 花谢了?这一路上寸草不生,不像是能开出花的样子。濯雪诧异。 花在黄泉府内。胧明道 这般熟稔,濯雪狐疑扭头,你不是第一次来? 胧明的眼眸还是赤红的,如今身上笼罩鬼气,面色微沉之时,眼眸便如浮云翳日,虽不至于鸷戾阴森,却也足够冷情。 我来过几次。她淡淡道。 濯雪想不到别的缘由了,脱口而出:来找珏光公主的转世? 如此坚持不懈,真是痴。 得是烙在了心尖上,才会如此不依不饶吧,那般难以忘怀之人,又岂是随随便便能被取替的。 大意了,好在她对胧明已无半分非分之想。 狐狸鼓起双颊,吐了好长一串泡泡,可惜泡泡逸得飞快,她一个也没捞着。 找过几次,找不到也就作罢。胧明沿着忘川徐徐前行。 这就罢休了?濯雪不信,树里的水灵,莫非是藏着玩的? 水灵取多了,不得不禁锢在古槐树内,以备不时之需。胧明解释。 濯雪腹诽,根本就是强词夺理,还说自己对珏光不是那样的心思。 真是当局虎迷,旁观狐清。 沿着黄泉直上,耳畔鬼嚎越来越近,听得濯雪脊背发寒。 而这黄泉水浓黑胜墨,行在其中,既窥不见来路,又看不清前景,只瞧得见零星水纹,连走了多远都估算不明。 濯雪已不敢随意出声,亦步亦趋地贴着胧明的后背。 胧明闲庭信步,平静道:前面便是迂回地。 濯雪望向前,靠这十尺见着了隐隐约约的鬼影,忘川水面不再沉寂,被密匝匝挣动的鬼魂们搅得水花四溅。 有些个鬼挤在其中,竟是倒悬朝下的,那空洞无神的眼直勾勾瞪过来,吓得她滞在原地。 千万双腿摆动挣揣,就好像倒生的海藻,差些就要蹬到她的头顶。 前一次来时,她是在黄泉边上看到这一众厉鬼的,当时只觉得众鬼面容狰狞,模样吓人。 如今在黄泉底下,众鬼挣扎不休,只叫人觉得可怜。 胧明冷淡视之,继续循着黄泉前行,走。 濯雪忙不迭追上前,屏息攥住胧明的衣袂,多仰头望去一眼便垂下头,不想被众鬼踢到脑袋。 再往前,一股无形威压直逼颅顶,冰冷目光从四面袭来,似能开山破壁,威震八方。 濯雪心生畏惧,差些不能动弹,好在手里还攥着胧明的衣袂,胧明往前一步,她便跟着迈出一步,好似随波逐流。 胧明法袍上的妖力流光从她指腹下穿过,不比阎王威压薄弱,明明妖力不是她的,她也一瞬松弛。 不过胧明说的属实没错,境界突破之后,她远没有上次来时那么怕了,那无形威压已胁制不了她。 忽然间,一扇明光烁亮的门现于眼前,其上遍布符文,雕痕锐利如斧,手覆其上,大抵会皮开肉绽。 黄泉府门。胧明抬臂,掌心悬在铜门前,用以拦阻众鬼。 这门不是想往生就能进的吗?濯雪寻思,上次来时,钱姥明明畅通无阻。 得有黑白无常引路,才能畅通而行。胧明摩挲门上纹路,竟未被伤到半点。 一看,门上的光亮竟源于成千上万只水灵,单单一只不足称道,如今水灵汇集,亮比灿月。 水灵轻托胧明掌心,免其受雕痕所伤,而胧明实则也不是在摩挲门上纹路,不过是在触碰这众多水灵。 濯雪心有余悸,幸好她上回没莽撞穿门,这一个进不去,撞出满头包还好,若是撞掉脑袋,她哪还有后边的这些日子。 那我们如何进门?除却破开铜门,她已想不到别的路子。 胧明侧过身,有水灵在,何愁进不了。 说罢,她握上濯雪那细细的胳膊,在濯雪还未反应过来之时,默不作声地轻轻一推。 窄窄一道缝隙,还不如纸厚。 偏就是这道缝,截不断忘川,自然也遏不了水灵。 不过眨眼,濯雪穿门而过,接着便被突如其来的光亮晃得睁不开眼。 她抬手遮挡,惶惶往边上摸索,不知胧明身在何处。 忘川竟能透进光了,只是映上水面的并非明灯,而是幽绿鬼火。 胧明也从门缝间穿过,在濯雪胡乱挥动的手臂上轻拍一下,道:这便是黄泉府内,前行十里至阎王司,过阎王司,有七道轮回。 还得走十里?濯雪有些打退堂鼓了。 她无甚乐器才艺,此生最擅长的,便是退堂鼓。 第32章 32 只是这退堂鼓擂得再响,也没有退路可言。 还有十里远,才至阎王司,铜门后虽鬼火旺盛,却依旧荒芜,水下寸草不生,十尺外暗如洇墨。 濯雪周身不自在,心知当下最为紧要的,便是紧跟在胧明身边。此时莫说寸步不离了,要她挂在胧明身上,她也乐意。 不过人形时的身量还是太过庞大,如果要挂,还属狐身最好。 这样一来,就算不幸被人发现,旁人也只会留意到亭亭丰韵的虎妖大王,而不会注意她小小一只狐狸。 同伴被发现,她便找掩护,同伴挨打她跑路,这一编排妥当,便也不怕了。 濯雪紧挨着胧明的后背,怵怵惕惕地踮脚,冲着胧明耳朵道:如今在水下,狐毛万不会乱飞,我能不能变回狐身? 你且变。胧明没想到那么多弯弯绕绕的。 少女陡然变成湿漉漉的狐狸,狐毛随着水波曳向一处,乍一看,好像硕大一只水耗子。 胧明指向远处:经阎王司,饮忘醧,沐涣灵汤,才能知晓,自己要投的是哪一道轮回。 狐狸胆大包天,三两下便爬上胧明的肩头,可谓一回生二回熟,一站便是一个护城兵,哪还有半分心虚忸怩可言。 胧明侧目,不动声色地看向肩头。 肩上狐狸器宇轩昂,隐约揣了满肚子坏水。 狐狸说起人话:大王,我变作兽身偎在您耳边,也不怕听不清话了,还能同进同退,这一计妙不妙? 少女的嗓音跟鸟儿一般空灵,许是话中挟了几分得意,好似带着钩子,鸟儿都要自愧不如。 胧明脚步微顿,认定狐狸就是揣了满肚子坏水,故而言不由衷:妙不可言。 狐狸倒也还是讲礼的,躬身啃起爪子,不想将胧明这身法袍踩脏。 她一边打量远处那昏黑之地,一边道:轮回前一定要喝忘醧么,能不能不喝,亦或少喝几口? 第37章 除非是绕过了阎王司,直奔轮回。胧明幽声慢调,但未经阎王司,拿不到文牒,便也不知道自己需走哪一条道,走错道便往生不得。 也有特例是不是?狐狸眸色精亮,比如我。 不错。胧明道。 濯雪捋清楚了,她前世根本就没进阎王司,故而也没喝忘醧,而因身上带着禁制,走岔路也未受阻拦。 那梦里的凤城龙楼,或是遍地饿殍,全是她前世所见。 濯雪啃了良久的狐爪,终于想起,此刻她是在水下,身上泥污早就被忘川洗净了。 那我们如何取命簿?她一顿,莫非要硬闯阎王司? 硬闯自然不行。胧明虚眯起眼,我会叫阎王开门相迎。 濯雪压着声:莫非你与阎王还是故交? 狐狸她也算是沾上光了,不过这一妖一鬼如果认识,她们何必还要像乌龟般姗姗而行? 故交?胧明笑了,换成变故的故,还有几分可能。 濯雪心想也是。 胧明道:阎王司中有三界命簿,进去后,命簿与魂灵或有感应。万一没有,便只能先从命簿中逐年逐地地找到此生。 然后呢? 此生的生平记载上有一序,序中有前世生辰,及诞生地。 濯雪不甚乐观,据兰姨所言,有一年的命簿已被焚毁,重新撰写而来的,怕是难与昔时完全相同。 她的前世肯定就在焚毁的那册当中。 猫儿出汗湿脚丫,狗儿出汗得哈气,狐狸不同,狐狸是耳根冒汗。 濯雪有少许紧张,连狐毛都被打湿,前世被改写,而今又是承着禁制转世的,命簿上有没有那个序还不一定。 胧明面色沉沉。 还能怎么找?濯雪汗涔涔地问。 有一样东西,阗极等人竭尽全力,也只能遮掩,不可更易抹灭。胧明的话音不急不躁,此物遮掩得了一处,难遮第二处。 是什么?濯雪不解。 功德福报。胧明道,天道以此作为万物转生的依据,若你此生本该是在昆仑瑶京,那前世必只修天道认可的善果。 那岂不是,找到百年里行善最多的那一位就行了?濯雪双眸精亮,大可纵览旁人生平,看看百姓们大多承的是谁的恩。 不错,三界万物的因果一发不可牵,牵之动全身。胧明从容不迫,尤其是福德深厚之人,与之相系者只多不少,要想将细枝末节全部掩藏,恐怕得将阎王司里堆积如山的命簿,全都重抄一遍。 牛马都不肯干这活。濯雪听呆了,那么多的命簿,抄上一万年也未必抄得完。 胧明冷笑,阗极心知做不到,所以他只焚毁了一册。命簿浩如烟海,若无人起疑追究,此事便是沉海的泥沙,再也见不到天光。 濯雪想到命簿上会有密密麻麻的字,就有些头皮发麻,叹气道:那不是得翻看很久?一个地方得有成千上万的人,一个人穷其一生,得历经成千上万件小事,这要如何一一对照? 她一顿,狐尾冷不丁僵得笔直,我们要想翻阅命簿,是不是还得问过阎王的意思? 胧明哂笑:你贸然闯入旁人府邸,要取旁人家中贵重器物,你说主人答应还是不答应? 濯雪心道,必不会答应,所以她偷鸡就是偷鸡,不声不响地偷鸡,顶多赔点凡间的铜钱。 只是偷鸡一事,在凡间实属恶劣,换作在妖界,也着实算不上体面。 狐狸挺直腰杆道:可是那样不好吧,要是被逮着,那得多丢脸面。 不让阎王知道,便丢不了脸面。胧明神态自若,好像此地由她做主,她一来,这地方就成了凌空山。 狐狸何其认可,但这一席话要是落到兰蕙耳中,定会被斥为妖风不正。 这不正吗? 这可太正了! 笑甚?胧明问。 濯雪轻咳一声,压着嗓道:照兰姨所说,我是仙魂妖骨,妖力想来低不到哪去,若是能顺势解开禁制,我是不是就能在两界横着走了? 哪种横。胧明打趣:直着来,横着去? 濯雪浑圆的眸子微微一瞪,呸呸呸,这话可不吉利。 如今你我身在黄泉,是挺不吉利的。胧明语气平淡,毫无顾忌。 会不会有去无回?濯雪年纪轻轻,实在不想将大好年华葬送在此。 不会。胧明倒是笃定。 刚入忘川时,身上好似压了千斤石,如今越走越轻,似还能顺着水波逐流而去。 这一轻飘起来,十里也不过眨眼之间,转瞬便能望见那鳞次栉比的鬼城楼阁。 鬼城前有一座黑魆魆的高塔,高塔拔地参天,可惜这是地底深处,任其如何高耸,也撞不到云霄。 那绘满鬼首的城墙,自高塔两侧延伸而出,将整座城池,及那七道轮回囊括在内。 濯雪微微眯眼,看清了高塔牌匾上的字 阎王司。 通天高塔嵬巍不动,比凌空山的殿门还要骇人,它尤像纤颀的鬼魂,无声无息地俯瞰整座黄泉府。 人在其下,不过是小小蝼蛄,一捻辄灭。 整座城寂若死灰,走在此间连风吟都听不到,冷冷清清,好似尘封许久的荒墟。 这和濯雪想象中的完全不同,她本以为,鬼城会热闹得如同人间集市,不曾想,放眼望去,连阴兵都见不着。 不过,濯雪倒是看到了花,花一簇簇地开在忘川边上,也难怪仙神作客时,需乘船观赏。 此时花已是将谢未谢,花心处犹有一簇将熄的火,而花瓣微微内卷,将火苗拥在其中。 状似魂火,所以被称作魂花。 阎王司,灵踪城。胧明道。 濯雪不看花了,只看阎王司。 阎王司门前空落落一片,门上同样绘着和城墙上一样的鬼首,铜门紧闭,不知内里是何景色。 濯雪心跳如雷,尾巴架在胧明另一侧的肩上,将自己当作围颈。 乍一看是守护者的姿态,其实还需胧明照拂。 她轻声:我们要如何进去,前面可就没有水了,不能再沿着水流淌进门。 胧明徐徐从水中踏出,腹中水灵未泯,她周身仍是鬼气沉沉,却又不像来投生的鬼,反倒像是来踢馆的。 狐狸跟着出了水,刚想甩两下皮毛,便察觉身上水珠又在颗颗分明地往下滚,当即周身干透,皮毛清爽。 胧明轻甩衣袂,将那未来得及坠入忘川的水珠抖出。 她望向远处高塔,冷冷道:我会假借天宫传讯,将阎王引出阎王司,届时你穿门进入。 原来不是要找个缝暗暗潜行,是要大摇大摆进去。 给濯雪天大的胆子,她也不敢独自穿门,她双耳抖动,唯恐是自己听错了。 换作在凡间,这可是杀头的罪名。 那你呢?濯雪抓牢胧明的法袍,你我是一起来的,何不一起进去。 不过这样也不好,里边一旦有什么机关暗器,胧明能逃,她可未必能逃。 濯雪灵光一闪,改口道:不如这样,我替你在门外望风,若我大喊风紧扯呼,你便赶紧从里边出来。 胧明沉默了一阵,摇头:倒也不必望风,从此处到昆仑瑶京,可不止十万八千里,阎王若非中途起疑,一时半刻必回不来。 濯雪汗流浃背,那如何骗得了阎王上天?昆仑瑶京的的诏令,是那么好伪造的么。 她没见过,却也知道,瑶京密诏可不能是凡间随随便便的一张薄纸。 想知道?胧明轻拍狐狸尾巴,那先从我肩上下来。 濯雪落地的一瞬,摇身化作人形,还顺势抬臂,攥住了半空中飘摇的狐毛。 余光处金光乍现。 胧明的身形与装束大变,从水墨绸裙化作规规矩矩的瑶京官服,她的相貌跟着变得平平无奇,长发染作墨色,整齐束起。 这易形术足够以假乱真,濯雪险些撤开一步。 胧明翻掌,掌心上凭空出现一卷金辉灿灿的卷轴,似是沾了天上瑞光才如此明亮。 这般熟门熟路,仿佛这才是她的真身。 良久,狐狸跃跃欲试,也想变成神仙玩玩,那我呢? 我将阎王引出,你立刻潜进阎王司,左转取判官令,右转见一神龛,龛前有一盏长明灯,你执长明灯登楼。胧明语焉既详。 第38章 我?狐狸指着自己的鼻子道。 第33章 33 胧明已说得足够清楚,除非此地还有第三人。 濯雪悬着的手往下一戳,摸起自己的鼻梁骨,今时不同往日,还有大妖指望起她来了。 不得了,真是不得了。 可她只是一只狐狸,压根不想挺起腰板做人,做甚指望她。 少顷,濯雪望着远处那岿然屹立的黢黑高塔,满腹狐疑地问:你不会是专程诈我前来,想叫我自投罗网吧? 狐狸脑瓜子转得快,虽然没往正处转。 我大费周章诈你?胧明淡哂,那便当我没安好心。 面前的神仙模样逼真,身边还有仙气环绕,看起来就是那餐葩饮露,还不染纤尘的。 你承认了。濯雪伸手就往胧明身侧抓,缥缈仙气从她掌心划过,留下少许刺痛,你将胧明藏到哪儿去了? 她嘶一声张开五指,痛总不能是假的。 胧明顶着那陌生至极的一张脸淡笑,莫名显得刻薄,幽幽道:那我不光要诈你,还得诈整个妖界,才圆得了这弥天大谎。 濯雪真的会信,摩挲起刺痛的手心,垂头嘀咕:倒也是,百谎难圆。 是龙息。胧明往她手心一拂,拂去痛意,在黄粱梦市买的。 濯雪本也不是真的怀疑,只是不想独自登塔罢了。 过了会儿,她叹道:楼中不会有成山的阴兵吧,我提着灯大摇大摆上楼,不就成自掘坟墓了? 里面没有阴兵。胧明知道狐狸在顾忌什么,不得已慢下声,我将阎王引出,还需领他走一程,我会设法脱身,届时再登塔找你。 上楼之后呢,我独自找命簿么。濯雪连里边是什么模样都想象不出,叫她如何找。 命簿整齐有序,不必惊慌。胧明道。 濯雪鼓起双颊,一副英勇赴死的模样。 胧明一字一顿,接着道:你登至塔顶,会见到正中的悬梁上有一颗黑沉沉的玉珠,那玉珠名叫庇荫,你将之旋动一圈,不论顺逆。 那珠子有何作用?濯雪不寻根究底问个明白,可没胆登塔。 胧明解释:此珠一亮,视为阎王暂歇,阴兵与鬼魂万不可随意入内。 那你还如何登塔?濯雪将这三言两语,反反复复提溜至心尖,向牛学起了反刍。 她是什么狐狸,是牛马才对,还要被委以重任,冒死一搏。 胧明摇头:我不是阴兵,又并非鬼魂,岂会登不得。 还以为那珠子有何妙用,能叫闯入者痛不欲生。濯雪虚惊一场,原来只是在门上挂牌子,以示暂不迎客。 安心便是。胧明定定看她,方才说的,可都记仔细了? 倒背如流。濯雪鼓起一口气徐徐吁出,怨气十足地睨过去,你速速归来,万不可误事,否则我做鬼都不会轻饶你。 胧明未应声,只是抬掌在濯雪面前一晃而过。 登时少女形若飞烟,经风一刮,便消散无形。 濯雪未看明白,只觉得眼前有些许古怪,她怎么看不到自己的鼻梁了? 她当即低头,眼前空落落一片,才知自己无声无息就遁迹潜形了,遁得连她都瞧不见自己。 这是什么。濯雪惶惶抬手,在自己身上胡乱摸索,你教我的那些口诀里,怎么没有这一招,你藏私了? 说完,她翕动的唇一滞,原来不光遁迹潜形,她还销声了。 她方才说的是什么来着? 不过是听不到声音,记性好像也跟着衰退了。 也不知胧明有未听到,胧明展开手中天诏,神色沉着地一览到尾。 看完天诏,她走向阎王司,平静道:随我来,无人看得见你,即便是阎王。 濯雪蹑手蹑脚地跟在后边,连自己的丁点脚步声也听不见,似乎她当真不存在于世。 足迹被泯灭,声音也消弭,似为三界所不容。 濯雪不安道:这消失的时限有多长,不会是一世吧。 一个时辰。胧明答。 原来施术者能听到,濯雪心下舒服了。 只见胧明停在阎王司前,抬臂震出不凡灵力,以擂鼓三声。 不见鼓形,却闻鼓鸣。 一擂地动,二擂天旋,三擂万物寂定。 胧明怀揽长卷,只一拂手,天诏悬于半空,状似绫罗缎带,漂浮不定。 濯雪就藏在胧明身后,一时又觉得钱姥当年未看走眼,这妖还真有三分神女姿态。 明明这张脸平平无奇,却叫人看出了冰姿仙骨。 这身鸿衣羽裳里兜着的,大约是无尽香风吧,否则怎能令人心旷神怡。 胧明动唇,当即声震八方。 她念过的卷上的每一个字都泛起金光,悬空的天诏愈发炫目,原只是波光粼粼,而今光芒四射。 濯雪看呆了,如若此诏当真是妖法所化,想来就算是在昆仑瑶京上,也足够以假乱真。 这虎妖当真见多识广,换作她来假扮天宫使者,她怕是连要擂鼓诵诏都不知道。 胧明的声音近在耳畔,幻化过的嗓音不像她原先的,却一如她平日那般,不疾不徐。 昆仑瑶京有令,黄泉府阎王司听诏 天诏上龙飞凤舞的字从头亮到了尾,整卷天诏堪比天星坠地,足以震慑一方生灵。 濯雪甚至不能正眼直视,连那逸散开来的光,都能令她双眸刺痛,痛若火烤。 这得是真迹吧,毕竟胧明都能将忘川水灵拘缚在凌空山上,再私藏一份天诏,又有何难。 眼睛好烫。 跟后颈禁制松动时一样烫,只是脖颈滚烫尚能忍受,双目一烫,她便只想就地打滚。 偏偏胧明还是那般坦然自若,天诏的光亮与她何其接近,她视若无睹,无动于衷。 濯雪难以想象,妖力该强盛到何种程度,才能与天上瑞光一搏。 只是即便如此,胧明也没能重归无垢川,看来魇王得是硬茬中的硬茬。 天诏静止在半空之中,随后阎王司的高门大动,轰隆声宛若山崩。 里边一魁梧高挑的身形徐徐迈近,其鬼气覆面,长发及地,好似不修边幅,叫人看不清其真容。 她蓦然出声,才知是女子。 阎王听令。 这身量非同寻常,看起来比胧明还要高上一截,远远望着,似是山石化人,单她一个就能将高门全部堵上。 此时门是半敞着的,濯雪犹豫不决,进还是不进? 就这般擦肩而过,阎王如果有所察觉,胧明多半也会被祸及。 只见阎王揽下天诏,将之捧在手中,朝胧明微微颔首道:有劳仙使。 胧明不动声色地转身,目光从身侧轻掠而过,未作任何停留。 在门徐徐关拢之刻,濯雪一鼓作气钻进缝中,被塔中的漆黑吓得不敢动弹。 门簌簌落尘,余下窄隙瞬息便被挤灭,胧明陌生的面容被掩至门后。 塔中鸦雀无声,阎王虽走,威压犹在,那古怪的窥视目光从八方逼近,将濯雪钉在原地。 过了良久,濯雪才冷汗淋漓地往左转身。 判官令 判官令在哪呢! 濯雪小心摸索,头脑一片空白,胧明可没说那判官令长什么样,这要她如何找? 她憋着气颤颤巍巍地摸着,也不知碰到什么,指尖被冻个正着,她猝然缩手。 过会儿,她又试探般伸出一根手指,朝那冰凉处探去,手边的东西竟是松散的,撞出了一阵木签声响。 莫非就是此物。 濯雪抽出一支,才知不是木签,倒也是木头雕刻的,摸起来有些像凡间话本里说的笏板。 笏板上有浅浅刻痕,她用指腹探究了一番,总觉得刻痕有些像阎王令三字。 阎王令到手了,便该找神龛前的长明灯了。 怪事,说是长明灯,也不见灯亮,害得她摸黑半晌,找不着北。 不过神龛应当是在壁上的,她循着塔壁摸上一圈,何愁摸不着? 濯雪将笏板别到腰带下,一边在心头大求阎王宽恕,一边小步横挪,不光摸至头顶上方,还蹲身摸索脚边。 塔中内墙和凡间的不同,竟还不是平整的,似乎嵌了一颗颗的狰狞鬼首。 看来阎王的胆量比天还大,换作她与这些鬼首日日共事,她不出十日便寡欢抑郁。 她一时摸着鬼首的利齿,一时又摸到鬼首的眼珠子,怕极鬼眸一眨,鬼口一合,就将她手指钳住。 濯雪不停地在心里叨念,多有冒犯,多有冒犯,阎王大人有大量,切莫怪罪于她。 第39章 她只是一只没什么见识的乡野狐狸,追鸡追到了阴间,误打误撞闯进此地。 摸完脚边,狐狸横挪一步,刚想起身摸摸上方那处,就被个东西磕着了脑袋。 这一磕,将狐狸的眼泪都磕了出来,她忍痛憋气,后退半步小心起身,终于摸着了那神龛模样的小木阁。 龛上也不知有未置放别的器物,她谨慎触碰,唯恐一不经意,就将龛上物什通通碰翻。 好在,这神龛和凡间的不同,没有瓜果香烛,就只搁着一盏灯。 濯雪拿起灯,到处摸摸碰碰,也没能将此灯点燃,她索性不琢磨了,寻到楼梯便一级一级往上踱。 她听不见脚步声,偶尔还好像踩不着实地,若非这三百尺的高塔,走起来难如登天,她定会觉得,自己成了尘埃,正飘摇着扶风而上。 越是往上,脚步越是沉重,似有泰山压顶,令她气喘如牛。 好在,昏黑的长明灯竟在徐徐发光,离塔尖越近,灯芯的那簇火就烧得越旺。 原来并非长明灯不会亮,只因它未处在适宜之地。 濯雪累得不成样子,她腿脚乏软,走起路左摇右晃,险些双膝砸地。 走完最后一级,那别在腰带下的笏板晃动不停,近要将珠绳扯断。 濯雪忙不迭将笏板抽出,不料笏板忽然脱手,飞鸟般奔袭而出,啪一声砸在不远处的案台上。 随之,长明灯内的火焰变作簇拥的萤虫,火烧火燎地各奔西东,扑向塔内八面。 萤虫方落地,幽绿鬼火烧满墙根,当即塔内通明。 濯雪明白了,判官令和长明灯原来是要用在此处,一点也不白拿。 鬼火既明,层层叠叠的参天柜架现于眼前,柜架上密匝匝的全是命簿,命簿放得密实,已多到再塞不下一册。 她自然不敢乱翻阎王公案上的器物,僵了半晌,才捻脚捻手挪到柜架前,仰头看架子上模糊不清的刻字。 柜架的每一层,都刻着凡间的一个地名,细致到村庄的溪流,又或是荒郊山谷。 濯雪斗胆取下一本,不料里面空无一字,又许是她翻开的方式不对。 可不论她正着拿或者倒着拿,自前往后翻,又或是自后往前翻,俱找不着一点墨痕。 难不成,只有阎王能看见命簿上的字? 濯雪转而又想找自己此生的命簿,只是她突然想起 兰蕙只告诉她,她是被大水冲到秋风岭的,可从未说过,她是在哪出的世。 而胧明口中的感应也未出现,不知是不是离得太远,所以命簿感知不到她这个魂灵。 总不能叫她一册一册地拿起来感应吧,这得感应到猴年马月。 狐狸灵机一动,心道不如直接找皇城,万一她前世就是在皇城出世的呢。 好在无需将后边的柜架搬挪出来,她轻易就找着了曙云国云京的命簿。 她从百年前开始翻找,随手捧起一册。 翻开后,她愕然顿住。 此籍,有字。 第34章 34 先是黑沉沉的云京二字,字如鬼魅,张翕游移,随后一片空白,笔墨止步于此。 濯雪眼跳心惊,似已能窥见前世的本相,一切昭然若揭。 她飞快往后翻阅,纸页簌簌而动,不是蝴蝶振翅,而是叶轮飞旋。 只是这命簿厚重,她又怕有遗漏,一时翻不到尾。 字呢,字去哪了? 她的目光从书页上拂掠而过,眼眨不敢眨,唯恐错过那二三笔墨,就将前世错过。 厚厚一籍命簿近乎到尾,濯雪失望透顶,本打算粗略翻翻后边几十页作罢,却在此刻,冷不丁瞧见一根赤红的线。 线从她掌心伸出,似是从她皮肉里挑出来的,细看它还细微搏动着,与心跳一致。 这根线暗红似血,蜿蜒着伸向命簿,与后边某页相系。 濯雪忙不迭逐页翻动,待将纸页依序掀到另一侧,被压实的红线如获解救,轻飘浮起。 与红线相连的那一页上,黑压压一片全是墨迹。 那一个个字原是打乱重叠着的,被翻开的一瞬,纷纷像虫蚁般爬回原处。 墨字依次第重排,文章变得有条有理。 濯雪看得怔神,摩挲起簿上墨字,又难以置信地揉搓眼眸。 字未有变,她亦未看错。 「曙云,朝玉宫,天衢乙亥年,荷月十六,辰时三刻诞,凡胎肉/体,取名万俟珏光。」 她看得眼梢滚烫,惶惶往后连翻数页,后边依旧空无一字,独独珏光的生平能为她所见。 红线的另一端,分明就是珏光二字,只是没等她多看一眼,线便徐徐消散缩短,在她掌心处化为乌有。 她是珏光? 濯雪莫名难过,发烫的眼梢洇出泪来,混乱的思绪在此刻终获安宁,仿佛尘埃落定。 她不是百年前宫墙里的猫狗,不是宫女,亦或别的什么,她是珏光。 不论差异有多大,有多匪夷所思,她都是珏光。 珏光的生平只有寥寥几页,几页便书尽她的一生。 命簿上记录着她在何年何月何地有何福灾,什么大灾小病都记录在册,每病上一回,寿数有减无增。 而珏光生平积下的福德,也被粗略地记载着,救路上猫狗算福德,赏赐下人算福德,就连将桌上糕点分给乞儿,也算福德。 只是这些福德加起来,远够不到成仙,莫非珏光能成仙,还得算上前世的福德? 可是珏光生平的第一页,连所谓的序也见不到。 濯雪心觉不应当,再细细一看,有些积德行善的年份相隔甚远,就好似中间生生被人抹去了一截。 兰蕙曾说,黄泉府有一籍命簿惨遭烧毁,定就是这一籍。 阗极等人想方设法隐去的,分明就是珏光多年积攒下来的福德。 可惜别的书页和命簿空空如也,濯雪看不到旁人的生平,也不能在那些与珏光有牵连的人身上,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寥寥几页,当真是命薄如纸。 濯雪翻来翻去,始终不敢细看最后一页。 她魂不守舍,尚不能将珏光完全当作自己,好像魂灵裂作两半,各有各的归宿。 可她没法将自己的魂灵一分为二,连命簿上黑沉沉的字,也在时时刻刻提醒着她。 珏光在旁人口中,是那乐善好施的活神仙,她多才多艺,满腹经纶,凡间百年过去,凡间也仅出了她这么一个人物。 这何止是凤毛麟角,她能被凡人奉为凤麟本身。 濯雪寻思,她与珏光,也只有眉眼像上几分,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 难怪那日胧明问她会不会弹琴,会不会舞剑,原来真是在她身上看到了珏光的影子。 不知怎的,濯雪心绪又乱,一股道不明的惭愧油然而生,那天仙一样的公主竟与她同是一人,好似有些糟蹋百姓们的仰慕了,还有些靡费珏光多年攒下的福德。 但凡间有句话说得挺好,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就算是天仙一样的公主,万也不是十全十美的。 濯雪一瞬又不惭愧了,一个念头跟着浮上心尖 也不知胧明的惦念会不会忽然幻灭。 胧明你真是惨了,你也有今天。 狐狸一会露笑,一会愁眉苦脸,牙关一咬,索性将最后那行字揽入眼底。 「瘟疫缠身,体衰,天衢丁巳年,兰月二十,于朝玉宫命陨。」 短短一行字,成了锋利的刃,在濯雪心口上划出血淋淋的痕迹。 那些百年前的旧事,遽然化作瓢泼大雨,将她浇得浑身湿透。 濯雪眼角湿润,眼泪沿着面庞流下,这泪是糨糊,将她与珏光二字紧紧粘在一块,令她魂灵上不存在的裂痕彻底泯灭。 她昏昏沉沉地撑住桌案,依稀听到车马喧阗,人声鼎沸。 六月生的珏光恰似晚香玉,她高洁雅致,馨香袭人,如斯纯粹,又如斯热烈,自幼便是人见人爱。 别的花开在白日,唯她在夜里开得绚烂,故而也鲜少有人能见到她的真实一面。 她只叫旁人看到她的好,她日日谨言谨行,临深履薄,饶是些无伤大雅的真性情,也要被她藏至谷底。 那时是在坊间,有人正鞭打着笼里一只鲜血淋漓的白虎,周遭无数人扬声叫好。 那边在做什么?微服私访的珏光低声问身边侍女。 侍女前去打探清楚,回来道:是这孙姓的猎户,昨夜在山中捉到一只白虎,这白虎生性残暴,他正设法鞭打驯驭。 珏光皱眉:那白虎已是奄奄一息,这并非调驯,根本就是施暴。 奴婢这就前去制止。侍女道。 笼中白虎再如何气若游丝,也仍是那嗔怒之态,竟张口咬上铁笼,一口利齿比刀枪还要厉害,硬生生将笼上铁杆咬折了。 第40章 侍女脚步一顿,有些犹豫了。 珏光拿出钱袋,交到侍女手上,温声道:你去将那只白虎买过来。 可、可它侍女打起寒颤。 白虎停歇片刻,猛一扑身,将牢笼撞得左摇右晃。 买下之后又能如何,这白虎浑身是伤,就算将它放归,它也活不下来。侍女道。 带回宫中。珏光徐徐步近。 围观之人被白虎吓得连连后退,唯她毫不慌张地走上前。 侍女颤声:它会伤着殿下。 驯虎的猎户挥手道:这畜生一日没吃肉,正饿得慌,不想死就赶紧退后! 侍女怕虎,却听不得此人对珏光出言不逊,掂量着钱袋道:我家主子要买这只白虎,劝你深思熟虑再开口。 猎户打开钱袋,满目的真金白银,错愕道:是小的无礼了,这未免也太多了些。 我家主子给你的,还盼你日后谨言慎行。侍女紧张跟在珏光身后,日后再这般施暴,可别把好日子都施出去了。 猎户挤出笑,连连称是。 白虎又露出尖牙,咬在笼上。 畜生,胆敢无礼!猎户抬臂挥鞭。 哪料鞭子没落下,被侍女赤手握住。 珏光站在笼前略微倾身,皱眉道:受苦了,我带你回去疗伤,好不好? 白虎好似通人性,闻声竟是一顿。 于是侍女雇车前来,白虎连着那笼子一同被安放到车上,其后未再见到白虎发狂。 后来珏光和侍女走远,有人讷讷道:那戴着面纱的女子,好像是珏光公主! 一定是珏光公主,公主通兽语,将那白虎驯服了。 猎户双腿骤软,嘭地跪在地上,我怎能说出那等粗鄙之言,还做出那等残暴之事,不光脏了珏光公主的耳,还脏了公主的眼! 濯雪回神,眼泪滴在命簿上,好在未将墨迹洇开,那水痕便消失不见了。 她摩挲起命陨二字,百年前的悲喜,将她的胸腔填得满满当当。 喜怒是真切的,哀乐亦是真切的,她还真就是珏光。 忽然,眼前又现出一片光亮,所见已非坊市,而是宫中,满目全是那华贵的画柱雕梁。 原来是珏光带病起身,偏要坐在窗边晒日光。 珏光闷咳了几声,眯眼瞧见朱红的宫墙,有猫儿伏在琉璃瓦上,忽地翻出皮毛雪白的肚腹。 宫女颤巍巍地站在边上,似是怕染上疫病,将面上布巾牢牢捂着。 白虎就在珏光脚边,不声不响地仰头看她。 珏光忽地露笑,赤足踩上白虎后背,足踝红绳上的白玉铃兰微微摇晃。 边上的宫女道:殿下,喝药的时辰到了。 珏光抬起的那截手腕,已瘦到皮包骨,她接过药碗,垂头问:会编竹条么。 宫女犹豫着道:会编些简单的,殿下想要什么? 珏光吹凉勺中汤药,瞥过去的目光灵动十足,好似回光返照,乐呵道:猫儿会做么,我听闻昔时虎以猫为师,给寒星做只猫儿玩玩。 白虎甚是不屑,两眼悠悠闭上。 宫女愣住,她伺候珏光公主已有十年,这十年里,殿下日日勤修苦学,幼时不放纸鸢,不戏鸠车,亦连竹蚂蚱都未曾玩过,如今 竟问她,会不会编猫儿。 这当真不是回光返照吗? 宫女忘了怕,连脸上的布巾也不捂了,垂泪道:殿下稍等片刻,奴婢这就去取竹片。 珏光静静喝药,余光瞥见白虎假寐,便轻轻将素白的足趾,踩在它的大脑袋上。 白虎睁眼打了个哈欠。 不曾问过,你昔时住着的地方可有绿水青山?珏光问。 良久,白虎轻嚎一声。 珏光听懂了,憧憬露笑,低声道:竟然没有山,全是水?好稀奇,我以为白虎就该住在山中。 因为是无垢川,无垢川自然没有崇山峻岭,只有水,放眼望去好似渺无边际的水。 此话白虎未讲,濯雪却一下就听出了它的言外之意。 原来珏光当真通兽语,连同陷入回忆的她,也听得如此分明。 珏光又道:那海上定不会有这么高的城墙,连天也开阔,来去自如,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 白虎不言。 珏光喝完汤药,将银碗搁到边上,随之双臂交叠着伏上窗台,望着天道:不受约束又什么都无须管顾的话,想必连草木都能恣意生长,我来生也想那么活着。 过会儿,去取竹片的宫女匆忙回来,笑道:殿下,若是编得不好,可莫要责怪。 你编就是,反正是给寒星的,好与不好,它又不懂。珏光当真好似回光返照,就连性子,也比平日活泼了许多。 宫女忍着泪,埋头编了良久,她不大熟练,编错了又得重来,几回下来,指尖都泛起红。 珏光也不催促,就那么不发一言地看她。 将最后一截竹条编齐,宫女献宝道:殿下,猫儿编好了! 珏光提起竹猫儿端详,总觉得这东西不像猫,倒是像狐狸。 四肢纤长,大尾巴,再看,嘴筒子似乎也长,不是狐狸还能是什么。 珏光将竹猫儿放到白虎脑袋上,笑道:寒星,这小玩意送你了,日后你叼着它回家去吧,切记以它为师,万不可倒反天罡了。 白虎左耳进右耳出,一动不动地顶着那竹猫儿,就当是头上戴了帽。 珏光笑一会便不笑了,静得好像已经化仙离去。 殿下?侍女小心翼翼唤她一声。 珏光看着脚边道:我若是死了,你回到山中也好,海上也罢,莫再如我一般,需时时克己,即便机关算尽,也还是看不穿人心真伪。 正如大梦初醒,濯雪周身一震,蓦地回神。 误打误撞,她成了狐狸,恰也如了前世的愿。 旁人眼中的珏光,都是珏光想令众人看到的,她是裹了千层衣的笋,唯有自己明白,内里最澄净的渴盼。 所以她是珏光,珏光活成了她。 濯雪将命簿合上又打开,打开又合上,眼前反反复复都是那些字。 她苦中作乐,心道,胧明你惨了,你那过世的白月光回来了。 第35章 35 前世的林林总总,被困囿在泡影之中,成了今生的黄粱一梦。 那些曾烙进骨肉里,立誓永世不忘的欢喜与哀戚,会在梦醒时分,融解成退潮的汪洋,留下无尽怅然。 濯雪会觉得苦涩,却不会苦痛,因为寒冬已经过去,而她在当下。 只是,留下的人必是最难过的,需要用余生趋近于无休无止的寿命,来挂念珏光那昙花一现的终生。 她不苦痛,甚至还算得偿所愿,苦痛的也许只有胧明。 于胧明而言,那五载虽短,却亦是斑驳陆离,恰似夜里无意嗅到晚香玉,沁鼻摄魄,镂骨铭心。 若非如此,胧明又怎会将那白玉铃兰,盘得连刻痕都模糊了。 如今两世记忆糅为一体,濯雪心里头还有些别扭。 她本还能置身事外,随意评点胧明的情思,现下知晓了当年的种种,竟还忍不住替胧明说理。 思绪来回穿梭,在这百年间辗转不定,随她一凝眸,又重归于眼下一刻。 只是她已不愿多看那生平的最后一行,生怕泪水汩汩、黯然神伤,索性移开了目光。 线索 线索应当还是有的。 胧明来过数回,也曾翻查过珏光的命簿,那这满籍的墨字,总不该只有阎王能看见。 此地命簿成山,胧明又没有命线与此簿相连,万不可能是误打误撞找着的。 濯雪寻思,定还有什么窍门,能令她畅通无阻地阅览全籍。 是水浸,还是火烤? 濯雪捧着命簿踱到鬼火边上,熏了半晌也没看到字,过会干脆小施术法,招来一泓清波,将命簿淹在其中。 命簿火烤不破,水浸不湿,她想破头也没能令纸页显露墨痕。 莫非玄机在阎王公案上? 濯雪遂又转身,走到公案前细细查看,瞪得双眼泛酸,也没找到那玄妙之处。 匿形的术法只能维持一个时辰,她得快些找到才行。 但见公案上书册垒高,卷轴堆叠,镇尺与砚台各置一边,笔架上单单悬着一杆笔。 案上整洁干净,独独那块笏板,歪歪斜斜地躺在正中间。 难不成是笏板! 可这笏板方才突然飞出,如受牵引,此时她伸手再拿,也不知还拿不拿得动。 第41章 濯雪将那命簿卷起,牢牢别到腰带底下,再轻甩两下手腕松松筋骨,才不紧不慢地伸臂。 她心下念念有词,还请这笏板懂事些,别忽然变作青面獠牙的鬼怪,将她当成磨牙棒来咬。 一鼓作气,再而衰。 濯雪指尖颤颤,啪一下拍到笏板的边缘,手边笏板静止不动,未再跳到三尺之外。 她如释重负,手也不带颤了,当即抓上前。 岂料,任她如何发力,都拿不起桌上这笏板。 笏板好似钉死在桌上,和这阎王公案长在了一块,只能用刀斧来劈。 濯雪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想想反正四下无人,她斗胆坐一坐这阎王的四方椅又能如何。 她慢吞吞坐下,方落座,便觉得足下有一股寒意汇聚而来,似有众鬼匍匐靠近。 寒意直往上窜,冻得她打起寒颤,肌肤上隐约泛白,竟结起了薄薄一层冰霜。 情势不妙,别当真是众鬼奔涌过来了。 濯雪陡然垂头,想盯它个猝不及防,心道谁吓谁还不一定。 头一垂,有惊无险。 桌下空无一鬼,寒意之所以汇集于此,是因那碧幽幽的鬼火状似灵蛇出洞,从塔身八面蜿蜒而出,交织在她足下。 鬼火虽亮,却不比灯烛,它阴冷朦胧,汇作一团时,只像那鬼狱暗门。 好在门是假的,不过是光影所就,而濯雪也踩得到实地,未连狐带椅地跌入其中。 她冷汗淋漓,斗胆又挪了一下那笏板,这次笏板身轻如纸,轻易就被她拿在手中。 那命簿呢,命簿是不是也能随她阅览了? 濯雪左手拿笏板,右手将命簿抽出,随意抖开到某页,页上全是挨挨挤挤的字。 奇了,想来阎王也不容易,久坐后若想起身舒展筋骨,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命簿变作空白。 狐狸起身,坐下,起身,坐下。 簿上的字时有时无,此簿如若生出灵智,定已破口大骂。 试了几回,濯雪不敢再耽搁,飞快翻了几页,一目十行地看尽凡人平生。 这几个凡人也算享了半生的荣华富贵,可惜后来全染上了疫病,饶是倾家荡产,也没能起死回生。 康健时宾客盈门,病重时却成了孤寡一人,孤独至死。 全因这疫病蛮横,饶是隔街相望,也能被染上,人人避如蛇蝎。 瘟疫自县镇而起,像那春末夏初的凫公英,刹那间迸溅开来,一飘便是数里远,不光染遍县镇,连云京也不可幸免。 五年疫疾,多少人颠沛流离,命染黄沙。 濯雪眼前依稀能瞧见当年的景,染病的流民尸横遍野,城中十室九空,王朝几乎覆灭。 有灾,便该有人赈灾,她前世的那些福德报应,总该有根有据。 她又细翻了一遍,从头往后逐一对照。 疫症,流民进京,云京动乱,公主身陨,官民进谏,皇家内乱 流民进京?濯雪目光一顿。 可这些流民,多是跋涉了千里,从县镇来的,他们的名字根本不在这一册上,也不清楚究竟是出自哪个县镇。 濯雪心急如焚,起身走到高不见顶的书架前,仰头只觉得头晕目眩,深觉肉/身渺小。 这还仅是第一层,往后还有数不尽的柜架,密密麻麻,好似那层峦叠嶂,她就这么闷头去找,根本就是大海捞针。 不得已,她只能又坐回到阎王椅上,从她前世的身边人入手。 好在是公主,再如何轻骑简从,也不该是独身一人。 只是命簿上的记载,并不会详尽到身边人的名姓,她仍需海底捞针,在这茫茫人海中,找到那些在朝玉宫任职的宫人。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濯雪已是眼花缭乱,可惜此人虽曾在朝玉宫任职,却并非珏光的贴身侍女,此生平与珏光交集不多。 她只能继续翻找,越找越是心乱如麻,不得不聚精会神,又生怕太过全神贯注,忘了注意周遭动静。 已过半个时辰,胧明还没见回来,莫不是要将那阎王送到天门前? 濯雪心闷不已,指尖在簿上飞快划过,这厚厚一册命簿,她已翻到近半。 记载在簿的凡人,俱是在云京诞世的,但细细一想,珏光身边的侍女,其实未必就是云京人。 一道霹雳直奔颅顶,濯雪滞住,不知自己忙活了这般久,是在忙些什么。 全赖胧明! 她黯然伤神,干脆施法招来一阵风,托起下颌便盯住命簿不动。 风吹哪页,她便看哪页,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指不定她想找的那页,恰好就能停在她面前。 微风拂面,书页摇曳,命簿往后翻了数十页,簌簌声催人入睡。 濯雪心不在焉地聚起眸光,瞥视此页主人的生平,当即愣住。 这女子自幼习武,当是英姿飒爽之辈,可惜册上并无画像,也不知她是何样貌。 再往后一翻,濯雪差些拍案叫绝,此女竟靠武艺与计谋,成了禁军统领,而此人于丁巳前五年,一直奉命四处施粥,镇抚云京流民。 离奇的是,这统领奉的是谁的命,竟从头到尾都未见提及。 如此多的福德,好像那纵横交错的河川,一时难寻源头。 濯雪看得心惊肉跳,心知必定是珏光,是阗极焚毁命簿,将珏光的足迹隐去了。 正因如此,不论胧明此前翻阅过多少次命簿,都无从觉察,都无济于事。 胧明在珏光生平中占下的份额,说多不算多,只有短短五载,但说轻亦不算轻,五年已是珏光寿命中最绚烂的一段时日。 那疫疾未消的五载里,珏光鲜少离宫,许多事都交由下属来做,而那时寒星终归只是一只虎,若有要务需亲自去办,她必是携侍女出行,而非一只不懂人言的白虎。 也难怪胧明看过数回也未发现蹊跷,她未能参与珏光命里的每一须臾,她不知道珏光来世本应成仙,自然也猜不到珏光平生积下的福德三言两语说不尽。 故而,她便看不出珏光的命簿上,被隐去了那么多的墨迹。 濯雪再看,簿上有不少人在疫疠肆虐时,受过皇家的恩惠,但那恩惠是由谁施张的,也一如前例,无一笔墨说起。 如若能找到进京灾民的出处,说不定就能在他们的生平里,找到与珏光有关的二三行字,可惜命簿茫茫,无从下手。 濯雪往后倚靠,思索片刻后又将命簿一卷,收到玉带底下,紧紧勒在腰间。 她看得忘了时辰,已算不清,这匿形的术法还余有多久。 就在此刻,有脚步声徐徐靠近,如此有条不紊,听着似是此间主人掉头回来了。 濯雪才刚找到些许头绪,已是拨云睹日,胜利在望。 这脚步声一现,她静寂的神思又被搅作一团,忙不迭环顾四周,以寻到一个藏身之处。 坏了,她插翅难逃。 阎王椅上那冰肌玉肤的少女,冷不防变作狐团,被她塞在腰间的命簿,啪一声落下。 狐狸赶紧将命簿叼起,撒丫子跑到书架背后,四爪并用地扒在木架上。 此计虽险,胜在能活命。 不知胧明在作甚,竟连阎王都拦不住,这回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狐狸突发奇想,胧明该不会是克她吧。 听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狐狸欲哭无泪,不过仍是紧咬命簿不放,即便她用来盛水的是竹篮,她也要想方设法,将那破漏堵上。 随之传来远远的一声。 藏哪去了,该走了。 濯雪先是一喜,却不敢忘危。 听着的的确确是胧明的声音,但不排除是阎王识破了她们的计谋,特地扮作胧明来诈她。 狐狸不动如山,将气息也妥善隐藏。 偏偏那上楼之人,在地上拾到了一簇狐狸毛。 银发妖主循着书架走上一圈,又绕到后方探寻,她转眄流精,顶着那清霜冷絮一般的脸,悠悠打量周遭,眼前竟不见一狐。 木架前后俱放置着命簿,其上无一空隙,被填得密密实实。 胧明不动声色地停步,目光定定落在某处。 她抬手拂过书背,指尖如蜻蜓掠水,轻飘飘地掠了过去。 但见她指尖一顿,也不知是不是阎王失了规划,有一册竟塞不进去,而是特立独行地仰躺在上。 她不假思索地取下那一册,随之,在列的另一本跟着掉了出来,两册以古怪的姿态黏在一块。 一本横着,一本竖着。 你变作命簿作甚?胧明不解。 语气一如平常,气息也未变。 横在上方的那册书陡然变作狐身,狐狸叼着命簿,平静道:入乡随俗。 那你叼它作甚。胧明又问。 狐狸双眸骤亮,寻思着如何才能做好铺垫。 其实她还不愿这么快吐露身份,只是事关重大,她不得不说:猜猜我找着什么了? 第42章 胧明皱眉:先离开此地,阎王要回来了。 濯雪变作人形,吐出命簿,错愕道:你如何得知?阎王都要回来,你走路怎还这么慢慢悠悠的。 胧明淡声:我金蝉脱壳,留下一缕神识领阎王直上九天,岂料她中途识破,将我神识打散了。 我们如何走?濯雪话音方落,整座高塔摇晃不定。 书架颤动,桌椅摇晃,顶上簌簌落尘。 整座塔楼无一窗扇,从而也看不到外边种种。 来得还挺快。胧明看向黑魆魆的踏道,甩袖扇灭鬼火,不紧不慢走向阎王公案,坐上阎椅。 她左手托起灯台,右手拾起笏板,齐齐将这两样物什抛向阶口。 灯台与笏板飞袭而出,并未咚隆落地,而是被妖力推下木阶,送归原处。 阎王骇人的威压重若千钧,迫得濯雪头痛欲裂,她忙不迭将命簿收好,扶着书架站稳身。 坐在阎椅上的白发妖主腾身而起,将塔顶的阴灵珠扭回原位。 塔楼还在震颤,不知怎的,濯雪身往下沉,只觉得这高塔好似被连根拔起了。 她看向胧明,毛骨悚然地问:还能走吗? 来。胧明伸手。 濯雪变作狐身飞扑上前,挂在胧明的手臂上。 胧明承此重物,手臂往下微沉,连齐整的衣襟也跟着滑下一截。 我并未叫你这么来。胧明拉着衣袖道。 第36章 36 就这天震地骇的架势,那好似千层齿轮般环环相倚的书架,竟也没有倒塌。 它们不动如山,安然无恙地俯瞰着底下的两个生灵,似能幻化成阎王的分影,口诵真经。 耳畔还在轰鸣,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背靠大树好乘凉,狐狸她抱紧了胧明的胳膊,便决意不松手。 可我来都来了。濯雪含含混混道。 塔楼定已是被连根拔起,冷不丁一个倾斜,就连胧明也稳不住脚步,歪身摔向书架,撞得命簿哗哗落地。 这已不是倾倒,分明是倒悬! 胧明面色沉沉,只能微施术法,如同那墙上钉,稳扎不动。 如此倒转,那拔地参天的书架再支撑不住,轰然如山倒,层层垮塌,层层相压。 濯雪叼着命簿悬在半空,更是天旋地转,身上寒毛直竖,不安道:这是翻转过去了么,莫非要将我们当作罐中骰? 凡间坊市里摇骰的,会的花样层出不穷,光靠一双手就能媲美神仙,手劲大些的,还能直接将骰子摇碎在罐中。 阎王有那样的法力,手劲只会比凡人大。 这是你找到的那册命簿?胧明垂头。 濯雪但笑不言。 可惜笏板已归回原位,鬼火也已熄灭,此时她们再无暇坐下细看。 胧明将命簿从狐狸嘴里取走,收入拳头大小的锦囊中,皱眉道:她已知晓你我所在,才将塔楼拔起,这是瓮中捉鳖,将你我视作鳖瓜了。 当真是连根拔起? 那赫赫巍巍一座楼,得施出何等蛮力,才能拎得起来。 濯雪心惊肉跳,耳边惊雷一声。 不是惊雷,是那坚若铜铁的塔壁,被撞出了裂缝。 好在楼内即便漆黑,她也能看清大概,那裂纹如蛛网般蜿蜒,断砖朝楼里隆起, 外面那雷霆般的力道不减反增,观那破裂的纹路,一时猜测不出,是兵器还是术法所致。 哪里的兵器能大若山门,可换作术法,又何须这般捣锉。 眼看着墙面就要破出窟窿,濯雪稳挂不动,笃定胧明一定有逃脱的法子。 又一阵巨响,碎石齑粉迸溅开来,阴风咆哮着往里钻。 冥府阴冷昏暗,没有半缕光泻进破洞,只依稀看见,有个东西挟风闯入。 它状若晶石,剔透澄莹,却不似晶石脆弱易碎,甚至带着些柔软细腻的肌理质感,像忘川上游荡的亡魂。 濯雪不敢动弹,四爪发僵发寒,只能咬拢牙关,不想惊跳的心跃出喉头。 一个声音近在咫尺,是胧明传声入耳。 阎王真身。 阎王真身竟和魂灵无异,观其人形时那魁伟的身躯,想来真身只会更加庞大。 濯雪定睛细看,才知那钻进塔楼窟窿的,分明是一根正搅动不休的手指。 就跟凡人捣弄蚁巢一般,阎王将此间视作卵壳薄纸。 只是没想到,只那单单一根手指头,就跟千年的古槐一般,不敢想整个阎王真身,得高大到何种地步。 那怕是柱天踏地,微一屈膝便能将她们踏作粉尘。 濯雪已无法平复心绪,低声:你那百般能耐呢,不是能上天入地,呼风唤雨吗。 胧明仍是有条不紊,不疾不徐道:不便与她正面交锋,暂还不能被阗极和魇族知晓,潜进阎王殿取走命簿的是我。 命簿少了一册,迟早会被发现。濯雪顺着那手臂往上攀,蜷到胧明的肩颈上,终于不必再悬吊于半空。 无人能够发现。 说着,胧明面容骤变,此番她未再佯装神仙,而是化作青面獠牙的修罗。 恰好水灵还在体内,她眉目间鬼气沉沉,似还真是从十八层地狱里爬出来的。 她翻掌变出一簇火,不留情地将之拍向远处。 火舌舔上书架,将命簿烧作飞灰,灰烬堆在一块,已分不清哪册是哪册。 如此,阎王又如何分得清,闯入者究竟是为什么而来。 大火肆虐,藤蔓般上爬下蹿,将此地变作炼狱,放眼望去一片赤红。 黑烟上腾,火苗吞向阎王那晶石般的手,只是她身非材木,此火烫不着她。 火海中,独独阎王公案与座椅毫发无伤,连案上笔录也被护得严实,未沾上半点火星子。 胧明震出一掌,击碎另一侧塔壁,蓦地撞出火山火海。 只见阎王身似百丈峰,被她拎在手里的塔路不足她一握,而那从塔中飞出的修罗,更是比蚊蝇还不如。 火光从塔内往外蔓延,成了烧红的铜铁,阎王将之拎在手中,恰如提灯夜行。 阎王怒不可遏,吐气熄灭大火,整座高塔轰然倒塌,阎王司毁于一旦。 骇人威压席卷开来,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百里外的鬼魂受到威压震慑,撕心裂肺地齐声哭号,声若洪钟。 行恶的修罗无动于衷,侧目时露出来的半张鬼面镇定如常,她周身披火,火光恰好遮住了肩上的白狐。 濯雪眼前蒙着黑烟,远处万物模糊不清,好在这熏鼻子熏脸的烟火不是真的,便也呛不着她。 阎王的庞然身躯像大厦垮塌,又像蚁群崩离,瞬息分成了密密麻麻的她,每个身影一般无二。 随即,数不清的阎王分躯织作铜笼,将修罗困在其中,弥天鬼气凝作数不胜数的瓢泼尖刀。 修罗几乎无处藏身,她扭头遁入地底,朝忘川靠近。 尖刀倒悬而下,激得碎石炸溅,却没能将那潜入者钉住。 于是阎王的分躯齐齐翻掌,姿态神色整齐划一,似是镜子里映出来的影。 整座黄泉府摇晃不定,此番才真的是天旋地转,那高墙鬼舍全到了天上,而漫天黑雾倒转至足下。 泥尘到了天上,成了崩弛的积雨,滚滚下落,那些被掩在土中的各色器物,也跟着倾泻而下。 什么东西都未能藏住,就连那些几近消融的古物,也在这刻被迫现身。 忘川悬于上空,成了天上悬河,紧随着泥尘,正一点无遗地灌入人间。 泥里的修罗无处藏身,不得已显露身形,她镇定转腕,催得下坠的尖刀纷纷腾起。 歘啦,尖刀破空而出,汇作一声尖啸。 胧明一眼就看穿了阎王的主躯,将其余数不胜数的分影全都击碎了。 可谓草船借箭,她不动用一丝妖力,无需担忧伪装被识破。 泥尘是一点一点往下坠的,忘川却是滴水相连,成了湿淋淋的一袭幕帘,下落时层层堆叠交融,转眼又汇作潺潺河流。 修罗跃入忘川,在没进水里的一刻,青面獠牙褪去,又变回姝丽面容。 濯雪心有余悸,踩着胧明的肩颈直起身,望着后方道:阎王司就这么没了?黄泉府还变成了这般。 不必替阎王心疼。胧明循着来时的路,游鱼般泅向前,不敢耽搁一息,阎王司与黄泉府眨眼便能复原,不然她毁了城池又擒不住你我,得不偿失。 命簿全被烧毁,凡人的命数可会受到干扰?濯雪又问。 胧明神色古怪地垂下眼眸,看了肩头狐狸一眼,淡声:凡人命数,不会随命簿毁损而更易,命簿不过是将他们的生平记录在册。若是这么轻易就能给凡人添寿减命,阎王哪还需要去看昆仑瑶京的眼色。 第43章 濯雪心道也是。 胧明接着又道:阎王司的一砖一瓦,俱由阎王的神力所化,顷刻便能复原,不过要想将命簿通通变回原样,已是回天乏术,我用的火非同一般。 那是什么火?濯雪问。 麒麟心火。胧明淡哂,亦是从黄粱梦市讨来的,此火出于昆仑瑶京,终还是还予了昆仑瑶京。 忘川冷不防掀起滔天大浪,似有飓风袭来,作势要将此川掀个底朝天。 寂寂忘川转瞬澎湃似海,波峰浪谷此起彼伏,水底泥尘纷纷上扬,澄净河流浊比山洪。 濯雪还在紧盯胧明身后,眼前风急浪高,忘川竟硬生生被劈成一道裂痕。 是了,忘川水轻易舀不起,却并非分不开。 濯雪惊道:速跑,大浪都能被她劈开。 胧明急如星火,掣电般晃至十里外,终于又望见了进来的那扇铜门。 阎王许是有所察觉,凭空捞出一口大钟,此时忘川被一刀切开,那翻滚的两道浪潮间,隐约露出铜钟一角。 一声钟鸣响彻天际,可见声音之大。 随即,铜门上的水灵犹如成千上万的蜉蝣,纷纷扑向濯雪的脸面。 她忙不迭扭头避开,将尾巴当成帚子用,将水灵通通扫开。 体内那半只化开的水灵也有所感应,它原还安分乖顺,就这顷刻间,不光凝回原形,还好似沸腾暴怒,撞得她肚子绞痛。 濯雪弓身欲吐,还未吐出来,就被胧明握住了嘴筒子,她只好将那蹿至嗓子眼的水灵又咽回腹中。 水灵一个劲上涌,她一个劲往下咽,翻来覆去,眼泪横流。 濯雪如何还敢张口说话,全倚赖这水灵,她才能在忘川中来去自如,丢弃水灵可就是枉顾性命。 胧明倒是无甚影响,她光靠威压及体内灵力,就能镇住那半只水灵。 濯雪难受了,一会被迫鼓起左边的腮帮子,一会被迫鼓起右边的腮帮子,都怪水灵四处谋求出路,顶得她脸颊发麻。 她只好卷起舌头乱搅,同水灵拼起命,就看水灵与她,谁先累得败下阵来。 偏偏水灵不知疲倦,狐狸的舌根舌尖俱动弹不得了,它还在磕磕撞撞。 不过好在,这水灵认得清路,且又顽钝固执,打哪来的便打哪出去,只顾着往上腾,没在底下打孔。 狐狸嗯嗯几声,眼珠子灵动地转着 你怎么不难受? 胧明不明所以,索性隔着狐嘴施术,指尖徐徐挪动,将那游动的水灵引回到狐狸下腹。 水灵又欲上窜,冷不防被寒冽妖力擒住,只得瑟瑟发抖地留在原地。 舒服了,濯雪轻吁一声,如今舌根发麻,话都说不利索,讷讷:还以为它化开便凝不回去了,原来是苦肉计,想叫我大意轻敌。 胧明从门隙间穿过,冷冷道:若非阎王授意,它也不会重新聚作一团,这水灵留不得了,一会出了忘川,便将它吐出。 也不带回凌空山了?濯雪有些可惜。 你我并非那千年的古槐,不能掩盖水灵气息,有它在身上,阎王轻易就能找上前来。胧明往身后猛一震掌,推得浊浪滚滚嚎啕。 被胧明掀起的大浪,恰好堵住了阎王斩出的罅隙,淙淙浊水掩住了她们的身形。 此时濯雪再望向身后,已是什么也看不到。 过迂回地,胧明还将那些挣扎哭嚎的鬼魂擒下水来,那一个个厉鬼饱受忘川剜魂裂魄,如今整个身浸入忘川,愈发痛不能忍,惨叫声穿云裂石。 鬼魂太多,此刻连片的诸鬼如若石化,怕是能直接将忘川水截断。 而阎王不得动用私刑残害诸鬼,此时胧明借诸鬼挡道,她不得已一滞,予了二妖逃匿之机。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胧明才终于拖着濯雪爬上岸沿,沾在她衣裳上的水汇回川中,身上无处不干爽。 狐狸身上亦是干燥如初,连水珠都不必去抖。 胧明薄唇一启,将半只水灵吐在掌心,那水灵已是蔫蔫巴巴,面容糊作一团。 显然是化得太过彻底,如今再凝出形态,已凝不回先前的脸。 狐狸也低头一吐,另外半只水灵落在地上,许是方才撞狠了,此时晕头转向,自个儿跌跌撞撞地摔回到水里。 胧明顺势也将掌中水灵掷入忘川,而后托起狐狸的下腹,将之揽到肩上。 濯雪差些又哕一声,心道大老虎你玩完了,这般怠慢她。 走,这冥界四处都是她的耳目。胧明身形骤变。 狐狸身下哪还是那高挑秀颀的妖主,分明是黑白二色的吊睛大虎。 虎身一如那身水墨衣裙,光泽熠熠,不比绸缎逊色。 它身躯魁梧有力,步伐亦是稳健无比,似能踏得地动山崩。 白虎腾身跃起,背上略微隆起的两处猛然展出一对羽翼,它扶风而上,快比掣电。 狐狸伏身扒紧虎背,心跳不已,这还是她头一次坐上虎背,想想还有些刺激。 公主坐虎背,已算得上屈尊,狐狸才不同它客气。 第37章 37 白虎穿砂贯石,冒风驰行,一对羽翼固若铜铁,刮得泥石飞旋,成天星崩坠。 形是白虎,势若蛰龙,它破雾腾飞,不怒而威,将砂石踏作沧浪,直上九万里。 此刻,飞沙走石无疑是最稳妥的帘帐,白虎悠游自在,不惧阎王在后。 片刻后急风破壁,一线天光遽然而现,冥蒙飞沙霎时寂定,便知人间已至。 狐狸惊魂未定,两只爪还紧紧扒在白虎背上,身形拉成长长一条,似是被狂风捋直了。 天光眩目,她睁不开眼,半眯着问:到了? 白虎轰然落地,动静大如峻岭倾塌,但她摇身化作高挑女子时,步履竟比鹅羽还轻。 到人间了。胧明道。 黄泉水灵已然离体,那腌入五脏六腑的鬼气也跟着消散了,胧明冶丽的面容早与修罗沾不上半点边。 只是她那双赤红的眼仍是厉色满盈,分明还未放松警惕。 阎王追上前了?狐狸又问。 胧明蓦然抬手,掐住了一缕不易察觉的飞烟。 此物无色无味,蒙在她手上时,像是隔了层薄薄的灰。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此物哪能是送钱财来的,倒像是想害她们送命。 濯雪屏息不语,尾巴不安分地左摇右晃。 只见飞烟被胧明徒手掐灭,它灰飞烟灭的一瞬,竟惨惨地咿呀出嘶哑一声。 这般诡谲刺耳,定是从黄泉府里跟出来的。 濯雪总算能放松心神,毛绒绒的脑袋往胧明肩上撘,困惑道:这是何物? 是阎王的一息。胧明冷声。 这一息当真隐蔽,换作旁人,还未必能及时发现。 濯雪看向泥地,生怕数不清的怨鬼亡魂已在路上,忙甩尾巴敲打胧明后背,催促道:那我们速速离去。 胧明不慌不忙,扯开锦囊束口,将那册命簿取了出来。 厚厚一册,一只手堪堪能将书脊抓牢。 可惜如今没有阎王笏板在旁,又没法再坐上阎王椅,不论如何翻动,命簿上都空无一字。 你如何找到的?胧明看向肩头。 濯雪实话实说:凑巧,许是有所感应。 数以亿计的命簿,这也太巧了些,胧明一时语塞,少顷又问:那你如何确定,就是这一册? 濯雪依稀记得内容大概,但现下簿上无字,她无凭无据,索性道:它有一根红线与我相连。 是命线。胧明又将命簿放回锦囊中,三世有三册命簿,籍籍皆有命线与魂魄相系,你可有翻开细看? 这般随手拿起、随手放低,濯雪当下又不想说予胧明知了。 反正如今单凭她的只言片语,也不好佐证她便是珏光,她又委实不想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好似她急于相认。 她倒想令胧明再朝思暮想一段时日,胧明愈是思念成疾,她愈是喜闻乐见。 那些遏抑了百年未能疏泄的玩心,在成为狐狸的这段时日里,终能像恣意生长的草木,变得痛快淋漓,不必拘于形迹。 濯雪含糊其辞:我正翻着呢,你忽然现身,我以为是阎王归来,便赶紧藏到书架后方。 恰好此番不便回凌空山,不如随我到人间走一遭?胧明若有所思。 去人间作甚。濯雪扭头望向身后,有些疑神疑鬼,阎王当真要追上来了? 阎王一息可通万里鬼神,此程若是直接返回凌空山,前边的躲藏便全白费了。胧明停顿,恰恰,想知晓书中全部,还得劳烦黄粱梦市的主人,而那梦市的主人就在凡间。 第44章 狐狸尚未来得及应声,身下女子骤然又变。 胧明旋身而起,不化白虎,而是变作展翅遮天的飞鸟,翱翔于碧空。 狐狸伏在鸟背上,眼下大地无边无沿,她动不敢动,生怕跌下去便粉身碎骨,又狠狠给胧明记上一笔。 苍穹如洗,青天无垠,倒是好天气。 好在鸟翔于百丈之上,飞得足够高,否则任谁仰头看见,都必会觉得,自己定是误入了天方夜谭,否则鸟怎么驮着狐狸就上天了。 濯雪俯瞰底下的碧翠山川,看得目酣神醉,能飞到这般高的地方,两世加起来她还是头一回。 此时流云傍身,才知川泽不过是小小一抹,而那连片的城廓,尚不及她一掌宽。 