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鸢》 第1章 [古装迷情] 《春鸢》作者:华欣【完结+番外】 简介: 【任他索取的小妾,卷钱跑路了。】 文姝是欲晚楼里出了名的好模样,腰肢袅娜,步似弱柳,微微蹙眉而笑,就能引得众人投金慕之,是楼里妈妈捧在手心的摇钱树。 就在众人以为要开/苞接客的时候,那文姝姑娘却一顶小轿,入了永安候府的角门。 李鹤桢是永安侯世子,他儒雅随和,知礼守矩,年纪轻轻便官拜三品隶中将军,是京城少有的有志儿郎。 但只有文姝见过他像疯狗一般的模样,啃肉噬骨,恨不得把她拆了嵌进骨头里面。 文姝则热切的回应,把那些能烧灼皮肉的情话说给他听。 后来,李鹤桢定亲,南平侯府权势滔天,不准这边纳妾留人。 李鹤桢与她沉沦,要哄她放下名分,留在身边暗通曲款。 文姝虽有不愿,但也乖巧应下,委屈的说有他便是家。 转头,她却卷了细软逃跑。 李鹤桢夺了她怀里的包袱,珠花金镯砸了一地,还没开口质问,文姝却先哭着揽住了他的脖子,只说是想保住肚子里的孩子。那天,他出门时有多么生气,抱着人回来的时候就有多么的激动。 一朝候府败落,李鹤桢倾尽最后的能耐,护她不受牵连。 流放那日,天有小雨,柳梢滴答着新绿,只见他那身虚体弱的妾室骑了高头大马,冲他笑的得意,一口小白牙在晃得他头脑发胀。 平日里只会柔弱说着爱他的那张小嘴,一字一句的告诉他:“没有孩子,我诓你呢。” 〓〖建议21 岁以上读者阅读。〗 〓〖复仇文,非甜宠,李鹤桢反派,反派没有真善美,会死。真火葬场。〗 〓〖晋江好文千千万,不喜欢可以x,文明上网一小步,网络文明一大步。〗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爽文 复仇虐渣 成长 正剧 主角视角:公道 文姝 一句话简介:世道不公,所以她拼上了自己。 立意:恶人终有恶报 第1章 蝉鸣如沸,火红的大太阳挂在天上,晒的鎏金碧瓦也似镀了层白霜。 门子坐在春凳上打盹儿,滚烫的风吹起短襟,烫的露出来的那块皮肉打了个激灵,摩挲两下,翻身换了个舒坦的姿势。游方老道打门前过,嘴里唱着略带方言的小调。 远远过来一架马车,偷懒的俩小子忙不迭起身,巴儿狗似地迎了上去,“大爷回来了。” 杌凳放下,男人一身绯色官袍越显儒雅端正,拾步上台阶,府里的管事跟在左右,打扇子的动作一丝不敢怠慢。 “太太可回来了?”李鹤桢解开领口第一颗扣子,松快一些,才觉清风灌进胸腔。 “回来了,太太一早就到家了,知道爷听宣进宫,怕误了爷的正事儿,才不准底下的人去大秦门外头等呢。”管事的一边说,一边使眼色叫人去上房通禀。 李鹤桢点头,解开的口子复给系上,走到二门里,脚步顿住,踟蹰一瞬,侧身吩咐:“叫老二也过来,太太回来了,可算是有人管着他了,再有野跑的往便宜坊里赌钱,仔细太太恼了动家法,连你们也不饶。” “大爷提点得是。”管事的附和,“只是……到底不是都似太太院子里教出来的人,有张姨娘惯着,我们这些做奴才的也……” “您倒是不懂事儿了,别人年纪轻也就罢了,您在这府里伺候了几十年了,也不知道规矩?也就是咱们大爷仁慈,少得计较,便宜坊讨债的拜帖都送到六部衙门了,你们还要蒙着脸自顾扯糖人儿,事情闹大了叫太太知道,大爷也护不住你们。”呛声的小子叫路喜,是跟着大爷的小厮,他虽年轻,却比别人多几分体面。 管事的挨了骂,再不敢还嘴,连连称是,颠儿跑着去张姨娘院子里请人。 绕过抄手游廊,两侧花木芊萰,尽头上房院子里入目便是一片月季花圃,眼下正是时节,花蕊盛艳,摘花的丫鬟瞧见他们,丢开提篮,笑着拭手打帘,叫人进屋里知会。 “我的爷,可算是见到真凤凰了,家去这一趟,太太是吃饭也想,走路也念,怕家里的婆子管事们懈怠,又担心刮风下雨,那些个混小子贪玩不记得去衙门口送伞,早知这么多顾虑,该是把我留下来,也少叫太太忧虑。” 她是大太太身边的贴身丫鬟琳琅,自小伴在主子身边长大,因着她性子讨喜,办事可靠又善于权变,深得大太太倚重,与府里几位少爷小姐也交情颇好,说话自也少了外道。 “琳琅姐姐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叫人去衙门口寻我?母亲可用了饭?一路可顺遂?” 二人说着进屋,大太太从里间出来,一把抱住儿子哭一气眼泪,才拉着到西隔间的窗户前,仔仔细细打量一番,“我的儿,怎么就瘦了?天气炎热,在家里还捂这一身,仔细要生痱子。”又叫伺候更衣的丫鬟来,换了方便清凉些的家常衣裳,母子俩才坐下来说话。 “老太太身子硬朗着呢,只是心里还记挂着你们兄弟几个。”大太太话里无不惋惜,“可惜,若不是老太太当初做了那般的错事,闹得和你父亲离了心,老太太都这么大的年纪了,该是留在京都城享清福的,应城老家虽好,到底不如京都繁华,老太太年纪大了,有个头疼脑热的都不是小事,我从咱们家带去了两位大夫,只盼着你三叔他们多上心些。” 老太太是因迫害府中子嗣,为了扶持娘家侄女张姨娘上位,给大太太卧房里放毒蛇,叫天玑营衙门在一个小贼身上顺藤摸瓜查出了官司,恰逢李鹤桢跟着冯老将军在南边打了胜仗,少年将军,战功赫赫,消沉许久的永安候府终于重获圣心,礼部的官敲锣打鼓的为大太太送来了一品诰命的宝册。 一边是心爱的表妹,一边是生了个光耀门楣的好儿子的发妻,永安候思量许久也难以割舍,只得狠了狠心,将所有是非全推在母亲身上,在官府结了文书,老太太年纪大,遭不住打,侯府认缴了罚银,翌日,便十几辆马车,风风火火把老太太送回了应城老家。 因着这事儿,父子俩都不大待见老太太的事情,就连祸事起源的张姨娘也鲜少提起她在应城的亲姑妈。 老太太六十大寿,太太能不计前嫌往应城贺寿,漫说是这府里了,京都城知道内情的人家,无一不称赞大太太的贤名。 “好孩子,老太太是年纪大糊涂了,她虽有错,可到底是你亲祖母,她身子硬朗,在应城老家好好的,咱们在京都才能好好的。”儿子已到适婚之年,大太太早就上心的在京都世家小姐里选了几位极好的,暗地里慢慢打听。她不辞辛苦的去探望老太太,是为着给外人看,但盼着老太太顺顺遂遂熬过这几年,却是真心。 “儿子省得了。”李鹤桢应道。 母子俩又说起议亲的事情,大太太满面得意,又夸他品行端正,知礼守矩,平南侯府的公主娘娘差人打听了三五次,说不准还真能定一门好亲事呢。 听到母亲的用词,李鹤桢心头一滞,来不及细问,就有外头婆子在门口禀话:“二爷来了,二爷快进去吧。” “大哥哥也在?” “大爷来有一会儿了,在里头和太太说话呢。” 紧接着珠帘拨开,人高马大的李义铭进屋靠墙角站直,活像一根瘦溜的竹竿子,“给太太请安,大哥哥也好。” 府上是大太太管事,他虽有张姨娘纵容,可月例开销这些,也全由大太太安排,大太太慈善和睦,亦未曾在这上头刻薄于他,奈何他自己不争气,念书的本事没有,又贪玩常得了银子就往赌坊钻,每每亏欠,父亲和姨娘那里是不管的,还得求到太太这里救命。 次数多了,他自己心里也觉得愧,在上房这里,总抬不起头脸。 “好孩子,怎么出了一脑门子的汗,珍珠,叫厨房端两碗杏露饮来。”大太太笑着拉过他的手,叫他坐下。 自己的儿子有本事,大太太更不会上心叫家里的庶子们也长出息,小打小闹花不了几个钱儿,等自己家的娶妻生子,这府里迟早是要分家,任他长成歪脖子树,吃苦遭罪自有跟着受难的人。 “我就不吃了。”李鹤桢指了指外头,“既然有二弟过来陪母亲说话,我先回去,晚上再来母亲这儿吃饭。” 大太太视线移到身后,假关心换作了真关心:“我从应城带了刺槐花,一路上裹了透气的帕子拿冰镇着,你爱吃这个,待会儿叫厨房蒸了,晾凉了拿十香叶子配着吃。” 李鹤桢点头,李义铭倒是热络积极,帘子放下,他话匣子就打开了,报菜名一般点了自己爱吃的和大太太喜爱的菜肴,又缠着问了许多应城的新闻。欢声笑语,如同是一对亲母子。 从上房出来,路喜便迫不及待的凑上来耳语。 李鹤桢脚步加快,一言不发急匆匆往自己的青山院走。路喜在后头压低了嗓子提醒:“不碍事的,爷,玛瑙姐姐领了赵婆子,只带了几个粗使婆子,又没拿刀枪棍棒的,咱们这会儿回去,肯定赶得上。” 第2章 “蠢货。”李鹤桢骂他。婆子们的手段,比外头小厮们拿棍子刀子更厉害一百倍。 天气本就炎热,才浇过水的花坛里蒸着潕气,更是叫人心烦意乱,跨过西角门,李鹤桢脚下更是近乎小跑,来不及看路,差点儿撞上月亮门里的那一抹倩影。 “怎么跑的这么急?”摆在书房的诸葛扇在她手中缓缓摇曳,打出凉风,“家里遭了官司,我这人贪生怕死,幸得有缘,还望公子救我一救。” 文姝穿着一身小厮的衣裳,头上包着布巾,腰肢袅娜被掩在宽大的粗布衣裳底下,不知她是有意为之,打扇子的那只手却偏要将袖子挽起,露出半截儿白莲藕似的手臂,一摇一晃,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像是链着钩子,直往他心窝里挠。 “贪生怕死?遇见了别个,你也是这么一副狐媚样子给人看?” 见她无恙,李鹤桢面上明显是松了一口气,只是她在人前也这么一副亭亭袅袅、弱柳扶风的模样,他心里又气,还有她身上这身衣裳,又是从哪个混账王八蛋身上扒下来的? “我只给你看。”明明院子里哭喊声连绵,她一双漂亮的眸子却笑成了月牙,声音更是似涓涓细流,连呵出的气都带着沁人的清凉,“你快扶我一扶,我在这儿等了几个时辰,脚都麻了。” 晒红的小脸透着娇嫩的白,她本就是明艳容貌,眼下更叫人看的魂儿都舍了她。 “骗子。”男人气笑,骂她一句,手上倒是诚实,握住她的腰,将她半个身子托起。 进了院子他又板起脸,把人丢开,文姝也知趣,见上房的人在,便耷拉着脑袋往人群里站,她穿着和小厮们一样颜色的衣裳,不仔细找,还真不显她这个人。 李鹤桢凛色往人前站定,不必开口,路喜就扬声替主子斥责:“你们好大的胆子,也敢来青山院胡闹,喊打喊杀的,搅了大爷的清净,就不怕太太打断你们的腿!” 被捆了一半儿的大丫鬟红梅撒开死扒着的门框,哭着跪倒在李鹤桢面前:“大爷,求大爷为我们做主啊,玛瑙姐姐进来就要我们交出文姨娘,我们是伺候大爷的奴婢,又不是给姐姐盯住姨娘的眼睛,我们交不出人,赵婆子……赵婆子就嚷嚷着要把我们捆了,拉到东边廊子底下打死。” 有一个出来说话,一屋子嚎哭的丫鬟全都跪了出来,哭着磕头:“求大爷给我们做主。” 李鹤桢脸上黑出了墨色,恨不得把这几个无法无天的畜牲乱棍打死。 玛瑙跟赵婆子更是冤枉,她们只是来找人,这院子的几个丫鬟今日竟跟疯了一样,又哭又嚎,实在是没有法子,才拿了绳子把人捆住,叫她们安静下来再慢慢地问。 天可怜见,她们连那位传说中的文姨娘张什么模样都没瞧见,怎么就担了个恶名? “大爷,不是这样的,是太太的意思……”玛瑙斟酌了解释的词句。 李鹤桢近前几步,抬指叫红梅她们起来,背着身子笑着问:“是太太叫你们来我这院子里抄家的?” “不是太太……” “不是太太就好,太太才从应城老家回来,一路舟车劳顿,再没心思掺和这些。太太心慈手软,越性纵的你们这些个恶婆子狗仗人势,我竟不知道,这侯府论到你们两个当家,头一个就抄到我头上。”李鹤桢语气和善,说出的话却叫人脊背发凉,“恶奴逆主,也不必拉到太太跟前添堵了,赏她八十板子,送到庄子上做苦力。” “冤枉啊,大爷我冤枉啊,真的是太太叫我们来的,太太说……”后面的话来不及出口,就被路喜拿破布塞住了嘴,架着将人拖走。 红梅几人揾泪退下,出谋划策的主谋晃着宽大的衣裳,也想混在众人里逃跑,却被突然袭来的一只大手禁锢了腕子。 “狗头军师,遂了你的愿,还想逃之夭夭?”李鹤桢提溜着把人带进屋,“教唆的主谋,比不长脑子的蠢货更可恶。敢拿爷当枪使,你就知道后果。” 他从小柜里取出细鞭,眼底有愤怒,更有渴望与兴奋。 文姝仰倒在罗汉床,指尖微蜷,眼底闪过一丝本能的惧怕,稍纵即逝,又换上孱弱深情的模样,压下心头颤栗,主动搂住他的脖颈,半个身子挂在他心口,呵气如兰,“求爷,疼我。” 第2章 红梅、红柳两个大丫鬟垂首立在旁侧,李鹤桢目光扫过,随手点在红梅身上。 “另一个出去。”清冷的声音微微上扬。 “是。”红柳忙不迭退下,急到被门槛绊了一跤,顾不得叫疼,便手忙脚乱的将门掩上,人影如燕,自窗外掠过,院子里的鸣蝉也消寂下来。 “大爷……饶了我吧,求您了,饶过我吧……”红梅膝盖发软,人泄了劲儿似地跪在那儿。 她口齿都不清楚了,还不忘哭着求饶,家里姐姐身上的那些伤疤她是亲眼瞧见过的,后脊梁、心窝,就连那处都没个好皮肉。青山院里当差的丫鬟,凡是没有忖了争高的心思,粗使洒扫的差事都比在屋里伺候得强,若不是为了报姨娘的恩,她也去西边廊子底下洗衣了,她该去洗衣的。 李鹤桢勾勾手指命令:“过来。” “大爷……我、我姐姐她……”爬了大爷的床,就没有能活着从这院子里走出去的,也就文姨娘一个,能入了大爷的眼,还全须全影的有了体面。 “哼。”男人愠怒,坐直了身子,又重复一遍,“过来!” “是。”红梅再不敢分辩,跪步上前,哆哆嗦嗦地撑着床沿,从地上站起。 李鹤桢一言不发,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看她认命地解开扣子,又看她认命地褪下水裤。眼泪断了线地往地上掉,牵起他舒心畅快的喜悦。 文姝心下不忍,又想起这丫鬟的姐姐,这屋子里的上一个‘红梅’,便是因着忤逆了他不堪的要求,被人拿小锤把胳膊腿的骨头给一节一节敲断,若不是自己伸手拉了一把,怕是早就魂归西天了。 将心比心,再想到自己的阿姐,若是当初阿姐遭难时,有人也能这般帮一帮阿姐,也不至于…… 文姝眼眶湿濡,不敢多想。 “爷。”她把眼泪全蹭在男人怀里,藏好心绪,作无赖状似,跟他撒娇,“快撵她走,不准她在这儿。” “怎么?不喜欢她,那换个人来。”李鹤桢满意的在她脸颊捏了捏,就要开口,却被她张嘴咬住了手指,舌尖绕在指腹,贝齿一下又一下试探着用力,见了牙印儿,小狸奴还扬起眉梢得意,“换一个我也不高兴。” “是么?”男人被她哄的牵住了魂儿,就是她这副桀骜难驯、又大胆猖狂的模样,才显得和那些个寻常的不同,真真是叫人不禁怜爱,恨不能折断她纤细的脖颈,“想如何,说出来,爷都依你。” 狸奴眯起眼睛,翻身坐在上头,居高临下,扬起下巴,学着他命令时的语气,“叫她滚,谁也不留。”见他不应,又揪起他的衣领,强迫他半抬了身子与自己对视,“李鹤桢,你只能是我的人。有旁人在,我就吃醋了。” 她红着眼,张牙舞爪昭告的模样显然是取悦到了他。 “爷这不是心疼你么。”他不错目地摆手,冲脚边的丫鬟说了句滚。 鬼门关前走一遭,红梅吓的三魂丢了七魄,坐在那里也不敢哭,半张着嘴瞪眼发呆。文姝怕她再落虎口,抓了小几上的一本游记就朝她脸上丢,“死丫头,还不滚出去!” “是。”红梅回神,磕了个头,连滚带爬的出去。 衣裙摩挲声窸窸窣窣,起先有笑,然后窗子推开了,细鞭抽在空中,似是为哭嚎声伴乐打拍,院子里的芍药入了画,又被窗棂一次次划破,渐渐瞧不清模样。 哭泣随着夏日灼热的温度消下,路喜在外头传话,屋里咒骂几句,安静下来。 大爷收拾体面出去,红梅蹲在花坛后面瞧不见的地方,才敢从指缝里溢出几声呜呜的悲戚。 傍晚的太阳从碧纱窗外照进来,斜斜地洒了一地。 珠钗滚在砚里,与擦错的白帕子放在一处,素蓝的腰巾子还系在玫瑰椅的扶手上,蘸了墨的笔落在后面窗台,墨迹在窗棂间潦草。 这一幕刺的人眼睛疼。 文姝抬手捉来被子,掩面盖上,挡住所有的明亮。眼前漆黑黑,脑子里也是漆黑黑,脚踝好像更疼了,才结痂的那处又磨破了皮,手腕也疼,那椅子太高,踩在上头窗沿正硌到她后背的两块蝴蝶骨,大略是见了伤,他作画时笔尖掠过,只觉得生疼。 “红梅。” 她侧了侧身子,实在是没有力气,索性又倒了回去。 “姨娘醒了。”红梅进屋先来看她,瞧见那青红交错的鞭痕,眉心不由蹙紧,咬着嘴,骂人的话塞在舌尖,生生被侯府高高的院墙给吓回了嗓子眼儿,“姨娘别动,我给您上药。” 取了重瓣粉来,也不敢用手,只拿剪了尖儿的大斗蘸上药,轻轻扑在伤处。收拾妥当,才敢拿干净的里衣为她穿上。 第3章 “你哭什么,我图荣华富贵,这都是我应得的。”文姝将鬓发扶起,别至耳后,顺带抹去眼角一滴泪,“我这么个出身,能到这府里做个姨娘,已经是我能待得最好的地方了,你也别整日里把什么恩情不恩情的话挂在嘴边,我自己挣来的宠,莫说是这屋子里的人,就是外头那些个小妖精,也甭想从我指头缝里抢。” “奴婢不是那个意思……”红梅忙要分辨。 文姝打断她的话,不耐烦道:“啰哩八嗦的,实在聒噪,要不是看你手脚麻利,我也不使你伺候,快擦擦眼泪,叫别人瞧见,指不定在背后怎么奚落我呢。” “姨娘是极好的。”红梅道。 “我好不好,要你来评?”文姝笑着呛她,拾起地上掉了的凤钗,丢在小几上,“赏你的,待会儿把这些收拾好,你就家去吧,今儿晚上大家都热闹,你命薄福浅,还是别来跟前儿凑了。” 大太太回来的头一日,就被亲儿子打杀了自己院子里的丫鬟,不看僧面看佛面,这事儿论到底也是大爷的过错,然大太太又是个护短偏袒的性子,她舍不得责怪自己儿子,自是要找个人来撒法子振振威风。 都知道大爷院子里谁最得宠,淬了毒的刀子一样割肉,不吃进嘴里,总有不怕死的主在暗地里眼红,便是没发生白天那事,也得有伶牙俐齿的,要到大太太那儿去嚼舌头。 有李鹤桢在,文姝自是知道自己出不了事儿,可那位到底是他亲娘,孝道在上头压着,护得住她一个,却未必能保全这一院子。 红梅当是真要撵她走,膝盖一软就跪下了,“奴婢再也不乱说话了,姨娘莫要赶我。”她阿姐还瘫在床上动弹不得,老娘又哭瞎了眼,出了这府里,没有她拿回家的二钱月例,她们娘仨还不得喝西北风去。 “只撵一日。”文姝笑着拍拍她的头,“不长脑子的笨丫头,你今儿夜里家去避一日,安顿好你姐姐,左右把人送出城,大太太回来了,你姐姐的事情,日后追究起来,也不至于到时候抓瞎。” “哎,我听您的。”红梅破涕为笑,扶起了椅子才想起来磕头,直言姨娘是她和姐姐的救命恩人。 文姝摇头出去,叫了水沐浴漱洗,收拾一番,又是那个美艳骄纵的文姨娘。 酉时一刻,上房果然来人传话,文姝一身蟹青袄子,发髻挽起,只簪一支偏凤,素素静静的跟着传话的婆子来到大太太跟前。 “哟,好明艳的丫头。”大太太故作不知她的身份,笑着看向儿子,“还得是我儿眼光好,屋子里使这等好皮肉的服侍,便是手脚愚笨一些,也赏心悦目不是。” “母亲。”李鹤桢起身,想要为大太太介绍文姝的身份。 却被大太太刻意打断了话,“正好,我跟前儿才有一个空缺,正愁没相看个合适的,来给我盯着院子里的洒扫粗使,今儿个见了她,我倒有了人选。” 一旁坐着的二爷李义铭眼睛都看直了,都说大哥哥从欲晚楼抬回来个漂亮的小娘子,大哥哥藏得严,他一直不得见,还当是底下的人奉承夸大了的说,今儿个亲眼瞧见了,才知古人说的襄王梦神女,竟不是杜撰。 “好!”二爷喝了一声彩。 他本意虽和大太太说的搭不上边,但凑巧了给大太太捧了个台阶。 “那就这么着了,老二瞧这丫头也是个手脚麻利会干活的。”不给李鹤桢分辨的机会,大太太就要把文姝的身份给死死地按下去,“带她下去吧,叫张妈妈好生教她些规矩。” “太太。”李鹤桢睇一目,吓退了那婆子的动作,“太太误会了。这就是儿子屋里新抬的姨娘,叫做文姝。太太瞧她模样好,儿子心里也是这么觉得,至于那洒扫的差事,太太院子里要是短了人,回头儿子亲自给太太挑一个更好的送来便是。” 逃过一劫的小狸奴可怜兮兮,绞着帕子,小心翼翼地往他身后挪。 “大娘不要让小嫂嫂去洒扫。” 二爷右手边坐着的是府里最小的三爷,是二房的二太太所出,二太太孤儿寡母,难立门户,这些年一直跟在侯府过活,好在大太太贤名在外,待她们母子也十分上心。 三爷今年十四,高高的个子,一样瘦溜,只是他小时候发过一次风寒,烧坏了脑子,有些痴笨,念书入举是不可能了,二太太和大太太商量,请了夫子到家里来,教着二爷识了些字,总不至于做睁眼瞎。 三爷因着至纯至简的性子,与大爷倒是亲近,他常拿着喜欢的小玩意儿去大爷院子里玩,书房也能进得,若是大爷不在,他也不闹,工工整整写几句交代的话,让丫鬟们转交,比起整日里游手好闲的二爷,大爷也更喜欢这个堂弟。 文姝进府的第二日,就撞见了拿着蜻蜓来找大哥哥玩的三爷。那日李鹤桢快折腾下她半条命,她有气无力地歪在美人榻上,懒洋洋撩起眼皮,嘲讽的眼神看向面前的小少爷。 丫鬟告诉他大爷出门了,说了两遍这小傻子还怔在那里,搡他胳膊,才回过神,然后走到文姝跟前,躬下身子小心翼翼地问:“前几日大哥哥说,要给我讨个嫂子,你就是大哥哥讨的嫂子?” “哼。”文姝倦倦地撇过脸去,任由红梅她们去解释。 三爷听完也不气恼,他将装蜻蜓的笼子交给嬷嬷保管,小跑着就出去了,后面有十几日再没碰见,又听底下人说他脑子愚笨,便再没放在心上。 直到一日夜里,府里各处都熄了灯,独她坐在院子里赏月,顺带等李鹤桢吃酒回来,三爷带着几个婆子叩门,送了她一副‘拜堂成亲’的挂画。 坐在椅子上,仰着脸笑眼眯眯冲她说:“这是大哥哥托我给嫂嫂画的,大哥哥说他亏欠了嫂嫂,叫我画出来,也算是留个念想。” 文姝拿着那张画,只觉莫名其妙。晚些李鹤桢回来,看了那画,却眼睛发亮,两颊红红地非要拽着她问画得好么?她捡了些小意温柔的话哄,他也笑着点头,再没想什么折腾人的法子,捉住她的手,啃了几下,便沉沉睡去。 只是,没安生多久,后面他又犯了毛病,一次鞭子差点儿把她打死,醒来那张画就不见了。倒是画画的人常到青山院来玩,李鹤桢爱护这个小兄弟,同着他的面,也从不做什么越矩的事。 文姝挺喜欢侯府这个脑袋不大灵光的三爷的,见他为自己求情,反倒担心大太太迁怒。她偷偷抓着李鹤桢的胳膊,小声唤了句:“我怕。”复将脑袋垂下,轻轻抵在他肩头靠近脖颈的位置。 那一块温温的,没有贴在一起也能感受到她颤栗的恐惧。 一只大手背到身后,握住她的手,紧了两下力道,却没撒手丢开。 文姝得寸进尺,将另一只手也凑了来,十个指尖全都搭在他的掌心,男人面上还要故作镇定,和大太太差开话题,正经说起了外祖母家的表兄弟想打点关系放个外任的事情。 大太太本是准备了一连串的招式,要把家里的小狐狸精处置干净,平南侯府那边已经叫中间人来传话了,他家那丫头十分属意桢儿这孩子,只等着过几日他家的三小子赴任了平江总督,腾出手来,就叫这边过去提亲。 京都城这些个世家里头,就数平南侯府最是尊重些,平南侯虽也只是挂了个有名无实的闲差,耐不住人家家里三个小子争气,一个京官两个外放的实差,娶了他家的姑娘,日后少不得承岳家诸多助力。 世家有世家的体面,虽不管男人在后宅纳妾抬通房这些,却也没有好人家正经媳妇没娶进门,先抬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到家,凭白给亲家那边上眼药的道理。 但眼下这混小子连‘太太’都叫出来了,再说下去,怕是要跟自己翻脸,况且他又拿自己娘家侄儿说事儿,当儿子的递了台阶来,为人父母也舍不得拿孝顺压着叫孩子没脸。 大太太磨的锋利的一把斩妖刀,抬了又抬,终是没敢落下来。 “你表弟的事情,还得你这个做哥哥的多多上心,他又不比老二老三,那是个转不过弯的榆木脑袋,说话行事,不懂得变通,京都城是难安定下了,你外祖母的意思,还是教他外放个差事,实在不成给讨个县令来做呢,给他个精明些的师爷盯着,也不至于犯下大错。” “母亲说得是。”李鹤桢少有的没有反驳。 大太太稳了稳心神,稍作权衡,便先把妖精的事情放在一边,看文姝的目光也和善许多。 亲耳听见儿子许诺后,大太太更是亲切地拉过文姝的手,赞她是个文静温顺的性子,一家子说说笑笑,李鹤桢打哈欠说困了,大太太才放他们回去。 出门几步,人还没走远,就听见屋里大太太身边的嬷嬷拔高了声音同三爷打听,“小嫂嫂这个称呼,是哪个告诉您的,还是您自己个儿想的?或是丫鬟婆子,再或是她本人,三爷只管实说……” 文姝走在后面,紧一步追上去踩他的鞋。 “生气了?小气鬼,又长不到你身上,由着他们说去呗。”李鹤桢责怪道。 第4章 “哼,那是没说到你头上,我被骂一通,还凭白立了一个时辰的规矩,腿肚子都打颤,也没人叫我坐下。”她半是玩笑,半是卖惨。 “回去我给你上药。” “不要,这会子知道来卖好了,才那会儿一声不吭丢我一个人在屋里,也没见你怎样。” 走出上房的院门,他也不必作威严模样给旁人瞧,“你想我怎样?这样?”一只手将人提起,将人抱在怀里,像是掐孩子似地提着她走,文姝背上还疼着呢,他这么使力,只觉后背越发难捱。 “假正经。”文姝咬牙笑着骂他,“他们都在背后骂我是个妖精,我都敢认,你就不敢抱我?” 她发狠的在他手腕上咬一口,挑衅意味十足,“李鹤桢,你打仗的时候也是这么怕前怕后的么?” “拿话激我呢?”他笑着搓一把腕上的牙印,将人打横抱起,“搂着爷。” 既如了她的心意,莫说是搂脖子,整个脑袋都猫儿似的往他下巴底下钻,发丝剐蹭着冒头的胡茬,痒痒的,叫人心里也痒痒的。 觉察到他的不舒坦,她还咯咯地笑。 又用埋怨地语气告诉他:“我背上好疼。”男人脚步有一瞬慢下,她话音一转,往下道:“太太也不喜欢我,要不是你在,说不定我就被打死了。” “胡说八道。” “我才没有胡说。”她侧首将耳朵贴在他的心口,“李鹤桢,这世上我只爱你一个,我模样生得好,心里也全都是你,我这样的姑娘,一百万个里面你再找不出第二个,你可得保护好我。” 她欠身,眼眶·里满是泪花,却笑着咬唇,望着他的眼睛嘱咐:“别叫太太把我打死喽。” 第3章 “若是你叫我去,我便去呗。大不了跪折了腿,叫她们打花我的脸,等我回来给你哭一出陈世美。” 外头天还没亮,点了灯,烛影跃跃,文姝只穿小衣,垫着脚为他系朝服的领扣,一边嘀嘀咕咕,给大太太上眼药。 “有那么厉害?”李鹤桢笑着不信,不安分的又去勾她腰间的系带。被她拂开,挨了一记白眼,“你还闹,丫鬟们都在呢。” “又不是没见过。”伸进小衣的手轻轻摩挲,小意柔柔,好不可爱。 “绅带。”她绕至身后,将衣褶打理平整,趁着这会儿他最好说话,使劲儿鼓了一气儿大风,“我也不是不想去给太太请安,只是不想碰见‘故人’,叫别人嚼舌头,凭白给你丢人罢了。” 李鹤桢手上动作顿住,面上也不见了玩笑颜色。 文姝摆手叫丫鬟们退下,自妆奁的夹层里捏了张拜帖,展给他看,“红翡姐姐是在我前头的,她是出了名的花魁娘子,后被邵武一富商买了去,做了正头娘子,富商病逝,万贯家财与她和一双儿子,也是她好手段,买卖开到了京都城,特意递了拜帖,要与老友叙叙旧。” “可是,她有什么旧要与我叙?我被卖到那里,拢共就露了两次面,管事的嫌我说不来京都官话,请了个女夫子拿着板子来教,还没出师,就……”她笑着用指尖抵他额头,“以后谁要是笑我官话说得不好,全赖你的过错。” 她不认识什么红翡,但这屋里却有人认识。 “那些抛头露面的,爷从不碰。” 李鹤桢蹙眉,他有大好仕途前程,岂会为几个妓子败坏自己的名声。只有眼前这个是特例,一来是她也少在人前现眼,二来也是实在羁傲难驯,哪个男人不想驯服一匹最烈的马,养在身边,欣赏她磨平的傲骨。 “哼,谁知道呢,许是她来见你不为叙旧,逢迎巴结也说不准呢。”文姝翻一记白眼,“她给我递了帖子,我没去应,太太才回来,昨儿一模一样的帖子就闻着味儿去了太太那儿。” 李鹤桢面上颜色更差,既打听了他府里的消息,还敢把算盘打到他母亲那里,十有八九,是为着贿赂来的。 可商人的银子那是好拿的?眼下圣人玉体欠安,太子与二皇子各为势力,他管着的天玑营四处司务掌京都军械置办,又协领工部军器所,更是要紧中的要紧。东宫私下里多次宴请,他都推脱不敢应邀,生怕一时糊涂站错了队,叫圣人心里不快。 “太太见她了?”硬邦邦的语气分明是恼了。 文姝再不敢玩笑,收敛了语气赔着小心道:“这我那儿知道呢,我昨儿就告诉了路喜叫他去打听,看看那那红老板是哪家请来的,生怕是因着我的缘故,再给咱们府上落了脸。” 拈酸的话也不敢讲了,低顺了眉眼,把人往外面劝,“爷,快走吧,别误了上朝。” 李鹤桢在门口站了下,提一口气道:“太太那里,你今日就不必去了,那些丫鬟、老嬷嬷们既然敢忖了搓摩的心思,你也不必傻憨憨地凑跟前儿受罪,老实在家等着,回头爷替你出气。” 到底是不是真心为她,李鹤桢最清楚,文姝也不糊涂,面上却仍旧笑的眼睛弯成了月牙,欣喜道:“当真?” “还能诓你?” 李鹤桢转身要走,文姝小跑着扒在门框,捉他回来,伸了小拇指要拉钩,“骗人是小狗。”却被他反手拍了下,板着脸斥道,“幼稚。” 照明的提灯一路出了院门,她才收起面上的讨好,转身趿拉上鞋子,折起桌上那张请柬,在烛火下引燃,烧得干干净净。 趁天色还早,又有李鹤桢允了她不必再去大太太那里立规矩的‘圣旨’,她索性睡了个回笼觉,直到外头吵吵嚷嚷,红柳她们进屋来叫,她才迷迷糊糊睁眼,“是大爷回来了?告诉他我要赖床,我起不来了。” “姨娘快别睡了,不是大爷,是太太房里琉璃姐姐来传话,说是太太问姨娘今早怎没去请安,太太叫姨娘不要……不要忘了规矩,琉璃姐姐非要进来,红梅去拦,两边就吵起来了。” 文姝扶额,想了想道:“就说我病了,只管等大爷回来。”得亏她早有防范,在李鹤桢那儿过了明路的讨了几个会拳脚的婆子,要不然这屋里安生不了一刻。 红柳出去,外头果然静下。 琉璃那丫鬟在大太太跟前行事,素来是猖狂惯了,府里除了大爷,其余几位主子也得让她几分体面呢,今儿个竟被一个伺候婊子的丫鬟给骂了,她又岂能心甘,添油加醋的到大太太那里告状。 “那些地方出来的小娼妇们,又岂是个愿意安分的主?她仗着有大爷护着,自是连我都不放在眼里,你们又何必计较她的不是。”大太太口中唱的是慈悲,话里藏的却尽是杀意。 “太太仁慈,为着大爷,才舍不得和那小娼妇分辩,奴婢只是替太太不值,大爷金玉一般的人物,尚公主、尚郡主也使得,就是不能叫那些个上不得台面地东西给污了名声。可着京都城去打听,谁不知道咱们永安候府的世子爷横槊赋诗,乃簪缨世家精致教养出来的青年俊彦。太太菩萨的心肠,也得为大爷着想不是?” 这番话正说到大太太的心坎儿上,大太太自进了这府里的头一天,就知道侯爷必不能是自己的指望,她压着张姨娘母子俩,甚至连碍事的老太太都给设计送回了应城老家,为的就是给儿子扫清前障,谁也不能碍了他的光明坦途。平南侯府的亲事要结,碍眼的小蹄子也得收拾。 “哎。”大太太叹息一声,“桢哥儿也大了,他有自己的主意,我这个当娘的,一颗心只盼着他高兴如愿了就成。” “太太,吃茶。”琳琅端一杯新沏的热茶,放在大太太手边,才开口为主子分忧,“太太既然舍不得叫大爷扫兴,那何不让文姨娘学一学规矩呢?” 大太太失笑,看向琉璃,叫她来说。 “琳琅姐姐是不知道,还提什么学规矩,咱们那位文姨娘,可是丫鬟的身子小姐的命,福气大着呢,咱们这院子都布饭了,我去请她来伺候太太用饭,人家啊,还在蒙头睡大觉呢。又让丫鬟来跟我对嘴,又扯了谎直说身上不舒坦,我又不敢硬闯进去见证,这才灰溜溜的回来。” 琉璃说完,又发觉话里无意点到了玛瑙,忙捂嘴噤声,求助的眼神望向琳琅。 “也不是什么非要较出丁卯的大事,太太必也不会计较这些。”琳琅先替主子表了仁厚,又欠身为太太打扇子,笑着提道,“太太可还记得大前年后头看园子赖孩儿两口子么?他们家的小子今年才讨了新妇,那日赖孩儿家的带着新妇在院子里磕头,谢太太的恩典,他家小子外任了豫州的操占县令,小两口就要一道往任上去了。他家前头讨的那个,不也是个唱曲儿的。” 赖孩儿家的小子曾为一个茶楼唱曲儿的丫头闹的死去活来,非要娶了过门才肯念书,家里好容易出个状元举人的苗子,他爹娘拗不过,也只得同意,只是侯府的奴才,主子跟前尽心效力,更比外头小门小户的尊重些,因着儿媳妇的出身,赖孩儿两口子在这府里也没体面。 后头也不知请了哪位高人给出主意,使了计登高抽屉,赖孩儿媳妇笑脸相待,把儿子媳妇给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更将家里的生意买卖大半托付,暗地里做了扣,一夕间就叫媳妇亏了个底儿掉。儿子知道了也不乐意,奚落几句,公婆不必说一句不好,第二天那媳妇就愧疚,自挂了东南枝。瞎眼的老丈人到衙门口闹过几回,查不出什么,也就不了了之了。 第5章 琳琅提了个引子,大太太便心领神会,点头夸道:“你倒是个机灵的好孩子。” 做惯了借刀杀人的手段,大太太也不肯亲手去沾这些因缘,引着琉璃揽下差事,怕她愚笨不得其法,还吩咐了琳琅多多帮衬。 说回文姝这边,打琉璃她们进了青山院,她就躺着清醒着呢。虎穴难安,哪有那么多觉睡,不过是激着大太太忍不下她,动手就能落下把柄,她还指着大太太给的把柄,磨利了戳进那老虔婆的心口,叫她也尝尝自食其果的下场。 戏唱完了,索性叫水梳洗,正在挽发,外头通禀,说三爷来了。 “小嫂嫂,我来给你送礼。”三爷高高的个子在门口趔趄了下,半只脚差点儿迈过门槛,又给缩了回去,大哥哥交代过他,小嫂嫂没出来迎接,不准他自己进屋。 丫鬟笑着三爷搬了椅子,红梅还给端了碗西瓜酪:“三爷尝尝,这是甜口的,最是解腻,暑夏天吃,比绿豆羹还好呢。” 文姝挽好了发,出来也要了一碗,转头笑着伸手,“浩哥儿要送我什么?拿来我瞧瞧。” “是别个托付我转交的,我也有一个,不过是个长命锁,小嫂嫂的比我的精致。”三爷从挎包里拿出个盒子,打开来看是一对耳坠子,银子打的,东西倒也值不了几个钱,胜在做成了楼阁的精巧模样,一环编一环的流苏就得一份手艺。 也只有李鹤桢喜欢弄这些拐弯抹角的,八成是拉不下脸来送,才借了旁人之手,文姝仔细看了看,叫红梅先收好,送了这个,晚上还得带着给他看,又少不了一番折腾,想及至此,西瓜酪也难以下咽。 三爷见她有心事,东西送到,便也找了个借口起身。 青山院外,二爷瞧见三弟出来,龇着牙把人拉花坛后头,“怎么样?东西送了么?小嫂子喜欢么?她问是谁给的了么?” 三爷点两下头,又摇一下,二爷心里全是美人,追问两回,也没从三爷嘴里听到一个字。气的他骂了句“傻子”,扒墙头又去做他的襄王梦了。 李鹤桢下朝回来,换衣裳还得去衙门口,看见桌上摆着两碗西瓜酪,顺嘴问是不是老三来过。文姝当他问的是送耳坠的事,便从盒子里拿出来比到耳朵边给他看,“如何?” “素净了些。”李鹤桢以为是首饰铺新送的,见是银子做的便随口敷衍。 “我挺喜欢的。”文姝嗔笑,又央求他早些回来,不要忘了去太太那里替她分辩。 “她们又来了?”李鹤桢目光瞥向几个丫鬟,一想到路喜查出来的那些东西,声音里也带了几分凛色。 “是琉璃姐姐。”红柳低着脑袋,声若蚊呐,“来请姨娘去伺候太太用饭。” “太太房里竟是缺了布菜的人手。”李鹤桢哂笑,嘴角扬起怒意,“去把人牙子叫来,挑十几个手脚麻利的,给太太送去,咱们虽不是什么钟鸣鼎食的门第,但也不至于缺了布菜伺候的人手。” “是。”管家应声就要去办,又被叫了回来。 “把太太院子里伺候的婆子丫鬟捆了,各打二十板子,叫她们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少整日里总在那儿怂恿主子鼓耳边风。” 要不是今儿个听小东西提了一嘴,他还不知道太太在外头的威风呢,打着他的名义,竟在京都城里便宜了好几家的人情。太太上了年纪,又耳根子软,行事糊涂,做儿子的也不好当面斥责,但太太身边那几个捣鼓事儿的蹄子们,他一个也不能饶。 “生这么大的气,倒像是我怂恿的了。”文姝小声嘀咕。 “你也不干净。”李鹤桢不好同她讲大太太在外头做的那些猖狂,索性一起牵连,“狐假虎威的能耐,你就两头瞒的骗吧。有一日东窗事发,爷连你也不饶。” “我又没收人银子。”文姝试探着跟他顶嘴。 “你还想收人银子!”李鹤桢怒目。 她连忙缩了缩脑袋,摇头道:“我才不敢呢。” 第4章 “这些人是大爷叫送来的?”琳琅搀住气昏了头的大太太坐下,斥问路喜,“是大爷亲口交代了话,还是你们这些个小妖们擅作主张,替人家冒尖出风头?” 院子里密密麻麻站了十几号人,全是今儿个才从人牙子那儿新买来的。路喜办事利索,赶在傍晚前就把人都领来了。 “琳琅姐姐说的是哪家的话?我怎么就听不懂。姐姐也不是头一天来这府里,大爷的脾气,姐姐也该知道的。若不是大爷的意思,我就是先锋、探白,也不敢打着大爷的名号胡闹。” 路喜一句话,讽了这院里一群蛮横欺人的刁奴,又连带着阴阳了大太太打着大爷的名义在外头受贿,给大爷脸上抹黑。 带来的小厮们捆好了原先在这院伺候的人,路喜给大太太作揖,就要退下。 “回来!”大太太喘着虚气,叱责声都在发颤,“那个逆……”逆子两个字儿卡在嗓子眼儿,大太太嘴张了又张,还是没说出来,“你们大爷这是要把我老婆子关在这院子里?” 路喜笑着拱手:“太太莫气坏了身子,奴才就是个传话的,大爷吩咐的,奴才可不敢擅自应承,太太要是气奴才说错了话,奴才自个儿去大爷那儿领罚就是。” 他故意抬大爷说事儿,叫大太太打也不是,骂也不行。可若是今儿个放人不管,由着他们把人给换了,以后自己在这府里又该如何管家?那些婆子老妈妈们哪个不是见风使舵的老货,她们仗着主子的威风狐假虎威,得了好才能尽心尽力去做事。今儿护不住这几个,明儿个就有十个八个的敢偷偷摸摸的反了。 大太太抓住琳琅的胳膊,示意她来斡旋。 “小路总管。”琳琅缓和语气,拉路喜到旁边说话,打听大爷是因着什么动怒,又是哪个去跟前儿鼓的风。 “这我哪知道呢?”路喜一问三不知,琳琅好话说了两遍,直到觑见大太太站在阶上散了怒气,扶着檐柱朝这厢张望,他才稍稍漏了口风,“今儿大爷在六部衙门碰见了个熟人。” “是谁?”琳琅急道,“是谁,你快说。” 路喜打量她的神色,不紧不慢道:“豫州经略相公,冯合。大爷和冯将军在屋里说了几句,等人走后大爷脸上就见了冰。” “一个外任的官儿……这和太太院子里的人有什么关系?” 路喜摊手,也只能提点到这一步了。 琳琅听不明白的话,传到大太太这儿,大太太心里跟明镜似的,她虽也不认识那冯合其人,但去岁娘家侄儿来找她求情,说是办砸了一样军器所的差事,想央告他表哥,去给说说人情。谁知这事儿她才提了个开头,桢哥儿那孩子就不耐烦地叫她再别管这些。没几日娘家老太太也帮着讨情,她实在没法,就叫府里的相公以桢哥儿的名义,写了封书信,送去军器所孙提辖那儿。 后头,她侄儿还提了礼来谢,说是那批东西已经送去了豫州府,算是平安落地了,回去时在府门口叫桢哥儿撞见了,招呼都没打就把人给骂了一顿,那孩子也收敛不少。她当那件事早就翻篇了,如今看来恐怕不止没翻篇,还叫人捅了窟窿,招来更大的麻烦。 “罢了,罢了,由他们去吧。” 大太太做戚戚状摆手,藏好心下忐忑,要真是那件事叫人翻了出来,恐怕日后还得牵连到娘家侄子,桢哥儿不知者无罪,可她侄儿就…… “琳琅,琳琅你来。”大太太脚下踉跄,她得快些打发人去通气儿,就算是先把人送出去避一避也好。 路喜办好了差事,回去复命,末了又道:“奴才看琳琅的意思是不知道这事儿的。”提到豫州经略相公,琳琅脸上迷惘,不像作假。 “太太呢?”李鹤桢问。 “太太……”路喜抬眼观主子神色,李鹤桢闭目靠在椅子上,嘴唇紧抿做一字,显然心里已经猜到了结果,路喜不敢隐瞒,“太太像是知道的,奴才还没出院门,太太就叫了琳琅过去,听二廊下的李嫂子说,太太打发了周婆子出去,着急得很,又不使小厮们传话,反倒是叫周婆子乘了轿子,往表少爷府上去了。” “哼。”李鹤桢嗤笑出声,揉了揉太阳穴,久久才道:“表少爷上回来咱们府上,是什么时候?” “回爷的话,得有半个月了,表少爷前一阵在便宜坊连着做了几回财神爷,有一回奴才们去赎咱们家二爷,还碰见了表少爷被扒了衣裳,被便宜坊的打手们提着家去讨债呢。听说那次露了大脸,舅爷家法都打断了两条,表少爷在家养伤,有一阵儿没出来了。”他们这些世家里不学无术的纨绔们,就好比是出门散钱的财神爷,一举一动,竖着耳朵就能听见人议论。 “哈哈。”李鹤桢面上笑意更胜,真好,一个两个,全是王八蛋。 “去找一家半个月前表少爷去过的店,让他们去衙门口报官,就说表少爷偷了他们的东西,让地方衙门去抓,无论怎样,先把人关进牢里。” 第6章 “那太太要是知道……”太太是最护着这位表少爷的,家里还好要是闹到外头了,大爷也不好忤逆太太的话。 “太太自有她该忙的事。”李鹤桢嗔斥,想了一下,“打发人去学堂,把李义铭的东西取了,交给太太。既然打着念书的名义跟家里要了那么钱,我也不盼他能拿回来个状元榜眼的光耀了,今年县学道考试,总要拿个秀才回来。” “是!”路喜领命,出书房的门才摇头苦笑,以二爷那念书的本事,二字对子都说不上来,还盼着考秀才?表少爷的事情大太太束手旁观也就罢了,若是非要掺和进来,怕是不等大爷发落,侯爷就得头一个站出来问大太太的罪。 二爷天生就不是念书的料子,送到大太太那里念书,自是整日里愁眉苦脸,为着这个,张姨娘没少偷偷抹眼泪,侯爷出远门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大太太虽是叫她亲儿子拿捏,可那是个面善心狠的主,老太太都败在她手下,张姨娘更不敢往跟前凑。 绞尽脑汁地想,也只有文姝这里,能够帮着给说说情。 连着几日,张姨娘都带了东西往跟前凑。 “姨娘这不是在难为我么?”文姝扥一扥手中的风筝线,看那纸鸢高高飞远,才顾得上回头同张姨娘讲话,“我人微言轻,我可做不了大爷的主,姨娘真要央给个人,找小路总管也比在我这儿念的强。” “姑娘也忒谦虚了。”张姨娘殷勤着上前打扇,奉承话顺着笑就往外蹦,“阖府里谁不知道,姑娘在大爷面前是最有体面的人儿了,就连……”张姨娘瞥一眼上房的方向,眉梢扬起,“就连大太太那儿,也得服姑娘的理呢。” “姨娘说的是我?”文姝只觉惊讶,把风筝线交给红柳,坐下来要茶吃。 张姨娘不好惹她恼怒,折话音又道:“我也是听底下的人说的,以讹传讹,许是听岔了呢。” “那必是姨娘听岔了。”文姝伸手要接茶盏,红梅道烫,揭开了盖子先放桌子上晾一晾,她等不急,拿了杏酥饮碗里的勺子,扌汇了小口小口喝。 解了渴,才笑着仰头同张姨娘道,“我来这府里也有几个月了,常听底下的人说,姨娘与侯爷两小无猜,亦有张敞画眉之好,我却不敢与姨娘作比,我不过是大爷一时新鲜,带回来的一个玩意儿,萤火之光,不足以论。姨娘的话,倒是有捧杀的意思了。” 张敞画眉讲的是夫妻恩爱,张姨娘在侯爷那里如何得宠,说起来也只是个妾室,文姝这几句话,看似是在贬低自己,实则却拿捧杀二字点破张姨娘,又拿大太太正妻主母的威严,吓退张姨娘嘴里那些不着调的谣言。 “你……我……”张姨娘被挤兑的一句也说不出。 正在这时,有丫鬟小跑着过来传话:“姨娘快回去吧,大爷回来了,像是带着火气呢,小路总管也挨了骂,一院子的人都等着姨娘过去呢。” 文姝看了眼天上的风筝,拿起桌上的剪子,一下就给剪断了。 “走吧。”剪子撂下,那话也不知是说给张姨娘听,还是告诉天上遥遥不知去向的纸鸢。 文姝紧赶着回到青山院,廊子底下已经跪了一大片,路喜佝偻着立在墙边,看见她来,连忙来透气儿,“救苦救难的菩萨唉,您可算是回来了。” 文姝眼眸敛下,试探着问:“难不成,是要审我?”她这几日都好好的,连给别人穿小鞋都不曾,又是哪样惹了里头那个? “是衙门口的事儿,奴才也不敢问,因着这股子火气,已经有好几个被拖出去挨了板子。大爷好容易提了句您,偏过来了您又不在。”路喜双手合十,就差没拜菩萨似的磕头了。 “你们惹了他,还想把火气往我这儿撒?”文姝笑着骂他,“我可不管,他要恼了,打你们去。” “菩萨唉,我的好菩萨,好姨娘,求您了,进去哄哄,也算是救了咱们奴才们的命。” “我可哄不好。”文姝笑着拒绝,路喜和几个常跟着大爷的小子都过来求,她才勉强应下,“我只尽力,若是待会儿我也被打出来了,你们可不准埋怨我。” 众人点头如捣蒜,恭敬着把人送到门口,做贼似的偷偷在外面观望。 第5章 石榴裙捉起,文姝站在门口的碎瓷片前,脚尖轻轻一踢,瓷片磕到瓷片,发出清铃铃的声响。 “哎呦。”她捂着一只手,挑开珠帘,往他身边站,“快叫我看看你的心,是石头做的么?人家割破了手,你不心疼也就罢了,怎也不说几句着急的话宽慰宽慰。” 男人不予理睬。 她又凑近了捂着手递他面前,“割了好大的口子呢,你要看么?” 男人继续不说话,捻一张书就要翻页,被她两只手按住,非要闹着耍无赖,“可疼了,要不,你给我吹吹?” “踢一脚能伤到手?”李鹤桢抬头,眉间微有凛色。 “言、羊、游、记、注、疏”文姝指着封页上的名字,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完,就开始摇头可惜,“这作者的故事写的也忒差了。” “你有高见?”李鹤桢冷冷一句。 终于得了回应,她弯起眉眼,煞有其事道:“定是作者写的不好,才叫你分心看见我在外头作假。” “你倒是怎么都有理。”李鹤桢气笑,一脑门的官司叫她这么一通闹,也纾解许多,将书合上,他又板起脸来,点着书名旁边的作者让她看,“胡言乱语,再有下次,仔细家法伺候。” “我可不……”瞧清楚上头写的是太宗她老人家的名讳,文姝咬一下舌头,忙道不知者不怪,对着那书作揖,双手捧着给放回书架。 “我当你是无知者无畏,竟也有怕的时候。”李鹤桢取笑道。 文姝正经道:“太宗千秋伟业,利在万世,若不是她老人家拨海了的银子给我们修渠引灌,我们那儿这会子还吃沙呢。县里三月十八会,要拜厚土娘娘,县太爷得站头一个,先给太宗磕了头,喝一声‘国泰民安’,才有后头跑旱船舞龙舞狮的热闹。” “饮水思源,不忘本,倒是父母官教化有方。”李鹤桢评论,看她眉飞色舞,装受伤的动作也难以为继,便故意揶揄,叫她近前看看伤势。 原以为她要知羞,谁料她现拿指甲在手腕划了道白印,就那么大喇喇指给他看:“您瞧,得有一乍长呢,疼死了,您快给我吹吹。” “该打。”再绷不住面上的严肃,他笑着并两指,在她指的那处抽了下,“胡搅蛮缠也就罢了,竟还不以为耻,反引为荣。” 看着红彤彤的手腕,文姝埋怨着坐的离他远些,才敢拧着眉毛横他:“他们还说我得宠呢,还要贿赂我,要我来你这儿说情,宠我是没瞧见,挨了一下,手腕肿了。” “谁找你说情?”李鹤桢问。 “张姨娘。”她低着头,眼睛里只瞧见那片红痕,“张姨娘想叫我帮着给二爷求情,我说我不敢,姨娘还捧着夸我,说我是大爷的心尖好,说是我蛊惑了大爷,才叫大爷撂了大太太的脸,说我是这府里最有体面的人,大爷对我百依百顺,无所不应。” “最后一句,也是张姨娘说的?”李鹤桢不信。 谎话二回被拆穿,她自己也笑:“那句是我许的愿,想着说给菩萨倒不如说给你听,也省的菩萨她老人家辛苦帮忙转一道了。” “眼大肚小,什么都敢贪。”李鹤桢骂她,态度倒是松快许多,又叫了红梅进来,给她涂药。 另嘱咐她:“张姨娘的话你不必管,叫路喜去说。我把老二关在家里,也是怕他出去惹事,便宜坊的欠条都送到衙门里了,再不管着些,怕是一家子要坐着喝风。” 他掀起眼皮,目光在红梅身上打量一眼,冷哼一声,多余的话也懒地说。 猜到他是在怪自己私下里管了红梅姐妹俩的事,文姝强挤出笑,讨好地解释:“我娘也给生了个姐姐,阿姐只大我三岁,却事事都护着我,我背不会书被先生打板子,阿姐哭的比我还厉害,拿着打香椿的长杆子,要去找先生算账,阿娘把我们两个提溜回来,各打了五下手板,才算罢休。” 她把手腕伸出来,夸张道:“喏,比这个还红呢。” “我那天瞧见她在那里落泪,嘴里喃喃地喊小妹,我就……”说到情深处,她也忍不住揾泪,“我也不是故意惹你生气的,我只是想我阿姐了。” “这有什么难办的?派人去瓜州接来就是了。” “找不着的。”文姝掩面而泣,哭着道,“那日元宵灯会,我和阿姐是被拐子一并带出来的,我被送到了京都,阿姐则被别人买了,说是还要往南边去。我自己骨肉离散,再见不得别人的阿姐受苦。” 她起身跪到他脚边,伏在他膝上垂泪。 “求你了,爷,你就饶了她吧,便是为着我呢,将心比心,我也盼着阿姐在别处也有个人能为她求情,为她说句好话呢。求您慈悲慈悲,留下了她,叫我心里也好受些。”红梅跟着也跪,小丫鬟不会说那些机灵的话,只知道磕头,拜大爷,也拜姨娘的恩情。 第7章 李鹤桢曲起一指,有一搭无一搭地点在桌面,妇人之仁,果然是妇人之仁,这会子心软饶了贱婢,留下祸患,日后叫别人拿去把柄,岂不是自找苦吃。他是宠她,也喜欢她甘心屈服的眼泪,可眼泪值个什么? 等不来他应,文姝索性捧起他的手,把面腮贴在他的掌心,可怜巴巴地仰望,“相公。” 这是他最喜欢听见的称呼,她被抬进这府里的那天晚上,鞭子差点儿打掉了她半条命,他又可了劲儿地搓摩,还叫丫鬟勒拿膝弯勒在她的脖颈,窒息的无力叫她连求饶的力气都没。最后还是她攀在床栏,碎不成声地唤了他一句相公,才讨得怜惜,活着见了第二日的太阳。 她拿这话来求告,已经是撇舍了自尊,不计一切唯盼能给那丫鬟一条活路。 “可怜见的。”指腹的薄茧刮过她的眼睫,缓缓落在唇瓣,然后轻轻捏起,“爷更稀罕你不穿的时候落泪。” 李鹤桢盯着面前的小人儿打量,欣赏她眉梢眼尾的每一寸乞怜,精致而情深,可惜激不起他一丝爱怜,甚至还生出了点儿厌恶,这张脸这么哭起来,和那些平庸之色有何不同? 他心下冰凉,面上却牵起一丝笑,“也罢,你都求到这份儿了,该是她们姐妹俩的造化,爷就宽宏大量,饶她们这回。” “好。”文姝破涕为笑,乖巧地蹭蹭他的手心。身后红梅更是磕头如捣蒜,脑袋破了皮儿也不知道疼。 “只是……”李鹤桢话有转折,两个姑娘皆神色凝滞,齐齐将目光看向他,就听他道,“饶了那丫鬟,这一个也不能留了。府上的规矩姨娘不知,你也该清楚。府上不能有两个‘红梅’。” “奴婢凭大爷吩咐,您饶过我姐姐的性命,奴婢就是当牛做马也愿意。”红梅跪地伏顺。 文姝虽心存担忧,但见这丫鬟自己都应下了,又想到李鹤桢对她说过话一向是作数的,便也不再多虑。 晚上,李鹤桢出门赴宴,管事的婆子过来带红梅出去,小丫鬟跪下给文姝磕了个好几个头,眼泪汪汪:“我怕是最后一回见您了,我不愿唤您姨娘,就喊一声姑娘好了。总管拨了我去庄子上做事,那儿管事的江妈妈是我的干娘,也是她老人家打点了才叫我去的。姑娘莫要再担心我。我和姐姐受姑娘大恩,今生今世,怕是没有报答的机会了,也只能回去跪在神仙菩萨跟前日日祈愿,求他们庇佑姑娘能长命百岁,一辈子平平安安的才好。” “好丫头,你这些话,我记着了。常言道,千里搭长棚,没个不散的筵席,今儿个你出去,反倒得了自在,我也要替你高兴。咱们相识一场,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也就几件旧衣裳,你拿去穿吧。” 红柳把装衣服的包袱递给红梅,管事婆子来催,又拿一把钱赏她,那婆子千恩万谢,待红梅亦和善许多。 这会子城门已经落了,管事的说得明儿个一早才能出城,给安排了外院的一间屋子叫她住。 一个人呆着,红梅打开那旧衣服的包裹,果然从里头摸出了几支沉甸甸的钗子,眼泪霎时盈满眼眶,她朝文姝院子的方向跪下,又磕几个头,擦着眼泪起身,刚站直一只脚,突然眼珠瞪大,张着嘴呜咽两下,嘴角淌血,一个字儿也没说出来,人就直挺挺栽倒在地上。 重物落地的闷响清晰可闻,门被敞开,路喜背手进来,握住那把插在后心的刀柄,绞一圈才撒手,“两个分开埋,弄远点儿,别沾了晦气。” 几墙之隔的青山院,文姝坐在冰鉴前纳凉,管事的给她这儿送了个新人,叫做红燕,小丫鬟比红柳还小两岁呢,圆圆的脸盘,圆圆的眼睛,偏又生了个胡羊鼻,瞧着不像燕子,倒像是节日里众人手里捧着的登。 小丫鬟倒也机灵,手脚麻利,还会绣花,文姝拿了一个自己半途而废的香囊,叫她坐在跟前做活,红柳则坐了个高凳,扯着梁上的绳子一下一下给里打风。 正是惬意,不知哪里飞进来一只蜻蜓,殷红的肚子扎着翅,在扇子底下扑扇两下,最后落在文姝手背停了一下,才又从窗户飞走。 文姝鼻尖一股酸涩,揉了揉眼睛,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她困得要睡着,又想着今日讨了他的人情,就这么去睡了,反倒显得没良心。 红柳看着她笑,指了指靠窗的罗汉床,“姨娘坐那儿。” “我怕睡着,他逮着到我了,又要讲我。” “我给姨娘把风。” 做绣活的小红燕也抬头:“我也给姨娘把风。” 文姝拍了拍她的小辫子,接过香囊来看,摇头笑道:“做的这么好,一看就不是我的手艺。” “那我拆了重新再做。” “倒也不必,只要是打我手里送的,就是我做的,他若不信,我也能编瞎话哄他一哄。”文姝将香囊还她,起身走了两步,抵不过困意,老老实实歪在罗汉床上打盹,红柳拿了薄薄的小毯子,给她搭在腰腹,抬头瞧见大爷竟在窗户外头站着,吓得腿都软了,差点儿没跪下。 路喜在一旁嘘声,招手叫俩丫鬟出来。 李鹤桢看了有一会儿,才抬步进屋,他拿起那个做的泾渭分明的香囊看看,笑着在小几另一侧坐下。 文姝迷迷糊糊睡着,越发觉得自己挨到了火炉,浑身都是烫的,脖颈间也生了汗,湿乎乎的,叫人不舒坦。 “阿姐,热,我热。”她本梦半醒地喊人,三四回也不见阿姐来救她,只得自己努力睁眼。就见怀里抱着足足两床被子,被子底下还有一张小薄被,男人面无表情地坐在对面,手持黑子,自己和自己对弈。 “你这个坏蛋!”她将被子丢开,赤着脚,气鼓鼓去拿扇子,得了凉风,方有力气翻眼皮瞪他。 “不是说要编瞎话哄我么,怎么张嘴就开始骂人了?”他递棋瓮过来,文姝接过了走一步白子。 余光乜见丢在桌角的那只还没做完的香囊,收敛了起床气,悻悻道,“你出去吃酒,留我一个人熬时辰的等,眼睛都睁不开了,还不能叫人说两句埋怨的话?你可真霸道。” 第6章 李义铭自家来念书,早上天不亮就起来苦学,大太太有了岁数,又要早起在佛前做功课,索性叫他也跟着勤奋。 入卯便起,有夫子来抽查背书,辰时大太太从佛堂出来,他才能跟着吃早饭休息一刻。不过五六日,人就消瘦一圈,眼窝凹陷,苦面的八字纹都生出了。 “姨娘去帮着说说,别整日里无所事事,两眼一睁就是抓瞎,姨娘且看着我在那老虔婆那儿熬死了,心里才痛快么?”念书的日子太苦,叫二爷和大太太那点儿本就不富裕的母子情早就搓摩殆尽,大早起又被张姨娘绕着在耳朵边聒噪,他不耐道。 “你当我没去么。”张姨娘把装橄榄的荷包给他系好,招手叫小丫鬟拿帽子来,“坐下。” 二爷依言,眼白翻出了脑袋顶,“姨娘去找了谁,大哥哥?” “我疯了么?我瞧见了他,那是山碲见了老虎皮,腿肚子都要打颤,你要求他,且等你父亲回来了再给你做主吧。”张姨娘没好气道,“还不是老大屋子里小蹄子,那天我在后院子里碰见,她搁那儿放风筝呢,我想着让她帮忙在老大那儿求求情,哼,下贱胚子就是下贱胚子,她不肯也就罢了,还要拿话来奚落我。” 张姨娘白眼翻到天上,气的双手掐腰,好如她骂的人就在跟前儿似的:“什么做不了大爷的主,什么琴瑟和鸣,恩爱有加,她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还骂我不是这府里的正经主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德行!老娘再不济,也给侯爷生了个儿子,她算什么,窑子里爬出来的骚货,婊子一个,给我做奴才,我都嫌她身上的骚味呢!” 二爷见惯了张姨娘骂架撒泼的劲儿,手肘支在桌上,捻一枚橄榄,咬下一半,勾手唤一旁的丫鬟,那丫鬟不敢同着张姨娘的面和他胡闹,递了手给他,又趔着身子不愿顺从。 “妖精。”二爷笑着挑逗,叫张姨娘听见,狠狠瞪一眼,小丫鬟羞地捂着脸跑出去,二爷还举着那半颗橄榄叫她一并拿走。 张姨娘夺过橄榄,丢在地上,点着指头数落:“冤家哎,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来弄这些?要我说,老大叫你念书,也是好的,先不提考状元的事儿,念两本书,识字知礼,你好赖也是大家族里的正经少爷,过两年老大取了媳妇,你父亲也要给你安排亲事,这京都城里,有头有脸的贵女们,哪个不爱慕英俊知礼的少年郎,我儿子模样俊俏,再叫圣人道理养出些书生气,那些个贵女们还不得巴巴的芳心暗许。” 二爷眼瞧着快到时辰了,起身抖搂抖搂衣裳,“她们可不喜欢我这样的。” “胡说,不爱你这样的,她们能瞧上谁?” “我大哥呀。” 张姨娘撇嘴:“那都是没见识的,老大虽在仕途上比你强些,可论起脾气秉性,他差你远了。你随你父亲,斯文有礼,待谁都是客客气气的,老大……”张姨娘冲大太太院子的方向努努嘴,“老大随了那个,佛口蛇心,笑着就把人杀了,还得在外人面前赚一声菩萨,谁家贵女瞧上他呀,那不得把娘家本都折进去。” 