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马后我和师尊破镜重圆了》 第1章 [gl百合] 《掉马后我和师尊破镜重圆了作者:人面烂桃花【完结+番外】 简介: 周清扬作为21世纪新时代卷王,没想到有朝一日也能赶上穿越热潮,进的还是修真设定。 她卷得没空看某绿色小说,自然不知道自己即将手拿“日师狂徒”剧本。 十年后,周清扬被师尊沈昔全一剑贯心,踢下悬崖那一刻,脑子里在想,果然,边修仙边谈恋爱没有好下场。 本以为要翘辫子,谁料上天给她披的复活甲不止一层,周清扬看着自己的新壳子陷入了沉思… 去他的虐恋情深,老子要报仇! 奈何,她出谷第一天,桃花劫劈面而来,古灵精怪作精大小姐缠她缠到了首阳山,缠到了沈昔全脚底下。 好,且看我闭关个十年八年,以这神灵根之资还怕报不了杀身之恨吗! “喂,城东画舫有新来的花魁登台献艺,你不去么?” “今年元宵满城的人都要喝女儿红,唱大鼓戏,你到底要不要看花灯?” “春天来了,我们下山放风筝吧。” 开始:周清扬表示我想静静! 后来:哎?我们今天不出去吗? …… 只好自打自脸地接着谈恋爱。 报仇…过一阵子再说吧。 这一阵子过去了,她对象也没了。 周清扬看着眼前这个神色变幻宛如神经病一般的沈昔全,呆滞地问:“我女朋友呢?我那么大一个女朋友呢?” 双向掉马文,沈昔全=大小姐 外热内冷攻x疯批痴情受 (周攻沈受) 内容标签:年下 破镜重圆 仙侠修真 重生 轻松 主角:周清扬、沈昔全 一句话简介:终究!我做了我的替身—— 立意:乐观向上,积极生活 第1章 终年被黑色雾霭和黄沙覆盖的谷底,满地散乱着白骨,觅食的腐食妖物翘首以盼,静待着上方有不慎跌落的生物,好让他们一饱口福。 一缕幽魂飘荡在它们之间,看着自己的肉身被分尸殆尽,她没有痛感,只是以一个局外人的角度来观察自己生命最后的破败。 又过了不知几世几年,犹如蛋黄找到了蛋壳,“叮”地一下子,周清扬再次有了意识。 她身体沉重,脑子好似被一堆胶水粘住,还不能和容器很好的契合,只能借助于这双新眼睛打量着周围的变化。 盘旋的秃鹫和地上的走兽纷纷退避三舍,那些大型的妖物伏低了身子,趴在地上发出瑟瑟的低吼,百里之内的植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黄下去。 周清扬觉得自己正在出土,没错,就是从地里出来那种出土。像一果实或者土豆那样,成熟之后和自己的根发生脱落。 她能看到自己掉在地上的“挽歌”,黯淡无光地半掩在风沙中。 这具身体完全凭借本能在走,周清扬拼命勒着意识的缰绳,终于使这幅身体转了个弯,蹲下去碰到了这件尘封多时的仙器。 一时间金光大盛,“挽歌”化作一条金黑纹路盘绕在周清扬的手臂上,她终于松了口气,昏沉着意识放任身体向未知的方向行去… 再睁开眼,入目的是遮天蔽日的树冠。 周清扬就躺在这巨树的根茎上,身心俱疲,走马灯似的回顾了一下自己的两辈子。 在成为穿越大军的一员之前,她的出厂配置很有点子味,父母双亡,亲戚争财,六岁被送去了孤儿院。 只可惜现代社会不允许脚踩苍穹,日天日地,周清扬拼尽全力也只是考上了个还不错的大学,安安稳稳地当了个白领。 然后…她就穿越了,无灾无妄,睡着穿进了这个修真界,成了人人喊打的废柴。 好嘛,周清扬想,也许她是拿到龙傲天剧本了。 但现实是最能教做人的,虽然她拜了天下第一宗师沈昔全为师尊,奈何走到最后虐恋情深成了主线,没废柴逆袭什么事了。 最狗血的是,她发现这情深还只是自己一厢情愿,沈昔全一剑把她捅下瘴气谷的时候,可没想到那些耳鬓厮磨的光阴。 岂有此理! 周清扬想着想着眼泪就哗哗地开始流,她撑着僵硬地躯体坐起来,那粗糙的树皮磨砺中她的皮肉,正如严酷的生活嗟磨着她的心… 等等,她好像。 没穿衣服… …… 周清扬恨不得仰天怒吼,抹了把眼泪,发现自己这破身体似乎是个泪失禁的体制,怎么努力往回憋也无济于事。 她只能深喘着气,告诉自己,渣男渣女千千万,碰上一个纯属时运不济。 这一处荒山野岭,密密的巨树肆意生长,一眼望去好像回到了原始社会,周清扬入乡随俗,给自己编了条草裙遮一下重点部位。 她过了好半天才平静下来,把坠谷前的万般滋味暂时压抑住,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报仇是一定的,但是现在,她怎么走出这片森林? 周清扬感受了下周身的灵力浓度,应该还是在瘴气谷附近。 这片大陆由西向东倾斜,导致污浊之气往东沉积,瘴气谷地势最东,灵气几近于无。 她打坐调息了一会,发现吸纳灵气的速度还算可以,这具身子的天赋应该比前世强不少。 日头渐渐西沉,薄暮时分的深山老林自有其清丽幽婉之处。 但周清扬只想到了“薄暮冥冥,虎啸猿啼”两句。 她憋足了一口气,丹田处运作得隐隐发热,玩命地开拓身体的灵脉,即便灵气稀薄至如此,一天下来居然也打通了五条。 要知道,前世她在首阳上那等仙山修炼,一个月才打通了三条灵脉。 这样算来,哪里是“强不少”,简直是呈指数般爆炸增长。 周清扬原本对于报仇,做的最好的设想也就是“同归于尽”,现在看来,她终于要拿爽文剧本了么?! “咳咳咳咳…” …乐极生悲,又飙泪了。 日光完全隐去,周清扬走了好一段路,开始往山上爬。 不是她作死,站在底下,人是无比渺小的,天空完全被树枝遮盖,她根本看不见星空。 太阳的指向性还是太过粗略,星宿的方向才是最精准的。 一路上遇到了不少老虎豹子之类的变种,实力很低,但感染了瘴气,见人就咬。 周清扬没怎么费力就把这些东西解决了。 山顶之上,群星璀璨,宛如一块满是钻石的幕布笼罩下来。 这是现代社会绝不可见的壮丽景象,天地自然,人神合一。 这个世界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神仙,只有修士,以首阳为代表,下设出十八宗派,以抵御日益横行人间的妖魔鬼怪。 而周清扬穿过来的时候不过是凡人,能进首阳纯属阴差阳错加上她在福利院里练出的溜须拍马的本事。 至于现在,去他妈的仙人道士,她不想伺候了,卷来卷去卷不出个好结果,换了个壳子修为就一日千里,这叫什么事? 所谓命运,真的是把一个人碾在脚下摩擦,周清扬很悲观,她想报完仇之后就找个深山老林吊死。 当然,就是想想… 她草草记下来方位,马不停蹄地开始赶路,嘴上说着报仇报仇,但论起来她其实并不知道世间过去了多少岁月。 现在她最想做的,就是确认一下,沈昔全是否还活着。 转眼三天过去,周清扬每晚登上山顶确认方位,然后辗转着调整行进位置,饿了摘点果子,渴了就喝山泉水,弄的蓬头垢面,半点人样都没了。 如此,终于在第四天清晨,她拖着步子,翻过了一座山头,映入眼帘的不再是树林,远处隐隐升起炊烟,看上去应该是一处小村子。 周清扬激动到飙泪。 她加快脚步往前赶,村庄远远地露出了全貌。 在离村子还有二里时,周清扬脚步一顿,想到就自己这一身破烂草裙,岂不会被当成野人轰出去。 正此时远处行来个老伯,身后背着背篓,正在拾林子里的枯枝做柴火,想来也是村里人。 周清扬决定先去套个近乎,毕竟这套近乎属于她的老本行,是生存绝技。 她小心翼翼地招呼了一声…老伯没反应。 …可以理解,老年人嘛。 周清扬稍提高了音量:“老伯——” 那粗布麻服地老者只顾边往前走边捡柴火,周清扬不得已只好往前挪了几步,蹭到他面前。 老伯迟钝的抬起头,他比周清扬还要矮上一点,又驮着背,整个人佝偻成个虾子,大喊道:“谁啊?” 他浑浊的眼球里尽是麻木,转也不转地盯着前方。 “我瞧您背了好多柴火,要不要我帮帮忙啊——” 老伯说:“我没吃饭——” …周清扬往后退了两步,蹲下身子,刚欲再大点声,不料那老者看清她的脸,突然大叫一声,背篓也不要了,人跑的比兔子还快。 第2章 “怎么…” 怎么回事。 周清扬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毁容也没破相,大可不必吧。 她正想着要不要潜进村子偷件衣服,背后陡然响起一道清泠泠的女声。 “你的眼睛吓到别人了。” 这声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温柔地流进周清扬耳朵里。 她回头,薄薄的晨雾之中,一个身着浅绿薄衫,身形纤细的女子从高枝上飘然而下,一阵风似的飘到她的身旁。 此人面目清隽,五官秀雅,丹唇贝齿,使人一眼看了便心旷神怡,那如画的眉目微微弯着,似嗔似喜,灵动得仿佛会说话。 周清扬瞧她身手也不凡…想来是哪个宗门的修士来山中斩妖驱邪的。 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蹲在树上冷不丁瞅见一个野人,下来大概不是要作弄她便是纠缠着盘问一番,无论哪种情况,都不是现在的周清扬有心思应付的。 她低眉敛目,只略躬了躬身,转身便走。 “哎?你这小孩怎么突然变哑巴了,你要上哪去…你…” 周清扬充耳不闻,身上破烂的草裙扬出潇洒的弧度,有生之年终于头一回毫无理由地放弃了送上门的搭讪。 那少女叫了几声,见这野人理都不理自己,心下也着恼,咬了牙愤恨地一甩折扇,自顾自地跟在她身后走。 很快,周清扬就走出了树林,她站在村口,刚抬步往里走,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再抬头时,忽然就有些迷惑,脑子乱了一瞬。 眼前的一切披上了如梦如幻的雾霭。 我…要走出这座山…出山是为了干什么呢? 为了师尊…等等,我有师尊吗? 我不是在上班吗?! 周清扬立在那,不多时便有人来招呼她。 “姑娘,是不是迷路了?瞧你这满身风尘,快到咱们家来洗洗。”那大娘满面慈爱,搀着她的胳膊往里走。 周清扬下意识地笑了一下。 “哎?又来了一位,快快…一起到大娘家来吃饭。” 周围忽然涌出一大帮男女老少,裹挟着周清扬往前。 村里屋瓦上黑峻峻的烟筒正在冒烟,门户前的矮脚蹬上落了只苍蝇,今天是个阴天,很冷。 周清扬迷迷瞪瞪地回头瞧了一眼,一位身着浅绿色华服的姑娘同她一样,被一群人热情地簇拥。 进了屋子,一股香气迎面袭来,饭菜的香味勾得人食指大动。 桌旁坐着个三四岁的小童,光着屁股穿着肚兜,冲着她笑。 周清扬的最浅层的意识还留着些执念,她得洗洗脸,换件衣服。 趁着大娘没空管她,周清扬走到面架前,刚要清洗一番,镜中的自己却似乎僵住了。 那是一个面颊锋利的异瞳少女,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左眼如湛蓝色的海水,又像是一颗纹路分明的蓝宝石。 右眼又漆黑得如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 周清扬不由被那双眼睛吸引,她轻轻抬起手,沉醉地遮住右半张脸。 镜中的左眼冰冷无情,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这个世界。 里面映照出了这间屋子的全貌。 一片断壁残垣,衰草枯杨之中,坐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童,高高兴兴地等着开饭。 第2章 周清扬的脸“唰”一下白了,她穿过来十年,还不曾见过这般栩栩如生的幻境。 她放下右手,再看像镜内,房内又充满了烟火气,闭上右眼,连特么的屋子都不见了。 不过好歹是在修真界苟了十年的人,周清扬很快镇静下来,若无其事地回到桌边坐下,挨着那不知是什么的怪物,身体绷得死紧。 这么大一个幻境,操纵者无疑就是这个光屁股的东西,那么阵眼又会在哪呢? 她轻轻叩击着桌面,无论是民间的迷魂师还是会制造幻境的怪物,布阵都需要阵眼,这阵眼往往极为普通,可能是一双筷子,一个板凳,乃至一个半死不活被操控了意识的活人。 若是以活人做阵眼,无疑变数极大,但阵法的威力也是呈几何倍增。 周清扬假作困倦,趴在桌子上只露出半张脸,左眼半合半眯,望向灶房的方向,那里也是一片半人高的荒草堆,大娘四肢僵硬,每走一步都要费很大劲,正捣鼓着盆里的东西。 会是她吗… 那孩子在凳上坐不住,扭着屁股爬到桌子上,嘟着嘴伸着短小的四肢趴在周清扬脸旁边,似乎很好奇这只蓝色的眸子。 这么近的距离…任他是再厉害的妖物,挨着一下也够呛吧… 周清扬压在底下的那条手臂上,金黑色的纹路从皮肤底下逐渐浮现出来,她深吸一口气,准备给这小崽子会心一击。 谁料挽歌还没到她手上,幻境中的破门就被人大力踢开了。 方才林中那少女大摇大摆地在周清扬身边坐下,扯着嗓子喊道:“怎么还不开饭,请人哪里好叫客人等?” 桌上坐着的小孩也没见过这阵仗,呆了片刻,慢吞吞地爬下地,颠颠地跑到那大娘身边,端来两碗绿色糊状物。 周清扬起身,看到自己面前摆着碗色香味俱全的汤菜。 地上那孩子立正了盯着她俩,大娘也亦步亦趋地从灶房里跟出来,一大一小两个人脸上都没有表情,立在桌前,乍一看着实有些毛骨悚然。 少女毫无所觉,端起碗凑近闻了一闻,也不着急吃了,反倒是和大娘闲谈起来。 “阿婆,看你挺大年纪了。” “家里可有什么人?” “有小孩子没有?” 一个那么大的小孩就站在她跟前,还问有没有小孩子,鬼都察觉到不对了。 周清扬一时摸不透着人的底,不知道是遇到中二叛逆装逼少女了,还是这人是个真大佬。 地上站的那小孩子自少女问问题之后脸就阴沉下来,那口森森的白牙简直收不住,不安地往大娘身边又凑了一凑。 难不成大娘真的是阵眼? 若是真的,恐怕神智已被侵吞地不剩什么了。 周清扬安静地坐着,那双异瞳冷漠地凝视,给人一种身处暴风雪一般的错觉。 然而下一秒,大娘张着那口残破的牙,含混道:“有…有一个孩子。” 她扯着小孩的肚兜,接着说:“小孙子…肚兜…我做的。”说着,有些质朴地笑了一笑,浑浊的眸子也亮出几分生气。 周清扬微愕,事情的走向越发离奇起来。 少女神色不明,幽然道:“你一生未曾生育,连儿子都没有哪来的孙子。你只有一个老伴,一年前进山捡柴再也没回来。” “好好看看,你牵着的究竟是个什么孽障。” 那大娘脸上有一刻的清醒,然而下一秒就又行尸走肉一般木木的,没有反应了。 小孩子彻底沉了脸,嘴里发出一声尖啸,背后露出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 然后又露出一条…… 又露出一条…… 九条尾巴遮天蔽日地将三人盘进去,幻象崩解,大娘早就晕过去了,那少女手持桃剑,将扇子别回腰间,倾身便朝九尾头颅斩去。 周清扬的心强烈的悸动起来,眼看着又要飙泪。 她没想到乍一出谷,便又会见到九尾这种举世难寻的生物。 九尾此妖,最善迷惑人心,它是极罕有的无需阵眼也能轻易布阵的生物。 当年,瘴气谷旁,沈昔全大战成年九尾,在那暗无天日的红霞中,周清扬与她并肩而立。 首阳三千弟子倾巢而出,却都不能靠近九尾分毫,只有她凭借着挽歌护体,勉强入了阵。 然而沈昔全却不肯看她一眼。 在她举起挽歌,以筋为弦,以骨为箭向九尾射出那一箭后,幻象崩解了,沈昔全的朔霜同时刺进了她的后背。 一剑贯心。 如今再次面对九尾狐族,她深吸气再吸气,十分痛恨自己这颗心,明知不值得,却还要浪费情绪。 周清扬不能容忍自己有一丁点的眷念,她忍回了眼泪,专注着盯着眼前。 这条九尾显然和那法力高强的红狐没什么关系,单从长相上来说,这玩意的毛黑白相间,简直像是杂交过后的不良品种。 而且年纪十分幼小,幻型也不太利落,少女的剑锋已在他身上留下不下七八处伤痕。 周清扬犹疑了一下,天大地大,谁也不能保证和谁不会再遇见,挽歌还是轻易不要现身的好。 毕竟是上品仙器,留点排面。 她挪到阿婆身边,那九尾似乎很爱护这位大娘,宁可自己挨刀,也不愿意把战区拉到这边来。 于是周清扬悠哉悠哉地拔着身下的毛,观察着少女的身法。 桃剑上隐有清光,她右手持剑,左手符篆,面上毫无对战的紧张感,优游自在得宛如折柳观花。 那步法也带着平日行止坐卧的飘逸和灵动,转身之间胸前垂着的的那一缕长长的细辫分毫未动,只有发上插着的錾刻鎏金步摇偶尔发出两声清脆的撞击声。 第3章 周清扬的眼睛不知不觉跟着那步摇走,怎么…有点眼熟。 她平素对这些长得相差无几的古代饰品留意不多,但这个东西她好像见过,是在哪来着… 正想着,那少女许是玩够了猫捉老鼠的游戏,反手一剑将那九尾的肩膀钉住,血沾染了她的面颊和头发,那步摇也浸上了血红。 她的双眼如此冰冷,血的温热未能打动她分毫,那九条尾巴再无力支持,回缩至正常大小,一只巴掌大的小狐狸正躺在地上嘤嘤嘤。 周清扬觉得她和刚刚不大一样,确切地说,是在她真的动手这一刻,有些不大一样。 好像突然…变了个人。 少女满不在意地提着剑柄,将剑身从一片血肉中抽出,拿了只拇指大小的锁灵瓶,将那九尾扔了进去。 没看出来,是个狠人。 周清扬正扶着大娘起身,那少女忽然转过身,冲到树根底下一阵干呕。 边呕边骂道:“这狐狸的血都是臭的!比埋了八百年的鲑鱼还要臭!呕——” …… “传说九尾的血能治疑难杂症,早知你不稀罕,叫我接了去多好。” 周清扬经过这一遭,才感觉自己重新回到了修真界,埋在骨子里的“社交因子”又开始蠢蠢欲动。 她转脸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呕够了,打起精神冷哼道:“方才不是还趾高气昂的?怎么,捡了一命知道后怕了?” 周清扬正待说什么。 恰巧这时大娘呻吟了一声,悠悠转醒。 她挣扎着快要散架的老胳膊老腿,茫然四顾,清醒地第一句话就是问:“我的小孙子呢?” “什么孙子…阿婆你进山是来找丈夫的。” “是,可是,我记得…我走着走着…遇到了一个伤到了腿的小孩子。” 大娘扶着头仔细回想,就是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觉得这小孩是自己孙子,只是经年下来培养的感情不容易消退,她还是下意识地担心。 少女从乾坤袋中掏出来瓶提神醒脑补薄荷油,往大娘额上滴了一滴。 “呃……” 大娘逐渐回神,开始反过味来,脸色却越来越不好。她脸上褶皱的皮肉开始抖动起来,眼泪顺着那黝黑的面颊往下淌。 “那…我家里那个,还活着么?”她最终只能用气音抽噎着问这一句。 她把妖怪当作亲人照顾了一年,和它同吃同住,谁知道那每日的饭食里是不是有她家那口子的骨肉。 周清扬道:“应该还活着,只消在这附近的山石洞窟里找上一找。” 她在树林中遇到的那老伯身上没有妖气或者鬼气,想来只是被迷了心智的活人。 这九尾如此在意这老大娘,若有机会,难保不会留下她丈夫一条命。 少女见她哭得悲恸,捏了个小咒,让她暂时平静下来,陷入了昏睡。 “走吧。” 她兜头丢给周清扬件衣服,取出了飞舟,两人抬着大娘,直升入云海,往最近的小镇去了。 舟上一应物品俱全,还有两间小屋子,周清扬盘了头发洗了脸出来,见那少女已躺在榻上吃干果了。 她凑上前去,盯着那袋只有小孩子才爱吃的甜食,搓了搓膝盖,趴在小几上问:“你怎么爱吃小孩子的玩意?” 见人家不理她也不恼,自顾自地喋喋不休:“你别看我年纪轻,我可是十岁就进山打猎了,前几天是不小心跌下了山坡,把脑子摔坏了,才不理人的。” “你没瞧我连衣服都脱了吗。” “好姐姐别生气,都共患难一场了有什么仇什么怨不都没了…” 周清扬滔滔不绝,说到一半觉得不对,她不是要立志做高岭之花吗?! 崩人设了崩人设了… 于是飞舟气氛再次沉闷起来。 少女原本得意地瞧着二郎腿,准备她再说两句就顺着台阶下来,不成想这人精分一样,一时甜言蜜语,一时生人勿近,当下要说的那两句都噎在嗓子眼里了。 过了好半晌,才从牙关里硬挤出来:“沈容。” 周清扬闭目养神,废了好大劲才忍住没接话,做了一个高贵冷艳的美少女。 沈容在心里骂了她一百八十遍,阴森森地问道:“你叫什么?” 周清扬卡了壳,总不能说还没想好…… 静了几息,她拉长了嗓子道:“周——天。” 周天是休息日,寓意比较好。 沈容背过身去,懒得再去看她。 云海渐渐稀薄,飞舟开始降落。这是个人烟颇为阜盛的小镇,青石板直铺向目力所及的远方,街边两侧都是白瓦青灰的小房子,路旁沟渠也不脏,里面还栽着荷花。 周清扬东张西望,她当年来瘴气谷的时候未在附近的村镇逗留,不想竟是这样有风情的地方。 “容容,如今是什么年份,我到现在这脑子也没清楚过来?” 她拨动着摊子上的红灯笼问道。 “丁酉年。”沈容瞧了她一眼,目光里满是无语。 周清扬盘算着,要是这六十甲子没轮过去的话,那自己才将将摔下去三年而已。 她们进了一家客栈,捡了个桌子坐下。 周清扬斟酌着问出了她最害怕,也是最想知道的问题。 “你是不是…那个…修仙的?我们山里特别崇拜修仙这回事,我小时候还练过呢!” “你知道沈昔全吗?” 她的话音刚落下,店门口一道张扬的女声传来。 “谁给你的胆子?直呼宗主名讳?” 转过头去,晒进来的阳关下,站着个宛如玫瑰一般的少女,面上满是优渥和骄傲的痕迹。 第3章 门口那人生得一副妩媚多情面孔,神态又分外骄傲,身材高挑,然而玲珑有致,一眼望去,是既招人爱又招人恨的苗子。 周清扬手里的茶盏晃了一晃,只在刹那间,便稳住了笑脸,准备迎上去。 这位可是她的老相识了,在她刚入沈昔全座下的时候,几乎十日有八日都能见到。 倒不是因为周清扬多招人稀罕,主要是因为那时候她德不配位,想踩她一脚的人太多了,一般人都排不上号。 然这位齐照小公主,日日复夜夜,孜孜不倦地来找她的茬。 故而周清扬对她可是极为熟捻的。 岂料她还没站起来,身边的沈容嗤笑一声:“有什么了不得,她的名字莫不是沾了霉运,旁人还没法儿叫了。” 这话可是捅了马蜂窝,只要在首阳山待过的人,无论外门内门,年老年少,都知道齐照乃是沈宗师身边第一狂热毒唯。 狂热到什么程度呢? 沈昔全不爱理人,出口含讥带讽 齐照美之曰:聪明机变,不同俗流。 沈昔全毛病多架子大,每天沐浴八百回。 齐照谓之曰:仙家风流,举世无双。 每每口称沈昔全,必说其尊讳,并恨不得人人如此。 她美目含煞,身后领着一众仙气飘飘的少年子弟进了店家,提起腰侧宝刀便冲着周清扬这桌来。 沈容捻着胸前的那一缕细辫,笑道:“先别急着动怒,我问你,你往城东去,可见到那掳掠百姓的怪物了?” 周清扬后背一僵,不可置信地望向沈容。 这人竟跟齐照是一路的?那这“沈”字…难不成与“沈昔全”有关。 齐照脚步一僵,被迫转移了话题:“怎么?难不成你找到了?” “我嘛…没找到。” 沈容拍了拍凳子,面带微笑:“不过好过你领着这么一大票子人,兴师动众,最后一无所获。” 身后那一众人早就噤若寒蝉,各找各座地待着去了。 齐照不甘示弱:“是,我是奔波了许久,哪像沈姑娘这么有福,和沈宗主沾亲带故,说是来历练的,游山玩水花了宗门上百两银子不说,一个妖物的头颅都没斩下来。” 周清扬插进身子来,面带嘻色道:“谁说容容没斩下妖怪来!” 沈容不想她这时也敢插嘴,又恐她露馅,赶忙按住她的手。 周清扬嘴快手快,将那手反手握住道:“她在山里斩下那——么大一只老虎的脑袋,正好虎口夺食,把我给救了,这不是功德一件吗?” 那旁边坐着的一众仙家子弟听了这等没见识的话,几乎忍不住齐齐喷饭。 齐照也差点气笑了,这才注意到这个异瞳的姑娘,喝道:“你是哪来的小孩?这没你说话的份,一边待着去。” 周清扬疑问道:“你也没比我大几岁,难不成你们修仙之人看着年轻,其实已经七老八十了?” 旁出一人嚷道:“说什么胡话!齐师姐如今不过双十,乃是我们首阳天镜峰第一人。” 周清扬松下一口气,想,还好…还好,幸好没弄出个女儿…… 她方才没注意,如今再看向沈容,才觉得那眼睛形状简直和沈昔全如出一辙,只是神态不同,叫人反应不过来,觉得这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第4章 也不怪她没有联想到,沈昔全所处的沈氏一族在二十年前就被人灭了满门,谁能想到如今突然冒出个长得和她有五分相似的沈氏后人,找上了首阳山。 只能说,这一波秋风打得妙。 七年前,这片大陆还是由皇室把持,仙人修士不轻易入世,奈何凡间百鬼妖兽越发横行,以致百姓夜不安寝,食不下咽。 皇室拿不出办法,反而横征暴敛,加重赋税。 恰逢此时,沈昔全出世了,她开放首阳山与凡界结界,将灵气引灌入凡间,教授有慧根的百姓心法口诀,令人间立起了十八宗派,才令幽冥爬出来的那些怪物有所忌惮。 周清扬嘟嘟囔囔地抽身回去,扒着自己碗里的饭道:“横什么横…我只听说首阳山只有无运峰,其余的我哪知道…” 她一低头,才发现桌下自己还握着人家的手,不由得眼皮一抽,急忙放开了。 沈容蜷了手指,把脸别到齐照那边,接口道:“既没捉到那妖,便该听我的,去见管辖这地的宗门。你们左一个丢脸,右一个为难,到最后还不是让平头百姓吃亏。” “你说的倒轻松。”齐照讽笑道:“本就是隐宗呈报上来的案子,他们管着这处,不是万不得已也不会轻易求助,首阳身为众派之首,夹了尾巴灰溜溜地跑到人家那,这脸丢到南天门去了。” “*那就没办法了。”沈容挑挑眉,摊摊手,拉上周清扬道:“只能劳动师姐你接着查,直到把这案子差的水落石出为止,若是这点小事也做不好,沈宗师可要恼了。” “你干什么去?!”齐照咬碎了牙,冲着两人背影喊道:“没有事儿少给我出去乱逛,银子走得都是公账。” 沈容挥了挥手,照旧领着人出门去了。 周清扬回头望齐照的脸都气红了,正拿着衣袖扇风,平生头一遭对她稍微有了一丝同情。 她凑到沈容身边,弯着腰道:“容容!没想到你这么厉害,你是沈宗主的哪一支亲戚?” 沈容一甩辫子,连带着发上的步摇都晃了两下:“我自己都记不清了,反正肯定是出了五服吧。” 周清扬被阳光下那银色晃了眼睛,对上步摇上錾刻雕琢的凤眼,一下子想起来这是无运斋中沈昔全妆奁中的东西。 她只在十二岁时恰巧翻到一回,还叫沈昔全好一顿教训,从此不敢再翻她私密的玩意。 当时她还奇怪,因为沈昔全平素只拿玉冠玉簪束发,没见过她带这些金器银器的。 只没想到有一天沈宗主也会留恋于虚无缥缈的血缘,有个来投奔的亲戚乐得什么似的,自己收了多年的东西也肯拿出来。 周清扬心中冷笑,人也静下来,陪着沈容沿着青石子街道慢慢往前走。 直到到了一家成衣店旁,沈容拉着人进去。 老板迎上来,笑问:“是哪位姑娘要选衣服?” “她——” 两个人相互指着,二脸懵逼。 周清扬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沈容是天生自来熟,还是对她一见如故,正常人会领着刚认识几个时辰的陌生人来选衣服?! “你怎么回事?有空找个镜子好好照照自己,我的衣服到你身上都露胳膊露腿了。” 周清扬看看了自己这娇娇小小的粉色罩衫,还有绷得紧紧的白色绔子,才反应过来有哪里不对劲,重生之后,她长高了,还高了不少。 而且撇去大小,这颜色跟她也不是很搭。 “那…小姐,你要什么样的?”老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周清扬未及开口,沈容抢道:“最上边那个就行。” …这是没钱了吗?周清扬瞧着那衣服,倒是前世自己惯常穿的款式,就是那种人手一件的黑色袍子,肥肥大大的。 她被推进去换了出来,手里还拎着那件粉色衣裙,感觉确实自在不少。 店老板赞叹道:“真是英气恣意。” 沈容望着那长身直立之人,恍惚了一瞬间,除了识海,气度也很像,穿上了这件衣服,更像。 周清扬照了照镜子,大感满意。 她生的长手长脚,配上这件犹如道袍一般不分男女的衣服显然是很合适的,虽平眉高鼻,凤目薄唇,却因着年纪小没长开,尚存着稚嫩,更显出一段雄雌莫辨的清爽气。 左边的蓝眸照旧冰冷着,只有右边漾出薄薄的笑意,长发松松盘于发顶,拿一支木簪束了,额前些许碎发随风飘动,整个人焕然一新。 两人从成衣店出来,周清扬问道:“容容,你还有钱吗?够我们两人住店吗?” 沈容瞥了她一眼,道:“只有我一个人的钱,你去睡大堂吧。” “啊!我就知道,你一定是没钱了,才给我买这么破的布衣…嘤嘤嘤。” 沈容霎时恶寒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恨不得拿拳头堵上那张“嘤嘤”的嘴。 她从背后狠狠踢了周清扬一脚,恶道:“再嘤就把你从飞舟上扔下去。” 说罢一手拎起周清扬的后脖颈,两人一跃而起,正落到脚下浮现的飞舟甲板上。 身边疾风骤起,从上往下看去,许多百姓聚上来围观她们升空,脚下的景物越来越小,直到隐没在云层之下,在仙人眼里,这些人便如蝼蚁一般,不值一提。 周清扬扶着栏杆站稳了,才惊奇道:“容容你要带我去修仙吗?” “修什么仙,无运峰还缺个打杂的,正合适你这样的大傻个。” 沈容清了清嗓子接着道:“站好了,以后到了首阳山你要……” 两人进了屋子,一个唱一个和,然而各怀心思,俱不知底下的人已将她们的八辈祖宗都骂遍了。 齐照顶着大太阳,拎着“炽焰”宝刀,不情不愿地来到隐宗的驻扎府门前。 方要叩门,打街面后急急跑出来名首阳弟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齐师姐…刚才…有人看到,沈师姐领着那凡人乘着飞舟走了,好像是回山门了!” 她瞪圆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能坐八十个人的飞舟,她们两个驶走了?!那我们怎么回去?谁还有备用的飞舟?” 她环顾了一圈,众人诺诺摇头。 好啊…把飞舟开走了,这儿离首阳怎么着也有三千里,又不是人人都能御剑,这是逼着她来隐宗求援! 本来齐照就是个骄傲的性子,万事不求人的,更别说是被人按头相逼,本来要叩门的手生生顿住,一撩衣摆就要走。 不料面前的门突然开了,里面探出个黑黑的脑壳,一位老伯侧身出来,看清了她们的衣着服饰,一下子扑倒在地,拉着齐照的衣摆嚎啕起来:“仙尊!——你们可来了!” 第4章 沈容睡了一个午觉,再醒来已是黄昏时分,云海被染得通红,飞舟如同行于火海之上。 她迷迷糊糊地坐了一会儿,方要起身去看看捡来的小孩,识海便传来一阵熟悉的撕裂感。 眩晕…幻觉…恨意…连带着对血腥的渴望。 她一下子扑在榻边,大半个身子探出去,几欲呕吐。 痛苦不强烈,只是令人熟悉的厌倦。 沈容漠然地观察着自己的识海,里面席卷着熟悉的墨色尘埃。 “我告诉过你,白日里要保持意识清醒。” 一道声音自脑海深处浮现,如同一道凛冽的清泉,乍然将那些作乱的气旋平息下去。 沈容平复了下恶心感,倚在软垫上,不禁冷笑:“我也说过,我的事情和你无关。” 她拿起小几上的清茶压了一口,轻旋茶杯:“你自以为是得可以,一察觉到那孩子身上熟悉的识海,就忍不住来借我的眼睛亲自看,不怕我一个不高兴,把你的神魂撞散,叫沈宗师你这十年苦功白修。” ……那声音沉寂了一会,最后近乎宽容地叹息了一声:“何必嘲讽我。你也喜欢她,即使你出现时,她已经不在了。” 沈容脸色一变,骤喝道:“你胡说什么?!” “不是吗?那你为何要叫住一个刚开识海,身份不明的孩子?你怎么把她带到洛河镇,带回首阳山。”声音中含着一丝悲悯,淡淡地开口,丝毫不留情面。 说完,那丝神魂便重新隐没,徒留下一腔愤怒无处发泄的沈大小姐自个儿生闷气。 想了好半天,还是不甘心,她慢吞吞地趿拉着鞋,推门走到外面左往右望,终于在舟尾寻到了周清扬。 晚风中,身着黑色长袍的孩子在打坐调息,那双奇异的眸子一闭,这整张脸显出一种超脱的专注和淡然地冷漠。 然而沈容看不到,她眼里只有周清扬头上那团明亮温暖的金色识海,很漂亮,使人见了就感觉温暖可靠。 她心情好了一些,但还是沉着脸,往弦翼上一坐,贴着周清扬的耳朵吹气如兰,而后大喊一声道:“我——饿——了——” “啊啊啊啊啊——” 正常人都禁不住这么吓,周清扬重生后还没来及修炼,五感并不通透,给她这一吓差点从飞舟上掉下去。 第5章 她从入定的状态中抽离出来,低头撞见沈容那张清丽的脸正仰着头,毫无愧色地盯着她看。 “那怎么办?”她茫然地问,心里其实恨不得把这恃美行凶的大小姐锤扁揉圆好好教训一顿。 “下去。”沈容趴在船舷边上,轻轻打了个响指,这飞舟便整个地弯下180度,头向下俯冲下去,穿过那火烧似的云,几乎瞬息便抵达了平地。 周清扬表示:…我的母语是无语。 她问道:“容容的修为这么高,难道不用辟谷吗?” 沈容睥睨她一眼:“你还知道辟谷。” “哈…哈…仙人不都是吃八宝饭饮清泉水吗?要不怎么生得那么好看。” 在接下来这几天,周清扬充分体会到了齐照口中的“游山玩水”是个什么概念。 原谅她在现代是个社畜,来到这个世界又一直在修仙,未能体会到古代封建资产阶级的糜烂生活。 沈容三天之内上上下下了七十多次,明明两天就能到的路程,硬生生让她们拖到了五天。 周清扬也不急了,她想见沈昔全,但又有那么一点不敢见,正好有人替她拖着,也就落个心安理得。 从洛河镇到首阳山,其间三千余里,名山胜境无数,大小城池各有稀奇民俗和特产,沈大小姐一路买周清扬就一路拿,到最后飞舟的大半房间都堆得满满当当。 终于在第五天夜里,两人降落到平安京城西的城隍庙前,这儿离平安京只有三十里,站在山峰呼啸的崖壁上,能望见平安京四角矗立的摘星台。 通往首阳山的结界就在平安京内城的宝华寺后山。 周清扬沉默地望着那四点小小的光,几乎又要痛哭流涕。 她这几天忍得很好,除了前天吃饭时打了个喷嚏,眼泪糊了一桌子,还有昨天花粉过敏边咳边落泪,给自己加了柔弱美人buff之外,一切都很好,真的。 于是周清扬转头,对上了庙门前的沈容。 “你来推我。” 沈容安坐在一个木头扎得秋千上,喜笑颜开地说道。 …是哪个冤种…到底是哪个!在这里!扎了个秋千! 周清扬僵硬地走了过去,把手放到那单薄的背上,感受着尚有凉意的春风中透着暖的脊背。 她认命地开始推,并没发现前面的沈容脸上开始一阵青一阵白。 “让我坐坐。” “不行。” “为什么不行,你这几天已经坐了好几次了。” “你小时候也坐过很多次。” 沈容轻轻扶着脑袋,和识海里突然幼稚起来的沈昔全你一句我一句,最后终于忍受不住地吼道:“别推了!” 周清扬的手刚伸出去,到这也来了脾气。 想我曾经也是人穷志不短的好姑娘,怎么重生两次,待遇一次差过一次,不但成了陪人游山玩水的小厮,现在还得做招之即来呼之即去的侍女! 她这股子气发不出去,干脆假装反应迟钝,最后这一下加大了力气。 没想到,猎猎山风中,沈容的身体像断了线的风筝,一下子从荡起的秋千上飞出好远。 周清扬完全来不及反应,脑子里只有“完了”二字。 当即飞身上去—— 垫在了沈容身底下,结结实实地做了一回人肉垫子。 “啊——!” 两人具是惨叫连连,周清扬是被压的,沈容是气的。 “你!!!”她一时竟不知道先骂谁,沈昔全早隐了,周清扬又为了护她摔得不轻。 “容容,幸好你没事,你看你长得这么瘦,摔着了可怎么好。”周清扬眼泪汪汪地捂着自己擦伤的肋骨,这个时候了还不忘买一波好。 沈容歇了气,上前去扶她,再不说话。 两人一起坐在秋千上,沈容沉默了好一会,才道:“真不知道你是太聪明还是太傻,小哑巴,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扔下同门自己先回来,也不问我为什么带上你,甚至也不好奇为什么我明明捉到了九尾,却还要让他们继续查案。” 周清扬望月沉吟道:“没想过,反正无论你怎么想,我都做不了主,我只是个凡人罢了。” 她装得深沉,其实想的很简单,有人要带她去首阳那种汇聚了天地灵气的地方修炼,又能实时监视沈昔全动向,这种好事何乐不为。 但没想到沈容误会了什么,面上的表情变得很哀戚。 她道:“若你不想来,我不会勉强你。” 哎哎哎?别! “我当然想!我的意思是容容你怎么可能会害我,凡人能入首阳是修了八百辈子的福,我怎么可能不愿意。”周清扬急忙辩道。 沈容点点头:“我知道了。” 这一静下来,周清扬还有点不习惯,她起身走了两步,推开庙门,望见里面黑漆漆一片毫无人气儿,不由得“咦”了一声。 庙内似乎没有窗,阴森森潮乎乎连粘的空间感让人很不舒服。烛龛内苍白的长明灯摇摇晃晃,微弱的叫人疑心下一秒就会熄灭。 “容容,你来。” 沈容心不在焉,上前去往里面探了探头,问:“什么?” “你觉不觉得冷?” 庙内的风似乎有自己的想法,和外部的空间完全合不拢,自顾自地调着头往外边吹。 虽然很小,却有一种针砭感,周清扬的门面都被吹的发麻。 她闭了右眼,又向里边看去,还是一片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看来这“上帝之眼”效果还是挺有限的,作用只在于甄别幻境。 沈容被她这一说,才确实感到这风邪性得很,当下往庙里头扔了两张明火符,只可惜那火光只是昙花一现般亮了一下,便消失在阴冷的黑暗中。 符纸的灰烬被风送回两人面前,竟又自动拼回原状,上面写着:进来看看。 周清扬头皮一阵发麻,就这?!这谁他妈还敢进去啊。 她看向沈容,后者正攥着那张符纸,真要“进去看看”。 “哎!容容,你别进去。”周清扬拉住她的手臂道:“这种土神能力有限,你不进去他也出不来。可一旦活人进去他的地盘,那玩意的功力会直接暴增数倍,我家那里曾来过好些个修士都命丧于这种邪神手里。” 她没撒谎,前世她确实碰到过类似的东西。 若沈昔全这种级别的修士在此自然不在话下,可沈容才修行几年,能拿下那九尾乃是因为其正在幼年,除了幻术攻击力约等于零,而这庙里的东西摸不清底细,怎么好贸然进去。 “这东西早晚要除掉,城隍庙在平京附近,等首阳层层拨人下来,不知要何年何月,且先探个虚实。” 周清扬脑壳冒汗,没想到沈大小姐居然还有如此充沛的正义感,就算暂不能除,只要在门前立块牌子叫人避开就是,难不成真是艺高人胆大吗? 她无奈跟着进去,那风更加刻骨,叫人霎时间浑身汗毛直立,有一种落入蛛网的错觉。 身边似有无数看不见的丝线缠绕过来,正编织着,只等着最后一刻的收网。 周清扬心里虽还很冷静,嘴上却焦急道:“容容?你等等我,这儿太黑了。” 无人应答,一片空旷的死寂中,沈容消失了。 第5章 周清扬深吸口气,肺里都是冷的。 她左臂横于胸前,挽歌金光大盛,透过袖子映照出前面的一小方空间。 试探着走两步,有淡淡的潮湿的霉味似有若无地缠过来,仿佛身处被雨水侵蚀的腐木中。 四周静得可怕,正常人身处这种不见五指的压抑环境中怎么也该意思意思,表示一下恐慌。可周清扬天生脑袋缺根弦,对这种黑暗之类的刺激完全无感,甚至光线越暗,她心里越安静。 此刻,她闭上眼睛,抛去五感的累赘,完全借助神识观察着一切。 金色的锐光自额间射出,逐渐渗透入周围的空间,识海由内而外,开出了一朵金色的莲花,把周清扬包裹在内。 她再次体会到了那种熟悉的自由感,似乎突然有了无数双眼睛,可以从更高维度观察着这个世界。 要操纵神识离体是件极困难的事,和修士的修为程度没什么关系,最重要的是——专心,如同走在刀刃的偏锋上,行差踏错一步,人的神识就如同被利剑从中间划开了,散落在体外,再也回不去了。 这法子鸡肋,毕竟神识是没有攻击力的,除了周清扬这种修炼无能的废柴,很少有正经修士冒险去练。 此时,寂静的庙宇中,连一只虫子的蠕动都逃不过周清扬的眼睛。 虽说…蠕动的不是虫子。 而是,这座庙。 整座城隍庙就像一个人的胃,正缓慢地蠕动收缩,整个空间中遍布着透明的丝线,犹如蛛网,但没有蛛网的韧性,一团一团散落漂浮着,遇到物体就附上去,分泌着同样透明的汁水,让周清扬联想到胃液。 正前方供奉着的野神,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笑,死盯着中间立定的人,仿佛正等着落网的猎物挣扎到无力,好吞吃入腹。 第6章 周清扬把每个角落都找遍了,依然没有沈容的踪迹。 该不会已经被这玩意吞了吧… 她心里打鼓,再想找个人正大光明地提携自己进首阳可不容易,这大小姐平时看着挺机灵,不至于这就挂了吧。 周清扬双手合十,倏忽一下,猛地收回神识,挽歌自骨血中分离出来,一张半人高的长弓如黄金蟒一般落在她掌中。 她张弓搭箭,那支表面粗糙的骨箭包裹着灵力,挟着疾风直奔那尊土塑的邪神而去。 黑暗被这金芒划出一道破口,里边竟映出一丝天光来! 不等周清扬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劲,那邪神歪了一下头,笑面似乎咧得更大,一阵舒缓的呢喃声传来:“进来…看看…” 这会儿她是真的身体发麻,那丝线分泌的东西有毒,半边身子都动不了了。 骨箭射进土神的眉心,就像射进了一滩死水里,不但没能打破它的功德身,反而被拖拽着往里去。 周清扬和骨箭本是一体,此时也被身不由己地往里拖。 只是两个呼吸间的功夫,周清扬眼一闭一睁,便发现自己已浸没在摸顶的泥淖里。 她呼吸不能,便用力屏住口鼻,沉下心来感应着骨箭的位置。 幸好,那箭没跟着一道沉下来。 挽歌的弓弦自动断开,伸展着去探寻骨箭的位置。 快点…快点… 周清扬默念,她可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折在这么个破庙里。 弓身动了。 周清扬双手紧抓着挽歌,被一路拖着往上走,周围的污水搅动起来,紧紧吸着其内的活物。 但毕竟不是有灵性的东西,挽歌拼了劲拽,总算把人高马大的周清扬拽上了岸。 雨水声滴答滴答地打下来,凉雾四散着浮动。 周清扬坐在一块岩石上,抹了一把脸,抬头一望,巨大的树木每一颗都有百丈高,一棵连着一棵密密地挤着,同样大的可怖的叶子像芭蕉扇一样厚实地挂在树枝上。 雨水落得缓慢儿连绵不绝,巨树的根部有的已经腐朽,里面驻扎着白蚁的巢穴。 怪不得庙里那么大的朽木味。 周清扬珍惜地拿衣服擦了擦挽歌的弓身和骨箭,而后疲惫地长叹一口气。 重生以来,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它。 前世替沈昔全射的那一箭,其实也是周清扬射的第一箭。 这把弓是周清扬十四岁时在首阳山太虚池内获得的本命兵器,那时她拜入沈昔全座下三年,修行上一事无成,即至大家一同入太虚池挑选兵器,也无神兵利器肯认她为主。 周清扬不甘心,在太虚池内浮浮沉沉了一个月,终于捡到了挽歌。 这是一把上品仙器,却无人敢拿。 究其原因,乃是因为它对主人的要求太过离谱。 明明是一把弓,却没有弓弦,也没有箭矢,她去问沈昔全该如何操控,得到的答案是:以筋为弦,以骨为箭。 筋是主人的筋,骨是主人的骨。 ……这他妈谁能驾驭的了啊! 周清扬也想扔了这玩意,可最终没舍得,毕竟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虽然留了下来,可周清扬到底是狠不下心来真抽掉自己的骨头扯断自己的筋来给它配零部件。 这挽歌也就一直闲置,到最后,终于辉煌璀璨了一把,射一箭,主人就嘎嘣了。 周清扬轻拍了拍弓身,挽歌一阵嗡动,而后又化作一道金黑交缠的纹饰,盘绕进了袖中。 她上前两步,靠近那泥潭,里面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更像消化液了。 周清扬恶心了一下,大致弄懂了这座土庙的蹊跷之处。 这大概是某一种结界,土神之身就是通向另一空间的媒介,好比首阳山与人界的结界是宝华寺后山的一口枯井。 而这个副空间不会很大,顶多有几个城镇大小,或是灵气充沛,或是瘴气横生。 城隍庙自是后者,并且不知因着什缘由,还发生了些异变,竟会故弄玄虚地恐吓人。不过估计他没想不到碰上两个这么不怕死的,明知里边有古怪还一个劲往前莽。 周清扬蹲在潭边,出神地凝视了一会深不见底的泥水,最终还是利落地起身,走了。 也许沈容已经沉到潭底了。 可到底是仅有数日之缘的两个人,生死又何必放在心上。 * 被某人无情抛弃的沈大小姐正火急火燎地在巨树丛间转悠。 她为什么执意要进来呢? 因为…沈昔全不让她进来。 沈昔全不许的事她都要干个遍,这好像已经成了骨子里的天性。 自她从沈昔全的识海里分裂出来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她有自己的性情,有自己的身世,甚至有自己的名字,可她永远无法摆脱沈昔全带给她的阴影。 她的每一个想法,每一转念的思想,都是沈昔全曾经有过而根植于黑暗中生出的枝桠。 所以,沈容想反抗,反抗什么都好,就是不要变成沈昔全的影子。 但她没想到,一进这庙,就被卷到这儿来了。 最要命的是,小哑巴竟没跟上她! 那么个刚开识海的孩子,能在这地方活下来吗? 沈容头一次后悔,因为她的莽撞,可能会害死一个人,这滋味很陌生,但顽强地纠缠着她,让人无法平静。 她顶风冒雨,能感受到沈昔全那边一片忙乱,无数人声兵器声混成一团。 沈昔全不开口,沈容是绝不会向她求助的。 雨水顺着芭蕉叶淌下来,浇在她的面颊上,不凉,反而有灼热感,像是滚烫的眼泪,于是她又想起前两天周清扬打了个喷嚏,哭得稀里哗啦的样子。 不能想,一想更烦。 沈容抽出桃木剑,试着御剑飞上最低一层的芭蕉叶。 这雨水带着说不出的咸涩和滞重,阻碍着灵剑飞行,顶多飞个三四人高,就不得已要迫降。 她轻飘飘立在叶茎上,抓着大叶子荡来荡去,试图看到远处是否有人来。 半个时辰过去,这鬼地方仍是空无一人。 她落在地上,溅了满身泥浆,一向洁癖的沈大小姐没在意,她蹲在地上,把头埋在膝盖里,感受着沈昔全那边的动静。 有幽冥的气息,那可是平安京,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得快点回来。” 识海里沈昔全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可沈容与她本为一体,心意相通,怎能感受不到她心中暴戾。 “小哑巴还没找到。” “顾不上她了,平安京外发现大量幽冥巨兽,单是黑鬼就有上千,你不回来,我的功力不上七成,难保不会有人看出破绽。” 沈容疲惫地捂着脸,道:“分裂的识海强行合一,你疯得那么厉害,更叫人疑心。” 沈昔全不说话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沈容觉得雨大了一些,她茫然四顾,去留为难。 就在这时,前方的树丛似乎轻微地颤动了一下,这一下,直撞在沈昔全的心尖上,她拨开杂草,忙上前去瞧。 满是泥水和歪倒的枯草之间,一只老鼠瞪着黑豆眼,和沈容面面相觑,而后“吱溜”一下抱住脑袋,窜到了巨树根部,不知顺着哪个洞跑了。 沈容指尖冰冷,被凉雾缠着,一口气噎在胸中头脑发僵,终于还是决定先回去。 她的肉身由沈昔全的识海幻化而来,自然不必如凡人一般受限,只要她想,随时都可以化作一缕清风重归沈昔全体内。 然而,就在她即将结印之时,身后忽而传来熟悉又欠揍的喊声:“容容!我终于找到你了,呜呜——” 这声音荒腔走调,颇有一种用力过猛的矫情,让人摸不透其中有几分真意。 放在平时,沈容肯定薅着她的耳朵指导她一下人应该怎样说话,然而当下,这声音乍如霞光穿过雨雾,将阴霾的天空照得透亮。 她转过身,见周清扬一身泥泞地椅树而立,眼眶一酸,不由自主地扑过去,将人抱了个满怀。?!哎 周清扬的两只手臂直挺挺地张开,神情呆滞了一瞬间,这一刻,一个有点情理之外的猜测骤而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这姑娘,该不会是对自己一见钟情了吧! 第6章 雨愈重,雾愈浓。 周清扬的手伸也不是缩也不是,最后只好轻轻搭在了沈大小姐的肩膀上,把人稍隔开一段距离。 沈容惊觉自己失态,也颇为尴尬,赶忙松了手,把脸别开。 两人蹲在一片芭蕉叶下躲雨,没过多久,只觉得又冷又热。 热的是雨,凉的是雾,两者并不能相互抵消。 沈容的感觉没错,这雨的确是越下越大,而且越来越烫,也不知这样奇怪的地方,植物是怎么存活下去的。 她们在这里走了一个时辰,但却无法辨识路途上的景色有哪里不同,到处是高树和杂草,就连树根下的白蚁窝都雷同。 第7章 周清扬拧了一把袍子,擦了擦脸,她这幅身体还挺争气,怎么折腾也不难受,在城隍庙中被丝线缠绕的麻意被这雨一浇也全然褪去了。 倒是一旁的沈容,面色苍白,全身打摆子似的抖。 “容容,你靠过来些。”周清扬温声道。 她脱下了外袍挡在沈容头上,那布料粗糙很能呈水,密密的雨打在上面,噼里啪啦,一时落不下来。 沈容牙关打颤,转头看见周清扬近在咫尺的脸,那双异瞳很专注,璀璨寒冷的蓝色好像永远不会融化的冰川。 她用力笑了一下,缓慢地又挪近了一点,即便并不很冷,但有这样一个人这样凝视,也足够给人慰藉。 沈昔全的神识在暴烈地运转,她和人激战正酣,沈容作为她神识的一部分,自然要承受相当的压力。 恍惚间,沈容听见一个人温柔的笑。 “师尊,你快靠过来些,雪都落你肩上了…切,我都没有坐在你肩上过。” 周清扬撑着伞,替沈昔全抚去肩头雪,那时她还很矮,刚刚到沈昔全的下巴。 她嘻嘻哈哈,目光却很专注。 专注在沈昔全的白衣上,那么虔诚。 沈容看得见那团温暖明亮的金色,也感受得到沈昔全一直想要偏头看,可她到底没有。 她把所有的爱与喜好都埋在了心底,最终长成了沈容这个人。 周清扬把衣服撤下来攥干,看着沈容发红的双颊,不由得疑惑。 …不应该呀,难道这雨其实有毒?! 她深深皱起了眉,脑海里思绪万千,也就暂时不去思考为什么会有人对一个野人一见钟情的事儿了。 时间紧迫…时间… 时间! 她心里发虚,所以一直没问沈容是怎么被传送过来的。 设若她和自己一样,是通过土神的结界而来,那么早该走出老远,可自己出了泥潭,走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便碰见了她。 如果她不是,那在这一眼望不到头迷雾森林里,两人就更不能如此轻易地相见。 但…假如这方空间密闭的环形,看着一望无际,实际面积很小,那么她们走着走着碰了头,就很对了。 周清扬毕竟是现代人,想象力更丰富一些。走了这半天,感觉自己像是到了一口锅里,上边是锅盖,把她们一扣,底下烧柴。 她心不在焉地拄着下巴思索。 不能飞上去…也找不到方才那泥潭…那出路应该在… 周清扬瞳孔皱缩,回身盯上了她们倚靠着的巨树。!树,树下。 她推了推沈容:“你还能走吗?” 沈容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 周清扬解下她腰间桃木剑,用来捅蚂蚁窝。 “你干嘛?!”沈容被她这种妈见打的行为给弄得一激灵,瞬间升起了无穷的力量,劈手夺过桃木剑,这一用力,眼前又是一团黑。 “这里。”周清扬指给她看。 只见那被挖开的小洞内并没有什么白蚁巢穴,来来往往的蚁群也像根本没有发现自己的家被捣毁了,依旧故我地爬来爬去。 原来它们并不是掏空了树底,反而是避开了巨树所在的位置,把家安在了树的空隙之间。 沈容又捅了捅,一股气流自那洞中喷出,带着久不见光的潮湿味。 “你躲开。” 沈容待周清扬退开几丈后,运足了灵力,倾尽全力朝巨木根部横劈下去。 一剑之下,雨停雾散。 两人眼前一花,已到了一处黑漆漆的地道内,周清扬抬头看去,道:“我们应该是到了树底的洞窟内。” “你怎么想到的?”沈容问。 “咱们半天出不去,上天不能,我自然就想到入地了呗。”周清扬摸了摸石壁,还有功夫嬉笑:“怎样?被我的机智震惊到了吧!” 沈容无话可说,只想打她一拳。 要不是看在她的识海的份上…害,除了识海,这欠揍样也是挺像的。 “那现在该往哪里走?”沈容体虚气短,问道。 这地道四通八达,整个又是一个迷宫。 周清扬笑道:“这个我能猜到!这里常年空气不流通,空气里有硝石的味道,这边重一些,那边那轻一些,显然是刚有人执明火符来过。城隍庙里那般异样,这地道的尽头必定有什么不同凡响之处。” 沈容唔了一声。 两人顺着烟味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渐渐感到路途陡峭,应该是快到出口了。 头顶脚步纷杂,声音沉重,好些人在奔奔忙忙的找着什么。 沈容示意周清扬收声,乾坤袋里取出一张薄而透明的油纸,一贴在头上的石板上,那板仿佛便薄了许多。 上边的人声隐隐传来。 “怎么还没找到?” “城外那个劳什子*宗师已经要把我们的人杀完了,你说的话到底靠不靠谱!” “行了!都别吵了,消息本来就不十分真,如今落空也没得好抱怨,叫啻辕大人看见你们乱成这样,咱们都不用回去了。” 啻辕…周清扬暗自思量,她在时并不曾听过这样的怪物。 异兽志和幽冥百怪中记录着天下所有有名有姓的妖物,其中并无啻辕,难不成是她死后才出现的变种? 她耳语道:“容容,啻辕是什么?” 出乎周清扬意料的是,沈容也摇了摇头。 奇也怪哉…… 两人已到了洞口,身子紧贴着,沈容身体的热度已经消褪,周清扬惊讶地问道:“你身子好了?” 沈容有亿点心虚,她们现在应该是在平京城内,和沈昔全的神魂离得这么近,自然就没有方才那些症状了,于是道:“离了那雨自然就好了,倒是你,体质很好,一点不受影响。” …周清扬不敢再接话了,专心地听上方的动向。 脚步声一阵纷杂一阵停歇,间附着各色人的抱怨。 约摸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所有声音“唰”一下子消失了,一道如震鼓一般沉重的低吼响彻了整个空间,仿佛来自远古巨兽,光是声音便给人以莫名的惊怖感。 周清扬和沈容相互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出了惊异。 “撤。” 就这一个字,头顶方才还争执不休的一群人/妖无比乖训而有序的撤离了这场所。 在她们看不见的地方,一只通体暗红,牛尾熊身的巨兽抬起它暗黄的巨瞳,跟在一众人身后,缓慢离去。 啻辕摆了摆头,鼻孔往外喷出一缕缕白气,却在走出大殿,见到面前一人时低伏了脑袋。 “神尊…让您失望了。” “无妨。”那人从披风下伸出的手很苍白、又瘦削,轻飘飘地按在啻辕的头上,便宛如一个神灵赐福了他的子民。 * 周清扬拉着沈容从底下钻出来,险而又险地避开埋藏地暗箭。 两人就地滚开好几圈,她搂着沈容,长舒一口气。 还好本姑娘机灵,就知道这帮人一定还留了一手。 一低头,沈容正幽幽地盯着她。 周清扬尴尬地笑道:“呵…呵,这…人之常情人之常情…” 沈容冷哼一声,好在也没有探究的意思。 两人起身,环顾四周,在如水月华下,这座金殿的每一处似乎都在反着光,处处陈设未乱分毫,看来那群人声音大,下手倒是有分寸。 台阶之上,一座庄严奢华的龙椅静静地摆着,上边已经积了一层浮灰。 周清扬很没见识地蹲下去摸大殿上的玉阶,发出了乡巴佬的声音:“这是白玉作的吗?手感真好。” 沈容翻了个白眼,沉声道:“想太多了,即便是皇宫,也不可能以真玉为阶。” 她在心里默默召唤正大杀四方的沈昔全:“喂,还清醒吗?我们被人耍了,宫内才是他们的目的。快派个人来,说不准还能截住几个喽啰。” “嗯。”那边无暇说话。 周清扬转过头去,看她面色莫名有阴沉下来,简直百思不得其解,问道:“容容,谁又惹你生气了?” 沈容怔了一下,揉了揉脸,方才把那股子沉郁劲压下去。 “没有,只是这个地方让我感觉不爽,很不爽。” 周清扬心里疑惑,沈家被当时的皇帝齐愿灭门乃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那时这沈容才多大,可况是旁枝,何至于见到皇家宫苑都这么大反应。 她俩在这偌大的皇宫转了两圈,实在不知这地方有什么值得人大费周折找一通。 七年前,皇室被仙门流放北疆,这皇宫早就只剩下壳子,稍微值钱或者带点灵气的东西统统都被翻走了。 沈容站在朱墙下,悄悄瞅了眼前面东张西望的周清扬,装模作样地取出一块笏板状玉牌,大喊道:“哎呀!快走!宗主传我们回去,首阳出事了。” 她尽力装出惊讶且不知情的样子,自己都有点绷不住。 周清扬瞧了一眼那玉牌,乃是首阳弟子人手一块,用以紧急传信或出入结界,便也不疑有他,赶紧随沈容登舟而去。 第8章 联想到自己和沈容在宫内碰到的这事,她哪还能不明白。整个首阳山,都落入了一张罗网里,只是不想如今的幽冥羽翼竟如此丰满,能够唬得整个首阳震动来为他们行窃开路。 她迎着夜风,和沈容并肩升上星空,忽地想到,出了这么大的事,那个人…肯定也在吧。 一向平静的心里宛如投下了一块石子,微小的波澜一圈一圈向外扩大。 按下那些犹如野草生长般的悸动,她轻轻在心里念着那个名字,一半恨意滔天,一半意气难平。 沈昔全…终于要重逢了么? * 平京城高重的城墙上,一人白衣胜雪,一手执扇,背后负着一把通体漆黑的长剑,脚下无数尸骨堆叠成山。 她的眸光不再清澈,血腥味激起心底那些懵懂的暗影。 沈昔全似有所感,城头回望,望见远处一团金色如日轮般滚滚而来。 第7章 今晚有风。 风携带来血腥气,原本暗蓝色的天幕被平京四角的摘星台映得发红。 周清扬立在飞舟上,老远就看到了沈昔全。 她连剑都没有拔,一人一扇,竟也退却千军。 这些来自幽冥的牲畜们瑟瑟退却,望着天上那尊修罗,罕见的生出一丝惧意。 首阳各峰的长老们正四散着驱逐黑鬼,那些如雾如烟的怪物们没有灵智,见人就咬。 城楼上功力低微的弟子们几十人结成剑阵,待长老将黑鬼们赶入阵中便齐齐收网,利风便可使它们暂时消散。 沈昔全落回城墙上,见那些巨兽仿佛听到了什么指令一般,对月齐吼,而后如潮水般退却。 她也不去追,闭目平息片刻,转头正瞧见一个面目温和俊雅的男子御剑从宫城的方向回来。 “怎么样?” 那男子稳落在城墙上道:“并未拦到宗主说的那些妖物,宫内一切如常。” 沈昔全低头沉默地擦了擦指尖沾染的血,想到被人平白无故耍了一场,心里愈渐阴郁。 她扭了下眉,瞧着城内尚在作乱的黑鬼,抬了抬手,便见气流凭空四起,树木摇晃房舍震动,空间都有了一丝扭曲。 几处剑阵中那些妖物尖嘶鸣叫着,宛如沸水泼雪般慢慢融化,至最后,滚滚黑烟弹射而起,慌不择路地跟着那些巨兽逃走了。 原本费力维持的弟子们不明觉厉,纷纷收回手中剑,欢呼雀跃着对城墙上的沈昔全跪拜。 “宗主威武——!” “这也太牛了!这般修为,就算和已经飞升的鸿钧老祖比也不遑多让吧。” 周清扬同样看见了沈昔全这一招绝杀,心中震动,想不到三年未见,沈昔全已突破了金丹,到达了化神之境。 她隔着遥远的距离,扶栏而望,心中难免悲切,原来…自己的死,竟不曾影响她半分。 该修炼修炼,该除妖除妖。 亏得她还以为,当日那一剑里也许会有些痛悔和不得已。 身旁沈容循着她目光看去,在她眼前晃了晃手,道:“怎么,看见这些幽畜吓傻了?” 周清扬没有余力再做笑脸,只说:“敌退了,我们什么时候回山?” 沈容撅嘴道:“我们中了人家的调虎离山计,到时候回去又得给这个那个一通解释,费牛鼻子老劲了。” “那皇宫里究竟有什么值得盗取的…”周清扬撤回目光,闻言低头喃喃自语:“啻辕…” 她有种很莫名的直觉,那只没有记载的异兽,背后一定隐藏着巨大的罗网。 “我们下去吧。”周清扬道。 沈容“嗯”了一声,开始催动符石,庞大的飞舟却并未如往常一般乖乖下降,反而嗡鸣着长啸。?!她整个人在风中凌乱,愣了片刻,才冲着周清扬呆滞道:“灵石不足…” 周清扬也没反应过来,她前世压根没坐过这种富贵东西,出行要么御剑要么马车,因此并不知道“灵石不足”是个什么概念。 还没等两人做出反应,那飞舟在眨眼之间,整个地向前滑行俯冲而去,在几息之前缩成了拳头大小的模型,完全不顾舟上裂开的两人。 周清扬只感觉到自己脚下一空,一股子战栗感从脚底板窜到天灵感。 她还没忘扯着沈容,两个人自千米高空直直往下坠去。 “我艹啊啊啊啊啊——” 分不清是谁在吼,周清扬头脑里第一个出现的念头居然是:一定是有人暗害! 她绝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脑残开飞机不加油。 沈容挥动着桃剑,歪歪扭扭地开始御剑而行。 她平时对这门功夫显然很生疏,身为一个大小姐,对衣食住行当然要有讲究,你见过小姐骑着木剑上天吗? 于是此刻,她拎着周清扬的衣领,趴在剑上,抖成了一个鹌鹑。 “容…容容——” 一句话没出来,沈大小姐的木剑开始上下抖动,誓要把上边的两个人抖下去。 周清扬此时真是欲哭无泪,她方伸出手去,便惊恐地看见自己的衣领——裂了! 臂上挽歌感受到了主人的危险,灿然地流动着。 周清扬咬着牙,硬是把它压了下去。 沈昔全还在……她闭着眼,刚想到这个名字,整个人便落入了一个满是血气的怀抱里。?她脑袋空白了一瞬,待到回神,双脚已然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那人踏碎虚空而至,刚还远在天边,如今却近在眼前。 如果这是前世,为了这如此华丽的英雄救美,周清扬一定恨不得扑上去啃她一口。 然而现在,她立稳了,和沈昔全面对面,却只清晰地察觉到她身上阴戾的气息。 许是刚见过血的缘故,她的身子极其轻微地在抖,隔着衣衫看不出来,但贴着那具滚烫的身体,周清扬能感受到她的兴奋。 没错,兴奋。 旁人总以为沈宗师大义凛然,含霜履雪。可周清扬跟在她身边十年,有幸窥得几分那副好皮囊下的贼心烂肺,她比谁都明白,沈昔全,是一个嗜杀成性,罔顾人命的魔头。 可惜,她前世被美色冲昏了头脑,觉得了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深深沉浸在那看不清有几分真意的爱欲里,到头来发现都是大梦一场空。 “你没事吧?” 竟是沈昔全先开口,她尽力使自己显得清明持重,缓慢而关切地问。 周清扬正在整理撕裂的衣领,听到这语气不禁倒退三步,是沈昔全在和她说话吗?! 是那个尖酸刻薄,高贵冷艳的沈昔全在和她说话? “我…还行。”她整个人被这猝不及防的温柔唬得僵住,神不思属地回道。 沈容连滚带爬地落到地上,心肝脾肺好不容易各归原位,见两人四目相对,不禁上前阴阳怪气道:“谢宗师搭救,百忙之中还能注意到我俩,真是不容易。” 沈昔全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捏了个诀把周清扬的领子整理好,回身去和一众赶来的长老交接。 “城西城北城南加强戒备,将摘星台那些外门弟子撤下来,换一些得力的人上去。” “另派二十人驻守皇宫,再排查一次里面可有异样之处。”她收了骨扇,对上负责京城守卫的冯五戒,敛眸道:“这平京城还有多少藏着的密道?再过几天,怕不是首阳山也让人穿成了筛子眼。” 那冯五戒生得矮胖,方才对敌出了一身虚汗,闻言七分心虚三分狡辩道:“是,是我监察不力,可不知沈宗主是如何确信宫内有人秘密潜入?毕竟沈容说的话…能有几分可信,她修行怠惰,又向来疯疯癫癫的,焉知她的话不是为了搏人眼目。方才赵师侄按照您的吩咐,走了一趟皇宫,可是一无所获啊。” 他言下之意便是沈昔全故弄玄虚了。 赵靖源伸着手刚从人群里挤出来,准备说话,对面沈容先开口道:“呦——真是好长见识!” 她笑眯眯地捏着自己的辫子,道:“冯长老别见怪,晚辈我在市井凡间长大,以前所闻都是天子官员的行事作风,所以总想着在其位司其政,还真没见过带罪之人不思己过,反而先质问决策之人。况且平京城下藏有密道这种事,也是我能信口开河的吗?” 话到尾音逐渐转冷,冯五戒被小辈顶撞,一张大脸已胀成了猪肝色。 赵靖源好容易得了个空子,见沈昔全心思莫测地敲着扇子,毫无息事宁人的打算,硬着头皮道:“其实倒并不是一无所获…” 他尴尬地咳了两声,顶着冯五戒那双喷火目,接着道:“空气中却有幽冥的气息,而且,我捡到了这个。” 他从袖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根发白的毛发,约有人小臂那样长,在月光的映衬下反着铂金色的华彩。 “这是什么?” “好像是人的头发…” “哪有人的头发是这个颜色的!” 那些弟子抻长了脖子看去,各抒己见,嗡嗡吵成一团。 周清扬早就站到了人多的那边,尽量减弱自己的存在感,此时瞧他们讨论得热烈,也不禁上前去看。 第9章 这会是那异兽的毛发吗?看着不像…总觉得按照那个吼法,颜值不会太高的样子。 冯五戒瞧了一眼,从鼻孔里喷出两道气:“这算什么?谁知道这是不是从前哪个娘娘养的猫啊狗啊毛没清理干净。” 沈昔全早已不耐,她漆黑的眸子淡漠地瞥向冯五戒,讥笑道:“你一直顾左右而言他,不就是想着经过今天这一番,明日平京百姓必然人心惶惶,究竟由谁来堵这个枪口吗?” 她用扇子顶着冯五戒的脑门,不甚在意地道:“明日你去训诫堂自领炽焰鞭三百,职权由峰中首徒暂代。” 众人哗然一片,训诫堂乃是废黜皇族之后仙门在凡间另设的惩罚机构,作用可等同于原本的大理寺,只是流程没那么完备。 毕竟仙人们眼高于顶,当着凡夫俗子的面被处刑,相当于把脸丢到大街上给人当鞋垫子踩。 沈昔全拨开人群,疲惫地想,看来这两年的脾气确实好过头了,什么东西都敢来她面前乱吠。 身后,冯五戒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而后愤意暴起,他立在人群之外,竟很有骨气地大吼一声:“凭什么!难道首阳山就你沈昔全一个人做主吗?!” …一众长老瑟瑟发抖,是不是一个人做主…你还看不出来吗。 沈昔全的脚步骤停。 现在,只要是个人就该明白,再说一句话,可就不是领三百鞭子那么简单了。 然而冯五戒早羞昏了头,梗着脖子硬道:“你找不到那密道,也抓不住人,就想判我的罪,我不服!” 沈昔全转过头来,近乎疑惑地歪了歪头,化神期的威压不经意间散逸开来。 冯五戒的气焰顿时消了一半,他两股战战,颤着嘴唇说道:“除了沈容,还有谁看见了?!” ……再次无辜中箭的沈容耸耸肩,嘴角提起了一个轻巧的笑。 周清扬的屁股挨了一脚,整个人踉跄两步,从人群里被迫脱颖而出,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注目礼。 她好想仰天长叹,然而还是气若游丝地举起了手:“我——” 第8章 周清扬这一出声,身后那些首阳弟子们方才把这个人看在眼里。 她身材超出一般女子的修长,整个人瘦削而高峻。刚才“被”高空抛物把鞋丢了一只,衣衫糟乱且简朴,因为出来得不情不愿,背还稍稍驼着,真可谓是邋遢到了极点。 “那个…我和沈仙师一道从洛河回到平京,城郊城隍庙中确有一处空间结界,下面打通连到了内城宫内。” 周清扬挺直了身子,字正腔圆地汇报道。 “这谁啊……” “把一个凡人推出来,沈师姐又要搞什么事…” 好嘛,周清扬想,从身后吃瓜群众们的反应来看,这沈大小姐在首阳的风评真是不怎么样,大概是麻烦精加惹事精,啧啧。 她清点了一番身边的修仙大佬,除了元乘峰一向喜欢掺和俗务的冯五戒,还有许多前世不认识的面孔。 令人惊奇的是,“机锋”的赵岭竟也在。 这位面目敦厚的中年男子挥挥袖子,向冯五戒道:“冯长老还有什么好说的?错了便是错了。你不认沈容的话,也不认我座下弟子的查探。现在是不是又要说这名凡间女子因是沈容带回来的,故而她的话也不可采信?” 就现在这局面,冯五戒这老货已是无理取闹到了极点,连那些平素守礼的内门弟子都开始窃窃议论开来。 沈昔全用扇子支着下巴,目光只盯着周清扬,也不生气也不恼了,神色莫名地等待着什么。 冯五戒脸皮再厚此刻都有些顶不住,诺诺地说:“赵长老,我并非不认世侄的话……只是……” 他无话可说,慌乱之中口不择言,正对上周清扬,连忙道:“你们瞧这女子的眼瞳!人哪有这样的眼睛?怎知不是她诱导沈容说出这番话迷人耳目。” “噗——”沈容不禁嗤笑:“原来我们都是瞎子,只有冯长老一个人慧眼识妖。”她拉着周清扬的手臂,贴上去说:“快快来人将这小妖捉走,竟诓骗了首阳这么一大票人,可了不得了。” 周清扬硬着头皮将她扯下去,已看出沈昔全如今不但大权在握,还是人心所向,当年辛苦追寻的一切,她都得到了。 至于如今这个闹剧,什么时候结束,怎么结束都只在她一句话。 这个道理,除了冯五戒,在场的人无一不明。 沈昔全踱步到周清扬身前,瞧了瞧那湛蓝左瞳,出乎意料地开口道:“确实,这异瞳当世少有…沈容!”她扇子隔空一点:“你该给大家一个解释。” 沈容笑盈盈地回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凡是天赋异禀之人,总该有些与众不同之处。” 周清扬当下四肢错乱,被这大言不惭的吹捧弄得无地自容。 身后众人却突然肃静下来,那赵靖源率先问道:“不知…这天赋异禀到了何种程度?” 沈容敛了笑,正色道:“比之宗主的神灵根,只高不低。” 此话一出,犹如滴水入滚油,不但那些弟子沸议腾腾,连带着一众长老都纷纷失色,哪还有人管冯五戒的破事。 修士的灵脉分属详细,民间与宗门中各有叫法。但他们最高的参照标准无一例外,是沈昔全。 沈昔全十岁筑基,十五结丹,而今将将三十,已达到化神之境,距离元婴飞升仅是一步之遥。 这般天赋,真是羡煞那些修了十年连道法门槛都碰不到的人——比如前世的周清扬。 此时此刻,修真新秀周清扬懵然看向沈容,张了张嘴,好不容易才开口道:“你能凭肉眼观测人的灵脉?” 沈容扬起了下巴,骄傲地“嗯”了一声。 识海她都能看到,看个灵脉有什么。 首阳山的人也知道她有这等功夫再身上,再看向周清扬的目光便截然不同了。 一位面颊消瘦,甚至有些尖嘴猴腮地长老出列向沈昔全深揖一弓:“宗主,这位姑娘如此天资,在下不才,欲收其为关门弟子!” “宗主,我还是觉得这位更适合我们鬃源峰……” “不不不,还是璧灵峰更合适……” 周清扬彻底陷入了石化状态,她知道这壳子的天赋高,但没想到居然能高过沈昔全。 现在这什么情况,终于!终于!等到了点网龙哥的待遇! 她老泪纵横,气喘吁吁。 沈昔全转过身,不及说话,愕然道:“你怎么了?哭什么?” 周清扬当然不能说是因为高兴,她眼含热泪道:“晚辈不才,怕配不上诸位长老厚爱。” “啊…这样啊!”沈昔全为难道:“此言有理,诸位长老才高,你天资虽盛,悟性未必到家,便跟着我先历练一段时间。” …… …… …… 什么意思? 各峰长老目瞪狗呆,这是闹哪一出! 周清扬也怔住了,她没想到沈昔全会再收徒…虽说人都被捅穿了,但是…人就是难免自作多情和胡思乱想。 她总以为沈昔全首徒这个位置,还会保留很长一段时间。 虽说现在阴差阳错站在这的还是她,可身负神灵根,谁还管她叫什么,谁管她是谁。 沈昔全也不管,她终于要收一个能传承她衣钵的天才。 “宗主,这不合适吧?” “是啊,您现在琐事繁多,怎好再劳烦您?” 那些人推推搡搡,却没一个人来问周清扬自己,她想拜谁为师。 沈昔全给自己的新徒弟造够了势,略恻恻身,从人群中漫步而出,一步一步,白衣轻摇,来到周清扬面前,向她伸出了手。 “走吧,回无运峰。”她心情显然很好。 在周清扬眼里,可以说,从没这么好过。 “唉…”她停了泪,蓝色的眼眸里却结了冰,沉默了一会。 随后尽量自如道:“我……可以不去吗?” 周围再次静下来,这次静得更彻底,空气中连咳嗽也不闻一声。没人料到,一届凡人,有胆量有魄力放弃首阳山宗主的美意。 周清扬已经脑补了一出凄风苦雨,昏天暗地的你追我逃戏码。 她慢慢抬起头来,准备好好赘述一番自己不去的理由。 沈昔全轻轻地“唔”了一声,倒是没什么过分惊讶的表示。 她敲了敲扇子,面对着满街看好戏的弟子,把手放在了周清扬肩上,郑重十分。 随后道:“不可以。” 广袖一拂,周清扬整个人都跟着腾云驾雾起来。 哎? 这,这就完了?那她还装模作样地让那些人争了那么半天。 沈容站在地上,默默撇了撇嘴。 她和沈昔全一个脑回路,当然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从前那个人一直为天资所困,现在,她就要造出一尊神明来。有什么用呢?也就能安慰到自己罢了。 第10章 * 周清扬再次近距离地感受了一下化神期修士的牛叉。 沈昔全不必凭借任何灵器,直接便能踏空而行,咫尺天涯也不过如此,从平京城东门到宝华寺后山,只在数息之间。 百年皇家古刹庄重威严,虽香火寥落多时,但仍不至就此破败下去。 从后山看去,佛的宝相光华冲透庙宇,直入苍穹。 便是这后山的草木,也被人打理的井井有条。 山脚的坡上,有一枯井,远看灰土覆盖,毫不起眼。然而,就是从这里,修真界的第一位大能天元真人,打开了修行的无上密法。 他发现了首阳,那是一个灵气之浓郁百倍于人间的仙境,便是天赋平平者,只要进到这里,也能有所进益。 周清扬揉揉额头,那股狂喜淡去之后,百感交集。 这叫什么事儿?! 她又成了沈昔全的弟子,虽说近水楼台动手方便,奈何她现在看沈昔全并不如月华,反倒是一根拔不去的利刺。 而且…若现在论资排辈起来,自己还要管沈昔全的小徒弟叫师兄! 没错,沈昔全还有一个徒弟,而且天赋非凡,只不过从前周清扬总是缠着沈宗主你侬我侬,导致这个徒弟十分没有存在感。 一个小屁孩,整天自己在山上流着鼻涕挖土玩。 等到众人回过神来,他竟也长得很好了。 