这整个人世,莫不是天上倾泻下来的画卷一角? 这大山广川,只是卷上的零星墨痕。 风声在耳畔呼啸,濯雪也不知胧明化作鸟身后,耳朵是长在哪个地方,只好贴着飞鸟的后颈道:不是去人间么,如今怎么在天上? 温热气息刚熨上鸟颈,便被疾风刮散。 胧明滞了一瞬,淡淡道:先甩开那些鬼物,它们能遁地而行,未必敢迎天光直上。 恰恰是白日,众鬼惧怕日光还来不及,又如何上得了天。 濯雪当即像那驭马而行的车夫一般,嘴里念念有词:那快些,再快些,驾驾驾。 扑扇的鸟翼倏然顿住,胧明语气古怪:驾什么? 驾什么,御驾亲征! 濯雪方才还趴着,如今何其抖擞,话中噙笑:我不知道呀,我在凡间时,那些凡人若想走得更快些,嘴里便会吐出这么个音,这驾驾驾不是快快快的意思么。 其实是故作无知,胡言乱语。 偏巧还真的在胧明这蒙混过关了,过了良久,胧明才道:不是,你会错了意。 狐狸一个劲探头朝下看,一会问川泽,一会问郡县,连那裂谷飞瀑也未遗落,她什么都想知道,什么都要问。 你看那江水如练,状若九曲回肠,那是什么江? 回龙川。 好大一片城,屋舍鳞次栉比,好像梳上的木齿,这是什么城? 羽翮。 这悬泉飞瀑竟比我指盖还大,周遭竟有人烟,这飞瀑有名字不曾? 三奇峰上震雷瀑。 这高山怎忽然断作绝壁,底下深不见底,看起来绿茵茵一片。 听神谷,传言谷中可聆听天意。 濯雪所问皆有答,错愕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你背下了凡间的山海图? 飞鸟道:我这三百年,可不是年年月月都蒙昧度日。 濯雪起先以为,这当过无垢川旧主的白虎,少说也得有个千年的修为,不然怎能与千年的兰香圣仙抗衡。 不曾想,这大白虎也才区区三百岁,不过比她此世多上个两百八十二。 也不知她再修个两百载,是不是也能和如今的胧明一般。 飞鸟俯身冲下,离地面越来越近。 底下的无边莽林,从茫茫一片绿,徐徐变作清晰可辨的株株古树,就连那丝线般纤细的山路,也一下便铺展开来。 落地的一刻,胧明化作人身,就连银发也顷刻染墨,眸色与凡人再无不同。 狐狸险些没扒牢胧明的肩,疑惑道:我是不是也该变作人身? 要我顶着口吐人言的狐狸四处走动,也未尝不可。胧明说的分明是反话。 狐狸轻嗤,我又不是非要当着凡人的面开口说话。 不过话音落下,狐狸还是从胧明背上跃了下去,身形陡然拉长,变作窕窕少女。 濯雪发间的银丝还不足以盖过黑发,乍一看只像是凡人的少白头。 她环顾四周,认不清东南西北,兴致盎然地问:现下是要去找那黄粱梦市么? 胧明随手拾了一根枯枝,只轻吹一口气,枯枝便如那发面馒头,一瞬便膨胀开来。 细且易折的一截枝,转眼就成了香车宝马,水墨纹的绸帘遮住窗牖,春风一过,车铃骤响。 胧明拍拂双掌,吹开掌中微尘,淡淡道:不错,梦市主人有能令命簿显字的法子。 远不远?濯雪不知这车牢不牢固,到处敲敲打打,生怕她才刚坐上去,车马就要散架。 胧明亦说不清:时远时近,黄粱梦市恰似浮萍,周游九州,随处栖憩。 那梦市主人,还是随处走动的货郎?濯雪爬上马车,你怎不能直接给那梦市主人传讯呢。 胧明只一拍掌,静立不动的白马便有了生息。 白马甩尾抬腿,在原地嘚嘚踏步,除却目光呆滞了些许,其余与活物无异。 胧明不进车舆,牵起缰绳道:梦市逢每月二三四,及八九十开张,开张时日,梦市主人音讯全失,只能寻梦市以寻她,而今日恰好是凡间初八。 每月开张不足十日,竟也能经营下去。濯雪依稀记得,别处那些开铺子的人,可都是夙兴夜寐,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 此前她若想吃鸡了,还得避开那些起早摸黑的凡人。 濯雪惊叹不已,如若那梦市主人不借阎王笏板,便能看到命簿上的墨痕,那她与阎王,谁才该是冥府里当差的? 昆仑瑶京令阎女担此重职,却未予她十全十的权力,不过京中倒是有一物名叫惜泪眸,那半只眼日夜泪如泉涌,取米粒大,滴入命簿,命簿便可显露真容。胧明慢声道。 还有此等稀罕宝物,濯雪心驰神往,又不免惊奇,莫非她还能拿到此等宝物,可她不是妖么,如何进得了昆仑瑶京? 小仙偶尔会拿得来的赏赐,到梦市换取所需之物。胧明道。 还以为她是那妙手空空,能瞒天过海。濯雪悠悠道。 那她的梦市怕是还未开张,就要被昆仑瑶京收了。胧明轻哂。 濯雪又寻思,这黄粱梦市大约也不是圈地搭棚子做买卖,毕竟来往过客或妖或仙,总不能随意抛头露面。 如此奇特之地,凡人如若误入其中,想来择日便能写出一册千古奇闻。 那如何才能找到梦市?濯雪又问。 胧明答:她会用一味名叫烟雨梦的香料,引妖仙前往。 那是什么味?濯雪听名字估摸,大约是雨后的泥腥味,只是不知道,这里边的梦又该释为何意。 三言两语不好说清,到时你一闻便知。胧明翻手变出一顶斗笠,戴在头上遮阳。 她身后乌发飘曳,一双眼黑如石墨,淡噙笑意,少了几分不近人情,只好像高不可攀。 濯雪看胧明策马,伸手掖起一半帘子,斜倚着打量山景。 她此生还是头一次坐马车,往时总是猜不明白,凡人不会法术,如何能靠车马日行千里。 原来这木辕一滚,飞马一驰,便能到百尺之外。 马车晃晃悠悠,晃得她睡眼惺忪,只是她还未闭上眼,便被烫清醒了。 濯雪轻嘶一声,摸起后颈道:阎王是甩开了,但魇主多半已在路上。 何出此言?胧明皱眉。 我脖子好烫。濯雪已在软席上蜷作狐团姿态,腿委委屈屈地曲在身前,马车抖动,踝上银铃就跟着响,和那车铃齐鸣。 胧明弹指朝白马施术,放下缰绳便越入舆内。 果不其然,狐狸后颈又浮现出符文的轮廓,杂乱笔墨光亮刺眼,尤像这漫漫山径,迤逦无边,延伸至她后襟之下。 胧明只能将掌心贴近,施出寒气以减轻烫意。 她慢声:凝神,你运转灵力,自内将痛痒冲散至奇筋八脉,借灵台妖丹,镇住禁制异动。 也不知濯雪做到不曾,她半张脸被汗涔涔的发丝蒙住,衬得肤色极白。 待符文消散,胧明才将濯雪的湿发拨开,不出所料,她看到了一张熟睡的脸。 马车越过山坳,还从滚滚激流的独木上碾过,路经人迹罕至的荒林,又见到炊烟袅袅的村落,后来竟直接穿过三丈高墙,无声无息地闯入城廓。 窗牖外熙熙攘攘,人欢马叫,好生热闹。 濯雪捂着后颈醒来,后知后觉,颈上烫痛已然消退。 她撩开垂帘望出窗外,看得一惊,眼前峻桷层榱,无一不覆琉璃瓦,好生华贵。 这是把她撂到哪来了? 舆外传来声音:醒了? 险些醒不来,烫得我神志不清。濯雪道。 帘外又传来声音:换我问你了,这是什么地方。 第45章 濯雪还在打量窗外,不假思索道:平阳。 胧明一时语塞,少顷:何来的平阳。 濯雪看向热闹非凡的街市,又看向那流落凡尘的大妖,略微迟疑地开口:大约因为虎落平阳? 第38章 38 斗笠下阴翳半拢,胧明微微转头,目光斜向身后。 她莫名觉得,好似哪儿变了,又好似未变。 濯雪何其无辜,神态自然大方,笑吟吟道:不是这么说的么,我没读过什么书,虎落平阳,难道不是老虎到平阳一游? 胧明不想解释,继续驾车。 是在马车驰进西市的镶锦大道后,濯雪才意识到,此处并非平阳。 此地画阁高耸,绣户鳞次栉比,入目尽是粉墙朱瓦,珠帘罗绮漫天高悬,无异于地上天宫。 所经道路四面通达,笔直开阔,两侧摊户吆喝不绝,放眼望去有酒肆茶馆,有卖香料脂粉的,有贩珠钗银饰的。 珍奇之物比比皆是,亦有染布、烙饼、糖人及书画,可谓应有尽有。 再观远处那高高的钟楼,与濯雪记忆中的何其相像。 这不是平阳,这是云京。 云京啊,百年岁月恰似滚滚江流,别处必已是沧海桑田,偏它还能和从前像上几分。 所有的繁华热闹再无须听旁人说道,也不必只在梦中见到,它变得触手可及,比疫灾前更加富丽堂皇。 当真不是黄粱一梦吗? 濯雪将手探出窗,有和长辈同骑在马背上的孩童欣然弯腰,给了她一枝花。 花香扑鼻,并不是梦。 濯雪收回手,垂头旋动花枝,良久才定住心神,故作不知地开口:难道不是平阳? 胧明语气不明,只叫人依稀辨出,惦念与怅然俱在其中。 这是曙云国的都城,云京。 云京啊。濯雪嗅完花枝,将之妥善放在膝上,转而十指撘上窗沿,似被乱花迷了眼,好一阵才回神。 好看吗。胧明问。 濯雪兴致盎然道:好热闹,我想下去走走。 胧明并未制止,只道:此地受各路神仙庇护,进了这东福门,便不能乱用妖术了,还需将妖气藏稳妥些,一丝都不能泄露。 自然。 就算前世不懂,濯雪今生又岂会不知。 这话兰蕙对她说过不下百遍,说什么人间处处都有神仙在,尤其那繁荣昌盛之地。 香火旺盛处仙神云集,妖鬼胆敢靠近,便只有死路一条。 若非如此,她也不必那般狼狈地偷鸡,连妖力都不敢多使,至多化个形,要么扮作凡人,要么装作寻常狐狸。 好在如今有胧明在旁,她无需落到那小气不敢出、大气不敢喘的田地。 胧明拉低斗笠,冷淡目光睨向四处,薄唇微动:寻个人少的地方,我将你放下马车。 濯雪微愣:你呢? 自然是和你一起走。胧明拉紧缰绳,迫得白马只能小步小步往前踱,以免撞伤凡人。 不去找黄粱梦市了?濯雪放轻声音,会不会太耽误事。 黄粱梦市只在夜半出现,此时日上三竿,时候尚早。胧明就连驾车的姿态,也与过路凡人无甚不同,不知私底下扮过凡人多少回。 这正合了濯雪的意,濯雪颔首:也好,还能在城中逛上许久。 只是百年过去,街市格局已和记忆中的大不相同,高阁比昔时更多,巷陌愈发错综复杂了,一些熟悉的铺子已然消失不见。 她不愿去思虑,假若她只是珏光,此时重游故地,该作何感喟。她如今既然是狐狸,便只做狐狸所做,只想狐狸所想。 马车从闹市中穿过,过小桥,在一无人处停下。 胧明下了马车,摘下斗笠看向远处,待濯雪也从车上下来,才一翻掌,将白马宝车变回细细一截枯枝。 枯枝落在地上,到底还是不堪重负,嘎吱一声就断作了两截。 濯雪看到远山,不禁想到昔时她在山中古寺祈福,看到桥边有被河流冲翻的彩灯,不禁思及,昔时她也曾在岸边放河灯。 不知自己便是珏光的时候,她倍感可惜,如今何来的可惜,有过那斑斓溢彩的一生,她已是万分庆幸。 过去事,未来事,一枕腾腾睡,是非不可追,既在今时,便莫负今时。 想去哪里?胧明踩碎枯枝。 濯雪未答,已快步走远,奔着方才路经的闹市去。 街上人来人往,有摊主正比划着一双皮影人,自己玩得不亦乐乎,有不少孩童蹲坐在这摊子前,不约而同地拍手叫好。 摊主低头道:这影人两个铜钱一对,要不要带回家玩儿? 小孩一哄而散,分文不给。 摊主摇头不语,又继续舞着影人玩,两只影人扭打在一块,从方才的和和乐乐,变成一出拳打脚踢的戏。 濯雪凑过去看,这皮影戏似乎也在她记忆中出现过,只是时日久远,她记得模模糊糊。 胧明取出钱袋,对那做影人的摊贩道:挑几个好的。 我来挑。濯雪已在挑挑拣拣。 摊贩眉开眼笑,连压箱底那些金镶玉裹的也拿了出来,边道:慢点儿挑,姑娘想要什么样的,不妨和我说说? 那薄薄一片皮影人,拿在手上都怕把它弄折了。 挑些好看的,老虎有没有?濯雪道。 胧明睨她,不知这狐狸要耍什么把戏。 摊贩应声:有有有,这老虎的花样还不少,姑娘还想要什么? 濯雪随意又挑了几个漂亮的,道:就这些了,给我包起来。 摊贩不光包好了,还取出个木匣子装给她,乐呵呵道:姑娘慢走。 胧明再一回头,濯雪已钻到别处去了,差些连影也寻不着。 行人摩肩擦踵,她一瞬便被隔开到十尺外,不过她不慌不忙,总不至于将狐狸看丢。 濯雪凑在一个铺子前看簪花,此时凡间的桃花开得正盛,海棠也有些许,过路女子的发髻上或粉或朱,春意当头。 濯雪不簪花,倒是同那摊主要了只篮子,篮中是掉落下来的零碎花瓣。 她提起花篮言谢,回头远远瞧见胧明的身影,也不停留,就跟脚底抹油一般,一瞬又溜远了。 胧明闲庭信步跟在后边,笃信狐狸就是故意的,不过她未出声,她已有许久不来,恰也能慢慢观赏。 只是一观赏,还真将狐狸看丢了。 胧明停下脚步,未能从人海中分辨出狐狸的气息。 修为到底是精进了,狐狸的妖气也捂得比以往更加严密,已不好寻觅。 就这停步的片刻,发顶上飞花烂漫,好似霞影倾洒,春光赴她而来。 刹那间,胧明又想起了珏光,那时宫墙内遍地落花,珏光拾了半晌,原以为她是要将落花葬入土中,不料,落花不入土,反是她被落花埋在其中。 珏光难得露出烂漫的一面,她掖着裙,用落花铺满虎背,嘴上说,她如若是天女,这便是她织的天衣。 胧明见过妖神无数,那刻却觉得,那些鸿衣羽裳远不及她虎背上的鲜花绚丽。 恍然似梦,她当即仰头,只见窗牖处露出一张笑盈盈的脸,与珏光只有几分像。 不是珏光,是濯雪。 濯雪招手道:寒星。 胧明怔在原地,不知是不是相思彻骨,才听岔成这般。 偏偏楼上招手的狐狸一如平常,她神色自然,并非捉弄。 可试问世间,还有谁知道这个名字? 胧明到底还是不愿将珏光视作旁人,也不愿用任何人取替珏光,她只想听真切之辞。 她墨眸一敛,不顾酒楼内小二的招揽,径自走上楼去,看着窗边狐狸道:你方才唤我什么? 濯雪露出狐疑之色,我没唤你,我问你花香吗,莫非你也耳背了? 花香,寒星,倒是有几分相似。 胧明回神,姑且当自己耳背。 耳背不是坏事。濯雪安慰道:如此一来,连旁人的叱骂都听不到。 胧明坐下问:上来作甚?以为你要沿着长街一路慢逛,哪知一抬头就没了影。 自然是吃饭。濯雪托起下颌,将店小二招了过来,目光灼灼地问:你们这的招牌菜是什么? 小二笑道:我们这尚味轩可是百年老店了,出了名的有鲜汁芙蓉肉,梨片盐花鸡,荷香鹿尾,亦有水分汤圆,雪花糕和茶米酥。 听起来有些花里胡哨,不知是何滋味。 濯雪又道:你挑两样店里拿手的上给我们,再来一份煨三笋滤汤汁炒饭,汤汁另盛。 第46章 煨三笋炒饭?小二摸不着头脑,店中的确有煨三笋这一道菜,不过滤此汤炒饭,怕是会破坏菜品的鲜美。 煨三笋是将笋煨入鸡汤,此时三笋不寡不腻,味道恰恰好,捞三笋以炒饭,未免太过古怪。 胧明又是一怔,错愕看向濯雪,皱眉:这你又是从哪听来的? 濯雪但笑不语,她故意点了这道菜,还是故意当着胧明的面点的。 边上有老者道:百余年前,珏光公主的起居注上,也有过煨三笋炒饭的记载,听闻珏光公主钟情于此,每每出巡,都要点上这么一份饭,那位起居舍人正是在下的曾祖母。 濯雪有少许怅然,不过百年出头,那为她记录起居的女官,竟都有年纪这般大的后人了。 老者感叹:听说当年珏光公主备受爱戴,好比众星捧月,她的起居注誊抄过不下千回,为百姓所传阅,那煨三笋炒饭也曾风靡一时,只是因为年份久远,而皇权更迭,已鲜少有人再那么吃。 不远处一位食客听得津津有味,转头问:好吃吗? 呃。老者一顿,青菜萝卜,各有所爱。 那就是不好吃。食客道。 濯雪看向胧明,一开口便胡乱编造:秋风岭下的小镇上,有一姓钱的人家,那里就有一册。 那还在转生道前排队的钱姥,冷不丁打了个喷嚏,也不知道谁忽然就念起她了。 胧明垂眸不语,只觉得奇了怪了。 大抵是身临云京,处处都有珏光的影子,处处都能令她想到珏光。 变作黑发凡女模样的大妖,眸色沉沉地转动茶盏,即便少了那浑身威压,也依旧冷若冰霜,叫人不敢随意近身,近似那只可远观的画中人。 濯雪就当是在观画了,心下忍不住赋诗一首。 谁将相思捻作灰,原是断肠大白虎。 好诗,好诗。 方才的老者不禁又叹:可惜我生得迟,也没机会见到珏光公主的仙容。 我也没那机会。濯雪随意附和。 老者接着道:那起居注中写,珏光公主雍容华贵,平日吃的是山珍,饮的是仙露,也不知怎甘愿频频出巡,亦出巡就要吃那煨三笋炒饭。 许是因为宫中没有。濯雪打量着胧明道。 胧明抿了一口茶,淡声:那是因为珏光心系百姓,甘愿访贫问苦,体察民情。 濯雪迟疑不定:万一她就偏好那一味呢? 你胧明欲言又止,不知这狐狸今天是犯了什么懵,偏要在她心底扬尘。 过会儿小二将菜肴端来,濯雪乐呵呵给胧明分了一碗,姿态何其大方,还招呼道:来都来了,你也尝尝,借饭思故人。 她微微一顿,压低声音:不过想来你也没尝过,凡间的老虎只食肉,公主应当不会喂你吃米饭。 胧明捏着两根竹箸,半晌往桌上一搁,故作平静,你吃。 真不尝啊?濯雪劝说,炒饭好香,鸡汤也鲜,难怪珏光每每出巡都要来吃。 墨发披肩的女子抿了一口茶,过会还是执起了竹箸。 好吃吗?濯雪好整以暇地问。 胧明不言,细嚼口中米粒,企图将那无休无止的惦念,都嚼进肚腹里。 有没有愈发思念珏光?濯雪往桌前凑,不想错过胧明面上任何的细微变化。 胧明抬眸,与她对视。 濯雪慢腾腾移开眸子,小声道:我这是为了谁呀。 胧明不想在云京与这狐狸置气,不发一言地吃尽了碗中米粒。 第39章 39 胧明吃得悒悒不乐,还得为这顿乱她心绪的饭买单。 临桌的老者颇为惊异,料不到,竟还真的有除珏光以外的人,能将那碗古古怪怪的炒饭吃完。 老者不禁感叹:珏光公主若是在天有灵,一定会倍感欣慰。 濯雪茶足饭饱,回头道:天上哪有地上好,不妨问问珏光乐意呆在哪儿。 老者咂舌,到天上那可是当神仙去的,珏光公主那样的人物,不当神仙,莫非还能去当、当 话音戛然而止,不论是妖魔,亦或鬼怪,在凡人眼里俱是难登大雅之物。 濯雪没再应声,善恶好坏,俱是观者的一面之词,既非局中人,以何断是非。 可怜妖族背负了千古的骂名,已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扭转的。 胧明目光淡扫,抿下最后一口茶,道:既已吃好,不如下楼。 濯雪出了酒楼,好似那脱了绳的猫儿,撒欢似的走远了,行迹极难捉摸。 胧明不紧不慢地跟在后方,又被来往行人隔开到数十尺外,只能遥遥望着那影影绰绰的身形。 这回狐狸似乎是奔着钟楼去的,恰恰钟楼坐落在城中央,八面可通,她只需径直而去,便可抵达。 胧明思虑沉沉,心道世上岂会有如此巧合? 但这云京城中,就那家酒楼最是出名,进城的百姓,不少便是奔着那尚味轩去的。 落日钟楼同样颇负盛名,曾有多少文人墨客齐聚楼上,将此钟楼称为曙云第一景。 巧不算巧,到底还是她多虑了。 濯雪三两下便爬至顶楼,素白的裙角曳在木阶上,因不能施术而沾满尘污。 胧明紧随在后,仰头道:来此处又是作甚? 登高望远。濯雪笑盈盈的,云京城内就属此处最高,风景定也极好。 胧明不言。 百年前,胧明也登过一次钟楼,那时恰逢云京春日,众百姓齐聚在钟楼下,围观公主敲钟祈福。 珏光祈祷曙云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无病无灾。 年年俱是如此,唯那一年,珏光将白虎带上了。她携白虎登楼,叫白虎站起身伏到窗边,看城景,看百姓,看白云与飞鸟。 偏偏就是那一年过后,疫虫祸乱人间,百姓怨声载道,人人如草芥,一生似蜉蝣,就连珏光也被带走了。 濯雪爬到钟楼顶上,看着那纵横交错的巷道,乐道:胧明你看,我能看到宫殿,好大一座宫城。 胧明自然也看到了,她甚至一眼就能分清,里边哪一座是当年珏光所居的朝玉宫。 濯雪嘴边的笑意倏然一滞,钟楼太高,能将整座云京一览无遗。 遥遥望去,越发能感受到时局的不同,有的高墙不知是何年拆去的,而原该是鱼池的地方,现已筑起亭台,就连宫墙内的春色,看着也与往昔不同。 她还是会有些许苦楚,虽只有一丝,少到不值一提。 濯雪不看了,转身抚上铜钟,指腹下旧迹斑驳,凹凸不平。 铜钟受尽风吹雨打,上面的经文已快要看不清了,哪还能光鲜得一如从前。 不过这也无甚可惜的,她见过铜钟初挂时崭新的模样,如今也见到了它的陈旧沧桑,也算没有枉费春光。 楼外,一声鸣唳响彻长空。 濯雪转身欲走,回头看到胧明还在盯着铜钟出神,坏心眼地开口:莫非珏光昔时还在此处敲过钟? 胧明静静看向她,眸色无关悲喜,寂如深潭。 濯雪露笑,啪嗒啪嗒地奔下楼,压根不怕崴着脚。 半日内,两妖就将云京走了个五成,什么鱼龙杂戏,狐狸要看,什么画船琵琶,狐狸要听。 胧明一路不语,与周遭热闹格格不入,虽是黑发黑眸,却像白日里索命的鬼。 偏偏狐狸还要火上浇油,拿了支五颜六色的簪子就往胧明发上别,还道:给你发上添点彩,省得旁人以为,你是进城吊唁来的。 胧明冷眼看她:我给谁吊唁? 要不我们买上点小酒小菜,去给珏光公主上坟。濯雪提议。 你胧明眼中怒火熊熊。 濯雪终于收敛,其实全未将胧明的嗔怒当回事,只是心知点到为止,再这么捉弄下去,可就失了度了。 她扭头道:不如进客栈歇歇,成日抛头露面也不好,万一被那护佑云京的神仙认出来了,我们还如何找黄粱梦市。 胧明要了间上房,进屋便凝神聚气,其间未动上一丝妖力,却也能震得桌上茶壶杯盏铿铿作响。 濯雪索性坐在桌边,将两只晃动不已的茶杯放到一块,跟斗蛐蛐一样,看它们互相磕碰。 她一会就看腻了,轻吸好几下鼻子也闻不到半点异香,托腮问:你说黄粱梦市出现的地方会有香味,我怎么没闻到呢。 定神的大妖淡淡道:你凝神聚气,便能闻到烟雨梦的气味。 第47章 濯雪跟着紧闭双目,却难以定神,也不知怎的,她身上烧得慌,而并不单单是后颈那一处。 她去将窗扇都支了起来,可惜吹风也无用,她一颗心烦躁异常,坐立不安。 不会是整日游玩,将心也玩野了? 濯雪不信,又阖紧眼眸再试一次,这次不将神思定住,势必不睁眼。 过了许久,她隐约闻到一股奇香,就好似过季的果子倏然在雨天炸开,那苦中挟酸的气味混淆在泥腥中,遂又被大雨冲散。 好难闻,那气味一入鼻,就好像她吃了一箩筐的坏果子,要坏肚子。 难怪胧明不直说,偏要她亲身感受,这三言两语当真难以说清。 濯雪睁眼,连连喝了好几杯茶水,才终于将那停留在记忆中的异味按捺下去。 再睁眼时,竟已是天黑,窗外月上枝头,楼下空无一人。 喧闹散去,只传来一两声旷远的梆声。 濯雪又觉得周身燥得难受,口舌还比平日更易干渴,她忙不迭又喝上两盏茶。 坏事了,不会又到那情动之期了吧。 明明她也突破了境界,怎就压制不下去? 濯雪又提起茶壶,这回已连半滴茶水都倾不出来,只能瞪着一双眼看月亮,过会又窸窸窣窣地在屋中乱翻。 生怕泄露妖气,她也不敢随意化作兽形,只得压抑住刨地的冲动,将白日里买的皮影人拿出来比划。 可惜买的东西不够齐全,她只能点灯,将影人映到墙面。 匣中那裹在细绢里的大老虎好生威风,脑袋和四肢俱能旋动,映上墙的影子生动得好似活物。 她曾见过猫扑蝴蝶,老虎亦是猫,不过是大猫罢了,便从匣中翻出一只蝴蝶,令老虎扑蝶玩儿。 可惜如今胧明还在定神,她只能比划给自己看。 正比划着,耳畔冷不丁响起一声:你在做什么? 濯雪顿住,不慌不忙地将老虎换作女子,清了一下嗓道:追蝴蝶呢,欸,怎么追不上。 她左手捏着小人,右手捏蝴蝶,两个影子一前一后映上墙。 胧明看了一阵,平静道:黄粱梦市只在夜半开门迎客,还能再歇上一歇。 你歇,我不歇。濯雪正燥着,墙上的两个影子到处乱飞。 也不知怎的,墙上光影倏然搅作一团,看得人眼花缭乱。 濯雪发懵地盯着,已分不清蝴蝶在哪,人又在哪。 偏她又燥得周身不适,看久了墙上光影,不免有些晕厥,忍不住垂头轻哕了一声,随之往地上一栽,便昏了神。 怎么看不清呢,狐狸昏神前,还在迷瞪瞪地苦想。 胧明却在一瞬冷下面色,抬掌拍出冽风,震得窗扇合拢。 只是她慢了半拍,耳边似有千百个声音在嬉笑,劝她动用妖力。 云京城内,万万不可。 她倏然擒向耳边,唇齿如嚼冰雪,话音寒凉瘆人,魇王,别来无恙。 我无恙,你有恙。千百道声音不约而同,或是稚嫩孩童,或是垂暮老叟,或女或男。 不可能! 胧明墨瞳骤黯,本想破罐子破摔运转妖力,不料,妖力滞在灵台,竟不由她支使。 她竟已在魇梦之中! 梆声又鸣,这回却是密集无章。 梆,梆梆,梆梆,梆梆梆 濯雪醒来时头痛欲裂,干渴到嗓子眼好似冒火,忙不迭四处摸索,想找水喝。 一阵梆声近在耳畔,她猛一扭头,循声望去,只见一双腿悬在半空,正随挣扎而不停地踢向桌柜。 她仓皇起身,拾起一把剪子,搬来鼓凳踩高,将那人悬梁扼颈的麻绳剪了。 女子跌在地上,干哑地叱骂:慢手慢脚,我差些就要被勒死了,你想我死是不是? 濯雪汗流浃背,只见此处何其陌生,竟是一处陋室,看起来家徒四壁。 她到哪了,她是谁,这人又是谁啊? 女子喘着气躺了良久,无力朝上一指,道:该你了。 啊?濯雪不解,仰头看向横梁上那曳动的麻绳。 到你上吊了,我们假扮鬼魂已有半月,莫要半途而废。女子坐起身,脖颈上有一圈赤红的勒痕。 濯雪茫然费解,这女子怎一副与她分外熟稔的模样,而且她为何要扮作鬼魂? 扮鬼魂要上什么吊,不是飘起来就成了么。 她当即想腾身上飘,让这女子看看鬼魂该是什么样,哪料灵台寂寂,她运转不了半缕灵力。 濯雪惶惶低头,为自己把脉,脉象何其平稳寻常,寻常得 像是一个凡人。 濯雪看向女子,错愕问:这是哪? 女子一副见鬼的模样,又破口大骂:你个傻子,还想假借失忆与我割席? 你是谁?濯雪又问。 女子凑近打量,一双眼瞪得好像死不瞑目,错愕道:这是秋丰村,我是你的姐姐,酥梨。 濯雪只觉得,自己好像被人剜了脑仁,如今思绪空空,竟忍不住相信。 她暗暗琢磨这秋丰村的名,又琢磨酥梨二字,越想越觉得熟悉。 你失忆了?酥梨惊叫。 濯雪愣愣地颔首:我好像真的失忆了。 她接着又摸起自己额头,似乎还病了,好烫,我浑身发烫。 酥梨伸手试探她的额温,当即从床帘上撕下来一角,浸入缸中拧干,愤愤道:造孽,这几日东躲西藏,你被吓出病了。 濯雪半信半疑,追问:我们作甚东躲西藏? 酥梨将拧干的裂帛敷到濯雪的额头上,轻叹一声,山中狐仙又醒了,这回她要村子进贡十四人,要少女少男各六人,婴孩两名,你我在村长的名簿上。 进贡作甚,莫非她要吃人?濯雪心觉不可能,狐狸怎么会吃人。 酥梨颔首:你我不想去山中送命,借假死藏身,不过村民不信,这几日频频有人过来找我们的尸,我不得已出此下策,装神弄鬼,将他们吓跑。 濯雪嘟囔:就不能不进贡么。 酥梨摇头叹息,秋丰村每年都向狐仙祈祷丰收和平安,今年祈雨又祈成了,若交不出贡品,怕是又要大旱。 濯雪还真听到了雨声,屋外淅淅沥沥,听似一时半会下不停。 她困惑道:那我们为何不连夜逃走,留在这装神弄鬼有什么用。 有人看守,不准村民离开。酥梨答。 濯雪越想越觉得奇怪,雨声也没能冲去她心头的燥热,她将额上裂帛拿开,暗暗抬起窗往外打量。 外边坑洼处雨水及踝,黄泥溅得到处都是,依稀还能瞧见几个足印。 当真有人来过。 她赶紧关拢窗,回头时心里咯噔一下,神思瞬息就清明了。 她想起来了,她方才明明还在云京的客栈当中,正玩着皮影人呢,不知怎的就被迷倒了。 随之秋风岭变成了秋丰村,梨疏成了酥梨。 所以这究竟是什么地方,是在梦中? 濯雪冷不丁往自己脸上扇了一下,痛得眼泪直流,也未见梦醒。 酥梨握住她的手腕子,骂道:你个脑子被驴踢的,病都病了,作甚扇自己耳光? 濯雪压着声问:村里有没有一个叫胧明的,也可能不叫胧明。 倒是有个叫珥鸣的。酥梨瞪直眼,你不是失忆了,怎偏偏想起了她?她虽是寡妇,却是村长女儿,可别惦记她了。 濯雪大吃一惊,她长什么模样? 成日冷着张脸,很不好相与的模样。 第40章 40 冷脸,且还不好相与,当真不是胧明吗。 只是这名字听着也太别扭了些,胧明怎就成耳鸣了。 如今一个耳背,一个耳鸣,两个妖凑不出一只好耳朵。 濯雪看桌上有茶壶,便想给酥梨盛水润喉,一边道:我想见见她,如何才能见到她? 想死便去见她!酥梨不同意,她是村长的女儿,你去见她,和见阎王有何不同,她只会亲手将你送进山! 那肯定还是不同的,濯雪腹诽,阎王她又不是没见过。 她不依不饶,旁敲侧击问:她平日都去哪儿,做些什么? 酥梨露出见鬼的神色,又将手心贴到濯雪额头上,急慌慌道:你烫坏脑子了么,怎还真的惦记上那冰碴子做的人了? 濯雪只是寻思,万一胧明也被困在此地,两妖相遇,说不定还能有个照应。 好姐姐,你就跟我说说那个珥鸣吧。她盛好水,递到酥梨面前。 第48章 酥梨瞪眼:想给我送葬是不是,这是我用来假装尸臭的臭水! 濯雪一滞,难怪她闻到一股臭味,原来是从壶里出来的。 她回头将水倒回壶中,偎到酥梨身侧道:我记忆全失,独独记得她,万一见她一面,就能将其余事情都记起来了呢。 还能有此等好事?酥梨不信,可别是假借失忆糊弄我,好见她一面。 濯雪道:我有这么痴么。 你昔时离家出走,在学堂窗外偷看她数日!酥梨怒火中烧,若非我前去找寻,你可就饿死在外面了! 濯雪惊得舌挢不下,她为了看胧明,还能生生饿死自己? 不过这离家出走,还奔着胧明去的戏码,怎如此像她从秋风岭出来的这一路呢。 濯雪继续婉言相劝:我从不骗人,只是想回忆起从前的事情,总不能让我糊里糊涂地过完后半生。 酥梨双眸泛红,默了良久后轻轻一叹,好在只是失忆,而非失心疯。 这么浑浑噩噩地过日子,怕是真的会失心疯。濯雪添油加醋。 你酥梨别无它法,你想知道,我便说给你听,见就别去见了。 那我只听不见。濯雪道。 酥梨神色间露出不满,那珥鸣并非好人,性子又古怪得很,成天都是独来独往的,不与人交际,她大约会下降头,所以村里实际当家的是她,连村长都对她言听计从。 这般厉害。濯雪惊叹,还有呢,她是如何变成寡妇的? 酥梨狐疑看她,徐徐道:她旧时出去了一段时日,回来便自称结过了亲,只是和她拜堂的那位是个短命的,已成沙中白骨。 濯雪瞠目结舌,乍一听好似与胧明两模两样,细一琢磨,其实有几分像。 酥梨愤愤:可别心疼她,此次进贡的名单,定也是她拟出来的!年年都由她揲蓍布卦,年年都说是狐仙的旨意,是与不是,惟她知道! 那我在名单上叫什么名字?濯雪属实好奇。 酥梨气恼又无奈:玉雪,我真是白教你认字了,到头来你忘了个空! 玉雪? 珏光的珏取一半,濯雪也取一半,好一个合二为一。 濯雪记住这个名,好心道:辛苦你教。 酥梨虚眯起眼,如今可还惦记她? 不敢。濯雪心口不一。 睡了吧。酥梨转身,弯腰钻进床底下,伸手艰难地将草席铺好,明日还得继续装鬼。 濯雪眼睁睁看着酥梨钻到那窄窄的床板下,错愕道:我们就这么睡? 不错,尸体也得藏好了,他们不信你我已经过世,还在四处找寻我们的尸。酥梨盖上薄薄的毯子,似乎不足以御寒。 濯雪勉为其难,额上顶着那片湿淋淋的破布,也跟着钻进床底,盯起近在咫尺的床板道:好像棺材。 呸呸呸。酥梨扭头道。 濯雪还是不解:狐仙为何吃人? 不知道,没人见过,也没人问过。酥梨被那麻绳勒了好一阵,如今声音还是哑的。 以往那些送进山的贡品,当真全被吃了?濯雪追问。 酥梨咳了两声,烦心道:那些人一个也没有回来,必是被吃得骨头都不剩了。 濯雪毫无睡意,砸吧出了点别的意味。 听起来怎那么像她吃鸡时的样子,这幻景可别是照着她的记忆捏造的。 片刻后,耳畔气息绵长,酥梨已经睡熟。 濯雪小心翼翼往外挪,生怕身下窸窣一顿响,就将酥梨扰醒。 门扉翕动的嘎吱声被暴雨掩埋,檐下啪嗒作响,月色下尽是泥泞,那些个浅浅的足印早已不见。 入目皆是泥水,濯雪踮脚在门边站了好一阵,才决意往外走。 她披了蓑衣,却未找着斗笠,索性不找了,淋着雨踽踽而行。 周遭无人,她与酥梨住得偏僻,已是在村寨外沿,得沿着泥路走个一里,才能听见狗吠,看见稀落落的烛光。 脚下淤泥沾鞋,大水没过坑洼,深深浅浅看不清,踏进去时一脚深一脚浅。 濯雪不由得思索,这不是梦还能是什么,莫非是魇妖设下的局? 可魇妖是如何将她与胧明的过往摸清摸透的,再者,既然如此明晰,为何不早早杀到秋风岭,还好心等她出山。 不可能,魇妖必不可能摸得那般透彻。 假使这真的是魇梦,想来,魇梦全凭入局者的记忆构筑,而无需魇妖竭心竭力地以假乱真。 雨声沙沙。 濯雪继而又觉得不太对劲,都说入魇如入魔,饶是法力高强者,也辨不清真假,她如何一下就清醒过来了? 还是得见到胧明,才能弄清楚来龙去脉。 大雨滂沱,下得比早些时候还要大,夜里本就昏暗,月色还被浓云掩盖,若非她长了一双狐眸,许还看不清远处的路。 瓢泼的雨水将她身上燥热都冲刷走了,她难得被大雨浇湿成这般,还如此舒心。 此时雨水冷冷地拍在脸上,她似成了那沐雨的花精树怪,只是发髻沾水,沉甸甸地往下坠,扯得她发根难受。 她索性解下发带和木簪,由着发丝一绺绺地沾在前胸后背,活像深山里出来的鬼物。 村寨寂静,村民都已歇下。 濯雪沿着泥路往前走,不知哪一户才是村长家,便挨家挨户地靠近,往旁人窗棂纸上戳洞。 这家歇下了,两大两小挨着睡,肯定不是。 这家主人抱着鸡睡? 这家没睡,女子正给大郎喂药,一看就不是胧明。 这家更不是,一家子哭天抢地,胧明必不会这么哭。 濯雪下手利落,快将村寨的窗棂纸都戳了个遍,宁可错戳一千,也不放过一家。 一户户地戳下去,她手指头都有些发麻了,还是没能找着胧明。 薄纸戳穿,她便贴近打量,将里屋环视个遍。 这回却是雨打黄梅头,倒了大霉,她才刚靠上前,便迎上一张惶恐不安的脸。 此人半夜不睡,甚至还凑到她新戳的窟窿前,大惊失色地喊道:有鬼,有鬼啊 一指宽的破洞处,泛起血丝的眼略微退离,露出半张惨白如缟的脸。 濯雪燥得眼睛冒火,忙不迭走回雨下,扭头便见好几户人家齐齐亮灯,应当全是被方才那人喊醒的。 她匆忙扫视四周,垂头贴着墙根走,可惜变不回狐身,不然她一下便能蹿远。 胆大的村民冒雨而出,提着灯气势汹汹地道:哪呢,谁在装神弄鬼! 远远的,有人哭着应声:是鬼,我家窗棂纸被戳出个洞,我看到了,她有一双腥红的眼! 村寨灯火通明,有村民裹衣露面,惊恐万状地附和:我家也有,不知她何时来的。 我家也有! 我听见声响,并未在意,方才一看才知,新糊的窗棂纸竟被戳穿了! 我看到她那半张脸,长得有几分像玉雪。第一个被吓着的人恐慌道:莫非,她真的上吊自缢了? 我看到了,草屋里有鬼魂在荡,一定是她回来了! 不错,我还闻到尸臭,只是没能见到尸体。 濯雪心下道好,不算白来,误打误撞的,她真成了鬼。 冷不丁,一扇门嘭地打开。 一抱着襁褓的女子站在檐下,神色冷如朔漠风雪,单看眉眼便知其寡淡无情。 她眸光轻扫,姿态何其倨傲,不咸不淡道:吵什么吵,厉鬼有何可怕。 濯雪藏在暗处,心道这不就是胧明的声音吗。 不过是与不是,还得亲眼瞧瞧才知。 她又惊又喜,暗暗探头,使尽浑身解数才遥遥看清,那丰姿冶丽又冷面冷心的,还真就是胧明。 胧明还是易形后黑发黑眸之姿,只是她似乎入戏极深,如痴如醉。 濯雪抵着墙挪了数步,不信境界不比胧明高深的她,怎能比胧明清醒。 她不敢露头,只能移步至那处房屋之后,压着声唤起胧明,可惜大雨沥沥,她的声音未能传到胧明耳边。 胧明一出面,村民便好像吃了定心丹,已无人惊惧大叫。 她扫视众人,沉声道:方才谁看到她了,站出来。 喊出第一声的村民怵怵抬臂示意,唇齿颤颤地道:她一双眼红得像流血,定是回来复仇的! 胧明淡声:莫怕,是因她不肯进山,才落得如此下场,我们一齐诚心向狐仙祈求庇护,狐仙定会擒捉恶鬼,保秋丰阖村平安。 第49章 濯雪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闻所未闻,这话还能从胧明口中道出? 她又一顿打量,可惜这方位不好,她至多能看清胧明的半张脸,根本瞧不明那裹在襁褓里的东西。 且就将胧明当作那珥鸣好了,珥鸣寡了多年,襁褓是打哪来的? 村民竟然应声照做,不顾地上泥泞,面朝远山跪拜,口中念念有词:恳请狐仙庇佑秋丰,恳请狐仙庇佑秋丰 好了,厉鬼今夜已不会再来。胧明道。 有一人颤巍巍出声:大人,马家傍晚时,将小孩掐了,名录上怕是得补上一个新的名字,可是村中已没有别的婴童了。 话音方落,那些家中有小孩的,都纷纷将自家孩儿护至身后,不论小孩年岁。 胧明沉默了良久,看向怀中道:如果各家都不愿,我可将我的孩儿献给狐仙。 众人大喜过望,却又不敢露出喜色。 夜深,诸位回去歇息吧。胧明转身进屋,方掩上门,便立刻灭了灯。 村民散去,只有那几家被指了名的,还停留在原地哭哭啼啼。 濯雪不信胧明当真被魇到此种程度,她特地在胧明窗外守了一刻久,待众人通通归家熄灯,才压着嗓子叫唤。 醒着么,醒着便应我一声。 窗咚地打开,那抱着襁褓的冷面女子,垂着眼嗔视墙根,神色如看死物。 濯雪僵了一瞬,当即转身跑开。 女子看着是胧明的模样,此时却不能算作胧明,胧明万不会这么看她。 飘摇风雨中,女子竟揽着襁褓夺步而出,一言不发地追逐上前。 濯雪听见脚步声,不敢回头,边跑边道:追我作甚,你倒是出声呀。 胧明不言,忽从袖中取出一枚骨哨,吹出刺耳一声,分明是要将那些才刚归家的村民又喊出来。 濯雪脚底打滑,歪身滚下泥坡,恰好此处树繁草茂,替她掩了身形。 她跑回草屋,钻至床底猛将酥梨摇醒,气喘吁吁道:快走,这地方不能呆了。 酥梨恍若惊弓之鸟,当即惊醒睁眼,看着湿淋淋的濯雪问:你上哪去了? 先走。濯雪推开一道门缝,生怕村民已经赶到。 酥梨道:倒是有一处可以藏身,只是近几日大雨倾盆,那地方怕是不好呆。 无妨。濯雪已管顾不了那么多。 酥梨咬咬牙,赶紧带着她往那地方跑。 待见到一参天古树,濯雪不免一愣,此树长得好熟悉,好像凌空山上被劈成两半的那一棵。 树洞开在高处,还得爬上一段才能翻进去,里边浸了不少水,勉勉强强能藏人。 濯雪松了一口气,低声问:那珥鸣的小孩,是从哪来的? 你去见她了,我就知你馋她!酥梨一听便知。 她不是独身一人吗,怎会抱着个襁褓?濯雪又问。 酥梨叹气:是她那位故人留给她的,那小孩罹患重疾,一直长不大。 濯雪心道,此情此景定非构筑自她的记忆,她未必馋胧明,但胧明一定馋珏光。 第41章 41 骗天骗地,骗不过魇梦。 胧明自以为瞒得牢靠,岂料被魇梦一蛊,心思便暴露无遗,无处可藏。 濯雪实在没忍住,笑出了一声。 你笑甚,要不是你,我也不必半夜被吓个屁滚尿流,还被迫躲至此处。酥梨怒不可遏。 濯雪收敛笑意,压着声道:但他们似乎真把我当成鬼了。 真将你当成鬼,又如何敢追过来?酥梨心烦意乱。 濯雪道:她一看到我就吹骨哨,把人都引了出来。 酥梨恨铁不成钢,你被她识破了,你惦记她多年,岂会不知她聪颖过人,她那心思,比神仙还要玲珑剔透! 明明我也不赖。濯雪怏怏不服。 酥梨看她一眼,懒得反驳。 树洞里,两人蜷缩手脚,顶上繁密的树叶未能挡住瓢泼大雨,不停有雨水往里漂。 这哪是避雨,分明是沐雨来的。 如今受幻景钳制,没了妖力护体,妖筋妖骨似乎也不作数了,与凡胎相比,根本就是半斤八两。 濯雪倍感体寒,肩头一颤便打起喷嚏,此时又逢情动体热,和病入膏肓已无不同。 夜深,酥梨看不清,只能摸索着将掌心贴上前。 掌心下,那片额头滚烫无比,她惊道:惨了,万不能在这躲雨了,再这么下去,可就不单单失忆了,怕是要被烧成傻子。 凡人素来脆弱,小磕小碰亦可致命,更别提伤寒体热。 莫怕,我好着呢。濯雪心知自己万不可能得病,不以为意地打起呵欠,头一歪就作势要睡。 哪料,这魇境里的梨疏,竟当她是奄奄一息了,当即声泪俱下,脾性完全不同于魇梦外货真价实的那一位,不知是学了谁。 酥梨哭骂:你个呆头笨脑的,都病成这般了,还要冒雨出去看那珥鸣,怎大雨没将你淹死在外边? 濯雪百口莫辩,总不能说自己其实是妖,这怕是才说出口,风寒就要变作疯病。 你死了我也不会替你收尸。酥梨眼眶通红,真是白眼狼,净知道惦记外边的冰碴子,也不多念着点自家人。 濯雪欲言又止。 罢了,横竖都是一死,不如你将病症传给我,我俩死在一块。酥梨咬牙切齿,这下门殚户尽,你高兴不高兴? 濯雪将额上那只手拿下来,道:这使不得,万一我没死,你还白白遭罪。 你!酥梨说不过她。 多说些吉祥话话听听。濯雪劝道。 酥梨不吭声,从身上撕下来一角粗布,给濯雪擦干手脚上的水珠,只是她没擦两下就心乱如麻,干脆将粗布丢到濯雪怀中。 濯雪燥得坐立不安,睡也睡不成,索性道:不如我出去挖点草药嚼嚼。 你认得草药?酥梨瞪眼。 岂会不认得,秋风岭遍山都是草药,兰蕙曾领着山中众妖,将那些能入药的花花草草都认了个遍。 能卖给凡人换钱的,妖们便将之采下,得来的钱财还能购置些有用的东西。 濯雪起身道:我出去采上一些,好给你也嚼嚼。 那些人保不齐还在到处搜寻,还是别出去了。酥梨已管不上濯雪是真认得草药,还是假认得。 无妨,我速去速回。濯雪倒是不怕,她甚至还想找机会再见胧明一面。 胧明是不是装疯卖傻,她还暂未弄明,那怀中襁褓实为何物,也还有待考究。 与其在这坐以待毙,不如勤些出去,想想法子令胧明醒过来。 你可当心些,找不到便尽快回来。酥梨仰头。 濯雪思索片刻,低声问:说起来,我们要在此地躲到何年何月,村民要给狐仙进贡,总得有个时限。 襁褓里的东西总归不太对劲,她势必要在胧明进贡前,将那东西拦下来。 酥梨看她半晌,叹气道:是两日后的寅时七刻,你果真忘得一干二净。 两日后的寅时七刻,濯雪暗暗记下,嘴上道好,又问:要是误了时辰,那狐仙会不会出山索要? 酥梨答:不会,狐仙从不出山。 从不出山? 怪异感又涌上心际,濯雪颔首道:好,你留在此地等我。 她说完,慢腾腾从树洞翻出,才刚出去,就被积在阔叶上的雨水浇了满头,冻得一个激灵。 四下无人,周边亦无足印,村民们显然还未搜到这边。 濯雪蹑手蹑脚往外走,低头到处翻找,随意折了几株像样的草药。 好在她记得清路,没在这深山中迷失方向,轻易就辨出了草屋所在。 就在她不紧不慢往草屋走时,一个念头遽然而生。 胧明总不会无缘无故就将她进贡给狐仙,魇族想杀她之心昭然若揭,特地筑此魇境,必也是为了取她性命。 她若被进献给狐仙,想来只有死路一条,而胧明襁褓里的东西,指定也是魇族朝思暮想的。 会是什么,是活物还是死物? 濯雪冒雨前行,边走边装模作样地采摘草药,不想被魇族察觉,她并未完全入梦。 先前她莽莽撞撞去见胧明,若无酥梨替她圆谎,还真的解释不清,说是馋,便又合乎常理了。 她其实也有馋过,馋老虎屁股如何不算馋。 想想还有几分赧颜,在未能拥有前世记忆时,她当真以为,洞房花烛夜的亲昵,能被简单概述为一摸一碰。 第50章 那时她还将之视为己任,实在是太不体面了。 走到草屋,见到一串密匝匝的足印,便知道那些村民未找着人,又回去歇息了。 濯雪此番再不敢轻率行事,斟酌片刻后,在那破落的屋子里翻了许久,翻出来纸笔和砚台。 笔毫像那炸毛的猫尾,绽开了花,用墨汁打湿也无济于事。 纸么,到处长满霉斑,似乎还受了潮,不知还能不能用。 濯雪别无良策,只好从床帘上撕下来一截,提笔落字。 字迹娟秀,笔锋干脆利落,雅致得好像碑上拓下来的,看得出落笔者心思细腻,又不乏傲骨铮铮。 这一手字,比她往时狗刨般的书信要漂亮得多,她前段时日还暗嘲昆羽的字,殊未想到,自己也是那般。 写了两字,她便顿笔。 以胧明那过人的记性,说不定连百年前珏光的字迹也认得,她这一写,不就自曝身份了? 濯雪又重新撕下一片床帘,改用左手握笔,写了两行歪歪扭扭的鬼画符。 「红烛饮泪话相思,入夜能否独身来,雪留。」 成了。 借相思二字,应和酥梨口中的芳心暗许,也好瞒过魇族的耳目。 将这裂帛收好,濯雪又披起蓑衣,此番更加小心谨慎,连脚步都放得极轻。 村寨晦暗,家家户户都已熄灯,好在村中道路不算繁复,她一下就找到了胧明的居所。 屋中寂静无声,她暗暗将裂帛一点点地挤进窗棂,像做贼,却不心虚。 放好裂帛,她沿着路回到林中树洞,将洞中昏昏欲睡的酥梨吓得够呛。 酥梨看她周身湿淋淋地回来,活见鬼一般,良久才问:路上可有碰到人,你如今神志可还清醒? 濯雪何止清醒,想到胧明翌日便能见到她留下的书信,还有些喜上眉梢。 她取出草药道:这几味一齐放到口中,嚼其叶子吃,方可百病消除。 酥梨摊开掌心,盯着手上几片叶怵怵不敢动,颤声:你从哪学来的,可别把我毒死了。 毒不死,不如我嚼给你看。濯雪已将叶子放入口中,嚼得眉头紧锁。 她此生不爱食素,更别提凡人用来入药的这些花草了,这里面无一不挟苦味。 酥梨亦是嚼得愁眉苦脸,忍着难受强行咽下,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态。 濯雪看她脖颈微动,便佯装咳嗽,借袖口遮掩,暗暗将药渣吐出。 她将手背至身后,将药渣倾倒了出去,道:良药苦口,接下来只要你我不现身,后日他们便该找旁人作替了。 酥梨口中回甘,略微舒服了些许,点头应声:等他们放松警惕,我们便赶紧下山,到别的地方过日子去。 说着,她肚腹打鸣,咕噜一声。 濯雪赶紧将袖中花叶全部掏出,劝道:没别的吃食了,你先嚼这个填填肚子,等会我再出去瞧瞧,有没有果子可以吃。 酥梨难得宽慰,昔时总说你日日往外跑,不学好,如今看来,还是能学到些东西的。 濯雪想摘毒果子给她吃。 两人蜷在树洞中,连筋骨都舒展不开,还得轮换着将水舀出外面,忙碌一宿。 翌日雨还是不见停,仍是泼泼洒洒,好似天上破了个洞,天水倾泻。 白日里濯雪不敢随意走动,生怕碰到村民,等到天黑,才稍稍往外探头打量。 好在这处树洞隐蔽,还有树叶遮挡,若非那长翅膀能飞天的,轻易见不到这树上的窟窿。 濯雪身上时不时犯燥,已是急不可待,想见胧明是其一,出去吹风是其二。 她寻思,胧明应已见到那片裂帛,她用左手书下的字是歪扭了些,却不至于丑陋难辨,胧明若有放在心上,就该现身逮她。 只盼胧明聪明些,能猜到她的约见之地便是那处草舍。 想到胧明那模样,她又不禁暗叹,平日威风堂堂的妖主,竟还有那孑然孱嫠的一面。 稀奇,想来这便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濯雪见酥梨睡熟,也不出声惊扰她,轻手轻脚就往外爬,循着原路朝草屋靠近。 她暗暗祈告胧明是孤身前往,身后莫跟旁人,那骨哨吹一回就够了。 近了,远远能望见屋前被砸碎的大缸,和那被踩得一团糟的鸡圈,独独不见人影。 濯雪不禁失望,又给胧明记上了一笔,她本想一走了之,好在还未走远,就在濛濛雨幕中瞧见一个独行踽踽的身影。 窕窕秀颀,身影如夜雨一般冷漠,是胧明。 胧明看着是孤身前来的,只是雨幕厚重,雾气浓浓,不知那些村民有未尾随。 濯雪牢牢藏在树后,暂不现身。 那模模糊糊的一个影渐行渐近,轮廓面容逐渐清晰。 胧明执伞前行,襁褓还在怀中,许是她神色过于冷淡,便也不叫人觉得凄清。 濯雪喊不出珥鸣二字,毕竟她耳背是真,胧明耳鸣却是假的,这魇梦根本就是与她犯冲,只讥嘲她一狐。 左右见不到别的人影,而胧明转身欲走。 见状,濯雪夺步而出,踏得积水飞溅,活像是要杀人灭口。 听到动静,胧明停住脚步,困惑朝来人望去,不躲不闪地道:你不是鬼,昨夜为何要装神弄鬼? 我还魂了。濯雪满嘴歪理。 胧明分明不信,不为所动地接着问:你手无寸铁,特意邀我夜深前来,定不是为了杀人灭口,你究竟想做什么? 濯雪不语,紧盯着对方怀中襁褓。 胧明终于偏开半步。 狐狸肤白,冰肌玉骨经雨水一润,便更像皓玉,偏她眼角眉梢未傅粉黛也酡红似醉,这哪里像鬼,根本是妖。 她不行凶,只越货,伸臂便往胧明怀中揽,只是在看清那襁褓里的物什时,不免一愣。 根本不是婴孩,只是这东西落到旁人眼中,不知怎的就成了婴孩。 襁褓里一只锦囊安安分分地躺着,没半点人形,哪能是什么身患重疾又长不开的孩童。 这合适吗,濯雪恍神。 不过如此一来,倒也说得通,这魇梦为何要蛊惑胧明将此物献给狐仙了。 胧明神色骤变,挥臂拍开濯雪的手,冷声:你要作甚? 我要横刀夺爱,才好横插一脚。濯雪上前抢夺。 锦囊里装着她的命簿,什么横刀夺爱,其实是物归原主。 胧明退开数步,手探入袖袋之中,似是要取骨哨。 她有备而来,远处定藏了不少村民,只是村民尚未露面。 濯雪左右张望,情急之下从碎缸边上拾起一只瓜瓢,猛朝胧明敲去。 本该能呼风唤雨的妖主,两眼一阖便跌在雨中,纸伞飘摇落下。 濯雪丢开瓜瓢,一只手揽稳襁褓,一只手扶起摇摇欲坠的大妖,心道,真是虎落平阳被狐欺,落毛凤凰不如鸡。 第42章 42 烟雨溟濛,夜色浑浑。 周遭寂静无声,跟来的村民藏得应当不算太近,故而也未能听到此处的异动。 濯雪胆战心惊,连连在心里咕哝了好几声冒犯。 此番多有得罪,不过事态紧急,她也是万不得已,胧明气归气,可不能将气撒到她身上。 不过若非身在魇梦之中,她还不知道自己身怀神力,竟能一瓜瓢就将胧明打晕。 看来一只好的瓜瓢,能顶上半个法器。 濯雪托起胧明,便好似那在雨夜里埋尸的凶手,战巍巍紧盯四面,躬身一点点地往远处挪。 她鬼鬼祟祟,还净往水洼处挪,省得湿泥上的足印来不及被大雨冲刷,留下鼠迹狐踪。 昔时瞒着兰蕙下山偷鸡,练就了一身好本领,没想到,如今全用上了。 胧明半个身坠在地上,被狐狸拖拽着前行,水涟蜿蜒着漾开,被乱雨一浇,便模糊成一团。 瓜瓢是好物,保不齐胧明一睁眼又要喊人,濯雪舍不得遗弃瓜瓢,干脆将之别到腰间。 乍一看,好像她腰上挂着个葫芦瓶,可惜葫芦只有一半,盛不了灵丹妙药,只有叫人歪头栽倒的奇效。 濯雪冒雨潜行,想了想将蓑衣解了,盖到胧明身上,还从身上摸出块帕子,塞到胧明嘴里,堵上她的嘴。 胧明半坐在地,此刻遮雨已来不及,蓑衣是用来挡脸的,好让那些追上前的村民,一时认不出这是个人。 恰恰此时她也不敢多看胧明一眼,这何止是冒犯,这可是对妖主的大不敬。 不过做都做了,濯雪一鼓作气,闷声将胧明拖到一里外的玉米地里。 遍地的玉米杆子长得比人还高,足以藏身。 濯雪长吁一口气,仰头任冷雨扑面,她身上越来越烫了,好似那烧开的锅炉,连气息都是沸的。 她看胧明躺着毫无动静,白凄凄的一张脸肃冷无情,不由得蹲下身,静静观望了好一阵。 第51章 此时的胧明顶着凡人的黑发,脸上亦无锋锐黑纹,没了那凛凛锐意,当真俏丽。 濯雪忽地冒出点别的心思,想将往时在凌空山上做不成的事,一口气全做了。 反正事已至此,胧明必然会气,多添柴火和少添柴火已无甚差别。 濯雪一不做二不休,推着胧明的身令她侧躺,随之深吸一口雨夜里浓浓的土腥味。 过了这村就没有那店了,她微微抬臂,手伸上前,细细五指冷不丁落在胧明的后腰之下。 拍蚊蝇似的,碰一下,匆匆收回。 有志狐,事竟成。 狐狸猝然收手,赶紧又将胧明翻回来,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濯雪坏事做尽,其实还是盼着胧明能早日恢复神志。 她盯了半晌,不知没了妖力傍身,胧明会不会冷着,叹息一声后,干脆拥上前,将胧明抱得严严实实。 恰好她身上滚烫,天降的大雨都能被她焐成沸水,如此胧明也不会冻着。 两妖紧贴,一个是强买强卖,一个是迫不得已。 要是被酥梨看见,她怕是跳进大江也洗不清了,她将人打晕又拖此至此处紧拥不放,可不就是惦念不忘吗。 此地若有衙门,她便去击鼓自首。 好在没有。 只是半个时辰过去,胧明也未睁眼。 濯雪左思右想,干脆将那裹了锦囊的襁褓绑到自己背上,就跟背着个婴孩一般。 绳带绑了一圈又一圈,她自个都被绕得头晕目眩,旁人若想抢走,一时半会还解不开。 大约又过半个时辰,胧明的手指才抽动两下,似是要醒。 濯雪心急如焚,这样要是还敲不醒胧明,她就真没办法了。 怀里的大妖倏然睁眼,被那离得奇近的一张脸惊得微怔,这等神情,在她脸上何其少见。 不怪她怔,若说俏丽,妖里还属狐狸最俏。 此时经大雨洗涤,狐狸身上如蒙薄纱,似那精怪一般,叫人看不真切。 胧明眉头紧锁,乱绪全锁在脸上。 她一时忘了将人推开,委实想不通,这玉雪装神弄鬼,留下那般令人浮想联翩的书信是作甚,就连不久前的一席话,也叫人想入非非。 濯雪有所察觉,这依旧不是原先的胧明,她低头迎上胧明探究的目光,笑道:你醒了。 胧明回过神,猛地推开身前人,从其怀中滚出,随之一眼就看到那半露在濯雪身后的襁褓,冷声:把孩子还给我! 那云京的钟楼算什么天下奇观,明明如今才是。 濯雪静止了一瞬,偏不给,还扬声说:到了我手里,就是我的了。 胧明目光寒凉:你疯了,这孩子与你何干? 濯雪顺势装疯卖傻,反正胧明此时不清醒,她只需费上个三言两语瞒过魇妖就好了。 她神色疑惑,应声: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怎会与我无干? 那书信写都写了,不如将计就计,彻彻底底扮作那爱而不得的痴狂者。 话本她看得多了,也听得多了,脑海里有百种痴癫者,总有一款能搭得上此时的戏本。 胧明像看疯子一般看她,扑上前就要将襁褓抢回去。 没有术法妖力,亦无威压震慑,当真是手脚并用,近身搏斗。 濯雪自诩清醒,还以为凭那三脚猫的功夫,就能打得过胧明,不料她手脚俱被齐齐压牢,仰躺在玉米地上起不得身。 胧明俯身看她,神色淡漠。 濯雪身上更烫了,眼眸却仍旧亮如星辰,显得狡黠而灵动,哂道:是我的东西,才不许你擅自送进山里。 你也要去山里。胧明面不改色。 濯雪诧异:你就这般厌我,非得让我去送命? 此话一出,胧明倒是愣了片刻,才道:何来的恨,我与你素不相识,只是推演得知,狐仙指名要你。 竟还有推演这一环? 什么狐仙,根本就是魇族想她送命。 濯雪露笑,顺势躺着不动,长发一绺绺地散在身侧,半个身沾满污泥,漂亮得好似那未经打磨的璞玉。 她故作恍然大悟,所以你本心也不想我死,你还是有几分心怜我,是不是? 分明就是强词夺理。 胧明一时语塞,又上前抢夺,不料濯雪躺实了,紧紧将襁褓压在身下。 这若是真的婴孩,想必已被她压得气息奄奄。 濯雪累得轻喘,推两下胧明的肩,一番扭打过后,衣襟微敞,身上不知要比污泥白上多少。 胧明微滞。 濯雪虚眯起眼道:你这么舍不得这婴童,连它身患重病都不愿丢弃,如今为何又狠得下心,要将它献给狐仙? 胧明沉默了一阵,才淡淡道:村民要活命,秋丰村若想长乐,便不能惹怒狐仙,所有被狐仙选中之人,都是三生有幸的,他们并非送命,而是要为秋丰村添砖加瓦。 好一个添砖加瓦,濯雪听得目瞪口呆,心道胧明若是清醒,定也想给自己当头一瓢。 濯雪屈膝,膝头抵在胧明身前,不给她靠近,愤愤道:你问问那些被逼送死之人,他们幸不幸运。 胧明垂视她,有些人想不明白,便自寻死路去了,好在狐仙圣明,只要秋丰村能将贡品补齐,便不追究,只是会让秋丰村来年的收成会少上一些。 濯雪要听不下去了,恼道:看来你也不见得有多挂念那位故人,说舍就舍。 我。胧明倏然一顿,几分悲戚浮上眼梢,我也该和过往做个了结了。 什么,胆敢忘记珏光。 濯雪彻底听不下去,暗暗拿起瓜瓢,又往胧明头上猛敲了一记。 好在只是用不了妖力,胧明这修炼了三百年的躯壳,一定仍是坚若顽石,金刚不坏。 随即,胧明又绵绵软软地晕了过去,恰恰倒在濯雪身上,将她压个正着。 濯雪丢开瓜瓢,侧颊被胧明的发丝搔得有些痒,忽地有些茫然。 烫得难受,缓缓的热息落在她耳畔,她似又成了那软春罗,软得一塌糊涂。 过了许久,濯雪缓过劲来,此番已能断定,胧明就是被魇住了。 能将胧明魇成这般,那施了魇术的,莫不是魇王吧? 玉米地里,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往外探头,见周遭无人,赶紧拖起昏倒的女子闯入深林。 只是在找树洞的路上,濯雪赫然发现一道足印,看那脚板长度,分明不是酥梨留下的。 村民跟着胧明出来,久久不见胧明传讯,想来有所觉察,已在四处搜寻。 先前他们漏查了这处深林,此次已不再放过。 只是濯雪已然进林,若走回头路,还不如藏到林中深处。 她吃力地拖着胧明,果不其然,远远传来叫喊,分明是村民在互相应话。 不在这里,不知那俩丫头躲哪去了! 我这里也没有! 原来这几日全是她们装神弄鬼,难怪找不到尸体。 说话声越来越近,不得已,濯雪环紧胧明,藏到水塘之中。 好在这水塘边沿满是嶙峋怪石,水不算太深,恰恰能遮住她与胧明的发顶。 水下晦暗,她眼前是胧明漂浮的发丝,藻一般缠到她颈侧。 此时胧明紧闭双眸,纤长的睫一动不动,竟是一副溺水后香消的模样。 濯雪看得发懵,怕胧明真的溺死在水中,她自己已是临近气竭,却不由得倾近些许。 唇微微贴近,还差毫厘。 她想给胧明渡一口气,不想胧明就这么死去。 死在魇梦之中,恐怕一辈子都清醒不了。 就这片刻间,那恰似溺亡的大妖,竟倏然睁开双眸,眸色湛寂清明,与先前已然不同。 濯雪憋不住气,依稀听到那些巡查的村民已经离远,终于浮上水面,伏在潭边轻咳不已。 边上哗啦一声,胧明也浮出水面,冷不防捏住濯雪的后颈,将其掀翻在地。 濯雪咳停了,一声不吭地仰视胧明,眼梢仍像那熟透的樱桃,红得叫人一眼就能浮想到,那鲜甜多汁的果肉。 她没挣扎,单凭方才那一眼,她就认出胧明已恢复神志。 胧明松开濯雪脖颈,继而不发一言地垂头,三两下便解开了襁褓的绑带。 她眸色沉沉,不论先前自己有多语出惊人,此刻竟也是一副平常至极的姿态,不知是不是故作寻常,生怕自己一露赧,就颜面全失。 那纤长的五指状似无意地从濯雪后颈擦过,触及濯雪那因情热而发烫的耳廓。 濯雪被掀到边上,又咳了起来,襁褓从她背上掉下,被胧明揽了过去。 她狐疑地扭头,心下腹诽,定是装的吧,这大老虎怎一点也不羞臊,一点也不生气。 第52章 胧明怀抱襁褓,单单一只手,便将濯雪的双腕拢到一块,冷冷道:你必须进山。 峰回路转,这次是濯雪被胧明敲了后颈,只是胧明的力道远远不够,跟挠痒似的。 濯雪寻思,敲这么轻,总不该是蓄意报复。 她顿了一息才佯装昏迷,两眼一闭,便顺势睡了过去。 累了两日,狐狸不由得打起轻鼾,胧明将之背起,身后好似伏了团火,她微一琢磨,就明白是怎么回事。 静心凝神而不彻底,思绪尚显紊乱之时,更易被摄入魇境。 适逢狐狸情热,思绪大乱,即便魇境有机可乘,也无法将她的心志蒙蔽完全。 濯雪沉沉睡去,再醒来时,四处嘈杂喧闹,听着好似其乐融融,村民正把酒言欢。 她如今所在的屋子,可比原先那草屋结实许多,至少窗不漏风,屋瓦也不会漏雨。 