第8章 二爷想起自己在大太太院子里听到的话,笑笑道:“姨娘还不知道吧,平南侯府的小姐,就瞧上大哥了,他家还打发了人过来,要跟大太太商量上门提亲的日子呢。” “什么时候的事儿?你父亲都不知道,她就给定了?”张姨娘惊讶地跳起,追到院子里拉他问明白。 “就这两天,父亲不在家肯定不知道,过几日父亲回来了,太太自是要告诉他的。”二爷虽惧怕他那个不苟言笑的大哥,但一家子兄弟,他也盼着大哥讨个好媳妇,得个好助力,以后高飞了,他这个亲兄弟也能跟着沾光。 再者,他还存了私心,大哥若是定了亲,那青山院的小嫂嫂八成是留不得了,他趁机卖个人情,就算是替大哥收留几日也好,人落到自己手里,还怕没个吃不着的时候。 “姨娘别操心这些了,我先走了,误了早课,先生又要打我板子。”二爷扯过衣角,小马似的带着小厮们顺廊子往上房跑,张姨娘在后面劝他慢点儿,瞧不见人影,才忧心忡忡地回头,嘴上小声嘟囔着:“平南侯府,这么好的运气怎么就没瞧上铭哥儿……” 二爷小跑着穿过庑郎,路过青山院的门口,还垫着脚仰头嗅嗅,仿佛空气里都漫着他稀罕的美人香。 “大早上的,你不老实在屋里呆着,跑这儿来做什么!” 突然一声呵斥,吓得二爷差点儿没跪下。 “大……大哥哥。”二爷唧唧索索勾着头,转过身夹着膀子立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后头小厮扯他衣裳,他才回魂知道答话,“去、去太太那儿念书。” “念书?”李鹤桢皱眉。 二爷吓得不敢作声,还是路喜站出来替他解了围,把大太太请了夫子来督促,要二爷每日早起背文章,“夫子说,早上记性好,不瞌睡。” “能够欢欢喜喜的,倒也是个好态度。”李鹤桢罕见的表扬他两句,便迈步往外头走,后面小丫鬟追出来,送了两个枣子,说是姨娘给的。李鹤桢眼皮都不带掀,脚下步子更快,路喜敷衍那丫鬟两句也跟着走远。 小丫鬟拿着没送出去的枣子,看看大爷的方向,又看看院子里,然后笑着从怀里掏出个手绢,要把两个枣子包起来。 “小贼,你叫什么名字,主子的东西你也敢偷?”二爷见她呆愣愣的,玩笑着过来吓她。 “二爷怎么还没走?不是去念书么,仔细耽误了,要打板子。”红燕也不怯人,笑着还和他斗嘴。 “你认识我?你先前在哪处当差,爷怎么没见过你。” “我先前叫小燕,来这院子里伺候,管事的给我改名如今我叫红燕。二爷不记得我了么,我才来这府里,就是在二爷院子里做洒扫的活儿,有一回姨娘赏了糕点给我吃,偏我运气不好,连盘子都给打了,别人都骂我,我躲在后头花坛子边上哭,还是二爷看我可怜,叫他们令拿了一盘赏我。” “哦,原来是你呀。竟长成个大姑娘了,爷一时也没认出来。”招猫逗狗的事儿做得多了,二爷丝毫记不起她是哪个,但花马吊嘴的话倒豆子似的往外蹦。 看似漫不经心又道,“你手里的枣子,能给我么?爷不白要你的。”从荷包里捏一角银子,塞在红燕手心,顺手将那两颗枣连带她的帕子一起拿走。 红燕来不及反应,人就跑远不见了,她又不好去追,只得埋怨着回去跟姨娘回话。 “他抢你的手帕做什么?”红柳惊讶道。 “我也不知道。”红燕苦着脸,讨主子的意思,“要不……我再去跟二爷要回来?” “上头落了你的名字?”文姝对着镜子看她,“若是没有,以后不理睬他就是了,若你一心想讨要,找你干娘,让她替你出面。”小丫头这几日的表现可不是个没脑子的,那帕子她若是真不想给,自有不想给的本事,由着别人拿去,指不定,是她自己个儿有意为之。 红燕垂下脸,扣着手道:“那算了,那帕子是我在外头买的,不值几个钱儿。” 红柳见姨娘脸上不高兴,便打发她去做别的事情,文姝抓了只圆溜溜的珍珠簪,丢回妆奁,红柳敛下眼皮,想说情的话也咽下肚子里。 晌午那会儿路喜回来替主子拿要换的衣裳,红柳顺嘴把这事儿说给他听。路喜想了下,笑着道:“这事儿我撞见了,二爷那人你还不知道么,蚊子打跟前儿过,都得撩拨两句呢,这些日子锁在府里,少了出去赌钱的乐趣,故意吓唬那丫鬟一回,不打紧的。” “也是……”红柳点头犹豫,想了一下又觉得不对。路喜作揖告罪,“好姐姐,大爷还在日新楼等着我呢,姐姐有吩咐,等我回来再说。” 路喜是主子的耳朵眼睛,话到了他这儿,没有不学给主子听的道理。 李鹤桢理了理换好的衣裳,“是哪个丫鬟?” 路喜提醒:“才到姨娘跟前儿伺候的,叫做红燕,磨盘子脸,一双核桃仁的大眼模样也说不上精致,手脚倒是麻利,一张巧嘴能说会道的,今早赶着来替姨娘送脆枣的就是她。” “是么。”李鹤桢分不清是哪个,但一个丫鬟而已,犯不着勾的那混小子魂牵梦绕的,“既然老二瞧上了,你去说一声,把人给老二送去。” 文姝是最不喜欢这种藏着小心思的丫鬟,管事婆子过来才开口,她就让红柳把人领出去了。原以为是你情我愿的事,走到院子里,红燕却哭着不肯走,死扒着地缝,求姨娘叫她留在这院子里。红柳出来劝了一回,她也不听,管事婆子叫了两个有力气的女人,架着才把她拖走。 人送到张姨娘那儿,又说是大爷赏给二爷的,张姨娘虽瞧不上红燕的模样,然不好下了大爷的面子,眼不见为净,叫把人带去二爷屋里。 勤劳奋进的二爷念了一天书回来,听到他姨娘说大哥赏他了个妙人,霎时喜的眉开眼笑,又听了那丫鬟叫做“红燕”,裂开一半儿的嘴抿起,五官都拧巴起来了。 等再到屋子里看,挂着鸟笼兰花的横梁底下,赫然吊着个人,圆凳倒在地上,砸烂了他一盆宝贝睡莲,水汤子淌一地,小金鱼一口气儿没飞出去,躺在地上使劲儿抖尾巴。 “救命啊!死人啦!”二爷嚎一嗓子,后褪着从门槛栽了出去,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第7章 等二爷再睁眼醒来,已经是在床上了。 看清楚是张姨娘的卧房,二爷才稍稍卸下心惧怕,脑袋朝后一栽,躺回去眼神放空了喊人:“姨娘。”马上就有小丫鬟进来,他瞥一眼,继续扯嗓子嚎,“姨娘,娘……” “风吹的,野堆的,八千里外狼追的,有狗在后头咬你还是怎地?嚎嚎嚎,当你长了张嘴别人没生耳朵怎么的!”张姨娘进来,挤眉弄眼地冲他打暗示。 二爷才醒,眼睛都迷迷糊糊的,哪里看得见她的小动作,只顾得捂住脸,痛苦道:“姨娘,那丫鬟怎么样了?救回来没?请,给她请最好的大夫,多少钱都使得,总不能叫人死我屋里吧。” “瞧你那点儿子出息。”张姨娘恨铁不成钢。 小丫鬟过来伺候他坐起,小声回话:“二爷放心,人没事儿,才请了大夫,这会儿人已经醒了,有管事婆子看着呢。” “妈呀,得亏是醒了。”二爷庆幸,也不必丫鬟们搀扶,赤脚坐起,现在屋里走了个来回,“西街算命的老小子说爷命里没有赖命的财,果然应验,没死就好,没死就好,便宜坊的大堂里供着关老爷呢,沾了晦气进去,还不得破财运。” “呵。”外间女子嗤笑的声音传进来。 二爷疑惑的目光看向张姨娘,比口型问外头是谁? “二爷念了几日的书,倒也学的顾虑长远了。”琳琅指着屋里,叫了个大夫进来,再给二爷号脉。 “琳琅姐姐也在啊。”二爷脸上笑意僵住,顺着掀起的门帘朝外看,一眼就瞥见不少人,不光是大太太在外面,他大哥,另管家一众都在,还有几个踩官靴一身衙门口打扮的,像是巡捕营的人。 二爷缩回脖子,讷讷道:“不是说人没死么,怎么还惊扰到了衙门……” 大夫看足了热闹,眼皮偷偷掀起,再合上,好一会才点头,只说无碍,受了些许惊吓,温补静养几日即可。 张姨娘千恩万谢,跟着大夫出去,拿滋补养生的方子,抓药煎药,忙的脚不沾地。 外间一群人摆出三堂会审的阵势等着,二爷来不及求救,张姨娘就脚步匆匆没了影,大夫也走了,只有琳琅笑眯眯地做了个请的姿势,叫二爷到外面说话。 大太太坐在上首,李鹤桢铁青脸坐于另一侧,那巡捕营的差役虽然立在客首,面上得意却分毫不减,瞧见了二爷好如是瞧见了功绩一般,叫手下的小子搀其坐下,笑模笑样,好不客气。 “见过母亲,大哥哥。”二爷受宠若惊,却还记得这屋子里是谁说了算。巡捕营与天玑营素来不对付,再看他大哥哥面沉如水,更知这会子要谨言慎行。 第9章 巡捕营的人先打官腔,自言本该要带二爷去衙门口问话的,但看在府上的情面,在这里说也是一样的,有记事的笔吏将春燕的供词念了一遍,再对应着与二爷问询。 “我不知道啊,那丫鬟我都没见过,你来问我?人吃五谷杂粮,都有个头疼脑热的,她有求死意,还不允许人家勒脖子上吊了?你们问我,爷还想问你们,好端端,一疯子闯了爷的闺房,骇死个人了,你们巡捕营的治安是怎么管的?” 二爷偷觑他大哥面上颜色舒展,越发来了兴致,“你们治辖不当,害爷遭了这么大的罪,你们要怎么赔……” 巡捕营的人也没想到这位爷能如此的混不吝,被指着鼻子呛了一顿,手上家伙事儿攥了又攥,终是按下火气,求大太太给主持个公允。 “诸位多多担待些,我这小儿子也是自小叫我给骄纵惯了,他吃了亏,又遭无端惊吓,心里也觉得冤枉。”大太太明显是要行偏袒之事,二爷喜不自胜,摇头晃脑就要到大太太跟前儿站。 李鹤桢吃茶的杯子放下,路喜会意,咳嗽着使了个眼色,二爷瞧见,人没走出两步,就左右打摆子,晃悠悠昏死过去,丫鬟婆子围上来扶,兵荒马乱,又喊着把大夫请回来。 巡捕营的人什么都没问呢,就摊上眼前这一幕,大太太一口一个我的好孩子地喊,婆子们又劝,直说二爷是受了冤屈,叫人给逼成了这样。 “大人……这……您看这……” 冤、冤、冤,谁有他们几个冤?巡街的时候撞见侯府跑出去报官的婆子,一边跑一边嘴里嚷嚷着杀人了,他们几个想着能借机杀一杀天玑营的威风,连上峰那儿都没来得及报备,跟着那婆子就来这府上了,他们只当李鹤桢一个是难缠的,不成想,笑面阎王的老娘兄弟个顶个的不讲理,办案办成了事主,也是头一遭了,传出去叫巡捕营里的兄弟们知道,还不得怎么取笑他们呢。 “这……”李鹤桢只笑,“我也算主家,你们公事公办,我也不好掺和。” “那大人可否叫下官们将那丫鬟带回去,再详细问询?” 李鹤桢示意,路喜站出来搪塞:“几位捕头要带春燕回去,这事儿我家主子也管不着。春燕是我家二爷房里的人,自古哪有大伯子去管兄弟屋里的事儿,几位捕头要问,也得问我家二爷才是。” “只是……”路喜眉尾挑起,态度来了个大反转,“我家二爷才被您几位给审的昏死过去了,还得请大夫来看呢,您几位可不能走喽,好歹等我家二爷醒了,给个说道,这事儿才算能完。” 后面的事情有路喜陪他们去斗嘴皮撕扯,李鹤桢听的聒噪,便起身走开。 文姝领着人提了灯笼在二门外等着,好容易瞧见他回来,便迎上去打扇子,“如何?人没事儿吧。” 跟着的小子替主子答:“姨娘放心,大夫来看了,憋一口气儿,扎了针,活蹦乱跳的,奴才瞧着,二爷倒是比春燕那丫头伤的还重。” “二爷也伤到了?”红柳错愕,不是说上吊的是个丫鬟么? 那小厮见主子没不让说,便继续道:“二爷是吓的,二爷进屋瞧见春燕吊着,吓得绊门槛上,磕到了头,后头跟巡捕营的人吵架,又跌了一回,还是磕到了头,这会儿子,小路哥还在那院子里跟他们嚷嚷呢。” “大晚上的,也真是热闹。也是稀稀罕了,府里有主子管事的,竟还有昏了头的发癫,跑到外头去报官的。这下好了,热闹卖了个露脸,大柳树茶馆的数目也有了新闻。”文姝投出一条帕子,拧干了递给他,“我有点儿饿了,想吃甜的。叫厨房做一碗杏酥饮?” “吃。”李鹤桢心不在焉,擦了手,解下外衫,就在美人榻上歪着。 露脸露到巡捕营,他面上确实难堪,眼下又是要紧的时候,上峰要告老还乡,圣上有意提拔,叫他来领这个差,这一阵儿,他只要平平安安办几件正经差事,升迁的事儿差不到那儿去。可恨母亲糊涂,纵着田康时那小王八蛋,捅了豫州那么大个窟窿出来,他才安置好冯合,今日又这样,当真是不得一点儿安生。 文姝见他心里不快,并没有立即上前开解,陪着坐了一会儿,杏酥饮送来过,她才起身,招手叫丫鬟们把食几抬到跟前儿。然后隔着衣裳,摩挲他的手臂,“大晚上的,这一碗我可吃不完,你帮帮我呗。” 大手将她手心攥住,她又笑着挪转几分,与他十指相扣,拇指搭在他的手腕,打着圈按那处跳动脉,终于惹得他不耐烦,睁开眼睛瞪她,她便得意地捂着嘴笑,“好嘛,咱们俩吃一碗,算是我求你的,第一口让你啦。” 她端着碗勺子递在他手边。 “不吃。”男人还在烦闷,别过脸不看她笑脸。 “那我喂你?”她绕着美人榻半圈,巴巴地又给送到嘴边。 李鹤桢打量的眼神在她身上游弋,忽然开口:“春燕是打你屋里出去的,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我能知道什么?”文姝将让不出去的第一口送进嘴里,目光看向了个知道的人。 红柳被叫到跟前儿回话,主子才提了春燕的名字,她就滔滔不绝:“二爷今早还要了春燕一方帕子呢,她来问姨娘能不能给,总不是个好说道的事儿,姨娘便让她去告诉她干娘,或是求小路总管跟二爷把帕子要回来,她却不肯,脸上发红,嘴里只说不打紧的东西,就不要了。” 文姝吃两口便放下了,笑着拿这丫鬟同李鹤桢道:“我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她却广目顺风,有恁大的本事。” 李鹤桢也笑:“还有什么,只管讲来,爷听听。” “还有……”红柳想了想,眼睛望着右边,“春燕曾经说过,二爷万般都好,只可惜是个浪子,奈何自己又没生个好皮貌,若不然就……她从前被琳琅姐姐责罚,二爷还帮着求过情呢。” 听到牵扯太太屋子里的人,文姝出声斥她:“你这丫鬟,浑说什么。” “奴婢……其他的奴婢也记不大清了。”红柳垂下头,再不敢言。 主仆二人一唱一和的戏码全被男人看在眼里,狸奴起了贪念,十八弯的小心思,可全都盯在上房了。 他勾勾手,文姝笑着俯身凑近,下巴被捏疼了也不敢喊。 就听男人问她:“看上太太手里的掌家中馈了?” 第8章 四目相视,文姝从那双黝黑的眸子看到了审视,轻蔑,抵触,还有愤怒与戏弄,仿佛只要从她嘴里听到一个肯定的答案,他就能笑着提起她的脖颈,然后以最轻松的动作,扭断。 “我可不敢。”文姝柔柔作答,覆上他半个手掌,然后指节蜷曲,贴在他的手心儿,亦如同她的屈服与依赖。 李鹤桢从她眼睛里瞧见顺从,笑着捏捏她的小拇指,她失声喊疼,才又夸奖一句:“听话。” 漂亮的猫儿应该关在笼子里把玩,若是尖牙露出来,就拔掉她的尖牙,若是利齿伸出,就砍掉她的利齿,天下人数以沙计,没了这只,总有下只、下下只。 “是。”文姝乖顺点头。 路喜过来回话,他才起身去了外间。 望着那面散落乱颤的珠帘,文姝眸地祈色褪尽,她低下头,抚了抚被他捏红的小拇指,听话?哼,她嘴角扬起,眼底闪过一丝狠戾,后又稍纵即逝。 路喜先把查清楚的事情来龙去脉讲一遍,只说是春燕送到二爷院子里,张姨娘瞧她模样觉得丑,就和丫鬟们说笑着奚落两句,让人把她打发去了二爷屋里,还说什么眼不见为净,若是旁人也就一笑了之,偏春燕那丫鬟是个有气性的,扯坏了二爷的一件绸衣,挂房梁上要自戕。 好在前后脚的功夫,二爷回屋,瞧见梁上挂一个,吓得跌了一跤,被路过的一个看院子的婆子瞧见,那婆子灌两杯黄汤,颠的不知东南西北,当是死了人,鬼嚎鬼叫的就出去了,两个门子没拦得住她,这才叫她在外头吵吵着引来了巡捕营的人。 “只是那婆子……”路喜欲言又止,犹豫着要不要开口把话说全了。 “是太太院子里的。”李鹤桢替他补齐后半句。 “爷明察秋毫。不过,那婆子交代的时候身上酒气还没散尽,说出来的话也不足为信,要不等她明儿清醒了,奴才再审一审。”大太太并非行事怪癖之人,把个丫鬟赖给二爷,又是什么道理? “不必审了,别叫巡捕营的人再找见她。” “那春燕也一并打发了?”路喜又问。 “糊涂。”李鹤桢骂他,“春燕是你二爷在太太那儿求去的体己人,过了明路的,你把她送走,问过你二爷了没?”大太太多此一举将事情闹大,就是为了把春燕抬到明面上来,他大略已经猜到了太太的意思。 “那,小的回头给二爷操办操办。”路喜笑着退下。 外面安静一会儿,又听他叫水沐浴,文姝出去伺候,李鹤桢明显是心情不好,板着脸由她擦拭,直到盖被躺下,他也没说一句闲话。 第10章 他越是沉默,文姝心里越是惴惴不安,他发脾气也好,做那事时打人也好,总是有个喜怒哀乐,这会儿他一个铁板子似地躺在那里,冷冰冰的,叫人都不敢凑近。 “姨娘。”红柳指了指外头,看文姝点头,便小心翼翼掩门退下。 文姝则在桌前坐一会儿,听见均匀的呼吸声,才吹灯起身,轻手轻脚,在男人身畔躺好。 “李鹤桢?”文姝从被子里伸出手臂,摸索着抓到他的手,然后挠挠他的手心儿,察觉到有明显的抵抗,索性侧过身子看他,“我就猜到你没睡着,你板着脸不说话,怪吓人呢,我坐在那儿都困了,才敢过来找你。” “安静些。”男人抽回手,侧身面墙。身后只静了一瞬,接着便是寝衣摩挲的声音,窸窸窣窣,好不聒噪。纤细的胳膊环绕过他的身前,搭在他心口,拨开两次,依旧赖着不走,他也索性由着她了。 转天,路喜去二爷院子里贺喜,公中拨了银子,要给二爷纳新姨娘。 二爷起先不肯,他虽是赌坊的怂包,却也做过风月场里的侠客,李家三个小子模样生的都不差,李鹤桢行伍出身,剑眉星目,是一等一的清隽公子,二爷虽亏耗了身子,可五官身量的底子好,他又拿的出钱,琴楼楚馆里救风尘的事情做得多了,常有儒慕向往、愿意与他春风一度的。 好皮貌的他自笑纳,给钱给东西,人家姑娘心里也乐意,只是他这人喜新厌旧,瞧见好的了就盼着更好的,一来二去,京都城里的名花在他眼里倒也无趣,少有瞧见一两个没挂牌子的新货,他才往那些地方走动。 比起逛窑子这事儿,他自己倒是更乐意去赌坊耍一耍,或输或赢,总要有个念想。 他连外头模样好的都不稀罕,叫他纳春燕那等丑货做妾室,他可不愿意。 “这都是太太的意思。”路喜不由分说,招呼婆子们去屋里布置。 二爷被推到一旁,拧着眉头沉默了会儿,又来和他商量,“甭管是谁的意思,也得听听我的意思吧。”太太才不管这些事儿呢,太太只管着不叫自己出去惹祸,不叫给大哥添麻烦就成,纳妾这些,太太连大哥屋里的都管不住,哪有心思去看顾别个? “二爷有吩咐,您且说说,奴才回头禀了太太,凡是能给二爷办成的,奴才定不辜负了您。”路喜猜到八成是银子的事儿,嘴上敷衍,心里默默盘算,能从公中拨出的款项里扣多少出来哄甜嘴。 “常言道,强扭的瓜不甜,强按牛头去喝水,怎么不得两三千银子?” “二百两。”路喜根本不理会二爷口出狂言,抬手比了二百两,拉着二爷就去账房支取,银子倒手,二爷掂了又掂,嘚!多少不是钱呢。 路喜把这事儿说给主子听,大太太也在跟前,便顺嘴提了平南侯府辛家的事。 “她家大伯娘亲口说的,那丫头非你不嫁,我瞧过模样品貌,也是极好的,他家与咱们家,门当户对,又是两情相悦,倒不失为一门好亲事。”大太太说着,眼睛直往儿子脸上瞟,这混小子倔得很,总有自己的主意,他若不点头,就是他老子回来了,也挟持不住他。 “母亲哪里听来的消息,我与他家小姐话也没说过,何来两情相悦?”李鹤桢笑着否认。 大太太见他没拿屋里那小蹄子说事儿,心下宽慰一些,接着道:“怎么不熟,你和辛家二小子是同窗,那会儿你父亲去高阳书院接你下学,辛家丫头还总跟着马车一道回来呢。他家就这么一个女娃,又是粉雕玉琢的模样,别说是我瞧着稀罕,你父亲也总说要认她做干闺女,那是个人小鬼大的,冲着张嘴就喊爹,把她父亲气的跳脚,抢回怀里,又舍不得打一下。论真着些,你们俩说一句青梅竹马,也当得了。” “不过是小时候不懂事,说的一两句玩笑话,不作数的。”李鹤桢淡淡。 大太太笑道:“作不作数,你也到了年纪,总是要成亲的。”整日里和那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厮混,风声传大了回头再闹出孩子,怕是没有哪家姑娘敢嫁过来了,“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想想你兄弟不是,你是大哥,你不成亲,老二和老三两个也跟着你弄那么个留在身边胡闹?” 知他已经动心,大太太也不急着催他做决定,只语重心长的劝道:“怪只怪你父亲贪玩不上进,若他有本事能将你庇护羽翼之下,莫说是你讨一个文姨娘,就是书姨娘,纸姨娘,十个八个堆在院子里,我也不说一个字儿。” “儿子想想,叫我回去想想。”李鹤桢没有当即给决定,只是起了这个念头,就烙在心里,久久不能抹去。 又几日,舞阳公主设宴,请了几家小子们去府上打球,帖子也送到了永安候府。 李鹤桢从前是鲜少应这些邀约的,只是舞阳公主乃辛家小姐生母,平南侯又是冯合的恩师,于公于私,这马球他也得去跑一场。 “怪热的,怎么想起玩这些?”文姝一边伺候他穿衣裳,一边嘴里碎碎抱怨,生怕他一时来劲儿了要带着她一起。 “我有正事见平南侯,不好不去,也不得不去。”李鹤桢道。 “是他家啊。”文悅喜出望外,“那正好,若是他家,我也有个不好不办,不得不办的事情。” 她拿了个巴掌大的小盒子,往里头放一枚自己拜过菩萨的铜钱,捧着交他手里,“一行道长游离至京都,现暂住在平南侯府,为舞阳公主奉为座上宾,京都城各家盼着他帮忙开光的人多了去,却个个被拦在了平南侯府高高的门槛外头。好容易得了机会,还劳烦你替我讨个人情。” “求这个做什么?你若诚心,去相国寺、石清观,不都是一样的。”李鹤桢嘴上说着,却将东西交给路喜带上。 “那怎么一样。”文姝打开郝玉新送来的一尊送子观音,跟他解释,“一行道长乃出世大能,京都城的达官贵人们只知道他有观星卜卦的本事,却不知他未出家前是我们瓜州人,做法求子的本事更是了得,只这一枚铜钱,过了我的手,再由他开光增福,不愁我不能得偿所愿。” “这些话也能张嘴就说,不知羞。”李鹤桢笑她。 文姝反倒大大方方:“我羞什么?我跟了你,我要和你过一辈子,我想给你生个闺女,何错之有?” “又胡说。”李鹤桢制止她胡言乱语,“姑娘家的,如此的孟浪。这些话叫外人听见了,指不定要怎么传呢。”路喜红柳两个被点了名的外人捂着嘴笑,悄默默出去不敢再听。 李鹤桢原本只是想敷衍一下,铜钱带出去再原样给她,神神叨叨的东西也就那样,信则有,不信则无,他十四岁便砍下了第一个人头,上峰教他做了伍长,后来一路挣回军功,死在他手里的人,没有一千也得八百,阴司报应那些,论不到他这儿。 然而,赢下一局从球场出来,正好撞见一个老道领着五六个小道童,抱着挂轴、书本,从一旁的竹林小径里过,小狸奴仰着脸笑,期待满满地说要给他生闺女的话犹在耳畔。 真是见了鬼。李鹤桢只犹豫了一下,就叫路喜上前把那道长拦下。 “贫道稽首了。”老道怀中抱一支渔鼓,远远瞧还不真着,可近些看,鹤发童颜,模样皮肤竟真与年轻人无二,又批一身满绣《道德经》的道袍,颇有仙风道骨之相。 李鹤桢还礼,说明来意。 那老道倒是好说话,想也不想就应下了,叫童儿接过那枚铜钱,问清楚了姓名,只说做满了道场,自会送到府上。 李鹤桢谢他,他却兴致恹恹,转身就走的没影了。 “他都不知道咱们家在哪儿,就说会还?真是个怪人。”路喜喃喃嘀咕。李鹤桢也并未放在心上,仍回去与众人打球说笑,玩在一处。 第9章 入六月的天,晌午还是大太阳,吹了一阵风,外头就黄昏昏不见清明。 湖心一艘花船,窗牗半敞,帘箔被风吹起,银丝线织做的流苏打着转,在水面牵起圈圈涟漪,荷叶田田,荷叶连连,锦鲤跃出水面摆尾,一点飞溅,又被两岸柳绦挽起。 长风也不得见,烦忧也不得见。 若不是被席上几个聒噪的花娘搅扰了清闲,此好光景,李鹤桢定是要优哉游哉,心旷神怡。 左一位玉冠束发,簪一枚狐丹大小的碧海珠,衣饰华丽,神态自在却又透着股生硬,乃监察院副都御使辛昱汀,他是今天的东道主,席宴是他请的,花船也是他家的买卖,他又是平南侯府的二爷、那位辛家小姐的亲二哥,李鹤桢爱惜名声,素来不应这样的酒席,可请的人是他,也不得不应。 右一位倒是轻车熟路一些,怀里搂着花娘,卸下人家的金枝偏凤,弄散了云髻,逗得众人大笑,他还要点着面颊,叫那花娘凑近了亲一下,才肯将偏凤归还。 “您还要和我争这个?”花娘拢着乌发垂与身前,顺手将半敞的领口抹下更多,点着自己的朱唇轻笑,“金钗算什么,我有更好的,您还要么?” 第11章 男子及冠的年纪,生的也是一副明眸善睐的模样,说出的话却叫众人都打眼睛,“我倒是不介意同着二位哥哥来拿,只怕你年轻害臊,不肯同着大家的面给我。” “去你的,我,我不和你好了。”那花娘笑着就往李鹤桢身便躲,男人眼神迷离丢开手里的筷子就扎起架势扑上来捉,二人玩笑,李鹤桢扯着衣服避开两次,实在忍不住,便告罪起身,出去透风。 人去了船尾,里头二位相识而笑,辛昱汀比了个大拇指,直夸年轻那个做的漂亮。 他家妹子要许给永安候府上,他老娘虽四处打听了,李鹤桢模样也俊,名声也好,品性也佳,可男人嘛,这好那好总有藏些臭毛病的,他就那一个妹子,宝贝的跟眼珠子似的。要嫁的夫婿也不能只外头人说好,得他这个做哥哥的考核了,过了关,才算及格。 李鹤桢今日就很不错,被陈经武哄着灌了四五海碗,眼睛都溜直了,空荡荡眼睛直朝外头看,不妨有个碰到他,他还嫌弃地瞪人家,恨不能把那块衣裳给剪了。 吃醉了酒都能洁身自好,想必平素里的那些称赞也不能假。 二人又坐了坐,久久等不来吹风那个回来,叫来船夫询问,才知道李鹤桢让跟着的小厮划了小船来,把路喜留下代赔不是,人早就一叶扁舟,不知去向了。 “哈哈哈,辛二哥,我这招以身入局,帮你试出来个好妹夫,你可要怎么谢我?”陈经武撑开折扇,得意地笑,花娘还想凑过来,被他嫌弃推开,花娘撇撇嘴,骄傲地哼一声,不情不愿才退下。 辛昱汀玩笑,指着那花娘的背影,“不如,二哥我做主,把她送你?” “别。”陈经武摆手,点着桌子道:“就这一回,我还是在主子跟前请示了才敢过来,求二哥开恩,给弟弟留点儿好名声吧。”他是陛下钦点的探花郎,现在翰林院任编修一职,辛李二府结亲,陛下那里也是报了号的,辛家想要试一试未来姑爷,上有所允,才叫他来做这个陪酒。 若不然,在任的官怎敢与同僚花船相聚,传出去,还不得叫言官们那张嘴给骂死。 “也成,二哥这儿记你个人情,回头你只管说一声便是。” 辛昱汀请他来,一为客陪,也是跟上头主子表明心意,大大方方的由他传话,也省得主子那儿生出猜忌。 湖风掠过,灯罩上的描金蝴蝶在烛火下翩翩起舞,光阴斑驳,看得人晃眼。 湖中月儿也亮,天上月儿也明,洒下一池清辉,摇摇曳曳,就照见了美人愁容。 “姨娘,外头风大,回屋吧。”红柳拿着三色堇的披风,就要给主子搭上。 “我不冷,不使这个。”文姝轻轻拂开,阖眸沉思,倏地开口,“我那枚铜钱还回来了么?” “还没呢,那天叫大爷拿去,回来我还上心问了,小路总管说是那一行道长亲自收的,还说要回头送家来,我怕门子那儿给拦下,特意嘱咐了他们,要是有人来送铜钱,千万告诉一声。” “亏你是个缜密的。”文姝神色倦倦,辛李两家的亲事眼看着就要定下来了,那老道再不来,她可就施展不开喽。 红柳站着一会儿,忽然笑着提醒:“大爷回来了。”她搀着姨娘起身,李鹤桢走近,文姝忽然脚步踉跄,又坐了下来。 “不舒服?”李鹤桢在亭子前驻足,朝这边问。 “起急了,不碍事。”文姝笑笑,她模样可怜,强撑着一旁的红柳方得站定,雾蒙蒙的眼睛映着人间烛火,天上光与水中光,只觉美人清冷,更宜入画。 等下观美人,美人在天上亦在心上,李鹤桢酒意上头,眼中闪过少有的惊艳,大步上前,将人一把抱起。 小狸奴扒着他的肩,鼻子轻嗅,然后蹙眉道:“你吃酒了?还吃的是花酒。” “查爷的岗?”李鹤桢冷脸,就要把人往下丢。 “不要。”小狸奴两只爪子抱紧,死死搂着他的脖子,挂在他身上不肯撒手,“别丢我,不问就是。” “松开。”男人斥她,说了两遍,她反倒力气更大。 红柳进屋瞧见里面焦灼,小声唤了句“姨娘。”她偷偷睁开眼睛朝外面看,才发现已经到屋里了。 “松开就松开嘛,你凶什么。”狸奴悻悻埋怨,丫鬟们过来伺候,换下一身酒气的外衫,李鹤桢长舒一口气,觉得鼻息间轻快不少。 “要我猜猜今儿个是谁请你吃酒。”文姝坐在小几的另一侧,捻起一牙脆梨,看着他净手、漱口,才递他手里,“是平南侯府辛家的人,是吧?” 她抿起嘴,眼泪要坠不坠,心里难受偏又要摆出这副坚强的样子故意给他看。 “不是。”李鹤桢把签子丢回银盘,漫不经心道,“是翰林院编修陈经武,他请人吃酒,找了我作陪。” “是邵武才子的陈探花?”文姝罥眉蹙起,看他点头,越发生气,“呸,也是个沽名钓誉的好色之徒,亏我还买过他的诗集呢!再也不看了。” 男人脸上也不好看,那句好色之徒,骂了陈经武也是连他也没放过。 “我只骂他一个。”狸奴狡辩,作势还真翻出了陈经武的诗集,在灯下引燃了烧给他看。红柳忙叫小丫鬟捧来铜盆,屋里闹得乌烟瘴气,她才泄了气地坐下。 “我就是拈酸吃醋了,我又不是你正牌夫人,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姨娘,又不要我摆什么宽容大度的太太款儿,人家心里委屈,还不能让人家酸两句了?”她懊恼地绞着帕子,红柳到外头把窗户支开,穿堂风吹过一阵儿,屋里才明净些。 “又是哪个在你这儿嚼舌头,说我要讨正牌夫人的话了?”李鹤桢倚着凭几,身子微微侧了,看着她脸上神情问。 “没人告诉我。”她自欺欺人道。 “嗯?” 她被审的心里发憷,眼睫抬了两回,也不敢同他对视,只得垂下脑袋如实交代:“府里的人都是这么说的,连二门外值夜的婆子们都知道了,她们说府里要娶进门个大奶奶,还说人家可有来头了,是平南侯府辛家的小姐,金枝玉叶,大家闺秀,不是我这等出身的人能比较的。” “少听她们空口白牙地浑说。”李鹤桢稍降辞色,脸上也带了点儿笑。 “那。”她以手支额,不耻下问,非要从他嘴里听到个准信儿,“你是娶?还是不娶?” “怎么?你还要做起爷的主了?”李鹤桢避而不答,起身叫水沐浴。 文姝坐着不动,那边来喊她伺候,她也不理,伏在几边,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 李鹤桢洗完出来,给她递台阶,叫她给绞头发她也不干,哭累了,还敢叫红柳去抱来被子,她要一个人住厢房去。红柳自然不敢,劝了又劝,被大爷骂了出去。 李鹤桢再不哄她,背身躺去了床上。她坐着哭到嗓子哑了,抽抽搭搭地喊红柳进来倒茶,又是好言相劝,她润了嗓子,实在没人让她磨了,她才不情不愿,合衣躺在某人身侧。 早起李鹤桢要上朝,她也习惯的要跟着起来伺候,可趿拉了鞋,想到他昨儿夜里那么对自己,娇斥一声,转身把自己蒙在被子里,不跟他说话。 小小的一个在被子底下拢起缓缓身形,就连发怒也毫无威慑。 李鹤桢不禁弯了弯嘴角,狸奴乖巧,越显可怜可爱。 到了值所,辛昱汀果然没有因为昨日他不告而别而恼怒,反与陈编修二人齐来赔罪,直说是莽撞冒犯,没有选个吃酒的好去处,改日再邀,定当不醉不归。 李鹤桢客气称是,吃酒的话却不敢应下。 辛昱汀看在眼中,更赞他品性端正,也不好强人所难,只能等到日后两家结了亲,他再把这桩误会给解开。 第10章 有了吃酒的那一遭,辛家那边待李鹤桢更是亲近,辛昱汀管着监察院的差事,朝廷上下,凡有检举,必是要落在监察院门内。 朝廷拨到地方的军械以次充好,无论是不是李鹤桢的授意,军器所归他协理,出了纰漏,朝廷也只拿他问责,更何况,那批残次出库签条上落的还是李鹤桢的名。 辛昱汀虽是以铁面无私、敢说敢做的莽撞劲儿闯出了一身好官声,然公允之下,还有私情。旁人的事情他自不会掺合,但关乎未来妹夫,又是闹开了有碍仕途的大罪过,检举的文书送进监察院就被他留置不发给拦了下来。 事后,他拿着东西来找李鹤桢,证据确凿,也叫他的‘好妹夫’哑然难辨。 “我给二哥道谢了。”李鹤桢掩面羞愧,不知辩解的话该从何说起。他不是那等推卸责任的人,军器所这事儿也确实与他有关,纵不是他亲手经办,也难逃个治家不严的罪过,可眼下情形,又容不得他缄默不言。便狠了狠心,将事情的缘由经过一一道来。 “家丑难言,她又是我的亲娘,就是朝廷指了人来审,我也不能开这个口。” 失职失责是大罪,但告发生母更是重罪,两下其难,他选择瞒下不报,各处打点了去捂冯合的嘴,已是他能做到的最好的法子了。 第12章 “哎。”辛昱汀也叹息,确实是难办。 又想起永安侯府早两年闹的沸沸扬扬那事,婆母为着一个妾室毒害当家住母,震惊四野,连圣上也摇头斥一句老虔婆,如今那段风波还没叫人忘了呢,就又惹了这桩麻烦。 永安候府一家子老小,真没一个省心的,可怜了他这未来妹夫,备受牵连,却叫个孝字压着,终是无计可施。 “二哥大义,南烛记在心里,只是……”李鹤桢有意逼平南侯府来淌这趟浑水,他端的是愁容不展,张开却做大义,“眼下时运不济,南烛固心有不甘,也不忍累及二哥为我操劳。” 辛昱汀不禁蹙眉,难办,实在难办。他若话里携私,拿自家妹子出来说事,尚且能给其按一个狭隘卑鄙的名头,丢开不管,可他左一声二哥,右一声二哥,只怪自己命途多舛,连害他至此的老娘都不埋怨。 这会儿撂开不管,反倒是自己的不对了。 “也不必提什么操劳不操劳的虚话,我来给你提个醒,也不全为着你。”辛昱汀先给他点名自家妹子的情面,才说后头打算,“不过你想拿银子去堵冯合的嘴,这一步棋差一着。” “请二哥指点。”李鹤桢示意路喜奉茶,亲自端了放在香几。 “豫州乃中原腹地,天下粮仓,如此至关要紧之地,又岂会是他一个小小的经略安抚制置使能当家做主的?莫说是他了,就是他在京中的主子,也难在豫州行一言之堂。”辛昱汀点到即止,再不多透一点儿消息。 李鹤桢何其通透的一个人,有辛二这一句,便将诸如种种全部理清了串联起来。 是呀,豫州恁大的地方,凡有兵戈事起,风吹草动,便要以豫州为据,军器所发去地方有半年之久,早不查、晚不查,怎么就偏偏这个时候查到了他的头上? 从前他没往这处想,是因着地方官手伸得再长,也越不过京都城高高的四面城墙,可若是那两位小主子趁着陛下沉疴在身,把自己的势力安置在了地方上,就得另当别论了。 “多谢二哥指点迷津。”李鹤桢真心道谢,辛二在那个位置,消息总比旁人见的真着些。 “谢我就不必了,你若有心,自有你要谢的人。”辛昱汀也不留饭,就要回去,李鹤桢送至府门外,看着他进了轿子,刚要转身回府。 遽然,一声清朗的渔鼓,伴着略带乡音的腔调唱道情,“……牛头马面两边排,判官手拿生死簿,小鬼提着追魂牌。” 老道手上简板抑扬顿挫,引得辛昱汀的轿子也挪不开道了。 “一行道长!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辛二从轿子里出来,点着指头跟老道玩笑,“你这老货,莫不是勾了酒虫,不好好在家修道炼丹,跑这儿来接我去吃酒的吧?” 听见吃酒,老道眉开眼笑,点头附应:“都行都行,二爷要吃酒,老道便是空出半日,与二爷不醉不归,也是无妨。” “不是找我吃酒,难不成还能找他?”辛二指着李鹤桢笑问,他们平南侯府请的大法师,家里姑奶奶还没嫁过来呢,怎就先舍了陪嫁? 受主家责备,老道亦有难言,不禁把目光看向李鹤桢。 “不瞒二哥,前几日我有个物件求了道长给帮着开光,那日来不及取回,只得劳烦道长登门相送了。”李鹤桢模棱两可的解释,却并不提所求为何。 “原来是这样。”辛二做恍然大悟的模样,他也不走,催着老道把东西还了,再一道去日新楼吃酒。 李鹤桢接过装铜钱的盒子,对老道意有所指地嘱咐一句:“酕醄伏案桃花醉,君子不怪如梦醒,日新楼的桃花醉千金难求,一行道长定是要好好品一品。” 威胁的话就差没点在鼻子尖儿了,一行道长放声大笑,叫李鹤桢闹了个不知所措,那老道反倒抢了辛二的轿子,把辛二推出来骑马。 宾客远去,李鹤桢攥着手里那方木盒,力气之大,尽骨节苍白。 文姝午睡方醒,懒懒地坐在那里对镜梳妆,就听外头路喜来报,说是一行道长送了那枚铜钱回来,她发髻也顾不得梳好,就赶忙起身出来接。 “快把东西给我。”她拿到盒子,打开来看,果见那枚铜钱上编了一簇红线,盒子丢开,她高兴的两只手捂紧铜钱又问,“道长人呢?是他亲自来送,还是打发了别人?还有什么交代,快全告诉我。” 路喜勉强道:“是一行道长亲自过来的,只是……在咱们门口撞见了熟人,不曾进来小坐,便又急匆匆走了。” “嗯,好吧。”文姝颇为失望,捧着铜钱回屋,梳好了头,净面收拾,换了齐整的一身,又到佛前供奉,给送子娘娘磕了头,且将那枚开过光、栓了红绳的送子铜钱系在床栏吊着的素馨花篮里,诚心祈愿,盼早日得孕。 李鹤桢在门外站着,面色不甚大好,那老道对他胁迫的那几句话非但不应,反以嘲笑还之,真真是叫人生气,但瞧见她又如此虔诚,他一肚子的火气,也不好使性出来。 见他吃瘪的模样,文姝面上故作不知,愈发表现出欢喜,李鹤桢看着别扭,敷衍两句,也坐不住,起身去了书房。 得了心心念念的宝贝,文姝倒是心情愉悦,傍晚去书房走了两趟,问他吃饭,又给送了回点心,李鹤桢不胜其烦,板起脸要训人,她才缩了缩脖子,小贼似地逃了出来。 转第二日。 大朝会后辛二来找李鹤桢说话,言谈之中凭添几分敲打,又多一些审问。 话里话外,尽是那枚求子铜钱的来由。 李鹤桢心中暗骂老道贫嘴多舌,又绞尽脑汁想了借口搪塞,好在大太太早早给他准备了应对,妾室通房这些他是一概不认。 辛二问了几回,他才面有难色,吞吞吐吐道:“二哥叫我怎么回答呢?那是我兄弟托我同道长求的,我家那二小子,二哥也是知道的,整日里花马吊嘴,没个正行,前几日又闹了一场,丢人都丢到外头去了。” 看他说的似有那么回事儿,辛二神色才稍稍缓和,“是巡捕营那回?” 李鹤桢点头,老二那次的事情动静不小,加之太太有意暗示,传到外头,也都知是老二惹出来的风流债。 “要死要活的,我母亲也实在拿他没有办法,只得先答应了,把人哄住,给那丫鬟开了脸,抬了妾室,眼下的暂时糊弄过去,等我父亲回来,又少不得一顿责备。那臭小子又不知在那儿听来的神仙求子之说,闹了几回,他是我亲兄弟,打也不听,骂也不听,还能怎样。” 李鹤桢连连摇头,怅然道:“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还得二哥替我保密。莫要叫旁人笑话了去。”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一个个竟皆是如此。”辛二只觉讶然,又愿永安候府夫人昏悖无知,在自己亲生的儿子跟前儿惹祸生事,反倒对家里的庶子上心纵容,也得亏她好命摊上个有能耐的儿子,若不然,凭永安候那般宠妾灭妻的名声,哪里还有他们娘俩的容身之地? 跟永安候府的这门亲事,他还得回去跟母亲念叨念叨,免得自家妹子日后也要遭那老虔婆的搓摩。 李鹤桢不知自己聪明反叫聪明误,推卸责任的谎话,却让辛二生出怯意。 有道是,嫁闺女的愁断肠。 既担心他做个愚孝子,日后难以安置他那多事的老母,又担心他是个心狠手辣的,连亲生母亲都不管不顾,他年他月,这般手段也会落到自家妹子身上。 第11章 “……它到冬来,只落得凄凄惨惨心焦燎,耳听得蝉虫高叫孤鸟悲号,一霎时,滴溜溜的风,吹透某得锦战袍。”小戏子出身蓉城,手上的皮影耍的精彩,只差在了唱腔。 “道情戏差了点儿,关公却耍得是极好。” 文姝笑着叫赏,便有管事婆子给她们师父封了红包,那女先生忙放下手上鼓槌,拉着两个小徒弟来给主家磕头,道了一通万福金安的吉祥话。 “我也不爱听这些奉承。”她点着方才唱哪吒闹海的小戏子问,“她是蜀地的,那你是哪儿人?” “回奶奶的话,沙洲。” “去过三危山么?” 听到熟悉的地名,小戏子眼睛都亮了,看看师父,才笑着应答:“那是我家。” “你过来,叫我瞧瞧。”文姝招手把人叫到近前,映着明,细细打量她,长乎脸,短下巴,窄尖的小鹰钩鼻,模样虽没张开,却一眼就能瞧出来是她们那儿的人,“生得真好。” 她盯着小丫头看,小丫头也瞪大了眼睛看她,,然后红着脸小声道:“我好像小时候见过您。” 红柳笑道:“我们奶奶是瓜州人,离你们那儿不远。” 小戏子似懂非懂地点头,想了一下又连连摇头:“不是在瓜州,是在石窟的壁画上,那飞天的仙女和奶奶姐姐长的一样。”一句不伦不类的奶奶姐姐,逗的众人哈哈大笑,连她师父也过来给她纠正。 小孩子实在可爱,底下的人也知道姨娘是个好说话的性子,便笑着给孩子打哈哈,直说是童言无忌。 第13章 一众人正说说笑笑,不防打湖心荷叶深处冒出一只小船,二爷立在船头,折扇长衫,做彬彬有礼姿态:“小嫂嫂在听戏呢,才在对岸我就瞧见这边光亮,不知是什么热闹,船划过来,才听见三太子搅起混天绫,大有上天入地之势。” 哪吒闹海那一出戏是开场,他躲在荷叶后头听了全部,却装腔作势又说刚到。 同着丫鬟婆子们的面,文姝不好与他甩脸色,也只站在原处,把那小戏子拉到身前说话:“是二爷呀,二爷整日里忙着念书,怎么有闲心游湖来了?” “念书,小嫂嫂不知,就是这念书两个字,却把人愁断了肠,熬白了头,我如今是只耳朵听见,就觉头昏昏腿颤颤,当即就病死过去也愿意呢。”二爷嘴皮子利索,船划到岸边,他踩着船头的跷板,一个大跨步就到了岸上。 文姝眉心蹙起,给红柳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快去请人,二爷打了打衣摆抬眼瞧见主仆俩眉来眼去,借着酒劲儿,胆子大起来,踉跄着近前,抓起红柳的胳膊就浑着摸手。 “好乖乖,二爷早知你是倾国倾城的容貌,魂牵梦绕,不敢相忘,今日看仔细喽,才知道惊鸿一瞥误终身,竟不是前任杜撰出来的话。”二爷借人言人,嘴上夸着红柳,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却粘了钩子似的往文姨娘身上瞥。 “哎呦,我的好二爷,您吃醉了,怎么还认错了人,这是红柳,红燕姑娘还在二爷院子里呢,不在这儿。”婆子们哪个不是察言观色的好机灵,两三个人围上来,先把文姨娘挡在外头,又使大劲儿去扯二爷揪住红柳的那只手。 “胡闹!你们好大的胆子,爷你们也敢拦,爷就是稀罕她了,你们这些老货,不叫爷、不叫爷摸她的手,改明儿爷求了大哥,她人都是我的呢!”二爷蹦跳着撞开婆子挤到文姝身边,眼睛笑眯眯的溜了条缝,歪着脑袋,从下至上,将人打量一遍,才将方才牵过红柳的那只手在衣服上蹭蹭,又去抓文姝的手腕,“小嫂嫂,你说……是吧?” 文姝猛地躲开,脚步都朝后连退几下,拧眉看他:“二爷说的是哪里的话?” 二爷大着胆子,真真假假的开始嬉皮笑脸:“小嫂嫂不知道么?我大哥就要给我讨个好嫂子了,高门贵女,可着京都城打听,那也是一等一的人品,外头都说大哥横槊赋诗,品貌双绝,与我那辛家嫂嫂担的起郎才女貌,又配的上门当户对。那些个赞美词句钻进我的耳朵,我却只觉得生气,替小嫂嫂生气。” 他仗着越来越疯的酒劲儿,几步上前,终于捉住文姝一片衣角,“他们都骂我是个纨绔,却不知,纨绔也有真心相待的人,谪仙,谪仙也会辜负,为着他明媒正娶的妻,却要亲手掐断身边那朵解语花,小嫂嫂若是不嫌弃……啊呀!” 二爷没说完的后半句话,和着地上的湿泥,一起塞进了嘴里。 “呸呸呸!哪个混账王八蛋,敢在你……”二爷骂骂咧咧从地上爬起来,装醉也顾不得了,扭头就要摆架势,却瞧见自家大哥面有笑意,垂下的手指却攥成了拳头。 “啊……”二爷咧着嘴嚎哭,膝盖发软,站着站着就跪下了。 二爷哭的响亮,文姝也拿帕子掩面,伤心落泪。 “憋住。”李鹤桢耐着性子呵斥。 二爷吓得惊出了鹅叫,咬到舌头也不敢再发出丁点儿声响。被骂的那个却不为所动,听到他还厉害,反倒越性委屈起来。 “还哭。”李鹤桢分开帕子,看见她红彤彤盈满泪花的眼睛,哄劝的话堵在口中,却迟迟说不出来。 文姝气恼地拨开他抚在肩头的大手,不问他娶妻一事的真假,也不问他为何独瞒着自己一眼,四目相识,瞧见他眼睛里的懊恼与愤懑,她就什么都知道了,这人打从一开始,就只是哄她呢。 文姝恨恨瞪他,不愿再和他分辨,哭着跑开。 “文姝。”李鹤桢伸手挽留,想到昨儿夜里还拿话搪塞她,说娶妻一事只不过是大太太擅作主张,父亲还没回来,这些都是风言风语扯出来的闲话。 可他口中的闲话,却连混账老二都知道了,还趁火打劫,拿着这些话来她这里威胁吓唬。 想到这里,李鹤桢怒气更胜,自己扯谎诓骗了她固然不对,但倒灶点火的李义铭更为可恨,明明、明明他有更好的法子以后再叫她知道,都怪这混账东西狗胆包天,连家里嫂嫂都敢生出轻薄妄念。 “取家法来!”李鹤桢咬牙凿齿。 路喜小跑着就往祠堂去,跪着等待发落的二爷听到‘家法’两个字,只觉‘念书’都可爱许多,头也混混,腿也沉沉,心肝儿脾肺肾全都吓的飞到了天上,和摸不见的神女一起飘飘摇摇,望不到影儿。 管事婆子领着唱皮影戏的师徒三人出去,二门外还能听见里头鬼哭狼嚎,‘哥哥’声与‘救命’声不绝于耳。 “师父,这是《泪洒相思地》?”官话里带着蜀地方言上扬的语调。 “那是哭负心汉,这里当是《铡赵王》。” 皮影戏师父吓得赶忙捂住两个小祖宗的嘴,不叫她们乱说,夜里的虫儿热闹,你打镲来我敲锣,窸窸窣窣,只把那念白道。 第12章 “姨娘是没瞧见,那位都被打的皮开肉绽,趴在春凳子上一个劲儿的鬼嚎,还敛不住心性呢,叫了几个小厮围在桐树底下斗虫呢。”红柳把才在外头瞧见的奇景绘声绘色说给主子听。 一旁的婆子听了也笑,观了观姨娘的脸色,卖巧道:“听那院的人说,那位爷抬回去的时候,衣裳都烂了,浑身连带着面皮儿都没块好的地儿,大爷也是发了狠,手里家法就没放丁点儿力道,只为了替咱们姨娘出这口气。” 她们是这府里的奴才,替着主子说话,本是无可厚非,可也不要拿别人的事儿来她这儿讨人情,文姝手上的闲书也看不进去了,合起来往那婆子身上丢:“我竟不知,跟前儿还有你这么个嘴巧的老雀儿呢。” 婆子夹起膀子,慌忙低着头到跟前听训。 红柳本是想随着那婆子的话也劝几句,见姨娘恼了,也不敢再提那些,她站出来斥那婆子:“既然嫂子心不在这院子里,何必勉强着留下呢?嫂子若不方便开口,我替嫂子去说,也省的嫂子两头操心的好。” “我、我……”那婆子垂声叹气,旁人把人拉出去,还能听见她懊恼的自扇巴掌声呢。 “她还倒委屈上了?你去问她,她那稀罕的主子遭的罪,可有一鞭子是我打的?”文姝气急了要和她理论,众人纷纷来劝,红柳替她出气,站在院子里又追着责骂那婆子一通,叫大家都瞧清楚态度,才赔笑回来哄人。“我的好姨娘,她算个什么东西,也值得当您为她生气。” “我是气她么?她是把话说明白了,这院子里,且有不明说的呢!”文姝别过脸去,屈指揾泪。 明着是骂那婆子的话,可话里的意思也把红柳她们这些两头报信儿的给捎上了。婆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倒茶的出去倒茶,打水的往外头打水,谁也不敢站谁也不敢留,生怕多呆跟前儿一刻,叫姨娘拿了话把子,也给撵出去。 红柳面上难堪,她毕竟是姨娘跟前的贴身大丫鬟,不好同别人一样丢开不管,只得捡软话来说,先劝住了眼泪,再把大爷交代的话倒豆子似的给一气儿讲完。 “她们那样也就罢了,怎么你也替他说话?你说他是真心赔罪,只叫我不要恼了,可他赔罪的诚意在哪里?我也不求他堆金积玉的拿东西来敷衍我了,打发个笨嘴拙舌的老虔婆又是什么道理?” “这一样是大爷的不是了,姨娘看的是他的真心,他该是亲自来跟姨娘赔不是的。”红柳眉眼开笑,这边好容易松口了就成,“奴婢回去给大爷传话,告诉他姨娘的号令。” “我可指使不动他,我搬来这院子里,也没管我,你又何必再去人家面前招麻烦呢?指不定,他还巴不得我走的远远才好,省的碍了人家新夫人的眼。”埋怨的话说完,她心里还难过,侧身伏在软靠上小声抽搭。 “我的好姨娘,怎么就没管了,不是您亲手摔了杯子,把人砸出去了么,大爷没敢再来,也是怕姨娘气坏了身子。” 前几天要死要活的架势闹得还不够大?大爷气的脸都青了,也没把火气使出来,说是要娶大奶奶进门,可大爷的态度这府里谁眼睛瞧不清呀,文姨娘一日赛一日的蛮横,却也一日胜一日的得宠,不光是叫大爷收了从前的那些坏毛病,就连大太太那儿,叫大爷警告了一回,也不敢拿腔拿调的再来刁难了。 “我摔杯子也碍着他了?你总为他说话,你也走吧,我不叫你伺候了,快走快走。”文姝气地推她。 “哎,好姨娘,我错了,我再不说了就是。”红柳笑着讨饶,二人推搡着走到门口,瞧见帘子外头站着的人,文姝脸上神情立马严肃起来,也不理他,抽手转身回去。 “奴婢告退。”红柳笑着给两位主子行礼,同路喜两个偷笑着出去,临走还不忘把门给带上。 第14章 “还气着呢?”李鹤桢笑着进屋,文姝只坐在床沿,脸却别过去不远看他。 第13章 013 屋里气氛安静且焦灼,文姝哭了一会儿,听不见动静,当是他走了,懊恼地丢开帕子,刚要唤人,却听见身侧男人轻声地笑。 “不高兴见你,你快出去。”她眼睫上还挂着泪,红着眼眶训人样子全无气势。 “好了。这几日你挣的面子还不足么?府里哪个不知文姨娘的厉害,莫说是太太要让你三分,连我,姨娘也不放在眼里呢。”李鹤桢笑着从袖中取出一折纸,点在桌子上,叫她来瞧,“你便是要撵人,也先来看看我给的赔罪礼。” “我也不要。”狸奴嘴上厉害,却并没拂了他的面子,起身走到近前,拿起那一折纸,展开来看,“我的身契?你要给我放良籍?” “哼。”她只看了第一页,又给丢下:“果然是我碍了人家的眼,要撵了我,给别个腾地儿。”她走到门口,拨开珠帘大声道:“红柳,您来,收拾了衣裳,打发我走。” 听见主子唤,红柳不敢不应,可大爷在屋里还没说话呢,她也不敢贸然进去,只和几个婆子一道说些好话,劝姨娘再问问大爷的意思。 “念书的时候就马虎,看见字儿眼睛跑十万八千里外了,那几张纸呢,你看个扉页就跳脚了?”李鹤桢坐在那里不动,文姝回头望他,心下好奇,复折了回去拿起了再看。 身契底下是一张画了方方框框图样子的黄纸,画了押,上头还有京都府县的官印。再下一张她认识,是李家在京郊乌头庄二百亩田产的地契,乌头庄离京都最近,又引了渭河水灌溉,种出来的瓜果时鲜是一顶一的好,李家几处庄子经营虽都有进项,唯乌头庄头首。 “这是……”猜出了他的想法,文姝偏要明知故问。 “朱衣巷一处七进的宅子,另陪上个庄子,有了这两项,以后可再不用说什么收拾行囊回瓜州的话了。”李鹤桢终于拉到了手,将人牵着抱在怀里,“这不是拿点儿小东西来糊弄,爷把私库都给了你,你要再闹,我也没法子了。” 京都城寸土寸金,朱衣巷东临皇宫,西边是高阳书院,往前是钟鼓楼,朝后是天玑营与巡捕营的一排衙门,安王府那阔派的十三进大宅子也在那里,他说舍了私库,也差不哩了。 “这是给我的?”她歪着头问,“还是……那位正经夫人也有?” “真真是个霸王。”李鹤桢骂她,“爷是不是真心待你,摸摸你的良心,问问它清不清楚。”看来是哄好了,骂人的话也不说了,开始挤兑了,还问别人有没有?只她一个,就把体己银子全拿出来了,哪还有别人的事儿。 “你拿这些,也哄不好我。”文姝把东西折了,放在原处,仍坐在他膝头,等他来问。 偏李鹤桢不上道,以不变应万变,打量她下一步的主意。文姝嗔他木讷古板,只得欠身凑近,在他耳边低声嘀咕一通,“你若应我这个,才算哄好呢。” 李鹤桢眉心微拢,想了好久,也没有点头,而是拆开话题,叫路喜带衙门口过户立契的笔吏过来。笑着捏捏她的面腮,“落了你的名字,才算是真着的到你手里了。你要的底气,可是有了?” 第14章 “……一霎时,滴溜溜的风,吹透某得锦战袍。”长乎脸的小戏子哆哆嗦嗦唱完最后一句。豆大的眼泪挂在眼眶,求救的眼神望向不远处的师父。 秋千上的女子高高飞起,如拂堤垂柳,跃出水面,又顺势而归,荡回廊下,听到戏音停下,她只笑着问道:“唱完了?” 便有丫鬟上前呵斥,“怎么停了!主子听得正高兴呢,还不快继续往下唱。” 鼓点子又起,敲了几下,实在打不起劲儿,班头赔着笑脸,上来说情,“姑娘,求您帮着说说情,这都唱了一晌午了,徒弟们年纪小,都还是孩子,打镲的磨破了皮儿还好说,咱们台上的角儿坏了嗓子,我这小戏班子可就没个指望咯。” 小丫鬟倒梢眉竖起,本就难惹的面孔越发刻薄:“说情?你当这是菜市口做买卖呢,你算个东西,我又算什么东西,敢给你说情?” “姑娘……求求姑娘了……”班头还想讨情,被那丫鬟叱责一通,也只得无奈回来,哄着几位打响器的老先生们再辛苦辛苦。 “凉时节秋风八月天,缓缓而行,叫小校,把车轮慢慢推慢慢摇……”关二爷挑袍念白,应着戏文里落寞戚戚之景,更显悲凉。 忽然有小丫鬟从外头过来禀话:“姑娘,二爷来了。”话落,不等通传,便见江山百宝屏风后走出一人,束发及冠,一身钴蓝缎子圆领袄,臂上扎着骑射束腕,看装扮就知道是才跑了马回来。 “浓浓,快猜二哥给你带了什么宝贝。”辛昱汀走在前面,后头跟着的两个小子抬了半人高的笼子,外头虽拿黑布罩着,却也瞧得清是什么。 “小团雀?”秋千停驻,辛盼珍团雀似地扑围了过来,看见笼子又蹙眉,“这么大一个,该不会是只鹰吧?”她兴致缺缺,猛禽羽味重,她可不喜欢。 辛昱汀道:“我和马中简去京郊猎场打狐狸,我让了他魁首,他听说你喜欢这个,就从家里拿了送我。”马中简是辛昱汀监察院的下属,马家老太爷为现任内阁首辅,二人自幼玩在一起,是以如今同朝为官,也省了那么多避讳。 “他家的东西,还有我没见过的?”辛盼珍随手掀开罩布,借了天光,自笼子中窥见流光溢彩的一幕,“是珐琅的?”辛盼珍笑着叫丫鬟把罩布拿了,东西摆在太阳地儿里,铜制的笼子里是一支梅,枝梢落有一对儿小团雀,在底座上了劲儿,那两只小团雀就一只快飞,一只去追,还有叽叽喳喳的声音,好似活的一般。 “这个真好,是我的了。”辛盼珍笑着让人把东西抬去她的院子里,嘱咐一定要摆在那间有贝壳顶窗的耳房里,然后就撒娇地挂在她二哥肩头,辛昱汀嫌外头热,便说要去水崖的里坐着。 “二哥背我。”她小猴子似的搂住她二哥的脖子,辛昱汀屈膝将人把住,嘴里还要揶揄:“没规没矩的,等你成了亲,到了人家家里,还能这样疯闹么?” “李鹤桢还能骂我不成?”辛盼珍自信满满,“老牛鼻子给我算过的,他是我的正缘,我嫁给他,夫妻恩爱,一世荣华,必得心想如意。” “一行道长还同你说过这些?”辛昱汀好奇。 “他,他才不会讲这些呢,那就是个呆子,傻子,笨蛋。” 辛盼珍自小被家里惯坏了,一行道长虽年岁有百,却生得风姿绰约神仙皮貌,家里请他来炼丹,辛盼珍第一眼就瞧上了‘丹童’。她防狼猖狂得多了,直抒胸臆的话也曾说过,偏那老牛鼻子是个冥顽不灵的,她都不嫌他年纪大,那老东西竟敢嫌弃她年纪小,不尊重。 辛盼珍气地砸了一屋子的东西,这事儿叫家里知道了,平南侯两口子连夜去给道长道谢,又开祠堂谢了祖宗,得亏是道长宁死不屈,他们家是求丹药,又不是求女婿。后来‘小金枝’又瞧上了李鹤桢,家里四处打听,知道那是个好的,这才稍稍把心放回肚子。 兄妹二人过漫水桥走远,原处太阳地儿里咿咿呀呀,缓辔而行的关二爷还在临江古道上一遍又一遍走着,五彩线缝制的装扮叫汗水打湿,手中关刀有如千斤,在恶奴刁仆们眼皮子底下盯着,也不敢放下一刻。 与此同时,永安侯府倒是安静许多。 文姨娘跟大爷和好了,青山院里的奴才们脸上都带着笑。前几天姨娘搬到平芜院去,不光大爷面沉似水,就是跟着大爷的小路总管也整日里板着脸,路过的狗都得挨他两脚。 好容易姨娘回来了,小路总管活泛的像只小狗,一天来回走动的满头冒汗,跟着的小厮也没有挨骂的。 今儿个十五,是外头铺子掌柜的到府里报账的日子,姨娘闲的无聊,便说要瞧瞧他们是怎么个章程,大爷衙门口有事儿,吩咐了人,就先外头去忙。 管事婆子在院子里摆了屏风,叫账房和外头掌柜们比着从前的章程,就在院子里阴凉的地方慢慢做活。账房们也是头一回被许多人监督着核账,不知是紧张还是忙中出错,算盘珠子都拨错了三五回,有看得懂的小子小声取笑,文姨娘还替那账房说话,记好的账目拿来给她看,她有不懂,且一一询问,账房点明两处,她便融会贯通,明白许多。 账房得见她和气,也不吝啬赞美之词,直夸姨娘聪慧过人,是个看账目的好手。 恰逢李鹤桢下了衙回来,看她大热天的还在外头晒暑,打趣儿道:“能者多劳,你既学会了,不如领一份差,也省了爷一笔开销。” 他原本是随口一说,玩笑的话,偏文姝非要当真的来听,高兴地起身扺掌,“好呀,我就跟着邹先生学,我做小学徒,白给您做事,还不领府上的月钱。” 李鹤桢怔住,路喜在旁笑道:“姨娘怕是不知道,这学徒的差事,非但没有月钱,有些地方交了钱人家也未必肯交。零零碎碎,总不是个好差事,姨娘金贵,可受不住这些辛苦。” 第15章 文姝观李鹤桢面上颜色,见他并无不喜,方做蛮横姿态,“我自己家的买卖,我说要学,就是要学。”她几步近前,挎住李鹤桢的胳膊,还不忘回头狠狠嗤了路喜一声。 行为娇憨,好不有趣。 第15章 李鹤桢站在内廊底下,回身看她,半眯起的眸子里藏着审量,然后一言不发进屋。