周清扬感悟人生,觉得忘事确确实实不堪回首,那些肆意的少年时光如白驹过隙一般,溜得很轻易。 沈昔全拿出玉牌,正要打开结界,见周清扬正跑神,全无凡俗之人将要逆天改命的兴奋,不由得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仙尊你可还有别的徒弟么?我到了山里,会不会受师兄师姐们的欺负。” 周清扬语气可怜巴巴,眼光里却是带着温和的。 沈昔全的手一顿,随后泰然地答道:“没有别人,你是我唯一的徒弟。” 啊? 周清扬呆住,没有别的徒弟? 那苏远之呢?这可怜的娃不会已经被他师尊逐出师门了吧! 但身为一个穷乡僻壤乡野村姑人设,她也没法问,只能在心里暗暗疑惑。 沈昔全用宽袍大袖拢住周清扬的身子,为她遮挡进入结界时的强光,温然问道:“而且,为什么第一个想到的会是被欺负呢?你是最小的,他们总该让着你。” 周清扬丝毫没有眩晕等不适之症,心中想,你当然不懂,弱者难免受罪,可沈宗主你从来都是最高贵的。 她的身量按理说已是过高了,但却仍比沈昔全矮上一线,此时被她袖子拢住,倒好似有了几分依偎之态。 强光明灭几息,忽而天光大盛,她们落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 白鹤在天,禽鸟相鸣,在渺渺白雾之中,首阳七十二峰于半空中忽隐忽现。 周清扬身前,一道无际的透明天梯铺展开来,伸向不同的远方。 她深吸一口气,心中感概。 啧,居然到最后…自己还是和沈昔全一起回来的。 第9章 首阳山是一个古老而充满秘密的地方。 它在几千年间诞育了无数修士,从渺无人烟的原始,经过世代繁衍,变成现在这个繁华无双的人间仙境。 高高在上的七十二座山峰代表了古老的内门,而地上这些四通八达的宫阙楼观、青屋雅居则是近年来沈昔全的手笔。 她从人间择选有天赋的能人,将他们带入首阳,提供修炼的心法与机遇,于是,她有了一支又一支嫡系属军。 峰上不乏几百上千岁的老前辈,但这些人向来不掺合俗务,一心悟道。想要插手沈昔全这种扩张行径的修为又都赶不上她。 到最后,只好各峰独立,互不干涉。 及至今日,皇族被驱逐北疆,她在人间的声望日盛,天下权柄集于一人之手,也是亘古罕见。 周清扬被这四月艳阳天晃了眼,她以手略略遮住眉眼,眺望远方,无运峰异军突起,正立在最前头。 “仙尊,你就住在那里吗?”她遥指着那山,一如第一次和沈昔全并肩。 “嗯。”沈昔全的血气被灵气带走,此时一身白衣,只剩下落拓和奇俊的风骨。 她停了停,问:“你喜欢吗?” 呵,喜不喜欢你不都要带我去… 周清扬乖巧地答道:“喜欢。只是我住地上住惯了,一时只怕无福消受如此巍峨的仙居。” 沈昔全不答,很神奇,就连这有些颓唐的言不由衷,都让她感到亲切。 “走吧。” 周清扬拾阶而上,无运峰上的桃花正是热烈的时候,温柔的粉艳漫了整座山。 看到这些桃花,说心里不痛是假的。 前世,她也有花粉过敏的毛病,沈昔全却素爱那些花啊草啊的。 那时她还小,来无运峰的第一年,四月里,全身起红疹,整个人烧的厉害,却不肯开口央告。 她怕啊,能拜在沈昔全座下是她努力挣得的最好机会,哪里能因为这些小事去惹师尊厌倦。 于是,她顶着高热在屋子里修炼,怎么难受也不肯松懈半分。 天资已落魄,志气还能不如人么。 那天晚上,周清扬没吃晚饭,她的房门紧闭,想要把四月的风和桃花的粉一并拒之门外。 沈昔全给她送了一碗面。 周清扬是第二天早上才发现的,那面已经坨了。 至于为什么确认一定是沈昔全做的…… 因为除了她,没人会用白水煮面条,连一点盐巴都不放! 周清扬做贼似的把那碗面端进去,吸溜着吃了。 然后拄着下巴傻笑,她喜欢沈昔全,没有理由,却又有一万个理由。 她喜欢沈昔全强悍的天资,高贵的出身,整洁而一丝不苟的穿衣打扮,喜欢她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喜欢她许多许多。 多到记不清了。 又过了两天,等她再出门,满山的桃花都没了。 这一点甜曾被她放在心尖上,时不时拿出来回味一番,历久弥新。 但现在嘛…还是别提了。 周清扬捏了一片随风而来的花瓣,落寞地想,早知如此,就不费心培植什么不产花粉的桃花了。 沈昔全走在前面,走出很远,才发现周清扬没有跟上来。 她看见了周清扬指间的桃花,解释道:“这些花没有花粉。每年春天,总是要人用灵力一遍又一遍地灌溉才肯开,真是娇贵。” 那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不辨喜怒好恶。 周清扬从花枝的间隙中模糊望着沈昔全白玉似的面孔,泪简直要落下来。 * 沈容跟着一众长老弟子御剑而归,因为技术有待提高,甚至还落后于大部队一点。 她边行边在识海里听着周清扬和沈昔全的对话,心中只有“呵呵”二字。 “再娇贵还不是我在种,你沈宗师又做什么了?” 沈昔全分出心思答道:“本来就是你喜欢。” 沈容噎住:“我喜欢不就是你喜欢?” “现在又不分你我了?” ………… 论耍嘴皮子,沈昔全还没输过。 沈大小姐败下阵来,索性闭口不言。她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加快了速度,很快到了宝华寺,等她登到无运峰顶,周清扬也恰好在自己的居室里安顿下来。 作为沈昔全的嫡传弟子,周清扬有幸在这寸土寸金的无运峰里获得独具小套房一间,就在沈昔全的无运斋边上。 她无财一身轻,身无长物,就一个新捡来的壳子是最珍贵的。 送走了沈昔全和看热闹的峰中弟子,当下便往床上一拍,准备睡个好觉。 疲惫啊… 周清扬眯着眼睛,缓和着连日的奔波。 然而床褥还没捂热乎,门就“哐当”一下子被踢开了。 啧啧啧,瞧这个性的“哐当声”,他喵的这沈宗主的远方亲戚还真是阴魂不散呐! 周清扬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顶着两个青色的眼圈,皮笑肉不笑地道:“容容,你御剑的天赋很高啊,这么快就回来。” 沈容理亏心不亏,当下便凑上来,紧紧贴住周清扬的胳膊,道:“我们五六个时辰没吃过饭了,你不饿吗?” “我困了。”周清扬苦兮兮地重新躺下。 …“无*运峰的饭你没见识过吧,没有油也没有盐,清水一煮,菜饭混到一起喂你,你吃不吃?”沈容的大眼睛眨巴眨巴,极尽恐吓之能事。 就这?就这! 周清扬表示:“我们快走吧。” 她当然见识过,不但见识过,还吃了十年! 一想到被清水混合物支配的恐惧,困意似乎也不算什么了。 两人沿着桃花盛开的小路,一路挨挨蹭蹭地下了山。 刚离开一小会,准备来送心法送温暖的沈昔全:…… 沈容,你很可以。 第11章 她把心法册子放回储物袋,满不在乎地四处张望了一番,又若无其事的推开无运斋的门。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桃花落了满堂,她在案前坐下,轻轻把那些桃花收拢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拼拼凑凑。 花瓣串成了线,拼成名姓,自以为牢固地钉在墨色的小案几上。 沈昔全左看右看,越看越满意,打了个哈欠,回到榻上卧下。 阳光很好,她也就睡得很安心。 可不防一阵风骤起,那满桌的粉,终于又零落了一地。 * 周清扬来到地上,才明白自己那套独居小隔间的价值。 唔,也没啥,大概就等同于现代京城市中心三室一厅吧。 她逛来逛去,发觉如今的首阳真是烟火气十足。 能不足吗?毕竟这地上人人都不辟谷,又因天之骄子在此荟萃,名厨齐聚一堂,油烟味隔着十里都能闻到。 沈容拉着她,挑了一间最阔气的进去。 堂内陈设高华,其内不仅有后入门的“地表暴发户”,还有许多如沈容一般内门弟子前来“打野食”。 周清扬望着这奢华的布局,觉得自己简直从修仙剧组穿越到了宫斗剧组。 “哎!这不是周师姐吗?” “周师姐好,快来上坐。” 周清扬脸皮一抖,看沈容拿出了那玉牌,上边呼啦啦闪现着她的黑白画像,真是音容犹在…啊不,栩栩如生——咳,惟妙惟肖! 关于她入门的事经过这半日便已传得沸沸扬扬,加之她这双异瞳,想低调都不行。 幸好,周清扬原是个脸皮塞城墙的主,只是心颤了一颤,马上就对自己的特殊待遇接受良好。 她和沈容混到一堆人中间,只见圆桌对面那一人正是“机锋”门下弟子赵靖源。 这位在首阳广有声名,并不是因为他是机锋派赵岭的亲传弟子,也不是因为他有多么高的天赋,只是——他太助人为乐了。 简直可以说是位活菩萨,无论何人何事,只要身处困境向他求助,这位赵公子全天候二十四小时随叫随到,且随手施恩不图回报,也不去彰显自己的声名。 做好事对他来说,好像只是一种乐趣。 周清扬当然理解不了这种乐趣,她最开始甚至总觉得赵靖源此人心思深沉别有图谋,但…一个人若能十年如一日的假装,那也不失为一种善行。 她从前也是受过赵靖源的恩的,大到被围攻时的合作,小到被奉还丢失的玉牌,这种温润如水的人,真是很难让人有恶感。 此时,见她俩坐下,赵靖源率先起身敬了杯酒:“今日沈宗主喜得高足,大家都该来敬我们周师姐一杯!” 周清扬忙站起来,师兄师姐一通混叫,把这杯酒喝了。 接下来,沈容又攥挑着几杯酒下肚,一帮人酒酣耳熟,讲话也就不像之前那么规矩了。 “哎!周师姐,你以后进了无运峰,可该记着两件事绝对不能提。”机锋派与赵靖源同来的一位小弟子开口。 周清扬往椅背上一靠,笑问道:“什么事?” “害,还不就是宗主那两个逆徒…” “住口!”赵靖源厉色止住那弟子的话头,接着对周清扬道:“别见怪,这孩子说话没个正经。” 周清扬的耳朵已经树起来了,怎么还肯罢休,只向那个小弟子道:“这里都是平辈之交,还有什么不能讲的。若是今天过后这桌上的话有人传扬出去,那才是让人瞧不起。” 那小弟子点头如捣蒜,赵靖源又一向是个心软的,他并不真怕:“方才是我措辞失当。只是沈宗主的前两个弟子一个天赋极差,一个品行不当,我们做晚辈的自然该忌讳着,不在她老人家面前提。” “品行不当…”周清扬默默回味这两个字。 天赋奇差的自然是她,可苏远之怎么就品行不当了呢。 “文源,你再说,小心师父回去打断你的腿。”赵靖源脸色真的不好下来,那小弟子只好悻悻闭了嘴。 “我今日入峰并未见到宗主有旁的弟子,不知他们现在何处。” 赵靖源为防自己峰上弟子再胡言乱语,抢先答道:“宗主的首徒三年前对战九尾,不幸罹难,另一人…有人说他投身幽冥,但毕竟只是谣传,不可尽信。”!周清扬差点拍案而起。 投身幽冥? 那个小屁孩,今年算算也才十九岁,被虫子咬了都要哭哭唧唧的,怎会叛出仙门,跟一群凶神恶煞的妖物厮混在一起。 她喉中酒艰难地滚落下去,一旁沈容无聊地把玩着杯盏,道:“别说这些了,用完饭我们跟着赵师兄去他们山门玩玩。” 赵靖源笑着应承下,又怒瞪一眼身边的小弟子,示意他不准再说话。 这些人…根本不懂沈宗师的心思,三年前就因为有个人口不择言,说了一句宗主首徒实力不济,差点被打死,最后宗主亲手毁了他的灵脉,赶出了首阳。 这般决绝,难道仅仅出于羞耻吗? 赵靖源心里明镜儿似的。 有些事不提,大概是因为…实在不忍再提吧。 第10章 周清扬用完了饭,被一众乌泱泱的人潮从酒家里推出来。 四月飞花与暖阳下,前簇后拥,难免有洋洋自得之感。 她不禁想,这种场面和待遇,对于沈昔全来说,不过是稀松平常吧。 啧,原来天才的生活就是这么朴实、枯燥且无味。 头脑虽迷醉,但她还没忘了苏远之的事,拉着身边的沈容,打算再套一波话。 “容容,你是什么时候入的首阳山?你住哪?我们若是离得近,总还可以常见面吧。” 沈容一见她笑眯眯赖叽叽的样子就知道准是有事相求,眉头一皱道:“你是想问沈昔全那两个徒弟的事吧。” 周清扬拜服:“容容知我!” “切,你那点小心思,我一眼就看穿了!”沈容捏着胸前的小辫子,扬着下巴道:“他们说的没错啊,就是一个死了,一个丢了。可笑沈昔全还是什么天下第一宗师,连自己的徒弟都护不住。” “丢了…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曾派人去寻吗?” 沈容道:“人都丢到幽冥去了,谁敢去找?再说他现在混得还挺好,我峰派去幽冥的白衣见他麾下数万魔兵,也算是小有名气的领主,可不是比在首阳守着一个清汤寡水的师父强。” 周清扬走的时候苏远之十六,个子长得晚,比她还矮一个头。 她想象了一下一个小矮子身披猩红色披风,头戴紫金冠,妖里妖气地道:“看本座荡平天下——一统苍穹!” 咦~~ 真是不能想,一想就要裂开。 不过,沈容提到白衣,用直白点的话来说,就是细作、间谍。 周清扬想,该不会其实苏远之是忍辱负重,刺探幽冥机密去了吧。除了这条路,她实在想不出别的解释。 走着走着,饭局上的人都散了,只剩赵靖源为她们带路。 机锋是首阳颇具特色的一处地方,里面的修士修仙的天资可以差,但排兵布阵、铸造神兵的功夫却不能马虎。 峰主赵岭是个奇人,一生只有两大爱好,一是铸器,二是下棋。 可以理解,毕竟在周清扬看来,下棋和排兵布阵也差不了多少。 赵靖源回头笑吟吟道:“今日家师在峰顶悬镜司与人对弈,不知二位可有兴致一观?” 沈容听了这话差点仰倒,她活泼好动,站在那看两个老头子下棋,憋死她得了。 刚要拒绝,赵靖源看出了她的心思,连忙说道:“与家师对弈的乃是许公子,他今日得空,应了师父的邀约。其他各峰来了不少姑娘观战,倒也热闹得很。” …管他是红颜还是枯骨,沈容一概敬谢不敏。 刚要拒绝,一旁周清扬却兴致盎然地道:“如此受欢迎,当然得看看是什么人物。” 她哪能不知这位许玄公子,前世他每每上山都要引起轩然大波,无运峰的小姑娘一个个含羞带怯,弃修行于不顾,也要去看上一眼。 最妙的是,这位公子铁石心肠,狂蜂浪蝶不绝,他竟一概不放入眼里。 对于周清扬来说,他存在的最大意义,就是暂时牵制住了找事精齐小公主。 他一来,齐照必得盛装打扮,前去晃荡一圈。 周清扬也就能安心修炼。 要不说齐小公主有毅力呢,被拒绝了这么多年,还惦记着这块肉,非得吃到嘴不可。 而今她除妖未归,错过了这次,回来必定又要捶胸顿足叹悔一番。 周清扬提溜着那身破烂袍子,美滋滋地准备和人家去看戏。 沈容一把拽住她的胳膊:“那么多人,你这衣衫不整的,凑什么热闹。” 哎? 刚才那么多人一起吃饭,也没见你说我丢人! 周清扬脑袋里转了几个弯,忽而又想起“一见钟情”这回事来。 第12章 她狐疑地盯住沈容,把大小姐盯得虚了。 赵靖源也摸不着头脑,他听沈容这么说,很怕扰了两位朋友的兴致,憨憨地捏了个诀,周清扬那身袍子霎时整整齐齐,比新的还新。 “…赵师兄…好术法,不愧是机锋派传人。”沈容冷冷说道,随后一马当先,往山顶而去。 周清扬尬笑两声:“谢谢…谢谢…” 三人在一片诡异的气氛里走到了山顶,沿途许多房舍倚山而建,最上边巍峨宫殿错落分布,看上去竟比无运峰还要气派几分。 一登临绝顶,周清扬都不必用赵靖源领路。 满山山花也比不上悬镜司门前的那些姑娘妍丽,她们嘻嘻哈哈挤着进去,有些站在门口与值班的弟子闲聊,将“高处不胜寒”的冷寂一扫而空。 沈容拨开人群,跨过高高的门槛,一路过关斩将,带着周清扬和赵靖源两人弄了个最好的位置。 那些被她挤到边上的姑娘敢怒不敢言,毕竟是宗主唯一的亲人,谁敢对她说半个不字。 周清扬第一次仗势欺人,缩了缩脑袋,站到了沈容身后。 说是观棋,实际上这些人离堂中央的赵岭、许玄二人还很远,况且有隔音结界,外面的声音根本传不进去。 高台之上,两人分席对坐,儒雅敦厚的自然是赵岭。 而对面那位麻布素服,披发跣足,奈何天生丽质,反而显出一万分的风流恣意。 许玄正对着周清扬的位置,他的发实在过于乌黑,被风一拂,生生从墨色中逼一抹浓丽来。 要说他长得多么精致,倒也不见得。只是一届凡人,却有着一副仙风道骨,他皮肤极白,身材高而瘦,那双手最好,指节分明,修长又不干瘦。 周清扬看了一会,嗯…尚可。平心而论,是绝没有沈昔全那般动人的。 真是奇怪,即使换了世界,人们对于男人的姿色要求,还是这么低。 稍可入眼,就被吹得天上有地下无。 沈容捏着栏杆,指甲发白,话里的酸味酿得又厚又重:“怎样,好看吗?” …周清扬从她水灵灵的大眼睛里看出了危险。 “实在一般,和容容一比,不过中人之资。”她掸掸衣袖,眼神没再往许玄身上飘一分。 沈容冷哼一声,“唰”的一下展开折扇,挡住自己下半张脸,只拿一双眼睛瞧着她:“我看也是…你瞧他那双眼睛,阴冷冷的。” 周清扬倒没看出阴冷,不过目中无人是有一点。 许玄的目中无人和沈昔全不大一样。 沈昔全孤芳自赏,但到底没把自己当成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而许玄…好似任何事,任何东西,都不能入他的法眼。 他从高处睥睨着众生,冰冷、但公允。 周清扬附和着道:“正是正是,一点也不好看。” 她扭过头,冷不防对上沈容的一双眼,一下子宛如陷入如梦如幻境。那双眼含嗔带喜,欲语还休,千百种滋味都系于这一个眼波荡漾中。 好似从画本子里走出来的妖精,誓要把人的魂勾去才罢休。 呼—— 稳住,周清扬对自己说,见色起意可没有好下场。 但是…太像了。 说来惭愧,前世她做春梦的时候,常能梦见沈昔全用这种眼神勾着她,结果醒来之后半天不能入定,心猿意马,全身燥热。 罪过罪过…… 赵靖源专注地盯着棋盘,压根没听见身旁两个人在说什么。 他紧张地看着棋盘上的黑白两子交错纵横,自己也跟着心绪起伏。 隔音结界内,赵岭执白的手颓然落下,叹道:“我终是不如你看得远,想的全。” 许玄将玲珑黑子放入棋笥中,淡然道:“前辈为人良善,处事虽刚正,实则还是处处留着余地,晚辈承让罢了。” 赵岭苦笑,这年轻人十年来十次与他对弈,都是稳操胜券,他何曾让过。自己徒劳悟道百年,竟不如一个年轻人懂得棋道的机锋。 “留下用饭吧,正好靖源还说有些铸器上的问题要问你。” 许玄颔首,自结界内向着赵靖源的位置躬了躬身,而后潇洒起身,从悬镜司下面的小门走了。 周清扬无语地“嘘”了一声,心想,要不是许玄坚决不肯入山修行,自己一定要称他为首阳第一逼王,比沈昔全还能摆谱那种。 赵靖源冲着两人一拱手,也跟着走了。 楼中众人又各自谈笑了一会,热闹的悬镜司渐渐人去楼空,只剩下寥寥几个真正对棋道感兴趣的,还在琢磨如何破局。 沈容瘪着嘴说:“还不走——” 周清扬嘻嘻地在前为大小姐开路,边走边回头说道:“真不明白这些人来看什么,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多修炼一会儿。” 沈容这几天也看出来了,此人看着吊儿郎当的,实则是个修炼狂魔,稍有功夫就要坐下调息入定,堪称卷不死就往死里卷的典范。 她敲着周清扬的头,道:“你以为人人都如你这般不解风情。首阳山又不禁男女之事,她们春心萌动也是自然的。” 周清扬委屈,她何时不解风情了,往前数十年,她可是最罗曼蒂克的人。 细数一下,诸如跑个三十里折一枝花,大雨天里弹琴鼓瑟,雪色纷飞里做点暖汤甜点等都是小意思。 单就她同沈昔全纠纠缠缠的虐恋史就能谱成一段话本子。 “好好,我不懂。”周清扬耸耸肩,追加道:“我只是觉得他实在孤高,论德行更是不如赵师兄,如此受欢迎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沈容凑近了,轻轻问:“怎的,你不喜欢冷一点的?” 周清扬被骇得退了一步,只感到温香袭袭,暧昧得很。 “哈哈…呵,分对谁。”她挠挠头,赶忙又拉开了距离。 沈容调戏了人,挽回了一点吃醋的面子,得意地加快了脚步,两人很快到了无运峰脚下。 守山门的弟子迎着夕阳,远远望见了并肩的两道人影,赶上前来,匆忙道:“两位师姐,宗主召集各位长老明华堂议事,连带着各峰峰主的首徒也都跟去了,应是有大事。” 沈容有一阵子没听见沈昔全的神识说话,轻松道:“怎么着,抽冯五戒那个老王八蛋还要这么多人围观?” 周清扬跟着捡了个乐。 那弟子哭笑不得道:“不是,是齐师姐从洛河回来了。” 沈容一拍脑门。 才想起来自己乾坤袋里还有一条杂毛小狐狸。 第11章 明华堂这两年新建成,正坐落在首阳众峰拱卫之中,虽在地上,却无损于其宫阙的华丽飘逸。 周清扬跟着沈容踏上玉阶,遥望着金玉匾额,身边修士络绎不绝,觉得便是仙宫也不过如此气派。 她踏进宽阔的正堂,心想还好这是在首阳,有的是有钱有闲的修士劳工任沈昔全驱使,要是在凡间搞一座这样的基建,不知要累死凡人几何。 前头奔波千里而归的齐照脸色青白,想来是这几日不眠不休地查案子累着了。 她回过身来看见沈容身侧的周清扬,脸色蓦然更差了几分。 消息灵通就是这点不好,噩耗来的也快。 齐小公主当初没能拜入沈宗师座下,一直是心头大憾。 要说她的资质,绝对称得上出类拔萃,至少能和苏远之旗鼓相当。 可沈昔全挑人显然随心所欲,能三年筑基的不如能三年种桃花的,从一众天才里精准打击,挑了个走后门的废柴做自己的首徒。 齐照捶胸顿足,绝不认为这是沈昔全识人不明,而是周清扬谄言媚上。 而今新收的这个,即便是身怀神灵根,可乡野之人,言谈粗鄙。 再说姓什么不好,偏又姓周,真是晦气到家了。 周清扬并不知道自己再次成为了齐照的眼中钉,悠哉悠哉地跟着沈容找了个位子坐下。 现下堂中人基本已到齐,沈昔全便示意齐照出面陈情。 “洛河五十六名樵夫失踪一案业已查明,今日劳动各位长老同门前来,乃是因为这案子涉及凡俗宗门纷争,晚辈恐决断不明,望大家能够协同商议。” 底下略躁动起来,几个打柴的,怎的又引出宗门之争来。 周清扬瞄了眼沈容的乾坤袋,她可还没忘,这事的罪魁祸首已然伏法,沈容这个性格也不像是会搅弄风云的阴谋家。 那便是沈昔全了,她自导自演这一出,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齐照清清嗓门,细说道:“洛河乃是玄宗与隐宗交界互市之所,两方多年来因利益分割问题摩擦不断。据这位老伯所言,玄宗谎称城郊嗜人的妖物是隐宗禁妖所看管不利窜逃出来的。他们以此为借口向隐宗宣战,隐宗不敌,被屠戮满门,洛河及附属五所城池现已被玄宗据为己有。” 这番话可谓是在长老之间引起了轩然大波。 “什么?!竟有如此胆大妄为之徒…” 第13章 “人界十八宗门并立是沈宗主亲自定下的规矩,这玄宗私自兼并,简直不把宗主放在眼里!” 也有人轻声说道:“毕竟当初也并未立下规矩禁止两方对垒,强者吞噬弱者,本就是天经地义。” 周清扬抿了一口茶,瞧着底下众口不一,不禁望向沈昔全。 她会怎么做呢? 以她的脾气,一定会将玄宗满门枭首示众,以儆效尤吧…触怒了她的,向来是这个下场。 高座上的沈昔全微微支着下巴,神思有些倦怠,她倾耳听着每一道声音,待声浪渐渐消歇后,才道:“是我考虑不周了。” 周清扬这口茶他喵的差点喷出来。 这种话?是沈昔全能说出来的? “当初创设十八宗门时,正值凡间妖魔横行,百鬼蜂起,皇室又跟着乱搅一气,导致宗门之间并无明确的律令规定,也无转圜监督之所居中调节。” 她揉了揉额头,又道:“而今七年过去,乱象暂歇,宗门之间却早有争端,百姓也饱受压榨之苦而无处申诉。所以…今日找大家来,不但是为了解决洛河妖物之事,更是为了避免这类案子再次重演。” 底下众人被这一番大义凛然的话唬得一愣一愣的,想要从中找出些私心,揣摩一下宗主的打算,却无从下手。 她宗主当的好好的,无论再做什么,都是只是分散自己的权力。 周清扬也不理解,她这是准备推翻暴君人设,开始拯救苍生了? 然而她理不理解不重要,因为已经有人站起来拍马屁了。 “宗主大义,心系百姓,福泽苍生…………………………” 巴拉巴拉省略长篇大论数万字。 沈昔全原本还好好听着,结果发现这人压根没有陈述己见的打算,倒是一把读诗作文的好手,恨不得穷尽词藻来捧个人场。 “停停…”她摆摆手,示意下一个人发言。 说来说去,周清扬都要睡着了。 这些年首阳山招揽的都是些什么奇葩,个个嘴皮子利索,然后胡说一通。 沈昔全显然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她眉头紧锁:“这些年除去降妖对战之事,还未叨扰过各位,今日方知,不打扰是对的。” 此话一出,底下跃跃欲试的人都蔫了。 他们当初被选上是因为修行天赋出众,又不是会治国理政。 讨论又陷入了一潭死水,周清扬一脸生无可恋委堆在席子上。 她对“如何合理制定赋税”、“如何考评仙门宗祖”、“如何防止任人唯亲,以公谋私”等等毫无兴趣,她只是一个莫得感情的修炼机器。 沈容已经趴在案上睡着了。 “宗主,此事繁琐,不如容后再议。当务之急,是如何惩处玄宗部众,以及捉住那作乱的妖物。” 终于有人说了句像样的话。 齐照出列道:“我已找遍了洛河附近七大山脉,妖物不知所踪,但之后并无人继续失踪,想来是潜逃回了幽冥。失踪的五十六人尽数找回,已一一安顿下来。” 周清扬心中诧异,她还以为那些失踪的樵夫一定连骨头渣都不剩了。不想这狐狸作为妖精,不吃人还白养,真是厚道。 沈昔全答应了一声,说道:“人还活着就算了,也不是什么厉害的妖物,跑了就跑了。只是如何对付玄宗…杀人不等于善后,我以为诸位长于凡间,应该比我清楚这个道理。” 她眸光所到之处人人羞惭:“自从朝廷没了,妖祸虽遭到遏制,可秩序也乱了。” 周清扬细听去,也听出一点意思。 沈昔全把大好山河抢到手,奈何老本行不对口,不会管了。 她仔细考量去,自己若想对抗沈昔全,除非使阴招,要不然即便功力相当,想要全身而退的难度也不亚于“荆轲刺秦王”。 不得不感概,真是屁股决定脑袋。七年前的沈昔全可全然不会想这些,她心心念念的,都是将皇室赶尽杀绝,自己坐上人界头把交椅。 堂上站着的人群口沸议,但奈何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沈昔全颇为失望,正要暂时散会。 这时,人群之后却步出一位披发麻服的青年男子,正是许玄。 他不知什么时候跟着赵岭等人过来的,一直站在人群之后,竟也没被注意到。 众人止了声息,被此人脱略形骸的风华震惊了一小下。 他看沈昔全,只是礼貌性地弯弯腰,堂中有风吹过来,白衣之下露出一双赤脚,的确是仙姿飘渺。 “宗主不必烦恼,此时此地得不出结果,是因为诸位长老并不长于此道。” 沈昔全还是第一次见他,打量了两眼,示意他接着说。 许玄四望一眼,说道:“在座皆是仙门中人,插手俗物乃是自降身价,不如让合适的人来做合适的事,效果必定事半功倍。” 这话可说到大家心坎里去了,齐照第一个站出来附和:“以许公子的意思,应该如何?” “不如重立朝廷。” 此音如重锤,齐照愣了,周清扬也愣了,一众人纷纷石化。 上首的沈昔全眉头皱起来,那双含着煞意的眸子显得既冰冷又危险。 肯定要怒了吧…这要是再不生气,周清扬绝对要怀疑她是被人夺舍了。 果然,沈昔全前顷了身子,敲了敲那柄骨扇,道:“我素来厌恶皇室,我以为此事天下应该是人尽皆知。” 许玄刚要张口解释。 听得沈昔全又说:“不过…重立朝廷,却是可行。” 周清扬头脑风暴了一番,竟也跟上了她的思路。 重立朝廷,可。 接回皇室,不可。 所以,派仙门修士重选士子,通。 妙!周清扬哪能放过这个表现的机会,当下趁着两人都不说话,接口道:“宗主的意思是,可以派首阳修士遴选人才,重设出一套统辖仙门的律令条目?” 沈昔全一点没有怪她插嘴的意思,反而赞赏地看了她一眼。 周清扬差点因为这一眼飘飘然起来,旋即又想起今时不同往昔,赶紧在心里扇了自己两个耳刮子。 “不知宗主以为谁能担此重任?”赵岭出列,站在许玄身侧,问道。 沈昔全沉吟半晌。 在堂下扫了一圈又一圈,各位长老也明白了此举背后隐藏的巨大权柄,个个挺胸抬头,目光殷切。 周清扬其实也垂涎这份美差,但她明白,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自己几斤几两,她还有数。 赵岭开口道:“若是宗主犹豫,老夫冒昧,举荐一人。” 他属首阳七十二峰峰主之一,德高望重远胜过后聘来的这些长老,他的话,沈昔全没法无视。 “谁?”沈昔全虽问着,心里却已经有了答案。 他让开半步,侧身道:“许玄公子。” 果然。 沈昔全支着下巴,不知为何,总对这凡人有种莫名的忌惮之感。 “这怎么行?” “许玄根本不是首阳山的人,他承下此事,谁知他心里是不是另有打算,想要复辟皇族!” 呵…要不是你们这么废物,我也不必用外人了。 沈昔全止住这些质疑,答道:“我钦佩许公子才华,但还需我派山门中人从旁协助,才可避免凡间某些宗门里有宵小之徒暗中作梗。” 许玄坦然道:“宗主思虑周全。” 于是大家也不争了,纷纷自荐,表明自己甘为鞍马。 周清扬啧啧看戏,好嘛,到了关键时刻,无论是仙人还是凡人…熙熙攘攘,全他妈奔着名利去。 沈昔全起身,单手叉腰,展开骨扇遮于眉前,眺望远方,好似很是感慨:“在其位司其政,便是我自己,也没有越俎代庖的道理。何况我们都老了,招揽才俊还得是年轻人出手。” 众长老静下来。 听得她说道:“我座下首徒天资尚可,筹备尚需时日,到时可派她去襄助许公子,再带领七十二峰的小辈,一起涨涨见识。” 周清扬正在喝茶,这回是真被呛着了。 她捂着嘴,泪眼朦胧地瞧着沈昔全露出来的细白皓腕,被这天降大饼砸的晕头转向。 啊这—— 该不会她早就在这等着吧! 周清扬甘拜下风,只能说,不愧是你。 第12章 大家原想着,沈宗主高义,不惜权柄下移也要彻清凡间弊病。 结果…搞了半天还是要加强集权。 许玄一届凡人,纵使满腹才华,还不是要处处依仗仙门修士。沈昔全派自己的徒弟去,显然是根本不打算把这红利分割给别人。 到时选出的那些文酸腐儒尽归无运峰门下,沈昔全的耳目将遍布大陆的每一个角落,就连原本享有一定自由的凡间宗门都要受到掣肘。 长老的脸色都不好,但沈宗主七年前大杀四方的积威犹在,现在谁敢说话。 沈昔全等了一会儿,见没人反驳,很满意,准备“退朝”。 第14章 齐照却忽然出声:“宗主,不知这位周师姐是否已通过了戒定碑的测试?虽然这几年首阳的规训宽泛了许多,可身为宗主首徒,自然与别人不同。” 周清扬想,终究,该来的总要来,有些人就跟天生相克似的,不找茬就不痛快。 戒定碑是原本首阳弟子入门的必经之路,不但可以测出修士天赋之高低,还能给入门之人打上“天道烙印”,代表正式脱离凡俗,不插手血亲因果。 之前周清扬对什么“天道”之类的说法很不屑,觉得都是政治家的谎言,但…这个修真界教她重新做人。 当她亲眼见证一个修士因为吃了家里人做的饭之后魂飞魄散,她才真正明白,进入首阳山,对此地土生土长的凡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们不再是谁的儿子,谁的孙子,或是谁的父亲与母亲,他们从此之后不再有血亲的羁绊。 这也是为什么首阳山七十二峰峰主每一个都要有亲传弟子。 徒弟对于他们来说,就是生命的延续。 现在齐照可以说是提出了一个大问题,大家纷纷附议,要求周清扬即刻前往戒定碑,正式办一个“入门仪式”。 万一这人根本就没有那么强的天赋呢?万一沈容撒谎呢? 众长老转着心思,聊胜于无地自我安慰。 沈昔全盯住齐照那张玫瑰花似的娇艳脸庞,黑沉沉的眸子蒙了一层冰凉的薄雾。 她用骨扇抵住自己的肩膀,语气平淡地说:“你是觉得…我在骗你?” 齐照已经慌了,她向来最尊敬沈昔全,是绝不愿意违拗她的意思,当下便解释道:“晚辈并非质疑,只是按照流程是应该…” 周清扬叹了口气,按理说这个时候她怎么也该跪一跪以表对师父的尊重,可想到这人是怎么把自己从崖边踹下去的,她这腿怎么也弯不下去。 最后只好避席,上前躬身道:“仙尊不必为难,我愿意一试。” 她抬起头,冲着沈昔全灿烂地笑了笑,这一笑里也带着金色的阳光,把黑暗而潮冷的雾尽皆吹散了。 沈昔全怔了一下,被这一笑烫到,有些不自在地转过身去,背对着众人,想了想。 最后道:“明日戒定碑会开放,诸位也可见证。” 她这样说,已是退让到了极致,众人见好就收,纷纷告退了。 周清扬推醒还在迷糊的沈容,也要退去。 沈昔全却叫住了她:“明日通过戒定碑,行过拜师礼,以后便是师徒,不必再叫仙尊。” 周清扬心里一跳,转过身去,见沈昔全还是背对着她的,连那双手都藏在袖子里,整个人的情绪内敛而沉静。 她揣摸了一下这话究竟是随口一说,还是藏着点别的意思。 最后也没弄明白,只好恭敬道:“弟子长于凡间,一向称呼山里的人为仙君,一时难以改口。” 见沈昔全没说话,只好硬着头皮又道:“师尊事繁,弟子先*告退了。” 沈昔全这才“嗯”了一声。 周清扬大松一口气,拖着沈容出去了。 到了外边,周清扬才抚胸长叹,和身边的沈容抱怨道:“你说这人怎么回事?收个徒弟跟认女儿似的,还按着头让人家叫爹。” 沈容支支吾吾还是困得很,也没精神搭理她。 看她这样,周清扬连日奔波的疲倦劲也泛上来,不再多说,两人哈欠连天地回了无运峰。 * 沈昔全待殿内空无一人,才扶住额头,难以压抑地口申吟了一声。 她坐在高座之上,面对着空荡荡的大堂,不用强撑,神识的撕裂感加倍反噬而来。 沈容可以睡觉,但她不行。 虽然这痛习以为常…但到底还是会误事,方才和那孩子说话的时候,差点晃了神。 她捏了个诀,回到无运斋,屋中窗户还开着,桃花散落满地。 沈昔全靠着柱子,稳了稳心神,慢吞吞地走进去,将那些花瓣一一拾起,重归于泥土。 她从窗子出神地向外望去,忍不住算起日子来,还差半个月,就有三年了。 原来…也才三年。 * 周清扬回到屋子里睡了一大觉,直到天色将晚,暮色笼罩山峰时才醒来。 她推开窗子,外面微凉的春风吹进来,令人精神一振。 好!美好的一天开始了! 她现在就要开始修炼! 周清扬盘算得很好,以她现在的修炼速度,不出一个月,就能打通身体里所有的灵脉,然后三年筑基,六年结丹,十年化个神不成问题。 再努力努力,说不定四舍五入,十五年就能赶上沈昔全。 当然…沈昔全在这期间是否进步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人总得给自己留点念想,才好欺骗自己卷来卷去。 周清扬飞身出去,三五下就爬上了自己的房顶,开始趁着最后的夕阳美美修炼。 首阳山灵山的名声不是吹出来的,哪怕经过沈昔全一番折腾,引了灵气不少到凡间,剩下的也浓郁得令人咂舌。 周清扬吐纳呼吸,只觉得自己的三魂五窍都开了。 灵气犹如一道道奔腾的江河,冲开了滞涩的经脉,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浸润在祥和而安定的气息中。 她感觉自己的神识在浮沉,好像回到了母亲的羊水里,没了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只余修行带来的快感。 不知过了多久,周清扬的身魂再次归一,圆融而满足的感觉充盈着,她睁开了眼。 发现…灵脉居然全他妈通了! 此时玉蝉正当空,无运峰被包裹在粉色的花海与如练的月华中,美得不似人间。 花香也趁着夜色正好来凑一波热闹。 周清扬扭了扭酸硬的脖子,感觉自己已经到了人生巅峰。 她没见识,真没听说过谁用半天就打通了全身灵脉。 如果是范进,此时应该狂歌乱舞,如果是正常人,此刻应该安心睡觉去了。 可周清扬是谁? 车轱辘都没她能卷,当下便决定,再接再厉,先练它一晚上再说。 可就在此时,底下传来一连串银铃般清脆地呼唤:“小哑巴,你干什么呢?快下来,从屋顶上掉下来怎么办!” ……周清扬表示:不用您老操心!哪凉快哪呆着去吧! 但她暂时不敢得罪百无禁忌的沈大小姐,只好苦哈哈地跑下来,问道:“容容,你不睡觉吗?” 沈容轻抚云鬓,道:“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晚上不睡觉,没想到你也没睡,正好陪我散散步。” …这不就是修真版的“怀民亦未寝”么。 周清扬严肃道:“我得修炼。” “修炼?”她疑惑道:“我从来没修炼过,我看沈昔全也不怎么练,她只有在特别累的时候才会打坐调息一会。” 这话没法聊了… 周清扬心痛至极,准备去睡觉。 沈容在乾坤袋里捣鼓了一会,掏出一支小瓶子,在夜色中散发着淡淡的荧光。 嗯? 这?该不会是那支装着九尾狐的锁妖瓶吧! 只见她拔开了瓶塞,一阵刺目的光华下,狰狞的九尾虚影缓缓浮现,妖风四起。 周清扬遮着眼睛,心中大喊卧槽。 沈容却早有准备,说时迟那时快,手中细针“嗖”地钉住九尾的关窍。 那东西还没来得及化形,庞大的虚影好像一个被扎扁的气球,飞速地萎缩下去,最后,地上出现了一只巴掌大小的杂毛小狐狸,一个个小尾巴成了拇指大的毛团,正冲着沈容毫无威慑力地“嘤嘤”。 “长夜无聊,有我们俩还不够。”她眉眼弯弯,笑得很坏,拎着九尾的后颈把小东西提起来吸了一口,随便得好似在逗阿猫阿狗。 周清扬心很虚,瞧了一眼无运斋的方向,问道:“这…难道不是沈宗主要你捉的妖吗?” “是啊,可是她没说捉了干什么,先陪我们玩一会,物尽其用。”沈容逗着那九尾,把好好的狐狸逗得恼了,干脆躺在地上装死。 周清扬有生以来没这么无语过。 她的世界很单调,修炼、追师父、修炼,反反复复。 实在是过于匮乏的物质生活也不允许她追求什么,生而平凡,终其一生的努力,到最后还是庸碌。 她蹲下来,看着沈容逗那只狐狸,月色下两个都很可爱。 那是一种自由、优渥、不受束缚的感觉,离她很远,也让她很羡慕。 沈容见她蔫蔫的不说话,以为她还在害怕被沈昔全发现,遂道:“放心,沈宗师现在没空理我们。” 沈昔全头痛的要死,要不是她下午回到她的神识里待了半天,只怕现在已经痛到不能下床了。 周清扬抱起小狐狸,无视它胡踢乱蹬的爪子,把它举得高高的。 看向沈容,她在没心没肺地笑,饱满而润泽的唇形状美好。 在这一刻,周清扬心里死掉已久的小鹿忽然猛撞了一下,把人撞得七荤八素,不分东西。 第15章 她默念两边清心咒,告诉自己,都是幻觉都是幻觉,谈恋爱等于作死…幻觉幻觉… 两人坐在庭前阶上,你一下我一下地吸狐狸,并没发现远处桃树上自斟自饮的白衣仙君。 沈昔全有些醉了,她看着沈容和那人言笑晏晏,不由得也跟着微笑了一下,就像是,圆了很久之前的一个念想。 花落月圆,思君久矣。 第13章 周清扬第二天早上醒来,神清气爽。 灵脉打通之后,这具身体似乎无时无刻都在吸收着外界的灵气。怪不得沈容说自己从来不修炼,原来天赋强悍的人真是老天爷追着喂饭。 她套上自己唯一一件袍子,甫一出院门,就被人团团围住。 “周师姐…周师姐出来了。” “我们跟着去吧。” “左边…蓝眸…真特别啊…” 周清扬略有些不自在,但更多的是被追捧的喜悦和新奇。 她千年难遇地害羞了一小下,挠了挠头,和同门打了招呼,去拜见沈昔全。 无运斋的门轻轻阖着,窗前也种了一棵桃树,瞧着很风雅。 看上去没变,周清扬想,只是桃树略微高了一些,三间小房子,一间沈昔全的,另外两间曾是她和苏远之住着。 除此之外,无运斋里什么都没有。 简朴过甚,甚至显得凄寒。 周清扬被院内的落英蛊惑,轻轻推开那扇小木门,好似推开前尘一梦,生怕惊扰了屋中人。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院中央,有些迟疑。 沈昔全起床气是很重的,不知道过了这几年有没有好一点,贸然进去,只怕招来一顿臭骂。 就在她犹豫的档,只见左边那扇小屋、也就是她从前住的那扇门,开了。 里面走出一个抻着懒腰,打着哈欠的青衣少女,发上的步摇叮铃咚隆一阵响,胸前垂着缕小辫子,腰间别着折扇、悬着桃木剑。 …这他妈的… 周清扬一大早的好心情荡然无存,甚至有一股无名火拱来拱去,到最后,这股火越烧越猛,简直演变成了怒不可遏。 沈昔全…你好样的! 居然让一个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远方亲戚住我的屋子!躺我的床! 她甩开了沈容迷蒙中伸过来的手,一抬脚,推开了沈昔全屋里的门。 正堂里没人,周清扬一路霹雳乓啷,冲到了沈昔全就寝的内室。 “弟子给师尊请安。” 她膝盖都没弯一下,语气冲得好似来讨债,还附带了一点阴阳怪气。 榻上的人和衣而眠,眼下还有淡淡的乌青,眉头微蹙,脸色白得病态。 周清扬半天没等来沈昔全吭气,不由得抬头,入目的便是这样的画面。 一向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沈宗师好似得了一场大病,她披散着发,头微微低着,眼眸微阖,嘴唇苍白,玉足就那样裸着放在冰凉的脚踏上。 她似乎…连说一句话都费劲了。 周清扬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下,像是被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到,叫人好痛,且如鲠在喉。 她心中百转千回,滋味很复杂,但很快把不该有的情绪尽皆按耐下去,恭恭敬敬地下拜道:“弟子入山门第一天,特来向师尊请安。” 沈昔全捂着额头,一点也不安。 她多梦少眠,昨晚好不容易睡着,这还没到辰时,就被人吵醒,能安才怪呢。 “出去,你吵到我了。” 周清扬以额触地,没挨着骂,还挺稀奇的。 按说以沈宗主的性子,这时候应该恨不得把她扫地出门了,竟然只是这么不轻不重的说了一句,看来这几年的脾气确实收敛不少。 她又叩了一叩,应了一声,退到门口。 还没迈出门,闻后边说:“出去等着,一会去戒定碑,我同你一道。” “哎,好嘞。” 周清扬退到院子里,见沈容气鼓鼓地折了根花枝,拿在手里抽来抽去。 她想起来方才那气势汹汹的一甩,心道真不该轻易犯混,到最后还不是得贱兮兮地凑上去道歉。 周清扬一步一挪地过去,伏低做小地问道:“…怎么了,容容,谁惹你了。” “呵…” “别气了,就当我刚才魔怔了,许是刚起床,疯病又犯了,容容大人有大量。”她握住那花枝,言语间满是诚恳。 沈容斜眼睥睨她道:“是,你一发脾气就是有病,过后甜言蜜语地什么话都肯说,下次还不是继续莫名其妙凶人。” 周清扬无话可说,苦笑着立住,无声胜有声,拿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地望她。 晨间的风稍凉,桃花带露,风一动跟着落下来,正打在周清扬的眼皮上。 她抬头去,看见满树繁花颜色正好。 沈昔全收拾好出来,看见她俩在树下说话,语气有些不冷不热,说道:“走吧。” 周清扬应了一声,退后两步,见沈容还是气,没有跟上来的意思,无奈说道:“早晨天凉,多穿点,别冻着。” 她当然知道修士没那么容易染上风寒,只不过是随口一说,当好人当习惯了,能送的人情,尤其是口头上的,一点不肯少。 沈容别过脸去,鼻子很酸,莫名其妙觉得自己很委屈,原本还没这么委屈,但周清扬一来讨她的好,反而让她更气。 她不说话,周清扬也没有再哄。 只跟在沈昔全背后,往山下去了。 那些弟子不敢亵渎沈宗师贵地,都在山下等着这位天才下来,一睹真颜。顺带去戒定碑,看看神灵根的天资究竟高到什么程度。 于是乎,离沈宗师和周清扬十丈开外,跟着一大票人,浩浩汤汤地走到了七十二峰深处,戒定碑所在的谷底。 此处,十年前,周清扬也来过。那时她八岁,混在一众被挑选来的仙童里毫不起眼,磕磕绊绊地迈过了穿越过后的第一道坎。 戒定碑,一考战力,二考心性。 进入之后先通过险象环生的六关,再入心魔幻境,两者失其一,便是必死局。 想想前世,最开始的六关周清扬就过的困难,她本是靠着讨好主考官才得了个进首阳山测试的机会,天资比别人差,战力约等于零。 唯一的优点是能抗,反正在戒定碑里神识不溃散就不会死,她便咬着牙硬生生捱过了前六关,被人揍成了个沙包。 至于心魔嘛…也就是她在现代刚进孤儿院时那点破事,现在看来不值一提。 如今,谷底聚集了不下百人,有长老,有同门,都只为了一观她的测试结果。 周清扬心中豪情万丈,觉得平生志向便始于今日。 她刚要上前去,沈昔全却扯住了她的袖子,借着袖袍掩盖,偷偷递过来一块玉牌。 一道微不可闻的声音顺着风传来:“若是撑不过去,就捏碎这块玉牌,幻象自解。” 周清扬眼皮一跳,抬头对上沈昔全那双深潭一样的眸子,完全看不出她在做这种鸡鸣狗盗的事。 好吧…她捏着玉牌想,终究是前世的我不配了。 一位长老结印打开了戒定碑的结界,周清扬毫不犹豫地踏进去,将手放于石碑之上。 灵力顺着手掌蜿蜒而出,和石碑隐隐共鸣。 一团金色大盛,石碑结界内风起云涌,深不见底的黑涌出来,将周清扬整个人包裹进去。 外面的人什么也看不到,周清扬神智一阵恍惚,看到了熟悉的景象。 一片荒原。 她面前,一位老人拄剑而立。 说是剑,其实就是一根形状不太明朗的木条。 周清扬想起了被这木条暴揍的恐惧,一阵肉疼。 没有任何介绍和寒暄,老人向她发起了进攻,那木条带起阵阵疾风,毫不留情地抽过来。 前世毫无招架之力的招式此时却好像放慢了数倍,周清扬甚至能看到木条运行的轨迹,她只是一侧身,一记手刀伴着灵力,劈在了老人颈部。 万物静止。 风停止了呼啸,荒原上的黄沙还来不及吹起,这一局结束了。 啧,看来这戒定碑不太先进,也不会随着人天赋的提高而增加难度。 周清扬随着世界的坍塌进入了下一关,黑山白水,犹如水墨画一般的世界,却暗藏着杀机。 这一关是找出路,位置布局都没变。 她循着记忆,避开了暗藏的机关和恶兽,用了一炷香的时间破局。 接下来的四关,合起来用了不到半个时辰。 周清扬在六关的尽头,落入了一片虚无。 万籁俱寂,身下是寒意彻骨的水,四周一片黑暗,宛如坠入黄泉。周清扬睁眼,眼前模糊不清的是一尊神像,而她正躺在神像的手掌心里。 “天道无常…” 这声音远远地、自上而下传过来。 “天道?” 周清扬的意识模糊,微微熏染,像是喝醉了酒,漫不经心地笑起来。 第16章 此刻的她才卸下了伪装,露出最里边的自命不凡和心高气傲,翻了个身,道:“天是个什么东西?” “我只信我自己…” 她喃喃自语,心里一阵清醒一阵糊涂。 “你不信天,那么你向下看看。” 周清扬依言,往下看去。 一滩水如镜面,在这样暗的地方映出了她的影子。 凤目薄唇,平眉高鼻。 没错啊,是她。 “真的是你吗?” 周清扬抚了抚水面,冰凉的水从她指尖流过去。 水里的人神清天真无辜,好奇地在望她。 那双眼眨了一眨,随后弯起眼睛,笑起来,甚至张开了手臂想要抱住她。 周清扬碰了碰自己的脸,一片桃花飘落下来,轻轻浮在水面上。 神像温柔的光辉映着那片桃花。 周清扬知道哪里不对了。 水中的她有一双完全湛蓝的眼眸。 这念头一升起,水中的人也终于伸出了手臂,揽周清扬入怀,将她整个人拉入水中。 没有窒息,只是终于进入了幻境。 周清扬很明白这一点,心里甚至还有功夫猜测,会是什么呢? 瘴气谷旁,沈昔全刺她那一剑吗? 周清扬并不紧张,她不信自己会沉溺于虚假的痛苦。 说不定…还能当作对过去的释怀。 世界完全颠倒,时间停止了流动。 周清扬再醒来,入眼的是雕梁画栋的房梁。她还剩一点意识在垂死挣扎,想自己究竟是到了哪段时间。 外边骄阳似火,人声沸腾。 门口不多时传来一声骄横的呼喝:“周清扬,宗主叫你过去,你现在还不动身,是心怀不满吗?” 周清扬定了定神,将那一线清明的意识留在神识深处,放松了呼吸,任由自己的表意识被幻境控制。 她知道,自己回到了四年前,那段漫长而磨人的时光。 第14章 周清扬扶着门,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出来,再抬头时已完全忘记了自己身处幻境。 她眼瞧着齐照颐指气使,不觉好笑。 “齐师姐倒是孝顺,赶着来催,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亲师姐呢。”周清扬半点情面不留,直戳她心窝子。 齐照气得发抖,柳眉倒竖,怒道:“谁管你!是宗主唤我来叫你,你爱去不去。” 周清扬轻描淡写地看了她一眼,懒得再缠斗,抬脚便走。 沈昔全三年前率领三千首阳弟子,进驻平京。 跟着她的弟子与长老在皇宫门前辟了好大一块地,大兴土木,建了一座“文灵院”,实则充做修士下榻的行宫,数百座金屋将天上日月的光辉都掩盖去了。 不过她自己不住那儿,反而叫人打扫了从前在俗家的沈宅,孤身一人住着那冷清清的大宅院,且一般时候不让人靠近。 周清扬出了文灵院,顺着平京城的康庄大道一路走去,不多时就来到了一座气势恢弘,却年久失修的府宅前。 如今只要是个人,无不知沈昔全大名,这座宅邸前也就远远围了好些人参拜,比佛寺香火还旺盛。 毕竟佛祖看不见,而这位是真神仙。 众人将沈宗师的坎坷经历编成了各种类型的话本子,每每去个饭馆、听个戏,必点一出关于沈昔全的。 添油加醋虽多,但大体还不失真。 主要因为在当年,沈家确实大大有名,说书先生想自由发挥条件也有限。 先从沈宗师的父亲沈相爷说起,这位的为人自不必说,必是清正廉洁,胸有丘壑。 传说他一手扶持年轻的帝王,一手实施新政,独个儿撑起了这个破败的朝廷。 因此,皇帝为表钦恤,下嫁皇家嫡长公主,便是沈宗主的母亲。 沈氏一门后生上进,前辈又未衰老,可称得上是满门英才,家风严正。 但天有不测风云,年轻的皇帝很快长大了,由少年变成了青年,该娶媳妇了。 娶的是谁呢? 有人说是只狐狸,有人说是蛇精,有人说是北疆来的妖人。 ……都不太可信,但总之,这位红颜祸水挑拨着皇帝,一边说沈相爷功高盖主,一边暗讽长公主心向外人,早已不堪信重。 最后,沈家满门抄斩,夷三族。 上到八十老妪,下到三岁幼童,斩首之日,人人奔走呼号,大叫冤枉。清洗断头台的血水流入乱葬岗的污泥之中,腥臭荒野里乌鹊不栖。 沈昔全一个六岁孩童,是怎么躲过这一劫的自然是不清楚,这往往也是说书先生们说得最尽兴的地方,因为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到末尾,拍案陈词,这位出身公侯之家,却幼年失怙,流落街头的沈宗师,必是仙人下凡,吉人自有天相,才能逢凶化吉。 周清扬站在烈日底下,望进这座黑洞洞的宅门里,只觉得骨头都冷了三分。 很难想象,住在里面的,是个活生生、有热乎气的人。 她解了结界进去,心里很明白沈昔全为什么叫她。 沈昔全出山自立宗派,首当其冲就是皇室,但她自己是不好动手的。 一来,天道有桎梏,皇家与她算是一半的血亲。 二来,她要维持自己不食人间烟火,高不可攀的仙人形象,不好沾了血腥。 所以,后入首阳的一批批长老便为爪牙,替她扫去凡间逆党。 原本,周清扬以为不会轮到自己动手,可……昨天的事,推翻了她的猜想。 甚至于,总有另一种念头,缠绕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周清扬思绪万端,边走边想,来到了后堂。 沈昔全正卧在堂中美人榻上,闭着眼小憩消暑。 庭中绿色的荫凉和紫色的花藤拱门烘托的这一方小天地还有点人味,周清扬进去,坐在美人榻的沿上,细细看去,觉得沈昔全瘦了。 她浓密的眼睫轻轻颤着,双唇没有血色,睡得不甚安稳,也许连梦也是血腥味的。 周清扬的心受到一种震动,轻轻抬起手,抚上沈昔全的眉,向下描摹去,划过她的鼻峰,最后到了她的鬓角。 绿鬓红艳,心却已憔悴不堪。 周清扬当然懂得她的恨意,任谁被灭了门都该痛恨。 可这太过了,从她出山以来,伏尸何止百万。 那些反抗仙门修士、仍然拥立帝王的儒生,以及只是听从命令的士兵,飞蛾扑火一样对抗着。 然而天下的形式如此,只有修士才能对抗日益猖狂的幽冥妖兽,百姓的心向着谁,不言自明。 所以,一波又一波的人死去,死在他们心向往之的理想和坚持上。 周清扬不忍,不愿。 沈昔全说,这是为了恢复秩序。 周清扬信了,所以她冷眼旁观。 但现在,她还要将皇室屠戮殆尽,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这不是风骨高标,这是以权谋私,是自甘堕落。 周清扬疲倦已极,她看尸体看的恶心,更不要说是要借她的手将皇族赶尽杀绝。 沈昔全醒了,但默不作声,只抬手握住了周清扬的手腕。 她用的力气很大,皮肉湿冷,尽是虚汗。 “师尊…” 周清扬的语气从来没有这么温柔,好像一碗蜜,一团云,让人陷进去就不想再出来。 沈昔全睁开了眼,那双寒潭一样眸子里积着尘埃,里面闪烁着懵懂暗影,在交缠,在挣扎,在撕咬。 但很快,她就压住了那些妄念和幻影,坐了起来。 “你来了,来的好晚。” 沈昔全捏着周清扬的腕骨,慢慢地揉过去,眼睛专注地盯着那一点揉出来的红印子,话音凶戾又怪诞,全不像个正常人。 “我不敢来,怕你看见我生气。” 周清扬不害怕,揽住了沈昔全,让人依在自己并不宽阔的肩膀上。 她的师尊动了动,找了个舒适的角度,说:“可是你不来,我更生气。你也觉得我是个疯子,是吧。” “没有,你只是累了。” 周清扬把下巴抵在那黑发上,闻着满头花香,心不在焉:“我觉得我们应该再想想,宫里那些人里…还有小孩子。” 沈昔全直了身子,想了一会儿,说道:“是我叫你杀的,你怕什么?” 她转了转眼,笑起来:“哦——你不是怕,是不想。你是个好人。” 她敲着自己的指节,神经兮兮地念叨:“不愿意就算了…就算了…” 周清扬心里难受,她用掌根按住眼睛,很怕眼里的泪流出来。 “师尊,你…太累了,睡一会吧。” 她扶沈昔全躺下,就坐在床头,静静地把自己蜷成一团。 这个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卷王、天命之子、永不言弃的修仙者——周清扬,变得像个孩子,她面对着满园浓荫碧色,甚至没有力气抬起头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沈昔全一点一点变得残暴、嗜血、毫无人情。 第17章 可…一开始不是这样的。 她的师尊毒舌冷脸,却从没对谁下过重手。 她曾经为自己涣手作素面,插柳种桃花。 她和自己,和苏远之,曾经住在一个小院子里,每天都是开开心心的。 甚至她会安慰自己说,人活着一天就要恣意一天,没必要那么努力,只要有她在,自己这一生都会安安稳稳。 可如今呢?她带着自己,走上了一条尸骨铺就的路。 周清扬真想大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要做的这么决绝。 但她问不出口。 “你听说那些传言了吧?”沈昔全闭着眼,似是随口一问,却很笃定周清扬一定听过。 “嗯。” 周清扬抚着她的背,道:“你都说了是传言。” “你一点都不信?” 周清扬迟疑了。 就在她迟疑的这一小下,沈昔全的手捏紧了,她骤然背过身去,语气僵冷:“既然信了为何不来问我。” “问什么?”周清扬也僵住:“问你当初收我,是不是因为早就知道,只有我能彻底断绝皇族龙息,杀光他们所有人?” 沈昔全不语。 她的背很僵,肩膀一耸一耸的。 周清扬等了良久,一股郁气平复之后才敢转头,却望见她的师尊好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动物,又痛又委屈,却不叫出声,像是痛惯了。 她的心脏狠狠一抽,立时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 连忙扑上去,从背后抱住沈昔全,嘴里安慰道:“我不问,是因为没必要问。无论最开始是什么,我都相信…师尊,你看看我,我多喜欢你,你看不见吗?” 她反复嘟囔,到最后也只是这一个意思:“我相信你…” 周清扬的泪终是落下来一滴,滚烫滚烫的,穿透了沈昔全的鬓角,落进她的乌发里。 沈昔全很短很短地抽泣了一声。 周清扬轻轻吻上那滴泪落下的位置,贴着她的面颊,说道:“睡吧…睡吧…” * 七月的天不好,变来变去。 沈昔全再醒来时外面的天阴沉沉的,狂风卷起厅堂里的尘埃,空气又闷又热,是大雨将至的预告。 她口唇干涩,四下望去,并没见到周清扬。 神识一片撕裂的剧痛,整个人好像要一分为二。眼前总是出现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不是真的,沈昔全知道,她出现了幻觉。 昨天在宫里,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没认出来周清扬。 真是…造孽造多了,总算来报应了。 她无动于衷地穿袜穿鞋,准备出门去。 门外却突然传来一股香,葱油佐料,五味十足,光是闻着眼前就能浮现出金亮亮的油花和绿白的葱叶,摆的整整齐齐的面下藏着一个蛋。 沈昔全望去,原来周清扬没走,还下了一碗面。 比她做得好多了,一向如此,她的心,她的手艺,都比自己好得多。 周清扬安静着把面递给她。 沈昔全先吃面,后吃蛋,很快碗里只剩下汤水。 外面轰隆隆的,紫电划破长空,第一滴雨落下来了。 沈昔全看得清楚,她怔愣着,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还要吗?”周清扬接过了碗。 沈昔全摇了摇头,接着说:“你回去吧。” 周清扬“嗯”了一声:“等我把碗刷了。” “不。”沈昔全的声音隐没在一团闷雷中:“你回首阳吧,我不要你了。” 第15章 闷热的空气拼命鼓噪,周清扬的背影一滞,心脏砰砰跳得厉害,不能去想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二十多岁穿过来,又经过这十年,心智上早已是个成年人。和沈昔全在一起,从正经师徒到暗送秋波,再到最后的心照不宣,两个人都是极有分寸的。 不曾轰轰烈烈表过白,也经常吵架斗嘴,但从没有说过这种拉拉扯扯含糊不清的话。 现在,沈昔全却要她走。 “为什么?我回了首阳,谁来帮你做事?” 沈昔全扯了被子,把自己包成一团,在这样的闷里还嫌冷似的,打了个哆嗦,说:“有文灵院那么多人,还不够我使唤吗?实在不行,还有齐照,她也是首阳山本门弟子,修为不差。” 周清扬胸口闷得厉害,一口气怎么也喘不出来,她的五官好像都被这夏日潮湿的水汽捂住了,别提多不痛快。 “你好…好。呵,齐照日夜琢磨如何拜你为师,唯恐不得机会亲近。正好,我给她腾地方。” 周清扬讥哨地笑笑,眼眸湿漉漉的,却不肯看向沈昔全。 她生平最会服软,但在喜欢的人面前,偏又不合时宜地硬气。 “别闹脾气,远之还在无运峰,我们这么久没回来,怕又要胡思乱想…你去瞧 瞧他。” 沈昔全麻木地痛,知道要把话说的绝一点,可心头上绕指柔紧紧缠着,鼻腔里仍有素面鲜美的滋味,最终还是忍不住找补。 周清扬不说话,她蹲在门口,看那逐渐倾盆的风雨,心里又酸又痛。 “明天…就收拾东西吧。” 这是一刻也不想看见她了。 “你是…是什么…”周清扬咬着唇,把话音吞进自己喉咙里。 你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终究不敢问出口,出口了,倒像是自己在逼迫。 逼迫那裂开的缝隙变得更大,最后被人一把掷在地上,碎了,哭的还是她。 周清扬又笑了笑,不过这次是在嘲笑自己,一把年纪了,谈个恋爱,还是畏首畏尾,踟蹰不前。 “你是怕我不信你?还是怕我有了异心,会搅了你的事?” 问这样的话,自是卑微,周清扬忍着脸红,一个字一个字地讲了,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人家都赶你走了,何苦还往上凑。 沈昔全语塞,她望着周清扬那双泪眼,头脑里混乱不堪。 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大吼,叫她不要这么绝情,不要言不由衷。 可她只是像往常一样,按下了所有的情愫,说:“你自己知道就好。” 周清扬倒退了一个趔趄,没有想到沈昔全会答得这么直接。 她面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净,咬着牙,心里都是木的,只不知还能说什么。 她恨不得往自己脸上吐口唾沫,好好洗洗这些年的痴心妄念。 “好,你觉得我会信那些谣言,会背叛你…也是,我不会帮你断绝皇室的龙息,因为他们本就和当年之事无关,而你,你…” 变得太多了。 周清扬这句恶语在舌尖滚了几圈,没说出来,噎得自己翻了个白眼,一拂袖,冲进了大雨里。 沈昔全双目呆滞,在她离去的那一刹那失去了所有的神采。 她倒在榻上,口里尽是铁锈味的血腥气。 “你为什么要赶她走!你说清楚不就行了!” 耳边嗡嗡地响。 沈昔全不知是谁在说话,溢出个苦笑:“说清了?说什么,让她知道了我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她还能走得了吗?” “呜呜呜呜——” 是谁在哭啊……真烦。 沈昔全捂着耳*朵,在一片雷鸣和耳鸣之中半昏半睡。 * 周清扬在雨中,心里火热,四肢发凉。被凉气一浇,冷热交攻,隐隐竟打起摆子来。 她头昏,但不肯歇脚,一气冲回文灵院,恨不得现在拎起行装就走。 这个时候清闲,许多长老都在自己的住所打牌闲聊,看见周清扬经过,还跟她打招呼:“哎!周仙师好啊,怎么不撑伞——” 周清扬哪有心思再和这些半生不熟的人缠,眼睛都没瞟一下就走了。 她在巷道里跋涉,神识还能听到那些长老们讲话。 “装什么装,要不是看在她是沈宗师首徒的份上,谁会和她说一句话。” “修了这么多年的仙,还不如我一个后入门的呢。” “别这么说,可能心情不好,被沈宗师教训了呗。没看宗师昨天回来时对她是什么脸色,啧啧啧,从来没有过的事啊……” 周清扬心里越痛,面上越不肯露出来,又走了一段,尽量装的没事人一样,进了首阳本部弟子所在的居室。 她打开房门,却见齐照正在她房里溜达,跟领导莅临单位检阅似的,东碰一下西摸一把。 这一下可算点燃了雷区,周清扬的脑子里炸开一片白光,要不是还有一点理智,当下就要破口大骂。 她跨过门槛,冷冷地问:“你在干什么?” 齐照没看她,也就不知道周清扬现在的脸色有多吓人,一如既往地强横道:“本姑娘屈尊来看看你这狗窝……” 她一句话没说完,周清扬整个人大跨步冲过来,一脚踢到了她的后背,随后不要命似的拳打脚踢。 “我艹,你他么疯了?!” 齐照一时没反应过来,差点给她踢倒在地,好容易稳住了身形,前几下招架得颇狼狈。 第18章 但毕竟她的修为高出周清扬太多,挡了几下,好歹把暴怒的人按住了。 “你你你你!跟条疯狗似的干什么?不就进来看看嘛,又没拿你的东西。”齐照按住周清扬湿哒哒的头发,嫌弃地擦了擦手,心里的火也很大。 她瞧周清扬浑身湿透,神色惨淡,破天荒的没有落井下石嘲讽两句,只是忿忿地跑了出去,生怕背后神经不太正常的人再追出来。 齐照连伞都忘了拿,出门淋了一身水,心里更气,从怀里掏出封信来,皱皱巴巴的,找了块石头压在周清扬的门口,然后抬脚就走。 心想,巴巴地给你送信来你不收,看不见了也不怪我。 她边走边腹诽,并没看见背后那石头很快被一阵风给掀翻了,信纸随风而起落入雨中,给淋得稀碎。 * 周清扬昏沉沉地躺在地上,脸上眼泪和雨水糊成一片。 俗话说,失恋不可怕,可怕的是失恋之后还没钱。 她现在的境遇就与此类似。 修行一事无成,这么多年还能在首阳混得下去也就仰仗着沈昔全的身份。现在…沈昔全不要她了,相当于事业爱情双双玩完。 这没什么丢脸的,初初拜入沈昔全座下时,周清扬想的就是抱大腿。但抱了这么些年,感情变质,现在继续死皮赖脸反倒不是味。 她有些低烧,翻了个身,转念又想,人还是要乐观,万一沈昔全说的是气话呢?只要她明天来找我… 来找我…我就不走了。 就这样,反反复复,周清扬又给自己找回点念想,艰难地起来换了套衣服,喝了点热水,捂着棉被开始睡觉。 梦里一会是沈昔全的冷脸,一会是同门的窃窃私语。 “你们说,宗主要不是早知她能斩断龙脉,为什么要收她啊?” “确实,资质这么差的,百年难遇…肯定是早就看出她有这个本事,才…” 不对,周清扬无声地反驳。 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要乱说。 她是如何见到沈昔全的呢? 记忆散乱着拼不成个,周清扬想,一定是像所有的话本里那样,一见倾心,有繁花和满月,有酒香… 她这梦时美时坏,直到火热的太阳照红了她的脸,周清扬才转醒。 “唉——”她呼出浊气,迷蒙了一会,忽地一下,昨日种种窜上眼前。 周清扬一下子坐起来,匆匆洗了把脸,溜达到院里。 晨间有弟子在练功,见到她都笑着打招呼。 “师姐好!” “哎。你们可去前堂用饭了?今日有没有人来过?” “师姐你说谁啊?齐师姐吗?” 谁问她! 周清扬笑呵呵地道:“没有,就是打听一下有没有什么事发生。” 那弟子摸不着头脑:“现在各大宗派都已步入正轨,大部分皇室也被发配北疆,能有什么事…” …周清扬懒得理他,从前溜达到后,又在大街上转了两圈。 眼看着早市的摊子都撤了,还是没有人来。 她坐在门槛上,看着日影悠悠地升上去,街上尘土飞扬,车马不息。 平京城嘛…向来都是这么热闹。 眼看着…那些车都没有停。 她继续等。 日头终于到了正中。 周清扬起身,掸了掸袍子上的土,什么也没带,一路向北而去。 至于苏远之的那封信,已不知埋在哪块泥里了。 第16章 平京城很大,大得离谱,那么高巍的摘星台,从城中央望去,也就是一个小点。 城中无急事不得御剑,周清扬又没带银子,只好走路。 近些年战乱频发,妖物时不时入城侵扰,好些地方的路都被毁坏得不成样子。 周清扬绕了好多瞎道儿,走了一小天,居然才堪堪走完一半的路程,心里十分之憋屈。 眼看着暮色将近,前方就是回首阳的必经之路,有修士在盘查来往行人,驱逐没有证明者的外来客。 似乎是起了什么争执,远远就能听到那守城人的大嗓门。 “你这小兔崽子,什么玉牌金牌的,老子不认。没有入城证明就滚到一边去。” 后边已经堵了一大溜的人,嗡嗡着看热闹。 时代变了,从前那些王孙公子,自以为有几个臭钱便天不怕地不怕,哪里都去的。这小孩想必也是前朝遗少,还认不清形势呢。 周清扬晃荡近了,隐隐能听得几句“首阳”、“通行笏牌”之类的话。 哪不成竟是首阳山的人? 那些眼高于顶的隐士什么时候也肯踏临这凡尘之地了。 周清扬对于七十二峰的人感觉不好不坏,只是觉得他们一副“老子天下第一,懒得跟你计较”的吊样让人稍微不爽。 但那孩子似乎挺有礼貌的,被人呼来喝去也不生气,还在试图解释。 她拨开人群,吃力地往前挤了挤,又听见那小孩说:“劳烦大哥知会文灵院一声,或者去沈宅找我师尊。” 那修士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你还有完没完了,后边那么多人等着进来呢!你眼瞎了?” 这人几乎没有修行的天赋,只是略懂吐息的法门,混来混去也只是从前朝戍卫变成了今朝戍卫,连文灵院的门边都摸不着,这浑小子这么说,可不是在嘲讽他么。 苏远之很委屈,挪蹭了两步,让后边的人先过去。 他明明给师姐发了信,叫她今日来接,怎么到现在还见不着人影。这么多年没下山,感觉现在人的脑回路跟从前都大不一样了,听说他是首阳山下来的居然不为所动! 周清扬一听这软趴趴的声儿就知道,是自己那个冤种师弟自个儿从山上跑下来了。 也不怪他,毕竟自己和沈昔全都十个月没回去了,他一个人也无聊。 说来也很怪,周清扬自己小时候没少欺负他,但一看见别人恶声恶气地对这孩子说话,心里就不得劲。 她走上前去,用指尖戳了戳那修士的胳膊。 “干什……么。” 那人不耐烦地回转过来,看进一双琉璃般的栗色眼瞳,只觉得一股汹涌澎湃的力量朝自己的神识扑来,然后就晕乎乎的。 “那个孩子是沈昔全的关门弟子,你敢把他拒之门外,嫌命太长了么?” 修士被这声音唬得晕头转向,神志不清地想了想,被吓得涕泗横流,真的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被那杀人如麻的沈宗师踩死,心里惶然一片。 他望着天嚎哭起来,周清扬趁机把苏远之拽过来,两人一道往城内溜了。 苏远之跑了一段,停下来,气鼓鼓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襟,道:“师姐,你又用这一招!” “摄魂”一招乃是周清扬自创,利用外放的神识,暂时控制对方心神。当然,这一招也就能对那些毫不设防或者修为远低于自己的普通人用用。 想当年苏远之也挨过这一手戏弄,到现在还记仇着呢。 “嘿,替你出头你还不乐意了。那你想怎么着啊,在城外住下?”周清扬抛着他那块首阳山的通行笏牌,说道:“这玩意在平京城就是废玉一块,卖钱都买不上价。” 苏远之不懂,也懒得问,只说:“不是叫你申时就来接我吗?怎么现在才到。” 周清扬疑惑:“你什么时候说的?” 苏远之刚张了个嘴,面前一辆马车驶过,灰土飞扬灌了他一嘴。 孩子委屈极了,嘴一瘪,要哭不哭地:“这什么地方,人凶,还破破烂烂的。” 周清扬强忍住没笑出声,领着他投了一个饭馆子。 两人叫了点面,吸溜着吃起来。 可怜苏远之这孩子五岁进山,吃的一直都是首阳山那不沾荤腥的饭菜。如今吃了一口这不甚美味的素面,竟也差点把舌头咬掉。 嘟噜嘟噜地吃了好几碗,也就把方才那点不快抛诸脑后了。 他心满意足地一抹嘴,说道:“师姐,我前几天用机枢鸟往文灵院发了信,你没接到吗?” 周清扬奇怪:“没有,你写信做什么?” 苏远之舔舔嘴,脸红了,吞吞吐吐。 “没看见就算了。” 他掰着自己的手指头,自顾自忸怩了一会,才想起来:“不对啊,师姐,你没接到信,这个时候怎么会出来?” 周清扬正在喝汤,闻言把头埋得更低。 “回首阳山去看看你,我们不在,你上树打鸟,下河捉鱼,一定不肯练功的。” 苏远之不服气:“你说的都是哪辈子的事了,我现在又不是七岁小孩,早就不干这些营生了。” 周清扬意志消沉,只“嗯”了一声不再作答。 苏远之心里有事,坐立难安。上下两片嘴唇一碰,就开始说起自己在首阳山多么无聊,又多么用功,每天几时起几时歇,就差把自己描绘成头悬梁锥刺股的寒门学子了。 “等等…等…”周清扬逐渐听出不对劲,问道:“说吧,你到底来干什么?” 第19章 “我真没什么事,就是…”苏远之把眼睛笑成了两个月牙,图穷匕见:“你带我去文灵院看看呗。” 文灵院长什么样他不好奇,但是里面有他想见的人。 周清扬眼睛一眯,前思后想左右联系了一下。 好嘛! 难不成又要去找齐照?! 这小子喜欢谁不好,非得喜欢那个刁蛮女人。 周清扬拿起筷子敲他的头:“从七八岁开始惦记人家惦记到现在,你看人家理你吗?毛还没长齐,倒还挺长情!” 苏远之避开她的毒手,郑重道:“我不小了,已经十四了。别总拿我当小孩。” 他紧皱着眉,神态是气愤而无奈。 周清扬愣了下,缓缓坐回去。 是啊,十四岁…也不小了。但她毕竟不是真正的十八少女,面对苏远之,身份总像是长辈而非姐姐。 “好,现在就走吧。” 周清扬付了银子,慢吞吞出了门。 暮色苍茫中,她迎着夕阳往回走,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想:就把小苏送回去,决不再等沈昔全一秒钟。 苏远之背着小包裹,蹦蹦跳跳,问:“师尊也在文灵院吗?她说要陪我过十四岁的生日,结果你们两个!那天连个消息都没来。” 周清扬苦笑,这一年来就连她见沈昔全的次数都少。 每天她望着沈宅的方向,总是会想,她在干什么呢?一个人,在那座空阔无人的院子里,有什么值得苦守。 “不,她搬到外宅去了,明天你自可以去拜见。” 苏远之停了脚步,诧异道:“师尊搬出去了?什么时候的事。而且你不和我一起去吗?” 周清扬不答。 苏远之想了想,自作聪明,扒上去笑嘻嘻地问:“又吵架了?” 周清扬眼带寒气,瞥了他一眼。 苏远之又是扮鬼脸又说俏皮话,也没能使得师姐展颜一笑,不由得有些慌神:“不是吵架…我说错了呗,你不会还要回首阳山吧?” “当然要回去。”周清扬恶声恶气,习惯性道:“大人的事你少管,猜来猜去的烦人。” 苏远之被她一怼,也不吭气了。 跟在她身后,又走了许久,来到文灵院的正门前。 “哇——真气派啊!” 他眼冒星星,踏进院门,被这四通八达的居所震住了,转头问道:“齐师姐住哪?” 周清扬臭着张脸,不得不往自己的住处走。 谁让她们都是七十二峰的弟子,住得也近。 七拐八拐的途中,周清扬又想起那封没收到的信来,骤然立住,问:“你那封信上——不会还写了别的什么吧!” “哎?”苏远之手脚无措,嘿嘿笑了两声:“写了……啊。叫你帮我转交给齐师姐的,不过没收到就算了。” 周清扬不由得为苏远之默默扣出了三室一厅,现在想想,齐照也不是那种随便进出别人房间的人,昨日她来,说不定就是为了那封信。 机枢鸟技术不成熟,送的位置不精确,落到她手里了也未可知。 “我虽然没收到…但你齐师姐说不定收到了。” 苏远之整个呆住,会意到她的意思,一张脸涨红得鲜艳欲滴,走路都开始同手同脚。 周清扬边走边留意着院内的风吹草动。 迈过门槛,见内院那些弟子都狗狗碎碎地扒着她的院墙往里看。 一见她回来,一窝蜂地涌上来,说道:“师姐师姐——宗师来找你了!” 真稀奇,沈宗主都多久没踏足文灵院了,一来居然直接奔着周师姐的院子,听说人走了也不出来,在里边不知道干什么。 