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视同人] 三世书尽谢兰幽》 第1章 [bg同人] 《(影视同人)[综]三世书尽谢兰幽》作者:晓泪【完结】 文案: 仁佑三十八年夏,敖寸心为渭河龙王所伤,殁于司法天神府。同年六月,妖界大圣谢兰幽出世,魔佛拜其为军师,以千军之礼迎入黑暗之渊。 名妓和佛陀,下堂弃妇和魔界大圣,主公和军师,地界小散仙和隐居山野的妖王,似乎每一世,不论多远,他们都会重逢。 三生四世,阅遍红尘,纵身人海,尽兴方归。 内容标签: 前世今生 女强 传奇 女配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兰幽(敖寸心) ┃ 配角:红玉,竹君,杨戬,孙悟空 ┃ 其它:宝莲灯,宝莲灯前传,封神榜 第1章 引子 突变 一颗石子引发的…… 六合之内,极西之处乃是灵山,为佛界众圣修行之所。素日里霞光笼罩,梵音缭绕,有瑶草琪葩,紫芝香蕙处处点缀;仙猿白鹤,青狮彩凤翩翩起舞。正是一派清圣庄严、安详静谧的圣境。然而今夜,却闻一声凄厉的惨叫,忽然一朵黑莲升起,朗朗乾坤顷刻间被滚滚而来的黑云笼罩。只听那云中发出一阵阵嘶吼,间或又有闪电划过,狂风平地忽起,奔雷之声不绝于耳。狂风中,一个怨毒的声音响起道:“如来,五百年后再见了!”此声过后,那黑云便夹杂着一干鬼哭狼嚎之声向东南之地奔去。 却说千里之外,云山雾谷之中,皑皑月光之下,有一处莹蓝色的五芒星法阵。一名女子神色安详的平躺在法阵之中,仿若沉睡。另一名白衣少女正靠坐在法阵边的大石上编着花环。突然之间,黑云席卷天地而来,狂风呼啸,奔雷阵阵,山林之间,妖兽嚎叫,恶鬼嘶鸣。白衣少女悚然一惊,立刻施法稳住身形,方不至被风吹动。 只见那黑云越来越近,狂风也越发凛冽,忽然,法阵一角,一颗红色小石被狂风吹动,阵中女子神色一变,眉头皱起,仿佛被噩梦所扰,眼看着便要惊醒过来。白衣少女一见,顾不得自己,立刻手捻法决喝到:“青焰炽,曼陀罗,风停石定!”一道白光闪过,风势微滞,红色小石借此气焰在风中稳住阵脚。 这火光电石之间,黑云已夹着狂风掠过雾谷上空,向东南去了。 白衣少女连忙向阵中女子看去,只见那女子皱起的眉头渐渐平息,仿佛又陷入沉眠,不复惊醒之态。白衣少女这才松了一口气,一面向东南天空望去,一面骂道:“也不知道是哪个赶着去投胎的,所幸未惊到我家主人修行,否则定要你好看!” 她却不知,蜀地灌江口杨府,灯火通明的洞房内,就在那红色小石微动之时,新娘身上出现一层莹蓝色的光芒,倏忽而现,一闪即逝。 那新娘名叫敖寸心,乃是西海龙王三女,自在西海之滨救下瑶姬长公主与凡人杨天佑的次子杨戬,便情根深种,历经一年终成姻缘。 谁料新婚当日,两人竟在洞房之内,因杨戬爱慕嫦娥仙子之事吵的天翻地覆,杨戬不堪其扰,避了出去。敖寸心想到自己为了杨戬,违背父母之命,弄的有家回不得,心中酸楚,眼泪已经掉了下来。又想到杨戬虽与自己成婚,心心念念的却仍是九天之上那居于明月广寒的白衣仙子,连一句“敖寸心是杨戬毕生挚爱”的话也不肯说,心中越发委屈,竟在空无一人的洞房之中哭昏过去。 因着此故,那莹蓝光芒之事,便无人知晓了。 第2章 初始 明知大难降临,却只因不关己事便高高挂起袖手旁观,这岂是处世之道?况且今日我虽不受其害,焉知来日再有事端之时,我仍能置身之外? 鹊上柳梢头时,杨婵终究忍不住推开了洞房的大门。从昨夜到现在,她那刚出炉的嫂子别说出来吃饭了,便是一声也没有,这可怎么行?自家二哥天不亮就带着梅山兄弟和哮天犬去了西岐,此次西岐伐商,虽说是得天之命,但战场之上诸事难料,还不知道要过几年才能回来。她这嫂子若等着二哥来哄,只怕二哥尚未回来,她便饿死了。罢罢罢,有事小妹服其劳,到底是嫂子有恩于他们兄妹,她便替二哥受气也是应当的。 她进了门,将饭菜撂在桌上,正要将床上那妆也不曾卸,衣服也未脱的嫂嫂叫起来,便见到床上的人动了动,自己慢慢的坐了起来,一双茫然的眼睛环视了一圈,最后定在她。 杨婵见状忙上前两步,笑道:“嫂嫂醒了?可饿不饿?先吃些东西吧。” 敖寸心目露疑惑张了张嘴,杨婵以为她要问自家二哥为何不在,刚要解释,边听敖寸心问道:“此地是何处?你是谁?” 杨婵不料她问出这句,脑子一顿,空白了片刻,刚刚回神,又听她接着问道:“我……是你嫂嫂?那你可知……我是何人?” 杨婵又愣了一愣,心中无端端的松了一口气,上前坐在床边,斟酌着将她母亲瑶姬因与凡人相恋而被压在桃山下,他兄妹因是仙凡之子而受天庭通缉。杨戬如何辛苦修炼劈开桃山,救出母亲,瑶姬又是如何被十日晒化。杨戬如何一怒之下将九个金乌杀死,又如何力尽之下跌入西海为敖寸心所救。 “如此说来,我对你哥哥一见钟情?”敖寸心听的颇为兴致勃勃,想了想却又道:“只是……这世上真有一见钟情这回事?” 杨婵心中尴尬,不知如何说,只是道:“那时我不在二哥身边,你们如何相识,我也是听旁人说的。具体如何,我也不是很清楚。”她说到此处,见敖寸心目露疑惑,便问:“嫂子,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你说是旁人告诉你的,我想怎么不是你哥哥说的。” 杨婵心中更为尴尬,心道嫂子今日怎么这般敏感,急忙岔开话题道:“也许是母亲新丧,二哥心中……唉总之那之后发生了很多事情,二嫂你和二哥一起治水救灾,虽说惹得西海与天庭不快,却也因为修下功德,天庭不得不封……” 她又将众人如何辛苦治水,敖寸心如何因为相助治水引来天庭的不快和西海的驱逐,杨戬如何承诺给敖寸心一个家,又是如何顶住天庭的压力娶敖寸心为妻一一说了一遍。当然,杨戬和敖寸心因为嫦娥仙子的那些不快被省略了过去。 她说的清楚明了,条缕分明,饶是敖寸心现在记忆全无,也渐渐明白自己的过往同如今的处境。只是她还有一事不明,于是问杨婵道:“三妹妹,如今我差不多都懂了,只是还有一件事不甚明了,我既是你二哥的妻子,且昨日才成亲,怎么今日他却不在,我倒像是一个人在房里睡了一夜,连衣服也不曾脱下来呢?” 杨婵脸色一红,她方才将二哥与寸心二人说的恩爱如白头鸳鸯,此时当然不能说因为我二哥结婚前夜看了一晚上的月亮,你疑心我二哥心爱之人是嫦娥仙子,结果洞房时吵架把我二哥骂了出去。且昨天二哥就接到命令,今天需赴西岐助姬发伐商,索性早早的走了。 于是她说:“二嫂,此事也是不巧,昨天你们宴客的时候,阐教的元始天尊,便是我二哥的师祖,降下法旨,令天下玄门弟子前往西岐,襄助西岐之主姬发伐纣。二哥他只得尽快赶往西岐,二嫂你只怕是……唉,其实二哥本事大的很,风里来雨里去也不是第一次,二嫂放宽心吧。” 敖寸心听她这样说,只道是军令如山,杨戬得令之后只得放下家事,连夜赶往西岐复命。她身为妻子,担心丈夫安危,更兼甫一成亲便遇上这般变故,未免心中不快,又不好说,于是一夜心中反复,就这么和衣睡去,便是连心中那股不曾对杨婵说起的郁郁之气都有了存在的理由。 她心中心事一放,便觉得腹中有些饥饿。杨婵何等聪明,立刻将她拉到桌边,将筷子双手递给她道:“嫂子,昨日宴客你也不曾好好吃,今日又起的这样晚,快吃些东西补补力气。” 敖寸心谢过杨婵,接过筷子,捡着菜吃了起来。 待吃到八分饱,她又想起一事,于是问杨婵道:“三妹妹,你说杨戬是阐教弟子,我倒是依稀记得阐教乃是玄门仙家,怎么这仙人,倒是管起人间之事了。” 杨婵一愣,这事她倒不曾细想,况且玄门之事她知道的不多,阐教也不过认得太乙真人、玉鼎真人并李靖哪吒父子,现在听敖寸心问起,只能仔细回想元始天尊的法旨,于是说:“此事我也不甚知道,天尊的法旨说:‘成汤气数已尽,西周圣主已出,姜子牙携封神榜下山,三界玄门弟子,当克日启程,齐奔姜子牙麾下共同辅佐西周,讨伐商纣。’” 敖寸心问道:“终究是人间之事,仙家插手有何益处?三妹妹,你方才说‘姜子牙携封神榜下山’,这封神榜是什么?” 杨婵道:“这我知道,我听玉鼎真人说过,这封神榜乃是创世青莲三片花瓣所化的神器。将之开启,可册封三百六十五路正神、两千副神和八万四千天兵天将。” 敖寸心眼角一跳,心中不由自主冷笑道:“原来如此,好狠的心!不行,此事我不知道也就罢了,明知大难降临,却只因不关己事便高高挂起袖手旁观,这岂是处世之道?况且今日我虽不受其害,焉知来日再有事端之时,我仍能置身之外?便是我能置身事外,我还有夫君小姑,难道大家回回都能逃过一劫不成?不行,此事非管不可。”她心念一转,心中已有成算,便假意对杨婵道:“原来是这样,想来杨戬本领高强,又有兄弟在左右襄助,我们也无需担心。三妹妹,我仍觉得有些头晕,身上乏的很,想小睡一会,可否请你在晚饭前叫醒我?” 第2章 杨婵见敖寸心虽失记忆,人却平和了不少,心下轻松了不少,也不计较她是新妇反倒指使小姑做活,点点头道:“嫂子,你好好休息,我先去了。”说罢收拾了桌子,端着碗筷出去了。 敖寸心见她走了,立刻关上房门,将房间翻了一番找出纸笔写道:“三妹妹,寸心得你照顾,心中十分感激。杨戬夜半离家乃因公事,寸心本不该介意,只是心中郁郁之气难排。我听说山能解忧,水能排郁,故离家以寻山水之乐,勿念。敖寸心留” 她写到敖寸心三字时,心中略微犹疑,好似自己本不该叫这个名字,不过眼下尚有要事,不宜在此事上纠缠,只得先记在心中日后再说。 写完后,她将信放在桌上,找出杨婵方才说是自己惯用的短剑并几件衣服、一些散碎的银两包在包袱里。又放下床上的帐子,方自后窗离去,驾云直向西岐飞去。 好在敖寸心虽是失忆,但一些本能并常识并未忘记,驾起云来并无不畅之处,不过半个时辰,就到了西岐城外。 但见西岐城中已是备战之态,街上来来往往的都是搬运器械的兵士,百姓虽不见多么紧张,却也不复居家过日子的轻松之态了。 敖寸心心道:“玄门弟子昨天傍晚接到法旨,此刻就算没有全到,也来了大部分。姬发周围只怕全是这些人。我要对姬发说的话,最好还是别让他们听到。直接去王宫求见不妥,不如去找主事的大臣,请他代为上传。” 她见路边有一家酒肆,稍进去略坐了坐,便知道了如今主事的大臣乃是丞相姜子牙和姬发的弟弟周公旦。且姜子牙主前方谋划,玄门弟子也因他乃是元始天尊的弟子,多聚在他的府上;周公旦主要负责后方钱粮调配等事,其下属官员,大多是西岐旧属。 敖寸心略一思忖,便起身前往周公旦府上。 第3章 献策 我明明是西海三公主,怎么无缘无…… 求见周公旦并不是件难事,如今西岐城中遍地都是玄门弟子,敖寸心亮出向守卫暗示自己并非凡人之后,守卫变得十分客气,她稍稍提及自己有事关西岐王运的要事要见周公旦,守卫便进门为她传话,不多时,她便被引入茶室等候。 敖寸心在在右手边坐下,便有侍女捧着茶果糕点进前奉上。敖寸心端起茶盏吹了吹,茶盏中舒展开的嫩叶在碧色的茶汤中惬意的荡漾着。她轻呷了一口,只觉口中微苦又带着少许涩味,而后又有清浅的甘甜渐起,继而清爽之意顿生,整个人的精神都随之振奋。 敖寸心心中道:“这是东南边来的毛尖。”继而又想道:“我曾喝过此茶,才记得这般味道,不过杨婵说,我本是西海龙女,甫一出海便遇上他们兄妹两人,杨家是没有这种茶的,我是在哪里喝过?莫非龙王的水晶宫里有这样的茶?” 她正这样想着,便听有人问她道:“这位姑娘便是指名要见本王的仙家?小王这里有礼了。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敖寸心回过神来,便见到眼前有两名相貌相似的男子,为首的一位约莫二十上下,国字脸,一双剑眉飞斜入鬓,一对凤眸中眼光如炬,,挺拔的身上穿着黑色蟒纹袍,腰上还系着金带,整个人神采奕奕极为矜贵。 另一位看上去要小一些,红扑扑的圆脸像个红苹果,虽也是剑眉凤目,却无端端多了一份秀气。 敖寸心忖度前头这位必是周公旦无疑,另一位大约是他弟弟,因而起身行礼道:“仙家不敢当,山人谢兰幽,王爷不必客气。”这句话话音刚落,她心中却猛地一震,心道:“我明明是西海三公主,怎么无缘无故的自称山人起来了?还有谢兰幽,怎么竟然脱口而出,好像我天生就叫这个名字似的。” 她正纠结间,周公旦已经挥手令厅中众侍女离开,只留下他三人在厅中,而后道:“谢姑娘,小王便是姬旦,这是我兄弟,姑娘也无需客气,此地只有你我二人并我兄弟,有事只管直言,请坐。” 三人坐下,谢兰幽道:“王爷,我此来,乃有要事求见周王。只是现在要见周王,必要通过丞相姜子牙,我所言之事,丞相多半不愿意听,所以前来求见王爷,此事关乎大周国运,还请务必为我引荐。” 周公旦与那圆脸小公子听闻此言,对视了一眼,交换了一个眼色,小公子问道:“我王嗯,我王确实忙于伐纣大事,事情多由丞相代为处置,丞相为人忠厚,就算是与谢姑娘你的意见颇为相左,也断然不会欺上瞒下的。” 谢兰幽笑道:“姜子牙为人确实忠厚,但人心素来就是偏的。以我看来,比起令兄,姜子牙更加偏向他师门阐教,倘若阐教与令兄利益一致,姜子牙便是忠臣,可要是有朝一日,阐教与令兄分道扬镳的话,那就不好说了。” 小公子皱了皱眉道:“阐教乃是丞相的师门,多年教导之情自然非旁人可以比拟。丞相入西岐以来,日夜操劳,说是为我大周殚精竭虑亦不为过,仅仅因为感念师们深恩,就遭此怀疑,谢姑娘这样说,未免太过诛心。” 谢兰幽听到此话,不禁向周公旦望去,却见周公旦也跟着轻轻点了点头,她又仔细看了看这位小公子,发现这位小公子相貌虽显得幼小了些,眉宇之间却十分稳重老成,又仔细想了想自他二人进屋以来,周公旦说过的话,心下有几分明了。于是道:“公子指责在下口出诛心之语,但在下委实不是诛心之人,可有些话,为安全计,在下只能对武王本人讲,因此冒昧问公子一句,究竟是王爷的弟弟呢,还是王爷的二哥?” 小公子一愣,立即起身道:“谢姑娘好眼力,正是姬发。姑娘有话不妨直说。” 也不知是不是周公旦和姬发一口一个谢姑娘,谢兰幽觉得这名字真是太顺耳了,顺耳的像是天生为她所有的一般,言语之中,竟毫无障碍的拿来便说:“即如此兰幽就直说了,陛下,玄门弟子素来隐逸山野者居多,如今元始天尊一道法旨降下,天下玄门弟子,不论数得上号的,数不上号的,统统放下手边要务,赶赴西岐相助陛下伐纣。兰幽听闻玉鼎真人门下弟子杨戬,前脚与新娘子拜了堂,后脚就赶来了。就连李靖父子这等受天庭敕封另有要职的,也放下天庭的公务不管,跑来襄助陛下。陛下可听姜丞相说起过这其中的缘由?” 姬发笑道:“我确实曾向丞相询问过其中缘故,丞相说,乃是因为纣王昏庸无道,残害忠良,因此为天所弃。我西岐几代先王,励精图治,任用贤臣,善待百姓故能得天之佑,天道昭昭,邪消正长,西岐当得天下,因此命玄门弟子前来辅佐孤伐纣兴周,一统天下。” 谢兰幽想了想,问姬发道:“陛下的意思是,因为你是正,纣王是邪,所以元始天尊才会这么兴师动众的叫他门下弟子来帮你?” 姬发点点头道:“不然如何?元始天尊堂堂阐教之主,难道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借助我一凡人来做的么?况且纣王无道是事实,天意不站在他那边,这不是很正常的吗?” 谢兰幽轻轻笑了笑道:“陛下,所谓之正义,不过是因结善缘而得善果,陛下不曾与上界神仙们结过善缘,如何能得此善果?倘若说是因为陛下仁德,故而得天所眷,降下如此大的天命和助力,我是不信。陛下的父亲姬昌和兄长伯邑考,皆是才能出众、仁德兼备之人,倘若如今阐教宣称的正义当真存在,令尊就不会被囚七载,令兄也不会为人所杀。” 姬发道:“上界之事非我凡俗所能议论,不过……姑娘如何以为?” 谢兰幽道:“天降此运,是因为上界有事要做,然而大约是有些不好翻到明面上来的事情,所以要找个幌子。陛下便是这个幌子。只消说因陛下仁德,得天之运,当为圣主,他们下界是顺应天道前来助圣主出世,一边打着幌子,一边悄悄的把事儿办了,这样就好。” 听到这里,姬发和周公旦交换了个眼神,姬发沉吟片刻,终究还是忍不住追问道:“姑娘不妨直言。” 谢兰幽点点头道:“那兰幽就直说了。天庭虽是说掌管三界之事,但匮乏人才,实力平平,上不足以承接天命,下不足以掌管三界,抚育苍生,稍有本领的生灵,便可无视其权威。因此天庭,急缺人才。所谓辅佐西周,讨伐商纣不过是个借口,其目的在借此战拣选人才。姜子牙携封神榜下山,正式为了利用封神榜之能或软或硬将之招揽麾下,如此天庭便可充裕人才,增加实力。况且,天下之势,此消彼长,人才原本在山野之间,经此一役都入了天庭,那么天庭的实力越发强,山野的实力便越发弱了。” 听到这里,姬发松了一口气,截断谢兰幽的话,道:“原来如此,孤本来还以为,元始天尊花下大力气助孤,是为天下道统之争,原来背后尚且还有这样的原因。谢姑娘,你的意思孤明白了。只是,既便如此,孤也绝不能拒绝阐教的帮助?上仙固然有上仙的想法,但上仙既来助我,便是于我有利,有内i幕又如何?谁做事还没个前因后果?倘使上仙无端端的来帮我,才叫我诚惶诚恐。实话说与姑娘,之前丞相曾对我说,是因不愿见到通天教主助纣为虐,才派玄门弟子前来相助于孤,也希望孤能在夺取天下之后,将阐教定为天下道统玄门正宗。” 第3章 谢兰幽道:“不错,仙家帮大王打成汤,总好过帮成汤打大王,但大王也需记得,纣王那边也有上仙。俗话说阎王打架,小鬼遭殃。如今是上仙斗法,大王你的凡人士兵遭殃。上仙们水淹火烧的打完架,拍拍屁股去天庭做神仙了,大王你的兵和百姓却因收到波及死的死,残的残,空留下一个打下来的江山,无人可用,又有什么趣?” 姬发沉思片刻苦笑道:“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瞒姑娘,姬发确实有此顾虑,但我若拒绝上仙相助,他们跑去帮纣王,我的子民只怕更惨。人道两害相权取其轻,我还是不能拒绝。谢姑娘,你的好意姬发心领了,但为王者,须有不得不割舍的事。” 谢兰幽摇摇头道:“不错,天予不取,反受其咎。陛下确实不能拒绝上仙的‘好意’,但陛下难道就不做些什么,减少凡人的损失么?陛下日后既为凡人之主,凡人强便是陛下强了。” 姬发沉吟片刻,竟起身向着谢兰幽行了一记大礼,道:“请姑娘教我。” 谢兰幽毫不躲闪,受了他这一礼,而后道:“陛下不妨招人组成‘大夫团’,救治阵地上尚有一线生机的士兵。” 周公旦苦笑道:“姑娘不知西岐现下的情况,大王早就叫大夫们在军中候着,只是杯水车薪,只怕到了真刀真枪拼起来的时候,不顶什么用。况且姑娘方才所说,很多仙家斗法之事,要大夫何用?” 谢兰幽摇摇头:“战阵之上,凡人对阵,兵将所受的,大抵是外伤,兰幽之意,是召集心细的百姓,教给他们处理伤势的法子,在战阵上救人。至于仙家斗法殃及凡人之事,我愿为陛下分忧。” 姬发问道:“如何?” 谢兰幽道:“我可召来一干花妖草精,授以法术,倘有凡人为术法所伤,我便带领她们上阵救人。” 她刚说完心中突觉疑惑道:“怎么我贵为龙宫公主,却是想到召来草精花妖相助?难道我不该想要水族来帮忙吗?何况,我怎么竟似十分笃定我能召来不少花妖草精共我调遣一样?今日的怪事委实太多,先是无缘无故给自己改了个名儿,现在又是……” 然而还未想出个结果来,便听姬发激动道:“那普通的伤病……” 谢兰幽一愣,随即摇摇头道:“我可以帮助训练百姓,组建大夫团。只是凡人所伤许以凡人之法解,若以仙家之法相救,就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陛下,天助自助者,若要自强,凡人便需自救。” 姬发这些天对天命天道听的也够多了,当即明白了谢兰幽言下之意,道:“仙子说的是,是我太心急了。如此,就按仙子说的办。阿弟,你负责从百姓中遴选合适之人组建大夫团,剩下的事情,劳烦仙子了。” 周公旦立即与谢兰幽一同应承道:“请陛下放心。” 虽说谢兰幽对自己想到要召来花妖帮忙一事十分奇怪,不过如今大军开拔在即,时间紧迫,赶紧召齐人手才是当下要务,容不得她将这些怪事细细想清楚。因此她索性不去计较这些,飞身前往附近灵气充沛的山谷间,仅凭着直觉随手拈出连她自己都想不起是什么的法决,竟真的召来一大批花妖草精、山精灵怪。 她将自己的来意说了一遍,十个里面竟有八个愿意追随。 谢兰幽心中暗喜,点点人数觉得还是不够,于是令其中看起来像是领头羊的一个名叫竹君的竹精为众妖之首,叫他带领众人先行一步前往周公旦处入册登记。 待他们走了,谢兰幽想了想附近的地形,正待前往下一处寻人,突然听到背后有人道:“这么古老的唤妖之术,我已多年未见,想不到今日竟然在一条不足两百年的小龙身上见到。” 第4章 无天 你这小龙,你自称谢兰幽,可知‘…… 谢兰幽心下一惊,足尖一翘轻轻使力,贴着地面划出三丈远方才停下。她转身看见自己刚刚站立的地方不远处有一人,那人身着玄衣,长发披散,颀长的身形隐藏在浓郁的黑雾中,只露出一张如刀斧凿刻般锐利深邃的俊美面容。 那人对着谢兰幽微微一笑,像是不怀好意,又像是一片赤诚绝无虚伪的赞赏道:“这样敏捷的反应,这样俊俏的身法,当真令人赞叹不已。我只道四海老龙皆是懦弱无能之辈,想不到龙族晚辈里,竟有一个还算出色的。” 谢兰幽敛衽行礼道:“小女子多谢阁下谬赞,只不过,小女子以为,阁下才是天下间难得一见的奇人。” 那人“哦”了一声,面上表情却不为所动,看不出底细。 谢兰幽笑道:“似阁下这般遮遮掩掩鬼鬼祟祟,没有雾气罩身,简直不敢出门的,多是藏头露面的鼠辈;可阁下偏偏只遮住身子,堂而皇之的把脸露在外面,嗯,依我看来么……”她故意停下,等候了片刻,却见那人仍然老神在在,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心中只觉这对手果然有些难缠,于是继续道,“莫非是,见不得人的地方在身上?” 对她的这番挑衅之语,那人“呵”了一声,对她说道:“已经有三万余年没有人敢这样嘲讽于我,你实在是个胆大的人,你叫什么名字?是谁家的小龙?” 谢兰幽心道原来是个至少三万多岁的老妖怪,于是再次敛衽,郑重行礼道:“晚辈谢兰幽,见过前辈前辈前前辈。” 那人听了他的话,眉毛一挑,嘲讽道:“谢?” 谢兰幽点点头道:“实不相瞒,晚辈家和晚辈断绝关系了,晚辈又怎么好意思再用原来的名字,何况要晚辈说,晚辈原来的名字么……也不怎么好听,不晓得起名的时候是怎么想的。晚辈自觉谢兰幽三字极妙,晚辈与这三个字,正是相得益彰。” 那人对她一连串晚辈晚辈不予理会,却在听了她最后一句话脸色变了一变,谢兰幽心道“好机会”,于是出言试探道:“怎么?前辈难道对晚辈的名字有所……意见?却不知晚辈是否有幸得知前辈的名讳?” 那人道:“我?我是无天!” 他说这话时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掷地有声,好像无天是个响彻三界人人皆知的名字一般。谢兰幽刚想问他是不是有个哥哥叫“无法”,便听见无天问她道:“你这小龙,你自称谢兰幽,可知‘谢兰幽’这三个字有何来历?” 谢兰幽想了一想,确实不曾想到什么,便试探道:“大约是说晚辈这个人,兰幽桂馥好得紧。” 无天听了,颇为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道:“兰幽桂馥?我还以为,你是要说幽兰雅境。” 谢兰幽甫一听见“幽兰雅境”四个字,登时心头一跳,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快的让她连回味都来不及,她疑心骤起,然而仔细想了想确实不曾有什么印象,于是开口试探道:“幽兰雅境?想必定是一处以兰花而得盛名的风雅之所,兰幽见识浅薄,还请前辈指点。” 无天盯着她看了一小会儿,冷冷问道:“莽莽云山十万峰,幽兰净土匿其中。你这小龙当真不曾听说过?” 谢兰幽摇摇头道:“晚辈实在是……闻所未闻。” 无天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据我所知,你那一手唤妖之术,便与这幽兰雅境的主人大有渊源,你借前人之光,使出这等本事,竟然一无所知。” 谢兰幽沉吟片刻,实在是心中对这“幽兰雅境”的好奇占了上风,于是对无天据实以告道:“这嘛……晚辈不敢欺瞒前辈,日前晚辈失去了记忆,对于此事,晚辈现在确实一无所知。或许在晚辈想着,或许晚辈曾经和这位幽兰雅境的主人有些渊源,故而学来了这法术也未可知。” 尽管无天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谢兰幽还是无端端的觉得无天并未相信她这番实话,然则谢兰幽确实未说谎话,她试探的问道:“不知前辈可否详细说说,说不定晚辈就能想起什么来呢。” 无天却并未说话,两个人就这样沉默了一小会,无天又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道:“谢兰幽……好,下次见面吧,我就对你说幽兰雅境主人的故事,如果那个时候,你还坚持你想不起来的话。” 他这句话说完,周身的黑雾突然越发浓郁,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其间,接着,浓雾如被风吹散一般,连带着无天整个人都消失了。 谢兰幽心知无天绝不相信她对那“幽兰雅境”的主人一无所知,心中不免有些无奈,然这“幽兰雅境”看上去委实与自己有不浅的联系,心中很是好奇,将那句“莽莽云山十万峰,幽兰净土匿其中”在心中翻来覆去念了十几遍。然除了“云山大约是座有很多山峰的广袤山脉,而幽兰雅境便在这云山之中”这种字面上的意思之外,什么收获也没有。 “这人也真是,出现的神神秘秘,话也神神秘秘,藏头露尾的。不行,不想了,多现在想也是无益。杨婵跟我说过,杨戬的那个师父玉鼎真人好像知道不少三界秘闻,等封神之战结束后,我去他那探探口风,说不定会有收获。眼下要务,还是以封神之战为首。” 第4章 她打定主意,便立刻前往下一个山头去了。 也不知是那据说是幽兰雅境主人独门绝技的唤妖之术十分好使,还是谢兰幽如今运气极佳,左右她不过跑了三个山头,便呼啦啦召来了七十多个愿意追随的妖。 谢兰幽带着这七十多个妖同周公旦替她召起的一百来号凡间女子并数个大夫,住进了姬发临时拨给他们的训育所。 当天晚上晚饭前,谢兰幽将大夫们召集起来,说道:“诸位,武王仁义,令我组建伤兵营,将战场上的伤患集中救治。然这些临时被召集起来,将来要在伤兵营照顾伤兵的女子们,多数不通医术;兼之如今时间紧迫,大军随时会开拔,因此请诸位前来帮助我,令她们尽快学会如何处理刀兵之伤和照料伤患的事宜,以备战时使用。” “荒唐,女子在家多侍纺织针线,如何能照顾伤患,简直荒唐。”她才开了个头,反对之声就迫不及待的跳了出来。 坐在谢兰幽右手首位上那位已经鸡皮鹤发的老人捋着胡子点点头道:“就是,在场哪一位的医术,不是自幼学习,经先生多年悉心教导,又有数十年行医问药的积累,才有今日。别说这一群连艾草和芫荽都分不清的女人,就是天资出众的男人,这么短的时间要我们调教成才,不可能。别说我们一群凡人,大罗金仙也没辙。” 他话音一落,谢兰幽只觉一阵“是啊。”“就是”“本来嘛”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她也不说话,静静的看着这群大男人们,直到大夫们发现气氛有些不对,停下嘴来拿眼角窥视谢兰幽的反应。 谢兰幽见他们停了下来,也不着急辩驳,整个人往椅子背上一靠,换了个舒服些的姿态,才慢斯条理的开口道:“诸位的话我都明白了,诸位一是嫌弃这次来的全是女子,平素在家只认得锅碗瓢盆、针黹箕帚,对这岐黄之术一窍不通,不好教导。这二嘛,这么一群毫无根基之人,教起来需要花大功夫,大军开拔就在眼前,你们觉得时间不够,难以教出能帮得上忙的人,对吧?” 方才那老人高声道:“正是如此!女人学医,还要速成,你们听说过吗?简直莫名其妙!” 谢兰幽笑道:“若是为了时间有限呢,诸位其实不必担心,仙家有法术,能使人度日如年,一日之内,各位能上一年的课。大战在即,这话不假,但我打听过了,粮草如今还未来全,大军开拔还要等上……多则十天半月,少则五六天。这段时间,要让一个对医道一无所知之人成为一代杏林名家,我看不靠谱,但若只是要教会如何处理刀枪剑戟之伤,应对战场。足够了。” “但女人……” 谢兰幽只做没听见,继续道:“若是因为不屑传授女子医术,我也跟各位透个底,此事在武王面前挂号,是由王弟周公旦亲自负责。现下将有大战,整个周地的男子,但凡不是老弱病残,参军的参军,支援后方的支援后方,很多生产稼穑之事都是女人在做。因为男子连农事都抽不出手来了,所以周公旦找来的这批人,全是女人。这教男人和教女人没什么不同,诸位费费心,但凡有一人因诸位今日之举得以活命,那就是天大的功德啊。” 说到这里,她猛然拔高声音,道:“但若诸位为了心中那点上不得台面的成见,误了大事,”她将姬发写给她的手令往桌子上一拍,“军令如山,因一己之私故意延误、破坏军令者当如何处置,何为不需我再多说吧。” 众人冷不防她突然强硬起来,顿时有些怔愣,继而面面相觑却不敢说话。 谢兰幽见他们开始犹豫,立刻下令道,“今夜我会在园中西南角布下阵法供大家教习所用,明日卯时之前,所有人必须带好各自行李前往阵中,卯时点卯,不到者,不问缘由,军法从事!我谢兰幽说到做到,去与不去,各位自做斟酌。请了。” 谢兰幽说罢便先行离开,只留下一伙大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说话,谁也不知道开口说什么是好。 就这么不尴不尬的静了一小会儿,才有个坐在末尾的蓝衣青年说:“诸位,我们此刻生死都捏在人家手里,依我看,不如就听了这位谢仙姑的吧。” “听她的去教一群女人学医?这成何体统啊?”首位上的老者把眉一皱,很是不满。 蓝衣青年心说你命都在别人手里了,还管体统,体统救得了你的命吗?然而到底是为老前辈,蓝衣青年也不好明说,只得耐着性子劝道:“自古医女虽不常见,也不是没有,再说了,真能多救回来两个人,那也是功德一件啊。” “廖三白,你这黄口竖子,你知道什么,女子?若是良家女子也就罢了,如今战事将起男人上阵了,后面的事情多由女人料理,周公旦上哪找这么多人来?这群女人里,除去各府上的女奴,剩下的,多半是随军的营妓!收了这种人,祖宗都跟着丢脸!” 廖三白万万想不到还有这一出,不禁愣了愣,想了一会才说:“这里您老的资历最老,您老说,咱们怎么办?我看这谢仙姑可不是个善茬。要是不答应,万一她真把我们军法从事了……” 在那老者一双铜铃一般大的眼睛的严厉瞪视之下,廖三白的声音不由自主的小了下去。他低下头嘀咕道:“您都多大了,我可上有老,下有小的……” 老者冷笑道:“怎么?怕死啦?”又把眼一瞪,指着在场众人喝骂道:“除了廖三白,还有那个缩头的胆小鬼,都说出来吧。” 廖三白旁边一个身着青衣的中年男子拍拍他的肩膀,抬头对老者说:“于老,您也别太生气。这里除了您和小贺原本就是随军的大夫,我们都是自愿来军营里的。战场之上,刀枪无眼,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既然敢来,那就没把死放在心上。可是,这死也有怎么死法。死在战场上,那是一条好汉。可要因为不听军令,给上头军法处置了,那传回家去谁抬得起头来?人家再一问,他们是不听什么命令给杀了啊?知道内情的就说了,军营里面大夫不够,上头叫他们收几个打下手的,他们不干,叫上面给一刀咔嚓了。那才是祖宗八辈的脸都丢了呢。” 廖三白一见有人支持他,立刻点点头道:“就是啊,诸位,你们想,就是我们抵死不从,给军法从事了,这事也完不了。那个谢仙姑是个神仙,要是她一路追到地府去……咱们生生世世,就为这么点小事搭上,何必呢?” 于老一听他这话,登时怒了,他一拍桌子指着廖三白的道:“廖三白你休要在这里危言耸听鼓动他人!” 然而廖三白这话实在是太有震慑力了,桌上众人都禁不住挪了挪屁股。 青衣男子立刻道:“廖三白所言有理,咱们不得不顾虑。叫我说,救人的事情总算不上是坏事,日后若有人问起来,便说我们确实不知道这群女人的身份好了。再说了,我等行医也是为了救人嘛,人命关天,别的实在……无需多想啊。” 众人正给廖三白的揣测吓得不轻,青衣男子恰到好处的地来这么一个台阶儿,也就不再计较男男女女营妓良家,立刻就坡下驴,纷纷点头称是。 于老给他和廖三白气的脸青一阵紫一阵,到底是大势已去,气哼哼了一会,到底是松口道:“你们这群娃娃如此不知世事,老夫又能如何。罢罢罢,便这般吧。” 第5章 阵法 前辈的脸皮果然也是前辈级别,晚…… 谢兰幽端着一碗调好的符水到了花园的西南角,拿手沾着符水在地上画了个大约能容三人在其中打坐的圆圈作为底子,又用朱笔填上符文。做好之后,才将手放在阵法上,谁知她还未有所行动,那阵法竟然自行发出强大的吸力,谢兰幽的法力源源不断的被吸入其中那个。 谢兰幽心道不好,知道只怕这阵法要时时刻刻汲取这法力才能顺利运转,心中不由得骂道:“谢兰幽啊谢兰幽,你明明知道这阵发要你未必撑得起来,偏偏还要逞强,你简直蠢得像头驴。” 过了一会,她又情不自禁辩解道:“我也是实在没什么办法,要是我强的很,早上门将封神榜撕了了事,何必在这里曲线救人?” 那阵法突然发出阵阵强烈的金光,犹如吞吐着火舌的金色火焰一般。谢兰幽见阵法已成急忙收手,一股强力徒然而生,将她推出去摔在地上。谢兰幽冷着脸扶着腰站起来,上前检视,那金光已经消失,地上的阵法闪着细微的光芒,仿佛是用金色的丝线织成的。 谢兰幽想了想,将内丹吐出,放入阵眼中压着,以便随时供应法力维持阵法的运行。 谢兰幽做完这些,还未喘上一口气,便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急忙回头,来者正是方才给廖三白帮腔的青衣男子。 青衣男子上前向谢兰幽拱了拱手道:“兰幽大人,众人已经决定,明日前去应卯。” 谢兰幽忙扶住他道:“竹君不需多礼,此事辛苦你了。” 原来,她当日召来这一众妖精时,曾与他们细细攀谈。知道竹君曾化身行脚医生在乡间走街串巷后,谢兰幽便起了在大夫们里插一个小间谍,好在必要时和自己一唱一和,引带着大夫们听自己命令。今日和众人一谈,越发觉得此事做的十分必要。 第5章 竹君笑道:“那倒没有,这群大夫里有一个妙人,得他相助,此事甚易。” 谢兰幽好奇道:“什么人?可否说来与我听听?” 竹君将方才的事情说了一遍,说到廖三白那“万一她一路追到地府去”时,两人均忍不住笑出声来。 谢兰幽正色道:“这人确实很有想法,竹君,明日还是要麻烦你扮作凡人同他们一同进阵,进来之后,我调你来给妖精们讲授。” 竹君行了一礼,算是答应,又道:“兰幽大人,天色已晚,竹君先回去休息了。这度日如年的阵法十分耗神,还请珍重。” 谢兰幽道:“放心,我撑不住时会叫你们帮忙的。你快回去休息吧,明早只怕还有得折腾。” 竹君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谢兰幽想起竹君说这些女子多是女奴营妓出身,于是前往众女所居之处,逐一安抚,嘱咐她们好生听从大夫们的教导,只要这次立下功勋,武王面前她必会为她们找出一条好出路。众女被周公旦恐吓听令在前,纵听她如此说,也不觉得得了盼头,但出于对上官和上仙的畏惧都连连点头。 谢兰幽心中虽是暗叹,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将此事记在心中,日后再做图谋。 到了第二日,谢兰幽卯时卡着点进了阵法,果然见众人皆在。妖精们个个昂首挺胸,跃跃欲试,大夫们一脸尴尬,众女神情木讷者众,亦有几个颇为紧张。 谢兰幽取来花名册,点了卯,将众女分成数组,分别交给大夫带着,并令竹君教授众妖医术。又把阵中的居所分给众人,最后领着大家看过授课所用的房间。 忙完这些事,上午的时间已经过去,谢兰幽又将众人带回点卯处,方才对一众凡女道:“本仙知道,因为种种缘故,你们之中出身穷苦人家者有之、为奴为婢者有之、出身风尘者有之,因为穷、因为出身贱籍为人所轻,我不会安慰你们说,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毕竟,如果你们不能在这里学有所成的话,我也不会继续让你们在这里。不过,有一件事,我认为你们还是清楚比较好,那些所谓出身高贵的人,只不过比你们会投胎比你们运气好罢了。” 于老不满道:“上仙为何如此说话,自古以来,尊卑有别。良家岂可与贱籍相提并论?此言不妥,不妥的很。” 谢兰幽微笑着向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继续说:“只要我还在这里一天,就没有良家、没有奴婢、没有营妓、也没有上仙、凡人和妖怪,只有师长和学生。如果我听到,有谁仗着自己投胎投的好且生来幸运不需为了生存而出卖自己,或是觉得自己会些法术就能不守规矩欺负旁人的,”她那眼睛将众人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我会让他永远记得,不要再犯相同的错。” 然后她看向于老说道:“诸位若觉得我说的对呢,便该按照这个道理去做;诸位倘觉得在下说的有错,觉得这世上无论何时何地,均有尊卑之分,也请记得一件事——我乃是天庭亲封的仙人,印信宝册俱在,依照你的尊卑之论,是你卑我尊。” 竹君听于老一开口就知道谢兰幽必要敲打他,谁知道谢兰幽竟将天庭的敕封搬出来,以尊卑之矛攻尊卑之盾,实在令他忍俊不禁。 只听谢兰幽接着说:“从今日未时开始授课,每旬一考,成绩不合格多达三次者,我就要亲自过问。手下学生有三人不合格者,我也要亲自过问。大军五日之后开拔,于阵中便是五年,五年之内,凡学有所成之人,我必用于军中,凡我用于军中之人,我必助其脱离苦海。诸位可听清楚了?” 众女群妖皆行了大礼,口中称是。 谢兰幽见群妖一起行礼,知道他们把自己也算在了“脱离苦海”这帮人中,心知妖族在三界内境况也并不好。只是心中疑惑之意却越发重了起来。以她对自己的了解,护住这一众凡人自是底气十足,但对妖族之事却有一种,她自己也想不明白不知从何而来,简直堪称莫明其妙的把握。但事到如今,这些妖精既将她当成依靠,她便不能置之不理,只得将此事记下,日后仔细谋划。 众人住在阵中,一年其实只是一日,因此只要一年之中进三次食便可。于是众人并未用午食,只是稍事休息,便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为未时的课做准备。 最初几天,谢兰幽既不必跟着去上课,也不必前往授课,却也不得闲。她于阵中进进出出,替众人运来各色书籍药材器械等物用以教学。又在晚上众人都歇下之后和竹君商议战阵中可能遇到的敌袭和如何处理,将这些一一捋顺,写到众人的授课表里去。 她心中实在有些不知从哪里来的医术,诸如什么切开身体将受伤之处切掉等等,十分骇人听闻,众大夫闻所未闻,不免将此事引为怪谈吵了又吵,但几经实验,竟然十分好用。她便与竹君廖三白等人一道,将这些一一记下,编成篇章,也开始登台授课。因此除了“上仙”这个称呼外,众人也有叫她“谢先生”“兰幽先生”的。 这样过了五个多月,阵中一群凡人妖怪、男人女人、良家妓家虽免不了时有冲突,却也没有发生什么大事。谢兰幽一边忙碌,一边感叹如今生活委实充实的很。 这一日,谢兰幽好不容易忙里得闲,正躺在床上歇息时,突然想到小姑杨婵说过自己的丈夫杨戬也在西岐军中,想到自己到了军中这么些时日,竟然不曾探望丈夫,连想也不曾想到过,虽说自己失忆在前,到底心中有些讪讪的。又想到正好现下得闲,不如趁此机会前去探望一番,于是起了身,特意换了身衣服,稍稍打扮了一下,出了阵,正要往军营去时,那法阵突然发出一阵刺目的金光,接着那金光便如风中萤火一般左右摆动,继而突然变小,马上便要熄灭。 谢兰幽知道这阵势只怕是灵力不稳,阵法将破的前兆,当下顾不得私事,立刻报元归一,稳住经脉,催动事先压在阵眼中的内丹,将周身灵力缓缓诱入正途,导向阵眼之处。 然而那阵法便如一只饥饿多年的野兽般贪婪异常,谢兰幽身上灵力虽在同龄人中算是强盛的,但此刻竟是杯水车薪,毫不济事。 谢兰幽见情势不好,当即咬破舌尖,将血喷在阵眼中,同时再催灵力,以求一线生机。谁知阵法受此鲜血,立即反噬,谢兰幽身上的灵力仿佛开了口子一般倾泄而出,涌向阵法。谢兰幽欲阻不能,反被一股强力拉向阵眼,脚下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在地。她心中一阵阵的心悸,身上的灵力已近油枯灯尽之态。 谢兰幽心知到了此刻,已无退路,只能拼死一搏,于是再催内丹,企图降服这阵法,谁知阵眼之处金光大盛,谢兰幽的内丹在此金光笼罩之下,竟如阳光下的冰雪一般渐渐消融。谢兰幽周身灵力俱被抽走,再无力支撑,绕是她为人倔强又坚毅,仍是脚下一软,倒落在尘土之中。 阵眼中原本有婴儿拳头大小的内丹,已经化得只有莲子般大小,谢兰幽眼睁睁的看着,却连手也抬不起来,等那莲子渐渐变成豌豆大小时,谢兰幽神志五感皆有些模糊了,迷糊之间想到自己如此,或是灵力尽失变成凡人,或是散尽功体,重入轮回,无论何等下场,均是自己自找的。那阵中诸妖诸女没有时间修习医术,只得各自回归原点,再受苦楚,却是她失信于人害人害己。 她这样想着,只觉不能认命,于是奋力再起,却是只能如搁浅的游鱼一般垂死挣扎,毫无效用。 她折腾间,忽觉一股宏大的灵力击向阵眼处金光四散,霎时间,灵力倒转自阵眼处倒涌回谢兰幽的经脉之中。巨大的灵力流冲击着谢兰幽的经脉,谢兰幽只觉刮骨之痛瞬间传遍全身,周身经脉俱在抽搐,惨叫声已不由自主的脱口而出。 这般惨事持续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谢兰幽几乎要痛死过去时,放察觉身上痛意渐消,力气渐生。她顾不得疼痛,挣扎着将手伸向阵法,却见阵法完好如初,并无异样之处。 她心中极为疑惑,却也稍稍松了一口气,还未想此事究竟如何,便见到一只手伸到自己跟前。谢兰幽道了声谢,抓住那只大手,借着对方的力站起来,将手扶在一棵树上站稳,才抬头见到对方那石一般坚毅冰一样冷酷的面容,正是上次在山间遇到的黑衣人无天,不由的惊讶道:“是你?” 无天只是看着她,却并未说话,他面无表情,眼中却有些看不分明的情绪,好似在心中评估着什么。 谢兰幽心念一转,围着法阵转了一圈,见到她的内丹好好的呆在阵眼中,仍是婴儿拳头般大小,方才的一切竟好似一场幻觉,心下顿时明白了什么,转头像无天一笑道:“今日这件事,是前辈搞的鬼吧?” 无天竟然毫不迟疑道了声“是”,无耻的承认了。 谢兰幽忍不住讥讽他道:“前辈的脸皮果然也是前辈级别,晚辈实在是望尘莫及。” 无天闻言颇不以为意,说道:“你这小龙人小心大,本事却不怎么样,我之算计于你,虽说是叫你疼了一场,却也受用无穷。” 第6章 谢兰幽不禁冷笑一声道:“您还有理了?” 无天道:“且不说你的经脉因此也得以拓宽,功体愈加强劲,便说那生死之间的顿悟,是何等的机缘?神仙妖魔苦修数百数千年,却往往一叶障目,你于生死之间所感受到的,便好比突然将这一片小小的叶子拿去,所见者历历如故,又事事皆新。你自出生以来的勤学苦练便是一齐算上,也未必及得上这一下。” 谢兰幽心知他说的俱是实话,心中却仍是不服,气鼓鼓道:“那兰幽除了多谢前辈,为晚辈修行鼎力相助之外,实在也是无话可说了。” 无天叹道:“一个人在生死之间所思所想和要做之事是很难瞒过旁人的。看起来,你确实是一个会为了别人趟浑水的人。” 谢兰幽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莫非前辈布下这等要命的陷阱就是为了看我是个什么人?” 无天摇摇头道:“这个阵法,以你的灵力,日后就算是出了问题也不稀奇,我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我是魔界中人,见到一条仙界的小龙利用妖怪做事,自然好奇,不过我并不是为了这个。” 谢兰幽“哦”了一声,却并未再追问下去。 两人沉默了一会,无天才开口道:“你不好奇?” 谢兰幽摇摇头道:“好奇是好奇,只是我好奇没什么用处。前辈想说自然会说,前辈不想说的话,我也没有令前辈开口的实力和筹码。不过,现在我要先回阵中去看看,前辈若是不嫌弃,不妨同我一起来光明正大的看看兰幽的所作所为。” 无天心知她已经猜到自己这些时日在旁窥伺,竟然毫不脸红的点点头赞赏她道:“你确实很聪明,我便一同与你去看看。” 谢兰幽一边踏入阵法,一边在心底暗暗赞叹此人的脸皮之厚真是平生仅见。 第6章 明悟 (上) 你们宁可忍受那个混蛋的…… 两人入阵之时,阵内刚巧便是辰时与巳时的交接之刻,众人教书的教书,上课的上课,园子里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谢兰幽围着园子转了一圈,未发现什么异常,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无天道:“我已经将我的元神和你的内丹一起,放置在阵眼之中,一旦你的灵力不济,我的元神便会为你补全阵法上的不足。不过你要记住,我的元神最多只能帮你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你若仍不能恢复灵力,还是及时撤手的好。” 谢兰幽闻言停住脚步,她明白既然无天放在阵眼中的元神只能持续一个时辰,必然只是他元神的一小部分,依无天的法力来看,说不定只是九牛一毛。但这一小部分对谢兰幽而言,却是必要之时救命的良药了。 因着此故,她向无天郑重其事的行了一礼,无天亦没有说话,只是受了她这礼。谢兰幽真心实意的露出一个微笑道:“可要同我去授课的经堂转转?” 无天点头道了声也好,两人便肩并着肩向经堂去了。 这一日的课是于老在讲授,两人到了经堂门外,经堂里于老慷慨激昂的声音便传了出来:“背上无非就这么几个穴道,连这些也记不清还做什么大夫?” 谢兰幽和无天对视一眼,知道这是赶上先生训斥学不好的学生了,谢兰幽伸手经堂的门拉开一条缝,悄悄向里面张望。只见于老挺着将军肚,正对着众人,坐在桌后的圈椅上,中气十足的冲着站在经堂一角低着头的女子怒吼:“你以为这是什么轻松的东西吗?医术是一弄不好就会出人命的!是必须要谨慎对待的事情!这里可不是你们嬉笑玩闹的地方!” 谢兰幽一边点头一边对无天说:“于老这个人,平时一副你们这些贱民离我远一点的样子让人看着就不顺眼,不过说起医术来倒是尽心竭力的很,让人肃然起敬。” 她这句话话音还未落下,就听见里面于老接着骂道:“若要偷懒就给我滚回去,你们原来多轻松,躺在男人的肚皮上就好了。来做什么医女,简直就是胡闹,你们这群人就是天生的下贱种,还哭上了,你们知道要脸……” 谢兰幽脸色一变,还未来得及反应,无天慢慢悠悠的声音便在耳边响起:“这般人,让你肃然起敬?” 谢兰幽瞪了他一眼,急忙拉开经堂的门闯了进去。于老正骂的酣畅淋漓,就听见门吱嘎一声响,“谢仙姑”那阴魂不散的声音阴测测的想起,重复着他刚刚骂出口的话道:“活该一辈子让人什么啊?” 于老向门边一望,就见到一脸笑得温柔贤惠的“谢仙姑”一双秋水一样的眸子正盯着他,“谢仙姑”的背后还跟这个不三不四的男人,目光饶有趣味的在他和“谢仙姑”之间游曳。 谢兰幽走进屋,不紧不慢的解释道:“刚刚路过这里,就听见于老正在指点江山,说的那叫一个激情澎拜啊,兰幽十分好奇,于老指点一二?”她连重些的语气都不曾有,却生生的激起了于老背上的一层冷汗,于老不自觉的站起来向后退了两步,又定住脚步,颇为怒气冲冲的说道:“这些个女子,根本不学好,几个穴位,记了两天还未学不会,我看他们,平日懒散惯了,根本无心医术,谢仙姑,我早就说过,这些女人不是什么正经货色,指望她们,八百年也成不了事。” 谢兰幽“哦”了一声,长长的停顿了一下,才走到那站在墙角,低着头垂泪的女子身边问道:“你叫什么呀?” 那女子低声道:“小女子谭雪姬。” 谢兰幽瞥了一眼她手上反拿的书,正翻到背部穴位图一张,又问道:“背不会?” 谭雪姬道:“小女子天生愚笨,还请上仙恕罪。” 谢兰幽身子向前倾了倾,仔细的看看谭雪姬蜡黄的脸色,和眼周围一圈青黑色的眼圈,问道:“每晚熬夜念书?” 谭雪姬道:“小女子资质愚笨,只能多下苦功。” 于老冷笑道:“什么熬夜念书,分明是夜夜往先生们的屋里跑,贱人离了男人活不了!” 谭雪姬听了此言,脸上悲色愈浓,却不敢分辨,只是将头低得更深。 谢兰幽见他们一言一行皆像是别有内情一般,心念一转,运起元神,以慧眼观望,果然见到这些女孩子每夜都有人前往先生的屋中侍奉。她再细细追究下去,原是这些先生们暗示她们如此作为,若有人稍有不从便赶出经堂,不许听讲。众人之中,除去一直忙碌于和她商量课程的竹君和廖三白并几个和她走的十分近的大夫外,便是方才正气凛然的于老也赫然在其中。 谢兰幽不怒反笑道:“我先前便说,倘若我听到,有人仗着自己投得一个好胎便能不守规矩欺负旁人,我会给他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如今看来,于老,你们是将我说的话忘在脑后啊。竟然敢公然恐吓她们!”说到这里,谢兰幽手捻法诀,抬起来就要处置于老。 于老见状怒道:“简直岂有此理,是她们自甘下贱爬上我们的床,与我等何干?”又指着谭雪姬道,“你这贱婢还不快将事情说明白?” 谢兰幽见状,心中压抑的怒火越盛,她冷冰冰的说道:“和阎君说去吧。”说着就要将手打下,正在这个当口上,谭雪姬突然跪下抱住谢兰幽的小腿,谢兰幽一惊,手上法诀已经散去一半。她一边欲扶起谭雪姬一边问道:“怎么了?” 谭雪姬不敢起身,垂头哭道:“是我等自甘下贱,勾引先生,雪姬愿受惩罚,请上仙不要处置先生。” 谢兰幽愣了一愣,下意识的问道:“什么?” 谭雪姬重复道:“是雪姬的错,求上仙绕过先生。” 谢兰幽不敢置信,手中一松,谭雪姬顿时委倒在地。谢兰幽迷惘道:“我分明……分明是他们胁迫你们……”她这句话还未说完,众女子突然一起跪下哀求道:“皆是我等自甘堕落,求上仙放过先生们。” 谢兰幽听了此话,一时间颇不知身在何处,茫然四顾间,看到一张和自己一样茫然的脸,正是无天的。 正在迷茫间,谢兰幽听到于老得意的声音道:“谢仙姑,我说什么来着?这群贱人天生下贱。” 谢兰幽猛然被这句话惊醒,她抓住谭雪姬的胳膊,哆哆嗦嗦的指着于老问道:“他这样糟践你们,你们还……还为他说话?” 谭雪姬不敢抬头,只是带着哭腔一遍一遍重复着求谢兰幽的诛心之言。 谢兰幽松开手,点头道:“好好好!都如你们的愿!如你们的愿!”她最后这句几乎就是自肺腑间吼出来的,里面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和沮丧,便是冷硬如无天心头也跟着一震。 “你们愿怎样便怎样吧。”谢兰幽说完这句,丢下众人,跌跌撞撞的出去了。无天瞧她的样子,心中竟颇升起了几分担忧之情,于是悄悄坠在她后面,看她一路满眼迷茫的走回了房间。 谢兰幽一回了房内,径直扑到床上,心中一阵阵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纠缠在一起,想到自己多日来不辞辛苦,只为能让众女学有所成,不必再受人欺压,众女却如此唯唯诺诺丝毫不知自强,心中便十分愤懑委屈,恨不得大哭一场。也不知过来多久,她正自怜自怨着,门外忽然传来轻轻的,几近试探般的敲门声。 第7章 心中再有气,也不能闭门谢客,谢兰幽摸了一下脸,稍稍整理仪容,走到门前将门打开,便见到竹君抓着一个凡女的手腕,站在门口。那凡女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衣,佝偻着身子,头垂得低低的几乎要埋进地里去,被竹君抓着手腕,抽也不是,不抽也不是,很是窘迫。 谢兰幽只觉心中怒火噌的一下又上来了,忍不住恶声恶气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凡女听了这句话,忍不住一哆嗦,脚下一软,险些瘫倒。谢兰幽连忙上前扶住她,用手拍着她的背安抚她,强压怒气放缓了声问竹君道:“你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竹君松开手道:“我原本是来找您的,刚到这里就看见这丫头在门口踌躇,好像有什么心事。我稍稍等了一小会,见到她抬手敲了敲您的门。可是您那时没有立刻出来,她就要走。我想这丫头看上去胆子小的很,却仍来找您,必是有什么大事情,所以拦着她,不让她走。倒是把她吓着了。” 谢兰幽心知自己误会了,不由得歉意的看了竹君一眼,竹君笑着摇摇头表示自己不计较。谢兰幽对那凡女柔声道:“我方才在休息,没能及时出来,有什么话到屋里来说吧。” 凡女低着头,道了一声“是”,被谢兰幽半扶半拥着带进了屋。 谢兰幽这间屋子和其他屋子一般,都十分简陋,除了一床一桌一书架外什么都没有。床上放着被褥,架上堆着书本和笔墨纸砚,桌上摆着茶盏,除此之外再没有多余的东西了。 竹君一进来便忍不住感叹道:“便是她们这些凡女,好歹也还插了两朵花点缀一下,您这可……别说神仙府第了,真跟雪洞一般空空如也冷冷清清。”说着也不待谢兰幽邀请,便自顾自的在桌边坐下,将茶壶提起来,给三个茶盏添上水。 谢兰幽白了他一眼道:“我到也想,可还未搬进来便一堆事情,至今我还未歇过呢。别说装点家什,连带进来的书都还放在架子上生灰呢。”她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凡女在桌边坐下,岂料凡女像是十分畏惧,竟不敢坐下。 竹君见状,手指放在谢兰幽拉人的手上,轻轻点了点,示意谢兰幽放手由她去。谢兰幽想了想,放了手也坐下。那凡女便垂头站在桌边。 竹君道:“你等尘世打滚,也见过不少人,分得出谁是真心谁是假意,她这里没那么些规矩,你有话直说便是。” 那女子听了这话,缓缓抬头,似乎是看了一眼谢兰幽,又极快的将头垂下,紧接着突然跪倒在地,行了一个大礼。谢兰幽吓了一跳,立刻站起来把她扶起道:“这可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情不成?” 那女子低头又是深深一拜,道:“小女子红玉,拜见上仙。” 谢兰幽赶忙架住她道:“好了好了,红玉姑娘,‘上仙’之间不讲这个,便是见了玉帝,也没有行这么大礼的。你有事就说,不必如此。” 红玉仍是垂着头道:“上仙,红玉的父亲本是商纣朝中一小官,在红玉小时,因出言得罪上官被构陷,我家中男丁尽被处死,女子流放为妓。近十年来辗转于各军营间,一年前来到西岐。世人视妓为下贱,皆可辱之,我等身在无间多年,早已……早已不存奢望。” 谢兰幽心念一转,已经明白红玉话中之意,心中悲凉之意夹着怒火顿起,不由质问道:“你是说,我说只要你们好好学,我就会帮你们脱离苦海这些话,你们不信,是吗?你们宁可忍受那个混蛋的侮辱,也不愿意为自己挣一条出路来,是吗?我在你们看来,便如此不可信,是不是?” 红玉道:“我若如上仙一般,有仙家之术傍身,生死不必悬于她人一念,我也不会……不会容人对我动手动脚。但小小营妓,有何自由可言?” 谢兰幽心中烦闷越盛,忍不住将手中茶盏一摔道:“那就任人欺负,连反抗也不敢吗?” 红玉见她动怒,立刻跪下请罪。她的额头紧紧抵在地板上一动也不敢动。 竹君拉了拉谢兰幽,谢兰幽一甩手把袖子从竹君手中抽回来,指着红玉道:“你出去吧。” 红玉抬起头来,又扣了一下,才站起身低着头后退着出了门。 第7章 明悟 (下) 我生来便是仙人,哪里真…… 谢兰幽靠在椅子背上,一时之间心中竟是五味杂陈,伤恸心酸一起涌上心头难以自制。 竹君只做不见,将谢兰幽摔在桌上的杯子捡起来,对着阳光仔细端详了一下,赞美道:“好结实的瓷,竟然连个裂缝也没有。”说着将杯中的水倒净,端起茶壶,将杯子注满。他双手捧着茶盏,献到谢兰幽跟前,道:“兰幽大人,你可愿听我讲个故事。” 谢兰幽将茶盏接过来放在桌子上,挥挥手示意他讲下去。 竹君给自己的茶盏里也添满了水,端起来喝了一口才说道:“那是我还刚刚修出灵智来,尚不能化形离开本体的时候。那时我修炼的附近,有一处颇有灵气的泉水。那处泉水招来了很多地仙,她们会在那里沐浴嬉戏,十分的快活。有一天,有一对在山中修行的小狐狸来到我的脚下,其中一只小一些的问另外一只说:‘哥哥,娘说泉水那里有危险会害了我们的性命,可是为何那些人在那里日日嬉戏却没有事情呢?’他哥哥说;‘因为我们是妖,那些人是仙啊,妖和仙本来就是不一样的。’小狐狸却不肯相信,执意要去玩水,他哥哥拦不住他,只能看他冲进了仙人之中。” 谢兰幽心知当世仙人多不屑于妖为伍,莫说一起嬉戏,便是修为稍低的妖自跟前经,不少仙神也将之视为冒犯。因此听竹君说到此结,,情不自禁的倒吸了一口气,问道:“那后来呢?” 竹君道:“后来仙人将这只冒犯他们的小狐狸连同他哥哥都杀了,若非那时我尚未化形,妖气不盛,只怕今日也不能在此喝这么好的茶。” 谢兰幽冷笑一声,道:“都道仙家乐土,却也和那于老一般,不过是个仗着自己有个身份便为所欲为的人渣!” 竹君嘴角不禁挂上了一丝苦笑,道:“其实我想,假使那小狐狸不是妖而是仙,亦或是哪家仙人的坐骑,也不至如此。虽说都是一条命,但这条命和那条命之间,当真是大有不同。”他这句话话音刚落,屋中便有一人道:“便是妖族这般想,才这般受人欺负。” 竹君一惊,立刻站起来拦在谢兰幽身前,拱手道:“是哪位高人,还请现身相见。”他话还未说完,便见到一团黑雾平地而生,聚拢成一个人形,黑雾之中,无天的脸渐渐显出,他颇为嘲讽的看着竹君道:“将别人的作贱当成习惯,你这小竹子果然是个好奴隶。” 竹君被他说的脸色微变,刚要说话,便听谢兰幽恍然大悟一般道:“竹君说的不错,此事是我不周全!”她没理无天,只是看着竹君道:“你是想说,妖要生存下去本就很艰难了,哪里还有功夫去想别的?是不是?”无天和竹君神色稍稍一动,竹君尚不及回答,只见谢兰幽魔障了一般,喃喃道,“是了,我生来便是仙人,又是公主,父母宠着,兄弟姐妹让着,臣下捧着,平生所受的最大委屈,无非是自己挑了个丈夫我父母却瞧不上罢了。我哪里真明白,别人为了活下去付出的代价呢?我竟这样愚蠢,竟然连这样的道理都没想明白……” 竹君听了她这番话,连忙截断她道:“谁还没有个疏漏的时候呢,您已经很能体谅别人了。” 谢兰幽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向竹君行了一记大礼道:“是因我身边有人,比我看得清,又愿意提点与我,这是我的福分。” 竹君连忙托住她道:“您都说了,‘上仙’之间,不讲这个,不讲这个。” 无天默默不语面露沉思之色,谢兰幽也不打扰他,只是等着,过了一会,无天叹道:“确实是疏忽了。”谢兰幽见他也如自己一般想明白了,面上不由得露出三分笑意,向他颔首算是见礼。 无天却不理她,只是瞧这竹君道:“你这小妖也有些意思,但你当真甘心你的命天生便比别人的贱不成?” 竹君傲然道:“竹君以为,人生在世,多多体谅别人是好事。