叫他盯的心下生怯,文姝也不敢固执,收敛了姿态,紧随其后。 “我也不是非要去学,只是闲着无聊,好奇罢了。”她接过帕子,等他净手,才双手递上,“过几日这府里热闹起来,我不找点儿事情去忙,就更没个着落了。”她说的是过些日子李鹤桢与那平南侯府定亲的事,好名声的人家可不会在娶亲之前先纳一房妾室的,他这些日子能有和颜悦色,不也是为这个。 李鹤桢擦手的动作一顿,睨眼皮看她,“我听路喜说庄子里这会儿倒也凉快,你若无聊,就过去小住几日,那处还引了道浅溪,你有兴致就在岸边钓钓鱼,要是闲清净,还能叫丫鬟婆子进去摸螃蟹,前些日子陈编修他们几个年轻小子就在渭河边水浅的地方避夏,提了几桶螃蟹到六部衙门,马阁老还拿了些家去,说是他家小儿子喜欢逗弄这些。” 从他话里听出了婉转,文姝笑着一边帮他解扣子,又让红柳拿那件缎蓝袄子来,嘴上闲谈也自在许多,“衙门口也有这么清闲的时候?我当里面全是凶神恶煞的差役兵丁呢。” “今年是个好年份,都盼着秋收,自然和睦许多。”李鹤桢道。去岁末下了场大雪,春汛和顺,无旱无灾,怎么不算好年份呢,更有一层,朝廷里几个要紧位置上的大人都有挂冠隐退之意,圣体沉疴,储君软弱,二皇子有上进之心,回头若是闹起来,那些老大人也怕临了坏了名声,倒不如趁着陛下尚且主事,急流勇退,全了清名。 有人为求稳妥,坐观壁上,自甘置身事外,同样也有人一心上进,浑水摸鱼,赌一把火中取栗。他李鹤桢,便是其中上进的那个。 “秋日里是好,我喜欢葡萄。我们那儿张掖的葡萄最好,小时候我娘总念着我一双眼睛生的比阿姐的眼睛漂亮,乌溜溜的,像葡萄一样,就是有我那会儿她吃了许多葡萄。”文姝转到身后,为他系上腰巾。 红柳在一旁道:“是有这个道理,我听府上的妈妈们也说过,以形补形,有些人家的小姐打小就给常吃葡萄甜瓜这些。” “这是在点我呢?”李鹤桢在她额头敲了个‘鸭梨’。 文姝顺着他的话说,“反正我不高兴去庄子里钓鱼,您要是疼我,不如叫公中拨了银子,在庄子里给我开一块地,种一片葡萄园,我还能解一解嘴馋。” 路喜才在文姨娘跟前吃了瓜落,听道这话,也跟着附和:“富里巷有个王二,是种果子的一把好手,前一阵儿咱们家西廊子外的几颗桃树不开花,就是找的他来给调理的,姨娘要种葡萄,叫他来年给咱家留百十株幼苗就是。”说罢,他又看自家主子的意思。 李鹤桢有意将文姝支出去些日子,想等和辛家定亲的事情办完,再把她接回来,叫路喜一杆子给定到了明年,他脸上自然没有好颜色,“叫底下庄子里的管事去安排就是,我要事事过问,要他们有何用?” 看出主子不快,路喜再不敢多嘴,缩着脑袋,从门口退出去,屋里的丫鬟们也跟着噤声,文姝环视一圈,捻着签子扎一牙甜瓜,小口小口地吃,李鹤桢摆弄着桌上精致摆件,一个眼神也不给她。 好容易一牙甜瓜吃完,文姝将签子丢在桌上,忽然起身,绕到小几的另一侧坐着,她从后背环住他的腰身,脸埋在他后心口,故意耍无赖,将口脂全往他穿着的袄子上蹭。 “做什么?”李鹤桢先是怔住,发觉她的企图,又是好笑,侧身将人捞起,抱在膝上。她后背倚着小几,脑袋轻轻靠在他肩头,哼哼着道:“擦嘴呢,爷嫌我铺张浪费。” “胡说,哪个嫌你。”李鹤桢笑着哄她,并不在意。 “不是嫌我铺张浪费,那就是想撵我走呗。”她撇了撇嘴,罥眉紧蹙,手上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无赖地朝他臂弯里钻,口中喃喃,委屈的强调唤他的名字,“李鹤桢,你娶的那夫人也忒霸道了些,她比我还要蛮横不讲道理呢。自古就有先来后到的道理,明明是我先遇到你的,我自知身份低微,萤火不敢与明月同辉,我给你做了妾,矮她一头,我不敢跟她争就是了,可是……” 抓在男人肩头的指节用力,揪住他的衣裳,也揪在他心头触动的一角,“我不要大宅子了,我也不要庄子,我爹娘早就没了,相依为命的阿姐也不知所踪,李鹤桢,我就只有了,我什么都不要,把那些都给辛家送去,让那辛家小姐高抬贵手,把你还给我好么。” 她伏在他肩头哽咽的啜泣,没有大哭大闹,也没有愤懑耍性子,反倒是无助弱小的模样,叫李鹤桢没了主意。 养猫之人善观狸奴可怜之色,更爱其狡黠手段,日子久了,就是伸爪子的时候也好不可爱,可当这么个惹人喜欢的玩意儿突然垂头丧气,伸出最柔软的肚皮来讨好你,你又怎么舍得叫她失望,叫她铩羽而归。 李鹤桢一只手挓挲着,举在半空,想要哄她,又恐狸奴贪心,次次如愿,总有喂不足的时候。 “李鹤桢……别丢我,别把我丢出去……”哭诉声一遍又一遍的往他耳朵里钻,那些炙热而又放浪的话,拔山倒数,披荆斩棘,拨动他的心弦,从四肢百骸蔓延,最后钻进他心底里微微温暖的那处。 举着手微微蜷起,攥成了拳头,却又落在她的肩头,“好了。”他努力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凌厉,“没人要撵你,只是府里这几日忙碌,怕你想多了心里不高兴,你去庄子里小住几日,等事情安顿许多,爷亲自去庄子里接你回来。”狸奴可爱,但却不能耽误了正事。 “我不,我不要,我不去。”文姝哭着锤他,更为热烈的两只胳膊搂在他的脖颈,眼里挂着泪花,委屈可怜,然后忽然欺身,要吻他的唇。 第16章 “文姝。”李鹤桢避开,正色叫她的名字,“适可而止。”再喜爱的狸奴,也仅是个解闷的玩意儿。 “可……可是……”她还在哭,眼泪如珍珠一般从眼眶涌出,一滴划过面腮,自下颌掉落,打在被她捧着的手背,湿润润的,好不可怜。不愧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美人儿,连落泪的模样都叫人欢喜。 可惜,可惜了。李鹤桢眼底柔情渐渐消散,偏她是要和自己仕途去争,若是换了别的,也就遂她的心意了。 “你心里难受,好好哭一场。把怨气使出来,省的窝病。”李鹤桢将人推开,他起身理平被揉皱的衣袍,叫了丫鬟更衣,然后往书房去。 外头火辣辣的太阳照在头顶,蝉鸣声拉长,廊柱底下几盆芍药花开的红艳,矮矮的影子描摹出精细的轮廓。晒不到的檐廊底下,风从支开的窗户里钻进去,文姝呆坐在原处,一脸讷讷,两行泪痕,她想了许久,也想不通是哪里出了错,才叫李鹤桢瞧不见她的可怜。 “姨娘,我叫她们打了水,姨娘先洗漱。”红柳顺声。 文姝起身两次,方得站定,到晚上的时候,人就病了,先是发热,后面又带了点儿咳嗽,请了大夫来看,也瞧不出什么名目,说是暑气天儿惹了凉风,冲撞住了,给开了方子让抓药来吃,临走不忘交代,若是两剂药下去症状没有好转,府上不如请个道士来看。 红柳把人送出二门外,来不及回头就开始骂了,“附子乌头拌砒霜,悬壶济世治死人。”她将手里的药方看了几回,还是觉得不大靠谱,思来想去,拿了去书房给小路总管送去。 “这是才请的大夫给开的药,我是不懂药理这些的,只是那大夫实在古怪,给开了方子,还叫咱们请个老道来做法,给他这方子做要药引子。”红柳一边说着,一边走上台阶,叫事情的原因给屋里听。 “好姐姐,咱们到远些说,里头有正事儿。”路喜拉着她要往西边廊子底下有明亮的地方说话,红柳拔高些声音不愿,“正事儿、正事儿,我这也是正事儿,这赤脚大夫给开的昏方,叫姨娘吃坏了,你来负责?” “哎呦,我哪儿敢呢,只是……”路喜看一眼关着的书房门,小声道,“是那边府上的人,姐姐还是小点儿声吧。” “辛家?”红柳问,路喜点头,二人面上都不好看,红柳盯着门口看了又看,心下难过,更为姨娘一片真心感到不值,她将药方塞给路喜,“好说赖讲,都有你们的道理,我也管不了了,方子给你,要是觉得这药能给人吃,就熬一碗给姨娘灌下去,也省得她困在那屋里白白掉眼泪。” 红柳擦着泪跑出去,路喜手里捏着那张药方,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 又过了一刻,才见书房门大开,平南侯府的辛昱汀带着他家老管事笑着拱手道别,李鹤桢面上客气,亲自出来相送,辛二走到月亮门儿,忽然驻足,指着守门婆子身后的小丫鬟问:“方才听见外头有人哭,还喊着什么她娘,是她么?” 第16章 婆子瞥一眼身后来给自己送酒吃的干闺女,又请示小路总管的意思,忙笑着上前替小丫鬟回话:“回二爷,就是她,她是我闺女,刚才老婆子我门口跌了一跤,小孩子不知事,冒冒失失,冲撞了主子们,还望二爷饶她这一回吧。” “原来是这样。”辛二意有所指,眼神落在李鹤桢身上,只翘着嘴角笑。他看到李鹤桢面上阴郁难堪,反倒语气自在许多,拍着他的肩膀安慰,“我又不是外人,放心,不能给你扬出去的。”他当是李家二小子又闹出什么幺蛾子,来烦扰他大哥了。 李鹤桢顺势下坡,勉强挤出一丝笑,叹息道:“家丑难言,叫二哥看笑话了。” 辛二道:“内宅的事情,且麻烦着呢,不过以后就好了。”以后他妹子嫁过来,再从家里带几个得力能干的婆子,上下拾掇,自然给他理的排排正正。 送完人回来,李鹤桢脸上怒意始现,先叫人打了守门吃酒的婆子,再拿路喜过来问话。 “是姨娘病了,请了大夫,红柳姐姐却说那大夫开的方子不能用,想叫小妖们拿着爷的帖子,去请齐太医来。小的把人拦下,到西边墙根儿说话,偏红柳姐姐哭的声大,她又着急,才……”路喜话里是向着红柳的,他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那张药方,展开铺平了给主子放桌上,“爷您瞧瞧。” 李鹤桢起先还眉峰拢起,什么大的病,就非得磨出个太医来,可当他看见那张纸上写的,麻黄、柴胡、香薷、桂枝这些,不禁拍案而怒,“该死、该死,哪里找来的混账东西,提笔会写几个字儿,就敢冒充大夫,还不把他抓了送官。” 暂不提别的治不治病,但是这几样虎狼之药,就能把一个大男人给撂倒,若是按着方子熬出来,给文姝喂下,怕是小命都得没。 事及至此,李鹤桢心里的怒意也稍稍消散几许,他指节点着桌面,沉声问道:“你姨娘……真病了?”傍晚有婆子来禀,他是不信的,狸奴狡黠,最善示弱伪装这些,打发她去庄子上小住的安排不能变动,任是她哭,耍无赖闹翻了天,两日后也得过去。 路喜垂眉搭眼,他也拿不住主子的心思,只能实话实说:“张妈妈亲眼瞧见的,说是姨娘脸色差极了,气奄息息,连一口水都难送进嘴里。” 李鹤桢拳头捏紧,沉声道:“你去一趟,拿我的拜帖去请太医院刘大人来,大方脉这些,唯他专擅。”他顿了顿,又嘱咐道,“就说,是府里的二爷病了。” “是。”路喜得了令,飞也似地跑远。 李鹤桢在书房又呆一会儿,坐也坐不住了,他踟蹰几回,到底是迈步往青山院去。好赖得瞧瞧她,要不然,总放心不下的。 第17章 走到青山院外,就听见里头红柳几个丫鬟在那里低低的哭,瞧见来人,才起身低着头站在一边。 “大爷回来了。”红柳擦着眼泪,垂着的脑袋微微撇向一旁,心里分明是揣着埋怨。李鹤桢念她一心侍主,不多责备,反是温声询问,“大夫可在里面?” “大夫?”提起来大夫,红柳才好的眼泪又落了下来,“才撵走了个赤脚庸医,奴婢拿银子叫他们再请个好的来,等了又等,这会子还没到呢,姨娘难受得很,那会儿癔症起来,口中直喊着大爷,奴婢过町华院去请,小路总管说……”她哭着拿帕子揾泪,顺嘴为姨娘卖可怜。 李鹤桢斥责道:“这么大的事,怎不说。” “我……”跟着的小子是路喜一手带起来的,聪敏伶俐,明知是个哑巴亏,也只得为主分忧,生生给咽进肚子里,他咬牙赏了自己几个嘴巴子,“哎呦,我怎么给忘了,小路总管再三嘱咐,叫我给主子传话呢。该死,我真该死。” “只此一回,下不为例。你姨娘要是有个好赖,我只拿你是问。”李鹤桢骂他一回,迈步朝屋里去,那小妖落在后面,双手合十,朝红柳作揖,求她嘴下留情,又听里头传唤,便忙不迭跟上。 屋里,药香弥漫,管事婆子在里间守着,药炉候在隔壁耳房。 “怎么样?” 管事婆子摇头,面色不好道:“有些严重,头里请的大夫不中用,还是济世堂坐诊的呢,得亏红柳那丫头心细,瞧见了几味不能使的,若不然,真熬出来给姨娘吃,怕是更厉害呢。我怕再请来的大夫敢不上,就叫她们拿小药炉熬了桑菊饮给姨娘喂了些,这会儿倒是发了汗,好了许多。”婆子侧身,让出路来,“大爷过去瞧瞧吧。” 李鹤桢近前,看见病榻上那张惨白失了血色的一张脸,也不禁拧眉,“请太医的人呢?还不快派人去催!”小妖连忙应声,风风火火出去。管事婆子使眼色,带着一屋子的丫鬟婆子也顺声到外间去,只留红柳与几个伺候的大丫鬟,在门口听唤。 “阿姐……”躺着的人儿有了动静,喃喃呼唤,声音渐渐大起来,“阿姐,别丢下我,求求你,求你了……”她一双手挓挲向前,力道之大,半个身子都撑起,似是要固执地抓住什么,摸索许多,好容易抓到一只大手,她脸上才消了恐惧,两个胳膊扒紧,似是抱住了救命稻草。 “文姝。”李鹤桢轻声唤她的名字,她似是听见,嘴巴张了张,手上力气更重,“别,别不要我,求求你,求你……” 一室寂静,她细弱的声音被无限放大,可怜、无助,红柳听不下去,捂着帕子出去,几个丫鬟也跟着红了眼圈,管事婆子怕她们惹大爷不高兴,小声催促,把人叫了出去。 许是听见有人说话,文姝幽幽转醒,她睁开眼睛,看清坐在身边的是李鹤桢,病态的面容忽然展笑,捧着他的手放在心口,哀声求道:“别撵我走,相公,别不要我。” “何曾撵你。”李鹤桢回握住她的手,纵容话却一个字也没说。他虽心生爱怜,但做不到的事情,也不好随口答应。文姝还要说话,好在外头风风火火的动静,有婆子进来禀话,说是刘太医来了。 “你好好的,叫太医来给你看看。”李鹤桢起身,让丫鬟们伺候她躺下。“别,你别走……”文姝恋恋不舍,伸手去捉他的袍子,眼瞅着那片衣角从指尖抽走。 这厢太医号脉问病,沉思一会儿,又让管事婆子掌灯近前,以观病容。因着对外说是二爷房里的姨娘病了,李鹤桢并不留在这院子里,刘太医开了方子叫厨房煎药,文姝吃下一副药,症状好了许多,他才从路喜嘴里听到现况。 “刘太医不愧是当世华佗,只一副药下去,姨娘当即就缓上力气了,也能说话了,也知道口渴,坐起来要水吃。”路喜笑着把文姨娘的消息禀来,他得了红柳的托付,趁机会又问,“爷要回去瞧瞧么?” 李鹤桢不予理会,翻一页手上书卷,吩咐叫他明日再备厚礼,给刘大人家送去。 路喜跟在主子身边日子久了,明白这是主子心下有疑,忙伏低做小,为自己开脱:“求大爷明鉴,是红柳姐姐央给了我,叫我帮着说两句话,前些日子她家里兄弟在学里叫给人打了,吃药看病,都是姨娘给拿的钱,她念着姨娘恩情,也比旁人更孝顺些。” “她倒是个会笼络人的。”李鹤桢不冷不热一句,不知说的是文姨娘还是红柳那丫鬟,路喜猜不透意思,只能顺着话傻笑。 夜里李鹤桢宿在了书房,早起路喜要回青山院取朝服,他却不让,而是回去了一趟,顺带看一看她的病情。 “我来伺候你穿。”文姝衣衫齐整,小心翼翼,走到近前,手伸出去,想要拿起他的衣裳,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却委屈看他,只等他的应允。 “怎么还闹别扭呢?”李鹤桢笑着捏捏她的脸,捉住她的手,引着她先来解领口的扣子。 “没有。”她气虚不足,明显是病症未消,药气混合着她袖中的温香,说不上难闻,却也叫人心头柔软几分。 “你去歇着,叫她们来伺候。” “我舍不得。”她没有力气,硬要固执,“我过几日就要走了,还能伺候你几回呢?偏我又不争气,这么个病歪歪的身子。” “又哭,再墨迹会儿,误了早朝,爷吃板子的时候,你再哭不迟。”李鹤桢半真半假地斥她,文姝知道事有缓急,也不好再磨份,退开一步,让红柳她们来伺候,自己则在一旁圆凳坐下,以肘支桌,托着腮,仰着头看他,细声细气地同他说话。 “昨儿我病着的时候,仿佛瞧见你来了,我伸手去抓,又不见人,后半夜我好了许多,问红柳她们,才知道你那会儿真就来了。我心里的石头,方得放下。” 李鹤桢正了正官帽,和颜悦色,同她解释:“这几日忙,临着入秋,衙门口的差事总也忙不完,我在书房坐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这才来不及回来。”捏一捏她惆怅的小脸儿,他笑意中带着疏离,“你好生养病,等爷忙完手头的事情,就去庄子里看你。” 一句话,敲定了她的去向,大病一场,也改变不了她要被送去庄子里躲藏的命运。 第17章 她强挤出的一丝笑意也挂不住,口中却再不论求饶讨情的话,“好。”她乖巧点头,任由眼泪一颗又一颗落下。 路喜提灯,一行人走远,文姝就站在原地,从退开的窗户望着他们,望着那明灭的灯火于夜色中消失。 她支开红柳,自幔帐上头挂着的素馨花篮里摸出两粒丹药,这是昨儿夜里那大夫送进来的,她吃了一粒,磋磨一宿,差点儿熬去半条命。 且剩下两粒,也该物尽其用、物尽其能才是。 第18章 那刘太医有妙手回春之术,两剂药下去,文姝的病症就好了大半。 因着要走,早起红柳就带着人去库房找了十几口箱子,满院的丫鬟婆子来来往往,拾掇要带的东西。 她们忙着,文姝则坐在藤编摇椅上晒太阳,赶上今儿个三爷学里休假,他拿了几笼子雀儿来这院玩,看到文姝有摇椅,他便闹着也要,叔嫂两个并排而坐,文姝面上盖着本闲书,三爷则趔着身子,手上筷子夹了肉条,喂给那雀吃。 红柳忙一阵出来,问两位主子渴不渴,饿不饿,文姝身上不舒坦,只懒懒摆手,三爷报菜名似的点了好几样,又仰着头问:“红柳姐姐,你们同小嫂嫂去了庄子里,几日回来?过些天先生要给我们讲易安居士,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我在课上学会了,回来背给小嫂嫂听,可好?” 他兴致勃勃,小嫂嫂教过他几首李清照的诗,他记得可清楚了,学里先生提问,还过他呢。 “几时回来,这我可说不准。”红柳言语犹豫,心里有埋怨的话,可同着三爷的面讲,又怕姨娘不高兴。三爷是这府上至真至善的人,上回三爷在大太太那儿替姨娘求情,回来姨娘就挨个问了她们,嘱咐她们不准在三爷跟前儿嚼舌头,说些攀累人的话。 “是等着果子吃么?”三爷咧开嘴笑,“小嫂嫂还是早些回来,庄子里的果子虽好,但李椿争每年都会把最好的送来家里,收了果子他们又要农忙,地里光秃秃的,一点儿也不好看,小嫂嫂实在喜欢,不如来年春时再去,那会儿我去庄子里画画,也能领着小嫂嫂去看最好的景儿。” 小孩子率性,他或许不理解大哥哥为何要叫小嫂嫂过庄子里去,但也知道这会儿庄子里可没什么好玩的。 “好呀。”文姝笑着揭开书本,认真答应,“我先去转转,瞧过了夏景,等来年春,再央你带我去看春日里更好的。” “也成!”三爷拍手高兴,他又想起什么,逗鸟也没兴致了,翻身从椅子上跳下来,“小嫂嫂,我得走了,先生留了课业,我应过我阿娘的,这回考试得丙等,及格了来年我才能出去踏春呢,我得回去温书了。” “快去。我可盼着好春光呢,一个人玩,多没意思。”文姝故作紧张地催他。 三爷鸟笼子都给落下了,小跑着一溜烟就瞧不见人影。后面一行人去追,提笼的小丫鬟,手忙脚乱,又要拿食盒,又挂记着鸟笼、筷子一应,不可开交,管事婆子给她指了个帮手,才将人齐全地送回去。 等他们一走,文姝又恢复了早起幽怨难捱的神情,跟前伺候的丫鬟小声来问,是不是又不舒坦,要不要再请大夫来看。 “不必了,我坐一坐,安静的晒会儿太阳,身上暖和了,就好受些。”文姝摆手,那丫鬟仍不放心,叫人抬了两扇兰亭集序屏风,挡在左右院子左右路口,又拿了件双层素色罩纱披风,给她略微盖在身上。 “我能叫这点儿风吹坏了不成,值得当你这番操劳。”文姝笑着嗔她,小丫鬟顽皮,还犟起鼻子斗嘴,“值得、值得、就值得,没两天儿还得坐马车里颠簸呢,姨娘难受,我们瞧着心里也不舒坦。” 一旁的婆子也劝,文姝无奈,只得依着她们,瞌眼小憩,心里却安定不下来。 她实在焦虑,跟前儿忙碌这些,她倒也不在意,然而,送出去东西,都这个时候了,还不见动静,再缓半日,等车马齐备,她出了这府门,再闹腾起来,也无力回天了。 文姝心下烦忧,遽然听到外面吵嚷,“不好啦,不好啦!大太太和二爷都病了,状势疯癫,二爷提了刀还要杀人呢,管家呢?管家在哪儿,快去瞧瞧吧。” 正在和管事婆子一起差点物件的管家听见动静,提着衣摆就往外头跑,动作之迅速,比方才三爷还利索。 “怎么了,怎么了?”红柳从屋里出来,胳膊上还搭着一件要收起的大袖衫,紧步出来,站廊子底下找人来问。 小丫鬟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红柳将衣裳递给她,下了台阶,走到文姝身边:“姨娘,我叫人先去瞧瞧?” 文姝点头,红柳就要喊个小厮来,又被叫住,文姝神色恹恹,摇头道:“算了,和咱们无关,都要走了,何必再去招惹那些。” “也好。”红柳点头应是。 管事婆子听见他们说话,垂下眸子,绕了后门出去,文姨娘不掺和这些,她却不能不过问。 上房,已是兵荒马乱,丫鬟婆子们堆在院子里,有的抹眼泪,有的着急原地打圈转,琳琅几个更急,大太太这病来得急,更来得凶猛,找了大夫来看,一个说是癔症,另一个则问是不是出门冲撞了什么。怪不得青山院那边气地骂济世堂全都是庸医呢,诊出这些来,合该就是些庸医。 把那两个赤脚大夫押下,又打发人拿着大太太的帖子去太医院请人,琳琅多了个心计,叫了青山院听差的小子来问,知道先前文姨娘的病竟和太太病的相差无几。 “倒是稀奇了。”琳琅叫人抓一把钱给那小子,将人打发走,心下有了忖量,抬眼看见管家进来,忙上前道,“还得您拿着帖子去情义堂刘太医。” “啊?”管家疑惑。大爷才叫他们备了厚礼去刘太医府上道谢,不过一日,又要去劳烦人家,恐是不妥。 “顾虑不了那么些了。”琳琅看一眼屋子,给管家示意,“一样的症状,济世堂的赤脚大夫一个个都信了道,张口就要施法,不去请刘太医,难不成要请道士去?” 琳琅语气不善,大太太病了,她本就担心得很,再叫那两个庸医给憋了一肚子怨气,话里更没一分和善。 “我站在廊子底下先看看。”管家道。他虽不好到跟前儿去,可屋里是什么个情况,他总要听一听,心里有谱,也好跟刘太医哪儿提一提症状。 “不用!”琳琅急道,琥珀也过来拦人,两个丫鬟哄着管家出去,却不防青山院的管事婆子自西角门的庑郎底下进来,绕过前廊,躲在侧窗底下偷听。 “……我不活了!我和你们拼了,你们这些妖艳蹄子,下作的小娼妇,我儿子如珠如玉的那么一个好孩子,叫你们骚蹄子们勾搭坏了,抽了她的指甲,我要扒了她的皮!”大太太模样癫狂,几个力气粗壮的婆子都拦不住大太太起身要往外头冲的势头。 “谁都别劝我!今儿不弄死这小蹄子,我和你们没完!我儿子是要封侯拜相的!尚公主也使得!她们算什么东西,敢爬主子的床!” 琳琅两个进屋,哭着抱住大太太的腿,声声泣诉,求大太太快些回床上躺着,琥珀又急急到隔壁屋子里催,让快些把安神的汤药熬出来,无论怎样,赶在太医过来之前,先给大太太吃了。 大太太这边闹起几回,忽然改做恐惧之色,高呼救命,坐在地上,后褪着两只手在空中胡乱拍打,“滚!都给我滚!你说你是来索命的!哈哈哈,你们算什么东西,下贱的胚子,我乃圣上钦赐的诰命夫人!任你阎王小鬼,也敢在本夫人面前呼喝!” “……救命啊!不要割我的耳朵,不要,你这个贱东西,我和你拼了,你等着吧,等我儿子过来,定叫你魂飞魄散,叫你做鬼也不得安宁,啊!我的牙……”大太太膝行满屋子跪爬,模样神情,似是真在地上找牙。 “乖乖哩,怪不得不叫管家来看。”管事婆子心下暗道,这和姨娘病的时候可完全不一样,姨娘只哭着要找姐姐,大太太这……怕是遭了阴司报应,有小鬼来报仇了吧!她拍着胸脯,也不敢再多停留,顺着东边一片花圃,往后面院子里去。 此时此刻,比大太太屋里更热闹的只有一处,便是张姨娘那儿。 “铭哥儿,我的好孩子,娘求你了,快把刀放下,娘求求你了。”张姨娘哭做了泪人,就差没给二爷跪下了。 不远处的地上,春燕栽倒在月季花坛底下,二爷手里的剑还滴着血,春燕身下,更是殷红一片。丫鬟们都不敢上前,唯有张姨娘怕闹出人命,害他儿子吃官司。 “哼,杀了这贱人,也算洗净了爷的污名。”二爷满面通红,额角渗出大颗大颗的汗,提剑还想再补几下,张姨娘小跑着上前一把抱住他的腿,“孩子!孩子!别动她,你要杀,就杀了娘,娘不怕死,娘告诉他们,娘是自愿的,定碍不到你日后的大好前程。” “娘……”二爷似是耳朵里听见了张姨娘在喊他,他举剑四望,面上茫然,口中讷讷道:“娘,我想要文姝,娘,求你了,快去跟爹说说,我要文姝,让爹给我抢过来,给我抢过来嘛……” 第18章 二爷喊着喊着就哭了,剑也掉在地上,人像是用尽了浑身力气,软塌塌栽倒在地。 李鹤桢与刘太医一并回来,正要往大太太的上房去,路过这处,顺带眼就将院子里的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第19章 “将军……”刘太医执笔的手抬了复抬,犹犹豫豫,却落不下一个字。 见他似是有难言之意,李鹤桢摆手挥退众人,示意他:“但说无妨。” “世间病理之道,无外乎药石之间,然,昨夜下官为府上女眷号脉,就已察觉其间有难断的形迹。”刘太医在宫里听差的时日久了,话里恍恍惚惚,没个人言。 李鹤桢蹙眉,他才压低了声音道,“依下官之言,将军求医问药,不如寻仙卦卜,或是查一查黄历,是不是冲撞到了什么?” “嗯?”李鹤桢压低了眉,以上视下,“刘大人可有高见?” 刘太医摇头,“这……下官哪里知道呢?”他在太医院行走,连宫里的那些都能应对,岂会听不出李鹤桢话里的威逼,“下官只知道抓药落方子,癔症离魂这类,将军若一时找不到妥帖的人,去钦天监问一问也是一样的。” 钦天监是圣上的耳目,刘太医举荐了,李鹤桢也未必会去,他在这里提钦天监,不过是拿圣上来自证清白。 李鹤桢稍降辞色,敛了威压:“多谢刘大人提醒,只是仙家难寻,还是先医好了眼前之症,免得叫老母亲受难遭罪才是。” “这倒好说,贵府太太的病症,似与那日女眷是一个由来,再观面色以论,太太更有积食存症之状。”刘太医朝外头看一眼,李鹤桢也顺着望过去,那里站着琳琅珍珠与几个太太的贴身婆子。 “烦刘大人开了方子,治好了老母亲,我亲自去府上谢你。”李鹤桢笑着与他玩笑,没有明说的话也了然于心。 刘太医从上房出来,原路往外头走,路过二爷院子里,里头还在吵嚷,然主人家没请他再医这个,他只瞥一眼,便不多言语。 文姝一直等到傍晚,才见李鹤桢满面愁容的回来。 看着院子里堆积如山的家具箱子,甚至连屋里摆着的四方平钟都给架了绳子,捆好了抬在外头,李鹤桢不由气笑,“叫人把这院子给你抬去。”知道的是送她出去小住几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举家搬迁。 “咳咳。”文姝藏在内廊后面,手里攥着手帕,欠出半侧身子,灯影昏黄,映出她纤细身量,“等了你一日,你也不来,我想着,你是连这院子也不肯进了,白瞎了可惜,不如把这些物件都随我到乡下去。” 她言语弱弱,嗔斥也听起来有气无力的。 李鹤桢三两步走到近前,抚过她的腮下,脉搏确实弱了些,她却当是他忖了别的心思,罥眉拧起,狠狠将人推开,盯着他看,眼泪忍不住就落下,“我都要走了,你还只想着那些,李鹤桢,你是个坏蛋!”说罢,帕子丢他,转身进屋。 李鹤桢被上房的事情搅的焦头烂额,辛家又催促地急,还要顾虑那边,张姨娘哭哭啼啼也在闹,事情不大,胜在麻烦,一时不差,走漏出风声,坏的就是侯府的名声。 他刚要开口斥责,又见她从屋里出来,站在门槛里,脸上还挂着泪,“李鹤桢,你怎么不来哄我,你哄一哄我也好,我就不委屈了。” 狸奴讨宠,他也不禁赏一丝笑,由着她牵起自己的手,一同进屋。 “我担心了大半天,你也没回来,后面听他们说,太太和张姨娘那儿出来叫人,吵吵嚷嚷,连管家都小跑着过去,我身上还没好利索,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又怕过了病气给别人,只好老老实实呆着这院子里,省得再添麻烦。”她一句话缓了两下气息,奉茶的力气也没有,红柳把茶水放在小几,她伸手给往前递了递。 “你觉得,可比昨日好些?”李鹤桢拉她坐下。 “好了许多,只是胸口闷着,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她顺从道,“我又不生气,也不知为何。” “再说不气,这屋里就差没搬空了。”他笑着打趣,额头抵了抵她的额,稍稍松了口气,“倒是不烧了,刘太医的方子,还是有些道理的。” “我那是故意做给你看的,你不理我,我连那屋里的床都给抬走。”她小意温柔,药香与温香贴在他肩头,呵气如兰,柔柔的往他脖颈处扑,“李鹤桢,你可得记得去庄子接我,别各处一忙,你就把我给忘了。” “好。”他敷衍应下。 她却喋喋不休,一句又一句嘱咐:“我用过的东西,不给她用,我要抬走,藏去别处,也不给她留下,还有我的观音,你替我看着,也不能叫她来拜……” “是那个行一道长给你开过光的?”李鹤桢恍然回神,认真与她打听。 “你记差了,那尊送子观音是我相国寺求来的,行一道长那儿求的是一枚送子铜钱,那个要带在身上才灵。”她拿出腰间荷包,打开将铜钱给他看,眼神忽然暗淡下来,喃喃道,“可惜我又病了,要不然……” 李鹤桢给她擦泪,笑着道:“没什么可惜的,你去庄子上好生养一养身子,等爷过些日子去接你,想要孩子,十个八个爷都赏你。” “去你的。”她挂着眼泪也不禁笑出声,“谁要和你生十个八个,你骂我呢?” 李鹤桢趁机又问了她许多关于一行道长的事情,浓情蜜意,她也一一作答,李鹤桢听后点头,沉思片刻,忽然开口,“那道长可曾有过除妖去祟的事迹?” 文姝片头,指尖点在下巴,想了许久,才笑着点头:“有过呢!爷且去打听,那还是我小时候的事儿呢,在我们瓜州,有一户姓裴的富户,他家做的是我大秦往胡斯的贸易买卖,得了朝廷的易市令,马匹棉花他家也有,是我们瓜州地界上出了名的裴百万。裴家一脉单传,只得了个儿子,名唤裴铮。裴员外疼的似明珠珍宝,只是那孩子生下来便有不足之症,请了无数名医,也治不好,一行道长打他家门前过,说他家少爷沾了邪祟,药石无医,自己却有法子保他齐全长大。” “后来呢?”李鹤桢追问。 文姝绕在小几另一侧,坐下来道:“还真叫他给治好了,他收了那裴家少爷做记名的弟子,传他修行去祟之法,那裴铮果然长大,后头……” 她眼眶微润,低下头,沾了沾眼泪,才扬起脸笑道,“后头,一行道长还给他这徒弟指了门好亲事,娶的是我们瓜州一户卖果子的人家,时称蜜瓜谢家,姑娘名作谢居澜,琴棋书画,无所不精,是为我们那儿的一段佳话。” 佳话不佳话的,李鹤桢并不在意,只是听到那一行道长真有除邪屈祟的本事,他便笑道:“好乖乖,你可真是爷的福星。”说完这句,李鹤桢起身就走,文姝追着后面,问他去哪儿,也没得个应声。 路喜苦笑着跟在后头,要走不走,作揖给她赔罪:“姨娘,那,我也走了。” 管事婆子心里有点儿路数,看他们走远,才到跟前儿,附耳小声给嘀咕了一番,把从上房偷看来的消息一一道来。文姝恍然,眉间不展,叮嘱她道:“这些话,别叫旁人知道了。”搀扶间,她从手腕褪下一支金镯,掉在那婆子怀里,主仆无言,在院子里站了站,才回屋里。 只是,府里的热闹,他们不传,自有传热闹的人,红柳从外头拿药回来,人还没进门儿,就和另一个婆子嚷嚷起来了,“真真气死人了,姨娘可别出去听她们胡沁,等大爷回来了,指定得告诉大爷,叫大爷还打他们板子!” “这是怎么了?”管事婆子笑着迎出去,结果药包,招手叫小丫鬟拿煮药的小炉子来。 红柳气的脸都红了,她不好学那些不中听的话,便搡一下身旁的婆子,让她来讲。 那婆子咧着嘴笑,牵强道:“是不太好听,二爷中了魔,疯疯癫癫,在咱们院子外头胡咧咧呢。”婆子是个会说话的,又给主子们补腔,“说来也是张姨娘惯得太厉害了,就那么由着二爷在外头癫,刚刚大爷出去,打门前过,还呵斥了一回,张姨娘也忒没体面些,跪着就要给大爷磕头,亏得是大爷走得急,若不然,那张姨娘七八辈子的老脸都不要了。” “他在外头骂我做什么?”文姝猜到些眉目,上回春燕和老二两个在外头首尾,她就从管事婆子嘴里知道了一些,后来又从张姨娘院子里的柳婆子口中知道,借老三之手,送到自己这儿的那对银耳坠,竟然不是李鹤桢给的,而是老二那拎不清的东西,送了来讨好她的。 只是她实在不想分出精力去应付那么个蠢货,也甘做不知,将那对耳坠子收好,日后万一有个用处呢。 婆子只笑,红柳气呼呼道:“姨娘还是别打听了,您身子才好,再听了那些,怕是又要气病。” 这边正在闲话,又听见守门的婆子惊呼大喊,“杀人啦,二爷杀人啦。”管事婆子先一步出去,高声换来护院的小厮,远远便瞧见,二爷发了疯似的在门口与众人撕打。 第19章 文姝心里也怵,得亏她把最厉害的那枚丹药给了老二,若不然,这换在大太太身上,明儿个府里就得挂白。 第20章 “借我家道长?”辛昱汀引李鹤桢落座,眼神示意,就有小子往后院去,“你不是一向不信这些的?” “厌胜之术有违天理,就是依着他们口中阴司报应那一套,也落不着个好下场。我是带兵打仗之人,自然不能信这些的。”李鹤桢与他解释,辛二眼皮子撩起,眼底闪过一丝讥诮,面上却客气,“是这个理。”话音即落,卡在这里留了难堪等李鹤桢自己给自己递台阶。 “若我自己,我也省了跑这一趟。”李鹤桢面不改色,摇头做无奈姿态,“实在是长辈所命,不得不依。” “世伯母怎么了?”辛二坐直了身子,语气也正经许多。 李鹤桢没有一杆子撇净,反是捡了个出丑、却不伤体面的回答:“刘太医来给看过,说是吃坏了东西,也怪我忙于公务,一时不察,叫那些个小妖们猖狂起来。二哥也知道,我母亲面善心慈,莫说是跟前儿服侍的人了,就是路边的猫儿狗儿,她老人家也是不愿伤害的。也是因着这个,才养刁了那些东西的胃口。” 他最后一句故意指了个贪心不足的引子,同为出身世家,后院里一半个刁奴丫鬟生了贼心,偷偷摸摸盗窃府中物件拿出去卖,也是有的,圣上家里还有一二小贼往钟鼓楼矮巷子里那排当铺钻呢,何况他们。 “那也忒大胆了些!”辛二听后厉色,“不要心慈手软,我况事一句,这种逮住了打死也使得,捉一个杀鸡儆猴,以后且断了众人的念想,何况是把手伸到主子跟前儿的。” 平南侯府治家严厉,他家虽有三子一女,却都为一母同袍,府中无有姬妾、姨娘那些,比起永安候府,自然是清净许多。 李鹤桢点头,复将话题拉回,“刘太医的意思是,汤药照吃,只是医病先医心病,我母亲既然信这些,便是给她请个道士去家里做法驱邪,叫她安心也是好的。我知道的道长不多,又不便往石清观去给别人知道,思来想去,也就你们家便宜些。” “这事儿好办,只是……”辛二朝门口望一眼,收回目光,笑笑道,“一行道长乃我府中贵客,你来请他,我做不了主,还得问一问他本人的意思。” 此时此刻,花厅里二位翘首以盼的一行道长,正狼狈逃至廊柱后面,辛盼珍手持宝剑,一劈砍断了他的道袍。 “非得叫我亲手杀了你,你才知道顺从么?”辛盼珍双手握剑,一步一步逼近,她决眦欲裂,通红的眼圈里挂着泪,愤怒,亦是委屈,“铮郎,你好狠的心,你好狠的心啊,我都为你答应嫁给那姓李的了,你便是依了我,又如何!” “贫道一行,道友切勿妄言。”一行道长稽首见礼,他的冷漠与疏远,和辛盼珍的激动愤懑做比,更显唏嘘。 “哈哈哈。”辛盼珍大笑,“哼,你非得这么和我生分?那也就别活了,你死了,我也死心了。”她是自小被父母与三个哥哥骄纵长大的,她想要的,无论什么法子,都得得到,她这么喜欢他,可他连名字都不愿告诉她,只这个铮字,还是二哥拿钱从他小徒弟嘴里哄出来的,有名无姓,连个出处都找不着。 “道友!”一行道长高喝,“道友再不把剑放下,贫道就不客气了。” “好呀,你还手呀,我恨你是个木头!”辛盼珍手上宝剑狠狠刺去,就见一行道长飞步踩上廊柱,自她头顶越过,落在她身后,却在闪身之间,夺得她手中宝剑,“道友还是静一静得好。” 一行将宝剑刺于柱间,没入三寸,剑锋熠熠,发出阵阵嗡鸣。 辛盼珍被吓得跌坐在地,咧着嘴哭,骂他是块烂木头,烂石头。前头传话的小厮跑着来寻人,一行道长稽首作别,唤童儿拿来一身干净道袍,才往花厅去。 “小姐,块起来吧,咱们不要他了,他一个耄耋老头子,又不是什么品貌俊秀的少年郎,撇了也就撇了。”贴身丫鬟上前搀扶,哄着辛盼珍起身,一众人簇拥着,亦步亦趋,也回了屋子。 辛二瞧见一行道长从后边廊子里出来,衣衫齐整,心下也稍稍松了口气,小妹顽劣,今日非要自己哄骗着灌醉了道长,又要撵他出来,辛二也大略猜得到小妹要做什么,偏她一哭二闹,拿着刀还敢抹脖子。哎,家里就这一个心肝肉,胡闹便胡闹吧,好在一行道长品性高洁,定不能叫那小丫头得逞。 “道长,您来了。”辛二少有的用了敬语。 “贫道稽首了。”一行道长不卑不亢,似是无事发生,笑盈盈与二人见礼。见他态度如此,辛二心下更顺,没事儿,没事儿,肯定没事儿。 有求子铜钱那一回,李鹤桢与一行道长也算是旧相识了,将府上的事情略微一说,一行道长便点头应下,“小事一桩。”还转身邀约辛二,“二爷可要同去?” “这么晚了,我跟着去……不合适吧?”辛二推脱,但有热闹看,他也是愿意的。 不待李鹤桢开口,一行道长就安排道:“无碍,夤夜更深,正是小鬼作祟,二爷不是还念着要看我捉鬼,不如今日一道前往,便是平定无波,也看看贫道的起手把式。” “这个可行!”辛二跃跃欲试,又看李鹤桢,得他点头,才笑着叫小子们套车备马,一行道长坐马车,他则与李鹤桢两个打马左右。 两家离得不远,出朱衣巷,往西,过高阳书院前门,钟鼓楼对面,拐进一条街,就是永安候府。 三人赶到,这府里的二爷已经身疲力竭,倒在一块平整的地上,牙齿仍旧咬紧,浑身紧绷着发颤。李鹤桢命众人让开一条路,一行道长手持桃木剑,迎面而来,一箭点在了二爷额头正中心的地方。 “娘!”二爷哭腔喊人,张姨娘也吓得两腿战战,“我的儿!”只这一剑,一行道长则笑着避身一侧,同李鹤桢道,“小鬼已除,再去府上太太那儿看看吧。” 众人目瞪口呆,连辛二都怔在那里,不敢动,还来不及反应呢,这就除完了?李鹤桢看了又看,果见李义铭全须全影从地上起来,人也不癫了,嘴里也不乱沁胡话了,莫不是,这一行道长,真有法术? 想及至此,李鹤桢态度更是尊敬,催促着快去大太太那边瞧瞧。 “我要杀人,你们要害我,下作的小蹄子,窑子里的娼妇粉头们!你们……”琳琅几个被押下关去了柴房,李鹤桢吩咐了几个得力的婆子在大太太跟前看着,可她们哪知道大太太没了蒙汗药镇着,会是这般癫狂的模样,狂言诳语,比二爷嘴里说的那些都要骇人呢。 瞧见大爷回来,几个婆子忙到跟前儿见礼,她们松手,大太太没了束缚,反而越发生风。 “还不快把主子送回屋里!”路喜出来呵斥,生怕同着外人的面,大太太再说出些什么惊掉人下巴的言语,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了,他叫了另一个小厮,两个人架着把大太太送进去,才由丫鬟婆子们伺候。 “叫二位看笑话了。”李鹤桢摇头,客气地和他们二人赔罪。 一行道长倒是个好相与的,出来帮着打圆场道:“邪祟侵沾,言不由己,也是常有的,府上太太的症状,却比府上二爷要厉害许多,只是,却不见鬼祟恶劣,想必应是外因吧?” “道长明察秋毫!”李鹤桢这回是真的佩服,大太太叫跟前丫鬟下药的事情,他只同辛二模棱两可提过一嘴,这老道进门一眼就看出缘由,不可谓不神,“依您的意思,我母亲这症状,该如何根治?” 一行道长掐诀一算,点头了然:“府上太太这症状,好治又不好治。”他睁开眼睛,看向李鹤桢道,“略微是有些麻烦的。” “您但说无妨。”李鹤桢忙道。侯爷就要回来了,太太这病好死不死,偏是个胡言乱语的症状,若是叫侯爷听见太太哭喊那些,还不得连根带刨,再挖出老太太的事情,家里已经够乱了,更没那个精力,去翻老旧年的官司。 “贫道算出,府上有此症状的人,应有三位,丑未相冲,是为六冲,子未相害,是为六害,这三人必都是牛、鼠的属相,然症结却不在他们三个身上,得找一个未六属羊的,打发了他,那三人身上的邪祟自然烟消云散。” “爷,是这样的,二爷属鼠,太太和那位都是属牛的。”路喜在一旁小声道。 李鹤桢吩咐管家,“快去拿花名册来,查一查府里哪个属羊。”管家退下,却听见辛二站在不远处,自己一个人嘀嘀咕咕,声音不大,却也听得清楚。 “未六,属羊,这不是……” 想到这里,他抬头去看李鹤桢,撞见李鹤桢也在看他,辛二有些心虚,冲着李鹤桢笑笑,便不再说话。 不是别人,对上这两样的,就是他妹子辛盼珍。两家才换过名帖,合了八字,辛二知道,李鹤桢心里也清楚。 第21章 管家查花名册回来,摇头禀话:“大爷,咱们府上,没这么个人。” 第20章 李鹤桢先意味深长地看向未来二舅哥,再将目光抽回,笑着请教一行道长:“一时竟找不出来这人,道长可还有更详细的指点么?” 一行道长复又掐诀,缓声道:“这冲撞之人年方二八,乃是一女子。”他睁开眼,笑容满面,“此女命格尊贵,与其说是此人冲撞了府上几人,也是牵累勉强了些,说到底是南风败给了北风。” 一行道长目光看过辛二,忽然清明,回身又补了一句:“风在天上吹,哪有刻意的?”辛二面上和善许多,几步来到近前,立于一行道长身后,是为袒护,也有让他慎言之意。 若说李鹤桢先前只是揣测,可见辛二如此,他反倒可以确定,一行道长口中那个冲撞之人,必是辛家小姐无异。 “道理是这个道理,只是……”李鹤桢同着一行说话,话里的意思却为说给他身后的人听,“我母亲毕竟是长辈,又有些年纪了,冲撞不冲撞的先放一放,道长可有安神之法,便是像我二兄弟那样,人清醒过来也好。” “坏就坏在这安神上头。”一行道长招手,引他到小路僻静处耳语,寥寥几语,将恶奴欺主,擅自给主子胡乱吃药的事情说了,李鹤桢大为震惊,诧异于一行竟知他府中秘辛,感慨之后又谢道长大义,为自己留足了体面,没在外人面前将这些点明。 “好办,被冲撞的必不止令堂一人,大人只需将府上凡属牛、鼠两个属相的,从中找出其已无碍的,常在令堂身边走动,便有奇效。” “那符纸呢?或是什么开过光的玉石器物,道长不必为我省钱,只要能治的好我母亲,多少钱也使得。” 一行道长摆手笑道:“游方弄虚知术,又不是什么大奸大恶的东西,还值得当画符请神?大人若还不放心,去石清观李师兄那里讨一碗供过三清的净水,比一百张符都要好呢。” 李鹤桢依言,送他们二人出府,另封了二百两银子,给一行道长,也全了辛二跟着跑一遭的体面。 至于一行道长说的那些话,他不全信,也不全不信,尤其是那番属羊的女子冲撞到大太太的言论,倒是好叫辛二为他扫清豫州的那点子顽疾。 因祸得福,李鹤桢哪还有不高兴的道理。 再回青山院,就瞧见一抹莺黄色,她双手托腮,坐着从周屋搬出来的杌凳,应是困极了,脚踩在凳子杈上假寐。 “姨娘。”瞧见来人,红柳忙笑着提醒。 文姝睁眼,看到他就笑,黄莺鸟似的叽喳喳朝他怀里扑,“我当你今晚再不回来了呢!” 她双手双脚将人紧紧扒住,比平时更为热烈肆意,若是放在平常,他定要出声斥责,说她不懂礼教,可这会儿他心情好,又觉一行道长是个有用的,回来看到她,也觉得是自己小福星了。 “我明儿就走了,只想让你今晚陪陪我。”她拥在他的脖颈,应是病气未过,力气不大,说话的声音也不大,“陪我说说话,也是好的,我只怕再见不到你了。” 李鹤桢抱着人进屋,放她在椅子上站着,压下眉眼间的喜色,告诉她暂不用往庄子里去的消息。 “当真?”文姝高兴的眼睛都亮晶晶的。 “爷还骗你不成?”男人净手擦完,帕子丢在盆里,冲她勾手,叫她来伺候更衣,文姝反倒站在椅子上也学着他的样子勾手指,“李鹤桢,你过来。” “怎么?” 她笑着叫他转身,软绵绵的小人儿就服帖的攀在了他后背,喜悦的话疲惫且聒噪,非要嚷嚷着要出去,让他再背着走进来一趟,“我才来的第一日,你就是背着我进的这院子,既不撵我走了,那你再背我一回,我心里才踏实。” “胡闹。”男人笑着斥她,并不理会,而是叫了丫鬟来伺候更衣。 狸奴未能如意,化身小雀儿,在一旁叽叽喳喳,李鹤桢嫌她聒噪,洗漱熄灯,张口衔住了她的舌头。吻的她没有力气,终于安静下来。 “我只是想要个孩子,李鹤桢,万一哪天你不要我了,我有个赖在你跟前儿不走的理由。”她贴在他心口说话,单薄的身子随着他的呼吸微动。 “你还病着呢,等你病好了……”他抚摸她的脸,轻轻揾去她的眼泪。可怜见的,正是这时,才是狸奴最惹人怜爱的地方。 “我不怕疼!”她抬手从床栏上抓下那支细鞭,着急往他手里塞,“我不怕的,我只想要你,你再也不丢掉我,李鹤桢,我想你爱我。” 她哭的绵绵软弱,一点儿也没有往日的活力。 纵是李鹤桢一贯是个自持冷静的人,所有的女人于他,都是用来泄怒的工具,他以高高在上的姿态,看她们痛苦,观察她们在泥淖中挣扎反抗,她们脸上细微的不屈,是他用以慰藉的最好收获。 就连他的生身母亲,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一个可以为他收拾那些烂摊子的工具,助他高升,助他平步青云,往更高的权利攀登。 现在,遽然有一个女人说爱他,那是他养过的最好的狸奴,她明亮的眼睛里只映着他,她聒噪又不失狡黠,她还生出妄念,想得到他的爱。 “听话。”李鹤桢少有的收起眼底讥讽,揉捏她的面腮,捉住她放纵的手,攥在手心儿,另一只胳膊将人压住,牢牢将人禁锢在怀中。 “李鹤桢!”她微微生出怒意,嗔怪的语调也拉长,望着被丢在地上的那根细鞭,苦于不得自由,只能狠狠用脑袋抵在他的下巴。 “闭上眼,睡觉。”男人声音冷冰冰的。文姝不情不愿,却也不敢再闹,偎在他怀中,安静瞌眼。 房檐底下鸦雀无声,碍不着上头吵吵闹闹,打架的小鸟蹦跳跳在瓦片上相互踩影子,有风自树梢吹过,哗啦啦的叶子勾头挽留,却叫阵风生了恼怒,狠狠一扯,连小尾巴也不肯留下。 吹散了云彩,月牙儿才明晃晃露出来,清辉底下亮堂堂的,又变回一派和睦景象。 转天早起,身边已经不见他的身影,再看外头天还黑着,便叫了人进来。 抓一撮好眠的香块,红柳蹙眉道:“五更里外头来了人叫,说是钟鼓楼走水了,喊了咱家大爷过去。这会儿还没个消息呢,有皮小子爬梯子上房顶去看,说是钟鼓楼那一片都起着烟呢,红彤彤的,好不骇人。” 李鹤桢是管着天玑营,又暂理天玑营统领一职,京都城十之有九的兵都在他手里,钟鼓楼起火,地方衙门怕是没那么多人手去安排救火,还得是天玑营的差事。 “打发人去看看!”文姝不满,“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不叫我起来?” 红柳笑着来伺候她穿鞋,又拿了件红梅报喜的披风,给她搭在肩上,“原是要喊的,只是大爷说,姨娘一早要去大太太屋里坐着,不叫我们搅了姨娘好梦。” 文姝站在庑郎底下,随手揪起探进廊下的花枝骨朵,一瓣一瓣扯碎,她望着天边有微微红光的地方,漫不经心地问,“叫我去大太太那儿做什么?大太太不是还病着么?” 管家婆子也赶了过来,替红柳回答:“昨儿夜里来个老道,说是有通天的能耐呢,那算来算去,数咱们姨娘福气最旺,那老道指了个法子,叫姨娘去大太太屋里每日坐一坐,过不了几日,大太太就能醒了。” 福气旺这番话是管家婆子自己给添上的,可意思还是那么个意思,话却说的格外好听些。 “我?”文姝把手中剩下的花骨朵掷在地上,“我有什么好福气?” 第22章 钟鼓楼走水,李鹤桢救火有功,当夜又查出了纵火的奸细,上报朝廷,陛下愁郁多日的病容上终于见了喜色。 开口便是赏赐,玉如意,红玛瑙,宝贝连成片的往永安侯府上送。又着吏部递来告身,正式任命李鹤桢为天玑营统领,掌管京都城内兵力调动。这可是个手里有兵的实差,自由同僚纷纷上门道贺,侯府门前,车水马龙,热闹似过年一样。 “快些,快些,哎呦,毛手毛脚的猴子,趴窝也不找个好死的地儿,屋里那是御赐的宝贝,摔死了你不可惜,打坏了东西,仔细你的皮!”看库的婆子一手捏紧了钥匙,催促着要锁门。 来抬东西的小厮被她没头脸骂了一通,脸上也不高兴,“嫂子骂天骂地,还骂到我们头上了?东西是大爷叫取的,明儿个府里要摆三元朝科法会,咱们家的亲朋故友也请了不少,嫂子不高兴给东西,回头失了体面,大爷怪罪,嫂子可担待得起?” 婆子见他还敢顶嘴,掐着腰威风起来:“少拿大爷压派人,我跟着大太太这些年了,交到我手里的差事,就没出过纰漏,你们耗子偷油,衬得了东西往怀里踹,还想栽赃到我头上?” 另一个小厮也急,叫大家伙放下屏风,仔细与这婆子论起理:“谁栽赃谁啊?嫂子说咱们偷东西,咱们都是老鼠,好呀,咱们是贼,且叫不是贼的来当差吧!” 都是十六七的半大小子,刚懂事没懂事儿的年纪,虎头虎脑,又忖着撺掇闹事儿的心思,婆子一闹,他们撂挑子不干,还七嘴八舌,将库房的门给堵了。本该是一样领出去,交了对牌,再有另一个再来领,结果卡在他们这儿,管家跟前儿挤做一团石榴了,还没瞧见要使的屏风来。 第21章 管家两头忙地赶过来,开解了这一遭,负责灯烛香火的又出岔子,骂人的话都来不及说完,又匆匆赶去那边,真真是不可开交。 好容易熬了半日,他就苦着脸去找大爷救命了。 “从前这些都是大太太在管,里头的差事,外头是不沾手的,一来,太太院子里的几位大丫鬟各自有各自的掌事,二来,银子支取也不在一处,外头是使一样去账房支一样的钱,后来太太嫌麻烦,总了一处,年头里就叫人把一年份儿的银子全支了,年底不够,太太跟前儿的琳琅再领着她们来补。” 管家低着头,几句话把责任摘得干干净净。不是他办不来差事,实在是大太太管着里头,那些人有大太太撑腰,且不听他使唤,琳琅她们又先支走了钱,他要调度,也难在没得开销。 “年前就把一年份儿的开销全领了?”李鹤桢才从酒席上下来,脸上还涨着红,他吃口茶,醒了醒酒,抬起眼皮看管家,“如今市面上放冲的利息是几分?” 他可不是那等站在云彩眼儿里,不问世事的公子哥儿,府里往来安排,虽说不上事无巨细,却也但当涉猎,知道个大概全。一年大一万两银子的开销,每个月少说也有七八百两银子,几年下来,可得不少赞呢。 “小的岂会知道这些。”管家一脸无辜。他是真不知道,他是大爷的人,大太太屋里那几个丫鬟手头攒着事儿呢,她们不想叫大爷知道,自然也少和他来往。 李鹤桢嗤声:“去把账房管事的给我捆了。”起身走到门口驻足,“里头的事儿,你再顶半日,明儿个一早,爷给你们找个得力的。” “是。”管家应声。 此事说得轻巧,可真细细挑选起人,也没几个好选的,家里女眷拢共就那几个,大太太病着,二太太是个一心读圣贤书的,别说是叫她管家了,她连自己的亲儿子都不管的。至于文姝,眼看着辛盼珍就要嫁过来了,管家权交给文姝,那边知道了,怕不是要闹到天上去。 挑来捡去,也就张姨娘一个,还算凑合,只是……白便宜了老二娘俩,他心里又不高兴,难办,真难办。 又吃后半场酒席,送走众宾客,李鹤桢才醉醺醺回来。 文姝正坐在侧间他常画画的桌子上对账本,笑着丢开算盘,过来迎他,“怎么吃的这么醉?”吩咐红柳去端一碗醒酒汤来,她屈膝跪在罗汉床边,给他解开外衫的扣子。 “没醉。”李鹤桢抓住她的手,按在心口,“在算什么呢,也没在外头坐着。” 文姝扬起眉梢,喜悦之色油然而现,感情这是争竞起来了,“我学会了对账,算盘拨的可好了,急着要给你看,又怕万一有什么错处,岂不叫自己难堪,我就偷偷作弊,想着先算一遍,等会儿好在你面前卖弄。”她不说自己忙着对账没空搭理,却话里话外全是为着他。 李鹤桢自然受用,由着她给褪下外衫,解了袄子,只剩身上里衣,他盘腿坐在那里,点着面前小几,吩咐她把算盘账本拿过来,“爷悄悄,你有多大的本事。” 文姝依言,账簿拿来,他的思绪又不全在算账上头,反是问了几个买卖上的问题,文姝一一作答,他笑着按住她拨算盘的手,醉意中带着试探,“我把管家的差事交给你,你可敢接?” “瞧不起谁呢?”文姝笑着合上账本,“府里各处有往常的旧例,又不要我一样一样亲自去做,尤言,治大国如烹小鲜,照猫画虎的本事,我还没有么?” “那……”李鹤桢欣慰点头,话还没说完,就被她一根手指点住了唇,文姝摇了摇头,颇有幸灾乐祸之意,“敢接是一回事,能不能答应,可是另一回事。” 李鹤桢捉住她手腕,将人带到近前,贴的太近,他故意使坏,将酒气洗漱扑在她面上,看她蹙眉委屈可怜的样子,眉眼舒笑:“还在气去庄子里的事儿呢?小心眼,这不是也没去么,爷护着你呢。” “才不是气那个。”文姝美目流转,指尖点着他下巴,将人推远,少了些酒气,呼吸才好受些,“我应不了这差事,也是为着你。” “我?” 她笑吟吟点头:“我这会儿管了,过几日她来,便是我能大大方方的把钥匙交她,她一个千金小姐,怕是……”眼睫轻颤,眸子里泛起红,自卑近乎从她垂下的眼睑溢出,“她必是看不上我的,若不然,也不会闹着让你把我送走。” “没有的事儿。”李鹤桢亲吻她的眼睑,滚烫的唇啄去眼泪,“你是爷的福星,爷怎么舍得把你送走。”请来的一行道长叫他有了拿捏辛家的由头不说,那日钟鼓楼大火,也是她打发出去的小厮撞上了纵火逃窜的奸细,才叫自己稳坐天玑营统领之位。 福星,得好好留在身边。 “不是福星。”她欠身直起,红着脸在他耳边小声道,“是你心爱之人。” 她眼睛眨啊眨,期待的等他的回应。 李鹤桢是说不出来这般猛浪放肆的话,但听多了,只觉得心里十分受用,大手揉乱她额前的碎发,他爱怜地抚过她的面腮,笑着道:“也只有交在你手里,才叫人放心。”这府里的东西,都得死死攥在自己手里,谁也争不过他,谁也抢不走。 “那日后她再闹着撵我走?”文姝抓住脸侧的手掌,犹如攀附着浩海浮木,纤细的指节都在发颤。 “爷护着你,爷肯定护着你。”好容易从他口中听到了一句准话,她憋在眼眶里的泪再也忍不住,串了珠子往下掉,“管家就管家嘛,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只要你高兴,我什么都能学。” 李鹤桢吃了不少酒,喝半碗醒酒汤,脑子虽清醒了,手脚仍是不大听使唤,她忽然扑来,竟力气凶猛地将他给按倒了,好在后面是一条软枕,没磕碰到,做了坏事的某人还在咯咯发笑,“我要是有什么不懂的,不会的,可要来问你的,你得耐心点儿,好好教我。” 转天,阖府人就差没等在张姨娘院门口了,却眼睁睁看着文姨娘走马上任,拿捏住了内宅中馈。眼看大奶奶就要嫁进来,也是文姨娘有通天本事,原本就要被送走了,就这么不声不响给搬回了局面。 婆子丫鬟们踩高拜低,眼看差点儿拜错庙,忙不迭调转风向,换地方溜须拍马、说讨巧的话去了。 一大早,府上诸位掌事婆子在清风苑听训,青山院的管事婆子扬眉吐气,列了一册子规矩要点,念给众人听。文姝只坐在上首,闭目养神,她是真的困,往常送李鹤桢出门,她这会儿还能躺下再睡个回笼觉,今儿个坐这边廊子底下,穿堂风呼呼地吹,只叫人头疼。 约莫有两刻钟,管事婆子才唱完手上的册子,道了声姨娘,便规规矩矩侧身一旁。 文姝回神,嘴角噙笑,目光落在昨儿个闹事儿的几个婆子身上。 “听人说,你们里头有不服管教的?”她目光与那几个婆子对上,下面马上夹起膀子老实,文姝却不愿放过她们,“也是,办差没有不辛苦的,你们不乐意,我也管不住你们,不如一拍两散,各自管各自的。” 她声色绵绵,说出的话斩钉截铁:“来人,把昨儿闹事的几个管家婆子打发出去。” “是。”有路喜跟来帮着撑腔,马上就有小厮拖着那三五个婆子往外头去,那些人还不肯走,哭着喊着求饶,众人充耳不闻,文姝也只淡淡笑着看她们走远。 有了第一日的杀鸡儆猴,后面的差事,反倒好办许多,毕竟,撵出去的那几个,从前可是大太太跟前的人,文姨娘连大太太的面子都不给,何况别人? 有人吃罚,就有人得喜。 管事婆子提点了一批能干的小厮,其中便有那日在库房拌嘴闹事的几个。 第23章 “父亲赶在三元朝科法会前回来,张姨娘再闹,叫底下人也给她些体面。” 才吃过午饭,文姝歪在罗汉床上小憩,李鹤桢大步流星进来,人还到屋里,话就先顺着窗户钻了来。 文姝不与他论,掀起眼皮看一眼身侧,红柳忙丢开手上针线活,起身站在帘子那儿解释:“实在是件难办的事儿,张姨娘借着二爷的由头,要从账上支一千两银子,一千两!莫不是拿出去做买卖呢?奶奶让我去问了管家,那边也说这银子不能给。解释的话一句不落的给转达了,张姨娘却是不依,追着姨娘一个劲儿的胡搅蛮缠。” 红柳为主子撩起帘子,观姨娘脸色,接着道:“姨娘早起就要到清风苑听管事婆子们的禀话,来不及吃饭,又要赶着去大太太那儿,大太太如今是醒了,规矩自然要立起来,一站就是半晌,莫说是姨娘了,就是身强力壮的也熬不住。” 小丫鬟看着是给主子解惑,实则张嘴就告了大太太的状。 