再看四周满是杂物,便知这应当是储物室,好在胧明好心,还给她放了一床草席。 濯雪打着呵欠起身,试探般拉了两下门,没拉开,便也作罢。 她扭头在窗棂纸上戳了个洞,瞧见村民正冒雨设宴,一群人喜不自胜,还振臂高歌,恰似群魔乱舞。 门倏然打开,那怀抱襁褓的大妖款步而进,她傲睨自若,眼底又有了锐意。 后边跟进来一个人,那人扛着矮案,案上置有笔墨纸砚。 此人弯腰布置,不敢看濯雪的神色,研好墨后,递出来一杆笔,叹道:就快上路了,你有什么话想留的,就写下来吧。 濯雪看向胧明,片刻才伸出左手接笔。 胧明问:你为何不用右手执笔? 第43章 43 为何不用? 濯雪执笔的手顿在半空,心道,自然是怕写了一手好字,被你看出蹊跷。 她此生是在秋风岭长大,倒是识字,却不曾握过几次笔,怎可能写得了一手好字。 偏偏前世记忆一涌上心头,就好似那数十年不曾泅水的水居者,一旦落到水中,片刻就能从生疏变回熟稔。 届时就算她故意写歪,笔锋也未必藏得严实,这还真不是三两句话就能唬弄过去的。 濯雪目光飘开,寻思着,胧明必不可能无端端问起这事。 是她字写得太丑,过犹不及了,还是诗写得太妙,引胧明猜忌了? 她想好措辞,故作困惑:难道该用右手执笔,我以为哪只手都能行呢,莫非我先前的字丑着你了? 胧明一瞬不瞬地看她,不知有未看穿。 濯雪甩甩腕子,嘀咕道:我见旁人都惯用右手,便想标新立异,写点不一样的,莫非这也不行。 她笃定胧明不会寻根究底地追问,这是在魇梦当中,若牵扯到梦外之事,一个不好,她们二妖怕是无一生还。 就算要追究,也得等出了去再说。 胧明看她许久,眼底的探究终归还是散去了,淡哂一声,如何不行,于能人异士而言,笔不拘于在左或是在右,就算叼在嘴中,他们一样能对书画赋以神韵。 抬着桌案前来的村民倒是未起疑心,只是眉眼间更显苦楚,哽咽道:可怜你自幼和姐姐相依为命,你那姐姐虽上过几日学堂,却也是识字不多,教你还教岔了。 她姐姐上过学堂,她为何不上?胧明问。 村民犹犹豫豫道:是村长不准她来,教书的也不乐意见到她,她太不安分,又总打搅大人您,大人那时年岁尚小,许是记不清了。 濯雪心想这人还挺好,替她圆过去了,于是翘起那看不见的狐狸尾巴道:不错,我是自学成才。 只是她从不觉得,自己哪里不安分。 看来,这魇梦果真和她犯冲。 记不清了。胧明道。 村民抹泪:哎,是我马虎了,还想叫你留遗信,如今细细一想,也不知你这遗信能交给谁,你那姐姐至今不见现身,怕是不会露面了。 濯雪低头蘸墨,将笔换到了右手上,只是她不留一字,而是在纸上乱涂乱画。 想看她写字,她偏不写。 她挥毫泼墨,几笔便画出了一只穿着大花袄的乌龟,是她所想象出来的,兰蕙逢年过节时化作原身的模样。 我们本也不想送你们姐妹二人进山,只是狐仙指了你们二人的名,这其中若是出了什么差池,秋丰村来年可就好不了了。村民哀哀戚戚,正难过着,目光无意斜向矮案,不由得一愣。 他一时竟不知,此女是不是将进贡当作胡闹,这都大难临头了,还这般开朗愉悦。 你怎么画了只王八?村民困惑问。 濯雪面不改色:自然是苦中作乐,反正就算我以泪洗面,你们也不会放我出去。 村民将信将疑,又叹一声,道:酥梨再不现身,便只能另寻旁人替她了,许多人都想不明白此事,还将村长及众人视为不仁。 想不明白什么?濯雪心觉不好,怕是又要听到一番歪理。 她暗暗睨向胧明,有些幸灾乐祸。 巧了,让胧明仔细听听,也好回忆起,不久前她自己的那一番不堪之言。 好好的妖主,竟变得跟那传教头子一般。 村民义正辞严:此程是为秋丰村谋安宁,是天大的幸事,虽有所牺牲,却也有所值。这一进山,得益的可是整个村子,往后秋丰村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别的村镇羡慕都羡慕不来,那些进山的,个个都是功臣。 这么美的差事,你怎么不去?濯雪将笔随意一搁,纸上洇开一团墨痕。 胧明淡哧一声,听完竟没露赧色。 村民支支吾吾:我上有老,下有小,如何走得了啊。 濯雪好心提议:不如一家子齐齐整整地去,既然是美差,当然要全家一起上。 你!村民错愕又愤懑,此女分明是懂装不懂,借此辱骂他。 这纸上的王八,定也是画来骂人的! 濯雪心平气和道:我画好了,将我的遗画拿去吧。 村民恼羞成怒:你莫要不识好歹! 濯雪心闷,她怎么就不识好歹了。 她一转念,捧起纸张,垂头轻轻吹干墨迹,慢悠悠道:说来,你们那名录会不会是瞎编的,就看我与姐姐相依为命,又孤立无援,便装作是狐仙指了我俩的名,其实狐仙根本没指名道姓。 还有那狐仙,怕不是自诩为仙,其实压根不是仙。她气定神闲,说得有理有据,毫无破绽。 村民气得七窍生烟,你口说无凭,我们岂能是这等无情无义之人? 这人的嘴皮子,还没酥梨厉害,两边明明都是魇梦假造的,这边明显更逊一筹。 濯雪得意洋洋,忍不住将自己与胧明视为两派。 既然胧明带出来的村民逊于酥梨,是不是足够说明,胧明略逊于她? 你笑什么!村民不解。 濯雪已不想争辩,悠悠道:既然你们捉了我,我又逃不开,不如快些将我送进山里去。 村民怒视她,肯定是要进山的,狐仙是看得起你们姐妹二人,这才指了你们的名,莫再胡说八道了! 濯雪假痴不癫,颔首:多谢狐仙看得起我,所以我才急着见她。 村民暴跳如雷,将那画了花袄大乌龟的纸攥了过去,揉成一坨。 他踏出屋门,略微收敛神色,回头道:你且安心地去,大家都会为你焚香烧纸的! 等那人出去,濯雪长舒一口气,无辜看向胧明,他把我的乌龟揉坏了,不过右手果真比左手好用,我难得画得那么好。 胧明看她一眼,转身关门离开。 狐狸留在屋中磨牙凿齿,也不知是不是老虎的面皮一贯更厚些,这老虎竟不露半分赧色,还大大方方地看她做戏。 屋外仍是闹哄哄的,有人叫苦连天,也有人在雨中载歌载舞,实在欢快。 后面的两日里,濯雪没怎么见着胧明,她不急不慌,看胧明那从容姿态,应当已想出应对的法子。 只是这魇梦属实厉害,就连胧明这样的大妖也被禁锢住灵台和妖丹。 如此一来,怕是不能强行冲破魇梦,只能靠智取。 濯雪已是不惊不怵,天塌有高个、水淹有矮子,如今有白虎在,她无甚好愁的。 她随遇而安,只是在这屋中无事可干,只能醒了睡,睡了醒。 期间听到有人痛哭叫骂,应当是村民未能找到酥梨,便择了一人替她,那人如何甘心送死,骂得声嘶力竭。 好在魇梦是虚幻之境,并非真的有人要去送死。 濯雪姑且将那叫骂当作戏台上的伶人在唱曲儿,唱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 第53章 她辗转反侧,一会定心听雨落,一会凝神听屋外的欢呼或是嚎哭,也没能分散神志。 情热涨潮一般漫上心尖,她身上无处不难受,就算在草席蹭到肤色泛红,也还是不舒服。 她似又将自己泡成那软春罗了,只稍并拢双腿,便觉得又腻又湿,比前些时日更甚。 狐狸索性趴身,咬住自己虎口不放,硬生生睡了过去。 翌日天色将明,滂沱大雨变作小雨溟溟,外边响起一阵爆竹声,随之吹拉弹唱,实在热闹。 半晌过后,村民应当是在杀鸡杀猪,有猪尖声大叫,叫得撕心裂肺。 濯雪爬起身,一觉过去虽还燥热,却比先前舒坦了不少。 她找不到原先在窗棂纸上戳出的窟窿了,又新戳了一个,小心翼翼往外打量。 只见村民聚集在一块,正将砍下来的猪头扛上马车。 外边满地鲜血,众人还淋了雨,周身湿淋淋,一个个好像魔头。 什么断颈鸡鸭和四分五裂的牛羊全往车上送,好在狐仙要的是活人,否则怕是连那些被指了名的,也要被当场五马分尸。 就在此时,门嘎吱一声。 濯雪吓得猛一回头,看到是胧明,便安下心继续打量外边。 灵台不中用,一双耳似也回到从前,连声音也听得不太清晰了。 好在鼻子还算灵,她隐约闻到肉香,又扭头看向身后,才知胧明提着篮,篮中大抵是她的断头饭。 胧明不作声,不紧不慢地从篮中取出饭菜,放到草席边的矮案上。 她发丝从肩头垂落,掩住半张薄情的脸,手上举止却是细心,竟还在碗筷下铺设了布巾。 拿筷箸的那双手颀晳如玉,骨节分明,明明该是拔山扛鼎的一双手,此时却好似在洗手作羹汤。 碗筷相碰,叮当作响。 濯雪身上又有点热了,故作无恙地走过去问:这么香,是谁做的? 胧明不疾不徐道:总不会有毒。 做戏要做足,濯雪根本就是将戏本按到了自己的脸上。 她乐悠悠地胡言乱语:见到你我便心满意足了,就算这饭菜里下了那见血封喉的毒药,我也要尝尝。 姑且就当她成了那惦记寡妇的痴女,为见一面甘愿赴死,成那板上鱼肉。 这下总该天衣无缝了。 胧明一时语塞,良久才道:少说这些,吃饱了好上路。 怎会是废话。濯雪闷了两日,好不容易有个说话的人,当即戏神上身,已管不上胧明是气是怒。 她眸中好似盛了星尘,熠熠有神,你是不是也心向着我? 胧明转身欲走。 濯雪趁她还未开门,赶紧道:你夜里和我幽会,将我囚在此处,还好吃好喝招待,定也爱慕我,是不是? 胧明淡声:嘴巴闲的,便塞两口饭。 不如你带我私奔,我们别管这秋丰村了,你的孩儿我爱屋及乌,也会替你好好照看。狐狸舌绽莲花,假的都能被她说成真的。 再不吃,我便要收碗了。胧明道。 狐狸不说了。 定是因为此梦是据她与胧明的记忆所筑,就连菜香也和凌空山上的一样,她吃着吃着,只觉得此地亲切得好似归家,差些就被魇梦蛊了过去。 好在身上一燥,又将她燥清醒了。 濯雪有苦难言,实在想不通,胧明是如何保持神志的。 不管了,大妖总有大妖的法子。 夜半时锣鼓齐鸣,雨忽然又下大了,村中弥漫大雾,十步外连人也看不清。 濯雪等得心急火燎,村民还未进来喊她,她便已将自己收拾妥当,还站到门前候着。 门扉曳动,是胧明站在屋外。 雾气弥天,乍一看,似乎魇梦中只有她与胧明。 胧明手中执着一根红绸带,怀中襁褓已然不在。她神色淡淡地招手,道:蒙好眼,就能进山了。 虽身穿华袍,胧明却还是那孤高冷漠的样子,哪是去进贡,分明是去上坟。 濯雪走上前,刚想将那红绸捞到自己手上,手背便被不轻不重地拂了一下。 胧明倾身靠近,用红绸蒙住她的眼眸。 濯雪的视线徐徐被一片红占据完全,只觉得那绸带从她耳上绕过,而胧明的衣袖,正轻飘飘地曳上她的肩。 胧明的气息落得极近,温而潮润,像染缬时烧烫的水。 她当真不是掉进染缸的一匹软春罗吗,濯雪心想。 红绸系紧,胧明收回手,又从肩上勾下来一根赤红的缎带,用来缠住濯雪的双腕。 那对细细的腕子拢在一块,被箍得难以分开,像木枷,却比木枷柔软得多。 濯雪看不到,惦念着胧明怀中空空,不由得问:那襁褓呢,你当真不要了? 那是它的归宿。胧明平淡道。 那我的归宿呢?濯雪来了兴致,她还未见过魇妖,迫不及待想去见一见。 你的归宿,是跟我走。胧明平静道。 缎带的另一端在胧明手上,胧明稍稍使力,狐狸便踉踉跄跄地跟在后。 狐狸被牵着走,一头撞上胧明的背,声小如蚊:蒙眼牵着走啊,会不会太唐突了些,不会把我带到沟里吧? 你说那些话的时候,怎就不觉得唐突?胧明一顿,还有你那个瓜瓢。 第44章 44 竟还记得瓢。 不过想想也是,百年前的那些事,胧明都记得那般清晰,记个两天前的瓢又有何难。 濯雪不吭声了,她也就仗着如今是在魇梦内,才敢握着瓜瓢在太岁头上动土。 还偷摸老虎屁股。 两下。胧明道。 这还记起数来了,濯雪晃晃腕子,腆着脸道:我敲你两下,你把我绑了,这账算不算平了? 胧明牵着她走到人群之前,不咸不淡道:平不了,得进山。 边上有人泣不成声,也有人破口大骂,将全村上下都骂了个遍。 濯雪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好似有人踩着积水小跑靠近,那步子啪嗒作响,恰恰停在她边上。 有人道:大人,找到酥梨了。 虽心知这魇梦里的人,除胧明外全是假造的,濯雪还是不免腹诽一声,呆子! 这酥梨定是等不见她,便找到这来了,这不是送死吗。 胧明问:在哪见到的? 在村寨西口,我正守着门呢,看到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地在远处晃悠,上前一逮,才知是她。说话的人气喘吁吁,不过没抓着,让她跑了。 既然跑了,还报来作甚。胧明冷睨他一眼。 那、那大人,如今还要将她捉来吗? 没等胧明应声,濯雪便开口阻拦:捉什么,要是误了时辰,你拿什么作赔,不如你来替她。 你!来人瞠目而视,你倒是不怕! 濯雪举高手腕,红缎也跟着抬高,悠悠道:汝之砒/霜,我之蜜糖,我甘之如饴。 胧明睨她一眼,吹响一声骨哨,示意众人赶快动身,随她去,不必理会,吉时已到,是时候进山了。 濯雪轻吁一口气。 铜锣敲了一路,唢呐也吹了一路,听起来喜气洋洋,可惜这里边面带喜意的,只有半数人。 余下近半,是去当贡品的,如何笑得出来。 被宰的鸡鸭牛羊能坐马车进山,活人却还得踩着湿泥,顶着雨水步行。 许是不准贡品哭闹,生怕扰着狐仙的安宁,待要进山之时,还得往贡品嘴里塞东西,好将其唇齿堵住。 濯雪正走着,身前人忽然停步,回头道:张嘴。 她不明所以,还寻思着,在村上的时候,不就已经吃过断头饭了么,如今怎么又要吃,莫非是宵夜。 张开嘴,才知进嘴的不是饭菜,而是布巾,布巾被捏成一团,其中似乎塞着熟米,故而散发着清淡米香。 濯雪吃力张嘴,舌顶不动,只好作罢,随之那系在腕上的红缎又被扯紧,前边的人走一步,她就被拽着跟一步。 山中偶传出几声鸟鸣,雨声掩不过溪流潺潺,过独木时,一股寒意扑面而来。 那独木嘎吱作响,濯雪生怕掉进溪里,循着红缎往前抓,差些就能抓到胧明的手。 胧明将腕上的一圈红缎放下,不以为意道:独木足够宽,只要笔直前行,就不会坠入水中。 濯雪说不出话,耳畔已听不到那辘辘声,想来马车已绕道而行。 村民蹑手蹑脚地跟在后边,有人小声道:大人,这深山里不会突然冒出几只精怪吧。 不知。胧明道。 第54章 听到这话,村民手里的铜锣敲得比方才轻了些,吹唢呐的也战战兢兢,似还吹漏气了,调不成调。 濯雪原是不怕的,被蒙着眼走了一路后,心中不免生怯。 她们就这么进山,当真不会被魇妖一网打尽吗。 又有村民颤巍巍出声:大人,这次也要将贡品送进狐窟吗,我腿软,有些走不动了。 另一人低声道:我也走不动了。 胧明冷声:你们都不进去,那谁来牵绳,谁来驱车? 无人应声。 连秋丰的兴亡都不顾了?胧明比当头的冷雨更要冷漠,这般怯弱,秋丰要你们何用,不如换你们来替这些被指了名的。 众人抽抽噎噎,有人哀声:大人,我家就剩我一个了,这可使不得啊。 良久,胧明语气平平地道:贡品可放在狐窟外,你们放下就可以走了,我独自进去呈禀狐仙。 村民面面相觑,高兴还来不及,纷纷道:多谢大人,还请大人多加保重! 胧明朝马车投去一眼,襁褓此时就在车上,不疾不徐道:我常布卦问狐仙,狐仙想来不会刁难我,诸位不必担心。 细数整个村,也就村长女儿与狐仙有些交集,村民哪会担心这个,只担心自己的命。 进山路漫漫,放眼望去连条道也没有,去年刚割过的草,今年又长至腰高。 有人在前割草开路,待确认此路已通,才扬声道:马车可行! 山路不太平整,车辕滚动时,车上器物全颠了个咚隆响,活物怕是都能被颠到直接没命。 胧明停下道:襁褓给我,我抱在怀中。 驱车的村民赶紧将那襁褓抱出,未觉得那被包裹在薄毯中的东西有何不妥。 胧明接了过去,只手揽在怀中,继续牵着濯雪前行,波澜不惊道:快到了,诸位莫急。 远远能瞧见一处被藤蔓封堵的洞窟,有蛇盘绕在洞前,那绿幽幽的身躯,看起来和藤蔓极为相像。 在前开路的村民瞧见青蛇吐信,忙道:大人有蛇,好多蛇!狐窟就在前面了,我们还要往前走吗? 你们真是一年不比一年,连狐窟也不敢近了。胧明冷哧。 众人只光顾着怕,未觉得村长女儿与平日有何不同。 东西放下,将贡品绑到树上,你们就可以走了。胧明又道。 话音方落,牵绳的村民忙不迭将红缎拴到附近的树上,拴好后立马转身,连灯笼都不顾了。 他们跑得倒是快,被绑着的贡品们只能在原地踱步,一个劲哭着挣扎,还哭不出声。 驱车的一跃而下,背箩筐的慌忙弃下箩筐,一众村民扭头就跑,其中有人跑岔了道,失足跌进沟里。 听到那扑通一声,濯雪往后微微仰身,好似疼到了自己身上。 村民似都成了兔子精,稀稀拉拉的脚步声渐渐离远,除了那些被绑着的,她身边似乎只余胧明一人。 濯雪心惊肉跳,可惜此时唇舌被牢牢堵着,就算想问,也什么都说不出口。 身前越来越阴冷,许是离那狐窟越来越近了,她甚至还能听到蛇嘶嘶吐舌的声音。 胧明拨开藤蔓,不料毒蛇飞扑上前,她抬臂将飞蛇拍开,不发一言地迈进洞穴。 洞中更是寒凉潮湿,不知何来的风,风掠过耳畔时,似有鬼怪附耳嚎啕。 濯雪眼前通红似血,猛晃了两下头,也没能将蒙眼的红绸甩落。 唔唔唔。 快松开我。 胧明还在往前走。 唔唔唔唔。 我看不到! 那狐仙还不知是什么来头,想必正是魇妖所化,此时正等着她们自掘坟茔。 跑还是不跑? 濯雪正犹豫着,忽然听见胧明开口。 胧明道:今年的贡品已经带到,还请狐仙笑纳。 阴风徐徐靠近,它似是无形,虚虚笼上濯雪脸面时,竟无甚实质的触感。 濯雪心觉古怪,这狐仙怎没有狐骚味,似乎也不掉毛,走上前时也未惊起任何声响。 所幸胧明没将那红缎牵得太紧,她转身时猛将红缎扯落,循着隐约的光亮跌跌撞撞往前奔,一头撞上藤蔓。 藤蔓恰如蛛网,密密实实地罩在洞口,轻易还掀不开。 这和进来时迥然不同,那时藤蔓远不及此刻牢固,也没这么紧实。 灭顶的寒意从背后扑近,恐惧遽然而生,她寒毛直竖,瞬息便被钉在原地,想逃也逃不开。 这是威压! 随之,寒光劈至,藤蔓唰拉一声碎作飞絮。 濯雪听见声响,而自身毫发无伤,便知是胧明助她,她不假思索地奔出洞外,终于扯开手上红缎,顺势将蒙眼的绸带一并扯落。 村民遗弃的灯笼还躺在原地,被当作祭品的那几人已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而洞穴内轰鸣不息,寒芒与黑影好似梭子,正来回窜动着,这分明是术法痕迹! 濯雪赶紧取出嘴里的东西,后知后觉地想,方才胧明是如何替她破开藤蔓的? 魇梦中不是用不得妖力么,如今胧明又是怎么同里面那狐仙交锋的。 濯雪正欲呼喊胧明,便见洞口处碎石簌簌,整座山摇撼不休,随之,有银光掠出洞窟,将一样器物带了东西。 那东西落在她脚边,正是裹在襁褓中的那只锦囊。 濯雪弯腰拾起,生怕魇妖上前抢夺,赶紧跑到远处,将身形完完全全遮挡在树后。 不料,魇妖并未追出。 洞中紫电驰突着袭向洞口,却在一息间悄然熄灭。 黑风漫漫,云奔潮涌,不论其间蕴藏着多大的妖力,都无法撞出山洞一厘。 濯雪看得心惊肉跳,思绪在这顷刻间变得明晰,莫非此山洞是魇梦的边沿之地,只有在洞中才能动用妖力? 定是如此,否则胧明如何与魇妖抗衡。 看来就算是织魇者本身,也会受魇梦牵制。 是以,魇妖没有追出,并不是他不能追,而是他不敢。 濯雪定住心神,不由得庆幸,这情热来得真是巧,如若她与胧明都溺在幻景之中,此时锦囊必已到魇妖手上。 而她,也已性命不保。 可是她与胧明又该如何破局,莫非要擒住那魇妖,才能从此地出去? 濯雪不敢贸然动身,锦囊在她手里,她此时自然是离洞穴越远越好。 洞内雷嗔电怒,忽一声虎鸣啸咤。 但见大山崩坍,地石开裂,什么巨木草莽,通通陷入崖隙之中。 造就魇梦的灵力当即垮塌,漫天灵力飞旋不定,状若飞鸟盘桓。 盘桓不到半刻,飞鸟般的灵力尖啸着汇入洞中,从何处来,便回到何处去。 濯雪怔住,扬声:胧明,胧明 胧明未现身。 濯雪不安地走向洞窟,忽而听见琉璃破碎,随之眼前天旋地转,霎时间她身轻如萤,犹像从天上坠落凡间。 定神的一刻,眼前哪还是那深山老林,分明又回到了云京客栈,独独夜色未变。 濯雪刚要放下手里的皮影人,才察觉锦囊也在掌中,她惶惶回头,看向胧明道:方才是在魇梦中? 胧明目光寒凉,手里似乎攥着什么,只是她未松五指,濯雪便也看不清那是什么。 静心入定时如若走神,便极易被魇妖趁虚而入。胧明道。 你为何走神?濯雪诧异。 胧明一瞬不瞬地看她,没有应声。 濯雪了然,原来是被她乱了心绪。 胧明眼波幽幽,那你呢,你为何没被魇住? 濯雪身上的情热还未解,换她默了少顷,过会才小声嘀咕:兴许他将我视若无物,只顾着魇你了吧。 胧明淡哧一声,起身环顾四周,良久才收敛眼中凛意,道:我倒是小瞧了魇王,他竟敢在云京动用妖术,近百年不见,他魇术精进,更难找到破绽了。 濯雪赶紧将皮影人收回匣中,还有些后怕,那魇王去哪了,方才怎没将他擒住? 胧明冷笑:他身在无垢川,并未亲临云京,只是魇术精妙者,就算身隔千万里,也能施展得开。 难怪只能哄骗,未直接上前掠取。濯雪道。 被他这一闹,你我也该走了。胧明起身。 黄粱梦市的门开了?濯雪心下一喜。 时辰已过,只能静待明日。胧明垂眸看向手中,五指用力攥紧,魇王动用妖力,必将引来仙神,此时再不走,你我就得代他受过了。 濯雪已收拾妥当,推开窗问:往哪走? 第55章 自然是从客栈大门出去。 那掌柜半夜被扰醒,本还想叨叨两句,没想到客人大方,那银锭铿地砸上桌案,将他砸清醒了。 慢走,客官慢走。掌柜躬身笑道。 出了云京,胧明化作白虎背负狐狸,一驰便是三里远。 周遭无甚人烟,自然也没那富丽堂皇的客栈,两妖只能露宿山林。 濯雪从虎背上下来,手心直冒汗,看胧明变作人形,赶紧将锦囊递出去,你拿着,此物放在我身上,似乎不太稳妥。 胧明收好锦囊,改而握上濯雪的腕子,令她翻起掌心。 濯雪疑惑:给我什么? 魇王未及时收回的灵力,被我半路劫走了。胧明坦坦荡荡。 魇王可是无垢川现今之主,其灵力之霸道,万不是寻常妖承受得住的。 好比薄纸承水,怕是盛不到满溢,纸张便要破毁。 濯雪蓦地拢紧五指,如今她恰逢情动,就算吃得下这浩瀚灵力,也未必能静心突破境界。 或许只差这一泓,禁制便可破除。胧明直勾勾看她。 第45章 45 魇梦三日,不过人间半宿。 只是时辰已过,黄粱梦市已是闭门谢客,只能再去别的地方,寻那烟雨梦的香气。 若能破除禁制,便也好省去求购瑶京惜泪这一程。 山一程、水一程,浩浩前路暂无定数,中间若是出了差池,也不知何时才能揭穿阗极与魇族的诡计。 濯雪并非疲于奔波,只是性命堪忧,此时若能靠吞食灵力助长修为,也算一举两得。 只是 胧明这般直勾勾看她是作甚,先前不慌不忙,如今好像急火攻心,那炽焰就藏在眼中。 等将伪装烧穿,就会露出赤红的一双眼。 濯雪幽幽道:这可是魇王的灵力,我一只小妖,哪有胆吃。 世上万千灵力同源而异流,只要能化入自身灵脉,就算是仙气神力,也能为你所用。胧明语气平和,眸光却不甚静。 眸下暗流涌动,波澜壮阔。 濯雪迎着那目光,只能将源头定在魇梦之中。 玩脱了,露馅了? 濯雪讷讷:你该不会是想用魇王的灵力刁难我吧,就因为我拿瓢敲了你两下。 胧明默了一阵,我本不想提起那只瓢的。 濯雪一会又变得贼眉鼠眼的,仔仔细细打量胧明面色,小声道:除了那瓢,你还记得什么? 醒着的,我全都记得,至于你是如何将我拖进深林的,我就无从得知了。胧明眼底炽焰微隐。 濯雪露笑。 好在她是在胧明昏过去后,才悄悄伸手的,如此一来,真是天知地知,狐知而虎不知了。 胧明又道:在黄泉府时,你翻了命簿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濯雪笑意一滞,如她所料,这大老虎果真是怀疑上她了,如今正逮着她追根问底呢。 她垂眸道:看到许多,只是如今你看不到命簿上的字,难道单凭我的一面之词,你就敢信? 你说。胧明不依不饶。 濯雪掰起手指头道:看到我在云京的皇宫里当官,还看到我好生威风,手下竟有千军万马,我南征北战,我驰骋沙场,还有什么,待我想想。 她嘴角一扬,笑盈盈地接着道:还有,我与公主肝胆相照,我为公主出生入死。 你胧明语塞。 濯雪胡编乱造,什么好事都往自己身上揽,故作小心,实则胆大包天:怎么了,你不信? 胧明如何信,她淡声道:罢了,咽下吧。 真要吃啊?濯雪还是不敢,不过想来胧明也不会害她。 上回泡在凌空山的冷泉中,她神志不清,险些溺在水中,若非胧明及时出手,她指定已成狐魂一抹。 当过无垢川主人的妖,终归还是不一样的,胧明见多识广,说不定真能护住她。 濯雪神色怵怵,若我不吃? 就算能进梦市,求得那惜泪眸的一滴泪,也未必破得了此局,届时如若生乱,我不一定能保你无恙。胧明道。 濯雪岂会不懂,她看着胧明握紧的五指不语,良久才道:你为我护法? 要堂堂大妖为她护法,未免太屈才,但狐狸别无它法,只能令老虎先屈着。 有何不可,我能护你,也得你敢吞。胧明展开五指。 濯雪屏息不动,一会想到自己银发飘飘的模样,一会又想到自己法力无边的样子。 突破境界其实无甚不好,这境界一旦突破,情热也便能受到压制,她日后就不必再想,什么体面不体面的了。 其中未成定数的,独独这抹出自于魇王的灵力。 魇王若有所感应,说不定还会趁她不备,借此灵力杀她。 那股灵力还在胧明手中,它轻比飞絮,色浑如墨,乍一看好似那在水里洇开的墨迹,浮到了空中。 濯雪抬臂,被灵力冻了个正着,此灵力好似是刚从冰窟里掘出来,比胧明的威压还要锐利。 看似轻飘飘、软绵绵的一缕,其实周身满是刺棱,扎得她指尖发疼。 她猛地收紧五指,心想,这东西若是汇到她的灵脉中,她定要被扎成筛子。 濯雪周身怵栗地看向胧明,不知胧明将这东西握在手上时,是如何做到面无表情的。 万一我的灵脉承受不住。她道。 胧明从容应声:灵脉并非不可拓,只要有人从旁助力,我会助你。 我暂不想死。濯雪看着胧明,明明还未开始吞吃,便已露出奄奄一息的神色。 我不会让你死。胧明眼中有焰,它从未消失。 濯雪信了,她双手握上前,一时间,掌心像被扎了个千疮百孔,痛得她差些撒手甩开。 随着她深深吸气,那股寒意尖刀利针般渗进她的皮囊里,痛如切肤。 盘腿坐下。胧明道。 濯雪照做,双膝一盘便坐到泥地上。 此股灵力不过是看似单薄,其实单单半毫,就能将她的灵脉填个完全,她只吞噬了不足一半,便撑到腹胀欲吐。 到底是能撑得起整个魇梦的灵力,又岂会真的只是一丝一缕。 濯雪冷汗直冒,撘在膝上的手忍不住往腹上移,腰也跟着弓了下去,不光灵脉,就连与之连通的灵台也绞痛无比。 胧明将掌心按至狐狸颅顶,还真将那狭窄的灵脉拓宽了。 但这并非良计,要是灵力未能及时化入灵台,狐狸的灵脉恐怕会不堪重负,就此破裂。 濯雪抬臂扶上头侧,头痛欲裂地歪身,气息骤然大乱,连带着她自身的灵力,也在霎时间乱成一锅粥。 千丝万缕的灵力在她的经脉中乱撞,她捋不顺,紧抿的唇齿间逸出两声痛吟。 上次也痛,却远不及此次磨人。 后颈禁制受到冲撞,当即烫得显露出符文轮廓,其光黯淡,已是在粉碎边缘。 这次肺腑间好比有尖刀削剜,皮肉又烫得像被置进热锅,似乎再多个半刻,她就要变作一锅狐肉。 濯雪已无力平复体内灵力,汗涔涔地歪倒在地,手上那股灵力已完全化入她灵脉之中,只是她无力牵引,那灵力只能乱碰乱撞,四处剐割。 她看似完完整整,肺腑却已快要变成一滩烂肉,那因蒙泪而模糊的目光慢腾腾转向胧明,瞳仁忽地变作金色的竖瞳。 这才该是她原本的眸色。 我要疼死了。单说出这句话,她唇齿已是竭力,一股血腥味涌上喉头。 胧明匆忙伸手,掌心覆上濯雪的后颈,徐徐引导紊乱的灵力回归原道。 只是濯雪的灵脉还是太窄了些,魇王的灵力过于凶悍,灵脉内伤痕累累,灵台更加。 胧明窥不见濯雪肺腑中的伤,在闻到那股似有似无的血腥味时,便知这已是在生死关头。 濯雪蜷在地上,冷不丁化作狐狸形态,此时那毛绒的双耳不光耷拉着,就连狐尾也一动不动,好似狐皮一张。 静心,事不可急于求成,不过既然求了,便不可中道而废。胧明沉声。 换作别个妖,胆敢吞噬魇王的灵力,怕是只会落到个爆体身亡的下场。 胧明早有预料,只是又有些意外,那魇王的灵力,竟硬生生令濯雪的妖丹又剥脱下一层皮。 原还暗沉的妖丹,好似抹去了蒙覆在上尘埃,其上精妙纹路越发清晰,有几处还透出光来。 胧明定神,抚去濯雪内外伤痛,又借魇王灵力中裹挟的寒意,来镇住那符文之烫。 狐狸原还蜷紧手脚,这一舒坦,连狐耳都立了起来,银白胡须跟着嘴微微一动。 第56章 濯雪隐约觉得,那乱剜乱剐的灵力,变作了一泓温暖和顺的泉,徐徐流经她的灵台。 痛已不痛,还将她泡了个骨软筋麻,实在想双眼一合就睡过去。 只是境界还未突破,只是那魇王的灵力失了锋芒,已能任由她差遣。 且再试试。胧明的声音拂向狐狸耳畔。 狐狸慢吞吞着坐起身,下巴撘在前肢上,那大片的符文竟还在狐背上显了形,法衣般覆着它半个身。 深林中草木沙沙,偶能听见几声虫鸣。 胧明环顾四周,倏然撑出一道屏障,以防魇妖追上前来。 狐狸徐徐将那股灵力化为己有,狐身时本该只有耳根发汗,也不知是汗如雨下,还是兽人两形已然失序,它周身狐毛都被打湿,似又泡到了忘川下,成了那白毛水耗子。 胧明悬着的掌心微微落下,在狐狸湿淋淋的后颈上轻拍。 境界只可狐狸自己来破,她如今能做的,唯有等待。 濯雪体内的灵力是捋顺了,思绪却乱成一团,已分辨不清自己当下是兽形还是人身。 静心。 灵力一点点地挤入妖丹,此时不光灵台,就连妖丹也鼓胀难忍。 偏偏痛意已被抚散,她不疼,单觉得自己成了那包不住馅的饺子,连皮都要坏掉了。 妖丹倏然震颤数下,繁复纹路未变,丹体成了打磨过的玉石,灰衣彻底退去,独留璨绮光亮的内里。 突破了! 胧明瞳仁微缩,不,还未完。 突破之后,竟还有充盈灵力足够狐狸二次突破。 只见那禁制受到莫大冲击,符文从狐狸尾部起,一点点地燃作飞灰。 只是符文没能燃尽,留了一半多些,又逐渐消失在狐狸的皮毛上。 光亮的妖丹转瞬黯淡,又成了冰冷的灰石,境界竟没能突破到底。 刹那间,屏障外狂风飒飒,天上暴雨倾洒,林中树影摇曳,状若鬼怪。 歘啦一声,昏暝天边陡然降下一道掣电,直直劈上屏障。 众生万物在脱去蒙昧,拾级而上突破境界的时候,若有幸濒行于鸿蒙边界,皆需承受雷劫三道。 胧明神色沉沉,撑起的左臂被雷电震得微微一颤。 狐狸尚未突破到下一境界,也远够不到鸿蒙边沿,雷劫来得不是时候。 除非惹了天怒,天道不许她再近一步,又除非 阗极! 胧明冷嗤一声,仰首凝视那浓云密布的天,以食指作笔,边吟诵咒术,边画出符文。 符文无尽,徐徐附上屏障,任由天雷如何劈砸,屏障都稳固不破。 她笃信阗极不敢这般无休无止地降下天雷,这般肆无忌惮,必会被瑶京别个仙神发现蹊跷。 果不其然,掣电惊雷只降下三道,三道过后,天上黑云飘散,星月又现。 胧明蓦地看向濯雪,只见狐狸瑟瑟发抖。 狐狸的境界已在突破边缘而未能突破,一身灵力快被妖丹耗尽,此时妖丹只吃不吐,她适逢脆弱之时,小小痛痒都能令她难受。 白狐陡然变作人形,罗裳绽在黑蒙蒙的泥地上,恰似那白日里羞于见人的晚香玉。 只是她的手臂和腿还如狐态时一般,微微蜷缩着,好像初具人形的妖,尚不知如何摆弄四肢。 濯雪长发倾洒,发丝白了一半不止,成了乌山上挂了半壁的银泉,只差没有淙淙水声。 她好难受,后颈已然不烫,但心火在烧。 情热将她一身气血都烧沸了,偏她一双眼好似蒙纱般,看什么都不甚清楚。 她迷瞪瞪的,不知自己身在何地。 金眸银发的狐妖仓皇往前爬了两步,撞在屏障之上,就好比撞进冰瀑,倏然一叹。 裙摆在身后曳了好长,许是妖丹有变,就连化形后的这身法衣,也已不同于先前。 她眸光一动,依稀看到个人影,又好似狐身时那样,屈着手脚往前爬。 濯雪神志不清,伸手攥住了胧明的一角衣袂,犬儿般蜷上前,似还分不清眼前是谁,便出声呼救。 我难受。濯雪眼梢洇泪,呼出的气息潮湿闷热。 胧明抿唇不言,目光转向别处,淡声:你且忍忍。 濯雪凑得极近,潮乎乎的目光循着胧明眉眼往下落,这回终于看清了,她支起身就拥上前,身比绸绵还柔。 胧明,我难受。 狐狸泫然若泣,连吐出的话音都像浸了仲夏的水汽,又热又潮。 此时的轻刮轻蹭都能令她哆嗦不已,她抓起胧明的一只手,往自己侧颊上贴,小声道:我不知道怎么了,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是。胧明寂寂的眼波被搅乱,倏然不知该停在何处,莫再乱动,不然我就 狐狸不肯:不行,一动不动是王八。 说着,她一口咬上胧明的虎口。 狐狸哽咽:兰姨不是说,身上若是难受了,掐住别的地方,就能将疼痛移开么。 良久,胧明道:你咬的是我的手。 第46章 46 狐狸不知道自己咬了谁,倒是咬得很有劲。 她咬得牙酸舌麻也不肯松开,唇里逸出两声噫嘤,另一只手垂在身侧,难受地抓挠着。 挠得指缝里全是泥沙,这么下去,非得挠个鲜血淋漓不可。 好在屏障一旦撑开,飞虫走兽进不了此地,虫鸣鸟啾也传不出去。 万籁俱寂,此时此刻正纷扰不休的,独独胸腔下那一颗心。 狐狸心乱,胧明的心也不甚安宁。 胧明抓起狐狸挠地的手,吹开其指缝里的泥土,淡淡一哧,好似揶揄,又好像不是。 咬的时候还知抓着我的手,刨地的时候怎又不知了。 声音冷是冷,却未冷到骨子里,似江上薄冰,一履即碎。 说的什么? 狐狸听不清了,那难耐的情热以席卷八荒之势,迷乱了她的神志。 狐狸热汗淋漓,紧咬着胧明的虎口不松,已是咬出血痕,偏胧明好像无知无觉,要任她咬到皮开肉绽才罢休。 什么,你说什么?濯雪话音含混,方才还朦朦忪忪的眼,此刻像打磨过的金玉。 她的眸色熠熠而动,神采既无关七情,也无关六欲,纯粹得好似一匹未染色的素绢。 明明受情热所扰,却又不受情欲所困,她不懂欲念,只是觅着清凉就偎上前了。 舒服,却又不足,像海上扁舟,如何都到不了岸。 咬出了血腥味,濯雪像兽一般伸舌舔舐,舐尽了那丝丝甜,又露牙咬上前。 好尖锐的牙。 胧明未动,虎口已是血迹斑斑,也没垂头看上一眼。 屏障太窄,气流不通,此地忽而变得憋闷无比,狐狸身上的燥,正一点点地埋没她身上的凉意。 她似也栽进热锅里,汗湿了额发。 濯雪,莫动。胧明唤道。 濯雪咬了良久,依旧觉得不解燥,索性松开胧明的虎口,身软绵绵地直往下坠。 船要翻了,怎还是到不了岸? 濯雪委屈,紧紧拽上胧明的衣袂,不发一言地仰头,心道,救救她呀,怎么不救。 胧明被攀着紧,顺势坐到地上,黑发褪去,逐渐变回原来那银发及腰的模样。 一双赤瞳何其冷寂,眼下两道黑纹斜飞入鬓,仿若血月高悬,黑云乱入。 好在有此屏障在,若有人夜闯深林,也看不出任何异样,只当是周遭阴风习习。 胧明才刚坐下,那湿涔涔的手臂便横至她身前,狐狸似将她当成了一席冰褥,揽紧她便往下躺。 她被枕个正着,那近乎与狐身时一般白的发顶,正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她颈侧拱。 什么,你刚才说了什么?濯雪还是听不清,侧颊贴上胧明的脸,缓缓将耳朵侧过去。 胧明看到,那只耳也染了绯色,好像桃肉,半白半红。 我让你莫再动了。她道。 濯雪露出疑惑神色,根本还是没听明白,她不懂纾解,只一味贴近,一味地轻声喘噎。 只是她越是捱蹭,身上就越不舒服,成了那熟透的桃,顶着一层软薄的皮,稍稍一刮,便要汁液横流。 银黑两掺的发上,倏然冒出一对狐耳,尾巴也陡然甩出,扫在胧明腿上。 胧明微愣,幻形是要动用妖力的,此番她再探查濯雪的灵台,果不其然,那灵力已是一丝不剩。 灵台空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这次,那妖丹再如何也汲不到灵力了,濯雪也再无灵力可用。 濯雪忽地哽咽一声,眼泪打上胧明的颈窝,难受得不知如何是好,她攥紧胧明的衣袂,哭得整个身都在微微抽动。 胧明抬手往肩窝上抹,虚眯着眼抬高手臂,那沾在指尖上的莹莹水色,似乎成了月的纱衣。 第57章 好难受,胧明。濯雪道。 莫哭。胧明垂头。 濯雪不哭了,埋头闷闷地道:我要死了,你见死不救。 这哪里到得了死这地步,只是不论胧明此时如何解释,濯雪都听不进耳。 胧明指尖的那滴晶莹,已是摇摇欲坠。 过了许久,胧明才道:你看我。 这回竟又听到了。 濯雪微微仰头,视线落在胧明面上,她一双眼础润欲雨,连眸光都是湿的。 胧明将那沾在指尖上的泪,轻飘飘地抹上前,在濯雪眉心处留下淡淡水光。 一点触碰都难以忍受,一点触碰都能惊得海啸山崩。 濯雪猝然微颤,眼角泛湿,就连泪珠下滑,也带出无边酥痒。 她伸舌,将滑落的眼泪卷进嘴里,尝到一股咸味。 胧明的食指,仍抵在狐狸的眉心上,她就着这姿态,缓缓将灵力灌入其中。 那股灵力不疾不徐地游走在狐狸的躯壳之中,它不灌入灵脉,以防被妖丹吞吃。 它同样也不横冲直撞,而是循着气血的流转,淌遍狐狸周身。 灵力所到之处,俱能引起一番震荡。 里面怎么了?濯雪的嗓音轻若柳絮。 她吃力地撑起身,另一只手往自己身上抚,灵力迁动半寸,指尖便跟着动上半寸。 她碰着自己,唇边难以抑制地泻出清吟,漂浮的船终于能找到方向,它东漂西荡,以谋生路。 衣襟垂下肩头,腰上珠带也被碰乱,她循着那股灵力慢慢往下摸索,指腹落到肚腹下,倏然吸气。 胧明冷不防收回灵力,她只能帮至此。 就这刹那,濯雪又成了那截扶不起的藤,沉沉压回到胧明身上。 船颠簸了一下,撞进大雾之中,一瞬又乱了方寸。 如何到岸,如何到岸呢? 濯雪的金瞳终归还是染了欲,只是她懂得不够透彻,迷迷糊糊,不明就里。 再无灵力从旁指引,她怅然若失,只觉得灵脉空空,百壑难填。 抵在脐下的手慢腾腾地掀起裙边,可惜就算指腹贴上肌理,也还差上一些。 船得穿过茫茫海雾,才能看得清前路。 摸不够,得更里面,得更加亲密无间,就像那缕灵力方才所在。 濯雪探到了水涔涔的一处,指尖探入幽岫,不由得轻声喘噎。 这是什么?濯雪抬眸看着胧明,手上轻弄一下,气息便断断续续。 胧明未应声。 濯雪又试上一回,连肩胛都发酥,头埋低便再抬不起了。 银月高悬,那薄云来回穿梭,也不知来去了多少回。 幽林中风声低吟,四下树影婆娑,也似重叠的人影。 良久,察觉到濯雪的气息变回和缓,胧明终于抬起手臂,又点住狐狸的眉心,这次却是为了将方才的这段记忆,从狐狸的灵台上隐去。 她再窥濯雪灵台,此时那枚妖丹又蒙上晦色,像是将方才脱去的那层壳,重新裹上了。 胧明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奇观,她转而将手覆到濯雪的后颈上,没想到,这次不论她如何试探禁制,那符文都不见发亮。 禁制寂定,若非此前她看得分明,定以为禁制已被破除。 那道禁制的确焚毁了一半,却也还余有一半。 胧明寻思,妖丹此时恰恰与禁制形成两相抗衡之景况,若濯雪幸得突破境界,禁制必碎不可。 是以,妖丹急于突破,恨不得将灵力全部纳为己有。 恐怕要在突破之后,那些被吞吃的灵力,才会从无底洞中源源而出,归还到灵台灵脉当中。 胧明释出灵力,一来是想试探妖丹,二来是想让濯雪有自保之力。 如她所想,不论她分出多少灵力,灵力都被妖丹吞尽,一点不遗。 别无办法,胧明只能掐指施术,以压制濯雪身上的不适。 这并非长久之计,压制太久,往后必将一发不可收拾。 翌日马车颠簸,未再进云京,而是沿着羊肠九曲的山道前行,朝着一处山城奔去。 濯雪醒来时头疼得厉害,她慢腾腾睁眼,起身才知身侧垫满软枕,头并非是被马车颠疼的。 怎又在路上了,莫非她又被后颈的禁制折磨得昏了过去? 她撩开帘子,一眼看到胧明正在御马。 胧明斗笠下的黑发微微曳动,其间已见不到一丝白,想来又化作了凡人模样。 只看一眼,濯雪猛地松开垂帘,攥起自己一把头发,颤巍巍道:胧明,我的头发只剩下一半黑的了。 昔时她常常恼于自己的兽形纯白无瑕,那般显眼,若是大敌当前,连躲都不好躲。 此刻连人形的头发都要变作全白,真是悲凉。 垂帘外,胧明不紧不慢道:若能突破境界,想必已经全白。 濯雪怔住,讪讪道:我没突破? 突破了一回。胧明道:寻常妖万做不到连连突破,你却能,可惜第二次灵力不足,未能突破到底。 濯雪一看,才知自己已连一丝灵力都用不出来,这和刚化作人形有何不同,也就这躯壳,能比凡人更皮实些。 怎会如此,我的灵力呢?濯雪颤声,就算渡劫失败,也不该落到这般境地。 胧明淡声:你的妖丹不同寻常,此时丹中灵力恰能与禁制抗衡。妖丹亟待突破,现下要么维持原状,要么便是,去寻求更多灵力,将之填满。 好大的胃口。濯雪惊叹。 原来是物随其主,怪她平日太贪嘴。 此时不论你吞下多少灵力,都会被妖丹汲取殆尽。胧明又道。 濯雪静默了片刻,冷不丁摸至发顶,摸到一对狐耳,随之她又探向身后,不出意外地摸到了那根狐尾。 她欲哭无泪,那我如何变换相貌,先前还能不管不顾,如今头发白了一半,还顶着这一对毛耳。 风曳起垂帘,胧明侧头,迎上狐狸那双灿金的眸子,从容露笑,平静道:我给你施了术,除你我外,谁也看不穿你的真身,不碍事。 濯雪心安了大半,困惑道:我只记得昨夜那三道雷了,我是被禁制疼昏过去的,还是被天雷砸晕的? 天雷。胧明淡淡应声。 濯雪又纳闷了,不是说,大妖突破境界才需承受雷劫么,这雷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就劈我。 我猜是阗极的手笔。胧明道,昨夜禁制波动,被他察觉到了。 还以为天雷这般看得起我,原来是被挟制了。濯雪语气里透露出几分失望。 她凑到车门边说:后来你便造出这马车,带着我上路了? 嗯。胧明多一个字也不说。 濯雪按住自己的腰腹,那我这灵力还能回来么。 自然。胧明道:待境界突破,妖丹会将灵力全数吐出。 濯雪便也不心慌了,只是不知道这妖丹还需吞多少灵力,才够饱腹。 她轻轻吁气,转而道:昨夜走得急,未来得及问,我们在魇梦里时,要是坏了梦里的规矩,是会死,还是怎么的? 胧明答:破坏万物之动向及法则,必会被魇梦侵蚀神魂,就算是魇王自身,也不能在梦中肆意妄为。 可那魇王,明明有万般手段,直接在梦中将锦囊掳走。濯雪寻思。 胧明哂笑,我在锦囊上施了术,除非我自行给出,否则谁也不能掳走,而他又万不敢踏出魇梦边沿,一旦神志迷乱,他也难以脱身。 濯雪心有余悸,好在他未亲临云京,趁你我被魇住,直接在魇梦外痛下杀手。 胧明冷笑,云京的神仙可太多了,可不是每一位都向着阗极,他又如何敢借阗极之风,在云京作乱。 濯雪微微颔首,明明才醒片刻,便又乏了,定是因为灵台太过贫瘠,浑身没劲。 她躺了回去,将身侧软枕掐了个遍,实在想不通,胧明怎忽然这么周到,竟还替她护好了脑袋。 莫非是昨夜那三道天雷,不止劈她,还劈乱了胧明的神志。 也不应该,方才胧明说话有条有理,不像乱了神志的样子。 为何呢。 那神态又不像是觉察出她便是珏光,若是如此,不得声泪俱下,化作白虎绕膝? 濯雪想不明白,简单将之归结为,胧明怕了她的两大瓢。 第47章 47 可惜了,那瓢还在魇梦当中,根本拿不出来。 濯雪半倚着,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打在软垫上,实在想不通,自己费了一整夜来突破境界,究竟突破到哪去了。 第58章 突破了半天,还打不赢凡人。 好在禁制被妖丹压制着,阗极已觉察不到她的去向,此刻只要人不犯狐、狐不犯人,便也没有那腥风血雨可掀。 实在要掀,那也无妨,掀了便烦请胧明多担待着些。 车辕嘎吱作响,蜿蜒的山道像那伏地的土龙,一眼望不到头。 如今没有灵力可用,濯雪再如何静心定神,也闻不到烟雨梦的气味,只能一味酝酿睡意,全凭胧明带着走。 马车过了山坳,遥遥能望见一座城,城是由石头垒成的,高耸的屋舍像嶙峋的山壁,看起来坚不可摧。 黄粱梦市今夜就开在此处。帘外传进来声音。 濯雪醒过来,掀开帘子往外打量,看到艳阳当空,那山城直挺挺地伫立在高处,似能与灼日相接。 乍一看是石岩林立,细看才知是屋舍拔地而起,胜似万仞奇峰。 有些奇怪。胧明皱眉。 哪里奇怪?濯雪观察了片刻,天上未现异象,地上也平和,怪的只有如山的屋舍如山。 胧明深深吸气,继而又将那馊臭气味徐徐吐出,幽声:烟雨梦太过浓郁,像栽进香盒里了。 想到那夹着泥腥的臭果子气味,濯雪幸灾乐祸道:能者多劳,你且多闻闻,好找准地方,可别带着我走岔了。 反正狐狸她什么也闻不到。 在魇梦里时,我也不曾将你带到沟里。胧明道。 濯雪摸向狐耳,薅下来一小撮狐毛,呼一口气将之吹向胧明。 这次是她收不回耳朵,胧明再难受,也只能忍着。 胧明回头,恰恰看到那一撮狐毛往前扬了不到一尺,就跟落叶归根一般,被风刮回到狐狸的脸上。 狐狸鼻尖痒,打了个喷嚏。 马车晃晃悠悠驶向山城,恰逢赶集日,城门人来人往,热闹不输云京。 城中高耸的石楼不知是如何建的,一些是由石头层层叠叠垒起的,一些像是风蚀留下的石柱,生生被凿了个中空,又镂出门洞,用以住人。 马蹄子还未往里迈,就被守门人拦住了,那人拱手道:城中道路崎岖,不便驾车,还请将车舆留在门外。 胧明微微抬起斗笠,朝门内望去一眼,淡声:可否骑马? 守门人露笑:今儿是赶集日,往来的百姓太多,也不便骑马,倒是可以牵行。 遥遥望进去,果真能看见一条条狭窄崎岖的路,路面若非陡坡,便是石阶,果真不好行车。 多谢告知。胧明扯紧缰绳,驱得白马悠悠转身,从城门步向另一边。 城门外倒是停了不少车马,车上有未卸下的货,俱有商人留在边上看守。 濯雪掀起垂帘,大大方方地往外打量,狐耳听声微动,诧异道:这些房屋到底是怎么建的,竟能砌得那么高,还能凿得那般薄,莫非是凡间修道者施术所造? 山民自有山民的智慧,这地方没有术法痕迹,也无仙神看守,香火也很是贫瘠,看来山民不信奉神仙,独独信自己的一双手。胧明找到一空处,便下去将缰绳拴好,回头道:进里面看看。 在马车上晃悠了半日不止,濯雪早坐不住了,闻声直往下跃,哪料腿脚使不上劲,膝骨往下一屈,差点栽在地上。 胧明伸手扶她,竟也不说她冒失,只道:小心些。 濯雪越想越觉得匪夷所思,心一横,干脆当着胧明的面薅起耳朵毛,一口气全吹到胧明脸上。 狐毛飘摇似雪。 胧明看她一眼,收回手道:如今没有妖力傍身,自愈力不比从前,狐毛,还是少拔些为好。 言下之意,别薅秃了。 濯雪甚是诧异,这都不气,说话还这般委婉。 白毛老虎,何时成无毛大虫了? 罢了,还是别薅了,再薅下去,她怕是要先变成那没毛的狐狸。 城外全是崇山峻岭,过来之路羊肠九曲,连个界碑也见不到。 这地方叫什么?濯雪张望了一阵。 胧明应声:暮晖城,传言暮色降临时,此城会被染成金色,但我此前不曾来过,不过是道听途说。 山高而陡,既能与悬日相接,想来也能染遍暮色。 时辰还早,那便进去看看,魇王总不能又来捣乱。濯雪望向城门。 能走?胧明看她。 自然。濯雪困惑,有何走不了的。 走了两步,她才意识到,自己这一双腿,竟比在忘川里还要重。 此时她如若是一口泉,那定是干涸龟裂的,半点力气都使不上,还口干舌燥。 灵台已是不管不顾,既不想让那禁制好过,也不想让她好过,可谓杀红了眼。 不得已,濯雪扶着石壁慢吞吞往里踱,没走几步便要喘,一双眼巴巴地看向胧明,不言传,只叫胧明意会。 扶一下也好,都体贴到那等程度了,不会悟不到她的意思吧。 一会有小孩欢笑着奔过,差些撞过来,濯雪往旁避开半步,都已是竭尽全力。 没想到,城门人来人往,里面更加,放眼望去尽是茫茫人海,攒动的人头是海波在浮动。 濯雪讷讷:此时挤到人群之中,是不是一步也不用我亲自迈了? 何意?胧明还在嗅那烟雨梦的气味,微微蹙起眉头。 太浓了,比平日浓上一倍不止。 会被人挤着往前走,便也能随波逐流了。濯雪说着就要踏上前。 胧明却停下脚步,不紧不慢地将身后长发撩到身前。 黑发如绸,其上光泽胜似法袍上的流光,如此顺滑,应当一梳就能梳到底。 濯雪转过头,可惜那斗笠遮得太严实,她连胧明是何神情也看不清。 胧明微微弯腰,平静道:上来。 上什么,上背吗。 濯雪误以为自己听错,可自睡醒以来,她一双耳听得更清晰了,应当不会错。 前两回她神志不清,一次是刚刚突破境界,一次是醉酒,那时就算被胧明揽着,也无知无觉。 此时她的神志何其清醒,就这么堂而皇之地伏上胧明的背,还有些难为情。 百年前天天将大白虎当成脚垫踩,她也未觉得忸怩,那时白虎就只是白虎,乖驯又安分,不论是踩着还是倚着,都万分合适。 前些天也是,胧明将她驮回凡间,用的可是白虎的姿态。 今时不同,这哪是什么大白虎,分明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只是美人冷傲,连叫人上背,都好像在发号施令。 还是说,你更情愿去随波逐流?胧明语气平平,不似讥诮,不过是寻常问话。 濯雪寻思,又难道 一夜过去,她就喜当自己前世的替身了? 胧明啊胧明,心志不坚啊。 胧明目光平和,未催促一句。 濯雪干脆走上前,伏上去道:我不同你客气的,想来你说的也不是客气话。 她一垂头,便能看到一截白而不寡的脖颈,还有零星黑发未揽到身前,被她压个正着。 濯雪伸食指勾住,将那发丝拨到前边。 你胧明发根微痒,作甚。 濯雪老实道:压着你的头发了。 无妨。胧明脚步平稳地走进人群,不知心绪动没动。 濯雪省下气力,不由得感叹:这是如何凿空的,这可并非泥墙,而是石山,里边竟还能镂出台阶和楼层,当真厉害。 她喋喋不休,左顾右盼时不停地扭身,全忘了昨夜只稍稍动上一下,便敏感忍耐。 就好像背后伏了个拨浪鼓,要不是胧明双手箍得够紧,狐狸定要摔个四脚朝天。 此城筑于两百年前,滴水亦可穿石,凡人要凿出一座城,又有何难。胧明手上微微施力,将下滑的狐狸往上颠了少许。 濯雪一顿,当即伏住不动,双臂还绕到胧明颈前,牢牢环住。 好怪。 这次怪的并非胧明,而是她自己,她今日怎不犯情热了? 此时胧明不是那双翼虎身,背只显纤秀,而非宽厚,胧明一说话时,她便好似能感受到其胸腔的震颤。 仿佛她与胧明亲密无间,毫厘不隔。 濯雪略微往后仰身,心尖像被拨动了一下,源头想来除却胧明,再无旁人。 她看向别处,你先前说那烟雨梦的香气怎么了? 什么? 往来的人太过嘈杂,胧明听不到。 濯雪只好将下巴抵到胧明肩上,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气息落在胧明耳畔,温温的,唯独少了昨夜那能好似能掐出水的潮。 第59章 这回胧明听清楚了,她缄口不语,良久才道:太浓,以往不会这般。 人群中,胧明的声音被无形之力掩去,周遭人只看得到她嘴唇翕动,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只当是市集喧哗,话音未能入耳。 只濯雪听得清晰,濯雪猜疑:或许是打翻了香料? 胧明摇头:凉梦并非那般粗心大意之人,自我认识她以来,这烟雨梦的香气就不曾出过岔子。 许是忽然犯懒,喊随从代以焚香,那人恰恰手生,味才浓成这般。濯雪心下琢磨。 胧明远山般的眉微微皱起,不无可能。 等夜里进了黄粱梦市,就知道是为什么了。濯雪已是口干舌燥,不光腿脚乏力,就连唇齿也是。 她累得半句话都不想说,头微微一歪,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连招呼也不打。 胧明朝肩后瞟去一眼,看到狐狸半张素白的脸。 银黑两色的发凌乱地遮在脸前,眼睫翕动如蝶翼,不知是梦到什么,无端端嘟囔一声。 一听,喊的竟是瓢勺。 胧明无言以对。 到了夜半,濯雪忽被敲更人手里的锣声惊醒,睁眼才知自己身在石室之中,屋中敞亮,蜡烛遍布四处。 许是积攒了多年,那蜡泪淌成了岩洞里倒悬的乳石。 她半阖着眼起身,看到胧明才稍松一口气,环顾四周道:这是哪里,不会又进去了吧。 也才进过一次魇梦,她便成了惊弓之鸟。 客栈。胧明抬手,冷不丁熄灭了蜡烛,到时辰了。 濯雪借着窗外的光亮,赤足走上前,灿金的眸子灵动转着,开张了么,那梦市的门在哪? 城中屋舍通明,敲更人提着铜锣爬上石阶,即便此时已是夜半三更,也还有人在货摊前揽客。 这根本还是在暮晖城中,黄粱梦市连个影也不见。 胧明阖目吸气,辨出烟雨梦的气味,转身道:随我来,烟雨梦最浓郁处,就是我们要找的地方。 正巧在客栈当中,濯雪道了声莫急,便凑到妆奁前打量。 妆奁上立着一面铜镜,镜面清晰,连发丝都照得根根分明。 濯雪只知道自己的头发变成了半黑半白的,还不知相貌有未改变,该不会越来越像前世了吧。 朝镜前凑近,她不免一怔。 眉眼形态倒是未变,瞳仁却变得好像兽身时的样子,不像琥珀,反成了天上金月。 只可惜,不及月圆,而是竖如菱石。 越发像妖了,她掬起长发,蓦地回头看向胧明,恰恰看到胧明回避目光。 那目光原还定定的,当即好像翻动的书页,唰拉一声别向另一边。 濯雪不由得在心里咕哝,大妖怕瓢,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只能用来骗骗自己,这大老虎果然还是被天雷劈乱了神志。 假的天雷也有这般威力,换作是真的,胧明与她岂不是得半身不遂? 还是别了,如今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如何扛得了那半身不遂的。 胧明,我的眼睛金灿灿的,你看看。她故意道。 嗯。胧明没看,只应道:走吧。 濯雪狐疑地松开那绺发,有气无力地跟上去。 从这石凿的客栈出去,还得拾级而上,不曾想,门竟是在高处,她们所居之地已算得上城中的低洼处。 濯雪走几步便汗涔涔的,实在想变成狐身站到胧明的肩上,可惜如今灵力已竭,她既是人身,便只能保持人身。 走不动了,她索性坐在石阶上,望着胧明直晃腿。 山城夜色浓重,狐狸长发披散着傍山而坐,那双金瞳转溜着,狡黠又格格不入,像水里的月影,一碰就散。 胧明侧头问:走不动了? 狐狸伸出两条手臂,衣袂往下滑落,堪堪挂在手肘处。 不走了,要背。 胧明道:只两步路。 狐狸垂落双臂,撑在膝头,歪身打量着不远处的大妖:你为何不看我? 大妖将斗笠摘了,发丝被压得略显凌乱,她抬手将乱发拨齐,才转动眸子,神色静静地望过去。 这回没避开。 第48章 48 目光相交,许是狐狸盯得直勾勾的,还暗藏三分探究,所以胧明眼波微转,只看狐狸鬓发。 看了。胧明从容自若。 看是看了,却看得不是那么完全。 眼前是零光片羽,是汪洋中霎时掀起的一道浪,是无声润雨中微小的一粒。 波涌的是心海,而受大雨淋润的,是涸泽的神思。 两步路?濯雪咕哝,怕不是骗我的,从这里上到高处的平台,可就不止两步了。 她看起来有那么好骗么。 胧明索性走回去,将手中的斗笠掷到一边,转而三两下用凭空而现的木簪挽起长发。 四下无人,那斗笠刚落地就变作飞灰,消失无影。 挽了发的大妖看模样很是干练,她转身背朝濯雪,月下的后颈皎皛如缎。 濯雪腹诽,是鸟么,你就展翅。 不是嫌累?胧明侧目,上来。 一回生二回熟,濯雪又伏到胧明背上,这回安分许多,毕竟山城的街市她已经看厌了,不必再摇头晃脑地四处打量。 胧明道:再突破一次境界,就不会这么乏了。 濯雪也想突破,可灵力又不会凭空涌向她。 她捞起自己的一绺发丝,怏怏道:我差的那些灵力该去哪里找? 她身边唯一灵力满盈的,也就胧明了,要是叫胧明把灵力舍给她,到时候有歹人趁虚而入,她与胧明怕是只能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她宁可多沐些日月精华,多学学术法,也不敢从胧明身上削。 总不能又从魇王身上取,魇王的灵力有去无回,如今想必正气着。 取到瑶京惜泪,我们速回凌空山。胧明已计划周全,你在凌空山待着,我去不周山为你寻一味药回来。 不周山是距昆仑瑶京最近之地,鲜少有生灵在那处出没,是因那里常年飘雪,万里冰封,寒冷至极,就连有法力护体,也无济于事。 妖若是执意入内,还得经受瑶京神光的侵蚀,鲜少有妖去自寻苦头。 濯雪有所耳闻,自然清楚不周山之险,惊愕问:没有别的法子了么,我回去泡上半月的冷泉,也不足以突破? 泉中灵力有限,若被摄尽,还得耗上一些时日才能复原。胧明淡声,如今你我也不清楚妖丹还欠缺多少灵力,半月许够,许不够。 濯雪往掌心吹气,将发丝尽数吹开。 除非能将无垢川取回,纵观妖界,唯独无垢川灵力充沛。胧明冷嗤。 如果要去不周山,那我与你一道。濯雪道。 山上极寒。胧明未置可否。 那我在山下等你,若说危险,凌空山无你,同样能变作龙潭虎濯雪停顿,立刻改口,龙潭狼窟。 毕竟凌空山,本就是虎窟。 胧明轻轻一哂。 大妖朝着那烟雨梦的气味慢慢靠近,但暮晖城依旧只是暮晖城,有凡人冒着夜色出摊,却没有一只妖敞声吆喝。 濯雪望向低处,忽然察觉胧明滞了脚步。 奇怪。胧明寒着声,往时黄粱梦市万不会开在城中,上次虽能在云京闻到烟雨梦,但气味最为馥郁之地,分明是一里外的城郊。 濯雪思索:莫非是因为,这地方没那守护神,所以梦市的主人便肆无忌惮了? 胧明凭空一攥,侧头道:且先下来。 濯雪慢吞吞跃下,被背着走了一路,可谓神清气爽。 她正奇怪,叫她下来作甚,唇刚张开,还未问出声,下巴就被胧明擒了个正着。 胧明倏然倾近,将手里那无色无形之物,塞到了她的口中。 那股混着泥腥的馊臭,一下子便窜上了脑门,这比五雷轰顶还要难受,只觉得肺腑和脑仁都被这气味渗透了。 若非胧明强行塞给她,就算是将她做成狐皮,她也不肯主动吞咽。 濯雪眼都瞪直了,随之眼前万物骤变。 山城仍是山城,百姓却已是无影无踪,那晦暗的灯盏被成壁的红灯笼取替。 