至于我,我本是山间青竹,得天地造化修成人身,既有这番机缘,便没有做了人却要为奴的道理。” 无天满意的颔首,缓缓道:“你有这样的志气很好,方才我说话确实重了一些,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竹君天生旷达,见无天算是服了个软,心中的气平了不少,当下道:“我方才所言确实丧气,阁下因而动气也不算什么。倒是阁下,有这般见识与修为,想必是位高人。” 他正是年轻气盛的年纪,却能轻轻将此事揭过不提,绕是阅人无数的无天也颇生出几分欣赏之意。 谢兰幽见两人之间气氛渐佳,于是笑道:“你们即颇有几分一见如故,惺惺相惜之感,倒不如坐下,我这虽没有酒,把茶言欢还是可以的。你们稍坐坐,我去去便来。”说罢便要出去。 第8章 竹君问道:“你去哪?” 谢兰幽停下脚步回头道:“去给那些小姑娘道歉。”又解释道:“红玉说的不错,今日之事我不察在先,以己度人在后,错在我,况且我上午说的话委实太重了些。” 竹君忙道:“我同你一起。”又向无天解释道:“前辈到此,竹君本该以礼相待,只是目下……” 无天一抬手阻止了他的话,“无妨。” 谢兰幽与竹君皆连连道:“多谢前辈了。” 无天哼了一声,心道他与谢兰幽数面之缘,惟有这声“前辈”不那么阴阳怪气。谢兰幽竟福至心灵一般听出了这声“哼”里的意味,不禁大为窘迫。低着头拉着竹君灰溜溜的走了。 因众女下午要在经堂听廖三白继续讲授穴道,他便二人悄悄到了经堂,原本想着等午休结束后,众女来到时说些话,谁知这些女子竟然一个不少的全在经堂中,她们席地而坐,围成一个大圈,红玉坐在其中,指着一个脱掉上衣的少女的背部,将大椎至腰俞几处穴道指给众人看。 谭雪姬背道:“命门在腰部后正中线上,第二节 腰椎棘突下凹陷的地方。按下去会有痛感,附近有筋膜、韧带、神经还有……还有” 红玉补充道:“还有血管,腰动脉后支和皮下静脉丛都在这里,上仙说过,动脉很难止血,所以一定要慎重。” 谭雪姬点点头,颇为挫败道:“还有血管,还有血管……” 谢兰幽和竹君对视了一眼,看到竹君眼里分明写着:“你们她们多有上进心。”她点点头,抬手轻轻敲了敲屋门。屋中顿时一阵慌乱,红玉低着头把门拉开,看到门外的人是谢兰幽和竹君之后,头立刻又低了三分。 她刚要行礼,谢兰幽扶住她,和竹君一起进了屋,众女皆如小绵羊一般低头躬身,口称“上仙”“竹先生”一派温顺之姿。 谢兰幽走到方才红玉坐着的地方,站在那里看着众女,她说:“诸位姑娘,请抬起头来,我有话想要对你们说。” 沉默了片刻之后,她又说:“诸位,请把头抬起来,我有一些话,想要让你们听到。” 众女之中传来一阵无声的骚动,过了一会,红玉轻轻把头抬起来了一些,又一会儿,大家陆陆续续的把头抬起来了一点,偷偷的用眼角仰视着谢兰幽。 谢兰幽这才说:“我生来就是神仙,因为我的父母就是神仙。出生后不久,我就被册封为公主。我的父母还有我的哥哥姐姐们,都很溺爱我,我父母的臣子们,也非常的顺从我。在我两百岁之前,我从没受过什么挫折。事实上我人生中唯一受到的挫折,就是我找了个丈夫但是我父母不满意,如此而已。”说到丈夫的时候,她顿了顿,心里有一阵说不出的违和感,似乎在众人面前说到丈夫是一件很古怪的事情。 “因为这样的原因,我从不曾接触过那些真正在生死之间挣扎着活下去的人,当我认为每一个生灵都应该为了更高的追求而努力的时候,我忘记了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能够拥有一个无忧无虑的生活作为追求更高的起点。”谢兰幽突然停住了,她把头低了下去,向众女深深的鞠了一躬。 她没有理会经堂里一阵阵倒吸气的声音。她保持着鞠躬的姿势,说:“我很抱歉。我很抱歉我的自以为是、无知和高傲带给你们的伤害。我恳请你们原谅我,也恳请你们相信,我所做的一切并非出自恶意。我是真的希望,我所做的一切能令大家摆脱生死系于他人之手的威胁,能令大家过上靠自已的手艺而活的日子。我恳请你们,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去改正我的错误,让我去实现我曾经许下的承诺。” 沉默之间,谭雪姬突然发出“扑哧”一声笑,引得众人一时都向她望去。谢兰幽也忍不住抬起头看着她。谭雪姬像是看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了一样,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直到她身边的人的扶住她,她才慢慢停下,她看着谢兰幽说道:“您真的没有必要这样做,不论是什么。” 红玉立刻喝道:“雪姬!” 谢兰幽明白过来,她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道:“我知道单凭语言,难以令人信服。但我相信时间会证明一切。廖先生马上就要来了,我不打扰诸位了。” 她说完,看了看竹君,两个人一前一后离开经堂,走到门口时,谢兰幽突然回头道:“我刚才在门外,见到你们各位,各个神采飞扬,与平时所见大有不同。红玉对我说,若是我有仙家之术傍身,生死不必悬于他人一念,便有资本,去追寻自由。以兰幽浅见,医术虽不如仙家之术一般神奇,但也是傍身之计。况且仙家之术邈不可期,医术如今,却能算得上是近在眼前。兰幽值不值得相信,于诸君实难预料。但眼前稍纵之机诸君能否抓住,便在诸君自己了,不是吗?” 谢兰幽说完,微微躬身,便离开了。 第8章 兰幽 我所言句句属实,若有虚言,身中…… 两人甫一出经堂的门,便见到有一人负手立在花园的凉亭中,长发和宽大的衣袖随风而动,飘飘然恍若要羽化登仙而去,正是无天。谢兰幽和竹君对视一眼,双双上前道:“前辈。”无天转过身来,先向竹君点点头,又问谢兰幽道:“我上次问你的话,你可想明白了?” 谢兰幽乍闻此言,经不住愣了一愣,随即醒悟过来,无天今日闹出来的事故,俱是为了“谢兰幽”这个名字的来历,心中不由半是恼怒半是窘迫。她看了竹君一眼,竹君立时明白此乃是他二人的私事,当即告辞离开。 见把竹君支走,谢兰幽才说道:“兰幽确实不解其意,还请阁下指点” 无天听她说话如此倔强,心中又气又笑,嘴上提点道:“你真的没听说过‘莽莽云山十万峰,幽兰净土匿其中’么?” 谢兰幽道:“兰幽确实未曾听闻,不过我想着,这句话无非是在说,有被称为‘幽兰净土’的地方,藏在一个叫云山的地方,我猜这个幽兰净土么,多半就是阁下说的幽兰雅境,是不是?” 无天看了她一眼,如玉又如冰的脸上一片肃然,看不出半点情绪,过了半晌只听无天问道:“那竹精一走,你倒是不前辈晚辈的叫了?” 谢兰幽听了此话心道原来你也不是表面上那样不计较啊,面上却还是一派肃然道:“这……兰幽之前多有得罪,还请阁下大人不计小人过。” 无天冷冷的哼了一声,却并不在此事上纠缠,谢兰幽心知这件事算是混了过去。于是开口继续道:“兰幽自知兰幽所言,实难取信于人,但兰幽所言,绝无假话。幽兰雅境之名在那天阁下未提起之前,兰幽确实闻所未闻。既然阁下坚持我和这幽兰雅境有些不寻常的关联,可否请指点迷津?” 无天看了谢兰幽一眼,才缓缓开口说道:“幽兰雅境的主人,是一位妖界高人。这天下间,原本是天地生灵的居住之处,后来神仙仗着自己本领高强,驱逐了妖魔精怪这些他们眼中的异端。那之后,在三界之间的众妖魔,要么归顺于仙佛为奴仆坐骑,要么隐藏在荒山野岭之间避世修行。还有一些妖魔,则遁入三界的缝隙之间,以求安身。云山,便是三界间的一处缝隙。” 听到这里,谢兰幽“啊”的一声脱口而出,见到无天诧异的看了她一眼,方解释道:“我曾听闻三界间缝隙多是环境恶劣、难以生存的地方,与幽兰雅境这个名字实在是……不相称,不相称的很。” 无天冷冷的看了她一眼,谢兰幽猛然想起自己就是那些占了好地方,把妖魔驱赶到三界缝隙的神仙之后,一时讪讪的说不出话来。两个人在尴尬的气氛中闷了一小会,无天才再次开口道:“云山山岭众多,峰峦迭起,虽名为‘山’,实则十分广袤,兼之地形复杂,又有邪瘴之气常年笼罩,所以绝非栖身之所。数万年间,没有人敢靠近。” 谢兰幽心道:“当真不是什么好去处,那这幽兰雅境又是怎么回事?莫非是莽莽云山之中唯一能住人的地方,所以才被叫做幽兰净土么?” 她正这样想着,便听无天道:“后来,妖界有一位能人出世,此人以剑劈开云山之上常年笼罩的邪瘴之气,又盗来天池之水冲刷云山,自人间引来果木种植,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历时三百余年,云山和云山方圆千里的焦土,竟变得和人间一样适宜居住。那人以一人之力给云山改头换面,却并不将云山视为一己之地,因着她的大方,很多逃入三界缝隙,又难以在三界缝隙这样险恶的地方生存的小妖皆有了安身之所。这些妖魔对她十分感激,有知恩图报之心,但那人却不要什么回报。” 谢兰幽道:“这人若只为自己,以她的本领,大可开出一席之地容身,确实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她这样兴师动众,本就有惠及他人之意。施恩不望报,自古有之,再说以她的本领,估计也没什么能让这些小妖报恩的地方。” 无天沉吟片刻,说了句“或许吧”,又继续说下去:“再后来,那人在云山缥缈峰传道,将她在云山的所作所为一一传授与众妖魔,众妖魔按她所教,又花了整整一千年,才将三界之外的缝隙之处变成现如今的局面。” 第9章 谢兰幽虽未见到三界缝隙现如今是个什么局面,不过想来云山那等穷山恶水尚变成了宜人之所,那三界缝隙如今相比也不差。 “经此一事,不只是栖身云山的妖魔,这三界间的妖魔都十分感激于她,但是便如我所说,那人并不要什么回报,更在此事之后,以闭关修炼为名,隐逸云山。云山何其之大,那人对云山又何其熟悉,她要躲,众妖自然寻人不得。一番折腾,除了有风声传出此人隐居之处叫做‘幽兰雅境’之外,是一无所获。” 谢兰幽心道:“原来如此,想必幽兰净土这四个字是外人为表尊敬来代称幽兰雅境的。这‘茫茫云山十万峰,幽兰净土匿其中’大约说得便是这山深寻不得的幽兰雅境了。” 只听无天继续说道:“遍寻不得的众妖只好在缥缈峰那人传道之处刻碑为约,约定以一段咒语为号,只要那人有所吩咐,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谢兰幽听到这里,心口突然一跳,有什么东西,似乎在胸中氤氲着要破茧而出。她定了定神,仔细想了想,不由得惊讶道:“你是说,我那唤妖之术?” 无天没有理她,继续说:“后来,这一群妖魔之间,若是彼此有事,也会以这段咒语为号,相互照应。就这样又过去了很多年,当年的很多人和他们的后代都消逝在了轮回之中,这世上也就没有几个人会再用这召妖令——便是你用的那段咒语了。至于它的来历,就更加不为人知了。” 谢兰幽讪讪一笑,颇有几分心虚道:“我确实不知道这段咒语的来历,但我所做也算是与三界众生有好处的事情,那位前辈胸怀宽大,想必……这个想来,大约是不会和我这无知的晚辈计较的……吧?” 无天颇为玩味的上下打量了她一圈,谢兰幽顿觉无天这双眼中大有深意,惊得她连脖子上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无天悠悠道:“我一直‘那人‘此人’的称呼于她,你难道不好奇那人的名字?’” 谢兰幽道:“我对三界之外的事情本来就不了解多少,阁下就算说了,八成也是白讲。不过阁下若是愿意告知,兰幽自然感激不尽,感念于心。” 无天勾了勾嘴角,这是谢兰幽第一次看到无天笑的样子,这个笑容说不出的冷酷、诡谲、却奇异般的带着几分少年人恶作剧将得逞的天真。在惊异于一个人竟能笑得这么有感情的同时,谢兰幽听见了无天的答案:“她叫谢兰幽。” 谢兰幽只觉仿佛有一道惊雷在自己耳边炸开一般,一时间耳边阵阵闷响,除了“谢兰幽”三字连绵不绝外,竟听不到别的声音。过了好一会,耳边的声音才渐渐消失,园中鸟鸣蝉声复响于耳畔。谢兰幽手上一疼,才发现自己无意识间竟退出了凉亭,到了亭外一棵杨树边上,她的手正扶住一棵杨树的树干以作支撑,不知道是不是用力过度的缘故,这会儿谢兰幽的手被粗糙的树皮印出了片片红迹。 谢兰幽颇为艰难的抬起头看向无天,也不知是不可置信还是不死心的问道:“谢兰幽?” 无天的脸上仍挂着那笑意道:“谢兰幽。” 谢兰幽紧扒着树干,将自己的身子一点一点捋直了才松开树,拿手撑着腰,站的笔直的如旗杆一般,她发出数声干笑,才感叹道:“这天下居然有这样巧合的事情,我与这位前辈真是冥冥中的缘分啊。” 无天听了她这番做作之言,绕是好涵养也忍不住呵了一声。 谢兰幽也知道这事情太过蹊跷,索性破罐子破摔道:“我知道,我会谢兰幽的法术,我叫她的名字,我刚刚听见这件事还是这个反应,我现在说什么都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但我敢对天起誓,我自大婚之夜醒来便全无记忆,今日之前,我不曾听过谢兰幽其人其事,我所言句句属实,若有虚言,身中剧毒受噬心之苦而死。” 谢兰幽话音刚落,天上突然乌云滚滚,一道巨大的闪电携金刚雷霆之力劈空而下。 谢兰幽心头悚然一惊,还不及怀疑什么,无天已悠悠道:“天雷降下见证,你若说了谎,日后必会应誓。” 谢兰幽叹道:“我并未说谎,我一醒来便已经失去记忆,过去种种皆无印象,这两日间谢兰幽之事惟有你对我说过。你若不信我,我也没有办法。”她顿了顿,又道:“只是有一件事情我不太明白缘由,你为什么对那位和我同名同姓的前辈如此关心呢?莫非你也是当年收到恩惠的妖魔?” 无天摇摇头道:“我不曾见过此人。那时我在闭关,等我出关听闻此事之后,对她十分好奇,但是那时谢兰幽已经杳无音信了。便是我以慧眼,数番探查,也找不到一星半点的踪迹。” 慧眼十分耗费心神,然也十分有成效——除非本领高过对方,或是以元神为屏障躲避,不然任谁也不能躲过慧眼的探查。无天以慧眼探查谢兰幽,可见志在必得,谢兰幽能躲的过去,想也知道绝不是省油的灯。 谢兰幽奇道:“你就因为好奇,一直在找她?连我这点线索也不放过?” 无天道:“妖魔性情孤僻,不与旁人多交。相互扶持互为应援者,若不是父母姐妹兄弟骨血之亲,便是归顺于一大妖之下祈求庇护。似这般为了一族之利耗费心血,数年成一事者本就少见。之后不求任何回报,功成身退隐逸江湖之人,惟有谢兰幽一人罢了。此人是为妖界众生,非为一己之私,虽是没有见过,我莫名倒觉得,此人与我十分投缘。” 谢兰幽忍不住道:“即为投缘二字,有缘自会相见,何必强求?投缘是真的,但你这样记着此事……我看倒是别有用意。” 无天听了这番话,忍不住对她如此敏锐的见底刮目相看了,于是出言试探道:“自然不只是这一个原因,黑袍嬴妖等皆同我说,谢兰幽容貌之美可称举世无双,便是有三界第一美人的嫦娥在那样的容颜面前,也只有退避三舍的份儿。 谢兰幽听他说起嫦娥,心底不由闪过一个冷清孤傲的白衣女子。不由心道:“为何我会想起此人?莫非这便是嫦娥了?这般倾国之姿,竟生的比我家小姑还要美上三分,倘若她真是嫦娥,那什么黑袍嬴妖只怕是在吹嘘,美得连嫦娥也要退避三舍,当真会有这种绝代佳人?”于是对无天道:“你也不必这般失望,以我看来,天下间美过嫦娥者未必没有,但要说要美的令嫦娥退避三舍……这也太会吹了。” 无天见她注意力被“十分貌美”带走,心中不由觉得十分无趣,只是敷衍道:“你这才是见识浅薄,我便曾见到过这样的女子。” 谢兰幽好奇道:“是么?我是不信的,再说,你要不在意这个。” 无天听了这话,只觉刚刚跑掉的精神又回来了,眉头一挑道:“何出此言?” 谢兰幽道:“我觉得你你急着找那位前辈,与其说是为了什么三界绝色,倒不如说,是为了那位前辈在群妖之中强大的影响力,你说呢?” 无天心中不禁暗自欣赏,问道:“怎么说呢?” 谢兰幽歪了歪头,想了想道:“我猜的,你说起黑袍嬴妖来时不太像在说亲人朋友,倒像是在说臣下的样子。可见你是一方大妖,手下有些人才。你方才说那位前辈的那袭话,叫我觉得你不是个安于一方的大妖,你想做大事,为妖魔做很大的事,比净化三界缝隙还要大的事情。做这样的事情,你要有很多很强的帮你,你找那位前辈,一是你真的和她很投缘,二是你想和她结盟,这样你不仅多了一个强有力的帮手,那位前辈的在妖魔中强大的影响你也能一并享有,你说呢?” 无天笑了,他点点头,道:“你是一个很敏锐的人。我只不过和你说了几句话,底细却被你翻了出来。” 谢兰幽摇摇头叹道:“是你说的太接近你的心了。” 谢兰幽这句话一出口,便察觉到十分不妥,只是说出嘴的话便如覆水一般难以收回,只好假作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无天却是叹了一口气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竟在你面前说出了这样的话,或许他是对的,我真的很欣赏你。” 谢兰幽心中虽然好奇这个“他”又是何人,却也知道此时不是说话的好时机,因此硬生生的将这个问题憋在心里,沉默不语,过了一会,便借口尚有事情要与竹君商量溜走了。 第9章 除害 很多年后,斯人已逝,无天也还记…… 虽说是借口,却也是真的。于老的事情令谢兰幽意识到过去五个多月里,院子里的平静只是表面的假象,在她还没看到的地方,不义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她清醒的意识到,于老等人必须离开园子,否则她想带给这些女孩子的一切,就如镜中花水中月一般遥不可及。 谢兰幽生来十分雅致,是故屋中一应布置虽然简陋,却件件都是精品。她坐在镂刻精细的乌木桌边,双手捧着那被竹君称赞过“十分瓷实”的碧色茶盏,对着桌上水烟袅袅的茶壶,从下午一直出神到傍晚时分。 第10章 到了铺满天际的赤色晚霞发出暗紫色的光芒时,谢兰幽下定了决心。她拆了发髻,把早上穿的衣服脱掉,梳起了一款高髻,把自己饱满的额头露出来,又换了一套略微老成的海蓝色的衣服。弄完这些,谢兰幽施展水镜术,对着比量了一下,确认自己比平时看上去更严肃更稳重才出门。 谢兰幽在门口叫住一个小妖,让他带口信给大夫们,要大夫们尽快前往议事堂,她有事情宣布。 谢兰幽进了议事堂,廖三白并几个平日里与她走的近的大夫居然已经在了,和方才那懵懵懂懂的小妖不同,几人见她进来,皆站了起来,稍稍低着头,拿眼角的余光觑着谢兰幽的脸色。议事堂里瞬间弥漫着一股小小翼翼的气息。显然,早上发生的事情已经传到了他们的耳朵里。 谢兰幽假装对屋内的气氛一无所知,径自走到主位上,对他几人说道:“坐下吧。”说罢自己先坐下。见她不像是要迁怒的样子,也不曾为人未来齐发火,几人才缓缓的挨着椅子边缘坐下。 谢兰幽一挥手,她右手边的桌子上顿时出现了一盏香炉,炉中插着一炷香,正将将开始冒烟。廖三白“蹭”的一声站起来,拱手道:“谢姑娘,这个……竹君他们晚间刚下了学,许是让学生们缠上了。这些学生啊……毕竟……这个基础浅,不明白的地方比较多,经常来问我们。” 谢兰幽点点头道:“我知道了,辛苦你们几人了。” 她话音刚落,竹君带着另外几个人也走了进来,竹君微微一笑道:“我们来迟了,谢姑娘见谅。” 谢兰幽笑道:“无妨,坐吧。” 竹君几人也一一入座。 议事堂中空着的数个座位,便是于老等一众的。谢兰幽也不着急,只是慢慢的等着。不多时,香炉中的香燃尽了,谢兰幽又换上了一支。这一支不比前支如兰似麝浓郁雅错,却是清新隽秀,使人精神为之一振。 但这一支点上之后,屋中众人却颇有如坐针毡之态,好似不是很欣赏这支的香气。惟有竹君很是喜欢,兴致勃勃的问道:“这香好,醒脑子,是什么?” 谢兰幽笑道:“这香叫‘橘味’,是百果仙子送的,听说用了当年晒干的橘皮和薄荷入香,辅料是什么不清楚。我那儿还有好些,你喜欢来拿就是。”又对其他几人道:“你们喜欢的话,管我来要,不必拘礼。” 众人皆陪笑称是。 橘味燃尽后,于老等人才姗姗来迟。他们进了屋,也不同别人见礼,于老一脸倨傲的坐下,抖抖自己外袍的下摆,问道:“谢仙姑又有什么高见?不妨直说,老夫尚有要事,不克久留。” 谢兰幽微笑着向于老道:“也不是什么要事,不过就是和大家通一声气罢了。”她转向众人,道“今天早上本仙发现,这园子里,有些教书先生人面兽心,接着教书的机会骚扰女学生,女学生倘有不从呢,就不许她再去上课。女学生迫于此等人的淫威,不敢对旁人提起此事。本仙在诸位初入这院子的时候,就曾经对诸位说过,本仙决不允许有类似的事情发生,诸位可曾记得?” 常和于老一起进出的另一大夫岳其说道:“竟然有此等事?我们真是一无所知,不如谢仙姑叫那些女学生出来,和那人对峙,让我们也听听,究竟是不安于室的□□勾引先生,还是先生做下这等事情?” 谢兰幽笑道:“这就不必了。这些学生惧怕报复,只敢私下指证,当年对峙,万万不敢啊。” 于老冷笑道:“他们不敢说,只怕是心虚吧?谢仙姑听了几个学生的不实之言,就跑来指责我们,这可不是御人之道。” 谢兰幽摆摆手笑道:“于老哪里话,本仙怎么会没有证据,就为难诸位呢?本仙请诸位来,就是为了查证此事。” 她说完自袖中掏出一对浑身乌黑的毛笔,那毛笔乍一看与寻常毛笔无异,细看之下才发现那笔杆上雕刻着数百幅死状各异的枯骨,通身缭绕着不详的黑气。 “此物,冥界判官所用。”谢兰幽指着那笔道,“可识人心,辨忠奸。判官审问冥界的鬼魂之时,用此笔探查人心。若有人不识好歹,在笔面前撒谎,这笔就会把他们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 谢兰幽看了一下众人的脸色,很满意大家都被她这一番话吓得面色如土。于是继续说:“我想呢,既然学生不敢出面对质,但也不能因为学生一面之词就处置他人,既然如此,我便从冥界判官处借来此物,凡是被学生指证的人,和这笔对一对质。说谎者自下地狱,说实话的人,我保证你不会有所损伤。” 竹君本来暗暗称赞谢兰幽使得好计谋,听到此话心中顿时一咯噔,果然于老等人闻言,表情顿时放松下来,于老哈哈大笑道:“好!既然谢仙姑如此说了,大家就试一试又何妨?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 谢兰幽面色如常,看不出一点谎言被拆穿后的惊慌之态,她说道:“被学生指证的人,于老您的名字赫然在此列,您先请。” 于老一边冷笑一边站起来道:“好!老夫就试上一试,如何来?” 谢兰幽拿起其中一只笔,将笔头轻点在于老的眉心处,问道:“你可曾胁迫学生,与你云雨?” 于老一脸正气斩钉截铁道:“老夫绝未如此行事!”他话音刚落,突然全身一震,只听“啊”的一声,竟然高大的身躯竟然轰然倒地。 众人一片哗然。竹君心中大为震惊,心道:“莫非兰幽大人竟然真的去借了什么判官用的笔?这是何时的事情?她不是早上出事之后就一直在阵中不曾出去过吗?” 岳其冲上前来,抓住于老的脉门,细细把脉之下大为震惊道:“气……气息全无……身体……身体并无异样……这这……”他怔愣之下不妨于老的手臂从他手中滑走,只是畏惧的看着谢兰幽。 谢兰幽冷冷道:“幽冥至宝面前也敢大言不惭,本仙难道不曾说起撒谎的后果吗?岳其,你也被指证了!”她这句话说完立刻将手腕一转,那判官乌笔的笔头已经点在岳其的眉心之上,岳其惊惧之下欲躲避,却被谢兰幽一把抓住,岳其挣扎不能,只听见谢兰幽如从地狱中传来的声音质问道:“岳其,你可曾胁迫学生,与你云雨?” 岳其浑身上下簌簌发抖,脸上的肌肉都止不住在颤,这样僵持了半晌,岳其崩溃道:“小人认罪!小人认罪!求上仙开恩!小人是为人蛊惑,一时鬼迷心窍啊!上仙开恩上仙开恩呐!” 谢兰幽不为所动,追问道:“你为谁所蛊惑?还有何人与你一同犯下此事?” 岳其大喊道:“是于老!是于老!他说他们都是妓女,不用白不用啊……上仙开恩……” 谢兰幽逼问道:“你之同伙!” 岳其大喊道:“还有白封、徐忧……”他被谢兰幽抓着,一连供出十余人,直到他再也说不出话来,谢兰幽才将他放开,任他萎靡在地。 谢兰幽放下他后,将目光转向被他供出来的人,眼波流转之间,众人纷纷跪倒在地争先恐后如倒豆子一般将事情全部讲了出来。 原来是于老等人自入阵以来就过上了和尚生活,便忍不住将主意打到了这群女学生身上,他们起初也很是谨慎,仅仅言语挑衅不曾动手,但见女学生们既不敢反抗,谢兰幽等人又在忙于他事不曾注意,于是变大胆了起来。命这些女学生夜夜相陪,这期间又带出好些骇人听闻之事,原本因于老和岳其惨状面露不忍之情的数个大夫闻言俱是义愤填膺。 谢兰幽听他们交代完事情,便重新坐下,对那些犯了事的人道:“你们既已认罪,本仙便依照先前之言惩治于你们,可服?” 这些人见于老惨状在前,哪里还敢辩解,一个个老实的如鹌鹑一般。 谢兰幽将手指一弹,于老突然一个大踹气,竟活了过来。谢兰幽微笑道:“您老都听清楚了?” 于老怒道:“你……你这是诱供!” 谢兰幽微微一哂,不再说话。众人方知谢兰幽果然不曾去借得什么判官笔,于老的异状只是谢兰幽做了手脚欺骗于众人。 竹君心道:“只怕连说漏嘴都是故意在下套,好叫于老心自以为有把握自愿入瓮,再借于老假死之事让大家信以为真,心生畏惧之下自然不敢有所隐瞒。” 他这样想着的时候,谢兰幽已将参与犯案之人悉数变作麻雀,她道:“你等放心,待出阵之日自会放你等出去。”又对三个是于老那伙人,却未参与此事的人说道:“你们虽不曾参与此事,但知情不报可有?” 那三人经历方才种种,如今十分老实,皆承认了。 谢兰幽道:“既如此,你们三人也有罪责,不过念在你们不曾参与,我不重罚。这园子里一应的扫撒事宜,原本是由学生们去做的,如今罚你们在阵中之时将此事做了。” 三人一听只是被罚做些粗活,当即喜形于色喏喏称是。 谢兰幽看了看其他人道:“今日之事,不可再有,众人回去叮嘱学生们勿伤园中麻雀,竹君、廖三白,尤其是你们手下的学生,山野出身,最喜野味,告诉他们莫要因嘴馋犯下大错。都散了吧。” 第11章 众人听到此言,知道谢兰幽并无赶尽杀绝之意,当下为于老等人松了口气。 众人散后,谢兰幽熄了议事堂中的灯火,正要回屋,突觉背后有人,一回头便见到无天立在浓重的夜色里,皎洁的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将他的脸映得宛如名贵的象牙雕刻的一般硬朗而细腻。 谢兰幽道:“阁下还在这里?” 无天不解道:“难道不是你邀请我进阵一观的吗?”不等谢兰幽回答,他接着指责道:“你有事要处理,顾不上招待客人也就算了,如今你事情都处理完了,不来招呼与我,反到问这种话?” 谢兰幽闻言,顿时想起今天这一连串的破事,面上颇有些不自在,只得轻咳两声,装作什么也未发生的样子,道:“这个,这都已经月上中天了,阁下是要出去呢?还是在这园子里凑合一宿?” 无天道:“夜色深重,再出去也不方便,便在你这园子里住一宿好了。” 谢兰幽挤了一个笑容给他,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无天笑道:“何必客气,何况你这园子我也不熟,前面带路吧。” 谢兰幽一甩袖子,走在头前,一边走一边琢磨着,似无天这等深不可测的大能,若是让他住到妖怪们住的地方,恐生波澜;若是住到凡间诸女子那里去,又不太方便。想来想去只能住在先生们住的地方去。但是经今天上午那事之后,无天对这些先生们会不会另有想法还很难说,所以最好还是住到她眼皮子底下,这样最方便。 她打定主意之后,就带着无天往自己住处走。无天跟在她后面,看着谢兰幽缓步而行,如水般澄澈的月光流淌在她鸦翼一样的乌发和海蓝色的衣摆上,鼻间仿佛萦绕着淡淡的橘香,一股久违的宁静之感竟从心底油然而生。 很多年后,斯人已逝,无天也还记得这一夜,和这一段并不算长的路。 第10章 旧交 “三公主以为,杨戬是为何而来?…… 或许是无天在三界缝隙那种穷山恶水之地呆得惯了之后,在住处这个方面的要求变得极为朴素;也或许是无天本身就不是一个在乎身外之物的人,总之对谢兰幽给无天安排的这个简直可以用家徒四壁惟有一床来形容的房间,无天连半个不满的眼神也没有,就这样住下了。 到了第二日,谢兰幽来邀无天时,此人已经不告而别。只留下一张写着“有事,已去,勿念,有缘再会。”的字条。谢兰幽还未来得及体味体味分别的惆怅,就被因为于老等人变成麻雀飞走了,而空出来的各项急需用人事务给淹没了。 人说忙起来时天昏地暗,除了忙忙忙大概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回过神来,轻则几个月重则几年就这么过去了。谢兰幽觉得这话十分有道理——至少等她终于闲下来,有空想想自己是不是要去看看她那同在军中营的丈夫杨戬的时候,五年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当年这批连背上有几个穴道都背不好的小姑娘们,已经变成了连脑子出血都能处理的游刃有余的跌打大夫。人也精神了不少,至少,跟人说话的时候,头抬起来了,声音也洪亮了。对于这些转变,谢兰幽十分满意。 到了出关那一日,谢兰幽叫竹君把院子里的麻雀都抓起来,带着是收拾好行李的一众先生学生出了阵——此时离他们进阵不过过去了五天。谢兰幽放了麻雀,谢过诸位先生,又把阵中种种一一向周公旦说了一遍,方才得了片刻的空闲。 她回到阵法处,收了阵法和内丹,却发现无天留下给她以防万一的那一缕元神没有离开,于是试探着招招手,那缕元神竟然真的摇摇摆摆的飘到谢兰幽的掌心上。 无天的元神长得和谢兰幽这般水里出身的水族不同,他的元神像是一朵灼烧的厉火,强大又邪佞,一看就是妖魔出身。谢兰幽想了想,将那朵小火苗藏在掌心间以备不时之需。 战事紧急,不容喘息,当天晚上,第二日开拔的命令就传了过来。谢兰幽和她手下的“大夫团”与各营的随军大夫不同,他们受命单独成队,紧紧的跟在大军之后,分成两组,一组在靠近前线的地方急救伤患,另一组在后方扎营,救助那些能挺到后方和不得不撤下来养伤的病患。 开始几天周军和商军接触并不频繁,双方间歇派出小股人互相试探,且多是玄门弟子之间斗法,伤患并不多,谢兰幽尚有功夫辗转于众人之间指点不足。到了饭点,大家尚且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说说笑笑,交换从别处听来的种种小道消息。 谢兰幽端着饭碗,一边小口小口的喝着稀饭,一边听一个叫耿京的伤员说他们营中的八卦。 这耿京乃是一员手下有两千人的杂号将军,昨日带人冲锋时给敌将砍了手臂和右脚,幸好手脚皆未断,经过救治算是把骨伤治好了。现在正吊着手脚和给他上药的小姑娘小莲侃大山。 这耿京是个凡人,他之上将却同谢兰幽那素未谋面的丈夫一般,是阐教门下的弟子,而且巧的很,也叫做杨戬。听说耿京说,他家将军,那叫一个眉目俊朗玉树临风,风度翩翩举止温雅,武力超凡文采斐然。 “我们将军,什么都好,就是啊,这个恋情坎坷,非常坎坷。唉!”耿京停住了话头,故作遗憾的叹了口气,眉眼间充满了“快来问我快来问我你一问我保证就说”的神情。 谢兰幽心中好奇的很,于是顺应“民”心的问道:“你把你们将军都快吹上天了,听你说的,玉皇大帝都比不上你们将军,这样的人,怎么就恋情坎坷了?哪家的姑娘,眼光这么高啊?” 耿京摇摇没受伤的那只手道:“谢大人,这你就不知道了,我们将军喜欢的,那不是普通的姑娘,那是九天之上的嫦娥仙子!” 谢兰幽点点头道:“那完了,你们家将军长得再好看也没用,人家嫦娥仙子啊,可是三界第一大美人。” 耿京一摊手道:“这不就是说吗?我们将军那叫一个深情似海,每天啊,是整夜整夜的望着嫦娥仙子居住的月宫,思念仙子啊。奈何仙子不为所动,唉,惨。” 谢兰幽情不自禁的翻了个白眼,把自己碗里最后一口稀饭喝掉,道:“三界皆知,嫦娥仙子对自己的丈夫后羿那是情深意重,忠贞不渝。除非你们将军啊,他是后羿转世,不然再好也是枉然。” 她把这句话作为这次八卦的结束,说完就拿了布带和药糊,给其他伤患换药去了。 这般悠闲的日子过了约七八日,前方战事骤紧,交手越加凶猛,一波一波的伤员源源不断的从前线退下,谢兰幽带着手下的大夫团日以夜继的加紧治疗。 又过了数日,战线向东推进,战事越发激烈,往往战事一开,谢兰幽便要带着众人一同到战地上去,将身受重伤不能动弹的伤兵抬到担架上抢回后方。情况这般恶化之下,绕是众人分了三班,倒替着吃饭休息,仍是人手不足。到了后来谢兰幽和众人只得仗着修为在身,强行硬撑,数天不吃不喝连续上工之事在药堂时时发生。 唯一值得庆幸之事,便是虽然情况越加恶劣,但各色器械药材乃至临时设来供伤员疗养的药堂和伤兵营中的床位等供应倒不曾短缺。听二进药堂的耿京说,他家那个也叫杨戬的将军从前线调去负责押运粮草,一路上殚精竭虑,每次准时而至,不曾有过差错。 谢兰幽粗算了一下,发现粮草之数巨大,押粮官能不存过失,必是心思缜密之人,倒也称得上有几分本事,并非如耿京所说,那般一心纠缠儿女情长之人。 这一日,谢兰幽正替一胸腔受伤的士兵开刀,听到外面一阵喧哗,心中不知怎的十分烦躁,大喝一声:“吵什么呢?” 外面顿时人声全无,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红玉清脆的声音试探着传了进来:“先生,是押粮官亲自到了,说是来找……这个……找他夫人。”谢兰幽正屏气凝神将断掉的碎骨抽出,只听见了“押粮官”“来找人”几个字,心道莫非是药品供给不上出了问题,于是叫道:“请他等着!我缝好了针就出去!” 外面争执又起,似乎是押粮官的下属不肯离去,接着竹君的声音也加了进来,谢兰幽被吵得心烦意乱,不禁高声道:“吵什么吵!药堂重地,妨碍者一律丢出去!”竹君得了令,果有纷争之声,紧接着有人道:“哮天犬不得无礼,三公主既然发话了,杨戬等就是了。”那人话音金声玉润十分悦耳,绕是谢兰幽手下正忙,也不禁心中赞叹。 又过了片刻,谢兰幽将刀口缝好,才撂下手中刀具,出了军帐。但见一个从未见过的男子,一袭黑衣立在帐前,有如孤竹一般挺拔俊雅。那人身边还跟了两人,一人瘦小猥琐,一人粗犷豪放。谢兰幽上前两步,细细打量,同是黑衣,那人面若冠玉眉目如画,比无天少了一分神秘邪佞,多了一份清朗俊秀,尤其在药堂一众忙的灰头土脸大夫的衬托下,更显芝兰玉树华彩出众。 谢兰幽思忖着这人便是押粮官杨戬无疑了,于是上前敛衽行礼道:“谢兰幽见过将军,不知道将军前来……可是药物供给出了问题?” 第12章 那人愣了一下,看她的目光之中竟然透露出了一丝“你胡闹够了没有”的意味。谢兰幽被他看的也是一愣,忙想自己方才所作所为是否有失礼之处。还不等谢兰幽为方才大发脾气赔礼,那人开口道:“三公主以为,杨戬是为何而来?” 谢兰幽心中一懵,恍然间想起自己还有个“被西海赶出来的西海三公主”的身份,心道原来是个不记得了的旧交,只是这位旧交看上去和自己关系不太好,要不怎么明知她被西海赶出家门,还叫她“三公主”来着?于是当下也不再客气,对他道:“我又不是杨将军肚子里的蛔虫,将军为何而来我哪里知道?” 杨戬被她顶得一噎,刚要动气,竹君在一边替他解释道:“兰幽大人,杨将军方才对红玉说,他夫人在我们营中,他是来找他夫人的。” 谢兰幽惊讶道:“什么?他、你居然有夫人?” 竹君闻言更加惊讶道:“为何杨将军不能有夫人?兰幽大人,你更应该关心他夫人是怎么到了我们营中吧?” 谢兰幽如梦初醒般的“啊”了一声,道:“兰幽事务繁忙,杨将军若是为了夫人来的,找个人……就,小莲,你过来,”她叫来一个路过且看上去不那么忙的女孩,指着杨戬说道:“这位将军的夫人不知怎么回事到了我们营中,你陪着找找。” 小莲还未答应,杨戬脸色已经气的乌黑,沉声道:“三公主如果是这种态度,那就只当杨戬今日未来!告辞!”说罢边走了,那瘦小猥琐的男子一边唤着“主人”一边紧随其后,另一个生的十分粗犷的男子看了谢兰幽一眼,劝道:“三公主,你这是何必?二爷也是十分惦记你的……唉!”叹了口气,也跟着走了。 谢兰幽被他们这番做派弄得不明所以满头雾水,不由得看了竹君一眼,企图从竹君那里得到些有用的信息,然而两人一对视,均知对方也是一无所知十分好奇。 竹君道:“怎么办?” 谢兰幽想了想说对小莲道:“军中女子本来就少,且多数都在我们这里,一会你去看看药堂和伤兵营里有没有受伤的女子,询问一下有没有杨将军的妻子。” 小莲点点头,小步跑着离开了。 竹君道:“兰幽大人,你方才为何……为何那样问杨将军?” 谢兰幽怔了一怔,才明白竹君是在问什么,于是解释道:“我曾经听不止一个人说过,这位押粮官是个极为痴情的人,心系嫦娥仙子,夜夜空望明月,这是营中人尽皆知之事。他对嫦娥如此真心实意默默情深,却有妻子,你不觉得很……很……总之很不对吗?” 竹君沉默了一下,点点头:“是很不对,真是不知道那个不幸的女人,做了他的妻子。男人这样明目张胆的昭告天下另有心仪之人,稍微性子烈一点的,只怕要被恶心死。你说他老婆怎么想的,会嫁给他?” 谢兰幽给竹君看的毛毛的,摇了摇头道:“这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他老婆。” 竹君点点头道:“也是,您看着也不像是吃闷亏的。” 正在两人说话的当口上,大地突然震了两震,杀伐之声远远传来,不绝于耳。谢兰幽道:“前面交上手了,快派人过去。”正说着,前面果然抬下来了一队伤兵,全部都是烧伤,谢兰幽疾步上前,按住打头一人的脉门细细诊视,片刻间已经看出端倪,对众人道:“是厉火。玄门术法所伤,看起来玄门弟子已经开始顾不上会不会伤及凡人了。” 红玉问道:“如何救治?” 谢兰幽凝气成针,出手刺入那伤兵中府、天突、气门三个穴道,那伤兵惨叫一声,渐有红色血丝顺着针流出,她轻轻一按,气针化入伤病身体中。伤病的脸色顿时缓了一缓。谢兰幽道:“用法力这样处理了之后,你们把伤口照正常的烧伤处理,处理之后用三七、金玉木和冰气草捣成药糊,一天敷一次,连敷三天。” 红玉和竹君一起点点头,表示明白了。竹君和谢兰幽一起,将一众伤患身上的厉火之气泄出,红玉带着几个凡女,将他两人处理过的伤患抬入药堂治疗, 这批伤患人数众多,几乎是治了一队又来两队,幸好众妖诸人齐心协力,前面也不可能无休无止的打下去,到了第三日入夜时分,总算是将众伤患安顿好了。 谢兰幽之前就数日没有休息,经此一事,已经累得站不住脚。众人心知她十分困倦,纷纷劝她去休息,谢兰幽心知再撑下去有害无利,于是并不推辞。入了药堂,所住之处已经堆满了伤兵,幸好还有个墙角是空的,便窝在墙角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她这一觉一睡就睡了整整一夜,第二日早上醒了以后,发现身上竟然盖着黑色一件大氅,样式瞧着倒像是之前杨戬穿的那件。她拿着氅衣出了门,正巧遇见拿着碗狼吞虎咽的红玉,红玉告诉她杨戬在之前她睡着时又来了,这大氅就是他给盖的。至于杨戬家那夫人,小莲昨夜找了一晚上也不曾有所发现。 谢兰幽觉得情况有些不对,心想杨戬怎么说也是旧交,又是押粮官,此刻后方就怕吃紧,好歹不能结下恶缘;又听红玉说药堂金玉木剩下的不多了,怕是再过两天要断粮,于是决定吃了饭就亲自前去看看。 此地清水寻找不易,找来的也大多供给了伤患,谢兰幽啃了一个菜团子,使了个术法清理了一下自己,总算不是这些时日来灰头土脸的样子,才驾云去了押粮官所在的行营。 第11章 夫婿 所介怀者,寸心我妻,兰幽乃是陌…… 押粮官的行营干净整洁,不见一丝尘土,军士个个气宇轩昂,往来有序。和摩肩擦踵人挤人又脏兮兮充满异味的伤兵营简直是就是两个世界。 谢兰幽到了营门处,正巧碰上上次那位外貌粗犷的将军,急忙上前去套近乎道:“这位将军,咱们又见面了。” 谁知那将军见了她居然十分惶恐,连声道“三公主多礼了”,又道:“三公主可是来找二爷的?二爷在帐中,老康这便带三公主前往。” 谢兰幽心说这一伙人怎么都这么喜欢往人心上戳洞呢,不过她到底是来求人的,只笑着表示感谢。 杨戬正在帐中看书,听到外面康老大的声音,将将放下书简站起身来,康老大已经掀开门帘,将一身灰衣、右臂上还搭着他大氅的谢兰幽让了进来。 谢兰幽进门之后,向杨戬抱拳道:“杨将军,兰幽先谢杨将军的衣服。”说罢将那黑色大氅从臂上拿下来,递给杨戬。 杨戬打量了她一眼,将衣服接了过去,没好气的问她道:“三公主一定要这样说话吗?” 谢兰幽“啊”了一声,硬着头皮道:“这个,这个……是这样,兰幽昨日已经派人搜遍了整个伤兵营,并未发现尊夫人的下落。其实,我那个伤兵营里,现在除了我手下的大夫,就没有女子,杨将军是不是搞错了尊夫人的去向……” 随着她的话,杨戬的眼神越来越凌厉,谢兰幽只得低下声去,想着要如何是好。见她不再话说,杨戬才冷冷问道:“三公主闹够了没有?”没待谢兰幽说话,又指责道:“军营重地,三公主何以在此胡闹!” 谢兰幽给这突如其来的指责弄的不知所措,只好虚心求教道:“兰幽受武王之命,组建伤兵营,以救治受伤的军士。自上任以来,虽不敢称万无一失,却也自认是兢兢业业不敢懈怠,不知道……不知兰幽究竟所犯何事?得将军如此指责?” 杨戬被她这番话说得一噎,随即强压怒火低声道:“三公主当真不知道,杨戬的夫人是何人在何处?” 谢兰幽心中一凛,顿时自以为明白了她和杨戬的关系,急忙解释道:“原来是为这个,杨将军,兰幽实话说吧,我日前失忆,过往之事悉数不记得了。若是我原来认得尊夫人……此刻也是印象全无,这几日多有得罪,还请杨将军多多海涵。” 杨戬顿时觉得心中怒火已经烧上了九重天,苦苦维持的风度终是压不住心头的火气,咬着牙根问道:“你是真不记得还是假不记得?你便是杨戬的妻子?” 谢兰幽闻言脚下一滑,差点没站住,她小心的觑着杨戬的脸色,想找到说谎的痕迹,过了半晌才干巴巴的回答道:“你不要看我失忆就蒙我啊,我小姑杨婵可是对我说过,我夫君虽然也叫杨戬也在这营中,但对我一片情深,痴心不渝。你……你别仗着同姓同名就占我的便宜。” 杨戬冷笑道:“营中只有我一个杨戬,哪里还有第二个杨戬?三公主若是有何不满就请直言,不要拐弯抹角的……指桑骂槐!” 谢兰幽听出他话中未尽之意,心中也是怒气突生,心想你个三心二意有老婆还夜夜红杏出墙出到月亮上的家伙还有理了?更别说你居然还敢说你那个冤大头老婆是本姑娘!她越想越气,嘴上也不自觉的强硬了起来道:“兰幽来此,一为将军夫人之事,既然将军如此说道,此番只做兰幽未提;至于将军话中所言,兰幽行得正坐得直,从来不怕指桑骂槐!二来,兰幽营中金玉木短缺,还请将军为诸多伤员计,替伤兵营调配一些。兰幽事务繁忙,不克久留,请了。” 第13章 说完不等杨戬再说什么,自己撩了门帘一转身,被挤在帐外五个男子惊了一跳。打眼望去,正是康老大和前日见过的瘦小男子,并其他三人。观其相貌形容,正好对上杨婵话中所说跟在她二哥身边的梅山兄弟和哮天犬。对杨戬的话又信了三分,心中禁不住大骂杨婵竟然跟她撒下这弥天大谎。 康老大见她出来正好撞上自己这一行听壁角的,也十分尴尬,不由自主的叫了一声“三公主”。谢兰幽点点头算是和他们打了招呼,随即离开。 回了伤兵营,还来不及为这些破事生上一分半分的闲气,此起彼伏的呻吟声又将谢兰幽拉回现实,急忙马不停蹄在各个伤兵间穿梭问诊。 翌日上午,康老大押了六车药材和一车纱布并一车烈酒前来,谢兰幽检视药材,发现里面有三袋挤得满满当当的金玉木,当下松了口气,叫红玉和竹君拿去做药糊。 康老大站在一边,一边看谢兰幽讲这些东西一一归置入库,一边没话找话道:“早前在杨府,到不知道三公主这么能干。” 谢兰幽一边清点物资,一边敷衍道:“康老大谬赞了。” 康老大又道:“三公主,您也别为二爷的事情生气,其实那都是营中的小子以讹传讹,二爷他绝没有别的意思……” 谢兰幽将最后一袋药材安置好,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康老大憨厚的笑了笑,刚想说什么,谢兰幽突然转身,将清单铺在空出来的押粮车上,在清单最下面龙飞凤舞的签上了“谢兰幽”几个大字,收起笔,把清单交给康老大, 康老大接过清单,谢兰幽向他微微点头示意,转身便走。康老大一路跟在她后面,一起进了伤兵营。谢兰幽进了帐中,挨个问诊把脉,检视换药。几个帐篷下来,一圈走完,已是日薄西山。 谢兰幽做完这些,回了药堂后面,红玉和谭雪姬一人围着一个小药臼,手拿药杵,正将刚送来的金玉木细细研磨成粉状。谢兰幽一拍两人道:“你们俩吃饭去吧。” 两人笑着冲她点点头,放下手中的活计,小步跑去吃饭了。谢兰幽拿起红玉方才用过的药杵,接着研磨了起来。 康老大看着桌下面那一大袋子金玉木,忍不住提醒谢兰幽道:“三公主,你也还没吃饭呢。” 谢兰幽手下一顿,抬起头来看着康老大,问道:“你怎么还在这儿?你不会跟了我一天吧?”顿了顿又有些尴尬的说道:“那个,我是说……我以为你回那个……我以为你回去了。” 康老大一时之间实在无话可说,只好再次说道:“三公主,你可一天没吃东西了。” 谢兰幽打了个哈哈,一边手下不停工一边回答道:“我不饿,你也一天没吃了吧?你快回去吃饭吧。我这边还有一大堆事情,我就不留你了。等战事结束了,我请你喝酒……喝好酒。” 康老大不可思议的问道:“你们每天都这么忙吗?” 谢兰幽道:“还好吧,这两天前面停下修正,倒是轻松不少。我听说过两天战线又要往东继续推进,交上手就难说了。反正一交手就会有伤员,一有伤员我们就忙呗。” 康老大听到这般忙碌竟然还算是闲暇了,忍不住问她:“三公主,家里好好的日子,你干嘛要上前线呢?” 谢兰幽手上停了一停,只对他笑了一笑,只说道:“我这里是在忙得很,你还是快些回营,别误了饭点。”。 当天晚上,谢兰幽在药房磨了一夜的金玉木,鸡鸣时分,这些粉末被红玉和谭雪姬放进大锅里,煮成了救命旳药糊,送到了伤兵营的各个帐篷里。 谢兰幽提着风灯穿梭在军帐间,听到几日来的呼痛呻吟声渐渐变做平稳的呼吸声,心中又是困倦,又是无言的甜蜜,好像一个长期漂泊的人,终于找到了可以栖身的地方。 天际露出了微微的白色,她把风灯吹灭,随手挂在一边。在晨曦中,她伸了个懒腰。 “三公主?”谢兰幽又听到了那仿佛清泉敲击在长满青苔的石头上的声音,她回过头,看见杨戬站在微风中,含着笑望着她。 “将军。”谢兰幽走上前去,微微躬身称谢,“此番多亏将军及时调配,送来数十斤金玉木,不然的话……”谢兰幽看看周围的军帐,“将军功德无量。” “我已写信问过三妹,才知道三公主并未……无论三公主忘记了什么,杨戬当日承诺不变,敖寸心是杨戬唯一的妻子。”杨戬开口,说的却是另一件事“杨戬次来,特为前日之事,向三公主赔礼。” 谢兰幽伸手一拦道:“将军无须多礼。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兰幽既已经不记得了,便让它随风而去吧。” 杨戬沉吟片刻,问道:“敖寸心,谢兰幽,有何不同?” 谢兰幽笑道:“既无不同,将军何须介怀?” 杨戬竟然直言不讳道:“所介怀者,寸心我妻,兰幽乃是陌路人。” 谢兰幽心里不由赞叹这人又会顺杆子爬,又会说甜言蜜语,难怪自己原来明知道他有心上人,还会嫁给他。然而此刻谢兰幽却着实不欣赏过去的自己,于是也跟着杨戬直言不讳道:“那嫦娥仙子呢?” 杨戬一皱眉头道:“你我之事,与仙子有何关系?” 谢兰幽心中一阵无趣,问道:“你我之事,若与仙子无关,那世人怎会说,你杨戬将军,夜夜望月,深情款款,奈何仙子孤傲清冷,杨戬痴心难寄?” 杨戬不悦道:“世人所传皆谬误,何必理会他们,庸人自扰?” 谢兰幽摇摇头,微微一笑道:“若将军有此意,便不该来纠缠兰幽,倘若将军无此意,须知瓜田李下,人言可畏。” 杨戬听闻此言,不由得沉默了。 天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显露出了一片绯红,霞光渐渐穿过了云层,如掺了朱砂的墨倒在水中便晕染开来。金色的光芒穿过晨间的雾气,撒向大地。淡金色的阳光铺在谢兰幽的脸上,照耀着她带着些疲惫的神秘笑容。 杨戬这才注意到,她穿着一件简简单单的灰色短褐,乌云般的长发被一只珍珠长簪牢牢的挽在头上。那珠子上蒙着一层黯淡的黄色,已经不再明亮——这样寒酸的打扮绝不会出现在他了解的那个敖寸心的身上。以前的敖寸心,也绝不可能说出“瓜田李下,人言可畏”的话。 在那个瞬间,杨戬感到谢兰幽和敖寸心这两个身份之间极大的裂痕。 他说:“如果我没有用天眼看到你的元神,我一定会以为你是另一个人。” 谢兰幽笑笑道:“人在变,世事在变,可安知,究竟是变了,还是从未了解呢?” 杨戬竟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谢兰幽岔开话题,道:“我听说大军不日即将开拔,前往潼关。潼关之中,有位截教弟子余化,飞刀淬毒,斩首无数,是不是真的?” 杨戬点点头道:“前往战报,确是如此。” 谢兰幽道:“那以你之见,丞相是会派玄门弟子出战呢?还是叫众军士一齐上呢?” 杨戬沉吟片刻,道:“余化之招,人多无益,单打独斗或许胜算更大,不过丞相心思,不是我可以预料,或许丞相另有想法也很难说。你问此事……” 谢兰幽哦了一声,道:“倘若是众人齐上,我这边伤患只怕又要增多,若是单打独斗,我这里也好喘上几口气。” 杨戬道:“原来如此,你之辛苦,老大回去都同我们说了,我们都十分钦佩。” 谢兰幽笑道:“哪里的话,兰幽不过是尽力而为罢了。啊,”她看了一眼竖在军帐前的杆子,道:“众人大约醒了,我要去给他们看诊,你请自便。” 杨戬应了一声,看着谢兰幽走进了最近一间军帐中。 第12章 疑云 杨戬目露疑惑道:“这等辛密,你…… 自那日同杨戬谈过之后,谢兰幽与杨戬等人之间古怪又尴尬的气氛便消失了。借着杨戬是押粮官的便利,伤兵营从未为后方吃紧伤过脑筋。 不久之后,终于知道自己被谢兰幽骗了的杨婵寄过来一封书信,谢兰幽找了个机会拆开一看,洋洋洒洒大约万余字,皆是指责自己如何不顾情面,欺骗小姑。 那日之后,杨戬探明了谢兰幽的心思,觉得自己这位夫人越发与之前大相径庭,便顺着她的意思约束手下,不再与谢兰幽有私下的来往。然而事与愿违,谢兰幽便是杨戬发妻一事到底是传遍了周军大营。 军中枯燥,有了这般八卦,众人难免议论纷纷。在此事上,对谢兰幽这个丈夫不喜的原配夫人抱有同情者有之;怜悯杨戬娶了这么个绝情绝义不顾丈夫的媳妇,难怪移情别恋嫦娥仙子这有之;唯独只将谢兰幽当做谢兰幽者,可是少之又少。 幸好伤兵营众人乃是谢兰幽亲手调教点拨,相处五年之余,多多少少有些了解,对此事到时比别出更看得开些。便是如此,也有愤愤不平者,迁怒于押粮帐下的士卒。幸而谢兰幽三令五申,除了几句酸话,倒是未出什么纰漏。 第14章 行军三日,终是到了潼关。 只是潼关近在眼前,却也远在千里——守关将军余化善使淬毒飞刀,一刀一个,砍得皆是玄门弟子,凡人帮不上忙,玄门又打他不赢。因这块难啃的骨头,战事一天一天胶着起来。 又因凡人最近上阵极少,伤兵营中人一天一天的少了起来,众人好容易得了休息之机,抓紧清点药材物品,休息困觉。 这一天清晨,谢兰幽刚起床,便看见小莲正蹲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烧着什么东西,一边烧还一边落泪。她走过去,拍拍红玉的肩膀,问道:“这是怎么了?” 小莲一边抽噎,一边道:“王二哥死啦,我,他说他家中没人啦,东西也不知道给谁,叫我收着。可是红玉姐姐说,营里到处都是人,王二哥的东西留下也没地方放,拿着拿着放丢了。还不如烧了给他,叫他在下面好用,免得身无分文叫人欺负。” 谢兰幽知道这个王二,他的腰腹处给敌军砍了,送来药堂抢救,然而来的太迟,谢兰幽并谭雪姬两人合力,三天不眠不休才将人从鬼门关里拖回来半个身子,然而后面这半个身子终究还是进去了。 小莲哭道:“先生,你是神仙,就不能用法术救救王二哥吗?他那么好,可就这么……就这么……” 谢兰幽摸摸小莲的头,问道:“小莲,我们学医的时候,我是怎么跟你们说的?” 小莲想了想,不甘心道:“你说,凡人若是给凡人伤了,需以凡人之法救治,要是用神仙的办法救,就是改了这个凡人的命,纵然一时能救回来,过了这一时还是难逃一死,是无用功。”她停了停,又辩解道:“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 谢兰幽摇摇头道:“我也不明白,我想,也是这是天道告诉凡人,只有自强,才能立于不败之地。神仙什么的到底都是遥不可及的吧。” 小莲将手放在谢兰幽的手上,不解道:“明明不是这样的,我是凡人,先生是神仙,但是先生就在这里,我一伸手就能抓住啊。而且,先生把我们从原来的地方带出来,叫我们怎么救人,不是已经改了我们的命和那些被我救的人的命吗?” 谢兰幽道:“我说服周王让你们学医并未用仙家之术。我传授给你们的医术,你们不是仙人,却也能用来救人。所以,我是在用人的力量干涉人的事情,并不算是替人改命吧。” 小莲想了想,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是对的,但心中哀伤之情仍是难以排解。谢兰幽摸摸她的长发,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小折子,递给小莲,示意她打开, 小莲打开一看,里面密密麻麻地记着名字、住址和死因和埋骨之处。其中有好几个都是她治过的伤员。她一愣,谢兰幽接说道:“他们死在了阵地上也好,死在了这里也好,为了行军的方便,只能就地掩埋,没有办法上他们落叶归根。我把他们的名字都记下来,想着有朝一日能够把他们的死讯带回他们家。当然,他们有很多人都没有家人,也可能……”她耸耸肩没有继续说下去,“但至少有人记得他们,你说呢?” 小莲点点头,脸上犹挂着泪珠。 谢兰幽站起来,问她道:“你要去吃饭吗?我们好久没有这么正常的吃过饭了,不是吗?”还不等小莲回答她,红玉那黄莺出谷一般的声音便从外面传来进来:“红玉参见将军。” 紧接着,外面有个小孩的声音传来:“我杨二嫂呢?叫她出来。” 红玉道:“不知将军的二嫂是哪位?” 谢兰幽拍拍小莲的肩膀,先行出了门,门口站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童。那孩童梳着冲天揪,身着莲花衣,腰系混天绫,脚踏风火轮,一张小脸粉嫩,生得玉雪可爱,正是阐教太乙真人门下高徒哪吒三太子。 谢兰幽虽不记得这位三太子,但也知道他是杨戬的朋友,于是问道:“三太子何来?” 哪吒一见她,杏眼一亮,一边上来拉她一边叫道:“杨二嫂,果然是你,哪吒有事相请,快快来。” 谢兰幽看了红玉一眼,红玉点点头示意营中如今不需她一力盯着,她便跟着哪吒上了云路。未走多久,哪吒便降下云头,将她带进一间布置格外精巧的帐篷里,拉到一个形容怪异,正半躺半坐在椅子上的人面前,道:“杨二嫂,你快给雷震子看看。” 谢兰幽见雷震子伤在右臂,只一道小小的口子,然而血水如墨,殷殷难止,淅淅沥沥,携脓而下,心知这必是那余化的毒刀所伤。于是从腰间抽出针袋,拿出一根银针,沾了一丁点血汁,银针瞬间漆黑。谢兰幽将银针上的血迹搽干净,打起万分小心,用舌头舔了舔针尖,一股腥臭顿时冲上脑门,谢兰幽当即只觉一阵晕眩。哪吒忙扶住她,谢兰幽甩甩头,运气于胸,将身上那股毒气化掉,紧接着凝气成针,接连刺入雷震子右臂大穴。 雷震子得此刺激,顿时面无人色,额上生出豆大的汗珠。然而血水却也止住了。谢兰幽替他擦掉额上的汗水,这才有功夫抬起身子仔细打量。这帐中除了她、雷震子和哪吒三人外,姬发、姜子牙和杨戬都在,另有一位雍容华贵的黄衣丽人,身边立侍着四个丫头。那黄衣丽人生得明眸皓齿,雪肤樱唇,行止之间气度翩然,颇有林下之风,正是武王姬发的发妻,太公姜子牙的幼女,人称季姜的姜芍。 谢兰幽微微点头示意,又道:“需拿干净的布来,用沸水煮过,蘸着烈酒擦拭,可将伤口清理干净。” 季姜也笑着冲她点点头,吩咐自己身后的侍女去做。 不多时,侍女端来白布烈酒,谢兰幽拿起擦拭雷震子右臂上的伤口,将脓水和血水处理干净,露出下头的肉来。谢兰幽看了看道:“不曾伤及里面,只是毒物厉害难解。” 杨戬问道:“你没有办法?” 谢兰幽摇摇头道:“我知道是哪些毒物,然并无用处。” 姜子牙问道:“这是为何?” 谢兰幽道:“余化的刀刃上,淬毒之时,除了毒物,还有淬毒之人的元神。是以解药之中,必要有同出一源之物,否则毒能解,元神却会侵入骨髓,变成附骨之蛆,与人纠缠。这是妖界之密,不是玄门之法。” 杨戬目露疑惑道:“这等辛密,你如何知晓?” 谢兰幽想了想,说道:“忘记了。但我敢肯定,此物便是,不会有假。” 哪吒失望道:“还以为杨二嫂多厉害,这下还是要抓住余化才能得到解药。” 谢兰幽知道哪吒法力虽强,心智却不过是个稚童,因此并不与他计较。只是道:“未必就要抓住余化。” 她话音未落,就见杨戬双目中闪过一丝精光,带着几分惊讶望向了她,便知道两人想到一起去了。当下微微一笑,起身告辞。武王并未留她,只叫季姜过来陪她一起出去。 两人出了营帐,季姜笑道:“我在王帐之中,听姑娘大名多时,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谢兰幽知道季姜才干非常,深得武王信任,并非一般花瓶美人,于是笑道:“自开战以来,王后统辖后方,与周公旦彼此呼应,军中人口甚多,却不见粮草之忧,王后之功也。兰幽营中药材充裕,以至能解人危难,正该多谢王后。” 季姜闻言嫣然一笑,竟使百花失色,她说道:“我与姑娘,正是英雄惜英雄。” 谢兰幽接口道:“那我与王后,可说是君子交君子啊。” 季姜拍手道:“不错,正是此理。” 两人相视一笑,默契已生,大有知己之感。 再说另一边,杨戬得谢兰幽之言,心中已生一计,恰巧玉鼎真人借仙鹤传回口信,说那余化的化血神刀乃是蓬莱岛一气仙余元之物。此刀练成之时,炉中尚有三粒神丹是一起炼的,要解刀上之毒,非那丹药不能城。 杨戬当即拜别姜子牙,往蓬莱去了。 到了蓬莱,杨戬摇身一变,化作余化,大摇大摆的进了蓬莱。见了余元,跪地便拜,口称师尊。余元见他到此,心中奇怪,问道:“你怎么来了?” 杨戬道:“弟子奉师尊之命,前往潼关镇守。周兵来时,弟子与之交手,用化血神刀伤了雷震子。不料周兵阵中,有个叫杨戬的,弟子听说他是玉鼎师叔的弟子,因此轻视于他,本想用神刀伤他,岂料他法力高强和玉鼎师叔大有不同,弟子反被他用化血神刀伤了韩荣总兵,如今只好像师尊求救。” 余元道:“早同你说过杨戬与你那师叔不同,如今可吃亏了?不妨事,我这边将药丹给你。”说着伸手召来一只一指来长的玉瓶,递给杨戬道:“只有三颗,小心使用。” 杨戬心中一动,问道:“师尊,弟子有一事不明,刀乃师尊所炼,为何解药只有三颗?莫不是药材贵重” 余元道:“你尚且年幼不晓世事,原来妖界有个大能,善使毒物,将毒物淬在兵刃上时,分出一分元神炼化。若为这等兵刃所伤,需以淬毒之时同炉炼制的丹药来解,不然毒虽解去,元神入骨,变作附骨之蛆,那便任人宰割了。” 第15章 杨戬听他所说,与谢兰幽所说无二,心中暗自忖度,又问道:“却不知是何人,如此狠毒?” 余元道:“年深日久,早已不知姓名。