李鹤桢目光落在那双搭在凭几上的脚,她没穿袜子,足面搭了放柔软的纱帕,微微隆起脚趾饱满的形状,露出半截白皙小腿,菱色水裤堆叠在膝弯,短衫底下遮了细腰,叫衣裳虚掩着的地方,随她的呼吸细细颤动。 第22章 她面上遮着帕子,偏露出耳侧一角,精致的银耳坠有些突兀的晃眼。 李鹤桢在床沿坐下,掀开她的帕子,丢在一边,“太太给你委屈受了?” “没有。”文姝复拿另一张帕子,又给盖上。 “还说没受委屈,都敢给爷使脸子了。” 她帕子揭下一半,只露出一双眼睛,赌气反问:“我说没有,你就信?” 李鹤桢还是头一回见她龇牙厉害的样子呢,笑着揉捏她的手,“原来是受委屈了,既然太太已经醒了,那明日就不必再过去了。至于老二要钱,他能有个什么开销,不过是往便宜坊里送罢了。你不愿给,才是对的。” 攥着帕子的手合在一处,她眉眼弯起,不无狡黠,“你二兄弟,可是要拿银子念书呢。” “他念哪门子的书?”李鹤桢眉毛蹙起,想到侯爷回来后张姨娘母子又得猖狂,心中便不悦几分。 文姝摇头:“我不打听这些。” 跟前儿大丫鬟笑着道:“听那院的人说,张姨娘给二爷找了个名师,去年教出个探花郎的老夫子,在京都城里可有名望了,张姨娘说自己递了两回帖子,求到人家府上,人家夫子才答应的,要一千两银子,只是交了束脩,把夫子请进门儿,且有的开销呢。” 文姝听完这话就笑了,帕子也不争了,撒手让他,反拿那丫鬟来问:“别的我都不理,我只问一样,科举三年才一回,去岁贡院的大门都没下锁,又是哪门子的探花郎?” 一屋子的人都跟着笑,那丫鬟拍着脑门儿道:“哎呀,怪不得我嘴笨,我怎么没想到这儿,我和她们说嘴,讲那位夫子肯定是个花把势,他们还笑我见识短浅,不知道有大儒名家这一说。” 丫鬟们笑着出去,李鹤桢将人拉起,说起正事。 “是好消息,只是薛微有些对不住你。”他少有的好颜色,侧身还倒了杯茶水,递在她手边,“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太太病着,我实在找不到人手,阖府重担,只得交在你手上。” 听出他有收回中馈的意思,文姝吃茶的动作顿住。 掀起眼皮看他:“过了河就撤梯子还得等第二日呢,幸而我不在乎这些,原先就是说为着你,我才愿意去管那些。如今太太身子大好,连给我立规矩的气力都有了,我也不想再理会这些麻烦,你叫路喜去问胡婆子把管家的对牌和库里钥匙拿去,明儿个,我就能偷懒睡个回笼觉了。” 李鹤桢原以为还得花费一番口舌,才能哄着她交出管家的差事,必要时板起脸斥责的话他都想好了,却不料,她是个不争不贪的性子。 “好乖乖,爷竟不知道该如何奖赏你了。”李鹤桢笑着拍她的手背。 “你要赏我?”文姝顺势张口,“你若真心,我还真有想要的。” “你说。”李鹤桢笑意敛下,只等她后面的话。 “我听他们说,钟鼓楼失火,咱们家的两间绸缎铺子也遭了灾,门脸儿都没了,自里到外,全都得重新打理,都说绸缎盐铁,是大宗的买卖,本钱也足,赚的银子也是头等的,我眼皮子浅,从前也好奇,只是不敢开口,如今这两处从头来过,我才敢和你商量的。” 两间绸缎铺子不算什么,只是……那两处铺子对应的是他们家在平江府的绸缎往来,一些贵重的舶来品,从梧州上了岸,走水路来京,也是用的绸缎买卖的商队。朝廷俸禄一年能有几个钱儿,府上的开销一应,十之有六都指着这一项呢。 狸奴胆小,必是不知其中内情,可她既开了这口,也不好叫她败兴,况且,她又不是外人,丁点儿能耐,一应还得求到他跟前。 “有什么敢不敢的,给你便是。”李鹤桢笑着应她。 “我没做过这些,哪里采买,走什么商队给送到京都来,什么价卖,又要卖给哪些主顾?我都可全都不懂。”她眼睛明亮,攀在他肩头嗔道:“你可得找人教我,我要是赔了钱,肯定是要回来哭的。” “赔了钱哭,那要是赚了呢?”他家走的是平江府谢家的绸缎,谢家乃皇商,供给宫里的主子们都使得,怎么可能会赔。 “赚了钱……”她突然抚了抚小腹,再抬眼,眸子里尽是喜色,“若是我有做买卖的天赋,就把银子留着,日后请一千两银子束脩的名家,也省的你儿子不知道三年才得一次大考。” 看他板起脸不笑,文姝将比出的三根手指收回,背在身后,眼神也失了光彩,小心翼翼地问:“我……我说错话了?” “你有了身孕?” 李鹤桢抓过她的手,指腹按在脉搏,毕竟不是大夫,探了一会儿,也拿不准,便叫人去济世堂请两位大夫来。 “我说着玩呢,我不知道。”文姝后褪着往罗汉床里面坐,李鹤桢站起了冷脸看她,“给你端的避子汤,你可吃了?” “我又不记那个。”狸奴委屈。 红柳站在门口偷听,忙在帘子外头跪下道:“吃了!吃了的,奴婢给姨娘送到跟前儿,看着吃了的。”她能作保,若是真怀了孩子,那也不是姨娘的过错,该是问问熬汤药的人才是。 “不要给我耍那些花招。”李鹤桢警告她。 婚期在即,他是承了人家平南侯府的好处的。两边都是大户人家,最讲究规矩礼教这些,有个妾室还能遮掩,若是在正室无有所出之前弄出个孩子,不光落了两家的体面,就连他本人在外头也要被同僚取笑。 文姝背过脸,哭着掉眼泪,红柳垂着脑袋进来,绕到一侧,蹲下来给她擦眼泪,细声哄劝。 掌事婆子也跟着着急,可她一个奴才,不好在主子跟前置喙,只得求爷爷告奶奶,求着小路总管进去帮忙劝劝大爷。 好容易盼到大夫过来,摆屏风布遮帘,两位各自号脉,皆摇头说不是喜脉。 “可查清楚了?”路喜把大夫叫到外头,再三确认。 “总管这是哪里的话,我们济世堂的本事,若是连喜脉都瞧不出来,百年老店也不要开了。”今日来的老大夫姓北,是济世堂顶一号的大拿,妇科这项,宫里的太医有时还得来请教他呢。 “哎。”路喜做唉声叹气脸,把二位送走,人家大夫当他家失落,还安慰一番。 有了确切消息,李鹤桢才稍稍放心。 他拍拍文姝放在桌上的手背,缓和些颜色:“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这个时候要孩子不合适,等回头几宗大事了了,爷叫你如愿。” “嗯。”文姝低头,眼泪一颗一颗的落。 李鹤桢也知道是冤枉了她,想了下,道:“憋住眼泪,不哭。明儿我叫人把原绸缎铺的两个掌柜的带来,你想学想问的,他们知无不言。” 狸奴骄傲,依旧不听,他又许了不少好处,才叫她揾泪净面,欢快起来。 第24章 夤夜更深,巷子两道的满红条上头映着明亮的灯。 小厮列在一侧,大太太叫几个婆子搀扶着候在石阶之上,李鹤桢随侍左右,二爷领着三爷站角落,三爷困急了直打哈欠,二爷与他玩闹,笑着急拍他的嘴,踩到后面张姨娘的脚面,各自挨了两句骂,才算消停。 好容易盼到有打探消息的小子回来,大太太忙叫了来问:“老爷呢?几时到家?” “回太太,老爷进宫了,入城门,才到钟鼓楼,就有宫里的人在等着了,老爷不敢怠慢,又恐家里这边等的着急,就叫小的先回来传话,老爷叫太太和几位爷们都会吧,不必在外头等着了。”小厮跪着回话,大太太招手,管家那边自有人带他下去领赏。 三爷脸上也见了喜,听见不用站大门苦等,他浑身困意更倦,脚下也站不住,歪歪栽栽地往二爷身上倒,二爷看不过,干脆把人抱起,叫他靠在自己肩头眯会儿。唯有张姨娘越过两个孩子,探着头往巷子口使劲儿地望。 大太太原本是要做做好样子,叫众人众人再等一等,瞥见张姨娘这副急不可耐的模样,心里也不舒坦,便摆手叫众人回去,各自歇下,她个人在这儿候着就好。 “我、我给太太做个伴儿。”张姨娘畏畏缩缩,偷觑大太太神色,叫跟前儿婆子狠狠瞪了一眼,脑袋缩得更低了。 二爷倒是个没心没肺的,假装看不见他姨娘受欺,抱着老三先给母亲作揖,又同大哥哥言了一声,半步不留,扭头就往回走。 先送把睡着那个送回去,从二太太院子里出来,却隐隐听见有人在廊子那头的凉亭里哭,啜啜泣泣,听声音像是个姑娘,再看身形,袅袅窕窕,虽有花枝掩映,可那低头垂泪的影廓更见姣好。二爷素来有怜花之意,碰到伤心难过的小丫鬟,岂有不关照的道理。 “你是哪个院子伺候的?可是受了什么委屈?”二爷走近,才瞧清楚那人,惊讶道:“小嫂嫂!” “二、二叔。”文姝缓缓转身,眼眶里还挂着泪,鬓边有碎发垂下,零星一缕与戴着的银耳垂纠缠在一处,她忙着擦泪,也顾不得这些。 第23章 应是还忌惮着上回二爷醉酒唐突的事情,文姝看他一眼,便垂下眼睫,找了个理由就要走。 “嫂嫂等一等!”二爷伸手去抓她的手,被她怯怯躲开,只得紧跑几步,走到前面,拦住她的去路,“嫂嫂不要急。”他抬手指了指她的耳坠,怕讲不清楚,又在自己耳朵上比划,“这里,挂着头发了。” 二爷朝前一步,唯恐唐突美人,“我替嫂嫂解开,缠乱了,要伤到耳朵的。” “谢谢二叔的好意。”文姝面有抗拒,她侧身避开一些,伸手去缠住的耳坠,分不清揪到了哪根头发,她轻轻一扯,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好疼。” “嫂嫂别动。”二爷什么也顾不得,三步并做两步过来,捉住她胡乱扯拽的手,话里都带着小心,“我来。”二人离得近,能够清晰觉察她害怕的身子都绷紧了,呼吸也变得谨慎。 二爷娴熟地拿出哄人的办法,手上动作轻柔,身子站的板正,连呵出的气息都努力克制着不惊扰她半分:“方才我见大哥哥被人叫走了一回,再过去脸色就不大好看,是和小嫂嫂拌嘴了吧?” 文姝默声片刻,才摇头回答:“没有。” 知道她说的是假话,二爷并不拆穿:“没有就好,我看嫂嫂在哭,当是受了委屈,大哥哥平日里公务繁忙。脾气总是急躁,连我和老三,也常被他训斥。” 文姝不说话,手上帕子擦了眼泪,催促道:“二叔,解开了么?” 二爷看着她的侧脸入了神,被喊了两回,才恍然道:“解、解开了。”他抽回手,五指攥紧,“嫂嫂这耳坠子可真精致。” “是你大哥哥送我,他眼光一向最好,送我的东西也好。只是太太管着中馈,说我用这些精致的奢靡,我也不好常戴。” “极好看的!”二爷不好明着跟她解释,东西是自己送的,才不是李鹤桢给的,可听见她夸奖自己送的东西,好比是夸奖他这个人,心里飘飘然的,好像站在了云彩眼儿里。 文姝笑笑示意,福身道谢,再没说一句话。 “文姝……”二爷心里那只被棍棒打回洞穴的猛兽,忽然就盼到了春天,她对着自己笑,暖洋洋的。将指腹凑在鼻子底下,仿佛嗅到了她肌肤上的馨香,有丝丝缕缕的甜,还带着娇羞与柔软。 这么妙的文姝,大哥哥竟还把人骂哭,大哥哥既不懂得珍惜,为什么还要霸占了他的心头好,不肯将人让他呢! 二爷又深嗅一吸,眼睛里满是欢喜,不让也没关系,父亲回来了,大哥哥不让,他还不能抢么?他要打一条玄铁的链子,把人拴在身边,一刻,也不分离,要给她穿戴最好的环翠珠钗,不叫任何人再斥责一句奢靡。 衣衫拂过,二爷的影子叫廊下的灯一幕幕拉长,唯有亭子外被蹭到的几朵月季花瓣凋零,几片落在栏柱,又有几片经风一吹,打着旋儿飞起,洋洋洒洒,不知所踪。 青山院外,文姝与正要出来找她的红柳撞见。 “阿弥陀佛,姨娘总算是回来了。”只是送个东西,左等右等不见人回,早知道,该是叫个小厮过去的。 “前头热闹,我把玉佩给了他,又到院子里坐了坐,他们倒是上心,打我进来,还是头一回见院子里收拾的这么妥当。”文姝笑着在妆台前坐下,丫鬟上来伺候着将耳坠钗环卸下。 “老爷别的多不讲究,只有一项爱好,就是在后面院子里钓鱼,早起也要甩一杆,下雨打着伞也去,有时夜半无人,后头院子里池塘边亮了灯,准是老爷在那儿钓鱼呢。” 红柳说着进来,打眼瞧见摘下来的耳坠有些变形,拿起来看了看,又偷摸观察姨娘面上,左右瞧不见红痕,才放心道,“姨娘这是撞着什么了?这耳坠子怎么这样,银不如金,凹下去点儿这处要勾头发的。” “我走园子里摘花,一时不察,叫花枝牵了一下,扯得急,它就成这样了。你给我收好,以后不戴便是,这是三爷送我的,可不能丢了,那孩子记性好,回头他问,你还得拿出来呢。”文姝敷衍。耳坠子是她摘下来故意拍成那样的,要不然勾不住头发丝,怎么去哄‘高衙内’。 “哎。”红柳应下,知道是三爷给的,还特意找了个好看的盒子装着,放在博古架最上头,以后不再戴它。 至于二爷这边,张姨娘愤愤不平,怪大太太不叫自己在大门外等着,让她不能第一个见到老爷,又骂儿子不如老大聪明,怎么就没赖在那儿给老爷留个好印象。 二爷满脑子都是他的小嫂嫂,他这回摸到了耳朵,那下回就能摸到手,也想摸一摸那纤细腰肢,翾翔云霄,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又想到文姝哭诉她被大太太责骂,二爷激动万分,扯过张姨娘坐下:“姨娘莫要妄自菲薄,与其和他们争竞那些虚的,不如念点儿实在的。” 张姨娘期盼从他嘴里说出好话,二爷眉梢一扬,信心满满,“大太太那身子骨,眼瞧着就要不济,外头站一会儿都得几个人扶着,既然父亲回来了,不如,姨娘跟父亲闹一闹,把中馈这项拿在手里,以后儿子请西席来家,也不至于叫人掐了脖子。” “这……”张姨娘有些不敢,一来是她可能做不好,二来则是从前她求过,老爷总说府里中馈得放在大太太手里,若不然说出去叫人笑话。 二爷蔑笑:“大哥哥的妾做得,怎滴姨娘就做不得了?” 听见他提文姝,张姨娘好似为争一口气,站起来道:“说就说,你父亲回来了,我谁也不怕。” 第25章 永安侯从宫里回来, 已经是清早,父子俩在门口碰面,李鹤桢见过礼, 匆匆坐了轿子往宫门去, 侯爷看着他走远,同大太太道:“你是生了个好儿子,能耐了得, 主见也了得。” 大太太在门口站了一夜,却听他头一句便是指摘自己没教好儿子,也不禁生出怨意。 “贺老爷同喜。”大太太一句话激的侯爷怒上心头, 她又咄咄逼人, “桢哥儿得朝廷器重, 是有我教子有方,更是他自己个儿勤奋得来。” 侯爷能骂儿子骂媳妇, 却不敢骂朝廷, 骂皇帝, 满腔怒火, 只得压下,嗤她一声,甩袖而去。 张姨娘院子里张灯结彩自不必说,大太太回了院子, 人还没坐下, 就先泄了气,浑身失力, 栽倒在婆子们怀里, 众人扶着她进屋,又是掐人中又是按虎口的着急, 还叫了腿快的小子去请大夫。 好一阵忙和,大太太才悠悠转醒,眼睛睁开,先喊琳琅的名字,婆子们纷纷低头不知如何应答,她才意识到琳琅那丫鬟受刑断了双腿,已经被她安置去了庄子里。 她身边就那么一个最可心的人儿,也叫他们给按了一个下药的由头,把人给弄走了,琳琅那丫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说那丫鬟会在她的汤药里下毒,她是不信的,定是那姓文的小妖精蛊惑,才叫桢哥儿昏了头。 那妖精,是要他们母子离心。 缓过一口气儿,大太太又叫人去喊跟着侯爷的小厮来,跟前儿婆子板起脸,问那小厮是哪个惹了侯爷不快,叫他如实交代,若不然,仔细他的皮。 那小厮吞吞吐吐,不敢回答,婆子上去大力气甩他几个嘴巴子,嘴角淌血,那小厮才不敢隐瞒,哭着道:“头一回,是家里来了信,老爷看了在船上就砸了杯子,还有,还有打宫里出来,老爷也板起了脸。”小厮跪着给那婆子磕头,“妈妈可替我守着些秘密,要是叫老爷知道了,定饶不了我。” 那婆子打几巴掌又给个枣,把人拉起,一袋钱赏他,叫他只当没有今天的事儿,打发人走,婆子才绕月亮门来回话,一墙之隔,大太太坐在凉亭底下,脸气的铁青。 “老爷忙于公务,是谁打家里去的信啊?” 几个婆子相互递了眼神,管着往来传递东西的那个站出来道:“回太太,前一阵儿,张姨娘家兄弟没了,她娘家亲戚来过一趟,若不是二爷,那……也就是这个了。” “青山院的那个妖精呢?” 婆子道:“文姨娘……”叫大太太瞪一眼,忙又改口,“那小妖精倒是老实,打进了这府里,就没有和外头人来往过,便是想要什么东西,也只和府里管事们说,跑腿的事儿,也有府里管家婆子们去办,她自己,倒是没出过门。” “没联系才是有问题呢。”大太太扶着椅子起身,试了两回都没站起来,她又固执,不使别人来扶,第三回 站起,定在原地,身边的婆子看不下去,一把将人固住,她才一步一步往屋里走,好容易在软塌坐下,大太太继续刚刚没讲完的话,“她都有心惦记府里的中馈,岂能是个老实的?你们没查到,那是你们不中用,可不代表那妖精没露出马脚。” “太太说的是。” 大太太在她们身上来回看一圈,笑笑又道:“我是个不记事儿的,从前有琳琅她们几个在身边帮我念叨着,如今她们出去了,总得有顶替她们的。” 第24章 大太太这是丢出彩头,等她们主动来纳投名状呢。 这些管事婆子们都有闺女儿子,再不济也有一条心的侄女外甥女,若能入了大太太的眼,把家里孩子送进来,在大太太身边听差,日后便是做不得第二个琳琅,就是成了珍珠、琉璃那般的,家里也能跟着阔派阔派。 有大太太这一番话,盯着青山院的眼睛越发多了起来。 李鹤桢在他父亲那里得了不如意,也没有什么好脸色,从衙门口回来,就坐在书案前坐着,画纸铺开,颜料都干了,也没落下一笔。 文姝哄过一回,忙着看外头的‘百贼图’,也不在屋里待,跟着叫她们抬了椅子,坐在廊子底下看红柳她们做针线活。 “瞧,那是后园子管着花草的柳婆子,她家小气,她儿子摆满月宴,煮的红鸡蛋个头都是顶小的。”小丫鬟手上活计不断,努嘴指了指西边往后园子去的小路,给大家说起自己知道的消息。 文姝手里拿着千里镜,挪至那处,果然清晰瞧见一颗大脑袋,在花木间移动,忽然没下去,好一会儿才见那婆子猫着身子一瘸一拐往后园子走。 小丫鬟嘻嘻笑:“那婆子肯定是绊到石头了,该!” 红柳几个也笑,又把目光往别处打量,想再找第二双做贼的眼睛。 她们说笑的声音从窗户进来,李鹤桢本就心烦,画画的兴致就再也没了,他丢开笔,拿起砚台狠狠在桌子上拍,动静不小,文姝几人面面相觑,皆是惊住。 “你们继续,我进屋瞧瞧。”文姝揭开身上搭着的薄被,拿着千里镜就起身往屋里走。 她在隔间的帘子外头站着,却顽皮地举着千里镜看他,“我念书的时候就不爱背诗,却独独记住了一句,原是用在这儿的。” 李鹤桢板起的脸上有了神色,淡淡地问:“哪一句?” “少年游。”文姝拨开珠帘,千里镜放在书案前头,走到他身畔,无赖道,“后头什么花,什么头的,我就记不住了。” “不学无术。” 她被骂了也不急,闲闲指着外头:“那儿有勤奋的,你要去瞧么?” 第26章 “是太太的人?”李鹤桢从窗子往外望, 也瞧见了那几个贼眉鼠眼藏起来的。 文姝两手摊开,轻描淡写道:“太太疼儿子,也只能拿我来撒法子了。” “哼。”李鹤桢生性多疑, 她越说的笃定, 反而惹他不信,“也是越活越糊涂了,就没有一日是安生的。” 埋怨的种子种下, 在一遍遍腹诽中生根发芽。直到侯爷在三元朝科法会前一日,要把管家的差事交给张姨娘手上,喊来李鹤桢告知, 他也一句替太太分辨的话也没说。 “凭什么!”大太太脚步踉跄, 走到近前, 抓着侯爷的衣领子诘问,“你敢拿了我的东西, 给那贱蹄子卖好, 我就……我就跟你没完!” “疯子!你果然疯了!”侯爷扯不开她的手, 又朝众人呵斥, “还不快把她架走!” 跟前的管家、婆子门慌忙拦着分开,大太太身子本就虚,跑来一路,又用尽力气吼了一嗓子, 连站定的力气都没, 她眼神愤恨,淬了毒似的盯着面前这个负心汉, 银牙咬碎, 恨不能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侯爷理正衣衫, 脚尖踢开地上的鱼篓,钓鱼的心思也没了,他从钓台上下来,不看大太太,却将目光瞥向一旁的李鹤桢:“亏得你给自己定了门儿好亲事,若不然,你母亲这般疯疯癫癫的,岂不把府里体面全丢了。” 话里的意思是,这府里的中馈暂叫张姨娘关两天,等日后李鹤桢正经媳妇娶进门,对牌一应,还是要交到儿媳妇手里的。 李鹤桢先叫文姝拿过了管家的差事,如今张姨娘来做,他也不好以身份卑微说事儿,再者,大太太这些日子闯出来的祸事也忒多了,又差人盯着青山院,他心里也恼,拿了管家权,叫她冷静些日子也好。 “父亲说的在理。”李鹤桢不顾大太太苦苦哀求,顺声便应了他父亲的话。 而此时平静无波的青山院里,文姝拿着小剪子不紧不慢打理着面前的一盆金桔,管事婆子小声禀事:“人已经打发走了,她做完早上一顿饭,就借口家里有事,我找了人顶了她妈的名号,眼看着她出去的。” “药呢?” “按照定量每日下在饭菜里,剩下的也不好留在这府里,干脆叫她夹在贴身衣裳里,给带出去了。”大太太好赖也是这府里的当家主母,毒害主母可是重罪,一旦东窗事发,那做饭的婆子跑了,找不见证据,也牵连不到自己。 “带出去也好。”文姝点头,“不过,你还得上心,给她安排南下的马车,她不是要去找儿子么,银子给得足足的,别叫人家路上抓瞎,顺带在外头把她带出去的东西要回来,你亲手销毁了,才算稳妥。”那是给牛吃的疯药,回头叫人查到,且说不清呢。 “是。”管事婆子应声,就要出去,又被叫了回来。 “等等,你既然出门了,就顺道多走几步,找几个不认识你的,去几处庄子里打听个人,是姐妹俩,本名做乔之桃、乔之杏,在这府里的名字,叫做红梅。别说是府里的人去问的,随便寻个由头,就说……就说是她家亲戚。别漏了身份,叫人知道这事儿。” 她旁敲侧击的跟路喜问过几回红梅两姐妹的事,那小子嘴上说得漂亮,只是有一回眼神飘忽,说出的东西也和之前一处对不上。她总觉隐隐不安,记挂在心里,终得叫自己人去亲自去查查,见到那丫头平平安安的才好。 “哎。”管事婆子记下,躬身退了出去,在门口和红柳她们打了个照面,几个小丫鬟抱着一排盒子,笑着同管事婆子打招呼,进屋东西放下,又叽叽喳喳,夸赞这回送来的首饰实在精美,一一拿出来给姨娘过目。 文姝从其中选了几样顺眼的,叫她们收在妆奁,这几日得用,其余则原盒子装好,码在柜子里收着。永安侯府富贵,李鹤桢更是在首饰衣裳上头从不苛待,单是千金一支的金凤,她就有二十多支,更遑论这些金玉打的簪头了。 别人去那屋里放东西,红柳则进来与她说话:“大太太疯了,老爷把府里的中馈给了张姨娘,连大爷都同意了,后园子伺候的小子说,大太太是被人捆着送回的,一路上嘴里骂骂咧咧的,骂侯爷,还骂了……”红柳朝外头看看没人,才将声音压的更低,“还骂了大爷不孝顺。” “明儿个不是三元朝科法会了么,张姨娘的身份,莫非是比我尊重些?”文姝笑着问。 红柳瘪嘴,然姨娘和张姨娘同为妾室,踩了张姨娘,怕是连姨娘也要骂了,便不好说太厉害的话,只不服气道:“那是个万事不成,姨娘且看着吧,明儿个,要闹笑话。” 等李鹤桢回来,却对大太太的事情缄口不语,那是他妈,他不提,文姝还乐得清静呢。只把明日他要穿戴的一应准备妥当,临睡前又想起一事,叫来红柳,让她把上回收起来的耳坠给找出来。 “那个坏了,姨娘不如戴别的。”红柳嘴上劝说,没一会儿就把东西拿来。 文姝指着上头的楼阁模样,信口胡诌,“三爷给我交代过的,要我带着宝塔画宝塔,我说明儿个来的都是道士,他又不听,也只能依着他的意思了。不碍事,我仔细着些,勾不着头发呢。” 红柳笑着摇头,也只得依她。 第27章 “哎呦, 哎哟,哎呦……”大太太卧于榻上,哀声不止, 几家相熟的亲戚女眷来坐了会儿, 又要起身往前头去,李鹤桢是孝子,一路作陪, 婶子们说到大太太的病情,他也时不时泪难自抑。 隔着几进的院子,依旧能听清道士们在前头唱经。 张姨娘落在最后, 她如今管着后宅里的事, 身边婆子丫鬟簇拥, 颇有从前大太太的风头。然,观外头繁荣, 再看大太太跟前儿空落落, 连亲生的儿子都只道在外人面前卖好。 “孽债, 都是养不熟的孽债……”张姨娘摇头, 想到自己那个,日后走到大太太这一步,怕是比其还不如呢。 思及此,张姨娘更觉悲从中来, 叫了管事婆子, 嘱咐她们,汤药一应, 不要亏待了这院里, 大太太若是喊疼,就去请大夫来, 若有仗势欺人的,定是不饶。 管事婆子应是,众人也纷纷夸赞张姨娘好品性。 前头要取灯珠黄纸,急着来领对牌,张姨娘才由众人簇拥着往清风苑去。 第25章 吉时未到,一行道长和侯爷与一家子老爷少爷们坐在前厅说话,本来一行道长一个出家人,没这么大体面得此番尊敬,只是,前些日子平南侯府把他引荐进宫,为陛下献了丹药,陛下沉疴顿愈,早朝上瞧着也是精气神大好,听宫里的消息,是有将一行道长留在石清观的意思。 石清观乃大国师修行之处,观里三清前供奉的是我大秦国运,陛下此意,这一行道长日后怕是有大作为。李家有先见之明,提前请了一行道长来做法会,外头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羡慕呢。 不过说些交好之话,有辛家二小子在,场面倒也活络,一行道长问起前些日子府上属牛、鼠属相的好命格,李鹤桢淡淡一笑,只提了家里二兄弟。 侯爷听到夸奖自家二小子,面上也觉光彩,“从前我带他去大相国寺,主持也夸他聪慧机敏,是个好孩子,只是他年轻贪玩,用在玩耍上的精力有一半拿来念书,造诣未必不如他兄长。” 宾客相公跟着夸赞,旁人也不好左了他的意,只得跟着表扬两句,唯有李鹤桢面色沉沉,心情不甚高兴。 一行道长笑着朝他招手,二人自耳房出来,一行道长点着指头笑他不诚实。 李鹤桢失落在从未得到过父亲的偏爱,叫他这么一打趣,面上也觉得羞,搪塞话也没了,只如实道那人是个府上女眷,身份却不好讲,“道长要见她?” “命格相克,其中不可言,不可说的多了,若能以观其貌,倒也可知之甚多。” 一行道长这话未免有些僭越,李鹤桢前头已经说了是个女眷,他不避讳,反倒直言有意求见,幸而这会儿李鹤桢心境低落,觉察不出这些,想了一下,便点头应了,叫了路喜亲自跑一趟,把文姝带到吴竹院。 又一刻,文姝才匆匆赶来,李鹤桢站在院子外头,笑着示意她进去。 “我一个人?”文姝怯生生不敢,要拉他的手,被他避开。 “我在外头等着,你放心进去就是。” “好……好吧。”文姝忐忑应下,手上帕子绞成了一条。 走十几步到院子中间,老道悠悠然转身,文姝敛起胆怯的神色,瞧见他只觉亲切,眸中喜色,眼泪再也忍不住的落下:“铮哥哥,你还好么?” 一行道长稽首,嘴里唱出来的却不是道音:“妹妹受苦了。” “不苦。”文姝摇头,朝外面李鹤桢站着的地方看一眼,“我拿了他金山银山,以后都是好日子,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苦。”她擦去眼泪,说起关切的话,“我听人说,你去给皇帝炼丹了?” “京都多势力,我不做大鱼饵,他们岂愿乖乖上钩。”单单一个平南侯府,可左右不了李鹤桢的意见。 “都说伴君如伴虎,道长从前也说过,丹药修行,在外不在里,只解一时困顿,若是日后皇帝出了差错,那你……”她手上帕子攥紧,眼睫再抬起,便满是眼泪,“姐夫,若是阿姐泉下有知,她也不忍心叫你走这一步的。” “不怕这些,便是我这刻死了,下到阎王爷跟前儿,能教我再见她一眼,教她跟我说一句话,再喊一声我的名字,我也愿意。”一行道长笑着回她,抱紧拂尘的手指节捏的泛白。 “咱们……”文姝垂下脑袋,似是说给他听,也仿佛在嘱咐自己,“咱们还是得回去的,我爹娘都在瓜州,阿姐也在,我家没有旁支亲戚,咱们不回去,日后连个给他们扫墓的人都没。” 她背着身子,便是李鹤桢在看,也瞧不见她落泪的模样,一行道长想要上前扶她,又不敢上前去扶,只蔼了些音色,哄她道:“好妹妹,好居浥,你,你不要哭,为你阿姐报了仇,我亲手杀了李家几个畜牲,咱们就回去,我送你回去。” “我没哭。”文姝嘴上倔强,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干,没瞧见亲人的时候,她受再多的苦也能扛过去,她什么也不怕,只怕不能手刃仇人,不能叫阿姐在下面安心,可好容易瞧见了亲人,她在李鹤桢跟前儿经受的委屈,就全涌上心头。 “谢居浥。”一行道长轻声唤她的名字,他眼睛里似乎有着能叫她镇定的本事,“擦掉眼泪,咱们都走到这一步了,不要功亏一篑。” 他手上递出一张保平安的符咒,符咒底下则是封折起的书信,文姝收在袖中,听他一一交代。看她目光怔怔,一行道长怕她记不住,又问几遍,重重叮嘱:“兹事体大,这东西查出来就是掉脑袋的事儿,你得赶在举义那日之前走,你去欲晚楼找花姐,她送你出城,我随后就来。” “我记住了。”文姝捂好那封书信,“待会儿我仍旧哭着出去,你告诉他,我身有亏欠,不易有孕,我伤心,才跑掉的。” 一行道长摇头应是,再告诉她:“今晚我就叫那老虔婆先死,你安生躲在屋里,莫要出来凑热闹。” “那药,她吃了一半,人已经疯了,我要留那厨娘的性命,不敢全下了。” 一行道长笑道:“无碍,让她的宝贝儿子,亲手杀了她,才算畅快。好妹妹,你自珍重,等我的好消息。” “嗯。”文姝点头,然后一手垂泪,一手按在心口,抽抽噎噎,就往外头跑。 她似是没看见路,一头扎进李鹤桢怀里,问她哭什么,她也不说,嘴里只骂牛鼻子老道胡言乱语,李鹤桢不好叫一行道长听见,哄她两句,便打发路喜把人送回青山院。 再来问一行道长缘由,道长摇头但笑,指着文姝跑出去的方向,无奈道:“女施主问我她命中应有几子,我窥天机,其乃招财增福的命格,民间俗称‘三旺’,在家旺父,出嫁旺夫,夫死旺子。偏这命格独有一样不为人喜。” “何不喜?”李鹤桢追问。 一行道长凑近了与他一人说:“道法自然,月尚有阴晴圆缺,何况人呼?既有旺夫命,又增福寿,自然不易受孕,子嗣难得了。” 李鹤桢紧张的神情忽然舒展,笑笑道:“我当是什么大事呢,只是子嗣难得,无碍。”文姝不易生孩子,那便让别人生了报给她养就是了,况且,她是个妾室,便是得了孩子,要想孩子日后尊贵,也不能记在她的名下,有没有的,无关痛痒。 “道友这般豁达,才是好修行呢。”一行道长笑着称赞,又夸他得天命人,必有大运,李鹤桢心底阴郁全散,看这老道也越发顺延。 前头有小子来报吉时,二人才不紧不慢,往前厅去。 文姝回了青山院,打发走跟前伺候的众人,才敢展开那封书信,信上种种不论,信尾清晰落有二皇子的私印。这是一封二皇子勾结李鹤桢以天玑营起兵,逼宫夺位的凭证。她不敢多留,当即就夹在了自己随手看的一本游记里,叫了管事婆子一道,去李鹤桢书房替换闲书。 再说大太太这里,外头法会做了一日,大太太躺在床上也熬了一日,宾客皆已散去,张姨娘实在看不过去,求了侯爷,让一行道长给大太太也驱一驱邪祟。 一行道长却笑着推脱:“贫道明日还要进宫面圣,实在难分精力出来,不过……”他话音一转,“贫道或是能先去看看尊夫人的症状,再论治愈之法。” 辛二作陪,一行道长与永安侯府众人一起到大太太院子里,以观病容。 “可有法子?”忙碌一日,辛二急着家去,本家主人还没开口,他便催促起来。 “简单,不必贫道施法,只需夫人的亲生子女,便能驱邪,除了这奸祟。”辛二大喜,又催他快快把方法交给李鹤桢,也不管李鹤桢学没学会,就拖着老道匆匆离去。 “二哥哥试试吧。”三爷也困了,打了个哈欠,倦倦道。 李鹤桢还在犹豫,侯爷发话,他才拿起老道给的那柄龙泉剑。 照着老道教他的方法,挽出剑花,生硬舞剑,口中念念有词地唱着咒词,最后一点落在大太太眉心,本该点到为止,却不料大太太苦苦呻i吟了一日,抬头的力气都没,李鹤桢剑锋点在她额心的那一刻,大太太忽然起身,迎着那剑刃就撞了上去。 李鹤桢怔住,屋里所有的人都愣在原地。 鲜血从宝剑坠下,大太太的脑袋也掉在枕头上,红彤彤的血咕咕往外冒,如泉涌,如溪流,张姨娘吓得抱住侯爷的胳膊不敢松手。 直到宝剑落地,发出铮铮之音,张姨娘才哭着大喊:“杀人啦!” 声音之大,惊起飞鸟与小鬼。 二爷爬在青山院的墙头上窥探美色,那对儿他精心打造的银耳坠,在灯火下熠熠生光,耳坠好看,美人也好看。 被张姨娘这一嗓子吼的,他也吓了一跳,当是张姨娘出了事儿,两难抉择,最后还是妥协,狠狠拍了下墙头,跳了回去,领着贴身小厮,撒腿就往上房跑。 第26章 第28章 “大哥哥……”二爷站在门口, 看到李鹤桢狼狈地从里间退了出来。他要上前去扶,觑见姨娘冲他一个劲儿地挤眉弄眼,伸出去的手又怯怯缩了回去, 紧挪两步, 躲到侯爷与张姨娘身后。 永安侯护住心爱的小儿子,他以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血泊里的大太太和失魂丢魄、犹如丧家犬一样的大儿子,心里暗暗权衡, 期望计算出最大的利益。 死去的发妻可以叫他摆脱岳家那些个如水蛭般趴在他身上吸血的破落穷亲戚,而逆子霸道,上不敬父母, 下不仁手足, 纵有翾翔之志, 眼中没有他这个父亲,留着又有何用?不如趁早折了他的羽翼, 也免得日后创出大祸, 牵累宗族。 只需片刻, 永安侯便在心里做了决断。 “来人, 把这……”逆子两个字没说出口,就见一小夭冲撞开管家进来,抱着侯爷的腿就跪:“老爷!大爷和平南侯府的亲事可是圣人面前过了明路的!” “路喜,你胡说什么!”管家追进来咬牙呵斥, 眼神儿一个劲儿的往侯爷脸上瞟, 他也拿不准该不该替大爷求这个情。 “老爷!”路喜脑袋磕的砰砰响,“世人都知咱们家是出了名的贤德孝悌, 老爷教子有方, 才有了大爷如今的体面,老爷怎能因着大太太癔症自裁, 而责备大爷呢?” 贤德孝悌就如同勒在永安侯府的箍咒,束住了李鹤桢,也同样束得住永安侯。 紧蹙的眉头舒展,那双浑浊昏聩的眼睛再看向自己这个不听话的大儿子,永安侯面上不自觉浮出一丝喜色,他已经有了拿捏这逆子的法子。 “来人。”再开口,侯爷话里多了几分镇定,他一只手撑着小儿子,一只手做潸然悲状:“大太太癔症自戕,我这心里也实难开解,这院子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只问他们愿意给主子守孝的,便是我的孙儿孙女,日后人人都把她做少爷小姐来待。” 侯爷话音顿了顿,凛色许多:“倘若没那个孝心,也不必勉强,自有他们的去处,免得叫桢哥儿触景生情,瞧见了他们心里难受。” “是。”管家心领神会,他在府里这么多年,自然明白做事留下证据道理,只是大爷此番能够脱险,也多亏了路喜这小子的孝心,他眼神乜窥,免不了高看许多。 永安侯处置了奴才们,安抚两句叫小儿子送他姨娘回去,自己则似笑非笑地看一眼大儿子,背手出去。 没了外人,李鹤桢跌坐在地,回头望着床沿滴答下来的鲜血,满目惶恐,又看自己的手,他弄不明白,怎么就成了弑母的罪人了? 又想到老二进来时,父亲袒护地将他挡在身后的样子,李鹤桢失声大笑,忽做顿足捶胸的模样,模样疯癫,竟与大太太白日里癔症发作时一样。 路喜送侯爷他们出去,再回来看到的便是主子又哭又笑的失态,他跪着上去把主子抱住,不叫他胡乱拍打伤到自己,“爷,咱们回去,咱们回去吧,我去请大夫,爷……” 主仆二人好容易起身迈过门槛儿,管家便领着两个小厮等在院门,拦过路喜,只作揖对李鹤桢道:“老爷请大爷到书房问话。” “先叫我们爷回去看看大夫也好,烦请您老人家在老爷那儿求求情……”路喜苦苦哀求。管家并不理会,使了个眼神,叫小厮们架开路喜,看似恭敬的把李鹤桢请了去。 路喜苦求无果,眼看着大爷走远,那两个小厮才撒手放人,他抹着眼泪回了青山院,虽然知道把这些告诉了文姨娘也无济于事,可他是在是没有法子了,说了总比不说的好,便隐瞒了大太太的死因,只说是自己拿剑抹了脖子,后头种种,倒是诚实。 文姝听过只是掩着帕子在哭,当路喜讲到李鹤桢发狂姿态时,她更知其中缘由,一行道长头前去看大太太那回,就已经下了药,大太太疯癫触剑,众目睽睽之下死在李鹤桢手中,自是没人去怀疑其中蹊跷。 这府里的人若是愿意瞒着,更不能叫仵作来验,若是……他们父子离心,永安侯要按死了大儿子,把家产都给小儿子留着,定要将罪名给李鹤桢按实了,不叫他有丁点儿翻身的机会,如此那般,就更不会请人来查了。 而李鹤桢杀人后有疯癫之状,后头却好了,也是因着他头前离得近,沾上些和大太太一样的药粉,药劲儿过去,人自然也就清醒过来。 文姝揣着明白装糊涂,挤出两滴眼泪,抽噎着问路喜:“老爷叫他过去,又是为着什么?怎么连你也不准跟着。” “谁说不是呢!”路喜砸着手,咬紧嘴皮发愁,“老爷本就偏袒着那边,把大爷一个人叫去,少不了一顿责骂。”从前还有太太替大爷说话,如今连太太也没了,想找个护着大爷的人都没,可太太…… “哎。”路喜牙都要咬碎了,不好提太太的事儿,再看姨娘哭的伤心,比他还不如呢,也指望不上,作揖退下,去别处想办法了。 李鹤桢到后半夜才回来,他一个人,踉踉跄跄,一步挪一步地走着,像是失了魂儿。 文姝在外头等他,看到人来,眼泪夺眶而出,“爷!”雀儿似地扑过去,一把将人抱了个满怀。 李鹤桢定在那里,看她好久,才认出她来:“是你呀。” 他伸手去摸她柔软的面腮,嘴角噙笑,“你只爱我,对么?”讷怔的样子,不似清醒,文姝眼泪盈满眼眶,脸上又被他捏的生疼,狠狠点头,顺从答是。 “真好,还有你在,还有你。”李鹤桢欣慰地笑,再想到方才在书房里,他的亲生父亲逼着他签下亏欠老二的保证,不觉怒从中来,都不爱他,谁都不爱他。 李鹤桢手上忽然用力,提着文姝的胳膊,叫她看清楚自己的眼睛:“说,说你心里只有我,只有我!”四目相视,他从那双素来乖顺的眸子里竟瞧出一丝狡黠,她在笑?她在笑什么! “说!快说!”李鹤桢掐住她的脖颈,再一遍逼她。 文姝却少有的没有依他的意思,反而抱住他的胳膊,用近乎窒息的声音喊着:“爷,好疼,我好疼。” 红柳她们听见动静,慌忙跑来,求着才叫大爷松开手,几个人围在文姝身边,为其顺气,李鹤桢没有听到自己希望得到的答案,仍不死心,他伸手还要去捉她的手腕,却被她害怕地躲开。 “你怕我?你也要离开我?”李鹤桢倏地暴怒,恨恨质问,目眦欲裂。 第29章 文姝拂开众人, 眸子里依旧胆怯,却敢迎上他的怒意,握住他受伤的手, “你流血了, 你来,我给你上药。”艳丽的花朵以柔弱坚强,就连最狠戾的狼崽子, 也甘愿为之倾倒。 换做从前任何时候,李鹤桢必要用她们卑贱的眼泪与求饶来慰藉心下怅然,可她就这么温暖的捉了他的手, 没有厌恶, 没有叱责, 叫他准备好的一肚子愤怒没了倾泻的理由。 李鹤桢由着她牵自己回屋,看她用拧干净的帕子, 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 再拿药膏, 木勺挑一豆, 轻轻涂在他小指破皮的地方。 “小时候,阿娘总骂我顽皮,春日里的纸鸢、夏里的池塘,全都是我野着跑的地儿, 阿姐嫌我水性不好, 拿着书看也要在一旁陪我,我家邻居有个哥哥。” 提到邻居哥哥, 李鹤桢嘴角漾起的笑意分明减了些许, 文姝净手后拿起玫瑰油来涂,见他要板起脸, 便将手上的玫瑰油分他一半,十五个指头揉在一起,乱七八糟的。 她又扬眉笑着解释:“他是阿娘给阿姐定的娃娃亲,只是阿姐怕羞,不准我早早改口叫他姐夫,哥哥水里的本事是我见过最好的,他会浮水,像大鹅一样,能在水里站着走,我要池塘里最好的那支莲,总得说几句好话,才能等到他去摘。” 她微微侧首,眸子看向下方,似是在回忆:“独夏日里观莲放河灯的时候,我不必求他,他也要殷勤着下水护着阿姐和我的河灯。” “李鹤桢,你猜,我那时在灯上许了什么愿?”她忽然高兴,抓着他的胳膊娇嗔。 李鹤桢少有的认真思索她的问题,正经说了个京都贵女们人人艳羡的愿望:“你想做诰命夫人?” 文姝不由失笑,翻他一记白眼,“我那会儿才十三,瓜州偏远,哪里知道什么诰命不诰命的话?” “那就不知了。”李鹤桢摇头,他没去想过这些小儿女的心思,又从何猜起。 “李鹤桢,你真笨。”她羞赧地贴他肩头,用细细软软的强调与他咬耳朵,“我那会儿是个学人精,看阿姐有了和她心意相通的姐夫,我便学着也想得一个能爱我护我的郎君。我不知什么是诰命夫人,我也不要,我只盼那人能爱我、敬我,盼他知我的心。” 第27章 她言语切切,说得太真,反叫李鹤桢生出逃避。 “你不准走!李鹤桢。”她从身后将人抱住,埋在他宽阔的后背,珠钗乱颤也顾不得,“你心里有我,你分明是爱我的。”默了一瞬,再开口便是失落,“只是没人告诉你,那些粗鲁的手段和伤人的话,不该用在我身上的,李鹤桢,你以后……不要再用那些吓唬的手段待我了,我好疼,好疼的。” 他就那么站在原地,不曾应她,也不曾拒绝。只是,夜里相拥而眠,箍在她肩头的那只手却如何也挣不开,床栏处那支放细鞭的木盒也不知所向,留着块凹下去的榫槽,空落落地杵在那儿。 因着转天一行道长进宫讲经,得龙颜大悦,太子与二皇子纷纷结交,朝堂上下,无不效仿。永安侯府为避口舌,以免叫大太太的死因累罪道长,便自降规制,派了宗亲里的一个办差得力的,护送大太太棺椁回许昌魏都老家,发丧一应,也在魏都去办。 只是,别的都好说,唯独摔瓦合棺,依魏都的规矩,须得骨肉至亲,从来没有外人代劳的道理。 大太太只得了李鹤桢一个儿子,二爷虽然也是记在大太太名下,可这府里如今是张姨娘做主了,又有侯爷袒护,必不能叫二爷回去。 “这是你该考虑的事由,若想不出办法,你去同陛下告假几日也成。”侯爷坐观壁上,一副不与自己相干的模样,只把难题丢给李鹤桢自己去想法子。 然,说着容易,做起来难。李鹤桢管着天玑营,是天子在京都城的耳目心腹,莫说是告假几日了,便是短一日上朝,就有无数双眼睛跃跃欲试。 “儿子省得。”李鹤桢压下心头怒火,作揖就要退下。 侯爷偏又叫他回来,多余嘱咐一句:“不要把主意打在你兄弟身上,你姨娘这几日身子不济,你兄弟日日守着病榻尽孝,瞌睡打盹儿的工夫都不敢。” 这话不啻于往李鹤桢心口撒盐,夸老二孝顺,不就是骂他不孝么,偏大太太又是……李鹤桢连为自己辩驳的理由都没,只得生生咽下这口委屈,再行一礼,“父亲教训的是,儿子谨记在心。” 侯爷居高临下,睨视看他,冷冷骂道:“不争气的东西,下去吧。” 李鹤桢指节捏得发白,连尊敬也没了,心中暗骂那老匹夫混账无耻。 天高云阔,今儿个是入伏里唯一见了风的天儿,幽篁得静,屏退一众小厮,连路喜也叫他远远地跟着,不准近前,李鹤桢顺小径往复照亭散散闷。 他本打算拿来族谱从里头找个模样亲近的出来,对外说是认在大太太跟前儿的义子,代自己回魏都安置一切,却在复照亭看到了朗朗背诗的叔嫂俩。 “……千磨万仞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竹音飒飒,如引筝拨弦,三爷略带童稚的声音背完一首,高兴的自己给自己鼓掌,扒着文姝的胳膊,蹦蹦跳跳,像只小鹿,“小嫂嫂,小嫂嫂,我太棒了,背会了这篇,明日夫子就奖我一支泥人儿,我和夫子交代了我要孙悟空!小嫂嫂喜欢大圣么?我明儿得了送你。” 小孩子活泛,即便手中空无一物,仍似举着金箍棒一般,做出大圣打妖怪的气势,“呔!吃俺老孙一棒!” 李鹤桢突然从竹林后面出现,小猴子吓了个屁股蹲儿,瞧清楚是大哥哥,又咧开嘴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有文姝在家常和他玩闹,三爷比之前要活泛许多,画画的本事虽没忘,但话也多了,整日里两边院子里跑动,人也结实不少,他当大哥哥是来抢小嫂嫂的,连撒娇带无赖,摇摇晃晃就要往文姝跟前儿磨蹭。 “你别吓他。”文姝笑着把小猴儿拉到跟前儿,叫李鹤桢不准凶他。 “是正事儿。”李鹤桢在石凳坐下,招手叫小猴儿到跟前儿,问他愿不愿意回魏都老家玩几日? “和大哥哥一起么?”三爷眼睛里放光,想起什么回身拉起文姝,“那……能叫小嫂嫂和咱们一块么?” 第30章 李鹤桢审视的目光看向文姝, 老三性子纯真,没有人教,说不来这些有心之话。 迎着他的目光, 文姝作心领神会地点头, 她拉过小猴儿,捏捏他的小指,笑着拒绝:“我可去不了, 浩哥儿学里要念书,我也有我学的功课。” “啊?”小猴儿惊讶,他幽怨地质问大哥哥, “你也盼着小嫂嫂考状元?”想到念书的辛苦, 三爷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念书那么苦,怎么人人都在念书。 知道他误会了, 文姝笑着来哄, 解释许久, 才教他理解了什么是学做买卖。 “我赚了钱, 回头买齐了师徒四人的泥人送给浩哥儿,可好?” “我……我没有好的回礼还你。”三爷眼睫上还挂着泪,认真思考,然后吞吞吐吐道。 “怎么没有, 你可是才应了我的, 明儿你送我一个孙大圣,等你听大哥哥的话从魏都回来, 我再回你四个, 咱们有来有往,谁也不占谁便宜, 可好?” “好!”小孩子好哄,碰到喜欢的人说话,更是无不答应。 文姝哄着他拉钩,替他擦去眼泪,知道李鹤桢有要紧的话要说,寻了个由头,便起身离去。 却在不远处的路口,碰到候着的路喜:“姨娘。”路喜言语扭捏,看了看附近没有别人,才给文姝作揖,小声道:“我表弟那事,多谢姨娘关照。” 他表弟便是前些日子和库房管事婆子吵架拌嘴的几个小子之一,他们收钱办事,想必是不能跟家里说的,那点儿银子抬出一个能拱起父子内斗的张姨娘已经很是划算,没想到,竟还有意外之喜。 文姝故作不放心上,想了一下,才道:“你红柳姐姐路过时听那小子说起和你有亲戚,那会儿又是我管着这府里的中馈,便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也不好叫自己人吃亏。”她言语淡淡,似是没指着这事儿做人情。 “姨娘大恩,我和我老娘唯有感激的份儿了。”路喜腰弯得矮矮的,拿出了十分真心。他是李鹤桢身边的人,府里上下除了外,哪个不给他三分薄面,此时却为了个姨表兄弟如此伏低做小,文姝也不禁好奇。 “管事婆子回话说你那姨表兄弟娘老子皆在魏都听差,我当时还好奇呢,他有亲爹娘,又不是为着奔前程,怎么就来投奔亲戚了。” 路喜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出来不怕姨娘笑话,那小子是我同母异父的胞弟,我老娘寡居的时候有的他,我娘舅疼妹子,怕那些流言蜚语叫我老娘不好做人,才生下他就叫我舅妈给抱走了。我舅妈也是心善慈爱之人,怜惜他生下来不能留在亲娘身边,上头两个表哥也长了年纪,外头跟着听差,舅舅、舅妈身边就他一个孩子,更是疼的没边。” “到我来京跟在大爷身边伺候,没几年接我老娘过来,顺带也将他带了来,对外也只说是姨表兄弟。京都繁华,总比魏都的日子好些,叫他涨涨见识,想着到年纪了,就给在府里安排个差事,跳腾着走动走动也好,攒了眼界,做什么不成呢?哎,偏他不中用,一坨烂泥扶不上墙。”路喜说完,也无奈摇头。 他那表兄弟在李鹤桢书房听差,偷了屋里的笔墨拿出去换钱的事迹府里人人皆知,如此个涨见识的方法,实在叫人难以理解,也不怪路喜提起那小子就唉声叹气,没个喜色。 “我瞧你那兄弟就很好,嘴皮子利索,脑子也灵光,办事活泛。”文姝笑着道,她不提那小子偷奸耍滑的性子,开口便是夸奖。 路喜今日厚着脸皮张这个口,为的就是在文姨娘这里给他兄弟奔个好前程。 文姝自然没有叫他败兴,想也不想就道:“刚好我那庄子里还短一个管事,杂七杂八的一应,跟在老总管后面搭个帮手。我早瞧好了他,正要打发管事婆子去问他的口信儿,今儿个碰见了你,刚好也问问你的意见。” 比起守在府里主子们跟前儿听差,庄子里的油水可就大多了,文姝手里那个庄子离得不远,老庄主又上了年纪,领个副差,日后只姨娘一句话,更进一步也不是不能。 “若是如此,叫我给您磕头也使得。”路喜说着就要跪,文姝岂能受他的头,不好亲自搀扶,朝旁边侧了一步,笑着叫他快快起来。 “你回去同你兄弟说,明日就叫他找你红柳姐姐领对牌过庄子里去,只是……”文姝顿了顿,朝远处竹林里看,“只是他既在外头说是你姨表兄弟,也不必改口,仍做寻常亲戚就是。”他那兄弟实在是名声不堪,又得罪了李鹤桢,外传出去,少不了红眼惦记的。 第28章 “姨娘说的是。”路喜也笑,顺嘴把要紧消息说出来,给文姝透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府里眼看着就要热闹起来了,大爷有意赶在热孝里把亲事办了,昨儿个进宫就是求的这个。不过,小的也是听辛家那边的人说,他们家姑娘可是发了威风。”后面的话,文姝不问,他也不好开口。 “说什么?”她大略猜到一些,“还是要撵我走?” 路喜不敢给肯定的口信儿,只把外头的境况如实告知:“大爷心里也是不愿的,然咱们求着人家呢,再不愿意,也有点头的时候。” 此话意在投桃报李,文姨娘许了他兄弟一个好前程,他也通风报信,劝姨娘早做准备,想些法子安住大爷的心。 “这下,可得换我来谢你了。”文姝笑着道。 “不敢不敢,小的可担不住您来谢我。”路喜连连摆手。他们二人在路边说话,不好过多停留,客气两句,文姝便离开了,路喜的话她却放在心上。 眼下正是李鹤桢焦头烂额之际,不如她再添一把火,烧透这蒙在永安候府外头的一层遮羞布,大家一块热闹,才是真热闹。 第31章 安排好让老三替自己回魏都的一应事宜, 李鹤桢心情大好,只是不常在家,拿路喜来问, 那小夭也只推脱, 含含糊糊,不敢实说。 今日好容易趁着路喜回来送东西,管事婆子和屋里的大丫鬟把他叫到屋里, 拿刚送来鲜货给他吃。 文姝坐在书案前临字,写的是前朝大书法家常娆的贴,常先生少时行事洒脱, 曾以百金买下云中男妓小凤仙, 后因家中夫婿拈酸吃醋, 又花重金为其安置,是为边境易市贸易上流传的一段风流佳话。有言道, 字如其人, 在写的这本《四知贴》亦是笔走龙蛇。 “你那没进门儿的大奶奶, 可生得美么?可是芙蓉面, 桃花眸?”执笔舔墨,文姝头也不抬地问他,“我听人说,辛家小姐模样姣好, 只是没见过, 你这几日跟在左右,必是瞧仔细了, 不妨说与我听?” 红柳与管事婆子皆板起脸来, 不见了笑,路喜答也不是, 不答也不是,放下手里的桃,按着膝盖跪地,苦着脸哀求,“好姨娘,小的不敢说,您就饶了我这回吧,我给您磕头作揖了。” 主子不发话,跟前的丫鬟婆子自然不拦,受了他几个头,文姝才不紧不慢地将笔放下,起身走到近前,在玫瑰六寿椅坐下,窗子开着,后头是一方不大的小池塘,为着讨好彩头养了几十条模样俊俏的锦鲤,隔水音临窗的地儿,种的是一排蜀葵,红粉紫白,好不热闹。 微风吹过,花影映着水影,折进屋子的天光也斑驳起来。 “给我讲讲,你主子这一阵儿都带着她去哪儿了?”红柳拿来扇子打风,文姝接过,在手中缓缓摇曳,“你如实说了,我仍疼你,你要是瞒着不讲,我也就只当你和她是一条心,日后你和我这院子里也各不相干,我有什么事儿,也少求你路大总管。” 威胁之味溢于言表,她哪有求他的时候,姨娘说起来虽不是什么正经主子,偏在他们永安侯府的这两位一个拢住了侯爷,眼前这个更是把大爷勾的魂儿都没了。连要去哄外头定了亲的大奶奶,都嘱咐了跟前儿的人避讳着家里这位。 路喜心下纠缠,好一会儿才做出抉择,又磕了个头,才愁眉苦眼地求情:“我给姨娘说了,还求姨娘千万替我瞒着,要是叫大爷知道,定揭了我的皮。” 文姝笑应,他才一五一十将近些日子大爷往平南侯府跑动,又与那辛家小姐赏花听曲儿,为着避暑还不辞辛苦作陪往庄子上的事迹,倒豆子似的全交代了。 摇晃的扇子也凝住,屋里安静一瞬,路喜忐忑抬头,就瞧见文姨娘眼眶红红,眨眼便落下两行清泪。 “姨娘别哭。”红柳也跟着难受,拿帕子给姨娘揾泪,使眼色,让路喜悄摸摸出去。 管事婆子也得示意,从桌上拿几个鲜货,捧在怀里,跟着往外头走,在廊子底下将人叫住,把怀里的果子塞给路喜,“姨娘赏的,你快拿着。”又交代东西稀罕,“这是豫州送来的仙桃,果肉脆嫩,最是可口。豫州总督拢共带了两筐来京,另一筐给了宫里的娘娘。你去豫州当地买,也找不见这么俊的。” 路喜本来还在为惹得文姨娘落泪而不知错所,又听到赏他桃吃,顿时喜上眉梢,怀里抱了一捧,连连给管事婆子点头,托她替自己谢姨娘赏,还拿了最红的一个分她,一蹦三跳,高高兴兴出去。 管事婆子目送他走远,方去二廊子外吩咐人备马,转一大圈回到青山院,文姝这边已经收拾妥当。 “都安排好了,叫他们套的是大爷出门常使的那辆马车,怕瞧不出来,把旌旗也安排上了,只是天庆班前一阵儿进宫给贵妃娘娘唱戏,得了赏赐,水涨船高,连他家园子也跟着热闹起来。任是皇亲贵胄,没有提前两三日定下二楼的雅间,临时赶着过去,也只能在堂厅里坐撂地大桌。”管事婆子一边说着,一边眼神朝后面瞟。 管事婆子说这些,必不是单为着告诉文姨娘这会子过去要在戏园子里坐大桌,二楼的雅间他们没定,却有人定,姨娘若是聪明些,顾及着体面,不声不响地到大爷面前走一趟,也就罢了。倘若姨娘嫉妒蒙了心智,一时糊涂,做出去天庆班大闹的行径,自己依着姨娘得来的富贵,肯定是要劝着些的。 “嫂子怎么听话也听不全,咱们又不去听戏,干他什么雅间不雅间的又如何?”红柳说着给管事婆子通气儿,拉起几个大丫鬟的手笑,“姨娘要带我们几个去吃酒,我可是连钱袋子都带上了。” “就是就是,谁要去听那劳什子戏,怪无趣的,听又听不懂,品又品不来。”说话的丫鬟是魏都来的,因着是家生子,性子也活泛许多,“嫂子喜欢听戏,回头我给嫂子来两段穆桂英挂帅,不比那些公子小姐墙头马上的听着痛快。” 文姝摇头直笑,管事婆子也跟着笑,骂那小丫鬟贫嘴,趁着众人都往外头去,顺手把怀里的大桃送她,“莹丫头,拿着。姨娘赏的,我最疼你,别人我可舍不得给,大馋丫头。” 小丫鬟接过,自是一番欢喜。 出巷子入街道,头前是文姝坐着的马车,后面两顶小轿坐里是跟着的婆子。其他伺候的丫鬟挤在两架马车里,好奇地张望外头熙熙攘攘的景致。 没走出多远,便听外头有小厮禀报,说是到地方了。 马车停在日新楼的偏巷,知是永安侯府的人来,日新楼胡掌柜领着几个小厮亲自来迎,却瞧见里面出来的是个美貌妇人,挽发梳髻,簪了支偏凤,一身橘红撒花枣红镶边对襟,里头是月白竹青暗花立领袄子,端的是粉面含春,威而不露,就连左右侍奉的丫鬟,也比小门小户家养出来的小姐要强。 日新楼是平南侯府的祖产,管事的姓胡,打他爷爷那一辈,就替主子打理着日新楼的产业,迎来送往,皇城根底下的买卖,没两分通透劲儿,可招待不来。 他家小姐与永安侯府定下亲事,眼瞧着就见大喜的日子了,这会子却冒出来个永安侯府的女眷,摆着未来新姑爷的阔派,点名道姓,要了上好的雅间吃酒。 胡掌柜笑脸相迎,只当不知道她的身份,安置好雅间,酒菜齐全,再打发人到斜对面的天庆班戏园子里去报信儿。 这边小丫鬟们拍开一坛桃花醉,吃酒掷骰子,玩的好不开心,文姝不爱这些,由着她们玩,她也使不惯外头的东西,只躺在家里搬来的竹椅上,合眼小憩。 红柳与管事婆子两个立在左右,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眼睛不错目地盯着门口,仿佛在等什么人来。 一街之隔的天庆班戏园子里,台上唱的是《卖油郎》的一段,故事也是家喻户晓,说是有一个卖油的穷小子看上了琴楼楚馆里的一位花魁,无外乎是救风尘的那点事儿,卖油郎有情有义,花魁也感他心意,愿与他放下前尘往事,好好过日子。 “你们这些个男子可真有意思,救风尘的劲儿是刻在了骨子里,三餐不继,还得一门心思往琴楼里钻。”辛盼珍是被她二哥哄着骗出来的,她在府里总缠着一行说话,那该死的牛鼻子老道,如今是攀上了高枝儿,今非昔比了,连她二哥也要替他说话。 再看眼巴前儿这个,前几恭候,除了一张皮囊还算凑合,又有哪里能和一行去比? 李鹤桢当她暗讽家中后宅那个,脸上变颜变色,压下情绪,才敷衍道:“小姐吃果子么?”他随手从桌上拿了枚脆梨,辛盼珍斜睨着眼睛看他,见他态度谦卑,自以为是占了上峰,心下得意,伸手去接,不料他看也不看,就将干净的果子放在桌上。 第29章 辛盼珍眉眼不喜,她身份尊贵,又有父母兄长庇佑,可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脾气,“李鹤桢,你……”遽然,辛家跟来的丫鬟拨开纱帐到跟前儿禀话。 李鹤桢无意偷听人家的秘事,正欲起身避开,却隐隐听见文姝的名字,又稳稳坐定,端起手边茶水,静观其变。 小丫鬟退下,辛盼珍拿起桌上的脆梨,目光玩味地看向身侧:“你猜,方才我得了什么消息?” 李鹤桢不回她话,反倒淡淡送她一枚定心丸:“我答应你二哥的事情,自然做到,等你进府,后宅必会干净。” 辛盼珍冷笑:“李鹤桢,你当我是拈酸吃醋?”她把玩手里的脆梨,葱长的指甲在上头掐出月牙,她斜仰着面,嘴角笑意里尽是不屑,“世间男子皆有救风尘之意,又岂知我不是呢?” 卖油郎身份低微,只因为是男子,便为世人乐道,将其贪慕美色的行为传为佳话,她家世显赫,如何就不算是救风尘了。 她自己不以卖油郎自诩,却把李鹤桢比做那个落入风尘的花魁娘子,自骄自傲,好不得意。 李鹤桢心里的不喜,面上又不好表现,更觉得这辛氏傲慢无礼,比不得文姝一根头发丝。 看见他眼底的蔑笑,辛盼珍起身就把梨子砸他脚下,“李鹤桢,别当谁都是个傻的。” 