远处有人影出没,再看才知不是人,要么是拖着蛇尾的妖,要么是背负羽翼的鹊仙,行者俱面戴鬼脸,以遮掩真容。 入门处有个小妖正为来客发放鬼脸面具,同面具一齐给出去的,还有一枚木牌。 胧明走过去时,那小妖一眼就认出这是苍穹山界的妖主,小妖一句话未问,便递出木牌与鬼面,躬身道:大人,久违了。 第60章 再给我一枚木牌。胧明道。 小妖这才看到,妖主背后竟还有妖,那银发金眸的模样并不少见,但眉眼之好看,怕是翻遍三界也找不出第二位,她一下就看痴了。 濯雪半个身藏在胧明后边,素白掌心往前一摊,伸手讨要起木牌和鬼面。 那木牌不知是用来做什么的,先拿到手,总没有错。 小妖回过神,匆匆选了张好看的鬼面,小心翼翼放到濯雪掌中,继而又挑出一枚刻字漂亮的木牌,双手执着递出去。 濯雪拿到鬼面,来回翻看摩挲,兴冲冲便往脸上戴。 不料,刚戴上,鬼面就好似与她的脸皮贴合在一起,贴得严丝合缝,分明成了她的第二张脸。 许是看她眸色慌乱,小妖忙不迭道:大人莫慌,待出了梦市,鬼面便会自行脱落。 濯雪安心了,如此也好,戴着牢靠,也不怕在鬼市中碰到歹人。 木牌上刻了桃花,还有一青漆兽面,那兽面古怪,眼眸竟会转溜。 小妖道:还请大人滴血认牌,在梦市中,如有人忽起杀心,又或是强行劫掠,此木牌便会碎成齑粉,其上青漆渗入灵脉,令劫掠者及那杀心四起者,不能动用仙法和妖力。 倒还是样好东西,难怪黄粱梦市如此和乐。 胧明滴了血,稳稳将木牌挂在腰间,戴上鬼面道:我们走哪一条道? 小妖抬手指向身后一烛光璀璨处,恭敬道:大人请往这边走。 但见远处有四条以灯笼隔开的路径,径上倒悬的纸伞皆不相同。 从左到右,依次是青竹花色,红梅花色,白兰花色,及那金菊花色。 小妖温声:今日妖行左,鬼行梅,仙行白,而误入的凡人,则走最右侧。 竟还不将误闯此地的凡人拦截在外,也难怪坊间常有传闻,夜半时会有鬼市出现,入内能见百鬼夜行,其中不乏神仙妖精。 濯雪如今不堪痛痒,仅是咬破指头,眼梢都要被泪湿。 滴了血,她赶紧挂好木牌,紧跟在胧明后边,压着声道:这就能通行了,进去就能见到梦市的主人了? 胧明走慢了一些,好让那腿软乏力的狐狸能跟得上,波澜不惊地应声:若她正巧闲着,便能见到。 是因梦市开在山城,故而连前行的路,也和山城里一般难走。 山径狭而崎岖,一会上行,一会下行,走在其中,差些被两侧的灯笼迷了眼。 从灯笼的间隙望向另一侧,只瞧得见黑魆魆一条道,道上想来并非无人,只是有术法作隔,故而也看不清晰。 濯雪走得气喘吁吁,成了那弱柳扶风的病恹者,刚走一会就要歇息。 胧明跟着她停步,索性扶着她道:走乏了?不如留在此处等我,我片刻就会回来。 濯雪如何肯,这地方来往都是妖鬼神仙,也不知会不会有不速之客混迹其中。 就算有木牌傍身也不好使,她如今柔筋脆骨的,旁人怕是连仙法妖力都未使上,都能叫她命丧黄泉。 来都来了,自然要一起走。濯雪抓住胧明的一角衣袂,神色坚定到,好似要与胧明同生共死。 胧明道:走在这华灯道上,气息会被掩藏,无人能认出你,如今你后颈的禁制也正被妖丹压制着,不必担心阗极从天而降。 濯雪抓住就不松开了,脸面被那面具遮着,只一双金灿灿的眸子还像她。 她推起胧明的肩道:要走就快些走,莫再耽搁。 胧明遂又前行,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在念些什么。 濯雪凑上前细听,才知胧明是在数数,错愕:这般闲情雅致,在数步子呢? 胧明停步:数到一千零八十盏灯笼,便到梦市中心。 一千零八十? 濯雪瞠目结舌,若是数错了,便进不去了? 合着她走了这么长的道,都还未到真正的黄粱梦市。 胧明道:数错,就会走回人间。 那头一次来的人什么都不懂,要靠误打误撞才进得去?濯雪困惑。 胧明微微颔首,黄粱梦市全靠仙妖口口相传,误入此地的,自然不能当梦市的客人,只能凭运数进去。 濯雪当即不敢出声了,唯恐一个不好,就乱了胧明的心绪。 好在胧明并未数错,数到那一千零八十盏时,她停下脚步,倏然推开右侧灯盏。 那灯架像门那般旋开,有丝竹声遥遥传来。 灯架之后,竟是灯烛辉煌的夜市,满街全是面覆鬼面的妖和仙。 四处也有货摊,吆喝的已并非凡人,而是那些身藏奇货的异族。 这才是真正的黄粱梦市,入目尽是错落有致的楼宇,广夏细旃随处可见,飞檐下无一例外全悬着灯笼,笼上写一梦字。 方才的山城灯径,不过是用来迷惑世人的眼。 濯雪看得眼花缭乱,面前光怪陆离,虽不比云京热闹,瑰丽却不输云京。 一些楼宇分明未按寻常规格来建,好好一朱户,其上横生一楼阁,飞檐上又是飞檐,远望像是一座被压瘪的宝塔。 奇形怪状,荒诞不经,但因为此地不是凡间,而是梦市,便也没有那么匪夷所思了。 黄粱梦市,还真就像黄粱一梦,虚幻无实,惑人心神。 这就是黄粱梦市。濯雪看到摊贩手里或是能冒出人面的镜子,或是能被烫得吱哇乱叫的勺,一时目不暇接。 有的摊贩吃力吆喝,有的懒懒散散躺在一边,鬼面上贴了四个大字,爱买不买。 这些东西要用什么来买?濯雪问。 这里没有既定的钱币,只能易换。胧明朝狐狸目光所及处瞥去,想要什么? 濯雪已看向另一处,无一不觉得稀奇,只是有些好奇,那又该如何易换? 若非等价奇物,便只能拿灵力来换。胧明慢声,恰恰入得了摊贩主人的眼,便可易换。 濯雪了然,换不换得成,还得看眼缘。 梦市中妖仙齐行,换作在别地,可称得上今古奇观。 长街上何其融洽,既无争吵,又不打闹,不论是那妖气腾腾的,还是仙气盈身的,都在安分守己地采买所需之物。 胧明走向一处高阁,对门前两只小妖道:求见梦市主人。 两只小妖一齐探头,查看胧明木牌上的血迹。 在这里做事的妖,已能将熟客的气息辨得一清二楚,待认出这是胧明,齐齐露笑道:大人里边请! 门倏然打开,一股芳香从里逸出,不同于烟雨梦的那股馊臭。 里边有妖夹道欢迎,一路将来客迎至楼上。 楼中香气独特,四面挂满各色华纱,使得这高阁内好似迷宫,身在其中,看不清道路。 这弯弯绕绕的,若不是有小妖引路,来客定还找不着上去的台阶。 天井下是一座假山鱼池,池中玉石明亮,往下俯瞰,那鱼池好似硕大的灯台,只隐隐能看见鱼影穿梭。 濯雪一步不落地跟在胧明后方,总觉得有窥探的目光自暗处而来,只是看胧明稳步从容,她便也没有出声。 到阁上,小妖弓腰倒茶,轻声道:还请大人稍等片刻,我等前去禀报主人。 胧明颔首。 两个小妖齐齐退下,顺势将门上纱帘也放了下来。 胧明转动茶杯,忽然神色凝重地拿起锦囊。 以为是命簿出了事,濯雪慌忙凑上前,轻声询问:怎么了? 胧明取出一枚玉珠,正是她用来和兰蕙传讯的那一枚。 时隔多日,玉珠还是头一次发亮,珠内蓝烟四起,像有鬼影被束缚在内,如今正挣扎蹿腾。 胧明一勾手,珠中蓝烟当即飘出,一丝不剩地穿进她的眉心。 随之,她看到了兰蕙留下的虚影。 兰蕙手执玉珠,神色匆匆地化作乌背神龟,潜入水中道:阎王前去昆仑瑶京领罚了,不知你们可有取到命簿? 龟足微摆,水波荡漾。 瑶京关闭天门,是因报丧灵鸠无故惨死,事关阗极与濯雪,还盼妖主保我家孩儿平安。 虚影骤散,蓝烟逸出眉心,被胧明摁回到玉珠当中。 第49章 49 蓝烟飞逸不过顷刻,内藏何种天地,唯有玉珠主人可知。 见胧明眸光忽变,赤眸比墨色还黯,濯雪半个身捱过去,压着声问:兰姨说什么了? 总不能只是无端端一声问好,兰蕙可不是那不分轻重的。 胧明倏然抬指,在桌案上轻叩了一下,当即杯中一滴茶水飞溅而出,撑作水光潋滟的屏障,将她与濯雪笼罩在内。 第61章 报丧灵鸠无故惨死,所以瑶京关闭了天门。胧明停顿,看向身边狐狸,目光幽幽的,似还有未尽之言。 还有什么?濯雪问。 还托我保你周全。胧明道。 濯雪纳闷:你是有愧于兰姨?怎是这神色。 胧明未答,只道:原来是报丧灵鸠死了,难怪阗极连天雷都敢滥用。 报丧灵鸠是什么?濯雪附耳轻语,不知这潋滟水纹挡不挡得住声音。 胧明冷嗤,目中尽是不屑,是瑶京中报丧不报喜的一只鸟,此鸟独独听命仙首,它能预见祸难。 何为祸难?濯雪微愣,世上祸难如此之多,若是事事都报,那鸟岂不是天天都要啼叫。 胧明答:对仙首不利,即为祸。 如今的瑶京仙首可是阗极,阗极的祸又能是什么。 濯雪指了自己,笃信不疑:那便是我了。 胧明看向窗外昏沉的天,那木簪不牢,银发微显松乱。 那报丧灵鸠怕是预见了禁制破除后的种种,将阗极当年所做之事暴露出来了,阗极为堵住此鸟的嘴,只能将之杀害。胧明慢声。 他贼喊抓贼,所以封锁了天门?濯雪茅塞顿开。 不错,报丧灵鸠所报之事一律应验,阗极定已慌到魂飞魄散。胧明冷笑。 濯雪竖起寒毛,咕哝:难怪他急于杀我。 恰恰禁制松动,否则他也找不到你之所在。胧明摩挲手中玉珠。 濯雪已然习惯,就算此时阗极真要从天而降,她也不觉得奇怪。 她看胧明把玩玉珠,不由得问:为何你与兰姨传讯是用玉珠,和那绝冥岭的妖主传讯,却用纸笔? 狐狸还未忘记,上回那显形的字是如何烫上她背的。 胧明默了一阵,淡声:昆羽太聒噪。 濯雪回想山中之事,心说,似乎是有些聒噪。 胧明将玉珠放回锦囊当中,看身周水纹将散,又轻叩桌案一下,令水珠化作泡影。 好在妖丹与禁制相抵,还能过上几日安稳日子。濯雪将那白雾腾腾的茶盏挪到胧明面前。 时局于她不利,虽说如今暂能避开阗极,可中道若是祸患横生,她还得倚仗胧明。 大老虎皮糙肉厚,一定能行。 胧明端起茶盏,刚要浅抿一口,忽地变了神色,猛将茶水泼至边上。 哗的一下,茶水泼上那绣了青鸟的屏风,晕开大片水渍。 屏风上的银丝未见有变,只薄纱湿水后色沉少许,靛羽的鸟雀当即变成黑凤。 濯雪扭头看到屏风上的水渍,心提至嗓子眼,瞠目道:有毒? 无毒。胧明凝视手中杯盏,盏中只余零星茶水,不过,往时梦市主人亲自泡茶,茶叶只取秋山雾,今日竟不是她亲手所泡,茶叶也并非秋山雾。 小妖取错了茶?濯雪道。 不,万万无这可能。 黄粱梦市又并非凡间的寻常门户,跟在梦市主人身边的,想必都是精挑细选后信得过的妖,又岂会毛手毛脚,说东忘西,除非是梦市主人自己道错了茶叶。 这妖仙云集之地,身为东家,错上一回便可酿就大错,今日错的可不止一回。 从那烟雨梦的气味起,黄粱梦市处处都透露着不对劲,而她与胧明来了这般久,梦市主人也还未见现身。 濯雪心觉不安,对着胧明腰上那红锦钱袋轻叩两下,就算有泡影在周,也不敢敞声说话。 胧明正想取下给她,又见她摇头。 濯雪又戳上一回,灿金的眼比月色还亮,嘴里嘀嘀咕咕,声音比蚊蝇还轻。 胧明终于明了,哪是要钱袋,分明是要那储物的锦囊,她伸手摸至袖袋之中,皱眉:你要它做什么。 濯雪轻嘘一声,睨着那被水纹遮得雾蒙蒙的垂帘,小声道:别被看见了。 看不见。胧明道。 给我。濯雪摊开掌心,轻抖两下腕子,哪还同胧明弯弯绕绕地比划,单刀直入道:别管,给我就好。 胧明一瞬不瞬地看她。 鬼面下,濯雪眉梢微抬,哂道:我还能害自己不成? 胧明取出锦囊,放到濯雪那素净的掌心上,只叮嘱:可得拿稳了。 十拿九稳,我用它一下,等会就还给你。濯雪忙将锦囊藏到袖中,转头时狐耳机敏一抖,很是灵动。 察觉外边无甚动静,她才走到泡影前,伸出食指试探般戳上前。 这比可窗棂纸脆弱得多,泡影一戳即破,那水光潋滟的屏障陡然又聚作茶水一滴。 啪嗒一声,茶水落地。 濯雪捻了下指尖,走去撩起薄纱,喊道:有人吗。 远远的,有小妖快步跑近,赔笑道:大人莫怪,我家主人似乎还未空闲。 濯雪佯装不悦,今儿的茶叶,是梦市主人挑的,茶呢,茶是谁泡的。 小妖讪讪道:惯来是主人要什么茶叶,我等便去取什么茶叶,今日主人忙于事务,令我等代为泡茶。 我喝不得这一味茶,喝了便要闹肚子。濯雪面不改色,我要解手。 小妖:啊? 我要解手。濯雪又道。 换作凡人,解手也算合理,这可是只妖。 妖们在这共事多年,早对彼此的脾性了如指掌,这妖一眼就猜出,狐狸该有何等美貌,不然那看门的,也不会给出这么个鬼面。 如此好看的妖,怎会有这等癖好? 小妖神色古怪,不过黄粱梦市本就不是什么寻常市集,她已是见怪不怪,朝远处指去,温声:客人还请往那边走,右转见阶梯,下楼即到。 濯雪回头看向胧明,不由分说地勾了一下手,你和我一起。 胧明眼底疑色不掩。 快些,这地方陌生,我独自一妖会害怕。濯雪信口胡言。 锦囊还在狐狸袖中,也不知狐狸想做些什么。 胧明跟着去了,下楼才道:解手,拿那簿册做什么? 濯雪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眼,不应声,进了茅房便唰唰翻动命簿,将事关她的那几页,干脆利落地撕了下来。 离开阎王司,便连命线也不显露了,没有命线,她连写有前世名字的那几页也看不了。 好在她记得是哪页与哪页,只是数起来有些费时。 片刻,狐狸从那金玉撘砌的茅房出来,还装模作样地用玉露净了手。 胧明站在不远处的围栏前,垂眸注视底下的假山鱼池。 濯雪跟着探头,有些不明所以,看什么呢。 少了一条。胧明道。 嗯?濯雪盯起那发亮的鱼池,盯得眼前都冒出光斑,也数不清池里的鱼。 那鱼并非静止不动,也不是寥寥几条,哪是一只手就能数完的。 煮了吃了?濯雪诧异。 这是从西灵渊来的鱼,只栖居在光亮之地,且一日需食五顿海蛇涎,少一顿都会死。胧明幽声慢调,倏然一哂。 笑得薄凉,跟冰碴子扎耳朵一般。 这鱼虽只有观赏之用,却极其难得,凉梦养了百年,很是珍惜,已将它们养出灵性。胧明又道。 那般细心照料,不该说死就死。濯雪停顿,莫非 莫非黄粱梦市的主人出事了。 她与胧明此前奔赴云京,便是冲着黄粱梦市去的,莫非魇王有所察觉? 濯雪无心妄言,话音就此顿住。 胧明转身上楼,一张脸近乎全被鬼面遮住,此刻只飞扬的银发和徐徐脚步能袒露她的心绪,她道:无妨,身已至此,见招拆招即可。 濯雪跟上前,将锦囊塞回到胧明手中,不免碰及胧明的手指。 不过是碰上一下,胧明竟像雷电经身,倏然拢紧五指。 我用玉露洗过手。濯雪自辩,况且我又并非真的要做凡人做的事。 我并非胧明一顿,罢了。 什么罢了。濯雪歪头。 我倒想问问你,怎忽然起了这兴致。胧明道。 濯雪露出意味深长一笑,金眸弯弯的,拉长了调子道:问这么多作甚。 胧明不问了,不紧不慢将锦囊收好。 回到阁上,有小妖候在垂帘外,那妖神色慌乱,见面戴鬼脸的贵客归来,赶紧迎上前。 大人可要听曲观舞?小妖颌首低眉。 第62章 胧明掀帘步入屋中,看到桌上新换了一壶茶,就连茶盏也换了新的,她坐下问:你家主子何在? 小妖应声:主子就在阁中,只是还未给出何时面客的准话。大人若要听曲观舞,我便立刻安排下去。 不必。胧明出声否了。 那小妖恭恭敬敬站在垂帘外,大人有何需要,喊一声即可。 濯雪坐下将壶盖掀了,这茶香不同于方才,显然因她艴然不悦,那妖重泡了一壶。 她看向胧明,是这一味吗。 不是。胧明未品一口,甚至还伸指,将茶盏移至桌案正中。 等了半晌,濯雪坐得恹恹欲睡,她支起下颌瞅向胧明,金眸都快失了光彩。 走吧。胧明忽道。 濯雪愕然睁眼,这就走了? 岂料,就在这时,廊上有脚步声靠近,那守在帘外的小妖低声唤道:主子,尊客就在里间。 濯雪微微坐直身,余光见胧明眸色不愉。 万不会是因为梦市主人来迟,迟了这般多,胧明要怒早该怒了。 观胧明惯来细心如发,莫不是连凉梦的脚步异于平常,也有所觉察? 换作是珏光,不知这大白虎还能不能周密到这般程度。 黄粱梦市的主人姗姗来迟,正主还未现身,便有两只瑞鸟飞入帘中,围在胧明身侧叽喳叫唤。 胧明抬臂挡在脸前,不给鸟雀近身。 瑞鸟遂又飞回到凉梦身边,一身雀翎和她华服上的翠羽一般光彩夺目。 凉梦挥手令小妖出去,哂道:稀客。 在凌空山上时,濯雪得幸见过这梦市主人一面,眉目的确是这个眉目,可惜她此时身无灵力,根本无从辨认,此女相貌是不是术法所化。 胧明语气未变,只道:你来迟了。 恰恰碰到个难缠的,非得亲自验货,都知那骨中香见风则灭,只能用上一次,分明是想坏了我的货。凉梦嫌厌地轻哼一声,提裙坐下,让你久等了。 无碍。胧明直视凉梦,我托你查的东西,查到不曾? 她指的,是狐狸后颈的符文。 凉梦自行倒了一盏茶,道:我还以为你是来做买卖的,原来是来问消息的,我未传讯予你,便是还没有消息。 买卖也可以做。胧明道。 你要什么?凉梦好整以暇地问,嘴角微扬,确信自己什么都拿得出来。 胧明卖起关子,你知道我要什么。 屋中静了一瞬。 濯雪垂头掖好袖口,余光瞧见一扇紧闭着的窗,要是她能变回狐身,定已撞窗开溜。 惜泪眸。凉梦屈指,在桌上轻轻一叩。 当即,双鸟振翅上前,将桌上茶盏托起,送到凉梦唇边。 凉梦品了一口茶,慢悠悠道:看来是了,你去了黄泉府? 你消息倒是灵通。胧明不咸不淡道,同其虚与委蛇。 凉梦轻哂,听说阎王司烧了,除了你,我想不到旁人,你定是想用惜眸之泪翻查命簿,我猜得对不对? 瞒不过你。胧明言不由衷。 行了,东西拿来吧,我拿去将那眼泪滴上。凉梦伸手,你来得正好,恰恰还剩一滴。 胧明抿唇不言,气氛剑拔弩张。 就这千钧一发之际,濯雪从袖中取出命簿,一副了无城府的模样,坦荡道:那你可得记得拿回来。 胧明倏然看向她,眉目间风雨欲来,眸色晦浊。 可惜全被鬼面遮住了。 这鬼面挺好,濯雪暗暗庆幸,如此她也不必看胧明脸色。 命簿乍一看平平无奇,页边处鬼气浑浑,便知是出自黄泉府。 凉梦转向她,少顷才伸手接过,起身露笑:还请再坐等片刻,我去去便回。 垂帘一掀一落。 濯雪拉起胧明的衣袂,心急如火地道:我们快走。 第50章 50 黄粱梦市的主人后脚刚踏出门槛,狐狸张口就说要走。 胧明倒还不想走,此地异样太多,她想一一查证。 不走便来不及了。濯雪已然起身,眯眼端详帘外状况。 她处境堪忧,本还想倚仗胧明,如今她与胧明同在梦市之中,受木牌限制,那梦市主人却未被设限。 观梦市主人既不覆鬼面,又不佩戴木牌,可不就是想动杀心就能动杀心? 梦市无疑是绝佳囚笼,她与胧明要是死在此地,和忽然匿迹又有何差别,到时候怕是要成千古奇案。 胧明不动身,而是看向濯雪,唇中吐出两个字。 魇族。 濯雪微怔,这与魇族何干,是魇族劫持了黄粱梦市的主人么。 又或者是,魇族直接将这梦市主人易换了? 如何看出是魇族?濯雪已是一刻也不想待,尤其此时身藏命簿纸页,不走就白藏了。 胧明未言,她大步流星地走向垂帘,似要追上前,冷声质问门外小妖:她去哪了? 口中的她,无疑就是凉梦。 小妖被胧明鬼面下那一双赤红的眼吓得僵住,抬手往远处指去,讷讷道:我家主子往那边去了,大人这是怎么了? 我找她,有要事相商。胧明神色凛冽。 其实无需小妖抬手指明,胧明据凉梦留下的气息,也能找准方向,她不过是好奇,阁中小妖有未与凉梦串通一气。 显然,小妖如实照说了。 濯雪紧跟在后,倏然被胧明一掌拍至额头,一道符咒印入她眉心,撞得她神思微懵。 再一看,胧明已腾身而起,踏着顶上的朱瓦掠了出去。 那身影快如飞鹰,叫她如何追上。 额头倒是无痛无痒的,濯雪摸着眉心不语,与门口小妖眼瞪着眼。 小妖惶惶问:敢问大人是留下,还是走? 濯雪身无灵力,连自保都难,自然轮不到她追。 她望着朱瓦,只幽幽问:你家主人也是飞檐走壁出去的? 小妖颔首,亦是一副大惑不解的模样。 我不走,给我换一壶热茶。濯雪转身撩起纱帘,就用往时你家主人招待胧明的那一味茶。 秋山雾。小妖双眸精亮。 濯雪微露诧异,声音慢到好似一字一顿,记得这般清楚,那今日你家主人为何不用秋山雾? 主子要什么,我们便去拿什么,哪敢乱猜乱问。小妖低声道。 濯雪了然,整座黄粱梦市,怕是只有凉梦一人异于平常,小妖并不知情。 她狐耳跟着心绪微微一动,心底暗起灵机,哂道:你家主人近日莫不是溺于凡间的话本,改了习性? 这小妖猛摇头,这便不知了,主子这两日都在屋中,不曾面客。 濯雪若有所思,那方才又怎说在面客? 为何撒谎。 过会,濯雪道:罢了,便去给我泡那一味,你家主人若是问起,便说是客人指使的。 小妖颔首,笑道:这就去泡。 慢着。濯雪又将她喊住。 小妖小心翼翼回头,客人还需要什么? 可有小食?濯雪问。 小妖面露难色:小食是有,但不知客人想尝哪一味。 我要现熬的鸡汤。濯雪并非狮虎,故而只是狐狸小开口。 小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黄粱梦市往来的客人这般多,要喝现熬鸡汤的,这还是头一位。 濯雪金眸弯弯,能备上么? 能是能,劳烦客人稍等片刻。小妖汗流浃背,我不曾熬过鸡汤,若是味道差了些,还请客人莫怪。 偌大一个黄粱梦市,竟连个做菜的都没有?濯雪惊奇。 小食也是妖们用术法烹蒸的。小妖讪讪,我等辟谷多年,本无需吃人间五谷,但贵客们有好这一味的,便不得不去凡间学了个样子。 濯雪腹诽,可别都是石头变的,一合嘴,牙都要被磕掉。 无妨,我就要鸡汤,速去。她轻哂,根本就是在给小妖下绊。 小妖领会不到,客人说什么便是什么,只垂头道:烦请客人稍等。 说完,这小妖还将桌上那一壶尚还温热的茶,放在托盘上带走了。 舍内寂寂。 濯雪走至窗边,百无聊赖地往外打量,只见街市上妖满为患,仙虽然也有,相比之下却少上许多。 第63章 既然兰姨能得到消息,想来封禁的天门已然打开,故而神仙才能够下凡。 街上依旧是那妖仙和乐的景象,梦市主人去得匆匆,并未惊动此地的一草一木。 濯雪转身睨向那寂寂的窄门,帘外安静无声,泡茶熬汤的小妖应当一时半会回不来。 她往外探头,看廊上无人,才蹑手蹑脚往外走,环着朱栏走上一圈,挨个隔间细细查看。 此层显然都是用来会客的,每个隔间除了屏风不同外,其它别无二致。 看完当下一层,她便提着裙往上登,刚从阶口处探头,就笃信自己找对了地方。 楼上虽也挂满红绸,却与底下不同,此层独独一扇门,那门前挂着缀有鸟雀尾羽的玉铃,模样很是别致。 这想必就是梦市主人的寝屋,可惜她灵台空虚,看不出门上有无术法痕迹。 她若是冒冒失失前去推门,那玉铃忽地响个不停,可就尴尬了。 好在凑近细细打量,才知那玉铃并非铃铛,应当不会响。 濯雪还是余了一分谨慎,凑近往窗棂纸上轻戳了个洞,在魇梦里戳习惯了,她一时半会还戒不掉。 凑近打量,才知屋内竟是一团糟,绫罗彩裳被丢弃在地,烛台亦是栽倒着的,蜡泪往下滴在毯子上,毯上有烧焦的痕迹。 再看屋中柜架,全被翻得七零八落,柜中器物掉了遍地,看那些瓶罐,也不知是香料还是灵丹。 莫非真如胧明所言,是魇族所为? 梦市主人说话直截了当,分明是冲着命簿来的,她若出事,想来除了阗极和魇族,再无旁人会起这歹意。 在窗外打量了一圈,也无需进屋了,濯雪当即转身,刚要下楼,便听到似有似无的咯吱一声。 声音是从凉梦的寝屋里传出来的,微弱至极,要不是她此时双耳还算好使,还留意不到。 她循声回头,找着方才戳出来的那个洞,慢腾腾凑近。 只见那绣了花鸟的地毯下,隐隐有东西在拱动,起伏甚微,像山鼠打洞。 这又并非凡间,何来的山鼠? 濯雪心觉古怪,可惜她不便推门,若就这么贸然进去,怕是要被当成那入室劫掠的。 天井下传来说话声,有小妖道:你这捧的是什么,怎这么香。 客人要的鸡汤,也不知火候够不够,我近日倒是精进了术法,只是我修习的是**术,唯火术还未仔细习练。另一妖讪讪道。 无妨,我们胡乱做的糕饼,都能被贵客夸耀。另一妖安慰道。 濯雪轻手轻脚下楼,原以为还能再多打探片刻,没想到,那鸡汤熬得比她预想中的要快上许多。 少顷,小妖慢腾腾进门,她左手举着木盘,右手上也托着一只,鸡汤与热茶都在盘中。 濯雪闻到鸡汤的鲜味,不紧不慢地问:阁中难不成就你们几个小妖? 小妖微一施术,掌中木盘便飞旋而出,稳稳落在桌上,这才应声:我等一直陪伴在主人身边,开市时款待宾客,闭市便随主人出行,寻些奇珍异玩。 可有近身伺候的?濯雪又问。 小妖摇头道:主子的卧房中多是稀世珍宝,我等视之为阁中禁地,万不敢随意入内,故而也无那贴身伺候的。 可见那在毯子底下拱动不停的,必不会是楼中的妖。 如此肆无忌惮,想必功力不浅。 梦市中最为珍稀罕见之物,都在你家主子的卧房里,连那烟雨梦也是?濯雪斟酌着问。 小妖有问必答:不错,每月开市之时,烟雨梦全由主子亲自焚燃。 濯雪眼波一凝,方才看胧明那神色,似也没认出梦市主人是真是假。 气息能被模仿,却不可能像个完全,也许并非易换,而是被挟制了。 也正因如此,小妖们才未生疑虑。 梦市主人特意未按往时焚香烹茶,大抵是想借此传讯。 好在胧明追上去了,若是追得及时,指不定还能见到那背后者。 只是连阁中小妖都未看出凉梦有异,多少有些古怪,莫非凉梦自圆其说,早设想好了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 你家主子两日都在屋中,阁中竟无人起疑?濯雪问。 小妖讷讷:为何要怀疑自家主子,主子偶尔也要闭门修行,就算开市三日都不面客,也无甚古怪。 濯雪若有所思。 客人,鸡汤!小妖紧张地盛了半碗,碗中鸡肉金黄,刀工有模有样的。 濯雪低头看到锅中佐料放得比鸡肉还要多,便知道这鸡汤的香味怎会如此浓郁了。 扑鼻全是佐料的香味,将鸡味都掩过去了,还有颗颗红枣浮在汤面上,一颗颗饱满圆润,枣味似还未熬出来。 罢了,能像个形已是不错,到底是头一次熬。 濯雪浅尝一口,不想小妖挫败,毕竟她也是为了四处走动,才特地想了个缘由将这小妖支开。 还成。濯雪口是心非。 小妖露笑,躬身道:那我便到门外去了,客人若是有事,唤一声即可。 濯雪颔首,摸起眉心思索,也不知道胧明追到没有。 约莫过了一刻,窗外传来一声轰鸣,有火光迸溅,摧得远处高阁瓦碎楼倾。 街市上诸妖仙纷纷停步,齐齐望向火光,就连那昏昏欲睡的摊贩,也惊得起身观看。 妖仙无一躲避,无疑都将身携的木牌当成了生杀禁令,笃信那造作者会受其牵制。 不料,又有一处屋舍坍塌,琉璃瓦霎时间化作齑粉,在灯下璨然夺目,如星河流淌。 灵力旋作飞刃,远处飞檐切口平整,咚地砸在货摊间,有妖险些被砸中。 那妖忽起杀心,刚腾身上前,腰间木牌便碎得彻底,鬼面上的青漆渗入灵脉,令他直挺挺坠地。 原来并非木牌失效,而是因为作乱者并未佩戴木牌。 妖仙纷纷散开,其中有妖看向身后高阁,扬声:是梦市主人,我就知道她筑此梦市不安好心,定是想将我等禁锢在内,将我等灵力全都据为己有! 一些妖仙主动劈开木牌,没想到青漆直接从牌中溅出,硬生生封住了他们的灵脉。 濯雪在高阁上看得分明,眼睁睁看着方才还和和乐乐的市集,一瞬纷乱如麻。 阁中小妖也乱了,方才熬了鸡汤的那位冒然进屋,慌张问:无意惊扰客人,梦市似乎出了些状况,还请客人速速回避。 可还能联络你家主人?濯雪从窗边离开。 小妖忐忑摇头,面如土色,磕磕巴巴道:客人还是先走吧。 濯雪摇头,她寻思,她与胧明许还真不用走。 在梦市里,魇王至多敕令梦市主人代以动手,而梦市主人有心传讯,显然未起杀心。 杀不杀,万不由魇王说了算。 窗外一个黑影倏然逼近,小妖被吓得跌坐在地。 濯雪蓦然转头,看到一张熟悉的鬼面。 赤面獠牙,鼻偃齿露,偏偏一身水墨绸裙翩然如画,是胧明。 她拉住胧明的衣袂便问:追上了么? 第51章 51 阁外诸妖仙争吵不休,其中亦有为黄粱梦市主人说话的。 梦市主人的境界,可不输各山界的妖主们,想要灵力她为何不奔着山界去,偏要冒如此大险。入市的可不单妖族,还有瑶京的神仙,她为了灵力搅乱两界安宁,不是打破油缸寻芝麻么! 黄粱梦市开市多年,分文不收,若说她半点不图,我可不信! 开门,既然梦市主人不在,便由你们替她解释! 阁中小妖已被吓得动不敢动,连窗边都不敢近。 无需管顾。胧明朝那妖睨去一眼。 小妖不敢直视妖主,哆哆嗦嗦道:大人,我也不知主人怎么忽然就这样了。 濯雪捞向胧明身侧,梦市木牌完完整整地躺在她掌中,一道裂痕也未现。 木牌还在,足以说明胧明未起杀心,胧明方才追上前,不过是想将凉梦留住。 可惜未能留住,不然胧明也不会独自回来。 胧明垂眸,拿起木牌摩挲,嗓中透着寒意:没追上,这黄粱梦市是凉梦一手所建,对于此地,她比任何妖仙都要熟悉,不论是想跑还是想藏,都易如反掌。 方才那位,当真是黄粱梦市的主人?濯雪想要确认。 气息是她无疑,她常以薄纱遮面,今日竟然没有。胧明环顾四周,走到那跌倒在地的小妖面前,垂眸道:我看她唇边有一道极轻微的,蜈蚣状的疤,似乎是穿心蛊留下的。 穿心蛊?小妖愣住,惶惶回答:主人面客或是出行,惯来会以薄纱覆面,前两日时,她脸上分明还没有这道疤。 第64章 两日前?胧明皱眉,那这两日呢。 这两日,主人都在屋中,不曾露面。小妖还是那一番说辞,与凉梦此前所言相违。 胧明又问:方才露面之前,她也不曾面客? 不曾。小妖颔首。 谎言可谓错漏百出,阁中随意一只妖,都能轻易将之拆穿。 凉梦能将梦市经营得这般好,定不是那愚钝的,她撒下此谎,不像无心之过,反倒像刻意为之。 那穿心蛊,濯雪也曾听说过。 兰蕙疑心重,常常耳提面命地叫她万分提防外人,也曾将那些个蛊毒咒术,全讲予她听过一遍。 穿心蛊是叫人言听计从的毒虫,只要稍稍违逆,那受子蛊寄生者,便会被百虫穿心至死。 好在此虫寿限短,子蛊活不过五日,而只要母蛊距子蛊超半里远,子蛊便会失去活力,也便是说,黄粱梦市的主人只能被挟制五日。 既然用上了穿心蛊,便不可能是取替了,这与濯雪所料想的相差不大。 只是她并未见过梦市主人面纱下的另外半张脸,还以为疤痕是以前留下的。 竟然是穿心蛊,难道那持母蛊者,方才也在梦市之中?濯雪头皮发麻。 方才兴许就与你我同在阁中。胧明应声。 濯雪鸡皮疙瘩冒了遍身,想到自己那藏纸页,又暗探凉梦寝屋的举动,简直就是往旁人刀尖上撞。 狐狸钟情于挖洞,她差些就给自己挖好了坟茔。 她根本就是在旁人眼皮底下撕的命簿,若非她机敏,将胧明喊上了,恐怕会溺死在茅房里。 那死法可真是太惨了。 又好在,她暗探凉梦寝屋的时候,凉梦已携命簿离去,而那在暗中操控蛊虫的恶人,定也跟着离去了。 照大人所说,我家主子是被歹人操控了?小妖怵怵,所有出入梦市者都要滴血认木牌,没有木牌就推不开梦市的门,就算是得主人口头应允也不行,我们现在就去翻查出入册,何愁找不到他! 未必能查到。胧明淡声,她近段时日可有接触过魇妖? 小妖不大肯定地摇头,忙不迭扭头大喊:先将阁门锁牢,然后速速上来,都来! 楼中众妖闻声锁好阁门,踩着那木阶急匆匆上楼,一个个看着胧明不敢言语。 胧明的目光从众妖面上一一扫过,平静道:我问你们,这几日梦市主人可有见过魇妖? 妖们面面相觑,显然都不知情。 昨日开市,主人就不曾面见任何一妖,甚至连房门都未出,直至方才,她才现身。 不过每每在门外呼叫,主人都会应声。 这两日一直是我当值看守阁门,入阁的贵客只有大人您,还有这位狐妖大人。 胧明又问:那开市前,凉梦去过哪里? 众妖默不作声。 良久,才有妖说:以前主人就算出行取货,多少也会带上一二随从,前日她却是独自出行的,不知是去了哪里。 她多半碰到魇妖了。胧明若有所思,但她为何不带你们。 我等亦不知。 濯雪百思不得其解地看向胧明,你怎就笃定是魇族所为? 妖界鲜少有妖知晓,黄粱梦市的主人不单是羽族出身。胧明环顾在场诸妖,其实她也有一半魇族的血统。 诸妖神色未变,跟在凉梦身边多年,她们显然都清楚此事。 胧明接着道:如若是在魇族族内,凉梦大抵称得上族中三公主。 这黄粱梦市,莫非也是魇梦?濯雪先前只觉得诧异,好端端一山城,怎能凭空出现这么一大片格格不入的街市。 胧明迎向濯雪的一双金眸,是魇梦,不过此境与魇王所使的魇术不同,这是梦,亦非梦。 濯雪望出窗外,看到赤色的火光熊熊燃烧,众妖齐齐用术法灭火。 水花飞溅,大浪凭空出现,却未能将那蹿了满市的火焰都熄灭。 身在此地,每个妖仙都是真的,诸妖仙也无需照着戏本做戏,独独此街景不同寻常。 这是软红尘,是魇族中的至臻之宝。胧明哂道,大约是两百年前,上任魇王垂危,魇女无双与魇子无拟争夺王位,后魇子无拟虽继任王位,那至臻魇术却被魇女无双拿走了。 那魇女无双,是梦市主人的生母?濯雪道。 不错。胧明施展灵力,飓风撞出窗外,倏然在火光上凝作黑云。 滂沱大雨倾盆而下,待火光散尽,只余焦黑一片。 胧明慢声:软红尘的构筑之法,只凉梦与其母无双知晓,但这到底是魇族的至臻之物,魇王应当清楚内里大概,知道要如何无声无息地潜入其中,让二蛊间永远超不过半里。 所以就算他曾现身梦市,也无人知晓。濯雪背冒寒意。 胧明眸色晦暗,凉梦本不知晓我与你前去黄泉府取物一事,她方才却能直接道出,多半是从魇王口中得知的。她今夜的种种异样,是想叫你我察觉,她已受人胁制。 诸妖面露愧色,她们跟在凉梦身边多年,竟未能察觉到主人有异。 黄粱梦市开了多长时日,她们的心便安定了多长时日,一时忘了,妖界本就是危机四伏的。 濯雪凑到胧明耳边,压着声道:方才你不在时,我暗暗上楼打探,发现梦市主人屋中有异。 你真是胧明皱眉,忽地想说胆大包天,但一看到狐狸鬼面下那双熠熠含灵的眼,一下又把话咽了下去。 上去看看?狐狸怂恿道。 胧明越过诸妖踏上高处,小妖们纷纷跟在后边,就算看到胧明推门,也不敢出声阻挠。 门嘎吱打开,内里混乱现于眼前,诸妖越发不安。 濯雪蓦地抬臂指向屋内地毯,扬声:擒住它! 胧明只一扬手,那铺了遍屋的地毯当即卷起,一只小小刺猬蜷在木板上,惊慌到不知该往何处跑。 还以为是什么法力高强的妖,没想到只是一只 小刺猬? 濯雪难以置信,心道不会是伪装吧。 刺猬双手掩住眼眸,瑟瑟发抖地吐出人言:我不知道,不是我! 众妖已飞扑上前,一个叠一个,将那刺猬牢牢压在了最底下,叫它插翅难飞。 刺猬被捂得严实,它似已预料到,自己会被质问些什么,哭道:我连化形都还没学会呢,怎么会是我干的! 你是打哪来的?其中一只妖问。 刺猬如实回答:前些天我还在绝冥岭外沿呢,碰巧遇到这黄粱梦市的主人,族中有年长的唆使我尾随梦市主人,一旦能进梦市,就能买到能促我化形的灵药。 凉梦不该无从察觉。胧明冷声。 刺猬连忙又道:我也不知道呐,那梦市主人忽然被一道黑影缠住,动不能动。 黑影?胧明注视它。 刺猬闷声:我妖力低微,看不出是什么,但那威压之强,足够令我粉身碎骨。 继续说。胧明道。 刺猬继续道:我、我怕得要死,又看梦市主人神色木讷,好像傻了一般,便赶紧攀到她背上,借她挡一挡黑影的威压,没想到就这么跟着进来了。 后来呢!你可看到,我家主人有何异样?有妖急慌慌地问。 刺猬哭丧着脸,回来后,她便一直闭门不出,偶尔对镜子说话,那镜中有黑影,也不知是不是那袭击她的妖怪钻进去了。 这屋子是谁翻乱的?濯雪疑惑问。 刺猬沉默了良久,才颤声承认:我看她出去了,便赶紧出来翻找灵药,哪料,那些瓶瓶罐罐上一个字也没有,我认不出哪一罐才是灵丹妙药,我怕她中途回来,匆忙又藏到地毯下。 它一顿,尖声:她一定是被绝冥岭的妖主要挟了,那妖怪成日头戴髑髅,一看就不是什么好妖。 不是昆羽。胧明不疾不徐地否认,作祟者就是魇王,他看凉梦与昆羽不合已久,还想设计嫁祸,岂料这二妖间其实还暗生过情愫。 濯雪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哪种情愫? 胧明看向她,良久才道:情愫便是情愫,不分哪种。 濯雪耳尖有点热,讷讷道:那为何两妖一碰面便剑拔弩张的? 凉梦漂泊已久,常年居无定所,想让昆羽舍了绝冥岭来陪她快活,昆羽是想快活,却不甘弃绝冥岭不顾,两妖便闹翻了。胧明慢条斯理地开口,语气平平地说完了这一通妖界秘事。 第65章 小妖们捂住耳朵,听都不敢多听,要是被主子知道,她们可就没好果子吃了。 快活?濯雪是看过不少话本,却没看过如此隐晦的,哪个快活。 胧明不动声色地看着狐狸,没出声。 那刺猬便好似讨好一般,知无不言道:大人,这我知道,就是那什么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似火! 濯雪莫名有些燥,骨子里冒出一股痒意,她总觉得,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她身上游走过一遍。 刺猬看她不语,直白道:哎呀,就是床笫间那等事! 住嘴。胧明道。 濯雪眨巴眼,小声唏嘘:那梦市主人独自前去绝冥岭,莫非是想和昆羽再续前缘? 胧明道:也或许只是想去嘲谑一番。 倒是让魇族趁虚而入了。濯雪叹气,魇王与梦市主人好歹也算血亲,竟连那穿心蛊都下,真是无情。 魇王与阗极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如何会将凉梦视作血亲。胧明勾手,将刺猬从众妖底下勾了出来。 刺猬身轻如絮,在半空中漂浮不定,一看到胧明便缩作一团,变成个刺球。 胧明将之捧在手上,看了良久才道:妖力单薄,的确还未能化形,看来这真是凉梦故意留下的。 求求您了,别杀我,我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刺猬瑟瑟发抖,我只是想取一颗化形的灵药。 梦市的主人留你,你便好好留在阁中。胧明弯腰,将手中刺猬放到一只小妖的发顶上,直起身道:还盼凉梦无恙。 濯雪轻吸一口气,扯起胧明的衣袂道:我们还是快些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胧明转头道:一会要拿锦囊,一会又敦促离开。 濯雪看向身侧诸妖,金眸微眯着。 众妖纷纷避开目光,捂眼的捂眼,埋头的埋头。 事到如今,濯雪也不好再藏着掖着。 在撕纸页的时候,她就已料想到,胧明定会发现她事前说谎了。 她慢腾腾从袖中扯出几页纸,纸上裂痕分明,零星鬼气附在页边,可不就是从命簿上撕下来的。 胧明看得一愣。 濯雪赶紧又将纸页藏好,推推胧明侧腰,快走,魇王若发现簿上少了几页,定会杀回来。 第52章 52 狐狸手快,但旁人未必眼疾。 想来就算魇王在这盯着,也看不清那伸出又收回的,是什么物事。 她脸不红心不慌,心如古井,已做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打算,只是展露得并非那般大方罢了。 看到了吗,看到了便快些走。濯雪又催促。 胧明自然看到了,霎时间有许多话想问。 看那撕痕干脆利落,且就那薄薄几页纸,多一页也没有,可知撕簿者有多确定无疑。 胧明早觉得狐狸今日处处古怪,没料到,那机灵劲竟是用在这了。 不光瞒了夺簿者,连她也被瞒了过去。 她轻哂一声,随之不动声色地看着狐狸,想透过这皮囊,看清狐狸所有生机盎然的思绪。 如若尘世是汪洋,狐狸定不是被困水底的鱼,而是自在的一苇。 一苇能逐波到岸,亦可渡人。 嘴上说着去茅房,原来是动了这心思。胧明道。 濯雪不看胧明眼色,敷衍般连连应声:嗯嗯,走不走? 自然要走,不过也有话想问。胧明嗓音幽慢。 濯雪顿住,心知这事是圆不回去,先前还说不曾细看,如今却连是哪一页都记得分明。 总不能是命簿入梦,点拨了她,那命簿是成精了,她却要在此处停灵了。 想问什么,速问。濯雪一鼓作气。 胧明不叫她再将纸页拿出,只问:如今还看得到字? 自然不能,命簿该是如何,胧明可比狐狸清楚多了。 金眸不安分地转向别处,狐狸半晌才摇头,实在寻思不出个好的借口,只好嘟囔:此时若还能看见,瑶京得直接将我招安,我明儿就去黄泉府当差。 胧明慢条斯理:那你是如何记清页数的,莫非这簿册上每一页都写有页次? 改日请阎王添上,就有了。濯雪还在瞥着别处,声音轻得好像在自言自语。 这嘀嘀咕咕的,显然毫无底气。 看来不光细看了,还是逐字逐句,析微察异。胧明不紧不慢道。 天赋使然,虽是一目十行,却字字入眼。濯雪给自己找台阶下。 胧明又是一哂。 先前那在旁斟茶倒水的小妖,比事主还急,见两妖还在有来有回地谈天,赶紧道:还请两位大人速速离开,若是我家主人忽然回来问起这事,我等就说,两位大人早就离开了! 胧明不再追问濯雪,只道:多谢。 濯雪忙不迭朝那小妖看去,一时间感激不尽,但现下她两手空空,只能在耳朵上拔下一把狐毛聊表谢忱。 她将狐毛塞到小妖手中,轻声叮嘱:不管你家主人有未摆脱那穿心蛊,她若问起,你只道,你已使尽全力逮捉我,可惜只逮到这一把狐毛。 好大方的狐毛,若将这一撮吹开,定与蒲公英一般多。 小妖攥着那狐毛,颤巍巍道:也多谢大人,我信主子吉妖自有天相,定会早日摆脱穿心蛊的束缚。 就怕追来的不是你家主子,而是魇族的妖。濯雪说起别的事便眉飞色舞,已将命簿页纸抛至脑后,也敦促胧明赶紧将之抛到一边。 她又推起胧明的侧腰,那腰玲珑秀劲,碰两下才过足手瘾。 先前只顾着老虎屁股,全忘了留意别处。 好腰,狐狸暗叹。 阁外妖仙喧闹,有些个没走的,执意要阁里的妖现身给个说法。 更有甚者,催动灵力砸门砸窗,震得琉璃尽碎,整座高阁晃动欲塌。 先走一步。胧明揽上濯雪的腰,倏然穿窗而出,身形快如急电,让底下妖仙连影都看不清。 迎面的风还夹杂着烧焦味,狐狸嗅觉灵敏,呛得扭头猛咳,赶忙将脸埋到胧明肩颈处。 胧明不由得一慢,挥袖扇开那焦臭味。 一直飞掠到梦市边沿,又能看到隐隐约约的山城景象,高耸的石楼好似海市蜃楼那般悬在天边。 濯雪倚着胧明丝毫不惧,见此景色倍感惊奇,笑道:名为枕红尘,果真是以红尘为枕,身在俗世之外,却又在俗世之中。 胧明不声不响地侧眸看她,眼前的那张鬼面上,只一双金眸还是原原本本的。 不过这也足矣。 撞出黄粱梦市的一瞬,眼前街市骤变,悬天的红灯笼全数消失,身周光芒黯淡。 覆在两妖面上的鬼脸从下至上缓缓焚尽,未伤到面皮分毫,而那木牌也碎作齑粉,青漆变作飞烟,徐徐消失不见。 当真是黄粱一梦,如今梦醒,眼前又是凡间。 濯雪摸向空荡荡的腰间,连一粒粉尘也没能攥住,回头道:你方才没追出来? 出来一步,木牌和鬼面便会碎裂,我再想进黄粱梦市,可就难了。胧明环顾四周,神色还未放松。 不知魇妖有未藏在暗处,如今山城已过夜半,夜市已然散尽,城中放眼望去无一人影,四下寂寥,再无一家一户还亮灯烛。 梦市之外竟也没有术法残留,不光魇妖,就连凉梦也来去无影。 胧明松开濯雪的腰,原还想循着命簿的页纸追问到底,但她看濯雪意不在此,便也不问了。 与其追问,不如狐狸亲口道出。 濯雪轻吁一声,抹去额角微微渗出的汗,低声问:现下该去哪里? 原打算出了梦市便去不周山,不料中途有变,梦市主人下落不明。 去绝冥岭。胧明淡声。 听刺猬所言,凉梦是在绝冥岭外沿遭劫的,但是真是假,还需前去一探。 可要救凉梦?濯雪将手探入袖中,唯恐页纸掉在半路,待指尖触及,才安得下心。 胧明皱眉:虽说那穿心蛊只能维持五日,但保不齐魇王会不会加施蛊术,你我前去绝冥岭一探,此后之事只能交托昆羽,之后我再带你到不周山。 濯雪半点灵力皆无,当下自然是全听胧明的,颔首便道:那便速去,我也好看看,那绝冥岭是什么样子。 胧明道:不好看。 那便浅看一眼,不细看。濯雪嘴上是这么说,语气却仍是兴冲冲的。 从山城到绝冥岭,虽远不及百里,却也是漫漫长途。 第66章 折腾了半宿,濯雪又乏了。 她刚重获安稳,方才的劲头一过,便不由得萎靡起来,打着呵欠道:好乏,去绝冥岭这一路,我能不能躺着过去? 躺哪不是躺,要她躺在虎背上,她也愿意。 胧明没换作虎身,而是趁着夜色正浓,弹指令地上的枯枝变作白马。 死物眨眼间生龙活虎,好在城民正睡意正酣,无人发觉。 化作乌发的妖主翻身上马,英姿飒飒,她翻掌竟又变出一顶斗笠,斗笠往头上一戴,面容就被遮得只余下个俏丽的下巴。 妖主微微倾身,伸手道:等出了山城,再换马车。 本就松散的木簪蓦然脱落,乌发从肩头散落,被风拂到濯雪颊边。 濯雪堪堪抓住那只木簪,欣然一笑,随之拉着胧明的手慢吞吞上马。 她松开手,极不熟练地给胧明挽发,以往都是秋风岭的山精给她梳头,她自己只会胡抓乱梳。 胧明被扯得发根疼,却一声不吭,猛将缰绳扯紧,便令马匹嘚嘚奔向城外。 夜幕低垂,都能堂而皇之地变出白马了,此时就算令马车腾天,想来也不会被人看见。 但胧明偏不变马车,也不化作原身迎天而上,偏要骑这晃晃悠悠的白马。 白马驰下崎岖不平的山路,马背起起伏伏,甚是磨人。 濯雪此生是头一回骑马,被白马一颠,不由得想到前世之事,那时珏光已将白虎带回宫中,还为之取名寒星。 只是公主并不是时时都呆在宫中,她四处奔走,为民请命。 白虎非那小猫小狗,就连与人亲近,也不会哼哼唧唧地撒娇,它至多徘徊在公主身侧,静静地注视着。 一些宫女将白虎此举视为捕猎前的瞻察,急慌慌令珏光离远一些。 珏光不畏,她通兽语,也能辨明群兽的神色,她走上前安抚白虎,轻声道:此地无人敢伤害你,你留下安心睡上一觉,睡醒了,我便回来了。 白虎喉头发出不悦的低鸣。 珏光哂道:我要骑马,你如何跟着我骑? 白虎不语。 珏光又道:市井间全是百姓,你也不便跟在后面奔跑,否则定会惊动百姓。 闻言,白虎只好慢步退开,眼波沉静地望了珏光一眼,庞大的身躯就好似那被愚公搬移的山丘,徐徐动向别处。 后来有次,有人献予珏光一匹快马,那马昂首挺胸,好似踌躇满志。 珏光将之领回宫中,不料白虎连连回避,看都不愿看,甚至不与白马共室。 那时珏光道:寒星,若你有朝一日能幻作人形,我带你策马。 百年过去,珏光已无那机会带着寒星策马,倒是胧明带濯雪骑了一回。 濯雪一时无言,也不知是不是马背太颠,颠着了肚腹,她无端端发饿。 她抵着胧明的背半梦半醒,哈喇子将胧明的衣裳打湿了大片。 等出了山城,白马无声无息分作两截,前段补齐马身,后半截变作车舆,将狐狸稳稳妥妥安置在内。 濯雪并未完全睡熟,她察觉到马匹突变,便微微睁开一只眼,趁风撩起垂帘,暗暗打量起胧明的背影。 那布料上,怎好像有一团水迹? 罢了,白虎非人,想来连汗都出得不同寻常。 当年是她有眼不识珠,将落魄妖主当成了傻大虎,就连老虎口中那全是水的无垢川,也当作是傻虎见识不多,胡诌出来的。 有愧,有愧。 马车终于凌空而起,像那轻盈盈的一粒尘,迎风而荡。 白马踏云,似仰首可茹星,这奔驰之速竟不比胧明的虎身慢上多少。 可惜如今正值深夜,就算将头探出窗外,也看不到什么景。 濯雪只好枕着那软垫,沉沉睡了过去,梦里白虎绕膝,活泼得好像那长了黑斑的大白耗子。 醒时晨光熹微,濯雪揉了半晌眼睛,才记得问:你可有传讯昆羽? 不曾。胧明在帘外应声,与她只能凭凌空山上那一卷薄纸传书。 也是,胧明还嫌昆羽聒噪,又岂会随身携带与其传信之物。 濯雪撩起窗前轻纱,看到茫茫一片雾,眼前全是高山峻岭,再无人间城池,可见她与胧明已至妖界。 到了?她坐直身。 再往前,穿过那驼背模样的山丘,便到绝冥岭。胧明只手执着缰绳,指向远山,此地已是净冥山界。 马车徐徐往下,白马驰啸俯冲,离绝冥岭越近,周遭越是寒冷。 那驼背山后是一片低矮似谷的丘壑,山上空无一木,土黢黑似墨,遥遥望过去,好像画纸上随意一笔。 此地界大不过苍穹山界,似还渺无生息,想来除了昆羽,也没个大妖稀罕在此称主。 偶传来几声嚎啕,听着像是鬼哭,还以为误闯了黄泉府。 马车及地的瞬息,悄然化作枯枝,濯雪稳稳落地。 这地方太过诡谲,濯雪眯眼看向绝冥岭深处,看到密密麻麻的坟茔,登时寒毛卓竖。 昆羽就住在这地方?濯雪诧异。 还好她当时没跟着过来,看这荒芜的样子,怕是一顿饱饭也吃不上,还得日日提心吊胆。 先时还想将自己赔给昆羽。胧明冷不丁一句。 濯雪讷讷:到底是个山界妖主,本以为她多少会给自己择个好点的住处,万没想到,绝冥岭这般萧索。 还赔不赔?胧明语气不明地问。 濯雪金眸一转,你不是拿花瓶抵了吗,何须再赔。 胧明淡哂,抬掌时一只黑羽雀儿凭空而现,振翅飞入山中,像极了掠过坟茔的乌鸦。 不过多时,一众游魂从坟中荡出,黑影夹道,齐声道:妖主里边请。 濯雪跟紧胧明,好在这些鬼长得人模人样的,她便也没那么胆战心惊了。 她凑到胧明耳边:如何托昆羽做事,昆羽不是还怕你么,又怎敢和魇王一搏? 话音方落,山中传出轻幽幽的声音。 我听到了。昆羽磨牙凿齿,原来你是看我不敌胧明,才不跟我来。 濯雪屏息停步,拉紧胧明的袖口,一双漂亮的金眸转溜着示意。 你快说说她! 胧明一顿,看向远处道:是我不准她来。 第53章 53 好个不准。 老虎发威,昆羽可不敢再随意出声,她一时又觉得这虎狐二妖是前来戏耍她的,干脆连身都不现了。 岭中阴风萧瑟,众鬼夹道迎了半晌,不知自己是不是迎错了,自家妖主怎么只光应声,而不露脸。 胧明环臂站在枯木之中,神色淡淡地眺向深处,不是登门作客,倒像是来作恶的,唇一动,只吐出两字。 出来。 绝冥岭深处寂静无声。 昆羽磨牙凿齿,极硬气地与这二妖耗着,她就不出来,能耐她何。 濯雪看了胧明,也跟着环臂,完全仗着胧明的气势造作。 今时不同往昔,狐狸她已不是那随叫随到,能毕恭毕敬给大妖斟茶倒酒,还陪玩叶子牌的。 胧明余光瞥见边上那姿态和她何其相似的狐狸,不由得轻轻一哂,转而又对昆羽道:又未入冬,怎还蛰伏不动了,再说你也并非那龟蛇蟾蜍。 看见你们就烦。 山岭深处幽幽传出一声。 我知你烦,但请先别烦。濯雪慢吞吞劝她。 昆羽性情火爆,和这类妖说话,最忌硬声硬气, 这比敷衍胧明的时候还要敷衍,根本就是废话空言,好像说了什么,又好像没说。 狐狸也硬气,就差没就地占山为王了。 众鬼面面相觑,在平和中嗅到了一股隐隐约约的狼烟味。 妖主们的事自然妖主们自己了结,祸不及部下,众鬼倏然钻到地下,权当自己眼瞎耳聋。 不是来戏耍你的。胧明直言,有要事。 濯雪闲着也是闲着,在边上附和:比戏耍你更加紧要,莫气莫气,气出病来无妖替。 胧明又笑。 闻者气也不行,不气也不行,想想若不自己变作蟾蜍冬眠算了。 属蟾蜍的,一戳一股气。 少顷,那坟茔遍地处,一个人形踽踽而现,踩得碎骨落叶嘎吱作响,像野兽在嚼食。 昆羽还是那髑髅挡脸的模样,果真和刺猬妖说的一样,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也难怪魇王能不费余力地嫁祸给她。 她神色阴沉,脚步沉沉靠近,先盯胧明,后盯濯雪,冷哼道:稀客,一个作威作福,一个狐仗虎势。 濯雪轻戳胧明后腰,你快说说她! 第67章 胧明后腰隐约有些麻,哧一声道:谁仗谁还不一定。 话说得没错,若无濯雪,她还不知道百年前那一战,还有那般多的内情。 昆羽瞪大眼,你和狐狸玩叶子牌,输给狐狸了? 濯雪嗯嗯应声,露出怜爱的神色,藏到胧明身后道:我比胧明技高一筹,当初刻意输给你,是我大发慈悲。 昆羽更气了,这回是火药跌进柴火里。 胧明哂道:你和凉梦倒是像,见着我都说稀客。 这无疑是火上添油,昆羽可听不得这名字,愤愤道:究竟是什么要事,无端端提她作甚? 胧明已无暇与昆羽迂回周旋,开门见山道:我刚从黄粱梦市出来,不巧得知一事。 不巧?昆羽满脸厌烦,可惜如今是在胧明面前,气成什么样都只能憋着,你见了她,便来戏弄我? 是见了她,不得已来见你。濯雪小声。 不得已?昆羽乐了,梦市主人办不成的事,还得来托我。 哪知,她乐不过一瞬,神色骤僵。 她中了穿心蛊,似为魇王所下。胧明慢声。 平日两妖间有多水火不容,此刻昆羽的脸色便有多难看。 昆羽黑沉沉的眸中扬起一丝愠怒,嗔道:魇王给她下穿心蛊作甚,莫非是想将枕红尘抢走? 到底是昔日的枕边妖,昆羽自然也知晓凉梦的身世。 魇王料想我会前往黄粱梦市,便设计下蛊,他想从我手里拿走一物。胧明并未全盘托出。 昆羽已管不上胧明话里还藏着什么,急慌慌便往外走,一副要去与魇王力争的模样。 但她脚步微顿,困惑道:怕是将魇王的人头摆到凉梦面前,她也不会正眼相视,她是何时见的魇王? 不巧,就在你这绝冥岭的外边。胧明慢起调子。 这更是当头棒喝。 昆羽难以置信地回头:她何时来过? 听阁中小妖所言,她是前日独自来的。胧明道。 濯雪幽幽地跟了一句:还没见着你,中途就被魇王截了道。 昆羽有片刻失魂落魄,随之眸色一凝,心中有火在烧,火势已蔓延到眼角眉梢。 她怒道:胆敢在我绝冥岭外撒野,这魇王可有将山界妖主放在眼里! 我此行过来,是托你搭救凉梦,不过最好莫与魇王硬碰。胧明看濯雪站乏了,一翻掌,就令身侧枯藤隆作座椅。 濯雪看了那藤编的椅子,小心翼翼坐下,就怕这枯藤承不住她。 昆羽皱眉:那你呢,你去哪里? 我与濯雪要去不周山一趟。胧明应声。 昆羽想问两妖去不周山作甚,但终究还是没问出来,她看胧明这态度,指不定还真要倚仗狐狸做些什么。 能做些什么? 妖界就像无边深海,海中暗涌翻滚不息,魇王将胧明视作暗礁,势必要将其铲除。 只是这百年来,魇王都不曾展露过一丝杀意,此番探出爪牙,显然是要将表面安宁也弃之不顾了。 事态已然有变,莫非这狐狸还能救胧明于水火? 昆羽抿唇,妖界一旦动乱,她如何能独善其身。 她寂定了百年的心在此刻恰若沸水,看着胧明道:可你如何确定,穿心蛊是魇王下的? 是我推测的。胧明平静道:如今魇族内,想必只有魇王知晓那枕红尘,只他能不着痕迹地潜入黄粱梦市,否则他如何确保子蛊无恙。 不知魇王两日前可有留下踪迹?濯雪起身,目光所及处全是焦土和坟茔,即便魇王曾有留下足迹,怕是也难以分辨。 昆羽既然是此山界的妖主,对此地可谓了如指掌,她忙不迭翻掌,仔细辨别遗留在此地的任何气息,只是山界宽广,万不是一时就能辨得明的。 众坟茔间,倏然又冒出数不尽的鬼影,鬼影们训练有素,纷纷冲着昆羽躬身,全心全意任之差遣。 众鬼道:愿为大人效劳。 昆羽吩咐下去:将绝冥岭外百里之地全部搜查一遍,若有生人及凉梦的气息,速速报来,就算只余零星。 此山界阴森恐怖,也只有这土生土长的,才敢随意踏足,外边的莫说凡人了,连妖都不敢擅闯此境。 万鬼出动,黑魆魆的身影各自奔赴西东,腾身而起时,织作大片浓云,近乎要将绝冥岭的天尽数遮挡。 濯雪何时见过这阵仗,不由得仰头一观,眸光追着那飞蹿的身影,荡到了天边。 如此听话的鬼,当真一点也不骇人,且一个个还都是凡人姿态,没将自个脖颈上的脑袋,随意拧下来当蹴鞠踢。 昆羽心还未安,眉心仍是拧紧的,她故作平常,又道:应当还要等上一阵,可要进去坐坐? 胧明看向濯雪。 看我作甚,狐狸金眸灿灿,莫非你还任我拿捏? 濯雪心道来都来了,不进去坐坐还有些可惜,便道:凉梦以茶招待,敢问妖主这里有些什么? 昆羽眼中虽还有几分嗔怒,但那怒意只对着魇王,她有些不自在地轻哼一声,应声:不就是茶吗,我这绝冥岭什么没有,就算你想喝岁奉酒,那也是有的。 你的岁奉酒,还是从凌空山搬来的。胧明冷不丁一句。 昆羽愤懑:既然搬到了绝冥岭,那便是我的了,我就爱用这岁奉酒待客。 濯雪本想说,那便来一缸岁奉酒,只是她话还未说出口,就想起自己前段时日满地找尾巴的窘态。 虽说如今已犯不着找尾巴了,不过她还是喝不得。 如今狐耳狐尾齐全,但狐身不在,遍地找狐身还怪诡谲的,比众鬼拿脑袋当蹴鞠踢还要诡谲。 喝不得,喝不得。 醉在凌空山还好,这可是绝冥岭,丢狐可不能丢到外边。 我去取岁奉酒。昆羽自作主张。 濯雪连忙制止,还故作不以为意,喝酒误事,还是品茶为好。 我们以茶代酒,你要喝便自己喝。胧明嗤道。 昆羽嘀咕一句:品茶就品茶,不过我这只有一味茶。 凉梦赠你的?胧明毫不留情地一语道破。 昆羽周身不自在,走进洞窟道:问这么仔细作甚,烦人! 窟中自然比不上凌空山的寝殿,也远不及黄粱梦市,里边器物乱糟糟地摆了满地,只那茶桌看起来还算纤尘不染。 茶桌与洞窟格不相入,一看便知是旁人赠予的。 此地不说床榻了,竟连个坐垫也没有,也难怪凉梦要叫昆羽随她快活,根本就是看不上昆羽这山窝。 哪里是快活,分明是去享福的,偏偏昆羽就爱过这清贫日子。 濯雪就地坐下,侧身将狐尾揽到身前,省得沾上泥灰。 昆羽泡茶的姿态倒是有模有样,那手法竟和兰蕙大差不差,一看便是精心学过的。 热茶落杯,昆羽将杯盏推至两妖面前,如坐针毡道:随意泡泡,两位随意尝尝。 胧明浅抿了一口,平静道:得了凉梦真传。 就算是听到这样的话,昆羽竟也没再发恼。 濯雪心下连连称奇,果然那暗暗生过情愫的就是不一样,恩仇都能泯了去。 绝冥岭里的游魂本就数不胜数,如今鬼魂们蜂拥而出,何愁找不到魇王或是凉梦留下的零星踪迹。 魇王或许会隐匿气息,但凉梦未必。 濯雪也才咽下半口热茶,刚润好嗓子,便看到外边有鬼影扑近,吓得她差些将茶水晃出杯沿。 狐耳倏然一动,全赖鬼魂脚不沾地,走起路毫无声响。 众鬼将洞口堵得严严实实,若非窟中燃了灯,里边定昏暗无光。 被挤到前边的鬼揖身道:未找到魇妖气息,倒是找到了黄粱梦市那位主人残留的气息。 领路。昆羽蓦然起身。 濯雪咽下余下半口茶,出了洞口便攥住胧明的衣袂,她也想跟去瞧瞧,只是看昆羽那火烧火燎的样子,她步行可未必跟得上。 胧明的半个不字已至舌根,在看到狐狸那奕奕有神的眼时,又无声地被嚼成了别的音。 那对眸子恰似浮光跃金,映上了她的心头。 上来。银发大妖摇身变作白虎姿态,背上一对羽翼噌地展开,如其身躯一般有力。 昆羽还在前边走着,倏然被冲荡开来的威压震得滞步,要不是她及时抬手,头上髑髅定已被吹飞。 濯雪轻车熟路地翻上虎背,落在昆羽眼里,好似趾高气扬。 第68章 昆羽费了好大劲才定住心神,只还余下两分魂不守舍,惶惶道:倒也不必这般大张旗鼓,客气了,我就不上了。 也未叫你上。白虎口吐人言。 濯雪如愿骑上白虎,狐尾摇得甚是得意,一时藏不住心绪,往老虎那大脑袋上轻拍了两下。 你白虎欲言又止。 