周清扬身子一僵,心里立刻就要转过去,可脚莫名地就转不了个儿。 她左右为难,苏远之却已经推了院门。 “师尊——师尊——我来啦!” 他这一嗓子嚎得不可谓不响亮。 周清扬眼见着那缕白衣从门口飘然出来。 沈昔全头戴玉冠,形容整齐,眼底却像是没睡好似的发红。 她出来,眼神略过欢笑的苏远之,迷茫了一瞬,接着定格在远处的黑袍少女身上。 于是那双眼有了焦点。 有那么一些些潮湿水汽氤氲出来,将那红衬得更加刺眼。 沈昔全的嘴张合了一下。 她声音太低,周清扬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她,几乎觉得那两个字的挽留像是幻觉,不禁眼眶一酸。 那些弟子不敢面见沈昔全,早退了出去。 周清扬挪动两步,已不想走了。 沈昔全的身影在落日下竟显得有些伶仃,她晃了晃,身上全是虚汗。 苏远之不由扶了她一把。 周清扬的影子笼上来,低低地说:“你不舒服吗?” 沈昔全弯着腰,把头抵在她的肩胛上,带了七八分的虚弱,说:“是啊,可看见你,便也好了…” 她的发潮湿,后颈在金色的光下反着美妙的光泽。 周清扬深吸口气,终于忍不住把人勒进自己怀里。 她想,果然,栽了。 第17章 风和夜色一起凉下来。 周清扬把外袍脱了,只着雪白的里衣在院子里坐着,沉默地数星星,数到嘴里发干。 方才做了一桌子晚饭,让苏远之那小子见识了一下什么叫人间滋味。又哄得沈昔全也吃了两口。 她真的太瘦了,一直坚持不辟谷的人,平时灶台却根本不生火,可见是如何糊弄日子的。 沈昔全吃了晚饭,就说要走。 苏远之苦留不住,哭哭啼啼地说师尊果然不喜欢自己,十个月不见,居然不肯住下。 周清扬放下筷子送她出门。 在门口的时候,忍了又忍,还是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沈昔全反问:“能有什么事?” 她眸光清明而冷淡,尽力维持温和:“只不过凡间那些宗门派系不好安顿,我费心多了些,过些日子就好了。” 周清扬闭紧了嘴,心想这话你说过多次。 但她不想纠缠,就那么站在原地,目送沈昔全远走。 白色的衣袂翻飞,仍旧是那样高不可攀。 周清扬想起刚才夕阳下泛着暖光的后颈,那短暂的脆弱像是她的幻想。 * 苏远之不肯睡,也走到台阶上和她并排坐着,小脸上一片愁云惨淡。 “我觉得师尊和我不亲近了。” 周清扬翻了个白眼,嗯了一声。 “你说她是不是生病了?” 周清扬双肘撑地,向后仰着望天,嘲笑他:“生什么病?得风寒啦?” 苏远之认真地掰着指头数:“练功走火入魔…被邪祟入体…或者除妖的时候受了内伤…哦!不会是被人夺舍了吧!” 听到“夺舍”这两个字,周清扬浑身一激灵,她自己就很像“夺舍”来的,因此特别怕人家提着一茬。 “一天到晚不练功,就知道瞎想,滚滚滚。” 她烦躁地把人打发回屋睡觉,心里愈想愈不是滋味。 沈昔全态度很模糊,她没有解释,周清扬不得不自己在心里给她解释好。 一定是压力太大,压力一大,再聪明的人都会被流言蜚语打动。可没关系,她们在一起十年了,怎么可能会被旁人离间,只要自己一如既往,问心无愧即可。 就像今天,她不是来找自己了么。 至于埋在皇宫下的那条龙息… 周清扬不愿再想,脑壳疼。 她罕见地没有修炼,启了一坛酒,对月独酌,不为了逃避,只是活得久了,总有憋屈到难以承受的时候。 酒香凛冽,也许可以浇愁。 文灵院的这一小方院子,少了桃花的香,她喝了两口,酒入肠中,只带起刀割似的痛,没劲透了。 周清扬嗤笑,清醒着走进屋去,辗转整夜。 远处的月光下,沈昔全坐在一片屋瓦上,看她进去,又等了一会儿,悄无声息地翻进院子,拿走了那坛酒。 她像猫儿似的,试探着凑上去闻了闻。 好辣! 怎么会有人喝这种东西。 她嫌弃了一会,才想到周清扬以前也是不喝这个的… 晚风过,她打了个寒战,想,原来仅仅一年,自己已经错过许多了。 如果逼她回去,到时,周清扬会变成什么样子? 沈昔全一阵心悸,猛灌了一口酒,神魂的痛奇迹般地消减许多。 她有点晕,赶紧掐了个诀回到沈宅。 黑暗中的老宅更像某种古兽,森然、恐怖。 沈昔全从余烈中咂摸出点香味,不由得把一坛都喝完了。 昏沉之间,好像看到了一个青衣小姑娘,蹲在门前低低地哭,她的发吊得很高,胸前一缕细辫长长的。 “哭什么…?” “我爹娘死了。” 你爹娘死了来我家哭什么,沈昔全混倦地想。 第20章 “快走,我困了。” 那小姑娘抹了抹脸,趴在她床前:“我想去见那个人…她很好,可以保护我。” 沈昔全没有问是谁,她心里莫名知道,那个人就是周清扬。 “不许去,她是我的,不可以给你见。” 小姑娘又哭起来,哭得她心烦意乱。 沈昔全不得已说:“她修为很低。” 小姑娘抽噎:“不,她会变得厉害。会骑着大马,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带我离开这里。不像我,我总会害怕。” 沈昔全翻了个身,心想,周清扬骑马是因为功夫不到家,可不是年少潇洒。 小姑娘看怎么都劝不动她,慢慢止了声息。 夜色仍旧流淌着,倏忽一下变为白日。 周清扬被一阵喧杂的人声吵醒,出去打开院门一看,一堆小弟子正围着一个人嬉笑嚷嚷。 “赵师兄,这次来带了什么宝贝?” “师兄最好了,机峰阁哪怕出个零件都比这些凡物要厉害。” 她见赵靖源给这些人挤得窘迫,无奈上前高声喝道:“都练功去!聚在这像什么话。” 论资排辈起来,赵靖源当属七十二峰嫡系弟子,也就是脾气好,才有功夫在这儿和一群小辈瞎缠。 那些弟子笑着闹着,“轰”地一下散了。 赵靖源才脱身出来,上前见礼:“周师姐。” 周清扬笑着问:“可是之前师尊托你修的东西好了?” “正是。这兵器别致,我和吾友也想了许多法子才修缮好。”他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把寒意逼人的骨扇。 扇面很韧,似是某种动物的皮,薄薄一层,扇骨根根精致,莹白如玉。 周清扬接过来一展,一股淡淡的香风迎面而来,味道十分醉人。 她随口赞道:“赵师兄真是别出心裁,这扇子中的灵意充沛,想来用着会更加得心应手。” 赵靖源谦逊道:“多半是许玄的主意,在下只是略作完善。” 周清扬附和着接道:“许公子精于此道,也是天纵奇才,只可惜不肯修道。” 他笑笑,又寒暄了几句,若有所指地嘱咐:“听说苏师弟昨日下山了。他天资聪颖,又不谙世事,来人间体味几天也就罢了,时间长了,难免荒废了修炼,还是要多多看顾。” 周清扬抚摸扇面的手一顿,恍然回过味来,赶忙道谢。 赵靖源此人内秀,思考得竟比她这个师姐还缜密。 苏远之那个性子,如果知道了沈昔全具体在干什么,绝对难以接受,不如一直在山上,和那些隐者求道的好。 把人好好地送出去,周清扬回到院子,敲着扇子想,今天干点什么呢? 昨晚刚见过师尊,今儿个一大早上再去,倒显得自己年轻毛躁,按不住性子似的。 恰巧另个屋子里苏远之起来了,他刚刚洗漱过,精神百倍地扒着门沿偷瞧:“师姐,你今天有事吗?” 周清扬刚想答没事,心里警铃忽然大作:“你想干什么?” 他嘿嘿一笑:“我想去找齐师姐,可是…” 可是个屁。周清扬忿忿,难不成还要老子给你当僚机吗! 果不其然,苏远之羞答答地说:“我都送信了,怪不好意思的,师姐你和我一起去吧。” 周清扬骂道:“你这个怂样八百年没改过,送不送信有什么要紧?” 她没告诉苏远之,齐照可能根本没看到他写的信,只要是个正常人,谁会私自拆别人的信看。 但一想到这个师弟的脓包样,周清扬觉得她要是说了,自己说不定还得充任恋爱指导大师之类的角色。 “你别想。” 她毫不犹豫地转过身要出门。 苏远之像个小尾巴似的缀在她身后,巴巴地盯着她不放。 “师姐…师姐…师姐…” 他死皮赖脸地叫唤,就差贴上来了。 周清扬出了文灵院买了屉包子,边咬边瞪他。 “行,说好了,见一面立刻回山上去,不然我不陪你去。” 苏远之哀嚎:“为什么啊——我才刚下来,你们一个一个就这么讨厌我是吧!” “不是。”周清扬皱着眉,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师尊和我都忙,忙的都是俗物。修仙之人贵在养气,你不要管这些。” 苏远之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不,你们就是觉得我是小孩,什么都不告诉我。” 他狠咬了一口包子:“我还不愿意知道呢!” 过了一会儿,看周清扬又不搭理他了,只好把脸扯下来当台阶下了一步:“好吧,我答应。但是能不能不要只是见一面啊,我都多久没看见齐师姐了,好歹出去逛一逛嘛。” 周清扬黑着脸,脑子转了一圈,勉强答应。 今日也巧,齐照没出文灵院,正在自己屋修炼。 周清扬大摇大摆地领着小孩到了院门口,站着张望。 齐照老远就感受到了他俩的气息,心里冷笑连连,就等着周清扬迈进她的院门,好好奚落两句,一解怨气,没想到这个贼精的玩意预判了她的预判,居然没进来! 她安静盘坐,心想看谁熬得过谁。 不想下一秒,一股淡淡的香味传进了院子,不甜,却持久悠远。 齐照一翻身,健步如飞,来到周清扬对面,坐看右看,横眉冷对道:“有机峰阁来的东西给我?” 她想问有没有许玄的东西,但还是矜持一点… 周清扬窃喜,道:“不是给你的,但这妙物精巧,想着和你共赏。” 身后苏远之怯怯地探出个头来:“齐师姐好…” 齐照敷衍地应了一声,根本没追问苏远之为什么来了,说:“那就拿出来看看吧。” 周清扬卖关子:“这东西必得在外面看才得妙处,今日天气好,不如我们三人去骊山狩猎捉两只小妖,顺道看看这东西的威力。” 她的说法倒也合理,只是齐照看她的眼神仍旧像是在看一个智障。 不怪她…周清扬也这么觉得。 “走。” 齐照牵出一匹高头骏马,跨上就走。 周清扬怜悯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师弟,都这样了,还追个球?为了看一眼人家的手作能答应和两个智障同游,这得是多痴情啊,啧啧。 苏远之倒没什么落寞的表示,傻乐着去牵马了。 三人来到骊山,这里曾是皇家狩猎的园林,而今没人维护,已经成座普通的荒山,只不过变异的精怪恶兽比较多。 齐照一马当先寻找着妖物,问道:“你那东西是什么类型的兵器,如何使用?” 周清扬当然不能说是沈昔全的本命法宝,只含糊着糊弄过去了。 她眼神示意苏远之,快和人家说两句话啊,否则白出来一次。 苏远之鼓足了勇气,几次想要上前,最后都红着脸憋了回来。 周清扬围观了一会,放弃了。 也许这就是她不懂的,年轻人的羞涩吧。 前方,齐照方要转头说些什么,却突然停下了。 “有妖。”她闭眼细听。 周清扬和苏远之齐齐勒住了缰绳。 齐照感受了好一会,脸色发白:“快走!是…九尾狐!” 第18章 不等周清扬反应,她**的马已经躁动不安地开始喷气嘶鸣。 但四周仍是静悄悄的,苏远之颤颤巍巍地说:“在哪?我完全没察觉到妖气。” 齐照安抚地抚摸着马鬃,眼神如刀。三人成三角,警惕着不同的方向。 周清扬外放出神识,在丝缕金色的渗透下,原本清爽的空气里,出现了淡淡的黑雾。 他们身处林中,却不闻一丝风响。 “看不见…”她闭目凝神,九尾的修行太高,妖气无处不在,几乎将他们完全包裹。 几人的心弦绷着,大气不敢喘一下。 等了好一会,苏远之在马上先萎堆下来:“根本没什么事啊,你们两个是不是太大惊小怪了。” 他挠了挠后颈,被这焦躁的气氛弄得浑身发汗,压根没注意到头上那轻微的响动。 周清扬的神识兼顾四方,就在苏远之放松那一刻,他头上的树梢忽然一动,一滴血色如花般在密林中穿过,就要砸在他头顶! 挽歌瞬时从骨血中分离,如一条黄金蟒,精准地击穿了那滴血,一阵强横的妖力顺着弓身蜿蜒而上,传到一半时只剩下寒意,将周清扬的手指冻得发麻。 她大吼:“注意头上,快过来!” 三人弃了马背对背靠在一起,一团青光在霎时之间消融铺展开,成为了挡在他们头上的一层青膜。 与此同时,无数滴血从树上噼里啪啦地打下来,而后渗入泥土,开始抽条发芽,在几息之间便长成了参天大树。 苏远之震撼地看着周围景色变化,连滋哇乱叫都不会了。他抱着身子瑟瑟发抖,带着哭腔问道:“这…这什么怪东西?” “红花碧树。” 第21章 齐照咬着牙回答,这九尾不知是多少年的老妖怪了,居然将本族的妖法修炼至最高一层。 四周这些如玉般的树木从泥土里吸取着养分,开始开花结果,一朵朵红色的花妖媚芳香,次第开放,再过一会便要随风飘下。 周清扬抬头看了看“青蓑”,这本是机峰阁的得意之作,看似薄弱实则坚固无比,在这狂风骤雨似的血雾中却也摇摇欲坠。 她的神识被迫退回到身体里,现在基本就是又瞎又废的状态。 “怎么办?一会这妖树成熟,我们都得埋在这。”齐照大喊,知道周清扬指望不上,又看着苏远之那个怂样,破天荒骂道:“你别他妈抖,此处你的修为最高,快想想办法。” 苏远之委屈,他从来没出过山,连妖怪在哪都不知道,能有什么办法。 “齐…齐师姐别急,我撑着青蓑,你们俩快跑。”他挺起胸膛,还是很矮,但气势上来了,自己也就没有那么怕了。 话音刚落,三人的耳边同时飘进了一道声音。 “小弟弟,你要上哪去?不如过来,给姐姐撑伞吧。” 这声线宜男宜女,并没有周清扬想象当中那般娇媚妖冶,但非常舒服,怪不得人说九尾生来是会迷惑人心的生物。 “前辈究竟有何指教?总不至于无缘无故为难我们几个无名之辈?”周清扬这短短一会儿,已经想明其中关窍。 越是低级的妖物灵智越低,会遵从本性,无端杀戮。 可到了九尾这个级别,生来智力不亚于幼童,根本不会单为了口腹之欲就去荒野劫掠,太掉面儿,不值当。 那声音消失了一会,周清扬心中惴惴不安,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 “你倒聪明…”那狐妖喟叹了一句,接着轻飘飘笑起来:“可惜,聪明太过,死的都早。” 周清扬心中一紧,下一刻青蓑剧烈震动,好像被人从外边拿起来摇晃一般,丝丝裂纹开始攀爬。 “妈耶!”苏远之抱头大叫,两只眼睛紧紧闭住。 齐照脸色惨白,大叫道:“草,周清扬!就显出你能了——” ……九尾狐不讲武德,周清扬被晃得想吐,挣扎着要再讲两句。 青蓑濒临破碎,三人心如死灰。 外边那血雾,沾上一点都*是要命,吾命休矣! 便在此刻,几人眼前一黑,团团撞到一起,重新落地。 头上一丝天光泄漏,周清扬爬起来一看,碧树萎缩凋零,红花破碎纷飞。 远处一道白影飘然而下,襟带飘渺,一张脸比玉还要通透三分。 她没有撑伞,一步一步踏空而来,身旁血雾不敢近她半分。 齐照大喜:“沈宗主!” 沈昔全没往她那看,由于没有武器,便只拂了拂袖,令成片的树木坍塌去。 她眼中似有火光流动,唇齿间咬合出这几个字:“九尾,真是…别来无恙啊。” 那声音也不惧她,嘻嘻地笑:“大名鼎鼎的沈宗师啊,上次见你还是二十多年前呢,都长这么大了。” 沈昔全冷笑,抽出背后“朔霜”,一道清寒至极的剑光贯彻天地,彻底将所有的碧树拦腰截断,空气中的血雾也消散无踪。 她动了真怒,飞身而起,长长的墨发在背后飘逸飞扬。 周清扬看不清她如何动作,重见天光之后,只见那横划出的一剑斩断了一道虚影。 接着又传来那游刃有余的嬉笑:“我知沈宗师恨我,怎么敢出来。对付你这几个小徒弟,一道分身足矣。” “我们…后会有期。”声音淼淼远去,丛林之间,只剩下沈昔全和她手中剑。 “师尊…”周清扬试探着唤了一声。 苏远之扯了扯她的袖子,摇了摇头。 周清扬没说话,抽回自己的胳膊,上前去,从怀里取出那把骨扇,手搭上了沈昔全的肩膀。 白衣轻动,她的师尊抖了抖。 周清扬心里一腔酸水,正欲贴得更近。 不料沈昔全几乎是以一种忍无可忍的姿态回身,甩落了她的手。 周清扬愕然。 “回文灵院,今日之事,不要外传。”沈昔全神色冷漠,目光里全是灼然怒意。 她没有看周清扬,经过苏远之身边时,声音更是寒得掉冰碴儿:“立刻回山上去。” 小孩瘪了瘪嘴,不敢犯她的淫威,后退两步。 山林之间,沈昔全只一个闪身,便了无踪迹。 周清扬呆立原地,连生气都来不及。 她只是想,自己和沈昔全,原就是一个稳坐天边,一个身陷泥淖。 如果师尊真的要走,自己又怎么留得住。 苏远之戳了戳周清扬:“师姐,别生气,谁能想到这只九尾就是从前牵连沈家那祸害。师尊遇见仇人,一时失态也是正常的。” 齐照从鼻孔里出气:“身为弟子,难不成还要师父对你恭恭敬敬吗?还懂不懂点规矩。” 周清扬难得没有反唇相讥,她平静地说道:“劳烦齐师姐送我师弟回去。九尾现世,文灵院又要忙起来,只怕没空管这小子。” “啊…?”苏远之眼泪汪汪,但他知道再闹讨不了好果子吃,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跟着齐照走了。 周清扬等两人走远,自往山下去。 密林之中灌木丛生,多有异草奇树,她走着走着,忽然被脚下一条埋在土里的树枝绊了一个趔趄,手正好擦过一片锋利的树叶。 白皙的手掌立刻多了一道血口子,不大也不深,更不疼。 可周清扬就是突然暴怒起来,她使劲踹了一下那树干,树叶簌簌落下,又抖得她一身灰土。 “我艹!” 胸腔里的空气好像都被抽干了,周清扬蹲下来,把头埋进膝盖,很想放声大哭,但一想到前两天才那么没出息地哭过,此刻说什么也不愿再掉那金疙瘩。 过了许久,她脸色苍白着站起来,拾掇了一下,还是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有什么办法?如果不能并肩而行,又舍不得放弃,只好这样一步一个脚印地去靠近。 这也是周清扬的生存之道。 * 苏远之跟在齐照屁股后头,盯着她一晃一晃的高马尾,感觉心里痒痒的。 “师姐…”他小声叫了一下。 齐照背着手,一回头,发上的银铃欢脱地蹦跳:“嗯?快点走,天黑之前我得回来,说不定沈宗主有吩咐呢。” 苏远之一下子蔫下去,弱弱地问:“师姐,你怎么那么喜欢师尊?” 齐照走在前头,闻言答道:“那还用说,沈宗主那么厉害,修为举世无双。从被抄家灭族到位居至尊,谁能不崇敬她这样的人。” 苏远之嗯嗯两声,心想,可那是因为师尊的天赋本来就好啊…又有师祖提携相助… 不过,他思考了下自己刚才的表现,又想了想师尊,还是真情实感地难过起来:“师姐,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 齐照一脸便秘,为难道:“你年纪小,再历练几年,兴许就没那么怂了。” 呜——! 苏远之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不死心地追问:“我一直在山上,怎么能历练,师姐,要不我不回去了?” “那怎么行,宗主叫你回去。” 苏远之只得继续走,他的胸腔里有些什么在萌动破土。 他想,不能这样下去,我得做出点什么来,不能再让大家把我当孩子看。 于是当晚,夜黑风高,一向乖巧到柔弱的小苏,做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第19章 苏远之站在枯井旁,冲着齐照摆手告别:“师姐,辛苦你陪我回来…那个…” “嗯。”齐照抱着肩膀边往回走边点头,客套道:“快回去吧,好好练功,沈宗主忙过这一阵自会回去看你的。” 于是,月光下,他到底没有问到关于那封信的只字片语。苏远之默默地撑起一个笑,捏紧了拳头,一如既往地乖乖点头。 等到那利落的骑装远的看不见了,他才从乾坤袋里掏出一张薄如蝉翼的面皮,附在脸上,随后向夜的更深处走去。 * 沈昔全径直去了文灵院,踏进了气象森严的正门。 守门的小弟子正抱着剑打瞌睡,突然感觉身上凉飕飕的,一睁眼,对上一双如秋水般凛冽明亮的眼睛。 他先被这摄人的美色冻住了手脚,随后心里猛然一突,结结巴巴地躬身请安:“宗宗宗主!您怎么来了?” 无怪他怠惰,这一年来各地宗门步入正轨,降妖除魔都轮不到文灵院,沈昔全更是做了甩手掌柜,谁还能如从前那样时时警惕。 “叫各门长老,章华殿议事。”她步履如飞,走的是大道,穿过空无一人的前庭,来到昏暗的大殿。 寥寥的烛火微弱的跳动,灯花噼里啪啦地响,几乎要将这仅剩的微光熄灭。 曾经就是在这里,她立起了人间的十八宗门,选出了第一批长老骨干,将修行心法公诸天下,然后和大家一起,打通了首阳与人界的结界,将灵气引灌入凡间。 第22章 这些年来,修士源源不断地产生,她的声望也终于登上了顶点。 沈昔全本以为,不会再有不长眼的来碰她的人。 可是刚才…如果不是她在周清扬的通行笏牌上放了点东西,现在只怕看到的是一具尸体。 那条狐狸……她怎么敢? 新仇旧恨像陡然生长的荆棘,紧紧缠在沈昔全的心上,鲜血模糊了一片。 殿外纷至沓来的脚步匆忙,早有小弟子入内点上了烛火,八百支明灯一盏一盏亮起来,将大殿里每一处阴影驱散。 “宗主…如此紧急,可是出了什么大事?”一位灰衫长老气喘吁吁地领着一大帮人赶上前来,他从睡梦中被摇醒,鞋子差点跑掉了一只。 沈昔全踏上高阶,一掀衣袍,了无生气地坐在銮座上,更加像冷玉雕琢成的人。 “你们不是一直议论,宫中还剩下的那些人怎么处理吗?” 她眸子散乱地盯着前方,说:“把他们带来,都带来。” 那灰衫长老老脸一皱,不寒而栗。 “那宗主是预备…” 他犹豫的话还没说出口,另一位面白无须的年轻男子抢道:“无风长老怎么?宗主有什么打算还要向你报告不成?” “你!——”无风两眉吊起,一拂袖,知道此时不是逞口舌之快的时候,好歹把火气压下去,应了一声,带着几个弟子前去提人。 皇族齐氏子孙众多,单是废帝的直系子女便有四十六人,旁支亲王郡王的更是数不胜数。 这几年那些没名没姓却姓齐的不知死了多少,旁系也不剩什么,前两年沈昔全干脆把那些隔得远的都打包发配去了北疆。 如今还在宫里的,只有废帝的二十三个子女。 无风叹气,觉得沈宗主真是变了,他追随宗主六年,当初沈昔全是一心想要肃清人间,除魔伏妖,可现在……害! 他御剑乘风,夜色中,文灵院灯火辉煌,金箔一般染就了半边天,它的对面,古老而孤寂的皇宫却像是死去的巨兽,匍匐着沉默着迎接自己的死亡。 几人直奔幽囚皇子皇女的寝宫。 那一片殿宇也没有点灯,宫人早被遣散了,衰草枯木横生枝节,无风站在门口,远远便听见里头传来一阵又一阵肆无忌惮的口申吟。 男女交/缠的喘/息回荡在空旷的夜色中。 随来的几个小弟子虽不是清修之人,晓得男女之事,可…可这里关着的人乃是同出一父,这岂非兄妹**,悖逆人伦! “长老…这,怎么办?” 几人都是一脸嫌恶,似乎连脚踏的一块地方都沾染了污秽。 无风五味杂陈,他认出了屋内男人的声音,是六皇子。 他还是凡人的时候,曾见其御前打马而过,骄横万千,而今被关的久了,疯疯癫癫,已经不成个人形了。 “直接进去吧。” 他侧身让开,想了想,又嘱咐道:“把人衣服穿好。” 谁料,就在几人推门而入时,殿内忽然传来大力推门声。 紧接着就是一阵乒乓吱嘎声。 “我说没说过,再发疯就把你们丢出去喂狗。”一道满含煞意却又气的发抖的女声道。 “你骗人…嘿嘿,现在这里没有狗,你也出不去。”男声嘻嘻哈哈的。 无风穿过前殿,一进入后室内便见到一个穿着极端庄的女人挺着脊背,身姿瘦弱,却把那两个赤/裸的人挡得牢牢的。 她用手抹了抹脸,无风不知道她是不是流了泪。 “呵,又来了。” 那女子冷笑着转过头来,样貌已并不年轻:“怎样,终于把这地下的龙脉斩断,要送我们归西了?” 她并不要人回答,只冲地下那两个人吼道:“把衣服穿好,死的有个人样。像狗似的活着,难到还要像狗似的死吗?” 无风沉默良久,才道:“…穗和公主,走吧。” 其余几名弟子搜寻皇宫各处,将剩下的二十人一一找全,将这些人赶猪猡似的赶出了皇宫。 平京城并无宵禁,此时还有许多人在外边出摊做生意,连带着一些没家没钱的流浪儿与乞丐都窝在街角。 他们见沉寂多时的皇宫正门终于开了,便都围上去看热闹。 “那是什么人啊?” “谁知道了,我又没进过皇宫。” “你傻啊!宫里关的肯定是皇帝和妃子呗…” 人群中,有个头上围着破布,手里拿着半个饼子的人怔愣着,脸上爬满了浑浊的眼泪。 他嘴里嚼到一半的饼子难以下咽,喉头梗住,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 身边的乞丐同伴看他莫名哭泣,笑着说:“梁伯,你不吃的话,这个饼给我好不?” 他没说话,默默将饼递出去,此处乞丐极多,一见他伸手,一窝蜂似的去抢,几人争的乱作一团。 被称为梁伯的男人双拳紧握,紧紧闭了闭眼,半响之后终于下定了决心,抬脚往文灵院的方向走去。 * 周清扬回来,正好赶上那二十三个人踉踉跄跄地往院里进。 她茫然地站了一会,拉住最后进去的无风:“你们要干什么?” 无风低着头闷闷道:“宗主传唤。” 周清扬只得默然。 她跟着进入章华殿,便看见众人位列两侧,沈昔全高居阶上,使人看不清神色。 “穗和,你过来。” 沈昔全开口,她的声音又稳又凉。 先前宫中那女子却无怯意,她背挺得很直,一步步走上去,站在沈昔全面前。 殿内一股无形的压力铺天盖地,迎面受了这威压的穗和闷哼一声,骤然跪了下去。 那膝盖磕在石阶上的声音磨牙的很,她却哈哈笑起来。 “沈昔全,你以为你坐上这位子,就高贵起来了?”她嘲讽道:“当年你跪在我宫门口,苦苦哀求本公主保你一命的时候,我就该把你杀了,也不致有今日之祸。” 底下众长老恨不得自己没生这双耳朵,不用去听宗主幼年的秘辛。 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啊… 沈昔全并无被人揭了老底的恼羞成怒,更不去训斥反驳,淡淡道:“可你并未救我。” 她倾身贴在穗和的耳边,轻声问:“你那个狐狸母妃在哪?” 穗和一动不能动,听了这话笑得更大声:“哦~怪不得我活到现在,还道是你念着儿时一起读书的情分,原来是要找那女人。” 她的脸恨得扭曲:“我偏不让你如意。” 沈昔全坐回去,仰头盯住阶下那群鹌鹑似的人,他们个个脸上都是惊惶。 她慢慢地回想:“你说她要躲为什么不躲一辈子呢?偏偏现在来招惹我,当年她轻轻吹一口气,我沈家便满门倾覆。而你,连为我说一句话也不肯。你不是她亲生,可我知道你能感应到她的位置,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穗和等她说完,一言不发,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 沈昔全微微笑了一笑,笑里掺着苦涩的霜,她的骨扇轻轻一开,穗和整个人如同一片断了翅膀的蝴蝶,飘出很远。 “诸位都知道吧。”她的朗朗说道:“皇室的人,死的越多,剩下的人力量就会越强,到最后一个,便是不死之人。” 她望着大口大口呕血的穗和:“你从小和六皇子亲近,我不让他死。” 沈昔全站起来,几乎怜悯地看着阶下那疯疯癫癫的男人:“把他倒吊在城门前,割开奇经八脉,看看他的血是不是真的流不完。” 森然到了极点的声音随着夜风传到满殿人的耳朵里,使人的心凉了半截。 这还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吗? 大家心里都在想,沈宗主疯了,是真疯了。 周清扬的胃里泛酸水,她踉跄着走出章华殿,扶着柱子,额头火热一片。 她不想再听了,沈昔全做什么和她都没关系…没关系… 只要她不听不看,日子还和从前一样。 明晃晃的灯笼摇晃着,周清扬走出了文灵院,她得静静。 刚走到门口,一阵激烈的叫骂声自门外传来:“沈昔全,你这个毒妇!蛇蝎心肠啊!你是要把这天都翻个个吗——” 夹杂着一阵拳打脚踢声。 一排大红灯笼下,一个头裹破布的褴褛男人脸色青白得像鬼,他趴在地上怎么也不肯走,任由看门的弟子又踹又打。 “你会遭报应的!你杀了那么多人……咳咳——” 周清扬立着,看那张老脸上纵横的都是鲜血。 又是一个,也许是前朝的读书人,也许曾是权倾一时的高官,他们没有武功,只有一条舌头和一颗顽固的心。 看门弟子见她出来,抱拳道:“周师姐,这人怎么处置?” “打晕,扔走。”她木然说。 几人正要动手,门内有传来一道声音:“敢来文灵院前撒野,理当处死—” 第20章 一名面白无须的男人径自从甬道而出,颐指气使地冲着那几名弟子使眼色:“还不快去,这等泥古不化的老东西,早该死了。” 第23章 他一转眼,像是才看到周清扬似的,眯了眼睛转了笑脸道:“哟,周师姐,您肚量大,手段软,但这种人不值得可怜,快让人打发走了,免得宗主烦心。” 几名弟子压制着那破烂衣袍的男人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周围百姓远远围观,窃窃私语从四面八方而来。 周清扬素来和气微笑的脸冷下来:“高长老行事向来是雷厉风行,平时无风长老的差事你也抢着做,如今连这种微末小事到要劳动你,让晚辈好生愧疚。” 她越说语气越尖锐,竟是全然不把对方放在眼里。 这位高姓长老方才在殿内出口讥刺无风,此时便遇到一个真正阴阳大师,面色不由得精彩纷呈。 他强作镇定道:“难道此人不该处置?” 不待周清扬说话,底下被压制的那人仰天长笑,捶胸顿足,哽咽道:“该不该死?该不该死还不都是你们这些人说了算!现在还有王法吗?没有!你们要杀就杀,那姓沈的,还有她的走狗,都将亲朋散尽,不得好——” 一枚飞镖直直地射向那破烂老人,周清扬瞳孔皱缩,只来得及以指力将那镖弹开半寸。 老人最后一个字吞在喉咙里,没能说完。 飞镖插在了他的肩膀上,那张满是褶皱的脸痛得蜷缩,却又痛快的笑着。 他像是余愿已了,环顾着四方天地和正在围观的指指点点的人群,轻轻自语道:“这天下,早就没有容身之所了…” 那话音轻得像风,飘进了周清扬的耳朵,她眼睁睁地看着他以不可思议的力量挣开了束缚,像一头气喘的老牛那样,用自己的头,触到了文灵院前的麒麟石像。 “嘭”的一声闷响,暗红色的血只一点点,淌下来,洇透了一小块泥土。 破败的衣袍随着风扬起来。 一个矮个子的小孩像是吓傻了,呆呆地走上前去,试图去探老人的脉息。 当他摸到那一动不动的脉搏时,一股巨大的恐慌含着恶心压倒了他。 小孩瘫坐在地上。 周清扬指尖冰冷,只觉得这七月该下起一场大雪来,祭奠这血色。 她的眼睛僵硬着转向高铭阳,对方满不在意地弹弹衣袖:“便宜这小老儿了,我那镖上的毒可是很厉害的——” “欸?!周清扬你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周清扬提起他的领子,饱含怒火的眼睛因为充血而发红,她挣扎地说:“你还算是个人吗……” 她一脚踹在高铭阳的腹部,将人直接踹下了台阶。 “咳咳咳……”高铭阳手指着她道:“你欺人太甚,若非看在你是宗主的弟子,我现在岂能不还手!” 四周的百姓见死了人,仙门自己人又打了起来,退走了一大半,只剩下那瘫着起不来的小孩和几个乞丐。 他挣扎着起来,不敢上去,站在底下骂道:“有本事你靠自己,一个筑基都到不了的废物,有什么资格叫嚣。” 周清扬长出一口气,仿佛要把所有的痛苦都随着这口气带出去,她说:“好!既然都说我仗势欺人,那我何不做到底。” 她随手抽出一名弟子的剑,提剑便胡劈乱砍上去。 高铭阳给她追了一通,也忿忿不平,干脆回身与她对打起来。 他虽然人品堪忧,可能混到和无风平起平坐,也不是凭着一张嘴就行的。 几十招过去,周清扬渐渐落了下风。 她越打越苦,却越战越勇,多年来,平庸的天赋像磨刀石,打磨着她的心性和手段,剑意澎湃着,夹着万钧的怒火,好像要将一切不平皆斩尽。 高铭阳暗暗心惊,这样的反应和剑术,要不是剑上灵力甚微,只怕自己十招都撑不下来。 “周师姐,且当我错了,今日之事我给你赔罪,咱们快些停手,否则一会宗主出来可怎么好。” 他慌张之中看着门口,想着示弱息事宁人,不料周清扬完全没了平时的机灵劲儿,一剑刺来,震得他手腕发麻。 再一挑,他的前襟给勾下一块。 不行,看来自己真得给这丫头点苦头吃。高铭阳咬牙,手上的力加到七分,一掌往周清扬肩头拍去。 这一掌要是拍下去,周清扬的右臂怎么也得十天提不起东西。 但就在掌风袭来的一刹那,一颗小石子如一只**,洞穿了他的掌心。 高铭阳整个人歪倒在地,哎哎惨叫起来。 周清扬的剑势猛然回收,剑尖落在了地上。 她脸色潮红,出了许多汗。 往门口望去,沈昔全负手而立,握着骨扇,淡漠地往这里投来一瞥。 为什么不早点来呢……周清扬盯着地下尚有余温的尸体,脑海里浮现出这个念头,但下一刻,她又想,沈昔全要做的事情,比这残忍何止百倍,自己怎么能指望她? 真的是依赖惯了的。 她走到沈昔全面前,面对面地,不带一丝笑:“师尊处置完了?” 沈昔全知道她说的是六皇子。 “这样有损阴德的手段,从前你做不出。” 周清扬的唇在颤抖,她死死地盯着沈昔全,第一次站在她的对立面。 沈昔全的眼角猛烈地痉挛了一下,随后恢复平静,她心慌、头痛、迫切地要抓住一样东西使自己冷静。 可周清扬不再递给她温暖的手。 她捏着骨扇的指节泛白,被那样失望的眼睛盯着,胸闷地喘不上气来。 “别管。” 她只能吐出这两个字,抓住周清扬的肩膀往自己身后一带,两人再次并肩站在一起,却是背对着背。 沉默良久,一个灰心丧气,一个几欲暴走。 暴走的沈昔全先忍不住,逃似的回了沈宅。 周清扬望着幽深的甬道,看见一个灰衫人缓缓走来。 是无风。 他的背比六年前弯了些,比刚刚斗败的周清扬还要丧气。 “周周,你…” 他看见了地下的血迹和那老人的容貌,仔细辨认了一会,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你帮我和沈宗主说一声吧,我年纪渐大了,不中用了,余生只想隐居荒野,不问世事。” 周清扬扭着脖子,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你应该不认得那人。”他指着碰壁而死者说:“他曾经位居宰相,后来被贬,却还是兢兢业业宵衣旰食,和我也算是有一段交情了。沈宗主家破人亡不假,可心中有光之人,即便执起刀剑,也是为了屠龙,而非成为深渊里的恶龙。多少人家,因为她而破亡离散?她现在…已经忘记初心了。” 无风的眼里有泪流出来,他想到六年前初遇沈昔全,她带着周周,一袭白衣,三人烹茶对坐,说要一改天下的颓败局面。 如今呢,流血漂杵,今不如昨。 周清扬看着他走下去,脱下了外袍,裹了尸身,消失在平安京的街巷。 街面上彻底冷清了,街中央有一个哭泣抽到昏厥的孩子,相貌平凡得让人不会多看一眼。 文灵院的大门合拢。 * 沈昔全蜷在榻上,鞋也没脱,整个人抖得像米糠。 她的识海撕裂着绞痛,丝毫不亚于有人拿锥子脑子里搅和。 好像被撕裂了,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分离。 沈昔全自虐似的平摊了身体,舒展开手脚,朦胧中看见的都是周清扬,每一面的周清扬,煮面时候,栽花时候,撒娇、撑伞、赌气、修炼… 只有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惦念她,宠爱她,保护她,她才能够撑下去,才能不彻底沦为被仇恨支配的傀儡。 她这几年常常疑惑,自己原来是什么样子呢?越来越记不清。反而是小时候的事,从梦境到现实,愈发轮廓清晰。以至于每次只要一见到姓齐的人,她都恨不得立刻致对方于死地。 她努力回想在无运峰的日子,那漫天的桃花,映着粉色的红霞,可所有的念想,最后都沦落到周清扬那失望的一眼里。沈昔全胡乱抗拒着,最终沉沉睡去。 梦里是她在宫里给穗和公主做伴读。 老六时常来捣乱。 沈昔全在胸前留着一条小辫子,留得很长,母亲说,小孩子这缕头发长得长了,阎王爷就不会来索走她的命。 可是入宫第一天,她留了多年的辫子就被六皇子剪了。 那男孩手里抓着那缕头发到处跑,她不敢追,只能自己躲起来偷偷哭。 后来,是谁帮她抢回了头发? 她用力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原来温暖和明亮的记忆,已经蒙上尘埃。 比夜更深的夜色中,沈昔全在下坠。 第21章 近半个月来,平京城的贩夫走卒、乞丐氓流都知道,城北的门楼上挂了人,不是人头,也不是人干,就是一整个的大活人。 那血哗哗的流,流了几大桶都流不干。 每当人要不行了,就有人把他放下来,灌点灵药,过几个时辰再挂上去。 第24章 起初还有人觉得挺新鲜,这又是哪门子酷刑,比千刀万剐还折磨人吗? 可日子一天一天过,大家逐渐觉得,啧,人的哀叫也不是那么好听。那瘦的皮包骨头的人没了人形,日晒雨淋之下,看上去比人干还不如。 唇亡齿寒,兔死狐悲。 这样酷烈的手段,哪怕是对待挖坟掘墓的恶贼也有点过了。 市井之间,不平声渐起,更别提曾经的儒士星火仍在,他们虽无力讨伐,但吐沫星子还是用之不尽的。 苏远之坐在买饼的小摊子里,脸上瘦了一大圈,他戴上了机峰阁的“仿面”,现在的相貌平凡到泯然。 半月前,他又回平京城,本是想着从外门弟子做起,斩妖除祟,最后让师尊师姐、还有齐师姐看看,他不是什么都不懂,更不是怂包。 可文灵院前,小人猖獗,观者冷漠。心怀悲愤者碰壁而亡,大权在握者袖手旁观。 无运峰上那个美好的桃花源灰飞烟灭,他才见到,原来这才是人间,冰冷又破败。 而他的师尊扮演的角色令他不寒而栗。 苏远之咬下最后一口饼子,提笔写到:师姐,我从前什么都听你的。可这次我想自己在人间逛一逛,走一走。这里不光有好吃的,还有别的我从不曾想过的东西。也许不都是好的…可… 他写不下去了,他想问问那个破衣烂衫的老头有什么错,想问倒挂在城楼上的人有多大的罪恶。 他的师尊双手再不碰羹汤,上面的血迹洗都洗不干净。 苏远之换了一张纸,只写:师姐,我走了,不回首阳山了。 接着,他托起一只粉色的小木鸟,拍了拍它的头,鸟儿衔着信飞向天空。 这曾是他们师徒三人之间玩的小把戏,遇到什么不好说的话,就用这鸟传递音讯。 僻静的小巷里,矮矮的少年负起了剑,一步步撕开了童年的甜美,走进凄风苦雨的世界。 * 首阳山,机峰阁。 许玄公子又来和赵峰主下棋了。 悬镜司里乌泱乌泱堆满了姑娘,齐照坐在最高最好的位置上,托着下巴看着那清洁如玉的公子指尖夹着黑色的玲珑棋子,游刃有余,悠然自得。 她眼睛四处转,终于在偏门看见赵靖源夹着间银甲进来。 齐照当然不是要见他,只是许玄孤傲,又行踪莫测,要是自己一个人往上凑准保吃瘪。 她三步并作两步下了楼,拍上赵靖源的肩膀:“赵师兄别来无恙。” 赵靖源转过来见是她,便笑起来:“又是来找许公子吧。若不是他来,只怕要见你的金面难如登天呐。” 他素来讲话就是这样妥帖,齐照被他这一句话捧得飘飘然,讲道:“前些日子倒是送小苏回来过一次,不过时间匆忙,便没来得及进山拜会师兄。” 赵靖源放下手里的东西,疑道:“什么时候的事。他在无运峰上待一天都难,各个前辈那里乱跑,我这些天来可都没见他…” 齐照随着他的话音,脸色越来越难看,她忽的想起苏远之那天问可不可以不回去。 自己竟是个傻的,丝毫没想到他会一走了之,来个先斩后奏。 这点小事都没做好,齐照心里一团乱麻,想着究竟该如何向沈昔全交代,也就没有心思去缠许玄了。 她匆匆告辞,准备去无运峰看看这小子是不是真有这么大胆子,居然敢离家出走! 赵靖源摸摸自己的脑袋,既不是他这一峰的事,自己也不便干涉了。 正这时,头上忽传来一阵排山倒海的欢呼。 “许公子又赢了!” “这是第几次了?第六次了吧?” 赵靖源一怔,随即略带释然地一笑,这就是天道吗?天道在许玄,所以师尊竟连一次也赢不了。 中间的一方小青石台上,赵岭踌躇半晌,最终弃了子,他静默了一会,还是开朗地揽住许玄的肩膀:“贤侄这一盘棋妙矣。真不知什么样的人家,能养出这般奇才。” 许玄不动声色地抽身出来,淡笑道:“前辈承让。” 他颔首告辞,在楼下看到了赵靖源,两人一齐走出去,避开了人的耳目。 许玄瞧着他夹着的那件软铠,说:“赵师兄这是又要打一件新的防身灵器吗?” 赵靖源笑道:“是啊,我天资不好,总得多锤炼。” 许玄莞尔,在他见过的人里,赵靖源可谓是最内敛谦逊的,若说他的铸器天赋不好,只怕这世间再无精通之人,他道:“上次完善的那把骨扇,沈宗主可还满意?” “许兄哪一次出手都叫人心服口服,宗主的这把仙器一直是你在保养,可每一次都能琢磨出些新花样来,真叫人佩服。只可惜你们二位时间总是不凑巧,至今为止竟一面也没见到。”赵靖源边走边说。 许玄一直听他说话,来到山门前,就此别过。 赵靖源往回走,不由得想到小苏那孩子。 真是可惜了,若是一直不出山,以他的天赋和心性,登峰造极也不是难事,可偏偏大家都喜欢往外跑…… * 文灵院和沈宅,周清扬和沈昔全同时得知了倒霉孩子出走的消息。 一个说:“让他走!回来打断他的腿。” 一个说:“出动天眼,把人找回来,他跑不远。” 啧,气魄就是不同。 齐照犹豫半晌,期期艾艾地说:“我打听过了,赵师兄说他偷了机峰阁的防面,怕是不好找…” 沈昔全沉默,齐照的头更低。 “如此精巧的东西,是谁做出来的?”她声音不辨喜怒。 齐照怕她一怒之下牵连做东西的人,没敢说是许玄:“想来不是赵峰主就是赵师兄。” 沈昔全对着阳光展开了瞧自己的骨扇,细细地一根根扇骨摸过去*,突然转了个话头:“你送小苏回来之后去哪了?我怎么没看见你。” 齐照答:“弟子回来的晚,回来时长老们已经从章华殿撤了,我便回了后院。” 宅内的风也沾染了主人的气息,八月里还是寒凉。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沈昔全说:“你退下吧,不必找了。” 齐照出了沈宅,已是满身冷汗,宗主为何要问她何时回来,难不成已经开始怀疑她的身份… 昏暗的房间内,沈昔全静默良久。 又一个人骗了她。 她的神识散乱外泄,方圆十里的气息都逃不过她的感知,齐照那天早就回来了,匆匆经过章华殿前,停留了一会,接着又匆匆而去。 她在害怕什么? 顺着这点疑点追溯下去,她与周清扬二人遇到九尾的那一天,居然毫发无伤,也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除非有人提前发现了那狐狸的行踪,作出了防备… 沈昔全瘫在床上,一头青丝委地,阳光直挺挺照在她的脸上,如玉的光泽感和光缠/绵在一起。 她姓齐,之前沈昔全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也不愿意往这个方向去想。 有些事情,宁愿它一辈子不见光。 另一边,文灵院里,周清扬正在咸鱼瘫。 差点废了手掌的是高铭阳,可自觉心累的是她。 对方每天手肿的像馒头,依然风风火火地接任了无风的大小事宜,并兼职审讯项目,可谓能者多劳。 而她清清闲闲,沈昔全别说来找她,话都没有一句。 这样的冷比什么吵架都难受。 没想到她居然也能沦落到这一天,周清扬翻了个身,当自己是一颗蛋,沈昔全的无视是火,正在翻来覆去地煎她。 可门外世界照常运转,而且还越发人声鼎沸。 “高长老审出来了!” “什么?可知道了那孽畜在哪?” 在哪?! 周清扬一骨碌爬起来,打开了门。 后院的弟子都在往前跑。 她拉住一个:“你们干什么去?” “嘿嘿,去看热闹,那女人非说要出城,见到她那疯子弟弟才肯说。” 周清扬撒了手,简直不能想象城东现在是怎样滑稽又恐怖的场面。 她定了定心神,还是要去。 所有的罪和血,都有她的一份。 眼不见,心却不能干净。这么简单的道理,居然到了现在,她才想明白。 周清扬来到城东时,这里已经给围了个水泄不通,她废了好大力气才挤进去。 沈昔全没来。 城墙上高铭阳拎着一个衣不蔽体的中年女人出来,不耐烦道:“行了,面也见到了,快说吧。” 穗和以为自己不会流泪,可当她看到城墙上那个只剩下一层皮的怪物时,泪水还是顷刻之间爬了满脸。 她努力站稳了,坚决而冷漠地说:“让我自己过去。” 高铭阳啧了啧嘴,满不在意。 一个凡人,除了耐打能抗,有什么威胁力。 “让她过去。” 穗和身体摇晃,抓着城楼上磨损的石栏,把那层人皮拉上来。 第25章 好轻,轻得像一阵风。 她终于抱住了那具枯骨。 她把头贴近弟弟的心脏,一片平静。 穗和向后抛出一个锦囊,随后那张满是泪水的脸皱着笑起来。 她如一个母亲抚摸自己的孩子,摸上了他的脖颈。 高铭阳等人拆开那锦囊,看了上边的字迹,欣喜若狂,也没注意到前面那个瘦小女人的动作。 阳光下闪闪发亮的金丝轻轻一勒,染上了鲜血。 “呲拉”一声,六皇子那颗并不比任何人珍贵的头颅叽里咕噜滚了下来。 穗和放声大笑,准确来说,是又哭又笑。 在场所有人,包括周清扬,都被这不可匹敌的气势震住了。 夏日的天忽地阴云密布,打起了响雷,隆隆雷声中,女人如厉鬼。 过了好一会儿,高铭阳才反应过来,冲着身后的弟子大吼:“愣着干什么,还不上去,把那疯女人拿下。” 身后众弟子有些惧意,一时之间竟无人敢上前。 穗和收了声,阴冷的盯着某一个角落,以一种耳语的声音说:“怎样?沈昔全,现在我不欠你了吧?” 她从高高的城楼上一跃而下,手中的金丝勒住了自己的脖子,鲜血伴着大雨,哗啦啦洒下来,楼下围观的百姓被血水一浇,肝胆俱裂。 沈昔全立在人群中,听到的不是穗和的临别赠言,而是某一个午后,一个小女孩说:“你看,你的头发我给你抢回来了,别哭了,真是个小气鬼。” 只是一闪而过,这样的记忆,转瞬又埋没在看不见的洪流里。 沈昔全有些疑惑,自己刚才好像听见了什么。 是什么呢? 第22章 城楼上下两具尸骨,大雨滂沱竟也冲不尽源源血色。 百姓退避惶恐,生怕染上了亡灵的怨气。 空中浮现出巨大的应龙虚影,龙身扭动嘶吼,金鳞闪闪发光。 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那一声长而低重的龙吟。 皇族齐氏,乃是龙脉啊。 大家在慌乱之中不约而同地想到这点。 他们这半个月乐呵呵地看热闹,可直到现在心里才有了点数,人家好歹是龙裔,可他们是个什么玩意,草芥一样,还不是说没就没了。 方才还拥挤不堪的人群刹那间作鸟兽散,都急着往城内挤。 城楼上的高铭阳急得嘴角起泡,这疯婆子,死了就死了,搞这么大阵仗,他在大雨中嘶吼着呵斥:“都不许挤,文灵院修士在此,怕什么?!” 可在空中那修长有力、散发着威亚的龙身映衬下,这呐喊显得如此无力。别说城下百姓,就连他身后的弟子也隐有畏惧之色。 周清扬仰面迎着大雨,还没从方才那惨烈的一幕中回过神来。 她不受应龙的感召和影响,甚至能直视着它的双眼。 那双眼真的很苍老,带着亘古不变的冷漠。 要不要去打破它? 对于她来说,这虚影没什么威胁,毕竟只是留在齐氏血脉之中的一道幻象而已。 若不去,沈昔全的威望必然大幅折损。没有了人望,她今后的行事也许有所顾忌… 她想到这,浑身一激灵。 愣了一会,心头发寒地反应过来,她竟然在算计沈昔全! 半个月前她还在她耳边反复保证,自己是可以倾心相托之人。 这才多久… 周清扬忽地感到一种排山倒海的悲哀,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也许是悔愧,但更多的是觉得无可奈何。 人心易变,在不知不觉间,就和曾经渐行渐远。 她刹那间在内心割舍清楚,背过身去,和人流顺行,一道往城内走。 沈昔全看着那黑袍在风雨飘摇中远去,只觉得自己被彻底割裂了。 心中暴虐的感受澎湃着压过来,头脑中有一个声音在尖啸。 “没有人在意你,也没有人保护你,他们都是骗子,你的师父…你的徒弟…” “杀了他们。” “死在一块,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不…不是… 沈昔全的骨扇如一道天光划破亘古长夜,直奔空中虚影而去。 那应龙威压骤然暴涨,被挑衅似的长吟了一声。 周清扬愕然回头,只见那一袭白衣渺小而迅速地凌空而行。 沈昔全的怒意无处发泄,积压着化作一股锐不可当的刀锋,划开了阴云。 而在那拨开的洞口透下来一丝暖洋洋的光,正好将她笼罩在内。 她一人一扇,沐浴着世间唯一一缕光,斩杀了应龙虚影。 以人身直面神灵。 飘洒下来的雨丝在澄澈透明的光下显得无比圣洁,柔软眷恋地依偎着沈昔全的长发,而后落到她苍白修长的手上。 地面上密密麻麻的人头停止了攒动,他们看着天空中那龙消失无踪,又看着倾盆大雨逐渐收势。 自沈昔全为中心,那云洞扩开,阳光重新露头,仿佛刚才的凄风苦雨都是一场幻觉。 “圣人啊!” “是仙子,是神仙——” 万众跪拜欢呼,地上的雨水还散发着血和泥土的腥臭,但此时无人在意,他们的心就如同这天气,随时可以倒戈相向。 沈昔全的身体如一尊坚不可摧的神灵石像,高高矗立在他们碰不到的高空。 周清扬作为唯一立着的人,忽然感到一阵恍惚,一切好像一场梦一样… 高高在上的那个人,自己究竟喜欢她什么呢? 钦羡她的权力?地位?实力?这些自己一辈子也得不到的东西? 周清扬滚烫的心在胸腔里跳动,她是一个热烈的人,鲜活的人,从未停止追求更好的。此刻,无疑,沈昔全就是最好的,而且还是她的。 这样的人生,还不够吗? 就停在这一刻不可以吗? 周清扬捂着心脏,脸色惨白,不可抑制地弯下身子去。 一眼就看到了城门前滚着的那两颗人头。 淋满了雨,沾满了泥土。 何其可怖。 两双眼睛四只眼珠一错不错的盯着她。 周清扬如烈火烹烧般的身体好像给一股冰凉阴冷的水一浸,冷却下来。 她的头脑从未如此清明。 低下头,金色的光辉炽烈地映在漆黑的水镜上,桃花仍旧浮现在她的面前。 幻象,好长久的幻象。 周清扬抬头,戒定碑里这座莫名而宝相庄严的神像似乎在微笑。 “你出来了,为什么呢?和幻象融为一体,世界任你主宰。” 她看着倒影出来的自己,不无讽刺地露出个笑来:“沉浸于虚假的世界,如同死去。” “唉……” 神像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真真假假,谁能说清,你本应该是已逝之人,如今却还活着,怎知不是大梦一场?” 周清扬的异瞳里冷漠一片,丝毫不为所动。她捞起自己水中影,感受着流过指缝的阴水:“有所求,便是活着。” “我是一个一直有所求的人。” 她猛烈地起身,冲向神像,神识化作一把尖刀,冷静而煞气冲天:“你并无资格,评判我的真假。” 她向着神像庞大的身躯冲去,黑色的水域无限延长,像是怎么跑也跑不到头。 忽而间,神像悲悯地一抬手,反而向她逼来。 周清扬猝不及防,穿透这金色,一头趴进柔软的被褥。 天旋地转。 “呃……” 她捂着脑袋,有小弟子前来敲门:“师姐,你不是说要我准备今年春天的桃花种子,今早要用吗?” 周清扬一头栽到地下,挣扎着应了一声:“放门口吧。” 该死……怎么会还来?不是该放她出去了吗?! 她在地上趴了一会,晕乎乎地起身,开门吹了一会凉风。 门槛上放了一包小小的灵种。 那是她花了三年,和赵靖源一起研究出来的,既没有花粉,又花香色浓的桃花种。 桃花是风流的花,但却愿意定居在无运峰。 周清扬把它们捧在手心里,一如既往地珍视。 沈昔全一个月前赶她回来,说要彼此冷静。可周清扬知道,她是在为斩断龙脉做准备。 兵发瘴气谷前,她要把这缠绕多年的麻烦一举清除,才好无后顾之忧地应对九尾。 走之前,周清扬问过她为何不要自己同去。 “你不会帮我。”沈昔全清醒无比:“可无论你帮不帮我,我都仍旧会收你为徒。” 她还记着那些闲言。 周清扬想了想,告别的话没能出口。 能再见的时候,就不要告别了,告了别,总像是永别。 这样,就当是一次寻常的离开,过不了多久,还能有重逢之日。 周清扬拎着那些种子,离开独自一人的无运斋,从院门前不远开始播种。 她像个凡人那样,亲自挖土,提水,灌溉,施肥。 第26章 圆圆的种子一下到土里,没几日就会生根发芽。她想,等到沈昔全回来,也许正好能赶上山花烂漫的时候。 周清扬培好了土,天上已经有稀稀落落的星光。 她来到无运峰的饭堂,看到人影已经寥落了。做饭的大娘正在收拾碗盆,准备回屋睡下。 “阿婆,你放着吧,我来收。”她上前去,温和地接过做饭的家伙,一边煮面一边和大娘闲聊。 “周周,这趟你回来咋不爱说话嘞,我看着你不高兴啊。” 周清扬擀着面皮,笑笑说:“阿婆你这一个月见不着我几面,怎么瞧出我不高兴?” 大娘坐在一旁嗑瓜子,叫道:“我怎么看不出来!你平常一顿都吃三碗饭,现在一天吃半碗,吃饭的时候自己一个人躲着吃,一点热乎气都没了。” 周清扬笑得更厉害:“我走的时候都是多少年前了?那时候长身体。” 她笑着笑着就落寞下来,沾了面粉的手碰了碰眼睛,眼泪一颗一颗砸在面板上。 但还是强撑着说:“小时候的事,都作不得数。” 大娘沉默了,洗净了手来帮忙,却被周清扬给挡开。 “我给师尊做,她喜欢吃我做的面。” “哎呦我的小祖宗,你们隔这么远,什么面送过去不沱了?!” 周清扬说:“赵师兄帮我改良了机枢鸟,可以送信还可以送东西,一炷香便到了。” 大娘摇摇头,边往出走边说:“这人呐,一惦记起旁人来,都是没个好…” 周清扬全当没听到,她煮好了面装了食盒,不及洗手就坐下提笔匆匆写到:“师尊,近来可安好?多食多睡,万事不要急切,我今日……” 她事无巨细地写下自己白日里每一件小事,并且竭力写得津津有味,必求能逗人一乐。 沈昔全叫她回来,本意是不希望两人再疏远下去。 周清扬无力阻挡她要做的事,不过,她庆幸自己的无力。 良心债日日夜夜地上门来催,每一个夜晚,周清扬都困难地入睡,惊悸着醒来。 她逃离受难者,却更加渴望贴近刽子手的怀抱。 这样变态的亲昵,不合理的温存,都让周清扬疯狂而煎熬。 粉色的小鸟轻快着飞像夜空,离开无运峰,离开首阳上,带着不合理的存续。 最终,被击落。 落在一只完美到虚假的手掌中。 月色下,全身裹在黑袍里的人不露一丝皮肤,只细细地把东西拆开,取出了那封信,才放开了挣扎的鸟儿,任由它再度飞入夜色。 第23章 明月下乌鸦嘎嘎地叫,树梢下的人和月色融为一体。 一道暗红色的虚影缠在他的手腕上,像一根细细的红绳。 “大人可是怪我了?” 女声柔柔地响起,在这荒山野岭之间过分缠/绵,叫人想起话本子里的狐妖与书生的故事。 不过那黑袍男人显然没有书生的风流,他的声音冷淡到了极致:“没有。” 他看过了手中的信,确定了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后,手中忽地燃起一道淡白色幽灵似的火焰,将那薄薄一纸付之一炬。 “人算不如天算,九尾,做多余的事,反而破了运数。” 苍白的手腕和红色的暗影相互交映,影子停止了流动。 她叹息说:“是啊,大人你费尽心思,一力推动,可结果还是难以预料。就说沈周二人,文灵院里的流言没能让她们加快斩断龙脉,反而把周清扬这个天选之人推回了首阳,又添了苏远之这个变数。” 黑袍之人垂手而立,一阵风刮来,吹动了他的兜帽,从里面泄漏出一缕银白色柔软的长发,他歪头将发丝整理好:“不急,且看沈昔全一个人,是不是真的忍得住。” * 沈昔全搬回了文灵院。 周清扬不在,她不用担心神识失控伤到谁,还是住在这里方便一些。 章华殿外高铭阳小跑着进来,笑容满面地道:“宗主,我等已探明,瘴气谷外确有狐妖的气息,那地方凶恶异常,最是适合妖族修养,那些不愿意回幽冥的妖物,好些都栖居在那里。” 她侧脸对着高铭阳,也说不好是不是在听。 忽而殿外传来一阵极有规律的“唧唧”声,沈昔全这才回过头来,她的眸光散乱,凝神看了好一会才看清,夜色中欢蹦乱跳的,是一只粉色木鸟。 鸟儿穿过满堂谨小慎微的长老弟子,扑在沈昔全怀里,撞了个晕头转向,落到了她的膝盖上。 “唧唧!” 它把脑袋掉了个,用光秃秃的木头去蹭沈昔全的手。 众长老直勾勾看到高座上那人真的伸手去点那笨鸟的木嘴,唇角还百年难遇地微微翘了一下,不由得下巴都掉到了地上。 鸟儿得意地仰起了脖子,露出和某人如出一辙的欠揍样,从肚子里落出来一个红木食盒。 沈昔全拎起它的身子,左右看了看,发现除了一个食盒再没别的。 底下一个长老看不下去,轻轻咳嗽了一声。 沈昔全像才醒似的,懵然看着这许多人,极轻微蹙了下眉,像是在疑惑什么。 她扶了扶额,再抬头时神态已然如常。 “瘴气谷那边不急,需得先把宫内平定。今日找大家来,旁的话便不用多说,即刻启程。” 众人齐声称是,文灵院修士精锐今日尽在此,合众人之力,不愁讨伐不下宫里那条恶龙。 几百人雄赳赳气昂昂地大开了皇宫正门,来到主殿太和,原本是龙椅的位置豁然洞开,露出底下那一条黑峻峻的洞口。 此片大陆自有书简以来,便是齐氏的天下,而今这一族便要就此消失。 他们这些人,即便不能飞升,凭着今日之功,也会留名百世,真是想想就激动人心。 沈昔全当先,洞内极狭窄,又延绵不尽,殿内那点烛光不多时便消散于黑暗。 一行人排成一行,只觉得越往下走越憋闷。 走了大概不到半柱香,便陆续有人坚持不住,放弃了这唾手的功业请求要回去。 沈昔全瞥了他们一眼,算是默许。 待到阔然开朗,进入地宫之后,便只有十多个人还能跟在沈昔全身侧。 此处又热又潮的空气压着人的肺腑,兼之神龙威压,让人连站立都困难。 幽幽的长明灯凭空浮在地宫的边角,不知燃了多少年。 高铭阳细细查看去,发现地上有许多摊蜡泪。 而那些灯,有的长有的短,参差不齐。 沈昔全知他们疑惑,说:“你们看着蜡烛,可想出什么没有。” 高铭阳笼着袖子,以眼神询问旁边人,大家都是一概摇头。 沈昔全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声音,单单是语气,已经能让人眼前出现这样一个形象。 青衣少女骄傲地扬着下巴,抱着肩膀,恨不得将胸前的小辫子都甩到天上去:“这些蠢货还敢瞧不起人!清扬姐姐一眼就瞧出来的事,他们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 沈昔全用骨扇敲了敲自己指节,竭力将这音容笑貌压下去,解释道:“龙脉护着齐氏,可也要齐氏的精血供养,一根蜡烛便是一条人命,那些无故融化的,便是寿命不尽却中道夭折之人。你们看这里还燃着多少盏灯,便是齐氏还有多少人活着。” 众人听罢不由得啧啧称奇,显然是没想到这世上还有如此玄妙之事。 不过,在沈昔全开放首阳之前,这些人显然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能踏上仙途。 大家七拐八拐走了许多路,绕开了许多明枪暗箭,终于抵达了一扇高大到可怖的青铜门前。 这扇门足有太和殿宫身那么高,两只铁环像两只巨大的眼睛,挂在门的上部,看上去颇为怪异。 “宗主…这…” 青铜门带着经久不散的寒气,逼得人心生恐惧。 连高铭阳这样素来要名不要命的主儿都有些不敢上前了。 沈昔全却只觉得心砰砰直跳,莫名而刻骨的恨意涌入四肢百骸。她运气抬手,这扇看似坚不可摧的门便轰然向两边拉开。 并没有想象中的威压和强光,一片黑暗。 众人一看这门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又活跃起来。 踏入其中,只觉得双脚像是踩在了棉花上。 黑暗中央盘伏着一条金色应龙。 龙首安详地趴在地上,连身上的光也是温和的。 沈昔全抬手:“停。每人一个方位,结阵。” 众长老不敢马虎,各自守着方位站好。 沈昔全站在阵眼,灵力通过阵法汇于她掌中。 应龙丝毫不动。 灵力轰然爆开,随后凝成极细极强悍的一丝,化作一根尖针,向着龙首狠狠扎去。 所有人的额角都淌下来汗珠,紧张地跟随着灵力运转的轨迹。 尖针划过黑暗,越来越弱,越来越弱,直到停于龙首之前,像一根冰消雪融的冰柱,轻而易举地碎裂。 第27章 碎片化作万千光点。 阵眼的沈昔全如遭重创,身姿晃了一晃,却没有倒下,她的手触到自己的脸,摸到一手温热的鲜血。 两行血泪染了白玉的颜色,那张风华无双的脸冷硬下来。 她直视着应龙神躯,像一只被激怒的兽。 复要举手再来,忽听得一道古老的低音悄然响起。 所有人的耳膜仿佛鼓面被狠狠捶了一下,余音绕耳不绝。 “宗主!”有人慌慌张张地四面望去:“我们…我们还是先撤吧。” 沈昔全擦干了血泪,纤尘不染地白衣第一次沾了污秽。 她意气难平,抬手又是一击。 这一下早不如方才那般得心应手,应龙的龙须稍稍动了动,金光一团柔软,将灵力尽数反弹。 沈昔全侧身疾躲,仍旧被自个的招数重创。 白衣如雪,绽放出朵朵红梅。 众人看见宗主尚且如此,是再不敢待,慌乱的撤了阵法,上前搀扶沈昔全。 “宗主,我们快走吧!” “应龙乃是神龙,岂是我们这些凡人能能应付的了。” 高铭阳在最前头,急切之中胡诹道:“方才我们出来时那木鸟去而复返,不知可是首阳有何紧要的事,宗主需得珍重自身才好啊。” 雷打不动的沈昔全身子一僵:“你看见了?” 高铭言信誓旦旦:“我亲眼所见。” 沈昔全口中一片腥咸之气,胸口闷痛。 她想起临走时端端正正摆在章华台的食盒,神智忽然平定下来。 还有人在等她。 “走。” 众人如蒙大赦,感激地看了一眼高铭阳,簇拥着沈昔全离去。 人去楼空后,青铜门缓缓合拢,地宫内的应龙睁开了眼。 “天道将破,此世不存,吾气数殆矣…” 它的头颅动了动,随之地宫之内的烛火蒙上了一层清幽的光辉,火光纹丝不动。 * “在哪?” 沈昔全捧着食盒,像一个丢了糖果的小孩子。 她又重复了一遍:“在哪?” 高铭阳听了这平淡的问话,魂飞魄散,他冷汗连连:“想是寻不到宗主的行迹,又回去了吧…要不我派人回山上打探一番。” 沈昔全低头打开了食盒,一碗已经坨了的素面还有两个蛋静卧着。 她沉默了一会,道:“不用了。” 高铭阳软掉的腿才算站直溜。 殿内空无一人,沈昔全端起面,一口一口吃起来,味道是真的不好,放了这么久,再美味的东西也冷透了。 想来那鸟不过是来送信,周清扬若有危险,她早就有感应了。 殿外与高铭阳通行的几人皆是后怕:“得亏高长老你反应快,要不我们今日只怕要葬送在那地宫中了。” “不过说起来,你们说宗主到底是什么心思?那鸟是无运峰独有,她如此在意,是不是…” 高铭阳一皱眉:“你的意思是…” “她喜欢自己的徒弟!” “那孩子才几岁啊?” “啧啧,别猜了,传出去不是好玩的。” 众人想起小苏那张委委屈屈的脸,自以为猜到了真相,心满意足地散去了。 无运斋里,周清扬抓着那机枢鸟,左抖落右抖落,硬是啥都没抖落出来。 她坐在床上,气愤地一掀被,将自己裹成个粽子。 心想,翻脸比翻书还快,我明天还写,烦死你! 第24章 阳光透过无运斋的窗子,打在正房一张黑色小案几上。 窗口外栽着的桃花树不高,风一吹,粉色的花瓣纷纷扬扬地落进来,落到黑衣少女紧紧耸起的肩膀上。 周清扬的背挺直绷紧,面容严肃,手肘平端,狼毫笔垂在发黄的信纸上一动不动。 沾满了墨的笔尖饱满地闪光,纸上却空无一字。 在她的脚边,满满当当的纸团堆成个小山。 “师尊…这是第一百九十八封信。你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是吗?” 周清扬顿住,她紧捏着笔,手腕轻轻一抖,一团墨迹便污糟了方才艰难落下的几个字。 她将案上纸笔一推而尽,难以忍受地低伏下去。 八个月了,沈昔全没来过只字片语。 机枢鸟来而复返,满载着希望的去,空无一物地回。 周清扬在第三个月的时候忍不住下了山,却发现自己无法通过那惯常出入的结界。 她去找了赵靖源,找了机峰阁的诸多能人,大家犹犹豫豫,吞吞吐吐,最后终于有一个小弟子说了实话。 沈昔全在她体内下了禁制,除非突破金丹,否则她一辈子出不去首阳山。 周清扬做过多种推测,可终究是凭空的猜想。 没人能替她传话,也没人敢替她传话。 据说沈昔全的脾气越来越差,文灵院前血流成河,她身边没人敢待,除却一些见利忘义,见风使舵之徒还在汲汲营营,闻名天下的沈宗师,早就众叛亲离了。 她弃了最后一张纸,去了饭堂。 沈昔全是有苦衷的,至少绝不是像外界流言中那样,因为她没用,所以随意将她丢弃了。 周清扬把心气平下来,安稳地忙碌着。 无运峰的花要落了,今年也许不能等到她回来了。 * 瓷器碎裂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格外刺耳。 沈昔全白裳一丝不苟,她看着身边的少女,从齿缝间洇出两个字:“快滚。” 青衣少女委委屈屈的蹲着:“我还不想跟着你呢,我头疼,我要找阿娘。” 她抱着头,恨不得把头磕在地砖上磕个四分五裂才好。 沈昔全的感觉和她共通,两个人一块生不如死还要相互辱骂。 “胆小鬼。” “大魔头!” 殿外进来一个人:“…宗主,我们现在启程吗?” 高铭阳低着头,颤颤巍巍地问。 当然,即便他抬着头,也是看不见阶上那青衣少女的。 只有沈昔全,能看到这么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像是长在她身上了。 能听见她腹诽的沈容:…… “走。你去,先把宫里最后那几个人处理了。” 高铭阳跟在她身后,为难道:“宗主可得想好了,如今齐氏的人大多在北疆,龙脉尚在,若是将这几个再…难保他们不会突破凡人的壁障…” 他的话没说完,沈昔全的扇子已经抵在了他的心脏上。 “你做不到?”她的黑眸又凉又深,还蕴藏着某种疯狂的执拗,让人心惊。 高铭阳连连点头,然后疯狂摇头:“能能能。” 断龙脉这件事一直是宗主心头大患,试了八次,次次铩羽而归,他也是脑子抽了才提这茬。 殿门口,齐照匆匆而来,她一来便冲着沈昔全直直跪下,道:“宗主要前往瘴气谷,何故单单撇下弟子?” 沈昔全绕过她,面无表情:“你不是我弟子,我为何要事事知会你?” 齐照的泪在眼圈里打转,她跪在大殿中央,心知肚明,不提她的姓氏,已是沈昔全给的最大宽容。 “也不知会周师姐一声么。” 沈昔全骤然回身,齐照感到一阵阴冷的杀气掠过。 “你虽是首阳七十二峰嫡传弟子,可我要除你,也不是什么难事。”沈昔全居高临下:“闭上你的嘴。” 两人的身影瞬间消失在门外,齐照追上去,握着门沿,忍不住大喊:“我是担心你啊宗主!” 她慢慢走出去,还有一句话咬住了没有说出来。 除了这几个人,谁还肯真正对你舍命相护呢? 沈昔全从文灵院带走了三千修士,一行人声势浩大,御剑东下。 她看着自己左右两边,周清扬和无风都不在,空空荡荡,宛如失去左膀右臂。 青衣少女飘在她身边:“我想清扬姐姐,你去叫上她,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在我身边,如何能安全?”沈昔全自嘲。 前天夜里她意外伤了院中巡视的弟子,再往前数,砍断了近她身的长老一条手臂。 她瞧着与自己神情迥异少女,也觉察出些规律,只要自己的这道神识残影分离出去,她的神智就会清醒许多,否则别说条清理晰地说话,就是认人也常常恍惚。 她忽然问:“你有名字吗?” 青衣少女答:“当然!我叫沈容,仪容的容。”说罢粲然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 “仪容的容…”沈昔全念叨着这个女孩子气十足的名字,脸上露出一丝隐忍的羡艳。 “你就在我识海之外带着。”她命令道。 沈容还以为她要和自己说话,没想到才聊了一句又变回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怪不得大家都不喜欢你…沈容扯着自己胸前的小辫子,在心里可劲儿地挤兑人。 沈昔全恍若未闻。 一行人跨过大江大河,前往传说中的荒凉绝域。 第28章 * 首阳山,机峰阁。 赵靖源端出一杯香气四溢的香茗,笑着安慰道:“齐师姐可快别哭了,为着这点小事,眼睛都要哭肿成个核桃了。” 齐照抽抽嗒嗒,上气不接下气:“哪里是小事,整个文灵院的人都去了,偏我被留下,以后要我怎么在院里待?” 赵靖源耐心十足,一边打自己的软银盔甲,一边说:“说不定宗主是怕你受伤呢。再不成文灵院也需要人镇守,何不将这当作是宗主对你的信重。” 齐照冷笑,要说周清扬不去,那才是保护,至于她,呵呵… 真是越想越气! “赵师兄…”她胡乱踢着凳子撒起泼来,反正赵靖源脾气好,山里谁有什么事和他闹对方都不会急。 果然,赵靖源不但不急,还想了一会,笑眯眯地说:“你真别哭了,要不一会可要后悔的。” 他揣着手,神态有些憨憨的,很像下一刻就会从怀里掏出两块糖来哄孩子的老爷爷。 齐照才不听,继续扯着嗓子嚎。 这时,黑纱门帘被人轻轻挑了开。 一道有若山巅积雪般清寒的男声传来:“不巧,有客?” 齐照整个人像被捏了脖子的鸭子,顿时*没了声息。 一股清幽的香气由门外缱绻地缠到屋子里,甜而不腻,香而不媚。 “许…许公子!?” 她看赵靖源让出位子来:“有什么不巧的,齐师姐你年年都见,既然来了说两句话有什么妨事?” 齐照一摸自己的脸,不但妆花了,脸还有点肿,嗓子也哑了… 啊啊啊啊啊!她怎么能这么倒霉! “齐姑娘有什么伤心事?”许玄披着发赤着脚在席子上坐了,微微扬着头看她,再自然不过地问。 “没…没什么……” 齐照看着他干净的样子,一瞬间什么也不会说了。 天下男子大多肮脏污秽,只有许玄,像是高山上的流水,洁白、不染一丝尘世的欲念和尘埃。 齐照只觉得自己一看见他,打心底里就舒坦,就安宁。 “我才在门外听见,沈宗主要去斩妖?” “嗯,斩得是九尾。”赵靖源接话道:“除了沈宗主,整个世间只怕无人能降住这孽畜,早点了结了,也省得它危害四方。” 许玄颔首,回过头来向齐照道:“姑娘又何必急切,宗主嫡系的弟子都未侍奉在侧,姑娘去了,难免传出些不好的流言,说你贪功媚上,岂不玷污了姑娘你本峰的门楣。” 齐照不以为意,她都多少年没见自己师父了。 她师尊是一心修道的隐者,本来也不愿意见这些弟子… 许玄也似乎就是随口一说,他坐着没事,随手从赵靖源的桌子上取过一只盛浆的小缶敲起来。 低沉的声音回环不绝,齐照不由得有些焦躁,赵靖源也说:“你敲的什么?一点也不好听,换一支曲子。” 许玄从善如流,换了支舒缓的来敲。 齐照却没什么欣赏的心思,她的念头总是在沈昔全这件不愉快的事情上打转。 …以前也没觉得自己是个这么放不下的人,真是…烦得很。 许玄奏完一曲,见齐照还是闷闷不乐,开解道:“姑娘若实在想去,何不找沈宗主的弟子,有她在,去了倒也不算逾矩。” 赵靖源咳了两声,示意许玄别说了。 齐照却给这话挑动了心思。 凭什么有好处的时候都让姓周的占了,到了这等危险的场面,她就能独善其身!身为弟子,困境本应首当其冲,可恨宗主真是处处偏袒。 她越想心气越不平,干脆告了辞。 赵靖源苦拦不住,人走了,他回过头抱怨:“许兄,你可把人害惨了,得亏周师姐是无论如何也出不去的,要不…” 禁制的事不好和他细说,赵靖源只得摇头,又和许玄探讨起铸器的事宜来。 “无论如何也出不去”的周清扬狗狗碎碎地跟着齐照,嫌弃地看着她递过来的手,捏着鼻子握了上去。 齐照作为被握的那个,更像是吞了一斤苍蝇屎。 “你可别匡我,这样真能过去吗?”周清扬试探着走向结界。 “我匡你?!哈…本姑娘给你碰一下少活二十年。”齐照脸皱成一团,她没用通行笏牌,只随随便便地跳下那口枯井。 周清扬深吸口气,握紧了她的手,两眼一闭心一横,跟着跳了下去。 睽违多时的寺中景色安稳地矗立,她真的出来了。 第25章 苍天白云下,两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女,一个披着麻袋似的黑袍子,一个穿着开了口的红色骑装,艰难地攀上了山峰。 “累死我了…这该死的瘴气!居然连御剑都不成了。”齐照瘫坐在土坷垃堆上,汗出如浆。 周清扬攥了一把汗湿的衣襟,嘲笑道:“你拉我出来,我当你盘算得多么天衣无缝,结果连盘缠都没带几块,若非我随身带着罗盘,你我现在是在东在西都不知道。” 齐照无力跟她吵嘴:“你不满意?回去啊。” ……周清扬拿起罗盘,看着仍旧晴朗的天空,细细算起方位来。 她坐得端直,身后之人缓过劲来,又生龙活虎地说道起来:“你就谢我吧,哼…要不是我,你还能见得到沈宗主一面吗?” 是,我谢你,谢你一家十八辈祖宗。 “说起来你到底怎么触怒宗主了?她可是连提都不提你。”齐照凑过去幸灾乐祸,刻意要叫她心里难受。 事实上沈昔全从来就不在人前提周清扬,有些事情永远只会放在心里而不是口头上。 可惜这个道理齐照不明白,周清扬也不大明白。 她心头火起,面上却轻薄地漾起一个笑来:“是啊,师尊最近待我可是好生冷落,非不让我下山。不过,说来师尊去斩九尾,怎么没有带上你呢?”: 齐照一噎,悻悻然坐回去。 “走吧,再往前就是隐宗的地界。师尊应该一两日前便到了。” 周清扬收起罗盘,两人再次消失在茫茫瘴气中。 ** 洛河镇背靠瘴气谷,连接隐宗与玄宗,作为两派互市,也是有一番热闹景象的。 沈昔全坐于隐宗理事衙门,看着这和公堂一般无二的布局,方知移风易俗非一日之功。 隐宗主事的,门派里的人本也是敬称一句“宗主”。不过现下这天下的宗主都来了,诸人均安静如鸡,不敢造次。 门外来人,看着左手边第二位坐着的老头子,低着头小声说:“宗…大长老,席面居所一应打点好了。” 沈昔全敲着扇子,方喝了一盏茶,手边便有个十四五岁、相貌平凡的少年要来给她续上。 她拄着额头摆摆手:“我不过来瞧一眼互市和宗门的情形,安排这些做什么。” 此话音一落,进下来传话的那仆人“噗通”一声趴在了地上,抖得像只小鸡仔。 