只知道大约一万七千年前,此人曾经用此法在箭上淬毒,射伤西王母,西王母座下名医如云,没有那药,却连血也止不了,最后没奈何,只得用解药交换了一捧天池之水。” 杨戬听了此言,想起谢兰幽为雷震子止血一事,心中疑云越重,但见余元对此事也不甚明了,知道问不出什么来了,当下叩头拜别,带着解药回了周营。 这期间,哪吒因出面欲擒余化又受一刀,幸好杨戬回程及时,救下两人性命。 第13章 试探 过去的寸心绝不会穿这样的衣服,…… 当天夜里,杨戬思忖再三,到底是独自一人悄悄出了营帐,前往伤兵营。他上次来时,便将伤兵营里里外外的布置摸了个透,此番前来可谓轻车熟路。他进了营中尚未仔细寻找,恰逢谢兰幽夜巡完,提着风灯从营帐中出来。 谢兰幽一见他不禁莞尔,一边将风灯挂在帐前,一边调笑道:“怎么每次都是这会儿见?” 杨戬认真道:“大约白日三公主太忙,兼之杨戬欲见三公主,却不欲为外人所知吧。” 谢兰幽歪歪头问道:“何事呢?” 杨戬开门见山道:“杨戬此来是欲问三公主,如何得知雷震子所中之毒,来自妖界?又如何得知止血之法?” 谢兰幽原本以为他是前来道谢,不想他甫一开口便是质问之语,心中颇有些不快,于是道:“兰幽愚昧,不解将军之意。” 杨戬道:“我变作余化,去蓬莱见了余元,从他手中哄出解药。他口中所说,化血神刀的淬毒之法,与你所说无二。只是他说,没有解药,连止血都困难,但今日你在营中,却是轻轻松松的止住了雷震子伤口上的血。” 谢兰幽道:“故因此,你怀疑于我?” 杨戬微微阖目,道:“我也不想怀疑自己的妻子,但是不过一年,你变得实在太多了。过去的寸心绝不会穿这样的衣服,也绝不会到这样艰难的地方来,不会给自已改一个名字。她心思单纯,涉猎甚少,不会这样复杂的医术,更不会知道这些隐秘的妖界秘闻。” 谢兰幽心中不禁一动,一股异样之感从心间升起。她沉吟片刻,终究还是说道:“是么?我却觉得,我未曾变过。或许是你从不曾真正了解过我。我也不曾真正了解过你。杨戬,我失忆醒来,很多事情都是听杨婵说的,那时候我以为,我们是对一恩爱两不疑的夫妻,可是……”她抬头望向深邃神秘的夜空,闪耀的群星之间,一轮皎洁的圆月高悬天际,如冰如霜遥不可及。 杨戬沉声道:“不要把不相干的人扯进来!” 谢兰幽淡淡道:“我只是想说,或许你我并不曾真正了解对方,却自以为很了解。” 杨戬提醒她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谢兰幽摇摇头道:“说句实话,我忘记了。我只知道那就是妖界秘法,我只知道那样做就可以止血,但是我是从何得知,我自己也不甚清楚。” “你以为杨戬会信?” “无论你信不信,”谢兰幽抚摸这一缕垂在胸前的发丝,道:“那是事实。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很多遍了。”我召来群妖的法术、我布在园子里的阵法、那些匪夷所思的医术、化血神刀的来历,甚至是谢兰幽这个名字。谢兰幽在心里默默的想,我到底有什么秘密呢? 她自嘲般的笑了一笑,对杨戬道:“以我之见,你到不妨将你知道事情一一告诉我,或许会另有发现也说不定。” 杨戬想了一想,额上突然出现一抹金色如流水般的纹样,那纹样闪出一道金光直直射向谢兰幽,谢兰幽未察觉到危险,便不曾闪躲。她被那金光罩住的瞬间,在金光中现出粉红色幼龙的真身,霎时间龙气四溢直冲云霄。 杨戬见状,立刻收了神通,道:“我在蓬莱岛,听余元说,此法原是从前妖界一位善使毒物的大能所发明,但年深日久,其姓名已经不可考。唯一知道的大约一万七千年前,此人曾经用此法在箭上淬毒,射伤西王母,便是西王母座下名医如云,也不得解法。最后还是用一捧天池之水向那人换来解药。” 谢兰幽听到“天池之水”四个字,心中一跳,立刻想到无天曾说,那位和她同名的前辈,,以剑劈开云山邪气,盗来天池之水冲刷云山的故事。 杨戬见她神色微动,立刻追问道:“你知道什么?” 谢兰幽看了他一眼,却禁不住沉默了下去。她听无天说过那位同名前辈的故事之后,便曾留心此事,也知道五万年前三界驱逐妖魔时,阐教元始天尊便是其中一个领头之人。杨戬之母瑶姬也曾为麾下先锋,她因此故心有顾虑,不愿将猜测说出。 然而杨戬何等精明,见此情状哪有不明白的。他抓住右腕道:“寸心,你若知道内情,便说出来。” 谢兰幽情知瞒不过去,也不矫情,点点头道:“我虽不知道什么内情,但心中已有猜测。只是我不愿跟你说。” 杨戬追问道:“为何?” 谢兰幽道:“此事涉及一件年代久远之事,我若未记错,元始天尊和令堂均涉及其中。” 杨戬不禁疑惑道:“究竟是何事?” 谢兰幽道:“若真为我所想,你所说那位妖界大能已经销声匿迹多时。余元的化血神刀,多半是得知此法而炼,与此人并无干系。” 杨戬点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不对!”他低喝一声,目露精光,直直的望向谢兰幽的眼底道:“我此来不是问你那人,我是问你如何得知妖界秘闻?你与那人莫非……” 谢兰幽听了此言,心几乎要跃出胸腔,只能矢口否认道:“那我早便说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知道的!四海广袤无垠,龙宫藏宝无数,我自幼生长其中,或许是无意间知道的也未可知。你为何仅仅因此变判定我……好像我另有居心一般。” 杨戬辩解道:“但你身上的疑点实在太多,若不是我能肯定你是寸心,我几乎要以为你是另一个人。” 谢兰幽想到自己救人反倒就出不是来了,心中又惊又怒,压低声音咬着牙道:“你既然这般认为,便更没有资格私下问我,杨将军,心有怀疑的话就去禀告丞相和大王吧!”说完,她将胳膊向回一抽,却发现杨戬力大无穷,将她的手腕紧紧捏住。见她欲抽走手腕,更添三分力道,谢兰幽只觉腕骨几乎要碎掉了。 谢兰幽怒道:“你给我放来!” 杨戬道:“将你隐瞒的事情讲出来,我便放开。” 谢兰幽怒上添怒,气韵流转于腕,向外一震。杨戬被她内息这般一撞,疼痛骤生,顿时将手松开。谢兰幽只觉自己手腕一跳一跳,发出剧烈的疼痛,在红肿处轻轻一按,一阵咯牙的声音传出,内里骨头果然碎了。 杨戬将被震开的左手向外一翻,虎口之处竟有焦灼的痕迹。杨戬冷冷道:“看来你要解释的事情又多了一件。” 谢兰幽还不及回答她,便听到身后一个愤怒的女声道:“解释什么?” 两人一起回过头去,说话之人正是红玉。红玉身边站着一个男子,手提一盏风灯,映着象牙般精雕细琢的脸庞,修长挺拔的身形在黑夜中半隐半现,大有公子无双之意,正是竹君。 谢兰幽将右手往身后一藏,道:“没什么,一些私事。”有对杨戬道:“夜深了,伤兵营不留客,请回吧。竹君若无事,一会去药房找我。” 说罢不再理会众人,独自走了。 竹君忙转身跟上她道:“我现在便无事,更深夜重,我送你回去。” 两人肩并着肩走了,只留下红玉和杨戬在原地。 这一年间,红玉等人早已不是当年畏首畏尾的小女子,在伤兵营中行医施药,让红玉竟生出一种荒唐的生杀予夺之感。数月下来,她已蜕变为可以独当一面的强者。其能力之强,便说是谢兰幽的左膀右臂也不为过。 是以此刻红玉对着杨戬这杀伐之气甚重的将军也不畏惧什么,直言不讳道:“论理说,杨将军与先生乃是夫妻,有什么事情并非我等应该插手。但将军娶一人、心系另一人、今日更上门如此对待先生,种种作为实在过分之极,红玉作为旁观之人,心中十分不齿。伤兵营事务繁忙,请将军以后无事还是不要往这里跑了。这里也不欢迎将军。” 杨戬听了此言,十分恼怒,分辨道:“你说我与三公主之事便说我与三公主,何必牵累旁人。况且我今日来此,是为公事非为私情。她手下之人,也如她这般胡搅蛮缠吗?” 红玉闻言,顿时面如冰霜,冷声道:“何等公事,以至将军公然对我家先生出手?想必十分要命了?既是如此,将军且等等,我这便去请大王丞相前来,令将军将事情说明白,免得无缘无故,冤枉好人!” 杨戬听了,十分窘迫,他不愿意相信谢兰幽当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亦不愿意在还未有证据之时将事情说出,只好道:“此事尚有疑点,禀告丞相之事,容本将军查清后再说。” 第16章 红玉此刻更是冷笑不止,道:“既如此,将军就请吧。”说罢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再说另一边,谢兰幽和竹君离开后,在药堂找了个僻静之处坐下,竹君道:“您手上的伤不包扎一下吗?” 谢兰幽摇摇头道:“杨戬未用法力,不碍事。”说着运起真元疗伤,不出片刻碎骨愈合,连红肿也看不出来了。谢兰幽道:“竹君,我叫你来,是有一事相询,若是方便,请你不吝告知。” 竹君眨眨眼,不解道:“何事?兰幽大人说来听听?” 谢兰幽道:“你可还记得你在园子里见到的那个黑衣人?” 竹君点点头。 谢兰幽道:“他曾经跟我说过,过去有一位妖界前辈,曾用天池之水洗刷三界缝隙,因此在众妖之中很有声望。众妖曾以一段咒语立下约定,此人但有所遣,定不推辞。你也是有些修为的大妖,可知道此人?” 竹君眼神飘了一飘,还是点了点头。 谢兰幽道:“关于此人,你还知道什么?能否对我说起?” 竹君道:“我祖上有受此恩惠者,因此知道那段召妖令。当日见兰幽大人你说起来,便受召前来。那位大人别的事情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听祖上提起,那位大人相貌甚美,几乎无法用言语形容。别的……到是未曾听说过。” 谢兰幽心下有些失望,又听竹君接着说:“不过我曾经对那位大人很好奇,打探过一些她的事情,有个小道消息,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谢兰幽道:“说来听听!” 竹君道:“据说,那位大人不是被逼着进入三界缝隙的,也不是进入三界缝隙之妖的后代。她的原身就在三界缝隙中,她就是在那里修成妖的。” 谢兰幽“啊”了一声,不解其意。 竹君解释道:“三界缝隙是个很可怕的地方,听说在那位大人没有净化三界缝隙之前,那里到处都是邪瘴戾气,毒雾弥漫,还有好多生死不得超脱的冤魂,十分恶劣。生活在其中的人,不是被逼走投无路的,就是那些人的后代,从来没听说过三界缝隙有原生原长的生命孕育的。” 谢兰幽听了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竹君接着道:“不过我觉得吧,这些八成是假的。说不定是那些崇拜那位大人的人,给她编出一个不凡的身世来。就像是大王一样,他不也编什么凤鸣岐山吗?” 谢兰幽不由自主道:“我觉得这好像不是一回事吧?” 竹君想了想说:“反正差不多。您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 谢兰幽摇摇头,若有所思道:“只是觉得,这个人好像突然之间,就这样频繁的出现在我周围,什么事情都有她的影子。” 第14章 求药 谁能看到15、16章拜托举个手…… 在竹君处没探听出什么有用的东西,谢兰幽也只能先放下此事,心想若是有缘能再见到无天,定要好好向他打听一下这个和她同名的前辈。 翌日清晨,谢兰幽起床后前往帐篷中例行问诊,不料走到半途,只觉腹中似有一团火烧了起来,冲击脏腑,异常难受。她运起元神,意图化解那团火,谁料元神越是强压,火却烧的越旺盛。好似元神变成了燃料一般入侵肺腑之间。 谢兰幽心道不好,扶着帐篷外面立着的杆子坐下,刚喘了口气,恰好竹君自眼前经过,忙开口唤他:“竹君,快来助我。” 竹君过来,半蹲上下身子,伸手摸摸她额头,又给她把脉,问道:“这是怎么了?” 谢兰幽摇摇头道:“不知,腹中似有火在烧,不太舒服。除此之外,并无异常。” 竹君扣住她的脉门,将一丝真气输入她体内。谢兰幽顿觉那道真气如针扎一般刺入身体,奇经八脉霎时间蜷缩起来,剧痛难当。竹君大惊,立刻收手,谢兰幽身上痛觉顿失,却仍是缓不过来,只好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以求缓解。 竹君道:“不应如此,莫非你的元神……出了什么问题?” 谢兰幽如醍醐灌顶一般醒悟过来,道:“竹君,你先将我扶到避人的角落里去。” 竹君依言做了,谢兰幽对他道:“你去一趟杨戬营中,对他说我昨日为雷震子试毒,毒也已入脏腑,今日发作,疼痛难忍,请他将自余元那里得来的第三粒丹药给我。” 竹君点点头,刚要走,又道:“我去……合适吗?” 谢兰幽知道他心中顾虑,捂着腹部忍痛道:“你自去,杨戬倘为昨日之事迁怒于你,你就先出来,再去找旁人。” 竹君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得此一言,当下不敢迟疑,驾云往押粮官的行营去了。 他到了押粮官的营地,见到杨戬,三两句话把事情一说,杨戬立刻起身拿来药丹,竹君心中感念,刚要接下,孰料杨戬突然将手一收,又问道:“你再将事情说一遍与我听听。” 竹君心中疑惑,却哪敢迟疑,将事情又说了一遍。杨戬面上忽然露出了然之情,回身坐下,冲竹君道:“谢兰幽医术了得,昨日在武王行营中,没有药丹也能帮雷震子止血,怎么今日到要这药丹来解毒了?” 竹君不知杨戬对谢兰幽的怀疑,只以为是杨戬借机为难,心中大怒,面上却不敢显露,解释道:“止血并非难事,但解毒便不简单。将军也知,当日在武王行营,兰幽大人不曾解得雷震子将军身上之毒,还是多亏将军机智,自余元手中弄来解药,雷震子将军并哪吒将军才有一线生机。兰幽大人当日为雷震子将军试毒,毒已入脏腑之间,只因摄入不多,才未当下发作。今日兰幽大人毒发,命在旦夕之间,请将军念在同袍之义,不吝赐在下丹药。” 杨戬摇摇头,一挥手中折扇将之打开,轻轻扇起扇子,道:“你所言很难令人信服。昨日武王营中,我亲眼所见,谢兰幽所谓试毒,仅以银针针尖蘸拭毒血,再以白布擦去针上之血,最后用舌尖舔了一下针尖。这般作为,毒素能剩下多少?况且雷震子受伤,血流不止,众人皆无法救治。惟有谢兰幽,出手便治好了他。想来不过一点微凉残余的毒素,难不倒谢兰幽。” 竹君心间怒火大盛,只想抄起桌上砚台砸到杨戬那张俊脸上。然而他心知此时愤怒无益,且记得谢兰幽的嘱咐,索性问道:“杨将军的意思是,不肯救兰幽大人了?” 杨戬否认道:“本将军的意思是,谢兰幽有自救之能,不需我出手。” 竹君抱拳道:“既是如此,竹君告辞,请了。” 说罢转身要走,杨戬将手中折扇一合,撂在桌上道:“挡住!” 帐外候命的梅山兄弟立刻冲入帐内,手持武器挡住竹君的去路。 竹君身也不会,硬声道:“将军这是何意?” 杨戬笑道:“你来此相求本将,却在言语之中多有不敬之处,这倒无妨。不过你这般大刺刺的出去了,下次再冲撞了别人,给谢兰幽惹来祸事,那可就不行了。本将与谢兰幽关系匪浅,这便替谢兰幽好好管教于你,免得你不知礼仪,肆意妄为。拿下!” 竹君欲走,却哪里是梅山兄弟的对手,不过三个回合,已经牢牢的给人按在地下。竹君欲走不能,索性不管不顾,破口大骂道:“杨戬,你这个小人!分明是要借此机会害死兰幽大人,好和你那嫦娥仙子双宿双栖!” 杨戬平生最烦别人将他对嫦娥仙子的绮思说破,兼之竹君此言可谓信口胡说,心中更是厌烦,于是对梅山老四道:“将他的嘴堵上,找个地方关上三天,看严实了。” 梅山老四应声领命,施法将竹君的嘴缝上,又和梅山老六一起将竹君拖出帐外。康老大见他们都出去了,忍不住劝道:“二爷,此事……” 杨戬一抬手,阻止了康老大即将说出口的话,他道:“老大,此事我自有分寸。” 康老大仍道:“可是,倘若三公主真的因此毒发身亡,三界的人,都会戳二爷的脊梁骨。” 杨戬冷冷道:“老大,谢兰幽身上疑点颇多,你真的相信她是寸心吗?” 康老大道:“这……或许三公主为人妻子,性子变了不少也说不定……”他自己也知道这个理由实在太过扯淡,声音终是小了下去。 杨戬看看自己左手虎口处被灼伤的痕迹,沉声道:“寸心出身西海龙族,哪里会有这厉火一般的元神?此人身份可疑。老大,此次正是天赐的良机,我便要试试她的底细。以她的实力,最多撑上三天,这三天里,你亲自去看着那个竹精,绝不能让他跑出去向旁人求救。” 康老大听了杨戬此言,才知道他手上的烧伤是从何而来,当下不再多话,点点头领命而去。 杨戬抚摸着扇骨,昨夜手上的灼痛之感仿佛还萦绕在原处,那股充满邪佞之气的元神火焰,比厉火比炼狱之火更加难缠,那绝不是他的妻子能有的实力。可是,两次在天眼之下,谢兰幽的元神确实都是寸心的元神,这绝不会有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他不禁陷入了沉思。 第17章 谢兰幽传音来,叫红玉去角落地找她的时候,红玉正在给伤患换药,听了此言并未立刻起身,仍是小心仔细的换好药后,方才快步出了帐篷。等她到了角落地,谢兰幽已经疼得不顾形象满地打滚了。 红玉当即连惊讶也不知如何惊讶,自她认识谢兰幽以来,这人便是一派“任他泰山崩于前,我自清风拂素颜”的做派。哪怕是伤兵营人满为患,众人累的倒地就睡的艰苦时期,谢兰幽也还是笑呵呵的,好像世间没有过不去的事情。似这般躺在地上一身泥土痛苦难当的样子,还是平生仅见。 她上前去扶起谢兰幽,刚想给她把脉,谢兰幽已经开口道:“红玉,我有件事要你去做,啊!” 红玉的心也跟着谢兰幽这声呼痛震了一下,她问道:“何事?你只管说。” 谢兰幽抓住红玉的胳膊,道:“是这般,红玉,王后季姜尚在营中,你去见她,跟她说,我之前为雷震子试毒,毒素也入我身体。如今毒发,欲求解药,烦她为我……啊!为我求来。” 红玉点点头,重复了一遍她的话,道:“先生,你忍住,我这就去。” 谢兰幽道:“红玉,我先前已派竹君去杨戬营中求取,但如今未有消息。千万小心,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红玉心中大震,一张俏脸绷得紧紧的,她点点头只说了四个字:“先生放心。”她说完这句话,谢兰幽松开手臂,红玉不在犹疑,转身向外跑去。 红玉听伤员说过,王后季姜住在武王的行营中,她定下心神,想了一下,找了一个盒子,在里面放了谢兰幽平日里记药材出入的账册,用布包起,抱在怀中,向武王行营走去。 刚出伤兵营还没走上两步,便听到有人叫她道:“那不是红玉姑娘吗?这是要去哪?”红玉停下脚步,回身一看,叫住她的人大腹便便,圆头圆脑,头戴斗笠,正是杨戬手下的梅山老四。 红玉冲他露出一看就是挤出来的一抹笑,轻轻点头道:“这不是梅山将军吗?昨天先生回来,跟我说王后要看我们营中药材出入的明细,这不,”她一抬手中的盒子,“叫我早上看完了诊,把这些送到王后那边去。” 梅山老四眼睛一转,道:“有这回事?我怎么不晓得?” 红玉道:“这我哪能知道?可能还没来得及跟你们说吧?”又问道:“你来干嘛呀?杨将军知道他昨天晚上做的不妥,来给我们先生道歉了?” 梅山老四嘿嘿一笑,道:“那什么,没什么,我刚好路过。” 红玉臊他道:“那您接着路过吧,我可有事要走了。” 梅山老四听她说是去见王后,不好拦她,又见她面无异常之色,想来还不知道谢兰幽之事,于是放她过去了。 红玉过了梅山老四这一关,心下稳了一稳。更因此事到底是杨戬自己私下所为,红玉并未再受拦阻,一路通行到了武王帐前。 她向通令兵说明来意,不多时季姜便派人将她迎了进去。 红玉跟着侍女进了帐内,瞟到武王、周公旦、姜子牙等人正在围着地图商议什么。侍女将她带入侧边,一袭红衣雍容艳丽宛如牡丹的季姜便在里面。 红玉躬身便拜,口中哭腔已出道:“红玉求王后救兰幽大人性命!” 季姜一惊,上前扶起她道:“这是怎么了?你不要着急,有事慢慢说。” 红玉抬起头来,面上犹带泪珠,如梨花带雨、芙蓉泣血,她道:“王后,昨日兰幽大人被哪吒将军带到王帐,医治雷震子将军时,曾以身试毒,因而那化血神刀的毒,也到了蓝幽大人的身体里。今日清晨,兰幽大人毒发,疼痛难当,几欲昏死。竹君知道杨戬杨将军自余元手中得回三粒解毒丹,便前往杨将军营中求取解药。不料被杨将军扣下,至今未归。王后,小女子求王后救兰幽大人一命。” 季姜惊讶道:“你这话太过奇怪,杨戬既有解药,为何不救谢姑娘?况且那位竹君被扣下一事,你是如何得知?” 红玉哑然低头,咬了咬唇道:“小女子不知,小女子只知道,兰幽大人与杨戬将军本是夫妻……可……一向……素有矛盾……营中之人皆知。且昨夜不知道为何杨将军到伤兵营寻找兰幽大人,不知为何起了争执,大人的腕骨,给杨将军捏碎了,所幸杨将军并未使用法力,不然……至于竹君之事,是因他久去未归,小女子揣测。” 季姜并未计较红玉揣测杨戬,反而道:“杨戬和谢姑娘是夫妻?我倒从未听说。罢了,你在此处候着,我去替你问问。” 季姜出了侧间,候在一边,武王三人将事情说完,见三人面带喜色,想是心情不错,才道:“陛下,芍方才听到一件奇事,不知陛下可有兴趣?” 她与姬发相识不过数载,感情却十分要好,这会儿虽然臣子在侧,但一个是她父亲,一个是她小叔,倒是不计较名分尊卑,遂以名字“芍”自称。 姬发笑道:“芍有何奇事,说来听听。” 季姜道:“方才伤兵营谢大人的下属医官红玉姑娘前来对芍说,昨日谢大人为雷震子将军试毒之后,自己也中了此毒。今日毒发,谢大人连忙派人向杨戬将军求取解毒丹。可是杨戬将军不但未将解毒丹给她,反倒扣下了她的人。” 姜子牙道:“杨戬素来爱护同袍,雷震子受伤,杨戬冒着危险去蓬莱把解毒丹弄出来,他怎么眼看着同僚身中剧毒,却不管呢?” 季姜道:“父亲所言极是,只是芍听说,杨戬素来爱慕嫦娥仙子,不知道是否有此事?” 姜子牙一噎,刚想解释,周公旦已经说道:“知好色则慕少艾,少年心性嘛,何况深情至斯,也算得上是一段佳话了。况且这与此事何干?” 季姜道:“这小叔就有所不知了,芍听闻伤兵营的谢大人,正是这位深情至斯的杨将军的结发妻子。”季姜话音刚落,姬发与周公旦皆是一愣,显然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等令人尴尬的关系,姜子牙轻咳一声,掩去脸上不自在的表情。 季姜心中顿时有数,暗骂阐教教出来的好师侄。 他父女心意相通,姜子牙一看女儿的表情,如何能不知道女儿的心事,于是道:“非是老夫与杨戬同处一门,便偏袒于他。杨戬在营中,品行如何,大家有目共睹。再说杨戬发妻,本是西海三公主,因她被西海龙王赶出家门,无处可归,杨戬才收留于她,与私情无涉。况且倘若伤兵营谢大人真是杨戬发妻,老夫倒要问问,为何她不用真名,却化名谢兰幽?不寻杨戬,反倒在别处入营?” 姬发打断他道:“丞相多心了,谢大人入营之事是我亲点,她的意思嘛,早就跟我说了。至于为何化名,可能正是为了避开此等情况。只是我命杨戬去做押粮官,却是不巧了。” 姜子牙还想说什么,周公旦却打断道:“陛下,谢大人和杨将军都是栋梁之材,此事要处理也很简单,请陛下派人前往杨将军处,对他说明谢大人中毒之事,要他交出丹药来就是。” 季姜道:“芍以为,不如请杨将军前来王帐,说明此事,看他如何应对。再派人去瞧瞧杨将军的阵营之中,是否真的扣了谢大人的属下。” 姬发一拍手道:“芍说的有道理,就这么办吧。”于是叫传令兵前去找杨戬来。 第15章 离间 倒是玄门,所求非小也就罢了,口…… 过了不多时,杨戬便在传令兵的带领下进了王帐。见礼入座之后,姬发问道:“杨将军,我听闻一事,颇为好奇,你跟我来参详参详?” 杨戬抱拳道:“陛下可是说,杨戬扣下解药,不给谢兰幽之事?” 姬发冷不防他这样一句,顿时呛了一呛,周公旦忙道:“正是此事。想不到杨将军好灵通的信息。在下对此事也是万分难解,想你杨将军和谢大人在军中乃是同袍,在家中乃是夫妻,缘何见死不救啊?” 杨戬道:“消息灵通不敢称,杨戬只是想到,纵然杨戬扣下竹君,谢兰幽也有办法将事情闹大。至于王爷所说,还容杨戬细禀。内子敖寸心,乃是西海三公主,生年不满两百岁。自幼养在深闺,养尊处优,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不为过。她对外界之事,也所知甚少。可是这位谢兰幽大人,不但精通医术,吃得苦受得累,还精通妖界秘闻,杨戬心中早有所疑。她所说化血神刀上毒物的来历,与余元所言一模一样。昨夜杨戬前去伤兵营询问于她,她分明有所隐瞒,却说她失忆在前,也不清楚自己为何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杨戬顿了顿继续说道:“更为可疑的是,余元口中的淬毒之法,若是没有解药,变连止血也做不到。昨日谢兰幽在王帐中,轻轻松松替雷震子止了血,众人有目共睹。杨戬便更是怀疑。恰巧今日一早,竹君前来求药,我有意试探,所以并未给她解药。又怕竹君出去乱说,才借口他冲撞与我,将人扣下。” 季姜道:“便是如此,你可以前来王帐禀告,为何私下如此处理?杨将军,你须知伤兵营众多伤员,皆是在谢兰幽一力主持下营救的。她如今倒下,有多少事要为此耽搁?一旦生变,你来替她担此重责吗?” 第18章 姬发闻言点点头道:“正是芍说的这个道理。谢兰幽在营中救人无数,岂能因你一句怀疑,就对她见死不救?便是试探,也太过了。” 杨戬听了,并未说话,只是目露不赞同之意。 姬发道:“好了,你此番扣人,本就不该,念在你立功无数,且事出有因,这次就算了。立刻放了那个,竹君。还有,把解药给谢兰幽送过去。至于谢兰幽隐瞒之事……芍,你去问你问这是怎么回事,问清楚了,再做处理。” 季姜应承道:“芍明白。”又对杨戬道:“将军将解药给我,送药问话,我正好一并做了,免得将军难看。” 杨戬沉默半晌,伸手召来一只玉瓶,递给季姜道:“还有一事,请王后一并问清楚。”。季姜接过玉瓶道:“将军请讲。”杨戬道:“昨日我与谢兰幽发生冲突,她的元神灼伤了我。她若真是我妻子,水族出身,又是仙家之后,为何元神有厉火之象且邪佞异常?” 季姜点点头道:“将军放心,我知道了。”于是向众人行礼,退到侧间,叫上红玉,一同前往伤兵营。 红玉回来时,谢兰幽已经疼的面呈青紫色、进气少出气多了。幸好她为人坚毅,尚有一丝清明,见到季姜和红玉时,竟然还俏皮的对她们俩笑了笑。只可惜在疼痛的加成下,这个笑容实在是难看的紧。 季姜忙上前俯下身,抱住她,将手中玉瓶上的红色塞子拔出,倒出一粒豌豆大小的红色丹药,喂进谢兰幽的嘴里。谢兰幽一张脸顿时皱成了十八个褶儿的包子,红玉早已端来了水,季姜接过碗,撬开谢兰幽的嘴,给她灌进去。 过了片刻,谢兰幽的呼吸渐渐平缓了下来,脸上的异色慢慢褪去。她试探着动了动手脚,季姜立刻松开抱住她的手臂。谢兰幽一手摸到地面,撑在地上借力摇摇晃晃的站起来。红玉欲扶被她摆摆手拒绝了,她自己慢慢调节着身体,直到站稳才露出一个笑容,如奇花初绽,鲜艳明媚。 她俯下身向季姜行了一记大礼,道:“兰幽多谢王后救命之恩。” 季姜嫣然一笑,伸手抓住谢兰幽的双手,接力站起来,也将谢兰幽扶起道:“兰幽不必客气。昨日虽说是我与兰幽初见,但早在之前,听陛下谈及当日与兰幽在周公旦府上的对奏,那时我便对兰幽引为知己,今日之事,更有倾盖如故之感,此时此刻,惟愿兰幽也如此对我。” 谢兰幽笑道:“王后女中豪杰,得此知己,不胜荣幸。不如小坐片刻,让兰幽以香茗招待一番。” 季姜点点头,两人并红玉一起找了处安静的房间坐下。谢兰幽取出原来放在园子里的那玉般清澈碧绿的茶具并一袋山间野茶,因没有炉子,只是将茶叶洗过,放入壶中用沸水冲泡,并不讲究。 茶在壶中闷了一会儿,谢兰幽提起茶壶,斟了三杯,头一杯奉与季姜,第二杯递给了红玉,谢兰幽端起第三杯,轻轻呷了一口,道:“粗茶待客,还请多多包涵。” 季姜捧起茶盏,嗅嗅香气道:“这若是粗茶,我那的茶都没法喝了。”她饮了一小口,道:“我此来除了向兰幽递送解药,还有一事,杨戬杨将军方才在御前对奏,说兰幽你有些行为,十分可疑。陛下命我前来问询,杨戬所说之事,你可能解释?” 谢兰幽道:“兰幽洗耳恭听。” 季姜道:“可疑者一,你明明是西海三公主敖寸心,却自称为山人谢兰幽;可疑者二,你夫婿杨戬身在营中,你不来寻他或姜子牙反去走周公旦的路子;可疑者三,敖寸心本是不通世事无甚本领的小姑娘,你却处事得当,本领非凡,精通医术且不去说,就连蓬莱一气仙余元非解药不能救的化血神刀之毒,你都有办法稍稍处理。可疑者四,你本为水族,你之元神当是水,可昨日杨戬抓住你时,你以元神震开他的手,却是邪火灼烧之像。此四者,你若说不清,可就难了。” 谢兰幽道:“新婚第二天,兰幽甫一醒来,前尘皆忘,便是自己的身份,都是小姑杨婵一一告知。且这份告知之中,也多有谎言。以至长久以来,兰幽一直以为,我与杨戬,乃是爱侣而非怨偶。兰幽找到王爷,求见陛下,所行之事,皆出本心。但此间种种,或与玄门所求相违背,因着此故,兰幽不寻杨戬,亦不用本命。至于那道元神,并非我所有,而是一位朋友赠予,我放在掌中。恰好杨戬抓住我的手,用力甚大,几乎捏碎,那道元神以为我受到敌袭,因此下手狠了一些。至于其三者,兰幽确实不知,辩无可辩。但兰幽之心,可昭日月。王后,兰幽非是自恃有功,但王后细想,兰幽自入营以来,所行之事,可有有损西岐之处?” 季姜安抚她道:“兰幽之为,人所共睹,不必激动至斯。今日是我来询问兰幽,陛下之意,兰幽当心中明白。” 谢兰幽点点头,不再说话。 她不说话,季姜也无话可说,两人沉默了片刻,红玉道:“王后,先生,红玉有一事不明,不知当讲不当讲。” 谢兰幽没有话说,好似没有听见红玉的话,季姜却道:“但讲无妨。” 红玉右手拇指抚摸着茶盏口,似是心烦又似是不安,她说道:“化血神刀之事,先生所为确实蹊跷。然先生会为雷震子将军诊治,是哪吒将军强行来拉人。先生也并未将雷震子如何,反倒缓解了他的痛苦,这些都是有目共睹的,为何杨戬将军只因这一点疑处,便如此不肯放过,甚至对我家先生见死不救,放任她毒发等死?再退一步讲,将军纵然心有怀疑,完全可以禀报于丞相乃至陛下,为何要私下处置?非到事情不可收拾时才说出来?” 谢兰幽只做不闻,抬手喝尽杯中清茶,提起茶壶又续一杯,怔怔的盯着手中的茶盏,仿佛已经神游物外。。 红玉见气氛一时凝住,以为是自己说错话了,当即闭上嘴巴,讷讷不言。 季姜突然发出一声轻笑,道:“你这丫头果真机灵,难怪兰幽这般倚重你。这几句话,真是句句问在点子上。” 谢兰幽终于开口,却仍未抬头,她道:“我倒以为事情未必如王后所料那般。” 季姜微微挑眉,道:“怎么讲呢?” 谢兰幽道:“或许在杨戬看来,我始终可能是他的妻子,这个身份是第一位的,在他看来,这件事是件私事,所以他可以私下处置。” 季姜闻言冷笑道:“不错,只因你是他的妻子,他身为我西岐的将军,便可以全然不顾你谢兰幽也同是陛下受过敕封的臣子,当真是好的很。”她说完这句,不戴谢兰幽再说话,站起身来,道:“谢大人此地事务繁忙,芍也有事要回禀陛下,不克久留,请了。”又道:“不必送了。”说完带着随行侍女疾步出了门。 谢兰幽仍是盯着茶盏不出声,过了半晌才道:“杨戬心生怀疑,本数常事,他行事激烈,一则本人性子如此,二则未必没有被我那般言语的缘故。只是他这样行事,终究是太过自傲,犯了武王的大忌。此番于我,真不知是祸是福。” 红玉奇道:“杨戬如何就犯了武王的大忌?” 谢兰幽道:“我毕竟与他皆在武王麾下,他疑心我不上报也变罢了,但他此番动手,却是涉及到性命之事。武王若往好处想,只是责怪杨戬一人,若是往坏处想呢?” 红玉道:“您是说,王后方才的话,是觉得杨戬这般作为,是有人在背后撑腰?这个撑腰的,莫非是阐教?” 谢兰幽道:“说不定连整个玄门……谁知道呢。” 再说季姜回了王帐,将谢兰幽的自辩之词一一告诉武王 武王道:“芍以为,谢兰幽此言可信?” 季姜道:“芍以为,谢大人所说有理有据。化血神刀之事虽然古怪,然诚如谢大人所说,她自入西岐营中,所行之事与西岐非但并无害处,反倒有不少好处。旁的不说,单说她救回来的这些人,皆是陛下的子民。且设立伤兵营,乃是在陛下下令一力主持,百姓对此十分感念。倒是玄门,所求非小也就罢了,口口声声为西岐圣主,却根本不在意陛下子民的生死。便是杨戬此番,明知谢兰幽也是陛下之臣,可又将此事放在眼中?” 姬发点点头,拍拍季姜的手道:“芍所言非虚,然我却以为,杨戬之言未必无礼。” 季姜疑惑道:“陛下是说……” 姬发道:“谢兰幽身上确实疑点重重,但是化血神刀之事,区区一句失忆,可打发不了我。只是……既然阐教原本心怀它意,我尚且能用,又何妨一个谢兰幽。若以为谢兰幽身有可疑之处,我便会弃之不用,却是错了。芍,日后你和谢兰幽多来往些吧,” 季姜会意道:“芍正有此意。” 第16章 龙吉 这世上哪有杀人的无罪,救人的却…… 对于谢兰幽而言,化血神刀带来的风波已经平息。可是对于杨戬而言,事情才刚刚开始。 谢兰幽虽说不以为意,但她遭此委屈,竹君红玉等人岂肯干休。谢兰幽心知此时不宜自生事端,于是约束上兵营内知情之人,三令五申不许滋事寻衅,众人摄于她往日之威,终是不敢胡来。 第19章 然王帐之内的事情,还是被几个常在王帐走动的知道了。一时之间,营中的气氛甚为古怪。几个将军纷纷赶到伤兵营,一脸歉意的对着谢兰幽,看得谢兰幽好生不自在。幸好姜子牙及时下令拔营,众人忙碌起来,无心他事,总算是冲淡了几分尴尬之气。 军令之下,众人日夜兼程,旬日之内,已经赶到了佳梦关。 佳梦关驻军不多,守将却十分强悍,正式大名鼎鼎的魔家四兄弟。不过这些斗法之事与伤兵营没有什么关系。谢兰幽命众人一边休息,一边整理药材。 不多时,杨戬前线再施变化之能,魔家四兄弟一时不察中了计策,被斩于三尖两刃刀下,佳梦关告破。 接手佳梦关之后,城中事务繁多,姜子牙下令众人原地休整三天。 或是最近烦心之事太多,当天夜里,谢兰幽感到少有的困倦,她见营内事务不多,于是便先行睡下。正酣睡时,猛地被人摇醒,睁眼一看,又是哪吒。 哪吒一双杏眼瞪得大大的,眼中是少有的惊慌之色,他见谢兰幽醒了,急忙道:“杨二嫂,不好了,你快去看看。”说着就把谢兰幽往外拽。 谢兰幽一把薅住衣服袖子,道:“怎么了?” 哪吒道:“龙吉将军营中将士突然上吐下泻,高烧不止,御医查看之后说是瘟疫!” 谢兰幽睡眼惺忪,颇有些不耐,一听此言,当即惊醒。她一把掀开被子,拽起衣服,撇下哪吒一边穿衣一边向外跑。出了帐子,直奔红玉伤兵住处而去。 幸好此刻伤病营中未有瘟疫出现,谢兰幽检视一番,命竹君带人留守,仔细水源药物和吃食,自己带着红玉等人,捎上找过来的哪吒往龙吉营中去了。 到了龙吉营中,已是哀鸿遍野,众士卒浑身无力瘫软在地。呕出泄出的污秽之物到处都是,尽管龙吉洪锦已在营中军医廖三白的指引下,带着尚未染病的士兵收拾残局,却哪里来得及。 谢兰幽在自己脸上蒙上白布,蹲下身子给病人把脉,片刻已知结果,起身喊住龙吉道:“将军,此事不易,立刻划出地方将病人和正常人隔离。这些吐出来的拉出来的,全部挖深坑埋掉,千万不可接触。还有尸体,一旦出现尸体,立刻烧掉,不能停留。”又转身对红玉说道:“你带人去其他营中,看看是否还有病人,一起带来,另外检查各营饮食和水源,务必要保证干净。”红玉领命而去。 谢兰幽化出笔墨,写下方子,向小莲吩咐道:“你回营去,叫竹君按方抓药。另外排好值日,派人过来,有硬仗要打啦。”小莲点点头,快步去了。 谢兰幽又对龙吉道:“将军,快些将病人和其他人隔离开来,还有接触病人时请带上面纱,最好将手一起包起来。千万不要接触病人排出和吐出的东西。”龙吉点点头,立刻命令众士兵按谢兰幽说的去做。 谢兰幽对廖三白比划道:“廖大夫,军中煮粥用的大锅,用开水涮干净,灌满水烧开,或放上满满一勺盐,或放上满满两勺糖,制成盐糖水,凡有症状的,不停的逼他们喝下去。”廖三白道:“这我知道,已经吩咐下去了。” 谢兰幽点点头,和哪吒一起运起神通,助龙吉等人将病患搬进临时划出来的隔离区。待他们这厢做完,那厢红玉已经带着人强行将各营发病之人或请或押弄了进来。 不多时,小莲也带着一大批人带着熬好的药汤前来相助。谢兰幽接了药汤,又开了预防的方子,命令营中上上下下所有人喝下以防万一。又叫军士们深埋秽物、捕鼠杀蛇,以防传染。并奏请武王下令此事在城中一并照办,以防瘟疫蔓延。 这般忙了数天后,瘟疫之势果然被遏制住,不曾蔓向城中。谢兰幽不敢懈怠,仍是叫人严加督促。 不多时,情势渐好,原本的生病的将士们身体慢慢好转,营中呻吟之声顿少。然而谢兰幽尚不及高兴,城中东侧贫民聚集之处瘟疫忽然爆发,一日之内数十人死亡。谢兰幽顿时大怒,带着手下赶往城东,不顾百姓怨声载道,强行拉了隔离带,将未染病的居民赶出城东。 所幸龙吉反应甚快,将这一伙无家可归的百姓接到她夫君所在的营地暂住。 杨戬听闻谢兰幽行事乖戾,不由得暗自担心,忍了又忍,终究是没忍住,到了武王面前进言道:“如今谢兰幽行事委实古怪,且敌我难辨,既然已知瘟疫的解法,不如将谢兰幽调回营中,城中之事,请随军医官并城内的大夫去做为好。” 武王尚未说话,龙吉在一旁已经道:“杨师弟这话我就听不明白,此瘟疫来势汹汹,谢大人强行驱赶百姓,是怕瘟疫传开,其所作所为,固有不足之处,但绝非行事古怪。陛下,还请明鉴。” 杨戬道:“师姐有所不知,谢兰幽……”他话还未说完,谢兰幽已掀开王帐,进到武王跟前,道:“兰幽见过陛下,陛下,城内瘟疫一事,绝非偶然,定是有人在背后捣鬼。兰幽恳请陛下派出干将,一查究竟。” 武王闻言,急忙问道:“这是何意?” 谢兰幽道:“回禀陛下,营中甫一出现瘟疫,兰幽便担心瘟疫蔓延至城中,因此派遣麾下得力医官红玉带人,前往城中敦促众人预防瘟疫。红玉到了城中,知道贫民聚集之处向来人多地窄,且颇多腌瘩,于是重点抓的,便是城东。”她顿了顿,继续说道:“起初,兰幽听闻城东出现瘟疫,原本以为是红玉办事不力,因为大怒。谁知道到了城东,经过数日的观察询问,得知当初红玉催促众人服食汤药、扫撒尘土、灭鼠杀虫乃至于处理泄物,确实可称是面面俱到,未有疏漏。” 杨戬皱眉道:“便是如此,或有不当之处,或有意外偶然,并不能作为幕后有人的凭据。” 谢兰幽道:“杨戬说的正是,但瘟疫是从一户叫户主做牛二的人家先发,牛二的邻居杨大郎跟我讲,他半夜起床上茅房是,听到有人在茅房外面念咒,第二日,牛二的妻子岳氏就开始上吐下泻。牛家附近十二户通通染病,唯有杨大郎无事。陛下,这个杨大郎并非身强体健之人。” 听了她的话,杨戬也禁不住沉思片刻,道:“若是施法所致,必然留有痕迹,我陪谢大人走一趟,看看是否有线索。” 武王沉吟片刻,还未说话,龙吉已道:“此事自我营中开始,陛下龙吉请杨师弟先到我营中一探究竟,尔后龙吉愿陪杨师弟及谢大人一同前往城中。” 武王点点头道:“如此妥当,你们快去快回。” 谢兰幽不明就里,然龙吉所说亦有道理,于是欣然应承。三人离开王帐,先往龙吉营中,再去城东贫民窟处,杨戬一番搜寻之下,果然在两处皆找到了施法的痕迹。 杨戬再细细掐算,过了一会儿道:“这是玄门之术。” 龙吉道:“定是商营中人所为。杨师弟可有计策,找他出来?” 杨戬又算了算道:“此人将行迹掩盖的十分周密,一时半刻间恐怕难以找出。”谢兰幽沉默半晌,突然道:“既是如此,能否将他诱出?” 龙吉问道:“怎么诱法?” 谢兰幽道:“我治好了营中瘟疫,那人故技重施,在城中施放瘟疫,若是我将城中的瘟疫也一并治好了呢?” 杨戬疑惑道:“但你怎知他自何处再行此术?” 谢兰幽道:“必在城南。起初他在龙吉将军营中施放瘟疫,是因为龙吉将军扎营的地方,有一条小溪,溪中多是泥土,十分浑浊,常饮此水,便易生病。因着此故,我起初并没有疑心到有人弄鬼上去。后来,他在城东再使诡计,是因为城东为贫民聚集之地,易发疾病。所以我以为,此人并不想被看破行踪。城南也是小户聚集之处,虽然比城东要好些,但真有万一,城南紧随其后,并不稀奇。” 龙吉应承道:“好,知道大概方位,剩下的我和杨师弟来做。” 杨戬点点头,表示同意。谢兰幽道:“还有一事,尚需请两位援手。” 龙吉问道:“何事?”谢兰幽道:“我先前以为此时乃是意外,因此救治众人时不曾动用术法,现既已查明此事原委,我看还是施法救人要紧。只不过我此番带到城中的人,多是凡人,且若要诱捕,最好不要让旁人知道我们已明其中原委,所以想请两位帮忙。” 杨戬道:“若要施法,如何机密?” 谢兰幽道:“众人熬制药汤的水,是取自城东的一口古井中,我们在井中释法,便可瞒天过海。”龙吉琢磨了一下,道:“此法可行。” 三人当下运起元神,施展法术,将仙气灌入古井之中,以待后效。不出两日,城东病患果然个个痊愈,红玉等尚以为是救治之功,个个喜不自胜。 又一日,乔装打扮在城南守株待兔的杨戬和龙吉,果然拿住了一个鬼鬼祟祟的道人。拉到王帐一审之下,方知对方名叫吕岳,乃是截教门下,在九龙岛修炼出了一个厉害的阵法,名叫瘟煌阵。此番下山本是为了襄助商纣,来到周营正要下手,却听闻周营中有个伤兵营,里面全是厉害的大夫,他便先放了一把小小的瘟疫,要探探周营的底细。谁料谢兰幽果然有两把刷子,一下子就卡住这瘟疫的要害,逼的他不敢大干,只能伪造出瘟疫传播的假象,悄悄的试探以图良机。 第20章 谢兰幽心道我在一旁辛辛苦苦的救人,你却滥造杀孽,心中又恨又怒,等吕岳将知道的全部说出之后,化出短剑将其一剑毙命。她这一剑迅如流星,灿若冷月,众人猝不防及之下,吕岳已经命归封神台。 杨戬看到这一剑与他记忆中那个敖寸心的水准大不相同,疑心更重,但此刻多说此事实在无益,便不再提及,只是暗暗藏在心中。 谢兰幽心情极差,杀了吕岳之后,一言不发的直径出帐。 龙吉向武王打过招呼,也跟着出了帐来,循着谢兰幽的足迹,到了营地附近一处山崖上,但见崖上斜生出一棵松树,根枝盘虬卧龙,雄劲有力,针叶茂密繁盛,枝枝向天苍翠欲滴。谢兰幽盘腿坐在枝梢,低着头不知神游何方。崖下是滚滚云海,茫茫然不可见底,崖上少女端坐细枝之上,在疾风一荡一荡,身形却浑然不动。 龙吉抢身上前,站在另一枝松针枝头,道:“谢姑娘,营中之事我尚未谢你呢。” 谢兰幽听了此话,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脸上的表情恹恹的,问道:“你谢我什么?”不等龙吉说话,她自语道:“若非是谢兰幽误判,你营中将士也不必命丧黄泉。” 龙吉才知她对未及时发现幕后黑手之事耿耿于怀郁郁不解,于是温言劝道:“谢姑娘,瘟疫是吕岳放的,岂能怪你?这世上哪有杀人的无罪,救人的却动辄得咎的道理?” 谢兰幽“哦”了一声,不与她说话。 龙吉见状,飞身到她身畔,贴着她坐下,道:“我营中将士都很感激你,你不要这般自苦。” 谢兰幽闻言道:“龙吉姐姐,多谢你,只是我心中清楚,此事却是我不小心。”她见龙吉还要再劝,于是道:“我非是自苦,只是心情不好罢了。龙吉姐姐,方才我在营中,一剑将吕岳刺死,他的魂魄被封神榜摄走,他日后也要封神,做天上的神仙,是不是?” 龙吉点点头道:“正是,你若还不解气,日后见了他再打一顿就是。” 谢兰幽道:“我一气自己心存傲慢,自以为医术了得,见识非凡,还没窥破端倪,就贸贸然施救,以至误了众多将士的性命。二来疑惑,吕岳此人为达目的,丝毫不将百姓的生死放在心上,这样的人若做了神仙,怕是比纣王当皇帝还要糟糕。” 龙吉不意她还有这番道理,心中顿时一亮,想道:“正是这般,似吕岳这般人,于国家社稷皆无益处,为何封神台会允许他上去?我父王母后会同意这人在天庭做事吗?若是不同意,又当如何?”一时之间,千头万绪涌上心头,难以解释。 谢兰幽见自己的话竟似将龙吉迷住了一般,忙叫了她两声,龙吉才回过神来,拉住她的手道:“妹妹小小年纪,却想得这般远,我实在敬佩的很。” 谢兰幽听她夸奖,颇不好意思,正要谦虚几句,营中号角之声突然远远传来,两人对视一眼,自松枝上跃起,身形一闪,已经奔回营中。 第17章 三哥 反正我都被西海赶出来了,我爱叫…… 回得营中,明日拔营启程的军令已下,龙吉和谢兰幽各自回营,整合众人收拾东西,准备启程。 谢兰幽命令竹君带一小队人暂留佳梦关,待遭受瘟疫之人彻底恢复健康之后再赶上部队。 越向前走,战事越发激烈,吕岳虽被谢兰幽一剑砍死,但自此之后,玄门弟子也不再顾及是否会伤及凡人,什么火烤水淹电闪雷劈瘟疫等等大阵接踵而来。以致到了后来,谢兰幽不得不带着人在整个周军的营寨里抢救伤员病号。伤兵营的众位大夫累的精疲力竭心力交瘁。 好在不久之后,竹君带着队伍赶了上来,分担了一部分工作。更因周军一天比一天接近朝歌,情势自然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不出两年,周军已经兵临朝歌。 商军此时已被打的无力出战,双方以城墙为界限,对峙起来。如此这般,伤兵营才得以喘息。 此时距自众人从西岐出发,已过去三年的时光。这三年间,众人变化之巨大堪称难以想象,当年畏首畏尾的红玉等人早已蜕变成可以独当一面的强者。竹君等妖性情上虽看不出变化,但因日日救人,功力愈加纯熟,更因阐截二教斗法花样百出,眼界何止宽了数倍。 是以众人虽是辛苦万分,偶有怨语,却不曾有后悔之说。 谢兰幽自己更是收获万千,且不说因组建伤兵营救人无数而功德加身功力大进,也不说人救多了医术上的精进。便只说在营中这段时日,与红玉竹君等人亦师亦友的情分,那便弥足珍贵。 至于周武王姬发,他粗略的算了算伤兵营在这三年间救了多少军士的性命,便越发觉得自己当初听从谢兰幽之谏言,乃是个异常明智的决定。 在朝歌之外驻扎了大约十天左右,一天夜里,朝歌城内的摘星楼忽然起火。火势汹汹,火光映亮了大半个黑夜。城门打开,无数的百姓从中逃出,谢兰幽见势不好立刻现出原身,化作一尾粉色巨龙,乘云之势盘旋而上,唤来滚滚乌云遮天掩星,独留下明月照路,不多时云中射出闪电撕裂天际,倾盆大雨倏忽而下。 豆大的雨点打在朝歌的土地上,仍是浇不灭熊熊之火。幸好因这大雨,除了摘星楼外,,火势并未蔓延开来。 伤兵营中众人已经赶至城门口,将受伤之人接到营中包扎处理。竹君又另外派了一队妖精,翻墙进入朝歌救人。 谢兰幽龙目张开,见到摘星楼上尚有人奔逃而不得出,心中大急。再催神力,雨势顿时大了三分,然面对摘星楼的火势,仍是杯水车薪。内中之人跌跌撞撞,好容易找到的路被烧毁的横梁截断,只能转身再逃。 正当谢兰幽焦急之时,朝歌城东边一条白龙倏尔飞至,昂首长啸,清圣的龙吟声回荡在朝歌城外。那条白龙前爪凌空一抓,一条水龙从天际骤然飘忽而至,落在摘星楼上,大火忽熄,断壁残垣中只留下烧焦的气息。 那白龙翩然落地,化作一个眉目如画、玉魂诗骨的白衣秀士。他走入摘星楼,不多时,受伤的人一个一个被一股力量托着,自摘星楼的废墟中飘向周军军营。 谢兰幽忙回营中,见烧伤和踩伤蹭商的百姓挤满了营中,她停下脚步打听状况,得知情况并不严重,因处理的及时,大部分人都是轻伤,几个重伤的也已经稳住了,只是很多小孩子受了惊吓,啼哭不止。谢兰幽心底松了一口气,看到谭雪姬带着众人分发药品,便上去变戏法哄被大火吓哭的孩子。 第二日中午,营中诸事稍稍稳定,就听说纣王已烧死在摘星楼,姜子牙逮住了妲己,要将其就地正法。众人皆十分好奇纷纷前去看看这迷惑的纣王神魂颠倒,连江山都葬送了的绝代妖姬究竟生得何等模样。 谢兰幽对此无甚兴趣,因此自告奋勇留下来守营。她确认留下的伤患皆无恙后,便在药堂找了一处清静之地,拿出笔墨纸砚誊写名单。 正伏案写着,忽然听见有人问道:“这是什么?” 谢兰幽抬起头来,来人玄衣长发,正是阔别三年的无天。 谢兰幽向他笑了一下,道:“是在伤兵营中因不治而亡的亡者的名单。” 无天抚摸了一下那本长长的小折子,问道:“为了纪念?” 谢兰幽低头一边写一边回答道:“是。”想了想,又说道:“因在战乱中死去,大多就地掩埋,无坟茔可以凭吊。他们中大多数人,又是普通士卒,没有留下多少私物,可供家人纪念。我想把他们的名字和掩埋之处记下来,至少回去跟他们的家人有个交代。而且,有了这份名单,他们家的人可以到官府去领取银两,用以生活。” 无天沉默不语,半晌才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很少会有人关心这些无名小卒的生死,更不必说身后之事。你真是个很特别的人。” 谢兰幽笑了一下,道:“或许三界就像是一个大戏台,上演的都是强者的故事,可是兰幽以为,弱者才是组成这个世间的大多数吧。” “或许吧,”无天玩味的笑了,他说:“但三界惟有强者,才能生存。便如苏妲己,若她是强者,就不会枉死。” 谢兰幽反驳道:“兰幽不以为然。” 无天问道:“如何呢?” 谢兰幽道:“我不否认妲己确实为人利用,今时今日,纣王已死,姜子牙要拿妲己开刀,震慑三界。但是,她残害生灵也是事实。你今日为妲己鸣不平,当日又有谁为姜皇后比干等人鸣不平呢?要知道,要是没有封神榜,他们可就真的死了。即使有封神榜,难道他们经历的死亡的痛苦和绝望,就是假的吗?” 无天想了想,道:“你所言确实不虚。我来,本来是想带走妲己。” 谢兰幽问道:“如今呢?” 无天道:“我仍要带走她,我想知道妲己心中,是怎么想这件事的。” 谢兰幽也起了兴趣,道:“既如此,兰幽祝你好运。” 无天未说话,浓浓的黑雾骤然而起,将无天层层裹住,黑雾散去后,无天已经消失了。 第21章 到了下午,谢兰幽果然听说刑场之上,刽子手看到妲己貌美无双,竟然下不去手,还是姜子牙亲手斩杀妲己。妲己的头颅被姜子牙砍下后,化作一只狐狸的头。就在此时,刑场上飘过一阵黑雾,妲己的躯体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为了粉尘。紧接着一阵金光大作,黑雾倏忽而散,天上竟掉下一具无头的狐尸,狐尸背后长着九条尾巴,正是妲己的元神。 谢兰幽听到这里,便知道无天只怕失败了,只是不知道前来阻止无天的又是哪位大能。她不动声色,继续抄写名单,刚刚写完最后一人,红玉忽然进来道:“先生,外面有个白衣男子要见你。” 谢兰幽怔了一怔,忽然想到昨天深夜时分出现在朝歌上空出手相助的那条白龙,心念一动,起身跟着红玉出去。但见营门外一人身着白衫,衣带当风,遗世而独立,飘飘然宛若仙人,正是昨夜在朝歌现身的白衣秀士。 谢兰幽见了那他,一个念头自心间涌向舌尖,在唇齿之间转了几转,终究还是试探着问道:“是玉龙三太子吗?” 那白衣男子抱拳道:“三妹妹,久见了。” 谢兰幽到得他跟前,将他细细打量一番,但见他神采隽秀,风骨天成,与寻常水族大有不同,心中不由得暗叹西海出了个人物,问他道:“三哥怎么来了这朝歌?” 这白衣男子不是旁人,正是西海的玉龙三太子敖烈。敖烈自幼在西海中闭门谢客,足不出户,不与他人交际;成年之后更是跑到西海龙王胞妹夫婿泾河龙王敖清处久居不归。西海之中他与谁都不怎么亲近,唯有敖寸心与他年龄相近,幼年时尚说得上几番话,只是他二人也不甚熟悉,敖烈千里迢迢前来,想必另有要事。 敖烈俊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道:“我正在泾河姑父家小住,是大哥叫我过来看看你。” 谢兰幽看他这副样子,竟心领神会了一般道:“不会又是杨戬出了什么幺蛾子吧?” 敖烈皱了皱眉头道:“杨戬给西海去了封信,说你行为十分异常,不似当初,怀疑有人附身,请西海帮他辨别一下枕边人的身份。”他将“枕边人”这三个字说的又长又圆,显然是动了火气,又道:“父王也不知怎么想的,竟叫大哥寄信到姑父家,叫我前来看看。” 谢兰幽曾经在龙吉的指点下,恶补过四海之间种种人情世故。说起西海中的三位太子,简直就是一笔糊涂账:那西海大太子敖摩昂龙姿凤章,堪称一代豪杰,乃是四海之中年轻一辈的佼佼者。二太子敖玉资质平平,也还罢了,左右天塌下来有他兄弟给顶着。坏就坏在这个三儿子身上。 原来西海龙王敖钦和龙后鹣鲽情深,膝下二子三女皆出于龙后腹中,惟有这个的小儿子,是一次酒后失德和个蛟女生下的。这样尴尬的出身,若是敖烈资质平平也就罢了,大不了养着他就是,反正养一个弟弟也是养,两个弟弟也是放。可上天非要让西海这笔账再烂一些,大太子敖摩昂已经是天资过人,卓然于世,可无论文才武艺,统兵论策乃至相貌气度,言谈举止敖烈统统压了敖摩昂一头。 这下原本就不讨龙王喜欢的敖烈更是不得龙王欢心,西海之中气氛也越发紧张,最后敖烈索性离开了西海,搬到了一向厚待自己的姑父泾河龙王敖清家中,西海龙王才算是长舒了一口气。不过敖烈好歹也是西海三太子,这么干撂在亲戚家也是不妥,西海龙王就将一些不便出面处理,却又不得不处理的事情交给他来做。 平日里处理这些事情也就罢了,今日这件敖烈心中着实恼火,心道杨戬这小子当年擅闯龙宫强行劫走我西海三公主,不告西海自行成亲。这也就罢了,如今三载有余竟然跑来说我怀疑你妹妹是个假妹妹,但是我实在不了解你妹妹,你能不能过来看看你妹妹到底是不是你妹妹。纵然敖烈也算是经过些世事,也委实没见过如此奇葩的女婿,翻来覆去的想着随信附赠的杨戬手书一份,心中只觉怄得慌。 谢兰幽闻言知道杨戬不把事情查清楚是不肯罢休了,只是这事到底如何她自己也好奇得紧,于是道:“三哥不必介怀,你自查就是。” 敖烈见她这般大大咧咧毫不在乎的样子,心中有些无言以对,只硬着头皮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我初到此地,还没有住处,不知道能不能麻烦三妹妹,咳,给我找个地方休息。” 谢兰幽道:“这有什么难的,三哥不弃嫌的话,住在我这便是。”这话若是搁以前伤兵营人满为患的时候,谢兰幽是万万不敢提的。但现下滞留在伤兵营的人已经不多,余下的也会陆陆续续的离营归队,谢兰幽倒是很开得口来。 敖烈又哪里是真的找不到住处,不过是找个借口留在谢兰幽身边,借机查探罢了,当下一口答应。 谢兰幽便带着他去自己的营帐里安置,两人一路走一路说,你问问我杨家待你好不好,周营里苦不苦,我问问你泾河好不好玩,和海龙宫又有什么不一样的。谢兰幽很是喜欢这位天上掉下来的兄长,自觉十分投契,将自己新婚之夜醒了之后这一路的故事细细道来,除去无天和那位和自己同名的前辈不提,别的悉数讲给了敖烈。 她自醒来之后,身边无一熟人,纵有满肚心事也难对人吐露一二。后来虽有了竹君红玉等人,到底自持伤兵营的掌舵人,危难之时纵有千般难处,也总是竭尽全力扮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生怕自己一个撑不住下面也全垮了。与季姜、龙吉倒是平辈论交,却常常各自忙碌,兼之她们与杨戬多多少少有些亲近,一些私密之事却是不好提及,哪里能如今日这般放下诸事讲个痛快? 今日敖烈在此,她终是过了个嘴瘾,说得酣畅淋漓,讲到高兴处拍手大笑,说到难过的地方又哽咽难言。敖烈坐在床上,听她细细说来,心中也是感慨万千,偶尔出语问上一两句。不知过了多久,红玉在外面喊了一声,抱着一个食盒进了帐子,道:“先生,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吃饭。” 谢兰幽给她说的脸一红,站起来走到窗边一看,窗外天色沉沉,暮霭喑喑,兽疲返穴,鸟倦归林,原来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红玉看她这幅忘了时间的样子,就起了心事,忍不住唠叨道:“原先有事时,就忙着做事不吃东西,那便罢了。如今还不按时吃饭,铁打的身子都要坏了,幸好我叫人给你们留下一份。”说着把食盒打开,将里面的吃食一一端出。乃是一碟蒸腊肉、一碟炒鸡蛋、一碟炒青菜、一碟溜土豆并两碗白米饭。 谢兰幽有日子没见过这么丰盛的饭菜了,顿时眼睛都看直了,她咽了咽口水,惊讶道:“今天营里吃这个?” 红玉忍不住翻了一下眼皮,道:“哪能啊?营里吃的是菜团子,我想着公子远来是客,总不能跟着吃那些吧?原来在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又忙得紧,上哪去打牙祭?这会没什么事情,又靠着朝歌城这么繁华的地方,虽说起了一场大火,到底是没烧着什么,城里的店铺都开了,我叫人去买的。” 敖烈虽是庶出,却也是龙宫太子,西海龙王纵不喜欢他,也不曾在吃穿用度上苛待于他,更不用说泾河龙王待他犹如亲生,连他自己的儿子鼋洁都退了一席之地。他在一边听了这可说是简陋的饭菜竟然是打牙祭的吃食,实在想不出谢兰幽平日里都吃的些什么,心底暗暗叹了一口气,想到这傻妹妹方才说的眉飞色舞,却原来在私底下吃了这么些苦。 谢兰幽笑闹着向她行礼道:“你这是要给我开小灶?我可谢谢红玉姑娘了。” 红玉避过身子去,道:“不独给你开的,我们都吃过了。”又道:“我不跟你们说了,再和你们说下去,回去该没有肉吃了。”说着撩了门帘,闪身出去。 谢兰幽乐呵呵的坐下,拿起筷子来,冲敖烈道:“三哥,来尝尝。” 敖烈从床上下来,坐到她对面,捡了一筷子蒸腊肉,放到嘴里嚼了嚼。这腊肉切的甚薄,满满一碟其实不过三岁小儿拳头大小的那么一块,吃进嘴里肥的倒是入口即化,瘦的却有些发柴,实在算不上什么美味。 敖烈心道:“这样的吃食,以前三妹妹莫说是吃,只怕看也不会多看一眼。杨戬的疑心着实有些道理。”又想到:“三妹妹在军中呆了三年,听说十分辛苦,便是有些变化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再说了,方才她说起这些年的样子,分明就是在家的旧模样。”又尝了尝其它的菜,皆是十分稀松平常。看到谢兰幽吃的欢实,心下一酸,不禁开口道:“三妹妹,你……”又突然警醒道:“她这些年过得这般不易,我何苦再提?”只是话已说出,只好补救道:“三妹妹,我听说你改了名字叫‘谢兰幽’,却不知道这是为何?” 谢兰幽道:“我不喜欢寸心这个名字,三哥你想,寸心寸心,方寸之心,能装的下什么?这不是变着法儿的说我气量狭小吗?不好。哪有兰幽好啊,空谷幽兰,一听就知道这个人,又美,又是个品德端方的君子。反正我都被西海赶出来了,我爱叫什么就叫什么。” 第22章 敖烈听了她这无赖一般的解释,竟是一噎,他本就不是口舌伶俐之辈,想了半天也不知该如何反驳这歪理,只好随她去了。 反正她都被西海赶出来了,就连杨戬说她好似被人附了身这么大的事情,父王都懒得管,只派我来看看。敖烈在心里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第18章 归宿 我辛辛苦苦教,你们花大心思学,…… 吃过饭之后,谢兰幽又从其他帐子里空闲的床上抱来褥子杯子给敖烈铺上,自己去了红玉他们帐中挤一宿。敖烈摄了冷水来洗漱完毕,本拟先好好休息一晚上,有事明日再说。谁知道卧在床上才觉得床板梆硬。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只好坐起身来,下地走走。此时正是仲夏,冷冷的星光映在地上,好像结了一层白霜,让人顿感清凉。 敖烈原本也是在泾河水军中历练过的,军中清苦自然是知道,只是如周营这般苦到吃菜团子,睡硬板床,也确实超出敖烈的想象。他正感叹自己这妹妹数年不见已经大有不同时,一个灰衣少女提着一盏风灯自军帐中走出。 敖烈忙叫住她道:“红玉姑娘,红玉姑娘请留步。” 红玉夜巡完了,正要回帐歇息,忽然听到背后有个清朗的声音叫自己,回头一看,正是下午来找谢兰幽的那位白衣公子。急忙上前行礼道:“公子可有事?” 敖烈道:“更深露重,虽是仲夏,夜间也寒得很,姑娘还没休息?” 