永安侯府殁了个诰命夫人,却不敢在京办后事,说起来李家大夫人名下也有两个儿子,便是要回旧里,李鹤桢公务在身不还有个兄弟,他那兄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文不成武不就,留在京都也是闲闲无事,怎么就不能顶了孝子的名头回去,偏找了个半大孩子来替。 永安侯府,藏着事儿呢。 “又怎么了?好好听戏,怎么就恼了?”李鹤桢仿佛没有看见地上溅了一地的梨渣,阔步到她近前,手抬了抬,到底没有放她肩头,而是侧身引她坐回去好好说话,“小姐不喜欢这一出戏,就叫他们换别的来唱。”叫外头的小厮去拿戏本子来,让辛家小姐挑个顺眼的曲目。 辛盼珍看也不看他的讨好,拂开递来的戏本,稍欠了身子,似笑非笑看他:“省省吧,花这些心思,不如把家里的妖精处置了,也省的我再分出心思去管你的那点子破事儿。”走出门口,她又停下来警告,“既定了亲,那就好好表现,少叫我们平南侯府被你牵累着丢人。” 辛家的人跟着离去,李鹤桢被激了一肚子的火气才倾斜而出,“无礼的泼妇!贱货!烂货!我定要你死在我手里。”若不是为着平南侯府的权势,他又怎会受这贱人羞辱。 正是愤懑,路喜也从外头急匆匆来,进门儿就先打自己两耳光,压低了声音道:“爷,小的该死,刚刚我家去一趟,姨娘问我……那位大奶奶的事儿,我也是一时糊涂,就给说了,谁知姨娘听了心里闷气……”他吞吞吐吐,不敢说后面的。 李鹤桢扶额,无奈道:“你姨娘闹过来了?” 路喜怕的眼泪都出来了,哭着道:“没……姨娘恼了,就带了青山院的一众丫鬟,摆开场面,浩浩荡荡去了日新楼,这会子咱们家的马车还停在日新楼的偏巷子里呢。”眼下境况,比文姨娘闹过来还厉害,“小的过来的路上,还撞见了咱们家大奶奶领着人往日新楼去……” “你这个……”若不是顾及着是在外头,李鹤桢恨不得一记窝心脚把他踹死,无事生事,都嫌日子过的太舒坦。 再想到辛盼珍的霸道蛮横,生怕文姝在她手底下吃亏,他只迟疑一瞬,也跟了过去。 天庆班的戏园子离日新楼不远,隔了一条街,斜对角的窗户便能望见,日新楼挑高略胜一些,站在窗边拿千里镜来看,对面的精致一览无余。 文姝亲眼看着辛盼珍风风火火领着人回来,李鹤桢脚步促促,跟在后面。她笑着将千里镜递给红莹,“好丫头,快给放盒子里收好,这玩意儿金贵,待会儿打起来,你只抱着它,别叫人给我摔碎了。” “打?打什么?”红莹才赢了钱,还吃了两杯薄酒,两颊红红,虽不明白,仍乖乖听话去堆着箱子的地方找盒子。 红莹还没走到地儿,就听雅间的房门忽然被人撞开,就见一官家小姐模样的女子,锦衣华服,手上攥着鞭子,身后鱼贯钻出十几个五大三粗的丫鬟,一个个勒着束腕,看着就知是练家子。 那小姐环视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在坐着的文姝身上。然后兀自进来,用鞭子抬着文姝的下巴,像打量牲口似的左右查看,还要拨弄开她的唇齿看看牙口。 文姝本就是为着激怒她,才敲锣打鼓出来走的这趟,自然不能头见面就逆来顺受。怒目起身,趁着辛盼珍不做防备,伸手就要夺她的鞭子。 “呵,还是个会尥蹶子的。”辛盼珍后退一步,鄙夷地撇嘴,“李鹤桢的眼光,也不过如此。我当是什么倾国倾城的容貌呢,姿色平平,连我家伺候的丫鬟也不如。”又看了看文姝带来的一群吃酒耍钱的丫鬟,更觉傲慢,奴才们都能踩在她脸上猖狂,一点儿规矩都不懂,果然是泥淖里爬出来的下贱胚子。 辛盼珍骂文姝比奴才都不如,却不见反驳。 只见被骂的那个,面上挤出虚假笑意,顺手端起小几上吃剩一半的茶水,煞有其事地朝她盈盈跪拜:“妹妹文姝,给姐姐奉茶。” 文姝行的是妾室过门后跪拜主母的礼,辛盼珍出身世家,自是看得明白,自己才骂她是下贱奴才,这贱人张嘴却喊自己姐姐,怎不是故意的?二来自己还没嫁进永安侯府呢,她一个妾室就想先证名分,传出去,平南侯的体面还要不要?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蹄子!当你祖宗我是好惹的?”说着,辛盼珍高举长鞭,狠狠朝文姝抽下。 第32章 鞭子抽来, 文姝强忍着痛避开正脸儿拿肩膀接下,那鞭子里藏着蹊跷,外头是牛筋皮细细密密编织, 里头却扎着刺儿, 是拿铁篱寨上的老钉子嵌的。事先沾过盐水,借着寸劲儿打在皮肉,皮糙肉厚的男人都遭不住, 更何况文姝。 吃痛一声,文姝跌在丫鬟怀里,管事婆子扎着膀子站前面呼, 一众婆子丫鬟也要从吃酒的桌子前过来, 叫辛家的人给拦住。 红莹怀里抱紧千里镜, 又顾着主子,红着眼睛就冒失出来:“你是谁?好无礼的妇人, 恁地打人?”她才喊一句, 就叫两个身强力壮的丫鬟给按下, 千里镜也掉了, 咕噜噜滚到人前,不知被哪个脚快的踢到一边。 文姝缓了两气儿,才有说话的力气,眼圈红红拿最柔弱的模样哭着问她:“姐姐, 我怎么得罪你了, 你就要我死?”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任谁看了都得心软。 唯独在辛盼珍这儿, 只觉矫揉造作, 尤是文姝一口一个姐姐地喊着,听在她耳朵里, 便是挑衅,便是咄咄逼人的炫耀。 “小蹄子,你想死,我便送你一程。”辛盼珍使眼色叫人将文姝身边的两个奴才全都拖走,再高高举起鞭子。 还未落下,就听外面忽然有人高喝:“住手!” 辛盼珍当是李鹤桢跟来,扭头就斥:“你算个什么……”骂人的话没说完,抬眼看到来人是自家二哥,她忙把辫子藏在身后,踩着细碎脚步往后退,“二哥哥……” 辛昱汀三步并作两步进屋,先夺她手上的鞭子丢给奴才们,又使眼色,板着脸假装斥她:“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和奴才们戏耍玩闹。” 辛二拉着辛盼珍就要出去,红莹突然挣开束缚,顶破嗓子地嚎了一声,“小姐,你打坏了我家小姐,怎就要跑?” 小丫鬟声音不小,比方才辛盼珍打人的动静还大呢,辛二刚要遮掩,就见门口又来了两个人。 官靴头前,后面跟着十方鞋,前头的端正公子只坐壁观上,笑着看一屋子热闹,老道倒是个熟人,目光扫过一遍,同辛盼珍见礼,“贫道稽首了。” “铮……”辛盼珍亲近的话没说出口,偷偷拿余光瞥向一同进来的二皇子,又改了疏离的语气,侧身见礼,“二表哥。”再回一行道长的礼,“一行道长好。” “老远就听见这边热闹,贫道说过来看看,刚好二皇子和世子爷也在,就一道来凑这个热闹了。”一行道长走近两步,将身后跟着的童儿放进去,那小道童进屋瞧见了熟人,指着还跌在地上掩面哭泣的文姝,高声道,“师父,这位女施主,怎地看着眼熟。” 二皇子嗤笑出声:“还真是打架了?”辛家与他不睦,看热闹的事儿他乐得其中。 小道童挠着脑袋,做思索状,遽然灵光一现,高兴道:“我记得你,你不是永安侯府的那个旺八字的女施主么?上回我跟着师父去你家做道场,你还拿了点心给我们吃呢。” 第30章 李鹤桢府里的女眷?永安侯府不是才和平南侯府定了亲事,眼看着就要大礼了,原来还藏着这般热闹。 二皇子发话,叫辛家的奴才先把人放了。一众丫鬟们得了自由,连委屈带心疼,哭着就扑过去搀起文姝,红莹几个嗓子大,在家里时就得了嘱咐,要把事情闹大了才好呢,又想起姨娘刚刚交代的千里镜,她猫着腰找,从角落里捡起宝贝,哭着就找贵人们讨理。 “你弄坏了我的镜子,你赔我,你得叫人赔给我。”她不敢去闹辛盼珍,反倒把千里镜杵着给几位贵人瞧。 “你这个……”主子奴才都是这幅妖艳卖弄的下作东西,辛盼珍怒火中烧,岂能饶她,抬手就拿起博古架上的瓷器砸去。辛二拦截不住,东西正砸中了红莹的脑袋,鲜血直流,一行道长忙叫人去请大夫,掌柜的赶来,安置好受伤的丫鬟,又请文姝到雅间歇息,等大夫来问诊看伤。 永安侯府的女眷柔柔弱弱,许是被吓坏了胆子,攥着帕子只知道哭,只是那身量模样确实标致,二皇子心里暗骂李鹤桢道貌岸然,平日里装的知礼守矩,不曾混迹琴楼楚馆,当他是正经君子呢,却不料人家把好的都藏家里了。 二皇子有爱美之心,也为着在一行道长面前留几分仁义,仗义执言,叱责辛家兄妹蛮横,又叫打人的给李家女眷道歉赔不是,再把人家的镜子给赔了。 辛盼珍自然骄傲着不肯,好在都没较真,辛二便点了个大丫鬟顶罪,同着二皇子的面拿一千两银子交在红莹手中。 如此公允,就连一行道长也不禁称赞,文姝系了披风来谢恩公,盈盈下拜,低垂的眼睫上还挂着泪,抬起头来,一双红彤彤的眼睛里满是怯懦。这样娇滴滴的姑娘,岂会招惹辛盼珍那个女蛮,天可怜见,若不是今日撞见了自己,这姑娘定是要被辛家的人折磨死。 二皇子摇头惋惜,与一行道长一起离去,出了日新楼,刚踩上杌凳,远远就瞧见了李鹤桢的人影。 “南烛。”二皇子笑着唤李鹤桢小字,愈显亲切。他才卖了李家的好人情,正愁没个告知呢,转脸儿就撞见正主了。 李鹤桢在外头徘徊,为的就是等他们。 先前跟着走到日新楼雅间的台阶上,听见里头热闹,本是要上去瞧瞧情况呢,又看到一行道长与二皇子两个,辛二也在,辛家那丫头确实厉害,他怕自己冒然过去,非但护不住文姝,再惹怒了辛家,日后脸上也不好看。 犹豫再三,他才下楼到街上来等,无论是辛家兄妹先出来,还是二皇子两个先出来,他只当路过撞见了,不知情,大不了赔罪讨个不是,好赖不影响亲事。 “二爷。”李鹤桢拱手见礼,又和一行道长问好。 卖巧的话二皇子不方便说,一行道长自为其代劳,跟前的小道童不忘一糕之恩,夸大了描述文姝受了如何如何的重伤,怨怨自哀,“小辛施主总是这样,她手劲儿大,上回骂我是牛鼻子,揪着我的发攥儿,差点儿没把我薅秃。” 虽是小孩子的埋怨,可听在有心之人耳朵里,却每一句都变了意思。 李鹤桢方才心里还埋怨文姝两句,怪她多事儿,怪她无端地激怒辛家那泼妇作甚,可才听了一行道长与二皇子都觉得辛盼珍蛮横,更遑论一个小道童都嫌她。 文姝是跟在他身边的人,温柔小意,最是乖巧,府里旁人欺负了她,她最厉害的本事也不过是抹着泪来找他告状,吵架拌嘴是从没有过的。 再想到这些日子在辛盼珍那儿受到的委屈,李鹤桢心里早就有了偏颇,他又再谢,做羞愧状,别过面道:“也不瞒二爷与道长,那女子确是我府中女眷,辛家小姐性子急些,这其中必有误会,二爷帮着她解围,竟叫我不知如何来谢二爷了。” 李鹤桢没明说文姝的身份,也好不叫人拿了话把子。三人心里通透的跟个明镜似的,二皇子客套两句,如今李鹤桢统领天玑营,管着京都城里所有的兵,要与他单独吃酒,莫说是他了,就是太子来了,也不敢。 父皇的身子一日好过一日,其中有身畔老道的功劳,谁又知不是残灯复明,回光返照之意? 二皇子自己个儿是不信这些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和尚道士,不过是弄虚作假、糊弄世人的把戏,比起修行炼丹,他更信实拿在手里的权势。比起求什么虚无缥缈的长生不老,他更愿与李鹤桢交好,也有益自己在朝堂的势力。 “谢什么,我不过是实在看不入眼,我那表妹,也忒过分了些。”二皇子话里一派正气,顺势踩了辛家,好挑拨李鹤桢与平南侯府的关系。 如滴水入油锅,溅起李鹤桢心头所有不满,此伏彼涨之下,连带着文姝的那点子小把戏也无从轻重了。 李鹤桢道别二皇子与一行道长,并没有再去日新楼,而是真如他借口的那般,往六部衙门忙公差去了。 下了职家去,果见文姝可怜巴巴地坐在那里等,一瞧见他,眼泪跟断了线似的往下落,她肩头有伤,披着的大袖不好动作,不愿叫他看到眼泪,索性自欺欺人,拿帕子遮住脸,却掩不住难以自抑的抽噎声。 珠帘散下,李鹤桢只看她一眼,仍旧洗漱更衣,抹眼泪的那个哭了一气儿,等不来他,偷偷放下帕子观望,头一眼就瞧见他就坐在小几对面,换好了常服,手里在翻看她这几日看的闲书。 “叫我死了算了。”文姝忽然又哭,脚下用力,往小几底下去踢。 踹人的那只脚被他捉住,李鹤桢合上书页,赫然显见上面的“四知贴”三个字。 “怎么看起这类闲书了?”写贴的常娆是个不守妇道的,她以女子之身,立了从龙之功,又开易市,说服了朝堂大开与南洋诸国的海运贸易,是个能人,却也是个目无礼教的狂徒,辛盼珍一类,就是受了她的蛊惑影响,才行事猖狂,觉得自己能踩在男子头上去了。 就连如今国法里允立女户,准叫女子当家做主,行田产买卖之举,也是那妖妇鼓动。 李鹤桢最不喜女子要强好胜,见了此书,自是凛色,“妖言惑众的文章,还是少看得好。”他无比冷静,瞧不见她肩上的伤,只冷冰冰叱她看了闲书。 “李鹤桢,你别来找我了,我都疼死了,你只管那些。”她挣扎着要抽回脚,却被他紧紧锢在手中,“你放开我,我不要跟你说话,你快放手。” “真不讲理。”李鹤桢笑她,起身坐到她身边,“你人小无能,去挑衅她,叫她打了,却来怨我?” “你都知道?”湿漉漉的大眼睛望他,等他给个不救自己的理由。 “听底下的人说的。”他轻描淡写地揭过,撩开衣领看她伤到的地方,“竟下如此的很手!”青红一片的伤处被刺出几个口子,像是拿锥子囊的,里头是暗红的皮肉,口子一圈高高肿起,就连没扎透的地方也跟着肿起。 “济世堂的医婆说,她在鞭子里藏了毒物,她就是想叫我死。”文姝不讲道理,说着就扑他怀里哭。 知道姨娘说的是气话,红柳过来解释,想了下,又提起红莹,“她叫辛家那位小姐砸了脑袋,虽请了大夫,至今人还昏迷不醒呢。” “怎还有个更厉害的?”李鹤桢问。一行道长说的时候,可没提起这些。 红柳踟蹰,姨娘说今日叫大家受惊,跟着出去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有赏赐,银子早给大家伙分了,这会儿再提,恐生是非。 “那丫鬟……是为替我挡了一遭。”怀里小人儿哽咽着出声,一边哭,手上使力,搡着跟他撒娇。 “既是为主负伤,只好生伺候着,给她请最好的大夫,吃什么用什么,只管去领。”李鹤桢道。 “再赏她二十两银子,就说是,我给的。”文姝哽着嗓子嘱咐。 红柳应是退下,李鹤桢爱怜地拍拍她的面腮,文姝当他要说什么哄人的体己话呢,垂下脑袋,心下已经暗暗打算做出娇羞模样了,听李鹤桢声音倏地严肃起来。 “那人凶悍,不是个好相与的,你今日也见识过了,既如此,不如你先到外头暂避几日,也不必往远了的庄子上去,如今她也知道你了,也不用藏藏掖掖的,就先住在朱衣巷的宅子里,你看可好?” 他语气生冷,说是和她商量,不如算命令。 第33章 “你为着她, 到底还是要撵我走?”文姝眼泪止住,挺直的胸脯,随着愤懑起伏。 第31章 “我也是为了你。”李鹤桢伸手来抚她受伤的肩头, 被她躲开, 他蜷起指,悻悻劝道,“只怪外头传的太漂亮, 早知她是个霸王一样的人,当初也不会定下她家。” 文姝像是气急了,一点儿也不顾着他的体面了, 翻他一记白眼, 阴阳怪气地问:“是外头传得漂亮, 还是人家.家里三位哥哥的势力漂亮?” 一句话激的李鹤桢压不住火气,起身叱她:“你在胡说什么!” 文姝说完也知害怕, 叫他一吼吓的心头发颤, 强忍着和他分辩:“威风啊, 你们都是主子爷、主子奶奶的命, 我是奴才,卖给你家,一辈子都是伺候人的,她没把我打死, 您替她厉害……” 明面上是说她自轻自贱, 给他们两口子做奴才的命,可李鹤桢外头逢迎巴结, 何尝又不是上赶着给人家做奴才呢? 她骂的是自己, 更骂李鹤桢薄情寡义,为着权势便不顾从前的情。 “啪。”一记脆生生的耳光, 叫她后头的话咽进回肚子。 李鹤桢攥紧的拳头揳在小几,他恼地牙颤,桌上的茶盏都跟着发出咔嚓声响,“我真是把你给纵坏了。” 文姝侧身伏在软枕上哭,里头动静不小,红柳几个丫鬟躲在门口偷听,听见姨娘在哭,也顾不得会惹大爷不快,紧步进来守在姨娘身边。 有人来劝,文姝哭得更厉害,李鹤桢举起巴掌还要厉害,红柳不敢护着,只哭着跪下求情。管事婆子带着丫鬟们赶到,屋里屋外跪了一片。 “姨娘身子不好,尚吃着药呢,大爷最是疼姨娘了,为着一时之气,把人打怪了,心疼的还不是大爷。”红柳撑着胆子,一边磕头一边陈情,文姝呜咽委屈,再不反驳,清瘦的身子伏在那儿,纸薄的一片。 巴掌迟迟没落下,就见外头的夜色之处奔来了个小厮,路喜本就苦于没有由头进来劝架,听了传信儿,忙不迭进屋,作揖见礼禀报:“禀爷,辛家二爷和副都承旨张大人来了,现在花厅等着呢,说是叫老爷和大爷去前头接旨。” “何事?”李鹤桢问。 路喜摇头:“辛家二爷板着脸呢,爷还是快去瞧瞧吧。” 李鹤桢不再理会这些,领着一众小厮们往前头花厅去,人走远,丫鬟们才扑近前看姨娘伤势,才敷了药的伤口经这么一番折腾,又破了口子,自里面渗出点点血迹。 红柳看了直落眼泪,一边上药,一边嘴上劝着,“奴婢多嘴一句,都知道他的脾气,您又何故去激他恼呢?这一巴掌,连我们看了,也要跟着心里难受。” 文姝却吃痛着笑,还有心思同她揶揄,“好丫鬟,你这眼泪落得晚些,银子分完了,你只早说半日,我还能赏你个大头。” “谁要您赏。”红柳抹去眼泪,扭捏呛声。 “我病着,你也欺负我。”文姝逗她,又吩咐,“我要吃茶,要凉爽的茶。” 红柳倒茶来,一勺一勺伺候她吃下,还要去耳房催他们熬药。 “你先别忙,你来。”文姝招手,细声嘱咐,叫她去找个小子到前头打听,是因着什么事儿,再问问大爷去了哪儿。 “哎。”红柳虽惧怕大爷的脾气,可她是伺候姨娘的奴才,也盼着姨娘得宠,何况眼下还是新奶奶要进府的当口,旁人或许还有观望,唯独她心里头巴不得大爷一颗心全在姨娘身上才好。 没一会儿,过去打听的小子就回过来了,跪在帘子外头回话:“听里头伺候的说,是圣上口谕要给咱们家老爷高升呢。” 文姝递个眼色,管事婆子拿一吊钱放那小厮手上,拍着他的后背,笑着追问:“还有什么,你只管如实交代了。” 那小厮想了想,道:“他们出来的时候,我躲在花坛后面瞧见一眼,那辛家二爷满面带笑的,还给咱们家大爷道喜呢,大爷脸上倒是兴致缺缺,随口敷衍两句,送他们出去,回来就发了脾气,这会子书房当差的还都一个个提心吊胆呢。” 想到大爷才在这院子里发过脾气,小厮才后知后觉,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哎呦一声,就打嘴赔不是。 管事婆子看一眼主子的脸色,笑着安抚:“啊呀,哪个还能怪罪你,你说实话,只有得赏的份儿。”一块银子放在手心儿,那小厮千恩万谢地退下。 管事婆子进来回话:“姨娘,是好事儿呢。”府里得赏,无论如何都是好事儿。 文姝歪在那里,脸上的巴掌印儿已经肿起来了,涂过了药,小丫鬟蹲在跟前儿打着扇给扇风,她舒一口气,倦倦摆手:“是好事便好。” 好事?怎么不算好事呢,旁人不知辛家要嫁闺女的人家岂会没有事先打听,李家父子不睦,也就外头糊弄了好皮相罢了,辛家更不避讳,就这么大喇喇的亲自领了传旨的官儿来,哪里是为宣旨,分明就是明着来打李鹤桢的脸。 两家的亲事虽说是定礼合了八字,不好更改,可辛家的姑娘也不是任人好欺负的,你李鹤桢不听话,辛家自能捧个听话的来压制你。白日里才掉了辛家的面子,不必明儿个,夜里人家就能把不忿给还了。 李鹤桢要恼,又岂能不恼。 文姝只觉心情大好,肩头那道伤可没白挨。她蹙起的眉心也舒展开了,摇头屏退打扇的丫鬟,侧了侧身子,道:“我困了,就这么歇会儿。” 才要合眼,就听外头有婆子来报,说是有人送了消肿祛瘀的膏药来。 “谁送的?”红柳高声问那婆子。 婆子偷眉搭眼,她不敢说是自己收了二爷的银子,才来跑这一趟,只含含糊糊,夹着膀子小心回道:“是……是张姨娘院子里的一个小丫鬟。” 如今张姨娘管家,许是大爷有吩咐,张姨娘才打发人来送药的,红柳就要接过,却被管事婆子给拦了下来,“我来问他。” 后宅里的这些个藏藏躲躲的手段丫鬟们年轻没见过,她却见得多了。 “哪个丫鬟?若是张姨娘叫人送的,该是进屋到我们姨娘跟前儿回话才是,倘若不是……”管事婆子咬紧了牙,眯起眼睛发狠,“主子们仁慈,是不与你这老虔货计较,别叫我抓到你的膀子。” 文姨娘扺掌中馈的时候,这府里的婆子丫鬟们也都见过她跟前儿这位管事嫂子的手段,果断利索,狠厉快爽,没有过错也就罢了,只有了错处,再落在她手里,更没有好日子过。 传话的婆子吓得忙道实情:“是……是二爷跟前的丫鬟,说是二爷在外头听见咱们院子里姨娘在哭,恰好前些日子二爷得了好伤药,也不知道使不使得,就先叫我给帮着送进来了。” “二爷倒是好耳力。”管事婆子讽她。隔着几道院墙呢,就是个顺风耳站外头,刮着往耳朵眼儿里钻的大风,也听不见里头的动静,明知这婆子扯谎,也猜到了她有受惠,管事婆子只想一下,还是叫人把东西给留下了。 临打发人走,还不忘斥责两句,叫她以后再不敢如此,传话的婆子唧唧索索应下,红柳气不过,嘴里还在嘟囔,又要把送来的药膏丢掉。 进去给姨娘回话,管事婆子朝外头看,示意这院子里有旁人的耳朵。 “你别声张,如今人家管家,咱们也不好得罪人家不是。”文姝笑着叫她不要莽撞。 “姨娘说的在理。”管事婆子笑笑道,“我想着,这事儿还得告诉小路总管一声,一来青山院从前就是小路总管在管,我只负责姨娘这边的差事,二来,我去求他,也算是有个服软的态度。”这态度自然是给大爷服软。 文姝笑她狡猾,“你去安排就是,我身上好疼,明儿个他回来了,问起我来,就说我疼死了。” 婆子只笑,知道她说的是气话,也不多回应。 红柳在后头进屋,犟起鼻子愤愤道:“我把那瓶药丢后院的花圃里去了,看着就讨厌,那位也忒过分了些,他明知……”明知姨娘的身份,却还要揪扯,分明是有意害姨娘失了大爷的心。 “你气成了葫芦,人家不知道,你岂不是白生气了。”文姝笑她,“别管那些了,你去打水,来伺候我洗漱,我眼睛的疼,脸上也疼,哪儿哪儿都没力气。” 红柳叫了个小丫鬟一起,屋里只剩下管事婆子和文姝两个,自有一番不叫人知道的悄悄话。 日子已出了伏里,白天尚有未消散的暑气,好在太阳落山,叫凉爽的清风吹过,外头就舒坦极了。 花坛里的木槿开了一阵儿,才败的几朵花苞还没人打理,张姨娘声大力气小,府里各处的婆子们也多不服她,今时她来管家,还不如文姨娘管着那会儿利索呢。 二爷守在西角门外头,一边又一遍地问那传话的婆子:“只丫鬟们在说,就没别人的话了?”他想知道的是文姝的态度。 第32章 那婆子被问烦了,连连告饶,也不回了,寻了个由头躲进周屋,假装忙碌。 二爷气恼她拿钱不办事儿,正要追进去再问,忽然瞧见里头出来人,还冲他招手,示意他进去。 将人带到人少的巷子里,管事婆子才从怀里拿出个帕子包着的东西,笑着放在二爷手里:“这是谢礼,我家主子说,谢您给的膏药。” 二爷举着东西,焦急地问:“她还好么?我听人说,大哥哥打她了?严重么?我叫我姨娘去给她请最好的大夫来?” 婆子婉言谢绝,哄他几句,千万嘱咐他不能声张。 二爷讷讷全应,目送那婆子走远,才恋恋不舍,回自己院子。 夤夜更深,打发走屋里伺候的丫鬟,二爷方敢把怀里的宝贝拿出来,映着明灯,展开帕子,里面赫然躺着一对银耳坠。 二爷先是怔住,忽然又喜,捧着东西高兴的一蹦三尺高。 定是她也知自己的心意,不然也不能打发人送这个给他,定是她知道这是他送的,定是她也对自己有情,定是她…… 二爷大字躺在床上,好一场黄粱美梦。 第34章 日新楼的雅间里, 辛昱汀笑眯眯受李鹤桢敬酒。秋高气爽,又是瓜果丰硕的季节,掌柜的端了几盘子鲜货, 那盘子葡萄明珠似的丰盈。 “也是瞧着你要给我做妹夫, 陛下提到那个缺,我就想到了你家。”酒盅放在唇下,抿一口, 只意思意思,又给放下,显然是不受用他这未来妹夫的示好。 “多谢二哥提点。”李鹤桢被打了一拳, 还要赔笑脸, “只是我父亲到底是有了年纪, 他又是刚办了滇西的差事,路途遥远, 好容易才回来……” 不待李鹤桢把话说完, 辛二放下酒杯, 笑着斥他:“都说你孝顺, 果然是好孝顺。陛下也是想叫他能者多劳。”忽然又板起脸来,“莫不是,你连陛下的意思也要置喙?” “二哥说哪里的话。”李鹤桢接过酒壶,亲自起身斟酒, “我今日是为我父亲的事情来谢二哥的。”他眼珠子转转, 提起正事儿,“也为那天府上的人有眼无珠, 冲撞了小姐和二哥, 特意来给二哥赔不是的。” 辛二乃天子宠臣,又是皇亲国戚, 日后太子与二皇子哪个坐上大位,也不碍到辛家的荣宠,虽都是陛下跟前儿的纯臣,可辛二这一类的更比李鹤桢稳固许多,也更容易在御前说话。 “你那姬妾得罪了我妹妹,你却来和我道歉?又不是得罪我,你道哪门子的歉?”辛二有意刁难,不受他赔罪的礼,反倒质问。 见他气恼,李鹤桢心里才安定不少,不怕辛家生气,就怕他家不气。婚事在即,京都有头有脸的人家都收了请帖,此时悔婚,丢的也不是永安侯府一家的脸面。 辛家心里不快,发作出来,赔几句服软的话,等辛盼珍嫁过来,两家仍是好亲家。 若是辛二这会子笑呵呵与他吃酒,半句不提那日得罪了他家的话,而是在背后耍手段动作,那才是正经要翻脸的时候呢。 “小姐……”李鹤桢放下弓起的手,垂下眼睛如是道,“小姐是恼了我,我上门求见,她连东西都不接了。” 他面有苦楚,极为懊恼道:“我是求不来别人了,也不好和外人去说,只求二哥指点迷津,告诉我个哄人的法子,或是买什么稀罕的物件送去也好,总得给我个说话分辨的机会不是。” 李鹤桢不介意展露富贵,告诉辛家自己手里富裕,京都城里能和平南侯府门当户对的人家,进项上头能比得过永安侯府的,少之甚少。辛盼珍嫁来便是当家主母,一应开销,日后只会阔绰。 辛二稍降辞色,他那妹子是全家的心头宝,哪能不盼着她去个好人家,男人嘛,哪有不偷吃的,连他自己也在外头养着两个小的,避着不叫府里知道就是。李鹤桢虽不似原想着的那般干净,可一个妾室,打发了也就了了,左右等他们成了亲,过两年有了孩子,再往屋里抬几个老实的。 “我家小妹被宠坏了,是个倔脾气,你真心悔改,她也不要什么赔罪礼,不过是看你的态度。”辛二敲桌子提醒,“你那妾室本就不是个好来头,闹那么一通,还叫外人看了热闹,二哥给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事儿宫里都知道了,陛下还笑你年少风流,是个洒脱人物呢。” 陛下说没说过这些话无从考究,但是能从辛二口中听到这些,也是无风不起浪,有点子传言的。宫里的事情,以讹传讹得多,无事生非得少。 李鹤桢失魂落魄的回府,走在二门廊子里,路喜试探着问:“爷,还回书房么?” 李鹤桢脚步踉跄,扶着路喜坐下,才摇头问道:“你姨娘的伤可好了?” “您说不叫问,小的……小的也没敢去问。”路喜揣着明白装糊涂,他知道文姨娘好的差不多了,不敢在主子跟前扯谎往厉害里说,只含含糊糊领了个自责。 “没用的东西。”李鹤桢骂他,又叫他来扶,“回青山院。” “哎。”路喜高兴应道,使了个腿脚麻利的小子前头去通报。 李鹤桢到青山院门口,便见一片暗淡,唯有一影袅娜,提着宫灯等在那里。 “爷,你回来了。”文姝欲哭不哭,站在原地也不敢动,哽咽着嗓子喊他。反倒是跟在左右的几个小丫鬟掉了眼泪,一个个别过脸去偷偷擦掉。 李鹤桢也定在那里,看她好一会儿,才招手叫她近前。 得了他的令,文姝将宫灯交与一旁,才敢哭着扑进他怀里,“我当你……再也不回来了。” 等进了屋,李鹤桢目光大量,他不过才三五日没有回这院子,怎么觉得隐约有不对的地儿,文姝端醒酒汤来,摆上食几,李鹤桢看见她身上仍穿着前几日的单衣,开口问她:“起了风,你又病着,该是穿厚些才是。” “好。”文姝点头,坐在那里看他。 红柳站在门口徘徊,掀起两回帘子,李鹤桢看她有话要说,又见文姝也是吞吞吐吐藏着事儿的,便叫她进来回话。 “求大爷替我们姨娘做主。”红柳进来就先跪下磕头,“姨娘病着,本就是汤药不断,细细将养还来不及呢,偏有些人知道大爷这几日不在这院子里,便生了欺压打罚的心思,先是支走了我们院子里的七八个粗使婆子,外头花草一应没人打理也就算了,前儿个该是锦绣阁的裁缝来送衣裳,红葵在外头等了一日,也没等到人来,后来去打听,才知道咱们府上的一个管事,头前去告诉了人家,不叫送了。” 红柳才告完状,文姝眼泪就掉下来。 李鹤桢两下细察,知道这丫鬟说的不假,放下茶盏,偏头来哄,“受欺负了?” “没有。”文姝嘴硬,“我有你疼着,谁敢欺负我。” 李鹤桢握住了她搭在桌沿的手,她便顺势起身,到他身边坐下,“他们欺负你,你该叫人去告诉我的。”捏捏她的脸又笑,“平日里不是最会告状的么,怎么人家正经欺负到头上了,你又做哑巴了?” “我当你……我当你再不理我了。”她抵在他怀中,“我叫人去书房请了你两回,你也不来,我伤口又疼,那一巴掌也疼,你不理我,心里也疼。”她做西子捧心,将他的手掌按在心口。 “最近公务繁忙,倒不是有意冷落了你。”李鹤桢随口敷衍,想到自己的意图,又补了一句,“府里就要大喜,不止我要忙,里里外外都在忙。” “……”文姝再不说话,抓着他衣衫的那只手却更紧。 “好文姝,还疼么?”李鹤桢怜爱地抚着那日打她的地方,“明日就叫锦绣阁的人再来,珠钗首饰也给你买最新最好的来,就不恼了。” 怀里的小人儿委屈摇头,苦苦求他:“我不要,我不要新衣裳了,我也不要那些罗唣的钗环,我全都不要,李鹤桢,你不撵我走,叫我留下吧,我什么都不要,好不好。” 李鹤桢也生出把人留在跟前的打算,她实在软弱,又是个娇滴滴好欺的性子,留在自己身边,还要受人欺负呢,送到外头去,没有了他照拂,还不知得怎么受人搓摩。 加之,今儿个听辛二的口风,是有回转的余地,只是不做妾室罢了,先放下那些个虚名,便是先应个通房丫鬟,等辛盼珍过门儿,再给把体面抬回来就是,日子久了,再叫她有个一儿半女傍身,抬为良妾,记在族谱也使得。 “好,不叫你走了。”李鹤桢把人搂进怀里,以指腹给她擦眼泪,“先前让你出去也是为你着想,现在有了更好的打算,哪舍得撵你。” “当真?你不骗我?”文姝听见不走,睁大了眼睛确认。 第33章 “只是……你若留下,怕是要受些委屈了,你可愿意?” “我愿意,你说什么,我都愿意。”白皙纤细的手臂环上他的脖颈,她眼眶里还含着泪,嘴角却笑着翘起,“你只叫我留在身边,再不和我分开,叫我做奴婢、做丫鬟,天天伺候你和那位大奶奶,我也愿意。” 提起那位大奶奶,她眼底明显暗了一瞬,李鹤桢知她不情不愿,却还能说出如此识大体的话,更是欣慰。 “哪能叫你去伺候她。”他笑着说出先叫她做通房的话,又与她商量,“也不强求,你若不愿意,仍是先去朱衣巷那边的宅子里小住些日子,等家里妥顺了,爷再去接你。” 李鹤桢本意是不愿意文姝离开的,狸奴可爱,他早已不知不觉中把人放在了心上,还有那些烧灼皮肉的体己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无论如何也只叫人觉得真心。 还有她动情时热切的回应,叫他觉得身边才是个鲜活的人,会哭会笑,会把真心刨出来捧着送他。 这样的妙人,若不是为着仕途前程,他也属意娶她来做正头娘子。 李鹤桢等着她的答案,却等来了她眉间蹙起的一眶眼泪。 当她是不愿意,李鹤桢心下怅然,正要开口安抚,忽然文姝撞进他怀里,与他紧紧相拥,她软乎乎地贴在他的脖颈说话,声音委屈却也乖巧。 “通房也行,李鹤桢,我图的从不是什么名分,我只要你,李鹤桢我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了,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声音钻进耳朵里,随着细密的吻,一道儿钻进了他的心里。 所有的失落全都一扫而净,李鹤桢挓挲无措的双手慢慢放下,然后他忽然展笑,回应她的热切,和那汹涌真挚的爱。 第35章 次日早起, 文姝仍和从前一样,伺候李鹤桢洗漱,送他到院子门口。 “你肩头的伤……我让路喜给请个太医来。”昨儿夜里他猛浪了些, 等她叫痛, 映着灯看,才发现肩头结痂的地方剐蹭到了。 “我叫人去济世堂请个医婆来看就好。”文姝笑着应他,小指勾在他的绅带, 凑着身子近前,“她正是咄咄逼人的时候,你再为我请太医, 她岂不更恼。” “也好。”李鹤桢圈他入怀, 夸她贴心可人。 辰时小丫鬟去厨房提了食盒, 回来却还跟着几个管内事的掌家婆子。 “文姨娘……”头前的婆子才开口后头那个便咳嗽提醒,这婆子连忙改口, 板起脸语气也生冷许多, “姑娘也别怪咱们姨娘狠心, 一时有一时的定度, 姑娘如今不是姨娘了,这青山院自然也住不得。” 婆子环视一圈,打量院子屋外的三四十个伺候的奴才,瘪着嘴不屑, “这院子里的人, 也不得留,只半天的时间, 叫你们归置各自的东西, 日昳咱们来收院子,文姑娘搬去西北角的清雎水崖, 至于其他人,记了名册,日后再做安排。” “你们安排谁?”红柳站出来呛声,几个大丫鬟也纷纷怼她们,“就是,大爷没交代的话,倒叫你们说了,叫姨娘搬出去,又是哪个的旨意?你说你们说呀。” 青山院里的奴才,凡是在文姝身边伺候的,早就被她讨来了身契,尤以红柳几个有体面的,更是还了良籍,她们不受这府里拿捏,自然不把在张姨娘放在眼里。 “皮痒的蹄子,咱们只是传主子的话,你们跳脚……”红柳几个虎视眈眈,那几个婆子也怕,嘴上还要强硬,“同我们叫嚣什么,你们能耐,去主子跟前说去,这是大爷吩咐的,我们传话,也犯不着和你们理论。” 婆子们悻悻离去,有不忿的出了院子还骂,“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得意个什么劲儿,等再过几日,正经主子进府,且有你们受的呢。” 小丫鬟脾气爆,还要出去和她们怼,被红柳喊了回来,“别管她们了。”指了指屋里,还有姨娘在里头伤心难过呢。 “我就是气不过她们踩低捧高的势力劲儿。”小丫鬟抹掉眼角的泪,嚅糯着嘴,再不说话,也跟着往屋里去。 文姝倒没有因着那些婆子的话生出失落,仍旧如平常一样,梳洗打扮,用了些饭菜,才想起叫红柳收拾些东西。 又一个时辰,文姝只领着红柳一人,绕过周屋,自后面冬园下面的廊子出了青山院,前头亭子里早有人等着了。 听见脚步声,那人转过身来,一身蟹青袄子越显得人精神许多,按住心下激动,二爷一躬到地,“小嫂嫂。” “二叔。”文姝孱孱盈拜,捉裙走下台阶。 二爷殷勤伸出手来扶,她眼睫轻抬,感激地看他,只探出指尖,虚虚搭在二爷掌心,二爷三魂七魄都高兴地发颤,五根手指头本能的想要蜷曲,想把心尖尖上念着的美人抓在手里,又恐唐突了美人,权衡再三,才忍住了妄念。 “小嫂嫂随我走,车马已经备好,我在长兴街西巷子里找了间宅子,二进的宅子,地方虽小,嫂嫂暂先落脚,等过几日避开风头,再给嫂嫂安置更好的。” “多谢二叔。”文姝面有愁容,却强挤出笑意来谢,二爷看的心里越发怜爱,舍不得放开牵着的这只手,只用另一只来搀起。跟着二爷的小厮怕耽误了时辰,开口催促,二爷才收敛了放肆的目光,指了无人的道路,引着文姝主仆二人前行。 偶有碰到的奴才,二爷斥责两句,谁也不敢过问近前来看。 一路畅通无阻,出后门,坐上马车,在巷子里拐了一拐,上了大街,便没入车马人流之中。 马车在一处宅子前停下,二爷大马上前,亲自扶了文姝下来。 叩门入内,里头已经齐备了伺候的婆子奴才,另有一名管家,二爷怕使本家的人来叫他大哥知道,特意从张姨娘名下的一间铺子里找了个能干知事的过来。 “嫂嫂放心的住,凡有一应物件,只打发他们去办就是。”他冒然近前,离得更近些,“这都是我的人,家里就是想找,也没个找的地儿。” 言外之意,便是李鹤桢他,肯定是找不到这里的。 “多谢。”文姝再三道谢,手上使力,怯生生想要抽回。二爷把人弄到自己的地界上,胆子自然大了许多,捉她的手也舍不得放开,一旁的红柳喊了一声,他才做恍然的模样,笑着松开些,仍旧是贴近了说话。 文姝怕的眼泪都出来了,红柳气不过,提醒二爷快些家去,免得叫人发现,“别的不怕,奴婢只恐因着我们姨娘,反倒叫人误解,败坏了二爷的好名声。” 李家父子三人道貌岸然的性子是一脉相承的,二爷招猫逗狗,无所不作,却还常以侠客自居,听这丫鬟提起好名声三个字,行为倒也收敛。 “爷过些日子再来看嫂嫂,嫂嫂可要保重。”二爷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地出去。 府门关上,文姝长舒一口气,与红柳对了个眼神,叫了个瘦高个子的小丫鬟,带她们去正堂歇息。 再说李鹤桢这边,有了昨夜里的温柔小意,就连早起时文姝还那么贴切可人,如何不叫他心生欢喜,下了差,先去辛家对了过几日大礼的一应,又一句带过,将那日在日新楼的事情给辛家了个交代。 平南侯夫妇面上仍不见好颜色,亏得辛二站出来帮着说和,替李鹤桢讲了几句好话。等他心情愉悦地回府,路喜领着几个小厮,怀里抱着几盒子好东西,才进青山院的门,看到的便是一院子哭哭啼啼的奴才。 青山院伺候的丫鬟们被拖着拽着往外头拉,拉人的那个五大三粗,一句话不对,抬手就是两耳光,就连文姝身边的管事婆子也被逃过,叫人反押着双手,要往别处送。 “你们在做什么!”路喜跳到人前,高喝一声。 众人看见了大爷,吓得胆子都破了,他们领了侯爷的令,来处置青山院这个,说好的外头有人拦着大爷呢,怎么就叫这位阎王给撞了个正着! “奴才们……”带头的婆子抓耳挠腮,犹豫几下才道了张姨娘的名声出来顶罪。 李鹤桢板着脸进屋里看,果然不见文姝的影子。 “问她们,把人带哪儿去了。”李鹤桢当是他们在府里胡闹,最不济也只是把文姝关去了柴房,张姨娘是个咋呼的炮仗,动静厉害,实则没有那个胆子。 谁料,打人的条凳都抬过来了,那几个婆子嘴巴硬的像河里的石头,一个个摇头,只说不知,还有吓怕的哭着给路喜磕头,说她们进来这院子里,就只有这些个丫鬟婆子们在,文姑娘早就不见了踪影,现找她们要人,她们又去哪里偷一个来? 李鹤桢听后,气的脸色铁青,咬着牙道:“打!给我往死里打!” 第34章 路喜的手段,府里的奴才们是知道的,几十板子下去,只剩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份儿了。 更有胆小的,卖出了侯爷来,说是管家亲自交代,让她们只提张姨娘的名号,谁泄露了风声,定要将她们打死。 “你们怕死在他手里,倒来糊弄我了?”路喜笑着抬手,打人的才停了板子,他蹲下身子仔细地问,“再给你们最后一次开口的机会,你们把姨娘藏在哪儿了?谁先说实话,我就放了谁,后头的,也只好送到庄子上,让能治得了你们的人来管了。” 在府里伺候,领的是主子跟前走动的差事,说出去有体面,也能给自己挣些光彩,可若是送去了庄子上,有人脉做个管事便好,若不然,但是那耗命的活计,就能叫人蹉跎死。 “……真不知道,凡是我知道一丝消息,叫我天打雷劈,下辈子做猪做狗,不叫我做人。” 天色漆黑,眼看从她们口中问不出话,李鹤桢听的也没了耐性,叫把她们都带下去,慢慢再问,又告诉出消息,凡是有知道文姨娘去向的,只管来说,有重赏。 永安侯那边知道了消息,那几个婆子重刑之下把自己个儿给卖了。他还当那个逆子会同自己翻脸,等到第二日,也不见那逆子找来,心里才稍稍宽慰。 把青山院的蹄子捆了交给辛家,这是辛昱汀亲自来和他谈的条件,辛家怕他家的姑娘嫁过来以后受亏欠,便想要一个能管得住李鹤桢的人,辛昱汀许了他高升,他则约束好那个逆子,保他们夫妻互敬互爱。 只是……他的人过去,那蹄子就已经不知所向,派人去问,各处守门的婆子们说不出她的去处。 好端端的一个人,难不成还能化成灰儿,飞出这府里的高墙? 永安侯的疑惑没几日就丢在脑后,辛家看不到人,好在那蹄子不在府里就是,眼看到了两家大喜的日子,永安侯作为长辈,要受众人的礼。 他也想趁此时机,叫张姨娘站到人前来,那是他亏欠了半辈子的贴心人,从前是有人在中间横亘,如今再没障碍,他也该顺心如意的过活。 而始作俑者的二爷,自从送文姝出去那日回来,就被李鹤桢派来的人一天十二个时辰盯着,吃饭睡觉连五谷轮回之处都有眼睛随在左右,二爷更是一点儿往外头跑的念想都不敢生出。 第36章 八月初三, 是个黄道吉日。 永安侯府李家的世子爷娶了平南侯府辛家的小姐,十里红妆,好不热闹, 因着李家才没了当家主母, 赶在热孝里,本不该大办。可天子指婚,自有夺情的道理。 门子手上举着长长的引香, 鞭炮炸开,几个凑热闹的小子跳的像受了惊的大鹅,嘎嘎着四处乱窜。 辛家二爷一身喜色华服, 背着妹子坐进花轿, 辛二一嗓子的眼泪, 想说嘱咐的话却堵在喉间,一句也说不出。 喜婆唱贺, 有礼官引着辛二到旁边, 李鹤桢面上只有喜色, 朝岳父母作揖道别, 骑上高头大马,喜乐响起,一路敲敲打打,跟着望不见头百抬嫁妆在京都几条要紧的街道走过几回, 才将人抬回永安侯府。 请轿门, 李鹤桢牵着红绸花绳,一路领新娘子到正堂叩拜, 二皇子奉旨前来观礼, 因着代表天子,连永安侯也要避在侧位。 后面拜天地, 送洞房,在一众嫂子婶娘的调笑里,李鹤桢笑着撵走众人,掩住房门。 辛盼珍安静地坐在床沿,繁琐的礼节叫她昏头,只记得喜婆聒噪个不听,好容易得了清净,她才有缓一口气儿的机会。 她抬起眼睫面前满是红晕,从盖头垂下的流苏前,她看到男人的靴子走到近前,然后板板正正,就停在那里。 十七八的小姑娘,正是春心初动的时候。有一见钟情的心上人,也不耽误去受用那些殷勤到跟前儿的巴儿狗,尤以是这个人还是父母兄长告诉她以后只归着她的,这人勤奋上进,日后拼了好前程,也是为着给她求个诰命夫人。 辛盼珍是不喜欢李鹤桢的,但耐不住他伏低做小,上赶着来哄,更耐不住二哥为她筹谋的未来,李鹤桢眼明心活,拉他一把,他日后必有大前程,只她三个哥哥地位牢固,以李鹤桢的聪明劲儿,也要菩萨一样供着她。 辛盼珍略微有些紧张,十指抓在喜袍,等着他拿称心如意挑开她的盖头。 忽然眼前大亮,他就那么随手将揭起的盖头丢在了地上。 “你……”辛盼珍难以置信。刚刚扶着她下轿的时候,这人还温声细语,一副翩翩公子哥的态度,不过片刻,怎么就换了模样。 “安静着些吧,外头多的人是听着呢,你们平南侯府不要体面,我们家还要呢。”李鹤桢坐下歇脚,方才趁着机会路喜来报,说是外头寻人的有了眉目,让赶紧去查,到现在还没个消息,他心里着急,也没有心思去和这蛮婆子多言。 辛盼珍坐在那里大喘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男人是连装也不想装了,什么儒雅随和,什么知礼守矩,全是骗人的,他那些个谦卑的姿态,全是假的,全是假的。 欺人太甚,简直是欺人太甚!辛盼珍气红了脸,陡然起身,指着李鹤桢讽笑:“姓李的,你想过河拆桥,也得看这往上爬的桥,你过了没过。” 成亲第一天就敢翻脸,当她平南侯府是好叫人欺负的! “宝婵,宝婵!”辛盼珍起身到门口喊人。喊了两回,都无人应答,再去推门,发现外头扣了锁,透过门缝往外看,外面分明站着十几个守门的婆子,而她的陪嫁丫鬟婆子们,却不在其中。 李鹤桢这是要把她圈禁起来? 辛盼珍强按下心头火气,又回里间,坐回去与他好生说话:“你恼我这些日子盛气凌人些?”人为刀俎,她为鱼肉,辛盼珍性子虽骄傲,也知审时度势,“你也知道,我这人脾气倔,家里给我指了你,我自然不愿,闹些脾气,不过是为了考验你是否真如二哥所言的那么好。” 辛盼珍看他不言语,自顾倒了两杯茶水,先递在他面前,第二杯则润了口舌,继续与他商量:“既成了亲,咱们也算是荣辱一体的了,我自然是要向着你的,我带来的人,你该还我的,若不然,三日后回门……”她半是胁迫半是商量,“我二哥那人,最是护短了。他又只我这么一个妹妹……” 外头叩门,喊了声主子,接着有开门的动静,李鹤桢起身,终于拿正眼看她:“不错,还有些小聪明,不至于像个蠢猪。你老老实实做你的世子夫人,日后照做侯夫人,诰命荣宠,一样都不会短了你的。” 他将她的面腮掐的变形,辛盼珍吃疼,罥罥细眉也要拧起,,双手扒着他的胳膊,自嗓子眼儿里挤出求情的话:“我,错了……我……放了我……” 辛盼珍自小是被千娇万宠着长大的,别说是挨打了,就是稍重一些的话,家里也没人敢和她说一句,玩在一起的手帕交也都是公候府上的小姐,哪个不是端庄知礼。唯一曾对她冷眼相待的也就一行道长一个,那老道虽不受她的心意,更不曾拿粗鲁的手段用在她身上。 李鹤桢却像是要掐死她一般,手劲儿大的吓人,她仿佛呼吸的力气都没了,手脚也渐渐松开,妥协地垂在身侧。 “以后少拿你二哥来威胁我。”李鹤桢松开手,辛盼珍脱力地瘫在地上,手扶在床沿,难受又痛苦地呕吐,他只高高在上地站在那里看着,嘴角翘起好看的弧度,顿觉压抑许久的阴霾也一扫而散,“还有你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毛病,都得改一改,我们永安侯府规矩森严,不似你在家里,蛮子一般没有教养。” 他甩袖离去,房门打开又掩上,辛盼珍坐在地上,恨恨捶打着床沿,就见几个面目狰狞的婆子,打一眼就只是厉害角色,一字排开站在门口,自言是来给新奶奶教习规矩的嬷嬷。 辛盼珍眸中惊恐,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竟真落到了无能为力的地步。 再说李鹤桢,从喜房里出来,路喜垫着脚尖儿凑到近前耳语一番,高兴地见牙不见眼,“奴才差人去亲眼瞧见的,只是外头有人守着,像是……”路喜比了个二,又道,“不过不成气候,也是小的该死,去他院子里查了两回,就忘乎了从张姨娘查起。”要不然,姨娘早就找到了。 “你点些人在西角门那边等着,天一黑,我从席上脱身,爷亲自去捉她。”终于找到丢了的狸奴,李鹤桢长舒一口气,心头的担忧也放了下来。 挟住了夜叉,捉回了狸,真可谓是双喜临门。 他再回酒席,又恢复了先前那副喜上眉梢的模样,只是一边脸上赫然生出了个巴掌印儿,红彤彤的像是肿了起来,靠近耳朵些的地方还破皮儿流血了,一眼就知道是长长的指甲刮出来的。 第35章 才将一对儿新人送入洞房那会儿还好模好样的呢,怎么出去一遭,就成这般?李鹤桢是永安侯府的世子爷,在他的府上,敢举巴掌打他的可没几个。 头前就传出过消息,说是亲事说了一半,圣上都指婚了,辛家姑娘却突然反悔,不肯嫁了。再有风声,李鹤桢养了个妾室,辛家姑娘不乐意,叫打杀了那蹄子,才肯同意亲事,后头那妾室还到日新楼去堵人,跪着要求辛家姑娘容留自己,二皇子亲眼瞧见的,那妾室被打了个半死,还是二皇子直言相助,才没酿出人命。 那会子李鹤桢就一让再让,那妾室也被偷偷送了出去,他又四处求了珍宝,送到辛家去给人赔罪说好话。 万没想到,天大的脾气竟然连大喜的日子也不管不顾,一有不如意,大巴掌就往脸上招呼?知道的这是娶媳妇,不知道的,还当是抬了个祖宗回来呢。 在场的都是京都城有头有脸的人家,哪个家中没有娶妻,哪个家中又没有个妾室?见李鹤桢挨打,众人纷纷戏谑,有关系好的说两句玩笑话,也有为其抱不平的,捡些平南侯府的坏话来说。 更有知道二皇子与平南侯府关系的,造谣杜撰,真真假假还讲出些“趣闻。” 李鹤桢则闭口不言,同谁都说是自己出来的时候一个不小心绊住了石头,磕在地上摔出来的,半句不提是辛家小姐给打的。 可人都有窥秘的心思,他越是如此,反倒坐实了辛家小姐蛮横霸道,河东狮吼的名声。就连永安侯面上也不好看,打发人来宽慰几句,叫他弄些药膏涂上。 吃了会儿酒,李鹤桢脚步踉跄,扶着路喜歪歪斜斜站不住,眼睛通红,手里却仍固执地拿了酒壶,要与人不醉不归。 想到挨打那事儿,众人再宽慰一番,也心疼他在大喜的日子里受紧委屈,不敢再叫他多吃酒,打发了路喜快把新郎官送去洞房。 路喜一个人是扶不动的,招呼了三四个小子过来,几个人簇拥着,把主子往后头院子里抬。等进了二道门,走上折廊,李鹤桢双脚站地,眸中尽是清明,哪里有醉酒的样子。 “人都齐备了?”衣裳也来不及换,他着急把人抓回来,说话便阔步往角门去。 路喜几个紧步跟上,说声齐了,出西角门,二三十人骑着马拐进了巷子。 夜色黑黑,清风飒飒。 小夭们各自堵住了往别处走的路口,李鹤桢急急赶到,勒马停下,将那个抱着包袱和小丫鬟两个狼狈地坐上墙头的小人儿捉了个正着。 “跑!还想逃去哪里?”李鹤桢翻身下马。 他站在地上,身形却无比高大,文姝坐在墙上,翻过来也不是,顺着梯子下去也不是,又被他一吼,眼泪再也忍不住地掉了下来。 第37章 明明是她胆大包天, 敢跟着老二那个混账从家里跑出来的,眼下被抓住了,他还没打人, 她竟然头一个先哭? 路喜提了明灯上前, 偷觑主子面上颜色,分明是担忧大过愠怒,便心下了然, 勾手叫几个手脚麻利地翻墙进去,帮姨娘和红柳姑娘扶稳了梯子。 又是一番磨分,主仆二人才全须全影地站在那里, 各自抱了个包袱, 低着脑袋, 唧唧索索,似是在发颤。 李鹤桢两步走近, 高大的影子如大山奔来, 漆黑迫近, 文姝吓得身子更矮, 她别过脸去,眼睛闭得紧紧,仿佛已经预料到了他要打人。 男人炙热的温度欺来,伸过来的大手要捉她的手腕, 文姝害怕地后退两步, 仓皇避开。 李鹤桢被她明显的惧怖姿态惹得不快,冷冷笑道:“你还知道害怕?”他攥了攥拳, 迈前一大步, 抄手夺了她怀里的包袱,只听铮铮声响, 包袱散开,珠花金镯砸了一地,灯火之下,明晃晃的好不璀璨。 只听人说大爷藏在青山院的那位姨娘千娇万宠,恨不能把侯府的金山银山碰到跟前儿送她,今儿个瞧见这些,才知道传言不假,先不论这金镯金凤,就是那祖母绿的一套头面,从前太太还在的时候也没得过这些。 不过,也正是东西金贵,反倒叫众人纷纷替这位文姨娘捏了把汗,卷些细软逃跑也就算了,可带着这么多的宝贝,说没有外应更难叫人信服。说是叫二爷拐出来的,可就凭二爷那点胆子,拐个人还成,但凡叫他知道有这么多钱财,早就丢下人带着钱往便宜坊里耍去了,哪还能留到今儿个。 李鹤桢脸色比刚才更难堪几分,指节被他攥的咯吱作响,他眼珠子不错目地盯着低头哭的那个,好似是等她的解释,也好似……下一瞬就能掐上她那白皙纤细地脖子,了结她的性命。 奴才们纷纷低着头,不敢转看,就连路喜也夹起膀子,小心翼翼退后一些,唯恐冒尖出头,招了主子不快。 哭着的那个呜咽几声,忽然胆大,竟然还敢睁眼从指缝里明目张胆地偷看,她自欺欺人的样子,叫李鹤桢又好气又好笑,高涨的怒火也戛然而止,静观她后面还能有什么小动作。 “李鹤桢……”她哭着扑来,搂住了他的脖子乖顺地抵蹭,委屈开口,“我只是想留下你的孩子,你不准我生,她容不下我……你为着她,也不准我留下你的骨肉。”她哭着捶他心口,究责她所有委屈的罪魁祸首。 李鹤桢教她连珠似的一通斥责镇住,怔愣在那里由着她哭搡,直到被她牵起手掌心按在腹下,温热的触觉才叫他缓缓回神:这里,竟然有了他的孩子,和他血脉相连的一个小生命。 “他在动?”李鹤桢拿不准真实,五感六觉全部被喜悦充满,自己竟然有了一个孩子。 文姝眼泪还挂在眼睫,瘪着嘴笑他:“哪里会动,我请了大夫来看,现在才两个月,等他会扑腾手脚,好赖也得四五个月的时候呢。”她抿起唇,嘴角微微翘起,看着他的眼睛说,“李鹤桢,你真笨,我当你无所不知,却这也不知道。” 对上她的目光,李鹤桢倏地也笑,他是第一回要做父亲,哪里去知道这些,可她就站在那儿悠悠地埋怨,叫他只觉得心头欢喜,骂他的话他也听着高兴。 “你这个偷东西的小贼,大胆猖狂,恁得还长了一张贫嘴。”李鹤桢笑着将人抱起,也不敢叫她坐在马上颠簸,让人套了马车来,他一路呵护,才敢将人带回家去。 李鹤桢他出门时有多么生气,抱着人回来的时候就有多么的激动。 失而复得的狸奴,还有她腹中那个牵连着他的骨血的孩子,无论哪个,都是能教他原谅她私自出逃的补偿,老天爷知道他困顿孤苦,才赏了她和孩子,来与他温暖陪伴。 马车仍听在西角门外头,进府后换了软轿,却没再回青山院,而是到了府里另一处明月楼,李鹤桢舍不得叫她沾地,从轿子里将人抱起,到屋里才舍得放下。 “日后你就住在这边,青山院的东西也都给你原封不动的搬了来,那边院子,且让给她。”辛二来过府上,若不叫辛盼珍住在那边,日后辛家的人来问,说起来又是麻烦,不如让了空院子给她,也好去论口舌。 “哼。”文姝嗤他一声,摸着自己用过的小几,别过脸去,“你是怕我瞧见那些喜庆的披红再拈酸味儿?” 她有恃无恐,知道了他的器重,更是比从前骄傲。 “你羡慕了?”李鹤桢笑着给她拿暖手的汤婆子,文殊嫌热,放在桌子不愿意使,“现入了秋,外头风大,你又身子重。”想起她明知道自己怀着孩子,刚刚竟然敢带着丫鬟爬梯子往墙头上去,不禁板起脸来,“以后可得注意着分寸,再莽莽撞撞的,我就……” “你打我?”文姝不轻不重地拍起了桌子,大有和他硬碰硬的气势。 “你要上房揭瓦?”李鹤桢笑她,明见她冒犯,心里却并不恼怒。 失而复得的珍宝,总比牢牢收在盒子里的要金贵,更何况,她现如今又不是一个人。 “你看我敢么?”文姝抚着早已消下去的面腮,好似那里教他打了一巴掌的印子还留在那儿,怨怨嗔怪,“又不是没打过我,上回给的重瓣粉还收着呢,不愁没得使。” 李鹤桢拧眉想要斥责,又怕她倔着性子,再闹起脾气,最后按下气性,不轻不重告诉她一句:“你且适可而止。” 文姝拿捏着分寸呢。看他被逼紧了,又稍稍松快些言语,“叫我适可而止,你都娶了别人做正头娘子,我无名无分,如今更是连个姨娘都不算,你还要打我,叫我怎么适可而止?你说,你来告诉我?” “我……”李鹤桢头一回被她问的哑口,笑着去碰她放在小几上的手,文姝翻他一记白眼,却任他握住,“她不过是担着个虚名,爷待你如何,旁人不知,你心里还不清楚?” 第36章 “那你还打我呢。”她另一只手捏在衣领,分明说的不是上回那一巴掌。 李鹤桢盯着她看,然后明白,勉强笑道:“好乖乖,合着来同我翻旧账了?东西都扔了,上回你说不高兴,我不再也没使过了。圣人有训,总要叫人改过自新不是。” “那我不是白遭那些罪了?”文姝不叫他打哈哈揭过,笑着放明面来斤斤计较。这人忒奸猾了,不趁着他高兴上了头,再想叫他糊涂,怕是难得。 听出她是又有所图,李鹤桢笑意僵在脸上,握着的手也不再动作,“好人儿,你可听过一句。欲壑难填,眼大肚小。”贪心不足,总有自食其果的时候,给她的已经不少了,还求什么?莫不是还想把整个侯府全送她手里才成? 也恨这狸奴实不知餍足,每每在激怒他的边缘徘徊。 “我不管。”文姝抽手,咬牙气不过,狠狠在他手背拍打一下,“我不管,我就是不管,我受了那些罪过,到头来却落得个没名没分的留在你身边,我连个妾室通房都不如呢,她是比我强,她有八抬大轿,她有十里红妆,她有体面尊严,日后便是死了化成了灰,也是她才能跟你窆封合棺,我算什么,你们的洗脚丫鬟么?” 原是为着这个?李鹤桢恢复了笑意,轻拍她的手宽慰:“就这点儿出息,你快散了委屈,八抬大轿日后给你挣回来就是,十里红妆她有的一样算一样,爷叫人照着目录单子给你齐备一份儿就是,至于明媒正娶……” 当即叫了路喜来,比着青山院的布置,找几个办事妥帖的,让她们把明月楼一样收拾出来,敢有一分不像,只拿他问。 路喜笑着应是,欢欢喜喜地退下。 李鹤桢撩起袍子坐她身侧,将人团在怀里哄道:“好娘子,如今你可满意了?” “也不必他们再添置什么嫁妆,你比着银子,给我打成漂亮头面,我戴着好看,你脸上也有光彩不是。”头面小巧便宜,也好带在身上,李鹤桢生性多疑,直接要银子肯定不行,讨些这样的,才能俩下欢喜。 “贪财的狸奴。”李鹤桢骂她,戳了戳她的额头,抱着的手并不放开。 怀里小人儿嘀嘀咕咕,每一句话都叫他听见:“我也是为你儿子闺女打算呢,我一个人能戴多少东西,日后还不是都给了他们,你该夸我贤惠,反倒来骂我。” 李鹤桢不及与她分辩贤惠不贤惠的话,外头管事婆子进来,隔着帘子禀话:“大爷,济世堂的医婆来了,是叫她现在外头候着……” 李鹤桢垂眸看看怀里狸奴,吩咐道:“叫她进来。” 现号了脉,断出身孕真假,加之她又是爬梯子又是掉眼泪的,也怕肚子里的孩子有个不适。 “是。”管事婆子出去,不一会儿就领进来个四五十岁的妇人,进门先给李鹤桢问好。 也是个熟人,这婆子别的医术不佳,唯独妇科一类,乃是此中圣手,就连公里的娘娘们也有请她的时候,大太太在李鹤桢后头又怀过一个孩子,后来叫老太太给下药打掉了,为着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老太太和张姨娘才那些年不敢动作。 当时大太太难产,腹中死胎一天一夜也生不下来,是亲家老太太和亲家舅爷请了这位郑医婆,才保住了大太太的性命。 李鹤桢当时也守在外头,是亲眼见识过这位郑医婆的能耐。 布脉诊,又以问切,郑医婆起身,笑着给李鹤桢道喜:“给世子爷贺喜了,府上这位女眷已有身孕。”郑医婆笑眼看向文姝,目光打量,“依老婆子多年经验,这喜脉一生为二,且是双生呢。” 