大长老厉声呵斥:“没用的东西!还不快滚。” 沈昔全只能沉默,她这一沉默,堂内的人更加惴惴不安。 还是身边的少年率先打破了僵局:“宗主尝尝,今年春天的新茶,桃花露,入口是很好的。” 沈昔全瞧着那只为她倒茶的手,莫名觉得熟悉。 抬眼看去,少年身量尚矮,面容稚嫩,却颇有一股沉稳之气。 大长老这才敢把那副笑脸捡起来戴上:“宗主,您来亲斩妖魔,真是这镇天赐的福泽…” 沈昔全不耐烦地打断他:“今日午时出发,挑几个熟悉地形的人带路。” 她好不容易清醒一会,不是来听人说废话的。 高铭阳深深珍惜这来之不易的风平浪静,躬身道:“宗主且先去休息,我等定将事情安排妥当。” 沈昔全走后,堂内气氛顿时活泛起来。 大长老吁叹:“都说宗主威仪,真是不假。唉,老夫都不敢多说一句话。” 高铭阳一改先前的谨慎,敲起了二郎腿,吹了吹茶沫:“那是自然,如今皇帝没了,我们宗主就是仙门帝王,底下的人必得谨慎。” 大长老笑着逢迎道:“我们这些人粗蠢,当然没有长老您那般玲珑。” 他从怀中掏出一方盒子,托付到高铭阳手上:“长老真是辛苦了……” 就在两人四目相对情意绵绵之时,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插/进来:“高长老辛苦,又关大长老什么事?分赏从来是由上而下,若是颠倒过来,那便不是赏,而是贿赂。” 如此刻薄不留情面的话可谓打了这屋里所有人的脸面。 高铭阳都来不及说话,立刻便有人来围攻:“苏行!你这黄毛小儿,自恃着有几分修为便口出狂言,真是没有管教了。” 大长老也冷了脸:“苏客卿,我尊你为隐宗客卿,可你现在是疯了吗?” 他冲着门外道:“来人,请苏公子出去。” “苏行”、也就是苏远之冷笑:“不用人请,我自己长腿会走。倒是你,膝盖碎了,怕是站不起来。” 第29章 他正步走出去,及至到了街上,那股愤怒仍使他浑身打颤。 这几个月他也算见识不少了,可这世上的事每每刷新他的下限。 苏远之找了个墙角抱成一团,骨子里的不争和怯懦在这段时间的磨砺中烟消云散。 这世道,不争是真活不下去。 平京城里有人为了“王道”而争,在这边垂之地有百姓为了一口吃食在争。 他的师尊作为如今的天下共主,也在为了更大的权力和声名而争。 那么他呢? 应该选择哪一条路? 苏远之在光下昏沉了一会,被一阵纷杂踢踏的脚步惊醒。 隐宗府门里首阳弟子鱼贯而出,大街上尘土飞扬。 远处遥遥几道剑光,沈昔全走了。 ** 周清扬来到洛河镇外,正好遇上一大堆人在地上赶着看热闹。 齐照捅了捅她:“九尾阴毒,修为深厚,要不你还是别去了,到时没人护着你。” 周清扬不语。 齐照还要再说,忽听得她讲:“上次在骊山,你是怎么发觉它的气息?” “…哎?” 齐照手脚无措,慌忙扯出腰间玉壶:“靠它啊,不是跟你说了,这玩意神得很。” 周清扬看着那阳光下配饰一样的玉器,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这是小苏十岁那年送你的,没想到竟是个好东西。” 两人跟在大军身后,步行着往瘴气谷去了。 首阳众人御剑,出了村镇,逐渐进入到层峦叠嶂的荒山之中,山中瘴气厚重,兼有妖兽鬼怪,极是难行。 没过多久,大批的修士迫降下来,结队在丛林中穿行。 这些人大多都是修为低浅的外门弟子,平日不入文灵院,自然也就不认识周清扬和齐照二人。 她们混入人群中,走走停停两日,远远地跟着沈昔全。 午夜时分,瘴气弥布到了对面不相识的地步,修士们三五人一堆用明火符点燃了枯枝,聚在一块聊天休息。 “两位师姐眼生得很,不知是何时入门?”一个瘦高个的青年边生火边问向周清扬。 “没多久…我俩资质甚低,托了关系进来长见识,师兄不认识是正常的。”周清扬含糊道。 听她这么说,余下的人也不做纠缠,自顾自吃酒谈笑起来。 齐照冷哼一声,担下了废柴之名。 这几人都是男子,吃得有几分醺然,便拉着两个少女大吹特吹起来:“两位师妹,你们可不知道,这一年来,宗主八次进宫,那都是我们在跟着。” 齐照喝了一口酒,差点喷笑。 周清扬却很想知道关于沈昔全的消息,这一年来她与世隔绝,认识的人都绝口不提文灵院。 “这么厉害!师兄们快给我讲讲。” 那瘦高个张开手臂,吹嘘一通自己,又拍了沈昔全一通马屁,末了叹息说:“只是可惜啊…那恶龙是积年的精怪,宗主到现在仍未将其斩首。” 什么精怪…周清扬抬手吃酒。 那应龙搞不好是这世间创世时遗留下神兽,如今竟没落至此,是个人都能议论了。 “我听说宗主那个弟子对龙血很是亲近,可以在不惊动龙脉的情况下接近龙之本体,难道不是真的?”瘦高个旁边的人问道。 “哼,你难道不知?宗主厌弃了她,赶她回首阳了。” 周清扬:…… “我听说,她虽有这个本事,却执意违拗宗主,不肯动手,搞不好以后宗主首徒的位置就得空出来了。” 大家一哄而笑。 齐照轻声道:“你看,大家都这么说,可不是我胡诹。” 周清扬面无表情地推开她,一杯接一杯吃酒。 若是从前,她自然不惧流言,可她们分开日久,人心…也许真的就会变呢? 寅时刚过,众人起身,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准备继续走,刚熄了火,前面却糟乱起来。 “怎么了?” “你们快看天上!” 周清扬坐在冰冷的石头上,仰头看天边骤然如旭日东升,又如烧起了一场经久不熄的山火,半边天被映得通红! 由上而下,红的渐变成紫,紫色和暗蓝的天幕交接交融,最后沉入他们头上这深不见底的黑暗当中。 “是九尾。”齐照面色沉沉,两人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人群,飞快地向瘴气谷方向奔去。 原是半日的路程,她们脚下不停,走了一个时辰,头上红光愈浓,前方影影绰绰出现了首阳庞大的剑阵虚影。 高铭阳四处指挥道:“站住!都在各自的位置上站好,谁坚持不住了叫旁边的人顶上。” 兽类的嘶吼声回荡在瘴气中,鬼魅从两人身边飘过,被吸引入剑阵中心搅成碎片。 一个接一个的首阳弟子灵力枯竭,晕倒了被同门拖下去。 周清扬随手抓住一个,急得眼睛发红,问:“宗主呢?!” 那人行色匆匆,一回头却见是周清扬,也愣住了,答道:“宗主进了九尾的域场,我们靠近不得,只能在外围将这些低阶妖物拦下。” 齐照抽出自己的“炽焰刀”,劈开浓瘴,向着红光中心靠近。她走的艰难,利风如刀,将人的身体刮出道道血痕。 周清扬更是一靠近那红色就被压得走不了路。 她唤出挽歌,一张光秃秃的金黑弓身嗡鸣长啸,急切地渴望着主人的骨血浇灌。 “宗主进去多久了?” 那弟子跺脚:“半日前就去了,方才忽然这般情状,真是急死人。” 周清扬冷汗涔涔,握着挽歌的手在抖,她还记得当年沈昔全说过的话:“品级不可考,用处不可考。但此物有灵,断尾求生,关键时必能救你一命。” 东方的朝阳已经升起,九尾域场的红和朝霞融为一体,活脱脱像是漫天溢散的血色。 齐照被凛风一下子掀回周清扬身边,看见她从怀里取出了一把通身漆黑的匕首。 “你干什么?!”她瞳孔微张,下意识攥住了周清扬的胳膊。 周清扬不做解释,她颤着的手逐渐稳定下来,接着在齐照不可置信的目光下,对着自己的左腿,又快又稳地刺下去。 血液无声,汩汩如同细流般蜿蜒下来。 齐照去扶她的身子,却穿透了一道虚影。 挽歌的金光和周清扬金色的识海相互交融,终于真正成为了主人骨肉的一部分。 那金芒太盛,剑阵中的弟子长老频频回望,不知发生了何事。 “希望我能帮上点忙…” 齐照只能听见只一句轻飘飘的话,转眼间,金芒沉入红霞,消失不见。 第26章 进入九尾的域场,就如同进入一只红皮黑心的鸡蛋,穿透外围的红霞,利风和扰攘都被隔绝。 周清扬被挽歌的金光包绕,像一片没有重量的幽灵,最后落到了踏实的黑暗中。 她一落地,便见到中央那团不可触及的柔白,像一团丝茧,将她的师尊束缚在内。 沈昔全没有声息了。 周清扬嘴唇冰凉,僵硬地往前走了几步,唤道:“师尊…” 冰冷的黑如有实质,冲刷着周清扬的神识,将她往无限的幻境中拖。 这里本该是九尾的绝对领域,师尊没有挽歌护身,此时是否已然迷失… 到底该怎么做? 中间那团莹莹光内,沈昔全的皮肤近乎透明的白,加之她身穿白衣,整个人好似要羽化登仙。 与之相反的,是她的神识。 黑色的尘埃肆意旋飞,沈容已经分裂出的神识重新归入识海,两道同源而相离的神魂被挤压着、强/迫着重新合拢。 沈昔全知道,这不是九尾的本事,她在无限颠倒的现实与梦幻中穿行,却醍醐灌顶。 有一张巨大而沉伏多年的网,不知何时,已经将她们所有人,全部网罗在内。 但这片刻清明转瞬即逝,她以“沈昔全”的心智,窥探着另一个神奇的世界。 从一个婴儿呱呱坠地,到抽条长高,成为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家人给她取名叫做“沈容”,她父母双全,家世显赫,理所当然地长成了一个天不怕地不怕,时时趾高气昂的大小姐。 但她也有不快乐的时候,比如她很想出家门,想骑高头大马,更想要踏遍碧水青山,采尽夏花冬雪。 尽管父母教导她要端庄识礼,用心地教她琴棋书画,奈何她本人天性上有一股子怠惰,什么东西都是学两日就放下。 不过家人很少怪她,就这样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美好安静得如同画卷一般。 “沈容”有时候自己会坐在院子里,晒着秋日的暖阳,在落木梧桐下,幻想着有一日,有位同自己一般年纪的女孩,穿着黑衣,不修边幅,骑着一匹黑色健壮的大马,冲她伸出手来,说:“走!我带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多广阔。” 然后两人风餐露宿、江湖浪迹。 第30章 “沈容”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然后梦醒来,那股欣悦的余韵久久不散。 沈昔全既是旁观者,又是亲历者,她嫉妒得要命。 这样的生活,这样的梦幻,好像一株处处按照她心意生长的树,缤纷的花瓣都恰到好处的昭彰着艳丽。 但她却不能拥有。 及至“沈容”长大,她便真的遇到一位侠客般的女子,穿着一身黑袍,说起话来吊儿郎当,嬉皮笑脸,但却有着坚定不移眼神和一颗炙热的心。 两人走过了很多地方,在每一处青山脚下栽下一棵桃树,互相缱绻、承诺,不必隐忍,不必分隔。 沈昔全紧紧跟随着她们,像饮下一杯醉人的酒。 她好像转瞬间过完了一生,又像是只过了片刻。 当她睁开眼睛,只能感到自己破败不堪的神识,和荒凉到极致的黑暗。 “沈容?” 她轻轻唤,语气是扭曲的妒意。 无人回答。 沈昔全便笑起来,她的眼中心中,重重幻影掩盖本心。 她顽固地在想,那个人在哪呢?穿着黑色袍子,骑着高马的那个人,为什么还不来。 如果能够死在一起,胜过活着含悲隐忍。 便在这时,一道金色的利箭冲破黑暗,如同日轮一般的光华映彻了场域。 黑袍包裹之下的身躯步履艰难,一瘸一拐地向她奔赴而来。 “师尊!——” 在沈昔全耳中,没有比这更动听的声音。 她专注地盯着周清扬的脸,并未注意她不良于行的左腿。 “你还认得我吗?”周清扬焦急地在她眼前摆了摆手。 沈昔全握住了梦寐以求的手:“当然。” “太好了。”周清扬喘出一口气,心里一放松,身子一崴,差点倾倒过去。 沈昔全扶住她,目光的清明下埋藏着疯狂的执拗:“你不该来。” 你来了,我们便都走不了。 周清扬却想起了那些流言,她扭过头去:“…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挽歌新成,我再试一次,也许能破开九尾的域场。” 沈昔全盯着她,什么也不说,那张脸上没有生气,似是很不悦。 周清扬心中悲哀,难不成真的是厌烦了我,连见一眼都值得如此动怒。 她咬破了舌尖,铁锈的腥味在口腔里蔓延开来。 挽歌欢快地嗡鸣,从主人的心头源源不断地吸着精/血。 这下子出去,怕是彻底不能修行了。 周清扬惨然一笑,双手再次稳定地搭箭拉弓。 柔韧的弓身如满月,弓弦上仍存留着温热的血迹。 骨箭蓄满了灵力,带着自身的神性,如奔雷一般呼啸而出。 九尾的域场震动,连带着整个瘴气谷都抖了三抖。 场外众人停止了动作,发现谷中的生物瑟瑟而逃。 “是沈宗师吗?” “我就说,宗师怎么可能有危险!” 大家瞧着红霞散去,脸上活泛出喜悦的红光,深觉已然胜利在望。 只有齐照,从灵魂深处察觉到不可抗拒的感召,应龙的血脉在共鸣。 周清扬没忍住,一口热血喷出,她胡乱地拿袖子拭了,那血隐没在玄色里,不起眼。 她等着身后沈昔全过来扶她一把,但等了半晌,身边的幻域如一张氲湿的水墨画一般褪了色,也没能等来一句慰问的话。 “师尊,你讨厌我吗?” 周清扬背对着她,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沈昔全伸出手,指尖堪堪触到她的肩头,呢喃着说:“岂止是讨厌…” 我爱你,恨你,渴望你,每一天都怨恨着为何不能拥有你。 而现在,我不用克制了。 周清扬听着这句话,如遭重击,脸色顿时煞白一片,连最后一丝血色都褪尽了。 她忍下眩晕,几乎不敢回过头去面对沈昔全。 幻域退了大半,周清扬低下头,无地自容,只想着快点走。 她转过身来,只在这停留的一刹那,突然感到心头一阵剧痛。 冰冷的寒气流到四肢百骸,金属的感觉在搅动,这柔软的凡人身体如此轻而易举地衰败下去。 周清扬看了一眼贯/穿自己心脏的朔霜,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抬起头,疑惑地张口,没有话音,只有大股大股涌出的鲜血。 她终于不能再站着。 背后便是悬崖绝壁,周清扬努力地看清了沈昔全这一刻的表情。 那双眼睛,仍旧如初见那般,让她想起明亮秋日下的山间清涧。 可以肯定,此刻的沈昔全清醒、坚定且毫不手软。 周清扬颅内剧痛,前世今生种种跃然眼前,金色的神像,镜子般的水面,还有那片桃花。 她的身体在下坠,神智在和幻境对抗。 不能摔下去,不能沉沦在虚无中。 她想活着…即使努力终生仍一无所成、交托真心却不得善终,即使徒活两世却没有在世间留下一丝痕迹。 但活着就还有明天可以拿来狂赌一场,所以,她想活着。 这念头像一根极细极细的线,将她拉回真实。 周清扬伏地,脸颊无力地贴在永恒静止的黑色河流之上。 神像居高临下地叹息:“你又出来了——” “咳咳……”血液的锈味还没有散去,周清扬答道:“你搞不死我,怕了吧?” “是啊。”那悠悠的声音听不出怕的意思:“你是世外之人,偏要求生。可我现在无力阻止了。” 周清扬一抹脸,说:“谁不想活着。” 神像似悲似喜,再没有一句话。 戒定碑前,沈昔全坐在为她专门安置的桌椅旁喝着茶,身后众人在风中站的麻木,再不能忌讳宗主在前,彼此小声交谈着。 “这前六关过得如此顺畅,怎么最后考验心性的这一关过了这么久?” “嘘…别说了,小地方的人,没见过世面。” 众人窃窃暗笑。 “等了三天了,宗主耐心也真好,这样的弟子,怕又是一个——” “打住打住,不要命了你。” 沈昔全回头扫视了一眼,场内再次只余风声。 日头缓缓移动,第三次来到了正中。 大家哈欠连天,困意消沉。 却见沈昔全骤然起身,桌上的茶盏洒了一案。 戒定碑前的少女肉身微动,似是要醒来。 “终于过了。” “害,散了散了。” 众人如蒙大赦,面上还在等待戒定碑呈示碑文,却已在心里断定,这少女的天赋绝对不会高到哪里去。 周清扬缓缓睁眼,回想着在碑内最后见到的那一幕,耳边的声音久久不散。 “强行改命,最终都将失去,你且好自为之。” 她撩起袍子,端正的站起来,站在阳光底下,摸上几乎和她面对着面的戒定碑,道道裂缝开始出现在平滑的石碑表面。 “可我偏偏觉得自己前途无量呢…”她轻声笑了笑。 只在瞬息之间,伫立千年的石碑轰然碎裂,化作缅粉。 那位说要“散了”的长老脚步还没迈出去,先吃了一嘴的灰。 沈昔全只是动了动眉毛,毫不理会身后汹涌起来的人潮。 “宗主,这、这可如何是好?” “是吉是凶……” 周清扬转过身来,一双异瞳,半边是冰冷的海洋,半边是滔天的烈焰。 她恍如隔世地对着沈昔全笑起来,笑得又甜又腻,假得明显。 沈昔全却毫无所察,她看着意气风发的少女,脱口而出两个字。 “周周。” 第27章 这两个字缠绕在周清扬的耳边,经久不散。 周周,真是好亲昵… 她带着疑惑看向沈昔全,真的很想问问她的心到底有多少个关窍。 无数次的冷漠、再挽留、再无视…放逐,她当所有人都是她的提线木偶,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吗? 周清扬的怨怒来的这样强烈,以至于她都忘了,沈昔全不是在叫她,而是在叫自己的新弟子,一个还未修行就能令戒定碑化为缅粉的修真新秀。 “宗主。”一位峨冠长髯的中年男子开口道:“戒定碑何故碎裂,这位姑娘难道不打算做些解释吗?” 沈昔全绕开木桌,慢慢踱步,挡住周清扬的视线,自然地接口道:“年久失修,原长老还要一个凡人解释什么?” “这…!”原清和还未说话,身边一众同门已有异议:“宗主此言差矣,戒定碑乃是自首阳立派以来便存在的圣物,而今出了意外,我等也不是要盘问什么,只是想从周姑娘口中了解些情况,否则消息传出,不止山下,便是七十二峰中人也难免惶惶。” 沈昔全敲了敲骨扇,低着头,像一根钉子钉在周清扬身前,不肯退让半步。 气氛一时尴尬起来。 第31章 周清扬看着身前白衣,回了回神,才适应了自己已脱出幻境的事实。 她从沈昔全身后挪出来,虚弱地说:“诸位长老,我在闯出前六道关卡之后,便入了幻境,好不容易熬过去,睁眼便是这里,实是无法帮上什么忙,只怕这其中内情,还得靠各位辛苦探查一番。若是有需要晚辈的地方,我定竭力相助,不敢推辞。” 对面众人本就僵持出了一身的汗,此时眼看着周清扬这般坦荡,便已放下了一半的心。 只有那位书生打扮的男子还要再说:“既如此那为何——” 未等他的话音落地,沈昔全“唰”的一声展了扇子,径直走了过去。 周清扬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她自己刚“死”了一遍,此时是万万不想见血的。 她跟上去,想着岔两句赶紧将此事揭过,不料那书生昂然不惧,甚至皱了眉毛挺起了胸膛。 沈昔全走到他对面,堪堪比对方矮了一线。 “借过。” 她定定地瞧着原清和,扇面触到了他的肩膀。 没有预想之中血肉模糊的场景,周清扬怔住,只看着前面高个的男子无奈让步。 沈昔全回头,冲她招了招手:“走了。” 明艳的四月春光下,白衣胜雪的女子气质冷淡,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凶戾,和幻境之中判若两人。 周清扬头痛欲裂。 有的人,你以为已将她看尽,可往往山穷水尽之时,又会出现新的幺蛾子。 她跟着沈昔全往谷外走,两个人静悄悄。 暖风和花香深深扎根在土里,周清扬觉得躁,觉得憋屈,此刻和沈昔全独处,她只怕自己会忍不住动手。 绕过一块大石壁,只见一个青衣少女背对着她们,头上的步摇闪闪发亮,正蔫蔫地来回碾踢着脚下的小石子。 “容容!” 周清扬仿佛见到了救星,弯起眼睛两步跑上去,双手搭上她的肩膀,说道:“怎样?我就知道你一定忍不住要来的。” 沈容甩开她的手,撅嘴扮了个鬼脸:“谁是来看你的。” 她转而看向沈昔全,摇着自己的小辫子:“训诫堂那边叫你去看看,说是冯五戒出事了。” 沈昔全“嗯”了一声,目光还是一直在周清扬身上,那双眸子里含着千言万语,最后却只嘱咐道:“你先回去,无运斋闭门谢客,闲杂人等一概不见。你只管修炼,不必操心旁的事。” 拳拳恩师之情溢于言表,可惜周清扬此时根本不想看她,只顾着点头称是。 沈容风凉地看着这情形,对着沈昔全挑衅地一笑,拉着人逍遥地走了。 途中,周清扬静下来,梳理着幻境和现实两重线索,戒定碑、前世的种种、还有自己莫名其妙的来历,一整块的阴云浮在心头,任她面上再风轻云淡,心里总该是有些计较的。 戒定碑中,不足为外人道的最后一点时间里,周清扬看到了自己。 光滑如镜地黑潭下,自己与倒影颠换,两幅一摸一样的皮囊相对而立。 唯一的一点区别,是影子的双眸,湛蓝、冰冷、蕴含着无机质的纯洁。 神像自作主张地做了预示:“你看到了吗?万物相生相克,一物出,必有另一物来降服。若是坏了规则,那么一切归于混沌。” 周清扬触碰着自己对面的“人”,和自己同生同源的气息包绕着她。 那么,这就是自己的克星吗? 她的手穿透了影子,对面之人落为潭水消失无踪。 神像开始坍塌、碎裂。 “强行改命,最终都将失去。” 周清扬抬头,任自己沐浴在阳光下,重生伊始骤得天资的狂喜和自得渐渐散去了。 她踏在坚实的地面上。 无论未来会不会摔下去,向前向上都是唯一的路。 摆正心念,则一往无敌。 她屏息闭目,再睁眼时已然眸中已去了彷徨和哀怨。 沈容揪下来一朵野花,拿那双多情的眼睛觑着她。 周清扬转头,落落大方地回视。 “你刚才有些伤心,此刻又好了吗?”沈容歪着头,把小花簪在鬓边。 “反正幻境中的事都是假的,不值一提。” “哦——”她拉长了声音,唱歌似的说:“你是喜怒不定惯了的。” 沈容笑了笑,人比花娇,她目光灵动,弯下腰凑到周清扬眼前,一股少女的清新之气扑面而来:“但是以后在山上,你只得听我的,否则教你吃不了兜着走。” 周清扬想笑,也真的笑出声来。*她和沈容离得近,那笑意的暖浸透了两人相贴的面颊,她本是极轻薄的人,此刻给人逗得忍不住欠嘴:“那我要兜走眼前这朵花咯……” 说罢一把将沈容鬓边的花夺了,撒丫子就跑。 沈容回首,颊边滚烫,意识到自己给人调戏了,心中却不怎么生气。 在山风与暖阳下,远去的黑袍少女回身冲她嬉笑,美好的仿若梦中场景。 ** 平京城的一处破旧小巷,乞丐和流浪汉在此处聚集歇脚,人人身上盖一张破草席,便是全部的身家。 一个身形矮胖的中年男子身影一闪,进入了一处茅屋内。 此处阵法隐秘,茅屋的轮廓扭曲地隐匿在暗巷,毫不起眼。 冯五戒的衣服在仓皇出逃间撕破了许多,此时的全身褴褛,真是狼狈万分。 他一进屋,便哭哭啼啼地跪下,朝着静坐桌边的男子磕头道:“大人!你可得救我啊——” 全身包裹在黑袍下的人伸出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手腕处一丝红痕,他轻轻整理了下兜帽内的头发,说:“长老为何如此心急,而今交换消息不比从前方便,万事须得忍耐为好。” 冯五戒抽噎:“我若是拖出去给人当中惩戒,不如死了的好!大人,我好歹是给您做事,就算如今没用了,过去总得有点苦劳吧。” 黑袍人叹息:“那长老想要如何?” 冯五戒抹了抹胖脸上交横的涕泪:“您只要送我进入幽冥,按着当初的承诺办,我绝不会透漏出一个字。沈昔全早起了疑心,大人,您不能不管我。” 端坐那人手指轻敲桌面,问道:“你既知道她疑心,为何还要来找我?” 冯五戒张了张嘴,呐呐说:“我没想……” 他话未说完,黑袍人突然一侧身,从窗口抓住一只肉眼几乎难见的小虫子。 冯五戒一惊,委堆在地:“天眼?怎么会在这,不是在三年前就全毁了吗?” 黑袍人静默。 周遭的空气骤然滞重,房中两人屏息不语。 窗外明媚的光丝缕透进来,尘埃浮动。 一道罡风先袭来,黑袍人一侧身,一整块木桌拦腰截断,木屑四下飞溅。接着,一道扇骨透明,扇面薄纫的骨扇直直穿透了阵法,带着势不可挡的锐气,袭向黑袍人的颜面。 “宗主真是好耐心——不惜容忍叛徒也要引我现身。” 他话音模糊在一片四散的白雾当中,小小的一处地方,乍然间伸手不见五指。 冯五戒也像被掐断了声息。 沈昔全收回扇子,默然不答。 她执扇而立,像是化作了一尊石像。 在这样的情形下,谁先动,谁就会处于劣势。 “不知沈宗主这样费尽心思寻我,究竟意欲何为?我可没得罪过你。”男声散逸在雾中,分不清究竟是从哪个方向而来。 沈昔全冷然:“阁下与我应是老熟人了,藏头露尾,是有重要的事还没完成吧。” 对面一丝呼吸声抽紧,只那么一瞬,沈昔全的扇子便到了跟前。 大雾如有灵智般退去,沈昔全上前一看,气息已绝的冯五戒颈间被割开一条大口子,半个脑袋歪在肩膀上,死状凄惨。 “的确,是比任何人、任何事,都重要的多。” 随雾散去的还有那形如鬼魅的男人。 沈昔全站起身,知道人已不在此地。 她再去查看冯五戒,发现人是先中了毒,才被骨扇封了喉。 这些人,受了蛊惑,离宗叛道,自以为要高人一筹,结果却是枉送了性命。 她把人的尸首收回。怎么也是七十二峰峰主,还是要归入祠庙,免得元乘峰的传承断在这一代。 方欲回山,识海忽然一阵波澜。 是无运峰出了事? 沈昔全掐诀演算,片刻之后,她的脸色阴沉下来。 有人进了无运峰的祠庙! 她在心中唤沈容,如同泥牛入海,杳无声息。 第28章 在回峰的路上,周清扬穿过一片片花海,阳光正好,身边的少女细碎而小声地述说。 谈的只是吃喝,起居和一些微不足道的小心思。 却足够抚慰这颗刚经历过血海沉浮的心。 周清扬感到很放松,就好像洗脱了满身风尘,历尽波折后又回到了轻松自在的少年时代。 第32章 沈容说一句,她就应和着答一句,总能逗得两个人都开怀大笑。 走着走着,就绕到了无运峰的后山。 悬泉瀑布倒挂在绿荫之间,此处清幽,正是周清扬前世钟爱的修行之所。 “你瞧这地方,灵气比别的地方充沛许多,连花啊草啊都有灵性。”沈容把手探进凉凉的泉溪里,细白的手指看着很幼态,叫人不忍心令其承担重量和风雨。 周清扬想起沈昔全的手,以前她总是抱怨,为何师尊的手这样修长,身量这样高,她无法拥她入怀,更不能庇佑她。 可现在想来,沈昔全也许天生不需要人相伴,她心思深沉,行动难以捉摸,更重要的是,她从不懂得依赖。 周清扬任冷水泠泠,洗濯自己的双手,她一抬头,正看到无运峰头矗立的祠庙,这才想起自己的身后事来,便问道:“那座峰上怎么有座庙?看着和前边峰上的房舍都不同。” 按理说,七十二峰嫡传弟子,死后都会计入宗谱,牌位归入本峰宗祠,以供后世之人凭吊。 可沈昔全亲手推她下崖,又怎么肯替自己招魂立位。 沈容压住眉头,远眺过去:“那是祠庙,建得确实像模像样,你要去看看吗?不过里面装的都是灵位,无趣得很。” 周清扬刚想说话,心思一转,改了话头:“我不去,早点回去修炼才是要紧的。” 果然,她这么一说,沈容那双稍微有些圆的眼瞪起来,说:“你这人好没意思,去看看又怎么了!” “走走走,本姑娘带你去涨涨见识。”她拉住周清扬的袖子,把她半拖半拽地往山上拉。 这庙越近,看着便越宏伟。 通体黑色的建筑在光下并不显得沉重,反而端庄大气,灰色的石阶从殿前铺开直到半山腰,飞椽抱柱,门前十二根朱红石柱顶天立地。 门前守卫的弟子见是沈大小姐来了,顿时暗啐自己这是什么鬼运气。 他上前来给两个人打揖,说道:“两位师姐怎么到这来了——” 沈容那剑抵开他,做了笑脸说:“我身边这位的牌子将来也是要在此供奉的,没什么看不得,快让路。” 小弟子深谙她脾气秉性,知道不让她进,今日怕是没有好果子吃,遂乖乖退开。 祠庙内清爽异常,周清扬装作不经意地去数正中供奉的牌位,不出意料,果然没有她的位置。 这从上到下,七十多代,空着的位置只有两个,挨得还极近,一个是沈昔全的师父,一个是她的徒弟。 元横仙师得道飞升,整个首阳乃至天下都是头一人,周清扬却是整个首阳无人不知的废柴,两个空位一前一后,实在是滑稽。 沈容晃了一圈,实在觉得没什么可看的,沈昔全又在识海里一个劲儿的叫她,烦得很。 正要拉着周清扬回去,不防一转头,一袭白衣逆光而立,正带着些气喘,盯着她们瞧。 “师……师尊?!”周清扬险些退了半步,不可抑制地生出做了坏事被抓包的慌乱。 沈昔全平复了气息,走近了些,皱眉训斥沈容:“你平日刁蛮些就罢了,擅闯祠庙,简直狂悖!” 沈容把头一撇,并不理会。 周清扬却抢在前面低了头,唯唯说道:“师尊,是弟子无知,非央求师姐带我来看。” 沈昔全打量她半晌,莫名说道:“装模作样…”语气却十分纵容,并无指责之意。 周清扬忍下抬头与她对视的欲望,和沈容两人一道退下了。 空旷的殿内只剩沈昔全一人,她望着空着的末位,走上前去,按下了底下的那一块暗格。 一条只容一人通行的暗道闪现,沈昔全步入其中,寒气铺面。 她苛责别人,自己出格的事却做得太多。 若是让人知道大名鼎鼎的无运峰主、天下宗师在自家祖庙里挖了个洞,只怕那些酸儒们必要唾骂不休,把自己先气晕过去。 沈昔全走到最底下,冰雪之间,一座衣冠冢立得规整。 一把黑色匕首插在墓前,无名无姓。 她盘坐下来,触到墓上的雪,自己慢慢絮叨着:“你自己一个人,无聊了吧。” “最近有很多事情忙…我又去找你了,没有找到。” “连识海的碎片也没有。” “你说你在哪呢?” 她的眼神有一股不可逼视的炙热:“听闻西方有仙术,可令人起死回生,我常想,你若未死,是否会回来报仇。” 那光一闪而没:“可我想着想着会害怕,如果有朝一日我想的发疯,错认了。那么你看到了,多少会有些生气吧?” 沈昔全躺倒下来,雪落得更凶:“我不想让你再生气了。” 墓室内静了许久,她才继续说道:“有一个人,她说笑像你,撒谎像你,虚与委蛇的时候也很像你。” “我该怎么办?” ** 平京城内,文灵院前。 这个曾经盛极一时的仙居宫阙如今与市井之气融为一体,街边的摊贩与乞丐也不再避讳这里住的是什么修士名流,该做生意的做生意,该吆喝乞讨的也不羞涩。 两个负责通传戍卫的门子浑似没骨头,歪坐在墩子上,嘀嘀咕咕嘻嘻哈哈。 临街立着一块破木板,上边张榜贴着告示:“五月初五午时一刻,文灵在此遴选人才,考察策论,成者效力于天下郡县,敬告诸君,有意者……” 围观者寥寥,像这样敷衍潦草的告示,全城仅仅贴了三四处,有的还被冗余的消息遮盖了半角,根本引不起百姓的注意。 许玄带着顶草帽,好歹足上穿了双木屐,不算太招人议论,他身后带着两个首阳下拨的修士,上前仔仔细细把告示读了一遍。 “…传说文灵院当日用人不拘品格文化,只论修行天赋高低,如今看来不假。” 他揣了袖子,望了望身后面红耳赤的两人,轻轻笑笑:“两位,只怕一会要劳烦了。” “应该的应该的…” 两人应承着,心里暗叹,自从三年前文灵经过一次重整,那些老人十不存一,被宗主带回首阳的仅仅三十多人,剩下的留在这有名无实的宫阙里,也就是混混日子,现在自然是不好用的。 许玄上前扣门,惊动了门子,两人远远打量一番,面上浮上一层笑过来,底下却是轻蔑:“这位就是许公子?我们院首早就等着请您吃茶,快请进来。” 他们口中的院首,正是当日高铭阳手下不知哪个徒子徒孙,后来高铭阳出了事儿没了,他便充作大王,占了文灵院,巴巴地替了师父掌管空了的文灵院。 三人进去,并未到章华殿,只是进了后院这位院首的私房。 进了门一个干瘦干瘦的老头子离位迎了上来,活像是一根移动的旗杆。 “许公子,可把你盼来了。”声音尖细着穿透人的耳朵,留下久久不散的刺痛。 许玄身后的两个弟子差点笑出声。 这哪是院首,是大内总管还差不多。 许玄却恍若未闻,甚至容忍了这位“总管”上前拉住他的手。 两弟子不想这样清贵的公子哥没有一点架子,原本跟着一届凡人办事的郁闷散去许多。 “公子可要喝些什么?用些什么?我不知你喜好,怕是怠慢了公子。” 许玄摘了帽子,只是说:“寒暄便免了,且在下一届凡人,怎敢让院首招待。” 他一句话挑破了吴黔的心思,对方笑吟吟地问:“公子看过告示了?” 许玄答:“看过了。” “文采如何?” “不错。” “可有言辞不当之处?” 许玄把手搭在桌子上,斜了眼睛看他。 吴黔拍手到:“那就行了嘛!” 跟着来的那两位弟子都看不下去了,做事哪有这样敷衍的?!宗主不在,这些人瞒天过海的本事能把文灵院的房盖掀了。 许玄敲着桌子,默然了一会:“院首想来是知道,这几年宗主脾气好了许多,不像从前那样杀伐果断,事事要按着道理规矩来。” 吴黔不明他的意思,只好点头。 “所以,来之前,我早准备好了规矩。”他微微笑起来,那笑又冷又薄,像是秋凉时节的一阵风。 吴黔打了个哆嗦,嘴唇嗡动。 只见许玄从怀中取出一摞地契与案牍。 字字句句,皆是这些年来他侵占民宅,强霸妻女的罪行凭证。 吴黔余光扫了一眼,恨得一拳砸到桌案上,茶盏震跳。 许玄提醒道:“当年高长老是怎么死的,没有人比院首更知道了吧。” 他白了脸,当初正是他向沈昔全告发了自己师父私收贿赂,滥杀百姓。 后来高铭阳废了全身灵脉,被赶了出去。而他…为了断绝后患,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弄死在乱葬岗。 吴黔咬着牙不说话,阴声道:“许公子想要什么?不会只是为了纳才之事吧。钱?还是地?” 第33章 许玄摇了摇头,将那些凭证张张叠整齐揣回自己怀中:“我只想让你把该做的事做好。” 他出门去,回头嘱咐道:“最好让各郡县地方之人也知道消息,辛苦院首了。” 无视背后阴嗖嗖的目光,三人出了二门,竟碰见了齐照。 身穿红色骑装的女子一手提着一个成年男子毫不费力,她明眸皓齿,笑道:“许公子!抓到两个小毛贼,功夫忒差。” 许玄抬了抬眼,用不着身后两人相护,便叫他们先走了。 “多谢齐姑娘。”他隔着一段距离,站在红砖碧瓦下,却不显得俗气。 齐照为这美貌眩晕了一瞬,只觉得这才是荣曜秋菊,华茂春松的姿容,真真如同仙人一般。 她呆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要来干什么。 “宗…宗主叫我来,给你送拜帖。无运峰后日要办桃花会,请公子赏光。” 许玄的眸光熠熠,暗藏星辉,他向前踱了两步,两指夹住那张金色拜帖。 他周全地笑笑,却道:“沈宗主亲自相邀,实在抬爱…可在下,只怕是不巧了。” 第29章 齐照早料到他会推脱,当下便解释道:“宗主并非附庸风雅之人,说是桃花宴,其实不过想叫以后共事的人彼此相熟,少去许多磨合的时间。” 许玄与她一道走,一道说:“实在是在下已经有约,抽不出身来。” 两人跨出了门,齐照盯着他,尚不死心:“公子生性潇洒,可现下既毛遂自荐了承担选才之事,便当以此事为先,怎么能…?” 她一双明妍的眼在阳光下波光流转,里面饱含不解与忿忿。 许玄压下了草帽,瞧她如同瞧见了一株明媚的花。 他见过她许多次,每每上山,这姑娘总是站在人群中,他一眼就能看到的位置。 但这样面带薄怒的样子,他还是第一次见。 好像一朵娇艳的花,长出了几根尖尖的刺,突然就没有那么平凡了。 许玄难得给了一个笑脸,安抚的、带着些暖意:“姑娘回去吧,不必再劝。” 他走出几步,被背后之人扯住了袖子。 “若公子还想继续掌任此务,还请收下拜贴吧。” 他回头,逆光之下,齐照的脸绷紧,站在台阶上,比他还要高一些。 两人僵持着,一向爱恋着他的姑娘竟不肯先低头。 ** 周清扬手里拿了两张拜贴,一张送去山下,另一张要送去元乘峰。 沈容在一旁边采花瓣边收仙露,腰间挂了一溜的乾坤袋。 她愤愤不平道:“这桃花树都是我一手养大,她沈昔全不过给了种子,现在却要拿我的东西去宴宾客,合该把她先毒死。” 周清扬晃来晃去,东揪一把西撩一下,惊讶道:“这么多的花树,都是你在种?!” 当年她一个人弄这些,日日从早忙到晚,连着一个月不休,才将所有的树种催生发芽,沈容这样懈怠的人,竟肯费这个心思。 前面的少女挽着袖子,香汗淋漓,回头两颊都是红的:“是啊,我就知道今年要在外面把你捡回来,提前给你安好了窝,感动吧——” “噗…”周清扬忍俊不禁,折了一枝花,巧妙地躬了个身,递到人家面前,笑道:“这么辛苦…” 她摇了摇花枝,微凉的晨露随之晃动:“那我借花献佛,是不是太无耻了些。” 沈容闻着花香,总觉得周清扬的笑和别人是不一样的,哪怕她并不真心,可是只要是对着自己,哄着自己,也就够了。 “…除了我,谁还要这破玩意。”她抢了那支花,回过身去,唇角才一点点向上,扩出一个微笑的弧度。 她们到了山下,便去了长老们的阁楼。 进了院子,弯弯曲折的亭台水榭虽不如文灵院华丽,却足够清幽,适合修炼。 周清扬打开拜贴翻了翻,其实颇感意外。 里面只有原清和的名字,也就意味着只有他一个人有单独受邀的资格,至于其余人等,在沈昔全眼里,估计只是赵钱孙李某某。 她想起无风,当年自己和沈昔全下山开山立派,遇到重重阻碍,都是无风在出主意,而今时过境迁,这么多年过去,不知他可过得好。 沈容过来瞟了一眼拜贴,给她指路。 两人绕了好大一段,总算到了一栋小而精致的房前。 周清扬打心底里对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原长老”印象不佳,倒不是因为他那日给自己为难。 只是…沈昔全那个脾气,跟在她身边的人能有什么好的,无非是见风使舵、见利忘义的小人罢了。 就如高铭阳…对了,自己回来之后怎么没见着他? 不待她多想,沈容敲了敲门,立时便有一位峨眉冠带的中年男人亲自出来。 周清扬望向里面,发现房内竟连一名仆从也无。 原清和形容肃穆,接了拜贴,问道:“两位可还要去元乘峰?” “正是。”周清扬答:“家师吩咐得急,我们得先告辞了。” 她看人不顺眼,也就不愿多待。 谁料原清和却抬手止了她们,匆匆跨出门槛道:“我与你们同去,七十二峰之人向来是鼻孔朝天,和你们论辈分乃是同辈,而今冯五戒还下落不明,你们去了怕是要吃眼色。” 他这番话纯然发自肺腑,叫人简直说不出反驳的话。 周清扬不由侧目,她看了眼这人,发现他衣着朴实,身材宽厚,倒还真有些端方。 沈容拉了她跟在原清和身后,三人上了元乘峰。 一入山门,果如他所说,看门的弟子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好歹放了他们进去,坐着等了好几盏茶的功夫,这位冯长老的首徒才悠悠现身。 “沈宗主好大的架子。”他一出来,体态略弯,嘴里先喷出唾沫星子:“我元乘峰的尊长都不在了,我推辞不去,她竟要来强逼我等不成?” 原清和喝了一口茶,不慌不急:“世侄此言差矣,我和你师父一同效力与沈宗主座下多年,如今出了小小龃龉,世侄便在言语间这样冒犯,只怕要你们尊长回来也难做。” 他一口一个世侄,把对方的脸叫得发青。 周清扬在心里暗笑,本以为是老实人,不成想还是个会占便宜的。 “等我师父回来再说!”张元华恶声恶气,不过倒是坐了下来,那背也就越发弯成个罗锅。 沈容却不是能受委屈的,她上下嘴唇一碰,连珠炮似的阴阳怪气:“我们宗主架子是不小,但是笔直,像那水里的小虾米,就没什么架子,所以越长越歪了。” 张元华一开始还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想到这是在嘲讽自己的体态,不由得拍案而起:“你这泥点子出身的丫头片子,还以为是在你们无运峰呢!张牙舞爪…” 周清扬提醒道:“张师兄慎言,我记得令师非但出身民间,而且似乎很喜欢和凡俗之人打交道,摘星阁一直由元乘峰镇守,怎么师兄竟是如此排斥凡人么?” 张元华脸色青黑,一言不发。 “世侄不要焦躁,现在天气正好,踏青赏景是美事,更没有相逼一说。”原清和继续唱白脸。 沈容捋着头发,正眼都不瞧他一下。 张元华自知一难敌三,抢了拜贴,强顺过一口气来,咬牙切齿吩咐道:“送客。” 三人出了元乘峰的门,互相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憋笑。 背后的小弟子“嘭”地一下关了门。 沈容拉了周清扬的胳膊,说道:“走!做桃花酥去喽——” ** 无运峰的饭堂还是几年前那样,不过做饭的大娘眼睛花了,现在有点看不清东西,经常把面条和稀粥搅到一起。 倒也无伤大雅,毕竟这世上没有比沈昔全做的无油清汤面更难吃的东西。 周清扬和沈容两个人,加上老眼昏花的大娘,三个人揉着面。 大娘一会说:“周周,你怎么长这么高了?” 一会又问:“沈仙师,你怎么越活越年轻了?” 两人都不理她,她就自顾自地砸砸没牙的嘴:“真好啊,像我们这些人,老的快,不久就要入土啦。” 周清扬看看她日渐稀疏的白发,想到她当年满头青丝的样子,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自己当初修仙,也是抱着宏图伟志,其中一条就是坚定觉得自己将会长生不老、万寿无疆。 现在嘛…人没老,心却老了。要不怎么只想安安静静地在这揉搓着面团,半分修炼的心思都没有呢。 一阵疾风吹过来,猝不及防将缸里的桃花瓣吹散了许多,周清扬赶忙去捡,却在弯下腰时见到了一双纤尘不染的白靴。 一抬头,是沈昔全。 她似乎有些进退两难,最后却还是慢慢走近了。 说:“我来帮忙。” ** 桃花宴如时举行,周清扬迎接了一波又一波的不知名客人,脸都笑僵了,最后在脑子里清点了一下到场宾客的人数。 第34章 正正好好,无人缺席。 最后到的是许玄,他进来并不同任何人寒暄,安坐在一棵桃树下,任由谁上前搭话,都是淡淡的敷衍过去,言语间虽不失礼,却未免惹得一些人不快。 沈容从山下抽调了些仆役,从饭堂端来桃花酥桃花酒一应饮食招待客人。 味道很难称得上好,不过在场众人品尝过后无不交口称赞,得知宗主甚至亲自上手制作,不出半个时辰,本就不多的点心风卷残云般被吃得渣都不剩。 酒足饭饱,沈昔全叫人用银器又盛了些暗红液体上来。 大家心酣耳热,伸长了脖子去看。 “这便是桃花宴的重头戏了。”沈昔全斜靠在桃树的树干上,花枝垂落,挡住了她大半面庞。“诸位尝尝。” 原清和端起一杯,又闻又看,总觉得不像什么好东西。 雪白的银器中,暗红色的液体泛着腥气,但又不光是腥,还有股淡淡的甜,离得近了,还能看清里面的黑色渣子。 有人为表忠心,已经捏着鼻子强扯出笑脸,将液体一饮而尽。 虽说肯定不是好东西,但应该也不会是毒药。 原清和一咬牙,还是觉得不必在这等细枝末节上计较,抬首将杯中液体饮了下去。 不多时,场中之人只还剩十数人未动。 沈昔全将这些人叫出来,细细打量着他们的神色,问道:“怎么,不喜欢?” 其中一人神色莫名慌乱,两股战战地问道:“宗主…这…这是?” 原清和一震,这该不会是…… 沈昔全展开了扇子,淡淡地说:“是诸君每天都要见的东西。” 她从乾坤袋里抛出一具发干的尸首。 冯五戒肥胖的身子好似被什么东西抽干了,只剩一层皮包骨。 周清扬旁观,一阵熟悉的恶心感泛上来,差点当场呕吐。 无运峰的风好似都沾染了污秽,桃源净土,就这样,灰飞烟灭了。 第30章 被叫出去的那排人中有一人弃了杯盏,怒声道:“沈宗主何意?” 沈昔全展开了骨扇,轻轻一扇,那人再一张嘴便发不出声音。她说:“其中的意思,自然有人清楚。” 那双漆黑如点墨的双眸扫视过场中,定到了涕泪交流的张元华身上。 “你在为谁哭?”她踱近一步,张元华便抖一下,表情如见恶鬼般瑟然。 “我想一定不是为了你师父,也好,先替你自己哭一哭。”沈昔全停住,隔空取了他手中的银杯,举了举,似是自语,也像是在解释给某个人听:“这血中的毒又名牵机子,有一个妙处,是旁的毒物不可比拟的。那就是要在人的体内先买下引子,而后想要何时取人性命,只要再加上一点点秋桑,立时就能令人毒发暴毙。” 她嘲讽一笑:“秋桑和引子都难得…幸好冯长老的尸身里还有一点,我费了大力气,总算是在今日赶上了。” 众人听她这样说,方才骇得离体的神魂才重新归位。 这样说只来要身体里事先没有被种下引子,那么喝了这血也是无碍的。 周清扬拧着的眉还没有放下,她浓眉利目本就让人难以亲近,这般神情实在吓人。 沈容有些不放心地碰了碰她的手,柔软的掌心很温暖。 周清扬回神,异瞳中浓稠的悲哀化去,抻出一点微笑,重新看向场中。 “几天前,幽冥大举进犯平京,城门大开,妖畜差一点就要进城屠戮。是谁放任它们进来?又是谁拖延时间?” 沈昔全背对着众人,威压却不减,她语气渐冷,身后张元华已经瘫坐在地。 “宗主…宗主,不关我的事……都是我师父,他——” 那虾子似的男人话未说完,双目忽然暴突,一只手开始抠挖自己的脖子,紫色的筋络顺着他的手腕和裸露的皮肤向上蔓延,几乎只在瞬息之间便暴命当场。 他左右两旁的之人见他这般惨状,原本想要顺坡下驴交代罪行的也不敢再说。 最先质问沈昔全的那男人面色煞白,趁着众人的注意里都在张元华身上,搏命般从丹田处忽地爆出一阵灵力,将周围一圈人掀翻,御剑向着峰外去。 原清和首先反应过来,缚仙索一套,将那人连人带剑套成一团拉了下来。 沈昔全冷眼看着这乱象不动,她的嗅觉比常人敏锐数倍,能闻到此刻空气中淡淡的甜味。 无色透明的秋桑,不知何时,散布到整个无运峰的花树林间。 那些四散奔逃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倒地、挣扎、滚作一团。 幕后之人就在此处,甚至铤而走险,在众目睽睽之下给首阳的长老们下毒! 周清扬在一旁旁观许久,终于抬了脚,将那些缩成一团团的人,一个个拖到一起。 也许他们是幽冥安插的奸细,也许是受了蒙蔽的普通人,但不管是什么,错已铸成,无法悔改。 他们的面目狰狞,伴随着五脏六腑的溶解,嘴里发出嘶嘶的响声。 看上去既可怕又可怜。 周清扬拖完了最后一个,无视着泥塑木雕般怔愣的众人,对沈昔全说:“师尊,杀了他们吧。” 沈昔全的凉凉的眸子盯着她,说:“人没死,就还有用。” 周清扬的面皮抖了一下,透过她看向过去,看见满目的血和泪,但到底没再说话,安安静静地回了沈容身边。 就在这几句话的功夫,地上的人已死了大半。 沈昔全的扇子开开合合,硬没想到什么办法。 正在众人眼观鼻鼻观心时,突然响起一道清冷的男声。 “宗主,在下或有一法,可拖延片刻。” 许玄方才面不改色品尝了那杯血浆,现在还能讲话如沐春风,他赤脚踩过草地,查看这些人的体貌修为,最后选定了一人,给他喂下一颗丹丸。 “服了清毒丸,一刻钟内神志都是清醒的。宗主有什么话尽可以问了。” 他自若地退到一边,仿佛拿出一颗价值连城的丹药对他来说不过举手之劳。 沈昔全的眼神略过他,目光里含着隐晦的不喜和忌惮。 “这里有你的熟人,认认吧。”沈昔全提起那人的衣领,等他转向清醒,说:“化元峰的弟子,天资高峻,却偏偏愿意为人耳目,死后只怕连宗祠也进不了,我很好奇,幽冥到底有什么好处给你。” 她瞧着这人,看着他身上的血沾到了自己的白衣上。 那人目光里仍饱含着痛苦,挣扎几番后却出乎意料地平静了下来。 “我都要死了…还有什么好说。”他踉跄着走了几步,竟站直了*,看着四月的艳阳天,目光里满是留恋:“可这世上总得留下点什么。” “沈宗师,你以为你无所不能吗?”他蹲在地上,抓着自己的腹部,一字一句地说:“这世道要完了——要完了…究竟谁能救…” 他的目光飘忽不定,沈昔全不能确定他在看谁。 在场之人没有一个敢出声。 “幽冥是我们最后的去处。”他躺在青草上,目光越过天边最远的云,像是在预告:“看着吧,我不过是早走一步。” 原清和皱着眉,看这人嘟嘟囔囔,实在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他叹了口气,说:“宗主,我把他们带下去吧。” 随着化元峰弟子咽气,地上之人已经无一幸免。 沈昔全点点头,背了手坐回石凳,周清扬追着她的背影,越发揣摩不透这海底针似的心思。 “叛徒…还没清剿干净。”她品了一口桃花酿,“我知道他在这儿,在你们中间。” 众人一阵骚动。 “这也就是为什么,你们不能参与文灵院选拔任人之事。诸位随我许久,我自然坦诚相待。日子还长,大家先散了吧。” 沈昔全挥袖,指尖触到方才蹭上的那一点血。 好好的桃花宴,在经历了一场血腥之后惨淡收场,诸人静默退场。 沈容难得没有纠缠周清扬,她脸色也不好,连往日光滑秀丽的小辫子也失去了灵气,蔫蔫的伏在她胸前。 “我先回去了。”她闷闷道。 周清扬在心乱如麻间并未注意到她的异常,只想回去好好静一静。 桃花飘散,盛宴退场,只留下一地血色,浸润了泥土。 无运斋里,沈昔全伏案,头眼昏沉,细细回想着宴上众人的一举一动。 沈容蹲在她面前,两人离得近了,神识痛楚也就没有那么明显。 “药引是龙血,你为何不怀疑齐照?她是七十二峰嫡传弟子,要打探什么样的消息都不难。” 沈昔全不答,只轻轻按着自己的额角。 沈容抓着自己的脚腕,盘坐在地上,一点一点想过去,有几分孩子气地说:“我越瞧她越不顺眼。” “首阳山加上文灵院人数之众,不亚于平京一城,齐氏虽去了北疆,可谁知道是不是有漏网之鱼。单凭这个就疑心,太过武断。” 第35章 沈昔全起身,外面的天渐阴了,瞧着是要下今年的第一场雨。 化元峰那人绝望到哀戚的语音犹在耳畔,他是胡言乱语吗?还是有人跟他说了什么,像这样的人,首阳乃至平京,还埋藏了多少。 沈容看着她背影,看着看着就困了,索性化作了一道青光,归入识海。 外面的雨先落下一滴,沈昔全倚着窗,风吹雨丝打在她的黑发上,伴着雨起了雾,湿掉的发浸透在雾里,冷而坚毅。 ** 原清和顺着山道和一众人往下走,与他同行有几个,也是近两年才归到文灵院,然后进了山混个长老的虚衔。 因着他平日大多和善,这些人说话也不大忌讳他。 “真没想到,今日竟出了这种事。咱们现在算是悬在火堆上了。” “是啊,这罪名不洗脱,咱们还不得一辈子混在这山上等死。” “此言差矣,哪里会白白养着闲人,咱们不成,沈宗主不会再从外面挑得力的人?” 原清和偶尔瞟着他们,不禁在心里哂笑,这人呐,心思转的弯要是能用在正道上,何愁不成功业,偏偏,算计来算计去… 有人小声同他搭话:“原兄,你说,咱们是不是要另寻出路才好。” 原清和吓了一跳,想了想道:“这…只怕还为时尚早吧。” 那人眉目间带出一点妒恨,悻悻转过头去:“也是,原兄深受倚重,不像我们,是清静闲人。” 原清和并不同他计较,只是微微一笑,自顾自撑伞,摆脱了人群,独个儿往山下漫步而去。 他说的是不错的,自己年轻时十次科考落榜,若非后来世道大变,他另寻出路,凭着沈宗师教授的修炼心法,由乡里一路奔波入平京,只怕现在还在家里务农。 自己一步一步走过来,为的就是看看这平京风华。 既然都是在泥里争食,这个泥坑就挺好,何必换地方。 雨悠悠的下,雾渐浓,万物抽条发芽,转眼便又是五月了。 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对于有些人来说倏忽而过。 而沈昔全,在这一天,再次站在深不见底的瘴气谷旁,倾身,坠下。 第31章 瘴气谷,终年被白瘴笼罩的荒凉绝域,曾是幽冥生物最钟爱的栖居之所,却在三年前被一场业火烧了个干净。 谁也不知道这场火是如何烧起来的,首阳跟随而来弟子以为宗主斩杀了九尾,欢呼雀跃,却同时被一股劲力掀出半里远。 业火随即从天而降,沈昔全只身站在谷边不动,任由那火点燃了她的衣角。 白衣仙人玉冠跌落,散乱了头发。 她的眼中只有麻木,手中紧握着一只小小的玉壶,碧色在火光映衬下更加剔透,壶身散发着莹润的光辉。 火场外的齐照一摸自己的腰间,那枚随身携带的玉器早已不见踪影。 “从你开始,也就从你结束吧。” 沈昔全指尖夹着那小巧玩意,神色几近癫狂。 下一刻,玉壶被随手掷入火中,非但没有损伤,反而愈发显得美玉无瑕。 朝霞刚刚升起,就被这倾天盖下的大火生生逼退。 沈昔全的灵魂好似要分成两半,她回望一眼,什么也看不见,向前望,则是不见对岸的深渊。 谷下尚未出逃的幽畜在哀嚎,玉壶放出的业火焚烧万物。 她厌倦到了极点,竟微微笑了,白衣颓然地倒下,乱发随着火飞扬舞动。 终于都结束了。 ** 端午到了,平京城里却有比赛龙舟包粽子更热闹的事。 文灵院要大选!选的还是儒生! 虽然没明说,可瞧着告示上的言辞,分明就是这个意思。 茶楼酒肆里的人都在讲,是沈宗主要当皇帝了,所以要选官儿,选官当然要有文臣武将。 也有人反驳,说沈宗主是女人,女人怎么可能当皇帝。 然而这话儒生第一个不同意,寒门苦读十年,一朝改朝换代没了出路,现下只要还能科考,管他谁当皇帝。 纷纷的言论停止在首阳之外,无运斋里,沈容和周清扬两个一人捏着一个粽叶,正费劲地像里边添馅料。 白白的糯米裹着晶莹的蜜枣,一点点填充进青绿的粽叶,穿堂风清凉地带走初夏的热度。 “我就说我弄不好,你还偏要自食其力。”在包坏了第二十个粽叶后,沈大小姐气得拿起了一颗蜜枣,狠狠砸在周清扬脑袋上。 没砸中,还被人一把抓住,塞进了嘴里。 “…唔…熟能生巧,多一点耐心嘛…”周清扬满嘴都是香甜的蜜,含糊不清地说道。 沈容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哼哼唧唧躺到了沈昔全的床上。 沈宗主此人生性毛病多,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绝不在住处吃东西,然而此时鞭长莫及,无运斋正堂糯米粉满天飞,蜜枣的浆缠绵在窗口的木案上,屋内的陈设也纷纷挂彩。 “你说,沈昔全要是回来,会不会把你逐出师门?”沈容撑着头,颇有些幸灾乐祸地说道。 …不至于,但是狠骂一顿估计是免不了。 周清扬一面卖力干活,一面应付大小姐。 “今天京里可是好热闹的!你真的不去吗?” “有龙舟竞渡,舞狮…打马球……” “有人会吞刀吐火!” 沈容说得口干舌燥,见她仍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只好在床上打起滚来。 周清扬又捏好了一个,稳稳地放进瓷盏,正义凛然地说:“师尊出门在外,弟子怎能不思进取出门玩乐。” 她坚定不移地看向沈容的眼睛,四目相对。 沈容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透出了震惊,她抓着脚腕坐起来,盯得周清扬的眉头抖了三抖。 “你……得失心疯了么?”她灵活地一滚,从床上翻下来,两手捏住周清扬那张线条锋利的脸,左右拉扯。 “咳咳。”周清扬握住她的手腕,捋好心态,严肃地说:“除非我们是去文灵院,帮原长老的忙。” 沈容看着摆了满屋的粽子,再看回周清扬那张强装冷肃地脸,立时很想把她的脖子拧一个个。 ** 章华殿内,原本放置灯龛烛火的台子俱都撤了,换成了青木桌案,一殿百人,院内更有无数竹席草草铺就。 烈日下,墨香混着新制的纸香,飘向文灵院外。 院外聚集了不少考生的家眷,个个面上心急如焚。也有外地郡县进京赴考的,只身一人,鞋子都磨破了几双,才堪堪赶上。 原清和立在殿前,看着许玄和几位明贤大儒谈诗论道,不由得满脑袋官司。 沈昔全派他来,本是为了襄助许玄,免得他一个整天像是要羽化登仙的人镇不住场面。 可现在看来…根本没这个必要。 满堂名贤大儒,皆是被许公子延请而来,更别提这一院子的修士,明明平时懒的不行的一帮软骨头,今日跟打了鸡血一样,站得板板正正。 原清和并没有认为这是好事。 他从未见过一个人,在不动声色间就能将人心笼络得如此整齐。 考生们奋笔疾书,丝毫不敢因为头上顶着大太阳就有所松懈。他们没有修炼的天资,进不了文灵院,更不敢肖想首阳山。 他们只会读书,这是唯一的出路。 从雄鸡报晓的第一声,到暮色西沉,外边的舞狮舞龙越加热闹,小姑娘们带着五色手钏路过文灵院,好奇地指着紧闭的大门,问:“这是什么地方啊?” 后面笼上一条修长的黑影,拍了拍她毛茸茸的头,声音里带着滚热的笑:“是考试的地方——里面坐的都是爱吃小孩的妖怪。” 小姑娘一回头,看见一只湛蓝色的眸子,顿时吓得大叫,一溜烟跑的没影了。 周清扬望着她们的背影哈哈笑,被沈容一巴掌抽在背上。 她混不在意,只是长出口气,提着两个乾坤袋甩了甩手,叹道:“总算赶上了,要是院里空了,我们真是白忙一场。” 两人进了旁侧的角门亮出了身份,文灵院的守卫不敢擅专,本是想着回去请许玄示下,奈何这她两个一个能缠,一个能骂,硬生生逼着人家开了门。 沈容还恋恋不舍回头去看街上,说:“你可算是怪透了,街上那么热闹新鲜玩意不去看,偏要给素不相识的人送吃食。” 周清扬说:“咱们不来,只怕有些人还不知道这场考试是首阳山办的。师尊待我这样好,我总得让她露露脸。” 她们到章华殿,考生正要散场。 原清和正在说过场的话,那些考生的眼睛却都盯着许玄一人看。 毕竟在凡人眼里,许公子身子卓然,气质不俗,又是主事,心里自然而然地要更加敬重他。 周清扬看在眼里,心里想这一趟果真是来对了。 待到众考生谛听完训示正要散场,突然听得后边传来一道声音:“诸位暂且留步,原长老忘下一事。” 第36章 一回头,一名身材瘦削、气态昂然的少女走进院里,登上了高台,转过身笑吟吟说:“首阳山期待招揽天下英才已久,宗师惦念各位考试辛苦,特派我来赐下些青粽,请诸位饮一盏茶再走。” 她的异瞳在夕阳余晖下格外摄人,作为一个“修士”,十分有说服力。 原清和斜眼瞧她,应承了一声:“多亏沈宗师高足提醒,来人,带诸位去后边休息。” 待人走尽,那些名门大儒才近前来,有些试探和战惊。 天下谁人不知,沈昔全向来和儒人是不对付的,当年文灵院前撞死了多少不服软的,他们可到现在都记着呢。 “诸位先生也都辛苦了,若非许公子引荐各位来,这场试怕是不好办。”周清扬对着几个老先生鞠了躬,才看向一旁垂手不动的许玄。 他依然是沉得住气的,眸光清澈地看着周清扬,对于她和自己的人套近乎丝毫不感不快或是威胁。 原清和咳了咳,说:“青棕…” 周清扬丢出来两个乾坤袋,对着他笑说:“原长老快去吧,后边那些人可都是前途无量,得仔细对待些。” 几位大儒上前一一相互见礼,竟都不知如何称呼了。 这乱世,君臣伦理都乱了套,纲常都得抛之脑后,才能苟得一命。 许玄上前来,微微颔首,引着他们一同往后院去。 周清扬落在最后,沈容和她并肩,小声说:“你这是干什么?到时候选出人来,自然是得入首阳的,早晚还不是我们的人。” 她捏着沈容的袖子,低低地笑:“方才那样子,你还看不出来…就考个试,便唯许玄马首是瞻了,到好似考试的银子都是他拨的。若是人选出来了,也就都成了他的门生,不趁这时候露个脸,到时候我们两个便是下山进了文灵院,也就是被高高供起来。” 沈容舔舔唇,一双眼睛盯着她,眼波流转,说道:“没看出来,你还挺聪明。” 周清扬来不及骄傲,又听得她说:“也挺厚脸皮。” …… 没错,她确实是有蹭的天分。 后院里,风尘仆仆的考生们坐在着金砖玉瓦的房舍里,搓手难安。 有人上了茶,这些人也都没动两口,直到原清和来,从乾坤袋里取出一个又一个青棕,大家这才敢相信,杀人如麻的沈宗师,居然真的就是请他们歇歇脚。 末座一名穿得破破烂烂的考生许是实在挨不住,顶着旁人嫌弃的眼神,剥开了粽皮,轻轻咬了一口,满齿清香。 原清和周旋于众人之间,谈笑风生,终于把考场上没处说话的郁气一扫而空。 他目光滑到偷吃粽子的那年轻人身上,忽而就想起自己那年进京赶考,饥寒交迫,像他一样,草鞋不知磨破了几双。 于是顿了顿,上前亲切地搭话道:“这位小生看着面相很年轻啊。” 那人粽子吞了半个,本以为没有自己什么事,一惊吓差点把枣核咽下去,惊雷般咳嗽起来,臊得满脸通红。 原清和只是笑笑,打量他全身上下衣着都是旧的,唯有腰间那玉器,看着很是贵重,倒和他这一身不匹配。 “你这玉壶,看着很不一般呐…”他随口感慨,那年轻人却很羞涩,立即解了与他赏玩。 晶莹剔透的玉壶在夕照下晕出一圈暖而出尘的光辉。 没人看见,站在门廊上,一向泰山崩眼前而面不改色的许玄公子,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愕与不解。 第32章 许玄停了脚步,从门廊的窗户看向那年轻人,对身后一名儒人轻声说道:“劳烦先生,先去略观一下此人的策论。” 听他吩咐的那人虽不知其意,但仍是揣度着去了。 身后沈容周清扬二人中从拐角跟上来,三人一同进了屋子,看见原清和正在与一名衣衫破旧的年轻人谈笑甚欢。 “看来原长老和这位公子很投契。”周清扬进来,和原清和两人交换了眼色,十分心有灵犀地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方才来往交谈这几句,原清和已经确定,此子可用。而周清扬是觉得,首阳到底以修炼为正途,来管这些事真是一头雾水,还会受人畏惧,总得和其中的俊才先相熟,以后才好办事。 沈容站在周清扬身后,毫无预兆突然出声:“长老,你手里拿的这是什么?” 原清和还没说话,那年轻人先慌里慌张地站起来,解释道:“是小人家传玉壶。” “家传…”沈容的面色不对,周清扬的眼神才落到那玉器上。 坐看右看,也没什么特别的,她又使劲想了一会,才觉得眼熟,好像和小苏从前送给齐照的那一支颇为相似… 不过当时沈容还未入山,也不会是因为这个才发问… 好在原清和岔开了话头,去向许玄招呼,两人开始慰问旁的学子。 沈容也转了笑脸向那年轻人说:“公子别见怪。”她挨着他坐下,脸上满是明艳的光:“只是我家原也有一个这样的东西,是许多年前了。” 周清扬的眉头拧成一根麻花,随着她坐下,心想这小骗子谎话还真是张口就来。 而沈容却好像真的陷入了回忆中,脸上的笑容更加真挚了些:“那玉壶日日供奉在我家祖庙里,我小时候贪玩,家里人不让做什么我就偏要做什么。有一次偷拿了那物什藏起来,故意让家人着急,后来挨了好一顿打。” 周清扬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莫名心里有点不爽。这些事,她跟自己都没说过,现在却好像要和一个陌生人托心相交似的。 “容容幼时家住哪里?说不定和这位是同乡。”她的异瞳向那男子看去,眸光敛了三分笑意,把那和蔼可亲的面皮一收,问道:“还未请教公子姓名。” 年轻人的惶恐一直就没褪去过,现在更不敢看她的眼睛,回道:“鄙名伯达,家住谭县,是个小地方,怎可能与仙师同乡。” 那可未必…周清扬想,沈家当年全族流放,沈容也就是年少不知事,才能养出这么无忧无虑的性子。 沈容看了她一眼没说话,继续和伯达叽叽喳喳。 可怜年轻人刚出家门,还没见过什么世面,就被忽悠混了头,问什么说什么,祖宗三代都要被盘问清楚了。 先前许玄派去的儒生从小门进来,看见他暂时不能脱身,只好暗暗点了一下头,脸上的神情满是欢喜和赞叹。 这便是极好的了。许玄在屋里走完一圈,把人脸认了个全,同原清和两人一道宣布散场。 白衣考生们陆续告辞,只有周清扬那一桌的人,三个一排,个个神色怪异,坐着不动。 沈容是过分热情,伯达是拘谨无措,周清扬最复杂,说是不高兴也不见得,只是脸硬,又强作笑脸,宛如苦胆掺蜜,十分怪异。 “伯达。” 这两个字如青莲出水,极素极冷,却让人如坠梦幻地恍惚。 许玄站过来,叫了一个书生的名字。 周清扬顿时什么别扭都忘了,一种怪异感泛上心头。 在她的印象里,许玄是目下无尘的精明人,绝不会在无用的事情上浪费一分一秒。 就像他直到现在为止,从未正眼瞧过自己这个宗主首徒一眼,也从没把原清和当作对手。 但现在,他居然主动和一个名不经传的书生说话。 伯达站起来等着回话。 许玄说:“我知道你,谭县的才子,声名远及,我在游历时也曾听过。” 伯达从谨小慎微透出一丝真心实意地快乐,他说:“都是乡人抬举。” 沈容坐在位子上着了急,她说了这么半天,竟还不如人家一句。她不住地向原清和打眼色,示意他快说点什么。 后者揣着袖子,眼睛朝天,表示无能为力。 人家两个聊得如火如荼,自己凑上去找什么晦气。 沈容在识海里叫沈昔全,可不知是不是隔得太远,呼唤如泥入海,一片寂然。 ** 瘴气谷,沈昔全坠落在一团似雾似丝的白色里。 业火过后,这里终年不生草木,瘴气谷内深厚的瘴气被焚烧净化,成了无害而自成一体的屏障,阻挡分隔着谷底和天空。 沈昔全每一次来,都无法深入谷内,只能在半山腰这一片苍茫雾海间徘徊。 她徒步穿行于洞窟和云层,试图寻找到那丝熟悉的气息,可目力所及只有白色。 这是第四年了。 在这疲倦而延绵不绝的希望当中,一个人费劲心力地奔走四年,总该倦了。然而次年她总是还要来,还要来。 从一年百八十次地来,到现在,不过是给自己一个安慰。 就这么一点点安慰,她实在是不愿意放开。 雾海茫茫,沈昔全抽出了朔霜,割开了自己的手腕,以血为引,调动四方稀薄的灵力,成阵、破瘴。 从她三年前在谷边突破化神一境,以深切体会到了天地对她的压制。 第37章 修行本是逆天而为,境界到了顶峰,没有机缘,一生难以寸进。 沈昔全看着自己的血汩汩地流着坠落,毫不心疼,虽然是做无用功,但总算是尽力一场。 晦涩深奥的符文在她脚下形成,修长黑色的剑身插入云层,狂风骤起,云海翻搅。 沈昔全在其中岿然不动,等待着这柔而有力的雾海将她的阵法击溃。 周遭的景物开始模糊难辨,雾海从翻搅到蠕动,随之平静。 阵法逐渐深入云层之下,沈昔全难以睁眼,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直到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再醒来,满目黄沙枯枝。 “这是…在哪。”她抓了一把身下的沙子,待到视线清明,抬头一看,紫色的云层垂在头顶,如一个个倒挂凸起的山丘。 两侧的石壁隔得极远,瘴气谷底,除了沙就是石,真是毫无灵气的一处绝地。 沈昔全从最开始的震惊中回神,难以抑制的酸楚涌上来。 她踉跄起身,外放出神识,笼罩整个谷底。 那丝气息若有若无,离得不远。 沈昔全丧失了空间和时间的概念,只是半摔半立地走,最终来到一棵枯枝下。 黯淡的光下黄沙吹拂,隆起一座小沙丘。 她拿起朔霜一点一点向下挖,流沙总是散而复聚。沈昔全的手在抖,眼睛干涩流不出泪来。 沙丘之下,终于出现了黑色的一角。 这麻布袍子,竟是比人更长久。 沈昔全跌坐在地,轻轻扯起那一角,却不敢往外抽。她把手伸进温热的沙里,取出一块白玉笏板,这是首阳的通行牌,曾被她种下了一颗千里眼。 这块牌子,像是一根细细的线,让她在极度疯狂的谵妄中保持清醒,只要自己知道她在哪,就还能撑得下去。 现在,总算找到了。 沈昔全躺在巨大的流沙坑边,不动,不起。 她的身畔,静卧着一具枯败的骨头架子,和这里其他任何幽畜的骨头,毫无二致。 ** 周清扬和沈容一道出了文灵院,外边的街上依然灯火通明。 前朝有宵禁的规矩,现在却是百无禁忌。端午的夜晚将暗未暗,天空的星子伴着人间的光明熠熠闪耀。 街面上的摊子和铺子都各展手段,吸引来客。他们虽无灵力奇巧,却有千百年传承改进下来的手艺傍身。 就像是沈容,现在也看不透那吐火吞刀之人是用了什么手段。 周清扬抱着肩膀跟在她身边,不发一言,平日里的轻佻浪荡都收了,看着又冷又硬,难以亲近。 沈容早瞧出来她为什么生气,心里暗暗窃喜,却只是自己咂摸着这滋味。 很甜,很暖,暖得她要烧起来了。 火焰的红光下,她的眉眼弯弯,大声喝彩,使劲地拍着手。 周清扬踢着脚下的尘土,小声嘟囔:“有什么了不起,我学了我也会。” 她看着沈容的侧脸,那样光洁、流畅、皎皎如明月。带着年少之人才有的意气和畅快,让她想起自己刚穿进来,拜入首阳的时候。 也许是某一个佳节,她和苏远之、沈昔全下山,三个人面对这世间,都是一样的新奇。 沈容偏过头来也冲着她笑,笑得又得意又狡黠。 周清扬的嘴唇微动,一下子从晚上的胡思乱想中抽离出来。 她在这一瞬间猛然惊觉,自己真是好没意思、也好糊涂。 沈容才多大,而她又是多少的年纪,换了一个又一个壳子,真以为自己就年轻了么。 沈昔全就像是一根刺,扎在她心上,消不掉也拔不去。过去的那些年岁,将她磨得棱角尽敛,也对喜欢这件事,毫无羞怯。 更别说,她对于沈容,不过是有些微不足道的好感,何苦要装腔作势,惹人记挂。 周清扬的心思百转,跟着也扯出一个笑来,破冰似的,毫无假装。 沈容原等着她发脾气,现下愣了愣,问道:“你不生气了?” 周清扬回头去看舞动的火龙:“我本来就没生气,只是在想,你为什么要刻意接近伯达,他身上挂着的那枚玉壶,可是有什么异样之处?” 身边的戏班子老板在吆喝,围观者在捧场,唯独听不见沈容说话。 周清扬回头,只见她垂了头,原本紧紧抓着自己袖子的手一点点放开,背了过去。 这样的火树银花下,佳人成双成对,本该是欢畅尽兴的。 周清扬的心头堵住了什么,却不作声。 她给不了什么,也就没资格胡说。 沈容低着头,说:“你没有别的什么话了么?” 周清扬摇了摇头。 “好…”沈容的身子抖着,周清扬以为她哭了,不禁手脚无措。 她弯下腰去,探着脑袋瞧。正要开口回圜一下,不妨眼睛一黑,被人打了当面一拳。 “啊……哎,你,你去哪——” 周清扬的眼眶发青,脑袋发昏,朦胧中看见沈容把头高高一昂,看也不看她一眼,跑了。 第33章 周清扬被这一拳打的眼冒金星,火光月影下,她伸手一抓抓了个空,再定眼时沈容已经没了踪影。 人涌如潮,声音更是杂乱,这一失散哪里还找得到。 沈容冲进街巷,边走边踮脚回头,看见那人像个无头苍蝇似的乱撞呼喊,心中的气闷方才散去些。 她哼了一声,眼睛朝后,骤一回头撞上了一个迎面而来的青年。 “哎呀——” 那人比她高了不少,沈容后退半步,捂着自己的脑门怒视抬头,却在见到对方那张银质面具时愣住了。 倒不是遇见了貌美如花的俊俏公子… 那人背负一柄长剑,外面罩着黑布,温然开口:“姑娘小心看路。” 沈容还维持着捂着脑门的姿势,眼睁睁看他从自己身侧走了过去。 “小苏?”她喉咙里默默,看着那青年步伐不急不缓,同三年前已是天壤之别。 沈容从前在沈昔全的识海里,浑浑噩噩,能记住的唯周清扬一人。 对于苏远之的印象,是三年前那场大火,他冲下谷底,捞起了半死的沈昔全。火光中,苏远之质问,师姐去了哪里,他那样悲恸,分明是亲眼目睹了一切,却还在自欺欺人地等一个谎言。 沈昔全注视着他,亲口承认:“死了。” 那矮矮的少年满脸黑灰,软倒在地,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那些流言,竟是真的。”他抬眼:“为了杀尽齐氏,你真的什么都做得出来。” 沈容就是在那时,有了自己的意识,有了自己的身体。 她飘在半空,感到自己逐渐凝实,看着他哭够了,拿起长剑,和沈昔全划清了界限。 “师尊,十年了。十年师徒情份。”他的声音很低,喉间却恨不得挣出血来:“不如把我也杀了。” 黑色的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剑光,谷崖石壁轰然塌陷。苏远之卸了力气:“今日别过,弟子祝师尊,万寿无疆,江山永固。是我,我们,不配做你的徒弟。” 沈容从回忆中抽离,少年和青年的身影重合。 她在识海中唤沈昔全:“你徒弟来了。” 仍是没有回音,沈容哀叹一声,只得抬脚跟上。苏远之消失了三年,只字片语的消息都是从别人那千辛万苦打探来的,此番再错过,只怕永无相见之日。 苏远之手心一片小小的镜子,人左转右转,分不清究竟要去哪。 沈容明目张胆地跟着,一拐角,发现他突然住了步子,目光遥望城中。 “姑娘最好快些回家去,佳节虽盛,夜晚却不宜出行。”他没回头,只似是随口提醒。 沈容干脆走上去,和他肩并着肩。 苏远之转过头来:“你是首阳弟子,我才提醒一句。只不要跟着我,否则……” “否则?”沈容翻了个白眼:“大路朝天,我爱走哪你也管不着,忙你自己的得了。” 路上人来人往,苏远之手中的镜面像一只黑色的眼睛,吞食了周遭的光线,暗得更厉害,他在心中算了算,不再去管沈容,脚下生风,直往城中央奔去。 平京街四通八达,城中央的湘和大街正在办端午诗会,又有最出名的厨子沿*街献艺,周遭万人空巷,将那一处堵得水泄不通。 苏远之挤不进去,只得左右寻找,终于选定了几个方位,插上令旗。 旗面上黑纹缭绕,一看便是幽冥之物。 沈容瞧着他忙活,问:“你做这法阵,不怕被文灵院巡街的抓起来?” 苏远之不理她,插好了最后一面旗,将身后背负的长剑取下,拄地而坐。 远处戏台子上还在唱曲打鼓,鼓点密集,歌声激烈,在喧哗之下,地面的抖动微小到常人无法感知的地步。 沈容却正了脸色,蹲下身去,撑着石板路面,像一只敏捷而矫健的野猫,眸子亮起来。 ** 第38章 隔着几条街,周清扬找人找累了,准备先回首阳山。 然而月色渐上,人流渐密,逆流而行,实在是磕磕绊绊,行了半柱香的时间,一道路口还没走出去。 “拉着娘的手,别走散了。” “现在啊,学学诗,读读书,长大了到文灵院去考大相公。” 身边一家家一户户团团圆圆,小童骑着爹爹的脖子,美娇娘月下笑得更加娇柔。 周清扬扭着脖子注目,不觉微微弯起了嘴角,身边热烘烘的人气烤着她,实在是让人留恋。 要不…就先不回去了…… 她心中为难,既想着要凑个热闹,又惦记着沈容尚在气头,自己若是抛下她作乐,未免有些混账。 “今年端午诗会上有文灵院的相公,咱们可得去沾沾光。” “还没考上呢…有什么可看的。” 周清扬耳朵一竖,终于师出有名,打定了主意跟着众人一道走。 若是能碰到伯达自然是好,若是不能,也可看看能不能结交到别的文士。 她虽然对于作诗一窍不通,但却是捧场的好手,到时候勾搭一通,总能混个面熟。 周清扬想得很好,然而摩肩接踵的人潮行到距离湘和大街一里外便滞住不动,前边的人骂骂咧咧,好像是有人堵住了路口。 “摆的什么破旗子,这谁啊这么嚣张。” “平京城这种地方也能撒野,快去找巡逻的官人来。” 她看不清状况,然而后边却真有人叫来了文灵修士。 百姓退避,让出一条小路,那些弟子上前,吆喝道:“起来起来,摆什么龙门阵,也不看看这什么地方。” 