红玉自出生以来,便没有不熟的男子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过这般话,脸当下微微一红,幸好夜间天暗,不曾露了怯去。她道:“公子有所不知,战事虽已结束,营中却尚有病人。小女子夜间巡视,防止夜间有变故。” 敖烈惊讶道:“要整夜巡视吗?” 红玉点点头,又道:“我们是分班的,我巡四更五更。” 敖烈微微点了点头,又追问她道:“三妹……你们谢大人,也是如此辛苦?” 红玉道:“她只怕要更辛苦。原来忙时,事情一波接着一波片刻不得歇息,她就赶我们去睡,自己却仗着仙体整夜整夜的熬,十天半月不眠不休也是寻常。” 敖烈一时无言,沉默了半晌,方说道:“三妹妹跟在家时,真是大有不同。” 红玉微微一笑道:“这也是寻常,若是八年前,有人跟我说,我能有今日的光景,我必定笑他傻了。” 敖烈好奇道:“姑娘原来不是这般?” 红玉似是想起了什么,脸色一白,低头讷讷不语。 敖烈心知自己怕是犯了忌讳,忙道:“姑娘勿怪,是在下唐突了。” 红玉仍是不说话,低着头有些神经质的拨弄着风灯,过了一小会儿忽然道:“五更天了,我要去巡夜了。”说着就匆匆的走了,只留下一个敖烈在风中茫然。 到了第二日,谢兰幽带着两个包子来找他时,他将这晚的事情跟谢兰幽一五一十的说了,谢兰幽沉默了半晌,道:“谁家能没有三分难处呢。” 敖烈方知昨晚确实是自己说错话了,只是不是到底说错了什么,他道:“此事是我不好,我去给红玉姑娘赔个不是。”说着抬腿就走,谢兰幽一伸手把他拦下道:“三哥别去了,也不多干你的事,你越说她越过不去。” 敖烈道:“既如此,那算了。三妹妹,今日我想去拜访一下杨戬,你可要同去?” 谢兰幽摇摇头道:“不去,你自己去吧,我尚有要事。” 敖烈点点头,道了声也好,把最后一口包子吃了,径自去了杨戬营中不提。谢兰幽待他走了,叫上红玉,只说有事情要去找武王。 红玉虽然心情不佳,倒是不敢误了正事,跟着她前往龙德殿。 朝歌因着谢兰幽和敖烈引来的大雨,除了摘星楼外,并未有其他地方有严重损失,武王入了朝歌后,就近搬进了纣王原来的宫殿。龙德殿本是纣王与近臣议事之所在,现在虽换了主人,却还是保留原有用途。所谓万事开头难,武王刚入主龙德殿,杂事纷纷而来,多得武王入殿理事至今未出。季姜虽是王后,但作为武王在政事上难得的知己和肱骨,自然也一并被困在其中。 谢兰幽领着红玉,到了龙德殿外求见武王。不多时,季姜带着四个侍女快步出来,拉住谢兰幽的手道:“陛下如今实在事务繁多,只是听到是兰幽你求见,知道必有要事,因此派我出来,你有事尽可对我说。” 谢兰幽如今对季姜在武王身边的地位十分了解,当下直言道:“王后,如今战事已经结束,各营的很多军士都返了乡。我那伤病营中众位医官,我自山野间招募来的自不必陛下操心劳力,但王爷替我自各家各营中招募来的,待此间事了,请问陛下要如何处置她们?” 红玉本在一边立侍,听谢兰幽张口就问得如此直白,悚然一惊,忽而想道:“啊呦,定是那白衣公子把昨天夜里的事情告诉先生了。”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担忧,感动的是谢兰幽竟然为了她们这么迫不及待,担忧的是此时事情堆积如山,谢兰幽这样着急难免引起武王的不满。 季姜闻言也是一呆,她万万没想到谢兰幽如此急切的前来竟是为了这件事。她暗暗想道:“听说伤兵营的医官,是从原先各家的奴隶和军中的营妓中召集来的,这仗打完了,确实不好处置。倘若叫她们回到原处呢,先不说别的,谢姑娘必定是不答应,不然她也不会风风火火的为了这事儿前来;要是给她们论功行赏放她们自由呢,不说别人,她们原来的主人必定是不满意。” 她想了片刻,眼睛忽然一转到了红玉身上,心中突然生出一计,问道:“红玉姑娘,你是当事人,芍有一言,你替我参详参详如何?” 红玉冷不防季姜突然点到她,这些年她也是大风大浪都见过,只是这件事情实在对自己利害深重,难免有些慌张,只好稳定身心,落落大方的行礼对应道:“红玉不胜荣幸。” 季姜道:“你们出身贱籍,这本是无可奈何之事,若是放你们自由呢,我怕你们原主人心中不满,去给你们找不自在。他们皆是位高权重之人,你们纵得了自由,也不过升斗小民,胳膊是拧不大腿,平白受气。” 红玉想季姜说的原也不错,只是做了八年自由人,虽说苦累,但与原先相比,早已身在天堂,那里甘心回去。心想:“无论如何,我绝不回去。倘若王后下令让我回去,我就跑,跑到天涯海角,总有容身之处。”又看了一眼谢兰幽,想道:“先生决不会负我们,就算是王后下令,先生也有办法。” 只听季姜继续说道:“放你们原是为你们好,若是如此,反而不美。可若不放你们,你们毕竟在战场上救人无数,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放你们也是不成的。芍现在有一计,可以两全其美,这战场之上,出了不少俊杰英才,他们中好些人,都没有妻室,光棍一条。我来做个媒,将你们许配给他们。这样一来,他们身边有了知冷疼热的人,你们也有个好归宿。” 红玉听了心中恹恹的,她起初学医只因命令,然救得数条性命之后,自觉自己乃是个十分有用之人,为国家之贡献不在那些上阵杀敌的将士之下,甚至想过自己日后,也如谢兰幽这般开馆授徒,济救一方。谁知道兜兜转转,还是要嫁做人妇,圉于宅院之内。 不过她也不得不承认,季姜的法子算是最好的了。正要点头答应,谢兰幽忽然道:“敢问王后,这保媒,是保娶妻的媒,还是纳妾的媒?” 季姜叹了口气,道:“芍知道这些医官都是一等一的好,只是她们的出身,实在是难以为妻啊。那些奴隶出身的倒也还罢了,似……唉,天下女子命皆苦,能有个归宿已经是祖上积德了。” 红玉闻言,心中顿时如凉风穿胸,空荡荡的不知着落。她想问难道是我愿意为奴为妓自甘下贱的么?我也曾是好人家的女儿,若不是纣王无道,我怎么会沦落至斯?大王王后怜惜世间被纣王欺压践踏的百姓,为何不怜惜我?只是话在口中转了数转,却冲不开嘴唇的禁锢。此时此刻,那些人猥琐的眼光,那些人轻贱鄙夷的话好像就在眼前耳畔,这才知道原来她从未忘却,只是将伤害深深的埋在心底。 谢兰幽心中也一阵难受,她想道:“我见你这般志气,在心底一直将你当作个女中豪杰,自龙吉在黄河九曲阵去了之后,我更是对你十分珍视,却不想原来你也是个跳不出的人。”她虽是因痛失挚友难过,面上却不显露分毫,只是道:“我不喜欢这个主意,我有个更好的想法,不如王后听听?” 红玉正处绝望中不可自拔,听了谢兰幽这句话,登时心头一痛,心道:“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法子呢?难道真的带我们逃到仙界去吗?” 季姜也是一愣,但未做决策之前,各种意见听听无妨,于是说道:“兰幽请讲。” 谢兰幽道:“人生于世,难免生病,富人会生病,穷人吃不饱穿不暖的,更加容易生病。富人么,有钱自有人来给他看病,穷人可就不好说了。这各地的大夫,虽说有济世救人之能,到底是要自己吃饭的,杯水车薪,能救多少?再说,一旦哪里有个什么突然爆发的瘟疫,单单凭借几个各自坐堂的大夫哪能行?等上报官府?到那时,已经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传得多么广了。” 第23章 所谓“闻弦歌而知雅意”,听到这里,季姜已经明白谢兰幽还没出口的话了,当下赞道:“妙计!这些女子们个个都是妙手回春的神医,将她们派到各地管理医事、给穷人做义诊,却是再好也不过了。国家有用,量他们的主人也不敢说什么。” 谢兰幽道:“不是主人,是旧主人。她们既要为国家做事,还是恢复自由之身的好。不然以后,万一有个冲突,是听主人的呢?还是听陛下的?” 季姜点点头,道:“对,正是这个道理。兰幽,你这个主意甚好,芍这便去和陛下说。” 谢兰幽又道:“王后不忙走,我还有一事,也一并说了。” 季姜疑惑的看了她一眼,不知她还有什么要说的,只听谢兰幽道:“封神在即,这以后,这些玄门弟子便要去天庭走马上任。阐截二教也要封山不出,没了玄门乱来,本是一件好事。但下界还有许多身怀异能之人,若是他们与人为善或隐逸山林不育凡尘来往,倒也罢了。若是他们仗着自己有些本事胡来,那可就不妙啦。” 季姜听了她这一席话,不免想象了一番,当下蹙起了眉尖。不过瞬间,她就松开眉头道:“兰幽必有妙计,快些讲来给我听。” 谢兰幽瞧了瞧四周,压低声音道:“玄门弟子修的仙,学的本领,陛下的子民自然也可以。修道不易,但传些粗浅的防身功夫,这个却是不难。再辅以药材法器,小妖魔也能治得住。我在各地寻找适合的人,教他们些本事,若是小妖,他们自己便可治伏,若有大妖,再求神仙不迟。” 季姜迟疑道:“这……但这些人……会不会……” 谢兰幽知道她怕万一这些人对朝廷生出异心可就养虎为患了,于是安慰她道:“这样的人不需多了,一个村落有一个,或是几个村落间有一个便好。王后,城中或许人来人往很是闹热,但乡下除非是有大事,不然隔的稍远的村落都很少来往。一个人能成什么事?我又不传她们百里飞首的本事。” 季姜沉吟片刻,既舍不得眼前的利,又放不下心中的疑问,到了最后只好道:“兰幽,非是芍推脱与你,这事实在有些大,我必须与陛下商量。但那在各地派遣这些女子的事情,芍可做主。我答应下了,你尽管放心。” 谢兰幽道:“此事不急,你慢慢想就是,左右我就在营中。” 季姜点点头,道了声“请”,便走了。一边走,一边在心中仍权衡着利弊得失。 谢兰幽回头对红玉笑道:“这件难事可算是干完了,我们这便回营去。啊呦,你可怎么了?” 红玉眼睛已经红了,一双明眸早变得水蒙蒙的,她当即下拜道:“先生大恩大德,红玉……”她说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当下哽住,吸了吸鼻子,才道:“红玉粉身碎骨,亦无以为报。” 谢兰幽受了她这一礼,将她扶起,温言道:“园子里我教了你们五年,出了园子在军营里面又是三年。满打满算,整整八年,吃在一处吃,睡在一起睡,水里来火里去,是何等的情分?就算不说这些,我辛辛苦苦教,你们花大心思学,难道就是为了给一个男人去当小老婆的?曼说是小老婆,就是明媒正娶,八抬大轿,也要瞧瞧人才,细细考量呢。你回去同她们说,将来行医也好,嫁人也罢,一边行医一边给人家当老婆亦可,哪条路都好,只是切莫轻贱了自己。” 红玉含着泪点点头,谢兰幽笑笑,化出一方手帕,给她擦擦脸上的泪。红玉哪里敢受她服侍,当下接过帕子,自己收拾妥帖,将手帕收在袖中。 第19章 功德 如此说来,谢兰幽与那魔头有所勾…… 数日之后,封神台前,姜子牙手执封神榜,下封正神三百六十五名,其时祥光大作,红霞灿灿,天人散花,异香阵阵,金龙长吟,彩凤飞翔,围观众人,莫不惊叹好一派仙家胜景。 到了下午时分,武王发来旨意,言道众人三年来立功甚伟,过去种种一概不记,全部复归良籍,编入所在籍官府为领俸禄的医官。又言在全国境内各村各县先设立病坊一百七十二处,专门收容无力治疗疾病的病人和无力自养的鳏寡孤独,命伤病营中众医官前往出任坊主,负责坊中诸相事宜。坊内若有空缺由医官负责,在当地官妓处征用人手。 众女虽然早有闻讯,心中仍是惴惴,如今听到明旨发出,个个喜不自胜,知道苦尽甘来,落泪难当。 谢兰幽当即拿出银钱,叫众人往朝歌城中买鸡沽鸭,割肉置酒,开席庆贺。敖烈尚不明就里,只是众人喜气洋洋,又有好酒好菜在眼前,也放开胸怀畅饮。 酒到中途,众女一个一个端着酒杯前来敬谢兰幽,谢兰幽一一领受。 竹君等妖怪在一旁看得眼热,纷纷大声起哄道:“兰幽大人,她们的前程有了,我们的呢?” 谢兰幽饮了太多佳酿美酒,这时已经有些上头,听了此言,直拿手指刮脸道:“好不要脸,你们竟和人家比。” 众妖见了她这副少见的小女儿态,俱觉得十分有趣,佯做不乐意道:“兰幽大人耍赖皮了,耍赖皮咯。” 谢兰幽微怒道:“谁说的?叫他出来!我怎么耍赖了?我这不是一时间还没找到合适的地方嘛。”她这一怒,不显凶蛮,反倒十分娇憨可爱。 敖烈见她这副样子,想起小时候见她在西海龙王怀里撒娇卖痴的模样,那时自己心中十分嫉妒,恨不得将她揪出来,如今却半是感慨,半是有趣,于是俯下身道:“三妹妹,你何不在四海中给他们谋个前程?” 谢兰幽听了这话,头向上翻去,眯着眼看是谁在说话。敖烈道:“别处我不敢讲,四海人虽多,却无甚济得事的人才,你这麾下个个都是英才,去了四海,正是求之不得。” 谢兰幽拍手笑道:“四海么?去了入得仙籍做个神仙,便像截教弟子那般。”又向众妖道:“你们说呢?” 众妖或是咧嘴轻笑,或是哈哈大笑,也有不出声的,嘴角却挂着一丝冷笑,俱不回答。 谢兰幽见状,高声叫道:“正是正是,正是如此!”说着一歪头,吓了众人一跳,红玉急忙上前探查,见她呼吸顺畅,脉象平稳,应当只是喝醉了,于是招呼众人继续饮酒作乐,自己叫竹君负起谢兰幽向休息的帐子去。 敖烈心觉不妥,截住竹君,将谢兰幽自他手中接过,打横抱着,抱进了帐子里,放在床边上,使她上半身躺在床上,脚却还在地上。红玉上前,水灵灵的大眼睛溜了两人一圈,两人皆恍然大悟,退出了帐子。红玉才俯身给谢兰幽脱了鞋子,将她整个人扶到床上,又给她脱去外衣,盖上被子。 敖烈和竹君出了帐子,走了数步远,敖烈突然叫住竹君道:“阁下同寸心认识几年了?”竹君愣了一愣,敖烈才想起谢兰幽已将名字改了,于是改口道:“你同谢兰幽认识几年了?” 竹君知道谢兰幽同他乃是兄妹,听了这一句,一面想:“寸心?莫非是兰幽大人的闺名么?”一面回答道:“足足有八年了。” 敖烈道:“是么?那可真不短了。你干什么和她那么亲近?你喜欢她么?” 竹君心中一凛,心道:“我是很喜欢兰幽大人,只是却不是他问的那种喜欢。”又听敖烈说:“你要是喜欢就去跟她说罢,我瞧你比那个杨戬强上百倍。”不由苦笑道:“公子说笑了,不论文才武艺,我哪是杨戬的对手?” 敖烈冷笑一声道:“我找妹婿,待我妹妹好就够了,文才武艺有什么用!有那好文采,却来编排我妹妹,还不如个睁眼瞎。” 这三年伐纣,杨戬实在没少疑心谢兰幽,偏偏他每每疑心,正是谢兰幽遇上难题忙得要命,只好想些新点子来救急的时候。是以伤兵营人人疑心他故意趁人忙时过来找麻烦,均对他无甚好感。竹君一听此话,立刻腹诽道:“杨戬又出什么幺蛾子啦?怎么就不能消停会儿?” 敖烈说道:“我先前去拜访杨戬时,还未走到帐前,便听见他和人说道:‘弟子曾经与谢兰幽动过手,当是她掌心幻化出一朵十分妖异的火焰,将弟子击败。与昨日那阵黑雾似是同出一源。’又听另一人说道:‘如此说来,谢兰幽与那魔头有所勾结?’杨戬道:‘弟子不敢直言,但谢兰幽此人身上疑点重重,却是不假。’我听他如此编排寸……兰幽,心中十分生气,于是冲进帐篷去要和他理论,但是他帐中却只他一个。哼,我看那时定还有人在侧。他不中意三妹妹,却跑到西海来劫亲,成了亲还拿嫦娥来羞辱三妹妹,这些也就罢了,如今更是诡计迭出的陷害三妹妹,这种妹婿趁早休了。天下的才俊这么多,非要嫁给他?我瞧你就很好。” 竹君听得十分生气,然听到最后一句,顿时一个激灵,忙道:“在下心中十分尊敬兰幽大人,但于男女私情上,却是没有这样一回事。” 敖烈心中甚是失望,道:“好吧。”又问道:“方才我说要你们去四海谋个前程,你们为何好似不愿意?” 第24章 竹君道:“去了四海,入了仙籍,便和拜乳截教门下无异啦。” 敖烈闻道此言回想前景,惊讶道:“你们瞧截教不起?”那截教乃是杨戬的师叔祖通天教主所创,声势浩大万仙来朝,教中子弟,能人辈出,有些便是玉帝王母,也要卖他三分薄面,这些山野间的的小妖竟然瞧截教不起? 竹君道:“入了截教,听了玄门中道,便自诩是个玄门仙人了,不与我们这些山野妖精一般,也像那些人一样,说我们是旁门左道,甚瞧不上也便罢了,还要呈呈威风,伤人杀生才能助兴。只是攀上了这般高枝儿,便真成仙人了?到头来,还不是一只披毛戴角湿生卵化的畜牲,只配去给仙人当脚力。” 敖烈知道他这是在说妖族拜入截教后以玄门自居,自以为不再是妖族,但却仍被阐教弟子视为妖族,以至封神之战中,交上手后,即便活捉,也动辄打死,能得活命者也是多被打成坐骑一事。默默沉思了一会儿,不知说些什么的好,最后只道:“我要回帐了。”说着便走了。 竹君心中暗自揣摩敖烈刚才的话,心道杨戬只怕还做了什么与谢兰幽有关且令敖烈十分不快之事,急忙转身回了红玉的帐子,向她说了此事,要她待谢兰幽酒醒了转告此事。 红玉应了,竹君便也想回帐去歇一会。谁知还没出帐篷,小莲便引着康老大忽然进来,康老大见到谢兰幽躺在床上,屋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酒气,不禁急道:“哎呦!三公主醉过去了,这可如何是好?” 红玉瞪了小莲一眼,忙道:“康将军这样急,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康老大道:“正是,阐教教主元始天尊驾临,二爷请三公主过去拜见呢。” 这些仙家之事,红玉因跟在谢兰幽身边久了,倒知道些大概,只是还未等她说话,竹君已经道:“哦?天尊驾到,兰幽大人自然是当去拜会,只是今日天尊恐怕连营中阐教诸位都见不过来呢,兰幽大人却是不便去凑这个热闹。” 康老大一听他这话,顿时急了,辩解道:“三公主与我家二爷乃是结发夫妻,自当一同前去拜会。” 竹君微微一哂,不再说话。红玉训斥小莲道:“此地乃是先生的住处,平日里忙起来不顾忌也就罢了,如今怎么这样大刺刺的带个外人闯进来?你不晓得先生睡下了?” 小莲原是山野间一只莲花化身,妖族不怎么讲究这些,兼之平日里谢兰幽救人之时,何曾顾及什么男女有别,因此她还真不晓得这些事。但她也清楚此时红玉不过是找个由头指桑骂槐,因此低着头喏喏的不敢回嘴。 康老大闻言却是大怒,一指竹君,对着红玉道:“你怎么说话呢?我是外人?他难道不是?” 红玉道:“康将军,你在押粮官的营中,想怎么样便怎么样,但你在我营中,先生正在休息,你却大呼小叫,便不行了。你请回罢。” 康老大怒上心头,见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却也不好为难,看见竹君站在一边,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登时心道:“你这妖精好生无理!三公主分明是我家二爷的内眷,你偏偏整日和她同出同住,叫人家笑话我家二爷!”想到此处,伸手对着竹君的一张俏脸就是一巴掌。 他这一掌挥出,还未击到实处,已经被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抓在手心里,紧接着一阵天翻地覆,便被人抛在帐外。好在那人手下留情,只叫他摔了个屁股墩儿,并未伤到他的身体。他立时站起来,待还要向里冲,帐蓬上垂挂的门帘忽然掀了起来,谢兰幽自帐中走出,冲他嫣然一笑,问道:“康老大,你干什么打我朋友?” 她醉中睡着,又被康老大吵起,这时身上尚有三分醉意未消,行动间带了一分娇憨之态,衬着面上酡红,这一笑当真娇艳无匹。 康老大喊道:“三公主,你营中之人说话好生不讲道理。” 谢兰幽道:“是么?看来你十分讲理了,你说吧,你来讲什么道理?” 康老大看她醉酒未消,心中也打不定主意是不是叫她就这样去见元始天尊,但想到杨戬的嘱托,于是道:“三公主,阐教元始天尊驾临朝歌,你身为晚辈当去拜会。” 谢兰幽眯着眼想了一会道:“好,我这便去。” 竹君一急,还未来得及劝,康老大便道:“这便好,我在此等三公主梳洗。” 谢兰幽点点头,到了帐内,红玉打来清水,谢兰幽一边洗脸,竹君一边将敖烈的话说了,道:“兰幽大人,此时杨戬派人来请,蹊跷得紧,还是小心为上。” 谢兰幽擦了擦脸,笑道:“无妨,阐教能人辈出,杨戬真要借阐教之势来对付我,那是万万防不住的。我去瞧瞧他弄什么鬼儿。” 说着示意竹君退到帐外,她换了一身能见客的湖蓝色衣裙,梳笼发髻,描眉画目。待弄好后,出了帐子,与康老大一前一后,前往显庆殿拜会。 这显庆殿原是纣王宴客之处,修的巍峨高大、富丽堂华,个中布置尽人极巧,摆件装饰,金光灿灿,件件都是世间奇珍。 元始天尊一到朝歌,就被姬发请入此处,众人得知阐教教主在此,纷纷前来拜会。 谢兰幽跟着康老大到时,却见殿中人头攒动,三百六十五位正神俱在,元始天尊高坐上位,一一接受众人朝拜,好不热闹。 谢兰幽不待杨戬前来理会她,当即越众而出,上前执晚辈后生之礼款款俯身下拜,口称:“晚辈谢兰幽,拜见教主。” 在场众人听闻这声,当即望去,但见她身着鲛绡裙,头戴珊瑚簪,脚踏锦绣鞋,腰系珍珠带,步履盈翩跹,婉若惊鸿影。与她以往灰头土脸风风火火的样子大有不同,着实惊艳了一把。 元始天尊道:“可是杨戬那改了名的媳妇儿?起来吧。”说着发出一道力来,要将她托起来。 谢兰幽微微一笑,正欲直起身来,忽然听到刚刚魂魄封神的龙吉大喊道:“师祖手下留情!”便觉一股狂风骤起,要将她掀翻在地。但闻一声龙吟,敖烈自殿外赶到,一边高声叫道:“天尊容情!”一边疾奔过来欲将谢兰幽扑开。 在这瞬息之刻,谢兰幽掌心一热,一朵黑莲顺势而出,谢兰幽见到黑莲,心中忽然一道灵光闪过,身随心动,手掌翻覆,将黑莲牢牢扣在掌中。此时劲风已到眼前,敖烈却只到谢兰幽身后,谢兰幽转身伸出另一只手掌将敖烈使劲一按,护在身下,劲风击中谢兰幽的后心,只听“砰”的一声,谢兰幽一如一只断线的风筝一般飞出店外,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敖烈挣扎着从她身下爬起,抱住她叫道:“三妹妹!三妹妹!”一道青芒闪过,竹君也已到了殿外,见到此情此景,大为惊诧。 原来谢兰幽和康老大离开后,竹君总觉不好,因而跑到敖烈帐中,对他把事情讲了一遍,敖烈听闻脸色突然大变,道:“不好,那帐中人是元始天尊,我们快追上去。”说着拽着竹君出了营帐往显庆殿赶来。 竹君见到谢兰幽这幅情形,心中悲愤异常,手中竹棒已经化出,他高声喝道:“元始天尊,你恃强凌弱,卑鄙无耻!”说着冲进殿去,直奔元始。 龙吉和他颇有交情,心中大叫不好。于是挡上前去,道:“天尊面前休要胡来!”她架住竹君的竹棒,低声道:“你岂是天尊的对手?快退!” 竹君喝道:“与你无关,让开!” 这般变故在瞬息之间,众人还未反应过来,竹君已和龙吉交了数十招。 杨戬见元始天尊重击之下,曼说那火焰,便是谢兰幽本人,也仍没有露出破绽,心中十分讶然,然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便成骑虎难下之势,当即道:“老大老四,祝龙吉公主一臂之力!擒下此人!” 龙吉怒上眉梢,喝骂道:“滚!”康老大和梅山老四见她这般模样,到底不敢上前。 敖烈听到杨戬的声音,顿时清明了三分,心道:“若非此人三妹焉得至斯?不杀此人不能报仇!”于是站起身来,玉龙剑幻化而出,当既向杨戬刺去。他这一剑又快又狠,杨戬身形一闪,却是避之不及,脸上给他划了条口子。 杨戬怒道:“西海三太子!”当下伸扇抵挡。 敖烈冷笑道:“我看你还拿什么勾引小姑娘!”当下提剑再刺,然他和杨戬毕竟所差不小,方才能一剑得手,全是因为杨戬不防他猝然出手之故,此刻再来,纵凭胸中炎炎怒火,逼的杨戬手忙脚乱,却是再难得手。 数招之后,杨戬虚晃一招,故意露出破绽,敖烈提剑便攻,杨戬手中幻化,折扇变作三尖两刃刀,借势一挥而下,眼看刀刃就要砍在敖烈持剑的手上,一条拇指大的珍珠穿成的带子凌空飞来,缠在三尖两刃刀上。 三尖两刃刀何等锋锐,一触之下,珍珠四溅,然这些飞溅出去的珍珠,却带了三尖两刃刀上的力度,其中一颗嘣到了杨戬的肩井穴上,力道之下令杨戬不由一痛,手下顿时一松,敖烈的手却已经躲开了。 第25章 两人心中均道:“好精妙的手法,将带子掷出的人必定精通武学,眼力精准。只是手上的功夫却委实不敢恭维。” 敖烈又想道:“倘我有这般眼力,杨戬早就被我打伤啦。”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一个蓝影已经闪进了殿内,手中红光一闪,已经架住了竹君和龙吉相交的兵刃。 龙吉和竹君看清来人,同时大喊起来:“兰幽!”“兰幽大人!”敖烈和杨戬听得喊声,赶忙停手,齐齐回头一看,来人正是谢兰幽无疑。 杨戬见她脸色虽白,却能行动自如,显然并无大碍,立时喝到:“你究竟是什么人?连天尊一击都可以当的?我妻寸心绝无此能耐!” 谢兰幽并不理会他,转向元始天尊道:“天尊大人赐教,晚辈定然时时铭记于心。”说罢一躬身,拽了拽竹君的衣袖道:“竹君,三哥,咱们走。” 杨戬道:“你站住。”正要拦她,元始天尊说道:“叫她去吧,她确实乃是一条小龙,身上也并无异火,为她护持之物乃是加身的功德。” 殿中登时“嗡”的一声,这加身的功德竟能护持一个灵力平平的小龙,这是何等的泼天之德?又是做了多少好事的人才能有的? 谢兰幽不管众人如何说,向龙吉微微点头致意,当下携了竹君同敖烈离开显庆殿。 第20章 枯竹 帐内黑影憧憧,竹君倒卧在床上,…… 三人回了营中,谢兰幽叫来红玉,将显庆殿中的事情说了一遍,叫她去找姬发商议日前之事。 红玉听了又惊又怒后怕不已,点点头往龙德殿去了。 谢兰幽给竹君和敖烈添了茶水,三人坐下,说起这件事情的原委。原来自敖烈来到周营之后,杨戬就数次对他说起过心中的怀疑,说到此处,敖烈道:“但这些话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一来,杨戬的天眼乃是至宝,天眼之下无所遁形这是公认的。二来,我这几日冷眼看着,兰幽你与以往在家时脾性大不相同,但你旧时一些小习惯却还保留无疑。人的性情可以因际遇而改变,这些小地方却往往能伴随一生。” 谢兰幽不禁好奇道:“什么?” 敖烈指了指她道:“你想事情的时候,右手或是食指或是拇指,总是不老实的摩挲手边的东西。” 谢兰幽被他说得一窘,低头一看自己果然拿右手食指摩挲着桌面,立刻将手放到桌子下面。 敖烈又道:“三来么,三妹,你别怨愚兄说话太难听,杨戬心中对嫦娥的恋慕,他连掩饰都不屑,有我给你来作保,他尚且这样在元始天尊面前编排你,甚至不惜名誉布下今日这般凶险的杀招,若说他没有别的想法,我是不信。” 谢兰幽心说:“那可不是编排我,我身有异火是真。想那劫走妲己的之人乃是无天,杨戬说这异火和那黑雾似乎同出一源,我瞧着八成也是真的。”只是这些事颇多不可与人言之处,她也只能摇摇头道:“杨戬不是那样的人。” 敖烈毫不掩饰的冲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谢兰幽不理他,对竹君说道:“竹君,你今日所为,已经大大的得罪了元始天尊,为安全计,你还是出去躲一下为好。”她想了想,心中已有合适的去处,道:“你去那位黑衣服的前辈那里,我来给他写信。” 竹君断然拒绝道:“今日之事谁是谁非,大家看的清清楚楚,来日便是有人要报复,也要先不要脸才好。” 谢兰幽劝他道:“还是小心为好。” 竹君道:“兰幽大人尚有要事未办妥,竹君此刻不宜离开。”谢兰幽对武王的进言,他一早便知晓。此事若是办成,对妖族大大有利,他既是谢兰幽身边的得力干将,更是妖族,自然不愿在此时离开。况且谢兰幽对杨戬看似毫不在意,关键却又处处维护,竹君生怕谢兰幽平日精明,却傻乎乎的栽在情关上。 谢兰幽见他如此坚决,也不再劝,只是运起神通,分出一部分元神,护在他心口。她固然知道要是元始天尊为今日之事,对竹君痛下杀手,便是有一百个谢兰幽的元神也不抵事,却仍是想着这保护多了一份,保险也更重了一重。 敖烈也解下项上明珠,递给竹君道:“这是泾河至宝,你带在身上,可解一时之难。” 竹君急忙推辞道:“这可不行,公子……” 谢兰幽也道:“这泾河之宝怎么会到了你的手中?你别给了他反给他招来麻烦。” 敖烈道:“是姑父给我的防身的,这明珠本有一对,姑父给了我和鼋洁一人一颗。”又向竹君道:“既然给了我就是我的了,况且今日你本就是为了三妹妹。我去同姑父说,他会同意的。” 竹君仍是不肯接,道:“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泾河中的宝贝,万一给人认出来,认为我竹君今日敢找上阐教是背后有人,给泾河带来祸事就不好了。” 敖烈心中一凛想道:“我倒是忘了这个。”于是又将手收了回来,正要向竹君道谢,红玉已经从龙德殿回来。 只见她蛾眉倒竖,杏眼圆睁,薄唇紧抿,像是和人大吵了一架到现在还怒气未消一般。原来她奉谢兰幽的命令,到龙德殿去向姬发禀明刚才显庆殿中的事情。 刚至龙德殿大门外,就见到一个白衣童子站在阶下对姬发和季姜说道:“天尊大人听说陛下营中有位救人无数的谢大人十分好奇,一到营中就像教中弟子打听,才知道那正是清源妙道真君妻子的化名。定要见上一见,瞧瞧是个怎样的女子。真君就叫梅山兄弟将她请来,天尊大人一见,果然是个清丽出尘的美人,心中十分欢喜。又想着真君武艺乃是三代弟子中的翘楚,这妻子必定也十分出众,于是起了出手试探的心。谁知道那谢大人武艺平平,天尊一试之下,竟然将她击出了大殿。” 红玉听了这句话秀眉就是一扬,问殿外的内侍道:“这个白衣童子是何人?怎么从来不曾见过?” 她在三年中和谢兰幽数次出入王帐,和这些内侍也算是数面之交,那内侍十分乖觉,知道她如今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医官了,言谈之间愈发客气道:“红玉大人,那可不是我们殿中之人,那位是元始天尊身侧立侍的白鹤童子。显庆殿那边的动静,都传到我们这边了,陛下下令叫显庆殿的内侍们来问问怎么回事,这不,还没有一会儿呢,姜丞相亲自陪着白鹤童子来的。” 红玉闻言心道:“这小贼定是来胡说八道的,我先听听他说些什么,再进去好好教训他。”于是向那内侍笑笑,并不着急进去,闪身在一边细听端倪。 只听白鹤童子继续说道:“谢大人的胞兄和下属见到谢大人被击出殿外,以为天尊大人是要杀她,于是向天尊大人动手。当是阐教弟子皆在殿内,怎么能眼看着有人向自己的师长动手,却无动于衷呢?于是出手阻拦他们,这个时候谢大人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她大概也误会了天尊大人,就气冲冲的带着手下走了。陛下,此事天尊大人实在有些冤,天尊大人修为何等精深?若真要杀谢大人,便是有百个千个,谢大人也早就死了。” 红玉心道:“先生能逃过毒手,全靠有功德庇佑在身,让你上嘴皮子下嘴皮子这么一碰,倒是元始天尊手下留情了?真不要脸!”于是朗声道:“医官红玉,奉谢兰幽之命前来求见陛下。” 姬发正在为元始天尊在周营做客,却动手伤害周营医官的事情恼怒,又十分厌烦白鹤童子这些狡辩之语,听见红玉这声,当即道:“快进来。” 红玉进了殿,走到阶前,盈盈下拜道:“臣参见陛下、王后。” 姬发道:“不必客气,快起来吧。”红玉起身,又向姜子牙下拜。 季姜道:“红玉啊,定是兰幽叫你来的是不是?她可还好?没什么事情吧?” 红玉心中一动,心道:“先生必定是料到元始天尊会叫人来,嗯,就算是给陛下说了,此事陛下也难管的很,但若不说么,自然也是不行的。嗯,我不直说,将他一军。”当下微微一笑,道:“臣代谢大人谢陛下王后关心,谢大人蒙陛下重用,战场之上救人无数,因此功德加身,得此护持,方逃过一劫。臣此来,是谢大人叫臣问问前事如何?” 姬发听了“逃过一劫”这话,心中明白白鹤童子只怕没有几句实话,既愤怒于阐教视自己于无物,又为谢兰幽不向自己告状觉得贴心。季姜察觉他情绪不对,伸手轻抚了一下他的背,姬发心道:“我不能与阐教相抗,怒焰再高也是无用。”于是定了定心神,问红玉道:“是么?谢大人没事就好。她说的前事,可是什么前事?” 红玉道:“哦,就是在各地建立病坊和保护之人的那件事。” 姬发和季姜心中俱是一个激灵,当即明白谢兰幽的意思。姬发沉吟片刻,心道:“阐教如此仗势欺人……嗯,也许在阐教心中,这也算不上什么欺人,我没有能力便只能受气。谢兰幽所提或有风险,但利益也相当诱人。” 第26章 思来想去,最后还是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回去跟她说,叫她来一趟,这其中还有些细节,我们要好好商量。”说完看看季姜,发现两人果然想的差不多。 红玉得了令,立刻离开显庆殿,回营复命。出了殿门,走了还没两步,就听见殿中白鹤童子道:“这谢大人也不是什么正经人,整日里和些披毛戴角湿生卵化之辈混在一起。”当即一股心火上冲,真可谓是又怒又恨。只是她也知道自己一介凡女,手无缚鸡之力,在白鹤童子面前讨不了便宜。只能假作未听见,脸上却已十分难看,当下快步回营。 谢兰幽听了她这一番话,安慰道:“不过是个呈口舌之辈罢了,不必将他放在心上,到了来日你且看他。” 敖烈听了红玉的话,十分好奇,问道:“三妹妹,保护之人是什么?” 谢兰幽笑了笑,低头拨弄着衣角道:“这嘛……不告诉你!”说着一跃而起,道:“竹君,红玉,你们跟我去见陛下。”又向敖烈说道:“三哥,我要忙起来啦,你快快回姑父那里去吧。” 敖烈皱眉道:“你不愿说也无妨,但我实在不能走,我放心不下。” 谢兰幽道:“我还放心不下你呢,我有功德加身,元始天尊都没能把我怎样,倒是你,我看杨戬是不会来报复你的,他那些手下可就难说了。” 敖烈不屑道:“我会怕他们?” 谢兰幽道:“你不怕,我却是挂心不已,又要忙事情,又要担心你。一颗心分做两边,累也累死了。” 敖烈想了想道:“好吧,我……我去天池避一避好了。三妹妹,你听我说,杨戬这个人,不值得托付,你可千万别再给他勾去了魂儿。” 谢兰幽一边点头一边敷衍道:“知道了,知道了。” 敖烈又对竹君和红玉道:“我这三妹什么都好,就是太不会挑男人,劳烦两位多多照看,敖烈不胜感激。” 红玉和竹君都一起应道:“公子放心罢。” 敖烈道:“闲下来莫忘了捎信给我。”说罢化作一条白龙,盘旋直上青天,云中一现,随即消失不见。 谢兰幽目送他消失,向竹君和红玉点点头,三人一前两后向龙德殿走去。 此时天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天空中烧起了红色的火云,晚风中传来一阵阵雁鸣声,谢兰幽抬起头来,看到一行呈“人”字形的雁阵自头顶掠过,向北飞去。忽然一阵乡愁由心间而起。她心中想道:“春天要来了,大雁都从南边归巢了,我要何时才能回家呢?”她这么想着,心中忽然警觉:“不对!我的家乡在何处?不是杨府,西海么……总觉有些模糊。那时我随意而言,自称山人,莫非我的家乡在山上?” 正想着,已经到了龙德殿门外,殿内内侍在殿外等候多时了,不待通报,就将谢兰幽等三人迎了进去。 姬发和季姜在偏殿候着,三人进来,见礼之后,五人坐在一张长案几边上,谢兰幽化出一份帛书,呈给姬发,姬发接过一看,只见帛书分为两段,上半段是关于各地建立病坊的摘要,分别写了各地的情况,及众医官的性情,给出了具体分配意见。下半段写的乃是各种常见的术法,及应对策略,多是些净化符咒和药草搭配使用。人选建议很简单——当地父母双亡未满十二的未婚女子。 姬发问道:“为何又是女孩?还要父母双亡,未满十二?” 谢兰幽心中暗暗道:“自然是因为这种女孩儿最容易受到欺辱。我那里好几个女孩,俱是没了家人才被亲戚卖掉。”嘴上却说:“一则仙法与医术不同,最是看中悟性天资,女孩在这方面要比男孩强许多;十二岁下的小孩比大人强许多。二来,没有亲人的无牵无挂,比心有牵系的更易入道。” 姬发点点头,心道:“也好,毕竟此事事关重大,无甚亲人的的不易为亲所累更不易为亲枉法。”于是说道:“就这样办好了。还是选好了人,集中教授?” 谢兰幽摇头道:“这次却是不成。我必须要一个一个亲自拣选,至于教授么,倒是可以集中起来一起修行。” 姬发想了想道:“好,我给你一道旨意,你可任意行走拣选人才。” 季姜道:“陛下,各地病坊派了人去,后续还有很多事宜,何不让谢大人一同负责这件事情?每到一地,先将病坊安置好,再在当地遴选女童,陛下以为如何?” 姬发沉吟了半晌,最后道:“此法甚妙。”当下拟旨盖印,授以任命。 谢兰幽拿到旨意,先任命竹君和红玉为副手,又当着姬发的面,与两人细细制定了计划。这般一直说到第二日天蒙蒙亮时,整个行程才算是敲定。 谢兰幽便向姬发和季姜告辞。临别时姬发狐疑道:“谢大人,你不会早就猜到我会有此任命了吧?” 谢兰幽笑着点点头,没有说话。 回到营地后,三人向众人宣布任命和行程,众女子这才惊觉,分别的时刻竟然已经到来。日后各自独当一面,造福一方,然而山高海阔,多年知己朋友,却不知何时再有相见之期。一时之间,凄凄之意,离别之情顿时充斥着整个营地。 谢兰幽只好安抚众人虽说任命以下明日就要启程,但由三人带领上任,离别也并非近在眼前,况且多年苦修熬出头来,正是喜事一桩,众人听了才稍解郁郁之情,而后各自收拾行李联络感情,珍惜最后欢聚的时刻。 谢兰幽不打扰他们,前去对众妖说了自己的打算,有些妖怪不解谢兰幽心意,见此间事了,便有还乡之念。谢兰幽也不阻止,拿出昨日剩下的美酒,每人倒上一杯,权作践行之用。有些妖怪暗暗摸到谢兰幽的心事,自言愿意追随。 惟有小莲,天真懵懂不解其意,一心只想跟随谢兰幽左右。 也不知是不是离别在即,这一夜谢兰幽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好不容易挨到后半夜,正有些朦朦胧胧的睡意,即将沉浸到黑甜梦乡之时,突然心口一阵剧痛,谢兰幽猛然惊醒过来,心中一阵警觉道:“不好!竹君!” 她心随意动,刚一想到这些,身子便化为一道光芒,急速蹿出帐外,还未落到竹君帐子里,便已经闻到一股刺鼻血腥味。她急忙入帐一看,帐内黑影憧憧,竹君倒卧在床上,浑身上下俱是鲜血,生死不知。 第21章 凶手 杨戬摇身一变,变作谢兰幽,驾起…… 谢兰幽见状飞扑过去,抓起他的右手,哆哆嗦嗦的上下摸索着,却是怎么摸也摸不到丝毫脉门。 “竹君!竹君!”在这八年之中,她不知道已经叫过这个名字多少次,却没有一次这样的惊惶无助。 早有人听到这边不寻常的声音,提了灯过来看,门上的帘子被忽的掀开,风灯黯淡的黄光照了进来,一声惊呼从门边传来,接着喧哗声大作。谢兰幽由自茫然,嘴中喃喃叫着竹君,不知今夕身在何方,直到她被人抓住肩膀,听到耳边有人喊道:“先生!先生!” 她恍恍惚惚地抬头,失去焦距的眼睛慢慢的回神,眼前那人的样子渐渐清晰起来,正是红玉。 红玉道:“先生,你还好吗?先生!”见她不回话,话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谢兰幽愣愣的看着她,一时间不太明白她怎么在这里,自己又是怎么在这里? 红玉使劲儿按住她的肩膀,对她说道:“先生!你醒醒!竹君大人怎么了?” 听到这句话,谢兰幽又钝了片刻,才慢慢回过神来,一寸一寸的将头低下,瞧见她死死抱在怀中,那具尚温热柔软的身体,正是竹君。 风灯中的火苗微微摇曳,壁上的影子一晃一晃的,谢兰幽失去的神智渐渐回了笼,她低下声道:“红玉,叫大家都出去!回营睡觉!谁也不准离开营地!”红玉点点头,将风灯交给小莲,出去叫众人散开。 小莲手里有些吃力,忍不住微微摇晃,引得灯下的影子左右摇摆。谢兰幽借着灯火,在层层叠叠的魅影中仔细端详竹君的样貌。她方才急急冲进来,心中可谓又惊又慌,今晚正巧又是个乌云蔽月的半夜,瞧得不甚清楚,如今灯光照耀之下,只见竹君脸色苍白,一双秀目瞪得大大的,张嘴欲喊,喉间却被人用兵刃插过,谢兰幽伸手摸了摸,这一下又准又狠,他的声带已被戳了个窟窿。 这并非是致命之处,真正要了竹君性命的,乃是竹君胸口处的剑痕。先一剑直奔心脏而去,穿心而过,拔出之后,竹君尚未立时毙命,那人又刺了一剑,才将他刺死。 谢兰幽心想竹君平素为人仔细,说不定留下了什么线索,见到竹君将手伸在了袖子里,便去翻他的袖子,小莲赶忙将灯提高了几分, 谢兰幽将竹君的袖子翻过来,便见到袖子上一团血渍边上写着:“是一”两个字,小莲情不自禁的念道:“是一……这是什么意思?” 红玉将众人打发回去之后,又重新回来,看到这两个字,想了想,附身到谢兰幽耳边,轻声说道:“先生,那个‘一’字不太对劲” 第27章 谢兰幽也已经看出端倪,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原来那“一”字的高度,与“是”字上面的“日”字相仿佛,与其说是一个单独的字,还不如说是某个字的起笔。 谢兰幽盯着这两个字,心中想道:“竹君一向与人为善,没听说在营中结过什么怨恨,至于营外结仇的来刺杀,这倒也不是不可能,只是竹君能同什么人结仇呢?且这三年来,伤兵营事务繁忙,刺杀的好机会多的是,为何要选在今天?‘一’,元始天尊的名字开头的‘元’字起笔便是‘一’,可元始天尊怎么会用三招杀人?” 她在一边苦思冥想了半天,手指忽然碰到了竹君的脸颊,只觉得有些冷硬。原是竹君的尸身在夜中放了这许些时候,已经有些僵了。红玉瞧瞧竹君,再瞧瞧她,眼睛早有些发红,强打着精神劝道:“先生,一时想不出来,先将竹君葬了,叫他入土为安吧。” 谢兰幽摇摇头道:“不行!”说着运起法术,将竹君的尸体用薄薄的冰裹住,安放在原地。她站起来对红玉说道:“竹君死得不明不白,不为找出凶手,我于心不安。先将他放在此处,以防有些线索被我们忽略了过去。你派人将这里围起来,不许别人进入。” 交代完,她自己转身出帐。红玉追出来问道:“先生,你要去哪里?” 谢兰幽道:“我听说元始天尊还未离开朝歌,我要去找他问点事情。” 红玉脸色一白,急切道:“这可不行!万一他们……他们……”她实在说不出来后面的话,最后咬咬牙道:“你等我一会儿,我安排好这边的事,就和先生一起去。” 谢兰幽将手上的血迹擦擦,安抚的摸了一下她的肩头,道:“你不用担心,这件事未必就是元始天尊做的。” 红玉仍是惴惴不安道:“可是……” 谢兰幽见她一张俏脸上悲忧参半,心中又是心疼又是怜惜,终究退了一步,柔声道:“好,不过我不能这样带你去,我将你变作一只小鸟,跟在我的身边,一旦有危险,你必须听我的命令。” 红玉点点头,自去找了几个稳重成熟的妖族同伴,叫他们分成组,守着竹君的营帐。她回来后,谢兰幽伸出手拈动法诀,将她变成一只麻雀,拢在袖中,往显庆殿飞去。 在云中感到红玉柔软的肚皮紧紧的贴着自己的手心儿,忽然想道:“那时在园子里,我就是这样惩罚于老的,竹君那会还是我放在他们中间的卧底,等他出了园子,把这身份一揭,大家可是吓得不轻。” 她方才在营帐中,并不觉得如何痛苦不堪,反倒能条缕明晰的查探情况,现在却是觉得胸中一阵阵的刺痛与憋闷,扎得心口极疼,又喘不过气来呼痛,只好加快脚步,盼望着尽快到达显庆殿,好有事情做来将这疼压下去。 不多时,显庆殿已经近在眼前了。 谢兰幽降下云头,还未动作就被守门的黄巾力士喝住。她向他们一点头,运起气朗声道:“西岐官员谢兰幽,前来拜会阐教教主元始天尊,事关我下属官员竹君之死,还请天尊不吝赐见。” 这一声气韵悠长,声音不大,却传的甚远,回荡在朝歌的宫殿之中。 黄巾力士哪里见过这样无赖的人,一时间竟怔愣住了,待得反应过来要将这搅扰天尊休息的小贼拿下时,殿门忽然洞开,一身鹤羽白氅的白鹤童子自殿门出来,叫住众人道:“老爷请谢大人进去。” 谢兰幽微微点头致谢,跟着白鹤童子进了显庆殿。显庆殿的休憩之处在偏殿,虽说是偏殿仍是金碧辉煌耀人眼目,元始天尊坐在上首,见谢兰幽进来,便叫她坐在旁边,谢兰幽没这么多穷讲究,也不推让,直愣愣的坐下,把白鹤童子气的翻了个白眼。 谢兰幽只作未见,将竹君横死在营中的事情说了一遍,末了问道:“竹君昨日和天尊结了怨,今日就横尸营中,实在令人不能不多心。兰幽此来是来问天尊,可曾对竹君出手?可曾令门下弟子对竹君出手?” 元始天尊不防她这样直愣愣的问出来,心道杨戬这媳妇怎么跟个棒槌似的,白长了一张好脸。不过对这种自家小辈,他也懒得计较,于是道:“都没有。我是何等身份,岂能和他一个小小的竹子精计较?” 谢兰幽得了这句话,心里已有计较,当即对元始天尊说了一遍。 再说方才谢兰幽在显庆殿门口那一嗓子,把好些人的清梦惊醒。凡消息灵通点的俱知这是大事,未有一刻间,风声已在各营中传遍了。龙吉得了消息,当下吓得从床上跳了起来,披上衣服,就往显庆殿赶去。 刚刚降下云头,便听见元始天尊一声怒吼:“本天尊岂会向你撒谎!”这声中的怒火简直直冲九霄,将大地都震得抖了三抖。紧接着显庆殿大门“砰”的一声打开,谢兰幽从里面飞出来摔在地上,一口鲜血自她口中吐出,显然是受了不轻的内伤。 她挣扎了两下都未站起,龙吉急忙上去将她扶起来。龙吉拖着她起身,刚刚站稳,只听元始天尊的声音冷冰冰的响起:“她既没死,也算命大,你带她走吧,莫再叫我看到她!” 龙吉连连应了,一叠声的“谢过天尊”,死命的将谢兰幽打横抱起来。只见谢兰幽仰着头,瘫在她身上一动也不动。龙吉低头一看,她竟然已经昏死过去了。她把了把谢兰幽的脉,脉象很是微弱,连忙输了些真气给她。 杨戬已经走过来,道:“师姐,此时她若回营必生波澜,将她交给我吧。” 龙吉见了他怒气蹭蹭的上升,心道要不是你事情何至于此?当下断然拒绝,抱着谢兰幽回了自己营中。 杨戬见状也不勉强,只是命令康老大一会给龙吉营中送些药材。他自己走到一处避人的小径,摇身一变,变作谢兰幽,驾起云头向她营中去了。 到了谢兰幽营中,杨戬四下一望,见那各处均已熄了灯去,惟有竹君帐中,灯火通明。帐子外面被八个妖精团团围住,守得水泄不通,杨戬凝神看去,八个妖精俱是谢兰幽麾下的好手。 但他素来艺高人胆大,并不畏惧,下了云头,大摇大摆的就要进账。八人见了他,只当是谢兰幽来了,也不阻拦,将他放入帐中。 杨戬进了帐,环伺四周,发现帐中并大面积无打斗的痕迹,竹君的尸体上覆着一层寒冰,倒卧在床上。再看床上床单凌乱,被子和枕头皆被扔在地下,便晓得必定是杀手来时竹君正在床上躺着休息,说不定已经熟睡了。以至那人逼近到跟前时,竹君才发现有不速之客闯入,他一边要叫喊,一边掀开被子掷出枕头抵挡,被那人挥开同时,一剑刺中喉咙,顿时失声。而后他要伸腿抵挡,却被来人一剑刺穿心脏,来人随即将剑拔出,他的下半个身子跌下床来,翻身欲起来,来人又在背后刺了一剑,竹君才死去。 杨戬心道:“谢兰幽当真糊涂,若是我师祖杀了他,岂用得着什么兵刃?更不用说还是三剑。倘若是我师祖出手,只要一下子,这小子必定身死道消!” 又想道:“对了!谢兰幽糊涂我也跟着糊涂,将这小子的的魂魄召来问问不就清楚了?”想到这里,当即运起神通,念动咒语,只是试了数次,却找不到竹君的魂魄,正要召黑白无常来问问清楚,却听到身后一阵响动,帐外的妖精道:“红玉姑娘。” 他急忙转过身去,只听红玉清脆动人的声音传了进来,问道:“可是先生在里面?” 杨戬高声道:“是我。”转身出帐,问红玉道:“你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 红玉低头苦笑了一声,轻声道:“我睡不着。” 杨戬顿时醒悟道:“对了,她和竹君是好友,此时难免心绪不平。”又想道:“那谢兰幽今日行事如此毫无章法,也是因为竹君的死了?却不知道她和竹君又是什么样的情谊?”想到梅山老四说过他见到竹君和谢兰幽情谊非比寻常,往往同进同出,同行同止,心中一阵说不出的酸闷。忍不住怀疑道:“我这是怎么了?难道我竟喜欢上了这个来历不明的谢兰幽?杨戬啊杨戬,你娶寸心还可以说是为了替她找个归宿;可如今寸心下落不明,你却喜欢上这个满嘴谎话的谢兰幽,难道你真是个三心二意的男子不成吗?” 他却不知道,这吃醋正是男人的天性,见到自己喜欢的人喜欢别人固然要吃醋;若是见到喜欢自己的人突然有朝一日不喜欢自己,改喜欢别人了,那更是要大吃特吃;哪怕那人自己也不怎么喜欢,也总免不了要吃上一顿全醋宴。盖因男子天生以为他喜欢的,喜欢他的,统统都该是他的,自己的东西喜欢上的了别人,那是一件多憋屈的事情啊。故而这世上的男人,不吃饭的或许有几个,不吃醋的男人,那却是一个没有。杨戬这一酸,也正是因此。 红玉本以为杨戬有话要说,谁知过了半晌,杨戬竟兀自沉思,一言不发,于是问道:“先生可是遇到什么难题了?” 杨戬道:“我本来以为行凶的必是元始天尊无疑,但却突然想到,元始天尊若是要杀竹君,必不至使上三招,于是想召唤竹君的魂魄,问问他可知行凶的人是谁?但却一无所获。” 第28章 红玉闻言心中一酸,一张俏脸上险些掉下泪来,她忙伸手在面上轻轻一拂,掩饰道:“先生糊涂了,方才先生就查探过,竹君……竹君的魂魄想是给人驱散了。” 杨戬悚然一惊,须知竹君也是修为不低的妖怪,便是以杨戬的功力,要杀他或许不难,但若要不惊动旁人驱散他的魂魄,确实千难万难,说句不客气的,有此功力者,在这周营之中,搞不好还真只有元始天尊一人。 更因竹君平日里与人相处,莫说结怨,便一句重话都是难得,偏偏事发之前,因谢兰幽之故,在元始天尊面前亮了兵刃,动起了手,难怪以谢兰幽平素之智,仍是不管不顾的找上元始天尊。 他见红玉一脸悲戚的看着他,知道红玉定是以为他伤心糊涂了,当下也不解释,问道:“营内众人如何?” 红玉道:“尚好。先生,可在阐教教主那里问出了什么?” 杨戬摇摇头道:“没有,天晚了,你也去休息吧。”红玉点点头,转身走了数步远,又回身道:“先生,你莫要太伤心了。”却是自己说着说着落下眼泪来,捂着脸走了。 再说另一边,谢兰幽被龙吉带回营中,龙吉见她内伤沉重,先给她输了些真气,直到她伤势渐渐平稳下来,才将她放到床上,转身熄了灯,出了帐子,叫人给她熬些补气血的药。 谢兰幽一个人在床上躺了半夜一天,到了第二日深夜,呼吸逐渐变得平稳起来。龙吉来看了几次,用芦管吸了药给她喂进去,一边喂一边心不守神,不知怎么回事模模糊糊的想起这法子,还是她营中瘟疫大作的时候,竹君交给她给病患喂药的,心中忽觉一阵悲伤。 到了晚上,属下禀报杨戬来营中拜访,龙吉虽然觉得烦,到底看在师姐弟的份上,出去见了一面。 杨戬自谢兰幽营中呆了半夜一日,见到谢兰幽受伤的风声并未传来,且营中虽然人人有悲色,但都固守谢兰幽的命令,不离开营地,心中暂时宽了一宽。 他想到此间的事情最好跟龙吉前去沟通一下,免得出了篓子,于是趁着夜色出行,到了龙吉营中,求见于她。原本以为经过昨夜之事,要见龙吉必然要费一番功夫,谁知道龙吉颇识大体,当即叫他进去。 杨戬心中松了一口气,抬手正正衣冠,入帐见了龙吉。他见龙吉仍是没有好脸色,也懒得与她寒暄啰嗦,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将在谢兰幽营中所见说了一遍。 龙吉这才知道他这段时间去了哪里,尚来不及在心中暗暗感叹他行事周密,就被杨戬说出来的事情吓了一跳。 犹疑了半晌,试探道:“不会真的是……师祖他……这不可能啊……可若不是师祖,这世间还有人能……”她心中一亮,问道:“杨师弟,你还记得刑场上想要劫走妲己魂魄的那阵黑雾吗?师祖说此人未现真身,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战而退,但功力了得,便说是与师祖相当也并不为过,会不会是他?” 杨戬摇摇头,否认道:“我一直怀疑谢兰幽和此人有所勾连,若说是此人,谢兰幽应当有所察觉才是。” 龙吉见他还不放弃这个想法,忍不住冷笑一声,实在觉得同此人无话可说,正沉默间,谢兰幽养伤的帐中突然传出一阵高声大笑,紧接着一声长啸声冲天而上,那声音冷冽如泉、悲愤莫名,回荡在空中久久不消,正是谢兰幽无疑。 两人听到那长啸声,心中竟然会想起种种过往,忽觉不胜悲切难以自己,以至几乎落下泪来。待啸声停下,顿时大惊,急忙掠身过去。 第22章 真相 若说是要写‘是元始天尊’,那他…… 原来龙吉方才出帐后不久,谢兰幽仍兀自昏迷。就在此时,帐上门帘突然被一阵清风卷起一个小口,一条几乎看不见的人影自小口中飘了进来。 那人影到了床边,居高临下的俯视了谢兰幽片刻,当即一挥右手成爪状,向谢兰幽饱满光洁的额头抓来。 他这一下力道非同小可,谢兰幽若是给他抓中了,必要当场头破血流而死。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被子下面忽然伸出一只白嫩的小手,像铁箍一样紧紧的抓住了那人影的手腕。 那人影大吃一惊,当下一边回力一边转动手腕,欲将手抽回。他手腕上力大无穷,小手抓他不住只得松开,却在松手之际,化掌为指,狠狠点在他右手内侧大陵、通里、经渠三穴上,那小手认穴又快又准,那人影右手立时一阵酸痛难当,这只手接下来数刻之内怕是用不得了。 只是这一下也让人影知道,小手功力不强,挡他不住。更知道自己上了当恶当,生怕还有帮手埋伏在侧,当下连身也来不及转,向外掠去。谁知就在此时,一床被子迎面而来,将他包在里面。那被子柔软厚实,人影在里面左撞右撞撞不开,正要将腰间的软剑拔出,被子忽然一紧,原来床上那小手的主人谢兰幽已经一跃而起,拾起放在床边的腰带,将被子紧紧捆住。 人影冷笑三声,倏忽之间,使出神通,变作一个三尺高的小人儿,自被子中钻出,向门边奔去,跑了没两步,登时停住脚步,连连后退。 原来门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了一个鹤发童颜,面上留着长长白胡须的白衣老人,正是阐教教主,元始天尊。 谢兰幽将手中腰带挥出,一下打在那人影的小腿上,腰带一弯,顺势而上,将他双腿牢牢绑住。那人影嘿嘿冷笑,似在嘲讽谢兰幽白费力气,只见他双腿一撑,便要挣开腰带,不料那腰带结实的很,竟然纹丝不动。谢兰幽手中一拉,那人影“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 那人影惊诧万分,不懂一条小小的腰带为何如此坚韧,冷冷问道:“莫非是敖丙的龙筋做的?”谢兰幽知道他在借阐教门下哪吒杀死东海三太子的旧事,讽刺自己跟哪吒的师门联手,当下一抖手腕,那腰带陡然尽了一辈,深深地勒进那人影的肉中。 此时腰带也褪去蓝色,显了原形,乃是一条金晃晃的绳子,正是阐教惧留孙的宝物捆仙绳。谢兰幽一开口就带着寒冰之气,道:“阁下以为就阁下懂得变化么?” 元始天尊一伸手,点燃帐中的油灯,借着灯火看清那人影的模样,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道:“申公豹!” 申公豹道:“不错!就是我!你没有想到吧?” 谢兰幽一听就知道这是哪位了,申公豹,原来是姜子牙的师弟,后因嫉妒姜子牙得到元始天尊的器重,屡犯门规被逐出阐教门墙,又拜入通天教主的截教门下。后来更是进入朝歌,封侯拜相,成为纣王的心腹。他此番前来,必是来报复阐教的,竹君的死,不过是正好撞到了枪口上,成了他报复阐教的一柄利器。 谢兰幽寒着一张俏脸,语出如冰,问道:“我问你,竹君可是你杀的?” 申公豹大笑起来,简直堪称兴高采烈,若不是给捆仙绳绑着,简直要手舞足蹈,他说道:“不错不错!是我杀了他,驱散了他的魂魄,可惜啊可惜,你竟没有和元始天尊打起来,反倒识破了我的计划,和他联手将我捉住。” 谢兰幽听到这句,多日的猜测已经得到证实,心中悲愤汹涌,不由张嘴发出一声长啸。那啸声如青凤出谷,鹰啸长空,声振林木,响遏行云,胸中悲意直冲天际,竟令人情不自禁的落下泪来。 元始天尊心中一悲,继而大震,劝说道:“丫头,你切莫如此!你功力深厚,凡人若听见这声也就罢了,若你长久叫啸,凡人无甚根基,必定难以自持,跟你一起哭起来却停不下,岂不是要活活哭死!” 谢兰幽听见这句,当下收声,硬生生的将满腔悲愤憋回心中。这一下却不好受,加上旧伤未愈,“噗”的一口鲜血呕在地上。她喘了半晌,忽的眉头一横,手中一抖,捆仙绳又紧了数分,申公豹实在难以忍受,呻吟出口。谢兰幽问道:“你故意的?是不是?” 申公豹一边呻吟,一边冷笑,却不回答她的话。 这时门帘一掀,杨戬同龙吉二人,自帐外走进,见到帐内的情景,齐齐一愣。 元始天尊捋着胡子微微笑道:“杨戬,你这媳妇甚是精明,布下请君入瓮之计,抓到了真凶。” 谢兰幽见到杨戬,虽然明知道杀人凶手乃是申公豹,仍是忍不住迁怒道:“我可高攀不起!” 正当此时,一只麻雀扑棱着飞到帐子上得窗框上。 杨戬聪慧异常,见此情景见此人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想到竹君之死,师门险些蒙冤,俱是因为自己请师祖出手试探谢兰幽,还什么都没试探出来,不觉对竹君十分抱歉。 申公豹看到他俩这样尴尬,不由得咯咯咯的笑了出来。笑了半天才问谢兰幽道:“小姑娘,我自觉布计十分精明,你到底是怎么看出的?” 谢兰幽不愿理他,但见到龙吉和元始天尊都盯着自己,于是解释道:“是因为竹君留下的绝命书。我之前翻看竹君的尸体,看到竹君的手缩在衣袖中,于是我就去检查竹君的袖子,果然在袖子里发现了竹君用血写的‘是’‘一’二字,‘一’字和‘是’字上头的‘日’字齐头,我疑心这个不是‘一’字,乃是某个字的起笔。” 第29章 她还未说是哪个字,龙吉已经说道:“是元始天尊的‘元’字。啊!”她看到元始天尊望向自己,回过神来,道:“弟子失礼了。” 谢兰幽点点头,说道:“龙吉姐姐说的正是,我也是这么想的。因为最近和竹君结怨的,惟有元始天尊,且元始天尊‘元’字的起笔正是‘一’。” 申公豹道:“那你为何没有怀疑元始天尊?” 谢兰幽道:“原因有三,其一,你和竹君是交过手的,你至少用了三剑,才杀死竹君。元始天尊要杀竹君不需如此费力。我甚至疑心,元始天尊要杀竹君,竹君根本没有反抗的机会。” 元始天尊“哼”了一声,表示正是如此。 谢兰幽接着说:“其二是因为,我前去问元始天尊他有没有杀竹君,他说他没有。我看不出元始天尊撒谎的可能,而且,他也没有必要对我撒谎。” 申公豹不满道:“那竹君的遗言呢?嘿嘿,你只是怕了元始天尊才这般为他开脱,丝毫不顾朋友的遗言,不过是歪打正着罢了。” 谢兰幽闻言一挥手,将申公豹自地上提起又狠狠掷下,指着他喝骂道:“你这小人给我闭嘴!正是竹君的遗言,叫我疑惑不解!” 杨戬追问道:“怎么说?” 谢兰幽喘了两口气,才说道:“竹君为人干脆利落,绝对不会做无用功,尤其是生死关头,是绝不可能做没有用的事情的。若是元始天尊下的毒手,他必只会写‘元始天尊’四字,他在衣袖上写‘是一’二字,若说是要写‘是元始天尊’,那他怎么不写‘杀我者乃是元始天尊’呢?” 元始天尊在一边听到她这句讥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谢兰幽怒气冲冲的瞪了他一眼,才继续说:“所以‘是一’二字,绝不可能是指,杀他的是元始天尊。那便只有两个可能,这‘是一’二字指的另有他人,但是我将营中的人物,翻来覆去想来个遍,没有符合的。若要离开营中从竹君以前的事情查起,那可真是千头万绪难以理清了。所以我只能先想第二个可能:竹君写的‘一’,确实是元始天尊‘元’字的起笔,但是他的意思不是元始天尊杀了他。我想了半天,看到衣袖‘是一’二字前,有一团血迹,那是衣袖浸到血里沾染上的。” 申公豹扭了扭身子,忽然有些色厉内荏,喝问道:“那又怎么样啦?” 谢兰幽冷笑道:“并不怎么样,只是这血迹刚刚好在‘是’字边上,‘是’字却一点都没沾上,真是太奇怪了!我猜那团血迹并不是自己粘上的,而是有人拿着衣服袖子,放到血里去的吧?” 申公豹脸色一变,没再说话。