濯雪瞎扯一通:没坐稳,捱着你脑袋了。 胧明可不信,分明是管不住手。 前边带路的小鬼得幸一瞻虎妖真身,好在多看了自家妖主一眼,不然已忍不住伏身臣服。 大王,这边请!小鬼掠至远处,快如击电奔星。 就在绝冥岭的三里外,黑土上无端端出现一处焦坑,周遭枯木乱倒,岩上裂纹密如琉璃碎,根本是术法所致。 白虎落地一刻,变作窕窕女子,甩着尾巴的狐狸伏在她背后,差些仰身倒下。 昆羽心惊胆战地迈入焦坑之中,躬身拈起一物。 两指间那玩意恰似百足虫的半截尸,尸上布满红纹,可不就是穿心蛊。 穿心蛊。濯雪认得,不顾泥污刨出了一只瑞鸟花簪,看着像是凉梦遗落的。 她将花簪递给昆羽,好心安慰:我们在黄粱梦市见到她时,她手脚齐全,看起来并未受伤。 这能是什么安慰的话,昆羽愁云满面,未见好转。 昆羽端详手里花簪,神色何其凝重,她从簪尖上一拭而过,指腹沾到残余的乌紫血渍。 还真是魇族。她冷冷道。 魇妖的血不同寻常,干涸后似含剧毒,色若紫酱。 胧明走过去扫了一眼,淡声道:凉梦交予你了,万不可莽撞行事,切莫擅闯无垢川,若能寻机与凉梦里应外合,也是极好。 凉梦被卷入其中,势必是知道了什么。昆羽紧握花簪,我呢,我也该知晓一二吧。 胧明看着昆羽,良久才道:魇族勾结阗极,祸乱三界。 昆羽心感震惶,如何破局? 破局在我。濯雪盈盈一哂。 第54章 54 狐狸口出狂言,偏她神色笃定,不像无凭无据。 昆羽原还不信,这搅动三界之事,岂能胡来,她宁可认为是自己听岔了。 她眼中的一簇火越烧越旺,动唇:何时勾结的? 百年前的大战。胧明道。 昆羽早看不惯魇族那鸠占鹊巢的行径,如今更是恨入骨髓,凿齿锯牙道:鼠雀之辈,恶心至极,只是不知,他们从中还捞着了什么好。 不计可数。胧明冷哧。 可要出兵?昆羽目眦欲裂。 稍安勿躁。胧明看昆羽周身妖气浑浑,显然已是怒不可遏,忙不迭弹出一缕灵力,扎到她眉心之中。 昆羽当即如受雷劈,一个激灵便醒过神,沉沉地呵出气。 胧明道:我暂未恢复至全盛期,若与阗极一搏,只有四分胜算。而阗极又与魇族联手,我等无缘无故攻入瑶京,魇王势必会出手阻拦。 莫非破局当真在她?昆羽看向狐狸,大惑不解。 濯雪权当这大妖气昏了头,心怜地睨去一眼,道:不信我也罢,胧明的话你也不信了? 昆羽已是惊得舌桥不下,但看胧明连辩驳的意思都没有,还好似听之任之,终于半信半疑。 只是她始终想不明白,这妖力低微的狐狸该如何破局,总不能是去跟阗极与魇王打一圈叶子牌。 如何破?昆羽心知胧明万不会将此事当作儿戏,不过是想求个一知半解。 濯雪气定神闲道:山人自有妙计。 昆羽看胧明默不作声,便知自己今日是撬不出谜底了。 她垂眸注视手中花簪,转身时意已决,一路踏得黑沙飞扬,字字掷地有声:你们路上多珍重,我先前去无垢川一探,凉梦素来聪颖,兴许还留下了别的蛛丝马迹。 胧明只叮嘱:切记,莫要冲动行事。 昆羽化作黑影离去,而众鬼纷纷飞回绝冥岭,为守好山门。 只余濯雪和胧明还在原地,两妖早有打算,不慌不忙。 要走了吗。濯雪眸光一动,恰若日照长川,春光潋滟。 胧明目视远处,路远迢迢,可别打退堂鼓了。 退堂鼓是什么,我不会敲。濯雪目光飘开,全忘了自己此前悄悄擂过几次鼓。 鼓皮都要擂烂了。 无妨,缝缝补补又三年。 已不是在凡间,胧明不变马车,而是摇身化作白虎,双翼一振,烈风卷得丘上黑沙滚滚,尘土遮天蔽日。 有鬼魂找踪迹时浑水摸鱼,往黑沙下一藏,便睡了过去。 此时白虎翻江搅海,黑沙乱作一团,鬼魂倏然惊醒,头也不回地奔回绝冥岭,还以为这苍穹山界的妖主忽然就大开杀戒了。 属实是好大的阵仗! 哪知白虎不过是要背驮狐狸,虎心倒是咚咚撞了几下,却不是杀心。 濯雪爬上虎背,伏身时两只手揪在虎耳上,以防气力不济,当空跌落。 她分明是将虎耳当成了缰绳,将大妖当成了坐骑使。 胧明何时受过这般对待,这三百多年来,妖界中哪只妖不敬她,就算只是曲意承奉。 就连在凡间的五载,那猎户鞭打她,也是因为忌惮虎身之大、虎性之狂。 狐狸也怕过,她之怕倒并非假惺惺,不过是像奔走的江水,往东一逝,便没有了。 就跟她偶尔闪过脑海的灵光,只逗留一时。 胧明不言,倏然踏风而起,迎天直上百丈有余,像风中的一片絮,疾疾而行,运斤成风。 这远比在凡间时,要飞得高多了。 濯雪何曾到过这么高的地方,景色虽好,可惜疾风扑面,跟刀一般刮得她嘴巴子疼。 她惊呼一声,赶紧抿唇埋头,余下的话已全部咽下。 妖界鲜少屋舍,放眼望去全是各色山川。 这黑如黄泉府的,正是昆羽的山界,往前炽火焚燃的炼狱,是妖影杳杳的火海刀山,越过炽火,亦能看到绿草如茵的峻岭。 有高山好似被剜走了一块,其上盛满澈净天水,如明镜般映照出苍穹碧色 妖们便是栖息在这等地方,与天相接,与地相倚,汲取日月精华,方能长生。 白虎静静振翅,庞然身躯穿过云雾,如疾星驰过。 夜色褪去,旭日冉冉升起,跃至三竿高又徐徐沉降,随之夜幕又至。 濯雪连苍穹山界都没出过几回,还是头回知晓,那在兰蕙口中短短的三个字,竟远到要费上一日的路程。 她昔时觉得,兰蕙是见多识广,正是见多了、见乏了,才待在秋风岭中不肯出去,全未料到那身姿气度像仙的兰姨,还真的是仙。 兰蕙不光说起过昆仑瑶京,也曾说起东海与南山,就连那什么蓬莱和青丘也提过一嘴,更别提那与昆仑瑶京相接的不周山了。 不周山常年飘雪,兰蕙也不过是去过两回,单是在边沿之地便要冷得瑟瑟发抖。 濯雪在虎背上醒醒睡睡,忽地察觉天光刺眼,慢腾腾掀开眼皮,赫然发觉,眼前天地只余下茫茫一片白。 她直起身,凛风刮得她狐尾来回摆动,还以为是尾巴不为她所控,一个寒颤后,方知她已被冻冷得直哆嗦。 到了?濯雪唇齿瑟瑟,连话都说不明白了,方才不还是黑夜吗,怎忽然这么亮。 有瑞光在,不周山没有黑夜。白虎徐徐落到积雪上,身形刚往下降,便被雪堆埋大半,根本就是推着雪往前行。 濯雪赤着双足,足趾冷得微微蜷起,没敢从虎背上下去,生怕一步也迈不动。 在这不周山上,怕是连那从极寒之地来的冰虫,也要叫苦不迭。 走在此间,需调动周身灵力以御寒。 濯雪身无灵力,全凭胧明赈济,只是受庇护者尚未察觉。 胧明终于开口,声还算稳:这是不周山的山脚,我们从此处登山。 濯雪仰头观望,此前远一些的时候,只看得到茫茫一片白,如今近了些,隐约能在白雾间辨出一个灰影。 灰影高可擎天,大而无边,叫她胆战心惊,不由得自视为蝼蚁。 那想必就是不周山的山体,只是不知道,大雪瓢泼至这般程度,它怎会是灰的。 天上瑞光何其刺眼,凡人如若误闯,想必单单一眼便会盲于此地。 濯雪虚眯着眼,许是被瑞光照耀着,她的筋骨不免有些钝滞发疼,但魂灵却好像受到润泽的沙地,舒坦到飘飘欲仙。 是因她那妖筋妖骨下,盛着的是仙魂仙魄吗。 第69章 胧明原就不算话多,在踏入不周山后更显沉默,想必是周身难受,少言寡语以保存气力。 濯雪俯身贴近虎耳,以防狂风盖过她的声音,那株灵草究竟在什么地方,总不能在天边。 胧明眉眼处结满霜雪,就连睫上也是,视野差些就被挡实,倒是不在天边。 濯雪神清气爽,双眸烁烁有神,看你步履维艰,不如我去取? 白虎甩头,将面上冰霜甩散,淡声:不周山上极险。 那便是不允的意思了。 濯雪跃跃欲试,又道:我踏足此地,神怡心旷,那些险必难不住我。 你的妖筋妖骨尚不足半个甲子,神魂是承得住瑞光,但筋骨呢。胧明嗓音沉沉,似嚼了冰,口中有未尽寒意。 濯雪纳闷道:那你为何要领着我登山? 我以灵力庇你筋骨,想你试试,沐在瑞光之下会有何奇效。胧明慢声。 濯雪微怔,垂头才知身上笼着薄薄灵力,还以为是她足以抵御瑞光与酷寒,才没那么难耐。 不过奇效么,似乎没有,不过是心神舒坦罢了。 濯雪心惊肉跳:若你撤开灵力,我这躯壳莫非会直接化在瑞光底下? 那些与瑞光相悖之物,都已化作虚无。胧明从容道出那令人生畏之话。 化作虚无? 濯雪整个身往虎背上贴,就怕自己转眼化作雪水,连话都来不及多说两句。 那还是魇梦好些,在魇梦中,村民就算叫她去送死,也会提早告知。 濯雪小声问:那我们要找的灵药不会埋在雪里了吧,那要如何找? 不光在雪下,还在冻土之中。胧明一句话便令濯雪失去了所有的手段与气力。 土下? 寒意笼身,连行进都难,这叫她如何铲雪掘地。 更别说,这不周山茫无边际,还高不可攀,也不知要掘到什么时候,才掘得到一株草。 掘出来的,还未必就是她们要的那一株。 濯雪又打退堂鼓了,有些欲哭无泪,可不敢真的掉眼泪,在这山中怕是眼泪刚溢出,就要结成冰霜。 怕了?白虎慢步前行,若不我将你放到山脚下,你等我片刻。 可不敢信,片刻就能掘到那灵草。濯雪嘀咕,来时你也没说那草埋在雪下,不然我宁可回去泡半载灵泉。 要想挖到灵草,恐怕也得耗上半载。 那灵草五十载开花,花后一朝即萎,再过五十载又开新花,每每灵草重临尘世,便会有数不尽的妖冒着严寒登山。白虎在雪中踏出了一条蜿蜒雪道,远望着像是白皑皑的山沟。 好在虎身长了黑纹,否则已与大雪同色。 如今连个妖也见不到。濯雪心觉不安,这不会恰是它枯萎的五十年间吧。 无妨,即便是它余下的根须,也足够你突破境界。胧明稍稍一顿,只是根须不好取。 濯雪伸手捞了一把雪,在手中捏作球状,轻飘飘往远处抛出。 雪球顺着斜坡往下滚,滚远便没影了。 濯雪露出讪讪之色,明明连灵草也还未找着,就好似已当恶人,小声道:斩草除根,未免太无情。 无妨,雪山上也不止那一株,只是有些难找罢了。胧明不以为意。 走了这般久,竟还是在山脚,远处还是茫茫白雾,山影模糊不清。 你还未说,该如何找。濯雪直起腰到处打量,被瑞光晃得金眸直眨。 它的花有一股与众不同的清香,远若幽兰,近若焦檀,恰如其名炽心兰。胧明停步,赤色的瞳仁眺向高处,近处闻之呛鼻,恰能据香气判断远近。 如今可不是花期。濯雪诧异。 胧明俯身,虎鼻埋入雪中,沾了满脸霜白,就算是根须,也会有极淡的气味。 濯雪倏然从虎背上翻身下去,半个身陷在雪中,即便得胧明庇护,也还是冻得哆哆嗦嗦。 她身形纤秀,又是一袭白裙,发间只余着零星青丝,简直与山雪融为一体。 你作甚!白虎倏然扭头,虎嘴拱上前,作势要将狐狸叼回到自己背上。 濯雪后仰着轻推白虎的大脸盘子,轻嘘一声道:别打搅我分辨气味,虎鼻可不及狐狸,有我在,你便偷着乐吧。 白虎低低一吼,山雪便簌簌往下滚,它周身微滞,干脆不作声了。 濯雪狐耳微动,银发飞曳着,捞起一捧雪便细细嗅闻。 白雪无味,那灵草必不在附近。 可惜人身不及白虎灵巧,濯雪奋力迈腿,踩在雪中步步绵软,走了半晌竟连百尺也未到。 她一双手冻得通红,因凑近细闻,连鼻尖也冒粉意,活像那粉鼻头的猫儿。 过会儿还是闻不见,她干脆像没进水面那般,没到白雪之中,嗅完便冒出脑袋猛甩银发,将雪花甩得四处飞溅。 不妨到我背上,我开路,你若想闻,捞一把山雪就是。胧明道。 濯雪不依,摇头道:这般可闻不仔细。 那我在前,你想走哪一处,尽管说。胧明灵力充盈,此时又是一身虎皮,自然抗冻。 待我走不动了,你再背我。濯雪难得体恤白虎。 再往前,竟撞进了浓雾之中,雾气寒凉,眼前如蒙薄纱,什么都看不真切。 濯雪眯眼打量那灰蒙蒙的山形,心中又冒出畏惧之意,拍拍虎背道:我不好走,你到前开路,我叫你往哪,你便往哪。 其实是叫胧明在前边挡着些,省得山中突然冒出个妖神鬼怪。 白虎索性走上前,淡哂:如今又使唤上我了? 薄纱轻笼,连白虎的一双赤眸都变得何其柔和。 濯雪不吭声,又拍起白虎后背,催促它莫要磨磨蹭蹭,自个反倒不紧不慢地跟在后边,这闻闻,那嗅嗅的。 原来不光喝酒壮胆,连山中寒意也能壮胆,她都敢将胧明呼来喝去了。 白雾只笼罩山脚往上那一处,穿过白雾,灰蒙蒙的山壁落入眼底。 原来并非高处未覆雪,而是雪呈灰黑,化在雪中的,是那还未被瑞光完全融尽的妖鬼之气。 濯雪怔住,良久才没入雪中细细寻觅,冒头时气喘不定,轻声:我好像闻到了。 第55章 55 香气是从雪里渗出来的,挟着幽幽寒意,似乎遥不可及,稍纵即逝。 行走在这冰天雪地间,本就需忍耐那透骨奇寒,嗅到这香气,不由得多添一分寒意。 白虎埋头寻觅,可惜一无所获,任由她灵力境界何其高强,也敌不过狐狸随心一闻。 濯雪眉眼上沾染霜雪,银发上开出冰花,硬生生抹去了她发上那所剩不多的墨色。 她仗着有胧明的灵力护体,根本不抬手擦拭,生怕闻错了,又埋到雪中重新辨别一番。 好淡的香。 似乎是幽篁深处的一株兰,闻起来冰清水冷,凉入肺腑。 这不单单是一股香气,更是一柄重锤,要将百年前三界的隐秘从冰层下凿出。 这亦是直指阗极和魇族的芒刃,多少凡人因他们死在疫疾之中。 濯雪直起身长呼一口气,脸上扬起喜色,眉飞色舞道:还真是! 说完,她朝虎背捱近,将脸上、发上的雪,全蹭到了白虎身上。 白虎背上倏然一凉,睨她一眼道:身上冻红了。 濯雪忙将狐尾揽到身前,借以御寒,如今她斗志昂扬,哪还管顾得上这些,匆匆道:快去下一处。 歇一歇。胧明却道。 濯雪狐疑回头:你半点不急? 急不来。白虎慢慢踱步,缓上半刻再走也无妨,到我身上来。 语气这般冷淡,赤色双眸却直瞪瞪地盯着人,关切之意深藏不露。 这可是你说的。濯雪爬回虎背,没正正经经坐着,而是把冻僵的脚丫子搁到了白虎后颈处。 胧明头次被冻得一个激灵。 这和遍山的冰雪有何不同,怕只不同在,这双脚焐一焐还是活物,冰雪焐一焐便化了。 你胧明欲怒又止。 濯雪呵出寒气,乐开怀了,你又没说不能这样坐。 狐狸好神气,还神气到白虎头上了。 白虎不出声,也不知是不是在生闷气。 濯雪往前倾身,揪着虎耳道:真气了? 你乐意就好。胧明不咸不淡地应声,忽然甩起身子,好抖去冰雪。 第70章 濯雪没坐稳,四仰八叉地望天,心道这大白虎根本就是故意的! 换作是前世的珏光,大白虎怕只会忍气吞声,还要礼遇有加地供着。 只是寒星见到的珏光,太过片面,而珏光眼里的寒星,也远非寒星的全部。 濯雪又将冻僵的脚丫踩到白虎后颈上,没等白虎再怒一回,便逃也般地跃开了。 好在雪下的香气不会消散,她步步前行,白虎沉默寡言地步步紧跟。 大雪纷飞,山中的两个身影恰似沧海一鳞,所幸并非踽踽独行。 濯雪势必要找到灵草的根须以突破境界,却又不只是为了突破境界。 她原本只为保全性命,如今却好似能透过这寒凉的冰雪,窥见百年前许多凡人的苦难。 前世她为了百姓四处奔走,今生潇洒快活,却也不可枉顾世人。 她是濯雪,又不单是濯雪。 她与前世大相径庭,但心下最为柔软的一处,其实从未变过。 可还要歇一歇?胧明问。 灰雪没过腰,濯雪像在夜海中踏步,一路走,一路细细辨认香气,慢吞吞道:我才不,省得又被你甩下来。 不是你自己跃下去的?胧明轻哂。 始作俑者是你。濯雪愤愤不平。 是我?胧明不以为然。 濯雪哧一声,弯腰捏了一团雪,不留情地掷到白虎脸上,叫白虎防不胜防。 啪的一下。 胧明默了少顷,也没动上一动,看那虎头虎脑的模样,像是呆滞住了。 平日有多威风,这刻的反应便有多蹇钝。 濯雪刚露笑,便被飞扬的灰雪盖了满头,是那白虎重重呼气,掀得雪花纷扬。 服气了么。胧明问。 濯雪拍开发上霜雪,可不敢再闹胧明,闷闷道:不服 一顿,她遂又接上两字:不行。 不服不行。 不周山大得没边,这不过是山的其中一面,若要穿过雪海走到灵草面前,也不知还得费上多少劲。 没有灵力傍身,濯雪举步维艰,所幸没找错方向,越是往前,那藏在雪里的幽香便越是浓郁。 稍有接近,却还有些距离,只要幽香还未变作焦檀,便还远着。 虽得大妖庇护,濯雪依旧被冻得周身泛红,所幸行经之地,无一不受瑞光照耀。 有瑞光傍身,她神清气爽,便也能少些乏意。 她仰头呼出白雾,看白虎立在边上不动,干脆将白雾呼到白虎脸上。 怎么了?胧明侧目看她。 濯雪定定看着面前的黑纹大白虎,那大脸盘子,她双手并用都捂不完。 变作虎身的胧明,模样比人形时更凶悍,但看似不及人身锐利机敏,徒长了这么大的脑门。 濯雪心中暗觉惆怅,咽下灵草的根须之后,她往后如何还未有定数。 狐生未必苦短,但也需及时行乐。 她倏然伸手,揪掉了白虎的一根胡须。 老虎屁股狐敢摸,老虎胡子狐拔得。 真是好结实一根白须,摸起来韧劲十足,跟胧明那截腰一个样。 不过濯雪的胆子也只壮了那么一息,拔完便一步不停地跑了,一边将胡须揣到袖里。 没跑多远,她便气喘吁吁地停下,双腿沉得像是坠了千斤顽石,饶是瑞光再烈,也舒缓不了半分。 白虎倒是毫不费劲地追上了,幽幽问:跑什么? 怕你要记账。濯雪掖好袖子,不想胧明将那根银须抢回去。 白虎旋身变作女子姿态,莫说银须了,身上连半根虎毛也不剩,只眼下黑纹和一双赤瞳,还有几分像虎身。 胧明看着她问:拔它作甚。 这是好东西。濯雪吞吞吐吐,我身携此物,日后谁还敢随意犯难。 胧明一愣,慢声:你若想要,直言即可。众妖惧怕我的气息,你能拿去的东西,还有许多。 濯雪伸手讨要。 现在还不能给你。胧明别开目光。 濯雪心道奇怪,什么东西这般神秘,竟还得看时辰给。 不周山上有晨昏,却无暗夜,就算是凡尘夜半三更之时,此处的天也依旧是通明的。 两妖从山的北面绕到南面,从山脚步至山腰,瑞光愈来愈耀眼,而寒风也跟着越发酷烈,雪虐风饕,寸步难行。 飘摇的白雪一旦落到山上,顷刻便会被染作灰黑,那妖鬼之气太过浓重,未能立刻被瑞光涤净。 好在幽香比先前更浓了,灵草就在附近。 濯雪的灵台与神魂相系,她的神魂受瑞光浣涤,灵台也无可避免,那沉寂的妖丹突然震颤不休。 濯雪摸向后颈,察觉脖颈还是冰凉的,后颈禁制应当还被牢牢压制着,才微舒一口气。 妖丹有异?胧明皱眉。 濯雪垂下手,它在颤动。 定是因为瑞光。胧明眸色沉沉,我曾猜想,禁制一旦解除,你的妖丹会变成什么模样,是浑不见底,还是剔透澈亮。 濯雪倒是不曾设想过,她惯来是既来之则安之的性子,日后之事,自然日后再议。 她浑不在意地弯起眼眸,道:不论它是浑是净,还不都是我的妖丹。 胧明俯身掬雪,淡淡道:如今香气浓郁,我已能闻到个大概,无须再埋进雪里嗅闻了。 濯雪颔首,冻僵的足趾微微蜷起,双腿白得跟冰凌似的,彻彻底底失了血色。 胧明迎着风雪前行,她倒是不冷,却不比濯雪好受。 瑞光于她而言,无疑是剑锋当头,走在这不周山中,每一步都像在自取灭亡,她的神魂已拧作麻绳,体肤不痛,神魂如受绞剜。 大约又走了两个时辰,焦檀香忽隐忽现。 靠嗅觉辨位,终归还是太难了些,尤其山上风大,一下便将香气吹偏了,等风静下片刻,才知自己走错。 渐行渐近,幽香刺鼻,那气味乍一闻,好像火场里飘逸出来的,呛得人气息堵塞。 濯雪环紧双臂,心狂跃不停,撞得胸腔麻木,撞乱神思。 是前面了。她轻轻吸气,钻进肺腑的不光是焦檀,还有寒意。 胧明一步步觅过去,停在那气味最为浓郁处,注视着足下道:你可知,为何众妖明知灵草的根须也蕴藏无穷灵力,却没有前赴后继地前来寻觅? 濯雪摇头,根须难取,你方才就说过。 但我未说,难如登天。胧明道。 濯雪弯腰,刚想将灰雪刨开,便察觉胧明身侧灵力飞旋,生生将飞雪铲向别处。 山腰积雪少了大块,顶上的势必会溃崩而下。 当即轰鸣一声,宛若兽嚎。 濯雪听见声音,抬臂遮在脸前,扬声:雪要砸下来了! 胧明翻掌之刻,无形屏障撑在这缺漏一处,将滚落的灰雪全数阻隔在外。 雪花飞溅,恰若尘烟漫灌,眼前茫茫一片灰,一时间如坠深海。 不周山擎天柱地,这积了成百上千年的雪,如洪流般狂泄不停。 濯雪心有余悸地垂下手臂,只是屏障外灰雪还在无止无休地下落,瑞光被落雪遮挡,她眼前只余下一片黑。 她蹲身而下,用手挖刨冻土,刺鼻的香气呛得她咳嗽不已。 这哪还是香气,分明是熏天臭味,还有些熏眼睛。 我来。胧明道。 濯雪眼鼻难受,不留神往后跌坐,赶紧又将手臂掩至鼻前。 可惜无甚用处,那气味无孔不入,似要将她也腌入味。 又一道灵力袭掠上前,激得冻土开裂,泥尘迸溅。 不周山裂开了一道山隙,气味更加浓郁了。 濯雪已咳得眼泪直流,泪珠转瞬便凝在睫上,轻易眨不动眼眸。 胧明凭空招来数不胜数的萤虫,萤虫飞入山隙,就好似沿途燃起灯盏无数。 窄窄的山隙蜿蜒扭曲,萤虫附在壁上,光辉徐徐往深处蔓延。 濯雪凑近打量,才知那灵草的根须竟埋在十丈之下,它如此纤微,竟还不及缝纫用的线。 千丝百缕织在一块,像是异变的蜘蛛,又像是一团毛球。 那就是灵草的根须?濯雪虚眯着眼,企图看清一些。 它根须虽然纤细,却不脆弱。胧明凝视深处,它比铜铁还要刚硬,根须上有数以万计的钩爪稳钉在泥石上。 只要取到其中一缕,是不是就成了?濯雪目光灼灼。 胧明抬臂,并近的双掌像扯开门扉那般,渐渐离远。 与此同时,山隙被灵力撕扯,徐徐展开。 又一阵地动山摇,屏障未能阻隔那山崩雪溃的巨响。 第71章 濯雪忙不迭捂住双耳,可因不周山剧烈震颤,不得已垂下一只手攀紧泥地,以免落入隙中。 胧明平静道:它极难割断,此时正是嗷嗷待食之刻,若徒手擒上前,必会成它开花的养料,周身灵力全被汲尽。 这般厉害的根须,也难怪此刻上山觅宝的妖寥寥无几。 那不是和我的妖丹一样?濯雪吃惊道。 若前去掰折根须的是她,也不知她的妖丹,和这灵药根须,谁更胜一筹。 凡间常说富贵险中求,她不前去一探,又如何得知那根须取不取得。 山隙越展越宽,已能纳下一人。 这撬开的可是不周山,胧明所余气力不多,不得已就此停住,随即转头看向濯雪,道:我下去试试,你在此处等我。 濯雪还未来得及出声,边上大妖已只身而下。 胧明手中现出三尺长剑,剑尖抵着山壁一路下滑,势若劈波斩浪,刮出凛凛寒光。 这山隙虽已能容人,却还不足以随心挥剑,胧明执剑的手磕磕碰碰,每一道寒芒俱准确无误地落在灵草根须上。 百剑过去,灵草根须依然毫发无伤。 濯雪错愕,扬声道:上来 挥剑的大妖闻声一顿,仰头轻喘着看她。 濯雪不说作甚,只扯着嗓道:你且先上来! 银发大妖飞掠而出,竟连自己的发丝也误削了几缕,颊边的发明显短了一截。 我想和兰姨传讯。濯雪没来由的一句。 胧明见惯了狐狸灵机一动,只当其心血来潮,突然就念及兰香圣仙了,便从锦囊中取出玉珠。 她从珠中勾出蓝烟,烟雾陡然在半空洇开,将她与狐狸笼罩在其中。 想同她说什么,直言便是。胧明道。 濯雪抬手拨弄蓝烟,烟缕微微漾开。 过会,她竟又好像恹恹不乐,睨着胧明道:你来说。 胧明沉默了良久,索性道:命簿取到,可惜梦市主人遭劫,未能拿到惜眸之泪,好在禁制将破。 蓝烟倏忽凝聚,鱼一般游入玉珠。 濯雪定定看了胧明一阵,自信不疑道:你取不了那根须,还得我来。 就这电光石火之间,胧明瞳仁骤缩,眼睁睁看着濯雪跃入山隙。 第56章 56 十丈尔尔,不过一瞬息。 濯雪跃入窄隙,神魂体肤明明都还齐整,却好像已到弥留之际,今生前世的悲欢历历在目,一如走马灯。 这一跃,非但不是要将生死置于不顾,反而还是她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她不莽撞,亦不怕无常前来收她,她笃信那灵草伤不着她,灵草的根须是厉害,但她未必就会大败亏输。 趁她此刻还鼓着一口劲,便与天道赌上一赌,她此后是祸是福。 在上方时,只觉得山隙深而险,如今纵身跃下,才知十丈有多不值一提。 她寻思,胧明总不会见死不救,此刻万不是被吓昏头了吧。 见多识广的山界妖主,竟还有这昏懵的一天? 就这生死攸关之际,罅隙间的莹光飞快朝她拥近。 是萤虫。 附了满壁的萤虫倏然飞近,光点多到不可计数,原还零零散散,转瞬便聚作银河。 她跌坐在河中央,身边莹光烁亮,恰似兰蕙供在秋风岭的夜明珠。 萤虫是术法所化,自然没有神识,它们万不会自行聚向一处,是有胧明施法操纵,它们才翕集于此。 濯雪好不容易定住神,却眼睁睁看着灵草根须越来越远。 这萤虫分明要将她送回高处! 岂有此理,狐狸她好不容易鼓足勇气。 濯雪仰头目视崖边那水墨长裙的妖,扬声道:放我下去! 连刀剑都奈何不了它,你想如何取?胧明眉头不展。 濯雪俯身伸手,像扇开蚊蝇那般,在萤虫间来回扇掌,嘴里念念有词:去去去,还以为你们好心。 她接着又冲着胧明道:以柔克刚之计,我一般不会随意教人。 胧明气笑了,还让这狐狸教上了。 濯雪还在来回扇掌,晃得腕骨发酸,执意要下去,愤愤道:放我下去,我便容你开开眼。 胧明冷声:它会将我用来庇护你的灵力也一并吃了。 濯雪早有意料,哂道:那也比你在那盲劈盲砍好,若我没有猜错,你就算隔着刀剑,也会被它汲去灵力,毕竟你的刀剑亦是灵力所化,不然也不能劈山凿石。 狐狸的机敏并非一时,她观察细致,一下就看穿了。 被一语道破,胧明神色微变,却还是驱使萤虫徐徐上浮,从容道:无妨,我之灵力,足够撑破它的肠腹。 要撑破它的肠腹,得耗多少灵力,那不是自取灭亡吗? 死这一字,不止说出来轻易,做也轻易。 这可是不周山,而不是别的什么地方。 濯雪看着高处,神色一瞬寂定,面上的奕奕神采全部消散。 变化得太过突然,看似毫无缘由,其实有迹可循,踪迹就在心中。 她正色直言:莫将灵力耗在此处,胧明。 她话音压得极轻又极低,此前嬉皮笑脸惯了,还是头回这般认真严肃。 胧明微怔,银发和衣袂齐齐迎风而荡,身姿不单薄,却很孤寂。 在世三百年,她目睹过许多生命的流逝,看过沧海与桑田的变换,见过王朝更替。 三百个春秋里,能称得上喜乐的,寥寥无几。 安宁始终难求,喜乐也难守,她想守住,但心有余而力不足。 放我下去,是我要拿走它的灵力,自然得我亲手取它。濯雪一瞬又眉开眼笑,没心没肺至极。 沉默良久,胧明徐徐开口:若出差池,我随时下去替你。 濯雪弯起食指,作势要同胧明拉钩。 只是萤虫还未将她托上高处,拉钩没能拉着。 濯雪不以为意,改而将手掌悬到萤虫之上,一边扇动手掌,一边鼓起双颊吹气,企图将悬空的萤虫吹下去。 哪吹得动,还得胧明一个翻掌,令萤虫降至罅隙深处,还将她送到灵草的根须前。 濯雪落地之时,萤虫纷纷散开,又附到山壁各处。 根须并非小小一团,如今离近,才知其错综复杂,虽根根纤细,却结得跟一个洞壁那么宽大。 徒手挖刨,也不知得刨到何时,倒是她 高估了自己。 好在不论灵草饿到何种程度,也只以灵力为食,它要汲灵力便汲,反正狐狸她体内半点灵力皆无。 濯雪伸手欲碰,已设想好,一根狐狸冰棍会是什么模样。 白生生,且还直挺挺的,可怜倒是可怜,磨一磨却能给胧明当刀使,比那铃兰白玉实用多了。 来都来了,怎好空手而归,反正瑞光伤不着她的魂魄,就算是赶尸荷锄,她也要将此物从岩石间拔出。 濯雪屏息不动,眼前蛛状根须微微搏动,根须交织的正中,似乎藏着一颗强有力的心。 延伸而出每一根根须,都紧紧攀附在石壁上,若其下是数不尽的钉钩,她便一个个拔了。 试试吧。 思绪一定,濯雪猛地伸手,抓住根须正中之处。 就这刹那,庇护她的灵力果真被吸得一干二净,寒意自四面八方卷来,她冷到失了知觉,登时动不能动。 若有瑞光就好了,瑞光再如何不好,多少能令她心里畅快一些。 如今屏障上覆满白雪,成了那遮天蔽日的伞衣,将瑞光全挡住了。 濯雪的面庞上结了薄薄一层霜,她眼不能眨,唇不能动,五脏六腑犹化冰雕,唯心脏还在极微弱的动弹着。 想要一些瑞光,躯壳死便死了,魂灵至少还能活着。 此前感受过的所有死意都不算数,如今动弹不得,连气息都仅余一丝,才叫死意当头。 胧明在山隙之上,看得不是那么分明,她只隐约看到,萤虫之中的人影似乎不动了。 她匆忙施出灵力,为濯雪驱散寒意,只是她施出一缕,灵草的根须便要吃去一缕,根本就是无底洞。 濯雪面上冰霜消融,冻住的唇齿微微一启,喉中逸出两个单薄的字音。 瑞光。 细若蚊蝇,若非胧明听得仔细,还未必能听到。 胧明身侧威压骤释,澄莹灵力飞旋而出,凝成两只巨如天门的虎臂,将山隙朝两边拉开。 山雪又轰隆滚落,恰似天云崩落凡尘,遂又被灵力刮向别处。 山隙像撕裂的扇面,随着扇骨一展,其间断开大片,而屏障上再无山雪遮掩,瑞光终于泻进山中。 萤虫那不足称道的光亮,即刻便被盖了过去。 第72章 濯雪沐在天光下,萎靡的心神如受润泽,体肤再痛也仿若搔痒。 她忍着寒意呼唤:你将灵力撤回去,别都耗在此地了。 胧明眸色如寂寂深潭,眼底藏了凛凛锐意,叫她如何撤回灵力,莫非要她看着那纤秀的躯壳消泯在此? 三百个春秋又三百个春秋,无休无止,她岁逢四季,却好像被永永久久地困在了寒冬。 她施出的灵力一丝不剩,再施便再被吞吃,无休无止,日暮途穷。 何时才是尽头? 濯雪能感受到灵力的流逝,这根须吸食越多灵力,正中那处便搏动得越快。 收回去,莫再给我了。 她不怕灵草吃饱喝足了提早开花,只怕胧明要被吸成骷髅一具。 胧明没有停手,反道:罢了,换我替你。 眼看着萤虫又聚上前,不由分说地集聚在身侧,濯雪慌忙抓牢根须不放。 谁叫你这么送命的!胧明怒言。 大声疾呼,如伴虎啸。 久到好似天地枯涸,此间阒然无声。 山中冷不丁传出来一句。 收回去,寒星。 胧明乱了神,深潭般的眼泛起波涛,这次她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濯雪畅快露笑,心道区区大妖,还不是被她轻易拿捏。 百条根须,她逐一从石壁上扒开,全将这身躯当成了铜铁来用,抠得指缝间全是血。 良久,那笼罩在她身上的灵力,才蜗行牛步般缓慢挪开。 好冷。 濯雪想,要不是此时寒意笼身,恰恰镇住了十指的疼痛,她定已放声大哭。 既然斩不断,那便整个全拔了,先前她还觉得斩草除根实在恶劣,如今已是别无它法。 一根,两根,三根 根根纠缠,根根如钉。 她十指麻木,神思却踊跃着,如果她的躯壳消融在此处,而魂灵又未死,那她又当如何,莫非要靠夺舍过活? 那可太歹毒了。 濯雪想不出个所以,筋骨已痛到极致,她一时间感受不到躯壳所在,似只剩个魂魄还在此处劳作。 就差一半了! 只是她惶惶察觉,离了石壁的那一段侧根,竟像被火焰吞噬那般,眨眼焦黑如炭。 那枯黑的半截一掐即断,而余下还钉在石壁上的那些,依旧坚不可摧。 侧根枯萎的瞬息,灵力立刻汇集到根须中央,正中那处愈发粗壮,更像搏动的心脉了。 得尽快才是。 濯雪气喘不定,十根指头血肉模糊,连指盖也翻了过去。 久而久之,冰霜结上眼睫,她眼前模糊一片,已看不清血色。 根须正中那处摇摇欲坠,不过食指骨节那么长,余下所有侧根都已暗如灯灭。 濯雪勉勉强强吞咽了一下,垂眸时才发觉,她身上已是透如琉璃,能看到内里的根根分明的血脉和筋骨。 想必衣裳底下更是可怖,连五脏六腑都能清晰可见。 原来这便是消融。 她此生才活了十八载,远远未活够,就算将前世的一并加上,也还不及胧明寿数的一半。 她不想死的,如今是向死而生。 濯雪将头埋低,不想被胧明看到,甚至还微微侧身,用后背挡住剔透的双臂。 她倒吸一口寒气,竭尽全力,将挂在山壁上的灵草根须全数扯落,失了不周山的地脉之气,根须不堪一击。 它不再能吞噬灵力,只有消散的份。 趁着这刻,濯雪胡乱将根须塞到口中,已管顾不上其它,这回 终于轮到她咽食灵力了。 根须极干,嚼起来无疑就是在啃树皮吃草,连嚼也难嚼。 但濯雪无暇细细咀嚼,囫囵吞枣一般,将之全部咽下,差些卡着喉咙。 她只能暗暗祈告,可别让她可怜兮兮地噎死在此处,这死法未免太过憋屈。 根须在肚腹中徐徐化开,躯壳内忽然咚隆一声响,胸口刹如擂鼓,涸泽的灵脉馋涎而动。 根须中来不及消散的灵力,被灵脉齐齐吸纳,它甚至无须生者亲自运转,便慷慨大义的,将之全部献予灵台妖丹。 单单这一截根须,便能令灰黯的妖丹又褪下一层灰壳。 濯雪痛不欲生,琉璃般的皮囊裂出千道纹路,身上千疮百孔,如受剜刑。 妖丹的内里越发铮亮精妙,它绝无仅有,三界闻所未闻,它好像日月太极,竟是两色拼凑。 一半恰似打磨透亮的黑玉髓,一半是熠熠生辉的金玉。 它根本算不得完完全全的妖丹,它非仙非妖,混沌如天地之初。 就在此刻,那出自昆仑瑶京的禁制彻底焚尽,连亮都未能亮上一下。 胧明离得太远,不假思索地俯身而下,却冷不防被满目的雪色拦住了去路。 不是白雪,是狐尾。 山隙中的狐狸变作狐身,数不清是几条狐尾,狐尾将她裹藏在内,浩瀚威压震荡开来,洪流般沿着山隙泻出。 山崩就此作罢,就连飞雪也滞在半空。 濯雪只觉得她好似在破碎,遂又被修整,她是一片瓷,在被不断地捶打熔炼。 一时饥寒交迫,一时又燥热不安。 她的思绪是遍地的散沙,聚不成型,与妖丹一般混混沌沌。 躯壳已被修补完全,寒意彻底散尽,只余下热。 此间若有大火焮天铄地,那定是从她身上蔓延出去的。 她连气息都热,裹在狐尾中的身已是汗涔涔的,不由得舒展狐尾,想拥冰雪入怀。 是情热,被压抑多时的情热,在失去约束的一刻,如洪潮溃堤,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狐尾不安地曳动着,恰恰遮在狐狸身前,那柔软灵动的模样,乍一看像灵蛇环身。 山隙下哪来的蛇。 在狐尾摆曳的间隙中,胧明见到了世上无双的九尾天狐,世人口中的千古奇逢都不算奇逢,她眼前所见才是。 狐妖娇而不媚,她眸中不染春情,有欲却不分明,眼中那一点点的情动,是桃花水泛,香风酣欢。 眸光一动,她看向胧明,蒙昧得好像忘了事,虚眯着眼分辨那寂寂人影。 第57章 57 就这咄嗟之间,胧明心中的惊疑尘埃落定。 她从不将濯雪认作珏光,是因那流落凡尘的寒星,始终只能见到珏光的半面,而珏光待她,与待尘寰过客不无不同。 偏偏就是那惊鸿一眼,与谦和相待,令她记挂了这么久。 狐狸眉眼间一笔一划都像珏光,但比珏光更灵动狡黠,更生机蓬勃。 好像跳出了既定的架构,成了陆上鱼、水中鸟,肆意而生,随性自在。 百年前的那个身影,与此时严丝合缝地嵌在一起,与先前那一声寒星遥相呼应。 胧明怔怔地看着,神思似已跃出三界之外,就算早有预料,也还是陷入到彷徨境地。 欣喜吗,如逢春回,自然是欣喜的。 但又不免惊惶,此时的春回是昙花一现,她更想知道,狐狸在分辨什么,眼中的蒙昧又是为何? 总不能是失去记忆,魂归昔时了。 如果这寥寥时日只是濯雪的黄粱一梦,那于她又算什么,是她醒时梦寐,白日做梦吗。 胧明忽觉躯壳上被撬开一个大洞,胸口灌满酸水,暗涌一股脑地冲向喉头和鼻眼。 她欲解谜底,却又不能疏忽大意。 狐狸刚刚突破境界,既然是世上难得一见的九尾天狐,想必已迈到鸿蒙边缘。 到此境界,该有劫雷才是。 古怪的是,天边寂寂,只狐狸那迷惘又湿淋淋的眼波在无声叫嚣着。 山隙间,狐狸眼中是盈盈一泓水,何其委屈,又何其无措,她分辨了良久,才动唇道:胧明,我方才好痛。 单这一句,足够劈开胧明心里全部的迷雾。 悬在胧明心头的巨石咚地落地,堵住了那酸水泛滥的泉眼。 她猛地跃入其中,似要披荆斩棘,只是还未来得及伸臂,就被濯雪扑了满怀。 肌肤相贴,环紧拥实。 这不是虚影,亦不是黄粱一梦。 濯雪身上烫得出奇,拥着胧明的一刻便懈下了所有气力,安心到好像归巢。 她窝在胧明怀中小声啜泣,方才憋了许久的惶恐不安,霎时间全部倾倒而出。 只是她愈是松懈,就愈是头晕脑胀,心中急慌慌地想去探求什么,但连她自己都想不明白,她有何渴求。 胧明环紧濯雪,仰头直视瑞光,担忧道:禁制已破,只是不知天道为何不为所动。 深深的渴盼让濯雪急不可耐,她不由得像兽身时那样,轻飘飘地嘤咛一声。 胧明愣住。 就在此刻,天边一声呜鸣,雷电歘啦降世。 果然有天劫,胧明陡然撑臂阻挡,不料天雷竟不是降在不周山,而是 第73章 砸在了瑶京! 霎时间风云变幻,就连这不周山也受浓云遮掩,转瞬便暗到伸手不见五指,寒风愈发萧瑟。 乌云中紫电若隐若现,它划破天际,直劈九天,声势浩大。 不周山离瑶京甚近,是以雷声震耳,且不说那一道天雷似有百道的威力,好像是奔着诛天灭地来的。 濯雪双耳嗡鸣,烫成了一簇烧不尽的火,理智已在破碎边沿,只能带着哭腔喊:胧明,我难受。 方才好痛,此刻也无比煎熬。 雷电击落的瞬息,天摇地动,她思绪恰如弦断,那被胧明藏在深处的记忆,芽一般从心尖上冒出。 发了芽,便绽出花,桃蕊招雨,一下就潮了,润了。 她的思绪浑浑噩噩,却记得那灵力是如何游走的,她隔着炽热的肌理,差些就能触碰到。 她还隐约记得,她是如何伏在胧明身上,一窍不通地纾解情热的。 此番周身更是酥软难耐,她不推开胧明,她的眷恋是一张纸,心思写得明明白白。 想要,那得取到才行,她昏昏沉沉地想。 天边雷奔云谲,又一道天雷直赴瑶京,惊得天地大动。 趁着掣电骤闪,狐狸咬上胧明下巴,牙好利,一下就咬出血来。 十丈山隙之下,兽/欲就像久逢甘霖的漠上月见草,倏然间开得绚烂。 它与今时今刻的恋慕难分难舍地纠缠,它们比肩而攀,一物发荣滋长,一物不依不饶与之相竞。 濯雪好像那没开智的兽,探舌舐去胧明下巴的血迹,随之又想起自己方才疼得入骨的十指。 躯壳已修补完全,身上已连半个伤口也找不到,但余痛还在,她抬手便吮住指尖,蒙了水汽的眼更显迷离。 她一个个指尖地舐过去,身上极不舒爽,虚虚朝胧明荡去一眼,迷迷糊糊地思索着,上回还帮着她,如今怎么不为所动。 胧明握住濯雪的手,朝她指腹轻轻捻去,皱眉道:还痛? 濯雪顺势与之十指相扣,她思绪混乱,不知此举何意,只觉得掌心相贴的话,似连脉搏也能相通,她喜欢这样。 她好想知道胧明在想些什么,平日机灵到一刻也歇不得的神思,此时成了老钝的器物,动也难动。 怎么不动用灵力了呢? 濯雪索性拉着胧明的手,强行令之覆上自己的侧颊,肩颈,又或是腰腹。 她牢牢摁着,要胧明的掌心密不透风地与她相贴,心中渴盼还是不减。 气息也烫若沸水,她便偎到胧明耳畔呵气,那气音黏若糨糊,又好像那搅棒,要将胧明也搅到神识不清。 摸呀。 濯雪并着腿,心道她定是又跌进水里了,不然怎是湿淋淋的。 可惜没有船只,她只能泡在其中,紧紧抓着手里的救命稻草不放。 你可知这是何意?胧明艰难发问。 她被濯雪紧紧挨着,濯雪又攀上她身,她索性倚躺在山石间,银发撒了遍地。 狐狸虚眯着眼,迷迷瞪瞪地歪头寻思。 想不明白吧。胧明道。 濯雪周身燥热,独独鼻尖还凉飕飕的,她冰冷的鼻尖抵上胧明的脸颊,像起先在找灵草根须一般,细细嗅闻着。 似也将这银发大妖当成了灵丹妙药。 她一开口,竟说的是:我知道,是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似火。 这不正是黄粱梦市里,那刺猬小妖念过的诗么。 她神思浑浑噩噩,却又并非完全失了意识。 好歹已成九尾天狐,只因刚刚突破境界,而身躯恰逢修整之初,不堪一击,才给了情热可乘之机。 胧明沉默了很久,久到狐狸又在她耳畔不悦地呵气,才又问:你想我如何做? 狐狸顿了少顷,金眸也跟着滞住。 许是在思索,只是如今神识紊乱,她还需想上许久,才能想得明白。 未几,她将胧明那纤长漂亮的手,钳在了泥泞般的腿间。 她抿唇不言,一并摸着自己,可如何都不对,如何都不同于记忆里隐隐约约的那一回。 胧明乱了气息,被黑纹托着的一双赤眸哪还余半分锐意,已变得跟软红尘里遍天的红灯笼一般。 灯影是朦胧不清的,内里的灯芯却烧得明明白白,炙热如炉。 她以指作梳,认真整理濯雪已尽数化白的发丝,又捞起濯雪的手指细看。 这皮囊每一寸都像是新生的,比先前更加白净脆弱,看似吹弹可破。 如此体肤,怕是碰上一下,狐狸就要泪湿眼睫。 偏偏就是这样怕疼的狐狸,一言不发地跃入山隙,将灵草根须一点点刨出。 胧明舍不得,在心中冒出这一念时,又很想将狐狸死死摁到自己的皮肉骨血中。 虎性凶残,就连聊表钟情,也不由得挟上几分毁灭之欲。 她待濯雪的前世便不会这般,那点晦暗难言的情思,全给到了狐狸身上。 山隙外天雷已息,风雪却仍在呼号。 就在这雪窖冰天中,心火烧得有多盛,只有胧明自己知道。 濯雪睨着胧明,那喘噎声时断时续,翕动的唇生来就是妃色,像是衔了一片樱。 狐狸哪还指望这银发大妖,她又漂浮在汪洋之中,只是今时不同,她已非舟渡,轻易就会溺死在海里。 她胡乱地摸索着,法袍上流光溢彩,绒白狐毛镶在衣边,滑落至肘间时,仿若身上环了雪,衬得肤色皎皎莹莹。 怎么还是不对呢。 越是纾解不得,她越是焦躁委屈,无处宣泄,便只能将胧明视作那磨牙棍,一口叼住啃咬。 狐狸又拥上前,将胧明的脖颈咬得痕迹斑斑,若非妖筋妖骨,怕是已被咬断喉。 她分膝跨坐,赤着的双足在胧明腿边微微蹭动,银铃响了几声。 一番造作,她衣衫近乎全散,九根狐尾凌乱地蜷在身侧,比竹笔的笔毫更柔软颀长,却也书尽旖旎。 你怎么还不帮我?她又咬胧明耳垂,要将嗫嚅话音,一字不落地灌到胧明耳中。 胧明更想啖嚼她的骨肉了,舍与不舍彼此撕扯着。 濯雪啜泣:胧明,你真不是东西。 打从第一天登上凌空山,她心里就念着这一句,此时情不自已,不由得脱口而出。 我为何不是东西?胧明凑近嗅她情动时的气息。 濯雪无甚气力地在胧明侧腰拧了一把,拧得胧明轻轻吸气。 虎妖本想发了狠地叼上狐狸脖颈,可才撩开狐狸的银发,便改了念。 两唇相贴,如今是胧明衔了一片樱。 狐狸眼里的水波软若春罗,她才微启唇齿,便有一物钻入其中,搅得漪澜四起。 是鱼么,鱼啄了她的舌尖,还要将她整个吃下。 她承着那疾如风雪,却炙热潮湿的吻,隐约明白胧明还能给她什么了。 她尝到了胧明的气息。 那寒锐又沉着的气息将她打湿浸透,她跌入胧明为她量身打造的沼泽中,不能自拔。 好舒服,可还不够。 濯雪急慌慌地逐近,也好像胧明亲她那般,照猫画虎地又舐又咬,只是她不知度,也不要度,咬得她与胧明口中全是血腥味。 这一星半点的血腥,更是令她意乱情迷,本就是兽,就算修炼成妖,也不改本性。 她嗓音黏糊糊地喘噎着,身后狐尾不声不响地缠到胧明腰间,尾间冷不防被捏了一下。 濯雪头晕目眩,两唇分开的间隙,轻轻哼上一声,在胧明耳边含混地道:我知道的,还不止 什么还不止?胧明细密地落吻,与其深邃眸光一般,眷而不舍,且不知足。 如若她化作兽身,想来也是这般。 你上次不是这样的。濯雪的气息断断续续,我都、我都想起来了,你瞒不了我。 胧明的心火烧上了皮囊,她从容的眸色岌岌可危。 狐狸舔了唇角,裙摆乱糟糟堆在身侧,若非狐尾若裘,已遮不住半点春光。 她双眸洇红地露笑,眸光也似汗涔涔的身一样,湿得一塌糊涂,只是这眸光就算浸染欲念,也还是澄澈纯粹的,倒像被洗涤一净了。 恰恰情热灼尽了她的羞赧,她只想畅快些,一只手撑在胧明的腰腹上,微微支起点儿身,一只手捞起裙边,慢慢地揉进深处。 指腹只轻捻一下,便轻吞慢吐地呵出气,支着身的那只手颤颤巍巍。 她揉上几下,气息急到欲断,索性咬唇不言,将声全抿在了唇中。 胧明猝不及防地拉开了濯雪那指腹晶莹的手,在她手腕里侧不轻不重地捻了一下,随之牢牢扣住。 濯雪好不容易觅着一叶扁舟,自食其力地荡向岸沿,恰要渡上滩涂,又被拉入深海。 第74章 玉璧一样的腿随着骤缩的腰腹猛颤两下,她委屈得泪如雨落。 随之,急骤的吻沿着她脖颈而下,她成了虎口猎物,身上每一处都沾满虎息。 她抓着胧明的手臂,就像在扁舟上握着一柄桨,海波却由不得她,她只得随波而动。 浪掀过来了,漫上她的身前的樱蕊,又盖过脐边,掳去她的气息,抿走她的眼泪。 她身上不余寸缕,唯狐尾还能随着情潮涌动,晃曳着虚虚地遮在身边。 还不够,直至那幽岫处的池沼,也被吃了个彻底。 她如若是这满山的冰雪,已经化成水了。 胧明托着她的腿,叫她只能看到那银白的发顶,她踩上胧明的肩头,足跟又蹭至胧明后背,喘噎一声比一声高。 受不得了,却还是不够。 那唇舌一离,纤长五指换以代劳,又拨又捻,偶尔没入其中,惊得她无从息喘。 一宿连一宿,法袍华裳铺了满地,屏障外又被积雪盖了个严实,山隙中幸有萤虫,才未昏暗到底。 三日后情热终于解去,濯雪蜷在胧明的衣裳上,狐尾盖过半个身,眼梢绯红未散,甚至还凝着浅浅水色。 胧明仅披了外衫,身姿若隐若现,果真和兽形一般饱满漂亮。 她看了濯雪良久,索性只拾了腰带,将就着用外衫蔽体。 狐狸肤白如缎,到底是精进了境界,那些亲昵过的痕迹一宿就淡了,若非眼角还微微酝泪,谁知她缠着要了十回不止。 每每都如兽斗,她还能稍稍克制,狐狸却是不见血不罢休,势必要将她咬个千疮百孔。 胧明摸向自己颈侧,痛意已褪,只余虫叮般的微痒。 她看濯雪还恬恬睡着,不紧不慢地挽了发,悄然伏身,省得发梢搔到濯雪脸侧。 山下晦暗,全忘了是日升之时,还是月出之刻。 第58章 58 连梦里也净是被翻红浪的那等事。 醒时缱绻,梦里鸾凤合吟,羞了风月,又赧了云烟。 胧明暗暗落吻,哪料木簪没挽牢,啪嗒一下落在濯雪铺散的银发边。 梦里好像屋瓦被野猫踏出声响,锢在腕上的五指倏然松开,莲蒂方露暗香,缠绵便就此止歇。 濯雪侧身喘乏,饶是不周山寒风刺骨,也在醒神的瞬息汗湿两鬓。 她眼睫微颤,唇边落下一个柔软的触碰,随之面颊好痒,好像梦中榻上的纱障被扯落,盖了她满脸。 胧明直起腰,顺势撩起自己的长发,垂眸一瞬不瞬地看她。 濯雪轻揉脸颊睁眼,冷不丁与胧明四目相对。 她也定定看了好一阵,眼是睁开了,神思却还在千里之外。 这神态,与三日前突破境界时何其相似,却因情热已褪,而不挟情动。 静静一个对视,无关情缠。 但两妖不同,胧明的注视是等待,濯雪却是懵怔而不明所以。 濯雪身上已无半分乏意,灵台清明,妖丹锃亮,已是完完全全脱胎换骨了,就连一呼一吸也比平日更加平稳。 她还未觉察到自身的变化,一睁眼便被胧明那赤色双眸掳去了全部心思。 怎忽然这么近。 方才唇边被何物碰了。 直勾勾看她作甚? 也就昏懵了不到半刻,她的脸唰地红了个彻底,三日里纵情的幕幕撞入脑海,当真应了那你侬我侬、情热如火。 这才是走马灯,灯还未转完,她就想当场给自己掘个坟。 她不想等无常前来接应了,反正她认得路,这就启程。 想到这,她撘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刨上几下,刨坑她擅长,刨坟还不是一脉相通。 只是她的指腹才在石上磨了一下,手腕便被胧明抓个正着,这姿态既像梦外,又像梦里。 还想再蜕一层皮?胧明只握一下,便松开了。 濯雪登时思绪断弦,扬声便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这三日里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胧明的体贴入微。 不知道胧明偷偷亲她。 三日前口口声声说着我知道的狐狸,现下又全都不知了,只要会狡辩,水仙都能当作大蒜。 嗯?胧明一时没听懂狐狸在辩解什么。 濯雪已明白得彻彻底底,胧明好心替她隐去一段记忆,原来是怕她刨个坑埋了自己。 胧明还是看得目不转睛,眼底无惊无怒,淡哂一声附和:好,你不知道。 濯雪金眸猛转,心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三日情意绵绵,狐狸翻脸不认虎,当即变作九尾银狐,蹬腿欲跑。 只是腿还没蹬出去,便被身下胧明那丝溜溜的衣裳弄得脚底打滑,狐狸下巴着地,硬生生刹在了原地。 咚的一下。 胧明愣住,伸手想将狐狸捞过去。 此刻狐狸的兽身也未比原先大上多少,轻易就能被揽个正着。 狐狸心里直呼,可不能被抓着! 她看到胧明那漂亮的手就开始犯赧,哪能再让胧明碰上一下,慌慌张张又变回人身,只狐尾还大喇喇地垂在身后,全忘了数自己多长了几根尾巴。 下巴磕着了?胧明问。 对面的白虎越是温声细语,濯雪越是赧颜汗下,干脆硬着头皮改口:不对,我知道! 改口沓舌,反反复复,反倒越描越黑。 你知道什么?胧明笑了,拾起木簪好整以暇地问。 濯雪眸光躲躲闪闪,没想好措辞。 胧明慢声:你不说,那便轮到我说了。 不可以,我要说!濯雪哪知道胧明要说什么,但她万万不许胧明占尽上风。 你说。银发大妖耐心十足。 濯雪欲哭无泪,料不到深陷情热的自己那般放浪形骸,磕磕巴巴开口:你、你作甚偷偷亲我,你不讲武德! 不讲武德是为了占到好。胧明实话实说。 占什么好? 狐狸的思绪又乱套了。 你知道我占着什么好了吗?胧明顺着话问,眼波幽幽慢慢地荡过去。 濯雪如何会不知道,她越想越赧,瞪起胧明不吱声。 山隙十丈之下仿若隔绝尘世,身在此处,无须聆听尘寰喧嚣。 狐毛漫天飞舞,状若雪絮穿过屏障,洋洋洒洒地落在胧明肩头,还沾得她衣裙上花白一片。 水墨绣纹的墨被隐去了,只余下水色。 水色在裙上,也在濯雪眼中。 我胧明停顿,委婉道:我不光亲你了。 濯雪匆匆将其中一根狐尾揽到身前,用之遮掩臊红的脸,嘟囔:我知道! 但白虎并未善罢甘休,还要火上添油。 胧明笑问:你问我作甚亲你,那你又为何拥我三日? 濯雪耳廓滚烫,这回完全是羞的,恨不得将这漫天狐毛捏作一团,用来堵上胧明的嘴。 眼窝也得堵住,叫这坏虎妖直勾勾看她! 你睡着的时候,我不由得想,如若是旁人与你同路前来不周山,那会如何。胧明定定看她,眸中含着未尽之言。 赧红的脸倏然一僵,濯雪撒开尾巴,抬臂当空一攥,正如心里想的那般,抓了一把狐毛。 她将狐毛狠狠摁到胧明那淡泊无情的脸上,一口气涌上心头,火烧火燎道:换作旁人同路,我便不来了。 她一顿,垂眼垂臂,闷声闷气地接着说:山隙我也不跃,那灵草的根须谁爱拔谁拔,我才不要受那个委屈。 如此她必也不会和旁人捉闹,和旁人相拥。 怎说得好像她心肝全无,她身上的难受方好,心里一时间委屈无比。 怎的,还看不出她委屈? 濯雪很是愤懑,赶忙又抓住一把狐毛,这回摁到了胧明的眼皮上,心道这白虎瞎了算了。 莫气,是我不好。胧明的一只眼被捂个正着,她未避开,只轻轻摩挲手里木簪。 濯雪不解气,凑上前故意刁难:那你说说,你将我视作谁了,视作珏光了么? 这更是直击肺腑的一问。 她掌心隔着几根狐毛,察觉胧明的眼眸好像转了一下。 胧明透过她的皮囊,是在看着她哪一世的魂灵? 狐毛压着胧明的眼眸,也轻悠悠地搔着她的手心。 良久胧明露笑,我方才正想问你,瞒我这么久,是不是想看我笑话? 濯雪还不好说不是。 胧明笑意滞在嘴边,晦暗又锐利的眸色像是一只锚,锚住便不撒手了。 她正色道:你即是你,我早猜到你与珏光间,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牵系。 对此,其实濯雪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如若胧明当真无知无觉,那必是石头雕的心肠,唯独一身皮肉姑且算是活的。 第75章 她心跳飞快,急切想听到胧明的下一句,却又怕听到下一句。 我会敬重珏光。胧明说得很慢,每个字音俱是从胸腔至深之处,竭心尽力地挖凿,再一个个郑重无比地吞吐而出,却会将心给你。 濯雪怔住,只觉得手心下有些泛潮,那狐毛已不甚干爽地黏在她的掌中。 这极少宣泄情思,好像对诸事都不以为意的冷情大妖,是流泪了吗。 似乎又不是,看胧明未被遮住的另一只眼,分明还矜持不苟。 却也并未十全十的一如平常,她赤眸里挟了剖心剖肺般的郑重,有微不可察的局促,亦有将自己全然托出的赤诚。 濯雪哪是在刁难胧明,根本是在难为自己。 她的心被重重地捣了一下,里里外外,无一幸免。 她并非是因为胧明,才让那在百年间来回穿梭漂泊,难以安定的神思成了归根的落叶。 却是因为胧明,才让两段似有隔阂的记忆,完完全全地接在了一起。 这是前世与今生的衔接,是生死交替,是生命得以连贯。 濯雪双眸酸涩,慢吞吞将那捂在胧明眼眸上的手放下,一些狐毛黏在她的手心,一些沾在胧明眼角。 好像这花容月貌的银发大妖,一瞬就成了凡间的白眉老妪,她破涕为笑。 她捂住通红的脸,眼眸转向别处,费了好大的劲才问出口:那我们这三日算什么? 胧明思绪飞旋,想到了许许多多的答复,偏偏没有一个能一如濯雪自答。 濯雪又揽起那比她腰身还宽的狐尾,好像榻上搁了一碗水,搁在她与胧明之间,她那愈发姝丽的脸半遮半掩着。 狐狸小心翼翼问:算不算双修呐? 什么双修,不是情多处、热似火么,怎转眼就成双修了? 胧明欲言又止,心道也罢,濯雪此生是头一回当妖,妖时不时就将双修挂在嘴上,倒让她以为,妖与妖间任何的亲昵都能算作双修了。 那你长修为了吗?濯雪顾不上羞赧了,急慌慌地往胧明脸上摸,顺势将狐毛撇到一边。 凡间那自诩为活神仙的江湖骗子,便是这么摸骨看相的。 濯雪摸了胧明,又掐住自己的脉搏,讷讷道:修为不会全涨在我身上了吧? 她眼底涌出几分难以为情,又冒出几分难以言说的垂怜,心道一代大妖跌落圣坛,又一代大妖冉冉现世,胧明倒了,她便来替上。 胧明却道:那自然不是双修。 濯雪隐隐失望,说起话磕磕巴巴:那、那双修是什么样?以往在秋风岭时,我问过兰姨与众妖数回,无人与我明说。 胧明看狐狸目光澈亮,倒显得她心思龌龊了。 可情爱双修一事,又岂会是龌龊。 何须问旁人,你若想知道。胧明幽声慢调,我下回教你。 情热已褪,濯雪耳廓骤然发烫,连眼梢也被熨个正着,洇出大片绯色。 她垂眸盯起自己微蜷的足趾,艰难地嘟哝了一句:胧明,你现在的模样 太轻了,后半句俨然是心声,单说予自己听。 什么?胧明问。 濯雪难以启齿,声音细弱蚊蝇:好轻浮。 其实胧明的姿态与平日无甚差别,是她春意盎然,心有所想,便目有所见。 胧明眼眸微瞠,竟无从辩驳,只得起身道:该走了,这不周山留不得。 天雷不是没劈过来吗,应当无人知晓你我藏在此处。濯雪慌张地揽起衣裳睨胧明一眼,侧身时九条狐尾化作虚影消散,纤秀背脊一展无遗,更像无瑕白玉。 银发被她拨得泻向身后,恰恰遮了不盈一握的腰肢,春色渐隐。 胧明垂眸将法袍整理得一丝不苟,淡淡道:只不周山上有炽心兰,要想一朝突破境界,若非四处掳掠,便唯有此法。 她虚眯着眼望向山隙之外,可惜白雪茫茫,连苍穹又窥不着,想必瑶京此时已乱成一锅粥,那气贯长虹的天雷劈在天宫,真是闻所未闻。 正如胧明所言,此时的昆仑瑶京已是一地狼藉,仙神们各执己见,就差没化作鸡狗,就地狗跳鸡飞。 瑶京以仙山为基,白玉砌琼阁,一面瑞光耀耀,一面风冷月华清。 天门才解禁不久,又被天兵牢牢封锁,众仙聚在断壁残垣之中,以阗极为首。 劫雷? 京中无仙渡劫。 这绝无可能是劫雷,劫雷惯来也是三道,却不会凶悍至此,这分明是要将瑶京劈成废地! 不是天劫,那便是天怒! 报丧灵鸠惨死在前,如今天雷又降在此地,莫非作祟者就在京中? 死的只是一只报丧灵鸠,天道何须动此大怒。 死的确实只是报丧灵鸠。一仙冷嗤,不过往后还有无祸患,可就说不定了。 近来三界可有异变? 我观人世太平,异变不在人间。 妖族似也无甚变故。 说来说去,还不是疑心起仙门同僚了! 瑶京上仙乐已停,仙从们也纷纷从各处奔赴此地,霓旌绛节尚还飘摇不定,底下的峥嵘宫阙已倒塌大片。 碎瓦遍地,檐楹崩坍,什么雕栏幔亭全都毁于一旦。 浩大一片焦迹,已抵瑶京的一半。 众仙间,仙首平心静气地环顾周遭,他乌发白眉,看着是凡人三十余岁的相貌,身上一袭华袍璀璨耀眼,好似日月随身。 阗极不惊不怵道:众仙家冷静,天门虽固若金汤,却因有瑞光庇护,而从来不是严防死守,就算有妖祟潜入作恶,也不稀奇。 什么妖祟能在瑶京作祟?一仙不以为然,我看还是将天门封锁好,细查瑶京众仙,省得贼喊捉贼! 阗极神色未变,颔首道:仙友说得在理,不过前几日黄泉府阎王上禀了一事。 何事? 天律司的掐指做诀,众仙眼前画卷延展,能看到阎王当日呈禀之景。 画中,阎王乌发披散,面色不虞地揖身:禀天律司,黄泉府命簿全遭焚毁,一籍不余,不知来者何求,在下惭愧,未能将其擒捉。 是妖是鬼? 阎王道:面似修罗,身法似妖,诡谲无常。 天律司又掐指收回画卷,拱手道:正如众仙家所见。 妖鬼行径!有仙呵斥。 那潜入者将命簿烧尽便走了,殊不知命簿还能复原,根本就是白费气力。另一仙冷哼。 我依稀记得,命簿此前就焚毁过一回,那时只烧了一册,亦是不明缘由。 那焚毁的一册,似还是仙首亲自誊抄复原的。 阗极平静道:常有妖鬼以为,焚毁命簿就能长生不死,愚钝至极。 怕是祸水东引,谁会用真身真容为非作歹?老仙吹胡子瞪眼,依我看,祸就在京中。 瑶京中吵得不可开交,那与天相接的不周山,倒还是静谧寂然。 两个身影从山隙中飞身而出,罅隙徐徐合拢,大雪漫灌山腰,不过多时,不周山又是那毫发无伤的模样。 濯雪的法袍已异如从前,身环狐绒披帛,裙摆分作九片拖尾,恰似狐尾未隐。 她提着裙在雪中漫步,如今不论瑞光还是寒风,都已奈何不了她。 狐狸乐颠颠地奔到前边,忽然回头问:胧明,原来九条尾巴比九个脑袋漂亮,我如今算什么呢,像我这样的,世上有几个? 前半句让胧明无言以对。 胧明过会才应声:世上独一。 我这般厉害!狐狸忽地往自己身上嗅,稀奇道:我闻起来怎么有股怪味? 第59章 59 说不清怪在哪里,似是鸡块跌进了鸭羹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胶还似漆。 倒是不令人嫌厌,还腻得叫人想入非非。 濯雪捏起衣袂嗅了半晌,又将鼻尖抵上手腕里侧,气味竟还是渗进了皮肉里的,并未沾在衣裳上。 就这刹那,她的思绪被那拨云撩雨的一幕幕占据。 她抓得胧明脂白的肩背上全是红痕,胧明便抓了她的手,牙从她指尖上一个个地咬过去。 胧明还衔住了她的手腕,在她颤得不成样子的时候,不轻不重地合拢牙关。 一边是有条不紊的捻弄,一边咬得她指尖发麻,她如何受得住,当场哭出声来。 所以怪味是两妖的气息揉在了一块,是她嗅不惯罢了。 第76章 如何惯得了,这也太难为情了! 胧明跟在后边踏雪而行,闻言脚步微顿,怪在哪里? 濯雪已然明白,哪还说得出怪这一字。 