苏远之不动,沈容悠悠地上前,出示了首阳的笏牌。 “啊……哦哦,原来是首阳的仙尊,敢问这是?” 沈容说:“公事,你们只管拦住百姓。” 那弟子为难:“仙尊,这儿这么多人,哪是我们几个能照管的过来,且您总得说清是什么事儿吧。” 沈容秀眉微蹙,不着痕迹地望了一眼苏远之。 后者似乎在尽力压制着什么东西,却力所不及,全身都跟着紧绷。 后边的百姓越堆越多,吵嚷也传开了:“是首阳的仙尊啊,怪不得——我看我们大伙还是散了吧,人家想干什么,也轮不到咱们说话。” 这话实在是大胆,也很有几分挑拨的味道,果然,众人不满,七嘴八舌地吵了起来。 “平日也就罢了,今天可是端午,诗会从来没停过,凭什么不让我们看。” “算了,忍忍就过去了,走吧……” 有人退有人进,谁都不明白究竟前边发生了什么。 苏远之的面具下汗水滴答往下淌,他的剑和主人一道嗡鸣,声音由低到高,一阵强过一阵。 沈容还在费力地给文灵弟子解释,奈何她自己也不知这地下究竟有什么,实难以取信于人。 那些修士半信半疑帮着回拦百姓,还要面对骂声一片,心里堵气手下也就没个轻重。 周清扬跟着人群被往回推,觉得很不对劲。 总觉得,这地面…好像在震动。 此处场面一片混乱,难免影响到了湘和大街的诗会,有人看够了热闹要回家,又被堵在阵旗的另一面不能动弹。 “别吵别吵!——都回去——” 微弱的命令淹没于呐喊的人潮,苏远之的剑抽出一截。 诗会散场,所有人都发觉了此处的异样。 他气力用尽,眼瞧着喷出一大口血来。 沈容吓了一跳,正要去看。 脚下忽然一崴,差点跌倒在地。 却并不是她一个人没站稳,两面的百姓本就挨得极紧,地面剧烈一晃,人一个捱一个地倒。 远处诗会台子塌了,上面还未下来的人尖叫着落了下去。 以湘和大街为中心,砖石地面缓缓裂开了一条缝。 这下不用人指挥,所有人一窝蜂地开始往外跑,苏远之、沈容及那几个修士退到一边,洪流般的百姓开始往外冲。 地面摇晃得越发厉害,沈容急问:“是不是幽冥的妖畜混了进来,趁着端午在兴风作浪?!” 苏远之拭尽了唇角的血,犹疑答道:“我一路追它到此处,可…此物不属幽冥。” 沈容还没明白他的意思,便见湘和大街的地面上伸出一只长而柔软的黑色物什,上面疙疙瘩瘩,满是粘液,探出来吸附在石砖上,正用力把自己往出外拉。 “啊啊啊啊——” 尚未来得及逃走的百姓直面这骇人的景象,三魂七魄都飞干净了,哪还挪的动步子,只能一个劲儿的哭嚷。 苏远之拔剑登空,剑锋所指划下一大块焦黑的残肢,掉在地上还在蠕动生长。 沈容咽下喉咙里的酸意,一时不敢上前,她不怕幽畜,但是这东西莫名让人恶心。 身边的两名弟子更是脚底抹油,他们慌慌张张地说:“仙尊,我等回去搬救兵。” 沈容扯住其中一个,厉色说:“去首阳,别去文灵院。” 那几人御剑回去,底下的人潮中,周清扬眼睛直盯着那柄飞旋的黑色长剑。 是华歌。 黑色的剑身,没有剑鞘,举世找不出第二柄。 当年取名字的时候,小苏还和她开玩笑说:“咱们拜入师尊座下,没有排行名号,索性就让这两把兵器结成师兄弟,你的叫挽歌,我的叫华歌。” 周清扬骂他:“凭什么我的名字跟哭丧似的,你的就这么意气风发,小崽子变着法儿占我便宜。” 往事俱休,而今再见竟是生死一线。 苏远之实力虽强,然那怪物却好似铜皮铁骨,砍断了一块还能再长出数块。 华歌左支右绌,显然是消耗不起了。 周清扬不及思索,运气推开身边拥挤的百姓,登上了湘和大街四周立着的门楼。 登高远望,她才发现这东西何其可怖。 街面上已被它拱出一个巨大的深坑,坑下尘土飞扬间露出一颗硕大无朋的黑色脑袋,里边似乎充盈着和残肢上相仿的黏液,那颤悠悠的袋上露出数颗血红的眼睛,转向四面八方。 张牙舞爪的触手扒着地面,正在和华歌缠斗。 周清扬差点作呕,挽歌的金色纹路显现,她拉弓成满月,静下心气,从狭窄的窗口寻找合适的位置。 外面的人群相互踩踏,死伤不少,却无人能够阻止。 现在,只能靠他们两个…… 怪物的半个身子撑出地面,苏远之召回长剑,体内金丹运转。 “风势,召来。” 华歌的剑身长啸,四周狂风骤起,硬生生又将那怪物头颅压至地下。 就在此时,一支骨箭挟着气势万钧,从风势的空隙中钻入,一箭冲入巨怪颅内。 月下,那一支小小的骨箭还没有巨怪的一只眼睛大,却犹如坠落的太阳,带着金色的尾光,划破天宇。 华歌好像见到了亲人一般,几乎要脱手而出。 苏远之骤然回头,正望向那一双来不及合上的异色双眸。 第34章 骨箭穿进巨怪的头颅,劲头便被削弱不少。 周清扬与它骨血一体,自然能感受到那黏液对于灵力的抑制。 箭身深入到了极致,灼出一片耀目的金光,一声轻吟贯彻天地。 巨怪的头颅拼命晃动两下,其上的红瞳倒竖。 苏远之四部阵旗,待华歌插入阵中,便一刻不停地往门楼冲去。 然而他跑得快,周清扬躲得更快,方才挽歌刚一出手,她便从后边的窗户跳了出去混迹在人群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苏远之找了一圈无果,心慌地厉害。 那是师姐,一定是师姐。挽歌都认了主,怎肯供旁人驱策。 他拨散人群,寻找着每一张面孔。 故人重逢的喜悦还未来及震荡,再次失落人海的恐慌又浮上心头。 为何要躲?如果没死,为何三年来杳无音讯。 周清扬蹲在角落里看他,心绪复杂。 躲开是下意识,毕竟死而复生这件事无论说给谁听都是匪夷所思的,她并非不信任苏远之,只是心中总有太多的顾忌和计较。 “唉…长得还真快。”她嘟囔着起身,悄没声地顺着人潮离去。 慌乱的百姓见巨怪被制服,趴住不动,总算恢复了些理智,不再不管不顾地踩踏。 沈容逆着人潮来到宽阔的街上,焦急地回头张望。 首阳的人不来,偏自己又走不开,若是一会这怪物又暴起,苏远之一个人怎么支应得住。 念头刚起来,那深坑中的触手便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沈容吓了一跳,抽出腰间桃木剑,后退着绷紧了身体。 苏远之找不到人,失魂落魄地回来,一时也拿这东西没办法。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怎么好好地会跑到平京城来!”沈容咬着牙,问:“你人在幽冥,又是怎么和它扯上关系。” 第39章 苏远之一惊,不意她竟和自己十分相熟的样子,可细细打量去,又确定自已此前从未见过这人,不由得满腹疑窦。 “说来话长,姑娘先去请——” 他话未说完,阵旗便被挣掉了一面,巨怪再次抬起了硕大的头颅,千万支眼齐齐看向面前的两个人。 站在这样的东西面前,人陡然生出一种自己无限渺小的错觉,从而丧失了胆气和心力。 沈容脸色煞白,她平日很怕虫鼠,此时却要面对这么个恶心的东西,简直连神魂都在颤抖。 苏远之显然也没指望着她,飞快地说道:“请姑娘先护着百姓,等着首阳的救兵来。” 说罢正要御剑上前,却见沈容身侧忽地多出一人。 “容容退后,借你的木剑一用。” 那人身量修长,黑色的袍子在暖风中猎猎作响,一双异瞳带着一往无前地专注和勇气。 她接过桃木剑,回过头露出个佻达的笑,轻轻松松地说:“唬人的东西,不必担心。” 沈容灵动的眉眼有一瞬间的失神,两只手交错间的温度灼人。 “不行!”剑已脱手,她才反应过来:“你才入门,论修为还不如我,怎能对付它。” 周清扬的手还没有抽出来,整个手掌被细白的五指牢牢抓住,一股眷恋的感觉攀上心头:“我三日前已筑基,怎会不如你。” 沈容瞳孔微张,不及说话,眼前之人飞身跃起,凌空一剑斩下,那巨怪彻底离了束缚,数只触手张牙舞爪地随意挥舞,将周围的屋舍砸的稀巴烂。 苏远之的目光始终跟着周清扬,却无隙说话,只得收回阵旗,两人并肩对付眼下。 沈容目光所及之处还有不少人没有撤走,她绕过坍塌的戏台,正要找些什么东西以做抵挡,却忽看到一个破衣烂衫的年轻人正在聚拢百姓。 “不要慌乱,现在出去的路被堵死,大家乱走只会丧命……都到这个台子下边暂且避一避。”他辛苦张落,却没有几个人肯听。 沈容看见了他腰间玉壶,惊讶道:“伯达!” 年轻人回头,果便是白天里在文灵院考试的那学子。 “容姑娘,你来的正好!快——”他满脸焦急,冲着沈容招手。 此处远离巨怪的攻击范围,台子下又有钢铁框架支撑,确实是个避难的好处所。 沈容折扇横扫,削下一块木板,震住了四散的人群:“都过来。” 她带头进入戏台下的洞窟,探出一双眼睛看向外面。 周清扬和苏远之二人配合默契,倒像对彼此的每一个招式都熟捻得很。 桃木的清光和华歌的剑芒相互辉映,却仍压不住巨怪挣扎的蠕动,眼看着大半个身子都要从坑中脱离。 “伯达,你看好他们。”沈容收了扇子便要上前,不料一块坚硬的青石板被触手打得横空飞来,眼瞧着就要将这台子上的出口堵死。 她手中无剑,折扇又不如沈昔全运用自如,正不知如何是好,头上忽升起一根根清亮的冰凌,无比坚固地膨大生长,和石板相碰之下毫发无损。 沈容脚步一顿,不知怎么想起三年前那场横空出世的业火,一回头,伯达瑟瑟发抖握着那玉壶,以手护住头面,连惊叫都忘了。 “这是……?”他露出只眼睛,试探着向外看去,也被这华丽无比的冰摄住了心魄。 透过冰凌,外面交战越发激烈,已经出去的人躲入城中街角,胆战心惊地等待着修士的到来,然而一刻又一刻的过去,希望演变成了焦躁。 无人前来。 周清扬的剑和弓都是极好的,可惜没有灵力支撑,再好的招式都是空架子。 苏远之和她交错进攻,也只是压制着这怪物不让它太快移动。 “艹!首阳上的那群人怎么还不来——”她被劲风当胸击中,差点从空中跌落,啐出一口血沫来。 偌大的平京方才还是花团锦簇,现在却完全被笼罩尽了可怕的寂静中。 巨怪撑着地面,拱起山脊般的头,带着腥风,彻底来到了地面上。它任由空中两人打,行动中带着不屑一顾的威压。 周清扬气喘深深,想着今日只怕是要折戟在此,定了片刻,转过头对苏远之半哭半笑地道:“小兔崽子,你长高了,比你师姐还高。” 苏远之拄着华歌,面具下的眼眸遽然睁大,未及说话先滚落下泪来。 “师姐……师姐!”他哭起来嘴巴还是瘪瘪的,一副很委屈的样子。 周清扬最看不得他这种表情,端起剑喝道:“哭什么哭,再战三百回合,不怕拿不下这怪物。” 两人一前一后,正欲搏命一击,面前的巨怪却突然停了动作,头颅上昂,似是有些疑惑和畏惧。 端午的月亮并不完满,却十分明亮,橙黄皎洁的光下,戏台上方的空中,全身裹在黑色袍子里的人抬起了手,手腕上一丝红痕极为醒目。 “啻辕,叫它回去。”那人的手轻轻一招,身边牛尾熊身的巨兽仰颈长嚎。 夜风中,这声音极其低重。 戏台下的百姓不由得捂住耳朵,伸着脖子敬畏地看着空中那人。 来的竟不是沈宗师…… 众人头脑里不约而同地浮现出这念头。 沈昔全嗜杀,可并不动平民百姓,相反,只要遇到危险,首当其冲就是她要露面。 周清扬屏住了呼吸,看着月下那人,一缕银白的头发交缠在他的手指上,虽无半寸肌肤露出,却莫名给人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感觉。 她热汗涔涔,忽听得身边苏远之低声:“啻辕…还有重黎,莫非这东西归他座下?” 周清扬问:“幽冥领主?” 苏远之点头:“绝对领主,他的地方,谁都不敢靠近。” 两句话间,巨怪已退回了地下,谁也不知它那样庞大的身躯,究竟是如何穿行于泥土之间。 啻辕与重黎也只现身了短短片刻,一时间,湘和大街只留下一片破坏之后的狼藉。 沈容匆匆奔出来,一把捞住周清扬的胳膊,上看下看,总算没缺胳膊断腿。 身后伯达拍了拍满身土灰,凑到离几人丈许的地方见了个礼就要走,被沈容一把抓了回来。 他手里还握着剔透的玉壶,怯怯地问:“容姑娘还有什么事吗?” 沈容一手扯着一个,眼睛还望向苏远之,又露出那种狡黠地神情:“大家同生共死一场,怎能不吃一壶酒。” ** 文灵院的修士放了个马后炮,吴黔令着一众人马奔到城中时又哭又叫,表现了半天,发现传说中的无运峰弟子确实不在了,才着人打扫后事。 周清扬四人围着一方小桌子,要了两壶冷酒。 伯达吸溜着一碗汤面,敏锐地感到了对面三人的打量。 他放了碗,那袖子擦了擦嘴,道:“各位仙尊…可是有事?” 沈容眯了眯眼,亲自拿起酒壶给他斟酒道:“伯达临危不惧,跟我们在一起也不要拘束,以后总是要一同办事的。” 伯达受宠若惊,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小声道谢。 酒过三巡,四人皆有了醉意。 沈容的脚在桌下蹭了蹭,挨着了周清扬的靴子,轻轻一踩。 “嗯……?”她捂着半边脸,疲累而微醺,只拿那双湛蓝的眸子瞧她。 沈容眨了眨眼。 周清扬便端起酒杯,向那已然不胜酒力的年轻人道:“伯达兄是少年英才,不如让我和沈宗师说一声,直接进山可好。” 伯达尚不曾全醉,面带犹豫:“可今日许…” 沈容又端了一杯酒:“此话有理,伯达再吃一杯。” 苏远之安静地看着两人心怀鬼胎,又喝过了一会,对面的人趴了桌子,神志不清地笑起来,别人说什么都是一味应承。 “哎——”沈容拍了拍滚烫的脸,嘟囔道:“总算把人拐来了。” 她也醉得不清,周清扬向苏远之递了个眼色,上前去扶:“容容,我们回去睡觉。” 沈容一小只趴在她的肩头,柔软的唇挨蹭在周清扬的脖颈上,声音软的像刚出生的小猫:“我轻不轻?” “轻,轻得很。”周清扬应着。 想,实在很轻,像一阵风,悠悠荡荡,叫人抓不住。 苏远之要了两间房,他们一个安置一个,总算把人放好。 两人一道出门,坐回铺边,苏远之的眉皱起来,旁话的一概不提,开口便道:“师姐,伯达这个人,你们要看住。” 第35章 周清扬手里转着筷子,低眉敛目,想了一会:“我记得你小时候佩戴的那枚玉壶,后来给了齐照。” 苏远之“嗯”了一声,说:“不是同一枚。”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着从何开口,最后仍是问道:“师姐,你是怎么…?” 周清扬摇头:“我自己也是稀里糊涂的,明明已经死了,却又附到了一具新身子上。”她半开玩笑道:“可能死前怨气太大,借尸还魂了吧。” 第40章 她说着说着脑子里灵光一现,一下子捏紧了桌沿,倾身问:“三年前你在瘴气谷都看见了?” 苏远之定定地看她,强忍着胸腔里的酸意点了点头。 周清扬一瘫,长叹一声。 满目的星子闪闪烁烁,她说:“沈昔全待你还是很好的,我们的事…你不要管。” 苏远之的拳捏紧:“怎么能不管?我不懂,是不是真的像那些人说,因为师姐护着齐氏,师尊她才恨上了你?” 周清扬懒懒散散地向后靠着,含糊道:“因为什么重要吗?这么多年下来,我从来没明白过她。刚拜入首阳的时候,我觉得她高不可攀,性子却很好,克己复礼,为人公允。后来下山,她一心要开放首阳与人界的结界,我也以为她毫无私心,谁又能想到,齐氏上千人会在她手里灰飞烟灭。” 她动了动脑袋,说:“我自以为与她贴心,却看不透这张皮下藏的是什么,许是她隐忍到了骨子里,偶有那么几分好颜色给我,我便得意忘形了。” 苏远之听得半懂不懂,这样爱恨交加的感情,更像是自我排解。只好呆呆地说:“我见过平京城楼上吊着活人,也见过有人一头撞死在文灵院前,师尊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他把面具摘下来,露出一张青年人的成熟面孔,却仍带着少时天真的神态在哭泣:“我本不信她能如此狠绝,可她那一剑,我看得真真的。” 周清扬接着喝酒,一杯接一杯,拍着他黑绒绒的头发:“别哭,做了大人是不可以哭,你不总想快点长大么。” 苏远之啜泣:“我不想了,我想回首阳山。” 两人无话,夜渐黑,静谧得只有风在吹。 待到苏远之静下来下来,周清扬才开口:“还是说说那玉壶吧,它有何异样之处?” 他抹了抹脸,捋着思路开口道:“我也不过是一知半解的。师姐,我记得七年前你和师尊刚下山时,人间妖畜虽多,但你们应付的却并不费力,更没有像前段时间那样群妖来袭的场面。可如今,幽冥的裂隙日渐扩大,人间要么风平浪静,要么像今日打得人猝不及防。” 周清扬顺着他的话思索。 “我游历人间,两年前进了幽冥,才发现里面虽然荒芜混乱,却是日渐兴盛。妖与妖之间也有尊卑,再加上不少如我这般的修士要在那里落脚,便带起许多典当交易的铺子,尤其是近一年,重黎一派行事越见张扬,甚至有不少修士走了邪魔外道,听他的命令行事。近几个月,我费了不少功夫,知道他们一直在寻一样东西。” 苏远之吞了口茶。 周清扬捏着桌脚,想起了半月前宫里的事:“他们找的是玉壶。” “不错。”他沾着酒水在桌上描画:“就是我曾戴过的那一枚。而现在,那位伯达也有这样一个东西,两者的气息不同,却是同生同源。此物会认主,我也是才知道,像我从前带着的那一枚,认得一直是师尊沈家的血脉。” 周清扬头脑里一片乱麻,只好捡了重点的问:“这玉壶有何用处呢?” 苏远之摇头,他想了一会,说:“但重黎此人,行踪诡秘,他一改往日作风,如此兴师动众地找这样东西,一定图谋不小。” 周清扬使劲儿晃了晃脑袋,让自己保持清醒。 这些事本是不和她相关,她也没有苏远之那样的英雄情结,遇见危险非要探个究竟。 可打心底里冒出的一股寒意让她很忐忑,总觉得如果不闻不问,一定会有大事发生。 若天下倾覆,谁人又能幸免。 “你有什么打算?”她问。 苏远之道:“最好能带着玉壶跟我回一趟幽冥,我和重黎都在网罗消息,却只打探到玉壶的大致位置。前些日子有人说玉壶在宫里,结果重黎去扑了个空,最近消息又换成了北海。” 周清扬沉吟片刻:“这打算可难了,你知我跟着的那位姑娘是谁?” 苏远之探探头。 “是沈昔全的亲眷。” 苏远之的眼神转向了迷茫。 周清扬面露尴尬,咳了两声道:“你若还在首阳,只怕我该把你叫师兄了。” ** 翌日,暖阳打在窗纸上,泛起亮亮的光。 沈容翻了个身,面朝下躺着,恨不得把脸埋进软枕里。 周清扬这一夜不过略躺了两个时辰,现下却大睁着眼睛,毫无睡意。她眯着眼看外面照过来光,觉得珍惜又奢侈。 单是昨天那一仗,便不知有多少人看不见今天的太阳。 她撑起身子,倚在床上,手里捻着沈容的一缕发。 绕啊绕,黑而柔软的发丝带着青春的娇气和力量,就那么一点点缠进她掌心里。 “嗯……” 沈容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恍惚间看见身边的人,还以为是在做梦,于是蜷了蜷身子,往周清扬的膝上靠。 “容容,醒醒。” 周清扬放掉这缕发,像是放掉一块烫手的山芋,心虚不已。 沈容揉了揉眼睛,神儿还没回来。 “干嘛…?再睡一会。” 她闭着眼笑起来,却半晌等不到回答,渐渐止了声音,再睁眼时耳根红了一片,倏地一下子坐起来,背对着周清扬,不说话了。 “我们得回去,看看昨日首阳山的人为何没有露面。” 周清扬盘起腿,脸别向一边,一张厚脸皮在这春光暧昧的时刻也有些烫。 “当然是因为他们胆小怕事,不像你,一个心眼也没有,知道危险还往上冲。”沈容抓着自个儿的脚腕,低着头晃着身子,胸前的小辫子跟着荡来荡去。 周清扬失笑,却丝毫不敢把话题往“英雄救美”上扯,她现在和沈容同坐一榻,宛如架在火上烤,若在加把柴,不知道会烧成什么样。 “总得有人去吧。”她小声说,也是在说给自己听。“大家都一样,我只是恰好赶上。” 沈容回头:“不对,这怎么能一样?别人都不敢做的事你会做,别人不敢走的路你也敢走,这不是迫不得已,和修为高低也没有关系。你——” 她平素那双机灵的眸子一转不转,认真地盯着周清扬,到把自己先说的不好意思了,声音低下去:“你是很好的。” ……周清扬与她四目相对,“嘭”地下子,连滚带摔地下了榻,嘴皮子打架一样,含糊说:“我去外边等你。” 她一身热气蒸腾,冲到门口,才想起来,回身补充道:“去买早饭。” 酒家的房舍粗糙,她一出门,当头撞上换了衣服准备来敲门的苏远之。 “师姐…你——”他挠挠后脑勺:“脸怎么这么红?” 周清扬糊弄他:“昨晚喝酒喝多了。” “哦…”小苏迷惑不解,但和从前一样,不多问,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往外走。 端午过后的早晨本该是清朗又热闹的,但因着昨晚平京城突遭剧变,此时的街上寥落无人,只有酒家铺子的破旗迎风招展。 远处传来滚滚浓烟,顺着风窜进家家户户。那是昨晚抬出来的死人,因为尸身上沾了不干净的东西,便趁着无人认领,一把火烧了,省得麻烦。 “你有多久没来平京了?”周清扬抬着头,任由自己被这光普照,原本雀跃的心里蒙上了一层阴翳的影。 “三年零四个月了。”苏远之的脸上仍旧带着那面具,他也望着浓烟袭来的方向,却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只会瘫坐在地上手脚冰凉。 周清扬敛着眸,话音里带起几分怅然:“有那么久了么。”她转头:“回去看看吧,沈昔全不在,七十二峰不理俗事,也无人认得你。” 苏远之想摇头,却怎么也转不动脖子。 嘴硬道:“首阳山师尊的旧部不少,我既已离开,没有再回去的道理。” 过了一会,他又低了头,那么大个儿的一个人竟显得很委屈:“要是机锋阁的防面还在就好了。” 三年前他冲入业火中,那东西经不住炙烤,化为了飞灰,如若不然现在他行事也方便许多。 周清扬也不劝他,过了街去对面的铺子敲门,那家做买卖的开了窗子。 “给我两屉包子,一碟酥糖,再来一些浆子。” 等她提着东西回去,果然见苏远之缩头缩脑的,已经把自己说服了。 “我就在山下转转,带着面具,也只有师姐你能一眼认出我来。”他自我鼓励地点了点头,去抓酥糖吃,结果被周清扬一把拍开。 “大人不能吃糖,去叫伯达,我们回山了。” 小苏瘪了嘴巴回房间,领了人出来,结果看见他师姐跟小姑娘挨在一起,坐在厅里一块吃糖,一会一个,吃的可甜了…… ** 四个人到了宝华寺后山,伯达看着深不见底的枯井咽了咽唾沫:“各位仙师,要不我还是等着策论的评级再来吧。” 沈容笑说:“昨晚公子不是答应得好好的,怎么今儿个一早就翻了脸。” 第41章 伯达有苦说不出,他哪敢翻脸,不过是从前父亲总是教导,凡事欲速则不达,又道是事出反常即为妖,这些高高在上的仙人这么拉拢他,要说没点内情谁能信。 可眼下是箭在弦上,想走也不成了,只好心惊胆战地跟着入了结界。 白光过后视野开阔,伯达站稳了,向前一看,立时被这壮阔起伏的仙居迷了眼,简直不敢多走一步路,多喘一口气。 “我先带你去找原长老。”沈容扯着伯达,又转头看向苏远之,抑扬顿挫地道:“哦,还有苏行公子——跟着周周,小心点,别走丢了。” 周清扬昨夜听苏远之说过被沈容认出来的事,却只当她是看过笏牌上首阳众弟子的画像,并不觉得她会给谁通风报信,便领着人走了。 两人也算是经历生死旧地重游,逛着逛着就到了无运峰的后山。 “师姐,你说师尊以后还会不会把我们的牌位移到宗祠里。”苏远之仰望那座雪白的庙宇,又开始白日做梦。 周清扬简直不忍心打击他,刚要说话,脑子里不知道哪一根神经忽然一颤,一把捂住苏远之的嘴,两人一滚躲进密密的灌木丛中。 不远处转角,一袭素白的衣角飘然而过。 那面如*皎月的仙人回眸,盯住了两人的藏身之所。 第36章 周清扬浑身的皮都绷紧了,身旁的苏远之更是大气不敢喘一下,两人半蹲在虫鸣阵阵的灌木丛中,一时只能感觉到苦而清涩的草香在缭绕浮动。 远处沈昔全的步子停住,修长纤细的脖颈一动不动地转向这边,既不说话也不活动,静得像一尊泥像。 过了好一会,苏远之的衣衫都湿透了,忍耐不住地转了转眼睛。 周清扬一手压下他,一边小心地向外望了望。 沈昔全已经把头转回去了,但仍没走。 她不知是从何处回来,乍眼看上去,竟满身污泥浊沙,头发也没有束起来,和平时雷厉风行的样子大不相符。 周清扬看到了她微微弯下的肩膀,上面好像扛着看不见的重量,使她整个人虚弱而颓丧。 “呼——” 苏远之被横七竖八的树枝挡得密不透风,汗都流到了眼睛里,呼吸下意识地粗了一下,这一下在闷热中响如惊雷,两个人都忍不住一抖。 糟了…… 周清扬放在膝上的手攥紧,凉飕飕瞥了他一眼,已经做好了面对狂风骤雨的准备。 谁料沈昔全非但没回头,反而迈开了步子,往山上的祠庙去了。 白衣渐行渐远,五月的暖阳下,这执掌天下人生死的背影薄薄一片,竟显得伶仃。 ** 沈昔全开了暗格,慢慢走下去,伸手拂去碑上薄薄的一层雪,坐下来。 她的眼睛是红的,神智却无比清醒。 那光滑的碑上未有一字,全心全意的映着她形容狼狈的影子。 “我带你回来了。” 沈昔全捏起一捧晶莹雪,挥袖打开了棺盖,说:“原以为早能找到你,便取了北海的凝雪珠,做了这个地方,但现在应该用不上了。” 她干裂的唇扯了扯:“就当是我最后一次自作主张,没有问过你愿不愿意。” 暗室内并不黯淡,反而处处浮动着银蓝色的光,让人犹如置身灿烂的星河,沈昔全站在棺前,亲手合拢了棺盖。 极度的寒冷冻到人的骨缝里,她的手指冻得泛白,自言自语地念道:“我才见到小苏了,他是护着你的,也算你没有白疼他一场。” “说来很惭愧,我以前在你们两个面前,总是装的很好。一个疯子,小心翼翼地装了那么多年,有时会自鸣得意,觉得自己已经能像师父说的那样,恪守心志…可我害了你。” 她的泪很咸涩,流到嘴巴里,喉咙一阵阵地发堵:“我现在只想你能站起来,或是走的远远的,或是来到我身边,只要还在这世上的某一个地方,是不是我的,又有什么关系。” 沈昔全伏在碑前,热泪滴下来,烫坏了冰雪。 “等我打破这张网,便去找你,请再等一等吧,只等一小会。” ** 周清扬两人沿小路下山,经了一番惊吓,什么感怀的心思都没了,尤其是苏远之,一张脸又红又白。 “你若是还要在平京留几天,便传信给我,我会找找法子,带伯达同你去幽冥。” 苏远之点点头,正了正面具说:“他身上的玉壶已经认主,离了主人便是一块废玉,师姐若没机会,千万不要强来。” 周清扬踢了他一脚,把人打发走了,开始着手办正事。 既然沈昔全回来了,必然马上就会处理昨日的事,还得想想如何说辞才好。 她漫步着进了原清和的院子,便瞧见大敞着的厅堂上数条人影错落地坐着,你一言我一语好不热闹。 “容姑娘,我等昨日确实是没见到文灵院的人来传话,这是大事,我们怎么可能骗人呢!” “是啊,大家都众口一词吧,骗人也没有这样默契的。” 沈容抱着剑坐在左手边第一位,面容冷肃,默不作声。伯达站在她身后低着头装死。 原清和呢……周清扬心中暗暗疑惑,这个时候他不在首阳坐镇,还有什么事要办。 “哎呀!容姑娘你倒是说句话啊,宗主到底打算怎么办?”其中一个身材粗壮的满脸不耐,站到沈容旁边,粗着嗓子道:“我们这把老骨头跟着宗主多年,好处没捞到,动辄得咎。现在还要等一个…开口。” 他轻蔑地瞧了眼沈容,自然是说她一个黄毛丫头,没资格让这么多长老干坐。 沈容自下而上,抬着下巴冷冷看了他一眼,自知现在说话也只是浪费口舌,也懒得争辩。 那长老气的跳脚,忽听得堂外传来一道清亮亮的声音:“长老这话说的不对。” 周清扬抬脚进来,她眸中笑意不达眼底,脸上却还是一副好颜色,因而显得十分瘆人:“叫有心人听了,还以为长老入山不是图报天下,而是做生意来的,一笔一笔记的都很分明。但若是一定要算账,就该查一查长老你的私宅用度和开支,同前朝一品大员的俸禄比对比对,看到底是不是没有好处。” 那长老冷哼一声,但却不敢再说些什么。这毕竟是宗主的首徒,天资又好,不像沈容一个走后门的可以随意欺辱。 周清扬却不肯罢休,她一撩袍子,自顾自坐下,背了人挨着沈容飞快地眨了下眼睛,那层又暖又烫的笑意顷刻冲破了堂上的剑拔弩张,撞进人心里。 “我本不想居功。”她不缓不急,也不怕浪费时间,悠然说:“但我和容姑娘在湘和大街命悬一线之时,诸位怕在是安枕入梦。” “无论文灵院的人有没有来报信,失责是免不了的,各位居长,又没有官阶之分,自然是觉得除了我师尊,没人能指使的了你们。可昨日死了那么多平头百姓,长老何必这么着急,好像生怕没人怪罪似的。”她讽刺一笑,弹了弹茶盏,心中才明悟原清和应该是去文灵院提人了。 果然,她才转过这个念头,门外原清和浑厚的声音便敲进来了:“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同他好好分说分说吧。” 他大手一提,拎着吴黔进来,后者面上挂彩,腰间系了好几个乾坤袋,一见便是要跑路的样子。 “…这这,要说什么呀。”吴黔眼睛一转,佝着身子一副可怜相:“我们院的弟子最知情重,可这些大佛我们哪里请的动,昨日一来山门都没进去就给撵了出来,也不能……” “岂有此理,真是信口雌黄!” 众人义愤填膺,都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当下各执一词,堂子里乱哄哄一片,眼见着又要开始吵闹。 伯达站在后边轻轻摇了摇头,默默发出一声叹。 周清扬回过身去看他,年轻人顿时慌张起来。 “伯达可是有什么想说的?” “不…”他抄着袖子,踌躇片刻,小心道:“只是觉得再怎么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终究是一场糊涂账。” 余下的话不用他说,周清扬也明白了,这些人都是一路的货色,相互攀咬,纵是揪出几个也只是扬汤止沸。 正头疼着,身边沈容扯了扯她的袖子。 周清扬抬头,透过堂内的糟乱,看见了门口浑身煞气的沈昔全。 众人只顾着争辩揪扯,谁也没往门外看,只是身边慢慢静下来,才意识到不对劲,逐渐息了声音。 “宗主…您回来了。”方才说话声最大的那个此刻捏着嗓子,颤如蚊声低问。 沈昔全的眸光很冷,像一块反射了冬日阳光的冰。 此处不少老人,仗着这几年沈昔全脾气渐敛,行事便放纵起来,此时见她一副要大开杀戒的模样,着实把魂吓飞了一半。 “宗主你要明察啊,小人系文灵院院首,怎能不以百姓为先,昨日院内弟子确实来过,这事容姑娘也知道啊!”吴黔从前没近过沈昔全的身,还以为她是什么公允好人,涕泗横流地爬到她的靴边,抱头痛哭。 第42章 周清扬在一边只等着看好戏,沈昔全这样矫情的人,怎么可能没点洁癖,他越是这样哭求,越会惹得人厌烦。 谁料他哭了半晌,沈昔全只是没反应。 原清和道:“宗主…此事难办,不然就……”他想着糊涂过去,等大选过后再说,可沈昔全摇了摇头。 她看着堂外艳阳天,几乎怜悯地低下头,说:“不必分说,杀了就好。” 吴黔怔怔抬头,还没嚼出这音里的意思,只觉得颈间一凉,甚至没来得及感受到痛。 一颗人头顺着红漫漫的血滚出很远。 堂下众人忽地跪下一大片。 “饶…饶命,宗主,宗主…” 有几个没经过风浪的一边嚎啕大哭,一边颤颤巍巍地解释:“昨日是来了两个人,但是李长老和他们说了几句话,只说是来捣乱的,不让进来。” “我们都没见过人,怎么能知道外边出了事,宗主!——” 哭声此起彼伏,周清扬想,都说女人是水做的,可如今看真到了生死关头,人人都可以不要脸面,泪如雨落,哭得比爹妈死了还真。 沈昔全疲惫地倚着,似乎觉得不胜其烦,她捏着眉心,淡淡地说:“诸位不是早就打算另谋高就?正好趁此机会,干脆都走吧。” 原清和眼皮一跳,心说这般琐碎的流言怎竟能传到宗主耳朵里去。 堂下静了。 沈昔全又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话既然出了口,就要做好被人听见的准备。你们既说我残暴,那我也不必妄担虚名,今日该杀几个,大家心里都有数,自己留下,剩下的下山散去,我便不送了。” 等了一会,没有人动。 也是,谁会老老实实把脑袋自己割下来给人铺路。 沈昔全起身,踩着尸骨往外走,不见她如何动作,却是一步杀一人,这短短几步路走完,堂上的血蔓延成了小溪,一直流到原清和的院子里。 她人一出去,堂内还幸存的长老已是个个瘫软,不能动弹。 周清扬也出了一身冷汗,血腥味又咸又甜,直往人的鼻孔里钻。 一回头,伯达正捂着嘴,想呕又不敢呕。 她自己还难受着,却还念着自己和沈容是费了大力气才把人弄来的,只得讪讪地说:“我师尊…她平素还挺温和的…” 这话是在骗鬼,她并不指望着人家能信。 伯达干呕过一会,眼角都红了,强忍下不适捏住了周清扬靠着的椅子,几乎难以忍受地道:“宗主真是……” 周清扬耳不忍闻,默默捂住了脸。 听得他语气上扬,铿锵有力地说:“真是果决刚断,令人仰慕!” 第37章 此话一出,石破天惊。 就连趴在桌子上的沈容都支起了脑袋,作洗耳恭听状。 伯达向来端正的脸上有点红,小声说:“我原以为今日之事注定要不了了之,不想宗主如此有决断。” 他语速渐快,说:“如今国无立法,君主势必要强干一些才镇得住底下人,宗主不畏人言,宁愿担上残暴的名声,在这样的事上也不肯含糊,足见是值得效忠的。” 他自顾自地说,越说越激动,完全没注意到周清扬已经给他说的一愣一愣的。 啧,好好一个孩子,怎么年纪轻轻就瞎了。 她那是懒得在这听这些老东西搭台子唱戏,一个杀人从来不分时间场合的人,怎么就活活给扣了一顶忍辱负重的大帽子呢。 一边的沈容倒是顺坡下驴,十分高兴这孩子的上道,也不去揭破他的幻想,只说:“既然如此,伯达公子可是答应留在首阳山了?” 伯达的一腔热血还没降温,平日的谨慎暂时不占上风,冒冒失失道:“嗯,我还要劝沈宗主在新选出的一批士子中拣选人才,修订例律,以防昨日之事重演。” 周清扬在哭笑不得中莫名被带偏,不由得想,其实他说的未尝没有几分道理。 今天这局面,是毒已入骨,那么除了刮骨疗毒,似乎也确实没什么好法子。 不下猛药,难道还能姑奸养息? 她神思不属,目光瞥到堂上还未洗净的血,却又意识到,沈昔全人不在山中,又是怎么分辨孰黑孰白,谁知道她是不是装模作样,找了个由头除去看不顺眼的人。 周清扬心中天人交战,直到沈容敲了敲桌子,她才回过神来。 眼看着原清和已送了众人下山回来,便上前央他给伯达选了间客房,而后和沈容两人一道告了辞。 回峰的路上,原本供长老居住的这片屋舍一下子冷清下来,连带着那些靠着脸和嘴上功夫进来的凡人也正在收拾铺盖准备随着主人另谋出路,处处一片惨淡的景象。 “这些地方应该不久就会迁出来,换上新选的士子。这样的局面,难道是师尊早就算计好的么?”周清扬抬手挡着太阳,遥望七十二峰,不知在问谁。 “那帮酒囊饭袋,就算今天不犯错,明天也要犯,打发他们还用得着算计。”沈容抱臂笑,乌亮的发闪着光。 她白皙的脖颈柔顺而坚韧地暴露在空气中,显出一段格外的秀美来。 周清扬不经意般凑近了些,说:“也是,不过这一来选的都是有识之士,只怕不能再任由师尊摆布了。” 沈容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自己的小辫子,不去搭她的话,反而另起了个话头,问道:“在你眼里,沈昔全是什么样的人?” 周清扬“啊”了一下,眉目间还存积着点茫然。 她顺着说:“自然是好人。” 沈容收回目光,道:“你见过她几次?说过几句话?怎知她就是好的。” 她意有所指地说:“单是这半个月,她便杀了十数人,难道你不怕么。” 周清扬醒过味来,脸上又浮起那层浪荡轻薄地笑,不以为意:“伯达公子不是说了么,师尊杀的都是坏人。坏人自然该死。” 沈容最讨厌她这副装傻充愣的样子,装的一点不走心,敷衍到让人觉得侮辱的地步,她低了头,问道:“那如果她曾经做过很多错事,杀过很多好人,你还会觉得她好么?” 这话里掺了些薄荷般的清苦,让人一听就觉得涩然。 周清扬只是笑嘻嘻地:“没发生过的事,我哪知道呢。” 沈容嗤笑:“你说谎。” 周清扬停了步子,微笑道:“容容难道没有事瞒着我?玉壶、还有我的小苏师兄。” 两人面对面站着,彼此都不说话,气氛中莫名有些焦躁。 空气中的桃花香浮浮沉沉,埋入尘土中,带起些腥。 周清扬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心里哀叹自己何苦和小姑娘计较。 一抬头,脸上又端出晴空万里的架势,开始凑上去哄人:“好容容,师尊的事做弟子的不便置喙,前两天我做了新的桃花糕,回去拿给你吃。” 见人还是不理她,便拿出杀手锏,趴在人的耳朵边上神神秘秘地说:“我听说后山有长尾巴兔子!你想不想看?” 她身上带着些清朗的辛香,味道特别,再加上同样异而生辉的眸子,格外招人,沈容的鼻子动了动,也像是小兔子似的偷偷瞥了她一眼,却嘴硬道:“我才不想看,你自己回去吧。” 说罢一下子抽回自己的肩膀,回头努了努嘴,一溜烟地跑了。 周清扬摸了摸自己方才垫在人声上的下巴,面上的笑渐渐化了,只留下依稀的笑影子衬着花影在摇动。 ** 沈容进了无运斋,坐在案前灌了一壶茶,嘭嘭跳的心才算定下来,看着背对着自己的沈昔全,问:“你去了哪?我感应不到你。” 她鼻尖还留着周清扬的香,坐立不安,因此也只是随口一问,并不在乎有没有回答。 沈昔全站在窗前,扶起枯倒了一枝的花树,袖口一挥,那花枝攀附着依恋上她的手腕,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我找到了。”她说。 “找到什么?”沈容脑袋昏昏,脱口而出之后才反应过来,顿时坐正:“怎么会…不是一直进不去吗?” 沈昔全转过身,关了窗子,掩住满院春/光,说:“这便是问题了。”她神情自若,并没有沈容意料中的落魄。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才使瘴气谷起了变化。”她自语道:“我本以为那雾海是业火灼净了瘴气,可现在想来,却也有可能是在遮掩着什么…会是什么?” 沈容想了想,接着说:“无论是什么,现在都应该已经不在谷内。” 两人沉默无言,忽听得窗口一阵细弱的嗡鸣,一只小如虫豸的东西从窗底的缝钻进来,落到沈昔全的肩膀上。 她托起那物,顿了一会,神色渐渐微妙起来。 沈容瞧了一眼,问:“你当初到底留了几只天眼?” “好东西,自然多多益善。”沈昔全低着头拨弄了一会,道:“小苏还在平京,他也在探听玉壶的消息,你带上伯达,跟着他去幽冥,必能有所收获。” 第43章 沈容正在倒茶,闻言手下一抖,差点打翻了茶具。她翻了个白眼:“你没事吧?就我这点微末功夫,还没进去就得被煞气耗干净了。” 沈昔全却不是在玩笑。 “…你什么意思?”一股不详的预感笼上心头,沈容默默蜷起了两条腿埋住脸,试图装死。 ** 周清扬点起一支蜡烛,将信纸燃着了一角,火光映着她流畅细腻的两颊,高高的鼻峰打出一小块阴影。 她交握双手,伸了个腰缓了缓僵直的腰背,心头一会是玉壶,一会是那黑袍人与啻辕巨兽。 想着想着就跑了偏。 五月的暗夜上星罗棋布,屋内烛火幽深,一天的疲劳使人精神疲惫,也就难免想起过往两辈子的忙忙碌碌来。她感怀地想,生于这世间,难不成真的没有宽广大路可走。 就像自己,哪怕得了这样好的天赋,却仍旧看不清前路。 一层又一层的网将世人如虫般缚住,人人自以为是执棋人,却不防早在他人觳中。 她拄着下巴,开始点点地打着瞌睡,任由思绪漫游飘荡。 不由得又想到沈昔全,她也会有这种感觉么? 是不是也对这些隐情一无所知。 朦胧中,似乎门被风吹了开,有些冷。 有人进来,为她披上了薄被。 周清扬揉着眼睛看去,沈容那张清丽的脸在烛火下越发有韵味,她拉住那只细白的手,哼哼唧唧:“你不生气了,太好了。我明天带你去捉长尾巴兔子……” 那只手僵了下,随后毫不留情地抽出来。 在周清扬看不见的地方,沈容那双灵动的眼不复娇美,反而多了几分凌厉与肃杀。 她轻手轻脚地出去,合上了门。 “今天竟然睡的这么早……”沈容的嘴张张合合,像是在对另一个人说话,然而马上又变了一副神情,清冷地道:“不要说话,你的身体承载不住两具神魂同时出现。” 她面上神色变幻,又受不住头痛,只得扶住了额头,咬牙切齿长叹一声:“沈昔全,你真是个麻烦精!” 第38章 第二天周清扬起床,外面的天气忽然热起来,仿佛一夜之间从春到夏。 她擦了擦脸,准备下山看看有没有拐带伯达的可能。结果一打开窗子,小院外的木篱笆旁倚着一道青色的人影,正在仰头观花,面色宁静又恬淡。 她睡了一夜,发的汗黏腻地贴在身上,这青色恰到好处地安慰了晨起的颓惫,让人打心里涌出一股甘甜清凉。 于是那对异色的眸子里自然而然漫出笑意,周清扬大半个身子探出窗外,神色飞扬着招呼:“容容,早上好哇!” 透明而澄淡的阳光下,面庞凌厉的少女半点不让人感到威胁,像一团热火的光球,“咻”地一下,跳出了窗子,拥抱着这个世界。 “沈容”被这热灼伤,退了一步。 两人顺着山路往下走,四周绿荫阵阵,草木的清香扑鼻而来。 “今晨怎么起的这么早?”周清扬挽着袖子问。 “有事。”沈容扶着剑,言简意赅地说:“昨日送小苏,他可说了进城后要下榻何处?” 周清扬的手一顿,心中莫名涌出一种违和感,随后笑着摇头:“自然没有,苏师兄要去哪怎么会和我讲。” 她转了转眼,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沈容歪着头,把她上下打量一圈,直看到周清扬心慌,才慢吞吞地说:“我总觉得他会对你一见如故,所以来问问。” 周清扬定住了神,脚下却给这话惊得仍是发飘。 她扯着一根柳条,决定率先出击:“容容,我觉得你今天有点奇怪。” 沈容停了步子,背着手,阳光下那对眸子眯起来,饱含着危险。她从唇齿间磨出个声来,道:“你倒是很了解我。” 周清扬正不知作何答复,山下匆匆行来一人,满头大汗,额上书生的冠带随风飘扬,倒像是原清和的打扮。 然而他行近来,却露出一张年轻的脸。 “伯达?”周清扬招呼他:“你怎么来了。” 年轻人气色红润,手中拿着一本泛着墨香的册子,一笑露出一排白牙,他往山上看去,说:“原长老说我入山必得先去拜见沈宗师一回,正好我也有些想法要敬奉,这便来了。” 周清扬拍着他的肩,笑说:“你倒好生勤勉,只怕这个时辰我师尊她老人家还没起身呢。” 她话刚说完,就被沈容侧着身子挤开了,后者自然而然地接过伯达手中的书卷,略略翻了几眼。 口中称赞道:“条理清晰,里面赋税、立法、甚至屯田水利都有提到,看来你想了很久。” 她低垂着头,光下睫毛根根分明,凝神的样子显得十分端庄。 伯达世受礼教,还是有些怕与自己适龄的女子,羞涩地退开了些,接回册子道了谢准备走。 沈容拉住他,道:“沈宗师昨日吩咐了极重要的事,交书的事不急于一时。你先跟我来。” 伯达挠挠头,踏出的步子又收回来。 周清扬在边上瞧着,发现沈容竟是不打算把她也带上。 “欸!容容。”她眉心微蹙,站在上面,有那么一瞬间好像一只受了抛弃的小犬,眼里湿漉漉的。 然而还不等沈容产生什么负罪感,这一瞬便过去了,周清扬颠颠地跑下来,面上又挂出那种恶劣的薄笑:“我虽然不知道苏师兄在哪,可我能猜到。” 沈容睥睨着她,问:“在哪?” 她眼睛弯弯,附身贴近了,拉长了声音,轻轻说:“我偏不告诉你。” ** 三人站在同福客栈门口,周清扬摸着自己头上被桃木剑敲出来的大包,很想哭一哭。 苏远之从里边出来,银色的面具闪闪发亮:“走吧。” 于是沈容从乾坤袋里取出飞舟,丝毫不在意平京城上空不能御剑的规矩,并且超级加倍,直接赚足了行人的眼球。 “此去幽冥危机四伏,容姑娘要跟着,便得听我的,不能随意走动。”苏远之凝重地嘱咐。 沈容不错眼珠地盯着他,半晌才应了一句。 从平京到最北的幽冥,路程横跨大半个大陆,大家吃过早饭,便各自回去歇着。 周清扬和沈容的房门相对,临推门前还特意留了一步,结果也没等到沈容来黏她。 “奇怪…”她贴着门,心里一股莫名的焦躁感挥之不去,但并不好作出什么扒窗盗门的行径,只好咽了这口气,自顾自调息打坐去了。 沈容坐在软榻上,一会咬牙切齿,一会含讥带讽。 “你才露面一会,就差点露馅,当然得让我操控这具身体。” “幽冥的煞气你受得住么?如果突然有妖畜袭击你能感觉到么?” 沈容冷笑:“那也别被人当成怪胎好,再说你用的可是我的身子,我才不用和你商量。” ……沈昔全龟缩在识海一角,不愿意吃这个眼前亏,只好屈服。 沈容说的没错,在旁人的身体里,再强的神识都是脆弱的,若是她想,顷刻间就能拿回身体的掌控权。 “再说你不是也想让周周跟着去么?难道想让她看出异常?”沈容哼哼着说:“还不如让我来,至少干什么都没人怀疑。” 沈昔全不作声了,懒得跟她争辩。 沈容静悄悄等了一会,心花怒放,推了门就去隔壁。 不一会儿,房间里就传出叽叽喳喳的笑闹声,将隔了五间房正在温书的伯达都震了一跳。 ** 舟行三天三夜,天气渐渐转阴,降落之时天落大雨,将甲板上穿的单薄的四人浇了个透心凉。 幽冥的煞气比瘴气谷的瘴气还要毒上三分,离此处最近的镇子尚在十里之外。 周清扬的伞也撑不住,干脆收了,上前几步,用手臂挡着面颊,震撼地仰望这灰色的漩涡。 空旷旷一片山峰之前,天地仿佛突然融为一体,灰色的天和尘埃飞扬的裂隙中狂风呼啸,雨点霹雳吧啦地迸溅。 四周还有不少披着蓑笠的怪人巨兽进进出出。 苏清扬站在伯达身边,嘶声说道:“此路是各领主开通的官道,谁也不能在这动手,安全的很,我们先进去。” 沈容倚在周清扬身侧,墨发被吹得狂舞,身上也是湿漉漉一片。 冰冷的天地之间,唯有彼此相贴的两/具/身/体是火/热/的。 苏远之护着伯达,召出华歌,手上缠着粗糙的麻布,倾力一劈,云断雨消,一条宽敞大路出现在众人面前。 “快走!”他一马当先,四个人身上的灵光暴涨,短短瞬息之间便冲过了这层壁障。 周清扬眼前一花,再回神入目所及是一片黑色的天空。低头看去,竟连脚下的路都是漆黑一片,宛如一块完整的黑色玉璧裁切而成,有些站不住脚的光滑。 第一次出家门的伯达更是嘴都合不拢了,他原以为平京便是这世上第一奇妙之所在,而今这幽冥内部竟也没有荒凉萧条之意。 第44章 无数盏不知由什么做成的灯光浮于空中,虽多是鲜红一片的色调,然而却和此处的酒楼客舍,典当铺子等融和得极为巧妙,并不让人觉得刺目。 往前看去,各条街道井然有序,有的冷清一些,有的繁华一些,无一例外都是有各色灯盏取光,如果不是色泽诡吊,倒颇有些上元灯会的气氛。 “真是惊人,难不成这里的妖物已这样识人性,都开始做起买卖来了。”他新奇地捏了一盏灯,攥在手里,却突然感到手心一刺,放开手,“灯”便飞走了,原来不过是一只发光的小虫。 “自然不是。”苏远之笑了笑,解释道:“这里住的大多是不愿意在外面讨生活的修士,或是各宗门追杀的逃犯,仗着颇有几分本领,在这里做点买卖,刀口上走财路。” 伯达恍然,说:“我原在家乡时也听说,幽冥的北海中有许多珍惜的药材皮货,不亚于首阳七十二峰的仙草巨鹤,今日才算见识了。” 四人边走边聊,不一会便到了苏远之所在的领宫。 说是宫殿,其实还没有文灵院的四分之一大小,几座稀疏的宫宇间有面色麻木的修士和奇形怪状的小妖在走动。 周清扬调侃他:“苏师兄真是好手段,现在也成了雄踞一方的霸主了。” 沈容歪头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苏远之给侃得面目发红,摆手说:“不要乱说,快进屋喝口姜汤暖一暖,沾了煞气不是好玩的。” 他这一路上不但要张开灵力护着自己,还得连带护着伯达这个毫无修为的凡人,却丝毫没有力有不逮的表示。 周清扬猜他必是结了丹,不由大为感叹,原本小小的一个孩子,现下竟然能独当一面了。 他们进了屋子凳子还没坐稳,便有小妖进来汇报事宜。 苏远之生了火,问:“有什么要紧事,非要现在说?” 那小妖畏畏缩缩,半天不说话。 周清扬看去,它更低了头。 “尊上,我……” 它生得是一副稚弱儿童的模样,头上长了两个犄角,皮肤惨白,看上去可爱可怜。 苏远之见它的肩膀处似乎有血渗出,眉目不由得一重,走了几步到它身侧,温声说:“我见过你,你还有个兄弟,从前是在我身边做事的。有什么事,你慢慢说来。” 那小妖抬起头来,眉角尖尖,似是怕极了,又往他身边凑了凑。 苏远之很耐心。 “我……”在一片暗色中,小妖的獠牙呲出,语音也模糊起来。 周清扬胃中一股冷气窜上来,她不知哪来的笃定,想也不想,高声疾喊:“小苏退开!” 伴着话音,一道寒光猝然插进了苏远之的腹部,鲜血喷涌而出。 第39章 四人身上雨水的腥涩味道还没散去,刀锋入腹之声便在这潮湿空旷的殿内响起。 周清扬胃里的冷气活生生反到身上来,挽歌差一点便要脱骨而出。 殿下那小妖得意地大笑:“哈哈哈*哈哈——我成功了,神尊,你看见了么?!我是有功之人,该受庇佑啊!” 它喜悦到了极点,到最后近乎泣声,所以并没注意到自己上方的身躯中刀后仍立着的事实。 周清扬紧抿着唇,渐渐镇定下来。 沈容方才手中的热茶倒了,滚烫的泼了自己一手背,她愕然地起身,却被脑海中的声音喝止。 “不用担心,仔细看。”沈昔全淡然地声音很有安抚作用,沈容定睛细看,小妖身前那道流血不止的身影逐渐透明起来,呈现出一种灰败的颜色。 伯达是压根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还愣愣地坐在原位,此时才发出一声“嗷”的嚎叫。 “容…容姑娘,周仙师…”他两股战战,脸色惨白得像要撅过去了。 殿内寂然,那妖笑够了,才仰起头看向上方的几人。 周清扬早看出这妖精神不大正常,果然,下一刻便听得它说:“你们…可要皈依神尊座下?” “作神尊的信徒,可规避浩劫。”它头上的犄角晃动着,趁着殿内黑暗的色调与残红的灯光,显得越发诡异。 小妖的獠牙嘎吱嘎吱,结果还没说完就被沈容啐了一口。 “皈你个头啊…”桃木剑立于地面,清光的涟漪扩开百二十丈,大有横扫一切妖魔鬼怪的架势。 “好…”小妖顿了一下,两只红曈中精光一现。 周清扬以为它要出手,连忙挡在沈、伯二人面前。不料它抽出短刃,一瞬犹豫没有地往自己颈间划去。 那刃上还沾着血,贪婪地吸食着一切生灵的精气。 伯达大叫一声,却见它身后一只缠着麻布的手掌轻而易举地捏住了刀柄。 “你们这些人啊…”苏远之沉重地叹气,接着腰间一道紫色的绳索飞出,将小妖捆了个结实。 “能不能长点脑子,凡事想一想。”他恨铁不成钢地说:“都要死了,哪还有什么浩劫可以给你规避。” 小妖先是惊讶,随后便是狂怒:“你懂什么?!要不是因为跟了你,我哥哥都不会死。现在我要前往永生之门,你又要拦我!” 周清扬听得一头雾水,感觉自己是误入了某个传销窝点。 不过苏远之显然见得多,流程经验丰富,很快从殿外叫来几个人,将死命挣扎的小妖抬了下去。 四人重新围着火坐下,烤暖了身子。 周清扬一边欣慰一边难受,看他这样子,遭到刺杀不过是家常便饭,三年前和人争辩都会脸红的人,而今却能面对生死毫不眨眼。 火光下,苏远之的脸摆脱了稚气,彻底变成了一个成年人。 他叹了口气,解释道:“这些都是重黎的信徒。他不满足于待在北海,于是隔三差五地唆使出一批妖来,鼓动得他们‘揭竿而起’,对自己的主人下手,成了,便可以割了头回去邀功,败了便自生自灭,更有甚者为了表示忠贞,事成之后还会自刎。” 沈容和伯达听得咂舌,周清扬却沉默不语,她脑子里反复转着前些日子桃花宴上那人说过的话。 “这世道要完了。” 这谶言般笃定的话同今日的情形联系起来,简直叫人不寒而栗。 重黎,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他的影响到了何种地步?又多少人肯为他卖命? “那你们就没从这些妖的口中打探到什么?比如重黎是用了什么办法,使得它们鬼迷心窍。”周清扬问。 “问不出来。”苏远之苦笑,他指了指外面:“不出三刻钟,它便要死了。” 周清扬的眉低下去,想,也是,桃花宴上沈昔全那样想留下活口,到最后还是没能成功。 “暂时没头绪的事,臊眉搭眼的有什么用。”沈容一敲膝盖,很是不习惯周清扬的沉默,于是扯了袖子,用手腕抬了抬她的下巴,专注地盯着那双异色眸子,说:“反正我们都活蹦乱跳的,肯定会有办法的。” 她的黑瞳狡黠地转动,盯住一个人的时候眼里便呈现出对方的倒影来,周清扬从这双眸子中看到了面目肃然的自己,不由得赶忙调整表情,脸上的肌肉也跟着活泛起来。 “说的对!现在找到玉壶的下落才是当务之急。”周清扬瞧了瞧四周,确定了殿内没有旁人才开口:“容容,你可与伯达交代清楚了玉壶的使用法门?” 伯达点点头,攥紧了手:“容姑娘所说我试了一遍,现在确实能模糊地感知到一股气息。不过我是个凡人,没有修为,这感觉时隐时现,我也不能完全确定。” 苏远之拨弄着炭盆里的火,说:“无妨,你们肯相助已是极好的,哪怕找错了也不过是费几步路的功夫。” 周清扬揣起了袖子,和他对视一眼,脑子里梳理了一下此刻拗人的信息关系。 沈昔全叫沈容带着伯达来找苏远之,显然是已经也知道了玉壶的秘辛,却只要沈容声称是自作主张,想来也是因着拉不下面子求曾经的徒弟出手的缘故。但她千算万算,算漏了自己这个两面清的角色,于是只能让小苏假作不知首阳那边的意图,反正大家的目的都是一样的,先把事办了再说。 沈容问:“那你现在快看看,玉壶大概在哪一个方位?” 伯达闭着眼睛,憋了半天,坑吭哧哧地说:“好像…是在北边。” 北边,那就是在北海之下,正是重黎的地盘。 苏远之展开一张地图,上边密密麻麻地标了许多注脚,他指着一块地方说:“早有消息传来说在北海,我还不信。毕竟是重黎的地方,如果真在那里,没道理他一直找到今天。” 他抬了眸子,向着三人说:“但若是伯达的感知没错,那就只能是——” “神龙墓穴。”三人异口同声。 相传,此世间由神龙开辟,神龙死后,筋骨葬于平京,成为庇佑齐氏的龙脉,使得前朝国祚运延千年不败。而龙魂则沉寂于北海,安置在神龙墓穴。 这是每个人从小听来的故事,家家户户的长辈都教导孩子,若入平京,则必定要对着皇宫行跪拜大礼,以免触怒神灵。 第45章 不过这都是之前的事了,就在三年前,沈昔全差点把龙脉都折腾断了,谁还会把所谓的神龙当成真神那样供奉。 “那地方…有人去过么?”伯达犹豫着开口,随口补充道:“我倒不是怕,只是我们得早做准备,以免到时无功而返。” 苏远之笑道:“若是准备什么稀世法宝便能进去的话,只怕也轮不到我们了。” 周清扬吹了吹面前的火星,翘着的二郎腿一落,起身说:“事不宜迟,走。” 她带着落拓的豪气,迈开步子踏入院落,却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 苏远之侧了侧脸,眉目间掠过一缕悲楚,说:“死了。” 身后的沈容、伯达不敢多看,四人出了门子,迎面而来一只团子似的小妖,冲他们呲牙一笑,活像一只误入山林的小兔子。 沈容还摸了摸它的头,换来小家伙一声软乎乎的叫声。 北海距离此处不近,需得御剑,幸而周清扬已经筑基,不必再让沈容担此大任。 两道剑光风驰电掣着驶过漆黑的幽冥上空,底下的小团妖收了笑,笨手笨脚地拿出一支符咒,捏碎了,整个人便如风一般化在空气中。 ** 北海不是一片海,从上往下看去,它和旁边的陆地界限不清,同样是黑乎乎的一片,其上翻涌的墨色的风浪犹如薄雾,时聚时散。 不时有宽如船背,长如山脊的大鱼从黑水中探出脑袋,然后一跃而起,欢腾着在海面跳跃。 但就在这层水面下方,却是一片无比空旷的土地,里面埋藏着数不清的危险和珍宝。 伯达努力咽了咽唾沫,使自己不会显得那么没有见识,当他竭力忍着不开口的时候,身边的周清扬御着剑过来,低下头仔细看了一会,然后爆发出一声真情实感的——我艹。 “容容,你快看!这鱼得有文灵院的十间院子那么大了吧。”她的眼睛滴溜溜转,声音在波涛翻涌中显得十分微弱。 什么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庄前辈诚不欺我。 沈容压着她的肩膀,随手抛出来几粒闭气丹,四人一鼓作气冲入水下,滚滚的凉意冻得人心肺麻木,不由让人想到传说中的黄泉水。 那跳跃的大鱼并没有上来找他们的麻烦,苏远之也就收回了华歌。 在这极深极暗的环境中,人的眼失去了作用,沈容能看到的,唯有她身前这个人熠熠发光的金色识海,犹若日轮,什么时候都不会失去光彩。 “不要用灵力取暖,重黎的眼线太多,我们稍不留神就要露形。”苏远之的声音传过来,周清扬咬着牙,将自己的气息降到最低,整个人冻成了一块冰。 沈容紧贴着她的后背,下巴垫在她的肩膀上,语调却还是很稳:“周周,你冷不冷?” 周清扬故作轻松:“怎么可能,我还没虚到那个程度。” 她说完就打了个哆嗦,十分没有排面的闭嘴了。 腰上那双手又紧了一些,后背与前胸贴的不留一丝缝隙。 周清扬身上冷,心里燥,冰火两重天,不由得尴尬地挪了挪步子,却又被人一把捞了回来。 “别动,马上要到了。”伴着身后的气息,四人冲出了水面,身形被无数盏幽深的灯光照得分毫毕现。 她们落在地上,再抬头,恍惚间分不清天上人间。 黑色的水幕阻隔了天空,天上之水奔腾流动,地上反而是干的。 “伯达?” “没错,就是这儿。”他捏着玉壶,睁眼指出了一个方位。 此处空旷荒凉,周清扬等人无处躲无处藏,只能赶紧顺着他所说的方向赶路。 她们走的匆忙,无人留意到脚下所立之处,一个小小的土丘拱起。 一团绒白如兔子的东西滚了出来,一路跟着他们,往北方而去。 第40章 北海地广人稀,一眼望去只有稀疏寥落的几座土城,大多数妖族还是习惯聚群而居,生活在静谧幽深的林中。 周清扬几人初来乍到,不知此处还有许多专门生长在土中的泥蛇,险些踩了人家的老巢,被数百条小臂长的黑蛇吐着信子狂追几十里,再定下来已是筋疲力尽。 “唉,我原以为端午时碰到的那触手巨怪已是丑陋,不料这百蛇出洞回看去更是令人丧胆。”伯达拧了一把汗湿的袍子,虚弱地说。 此处潮热,他们自水中出来身上就没干爽过。沈容倚在周清扬身上,脸煞白得像快要吐出来。 “好在踩得是这些无毒无害的泥蛇,虽然看着恶心,但没什么危险,若是惹到了山间的那些,才是不好办。”苏远之缠了缠手上的麻布,拿起剑摇摇指着远方笼罩在紫电下的屋檐:“那便是神龙墓穴,建在整个北海的中心,每个人只要一进来,便能见到它的影子,但也许就是因为太显眼了,所以反而没有人怀疑。” 周清扬正对着华歌所指的方向,一片波涛怒顷中翻滚出紫色的电光,映着龙吟鸣响,其下一座高而宽的正方形建筑在黑暗中悚立,周围十里内寸草不生,生灵勿近。 “我猜,这墓会有一把钥匙。”她低声自语,沈容抬头,睫毛刚好能碰到她下颌角流畅的转折。 “玉壶。”她带着鼻音的小小声随之说。 周清扬低头,看见沈容露出微微一点笑来。 “我们心有灵犀。”那双异色的眸子流淌出汩汩的糖浆,周清扬捡起她额前几缕沾湿的发,别到小巧的耳后,说:“走了。” 四人熄了篝火,再次上路,周清扬替沈容拿着那把桃木剑,走了一步,突然回头,深深向后看了一眼。 腥风吹过,泥土仍旧是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 是自己多心么? 周清扬脑中名为直觉的弦紧绷着,她的身体先于理智作出最本能的反应,总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在尾随、在窥探。 那种感觉就仿佛走在漆黑的夜路上,总觉得有人要害自己。 虽然有可能是错觉,但偶尔也会成真。 “周仙师,怎么了?”伯达远远叫了她一声,沈容也回过头来疑惑地瞧她。 周清扬不好说这种没根据又会惹怀疑的话,只好收回目光,跟上前去。 走了三个多时辰,眼前之景不断变换,路过的山脉丘陵越来越少,头上雷电的压力迫得人难以呼吸。 好在伯达怀中的玉壶即时放出了一张类似青蓑的护网,将几人与外界的阴煞阻隔。 “果然只有手持玉壶者才能接近墓穴。”苏远之右臂撑起华歌,为身后之人开路。 “我们该想的是拿了玉壶之后如何悄无声息地走人,开神墓这么大的阵仗,怎么能瞒得过重黎。”周清扬脸给吹得变形,艰难地说。 沈容挨着她,道:“反正他进不来,我们拿了就跑总是跑得掉的。” 若真是如此自然最好,周清扬闭口不语,可这中间一旦出了任何差错,她们就容易吃不了兜着走。 四人前行小半柱香的时间,飓风和头上的骇浪才算平息下来。可还来不及高兴,沈容眼尖地发现了远处一道小小的人影,似乎为了等候她们而伫立多时。 苏远之的步子慢下来,那人却一点一点地往前挪。 及至看清他的面容,几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那是一个很老很老的人,面皮松弛而干枯,他揣着手,稀疏的白发随着风飘动,一说话露出里面无齿的口腔,好像脸上长了一个黑洞洞的窟窿。 “你们来了,请进。”他不闻因果,随手一挥打开了神墓的大门。 周清扬抵住伯达的身子,向前一步,问:“老人家高寿?” 老人回答:“不高,还年轻。” “那么因何在此?”她利眸微眯,满心都是提防。 老人停顿半晌,缓缓开口:“守墓人,我还活着,就是为了等着你们来。” 苏远之顺着墓门敞开的缝隙,感受到了一丝熟悉的波动,他曾佩过这玉壶不短的时间,如今与它相拒咫尺,心里便有些急躁起来。 “你是为了把里面的东西交托给我们?”他问。 老人点了点头,甚至笑了笑,侧着身子为他们让开了路。 “没事的。”苏远之往前蹭了几步,偷偷传音道:“来都来了,还能无功而返么?” 周清扬两面为难,她确实看不出这老人又什么不对劲,但就是因为他是个毫无灵力波动的凡人,才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神龙好歹也是开天辟地的大神,怎么会让一届凡人看守陵墓。 沈容也扯了扯她的袖子:“玉壶在里面。” “好吧…”周清扬无奈道,她绷起身子,跟在最后进了墓穴。 同平京城下的地宫相比,此处实在是单一得近乎肃然。 四四方方的殿内没有任何暗门地道,唯有中央摆了一口青黑色的棺椁,静静悬浮其上的,是一支通体透明的玉壶,内部隐隐透出火红的炙热。 伯达捂住自己腰间的另一支,止住这躁动,满眼都是不可思议。 第46章 “太神奇了,我感觉它在跳动,好像…一个人的心脏。” 周清扬讶异地看了一眼他,心道大概是自己和玉壶没有联系的缘故,什么都感受不到。 不过…容容也是沈家的血脉…… 她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沈容便要上前:“我们拿了东西赶快走。” 周清扬一把扯住她,但也没什么好的理由能说服,只好说:“我陪你一起。” 两人慎而又慎地踏上第一级台阶。 背后苏远之和伯达两人要跟来,被周清扬制止了:“你们在下边等着,出了意外也不至于没个人想办法。” 随后她们拾级而上,底下的两人的气紧绷着。 然而…没有任何异常。 这就像是一处普通的墓穴,先前引他们进来的那枯骨老人也只是站在一旁,沉默旁观。 “你能碰到它么?”快要到顶时,周清扬偏头问。 沈容直盯着那湛然发亮的玉器,点了点头,伸出了手。 她细白的指尖逐渐触及棺椁的领地。 周清扬攥紧了拳,足尖都因紧张而微微麻痹。 羸弱的五指攥紧了小巧的玉器,将之一把扯下。 沈容如释重负,终于可以喘出一口气,她眼睛弯弯,冲着周清扬得意地一扬手,脸上的笑如朗月出云,又清又美。 周清扬的身体还没松下来,脸上先跟着送出一个又大又暖的笑。 她正要开口,忽然耳边一阵利哨般的尖响,一支短小精悍的弩箭擦耳而过。 就在那毫秒之间,周清扬一路紧绷的精神如泄洪般奔流而出,她的手不像是自己的,倒像是凭着高涨到极致危险而主动出击,在空中打歪了箭尾。 沈容额前的发被削断了一缕,雪白的手背上多出一抹鲜艳的红,血流滴答滴答顺着皮肉淌下,融入冰冷的壶中。 若不是那一歪,她整个手掌此刻都要被钢箭洞穿。 阶下的两人也压根没看到这箭是打哪射来的,不由彷徨四顾。 “谁?!”周清扬咬牙举剑,身姿半蹲,整个身体蓄势待发犹如满弓。 沈容的脸有些苍白,却不是因为手上的箭伤,她的眸子转向迷茫。沈昔全在识海内辗转痛呼,勉力道:“守住本心,退后。” 玉壶承续着沈家千百年的血脉滋养,此时和主人的身体发生了某种奇妙却不和谐的共鸣。 阶下的伯达急得团团转,前面的苏远之一次次举剑想要冲上阶梯,又被结界弹回。 “别费劲了,只有玉壶的主人才能通过通过这结界,你修为再高,也不顶用。”老人老神在在地蹲下,冷眼看着上边狼狈的两个人。 苏远之反手挥出一剑,道:“不可能,那我师姐怎么能上去?!” 老人冷笑一声,漠然不语。 那女子本是世外之人,自然不受规则束缚。 伯达向前走两步,但想到自己去了也是白搭,不由得热汗直下。 周清扬忙着应付四面八方射来的箭矢,却见沈容的身子一点点倾颓下去。 “容容!”她一手捞起少女的身体,一手挥动长剑,眼见着越来越不支。 “这箭…不是墓中之物…有人跟着我们来。”沈容扯着她的袖子,眼中变换了神采,清冷的光慢慢透出来。 “是。”周清扬也想到了这一层,却无计可施。 苏远之总算认清了现实,退到一边,开始仔细观察周围的情形,可这墓中空旷到了极点,根本没有能藏人或者暗设机关的地方。 伯达磕磕巴巴地说:“要不我去,我有玉壶,兴许能行。” 苏远之摆摆手,根本没把这话听入耳中,一旁那老人却动了。 “你……居然有另一支玉壶。你是伯家的后人。”他浑浊的双眼透出一丝光彩,前顷了身子。 伯达讷讷地退了两步,老人也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些奇怪,于是缩回身子,提点道:“你把这玉壶抛上去不就完了,一届肉体凡胎,还是不要上去为好。” 伯达这才恍然,喜悦道:“对啊!” 他把玉壶递给苏远之,咬破了自己的指尖催动这玉器,道:“苏兄试试。” 苏远之眉心紧皱,心头的阴云不散。 周清扬却已经要坚持不住,这箭矢自四面八方而来,直把她逼在这一小块地方不能动弹。 “你可得快点了。”老人撒声怪气地笑起来。 苏远之捏紧了玉壶,缓缓将之送入结界,小心避开流矢。 沈容煎熬在火海里的神识忽然感受到一丝凉意,意识回神,模糊地看到一道冰蓝的流光迅疾而无可阻挡地向前奔来。 她猝然睁大了眼,身体由热转冷,两极拉扯间一股剧痛袭来。 沈昔全的神识以不可逆转的姿态控制了这具身体,她唇齿间一大口血控制不住地呕出大半,浸湿了周清扬整个袖子。 “下去。”她在仓皇间只来得及吐出这两个字,那双眼不再灵动温和,反而满载着熟悉的强势、高傲和入骨的隐忍。 周清扬刚挥开一道流矢,低头看去这一瞬间,望见了一丝熟悉又陌生的情谊。 上一世种种温存的时刻涌上心头,在每一个寂然的夜里,也曾有个人这样看过她。 “师尊”二字几乎要脱口而出。 她不及说什么,身体便被强制推离高台,周身被神识汇成暖流包裹着。 唯有经过足够训练的强者,才能让神识化形。 而这样程度的神识外放,足以要了一个人的命。 周清扬疑惑地盯着那双眼,她什么都忘了,什么生死一线,什么天下大任。 她只看到了沈昔全。 那是沈昔全么?为什么这样看她,又为什么做出一副快要死去的姿态。 周清扬想,这样的一双眼,根本不适合饱含着眼泪,决绝得像是要告别。 她不想离开,也许是心底里执念未消,又或许是好奇心在作祟,她战栗而恐惧地望着高台上的身影,金色的识海脱离了身体。 两道神识经不及算计,也经不及拆离,狠狠地纠/缠在了一起。 第41章 沈昔全沉坠在一片无名之海中,感觉到身体和精神都很放松。 她细细体味着这种卸下枷锁般的快感,才明白,原来神识没有分裂的滋味是这样美妙。 仿佛整个人都轻快起来,像一支羽毛,随着风飘荡在空中,然后悠然地落到水面上,在阳光的照拂下静静浮游。 虽然这种快乐不过是表象。 沈昔全知道,自己要死了。 这算不得光彩又极其忍隐的一辈子,就这么仓促地要结尾了。 “沈氏后人……” 天地之间熟悉的声音响起,虽说龙并不曾口吐人言,可却带着人性,让人一听便能辨认出它的声音。 “你又闯祸了。”龙头抬起,龙须轻柔地浮在水面上:“芙蓉瓶与冰凌瓶相生相克,相遇即为毁灭。” 沈昔全懒得说话,“嗯”了一声。 神龙并不动怒,它经历了太多的岁月,又见惯了风雨如晦,所以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处境都能不动如山。 “罢了,许是我气数已尽,早在十年前你窥得天命时,便一定会有今日。” 沈昔全不愿打哑谜,遂说:“我上次进入玉壶,所见的除了一己私事,便是你开天辟地的场景。你若什么都料得到,便该作壁上观,为何还要干预世道的生灭?” 神龙的龙面上竟露出些纵容又无奈的神色,它说:“你说的对,我若看尽,便早该飞升成神,也不至于蹉跎在此。而今我神魂俱灭,无力再支撑这一方世界,你们,便也要跟着没有了。” 沈昔全“坐起来”,盯着那对半开半阖的龙眼,说:“除了芙蓉、冰凌二瓶,还有平京下的龙脉。” 神龙的声音回响:“有外来者要打通世界之间的连接,这势头已不可阻挡。何况,异世之人本身便是这个世界坍塌的产物。” 至于为何坍塌,这便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的了。 沈昔全沉默,她的意识在消散,周遭的一切趋于模糊,像是笼上了一层美好的光晕,算是给她的最后一点温柔。 “周周…”她轻轻咀嚼着这两个字,犹如摘下了无运斋里新新长成的桃花瓣,唇齿间生香。 唯一可惜的是没能帮你报仇,不过也没关系,反正最大的罪魁祸手现在已经要伏法了。 我也忍不住,想早点见你。 她坠下去,再坠下去,一直把自己沉沦到无底的深渊中。 在这万世光阴如一瞬的空间中,人有许多时间来反思,沈昔全走马观花想了一遍,最后唯一得出的结论就是——她是个祸害,当初沈家抄家灭族的时候她就应该跟着去死。 嗯…不对,自己是想死也死不成的,毕竟…… 她的思想变迟钝了,只能单线思维地去回溯,所以也就没有看到上方坠落下来的,金色的太阳。 第47章 周清扬的神识跟着下来,霎时被裹进了这片虚无的空间,她看着沈容的身子一点点下沉,理智和感情杂七杂八绕在一块。 她是怎么想的?怎么会将这具身体和沈昔全联系到一块? 这…明明是容容,是容容的脸,是容容的声音。 她抱住那具冰冷的身躯,尝试着凫出水面。 “容容…容容…醒醒,我们得想办法走。”周清扬不知道这是哪,也没有任何空间和时间的概念,她抹了一把脸,入目所及都是水,水下隐隐一条庞然大物的影子浮上来。 “世外之人?”龙吟轻轻疑惑了一声:“你想要救她?” 周清扬看着平京的应龙出现在这,还口吐然人言,心中着实骇然了一瞬。她护着怀中人向后退去些,试探道:“…是,敢问前辈可有办法?” 龙头半沉于水,摇了摇。 它说:“她的神识已被芙蓉与冰凌缠住,除非怀有龙脉之人肯与她相换。” 周清扬想了一会,才明白是芙蓉与冰凌是那两个玉壶。她低下头,看着怀里这具了无生气的躯体,一股涩然猝不及防涌上喉管,刺激着她的鼻腔,酸和痒随后缠上。 她喜欢沈容吗? 肯定是喜欢的,但还没达到为了这一小份心动舍生忘死的地步。 更何况她的猜想没有道理。 “容容,你醒一醒,和我说说话,你不是向来不喜欢睡觉吗?这次也不要睡,我们一起去城里,你想逛多久都依你。”她拂上沈容冰冷苍白的额头,滚热的泪没来得及滴下就被抹去,她声声呼唤,明知无用,又舍不得放手。 “看我一眼,睁开眼睛,我带你走。” 我带你走,这句话像是一句魔咒,挑动了沈昔全的某一根神经,她在令人舒适的黑暗中探出头来,疲倦地想睁睁眼睛。 “没有用的,你若现在不走,只怕自身难保。”神龙沉入水中,只留下这一句,再没兴趣观看这场生生死死的戏码。 周清扬搂住沈容的那只手骨节泛白,她挣扎着向上,怀中之人却像是一块磁石,紧紧吸附在水中,让两个人都不得解脱。 “容容…”她声音悲切得溺亡之人无法呼吸,带着无限的纠结。 沈昔全便在这时睁开了眼,她不能动也不能说话,只是这样睁着眼睛,把所有曾经未说出口的温柔都揉进这一次眼神交叠之中。 周清扬的眼被泪模糊,她怔怔地看着这双含着嗔喜的眸子,里面不是少女的不舍,而是历经千难百劫之后的风轻云淡。 仿佛透过她,在怅然地望向另一个人,做一次不算郑重但却努力的告别。 “容容?”她带着些犹豫,唤道。 沈昔全有些伤感,想,要是能喊我的名字,那就更好一点,不过人是不能奢求太多的。她看着拥有金色神识的少女,用尽全身力气,声如蚊声,回答:“周周。” 声如斧凿,一下子砸进周清扬的心里。 沈容从不叫她周周。 她总是能想出各种稀奇古怪的诙名,然后一点也不正经地上来撩拨她。 周清扬的手都僵了,她看着怀里的人面色转白,连嘴唇都成了单调的灰色。 “沈昔全?”她喉咙里冒着冷气,却再也没有人回答。 静静地,生机在流逝。 “你别骗我。” “你他妈到底是谁?!”周清扬的眼底红了一片,眉间痉挛地疼痛。 她心如乱麻,仰头倒入水中,任由口鼻被淹没。 神龙不知去向,这片空间在扭曲、碎裂。 水下的两个人衣带交缠,周清扬一直睁着眼,她看着那人慢慢沉下,心口也像是被种下了一棵桃花树,她悲哀地发现,自己永远也杀不了沈昔全。 真是前世孽缘。 挽歌的金鳞缓缓浮现,龙吟轻啸,感震天地的神龙之力喷薄而出。 周清扬从水面下一跃而出,她克制到冷然,深邃的眉目被水珠洗涤过后更显出一股不同俗流的俊气。 她揽着怀中的身躯,说:“容容,至少我得救你,对吧?” 两具身躯交换了位置,一具沉入深渊,一具回归现世。 由玉壶碰触出的小世界遽然闭合,天光被阻隔其外。 沈昔全胸口一抽,一口气呛住了嗓子,一坐而起。 四周还是熟悉的森然墓穴,苏远之与伯达焦急地冲上高台,一切都是一瞬间的事。 可对于沈昔全来说,是又一次的死亡。 她看见了挽歌。 那把由应龙麟角制成的神弓,是她亲手放入太虚池的。她还记得周清扬找到它时多么高兴,这是一把独属于她的神兵,谁都夺不走。 沈昔全连跌带爬地站起来,跪倒在那具被甩下去的躯体旁边。 