龙吉道:“那衣袖上除了‘是一’二字,还有别的字,申公豹要将那些字盖起来,所以才把衣袖上弄上血?” 谢兰幽点点头道:“我猜那必然是一个‘不’字。竹君看到凶手就知道他的目的是栽赃嫁祸,所以留下讯息,好让我们知道。依着他的本性,必是要写‘非元始天尊’的字样,但是一旦被看穿,反倒会被做成栽赃的证据,于是写了‘不是元始天尊’来提醒,申公豹不了解竹君的个性,果然没有将‘是’字一并毁去,给我们留下了线索。” 申公豹连连冷笑道:“你猜的也不那么准,他留下的乃是‘非是一’,你果然不过是误打误撞上的罢了,哎,你是功德在身之人,若是为了此事和元始老头打起来,老头必定吃亏,他再杀了你,更是浑身有嘴说不清。阐教的名声也就臭了。多好的计策,可叹我申公豹聪明一世,竟然栽在你这个小丫头片子的手里。” 谢兰幽哼道:“这才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呢!”说着就要动手将他打死。 元始天尊伸手阻止道:“他曾发下誓言,若再为恶,就将身子拿去填北海眼。他今日陷害阐教,就该应此誓。” 谢兰幽强硬道:“那是他同那你发的誓,今日死的,却是我的好友。”说罢手上劲力一吐,捆仙绳陡然缩成一团,申公豹受挤压之力,顿时四分五裂,血肉飞溅。 谢兰幽双手一拢,将申公豹魂魄拢在手心中,对他道:“你但凡对竹君有些许仁慈之心,不将他的魂魄驱散,今日也能有一线生机!”说罢将手一揉,大喝一声:“散!”申公豹魂魄登时四分五裂,飞散入空中。 元始天尊道:“你这般驱赶他的魂魄,几百年后他的魂魄仍能重聚。” 谢兰幽叹了口气道:“我总是有些痴念,盼着他也是这样对竹君的,这样几百年后,说不定我和竹君还能再见一面。” 元始天尊听了这傻话,不由失笑道:“你难道不知道散魂就算重聚也记不得前事么?受过这种苦,投胎也难得很。” 谢兰幽摸摸自己垂到胸前的发丝,抿了抿嘴不再说话。 那窗上的麻雀伸爪挠了挠小脑袋,一展翅飞走了。 第23章 情丝 “怕。可哪里能因为怕,就不去做…… 元始天尊长叹一声道:“申公豹这一番好谋划,牵扯甚大,幸好给你看破,不然可就难办了。但此事闹到这个地步,全数该怪你们两个娃娃!”他一指谢兰幽和杨戬,显然话中的“两个娃娃”就是他们俩了。 杨戬固然尴尬不已,谢兰幽更是不满,当下嗤道:“与我何干?” 元始天尊道:“此事先是杨戬小子不对,即娶了媳妇,就不该三心二意。兰幽丫头,你也有错,我听凡人讲,夫妻吵架,床头吵床尾和,他纵有错,你也不能得理不饶人啊。” 谢兰幽忍不住在心里翻个白眼,也不想跟拉偏架的老人家计较,当即道:“我已经有两天没有回营了,竹君又出了事情,红玉也不知道撑得住撑不住,我得赶紧的回去瞧瞧。” 杨戬一听也立刻道:“那个,你营中有些事我要跟你讲,一起走一起走。” 谢兰幽皱眉道:“什么啊?” 杨戬一推她道:“走走走,路上说。”两人推搡之间一步走得似一步快,不多时就不见人影了。 元始天尊不知道杨戬变作谢兰幽去她营中的事情,以为他们害羞跑掉了,笑呵呵的捋着胡子瞧热闹。 龙吉道:“师祖怎么突然想起做弟子的活儿来了?”她受封红鸾星,正是领天下婚姻之神,因此有此一问。 元始天尊道:“你这个弟妹,不凡的很。为人聪明这是其一;重感情为人善良这是其二;本事不小兼有功德在身这是其三;将来前途必然不可限量,配你杨戬师弟,正好。” 龙吉奇道:“其一其二我都知道,这其三,从何说起?我看我们也不过在伯仲之间,要真较起真来,我说不定还比她强呢。” 元始天尊道:“你是有一份力,使一分力,那丫头,却是有十分力,不晓得怎么回事,只使得出一分来。申公豹好歹曾是我门下弟子,也有不浅的修为,我本以为她使捆仙绳定不能缚住,因此才在一旁为她掠阵,谁知道申公豹在她手上,竟挣脱不能。活活的给勒成了数块。” 龙吉想起杨戬往日的话,心中一沉,问道:“师祖是说,兰幽是个高手,却不知怎么的使不出力气来了?” 元始天尊点点头:“瞧她那日分开杨戬和那小龙的手段,眼力和经验也很老道啊,就是不知道这功力是怎么回事,像是……哎!有了,你师父要是突然失忆忘了功法,却还能模模糊糊记得一点本能,就差不多是那个样子。” 龙吉斟酌了一下言辞,试探着问道:“那以师祖的眼光,杨戬师弟的怀疑有几分说法?” 元始天尊道:“这小女子确实是一条小龙,仙家之后,生得又心地善良,是故虽有些古怪,却是几分也不必揣度。” 龙吉原本以为,杨戬对谢兰幽种种指责乃是出自于私情,如今听元始天尊说来,竟有几分真意,心中又惊又疑。 再说杨戬和谢兰幽出了龙吉的营中,杨戬将自己变作她的模样去她营中探听情况、安抚众人的事情说了一遍,谢兰幽一边听一边在心中道:“红玉是在显庆殿里亲耳听到我和元始天尊订计,你一露面就被她看透啦。” 只是她不愿对杨戬多解释,于是只是点点头道:“我知道了。嗯,此事杨将军不必放在心上,我先走啦。”说罢快步向营中走去。 回了营中,因红玉周旋与杨戬安抚之功,她虽在此时离营长达两天,倒是未出大乱子。她到了竹君帐前,将众妖遣散,独自进了帐篷。 竹君的尸体被冰封着,还如昨夜那般倒卧在床,谢兰幽走上去,化开寒冰,理清床铺,将他扶起安放在床上。忽然听到背后有轻轻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原来来人是红玉。 谢兰幽上前小声同红玉将龙吉营中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红玉听到竹君竟是因此故遭到横死时,心中又恨又怒,想起竹君一世和善待人,却落得个连魂魄都没能留下,忍了多时的泪水终是如雨而下。谢兰幽也不劝她,只是半揽着她,用手拍着她的背。 红玉哭了许久,方心绪稍缓,挣开谢兰幽的怀抱,站起来和她一起给竹君清洗身体,换去衣衫,整理仪容。看着竹君身上面上的血迹被擦去,双手置于身侧闭目躺在床上的样子,便与睡着时一般无二,红玉又是心头一痛,忍不住别过脸去。 第30章 谢兰幽见她这般情景,哪有什么不明白的,心中叹息不一。张了张嘴,却是不知要说什么,只好劝她先去休息。红玉驻步不动,痴痴的盯着竹君,谢兰幽心中虽是感慨万千,但见她面色憔悴,仍是将她半拖半拽的送回了营中内帐。 到了第二日,谢兰幽将众人聚集起来,说明了竹君的死因。又叫小莲前往朝歌为竹君买了棺木等物,在营中布置起灵堂来,准备祭奠。 姬发已经知道营中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与季姜亲自前来送了奠仪,并嘱咐众人处理好竹君的后事再忙旁的不急。 竹君自入营以来,带人宽和,更因医术精湛,救人无数结下不少善缘。他这一走,营中或是相熟,或是陌生的人来了不少,灵堂从白日一直到了夜间灯火通明时,人流都没有断过。 因竹君没有家人,谢兰幽和红玉便充当他的家人,操持各项事宜。到了第三日,该来的都来过了,人才少了起来,谢兰幽见红玉颇有些熬不住,便强令她去休息,自己守在灵堂。入夜之后,灯火依旧,微风吹得火苗一闪一闪,谢兰幽盯着火苗,忽然想到原来她与竹君一同巡夜时,竹君提着风灯,俊美的脸庞在灯下,随着火苗一晃一晃的,一时明一时暗十分神秘。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无端端的想起这些,只是心中一阵阵说不出的难受酸楚,闷在胸口难以自持。就在此时,灯花倏尔爆了一下,谢兰幽心觉不对,起身查探,还未有动作,已觉得身后有人,当下向前一纵,谁知正好撞在来人身上,那人伸手抓住谢兰幽的右臂,另一手托住谢兰幽的后心,半挟着谢兰幽往外飞快的掠去。 谢兰幽正欲挣扎,就听见那人在她耳边低声道:“莫要动!”谢兰幽听出来人的声音正是无天,于是不再动弹,缩在他怀里,跟着他出了周营,上了云路,径自向东去。 两人在云头上走了一盏茶的时间,无天才放开谢兰幽道:“你跟我来。” 谢兰幽见他面色严肃,知道有要事发生,当下也不多问,跟在他身后快步前行。两人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左右,无天道:“小心。”拉着她降下云头,到了一条河畔。 谢兰幽借着月光瞧那河,但见河水静澈见底,内中却无游鱼水藻;河面浩渺无垠,少说也有三千里,这么开阔的河面上,理应有些波澜,这条河却如一面镜子一般,光滑鉴人,一丝波纹也无;再仔细看河面上,竟然有腾腾的黑雾弥散,可谓鬼魅至极。 无天拉起她的手,便如方才那般挟着她从河岸上越过去,停在对岸。 岸那边不知何故光照不进,每隔十步山壁之上点着火把,照亮脚下方寸之处,无天到了这边就松开手,一步一步沿着有光的地方,向里行去。谢兰幽不明其意,只好紧紧的跟着他。两人一路走去,道上往来妖魔无数,见到无天皆躬身行礼,口称:“无天佛祖。” 无天或是不理会他们,或是点头致意,带着谢兰幽一径向内,转过数处,在一处山洞口上停下脚步,问左右两个守洞的妖精道:“怎么样?” 左边一个黑袍大汉双手合十,恭恭敬敬的回答道:“启禀佛祖,他已经稳定了很多,只是仍旧没有知觉。” 无天“嗯”了一声,向里走去,谢兰幽顿了一顿,也跟着进去,那黑袍大汉好奇的打量了一下她,却没有阻拦。 谢兰幽跟着无天进了山洞,还未走上两步,便见到山洞中央摆着一座黑色的莲台,莲台上坐的不是别人,正是竹君! 谢兰幽心中又惊又喜,当即抬脚,就要奔过去,却被无天一把扯住衣袖道:“莫要过去!”谢兰幽听了这句话,停步仔细打量,发现黑色莲台四周按八卦的方位摆着八个约莫有成年男子手掌心那么大的黑色莲花。那八个莲花有的已经盛放,有的半开半合,还有的含苞待放,各自形态不一,心中奇怪的很。再看竹君的身形,虽是山洞内火把之下,不甚明亮,细瞧之下,却能看到竹君的身子非是实体,隐隐约约有几分透明,周身如水波流动,稍有几分飘忽不定之色。 她心念一动,问道:“竹君的魂魄已被申公豹驱散了,这是怎么回事?” 无天不答反问道:“你可知这是哪里?” 谢兰幽道:“这是你的大本营么?”见无天点了点头,沉吟了片刻道:“这是三界缝隙是不是?” 无天道:“不错,此地名为黑暗之渊,是三界缝隙中异常凶险的一处,却也是人声鼎沸、英才济济的一处,你可知这是为什么?” 他本以为这些事情谢兰幽一个外人未必知晓,谢兰幽却已经不假思索的回答道:“因为这里是弱水之滨。三界缝隙和三界的大部分地带是以弱水为界的;不对,”她摇了摇头,说道:“应该说,是瀛海中的弱水,不仅毫无浮力,而且毒性巨大,众生灵莫能渡之,这才成了三界缝隙和三界大部分地方的分界线。但是三界中有大冤情的、大执念魂魄却能进入弱水。他们在三界无处可去,进入弱水之后不是被弱水同化,就是汲取弱水中的力量再成身形,那之后就聚集在这里,所以这里十分凶险,却也人才济济。啊!我明白了,竹君的魂魄进入了弱水,你见到了他,这才知道我营中的事情。” 无天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看不出眼中的情绪,点了点头道:“八九不离十吧。那天我在这附近散步,忽然他的魂魄出现,叫我道:‘前辈。’我听这声音十分熟悉,因此回头看去,却见一个湿淋淋且几近透明的魂魄从瀛海中伸出一只手,扒在岸上。紧接着那只手上变掌成爪,奋力抓地,他上半个身子都上了岸,我才看清那便是他。这时他的身子已经快要散掉了,他仍是靠着手臂的力气使劲向前蠕动,等他上了岸,我上去拢了一把,将他散掉的魂魄收在衣袖中,带到此地。” 说到这里,无天指了指四周,继续说:“我细细查看之后,才知道他的魂魄是被人驱散后,全凭借一股韧劲和执念不散,这才来到此地。在瀛海的法力之下,稍稍聚拢起来。他这样坚韧,我十分欣赏,因此在此地布下阵法,助他稳定心神,重修法力和身躯。” 谢兰幽心中又惊又喜,想到竹君还有一线生机,心中十分感激无天相救,当下行礼。无天却转身不受,道:“你不必如此,我虽然不是行事只凭好恶之辈,但此事却是因我十分欣赏此子,与你无干。” 谢兰幽知道无天为人,于是不再矫情,只在心中想道:“虽说如此,我能重得挚友,全赖他此番出手相救,此情我必后报。”又问他道:“竹君的尸体可要我送来?” 无天摇摇头道:“没用了,你自行处置吧。” 谢兰幽点点头,忽然想到那日落在龙吉营帐窗户上的麻雀,心下一动,问道:“阁下可是去了周营?” 无天知道她在问什么,点点头道:“乃是我麾下一员大将。我命他前去给你报信,不料你竟然将此事处理的如此之快。” 谢兰幽被他赞得脸上一红,忙遮掩道:“此番多谢前辈。” 无天沉默半晌,突然问道:“瀛海弱水之事,你从何得知?” 谢兰幽被他问的一愣,当即想了一想,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究竟从何处听到过关于瀛海弱水之事来了。最后试探着说道:“我猜,大约是天河中的弱水落地泛滥之时,我协同治理弱水时,从玉鼎真人那里听来的?” 玉鼎真人几乎读遍三界藏书,知道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并不稀奇。无天听了这个答案,也不追究,又问道:“我听说你要在各地建立据点,教授凡人法术,以对付妖怪?” 谢兰幽点点头,又摇摇头,无天见她这副故作出来的茫然无辜的样子,不由得呵斥道:“有话就说,摇头晃脑的做什么?” 谢兰幽道:“我是要教授凡人法术,却不是要对付妖怪,这世上凡人过的太苦,凭什么仙佛神圣妖魔鬼怪,乃至玄门修仙粗通法术的弟子都能欺负捉弄一二,这可不成。可我要一个一个管呢,我确实没有那个功夫。凡人有言道:‘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我想也是这个道理,所以要传他们一些粗浅的法术,用以自卫。” 无天道:“你就不怕他们反拿这些法术来伤害尚不能自卫的小妖吗?” 谢兰幽点点头道:“怕。可哪里能因为怕,就不去做事了呢?我所以要将这些人组织起来,除了人多力量大,也是因为,有了组织,就有纪律和约束,一旦有人仗着法术,胡做非我,我必除之。” 无天道:“但是被伤害的妖可能无法挽回了。” 谢兰幽道:“不错,但是已经有更多被伤害的人无法挽回了。”她看了一眼无天的脸色,确定无天没有太生气,才说道:“前辈,凡事总有两面,有的时候,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其实兰幽早有话想说,我所求,是为保护弱者的利益。前辈所求,是因妖精为弱者,故要保护妖精的利益,我们的追求,并不冲突啊。前辈何不加入我,不只是为了妖精这个弱势群体,也为了世上所有的弱者做一点事情呢?这就叫做,嗯……”一句不知道从脑海哪里蹦出来的话跳到眼前:“叫做‘全世界的弱势群体联合起来。’” 第31章 无天沉默了半晌,道:“我要想想。你走吧。” 谢兰幽嫣然一笑道:“我等前辈的好消息。” 她走出山洞,见到那黑袍大汉和绿发冲天女子还在那里守着,向他们点了点头,快步沿着来时的路离开。 走到瀛海之畔的时候,举目望去,不见对岸,但见海上烟雾袅袅,水气缭绕。此时正值子时刚过,长夜将尽,黎明未出之刻,正是天地间最寒冷的时候。那瀛海之中,更有无数冤魂消化于此,彻骨之寒,浸透人心。 谢兰幽拉了拉衣襟,知道无天过海必然是因为曾在弱水中修炼,与弱水已经化为一体,自己必不能像他那样直接飞跃,因此盘膝坐下,一边运气抵抗严寒,一边思索着过海之策。 未几,谢兰幽忽觉有人走至她身侧,抬头一看,身侧站着一人,黑发玄衣,眉清目朗,正是无天。 无天见她自沉思中惊醒,便道:“此事乃是我的疏忽,你起来罢,我将你送过去。” 谢兰幽连连道谢,站了起来,冷不防海面上一阵寒风吹过,冻得她打了个哆嗦。 无天初到黑暗之渊时,虽非鬼魂,却也着着实实的下了一遭瀛海,他自瀛海弱水中修炼出了一身的本领,自此傲视三界群雄,乃至将整个黑暗之渊收入麾下。 因着此故,无天并不畏惧瀛海之寒,但他见谢兰幽这副模样,哪里还有不懂,当下解了衣袍披在谢兰幽身上。 谢兰幽并不推辞,将那玄色衣袍紧紧拢在身上,那衣袍大约是在无天身上久了,沾染了瀛海中的气息,能抵挡瀛海之寒,是故谢兰幽甫一披上,顿觉寒气消退,春暖花开,只是被瀛海寒气一冻,难免身上僵硬,驾云却是麻烦。 无天拉起她的手,另一只胳膊绕过肩膀,抵在她的后心上,道:“站稳了。”说罢飞天而起,自瀛海之上径直略过。云路在两人身侧飞快的向后退去,因为感到她身子还僵着,无天这次并未将她放下,两人就这样一路行到朝歌郊外周营的驻扎之处,无天降下云头,才将手放开。 谢兰幽在他臂弯里时并未觉得有何不妥,此时才惊觉自己方才与他委实过于亲昵,脸已经烧了起来,幸好是在黑夜之中,并未给人瞧见。无天只向她点一点头,便化作一阵黑雾急匆匆离开了。 谢兰幽见他已经离开,便也转身回营,还没走出两步,就被人团团围住,来人低声喝道:“什么人?报上名来!” 第24章 离别 我何尝不懂,只是事到临头,仍是…… 谢兰幽听见声音,顿时没好气道:“是我,伤兵营医官谢兰幽。” 来人“啊”了一声,将手中灯笼举高,灯光映在谢兰幽艳如春花的脸上,叫她情不自禁的眯了眯眼。那将军不是别人,正是康老大。见到灯下的人是谢兰幽,他便有些尴尬,还没来得及找补两句,杨戬的声音已自他身后传来,问道:“康大哥,怎么了?” 康老大立刻叫道:“二爷,你快来看,谢大人自己回来了。” 杨戬拨开众人,走到谢兰幽跟前,天眼一开,眼中倒映的正是谢兰幽。他像是松了一口气,又想是心生怀疑,问道:“你去哪了?”又见到她面带欣欢之色,身上披着件宽大的玄衣,不像是女子的样式,脸色顿时一沉,质问道:“这是谁的衣服?你去见谁了?” 原本竹君尚有一线生机这事,令谢兰幽在不知不觉中心情愉悦,将迁怒杨戬等人的心收了收,此刻听到这句质问,登时火气又上来了,反唇就问道:“与你何干?”说完就要走,杨戬伸臂一拦,挡住她的去路,谢兰幽道:“你什么意思?”杨戬也被她气的不轻,到底还有些许理智,知道这话不能当众讲,将她拽到一边,压低声音道:“你好歹还顶着我妻子的名头,莫要太过分!” 谢兰幽愣了一愣,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只觉胸中的怒火冲上脑头,劈手就给了他一耳光,这一下子把远处众人都惊了一跳,谢兰幽发出一声冷笑,扬长而去。 回到营中,才知道是龙吉和杨戬一并来找自己,却正巧见到已到黑影将自己掠走。杨戬追之不及,当下命令各营加强巡逻,又请其他的阐教弟子外出寻找。还打算若是明早还找不到人,就去禀报给元始天尊。 谢兰幽立刻向龙吉报了个平安,又亲去各处致谢,只是唯独“忘记”去杨戬营中。 到了第二日,谢兰幽做主将竹君的尸身烧了个干干净净,叫众人立即收拾行李上路。她带着众人,每到一处,先将病坊收拾好,将当地孤苦无依的女子女童带入病坊学习医术。再自这些女子女童里找到合适修习法术的人,传授仙术。这些女童日后长大,便是守护一方受人敬仰的灵女。 四十年间,她踏遍了整个大周的国土。那些受她恩惠的女子们又将恩惠传到更多需要的人那里,渐渐的,人间竟有人供奉写有她名字的长生牌位,还有人给她建了庙宇,供奉香火。 后来,她不再管病坊和灵女的事情,任由凡人自行传承。自己行走在尘世之间,在各地寻访小吃美食,游览名山大川。小莲依旧跟着她,还是旧时的模样。红玉等人却已经纷纷老去,有的嫁人生子隐逸市坊,有的家业两顾,仍在朝中,还有几位自梳未嫁,膝下徒子徒孙环绕。 红玉四十岁时辞去了医官之位,率先效仿谢兰幽,辗转各地,一边游历,一边行医收徒。谢兰幽时不时在收到的祈愿里看到红玉寄来的书信,或是抱怨某地名声在外的美食盛名之下难副其实,或是写些旅途中遇到的趣事。多半是些琐碎之言,却令她看得开心,时常回想起那些带着鲜血和汗水的时光。 后来小莲偶悟红尘,她们便找了一处山青水秀,鸟语花香的福地隐居。小莲闭关修行,她一边守关,一边是不是的翻看远方故人偶尔寄来的只言片语。 时间又这样静静的过去了五年,这一日清晨,天际突然降下霞光,池中栽着的莲花竟在片刻间次第开放,谢兰幽心有所感,奔向关口,小莲果然已经出关,正亭亭玉立的站在关口,冲她微微笑着。 为了庆祝小莲顺利出关,两人决定大吃一顿。此时正值春季,乃是吃野菜的好时节。二人当下拿着锄头,提了篮子,漫山遍野的去采野菜。 一上午过去,两人收获颇丰,正在厨下洗菜,听到门外有个少女喊道:“此地主人可在吗?我兄妹在山中游玩,迷了方向,可借问一下路程吗?” 谢兰幽听着这个声音颇有些耳熟,正在回想这是何人,小莲已放下手中的活,跑了出去。 谢兰幽一边支着耳朵听她们说话,一边飞快的洗菜择菜。 原来那少女是和她二哥出来游玩,没想到失散了方向,少女一路走一路做记号,到了此处,见这里有三间茅屋,屋上炊烟袅袅,想是有人家,所以前来问路。 小莲道:“姑娘,你一时也不停的走,说不定你哥哥就跟在你后头追呢。要我说你不如进来歇息,吃过饭再说。你哥哥见到记号指不定就找进来了。就算是他找不来,我姐姐熟悉这山里的路,叫她帮你找。” 谢兰幽心道这还没两句话呢,就先把我卖了。便听那少女说:“如此,多谢姑娘了。” 小莲开了树枝扎成的门扉,将那姑娘迎进来。谢兰幽想到中午多了个客人吃饭,那就不能只吃野菜这么寒酸了,幸好厨房外檐子上吊着一只风干的野兔,池塘里还有鲜鱼,她将野兔剁了,放在锅里煮烂,加了辣椒香料调料炒出红油,把兔子放进去翻炒收汁。又捞了条大鱼和苋菜一并炖汤。拌了香椿豆腐和调苦菜,又炒了蕨菜,总算是弄出个可以见客的四菜一汤。 小莲在屋里陪那姑娘聊天,说些城镇上的趣事,全然忘了厨房里还有一个辛苦做饭的谢兰幽。 谢兰幽正暗自腹诽小莲,小莲已快步进来了,问道:“阿姐,饭做好了没呀?”小莲平素或叫她兰幽姐姐、姐姐、先生,阿姐是没叫过的,谢兰幽听了一愣,小莲已在灶台上写道:“来人蹊跷,小心。” 谢兰幽看了这句,点点头,道:“好了好了,你也不进来帮我。”也写道:“如何说?” 小莲写道:“说是早上与兄弟失散,走了十几里山路没找到人还迷了路,娇滴滴的大姑娘脸不红心不跳气不踹,衣裳也不见凌乱。”口中却说道:“我这不是忙着招待客人呀,再说了,人家这不是进来了么?” 谢兰幽说道:“你帮我将这鱼和兔子端进去。”一边写道:“未必是冲我们来的,不必戳穿,小心就是。”小莲点点头,拂去灶台上的字迹,双手一手一盘,端起鱼和兔子出了厨房。 谢兰幽将剩下的三个菜,放到木托盘里端了出去。 她端着菜进了屋,只见一个黄衣姑娘坐在靠墙的位子,小莲坐在对着门的位子上。她走过去,将手中的菜摆在桌子上,低头打量那黄衣姑娘,顿时愣住了。那黄衣姑娘却雀跃起来,抓住她的袖子喊道:“嫂子!你竟在这!” 第32章 谢兰幽回过神来,问道:“你怎么会在这?” 杨婵笑道:“我和二哥出来游玩……” 谢兰幽将袖子扯回来,把脸一板道:“少来这套!你们两个都是法力不凡的神仙,走散了也就罢了,还能迷路不成?” 杨婵赔笑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嫂子,我呀,是专程来找嫂子的。” 谢兰幽给她说得莫名其妙,问她:“找我做什么?” 杨婵不太好意思的低下头道:“请嫂子回家啊。”她说着,把头一抬,伸手算道:“我看看,封神三年、建立病坊四十年、游玩七年、在这山里隐居五年,我的好嫂子,你都五十五年没着家了。五十五年,我二哥要是个凡人,都变成土埋到脖子的老头儿了!” 谢兰幽听了这话,一时哑口无言。若说夫妻,怎么也不能无视对方分居长达如此之久,可她和杨戬实在是无话可说,要她回灌江口杨府,继续做她的杨夫人,那也是万万不行的。过了好半晌,谢兰幽才想起一件事,辩解说:“我当年就给你哥哥寄过和离书。” 杨婵立刻就反驳道:“可是我哥没同意啊,和离和离,两个人都同意了,才算是和离。” 谢兰幽刚想说什么,杨婵抢白道:“嫂子,我哥心里还是有你的,他就是不知道怎么处嘛,你就大人有大量,别和他置气了。” 正在一边装死的小莲听到这里,嘴中忍不住闷出一声笑。杨婵不明其意,谢兰幽却是无端端的感到尬尴。有些事情她实在不好跟杨婵说,见她这般蛮缠,只好转移话题道:“先别说这些了,你不是一早上没吃饭了。” 杨婵误以为她松口,当即欢呼,笑道:“还是嫂子待我最好了。”她坐下,端起碗筷来,又放下,带着几分欢喜试探道:“嫂子,那个……我哥还在外面等我……他也一早上没吃饭了……” 谢兰幽侧目看着她,杨婵顿时不语,只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瞪着一双水汪汪的杏眼,望着谢兰幽。谢兰幽到底给她瞧得心软了,叹了一口气道:“叫他进来吧。” 杨婵笑嘻嘻的出了门,不一会就将杨戬迎了进来。 两个人打了个照面,谢兰幽看着杨戬怔愣的表情,就知道这位乃是被杨婵骗进来的,只是不知道杨婵找了个什么理由,以杨戬的智商居然毫无怀疑,任她摆布。她却不知道,自打杨家家变之后,杨戬对这个唯一的妹妹是百般疼惜呵护,没有一件事情不依的。杨婵连进山做什么都没说,杨戬就问也不问跟来了。 这一顿本该大快朵颐的野菜宴吃得异常尴尬,谢兰幽想着上次见面时杨戬的话,杨戬想着那一耳光,都是相顾无言。小莲拼命低头吃饭,努力把自己的存在感降低再降低。杨婵虽然想活跃气氛,但一看这架势也只有沉默不语,老实动筷。 吃着吃着,一只纸鹤缓缓从门外飞进来。小莲坐在对着门的位置上,最先看见,放下筷子指着纸鹤说道:“兰幽姐姐,来信了。” 原来谢兰幽将自己的庙宇作为驿站,若有故人要联系她,便往她的庙里烧一封信,这信她便能接到。 谢兰幽坐在她对面,闻言回身一接,乃是郢城她的庙宇里寄来的。她想起红玉寄来的上一封信说可能要去郢城,高兴道:“说不准是你红玉姐姐的信。”忙将纸鹤打开,翻到有字的那一面,瞧着瞧着,脸上的笑却僵住了,当即起身,道:“小莲,咱们快去郢城!” 杨戬有些好奇,将那信从她手里拽过来一看,原来红玉在上面写道,如今她年岁渐老,腿脚渐渐有些不便,不宜再奔波。原想着郢城多翠竹,正是好风光之处,在这里安家养老正好,谁知道刚到郢城,就感到不适,病倒在床。她医术卓绝,自知天命将近,于是寄来书信,想再见故人一面。 杨婵也过来看那信上写了些什么,看完之后,两人对视了一眼,腾云追上谢兰幽二人。 谢兰幽一见又是他俩,忙道:“有什么事情以后再说,现下我没功夫和你纠缠!” 杨戬道:“我走的比你快,我可以带你去。” 谢兰幽一想也是,当即自龙化人,抓住杨戬道:“多谢。” 杨戬对杨婵小莲二人道:“你们自行吧,我们先走了。”说罢,使出神通,眨眼之间,已经到了郢城。 谢兰幽照信上写的地址,找到正在一处僻静院子中客居的红玉。两人一见,昔年好友一个风华依旧绰约多姿,一个却已白发苍苍饱经风霜,俱是感慨不已。她二人执手相望,心中心念翻涌,过往种种,皆是历历在目,却只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过了半晌,还是红玉先开了口,道:“先生,红玉不行啦,老啦。” 这些年间,谢兰幽也送走了不少故人,但她与红玉的情分,却是不能与旁人相比。此时心中格外难受,脱口而出的,竟是一句自己从未说过的话:“我有仙丹灵药,可令你得成仙法长生不老。” 红玉闻言,嫣然一笑,这一笑竟使谢兰幽一阵恍惚,好似看到了当年那妙龄少女。红玉道:“先生,你的好意红玉心领了,只是你曾经说过,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借助外力得来的,总不是正途。这句话红玉一直记在心里。” 谢兰幽扯了扯嘴角,道:“我何尝不懂,只是事到临头,仍是舍不得。” 红玉大笑起来:“先生,你曾说上古时期,天地间混沌一片,盘古开天辟地之后,死在天地之间,身化山川河流,目成日月星辰,才有现在这一方世界。而后上古诸神化身而出,才有凡人繁衍生息。可如今他们都在何处?你是神仙,我是凡人,都自天地间来,也将回到天地间去,万年之期,百年之期,有何不同?”她说到兴致之处,不由连连咳嗦起来,谢兰幽急忙捋着她的背,替她顺气。 红玉又道:“况且我听说,鲜花盛放之时,以颜色香气悦人之心,以花粉花蜜供养蜂蝶之性命,花落之时,由自化作春泥,反哺己身。如此惠及一人,便是一人之善,推及而传,则为累世善举。红玉早年命途多舛,然一生受人无数善举,亦助人无数,已是足矣。到了此时,已无憾恨。” 谢兰幽听得心头又是欢喜,又是苦涩,千般滋味涌到嘴边,却只是点点头道:“那便好得很。” 红玉笑了一笑,阖目睡去。门外响起脚步声,谢兰幽抬头望去,是小莲与杨婵到了,她把手指竖在唇边,叫她们放轻声些。两人见了小心翼翼的走进来,挨着桌边坐下。 谢兰幽一边凝视红玉,一边伸手轻轻地给她理着鬓边的雪丝,不知在想些什么。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昏黄的斜阳照进屋里来,谢兰幽的手突然一颤,一颗豆大的泪珠儿从她眼中坠下,打在红玉的脸上。谢兰幽伸手拂去泪珠,站起来对小莲道:“去给你红玉姐姐准备后事吧。” 小莲同杨戬兄妹俱是一震,还未回过神来,周遭空气乍然冷下来,哭丧棒上的铃声和铁链声纠缠在一起,隐隐约约总远初处传来。不一时,阴气透骨白雾弥漫,一黑一白两个高大的鬼影走进门来。 第25章 相思 现下她人去了,我对这皮囊所化的…… 那黑白二人皆手持锁链,头戴高帽,黑衣人面黑体胖,长须及胸;白衣人身材瘦长,面色惨白,舌头长出口来,垂在胸上。正是酆都勾魂使,无常引路人。 他两人进了门,一言不发,径直朝红玉走去,杨戬握紧手中的折扇,只怕谢兰幽不肯放手,战端将起。谁知谢兰幽虽是眼睛痴痴的盯着红玉,一下也不肯离开,身子却已自红玉床边站起,退开两步。黑白无常到了红玉床前,哭丧棒一抬,红玉魂魄离身,顿时变回双十年华的模样。 红玉轻飘飘的落在地上,向谢兰幽微微一笑。谢兰幽也朝她笑笑,却是眼中带泪,红玉行了一个大礼起身,又向杨戬兄妹颔首示意。再对小莲笑着,指指谢兰幽,小莲点点头,做了个“你放心”的嘴型。红玉莞尔一笑,向窗外竹林望了一眼。此时正值初春,林中翠竹碧玉如洗,根根修长向天,随风发出沙沙的声响。红玉神色恍惚了一下,似是颇为惆怅地叹了口气,随即收敛心神,上前向黑白无常行见面礼,道:“咱们走吧。” 黑白无常双双颔首,带着红玉向门外走去。谢兰幽目送她前去,但见她目不斜视,头也不回,径自跟着黑白无常的脚步,一步一步走出大门,消失在白雾之中。 她久久仃立,过了好一阵子才道:“缘起则聚,缘去则散,从容而来,洒脱而去。小莲,你红玉姐姐这才是修成了神仙呢。” 小莲见她神情又是没落又是释然,也不知说些什么好,只是喏喏应了。谢兰幽看了她一眼,心中暗暗想道:“缘分当真十分奇妙,这孩子跟了我这么多年,情分也是深厚,只是默契却是一般。唉,若是红玉在……”她想到这里,心中一窒,还未觉得有什么,眼中湿湿的,一滴泪又落了下来。 她伸手去擦,一块黄色的手帕已递到跟前,杨婵道:“嫂子,人死不能复生,你节哀吧。”杨戬也开口劝道:“红玉姑娘既去的潇洒,想必已经没有遗憾了。” 第33章 谢兰幽伸手接过手帕,拭去眼泪,道了声谢。她亲自整理红玉生前留下的遗物——红玉来郢城客居,随身物品不过一本手札,三套换洗的衣服,一根经年用的、磨得发光的绿竹杖、并一方旧年私下做的、绣着翠竹的帕子。她整理好了吩咐小莲去买了一个骨灰坛,将红玉尸身烧化,收在坛中,揣在袖里。 小莲惊道:“兰幽姐姐,这是要做什么?” 谢兰幽摩挲着那帕子道:“红玉是客居郢城,此地山水虽好,却不便在这里下葬。我,我给她找个好地方做归宿。” 杨戬见她神色有异,生怕她魔怔了,连忙道:“这好办的很,你说哪里风水好,我这便带你去。” 谢兰幽心道:“红玉到了死,唯有这件可称得上是心事啦,唉,我若是早告诉她……”又想道:“却也不妥,她若是知道竹君还活着,偏生又见不得一面,也不知道能不能像今日这般来去无挂。”思来想去,也没有什么结果,最后说道:“嗯,我们先停灵七天,容后再谈。” 杨蝉心道:“红玉姑娘的魂魄都给黑白无常勾走了,便是再停灵也回不来了。更何况你已经一把火把她烧成了灰,这可怎么停灵?”她戳戳杨戬,叫他开口再劝,杨戬却觉得谢兰幽面上似有异光,对她摇摇头。 是夜,他们四个在红玉租下的小院子里宿下。到了半夜,谢兰幽带了骨灰坛子一路驾云向黑暗之渊行去。她上次被无天带着走过一次,这次仅凭记忆,居然不错方向,走了约莫大半个个时辰,浩浩三千弱水已在眼前。 但见瀛海弱水上缭绕的烟气比上次来时稀薄了不少,月光之下,裸露出平镜一般光滑无匹的银色海面。谢兰幽降下云头,正想着找个什么办法过海,身边黑雾一拢一散,无天已经出来了。 他问道:“你心情不好?” 谢兰幽楞了一下,笑了笑道:“无天佛祖目光如炬。” 无天不理会她的恭维,问道:“为何?” 谢兰幽没有回答,只是说道:“我想见竹君。” 无天点点头道:“我带你过去。”说着如上次那般携了谢兰幽,自瀛海上渡过。他没再放手,直接带着谢兰幽到了竹君疗养的山洞中。 围着竹君的八朵巴掌大小的黑莲已经开了六朵,谢兰幽借着火把的光,看到竹君身形已不在飘渺,像是有了实体,稳重了许多,脸色也比上次红润了三分。 谢兰幽道:“他能听见吗?”还不待无天回答,竹君已自己睁开眼睛,先开口道:“自然是能的,兰幽大人,你这些年来可好?” 谢兰幽许久不曾听他说话,闻言顿时眼眶一红,忙掩饰道:“尚好尚好。” 无天见他二人似有话要说,于是问道:“可需要我避出去?” 谢兰幽抱拳道:“麻烦你了。” 无天点点头,出了山洞,洞门关上,只剩下谢兰幽同竹君两人。 竹君见无天走了,试探着向谢兰幽问道:“兰幽大人,旁人可好?” 谢兰幽心下一酸,道:“四十七年了,有人还好,有的人已经见不到啦。” 竹君微感惊讶,他在洞中疗伤,不知岁月,除了守门的黑袍巨蟹,只能见到无天。这三人都是妖怪,哪里在意时间流逝,是以竹君并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久到凡人一世,大半已经走完,世间有许多故人,已无再会之期。 他有心要问一人,又怕听到那人的消息,心中踌躇间,谢兰幽已经道:“你要问谁就快说吧。” 竹君轻咳一声,压低声音道:“那……我相熟的那几个,他们过的可好?” 谢兰幽道:“石竹儿回家去了,小石头起初跟我做事,收了一大帮灵女做弟子,是桃李天下、人人敬仰的大妖仙了。小莲跟在我身边,如今也是修为不凡啦。廖三白已经去了,不过他后来做了御医儿孙满堂,也算是一世喜乐。谭雪姬也去了,她做了医官后来又卸职嫁人,在家乡做了有名的接生婆。红玉……也去了,刚刚去了。” 竹君含着笑听她说,听到最后,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仍觉胸口被钝器狠狠一击,眼前金星直冒,急忙稳住心神,强笑道:“红玉也不小啦,该是喜丧吧?她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谢兰幽扯了扯嘴角道:“她起先跟着我安顿各处病坊,后来领了西岐的事务,收了几个小徒弟。她医术精湛、救人无数,人家都说她是仙女下凡来救苦救难了。到她四十岁时,辞了官,一边游览天下风光,一边探查各地风土人情,寻访疑难杂症,过的很是快意。直到……”她停了一下,才苦笑着把红玉过世时的情形说了一遍,问道:“你瞧她是不是比我,还要像个神仙?” 竹君面露欣慰之色,喃喃道:“她很快活?这便好了,人生一世,千年也好,百年也好,快活二字最是难求。” 谢兰幽见此情景,哪有不明白的,心中愈加酸楚。沉默了一小会,从袖中掏出一方绣着翠竹的手帕,道:“你……我整理她遗物的时候,找到了这帕子,我想将她葬在你修行的竹林里,你说好不好?” 竹君见了手帕,神情忽地大恸道:“竟然……原来她也……她也是……”一颗泪珠儿终究坠了下来,道:“好得很……好得很呐!若是我……若是我能……唉……是我无此福分……叫她痴心空付!” 谢兰幽虽然早有预料,但直到听了这话,才确认竹君对红玉竟也是一般心思,心中悲戚顿生,想道:“若是他或红玉早早表明心迹那该有多好?”她将装着红玉骨灰的坛子拿出,放在地下,道:“你有什么话便说罢,我出去转转好了。” 竹君叫住她道:“那时在伤兵营,我多少算是她的上头。我怕跟她说了,她心中纵无此念,仍不免委曲求全,我生怕轻贱了她,总想着日后再说,后来身在黑暗之渊,自知相守无望,便不再想其他的事情。现下她人去了,我对这皮囊所化的灰烬却是无甚好说。兰幽大人,你叫我静静罢。” 谢兰幽点点头,将骨灰坛收起来,把手帕放在地上,转身出了山洞。无天负手背对着洞门,立在十丈之外,听见响声,回身来看,但见谢兰幽脸色郁郁寡欢,竹君神情伤恸,似是大悲冲心,难以自持。 他心中讶异,忙施展慧眼观遍因果,心中对红玉竹君二人又是欣赏又是感慨,但此事他不便插言,只是问谢兰幽道:“你今夜宿在此处,还是我带你过海?” 谢兰幽道:“我尚有事在身,便不叨扰了。” 无天安抚道:“悲欢喜怒皆是执念,我不觉执着是苦,想来逝者已矣,但若能得一人记忆,便活在一人心间。只是有些事,切勿自苦。” 谢兰幽点点头道:“我知道,多谢你。” 两人缓步而出,行至瀛海岸边,此时天色渐明,海天相交处露出一线白霞,海上无风无浪,平静的没有一丝涟漪,缕缕黑气自海底蒸腾而起。 无天指着海面道:“这四十七年间,进入瀛海的魂魄渐少,此事虽不易察觉,但我自瀛海中修行出一身功力,与其心意相通,却是看的分明。” 谢兰幽低头一笑,并不说话。 无天又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谢兰幽莞尔道:“原来世上若有生灵仗着法力为祸一方,出面解决的大多是玄门弟子或是道门散修。这些人多因师门之故,瞧不上妖魔,即便行凶者乃是同门,也要扣上个为妖邪所惑或是堕入魔界的帽子。凡人不知道这些争端,也不知道怎么分辨仙佛神圣、妖魔鬼怪。听说是妖邪害他们,仙神救他们,久而久之便以为妖邪都是坏的,仙人都是好的。是以一见到妖邪就喊打喊杀,见到仙佛就跪地下拜。许多冤死的妖魔,便是被凡人发现踪迹,以为要害人,叫来玄门打死的。” 无天哼了一声,谢兰幽继续道:“我建议武王培养灵女守护一方,武王将此事交给我,我一个却是做不了,只好求助于我身边那一干花妖蝶精。这些灵女被妖精教导长大,心中的成见先去了三分。又知道怎么分辨仙佛神圣、妖魔鬼怪,就不会无端端的为人所惑。她们镇守一方,为百姓除害,因而受到敬仰。便有威信在身,说出的话能叫人信服,是以百姓对妖魔的成见也在一天天减少,这样一来,无论是何种族被枉杀的生灵少了,进入瀛海弱水的魂魄自然也就少了。” 无天沉默片刻道:“原来是如此。你用这潜移默化,人间四十七年,天上不过四十七天,玉帝也好,如来也好,被你挖了墙角,还一无所觉。等到他们觉察时,只怕木已成舟。”继而冷笑道:“只是我劝你不要太过自信,即便木已成舟,以他们的本事,打破你这舟又如何?谢兰幽,若是那位,我信她有这个本事,你……你有些才智,可惜武力不足,难以保护自己。” 他不知谢兰幽有功德护持在身,谢兰幽也不对他说这件事,只是瞧着他笑道:“如此,我正需要一位强大的保护者啊。” 无天沉吟片刻道:“我很欣赏你,但对你的做法却不能认同,我仍旧坚持我的想法,这些神仙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要之何用?” 第34章 谢兰幽笑笑,不再出言。无天伸手拉过她的手,带她飞过瀛海,降在岸边,只见曙光之下,晨雾之中,一人独立,红衣黑氅,绝世无双,正是杨戬。 谢兰幽没想到杨戬竟在这里,微微一怔,才想到杨戬只怕是跟踪她而来。她有些歉然的看了无天一眼,无天摇摇头表示无事,低声对她说道:“那个小竹子,我会替你照顾。我虽不认同你的想法,但我很欣赏你,你是个很优秀的人,远胜于我的属下。你若日后走投无路,不妨来我这。” 谢兰幽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只是躬身道:“竹君乍闻恶讯,心思难免不定,还请你多多费心,兰幽感激不尽。”又道:“请留步。” 无天知道她倔劲上来,也不多言,微一点头,黑雾一聚一散,已经消失不见。 谢兰幽目送他离开,才走到杨戬身边,向他打招呼道:“你怎么也在这里?” 杨戬并不回答她,看向无天消失的地方问道:“他是谁?这里又是哪里?你到这里来作甚?” 谢兰幽道:“是一个朋友。”顿了顿,她问道:“杨戬,你有没有跟嫦娥仙子说过,你喜欢她?” 杨戬怒道:“你不要老是拉扯别人!” 谢兰幽摇摇头,她转过身,面相广袤无垠又平静无波的瀛海,说道:“我不是在拉扯谁,你知道吗,竹君死后,我才发现红玉爱慕于他。可那时我以为,红玉是单相思,所以我发现竹君的魂魄被救起时,并没有告诉红玉。红玉那样潇洒,可一直到死,还要再看一眼窗外的竹林,我知道,这件心事她一直没放下过。可就在刚才,我才知道,竹君也是爱慕着红玉的,他不知道红玉也爱慕着他,就像红玉不知道竹君的心一样。”她回身,看着他,“杨戬,人和人的缘分真的是有限的,可感情却不受缘分的控制。没有人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你要是真的喜欢嫦娥仙子,就该让她知道,万一……”她撇开眼睛,轻阖了阖目,“我真的不想再看到,我身边有人像他们一样,明明这么喜欢对方,却……只能这样在心里想着。” 她话中的信息实在是太多,杨戬消化了一会才反应过来,问道:“竹君竟然被救了?谁有这样大的威能?是方才那人?” 谢兰幽不意他只关心这些,心中情不自禁的摇摇头。想到反正以他的的智慧和玉鼎真人的学识,既然见到瀛海,必能猜到真相,于是指着瀛海道:“此地便是瀛海弱水,三界中有大执念大冤屈的魂魄再次聚集,或被化消,或能再得一线生机。竹君侥幸来到此地,聚拢魂魄被我那朋友所见,救得一条性命。” 杨戬恍然大悟,追问道:“你身上那道奇怪的元神,便是你这位朋友的。” 谢兰幽点点头道:“当年我在西岐设下度日如年的法阵,他曾助我一臂之力。后来这道元神他并未收回,且放在我身上,并无伤害反能在危急之刻助我,我也就没有在意此事。” 杨戬心想:“你在我面前承认,到了别人面前又是另一般说辞。那日师祖面前,那道元神未出,想来就是你刻意压制回护了。”他又问道:“那法场之上,试图劫走妲己的,也是他了?” 谢兰幽心道:“我虽未亲见,但应当是他无疑了,只是这个却不能对你说。”于是道:“当日我不在,这我就不知道了。”又道:“你问完了没有?你若问完了,我要走了。这里寒气透骨,有什么好呆的。”饶是此回无天给她输了道真气,叫她没像上次那样冻成鹌鹑,待的久了,她仍觉得浑身上下冷得要直打哆嗦。心中不禁佩服杨戬,在这瀛海之岸待了许久,还是这般玉树临风的模样。 杨戬见她不胜寒风的模样,心下微软,转身上了云路。谢兰幽跟了上去,两人并肩而行,走出数十里谢兰幽才觉得好些了。 第26章 自荐 我,谢兰幽,西海三公主敖寸心出…… 两人回到小院,小莲和杨婵尚在酣睡。谢兰幽见天光已然大亮,便未回房,径自进了厨房,煮了粥,烧了几个小菜权作早点。 不多时,小莲与杨婵醒来,正赶上吃饭。四人围在不大的桌边,一边喝粥一边吃菜。因着瀛海岸边的事情,刚刚缓和下的气氛又变得诡异起来。 吃了早饭,谢兰幽拍拍手道:“小莲,咱们今日启程,将你红玉姐姐葬到竹君修行的林子里去。” 小莲“啊”了一声,想起那绣着翠竹的手帕,抬头望见窗外一片竹影徐摇云影翩然,心有所悟,又“哦”了一声。 杨戬想起谢兰幽在瀛海之畔的一番话,心中想道:“原来她昨天晚上是去见竹君了。” 收拾过碗筷,谢兰幽去将小院子退还,小莲收拾了行礼在门外等着。杨戬和杨婵兄妹跟着一起相侯,谢兰幽并不阻拦。四个人一路驾云到了岐山山南,但见翠竹千倾,一望皆碧。竹林南边有一方湖,湖面倒映阳光,金光第次,水光粼粼。 四人降在竹林中,凉意顿生。有黄鹂落在竹枝上,微风轻轻拂过,林间鸟鸣嘤嘤,竹声沙沙。 谢兰幽找了块宝地,化出锄头和小莲一起掘了个坑,将红玉的骨灰坛子安放在里面。两人一起把土填平,并隆起做坟状,也不立碑,便这般埋了。 出了竹林,杨婵见谢兰幽面上带着郁色,于是提议到湖边游玩,谢兰幽无甚兴趣,但见小莲面上闪过期待之情,便颔首答应。 四人一起向湖边走去,刚到湖畔,迎面走来一黄一白两个女子。 那黄衣女子约莫四十左右,生得龙眉凤目,梳就如云高髻,一身宽衣大袖更是华丽端庄,行止间更是雍容大气。她后身侧的那白衣女子明眸皓齿,雪肤樱唇,端的是倾国之貌,绝世之资。眉间轻蹙,一张清丽绝伦的脸上笼着轻愁,大有西子捧心之态。正是王母娘娘和嫦娥仙子。 杨婵见迎面碰上这两人,心中大叫不巧,急忙回头看谢兰幽,谢兰幽却想起竹君曾说他家乡湖面时常引来仙人一事,想到那小狐狸,不由皱起了眉头。 嫦娥迎面走来,见到这四人,心中已经有些尴尬,谁料谢兰幽更把眉头皱起,更觉窘迫。 杨戬见她窘迫,心中怜惜顿生,又转头见到谢兰幽脸上之色,因不知道谢兰幽的心事,误以为谢兰幽又在因嫦娥乱发脾气,心中微微有些不快。一时之间,气氛顿凝。 王母娘娘倒好似十分愉快,笑道:“杨戬杨婵,多日不见了。寸心,我们也许久未见了。” 谢兰幽听她跟自己打招呼,当下微微一笑,点头道:“是,娘娘。我们许久未见了。”又向嫦娥仙子道:“仙子,久见了。” 嫦娥不妨她跟自己搭话,愣了一愣,随即笑道:“三公主,好久不见。” 谢兰幽听见这声“三公主”,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不显,一指小莲道:“这是我的小姐妹小莲,小莲,此乃瑶池金母娘娘和广寒宫嫦娥仙子。”小莲闻言一一行礼,口称拜见。 众人说了两句闲话家常,王母突然道:“杨戬,本宫待会正要再去灌江口找你,却在这里遇见,这就是天定的缘分。本宫邀请你上天担任司法大神,你不仔细考虑考虑吗?” 王母此言一出,众人目光齐齐望向杨戬。杨戬面无表情,十分冷淡的回绝道:“杨戬对此并无兴趣。” 王母叹了口气向谢兰幽道:“寸心,这个机会可是千载难逢,你不劝一劝杨戬吗?” 谢兰幽点点头向杨戬道:“司法天神一位,总揽仙界律令,集执法大权和司法大权于一人,必要时,还要领行政、人事调配之职能,可谓位高权重,确实千载难逢。”又问王母道:“娘娘,兰幽有一事不是很明白,娘娘能否解惑?” 王母道:“你说吧。” 谢兰幽笑道:“司法天神乃是要职,位高权重责任却也不轻。早年间,掌此位者,是瑶姬长公主。后来此位悬空,因为事关重大,宁缺毋滥,一直没有任命。如今天庭刚经封神一事,正是人才济济的时候,怎么想起任命杨戬这个一无经验、二无资历的小辈?” 王母一挑眉毛,道:“杨戬没有经验,这不假。可治水也好,押粮出征也罢,哪件事他之前干过?又有哪件事,他不是干得漂漂亮亮的?司法天神一职,需要一个行事稳妥又能随势而变的人,杨戬让本宫看中的,正是他这份能力。” 谢兰幽瞧瞧杨戬,说道:“可我看他却是乐乎山水,志不在朝堂庙宇。” 王母道:“正是如此,所以本宫才要劝杨戬出山,将他的一身本事放在正途,造福天下。不要只想着偏安一隅嘛。寸心,你就不想他出人头地吗?” 谢兰幽微微一笑道:“人各有志,强扭的瓜不甜啊。与其逼杨戬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我倒觉得,此事未必没有别的解决之法。” 王母一拉她,将她拽到一边,低声道:“寸心,这些女人的小算盘,本宫不想在杨戬面前说。可你也是堂堂西海三公主,你就不想回家在和亲人团聚吗?你要是做了司法天神夫人,谁还能拦得住你?就是西海,脸上也有光啊。” 第35章 谢兰幽点点头,抚掌大笑道:“娘娘实在是为我着想,既然如此,娘娘就更要听我之言了。” 听到她的声音,众人好奇的目光看过来,王母道:“你说。” 谢兰幽道:“你就别逮着杨戬游说了,你看我怎么样?” 王母也是经过无数大风大浪的人,听了这句话还是忍不住惊讶的瞪大了眼睛,问道:“你说什么?” 谢兰幽挺起身子,笑道:“我,谢兰幽,西海三公主敖寸心出任司法天神,如何?” 王母严肃道:“寸心,本宫可不和你开玩笑。” 谢兰幽收起笑意,正色道:“我也绝不和娘娘玩笑。论意愿,杨戬无意我有意;论能为,我曾协助杨戬治水,封神一战中,我主持周营中伤兵营的建立,带属下奔波于战场之间,救人无数。此战过后,我又主持在人间各地建立病坊,以解天下之难。自认能力并不在杨戬之下。论身份,西海不与我来往,杨戬不与天庭攀亲,大家都是平头百姓,谁也别笑话谁;论资历,我做神仙的时日,可比杨戬做神仙的时间长多了。论班底,杨戬手下有梅山兄弟并三千草头神,可是我手下积年的老人也不差啊。况且我当年能用五年训出一个伤兵营,天庭日后只要肯给我人,我自能组建班底。若论好处嘛,”她轻轻一笑道:“这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骨肉亲情尚且如此,何况没什么情分的丈夫。司法天神的夫人怎么比得上司法天神本人?西海若肯因杨戬做了司法天神就认了他认回我,那我做了司法天神,他们只有更来亲近的份儿。” 杨戬疑惑道:“我做司法天神,西海就会因为我有权势了将谢兰幽……将寸心认回去?”他一双桃花眼中炯炯有神,盯住王母娘娘道:“娘娘不是说,做司法天神便要休了寸心吗?” 谢兰幽惊讶道:“还有这一说法,娘娘,你方才说了半天,是在骗我啊。” 王母怒道:“你们私自成亲,本就违反天规!”又忍不住说:“你们这些年就没有在一块过,难道还要计较这条吗?” 谢兰幽道:“这倒是,杨戬,你要是为了这个不愿意做司法天神,那大可不必。你我和离,我是没有意见。” 杨戬冷冷道:“非为此事!杨戬不会与天庭同流合污!” 谢兰幽道:“既然如此,娘娘不如考虑考虑别人吧,比如我,我是真心实意的求此位置。” 王母反问道:“你怎么突然对司法天神一职如此有兴趣?” 谢兰幽收敛神色,正正衣襟,向王母行了一记大礼,肃声道:“天庭理论上应是人人向往的天堂乐土,可是娘娘你也听见杨戬是怎么说天庭的了。法者,一国根本。天庭有今日的名声,必定是天规出了问题,不是立法执法司法,必有至少一方不对。人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但有的时候,当局之人的看法也相当重要。司法天神名为司法,其实集司法执法大权于一身,兼领人事行政。我若当了司法天神,身在其中,便能里里外外仔仔细细的一窥究竟。若是侥幸,能得到解决之法,那不就是一件造福众生的大好事吗?” 便是对谢兰幽稍有了解的杨戬,也万万想不到谢兰幽有这般野心和胆子,更遑论其他人。她此言一出,除了天真烂漫不通世事的小莲,众人听了这话,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王母更是嘲讽一笑道:“寸心,你可是越来越危险了。抱着反天的心思还敢在我面前说出来,还想做司法天神?你敢做,我可不敢用,你好自为之吧。”说罢拂袖离去。 嫦娥跟在她身后,走了两步,回头一望,不知是在看谢兰幽还是在看杨戬。 杨戬担忧道:“你莫要以为身有功德,就这样肆无忌惮。” 谢兰幽点点头道:“你安心,我只是想试试,这位娘娘是真心要求取贤才,还是要给自己找把好用的刀。哎,杨戬,你真不愿意和我和离啊?为什么啊?” 杨戬瞪了她一眼,转过头去和杨婵说话,不再理她。 第27章 鬼仙 红玉又回来了&二郎神大战孙悟空…… 四人在湖边玩耍了到将近午时,小莲直嚷着肚子饿。杨戬便带着大家进了西岐城门,说要请吃馆子。沿途走过,顺带着说些风土人情。他口才甚佳,当地风俗、逸闻典故藏在胸中信手拈来,杨婵和小莲两个从未进过西岐城门的小姑娘固然听得津津有味,谢兰幽上次在西岐尽是忙碌,来不及仔细游玩,此刻也是饶有兴趣。 四人饱餐了一顿之后,杨婵还要杨戬带着她北上玩耍,杨戬自无不应,谢兰幽见他二人兴致勃勃的计划行程,便带着小莲要先行一步。 杨婵急忙阻止道:“嫂子,你不知道,我和二哥一起出来玩这么久,这是第一次体会到有人带着玩的乐趣,可见我的面子呀,还是不够。你就受累,再陪我一程吧。”又拉着小莲道:“小莲妹妹,你也喜欢和我们一块玩是不是?” 小莲望着谢兰幽不答话,眼睛中却十分向往。谢兰幽想自己左右无事,有人陪着散散心也好,于是看着杨戬道:“他不反对我就不反对。” 杨戬道:“小莲姑娘自然是愿意的。”于是四人便结伴而行,装成凡人的模样,买了四头驴子,一路骑向北去。有杨戬这个活字典在,沿途收获颇丰。数月后四人到了西域一带,将驴子换成骆驼,骑着进了茫茫沙漠,一路向西。又过了数月,四人翻过雪山,朝温暖的南边走去,不多时四人把骆驼换做高头大马,一路南下,沿途气候渐热渐湿,旬日之间便有丰厚的雨水降下,也不知是不是雨水多了,此地的花木硕大且艳丽,远胜中土。 这一日行到一处名叫凤仙郡的郡县,四人进了城,进了一处客栈,此刻不是饭点,店里空空的没有客人,座位随着四人挑选。谢兰幽想吃饭时顺便瞧瞧街景,便要了个二楼临窗的座儿。 四人叫了几样当地名吃,正一边瞧外面一边等菜,忽然听到有人问道:“这儿可还有位置么?能否容我做下拼个桌?” 小莲一边转头一边道:“这店里还有……啊!”突然没了声响,谢兰幽急忙回头去看,但见桌边立着一人,一袭红衣如傲雪红梅,气度卓然宛若天人下凡,生得一双含笑水杏眼,两道斜飞入鬓眉。不是红玉,又是何人? 谢兰幽向前走了两步,试探着伸手握住红玉白皙的柔荑。觉得手中温熟悉的软触感,分明是旧时的人,仔细捏捏,却又找不到常年劳作留下的老茧,不禁问道:“这……这究竟是……” 红玉反手握住她,道:“是我,先生。” 这声“先生”叫谢兰幽颤了一颤,犹似在梦中。红玉将她拉到桌边,道:“先生,我们坐下说。” 谢兰幽这才发现,她震惊之下站了起来,急忙跟着坐下。 红玉道:“那一日我跟着黑白无常去了地府,进了酆都城,他们将我带到一处宫殿中,有位叫秦广王阎王出来审我。” 这秦广王是十殿阎罗之首,从来不管审鬼。杨戬兄妹闻言,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暗暗握住兵刃,小心戒备。 只听红玉接着道:“秦广王拿出一本簿子,说我生前累下不少功德,可以做护佑一方的神仙,也可前去投胎,投到富贵人家做个一生无忧的小姐。他问我,是要去做神仙呢,还是做小姐呢?我说我要做神仙,他就翻了翻另一本簿子,说天竺国近郊的凤仙郡缺一个土地,便任命我来做,我就到了这里。今日见到城中仙气攒动,前来一看,才知道是先生到了。” 听到这里,杨戬兄妹才知道是一场误会,急忙松开手。小莲与谢兰幽却是喜极而泣,红玉叫了小二收拾碗筷,重开一席。几人一边吃,一边将各自的经历说了一遍。 众人叙过旧情,红玉便邀他们去她住处宿下,谢兰幽当即点头。红玉前头领路,带着众人进了土地庙中。绕过影壁墙,后面便是一处池子,池中金鳞游曳,池边新种上的翠竹与腊梅花掩映成趣,煞是好看。 谢兰幽见到翠竹,心中一动,将红玉拉到一边,低声对她说了竹君之情。红玉眨眨眼睛,掉下一滴泪来,她擦擦眼角,若无其事的笑道:“既如此,日后自有相会之期。”面颊上却已经飞起两抹红晕,好似喝醉了一般。 谢兰幽见她如此小女儿态,不由莞尔。 他四人在红玉处下榻数日,起先谢兰幽、小莲和红玉简直有说不完的话。偶有一日,说道地仙治理一隅之事,杨婵杨戬并红玉三个地仙,纷纷大舒胸中块垒,谢兰幽这个外行虽插不上什么话,却跟在一边学了不少。 又过两日,春耕将至,眼见红玉事务繁忙起来,谢兰幽等人不便打搅,便提出告辞,红玉也不挽留他们,只是当天采买各色食材,亲自下厨,叫众人大饱口福。第二日,红玉亲送四人出城,待杨戬兄妹并小莲上了马,又向谢兰幽嘱咐道:“先生,山高水远,多多保重。” 小莲在马背上道:“红玉姐,我们都是有法力的人了,想来看你,咻的一下,就来了。” 第36章 红玉抬头看她,点头笑道:“是啊,我刚做神仙不久,忘了这事。”又对谢兰幽道:“千万保重。” 谢兰幽也笑着点点头,翻身上马,向她挥挥手,便同三人一道向东行去。红玉瞧着四人背影渐去渐远,消失在烟尘之中,才转身回城。 谢兰幽四人行至一处三岔路口,谢兰幽勒马停步,转过身来向杨戬道:“杨戬,谢谢你这几个月相陪,谢兰幽承你的情,只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咱们也就地分手吧。” 杨戬皱眉道:“你不跟我回灌江口?” 谢兰幽道:“你这又是何必?我心里没有人,你心里的也不是我,你还是快快去找你心上人,免得有朝一日重蹈某人的遗憾啊。” 杨婵刚要说话,杨戬一抬手拦住她,脸色却是不好看了。他颇有些负气道:“三公主,既然如此,杨戬也不纠缠了。告辞!” 说罢,手中折扇在马上轻轻一拍,□□之马长嘶一声,抬起前蹄,直奔左边小路而去。杨婵看着他绝尘而去,又看看谢兰幽一脸茫然,竟不知自己方才有何不妥,顿时也生出几分气性,手中马鞭一扬,追杨戬去了。 谢兰幽由自不知哪里惹了杨戬,只好当他被说中心事,傲娇病又发起来,心中也不在意,放开缰绳,信马由缰,踽踽而行。她与小莲两个,到了附近城镇,将马卖掉,换了两头瘦小的青驴,化成两个游方女郎中,走乡串野,沿途或是义诊,或是授徒。更将昔年西岐时建立病坊灵女那套拿出来向各国国君、各部族长兜售。如此一来,谢兰幽的大名便不止中土,四大部洲之间,俱有耳闻。 世人得她惠赠,病痛渐少而寿数渐长;灵女得她教导,受人欺辱渐少而自保之能愈强。乡间得灵女守护,也不敢再轻视孤女弱子,于是世间怨戾之气渐少,谢兰幽的功德却是一日多过一日。且她医家弟子也好,各地灵女也好,总要同她联系,索性给她建起庙宇,充作此用。这庙宇越建越多,她的消息耳目也越发灵敏,世上虽有人瞧她不顺眼,却也无可奈何,只好当做没看见她。 如此,谢兰幽自觉自己如今简直是事事顺心,件件如意。唯有一件,美中不足,便是小莲为人天真烂漫,实在不能担起她手下诸多事宜,谢兰幽很是手忙脚乱了一阵,无比怀念左有红玉右有竹君的日子。 红玉人远在凤仙郡,知道她左支右绌难以应付,特地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点播小莲,却也不见成效。幸好不久之后,竹君重塑身形,无天及时将人送了回来,解了此围,不然谢兰幽只怕要当变作古往今来第一个被累死的神仙。 就这样,数百年时光倏忽而过。 这一日,谢兰幽闲来无事,便去山间采些常见的药草,好供日后授课使用。刚采了半筐,忽然见到山溪下游,水道两分的地方,石头上立着一只长相奇怪的飞禽。说是它青鹞,羽色不青;要说是鹭鸶,顶上无缨;正琢磨着是不是鹳雀,就见溪中又来了一只鱼儿,只见那鱼生得似鲤非鲤,似鳜非鳜,摇头摆尾装模作样的游来了,见到那鸟儿,急忙转头,打个转儿就要走。 再看那鸟儿见了鱼,立时有了精神,一扑翅膀飞到眼前,张嘴就是一啄。谢兰幽心中正道:“鱼命休矣。”却见那鱼儿一摆尾巴,猛窜出来,竟在空中变作一条水蛇,哧溜一声,钻入草丛,飞似的逃命。 谢兰幽心中这才明白,这是碰上高人斗法了,急忙跟上去观战。但见那鸟儿举头四顾,一转身化作一只灰鹤,伸着一张尖尖长长的嘴儿,往草丛中狠啄那蛇。 水蛇见状连连躲过,跳一跳身子,变作一只花鸨,这次却不躲了,只立在水中小汀蒹葭丛中,作出一副呆呆笨笨的样子。 谢兰幽心中一乐,须知这花鸨不挑食的很,鸾、凤、鹰、雀与谁都相好,故而世人以为此乃鸟中淫物。