造作了三日,她脑筋都被折腾坏了,转瞬间面红耳赤,飞快在身上胡乱摸蹭,想将气味拍散。 到底是腌入味了,根本拍不散。 我不知道! 沉默了少顷,濯雪匆匆应声。 自情热醒来,她的唇齿间偶尔只余下四个字,能随意拼凑成两句应答。 一句是我知道,一句是我不知道。 看来还得是三十六计走为上,雪衣少女陡然变作狐身,猛地高高跃起,两只前爪拢在一块,跟凿冰一般,嗖地钻进雪里。 人形时,这厚雪能埋到半腰,换作狐身,便能藏个彻彻底底。 积雪遍山,狐狸是藏起了身形,却未能藏起踪迹。 她所到之处,积雪微微往下塌陷,硬是陷出了一条蜿蜒曲折的浅浅痕迹。 那正是狐狸逃窜的路线。 狐狸逃得飞快,已管不上自己会不会一头撞上山石,心想能暂时甩开胧明一步,便算一步。 这叫她如何见人,身上沾着这般浓郁的白虎味,旁人怕是靠近些许,就能猜到是怎么个事。 偏偏拥着胧明不放手的是她,口口声声说要的也是她,那三日倒是舒服了,三日一过,她只想在不周山长眠不起。 远远的,银发赤眸的大妖跟着变作兽身,势如迅雷地逐了过去。 白虎奔起来的动静,可比狐狸大上不小,狐狸隐约听见身后簌簌作响,就知是胧明追过来了。 狐狸吃了一惊,下垂的九根狐尾冷不防直挺挺地竖起,在雪上冒出九个尖尖,好像雪上开出了一簇白莲。 白莲飞快挪动,比积雪凹陷的痕迹明显许多,狐狸光藏头而忘藏尾,欲盖弥彰。 白虎猛扑上前,那宽大的虎爪,将雪下狐狸摁个正着。 狐狸咿呀一声,声响闷在雪里。 随之又簌簌作响,是白虎埋头凑近,咬着狐狸的后颈,轻易就将她叼了起来。 狐狸垂着四肢,九根尾巴软趴趴垂落,有一瞬好似神魂出窍。 并非真的咬入皮肉,狐狸只觉得后颈发痒,气力一下就懈了个尽。 那威风堂堂的白虎,猛一甩头,将狐狸稳稳当当地甩到自己宽厚的背上,口吐人言:境界长进,风雪也不冻脚了。 想来世人谁也想不到,初进山寸步难行的狐狸,不过数日便能脱胎换骨。 换作别个,就算能吃到炽心兰的花,也未必能比得上濯雪今时的一半。 此为人愿,亦是天意。 胧明一时无言,百年前祸不单行,将流落凡间视为流年不利,岂料籽粒一埋,百年来的每一日俱是羯鼓催花。 终于天降异宝,她恰恰衔住。 狐狸趴在虎背上,深深吸了一口不周山的寒气,岂料那浓烈又缱绻的气味也跟着钻进胸腔,臊得她甚至不低头细看虎毛。 闭眼算了,濯雪想。 濯雪何止不冻脚,走在山中还像归家一般,风雪成纱,冻土成榻。 她化作人形,捏住虎耳一角,凑近小声嘀咕:我不想回凌空山,也不想回秋风岭了。 白虎倏然展翅,搅得风雪旋向别处,想在此处安家了? 濯雪倒也没这么想。 不过还得回凌空山一趟,瑶京有变,魇族势必有所行动,不周山不再安全。白虎慢声。 濯雪哪会不清楚,她喔一声,屈着一根指头四处刮蹭,一会将虎毛刮向这边,一会刮向那边。 贴得这么近,她面红耳赤,绝对是被这虎皮焐热的。 阗极定已觉察到禁制破损。白虎微敛双翼,侧眸看向后背,他若想倒转乾坤,便只有一计。 那便是永绝后患。 回凌空山,要安全一些。白虎接着道。 与其死在阗极手里,濯雪想,那她还不如羞死在白虎背上。 她坐起身,才挺直腰杆,便倏然想起,她是如何跨坐在胧明身上,喘得气息近断的。 胧明只手揽着她的腰,纤长五指极慢地捻揉,扁舟几近到岸,又被波涛卷至远处,将到而未到。 情热已过,却还余了未绝的燥火。 她抓起白虎双翼不言,头近乎埋到胸前,好在风声急躁,掩住了她略显凌乱的气息。 胧明未等到濯雪出声,振翅腾身时慢声问:在想些什么? 濯雪想,或许不是身下那处状若沼泽,她周身都是沼泽,被胧明的声音轻轻撩拨,便难隐真容。 苔藓下有粼粼水波,亦有湿软的泥。 但她眼眸一转,不由得注视起手边的白翎,翎下与虎身相连,有着同样强健有力的皮肉筋骨。 她讷讷道:好像翅根。 嗯?白虎误以为自己听错。 濯雪有些馋了,翅根比胸腿更紧实、更有嚼劲,却又不失鲜嫩,不论是生食还是烹烤,都香甜可口。 白虎迎天而上,惊得背上狐狸慌忙伏身,扒住虎皮便不敢动弹。 驰骛于杳冥之上,翱翔在群山之间,涉水又登空,在又一次晨昏过后,终于能望见苍穹山界的边际。 濯雪睡眼惺忪地醒来,若非白虎用灵力守着她,她定已不知滚到哪里去了。 她遥遥望见那熟悉的峰尖,欣然道:凌空山! 胧明双翅猛振,身姿倏然飞旋上前,撞入结界之中。 濯雪被那当面袭来的结界撞得头脑发懵,困惑道:先前似乎没有结界,若有,我也混不进主峰。 白虎赤目中凶意乍现,似急于喋血啖肉,冷冷道:看来我们不在的时日,来了不少不速之客。 山界广袤,沃野千里,遥遥望去,只凌空山的主峰亮着光。 百盏明灯悬在山径两侧,巡山妖们困得两眼发直,无一妖敢睡。 白虎穿入结界的瞬息,山中诸妖有所感知,纷纷醒神起身,春溪与秋柔齐齐现身,与小妖们一同迎至山门。 只见白虎从天而降,踏得尘土飞扬,骇人威压铺展开来,有气盖山河之势。 可这威压和众妖熟知的迥然不同,它之威慑,不在凌厉凶悍,更多在于其横冲直撞,气焰无拘。 濯雪眼睁睁看着众妖露出惶恐之色,随后便像被压弯了腿脚一般,齐刷刷伏身不起。 太过突然,妖们面如菜色,一个个状若亡魂丧胆,就连常跟着胧明走南闯北的豹妖春溪,也被震慑得挣扎不休。 濯雪突破境界至今,其实还无甚实感,除了这躯壳比先前更为轻灵,灵台灵脉也更为壮实之外,好像再无其它变化。 她伏低身不愿露面,有些羞于见人,不想被旁妖看出蹊跷。 就着这姿态,她贴到胧明耳边道:你怎不收敛威压,就这般威风? 胧明本想收起双翅,翅根却被狐狸搂得分外紧,微微一滞,才道:是你。 狐狸指着自己鼻尖,半晌没回过神,什么是她,莫非是她的威压? 似乎还真是,如若是胧明的,作甚她无知无觉。 做妖多年,她却是头一次能享有这滔天威压,自己无从察觉,连怎么收回去也不知道。 眼看着有些个小妖已怕到呕吐不已,濯雪深觉愧疚,慌忙戳起白虎的翅根道:那你快教我呀。 她头脑空空,想到从不周山回来的这一路,便又想就地打洞了。 途中经过的山界数不胜数,其中不乏有主的,她到处施放威压,横行无忌,和那未开智的狗子到处撒尿有何不同! 她是狐狸,还是九条尾的,哪能和狗类同。 她寻思,旁妖会不会择日就找上门来,逮着她讨要说法? 濯雪全怪到胧明头上,猛戳眼前的虎翅道:全赖你,为什么不早些同我说。 威压中有你的气息,我觉得很是好闻。胧明淡声坦言。 濯雪唰地又红了脸,只庆幸众妖还饱受着威压的折磨,想来听不清胧明这一番话。 狐狸很小声地嘟哝:别闻了,闻了三日还未闻够么。 话里夹了两分嗔意,却因她话音轻若蚊蝇,听着像是床笫间的情话。 白虎神色未变,只是许久才应声:那应当是不够的。 三日前,醉于情热的狐狸有多肆无忌惮,今儿便有多无地自容,与白虎易地而处。 尝过桃仁杏雨的虎妖,反倒褪去了赧颜与克制,说起话来得理不饶人。 你濯雪眼梢灿若夏花,气得脱口而出,随之小声接上:气煞我也。 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凌空山上的妖也算见多识广了,且不说群妖宴才刚过去,众妖哪来得及将各位妖主的气息通通忘空。 第77章 怪的是,这气息和哪位妖主都不像,反倒有些像那不知是从哪里蹦出来的小狐狸。 狐狸的境界,众妖有目共睹,没个几百年可修不到如此境地,就算鸿运当头且天赋异禀,也万不可能。 那会是谁,总不能是一夜间横空出世的。 濯雪干脆化回狐身,反正如今她已能自如掌控灵力。 银发如瀑的人影陡然变作狐狸,狐狸身后垂了九根绒尾,跟着她的气息略微摇曳。 虎身庞大,且双翅宽得好像折云做扇,足以遮天蔽日,众妖看不清其背上伏着何物。 此刻狐狸还伏得跟毛毯一样,薄薄一片,更叫众妖难以分辨。 可别变回人形,挡着我些。濯雪嘀嘀咕咕。 胧明顺她心意,索性教她:抑住妖丹之息,便可阻隔威压。 濯雪方才想破头也想不到隐匿威压之法,就差没倒施脉中灵力了,闻言赶紧照做,将威压敛了个完完全全。 当即,众妖如释重负,那呕吐的仿若死里逃生,翻白了眼仰躺不动,还有的妖已被吓得跟凡人一样失禁,匆匆施术隐去痕迹。 众妖死里逃生,小妖们不敢随意打量,唯春溪大惑不解地朝虎背上瞥去一眼。 就算是春溪与秋柔,其实也极少能一瞻妖主兽态真身,如今两妖都不免生疑,妖主既已回到凌空山,为何还不变作人身姿态。 胧明明明更喜人身,不然也不会筑那银宫玉殿,还令山中众妖以人形行走。 春溪拱手道:恭迎妖主归来。 众妖齐声附和。 白虎淡声:近日山中可有异常? 山中管事的秋柔应声:妖主离开不久,便屡屡有妖硬闯雾阵,意图不善,我等为守主峰,不得不筑此结界。 白虎颔首,赤眸微微瞥向身后,随之猛一展翅,飞回侧峰寝殿。 寝殿附近寂静无声,白虎落地化便作秀颀人形,看似冷心冷情,偏肩上扒了两只绵软的狐爪。 狐狸两步蹬上胧明肩头,九根狐尾跟笤帚一般直挺挺地垂着,小声质问:你的气息怎如此牢固,这要如何洗去? 胧明脚步微滞,推门道:洗不了,只能自行消散,而妖力越盛,气息就越是根深蒂固。 狐狸凑近往胧明脖颈上闻,那颈子上的咬痕早已愈合,好在她记得是哪处与哪处。 不对,她作甚要记得这个。 只一贴近,她便闻到了自己的气味,心道糟了,胧明也腌入味了。 白狐僵住不动,半晌故作忙碌,扭头舔爪子舔尾。 胧明吃她吃了好久,当真 一点也不白吃。 进了寝殿,狐狸连滚带爬地跃远,在木案上变作人身,赤足踩得鼓凳轱辘转动。 银发缠上手臂,丝丝缕缕全是白的,已翻不出半根青丝。 她正暗暗瞟着胧明,忽觉身后滚烫,就像被架在弓弩上,噌一下就弹开了。 濯雪恼道:胧明,你这破纸又把我烫着了! 看也不看,她就知是昆羽来信了,也不知昆羽写了多少回,才恰好被她撞上。 胧明走过来,捧起白鹿纸细看,皱眉道:她怎么会在绝冥岭,莫非救到凉梦了? 纸上一笔一划依次显形,没有一笔不歪扭。 「见到凉梦,她愿留在无垢川内,据她所言,黄粱梦市里的惜眸泪,无一例外全被倒弃。」 「厣王的意思,是要肃清內敌。」 魇字写错了。 第60章 60 字还未尽,像奇形怪状的鱼,挨个跃上纸面。 昆羽越写越潦草,好几个字连字形也不好辨,兴许是不会写,索性画作一团。 「听闻黄泉府也有异变,厣王消息灵通,企图将焚烧命簿的妖鬼抓拿归案,对外称,潜入黄泉府的〇障坏了规矩,有搅乱三界之疑。」 濯雪猜,应该是孽障。 昆羽继续写,字写得横七竖八。 「不过众山界妖主意不在此,此番天雷降世,天道恐也对瑶京仙众颇为不满,正是妖界还击的绝佳时机。」 「那昏天黑地又电闪雷鸣的,连我绝冥岭的洞穴都塌了几处,凡间想必更甚。」 「妖主们决意择日再聚于无垢川,恳请厣王泄尽无垢川内曳绪水。」 濯雪看得费解:曳绪水是什么? 胧明微怔,目光凝于纸上。 仅是一瞬,那双眼里流露出来的怅惘,似夹了无穷无尽的哀思。 濯雪倒是在胧明脸上见到过类似的神情,就在胧明惦念珏光的时候,只是这刻的哀思更厚重,更深沉。 胧明道:有水名曳绪,曳绪不断,生生不息,正是无垢川内的河海之名。 为何要将它泄了?濯雪又问。 胧明眼下,就连那两道黑纹,也成了晦涩的讣告。 她平静道:妖仙两族多年不合,每每交战,战死的妖族尸骨,都会被带回无垢川,沉尸于曳绪水下。将曳绪水泄尽,尸骨重现天日,此为向先世们示意,战火已燃,死战到底。 濯雪不曾见过战乱,却也见过垒山的尸骨,那涌上心头的悲戚实在难以言说。 胧明冷嘁,水中的许多尸骨,本还不该死,是百年前魇族并未遵照约定,生生将他们拖死了。 魇族住在无垢川内,如何能闭目安寝?濯雪难以置信。 胧明甚是不屑:魇王太狂妄。 濯雪寻思:雷劫已成天兆,连天都帮着鸣鼓吹角,此时魇王再顾左右而言他,摆明是要为瑶京拖延,他不敢不泄。 白鹿纸上,冒出一片毫无章法的墨迹。 远在绝冥岭的昆羽久久未等到胧明回信,终于急了,连连写了一长串的问句。 「莫非还没回来?」 「何在?」 「我写了五遍不止,已倒背如流。」 「人呢?」 「人!」 「人!」 「虎?」 紧接着是大片的涂画,不料昆羽字写得难看,画起东西亦是四不像。 明明只是一堆墨痕,却好似有千百个唢呐在对着耳朵吹。 濯雪退开半步,看得眼睛烦,轻戳胧明背脊道:吵到我眼睛了,若不回她一句? 胧明刚想提笔,昆羽便自个儿消停了。 昆羽不厌其烦地接着写字,一笔一划,笔笔歪斜。 「我料想,厣王万不会泄去曳绪水,也不可能答应出兵,否则不就是跟阗极对着干了?」 未必。胧明淡声。 濯雪眨巴眼,她不清楚百年前的战况,但看胧明境界大跌,还被迫流落凡间的惨状,便知当时战况之胶着。 她灵光一现:魇王莫非要重施当年之计? 胧明低低嗯了一声,倏然甩袖,将白鹿纸铺回到桌案上,随之从笔架上择了一杆笔,洋洋洒洒地落字回信。 「魇王极可能故技重施,如百年前一般,暗暗施计令阗极占尽上风,如此他还能借阗极削弱各妖族的势力。」 正如濯雪所想。 她当即惊叹:一石二鸟,此法既能巩固阗极的仙首之位,又能让魇王稳居无垢川。好在,你我手里还有命簿的残页,势必能断了魇王与阗极的后路。 胧明摇头,眸色凝重如墨,魇王和阗极手段奇多,定有百般诡计拒认证据,还需小心行事。尤其黄粱梦市的惜眸泪已全被倒弃,如今再想拿到,便只能进瑶京找寻。 只要还有,何愁取不到。濯雪根本不愁,洋洋得意:再说,不是还有我吗。 如若是兽形,狐狸尾巴必已摇个不停。 身边狐狸聪颖与灵动一应俱全,胧明眉梢一抬,不由得想舍下所有杂思,将狐狸牢牢摁到怀中。 往时常说狐狸嘴馋,如今成了她馋。 绝冥岭那边,昆羽已是写得焦头烂额,终于收到回信。 她还有些难以置信,也不知胧明是何时回到凌空山的,愤愤在纸上落下了几个不明所以的黑点,随后才写。 「还以为你们被困在不周山出不来了,我正想去寻。」 濯雪耳廓霎红,心道幸好昆羽没去! 山上昆羽苦苦寻觅,山下两妖颠鸾那个倒凤,成、成何体统! 她怕是将不周山刨个对穿,也不解羞赧。 胧明不知是体贴入微,还是故意使坏,竟道:无妨,就算她进山找寻,也找不到你我。 濯雪心道,这是找不找得到的问题么,这是狐狸越不过的坎。 昆羽不肯离开绝冥岭,还有一个原因是,她在外易犯路痴。胧明揭起昆羽的短。 那也不行!濯雪道。 胧明哂着落笔。 「既然众妖主想进言献计,那便去,我倒要看看,魇王会做何决断。」 第78章 昆羽遂回。 「既然如此,我也一并前往。」 胧明收笔,从容道:若魇王答应起兵,那真是好大一出戏。 濯雪心如擂鼓,方还烫着的耳尖一瞬凉透,惶惶:我能做些什么? 若魇王要攻入瑶京,那我们与他同路。胧明已有主意,我答应兰香圣仙,要澌灭阗极的威势,你来助我。 濯雪忽然振奋,拉住胧明的手臂便道:快教我术法,快些! 就算要与阗极死战,我也不会将你推到危难面前。胧明凝重的神色倏然消散,变成轻轻一声笑。 但我想。濯雪双眼亮若星辰,天河金月尽在颦笑之间。 决意出手的一刻,后路就没有了,必也不能全身而退。胧明想摘濯雪眼中的星月,伸手触碰她的眼梢。 饶是与胧明的半点碰触,濯雪也会思绪联翩。 她抿起嘴唇,悄悄伸舌润湿干燥的唇珠,愤愤:我是会中途逃窜的人么。 她又不是人。 无妨,我替你望风。胧明慢条斯理,我喊风紧扯乎,你跑就是。 这分明是潜入阎王司前,濯雪说过的话,已过去数日,白虎竟还记得如此清楚。 一瞬间,濯雪闷住气息,匆匆松开胧明的手臂,心跟着咚地乱撞。 胧明却捏住衣袂,神色大方地垂头,贴近闻了一下。 濯雪看呆了,这白虎当真 好轻浮! 她磕磕巴巴地开口:无需你喊,若阗极和魇族要伤你,我便出招抵挡,护你周全。 那溜了不下三回的狐狸,如今竟说要护人周全。 胧明恍了神,不易察觉的欣悦浮上眉眼,极细微,却好像温柔刀,将她的淡泊骄横,慢慢悠悠地剜去了一块。 那你还挺厉害。她道。 濯雪甚是不服:我如今好歹也是世上绝无仅有的九尾狐,合该力大无穷,法力无边。 身怀异色妖丹,非仙非妖,走在尘寰哪一侧,全凭自己所愿。 不过狐狸定还是更愿意做妖的,倒是应了先前她胡扯出来的一通说辞。 万年难遇的大妖,原来是真的。 妖界幸得九尾天狐,当敲锣打鼓、率土同庆,饶是无垢川之主,也该将之敬如上宾。 狐狸不怵,倒是胧明起了那退却之心。 胧明沉默不言地看着濯雪,心似万仞高山,比那铜墙铁壁还要难跨,她忽然就起了心思,想将濯雪守在不周山的十丈山隙下,不给别人偷觑一眼。 唯她能见,唯她能碰。 但她又万不能靠一己私心,令追崇自由的狐狸永远待在那逼仄之地,她可以博得狐狸的真情,却不能借真情画地为牢。 濯雪当这白虎失了神志,一声不响就呆了,忙不迭抬手在白虎面前摆动几下,凑近道:被我无边的法力吓坏了? 真是弱不禁风的一只大猫,待进到昆仑瑶京,还需她费神照看。 哪知她才凑近,手腕就被捏个正着,胧明冷不丁将她拉近,她还未回神,唇就被噙个正着。 濯雪眼都瞪直了。 先前所有的触碰,都在她陷入情热半懵半醒之时,她虽能记得心尖的痒麻,记得流连肤上的潮意,记得她啃啄撕咬时,那狠劲是如何被胧明用舌尖,有条不紊地化开的 可所有的耳鬓厮磨,不论有多缱绻难舍,都似隔着云雾,犹在梦中。 如今心明眼亮,什么云雾绸雨,已全蒸作飞烟散尽,唇上轻轻的压碰,像落水的桃花,沿着溪流淌到她心尖上。 她的心砰砰狂跳,心道完了,似乎是落花有意,流水有情。 可方才不还在说事吗,怎猝不及防又要缱绻诉请,不但撬她唇齿,还、还伸舌! 濯雪仰身欲躲,唇上水色比她方才悄悄舐出来的还要莹润,她哪里躲得开,后颈被胧明捏住,捏得她骨软筋麻。 微敞的唇齿间逸出一声轻喘,她自己听到,赧到眼不敢睁,只得抬臂推两下胧明的肩。 那捏在她后颈的手滑向她的背脊,很慢地拍抚着,带着几分哄弄的意味。 胧明错开唇,湿淋淋的气息熨上她的眉心,蜻蜓点水半啄了一下,温声道:顺一下气息。 濯雪干脆将头埋到胧明肩上,好像将樱色全碾在了眼梢耳畔,含羞带嗔地拿额头来撞胧明的肩。 : 白虎身姿矫健,人形时也是同样。 狐狸用头猛磕白虎,想叫白虎自觉惭愧,哪知痛的只有自己。 濯雪泪涟涟地仰头,眉眼红得可怜,愤愤道:气煞我! 胧明又好想将面前这狐狸啖嚼入腹,要细嚼慢咽,吃得一点不遗。 濯雪本欲疾声厉色地训斥,可惜赧色铺了满面,只像撒痴撒娇,扬声:你明日不要出门了! 为何?胧明还打算明日邀几位妖主一叙。 你闻起来就濯雪羞于启齿。 胧明倒是听明白了,食指压着狐狸水莹莹的唇,故作不知:什么? 闻起来像我。濯雪一鼓作气,蓦地屈膝蹲身,从胧明的双臂下钻了出去。 她变作狐身跃上床榻,踩出了一串泥印子。 回来的这一路未施净身术法,狐狸脚丫脏得出奇,想必白虎背上也全是。 狐狸垂头瞪着那梅花足印,耳朵往后微微一撇,扯起嗓子虚张声势:你去灵泉泡上半个时辰,泡干净了再回来,身上全是味! 其实是想叫胧明去将泥印子都泡净。 胧明却道:怎连自己的气味也嫌? 狐狸在榻上刨个起劲,好在狐身时不会红脸,只要故作不以为意就可以糊弄过去。 那我去泡灵泉。胧明当真百依百顺,随手将木簪从发间拿出,搁在书案上。 明明只是个术法变的玩意,被狐狸帮着挽过一次发,她还有些舍不得了。 狐狸灿金的眸子悄悄随着那颀长身影转动,待胧明踏出房门,才停止刨挖。 唇上的碰触好软,胧明亲她的时候,她差些溺在其中不能自已。 狐狸咬住那被她刨成一团的锦衾,唇间衔着薄薄一物,满脑子竟全是那情情爱爱之事。 完了。 半晌,狐狸松开薄被长长吐息,认命地施了个术,不光将床榻上的泥印都除去了,还将自己洗了个一干二净。 倒是苦了胧明,大半夜还得泡那凉飕飕的灵泉。 灵泉寒凉入骨,胧明当真泡足了半个时辰才离水,她手脚纤长而不孱弱,蹬上岸的身姿矫劲十足。 水珠撒了遍地,她勾手将衣裳捞上前,一呼一吸之间,身上干爽无比,不余半点潮意。 穿齐了衣裳,胧明走回寝殿,只见纱障又垂了个乱七八糟,一半卷在狐狸身上,一半曳在地砖上。 濯雪已然睡熟,九根狐尾同样七零八落地蜷着,脸埋在狐尾间,被狐毛掸子淹了个完全。 胧明一眼还找不到狐狸的脑袋,单膝抵至榻边,伸手拨了好一阵,才看到狐狸那乖巧的睡颜。 她托起狐狸的脸定定看着,狐狸却冷不丁甩头露牙。 狐牙尖利,兽夹般恰恰扣在她虎口处。 很精准,很利落。 无甚技巧,唯嘴熟尔。 九尾银狐呓语喃喃:翅根,好香。 胧明费了好大劲,才将手从狐口中救出,未将狐狸扰醒。 门笃笃响了两声。 是春溪前来,低声道:禀主上,春阳山界、凫野山界和壑林山界的妖主请来求见,三位妖主已在山门外。 胧明神色微变,抬手时灵力骤凝,在床榻四面结成无形屏障,以免濯雪惊醒。 随即她勾手令门扇打开,冷声:来得真是巧,我后脚刚过山门,这三位就到了。 第61章 61 凌空山上,小妖们欢欢喜喜地熄了灯,焰芯还未凉透,便被山门外的动静吓到魂不守舍。 小妖们的心全成了那打水的吊桶,七上八下,不得安宁。 前边那来历不明的威压还未弄得明白,此刻又来三道,好在来客还算恭敬,并未贸然闯入,只在山门外老老实实地候着。 春溪估不准那三位的来意,皱眉道:我道妖主才刚歇下,怕是无暇面客,那三位竟不肯离去,说要等您醒来。 不请三位进门一坐?胧明踏出门外。 春溪犹豫着答话:那三位愿在门外等候,不进山门打搅。 胧明转身合上门扉,眸光从榻上一掠而过,淡声:三位妖主可有说明来意? 不曾,只道有要事相商。春溪摇头,隐约觉得妖主的气息不同于往时。 第79章 原先她只以为是有大妖和胧明同行归来,此时才知,两股气息竟如此缱绻难分,闻着过于旖旎了。 她深觉冒犯,忙不迭屏息,如何也想不出,另一股气息源自于谁。 这般急切,宁可在门外等候,也不愿择日。胧明意味深长。 的确。春溪颔首。 春溪素来嘴拙,平日能少说几句便少说几句,此刻生怕憋不住气,更是惜字如金。 她一时间与哑巴无异,连目光都呆滞了。 妖界中,双修可称得上家常便饭,苍穹山界内较为少见,纵览山界之外,那不曾双修过的,可谓凤毛麟角。 大抵因为自家妖主不屑投机取巧,行事省身克己,非那纵情恣欲的,所以山界妖众大多也是如此。 春溪哪里问得出口,将话通通咽下喉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胧明直抵山门,遥遥望见三个身影悬在群山之间,三位神色萎靡,都有些不情不愿。 这三位妖主实力不凡,在妖界中也算排得上号,独独输在脾性优柔寡断,惯于循声附和,行事毫无主见。 观昆羽所传讯息,胧明猜测,这三位定是受旁人所托,不得已顶着这副神色,来劝她前往无垢川。 倒是稀奇,谁这般天才,旁人不托,偏托这三位。 必不可能是魇王,魇王用人刁钻,绝不用优柔寡断之辈。 开结界。胧明道。 是。春溪不慌不忙地撕开山门结界。 结界破裂处凝出水色,其间夹杂些许红光,像烧卷的页边。 岂料三位妖主还是一动不动,不肯踏进山门一步,好似不远处的胧明是那茹毛饮血之物。 有失远迎。胧明特地留了心眼,迎上前道:不知三位前来,所为何事? 三位见到胧明,面面相觑,俱是一言不发。 三位有话直说。胧明不疾不徐。 春溪移步远处,自行回避。 过会,春阳山界的妖主从发上的簪花间,取下来牡丹的一瓣,轻吹一口气,令花瓣散作将散未散的烟缕。 大人请看。她抬臂示意。 烟缕间隐约能眺见一处景,景中有水无山,雾气迷乱,亭台高阁自水中耸立,浮萍一般随波而荡。 细数三界,只无垢川有此奇景。 无垢川百年未变,廊桥还是那些廊桥,水榭也一如从前,胧明一眼就能认出。 胧明神色微变,没想到百年过去,她再次见到无垢川,竟要通过春阳妖主的簪花幻影术。 那一景一物,倒像是从她记忆里掘出来的。 凫野妖主鼓足劲道:正如大人所见,一日前,我等跟随诸位妖主聚于无垢川,是因天雷降世,天道疑以瑶京仙众为耻。我等想借势拷问瑶京仙众,为何置三界平等于不顾,高高在上,既不为妖族正名,又不归还妖界万顷属地。 凫野妖主一口气说完,差些厥过去。 其话中字字句句,恰正是妖族千百年里愤愤难平的,也正是因这诸多不平,妖仙间的鸿沟,宽到能纳下万山万海。 妖将仙视为不仁,又如何会宽待其庇佑的凡人,是以隔阂更甚,凡人不解其中大概,只将妖恨入骨髓。 春阳妖主忙不迭又道:大人再看。 飞烟中,能见到诸多熟悉的身影,果真如凫野妖主所言,各山界妖主已在无垢川聚过一回,就连昆羽也在其中。 众妖坐在雾亭之中,远处是魇王全神贯注抚琴的背影,魇王显然未将众妖放在眼中。 诸位妖主相视一眼,齐齐拱手。 其中一位扬声:只需妖王一声令下,我等便率兵攻入瑶京,时不我待,妖王莫再踟蹰! 千百年来,众妖等的就是此刻,总以为天道划分三六九等,早不顾下界安危,不曾想过,劫雷竟还有劈向瑶京的一日。 那可并非寻仇劫雷,那是天怒! 魇王却还在抚琴,良久才道:此为妖界大事,山界妖主缺一不可,等诸位妖主齐聚一堂,再议此事。 缺的可不就是胧明。 但要胧明踏入无垢川,与刻意羞辱有何不同? 众妖面呈菜色,当即明了魇王的用意,魇王想刁难胧明,还要驱使山界妖主助其下石。 头戴髑髅的昆羽从妖众中踏出一步,眸光斜向远处,似在寻觅凉梦的踪迹,却是面对着魇王道:我已去过苍穹山界,恳请山界妖主出山,她执意不入无垢川。 根本就是胡说八道,胧明看得心下一哧。 魇王并未回眸,悠悠道:倒是难为她了,不过她执意不来,看来未将妖界生死枯荣放在眼里。 昆羽又道:我等同聚于此处,三占从二,何必管顾她的意思。 苍穹山界是除却无垢川外,妖界中最为富足广袤之地,山界中有以万计数的妖,难道也无需管顾那些妖的意思吗。魇王慢声,做妖王的,最忌专权擅势。 众妖主噤若寒蝉。 魇王又道:若不能将胧明带来,便将苍穹山界的小妖通通带到此处,身为妖王,我自然得聆听妖界中所有的声音。 魇王边上,一小小魇妖五体投地地跪拜,高声道:大王英明。 听着似有几分英明,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魇王这话,明明是要拿众妖威胁胧明。 魇王笑道:你们可将这话,一五一十地转述给胧明。 何人转述,何人前去苍穹山界? 众妖看向昆羽,山界妖主中,就属昆羽最为胆大狂妄,也属她与胧明走得最近。 偏偏昆羽不肯,昆羽拉下髑髅挡住整张脸,冷冷道:莫要看我,我已去过一次,她不肯来。 髑髅遮了目光,昆羽看也不看,随意指向三处,极敷衍地出声:你,你,你,就劳烦这三位妖主了。 那三位大妖呆若木鸡,一时连反驳都不会反驳。 见状,其余妖主纷纷附和:那就劳烦三位一同前去了! 魇王拨弦的手一顿,还盼能早日见到妖主们齐聚于此,那真是百年一见的盛景。 三位妖主更是无法推脱。 飞烟消散,烟中景象到此为止。 春阳妖主摸着头上的簪花,小心翼翼打量胧明的神色,正如大人所见,我等正是为此而来。 胧明暗暗给昆羽记了一笔,那骷髅头说话颠三倒四,看先前白鹿纸上的字,还以为众妖还未去往无垢川,原来是去过了,还得邀她再去一次。 不过想想,许是她错漏了讯息,毕竟那纸留不住字。 三位妖主听到胧明冷笑,全都怵得寒毛直竖。 春阳妖主暗暗抬起胳膊,撞起凫野妖主的肩,凫野妖主又悄悄拿胳膊肘,杵了壑林妖主一下。 壑林妖主再无办法,只好硬着头皮问:敢问妖主的意思是 胧明的目光,从三位妖主的脸上徐徐划过,惊得三位妖主眸不敢抬。 她淡哂:去,为何不去。 答应得这般爽快,妖主们瑟瑟发抖,三位原就胆怯内敛,如今更像窗棂纸了,一戳就破。 胧明眸中浸着寒意,她若前往无垢川,濯雪必不能独自留在凌空山中,保不齐魇王与阗极会不会趁虚而入。 好在,她有的是法子。 事不宜迟,既然妖主应邀,那我等便先壑林妖主汗流浃背,说起话吞吞吐吐,还未说完,便被打断。 何时,何地?胧明问。 这是最为要紧的,三位害怕得忘了这茬。 壑林妖主连忙道:明日酉时,于无垢川外。 胧明不再请三位妖主进门一坐,转身便道:再会,三位慢走不送。 三位妖主本也不想进门,闻言如获大赦,身一转便各回各家。 春溪候在远处,见状又令结界复原,山门处水光流泻,裂缝合拢消失。 胧明平静道:明日我去无垢川会会魇王。 春溪惶恐:魇王手段卑鄙,妖主慎重。 无妨,此程不去不行。胧明冷冷一嗤,好在昆羽机灵,指的是那三位,那三位妖主行事拖拉,循规蹈矩,若换作别的妖,恐怕不光早早来到,还已硬闯山门。 昆羽大人为何不亲自前来?春溪大惑不解。 胧明寻思:魇王知她与我走得近,岂会信她。 莫非魇王就敢信这三位?春溪问。 胧明摇头:他怕是谁都不信。 春溪一不小心没憋住气,一不留神又嗅个正着。 眼看着胧明要走,她有些恍惚,忍不住旁敲侧击:属下逾矩,记得那狐狸是和妖主一道下山的,她怎没和妖主一起回来? 第80章 终归还是问出来了。 良久,胧明才哂道:倒也不必念着她,无事便退下吧。 春溪心道,不是,啊? 她恍惚失神,忙不迭应声:属下告退。 山中寂静,许是被狐狸归来时的威压吓着,半声虫鸣皆无。 胧明回到寝殿,轻手轻脚进门,本不想吵醒狐狸,怎料眼波一晃,便看到狐狸正抱着尾巴坐在榻上看她。 濯雪睡无睡相,银发互相缠绕,有的缠上九尾,有的跟着纱障曳上地砖。 她足趾抵着足趾,抱膝又抱尾地坐着不动,神色间透露出一股古怪的坚毅,也不知是要和谁决一死战。 胧明当狐狸做了噩梦,走上前撤去屏障,顺手将垂落的纱障系回高处,低头问:方才睡得好好的,怎么就醒了? 濯雪仰头,鬼鬼祟祟地压着声:你出去作甚? 有客。胧明言简。 濯雪惶惶:我回来这一路都不曾收敛威压,不会是妖主们登门拜访,专程来找我讨要说法吧? 胧明露笑,五指作梳,将狐狸凌乱的银发慢腾腾捋顺,不过是释放威压,又不是砸招牌闹市,众妖再如何小心眼,也不敢撞到凌空山的刃尖上。 濯雪虚惊一场,将怀中狐尾丢到边上,躺下道:既然不是讨要说法,那是来讨什么的? 谁家正经妖大半夜登门作客,必是有所图谋。 胧明全盘托出:众妖想借天雷之势诘问昆仑瑶京,魇王非得要山界妖主通通在场,才肯下定主意,那三位是来请我赴无垢川商议要事的。 濯雪在睡梦中被惊醒,如今境界不同于以往,就算有屏障阻挡,她也能听到外面的动静。 她睡不够,知这动静得算到魇王头上,愤愤道:岂是他想见就能见的! 这次还真要去一趟无垢川了。胧明道。 濯雪困得东摇西晃,恹恹欲睡,为何要遂他的意,他定是想暗算你! 胧明哑口无言,少顷才道:我并非是要遂他的意,我只遂你的意。 濯雪一瞬就不困了,瞪起眼看她。 我想带你一起去。胧明心绪平静。 濯雪错愕,我还有这能耐? 我需探明魇王的大意,但又不能独留你在凌空山。胧明慢声。 也并非独留,山上全是妖。濯雪小声。 阗极如今还是瑶京仙首,只手即可遮天。胧明眸色深沉,魇族既与他同道,轻易就能借到他的东风。 濯雪哑然,合着她不论怎么走,都危机重重。 胧明淡哂:我常想,天道是不是看不到妖凡两界的苦厄。 濯雪低声蛐蛐:或许不是看不到,是装瞎呢,就像我前段时日苦苦瞒你。 天边忽然响起一记闷雷。 狐狸不说了,假模假样地打个哈欠,倒头装睡。 第62章 62 凌空山与无垢川隔山隔海,需在东方欲晓之时发轫启程。 山上众妖见到妖主不足半日,又得在山门前目送妖主离开。 群妖之中,只春溪与秋柔知晓妖主的去意,其余小妖勉强能猜到二三,心知妖界风云将变,暴雨在即。 此行定与四日前的天雷脱不了关系,只是凌空山再高,也不及九天,小妖们单能猜到这一环,而估不准那日的天雷落在了哪里。 白虎扬长而去,身影模糊在远山之间。 春溪与秋柔相视一眼,倏然从结界中穿出,各赴西东。 秋柔悬在结界外,温声道:我与春溪前去召集各山山主,尔等留在凌空山上,万不可离开半步。 正如众妖所猜,风雨欲来。 是。 小妖纷纷应声,不寻根问底,俱已做足准备,全凭妖主差遣。 半刻后,凌空山渺若尘烟,成了画纸上秀巧的一笔。 那体态庞然的白虎终于变回人身,踏风穿云,恣睢无忌。 胧明看起来好像是孤身离开的,她身边哪里有狐狸的踪迹,可叫她抛下濯雪,又万不可能。 再看才知,她左侧的衣袂翻飞似蝶,而右侧袖口沉甸甸往下坠,俨然兜着什么东西。 已到凌空山外。胧明自言自语。 她衣袂间挂着一物,像是沾了一团从狐狸身上落下来的绒毛,偏偏便是这狐毛,压得袖子风吹不动。 狐毛不该重成这般,分明是那九尾银狐变作指盖大,扒在胧明袖口里侧胡乱晃荡。 狐狸道:风此刻是往哪一面吹,我这荡得像不像风动? 不像风动,只像米袋里进了耗子。 风从东南来。胧明只道。 狐狸已是昏头转向,哪还分得清东西南北,荡上片刻便荡不动了,那袖口铅直往下,一看就暗藏玄妙。 狐狸不怪风,亦不自嫌,全赖到旁人头上,念念有词:你怎挑了这么个地方,还不如我另寻一处。 不等胧明答应,她噌噌往上爬,搔得胧明臂膀发痒,好似进了虫。 还是肩上风光好,狐狸从胧明的肩上探出头来,白花花一团。 好在狐狸此时身量小,那拱起的幅度几近于无,只像衣裳破了洞,漏絮了。 鼎鼎有名的大妖,也算是穿到漏絮的破衣裳了,何其节俭。 可别被风吹跑了。胧明垂眸,不然我还得打着灯笼找。 莫慌,我也是会法术的,再不济也会给自己生一团火,无需打灯笼。濯雪安慰道。 会个生火的法术便如此自得,也不知安慰到谁了。 濯雪根本不慌,她甚至还想站到胧明头上,充当簪上的绒饰。 此刻再嗅,胧明身上只剩下那杂糅过后不清不楚的气味,而指盖大小的狐团似已脱去气息,比那掺过百八十遍水的茶酒还要寡淡。 气息已然隐去,用的是妖界里,那些妖力平平的窃贼们惯用的招式 隐魂叶。 那隐魂叶还是春溪顶着夜色在荒野中觅回来的,用来熬作羹汤,以助狐狸变化身形、遮掩气息。 费如此大劲,全因无垢川不同于黄泉府,在黄泉府中,还能用术法遁迹潜形,无垢川中却不能。 无垢川盛满曳绪水,曳绪水不光源源不绝,还能洗去纤尘。 在川泽之上,所有掩人耳目的术法都将化为乌有,无垢川因此得名。 说起这事,濯雪还有几分气愤。 昨夜里她本意装睡,不料眼皮沉重,弄假成真,一不留神就入了梦。 胧明半夜传讯春溪,春溪化作黑烟,在寝殿外凝作人形,拱手听令。 去寻两片隐魂叶回来。胧明若有所思。 春溪应声,余光暗暗往殿门那处飘,笃定狐狸就在屋中。 她实在忍不住,又多问了一嘴:妖主初回来时,似有陌生威压随行,也不知是何方妖圣,莫非那 话音戛然而止,春溪一时竟不知要如何称呼那只狐狸。 莫非什么。胧明问。 春溪自认嘴拙,根本想不到别的词,索性开口:莫非那位大人是扮猪吃虎,其实境界不低? 如此才说得通胧明身上的气味,和其遮遮掩掩的态度。 扮猪吃虎?胧明哧笑,无甚揶揄的意思,反倒带着点了宠溺入骨的欣然,叫春溪毛骨悚然。 狐狸能扮猪,却未必吃得到老虎。 春溪估摸不准胧明的意思,她何曾在主子脸上看到过此等神色。她权当胧明出去一趟就被外物夺舍了,差些就要施出术法,招回胧明原本的魂灵。 属下逾越了。春溪想想,可不止是逾越,忙不迭添上半句,属下嘴拙。 再馋也得有那胃口。胧明应了春溪前边的问话。 春溪素来稳重,此时惊得一个头两个大,心道妖主莫非是默认了? 默认狐狸的确随行回来了,而威压又的确出自狐狸。 她百思不得其解,狐狸若有那等境界,为何要藏头藏尾,难道这是应对魇王的其中一计? 魇王行事刁钻高明,妖主棋高一着,竟那么早就布下了局。 看似是潜进山的小妖,其实不然,出奇方可制胜。 不过想到狐狸与妖主之间非同一般,春溪还是有些恍惚,众妖将妖主奉为楷模,绝不谈情,亦不双修。 妖们孤身大半辈子,没想到妖主悄悄就结了缘。 春溪喃喃:也好也好。 胧明疑惑看她。 春溪改口:属下行走妖界,还不曾遇到过那样的威压,此等境界万不可一蹴而就,可妖界多年来竟无风声。 第81章 不必多言,你去取隐魂叶便是。胧明话止于此。 春溪应声,连夜将隐魂叶取回,还熬成汤汁,送到胧明手上。 濯雪睡得昏昏沉沉,梦里唇间湿淋淋的,好似咬了一口大肥鸡,沾了满嘴的油。 那油怎还绵绵不绝? 她想伸舌**,冷不丁被一滑溜之物搅了一下,登时气息不顺,只能微微张着唇承受。 那物什吮了她的唇珠,又轻轻露齿啃咬,用牙研磨两下,舌又顶入其中。 只这一处触碰,潮意便好似沿着筋骨蔓延开来了,一点点爬向她的指尖,汗湿她的掌心。 她又变成了染缸里被搅成一团的绫罗,温烫的水将她一点点熨开,渗入她的肌理,引得春意骤至,让泥沼间开出花来。 哪来的大肥鸡,明明是胧明在亲她。 胧明渡给她一口汤药,将她亲得七荤八素。 她昏昏懵懵地睁眼,还未回神,迫不得已又咽下一口,尚没来得及尝出味,唇齿里里外外又被胧明的气息席卷个遍。 怎一口刚尽,一口又来,给她喂的什么? 濯雪被亲得周身酥软,再无余力问上一句,只能屈膝抵在胧明身前,借着这空暇扭头喘息。 她睡眼惺忪,连面前大妖也看不分明,红着眼梢瞪上一眼,差些瞪了空气。 胧明只手握住她的膝,将她的腿折向一边,朝手中瓷碗抿去,遂又贴向前。 唇齿相依,温温的汤药淌到濯雪唇中。 有一丝从她颊边滑落,她颊边微痒,咽下后伸舌舔舐,没舐着,只能用指腹刮蹭,又将指尖含入唇中。 濯雪终于品出了这汤药的味道,带着一丝丝涩,像是雨后的山中青草,泥腥味十足。 她当即瞪直眼,翻身伏到床沿,想吐个干净,不料胧明将她翻了回去,又渡过来一口汤药。 猝不及防,恰恰咽下。 胧明将碗搁到一边,取来丝帕,捧起濯雪的脸慢腾腾擦拭,唇角和脸颊,一点不遗。 濯雪方才已被亲得神志不清,如今又被摸着脸,那因情热而生的记忆恰似潮涌,将心尖淹个完完全全。 她不由得想到,她在山隙下是如何任由胧明摆布着的,那从皮囊上流淌而过的每一下揉捻,那濡湿而毫无章法的亲吻。 随之她又想到,胧明那同样被困于情潮,却愈发赤红而执着的眼,想到胧明纤长的五指没入她,似要寻珍觅宝,想到胧明的神色像品食珍馐,不知倦又不知足。 情热定是卷土归来了,濯雪燥得不成样子,迷迷瞪瞪地道:你怎能、怎能 嗯?胧明擦拭干净,将丝帕丢到一边。 你怎能喂我吃那会引来情热的药!濯雪又羞又愤,周身难耐不堪,支起身狠狠咬上胧明侧颈。 上下尖牙微微一拢,就差没在胧明的脖颈上打洞。 胧明转而才明白濯雪为何误解,只得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濯雪的后脑勺,道:那是隐魂叶熬的汤药。 隐魂叶? 濯雪也曾采摘过不少灵草凡药,自然知道隐魂叶是什么,脸就跟埋到了胭脂里,一瞬红个彻底。 原来不是那什么春方媚/药,倒是她一下就将自己的心绪袒露得彻彻底底。 她哪会承认自己误会了汤药,还是叼着胧明的脖颈不放,含含混混道:喂我吃这个作甚,你亲手熬的? 是春溪熬的。胧明道。 那就是春溪使坏!濯雪一口咬定。 胧明也不帮春溪澄清了,掌心沿着狐狸的银发下滑,落到她腰间,春溪当真不要命了,胆敢做此等丧尽天良之事,她甚至还揣测你扮猪吃虎。 扮猪什么虎? 濯雪松牙,一时不知是该质疑吃这一字,还是该质疑猪这一字。 果然什么样的主子带出什么样的妖,先前猪妖祸乱凌空山时,胧明还怀疑她被猪妖夺舍了! 我去找春溪讨要说法。胧明故意道。 不可!濯雪吓得将胧明搂个严严实实,不让胧明走。 那如何是好?胧明笑问。 濯雪目光飘忽不定,虽然错在春溪,但根源在你,好端端的,叫春溪去熬什么汤,要我变作江洋大盗吗? 我想带你进无垢川,唯有此法。胧明道。 濯雪有些错愕,隐魂叶比不上法术,小贼们用隐魂叶行盗,是因为他们法力不济,这隐魂叶就跟 她一顿,露出少许赧颜:就跟那破了个洞的窗棂纸一样,只能遮住九分气息。 余一分,当是沾在我身上的。胧明坦荡得很。 胧明愈是坦荡,狐狸就愈是羞臊。 狐狸佯装出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硬着头皮道:没脸没皮! 食色性也,狐狸认食不认色,只要足够大声,就能掩饰她心下急遽垒高的欲,还能全数怪罪到胧明头上。 脸皮是什么,不要了。胧明哂着,唇贴到狐狸鬓边。 不做别的,就轻轻贴着。 隐魂叶起效极慢,大半个时辰后才能生效,届时悔都不能悔。 汤汁渗进灵脉,唯等灵脉吐故以纳新,将之缓缓舍出体外。 吐故纳新视妖力以定,长需七天,短也得耗上个一日。 想与不想,在狐狸心尖上来回拉锯。 好在至多只能拉锯半个时辰,时限一到,便也没她思量的余地。 濯雪将头埋在胧明肩上,瞪着胧明黑白相间的发不作声,过会儿,噙了一绺在唇间,用力碾磨一下,当在恶狠狠地啖啮胧明的皮肉。 就连在胧明的发间,她也嗅到了一股源于自己的幽微气息。 发丝噙在唇间,搔到了她的心上。 根本就是掩鼻偷香,想就是想,装不了也藏不住。 过了半刻之久,濯雪拨开嘴里那绺发,耳畔沾满樱色,迂回曲折地问:气味好像淡了?是不是得多沾一些,才藏得住隐魂叶余下的一分。 胧明倏然垂眸,拍抚狐狸后腰的手蓦地停顿。 你要不要,再尝尝?濯雪难以启齿,话近乎全憋在嗓子眼下。 好像太明显了。 狐狸伸出根手指,自己找补,分你个手指头,嘬吧。 半个时辰太短。 濯雪的指节被咬个正着,下巴落了个浅浅印记,身前两株桃杏倚待春风,一处被轻捻慢弄,一处引来吃杏的绣眼鸟,被吞吐着露羞。 杏枝连作她的腰身,底下香蕊亦被尝了个遍。 她攥着纱障一角,只微一使力,轻纱便罩在她与胧明之上。 香纱如洋,跟着两妖厮缠难分的气息徐徐而动,翻出浪花。 狐狸倏然急喘,欲念方解,身形变作狐态,陡然化小,甚至还只有指盖大,身上气息紧跟着也淡了。 濯雪懵在原地,胧明也顿住。 半晌,狐狸不作声地背过身,两只爪刨得飞快。 刨了良久,她也没听到胧明吭声,耳畔却是时缓时疾的喘呼。 狐狸暗暗扭头,看到那秀颀冶丽的大妖分膝而坐,手半掩在凌乱的裙摆下,眸色沉郁地慰抚自己。 她金眸微颤,忙不迭转向别处,心里唯留下二字。 好看。 狐狸难以复眠,待胧明拾掇好自己,天已近明。 一狐一虎在小妖们的目送下再度离开凌空山,直直奔向无垢川。 被风吹了一路,狐狸的耳根终于凉透,在望见无垢川的瞬间,还冷得好像回到了不周山。 耳闻多时,终于见到了。 第63章 63 说是川,远远望去,其实与汪洋无异。 沧海广袤无边,寂寥幽静,边缘地带状若断崖,往前半步则水深如渊,其下昏黑莫测。 海上草木不生,虫鸣鸟啼半点皆无,不起波涛,不见游鱼。 倒是有数不清的楼宇浮在水上,随风而动,漂移不定,也不知会不会撞在一处。 断崖外是密匝匝的荆棘藤枝,它们从砂石间穿出,交织着盘绕成笼,将整座无垢川圈在其中。 此处所有的绿意,已全聚在这边沿之地。 濯雪藏在胧明的衣袖下,胆战心惊地眺见藤荆内黑魆魆的海,似乎连魂灵也会被摄入其中。 想来也得是这么深的海,才藏得住成丘的白骨。 她望见海上荒无人烟,楼宇中连半点生气都没有,何其凄清,饶是将这地方送给她,她也不想要。 没鸡没鸭,既无游鱼,又没飞鸟的,住在这肯定得恹恹萎靡。 濯雪甚至不敢想,在流落人间之前,胧明是如何过日子的。 在此等孤寂之地住了那般久,也难怪会被云京迷得神魂颠倒,日日念,夜夜念。 第82章 旁人都以为白虎是被逐出了无垢川,没想到她其实是享福去了。 可怜。 袖里传出幽微的一声。 胧明垂眸看向衣袂,将你留在身边,我才好安心,我知此行必将危难重重,是可怜了些。 袖里又传出一句。 是你可怜。 胧明心觉莫名。 濯雪怜悯道:好像饿鬼啃黄连,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胧明大概听明白了。 这地方有鸡肉吃吗?濯雪问。 胧明思索了良久,饮水饱。 凡间常说有情饮水饱,无情吃饭饥,此前和谁谈过情说过爱?濯雪纳闷。 听似软绵绵一句,险些将胧明的魂都问跑了。 胧明实话实说:不曾与谁谈。 濯雪觉得也是,毕竟她无情时也并未觉得干饭饥,原来是歪理。 她看不到外边的状况,压着声又道:我总觉得有些忐忑,会不会进去便出不来了? 我已传讯给兰香圣仙,如若事态有变,她会前来。胧明看向无垢川深处。 兰姨还有此等神力?濯雪深觉不然,小小声:她在大殿中,甚至还打不过你。 绝非看轻,狐狸不过是就事论事。 兰香圣仙既被尊称为圣,必有异于常人之处。胧明道。 濯雪权当胧明是死马当活马医,嘀咕一句:罢了,救不了也无妨,话本上常写爱侣生则同衾、死则共穴,你我也算是当了一回戏中角。 我绝不是带你来赴死的。胧明无奈。 濯雪醍醐灌顶,讷讷问:妖主们可都到了? 在远处,我还未走近。胧明看向群妖聚集之处。 濯雪虽怕但急,心道不论前边是要下刀子还是下雨,还请尽快些,省得她的心多狂蹦几下,就蹦坏了。 她催促道:那你快些过去,我若有话想说,会悄悄传心声予你。 胧明遂迎上前。 各路妖主聚在无垢川外,全是妖界中鼎鼎有名的,独独少了昆羽的身影。 妖众见胧明前来,神色各异地迎上前,无一妖率先出声。 百年过去,胧明还是头一次重归无垢川,此间物是人非,当年的惨状还历历在目。 众妖中不乏愧对胧明的,当年他们有心无力,对魇王的赶尽杀绝坐视不理,此为一愧。 胧明眸光静静地注视那交织成笼的藤荆,良久淡哂一声,诸位久违了。 苍穹山界的群妖宴才过去不久,这一声久违,倒像是对百年前的诸位妖主说的。 胧明早已释怀,倒是这些曾跟随她的大妖,被牢牢拘囿在往昔与今时之间。 众妖不得已效命于魇王,既不能重归当年,又无法切切实实地活在当下,神思差点就要错乱。 闻声,众妖神色微僵,在凌空山上吃宴时,还能故作镇定从容,现一到无垢川前,差些就能被纷乱的思绪淹没。 尤其众妖皆知此程非同一般,胧明与魇王间的引子,一点即燃。 终还是有妖拱手:多日未见。 濯雪挂在衣袖里边,藏得严实,只隐约能窥见大妖们的下摆,实在拿不准这些妖怀揣着什么心思。 她暗暗传出心声:这些妖怎连话都不敢说了,在凌空山时可不是这样。 在山上玩叶子牌的时候,这一个个的,也不知有多活跃。 胧明回以心音:多半是睹景思过去,我都有些怀念旧时了。 濯雪幽幽应一句:你那百年前的旧时,可没有我。 那无甚好念的,还不如多念前边这几日。胧明道。 话里有话,唯听者和说者明白。 濯雪差点红脸,还好如今是九尾狐身,至多只会羞到耳根发烫。 她不由得腹诽,这白虎说话当真是越来越溜了,也不知是学了谁,什么甜言蜜语都能信手拈来,换她成了那拙嘴笨舌的。 她遂又传声:要在这等到何时,这藤荆上全是利刺,看来不能硬闯,莫非要等魇王亲自将门打开? 待众妖主来齐,再擂藤上花鼓,魇王便会有所感应,随之他心下只稍一允诺,藤荆就会散开。胧明应声。 藤上竟还有花鼓,可惜袖中不好看见。 濯雪不免好奇:无垢川究竟是如何认主的,怎这般听话? 胧明再传心音:无垢川只认一主,入主者需在海心处舍下一滴心头血,此后血主强,则无垢川强,血主弱,则无垢川弱。 若有第二人滴血?濯雪诧异。 则认灵力更盛者。胧明淡声,无垢川单认血主的灵力,若灵力大衰,境界大跌,便视为血主已逝,无垢川将另觅新主。 濯雪了然,百年之前,胧明便是这么被无垢川拒之门外的。 想想还有些凄楚,却也赖不得无垢川,这川泽本也不是什么灵智通透之物。 少顷,最后一位妖主姗姗来迟,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又劳烦诸位妖主久等了。 黑风快如惊涛,倏然从天而降,旋作头戴髑髅的黑裳女子,竟然是昆羽。 众妖面面相觑,实在不好说昆羽半句不是,毕竟与以往相比,这次已经算快了。 昆羽笑道:来时走岔了道,不然早就到了。 她看向胧明,在旁妖都怵于与胧明搭话的时候,极刻意地叹了一句: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若真要问是什么风,还得算到昆羽自个的头上,要不是她随意指了三位大妖,前去苍穹山界请胧明出山,胧明可未必会来。 胧明冷冷睨她,眼下的两道黑纹是尖利的刀锋,无情地割进众妖的视线之中。 昆羽故作不知,望向那被藤蔓托至高处的花鼓,环视一圈道:谁来擂鼓? 众妖闻声看向胧明,无一妖敢道出胧明的名。 齐聚在此的各路妖主,当属胧明的境界最高,以胧明为首,当由胧明击鼓。 可众妖如何敢叫胧明击鼓,昔时安住了百年不止的府邸,此刻归来,竟还得擂鼓请示新主。 何等嘲讽,何其诙谐。 昆羽正想腾身击鼓,便见那银发水墨裙的大妖震出一掌,浑厚灵力荡向高处花鼓。 一掌便震得那包裹花鼓的荆条如蛇般退却,鼓声惊天。 咚 这一声鼓鸣震耳欲聋,就算各路妖主法力高强,也被震得双耳嗡鸣。 众妖惊愕望向胧明,隐约能觉察到,胧明的境界又恢复了不少。 昆羽也怔住,一时间笑靥如花,扬声赞叹:好响的一声鼓! 众妖默不作声,心道你还不如不夸。 濯雪仅凭这一声鼓鸣,似能看到胧明百年以前那八面威风的身姿,胸口也如鼓擂,撞得心潮澎湃。 鼓鸣过后,有两行身影如白鹭一般从天际掠近。 必不是白鹭,无垢川内无鸟无鱼。 两行小妖从门里迎近,低眉敛目地悬在川泽之上,齐声道:恭迎各路妖主。 随之藤荆往两侧爬动,恰恰分出了一条路。 众妖看向胧明,胧明不动,他们便也不会踏进去一步。 胧明迈入其中,鞋尖轻抵水面,踩出圈圈涟漪。 昆羽随行在胧明身后,她鼻翼翕动,隐约嗅到一股味,有几分像那只狐狸,却又并非出自狐狸。 分明是从胧明身上逸出来的。 昆羽瞠目结舌,她就说那狐狸胆敢那般戏耍她,原来是她冒犯了。 两行小妖在前边开路,将来客引至一处亭台前,毕恭毕敬道:大王就在亭中,还请诸位妖主静待片刻。 为首的小妖掠向玉砌的亭阁,躬身步入其中,附到魇王耳边低语了几句。 魇王冷不丁将怀中琴竖置,琴身砸向亭台石板,弦急声乱,如大火刮刮杂杂。 各路妖主缓下步子,不知魇王此举何意,目光齐刷刷落在胧明身上。 胧明冷笑,捏住衣袂一角,两指不轻不重地掐在狐狸身上。 濯雪听着那弦调,莫名有些头皮发麻,她与胧明怕是鱼进油锅,此时再想跳出去,可就晚了。 胧明平静道:魇王,别来无恙,听闻你非要见我一面。 暂不论私下如何,各山界妖主见着魇王,都得尊称一声妖王,独独胧明一如既往。 琴声骤停。 魇王陡然回头,一张脸上蒙着黑雾,叫人看不清真容。 他扬声大笑,笑起来似有数张嘴异口同声,有老有幼,有妙龄女子,有白眉老叟。 仿佛有无数个魂灵被困在这躯壳之中,受魇王驯驭,挣脱不得。 第83章 濯雪更是骨寒毛竖,指盖大的狐身大抵是刚从海下捞出来的,毛炸得跟海胆一般。 魇王笑停,那百八十个魂灵也跟着消停,现只余下一个声音,听着是男子,有几分气虚,好像多说两句话便要气竭。 还以为你决意不来。 胧明从容不迫,开门见山地问:如今这曳绪水泄得,还是不泄得? 众妖为此而来,泄不泄得,全凭魇王一言。 魇王一掌拍在弦上,琴弦噌噌连断,灵力震向八面,激得水声嘈杂。 浩瀚灵力从众妖主间猛穿而过,就在妖主们的背后,川泽上跃起十尺大浪,曲曲弯弯的浪波,像极了躬身欲怒的蛇皇。 浪涌将群妖圈在其中,状若囚笼。 濯雪只看见浪声嚎啕,随之海波旋向天际,越发笃定,魇王已下定决心不给胧明离开。 不过眼下一众妖主还在,魇王大抵还不会动手。 众妖神色惶惶,独胧明岿然不动,掌心轻贴衣袂,淡声:不过是泄个曳绪水,竟劳烦魇王耗费如此多的灵力,实在过意不去。 她话音方落,曳绪水化作千百水柱汇向云端。 无垢川那漫无边际的水面,紧跟着一寸寸地下降,徐徐露出水底真容。 水竟是这么泄的。 魇王佯装大度:恰好人间大旱,本王便替昆仑瑶京恩泽凡尘。 曳绪水迎上天际,无垠碧空上聚起滚滚黑云,云海席卷八方,妖凡两界天色晦暝。 云海何以容盛汪洋,瓢泼大雨哗然落下,雨势浩大,似要淹没万里江山。 凡间可并非妖界的属地,魇王堂而皇之令曳绪水淹至凡间,可谓目无天法。 众妖本只想诘问瑶京,另再要回自身应得,并非要去和仙界争权攘利,观魇王此举,显然是要令妖族无路可退。 胧明冷声:魇王这是何意? 有妖惶惶跟着出声:妖王前日还说要捉拿那祸乱三界的焚书贼,今时之举,与之有何差别? 差与不差,诸位可都看在眼里。魇王悠然观天,我只是应了诸位所愿,况且,这可并非祸害凡尘,也绝非祸乱三界,这是出自无垢川的恩典。 他猛将断弦的琴抛掷出去,琴跌进干涸的渊底,生生堵住了那渊源冒水的海之眼。 众妖后颈发寒,没想到魇王答应得如此轻易,泄水堵水一气呵成,事出反常必有因。 古怪,处处古怪! 魇王的刃定不是单对着胧明,必还对着别处! 无垢川已然枯竭,底下白骨堆垒成丘,数不清的屋舍悬空漂浮,像极墓碑。 濯雪看到满地的白骨,心道恐怕还真如她与胧明所想,魇王又要与阗极共同做戏。 众妖思绪万千,似乎如了愿,却又没有完完全全如愿。 十六位妖主齐齐看向胧明,竟盼着胧明能指出一条明路。 胧明心如止水,目视着魇王道:看来魇王已有主意。 各位妖友也该启程了。魇王声虚若断:直上九霄,破天门,问天道。 众妖心惊肉跳,如此突然? 不对,于魇王而言,这可一点也不突然! 魇王诏令方下,便有百万妖兵擐甲挥戈现身,气势汹汹地迎天而上,踏得浓云骤乱。 远处藤荆又开,众妖主身上印记灿亮,除却胧明。 这还是胧明在位时,众妖以示臣服,向无垢川立下的命誓,不料无垢川易主,命誓还在。 当年妖主们有心无力,如今亦是力不从心,只能听令从藤荆间穿出,甚至无暇多看胧明一眼。 胧明捏向衣袂,本想将袖中那指盖大的狐狸弹到昆羽身上,哪知狐狸手脚并用,攀得跟不周山下的炽心兰一样牢。 濯雪还张嘴咬住一角衣料,偏要同胧明共进退。 来都来了,岂能就这么叫她走。 胧明妖主,还请留步。魇王幽幽道。 第64章 64 留步? 怕是要留命。 尚未离开的各路妖主神色骤变,不出所料,魇王心怀鬼胎! 众妖纷纷想起,群妖宴上猪妖潜入,饿鬼蜂拥而至,缘由至今未得明晰,引得妖界上下惶惶不安。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背后筹划者既有呼风唤雨之力,又得是胧明的冤家仇敌。 除却魇王,试问还有谁? 胧明不慌不忙,索性将狐狸留在袖中,悠然直视魇王。 倒是留步的几位妖主沉不住气了,其中一位咬牙切齿:走前有一事询问,不知妖王方不方便回答。 一团黑雾猛从魇王脸上飞出,像极凡间的飞头降术,它直逼问话的妖主,近要触面时,又骤然退回。 妖主汗如雨下,面白如纸,却还是问出了声:数日前,黄粱梦市突生变故,至今未再开张,对此两界妖仙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不知妖王有何看法? 魇王话中暗藏杀机,威压循着唇齿一动,森寒透骨地驰向八面。 我倒想问问,诸位如何看。他道。 那妖膝软牙颤,差些就地跪下,口齿原本还流利,一瞬期期艾艾,有流言称,梦市主人开市迎客,从始至终都是做局,目的是掠夺灵力,为自己所用。 似有几分道理。魇王道。 妖主接着又道:流言至今不曾应验,变故过后,梦市主人闭门不出,倒是市中小妖出面解释,自家主子 如何?魇王漫不经心。 早被劫去。妖主未明说是谁。 此说法已流传数日,众妖只当是听了个乐子。 魇王贵为无垢川之主,完全没必要行掳劫之举,而梦市小妖实在口说无凭。 有意思,不过当务之急是借天雷之势,诘问昆仑瑶京。魇王不以为意,这等小事,日后再击鼓升堂也不迟。 留下的几位妖主面色难看,已想着要违逆命誓,盘问到底。 魇王挥手,去。 妖主们岿然不动。 命誓又岂是轻易就能违抗的,只一念,众妖灵台抽搐,妖丹上无端端现出裂痕无数。 妖丹上的裂纹蔓延至皮囊,诸位妖主痛不欲生,身上密密麻麻的血丝恰似蛛网。 为何不去?胧明冷不丁一声。 众妖簌簌发抖,牙关一咬,应声离去。 数个身影飞离无垢川,只一刹那,藤荆便像门扉那般死死合拢,又好像兽齿,紧紧咬合,半点空隙不余。 魇王意味深长:胧明妖主的威严不减当年。 何出此言?胧明神色平静,明明是命誓所就。 好一个命誓所就!魇王呵笑,你旧时令众妖效命无垢川,而非听命自己,今日就算是悔,也来不及了。 我不知悔字怎写。胧明道。 濯雪心有余悸,好在她如今境界不低,换作从前,早就被魇王的威压吓得不打自招了。 她轻吁一口气,透过胧明的袖口悄悄往外打量,可惜除了满地的骸骨外,她什么也看不到。 也不知魇王是要杀还是要剐,她九条尾巴,剐起来应当挺不容易。 罢了,还是别剐了,不论是何种死法,似乎都很难看。 她忙不迭运转脉中灵力,企图将隐魂叶的药效尽快排出,要是能摆脱这指盖大的身形,指不定还能助胧明一臂之力。 岂料,灵脉也因隐魂叶细如蛛丝,其间经行的灵力弱不及微尘,根本无力排解。 此时只一点好,魇王还未发现她的存在。 胧明不紧不慢地将挽发的木簪扯落,银发流泻而下,垂在肩头与后背。 她不想将木簪弄丢,收进袖口时,指尖轻飘飘地从狐团上蹭过,淡声:现下只剩你我二人,不知魇王有何见教。 魇王脸上的黑雾,忽然好像灶里冒出来的火烟,滚滚升天,光看一眼都觉得呛鼻。 此等诡谲之态,三界里唯他。 数个不同的声音齐齐道:百年前亦是如此,你狂妄自大,从来不知天高地厚。 胧明低头目视下方白骨,悠声揶揄:这话还是换张嘴来讲为好,我知道天高地厚,反是你不知。 魇王的黑雾骤然凝出依稀可辨的眼耳口鼻,乍一看好像黄泉府里的鬼面。 鬼面狰狞,此刻他就算自称阎王,必也无人质疑。 有话直说,既已将我困在此处,何必弯弯绕绕。胧明眼皮一抬。 那只狐狸何在?魇王脸上的黑雾,凝出狞恶之态,状若目眦欲裂,你领着她去挖了炽心兰? 果不其然,阗极与魇王俱能猜到,狐狸之所以能突破境界,后颈禁制一夕消泯,必是吞食了炽心兰的灵气。 第84章 袖中狐狸顿住,一时又不想药效消散了。 她无意将胧明想得太过弱小单薄,不过,魇王既然想从胧明口中得知她的下落,必会给胧明留下一息。 如此,她只要藏得足够妥当,胧明便能多得一息。 果真瞒不了你们。胧明低声嗤笑,一如濯雪初见之时,何其倨傲冷淡,不将万物置于眼底。 