少女的异瞳已不能睁开,这副陌生的皮囊下,藏得竟不止是一团相似的神魂。 “周周……”她清然的眼中覆了一层泪,连跌落的力量都失却了。 “师姐!” “容姑娘。” 两道声音远远近近,周清扬的身体被人抬起,沈*昔全撑着勉强起身。 “师姐她怎么了?!”苏远之面具下的脸惨白一片,他慌乱得不知所措,还是伯达把了脉,急急地劝慰道:“周仙师她现在还没事,离开才是当务之急!” 沈昔全的眼睛里一丝神光都没有,她听了伯达的话,暂时找回了自己的手脚。于是拔出了桃木剑,直冲着那守墓老人劈去。 众人在心焦之间竟都忘了,是他鼓动着将冰凌瓶送入棺椁之内的。 “呵。”那老人不闪不避,生受了这一剑,压根没什么损伤,他笑容怪异,倒像是疯了许久:“真是不好意思了,只是老头子我实在不想再等下去了。赶紧把这地方毁了,我也就能解脱了。” 他是神墓的守墓人,也是应龙座下被惩罚的罪人,神墓一天不毁,他一天不能离开。 沈昔全手中之剑划出道道清光,那老人游刃有余地避着,说:“不必劳动你出手,老头子我也要完了。” 他咂了咂那口没牙的嘴,整个身躯逐渐消解,最终慢慢溶于天地之间。 沈昔全却恍若未见,一个劲儿地挥舞着手中剑。 伯达看不下去了,上前拦道:“容姑娘,你别这样,周仙师她还没死呢。” 苏远之背了周清扬的身体,麻木地走向墓外。 沈昔全眼前一片黑色,她踉跄两步,跪在地上,全靠着一把剑支撑。 她握着剑柄,泪水终于决堤,近乎嚎啕地悲鸣。没人能看到,高傲又自负的天下第一宗师,在这一刻哭得如此不体面。 第42章 天景元年,齐氏第四十二任皇帝新恩科举,所纳人数是往年两倍不止。民间经年不第的举子摩拳擦掌,深信自己此次必能登榜,平京涌入的人潮几乎将城门踏破。 而此时,雍县的一条小巷里,一个浑身滚臭的醉汉摔了个跟斗倒在烂泥里,脸朝下,结果居然没憋死,他摸了摸脸上的泥,摇晃起身。 身边门前出来倒泔水的大娘骂他:“张仙儿,人家举人大老爷都去进京赶考了,你瞧你,家里小的老的一大堆,你自己不着急啊!” “张仙儿”一撩头发,不以为意:“我修的是人间大道,你个老娘们懂什么?” 说罢逍遥家去。 大娘拎着水桶颇为不忿,背着他捣鼓:“呵呵,鬼个道嘞,就是去赌坊把家当都输掉,儿子都饿死了。” 原本脚步轻快的张仙儿听到了这一句,缓下步子来,肩膀瞬间也没那么挺直了。 他虽然早都不赌了,可也确实没什么营生,现下老二还病着… 他圾着鞋转了个弯绕到自己家,打起帘子,望见屋里跑前跑后伺候公婆的婆娘,家里五个孩子嗷嗷待哺,哭作一团。 婆娘见他回来,也哭哭啼啼地上来捶打:“张先,你还有脸回来?!银子呢?过几天又要交税了你知道不?” 张先沉默着,进去探了探二儿子的额头,滚热。 他肚子里还空着,强忍饥饿坐在门槛上,翻着自己描画出的五经八卦图,心烦意乱。 “还有五日就是大考的日子,你好歹去试试!又不要银钱,万一就中了呢。”婆娘一刻不得闲地忙,顺口催他。 张先敷衍地应了一声,他不热衷那个,书已有八百年不读了,还考什么考。 他一坐坐到晚上,日已西沉,而身子却一动不曾动,路过的人笑他:“张仙儿,又打坐呢?” “什么时候飞升啊?” 这些流言根本没进张先的耳,他一旦进入这种玄妙的状态,旁人是唤不醒的。 仿佛见到了花生花落,星斗变换,日月不语。 可到底像是隔着一层什么,总是摸不透,触不到。 张先努力地看,终于在星辉之间找到了小小的一方图案,那是一只手,指尖直指着一个方向。 他迫切地起身,却被肉/体的重量束缚,跌落下来。 第48章 “张先,滚回来睡觉!” 婆娘气急败坏地喊道,张先一骨碌起身,冲进房里收拾行李。 “你要干啥?”婆娘震惊地望着他,转而想到了什么,一把拉住他的手,欣喜地说:“你想通啦?!” 张先不愿说实话,匆匆点了点头,拎了包袱就跑。 他走了三日,终于在磨破了第四双草鞋时赶到了平京。 气势恢宏的正门向他敞开,一如十八年前他第一次赴京赶考,结果接连十年落榜。 朝中无友,一届草民上下都无法打点,怎么能考得中。 “哎,都边儿去边儿去。”提着棍棒的戍卫开始驱赶进城的百姓,原来是皇子们要去西郊打猎。 浩浩汤汤的人马在前开路,张先匍匐在黄土中,被呛得喘不上气来。 他想,老子总有一天也能这么牛逼轰轰,只要… 只要再等两天,极阳之日,仙府洞开。 待到最后一批车马过去,张先孝敬了门城戍卫点铜板,勉勉强强进了城去。 如今年景不好,庄家都歉收,朝廷征税倒是百花缭乱各有名目。在雍县,许多人活不起,只能天天挖野菜煮清水。 而平京,却连看城门的狗都有油水可捞。 张先饿了两天,一直守在宝华寺后山寻找。 星象明明显示仙府是在此处,怎么到处都没有波动呢? 他头昏眼花,眼看着极阳的时辰就要到了,不由得心焦口渴,凑到井边想打口凉水喝,结果一探头发现是口枯井,当下便在按不住心头的那股火,拿起井边的木桶就向下砸去。 “噗通”一声,一口枯井,竟传来了水声! 张先脑子一懵,赶紧向下看,那木桶非但没有四分五裂,反而消失无踪。 他修行多年,实在是很有天资,在无人指导的情形下一路高歌猛进,已然能够略窥仙道门径。 敏锐的直觉拨动心弦,张先想也不想,扒着井沿,一跃而下。 在这一刻,生死都不重要,反正他这样空手而归,一家也都得饿死,不如放手一搏,说不定荣华富贵就在眼前。 日影倏然转向正中,万籁俱寂,四野反而冥冥。 枯井之下,清风拂过,摔在草甸中的人起身,看着这未经雕琢的肥沃仙土和厚重到浓稠的灵气,只觉得毕生所愿尽在眼前。 ** 平京城里的富贵公子们大摆宴席,恭请上宾入坐。 “殿下这个时候还能出来,实在是不容易,我听说那首阳峰部众已然攻打到凉城,据平京是一步之遥啊。”席间觥筹交错,不知是哪个没眼色的说了这等扫兴的话。 上首的年轻男子果然不悦,怒斥道:“不过是些宵小之辈,本王听说那张先原是个烂赌鬼,又是个炼金术士。也是我等疏忽大意,才叫他们钻了空子,真以为一群乌合之众能成事?” 他冷哼一声,咽下口中琼浆玉液,挥开了怀中舞姬,拔腿便走。 席下许多年轻公子去讨他的好,跟着一道出了酒楼。 剩下的几个面带为难,凑上去小声说:“沈兄何必要说这种话,今日殿下好不容易赏光,你又得罪他。” 沈彬面色冷淡,眉间却带出些忧患:“我家在朝百年,总不能真看着平京沦落。如真到此地步,我该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他说得真诚,倒显得其他人不忠,于是仅剩的几人也散去了。 当晚,平京城东,破烂的城隍庙里。 张先身着便衣,身边围着几个人,神情肃然地在烤火。 “峰主…峰主……” 声声呼唤绕了几圈才飘进张先耳里,他转头,说:“怎么了?” 那人搓着手,道:“咱们什么时候打进去?那帮孙子的兵戈再厉害,在我们手下也走不出三个回合。后边的人也陆续要到了……” 他说的兴奋,身边的人也受到了鼓动,张先却沉默不语。 “咱们一路到这,不容易。”他饮了口酒,说:“可我心里总有件事。”张先凝眉,似是无法判断是否要接着说。 方才那人却是个急性子,一个劲儿催他。 “…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些日子以来,我们碰到的妖和鬼渐多起来,从前不是没有撞鬼的事,可没有这么频繁,昨天我婆娘半夜起身,当面见到一只青面鬼,差点吓死在床上。”他这话一出,令周围的人齐齐打了个寒颤。 其中一人附和道:“确实是,可是…应该只是巧合吧。那些妖也没什么威胁,我们一抬手就能让它们魂飞魄散。” 张先勉强笑了笑,没说话。 对他们自然是无甚威胁,可若是碰到了他婆娘那样手无寸铁的百姓… 一群人熄了火,准备休息休息,后半夜打平京一个措手不及。 不知睡了几个时辰,张先模模糊糊感到一股妖气在靠近,他睁眼一看,却什么都没有。 与此同时,身边的人也陆陆续续起身。 “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我也感觉到了…” “离得远着呢吧?” 张先出了庙,打开门,风带来浓重的血腥味,重的几乎将妖气都掩了过去。 平京的灯火灭了大半,原先的不夜城像是一个掉了牙的老人,断断续续地在向外面的人呼救。 “这是…”张先涩然。 周围的人也没有一个敢说话。 是妖,它们跑到平京城里去了,数量还十分可观。 静了好一会,突然有一个声音弱弱地说:“我们何不等这些妖将兵卒都耗尽了,我们再进去,也轻松些。” 他的话其实也正中同伴下怀,附议之声渐起。 “是啊峰主,我们就当没看见。” “等一会吧…” 张先的满是皱纹的眼在夜色中更显幽深,他捂着自己鲜活跳动的心脏,在这些漠然无情的话语中问自己。 你是什么人?你在追求什么? 修行仙道最开始是为了兴趣,而后是为了谋求生路。可是再往前,他还追求过什么? 张先想了又想。 最后终于记得了。 满天星斗作证,他曾想过出将入相,想过兼济天下。他八岁考中举人,不是为了此刻当个乱臣贼子。 他自然可以推翻不义的暴政,可不能放任自己草菅人命。 于是张先握紧了手中剑,身上覆了一层淡淡的灵光,说:“随我进城。” ** 平京城内沦为血腥地狱,百姓无论躲在哪里,都有从各个角落冒出来的鬼魂精怪饮啖他们的血肉。 “救命!救我——”失掉半张脸的女人尖叫着冲到街上,越被脚下的尸体绊倒。 她冲着慌张落跑的士兵喊:“官人大老爷救我!” 你身上有甲,手中有剑,为什么不能除掉这些妖? 你回来啊。 她的脖颈上爬了一只小鬼,利齿一咬,咬断了她半个喉咙。 女人蔫蔫地垂下了头。 远处正在张弓搭箭的张先放下了手,一时茫然。 怎么会有这么多妖……根本不对劲! 有一只锯齿兽扑上来,张先一剑捅进它的腹部,污血溅了他满脸。 妖兽不敢靠近埋藏龙脉的皇宫,宫里便到现在都没有派人出来一步。 这样的帝王,这样的朝廷…… 真是可悲到了极点。 张先一面浴血搏杀,一面放出灵力保护百姓。 然而他忙着斩首了一只妖,身后却有无数百姓仍在流血失命。 “请问是张仙师吗?” 就在张先心凉的时候,街上一户人家突然执杖明火,涌出一群。 “我等来助张仙师一臂之力!”为首的老先生须发皆白,却仍指挥着身后的家丁将百姓围成一圈。 张先趁着间隙眯了眼睛,看清了那家的牌匾。 上面提了两个大字——沈宅。 第43章 沈府人多势众,又齐心协力,没过一会,一条街上的百姓就都站在了沈老先生身后。 张先手里得了空,举目望去,发现这些家丁人人身上蒙着一层清光,不是灵气,倒像是和龙脉一脉相承的某种神力,保护着他们不受妖物的侵扰。 “多谢老先生。”他解决完这条街上最后一只妖,拱手暂别,往平京城中央飞去。 跟着张先来的那些人在自己负责的辖区大杀四方,解决不了的就驱逐到湘和大街,交给峰主。 沈从瑾捋着花白的胡子,看着远处冲天灵光带起的阵阵涟漪,苍老的双眼中有着旁人看不懂的忧虑。 一个年轻后生尽前来给他系披风,口里说道:“祖父,今夜过后…我们家该如何自处,难道要背叛陛下,同叛臣俯首?” 他皱眉抬头,到底还有年轻人的青涩和惶然,却不防头上落下一只温热厚重的手掌。 沈从瑾笑起来,脸上的皱纹像一朵花那样层层展开了。 他说:“琳儿,我们家在朝为官已数不清多少年,无论是在边陲,还是在中枢,都是在为朝廷效力。可如今世道日下,你也看到了皇室子弟是如何的跋扈骄横。一滩水啊…要是不动了,那可就成了死水,死水如何恩泽田园?” 第49章 沈琳迷茫抬头:“那我们应该帮张先?” 沈从瑾笑而不答,他拢着袖子,静待远处战场结束。 又过了两个时辰,天上寒星已渐渐发白,隆冬的雪散然落下,黑白交接的地方隐隐漫出红霞,湘和大街那上终于消停了。 隐在暗处的百姓像是一株株埋着的种子,一旦给了一点阳光便纷纷冒头。 危险一过,街上轰然围满了人。 “仙人!仙人受我们一拜。” “多亏了仙人救了我儿的命哟——” 声声悲泣和欢喝排山倒海,到弄的张先几人不好意思起来,尤其是其余几人,抓耳挠腮,心里又高兴得很。 随之而来的部众没有遇到一点阻碍,平京城的城门洞开,“首阳峰”的一百多人都傻了,还是张先亲自来迎,他们才确信了没有埋伏。 接下来的几天,京中各处地方乱成了一锅粥。 平民百姓心怀怨恨,指责官员大户没有出来救人,皇帝无所作为导致如此多人惨死家中。 那些从前威不可侵的朱门被许多人硬生生冲开,许多官员家中被洗劫一空。 从前同沈府有旧的人不少,如今落了难,沈从瑾少不得接济一二,可这一接济便免不得得罪了群情激愤的百姓,原本上佳的风评也开始急转直下。 有些人暗里说,沈家也不就和其余的官儿一样,救人也不过是装样子。 朝廷的属臣水深火热,而皇宫的大门仍然紧闭,应龙的影子盘绕在皇城上方,维持着龙裔的最后一点体面。 张先等人暂居在京城一家大户的宅子里,与外面沸反盈天的火热氛围不同,他约束了底下人不得参与百姓的劫掠活动后,自个儿躲在一间屋里,半步都不曾踏出来过。 与他同生共死的一批兄弟等的厌烦了,恰好底下又有人来报告有百姓求他们“做主”。 其中一个说:“干他娘的!” 另一个说:“可峰主…” 于是困难时相互扶持的一批人分成了两派,争得脸红脖子粗。 张先的屋内烛火明灭,他推演计算着未来的轨迹,窥探着天道的宿命。 他只想求到一个问题:妖从何来? 头上缓缓转动的星轨也陷入了迷茫,自然的平衡轰然碎裂。 张先蜷在地上,只觉得神魂无法再在自己的身体上停留,他窥到了无上妙法。 而这妙法的尽头,跟随而来的却是毁灭。 ** 沈家的密道可以直通内宫,这事儿普天之下只有两个人知道,一是老皇帝,而是沈从瑾。 他孤身一人走过长长的石道,来到仁和殿的内室。 皇帝躺在寝塌上,气若游丝,他吃力地抬起手,呼唤道:“爱卿,你来,快来。” 沈从瑾叹了口气,在榻下跪坐下来。 他说:“陛下,你召我来,是要我想什么办法呢?” 老皇帝哭了,说:“朕不知道,但是你的想出个法子来。沈家生生世世是齐氏的属臣,你不能放下我们不管。太行皇帝那会儿……” 沈从瑾克制道:“臣自然明了,太行皇帝开天辟地,留下的齐氏乃是至纯的龙族血脉,而沈家仰赖神龙而生。陛下放心,若齐氏真有覆亡那日,便是臣一家灭族之时。” 老皇帝的心悬而不定,还想再说什么,然而地宫中的龙魂急切着呼唤着滋养,他没能再说出什么来。 沈从瑾起身,揉了揉自己发僵的老腿,沿着密道默然而行。 皇帝无非想让他到张先那做说客,可若龙脉真的气数已尽,他就算舌灿莲花又有何用。 到了自己灯火通明的家里,沈从瑾屁股刚挨着椅子,门外童子便慌慌忙忙奔进来,大喊道:“老爷老爷!张……张……” 沈从瑾止住他:“张仙师来了?” 童子点头,怕得不行。 沈从瑾笑道:“张仙师是好人,不必惊慌。” 他出了门到正堂会客。 张先眼下发黑,见了他微微笑,说道:“沈老先生刚从宫里回来吧?” 沈从瑾不动声色,坐下说:“张仙师打算如何?” 张先形容憔悴,全不像一个得胜者,他摆摆手:“我知沈老先生光风霁月,我也就直说了。平京城那日的妖……是因为我才放出来的。” 沈从瑾愕然,他懵然抬首,发现张先实在正经的很。 “五月初五那日,我在宝华寺后山发现了一处仙府,里面灵气充沛百倍于人间。对于不懂道法的人来说,这也没什么。可我修道多年,苦于人间灵气稀薄,始终无法突破。可就在那天,我自以为摸上了仙途。”张先苦笑:“非但如此,我还给志同道合的道友广发消息,令他们也进入仙府,这才有了如今的‘首阳峰’。” “可也是自那日开始,人间的妖开始泛滥,我开了仙途,就有人走上鬼道。这便是平衡,我早该想到。”张先咽了口吐沫,艰难地说:“人就是人,妄图打破平衡的代价,如今已经应验了。” 沈从瑾听了解释,倒也没那么意外了,他家本就是上古血脉的延续,虽无神力,可对道法也是知道一点。 他问:“那仙师是否想到了补救的办法?” 若是搁在平常人身上,谁会管什么妖不妖的,反正天下已在掌中,肆意享乐才是常事,像张先这样的反而是少数。 “有一法,可试。”张先闭目,下定了决心,说:“可我临行前还有事要嘱托沈老先生。” 他从怀中取出一物,说:“齐氏行径非人主所为,若这天下一定要在他们手中,那必得有人从旁监守,我能信的唯有沈家。” 沈从瑾接过那物细细打量。 通体碧翠的玉壶中仿佛藏着焚天业火般灿然发亮,他一捏,指尖忽然刺痛,下一刻玉壶欢喜着共鸣,原来已经认他为主了。 “此物名为芙蓉瓶,是我当日在仙府所得,除了助人修行外,还可护佑主人。”他如释重负,说:“沈家要制衡龙脉,便似刀尖作舞,此物或可帮先生渡过劫难。” 沈从瑾知此物贵重无比,刚想推辞,张先却已消失不见。 冬风凛冽着吹开门,唯有玉壶在怀中隐隐发烫。 ** “峰主,咱们何必还要回首阳加强修为,对付那些人费不了什么事的。” 一群人接连跃入枯井,张先在前领路,说:“毕竟是龙脉,不要大意。” 他一路行到一条峡谷之下,一块大石立在谷底,看上去平平无奇,实在不像是能增强修为的样子。 身后的人半信半疑凑上去。 张先说:“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戒定碑。望诸位不要忘了攻入首阳前起的誓言。” 大伙听了这话,都附和着笑了,但只是陪笑、尬笑。 一个接一个的人放出神识,进入戒定碑内部,以他们的修为,通过测试并不困难,但走了一遭,大家逐渐意识到不对,这更像是某种考评,更不是什么修为的增强。 众人醒来后茫然四顾,却发现张先已不见了踪影。 他们找了一日,实在找不见只好放弃。然而就在第一个人试图打开首阳结界之时,大家才发现……他们出不去了。 所有人,被困在这个曾经梦寐以求的仙府里。 第一日,大家出离愤怒,而且疑惑。 第一百日,大多数人冷静下来,认了命,准备在此处开荒修炼过日子。 第三百日,人们在七十二峰的某一峰顶,发现了张先的遗体,他躺在满山灿烂的桃花之间,做出了极其绚烈而安静的终结。 第44章 平京城近来出了两件大事,一是首阳山大选仙徒,二是风光多年的沈家被圈禁。 前者普通人不能奢望,后者却还可以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说到沈家,那是从天景年间便宰辅辈出的人家,历任皇帝皆视其为肱骨,传说中甚至与首阳仙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然而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却在半年前落了贪污这样不干不净的罪名,大家心照不宣,却都知道这是宫里那位的意思。 大家说,沈家功高,功高就会盖主。 也有人说,皇帝就是单纯看沈隽不顺眼,哪个皇帝受的了这样刚正刻板的臣子,要是如他祖宗沈琳那样,曲直有度,如今可不就没事了? 但无论别人说什么,沈宅里都不可能有人出来辩驳了。 外人口中刻板的沈隽此时正守在女儿床前,沈夫人、也是长公主,此时正忙着上下打点,整顿车马。 “此番是我连累夫人,只怕斩首的懿旨不日就会下来,昔全…让她今晚就走吧。” 沈夫人挺着大肚子,在床沿上慢慢坐下来,抚弄着女儿的头发,轻声说:“我嫁与你十年,比在宫里潇洒许多,昔全她五岁进了宫,也是哭着嚷着要回来,想想便知那是个什么地方。” 床上小小的人睡得并不安稳,眼睫一直上下颤动,似是陷入了某种梦魇。 第50章 沈家夫妇彼此依偎着出去,这件充满馨香的闺房再次空荡下来。 沈昔全不用在忍,闭合的眸子里大颗大颗的泪水滚落下来。 她往自己的袖袋中一探,抓到了一只通体碧翠的玉壶。这芙蓉瓶一直供奉在家祠中,现在父亲偷偷给了她,便真到了全家赴死的地步吗? 她蜷在床上,把自己缩得很小很小。 年仅八岁的闺中小姐胡思乱想了一通,脑子里什么办法都没有,她不认得爹爹朝中的朋友,更没有自己的人脉,她只是一个无力、无谋、甚至没什么价值的女孩。 沈昔全眼看着外面的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心里只剩一个念头,要死就死在一起,独活一世,实在是没有任何意趣。 她抹了一把脸,终于在忧心如焚中想到了一个人。 ** 凌霄宫中,穗和公主正支着脑袋发呆。 沈家要斩首了,她虽然足不出屋,但这种事往往会像长了翅膀一样飞进各宫各殿。更何况,撺掇这事的还是她的母妃。 虽然不是亲生的,但穗和有点怕她。 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那女人满手鲜红的豆蔻指甲好像沾了血,瘆人得很。 正想着,宫人尖着嗓子通报的声音便传进了殿里。 穗和忙出去,方才在心里议论的人便活生生站在了面前。 “我来看看你,没什么事儿,坐吧。”女人的身段十分婀娜,随随便便一坐便散发出万种风情。 穗和不懂这是九尾狐的看家本领,只觉得女子这样,未免显得轻浮了。 “是,母妃。”她挨着床边坐了,显得十分抗拒且生疏。 九尾眯了美眸看她,嘴上咯咯直乐:“我是养了匹小狼啊,怎么养都养不熟。” 穗和脸上勉强地笑了一下,凑近了,说:“母妃,我听说父皇已在草拟圣旨……” 她等了一会,对面的女人没有搭茬,她只好硬着头皮说:“这事便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 九尾懒懒地“嗯”了一声:“旁的好说,只这件事你别想了。” 她艳光蔓延的眼里横出些严肃,打量了穗和一眼,说:“睡吧,天晚了。” 穗和给这一眼吓住,没敢再说,回了内室。她想,要不还是算了吧,也不是深交,不至于要自己赔上些什么来维护。 想是这样想,但她靠在椅凳上,仍是坐了很久,心里闷闷的不爽快。 直到宫人来灭灯,提醒该是休息的时辰,她才起身卸妆。 灯缓缓灭了,小太监在外守夜,便在这个时候,殿内的某个角落忽传来一阵吱嘎声。 穗和隐约听的不真切,刚想着叫人,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小孩便扑到了她脚前。 “穗和姐姐。”小孩抓着她的裙摆,两只大眼睛里含了一层泪,黑色的瞳仁像是受惊的幼鹿战战兢兢盯着她看。 “我…我想求你帮帮忙。”她啜泣着,不顾穗和惊慌的躲闪,开始语无伦次道:“家里都说陛下要抄家,爹爹也没有办法,我只能想到进宫。柔妃娘娘向来很听你的话,我刚入宫的时候被六皇子欺负,也是姐姐帮的我,我们一起上学…一起用膳…我知道这不容易…” 沈昔全压着不敢哭出声来,喉咙堵得说不出话来,她揉着红肿的两只眼睛,艰难说道:“我家可以流放,可以永远不回平京城了。你知道我爹爹不是会贪墨的人…他、他…” 他冬日里的皮袄都是穿了三四年的,书房的墨架用了七八年都没有换掉,哪一家的贵官会做到这样的地步。 可现在孰黑孰白已不重要,她止了声息,咬着嘴唇,沉默而倔强地看着穗和,手上抓着的裙摆是生命中最后一根稻草。 穗和去扶她也扶不动,心里只是很怕,她怕母妃去而复返,怕宫人看见她和罪臣之女独处,还怕很多事… 于是她说:“小沈你起来,我答应你了。” 沈昔全那双黑沉的眸子忽然就亮起来,她撑着地面站起来,接过穗和递来的茶水。 然后,一切都像蒙上了一层雾霭,她连感谢都没说出口,就失去了意识。 ** 九尾回了自己宫里,她悠哉悠哉地在美人榻上卧下,开始剥葡萄,紫色的葡萄汁流到了雪白的玉手上,成熟而糜烂的观感似有实质,让人不由得目眩神迷。 宫人这个时辰都退了,她送了果肉到嘴里,擦净了手,慢慢说:“阁下都来了,不如下来慢慢谈,长夜漫漫啊……” 她话还没说完,一阵疾风扑面袭来。 首阳的符篆封锁了整个宫殿,以防外界的人注意到屋里的动静。 “元横仙师,修道之人都像你这么没有情调么?”她险而又险地避开这一下,说:“我对道长早有耳闻,何必上来就要打杀妾身。” 从梁上下来的人一身白衣,不留须髯,长得也十分清秀。 他并不多言,抬手又是一剑。 九尾虽善迷惑人心,不过面对这样道心坚定的死道士效用不大,只得拿出真本事来与其对打。 “听说仙师是首阳百年来最近飞升的弟子,这次大选怎么竟会派你来?” 九尾论起实力来不如他,只得旁敲侧击。 “道长的修为与十年前相比进步不大啊,我听闻你已继任无运峰主,这样的实力,可还够格么?” 元横虽不搭话,手下的剑意却凶猛起来。 九尾这样的妖精,自然能看出自己戳到了这道士的痛楚,心下稍定。 她的闪躲渐渐力不从心,只好暗开域场,蛊惑道:“仙师杀了我又能落得什么好,不过是为着那些虚无缥缈的道义。可若能放我一马,自然有实实在在的好处等着。” 元横说:“除魔卫道,不问利弊。” 九尾笑了,说:“哪怕能让仙师你得道成仙,也不为所动?” 贴在窗上符篆被风刮开了一角,元横的剑尖一顿。 “你说什么?” “贵峰的第一任峰主,可是在人间留下了一样宝贝,元横仙师就不想参详参详。” 寂静的宫室中,杀厉之气逐渐消弭,女人缠缠绵绵的诉说像一条蛇,逐渐绞紧了人的贪婪之心。 白衣道人陷入了终身难以摆脱的泥潭。 ** 沈昔全再睁眼是在密道里,她跌在一层尘土中,一动全身都没有力气。 穗和说了谎。 但好歹没有为难她,还把她送回了密道里。 沈昔全的泪已流尽了,此时也没什么力气委屈难过。这也是常事,别人肯冒险是情分,不肯是本分。 何况穗和平日待她是极好的,总是护着她,宠着她。 现在,她无非是骤失所恃,心里有些空落落罢了。 她沿着这条幼时发现的密道慢慢往回走,想起来第一次发现它的时候,自己很高兴,好像突然和穗和有了某种微妙的联系。 而今第一次*进来,却是生死存亡。 临近出口,一阵兵戈之声顿然作响,沈昔全一怔,随后拼命向前跑去,她想打开暗格,却怎么也按不动那个小小的石钮。 她的头上响起父亲的声音:“各位要查尽管查,我女儿一个八岁幼女,难不成会从这重兵把守的府中插翅飞走不成?” 那些手持兵刃的官兵平铃乓啷又翻了好一阵子,终于没找到人。 沈昔全捂着嘴,原本干涸的眼眶里又蓄满了泪水,她的手撑着冰冷的石壁,上面撒满了家人的热血。 沈隽似有所感,慢慢蹲下了身子,冲着空旷无人的厅堂念道:“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不过早走一步,没甚可悲。” 他起身套上了枷锁,默默低着头瞥了眼几乎封死的暗格,眸子里还是勾连出许多不舍。 沈夫人抓了他的手,于是沈隽收回目光,再没有回看。 沈昔全瘫在地下的密道里,久久不能站起。她目光失焦,直至肚子饿得绞痛,才惊觉自己该走了。 她倾耳听到上面寂然一片,从底下爬了出来,闻到浓重的血腥味。沈家的三百二十口人,除了姓沈的主家,无一幸免,就地斩杀。 偌大的沈府空寂一片,沈昔全废了好大的劲儿才找到那熟悉的狗洞,从后巷钻了出去。 天色已近正午,沈昔全走到街上,看到了官府发的告示。 沈家下狱,三日后斩首示众。 最后三个字狠狠刺在沈昔全眼里,她不可置信地念:“斩首示众,夷…三族?” 晌晴的天底下,昭昭正道被肆意践踏脚下,沈昔全终于立不住,她头晕目眩,又知道不能这么倒在大街上,费了好大力气才挪到一家铺子前。 从铺子里出来一位白衣道人,看着很有善心,近前来问:“小姑娘,你不舒服?” 沈昔全摇摇头,脚步却有千斤重,她朦胧看见清了道人的面目,很清秀,也年轻,隐约听见他的名字。 是叫,元横? 第45章 京郊宝华寺里,沉香袅袅地在空中吐了几个圈,禅房中的小姑娘尚在昏迷。 第51章 元横坐在桌边怔怔出神,他把人抬到寺中时并不知这是沈家的女儿,只是随手为之,不想会有这般巧合。 床上之人袖袋中一团充盈着灵性的碧色正在缓缓发亮,灼着人的眼,也考验着人的心。 九尾昨晚的话一遍又一遍地回荡在空气中。 “贵峰的首任峰主曾十分接近化境,极盛时一人横扫千军,只用了两个时辰就荡平了整个平京的守备。仙师可知,他如何从一届凡人登临绝顶?” “不用我说,想必首阳的记叙也提到过,是芙蓉瓶啊…” “如今正供奉在沈家,仙师放我一马,待到事成,妾便将此物双手奉上,如何?” 粗劣不堪的谎话。 元横双手抱着头,喉中隐然透出一声嘶吼。就是这样的谎话,扰了他的心智,让他错失了斩杀妖物的时机。 他心中有悔愧,但更不能接受的是竟然到现在,自己心里仍在受着九尾的蛊惑。 房中的香和欲望一起纠缠着元横,让他浑身发凉。 便在这时,床上之人动了动,挣扎着翻了个身,看见了桌边的白衣道人。 “是谁?”沈昔全含糊着望去,游离晃动的魂归了位,才想起来自己已不在家中。 她一下子翻起身,问:“这是什么时辰?过了几天了?” “你昏了两日,如今是申时了。”元横倒了杯茶,随意将杯子一甩,送到了沈昔全的手里。 她捧着杯子,一时迷茫,都忘了谢人的救命之恩。 过了好一会,沈昔全端起杯抿了口水,干裂的口唇得到了滋润,整个人才算活了过来。 她低头想了想,问:“先生是从首阳来的么?” 元横“嗯”了一声,他蜷了蜷手指,说:“你可有去处?我送你。” 他心里知道,沈家已然覆亡,沈昔全不可能有地方去,但除了这句,他确实无话可说,也无事能做。 沈昔全的头埋得更低,但没有啜泣,她静了一会,才说:“明日午时,先生能送我去钟鼓门吗?” 钟鼓门挨着乱葬厂,是出京的最后一道门。 元横心里一悸,久久不能应声。 沈昔全抬头,眼里带出一丝祈求,她抓着自己膝上脏脏的布料,说:“我一个人,怕不认得路,耽搁了时辰。” 元横垂下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喉咙里干涩地挤出个“好”字。 ** 粗糙简陋的木台上,彪形大汉右手提着长刀,刀背抵在肩膀上,一动不动。 旁边设了同样简单的木案和香台,旁边只有一个监斩官。 大太阳下,台子周围没有多少人,虽说是斩首示众,可这事十分不体面,皇帝想办的隐秘些,底下人揣度其意,便没有在菜市口行刑,而是直接启用了废弃多年的钟鼓门。 而且旁边正是乱葬岗,杀完都不用管埋。 沈昔全立在山岗上,从这个角度去看那一排跪在木台下的人。 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跪在最前面中间的,是齐氏的长公主,她的母亲。怀着孕的女人根本跪不下去,却被人强压着半扑在地下。 按理说人都死到临头了,脸不脸面也没什么要紧,可沈隽和齐长公主却是不约而同地沉默,他们没有一声祈求,也不想减轻自己受的罪。 两个人挨在一起,成了一对泥雕木塑的偶人。 沈昔全身子晃了晃,也不吭气,只是脸白的吓人。 此时的天阴阴的,像兜着一汪又沉又重的黑水。元横的白衣在风中飘逸,他低了头,问:“走吧?” 沈昔全摇了摇头,她摸了摸脸,滚烫,像是在发烧。 “先生,你走吧。”她眼眸里尽是麻木,说:“我不敢求先生相救,多谢你送我。” 元横捏紧了手,眸色里尽是挣扎。 他是可以救沈家的,此事毕竟有妖物作祟,他插手也不算干预凡人因果。 可是… 那样便和芙蓉瓶失之交臂。 想想曾在峰中的那些日夜,他勤修苦练多年,为的不就是一朝证道飞升? 首阳七十二峰,这么多年来没有一个人能触到天道的规则,可现在他要实现了。 若能成,若能,他便是第一人。 监斩官看了看天色,其实时间还不到正午。他等的不耐烦,总觉得选的地方不对,潮气重,衣服都黏在身子上,不爽利得很。 “差不多了。”他眼神示意底下人。 刽子手举起了刀,沈家的人一个接一个上了台子。 哭号之声渐起,阴森森的低泣和高亢的嘶吼交互起伏,后面青色的山峰似要倾颓。 沈昔全往前挪了挪步子。 烈酒被喷在空中,阴风夹着雨扑下来,脚下的泥土湿滑。 她呕了一下,捂着肚子看着烈酒溶于雨中。 刀锋落下的那一瞬,血色迷蒙了眼。沈昔全喉里长嘶出一声不似人的哭号,撒开步子往山下奔去。 在这一刻,世界是扭曲的,她不太能记得父母的动作和衣服,更看不见他们的表情。那一片滚落下来的黑压压的人头都纠缠在一起,她甚至分不清父母在哪。 元横一把捞住女孩的身子,宽大的袖子蒙住了她的眼。 雨水的湿气和血的腥甜充斥了沈昔全八岁那年所有的梦境。 在这梦里,她能依靠的只有这一小片雪白的衣袖。 于是她和元横回了首阳。 ** 戒定碑前,元横说:“入首阳,便是同凡间断绝了因果关系,你绝不能再碰触关于沈家的一切,也不能想着报仇,否则必遭反噬。” 他顿了顿,心里生出一种荒谬的不忍。 沈昔全跪在碑前,高了些,却更加清瘦,她点点头说:“弟子知道了。” 元横撇过眼,说:“坚定道心,克己隐忍,那些不好的事也就烟消云散了。” 沈昔全轻而薄地笑了笑,人像是要消散在风中。 有些事,她一辈子也不会忘。 只是天地偌大,除了师父,她再没有亲人,元横是救她的人,首阳便是她的容身之所。 比起不切实际的复仇,她更想牢牢抓住已有的东西。 她摸上了石壁,额间落烙下天道印记,倏尔间,十年如流水。 无运峰里,沈昔全有了一间自己的小屋子,院里空空荡荡,师父勤于修炼,偶尔来指导她练功。 不过好在她天资颇高,也用不着元横操心。 峰中人很少,外门的杂役弟子都进不来,起居饮食皆要自理,沈昔全笨拙地学会了煮面,但她对吃喝并不上心,直到元横发现了她半年间瘦了一圈,才从山下找来了个会煮饭的女人放在饭堂。 开始时,偶尔会有临峰的弟子来瞧无运峰主新收的徒弟,不过沈昔全和这些从小生活在首阳的孩子不大一样。 她娇气、沉默,且敏感,完全没有同龄人的开朗和自来熟。 于是渐渐,那些孩子也就都不来了,偶有来的也都是脾气古怪喜欢刁难人的性子。 沈昔全日复一日在山间屋舍中闲逛,她修道三年,其实并不很努力,不意竟筑了基,那些修了十年毫无寸进的人看她更不顺眼,时常上山来找茬。 她不是会忍让的性子,每每出手教训,元横看不见还好,若是看见了,总要说两句“谦让有礼,勿陷戾气”的话。 沈昔全面上应了,转头倒不太放在心上。她入门时已八岁,又遭逢大变,心智已初初定型,那些阴暗的、血腥的东西没有让她陷入懦弱不安,反而激起了骨子里的凶性。 元横眼看着她走向极端,不知是怕还是忧。 他收了她做徒弟,传承衣钵,便是拿她当女儿养,只是这段缘分的开始是如此卑鄙,以至于他每次面对沈昔全,都隐隐觉得畏惧和愧疚。 他只能更严厉地告诫:“要压制戾气,恪守本心。” 沈昔全会很恭顺地应着,她看他的眼神真的像是女儿在看父亲。 元横心里知道,这是个好孩子,对她有恩的人,哪怕只是一点,她也会铭记在心。 但如果有朝一日,她知晓自己放走了灭族仇人,知晓了一切不过是一场利用,她又会如何? 元横带着这样的隐忧入睡,手里握着火热的芙蓉瓶,每天都在希望明天会是突破的日子。 他一生在为了这个目标奋进,甚至丢掉了节操和道心。 到了这一步,无论如何不能回头。 十年后,天雷滚动。 沈昔全从屋里出来,看见了黑云之中紫电连成线不住闪现。 师尊要飞升了。 她奔向后山,大雨噼里啪啦打在面颊上,如银珠洒玉盘。 她跑的那样急切,不知是要赶赴什么。 也许她只是想道个别、说句话,告诉他自己很庆幸进了首阳,拜入他座下,没有流离失所,没有孤绝一身。 黑色的峰峦中,元横挥剑荡开了最后一道天雷,低头看见了地上匆匆而来的少女。 第52章 女孩拼命地对他挥手,声音模糊在雨幕中听不清。 元横融入一片全新的空间,身影逐渐消散。 我很对不起你。 他动了动嘴唇,很想说出这句话,可又觉得没头没脑,又自觉难堪,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只盼着你,克己隐忍,一辈子蒙在鼓里。 第46章 四月暮春里,无运峰的桃花盛开。沈昔全下山除妖方回,便被一名小弟子请去观礼。 她问:“又是哪位峰主开了宴饮,还是谁的徒弟要渡劫?我没功夫随份子。” 小弟子说:“…不是,是到了大选仙徒的日子,机锋宗的赵峰主请您去掌眼,他说现在七十二峰里只有尊主没选过首徒,这是件大事,他心里一直记挂着呢。” 沈昔全抿了抿唇,瞧了瞧自己袖口那一点朱红。之前除妖时不小心溅上了脏东西,本想着快点回去洗一洗,但既是赵岭来叫她,也不好卖弄面子晚到。 于是她强忍不适,跟着小弟子到了戒定碑谷。 底下玄黑色的碑前站了百十来个孩子,都是十岁以下,刚离了家人,懵懵懂懂地被领来,个个鲜嫩得像刚出土的幼芽。 这样的孩子,自己怎么能养得好。 沈昔全略略扫过去想,还是不耽误人了,自己一个人便很逍遥,还有赵岭和他热心的小徒弟时不时送饭,收徒简直是自找麻烦。 她两眼放空,远眺着自己峰上灿烂的桃花和晚霞,无视了旁边赵峰主的热情推荐,只偶尔“嗯嗯”两声作答。 相比于山上挑挑拣拣的大人物,底下的孩子就显得慌乱多了,他们一个一个按照地域抱团取暖,口里操着家乡话交换信息。 而其中一人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或者说,是因为她太“入”了,反而不自然。 那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个子不高,脸上洋溢着一团和气的微笑,两颊上隐隐泛着健康的红晕。 只见她手里紧拉着一个小男孩,转头还同时和三四个人有说有笑,将那些紧张的情绪巧妙地扫荡一空。 上方有人注意到了她,说:“这孩子心性倒是很不错,只不知资质如何。” 沈昔全恰在这时回了一瞬的神,也就跟着望了一眼。 好像一截炭火。 她脑子里不知为何这样联想,只有一点点红,在极冷的冬夜里顽强地燃着、抖着,就是不肯熄灭。 后面有口快的弟子接口道:“峰主有所不知,原本是只收了九九八十一人,结果张师姐不知为何后加了这小姑娘进来,说是多一个也没什么,弟子还猜测,是什么样的天才能让师姐破例,结果后来才知,这小孩的测灵根本没及格…” 沈昔全刚燃起的一点兴趣瞬时消失无踪,她不耐地转过了头,抗拒听这些阴谋诡斗的戏码。 谁和谁又有了嫌隙,谁又以权谋私,人多了就要生事,果然不收徒是对的。 过了不一会儿,那位站在谷底指导新人的张师姐就被请了来,几方人马纠缠不休。 底下的孩子也陆续开始测试,沈昔全想趴在桌上小憩片刻,结果这一闭眼就到了日暮西沉,星子闪动的时候。 谷底燃起了篝火,只剩最后一人还没完成测试。 后面的人争论道:“看吧,这孩子就是不行,还说我冤枉她,哼。” 沈昔全揉了揉眼睛,对赵岭说:“我有些倦了,收徒的事儿还是等下次吧。” 赵岭喝了口茶,按住她说:“哎!先选一选嘛,都等到现在了,总得看看这些孩子的根骨。” 沈昔全只好又坐下。 她百无聊赖地看着唯一还没通过测试的孩子,她的气息很紊乱,似乎连前六关还没过去。 先前夸此子心性的峰主砸了砸嘴,也觉得老大没意思,说:“既然这样,那让她去外门当个杂役,慢慢修炼,以备日后再选吧。” 刚“弹劾”同僚的弟子仰起了头,活像一只斗胜的公鸡,得意洋洋地下去赶人了。 张师姐还想说点什么辩驳,可看着碑前久久不动的孩子,也丧失了一争的劲力。 也就算了,这孩子确实不适合修道,哪怕带她入了门,日后也走不多远,倒不如做个凡人,庸碌一生也就罢了。 她这样想,底下的孩子却不肯罢休。 那张小脸上满是汗水,坚持得辛苦,且半点不受打扰,那赶人的弟子怎么唤她也不回声。 结果弄得人没了办法,一峰的人只好接着等。 这边赵岭趁着沈昔全醒,又开始苦口婆心地劝。 他和自己徒弟一脉相承地喜欢多管闲事,好像这七十二峰的每个人都是手足兄弟,都得他来照管似的。 沈昔全虽然不喜欢人唠叨,可是更不愿意一个搭理自己的人都没有,于是也装作耐心地听着,听到最后,指了个人。 赵岭看去大为满意,问了名字。叫做苏远之,河南凉州人,测试甲等,天资卓越年纪又小,实在是不二人选。 看他点头称赞,沈昔全终于松了口气。她只是随手一指,反正总得收徒,收谁都一样。 此时已近子时,大家索性都当作考完了人,该领人的领人,该谈笑的谈笑。 沈昔全往山下走,看见那孩子不知何时已经起身了,而且悄无声息地完成了测验。 她似乎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不招人待见,只是默默地和来时一道的男孩站在一起,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昔全走上去,对男孩说:“走吧,以后你便是我门下的弟子。” 苏远之攥紧了衣袖,嗫嚅着说:“我…我要跟着周姐姐,我怕。” 沈昔全伸出的手僵了一瞬,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正当两人僵持不下之际,一旁的小女孩笑着开口道:“小苏,来首阳就是要拜师学艺的,不要说傻话,仙师肯收你,你就跟着去。” 沈昔全的目光才挪到她脸上,还是红扑扑的脸颊,幼稚的可笑的羊角辫,身上的衣服也很破旧甚至打着补丁,整个人骨子里刻着贫贱。 便是这样一个平凡的孩子,却仍然… 仍然像一截炭火那样亮着,让人看了就觉得暖。 沈昔全和她擦身而过,都能感觉到她身上暖烘烘的热度,在这仍有凉意的四月晚上,一闯就闯到人的心坎里。 她神思不属,竟不曾留意袖袍里飞快地探进两根手指,一块丝帕顺滑地跌下,接着被风扬起。 人群混乱之中,一个平凡的夜晚本该就这样过去。 沈昔全走出很远,看着越来越近的桃花山峰,却总觉得自己失落下了什么,这失落感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若有若无地叩击着她的神魂。 细小的不安越来越强烈,直到转角处,身后一道稚嫩清朗的声音撞过来。 “仙尊,你的手帕掉了。” 哦,原来是手帕。 沈昔全转身,一团火热向她贴进来。小孩不言不语,安静地双手奉上帕子,眸子里却有着决然的请求和绝望的悲哀。 孩子抬起头,微笑了下,说:“仙尊要注意身子,四月风寒,还是要多添些衣物才好。” 欲语还休,欲愁强笑。 沈昔全忽然就意识到这帕子是怎么丢的了。 她把东西随意塞回衣袖,问:“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的笑忽地变真实,眼里的情绪无缝切换成欢喜,答道:“周清扬。” 她虽没有手舞足蹈,可细小的肢体变化就如同排练多次那样,恰到好处地展演着各种情绪。 若是再配上一条尾巴,这份表演无疑会变得更加生动。 沈昔全自上而下地睥睨着她,最后转身。 苏远之又黏到了周清扬背后,嘤嘤哭地像只小狗。 周清扬的背颓然弯下来,想,果然…还是不行。 她拍了拍苏远之的头,敷衍道:“快走吧。” 前方沈昔全高声道:“过来。” 小苏依依不舍地放了手。 “你们俩。” 周清扬搭耸的耳朵一抬,眉梢眼角的意气顿然浮现,她提起小苏,拔步便追上去。 那张小脸上浮现出两个梨涡,她甜甜蜜蜜地应道:“师尊!我来了!” ** 无运峰上的桃花在首阳上是很闻名的,一是因为这整片的桃花不但美丽而且有助修行,二是张先的骸骨还埋在峰下。 首阳之主,仙人的先人,总归是有一种传说般的魅力。 然而随着新居客的到来,这花美则美矣,却弊大于利。 周清扬受不得桃花粉刺激,一闻浑身起红疹,鼻子肿得像小猪。 可她谁都没说,只是不肯出门,还叫人回了沈昔全是小风寒,不日就会痊愈。 沈昔全也不愿管闲事,每日只是在无运斋里睡到日上三竿,活像是没这两个徒弟。 只是由于起的太晚,到了晚上总是不爱睡,她点了油灯向院子外面望,总是能看到临近院里的灯还亮着。 窗前坐着道小小人影,正在默诵入门心法。 第53章 她天资不好,口诀都记住了,灵气就是没有感应。 沈昔全不理解,何必呢?既没有这个天份,懒散一点也无妨,自己还能少了她一口吃食么。 又过了几天,周清扬偶尔没那么难受时就会来请个安,讲两句话。 她从不抱怨,仿佛对新环境没有一点不适或不满。 沈昔全问缺什么,她也一概不提。 苏远之娇里娇气地要吃这吃那,她只是笑,不应和也不拒绝。 沈昔全慢慢懂了,自己捡来的这个徒弟,原来是很冷的,淡到没把任何人放入眼中。 她披了一层如火如荼的外衣,对谁都是体贴又亲近,但又克制地将一份份感情化作一桩桩交易,任何付出都要有所回报才行。 沈昔全烹着茶,数数日子,已过去了七日。 要是再不管,小徒弟怕是要英年早逝。 她想了想,进饭堂做了一碗面,边揉面边在里边化了一颗保灵丹。 第二天,浑身浮肿的周清扬开门准备去给师尊请安,看到了放在门口的一坨不明物体以及光秃了的无运峰。 她想了一会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时不知该震惊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师父竟然会做饭,还是她竟然为自己折去了满山桃花。 周清扬自认运气向来不大好,也并不盼着有人会毫无缘故地对自己示好。 所以她端起了那坨来之不易的幸运进了屋子,慢慢吃尽了面,喝尽了汤。冲着无运斋的位置,头一回真情实感地叫了一声“师父” 第47章 自山峰上的桃花没了,周清扬身子逐渐大好,也有功夫外出走走。 可每次她只要一打开门,就能看见外面原来又艳又美的人间仙境跟百鬼过境似的荒萋萋一片。 散落凋零在泥土中的花瓣都诉说着心酸。 周清扬心虚,但当然不是因为在乎什么名山胜景,她也没那个情调。 主要一想到居然有人肯为她这么个小破孩劳心,脑子里就晕乎乎的。 她在院里转来转去,把心里逐渐泛滥的一点甜味压下去,准备去饭堂做点“报酬”。 天可怜见,她师尊煮的面,给鬼吃鬼都皱眉。 这个点饭堂大娘很清闲,正坐在门口晒太阳,略发黄的手指间夹着一柄草扇在扇风。 她看见周清扬过来,脸上的褶皱都挤到了一起:“大宝!快过来,是不是饿了?” 浓重的地方口醇厚质朴,亲切的昵称扑面穿透了周清扬的厚脸皮。 这位大娘年龄不明籍贯不明,多年来一直生活在无运峰,除了沈昔全这个冰块子谁都见不着,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两个小孩,于是周清扬荣居“大宝”,苏远之则是“小宝”。 她不着痕迹地避开大娘蠢蠢欲动双手,表示自己可以自主行走。 “阿婆,我想做些东西给师尊送去。” 周清扬背着小手,乖乖地说。 大娘伸出去的手没抱到人,改为摸脑壳,她说:“你想做什么呀,怎么不和小宝一起来?” 好嘛,这是当她想炸厨房来着。 周清扬弯了弯眼睛,撸起了袖子,两个时辰之后,大娘面对一桌子美味佳肴,声泪俱下,一把将灰头土脸的小女孩搂住,控诉道:“大宝以前真是没少受苦哟,怎么小小年纪就要做这些事……” 某位被父母见弃的真孤儿表示,自己并未遭到什么虐待,而且能打骂自己的人早就不在了。 她将饭菜装盒,和大娘一起提着进了无运斋,房里没有人,大娘说:“又去后山练剑了,唉,心情不好了。” 周清扬疑惑:“练剑和心情有什么关系?” 大娘把饭菜摆上桌,道:“她平时懒得很,能坐着都不肯站一会哩!” 周清扬仔细回忆了一下,实在无法把懒惰和飘飘欲仙的白衣师尊联系上。 她闻着满屋饭菜,又听大娘咕哝道:“和你一样,还不肯让我叫大宝嘞。” 周清扬失笑,先去别院叫了小苏,又跑去了后山。 这段时间她闷在屋子里没出来过,一路走去竟也没迷路。 后山对面,两峰之间一道小瀑布飞泻而下,上边最高出拱立着一道巨大的白色殿宇。 周清扬在一间小亭子里找到了沈昔全。 从前总听人赞美善舞者“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但其实无论什么兵器,用好了都是别有一番韵味。 她从夕颜花藤的间隙里窥到白衣仙人的步法,翩翩点地若凌波探花,匀称白净的指尖一柄骨扇翻来覆去,时合时放,游刃有余地像是和那只玉手天生一体。 周清扬其实不明白为什么修仙的人总爱穿白,但此刻在她师尊身上,白真的是很合适,那张脸总有种瓷釉般的光感,在暗处也给人不可逼视的素净和冷淡,而她的瞳色又极深,似乎里面总是含了不愿为人所知的秘密。 沈昔全用扇凌厉,但没什么杀伐之气,显然就是练着玩玩。 她一场扇舞毕,好似没看到周清扬似的,扭头就往河边走。 清澈的水流映出一张陌生的面孔,沈昔拨了拨水流,那影子忽而又散了。风一吹,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是母亲的脸。 年轻时候的长公主,和她是很像的。 一晃二十年了,昨晚她久违地梦到当年事,今日心头总有些闷堵,想来是睡得太少,精神不济了。 身后悉悉索索地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沈昔全回头,小孩今天没有扎羊角辫,而是将头发盘于头顶,插了一支粗糙的木棍固定。 “有事么?”她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没听见周清扬说话。 一转头,小孩已凑到了她跟前,扬着张小脸盯她。 …“到底什么事?” 周清扬忸怩地说:“师尊,你扇子用得真好。” “步法也好,最重要的是人很好。” “所以………能教我也练练吗?” 她眼睛水汪汪的,揪着自己衣角,说:“弟子愚钝,这么多天来仍未体会心法的奥义,只能学些别的本事,不然一无所长,岂不是丢师父的脸面。” 沈昔全沉默了,她想着某天卯时未到,天色昏暗之际别院里亮起来的光,感觉自己以后的精神很可能没法得济了。 但收了徒弟,对方要学东西,总不能说为师要睡觉,不能教你。 她咬着牙,吭哧着说了声“好”。 周清扬原地起飞,欢欢喜喜地蹦起来,接着有些小心地试探着捏住了白衣的一角,好像一只受过伤的小犬,只敢叫出小小的声音来示好。 她只有这样微末的勇气,来迈出一小步,而便是这一点善意,她也很怕也会遭到别人的厌弃。 因为那毕竟是真心,真心要是被踩了,是会很疼的。 好在沈昔全没在意,反而牵起了她的袖子,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和谐地走在山间。 周清扬莫名地高兴,她是很喜欢沈昔全的,当然也会希望对方对自己也有那么点青眼。 而今看来,她的师尊并不像长的那么冷厉,甚至还很心软。 世上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她心里飘,早就把叫人吃饭的事忘到脑后去了。 等两人回到无运斋,饭菜都半冷了。 苏远之委委屈屈地坐着,口水差点把衣襟淹透,看见她们回来,“嗷”地一声蹦下来,左跳右跳。 大娘也没走,她还拿着那把扇子,招呼道:“快来快来,瞧你徒弟做的一桌子菜。” 沈昔全闻着满屋的饭味,脸色由白转青,她从来不在住处吃饭,父亲说过,居所是养气的所在,沾染了味道十分不美。 不过被三双眼睛盯着,她到底没说什么,问:“是小苏,还是周周?” 这两个没差几岁,是谁都足以让人觉得惊奇。 沈昔全浑身难受,坐下来拎起筷子,先尝了一口面前的红辣油亮的烧鱼,又嗦了一口鲜味十足的汤面。 出乎意料,味道居然不差。 又尝了一口,嗯…还有点好。 大娘不像她吃的那么斯文,边吃还边给两个小的夹。 四月的风从窗口吹进来,带来了干燥的泥土气味,太阳柔柔暖暖的,温和而平缓地流进屋子。 沈昔全吃了一会,渐渐对“饭味玷污了住处”一事不那么在意了。 她支着脑袋边吃边看三个人聊天,忽而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和父母在京郊野炊,也是这样阳光正好,风也温柔。 一顿饭毕,沈昔全擦了擦手,忽然良心发现,决定尽一点为师的责任。 她道:“你们两个从明天开始搬进来,由我亲自指导剑术。” ** 若干天后,周清扬和苏远之两个小脑袋趴在无运斋正房窗前,声声呼唤也唤不回某人一闪而过的良心。 沈昔全直接施了隔音咒,在床上翻了个身继续睡。 小苏喊累了,插着腰,气呼呼地说:“师尊太过分了,第一天睡到辰*时,第二天便巳时才起,今天太阳都升到头上了,我们都该用中饭了。” 第54章 周清扬满脸疲惫,直接拉着他往后山去:“那也别浪费这最后半个时辰,我们先练着。” 小苏嘟着嘴,两人映着瀑布清涧的寒意刚拿起了剑,便听得寂然已久的山间传来少女的娇笑声。 一群十来岁的小孩由一个十二三的少年领着,自在地淌过溪水,东瞧西看地往这边来。 周清扬拄剑长望,仿佛看到了现代旅行观光团。 打头的“团长”管着一群小兔崽子,竟然也像模像样,他一回头,看见了瀑布下手持长剑的两人,忙先跑过来作揖。 “两位便是沈峰主的弟子吧,在下赵靖源。”他温润十分,气度高华,不但震住了苏远之这个流鼻涕小孩,也让周清扬十分有好感。 “那些是其余诸峰新选出的弟子,听闻无运峰景色一绝,很想来看看,我便厚着脸皮领他们来了。”赵靖源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不想打扰到两位,实在抱歉。” 周清扬刚挥了挥手准备客套两句,一道声音横插进来:“赵师兄你骗人,这里根本没有桃花,我找了一圈了。” 她愕然望去,声音的主人一身红衣,利落干净,发饰也简单。 那女孩噌噌几步跑到赵靖源身后,理直气壮地和周清扬对视,说:“这便是沈峰主的首徒?” 她上下打量几眼,随即轻蔑地转了头:“我怎么半点灵力波动都看不见,是还没开始修炼不成?” 赵靖源尴尬道:“各门心法不同,感受不到也正常。我们去别处看看,说不定就有桃花可赏了。” 齐照假装没听出他在赶人,接着又说:“我听说沈峰主前些天把峰上所有的花都砍了,不知是为什么。难不成某人不但废物,还娇生惯养,看不惯的东西便非要除掉才罢休?” 周清扬掂了掂剑柄,和善地微微笑了下。 齐照一看没能激怒她,自己反而先生气了,正要再说。 只见对面咧开了一口细细的白牙,粲然一笑,用一种一本正经到自然的语气说道:“嗯…是啊…师尊就是心疼我,师姐…你生气了吗?” 当场三人如遭雷击,全身的鸡皮疙瘩掉下来抖落满地。 齐照激动得狠掐了下自己的胳膊,盯着周清扬那张假到不行笑脸,恨不得把人盯出个窟窿。 在剑拔弩张四人的上方,湍流之上,白衣仙人也愣了一下,随即默默收回了即将脱手的骨扇,轻摇了摇。 她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忽而浮出一个极快极淡的笑,而后转身,若无其事地走了。 第48章 沈昔全回到无运斋,衣领间还残存着寒而凛冽的水汽。 她歪倒在榻上,散下了头发,边缠边想方才周清扬那句话。 师尊就是宠我…… 自己哪里宠她?沈昔全扪心自问,养孩子和放羊差不多,尤其是周清扬这样的孩子,非但不用自己浇水添饭,只需要晒晒阳光,就会结出满树又甜又香的果子。 她肘下垫了软枕,舒服地又要睡去。恍惚间,久违地梦到刚进首阳的那几年,满天橙红红的晚霞和桃花间,自己慢慢地走。 花香充盈肺腑,心里却缠绕滋长着仇恨和孤独。 沈昔全的剑拖地而行,剑锋擦过柔韧的桃花瓣,擦过干燥的泥土。 小小的人,和长长的剑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独个儿生长。 她走着走着,经过许多面目模糊的人。 “克死全家的灾星…” “别人都死了,怎么只有你活着?” “元横仙师怎么会收她为弟子,真是匪夷所思…” 扑面而来的恶意那么天真,以至于沈昔全连脊背都不曾弯下一点,她无视这些细细碎碎的针对,同样无视自己鲜血横流的内心。 她把自己的心封住,这样,伤口无论是腐烂还是愈合,便同她都没有关系。 至于疼痛,则早就变得麻木。 沈昔全向来是不在乎自己痛不痛的。 直到她看见那道白色的身影,她的师尊带着斗笠,站在落日余晖下,衣袖间仍旧是让人安心的味道。 “师尊,有人欺负我了。”她说。 她下意识地想告诉这个人,不是想要报复谁,只是想讨到一点点安慰,哪怕只是一句回护的话。 可元横抬起斗笠,下面是一张坚冷的脸。 他说:“勿生恶念,恪守本心。昔全,你要懂得忍。” 好吧。沈昔全放下了想要牵扯的手,想,那自己继续忍着也无妨。 她抬了头,抱着未曾留意的期待,小声的说:“师尊,你陪陪我吧,我总是一个人。” 这声音穿透时空,一直刺到二十年后的今天。 沈昔全猝然惊醒,额上洇出一点汗。 最近的梦都不太好。 她拿东西随手拭了汗,随后呆坐了一会,低头才发现手中的帕子正是收徒时周清扬偷走的那一块。 上边一枝桃色斜插入幕,带着几分风流。 世人爱说桃花艳俗,是贩夫走卒才喜欢的花,可这顶峰的仙境上却遍植桃花,真不知他们若是知道了,又该有什么说辞。 沈昔全因为没睡好升起了些躁郁,眼梢下沉带出些冷态,将帕子一卷,又塞回自己怀中。 推开窗,外面暮色四合,笼罩着光秃秃的山峰,发紫的寒如冷铁一般,更衬的此处荒寂。 她差点忘了,前些天为着孩子,把花都砍了,现在是真没什么可看了。 沈昔全手指一勾,刚想关窗,底下竟颤颤巍巍探出一支桃花来,娇嫩的粉突兀地摆来摆去。 女孩子捏着鼻子,细声细气地说:“好漂亮的仙子,我只有一支花,送给你好不好?” 黑色的发顶先浮出来:“仙子如果嫌弃,我就将这花葬了,以全它想要追随仙子的痴心。” 沈昔全的面冷白如霜,她的手伸出去,虚虚拢住脆弱的花枝,手心柔而微凉的触感战栗着爬过手臂,击中了一个下午一来饱受嗟砺的心。 几乎是不自觉的,那只手改弦更张,一把按住了孩子漆黑的盘发:“花哪来的?” 五指顺过黑发,托上周清扬的手臂,沈昔全稍一用力,小小的孩子便顺势从窗外跳上来,轻轻松松地坐上窗沿,嬉笑道:“我自己养出来的。” 她双手托着这支,仔细地呈与沈昔全看:“只要一点点灵力催动,便可像正常的花树那样,开花结果,可惜的是只能开几日,等我再养些天,说不定能养出更好的品种。” 她扬着张巴掌大的小脸,侧脸在夕照的浸润下透亮,讲话的时候两只眸子专注而有神。 沈昔全瞧着这张脸,险些没听清她说话。 “何必费这个心思。”她接过花枝,转身插入瓶中,粉花白盏,在清澈的水中浮浮沉沉。 沈昔全捏了花瓣,突然就很想再说些什么,再说些什么,来留住这样活力的青春气。 于是没话找话,问:“今日的剑练完了么?” 周清扬答:“没有师尊指导,简直是寸步难行啊。”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小腿,看着白衣的背影,光下那薄背的轮廓透过衣服浅浅勾勒,流畅而匀称,一把齐腰的黑发如瀑般垂下。 周清扬头倚着窗框,越看越觉得自己这师尊简直是从古画里走出来,整个人透出一股子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 画中人回头,垂了眸子,模糊的光下,下颌的弧线难得温柔。她的唇似乎微微抬了一下,那股清冷劲儿霎时散去,人便似从画中步出。 随着她一步步靠近窗口,周清扬只觉得自己的心怦怦怦跳的越来越快,脸上结了一层红热的雾气,眼睛都看不真切了。 直到耳边“嗖”的一道破风声响起,她定了定神,才听得面前的人说:“拿上剑,现在练。” ** 无运峰后山瀑布下,苏远之举着小短手,发出了今日第二百零五次哀嚎。 “啊——!练剑明明方才结束,为什么师姐送了一枝花,就又要重头练起?!” 对面周清扬从悬泉瀑布下飞跃而起,她剑意如虹,动作精巧,笑道:“师尊教导是好事,小苏你怎么还抱怨呢。” 她眸子一旦沾惹战意,便散发出无穷的亢奋,好像有使不完的精力和意气。 小苏一个小小孩是没法理解这样拼命三郎的性格,他只想上山打鸟下河捉鱼。 但远处师尊亲自监督,他还需得比白日里更卖力才不至于输得太惨。 毕竟普通的剑招对决,并不会注入灵气,因为这样才能更好磨砺用剑者本身的技巧和力量。 他人小又不努力,自然不如周清扬。 几轮之后,苏远之弃了剑,嘤嘤哭泣着回到了师尊的身边。 周清扬战过一轮,脸上身上都浮了汗,她沉入泉水把自己涮了涮,浮出水面的那一刻,太阳恰好西沉入地府,天上仿佛瞬间现出万千星光。 沈昔全远在岸上,却觉得漫天的光都藏于那孩子的一双眼里。 第55章 “师尊,你管管师姐,她欺负我!”小苏拉着她的袖子晃来晃去。 周清扬上了岸,用干巾擦了擦脸,而后将其随意搭在肩上。她眼睛弯弯,全不在意浑身湿透,用那比泉水还叮咚的声音讲:“你自己技不如人,还要告状,真不知羞。” 三人坐在草地上,周身莹莹的小虫飞来飞去,周清扬身上散发的热度将春草的味道蒸腾得更厉害。 沈昔全微微挪了位置,好保留一些自己的气息。 梦中雪袖上的味道逐渐被青涩的草味取代,她看了看小苏,又看了看周清扬,最后又看看天上的星光。 在这一刻,沈昔全突然明白,原来过去是真的会过去。 无运峰上没了桃花,她却有了不会离去的人。 ** 六年后。 沈昔全又下山了,她一连待了一月有余才把事情料理完,这些年来凡界的妖出没得越发频繁,仿佛幽冥的结界逐年洞开,搅得首阳山诸峰都不得安生。 峰中有不少老人,平时只顾着修炼,以致而到最后,管这些事最多的,竟是个被凡界皇帝灭了满门的凡修。 周清扬带着小苏站在山门前等,满山的桃花飘落在土色的小径上,远处渐行来带着兜帽的人影。 她望见白衣的一角,眼睛忽然就亮了,高举了手臂大喊:“师尊!” 她黑色袍子在风中猎猎作响,整个人像一只乱闯乱飞的小鸟,一下子撞进人的怀里。 “师尊你去了好久。” 清亮的嗓音里带着真切的缠绵,沈昔全的兜帽掉在地上,露出一双瞳色极深的眼睛,眼下隐隐带了一圈青黑,显然是这些日子都没睡好。 她的腰被人环住,趁着周清扬埋头的瞬间,沈昔全的眼中流出些难以抑制的宠溺和思念,却仍旧只是像小时候那样,摸了摸周清扬的发顶。 身后小苏也上前来,他的个子还是矮,掂着脚才能挤进两人中间。 “师尊你去哪了?幽冥的妖这么厉害吗?!需要处理这么久。”小苏拽着沈昔全的袖子问东问西。 周清扬敲了敲他的脑壳:“山高路远,妖又不会集体行动,单是走遍这些地方已经不轻松了。” 沈昔全的嗓子微微发哑,说:“只是睡得不好,旁的还不打紧,我的扇子机锋宗可派人来送了?” 周清扬点点头:“昨日送的,还带了一盆兰草,说是助眠有益。” 三人进了屋,沈昔全拿了扇子坐下,蹙眉说:“而今妖物这样泛滥,人间又没有正道来的捉妖师,只怕无辜的损伤会越来越多。” 周清扬沉默不语,她倒了杯茶递过去,只说:“那也没办法,首阳之人参与凡间中事已是钻了天道的空隙,若是弄出大的动作,只怕会损及自身。” 一旁揪花瓣的小苏什么也听不懂,插口道:“师尊你别想这些事了!我和师姐马上就要去太虚池取本命仙器了,若是什么也拿不回来,必得被其余诸峰之人嘲笑。唉——” 他连连叹气,沈昔全喝了口茶,知道他是为着周清扬。 入门六七年,至今未筑基,却居无运峰首徒之位,这些年来,她受了多少委屈沈昔全是知道的。 “别担心。”她转了转茶盏,抬起头,遥遥望向山中那一小方被雷鸣笼罩的池水。 其内不可测的深处,一团金色正冉冉升起。 第49章 首阳山太虚池每十年开放一次,供各峰弟子入内择选兵器。 按理来说,并非是每个人都能选到趁心如意的法宝,否则这池子早就空了。只是得不到法器者往往会被认定为资质不佳,在首阳上的地位也都是可有可无。 无运峰在七十二峰中颇有些特殊之处,承至沈昔全之前,历代无不是修行上的天之骄子,而这也就导致周清扬的存在格外的尴尬。 她回到自己的屋子,慢吞吞爬上了床,一探自己丹田,可怜到稀薄的灵气仍旧各自盘旋,就是没有筑基的迹象。 少女抓乱了自己的头发,捂了脸哀叹一声仰倒在床上,脑中雪片似的纷飞着这几年修行的日子。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周清扬翻来覆去想了半天,也只能用“幸好师尊不嫌弃我”或“师弟十分乖巧”这两个念头来安慰自己。 前几年的时候,她刚入首阳,总是被齐照找茬。心里虽不至于不痛快,却存了十分的疑惑,直到后来一次,她撞见了齐照跟在沈昔全屁股后面,一口一个仙尊叫得十分亲热。 周清扬才反过味来,这小公主最初的志愿就是作沈昔全的弟子,只是考核的时候连人影都没抓到,倒叫自己一个修行废柴捷足先登,岂不嫉恨。 那段时间她正为自己修无存进苦恼得紧,便真的患得患失,担心被人挖了墙角去。 她连着几天在后山连剑都魂不守舍,难免被沈昔全发觉,清冷寡淡的师尊放下骄矜追问好久,周清扬才吞吞吐吐地问:“师尊…你会不会嫌我太没用了?” 她觉得自己问这话问得很没趣,因为即便沈昔全嘴上会应付她,心里怎么想的谁也不会知道。 可不料沈昔全反应很平淡,回答她说:“我是收弟子,又不是拜师父,为何要嫌弃你的天资?” 周清扬头一回听到这种清奇的论调,不由得大为震撼,她拉住了沈昔全的袖子,脱口而出:“那么师尊以后还会不会收别的弟子?” 沈昔全的神情,在那一刻是堪称温柔的,她撩起了周清扬额前垂落的湿发,说:“不会了。” 永远不会了。 周清扬为这温柔溺住了呼吸,情不自禁喃喃道:“那么我也只有师尊…从来,都只有师尊…” 无论是人生的前二十年,还是穿越后的六年里,沈昔全是唯一容留她的,把她从漂泊中解放出来的人。 在这片桃花林间,在无运峰上,她恍惚尝到了安定的感觉。她才知道,也许一个人不必拼命,不必奋进,也可以安安闲闲,优游自在地过完这一生。 只要有沈昔全。 周清扬在床上流了泪,她永远忘不了那双漆黑眼睛是如何为了她迸发光明,正因如此,她才不想在太虚池开放这样的日子里,让一个处处纵容她的人丢脸。 她躺到夜风吹开了窗,天上星斗出升之时,这间小小的屋里又燃起了灯。 周清扬吐纳呼吸,一坐又是一晚。 在她陷入艰苦修行之时,旁边屋的窗也打开了,黑沉的夜里,有另一个人,不声不语,奉献出彻夜不眠的相陪。 ** 三日后,太虚池结界洞开,七十二峰的峰主和未曾领到法器的年轻弟子齐聚池边。 周清扬眼角熬得红了一圈,但显然,这几日的临阵磨枪没能带来什么奇迹,筑基的感觉仍离得很远,连边都摸不着。 她发颓地跟在苏远之身后,想到万一自己连结界都进不去,那可真是要贻笑大方了。 周清扬往远处晃动的人群间看去,沈昔全正在和赵岭、赵靖源两人说话。 此次太虚池周围一干防护都由机锋宗负责,寒潭之中撒下了一张巨大无比的蛛网,一来是为了以防有弟子实力不济,溺亡湖中,二来是避免这些人请外援来保驾护航。 周清扬苦笑着坐在地上,感觉这两条都很有针对性,就差没指名道姓,某某人要注意自身安全,不要一失足成为第一个淹死在池里的修士了。 苏远之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师姐,只是一抬头正好看见齐照一袭红衣正往这边来。 他小心翼翼地站起来,瞄了一眼周清扬,确定后者没有在看他之后,一溜小跑着凑到齐照面前,把人和正郁火上头的师姐隔开。 “齐师姐好!”他摆着小短手,满面笑容地去看高出他一整头的齐小公主,活像是跟在大姐身后的奶娃娃。 齐照视他如视空气,敷衍地应了一声就要继续往前走。 苏远之失落了一瞬,但还是转手拉住她的衣袖,接着说:“哎…齐师姐,你别走。” 齐照有些不耐,以为他是一个人没意思了,想找个人陪着做游戏,于是说:“离开结界的时候不远了,你安静站着不要乱走,免得错过了时辰。” 苏远之连连点头,趁着她还没走,赶忙从怀里掏出一物,巴巴地递上去,说:“齐师姐,这个给你…池水太寒,这个虽不是什么稀罕物,但御寒倒是有奇效,师姐带着吧。” 他圆圆的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伸出的手里攥着一支通体翠碧的玉壶。 齐照瞧了瞧,说:“我不要,你自己留着吧。” 苏远之瘪了瘪嘴,并不意外自己会被拒绝,只是飞快地将东西往齐照怀里一塞,又颠颠地跑了。 一通乱跑,正撞到暗中观察的周清扬身上。 “好你个没良心的小孩,有好东西怎么不孝敬孝敬你师姐?”周清扬勾着小师弟的肩,咬牙切齿地笑。 小苏浑身发毛,以为她真的生气了,连忙解释道:“那东西只有御寒的功效,师姐你体热,我就…” 第56章 周清扬看他吭哧地辛苦,展颜为喜,拍了下他的脑袋,说:“行了,走吧,东西是你的,你想送谁都是自己的事,管别人说什么呢。” 她两人穿过人群,还想再和沈昔全说两句话,结果等了半天也找不到机会。 人多而杂乱,声音嗡嗡一片,周清扬甚至听不清沈昔全在交代些什么。 眼看着结界一点点开了,苏远之赶着拉她走,周清扬走了两步,还是回头望了一眼。 没想到一望便望进一双黑如点墨的眸子里,沈昔全的唇角稍勾,奇异而温柔的安抚就通过层层人潮,又准又快地传到了周清扬身边。 “我等你。” 她的唇形成了做出简短的口型,周清扬被三个暧昧的字眼烫了一下,人像是在热水中滚过一遭。 她弯着眼还了个大大的笑,一个猛子扎进寒潭,冷到骨头缝里的水都浇不灭少年情热。 而岸上的众人也都静坐下来,开始期待自己徒弟在这一天给自己脸上添些光彩。 沈昔全并不想要什么脸面,她只想快点结束,然后回家。等周清扬给自己做一碗面,等苏远之在院子里升起火,三个人煮一锅粥,静静地喝完后上床睡去。 场中杂七杂八的人逐渐退去,身边的赵靖源隐晦地递了个眼神,沈昔全拄在桌子上,缓缓闭了眼。 深入漆黑的周清扬突然感觉周身一暖,原本深受寒冷鞭笞的神识也不再颤抖,她疑惑地转了转头,身边空无一物,苏远之等人在前方对她招了招手。 总不能真是想师尊想到身体发热了吧…周清扬心有点虚,四肢加紧了扑腾。 池水深处,灵星的光团如奇特的生物,浮尘间带起旺盛的生命力,好像真有部分意识,指引着它们为最合适的主人驱使。 周清扬碰到一团紫色,她看不清里面是什么,只是随手触碰,不想沿着手掌传来一阵针扎样的剧痛,她同这不知长相的灵器较了一会劲,最终还是被迫放弃。 水中的寒意彻骨不能多待,这短短片刻已有人与灵器共鸣成功,浮上水面去了。 周清扬拣拣这个拣拣那个,果真没有一个肯让她上手的。 不多时水下只剩下十来个人还在坚持尝试,周清扬潜到苏远之身边,只见他双手陷入一团黑色当中,离成功只差临门一脚。 好巧不巧,齐照离他们不远,她已取了法器,看见周清扬两手空空,不由得挑衅地抬了抬下巴。 谁料她这一上一下的动作还没来得及完成,一团金色的光晕就冲着苏周二人的方向飘了过来。 周清扬自己也愣了,她捞过那一团,毫无阻碍地将之捧住,手心里柔柔暖暖的光好似四月春风,和她和谐地宛如一体。 齐照瞪大了眼睛,满眼都是怀疑,她不信邪地游过来,三个人围成一圈研究这“投怀送抱”的法器。 黑暗中,沈昔全的神识无声无形地准备退去,却在上升的之时受到了阻力,她接着动了动,突兀地有一种被“挂”住的感觉。 她绕着三人盘选了几圈。 齐照不能说话,又冻得哆哆嗦嗦,只有怀里还有些热乎气,于是将苏远之送的小东西拿出来,准备握在手里御御寒。 她眨了眨眼,没注意到原本普通的玉壶在寒潭中如覆焰火般发红。 沈昔全感应到和自己一脉相承的熟悉,惊愕地发现那十年前便失落于天地的玉壶再次出现在面前,与之相伴的,却是陌生的威胁感。 她调动神识,竭力想与其拉远距离,却发现自己正被拉着向那团火光靠近。 两者相撞,沈昔全神识霎时封闭,整个人沉入陌生的黑暗中。 第50章 沈昔全如坠星河。 抬眼望去,暗蓝色的神秘光点组成浩瀚无垠海洋,密不透风地环绕在她身侧。 她触到一个,一段破碎而残损的记忆便涌入她的脑海。 那是一个陌生人,经历了乏善可陈的人生,偶对世界的发展有那么一点点牵动,于是这段经历被封印在这颗星子当中,和其余的星连成一片,指引出千万条不甚明晰的走向。 沈昔全大概明白了自己是进入了某个奇异的空间裂缝,传说修行到了师尊那个地步,偶尔便可打破时空,窥得天道因果和宿命轮回。 而她能进来,大概只是因为玉壶的缘故。 她的神识轻如无物,随心地飘动在这空间中,尽力不去触碰这些尘封的记忆。 在空间的另一面,一个人影同样飘荡着,犹如鬼魅般跟随着沈昔全。 有人在镜中观花,却不知自己也身处镜中。 沈昔全现在便是这样的处境。 盯着她的是一双异色的瞳,里面不含惊异和爱恨,只余淡淡的哀愁。 周清扬摸索着“沈昔全”这条线,继续往前走去。 终于,她看到了那一年,太虚池下,她的师尊如何揭开那些隐秘的情仇。 二十年后的沈昔全重温了当年的灭门之恨,她看到自己的苦苦哀求,也看到了蹲在宫梁上的元横,看到他和九尾相与密谋,看到沈家一夜化为乌有。 她越看心越抖,直到自己跪在戒定碑之前,发誓断绝前尘,她只想扑上去大喊。 不要。不要有眼无珠,不要认贼作父。 她孤身一人慢慢长大,坐在无运斋的窗前,每天唯一的盼望就是等那一身白衣来和她说两句话。 沈昔全久违地听见那些劝她隐忍坚韧,劝她放下仇恨的话,恶心得只想反胃。 元横借着玉壶的力量,一日一日拼命修炼,终于打破了壁障。 她很想问一问,问问那个穿着白衣的道人,这样得来的力量,他究竟悔不悔、愧不愧。 飞升成仙,脱离尘世…… 那么他的心,是否也能如此洒脱,轻易地把过去一了百了? 沈昔全的眸子像一盏熄灭的灯,整个人无法动弹。她悲哀到麻木,只是反复出现一个念头,自己曾把他当作父亲,当作父亲… 可到头来,终是错付心情,可笑至极。 周清扬隔着时空的镜面,眼睁睁看着沈昔全的神识慢慢撕裂,心中一阵牵痛,不由得伸手想去触碰那一道残影。 可她的手只是穿过了沈昔全的肩膀,触到了一片虚无。 两道不同时空的神识,四只手捧着相同的遗恨,同时消散。 ** 周清扬再醒来,已被强行拖出了那片储存记忆的星河。 她深陷黑暗,脑中还残存着前尘往事种种,三十年如南柯一梦,曾经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也模糊地浮出水面。 不过…也没什么用,毕竟自己现在也离死不远了。 简单来说,当初她的神识被遗留在芙蓉瓶之后,幸运地没有被坍塌空间搅碎,反而和当初的沈昔全一样,误入了某片玄妙的境地,旁观了某一段尘世间的记忆。 这段记忆从沈家灭门开始,到沈昔全“入境”后结束,整整横跨了中间二十年,不可谓不漫长。 周清扬缓了缓过载的头脑,感觉自己已经没办法作出什么反应了。 她不想爱,也不想恨,纯粹就是很疲惫。 