京都以双胎的孩子为福相,若能凑出一儿一女,更是大福气。 李鹤桢也喜,目光顿时清明,忙叫了打赏,给郑医婆包了个厚厚的红封。又让路喜将人送回家去,再三嘱咐,过些日子生产前,还要请郑医婆来家小住。 郑医婆收了银子,自然心中通透,李家今儿个大喜,娶的是正经人家的千金小姐,眼前这位,必是那传言中送出府去的妾室姨娘。 方才又观见这女子后劲衣领下的那枚红痣,定是一行道长嘱咐要她照拂的文姝文姨娘了。 办妥了差事,郑医婆道辞告退,坐上侯府的轿子,没入漆黑夜色之中。 第38章 枯木挽长风, 夜色送怅然,此一厢红烛喜色照一双璧人,而同是喜庆的青山院里, 却零星几盏孤灯, 院子里排开了二三十个婆子,皆严色以待。 侯爷指来的几个管事婆子在门口理论,要进去给新奶奶请安。 动静闹得不小, 就见常跟在路喜身边的一个小子出来和她们说话:“今儿个是主子的大好儿,嫂子们孝顺,要给咱们大奶奶磕头, 只是……”他眼皮子朝院子里瞧, 话里半是规劝, 半是吓唬,“大爷吃醉了现在里头歇着, 嫂子们这会儿进去, 惊扰到主子, 连我们也要吃罪过呢。” 青山院是府里规矩最严苛的地方, 天塌下来,没有大爷的吩咐,也没有叫人冒失进去的道理。 领头的婆子是个精明的,只见他来说话, 贫嘴拙舌, 都闹僵起来了,怎么就不见路喜那小子出来?谁不知道, 府里的小路总管就是大爷的耳目口舌, 说大爷在这院子里,岂有小路总管不出来露面的道理。 婆子长了个心眼儿, 面上像是被劝住了,十几个人在外头磕头,算是孝敬了主子,起身回去,转头却把猜忌告诉了张姨娘。 侯爷吃醉了酒,坐在摇椅上歇神儿,路喜那小子看得准,二爷不敢被他给捉去了,连着几日都守在他老子跟前儿,这会子正捶腿卖乖,做孝顺儿子。 “大喜的日子,您那儿媳妇又是个尊贵体面的好孩子,他大哥就是再不顾及着些,也总得看着亲家的面子些,不好叫新媳妇独守空闺了。”张姨娘把婆子的话学了一遍,又阴阳怪气地在侯爷面前给李鹤桢上眼药。 提平南侯府出来,点侯爷得了人家的好处,又说李鹤桢总得给亲家那边面子,也是告诉侯爷,便是为着自己做长辈的威名,总不能到外头落个教子无方的名声罢。 果然,侯爷睁眼,认同她话里的意思,又夸她想的周全,再看自己面前孝顺的好孩子,夸赞两句,叫了大丫鬟带他出去玩去。 “表哥。”没了孩子在跟前儿,张姨娘说话也放肆许多,她欠身倚着摇椅扶手,随手便抓住搭在上头的大手,“辛家是有诚心的体面人,他家姑娘既嫁到了咱们家,虽上头没个搓摩的婆母耗着,可……”她语气顿了顿,话里明显有厌弃,“说出去也不怕人家说我挑拨生事,表哥你想想,他……连可是敢杀人的。” 侯爷久久没有说话,张姨娘想到辛家送来的那些银钱,不禁继续着拱火,“我没读过两天书,也不懂什么大道理,只是小时候表哥念书得了空教我两句,我至今都还记着呢,孝字大过了天,这天底下只有糊涂的爹娘,再没不孝顺的儿子。他连亲娘都改杀,表哥再不管着他些,日后我和儿子,又该如何立身呢?” 赵姨娘说着还掉两滴眼泪,“表哥也知道,你那儿子是最像你的了,他心地善良,以后没了咱们给他撑腰,还不得被人家扫地出门,做花子乞丐去?” “不能的,那逆子不敢。”侯爷笑着哄她,坐起来给她擦泪,手忙脚乱,又叫人看着发笑。 张姨娘被逗乐,不忘嘱咐:“你是他爹,总是要管着的,好赖看着他些,别叫他苛待了人家的好姑娘。全了你的名声,也好叫你儿子回头再给你讨个好人家的儿媳妇回来。” 说起老二的亲事,侯爷也不禁上心:“是该给铭哥儿说一门好亲事了,他大哥也成了亲,他便是后头要做学问。成家立业,也不耽误。” 张姨娘又说了自己相看几家的姑娘,侯爷听后一一摇头,只说都不大好,“咱们跟前儿就这么一个好孩子,他的亲事,你不必再管,我亲自上心打听着就是。”他们这等大户人家,娶妻娶贤,哪里多管得什么容貌俗业,就连那逆子一门心思奋进,也知道讨个有力的岳家助仗。 说了会儿话,侯爷才叫了管家来,让他带着消肿祛瘀的膏药,给青山院送去,特意嘱咐,叫他亲眼瞧见了大爷的人,再送东西。 管家偷偷拿眼瞥向背着身在桌前假装忙碌的张姨娘,心下便有了领悟,准是这位搅事的奶奶吹了枕边风,侯爷这是憋了火气,要拿大爷的错处呢。 众人去而复返,这回还跟着管家和十几个小子,青山院的几个守着的小子只在心中默念不好,抬眼却瞧见去明月楼传话的回来,后头还跟着小路总管也来了,顿时心境大好,笑着上前给总管见礼。 第37章 “总管爷爷,您怎么来了,小的们可没敢吃酒。”几个小厮活泛着让出一条路,请总管到周屋说话吃茶。 “不吃你们的茶,我来给大爷送药呢,老爷跟前儿忙,且等着我回去伺候。”管家言明了是听老爷的吩咐过来,言外之意是叫他们快些去请大爷回来,或找个能应事的来,也好叫自己去回老爷的话。 说话不及,外头路喜就小跑着进来了,脸上笑眯眯带着喜色,沾去额头汗,进门就先给管家道喜,拿几袋子钱分给众人,又将最大的那袋双手捧着递到管家手上:“大爷赏的红封,才叫我出来给各处送,才出门就瞧见您了。可是便宜了我,叫我省好些腿脚。” 送完钱,路喜又板正衣褂,规规矩矩给管家作揖,论起私情来:“干爹,您老人家怎么这么晚还来一趟,是老爷有什么吩咐?”他察言观色,眼珠子转转,不等管家说后头的话,就先开口,“只是不巧,主子那边才歇下,干爹有什么看能不能先同我讲,等明儿个大爷起了,我再给您到主子跟前儿传话。” 今儿个是府上大喜的日子,又有前头银子封住了众人的口舌,哪个还有刁难不叫他如意的道理。 管家扫视一圈跟着来的人,笑着问他们:“大爷歇下了,不知哪位愿意跟着这小子进去回话啊?” 众人纷纷后退,攥紧了手上的银子,再不多言。 他们外头花马吊嘴地糊弄自己,粉饰出好一片太平光景,几道院墙之内,辛盼珍独坐屋内,映着孤灯,眼泪潸然。 她哭干了喊哑了,却无人心疼,她蜷起膝盖,拾起床上单薄的喜被,裹在身上,又渴又饿,心里委屈,更多恨意,早知道李鹤桢是如此个人面兽心的畜牲,她就是剃光了头,出家去做姑子,也绝不入永安侯府这个狼窝。 也恨二哥是个马虎大意的笨蛋,叫他去查李鹤桢的底细,查来查去,怎么就没查出他是个没有人性的东西。 “呜呜……” 屋里又是一阵哭声,守门的婆子瘪瘪嘴,嫌弃里头闹腾着吵的人耳朵疼,这些婆子们惯会捧高踩低,任这位新奶奶原先在娘家时如何风光,进了这府里,就是这府里的人了,依大爷的态度来看,这位新奶奶是远不如文姨娘的,听说,明月楼那边铺了红绸,更别指望这位再有高起的时候。 几个人嘁嘁喳喳的在门口说小话,猜测明月楼里藏着的那位是不是原先的人。 “……十之有十,我觉得是,这稀罕的就是稀罕,不稀罕的就是不稀罕,从前那么多送进来的人,哪个不是花容月貌?老婆子我见识过的,也有比那位冒尖强些的,好像叫什么清吟,说是天仙也不为过,可结果如何,第二天就毁了面皮儿,叫二爷讨了去,后头又落在了从前那位大太太手里。” 婆子撇着嘴唏嘘:“惨不得了,这么多年,也就那位正经入了大爷的眼,小姑娘家的嗔怨矫情也容得了,发起脾气,还敢题名道姓跟大爷叫板呢,是咱们没落得好时候,现如今给那位做过奴才的,哪个不是飞上了高枝儿,就连那位做了猖狂的事儿,留下来的一院子奴才,也没听说哪个打了杀了,给撵出的……” 婆子摆着手和众人鸣不平,扭头脸上的笑意却僵住,豁开一口大白牙,牵强地低头赔笑:“胡嫂子您怎么来了,瞧瞧,这大晚上的,夜里又有风,就怕吹着人着凉,您有什么吩咐,只管打发小丫鬟来传话就是。” 来人正是她口中念叨的飞上高枝儿的,管事婆子面色不改,只同她们道:“我奉主子的意思,来给大奶奶送些吃食。” 她没明说是哪个主子,可无论是大爷还是那位文姨娘,在场的婆子们也都不敢得罪,只乐呵呵地给她开门,叫她带着吃食和一应洗漱的东西进去。 辛盼珍伤心难过,又哭没了精气神,正是惶惶不知今夕何夕,忽然有人来同她好声好气地说话,伺候她洗漱,给她送了好饭菜,还叫外头的奴才们不准再难为自己,辛盼珍只有感激,眼泪也忍不住的落下。 她找守门的婆子打听那女管事是谁,那些人只笑,摇头竟说不知,好在她日子好过许多,只等着三天后回门,她好叫李鹤桢那畜生显出原形,叫爹爹娘亲知道他的本性,救自己逃出永安侯府这个狼窟。 文姝这边有模有样比着正经大婚的礼节拜了洞房,因着她身子笨重,李鹤桢也不敢冒然,只哄着她老实歇下,他去沐浴洗漱,文姝则晚着些进去,坐在妆奁前卸下钗环,管事婆子从外头进来,附耳低低说一番话。 文姝点头:“别告诉她你的底细,她是大家小姐,心气儿高,不好叫她饿死了不是。” “姨娘菩萨心肠,换了旁人,谁再理她。”管事婆子笑道,那辛家小姐可是打过文姨娘鞭子的,就是饿死,也是她活该。 文姝笑着托在小腹,煞有其事道:“我也是……给我的孩儿积福。” 第39章 有欺上瞒下的奴才, 李鹤桢想要瞒着永安侯将人藏在明月楼,也不是什么难事儿。 只是二爷这些日子就艰苦许多,李鹤桢是打定了主意容不得他, 跟着路喜的几个小厮天天跟追魂儿似的在外头瞪眼睛盯他, 他跟在父亲后面和大哥打过两回照面,大哥看着他阴鸷鸷地笑,像是要吃人。 “你怕他作甚?你们是一个老子的兄弟, 有你父亲给你做主,他还能吃了你不成!”张姨娘恨铁不成钢地骂他。 二爷将手里的虫罐子笑着塞在小丫鬟心口,捏她脸蛋儿挑逗, 才扭过头和张姨娘对:“我是怕他, 姨娘不怕, 且和他去说这些。” “我……”张姨娘叫亲儿子堵了个哑口无言,臊眉道, “我回头告诉你父亲, 还收拾不了他?” “我父亲?”二爷冷笑, 老爷子在卷包巷子里养了个瘦马, 模样杵个儿无一不像极了姨娘年轻时候,听那边伺候的奴才说,人是前些日子大哥给送来的,老爷子爱不释手, 那小妖精缠的老爷子这些日子都不顾家了, 哪里还有心思管别的。 这些话他不好叫姨娘知道了,只能瞒在心里不说, 捡了旁的与姨娘道, “外头有传言说,主子对东宫那位生了不满, 二皇子设宴来请了两回,大哥都闭门谢客,不与交好。他连正经情面都不肯卖,更何况父亲了。” 陛下子嗣不丰,有机会继承大统的也就太子与二皇子两个,太子如今不得圣心,二皇子又与一行道长关系切近,大哥也是糊涂,这个时候还顾及着去做纯臣,他日二皇子登基,怕是整个永安侯府都要受他连累。 “你父亲是他老子,总有法子管着他的,你也不要整日里和这些个小蹄子们嬉闹,多大的人了,总得有一两件正经事由,我去同你父亲去说,叫他不要再吓唬你了,你也拾起书本,老老实实念几天的书。” 张姨娘撵走小丫鬟,满意地看着儿子,心中骄傲油然而生,“我儿这么俊的品性,你父亲可是应了我的,要给你找一门极好的亲事,到时候姑娘娶进门,定不会比青山院的那个差了。” 二爷只是贪玩,正经事情上头,眼睛却是清明的。能比辛家还好的亲事,也真亏老爷子夸得出口,姨娘也敢去信。他拍屁股起身,借口去念书,便往睡觉那屋去挺尸了。 进屋,掩上房门,来不及往前走一步,忽然自门后平安如意大花瓶后头窜出一伙人,二话不说先堵了嘴,麻利将人捆了,套上麻袋。 院子正门,管家正板起脸与一众小厮训话,他们是侯爷指在张姨娘这里守门的,也提防着不叫大爷的人擅闯进去带走了二爷开罚。 捆人的这一波大大方方从正门旁的竹林小径出去,在门口还和管家点头示意,那边人走,这边管家才松了口风,叫他们瞪大了眼睛,凡有吃酒失察的,仔细他们的皮。 人被塞进泔水桶里,才有个与路喜七八分相似的男子穿着小路总管的衣裳,丢一袋钱赏他们,叮嘱道:“嘴巴严些,叫我哥知道了。”他冷冷一笑,“小爷是没什么所谓,我哥哥的手段,你们是知道的。” 这人叫做魏士皓,是路喜一个娘的亲兄弟,早前去了文姨娘庄子上当差,颇得姨娘赏识,如今在庄子上做了魏庄头,管着手底下百十号佃户,前程大好,倒是连耍钱的毛病也改了不少。 “是。”几个办事的小厮笑着点头,打开钱袋子来分,瞧见里面实打实的几锭银元宝,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 泔水桶一路出府,七拐八拐,进了富里巷的一户院子,这里是京都城穷人聚集的地方,外头来京都讨生活的,青黄不接,多都暂居此地,外来人口众多,有一半个奇怪之处,也无人在意。 第38章 魏士皓亲自动手,就在院子里拿火红的烙铁烫断了二爷的舌头,熟肉的味道与搅人的疼痛一起袭来,二爷痛苦的想要开口,呜呜呀呀,却连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 他恍恍惚惚中看见路喜的脸,当是自己被大哥捉到,救命也不敢喊,跪在那里一个劲儿地磕头求饶。 就见面前‘路喜’面目狰狞,笑出凶像,就着发攥儿教他抬头看天,和声审他:“主子叫我问问二爷,可还记得那位叫二爷给割了舌头的清吟姑娘么?” “啊……?”二爷先是疑惑,瞬间想起他口中的清吟是谁。 那也是个绝色美人儿,和文姝一样,是大哥从欲晚楼买回来的淸倌儿,美貌固然,却是个倔脾气的,只伺候了大哥一晚,就被打破了面皮儿,还像疯子一样吱哇乱叫,想要自戕,他馋那丫头的好皮面,就同大哥讨了来。 谁知那是个不知好歹的东西,都被捆住了手脚绑在床上了,他欺身上前,来不及动作,就被那贱人在脸上啃了一口,一口叽叽呱呱的蛮子话,一句也听不懂。 二爷忽然怔滞,张着嘴呜呜啊啊,清吟!清吟那蹄子好像就是瓜州被拐来的,瓜州……文姝也是瓜州的!文姝也是瓜州的! 再细细回想,那清吟的容貌,竟与文姝有八分相似,一个刚正不屈,一个魅惑蛊人,两张脸在他脑海中重叠,一模一样的眉眼,一样的脖颈红痣。 是清吟那蹄子化作了厉鬼,变成文姝来报仇了? 二爷惧怕地后退,顾不得舌根儿上的疼,他像狗一样地在地上到处乱爬,魏士皓把红烙铁递给个小厮,让他拿着去戏耍地上的狗儿,直到狗儿精疲力尽,才笑着套绳子把他牵来。 “小爷是想杀了你的,干干净净,一了百了,奈何你在主子跟前讨了情。”魏士皓拿训狗的棍子抬起他的下巴,帮他回忆说过的话,“若有一个字儿的欺瞒,你愿做猪做狗,下辈子投胎变个大王八,这可都是你自己说过的原话,一个字儿都不掺假的。做猪是有点儿麻烦,光吃还长大膘,小爷还得空出个人手给你割猪草。做狗可就简单得多。” 那句话还真是二爷亲口说的,他色欲薰心,败坏李鹤桢名声的时候在文姝面前起誓,发的就是这些宏愿,万没想到竟然还有灵验的一日。 魏士皓拍拍手,就见漆黑阴影里走出来一个跛子,一张憨厚的佛爷面,笑起来两只眼睛眯成了弯儿,牵着个狗儿,那狗却有古怪,竟能像人一样蹲起歇息。 有小厮丢了几吊钱给那跛子,魏士皓指着地上割了舌头的同那跛子道:“给他挑一件杂毛老狗的皮穿着,我家主子是恨极了他,他也忒狗胆包天,敢和我家主母偷情,被抓了个正着,叫他死都是便宜了他。” 跛子不敢去打听大家族里的秘密,只是蹲到地上细细打量了皮面,细皮嫩肉,确实是个好割粘的牲口,平日里去拐子那里采买,都不好碰到这样的鲜货,现有送上门儿的,还给银子,岂有不高兴的道理。 跛子千恩万谢,牵着狗儿要走,魏士皓恐怕生出枝节,叫了几个小子远远跟着,瞧着那跛子找了条死狗切开皮肉给换上,他再亲自去瞧了,才敢到主子跟前回话。 新装修的绸缎铺子买卖依旧,听说是换了东家,可仍旧是平江府最好的货源,各家夫人小姐无不青睐。 才查了水路来货,将商队一应安排妥当,文姝懒懒坐后院的二楼的屋里歇脚。丫鬟小厮,只在外头廊子里伺候。 魏士皓站在门口回话,文姝听后满意点头,勾手指教他走近,又低声道:“你去散出消息,就说二爷死了,特别是便宜坊那些个地方,让债主子们快些上门去讨债。” “是。” 魏士皓和他大哥不同,路喜跟着李鹤桢,总要顾忌着大户人家的体面,魏士皓常在三教九流里摸爬滚打,好容易碰见了赏识自己的伯乐,他一腔热血,更是恨不能叫自己做建功立业的大英雄。 更何况,主子教他做了人上人,管着一个庄子里的佃户奴仆,能对人呼来喝去的滋味,皇帝老儿也不过如此了。 这边魏士皓退下,迎面和回来禀事的管事婆子对了个正脸儿,二人点头见礼,胡婆子进来说起那人眼熟,文姝笑着道:“他就是京郊庄子里的新庄头。” “怪不得呢,我说怎么那么瞧着面熟。”管事婆子知道姨娘抬了小路总管的兄弟到庄子里做庄头,礼尚往来,姨娘的事情小路总管那里也是格外上心。 管事婆子回明了清点的新货,又感慨喟叹:“也怪不得世人都说咱们家的绸缎要比外头的好,贵也有贵的道理。”平江府谢家的货源,朝廷纳贡里头,也算是一等一的好品质了,更赞叹大爷的英明,同样是做买卖,怎么早年间就有这般眼界。 回到侯府,李鹤桢便黑着脸坐在那里,见她回来,撩起眼皮看她,手上的书也看不下去,丢在桌上:“不是叫你好生在家歇着么,怎么出去了?” “府里这两天到处都在找人,我看着心烦。”她一只手托着还没显怀的肚子,在他身畔坐下,“不是说回门的事情作罢了么?还是他们家提出来的,怎么……我回来的时候,却见府门那里挤了许多人。” “那不是平南侯府的人。”李鹤桢蹙眉,红柳奉茶过来,给姨娘解释:“门口那些人是来讨债的,二爷不见了踪影,张姨娘那边才找几天,外头那些债主子就像闻见了肉腥味儿,一个两个都上门来要钱了。张姨娘也不嫌丢人,就由着他们在外头闹,那些人也是黑了心,才张姨娘打发人出去说不给钱,那些闹事儿的就大哭大喊,说是二爷即刻死在了外头,还要披麻戴孝,在门口打白旗呢。” 李鹤桢磕一下茶盏,红柳也不敢再说,往姨娘身后站了站,闭上嘴巴。 文姝瞟一眼李鹤桢的神色,笑着道:“该不会……是二叔逃哪儿躲赌债去了?” 李鹤桢眉头蹙的更紧,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一老一小,一个比一个糊涂。”他气愤地骂,也顾不得责备文姝出去乱跑的罪过了。 “这几日你在这院子里呆着,万别出去,他们要闹,就闹去吧。”又叫了路喜来,“告诉账上,谁也不准支钱出来给老二还赌债。一个子儿也没!” “是。”路喜领命出去,才到院门口,复折了回来,慌慌张张,差点儿没绊到门槛儿,“爷,老爷来了,带着几十号人呢。” 李鹤桢起身,亦是满身怒气,他攥紧了拳头,就要出去,想起什么,又吩咐胡婆子,“先带着你主子从耳房出去,到后头园子里……算了,先去角门,坐着轿子到铺子里去,待会儿爷亲自接你们。” “李鹤桢。”文姝抓住他的衣角,拧着眉不愿意走。 “放心,出不了事儿,我只是怕你们娘儿几个受惊。”李鹤桢回握住她的手,在她掌心捏捏,“你们无恙,我才不至于束手束脚地好动作。” “那我等你,你记得今儿个一定去找我。”文姝眷恋不舍。管事婆子催促几回,才把人哄着带走,背过身去,文姝眼底再也掩不住的欢喜,可惜了,她亲手摆布出来的热闹,自己倒没机会瞧见了,只好等着路喜那嘴巧的,回头学给她听。 来不及套马车,一顶小轿从永安侯府角门出去,在正门停了一会儿,看够了热闹,才不急不慢,上了永宁街,往钟鼓楼繁华之处而去。 而永安侯府里头,明月楼的奴才们拦路的全挨了棍子,永安侯亲自打的,后头还跟着个哭哭啼啼的张姨娘,帕子掩着面,叫几个婆子搀扶着,进门就嚎哭起来。 “我的儿啊,我的心肝儿肉呀,娘十月怀胎掉下来的肉呀!你那丧良心的大哥,你尊他敬他,把他当兄长爱戴,谁知人家黑了心,为着个骚货蹄子,就想要了你的命!”张姨娘哭着去抓永安侯的手,搡着他催促,“表哥,铭哥儿也是你亲儿子,你就看着你大儿子把你小儿子给杀了,你才舍得断了这孽障么?” 毕竟是自己青梅竹马放在心上的人儿,外头的莺莺燕燕再年轻漂亮,也抵不过表妹陪在自己身边几十年的情分,永安侯叫她一声催促,也不禁潸然泪下。老二,老二可是最像自己的一个孩子了。 “逆子!我知道你霸道,可老二到底是你亲兄弟,你迫害别人也就罢了,怎么敢连你亲弟弟也下手!” 第40章 李鹤桢不紧不慢地出来, 给他父亲见礼,起身看了一眼跟着的众人,才笑着道:“父亲无端责备, 又沸反盈天的领着这些个人来儿子这儿, 是为着何事呢?” 第39章 “无端?”侯爷咬牙凿齿,“孽畜,你兄弟被你给囚禁起来, 如今露了马脚,你还敢装腔作势地不认?” 管家从众人中出来,捧着个一乍宽的盒子, 展开来看, 里头陈着一根小指, 指节上还带着戒指,上头的绿宝石叫鲜血染红, 泛着阴森的寒光。 “这是什么?父亲又因何要来责问我?”李鹤桢声色严肃许多, 只看了一眼那个盒子, 就蹙起眉头, 与永安侯质问。 “你还问这是什么!”张姨娘一蹦三尺高,跳起来就要打李鹤桢,她莽着劲儿往外头冲,三五个婆子拦不住她, 李鹤桢逃避不及, 被她打了七八下,才被跟前的小厮给拦开。 李鹤桢狼狈地扶着零散的束发, 侧身去骂发癫的张姨娘:“你这疯妇, 失了心性,来人, 还不把她给捆了关起来。” “我看是你没了人性!”侯爷将张姨娘护在身后,指着那盒子痛心,“那是你兄弟的断指,还是你的人给送来的,你这会儿倒知道抵赖了,小畜生,还不把人给我交出来!再迟一步……”侯爷四处张望,一把攋过根长棍,攥在手里,“你再猖狂,休怪我不念父子情分,今日打死了你,也好……也好告慰你母亲的在天之灵。” 侯爷银齿颤颤,说出这话,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连拿着棍子的手都是在发颤,永安侯也是不想同这逆子撕破脸面的,只恨这逆子太过恣肆,说是放浪形骸,也不能以全,弑母杀弟,哪一样是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他姨娘说的半点儿没错,再纵容着这畜生胡闹下去,下一个,他岂不是要造反杀了自己这个做老子的?此等不忠不孝,目无国法、目无家法的逆子,不杀不以平民愤,不仗不以镇家风! 李鹤桢面上虚假的笑意全无,他本想不和府里的这些个蠢货计较的,可这老东西方才说什么?老东西要告慰?告慰谁?又想为谁来出风头? 李鹤桢目光变得犀利,瞥见路喜带着援兵赶到,后退一步,脸上也再没了笑脸:“我听不懂您说的是哪家的话,我乏了,你们回去吧,” 侯爷教他故意激怒,理智不再,呵斥一声,便叫管家带着人打杀进屋,抓了逆子和那煽风点火的小蹄子。外头高举棍棒,就要莽冲进各处屋子里,却不知从哪里钻出更多的奴仆来,先把打人的捆了手脚,丢做一处。 连张姨娘和几个管家婆子都没放过,几个老妇们哀声连连,没了势力的永安侯孤家寡人一个,只得无能狂怒,跳着脚痛骂李鹤桢不耻。叫路喜找了几个脸皮厚的小子拉了个圈儿把人劝了出去。 李鹤桢厌恶地看着掉在地上的那节断指,怒从中来,恶狠狠上前踩了几脚,用力将其碾在地上,宝石也陷在尘土,他才愤愤离去。 傍晚的时候,文姝就被接回了府里,看着风平浪静的一应,她不禁在心中暗骂永安侯无能,熬到亏空的老匹夫,不指着他能拼起力气和李鹤桢作对,如今竟然连闹事的本事都没有了。 想了想,又释然,叫李鹤桢猖狂些也好,他不是盼着往云彩眼儿里钻,等他站得高高的,再从高处掉下来,可得摔得更惨。 次日李鹤桢为永安侯告假,是言侯爷夜里吃酒不甚跌落池塘,染了风寒,如今更是连下床的力气都没了。 圣上体谅,指了太医来看,永安侯已浑身冷颤,才入秋的气候,屋里已经拢了炭火,世子爷伺候病榻,不辞辛劳,好一副孝子模样。 太医如实报予圣听,二皇子又从中美言,陛下特赏下“孝善”匾额。阖府跪拜,喜不自胜。 “二皇子妃邀了我两三回,叫我同她们一道去吃茶赏花,我自己个儿都觉得僭越了,人家是皇子妃呢,我是什么,不过一个奴才,哪里好一而再在而三的拂了人家的脸面。” 明日便是重阳宫宴,陛下设宴登天台,朝臣们盛茱萸系佩,要带绛囊为饰,文姝女工这些实在不好,早半个月前就在做了,歪歪扭扭,临到今日,也才缝出个略微能看的布袋,装了药材,又发现针脚缺漏,现就在灯下,手忙脚乱地补救。 “她给你送了多少礼?”李鹤桢笑问。 “一串南珠手串,我东西够用,我有我夫君疼着,什么金呀玉呀,我且不稀罕呢。”文姝笑着顽皮,话音转了转又道,“不过,我不领皇子妃的人情,她却在我铺子里买了许多贵重的东西,转头成了我的大主顾,倒叫我不好不给几分情面了。” 平江府谢家有一样极为贵重的布匹,叫做辉月纱,传说是拿银丝线和鲛人的皮来织成的,市价千金一换,满京城除了进贡给宫里的,也只有永安侯府的铺子里能有供应。 二皇子妃可是砸了大价钱给她,她又怎能不帮着说几句好话呢。 “你也休要在这里妄自菲薄,给我卖可怜,什么不过一个奴才。”他学她卖乖的语调戏谑,又指了指她手上歪歪扭扭的针线,“笨手笨脚的奴才,我可不使。” “你嫌我?哼,那我不做了。”她将东西往针线笸箩里丢,作势就要罢工。 “回来。”后面他笑着叫人,文姝回头睨他一记,眼里钩子却把人缠的更紧,他上前哄着她坐回去,“做完,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我不高兴了,去叫个丫鬟来做吧,我眼睛疼。” 他拿一整个橘子递在笸箩里,笑笑道:“大家的绛囊都是家里夫人给做的,你不要给我做,还要给谁去做?” “我又不是抹夫人?”她撅起嘴埋怨,“爷要找大奶奶,且带着东西去青山院吧。” “瞧瞧,你又生气了。爷自己的娘子还能认错?”他笑着从小几底下捉住她的脚腕,隔着绣袜,给她按捏尚未水肿的小腿,“大夫说,月份大了,腿脚都要发肿,辛苦夫人了。” 文姝被他哄的发笑,复才捡起针线,手忙脚乱地给囫囵齐全,才丢开东西,捧着绛囊给他看,“先说好,你可不准嫌我。”东西实在难看,针脚大的跟螃蟹腿似的,她自己看着都觉得羞,绛囊塞他手里,捂着脸才好意思说话,“我日后再好好学,回头你儿子闺女我都自己给他们做小衣裳,针线肯定会好许多。” 孩子虽然还没出来,但叫文姝这些日子给描摹的,仿佛已经活蹦乱跳的会喊爹爹娘亲了,李鹤桢笑着说她贫嘴,却还是交代人去家里秀坊告诉一声,早些准备小少爷小小姐的衣裳一应。 文姝笑他嫌自己针线不好,李鹤桢只说是不好叫她辛苦,文姝趁势道:“你要是真心疼我,也不必叫他们没个正经名分。”她挠着他手心儿娇嗔,“类张姨娘那般的,尚且知道把儿子记在别人膝下去养,我这人霸道,我舍不得。” 她舍不得儿子送给别人名下,便只叫他想想办法,给她们娘仨挣一个正经名分才好。 “又开始不讲理了。”李鹤桢点她鼻尖,被她甩开手,“李鹤桢,你就舍得你的亲生儿子,日后科举得了状元,再叫人指着我们娘几个的鼻子骂一句小娘养的?” 世道素来艰难,虽本朝多不论嫡庶区分,可正头娘子嫡出,总好有外家作依仗,小娘为妾,妾生的儿女,面上不显,遇见个拜高踩低不长眼的,也要背后遭人说三道四。 李鹤桢少时是亲眼瞧见过奴才们是如何骂老二的,是以后面张姨娘才狠下心来,把老二记在了大太太名下。 她本就是个担惊受怕的芝麻胆子,有此顾虑,也无可厚非。 “我再想想。”李鹤桢敷衍她道。 她罥眉拧起,明明白白地要挟:“你仔细地想,我这就哭给你看,左右你也不疼我们的。” “哪个不疼?”李鹤桢慌忙把人抱在怀里,郑医婆可是千叮咛万交代,让再别惹她生气,从前就是眼泪流多了,才叫胎像不稳,她再闹一会,恐怕孩子真要有个好歹,“我想想办法,我想办法就是了。” 他们娘仨,现在就是他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母亲不疼他,父亲不爱他,好在还有文姝,还有她肚子里的两个孩子,不叫他孤家寡人,在这世上没个牵绊念想。 不就是想做正头娘子么,天子赐了牌匾,他眼下是没有停妻再娶的道理,可只要是她想要的,总是有法子,有法子的。 等二皇子再递请帖来,李鹤桢却头一回没叫路喜将帖子回绝,他看着书案上那张洒金红纸的请帖,不止是酒席的文凭,更是他今后选择站在二皇子这条大船上的引凭。 储君之争,只有你死我活,这条路走对了高官厚禄,福泽子孙,然稍有差池,却是万劫不复之地。 李鹤桢伸出的手犹豫地顿在空中,他眸光垂下,扫见腰间系着的绛囊,再想起那可怜见的一个小人儿,猫儿似地伏在他怀里痛哭,跟他讨个能光明正大站到人前的名分,他终是狠了狠心,捡起那张请帖。 第40章 上房院子里,自从大太太没了以后,这院子就空了出来,后面侯爷病重,张姨娘又因着二爷的失踪,变成了个疯疯癫癫胡言乱语的性子,怕张姨娘伤到了侯爷,才有小路总管吩咐,将侯爷安置回了上房。 至于二爷那里,已经叫人去官府报案,连带着那几千两银子的赌债,也全由官府派人先找到了二爷,才能清算后头。 魏士皓仍扮做路喜的样子,夜深人静,他领着四五个小厮,只提一盏孤灯,大模大样地进了层层防守的上房院子里。 第41章 “是你?哼, 喂不熟的狗。”昏黄的灯影底下,永安侯认出面前来人,他虽被灌了药瘫在床上不得动弹, 但他到底是这府里的主子, 看见奴才们任那逆子摆布,不觉气上心头。 “那逆子叫你来杀我呢?”永安侯搬动着沉重的双腿,放在地上, 只这点儿子动作,已经叫他气喘吁吁,“也好, 他杀父母兄弟, 早就不顾什么血脉亲情了。” 永安侯笑笑自嘲, 他只恨自己一时失手,没有在那孽障杀了他生母时将其捆去送官, 便是依家法打折了他的腿, 叫他再不能耐, 也比眼下境况更叫人有些盼头。 怪只怪自己棋差一着, 明知那是个咬人的狼崽子,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攀上了平南侯府,踩着他那岳家一步登天,如今更是做了圣前的红人, 难以撼动。 等待了许久, 想象中的毒药也没送来,面前的‘路喜’仍是跪在那里, 谦卑恭敬, 倒像是个假的。 “小的魏士皓,给老爷请安。” “你不是路喜?”永安侯大惊, 叫他抬头,凑近了灯光,仔细看他皮貌,那分明是一张和路喜一模一样的脸。 “回老爷的话,小的魏士皓。”又讲了自己被亲娘过继给舅舅,为兄长不喜的一些言论,“当年小的也在主子跟前儿伺候,因着小的摔坏了一方砚,大爷要叫人打折了小人的腿,是老爷路过,善心大发,饶了小人性命,才叫小的有了今日光景。” 救人的事儿是魏士皓随口杜撰出来的由头,但永安侯素来以主子自诩,奴才们记主子的恩情,那是天经地义,他不疑有假,连语气也和善几许。 “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比你兄长强些。”有忠义奴才相救,永安侯自然不会吝啬赞美之词,由着他伺候,又叫大夫把脉,开了方子交给魏士皓去抓药。 几日下来,永安侯那两条废掉的双腿,竟然隐隐有了些直觉,夜风清净的时候,也能扶着廊栏,慢慢走动几步。 “给老爷贺喜。”魏士皓喜极而泣,跪下来拜谢漫天神佛,菩萨神仙念了一嘴,高兴地也不知道先拜哪个才好。 他搀着永安侯回屋,从怀里掏出一袋碎银子,叮叮哐啷放在永安侯手边的小桌上。提了两口气儿,没敢把话说出口,吞吞吐吐,就差没咬到舌头。 “好孩子,是谁叫你受了委屈,只管说出来,等回头,老爷我替你出气。”永安侯叫他伺候的顺心,这些日子也不免拾起了主子的谱。 “老爷,没人欺负我。”魏士皓跪步近前,擦着眼泪诉苦,“就是我大哥发现了我冒名顶替了他的身份,天天夜里往这院子跑的秘密,他骂了我一顿,叫我再不能如此了。他说……他还说……” “他还说了什么!”永安侯追问。 路喜是那逆子跟前儿的狗腿子,消息最是灵通,路喜嘴里的话,十之有十,是那逆子的意思。 “还说……”魏士皓脑袋都不敢抬起,跪在那里,脑袋垂得低低的,“咱们府里眼瞅着就要办两桩大事,第一桩……”话吞进肚子里,张嘴只说往后头说,“到时候,叫青山院的大奶奶随着发丧的队伍回魏都老家去,也好给明月楼的姨奶奶腾位置。那位姨奶奶怀了双生子,如今咱们家大爷在圣上面前挣尽了风光,辛家也不敢置喙了。” 叫青山院的大奶奶回魏都老家?这句话似惊天雷火,在永安侯脑子里瞬时炸开,不怪这小猴儿不敢说头一件大事,永安侯拍案而起,眼睛里愤怒的要掐出火来。 怎么不算大事呢?也只有他这个做老子的死在这院子里,才能叫那逆子那那小蹄子长长久久的如意。 也不必再问老二的行踪了,除了那逆子,再没第二个人找去。 永安侯身形晃荡,差点儿没栽倒过去,魏士皓眼疾手快,将人扶住,两只手搀着,叫侯爷坐下来顺气儿。他只一句话不说,低眉顺眼,演好他的孝子忠心仆。 转天夜里,魏士皓却是带着两坛好酒来的,他这几日常到这院子里走动,守门的婆子小厮们全都认识,他也不进去,叫人将酒放下,便说前头还有事情,甩手走了。 众人吃的迷迷瞪瞪,连里头守夜的婆子也在劝酒小丫鬟的怂恿下吃了两杯,无人觉察的地方,窗户推开一角,一个瘦削且笨拙的身影翻窗落地,顺着后院一路躲藏,最后在僻静花坛后面的狗洞里钻了出去。 魏士皓跟在后面,亲眼看着人钻出狗洞,才不紧不慢,从草木里找出原先堵在这里的几块青砖,原样给塞了回去。 文姝正在前头接宫里送来的赏赐,李鹤桢不在家,主母又病着,她虽没言明身份,可看府里奴才们的尊敬,那传旨的小公公也笑脸接过她递来的吃茶闲钱。 魏士皓近前禀话,文姝细细打量着面前的红玉珊瑚,转身开了斗柜,拿一串金子打的铜钱儿模样的挂串,系在上头,笑着问他可显富贵? 魏士皓没等到后头吩咐,被她猛地一问,也认真打量起来,可惜他没念过几天书,这些文人雅士的喜好,他实在不懂,只如实摇头:“小的……小的看不明白。”什么好看不好看的东西,珊瑚值钱,金子也值钱,值钱的东西,哪有不好看? 文姝也笑,摇头道:“既然看不明白,那就叫看得明白的去做,你只护着不叫这府里的人找到他。” 永安侯活着也好,死了也罢,只他在外头,准没李鹤桢的好结果。 魏士皓这句可是听明白了,应了声是,笑着退下。 晚上李鹤桢回来,文姝笑着迎出来给他道喜:“贺侯爷的喜,给侯爷见礼了。” 今个儿宫里送来的赏赐,她使银子跟那位公公打听了,说是世子爷屡有功绩,龙心大悦,眼看着老侯爷身子一日不日一日,倒不如早叫世子爷袭爵,也彰显皇恩浩荡。 “还没落在纸上呢,你就迫不及待了?”李鹤桢捏捏她的面腮,带着一身寒气进屋。看见一桌子饭食,扭头问她,“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没吃饭?”他板起来拿丫鬟们来问,文姝笑着打发屋里的奴才们都出去。 “你别怪她们,我是等着要给侯爷贺喜,才缓了一阵儿,我也没饿着,才吃了碗米粥,想着沾沾喜气,叫咱们侯爷来给我布菜呢。” 李鹤桢不舍得责备她,加之喜事当头,竟还真有模有样的给她夹菜盛汤,他笨手笨脚的,做不来这些,反倒打翻了不少东西,惹得红柳几个站在门口偷笑。 夜里二人在榻上说悄悄话,李鹤桢把人搂紧怀里,耳鬓厮磨,在她脖颈呵气,“等我袭爵,你把孩子平平安安生下,爷就给你抬体面,先叫你做贵妾。” “那不还是妾嘛?”小人儿嘟起嘴不满,伸手将他搭在被褥上的大手拉过,放在身前,隔着被子,偏还问他,“瞧瞧,你闺女听见那两个字,她都觉得羞。” 她身量纤瘦,有了身孕也不太显怀,耳朵贴近了去听才有略微动静,这样去探,哪里觉察到腹中胎儿的举止? 李鹤桢也不拂了她的意,她说孩子不乐意,就是不乐意,亲亲她的眼睫,许诺道:“再等等,爷应了你的事儿,没有做不到的。”等二皇子成了大业,辛家失势,定将她抬做侯府主母,八抬大轿从正门进来一回也使得。 文姝被他一番好听话哄得心花怒放,又要闹着让他给讲故事,李鹤桢也一一应下,猴王出世这一章念了四五日了,才开了个头,她就睡熟,并不需要耗太多精力,她和孩子都那么得好哄。 转天沐休,李鹤桢少有的不必早起。 本是应该安安稳稳睡个懒觉,谁知天还没大亮,路喜又在外头风风火火地催促,说是出了大事儿。 文姝睡眼惺忪,她隐约猜到了是才怕狗洞逃出去的那个的本事,她只作不知,一双白皙手臂伸出,懒懒挂在他脖颈,耍无赖,舍不得他起身。 李鹤桢就要顺从,外头路喜催的着急,嗓门儿大的要着起火来。 李鹤桢心知事情不妙,再三哄她,也不使人伺候了,慌慌张张穿戴齐整,踩上鞋就往外头去,路喜那边念阿弥陀佛,主仆二人来不及说话,就出了院子。 第41章 又过了两刻,管事婆子才到外头打听清楚。 “可不是大事儿么,钟鼓楼的清明鼓响了,擂鼓的那位也是……得多大的冤屈,值得当连累那两个守鼓的跟着挨这顿板子。” 钟鼓楼的清明鼓是太宗设下的,给天下冤屈之人鸣冤面圣的地方。 凡有鸣鼓着,连累守鼓的两个差役,各二十板子,面圣鸣冤,再诉后头冤情,这都多少年了,还是头一回听见钟鼓楼的清明鼓呢。 文姝迷迷瞪瞪坐着,没听见关键那人,她也兴致缺缺。 忽然,外头又跑来了个小丫鬟,汗虚虚的跪着禀话:“姨奶奶,不好了,外头钟鼓楼鸣冤鼓响了。” “知道了,大早上呢。主子还没起,你就先颠儿颠儿的马蹄子的跑来。” 小丫鬟抬袖子抹一把额头的汗,急道:“不止响了,敲鼓的那人是咱们家侯爷,咱们家大爷本是去处置此事呢,结果到那儿一瞧,敲鼓的是侯爷,跟前儿站着的更是御林卫的人,二话不说,张嘴就是忤逆的大罪,说是咱们家侯爷顶了一脑门的伤,把咱们家大爷给告了。” 第42章 “什么?!”红柳扬高的声调惊的廊下的婆子也听得清, “哪里来的消息,若有道听途说,仔细你的蹄子。” 忤逆可是十恶里的重罪, 若真如这丫鬟胡说, 莫说是大爷了,就是整个永安侯府,连带着辖治的地方衙门, 全都要跟着遭祸。 屋里文姨娘笑着叫了红柳近前,低声吩咐几句,红柳再出来, 就换了严厉面孔:“这丫鬟疯了, 快带她下去, 再给她请个大夫来。” 有文姨娘示意压下消息,除了门子和里外传递消息的几个丫鬟婆子, 府中人等, 一应不知钟鼓楼的事情。 文姝照常用些饭食, 歇息一会儿, 换了身浅金撒花缎面对襟袄子,下着米色折枝花卉刺绣裙,外头披着金杏底子的五彩缎面斗篷,今儿个见风, 系了观音兜, 明艳艳摆齐侯府当家奶奶的款儿,坐着藤编春凳回了青山院。 婆子们聚在周屋里耍钱, 这些日子他们府里是得了风光的, 大爷受圣上赏赐,三天两头的有宫里的人来家里走动, 她们这些个伺候的奴才也跟着面上沾光,管家的对牌交给了文姨娘,阿弥陀佛,那可是大方的主,只须尽心尽力,姨娘松松指头,手底下听差的奴才也苛待不了。 大家伙都得了上赏钱,手头宽裕,正经主子一个外头风光着没影儿,一个揣了一对儿金娃娃,歇在屋里安胎还来不及呢,更不会到她们这儿。 这些婆子没了约束,头两天还知道避讳些人,日子久了胆子也大,如今更是大白天的就敢聚着攒起了局。 “十文!十文,快快拿钱出来,你手气不好,且换别人来……”坐庄的婆子给输了的那个倒酒,眼皮子一抬,壶里的酒溢出桌子,滴滴答答洒在地上。 众人刚要笑她赢花了眼,连酒壶都拿不稳,就见那婆子脸上见了白,颤巍巍就朝门口跪下:“奶奶……”想起自己犯的罪过,抬手就扇自己巴掌,“我不是东西,我这个眼皮子浅的老货。” “主子还没吃口茶呢,你们倒是坐下来摆开酒席了。”吃酒的婆子里有红莹的舅妈,她头一个站出来骂她们,红柳知道里头的事儿,又和红莹关系交好,也帮着斥责,再哄着姨娘先进去说正事儿。 文姝待身边的人,多是宽厚,便叫几个丫鬟留下来处置这些,自己带着胡婆子进去,同里头那位大奶奶说话。 不过短短一个月余,青山院就和从前文姝住在这里时大不相同,花草没了精细地打理,乱糟糟一片堆在那里,有的只剩叶片,那些奴才们知道里头这位大奶奶不受大爷敬重,更是大了胆子想要骑到头上去,往里头的石子路上生出青苔,与路边枯木急在一起,说不出的糟乱。 管事婆子怕主子跌跤,指挥着抬轿婆子饶了折廊一大圈,才进到里头。 辛盼珍正坐在栏杆上晒太阳,送饭的小丫鬟才收拾了食盒回去,她一个人闲的无聊,前几日撇了一支棍子做剑,回忆着看过的样子,在院子里撒气胡乱挥舞,叫那些个婆子们看见,以危险勿动的借口,给她拿走了,她连最后一样打发时间的玩意儿也没了。 从前看话本子里,那些姑娘们或是种花种菜,偏她什么也不会,正在无聊,忽然听见说话声从侧门过来,她当是那些个婆子们又来找事,便从栏杆上下来,摩拳擦掌,和她们吵一架也好,总算是有人和自己说话了。 却看见一抬软轿,后面跟着二三十人,一旁唯唯诺诺的婆子她认识,是管着这院子的掌事,现和巴儿狗似的。 轿子落下,文姝扶着人走到她跟前儿,仍旧是笑着朝她见礼:“妹妹文姝,给姐姐见礼了。” 一模一样的话,早在日新楼那日,这蹄子就是这么从容自在。辛盼珍双手攥拳,气的想要杀人。 管事婆子朝前一步,侧了身子,随时准备着挡在主子身前。 文姝并不害怕,挥手屏退众人,只留两个婆子在跟近前,她兀自丢下辛盼珍,先一步进屋坐下,习惯地一只手托在肚子,忽然清醒,笑着又给挪开。 辛盼珍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她是现如今唯一一个到这院子里来看自己的人,无论她提什么买卖,总是要听一听的。 “这些日子,也是苦了姐姐了。” “你不要卖茶,这里清净,也没有男人来可怜你。”辛盼珍打断她假惺惺地寒暄。 “姐姐不喜欢好听话?”文姝笑着点头,“倒是和大爷不一样呢。”她这些话在李鹤桢那里,一向是无往不利。 辛盼珍脸色又黑几分,文姝才笑着同她说起正经事:“我和姐姐不对付,姐姐不喜欢我,一样的,我也不喜欢姐姐呢。若不是……”她撩起眼皮察辛盼珍颜色,从她面上瞧见了希冀,才敢往下继续,“若不是道长求到了我这儿,我哪里会冒着叫大爷不快的危险,来叫她常到姐姐这里走动呢。”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低着头的那个婆子果然是大婚那日来救自己的好人。 辛盼珍稍稍降低些防备,语气也柔和几分,“你想做这府里的大奶奶?”她自嘲一笑,“傻子,你求错人了,我连自己都顾不了,哪里有本事再帮你呢。便是我死了,他李鹤桢续弦也是要找个门当户对的来,” 迟疑一瞬,辛盼珍抬眼:“我家里知道了我的境况,却还是和姓李的交好,是么?” 文姝不应,辛盼珍催得更急:“他们已经送了人来?”递叠更替,乃是世家联姻里常用的手段,有时姊妹、姑侄共事一夫,也是常有的事情,只是……她从没想到,这些事情会出现在自己身上。 明明……明明阿爹阿娘是那么疼爱她的。 文姝淡淡,没有回答她接二连三的问题,而是反问:“我当你是蒙在鼓里不知道呢,既然你心里清楚,也省的我多费口舌给你解释了。” “他们……他们当真……”辛盼珍以为自己眼泪早就哭干了,可听见爹娘他们不管自己,又没骨气地哭了起来。 “还多亏了你那好二哥呢,举荐大爷进了内阁,如今两府的荣光,只叫外头羡煞了眼。”文姝煽风点火,“大爷作为回报,还在小花卷巷子里给亲家二爷添了一处外宅,重金买来的扬州瘦马。比起妹妹,哪里有好妹妹重要?” “你胡说,我二哥不是这种人。”辛盼珍不肯相信,起身与她分辨。 “道爷给了我五千两银子,叫我护你在这府里的周全。”文姝掀起眼皮看她,与她四目相视,叫她理清楚现在的境况,“你那好二哥,可是一个子儿的关系也没找我打点,他是拿不出这点儿银子么?还是……他连个外来的道士也不如。” “你骗人!”辛盼珍跌回椅子里,哭声更大。 她心里比谁明白,这蹄子嘴里说的全是实话,那五千两银子她也知道,那是她给一行道长,要那老道算一算自己和他的姻缘,后来那老道不识风情,她气恼离去,还回来的银子她也没要,却没想到,那些钱竟然用在了这里。 “金枝金枝,是往上头飞的金枝,也是攀附关系的金枝。”文姝起身,将手中帕子递她,“擦擦泪吧,哪里就值得委屈了?皇帝家的闺女还得联姻呢,蛮夷多粗鲁,也没听过哪个公主嫁出去在夫家过得不好,又被接回来的。” “我不要你管,你走开!”辛盼珍狠狠拨开她的手,力气大些,文姝差点儿没栽倒,多亏了管事婆子眼疾手快,上前将人扶住。 辛盼珍知道她是好意,也明白是自己手劲儿大了,再想到眼前这人是自己在这府里唯一的救星了,咬牙忍了忍脾气,也知道道歉。 “别说那些虚的,我这人爱财,你要赔不是,就拿银子给我,银子够了,我就原谅你。”文姝笑着跟她玩笑。 第42章 “我没钱。”辛盼珍道,想了想,她转身回里间抱出个凤冠,放在桌上,“这是我最后的东西了,这是记在陪嫁单子上的,那些婆子们也不敢动,我知道,你是有手段的,东西送你,还有上……上回打你那次,也是我错了。” 她怕文姝不知道面前这凤冠的珍贵,又给解释:“这可是个宝贝,是我姑祖母当年嫁去王府的时候,家里给准备的,后来又被宁合公主给带出来,做陪嫁给了我的祖母,祖母疼爱我,又许了我做陪嫁。你拿出去换银子,十万两也使得。” “哼,你还是个诚心的。”文姝笑着把东西收下,继续逗她,“可惜了,我没散碎银子找你。” 辛盼珍眼珠子转转,想着跟她再商量什么,文姝忽然牵起她的手,笑着问她:“不如这样,这凤冠归我,我给你报仇,还你自由如何?” “报……仇?”辛盼珍讶然。 “你家父母兄长可憎,拿你做联姻的筹码,你嫁的夫婿可恨,前倨后恭,利用了你家关系,娶你进门,又将你弃如敝履,这院子里的奴才可杀,不敬主子,抢了你的银钱却连个好脸色都不给你。” 文姝与她亲近,拉着她的手坐下,侧着脸认真问她:“你从前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这些委屈,你就甘心受了?” 文姝说的每一句话,辛盼珍都无比心动,然而,再想到她的身份……她是李鹤桢捧在手心里的妾室,又岂会和自己一心,去做于李鹤桢不好的事情呢? 第43章 从青山院出来, 文姝心情舒畅,也不使轿子了:“我走走,看看咱们后园子里的景。你们远远跟着就是。” 其余人等留下一阵, 只胡婆子近身随行。 “主子, 奴才说句些许不当的话,那辛家小姐,答应的可不诚心。”胡婆子手底下也管着几十号人, 藏心捣鬼的小心思,眼睛里是瞒不过的,方才那辛家小姐嘴里虽答应的齐全, 漂亮话好听, 眼珠子却滴溜溜转, 分明是另有考量。 姨娘做的是激怒大爷的事,她怕姨娘一时不查, 败坏了名声。 他们这等人家里的奴才, 犹葛藟抽芽, 跟着的主子就是大树, 葛藟攀附着树木,才有登高见光明的时候,若是树倒了,奴才们也就跌进了泥淖。 “不诚心才对。”一行道长给的假孕药确实厉害, 她这些日子不仅觉得肚子总在发胀, 连带着手都隐约有了浮肿的症状。 若不是她清楚自己没有身孕,怕是也要被这些本能的反应给骗过去。 “她是大家族里养出来的千金小姐, 虽说眼下一时被父兄拿出来做了筹码, 可她也不能是个傻的。要不然,他们平南侯府恁大的家业, 平南侯老当益壮,这些年没往府里抬人也就罢了,外头竟也没丁点儿风吹草动?”文姝笑着折断手中花枝,“连咱们侯爷尚不能守着大太太与张姨娘二人呢,外头宠妾灭妻的传言,可一句没有掺假。” 辛盼珍蠢笨,却也并非不谙世事的小百花,世家奸诈,面上端的是道貌岸然,但是像这样拿儿女姻亲出来做阳谋的事情屡见不鲜,自己不过鼓动两句,怎么可能说得动她。 “今儿个来做说客,不过是个引子,后头的事情,还得交由你来操办。”文姝将晚些放辛盼珍出府的意思告诉胡婆子,并嘱咐道:“我夜里身子不舒坦,难受的连院子都出不了,大爷……大爷也得晚归,叫她从正门出去,大大方方的,越多人瞧见越好。” 辛盼珍只头前几日闹过,后头安安生生再没了动静,十有八九是和她那二哥串上了消息,可惜青山院的婆子也不全是自己的人,审错了叫李鹤桢知道,怕是要起疑心。 不如拿放羊的法子出来,找不到青山院的那条狗,就多丢几条狗进去,糊弄了羊儿,自然是要回圈的。 辛家打点一个人在青山院安抚辛盼珍,那她就多送十个,送二十个,奸细们真真假假,各自说各自的道理,叫那辛家小姐一个也不认才好。 “是。”管事婆子应声。 文姝再点她一处:“吃酒误事,别叫她们撒你一鞋。” 傍晚,才到饭时,文姨娘就觉得心口疼,明月楼的奴才急慌慌去请大夫,府里各处知道,也纷纷议论起来。 青山院的婆子们仍旧聚在那里吃酒,白日里文姨娘才捉了她们个现行,这会子就有吃醉了做了忘八羔子,一口一个毒妇活该的骂着。也有清明的,提醒她小声着点儿,后头起了赌局,就再不论你我了。 青山院里,无人觉察的地方,有一黑衣人影攀过墙头进去,熟门熟路,直奔辛盼珍住着的屋子,推门进去,见到辛盼珍就作揖,他自言是辛二爷派他来救小姐出去的,也不必辛盼珍再带什么东西,当即拉着顺阴影遮蔽的墙根儿底下往外头去。 辛盼珍迷迷糊糊由他带着走,手里还拿着大哥常佩的一方玉,走得急,她还来不及看清楚上面的纹样。 躲过几波往来的奴才,这人也是身手敏捷,竟真带着她跑出极长的连廊小巷,一路到了外门底下。 “他家今儿个有人中毒,这会子里头正乱着呢,待会儿咱们从西边草木后头的廊子底下走,小的早打点了门子,小姐别管他们,出了这府门就往外头跑,二爷的马车就在西边巷子口等着呢,出了这府门,就……” 黑衣人话说了一半儿,戛然而止,辛盼珍丢掉手里匕首,害怕的不敢多看他一眼,将一直攥在手里的那枚假玉佩丢他脸上,什么话也没说,转头就往大门跑去。 不过百十步的距离,辛盼珍仿佛把这辈子所有的力气都用上了,管他是哪里派来的人,她出了这府,先出了这府里再说。 果如那黑衣人所说,两个门子都聚在旁边的小屋里说话,唯一一个坐在外头春凳上的,还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瞧着年纪也有半百,佝偻着脑袋,一垂一垂地打着瞌睡。 出门朝西,不远处就是繁华的街巷,巷子口停着一架马车,辛盼珍瞥一眼,瞧见自家的纹饰,怔愣一瞬,便想也不想地拨开车帘,瞧见马车里坐着的二哥和一行道长两个,她眼泪再也忍不住,蹲下身子,就在大街上哭了起来。 终于,她终于见了亲人。 而被她抛在身后不知道的光景,那黑衣人捂着扎在腰间的匕首,等脚步声走远,才敢直起身子,呛啷啷,匕首掉在地上,衣衫豁开口子的地方,里面赫然是一件沉沉的软甲,天玑营的样式,亏得主子英明,先叫他穿了这样宝贝。 魏士皓解开身上软甲,黑衣褪下,找了草木掩映的地方先把东西藏好,便大大方方地出来,天色渐黑,灯火也不清楚。 他走到门子歇脚的屋子,叩门进去,板起脸斥他们:“找到没?” 两个门子急出一脑袋的汗,小路总管才说早起在这屋丢了个戒指,叫他们找,可早起那会儿不是他们当值,床板子都翻了一遍,哪里有什么戒指呀? “没……还没。”门子抓耳挠腮,“要不……您再等等,定是小的们翻得不仔细,再找一遍,肯定能给您找出来的。” 魏士皓眼皮子掀起,那俩小子脑袋垂的更低,他忽地笑了:“猴崽子们,算你们有孝心。罢了,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放下两吊钱,“赏你们的,拿去吃酒,等回头你们哪儿瞧见了,给我送来就是。” “哎!”门子欢天喜地,东西虽然没找到,但得了赏赐,也不失为一件好买卖。 至于前头进来了谁?出去了谁?那会子又不是他们在门口盯着,自有盯着的人去管。 一墙之隔的街巷上,平南侯府的奴才搀着小姐起身,要扶着她坐进马车,却被二爷叫停。 “小妹?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辛二一脸戒备,盯着辛盼珍打量。 今日是二皇子邀约他到此地说话的,为着避嫌,他还特意从宫里请来了一行道长,不过等人的功夫,怎么她就来了? “二哥……”辛盼珍哭着坐在车辕,顾不得往来路人异样的目光,就要开始和她最亲近的二哥诉说自己在永安侯府里的艰苦。 “二爷,女施主着实像是受了委屈,不如……”一行道长知道辛二不能舍下好容易和睦了的二皇子,去管顾他这个嫁出去的妹妹。 果然,辛二才生出的一点儿怜爱之心,经一行道长这么反着一提醒,顿时清醒过来,“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你丈夫的事情,我也无能为力,你若为着这个来找我求情,怕是找错了人。” 辛二嘴上说着严厉的话,一边朝辛盼珍使眼色,叫她快快离去。 可辛盼珍好容易见了亲人,又以为自己甫才捅死了人,哪里还有心思看懂他的那些小动作,哭着摇头,死死地抓着车门,哭喊着要二哥救她。 第43章 “胡闹!”辛二被她哭的烦了,前头又觑见熟悉的马车,厉声斥她,叫了两个小厮,就要将她送回永安侯府,去哪里都好,不能留在这里误了自己的正事。一行道长想要帮劝,被辛二给拦了回去,只得招呼跟着的道童上去帮忙。 人多手杂,也是道童故意加重了力道,拖着辛盼珍的胳膊,将她拉的生疼,又故意搡着叫小厮们去触碰辛盼珍的胳膊后背。 好歹辛盼珍也是正经人家教养出来的女儿,便是在永安侯府里受委屈,李家的人也不曾用这般法子羞辱于她。 而如今,她的亲哥哥却…… 她再也忍不住了,闭着眼睛撕打踢踹,无能大怒,声音喊得叫所有人都听见:“辛昱汀!你是畜生么?辛昱汀,你!你连你亲妹妹都不管了,你为了前程,你罔顾姊妹亲情!你送我回去?回哪儿?你要我死!你就是要我死!” 就见那架熟悉的马车停下,辛昱汀坐在马车上,下去也不是,即走也不是。 对面车门大开,先下来一面有狼狈的男人,后头再跟着是个一桌华丽的公子,抬眼瞧见面前景象,笑着和辛二爷打招呼:“二表哥、道长。” 二皇子低头又看了看坐在地上哭着的女子,转身同身畔男人道:“呵,表妹夫,这是小表妹受了委屈,来和娘家人诉苦了?” 李鹤桢才从宗正院分辩一番出来,此时此刻面上青白交加,看不出颜色。 辛昱汀看了看二皇子,再看了看站在二皇子身边的李鹤桢,一行道长小声提醒,他回神,当即就知道该如何抉择。 “二表弟哪里的话,是我这妹妹哭闹无礼,小性子惯了,妹夫早几日就托我过来劝劝她,一直不得空闲,刚好今儿个路过,等人的工夫,就想起这事儿了。” 二皇子揣着明白装糊涂,扭头看向李鹤桢,问他:“南烛,当真如此?” 李鹤桢盯着辛盼珍,恨得咬牙,耐不住面子,还是顺了辛二的话,笑着点头:“正是二哥说的那样。” 他叫人从府里喊来几个婆子,将哭闹的辛盼珍带回去,又看辛二面上情绪,敛起心思,笑着邀请二位到府里小坐。 二皇子本就如此打算,自然应允。 辛二还有踟蹰,一行道长却笑着替他开口应下,他也只得笑笑跟着他们二人进府。 第44章 夤夜更深。 胡婆子提灯细步, 推开了柴房的门。左右婆子点了灯,漆黑的屋子里才有光亮。 辛盼珍被捆住了手脚,嘴里塞上嚼木, 提防着她咬舌自尽, 她卧在破木板子上,才挨过打,身上还是早起的那身衣裳, 却被鞭子抽破了几处,沾了灰,也露出里面染脏的里衣和血迹。 胡婆子摇摇头, 深表惋惜, 后退几步到门口, 才吩咐道:“松绑吧,怪可怜的。” “胡妈妈, 她不安分, 松开了就敢跑……”万一跑出去冲撞到主子, 大爷那里可不好交代。 胡婆子眼睑稍抬:“这也是姨娘的意思。” 看守的婆子不敢说话, 耷拉着头,应了声是,两个人上前给辛盼珍解开捆绑。门口守着的左右站住,生怕这位大奶奶再闹出动静。 “你主子叫你来看我的笑话?”辛盼珍抖开绳结, 查看被打了板子的双腿, 冷冷笑着自嘲。她和胡婆子也是熟人了,每每在自己最狼狈的时候, 那蹄子就叫这婆子来看自己的热闹。叫她如何不恨, 又教她如何生出感激? “奶奶严重了,我家主子可不是那样的人。” 胡婆子让人抬来一张藤编的春凳, 将辛盼珍放在上头,几个婆子抬着,出了逼仄脏污的柴房。 “你们要把我抬去哪里?”辛盼珍才挨过一顿打,李鹤桢那畜生实在可恶,在她心口踹了好几脚,她觉得自己的心肝脾肺全都裂开,每一下呼吸都像是豁了口子似的,热辣辣的风往心口灌。 一想到这些人还要把自己送回那畜生面前去审,她就害怕,抓着藤编就要起身,“我不去,我谁也不见,我没有什么要说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辛盼珍坐起,抬凳子的婆子被她活动着乱踢,一时手滑,连人带凳子齐齐跌在了地上,辛盼珍被突然的颠簸,巨大的声响和袭来的人影吓到,整个人缩成了一团。 “别、别打我,别打我了!”她哀求声啜泣,叫跟前的婆子们无有不心软的。 胡婆子见识过她变脸的样子,她可不像是会被打服了的性子。 “奶奶要是不肯回青山院,那就叫她们送奶奶仍去柴房里蜷屈。”胡婆子果断利索,说着就要让人把春凳往回处抬。 “别。”辛盼珍霎时恢复了清明,“我不闹了,不闹了……” 她垂下眸子,死寂寂的眼神落在前面,不知是看地,还是看自己一眼望不见头的前路。 一路无言,又回到从前的房间,辛盼珍被抬到床上,只是这次却没从前那么好福气了。既扯破了脸面,胡婆子懒得虚以逶迤,使了个眼神,屏退左右,近前居高临下在她床沿站定。 “我家主子劝过奶奶的,是奶奶自己不听,凭白多遭了这些罪过。奶奶且收了心思吧,男人们为了奔前程,莫说是亲妹子了,奶奶到富里巷旁边的小吉祥巷子里瞧瞧去,卖儿卖女都不在话下。” “哼。”辛盼珍冷笑,却不敢对上她的眼神,“你们如了意,她赢了。” “奶奶也有奶奶的专擅。”胡婆子笑着恭维。 “不必和我绕弯子了,说吧,她想叫我做什么?”