她朝魇王步步靠近,不答反问:百年过去我依然好奇,你的境界是如何在一夜间升至鸿蒙的,就算将不周山的炽心兰全部侵吞,也远远不够。 呵。魇王脸上的黑雾扑向胧明,被胧明抬掌扇开。 胧明接着道:坊中有传言,魇子还未诞世时,族中长老赐名无缺,却因天生有缺,不得已更名无拟,尚不确定,谓无准拟。 胡言乱语!魇王厉声打断。 胧明虚眯双眸,魇子无拟自出世起,妖丹便残缺不齐,此等缺陷,可不是炽心兰弥补得了的,正因如此,魇女应运而至。 妖主妙笔生花,才思敏捷。魇王拍拂双掌。 胧明丹唇微启,继续道:可惜魇无双意不在此,她带走了族中至臻魇术,令魇族变作空壳,魇无拟即便继位,也无力重振魇族。 衣袂中,濯雪屏息不动,唯恐胧明下句就将魇王彻底激怒。 每一句都是撮盐入火、火上浇油,魇王若是一把干柴,黑烟定已蹿上天了。 惨了,好的不学坏的学,让胧明学到她的看家本领了。 胧明话还未尽,徐徐道:又过百年,适逢妖仙大战,魇无拟残缺的妖丹忽然复原,一张脸还蒙上黑雾,此后再无法以真容示人,既然不是炽心兰,那便只余一计 吞噬旁人妖丹! 濯雪茅塞顿开,寒意爬遍周身,一身狐毛全部炸起。 炽心兰算什么。魇无拟不屑一顾。 胧明不怵不惧地朝魇无拟掠近,她伸手上前,势要拨开其面上黑雾,一窥真容。 恐怕不是不能以真容示人,而是不敢! 黑雾凝出惊惶之色,与此同时,海底白骨簌簌作响,转瞬拼凑成一支骸兵! 一具具白骨迎天而上,拦在胧明之前,它们并无魂灵,只像是提线傀儡。 这些尸骸,不少还是胧明亲自带回的,一些曾也算胧明的挚友,一些是她昔时珍贵的部下。 即便如今皮肉全无,胧明也一眼就能认出。 胧明眸色郁沉,假意收手,倏然震出一道气势汹汹的灵力。 灵力将骸骨撞得七零八落,直逼魇王面庞。 胧明不惧摧毁白骨,她料想,白骨的主人必也不想受魇王控制。 她冷冷道:上任魇王原只是奄奄一息,不料一夕间命丧黄泉,听说是郁结灵脉,不知真假。又听说,魇族内魇妖无端端少了成百上千,去向不明,敢问魇王,他们去了何处? 魇王往后掠出,堪堪避开那道灵力,畅快大笑:胧明,若按年岁算,你多少也得将我敬作长辈,如今声声逼问,倒显得有些失礼了。 话音一顿,他倏然又将散落的白骨聚至身前,一昧躲闪。 濯雪透过袖口,看到那断作两半的琴,眨眼间烧成黑炭! 黑烟滚滚升腾,紧跟着喷涌而出的,是源源不断的曳绪水。 水,水!濯雪管顾不了其它,猛晃起胧明的袖子。 好在魇王恰恰躲避在白骨后方,未留意到胧明的衣袂,也未听清那轻若蚊蝇的叫喊。 曳绪水汩汩冒出,又要将无垢川填平。 魇王此举并非是要改悔承诺,不过是借曳绪,将胧明牢牢囚在此间。 千道水柱冲天而上,银柱般从胧明头顶上越过,随之又扎入海底,织网一般,将胧明织在其中。 胧明一掌拍向水柱,水柱并未断裂,倒是那迸溅开来的水花,变作铆钉倒袭向她。 针尖锋利,若是扎到身上,定要百孔千疮。 胧明陡然旋腕,突袭的水针被卷在一处,自相碰刺,碎作满目晶莹。 她紧盯着魇王,不紧不慢再道:那些妖去了哪里,魇王也该给个交代了。 连濯雪都听明白了,魇王如何还能装傻。 那些妖哪也没去,如今定还全在魇王身上! 魇王浑不在意,笑道:今时我才是无垢川之主,曳绪水为我所用,你若强行从中穿过,怕只能变作一滩碎肉,我可不必向肉糜交代。 胧明周身灵力如溪流迸瀑,看似缥缈如烟,实则力大无穷,一瞬就将水柱撑得拱向外侧。 水柱间缝隙骤大,不必斩断水流,她也能从中穿出。 只是下一息,眼前天旋地转,似有迷障兜头盖脸地弥散开来。 不好,是魇术! 此刻魇王的灵力寓于曳绪水中,魇梦更是苍茫无边,难以捉摸,就算受困者的神志再如何清明,也难以挣脱。 只有掠离曳绪水,神思才不会被魇梦侵夺,但无垢川广袤无垠,而藤荆又固若金汤,这要如何掠出去? 胧明环身的灵力凝作虎首,冲魇王咧嘴嘶吼。 一声号啕,天地俱震,水波晃荡。 魇王愕然失神:你的灵力怎恢复得如此之快,你如今到底是什么境界? 濯雪眼看着曳绪水一浪更比一浪高,已惊得快神魂出窍,心道要不再进一回魇梦算了,反正她已进过一次。 熟能生巧,她胜算大得很。 魇梦循着奔涌的浪潮铺展开来,这次胧明若再被大浪卷到,便不是受困那么简单了,她必将堕进梦中,再难清醒。 眼看着藤荆已在面前,胧明朝足下震掌,激得水花退却,一滴都未能沾上她的裙摆和鞋履。 不远处却有滔天大浪刮向天际,又倒倾而下,像足张口露齿的饕餮,要将胧明吃进腹中。 虎首般莹白的灵力陡然变作兽掌,一击将大浪拍碎。 浪潮气吞山河,但虎掌更甚,那素白一抹灵力锐意凛然,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胧明嘲谑:无垢川在你手里,像是孩童过家家。 风起浪高,又一波惊涛掀起峰谷,浩浩汤汤奔泻而出。 胧明岿然不动,似要迎入魇梦,就在白浪近要将她盖住的一息,她身形骤闪,生生移至别处。 大浪扑向藤荆,只差一寸。 魇王猛地揽回曳绪水,阴恻恻道:当年你倒是威风,年纪轻轻便能博得无垢川的青睐,多少妖终其一生,也无法踏进无垢川一步。 你也艳羡?胧明的眼波轻幽幽一荡。 魇王运掌将曳绪水盘高,昔时威风,与今时何干,如今重回无垢川,你还不是只能四处奔逃。 万道水锥冲天而上,胧明差些被扎个正着,她还未来得及奔出半步,便见锥柱朝她并近。 不远处的藤荆倏然延长,紧紧盘上水柱,将间隙牢牢堵死。 胧明仰头观天,莹洁灵力又成尖啸虎首,猛将藤荆全数撑裂,随之虎口大张,将曳绪水含入口中。 趁着这刻,胧明迎天奔出水笼。 鼓胀的虎首正对着魇王,却没有袭向魇王,它稍一扭头,便将曳绪水全数吐向门首藤荆。 水中灵力尽数来自魇王,恰好门首藤荆也只听从魇王。 不料,藤荆是开了,浪却漫向苍穹,将整片无垢川围裹在内。 胧明神色微变,捏住衣袂一角。 濯雪估不准兰姨还来不来,她琢磨,她与胧明还有一计 既然那锦囊只有胧明可以打开,她们便钻到锦囊之中,姑且先人间蒸发,再大变活人。 计谋罢了,不算窝囊。 打开锦囊,能躲一阵是一阵!濯雪传音。 胧明倒是想将濯雪藏好,只是她刚弹指打开袖中锦囊,濯雪便被碎玉崩了满脸。 崩开的碎玉,出自那枚传讯玉珠。 玉珠怎么碎了?濯雪惊诧。 胧明错愕扭头,直直望向无垢川之外,双珠依存,一物碎,则一物随。 水障忽被撞开,一乌背花足的灵龟趟水而来,其身庞大,如山岩入境。 兰蕙没有遇险,兰蕙是以身涉险,而玉珠经受不住水波,当即分崩离析。 濯雪看不到灵龟,心急如焚道:莫非兰姨出事了? 魇王瞠目结舌,哑声:如何进来的,曳绪水竟拦不住你! 不光拦不住,即便灵龟完完全全没入水中,也未被拖进魇梦。 但见灵龟所到之处,水中灵力徐徐退却,不是魇王的灵力忽然变得乖驯,而是水流抗拒,令其逐波倒行。 乌背花足的灵龟变作人形,仪态端庄典雅,气度超凡。 兰香圣仙!魇王惊得眼若铜铃。 第85章 兰蕙心潮沉静:你是无垢川的主人,而我虽谪落凡尘,却依旧是百川共主,此间水气云雾皆为我所用,由我来会会你。 狐狸从袖中钻出,一颗心七上八下,见着兰蕙才安定。 兰姨!狐团热泪盈眶,想朝兰蕙扑去。 兰蕙只瞧见白白一团,误以为是水珠,不假思索地伸指弹开。 濯雪当头的喜意被一指弹净,好在胧明五指一收,将她裹到了掌中。 兰蕙看向胧明,声声有力:我昔时府邸中,尚余惜泪眸的一滴灵露,去寻。 第65章 65 多谢。胧明将掌中的小小狐团放到肩上,狐毛近与她衣料同色,丝毫不起眼。 看到胧明此举,兰蕙终于意识到,那被她轻飘飘弹开的,怕不是水珠,而是狐狸。 也不知用了什么偏方,狐团近乎无味,倒是那凌空山的妖主 兰蕙瞠目结舌,心下惊疑不定,当是水漫鼻腔,令她嗅错了。 应当是错了吧! 兰蕙不敢掉以轻心,猛推双掌,水中灵力一如褪色染缟,正一点点地退回到魇王身侧。 原还横行无忌的魇梦,当下只余方寸。 还当你真是什么淡泊名利之辈,原来早与瑶京圣仙串通一气!魇王面上的黑烟凝出嘲谑之色,他当自己抓到了胧明的把柄,言辞中尽是狂喜。 说错了。兰蕙平心静气,我早已不是瑶京圣仙。 魇梦铺展不开,浪涛紧接着也伏回海面。 无垢川上波澜不兴,水天交接处又变作平平缓缓的一条线。 不可能!魇王难以置信,他可是无垢川的主人,竟还压制不了区区一只灵龟! 他怒气填胸,裂眦嚼齿地翻转曳绪水,令沉寂的海面又掀起滔天大浪,浪潮盖向兰蕙。 兰蕙岿然不动,稳稳站在海波上,只一震掌,面前同样竖起狂涛巨浪。 两道波涛相撞,互相侵吞,互不相让。 曳绪水被分成两半,一半听命于兰蕙,一半仍为魇王所控。 魇王往后掠出百尺,身上浓雾状若蝠身,兰蕙本想穿过巨浪紧追上前,冷不丁被胧明叫住。 留心魇术。胧明沉声。 兰蕙神色骤冷,当即止步。 不能依附无边的曳绪水,魇梦便只能局限在窄窄一处,魇王想引她入瓮。 无妨。兰蕙从容不迫,朝身后挥出一道灵力。 堵在藤荆前的浪涛骤然破碎,哗一声开出道来。 速去,此地由我坐镇。兰蕙盘膝而坐,一只乌背花足的灵龟倏然现于身下。 灵龟的甲壳坚若磐石,她稳坐在真身之上,宽远不及半片龟甲,像是坐在山丘之巅。 迟些再会。胧明迎向瑞光,穿云揽风,以迅雷之势直赴九天。 濯雪攥紧胧明肩角的衣料,心跟着腾至高处,一跃堵上嗓子眼。 她还在凝视足下,只是胧明走得太快,而兰蕙的身影又太小,她望见兰蕙变作沙粒大,紧接着,连无垢川也成了海中的一粒沙。 再眨眼时,她已跟着胧明悬至云巅,如何还分得清无垢川在地上的哪一处。 魇王痛失曳绪水,好比鸟折双翼。胧明拂开云雾,兰香圣仙万不会有事。 经过方才那一遭,濯雪倒是微微松开了一口气。 昔时跟着兰蕙蜗居在秋风岭下,她总当兰蕙怯于见人且法力不济,原来她是背靠大山而不自知。 那乌背花足的灵龟,可不就是坚不可摧的岩峰吗,而兰蕙那喜红喜绿的习性,恰恰也与峰峦无异。 一到春日,山岗上花花绿绿,很是喜庆。 不过,昆仑瑶京就未必了。胧明冷冷道。 濯雪早有预料。 那被坚执锐的百万精兵气势汹汹,而妖主们又被迫从命,抗拒不得,一个个已成魇王手中刀。 都是法力高强的妖主,被当作刀刃时,必也是削铁如泥的。 此刀落在魇王手里,不见血誓不罢休。 胧明沉声,天雷事出有因,阗极与魇王急需找到一个完美无缺的借口,以洗清众妖仙的疑虑。 云海傍身,热风拂面。 胧明接着道:魇王借天雷之势挺进瑶京,而阗极又能趁势将天雷的来由推给妖族,此战避无可避。 濯雪惊道:若你我恰恰被困在无垢川,岂不就成了那替罪羔羊?阗极要将罪状推给妖族,而魇王必会拿你顶替,到时死无对证,他们便成了那无瑕白玉,甚至还能从中得利! 阗极击溃妖兵,稳坐仙首之位,而各路妖主死伤惨重,魇王更是高枕无忧。 好歹毒的一计。 可惜魇王失利。胧明道,我们还有回旋的余地。 有,但所剩不多。 百万妖兵必已抵达瑶京天门,各路妖主尾随其后,天门前或已血流成河。 百年前魇王与阗极做戏,不惜牺牲诸多妖仙,今时天罚警示苍生,那一仙一妖为掩盖野心,怕是只会残害更多无辜之众。 濯雪从不认为自己有那救世之力,即便九尾随身,也不过是只成日想着偷鸡的狐狸罢了。 如今瑞光当头,心中阴翳荡然无存,连那墨黑的半边妖丹,似也灿亮无比。 她不由得想,这乾坤若当真能逆转,她倒也愿意一试。 怕不怕?胧明看向肩头,狐团太小,险些连狐狸的五官都分辨不清。 濯雪可不认怕,轻哼一声,有何好怕,我这九根尾巴可不是白长的。 嗯,不白长。胧明应声。 该如何唤我?濯雪得意洋洋。 银发大妖竟因一个称呼苦思了良久,估不准狐狸想听什么。 少顷,胧明何其郑重地吐出二字:心肝。 心什么,什么肝? 狐狸差点松爪,耳根一瞬滚烫,支支吾吾:我、我并非问你这个! 胧明面不改色:你原先想听什么? 要叫天狐。狐狸越说越小声,连自己都觉得羞。 谁能想到这九尾天狐,曾也因为偷鸡,被凡人追得满地乱爬。 濯雪心下不免唏嘘,要是阗极与魇王并未从中作梗,她现下必已在瑶京中当值。 或许还是朝九晚五的,天上戒律森严,仙神要么辟谷,要么茹素,那日子还真不是狐过的。 如今她非仙非妖,什么戒律法条都约束不得她,真是歪打正着,让她捡着好了。 悔不悔上凌空山?胧明又问。 濯雪自然不悔,歪头问:难不成你悔了? 悔是悔了,不过悔不在此。胧明很是平静。 悔在何处?濯雪有些好奇。 胧明答:早知就不去寻那隐魂叶了,也好能多与你温存片刻。 这比那声心肝更加要命。 狐狸周身一震,赶忙爬到胧明发顶上,又顺着她光洁的额头往下滑。 指盖大的身量恰恰够用,她往胧明嘴上一扒,就能将那叭叭不停的嘴堵上。 什么话都往外说,你不要命了!濯雪耳根都快烫冒烟了。 倒是苦了胧明,狐狸饶是变成指盖大,爪子也锋利非常。 好在修炼了几百年的妖躯强若铜铁,只稍动用灵力滋养一番,细细几道痕就能愈合。 濯雪扒了多久,胧明便闭了多久的嘴。 片刻,濯雪终于松爪,身姿轻飘飘地落到胧明衣襟上,不知为何,鼻尖突然冒痒。 周身灵脉莫名也跟着发痒,痒至骨子里了。 狐狸哆嗦了几下,怎么扭身都不得劲,将胧明衣襟都蹭乱了。 怎么了?胧明垂眸。 好像长虱子了。濯雪刚说完,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喷嚏。 这喷嚏一打,体内浊气跟着舒泄而出,那隐魂叶的药效,竟还提早消泯了。 紧缩的筋骨吭哧作响,仿若抽芽,绒毛倏然褪去,只余下冰肌芙蓉面。 幸好衣裳是狐身所化,不至于一个猛长就将衣料撑破。 只是恢复得太过突然,濯雪一时适应不了这忽然笨重的躯壳,连四肢都忘了如何摆弄,手脚乱挥。 她当空跌落,被胧明接个正着,惊呼:春溪熬的汤汁,莫非是掺了水的? 是瑞光所致。胧明道。 瑞光照耀之下,濯雪的心神舒畅无比,乐道:瑞光这般好,也难怪凡人都想当神仙。 胧明却没有这么好过,直上九天远比登不周山难,良久只轻轻嗯了一声。 妖主都需如此,小妖们只会更加,魇王令妖兵攻入天门,明摆着是叫他们送死。 第86章 瑞光更近了,如若洒向不周山上的瑞光是沧海一瓢,那瑶京上的瑞光,称得上是海之源。 远远能听到兵戈相抵,仙法妖术横冲直撞,轰鸣声响彻云霄。 云霄未动,依旧彩云遍天,霞色璨若织锦。 偏就在这晴空朗朗之际,一声惊雷遽然而现。 这声雷鸣,生生盖过所有动静,势若焚巢荡穴,要将尘寰间所有污浊全部抹灭。 濯雪怔住,眼底似有光斑未散。 身在九天之上,才知天雷有多骇人,电光还在云边翻滚,双耳便已被震得嗡鸣不已。 雷鸣过后,她听不到任何声响,心跟着天地战栗。 胧明不发一言地奔向天门,眼耳亦是过了许久才缓过来劲,她猛一震掌,令那袭向脸面的仙风刮向别处。 天门坍塌,白玉碎了遍地,成了妖仙们的埋骨石。 原先的三道劫雷已将瑶京劈毁近半,如今又落下一道,眼前更是满目疮痍,哪还有半点像人间诗词里的璇霄仙境。 胧明踏过尸群,终于放开濯雪,冷声:去寻惜泪眸,若寻不见,再去兰香洞府。 那阗极呢,不找阗极了?濯雪心跳如雷,竟不知要如何落脚。 要找,不过还是以惜眸灵露为先。胧明顶着瑞光,已是冷汗淋漓,有兰香圣仙牵制魇王,魇王尚无余力传讯给阗极,阗极定料想不到,你我已至瑶京。 只是 她抿唇望向云间,阗极与魇王找不到濯雪,誓不会善罢甘休。 还盼凌空山的结界能多抵挡一阵,只要春溪与秋柔足够机敏,山上众妖当能安然无恙。 濯雪正想催促胧明去寻,余光忽地瞥见一道凌锐灵力。 身负重伤的天兵用断戟支起身,气势汹汹奔上前来,意图阻止两妖闯入天门。 胧明睨去一眼,未下狠手,不过是施出威压,死死将那天兵钉在原地。 天兵目眦欲裂:胆敢擅闯天门! 不杀你,睡去。胧明震掌拍出一道灵力。 灵力撞上那天兵的面门,他一个仰身,便昏了过去。 我们速去。濯雪忙道。 天上廊桥崩坍破碎,各色灵力撞向一处,如烟花乍绽,既绚烂,又残酷。 化作兽身的各妖盘踞在仙山琼阁间,仙神不遗余力地使出杀招。 水火相冲,光影对撞,已分不清谁的血肉迸洒在天边,将白玉染作朱石。 这哪还是昆仑瑶京,根本是无间炼狱。 仙神怒火中烧,妖主们更是悲愤填膺,有大妖宁可自断双臂与命誓抗争,也不愿再被魇王左右。 血泪淌入人间,造就腥风血雨,天现异象。 凡间跟着乱成了一锅粥,凡人们躲在屋中不敢冒头,惶恐不安地望着天穹,唯恐人世已至陌路穷途,他们命止于此。 胧明环抱濯雪,朝惜泪眸奔去,唯盼那一处天地未被天雷摧毁。 在哪里?濯雪四处观望,眼里瓦砾遍地,已寻不见一处完整之地。 惜泪眸伫立在望日崖的山尖,状若星辰,水沿山流泻,形似溪流。胧明远远眺见那傍日而立的山峦,心口还未来得及涌出喜意,便凉了个彻底。 濯雪还在寻觅,殊不知眼前那光秃秃的石山便是望日崖。 胧明冷冷道:干涸了。 濯雪闻声一愣,望见远峰兀立,陡壁直插云霄,山上滴水全无。 都说滴水穿石,那陡峭的山石间是有深深纵痕,显然是溪流长年累月冲蚀而成的。 然而,惜泪眸何在? 山尖上空无一物,倒是有莹白晶屑落在罅隙之中,尚未被风吹散。 定是阗极所为。胧明断言。 不光要将黄粱梦市里的惜眸泪全部倾倒,就连瑶京上的泉眼,也要一并毁去,阗极铁了心谩天昧地。 濯雪气息微滞,匆忙问:兰香府又在何处? 胧明指向瑶京西面,那处峰峦连绵,只隐约能在长林丰草间觅到一角破旧的飞檐。 楼宇被草木掩盖,明显荒弃了许久,却有几分像话本里的洞天福地了。 胧明腾身掠去,带着狐狸一头扎到葱茏花草间,如坠迷雾,失了方向。 此处古木参天,枝叶葳蕤,连洞府正门都寻不见。 濯雪心急如焚,忽然想到秋风岭那不同寻常的地下水窟,灵光一现。 跟着水声去!她拉着胧明的衣袂道。 旧时不知兰蕙原身是龟,她总认为兰蕙脾性古怪,单为了困她,好端端的山上不待,不惜住在阴湿的水畔。 原来兰蕙本性喜水,困她不过是连带。 胧明了然,细辨周遭水声,轻易就找到一处罅隙,透过罅隙,能窥见内里另有天地。 我先下去探探。胧明纵身跃下,落在杂草间,足边是一泓清泉,泉水汩汩冒泡。 濯雪心急如火,连身后冒出九条狐尾也不知,她凑近往里打量,九尾伏在青草上,绒毛上全是草屑。 如何?她不敢敞声。 胧明环顾四周,倏然拢紧五指,将爬了满壁的青藤全数揭下。 多年下来,藤蔓厚重如牛,整片沉甸甸地砸在青草上,泥尘掀天。 石壁上露出四个龙飞凤舞的字 兰香灵府。 濯雪一跃而下,踏着溪上石柱,步步迈向洞府深处。 里边一些杂草已及她肩高,她无意踢到一些器物,弯腰摸索,才知是桌椅瓦缸。 胧明走上前,倏然震出一掌,灵力过处,寸草不遗。 整个洞府灿然一新,连尘埃都被卷去了别处,观那齐齐整整的桌柜床榻,好似兰蕙从未离开。 濯雪走至榻边,五指从榻上抚过,半晌蹲身而下,从床底下拖出来一只木匣。 百年过去,兰蕙习性不改,什么稀世珍宝,都潦潦草草地藏在床下。 她看了一阵才打开木匣,匣中搁着不少玉石和瓷瓶,任意一件,都比秋风岭所有的家当加起来还要值钱。 胧明伸手捏住一只蚌,蚌口紧咬,摇晃时里边似有铃鸣。 在里面。她道。 第66章 66 濯雪还在匣中翻找,闻声朝胧明手里的珠蚌看去,附耳倾听,还真听到一阵清脆的铃鸣。 水声怎和银铃一般?她诧异问。 惜泪眸是神女之眼,碰不得尘土,滴滴俱是入土则无。其形似珍珠,摇晃时如珠落玉盘,余音袅袅,使人沉醉。胧明道。 说完,胧明又轻晃一下,林籁泉韵依稀在耳。 濯雪有些不舍,兰蕙既将此物藏在榻下,可见她之珍视。 不过她与胧明正是为此而来,不舍也得舍。 命簿的页纸何在?胧明问。 濯雪从袖中取出那薄薄几页纸,一时竟不敢看胧明。 当初既想瞒哄过关,又想借昔时之事戏耍白虎,面上故作无辜,内心得意洋洋。 迄今为止,她还不曾大大方方地与胧明谈论当时的嬉耍之心,总不能明着承认,白虎越是怅然若失,自己就越是春风得意。 这命簿的纸页,还是她藏在茅厕中,遮遮掩掩撕下来的。 此时将纸页递出,好似回到当初那日,却又与当初有所不同 她好像在盛情邀请胧明,与她共赴一厕。 怪得很。 濯雪垂着眉眼,心下嘀嘀咕咕好一阵,手上却未怠慢,一下就将纸页展开了。 纸页叠得整齐,展开时亦是边角对着边角。 她妥善保管,连折痕是什么样子都记得一清二楚,生怕一不小心就被人掉包了。 页边鬼气未熄,其上不见一字,页纸明明不曾沾水,却像是刚从忘川里捞上来的,又凉又潮。 濯雪撕纸时何其笃定,现下又有些不敢确认了,讷讷:若是撕错,可就闹乐子了。 打开珠蚌一试便知。胧明将珠蚌抛至半空。 有灵力托举,珠蚌不会跌落。 濯雪的目光跟着上抬,气息微微停滞,捏在纸页上的手不由得多施了几分气力。 错与不错,就看此刻。 咬紧的珠蚌被灵力挤出一道细缝,细缝咔滋一声敞开。 好在,惜泪眸的灵露未跟着弹飞,它晶莹璀璨,虽不是珠玉,却胜似珠玉。 圆圆一颗,里边蕴着霞色,故而流光溢彩。 濯雪屏息不动,只能施给胧明一个眼色,生怕气息稍稍一急,就将那珠泪刮落在地。 但见珠蚌倾斜,水珠悠悠滚落,啪嗒滴在页纸之上。 几日里她与胧明四处奔走,就为了找这惜眸之泪,途中一波三折,好在还是找到了。 水珠砸在页纸中央,连带着堆叠在下的页纸也沾了水色。 第87章 水光洇入其中,它并未干涸,而是逐毫逐厘地蔓延开来。 不过多时,页纸上的每一个边角都沾上水色,就在水色下,凌乱的笔画遽然而现,一如濯雪初见。 那毫无章法的笔画,爬虫般归回原位,拼凑成一个个端正大方的字。 正巧,观者也能逐行逐句地阅览。 字句一如从前。 「曙云,朝玉宫,天衢乙亥年,荷月十六,辰时三刻诞,凡胎肉/体,取名万俟珏光。」 并未撕错,这的确是珏光的命簿。 再次看到前世的生辰过往,濯雪依旧觉得欷歔,不过与前些时候不同,她此番再观命簿,心尖上已不见半点怅惘悲恸,只余下零星难以言说的不舍。 前世的林林总总偶尔会涌上心头,时而钻进梦乡,由不得她忘却。 濯雪眨巴眼,看胧明目光定定的,忍不住伸手去遮。 不怕胧明惦念她的前世,只怕胧明字字上心,看得倒背如流。 所作所为都在纸上,她与不着寸缕有何差别。 她这还是主动敞开衣衫,大摇大摆地给胧明看,简直是开门迎虎。 胧明抵着濯雪的腕子,轻飘飘挪开她的手,继续往下细看,当真是逐字逐句,神态认真。 怎的,看这么仔细,背下来我还能奖励你不成?濯雪赧颜。 胧明翻了一页,从头看到尾,划动的指腹忽地顿住。 濯雪凑过去看。 胧明道:我是在这时与你相识的。 濯雪砸吧嘴,只记得你被关在笼中,嚎得天都要塌了,还以为捡了只能说会道的,没想到进了宫,还端起架子了。 胧明尴尬起来,她便也不羞赧了。 胧明默了,那时她身负重伤,舍去一张嘴,再无半点威慑力。 濯雪乐了,轻抖手中纸页:喏,你将这页纸带上,我 她话未说完,胸腔下一颗心不知为何重达千斤,撞得她险些窒息,脸色跟着煞白,几乎要成死灰之色。 太过突然,似是无端端压了一物,只是不知这突如其来的一份力源于何处。 是因为手中命簿? 可它此前也曾显露过字形,只是一次在天,一次在地。 胧明拿走她手里的纸页,霎时也变了面色,急问:哪里不舒服? 有一利必有一弊,一夕突破境界,尚不知有何害处。 濯雪眉头紧锁,不言不语地捂紧心口,那千斤石每撞一下,她便恍惚一下。 我看看。胧明伸手,食指往濯雪眉心处抵,灵力长驱直入。 灵脉通畅,灵台也一如平常,未见有异。 濯雪同样不明所以,只觉得无形中,有什么东西坠到了她心口上,指引她,亦在催促她。 她气喘吁吁地起身,使力时不由得紧咬牙关,冷不丁尝到一丝血腥味。 山中还是山外,何物,何处? 胧明合上木匣,将之推回榻下,三思下冷冷道:你留在此地,莫再走动了。 濯雪摇头,心尖上的怪异感越来越浓,她忽然听见鸟叫,忙不迭张望四处。 洞府中虽然绿意丛生,放眼望去全是杂草藤蔓,但莫说鸟了,就连虫蚁也不见一只。 胧明心觉不好,同她商量:我已有主意,你在这等我片刻? 不问胧明有什么主意,濯雪心绪全乱,唇齿间冒出一声:鸟。 什么鸟?胧明并未听闻,环顾四周也未看到半片鸟羽。 鸟啼忽远忽近,一时清晰在耳,一时又好像在山谷之外。 濯雪似也跟着时进时退,霎时间头晕目眩,她不捂心口了,改而遮起一只耳,急切地问:可有听见鸟叫? 不曾,哪里有鸟叫。胧明手腕一旋,灵力凝成长剑。 剑芒如织,飞闪时如天星坠落。 银光过处杂草藤蔓全成细屑,绿幽幽的齑粉扬天而散,未露出半抹鸟影。 濯雪直勾勾盯起顶上那狭长的洞口,忽觉毛骨悚然,晕得差些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看到什么了?胧明跟着望过去。 濯雪的神志被这一声疑问牵了回来,当即躬身欲吐,不等胧明揽她,便主动拥过去,颤巍巍道:胧明,快些带我出去。 她惯常想一出是一出,却并非那不知轻重的性子,心知此程不可儿戏,她本该坐视不理才是,但鸟叫越来越急,她心绪全乱。 乱套了,妖丹内似有什么东西在涌动。 然而莫说她了,就连胧明方才,也探不出半点异样。 胧明何时见过濯雪这副模样,当即揽住她的腰身,从枝叶繁茂的洞口间穿出。 鸟鸣绵绵不绝,声声相接,声声急切,但洞外瑞光璀璨,不见一鸟。 鸟。 濯雪就算捂紧双耳,鸟叫声也没弱上分毫,依旧忽远忽近。 什么鸟,瑶京的鸟几乎都是神女所化。胧明百思不解,再次将食指抵向濯雪眉心,还是窥不见半分异象。 灵台何其清明,神思不该混混沌沌。 莫非是神女唤我?濯雪惊疑不定。 眼下瑶京遍地皆是断壁残垣,就连未被天雷劈砸之地,也净是术法痕迹。 什么雕梁玉柱,什么天廊彩旌,已全部化为灰烬,被肆意践踏。 神女如何还能化作原身四处纵歌,莫非是听岔了? 若是神女,定会余下气息,也会留下灵迹。胧明道。 这些都没有。 几乎而非全部,那便是还有特例,是不是?濯雪快要听不清胧明说话。 鸟雀啼呖如轰雷贯耳,不甚清脆,反倒还有几分凄厉,它焦灼惊惧,命若游丝。 其余声响被映衬得好像虫鸣,窸窸窣窣,比呢喃细语还要轻。 她跟着心急如焚,身上所有寒毛被迫竖起,整个躯壳一半如火燎焰虐,一半寒蝉凄切。 这种惶恐焦躁无关生死,她只觉得急迫,急到连灵台妖丹都跟着发毛,五脏六腑无一幸免。 喘不过气了 她攥住胧明的一角袖子,躬着身急促地呵气,额前背后冷汗淋漓。 有,不过只有一处特例。胧明怔住,匆匆施出灵力,想替濯雪将气息捋顺。 几番梳理,濯雪还是汗如雨下,她索性拉开胧明的手,趁着耳畔人言依稀可辨,追问:何为特例,特殊在何处? 报丧灵鸠。胧明望向崩坍的宫阙,但报丧灵鸠已经死了。 濯雪朝鸟啼声传来处伸手,似在触碰看不到之物,她心下恓惶难安,连话音都跟着发抖,天上的灵物若是死了,会不会有魂灵? 有瑞光在,游魂亡魄不能四处游荡,只能被困在死壳内,等待泯灭。胧明道。 濯雪的心口又是一震,这次更甚,竟还撞出丝丝痛意。 她独独庆幸,昔时天天耳背,早练就出一身看形猜意的本事,此刻就算听不清声音,也不怕读不懂胧明的意思。 山底倾塌的宝殿间,术法相映生辉,一方灵力如黑风孽海,一方璀璨夺目。 两方化作虚无迸溅开来时,就连兰香洞府的草木也跟着曳动。 若只是斗法,定称得上壮丽磅礴,但这万不是纯粹的斗法,这是生与死的较量,天法将瘫,凡人受难。 两界妖仙也不过是肉胎浊骨,一时间似比凡人还要不如,根本就是灯影下,那用兽皮与纸板裁剪而成的影子。 祸由谁起? 自然是那掌灯者,戏线人。 那造就祸端的,并非不知天高地厚,而是以己为天,自撰天法。 濯雪紧紧拉着胧明的衣袂,当下连那惊天动地的声响也听不到了,耳里只有鸟鸣。 她也听不见自己的话音,只知唇动,连字音有未咬清,也不清楚。 你去寻阗极,我 我得找鸟,找报丧灵鸠。 并非她想找鸟,是她必须去找,刻不容缓。 远处一簇火飞快掣近,胧明忙将濯雪揽向别处。 胧明冷冷凝视那烈焰熊熊处,眸中一道熠熠光华撕破天穹。 妖仙掌下的雷电与天罚不相上下,宝殿间雷嗔电怒,疾霆掀起万丈烟。 胧明撕开目光,垂眸道:我带你去。 濯雪想拒,却被胧明的手臂紧紧钳住,挣都挣不开。 两妖从尘烟中掠过,急急奔向那华屋丘墟。 报丧灵鸠只跟随仙首一人,它生前寸步不离仙首殿,死后尸在何处,便不得而知了。胧明淡声,也许在天律司内。 仙首殿已被夷为平地,看那遍地狼藉,一时竟不知该从何处着手。 濯雪听到鸟啼自远处传来,愕然摇头:不在此地。 第88章 胧明遂又带她飞向别处,弹指将迸近的断瓦挥开,不容抗拒地道:我带你去天律司找。 越过残楼破宇,穿过石烂水枯的断桥,远远能望见一处完好之地。 完好到一尘不染,十尺内屋墙石地整齐如一。 天律司。胧明难以置信,本想施掌震开殿门,岂料灵力还未奔过去,就被一道罡风撞向别处。 随之,能看到浩瀚灵力笼罩在天律司上,那壁障恰似浪涛,在瑞光下泛出粼粼波光。 它不似瑞光温润,反还锐利如针,扎得人双眸发痛。 此灵障不同寻常,即便是在天雷下,也安如磐石,纹丝不动。 濯雪恍惚觉得,鸟更近了,她身在这波涛屏障外,鸟雀更是啁啾不断,呖呖在耳。 鸟在里面。她望进殿内深处,双眸痛得忍不住扭头避开,却依然想伸手探入障中。 鸟鸣嘹唳,她神思全乱。 胧明瞳仁骤缩,猛握住她的腕骨,将她拉回到身侧,寒声:这屏障不对劲。 濯雪耳边窸窸窣窣,完全听不清话音,单能靠辨认口型,来猜测胧明说了什么。 不对劲? 如何不对劲?濯雪问。 就连翻看命簿,想起前世种种时,她也不曾如此悲怆。 她凄然泪下,好似五内俱崩,悲从中来。 耳畔传来一声鸟啼,她便落下一滴泪,那眼泪就跟断线珠子一般,无止无休。 不对,这悲怆不是她的,濯雪倏然明白。 是报丧灵鸠! 胧明用袖口给濯雪拭泪,牙关一咬,不疾不徐地运转周身灵力。 灵力结作长剑,剑刃焕焕如衔莹琇,似藏雪魄冰魂。 胧明唇齿间寒意森森,天律司里究竟藏了什么秘密,就算整座昆仑瑶京全部崩坍,阗极也要护住它。 三尺寒光竖劈而下,轰的一声,地动山摇。 屏障上波纹晃荡,那些从地底钻出的根须逐一显形,又逐一匿迹。 根须密密匝匝,坚不可摧,并非寻常灵根仙须,而是昆仑瑶京的地脉! 阗极不惜动用瑶京地脉,就算整座天宫坍入凡尘,他也想守住这个秘密。 那是什么?濯雪看到屏障上有东西一晃而过。 是瑶京地脉。胧明仰头观天,目不转睛地盯住那蔽日浮云。 濯雪思索了良久,才读懂胧明的口型。 原来只是耳背,这下彻彻底底聋了,心也盲如结雾,饶是胧明费力传声,她也听不着。 瑶京地脉如何打开,阗极如何肯开? 你且跟我说。胧明慢声,你想做些什么。 慢声慢语,唯恐濯雪不解她意。 濯雪察觉耳廓中有些潮湿,抬手一抹,竟碰到满指鲜红。 那鸟,已啼得她双耳流血。 胧明余光瞥见,眼波微微颤动,仍在仰头观天,想等天雷劈落。 濯雪捻散手上的血色,有些许茫然,我似乎可以救它。 九尾天狐身携九命,能化百病,起死回生。 濯雪眼中迷惘如云开雾散,我能救它。 就在此刻,胧明也突然明白,濯雪为何要奔至此处,为何毅然决然地找鸟,原来是鸟在寻她。 死去之物为何要寻九尾天狐? 答案昭然若揭。 胧明定定看了濯雪许久,嘴里才吐出一声好。 只此一声,她清醒的神思被磨蚀到只余一丝,私欲差点占尽上风。 胧明慢声:天罚也有三道,如今尚余两道,最后一道我要留给阗极。 只见天上浓云翻涌,天罚已在酝酿之中。 那银发大妖竟奔着天雷而上,手中银剑不指屏障,反挥向云端。 濯雪惊慌失措,所有源于鸟呖的焦灼,顷刻间全数覆灭。 胧明她喊道。 胧明此举是要引天雷,破灵障。 第67章 67 天之脉坚如磐石,唯有此法能断其根须。 在天雷之下,尘寰间所有物事都与微尘无异,众生不分轩轾,无谓高低。 以雷罚作刃,那地脉根须就算是铜铁浇灌而成的,必也无法再安然挺立。 可要以血肉之躯导引天雷,必得身经天雷,那不是要以身殉雷吗? 濯雪已惊到魂飞魄散,眼里独独余下那道秀颀身影,万未料到她与胧明竟需走到这步。 她为什么一定要救那报丧灵鸠,胧明又为何要陪她造作,一切定有其根源,但她惟愿止步于此。 云间天罚还在酝酿造势,一次比一次凶悍,苍穹上电光熠熠如波,水渊浩渺难测,几近溃坠。 濯雪心道,不过是只光会啼叫的鸟,作甚要胧明涉险去救,它爱叫便叫,任它喊破喉咙,也休想得逞。 她甚至觉得,这会不会是阗极的其中一计,阗极利用灵鸠引她与胧明前来赴死。 所有的阴险猜测,都在此刻涌上心尖,全在催使她前去阻止胧明。 别去,不要濯雪声哑力竭,惊慌失措地腾身上前,想将那微尘般的身影拉回身侧。 她才飞出三尺不到,便被一道灵力震回原地。 落叶飘花尚能随风荡漾,她根本就是那灌了三斤石的蹴鞠,沉甸甸垂落。 我不要救它了,它定是害人的东西!濯雪周身犯冷,如坠冰窟,我意已决,此番就算能引来天雷,也是白引! 天穹上,胧明唇齿一动:天罚只有三道,阗极若侥幸全部逃过,当能遗臭万年。 濯雪用尽全力去分辨胧明说话的口型。 即便有异色妖丹和命簿纸页在手,也只独独能令阗极坐实罪名,如想叫他伏诛,当快刀斩乱麻。胧明低头,眼波像深邃海心,静谧而凉薄。 她继续道:仙首之力,不在其境界高低,而是他手掌生杀之权,苍生枯荣由他定夺,此番再优柔寡断、拖泥带水,下界又将死伤惨重。 你濯雪心想,她其实也不是万分在意苍生。 在第一道天罚落在昆仑瑶京时,我便已想到引雷镇他这一计,只是没料到,报丧灵鸠竟然神魂未散,倒是巧了。胧明露出极淡薄的笑。 你本就想引雷。濯雪呢喃:那如今岂不是要引两道? 不错。胧明应声 濯雪抿起的唇微微松开,这一道要不就别引了,救它一命,我定会特别疼,你如何舍得。 而不救它,她至多只会后悔。 巧是巧,我却只当它是飞来横祸。胧明停顿,你若当真不想救,我们便离开。 濯雪此刻又说不出一个不字了,她本心想救,只是不想这样救。 无妨。胧明道。 濯雪已吓得近乎木讷,就算没有报丧灵鸠,还不是可以杀阗极,我们便只杀阗极,管它是死是活。 取阗极性命,还需给三界一个说法,如此才算有始有终。胧明道。 可是你会死!濯雪疾呼。 胧明摇头:莫怕,我自有打算。 什么打算?濯雪问。 我会护住神魂。胧明心如止水,若就这么弃你不顾,我如何还配将你视作心肝。 末尾二字嚼得极轻,胜似喃喃自语。 其轻若鹅毳,一半吐出唇齿,一半咽下喉头,在心尖上搔出一阵经久不散的痒意。 濯雪可不信胧明口中所谓的打算,以身引雷,定会九死一生! 不要,她不要这样! 天雷还未降下,紫电已如万数游龙,盘桓在重云之间。 濯雪锲而不舍,又用尽全力迎天而上,九根狐尾在身后如夜昙般绽开,然而她才奔离地面,又被灵力攘落。 她不信胧明是如此不惜命之人,偏胧明悬在高处一动不动。 能有什么打算,莫不是骗她的? 坏极,胧明当真坏极! 那高挑的身影成云中极淡的一抹,在掣电忽闪时,秀颀轮廓染上紫边,面色也因染上电光而死气沉沉。 不该是这样的! 濯雪试了十回不止,已是气喘不休,一次都未能碰到胧明的裙边。 明明就在眼前,又何其遥远。 胧明,我有话同你说,你要不要下来?她连哄带骗。 也不知话音有未嚼清,她耳边除了鸟呖,已听不到别的声响,双耳边热涌汩汩而流,沾得她颈侧血红一片。 骗术已完全不管用了,胧明依旧不动,而报丧灵鸠还在催促她,还在引着她。 濯雪心口好痛,像被剜了成百上千刀,刀刀直逼命脉。 第89章 她甚至想狠下心,将那报丧灵鸠的魂灵彻底碾碎,死都死了,为何不老老实实死着,偏要她看着胧明遭此一劫。 胧明濯雪又被攘远,无力地跌坐在废墟上,喘气时眼泪淌到唇中,齁得慌。 她猛摇头,故作冷情无心:要什么有始有终,下界兴废,苍生的盛衰,作甚要塞到我们手中? 曾几何时,她也想试着以一己之力逆转乾坤,但绝非是当下这样。 胧明不看她,只凝视电光熠熠的云边,唯恐多看一眼就软了心。 这双耳不要了?胧明悠声慢调,好像游刃有余。 电光霍闪,濯雪看到胧明唇齿翕动,可那张嘴说了什么,她已然辨不清。 说了什么? 悬在上空的银发大妖茕茕而立,她顶着瑞光,水墨长裙已被汗湿,额发也一绺绺地贴在面上。 她似还说了什么,唇齿井然张合,有条不紊,可惜一个字音都没能钻到濯雪耳中。 她分明不是要说给狐狸听,而是要说予自己听。 濯雪奋然起身,心道若能凑近些也好啊,她听不清,总该让她看清一些。 灵力迸出,深情拂向她的脸面,随之又斩钉截铁将她推开,冷酷到像要一刀两断。 胧明道:我想你坚定不移,想你问心无愧,既盼你长乐安康,又愿你永世自在。我知,我万不可将这些好与不好强行赋予你,但这已是我所剩不多的私心。 牵肠挂肚,才可义无反顾。 那闷在天边蓄势不动的紫电,忽地掣出云海,刀斧般划破天际。 天雷的吟鸣响彻云霄,整座尘寰簌簌战栗,嚎咷不休。 电光成了被搅作一团的蛛网,紧盘在银剑之上,那源于天道的威压,一举贯入胧明躯壳。 眼前明光灿亮,可濯雪何以眨眼? 濯雪觉得,她大抵是跟着去了,不然胸口怎一瞬就空了。 银发大妖身躯近碎,刹那之间,魂灵比窗纸还薄。 就着这余下的一息,她倒旋而下,剑尖捅入天律司,周身电光循着利刃没入瑶京地脉。 整座瑶京都被染成靛色,地脉将倾,山石崩碎。 那地脉所就的屏障轰然坍塌,濯雪没奔进去,只看着胧明惯来笔挺的身形,像极了折枝的花,绵软落地。 她应当是泪流满面了,脸上湿得一塌糊涂,却不知是嚎啕大哭,还是无声落泪。 她气力全失,良久才爬到胧明身边,将脸埋到胧明颈窝,嗅着胧明的气息便觉得安心。 胧明,胧明? 濯雪小声叫唤。 胧明不应声。 濯雪改而又唤:寒星,醒着不曾? 寒星亦不应声。 惯来一丝不苟的大妖,如今竟是衣衫褴褛,身上已找不到一处完好的皮肉。 雷电过身不光通体焦痕,还全是刀剜斧劈之伤,每一道都深可见骨。 血啊。 血一直在流。 去 气若游丝的一声。 濯雪觉察到胧明的胸腔在震颤,她愕然起身,慌乱地捂住胧明的伤口。 捂得住一处,捂不住第二处, 她连如何救胧明都不知道,又该如何救那报丧灵鸠? 鸟鸣愈发急切,像尖锐锋芒,穿过耳膜,硬生生捅入她空荡荡的心房。 别吵了。 濯雪捂住一只耳,另一只手颤抖着往胧明身上捂,双耳连着心口,一抽一抽地发痛。 吵死了!她尖叫大喊。 霎时间,天地宁静。 天地是寂静了,她却依旧听不到声响,好像千里内生息全无,寰宇空旷。 濯雪气喘吁吁,看着面前体无完肤的大妖,一瞬化成白虎真身。 虎身同样皮开肉绽,胸口起伏甚微,大抵因为那双眸和身上的血一般红,竟叫人看不出它有未睁眼。 胧明,我怎么救你?濯雪抬手抹泪,又捏起袖口,轻轻拭净白虎的眼梢。 白虎赤红的眸子,微不可察地眨了一下,未能眨到底。 濯雪毫无章法地施出灵力,就算将自己掏空,也不想住手。 伤痕累累的庞然虎身遽然一动,潮而冰冷的鼻头,轻悠悠抵上她的手背。 轻比春日时云游四方的蒲公英,万千情思寓在其中,逐风而荡。 却又重比不老青山,因那万千情思,狂书百年也书不尽。 潮凉的鼻尖沿着濯雪的手背滑落,留下一道好像泪痕的湿迹,虎首沉沉落在碎石上,眼皮跟着徐徐敛上。 濯雪浑身颤抖,严丝合缝地搂上白虎,不想身前的虎躯失了温、化白骨。 你活,你不是能呼风唤雨吗,如今怎么动不能动了? 濯雪想将这一个个字,用尽全力地灌到白虎耳中,令之不能安睡,只能记进心。 但她说不出话,她不光失聪,在这一霎间 还失声了。 背后隆隆作响,地脉垮塌,整座瑶京榱崩栋折,自边缘起如溃堤般泄下云端。 凡人只见天石骤降,砸得山倾水断,数不清的城廓毁于一旦。 天塌了,天塌了 凡人们哭天抢地,不论老幼,不分贫贵,一律仓皇奔溃,夹缝求生。 濯雪仰头急寻,天上翳云耸立,障蔽天地。 她撑起双掌,用尽全力拨开浓云,只为让瑞光重临大地。 乌云间,一线光亮倾泻而下。 瑞光于胧明而言,是祸亦是福,有瑞光在,她就算泯灭于此,孱弱的魂灵也会被拘缚在躯壳之中,正如天律司中的报丧灵鸠。 如此大的动静,阗极也该来了。 濯雪想,胧明的确坏极,却又万分懂她。 她哪做得到坐视不理,哪能故作铁石心肠,胧明将她的命簿逐字细看,还真摸透了她的心思。 她竭力起身,磕磕绊绊地踏进天律司,仅凭着那微不可察的死息,在院中猛刨五尺深,找到了被埋在泥里的报丧灵鸠。 如何救? 先前不还喋喋不休,如今怎又不发一言了。 说话啊,濯雪将灵鸠身上的泥土一点点拂开,她急火攻心,头晕目眩。 就在此刻,鸟又在她耳畔啼了一声。 这是能灌入她耳中的,天地间的唯一声响。 啾。 婉转悦耳,不同于先前的急切,似已还复生机, 一声过后,她芜秽丛生的灵台中涌进春意,异色妖丹恰若剥茧,竟又褪去一层壳衣。 只是那壳衣并未消失,而是碎在灵台上,化成了九簇火焰。 原来便是这九簇火焰,在妖丹里不停地涌动。 凡人的命火在双肩上,妖仙的命火,燃在灵台间。 濯雪忽然就明白了,她运转灵力时顺势摘走一簇命火,再一翻掌,命火便跃上指尖。 火焰亮不及瑞光,大不及黄豆,它葳蕤闪烁,似比地下岩浆还要炙热。 这是生息之火,是希冀之源。 她垂眸,缓缓将命火摁向报丧灵鸠的心口,在命火离身的一刻,灵台搐缩数下,痛得她直不起腰。 仰躺着的报丧灵鸠倏然振翅高歌,绕着濯雪盘旋数圈,黑赤色的不详之光随着它尾羽曳摆,而徐徐抖落。 它似在讨要什么东西,尖喙微张着,不离濯雪半步。 濯雪茅塞顿开,在白虎身上摸出命簿的纸页,给它衔在口中。 报丧灵鸠尖啸着飞向天际,明明叫声嘹唳,落到众妖仙耳中时,就成了幼童叱嚷。 它口中每一句,无一例外都是噩兆,句句关乎阗极,句句都是罪证。 濯雪哪里听得到,她忍住灵台绞痛,好不容易才走到白虎身边。 她伏上虎背,良久才将气喘匀,身下白虎还是一动不动。 若不,她也摘一簇命火送给胧明? 濯雪忙不迭又从灵台上取走一簇火,本想含在口中渡给白虎,不料渡不过去。 胧明 没死透啊? 濯雪眼泪骤止,生生将命火又咽了回去。 竟然没死透? 若不她将胧明的余息掐了,也好将命火渡过去。 濯雪喜出望外,又不免愧怍满怀,她怎还盼着胧明一命呜呼呢。 忽然一块裂石如陨星般袭来,濯雪有所察觉,数根狐尾蓦然笼至身前,将她与白虎裹藏在内。 在失了一簇命火后,九根狐尾只余下八根。 濯雪不觉得可惜,八也是好数,谐音还是发财的发呢。 八条尾巴也已够用,八尾拢紧后倏然绽开,将袭至身前的裂石击向来处。 裂石被一道掌风扫成齑粉,身穿帝服的仙首怒发冲天地现身。 昔时故作刚正,好似奉公不阿,如今一张脸比魇王脸上的黑烟还要狰狞。 濯雪笑了,终轮到她庇护胧明,她伸臂指去,点着那仙首,在心中道,阗极,这次你要如何堵住报丧灵鸠的嘴? 第90章 如今再堵为时已晚,灵鸠横行无忌,到处乱喊,已嚷得妖仙皆知。 那灵鸠还飞向天柱,用尖喙将珏光被易改的过往,一字不落地雕了上去。 一切水落石出,仙神们愕然停手,反擒天律司,势必要问清前因后果。 阗极本欲上前拧断狐狸的脖颈,不料白虎赤目骤睁,一口咬上他肩颈,直奔下界。 假死的白虎忽然就活过来了,原来是自行封禁了灵脉妖丹,从而逃过一劫。 白虎身形庞大,嘴中人形差些塞不满牙缝。 阗极挣脱不开,掐指招来风火雷电,齐齐撞向白虎。 白虎生生忍住疼痛,咬定不松,其势迅猛,似要与阗极同归于尽。 它比崩坍的天石还要急,风火雷电尚来不及碰上它的皮毛,它已驰至千丈之下。 疾降的白虎未砸向山石,而是奔着河湖而去,河湖也并非寻常河湖,而是无垢川! 无垢川中,魇王决意与阗极割席,企图动用命誓,将十数位妖主召回身侧,好借妖主之力抵挡兰蕙的攻势。 岂料天降异象,快如迅雷,尚不知是何物! 数丈高的白浪掀向天穹,黑云间又一道紫电翻涌欲下。 这次,天雷没有砸向昆仑瑶京,而是直劈无垢川。 紫电没入长川,水光煜煜,曳绪水内无一物幸免。 第68章 68 兰香圣仙,有劳。 白虎早将口中仙首吐出,腹中传出低吟。 薄雾曈朦,长川升沉不定,时而涨至百尺高,时而又旋出深涡。 曳绪水的深处,一声咚隆如镇川之锤,响彻天上人间。 随之,高涨的水波滞在半空,底下漩涡岿然不动。 这一瞬陷入停滞的,并非整座尘寰,只唯独无垢川。 刹那过后,海心处泛起阵阵凌波,圈圈往外扩散,最底下那红若朱砂的一滴血,原还轮廓分明,眨眼便随着波涛,洇得边际模糊。 但它还没有彻底洇散,血珠一日未散,无垢川之主便还是魇无拟。 就在紫电入川的一弹指顷,灵龟游向那沉沦水中的白虎,张口呵出气泡,将己身与白虎,齐齐裹藏在内。 曳绪水倏然退至气泡之外,气泡内里陡变枯涸,滴水不剩。 而电光席卷整片无垢川,独独这干涸隙地,阻绝了紫电的侵袭。 白虎命归躯壳,却依旧伤痕累累,她闷咳一声化作人形,仰头望向水川之外。 水面又在震荡,波纹因遍布电光而烁亮刺眼,她看不到半角苍穹,不知濯雪有恙无恙。 兰蕙仍是兽身,兽目冰冷,瞧不出半分情绪,但口吐人言却急如火燎:瑶京如何,濯雪何在? 阗极借地脉镇守报丧灵鸠的尸身,我引天雷断了地脉的脉络,天阙将倾。胧明敛了目光,身前紫电未散,曳绪水已成雷池。 她停顿,少顷才道:濯雪留在瑶京,报丧灵鸠已然复生。 引天雷并非难事,但这是天罚。 兰蕙怔住,报丧灵鸠死去已不止七日,若还能起死回生,怕是得从别处借命。 她眸光微震,眼中惊异一闪而过,你实话同我说,濯雪的境界已突破到何种程度? 胧明坦白:她能化九尾。 兰蕙隐约明白了,报丧灵鸠不是向天借命,而是九尾篡改命簿,触手生春。 报丧灵鸠魂灵未灭,召濯雪前去。胧明凝视川泽深处,阗极之恶,现已人尽皆知。 兰蕙肝肠寸断,又不免心感慰怀,沉声静气:能化九尾,当为天择。 川泽深处水波号啕,一个身影跋浪欲出,另一个身影被践在底下,正是阗极与魇无拟! 天雷循水波扩散,威力大减,这一仙一妖竟未被天雷劈焦。 但雷电经身,那盈千累万的电光将他们紧紧缠住,他们的灵脉剧烈挈搐,就算内丹安然,也难以跃出曳绪水。 一时好比溺水的凡胎,互相拉扯,无计可施。 兰蕙蓦地合掌,令曳绪水挤向一处。 柔和水波当即变作铜墙,势要将那一仙一妖夹在其中。 胧明冷冷道:送我出去,我送他们一程。 沉在水底的气泡徐徐上浮,胧明跟随兰蕙奔离水川,避过了紫电之刑。 只是在露头的一刻,她看到魇无拟一把抓住阗极的腿,蒙脸的黑烟飞迸而出。 那黑雾竟凝成了枯枝般的五指,朝阗极灵台处抓去。 魇无拟想掳走阗极的内丹! 以掳掠兴家之辈,再如何痛改前非,也改不掉这肮脏行径。 黑烟一丝不遗地飞离魇无拟,魇无拟真容暴露,一张脸好像是拼凑而成的。 左眼状若瑞凤,右眼又形似死鱼,鼻梁歪扭,而双颊双耳亦不对称,就连那面皮,每一处都大相径庭。 传言窃人内丹,而又吞噬不彻底者,脸面会显露出他人之姿,此异象在魇无拟脸上充分展现。 但阗极又岂会容他得逞,阗极怒火中烧,忍着疼痛以手作刃,朝魇无拟猛削过去。 曾为一条绳上的蚂蚱,如今反目成仇,都想将对方当作垫脚石。 若没有我,你能有今日?阗极磨牙凿齿,硬生生削去了魇无拟的半边肩。 此话,当由我还给你!魇无拟被削掉的半边肩化作黑雾消散,而那断口处,竟有血肉在蛹动。 只一眨眼,他的躯壳便被补齐了,只是补上的半边肩与他原先的迥然不同,变得何其瘦弱单薄。 这血肉定源于被他吞噬过的某一只妖,如今他不光脸面,就连身形也歪扭古怪。 阗极想将魇无拟甩开,却被魇无拟拽得不得不跌回曳绪水。 魇无拟在他耳边阴恻恻地道:反正你也回不了昆仑瑶京,不如将内丹给我,我不怕入魔! 这一席话,利刃般揭穿了阗极的隐秘。 阗极业障遍身,早已要化魔。 你镇得住内丹中的魔气,却突破不了境界,除非舍弃仙身仙魂,彻彻底底入魔。魇无拟在他耳边冷笑,为当上仙首,稳坐帝位,你唯能与我合作,是你有求于我啊。 阗极已是目眦欲裂,身上电光流转,他通体麻痹,一时还推不开这魇妖。 莫非你没有从中获利,若没有我,百年前虎妖如何没落,你又如何能入主无垢川?阗极将掌心覆到魇无拟颅顶,企图吸食魇无拟的魂魄和灵力。 既已没有回头路,便是入魔又如何! 魇无拟头痛欲裂,嘶声痛喊时,喉中传出千百道不同的声音。 各山界的妖主受他控制,齐齐从天上奔来,无一例外全朝自己的灵台掏去。 借用妖主之力抵挡攻势? 不!魇无拟动用命誓,要妖主自行献上妖丹。 有的妖主已自断双臂,却还是被迫动用妖力,以自掘妖丹。 众妖主痛不欲生,恨不得自绝命脉,就算身陨于此,也不想被阗极肆意利用。 你不过是魇族的弃子,是魇无双舍下帝位,你才有幸凭借那残缺的妖丹继位。阗极字字如刃,你就连修炼,也只能走那歪门邪道,你说你,活这一世有何用处? 我是无垢川之主魇无拟痛叫。 水中电光已快要消散,落在这一仙一妖身上的束缚越来越浅了。 胧明化作虎身,在电光将散的一刻,倏然踏上曳绪水。 曳绪水自水面起,徐徐朝深处结成坚冰,连带着没入水中的那一仙一妖,也被冻在其中。 如此一来,连最后一丝天罚电光也没白费,全招呼到那仙妖身上。 底下冷不丁炸出一道寒芒,嘭的一声。 海心处的血珠当即洇散,化为齑粉。 魇无拟境界原就不敌阗极,被电光困在水下后,就像砧板上待宰的鱼肉一般,轻易就被阗极侵吞。 他腹中被掏出一个大洞,灵脉尽断,妖丹已被取走,独独剩下一具残破的躯壳。 魂灵尚存一息,他难以置信,瞪着面前那攫他妖丹的半魔道:你终归还是,入魔了。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他连血肉都被阗极吃去,化作白骨冻在冰中。 无垢川登时又成无主之地,冰上的断壁残垣明明看着是砖瓦砌成的,一时快要化成泥浆。 就在此时,各山界妖主心身骤松,不再受魇无拟的牵制,不必再自掘妖丹。 数位妖主当空跌落,白虎嚎啕一声吐出烈风,将他们送至远处。 兰蕙见势喊道:胧明! 白虎当即甩首,大张的虎口中,一滴血飞溅而出。 既然如此,那无垢川便由她接管。 猩红的血砸向冰封的海心,无边寒意席卷开来,整片无垢川如坠寒冬,屋舍未再继续融化。 第91章 川中灵气漫向白虎,不由分说地灌到她灵脉之中。 白虎恰若巨大陷洞,那些沙砾是要将她百年前留下的沉疴宿疾,通通填平。 白虎仰天长啸,只此一声,便将遮天蔽地的浓云全部嚎散,天光又洒向下界。 冰下隆隆作响,魔气将此地浸成乌色,似有蛰伏的魔物要破冰而出。 白虎化作窕窕人形,岿然不动地站在冰上,她凝视冰渊深处,隐约能看见一道黑影。 是阗极! 胧明冷声:兰香圣仙,劳烦你上瑶京一趟。 阗极化魔,但天罚三道已息,若能集结两界妖仙,何愁对付不了一只魔物。 冰面裂出千道罅隙,已快要困不住阗极。 胧明只一震掌,便令坚冰化水,将缝隙全部填齐。 随之,曳绪水又凝作寒冰,再碎再填,再填再凝,循环往复。 她施出灵力,毫厘不余地覆上整片冰面,淡声对诸位妖主道:诸位若有余力,不妨前来一助,若无,歇息便是。 昆羽周身是伤,伤得最重的一处,还是自掘妖丹时掘出来的,她扬声道:我来助你! 数位妖主纷纷应声。 远处瑞鸟奔近,一抹香风掠到昆羽身侧,是挣脱了魇无拟束缚的凉梦。 凉梦亦是伤痕累累,却不如众妖主狼狈,她恹恹道:天雷落下时,我躲到了枕红尘中,堪堪避过。 昆羽眼中露出喜意,还未来得及开口,面前冰面破裂。 阗极长臂一伸,抓向高处,他的臂膀壮若游龙,皮肤上覆满鳞甲。 他身量全变,如山丘一般庞大,而又因吞噬了魇无拟,骨相皮相乱七八糟,周身笼遍黢黑魔气。 嗬 阗极重重呵气,腾身一跃而出,再落地时,无垢川坚冰俱碎,白晶迸溅。 胧明往后掠开,冷声道:当心。 众妖齐齐闪至远处,难以置信地望向阗极,眼睁睁看着他浑浊的瞳仁被黑烟占尽。 阗极已彻底魔化! 九天之上,灵龟落在天门前,一时怅惘失神,没想到记忆中的瑶台银阙,已变成这副模样。 那报丧灵鸠还在九霄上盘桓啼叫,不知疲乏,饶是听者耳朵都起茧了,也不停下。 天宫中仙法未熄,仙神们身形变换,如星行电征,疾疾往同一处去。 是那取替了珏光的魇妖,和那天律司的司主,还在四处奔逃! 五行术法到处横扫,原就岌岌可危的瑶京,已塌到只剩窄窄一隅,再这样下去,非得全部坍塌不可。 兰蕙身上的命誓还未消散,事情尚未了结,她万不能踏进瑶京半步,故而也不清楚宫中状况。 所幸她还能动用云雾水汽,给诸位仙友传音。 百年不见,此刻却还不便寒暄,她只道:阗极化魔,还盼诸位速下无垢川。 声音如空谷回音,荡向瑶京各处。 奔逃的半妖和天律司司主心道不好,猛朝凡间冲去,企图投奔阗极。 二者跃入天宫时,齐齐反身,朝瑶京地脉震去一掌。 积羽可沉舟,蚁穴可溃堤,这无疑是压垮昆仑瑶京的最后一道术法。 整座瑶京倾向凡尘,摇摇欲坠。 就在此刻,兰蕙又化作龟身,将这一隅天石稳稳托起。 众仙愕然,纷纷施出灵力,想替她承担天石之重。 兰蕙却道:你等速速截下那二人,尽快赶往无垢川,莫再耽搁! 天狐遽然现身,灵姿玉骨非同寻常,凫遥似仙,却又非仙。 她裙摆间露出八根绒尾,报丧灵鸠俯冲而下,啼叫不休地停在她肩头。 濯雪嫌烦,挥手将它驱远,唇是动了,却发不出半个音。 去去去,别来闹我。 她被胧明吓着了,还未缓过来劲,喉头还紧着。 报丧灵鸠只飞开一阵,又落向她肩头,歪着脑袋咕咕叫唤。 这鸟莫不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喉中能发出百种叫声,一会像鸽子,一会又像乌鸦,简直千变万化。 濯雪依旧只能听到灵鸠的声音,哪听得到兰蕙传声,她看见众仙纷纷飞向下界,便也跟着下去了,根本未留意到瑶京下的灵龟。 兰蕙却见着她了,遥遥望见一眼,心上波澜缓缓回落。 众仙奔那顶替成仙的半妖和天律司主而去,百道仙力汇成一束,冷不丁将那二人捆在一块。 只是方才在天上时,众仙与诸妖斗法斗了许久,现已几乎力竭,反倒是那半妖和天律司主,依旧神采奕奕。 五彩斑斓的锁链一下便被挣出裂痕,那半妖与天律司主就快要挣脱。 千钧一发之际,天狐吹出一簇狐毛。 皎皎狐毛迎风上前,轻悠悠覆上锁链,噌一声化作玉绳。 半妖与天律司主惊愕失色,使尽全力也无法挣开。 濯雪心下嚯了一声,没想到自己还有此等功力,忙不迭朝众仙狂使眼色。 她肩上的报丧灵鸠心领神会,竟成了传声筒,吐出人言: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替天行道,除去这俩孽障! 濯雪听到了这句,心道完了,这鸟怎还能读懂她的心里话? 完了。报丧灵鸠替她说出口。 濯雪倒吸一口气,不得不放空思绪。 第69章 69 众仙也听得一愣,在瑶京多年,他们何曾听报丧灵鸠口出此等狂言。 虽说,这应当也算不得狂。 天律司主挣扎无果,没料到那狐狸才刚突破禁制,就能拥有如此境界。 他怒目看向身边半妖,话已尽在眼中,一为仙躯妖魂,一为仙魂妖躯,两相对比为何判若天渊? 那一同被捆缚的半妖悚然:为何,为何如此! 天律司主扬声:仙妖从古至今是为宿敌,你等今日听信狐言,来日 他未能说完,便被打断。 报丧灵鸠振振有词:讹言惑众,罪加一等! 这也是濯雪的心声,濯雪忙不迭转过身抓耳挠腮,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她还盼报丧灵鸠此前没这学舌的癖好,如此一来,在场仙神必也不知道,这些话全出自她心。 贼鸟背主,本以为只要将鸟尸困在天律司内,便能安然度劫。天律司主冷嗤,没想到瑞光照耀半月,这死魂也未被侵蚀殆尽。 何其残暴无情。 濯雪不由得心疼起肩上的灵鸠,伸出一根食指挠它额羽。 报丧灵鸠舒服得微眯双眼,嘴上丝毫没闲着:现在你也只能在棺材里放屁,阴阳怪气两句了。 濯雪不挠了,也收回了怜爱之心。 她耗费一条狐尾救活这玩意,这玩意却想要她的命啊。 天律司主发指眦裂,不知此鸟怎变得如此伶牙俐齿,定是妖狐所为。 此鸟已被妖狐荼毒!天律司主冷笑。 报丧灵鸠已过千岁,它在昆仑瑶京度过的年月,比在场许多仙神还要多,饶是众仙陨落,它向着瑶京的心也未必会变。 灵鸠怒嘎了一声。 天律司主嗤笑:灵鸠莫非要将妖狐奉为仙首,那瑶京当真要完了。 濯雪心里突突两下,她何德何能,分明是因为阗极出事,众仙群龙无首,而她又是这鸟的救命恩狐,鸟才跟她。 她转念又想,不对啊,灵鸠爱跟谁跟谁,这恶汉德不配位,已没资格出声指摘。 报丧灵鸠:蝙蝠身上插鸡毛,你算什么鸟。 濯雪故作平静地拂开肩上灵鸠,是灵鸠自己说的,与狐无关。 天律司主挣得身上满是血痕,也未能挣开。 我只问一句,你为何向着阗极?有仙问。 他提携我。天律司主神色阴沉,鸟向明处飞,人往高处走,此等道理,诸位仙家还需询问旁人? 你 再说,阗极领着仙族蒸蒸日上,与魇族为伍,不过是阗极的计谋。天律司主厚颜无耻,阗极扶魇族登帝,是要让魇无拟变作他的傀儡,他好借魇无拟削弱妖族各方势力,倒是你们,竟要将瑶京拱手让妖? 诸仙被阗极蒙骗多年,此刻抚今而追昔,才知瑶京因仙首作恶,已酿就多少大错。 凡人百年前因疫疾陷入水深火热,如今天石崩坍,受困于人间炼狱。 这一切,本都不该发生。 江心补漏,为时已晚,但更不应该继续纵容阗极与他手下的一干人等。 与魇妖为伍之人,竟最忌恨妖族,可笑。有白眉老仙怒斥:仙妖本不该为敌,三界亘古亘今是为唇齿,唇亡则齿寒。是仙族得幸被天道捧高,惯来睥睨万物,未曾将下界放在眼里。 何为拱手?瑶京本该由三界共同执掌,但仙族只容得下凡人登天,而将妖族拒之门外。 第92章 仙妖修行皆离不开日月精华,独独妖族惧怕瑞光,瑞光是如何来的? 瑞光并非出自天道,它由仙神精魄凝成,仙神殒没后,精魄被用在此处。 倨傲,太过倨傲。 又有仙淡声:下界之苦,诸位有目共睹,但何人曾施以援手? 不曾。 昆仑瑶京眼空四海,将下界的灾难祸患视作天理循环,视为天经地义。 众仙惶恐而彷徨,被报丧灵鸠的一声惊啼唤回心神。 报丧灵鸠嘎嘎出声:到嘴的鸭子要飞啦,一个个长的都是聪明相,这时候怎就拎不清了呢。 濯雪差些就要抬手拭汗,喉头紧得很,当下为自己澄清不了半句。 死鸟,快住嘴啊! 众仙微怔,当务之急是要龚行天罚,而非站在此处辩论何为天经、何为地义,他们差些就被天律司主绕进死胡同。 诸位,还请助我一臂之力!