只是即便到了这个地步,周清扬骨子里的求生本能还是没有磨灭,她在这片空间中感受到了应龙之力,虚弱地出声:“前辈?是你救了我?” 沉沉的黑暗中浮出一只过大的头颅,两只长长的龙角先显露出影子,随即便是半合半开的龙眼。 周清扬没有肉身,却仍旧被应龙的巨大震住了心神。 “不算搭救,只是将你的神识暂时安放在了此处。”浑重的声音慢慢解释。 周清扬从这音调中察觉到了掩饰不住的疲弱,好似这不知活了多少年的神物也到了寿终之时,平白让人觉得荒凉。 她心酸地问:“若是一直出不去,我应该很快就会消散了吧。” 应龙点了点头,一人一龙同时陷入了沉默。 周清扬缓了缓,逐渐接受了自己命不久矣的事实,“站”起身来,颇有几分看破红尘的风轻云淡,她冲着无边无际地黑暗嘶喊。 喊了半天,愣是没想出自己还有什么遗言能交代。 毕竟,她现在可称得上无牵无挂了。 她不想再恨沈昔全,也很确定自己没法报什么杀身之仇。 沈昔全曾有过这样撕心裂肺的时候,而那个时候她在干嘛呢?周清扬顺着回忆追溯。 她忙着寻找法器,寻找无果后便自暴自弃,结果到了第五天忽然得到了挽歌,一件附着龙气的法宝,她只顾着开心,还以为自己是什么天纵奇才。 现在想想,应该也是沈昔全早就安排好的。 她揣着满腔的痛和恨,仍旧为她做好每一件事。 周清扬越想越明白,也越想越心惊。 她想起了在那之后的日日夜夜,沈昔全对她莫名的眷恋,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放纵逐渐转向占有,爱慕转向病态。 周清扬终于确定了,沈昔全是深爱她的。 第57章 可惜这份爱她承受不起。 她想起坠谷前沈昔全看自己的眼神,原来不是什么厌倦怀疑,而是一个病态的人,将最炽烈的恋慕化作了冰冷的焰火,焚尽了自己和所爱之人的躯体。 周清扬只是感觉好累,她都不知道该恨谁,最后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恋爱要命,不如独美。 墨色的小天地消停了两日,神龙没再出声。 周清扬也就孤零零地飘着,她从来没这么清醒地感知到自己的生命在消散,那感觉犹如刀悬颈上,虽然不痛,但到底是让人心惊胆战。 到了第三天,周清扬坚持不住了,主动出声搭话:“前辈,你还在吗?” 神龙意外地和善,又从黑暗中浮出来,漫淡地应了一声。 周清扬一喜,接着说:“前辈,我能问些问题吗?” 龙眼转了转,说:“你想知道什么?” 周清扬回答:“那可多了,比如前辈你是什么种类的龙,这里是什么地方…” 她喋喋不休,颇有一种“反正老子要死了,破罐子破摔”的厚脸皮。 神龙估计也多少年没和人说过话了,居然这样也不烦周清扬,还挑了个问题答起来。 “此处是本座的内境…就算是神识吧。不过只是一部分,早在千年之前,我的**和大部分神识便消散了。” 周清扬停住,说:“可传闻您是开天辟地的*大神。” 神龙的龙须飘了飘,仿佛也想起了当初那段光荣的岁月,说:“是啊,众神劈开鸿蒙,创世立人,本座也曾是其中之一。只是…由我创立的这片世界出了疏漏。” 它显得有些哀伤,道:“我却不忍废弃这些生灵,便化了肉身与神识填补了道法的漏洞,却也保不了这尘世多久了。” 周清扬头皮一阵发麻,艰难地问道:“不会是因为我师尊斩杀了太多龙脉…吧?” 要真是那样,沈昔全岂不成了灭世的罪人,想想就令人心梗。 幸好,神龙摇了摇头,声音里带了某种宽和,说:“这并非谁的过错。” 它的龙身稍稍一转,那大片的星河便重新浮现在周清扬身边。 她震撼地东转西转,终于不得不打心里承认了自己的渺小。 什么救世主,她还是老老实实活着就不错了。 神龙开口说:“世间因果千千万万,蝶翼一动便能生出数种演化,一个世界的生灭,自然不能归功或者怪罪一人。便是本座,其实也不是创世之人,只是恰好发现了它,且加以维护罢了。” “可心血毁于一旦,你也会难过,对吗?”周清扬格局打开,不但理解了神龙的意思,还留意到了它低迷的语调。 龙头顿了一下,无声地下潜。 周清扬又问:“像我这样的人,其实也是对规则的一种破坏吧,而规则一旦被破坏,世界便会加速崩解。” 神龙咕嘟咕嘟地冒泡,闷闷地说:“你所在的世界,一定运转的非常良好。” 等级也应该很高,百姓才能被教化得这么开放。 周清扬叹了口气,反正也回不去,本还以为自己是穿到了新局准备绝杀,结果是到了末世且马上要化灰。 她平静下来,神识越来越散,神智也不再清楚。 要死了。 真要死了…… 她抱着一点点不甘心,还在强撑。 在这混沌的天地中,周清扬想,要是这个时候能上演一出英雄救美就好了。虽然她也不是什么美人,但贴心嘴甜会疼人,来个人救我,以身相许也不是不可以啊… 她求生的意志太坚定,冥冥中似乎真的听见一道声音,穿透了黑暗,来到身侧。 “周周…周周醒醒,我们回家。” 谁啊… 回什么家… 周清扬乱七八糟地想,无运峰,现在还能算是她的家吗? 那里住的,该算是杀身仇人,还是情人爱人? 不过有人来找她总是好的,周清扬艰难地把散乱的神识重新扯到一处,聚焦看向黑暗之中唯一的素色。 好仙。 她怔怔地想,看来自己能嫁给仙女了。 仙女转了脸,朝着神龙沉潜的方位,模糊地说:“救她…” “我替你撑住这世界。” 真是好狂妄,周清扬的头脑不甚清明,但还是想看看这么霸道的女子会生得什么模样。 揽住她的仙女低了头,一双黑曜石似的眸子很灼人,那些古井无波的淡然溃不成军。 周清扬看她流了泪,凭着直觉帮她拭了。心里痛,嘴却早就木了,费劲了全力,也只是模糊地出口一句:“师尊…别…哭了。” 第51章 周清扬能听见耳边低哑的声音,却没法理解这语言的意思。 她好像被包在了一层致密的茧中,和正在倚靠的身体也隔膜着。 过了一会儿,她觉得自己又要睡着了,可声音还在坚持着重复。 “回家…回家…” “我们走了…” 周清扬艰难地“嗯”了一声,手指抓紧了一片冰凉丝滑的布料,随后感到自己被腾空抱起,依偎在一个窄窄的肩膀上。 她撑开眼皮,朦胧间看到了微蓝凉薄的天光。 有湿润的风拂过了她的脸。 周清扬有点高兴,知道自己出来了。 没有无声无息地死去。 抱着她的人手臂发颤,却和她的身体贴得很紧,仿佛要把人藏进自己的骨血里,揉得两个人密不可分才罢休。 又走了一段,这手臂的颤才停了,周清扬的头脑清明了些。 她到了沈昔全尖尖的下颌和浅红的眼圈,闻到她身上熟悉的体香,还看到了她们正在走的路。 是一条许久不曾扫过的**,厚厚的桃花瓣有一些被碾进泥土,有一些随风飘飞,树上却是光秃秃的。 原来已是花落的时节了。 周清扬想抬抬手,实际上却只是动了动手指,然而沈昔全敏锐地察觉了这微小的动作。 她惊慌失措,而又小心翼翼地低下头问:“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周清扬晃了晃脑袋,声带嘶哑:“师尊。” 沈昔全抖了一下,脸色惨白。 下一刻,她便听得怀中气息奄奄的人说:“花落了啊……” 那双异色的眼瞳慢慢地眨,随着一闭眼,一颗泪珠轻而快地划过苍白的面颊。 “如果我还能活着,那你不要再来见我…好吧?” 她合了双眸,鼻翼和胸腔小幅度地颤动,带了哭腔,说:“师尊,我会痛。” 沈昔全神智恍惚,也不知道怎么应声,她无力地坐下来,贴近了周清扬的脸,手臂轻轻摇动,像在哄还不会说话的幼童。 “不痛…不痛了…” 她倚在树木粗糙的主干上,晃到手臂都酸了,才找回了一点理智。 萧瑟的风中,沈昔全收回目光低了头,才发现怀中的人已沉沉睡去。 她想了许久,发出了几个单调的气音。 “我…答应。” 她的手覆上周清扬的头发,像小时候那样替她梳理好。 两道身影消失在**尽头。 ** 周清扬睡了好久,睡得好舒服。 她浸在一片黑暗中,温暖没有痛苦。 只是偶尔有点吵,吵的内容不尽相同,一会儿是乏味的经文颂词,一会是活色生香的话本子。 她不能出声,没法反抗,每当想起这声音的时候,她都十分想捂住耳朵,免得红花燕紫之流的风流韵事挤占她为数不多的意识。 这一日,刚讲到某红娇弱无力瘫上塌,床上的周清扬忍无可忍,蹬了蹬腿,眼睛还没睁开,喉咙里怒极出声。 “别…说…了…” 她自以为的咆哮其实在旁人听来微弱如蚊,但守在床边的人仍在瞬间将其捕捉。 安静的黑暗如潮水般退去,涌上来的是噪杂的人声。 “峰主…峰主醒了……” “师姐…” 周清扬被这声音搞得头大如斗,好在一道声音及时插进来:“都出去。” 音色很熟悉,她扒开眼皮寻觅到了声音的主人。 一张年轻而疲惫的脸凑过来,其上爬满了眼泪:“师姐…你终于醒了。” 周清扬挣扎着起来:“小苏?” 苏远之去扶她,又倒了杯水过来。 “不是…他们刚才是在叫我?” 周清扬隐隐听到“峰主”一词,一头雾水。 苏远之抹了抹脸,勉强玩笑着回答:“是啊,师姐你升级了。” 周清扬为数不多的脑细胞不支持这个事实,凌乱地问:“怎么回事?我现在是在首阳吧?那…” 她顿了一下,说:“沈昔全呢?” “师尊她…走了,走了很久了。” 周清扬简直要吐血,抓住苏远之的衣袖,差点没重新撅过去,颤声问:“什么叫走了?” 苏远之莫名其妙:“就是离开首阳了啊…她去了北疆。” 第58章 周清扬一口气才算喘过来,重新倚到背后的软枕上,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那他们为何叫我作峰主?就算无运峰原来的主人不在,也轮不到我一个刚入门的弟子继任吧。” 苏远之递给她一块帕子,温声说:“师姐你才醒,还是修养重要,这些事以后再说不迟。” 周清扬擦了脸,满不在意:“刚醒来时确实还迷糊,可现在到没什么大碍了,感觉比以前还精神。” 苏远之甩了甩头,叹了口气:“好吧…师姐,你知道你睡了多久吗?” 周清扬比了个手指,猜:“一个月?” 苏远之摇头。 “两个月?” “…不会,是三个月吧。” 在周清扬皱起脸之前,苏远之答:“三年。师姐你睡了三年。” 周清扬心态炸了,她反手摸摸自己的后背,一片光滑。躺了三年竟没长褥疮,也是神迹了。 她哆哆嗦嗦地听完了苏远之的讲述。 三年前,他们扛着自己的身体从幽冥跑出来,果真遇上了重黎的伏击,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人神龙墓穴之外,却能将箭射到墓内。 但一行人出来之后,沈容的战力暴涨,一个人几乎将重黎所带部众斩了个干净。 后来回了首阳,沈昔全亲自登上七十二峰,扣响了每位峰主的门扉,企图救自己徒弟一命。 苏远之讲,其实他们已经不抱希望了,毕竟一个人没了神魂,肉身又岂能长久。 可沈昔全打开了宗祠,地下… 地下埋了北海的凝雪珠,这具无主的肉身也就多维持了一段时间。 直到三个月后,沈昔全再赴幽冥,谁也不知道她在神龙墓中做了什么,但她带回了一道神魂。 神魂入体,周清扬却久久没有醒来。 便是在这时,平京皇城塌陷,大陆多处发生水患。 好在那时许玄所选出的文灵院士子已被派去了各个州县,稳住了局面,倒还不至于发生什么大的饥荒瘟疫。 凡间宗门对水患束手无策,几乎全凭来自民间的治水行家和士子一同出谋划策。 一时间,修士声望大减。 这还不算最糟,令人悬心吊胆的是三年来,水患没有被遏制,反而更加猖獗,而今平京城低洼的地方基本全被泡得发烂发朽。 一国之都尚且如此,便不用说那些偏僻乡野,米价飞涨,粮食供不应求,甚至连寻一方安身立命之处都成了奢求。 无奈之下,大批人涌入首阳和幽冥两处自成一体的空间结界。 但地方有限,谁都想活,争争抢抢之下又闹出不知多少事来。 周清扬听完这些,整个人都麻了,她还不如一睡不醒呢,这…这他妈不就是到了末世么!! “我还是昏着吧。”她叨叨着两眼放空,感觉下一刻就要长眠不醒。 苏远之抓了她的袖子,叹道:“师姐,你出去看看。” 周清扬茫茫然由他领着,套上了袍子,两人开了无运斋的门。 方才她在屋中便隐约察觉到了天色晦暗,可没料到竟是这样的光景。 窗前那棵种了多年的桃树弯了腰,软烂的枝干拖到了地下。院外满峰的桃花林大片枯萎。山脚下也是黑压压的一片。 常年风和日丽的天蒙上了一层阴翳,雨将落未落,黑云压在七十二峰头上,几乎将整个仙境翻作地狱。 周清扬差点没站住,她扶着门沿,看见院外站了好几群人,正热切的盯着她瞧。 她被看的发虚,问:“他们…要干什么?” 苏远之说:“师姐,你还没察觉吗?” 周清扬挠头:“发现什么?!” 她话音落下,隐隐感到不对劲,外面那些人怎么七倒八歪的…… 连苏远之也面色发白。 她目光逐渐凝神,倒吸了口气,探了探自己的丹田,依然没有结丹,但却有一种比结丹更充盈的感觉。 仿佛天地间的一切都能随手化用,周清扬的手伸出去,空中的水汽在她掌中飞旋,灵力翻滚着涌向她的识海。 “我…突破化神了?” 她这一天受到的惊吓比前半辈子都多,耳边震耳欲聋地吼声传来:“峰主!求峰主救命——” 那些因为饥饿而消瘦的手如从地狱中挣扎伸出,每一只都指向周清扬的方向。 她被那些刻骨的生机和绝望淹没,几乎窒息。 苏远之扶正了她的身体,无奈而疲倦地说:“我就说…师姐你一定不想知道。” 周清扬捂着耳朵,很干脆地倒了。 ** 无运峰的大门紧闭,闭了三天,周清扬感悟人生感了三天,她倒是想昏,可惜之前睡的时间太长了,现在亢奋得不得了。 她坐在屋瓦上,淅淅沥沥的小雨有些发酸,但并没有淋到她的身上。 无形的屏障将雨幕隔开,沿下撑伞站了一人。 青色的伞慢悠悠打着旋儿,雨珠飞着排成一条线,直奔周清扬而去。 伞慢慢抬起,露出底下那张清丽幽婉的脸,似喜似嗔的眸子里含着委屈,无声地盯着沿上的人看。 周清扬手都没抬,那些雨珠便散落着乱蹦了一地。 底下的人说:“你没话要问我吗?” 周清扬躺在瓦上:“没有。” 沈容飞身上来,坐在她旁边,咬着牙恨声道:“我有!” 周清扬撩了撩眼皮,支着头瞧她:“问什么呢?” 沈容不说话,眼珠上蒙了清凌凌的水汽,像她身边的雨幕一样,氤氲着、敲打着,试图触到面前的人。 “你是和沈昔全是什么关系。她的傀儡?替身?还是一部分?”周清扬妥协,说:“无论是什么关系,其实都不用和我解释。” 沈容的小腹一抽一抽的,她红了的眸子瞪过来,仿佛在看什么十恶不赦的负心汉。 “我不是。”她的唇被自己咬出了血腥味,泪珠先滚下来一颗,接着就收不住了。 她收了伞,掷气般撇到瓦下。 精致的伞骨碎了,她大声说:“我就是我!我是沈容。” 她一眼斜过来,眼角眉梢都是与生俱来的傲气和骄矜。雨水滴答中,她说:“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周清扬,你听见了吗?” 第52章 周清扬侧躺在湿滑的屋顶上,肘下一块青瓦碎裂在雨中,声音闷闷的,很快被轰隆的雷声掩盖。 她的长睫扇盖住双眸,一时没应声。 沈容的袖子衣裳都湿透了,下巴却高高扬起,气息紊乱,盯着周清扬一动不动。 “我要走了。” 周清扬慢慢坐起来,缺乏血色的唇提了提,眼睛始终盯着自己的脚面。 她撑住了瓦,身体离了屋顶。想了想,还是伸了手,雨水在她指尖聚拢、旋绕化作一把澄清透明的伞,雨珠滴滴答答融进“伞”中,风托起伞柄,来到沈容头上,替她挡住了渐大的雨。 沈容的头慢慢低了,自嘲一笑,昂扬向上的眉梢也跟着平缓下来。 她站起来,纤薄的身形在瓦上灵便地走动,贴着周清扬站住。 周清扬脖子歪着看她,刚想说些什么,沈容突然狠狠抬手击中了这把“雨伞”,千万水珠同时碎裂,淋了周清扬一头一脸。 而她自己早已跃下屋顶,捡起了自己那把破掉的伞,看也不往上看,提起便走。 风中雨中,青衫的人和青色的伞渐次远去。周清扬没有再挡雨,酸酸的气味顺着她的发和衣领蜿蜒而下。 她打了个哆嗦,将那些碎瓦片一一拾起,放在手心里,自暴自弃地一握,整个人重重地摔向地面。 一直到雨停,进院子的苏远之才发现了满身泥浆的师姐顶着同样粘成一团的头发站了起来,冲着他招了招手。 “小苏。” 苏远之呆立原地,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忙跑过去搀她:“师姐!你怎么…谁把你推下来的?!” 他像一只炸毛的刺猬,东问西问,险些连自己来干什么都忘了。 周清扬瞥了他一眼,苏远之住了嘴。 她才说:“我自己不小心。” 苏远之瞄了她一眼,说:“好吧,我来向师姐辞行,幽冥中最近有些不安分,我得回去盯着。” 周清扬问:“是重黎?” “不,师姐可还记得上次端午时湘和大街的巨怪?”他扶着华歌的剑鞘,说:“当日它失踪之后再无音信,可最近底下有消息,说又在幽冥发现了这样的妖物,我亲自去看看才能放心。” 周清扬抬头,看着雨后仍未放晴的天空,滚动的黑云仿佛那日里巨怪的触手,怪异又密集。 她胸口堵着口气,“嗯”了声,送苏远之往山下走。 分开之际,她没忍住,还是问:“你知道,她…去北疆做什么了么?” 苏远之愣了愣,看着周清扬假作镇定的脸,无奈说:“师姐,你还是担心师尊,是吗?” 第59章 他语气放得温和,说:“师尊去北疆,是为了寻找治水之法,她不让旁人跟着。” 周清扬捏了捏手指:“会有危险么?” 苏远之抿唇:“若以师尊之能仍不能自保,旁人去了也是送命。” 周清扬长出一口气,说:“知道了,你走吧。” 苏远之抓着华歌,一步三回头:“师姐,你不会是想…” 周清扬踹了他一脚,说:“走你的吧,我什么都不想!” 她抹着满脸的泥,看着苏远之御剑离去,忍不住在心里自嘲,她能想什么呢? 平京和首阳都要没了,大厦倾覆,底下的人安能苟活。 沈昔全…她真的有办法当这个救世主吗? 或者,就算她能,那么要付出的…又是什么? 周清扬打了个寒噤,她刚沿着无运峰往下走,越下人越多,一张张面黄肌瘦的脸蹲在路边,神色麻木,见了山上来人眼中却又爆发希望的光。 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孩子正在哇哇大哭,他的母亲一边晃他一边瞧周清扬。 周清扬也注意到了这瘦小的女人。 她眼里没有泪水,苦着的脸却足以让人悸动。她抱着孩子,颤颤巍巍凑近了周清扬,张了张干裂的唇,说:“仙尊…求仙尊给点东西,小孩子撑不住。” 周围的人没敢动作,他们原都是平京城里的百姓,也算有些见识,知道修士无一不是眼高于顶,尤其是首阳的人。 只要没饿到活不下去,他们是不敢轻易凑到仙修脚边的。 周清扬茫然地摸了摸怀中,空空荡荡,到她这个境界,早可以辟谷,自然不会想着吃饭的事。 但她的不拒绝便是最大的鼓励,路两侧,林中蹲着的百姓都动了,他们汇到一处,逐渐把周清扬围住。 无数张口发出悲哭。 周清扬有那么一瞬很想落荒而逃,在这进退维谷之中,她竟突然想到了沈昔全。 站在高处,就是这样的感觉吗? 如负重山,如临寒峰。 她们其实都缺乏临阵不乱和运筹帷幄的谋略,却偶然被推上风口浪尖。 看着这些殷殷期待的眼神,周清扬实在无力回应。 她只能撑开了一道屏障,面无表情地拨开人群,在这样迫切的目光下走下了山,出了首阳。 ** 皇城周围是平京地势最高处,周清扬踏空而行,从上而下览去,京郊的田庄全部泡在了水里,越往南去,水势越深。 有的地方几乎可供小舟划行,不断有人自小舟上往下搬粮食。 打今年年初,金银就不能流通了。 粮食变成了通货,一小捧米黍便能换一个成年劳力。 然而大户的存粮日渐消耗,他们也不缺人,现下只是养些打手家丁,免得自家被抢。 周清扬往文灵院的方向行去,好歹看到了几家放粥的粥行,其中一处,一道素衣麻服的身影格外惹眼。 他仍旧穿得单薄,气质却不掩风流,这种淡定感染了周围人,连排队的百姓都比别更规整些。 许玄没撑伞,他的脸完全暴露于人群之前,身后的几名修士站得工工整整,负责舀粥的是另一个年轻人。 周清扬靠近了才看清,那是伯达。 他右手握着勺子,似乎和许玄发生了些口角。 站在他面前的老太太年纪很大,哆嗦着说:“多给点吧,大人,我还有孙子要喂啊…他太小了,在庙里没法过来。” 伯达嗓子都干了,他一个凡人,也都两日没进米了,看着后边那一溜的人,心里又着急:“阿婆不行啊,这是按人头分的,要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说,那这粥行的粮食根本不够。” 老太太站在一旁抹眼泪不肯离开,只是让开了路,后边的人依次上来。 她便一直在旁看着。 伯达在半年前还是个正常人,尚未锻炼出一副铁石心肠,给一个老人家这么盯着,心里身体加倍的难受。 许玄不出声,老太太端着碗,雨中几人如雕塑般麻木。 又过了好一会,拥挤的街上远远奔来一个二三岁的稚童,也就是勉强能走路的样子。 那老太太老眼昏花,待孩子捯着小腿走近了,她才一嗓子叫出来,又哭又惊:“阿宝!不是叫你藏好了不要出来吗?!” 最近城中多有易子而食的事儿发生,若是没有父母的就更别提,干脆都被捉去做了口粮。 这老太太将小孩藏了起来,正是害怕他遭了别人的毒手。 “奶奶…我饿。” 小孩流着口水,老太太赶忙把手中的粥喂给他,着急地说:“快喝快喝,我们走。” 她被一群如狼似虎的眼神包围着,怀里抱着稚童,一时急血攻心,竟倒在地上起不来。 正着急着,忽察觉到身侧一阵清幽的香气传来。 老太太艰难地睁眼,一只手被人托着站起来。 她受宠若惊,发现来扶的竟是那一直未曾开口的麻服仙人。 “伯达,再盛一碗粥吧。” 如霜如雪般清寒的声音在老太太听来仙乐似的动人,她喜极而泣,身后排队的人也都窃窃私语起来。 伯达皱了皱眉,说:“院首,不可如此。” 许玄拢着袖子,无所谓地道:“事急从权,无妨的。” 伯达还想再说,结果面前的百姓操着一口乡音说:“大人,那老太太多可怜,你也有点善心嘛。” 他握紧了手里的勺子,把那些委屈都压下去,说:“规矩一破,便会有后来者效法。” 许玄没再理他,骨节分明的手握上了勺子,他嘴角挂起一丝笑,倒显得人没那么高不可攀了。 一个瓷碗被他握在手里,伯达到底没再和他争。 老太太接过了粥,千恩万谢的走了。 许玄整了整湿发,麻服的袖口垂落,手腕内侧露出一丝极细的红痕,淡得几乎难以察觉。 他礼貌地一颔首:“辛苦了,文灵院还有事,我当先行一步。” 伯达看着他逍遥离去的背影,眉头越皱越紧。 尤其悲哀的是,除他之外,似乎没人觉得许玄的做法有什么不对。 他们只是普通百姓,难得碰到这样平易近人的上位者,心里只有感激仰慕,而对面前这个“毫无仁善”的修士之流则更加厌恶。 周清扬在上面讲事情听了个清清楚楚,她只觉得许玄的行为很怪,却不太能想清楚是哪出了问题。 好在伯达又布了一会粥,便退下来独自离开了。 周清扬不声不响跟了他一段时间,直到一处僻静无人之地,伯达背靠泥墙休息,她才从后面拍上人的肩膀:“伯兄,别来无恙否?” “啊!”他给骇了一跳,转头一看对上那双异色双眸,竟哑口无言,吐不出一句话来。 “周仙尊…你没事了!” 当年一别,他心中也有隐痛,如今周清扬又生龙活虎地站在了他面前,两人虽没那么深的交情,然而末世之下,倒也有老友重逢之感。 “嗯,不但没事,修为还涨了。”她佯装轻松地在他身边坐下,问:“方才我见伯兄和许公子争吵,是怎么…?” 伯达为难:“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的疑问如鲠在喉,确实不吐不快,但他不能确定周清扬是否会信自己一面之词,因此十分吞吐。 周清扬心思转了一圈,体会到了他的难处,慷慨说:“伯兄直言,我们也算共过生死,我难道会害你?” 伯达紧了紧眉,下定决心,开口道:“…许院首有点奇怪。” 他抓耳挠腮,似乎不知道如何表述,想了好一会,紧盯了周清扬的双眼,说了一句:“不怕周仙师取笑,我总是有种揣测。我觉得,他是想取沈宗主而代之。” 第53章 伯达这句话脱口而出,他瞧周清扬仍专注地盯着他,不似有什么震惊的样子,才往下说去:“许院首是很有见地的人,甚至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有谋略,可我看不透他的心思,或者说,有时候我觉得他行事不甚磊落。” 他缠紧了手指,小声道:“也有可能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吧…” 周清扬却追问道:“伯兄的感觉可有什么来由?不妨一谈的。” 她话音刚落下,此处便进来几人,个个面带饥色。 两人谈话不便,便一同起身往首阳而去。 路上伯达理了理思绪,接着说:“远的不谈,便说今日。文灵院的粮食是由各地勉勉强强凑上来,又费了千辛万苦才运到这。那点东西,按人头分是定然不够的,原本说定了三日一施粥,可后来院首出去走了几日,回来就要我们改为一日一施。这便罢了,可每次只要他在场,若有人哀求,他没有不允的。” 他面带愁色,说:“虽说每次他亲来的时间都不长,可他这样带头坏了规矩,叫底下人还怎么办事?!” 周清扬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沉吟道:“你可是觉得,他这行径…是有意为之?” 第60章 伯达一敲手,不料她这样善解人意,连连带头道:“前两年他安排人手,调动各州县的事务都十分有进退,是不该犯这种错的。” 周清扬开了首阳的山门,硬着头皮,在身后诸多饥民的目光下,拉着伯达进入结界。 结果进门了也不安生,早有人在七十二峰山脚下蹲守,周清扬干脆带了伯达飞身而起,几息之间便到了无运峰顶。 “那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呢…此时天下混乱,所有人都应当戮力同心才有一线希望活着,他便是要谋私权,也不该是这个时候啊。”周清扬疑惑不解,倚在院门前,想得头疼。 伯达也没法回答,他也是因为这处想不通,才迟迟不敢同旁人讲自己的猜忌。 毕竟从动机来看,许玄只要解释自己心有不忍便可将这些轻轻揭过。 两人在昏沉的天空下坐了半晌,伯达好不容易才得了这点休息的空隙,想着想着便忍不住昏睡了过去。 周清扬把他扶进屋子,自己跳到房瓦上,前世今生大大小小的事走马灯般在脑海里流动。 她不是什么有大智慧的人,仅有的一点小聪明是为了让自己在这世间过得好一些,论起勾心斗角,她可能还不如混了几年官场的古代人。 许玄…首阳…文灵院… 真细究起来,她连许玄从前是干什么的都不清楚。 毕竟此前他们只当许玄是一届凡人,从未真正忌惮过他,就更别提防备了。 她腿脚发麻,站起来沿着细细的房脊走来走去,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突然身后一道细微的声音穿透雨幕向她袭来。 周清扬如今的耳力和反应是今非昔比,她勾了勾手指,刚想将那“暗器”打掉,却在火光电石间瞬间反应,原本聚起的灵力无声消散。 一块小石子“啪”的一下砸上她的后脑,周清扬哎呦呦叫了一声,平地摔跤,叽里咕噜地从房顶上滚下来。 果不其然,她那么大个子掉下去,非但没摔个狗啃泥,反而落入一个温香软玉的怀抱。 周清扬紧紧闭着眼,脸皱成一团,装作很害怕的样子。 她偷偷把眼睛眯开一条缝,听沈容气急败坏地说:“真是笨死了!修为那么高连块石子都躲不过。” “容容…”她双脚落地,“虚弱”地搭住沈容的肩膀:“我头好痛…” 沈容半信半疑,手忙脚乱除了一身汗才把她摆正,冷着口吻说:“别装了,赵师兄叫我们过去。” 周清扬入戏很深,柔弱不能自理地哎哎呀呀:“唉,我都…我都这样了,他还有什么事要找我…” 沈容腋下夹着几本书,拉着她没好气道:“我看你好得很。翻脸不认人,白白讲了三年的书,我猜你也不记得了吧。” 周清扬立马正了身子跟在她身后好好走路,眼睛余光瞄到那几本书,看清了上边的标题,翻译的直白些大概就是“风流王爷俏王妃”、“落魄书生恋上豪门大小姐”…… 原来梦中的声音还不是她的臆想,竟然真他妈有这种话本子。 周清扬一时悲喜交加,凑上去悄悄说:“怎么会不记得,只是…容容你喜欢这种故事?” 沈容狠敲了下她的头,道:“我怎么不喜欢?难道要像沈昔全那样,给你读‘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她说着说着就把早些时候的糗事给忘了,开始专心致志地讲起那本出现在周清扬梦境中的经书多么无趣。 周清扬嘻嘻地在一旁应着,哄得她越说越起劲。 等两人到了机锋宗,沈容才惊觉自己才还下定决心不和她多讲话,于是又把眼睛*撇到一边努力摆司马脸。 华贵的建筑坐落在雨幕中,山上的青松柳树早已枯败倾颓,守门的小弟子远远迎上来打了个千儿,道:“峰主、师姐可算来了,恕我家师尊正在闭关,不能出来相迎了。” 周清扬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继任,此时来往便代表着两峰交往,是不能马虎的。 她收起那些轻浮样,跟着弟子上山。 推开赵靖源居所的房门,香炉里缭绕的青烟袭来,往里去只能看到一道朦胧的身影在屏风后面,手中执着一张薄纸,却久久不动。 “赵师兄?”周清扬撩起帘子,走进去唤道。 赵靖源的影儿一晃,闻声出来,脸上仍旧是挂着和煦的笑。 只是周清扬还是注意到,他面带憔悴,眼底发红,似是久未休息操劳过度的模样。 沈容展了衣料坐下,望向屏风后,神不附体地发呆。 “周周。”赵靖源的声音牵出一丝哑意,他并未叫她峰主,也没叫师姐。 周清扬心里一紧,坐得更直,等着他的下文。 “沈宗主来了信。”他说:“给我讲了许多事。” 周清扬的指尖掐进掌心里,平静地说:“也提到了我?” 赵靖源点点头:“不但提到了你,还提到了容姑娘、文灵院与许玄公子。” 周清扬前顷身子,双手撑在双膝上,眉头紧皱。 “这些事太复杂…”赵靖源向香炉里添了香,掩袖咳了两声,开始从头讲起。 ** 许玄第一次登上首阳山山门,是应了赵岭的邀约。 彼时的天下虽不太平,可皇帝尚在,文人雅士该有的风花雪月一样不少。 喜好对弈的棋手们同聚一堂,开台挑战,天下的名手厮杀到最后,本已分出胜负,却突然冒出个名不经传的小子来挑衅。 那麻服赤脚的年轻人一坐三日,一战成名。 这般高调,就连首阳机锋的赵峰主都对他有所耳闻。 于是,对棋道痴迷的赵岭偷偷出去,想领教一下凡间名家的棋艺。 不料,只两个时辰,他便败了,与他对立面的年轻人甚至游刃有余、未出全力。 赵岭心怀不甘地回山,此后每一年这个时候,他总是会邀请许玄再来一战。 而后来,沈昔全下山,开结界破天律,首阳不再是秘密之地。 许玄与机锋宗的来往便更多了。 赵岭很快发现,此人不但对棋道研究极深,而且对星宿掌故,护甲仙器也很有心得。 他将许玄视为不世出的天才人物,很放心地将自己座下首徒托付给许玄,让两人彼此交流。 赵靖源为人和善,一直和许玄保持着君子之交,在制作法器时遇到疑难,第一个想请教的也是他。 直到后来的某一年,沈昔全派人往机锋宗送来了她的本命法器,那柄凰骨扇。 扇面污损,扇骨折断,是不小的问题。 赵靖源很犯愁,师尊闭关,他一个人实在想不出该如何修复这珍贵的法器。 就在这档儿,许玄上山了。 他将扇子修复的近乎完美,非但将损伤抹去,且向其中安置了新型的夹片,使得骨扇的操纵更合主人心意。 也是从那时开始,沈昔全下了山,她频繁地开始多梦,原本的失眠症状愈演愈烈。 赵靖源向许玄说了此事,将扇子拿回来检查一番,替掉了夹片,换上了另一种来自幽冥的兰草。 再送去后,沈昔全睡得好了些,谁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后来许玄来的次数渐多,两人的感情自然而然更加亲近。 赵靖源鲜少遇到和自己旗鼓相当兴趣相投之人,和他说话渐不保留。 他们什么都谈,然谈得最多的却是人间的变动。 许玄对沈昔全替换凡间秩序,打压皇室的动向很在意。 赵靖源也不以为意,他究竟是凡俗中人,会在意这些一点也不奇怪。 变故发生在六年前,那一年,沈昔全斩杀九尾,周清扬身死。 凰骨扇被送回了首阳,赵靖源看见里面掉出来的兰草,心中忽然转过奇怪的念头。 可后来,沈昔全什么也没说,又取走了扇子。 那枚兰草,赵靖源一直保留着,他查了许多年,一直没在幽冥查到相似的植株。 也许沈昔全只是无意为之…他想,这或许并不是暗示,更不是对于他和许玄的怀疑。 但这件事到底给他留下了疑影,此后每每和许玄相处,他总会忍不住想这些年发生的事,会想到沈昔全大变的性情和她送过来的凰骨扇。 ** 赵靖源停止了诉说,他疲倦极了,闻着这清幽的香气,只觉得心里被剜去了一块。 周清扬白了脸色,她抱住头,想到了下山那几年,沈昔全常常睡不好,总是要她来读经文,一直陪到深夜。 那些夜晚,她总会笑她是之前睡的太多了,现在才睡不好。可原来…原来…… 沈容捏住她的食指,轻轻扯下她的手,说:“没事了,自我从她神识里分离,那草就没用了。” 这声音不急不缓,安抚了周清扬,她缓缓抬头,问道:“她在北海发现了什么?” 赵靖源说:“我和沈宗主原本之所以不确定,乃是因为当年那把扇子经手的人实在太多,而凭我们的道行,无法将问题一一检出。我只好将那扇重塑,再不假手于人。但前几日,沈宗主在北海发现了那株兰草的同种…” 第61章 周清扬无言地坐着,实不知自己此刻是怨更多还是悔更多。 她与沈昔全相伴多年,为何就没有想到也许她也会遭人构陷,也会力不从心。 而沈昔全,也从不肯将软弱示于人前,哪怕对她也是一样。 她不喜依赖,不敢依赖,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真可谓和周清扬如出一辙的惹人厌。 赵靖源说完了,从怀里取出另一封信,递到周清扬面前。 “沈宗主说,她无意纠缠你,只是还有些话要交代。” 周清扬抬眸看去,浅黄色的信笺上写着她的姓名,一如既往的工整。 她接过信,惨笑着捏在手里,几乎没有拆开的勇气。 正当三人围坐一团气氛惨淡之时,门外忽闯进来一名弟子,他顶着满脸雨水,连门都忘记关。 飓风把门吹磕地当当作响,外面雷鸣电闪,他的声音却穿透了杂音,冲进屋里。 “不好了赵师兄!许玄公子,他…他带着好多百姓,正在闯首阳的结界!” 第54章 天阴得发紫,轰隆下来的电光映彻一望无际的人头,攒动的每一张人面上都带着激动愤怒的狂热和渴求生意的执着。 首阳的七十二峰的修士伫立雨中一字排开,他们未动兵戈人数也少,然而还是狠狠触动了对面百姓的神经。 蓬头垢面的人群集体陷入静默,他们是没有活路了,平京的水涨得太快,只怕不出三个月,整个城都要沦陷。 当头的修士上前,瞟了眼身后的人潮,目光里带着些许蔑视和嫌恶。 仙人高高在上太久,早就忘了自己也是从泥土里打着滚爬上来的。 他对着许玄说:“公子原和机锋宗的赵师兄是最好的,我等敬重公子,可你不该给我们为难。须知凡人就是凡人,即便此处只剩一名修士,也足以应付这些乌合之众。” 许玄的麻布衣袍在风雨中飘摇,雨珠打得人睁不开眼,他不怒不叫,平静地说:“我不曾想过要为难谁,只是做我该做的事。仙尊难道从不出首阳结界?看不到路有饿殍,尸骨累叠竟至无处安放的地步?” 他的目光透过身后,远远望着不知什么地方,眼里的怜悯是真心实意的。 “我即受了沈宗主委托,掌管文灵,便有权开放结界,安置灾民。” 那修士修的是仙道,求的是飞升,并不耐烦听他说这些伦理道德,他横剑身前,只说:“公子如不退下,我等便只好冒犯了。” 许玄回头,他身后站着的是几名年老体衰的老汉,正哀切地瞧着他。 “院首、求院首别丢下我们。” “你们这些人都没长良心的吗?我们不吃你们不喝你们,一个容身之处都不肯给吗?” 人群见首阳之人冷漠至此,陷入更加绝望的境地,偶有几个敢于出头的声音悲恸地大喊。 “果真!你们早不是人了,修得什么仙?!还不如畜生懂仁义。” 这声音说得虽很实在,奈何人生来不是喜欢听实话的生物。 一名修士循声而去,当下便要将这人揪出来。 许玄挡在了他面前:“仙尊勿恼,若濒临死境的是你,只怕都不是口不择言这么简单了。” 他从怀里取出一帛白布,其上鲜红如血的字迹在风中昭彰。 平京周围三十四州联合署名的血书,共同请愿首阳接纳灾民。 许玄高声说:“首阳向来以正道自居,那么若是天道要亡,是否首阳也要陪葬?” 他转身正对着惴惴不安的百姓,嘶声道:“天庇佑吾,吾等为顺民,可今天道已毁,我们又何须敬畏天命?左右首阳不在乎我们这些蝼蚁,能为自己搏命的只有自己,生死不由人,也不算枉活一场。” 他目光炯炯,其中犹如闪烁着幽微的烛火,就连那一排无知无畏的修士也给他的气势震得发抖。 “你要干什么?!” “速速离开,别逼我们动手。” 色厉内荏、外强中干,手中之剑之人心生惧意,后退了两步,手中的刀刃“唰”地闪出白光现于雨中。 许玄步步紧逼,他握住当头修士的命剑,手下血色氤氲:“仙尊不肯容留我们,便叫某先死于剑下。” 两人四目对视,修士牙咬得发紧:“你以为我不敢吗?!” 他看着面前凡人苍白的脸,和弱不经风的身姿,仿佛有什么在东西在他眼前和心间鼓动。 恐惧蒙蔽了他的理智,只有将眼前之人铲除,这恐惧才能消失。 电闪雷鸣的上空中,一群衣袂飘摇的人踩云而来,背后一名年轻师弟高兴道:“师尊来了…长老们都来了!” 百姓往上看去,数名身姿飘渺的仙人淡然地看着底下的争端,并未出言阻止。 这些才是真正阻止他们的人,百姓心中自有别样的敏锐,他们的恨在心头滋长。 为何不能搭救他们…… 首阳是受天下供养,这地上的一砖一瓦都来自凡间,都是靠着百姓血汗捡起的,而到了这样的境地,他们竟无处安身。 持剑的修士大喜,背后有人撑腰使得他重新挺起了胸膛。 他毫无犹疑,抽出了剑,锋利的剑身划破了许玄的手掌,原本白皙的掌心几乎从中间裂开,皮肉外翻着,鲜血淋漓。 也不过是血肉之躯…… 他这样想,举起了命剑,眼见着下一刻剑尖便要刺入凡人的胸腔。 许玄身后,万口同悲,哭声齐鸣,将天上的雷鸣都掩盖了去。 宝剑的寒芒在雨中惊出,却突然偏了一寸,将将划破了许玄的手臂。 跌倒的青年被一拥而上的百姓接住,许玄的冠发坠地,在这一刻,他登上了神明的宝座,成为了人心中的救世之人。 那修士惊疑不定,手中的剑“锵”的一声落下:“是谁?!是谁?!” 他身后惊雷般的炸响了一道清亮的声音:“是谁给你的权力,让你诛杀我师尊派来的人?” 化神修士的威压四溢开来,天上的峰主们不能再装死,纷纷落到地面上,望着上方的少女飞身而下,那双异色的瞳中带着和沈昔全如出一辙的冷淡和威严。 她瞥了眼众人,皮笑肉不笑地说:“各位看得一出好戏。” 赵靖源和沈容去无运斋接了伯达同来,疲倦已极的年轻人望见地下这情形差点气到暴毙。 他站在周清扬身后,急切地小声道:“周仙师千万不能再让事情闹大,许院首而今是人心所向,难道首阳还要与天下人为敌吗?” 周清扬点点头,上前要扶许玄,结果被他身边一个老汉挡开。 “许公子没事吧。”她不在意,退开一步,却正好和那老汉的双眼对上。 一双黄色的重瞳,外侧的巩膜也微微浑浊。 周清扬遍体生寒,一下子想到湘和大街月影之下,和重黎一道出现的巨兽,它的眼睛,出现在了一个“人”身上。 “你…”她又去瞧许玄,在她的角度上,恰好能看见他手腕内侧一道淡而细的红线。 是重黎。 周清扬在电光火石间串起许多事情,重黎、幽冥、还有端午的巨怪。 为什么他毫不计划后事,看似一心为百姓着想,实则将他们更快的葬送,为何他来首阳挑衅将生死置之度外…… 周清扬在雨帘中立着,丝毫察觉不到两人身上妖气。但她知道,即便自己不出手,许玄也不会真的丢了性命。 他筹划了不知多少年,以天下为盘,和所有人来了一场对弈,现下几乎到了决胜的边缘。 他是为了谁?又是来自哪里? 周清扬恍然后退,只知道绝不能再任他邀买人心。 “各位峰主在上,我师尊虽然不在,可我这个做弟子的好歹还喘着气,她向来以民生为重,许玄公子怎么做,无不是秉承着她的意思。诸位有什么不满,尽可以当着我的面发作,不然叫百姓寒了心,师尊是最难过的。” 她冠冕唐皇地一套说辞下来,惹得首阳众人变了目光。 “首阳七十二峰…从来不是只有你们无运峰做主。”一人道:“这些人涌进来,如何安置,难道要每一峰都变成乞丐的窝巢吗?” 他的话难听得很,许玄身后的人潮即刻汹涌起来。 “那这天下也不是你们首阳的天下,你凭什么不让我们进?” 伴着这声音,也不知是谁第一个往前冲了过来。 于是千千万万个人跟着往前冲,区区那一排修士连剑都来不及抽,就被踩于脚下。 众峰主惊骇之中只顾自身,根本没想起来张开灵力结界挡住这些趋紧疯狂的暴民。 周清扬揽着沈容御剑空中,看了几眼,立刻发现这些人并非天生神力,能无视修士的剑意,而是其中混杂了不少“旁的东西”。 这些东西无形之中阻隔了大部分的伤害,令百姓有了自己战无不胜的错觉。 她挥手一道屏障而下,瞬息之间将所有人拢进一处。 第62章 “都不要动!”一声如钟的爆喝炸响在众人耳畔:“我既出来,就不会不分青红皂白赶人,可这般吵闹像什么样子?!” 周清扬落地,周身煞意弥漫,冰冷的眸子盯住许玄的眼睛,说:“但我有计较,首阳地域有限,无法容纳这么多人。” “许玄公子带来的灾民,只能先进来一半。” 她深吸口气,和许玄的风轻云淡对上,两人都不肯退让半步:“究竟谁走谁留,就由公子定夺。” ** 周清扬回到无运峰时,暴雨初歇,但也晨昏不辨。 这些日子里,日月早已埋葬在厚厚的云层之中。沈容进屋,收了伞,挨着她坐下,敛眉说:“许玄正忙着安置人。” “这点问题难不倒他,这些人最擅长干这种事了。”她冷笑着关紧门,回身倚着门沿,茫然不知该作何感想。 “你也累了,去歇歇吧。”周清扬在屋里燃了火,橙色的火光跳动着,映着那双奇异的瞳。 沈容似蹙非蹙的两弯眉下,清泠泠的眸子看过来:“你别急…急也没用。” 周清扬蹲在地上,回头展眉笑道:“我没着急,容容你先回去吧。” 门开了又关,风裹着雨进来。 周清扬掏了掏袖带,掏出一纸薄信。 信封上“周清扬”三个字的墨迹已经被泡的晕开了,信纸的味道烤着火,香得更厉害。 她坐在地上,读了第一行,泪便落下来。 第55章 周周,我欠你许多事。 然而遗恨无法一一细数,只能愿你好。 我在北疆寻到种阵法,可将我与沈容的神识连接彻底斩断。 这样,她和我的关系不会再困扰你。 你喜欢她便去喜欢,不喜欢便安居首阳。等世间清平,再去仗剑天涯,把从前的事都忘记。 我们应不会再相见,事到如今,我才懂得,离别也可以作酬答。 临终,再祝你安。 ** 周清扬手中的信笺被捏出一道皱褶,她无言望着渐渐熄灭的炭火,脸上的泪痕干了,发出阵阵细碎的痒。 她因何一哭呢? 想来绝不是因为还恨着沈昔全。 这个人,陪伴她整整十数载,连关心都成了下意识的习惯,她做不到在知晓因由之后再恨她。 只是,她何以突然做的如此慷慨,如此悲切,来打动自己死寂下来的恋欲。 周清扬想,她恨的,应该是无论何时,自己总能被沈昔全的三言两语左右。 她是自私的人,然而,她爱她,却犹胜爱自己。 炉中的火终于全熄了,周清扬擦干净脸推开门,雨水独有的腥钻进她的肺腑。 远处,巍巍明华堂再次升起光辉。 ** 赵靖源与一众人立在堂下,争吵声纷杂不堪。 “就这么答应了?反正先说好,我的地方决不允许那些凡人踏足一步!” “要我说,除了许玄,沈昔全难道就像话?要不是她前些年一意孤行,下山开什么结界,今天也没有这些事。” “说是为了除妖,实际上就是为了报私仇。从前皇帝将她的凡家灭了族,她时刻都记恨着呢。” 赵靖源站的麻木,脚底一股冷气上来,觉得既悲凉,又觉得可笑。 这些人是从不肯向下看一眼的。 他们自以为是地端着脑袋闭着眼,偶尔向往一下飞升成仙的极乐,却忘了唇亡齿寒。 皮将不存,此处的人却没有一个醒悟。 殿门缓缓地开了,众人止了声息。然而进来的并不是周清扬,而是一身素色的许玄。 他步履轻快得不似个受过伤的人。 原本流血的手掌随意用纱缠了,他走上前来,像感觉不到痛似的向着人群微微施礼。 “在下已挑好了人,不知各位可也协商好了如何安排住处?” 赵靖源瞧他到现在还在装模作样,只觉得可怕。 一个人做戏做到这个地步……自己不会觉得恍惚么? 许玄却没向机锋宗所在的方向看一眼,他挺拔着脊背走进虎视眈眈的人中间,脸上无一丝畏惧。 “若没有主意,不如叫沈宗主回来,首阳的事务,她不是向来说一不二吗?” 他仿佛在真诚地提出意见,而四周之人却怎么瞧他怎么不顺眼。 其中一位尤其看不上凡人,当下便破口大骂起来:“黄口小儿,我等修行之时你还在娘胎里呢!如今竟敢登堂入室地要挟我们,真当首阳山是你的地盘了!” 许玄拢了袖子,不愿多费口舌来打无谓的擂台。 然而他这副样子落在别人眼里真可谓是火上浇油,敌人眼里没有自己,反倒显得自己的叫嚣如跳梁小丑般可笑。 气氛一时冷场,方才出声的人面子挂不住,只好提高嗓门。 周围的人在旁帮腔,许玄一人独立,千夫所指之下仍是一句话都不往外蹦。 最开始叫骂的人眼越张越大、脸越涨越红,终于忍不住一道箭矢射出去,恼羞成怒地吼道:“竖子猖狂!不过一届凡人,我倒要看你是不是真生得一钢筋铁骨。” 这道攻击来得猝不及防,七十二峰中并不都是蠢货,其中也有人悟透了许玄此时今非昔比,绝不能随意打杀。 奈何这道攻击迅捷无比又含杀意,在场之人竟无一人来得及阻止。 许玄正面对着这支箭,双手抄在袖中,额前未束起的发无风自动。 箭尖抵着他的瞳孔越放越大,却在离其眉心不足一寸之处,遽然凝滞。 赵靖源徒手抓住了箭身。 他温润如粹的面孔带了些病弱,手中的力道却不减。他折断了那支箭,不顾耳边张牙舞爪的呐喊,默默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许玄有那么一瞬也怔了,然而当他回头,触到的却是一双没有任何波动的眼。 也对,相救不过是迫于时势,那些假情假意的伯牙子期之约,梦幻泡影一般,竟是两个人都不再信了。 周围人骂够了,也觉得没趣。 许玄似石头般既臭且硬,他们索性调转矛头,又议论起不能说话的人来。 “沈昔全…她在哪谁知道,搞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自己倒躲起来清闲。” “不如许公子自己去拜访沈宗主?” 眼见着他们越说越不像话,赵靖源忍不住皱了眉头,刚要开口,殿门“轰”地一下被人拉开。 金玉雕琢的纹饰都落了满地,这等气势着实凶煞,也让殿内的人暂时闭了嘴。 远处阴灰的暗影庞然压下来,门口的人身影渺小,却怒火冲天。 “你们说的好轻巧——” 她冷笑不止,三步并作两步走上来,异色的双瞳扫过这些或事不关己或冷嘲热讽的面孔。 “落了错自有出头者承担,苟苟藏藏之人反得幸免。” “诸位仙尊…好啊,你们尽可以随心所意欲,无故诽谤。我师尊不在,但她如果听到这些话,只怕也会一笑了之,她若真是嗜杀如命,这些年来天下早已血流漂杵。” “她做错了事,可究其根源,今天这场大祸,难道不是一开始就铸成了的?!人间原本的秩序,早在第一个修仙者现世时就被打破。可你们不思补救,反而急着找个替罪羊,找个宣泄愤怒的出口。” 周清扬失望地看过去,字字锥心:“你们就是这样求仙问道?这样为人师表?” 在三十多年为人的生涯里,这是她第一次毫不委婉、咄咄逼人地说话。 周清扬觉得自己是疯了,热血上头,把全部的伪装都撕破了。 她自问卑微渺小如蜉蝣,本没有改变什么的力量,可当黑白真的颠倒,曲直真的不明,她又忍不住要争个头破血流。 这席话震慑肺腑,连许玄都忍不住侧目。 殿内之人一时噤若寒蝉,他们虽不会问心有愧,却天然地惧怕强者。 周清扬修为已臻化境,天赋更是远超首阳历代天才,她的话总是叫人畏惧。 “你看到了么…靖源,首阳当年的风骨,已十不存一,这样的天地啊…” 许玄站在赵靖源身边,冲着他微微感慨。 他其实很少表露真感情,赵靖源偏头看他一眼,冷淡地说:“当年是什么样子,你又如何得知。” 许玄笑了笑,没答话。 周清扬站到他跟前,说:“既然许公子选好了人,七十二峰均摊人头就好,何必还要商议…你筹划多时,我们还能阻拦你不成?” 她语气微讽,和许玄针尖对麦芒地正面相撞。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许玄优游地退了一步,向她作揖:“那便多谢成全了。” 他临走,似是不经意间回头说:“我见周峰主颇有同乡之感,其实这天地之大,要碰到同路来的人是不容易的。” 周清扬一僵,揣摩着这朦胧的一语,一时无法反应。 世外之人…世外之人。 应龙的话言犹在耳,既然自己能穿行异界,没道理别人不可以。 第63章 那么许玄,会是这个意思吗? 这种猜想过于惊骇,周清扬按下思绪,有和殿内的人扯了好一会皮,先软后硬,先礼后兵。 好在只是安置难民,还没触到这些人的底线,也无人想舍身试一试化神修士的底蕴。 于是此番风波总算了结。 周清扬疲惫地坐在殿内,总算明白了为何沈昔全动不动就要先杀人后办事。 这调兵遣将真不是谁都能担当的。 众人散去之际,赵靖源给她叫住。 “赵师兄,我有话问你。” 赵靖源犹豫着回头,问:“可是想问沈宗主的下落?” …… 周清扬不料给人看穿了心思,尴尬道:“师兄一定知道吧。” 赵靖源摇头:“沈宗主不愿你涉险,你待在首阳才是正理。” 周清扬苦笑:“师兄,我并非为了私情。首阳山上唯我二人破了化神期,她一人行事多有不及,我去了是能助力的。” 她言辞殷切,句句在理。 赵靖源给她缠得没法子,也觉得此时不该计较那些儿女私情,遂取了笏板,将位置指给她看。 周清扬细细记住了,却没有立刻动身。 她踌躇半晌,道:“我还有一事,要拜托师兄……” 赵靖源还没听到她后边的话,外面滚滚浓雷炸开了殿宇。 一道娇而颤抖的声音传来:“你…想抛下我,一个人走?” 伴着雷声落下的是一把青伞,伞下的人立在雨中,因气恨打着哆嗦。 “容容…!”周清扬心脏乱蹦,她跑过去将沈容拉进殿内,摸到她冰冷纤细的手腕,倒吸一口冷气:“你的手怎么这么冰?!是不是生病了?” 沈容甩开她的手,眼睛红了一圈,梗着脖子不肯说话。 周清扬一面急一面慌,摸了她的额头,确是滚烫的。 她连问了几句,沈容都不吭气,她只好强行让自己镇静下来。 最终,她狠下心,一字一字慢慢说:“是,我是要走了。” 周清扬低着头,没看见沈容落下来的两行泪。 在这低头的片刻,她想了很多,她想,沈容可能会骂她、数落她或者拖着她留下。 可面前的姑娘只是抹干了泪水,说:“我陪你。” 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或认定了某种现实,所以风干了幻想,只剩下执着的“我陪你”,作为最后的奉送。 第56章 北疆幅员辽阔,人烟却极其稀少。 它不似幽冥危险,但却总是为人嫌恶。因为这里没有泥土,没有山峦,甚至难以见到一滴水。 大片连绵的黄沙覆盖了这片炎热的土地。 深入地表,耐旱的响尾蛇嘶嘶游动,不肯放过任何可以维持自己生命的物质。 十年前,齐氏宗族被流放到此处。 他们不但没有食物,还要抵抗来自蛇人族部落的追杀。 那群半人半蛇的怪物,平常难见血肉,一旦有机会大快朵颐,便是拼了命也要逮到猎物。 这么多年过去,没人知道齐氏还有几人幸存。 此时,随风流动的黄沙脊上,两道蒙住了头脸的人影慢慢露出身形,轻薄又严实的打扮为她们抵挡强烈的日照,白色的轻纱头巾在黄沙中飞扬。 其中一人取下随身佩剑,手腕一转,沙丘如有生命般流动着下陷。 她那双黑沉沉的眸子经历了三年的风吹日晒,去了冰雕雪刻般的精致,多的是大地式的深沉和平稳。 黄沙裹挟着两人的躯体,顺着黑漆的甬道而下。 一座简陋的地下小屋里明了烛火,齐照坐下扯掉了脸上的头巾,明媚的脸上也全是倦怠。 她说:“宗主,那蛇人不可信,他说是为我们打探齐氏的下落,说不定只是想趁机跑路,我们别等了。” 沈昔全在烛火旁就着一点光翻阅卷轴,闻言只答:“再等等。” 齐照抿紧了唇,手指躁动难安地敲着床沿。 她盯着沈昔全手中捧读的那卷,还是忍不住涩声问:“宗主…三年了,真的值得吗?” 秉烛细读的人听了这话,微微偏过头来,她可能也觉得憋闷,于是摘掉了面上的轻纱。 那张冷白的半张脸上爬满了深刻复杂的符文,一眼望去甚为奇异又可怖。 “没什么值不值得,我不这么做,只能是大家一起死罢了。” 齐照却不信她,她低了头闷闷地说:“是为了天下,还是为了…” 沈昔全假装没听到,只是继续钻研那卷轴。 待到外边日月轮转,夜幕来临,地下屋的也冷下来。 齐照燃了火,轻声道:“宗主,休息吧。” 沈昔全上了塌,手脚都是冰冷的,齐照仍凑在火堆旁,看上去怏怏不乐。 “你怎么了?”沈昔全皱眉。 齐照背对着她,蔫了好一会儿,才道:“宗主,我担心你…那卷轴上记载的方法太过凶险,即便成功,施咒者也必遭反噬。” “我不明白,她真的有这样好?” 她转过头,半张脸给火映得发红。 “周清扬,她根本不懂宗主的性情,否则那些年里也不会和宗主离心。” 沈昔全不动,只是无言地看着她。 齐照被这双黑色的眸吸引,想到当年她满怀仰慕,却不得注视,忍不住委屈起来。 “宗主,我当年想拜的师尊一直是你,为何不看我一眼。”她涕泪交落,自是很容易令人有自悔之心的。 然而沈昔全一如既往地冷淡,甚至还有点倦怠,她讲:“若是她在,绝不会说出这番话来。” 齐照住了眼泪,怔怔的听着。 “我是心悦于她,想保她在世间百岁无忧。可希望天下清平,也是我们当初下山的理由。我想削皇室,立宗门,是想百姓不为妖魔所苦。周周…旁人总说她圆滑、虚伪,可我知道她心里自有热忱,无论是对我、对自己、还是对天下。” “哪怕她总是不肯轻易交付真心,可天性里也难以作假。”沈昔全轻声说:“她比所有人,都真得多*。” 齐照咬着唇,末了苦笑一声:“那看来不懂的是我了。宗主,你会不会瞧不起我?” 沈昔全一叹,把被子往上提了提,说:“我从未瞧不起谁。你能摆脱皇室,瞒天过海拜入首阳,已不知强过旁人多少。” 齐照眼里的泪还未干,听了这句好话,总算有所安慰,她自言自语地说着:“是啊,那地方…能逃出来,已是幸事。” 她捂了脸,沉淀了了思绪,说:“宗主,关于融骨之法,我有一猜测。” 沈昔全倾耳。 齐照回溯着那段尽力遗忘的记忆,来到她的出身之地,把那些烂泥里尘封的东西扒开,清晰的脉络逐渐浮现。 ** 齐氏承运千年,这片大陆上从未有过新的王朝,大家也不觉得该有新的王朝。 大家浑浑噩噩而又自娱自乐的过下去,皇室的子弟也枝繁叶茂。 齐氏像一棵大树,这棵树亭亭如盖,枝桠越发越多。 人多了,通常会生出许多事来,然而多年以来国家一直太太平平。若有心人仔细计算着皇氏宗族的数量,就会发现,它竟会自己“修剪”自己。 齐氏的人数,其实从未超过一个界定的范围。 龙裔的血脉,要一直保持纯正,便不能与外族过度通婚。 一个崇奉礼教的国度,皇室子女,竟屡屡亲者**。 这样不能为人道的秘密,是齐照四岁上就明白了的事。 她撞破了皇姐和皇兄的秘事,那一刻,她无力呼喊,无力恶心,只想赶快逃离。 后来,她经由宫里此后多年的老太监得知,齐氏的血脉里,便注定了同血缘者会更加亲近。 血缘越近,诞下的孩子龙息却纯正。 这样的秘辛,是不能叫外姓之人知晓的。 皇帝一边教化百姓,一边行蛮夷之事。 齐照早慧,经常自己偷偷琢磨,她觉得恐惧,未来巨大的阴影笼罩了她。 她一直在想办法,离开皇城。 偶然一次,她翻到了史官的笔记,上面不但记载史料,还记载着而今天下发生的种种异事。 最上面一本上书:首阳七十二峰,无运峰为一,现袭第五十二位峰主…沈昔全在任。 年幼的齐照把那本书翻了又翻,上面书写的仙术仙境都是她想也未曾想过的新奇,史官秉承着私心,将首阳山夸的天花乱坠,上面还有一张修行天资排行。 第一个名字姓张,叫做张先,乃是首阳当年开宗立派之人。 第二个姓沈。 齐照算了一算,发现此人不过二十多岁,比自己母妃还年轻。 她怀里揣着书,透过头上小小的一方窗,畅想着这位年轻宗师的相貌。 沈昔全的存在,给她带来莫名的希望和向往。 她也想成为这样的人,不受束缚,自由自在。御剑凌空,那该有多么恣意。 第64章 她终日把持着这点希望,终于等来了大选的消息。 其实也只是一点捕风捉影的传言,毕竟宫内的消息闭塞,和首阳的关系也很微妙,不会有人特特来和她说这些事。 齐照求了一次出宫的机会,不满十岁的女孩,从皇家鸾轿中偷梁换柱,将自己换出了队伍。 而后她藏在平京,用偷学到的法门调动了真气,引来了首阳下界的考核修士。 她成功进了首阳,却和曾经的理想失之交臂,甚至没能和沈昔全说上一句话。 ** 齐照平淡地叙述着,她说:“所以,按照蛇人族的说法,如果齐氏到现在还有人活着,那么一定是养出了所谓的‘神女’。” 举全族之力,挑选两个龙息最纯正者**,诞下的女儿可承受龙息的灌注,重新召唤应龙的庇佑。 “这方法和宗主卷轴上的方式异曲同工,不过当时我的年纪小,这种法子了解的并不清楚。但蛇人族如此强大,不可能抓不到几个凡人。” 沈昔全静默着想着她说的话,再去看那卷轴。 首阳山无运峰下,与张先随葬的,只有这卷轴。上面隐晦地提到,若未来世间秩序崩摧,集远古应龙血脉与凤凰之骨,可感召开天辟地之时,神龙座下真君。 龙脉与凰骨如今都几近消亡,若齐氏真的供奉着神女,那倒是替她们省了不少事。 沈昔全正想着,头上的沙忽然传来流动的声响。 有人在叩门。 沈昔全支起身子,感受到了来者的气息:“是蛇人。” 她撤掉结界,滑进来的一个半人高的小怪。 他人头蛇尾,行动倒是很迅速。 “宗主,你们要找的人有消息了。”他的面貌看上去还是个孩子,眼睛晶晶亮:“就在蛇窟的东北面,距离此地不过百里。” 沈昔全还不待说话,一旁齐照便接道:“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那蛇人嘶嘶吐着蛇信,道:“阿照姐别生气,我是从部落里偷跑出来的,总得避人耳目,故而走的慢了。” 齐照冷哼一声,还是对他喜欢不起来。 沈昔全言简意赅:“阿青带路。” 她眼神示意齐照跟上,三人星夜赶路,外面又干又冷,朔风扑打着人面,叫人心底里透出畏惧来。 阿青原是蛇人部族的孩子,当初沈昔全两人不明所以跌入蛇窟,被蛇人蜂拥堵截。 结果这群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妖物损失惨重,也没能将两人拿下。 后来阿青偷跑出来,一直尾随沈昔全,被发现后赶也赶不走。 他不似普通蛇人那般智力懵懂,甚至比大半人类还要聪慧。 得知两人的目的后拍板说自己能找到齐氏的窝巢,只求两人到时能带他离开北疆。 齐照觉得蛇人生性残忍,只知遵循本能行事,实在不是能相与的。但奈何两人兜兜转转一年多,连齐氏的影子也没见,只好被迫接受阿青的建议。 三人的脚速极快,流沙与星空相接,令人不辨方向。 人的感官不如蛇人,在这样处处相似的景色里很容易迷失方向。 齐照走在最后,偷偷摊开了掌心,几笔金光缓缓浮现:跟住阿青。 她看了一眼,飞快地捏紧了手掌,瞧了眼前方仿若无知无觉的沈昔全。 阿青卖力地招呼她:“阿照姐走快些。” 齐照贴近他的身旁,神识紧绷着分出一丝,始终牵绕在青色的蛇尾上。 又走了半刻,风沙忽大起来。 阿青走在她们前面,声音模糊不清,他亮晶晶的眼睛里蕴藏着狡黠,回头飞快地瞟了一眼两人。 随后消失在黑暗与飞旋的沙暴之间。 第57章 阿青消失的突然,要不是齐照提前分出了神识盯着,只怕此时便要跳脚了。 她跟着阿青的气息,分明地感到他的身体钻入沙中,朝着蛇巢的方向游去。 “宗主,这妖人果然心存不良。”齐照气道。 想来两年他也算装得不错,不料到头来还是要坑害她们。 沈昔全没她那么沉不住气,甚至连情绪都没什么波动。她早已经过太多的背叛,见过太多龃龉,一个妖而已,不值得放在心上。 “他虽然有歪心思,但领我们来的地方应是对的。” 沈昔全裹紧了面纱。 她体内的符文越到夜里越难以抑制,此时已爬满了大半张脸,到达眼下,远望去犹如覆了一层青黑色的面具。 “你试试,能不能感应到齐氏的位置。”她说:“阿青跟着我们这么久,显然不只是为了要我们的命,他们蛇人垂涎齐氏的血肉已久,说不定…” 齐照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不由惊道:“借刀杀人——” “没错,若齐氏真出了修为天成的神女,由我们先去解决,待到两败俱伤,他们再来岂不就坐收渔利。” 齐照忧道:“那可如何是好?不如我们先摆脱他,再见机行事。” 沈昔全的朔霜出鞘,道:“不必,先破了这风沙阵,找到齐氏的位置再说。” 她白衣飞扬,手中利剑锋芒尽敛,在夜色中带着沉重的杀意。 在她们头顶,星宿交辉,整个夜空犹如正在转动般眩目。 齐照踏着黄沙,口中发出又轻又快的轻吟,这声音带着寻求同族的引诱,节奏荡漾地穿出很远。 沈昔全挽了个剑花,随着狂风的节奏,朔霜轻若无物地随之舞动。 她的一举一动,一招一式,犹如弱柳浮于风中,又似石缝中的春草正在生长。 剑意由轻到浓,犹弱变重,最终一道雪白的剑气凌空而起,卷起了四周无序的沙尘,狂风被迫改变了方向,在剑尖被压缩抑制到消散。 她的脸逐渐显现在月色之下,白衣惊鸿,从空中落下。 齐照的吟声停止,看着沈昔全一如当年的神仙姿容,不知是何滋味。 她压下那些无谓的不甘,慢慢滑步向着一个方向逼去。 层峦的沙丘之间,流动交杂着漆黑与银白两种颜色,月华的反射刺进她眼里几乎有些发痛。 沈昔全不动声色跟在她身后,一处沙下,一个明显的鼓包慢慢隆起。 两个人尚未形成夹攻之势,底下一个柔黑发旋便试着探了出来。 齐照一愣,脚下停住。 那层沙下,站起一个身形瘦小的女孩。她抖了抖身上的沙,抬起眼来,脸色是阴沉的苍白。 “你是族人,我能感觉到。”小女孩指了指齐照,动作颇有种不见天日的僵直。 “那你呢?你不是蛇人。”她又看向沈昔全,小小的身子一动不动,然而眼神难**露出好奇。 沈昔全避开了正面回复,只说:“我和她一道。” 女孩有些疑惑,脸上还是一点表情都没有,这样的矛盾出现在一个孩子身上,莫名有种惊悚的喜感。 “那该怎么办?”她揪了揪自己垂在胸前的两条辫子,执着地说:“族人可以进,但我没见过你…蛇人不能进,可你也不是蛇人…” 她看上去为难得可以,会为了这点事纠结,只差脸上明晃晃地写着“好骗”两个字。 齐照趁着她迷糊,趁热打铁:“你没见过我,可血脉感应不能作假。此时有个带你们出去的机会,你想不想要?” 她忐忑地等着,小姑娘却不为她的话所动,只是无声无息地站着。 沈昔全蹲下来,她深色的眸子很有一种令人信服的魅力:“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守着?” 小姑娘同样乌沉的眸子却显得死气沉沉:“齐愿。我叫齐愿。” 她小心翼翼地去摸沈昔全脸上的符文,说:“没有为什么,从我出生一来就在这。阿娘说,我生来就是为了保护族人,所以我要在这儿。” 齐照在心里冷笑,这些人还真是死性不改低劣到底了,让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日复一日地呆在一个地方,竟把她当作镇妖避邪的法宝一样培养。 “你无聊了么?”沈昔全透过她看到终日守望的自己,难得温柔地捏起一把沙,放在她手心里。 黄金的沙砾落下,化作一个个轻盈闪光的星子,在齐愿眼前飞来飞去。 小姑娘没出过北疆,从小所见的只是砂石尘土而已,哪里见过这样漂亮的小把戏。 然而当她情不自禁抬起手去触碰,又像是被烫到一般,脸上露出挣扎的神情,几乎是瞬间就控制住了自己的好奇,缩回了手指。 “我不无聊。她可以跟我进去,你走吧。”齐愿指着齐照,一双眼勾留在沈昔全身上,脚步却一步步后退。 她没见过除了蛇人和族人以外的人,又长期受着族人的重压,并不知随机应变,甚至有些死板。 沈昔全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沙,对齐照说:“那你去吧。” 齐照与她眼神一交换,便知是要自己先去探路。 于是她收起骄横的性子,尽量温柔地拉起齐愿的手,随着她七拐八拐地穿过单调一致的沙丘。 第65章 齐愿路上始终阴着脸,虽然她这副表情没变过,不过多亏了齐照是在阴晴不定的沈昔全手下讨生活的人,也知道她的心情由“不爽”变成了“非常不爽”。 小姑娘频频后看,开始齐照还以为她是发现了沈昔全在身后跟着,十分紧张,后来才猜想到,其实她是自己舍不得走,又徇着那些破规矩不得不走。 她揣度了半天,也学着沈昔全,抓了把沙变了个戏法。 然而齐愿并不太领情,只是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齐照大为挫败,在心里琢磨,怎么自己的戏法和宗主的戏法差了这么多?明明是一样的… 她兀自猜测,不妨身旁的小姑娘开口:“你们外边的人,都会这个吗?” “还会些什么?”齐愿抬起阴沉的黑眼睛,说:“很漂亮,但是阿娘应该不会喜欢。” 齐照从这话里听出些令人心酸的自怜,也对她生出些许好奇:“你有阿娘?你娘是谁?” 她说了个名字,齐照听都没听过,想来只是将她带大的乳母之流。 然而等到了地方,齐照才知道,她不仅是错,还是大错特错了。 每个在北疆生活的人,都要在沙丘之下建屋筑城。而齐氏这百十口人,所住的地方竟也不比她和沈昔全的大多少。 乌糟糟的人头挤在一起,味道自然也没好到哪去,还好齐照自己的衣衫也不算干净,才没有在这地方显得太格格不入。 见齐愿又领回了人,这些人也没有瞧一眼,仿佛外界所有的事都是事不关己。 他们只知生存,进食和繁衍。 齐照屏着呼吸,瓮声瓮气地问:“你阿娘呢?” 齐愿看出了她的嫌弃,倒没什么被冒犯的感觉,对她来说,环境生来就是如此,只有她阿娘,稍微与众不同一些。 “出去找吃的了,还没回来。” 她随意的在一对正在交/媾的男女身边坐下,那双眼睛向来揣着沉甸甸的心事,此刻却放得空洞。 “你说能带我们出去,是真的吗?”齐愿双目无神,怔怔地问。 齐照难以忍受地缩在墙角,心情逐渐暴躁:“能啊,可你不肯让陪我的人过来,我怎么带你们走。” 齐愿便不说话了。 地下逼仄污浊的气息逼的齐照喘不过气来,她又一心惦记着沈昔全是否找到了她们,遂说:“我们出去,到上面待着,我还给你变戏法。” 齐愿轻蔑地看了她一眼,对于别人把自己当孩子哄这件事有些抗拒。 不过她还是领着齐照来到了地上,齐照远离了那些幼时的噩梦,才又能正常说话:“你就没想过走?这些人——” 她万分嫌弃地指了指地下:“你和他们说得上话?” 齐愿坐在沙堆上,没有立即回答她的话,自己想了好一会,才说:“想走。可不能走。” “阿娘说,我生来是为了保护族人,不能离开他们一步。”她麻木地说:“我没听过故事,阿娘小时候给我讲过两个,可后来她只给我讲曾经发生的事,我对那些不感兴趣。想来外面也是一样,那些好的东西,都只存在于我的幻想罢了。” 齐照恨道:“怎么会?!那是因为你根本没出去过!” “就算外面真的很好又怎样,反正我出不去。”齐愿抑抑地说。 齐照简直无法跟这天性压抑又油盐不进的小孩交流,在她看来腿长在自己身上,还不是想走就走。 她不能明白,不是每个人都和她一样,恣意洒脱纯然出自天性,如沈昔全之流,永远是多思多虑,万般皆要周全才好。 正当两个人无语凝噎,齐照的神识忽然一阵牵动,远处风沙障之外,熟悉的蛇人气息再次浮现,如幽魂般试探着接近。 一道声音及时而准确地卡在这时出现:“若是让这些人毫发无损地离开北疆,你的使命便宣告完成,两全其美,你可敢一试?” 齐愿有些惊怕,但同时涌出一股喜意。她鲜少高兴,却莫名对那双黑色眸子感到亲近,她不知这是同类相吸,只是将这句话听进了心里。 她没有赶沈昔全走,反而面对面地,问自己也是问对方:“真的…可以吗?” 第58章 沈昔全悄无声息地坐在她身边,说:“我说到做到,将几个人带出北疆对我来说并不困难。” 齐愿怀疑:“凭你一个人?” 她又不傻,眼前这人的气息虽不可捉摸,但护送族群不是打架搏命,修为高又有什么用。 北疆地域之大难以想象,她虽未探索,可阿娘却说按她的脚程也要半年才得以摸到边界。 那么眼前这人该如何担保能带他们出去,而中途又不被蛇人族发现。 沈昔全抓了把沙,说:“先别急着问这些,无论能与不能,得要你先出的起价码。” 齐愿被她带着节奏,呆乎乎地说:“你讲。” “我要你帮我完成一场阵法,若成,你现有的功力将尽数消散,若败,则你我都要丧命。” 沈昔全毫不含糊,一旁的齐照都急疯了。那有这样不绕弯子的谈判方式,一听说有丧命的风险,谁还肯帮忙。 可出乎她意料的是,齐愿听了条件完全没什么波动。 甚至问:“还有么?” 反正若是族人都离开了北疆,她也就不用一直护着他们,到时有没有功力还不都是一样。 至于丧命…她更是不在乎。 齐愿年纪虽幼小,可经年单调的生活嗟磨掉了儿提的天真,她对生活只觉得厌烦,被迫这样活,终究不如死痛快。 沈昔全说:“你同意了?” 齐愿捋着自己的两条辫子,低垂了头说:“我还要问我阿娘。” 齐照引诱道:“要是你阿娘不同意怎么办?不如趁她不在,你和我们走。” 她近来说话屡屡踩中人家的逆鳞,小姑娘猛然抬头怒视她:“阿娘不同意的事我是不会做的。” 齐照碰了大钉子,没趣得很,摸了摸鼻子嘀咕:“什么阿娘…也就是…” 她到底不敢说“只是个乳母”这种话,事实上,齐愿究竟是谁和谁的孩子早就不重要了。 看着底下那群行尸走肉般活着的人,恐怕当年培养神女已耗尽了他们的精气神,即便出了北疆,也再没法兴风作浪。 三人一时无话,直到月上中天,齐愿突然跳起来,往东北角的黄沙中看去,脸上头一回浮现出类似于“喜悦、期待”的表情。 “阿娘回来了。” 齐照和沈昔全顺着她的目光望了又望,除了月下越发灿然的沙粒什么也看不到。 毕竟他们能隐藏这么久,早已有了独特的隐匿气息的法门,这也是为什么当初两人无论如何寻不到齐氏藏身地的原因。 “宗主,她会不会能认出你?” 沈昔全指了指自己的脸,青黑的花纹已覆盖了她整个面部。 待到那位“阿娘”终于近前来,齐愿吹了声轻快的口哨,她才犹豫着从地下冒了头。 “愿儿,他们…?” 那女子破衣烂袍,然而看着越十分年轻。凡人不曾修炼,经历的岁月都写在脸上,故而一眼能分辨年龄。 她的皮肤粗糙,身形却是挺拔的,且带着和地下之人迥然不同的年轻气息,让人真真切切感受到,这是个活着的、正常的人。 “你是…四姐…?!”齐照原对这阿娘不以为意,谁料竟是老熟人。 虽说齐氏这一代的皇族多至上百,可齐照幼时在宫内四处闲逛,认识的兄弟姐妹还是很多的。 女子不曾说话,感受了一会齐照身上真真实实的齐氏血脉,试探地说:“你是哪位姐妹?我不大记得了。” 齐照觉得此时攀攀关系也不错,反正当年她丢的早,沈昔全幽囚皇室那些年她又刻意不露面,以至齐氏竟无一人发现内部出了她这个“叛徒”。 “我是阿照,四姐你小时候和我说过话的。后来我出宫遭遇意外,想来父皇当年也未费心找我,我流落民间多年,才免遭了后来的那些劫难。” 她这么一说,齐婉对这事儿是有了点印象。 但嘴上反到冷下来:“我不管你是谁,你来找我们,到底为了什么?” 她当然不会以为这位多年未曾谋面的姐妹是来拯救齐氏宗族于水火的,只是她们都落到这个地步了,还有什么值得被别人谋求的。 齐婉思来想去,最终眼神定格到脸色苍白的齐愿身上。 果然,阴沉沉的小姑娘上前拉了她的手,将方才的事大致复述了一番。 这样就讲得通了,齐照也曾是皇室一员,保不准知道“神女”的力量有多么强大。 想来是她在外另有奇遇,便想起北疆里还有这一份可谋求的东西。 齐婉想通了,便开诚布公地谈条件:“你要先让我看到诚意,我才能决定要不要答应你。” 沈昔全见她毫无犹豫地便考虑此事,眼眸微微一抬,在她和齐愿之间巡视一圈,接口道:“帮你们渡过眼下的大难,算不算作诚意?” 第66章 面前一大一小两个人同时怔了怔,齐婉闭眼,也不知是在用什么术法,她反应须臾,霎时惊醒,脸色难看地向齐愿道:“风沙障破了?!你怎么没守在那?” 齐愿给她一训,羞愧地低下头来:“我回来送人…后来…” 后来就偷懒不想去了。 她当然不能这么说,于是吞吞吐吐。 齐婉生气,一把拉着她疾行。沈昔全两人跟住她们的脚步,一行人在离风沙障不远处的清净地落下。 离得远了,才能发现那堵风墙布置得多么巧妙,若非到了沈昔全这般境界,想要强行破开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偏偏方才沈昔全运用的那一套剑招让这堵墙破开了一条不大不小的裂隙。 各形各色的蛇人拖着长长的尾巴,在沙上匍匐而行,不发出一丝声音。 齐照看着那些恶心的青色鳞片,不由得想起她们刚进北疆时掉进蛇窟,万蛇蜂拥而上的场景。 彼时沈昔全虽带着她全身而退,可这种东西成群出没到底还是给她留下点阴影。 齐婉瞧着瞧着,一个疑问骤然跳了出来。 为什么偏偏是今天? 她们的位置迁移不定,虽说到最后总能被蛇人找到,可此次袭击偏偏跟这两人前后脚出现,实在叫人生疑。 她冷冷地瞥了眼沈昔全,看了半天,那层青黑的符咒实在太浓重,以至根本看不清底下的脸长什么样。 “我只是一届凡人,蛇人族来势汹汹,两位若真能一战歼敌,我自然会考虑你们的建议。要是连这一劫都过不去,我们也不必多说了。” 齐照抻着身子,低声肃然道:“齐愿总得跟我们一起吧,这么多蛇人,光我们两个去拼命怎么行!” 齐婉幽然不语,似乎毫不担心齐氏地下的居处会被人发现。 沈昔全答道:“可以。” 她需得展现出自身的实力,同时还要抑制可能暴露身份的招式,故而凰骨扇与朔霜是不能用了。 齐照有些急,拉住了沈昔全的袖子,担忧道:“赤手空拳,行吗?” 沈昔全不急不躁地拨开了她的手,静伏在一处不易察觉的沙下。 