这人故意变作花鸨,还作出这般样子,分明就是调戏对方,却不知道对手又是哪个,计不计较此事? 正想着,那灰鹤已经气急败坏的现了原形,一袭玄衣,英姿飒飒,额间流云,眉目如画正是清源妙道真君杨戬。 谢兰幽心道:“哎呀,竟是杨戬,他可要给气死啦。也不知道这个和他斗的是哪个?倒是好本事,就是委实太不正经了!” 杨戬冷着脸,显然是气的不轻,他一边走过去,一边摸出金弓银弹,填上弹子,拽满皮筋,那一弹飞出迅若流星,狠若铁锤,一下就将那花鸨打了个趔趄。 谢兰幽心道:“这下子可完了。” 谁知那花鸨果然强悍,非但没给他打死,反倒竟趁此良机,向后仰去,滚下山崖不知所踪。 杨戬与谢兰幽也急忙追上,却不见那花鸨,只见四下里皆空空,唯立着一间小庙。谢兰幽伏在草后,见那庙不知怎地,旗杆不在庙前,却立在庙后,心中顿时有数。果然杨戬也看得分明,只听他冷冷道:“这庙生得好生奇怪,必定不是什么好地方,看我先将他门窗打烂,再去寻那猢狲!”说着作势要打,那庙突然一晃,使了个移形换影之术,消失在天地间,再无行迹。 杨戬见那变化之人不知所踪,急忙打开天眼四下望去,突然骂了一句“该死的猢狲!”飞步向灌江口方向奔去。谢兰幽方知那与他斗法之人是只猴子,却不知哪只猴子这般艺高猴胆大,竟敢一而再再而三的戏弄他。 她脚程慢,追上到灌江口时,只听见阵阵兵刃交加之声不绝于耳。于是站在云头上向下看去,但见交手两人,一个玄衣长发的俊俏郎君手持三尖两刃刀,招招凌厉;一只身披金甲头戴凤翎冠的神猴手擎碗口粗的金棒,式式迅猛。 谢兰幽功力不深,眼力却很准,见到这二人过招,当下看出两人实力在伯仲之间,杨戬稍强,金猴稍弱。然金猴身上有一股初出茅庐的勇劲,借着手中神兵沉重异常,且不畏三尖两刃刀之利,一条铁棒耍得虎虎生风,竟好似在押着杨戬打一般。 他这样打法,杨戬本应以三尖两刃刀侧锋迎战,借侧锋化消棒上的力道。谁知那猴子嬉笑怒骂,不知说了什么,气的杨戬脸颊处泛起微红,一张玉面上含着薄怒之色,不使虚招,只拿兵刃乒乒乒的朝他脸上劈去。 谢兰幽心道:“杨戬虽略微强些,但这样下去,怕是要输。这猴子是什么人,怎么这样厉害?”她却不知道,这猴子能将杨戬激怒,纯因嘴贱,在杨戬面前,攀扯起他的身世,这般误打误撞上了,却并不是故意所为。 两人自上午交战到黄昏,又自黄昏打到第二日清晨,数日交手不停,且战且走。谢兰幽见到这般精彩的绝世大战,哪肯放过,反正左右近日闲暇,索性遛人一般从东跟到西,又从西跟到东。这一日两人又战回一处名叫花果山的地方,谢兰幽此时已知这便是那猴子的老家,四下望去,山间还有小猴子小妖抬出“齐天大圣”的旗号,为那猴子摇旗呐喊。 两人打得酣畅淋漓,难解难分之时,天空中云头上忽然掉下一道银光,直冲金猴天灵而来。谢兰幽在一旁看得分明,当即“啊”了一声,猴子虽只顾着杨戬,不曾分神,这一声近在咫尺倒也听得分明,当下将身子一缩,企图躲开,到底慢了数分,只避开要害,给那银光砸中大腿,下身不由得晃了一晃。杨戬正在酣战之中,身比心快,见猴子下盘不稳,还没明白情由,手上已顺势一挑,三尖两刃刀斜斜送出,左右一劈,击在猴子双脚脚踝上,猴子顿时倒地。 不等他跳起,便在这火光电石之间,一道金光飞来,猴子被一条金晃晃的绳子五花大绑起来,谢兰幽认得那绳子是昔年她拿来捆申公豹的捆仙绳,心念一转。便在此时,云头上突然涌下无数天兵天将,抢在杨戬身前,将猴子团团围住。谢兰幽顿时了悟道:“这不是在斗法,这是天庭派杨戬在拿人!却不知这猴子一个地界妖怪,是怎么惊动天庭的?” 她这思绪一闪而过,李天王已将猴子带走,余下天兵天将,冲上花果山去,举刀挥剑,搭弓张弩,要将山上助阵的猴子猴孙通通杀个干净。 谢兰幽在一旁心道:“这山上瞧着干净,不像是有戾气之所,且也不曾听闻花果山附近有毒害生灵之事,不能任他们杀人。嗯,我不明此事情由,也不能胡乱就帮着猴子,否则若真是天庭有理,那就是造孽了,有了!” 她沉吟时,天兵已冲将上去,那些小妖哪里敌得过,被天兵一冲而散,打得是丢盔弃甲,慌不择路。天兵由自不肯放过,举兵砍杀,花果山灵山秀水,顿成红河血狱。 谢兰幽将手中无天所赠的元神使出,风刃平地刮起,将天兵卷在半空,抛出山间。而后轻轻合掌,风刃化为厉火,厉火之焰落地暴升,将花果山紧紧笼住,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也进不去。 谢兰幽见屏障已成,立即便走。在附近找了一处兰幽庙,探查此事的缘由。 第28章 悟空 我不是前去求情,而是质询玉帝,…… 可巧她一进庙中,竹君竟然也在,听了她的来意,当下把事情倒豆子一般说了出来。 第37章 原来这个金猴名叫孙悟空,原是花果山上的石猴,不知自哪学了一身通天彻地的本事,在地府大闹了一通,将猴类的生死簿一笔勾销。秦广王将他告上天庭,正巧东海龙王也来告状——孙悟空曾到东海求一件兵器,这厮本想用海底的一块废铁打发他,谁知道孙悟空将废铁拔出,众人这才发现那废铁正是昔年大禹用来定海的定海神针,龙王顿时反悔,被孙悟空好打了一顿。 谢兰幽听到这里,皱眉道:“这老龙王挨打不冤,秦广王却着实冤枉,生死簿岂是能随意改的?” 竹君道:“正是呢,这天庭闻言自然立即出兵清剿,可惜没打过。太白金星便招安了他,叫他上天做了个管马的弼马温。可这样没过多久,也不知道在天上出了什么事故,这孙悟空有一天怒气冲冲的回到花果山,还竖起了“齐天大圣”的旗号。这齐天之号天庭哪里能容?当下再派重兵清剿,可惜啊,仍是大败而归。只好再使太白金星招安,封他“齐天大圣”。” 他说到此处,撇撇嘴,似是对天庭十分不屑。谢兰幽道:“那后来呢?” 竹君一摊手道:“也不知玉帝是怎么想的,竟在不久之后,叫只猴子去管蟠桃园。这猴子嘴馋的很,监守自盗,将园中蟠桃吃掉七七八八,搅了王母的蟠桃盛会。还在酒醉之下把太上老君的金丹吃了个干干净净。”他嗤笑一声,道:“玉帝大怒,大呼‘天庭威严何在’,命人捉拿。却又哪里拿的住他?到了最后只好派人去请二郎神。” 谢兰幽道:“杨戬就这么听了?我以为他会很喜欢孙悟空这样的人呢。” 竹君摇摇头道:“自然是不听的。我听人说,他拖着梅山兄弟下棋,说是下完了便去,可每下一招,便要长考数个时辰。王母娘娘见状下令要杨婵去降妖,杨婵早被他藏起来了。到了最后,王母只好派嫦娥前去劝说,好说歹说,杨戬才出来要和孙悟空过几招。那时我就在边上,杨戬走进水帘洞时,嘴角含笑,十分惬意。他对那猴子道:‘听说你本领高强,灌江口杨戬特来讨教几招。’这是要切磋之意。谁知道那猴子不知轻重,杨戬自报家门之后,他问杨戬道:‘我听说当年玉帝的妹子思凡下界,嫁给杨君,生个儿子,被玉帝压在桃山之下,她儿子劈山救母,玉帝派出十金乌将其晒死,那可是你了?你娘却知不知道,你这般孝顺你舅舅?’” 谢兰幽闻言目瞪口呆,心想难怪杨戬一招一式恨不得把孙悟空打回娘胎去。 竹君继续道:“杨戬闻言勃然大怒,厉声喝叫那猴子闭嘴,那猴子却来了劲儿,嬉皮笑脸自诩长辈,叫杨戬快快回家。杨戬被他说的怒火高炽,化出三尖两刃刀来照着他的脸就是一下。那猴子本事当真不错,抽出棒子来架住这招,两人便厮打在一起。” 谢兰幽想了想道:“如此说来孙悟空虽然有错,花果山却是不当株连的了?” 竹君道:“我查阅过了,花果山一代的妖精都比较平和,未有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谢兰幽心念一动,将笼罩在花果山上的厉火变作屏障,护住山上诸般生灵。她道:“我要去天上看看孙悟空,你同学生们说,叫她们好生学习,不可因我不在就懈怠。回来我要考教的。” 竹君点点头,谢兰幽飞上云路,直奔天宫而去。 到了南天门口,只见门口酒香弥漫,遍地绫罗,金丹金花撒的到处都是,被踩过数脚,简直一片狼藉。杨戬站在门口,负手而立,哪吒等在一旁起哄道:“把玉帝商得破烂儿扔到臭水沟里啦!” 谢兰幽忍俊不禁,咧嘴轻笑。杨戬见了她微微摇手示意。她走上前去,笑道:“那猴子呢?”杨戬摇摇头,他见了玉帝一面,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后续事情哪里还在意。 哪吒抢着道:“我知道我知道,玉帝要杀他,可是刀砍斧剁火烧雷劈都没用,太上老君出了个主意,要把他放到八卦炉子里炼上九九八十一天,把他练成灰。” 谢兰幽道:“那花果山呢?” 哪吒道:“烧山。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花果山被一道屏障罩住,众人进不去呢。” 谢兰幽一皱眉,追问道:“罪名呢?孙悟空勾划生死簿,破坏轮回也就罢了,花果山却做了什么?” 哪吒一耸肩,摊摊手道:“冒犯天庭威严呗。孙悟空和花果山,都是这个罪名。咱们这个陛下啊,天大地大都不是事儿,天庭的威严才是事儿。” 谢兰幽嘟囔了一句“简直荒谬”,身形一动,飞入南天门。 杨戬一惊,要去拉她,哪里拉得住。哪吒叹了口气,道:“杨二哥,我去照看她,你先回去吧。”说着也跟着飞了进去。 哪吒脚程比谢兰幽快上许多,在凌霄殿前的白玉石阶上将她拦住,道:“杨二嫂,你要去哪儿?” 谢兰幽道:“小郎,我正要去面见玉帝,向他询问花果山一事。” 哪吒一翻白眼道:“杨二嫂,没用的,玉帝才不管这些呢。你去求情,除了挨一顿训斥,能有什么?” 谢兰幽摇首道:“我不是前去求情,而是质询玉帝,以何罪名处置花果山。” 哪吒跺跺脚道:“你怎么就是个木头脑袋,你要去讲理,玉帝才不和你讲理呢,你这小身板,他叫天兵天将来一砸,就坏掉了。我知道你有功德护身,可是也不能仗着功德胡来啊。” 谢兰幽道:“此事算不得胡来,我听说蟠桃盛宴,各方神仙都要来,不独他玉帝一人说了算,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小郎,你听我说,此事危险得很,你离我远些,只做不熟,知道吗?” 哪吒急道:“你明知道危险,还要去做,你这是为什么啊?” 谢兰幽沉吟片刻道:“小郎,我心里怕得很。今天玉帝以‘有损天庭威严’的罪名,就能随随便便的处置了一个清清白白的花果山,明日就有可能处置别人,有朝一日,谁知道会不会处置到你我头上?我今日可以当做没看见,放此事过去。可要到了那时,谁来为我鸣冤说话?怕归怕,这事不管不成的,不管他,早晚变做大事。” 哪吒听了这话热血一涌,道:“那我和你一起去!” 谢兰幽摇首道:“不行,太危险了。” 哪吒眉头一皱道:“杨二嫂,你是不是瞧不起哪吒?” 谢兰幽心道:“此事大险,我定是不能拖累旁人。但哪吒平素便是义字当头,他既知道了,就没有抽身的道理。”于是道:“小郎,我绝不是瞧你不起。只是人说求死易,求生难,我另有要事求你相助,但不知你敢不敢答应?” 人说请将不如激将,哪吒给她一激,当下拍拍胸膛道:“好,你说,不管是什么,我总给你办到!” 谢兰幽道:“你去找竹君,告诉他这里发生的事,一旦事情有变,请你和他一起带着我的下属和学生们,去找一位朋友以求庇护。” 哪吒道:“谁?” 谢兰幽道:“他自己有数。”又深深作揖道:“小郎,我们的命就系在你手中啦。” 哪吒道:“杨二嫂,你放心吧。” 谢兰幽冲他一笑,转身入殿,殿中静静寂寂,并无人声,她拿慧眼一看,才知道众仙已经聚在瑶池,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坐在上首,只待仙娥们拿来仙果金丹,蟠桃宴便算是再开。 她本是心思细腻之人,情急之下求助慧眼,这时却又想道:“这慧眼只能窥看修为低的人,我怎么竟能用慧眼看到玉帝王母?难道我有功德在身,竟能这样肆无忌惮?当真是奇哉怪也。”只是她身上奇怪的事情太多,也不少这一件,且这时还有要事,便暂且记下,日后再说。当下迈开步子,直往瑶池去了。 谢兰幽虽说在人间修下大功德,受万民敬仰。但在天上,仍是个身份低微龙宫公主。蟠桃大会只请四海之主,但允许四海龙王赴宴时携带亲眷。往年借着西海龙王敖钦的宠爱,还能上来见见世面,如今却是想也别想。她不在受邀之列,又无人携带,还未到门前,便被拦了下来。无论如何恳求,门卫始终不予放行,更不肯通报。 谢兰幽心道:“此时若是强闯,我便先没了道理,这是万万不能。只是若是不闯,我可怎么进去呢?”正苦思间,瑶池内传来阵阵舞乐之声,乐声灵动甜美,如黄莺出谷婉转啼鸣,少女轻笑银铃阵阵。 谢兰幽侧耳倾听,虽觉天籁之音固有妙不可言之处,却是少了一点沉稳,似是鱼香茄子少了一点蒜末点缀,虽然还能吃,却总有些许不对之处。 她心中奇怪道:“这天庭的舞乐历经多少年,怎么会有这般疏漏之处?”当下闭目用慧眼一瞧,原来这舞曲往年是用秦筝和琵琶演奏,兼和琴声调音,今年给孙悟空一闹,殿上的七弦琴给他扯断了弦。想来是一时之间来不及替换,乐师们只好弃琴不用。便是少了这一丝和音,乐曲不同以往。 正在此时,乐声忽停,继而一阵悠扬的箫声飘来,那箫声呜咽,大有古拙之意。 第38章 谢兰幽侧耳倾听,恍然见到海上烟波浩渺,白浪翻腾,碧波滚滚,海面下群鱼遨游,暗流汹涌。正沉醉间,忽然想起越是精于音律之人,耳朵越是灵敏,心念微动,走到角落里,化出长剑,侧耳倾听,到了乐拍自强转弱之时,屈指在剑身上一弹,但听“铮”的一声,长剑发出一声龙吟。殿中箫声不为所动,谢兰幽找到空隙再次弹击剑身,铮铮之声响起。殿中仍是无事一般。直到谢兰幽第五次弹击,箫声忽然一滞,随即接上,这一滞时间之短连一刹那都不到,若非谢兰幽耳朵灵敏,几不可闻。 谢兰幽听终于找到一丝破湛,心中大喜,在下一个节拍转变之处连连弹击,铮铮之声不绝于耳,那箫声,越奏越急,却仍有几个音,不由自主的跟着她的拍子走了过来。门卫终于听见声响望了过来,口中呵斥,谢兰幽不理会他们,接连击剑不停,箫声被带得越来越高,高到极致,竟然喑哑嘶鸣,只做垂死挣扎。谢兰幽见时机已到,该击为拍,重重一掌打在剑上,只听“嗡”的一声,殿中乐声骤停。 不多时,一紫袍仙人缓步而出,站在门口,一边四下张望一边冷冷问话道:“方才可有人在殿外击剑?” 谢兰幽将剑背在身后,躬身施礼道:“正是在下。” 那紫袍仙人上下打量了一下她,问道:“尔是何人?在此造次?” 谢兰幽道:“山人谢兰幽,有要事前来。奈何身份低微,欲入瑶池而不得,本该回转,然事关天庭存亡,情急之下,只好出此下策。此乃谢兰幽一人之过,还请上仙禀报玉帝,切勿因此责怪阶下乐官。” 紫袍仙人听了此言,微微一笑道:“你倒是很有担当,随我进来罢。” 第29章 抉择 杨戬说只要天庭帮他一件事,他立…… 谢兰幽闻言再次行礼口称:“多谢上仙引路。”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瑶池,谢兰幽举目一望,玉帝王母高坐上首,左边尊位上第一座空着,接下来依次坐的乃是西王母、三清、地仙之祖镇元大仙、四御、西方诸佛,三山十洲的诸位上仙等。右边坐的乃是天庭管辖的下属仙人、左侧尊位上客人的弟子们等。 那紫袍仙人将她带至玉帝王母座下,谢兰幽抬手作揖,口称拜见。王母一见她就连连摇头,叹了口气,谢兰幽只作未见。 紫袍仙人道:“方才正是此女,在外弹剑,带坏了我的箫声。她说她有要事要禀报玉帝,现在玉帝在此,你有何事就快快说罢。” 谢兰幽不妨方才弹筝的是这紫袍仙人,不禁一愣,心道这人气度不凡绝不是个乐师,正要猜测他的身份来历,便见他登上玉帝左首空着的尊位上,心道这下不必猜了,这必是东王公东华帝君倪君明是也。 这世间凡是得道成仙之人,飞升之后,都要先行拜谒东王公,再拜见西王母,才算是功德圆满飞升成仙。而后才是拜见三清,这之后的去处,便要看机缘了。因此东王公西王母又被认为天下群仙之长,便是玉帝也要在其下。 东华帝君与西王母二人地位尊崇,却没有什么臭架子。这两位平素隐身山野不问世事,谢兰幽便是笃定这两位必定不喜欢玉帝那套“天庭威严”,才敢来此放肆,谁知还没进门,先大大的得罪了东华帝君。这会只好心中祈祷帝君他大人有大量,只生她一人之气,千万莫要株连。 王母娘娘问道:“敖寸心,众仙都在这里,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只要是正经事请,陛下和我定会仔细听。可你要是没有什么事情却来捣乱,本宫为天庭一众女仙之首,你是地仙杨戬的妻子,在本宫御下,却冒犯天庭威严,本宫绝不会客气。” 东华帝君问道:“敖寸心?你方才自称山人谢兰幽,如今又叫敖寸心?你和敖家是什么关系?” 谢兰幽答道:“山人本是西海龙王之女,因为嫁给杨戬,被西海赶出家门,山人思忖着既然已经被敖家赶出来了,也就不便再以西海敖氏女自称,是以指谢为名,易名兰幽。今日趁此,特告知众仙,日后天地间惟有谢兰幽。” 西王母掩面轻笑,道:“兰幽这名字好得很,你有什么事情说吧。”她虽然地位尊崇,看上去却不像王母那样雍容华丽、威严端庄,反倒一派天真烂漫,好似在山野间玩耍的精灵。 谢兰幽道:“是,兰幽日前在山中采药,无意间窥得杨戬与孙悟空打架,后来听说孙悟空与花果山一干生灵,冒犯天庭威严,孙悟空被投入八卦炉,花果山被判烧山之刑,敢问陛下娘娘,兰幽所闻,可是事实?” 王母道:“正是如此。” 谢兰幽道:“兰幽再问陛下娘娘,何为冒犯天庭威严?花果山一干生灵玉孙悟空如何冒犯天庭威严?天条大大小小一千七百六十余条,哪条规定不得冒犯天庭威严?哪条又规定,冒犯天庭威严者以极刑处死?” 王母怒道:“大胆谢兰幽,孙悟空大闹天宫,搅乱蟠桃会,难道不是冒犯天庭威严?不该处刑吗?” 谢兰幽道:“陛下娘娘明鉴,孙悟空偷吃蟠桃金丹在前,是为监守自盗和盗窃,理应惩处;后来天兵依罪缉拿,孙悟空拒捕在前,打杀天兵在后,今判极刑,也有其理。但是天庭一不以盗窃入罪,二不以拒捕杀人入刑,却去攀扯什么‘冒犯天庭威严’,这确实大大不该。” 西王母不待玉帝王母发怒,抢先问道:“都要极刑,有何不同?” 谢兰幽转向西王母,深作一揖,朗声道:“所不同者,在于罪名。天规之上,并无冒犯天庭威严一罪,若今日以次为罪,将孙悟空处死,那明日是否可以依照此例,处死所有‘冒犯天庭威严’之人?冒犯一词,何其广袤?动手是冒犯、动嘴是冒犯、仅仅心怀不满也可称为冒犯。今日孙悟空偷盗在前动手杀人在后,诸君或许不觉如此处置有何不妥,可若来日有人,仅仅对天庭抱怨了两句,便被扣上‘冒犯天庭威严’之罪,同孙悟空此例,那又当如何?法者,事关重大,理当严谨,慎之又慎,岂可明明查有实罪,却用此泛泛之词?至于花果山,据小仙所知,花果山上除了有些猴子给孙悟空摇旗呐喊之外,并无其他行动,岂可株连全山,一并烧死了事?‘冒犯天庭威严’一罪得大害,便能从此看出。” 东华帝君颔首道:“这小姑娘说的话也不无道理,玉帝以为呢?” 玉帝道:“老哥哥,什么有理无理,那猢狲做下这等大乱,难道要饶了他不成?那朕……”他本想说“那朕的威严何在?”又生生停住,顿了一会儿道:“那天条的威严,就不要了吗?若无威严,如何震慑群仙,叫他们不敢违背?” 谢兰幽以极为罕见的强硬姿态道:“律令若是善法,能造福天下苍生,执法司法者能不偏不倚公正而行,则威严自生;若是仅仅用来维护少数人的利益,压榨苍生的性命,执法司法之人徇私舞弊,令为恶的锦衣玉食、受害的求告无门,这样律令再有威严,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沙地城堡,被海浪一冲,就不战自溃了。” 玉帝闻言勃然大怒,一拍桌子震得云顶直响,他站起来,一指谢兰幽道:“你屡次冒犯襄助朝廷钦犯,朕都看在西海的面子上、看在娘娘的面子上不与你和杨戬计较!你越发大胆,竟敢说朕的天庭,是沙上的城堡,你!来人,给我把她拿下!” 天兵闻言顿时冲入,将谢兰幽团团围起。谢兰幽身不动,形不乱,双手一握,凝气于指,蓄势待发。只等天兵上前,就要反抗。 殿中气氛一触即发之际,忽闻一声轻笑,却是西王母。只听她含笑赞道:“你这女子小小年纪,倒是精通律事,可惜呀可惜……” 东华帝君突然出声道:“乐真。”西王母一转头不理会他,却也不再说下去,东华帝君向玉帝拱手道:“陛下,你这天庭司法天神之位空悬已久,以至百忙之间出此差错,以我的浅见,何不将这女子召来,暂理此位,要她主持此事,令众仙评判。若主持的好,陛下得一司法天神,主持的不好,她今日冒犯之言便不攻自破。到时便是还要处置她,那也是她自己不好,却不是陛下被她几句话说得恼羞成怒了。” 玉帝尚未答应,王母已道:“这却不行,陛下已经看好杨戬,作为新任的司法天神,杨戬也已经答应了。天庭统领三界,就要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如此反复,万万不可。” 谢兰幽心中讶异,心道杨戬几百年前还不答应呢,现在就答应了?又想几百年过去了,杨戬改变了想法也是正常,但是今天他把玉帝送的东西仍道臭水沟里的做法,还真是看不出来啊。 玉帝也是十分惊讶,问王母道:“娘娘啊,杨戬何时答应,朕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呢?” 王母笑道:“陛下,就是刚刚的事情,本宫还没来得及和陛下说,杨戬说只要天庭帮他一件事,他立刻便接下司法天神的位子。” 玉帝问道:“什么事啊?” 王母道:“私事,我将杨戬请来,叫他亲自对陛下说。”玉帝颔首答应,王母立刻启程。 第39章 西王母和东华帝君对视了一眼,均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谢兰幽心下隐隐不安,上前说道:“陛下,杨戬乃是小仙的丈夫,小仙恳请一并前往。” 玉帝嘲讽道:“你这妻子也是好生奇怪,自打成亲就没着过家。如今却关心起来,也不知是做给谁瞧。” 谢兰幽脸皮甚厚,毫不在意的信口扯谎道:“此乃我夫妇的情趣所在,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玉帝冷笑两声道:“准了。”号令左右随性保护她前往灌江口。 谢兰幽带着名为保护实为押解的二十个天兵一路赶到灌江口。进了院子还没进门,就听见王母道:“杨戬,陛下和本宫是绝对不会同意让谢兰幽这个天生反骨做司法天神,她无论如何躲不过去这一劫。但你要是愿意做司法天神,本宫可以从中翰旋,只要你能将孙悟空一事处置的妥妥当当,本宫可以保住谢兰幽的性命。” 谢兰幽心道:“果然是要借我之事要挟杨戬,幸好来了。”于是推门进入大厅,道:“万万不可!” 杨戬不妨她突然出现惊了一惊,谢兰幽道:“杨戬,天庭三邀四请,皆可去;惟有此时,去了就受人辖制,胸中宏图变成笼中鸟雀,万万不可。” 杨戬听了这句话,背过身去,沉默不语。 谢兰幽道:“我是为律令公正而去,你如去了,变成私下交易,我之初衷、你之志向尽数被毁,千万三思啊。” 杨戬看了王母一眼,见她只是嘴角噙着微笑,只管瞧热闹,心中叹息,对谢兰幽说道:“娘娘既然敢来,便是有万全的把握不让你全身而退,杨戬明明能救你,却要见死不救吗?” 谢兰幽道:“我自有脱身之道,你不可为我受人威胁。” 杨戬心道:“你得脱身之道,便是那个黑衣人吗?我既有救你之法,又岂能让你受外人的庇护?” 谢兰幽见他神色有微妙的变化,渐渐向王母看去,当即喝道:“杨戬,你心中的怀疑,你忘了吗?” 杨戬被她喝的一怔,心中惊觉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淡忘了对谢兰幽的怀疑,他叹了一口气,心中安慰自己道:“或许是因为她终究没有什么坏事,或许是因为她兄长也肯定她是寸心,也或许……不,那都不重要了。”他道:“谢姑娘,不管你是……都不重要了。我已经决定出任司法天神。” 谢兰幽眼睛不敢置信的瞪大,定了定心神问道:“为什么?你明明就怀疑……怀疑……” 杨戬将头附到她耳边,低声道:“师父曾对我说过,要想让天庭变成一个真正造福苍生的天庭,需要一个能够缔造新天条的人。我不是那个人,但是我想,我若成为司法天神,就能对那个人有帮助。” 谢兰幽心中震惊万分,深吸了两口气才问道:“你该不会以为,我是那个人?就算我是,我也不需要你……” 杨戬打断她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想了天条很久,很多地方一直想不通。但是你方才在瑶池说的话,却使我生出振聋发聩之感。”谢兰幽刚想说话,杨戬又道:“况且还有一事,令我始终耿耿于怀。无论你是谁,你总是在寸心的皮囊里,顶着我妻子的名头,我决不能明明可以施救,却叫别的男人救你。” 他说完离开谢兰幽的耳边,向王母道:“娘娘,杨戬愿意出任司法天神。” 谢兰幽听了此言,头一次生出些许对杨戬的愧疚之心,这些年来,她将太多的精力放在自己的理想和计划上,却忽略了自己顶着旁人妻子的名义。她一厢情愿的认为杨戬的挚爱既是嫦娥仙子,便不需要谢兰幽这个妻子,却从不去思考“谢兰幽”对于杨戬,究竟意味着什么。 然而此时此刻,一切已经太迟了,她知道,迟来了数百年的分手时刻终于降临。 第30章 和离 那位谢兰幽是不是用箭射伤过西王……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三人这点争执对于瑶池里等候结果的神仙来说,不过刹那弹指,转瞬而过。 杨戬到了御前,向天界众仙佛界众圣的面,自述心意,表示愿意担任司法天神一职。 玉帝冷笑道:“杨戬,天上众仙,不得有私情。你私自与西海三公主结亲,朕已网开一面,不予追究。你现在想出任司法天神,就不能再犯天规。” 杨戬道:“杨戬自会与谢兰幽和离,不劳陛下操心。” 他话音刚落下,众仙齐齐惊讶万分,杨戬和敖寸心抗命成亲,虽说碍于玉帝的面子,没有仙人前去,但天上地下洒遍请帖,谁人不知?拖灶君和玉帝的福,他二人成亲后,敖寸心不满杨戬夜夜望月,借谢兰幽之名离家出走,数百年未归,三界之内,又是谁人不晓?这般磕绊了数百年,尚且凑合着度日,如今杨戬突然说出和离二字,着实叫众人大吃一惊。 一时间,瑶池内外私语窃窃,低声不断。 玉帝大笑道:“杨戬啊,你可真是个活宝,朕当初不要你成亲,你偏偏不听;现在朕懒得管他,他倒自己为了司法天神之位,忘了当年啊——如何信誓旦旦了。” 谢兰幽虽然一心想和杨戬和离,却绝不愿见到杨戬为此事蒙受不白之冤,当下上前朗声道:“兰幽听说,不察而言,是不负责任;明知彼而言此,是为构陷。却不知陛下是在构陷杨戬,还是为了图嘴上痛快,就胡说八道,丝毫不顾一个好人可能会因此蒙冤呢?” 玉帝道:“他都不要你了,你还为他说话,你也真是个多情的种子。” 谢兰幽道:“当年灶君在折子上写,我谢兰幽一去不回头,数百年不进杨府的大门。陛下收到折子,把里面的文字抄了一抄,传得三界神仙人手一份。弄得人人笑话他杨戬,娶了个不修于行的老婆。如今却来说我谢兰幽是个痴情的种子,不觉得自相矛盾吗?” 西王母好奇道:“如此说来,此事另有内情了?” 谢兰幽道:“正是如此。” 西王母问道:“我倒想知道,这又是为了什么?” 杨戬道:“并无什么内情。”又对谢兰幽道:“你不要信口开河。” 谢兰幽不理他,只向西王母道:“因为我后悔了。”杨戬一愣,望向她,谢兰幽假装没看见,继续胡扯道:“我没嫁给杨戬之前,以为他是个大英雄,成亲之后,能山高海阔,遨翔宇内。可是我嫁给杨戬之后,才发现杨戬是个传统的人,他想过他爹娘那样平平淡淡的日子。山河广袤,气象万千,那是他过去的生活,却从来就不是他想要的生活。我不行,我不是那样的人,我不甘心圉于一院之内,做个贤妻良母,过相夫教子的日子。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朝游碧海,暮宿苍梧,才是我想要的。”说着说着,她似乎也相信自己说的才是真相,到了动情之处,竟觉得眼里湿湿的。 杨戬明知她在胡扯,却又觉一言一语,字字句句敲在他的肺腑之间。待听到“朝游碧海,暮宿苍梧”这句是,终是忍不住低声叫道:“寸心。” 他这一声柔肠百转,如泣如诉,却不知是在叫谢兰幽,还是他曾经的妻子敖寸心。 谢兰幽不知自己措辞之处误中他的伤心事,瞧了他一眼,但见他眼睑已经垂下去,半遮住眼,不知想到些什么。谢兰幽接着说:“所以我头也不回的走了,更在出走之后,寄回来了和离书。杨戬却并不肯和离,他知道这个世道对女人总是苛刻,他不想让别人说,我是个下堂弃妇。他在今天提出和离,就是要人人都知道他是为了司法天神的地位抛弃我,这样天下人说起我时,就不会非议我,反会说他贪慕荣华,狼心狗肺。” 她说到这里,转过身去,背向玉帝等人,面朝杨戬,盯着他抬起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可是这人如此待我,我又怎么忍心,叫他为了我蒙受这不白之冤。” 杨戬不禁脱口而出道:“兰幽……” 他这一声出口,两人俱是一震,原来杨戬要不然叫她“谢兰幽”,要不便称她“谢姑娘”,叫的这样亲密,却是开天辟地头一次。然而事已至此,无论在说什么,都已经是过去之事。谢兰幽转过身去,避开和他对视,向众仙人一一望去,道:“还请诸位知道,是我谢兰幽不要他杨戬,不是他杨戬为了荣华富贵抛弃发妻。” 王母也怕谢兰幽将她威胁杨戬的事情说出来,叫玉帝猜到自己的小算盘,心里始终吊着,生怕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坏了她的好事。此刻眼见谢兰幽说了洋洋洒洒一大堆废话,始终不敢说出真相,心下又是得意又是轻松,忙打圆场道:“好了好了,这里不是你们叙情的地方。杨戬,你出任司法天神一位,先重理孙悟空和花果山的事情。若是天庭之前的处置果然有疏漏之处,本宫就不计较谢兰幽今天在瑶池的无礼之举。要是天庭之前的处置还算妥当,谢兰幽,你屡次冒犯天规,就一并发落!” 杨戬与谢兰幽对视一眼,皆称是。 玉帝哼哼了两声,阴阳怪气道:“既然如此,新上任的司法天神还不快去审理案子。” 第40章 杨戬看了谢兰幽一眼,谢兰幽笑道:“放心吧,自保之能我总还有。”杨戬便头也不回的去了。 玉帝见他俩别扭了几百年,如今在这瑶池之中,群仙之前互相关心起来了,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于是说道:“杨戬去审理案子,敖……谢兰幽你是待罪之身,左右力士……” 西王母突然道:“等等。” 王母问道:“西王母还有何见教?” 西王母掩唇轻笑道:“见教不敢当,只是这个小姑娘不过进来说了几句话,这就是待罪之身了呀?方才这姑娘洋洋洒洒说了一堆,说到底就是反对以言论罪,我看呀,她是对牛弹琴了” 王母指着谢兰幽道:“她自己说:‘明知彼而言此,是为构陷。’西王母何知,她今日搅闹蟠桃宴会,打断东华帝君的箫声,在众仙众圣面前信口雌黄,难道没有构陷陛下及本宫之嫌吗?” 西王母道:“明知彼而言此,是捏造事实,可我看这姑娘所说,句句出自事实,这做贼心虚恼羞成怒八个字,我到今日方有见识。” 王母被她气得发抖,偏偏又无可奈何,还要说话,东华帝君忽然道:“乐真这话严重了,此事你与金母各有道理,若要计较清楚,实在要费一番功夫。” 玉帝插言道“既是如此,朕看还是折中一下。在杨戬对孙悟空和花果山一案重理完之前,朕也不关敖……谢兰幽了,让她跟着西王母娘娘,西王母娘娘保证她不会逃跑。这样总成了吧?” 西王母看向谢兰幽问道:“小姑娘,你说呢。” 谢兰幽躬身行礼道:“多谢娘娘执言。兰幽以为,如今也只好麻烦娘娘了。” 西王母笑道:“那我便和你,在这天庭多住上些时日。” 玉帝道:“娘娘做客天庭,朕不胜荣幸。只是当日娘娘在天庭许下的誓言,还请娘娘也铭记在心。”说罢吩咐下去,给西王母和她的一并弟子随侍准备住处。 西王母闻言,神色微冷,说道:“你安心,我自然记得。天色已晚,我也就不多留了。”说罢向众人告辞,携着谢兰幽的手出了瑶池。仙娥在前引路,两人走在后面,身后还跟着一大群弟子随从,浩浩荡荡的向留宿客人的云曦宫走去。 云曦宫建在旸谷以西的云上,每日清晨金乌自旸谷出发,飞向西方的禺谷。路过云曦宫下方时,会将宫殿云基映得千红万紫、绚烂夺目。是时,带着暖意的晨风微拂,脚下云霞万千,日御之车载着金乌飞过;车上的铃声宛若天籁,绕梁三日不绝。因此,这里乃是一处休憩观景的好去处,从来就是上界仙人流连之处,若非西王母身份尊贵,谢兰幽再修上几千年,也进不了云曦宫的大门。 谢兰幽被仙娥引起云曦宫侧殿的厢房之中,她见天色已晚,就召来冷水洗漱,准备一会睡下,明日早起,也瞧瞧传说中金乌起驾的美景。谁知刚将头发拆了一半,便有人在外敲门。谢兰幽以为是宫中的仙娥,于是叫道:“进来罢。” 谁知门一开,从外面进来一个披着鸦翼一般黑色长发的绿衫少女。那少女头上没有金簪玉饰,只带着一串茉莉花串,腰间束着柳叶,右脚腕上带了一串银铃,走起路来叮铃铃的直响。谢兰幽对着镜子,见到这么一个人影进来,急忙回头去看,一回头却吓了一跳,这少女不是西王母又是谁人? 西王母含笑道:“怎么,不认识啦?” 谢兰幽顿时咳了一声,起身道:“兰幽实在失礼。” 西王母道:“好啦,我又不讲究这些,你不必在我面前说句话作个揖,走一步行三个礼的。” 谢兰幽听了她的俏皮话,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西王母道:“我不和你开玩笑啦,小姑娘,咱们见过面没?” 谢兰幽道:“这个……兰幽不记得了。不过不瞒西王母娘娘,山人曾经失忆过,和杨戬成亲以前的事情,我通通记不得了。” 西王母点点头道:“是这样啊。诶,那你改名叫谢兰幽的事情,你总记得吧?” 谢兰幽道:“那是以后的事情了,山人记得。” 西王母道:“你是怎么想起来改名叫‘谢兰幽’的?” 谢兰幽一愣,心想:“怎么又一个人来问我这个问题?”又想道:“西王母不会也认识那位‘谢兰幽’吧?看不出来这位前辈交际蛮广的。”心中突然一激灵,想到:“啊呦!那位前辈是不是用箭射伤过西王母,这可坏了!我可真是人在家中坐,黑锅天上来。” 西王母见她许久不说话,脸色倒是好似变了变,于是催促道:“小姑娘?” 谢兰幽“啊”了一声,硬着头皮道:“这个……山人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想这么叫就这么叫了……” 西王母听了这话,有些茫然的眨眨眼睛,过了一会才点点头,说道:“是这样啊。” 谢兰幽没想到她信了,心中舒了一口气,心道西王母可真是比无天可爱多了。又听西王母说:“我原来也认识一个谢兰幽,和你同名,你想不想听听她的故事?” 谢兰幽心道:“只怕你这故事讲出来,我又要受一遍刮骨之痛啦。”但她对谢兰幽的好奇,实在是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偏偏此人在世间查不到什么记载,查来查去,也不过无天、杨戬和竹君说的那几条,此时心中惴惴不安,却又抵不住百爪挠心般的好奇之意,只得小心翼翼的窥探着西王母的脸色,道:“想。” 西王母道:“那是一万七千年前的事情了,我的道场昆仑山上有一处湖泊,名叫天池。天池周围风光秀丽,且四季之变各不相同。而天池的水灵气又浓郁非常,且有净化瘴戾毒气的功效,所以我十分喜欢那里。我记得那一段时间,是我刚刚闭关出来,闭关的时候十分苦闷,出来之后就难免想要游乐,那时,我几乎天天带着弟子们在昆仑山的天池里嬉戏。后来有一天,我们在水边的树林中蹴鞠,那个皮鞠突然被素女踢到远处,玄女就去找鞠,可是过了好久都没回来,我心中奇怪,怕她遇见危险,于是前往寻找。走了大约有半里远,我听见玄女在和人争执。玄女的声音喊着怒气,她道:‘这里是西王母娘娘的地方,你是什么人?怎么在这里偷东西?’和她争执的人听上去是个女子,她说:‘我哪里偷东西了?你做什么诬赖我?’” 谢兰幽心道:“这个女子八成就是那位和我同名的前辈了。” 西王母继续说道:“玄女道:‘天池是西王母娘娘的,你不经她的同意,私自舀天池里的水,就是偷盗。’那女子说……”她说到这里,突然停下,谢兰幽追问道:“她说什么了?” 西王母道:“你会不会慧眼之术?接下来的事情,我叫你看到当时的画面好不好?” 谢兰幽点头道:“怎么看?” 西王母有些怔怔的瞧了她一会儿,并没说话,只是将眼睛闭了起来,谢兰幽等了一会,见她未将眼睛睁开,也没有什么画面,想了想也试探着闭起眼睛,眼前果然出现了一幅画面。 第31章 故事 “我叫谢兰幽,谢谢的谢,兰幽桂…… 画面中只有一个女子,身着浅绿色衫子,头上戴着茉莉紫珠和蔷薇花编织的串子,衣服上点缀着女萝薜荔,赤着一双脚,右脚踝系着一串银铃,手里还拿着一束野花,宛若山间精灵一般明艳纯真,正是西王母。 她站在遍地开着野花、长满灌木浆果的森林里,午后的阳光穿过掩映着的树枝照在她身上,给她披上一层金色光辉。远处传来两个少女的争执声,其中一个说道:“天池是西王母娘娘的,你不经她的同意,私自舀天池里的水,就是偷盗。” 谢兰幽心中想道:“这就是玄女了。” 另一个道:“是么?我听说自开天辟地以来,天池就落在昆仑山上,西王母是昆仑山孕育出的精灵,她能得道,还有天池一份功劳。天池在前,西王母在后,怎么你上下嘴唇一碰,在前的反倒成了在后的所有了?” 玄女道:“西王母娘娘在昆仑山修炼得道,那都是好几万年前的事情了,昆仑山就是她的道场。天池既然在昆仑山上,那自然也应该是西王母娘娘的,何况西王母娘娘用这天池已经有好几万年了。” 西王母闻言蹙了蹙眉,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奔了过去。 另一个声音道:“昆仑山和天池都是天生地长,没有主人,西王母运气好,第一个发现这里,并不代表她就是这里的主人。要是占据的时间久了就是主人的话,那我也可以在昆仑山呆上千年万年,然后宣布昆仑山是我的,你们统统都是进了我家的小偷。” 玄女道:“你这人怎么不讲理啊!” 那人说道:“你才不讲理呢,明明是自然而生谁都可以用的东西,你偏霸着说是你家的。” 这时西王母已经奔到森林尽头,她从树后向外看去,只见有两个少女在天池边上,面对面的站着。一个怀抱皮鞠,身着黑衣便是玄女。还有一人身穿着一身湖蓝色的长裙,云髻上带了一串茉莉花串,背后背着一个藤编的背篓,背篓里是一个陶罐,罐子里面好似乘着些水,想来便是天池里的水。那蓝衣少女侧对着西王母,大半的脸藏在阳光下的影子里,看不清楚生的什么模样。 第41章 蓝衣少女道:“这天池里的水,我舀去一罐子,也还剩下这么多,足够你们洗澡啦。我舀水去是要去救人,不比你们洗澡重要的多?再说了,本来也不是你的东西啊。” 玄女道:“你净讲歪理,三界之内谁不知道天池是西王母娘娘的,有种我等着,我叫西王母娘娘来。”说着抱着皮鞠跑开了。 蓝衣少女吐吐舌头,俏皮道:“我才没种呢,谁等着谁是傻瓜。”说着抬脚就要走,西王母一个闪身到她面前,将她拦住,正要说话,却先愣住了。只听“啪嗒”一声,手中的野花掉在地上。 蓝衣少女伸手在她眼前晃晃道:“嘿,小妹妹,你怎么了?” 西王母抓住她的手,将它从眼前挪开,一见她的样貌,又愣住了。 蓝衣少女道:“你这是怎么了?”伸出另一只手摸她的额头,道:“莫非是生病了?” 西王母忙定了定神,拍掉她的手道:“咳,我没事,”又忍不住感叹道:“玄女怎么和你吵起来的?” 蓝衣少女道:“哦,你们认识啊。我方才在水边舀水,忽然头上一个皮鞠飞过来掉在湖里,我把它捞过来,不一会儿她就出现问我有没有捡到一个皮鞠。我就把皮鞠给她,自己继续舀水,她突然急了,说我是小偷,就这样吵起来了。” 西王母道:“原来是这样……哎呀,谁问你这个啦。” 蓝衣少女奇怪道:“那你问我什么?” 西王母比划着道:“你长得……你的脸……” 蓝衣少女莫名其妙的摸了摸脸道:“我脸上有东西?” 西王母见她一副茫然不知的样子,心想这少女没见过旁人是不是,见她还在摸索脸上是否有不妥之处,眼皮一翻道:“不是啦,我是说你长得真好看。” 蓝衣少女脸一红,轻咳了两声道:“你也很好看,小妹妹,我还有要事,先走了。嗯,你比那个玄女讲道理,我回头来找你玩。”说这就要离开。 西王母忙拦住她:“你等等,你要救的人急不急?你不去,他马上就不行了?” 蓝衣少女摇头道:“那倒不是,我看这事也不是一时之功,经年累月的使劲都不一定行呢。” 西王母一拍手道:“那好,你留下来。” 蓝衣少女道:“什么?” 西王母道:“你方才跟玄女说,这天池的水是自然而生,不是我一人所有,这话原也不错。只是现在三界内都知道,天池是我的,要是让你就这么取走了,叫人家知道,我该被笑话啦。你要取走水,除非你能做到我的条件,要不然能打过我也行。” 蓝衣少女恍然大悟道:“原来你就是西王母,喂,虽说救人不急,可早一时使力,早一时功成。你就为了面子,要我耽误救人的的事情?” 西王母道:“面子是小事,可要是人人都知道我的东西这么好拿,我可就不得安宁了。我的东西又不止天池水,要是他们去偷我辛辛苦苦炼出来的不死药,那我可就损失大啦。” 蓝衣少女沉吟片刻道:“好吧,你说吧,要我做什么?” 西王母想了想道:“我要你炼出一种我解不了的毒药来。” 蓝衣少女皱眉道:“这是什么题目?我只是粗通药理,你这分明就是……”她气鼓鼓的样子像只被抢了果子的松鼠,抱着胳膊跑到一边苦苦思索。西王母心中暗暗好笑,心想:“啊,她只粗通药理,必然炼不出,不过救人要紧,只要她一认输,我就把天池水赐给她去救人。” 她打定主意,只待蓝衣少女认输赔礼,便说两句场面话,赐她水去救人。谁知道蓝衣少女急的走来走去,千思百想,就是不肯认输。西王母心中道:“她怎么这么倔?要不我先说句软话?不行,明明是她来求我,怎么变成我求她了呢?”她心中甚是煎熬,却到底是有万年修行,面上稳得住。这时玄女奔了回来,西王母看见她摇摇手叫她不要出声,玄女看见蓝衣少女急得团团转的样子,心中大喜,遂一言不发立侍在一边。 蓝衣少女从午后苦思到半夜,嘴中不时念叨些什么,玄女已在西王母的示意下回了宫殿。西王母也在地上坐起禅来了,听她一番喃喃自语,皆是药理知识,偶尔也有旁的杂学,心中明白这少女说粗通药理只是谦虚托词,但若说要难倒她却也不甚可能,正暗自好笑,突然只听她“啊”了一声,道:“我知道了。” 西王母睁开眼睛问她道:“你知道什么了?” 蓝衣少女道:“我知道怎么炼出你解不了的毒药了。” 西王母心中不信,道:“哦?那你可要炼出来给我试过,才算数。” 蓝衣少女道:“你借我炼丹炉和熔炉,我炼给你看。” 西王母奇道:“你要炼丹炉也就罢了,要熔炉做什么?” 蓝衣少女道:“你别管,你借不借?” 西王母想了想道:“好吧,就借你使使也没什么。” 说着长唤一声“赤焰”,一只矫健的赤色豹子自远处奔来,停在两人身侧。西王母翻身骑到豹子背上,双手环住豹子的脖子,对蓝衣少女道:“你上不上来?” 蓝衣少女摸摸豹子的头,见豹子因她是西王母的客人,十分温顺驯服,便道:“自然是要上来,不然你骑豹子在前面跑,我却要在后面追,这也太累人了。” 她说完也跨上豹子,西王母道:“你可抓紧我,别给赤焰甩下去。” 蓝衣少女索性伸手环住她的腰肢,西王母道:“坐稳了!”说着一拍豹子脖颈,豹子立时放开四肢飞奔起来。那豹子速度之快如腾云,如驾雾,如风驰,如电掣,山间景物在两人身侧飞快的后退,不一时,周遭空气渐渐冷了下来,花草渐凋,树木枯萎。再过了一会儿,沿途出现了零星的雪迹冻凌,又一会儿,举目望去,目之所及皆是一片皑皑。 蓝衣少女坐在豹子上,望着这一路来在家乡平生未见的奇景,正暗暗感叹果然外面的风光美不胜收,突然视线之中,出现了一片鲜艳之色。她指着那处大声问道:“那是什么?” 西王母的声音从冷风中传来,道:“是我家,我们到了。” 西王母居住的魅婀宫,是一处高居昆仑山巅的木宫。整座宫殿都是用巨木制成,宫殿四周种满桃杏梨樱李等花树,交错纵横,成木成林。中有芳草,遍地奇花。此地有法术笼罩,只有春秋两季,此时正值春季,满树鲜花簇簇,清风徐来,落英缤纷。 豹子进了花树林之后之后就将她们放下,自己撒开爪子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西王母见怪不怪,带着蓝衣少女进了花树林深处。 两人一路走来,蓝衣少女看的两只眼睛都瞧不过来,认出不少只在书上见过的奇花异草,只见它们便如林间的野花灌木一般,成堆成堆的点缀在花树林中,实在是大开眼界。 不久,两人到了宫门处,蓝衣少女这才看清那宫墙上有树藤攀蜒而上,有些藤上开着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鲜花,有些藤上结着色彩艳丽的各色浆果,使整座宫殿都笼罩在花海之中。 西王母带着蓝衣少女进了魅婀宫,将她领到一间卧室休息。第二日又带着她去认了炼丹房和铸造室。蓝衣少女四处张望,对着各色器具连连赞叹,活像一个刚进城的乡巴佬。西王母却不以为然,手把手教她怎么使用器具,又顺口传授了不少炼药秘籍。 这般过了七天,到了第八天,蓝衣少女开始足不出户,专心研习。偶尔在一张草纸上画着什么,西王母去见她,她也不避讳,西王母便见到那草纸上乃是一只尖头箭。 到了第十日,蓝衣少女进了炼丹房,开始炼丹。她使得材料都是魅婀宫中的东西,西王母为了避嫌也不打听这些,只吩咐弟子蓝衣少女要什么,便给她什么。 这样又过去了九日,最后一日蓝衣少女进了炼丹房,出来时手中握着一个小瓷瓶一个小玉萍。她拿着瓷瓶又进了铸造室,在里面呆了三个时辰,也不知做了什么,出来时脸色惨白,行动间微微颤颤,几乎连道都走不动了。西王母急忙给她灌了一打归元金丹,才把她的小命从阎王手里抢回来。 蓝衣少女居然还能笑道:“差不多了。三个时辰之后,你就可以试药啦。” 西王母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道:“我等着呢。” 三个时辰后,蓝衣少女从锻造的熔炉中取出一只尖头箭,西王母侧眼看去,只觉那箭平平无奇,和堆在魅婀宫兵库中的羽箭没什么不同,但这天真地秀所化的神祇还是本能的感到了一丝危险。 蓝衣少女举着箭道:“我已经把毒淬在箭头上,只要见了血,立时发作。你敢不敢试?” 西王母将箭接过来,心道:“我就不信短短几日,她竟真能做到这个地步。”于是点点头,道:“有何不敢?” 她将箭戳在自己左臂上,一缕黑血顺着白皙的手臂滑下来落在地上,西王母心道:“竟然这么快就黑了?这般厉害?” 第42章 她闻了闻箭上的味道,只有铁锈般的血腥味,查不出什么端倪。于是化出针囊,拿出一根银针,轻轻沾了一点黑血,大着胆子,舔了一下,顿觉腥臭只为充盈口鼻,直冲脑门,紧跟着一阵天旋地转。蓝衣女子似乎早就料到这一点,不等玄女众人拥上前来,就伸手扶住她。 西王母脸色也变得惨白,面上却透出一抹笑意,赞道:“好得很,真是天才一样的想法。”她说完这句,冲玄女报出一串药名,叫她按方抓药,熬来吃。又令素女在她肩贞、小海、曲池三穴道轮流下针。 她本以为这样必能解毒。谁知药吃下去,针也扎了,仍是没有效力。黑血淅沥不止,且已经带上脓水。西王母疼的脸上出汗,却不肯认输,一连试了数十种药方,却没有一招管用。 她一众弟子急的不行,明明知道解药就在蓝衣少女手中的玉瓶中,却因西王母不肯认输而无路索要。到了晚间,西王母只觉腹中腾起一团厉火,五脏肺腑要给那火灼烧殆尽,仍是盘膝静坐,强行运功压制,咬着牙不肯认输。这样的情况僵持了四天,这一日到了辰时,西王母突然哈哈大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她一跃而起,冲到蓝衣少女面前,一伸手道:“你的药丹呢?给我吧。” 蓝衣少女一怔,随即拿出玉瓶,递到她手中,问道:“你认输了?” 西王母打开瓶子,将丹药磕出,放在口中咽下,才道:“我真是服了你,竟然想出这种办法为难我。我认输了。” 众弟子见比斗出了结果,立刻团团围上来,擦汗的擦汗,把脉的把脉。玄女问道:“娘娘,她要的药都是寻常毒物,炼出来的丹真有这么厉害?” 西王母挥开她们,微笑着向蓝衣少女道:“你的毒虽说叫人料不着,却也算不上不可解,我开的方子,本来是解得开的。” 蓝衣少女颔首叹道:“不错,你第一次开出来的方子就对了,论这药理之术,一百个我也比不上一个西王母。” 玄女道:“那你怎么胜过娘娘的?莫非你做了弊?” 西王母道:“厉害的不是毒丹,乃是淬炼之术。她将毒丹、自己的一分元神和精铁放在淬炼炉中一起炼化成箭头,毒丹中的毒素和元神一起就淬到了那箭头上。箭戳伤我时,毒与元神一起侵入肺腑,我的药方只能解毒,却化消不了她的元神。且元神受解药惊扰,躲入骨血之中,化作附骨之蛆,紧紧纠缠,再难分离。我说的是也不是?” 蓝衣少女点点头,垂下头去低头不语。 西王母道:“这毒只能用和箭头一起在炼化时炼出的丹药解,是也不是?” 蓝衣少女沉默半晌,道:“嗯。说好相斗药理,我却在小道上下功夫,这本是不该。况且你已看破解法,本是我输了,但……但我所求天池之水,实在有大用处,不得已出此下策,我……”她说到这里,心中羞愧,却是没再说下去。 西王母笑道:“赢就赢,输就输,我们以你能否炼出我解不了的毒为赌注,我现在既然解不了你的毒,便是输了。有什么这啊那啊的。那天池水就在外面,你要用多少就去舀多少好了。” 蓝衣少女眼睛一红,连连作揖,口称多谢。 西王母道:“只是有一件事,我们相识多日,老是你呀我呀的叫,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蓝衣少女道:“我叫谢兰幽,谢谢的谢,兰幽桂馥的兰幽。” 第32章 大闹 这猴子本事不小,见识却太浅,白…… 虽说谢兰幽早有猜测,但看到此处,才算是真正妾身已明。她心中暗暗道:“这位和我同名的前辈长的可比我好看多了,别说我了,嫦娥仙子也比不上她好看。想不到无天说的话竟是真的。更想不到所为天池盗水的真相竟然是这样的。” 只听西王母笑道:“好,谢兰幽,我叫乐真,咱们这便算是真的认识了。走,我陪你去舀水去。”说着挽了蓝衣少女的手,大步向宫殿外走去。 此时画面突然出现一道波纹,湖上涟漪般荡漾开来,谢兰幽只觉眼前一片模糊,图画顷刻间变幻万千,待画面重新稳住,却是魅婀宫外的花树林中。只是此时天时已到了秋季,树上果实累累,沉甸甸的压弯了枝头。西王母坐在林中石桌前,身后玄素二女立侍,带着银铃的脚边伏着赤焰,怀里抱了一只花面文狸,桌上放了一盘桃、一盘杏、一盘李子。她面前站着一人,白发白面无须,看样子乃是天庭中服侍的天奴。 天奴弓着身子,回禀事务,只是神色却并不恭敬,反而隐隐有幸灾乐祸之意。他正说道:“……当年追杀妖魔,本是为了灭绝此族。哪族中有少许人甚为狡猾,逃到三界缝隙藏身。但那里坏境险恶,便是逃进去了,也不过是早死晚死的事情。可谁料来了这么一出,这些妖魔可算是有了容身之所。如今要想将他们消灭,却是不可能了。这若是天意,也就罢了,但……”他故意停下,一双眯眯眼觑着西王母的脸色。 西王母脸上冷笑,伸手摸了颗杏儿,将杏肉剥下来,自己吃一口,喂给文狸一口,就是不同他搭话。天奴等了半晌,却是自讨没趣,只好摸摸鼻子,灰溜溜的说:“大家都说,那人用灵水冲刷三界缝隙,净化了其中的瘴厉之气,可这灵水是哪里来的呢?想来三界缝隙是没有这种东西的,那就是三界内来的了。这三界内的灵水,那都是有主儿的,陛下左思右想,实在是想不出是谁这么大胆,敢暗中相助妖孽啊。” 玄女厉声喝道:“你这小小天奴好大的胆子,你的意思莫非是西王母娘娘暗中襄助妖魔吗?” 西王母吃掉最后一口杏肉,将杏核放在一边道:“哪里是他的意思,他是没有这个胆子的。” 天奴被挤兑的说是也不是,说不是也不是,喏喏连声,最后只说道:“陛下已经查明,那灵水就是天池之水,西王母娘娘身为天池之主,总要给个说法罢。” 西王母站起身来,撒开手臂,文狸从她身上跳下来,她睨了天奴一眼,正要说话,只听一人道:“使者既要说法,西王母娘娘自然不会为难,只是使者说话也太难听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玉帝与娘娘离心离德了。”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花树丛中绕出一个身披青羽,头戴翎毛的少女,那少女缓步行到西王母身前行礼,口称:“青鸟拜见娘娘。” 西王母神色一动,将她扶起。青鸟转向天奴道:“使者回去禀报玉帝,数月之前,我等与娘娘在天池嬉戏,忽来一箭,射伤娘娘左臂。箭上淬有剧毒,甚是厉害。射箭之人乃是一名蓝衣女子。我等将她擒下,谁知道她却有恃无恐,还说:‘西王母已经中了我的毒,你们若要她活命,快快交出天池水,若是交的晚了,西王母一人就此成为历史啦。’待得娘娘神智稍稍清醒,开了数个方子,果然不能治。后来娘娘分析药理,才知道乃是因为毒中淬有元神之故,因此只好去求她。她说:‘若要解药,一要放我性命,二要天池之水。’我们只好照办了。到了今日,才知道她拿天池水去,是用来做这个,这却是当初始料未及。” 天奴道:“你们这般却是大大不妥了。” 青鸟反问道:“三界之内精通药理者,莫有右于西王母娘娘的了,她都解不了的毒,更有何人能解?玉帝该不会觉得,娘娘最好死了罢?他还记得是谁为他教导天庭众位女仙的么?” 天奴一时语塞,青鸟乘胜追击道:“娘娘宽宏大量,方才的话我们只当没听见,你回去吧。” 西王母道:“正是如此,你回去这样对玉帝说便是。我臂上伤疤尚在,他要不信,自可派人来验伤。赤焰,送客。” 赤焰闻言,顿时跃起,跳到天奴跟前儿,嘶吼一声,露出白光森森的牙齿,天奴吓得脸色一白,后退数步。赤焰上前逼近,天奴跟着后退,一边踉跄一边道:“小人小人告辞,不须相送啊啊啊!”不一会儿,声音远去,赤焰踏着步子回到石桌前,拿头邀功似的在西王母膝上蹭蹭,西王母笑着摸摸他,听他喉中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便递给他一块桃肉,赤焰嫌弃的一撇头,跑到文狸身边伸出大舌头舔它的脑袋。 西王母问青鸟道:“你怎么来了?” 玄素二女听这话问的奇怪,正纳闷间,青鸟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华光一闪,站在跟前的哪是青鸟,分明是要走天池水的蓝衣少女。玄素二女见了这始作俑者,脸顿时拉得老长。蓝衣少女笑道:“我听说给你惹了大麻烦,赶紧过来瞧瞧,幸好叫我赶上了。乐真,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玄素二女听她竟直呼西王母的名讳,气得柳眉倒竖,西王母却毫不介意,拾起个李子扔给她,道:“青鸟是我的传讯使者,我怎么会认不出她?不过是想看看,谁在耍花样,哪知道却是你。你去同他们扯谎做什么,日后人家该说,你这个妖凶狠残暴,不择手段了。” 蓝衣少女咯咯一笑,劝道:“谁在乎他们怎么说了?你帮了我的大忙,我怎么能给你找麻烦?那不是恩将仇报吗?” 第43章 西王母哼了两声,说道:“我早就瞧出你是妖来了,既然敢给你,我就不怕他们来找麻烦。” 蓝衣少女点头道:“是是是,你自然是不怕的。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就不要同我计较啦。” 西王母点点头道:“你说的也是,这事就这样罢。” 这时画面幽出现一道波纹,慢慢扩散开来,谢兰幽只觉眼前一暗,画面倏尔消失不见。她等了一会,不见图画重新出现,便睁开眼睛,西王母正坐在云曦宫厢房的椅子上,静静地瞧着她,见她睁开眼睛,问道:“你都看到了?” 谢兰幽点点头,道:“山人听说这位前辈曾经射伤娘娘,以要挟求取天池水,想不到事情的真相竟然是这样的。” 西王母长叹一声,道:“世人以讹传讹,本就屡见不鲜。何况她为保护我,刻意误导旁人,以至此事越发不见真相。” 谢兰幽道:“那位前辈并不在乎,娘娘也无需如此在意。” 西王母道:“我并不是来跟你说这个。” 谢兰幽道:“山人明白。但山人不明白,娘娘究竟想说什么?” 西王母拂开耳边垂下的发丝,踌躇了片刻,才道:“谢兰幽、谢兰幽,你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她这话说的又低又轻,恍若喃喃自语一般,若非谢兰幽凝神细听么,简直要给错过去。其实这个问题夜深人静有闲暇时,谢兰幽也自问了好几千遍,可也始终得不到答案,只好抛开不去想,到如今听西王母如此问来,只能苦笑不已。 西王母并不要她回答,只是低声说道:“你们两个人,相貌不同,修为不同,出身更是迥异,只是我今日见到你,也不知怎么,忽然就想起了这桩旧事。或许除了谢兰幽这个名字,你给我的感觉……与她十分类似吧。” 谢兰幽想起自己上次为这位前辈背得的锅,不禁咽了一下口水。 西王母见了忙安慰她道:“谢兰幽好似一生都呆在三界缝隙,没怎么履足三界之内,这世上知道她的人并不多,便是玉帝王母,只怕也不知道,你不必太担心。” 谢兰幽道:“我还以为我早给别人看破了呢。” 西王母摇摇头道:“我一直很担心她被人抓去,也一直在探听她的消息,不过,那次在魅婀宫,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天庭曾经通缉过她,可除了她来自三界缝隙,是个穿蓝衣的少女之外,一无所知。这以后也没有再听到过有关她的消息,似乎从那之后她就不知所踪了。” 谢兰幽这才放下心来,正要说话,突然听到外面喧哗之声大作。她和西王母对视一眼,两人一起跳起,出了厢房的门,玄素二女守在门外,西王母问道:“过了多久了?这又是怎么了?” 玄女垂手道:“娘娘已经和谢姑娘谈了七七四十九天了。” 谢兰幽心中一惊,不敢相信自己沉入慧眼观看过去的这会功夫,竟然过去这么久了。 素女道:“声音刚刚传来,还不知道外面出了什么事情,青鸟已经去查探了。” 西王母点点头,过了一会儿,一只通体青色头生凤翎的三足鸟自外面飞进来,落在地上变作一个少女,向西王母道:“娘娘,是孙悟空,孙悟空从太上老君的八卦炉里跑出来了。” 西王母闻言长啸一声,豹子赤焰自旁奔出,西王母翻身上豹,一拍豹臀,赤焰绝尘而去,谢兰幽急忙跟上。两人一前一后奔到兜率宫,只见宫门大开,整座宫殿好似狂风过境,没有一处完好,丁甲力士个个倒在地上直叫唤。两人进了炼丹房,但瞧见八卦炉给人蹬倒在地,老君倒栽葱一般摔在炉边,其余物什零零碎碎的洒落一地,整间丹房都惨遭蹂躏。 谢兰幽上去将老君扶起,瞥见他袖子里有一个银晃晃的金刚琢,上面系着那似曾相识的捆仙绳,心道原来之前暗算那猴子的就是你啊。 老君好容易爬起来,见到宫内宫外一地狼藉,想到自己这兜率宫不知是不是风水太坏,连着遭了两次大劫,顿时扶着老腰欲哭无泪。 西王母见他无事,立刻一夹豹腹,叫赤焰转个身,奔了出去。谢兰幽跟了出去,刚跑了两步,便见到孙悟空擎着碗口粗的铁棒,乒乒乓乓的从南向北一路打来,只打得九耀星官闭门不出,四大天王无影无踪。 余下众仙将他围着,间或与他斗上两招,却是不敢近身,饶是如此,仍有人不断从人人群中被抛出,跌在地上连声呻吟。 西王母骑在赤豹身上,居高临下的遥望战况,只见众仙渐渐抵挡不住,战团余下的人越来越少,且逐渐向凌霄宝殿的方向移去。她笑道:“这猴子要去找玉帝算帐。” 谢兰幽道:“你不去管?” 