白眉老仙倏然运转周身灵力。 老仙余下的神力已然不多,却依旧能令风云变色。 众仙纷纷使出浑身解数,掌中灵力如百川奔泻,汹涌湍急地赴向东海。 风云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百道霞光穿过浓云,凝成耀目光束。 濯雪抬臂遮至眼前,赶忙震出一掌,为此诛罚加添一力。 霞光斑斓闪耀,在添了濯雪的一力后,浊如太极二色,一如天狐内丹。 光束轰地穿过那半妖与天律司主的身躯,二者来不及痛嚷出声,便消融到连灰也不剩,已是魂飞魄散。 霎时间,此间寂静。 报丧灵鸠冷不丁张口:红红火火,比爆竹还要响。 濯雪对着自己的心口,锤下轻飘飘一拳头,劝告自己莫再胡思乱想,省得又被灵鸠窥走心绪。 众仙纷纷看向天狐与报丧灵鸠,半晌,竟齐齐躬身拱手。 只一躬身,仙神齐齐奔向无垢川,一刻也不再耽搁。 濯雪跟着飞去,肩上的报丧灵鸠歪头看她,似是不解,天狐的心绪怎忽然就空了。 它黑豆般的眼珠子转溜不停,尖喙一动:咯咯哒。 这不是母鸡的叫声吗,母鸡好啊,母鸡的肉质更加滑腻,炖汤极香。 天狐快绷不住心神了,有些欲哭无泪,好端端的,她怎就沾上这东西了? 无垢川上坚冰尽碎,霎时化回奔涌的浪,令那庞然魔物无法站立。 阗极被狂浪掀翻,歪身倒入水中,冷不丁将水底白骨一掷而出。 数不胜数的骷髅恰似阴兵,身上魔气腾腾。 魔气似是它们兜头蔽脚的大氅,又似成血肉,将它们周身白骨齐齐遮上。 骷髅不似提线傀儡,反倒好像有了魂灵,纷纷攘攘地攻向各路妖主。 昆羽凭空取出本命法器,那是一张白骨所就的弓,弓上撘着一杆黑亮的箭。 她拉动弓弦,黑箭将数个骷髅穿成一串,令它们动弹不得。 怎料,那刺入骷髅的黑箭,被魔气腐蚀成烟,骷髅又舞爪前来。 昆羽愕然,连法器都不足以抵挡魔气,一身血肉更是脆弱不堪! 莫要与魔物近身缠斗。胧明也看到了,挥臂令万道水链伸出水面,将骷髅捆作骨塔。 水容万物,能将魔气裹在其中,而不受噬食。 曳绪水中,阗极踩着水下碎骨起身,川河只没过他的胸膛,不足以将他完全淹没。 他企图跃出曳绪水,但水中升出数道水柱,将他的手脚牢牢捆缚。 阗极的身形大如崇山,他的手脚壮若游龙,已不知将多少曳绪水挤出了无垢川,而为了将他制缚,水柱也足有凡间十八弯的山道那么宽。 好在曳绪水源源不断,只要不将海眼堵上,便不会枯竭。 胧明飞身靠近,震出一掌,竟连阗极身上的半片鳞甲也撼动不了。 阗极仰天大笑,声震万里,无垢川外山峦颤动,鸟雀惊飞。 一声嗔叱从天上来。 我当是谁这般得意,原来是矮子踩高跷,真以为自己比天高。 此话自然是出自报丧灵鸠的嘴,那与它同行的狐狸,只想快些刨个洞将自己埋了。 濯雪一眼就看到胧明,眼前那虎妖还是遍体鳞伤,好在生息未减,脸上死气已散。 这顷刻间,她的心软化了成无垢川里的一瓢,没想到分开才片刻,她就好想胧明了。 她急慌慌想飞到胧明身边,却见阗极挣脱了水柱,一跃便腾至百丈高。 阗极是奔着她来的! 她忙不迭将余下八根尾巴笼在身前,她暂还不太会还击,自卫倒是有一手。 尾巴才笼成个罩子,便被一股力掳到边上,她霍然拨开尾巴,冷不丁看到胧明那神色冰冷的脸。 魔气会侵蚀躯壳,碰不得。胧明冷冷道。 濯雪心有余悸,若不是胧明来得及时,她定已被腐蚀一净。 报丧灵鸠还停在濯雪肩上,脑袋一歪便道:好想胧明了。 濯雪耳根发烫,忙不迭捏住灵鸠的尖喙,这东西怎光复述前边的话,不提后边的,还只提半句! 胧明微愣,她从不知道,报丧灵鸠如此热情,还自来熟。 不过一转念,她便想通了濯雪与灵鸠间的关系,这灵鸠得了濯雪的一尾,还未完全化为己用,暂能与濯雪通达心绪。 濯雪猛摇头,与狐无关,是鸟自说自话。 与狐无关,狐不知道!报丧灵鸠嘎嘎叫唤。 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远处阗极欲壑难填,墨黑的眼直勾勾盯向濯雪,如若夺得天狐内丹,天又能耐他何? 濯雪被看得心里发怵,才知众仙急急奔向无垢川,是因为阗极变成了这副模样。 破碎的水柱重新凝结成形,杂乱无章地缠向高处魔物。 趁着这间隙,胧明低声:走! 濯雪掠出无垢川,身后劲风袭近,她堪堪甩尾避过,不料魔气从地里穿出,凝成鬼面朝她扑近。 她滚向一边,化作狐身奔开,未奔出一里便如堕烟海,茫无头绪。 她万不能往人间去,那还能奔向何处? 阗极再次挣脱曳绪水的束缚,跟着踏出无垢川,一步三百尺,一个足印抵凡间半个村落。 困住他!有仙大喊。 妖仙各显神通,灵力结成高壁深垒,拦在阗极面前。 濯雪也转身甩出灵力,为了使屏障更加牢不可破。 却见那庞然魔物,毫无畏惧地撞上前。 随之,众妖仙周身一震,眼前天旋地转,似有一股无形之力,循着灵力撞入他们的躯壳。 乾坤颠倒了吗? 濯雪的神思被拧成乱麻,就连身边灵鸠也晃晃悠悠。 她变回人身,接住栽倒的灵鸠,再一睁眼,眼前成了瑶台仙境,她一时忘了自己姓甚名谁。 一只青鸟躺在她手上,看模样已经一命归西。 她浑浑噩噩地走至远处,蹲下便开始刨土,想将鸟尸葬入泥地。 似有哪里不对劲,青鸟当真死了? 她捧着鸟尸寻思了良久,指腹贴向青鸟胸口,想探寻脉搏。 隔着羽毛,一时还不好分辨,她索性翻开鸟羽,一翻才知,鸟肚子竟是秃的,此处不长羽毛。 这倒是和抱窝时候的鸡有些相似,抱窝的鸡要下蛋,这样的鸡她是不吃的。 狐狸的思绪更乱了,这不是昆仑瑶京吗,她上哪儿吃的鸡? 烤鸡、炸鸡、焖鸡、炒鸡。 清蒸鸡,叫花鸡,红烧鸡和黄焖鸡。 她不光吃过,还吃过不止一只。 晃神间,眼前景象又变,竟成富丽堂皇的人间市集,只是市集上渺无人烟。 濯雪醒过神来,方才是魇梦幻境,如今是在枕红尘中。 她踏进了真正的枕红尘,仰头能看见倒悬的屋舍,那才是她曾出入过的街市。 一声巨响,砖瓦破碎,齑粉飞扬。 阗极也被拉至枕红尘中,一脚便将此地踏作废墟。 妖仙们纷纷回神,只见凉梦立在高阁的飞檐上,气息奄奄道:此地还是头一次迎客,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她虚弱闷咳,接着道:阗极吞了魇无拟的魂魄和妖丹,将魇术也学去了,我用枕红尘压制魇梦,至多只能支撑半炷香。 胧明冷声,鳞甲间绝无可能连一道缝也不遗,拨开他身上的魔气看看。 魔气连法器都能侵蚀,要如何拨开?有仙问。 妖仙面面相觑,无计可施。 除非能将魔气吞去。昆羽道。 此话说得轻易,妖仙们的灵台如何承得住魔气? 他独独一魔,我们却是成百上千。胧明虚眯双眸。 众喣漂山,成城可断金。 第93章 凉梦一翻掌,坍塌的屋舍垒回原样,它们堆叠成山,飞快挪移,将阗极夹在其中。 阗极挥臂将砖墙击碎,砖墙立刻又叠作峦嶂,峦嶂飞旋,他如坠梦魇,晕头转向。 阗极身上的魔气,藤蔓般漫散开来,却并非他主动施出,而是被各路妖仙分而食之。 魔气浸身,灵台转瞬便混沌不堪,连内丹也被侵蚀,躯壳近要化作一滩鲜血。 妖仙们痛苦难忍,俱是面若死灰。 此刻,魔物犹被剥去一层灰衣,身上鳞甲尽显,果不其然,他心口处有一片逆生的鳞,因不同寻常,而显露空隙! 濯雪的目光陡然定住,身形急如掣电,爪甲骤长。 胧明只愣了一息,不得不忍住疼痛,震出所剩不多的灵力,以遏住阗极的喉咙,缚住阗极的手脚。 天狐一爪划破魔物脆弱的逆鳞,手穿入其中。 好像霹雳惊雷凭空而现,丘峦崩摧。 阗极血肉飞迸,灵脉俱断。 第70章 70 蕴藏在阗极灵台内恣肆无忌的魔气,随着他躯壳爆裂、魂灵崩殂而冲荡开来。 黑魆魆一团,有气冲云霄之势,可惜这里是枕红尘,不论它如何冲撞,也见不到天日。 此间放眼望去一片红,阗极的血肉溅得到处都是,诸位妖仙还血流不止,皮囊像那破了口的水袋。 妖仙们席地而坐,纷纷盘腿调息,以守住将倾的灵台。 唯独胧明没有调息,她气已近竭,快要撑不住身,却还是伸出双臂,想接住那当空跌落的天狐。 濯雪被横飞的血肉糊了满脸,眼前猩红一片,有些惘然无措。 暴长数寸的爪甲缩回原样,她垂眸看手,手像是刚从染缸里拿出来的,红得很。 她方才其实不知该怎么做,只是仗着自己有八条尾巴,便莽莽撞撞地扑向阗极。 旁人剩下的半条命不知够不够用,她还余下八条,怎么也得够。 扑过去后,她猛掏阗极心窝,手穿入其中搅了两下,忽然有所领会。 该让灵力绞断阗极的血脉,还要侵入他的灵台,将那枚魔化的内丹彻底捻碎。 报丧灵鸠迎天腾飞,环着那团魔气盘桓不下,令之无法乱窜,只能停在一处逐渐消散。 濯雪轻飘飘落下,眼前一会是那倒悬的黄粱梦市,一会是前世流离失所的凡间百姓,一会又是白骨遍地的疆土。 她终归还是救到了人世,前世今生百折千回,殊途而同归。 她也救到了自己,那延续了百年的怅惘和不甘,在此刻烟消云散。 濯雪双眸锃亮,近要跌到底时,忽然变作天狐兽身,稳稳当当落在胧明面前,八根狐尾跟风中的狗尾巴草一般,甩得起劲,洋洋得意。 胧明微愣,嘴角才勾出个弧,便歪下了身。 那秀颀身影倒地不起,成了江边弱柳,经不起风吹雨打。 濯雪慌乱凑近,两次看胧明倒地,两次都被吓得心颤,喉头才刚松了一些,又不由得憋紧。 她潮湿的鼻尖凑到胧明颈边,以为胧明没了脉搏,差些就用兽身给胧明渡气。 幸好胧明的气息和脉搏俱在,只是微弱了些。 那灵台呢? 濯雪改而探查胧明的灵台,只见那灵台皎如月盘,却有一缕乌黑的魔气在恣意冲闯。 她不假思索地吃去那缕魔气,想留胧明一个清净。 吞入自身,才知阗极的魔气有多霸道,难怪不少妖仙被毁去根基,只余一息尚存。 周遭妖仙盘腿不动,各色灵力交织在一块,竟不互斥,亦不互相吞噬,比天上瑞光还要绚烂。 凉梦冷汗淋漓,紧阖着双目道:魔气冲撞,枕红尘快支撑不住了。 昆羽将掌心覆向她后背,施出灵力助她缓解不适,怒道:不必管它,你先稳住灵台。 左右观望了一眼,濯雪叼起身前大妖,想寻个地方替对方疗伤。 她才刚将胧明衔起,天地忽然震颤不停,倒悬的黄粱梦市像极了地脉坍毁的瑶京,已在崩落之际。 一声巨响。 眸中视线像被割据成千百块,整座枕红尘分崩离析。 天摇地动,乾坤又在颠倒。 枕红尘隆隆垮塌,而天上那地脉全毁的瑶京,早在灵龟的托举下,稳稳悬在天边。 天石未再继续坠往人间,浓云尽散,紫电隐没,凡间乍然天晴。 盈千累万的天石遍布四野,一些城廓被毁于一旦,一些未完全毁去,但城中已是空无一人。 凡人闻声而逃,可惜肉/体凡胎终归还是跑不过下坠的天石,活活被压成碎骨烂肉。 天灾过后,幸存者胆战心惊地露头,仰天望了良久,才确信灾难已过。 有人在废墟中惶惶翻看书页,颤声道:凡尘上一次遭逢灭顶之灾,已是百年以前,那时是无名疫疾,疫疾不知因何而起,又不知因何而止。 著书人匆匆在断壁间翻出笔墨纸砚,将这一异闻仔细记下。 天石如星陨,或大如郡县,或小如拳头,不计可数。民舍垮塌,山崩地裂,人间尸横遍野,死伤死伤多少? 数不胜数。边上有人应声。 太多了,大抵和百年前一般多。著书人摇头。 远在妖界,凉梦使尽全力送诸妖仙离开枕红尘,而将阗极的魔气困在那世外之地。 妖仙们眼前骤变,一眨眼已回到无垢川外,待他们回过神,哪还见得到濯雪和胧明的身影。 救虎一命已是迫在眉睫,天狐叼起胧明就跑,径直奔进无垢川。 报丧灵鸠不依不挠地跟她,她无暇搭理,八尾胡乱甩动,将灵鸠驱至远处。 灵鸠不解,歪着头嘎嘎叫唤,自己寻了一处屋檐呆着去了。 也不知无垢川内哪一处较为隐蔽僻静,濯雪火烧火燎,遥遥望见一处宫殿,便赶紧窜进门内。 进了殿门,她才意识到,这无垢川的一砖一瓦,大抵是随着主人心意变幻的。 此时的亭台楼阁已与魇无拟在位时不同,变得有几分像凌空山,只是水上无草无木,远不及凌空山生机盎然。 殿中的陈设与山中寝殿别无二致,屏风上的花鸟勾线相同,连榻上华帐也是同色。 天狐将胧明放到榻上,转而变作人身,扶起胧明便徐徐送出灵力。 胧明的伤势太重,五脏六腑皆已被腐蚀得不成样子,若要等躯壳自行修复,还不知得等到何年何月。 濯雪不知如何是好,急得手心冒出冷汗,施了半晌灵力,也才令胧明的一处皮肉得以复原。 好小一处,不及毫厘。 她心疼得紧,想将胧明拥进怀中,却因胧明浑身是伤,根本无处落手。 碰不得,竟还喊不得。 这发紧的喉咙容不得她喊,她只能将唇凑到胧明耳畔,翕动几下:无垢川才刚认主,你再不醒,等会这白眼的河川,又要将你逐出家门了。 这还真是无垢川干得出来的事。 胧明一动不动。 濯雪又无声地动唇:好在还有个凌空山,要是无垢川翻脸不认虎,也不怕没地方去。 想到这,她倏然一滞,心道无垢川不会真当胧明死了吧,海心处的那滴血,会不会已经化了? 这地方再不好,也是胧明辛辛苦苦拿回来的,哪能拱手让人。 濯雪坐立不安,眼前大妖憔悴欲碎,看得她心如刀割,她摸起胧明的银发,动唇默语:我去看看,你在这睡上一阵,莫要害怕! 动完唇,狐狸一步一回头地奔向海心,一头扎进水里。 海心寂寂,水面安若明镜,冷不丁被狐狸砸出数圈涟漪。 狐狸皮毛全湿,周身如负千钧,平日再如何厌水,此刻也忍下来了。 在曳绪水的深处,悬着一滴将散未散的血珠,它边缘已模糊不清,好在内里仍光鲜璀璨,一如胧明此时。 此刻落进水里的任何一滴血珠,都能与之相竞。 除非,后来者同它合二为一,如水乳般交融难分,浑然一体。 正如情缠之后,嗅得出彼此身上气味有变,却又不会喧宾夺主,不会叫人认错。 狐狸一颗心砰砰直跳,倏然冒出水面,连水珠都没来得及抖,便急慌慌地跑回寝殿。 她伏在胧明身侧,变作瘦条条的人形,凑近了嗅胧明的气味,耳根热到快要将身上水珠全蒸沸了。 玉白的脸上全是红霞,双眸成了波光粼粼的湖,眼睫颤动一下,像蝴蝶戏水。 她知道此法必然可行,只是如今她说不出话,而胧明又睁不开眼,她何以征得胧明同意? 不过,胧明还会拒绝不成? 濯雪将双掌遮至脸前,微微岔开一根手指,偷看胧明那惨兮兮的模样,臊得不停吞咽。 胧明哪会拒绝,胧明只会将她 吃得一点不剩。 第94章 坏极! 就这眨眼间,胧明的手指弹动了一下。 濯雪愣住,定定盯住那纤长的手指,心像被攘动了一下,将赧意都攘散了。 攘散了,便更想那般做了,她等不及想看胧明睁眼,等不及狠声斥责,先发制人。 平日不是威风得很,到头来竟害她三番两次受惊,叫她忧心如焚! 她抿了一下的唇,鼓起劲无声道:我要与你双修了,你要么同意,要么不得不同意,若是心有灵犀,你便眨一下眼。 好在发不出声,若叫她字正腔圆地吐清每个字,她宁可将海心处的血珠吹散。 胧明似还真的听到了她的心声,眼皮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濯雪忽而想收回前话,心一下便要跃出嗓子眼,此刻已不止耳根发烫,周身都热得慌。 可双修是如何修,胧明也没教过她。 不管了,她胡乱摸索一番,总该能摸到些许门道。 寝殿内竖起蒙蒙雾障,似与世隔绝,鸟雀飞不进,声响传不出。 濯雪低垂着眼眸,和衣躺在胧明身边,与之十指相扣。 不过是牵个手,她眼尾耳畔染尽春色,成了芳菲簇拥的桃木梢头。 双修意在灵台协契,还元返本,想来她只要将胧明视作己身,让胧明的灵脉与她相连相通,应当就不会出错。 雾障内,狐狸与白虎宛若一体,狐狸循着紧贴的掌心,徐徐将灵力推出去。 一点点推入,不可过急,欲速则不达。 濯雪汗如雨下,轻易就觅到了胧明那八花九裂的灵脉,只是不知怎的,她的神思有些迷乱,似飞出了躯壳,跟着灵力汇到了胧明的脉中。 她莫名觉得,自己正流经胧明,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胧明灵脉的走向,能勾勒出里边的每一个弯角、每一个分岔。 她灌给胧明的灵力并非一缕,而是她的全部,根本就是将自己寓于胧明,尤像附身夺舍,又并非附身夺舍。 附身是要操纵对方的躯壳,她操纵不了,她被胧明寒冽的气息浸染完全,如嗜酒微醺,已有些迷迷瞪瞪。 而因她灌输灵力,胧明的灵脉也染遍她的气息,这回是真的腌入味了。 里里外外,腌个完全。 这时,与她相扣的那只手,冷不丁又抖了一下。 她全神贯注,灵力正欲穿进胧明的灵台,恰逢最敏感的时候,随着这一抖,她不光灵力,就连躯壳也跟着颤成了筛子。 在做什么? 低低的一声,似酣睡方醒,带着几分慵倦。 濯雪的灵力还抵在胧明的灵台外,闻声滞住。 说话的不是她,她的胸腔径自震动,似乎同时出了声。 胧明看到四周景象,便知道自己回到了无垢川,她轻轻呵出气,觉察到体内多出来的那份灵力,捻起濯雪的手心道:就不怕我忽然掳走? 轻捻一下,便引来无尽酥意。 濯雪眨巴眼,唇张合了两下,说不出话,当真像喝了个酩酊大醉,眼波朦胧,颊边潮红。 现已没有报丧灵鸠在边上传声,胧明要想读懂她的意思,只能靠猜。 怎么说不了话了?胧明起先就想问,此时才得以问出。 濯雪委屈瞪眼,心道全赖你,赖你个赤瞳黑纹的大白虎。 好在你厉害,阗极殒没在你手里,你救了三界。胧明头痛欲裂,只能慢声慢语。 濯雪的胸腔颤得酥麻,就连胧明的一呼一吸,也纤悉无遗地传至她身,她如今哪想和胧明说这些。 她想,胧明必已知晓她灌输灵力的用意,当下顾左右而言它,真是坏极,再记一笔! 胧明看濯雪一会露赧,一会又嗔怒,不由得淡哧一声,倏然将柔软的唇印向濯雪的眼梢,畅快地感受体内灵力的流转和停滞。 单是轻碰一下,濯雪都难以忍耐,她若是雪,必已被揉化。 她厉害? 她算什么厉害,如今还算不得双修,想来双修才是真的厉害。 胧明轻声解释:是因灵脉相通,而你又将灵力全部灌注予我,所以我身上所有的变化,无一例外都会流向你的五感,甚至更胜一筹。 濯雪愣住,好想咬上胧明脖颈,可惜面前的颈子连一处好皮也没有,她不得不忍住。 听闻双修致瘾,当真要试?胧明认真问。 濯雪红着眸子喘气,她不怕这个,只是有些害臊,还怕白虎一睡不起。 应我一声?胧明气息奄奄,还故意撩拨。 濯雪愤愤挺身,咬向胧明的上唇,接着干脆利落地移开目光,暗暗扣紧手指。 莫非她的意思还不够明显? 她就差没在脸上写字了,左脸写愿意,右脸写双修。 不过也就想想而已,她哪会真在脸上写这个,写到胧明脸上还差不多,要丢人也该是胧明丢人。 咬得不深,也就浅浅咂啮,好似蜻蜓点水。 嗔意是有一些,却更像挑弄逗趣。 胧明慢腾腾坐起,将那与她紧扣的手牵到面前,只见濯雪的五指钳得紧,指尖都泛了白。 濯雪跟着起身,眼还在看着别处,停滞在胧明灵台外的灵力却未见退却。 她的心思剔透可见,纯一不杂。 你来。胧明道:经我灵台,回到你的灵脉,遂换我施予灵力,循环往复,直至 直至什么? 濯雪眼眸一转,困惑地睨去一眼。 胧明不说后半句,只道:自始至终须意守丹田,其后如何,我会慢慢说给你听。 第71章 71 飞檐下啷当一响,玉铃不知是何时挂上去的,它无风自动,晃晃荡荡。 无垢川波澜不惊的水面上,忽然泛出圈圈涟漪,涟漪骤急,化成浅浅浪涛。 大抵是因为,无垢川上所有的物事都与此间主人息息相关,主人的思绪造就此间,心动而万物动。 心潮澎湃,玉铃便响个不停,水波也大起大落。 濯雪将额角埋低,轻飘飘抵上胧明的肩窝,鼻边全是血腥味,却压根不觉得难闻,反倒很是安心。 她困惑不解,如何听? 心绪全乱,双耳又并未完全恢复,她无暇辨认胧明的口型,又如何知道胧明说了什么。 灵力全数灌入胧明的灵台,她甚至能感受到胧明沉稳有力的心跳,每一下都循着灵脉撞向她的心口。 仅仅是这跃动的余波,都能叫她周身慵谗,好比润雨当头,每一处皮囊都被渗个彻底。 却又不似润雨,润雨该是凉丝丝的,她只觉得燥。 烫起来的不止她,还有胧明。 胧明那满满登登的爱意,还有那意图将她拆吃的难耐,都沿着灵脉爬向她,以浸润她的五感。 就好像,她也想吃了自己。 她成了那为虎傅翼的,误将胧明的思绪当成自己的思绪,迷迷瞪瞪地扑入虎口,自投罗网。 如若胧明想,她便倾身送出那宛若衔樱的唇,她曼声而吟,胧明定然爱听。 灵脉连通,她一时也成了那讨人厌的报丧灵鸠,却又不及报丧灵鸠,她独独能感知到胧明的心之所向,却听不到胧明的心里所想。 要是能听到就好了,她想。 她纵起情,便岔坐在胧明之上,膝有一下没一下地朝胧明揩蹭,好似宴请。 她还要偏身将脖颈递上,被咬到吃痛闷哼,连肌带骨都失了力。 那胧明呢? 胧明嫌水色不够浓重,将她裙裳上的银珠玉带扯落。 她既已自投罗网,便投个彻底,干脆以肉啖虎,拉过胧明的手,身作湖川。 春风解意,揉皱了湖光,也不知是将何处桃花卷到了此间,使得湖中妃色满载。 胧明的温度烫进了桃花的脉络,吹呴呼吸一时全乱。 濯雪察觉到,身后也在被擽捋,胧明定是在抚琴,就差没画出琴弦,倒是她 一定会给胧明再填新伤,她会刮出道道印记,印子像扯断的琴弦,胡乱纠绞。 她将乏倦地仰倒,而始作俑者,会越发靠近,难舍难分地与她交换气息,如拨弦奏乐般,探向泥泞处。 春风乱了水波,也乱了水面桃花。 桃花颤巍,零星气音噎在喉头。 情堤将溃,濯雪泪蒙蒙的眼倏然轻眨,随之才意识到,她与胧明不过是手牵着手。 是因灵脉紧密相连,那一幕幕得以烙进脑海,但又绝非臆想,而是神往。 体肤未尝到滋味,魂灵却已像那和鸣的琴瑟,欢度了良久。 她的灵力通通涌进胧明的灵台,又沿着脉络汇回她身,原来是这般循环往复。 只是方才就好比扇火止沸,大火未消,反而烧得更旺了。 这回换胧明将灵力注予她,她周身乃至于神思上的微妙躁动,都将以倍增之势,撼动胧明平静的心潮。 第95章 银发大妖陡然仰头,发丝从肩角泻至后背,唇齿间冷不丁逸出低低一声。 濯雪面红耳赤,这声音是轻,但她的耳根更是不堪一击。 短促一声,直直落在她心尖上,她越是赧然,则胧明的五感越难承载。 只顷刻,她的灵脉间沾满胧明的气息,连神魂都忍不住颤栗,并非怕,而是欣愉。 原来不论是她将灵力施给胧明,还是胧明施灵力予她,那深深的念想都会被牵出心谷。 循环往复,数次来回。 单凭一双手已数不尽,十数不止,许有数十。 而因为要意守丹田,回回俱不能到底,恋念越积越盛,躯壳已成将倾的亭台。 屏障外的铃铛响个不停,曳绪水起伏不定,偏偏艳阳当空,无风无雨。 已至巅顶,濯雪陡然泪下,抽抽噎噎。 嗓子已能出声,她尚未意识到,恍恍惚惚道:胧明。 想再多一些,又想说莫再继续。 回回俱是水到而渠未成,一下便被遏止,心下渴盼已堆得比山高。 再说一句。胧明在她耳边道。 濯雪闷哼不言,连灵台妖丹长大了一圈也没发觉,甚至不知道胧明的外伤是何时痊愈的。 胧明身上血污还在,遍体伤痕却已痊愈,新长的皮肉白生生的,看起来实在好啃。 隐隐约约瞧见一处好皮,狐狸忍不住露牙,咬上胧明脖颈。 只此一下,她连发丝都轻悠悠地抖搐。 循环往复,直至灵台满溢。胧明道。 修了整整七日,七日里物我两忘,什么天地三界,全被抛至脑后。 濯雪抵着胧明的肩窝合眼,失了神便睡过去了,她眼梢红晕未散,面上还有未干的泪痕。 雾障仍在,里边的声响传不出去,却能听到檐下玉铃摇晃。 胧明拥紧濯雪,坐了良久才回神,不紧不慢地施出术法,以涤净二妖身上的黏腻。 七日恍如隔世,众仙神辛苦觅来补天石,像缝织天衣那般,将瑶京缝回了原样。 瑶京上方的曜煜瑞光,已通通化为泡影,从此瑶京不再终日辉光万丈。 瑶京有了黄昏,亦会有夜色苍茫之时。 而那些受困于云端的陨仙精魄,全被仙神们送到了迂回地,以祈安息。 就在万丈尘土下,兰蕙化作龟身,带着众仙游入黄泉府,一眼便见到那坐在忘川边上刻灵牌的阎女。 阎女身边木牌堆叠如山,她仍是那不修边幅的姿态,长发曳至脚边,有一半垂进忘川,随着水波漂荡。 她低头镌刻逝者名姓,吹开木屑道:久违了诸位,当下腾不出手接待,有事直说即可。 众仙已到岸上,兰蕙摇身变作人身,拾起一块雕好的灵牌细看。 其上不光刻了名姓,还有忌日生辰,一看便知是刻给凡人的,且还是死在百年前的凡人。 兰蕙明了,阎王是在给百年前死在疫疾中的凡人镌此灵牌,听闻若得阎王亲自相送,来世将顺遂如意。 只是这里边的许多名字,许已转过生,有的多半连三生都过完了。 但阎女还是锲而不舍地埋头雕刻,她铸此灵牌,一半是为了泯去心中的愧疚。 阎王有心。兰蕙放下木牌。 阎女循声望去,眸光平静无波,摇头道:我无心,百年前疫虫祸乱人间,我曾呈禀天律司,那时未得答复,以为凡间灾祸不足挂齿,便也不再留心,只当天意使然。 天律司亦是阗极的爪牙。兰蕙道。 命簿无端端起火,我当是妖鬼作乱,就连阗极亲自誊抄命簿,也并未起疑。阎女冷冷一笑,状似自嘲,直到后来权力屡遭阗极砍削,我才有所察觉,可惜为时已晚。 如今少了阗极,你定能顺心许多。兰蕙温声。 阎女摇头,掌心从一列灵牌上抚过,我之顺心,与这些凡人的命数相比,孰轻孰重? 事已至此,还请阎王多向前看。兰蕙望向阎王司,有一事,还想请阎王帮忙。 阎女放下刻刀,但说无妨。 众仙相视一眼,最终还是由兰蕙道出。 兰蕙道:天石崩坍,不少凡人无辜丧命,我想请阎王将那些亡魂送回人间,我与众仙会替他们塑好躯壳。 阎女愣住,既已死去,如何还能将他们送回故地?得有成千上万的生者目睹灾祸,而又有成千上万的魂灵,已到过黄泉府,除非将他们的记忆尽数抹去,否则人间定将大乱。 我知。兰蕙颔首,那便抹去凡人的记忆。 有违天命。阎女惶惶。 上仙作乱,而害凡人死于非命,更是有违天理。兰蕙义正词严,此番是要将倒转的乾坤,通通拨回原位。 我明白了。阎女道。 一槌定音。 阎女腾身飞向阎王司,数不尽的命簿鸟一般翩跹飞动,整整齐齐叠上桌案。 她翻掌令页纸簌簌掀动,找出所有无辜丧命者,只一拍书案,便将亡魂通通召至塔下。 恰恰已过头七,死去的凡人都已告别乡土,再无鬼魂还在人间游荡。 众仙掐指施法,只一刹那,便造出了与鬼魂们一模一样的躯壳。 与自己的身躯面对面站立,众鬼彷徨而诧异,实在猜不出未来是福是祸,只能齐齐低头哆嗦。 从何处来,还请回到何处去,辛苦各位走这一遭了。兰蕙震出一掌,将单薄魂灵统统拍到相应的躯壳中。 片刻失神,此地只余活躯,已见不到半个鬼魂。 凡人们茫然无措,却还是拱手答谢,知道是仙人搭救,自己命不该绝。 只是凡人才刚躬身,后背便被骄阳照得发烫,眼前春光明媚,已非黄泉府。 坍塌的屋舍早被仙法妖力扶回原状,就好似七日前的灾祸,不过是梦魇缠身。 既然雷罚未降,又岂算违天悖理?不过是令八荒归位,日月重光。 天上倒是落下一片阴翳,仰头惊见青鸟携雨而至。 柔风甘雨恰似仙霖,浇得人神清气爽,将心尖那点来路不明的忧闷,也冲散了。 百姓犹回到七日以前,一个个喜不自胜,将悲痛忘得一干二净,独独那著书人,捏着自己不知何时写下的手稿发愁。 莫非是睡梦中写下来的? 怪事。 不过凡间的怪事从来不少,迄今还无人说得清,那夜半鬼市究竟是打哪儿来的。 黄泉府中,阎女执笔仰头,还未落笔,万千命簿便径自浮空。 白纸黑字恰似日下波涛,乍见浮光跃金,字句被拆成了密密麻麻的笔画,重新拼凑成文。 她何曾见过此等异象,怔了许久,才起身郑重对兰蕙道:尘埃落定,凡人的命数已返本还源。 有劳。兰蕙转身欲离。 昆仑瑶京的仙首之位还空着,诸仙面面相觑,毅然出声挽留。 阔别已久,才知圣仙当年为何辞别,如今九天明净,不知圣仙可还愿重返瑶京?有仙拱手。 兰蕙淡淡视之,未给出确切答复,只道:我现下还有要事。 不知是何事?众仙错愕。 兰蕙道:去一趟无垢川,看看我家孩儿。 无垢川亦是天朗气清,潮平波渺,不见峰峦映水,却有楼台倒影微微摇动。 岸沿再无藤荆阻道,门庭大开,主人扫榻迎客。 此时的无垢川再不是那了无生气之地,水中无鱼,却有报丧灵鸠肆意乱飞,唧唧喳喳,絮絮叨叨。 濯雪伏在窗边紧捂双耳,肩上就搭着薄薄外衫,八条狐尾与罗裳卷在一块。 根本就是掩耳盗铃,自己听不到,就假装灵鸠并未鸣叫。 报丧灵鸠像极了那归山的猴,充沛精力得以宣泄,飞了数日才飞累,终于敛翅停在寝殿窗外。 它豆大的黑眸机灵一转,歪头道:胧明,胧明,胧明 胧明正给各山妖主传信,闻声搁笔转头。 不是我!濯雪忙不迭捏住灵鸠的尖喙,偏偏这鸟不动尖喙也能出声。 胧明,怎还在写,怎不理理我。灵鸠嘎嘎乱叫,说的全是濯雪的心里话。 濯雪耳畔飞红,捏住它一对鸟翅,就跟提溜山鸡一般,猛将它丢至远处。 偏偏灵鸠会飞,振翅旋了回来,啼道:看来是酒足饭饱了,下回饿你个十天半月。 此饿非彼饿,饿在何处,唯有二妖自己清楚。 看胧明起身上前,濯雪冲着灵鸠的脑袋指指点点,故作镇定:饿它。 其实灵鸠不必进食。 第72章 第96章 72 倒是狐狸已餍足得不成样子。 七日下来,她更是不敢看胧明的脸,在窗边将头埋低在交叠的双臂上,眼梢飞红,眸波全乱。 我想邀各位妖主前来无垢川,我为他们解开命誓。胧明未出声打趣,而是很认真地解释了一句。 窗边那对狐耳微微撇向声音传来处,如今不光病愈,还比先前更上一层楼,听得一清二楚。 濯雪眉眼上赧颜未消,扭头睨向胧明,错愕问:那日后妖主们若是包藏祸心,那该当如何? 包藏祸心的,自然满腹诡计,有的是能避开命誓的邪门歪道,命誓奈何不了他们,反倒苦了光明磊落者。胧明一只手撑上窗棂,挨着濯雪往外张望。 胧明的发梢垂在濯雪颊边,连发丝都沾满二者的气息,像是打翻了香料,气味揉在了一块。 窗外万里无云,曳绪水与天同色。 水中灵力原已被魇无拟汲干,如今又从底下酝酿而生,变作冉冉雾气,稀薄地萦绕在此间。 胧明冷不丁笑出一声,垂眸注视濯雪的发顶,做了一直以来想做之事。 她低头,将那微动的狐耳衔在唇中,不轻不重地抿了一下。 濯雪半个身僵住不动,耳廓的痒意爬遍全身,独独八根狐尾好像失了序那般,胡乱摆动着。 八根尾巴各管各的,差点绞成麻花,再这般下去,非得打成死结不可。 报丧灵鸠歪头:真是饿虎扑食,好大的胃口,一天到晚就知道吃! 濯雪反手按住尾巴,闲着的另一只手赶紧将那灵鸠攘开,心道添什么乱。 偏偏自己的嘴也在添乱,唇齿一张便脱口而出:能吃是福。 报丧灵鸠嘎嘎飞回。 能吃是福,那岂不是得多多益善?胧明轻哧一声,不衔她狐耳了,躬身替她把绞乱的狐尾一根根捋好,又偏偏狐尾上有千百经络,敏感至极。 濯雪腰肢疲软地伏在窗棂上,双眸比外边的曳绪水还要澄莹,抓起灵鸠猛晃几下,全赖在灵鸠身上。 她摇头道:不可不可,俗话说水满则溢、日满则亏,凡事要有度,恣情纵欲会 此话属实难为情,狐狸已是口齿发干。 不说清道楚,我如何知道?胧明慢着调子。 濯雪将尾巴全揽到身前,毯子般盖在腿上,红着脸嘟哝:会伤身! 报丧灵鸠忽然呆呆地望向远处,冷不丁又嘎出一声,双翅一展便飞远了。 胧明跟着望至远处,有些意外:有客。 已是天狐大妖,七日里纵情的痕迹全部消失,一身气味却藏无可藏。 濯雪才不迎客,躲起来还差不多,心里想着,反正客人万不可能是奔她而来,她手脚并用地爬至屏风后,抱起案上的书信粗看。 胧明已能自如掌控曳绪水,翻掌便将一处亭台震向岸边,当作船只载客。 待那客登上亭台,她便知是谁。 胧明愈发诧异,看向屏风道:是兰香圣仙。 濯雪手上失了力,一时没拿稳,书信哗哗落了满地。 她发懵地捡起信笺,当自己听错了,讷讷道:什么仙? 兰香圣仙。胧明复述。 濯雪忙不迭问:能不能叫兰姨改日再来? 倒不是不想见,只是她如今实在不适合见。 濯雪捡完信笺,没立刻叠齐,反还将头埋到书案上,信笺当成褥子用,把脑袋盖得密不透风。 要我将兰香圣仙拒之门外?胧明好整以暇地问。 濯雪自己不愿见,也不想胧明抛头露面,闷在信笺中道:门闩扣上,就说你我云游四海去了,没个十天半月回不来。 圣仙只会唯我是问。胧明坦然自若,说来,我也想见见她。 信笺中,冒出来一对狐耳。 濯雪只顾及自己羞赧,全忘了另一茬,当即警铃大作,扒着屏风露出头道:兰姨会不会生气? 虽说她也不明白,兰姨凭何生气,这你情我愿之事,贺喜还来不及。 胧明从袖中取出木簪,头微微低下,将如瀑的长发整齐盘好。 那颈子又长又白,鹅颈一般,饶是狐狸平日只馋鸡,七日里也忍不住反复啃啮。 许会,许不会。胧明摇头,慢步走出殿门,无妨。 濯雪心下纠结,本来只冒出个脑袋,干脆从屏风后边出来,还施术穿好衣裳,一鼓作气道:不如你请她进来坐坐。 她把脑袋系到腰间玉带上,豁出去了。 当真?胧明回头。 银发大妖身姿绰约,眼波虽冷,却如潺湲秋水,其间风情并非一纸就能书尽。 濯雪想,这般漂亮又能干,兰姨应当不会下狠手。 她哪里算得了白菜,胧明有心,她也不清白。 她上赶着往虎口钻,就好像山鸡自己拔了毛,还往锅里跳。 当真。濯雪抱着破釜沉舟之心,在茶案前正襟危坐,莫怕,兰姨心肠软,素来不会下狠手。 不过是拿戒尺小惩罢了,隔了一段时日,她已忘记那被抽打的滋味。 胧明垂下眼眸,敛去眼中波澜,举手投足间竟露出罕见的拘谨,我请圣仙到大殿,在寝殿会面,多少不合规矩。 濯雪从软垫上起身,奔出去道:那我与你一道。 日光炎炎,胧明撑开一柄八角伞给她遮阳,随之招手掀动水波。 一处亭阁远远漂来,水浪澎湃,亭阁却稳稳当当,未跟着沉浮。 濯雪将纸伞接过来,不遮阳了,改用来遮面,伞面竖在身前。 就这么去见圣仙?胧明好心替她扶正伞边。 有何不可。濯雪硬着头皮,屈指弹了两下伞骨。 梆梆两声,还挺结实。 两妖乘着这亭阁,缓缓朝大殿靠近。 殿门大敞,未见贵宾,倒是那载客的亭榭已停靠在殿门外。 大殿仿若岛屿,在水上巍然不动,门扉高可擎天,简直和凌空山上的那堵铜门一模一样。 胧明迈进门,回头看向濯雪。 濯雪撑着那柄纸伞,小心翼翼地挤进门中,别别扭扭道:屋里打伞似乎有忌讳。 何来的忌讳。胧明不解。 凡间忌讳良多,但在妖族面前,全都不值一提。 不长个。濯雪思来想去,一并将胧明笼在伞下,也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殿中窗扇俱敞,一片敞亮。 一个婉约如兰的身影负手而立,闲来无事四处打量,正是兰蕙。 她边上有只鸟唧唧喳喳地飞来飞去,可不就是报丧灵鸠。 此地虽不是凌空山上的那一处,却又与山中宝殿无异,兰蕙当是故地重游了,只是前后的心绪迥然不同。 前次心神不定,这回万事终将收锣罢鼓,她也不必惴惴不安。 听见声响,兰蕙转身望见殿门,只见一柄伞转悠悠地晃了进来,伞后两妖的面容是看不到的,唯能见到底下未被遮住的四条腿。 她一时无言,料定要撑伞进殿的必不是胧明,只有那已成大器的狐狸,才会将她当成傻的。 想到亲自拉扯长大的狐狸变作九尾,她还有些唏嘘,只是她万不会将功劳全揽到自己身上,得此殊荣,还得归功于狐狸自己。 除此之外,她还有另觉唏嘘的一事。 兰蕙望着那伞面,原还急不可待地想讨个说法,就这顷刻,竟变得有些哭笑不得。 狐狸自幼机灵,行事虽常常剑走偏锋,言行出人意料,却不是那愣头呆脑的,她的心玲珑剔透,旁人若想喂她吃苦头,怕是把自己赔进去都喂不到她嘴边。 单凭那一柄伞,兰蕙就看到了濯雪的袒护,幽幽低叹一声,道:到底是翅膀硬了,连见我一面都不愿。 濯雪哪听得这话,鼓起的腮帮子蓦地塌下,气全泄了出去,瞅着胧明讷讷道:今日长得不大方便。 到底是长得不大方便,还是气息不大方便?兰蕙一语道破。 千年的灵龟早已见多识广,不像那些个小妖小仙,成日忸忸怩怩。 濯雪的脸一下就臊红了,腮帮子当即又鼓起,瞪着胧明心道,都赖你! 胧明抬臂微微将伞沿抵开,神色平静地看向兰蕙,打躬作揖道:兰香圣仙。 无垢川已将她认作妖王,而兰蕙还未重回九天,按高下来说,她不必朝兰蕙行礼,所以她行的万不是尊卑之礼。 兰蕙微愣,从昔时起,她对无垢川的这位妖王便颇具好感,只是未料到,那傲气的大妖还有如此一面。 本该由我款关请见,不想,竟还劳烦你远道而来。胧明挥腕,殿中灯火骤亮,案上茶壶自行蓄上,壶口热气腾腾。 第97章 兰蕙又朝纸伞瞥去一眼,心下暗暗摇头,坐下道:无碍,我从黄泉府出来,上哪都一样。 胧明走到案前,亲自为兰蕙满上茶盏,眉目间不掩讶异,圣仙前去黄泉府,莫非是为了那些无辜丧命的凡人? 不错。兰蕙颔首,我与众仙家为亡魂重塑躯壳,又洗去一众凡人的记忆,托阎王将魂灵送回凡间。 圣仙一如既往,慈心博爱。胧明微怔,如此说来,圣仙是决意重登仙簿了。 诸事达成,她与兰蕙间的命誓已自行消散,兰蕙的确随时都可以返回瑶京,只是 她眸光微动,看向身后狐狸,狐狸虽也入座,却还撑着伞遮在面前。 伞面歪斜,露出一张香培玉琢的脸。 濯雪虽赧,惊诧却更胜一筹,她知晓兰蕙本就是从天上来的,兰蕙心怀三界,非那蹉跎岁月之辈,合该要回到天上去。 可她还是不免失神,如若分别,也不知何时才能再会。 见濯雪放下纸伞,兰蕙陡然露笑,垂眼浅品茶水,慢声:离开百年,我也还是念着瑶京的,如今瑞光已泯,我想携濯雪一同登仙,瑶京本就有她的一个位置。 一同? 濯雪不再怅惘若失,嘴里好似塞了个梨,霎时合不拢嘴。 她可千万不要去,天上能有什么山珍海味,若叫她天天喝露水吃仙果,她不出三日,定会变成狐干。 且不说 天上又没有胧明。 前世已是日理万机,案牍劳形,今生竟还要天天过那朝九晚五的日子? 这么下去,她哪腾得出空与胧明寻那个什么欢。 濯雪丢开纸伞,讷讷:我非去不可?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如何舍得将你独自留在下界。兰蕙眼还未抬,平心静气。 濯雪十根手指绞在一块,实在难以启齿,又实在不得不说,嘟哝一般:我、我也并非独自吧,兰姨姑且咬咬牙,应当也能舍得。 她话音好虚,眼还一个劲往胧明那边瞟。 报丧灵鸠停在兰蕙肩上,头一仰便当起那白眼鸟,唧唧喳喳:才成鸳鸯侣,兰姨一把快刀斩连理,既交不了颈,也戏不了水咯。 濯雪埋头不起,忙不迭捂住两边绯红的耳廓。 兰蕙哧地笑出了声,被这报丧灵鸠逗得破了功,脸上哪还余有一丝冷淡。 胧明又替兰蕙将茶满上,低眉敛目的样子甚是少见,慢声道:并非独自。 兰蕙托起胧明斟茶的手,笑意微敛,郑重其事地开口:我将濯雪视作女儿,其实我不曾想过,那上揽云霄、下覆黄泉的大妖,竟还能与我多添一层关系。我在妖界呆了百年,也并非那有族裔偏见的,但我明白,妖性终归与仙凡不同,妖更自在随性,能拿起亦能放下,我不知你有几分真心,也不想你终有一日将濯雪放低,你可明白? 胧明有何不明白的,她眼波微颤,一字一顿道:我有千分真心,我活百年便守她百年,活千年,我便守她千年。 兰蕙淡笑:我不要你起命誓,只盼你说到做到。 矢志不渝。胧明退开半步,竟像凡人那般,行了那五体投地的大礼。 濯雪暗暗仰头,看愣了,也听愣了,良久回不过神。 心尖像开了千簇花,芬芳入怀。 兰蕙心满意足,起身时轻抚肩上灵鸠,温和一笑,瑞光已散,若手头无事,上天走走也无妨,我便不多叨扰了,省得有的狐狸还得想尽法子避开我。 眼看着那如兰似玉的身影已踱至殿外,濯雪蓦然追出。 反悔了?兰蕙转身。 濯雪生怕兰蕙肩上的灵鸠又要替她说话,连忙扇掌驱开。 她想说她与胧明有缘,想说自己有真意,而胧明亦有真情,但她当着兰蕙的面,竟不知从何说起,支支吾吾:我前世见过胧明。 报丧灵鸠早将珏光的生平昭告天下,而胧明冠有凡人姓氏一事,又已是人尽皆知,兰蕙只稍一寻思,就知道是怎么个事。 兰蕙轻轻啊了一声,意味深长道:你说过她好多坏话。 瑶京长路迢迢,狐狸已不想远送。 第73章 73 月有盈缺,而人世间定然也少不了那老生常谈的悲欢离合。 濯雪不惧分别,只是如何也没想到,此生听到最是依依难舍的一声珍重,竟是出自兰蕙之口。 千愁万绪尽寓在这二字之中,一个字便重抵千钧,金石不可削,其心不可移。 其意不在天各一方,并非感时伤怀,彻头彻尾只有尊长所托 漫漫长途浮沉不定,尘寰扰扰,还请多析微察异,万事宠辱不惊。 山长水远,请多珍重。 报丧灵鸠成了那见异思迁的,头也不回地跟着兰蕙走了。 它停在兰蕙肩上的模样好生乖顺,黑豆般的眼机灵转动,嘴里没再口吐人言,只光是叽喳几声。 从头到尾,兰蕙都未曾明说,灵鸠的跟从却已揭晓全部,以至濯雪想都不必多想,便知道自家兰姨是当仙首去了。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兰蕙德配天地,算得上实至名归,她素来严谨细致,又是那大公无私的,由她担任仙首,最是妥当。 天地还需幸甚能与兰蕙共事,从此人间清净无忧,太平有象。 少顷,殿门前相倚的亭台少了一座,水面又重归安定,细波恰似鱼鳞,清洌可鉴。 濯雪坐在石栏上,用足趾搅乱水波,只盼灵鸠莫再与她心连着心了。 换只寡言些的还好,偏偏这一只口无遮拦,什么都往外说,一天到晚嘴叭叭个不停,跟三伏天的蚊子一个样。 那鸟要是隔个万里都能将她心事道出,她非得夜闯天门,悄悄将它鸟羽拔光不可。 好静。 偌大一片地方,竟听不到鸟啾,亦无那两岸猿声。 闲来无事,濯雪变出数条鲤鱼,绕着她的足踝。 胧明从殿中走出,撑开那柄八角纸伞,伞下阴翳恰恰能将踢水的狐狸笼在其中。 濯雪往后仰身,没在水里的一双素踝,比游鱼还要灵动,交替着踢得水花四溅。 她不说胧明坏话了,改而在背地里蛐蛐兰蕙,啧巴两下嘴道:兰姨发达了,到天上当仙首去了,还盼她莫要忘了,咱们下界这些赶鸡喂猪的乡里乡亲。 长了一张清水出芙蓉的娇俏脸,偏偏唇齿一动,嘴里全是凡间市井味。 胧明很安静地看她,和无垢川一样静。 被那双赤眸直勾勾盯着,濯雪的脸唰一下染成绯色,赶忙伸手戳起胧明下巴,愤愤道:何时变得如此能说会道了,和兰姨说那一番话,你也不知害臊! 以己度虎,终不可取。 胧明投以疑惑一眼,我真情实意,为何要害臊? 这与兰蕙初进门那句直白的拆穿,可谓如出一辙。 濯雪瞪眼咋舌,不由得腹诽,当真和这些百年千年的妖仙打不了交道。 俗话说得好,千年王八万年龟,想来不光阅历丰富,面皮亦是厚得很,里里外外已不是她能匹敌的。 说不知羞耻,似乎也不对,两情相悦的事哪能与羞耻沾边。 也并非害臊。濯雪缩回手。 那是什么?胧明问。 濯雪差些咬着舌尖,一口气全部道出:太招摇、太露骨、太神气,太 停顿良久,她才接上:太难为情了。 尾音虚成了将散的涟漪。 胧明回想方才,似乎自己的确太神气太招摇了些。她看濯雪腮若春桃,眸光潋滟,便也不再提殿中之事,只拂去对方颊上的一滴水珠,捻散在手心问:回去不? 濯雪面颊痒痒,自己又捋了一下脸,闻言一时想到凌空山,一时又想到秋风岭。 二者在心尖上来回穿梭,即便是昔日的云京,也没能争得一席之地。 回哪去?她微微歪头,兴致勃勃。 胧明若有所思,看曳绪水寂寥,又多变出几条或大或小的鱼,恰似善诱恂恂:你想回哪里? 濯雪将脚丫子从水里抬起,轻晃几下,甩去水珠道:回寝殿,还是寝殿舒服,莫非是要入暑了,天怎变得这般热。 胧明见状给她施了个术,省得那湿淋淋的脚丫踩在地上,一步一个脚印。 濯雪将八角伞揽到自己手中,乐呵呵地转起伞面,两步便跨上亭台,催促道:快些呀,热坏我了。 谷雨过后,就要入夏了。胧明跟了过去。 亭台一动,暖风骤急,差些将纸伞掀翻。 第98章 濯雪合起伞,伏到那朱红栏杆上,看着水波道:怎慢慢悠悠的,能不能快些,要像策马奔腾那么快。 好在胧明无需划桨,只需动用灵力,就能令亭阁快如掣电,还惊起波涛阵阵。 术法变的鱼被水波搅在一块,未碎作齑粉,反倒还一分二、二分三,眨眼间水里全是鱼,日光下五色缤纷,如花开满塘。 再快,再快!濯雪仍不满足,不知无垢川能否被彩鱼填个满满当当。 再快可就停不下来了。胧明嘴上是这么说,却还是翻掌依她。 停下来作甚,莫非累了?濯雪想一出是一出,哪还记得寝殿,一时也不怕热了。 亭阁恰若击电奔星,连浪潮都还未来得及翻涌,便驰出百尺之外,像要直直撞出无垢川。 好在未撞出去,近到岸沿时,亭阁一个旋身,又奔向别处,比牛马还要好使。 比蜗行龟步还要慢,胧明你那呼风唤雨的本事呢,没本事了?濯雪已将边上这银发大妖当成船桨。 也不知是谁没本事。 狐狸将船桨拿捏在手,偏她连一丝气力也不必施,单凭嘴巴就能支使。 亭阁奔逸绝尘,狐狸八条尾巴开成了花。 胧明无可奈何,不费吹灰之力,便闹得曳绪水波澜起伏,半日里潮起潮落上百次。 那浪尖就好像热锅上的蚂蚱,一会上蹿,一会下跳,不辞辛苦。 狐狸得意得太早,白日里叫得有多欢,夜里在床笫间便有多难耐。 前时贪得无厌,喊着再快、再快,深宵便噙泪咬唇,紧捏胧明纤指,再经受不得一点撩逗,嘴里翻来覆去只有两句。 不要了。 我不想了。 胧明轻捏她狐耳的耳尖,凑近似呢喃一般,若不我将那报丧灵鸠请回来,它不在,我半句真话都听不到。 濯雪霍然翻身,呵气胜似晚香玉,双膝紧钳胧明腰身,话都快说不顺了,垂头道:我好不容易才送走那白眼鸟,胆敢请它回来,我 话音戛然而止,她能做甚。 你待如何?银发虎妖不慌不忙地半支着身。 濯雪一下就泄气了,不甘心道:便叫你尝尝我的厉害。 何种厉害?胧明静观其变,一副应对自如的姿态。 你且等着。濯雪逞起强照猫画虎,学着胧明所做,亲自拨云撩雨。 她慢腾腾落吻,想种下千朵桃花,可才种了一半不到,许是觉得自己挥汗如雨的模样太过狼狈,冷不丁就想到了凡间那些春耕夏耘的百姓。 莫再想了。 杂七杂八的念头浮上心尖,坏了气氛不说,也不知那灵鸠还能不能窥见她的思绪。 此刻她既想放空自己,又不愿半途而废,更是累得不成样子,本就汗涔涔的身湿得一塌糊涂。 尤其看到胧明露笑,她的思绪更乱。 胧明那一笑,眼下两道黑纹便成了巫山云,云上赤眸顾盼生辉,状若烛影摇红。 洞房春宵夜,喜烛映红 狐狸浮想联翩。 不是要我尝尝厉害,厉害跑哪去了?胧明抬臂,将濯雪的一绺发卷上指尖。 濯雪已然停滞,垂眸注视起身下那银发凌乱的妖,一个念头压过万绪,只觉得她今夜非说不可。 她小心翼翼地卖起关子:有一件事天知地知,我知你不知。 何事这般神秘?胧明属实好奇,指上银丝缠了一圈又一圈。 濯雪讪讪移开目光,半晌才豁出去般,声音有七分堵在嗓子眼下,两分含在嘴中,只有轻飘飘的一分得以挤出唇齿。 我最初潜进凌空山,根本不是为了大开眼界。 什么见世面,什么以身作礼,什么嗅着肉香去的,全是她信口胡诌。 胧明还真被骗过去了,至今都未觉可疑,眉梢微微一抬,有些意外:那是为了什么? 濯雪舔唇,极小声地说:我听错了兰姨的话,兰姨起先叫我去宁虹山出家茹素,我听成 她别别扭扭,捂住胧明的眼眸,才接着说:听成到凌空山出嫁了,我寻思那老虎屁股我非摸不可,山上若办的是喜宴,我便前去抢亲。 所有的蹊跷之处,一时全都有了说法。 胧明双眼被捂得严实,唇却未被堵上,倏然笑了一声。 濯雪实在忸怩,好在看不到胧明的眼,才能壮着胆子继续往下说:你别说,其实我还真摸着了,在魇梦中,我一瓢将你打晕,摸了个酣畅淋漓。 什么?胧明唇一动。 濯雪重复:酣畅淋漓。 好个酣畅淋漓,胧明全然不知。 胧明又笑了一声。 濯雪心头那根弦岌岌可危,闷声堵上胧明的唇,不准她笑。 她撞上前,牙磕着牙。 霎时间,她手脚俱被银丝缚住,胧明的银发猝不及防地缠上前,令她动不能动。 怎么,又不想尝我的厉害了?濯雪心如鹿撞,怎说话不算话。 胧明坐起身,扯动自己的一绺发,将狐狸牵至身前,好声好气道:床笫之间,各凭本事。 狐狸被翻了个面,腰下那处被轻扇了数下,明明无甚力道,却叫她通体酥麻。 这才是真的酣畅淋漓,狐狸埋头不动。 白虎并非纸糊的,狐狸却应当是水做的,一下就成了那没筋懒骨的。 短暂停歇,胧明捻捻昵昵地贴近了道:还想不想与我成亲? 当时听错的话,成了风中一片絮,回旋着扰乱濯雪的神思。 濯雪微愣,有些心痒,心道成亲吗,那当真要成连理枝了。 她实在想看胧明凤冠霞帔、粉黛薄施的模样,半晌才斗胆发问:这亲能不能一个人结?我不便露面,你将我的画像搁在边上,就当我也到场了。 说完,她喃喃自语:不行,听着不太吉利。 后来她哪还得空与胧明商讨,话音零零碎碎,一时像雁儿高啭,一时如黄鸾嘤嘤。 一日过去,两妖身上彼此的气息未淡,反还愈发幽香馥郁。 胧明的信拖了良久才写完,恰好无垢川迎来新主,信便也当成请柬用,诚请各方妖主宴聚于此。 一妖句斟字酌地落笔,另一妖凑过去看信。 濯雪闲来无事,还替胧明誊了几份,只是她有些不解,胧明怎写得语焉不详的。 前边写的是得幸重回无垢川,后面又写喜事两全,莫非为妖主们解开命誓,也算一喜?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揣测无懈可击,便也不问了,只托腮道:那苍穹山界又该如何是好,兰姨回瑶京去了,你如今又在无垢川,请柬给谁? 便给凌空山与秋风岭。胧明落笔。 墨字丰筋多力,如龙蛇飞动。 胧明未写山主亲启,而是写给山上众妖。 实不相瞒,濯雪是有些想念秋风岭诸妖了,只是别的山只请山主,偏秋风岭全员皆来,似乎不太恰当。 她在信笺上轻点两下,小声道:差别对待,失之偏颇。 胧明不以为意:偏向你是情理之中,谁能指摘。 濯雪托腮的手掩住半张脸,将赧色一并遮去,又道:秋风岭的妖可多了,两桌坐不下。 妖多热闹。胧明顿笔,无垢川太空旷也太安静,我请秋风岭和凌空山众妖过来,是想顺势询问妖们留下的意愿,不过两山必也不能无妖看守,还得有当值的。 濯雪微怔。 只是我既已入主无垢川,再对苍穹山界指手画脚,多少不合规矩。胧明淡声,如有大妖想将山界据为己有,我就算心怀异议,也不可横加阻挠。 濯雪想说,若不交由春溪,春溪稳重练达,法力高强,定能胜任。 但她转而又想,春溪暂还算不得大妖,凭此境界继任,恐怕难以服众。 而苍穹山界又并非荒芜之地,单单凌空山那一处,便足够引来众妖染指垂涎。 正如凡间王朝更迭,山界易主也是常有的事,胧明与兰蕙想必皆已见怪不怪。 濯雪不是那千年百年的妖仙,前边那十数年的记忆,已算得上她此生浓墨重彩的一笔。 她扭头抚弄狐尾,寻思着,再过段时日,她折损的一条尾巴应当就能复生如初,又能当回那名副其实的九尾天狐。 虽力不及架海擎天,却亦是能伏虎降龙的,且不说她还有救世之恩,纵览天上地下,她想占哪座山头,就能占哪座山头。 若不她狐占虎巢,将苍穹山界拿走? 第99章 不过 山主又岂能白当,当了山主就得做事,或是鸡毛蒜皮,或是惊天大事,要么是内外纷争,要么是同室操戈,林林总总,无穷无尽。 诸如此类的事,她两世加起来可见得太多了,就连山上两只鸟拌嘴,她都要被折腾得头昏脑胀。 良久,濯雪撒开狐尾,看向胧明有商有量地说:我寓居名位,若有事务,你姑且替我料理料理? 胧明愣了少顷,不禁失笑,山界琐事繁多,我不想累着你,你倒是不怕我累。 哪来的话。濯雪嘟哝,我还能天天当甩手掌柜不成?自然不会苦着你。 那我可就当真了。胧明继续落笔。 寻思清楚了,濯雪又喜笑颜开,哪管胧明信不信,下巴一努便催道:快些写,写完可得记得把好厨子都请来,莫要怠慢了客人。 万不会怠慢,无垢川也得好好装点一番才成。胧明无端端露笑,好像满心欢喜。 莫非还得张灯结彩,敲锣打鼓?濯雪有些懵,不知喜从何来。 从认回无垢川,至阗极灰飞烟灭,再到三界无恙、四海升平,胧明都不曾袒露如此笑意。 她还寻思,莫非这虎妖脑瓜不灵了,过了这般久才回过味来。 锣鼓自然少不得。胧明边写边道:还将檐下银铃都换作彩灯,亭中的素色纱幔也该换去,曳绪水上铺设红毯,要绣有并蒂莲和福禄鸳鸯。 濯雪霎时明白,原本并非虎妖脑瓜不灵光,那才回过味的,分明是她。 喜事两全,无关解开妖主命誓,而在她。 胧明写好部分书信,稍一挥腕,便有微风吹进窗棂,将信笺卷出殿外。 十数份信笺像极鸟雀,呼扇着飞远。 岂料胧明还未收笔,那笔毫一着纸,又有墨汁渗出狼毫。 这一份,竟是写给兰蕙的。 撘着胧明的肩,濯雪坐到桌案上,意有所指地问:除了并蒂莲和福禄鸳鸯,还有什么,是不是还得点花烛? 胧明心知瞒不住,好在她也未怀揣坏水,只是有些居心叵测,坦白道:我邀各山妖主赴宴,有一半一如你所想,不过知你面皮薄,此宴自然不是奔着报喜去的,所以红烛也罢,红妆也罢,全都无关紧要。 濯雪压皱了信笺,手掌在案边轻蹭了两下。 掌心已冒出汗来。 胧明搁笔,将她五指攥到手中,旁人贺我入主无垢川,唯我心知肚明,我想贺的是什么。 濯雪半晌才眨闪眼眸,五指被胧明的掌温熨作薄薄一片纸,那些藏在信笺中的绵绵情意,斗转星移般汇入她的经络。 她轻踢胧明小腿道:去将红烛置好,红妆也得记得点上。 三日后,各方大妖未至,秋风岭与凌空山的小妖们已齐齐赶来。 兰蕙留在下界的那些乡里乡亲,哪见识过灵气如此浓郁,碧波又如此浩渺之地,眼前半点泥腥都见不着,亭台楼阁全浮在水面。 只是今非昔比,昔日偷鸡摸狗的狐狸,如今已是飞黄腾达,成了那绝世无双的天狐大妖。 小妖们已从兰蕙口中听说了全部,直至兰蕙回到九天,心还觉得虚幻无实,此刻踏入无垢川,才终于敢信。 了不得,秋风岭那小小一片山,不光出了个神仙,还出了只九尾天狐。 梨疏更是如堕云雾,就算见着狐狸本狐,也还愣愣的,心道好强的境界,好骇人的威压。 这么强劲的妖,怎还徒手撕开荷叶,津津有味地吃她从秋风岭带来的糯米鸡? 濯雪已有好一段时日没吃上糯米鸡了,和从前一样只光挑鸡肉吃,糯米在荷叶内剩了一大半。 她拿帕子擦了嘴,极其随意地问了一句:兰姨回天上了,你们要不要跟着我留在无垢川? 众妖诧异。 濯雪又道:不留也行,苍穹山界已是我的,你们回到山中,日后也不会受人欺凌。 梨疏觉得自己大抵是睡昏头了。 濯雪手臂一扬,好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招呼道:快看,这里有许许多多法器,你们随意挑,挑个喜欢的带在身上,有助修行。 成箱的法器彩光熠熠,全是胧明这些年搜罗得来的。 众妖差些流涎,碍于白虎大妖就在边上,压根不敢多看一眼,更莫要说上前挑选了。 濯雪拉着胧明便往外走,在朱墙后低声问:你笑甚,可别吓坏小妖了。 胧明后背抵着墙面,差些压歪了木簪,垂眸看着狐狸灿金的眼,轻声:我也想随意挑选。 濯雪讷讷:都是你的法宝,你想怎么挑便能怎么挑。 我不要那些。银发大妖微微摇头。 濯雪听出了几分请求的意味,只是大妖拗不过性子同她撒赖。 远处有妖探头探脑地投来一眼,似是不解狐狸与胧明怎一声不吭就走开了。 濯雪耳尖有些热,攥起胧明的衣袂便道:那你想要什么稀罕玩意,快些说,可别被旁人选走了。 选不走。胧明哪在意小妖偷瞄,只你能给。 怎的,莫非东西在我身上。濯雪大惑不解,她身上能有什么稀罕宝贝,也就余下那八根尾巴还算厉害。 胧明淡笑,恰似唇绽樱颗,在濯雪耳畔私语:将足踝上的红绳送予我,好不好? 濯雪倏然将那戴了红绳的足踝撇至身后,银铃顺势一响。 叮铃几声,好生清脆。 你原还嫌我的银铃吵闹,如今想要,我不给了。濯雪别过头,心砰砰乱跳,干脆撇下胧明往殿里跑。 众妖面面相觑,不知狐狸脸红个什么劲。 狐狸扯着嗓问:都选好不曾,选了法器便选卧房去,想睡床榻的睡床榻,想住屋檐便住屋檐。 秋风岭的妖多是飞鸟,随意衔来三两根稻草便能撘窝,住檐下可比屋里来得舒服。 众妖纷纷给自己物色好一处漂亮的屋檐,又或是觅好一片精巧的琉璃瓦,没一只妖肯安居于室内。 好不容易看到濯雪身边空无一妖,梨疏赶紧凑过去,压着声问:上一位仙首,当真是你手刃的? 濯雪低头看手,掌心手背翻来翻去。 还真是她,不过也不单单是她。 狐狸心下已是乐不可支,却故作不矜不伐,颔首道:不过尔尔,竟抵不过我一击。 梨疏瞠目结舌,喃喃自语:难怪妖王对你言听计从。 又过两日,众妖才后知后觉,妖王哪是迫于狐威言听计从,分明是寄情于狐,情难自抑。 万顷烟波中尽是浩瀚灵气,小妖们一下就酣醉了,竟生生睡了两日,两日后一睁眼,眼前全是红纱软幔,朱伞绯灯遍天,四处贴满囍字。 秋柔与春溪已将红毯铺齐,毯上果真绣了并蒂莲和福禄鸳鸯。 从凌空山赶来的一众妖忙得不亦乐乎,脚踩着肩一个个叠高,将悬空的红伞与灯笼尽数摆正。 红烛浮空点燃,火光映上水面,连波光都喜气洋洋。 各方大妖应邀前来,携来宝玉和灵器无数,本以为这单单是一场升迁宴,到场才知,胧明别有用心。 昆羽与凉梦结伴前来,两妖俱是一愣,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大妖们面面相觑,不禁看向昆羽与凉梦,错愕问:二位可知晓此事? 亦被蒙在鼓里。昆羽心下不平,想去同这无垢川的主人讨个说法,哪知到处都是忙于装点婚场的小妖,此处话事的,已不知藏哪去了。 人家忙着蜜里调油,哪有空见你。凉梦掩唇低笑。 众妖看着手里单薄的礼品,索性将就了事,谁让请柬上并未明说,只好择日再添上厚礼。 那挂满红绸的朱楼门扉紧合,屋中玉炉里的兰香已要燃尽,烛光摇曳。 濯雪挨得极近,拙手笨脚地给胧明画眉,画得那眉梢一边高一边低,惹她笑出声,连眉尾都画歪了。 胧明望向铜镜,轻抹眉上黛墨,摊开掌心道:我来。 莫要乱动。濯雪拍她手心,不给她画。 胧明只好将发丝捋开,省得狐狸还得怪她银发碍手。 濯雪未怪胧明长发未绾,只赖自己凑得还不够近,干脆坐到胧明腿上。 恋缠不清的气息成了炉上飘逸的烟,难舍难分,惊煞烛焰,也乱了银铃。 少顷愣神,她手中螺黛竟被勾了去,画眉人反成软绫绢。 软绫绢不甚安分,生怕胧明不甘落寞,也要给她画歪画丑,忙不迭弯腰避开。 趁着这间隙,濯雪解下足踝银铃,火急火燎地塞到胧明怀中,不料螺黛还是抵上了眉头。 第100章 只一刹,秀眉淡扫,顾盼烨然。 两对眉、一双人,不羡鸳鸯不羡仙。 =完=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