齐愿与齐婉两人并排在远处观望。 “阿娘,我去帮忙吧。”齐愿小小的手握住齐婉的手腕:“反正我不会死,以前每次都是我去。” 齐婉却有些不耐地按住了她:“别管,我倒要看看,这两个是什么路数。” 明亮通透的月光下,紫色的夜空显得有些凄冷。 蛇人们眼睛发红,他们已闻到了新鲜血肉的味道,里面包含着神性和灵性,哪怕只有微末的一点,也值得这群半人半妖的怪物疯狂。 领头的蛇人直立起来的身子别后方的要矮一些,齐照远远地就认出了,是阿青。 他把自己在蛇人部落的境地说的那么可怜,原来一开始便是在撒谎布局。 后方的蛇人明明狂躁异常,却还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光是这一点,已足够表明的他的地位了。 沈昔全沉进沙中,连呼吸都绵长到一刻三次,如同将死之人般把气息放到最低。 没人知道,她能把灵力控制得如水样又细又柔。她慢慢将渗透出的灵力在地下编织成网,逐渐向中间围拢,将所有的蛇人网罗在内。 齐照一直盯着沈昔全的举动,直到陷阱织就,大半的蛇人都入了套,沈昔全才从沙中一跃而起,手上的动作不停,灵网也一收而起。 澄澈的光下,连厮杀都是无声的。 两人都没有用剑,所有的蛇人,要么被灵网绞杀,要么被利落地折断了脖子。 最前头的阿青侥幸逃过的灵网的范围,见自己的计策没有成功,转身便要溜之大吉。 沈昔全两人陷在重重包围之中,这些蛇人的智力比阿青低了不少,被攻击了也不知逃脱,反而被激发了凶性。 漏了一两个不要紧,可沈昔全不想放过阿青,毕竟他是惯能伪装的,不知道哪天又跳出来咬她们一口。 远处沙丘后的那两个优游自在地作壁上观,显然是指望不上。 沈昔全原想着独立拖住这些蛇人,好叫齐照去斩人,熟料还未开口,原本窜出了几十丈远的阿青突兀地顿住,随后倒在了沙丘上,转眼之间连影子都不见。 她来不及凝神细看,在场另外三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小插曲。 待这场屠杀结束,整片沙地都充斥着腥臭的血气,蛇人身上黏糊糊的**沾了齐照满身,惹得她皱眉不已。 沈昔全却未立刻回到齐愿两人身边,她飞快地掠过阿青消失的区域,一股死气由地下传来。 看来已经不成了。 她碾着手下的沙,怎么也想不出,是谁出手,了结了阿青。 第59章 沈容一双手紧紧捂着阿青的口鼻,将他拖下来。 周清扬在旁还愣了一下,随后赶紧按住阿青的脖子,将他整个人脑袋埋在沙里。 她手劲大的可怖,一只胳膊足以制住这半高不矮的蛇人挣扎。 不过半刻,阿青闭了气,两人为防被沈昔全发现,急忙忙退开几里。 “容容你反应好快。”周清扬偷偷观望着远方厮杀结束,确定了沈昔全没事,蹲下来,瞧见沈容正嫌弃地用她的袍子擦手… “看来我们来的很是时候,正可以盯着那两个齐氏的人,免得她们在背后做什么手脚。” “容容…容容?” 周清扬见她不说话,凑近了,借着头上落下的稀疏月光去瞧她。 两个人蹲着的坑洞十分狭窄,她这一凑近,还未及开口便被人抱了个满怀。 带着馨香的躯体在远离血腥的一隅之地紧紧靠着她。 周清扬心跳如鼓,耳膜轰鸣,竟是不敢妄动一下。 “…不要动。”沈容的声音震慑着她的胸腔,仿佛正在和她的心脏共鸣。 “赶的路太多,我累了。” 周清扬觉得怀里滚热,目光无处安放,僵硬地伸着脖子望星星。 “这地方真小,要是能一直呆在这么小的地方,其实也很好。” “不用想什么修行、前程…”她的拥抱只是一瞬间,说完这句,她抬了头,月光下分外清澈的一双眼里没有什么伤春悲秋,只有甜而柔和的笑意。 周清扬此时听力好的不得了,她听见风吹动滚滚沙砾,耐旱的沙虫敏捷地爬行,还有耳边似乎放大了无数倍的呼吸声。 “是…”她不知如何回应,但也不想让沈容觉得自己对这番无来由感概的轻视,因此分外局促。 好在沈容并不在意她的窘迫,率先跳上地面,伸手来拉周清扬:“我们还是不要靠得太近,虽然我与她的神识联系已经相当微弱,可化神期修士的洞见力还是很敏锐的。” 周清扬握住那只手,并未借力,她小心翼翼,生怕触犯了某种心照不宣的界限。 沈容似无所觉,她们又跟了一段路程,直到沈昔全四人消失在茫茫黄沙之下,她们随便找了处避风,和衣生火。 周清扬守在篝火旁,脱下袍子递给沈容:“我守夜,你休息吧。” 天上的星已变得暗淡,月亮偏西,东方是隐约的鱼肚白。 一天当中最冷的时刻到了,沈容背对着周清扬拽紧了袍子,把自己牢牢裹住。 后背被篝火烤得滚热,影子恰巧斜斜地盖住她半张脸。 沈容的鼻腔是酸的,泪一颗一颗的坠地,晶莹、又无声。 周清扬目光散漫地数过星子,直看得眼睛都花了。 她连日赶路,今天才追上沈昔全两人,尚不知她下一步的打算。 疲倦潮水般的涌上来,即便她的身体超出常人,也扛不住这样的辛劳,最终还是阂上了眼,打了个短暂的*盹。 也不知是不是睡姿不对的缘故,周清扬这一觉睡得极为混乱。 她梦到了沈容,最开始是她们在首阳山上,又是春天的季节,山上的桃花簌簌落了满山。 她们去后山的瀑布旁嬉水,周清扬甚至能感受到温热阳光的阳光反射在水面上的光晕,溪水清澈又透骨,沈容向她扑过来,她毫无顾忌地接住她。 随后,她又听见那道声音:“周清扬,我喜欢你,你听见了吗?” 周清扬被太阳晃得昏了头,她很想回答,然而下一刻,天昏地暗、暴雨倾盆,随之风沙漫天,世界倾塌的景象向她压过来。 她冷得不得了,却还知道去抓沈容的衣角。 容容… 周清扬如溺水般,努力呼唤着这个名字,可她出不了声。 沈容从她怀里离开,脸上依稀带着泪痕,却用那样温和甜蜜的眼神瞧着她。 “不要怕,我要走了。”她一如初见时那样,高扬着下巴,冲着她挥了挥手。 青色的衣袍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周清扬深陷梦境,黑发尽湿,她无知觉地打着寒战,最终穷尽力气跟着跳下去,接着失重感传来。 第67章 她一个猛子坐起身来,身边的篝火剩下一堆灰烬。 挽歌被她紧紧抓在手里深拄入沙地。 周清扬好不容易扭过脖子,心惊胆战地睁开了眼。 沈容蜷成很小的一团,依旧安静地缩在她的袍子里。 周清扬脱力地跪坐在沙地上,双手被沙子硌得生疼也浑然不觉。 她深喘两口气,将梦境甩出去,心脏却仍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 齐婉挑剔地拨弄着那几艘飞舟模型,再次犹豫道:“你们不会骗人吧。” 沈昔全用纱布将脸紧紧蒙住,声音也透着闷:“阵法一开,齐照会立刻送你们走,何况这些飞舟操纵极为容易,你们自己练几次,不愁走不了。” 齐愿在旁安静地听着,摇摇齐婉的手臂:“阿娘,还有我,我也有灵力。” 齐婉甩开她的手,略刻薄地说:“嘶,谁知道她让你办的事有多大风险,万一你出不来,我们岂不竹篮打水一场空。” 沈昔全一撩眼皮,已看透了这两人的关系。 有时,被利用之人也并非眼盲心盲,只是实在两手空空,若是连这点被利用的资格都没了,便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齐愿更加沉默了,她木讷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假装毫不受伤。 到是齐照看不下去了,她烦躁道:“你答应就答应,不答应我们便走,婆婆妈妈,倒像我会害你似的。” 齐婉嗤笑一声,并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方才她已看出来了,这面带头巾的女人话虽然少,说得却算数。 她前顷了身子,像个市侩中讨价还价的女人似的说:“出去之后,你们可能给我们提供安身地?” 齐照瞧了眼沈昔全,后者应道:“可以。” 齐婉这才心满意足,说:“行,尽快开始,我们想尽早走。” 沈昔全起身,那双黑眸子意味深长地回望,盯着齐愿的眼,补充道:“阵若不成,便是魂飞魄散的下场,你要记着。” 齐愿木然地看着她们走出去,齐婉仍旧摆弄着那两个模型,她蹲在她的身前,把小小的头枕在她的膝上。 “阿娘…” 你会有一点不舍得我吗? 她无悲无喜的心腔,一旦面对死亡,居然还是会生出许多留恋,但这份留恋她不知是对谁。 毕竟,生而为了保护他人的人,视死如归也是应该的。 ** 齐照和沈昔全走回住处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她心里一团乱麻,忍不住说:“宗主,不如我们再等等,叫容姑娘来吧。” 沈昔全回头,风沙中冲她招了招手:“不必,进来吧。” 齐照气得跺脚,又自知影响不了沈昔全的决定,只能暗自感伤。 神识分裂之人要布这样庞大的阵法殊为不易,更何况行得还是这样逆天改命之事,万一到时候引来天劫,那简直是九死一生。 她生怕沈昔全是在强撑,劝解道:“如果宗主有万一,谁来阻止许玄,谁能安定天下。” 沈昔全揭了面纱,道:“道死中途,也算尽力。” 她描画着作阵所需的符纸,根本不打算解释。 齐照自然理解不了偏执狂的脑回路,她以为在这布阵过程中,沈昔全分裂的神识既能合二为一,又能有力量抵抗天雷,这样好的事何乐不为。 两人对坐无言,最后还是齐照妥协,认命地去准备三日后需要的东西。 ** 周清扬守在沈昔全的地下小屋附近,和沈容躺在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她调动着黄沙摆出各种形状,最后在两人头上支了一把大大的沙伞。 “你说,沈昔全那阵法是用来做什么呢?她千里迢迢过来,竟然只是为了个小女孩么。” 周清扬伸着手掌抻懒腰,旁边沈容的脸被沙漠上空的阳光晒得微红。 “不知道。”沈容模糊道,她好像只晒懒了的猫,连翻身都是迟钝的。 “看来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到时只需看着齐氏的人,不要让他们背后放冷箭就算了。”她支起脑袋,远望着连绵的黄色,心里突然又开始惴惴地痛。 她抓了把头发,把这感觉压下去。 这几天莫名心慌得厉害,想来是之前疲劳过度,要么就是昏了三年,身体留下了隐疾。 沈容眯着眼,用手指勾勒着她的轮廓:“你担心她吗?” 周清扬嬉笑着趴下:“我们来这就是来帮忙的,和担不担心有什么相关。” 沈容和那双异色的眸子对视,蓝色在黄沙的背景下更加通透,宛如干枯的世界中唯一带来希望的水源。 她含糊地应了一声,面朝下拂过哪些细碎的尘,像是在亲吻这片土地。 周清扬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下一刻,沈容对她笑。 她说:“我知道,我在你心里是远远比不上她的。而我…可能也想通过你来寻找另一个人。”她温柔地拨开周清扬额前的碎发:“我的命运和沈昔全不一样,可原本的轨迹,还没来得及完成。所以我的意识变成了残缺的,记忆也只停留在二十岁之前,可仅仅这段回忆,也是来自沈昔全,所以,我到底是谁呢?” 不待周清扬说话,她自己接着道:“我当然不是她,可你也不是我想象中的你。周清扬,假如我走了,也并不是难过的事,我只是去找一个人,我也该去找她了。” 第60章 四周黄沙反覆,岔眼间风呼啸而起。 原本炎热的空气滚滚向上,冷寂的凉沉下来。 周清扬几乎是下意识地抓住了沈容的手,那双细白如玉的手,常常只抓在她的袖子上。 而现在,两个人的手贴在一起,呼吸相闻间,周清扬错乱地说:“你说什么?走什么?” 从来北疆以来,她就觉得沈容不对劲,这种不对劲和从前的闹别扭或者假意冷淡不同,沈容性子算是单纯的,勉勉强强装着抑郁之气,总是会有些显露在脸上。 可惜周清扬一心想着沈昔全会有什么凶险,首阳山又有乱七八糟的事等待解决,也就没那么心细如发。 她总觉得,沈容这样如珍似宝般的妙人,上天绝不忍给她什么打击或者挫折。 她更没想过,有一天她也会离去。 “我是自己想明白了。”沈容笑得越发好看,墨眉俊眼之间流转,除了灵动,还有隐隐的解脱。 “我来这世上,是来‘补缺’的,是补沈昔全人生支离破碎的缺。”她的手明明还被周清扬握在手里,却越来越没有实感,犹如那截美好的玉腕不过是镜花水月的梦幻泡影。 周清冷原本就惴动的心好似给人捏在手里,攥得快要爆开,因此面容显得格外冷咧,她外强中干地说:“不准走…不要走。” “我早该注意到,你不开心,早该想到,你跟我来不是为了那些……”她口中涌出一片腥甜之感,强撑着说:“你知道了沈昔全要做什么,想着要来帮她。” 周清扬语不成声:“求求你,别走。不是一定要这样…我不知道你们要干什么,可会有别的办法,会的、会的是吧?” 她双眼通红,眼眶中却没什么泪,因而越发凶煞。 沈容看她这样,却很高兴。 她沉静下来,换另一只手去触周清扬那张过分锋利的脸颊。 “别人总说,喜欢一个人是不要她难过的。可我看见你为了我难过,心里竟很高兴,可能我还是瞧不上你。”她自若地说这些打趣的话:“那天说的话,就忘了吧。是我后悔了,我先放弃了你。” “周清扬,你记住,我是从不会叫谁拒绝了的。” 明明是骄傲的话,却被她说得极尽温柔。 周清扬低着头,心脏痛得肚腹都在蜷缩。 她手里握着的手趋渐冰冷,甚至让她觉得自己握着的不是人的手,而是一场风,一个梦。 “沈昔全出来了,我要走了,你也得跟上去。”沈容说完这句话,便似终于没了力气,自然而然地依在周清扬怀里。 这个怀抱,是她从少年时代便期待的,所以,哪怕知道自己所遇也许非人,沈容也渴望着这一点热烈。 毕竟,她是靠“幻想”生存的人,人心没了希望,她也就散了。 远处风沙翻滚,正午的阳光未来得及冒头,便被乌云蔽了光芒。 飓风打着旋起来,由小到大,肆意地在黄沙上流走。 在这样的环境下,无论是蛇人还是别的东西都不敢来到地表。 而周清扬却似乎忘了身处何地,她紧紧搂着沈容风流质弱的身子,明知身后沈昔全两人已经出门赴险,却听之任之。 这是第一次,在沈昔全和沈容之间,她选择了后者。 哪怕她自认并不挚爱着沈容,却仍旧撕心裂肺,竟和当日在幽冥见到沈昔全濒死时无异。 周清扬想不明白,也不想再区分。 她只是麻木地看着沈容的身体一点点变得透明,最后怀中虚空。 第68章 “我…”沈容能察觉到自己的状态,搜刮尽了肠内的话,可讲出来似乎也没什么益处。 最后,她的脸在风沙中模糊:“要记得,我并不喜欢你,周清扬,你听见了吗?” 随着这道清澈的话音,周清扬扑将在沙上,她茫然着松了松手,被吹起的黄沙自她指尖穿过。 转眼间,佳人成黄土,痴心付东流。 ** 齐照和沈昔全算准了时辰赴约,然而一出来,便见到这沙尘蔽日,昏暗无光的的天景。 今天到底是要干大事,看着这样的情状,齐照心里不由得打了个怵,向前面不紧不慢的人问:“宗主,这天色会不会有碍?” 沈昔全向上看了看,摇了摇手,脸上由于缠着层层白纱而看不出神情。 待两人来到约定之地,却不见齐婉的身影,黄沙肆虐中只有一个矮矮小小的姑娘驻足而立。 齐照不由得又怒又疑,这样的天气,做的又是这样险而又险的事,齐婉那女人竟放心抛一个不满十岁的女孩独自出来。 不、不是放心,是忍心。 这样的行径,哪里像是母亲,全然就是把齐愿当作器具一样使用。 沈昔全却没想这么多,她和齐愿两厢对立,一高一矮,同样一身白衣,同样一对黑眸。 这一刻,奇异的宿命感裹挟了两个人。 齐氏害了她全家,而她又因着心里的阴私将齐氏一脉尽数斩断。她们是两族最后的希望,此时被千丝万缕的命运之线牵连在一处,都不知过一会儿还有没有命在。 还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了。 沈昔全嘲讽一笑,却是在笑自己。冤冤相报何时了,原本觉得可笑的话,如今却是应验在她身上了。 ** 周清扬失魂落魄地走在风沙中,原本敏锐的感官像是蒙上了一层翳霭,四处都是懵懂昏黄,她根本辨不出方向。 沈容走了,连一件东西都没有给她留下。 就好像她的所有,原本就是南柯一梦。 重生之初那些日子,像是见了热光的露珠,蒸发的一点水迹也没有。 周清扬失魂落魄,记不得那个身量小巧的女孩子是什么时候在她原本就多舛的命途里留下了痕迹。 她忍着心里空出一块的麻木,四处寻找沈昔全留下的痕迹。 不光是还记着她要做什么,更是抱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也许…也许沈容并不是真的走了,只是回归了沈昔全的神识,就像她平时做的那样。 周清扬就这样找着,而沈容却未如她想的那样有了归宿。 一缕香魂飘过北疆的上空,自主地追随着身体的吸引,却被一道藩篱阻隔。 冲天的光柱遽然崛起。 光芒之盛似可撕毁天地。 齐照原已退出几里,却仍旧被这光闪了眼睛,她也没想到,沈昔全能将张先留下的残阵完善的这样好。 从前在山里,谁也不知道她还有这样天赋。 传说中,应龙自九重天而下,劈山阻海,筑堤造人,凰鸟在旁辅佐,鸣声清越化为首阳仙山,灵力自此封存。 作为沈家后人,沈昔全是真正的命定之人,注定要在乱世中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只为了身负的这一点血脉。 齐照原本是这样想的,可在这生死不知的一刻。她忽然改了主意。 她觉得,自己敬重沈昔全,嫉妒周清扬,其实和她们是不是命定之人毫无干系。 哪怕今天沈昔全只是个毫无天赋的庸人,她同样会四处奔走,可能起不到什么作用,但她不会自顾躲避,狭隘地安居一隅。 就像周清扬。 她心里转过这个念头,便觉得豁然开朗。 从前山下那些日子,周清扬对于沈昔全的离心离德,未曾放到明面上的抗争,曾被自己认为是不敬师长的行径,其实正是沈昔全珍爱她的原因。 齐照了悟了沈昔全曾对她说过的话。 志同道合,才能长久相配,为师为友,都是如此。 阵中的两个人身姿交叠,时隐时现在光柱之中,渐有合为一体的趋势。 齐愿一个小孩子,在此时不失心智已是尽了全力。沈昔全脸上的符文流动,黄沙中埋藏的阵法吸食着龙肝凤髓,作为代价,牵动着世间隐藏的微弱神力。 沈昔全只觉得颅中剧痛,平日神魂分离之痛竟不如此时万一。 她双掌鲜血入注,紧紧贴着齐愿的小手,汲取着她体内的龙息。 齐氏百人供养一人,本就是强弩之末,此时给到沈昔全的帮助也有限。 沈昔全恍惚之间如同魂不附体般,残缺的三魂七魄都要自灵魂中脱离。她一时忆起前事,一时产生幻觉,乱成一团的识海亟待安抚。 要是神识完整就好了,她不由得这样希望,但也只是想想。 她不能。 她看得出周清扬对于沈容的喜欢,也无力保证自己会安然归去。 那么到时,天下崩摧,周清扬该怎么办? 何人能陪她到最后。 沈昔全性情偏执,从前这偏执表现在一定要将周清扬牢牢套住,可经历生死之后,她才明白自己最看重什么,因此,她信上说的话都是真的。 如果到了最坏的情况,她会陪着周清扬一同赴死,但自己若不好,周清扬却一定要摘出去。 她不能看见周清扬再次了无生息,这样的痛甚于失去。 沈昔全脑袋里乱七八糟,最初还苦苦坚持,头疼到最后,也就顺其自然了。 她想,罢了,左右不过是自己先走一步,假如世界真的回归洪荒,那么她在世界尽头等她,无论多少年,总会等到。 即便周清扬不愿意再见她,至少她还可以自欺,等待,又何尝不是一种希望…… 正当沈昔全为了身后事未雨绸缪之时,一道清光融入沙阵,她的头痛顿减,眸子也恢复了清明。 天上的沙和云在一瞬间静止,庞大的龙身在沙中翻腾,凰鸟虚影自云中探头。 沈昔全耳朵嗡鸣,偏偏一声熟悉到无以复加的声音听得真切。 那是沈容留下的气,化作了最后一句话。 “我成全你们,就算是成全自己,沈昔全,别再让我出来。” 第61章 耳边的声音只是一刹那。 沈昔全还来不及做任何反应,那道清光直直坠入她的额间。 天地交昏的景象不见了,长久以来的头痛耳鸣不见了,一股称得上是祥和舒适的感觉笼上她的识海。 那样的清朗自然,几乎令人飘飘然到陶醉。 沈昔全抓住这一瞬间,完成了阵法的最后一角。 原本只是探出头来的龙与凰冲天长啸,久久盘绕在光柱之间。 好在北疆地广,了无人烟,否则这样大的动静出在平京,不伤也要把寻常人吓死。 周清扬赶来时,见到的便是徐徐消散的光晕和来不及拨开的乌云。 圣光之下,两道人影脱离般坠下。 不假思索地,她冲上去揽住了沈昔全。 那道向来坚冷的身形不知何时起开始变得伶仃,周清扬能感觉到自己手下的肩胛骨突兀地支出,冷白如玉的面下颌尖尖,白衣束缚的腰上更是不堪一握。 她一手拥住沈昔全,安稳地落下,就像那次飞舟坠楫,她自高空接住她一样从容。 另一边,齐照堪堪接住齐愿,没让她摔伤。 两个人只是虚脱,此刻具已缓了过来。 齐愿已经挣扎着起身,而沈昔全却只是躺在周清扬怀里不懂,她怔怔地失神,那双黑眼珠显得格外的沉静。 周清扬很久没见过这样的眼眸了,过去多少年里,这双眼含得都是疲惫、仇恨、内疚和责任。 然而此时,这些阴郁俱散,沉在黑眸中的是一丝神性的悲悯。 沈昔全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然摸了摸自己的脸,一下刻却在周清扬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还好,符文已经去了。 她松下一口气,露出个笑来。 周清扬却抖了手。 她眼看着这双眼神色变幻,回光返照一般,沈容冲着她弯了弯眼睛,随即又烟消云散。 “容容…走了?” 沈昔全没应她,只是一反常态地收了浑身的坚硬,两句柔软的身体相靠,周清扬认清了。 容容确实走了。 她抱着莫名地心态,垮下了肩膀,贴着沈昔全苍白的额头,无力地颤抖。 一旁齐照和齐愿两人不知情况,明明阵法已经成了,为何成阵之人倒是一副欲死的模样。 还有,周清扬又是打哪冒出来的? 齐照愣在原地,小小的齐愿却坐正了瞧着相拥的两人。 在她看来这种相拥熟悉又陌生。 阿娘只在小时候抱过她,可也不是这样…这样的让人不敢打扰,不敢靠近。 她满怀羡慕和敬意,几乎虔诚地看着不远处的两人。 第69章 沙地里却莫名出现里一丝波动。 这波动别人不熟悉,齐愿却知来自何处,她不动声色地等着,那气息越来越近,就出现在沈昔全两人背后。 一道女人尖利而怨毒的声音撕裂在北疆萧瑟的风沙中。 “沈昔全…想不到是你…哈哈哈哈,你去死!去死!” 她从沙地中一跃暴起,手持着不知哪里来的尖刀一下掷向沈昔全的方向。 周清扬只是神智涣散,化神期的修为和敏锐如野兽的直觉却还在,她甚至还有心思回头看了看那女人的容貌,抬手便准备击落凶器。 却有一个人比她更快。 矮矮的身形挡在她的身前,那道尖刀贯穿了她的胸腔,女孩喉里咕噜咕噜地冒着鲜血,却因为天生的修为没能立刻倒下。 周清扬一惊,这道气力就偏了一些,等她回过神来,远处的齐婉已被她这随手一击甩出去好远。 女孩背对着她们,脸上出现了一丝快慰解脱的笑意。 是,她就是自己找死。 齐愿长到现在,没出过北疆,早已不是正常的心智,她的世界里只有杀戮,唯一的一点温情是那么的飘渺不可靠。 所以,就算出去了又能怎样。 她懒得去想,此时结束,是正好的。器具没用了,打碎了也是应该的。 齐照被这一串事猝不及防到,她长大了嘴巴茫然地眨眨眼,不明白最令她忌惮的两个人怎么突然就都倒了。 周清扬看着齐愿倒下,血染了黄沙。 她抱起沈昔全,脸上冰冷地没有一丝表情。 “师尊,该走了。” ** 首阳山上,大片大片的流民叩着山门,嘴里已经没有了呼救的力气。 他们得保存着体力,才能不那么快地被饿死。 平京城已经淹了,在这天倾的暴雨下,甚至皇宫旧址都进了水。百姓再没功夫考虑冒不冒犯的事,他们爬上了皇宫高高的屋椽,整日整日地躺着,除了忍饥挨饿就是向天祈祷。 可惜天听不见他们的意思。 雨还是照旧下,从受灾没那么严重的地方也运不来粮了,而今人食人似乎已经变得常见。 就连首阳山上也有不少人偷偷做这样的事。 断粮一个月,有些修士也开始受不了了。 他们能辟谷是不假,可他们又不是都像七十二峰主那样的修为,难道还能一辈子不吃饭? 直到自己开始食不果腹,这群高高在上的仙人似乎才发现了这是一场浩劫,不但是凡间的浩劫,也是首阳的。 多亏了他们的压力,七十二峰中终于有人挑头开始议论此事,不说讲出个解决办法,但至少能有序地安置百姓,而不是将他们赶下山活活淹死。 就在局势稍有起色的这几日,另一噩耗传来。 首阳山下的百姓不知怎的听说了一则“事实”,作着要闯上无运峰,求沈昔全给一个交代。 这则“事实”中提到,天下之所以暴雨连绵,乃是神灵降怒的结果。至于降怒的对象,乃是妄图“以凡身而登仙途者”。 谁不知道,凡人能够修炼乃是当年沈昔全牵头,首阳山几年前还供奉着不少凡俗的长老,连如今操持事务的文灵院从前养的也是民间修士,更不必提那些自立的宗门。 这下子,百姓的愤怒好像找到了一个倾泻的出口,他们根本不想弄清楚怎样解决这场天灾人祸,也不想纠察“事实”的真假。 他们只想活,如果活不了,就拉着所有人一起死。 凡间原本苦苦维持的宗门一夜之间失去了神圣的光辉,不得不接纳更多的饥民。然而超量负载打乱了原本的计划,粮食损耗更加严重,百姓的怒气却不见消散。 人人心里都转着一个念头,天灾是因为凡人修仙而起,这么多修士显然不能一一考察过往了,可沈昔全的经历却人人知晓。 她嗜杀成性,屠戮皇室,更改天下的运道。 非但如此,还公报私仇,不顾民意。 这样的人,难道不该死吗? 始作俑者的死,能平息天神的怒火吗? 非但他们这么想,首阳山上的修士也有不少听信这话的人,但他们没胆子质疑沈昔全。 寻常百姓不知沈昔全的厉害,七十二峰上的人还是有所耳闻的。 在他们看来,她已经不是“嗜杀成性”了,而是碰到稍不遂意就要暴起屠戮的魔头。 只不过她的修为高到离谱,谁都不敢明说罢了。 不少饥民撑着最后一口气,来到冷落的无运峰顶,却发现除了饭堂做饭的老妈子之外整座山空无一人。 这一下,沈昔全就不光是“罪人”,还是“逃犯”了。 他们愤怒异常,无意间竟翻到了后山。 风雨之中屹立不倒的白色建筑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那么好看的屋子,里面少不了要藏东西!” 旁的峰无不是看守严密暖香熏人,只有无运峰这般冷清,怎么看怎么不对劲,一定是重要的东西都在这里。 饥民们眼放绿光,就算没有吃的,淘来一些灵气法宝偷偷换于那些低阶修士,说不定能在关键时刻保下一命。 有人是真的感觉自己在“伸张正义”,有人是为了浑水摸鱼。 一众人仗着无人来拦,竟真的一路往宗祠奔去。 ** “赵师兄,你说你何必淌这趟浑水呢?!”一名布衣小弟子急急忙忙地跟着赵靖源的脚步,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小水坑,急促地说道:“沈宗主与周峰主皆不在,他们愿意去闹一座空山就让他们去吧。” 他见赵靖源不理他,脚下一个不注意又踩了个空,便也住了脚。 “如今这些暴民正是怒火冲天的时候,师兄去了又有什么用!”那小弟子立住了,面带愁惨,对着赵靖源的背影吼:“他们根本不在乎谁真谁假。” 几步之遥的赵靖源也停住,今天的雨大,酸味又重,他竟也不曾撑伞。 “到底是我之过,怎能让沈宗主及同门受累。”他的声音不复清澈,在雨幕中滚了几圈,落到泥地里去,让人听了凄楚。 小弟子落下泪来,旁人不知道,他是总跟着赵靖源的。 从这雨开始下,师兄就似变了个人,几乎没再笑过。他整日抑郁不乐,谁还能看出这是当初那温润如粹,擅长棋道与机关术的机锋宗首徒。 连师父都闭关不出,显然是管不了此事,师兄又有什么好自责。 他这样自伤下去,不过数日已伤了肺腑,脸色苍白得浑似大病一场。 “我去看看,不好让他们做下太出格的事。” 赵靖源衣衫尽湿,不再听劝,一意孤行直奔无运峰。 后山的饥民已靠近了宗祠,当头的那个抓起斧头,一下便要砍上正中的十二柱。 他饿到发昏,一下没中,第二下便被人扯住了手腕。 抬头看去,蓝袍子的年轻人面带病容,手下力道却不弱。 这些仙人是从不肯靠近他们的,因为嫌他们又脏又臭,哪怕驱逐也都是远远的,此刻看赵靖源近前,竟有些不敢确认他是何身份。 “退下。”他轻叱一声,音里却连薄怒都没有。 饥民呼啦啦散开一片。 “你是无运峰的人?”有人仗着胆子问。 赵靖源摇了摇头。 先前那人便嗤笑道:“那你这不是多管闲事吗?” 一旁有人拉他的衣角,这声音便没再说下去。 赵靖源苦笑一声,是啊,他就是多管闲事。 这幅性子,旁人总赞他善心,可如今却成了催命符。 他不是善心,他是软弱,是昏聩,否则怎会和许玄相交多年都未发现异常,怎会沦为给他传递消息的工具。 “你们下山去吧。”他疲惫道。 人群中立时有人接口:“凭什么?都是沈昔全,把我们害惨了,我们要一个公道!” 有打头的,众口便一致地开始讨伐。 赵靖源看了这些人一眼,了然这些人中必定混有许玄的鹰犬。 不但是这里,大陆各个地方,都像是有他的爪牙。 这些“东西”在挑拨人心上是有一套的,否则也不至于一夜之间,仿佛人人都知道了“降怒”的事。 他立于暴乱的人群之中,浑身气度敛尽,那些人见他可欺,试探着向前开进。 直到一块铜铁做的“暗器”击中了赵靖源的肩膀。 他弯了腰,却拦在祠庙前不肯走。 这一下像是打开了某个更重要的大门。 赵靖源的“软弱”让趋近疯狂的饥民相信了,仙人也是人,他们也会受伤。 于是,危如累卵的首阳塌了。 第62章 赵靖源怎么也没想到,带走自己的是许玄。 他身陷暴乱之中,又不愿伤人,免不得要挨上几棍子。这也是他想好的,左右这些人要找一个发泄的出口,总得让他们闹上一闹,首阳才师出有名,可以派人将他们重新送回山下。 第70章 可许玄一出现,这些人奇异地停止了作乱,甚至他要他们乖乖下山,那些疯到六亲不认的饥民也“忍辱负重”地下去了。 赵靖源摸着自己脸上被划出的细小伤痕,猜不透许玄的心思。 对于这个昔日好友,他除了愤怒,便是恐惧。 “赵峰主如何了?”许玄仍如旧时一般随意地问。 赵靖源忍耐地看了他一眼,不知他这时还寒暄做甚。 许玄将他送回山上,临别之际,他也终于放弃了让赵靖源开口的想法,自我解嘲道:“看来你是不会再和我说话了。” 赵靖源是个好脾气的,此时却也冷笑一声,“嘭”地关上了山门。 没人看见,“装模作样”的许玄驻足机锋宗良久。 他们不知道这人是在转什么歪脑筋,还是对这出入多年的地方也有了一丝留恋。 再下山时,许玄的身影恢复了往常的飘逸,就像他从人群中把赵靖源拉出来,只是随手为之。 这样的随性曾让机锋宗满门敬服,却不想所有的随意都是刻意,到最后变为锋利饮血的刀,将*他们赖以生存的天划出了一道破口。 ** 明华堂内,七十二峰有头有脸的人物闲谈着接下来的方向。 他们闭门造车久已,有的连今夕何夕都不知道,更不要提想出什么法子。 更有昏聩者提出“要不就把沈昔全交出去”这样的烂法子。 说话的人可能连沈昔全是谁都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不想在闭关的时候被叫出门,实在是影响清修。 稍有智谋的想请凡间能人来安顿饥民,也被一次否决。 笑话,修士怎能求助凡人。 他们死到临头仍自吹自擂,凡是有点脑子的在这儿,听他们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都会笑掉大牙,偏偏他们自己还浑然不觉。 “师尊……” 有小弟子跑入殿中,将方才无运峰上发生的事重复了一遍。 这人最先得了消息,又是个藏不住话的,三两下将事情抖了出去。 殿内一片哗然。 “这些凡人,竟敢对修士动手,是哪里的弟子,竟然还让他们给伤了?!” “是机锋宗…向来没出过有资质的地方,怪不得呢。” 他们议论纷纷,话题不由得又回到了沈昔全身上。 “那传言是不是真的?” “真是她犯下的业障就该由她来还,如今人在哪里?” 你一言我一语,竟是比刚才更不能容无运峰这一脉了。 事情的发展又逐渐开始脱缰,正当众人讨论到该不该寻找沈昔全回来时,敞开的殿门外传来一声讽笑。 这气音里的不屑如此明显,修士又都是耳力过人之辈,当下便有人起身往门外探去。 “是谁?!敢在明华堂放肆。” 这句不知好歹的问话惹火了外面的人,那嘲讽更加明白:“这里还是我师尊主修的,怎么我们倒不能踏足了。” 来者风尘仆仆,一见便是匆忙赶了许多天路。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同样的阴煞、冰冷、毫无人情味。 “你们也不用找了,我和师尊回来了,有什么事,说吧。”周清扬的异瞳可谓是很有标志性,她一进来谁也不看,自顾自找了个位置拉着沈昔全坐下,一点没把自己当外人。 “你还好意思问,本来已安抚住了那些刁民,因为无运峰的谣言,现在又要费多少心思才能制住那些人。” 周清扬听了这话,目光直射到出声者身上,只把对方吓了一个趔趄。 “既然你都说是谣言了,谁是受害者不是一目了然吗?”她笑得邪性,活似出去一趟换了芯子般,前所未有的张狂。 那人给她怼了一句,气得说不出来话。 然而殿内不止他一个脑残,前赴后继的指责让本就心灰意冷的周清扬怒火中烧。 正准备起身将这些扯皮的人一个个挑了,身边的沈昔全却按住了她的手。 “不必与这些人浪费口舌。” 众人原见她不说话还奇怪,那知一开口就是粉碎性打击。 感情人家连说话都觉得是降尊纡贵了。 一时间,不服之人蜂拥而起,准备趁此时机通力合作,将沈昔全这个盘桓已久的祸害一举铲除。 然而他们连沈昔全的衣角都没碰到,单是护在她身前的周清扬便已经让他们心惊胆战。 两世的身形招数,持之以恒的积累,令人瞩目的天赋在此刻融为一炉,使得身着黑袍的少女终于大放异彩。 她一人连挑十数人,剩下偶有宵小之辈想在背后暗害沈昔全的,也在根本没近身的时候被一道不知何处来的神光压倒。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殿内人人自危,谁还记得刚才的豪言壮语。 周清扬痛快地转身望住沈昔全,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高兴,就好像她早就想这么做。 早就想…护在沈昔全身前,或者与她并肩,不叫她一个人承受千夫所指,承受阴谋诡域。 沈昔全看着样貌迥异的周清扬,眼前浮现的却是上辈子她小时候的模样。 那时候,小小的孩子扎着可笑的羊角辫,隐忍地将帕子递给她,只为了博得改变命运的一次机会。 眨眼之间,两人亦能平视了。 正当两人“深情对视”之时,外面忽而传来声音:“首阳的剑,原来对准的是自己人。” 麻服青年站在门口,神色淡淡,也不知是在说谁。 他一出面,殿内众人的恨意立刻调转了矛头。 毕竟相比沈昔全,这个才是“祸根”,他引灾民入首阳,叫他们都不得安生。 许玄负手而立,样子一如既往的寡淡。 首阳的修士恨得牙根痒痒,却毫无办法。 这些天来不是没人想要除掉他,可这许玄如有神助,总能避开一次又一次的暗杀。 “你来做甚?” “这里不欢迎你!出去!” 他们不敢正大光明地对他动手,山上不知何处就藏着流民,叫人看见,又要生出许多事来。 “我来,是因为听见沈宗主回来了。”许玄道:“正好我有几句话想要问问宗主,不过,是替那些百姓问。” 沈昔全起身,行动之间似有淡淡的金光缠绕在白衣之上,别人没注意,而许玄却不能不当回事。 他没什么表示,只是回头看了看,一群衣衫褴褛的人扛着各色自制武器上了山。 饥民们劲头十足地走着,想,他们要去给许公子助阵。 虽然许公子说不要这些,可万一打起来呢,方才那小子不是也被他们的暗器砸伤了么。 他们要一起讨伐那无道的宗主,就像她当年讨伐齐氏一样。 这样上天就会消气,雨就不会再下。 这样天真的想法,沈昔全是不能理解的。 她和许玄正面相对,听得对方问。 “宗主,那些传言,你否认吗?” 沈昔全瞧了眼外面越聚越多的流民,从他们的衣着和手里的武器上一一掠过,眼中的东西越来越沉。 “我…” 她话未出口,看见周清扬使劲儿给她打眼色。 沈昔全不由得浅笑了,这一笑充满着安抚的温柔,倒和沈容很像。 她坚定地说:“我不否认。” 此话一出,无论是殿内还是殿外都炸了庙。 外面的饥民凄惨地呼号:“天呐!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求上天不要降罪给我们,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啊!” 他们大声疾呼,全然忘了他们同样这样斥骂过齐氏王朝,然后改投新君。 沈昔全听见了这些声音身子一抖,似是十分伤心,强自压抑着身体的战栗,说道:“可事情还有别的隐情。” 她后来的这句话淹没在人群的洪流中,根本没有人关注一下。 周清扬愣在当场,她怎么也没想到沈昔全就这么承认了,难不成她真对这些饿到疯狂的人有什么期盼? “师尊…你?”她刚要压制那些人的声音,只见沈昔全偷偷递了个眼色给她,动作很隐秘,周清扬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那沈宗主可想到了怎么补救?”许玄显然也没想到她会一口承认,但仔细思量去,其实沈昔全从前也是这样直来直去的性子,承认…似乎也并不奇怪。 沈昔全接受着唾骂和诅咒,再抬起头来,双眸便见得通红。 “补救?我这些日子难道不是去寻求补救之法?可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了?”她一连三问,咄咄逼人:“我一回来,便受到冷眼和质问,有谁相信我说的话。” 她似是被伤得狠了,连话也不愿意多说,目光巡视过殿外的人,忽而冷笑:“既是这样,我也懒得为这些蠢人赴命。” 她恢复了“沈宗主”的高傲和冷血,带着周清扬闯出一条路来,出了明华堂,只一个闪身,便消失在雨幕中。 许玄静立殿中,目光晦暗难明,他觉得有哪里不对。可自六年前开始他便没有渠道了解沈昔全的行事作风,哪怕她真的变了,自己也不会知道。 第71章 事情再一次出现了始料未及的脱轨,许玄仰望着阴沉的天空,拂然暗叹,扬长而去。 第63章 沈昔全出了明华堂,并未如众人所想“伤透了心”离了首阳山,反而,她带着周清扬直奔无运峰。 两人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一别经年,而今回到家,虽然物换,但好歹人重新在了。 周清扬不知道她的打算,只是跟着进了院子,看见荒萋萋的野草长了满院,窗边那株桃花树干疲软,只余一线生机,趴伏在雨地里,真是说不出的凄凉。 “我们接下来去哪?” 她才不信沈昔全会因为人言和误会就撒手,她们彼此心里都明白,所谓救人,从来不是要搏什么美名或感激,只是做自己该做的事罢了。 沈昔全瞧了她一眼,一点也不意外她能猜到自己心中所想。 “小苏来了信,还没来得及给你看。”她递给周清扬一封信件,自己上前去研究那花树是否还有得救。 周清扬捏了信展开,雨水滴答滴答地洇在纸上,她越看越心惊,脸色也变得郑重。 那边沈昔全痛惜地扶起倒地的花树,拿朔霜挖开了它腐朽的枝干,筑起围篱替它挡住过大的雨水。 她看这树的眼神是穷不尽的温和,仿佛是对待摔倒的孩子,生怕弄痛了它。 周清扬合上信,看着她忙,脑中一闪而过的是当初沈昔全插下桃花枝时的情景。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当时她将花枝交到沈昔全手上时没敢说出下半句,这么多年过去,“执子于归,宜其室家”却是不用说也能明白的。 哪怕放了再多狠话,说得在冠冕堂皇,周清扬也知道,自己离不开沈昔全,就像她离不开自己那样。 两个相惜的人,早已化为了对方身体里的骨血,连神魂也交融在一块。 沈昔全的周身灵性和神性翻腾暗涌,她一只手拂过花树的枝干,它便从颓败枯萎开始重新生枝发芽。 转眼间,青枝绿叶抽条,粉色的花骨朵压了满枝。 周清扬隔着雨,也能闻到桃花的香气。 她来到沈昔全身边,拉住了她冰凉的手,两道身影顶着凄风苦雨,眼里却只有满树繁花。 ** 苏远之在自己冰冷的小殿里架了一口怪模怪样的锅,锅下却没有火。 若是有人在此,一定会在心里大骂他暴殄天物。因为烧着这热锅的,乃是仙株仙草里磅礴的灵气。 他守在大锅边上,往里倒下一筐的黑鱼黑虾。 身后报备之人道:“这次一共抓了三十暗兽,都是在北海‘巨眼’外面,没被它察觉。” 苏远之点点头,看着锅内的鱼和虾子优游一开始还痛苦挣扎,不过片刻之后便翻着肚皮,仿佛醉酒一般自在地游了起来。 他正若有所思,背后那人不知接了什么消息,讶异道:“尊主,有人在外面求见。” 苏远之闻言一震,即刻抛了手中的东西,一半是急切,一半是思念地往外跑。 他总是这样,无论长到多大,理事多么成熟,只要沈昔全和周清扬一来,立刻就会回到少年时稚嫩的模样。 幽冥因着有北海,本来就多雨,到是没出现处处泽国的景象。 黑白两道人影并肩立在殿外,苏远之只觉得眼眶一热,好像此时不是生死攸关,师尊师姐的到来也只是很平常的一次归家。 可天上隐隐的紫电和雷声提醒着他现在的处境。 苏远之忍了又忍,平静地把她们请到殿内。 “幸好你们没什么事,北疆之事可还顺利吗?” 周清扬听他提起北疆,眼神不由得一暗。 沈昔全随意点了点头,一眼就看到了殿角的大锅。 “这就是你提到的‘暗兽’?”她走近了,看里面不过是些鱼虾,甚至连煞气都没有。 苏远之早就叫人提来了两筐还没下锅的,盖子一锨,里面的鱼虾狰狞地显示了未净化之前的凶神恶煞,血红的眼珠不断弹动的截肢,无一不让人想起湘和大街上肆意破坏的巨怪。 周清扬也走上来,稀奇地看着这些东西,说:“这样的邪性,即便幽冥里也难以得见。” 苏远之附和道:“正是,这些日子我深入北海,在封印那巨怪的深渊里潜行,却根本进不去,只能在外面抓些小鱼小虾,我见它们奇异,也是偶然才发现了这个法子,经过灵气反复淬炼之后,它们身上的煞气会一点点散去,显然和那些天生妖物有所不同。” 他郑重道:“我怀疑,它们是被感染了。” 周清扬和沈昔全仔细听着他的分析。 原来,苏远之初入幽冥时便历经过北海的禁忌之地,也就是封印那巨怪的深渊,只是当时他根基浅薄,除了自己这一手一脚根本无人帮忙,也就暂时将这件异事搁下了。 后来,他在幽冥扩张人手,逐渐吞并其余领主的地盘,但有一个人的地方他却始终进不得。 那个人就是重黎,也就是首阳山上的许玄。 幽冥逐渐三分,除了北海,便是苏远之与许玄相互观望。 这些年来,许玄一直有意无意地阻止他进入北海,原先苏远之还以为是里面有什么了不得奇珍异宝,他想独占资源。可及至许玄在首阳和凡间分身乏术,苏远之才得了消息,说在北海里发现了湘和巨怪的行踪。 这几个月他一直尝试接触巨怪,皆无功而返,这才有了抓捕暗兽实验的事。 苏远之犹疑着开口:“我虽觉得此事诡怪,却不知究竟问题出在哪里,想着叫你们来,也许能看出关键。” 周清扬听他说了半晌,心里隐隐约约有什么要迸发而出,她说:“这样说来,许玄有可能一直在畜养幽冥的巨怪,等的就是如今天下大乱。” 她说完了,总是觉得哪里不对,便又静默起来。 沈昔全心中却已了然。 怪不得当日应龙提点她,小心世外之人…… 许玄不顾及百姓,不顾及首阳,甚至不顾及自身,可能原本就是因为他的故土本就不在这里。 他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摧毁这个世界,或者从这里拿走什么东西。 北海中的东西,才是他的软肋。 另一边,周清扬不断追寻着心中一闪而过的违和感,终于抓住了那抹灵光。 再去北疆之前,许玄对她说过的话。 一见如故…… 她本就是世外之人,哪里来的故人和故土。 所以,难不成他是在提醒……自己也是世外来客?! 一突破了这层,再去联想其余的事便水到渠成,可怜在场三人只有苏远之是实打实的修仙人士,当周清扬给他解释完始末猜想时,他简直无法消化。 “这么说,师姐你是‘夺舍’?!”他呐呐道。 周清扬敲了下他的脑袋:“什么夺舍,我又不是厉鬼。” 沈昔全道:“我从前也想过…师尊…” 她改换了说法:“元横仙师是首阳历代以来唯一个飞升之人,那时我总在想,他飞升了以后会去什么地方,现在看来,大致也只是去了别的世界罢。” 苏远之头脑昏沉地尝试理解。 听得周清扬问:“其实他是什么人都不重要,现在既然知道了该往何处走,不如即刻去北海,看看那妖物是什么来头。许玄处心积虑,不就是为了掩藏它的踪迹么。” 无可否认,她的话是不错的选择,但沈昔全却摇了摇头,坚定地表示要等明天。 苏远之虽不明白,但也只好安排了地方,让两个人住一夜。 周清扬心中那种不安感又出现了,但此时三人同在,未来哪怕再危险,也根本不必担心。 她只能归结为压力太大,跟着灯火的指引,和沈昔全一道去了后宅。 两人住在一间院子里,门对着门,临近屋前,周清扬都在苦苦思索,她究竟不安个什么劲儿。 直到沈昔全在背后叫住了她。 幽冥极黑的天色中,一盏幽幽的灯映着沈昔全的乌发乌眼,更显的她整个人如玉般清冷而美好。 “师尊?” 周清扬刹那间觉得这是天上宫阙,而沈昔全便是要飞走化仙的一缕幽魂。 原来,她只是害怕失去她。 一次又一次的失去。 “此处冷寂,这个给你。”沈昔全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条花枝,上面凝结的显然不是露珠,而是首阳的雨水。 首阳的桃花,她一直会折一枝放在乾坤袋里。 周清扬接过花,本想着两人住在一起更好,可沈昔全递完了花自顾自进了房门,再没看她一眼。 不知是出于什么感情,她没有敢推开那道虚掩着的门。 周清扬小心地把花放在床头,清冷的香气传来,她竟睡得很熟。 ** 沈昔全倚着窗子,静等着对面屋子里的灯熄了。 她在屋的四角布上阵旗,燃起烛灯,以血为盟,求问天地。 第72章 幽冥的烈风刮过这间小屋子,这里的人习惯了回旋的悲鸣,无人发现这场秘密的占卜。 “究竟如何弥补倾塌的运道。” 沈昔全一遍遍地问。 张先曾用了七日七夜,看清了天道的运转,今天,能不能也告诉我,大错铸成之后,该如何弥补。 她的神魂脱离身躯,直奔向看不见的星辰轨迹。 庞大的因果砸中了她,冥冥之中,灵光闪现。 第64章 沈昔全走的当晚,平京城的最后一波难民也涌到了首阳山口。 原本御用的宝华寺成了难民窝,直被堵的水泄不通。 这原本也没什么,只要他们进不来,首阳山的人也无所谓门口堵了多少人。然而可怕之处在于,当灾民明火执仗踏上山时,首阳的结界,破了。 千百年以来此处都是仙山,沈昔全当年想往凡间引灌一点灵气别提多么不容易,而此时说破就破了。 灾民拍手称快,修士们却惶惶不安。 难不成真是天不佑首阳,所以连仅余的这仙凡之别都要打破。 怀揣着这样的恐惧,当许玄信誓旦旦,保证自己可以布阵止雨时,一大半的人都糊里糊涂地答应了。 至于那些“包藏祸心”的阻止之言也没能翻出个水花来。 为首的当然是赵靖源,然而他尚未承袭峰主之位,在首阳根本人微言轻,赵岭早生了厌世自弃之心,也不肯出面管这些事。 是以,哪怕他几乎锥心泣血地告诉大家,许玄不可信,更不可欺这种话时,所有人都对他嗤之以鼻。 一个没有资质的凡人,再怎么折腾也伤不到首阳的筋骨。 仙修对凡人的蔑视久矣,实在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 在他们看来,许玄这一试,成了对所有人都有利,不成伤的也是他自己。 第二天清早,山头上刚生出一丝光亮,薄雾未散,空气湿冷。 许玄却仅着单衣,翻过了几座山岭,来到了原本存放戒定碑的谷底。 此处多年来一直用于对入门弟子的考察,然而自十多年前那次,首阳已经许久没有招揽过新人了。 上次周清扬测了一次,又将戒定碑弄了个粉碎,这里彻底成了废弃之地。 但今日,两侧的山峰上又重现了往日的荣光,漫山遍野的人头静立着期待着奇迹的发生,空中各峰的弟子甚至峰主也来凑个热闹,看看这突然闻名的凡人是不是真有张先那样神鬼莫测的布阵之能。 谷底空旷冷清,两侧的石壁久经浸泡风化,不时地“轰隆”脱落,天气阴诡,连带着许玄的心里也出现了一丝动摇。 他等了太多年,筹划了太多年,为的就是现在这一刻。 然而当他自认为机会已经成熟,眼前的事物总有种梦幻般的不真实,他在怀疑自己,怀疑这种逆天之举能否成功。 同时,那些变数也令他惴惴。 虽然在从前这种变数也不少,可他都能力挽狂澜地将它们一一纠正,那么今天这最后一搏,一切可还能顺遂? 薄薄的阴云在空中逸散,眼见着雨珠滚落下来,许玄盘坐在毫无铺垫的泥浆中,沉沉闭上了双眼。 山上之人见此嗤笑不已,从未见过有人说要布阵,结果就是坐在地上冥想。 便是张先那样的人物,法器也是不能少的,否则如何上答天听,与神鬼沟通。 他们已经在心里认定了许玄不过是凡间常见的江湖骗子,此举也只是为了巩固他在这群乞丐心目中的印象。 但是,就在这一片嘲笑声中,许玄的本体却已深潜地下,他可以是一缕风、一滴水、或者一口气。 他触碰着原本戒定碑所在的位置,小心翼翼地拨开它残存的脉络,准备一举拔除这世间最后的镇守之力。 芙蓉冰凌二瓶与这块镇龙碑,原本是应龙当年离世时留在世间镇住龙息的神物,却在这千百年间颠来倒去地落入各种人手中,镇守的力量也越来越弱。 直至上次在神龙墓穴,两瓶相伤散逸于天地之间。 这块镇龙石一旦拔出,连接幽冥与首阳的隧道相通,另一个世界便会降临。 许玄向来冷淡的心尖都在颤动,他能感受到镇龙石的冰冷和阴煞,他毫不顾忌自己会不会被伤到,一次又一次地向着它发起进攻。 两个时辰过去,山上加油助威的百姓有些萎靡,天上来看热闹的修士更是跑了个干净。 暴雨之下,没人可知谷底的许玄其实汗如雨下,热气发散得厉害。 他这一番折腾虽明面上没看出什么,雨确是越下越大,到最后,山上的灾民被雨打得几乎睁不开眼。 他们没想过要质疑许玄,只是被山上倾泻而下的洪流弄得不敢多待,一个个拼命往山顶跑。 逐渐的,首阳山上也有人发现了不对。 雨从未下得这样大过,简直像是有人把天捅了个窟窿。 当他们去而复返,重新来到谷底,所有人的心中都明白,完了,什么都完了。 阴蓝的天空中,一处巨大的裂口缓缓显示了它狰狞形状,里头空空如也,一片漆黑,瓢泼的雨如同有人在上面拿着桶在浇溉。 而正中的位置,正是原本戒定碑所在的位置。 许玄坐在雨幕的范围内,明明是足以把人砸死的力量,到了他头顶却轻飘似无物。 他笔挺着脊背,端坐如旧。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他拉开,把阵破了。” 随着这一声惊天动地的嘶吼,修士们如梦初醒,集体打了个寒噤,飞身化作一道道流星,向着谷底而去。 然而他们来不及接近许玄,便被一座庞然巨物挡住了视线。 修士引以为傲的灵力、招数、法器,在这样的巨物面前难以派上用场。 一个通体暗红,牛尾熊身的妖物直立于谷底,身高却与一座山峰齐平。 它黄色的重瞳冰冷的扫过天上御剑的修士,根本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这样滞重的身形,原本应该是迟缓的,可令人心凉的是,它敏捷得好似山中猿猴,巨臂一挥便能扫落一片修士。 山上的百姓不明所以,只以为是幽冥的巨兽不知怎么来到了山中,纷纷找地方逃命,倒也没人有功夫打扰许玄了。 趁着啻辕拦住了修士,许玄终于贴上了镇龙石的表面。 霎时间,云间的裂口以令人惊心的速度生长拉长,很快,探出头的不光是雨水。 一只黑乎乎的触手从云间垂下,这般怪异的景象实在是惊煞众人,尤其是上面还遍布着红色的竖瞳,阴冷地俯视着这破败的世间。 很快有人认出,这是当初湘和大街上挣扎破坏的巨怪。 此处有不少人见过当时那场祸事,而今再见到这巨怪,哪怕只是一条触手,都让人觉得闻风丧胆。 他们缩回了脑袋,恨不得把身子都埋进地里。 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突然出现了一道微弱的声音:“那…那是不是沈宗主,她好像把怪物斩断了。” 声音虽微,话却十分亢奋,众人探头一看,一道雪白的剑光“嗖”地一下掠过天际,正带下一条滚臭的触手。 最令人惊奇的是,这玩意掉到地上之后变了形状,明明是令人恶心的软蠕残肢,经这雨一淋,到似是冲破了伪装,黑色渐退,露出里面发散着神圣意味的断手。 沈昔全踏光而来,抱剑落地,犹如重铸过金身般充溢着神性。 她的眸光中也带着恒古的苍凉,彻底脱去了人的俗意。 看着…竟隐有飞升之意。 ** 周清扬晨起时,那桃花尚未枯萎,清幽的香气却彻底散去,她推开窗子,仍旧是漆黑一片。 对面的窗子却是打开的。 她收好了花,开了门,冰凉的床榻上只有一张墨迹风干的字条,交代了自己的去向和她该做的事。 周清扬的心再读完字条后奇异地平缓下来,可能是因为早有预感,也没有时间大悲大痛,她立刻去找了苏远之,两人领了幽冥所有能调动的人手,一头扎进北海深处。 那封印了巨怪的结界不知何时破裂开来,散发的阴煞之意将整个空间中的生物皆染得暴躁易怒,两人废了好大的气力才来到深渊入口。 周清扬边游边看,目光灼灼,心中已有了猜测。 她想,许玄要的,是首阳的灵力。只有这种力量,可以挽救他所处的那个即将倾塌的世界。 他两个深入阴水,入目所见的便是极力要挣出的触手巨怪,以及另一头还在源源不断冒出的稀奇妖物。 这些异界的妖物都在等着自己的头领穿过隧道,抵达那片圣地,改变自己妖物的本体,或者说,脱离这幅笨重的躯壳,渡化成神。 周清扬手中的经过改造的缚网一落,巨怪的身形顿缓,她和苏远之共同发力,两人的实力早不是三年前可以媲美,这一下直接将巨怪的半个身子拉回了深渊里。 第73章 他们自然也看到了那段断掉的触手,顷刻之间,周清扬明白了,这隧道另一头,通的是首阳。 所以,沈昔全其实就站在她的面前,和她并肩作战。 周清扬心中涌上一股暖流,只觉得平生夙愿在此时了了,她不再只能拖沈昔全的后腿,也用不着她心惊胆战为自己谋划。 她可以站在她身边,陪她无论风雨地拼命。 苏远之忙着堵住异界出口,周清扬则负责拖住巨怪的进程。 很快,触手上的红瞳齐齐对准了周清扬,它明白得先解决面前这个人,才有可能脱离深渊。 周清扬召出了挽歌,金弓在手,她长吸了一口气,下一刻,声震裂云,煞气狂涌向北海之内。 第65章 “你要救人,拿什么来换呢?” 应龙的识海缓慢地盘旋,气息奄奄。它正视着沈昔全,也正视着她怀里的周清扬。 “以我一身骨血,重铸镇龙碑,驱逐异世之人。” 应龙思考许久,最终不吝自己最后这一点时光,说:“好,我为她恢复神识,算是偿还当年你我两族同袍之谊。” ** 沈昔全白衣落拓,身处滂沱大雨中,左右身侧神龙和凤凰的虚影交相缠绕。她只一个照面,就将许玄拖离了镇龙石。 天上的裂隙停止了生长,刚探出头的巨怪嘶鸣着被拉走,遮天蔽日的恐怖终于减弱了些许。 石洞中的灾民两股战战,眼见着谷底他们仰赖的圣人拨开了隐藏的面具。 许玄踉跄着站起来,全身上下犹如蜡像般逐渐溶解。 他的发霎那间雪白如霜,脱去了仙风道骨的外表,骨骼拔长生长,面容转折锋利,仿佛宝刀出鞘。 “沈宗主,何必呢?”他的身后同样浮现出一匹似马似麟的神影,长长的鬃毛银亮光华,璨然如月光。 “以人身承受神力,唯有死亡一条路。为了他们,值得吗?” 沈昔全眸内神光流转,她看着许玄:“你既然可以为了族人赴命,又何须来问我。” 许玄笑了一笑,也许是在这里伪装的太久了,这笑里还带着他平日欺霜赛雪的傲然神情。 “既然如此,不必多说。” 两人虽然相对而立,而在这一刻心境却奇异的重合,他们都在为了某些不曾宣之于口的信念而战,战至力竭,战至命终。 神龙与凰鸟交颈缠绕,千百年前的创世之力借着沈昔全的身体重回于世,哪怕只是一点残力,也足以撼动天地。 许玄的本体仰天长啸,奔腾着冲撞过来。 三只神兽激烈地搏至一处,其余波之力扫荡着周围的山川沟壑,荡出层层涟漪。 许多灾民被这威压压得站不起身,只感觉全身的骨骼都要崩解破碎掉了。 “救命——别打了。” “再打下去我们只怕要先丧命于此了!” 别说身无长物的灾民,便是天上的修士也受不得这样的战斗,纷纷落下护住自身,好在那啻辕并未再对他们发动攻击,而是安静地守护在许玄身侧。 正在此刻,众人耳边炸响一道声音:“都起来,拉起结界,保护灾民!” 修士们抬头一看,一身红装的齐照御剑而来,气势汹汹地落到他们身侧。 “沈宗主说了,务必不能让这些人大规模死伤。” 他们*只抬头瞧了她一眼,立刻又抱头蹲下,脑袋摇得好似拨浪鼓:“不成不成,我根本站不住,还怎么保护旁人。” “是啊,死了就死了,平京城之外还有那么多凡人,难道还差这几个。” 齐照气得柳眉倒竖,指着他的鼻子骂道:“蠢货!你好好想想,许玄为什么要拉这么多平民百姓进首阳。” 那人迷茫道:“为何?” 不等齐照说话,旁边人战栗着捅了捅他:“快…快看,那边。” 众人头上的天不再是阴沉乌黑,那吞天灭地的裂隙中隐隐泛出血红,顺着这丝血红向下追去,令人遍体生寒的一幕出现了。 被压榨之死的百姓血肉模糊了一片,然而却不由自主地向外走去。 犹如被人操控了神智的丧尸,颤抖着将最后一丝生气和怨煞奉献给天上空。 那原本不再生长的裂隙又隐隐有了扩大的趋势,其内落出了更多的奇怪肢体,好似一下刻,这些地狱中的恶鬼便要爬出缝隙,将首阳千年的灵力吸食一空。 见此情景的修士肝胆俱裂,竟一屁股坐尽烂泥里,“嗷”地一嗓子昏过去了。 齐照攥紧了拳,看着这些或后退或畏缩的身影,心中奇迹般地有了一个念头。 我得撑起来。 她想,如果我不站出来,大家都要死。 也许是齐氏最后的血脉给了她豪情壮志,或者只是因为先追随沈昔全的志愿,齐照率先飞身而起,体内的金丹华灿流光,一片微弱的结界拦住了四散的神力。 她咬着牙关,全身的肌肉都在颤动,却一步都没有后退。 而后,重力压垮了她的肩,她的一只膝盖被迫跪地,可神力仍旧穿不透那面结界。 齐照维持着最后一丝神智,上半身摇摇欲坠,只把双脚扎进泥土里,坚守着自己的家园。 就在她从容地接近死亡那一刻,身边忽然多了一双手,灵力蓬勃而出,接替了她的位置。 齐照在朦胧间,看到了第二双手,第三双手。 太好了,她想,总算还是值得救的,也总有想要活下去的人。 谷底,沈昔全和许玄皆紧闭着双眼,神识之战,如刀尖作舞,走错一步不是溃败,而是直接殒命。 三只神兽一触即分,气喘吁吁,双眼却紧盯着对方一眨不眨。 它们都知道,这一战事关生死。 沈昔全承受着神力的反噬,嘴角已隐约见了血丝,但她的神情中只见得安详,她不怯战,不好战,却以持久的姿态牵连着对方的心神。 许玄想一举将她击溃,然而那两道身影合为一式,不断地防守,且丝毫不见疲态。 天门洞开得时间是固定的,错过了这次,他所有的筹谋都会毁于一旦。 在这场考验心志的斗争中,他所承受的压力要大过沈昔全。 想想那些夜以继日的等待和筹算,想想深受污染亟待解救的同族。 他怎么能败? 许玄自问自答:“不能。” 他端正秀丽如神邸的假面裂开,属于凡人的血肉破碎,加诸于身的疼痛和成功相比微不足道。 他原非人身,警告沈昔全的话,又何尝不是在警告他自己。 异世之人在此间不能保留自己的肉身,可要对抗天道,又不得不借用异界的力量。 沈昔全节节败退,直到许玄背后的神光在刹那间变得可与日月交辉。 她如遭重创,弯着身子呕出一大口血。 然而那双黑眸子还是如此的沉静,其间流转的金光散去,神龙与凰鸟悲鸣一声,升入云间。 许玄已无力再站起身,他看着远处躺倒的沈昔全,心神也已消耗殆尽。 “总算…成了。” ** 周清扬手中紧抓着缚网,五指间血迹斑斑。 苏远之在一旁忙着斩杀漏网之鱼,口中喊道:“师姐,你去北疆一趟,可是又有奇遇?” 他分不出功夫看周清扬的情况,只是觉得她周身的气息实在强横,甚至比当年的沈昔全更让人动容。 “专心。”她难得不多话,一蓝一黑的瞳孔像是两只漩涡,里面酝酿着冰冷的煞意。 幽冥长久以来滋生妖物,最不缺的就是煞气。 然而不会有人想到要利用它,只因煞气入体,伤的不仅是身体,更是神识。 周清扬此时便切身感受到了这股陌生的力量,她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无底洞,正在吸食着一切可以吸收的“气”。 她竭力看清眼前的情况,但总是朦胧的一片,随着这些“气”进入她的身体,修为也水涨船高。 周清扬一人能拉住这巨怪,自然不是什么奇迹。 她苦笑一声,一直以来的困惑终于明晰。 为何重生以来,她的进步如此神速,为何明明昏迷了三年,修为不落反涨。 周清扬的神识飘荡在空中,这种熟悉感刺激着她的记忆,潜意识中那些对话浮现在脑海。 “原来是天生神胎…瘴气谷中千年才成熟的灵物,竟被你占去了。” “大概也是缘分吧,有所得…必有所失啊……” 这是应龙曾在她耳边说过的话,现在想想,可不是么。 齐氏承受民间千年的供奉,可也承担着维持天道秩序的代价;师尊天赋异禀,盖因是凰鸟之后;而自己得了这副壳子,此时便也得交还出去了。 她穿过无尽的黑洞,仿佛看到了另一端的沈昔全。 她的师尊立在桃花下,却浑身浴血。 “师尊,我们还能回家吗?” 周清扬的经脉中奔腾着煞气,随即进入她的血脉,助她爆发出超乎常人的力量。 第74章 “你还在等我吗?” 随着黑洞的愈合,周清扬的身体中煞气四散,天生神胎沦为行尸走肉。 一缕凭借执念保存的神魂渗入黑洞的缝隙。 幽魂向着故乡的方向回返,却始终找不到归路。 吾心安处…吾心安处,究竟在何方? ** 许玄自认胜券在握,也就没有急着去探沈昔全的口息。 他分出神力继续贴近镇龙石的脉络,却发现无论自己怎样感受,那股龙息消失了。 天空的裂云渐次合拢,甚至除了中间的裂隙,阳光久违地穿透云雾,一丝一缕地把金光投向地面。 失魂落魄的修士和人们脸上的骇异被光驱散。 希望来了?我们有救了? 所有的人眼中都是茫然的,生还的希冀让他们站了起来,颤抖地看向地下的深渊巨谷。 一缕阳光照到许玄的额心,他扭了眉,由不知所措中渐渐回神。 远处,沈昔全的胸前尽是血迹,而在那血迹中,一块玄黑色的精石被她执于手中。 许玄看见了她的黑色眼睛,如大地一般深沉地包容万物,也复荷着所有的苦痛,隐忍到哀伤的地步。 “你输了。”他看见沈昔全的口型,和唇角勉强牵出的微笑。 不是嘲讽,只是释然。 许玄呆着看她化为尘与灰,飘散在势不可挡普照下来的阳光中。 一切尘埃落定。 ** 沈昔全被拥入太阳的光辉中,她兑现了诺言,以身殉道,弥补自己犯下的错。 只是,她不放心一个人。 周周,她会怎么样呢? 在悲伤难过一阵之后,是否能忘却过去,忘却伤痛,最终快意逍遥地出世而去,找到另一个可以携手归田之人? 沈昔全向来不觉得自己宽宏伟量,她希望周清扬一辈子忘不掉她,忘不掉首阳山,忘不掉无运峰上的桃花。 但偶尔也会有一转念,她希望周清扬快乐,胜过自己的渴望拥有的执念。 她并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年,只是在反复的悲喜中安了根。 她感觉自己成了一棵树,开出了满树的繁花,结了果子。秋天来了,又凋落下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直到她在桃树下醒来,看到了树上沉沉入睡的周清扬。 身边是无运峰的景致,远处是三间房的小院,院内窗边种着最繁茂的一棵桃树,花瓣飘零满地。 她踩着松软的土地,被桃树间参差错落的光晃了眼。 在七彩的光晕中,黑袍少女翻下身来,蒙住了她的眼:“师尊,你醒了。” 沈昔全任她的手拂过自己的鬓发,周清扬的袍子是热的,身也是热的。 她讲:“师尊作桃树,我就作长在你脚下的石头。” “永永远远,都不分开。” 第66章 “所以,我们现在是在戒定碑中?”沈昔全倚在周清扬肩上,手中摆弄着一坛桃花酿。 “嗯。”周清扬抚着自肩头垂落的黑发,眼睫低垂,避着刺目的阳光。“我当时一心想着回无运峰,也不知道游荡了多久,感觉闻到了一阵桃花香。我顺着味道在此扎根,感觉很安定。” “后来我醒,还真以为自己是又活了一次,吓死我了。”她苦笑着道:“反反复复地活,真不比反复死简单。” 沈昔全打开桃花酿嗅嗅,又尝了一口,美酒入喉,却穿肠而过,浸润了她身下的泥土。 “我们没有肉身,魂魄却可以依托着戒定碑里的龙气存续。”周清扬拍了拍身下的草,起身道:“景致随心而生,你我心里最牵挂的是这里,看到的自然就是满山桃花的景色。” 沈昔全借着她伸来的手站起来,两人并肩走过**,进了无运斋的院子,窗口的桃花繁繁馥馥地伸进窗子里。 周清扬灵机一动,翻了个身进去,然后矮下身子,露出两只眼睛瞧向外面的沈昔全,笑道:“我们两个孤魂野鬼,莫名得了个栖身之所,也算是交好运了。” 她伸出一只手,两人的手在缭绕的花香中交握。 周清扬的眼睛里盛着阳光,弯弯好似后山的溪流:“师尊,你高兴吗?” 再见到我,你高兴吗?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这样的结局,也算得上圆满吧。 ** 在沈昔全醒来的第二天,周清扬要带她出去。 “我们能离开这儿?” 沈昔全满以为戒定碑算是一块镇石,保住了两人的意识,但也将她们魂魄生生世世困在了此处。 “只要不离开平京都无妨。”周清扬蒙住了她的眼睛,晃了个神,又道:“啊,对…现在应该不叫平京了。” 她感到自己手下的薄薄眼睑在颤动,旺盛的生命奔腾不息,于是她撤了手,改为环着沈昔全的肩。 她贴紧了白皙的耳廓,轻轻道:“师尊,你看。” 沈昔全闭着眼,穿过眼睑打来的透亮的光和耳边嗡动的人声一齐把她拉入久违的市井。 “你求个什么愿?” “当然是希望我儿今年高中,你呢?郑二要娶媳妇了吧。” 眼前穿梭往返,祭拜香火的人络绎不绝。 沈昔全身处一群奇装异服的人之间,先是不由自主地惊怖,而背后那只手紧紧地环住她。 后背靠着这样温暖的热源,沈昔全逐渐镇定下来,新奇道:“这是什么地方?” “原本的戒定碑谷。” 周清扬拉着她环顾四周,只见一块黑色巨石伫立于庙宇之间,高大的屋椽石柱撑起了这座雄奇的建筑,一间比宝华寺还壮丽的寺庙笼住这块古老的石头。 来往的香客许着各式各样的愿景,带着对未来的希冀面向戒定碑,一叩再叩。 “他们看不见我们?”沈昔全两人的衣着和如今这个时代可谓是格格不入,然而没有人多看她们一眼。 她随即想起来,自语道:“也对,我们现在是鬼魂之身,不过不怕阳气,也是稀奇。” 周清扬拉着她四处打量,偶尔也会坐在蒲团上听别人都许了什么愿。 大多数不过是求功名或者求治病,然而也有些专求损人的愿望。遇见这样的人,周清扬就坏心眼地把他面前的烛火吹灭,往往会吓这些心里有鬼的人一跳。 沈昔全安静地看着她笑看着她闹,折腾够了,两人出了宝庙,顺着山路而行。 时移世易,原本的路已不可追寻,她们寻兴所至,竟也看见了炊烟袅袅。 走过山村,踏过河流,她们看见了如今的平京城。 阔气的官道四通八达,坊间市井商户井然,街上追逐嬉戏着稚龄儿童,做生意的小贩面上也沾着喜光。 偶尔见到华车驶来,却也缓步慢行,生怕冲撞了街上的行人。 “如今虽没有人修行,可日子却比以前好得多了。”周清扬路过扛着糖人的老大爷,伸手戳了戳日光下晶莹剔透的糖块,对沈昔全笑:“那块镇龙碑也没什么神力,想来不过因为是远古之物,才得了今人的供奉。” 沈昔全目不暇接着这些景观,觉得心头的阴霾在一点点散掉,她问:“那如今的皇帝是谁呢?” 她望着原本皇宫的方向,那里的建筑已被夷平,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青翠的山峰。 周清扬摇了摇头,刚要说些什么,身边刚好行过一辆马车,车帘里探出个小小的脑瓜,一双黑漆漆的圆眼好奇地盯着她看。 “阿嬷你快看,这两个人穿的好奇怪啊。” 周清扬怔住,一是不知为何这女孩竟能看到自己,二是觉得她的神情很熟悉。 “哎呦,容姑娘快坐好。我怎么没看见……” 马车辘辘驶远,窗边的小姑娘一点不怕人,眼睛一弯,冲着两人摆了摆手,随后车帘合拢,只余飞扬的尘土。 沈昔全望着马车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随即明白了什么。 她去看周清扬的神情,只见后者一抓脑袋,并无半点留恋地一甩袍子,递出自己的手,热烈一如所有的阳光都照在她身上。 “师尊,我们走啦!” ** 京城东郊,山林掩映下一处古宅中传来阵阵筝鸣。 驻足细听的妇人细细品去,觉得甚为灵动流畅,只不过气息有些浮躁,让人听来会心一笑,其主人活泼不羁的神情恍在眼前。 “沈家不愧是清流门地,我早听说他家的容姑娘善音律,想来后边弹琴的正是她了。” 跟着的娘子搀着她进去,沈家主母等候多时,立刻请她们进去坐。 两人聊了一会,沈娘子道:“我家新搬来京城,仓促落脚,好歹你家大人和拙夫是旧交,我也有个说话的人。听闻你膝下长女今年也有七八岁了,怎没领来?” 周娘子惭愧道:“我家那丫头粗鄙不堪,怎好令他见人。” 沈娘子不知其意,看她不愿提这段,便笑着带过去了。 此时,后院里沈容烦躁地一拍桌子,怒道:“不练了,整日练这劳什子,小六,我让你扎的秋千扎好了没?” 第75章 她身边的丫头忙上前来:“昨儿就好了…只是姑娘,要不还是在屋里呆着吧。前边来了客,一会儿没有不见的道理,倘主母来唤找不到人,不知要发多大脾气呢。” 沈容哪肯听他的,拨开人便往后院的花园子里走。 此间正值春日,桃花盛开的季节,她穿着轻薄的春装,好似翩跹在花丛中的一只蝴蝶。 她远远望见秋千的高架,喜不自禁快走几步,结果隔着花丛还没到,便听得一道清冽的声音开怀道:“这沈家到比咱家的布置雅致多了,也有意思,居然在树下扎了个秋千,妙哉。” 沈容鼻子都气歪了,她知道今日周家娘子来访,想来这“小子”便跟着来的周家子孙,竟、竟是如此放浪轻狂,把这当作自己家一般。 她年纪幼小,没什么男女分席的忌讳,此刻偷偷望着那人双脚站在秋千上荡得老高,还十分从容地跟小厮说话,叫人看着惊心动魄。 显然不只是她这么想,那小厮也吓坏了,连连劝说:“姑…哥儿快下来,真是要了人的命了,偷着出来就算了,您这要是摔了,我岂不是要提头去见主君与主母。” 身着玄黑墨袍的小人瞪了他一眼,本不想开口,然而她耳朵一竖,忽然扭了个身子往花丛里看去。 接着,她冲着那小厮勾了勾唇,直把人吓得半死。 天呐…一旦他家姑娘露出这种表情,往往就是要搞事了。 小厮双腿一软,正准备强行拉住绳子,不料上边站着的人趁着往后游荡的余势一扭身,双腿一撑,整个人成一条弧线飞身跃起,跳过了后边那一堆花丛,直直落到地上。 “大姑娘!” 小厮旁得都顾不上了,嗓子喊得劈了叉,惊叫着跟了过去。 花丛中,沈容身边的丫头也惊呆了,竟是喊都不及喊。 “你偷看我做什么?”周清扬俯下身子,看着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小姑娘。 那双眼睛又黑又亮,转起来又灵又甜。 她面色惨白,显然也是被吓惨了,却故作强硬道:“这是我家,怎么叫我偷看你!” “哦——”周清扬拉长了声音,上下打量了她一圈,笑嘻嘻道:“你就是那个要和我一块上学的容姑娘,我娘总向我夸你端庄贤淑,看来传闻也不真嘛。” 沈容又气又怒,根本不想理她转头就走。 周清扬厚着脸皮跟在她身后,废话连珠炮似的往外冒。 “你看我新做的衣服好不好看?” “听说你会弹琴,正好我见琴就头痛,你到时候教教我呗……” “你一直在这地方待着闷不闷?” 她绕到沈容前面,果然见她的脸色已经恢复正常,耳朵像只小兔子似的支棱着,显然把她的话都听进去了。 “你这人,要不要脸?”沈容瞪了她一眼,抽出自己帕子擦了擦汗,坐在树下乘凉歇息。 周清扬坐在她身边,看着这张侧脸,殊色倦容,这样小的年纪便有了翩翩风度。 她看了又看,总觉得看不够,痴痴道:“我娘和我说要来找位妹妹上学,我原是不愿意的,可是如果是你,听那些酸夫子说话倒也不难忍。” 沈容心里给她说得舒坦极了,她听惯了恭维的话,可这样直白的热忱却和那些故作谦恭的虚伪不一样,让人受用得很。 就在两人逐渐熟悉期间,前堂周家娘子身边的女使附耳说了句什么。 原本神态平和的周娘子“突”地站了起来,碰翻了茶盏,那浑身颤抖的样子活似发了什么疾病,惹得屋内人惊慌不已。 “这…这是怎么了。”小家碧玉的沈娘子惊慌失措。 “…没,只是家中出了点事,我得立刻回去。”周娘子咬牙切齿道。 屋内人仰马翻地将她送出去,出了二门,这位可怜的周夫人深吸口气,问:“那孽障现在在哪?” 女使道:“不知,大姑娘骑马厉害得很,家里人怕她摔到,没敢跟。” 周夫人一锤大腿,恨恨道:“摔死她算了,整天穿的男不男女不女,简直把我家的脸都丢光了。” 女使及后边的仆从不敢出声,一行人出了门,却见到更加窒息的一幕。 苍茫山林间,一匹神骏的黑马高昂着前蹄,嘶鸣着抬起前蹄。 上边坐着的两个姑娘还没有马高,却都是一脸兴奋。 “周…周清扬!你给我滚下来。” 雷霆怒吼传到周清扬耳边,她脸色一变,紧声道:“坏了,我娘来了,你还敢不敢跟我走?” 她怀里窝着的沈容咬牙负气道:“笑话,我怎么不敢。” 周清扬抬了头,纵情一笑,清朗的声音回荡在林间。 “好…抓紧,我们走喽!”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