西王母笑道:“玉帝要给只猴子干掉了,那还是及早让贤的好,走,瞧热闹去。” 两人当下抢先一步,到了凌霄殿里,玉帝王母已给吓得面无颜色。只见游奕灵官自殿外疾奔而至,大叫道:“陛下,不好啦,西王母娘娘不在云曦宫,九天玄女娘娘说,西王母娘娘一早同谢兰幽出去了。” 玉帝急的大拍案几,道:“这个乐真啊,她怎么偏偏这个时候不在?快!太白金星,快去西天请佛祖来!”太白金星领命而去,西王母和谢兰幽躲在殿后的石柱上捂嘴轻笑。 不一时,两人听见凌霄门外有人道:“众仙停下干戈,叫那大圣出来,等我问他有何法力。”正是西天如来佛祖到了。两人即刻飞身出去,但见凌霄门前,立着一个脚踏七彩金莲的黄衣僧人,身后跟着两位灰衣尊者。众仙闻言退开,孙悟空将铁棒一收,持在身后,走到前来,对黄衣僧人道:“你是何人?敢来此问我?” 黄衣僧人笑道:“我是西方极乐世界释迦牟尼尊者,南无阿弥陀佛。听说你屡次反天,不知为何这般暴躁难驯?” 孙悟空怒气冲冲将前因后果讲了,又道:“这玉帝老儿屡次失信老孙,嘿嘿,我看他也当不得这个玉帝!” 如来听他说的猖狂,顿时冷笑不止,道:“你这猢狲,焉敢出此大话?那玉帝自幼修道,发下大愿要令苍生靖平,立过一千七百五十劫,才有今日。你却又算什么?一个初出茅庐的畜生,也来说此大话。劝你趁早皈依,不可胡来!” 谢兰幽本在一旁看热闹,听到“发下大愿要令苍生靖平,立过一千七百五十劫,才有今日。”这句话顿时呆了一呆,心道原来玉帝也曾是这样心怀天下的人,怎么今日变得这般无道?她这一呆,局势已经瞬息而变,待她回过神来时,如来伸出一只荷叶大小的手掌心,孙悟空将铁棒收起来,纵身跳上他手掌之间。 谢兰幽问西王母道:“这是要做甚?” 西王母说道:“如来和他打赌,瞧他一个筋斗云,翻不翻得出如来的手掌心,若是他赢了,玉帝将皇位让给他。” 谢兰幽道:“孙悟空厉害的很,一个筋斗云能翻出十万八千里去,如来的手掌再大,哪有这么大?若是跟着他,如来能有这样快吗?” 西王母思忖片刻道:“我知道了,如来打着这个主意。” 谢兰幽道:“什么?” 西王母冷笑道:“孙悟空本事不小,见识还是不够,这局铁定要输,你自看就是。” 谢兰幽只听孙悟空道:“我去也。”话音未落,如来的手掌向上微拢,孙悟空立时不见。她心道:“孙悟空飞出去了?怎么不见如来动作?” 突然听见西王母在她耳边道:“你瞧如来的手心里。” 谢兰幽凝神看去,却见如来的手心中有条细若蛛丝的云光,一路疾驰,飞到如来手指根部才落下。谢兰幽问道:“那是什么?” 西王母不回答她,她自己使出神通,再看过去,那落下的云光竟是孙悟空本人。只见孙悟空落下之后,围着如来的中指转了两圈,挠了挠头,拔了根毫毛下来,变作一支笔,在中指上写道:“齐天大圣到此一游”,又转到如来的大拇指下撒了泡尿。如来脸色顿时十分难看,谢兰幽忙捂住嘴,生怕笑出声来。 孙悟空撒完尿,回身向后,如来收了神通,接住孙悟空。孙悟空不知他被戏弄了,得意道:“我回来了,你快去叫玉帝将天宫让我。” 如来黑着脸骂他道:“你个尿精猴子,何曾翻出我的手掌心?” 孙悟空笑道:“我就知道你要耍赖,嘿嘿,我到天尽头去,见到五根柱子,我特地在上面留了记号,你敢和我一同去看看么?” 如来道:“你低头看看。” 孙悟空低头一看,大惊失色,连声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你等我再去!”说罢要翻出他手掌,如来翻掌一扑,将他推出天宫,落在地上,手掌化作一座山,把他压在下面。 众仙与两位灰衣尊者顿时双手合十,个个喜气洋洋,玉帝驾前灵官开路,玉帝与王母一起自凌霄殿出来,与如来寒暄。 谢兰幽虽是看的分明,却仍是不解,问西王母道:“他这法子,怎生弄的?” 第44章 西王母道:“这是佛门秘法,名叫芥子须弥,手掌虽小,却可容纳宇宙。他掌心向上拢起的瞬间,手掌便成了一个单独的空间,只要不能看破这点,从空间中跳将出来,莫说一个筋斗云十万八千里,就是百八十万千里也没用。” 谢兰幽闻此秘法,脱口而出道:“这不是在……”“诈赌”二字在口中溜了两圈,还是没有说出。 西王母果然说道:“却不能算,只说一个筋斗云翻不翻的出去,却没说不能先把孙悟空攥在掌心里啊。这猴子本事不小,见识却太浅,白白给人哄了去。” 第33章 卷宗 你现在不过来,就一辈子别过来。…… 两人说话间,忽听下面传来一叠声急问道:“乐真呢?谁瞧见乐真了?” 西王母面上一喜,继而眉头又是一皱,小声抱怨道:“这个冤家回来做什么?”伸足轻轻踢了踢赤豹的腹部,赤豹立即奔了下去。 谢兰幽向下一瞧,那说话的人身着紫袍,葳蕤生辉,正是东华帝君。 西王母驾着赤豹落到东华帝君身边,问道:“倪君明,你回来做什么?” 东华帝君喜道:“啊,乐真。我,我听说那只猴子又在胡闹,特来瞧瞧。” 西王母抢白道:“一只几百岁的小猴子有什么好瞧的?你、我和玉帝王母都是太初是修行的仙人,要是连这都搞不定,还不如早早卸下职位,退隐深林,免得徒惹人笑话!” 玉帝王母闻言,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在一边连连咳嗦,西王母只做未听见,扭身转向玉帝道:“玄女说你找我,出什么事了?” 玉帝支吾了一下,道:“也没什么大事,西方如来佛祖到了天庭,因此请你出来,大家打个招呼。” 西王母道:“日前蟠桃盛会不是都见过了,这会有什么好打招呼的?若没别的事情我先走了。”说着向如来一颔首,双足一夹,人骑着豹子跑了出去。 东华帝君作揖道:“几位,乐真就是这个直脾气,还请千万别见怪。”众人哪里敢怪罪,连连道帝君无需多礼。 西王母忽然在远处停住脚步道:“倪君明,你现在不过来,就一辈子别过来。”东华帝君苦笑了一下,告辞转头而去。 他追上西王母,西王母令赤豹放缓脚步,和他并肩而行。两人走了一阵,西王母抱怨道:“你同他们说什么?哼!这么大的人了,一不专心治理三界,二不好好修炼己身,一只小猴子闹了两下就慌了手脚,丢死人了。他当年问罪之时倒是神气!” 东华帝君对当年天奴在魅婀宫,对西王母出言无状之事有所耳闻,但这么多年也不曾听她提起,便以为乃是误传,此刻听到西王母如此说,才知此事竟是真的,忍不住问道:“玉帝怎会这般胡来?” 西王母却以为他说的乃是荆山冤案一事,道:“他胡来的还少吗?当年沁梅洞三妖不肯听他号令,便打着诛邪之号大肆屠戮妖族,闹得三界不宁的,是他不是?荆山那事你也清楚,后来弄出个什么神仙不准思凡,管天管地,还要管人拉……哼!”她虽越说越气,到底碍着东华帝君在跟前,没将这句粗话说出口。 东华帝君道:“织女因嫁给牛郎荒废织机,百花仙子为讨恋人欢心令百花深秋绽放,坏了时序,双事并发,如何能怨他震怒至斯?至于妖族,唉,当年妖族之中确实有不少乖戾之辈,且那时五极战神拥兵自重,他提此事,未尝没有将天庭的矛盾转移到外部的意思。这帝王手腕确实令人心折,只是此事有伤天和,早晚必有后报。若是那时你我没有一起闭关,或可一劝,只是……” 西王母道:“算了吧,十日当空,天下百姓死了多少?他到好,一心只记得杨戬杀了他九个儿子!还有弱水一事,你瞧他是劝的住的人么?一千七百五十劫,嘿嘿,当年他历整整一千七百五十劫,你我引渡他和杨回升仙,听他发下宏愿,那时候可曾想到今日?” 东华帝君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两人就这么沉默着走了一段。不多时,行至天河边上,但见河上杳无生气,惟有弱水寂寞的翻滚着身驱,西王母突然道:“倪君明,打天庭和阐截二教一并屠杀妖族之后,我心里真是无端端的生了一团火,上也上不去,下更是不来。若不是为了这个,我也不会明知要那么多天池水极不寻常,还和那妖族女孩赌斗。” 她与妖族女子打赌之事,东华帝君也十分诟病,只因一贯敬重于她,才隐而不发?如今从她嘴里听到过这件事情的原委,心中又疼又怜,但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安慰她好。还不及说话,又听她说道:“我知道你也憋着一股气,不然凭你再……”她轻咳了一声,含含糊糊的说了一个词,接着说:“也早就把我撒谎的事情,告诉玉帝王母啦。” 东华帝君闻言心中也是闷闷的,但他素来为人木讷,不懂劝慰安抚之道,只好岔开话题笑道:“乐真,平日里你在昆仑山,我在东华山,好容易见上一面,怎么尽说这些事?” 西王母环着赤豹脖颈的手臂轻轻一勒,令豹子停下脚步,向东华帝君道:“你还记不记得,你我曾经发过誓,绝不插手天庭的事务,干涉玉帝的判决?” 东华帝君叹了一口气,惆怅道:“自然是记得,那是神王伏羲担心你我恃功自骄,肆意妄为,于是令我们发下此誓。那日蟠桃宴上,你与玉帝针锋相对,我真怕……幸好你也只是从旁劝诫,勉强说来,总算不算干涉。” 西王母道:“可是到了如今,倪君明,我真觉得我们当初发错了誓。玉帝做了这么些不该做的事情,我们只因怕破了誓,就这么眼睁睁的瞧着。我总觉得……”她咬着唇沉吟片刻,似乎是在琢磨个措辞,过了一会才道:“我总觉得,你我这样旁观,便是默许玉帝的所作所为,这些业障……”说到此处,又是片刻犹疑,吸了一口气,才下定决心般说道:“早晚会有报到你我身上的一天。” 她话音甫落,天边顿时响起一阵闷雷,轰隆之声不绝于耳。东华帝君与她对视一眼,心中均想道:“这九重天上,哪里来的雷声?莫非被我(她)说中,竟是预兆么?” 东华帝君不由自主的握住她的手,柔声道:“你莫要害怕,果真有所报应,因果之下,你我祸福同担便是。” 西王母却将手抽出来道:“我自己造业自己担,谁要你陪?”她眼睛一红道:“你好好的,可别胡乱说话!”说着拍拍豹臀,赤豹打个鼻响,放开爪子,绝尘而去。 数日后,杨戬已理清完孙悟空与花果山的案卷,上禀玉帝道:“孙悟空屡教不改,数次受天庭招安,又屡屡背反天庭,后来更是偷盗、大闹天宫打杀打伤仙人无数、打坏天宫数处,数罪并罚本该处以极刑,然现在人压在五行山下,已经算是将事务移交给了佛界,天庭不再予以处理。至于花果山一干生灵,除却水帘洞中众妖曾在孙悟空带领下与天兵交手之外,并无犯下过错。且水帘洞众妖与天兵交手,是在孙悟空第一次收到招安之前,招安之后,这些过往本该一并购销,是以也不便再行惩处。” 玉帝对这个决定自然是极不满意,但杨戬汇报之时,特特找了一个东华帝君、西王母并三清皆在的场合,众人连带王母都劝玉帝息事宁人,他只好勉强应了。借口道花果山众明明已受招安,第二次仍然跟着孙悟空反天,仍是有罪,改判花果山五十年少雨,杨戬考虑了一下,这个结果还算可以承受,众人就这么相让一步,办妥了这件事情。 不多时,杨戬正式在天庭加冠授印,出任司法天神。谢兰幽也被释放,回到了人间。 此时谢兰幽已经在天上呆了五十多天,人间也已经过去了五十多年。那些说好了等她回来考教的弟子们,早都个个做了一方名医。有不少已然故去,还活着的也都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谢兰幽见了他们,陡然间想起红玉,顿时什么心思都沉了下去。她不愿在人间流连,叫来竹君,将人间之事托付于他,自己驾云出了门,想了一想,往花果山方向去了。 当年杨戬与孙悟空斗法之时,谢兰幽曾跟随到过花果山,印象中此山花芳草美,绿意森森,桃林如云,果实累累,常有仙鹤灵狐栖息其中,更有花鹿猕猴在山间嬉戏,可谓难得一见的风水宝地。 谁料到她云头降下,目之所及却是森森绿意早已花凋草枯,如云桃林皆成残枝败叶。栖息的仙鹤灵狐全都销声匿迹,嬉戏的花鹿猕猴已然不见形影,整座山一片寂寥,宛如寒冬残景。 她心中大惊,不禁放足而奔,到了水帘洞前,但见洞前瀑布已经枯竭,露出洞中模样。谢兰幽高呼道:“可有人在吗?”她声音传出,只听数句“可有人在吗?”一阵阵的回荡在空寂无人的深山中,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声响。 谢兰幽跳到石桥上,向里一跃,进了水帘洞,忽然听到轻轻“铮”的一声,她身经百战,自然认得这是兵刃相撞的声音,急忙问道:“谁在那边,请出来吧。”话音刚落,洞中阴影之下传来一阵嗟嗟梭梭的声响。谢兰幽循声上前两步道:“我并无恶意,请出来相见。” 第45章 那阴影之地传来窃窃私语,似有无数人在小声说话,谢兰幽心知面前必然有人,于是垂手静候,双方僵持了一会,阴影中走出两个老态龙钟的赤尻马猴。 谢兰幽心道:“这必是水帘洞中的元老。”于是向他两个作了一揖,道:“小女子谢兰幽,与孙大圣有个一面之缘,请问两位高姓大名,如何称呼?” 那两个赤尻马猴对视一眼,前头的一人道:“乃是大王座下,马流二帅。” 谢兰幽道:“原是马流二帅,敢问两位,可知为何山上这般衰败?” 马流二帅道:“乃是常年不下雨的缘故。” 谢兰幽忙问具体情形如何。马流二帅道:“自大王给人擒上天去,天兵便来剿杀,我等应对不及,正危难间,地上忽然起了一阵狂风,将天兵刮出花果山。那风在空中化成厉火,将山紧紧围住,我们山里的出不去,那天兵天将也进不来。后来厉火变作屏障,也是如此,只是瞧着不那么吓人了。那时雨水还进得来,天兵天将见水能进得来,又想到用水攻,但那水一多,却也进不来,这施法之人当真精巧得紧。” 谢兰幽闻言立刻得意道:“正是,我下手的时候就想,不能挡住下雨,可也不能叫他们钻了空子去!” 马流二帅一惊,方知道当日救命之人乃是眼前这个蓝衣少女,立刻跪地叩头,口称多谢奶奶救命之恩。那阴影中也奔出许多小猴子,纷纷跪下拜谢。谢兰幽听到“奶奶”二字,顿时咳嗽数声,上前将他们扶起,嘱咐道:“可别对人说起,不然只怕会惹上麻烦。” 马流二帅点点头,又喝令群猴住口,不许再提此事。 待群猴安静下来以后,马流二帅才继续道:“后来有一日,屏障突然撤去,我们正担心天兵天将会不会攻进来,谁知天兵也跟着撤退。我等着才放下心来,以为此事了结,谁知道接下来却是一年雨比一年少,到如今已经是第十个年头了。山中花草树木受不得雨露滋养,都已经枯的枯,谢的谢;至于那些飞禽走兽,能走的早就走了。” 谢兰幽道:“自玉帝不再要烧花果山之后,我就撤走了屏障。”心里却想道:“只是怎么不再下雨?是了,玉帝说罚花果山五十年少雨,是这个意思!”于是问道:“这雨能有往年的多少?” 马流二帅答道:“约莫十中一二。” 谢兰幽点点头道:“难怪如此荒凉,你们怎么不走?” 马流二帅道:“我们走了,大王回家不见人影,定要伤心的。” 谢兰幽思忖道:“唉,孙悟空给压在五行山下,还不定什么之后才能回来呢。”她本想说出这件事,又想道:“如来只是压着孙悟空,却没杀他,他曾在凌霄门外劝孙悟空皈依,莫非他有将孙悟空收到麾下的意图?若是这样,这些猴子的名字被孙悟空从生死簿上勾掉,那倒还有相见之期。” 于是道:“你们大王给人关起来了,不过我瞧多半有一天他要跑出来的。只是不知道要等多久了。” 群猴闻言顿时纷纷落泪,原来他们以为孙悟空八成已死,只是强撑着一线希望,不肯离开。如今听说孙悟空尚有命在,便是身在囹圄,也欢喜的落下泪来。 谢兰幽心道:“这猴子倒是得猴拥戴。”又道:“雨水甚少,你们这样撑着也不是办法,我去去便来,想法子给你们弄些水来。” 群猴听闻,立时口称恩人,谢兰幽不耐烦这个,便驾云而去。一边走一边想道:“擅改雨数一旦出错就会影响到其他地方,因此这事儿不但有违天道,且是重罪。不过花果山的雨数原本就被改过,只要我召来的雨水不超过原本的数目便不伤天和。只是去哪里弄到花果山原本的雨数呢?” 她正想着,忽见哪吒与杨戬二人在下方并肩而行,心里顿时有了主意,急忙落下云头,向两人笑道:“哪吒,杨戬别来无恙啊。” 两人没料到此时她突然出现,均是一怔。 谢兰幽笑道:“哪吒你瞧上去倒比上次我见你时高了一些。” 哪吒颇有些窘迫,说道:“杨……呃……谢姐姐你可真会开玩笑,我是莲花化身,哪里还能长高。我不打扰你们了,先走了。”说完这句,一溜烟就不见了。 谢兰幽莫名其妙的看向杨戬,问道:“他怎么知道我是来找你的?” 杨戬眼睛一翻,没好气的说道:“自是托你那好三哥的福。” 谢兰幽心想不知敖烈做了什么,惹得杨戬生气起来,急忙讨好道:“好啦好啦,我是有事求你,你就大人不计小人过,帮我这一回?” 杨戬皱眉道:“你又要做什么?” 谢兰幽瞧瞧附近,正式一片开阔之地,四下无人,于是低声将事情说了一遍,末了说了想借花果山卷宗一看的心愿。杨戬听完,也不说话,出手如电,一指她的额头,还不待她的反应,便将她变作一只雀儿,拢在袖子里,转身回了司法天神府。 杨戬进了内室,将谢兰幽从袖子里放出来,谢兰幽扑棱着翅膀,鸟眼中看见这内室门口是一长书桌,桌前六尺处列着一排排柜子,柜子侧边贴着标签,标签上面写着年份,柜子上面满满当当的挤着书简和帛卷。 杨戬指着其中一个标着“仁佑三十六”的柜子道:“自己找吧。” 谢兰幽落地变回来,抱怨道:“你下次变我的时候,能不能先打个招呼。” 杨戬冷着脸没有说话,谢兰幽顿时不敢多言,颠颠的跑到柜子前,翻看起来。 不多时,谢兰幽找出了花果山的降雨点数,她找着卷宗上的点数,少少减去一点,轻捻法诀,雨水顿时降在花果山久旱的土地上。 她放下手中帛书,环顾四周,见一排排书柜按年头排序,问杨戬道:“这里放的,是天庭全部的卷宗?” 杨戬点点头道:“正是如此。” 谢兰幽心想:“我正有意一窥天庭的律令,岂能入宝山空手而回?”于是问道:“杨戬,我能在这里多待些时日吗?” 杨戬知她用意,点点头道:“你爱待多久,便待多久好了。只是司法天神府还不是很周密,莫要给人发觉。” 谢兰幽道:“我会小心的,你且放心。” 她得了杨戬的允许,便在这件内室中住下,对着历代的天条,翻阅天庭自建立以来的全部案件卷宗,研习律令之策。这些卷宗中所载,既有蝇头小案,鸡毛蒜皮,也有震惊三界的大案要案。谢兰幽将它仔细看来,遍是又从律令的角度,将整个三界史重新学了一遍。 她看的越多,越觉天庭现在的天条,不妥处颇多,自立法执法乃至司法,几乎没有一处合理,实在堪称现下三界动荡的罪魁祸首。 她感悟越多,便越发近乎贪婪的吸收着这些隐藏在案件里的知识,浑然不知日久岁长,外界早已天翻地覆。 第34章 冤案 原来自她进了司法天神府,便给竹君去了个信儿,说自己找了个地方闭关研习,竹君不疑有他,自在人间替她打理各项事务。这一日收到西海玉龙三太子敖烈的书信,说自己生辰将近,又许久未与谢兰幽见面,特地邀她来玩。 竹君哪里找得到谢兰幽,急忙亲自赶赴西海,向龙宫的蟹处士报了姓名,求见玉龙三太子。那蟹处士不知他是个山间精怪,瞧他身后功德金光闪闪耀目,还以为他乃是个上仙,忙道:“这位上仙来的正好,日前三太子殿下在天河岸边游玩,不料与武吉起了冲突,现下她父亲武德星君正找上门来,向我家龙王问罪,上仙快去劝劝,给他们做个说和。” 竹君听了,忙跟着蟹处士想里面去,一面走一面问道:“他二人起了什么冲突,竟叫武德星君亲自上门?” 蟹处士道:“日前小可和三太子殿下在天河边上散步,武吉突然纵马奔来,因三太子殿下不曾躲避,惊了他的马,武吉便要打三太子。小可上前报明家门以图劝解,谁料武吉一听,不但不住手,反倒对三太子的身世说了好些不尊重的话,三太子最受不得这个,一怒之下和武吉动起手来。那武吉被星君宠溺坏了,哪里是三太子的对手,没有几下,就被打了个鼻青脸肿。武德星君最宝贝这个儿子,将他纵得无法无天,一听此事,哪肯罢休,立即找上门来。哎呀,三太子只怕要吃些苦头……” 竹君心道:“这武德星君和你家龙王的顶头上司水德星君乃是至交好友,老龙王又不喜欢敖烈已久,我看一顿打是跑不了了。不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要是只挨一顿打,那倒也不必很担心。” 他心中打定主意,若是老龙王只将敖烈揍一顿了事,他便不管。谁知跟着蟹处士绕过回廊,行至大殿门口,就听见里面道:“反正这逆子不孝不顺,星君将他带走,是杀是剐,为卑为奴,我都不管!只求星君不要再让他回来。” 蟹处士和竹君听了这话,皆是一惊。竹君奔到殿门外,正要向里冲,突然停住脚步,心想:“不行,我若是进去,给武德星君看破来历,那敖烈就更惨了。我在这等着,要是武德星君真要痛下杀手,我就半道劫人,将敖烈带走,再也不受这窝囊气!”他心中定计,伸手向蟹处士招招,蟹处士只当他胸有妙计,急忙上前,还没说话,就听竹君道:“老兄,对不起了。”他尚未明白,只觉后颈一痛,顿觉一阵天旋地转,晕了过去。 第46章 竹君将他打晕后,拖到旁边花丛中遮盖起来,自己施一个隐身术,屏息藏在一边。 只听殿内武德星君道:“龙君,我倒并不是非要带走令郎,只是要教训教训他,有个说法。” 竹君松了一口气,心道:“原来这西海龙王是要欲擒故纵,这下敖烈得救了。” 哪知敖钦立刻道:“星君千万莫要如此宽容这个逆子,此子素来乖戾的很,不教训教训他怎么行?星君马上将他带走,不管怎样处置都好,只要能解星君胸中的闷气便是他的用处了。” 竹君听了心中骂道:“这老龙好狠的心,不知道的还以为敖烈是他杀父仇人呢!”再听武德星君道:“这样也好。”便化出竹杖紧握在手掌中,只待武德星君绑了敖烈出来就打他个措手不及。 谁知此时殿内陡然生变,只闻一人说道:“敖钦,从今以后我不再是你的儿子,你也不再是我的父亲!”说话的正是敖烈,这句话中悲愤交加,说得掷地有声,竹君叹了一口气,心知敖烈这是被老龙王伤了心。 又听武德星君怒斥道:“大胆放肆!竟敢跟父亲如此说话,这还成何体统吗?” 敖烈顿时冷笑不止道:“体统?让你的体统见鬼去吧!”说着只闻三声大哭,三声大笑,一声龙吟,接着就是西海龙王敖钦的怒吼声:“这个孽子!孽子!” 竹君不知发生何事,大着胆子向殿内一探,只见空空大殿中,只有武德星君和西海老龙王两人,敖烈已经不知踪影。 竹君心下一沉,想道:“这可不妙!武德星君绝不会善罢甘休,我得先一步找到敖烈才好。”当下离开西海,去了数个敖烈平日常去之处,皆是找他不到。不禁想道:“敖烈曾说他交际不广,那还能去哪?莫非去了他姑父家?”想到这里,他急忙转身去了泾河龙宫。 还未到泾河龙宫宫门,便听一阵操练之音,气势喧天,声威赫赫,竹君听得敖烈的声音似乎夹杂其中,便回头去看,但见那泾河水军面向的高台之上,有一员小将,手持令箭,指挥众兵,威风凛凛,不是敖烈,又是何人? 竹君大喜,忙向他挥手,敖烈在高台之上早一看到他,便操持令箭,叫众人散开休息,自己飞身下来,向他笑道:“竹兄,久见了。” 竹君见他神情放松,不像吃了苦头,心中松了一口气,道:“你可吓死我了,这也找不到人,那也找不到人,要不是想起你还有个姑父,我就要杀到武德星君府去了。” 敖烈一怔,才知他已经知道了这事,忙道:“你不必担心,我姑父收留了我,武德星君不敢再胡来。” 竹君道:“你这人就是脑子太直,武德星君权势赫赫,你不过一个小小一介平头百姓,西海还不管你了。只要他知道你在泾河,你在龙宫里也就罢了,一出去,还不让他给抓个正着?你还是快点收拾包袱和我走,天下之大,山野之广,他想找也找不着你。” 敖烈笑道:“竹兄,你说的这些我姑父都想到了。他为我向九天应元府请下了泾河龙兵统领一职,有天尊牒文为证,我现在是天庭命官,武德星君想要抓我,除非有雷声普化天尊之蹀文,或玉帝的圣旨,不然啊,他是做不了什么了。” 竹君问道:“你姑父已经和武德星君对过质了?” 敖烈道:“正是,。” 竹君心中一沉,道:“敖烈,此事大大不妙,你若是信我,就快带我去见你姑父。” 敖烈见他一脸大难临头之相,十分不解,但他与竹君这些年来交情甚深,又有谢兰幽这层关系在,此刻虽是心中不明所以,仍是带他去拜谒泾河龙君。 泾河龙君姓敖名清,乃是一条黄龙,端的是相貌堂堂、金相玉质,敖烈和他站在一起,两个人一般气宇轩昂、刚正不阿,若只看这股气质,不像是姑侄,倒像是父子。 竹君早就听闻这位龙君刚强正直、清明廉洁,堪称天庭浩浩三千黄河水中的一股清流,心中颇为仰慕,今日既见真身,当下俯身下拜道:“山野之人,拜见龙君。” 泾河龙王也从敖烈口中听过竹君的名头,将他扶起,道:“小友不必多礼,快快请起。敖清还要多谢小友对我这侄子的照顾。” 竹君道:“竹君愧不敢当。龙君日理万机,本来不该前来打扰,只是实在有要事,还请龙君听我一言。” 泾河龙王道:“小友请讲,但说无妨。” 竹君道:“敖烈伤了武吉在前,龙君削了武德星君的面子在后,以他的为人,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他与水德星君乃是好友,必定会给龙君小鞋穿。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怕就怕他在背后下黑手,到时候就遭了。” 泾河龙王道:“小友多虑了,我行得正坐得直,不怕他胡来。” 竹君急道:“龙君岂不闻栽赃陷害之说?您是清正廉洁,可您上边……”他停了一下,委婉道:“恕竹君无理,却是不那么令人放心。” 泾河龙王道:“这却是小友多虑了,日前有人诬告我擅自更改长安降雨时辰,克扣点数,正是武德星君来查。他对我说会细细探查,禀明玉帝。” 竹君道:“这人会有这么好心?别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吧?” 泾河龙王反问道:“诚如小友所说,他与水德星君乃是好友,又有钦差的身份在身,要给我小鞋穿,可谓易如反掌,又何必在这件事上骗我?” 竹君还要说什么,外面蟹处士突然来报:“龙君,天奴携圣旨前来,请龙君出来接旨。” 竹君心中立时升起一阵不详之感,道:“龙君,此时与我走还来得及。” 敖清也皱起眉头,思忖片刻,仍是摇摇头,正正衣冠,携着敖烈一起出去。只见外面天奴捧着圣旨,左右各立着十个黄巾力士,人人脸上一派肃杀之意。敖烈心头一紧,手指不由深深陷入泾河龙王的手臂中。 泾河龙王放开他,俯身跪下行大礼道:“臣,泾河龙王敖清接旨。” 天奴将圣旨展开,念道:“泾河龙王敖清,醉酒失职,违逆天条,更改长安降雨时辰,克扣点数。致使天道不协,今朕明察秋毫,判敖清明日午时三刻,赴人曹魏征处问斩。钦此。” 泾河龙王听过竹君之言,又见此阵势,心下早有预料,一手按住还欲挣扎的小白龙,平静道:“臣接旨。”天奴将圣旨递到他手中,向那二十个黄巾力士道:“明日午时,押送敖清上路。”左右沉声应了,天奴见一切妥当,便转身离去。 敖烈从他手下挣脱出来,道:“姑父,我们上天庭告御状去!” 泾河龙王木然地摇了摇头,道:“来不及了,唉!” 敖烈抱住他失声痛哭道“姑父,是我害了你!” 泾河龙王伸出手抚摸着他的头,笑道:“好孩子,这怎么能怪你呢?是你姑父为官无门,加上奸臣当道,才会有这种结局。唉,你那个小友说的很对,你同他走吧。日后姑父不在你身边,你要多多向他请教。” 敖烈抱着他喊道:“我不走,我不走,姑父,叫我代你去!” 泾河龙王苦笑这低声道:“傻孩子,这怎么能行?你莫要胡闹,武德星君不会放过你,你快些收拾包袱,和你那小友一起离开吧。” 说着,他站起身,见那黄巾力士也不来拿他,便缓缓走回宫殿,竹君在里面坐着,海藻映在他的脸上,倒叫他一半脸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 见泾河龙王和敖烈一前一后失魂落魄的进来,起身上前道:“龙君,现在逃命还来得及。” 泾河龙王摇首道:“小友,我便逃了,泾河上下都要受到牵连。武德星君今日报复了我,来日必定还要报复敖烈,如今我只望你救他一命,带他隐入山野,以保全性命。” 敖烈哭道:“我不走,姑父,我不走!”泾河龙王见敖烈这副痛不欲生的样子,心中恻然,心道:“我要给他留个念头,否则他纵然走了,也不能安生。”于是道:“敖烈,姑父要你走,乃有一层深意,你自幼天资过人,姑父只盼你以后有出息,能为姑父洗雪冤情。” 这时,夜叉手捧坛子冲进来对他二人道:“陛下、统领,方才有人将这坛子沉到水中。”小白龙抢步上前,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放着一张纸条,上书:“明日午时三刻,由人曹魏征行刑,速去求贞观天子救命。袁守诚。” 竹君道:“这是个办法,敖烈,你去求见李世民,我去准备谋生之路,咱们双管齐下。”敖烈点点头,兀自驾云去了。 竹君要走,泾河龙王道:“小友稍等,我去去就来。”他入了后宫,不多时怀里抱了一条黑色的小鼋龙来,竹君见那黑龙脖颈上悬着一条项链,上面坠着一只明珠,与昔年敖烈要给他防身的那颗一样,心道:“这必是敖烈口中的鼋洁了。” 果然泾河龙王将那黑龙交到他手上,道:“这是我么子鼋洁,自幼身弱,不堪风尘,今日蒙难,除了敖烈之外,我最担心他,还请小友代我给他找个安身之处。” 第47章 竹君沉吟道:“安身不难,但我是妖类,就怕将你儿子带入歧途。” 泾河龙王苦笑道:“妖也好,仙也罢,如今这仙界……唉!只要小儿平平安安,别的我也就不求了。” 竹君道:“好,我定尽心而为。”他带着鼋洁,离开龙宫,将暂时他安置在长安城中谢兰幽的庙宇里。扯过地图,细细谋划,终于找到了一条脱身之路。待回到龙宫,已是入夜时分,泾河龙王早将宫内众人遣散,便是龙后和其余八个儿子也不知去向。 不多时,敖烈也回来,道天子已经答应救泾河龙王一命。三人相顾无言,各去休息。这一晚三人皆是辗转反侧,不得入眠。 到了第二日,黄巾力士压着泾河龙王前往刑场,竹君领着敖烈要去天子处,只要时辰一过,魏征没有动手,泾河龙王的命便算是保住了。届时敖烈便可代泾河龙王上天庭,告御状。 敖烈却不是肯,定要一同前往刑场,两人不过拗他,只好叫他陪着泾河龙王去刑场,竹君前往皇宫,一旦有变,两边刑场会合。 竹君到了皇宫,李世民和魏征君臣两个正在对弈。日头渐升,到了午时三刻,正杀到一盘残局未终,二龙胶着之时,魏征忽然晃晃悠悠,伏在案边,昏昏睡去。 李世民心道:“你既睡去了,自然就不能再去监斩。”便任他睡去,也不呼唤,还将外袍解下,给他盖上。竹君正跟着松了一口气,忽觉不对,运起神通一望,登时冷汗下来。原来便在此时,六丁六甲落在殿内,魏征的神魂忽然自肉身上起来,跟着六丁六甲出去。竹君心知不好,急忙发足狂奔。 眼见就要就追上,六丁六甲突然回身将他团团围上上,竹君手持竹杖,左拨右支却是甩不开他们。那魏征虽是凡人,魂魄却十分轻盈,片刻功夫,已飘到数里之外。竹君眼看他越来越远,只得高呼道:“魏丞相!泾河龙王乃是冤枉的!”魏征径自去了,也不知听见没听见。 竹君说话分神间,被长剑刺中下腹,顿时血流不止。他一手捂住伤口,身形跃起,故意背对着落到一使掌的天丁身前,那天丁一掌击在他背上,他便借着这股力,逃出包围圈,向斩龙台飞也似的奔去。 待奔到斩龙台时,只见刀斧手高举利刃,泾河龙王眼中流出滚滚热泪,仰天高喊道:“天道在上,小龙冤枉!”只听唰的一声,寒光一闪,鲜血飞溅。台下观斩的人群突然传来一声凄厉之音,正是敖烈高呼道:“姑父!” 竹君捂着伤口叫道:“敖烈!”就要上去,谁知小白龙却是不理,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跑去,竹君要冲上去,却被人群裹挟,追不上他,眼睁睁的看着他向西边去了。他心中焦急不已,不顾身上伤势发作,拼命跑出人群,向西搜寻。 第35章 西游 连人都不用出马,孙悟空那般厉害…… 他心想敖烈深恨武德星君构陷,必是去了武德星君府,哪知在武德星君府外侯了大半日,却是一无所获,正焦急间,忽见道上行来两人。二人一前一后,却都灰头土脸,赤脚散发,衣衫上尽是黑烟,周身带着烧焦的味道,当先的正是武德星君,后面的是条老龙,却不知是哪个。 竹君心中一个激灵道:“这小子莫不是半路遇上了武德星君,将他烧了个半死?”忙敛身上前,只听那老龙道:“敖烈这条孽畜,果然是个祸害,竟敢放火焚了渭河龙宫,还烧……哼!只叫他被电打雷劈,简直便宜!” 竹君听得心头一颤,又听武德星君道:“陛下本要按天条处置,也不知葛天师和水德星君如何想的,竟替他说情,才叫他逃得一命。” 竹君心道:“这算是什么逃得一命?这样酷刑,敖烈定是熬不住,我前去把他救下来。唉!他如今在玉帝跟前挂了号,三界必不能容,这出路也不必多想了,直接送到黑暗之渊求无天照顾好了。” 这般琢磨着,身形一晃,到了诛仙台,却见那台上降下两条钩子,钩在一条蓝鬃白鳞的小龙颈下七分逆鳞之处,将他吊起。空中降下天火闪电寒风霜刃,轮番向其身上招呼。白龙被折磨的已是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竹君按耐着满腔怒火,窥看四周,手捻法决,正要动手。忽见两人远远走来,左边一人一身银甲,头戴三山飞凤冠,额间一抹流云,正是司法天神杨戬。 右边一人一袭白衣,身带璎珞,头披白纱,脚踩五色金莲,手持白玉净瓶,正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南海观世音菩萨。 竹君心中奇怪,向旁边隐隐身形,敛神以待。杨戬和观音走到诛仙台前,杨戬天眼一开,钩子立断,白龙猛然失力,“砰”的一声摔在地上。幸好天庭之上无尘无土,不然这一下惊起的尘土怕是要将观音菩萨的衣裙都弄脏了。 观音眉目低垂,将净瓶中的杨枝拿出,把上面的甘露挥洒在白龙的身上,伤口顿时不药自愈。白龙微微睁开眼睛,低声道谢。 观音微笑着说道:“贫僧领佛旨上东土寻取经人,见你被悬吊在此,心中怜悯,特向玉帝讨保,饶你性命,赐与贫僧,教你与取经人做个脚力,你可愿意?”白龙思忖片刻,点点脑袋。观音再挥杨枝,白龙化作一道白光,被她收进掌中玉净瓶里去了。 做完这些,她向杨戬寒暄几句,径自走了。 竹君身在原地,听到东土,取经等词,心中不甚明白,但他也知敖烈这是得救而去,心中松了一松,想道:“天下精怪,想要正果成仙成佛的多,世上仙佛,不是走投无路,要做妖精的却是一个也没有。敖烈一出生便是神仙,跟她去入了释门,总比去黑暗之渊来的好。”当下将这门心事放下,回身去找鼋洁。 谁知回到庙中,鼋洁却也不见踪影,竹君急得团团转,幸好庙中灵女告知鼋洁乃是自行离去。竹君心道鼋洁必是已经知道了泾河龙王之事,事到如今只好请小莲盯着渭河龙王的水府,他自己守在武德星君府边上,以防鼋洁也行那极端之事。 他在天上等了五日,这一天小莲忽然来到,说鼋洁已被西海擒捉。竹君闻言大惊,急忙跟着小莲一路前往西海,在路上,小莲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原来鼋洁离开庙宇之后,跑到了黑水河占水为王,自号黑水河神。恰巧这一日唐僧师徒从黑水河上过去,他便变作艄公,将唐僧师徒抓去,要将他们吃了。 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不但要吃唐僧,竟然还送了请帖给西海龙王,请他一道来吃。唐僧的大徒弟孙悟空劫到这封请帖,跑到西海龙宫大闹一番,西海龙王哪敢惹他,急急忙忙派了大太子摩昂将鼋洁捉拿归案。两人在黑水河打的是天昏地暗,鼋洁小小年纪,自然不是摩昂太子的对手,这唐僧肉到底是吃不成了。 竹君听罢问道:“有件事情我不是很懂,这唐僧是哪位高人?怎能将孙悟空收在门下?且他既有能,将孙悟空收在门下,又怎么会被鼋洁一只小小的鼋龙抓去?” 小莲道:“这你便有所不知了,这位唐僧是东土大唐的一个和尚,法号玄奘,人家又称他三藏法师。泾河龙王被魏征斩了之后,夜夜在大明宫喊冤闹鬼,李世民不堪其扰,出榜招僧,修建水陆大会,做上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超度冥府亡魂。这位玄奘法师,既是有名的得道高僧,便被选出来,主持此事。这水陆大会做到第七日时,李世民携文武百官前来拈香,玄奘法师正在台上讲法,忽然两个疥癞游僧到了跟前,其中一个年长的拍案喝问他道:‘那和尚,你只会谈小乘教法,可会谈大乘么?’” 竹君道:“这法师必然是不会的。” 小莲说道:“正是,玄奘法师听了,跳下台子,拱手相问道:‘弟子失礼,这一众僧人,都讲的是小乘教法,请问长者,这大乘教法如何?’那疥癞游僧还未说话,早有官员将这里的事情告诉了李世民,李世民听了,令人将他们带到跟前,问是怎么回事,那疥癞游僧回答道:‘你那法师讲的是小乘教法,度不得亡者升天。我有大乘佛法三藏,可以度亡脱苦,寿身无坏。’李世民十分欢喜,问他道:‘那大乘佛法,不知道在何处?’游僧说:‘自是在大西天天竺国大雷音寺我佛如来处,能解百冤之结,能消无妄之灾。’李世民又问他记不记得,听说他记得,忙请他上台讲授。于是这游僧就携了小的那个一起飞上高台,你猜这是何人?” 竹君瞧了她一眼,小莲吐吐舌头,继续讲道:“原来这两个和尚不是别人,正是南海观世音菩萨和座下惠岸行者木吒。在场众人见了,无不跪拜在地。李世民知道小乘佛法超度不了泾河龙王的亡魂,于是说他愿意差人取得大乘经来,再渡亡魂,又问何人肯去。这位玄奘法师上前来施礼,说道:‘贫僧不才,愿效犬马之劳,与陛下求取真经,祈保我王江山永固。’李世民见有人肯应,十分欢喜,于是和他结为异性兄弟。这位法师选了个好日子,就此西行。他在路上到了五行山处,揭了五行山上的佛偈,救了孙悟空出来,孙悟空就拜他做师父,保他上西天取经。他的另外三位弟子,一位乃是原来的天蓬元帅,现在法号叫做猪悟能,诨名八戒;另一位乃是原先的卷帘大将,如今法号沙悟净。” 第48章 竹君心道:“全是天界犯了事儿的,倒也真成。”问道:“却不知道第五位……哎呦,莫不是敖烈吧?” 小莲问道:“竹君怎么知道的?” 竹君道:“我曾在诛仙台瞧见过观音菩萨救下敖烈,对他说什么东土取经,可不正是这样?佛界找了这四个人保护唐僧,可见这事只有成功没有失败的,就是不知道这个唐僧是个什么来头,他不可能是个普通人吧?” 小莲道:“我听人说,这位唐僧乃是如来座下二弟子金蝉子的转世,在人间修行了十世,世世皆是好人。所以吃他一块肉,便能长生不死,所以这天底下的妖怪啊,可都绿着眼等着他呢。” 竹君沉吟道:“吃一块肉就能长生不老?那我等还辛苦修行什么?定是不知道谁家放出来的谣传,若是有人信了,去惹唐僧,正好除掉。连人都不用出马,孙悟空那般厉害,且叫他们互相拼命,这才是借刀杀人呢。” 小莲疑惑道:“是这样这样吗?想不到这背后这么复杂。” 竹君又道:“难道说鼋洁信了?嗯,他小小年纪,轻信于人也不足为奇,只是他纵然信了,请西海龙王又是为了什么?难道说他们舅甥情深?我才不信呢。” 小莲心思单纯,没有那么些弯弯绕,这鼋洁究竟想干什么,竹君都想不明白,她就更想不明白了。当下也不插话,两人在云路上又走了数刻,才到了西海。 竹君将小莲留在岸边,自己潜进去,正好见到因为鼋洁逃跑变得气急败坏的西海龙王敖钦,心道又是晚来一步,不禁觉得有几分难堪。 他出了西海,却见小莲手持分水刺,正同一只黑色巨蟒打得难分那解。那巨蟒尾巴在一只小鼋龙身上缠了数圈,头却对着小莲,张开血盆大口,舌信嘶嘶作响,口中涎液滴在地下,烧出一个一个深达数寸的小洞。 竹君化出竹杖上前就要打那巨蟒的七寸,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妖气,一晃身到了小莲身后,将她拉开,一横竹杖,隔在一人一蛇之间,问道:“可是黑袍兄弟吗?” 那蟒蛇一愣,瞬间幻化成一个身着黑袍的大汉,正是黑袍。他踩着小鼋龙,将他牢牢的按在地下,向竹君笑道:“竟然是你?你认得这个臭丫头?” 竹君看了小莲一眼,向黑袍拱手作揖道:“小莲和我有师徒之情,若是她有所得罪,我代他向黑兄道歉。” 黑袍道:“哼,此番瞧在老弟你的面子上也就算了。你怎么在这?” 竹君听他问,也不客气,一指他脚下被踩得半死的小鼋龙道:“我受他父亲的托付照顾他,谁知一转眼他人不见了,我一路追到西海,却总是晚来一步,幸好黑兄你帮我按住了他,不然还不知道要找他多久。” 黑袍被他这理所当然的态度噎了一噎,正要说话,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他爹?你认识泾河老龙?” 竹君点头,黑袍又问道:“无天佛祖对泾河龙王喊冤的事情十分好奇,叫我出来打听,这件事情你可知道?” 竹君道:“我当时便在场。” 黑袍大喜,松脚放开小鼋龙,竹君急忙上前,一手按住他,一手给他按脉。只听黑袍道:“这太好了,早知道我就不费事抓这鼋龙了。哼,年纪不大,皮倒是厚实得很。” 竹君道:“无天佛祖要是对这事感兴趣,我便将我知道的都告诉他。” 黑袍道:“好,我们这便启程。” 竹君惊讶道:“现在?那这孩子……” 黑袍一挥手道:“带着一起,嘿嘿,他这么喜欢跑,你一不留神就不知窜到哪去了,你天天看着他,岂不要累死?不如带回黑暗之渊,那可不是能随意进出的地方。” 小鼋龙闻言,挣扎不已,竹君将竹杖一挥,把他捆了起来。小鼋龙挣脱不开,呜呜数声,竹君不为所动,将他抱起,对小莲嘱咐道:“我去朋友那里,你自行回去,今日之事,不要对别人说起。” 小莲点点头,竹君与黑袍二人上了云路,向黑暗之渊行去。 第36章 求雨 为首一人手持三尖两刃刀,正对着…… 竹君跟着黑袍回了黑暗之渊,将泾河龙王之事对无天说了一遍,无天听后默默不语,许久,才问竹君道:“谢兰幽对这件事什么看法?” 竹君道:“兰幽大人闭关多年,也没有消息,可能还不知道这事儿呢。” 无天点点头,挥手叫他们回去各自休息。 竹君趁机表达了想带着鼋洁,在黑暗之渊借住些时日的心愿,无天欣赏于他,自无不肯。竹君心满意足的回了房,只见房内空空如也,鼋洁人影又是不见,顿觉头疼不堪。 幸好黑暗之渊临近弱水,非有自瀛海脱胎换骨的之人带领不能出入,竹君当即与黑袍一起,将整个黑暗之渊翻了一个遍,将鼋洁搜了出来。 此后鼋洁三天一小逃,五天一大逃,绕是竹君脾气甚好,也给他搞得十分火大,简直想把他提起来暴打一顿。 这一日发现鼋洁又不见人影,竹君怒上心头,化出竹杖,提在手中,前去搜索整个黑暗之渊,发誓这次找到人后定要把他打得皮开肉绽,再也不敢胡闹。 无天靠在房中榻上看书,听着外面一阵鸡飞狗跳,心知这场奔逃游戏又开了一局,只不过,这次竹君显然是赢不了了。 过了一会,他将书放下,靠在榻上闭目养神,耳朵却听着屏风后面的细微的呼吸声。过了约莫一个时辰,一阵轻微的悉索之声传来,鼋洁自屏风后面转了出来,他左右看看,正抬步要出去,忽然听到谁在榻上的人问道:“你这是要去哪?” 鼋洁惊了一跳,回身来看,那靠在榻上小憩之人已经正襟危坐,笑吟吟的望着他。他生性聪慧,听到黑袍等人说起过,知道这人便是黑暗之渊众妖魔心中的首领,心道肯定没人敢搜查他的屋子,今日出逃,竹君逮的实在太紧,便躲了进来,想避过风头后,等到这人休憩之时,再行出去。谁知这人休憩是假,诱使他出来却是真的。 鼋洁年纪虽幼,却生来就有一丝敏锐的直觉,他早觉得此处魔气森森,令人望之生畏。今日躲进此地,实在是竹君抓人抓的太准之下的无可奈何之策。 此刻被无天发现了,心中想道:“我命休矣!”他心知到了这个地步既无账可赖又无处可逃,心中竟然生出一股豪气,索性把头一昂,实话实说道:“我要离开这里,去给我爹报仇。” 无天问道:“我听说你是泾河龙王的儿子,是也不是?” 鼋洁点点头道:“正是!” 无天又道:“令尊冤情甚重,且不说此案是玉帝亲自判下,但说仙界有数位高官牵扯在内,这些人对你来说个个都是法力高强之辈,你连一个小小的西海太子都难以招架,要如何报仇?” 鼋洁傲然道:“法力高强也未必济事,若非孙猴子截了我的请帖去,此刻西海龙王早因为吃了唐僧肉下大狱了。” 无天知道他给西海所送请帖,只说请舅父前来赴宴,却半句未提唐僧之事,心道:“原来他身为泾河龙王之子,明知西海对泾河一系的遭遇袖手旁观,还上去套近乎,是为了这个。此子小小年纪,虽是鲁莽,倒也有些急智。”他心中虽然颇有欣赏之意,嘴上却说:“我瞧你的智谋也是平平。” 鼋洁心中虽有些畏惧他,到底是少年心性,一听这话,热气上头道:“怎么?你倒说说看。” 无天笑道:“莫说那唐僧身边三个弟子,皆是一方能人;便说他那脚力,乃是西海玉龙三太子所化,若是个普通僧人怎么竟会有这么些人物守在他身边?” 鼋洁道:“自然是观音给他找来的,他自己哪里能收来这么些好弟子?” 无天循循善诱道:“这就是了,可天下取经人甚多,数年之间有多人前往,怎么只有这一个,观音给他找了这几个帮手?” 鼋洁听了这话,刚想说:“自然是因为观音看好他。”又想道:“可他一介凡人,怎么观音就只看好了他呢?” 无天见他不说话,又问道:“我再问你,人说吃一块唐僧肉能长生不老,这说法又是从何而起?常人修行一世之功,也不一定能得个长生不老,他倒是什么人,竟有这样的本事?” 鼋洁听了他的话,心中疑窦顿起,绞尽脑汁也想不到答案,于是问道:“那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无天却不回答,话题一转问道:“我这黑暗之渊中妖魔甚多,但大都隐藏在各自的洞府里。我若要你在一日之内,给我数数这里的妖魔大约有多少势力,报出一个大体的数目,你要怎么办?” 鼋洁心思转了一转,心中忽然冒出一个极损的歪点子,他嘴角一勾,道:“这也不是不能,只是定会得罪阁下。” 无天是何等聪慧之人,见鼋洁的样子,就知道必定不是什么正经主意,只是他意在启发,并不与他计较,道:“我不怪罪,你但说无妨。” 鼋洁道:“只消我出去说,屋里的黑衣大叔不知怎么竟然死了,你再配合我装一装死,各方人士定然回来探询。啊呦!”他惊呼一声,“我明白了,竟然是这样!” 第49章 无天含笑道:“看起来你还是有几分聪明,只可惜是需要旁人提点的聪明。你就这样去给泾河龙王报仇,真是文也斗不过,武也斗不过。” 鼋洁给他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想起父亲含冤惨死,母亲和八个哥哥为人排挤郁郁而终,心中又是难过,又是焦急,转了不知几个滋味,突然想道:“他与我非亲非故,为什么肯好心提点与我?还有那日,那叫黑袍的臭蛇说他对我爹爹的事情感兴趣的很,那又是为了什么?”又想道:“这人修为乃我平生仅见,若是能向他求得一招半式,我必能修为大进,报仇有望。”想到此处,当下跪地行个大礼,道:“鼋洁心知阁下本事非凡,但求阁下指点一二,鼋洁日后大仇得报,定当为阁下粉身碎骨,以报此恩。” 无天淡然一笑道:“报仇一事,本就非一日之功,你且安心在黑暗之渊住下,勤修苦练,日后定有所得。” 鼋洁听了此话,知道他这是应了,心中感激不尽,扣了三个响头。无天受了他的大礼,以黑莲为信,唤了竹君进来,道:“这孩子如今下定决心,要留在黑暗之渊,修炼本事,静待时机,以报父仇,日后不会再胡来了,你可安心。” 竹君心知必然是无天点化他,向无天道了谢,带着鼋洁出去了。 鼋洁受了无天提点,果然日日苦修,不再谋划逃跑。竹君轻松许多,安心养伤,只是每每望见鼋洁咬牙苦练的模样,脸上总有清愁。无天座下有一人唤作嬴妖,见他有时郁郁寡欢,不由得问道:“鼋洁不再胡闹,你正该欢喜,怎么却有些苦闷之色?” 竹君叹道:“他年纪尚幼,遭此大难,实在可怜。我受他父亲所托,本该找处清静之所,叫他能一世安稳。可如今……他心中有恨,一心苦学只为报仇,我不但不阻止,有时反还点播于他,也不知是对是错。” 嬴妖道:“刀砍在身上,才知道疼。家破人亡的既是他,你又怎能以身代之?既不能以身代之,你又怎么知道怎么做才是对他好?你看这黑暗之渊,皆是有大冤大仇之人,有几个想的是大难不灭,索性叫往事随风去,找个地方安稳度日的?” 竹君转念一想,她说的也是道理,各人缘法个人修,况且泾河龙王确实冤枉,鼋洁要报仇也没什不对。想通此点,心中自泾河龙王死后就闷着的这一口气,终是松了去,此后安心调养身体不提。 正当竹君松了一口气之时,远在凤仙郡的红玉却遇到了自成神仙之后最大的一次难事。 原来凤仙郡地处天竺郊外,沐浴在佛国祥光中,可谓风调雨顺、年谷顺成之地。百姓生活富足,安居一方,少有乱事。红玉自上任以来,多是一些东家长西家短的琐事。因着此故,红玉的小日子并不忙碌,谢兰幽缺人之下,她就顺手兼理了天竺近郊一带病坊和护佑灵女的职责。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上千年之久,一直平安无事,谁知道今年转过节来,整整五月有余,凤仙郡竟然没有下过一滴雨,地里田里因不得甘霖滋润,草木渐枯。更可怕的是河中井中的水位也日渐下降,无法用来灌溉生活。眼看着一年的收成就要毁在眼前,红玉身为一方土地自然是不能不管,她当即上了九天应元府水德星君处,询问当年的布雨事宜,谁知水德星君道:“凤仙郡?那郡侯无理,冒犯天地,玉帝怪罪,可不敢与他降雨。” 红玉奇道:“郡侯为人谦和正直,从未听过有不法之处,星君这话从何说起?小女子受天之命,为凤仙郡土地,若果有此事,当是小女子的不查之罪。还请星君赐教,我去与那郡侯对质。” 水德星君道:“他与他妻子争吵,推翻了贡给陛下的贡品,这难道不是不敬祭祀,大大的不敬么?更别说那贡品还……咳!总之玉帝震怒,在披香殿设下米山、面山、黄金大锁三难,三难未除,凤仙郡不得降下滴雨。” 红玉甫一听闻,顿时怒火上冲,忙深吸了几口气,按耐下去,陪笑道:“这郡侯却有些不妥,但一人之错,不该祸延全军十数万百姓啊。小女子身为鬼仙,不得面见上帝,还请星君多多美言。救下这数十万生灵,便是天大的功德。” 水德星君连连摆手,道:“你这小女子好不省事,这不敬祭祀之罪也就罢了,最要紧的是伤了陛下的颜面。没有牵连你已经是很好了,莫要如此不知世事,快快回去,只管埋头睡觉。或在这天上待个一年半载,等这一劫过去了,再回凤仙郡罢。” 红玉俯身跪在地下,朝水德星君扣了三个响头,道:“我知星君是为我好,只是那时凤仙郡早成一片死地,红玉于心何忍?” 水德星君一拍大腿,使劲将她拽起,道:“我何尝不知?但此时你是泥菩萨过江,还要去保他们?这样吧,等凤仙郡这一劫过去了,我给你另寻一个富饶之地作土地,这总行了吧。” 红玉听到此处,已知没有转圜的余地,她朝水德星君施了个大礼,口称多谢,转身出去。水德星君以为她想通了,叹了一口气,正正衣冠,出了九天应元府,去赴武德星君之宴。 谁料红玉就在府外藏着,等他一出去,摇身一变,变作水德星君,进了府中,力士迎上前来,红玉挥手叫他们退开,进了书房。五百年前,谢兰幽如何给花果山降雨的事情她曾听竹君提起多次,此时她依着这个旧例,翻出凤仙郡的卷宗,找到原本的降雨点数,一一抄录下来。 她法力不高,不能像谢兰幽那般直接降雨,于是又翻阅卷宗,找到降雨之法,记在心中。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待她做好这些,回了凤仙郡,郡中已经整整一年八个月零十七天没有降雨了。因长期不得雨水,郡中草木枯萎,河道干涸,颗粒无收。百姓食无可食、饮无可饮,青壮尚有力气的,背井离乡,路上多做了豺狼虎豹的晚餐;老弱无力的,生生渴死饿死在家中。 目之所及,路上家家挂着白幡,耳之所闻,户户干嚎之声不绝。红玉心如刀割,不再迟疑,当下运起新学的法术,比着降雨点数,克扣一二,天际果然乌云汇聚,风起云涌,顷刻间,大雨倾盆而下。 百姓闻到雨声,探出头来张望,见果是甘霖降下,个个喜极而泣,跪倒在地上双手合十,拜谢神明。 红玉看的心里头,好生不是滋味,回了家中,躺在床上,一夜无眠。 就这样对付着又过了一年零四个月,一日红玉施法降雨后,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中,刚合上门,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心中一沉。但她此刻法力近乎枯竭,实在无力抵抗,只能慢慢转过身去,果见身后站立着一排天兵天将,皆是甲胄在身,手执利刃,杀气腾腾。为首一人手持三尖两刃刀,正对着她,却是司法天神杨戬。 第37章 助纣 叫他们若是伤心,就大哭一场,只…… 红玉见此阵仗,心中叹道:“这一天终究是来了。”也不惊慌,上前一福身,算是行礼。杨戬却不说话,两人相对无言,只听院中风声猎猎,气氛冷凝。数刻之后,杨戬才说道:“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 红玉点点头,杨戬上前一步,又问道:“你可知这么做的后果?” 红玉颇为疑惑的瞧了他一眼,略微沉吟,仍是点点头,不说话。 杨戬问道:“你心中什么都清楚,仍是这样做?” 红玉心中越发怪异,想道:“难道他不是来抓我的?”回答说:“小仙非做不可。” 杨戬叹了一口气,举起三尖两刃刀,指向红玉道:“那杨戬得罪了。”红玉法力不高,却常年施那行云布雨之术,早已气力衰竭,莫说杨戬这等本领超凡之人,此刻便是随随便便来一个小仙,也能将她轻轻松松的拿下。 红玉刚想说“小仙跟司法天神走就是。”杨戬三尖两刃刀已经横扫过来,她一个激灵不敢硬接,向上一跃避开三尖两刃刀。杨戬招式用老,立即变招,向上一挑兵刃,只是两招之间变幻未免太不自然,一个破绽乍然出现。 红玉想道:“莫非这是诱敌之计?”急忙闪身避开。杨戬追赶过来,横兵阻拦却又是一个破绽一晃。红玉顿时明白过来,心道:“他这是故意的,要我借破绽逃走。不然以他的本事,我哪有躲避的余地?”又想道:“不行,我若这样走了,岂不是连累于他?” 正想着,杨戬上前一踏步,收起兵刃左手劈掌而出,一下击在她胸口。红玉只觉一股巨大的推力在她胸上一推,整个人断线风筝一样的飞出数里,轻飘飘落在地上,一分伤也没受。倒像是杨戬将她轻轻提起又放下,红玉愣了一愣,知道乃是杨戬见自己怎么也不肯逃,于是借掌力将自己送出来。她见事已至此,别无他路,便抬脚逃入山林。 杨戬将红玉击飞之后,脸上大为震惊,向跟他一到来的天兵天将道:“遭了,这女人诡诈的很,借我的掌力逃走了,众位兄弟,同我一道追击过去!”说着一马当先,追了出去,众天兵随后紧紧相随。 第50章 他们人数虽多,哪里及得上红玉久居此地,对此地的地形聊若指掌?搜了大半天,仍是不见人影,只好回天庭向玉帝王母请罪。 玉帝听完回报大发雷霆,喝问杨戬道:“红玉一介小小鬼仙,怎么会在你的手下脱逃?杨戬,你别是故意将她放跑的吧?” 杨戬低头请罪道:“小仙冤枉,实在是那红玉生性狡猾,借小仙的掌力脱出包围,而后又借地形之利脱身。” 王母心中也是怒气勃勃,但杨戬是她举荐上天,若是在此事上失了面子,于她也不是什么好事,只好忍气劝道:“陛下,红玉既然逃跑,怪罪杨戬也是无用,臣妾以为,先把这个无法无天的小仙拿住才是要事。” 玉帝闻言更是怒气上冲,道:“人都让你的爱将放跑了,怎么拿?她和谢兰幽手下那些什么灵女往来密切,谁知道现在跑到哪里去了?” 王母笑道:“陛下不必着急,只要陛下下一道诏书,命红玉即刻上天领罪,否则凤仙郡天火焚城,不出一日,红玉必定前来。” 杨戬听了此话,大惊失色,还不等他上前劝说,依偎在王母身畔的一个粉衣少女已经上前跪地道:“父王母后请三思而行。凤仙郡本是我天庭治下,那小仙红玉不过受父王之命代为管理,若是父王要烧凤仙郡,红玉却为保凤仙郡自投罗网,那三界众生该怎么看待父王?” 王母道:“八妹起来,你小小年纪不通世事,大人说话不要插嘴。”又向玉帝道:“陛下,凤仙郡不敬祭祀冒犯天威在前,伙同鬼仙红玉修改降雨点数在后,无论如何都是重罪,不能不罚。两罪并罚,天火焚城,并无不妥。只不过,上天有好生之德,若是三日之内首恶红玉愿意一力承担修改点数之罪,天庭可以不追究凤仙郡上下。” 玉帝想了想道:“就依娘娘说的办。”说着唤来天奴,伺候笔墨,写下圣旨,叫杨戬拿去昭告三界。 杨戬接了圣旨,不敢再辩,退将下去照办不提。 果然不到一个时辰,红玉便到了南天门前,投案自首。守门的天兵见了她,当下将人压入凌霄殿内。 说来也巧,这一日正逢大朝,文武百官皆在,红玉神色平静,毫无畏惧,在天兵的押解下,缓步到了殿上,她是鬼仙,不得得见玉帝真容,因此不上前来,隔着数步远,向玉帝王母行礼。 玉帝自从知道凤仙郡土地红玉竟敢不听他的命令,私自给凤仙郡降雨,心中就怒火腾烧。原本以为这个胆大包天的女子必定是个腰圆膀大的母夜叉,谁知道竟然是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心中怒火更盛,想道:“难道朕就这么没有威仪,这么一个小姑娘也敢冒犯朕?”拍案问道:“大胆红玉,你可知罪?” 红玉道:“小女知罪。” 玉帝听了这句话,脸色稍稍缓和,道:“好,看来你还不是冥顽不灵之辈,你倒说说你罪在何处?” 红玉道:“小仙听闻,王有错,为人臣子当谏之;知而不谏,是为不忠。见人行恶于路旁,却不阻止,是助涨恶行,为帮凶之过。今陛下因凤仙郡郡侯无心之失,雷霆大怒,立下三难,令凤仙郡数十万生灵惨死,红玉上书九天应元府,不得其果便放弃。明知陛下有错却不谏,是为不忠。眼见陛下行此暴虐之事,却不敢阻止,是助纣。” 玉帝闻言,气的直将手边玉玺砸将下去,红玉一闪身,玉玺砸在地上,发出“抢啷”一声。他站起身,指着红玉,浑身上下不住的哆嗦,骂道:“好个无君无父的天生反骨,把她给我带下去,叫她尝尝天庭十大酷刑的厉害!” 红玉身后的天兵立即上来拉扯她,红玉一甩袖子,怒斥道:“做什么?我自己会走!”她转头看向玉帝,道:“陛下,你和天庭的威严,若是只靠威胁恐吓来维持,即便一时很强大,那也不过是虚弱之上覆盖的虚假表象。”说完这句,正正衣襟,昂首挺胸的步出凌霄,好像不是要去受刑,而是要去赴宴。 玉帝被她气的瑟瑟发抖,又无处可发泄怒火,这一日朝堂之上无论何人开口,都被玉帝轻则训斥,重则惩处。众仙给吓得噤若寒蝉,大朝一结束,纷纷快步离开。 杨戬与哪吒在人群中相对一视,皆落后一步,拐到天牢,还没进门,一阵凄厉叫声从里面传了出来。两人听出声音乃是红玉,抢步入内,但见刑架上挂着一团抹布一样的东西,依稀能看出是个人形,哪吒情不自禁上前一步,杨戬伸手紧紧扣住他的肩膀。 行刑的力士向两人行礼问好,那刑架上的人听见动静,稍稍抬头,侧过脸来,向他微微一笑。杨戬见了她的脸,不禁退了一步。红玉呕出一口血来,低声道:“抱歉,吓到你们啦。” 此时她的声音如有两块锈迹斑斑的铁,互相摩擦般嘶哑粗糙,已不复刚刚在朝堂上那般清越动人。杨戬问道:“红玉,你虽是鬼仙,但也算有仙籍在身,得成正果,长生不老,究竟为何,明知道此事的后果,还要……”说道此处,他实在说不下去,停住话头,将目光移开。 哪吒上前,将左右力士挥退。 红玉已经听明白了他话中之意,她轻轻咳了两声,嘴中又吐出一口血来,目光有些怔愣的望着杨戬,又好像是在望着杨戬背后的墙壁,过了一会才缓缓开口,说道:“我记得,那是我十五岁的时候。那时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官妓,有一天,周公旦到了教坊,将我带到了一处园子里学习医术,为伐纣之事做下准备。在那里我遇见了先生,蒙她瞧得起,我被她带在身边,悉心教导。” 她的目光渐渐迷离,好像是在望着遥远的远方,人也随着思绪飞回了过去,低声呢喃道:“她教了我很多事,她曾说过见恶而不阻止,便是助纣为虐。记得那一天,那时我已经是凤仙郡的土地了,她在凤仙郡设了病坊,还有守护灵女,她教导的灵女时对那个小女孩说:‘灵女受百姓供养和尊敬,便当抚佑一方,不可因自己通晓法术,就自视高人一等,更不可仗着法术,行不义之事,伤害生灵。’