辛盼珍明白自己如今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不过是明面上的买卖,她挣一挣,或许还能搏个自由二字。 “奶奶好通透的人儿。”胡婆子赞道,她将自家主子希望辛盼珍去钟鼓楼鸣冤,状告这府里的大爷宠妾灭妻,弑母杀弟,状告平南侯府与永安侯府结党营私,卖一个女儿,而求潜邸之功。 “她要李鹤桢死?”辛盼珍笑着抬起头,眼睛都明朗几许。那蹄子张张嘴,可是叫她一个状子把二皇子的左膀右臂全告了。 “奴婢听不懂奶奶说的什么。”胡婆子也笑。 辛盼珍终于明白那蹄子今天白日里来这院子里的目的了。 “你们算计我,我也是蠢笨,偏要争那口气,着了她的道。”可恶的下贱胚子,娇娇娆娆的手段,到底是上不得台面。再想到李鹤桢一样叫那蹄子给哄了,她心里又觉得畅快。 李鹤桢可是拿那蹄子做心肝祖宗一样,为着那蹄子,姓李的可没少在自己面前做狗,万没料到,那蹄子竟然想要他的命。 “哈哈。”辛盼珍忽然大笑,她高兴地侧过身子,肩膀都在颤抖。 外头天色更晚,眼瞅着就要见明了,胡婆子出声催促:“奶奶答应或不答应,给个准话,小的还得回去主子跟前儿伺候。” “答应,怎么不应呢?”辛盼珍擦去眼角笑出的泪,“告诉你主子,我和她想一块儿去了,她能帮我一把,我感激不尽。只是……” 辛盼珍不介意做刺向李鹤桢最锋利的那把刀,只是,她辛苦一遭,总得落下点儿什么。做买卖的还有个辛苦钱呢,从前她有家族依仗,不在意这些,如今爹娘在二哥和她之间有了选择,鸣冤鼓一敲,平南侯府,她可就回不去了。 “这是自然,我家主子也说了,奶奶有此大义,定不能叫奶奶受了委屈。”胡婆子把文姝许给辛盼珍的东西说出来,“事成之后,奶奶陪嫁来这府里的嫁妆,我家主子替奶奶做主,全归还在奶奶手里。” 这话不可谓不巧妙,李鹤桢倒台,必是二皇子在大位之争中败了,二皇子势败,朝廷清算,抄家灭族也是有的,文姝能将她的嫁妆悉数归还?一个侯府的妾室可做不到,也只有那位赢了的大公子才能做主。 只这一句,文姝已经是明着告诉辛盼珍,办成了此事,背后会有谁来撑腰。 辛盼珍最后一点儿顾虑也没了,“叫她先把东西给我,我拿到手里,就是为着此事即刻死了,我也甘心。” 胡婆子早得了示下,这位奶奶说的一切,她全都答应。半点儿不掺虚假,当即就让人拿了名录来,东西一抬抬往这院子里送。 辛盼珍再不疑心,给他们说了个地方,让他们想法子将东西送去,又指了指自己的腿,“我这个样子,可到不了钟鼓楼。” “交给奴婢来办……”胡婆子态度恭敬。 第44章 她今儿个领的差事,就是伺候好这位奶奶,只等办完了这最后一桩差事,她就回邵武老家去。姨娘给了她许多银子,她拿着钱叫自己男人带着儿女回了老家,开了间铺子,卖家传的手艺哪吒糍。 第一缕晨曦破开云翳,穿过长长的连廊,明月楼院子里已经有婆子丫鬟出来洒扫。 李鹤桢昨夜里很晚才回来,文姝已经睡下,他没敢把人吵醒,洗漱收拾,小心翼翼躺下,将人环在心口,才觉得心安。 早起文姝醒来,睁眼就瞧见他侧身托腮,笑着在看自己。 “你回来了?”她笑着就朝他怀里扎,两只手紧紧把他搂住,闷闷的声音从心口传来,“昨儿个有人说了不好的话,我打发人去打听,怎么也没有消息,可把我急死了。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没事儿的,没事儿,别怕。”李鹤桢摩挲着她的肩,隔着薄被,却觉察不到他掌心的温度,他明显也有不安。 “我就知道没事儿,只是你儿子闺女总是要闹,我说了,他们也不听,可着劲儿的折腾,倒叫我好一番难受。”她扒过他的胳膊,安逸地枕了上去。 “叫你受委屈了。”李鹤桢抚摸她面腮,动作无比小心,像是抚过什么稍纵即逝的珍宝。 起床梳洗,文姝心情不错,穿了身儿织金撒花缎面圆领褙子,下衬阑干镶边枣红裙,因着要出门赏秋,红柳又给拿来了粉红撒花缎面出风毛斗篷,系了同色的观音兜,往那儿一站,毛茸茸的好不可怜。 “等我去看看,是什么仙境里的好景致,若是知道你哄我,等我回来,哼哼,我可是要闹的。”她本想赖在家里舒舒服服地躺上一日,这人非得要她去京郊舒亦亭赏景,她推脱不去,都拿两个孩子做借口了,他还生气,板起脸就要训人。 “不能骗你,我也不舍得。”李鹤桢亲亲她的面,文姝觑见路喜抱着一盒子东西从里屋出来,那盒子她认得,是李鹤桢放要紧东西的匣子,房契地契连带着铺面的一应,还有府里的大额银票,全在里头。 文姝心下欢喜,面上也欢喜,张嘴就噙住他的唇,笑着埋怨,“你还勾我,是说这几日总说我不知矜持,你再闹,我就不走了。” “要走,要走的。”李鹤桢严肃道。 他今日要做的是大事,他自己死不足惜,可是他的老婆孩子,得好好的平安活下去,叫她先出城往城郊的庄子里去,无论家里输赢,总叫她和孩子有个退路,再不济,还有他给带着的钱财,便是自己一败涂地,也不至于他们娘仨日后落魄。 “好嘛,我听你的,你又急眼了。”文姝笑着点点他的额头,顺从的又抱了抱他,跟着路喜出了府,坐上马车,还笑着从车笭探头,冲着他挥手作别,“我明儿个就回来,你记得去接我,可不准忘了。” “好。”李鹤桢笑道。 看着车马一行远去,他才散了面上虚浮的喜色,回府再出门,便是一身银盔银甲,翻身上马,往天玑营去了。 他今天是有大事,助二皇子逼宫的大事,李庆玄那个老畜生,想和他鱼死网破,外头卖了个忤逆的罪名按在他头上,若不是昨日有二皇子倾力相助,他怕是留在宗正院受了那一百板子。 救命之恩,便是舍了这条命报答,又如何? 趁着朝廷还来不及反应,他这个天玑营统领,也该从明君,做一番君臣相谐的大事业出来。 第45章 辰时一刻, 陛下拖着疲态,在朝堂上斥责了永安侯府父子不睦的案子,却轻拿轻放, 各打了五十板子, 此事再不准提。 辰时三刻,朝会散去,陛下摆驾回芳阁, 二皇子侍奉左右,太子殿下有心随行,为上睨斥。 巳时一刻, 朝臣被天玑营围堵十六桥外, 天玑营统领李鹤桢挂枪披甲, 一刺囊死了站在人前大骂他逆臣贼子的一位老翰林。 就在众人惊愕错乱之时,二皇子手持诏书前来, 宣旨太监高读传位圣旨。 “臣, 李鹤桢, 拜见皇帝陛下。”李鹤桢侧身下马, 第一个在人前给二皇子俯首。 若是此时再有人看不明白,是这二人里外合谋,要胁迫众人和他们一起反了,那怕不是白生了一颗脑袋。 “臣……臣拜见皇帝陛下。”辛昱汀于人群中站了出来, 迎着他父亲喜怒难辨的神色, 给二皇子叩头。 天玑营副将高喝,尖刃利枪直指众人, 生死攸关, 有胆怯无能之辈,见有带头服从, 也唧唧索索,怂着脖颈,跪在辛昱汀身后。 多的是有大义情节之辈,并不屈服。 “怪不得你老子要告你忤逆,此等孽子逆贼,人人得而诛之!受死吧,畜牲!”不知人群中哪位老大人高喝一声,官靴里还填着袜子呢,就从众人里飞了出来。 倒是没砸中人,掉在李鹤桢跪着的身侧,就那么明晃晃地摆着,众目睽睽之下,比砸中了更叫人畅快呢。 “老匹夫!”站着的天玑营副将气地骂娘,拔剑就要找出那人算账。 被李鹤桢斥责一声,再看不动声色的二皇子还在那里站着,副将才收了兵器,臊眉耷眼,老老实实站定。 奴才的奴才不受自己调令,二皇子面上明显是不好看许多。 又有人骂,“殿下能任此人为左膀右臂?殿下好豁达的心胸,他连他老子都不敬,日后怎就笃定他不生出反意?” “是啊!殿下,此贼子弑父杀母,殿下受奸人蒙蔽,一时糊涂,此时迷途知返,陛下定能体谅殿下年幼,不多追究。” “殿下!殿下休要做糊涂的事情啊!” 老臣们都是七窍玲珑的心眼儿,一个使了策反的计谋,便有第二个第三个出来挑拨。 二皇子厌恶这些老家伙们喋喋不休的念经,更恨他们揣着孤高,震慑其他想顺从的人也不敢动作。 “堵住那些挑拨离间的嘴。”二皇子笑着吩咐,他目光威压,看向那些胆小犹豫的人。 果然,天玑营的将士逼近,又有几人撩起朝服跪下,俯首贴面,做足了谦卑姿态。 “南烛。” 二皇子叫起李鹤桢,眼神示意,叫他催催这群冥顽不灵的老家伙。 李鹤桢领命,就要动手,忽然一声喝令,不知从那里乌泱泱冒出来一片御林卫,房顶屋檐,更是有无数弓箭手严阵以待。 太子一身杏黄袍子,立于人前,于城楼之上居高临下,笑着看向自己可怜又无知的弟弟。 “殿下。”李鹤桢目光看向二皇子,然后二人齐齐转向仍跪着的辛昱汀,打量告密之人是谁。 “我?不是我?”辛昱汀想要起身,又仓皇跌坐地上,回身去看自己的父亲,“我……”不是他,但此情此景,他若是能顶了告密……辛昱汀跪步朝自己父亲爬去,“是我,是我……” 二皇子当机立断,大步上前拔了李鹤桢的佩剑,一剑刺心,辛昱汀应声而倒。 李鹤桢惊惧,知是二皇子杀人灭口,要把责任往辛二身上去推,不禁在心下懊恼,早知这蠢货没个担当,何故害他和辛二为之操劳一番。 天不助他,天不助他! 还没有真刀真枪拼上一回,什么狗屁大业,全叫这个蠢货给毁了,全给毁了。 “哈哈哈,”李鹤桢仰天大笑,后退几步,离那蠢货更远。 二皇子目光阴狠,回手就要再杀李鹤桢,却见他离远,一个扑身不中,再想杀他,怕是难成,二皇子丢下手中沾了血的剑,忽然坐地痛哭。 “竖子挑拨,叫我和大哥离心,是我鬼迷心窍,没有听父皇的教导,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太子高声称赞:“老二好果利的性子,连亲戚骨肉也能快爽动手。” 辛昱汀是亲戚,那动手的骨肉? 二皇子眼底浮现惧怕,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朝城门方向奔走两步,一时跌倒,爬起来也不顾,又急慌慌跪了下去。 便见太子躬身,搀着本应被二皇子亲自送下毒药的皇帝陛下,走到人前。 群臣朝拜,李鹤桢尚有地最后一丝希冀也荡然无存。 他讷讷跌坐在地,怅然而又庆幸,还好,还好,早把她们娘仨送出城了,有路喜随行保护,她们娘仨,定能无虞,定能…… 即见天子,天玑营的兵也没了反意,一个个卸甲戴枷,老老实实跟着御林卫去了羁侯所。 第45章 辛昱汀不治身亡,李鹤桢和二皇子一并做了主谋,二皇子又哭又闹,一口咬死了自己是受辛昱汀唆,至于李鹤桢,也是听从了辛昱汀的撺掇,他不知李鹤桢的事情,只说自己是冤枉的。 太子大位稳定,再不必和皇帝演父子不睦的戏码,心情愉悦,也多得是时间和心思与他们僵持。 再有一样有趣的事情,李鹤桢发妻,平南侯府的小姐辛盼珍在钟鼓楼敲了登闻鼓,状告丈夫父兄谋逆,自己一时发现,竟被他们羞辱虐待,受尽了疾苦。 恰一个时辰前,她所告三人正在十六桥兵变失败,太子亲自召见,要替这位受了委屈的小表妹讨回公道。又得忠心的奴仆检举,从永安侯府李鹤桢的书房里搜出了他与二皇子密谋往来的书信。 九月初,陛下在大朝会盛怒,夺了平南侯府在交趾的兵权,新补上去的那人,是詹事府出来的。 平南侯府与永安侯府在同一日抄家,至于二皇子,他到底是皇帝的亲儿子,儿子有不孝顺的,做父母的却多有包容。 太子在东宫发了好一通脾气,幸得一行道长相助,卜出了一位重要线人的所在,此人乃是李鹤桢身边的贴身小厮,当夜将此人关进了大牢,叫他好生伺候主子。 果如一行道长所言,次日天还没亮,便有宫人来禀,说是李鹤桢自言要面见陛下,东宫亲自押送,将人带到了御前。 太子在送人回去的路上,得知二皇子被赐白绫的消息。 李鹤桢忽然跪下,枷锁镣铐发出铮铮之音,“罪臣答应殿下的已经做到了,罪臣但求一死,只求殿下饶了我那无辜的妾室。” 太子时年四十有余,东宫姬妾、皇孙更是众多,他也听过李鹤桢宠妾灭妻的传言,只是没见过那妾室,如今侯府败落,李鹤桢倾尽最后的能耐,也要护她不受牵连,倒是叫他生了好奇,该如何绝代美貌,才叫这么个不沾女色的翩翩公子哥能为她做到如此地步? 太子将这些疑惑说与一行道长,道长掐指卜算,只道其中必有隐情。 太子顺着道长指点,叫人去查,竟查出欲晚楼与世家子弟勾结,拐卖官宦人家的好姑娘,豢养做私妓,供他们养在府中消遣一事。 此乃众人心照不宣的秘事,可一旦扯破了那层遮羞布,众人纷纷痛斥,再有那些个上了年纪的老大人,家中哪个没有乖巧可爱的小孙女,一人一本参奏,直叫李鹤桢的砍头改做了凌迟,直言此等枉顾人命的无耻之徒,骂他畜牲,都算是便宜了他。 两府罪人流放那日,天有小雨,柳梢滴答着新绿,许多百姓凑到城门处看热闹,皇恩浩荡,辛盼珍求了太子表哥,让李鹤桢坐在囚车里亲眼看着他过往的荣华在眼前流逝。 人之将死,李鹤桢哪里有心情去看这些,他衣衫褴褛,带着枷锁镣铐,无精打采地靠着囚车的栏杆上闭目。 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喊自己的名字,“李鹤桢,李鹤桢。” 他猛地抬头,激动的抓住栏杆四下张望,那是文姝的声音,是他的文姝,文姝来了?他的文姝。 只见他那身虚体弱的妾室骑了高头大马,从偏僻小路上了官道,就站在离他囚车不远的地方,隔着十几个人,远远地看他。 骑射服收紧的腰身显出她袅娜的身材,那纤细的腰肢不盈一握。 她忽然弯起眉眼,冲他笑的得意,一口小白牙在晃得他头脑发胀。用她那平日里只会柔弱说着爱他的那张小嘴,一字一句的告诉他:“没有孩子,我诓你呢。” 说罢,她还在束腰拍打几下,仿佛在向他炫耀,又仿佛,在嘲笑他的愚蠢。 没有孩子?没有? 李鹤桢忽然听不清声音了,耳朵里一阵阵嘶长,宛如蝉鸣,又宛如,从前美好的日子里那些数不尽的甜言蜜语和她的娇嗔乖巧。 “骗子!啊——” 李鹤桢大叫着崩溃,他无能狂怒,捶打着囚车的栏杆,两只手挓挲着想要冲出栏杆,他想冲破一切禁锢,冲出去,冲出去抓到那个骗子。 他要问一问,她竟然没有心! 她怎么能够没有心,她没有心啊!她怎么敢的,她怎么敢欺骗于他! “啊——”李鹤桢痛苦的连说话的本能都灭有了,言语被狂乱的心智撕碎,他要杀人,他要杀了她,他要杀了那个,啊…… 看着囚车里活蹦乱跳的男人,文姝只嘴角嗤笑,看他大楼倾塌,看他家破人亡,看他无能的像条野狗。 “痛快!”文姝笑着调转马头,再不看身后因发癫被官兵制服在囚车里的那条野狗。 今儿个胡阿嫂要回邵武,红柳听说邵武好山水,几个小丫鬟也要和胡阿嫂一并去看看,她齐备了些银子,还要急着去送别呢。 第46章 “道长想要辞别?”太子笑着将女儿放在地上, 自有乳母来将其抱走,到别处去玩。 一行道长只做看不见太子眼底阴鸷,唱一声‘福生无量天尊’, 自言此番云游是为卦象所示,将太子夸赞一番,说的是天命所归, 民心所向。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太子得了称赞,也不好当面和他翻脸。 只是,这妖道能凭借平南侯府牵线搭桥,蛊惑圣听,他若能安分守己, 留在京都听为己用也就罢了, 若不能, 放虎归山,同样的手段, 如何不能用在自己身上? 当断不断, 反受其乱。不如现在了结了他, 也免得此妖道寿患后世, 累及子孙。 太子面上笑意更胜,午时东宫良娣亲自奉汤, 太子与一行道长分食,道长莫名暴毙, 更有内阁陆阁老亲眼所见。 东宫急诏太医, 未等太医赶到, 众人亲眼所见,自东方飘来一片祥云, 一行道长肉身消散,却见其原样立于云端之端,唱一声‘福生无量天尊’,便驾云而去。 太子激动万分,将此神迹报于圣前,陛下顿足捶胸连连追问道长羽化成仙,可有提自己的归处,又言道长分明是答应过的,要带其前往兜率宫,为祖师炼丹牧牛,共享长生之寿。 “骗子!骗子!找!给朕去找,就是掘地三尺,也得把道长给朕找出来,他是出家人,虽不染尘世,可总是要在人间修炼了,快报各州府县,将道长的画像分发下去,就是抓,也得把人给朕抓回来。” 传旨的小太监就要出去,又被皇帝给叫了回来,着急嘱咐道:“礼待!若是见到了道长,千万叫他们以礼相待。” 跪着的太子与陆阁老相识一笑,找吧,找一找,也不辜负他们翁婿俩辛苦唱的这出‘无中生有’,二人心知肚明,这一行道长在民间可是找不到。除非圣旨能宣到东宫后院的那口枯井里。 京郊护城河外,一个本手笨脚的公子哥儿,为讨美人一笑,爬上了树杈,去摘挂在树梢顶上的那只纸鸢,底下茶肆里挤满了凑热闹和看笑话的众人。 这人也忒笨了,明明是抬抬手努力就能勾到的东西,偏他生了双肥胖而胆小的小短手。好几回都错失良机。 “下来吧,别再跌到您,好少爷,求求您了,您要是掉进这水里,回头奴才们可怎么跟家里交代?”小厮们围在底下相劝,跟着相客里还有道士和尚,出家不出家的这会儿都聚在那树底下,好不热闹。 众人哄堂大笑,那公子哥儿只做听不见,柳枝掩映之下,那双滴溜溜的大眼睛却一个劲儿的往护城河里瞧,忽然他眼前一亮,整个人窄楞着斜侧侧往水里去。 就见从那滑稽公子怀里明晃晃掉出几块金灿灿的东西,还有瞧出形状的金叶子,银元宝,下饺子似的渐起水花,接着便是巨大一声响,那公子哥儿也整个人掉进了水里。 众人还在怔愣,茶肆里带帷帽的小姐终于做不住了,“救人,快救人呀!我……我给五十两,快就他呀。” 小姐身边的小丫鬟也叫,跳着脚原地干着急:“钱,金子也掉水里了。” 众人恍然大悟,路过的看热闹,瞬间跑马似的往护城河里跳。 看守的官兵也站跟前儿凑了许久,河里本应不能下人的,可他们也亲眼瞧见金子、元宝的从那公子哥儿怀中掉进了河里,顾不得权衡。十几个守卫也本能地往河里跳,先捡金子,便是捡不着,凭他们这身衣裳,也能从岸上那小姐手里拿到五十两垫底。 一时间护城河里涌入百十号人,等打捞上来要救的‘金疙瘩’,各个都是落汤鸡,灰扑扑狼狈的坐在一起,哪里还瞧得出原先模样。 第46章 “呜呜……赵姑娘,你欺人太甚,虽是我舅母给说的亲事,你看不上我,你就直说嘛,何苦叫人家看我笑话。”笨蛋公子满身狼狈,没人也不哄了,领着他的奴仆相客们钻马车里,一行浩浩汤汤走了。 留下的小姐也伤心落泪,骂了句:“呆子,怎么就不懂人家的心。”袅袅婷婷,擦了眼泪,叫人丢下五十两银子在吃茶的桌上,也上了马车,催促着快点追上那小冤家。 捡到银子的高兴欢呼,拾到银子的也心满意足,一无所获的虽有失落,却见茶肆店小二打着手巾板在铺面门口吆喝,说是那位小姐给了银子,凡是今儿个下水救人的,都有一份热茶喝,也不辜负诸位的辛苦。 等马车走远,系在树梢的纸鸢被一阵风吹落,飘在才下过人的水里,水面还有许多浑浊,纸鸢顺水而下,在无人瞧见的地方,被捞起带走,再不留一丝痕迹。 京郊一处偏僻宅子里,魏士皓笑着跳下马车,再不是那副笨手笨脚的模样,他从后面一架车厢里搀出才稍稍缓回精神的道长看,屋里他妈早迎了出来,喊了齐备的大夫,出来看诊。 文姝晚一些才到,看见活生生的人,不禁破涕而笑:“铮哥哥!”她像小时候那样扑进裴铮怀里,二人抱头痛哭,心里绷着的那根弦终于了断,阿姐的仇报了,她才有脸回瓜州见爹娘。 大喜大悲,文姝哭的昏厥过去,直到第二日晌午,屋里见了太阳,她才悠然转醒。 走出房门,却见裴铮仍是那副道士打扮的模样。身旁跟着的两个小道童也收拾妥当,笑着和她问好。 “姐夫,不随我回瓜州?”裴铮虽然顶替了一行道长的名声,可他这道士的身份,却不是假的。真正的一行道长是裴铮的亲舅爷,她和阿姐,还有裴铮,都曾拜在一行道长门下修身养性,也学些炼丹的本事。 只是阿姐的仇报了,他们要回瓜州,再穿着这身道袍,怕是路上艰险。 “回的,要回的。”裴铮卸下了从前唬人的那些强调,整个人都温和许多,文姝看在眼里,仿佛还是从前那个陪在阿姐身边念诗作画的裴木头。 她眨眨眼,泪珠子就忍不住的扑簌簌往下掉。裴铮还是从前的裴铮,可仇报了,阿姐却再也回不来了。 “我又不骗你,哭做什么?”裴铮像兄长一样,为她擦去眼泪,耐心说着找的借口,“那对父子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就算是他们亲眼看着我被投进了枯井,小的却不能如实告知。” 天家两父子,一个为求长生,无所不用其极,一个更是可恶,非但要求长生,还求大位,还求天下独一,眼下大牢里的二皇子受世人唾骂,可东宫那位,比姓李的畜牲,只有过之,无不及。 “他们信极了我是神仙,定要想尽一切法子来找我的,我若和你一道回去,反是连累了你。” “胡说,咱们回家,连累哪个?”她只剩下裴铮一个亲人了,这世上,她就这么一个亲人了。 “好居浥,你先家去,我等等就到,居澜也在瓜州,我便是死在外头,我的魂儿也要飘回瓜州去的。” “我打你哦!”她动了脾气,巴掌举起,又下不去手,还是像小时候那样,狠狠朝裴铮脚面踩了一下。 裴铮的两个小徒弟从门后窜出来,笑嘻嘻通风报信儿:“师姑,我们去云中府。”另一个道,“师父要去三清观还愿,还要做圆满道场。”他俩摆着手指头,如数家珍,“云中出来还得去青州,东雍州……” 师娘遭难后的那一二年,师父沿途把所有的道观都拜了,只求师娘能入他的梦里,便是告诉他何处寻仇也是好的。如今心愿了了,自然是要去还原。 “裴铮,你最好说话算话,若不然,等我那天心情不好,自戕在阿姐墓前,我与阿姐合葬,你后悔也来不及。” “小姑奶奶,我哪里敢惹你?”裴铮,笑着又给她说了一通好话,才把气性大的好人给哄走,坐上了马车,一行人做镖局商队打扮,往瓜州去。 日出日落,风中的沙里带着干涩的尘土味道,月夜之下,魏士皓头前打马,带着小厮们唱着新学的瓜州曲调,这一带毗邻国境交接,常有沙匪来往,那沙匪也有沙匪的规矩他们不劫当地的买卖家,是以,他们才学了一日,虽荒腔走板,胜在能够护身。 熟悉的家乡小调声声入耳,文姝,现在她终于能够光明正大做回谢居浥了,她才不是什么京都欲晚楼的花娘文姝,她姓谢,瓜州甜瓜谢家的二小姐,她家虽不是皇商,可京都皇帝要吃一口最好的甜瓜,也得从瓜州谢姐采买。 他们谢家的买卖虽不是一顶一的富裕,却也衣食无忧,关内关外,多得是采买的商家。她阿姐是这世上一等一聪明的人,钻研出保存甜瓜的法子,阴凉通风处放着,便是最南边的梧州也有她家的甜瓜。 她如今回来了,带着数不尽的银子,当初卖了的田地要赎回来,还有谢家和裴家的宅院产业,将阿姐没做完的事情做下去。 外面魏士皓唱歌的声音更响,他倒是一腔热枕,主子可是许诺过他的,要带着他把甜瓜谢家的名声传遍寰宇,不光做大秦人的买卖,还给那些北夷南蛮们做买卖,他会是谢家最好的管家,比他大哥还要让母亲荣耀呢。 而走在后面的一架马车上,魏士皓她娘怀里抱着断了双腿的大儿子,面上瞧不出喜怒,最疼爱的小儿子害他哥哥断了腿,可如今他们娘俩也只能指着小儿子过活,她一个老婆子又能做什么?但愿小的是个有良心的吧。 风沙更厉,月亮明晃晃照在头顶,不用火把灯具,前路也能瞧得清楚。吹过这一阵,便有许久的安静。 谢居浥倚着车笭,近乡情怯,脑袋更觉昏昏沉沉,耳边仿佛响起少时她在一行道长跟前儿作的诗:“月清辉下月白头,一只春鸢到瓜州,阿姐与我迎春跑,爹娘骂我调皮猴。” 阿姐倚着栏杆在笑,裴铮也在偷偷笑她,裴铮狡猾,面上不显,只拿书本偷偷遮掩,她可是阿姐最喜欢的小猴,才不叫裴铮装腔作势给唬过去呢。偷偷从袖子里拿出藏起的白杏,一击就砸中了裴铮挡在前面的书本。 一行道长看到他龇牙咧嘴在笑,果然转移了怒火,裴铮是亲孙子,他娘走的早,他爹就他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平日里自己都舍不得打,偏一行道长舍得。 道长说,此子聪慧过人,只差在浮躁,多打他些沉稳,日后也不叫他在外头受屈。 道长是怎么夸阿姐的呢…… 车马走过不平的道路,坎坎坷坷,她唇畔只剩喜悦,睡梦中,也不禁落下两行清泪。 她瞧见了,阿姐就坐在那里,笑着骂她:“调皮的小猴,你快来,叫我悄悄,你又闯了什么祸。” “阿姐!”小猴欢蹦乱跳,扑进阿姐怀里。 第47章 “豌豆馅儿, 凉甜的豌豆馅儿——”黄长板子上斜倾着两板豌豆馅儿,远远就闻见了香甜。 马车在裴府门前停下,杌凳还没放定, 谢居浥就踩着车辕跳了下来。领着小丫鬟五仁就往小摊贩前钻,“好吃么?给我两份儿。”又顾着回头让五仁付钱,“快点儿快点儿, 还要支炉子拢火,事情多的忙不急呢。” 裴铮跟着下了马车,搀扶着谢居澜,偷摸小声问她:“那小猴儿惦记着吃肉呢,她瞧不见咱,你脚还疼么?我抱你进去?” “胡闹。”谢居澜朝小妹那边看看, 叫了个小伙计去嘱咐, “快去劝劝你二姑娘, 买多了贪嘴,吃不完, 晚上逛灯的时候我们可就不带她了。” 这厢带着采买的物品一应从正门进去, 再有牛羊鸡鸭等活物, 则从侧门送进府里。 “才提起你们, 你们三个就回来了。”谢夫人看着未来女婿和大姑娘站在一起,眼睛里只剩笑意。 两个大的是天赐的姻缘,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裴家就这么一个儿子, 也愿意以后小两口得了孩子, 头一胎姓谢, 不叫家里断了香火。也好叫小的自由自在随性子去做她喜欢的事。 小的也是叫自己和她爹给惯坏了,且不说姑娘家的矜持礼数了, 关内的那一套,他们瓜州这边也不论的。只是今儿个闹着要入伙匪贼,打夷子。明儿个消停些,又要招募夫子,在县里的官阙旁给娃娃们教书识字。 真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好在她姐姐是个乖巧听话的,肯纵着她胡闹,也免得她日后惹出祸无人帮扶。 小的志不在买卖上,日后少不得老大两口子顾着她些,裴家那边也是知道的,裴老爷子有个什么稀罕物件,也总念着小闺女。当亲女儿一样爱护。 是以,谢夫人待裴家这门亲家,再没什么不满意的。 第47章 “浥丫头呢?”谢夫人朝后面张望,“准是哪里贪玩,被勾住了魂儿。” 今儿个是裴老爷的五十大寿,早起这府里就放了赏钱,晌午有流水席给前来贺寿的佃户乡亲们吃,裴家做的是马匹买卖,生意铺开的大,人际往来自然更胜。凑热闹的小摊贩天不亮就在外头街上聚着了,小的贪玩儿,准是去凑热闹了。 “有几个外乡人在门口卖糕,叫人去看着了,她买好了就来。”裴铮笑着给岳母解释,“不碍事,酒楼也在门口,待会儿咱们过去,喊着她就成。”他看一眼谢居澜,故意说给她听,“母亲不必担心,我替母亲记着呢。” “哎,好。”谢夫人满意看着两个孩子。 谢居澜羞的脸上通红,锤他两下,跛着脚就要往前头走。 “仔细台阶。”裴铮在后面哄着,她才走路不仔细,跌了脚,可别再生气,又出什么茬子。 这边两人进去,谢夫人一直等到小闺女领着丫鬟们进来,才欢欢喜喜将人抱住,“你个调皮,仔细你姐姐骂你。” “她追不上我!”谢居浥笑着一勺豌豆馅儿,送在谢夫人嘴里,卖巧讨好道,“阿娘,好吃么?那老板说是豫州的小吃,我上回和裴家爸爸去豫州玩,就没见过。” “豫州那么大,你才呆了几日,就能事事瞧见不成?” “哼哼。”谢居浥笑着转身,“所以,可别再拦着我到处看看了,我看遍了有趣的,好玩儿的,也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娘可没拦过你,你要出去野着跑,得先过你爹爹一关,只要他同意,我可不管。”谢夫人口是心非。 谢居浥瘪嘴:“爹爹还不是都听您的。” “你阿姐是不是在里头催了,好孩子,你阿姐找咱们呢,快过去吧。”谢夫人舍不得小闺女离开自己身边到处乱跑,敷衍着把话题岔开。 众人在里头说了会儿话,便往办寿宴的酒楼去。 离得不远,就在裴府的门口,酒楼也是裴家的产业,裴老爷虽面上做的是马匹买卖,子一辈父一辈的生意,黑白道上多说得上话,也常在关外给人说场子。 官商相熟,瓜州城上上下下有头脸儿的赶着风,到悦来酒楼拜寿磕头。 裴家请了豫州名角儿小香玉来府里唱堂会。裴老爷牵着谢居浥出来与人说话,小姑娘一身儿黄花绿柳,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人,听大人说话,话到有趣时抿起嘴笑。 宾客笑问她是府上小姐,裴老爷只点头应是,说她是裴铮的亲妹子。再提姓谢,大家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又夸裴家得了门好亲家,夸谢家双姝好品貌。 关外不同于关内,太宗当年设南平州分治,关外奉有教无类教化,反倒不讲究约束女子的那些歪理。谢居澜随父母坐在主桌,裴铮敬酒一圈回来,笑着跟她咬耳朵,指着裴老爷身边的人道:“她像我弟弟,爹可是说了,等咱们成了亲,就把她过继来,做干儿子养,以后裴家的马场,也有她的一半呢。” 知道他好哩戏,谢居澜顺着他的话道:“你吃醋了?我去替你打她,收拾她一回,不叫她和你争宠。” 小两口凑在一处说话,谢夫人也笑着与人议论他俩。 谢居澜不好意思坐着听她们那些话,寻了个借口,起身离席。 “你去哪儿,我和你一起。”裴铮追上来也要出去。 “别闹,我还能丢了不成?你好好的,我出去透透气儿,就回来。”谢居澜指了指到处吃酒的那个,“你叫人去悄悄告诉她,待会儿吃醉了,我可不饶她。” “你腿脚不利索,我陪你。”马上就要成亲,裴铮赖她赖得厉害。 “打你了,我是扭到了,又是摔出个好歹,大夫都说了,让我多走走路,过不了两天,就好了。”谢居澜说着出去,身边只带了个小丫鬟。 裴铮目送她下楼,才转身忙别的去。 而此时此刻的悦来酒楼下的流水席上,宾朋满座,外头的酒席谁都能吃,也不必给主家送贺礼,道句吉祥,跟前儿封了地锅,大厨子手上的锅铲就没消停。 无人在意的角落,两个豫州人小声促着脑袋嘀咕:“瞧清楚了,是这一家?” 另一个点头,“欲晚楼可是贴了收人的榜了,一个这个数。”这人五指张开,比了一巴掌,同伙眼前一亮,“五十两!” “嘘,你小点儿声,蠢货,没眼界的东西,是五百两。”这人指了指里头,“咱们把她弄去京都,五百两银子对半分,咱弟兄俩后半辈子也不愁了。” 同伙倒吸一口凉气,好一会儿才道:“一个就五百两,何必跑这么远,我们村……” “放屁,人家要的是大家小姐,拿金子银子堆出来养的美人儿,岂是你们村里的丫头片子能比?” 要是村里就能找到,欲晚楼的妈妈值得当花五百两一个来买人,他们这些个跑腿的巧力也省的背井离乡,漫天四处找去? 四处卖豌豆馅儿能有几个子儿?还得是这些个无本万利的巧宗。 “那……另外一个打马车上下来的,咱们一道给带回去?” “看吧,另一个美虽美,但是个跛子,路上又不好带,万一治不好,回头人家还得折价钱。” 二人正说着话,竟然瞧见他们正在议论的两个姑娘里其中一个打楼上下来来了。 二人放下碗筷,不声响地摸了过去。 悦来酒楼里觥筹交错,约莫着时间有一刻钟,裴铮就着急的让人出来叫了。 结果回话的小丫鬟说没瞧见谢大姑娘,裴铮当即敬酒也顾不上了,喊了谢居浥一道,带着三五个长工下来。 绕着附近走一圈,竟然在一条偏僻巷子里发现了跟着谢居澜身边的小丫鬟,血流了一地,小丫鬟心口叫人豁开了个口子,地上掉下来的有扯破的衣衫,谢居澜人却不见了踪迹。 当地的太爷就在楼上,一楼的大桌上也有来吃席的差官衙役,不必多一道去报官,便喊了人来查看。 “这必是拐子,才咱们隔壁县就闹出过一遭,那些人各处口音都有,打着做小买卖的名头,只挑貌美的女子拐带,府里都下了令来,现在衙门口誊抄,明儿就张贴出来了,怎么……怎么今儿就闹出了事儿!”当差的捕头懊恼垂足。 这捕头说的真真假假,隔壁县闹出事儿是真,但各地衙门口汇集了源头,也不是无迹可查,只是……线索都指向了京都,上差里或是有参与此事的,连着府里闹了两起,知府大人也没说过要如何如何追究。 灯下且黑,何况他们这些地方了。不过是混口饭吃,上下糊弄,不叫大家脸上难堪罢了。 县太爷和裴老爷是好友,大骂拐子可杀,酒席也顾不得吃了,当即就回了衙门,发布拘捕令,催促差官们快些把人找回来。 谢家老两口哭的说不出话,谢老爷气急了还说两句埋怨,责怪裴老爷怎么选了这处地方,叫拐子们有机可乘,裴老爷心里更苦,他那未过门的儿媳妇,他可是当亲闺女一样疼的,那是他自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他是最不愿意看那孩子有个好歹的,要是能自己替那孩子受过,他也情愿。 谢老爷骂完又觉愧疚,两个老伙计抱头痛哭。 谢居浥带着几十个长工,拉了板车往关外追,两三日也不见踪迹,又拿银子打点了关外的匪贼,求他们帮忙问问消息,都说没有,她才恍然,定是找错了方向,人被拐去了关内。 “找!活要见人……就是杀了祸首,我也得瞧见她!”裴铮眼珠子通红,拿了宝剑,打马就往关内去。 第48章 “豌豆馅儿, 凉甜的豌豆馅儿——” 云中府外,凌晨的大集上人声鼎沸,今儿个逢五, 附近几个村县的老百姓都聚来了,赶买的,赶卖的, 走街串巷卖小吃的也都凑在路牙两边。 “阿娘,豆馅儿,吃豆馅儿。”贪嘴的小娃娃抱着母亲的腿撒娇。 农妇赶卖了些青菜,没换几个钱儿,买了些家里要使的东西,再没闲钱买零嘴, 看这妇人就要发火, 那卖豌豆馅儿的小贩倒是个会做买卖的, 青叶子了一豆,约莫有正常分量的二三, 递给地上耍赖的娃娃。 “好娃娃, 不闹人, 就给你。”小孩子瞧见了零嘴顾不得道谢, 一个轱辘就翻身起来,嘴里塞满了好吃的豌豆馅儿, 他娘搡着叫他给人道谢,小孩儿才甜甜喊了句伯伯, 学着学里夫子教的规矩作揖。 搡路的娘俩才过走, 后面人群挤着往前, 又有马蹄声促促,众人连忙避开, 就见一年轻男子打马飞驰,后面跟着又有一群人追赶,人走远了,还能隐约听见追的那姑娘喊前头跑的姐夫。 第48章 约莫是亲戚,无人在意,冲开的道路又挤进了人。卖豌豆馅儿的两人直起猫着的腰,朝那群人的方向看了看,瞧不见影,二人相视而笑,又扬起吆喝的动静。 一直买卖到晌午,才有两个家丁模样的人停在摊前,瞧着就不是买东西的架势。 “好吃么?”这人也不拿木勺子,上手就从黄长板子上掐了一块,塞嘴里,嚼嚼:“呼牙。” 卖豌豆馅儿的瞧见他袖口露出的东西,蹙起的眉头也舒展开了,满面堆笑:“小的给您倒碗热茶,顺顺嗓子眼儿。” 吃豌豆馅儿不能喝凉水,吃了必窜。但是小摊贩能给准备热茶的也没几家,那找事儿的也缓和些颜色:“豫州来的啊。” “是的,大爷去过我们豫州?” “没去过。我们老爷新娶的七姨娘爱吃两口甜的,这不就找到你这儿了。还会做别的么?”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后面说对了劲儿,那俩家丁干脆请人到府里去,给他们七姨娘现做好的来吃。 卖豌豆馅儿这边拉的有车,箱子,家伙事儿,一起都收拾了,码在后面架子上跟着走了,有认识的还感慨这俩人好福气,来问的俩家丁是知府老爷家的人,回头主子跟前儿卖了脸儿,指头缝里漏出来的,就够那俩小子享福了。 四个人出了集市,没往城里去,而是走官道,去了知府大人名下的一处庄子。 真为着买豌豆馅么?不是。俩家丁方才一个在前头亮身份,另一个早跟着到后头车上去验货了。对明了身份,差点了货物,才能带着俩人来这儿。 做点心的一应拿开,就在他们吃住流动的马车底下,有个和车等长的大箱子,掀开来看。里面捆着手脚、堵着嘴,满满当当塞了三个,皆是花红柳绿,娇滴滴的姑娘,其中最上面躺着的就是打瓜州县弄来的谢居澜。 验货,兑了银子,一人照五百两的数目。这俩人拿着八百两平分,一人四百两,至于少的,人家欲晚楼幕后大老板,还得帮你把人送回京都呢,不抽点儿分红。 何况,人家官商勾结,这俩拐人的,给多少拿多少,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还得推上卖豌豆馅儿的小车,留在人家这儿人家也没处使。 三个姑娘梳洗打扮,坐着云中知府的官轿,一路进了京都,路上再碰见裴铮、谢居浥一行,谁也不能想到,丢了的谢居澜就在其中。 任谢居澜在外头买卖界上多大的能耐,有欲晚楼的打手一路跟着,到了京都又见杈杆子来接,莫说她是个姑娘了,就是个男人,几鞭子打下去,也能治的服服帖帖。 “是批好货。”老鸨子衔着烟杆子,上下打量这一批的姑娘,他们有特制的秘药,肌包骨的将军来了,嗅上一吸,也能叫他如偃傀一般听话。 谢居澜和七八个姑娘站在一处,烟杆子在她面上拨弄她也不觉疼痛。 “轻着些,别坏了皮相。”杈杆子在一旁顺嘴道。 老鸨子却不高兴,抬脚踹他腿上,“你碰了?” 杈杆子前一阵不老实,碰了楼里的姑娘,那姑娘第二天又点龙凤烛,八千两银子卖到陆大人府上,结果叫人家给退了货,若是别人也就罢了,不过是退银子的事儿,偏是这家,害的主子动了怒,她也白白受了几个窝心脚,如今想来还觉得窝囊呢。 “你个不要脸的东西,别的莺呀燕呀的不够你招惹,偏来碰这些,还有哪个,你交代清楚,我才饶你!” “我没有!”杈杆子跳着脚后退,他也觉得委屈,才被这婆娘抓花了脸,又挨了她的打,且留着记性呢,“我就是怕你碰花了她的脸,破了皮儿,败坏咱家的买卖不是。” 老鸨子喜他听话,另一只手也拍拍他的面皮儿,“好人儿,买卖坏不了的,天塌下来,还有东家呢。”一想到东宫那位主子,老鸨子就满面堆笑,他们欲晚楼可不比那些个不三不四的地方。 “好人儿,你有盘算就好。”杈杆子糊弄两句,没沾到好的,索性去惦记别处。 老鸨子岂会看不出他那点儿心思,啐一口,在谢居澜身上瞥一眼,想了会儿,眼神忽然清明,“小雀钻了鹞子窝,妖精,要怪也只怪你命好,入了妈妈我的眼,谁叫妈妈我疼你呢。” 今儿个是永安侯府那位爷来相看人的日子,那是个不差钱的主,他家富贵,出手自然比别人阔绰,只是……他家的买卖总是勤些。 老鸨子有几分看人的本事,也知道有些揣着假清高的爷们儿有些不为人知的小毛病,只是人家没叫闹出来,她也装作不知道,你好,我好,大家平安才是正理。 是夜,欲晚楼后门巷子里落停一定小轿,有奴仆掩映,谁也瞧不清楚,人走轿离,漆黑夜色里没留下一点儿踪影。 那人顺着一道偏僻楼梯上了二楼,楼里的鸨母就迎了上来:“哎呦,菩萨哎,可算是把您给盼来了。” 李鹤桢打量屋里一圈,瞧不见外人,才将面具摘下,笑着丢在门口香几,“可有鲜货?”这词说的是果子梨桃,欲晚楼里也拿来指那些搜罗来,还没破瓜的小姐。 “水灵灵的,只给您留着呢。”老鸨见了‘财神爷’,自然笑的见牙不见眼,招呼人来奉茶,哄着叫‘财神爷’落座。 老鸨子拍拍手,便有龟公们压着姑娘们进来,进来了五个,老鸨子有嘱咐,叫谢居澜站在最后,前头几个模样稍次些,次二是个湘西姑娘,一口一个‘宝器’地怒斥,众人听不懂,但也知道她在骂人。 李鹤桢当即就皱起眉,质问站在一旁的老鸨:“怎么官话都不会说?你这老货,就拿这些来糊弄我?” “哎呀,这个不中用,快带下去,拿木塞子塞住她的嘴,打她一顿,看她还俏皮。”老鸨子煞有其事地安排,又指着后头的给他看,尤其到了谢居澜,老鸨子更是将人拉到跟前儿,映着灯光叫往清楚地看。 李鹤桢果然满意,捏着下巴试了试皮肉,也是掐出水般的嫩呼,不像是拿那些乡野村姑来糊弄的。再观其眉眼间不染媚态,也不是瘦马那些能装假的。 “叫什么?” 谢居澜大着胆子,提一口气,学着刚刚被带下去的那个姑娘骂人:“夯、夯怂,你木滴食都抹不着,你,你门墩儿上的么么你狗吃的,你猪吃虾蟆脸,你凉球货……” 李鹤桢脸色冷下,似笑非笑地看向老鸨子:“这个也不会官话?” 谢居澜当他也嫌弃自己,心下暗舒一口气,等着人把自己也带下去的时候,就听老鸨子脸上笑出了花:“哎呦,我的爷,她这点儿小伎俩,哪里能瞒得过您呐。” 老鸨子捏着谢居澜的脸,叫他最后再看清楚些,才使眼色,让看管的龟公把人盯好。 “这可是我们楼里的花魁娘子,叫做清吟,是云中府提辖老爷家的三姑娘,正经的金枝玉叶,您瞧这皮肉,就不是小门小户养出的东西,也就是您了,换了旁人,妈妈我呀,可是不舍得拿出来给人瞧的。” 老鸨子打量李鹤桢脸色,欲擒故纵道:“您要是瞧不上,我可就带下去了,明儿个开了脸,我这欲晚楼里,还指着她顶立门户呢。” 李鹤桢眼珠子转转,笑着问:“这样的,可还有第二个,给爷一并带上。” 老鸨子直呼阿弥陀佛:“您也真敢想,就这一个,已是千载难逢,只是性子野了些,您要是不放心,就把人留下,叫咱们给调/教两天儿,老实乖顺了,再给您悄摸嫣儿地送去。” 李鹤桢抬手制止,讽笑道:“省了你的孝心。” 到了时辰,自有马车来接,还是一样的地方,人装在箱子里抬上马车,四平八稳,进了永安侯府。 与此同时,裴铮、谢居浥一行终于在平江府打听出了点儿消息。 “咱们是亲戚,你找人走到我这儿,岂有叫你着急的道理,你放心,别的地方我不敢夸大,在这平江府里,咱们谢家跺跺脚,还是能震三震的。”谢家大爷才接了家里的买卖,赶上关外的小堂妹求到家门,自是上心地帮着找人。 谢家在平江府盘踞时久,祖宗子弟更多英杰,岭南一带各州县府衙皆有谢家的人,谢居浥这一支虽是祖上出了关外,可族谱上有名字可查,从前她又跟着裴老爷来过平江府,谢家自然也认她这门亲戚。 有了人脉关系,查一个从瓜州拐来的女子,倒也便宜许多。 只是找到的虽是瓜州人士,其中独独瞧不见谢居澜。 谢大爷也着急:“不打紧,哥哥再给你问问,咱们自己家,还能叫人丢了不成?”他亲自往平江府衙门走了一趟,还真问出点儿有用的东西。 第49章 回来同谢居浥和裴铮两个说,谢大爷也连连摇头:“哥哥给你保证,人没到岭南,要再想找,怕是得去京都了。”又说起这些年地方各处丢失人口的事情,“咱们家在京都也有门路,只是……哥哥劝你一句,这事儿,不能报官。” 外人打听不出来,可衙门口自己那边总有风声,谢大爷是买卖上的大拿,自然瞧得清楚这里的猫腻。 谢居浥哭着问他:“不报官,可……我们在瓜州已经报了官,他们知道我们报官,那我阿姐……” 她也是实在没有办法,这一路上,她都记不得自己掉了多少眼泪了。她不能没有阿姐,她怎么能没有阿姐呢? 谢大爷递帕子给她,语重心长道:“好妹妹,不能报的,可是京官。” “京官?”谢居浥讷讷重复。 谢大爷看她听进心里,后面的话也不便多言。 第49章 “以后你就叫红梅, 是这府里伺候大爷的贴身丫鬟,记住了么?”青山院的小路管事打量着新来的‘红梅’,少有的好心提醒, “你是许昌魏都老家带来的家生子,府里的规矩,你也是知道的, 大太太不喜欢太聪明的奴才,从前那些个妖妖娆娆的劲儿也收一收,蠢笨些,老实些,才有你的好日子过。” 他这话也是实打实的嘱咐,青山院虽都是伺候大爷的奴才, 可大太太爱子心切, 大爷院子里的事情, 就没有大太太不管的。 大太太是最厌恶那些娇娇娆娆的丫鬟在大爷身边行蛊惑之法,更何况是欲晚楼接回来的人。唯有老实无趣, 叫大爷不喜欢了, 也好不做大太太的眼中钉、肉中刺。 “是。”谢居澜昨夜里进了这府, 就被那位大太太叫去看了面皮。 挨了一排骂, 又叫那几个婆子拿针缝了几下,股间这会儿还觉得极痛, 还是那个买她回来的大公子把她救了回来,才叫她免遭毒手。 她什么都能忍, 她还得等着爹娘和裴铮找来, 她得回去, 回去侍奉爹娘,给小妹赚花不完的银子, 她还得给裴铮做新娘子,和他白头到老呢。 晌午吃饭,一个叫小翠的丫鬟凑来和她说话:“你就是大爷昨儿个带进的人?”小翠生得眉目清秀,滴溜溜的大眼睛,眉间有一颗胭脂记。 小翠在她身边坐下,小声跟她说悄悄话:“你也有个妹妹?” “嗯。”谢居澜连连点头,当她是家里打点了来找她的,“你怎么知道?” 却听小翠笑着道:“昨儿我值夜,听见你说梦话了,一口一个小妹地在喊。” “你也有妹妹?”谢居澜歪起头反问。 小翠点头:“主子给赐了名字,我妹妹叫小柳,她不在这院里伺候,她年纪小,只在厨房给大娘们做些摘菜刷碗的活计。” 说起妹妹谢居澜才稍稍有些精神,自言家中小妹叫做‘小浥’,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总爱赖在自己身边耍无赖,讲到这些,她又落泪,“我如今是落在了笼子里,她瞧不见我,还不知道怎么伤心呢。” 小翠当她是和自己一样,是姐妹两个相依为命的可怜人,跟着也哭,看她的眼神也亲近几分。 傍晚,大爷怒气冲冲从外头回来,屋里伺候的小丫鬟机灵一句:“红梅,红梅你人呢?”众人眼神各异,小翠怒目瞪着那丫鬟,比口型骂她恶蹄子。 果然,听见了引子,里面接着就叫了红梅。 小翠扯着她的衣角切切嘱咐:“你什么都听,千万不能顶撞,大爷正在气头上,真恼起来,是要杀人的。” “我……”谢居澜被赶鸭子上架。才上台阶,就有屋里伺候的大丫鬟拉着将她拽进了屋。 有丫鬟在伺候大公子更衣,谢居澜本能地垂首避开,却听一声嗤笑。 “没见过男人?”李鹤桢只着里衣,拨开珠帘捏起她的脸,强迫她抬起头,“你这么足的羞耻模样,待会儿可怎么伺候爷?” 谢居澜叫他这些话臊的满面通红,心下又怒,所有的伶牙俐齿都失了本事,她连骂人的话都学的艰涩,更何况这些。 “蹄子,千万记得别求饶。”李鹤桢忽然将人抱起,不顾她的惊呼挣扎,抱着人就往后面的浴池里丢。 水花溅起一片,随之而来的便是铺天盖地的鞭子,鞭子打起水,也打在她的皮肉,谢居澜连反应的机会都来不及,不消片刻,破了皮儿的伤口渗出血,染脏了整个池子。 外面丫鬟们都吓得噤声,谁也不敢去顶撞大爷的怒气。 小翠因着有几句话的情分,躲在屏风后面看得心下不忍,她又实在想不出法子,忖了又忖,趁着无人瞧见,偷偷往大太太那边去报。 求救声,快意声,水声,和皮肉撞在石头上的声响,听得连跟在大太太身边的年长婆子也觉羞臊。 “贱货,爽快么?”是大爷笑着的声音,接着便是几个巴掌。 女子只剩哀哭,再说不出什么话来。 大太太站在屏风后面沉色,使了个眼神,跟前伺候的大丫鬟琳琅便折身出去,没多会儿,就叫来了小路总管,吩咐他几句,小路总管往前头站站,清了清嗓子,道:“大爷,衙门口来人,现在花厅候着呢,小的不知怎么回话,还请大爷示下。” 里面一声怒骂,接着有撕裂的一块衣裳沾了水,砸在路喜腿上,力道之大,叫他一下子就跪在地上。 “仔细着路。”琳琅讽笑提醒。 大太太带着人出了浴间,李鹤桢才叫人进去,伺候穿戴。屋里大丫鬟抓着池中女子的乌发,揪在身后,命她仰面,赫然露出额角破皮的一块。 那是方才这蹄子不服,生出逃跑的下作心思,惹怒了李鹤桢,按着她的脑袋在池子边沿砸出来的。 “脏了?”李鹤桢蹙眉,白可惜了那么贵的价钱。偏他今日又调去了天玑营,上峰是个不好说话的老匹夫,吹毛求疵,严苛严待,他也得收敛些手脚,免得走漏出风声,叫人抓到把柄。 欲晚楼这一阵是不能去了。 “撵去别处吧,看着怪磕碜的。”李鹤桢不甚在意,摆摆手便敷衍了。 小翠如蒙大赦,也替那姑娘高兴,上前帮着将人从水里捞起,落泪笑着劝她:“菩萨保佑,要打发你去别处听差呢,便是洒扫的苦差事,也比你这会子强。” “我……”谢居澜面无血色,惨白的一张唇只剩出气儿。 小翠以为她要求死,忙捂住了她的嘴,摇头示意,又将眼神指了外头。 “我要活,我还要回家……回家……”谢居澜手伸在半空,抓一把空,被小翠握住。 请示了小路总管,说是先把人送去西廊子底下躺两天,等腿脚好了,就在……小路总管瞥一眼她的惨样子,才对小翠道:“也就是替她求情,罢了,她既配不得红梅这个名字,是她命贱没这个福气,仍改回进来时的名字。等她好了就在平芜管洒扫,少在人前碍眼便是。” 路喜嘴上说的是嫌弃的话,可单不在主子跟前儿这一样,便是留了她的性命。 “我替清吟谢您的大恩。” 小翠叫了个丫鬟,搀着谢居澜往西廊子底下的排屋走,忽然打林荫小路上窜出来一个人,一身檀色袄子,眼睛上蒙着布条,一把抱住了三个丫鬟。 “哈哈,可叫我抓到了,你们这些个妖精。”二爷扯下布条,就要讨要条件,后面和他嬉闹的几个小丫鬟追出来笑,“你怎么这么笨,抓错了人,还认不出来。” 二爷怔愣细看,认出了小翠和另一个丫鬟是青山院的人,再看被搀着那个,倒是脸生。 “这是……”二爷见人狼狈,也敢伸手细看,“大哥屋里撵出了的人?” “这是小路总管叫奴才们送去别处听差的。”小翠打出小路总管的名号,二爷明显有些犹豫,却还要打着胆子对:“他一个奴才,我怕他?人,爷瞧上了,哪儿也别送,爷给她请大夫。” “可大爷……”小翠惊恐道。 “你这丫鬟,少压派人,大哥那里,我自会去说,要你多嘴。”二爷躲猫猫的心思也没了,丢下布条,叫自己的丫鬟把人带走,他则壮着胆子去讨人。 李鹤桢这人虽严苛,待这个兄弟也是看不上的,但好赖也有些情面,不过是个丫鬟,弟弟开口问他要,他自然应允。 “也值得当你再来说,没眼界的东西,眼皮子浅,怎还没个衡量?打发个奴才便是,你是主子,也少叫那些奴才们压着你说话。总要拿出些主子的威风出来。” “大哥哥教训得是。”二爷不学无术,胜在厚脸皮,侯爷又偏袒他,大哥骂他,他只低头认错,挨了打就哭,自有张姨娘替他出头,反倒是没影响他们兄弟间的情分。 “那……人就赏我了。”二爷没脸没皮,还要问个准确话。 第50章 “滚滚滚,一百个也得拿去。”李鹤桢没好气道。 “谢谢大哥哥。”二爷只当听不见骂他的话,作了个揖,欢天喜地回去。 自然是请大夫看诊,给人换了体面衣裳,果然能瞧出这张脸上的好容貌,“好俊派的美人儿,大哥哥也是下了本钱的。”二爷捏着谢居澜面腮,凑近了嗅一口,鼻息间尽是药味,他却嗅到了美人香。 大夫有交代医嘱,病人有撕伤,只能静养,再有折腾,怕是命都要没了。 二爷念书都不上心,更没有脑子去记这些,把丫鬟们打发出去,脱了衣裳就往床上钻。一番折腾,昏死的人被疼醒,谢居澜在泥淖里没了希望,白日里那些个痛苦的记忆袭上心头,她拼尽了力气,抄起床边的映雪烛台,咬牙就朝男人头上砸去。 “杀人啦!”二爷鬼叫一声,捂着脑袋就嚎。 先是张姨娘过来,问清了原委,大骂大公子教唆奴才要杀他兄弟,动静不小,惹来了大太太,张姨娘仗着有侯爷做主,哭着把儿子脑袋上的伤口给大太太看,要大太太给个说法。 “那可是他亲兄弟哎,还有没有王法了,老天爷哎,才升了官,就要闹出个手足相残,这是容不下我们母子啊……”张姨娘哭给大太太听,指桑骂槐,也哭给隔壁躲清净的老爷听。 大太太被气的脸色铁青,恨极了张姨娘这副上不得台面的下作样子,若不是老爷护着她,早几年就改叫她和那死老婆子一起滚回魏都老家去。 等奴才们给谢居澜披上件衣服,拖着人到主子跟前,看清楚了惹祸丫鬟的皮貌,大太太更是怒火中烧,提了两口气,差点儿没在人前骂出来。 “怎么又是这蹄子。”大太太身边的琳琅张望一眼,冷笑着同众人面前道。 张姨娘听出其中有故事,哭嚎也停了,睁一只眼睛观望。 “惹是生非,再不揭了她的皮,这妖精还不得上天呢!如今连二爷都打了,府里谁不知道,二爷那么好的脾气,府里小丫鬟挨骂的都不曾有过,这蹄子就猖狂至此,不怪姨娘生气,太太瞧见了也恼着呢。” 张姨娘以为还有李鹤桢的故事,擦眼的假动作也顾不得,琳琅话音转转,继续道:“这蹄子勾引大爷不成,倒是给自己找了个好出去,说来呀,还得是咱们二爷心软。” 琳琅搀起张姨娘,叫她在椅子上坐下:“姨娘不好管教,是姨娘心善,我们太太就更不能责罚她了,但她既然打了人,总不能白白放过,姨娘放心,府里有府里的规矩,再说,还有太太给姨娘主持公道,岂有不公允的。” “那我儿子就白叫她打了?”张姨娘还想讨别的便宜。 第50章 “姨娘这是和谁说话呢?”珍珠出来和张姨娘怼, “奴才不敬,自有奴才的处置,才咱们不是也说了, 府里有府里的规矩,值得当姨娘和这些奴才一般见识?” 珍珠轻蔑瞥一眼坐在地上的张姨娘,故意激她:“姨娘这般做派, 人家不笑那奴才失了规矩,反倒只瞧见姨娘妄自菲薄,连个奴才也要计较。” 张姨娘是老太太的娘家亲戚,从前借住在这府里,也是人人道一声表姑娘的,只是她娘家小门小户, 没多大体面。更因着不是京都人士, 府里的奴才不尊重, 也常在背后骂她下里巴人。 后来张姨娘自己攀了高枝,先有珠胎暗结, 才得了个妾室的身份, 虽有老爷宠着, 但到底是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加之从前种种,府里的奴才们没有瞧得起她的。 这些张姨娘自己也知道, 只是别人越是看不起,反叫她越生出好胜的心, 有时老爷给她撑腰, 她也敢触一触大太太的霉头。 今儿个同着大太太的面, 叫一个奴才数落,若是就此忍气吞声, 张姨娘七八辈子的体面可就不要了。 “好蹄子,我靠你妈!娘了个血皮的下作玩意儿,你就是我家的奴才,你来教训我呢?”张姨娘趿拉下鞋,就朝珍珠脸上打。 场面之激动,大太太吓得佛珠都拿不好了。 “这……她们……”大太太娘家从前也是富过的,自小教养出来的大家小姐,哪里见过这等菜市口的动静。 琳琅护着大太太就往外头走,隔壁老爷听见声音,也派人来看,听到张姨娘和个奴才打起来了老爷什么书也看不下去,领着管家就往这院子来。 在门口和赶来的李鹤桢撞见,“父亲。” “不顶事的孽障,你母亲和人打起来了,你也不知道劝着些,整日里弄那些不通的狗屁玩意儿,不知你在忙什么?” 见面就先拿孝道压人,李鹤桢做人儿子,也只能受着,领了不是,跟在老爷后面小心谨慎走着。 管家呵斥了还在屋里和张姨娘动手的几个丫鬟,老爷不问青红皂白,就叫人把打架的几个丫鬟拉下去杖毙,被大太太给拦下来。屋里都不是傻的,那几个奴才没有大太太的吩咐,哪里敢和姨娘动手?不过是大太太整日里装腔作势,唱经唱糊涂了,把别人都当傻子来糊弄。 “你们就这么作吧,早有一天作出祸来,别叫我瞧见。”老爷看着面前假惺惺的两母子,心头气就不打一处来。 大太太从前手段了得,使计谋撵走了偏颇张姨娘的老太太回魏都老家去,大老爷那会子为着侯府体面,也甘愿认下不孝的骂名,可日子久了,母子连心,大老爷不怨自己窝囊没本事,护不住自家老娘,反而只责怪大太太心肠歹毒,叫人去查,其中竟还有大爷的手笔。 老爷怀疑是这母子俩串通一气,辖制了老太太,后面不就论到自己了?是以,老爷越性看大太太母子俩不顺眼了。 就要出门,瞧见大儿子立在门口,老爷咬牙朝他膝盖骨上踹一脚,怒骂:“黑了心肝儿的狼崽子,叫人破了瓢的怎么不是你?” 老爷抱着人出去,屋里只剩下被踹倒在地的大爷和大太太一众。 “我的儿啊……”大太太惊呼着去搀扶,大爷不耐烦将人推开,自己起身,“交代了让你不要再去招惹她,父亲恨不得找茬来和咱们不对付,太太又何必自找麻烦惹父亲不快?” “我,怎么是我……”大太太心里委屈,眼泪说掉就掉。 大爷更厌烦大太太这副模样,拂袖站的远些:“太太也该少看些戏台上的东西,省得颠三倒四,分不清。”分不清什么?无外乎是隐晦些责备大太太演入了戏,当别人分不清她的真面目呢。 “大爷怎么……怎么这么说太太?”珍珠是个孝顺的,这个时候大太太不好说话,琳琅那丫头又要顾着体面,也只有她有心思站出来替大太太分辨。 “哼。”李鹤桢冷嗤一声,打量一眼珍珠,再看一圈大太太跟前的丫鬟们,心下已经有了打量,这些个惹是生非的刁奴们,且等着吧,迟早有一日,定将她们全弄死。 大太太先是被老爷责骂,又在儿子那里受了委屈,一肚子埋怨无处撒法,珍珠看在眼里,动动心思,给琳琅出个‘好主意’。 “咱们说了,她还有命么?”琳琅跟在大太太身边,虽是个杀伐果断的性子,可她也是最知道大太太的性子,这会子把那丫鬟报过去,大太太当即叫她死都是好命的。 “她又不是你妈,你倒孝顺上了。”珍珠翻眼皮骂她一句,“你舍不得个丫鬟,我也舍不得主子闷出病来,你不好开口,我自己个儿说。” 珍珠妖妖娆娆进去,果然,没多会儿里面便让把那个叫‘清吟’的丫鬟带过来。 后宅整治奴才失有些手段的,体面点儿收也简单,给换一身粗麻带着毛刺的细细密密的硬刺扎着皮肉,外头不显,偏叫人有口难言,有苦难喊。 不体面的就更多了,譬如这会儿,大太太手上拿着个两臂长的竹板子,打人那头是活络的,做成巴掌模样,一层大一层小些,巴掌打在人身上,疼是次要的,两层板子里夹起一点儿皮肉,抬手又给揪起,没几下就见红肿。 谢居澜瘫在地上,不知是昏死,还是疼痛叫她连喊救命的力气都没了。 “死了?”大太太使出了浑身力气,心里憋闷才觉好缓,“把她叫醒,不说话的狗,有什么意思?” 便有婆子蹲到近前,探了鼻息,还有出气儿,舀一瓢凉水泼在‘清吟’脸上。 辣椒水刺激着伤口,谢居澜稍稍找回些理智,艰涩张口,哀求面前恍惚看到的人,“杀了……我,让我死。” 她实在是撑不住了,她活不了了,她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淌血,她的肺管子好像破了个洞,每一下呼吸都能听见丝丝的水声,对不起,对不起阿娘……对不起阿爹……她真的,坚持不下了。 第51章 “怪不得人说祸害遗千年,瞧她那骚贱的样子,装腔作势,要给谁看?”谢居澜天生就是那副模样,可看着大太太眼里,便勾引她儿子,挑拨他们母子感情的罪人。 “取我的匕首来!”大太太怒目,珍珠折身进屋,便有婆子领了差,到各处守门省的叫外人进来。 院子里是撕心裂肺的嚎叫,守门的婆子都知道大太太在里面做什么,听得心里个个发憷,撕了点儿草纸塞住耳朵,才敢把打颤的双腿扥直,那声直冲云霄的喊“娘”,灌在风里,打了几个攥儿,又因为不能高飞,不过片刻,便消散不见了踪迹。 一口狗碰头的破棺材丢到了京郊的死鹰沟,赶车的小厮调转回去,摩挲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是一刻也不敢停留。 几条红着眼的野狗在荒坟间走窜,不及钻到这处,没多会儿,又有人来,却不是棺材,而是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捆着个女子,被捆的那个花枝招展,只是略有狼狈,珠钗歪了,口脂也被蹭的到处都是。 为首的男子像是他们的头,只是贼眉鼠眼,打眼就不像是什么好相与的。 “服不服?你这会儿只点头,收了心给老子做个小的,老子包你吃香喝辣的,要不然,哼哼。你就在这死鹰沟里喂野狗。”男人小心翼翼上前,故作胆大,摸了摸那女人的头顶的发。 “狗崽种,老娘和你拼了!”女人大吼一声湘西音,张嘴就在男人手上咬一口。 “哎呦。你这个狗崽子,你怎么还咬人。”男人甩她一巴掌,跳着脚推到远处。跟着的伙计上来打那女人两巴掌,被男人叫住,“别打了别打了,打坏了,还是爷心疼。”他就喜欢这一口,生的合胃口,脾气也合。 男人指挥着,让人把女人丢在路边的一口棺材上,待会儿他们要两头堵路,附近又都是荒山,山里还有狼,更不怕她一个小蹄子逃跑。 “学听话点儿乖乖,好好想想,怎么个服软的法子,想明白了,爷明早来接你。”几人分两头往路口去。 女人在后面还在喋喋不休咒骂,等人走远,又多喊了会儿,才一个鲤鱼打挺从棺材上坐起来了。趁着还有些天光,就在棺材上找了个没钉下去的钉子,割断手上的捆绳,啐了一声,只恨自己手上没有骗来武器,要不然一枪一个,囊死这群该死的王八蛋。 又恨手上没有力气,从被拐那日起,这些人就给她每日喂着散神乏力的迷药,害的她才凭白叫那王八蛋占了些便宜,装出柔弱模样,说自己怕鬼,才叫他们把自己从欲晚楼送了出来。 “鳖宝器!” 女人又骂一句,摘掉头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可不是那些娇滴滴的大家闺秀,她是岳阳府伍家武馆的二小姐,他爹会的那些招式,她也能比划比划,和大哥打架她都不怕,岂会怕这些瘪三。要不是那俩卖小吃的王八蛋在饭食里下了药,能抓得住她? “大哥,多谢救命之恩。”女人想起借她钉子的恩公,又觉的礼数不够,索性找了块石头,开棺材想看看有没有什么表身份的凭证,或许她回去在庙里给恩公供奉个灯呢。 棺材掀开,接着昏昏天光,女人一下就傻了。 棺材里这人,她认识,前几日才见过面,还说过话哩。 第51章 “清吟……”名字喊出口, 女人又觉得冒犯,“哎……不是你叫啥啊?” 棺材里人肯定不能回答,女人扯了些自己身上花红柳绿的布片给谢居澜盖了些身子, 路口还有守着她的‘野狗’呢,又不能把尸体给带走收敛,可留在这儿, 也多是野狗,活人气儿一离开,这口薄皮棺材也护不住。 “也罢,我也当一回大侠。” 女人拖不动棺材,但谢居澜身上已经被折磨的没有一处囫囵地儿了,她一个姑娘家, 再大的胆子, 也不敢扛着人跑, 更害怕自己一时大意,给雪上添霜。 就地找了几颗大些的地肤, 不撇根儿, 几颗叠在一起, 将谢居澜放在上头, 地肤根儿做了把手,好比是个小推车的样子, 拖着能走。 才要顺着平缓些的坡度上山,女人复折了回来, 拾起地上才被自己丢掉的几只钗环。 女人不是囚在秀楼里的千金小姐, 她自知欲晚楼这般地方, 在附近村镇必放着眼线,大路走不得, 可她拿这些钗环首饰,抵些银钱,山里找个猎户也是能使唤得动。 那杈杆子有意讨好,给买的钗环首饰都是好的,山上的猎户没找到,只是赶着夜色在一处山坳里瞧见了灯亮,女人大着胆子下去,一间破屋,门窗都对不上,拿铁篱寨上下顶着支了栏杆,里头一个妇人病歪歪地坐在破草垛上咳嗽,山风吹着她破碎的冰音,像是命不久矣的样子。 女人咳嗽出声,引得屋里妇人注意,地肤藏在阴影里不叫那妇人瞧见,女人进屋,拿出被砸坏了瞧不出原先样式的钗环,“我……我和我妹妹遇到了拐子,好容易逃出来,不敢上大路,路过你家,但求嫂子行行好,送我们一口吃食,我也不白要,我拿这些银子给嫂子换。” 她才绕着周围看了一圈,这破屋只有女人一个,没有别人,她才敢这么说的,也好换些同情,或许这妇人能帮着她把‘清吟’给安葬了。 “你妹妹呢?”妇人伸着脖子往外头看另一个人。 “死了。”从眼神里看出这妇人没有恶意,女人倚着门,朝外头指指。 妇人也瞧见地肤上的影形,后面的话全咽了回去,好一会儿才问:“你渴么?我走不动,壶里有水,是我儿子早起才打的,他待会儿就回来,你先到屋里坐坐。” 女人进屋,果然家徒四壁,唯有妇人面前那块平展的石头上放着一盏描漆夹灯盏,插着一只灯芯草,上面一层是豆油,品质不大好,已经有些发黑,底下灌有凉水。 离得近了才发现,这妇人小腹隆起,分明是已有几个月的身孕,可……女人打量屋里环境,这地方可难熬的住孕妇。 “饿了吧,小姑,吃饭。”妇人笑着从身后抓出一把石头,放在女人面前,然后一脸期待,瞪着凹陷下去的大眼睛,不错目看向女人。 吃……饭?石头怎么吃?女人还没开口,就听外面风里传来喊叫,“妈!妈我有钱了,咱能看大夫了,妈,妈!” 就见一小叫花子一阵风似地跑来,进门瞧见女人坐在妇人身边,眼神霎时戒备,“你是谁?要干嘛!”小叫花子抬手在房顶的棚草底下摸出一把豁了口的镰刀,像只愤怒的小兽,整个脊背都弓起来了。 “我、我来讨口水喝。”女人指着被丢在一旁草垛上的一坨银饰,弱声解释,“我给钱的。” 听见有钱,小叫花子脸色才好许多。镰刀塞在身后,贴墙角过去,拾起那坨银,牙咬一口,才收在怀里。在妇人身边坐下,道,“我妈是个疯子,不值钱的,你别拐她。” “我是来讨茶吃的。”女人又重复一遍。 小叫花子打量她一番,忽然笑道:“少糊弄人,你是暗娼门子里逃出来的吧,你这身衣裳,瞧着就不是正经人。” 小叫花子啐一口,面上做嫌弃,“真晦气,大晚上还要触霉头。”小叫花子斜睨女人一眼,抱起妇人,就往外头走。 女人坐在原地还在发怔,再抬眼那母子俩就在夜色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妈的,上当了!女人起身也想溜走,那小叫花子逃跑竟然不带家里最值钱的一盏灯,明晃晃的亮着,不是引仇,就是招了什么甩不干净的东西,想要嫁祸给自己。 女人才抓住地肤,没拖出半步,便听有马蹄声近。 “小偷,把东西荷包里平安扣还我,银子我便送你了。”女子声音焦急,后面跟来一男子,另有八九个家丁一般的,也骑马跟在后头。 “妹妹!”裴铮追上来与她并行。 屋里那一豆残灯,隐隐照出半山光明。映着微弱光亮,瞧见马上谢居浥那张脸,女人下的丢下地肤,一屁股跌倒在地,“清……清吟?”女人回头看向地肤上的躺着的那个,再抬眼望了望面前这个。 那张脸分明是一模一样! “鬼……鬼呀!”女人撒腿就跑,被裴铮带来的人打马追上,又带回来,她才知道后来这个是个活人。 “姑娘别怕,我是来找东西的,有个小花子骗我给他买包子吃,他却是个贼,顺手偷走了我的钱袋子,里头银子倒也能送他,只是袋子里还有个平安扣,顶要紧的,我得找回来。”那平安扣是阿姐重金买来的玉石打制,是对儿一样的,她和阿姐各自一枚,东西贵重,阿姐给的更贵重。 第52章 裴铮却从女人的话里听出了异样,凑近了指着谢居浥问她:“你见过她?还是……见过和她模样差不多的一姑娘。” “清吟?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女人仔细打量谢居浥的那张脸,忽然问她,“我见的那人掌心生了枚胭脂记,不知可与你要找的人对上?” “胭脂记?是眉心吧。”谢居浥道。 “她本名叫什么?”女人彻底放下戒备,紧声追问。 “我姐姐?我阿姐叫谢居澜,姑娘见过我阿姐?她在哪儿?姑娘告诉我,我定有重谢。” “她……”女人咬白了唇,许久,才在众人期待的目光里,伸手指了指不远处丢着的地肤,“她……我是在乱坟岗里把她拖出来的,都是野狗,我和她认识,我怕她叫野狗吃了……我想……给她埋个安全的地儿,总叫她死了也能落个清净。” 话没说完,裴铮已经踉踉跄跄跪在地肤前,伙计举着火本凑前,昏黄的明亮被山野吃掉,不太清楚,但裴铮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他的阿澜。 伙计在裴家做了几年的长工,本家爷俩都是好人,他们也是尽心,未过门的大奶奶为人更好,夏天叫人给他们煮绿豆汤解暑,冬日里还发棉衣,家里有姊妹兄弟,想念书的还能免些束脩,到谢家的书院去上学。 那么好的人,可着瓜州县,哪个不说他家少爷好福气,怎么就……怎么就…… 伙计们低头抹眼泪,裴铮却跪在那里,映着明,细细查看谢居澜身上的伤痕,他一滴眼泪也没掉,谢居浥哭着要拔刀进京都去报仇,她要杀了欲晚楼满门,一个活口也不留,叫他们全给她阿姐陪葬,也被裴铮给劝住了。 “睡吧,天黑了,阿澜看到你大晚上的还闹,要不高兴的。”他好容易才找到阿澜,失而复得,他不想阿澜不高兴。 荒郊野岭,一行人,几处亮,远处有狼嚎,裴铮坐在地肤前一夜,太阳顺着山沿爬出来,照亮满山青翠,也照见他的满头华发。 “姐夫……”谢居浥别过脸去,不知该拿什么话来劝,她连自己都劝不住…… 远处草木窸窣,钻出一个熟悉的小叫花子,“你们要杀欲晚楼的人?那带我一个,我要给我妈报仇!”昨儿夜里的那小叫花子从灌木里钻出来,叫伙计提溜着衣领子丢在跟前。 小叫花子从自己脏兮兮的衣袋子里掏出那枚系着红绳的平安扣,递给谢居浥,“还你,偷你的东西,是我不对,可……我得拿银子给我妈治病,我妈要是死了,我就又一个人了。” 小叫花子哭着诉说,才知道他和那疯妇人并非亲母子。 疯妇人原是欲晚楼接客的姑娘,父母早逝,头胎生了个姑娘,婆家厌恶,五两银子把她卖给了人牙子,又因生了张好皮貌,几经辗转,又卖进了欲晚楼。小叫花子是街上一个老花子捡来的孩子,讨百家饭给拉扯活了,也没别的本事,就整日里跟着老花子在街上乞讨。 有一年冬,老花子染病,是疯妇人瞧见,偷偷拿了客人给的一只金镯子送小叫花子,当出银子才将老叫花子给救回来。后面小叫花子常去和她说话,疯妇人看他年幼,想到自己那个才出生就被婆家给浸死的闺女,心生怜爱,就让小叫花子喊自己做妈,她拿钱出来,送他去学里念书,或学一门手艺,总不至于饿死。 书才念了没几个月,老叫花子为了多讨几个钱儿给儿子买纸笔,叫衙门口路过的粮车给压死了,一个子儿也没赔,粮库里的差役还来讹钱,在他们赁的破屋里,把小叫花子的书本笔墨也给抢走了,临走还将人打了一顿,骂他是癞虾蟆想吃天鹅肉,念书?什么玩意儿还想念书? 等小叫花子养好了伤,再去欲晚楼找他妈,人就疯了,楼里有好心的姨偷偷告诉他,是叫城西郝院外父子俩接去府上,弄了什么双龙戏凤,送回来,人就这样了,楼里的妈妈嫌她是个累赘,正想着把人给打死丢了呢。 几个花娘凑了一吊钱,叫小叫花子赎出了他娘,那杈杆子觉得一吊钱白便宜了这小畜生,又带着人追上,把他们打了一顿。疯妇人身子底下流了许多血,大夫说孩子死在了肚子里,得打掉,要五两银子才能保住大人。 小叫花子实在没钱,这一个月在京郊一带偷摸扒抢,只为凑那五两银子来救他妈。 “谢、谢姑娘。”女人听不下去,摸一把眼泪,走到谢居浥面前,小声道:“我能跟姑娘先借五十两银子么?我会还的,我叫伍笑寒,我父亲是岳阳镖局的老板伍德合,你们是关外人吧,我家的镖局也走关外。” 谢居浥少管家里的买卖,伙计上来提醒,“她是伍镖头的妹子。” 女人借来银子,一分不留,全给了那小叫花子,“拿去,给你母亲治病,什么报酬不报酬的糊涂话,你一个小孩子,哪里就掺和进这些。”不能说的是……她偷听过那杈杆子和老鸨子说话,知道欲晚楼背后的主子是谁。 天下都是人家老子的,拐卖几个女子,便是捅破了让人知道,也没人会信,更没人敢信,能逃出来便是幸事,报仇?去哪里报仇?寻仇寻到根儿,多大的胆子敢去敲登闻鼓状告东宫? 关外这俩已经叫仇恨冲昏了头,大略是喊不回来了,但这个小的还年轻,她劝一句,或许还能救他性命。 女人借着小叫花子的由头,带着谢居浥给的回家的银钱,与他们告别,“我……曾偷偷听见过,带走……你阿姐的那个男人,老鸨子喊他大爷,他在家里行大,他……他有些黑,不是个书生,手上生着薄茧,是个拿枪的武人。” 说完自己看到的,女人才又垂下头,还是那副不谙世事的样子,“多谢你们了,银子等我到家,让我大哥去瓜州时给你们捎去。” 女人抱拳拱手,带着小叫花子和疯妇人走上翻山的小路。 谁都看得出,这人明显是知道些什么,不愿掺和其中。 “姐夫,我要报仇,我要进城,宰了那个凶手!”谢居浥看着女人在山腰聚成了一抹点,虫子似的蜿蜒上攀。 裴铮将谢居澜用自己的外衫裹好,放在马背简单绑起的藤梯上,牵马慢行,“要杀的,全都要杀,一个也跑不了。” “好!一个也不留,叫他们千刀万剐!”谢居浥咬牙凿齿。 裴铮却道:“不着急,什么都不着急,咱们先回家,阿澜出来了这些日子,定是想家的,再说,大喜的日子就到了,咱们得快些家去,免得误了我和阿澜的好日子。” 裴铮侧过脸,笑着问她:“妹妹,我把裴家马场给你做改口费,日后你有了孩子,头一个能将他记在我和阿澜名下么?”怕谢居浥不应,他又忙道,“我们不要他尽孝什么的,只是三节两寿的日子,常给阿澜送些银钱。” 谢居浥恐他癔症,噤声不敢打断。 他低下头兀自轻笑,摇头嗔怨,话里却满是纵容:“她爱买花,漂亮首饰也喜欢,金子银子也喜欢,还有花灯,要透亮张牙舞爪跟真的似地会动的,只是再多的钱财也不能一时买尽时兴的全部,还得年年添置新的才好。” 第52章 “夫妻对拜。” “礼成——”西边刮来的黄沙吹眯了人眼, 唱礼官喝完这局,再说不出后面的。 满院子扯起的红灯笼,还有要笑不笑的三位亲家父母, 时不时还能听见府里丫鬟长工们背过身去,低着头小声哭泣。 谢家的赵婆子抱着大小姐的牌位,没有人提醒, 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谢居浥站在父母身侧,高声唱道:“送新人入洞房。”又叫戳窗户的讨喜丫鬟齐备,往新房讨红封闹喜。 乐班子敲起鼓点,没宴请宾客,只有本家的丫鬟长工, 或自己、或带着亲朋来吃酒席, 觥筹交错, 只说不尽的吉祥话。 三日后回门,裴铮抱着牌位来给谢家二老磕头, 才将谢居澜下葬。 儿媳惨死, 儿子作为丈夫, 要为妻子讨回公道, 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裴老爷便宜卖了胡斯那边的买卖, 凑出银子,交在儿子手里, 谢家这边也拿了许多钱财, 谢夫人更是哭瞎了眼睛, 整日里醒了就摸瞎到处要找阿澜。 大后第四日,裴铮带着银钱奴仆, 在瓜州县牌坊楼底下伏法,知府衙门来的兵,披甲持械,寒森森地架在裴铮一众人等的脖颈子上。 “听说,你小子要去京都杀人呀?”知府衙门的官爷笑着拍打裴铮的脸颊,刀柄打在面骨,发出砰砰的声音。 “他们说,你娶了个死人?怎么死的?”官爷绕着他转一圈,冷冰冰道,“遭报应了吧?” “我操你妈!”裴铮大怒,别的他都能忍,唯独这句,他就是死,也不能忍下。 “小杂碎,还特么会骂人,吃了蜜的小嘴,说话这么甜?”官爷一声令下,跟着兵丁就有人出来,大力气扇了裴铮几十巴掌。 第53章 他们是关外正经守军,杀人且是常事儿,何况打几个巴掌了,裴铮脸颊当即就肿了起来,嘴角淌血,趴在那里,再不能动。 五步开外,站着卑躬屈膝的瓜州县太爷,那是裴老爷的挚友,生死之交,少时更有托妻寄子的情谊。如今也是告密州府,检举裴铮意欲谋逆,妄图上京行刺贵人的卑贱小人。 消息传回裴府,裴老爷悲愤难抑,偏瓜州县太爷又来探望,待谢居浥领着人赶到,瓜州太爷已带着衙役离去,裴老爷被一条白绫,高悬于裴府正厅,后头挂着州府颁下的嘉奖牌匾,‘为善乐’三个烫金的大字,映着天光,更觉熠熠生辉。 裴老爷还未下葬,知府衙门便来人抄家,公文上有裴铮亲手画的押,他认罪伏法,定了个谋逆的大过,谢家拿一千两银子,才保住了谢居澜的坟头,没叫那群丧良心的掘坟鞭尸。 谢夫人本就因大姑娘的事儿哭坏了身子,又闻女婿落狱,裴家遭难,一口气没提上来,也魂归西天。万幸还有谢老爷强撑着身子,料理两家后事,又拿银钱出来打点,一番讨价还价,谢家拿四万两银子出来,便能赎回裴铮的性命。 “二侄女,这可是伯伯好容易和知府大人讨来的恩典,四万两买条人命,可忒值了。”县太爷别有所指,“有些时候,别说是四万两了,就是十万两,二十万两,有钱还没处去买呢?” 他点的是谢居澜命丧京都的事情,也有威胁之意,不拿四万两,可就保不齐裴铮也和她短命的姐姐一样,惨死在外头。 谢居浥提了两口气,才强挤出一丝笑,客客气气道:“容我回去再想想,筹钱也得些时日不是?” 听见她要筹钱,县太爷脸上才见了喜色,还有心思摆手安慰:“不着急,四万两是大了点儿,换做旁人家,也是难办,只是……”他凑近了,连说话吐出的气息都是臭的,“裴家那小子恨不得命都给你那姐姐,更何况银子呢?” 县太爷直起身子,板正了官服:“你还年轻,有不知道的,只去问问你父亲,能做马匹买卖的,没点儿本事,可不成。” 马匹在行军打仗里也使得,手里有好货,价钱这些还不是卖家张张嘴,便有四面八方求着把银子送上门。四万两,可别说他黑心不照顾老交情,五千两孝敬知府大人,还能给一大两小三条狗留些骨头呢。 四万两可真不少,谢居浥盘遍了家里账上的银子,也凑不齐,后来实在没法子,死当了自己的那枚平安扣,才兑出三万两来,贿赂了瓜州县太爷,接回裴铮,剩下的结清两府丫鬟长工们的工钱,也就所剩无几了。 谁知,裴铮出来,又满身的求生之志,谢老爷满意点头,当夜就在谢夫人墓前自戕,随夫人而去。困顿艰涩,谢居浥手上连买一副好棺椁的银子都拿不出。 “没钱就没钱的葬,活着的人先活,等日后,我回来给爹磕头。”他得活着,无论如何,他都得活着走出去,要杀的人还没杀,要报的仇也没报。 “你还去京都?”谢居浥哭着问他。 “我就是死,也得到了那儿,带着那些个害她的一起下地狱。”裴铮平静的说出这些话,无论是妻子父亲的死,还是岳父母的身故,什么都不能叫他脆弱的掉下眼泪。 来年春,正是瓜苗吐新蕾,瓜州县是种甜瓜的好地方,谢家的地卖给了别人,可别人拿着也是要做这桩买卖的,裴家的马场卖给了别人,一样也要往关内关外走动。 县太爷收银子收到手软,又要接受朝廷颁发的嘉奖,又要到知府衙门叩头,谢上峰的知遇之恩,好不忙碌,自然放松了对那两只淋了雨的小斑鸠的看管。 裴铮和谢居浥二人,揣着伍镖头还回来的一百两银子,赶着夜色,出了瓜州县,一路向东,直奔云中府,裴家那位修仙的老舅爷,现就在云中落脚,老舅爷道号一行,关内关外都有美名,尤其是卜卦看相一类,求子求财,无一不灵。 时年秋,裴铮在一行道长的照料下养好了身子,他披上道袍,鹤发童颜,颇有书里写的老神仙模样。 “好俊的人品,不愧是老道我的孙儿。”一行道长不吝夸奖,只是他老人家自知大限将至,才说两句话,便一个劲儿地咳嗽起来。 这半年来,一行道长给他们二人谋划了算计,以身入局,查出祸首,叫他家破人亡,也尝尝千刀万剐的滋味才好。 “只是,凭白污了您的好名声。”裴铮心下愧疚,不好意思道。 一行道长倒是看的通透:“嗐,什么名声不名声的?老子我修的是随行而行,欺负了咱,有仇就报,窝窝囊囊,憋出病来怎么办?也是老子上年纪了,身子不中用,要不然,爷爷亲自替你走一趟,杀他满门,才好在世间说一句畅快!” 有一行道长这番话,两个孩子倒是定下心来。 至冬日落雪,一行道长孤身一人行入山野,自此以乡野老汉自居。 云华寺旁的清水观里的一行道长,得了仙缘,返老还童,拜见之人,无不惊叹其仙风鹤骨。 又年春,一行道长受京都平南侯府盛邀,到他家去炼一副养颜修身的丹药,同一时间,欲晚楼也新买到了一个姑娘,说着关外的口音,小脸儿叫风吹得皴红,老鸨子拿猪油给她养了小半个月,才稍稍见到原先模样。 再给换上漂亮的衣裳,珠钗首饰那么一戴。天得得!说是仙女下凡也不过为,更妙的是,这姑娘来时瞧不出什么,可梳洗打扮后往那里一站,也不必说话,眼睫就那么轻飘飘垂下,影子划出好看弧度,映在她眼下那滴似有若无的泪痣,勾得人把命给她也舍得。 莫说是那些个色迷心窍的臭男人了,就是欲晚楼的老鸨子,瞧她一眼,心里也觉欢喜。为表器重,老鸨子还特意请了个老秀才来,给那姑娘取了个名字,叫做文姝。 “好买卖!这才是招人稀罕的好买卖!”老鸨子欢喜得很,偏这姑娘虽有些呆,却听话得很,叫她坐着画像也愿意,叫她搽胭脂抹粉也愿意,一两回来了贵客,说是不会弹曲儿,可按着她往人前坐下,她也知道笑脸儿待人。 老鸨子私下里还夸:“我就稀罕这些个小门脸养出来的丫头,听话好哄,心气儿又不高,若是个个都有这般好模样,妈妈我呀,数银子的手都要发颤了。” 杈杆子咬耳朵哄她,老鸨子又板起脸来警告,不止是杈杆子,凡是楼里的每一个男人,谁敢打文姝的主意,只教他竖着进来,横着出去,皮揭下来,才往乱葬岗丢。 将人精细娇养月余,整个欲晚楼无论见过没见过的,人人都道那位文姝姑娘开脸儿便能做楼里的花魁娘子,也不知道哪个有好福气,能竞得头一夜的龙凤烛,叫满京都的纨绔公子哥儿们艳羡艳羡。 有几家公子私下里有意为其赎身,文姝只问三个问题,‘可是家中长子?’‘可是读书的文人’‘可能白日里人前来见?’。 也不知她哪里来的如此刁钻古怪的问题,更不知怎么作答才叫她满意,婉拒了几家,老鸨子心里也有不快,瘪着嘴埋怨她竟也知道拿乔,如今倒挑三拣四起来。 “妈妈这话是点我呢?”文姝抿了抿唇,眼睛眨呀眨,就要哭。老鸨子赶忙赔笑脸,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哄了一番,才得她笑脸儿。 就听她娇滴滴的嗓音,说着生疏的京都官腔:“我才叫人去石清观卜了一卦。” “算的什么?” “自然是我后半辈子的好托福,和妈妈过些日子的好财运。卦象说我要找个行伍出身的将军,要是上头没有姊妹兄长压着福气,还要夜里相看……”她面有红晕,羞赧道,“应了签文上的‘灯下美人’四个字。” 老鸨子当即笑出一排小白牙,一口一个亲闺女地喊着,“便如此,那是神仙的示意,咱们凡夫俗子,哪有违背神仙意思的,我的好闺女,挑点儿好,不是什么难事儿,妈妈心里有数,这样的,咱们也能找着。” “妈妈可有认识的?”文姝笑着拿竹签子扎一牙脆桃,递在老鸨子嘴里,“怎么前些日子妈妈也没提过?” 老鸨子嘴里清甜,说出来的话自然也甘甜许多:“那是个不好相与的主,你是个听话的好孩子,我拿你当亲闺女一样疼,哪里舍得叫你去受那些委屈。” 罥眉蹙起,文姝先是惊讶,又做惆怅模样:“原来不是个好去处呀?” “怎么不是?”老鸨子笑的脸上五官恨不得挤出一朵花来,“那一家呀,闺女你日后过去了,就知道他家的好。” 第54章 文姝跟着也笑,抽出被老鸨捧在手心儿的指节,点破她吹出的牛皮,“我听别的姐妹说,能来咱们欲晚楼的男人,可没什么好的。我少时在家也曾读过几本书,认识几个字,话本子里可是有这样的,卖油郎娶了花魁,男人骨子里救风尘那股劲儿,穷酸也藏不住的。” 老鸨子道:“那可不是个穷酸人家,咱们可不是那等上不得门脸儿的地方。”莫说是穷小子救风尘,便是地方上的现任官儿,兜里没几个大子儿,也迈不过他们欲晚楼的门槛儿。 “是谁?我见过么?”文姝似是来了兴致,欠了身子,认真询问。 “是……”老鸨子就要说出那人名字,可话到嘴边,似是叫什么给牵绊着不敢吐出来,老鸨子眼珠子转转,笑着敷衍,“哎呀,瞧我这脑子,怎么记不住了,老了,连贵人都能忘,到底是比不过你们年轻人。” 文姝不好追问,悻悻而笑,翻过这篇,只是越性表达出不想抛头露面在外头接客的意思。 老鸨子心里有个盘算,也想到了如何把她卖出个满意的高价,并不催促,反是将人看管得更严了,从前有贵客点了名字要见,也会松松手,叫她去吃两杯薄酒,如今任谁来都推脱姑娘病了,有财大气粗的,花了不少银子,却连那位传闻中的文姝姑娘一面也没瞧见。 老鸨子忖了小半个月,天气也渐渐热了起来,楼里姑娘有惧暑的,性子爽朗,整日里穿着凉爽的单衫短袂,就那么走动。 唯有文姝这边的屋子,不准开窗,更不准她白日里出来走动,说是候着贵客。 毫无头绪,却在一日忽然得喜,“妈妈的好闺女,来了,你的福气可算是来了。” 文姝没听懂她话里的意思,就被几个小丫鬟拥着去洗漱打扮。收拾妥当,老鸨子亲自带着她沿一条不曾注意过的无窗子的楼梯上到二楼。 老鸨子在门口嘱咐,翘着兰花指点里头:“他,就是神仙给我闺女算出的好姻缘。” “是谁?”文姝眼睛清明,眸子满是期待。 老鸨子才不瞒她,笑着道:“他家姓李,乃是侯府的世子爷,更是妈妈的财、乘龙快婿。” “嗯?”文姝歪着脑袋,非要问出个名字。 老鸨子这会儿什么都依她,小声凑近了在她耳朵边嘀咕:“他是永安侯府的世子爷,行伍出身,现在天玑营任差,一副儒雅随和的好品貌,更是知礼守矩,是咱们京都城少有的有志儿郎。姓李,名鹤桢。他家可是世家里少有的富贵门第,府里堆着金山银山,更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我儿跟了他呀,妈妈我也就放心了。” “李鹤桢?”文姝记下名字,点了点头,跟着老鸨子推门进屋。 男人在香几旁坐着,斟酒自吃,灯火全在前头的廊子间照着,瞧不大清楚他的模样,只是看老鸨子的谨慎,和从伍笑寒那里打听来的情景一模一样。 第53章 “叫什么?”李鹤桢乜一眼, 目光移到女子面庞,只一瞬,眼底便清亮起来。 “文姝。”不等老鸨子开口, 文姝就道了名字。 倒是个胆大的东西,李鹤桢又多看她一眼,“会斟酒么?” 文姝先看了眼老鸨, 老鸨点头,她才躬身,不先拿酒壶,反是先从李鹤桢手中接过酒盅,肌肤相触,她也只垂眸做乖巧状, 看着面前男人喝下那杯加了药的酒, 方舒一口气。退半步让出地方, 任凭老鸨子将她夸出了花。 “东西是好的,只是我的规矩你也知道。”李鹤桢将酒盅往前推了推, 态度明确, “别人看过的, 我可不要。” 银子是小事儿, 怕就怕这蹄子最近风头太胜,老鸨眼皮子浅, 为着那仨瓜俩枣,把人推出去到人前卖弄, 再有眼尖的, 在自己府上叫人撞见, 凡是累害到自己的清名。 “云中府才送来的,我们这些个手段, 哪里瞒得过您,不过是为了给抬些身家,才花银子在外头广而告之。”老鸨子指着文姝的身量让他再看,“这是我亲闺女,虽是小门脸出身,少见京都繁华,从前跟着她爹娘老子的时候且没受过委屈,我是她妈,又怎么舍得叫她在外头献脸儿。” 夸完,又挑了两处不是,来表真实:“就是嗓子差点儿,不善器乐。”李鹤桢大略是不喜爱这些的,他来欲晚楼挑了恁些回人,也没提过这样。 果然,李鹤桢点头,并不在意。 老鸨子见生意成了,不动声色退下,将屋子留出清净。果不负她所望,李家来接人时,李鹤桢破天荒让给多备另一顶轿子,在富里巷里饶了一大圈,竟就这么光明正大抬进了永安侯府的侧门。 因着李家还有个混不吝的二爷,那也是个招猫逗狗的好手,倒也没传出什么风声。 消息瞒得过外人,却瞒不过府里的,二爷得了信儿,笑着问那传话的小丫鬟:“新进门儿的‘红梅’生的模样好看么?我大哥可稀罕她?”他当是李鹤桢念旧,青山院那群丫鬟里,模样最俊的那个总叫红梅,只是最近见过的两朵红梅,都稍逊些意思,也叫他没了讨要的情致。 “新来的这位可不是丫鬟。”小丫鬟笑着摇头,“大爷稀罕得紧,第二天一早就给抬了体面,现在红梅姐姐也得跟着叫她一声文姨娘呢。” “她姓文?叫什么?什么模样?”二爷来了兴趣,从椅子上坐起来,着急追问。 “回二爷的话,叫文姝,就是……”小丫鬟有几分姿色,被二爷勾住了魂儿,才敢背着主子来做这学舌的鹦哥儿,听到二爷对那位文姨娘起了心思,她自然心里不服,免不了要说几句使绊子卖坏的话,“就是……出身不怎么好,听说是那种地方出来的。模样娇娇娆娆,说起来,我瞧着倒是像见过。” “谁?” 小丫鬟低头想了一会儿,才道:“像从前咱们府里的一个丫鬟。” 二爷不说话,笑着看她,递出手里吃了一半儿的橄榄。 小丫鬟扭扭捏捏,要伸手来接,二爷却把人拉到怀里,揉搓一番,哄着她继续往下问:“哪个丫鬟?” “红梅。”小丫鬟胆大着故意,胳膊下的软肉被揪疼了,方委屈道,“就是清吟,那个……冒犯了您的。” 二爷戏谑的笑脸忽然收住,那映雪烛台的一击,现在他脑袋上还有个凹下去的坑,每日拿头发遮盖,才不叫人瞧出。 可又想到那贱人的一副好容貌,二爷邪心又生,倒是可惜了,但凡那小贱人脾气好上那么一点儿,也能留在身边养着,当个玩意儿也是赏心悦目的。 好半天,才听二爷轻声感慨:“大哥喜欢的倒是专一。” 小丫鬟生怕自己再说错话,低着头不敢多言,又站了会儿,二爷撵人,她才逃也似的退下。 青山院这边,文姝拖着一身伤痛,拆开了那封送进来的书信,将裴铮调查出来的前因后果看了个清楚,然后一纸灯灰烧了个干净,嘴角不禁扬起发自肺腑的欢喜。 果然,没叫她找错人。 又半个月,平江府谢家收到了一封来自京都的书信另奉上两千两的银票。 送信的小道童给谢家大爷作揖:“我家师姑说了,谢您当初接济的银子,要不然,也难挨过那阵儿艰苦,银子翻番儿的给您算了利息,如今可算是给您还了回来。” 钱还了,亲戚情分也还了。 谢大爷收下银子,只托那小道童带回去一句话——“事不由己,实难苦衷。”并非他不实情告知,只是……人是查出来了,可家中老父新丧,他亲手签下的和永安侯府的买卖,叫他们去告李鹤桢,不就是告了谢家的生意?亲戚归亲戚,可大家族中的事情,也不是他一个族长能说了算的。 后来永安侯府败落,李鹤桢上了刑场,受凌迟之苦,谢家也因平江府贪墨之罪的牵连而被抄家,族长谢居节押送京都,族中子弟有大半都下了大狱,平江府老神皇庙改的羁侯所男男女女关了一屋子,谢家一两百年的繁荣,却叫后世儿孙败落至今,不免为世人唏嘘。 又一个雨夜,京都永安侯府一封书信,北上直奔西北,入了南平州地界,一路进了南平州总督衙门。 那位总督乃是李鹤桢一同上过战场的生死弟兄,收下书信,不过七八日的功夫,便秘密递了奏疏,检举南平州知府贪赃枉法,官官勾结,治辖百姓苦难不安,民不聊生。 朝廷派来钦差体察,更是在路上碰见不少跪地喊冤的百姓,有总督衙门的官兵相护,知府衙门的差官也拿那些刁民没有法子。 李鹤桢协理天玑营那日,南平州知府伏法认罪,一架囚车,被押送回京,随行的还有瓜州县太爷,那太爷是从犯,也是永安侯府点了名要严查的一位。 第55章 此时,李鹤桢已经被他喜欢的狸奴勾住了魂儿,翻看完南平州送来的案卷誊抄,笑着丢在桌上:“瞧瞧,你家的倒是芝麻大点儿的小事儿了,且落不到之上,可恨他们竟有如此大的胆子,南平州境内凡有名有号的大商贾们,只要不与他们一伙,便打压盘剥,其中更有一家姓谢的,吃绝户也不过如此了。” 文姝接过手来翻看,眼睛却不敢垂下,那上头的字儿,只看一眼,她都怕忍不住眼泪,按下心绪,却还要与他周旋,做出欢欢喜喜的模样,在他面前讨乖:“虽是你为着我才叫人去查的,可他既作恶多端,如今得了公道,老百姓也感念你的大恩不是,如此说来,你还得谢我呢?” “我替你办事,你反倒还要承情?还要在我这里论公道,那我问你,你这话里可有公道?”李鹤桢笑她,并不恼怒。 “李鹤桢,你得让着我。”她又是一番歪理,却将瓜州的事情丢在脑后,待他也唯有感激之心。 直到第二天中午,一个人小憩时,她才敢躲在被窝里偷哭,哭过又笑,连一声委屈也不敢叫人听去。 第54章 南平州马匪头子最近得了批好货, 十足新的纺锤大炮,卷着黄沙就轰开了南平州的城门,将府衙老爷吊死在了城门楼前。 同着百姓的面, 沙匪徐江南亲手破开了州府粮库的大门,百姓蜂拥而入,却见粮库空空, 却有一摞借条独其中。 有识字的百姓拿来翻看,上面借粮食记录的皆是南平州大大小小的官员,其中更有几笔熟十万石的,落得乃是知府的名字。 “恁多粮食,他们几张□□儿嘴吃得完?”唱念的小子是书院里的刺儿头,本就不大高兴念书, 要不是为着孔圣人书院里每月发的那一吊钱, 他早就投了沙匪, 去他娘的操蛋的官府。 “吃不完,准是给卖了!” “娘偰皮的, 日他奶奶!老子沙窝窝里刨食儿都不够, 这群崽种, 拿着老子交上来的粮食, 就他奶奶的糟践,卖给谁?也只有关外那群异族的忘八羔子, 断子绝孙的赖种!不叫人活了!” 百姓们义愤填膺,都打算着叫沙匪进来, 开城放粮, 也好救一救自家个儿的妻儿老小, 眼下沙匪来了,粮食呢?粮食去哪儿了? “徐江·徐达·徐江南!老子信了你, 老子一家老小,你得负责!”有人哭着喊徐江南大名,无力地坐在地上嚎哭。 “管得!哪个说老子不管!”徐江南一杆大刀批开那装借条的箱子,“官家没有,那就去搜私家!” 沙匪开路,百姓们果然在知府衙门搜出了银钱粮食,民愤一时冲破了云霄,“忠君、忠君,奶奶个攥儿的,咱们打关内出来,给那皇帝老儿守边,他又待咱们的?一年三灾,我老子娘饿死了,孩子也卖了。” “才前我婆娘也没了,咱们忠君,君可爱民?大当家的,我不要银子,这石头玩意儿,没用,没用了,我跟着您当匪,杀进关内,杀进皇帝老儿的十六桥,我想问问他,当官的心里没有咱们,那他这当皇帝的,可有?” 不过三日,徐江南就在南平州编汇军队,承太祖之志,号西瓦军,打出入关清君侧的名义,西行直捣云中府。 谢居浥乘一顶小轿在知府衙门停住,徐江南亲自迎出:“谢东家来的及时,咱们弟兄们现已整装,只等着您来,给咱们壮势气呢。” 谢居浥是他们背后最大的东家,精兵良器,少一样,也破不了这南平州的守备。 “事关将军大业,粮草一行,交于别人,我也不能放心。”她笑着拍拍徐江南的手,羞的那莽糙汉子脸上莫名飞出羞红,“另外,月牙也想你了,你这一去,又是几个月我们娘俩几个月见不着面,我不带着她来,那丫头,又要哭着来闹我了。” “东家怎么把小月牙也带来了?”徐江南口是心非,眼睛里只剩下欢喜。 谢居浥朝身后唤了一声,才见一小姑娘,约莫有六七岁模样,扎着漂亮的马尾,穿着和她一样的一身红衣裳,被穿堂风吹得烈烈,一瞧见她爹,就全忘了规矩。 “阿爹!你有没有想我?我可想你了,念书太苦了。”她偷偷朝谢居浥瞧一眼,用谁都能听得见的声音嘀咕悄悄话,“我背不会文章,阿娘总打我手板,疼死我了,我又不敢顶撞,你瞧,这都几天了,还红着呢。” 这闺女是徐江南发妻所出,天灾连连,朝廷派来的官员一茬叠一茬,哪一茬都不中用,赈灾的粮食进不到百姓口中,倒是养福了那些来关外混日子的禄蠹们。月牙她娘生下她就病死了,吃食都没,更何谈有药。后来徐江南落草为寇,做了混迹戈壁滩沙堆里抢食儿的悍匪。 只是,老百姓也不富裕,大商贾行商走道又带着镖局,他们能抢的也不留多少。 还是后来误打误撞,冒犯了裴老爷的商队,他们几十个兄弟被镖师们拿刀夹在脖子上,可怜的跟巴儿狗似的,又好气,又窝囊,可打不过就是打不过,打输了只能认栽。 也不知谢居浥怎么生了那么灵动的一双耳朵,旁人都听不见,唯有她说听见了娃娃哭,带着人找到了被他藏在石头缝里月牙。 谢居浥凑近了嘲笑,骂他一个大男人不学好,做贼怎么还带着孩子,徐江南百口莫辩,低着头臊的没脸见人。她却笑着叫人给他们松绑,丢给他一袋钱,只说他们这桩打家劫舍的买卖,谢家也入股了。 谢居浥自报家门,说以后她就是他们黑风寨的东家了,此后也常拿银钱接济,找南平州最好的绣娘给月牙最漂亮衣裳。后来谢家出了事儿,他和弟兄们急花了眼,却苦于势弱,连瓜州县外的守备军也不过。 如今日子是好了,谢居浥要自立门户,要带着他们打进京都,也过过富贵日子,弟兄们无有不欢喜的,舍得一身剐,也该叫他们这些关外熬苦的到京都去过过好日子了。 谢居浥是东家,徐江南尊敬仰慕,更多心意,她叫月牙喊她娘,徐江南常有心动,却从不敢表露僭越之意,生怕唐突了她,叫她生出疏远之意。 至于顶撞谢居浥,月牙不敢,他更不敢。 “小孩子,挨板子也是好事,打打皮实,你看爹,这一身力气……” 月牙皱起眉头问:“都是……阿娘打的?” 徐江南瘪着嘴点头,一双灰扑扑的眼睛里全是认同。谢居浥走在前头,见他们父女俩没有跟上,笑着问他们俩说什么悄悄话? 月牙机灵,张口就道:“阿娘不是叫我见到了爹,把新学的那篇《送东阳马生序》背给他听。我在背书呢。” “这么乖?”谢居浥笑着过来捏她的小脸,月牙就势耍赖,抻胳膊往谢居浥怀里钻,她可聪明了,阿爹一身盔甲,硬邦邦的,抱着她不舒坦,还是阿娘最好,香香软软,就像天上的云,也是她眼前的云。 “我只听阿娘的话,别人来和我讲,我可不应呢。” 谢居浥有话要和徐江南交代,进了屋,就有丫鬟将月牙抱走。 待大军拔营,高举的旗帜里新添了“裴”字。谢居浥嘱咐了,他们起家的本钱有大半是从前裴家被查抄落尽瓜州县口府衙里的,裴家就剩一个失了踪迹的裴铮,用了人家的银子,总要叫世人知道人家的名号。 徐江南摸着放在心口的平安符,那是谢居浥亲自在佛寺只为他求的,一路高歌猛进,必要破了那云中府,先拿下太宗起家之地,再下京都,为月牙,为她,也得杀出一片前程。 与此同时,东雍州提辖军也有清君侧之意,那梅将军得一仙人赐下天命宝玉,夜袭东雍州府衙,杀了知府,大破东雍州知州的府门,外头只说是在海上见了睿宗化龙,让他梅将军率兵入京都,除奸佞,斩邪祟,还大秦太平盛世。 “道长神机妙算,如今咱们也算是屹立一方了。”梅将军坐在知府衙门的内厅里,看着金碧辉煌的一切,只觉奢侈,“这群王八蛋,嘴里喊着缺钱、缺钱,窝里弄得跟皇宫一般,就没银子给老子发饷,弟兄们跟着老子风里来海里去,过往的商队要咱们护送,山里的匪贼也得咱们去抓,脚底下踩破一双鞋也没给拿银子,他们倒好,老子不进来,还真不知道这群忘八羔子自己偷吃的这么好呢!” “正是如此,将军起兵,乃民心所向,自是无往而不利。”道长笑言,稽首与他奉承。 “一行道长,您就别跟我打这些官腔了,老子几斤几两,老子心里清楚。您现是我的军师,咱后头的事儿听您的,打进了京都城,老子做大将军,也给你讨个参军来做。”梅将军是个直率性子,却也不傻,知道自己离不开一行道长做军师,也不扭捏,就这么大喇喇的张嘴和他分账起来。 第56章 “那……”一行道长掐指卜卦,意味深长道,“若是贫道属意石清观观主的位置呢?” 石清观乃李道长坐化成仙的地方,包括太宗在内的几位帝王出家的替身都在石清观修行,石清观观主,大将军可管不到,得是天子钦赐。 梅将军恍然,怔愣过后又见惊喜,刚要开口,继而犹豫:“那咱们还得再盘算盘算。”小运看人,大运看天,这世间的神仙尚不能左右自己的运途,何况一行道长一个半仙了。 又得一行道长一番游说,梅将军才定下西攻云中府的决心。 旗帜上高举“天命所归”,以神仙一行道长为军师,一路所向披靡,接连杀穿了东雍州相州一路府县,直奔太宗起家的根本——云中府而来。 第55章 天子不仁, 民不聊生,篝火狐鸣,必不止这二处。 风声传开, 更有起义者揭竿而行,纷纷效仿,就连岳阳城里的伍家镖局, 提着两柄大刀,也动了自立为王的心思。 当天夜里,伍镖头父子俩带着门下镖师,夺了岳阳县衙,将狗官的脑袋砍下,挂在菜市口。 “临江王, 真是个好名字!干爹做了王爷那二姐就是郡主了, 大哥说等打去了京都, 就求干爹给我置办一处大房子,我要挨着二姐家住, 给二姐做管家, 一辈子也不离开二姐。”伍野拿着白日里府衙昭告的册子, 放着正门不走, 翻窗户就进了屋子。 他就是伍笑寒打京都带回来的那个孩子,他那个娘身子本就亏空, 孩子打出来没几日便跟着撒手人寰了。伍笑寒见他可怜,便把人领回了岳阳, 让她爹认了做干儿子。给他念书识字, 也做家里的正经孩子来养。 书读了几本, 拳脚功夫也学了一些,就是从前那些个毛手毛脚的毛病却没改正, 伍笑寒见他从窗户进来,抄起琴上的琴竹就敲他脑袋:“多一步都懒得走,你是小猴儿么。” 伍野丢下册子,又原路翻了回去,老老实实打正门进来,才捂着脑袋装可怜:“二姐,我要被打傻了,本来先生就说我不聪明。” “先生也打你了?”伍笑寒起身来看。 “那倒没有,上回你去学里骂了他们一通,现在就再没人敢欺负我了。”伍笑寒揪着他的耳朵,指尖温热的温度,却叫他羞的生出几分赧色。 “过些日子,我就嫁去赵家了。我不放心留你一个人在这边,不如……你和我一道儿嫁过去?”伍笑寒半是玩笑的与他戏谑。 伍德合起义,占了岳阳城,可他们这些野路子的总有纰漏,伍德合相看一圈,看上了乾州总兵赵将军手上的人马,两家才定下的亲事,将伍笑寒嫁与赵家长子。赶在大军北上之前,坐稳这门儿女亲家。 伍笑寒被她娘囚在家里绣嫁衣,不得出门,要不然今日伍家自立为王的大事儿,她总得去凑个热闹的。 “好呀!干爹虽然交代了,不准我胡闹,可二姐叫我跟着,我就跟去,我带个草帽,给二姐做马夫,不叫别人知道就是。” 看他说的轻巧,伍笑寒却骂:“胡闹。我逗你玩呢,你还当真。”这臭小子是她留在老头子身边的一把刀,乾州的兵是拿她换来,创业本钱里少说也得有她的一半,日后论股算起分成,谁也不能把她摘出去。 “那我听二姐的,我留在家里,孝顺爹娘。”伍野在他二姐身边坐下,扭捏好一会儿,才道,“我听张镖头他们说……那赵家少爷不是个好东西,他要是欺负你,你叫人来告诉我,我去一刀宰了他,替你出气。” 他抬头,见她在笑,急道:“我有认真学武艺,真的,我能保护二姐。”说着,他就要取枪来自证。 “我信,我自然信你。”伍笑寒拉着他说话,将二姐的嘱咐一一记在心中。 时年冬,徐江南攻占云中府,东雍州梅将军败走青州,后归顺临江王麾下,彼时徐江南才从抓获的俘虏口中得知,他们的军师便是那位来自京都的一行道长。 消息传回瓜州,谢居浥已经久卧病榻半个月有余,得知忠于有了裴铮的消息,她才笑着点头,自言道:“当是我擅自瞒了他,那个犟种,却也瞒住了我。” 裴铮必定也是在那时生出了反意,为着不连累她,才要一个劲儿的要哄她回瓜州,可她……她又何尝不是这个主意?大秦啊,坏的是根儿,京都不净,天下不净,没了一个李鹤桢,这样的君王,这样的太子,日后定也能养出张鹤桢,王鹤桢出来。 她叫月牙搀着她起身,到谢居澜的坟前与她痛饮一坛酒,告诉了裴铮的近况,悻悻道:“得亏是没误伤了他,要不然,阿姐又要哭鼻子。”谢居浥把所有最后一点儿福根儿也倒在地上,“这是京都日新楼的桃花酿,千金一换,从前我答应过阿姐的,要带回来给你尝尝,好吃的嘞,你吃不了,就给我存着,过些日子我去了,再找你讨。” 她这身子是在云中和那瘦马学魅术手段时,吃多了秘制的息肌丸给糟践坏的,姹女食寿,是以在永安侯府,她不必食用避子的汤药,也不会有什么孩子。 这是她自己选的命,她也欣然接受。 阿姐走了,爹娘也没了,报了仇……报了仇,她也就再没什么牵挂了。 风吹的呼呼叫,天上忽然落了雪,雪籽儿像芝麻似的,密密麻麻卷在风里,风再往人身上吹,白茫茫的,就全铺开了色。 谢居浥连坐在地上的力气也没了,她脑袋沉沉,仿佛有人在身后挽住了她的肩膀,她回头看,眼睛眨啊眨,笑着就哭了。 “阿姐……阿姐,你终于来了。”她哭着起身,扑进阿姐怀里。太阳照在头顶,晒得她睁不开眼睛,白茫茫的,是滚烫和炙热,阿姐牵着她的手,走在四月的春堤。 “夜清辉下月白头,一只春鸢到瓜州,阿姐与我迎春跑,爹娘骂我调皮猴……”谢居浥扎着高高的辫子,抓紧了阿姐的腰,风筝线在她手中越放越长,马儿快快地跑,风筝高高地飞,阿姐笑着骂她小猴儿。 后面一群长工们跑着来追,喊着让慢点儿。 “才不要。”她的风筝是鹰,鹰要飞得最高,飞得最远。 阿姐忽然叫了声低头,她连忙动作,手上的风筝线却被杨树叶呼啦啦挂去,又一阵风,她的鹰就没了。 “阿姐……”她抱着阿姐哇哇大哭。 阿姐却偷偷地笑,后面裴铮那个坏东西追来,也和阿姐一起笑她。 她哭花了眼,赖在地上不走,阿姐没法子,只能哄着许了她好多宝贝,她才满意,裴铮还要冲她做鬼脸,骂她幼稚鬼,她要缠着阿姐,不准阿姐和裴铮说话,连看他一眼也不行。 到了家,阿娘站在门前迎她们进屋,说是裴爹爹叫人送了岭南的荔枝来。 “浓浓,快喊你姐姐来,你爹爹给你们俩才剥好了荔枝,去了核,现拿冰鉴镇着,就等你回来呢。” 啊呀,她最爱吃荔枝了,她急忙朝外面催促。 “阿姐!快些,快和我回家!” 寒风从四面八方吹来,谢居浥嘴角漾笑,身子沉沉睡在了阿姐身边。 月牙跪在跟前,抱着她的胳膊大哭,一声一声喊着阿娘,可她阿娘却再也不曾应她。 魏士皓跪在后面,哭着磕了头,又过来抱起小姐,送东家回家,敛棺发丧,将东家安置在父母姐姐身边。 徐江南攻破青州城,破了欢喜关,一路南下,摔兵打到了豫州,他派人回家报喜,魏士皓遵从东家嘱咐,带着月牙小姐过来,徐江南才知道了谢居浥病故的消息。 眼下临江王占京都,生死之战,赢了坐朝堂,输的做狗熊,他摸一把眼泪,面色无波地上了战场。 后兵败,临江王要杀他性命,为国师一行道长所救。 徐江南单骑行戈壁,绕出关外才得平安回到瓜州,他给了一两银子,没多久谢家祖坟又添了个土包,碑上记着谢居浥阿兄的名号,却无姓名。 豫州魏都新来了一家富户,小姐还没及笄,父母便都走了,好在还有个知事的管家主事,才护了小姐安宁,后来这家招赘,小姐和姑爷拜了那魏管家做干爹,一家子和睦孝顺,是为当地一桩佳话。 又三年,国师解仙,于十六桥飞升,赐下谛言,今朝必出女帝。 当日三皇子伍野斩杀太子于十六桥,月余,驸马卒,今上大悲,含泪立下二公主为储君,至于杀了前太子的三皇子,却稳坐武官之首,他是二公主手中最锋利的刀,上可杀父,下可弑兄,他听不见这世间的话,却只能听见二姐的话。 女帝一生并未纳娶君后,廿八之年产下一子,立为储君,后太子及笄,婚后得女,那皇太孙三四岁时便能坐在康王脖子上骑大马,太子去劝,他三舅也舍不得撒手。连皇帝都笑着埋怨康王宠坏了她的孙女。 第57章 只是朝臣们观那皇太女模样,分明与康王爷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康王乃先帝收养在膝下的义子,当年十六桥夺储,自己却不做皇位,都道他是大义无私,原来是落在了这里。怪不得这些年后宫空置,有朝臣上奏为天子选秀纳侍,宗正院却连衣本也没应允过。 许久,许久以后。 瓜州县的一座山上,年迈的老道供奉了祖师爷,便拿了本书往旁边的几座坟头去。 他照常念了几篇她从前爱听的诗文,起来的力气都有些艰难,今儿个是小徒弟来看他的日子,师徒几个说了会儿话,小徒弟劝他下山去住,山下的道观大些,也有大夫,什么都便利,师父到底是有了年纪,他们总要孝顺。 老道只摆手不去。 小徒弟们说说话,又到后面菜园里帮着侍弄收拾,天将黑,才提灯道别。 老道晚上睡下,第二日却再没起来。 早起住隔壁给作伴的徒弟没听见动静,慌忙来看,接着就哭着下山奔丧。 裴道长在瓜州这些年,行医救人,卜卦看相,也为了许多好人缘,道长圆寂,城中不少百姓前来吊唁。 看到牌位上供着他亡妻的名号,才有人记起,原来道长年轻时也是有家室的,裴家的好马,谢家的甜瓜,两家定亲那天哟,热闹的不得了,裴家少爷抱着谢家小姐,高兴地转圈儿。 那天呀,两家作活的长工丫鬟都收到了喜钱,有人买了红头绳,有人给病重的阿娘买了治病的药。 那天呀,太阳红彤彤的,吹进来的风都小了许多。 那天呀,哦哟,好远好远的事儿了。 第56章 今儿个是裴老爷的五十大寿, 早起这府里就放了赏钱,晌午有流水席给前来贺寿的佃户乡亲们吃,裴家做的是马匹买卖, 生意铺开的大,人际往来自然更胜。 官商相熟,瓜州城上上下下有头脸儿的赶着风, 到悦来酒楼拜寿磕头。 裴家请了豫州名角儿小香玉来府里唱堂会,台上正唱的是《破洪州》,元帅穆桂英,先行官杨宗保,妇唱夫随,灭白天祖全军, 解洪州之围的故事。 “八千岁天波府他传下圣命, 命本帅领人马我挂印北征, 咱此番出征把兵进,军规号令, 要严明, 临阵三军要听命, 不准任意违令行, 途路上公买要共卖,不准扰乱众百姓……” 裴老爷牵着谢居浥出来与人说话, 小姑娘一身儿黄花绿柳,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人, 听大人说话, 话到有趣时抿起嘴笑。 宾客笑问她是府上小姐, 裴老爷只点头说她是裴铮的亲妹子。再提姓谢,大家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 又夸裴家得了门好亲家,夸谢家双姝好品貌。 裴铮趁着众人说笑,凑近了来和谢居澜咬耳朵:“阿澜,你瞧。”裴铮指了指台上,“有人点我呢。” “这一折是小妹点的?”谢居澜吃了些酒,面腮酡红,笑着望他,她偏心小妹,只问他的不是,“既然人家点了你,你可听了?” “大小姐瞧瞧,我像是油盐不进的样子?”他从善如流,捉住她的手就不舍得放开。 那边谢夫人与好友笑他们,谢居澜气恼,才教他丢开,“别闹我,阿娘看着呢。” 裴铮追上,侧身挡住众人目光,“阿娘,只盼着咱们俩好,我这样的,我娘高兴还来不及。” “不知羞。”谢居澜骂他。 谢居浥过来,只听见最后一句,笑着指着裴铮打趣儿:“羞羞羞,挨骂了吧。裴爹爹叫你过去呢,你快走,别和我抢阿姐。” 姐妹俩说说笑笑,坐在谢夫人身边玩闹,一墙之隔的外头,几个蒙脸‘大虾’趴在墙头张望,先锋官瞧见远远来人,连忙和自家老大招呼:“大哥,是那俩小子么?” 徐江南打眼去看,啧嘴反倒问他们:“谁认认,这是方才在前头街门口卖豌豆馅儿的俩南蛮子么?” “啊?哪里的南蛮?”小弟问。 徐江南敲他一下:“哪里的南蛮,南边的南蛮。”他哪里知道这些细碎的东西,上辈子也是听她伤心时提过一嘴,又不敢细问,怕招她眼泪出来,只知道那俩拐子是南蛮,至于是哪里的,也碍不着叫他们脑袋搬家。 军师给出主意:“不碍事,我去招呼,来个人给他们一榔头,先把人揳过去,回头有嫌疑的全捆了,带回寨子里慢慢地问。” “可行。”徐江南点头。一晌午捆了十几个外乡口音的人,直到悦来酒楼里散了场,亲眼瞧见谢居浥挽着她姐姐的手坐上车马回家,徐江南才擦去眼角的泪,笑着骂了句,“狗日的老天,爷还治不了你。” 她姐姐没丢,她这辈子就再不用去那吃人的地方走一遭,积下一身的毛病,最后落到年少早逝的结局。 两辆板车盖着草席,徐江南他们就这么光明正大的出了城门,等裴家得了消息,说是来贺寿的宾客里,丢了俩人,其中一个还是平江府谢家的亲戚。打听一圈,最后在守门官兵嘴里问出来,大约摸是叫城外的沙匪给捆走了。 裴家准备了银子,等了一日也不见有人来要赎金。 谢居浥知道了这事儿,带了人去黑风寨,给徐江南的闺女月牙送几身新衣裳,顺带和他打听沙匪绑人的事儿。 “阿娘要找那几个南蛮?”月牙被她爹带出了一身匪气,才会说会走,就跟个小大人似的,被谢居浥抱在怀里,挣着要给她引路。 谢居浥看到被掉起来打的一排人,也是一惊,“沙漠里商队不够你劫,改行抢城里的了?徐江·徐达·徐江南!”谢居浥点他的大名,吓得众人纷纷躲开,连月牙也不敢站在跟前儿,一步三晃的往她爹身后挪。 “你是生怕朝堂不能早些出兵来砍了你的脑袋?”谢居浥踹他一脚,却被这人握住,踹在了他的手中。 绣鞋被他手掌攥紧,谢居浥不禁蹙眉:“你干嘛?” “我、为民除害。” 谢居浥带着那二人回去,徐江南还敢送她到城门口,守城的官兵看见贼头,老老实实跟在谢家二姑娘后头,正犹豫着抓不抓人呢,就接到了谢家长工孝敬的一袋钱。 天朗气清,抓犯人?抓什么犯人?天皇皇,地皇皇,瓜州县乃天子治下,清明盛世,又哪里来的犯人?至于裴老爷家走丢的两位贵客,那是迷了路,现已被谢家二姑娘给带回来了,咱们瓜州县千好万好,独独道路阡陌,这稍有不注意,走错的时候也是常事儿。 底下的人瞒报销案,县太爷也得指着弟兄们听差吃饭,本家不问,收下打点的银子,便也了了。 也是这太爷倒霉,没多久又被别的案子牵连,被上头查出了别的问题,最后落了个死罪,要押送南平州府,说是要砍头呢。 裴家老爷和他是故交,拿银子打点了他家受牵累流放的妻儿父母,可朝廷有朝廷的规矩,给些银子罢了,至于别的,县太爷往年的旧账翻出来,满瓜州县的富商们脸上都不好看。裴老爷还能顾着从前情谊,已经算是菩萨心肠了。 中秋这天,是裴谢两家大喜的日子。 裴家少爷裴铮娶了谢家大小姐谢居澜,结两姓之好,成一家团圆。裴谢两家在瓜州县的主街上大摆宴席,请全城父老邻里吃酒,有一桌一群糙汉子抱个小娃娃的是谢家二姑娘特意嘱咐过的,好酒好肉地给上。 二姑娘抱着那娃娃,却听那娃娃张口喊娘,谢夫人解释了是干亲戚,大伙儿才恍然大悟。因着这个,谢夫人倒是多关注些那窝子沙匪。 次年冬,谢居澜诞下一子,谢老爷翻遍了唐诗,才给定下了名字,叫做谢松晚。 谢松晚人小鬼大,最怕他娘,更怕他爹,阿娘管他学习,他看到书就头疼,阿爹倒是啥也不管,只是阿娘亲生气时,阿爹动手打他,皮开肉绽,好不惨嘞。祖父拦不住,他得像匹小马驹,快快跑到外祖家去,叫外祖护他。 比起这一圈不靠谱的大人,谢松晚最喜欢小姨,小姨厉害得嘞,小姨能拉最远的弓,百步穿杨也不在话下,小姨带他骑大马,带他去胡斯国看那些蓝眼睛的人,小姨身边总有个大徐叔跟着,不爱说话。 听阿爹说,那人做过沙匪,从前是打家劫舍的,后来小姨说抢劫商队不赚钱,他就改行给小姨做护卫了。 阿爹还说,大徐叔是猪八戒,妄想入赘,怕是难过外祖母那一关,他盯着大徐叔看了又看,也没瞧见他的长鼻子和大耳朵。 后来,谢松晚知道了自己最喜欢的月牙姐是大徐叔的闺女,再看大徐叔,哪儿哪儿都好看,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厉害得大人,像牛魔王,不!像孙大圣,力大无比。 他夸了大徐叔好久,大徐叔也没答应把月牙姐许给他做老婆,什么要和月牙姐去商量,他能商量的通,用得着在这里拍马屁么?怪不得大徐叔讨不到老婆,哼,老古板,不懂得变通! 第58章 小姨要成亲了。 祖父将半个裴家马场给小姨做嫁妆,阿爹给了大徐叔邦邦两拳,大徐叔捂着肚子还笑,阿爹说什么他都答应,像个傻瓜。 月牙姐还是不肯收他的簪子,他手都磨破了,是木头的不好?莫非月牙姐和阿娘一样,喜欢金子? 小姨成亲后跑的更远了,有一回家里还来了个什么岛的人,小姨买了他家的东西,阿爹把家里的银子一箱一箱往外头搬,小姨八成是弄坏了人家的什么夜明珠,要不然,一般的货物可没这么金贵。 小姨造反啦!!! 大徐叔,额,是小姨夫。小姨带着小姨夫打下了南平州府衙,小姨买了帽儿岛的惊天飞火,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就朝云中府的方向放烟花,咻咻咻的响,吵得他睡不着,但好得很。 月牙姐要走了,云中府也是小姨的了,月牙姐如今给小姨做军需官,家里的银钱粮食,都要从月牙姐手里过,哎呀,什么时候他才能长大,叫阿爹阿娘放心他出去? 小姨在京都安定下来了,月牙姐来接家里过去,他偷偷找了十几个人打听,月牙姐没叫别人哄骗了去,他可是认真听夫子教过,他和月牙姐是青梅竹马,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就像阿娘和阿爹,阿爹虽笨,但因为是青梅竹马,所以阿娘从不嫌弃阿爹。 月牙姐骂他是个纨绔,可……可小姨夫明明才夸他是全京都最俊俏的小郡王。 他要好好念书了,月牙姐不喜欢纨绔,他才不是纨绔。 岳阳伍家造反了,他向小姨请命,他要跟着冯将军去平定叛军,小姨夫现在已经不带兵了,他最近沉迷石清观的什么长生术,整日里念经做功课,虔诚得很。 他负伤回来了,胳膊叫飞来的箭羽给擦破了皮儿,祖父疼的偷偷抹眼泪,气急还打了阿爹一顿,他自己倒不觉得疼,嘿嘿,月牙姐夸他了,现在他可算是京都最厉害得郡王了。 月牙说,他模样生得好。感谢老头儿,老头儿虽暴戾,亏得生了副好模样,迷住了阿娘,也叫他凭着这张差不哩的脸迷住了月牙。 月牙说,她成亲后不会守在家里。啊!天呐,月牙的意思是……愿意嫁给他了!他就说嘛,五岁而已,大五岁而已,他们青梅竹马的情分,还抵不过这五岁。 小姨点了内阁的宋大人来教他,他每日都好辛苦。 他搬去了东宫,他姓谢,是谢家唯一的子嗣,小姨辛苦挣来江山,不能辱没在他手里。 今日大喜,结两姓之好,成一家团圆。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