那时我去拜访她,就在她身边,这话我听的分明。我说,‘你那灵女是这般,我这土地更是这般。’” “你那灵女是这般,我这土地更是这般。”她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眼神却是渐渐的聚起焦来,像是刚刚从一场大梦中醒来,她望着杨戬,大口大口的喘了几口粗气,一字一句道:“我身为凤仙郡土地,受百姓香火供奉,便该护佑一方。今日见有人自诩上界仙首,只因一人一时无意之失,便肆意降下罪状,欺压全郡苍生,致凤仙郡数十万生灵惨死,杨戬,红玉若是袖手,便愧为人,若是管了,咳咳咳……”她将嘴中咳出来的鲜血吐在地上,“若是管了,早晚必有一死。但我想着,觉得自己本是凡人,早就死了。后来侥幸,做了神仙,这自然是我的造化。” 她顿了顿道:“可人说,人往高处走,水向低处流。若是做了神仙,反倒不如作凡人时,那又有何意义?我早就死了,再死一遍,我是不怕的。可我害怕,害怕有朝一日,我会变成一个面对残暴杀戮,却无动于衷麻木不仁之徒;害怕有朝一日,变成一个蝇营狗苟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丧失人性之人。司法天神,三太子,这是不得行的。” 她又低声重复了一遍,道:“这是万万不行的。” 哪吒心思单纯,听过这番话,想到如今天庭中的种种怪象,心中只是说不出的惭愧。杨戬听了,却是心绪万千,无数话语涌到嘴边,却是一片静寂沉默。 过了一会儿,杨戬道:“玉帝已经下了旨意,明日午时,斩仙台处斩。” 红玉早有预料,听了只“哦”了一声,就不再说话。 杨戬心中叹息,问道:“有何心愿?我可以为你了却。” 红玉摇摇头道:“并无什么心愿。”想了想又道:“杨戬,我不知道先生和竹君去哪了,先生早就不知到哪里闭关去了。自从泾河龙王的冤案之后,我也没有再和竹君联系上。凤仙郡出了事以后,我就在找他们,可惜还是找不到人。日后你要是见到他们,请你跟他们说,有个叫孟子的凡人说过,天若有道,当以道殉身,天若无道,当以身殉道。这话听着有些傻里傻气。天若无道,当去将道找回来才是。只是我今天实在是不能放任凤仙郡被天火焚城去了,只好退一步,以身殉道了。叫他们切勿为我……算了,叫他们若是伤心,就大哭一场,只是千万莫为我耽误了正事。” 杨戬听得心头一酸,心道:“若是当天我没有将谢兰幽留在司法天神府,今日会不会是另一个结局?”只是这时无论如何,红玉的性命也已如风中残烛,闲话多说无益,于是点点头说道:“这件事情容易得很,你放心吧。” 红玉微笑道:“多谢司法天神了。”她说完这句话,将眼睛轻轻合上,显然是要结束这场谈话。 杨戬一拱手,拍拍哪吒的背,两人看了红玉最后一眼,肩并着肩走了出去。 第51章 出了牢门,两人在天河边上分道而行,这一路上竟然什么话都没说。 到了第二日午时,红玉被盐水泼醒,力士将她放下刑架,用冷水冲干净她身上的血迹,因此时她已经站立不起,两个力士一左一右的架着她,将她一路拖到斩仙台,放在上面。 监斩官武德星君已至,坐在高台上。力士将巨斧吊起,只等时辰一至,监斩官掷下令牌,便可将巨斧放下,红玉也就身首分家,自此不存三界。 力士在一边将刀磨快,沙漏中的细沙簌簌而下,不多时已经流尽,武德星君一见,立时扔出令牌,道:“时辰已到,行刑。” 红玉将眼睛睁的大大的,似乎毫不畏惧,力士闻声挥刀把系着巨斧的绳子斩断,巨斧飞速坠下,就在巨斧将要碰上红玉脖颈的瞬间,一把宝剑“当”的一声抵在巨斧上。 第38章 劫囚 红玉只觉胸口一凉,耳边听得谢兰…… 那柄宝剑虽然薄,持剑之人的力道却很大,巨斧一撞之下,被击飞出去,将数个天兵压倒在地。持剑之人回手撤剑,伸出另只一空手,将红玉自斩仙台上拉起,揽在怀中。 武德星君拍案而起,大喝一声道:“什么人?竟敢劫囚!” 那人冷冷一笑,并不答话,挥剑斩断绑住红玉手脚的铁链,道:“抱紧我。” 红玉一听这人的声音,眼中滴下泪来,伸手抱住她,低声叫道:“先生。” 来人正是谢兰幽。 原来这一日她总算将所有的卷宗看完,从书桌上抬起头来,举目望去,但见地上片片帛书纸张,全是她看卷宗之时作下的笔记。瞧这一地狼藉,她脸上不禁一红,幸好杨戬将她带进来后,不曾有人进来,否则明日谢兰幽是何等邋里邋遢,只怕就要传遍三界。 她俯下身将笔记一一拾起,整理好齿序,放入怀中一枚兰花玉坠里。外算算时日,自己竟已在这里呆了五百多天,心中不自禁的便有些窘迫。心想着,还是快些出去,向竹君报个平安,于是变作一只雀儿,飞出司法天神府。 谁料刚刚向南飞了数十里,忽然听见一阵磨刀霍霍之声,举目望去,但见斩仙台上人影重重,乃是天庭处决人犯。她心中好奇,振翅飞去,要看看是怎么回事。刚到台前,望见那斩仙台上卧着身子的红色人影,心跳顿时停了一停,耳边闻到“行刑”二字,来不及多想,俯身冲下,现出人身,化出兵刃,飞也似的到了斩仙台边上,出剑抵住巨斧,那交击之力十分大,震得她的虎口生生裂开,却也抢回了红玉的一条性命。 谢兰幽左手将红玉抱在怀里,右手持剑凝立,环顾四周,瞥见东南方向似乎有个缺口,立即向那边奔去。 天兵天将见状急忙来拦,却哪里又拦得住她。他们武艺平平,谢兰幽挥舞宝剑,指南打北,指东打西,宝剑在手中挑、刺、点、劈,砍瓜切菜一般杀出一条血路。 武德星君在一旁看的分明,大叫着提点道:“攻那个红玉!” 谢兰幽闻言心中怒火高炽,剑路回旋将两人护得密不通风。只见她身形翩跹,变幻莫测,左右拆招,由自不落下风,劈倒面前一天兵,伸脚一勾,挑起那天兵的长枪,向后一踢。 那长枪飞到空中,径直朝武德星君而去,武德星君见它来势汹汹,急忙闪避,长枪贴着的腰线飞过,穿透他的长袍,将武德星君牢牢钉在墙上。 谢兰幽如蝴蝶穿花绕树一般跑出天兵的包围,带着红玉一路向东南奔出数里。忽然路上一阵玉珠落盘一般清脆的琵琶声传来,谢兰幽和红玉同时心头一凛道:“不好!这是魔礼海的玉面琵琶!” 谢兰幽知道魔礼海既然来了,魔家四兄弟中其他三个绝没有不来的道理,当下停住脚步,屏气凝神以待敌人。红玉忽然道:“先生,你将我放下来。” 谢兰幽左手紧了紧,道:“莫说傻话!” 红玉道:“魔家四兄弟到了此地,不但抓要我,更要抓你。你将我放下迎敌,退敌之后,一起离开。” 谢兰幽心道:“红玉说的有理。”于是将她放在地上,画了一个圈儿将她围住,道:“你千万不可出来,懂吗?” 红玉点点头,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道:“我晓得。” 谢兰幽见了这个笑容,心头突地一跳,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马上就要发生一般。然而在她放下红玉的片刻间,魔礼海魔礼红已经到了她的身前,她身后也多了两个人,此刻情势已不容多想。 魔礼青道:“罪仙谢兰幽、罪仙红玉,立刻放下兵刃束手就擒,如敢违抗罪加一等!陛下娘娘定不容情!” 谢兰幽冷笑将手中剑握紧,冷笑道:“有本事便来吧!” 魔礼红叫道:“夸口!”说着横伞扫出,击向她胸口。魔礼青一见,立刻持剑在她身后袭来,要叫她两面受击,前后不能相顾。谢兰幽不动不摇,直到混元伞到了胸口,才揉身一闪,魔礼青魔里红急忙收招,却哪里收的住?只听身侧“当”的一声,混元伞和青锋剑磕在一起,震得两人各自后退三步。 等魔礼青站定身形,回过味儿来,谢兰幽早已一扭身子,扑到魔礼海跟前,没拿兵刃的左手十指一并为掌刀,向他肩头削下去。魔礼海见她来势汹汹,杀气逼人,不敢用肉身硬接,立即回手,将琵琶挡在肩上,欲护住肩头。 谁知谢兰幽左掌不过虚晃一招,见他将琵琶撤回,立即横剑向琵琶弦上一砍,只听“铮”的一声,宝剑上豁了个口子。 魔礼海见状哈哈大笑道:“你爷爷的玉面琵琶可不是你那废铜烂铁砍得的。 ”谢兰幽不为所动,冷冷一笑,身上运气,灌于剑内,霎时间她身上花香骤起,妖气大盛,玉面琵琶上的四根弦应声而断。 红玉在一边观战,心中不禁疑惑道:“这妖气邪异得很,不知是从何而来?” 只听魔礼海见玉面琵琶为人所毁,肉疼的大叫一声,扑将上来,谢兰幽闪身躲开,回剑一刺,魔礼青在后面抓住魔礼海的衣服向后一拉,谢兰幽长剑刺来,只在魔礼海左肩衣裳上划了一个口子。她见一击不中,转刺为挑,长剑上划,挑向魔礼青颈项,魔礼青挥剑硌住,两剑相击,魔礼青只觉得源源不断的妖气从谢兰幽手上的宝剑中传来,妖气中带着一股瘴厉之气,十分迫人。 谢兰幽却暗暗叫到不好,原来她这些年虽然苦练了本领,更有无天那样的大妖在旁指点,但到底事务繁杂,不能专心修行。 若是对上旁人倒也游刃有余,偏偏魔家四将自封神之战便是镇守一方的大能,千年下来更是十分了得。谢兰幽能屡占上风,全靠出其不意之功,且她眼力奇准,往往攻向对方致命之处。但若论硬拼,谢兰幽却绝不是魔家四将的对手。只与魔礼青硬拼这一招,谢兰幽已经觉得手臂被震得发麻,几乎要握不住掌中兵刃。 屋漏偏逢连夜雨,当此时魔礼红的伞又从后面袭来,谢兰幽听的风声,心中暗暗叫苦,伸出左手,向前一推,发出掌气以求逼退魔礼青。她本对这招不抱希望,谁知魔礼青脸色大骇,急忙向后一跃,躲开此招。 谢兰幽心中大喜过望,头也不回,将剑一抛,反手接住,挥剑荡开混元珠伞。紧接着向上一跃,一脚踢在魔礼青胸口,借力跳出他兄弟二人的夹击之中,落地回身之际,已将剑重新拿在手中,转身扑向失去玉面琵琶的魔礼海,长剑一荡,平送出去,点向魔礼海的太阳穴。魔礼海举手反击,忽然发觉谢兰幽左肋下露出一个破绽,顿时大喜,将掌向外一送。不料他进了跟前,那破绽骤然消失,同时自己右颈一痛,眼前一黑,顿时倒地。 这几下兔起鹘落,不可不谓敏捷迅猛,即使无天在这里,也说不出谢兰幽的应敌之策有什么不妥之处。然而谢兰幽出手不为打赢,只为脱身,魔礼青魔礼红见她如此难缠,便熄了将她即刻擒下之心,不再与她正面交锋,只在周身游走,间或用兵刃试探,只等她力竭而降。 不多时,天兵天将自北而来,将战团中的六人团团围住。他们连接成阵,以固防御,道路瞬间给围得水泄不通, 谢兰幽暗叫不好,欲打,魔礼青魔礼红二人躲躲闪闪,欲躲,他们便使出封字诀绊住谢兰幽的脚步。三人酣战多时,招式中亦间或带着乱象,乃是将近力竭之兆。然而边上还有一个尚未出手,虎视眈眈的魔礼寿,谢兰幽当真是心急如焚,心道这般僵持下来,为人所擒,乃是早晚的事情,唯有拼死突围方能有一线生机。 然而魔礼青魔礼红岂能如她所愿,两人竭尽平生所学,使出水磨工夫,缠得谢兰幽分不开身。红玉在一边眼见此刻危机四伏,却是镇定异常,脑中灵光一闪,伏在地上,道:“魔礼寿将军,罪仙愿意跟你们回去,只求你们放过我先生。” 谢兰幽大喝一声:“红玉!” 红玉不为所动,继续道:“求求你们,先生她只是一时糊涂,是罪仙出言挑拨,求求你们放过她。” 第52章 谢兰幽一面招架魔礼青魔礼红,一面听得红玉此话,心中不禁一阵浮躁,手忙脚乱之间露出破绽,被魔礼青抓住,在臂上狠狠地削了一剑。谢兰幽吃痛向后踉跄了一下,魔礼红的混元宝伞击在她背上,更添三分伤势。 魔礼寿悠哉道:“既然如此,我们兄弟也不是不近人情之人,你先自己走出来罢。” 红玉惨然苦笑道:“魔礼寿将军,我家先生早防着我这一招,画了个圈困住我。你们虽进不来,我却也出不去。” 魔礼寿皱眉道:“这却不好办了。” 红玉道:“这也好办,你到跟前来,叫我握住你的手,只要我自愿在肢体上和你有了接触,你就可以把我拉出去。” 魔礼寿确实听过有这样的法阵,他踯躅片刻,只听红玉哭道:“求求你,先生再战下去,必会力竭而亡!”终是动了恻隐之心,上前一步,红玉伸出手来,魔礼寿也将手伸过去,双掌握住彼此之时,魔礼寿忽然觉得手上微微一麻,顿时大骇。他反应迅速,当即翻掌击出,红玉另一只手早在那里等着他,见他一掌送来,侧身躲开,反手向下一抓,魔礼寿只觉这只好手的手腕之上,偏历、支沟、会宗三穴一阵刺痛。他心知不好,急忙抽手,低头一看,右手掌心被扎破了一个洞,黑色的血从中淅淅沥沥的滴出。左手手腕上,偏历、支沟、会宗三穴上多了三只短小的银针,截断了气血,令他左臂力气全无。 红玉这雷霆一击虽是功成,却也耗尽了力气,瘫在地上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喊道:“快叫你兄弟停手,否则你今天就要去见阎王。” 魔礼寿面色狰狞,还未答话,只听一阵劲风自背后袭来,忙将身子一侧躲开,却见飞来之物,正是混元宝伞。 原来谢兰幽方才听了红玉那句“必会力竭而亡”,心中大恸,想道:“我便是和红玉一起死在这里,也绝不让他们带走红玉!”她悲愤交加,身上妖气更胜三分,魔礼红不防此事,被妖气一煞手上稍缓,谢兰幽抓住机会,将手中长剑向前一送一颤,顷刻间发了三招,连点在魔礼红右手阳溪、阳池、阳谷三穴上。 她认穴又准又狠,这三下只把魔礼红右手戳了三个窟窿。魔礼红吃痛之下,拿不住兵刃,混元宝伞脱手而出,飞到魔礼寿脚边,魔礼红也只得退出战团。 谢兰幽见强敌又去一个,心中大喜,手上越战越勇,魔礼青眼见两个兄弟接连惨败在她手下,心中已多了一分惧意。更因红玉方才那一喊,心绪糟乱,一时间被谢兰幽逼的节节后退。谢兰幽见此情形,抽身欲走,谁知魔礼青竟然不管不顾,仍是缠上来,谢兰幽骂道:“你不要你兄弟的命了?” 魔礼青不答话,手上宝剑凌厉三分。魔礼寿大叫道:“抓住你,还愁没有解药!” 谢兰幽心中暗骂,手上快了三分,只求速战速决。然而她到底久战未歇,气力将尽,掌中微微露出破绽,魔礼青抓住机会,横剑一扫,谢兰幽撤手一挡,还是给他一剑砍在手臂上,顿时血飙三尺。 红玉在一边看得焦心不已,忽然余光瞥见一抹金色自天边飞来,风中似乎传来一句“父王不要!”的惊呼。那金色来势迅猛如闪电,直奔着谢兰幽后心而去。她心中大惊,来不及细想,不知哪里生出一股力气,飞扑上去,居然后发而先至,正正好好挡在谢兰幽身后,护住她的整个后心。 这电光石火般的瞬间,那金色已经急射而至,穿过红玉的前胸,从背后射出个小小的尖头。红玉只觉胸口一凉,耳边听得谢兰幽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唤,尚不知发生何事,脚下一软,却没跌在地上,而是直直的倒在了谢兰幽的怀里。 第39章 玉碎 先生,我这是第二次见你……见你…… 谢兰幽感到背后有利箭袭来时,正被魔礼青缠得无法转身,心中只怕要遭的念头一闪而过,就觉得一个温温软软的东西扑在她身后,将她后心完完整整的护住。她心中或有所觉,一阵惊慌,不顾身前,急忙回身。 眼见红玉被利箭穿胸而过,跌倒下去,尚不明白发生何事,只觉心中被人无端端剜去了一块,呼痛之声脱口而出,下意识伸手抱住她,直到两人一起跌在地上,她才若有所觉,半坐起身将红玉紧紧搂住,叫道:“红玉!红玉!” 红玉缓缓低下头来看,原来射穿她的是一只金色的箭。那箭通体金色,上面灵光闪烁,如有万千星子隐匿其间,箭羽之处刻着一个小小的“轩”字。听到谢兰幽叫她,有吃力的抬起头来,见那人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一颗一颗滴在她破掉的红衣上,忙伸出手去给她擦拭。 谢兰幽握住她的手,眼中泪水泉涌而出,红玉道:“先生,我这是第二次见你……见你哭啦。上次我死的时候,你可没有……没有哭的这样伤心。” 谢兰幽摸摸眼睛,轻声道:“你别说话,留着力气,我找人去救你。”红玉点点头,果真不说话了。谢兰幽腿上使力,欲站起身来,魔礼青青锋剑抵在她后心上,道:“莫动!不然你们一起下地狱!” 谢兰幽拢了拢红玉散在空中的碎发,柔声道:“莫怕。”说着腿上一动,身子向左一偏,魔礼青以为她要跑,青锋剑向前一递,穿过谢兰幽左下肋骨,谢兰幽右手抱着红玉,左手向后一击,击在魔礼青握剑的手上,魔礼青吃痛松手,谢兰幽身子一扭,抱着红玉、插着青锋剑就这样窜了出去。 她此时伤心欲绝,身上妖气越发浓厚,妖气中暗藏着邪瘴之气,异常逼人。她冲到天兵之前,尚未动手,那妖气已经将修为尚浅的天兵们掀翻在地,剩下的为此景所惊,也不敢缨其锋芒。 她一路冲出,只留下一条长长的血迹,魔礼寿捂着伤口骂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追!”众天兵才如梦初醒,急忙上前追去。还没追两步,一条长长的红色绸带自上空降下,在众人眼前晃了晃。一身披莲花,腰围莲叶的少年走下云端,喝道:“你们在做什么,我父王明明已经射伤了叛逆,你们竟然将她们放走了,真是一群饭桶!” 魔礼青听他这样出言指责,冷着脸拱了拱手,道:“我们正要去追,还请三坛海会大神让开道路。” 哪吒冷笑道:“好啊,这还怪上我了,办事不力放走叛逆在前,诬赖同僚在后,真是好威风的四大天王!”说罢踏上风火轮,一晃身子不见了。魔礼青微微冷哂,抬脚正要追去,却见方才云路上的蜿蜒迤逦的血迹被混天绫那一晃擦得干干净净,顿时面色铁青,发狠道:“好个哪吒三太子!好个三坛海会大神!” 红玉本是鬼仙,只有魂魄没有实体。更被轩辕弓上的轩箭射中,已经失去了生机,此刻还未神形俱消,全因一股不甘心就此死去的执念支撑魂魄不散。 谢兰幽心知自己绝无力医治红玉,只能抱着红玉,一路向东南奔去,只求快速奔到黑暗之渊,求无天救得红玉一命。她这一生之中,从来没有这么快过,但无论她跑得如何快,却也快不过时间的流逝、生命的消散。 眼见云头下面,一条半是黑夜半是白昼的山岭横在眼前,正是毒龙岭。只消过了这岭,再向前行数里,便是瀛海之畔。长途奔袭,谢兰幽已经疲倦的浑身直打颤,见了此岭,精神不禁为之一振,脚上又快了数分。 岂料刚刚越过毒龙岭,忽听耳边有人窃窃低叹道:“真是不甘心啊!”她心中一慌,低下头去,怀中人影淡的如蝉翼上的纹路,早已看不真切。红玉挣扎着向上望去,露出一个不甘又渴求的眼神,便在这一眼之间,连这蝉翼般的影子也消失在苍茫的天地之间,只留下一只浸了不知多少血的箭,和一只绣着翠竹的针囊。 谢兰幽腿上一软,摔下云路落在泥中,手上却还维持着抱着红玉的样子,她将手举到眼前,道:“红玉,红玉你别吓我,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啊……” 她怔愣了一会,忽然想到什么,抓起落在地上的针囊,挣扎着爬起身来,四下张望,口中叫道:“红玉,你掉到哪去了?”见阴翳的树林中没有回答,向前走了两步,要去远处寻找,却是气力不支,身子一晃,昏倒在地。 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却知道自己身在梦中,周围一片黑暗,夜中是沉默的静寂。她站起身来,忽然听到有一个苍老又爽朗的声音说道:“你是神仙,我是凡人,都自天地间来,也将回到天地间去,万年之期,百年之期,有何不同?”这声音好生耳熟,耳熟的令她落下泪来,可是怎么想,却也想不起这声音的主人。 她站起来问道:“是谁?谁在说话?” 那声音又道:“鲜花盛放之时,以颜色香气悦人之心,以花粉花蜜供养蜂蝶之性命,花落之时,由自化作春泥,反哺己身。如此惠及一人,便是一人之善,推及而传,则为累世善举。红玉早年命途多舛,然一生受人无数善举,亦助人无数,已是足矣。到了此时,已无憾恨。” “红玉”二字便如一只重锤一般狠狠的敲在她头上,猛然间一个明艳的红衣少女的剪影划过心底,她叫道:“红玉?红玉!你在哪?你在哪?” 第53章 她的声音传出去很远很远,又慢慢的、一层一层的荡回来,整个空间里到处都是“你在哪?”的回声,好像千百个人一齐发问,却听不到回答。 她发足向远处奔去,脚下没有一丝一毫的障碍,目之所及却永远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不知过了多久,她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最后精疲力竭的瘫在地上,仍是不住大叫道:“红玉,你在哪?” 数千声“红玉,你在哪?”回荡在虚空中,又渐渐的低沉下去,到了最后,虚空中响起另一个声音,那是一个年轻的、不甘的、渴求着生命再次降临的叹息:“真是不甘心啊。” 谢兰幽猛的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黑暗之渊永远照不到太阳的山洞洞顶,火把插在墙上静静的燃烧,映着墙上被放大的黑色的扭曲的影子。谢兰幽站起身来,茫然四顾,不明白自己怎么从司法天神府摆满卷宗的内室来到这远在三界之外的黑暗之渊。 她站起身来,走向洞外,墙上巨大的黑色影子一路沉默的跟着她。上次她见到的黑袍,带着一个从头到脚都裹在黑色夜行衣的人站在洞口,看到她出来,两人吃了一惊。 “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谢兰幽摸了摸自己的脸想道,“不然他们怎么会这副表情?” 黑袍掩饰了一下一脸的不可思议,说道:“您醒了?我去叫佛祖来。”他说着快步离开,谢兰幽却等不及,她跟着一路走过去,没走两步,在转弯处遇上了迎面而来无天和竹君。 谢兰幽猛然停住了脚步,细细打量两人,无天还是老样子,半边脸藏在阴影中,看不清面上的表情。竹君却没有穿日常惯穿的青色长袍,他换了一身简陋的粗布白衣,腰间扎着一块麻,脸上由自带着悲戚之色。 有什么不对。 谢兰幽后退一步,仿佛竹君身上带着什么令她惧怕的事实。她茫然四顾,想知道竹君这身打扮是不是黑暗之渊的时尚。 然而剩下的三个人好像都是一身黑的。竹君怎么穿成这样? 她模模糊糊的想,觉得又是好笑又是难过。 红玉知道他穿成这么可笑的样子吗?肯定不知道,红玉看到会笑坏肚子的。 她想。 红玉呢? 她忽然觉得很疑惑,她隐隐约约的记起,好像她之前已经离开了司法天神府,她是和红玉在一起的。 那红玉去哪了? 她茫然的环视着四周,好像红玉就躲在哪一个角落里,藏在哪片阴影中,只要她找到红玉,就会得到奖励似的。 “兰幽大人,你还好么?”或许是她迷茫的神情吓到了竹君,竹君上前一步拉着她的手问。 “我很好啊。”看见竹君眼中难以理解的急切,她笑了,“怎么了?”她突然瞥见竹君腰间出了那块麻,还有另一件东西,那是一只大红色的针囊,囊上绣着一片翠竹。这样的红配绿的颜色原本显得艳俗,但这针囊的主人显然深谙配色之道,那绣翠竹的线虽是绿色,但并不扎眼,倒是朴实沉稳,压得住大红红色的艳丽。 这针囊是红玉在封神之战后,精心选了缎子和针线来做的,一针一线皆是情谊,带在身边从不离身的宝贝。在她和红玉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之中,这针囊她不知看过多少遍。此刻见了,又是亲切又是疑惑,随手拿起来问道:“红玉的针囊怎么在你这里?” 竹君脸上又惊又怕,嗫嚅着叫了一声“兰幽大人”就不敢再说下去。 她也不理睬,好像她已经知道为何这针囊在竹君这里,只是翻来覆去的看着那针囊。她把针囊打开,发现里面少了三根短针,心中疑惑道:“怎么红玉这样不小心,掉了三根针?”继而又想道:“不对,不是掉了,这三根针是扎在……扎在……” 她竭尽全力的想着答案,眼睛无意间瞄到针囊一角似乎沾上了血,她将那针囊反过来,那块颜色暗红的发黑,果然是血,好多血,眼中突然出现了好多血,好多血从红玉的身上流出来…… “啪”的一声,针囊掉在地上,那个从梦中一直走到现实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昏迷前的记忆慢慢的回笼,谢兰幽机械的蹲下身子,捡起针囊,放到竹君的手里。神情恍惚的走到山洞的壁角处,对着壁角,缓缓的蹲下身子,抱着膝盖。竹君上前一步,被无天拉住,他看了一眼黑袍和那黑衣人,转身带着三人转到另一条道上。 压抑了不知多久的哭声从壁角处传来。 谢兰幽哭了很久,仿佛要把这一生的泪都哭尽,竹君几次担心的想进来看看,无天都不许。他由着谢兰幽哭了整整一天一夜,直到谢兰幽哭够了,自己擦干眼泪,站起来,走出壁角。 无天叫那个一身黑衣、叫做黑莲圣使的猴子给三人整治了些吃食。谢兰幽默默无声的吃着东西,补充着流失的体力,竹君低声的将泾河龙王的冤案,和红玉被推上斩仙台先后的事情都给她说了一遍。 谢兰幽将碗放下,说道:“这个天庭……这个天庭居然可以用自己治下之民的性命,来威胁那些被它视为叛逆之人,”谢兰幽一边点头一边笑道,“当真叫人大开眼界,眼界大开!”她说到最后这句,将筷子在桌子上一摔,竹君见她怒极反笑,忍不住抖了一抖。 无天叹了口气,伸出手握住她道:“我知你现在怒不可遏,但也勿要冷静离开你。这些神仙食人间烟火却故作清高,不为世事不明情理,尽是一些无能还要作威作福之辈。你不会时至今日,还对他们抱有希望吧?” 谢兰幽呆立半晌道:“我不知道。”她站起身来,从怀中摸出那枚兰花玉坠,放到火把下对着光,看那玉的温润透彻。她说道:“这些年,我一直在司法天神府放着天庭历代案子卷宗的内室里。我看了很多,也学了很多,我以为,天庭的问题还是可以用不动武力的方式解决的。但现在……我真有些心灰了。” 她说话时,身上陡然间出现个强烈的妖气,那妖气中夹杂着细微的兰花的幽芬之气。无天被惊了一惊,凝神看去,谢兰幽仍是西海龙女,然而这妖气之强,却不下于无天所知的妖界当世大能。 无天也搞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然而谢兰幽身上的怪事太多,也不差这一件,他便暂且放下专心劝道:“此路不通走彼路,谢兰幽,你知道我一直很欣赏你。只要你愿意,你随时可以来黑暗之渊,你可以辅佐我,等我得到三界,你可以在那里实现你的理想。” 谢兰幽转身对着他,嫣然一笑道:“我不得不说,我很动心。”过了片刻,她又摇摇头,说道:“可是我还要再想想。把旧的全部打破,重新在废墟上建立起新的,你要做的事,对三界来说,要付出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不到万不得已,我还是……希望能用温和一点的方式。” 无天笑道:“好吧,反正我也不着急,你可以慢慢的考虑。那你下一步打算做什么?” 谢兰幽道:“为泾河龙王申冤。这是为公理,也是为私义。” 无天端起桌上的茶水道:“那我就祝你,一切顺利。” 谢兰幽接过那杯茶水,一饮而尽,还未放下杯子,黑袍突然出现在门外,他快步上前,对无天道:“黑莲圣使带着经书回来了。” 无天大喜,对谢兰幽道了声少陪,同黑袍二人出了山洞。 谢兰幽将竹君请出屋子,掩上门,解下衫裙,换了一身白衣,才叫竹君进来。 竹君在外听她呼唤,便回到屋内,见她如此打扮,心中又是一痛。谢兰幽只做未见,向他道:“竹君,你老实同我讲,你方才所言都是从哪里听到的?” 竹君闻言不由一愣,谢兰幽:“你方才言谈之中,涉及种种内情,却不像是外人能得知的。”竹君沉默片刻道:“是杨戬告诉我的。” 谢兰幽听了,微微露出惊讶之色。竹君说道:“其实,是杨戬将你送来黑暗之渊,我才从他口中知道……知道红玉之事。”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卷纸交给谢兰幽,道:“这也是他叫我给你的。” 谢兰幽接过草草一看,见是泾河一案和凤仙郡一案的卷宗,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倚在墙壁之上,怔怔的不知在想什么。 第40章 沉冤 就凭你小小萤火之光,能管得了世…… 极西佛土,灵山圣境,瑞光千条,梵音缭绕。凤鸟仙鹤翩翩起舞,白猿青狮树下小憩。又有瑶草仙葩点缀其间,真乃一派清圣高洁之地。 那东土来的僧人,已将经卷送回长安,现在返回佛土,如来佛祖高坐莲台,为取经五人封下佛位。天降花雨,众佛、罗汉、菩萨齐声高宣佛号。阿难、迦叶两位尊者将众人引入香积殿。 香积殿上,素筵已准备就绪,众圣归坐。如来微笑道:“众位,今日庆贺三藏等取经功德圆满,三界安定!” 孙悟空略用了一点素果,站起身来走到如来前面,施了一礼,说道:“佛祖,弟子有一事禀告。” 如来微笑问他道:“何事?” 第54章 孙悟空一转头向位列末席的小白龙敖烈道:“八部天龙广力菩萨,请你站到我佛面前。”敖烈点头起身走到如来跟前站定,孙悟空才双掌合十,向如来将泾河龙王被冤杀一事说了一遍,殿内众圣一听此言,均感惊讶,低声议论起来。 如来未料到此事还有这等内情,怔了一怔,缓缓合上双眼,以慧眼观望三界,霎时间,泾河龙王被斩的前因后果悉数明了。他睁开眼睛,点了点头道:“不错,泾河龙王的确是被冤杀!” 孙悟空进一步恳请他代敖烈出头,向玉帝陈明冤情,还世间一个公道。 如来顿时有些微为难,以他的身份插手此事却也不难,只是阿难迦叶所言十分有理。他身为佛界之主,却去管天界的事情,未免有捞过界的嫌疑。更兼泾河龙王一事,乃玉帝亲判。若为了一个小小的小白龙敖烈,伸手去打玉帝的脸,那可是大大的不值。 但孙悟空素来只讲天公地道,匡扶正义,不理会这些曲曲弯弯的事情。更与他师父和三个师弟一道跪地相求。他身为佛界之主,也不能在众圣面前说出这般商人一般计较买卖得失的话来,确实头疼,不由得暗暗怪孙悟空刚入佛界第一天,就给自己找这么个烫手山芋。 正为难间,阿难说道:“孙悟空,你也太不自量力,就凭你小小萤火之光,能管得了世间所有不平之事吗?” 孙悟空却昂然答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凡人尚且能够做到,难道我们这些被称做佛圣之人连凡人也不如吗?”他这一句话便将阿难噎得哑口无言。却犹嫌不够,又道:“我想请问二位尊者,如果所有佛门众圣都独享清净,独善其身,任由恶势横行,那世上正义何在?只怕那时,我们便不再是圣是佛,而是助纣为虐的恶汉了!” 阿难被他这几句话说的张口结舌,只得给他扣个帽子道:“你,你这是强辞夺理!孙悟空,你虽已成佛,可身上妖气十足,实为佛门不容!” 两人越说越是越是火上眉毛,竟在佛前动起手来,如来一见,立刻将两人分开,训斥孙悟空行止无状,叫金刚将他拿下。四金刚得令一拥而上将他按倒在地,孙悟空一声怒吼,将四人甩脱,如来气的脸色铁青,右手一伸,将案上的一枝信香掷出,直直奔孙悟空锁骨而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有一道白影自殿外闪身进入,背对如来,站到孙悟空身前。 信香“噗”的一声插进那人右肩,顿时血溅三尺,那人却似毫无知觉一般,微微转头一望,缓步走到小白龙敖烈身边,幽幽道:“三哥,原来你在这儿。” 殿上激烈的争端霎时间被这人打断,顿时静的掉针可闻,众生的目光齐齐看向小白龙敖烈。敖烈却是舌挢不下,过了数刻才结结巴巴的问道:“三妹妹,你怎么成了……成了这副模样?” 来人正是谢兰幽,她整个人削瘦伶仃的如同麻杆儿,眼窝深陷,下有青黑之色。神情恍惚,像是久未歇息,又像是迷梦未醒,身上不见了常穿的蓝色衣裙,却穿着一件粗布白衣,腰间系着一条粗麻做的带子,发髻上歪歪斜斜的簪着一朵白色绒花。那件白衣异常的宽大,穿在她身上就像是罩了口布带,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看上去十分滑稽。 谢兰幽像是没睡醒一般,惺忪道:“红玉死啦,泾河的姑父也死啦,我在给他们戴孝。”她说着一转头,瞥见插在肩上的信香,皱皱眉头,似乎疑惑这东西是从哪儿来的,伸手将它拔出,随手扔在地上,旁若无人道:“我要去给姑父申冤平反,你去不去?” 敖烈道:“我,我正要请佛祖为姑父向玉帝陈明情况。” 谢兰幽奇怪道:“佛祖?”她拍拍额头,环视四周,如梦初醒一般道:“啊,我有些糊涂了!”又向四周作了一揖,道:“兰幽有些糊涂了,冒犯之处还请海涵。” 阿难哼了一声,刚要说话,如来已道:“我久闻施主大名,施主非是不知理之人,全因家中出了大事,一时顾此失彼,此事无妨。” 谢兰幽微微福身道:“多谢。不知泾河龙王一事,佛祖可愿援手?” 如来长叹一声:“施主有所不知,方才斗战胜佛孙悟空也为此事相求,我岂不知公理之重,然冤杀泾河龙君乃玉帝失德之事,叫我怎能当面揭穿?天界与佛界一向友善和睦,我怎么能为此小事,失彼大计?此事还请……勿要再议。” 谢兰幽点点头道:“我明白。”她转向敖烈正要说话,却听孙悟空道:“佛祖,你身为佛界大圣,遇不平却袖手旁观,难为世人楷模,更难称佛界领袖,令众圣齿冷!” 佛祖闻言大怒,道:“孙悟空,你虽已进佛道,但刁钻蛮横,不循道理,今日屡次扰乱佛界,不依教法……”谢兰幽听到此处,回身向如来望了一望,两人四目相对的片刻,如来只觉一股冲天妖气迎面而来,化作惊涛骇浪,几乎要将他掀翻在地。如来心中惊骇不已,这样的压力自他在大雪山修成金身之后,除了与魔界大圣魔罗在大雪山溪水边对峙的那次之外,还从未再受到或。 但那异样之感却只持续了一个生灭,随即消失不见。如来的话因此顿了一顿,燃灯上古佛接着这一空挡,缓缓走到如来跟前,双手合十道:“孙悟空虽村泼横蛮,然刚烈正直,乃我佛门不可或缺之人,燃灯请佛祖格外开恩!”他说着,缓缓低身拜了下去。 如来不愿意叫谢兰幽这个功德在身不好惹,又似乎来路不明身怀异能的外人看见佛门内讧,于是道:“孙悟空所犯之错,我本应重处,奈何但既然事出有因,且有燃灯大僧求情,我便从轻发落,孙悟空,你既已成佛,当遵佛理行事。佛门忌五金之器,你的铁棒再不能用!”他一伸手,孙悟空的铁棒脱出手中,落在他掌心,又唤道:“阿难、迦叶。” 二人应声上前听命。佛祖道:“铁棒收在大雪山顶灵鹫洞中,由你二人看管!”二人应道:“是。” 孙悟空大声道:“佛祖,此事你处置不公,俺老孙心里不服!”敖烈看看谢兰幽又看看佛祖,终是劝道:“大师兄,算了吧。” 谢兰幽冷眼旁观,并不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 孙悟空自听说泾河龙王冤案之时心头就憋着一股火气,此时见此情形心中怒火愈盛,猛地转过身,冲身后的众圣道:“众佛、菩萨,众位罗汉!大家看到了吧,这就是我们的佛祖!泾河龙王之冤,他不是不能管,而是不敢管!也罢,他不管,我管!此事不闹出个结果,我孙悟空永坠阿鼻地狱,万劫不复!”说完,他甩来拉他的敖烈,大步走出香积殿。 谢兰幽在一边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朵朵祥云中,脸上仍是一片恍惚之色,过了片刻,她忽然身形一晃,人已经消失不见。 猪八戒在旁立着,一直不敢说话,此时突然一吸鼻子道:“好浓的兰花香,哪儿来的这味道?” 当夜,师徒五个回到灵山禅房,围坐在桌边。三藏言道:“悟空啊,你已成佛成圣,不比从前做妖怪的时候。要谨慎克制!”孙悟空哼了一声:“早知佛界如此形状,还不如回去做妖怪!”敖烈叹了口气,跟着劝道:“大师兄,此事你已做到仁至义尽,小弟再也无话可说,我看还是……算了罢。” 孙悟空一转身,不看他,说道:“我还是那句话,上天入地,不闹出个名堂来,别想让我罢手,大不了,再来一次大闹天宫!”他这句话话音刚落,禅房外传来“笃笃笃”三声敲门声。敖烈站起身来,走到门边将门一开,门外站着的竟是谢兰幽。 谢兰幽见门开了,挤进门中,回身将房门关上。走到桌边问孙悟空道:“孙大圣,你真要帮我姑父沉冤昭雪?” 孙悟空道:“老孙说话从来一是一,二是二,绝不放屁。” 谢兰幽神色微动,缓缓坐在敖烈的位子上,道:“你听我讲一个故事,听完这个故事之后,你仍要替泾河龙王申冤,我绝不劝阻。” 孙悟空一抬下巴,道:“说吧,我倒想听听,敢去蟠桃宴上替老孙讲话的人现在在怕什么!” 谢兰幽道:“我不是为你。”孙悟空道:“都一样,快说吧。”谢兰幽坐在桌边,将红玉被杀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还不待她说完,孙悟空一拍桌子道:“好个玉帝!竟然如此不辨是非!这件事老孙也管定了!” 谢兰幽神色冷漠道:“凤仙郡郡侯不敬祭祀是真,红玉不听九天应元府指挥,私自降雨也是真,条条罪名,皆有出处。却不是泾河龙王这样的冤假错案,纵使人人都知道凤仙郡受罚无辜,红玉死的冤屈,那又如何?似这般事,你怎么管?” 猪八戒与沙僧皆是天庭旧臣,熟悉天条,在一边连连叹气称是。孙悟空挠挠头,沉吟片刻,道:“那就先管泾河龙王之事,世间冤情,管得一件是一件,解决一件少一件。” 谢兰幽喃喃念道:“管得一件是一件,解决一件少一件。”她摇摇头道:“律令出错,掌律之人出错,使得黑白不分,为善的受屈,为恶的富贵。若是这样,那还不如……”她蓦地想起无天的话,心头一跳。忽然间,妖气四溢,花香弥漫,孙悟空悚然一惊,要将铁棒化出,却想起铁棒被收,只得化拳为掌,对向谢兰幽道:“你是何方妖怪,敢来戏弄老孙?” 第55章 三藏等四人也是一惊,纷纷化出兵刃,对准谢兰幽。谢兰幽莫名其妙道:“什么妖怪?” 孙悟空火眼金睛一闪,眼中果然是一条功德金光闪闪瑞气千条的粉色小龙,便收了架势道:“你身上不知为何,好大的妖气。”谢兰幽抬起袖子闻闻,摇头不语。 敖烈道:“三妹,你别生气,日前我们到达灵山之时,有一伙妖怪要抢我们的经书,这伙人人多势众,诡计也多。他们划了我们《受难簿》上的一难,佛祖以为我们少受了一难,就将我们扔在了通天河。这伙妖精早知此事,就在通天河边埋伏着抢经书,要不是佛祖发现的及时,请了天庭李天王、哪吒三太子和二十八宿相助,便给他们得手去了。” 孙悟空气道:“若不是阿难迦叶这两个败类因我们没给人事,传了无字假经给我们,经书在灵山就给这伙人抢去了!” 谢兰幽听了他二人之言,想到那黑暗之渊山洞之中,无天因黑袍一句“黑莲圣使带着经书回来了”而大喜,心道此事定是无天所为,这喜现下只怕是一场空了。但她置身事外,不便多说,只是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又从怀中掏出一卷写满字的纸,放到孙悟空面前说道:“这是司法天神府关于泾河龙王一案全部的卷宗副本。” 孙悟空拿起那纸自去看,谢兰幽一向三藏道:“灵山乃是清净佛土,我一个红尘中的女子不好久留,这便告辞。”说罢向众人施了一礼,径自去了。 第41章 华山 杨戬最近心情有些不好,你们这么…… 谢兰幽听了孙悟空那句“大不了再来一次大闹天宫!”,料定他定会直接上凌霄殿与玉帝对质,于是出了灵山,就往天庭走去。谁料行到半途,只见天边一片浓云滚滚,杨戬一脸煞气的站在云头,身后跟着哮天犬和梅山兄弟,并天庭数千精兵,心中惊讶道:“那猴子不会现在就动手了吧?” 她急忙隐去身形,尾随在后,但见杨戬剑眉倒竖,薄唇紧抿,面上冷冰冰的不带一丝人气,哮天犬并梅山兄弟小心翼翼侍奉在侧,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心中更是奇怪,想道:“孙悟空能把他气成这样?这猴子功力见长啊。” 谢兰幽一路跟去,脚下青峰延绵起伏数万里,中有白练似的带子,蜿蜒迤逦,尽是人间山河。忽然一座奇伟雄峰拔地而起,直插天际,险峻难当。谢兰幽心中一跳,终于明白过来:“这是华山,是杨婵出事了!” 果然到了华山,杨戬停下脚步,缓缓降低云头。只见群山诸翠环绕之间,有一片桃林,此时正值阳春三月,山花烂漫,桃树上挤挤挨挨开满了粉红色的花朵,远远望去,犹如一片灼烧的云霞。桃林之中,搭着三间茅草屋,屋前的空地上,有个黄衣少妇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孩,背对着谢兰幽,口中轻轻的哼着歌。 那歌声悠扬悦耳,传入云天,谢兰幽立在云头,只听见什么“山上有棵树,一家人在屋里住,非常非常的幸福。”杨戬听到歌声,气势汹汹的脚步顿了一顿,负手立在云上,默默的听着那歌声一遍又一遍的回响在山谷间,面上露出痛色,十分挣扎。 谢兰幽心道:“他在做什么?”再向下一看,忽然醒悟道:“那少妇是杨婵!他是来抓他的!”又想道:“他为什么来抓她?他那么疼她,定然不是因为她成亲生子,莫非是受人胁迫?八成是了。” 这时茅屋中走出一个二十几许的布衣书生,他自身后拥住杨婵,望向杨婵手中的婴儿,轻轻说了一句什么,杨婵回头瞧他,眼中缱绻之意谢兰幽在云上也看得分明,心知这必是杨婵的丈夫。 她屏息向前走了数十步,凝气于掌,左手打向桃林,右手向杨戬身前的云击了出去,霎时间,云雾弥漫住了云路上的视线,杨戬与天兵受此突袭,都惊了一惊。 杨婵正与丈夫儿子说笑,忽然间怀中婴儿大哭不止,地上那盏如玉般碧绿莲花般的宝莲灯闪起红光,继而天上云相大变。杨婵怔了一下,心中知道这一刻已经到了。她施法让那婴儿睡着,将他交给布衣书生,说道:“彦昌,不论发生什么,千万不要回头,好好把孩子养大成人。” 刘彦昌由自不解,杨婵已在他前心一击,将他击到半空,送出华山。刘彦昌身子到了半空之中,这才明白生离死别竟然就在今日,当下撕心裂肺地叫着:“娘子,娘子——”然而杨婵这一击势如雷霆,刘彦昌一个凡夫俗子如何能违逆,任他挣扎嘶喊,终也是离心爱之人越来越远。 在这瞬息之刻,云雾中一道华光闪出,遮天蔽日的云雾瞬间消散。杨婵本已经手持宝莲灯到了空中,见了那华光,一双杏眸瞬间瞪圆,不可置信的向后倒推了数步,嘴中喃喃自语道:“不是二哥,不是二哥!” 她声音虽小,但杨戬何等耳力,这几句话一一听在耳中,负在身后的双手不由自主紧握成拳,指甲深深的陷入肉里。杨戬阖了阖眼,硬邦邦道:“三妹,你私自和一个凡人成亲,已经犯下了天条,还不随我上天接受惩罚?” 杨婵脸上泪水连连,道:“二哥,你放过我,放过彦昌和沉香吧。” 谢兰幽远远望去,只见杨戬脸上似乎狠狠地抽搐了一下,他不说话,静静立了一小会儿,忽然化出三尖两刃刀,向杨婵挥去。 杨婵来不及反应,手中举着宝莲灯迎了上去,宝莲灯射出一道光芒与三尖两刃刀击在半空,发出“当”的一声。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娘子!”,杨戬一转头,见到刘彦昌抱着孩子飘在空中,向梅山兄弟一使眼色,康老大咬咬牙,带着众人围堵上去。 杨婵花容失色,避开杨戬一击,将宝莲灯向刘彦昌一抛,宝莲灯落入刘彦昌怀中,形成一道屏障,梅山兄弟和天兵们为其所阻,均不能近身。杨戬起身欲追,杨婵猛然向前一扑,全然不顾护住身上要害,只是使出同归于尽的打法缠住他,刘彦昌父子在宝莲灯的保护下渐飞渐远,消失在天际。 杨戬见状,脸上眉毛耸动,不知是怒是恨,高举三尖两刃刀,向地上猛地一贯,喝道:“山崩地裂!”地面应声裂开一条巨大的口子,好像一张黑洞洞的血盆大口,一时之间,山峰倾倒,应声落在那口子里,飞沙走石扑面而来。杨婵抵挡不住,掉落下去,被那大嘴吞噬。 杨戬收了阵势,落在地上,呆呆的看着那口子,伸出手去要抓什么,却是落了个空。他怔怔的在那口子边上站了数刻,愣愣的盯着自己的影子。过了半晌,涩着嗓子说了一句“老大和老四在这里守着。”便头也不回的走开了。 谢兰幽见杨戬心中明明不舍,却又毫不留情,心知杨戬多半是受人胁迫,更知杨戬此刻只怕无心再管其他的闲事,也不出来去烦他,自己回身向凌霄殿去了。还没到凌霄殿门,就见到哪吒与孙悟空在白玉石台阶上说话,忙上去与两人打了个招呼,才知孙悟空今日进了凌霄殿向玉帝陈明冤情,谁知玉帝不但不理,还奚落于他,若不是哪吒相助,找个借口将孙悟空带出凌霄殿,孙悟空此刻只怕就麻烦了。 哪吒叹了一口气道:“你失了铁棒便没了威风,就不再有人怕你。老贼,我劝你还是……”他刚想说“莫要再管此事”,又想起谢兰幽正是泾河龙王的侄女,急忙把话咽下去。颇为歉疚的看了一眼谢兰幽道:“此事不好管。” 孙悟空摇了摇头道:“这事我管定了!”哪吒叹了口气,瞧了瞧四周,凑到两人身旁压低声音道:“我听说,泾河老龙斩首后,魂魄一直在地府游荡,至今并未投胎!” 二人闻言皆是一愣,齐齐问道:“为什么?” 哪吒摇摇头道:“我只听说,每次将他推进轮回隧道,都不能投胎,被隧道的正反旋风刮了回来。很多人都说,他是被冤杀的,忠魂不散。隧道中的正反旋风虽然厉害,却镇不住那一点正气,因此不能托生。此事不知真假,我也是道听途说。” 谢兰幽道:“定是假的。亡魂有大冤屈大执念至斯,即便是不能化为厉鬼,也会因执念滞留在受屈之地;或是因自身邪气牵引,不由自主的飘向弱水,与之同化。地府中鬼差的一大职务,便是要寻找这些冤魂,向弱水飘的那些管不了,但滞留在原处的,鬼差会尽可能将他们引入地府度化后投入轮回。” 她见孙悟空和哪吒都看着她,又补充道:“这是天条上写的,以前有个鬼差,因为没有发现一个冤魂滞留在生前的旧宅之中,让他日深年久之下,修成厉鬼,以致数人枉死,而受到当时司法天神的惩罚,我曾经见过卷宗。” 孙悟空沉吟道:“既然如此,泾河龙王的魂魄说不定不是不能投胎,而是给人扣在了地府之中。” 谢兰幽道:“泾河龙王不是一般的亡魂,是仙人之魂,泾河一案又曾闹得沸沸扬扬,能在地府之中扣住他魂魄却不被人发现的……”她和孙悟空四目相对,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答案。两人相视一笑,孙悟空道:“我马上去地府!” 第56章 谢兰幽道:“我去取一样东西。随即到酆都城外和你汇合。”孙悟空一侧身转到她身侧,将一根毫毛塞在她手中,道:“你这小龙甚合我的口味!小郎多谢你告知此事,老孙去也。” 哪吒点点头,又叮嘱道:“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们的!”二人点头。哪吒又道:“要小心。特别是你,你没了铁棒,我又无法帮你,一切都靠自己了。” 孙悟空重重点了点头,笑道:“我记下了。在我落难的时候,只有小郎仍待我如故旧,容老孙后报!”说着一拱手,人已不见。 哪吒摇摇头道:“这个老贼,还是这么风风火火!”谢兰幽笑道:“你多保重,我也走了。”想了想又道:“杨戬最近心情有些不好,你们这么些年的兄弟,还望你照看一下。”说罢纵上云头,径直向如来佛祖修成金身的大雪山灵鹫洞中去了。 大雪山常年覆盖着皑皑白雪,一眼望去,苍茫无匹,山与云与天,上下一白,难分彼此。站在山巅向下望去,仿佛天地间只余茫茫一人,寂寥之感顿生,心思稍有轻浮,顷刻间便生出迷惘之意,茫茫然不知生之何用。 这里是佛界大圣如来佛祖修成金身的地方,向来被视为佛界圣地,谢兰幽站在云端向下望去,只见白茫茫天地一洁,不辨东西,唯有两个金色的小点,在雪地上仃立不动。谢兰幽稍稍降下云头,才看清这两个金色小点,原来是佛界奉命看守金箍棒的至胜泼法两位金刚。 谢兰幽摇身一变,化作燃灯古佛,又将孙悟空的毫毛拿出,变成佛珠盘在手上。她运气于手,佛珠立刻发出佛光,将她整个人笼罩在内,这个“燃灯佛”便毫无破绽了。 她深吸一口气,缓步行到灵鹫洞口,两位金刚不知她是假的,一起迎上来,向她行礼。 谢兰幽不轻不重的点点头,模仿着那日香积殿上燃灯古佛说话的语气说道:“我来看看孙悟空的如意金箍棒。” 两位金刚不疑有他,赶忙打开洞门。 谢兰幽信步向里面走去,经过二金刚身边的刹那间,双手并指齐出,点在二人肋骨相交处下二指之地的巨阙穴上,这一下迅若脱兔,又准又狠,二金刚登时气血受阻,被定在当场,谢兰幽见他们暂时失去反抗之力,便放心走入洞中。 洞里,阿难和迦叶两位尊者正相对打坐,两人之间便是如意金箍棒。谢兰幽甫一入洞,二人便感到眼前一暗,马上睁眼望去,只见面前站着一个人。样貌打扮与燃灯古佛一般无二,身上却不见佛光,只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妖气。 二人大惊,起身喝道:“你是何人?” 那人不理他们,抬步上前,握住铁棒,向上一提。阿难迦叶大惊,急忙上前阻止,谁知还未走出一步,身上一软,瘫倒在地。谢兰幽嗤了一声,心道:“就你们还想和红玉配置的软骨散抗衡。”心中忽然一黯,不禁想道:“要是那天红玉带了药在身上……”手上忽的一沉,原来她拿这铁棒,稍稍费些力气,心思刚一走神,铁棒就拿他不住。她急忙收敛心神,将铁棒提变小起拿在手中,步出洞去。 第42章 协作 谢兰幽拿了铁棒,在酆都城外找到…… 谢兰幽拿了铁棒,在酆都城外找到孙悟空,两人相视一笑,默契之感油然大生。孙悟空接了铁棒,自怀里掏出一叠书信,谢兰幽翻阅了一下,正是武德星君和渭河龙王的来往书信,上面将这两人联合天庭诸多不修的仙人,如何陷害泾河龙王、事后如何迫害泾河龙王在天庭任职的八个子女,以及如何令渭河龙王取而代之的诸多事情写得一清二楚。除此之外,还贴心的附上了渭河龙王送给各个相干人员的礼单。 孙悟空道:“只要再拿到这几人的口供,哼,人证物证俱在,我看玉帝如何说。” 谢兰幽却垂下眼帘,道:“就是铁证如山,此事也未必好办。” 孙悟空道:“怎么说?” 谢兰幽咬了咬唇,犹豫了半晌,还是道:“先进去拿到口供再说吧。”说完不待孙悟空说话,抬脚进了城门。 两人一前一后混进酆都城,过了鬼门关,进了秦广王自府邸的内殿,孙悟空施法将众人定住,大模大样半躺在秦广王的宝座上,他不知从哪变出一只狼毫笔,半眯着眼,拿着笔在脸上拂来拂去,十分惬意。 谢兰幽见了他这幅懒散舒服的样子,忽然想到红玉昔年也爱这般躺着,心中不知怎的,只想笑出来。她顾忌这位大圣的面子,于是手一挥熄了殿上烛火,捂着嘴在黑暗中哭笑不止。她哪知道孙悟空法力高强,又有一对火眼金睛,在黑暗中视物也如同白昼一般,早将她这副样子看在眼底,只是不与她计较罢了。 两人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外面响起磷磷的车马声,不多时,只听秦广王在殿外喝问道:“何人当值?怎么不掌灯!”孙悟空听了在心中一嗤,转头向谢兰幽望去,只见黑暗中,谢兰幽缓缓化出长剑,握在手中,长剑剑柄上系了块红绸,静静的垂在一旁,煞是好看。 秦广王一边走进殿来,一边又问了一遍,这一次,语气中却带了些许疑惑。 孙悟空见时机成熟,伸手一指,只听“嗤”的一声,殿上倏忽灯火齐明,照得整间大殿如白昼一般。秦广王悚然一惊,下意识抬头向上看去,只见阎罗交椅上坐着一个毛脸雷公嘴的和尚,身边立着一个俏生生的白衫少女,顿时吓得倒退三步。孙悟空身形一动,忽而到了秦广王身后,将他向后一顶,嘴中笑道:“你可慢点,别跌了下去。” 秦广王被惊得舌挢不下,只发出“你……你……”两声。孙悟空一个旋身转到他面前,指着他道:“我,我怎么了?我不是很好吗?” 秦广王退了一步,脱口而出道:“你不是在……”孙悟空截断他的话,说道:“阴山背后,万劫不复!是不是?”见秦广王眼中明明白白的露出“怎么会不是这样”的目光,孙悟空笑着摇了摇头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想算计我。” 秦广王惊讶道:“为什么?”孙悟空道:“还记得我见到你的第一句话吗?‘我要见泾河龙王。’”他见秦广王点点头,于是继续说道:“泾河龙王被你扣在地府,只怕三界中没有几个人知道,可当我问你时,你却丝毫没有感到奇怪,而是一口答应。你现在明白了吗?” 秦广王跌倒在地,梗着脖子问道:“那你为什么晕倒?” 谢兰幽在一边听的摇了摇头,心中道:“真是废话,他不晕倒你会给他指路叫他去见泾河龙王吗?”果然,孙悟空冷笑道:“那样你们就再不会防备我,而我呢,就能够顺利见到泾河龙王。” 秦广王听了顿时无语,他在地上坐了片刻,神色变化了数次。不久,他似乎是镇静了下来,缓缓站起身到大殿正中央一块绘着百鬼夜行、地狱经变的圆形地砖之上,谢兰幽道:“不好,大圣……”却见孙悟空悄悄对她摆手,于是闭口不言。 秦广王脸上露狰狞之色,高声喝道:“孙悟空,你将死在自己的自负之下。”说罢,右手向上一指,指间发出一道白光,直直冲向殿顶悬挂的阴阳太极镜去。跟着的一声巨响,太极镜慢慢地旋转起来,一黑一白两道巨大的光柱自上而下射到了秦广王站立的地砖上,地砖上的绘画竟然动了起来,发出巨大的红色光柱,冥界陡然震动起来。两光掩映之间,一队队身披鲜血的尸兵自光中走出。 一个词倏尔出现在谢兰幽的脑海中,她惊呼道:“是尸血神兵!” 秦厂王狞笑道:“不错!正是上古时代冥界大圣所留的‘尸血神兵’!只要沾上一点,立刻魂消骨立,化为浓血!你们一个不过是小小的龙女,一个没了铁棒,有何可畏之处?今日之后,三界再无孙悟空!”说罢,他口念咒语,尸血神兵手持利刃向两人冲去。 谢兰幽翻身跳下高台,身上金光一闪,欲逼退尸血神兵。谁料那尸血神兵虽是鬼物,却丝毫不畏惧功德金光,纷纷向前扑来。秦广王在一旁冷笑道:“你别做梦了,这是冥界大圣所留,岂会畏惧小小功德!”谢兰幽心知碰上硬茬了,将剑柄上红绸向下一扯,化作一丈长的红绸带,使出穿花绕树的身法,游走在殿中,拿绸子去绞尸血神兵,身子却不敢与他们有分毫触碰。 孙悟空摇了摇头,向秦广王长叹一声道:“我真是可怜你,你永远觉得自己很聪明,可你永远都要输。这就是为什么你只能治鬼,不能治人的缘故。”说着,将手中毛笔一抛,现出原身,正是如意金箍棒。 秦广王刹时只觉浑身冰凉,如坠冰窟,嗫嚅道:“你,你的铁棒……” 孙悟空道:“小妹子,咱们换手!”说着纵身跃起,铁棒挥舞,杀入尸血神兵阵中。封、挑、劈、打、拌,招招落在实处。那些尸血神兵虽是上古冥界大圣所炼,但年深日久,也禁不住如意金箍棒这样的神器,一旦铁棒沾身,便是顷刻而亡。刹那间,地上倒了一片,不一会儿便化成了一摊摊浓血。 第57章 谢兰幽听得孙悟空大喝,心中不禁道:“谁是你小妹子,我比你可大多了!”她足下一点,身形如鹰隼一般直冲上去,又如蝴蝶一样轻飘飘的落在尸血神兵的阵法之外。左手一挥,一道火光飞出,将大殿团团围住,右手一扬,掌中红绸卷向秦广王。秦广王侧身一避,避开来势,谢兰幽将红绸向后一拉,回势卷去,手上一松,宝剑化出握在掌心,向秦广王刺去。 秦广王向后一指,只听“嗤啦”一声,红绸应声碎裂,转手向前一指,一道气劲发出,谢兰幽挥剑一挡,被冲的旧伤翻涌,身子在空中一顿,只好向后一翻,缓去气劲。 便在此时,十殿阎罗中其余九人,在初江王的带领下,率领阴兵赶到。秦广王得意地叫道:“孙悟空,你们就是有铁棒在手功德加身,今日也难逃公道!”谢兰幽道:“别得意的太早!”一咬牙,身子飞扑而出,将剑递出,剑间斜挑,直指秦广王胸前几大要穴。 她来势凶猛,如苍鹰旋空而下,又如鹞子扬翅飞舞,秦广王还欲重施故伎,谁料谢兰幽腕上一抖,剑尖化作点点金光,凌空而来,一时间四面八方皆是剑影,向下笼罩而来,虚虚实实,分不清到底在何处。 更可怕的是,此时不知何故,谢兰幽身上陡然间散发出一股极为骇人的妖气,秦广王为妖气所慑,欲躲无处,正要呼援,只听殿外一片鬼哭狼嚎,原来是阴兵畏火,到了殿外还未冲将进来,就被谢兰幽放的火逼退。谁料未退两步,背后传来震天杀声,原来是三藏带领八戒、沙僧和小白龙一并杀了进来。 谢兰幽一剑刺下,秦广王登时受创在地,谢兰幽将他提起,正要像孙悟空报喜,却见尸血神兵光束中源源不断地涌出,将孙悟空层层围住。孙悟空虽是神勇,铁棒舞得虎虎生风,却也杀不尽源源不断的敌人。 谢兰幽见状伸手在秦广王面颊上的穴道一拍,强迫他把嘴张开,谢兰幽随手一丢,将一粒黑糊糊的的丸子丢到他嘴里,一托下巴强行逼他咽下去,一指他的伤口道:“收起尸血神兵,不然你自己先入轮回。” 秦广王只觉嘴里一阵腥臭,知道自己咽下去的乃是剧毒之物,他脸色惊惧之极,欲哭不敢,要吐不能,赶忙拱手讨饶道:“龙女大人饶命!这尸血神兵实在是收不回啊。”谢兰幽柳眉一竖,道:“什么?”秦广王道:“小王只知放他们出来的法子,不知道收回去的法子啊。” 谢兰幽气的踹了他一脚,骂道:“真是个蠢货!你就不想想放出来怎么办!”这时,孙悟空已被尸血神兵缠得不耐烦了,只听他口中骂道:“好个不知死活的孽畜,叫你看看老孙的手段!”说着,身形猛地飞起,化作一道金光已来到殿顶,手起棒落,一声巨响,将阴阳太极镜打得粉碎。只见尸血神兵应声消失,秦广王肉疼的叫了一声,连连道:“这可是上古大圣留下的东西!” 谢兰幽道:“别管什么上古大圣了,先想想你自己的小命吧。”殿外杀声渐歇,只听一人高声道:“悟空,你没事吧?我们见了你的梦便立时赶来!” 孙悟空道:“师父,我没事,你们呢?”八戒道:“都没事!哥哥,这些阴鬼怎么办?”谢兰幽伸手收回围住大殿火焰,挟着秦广王走出去喝道:“都给我住手!”众鬼见主君被擒,不敢胡来,立时停手。 孙悟空跃到秦广王身边,冷笑道:“现在还觉得你很聪明吗?”吓得秦广王大叫道:“大圣饶命!小仙知错!小仙知错!” 谢兰幽道:“你吃了我的毒药,还是乖乖听话罢!”秦广王急忙道:“龙女大人有所吩咐,小仙不敢不从。”谢兰幽道:“好,那么请你放了泾河龙王的魂魄,再将你什么时候和武德星君勾搭上的一一写清楚,你写的越清楚,我的心情就越好,给你解药的可能就越大。” 秦广王不敢辩白,连连称是,当下拿出纸笔,铺在地上,将自己种种罪状一一写来。孙悟空道:“师父,你们盯着他,我去找渭河老龙。喂,小龙女,咱们天庭见。”谢兰幽点点头,孙悟空直奔渭河而去。 过了一会,谢兰幽忽然“啊呦”了一声,三藏等人及忙问道:“怎么了?”谢兰幽道:“他这样去了,恐怕玉帝不会高兴。”三藏道:“那可如何是好?”谢兰幽想了想道:“我去给玉帝找个婆婆来管管他。”说罢,身子一晃,人已不见。 第43章 昭雪 大圣,我不成啦,你……请你带我…… 晨曦微露,金乌却尚未到达凌霄殿上空,天边飘着的,还是一片微微发青的白云。整个天庭都沉寂在一片静谧之中,大多数的仙人还在酣睡,正在此时,凌霄殿上的龙钟突然发出一声声巨响,耸动了整个天庭。 这钟乃是大朝会,召集众仙进殿所用,如在大朝会之外响起,则是有要事发生,天界众仙听到钟声,急忙自四面八方向凌霄殿赶来。一路上,相熟之人三五成群的凑在一起,议论纷纷。 瑶池内,玉帝同王母睡得正酣,忽被钟声惊醒,王母惊道:“什么声音?”玉帝急忙叫人入内,天奴急急奔入,回道:“启禀陛下,有人撞响了凌霄殿的龙钟!”两人闻言睡意全消,玉帝喝问道:“什么?何人撞钟?发生何事?”天奴摇首道:“奴婢不知。” 两人听了急忙起身,匆匆赶到凌霄殿。一进殿内,就看到群臣皆在,人人皆是一脸惊慌尴尬之色,凌霄殿中央吊着两个光着身子的人,正是武德星君和渭河龙王。他二人一见玉帝进来,立即声嘶力竭地喊道:“陛下,救命啊!陛下!” 玉帝正闹不明白状况,王母忽然道:“陛下,御座上有人!”玉帝大惊失色,眼睛往龙椅一看,只见孙悟空坐在御座上,双脚翘在桌上,斜着眼睛看着殿下的天界君臣。玉帝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王母在一边劝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又喝道:“孙悟空,你好大胆子,竟敢侮辱天庭命官,妄自为尊,作法欺天,真是罪不容诛!”喝令道:“杨戬哪吒何在?还不将他给我拿下!” 杨戬哪吒对视一眼,抬脚缓缓走出,就在这档口,孙悟空已将头转向玉帝,满不在乎的说道:“玉帝老儿,你失德败法,竟在天庭酿成如此冤案,败坏上天公允之德,以我老孙看,你这玉帝也该换换人了!” 玉帝闻言怒极,高声喝道:“来人!快来人啊,将这泼猴给我拿下!” 玉帝左右力士并雷部三十六将一拥而上。孙悟空一声怒斥,双脚一伸,蹬翻御案,抡铁棒跳下宝座,一棒扫去敌住三十六将和左右力士。但见铁棒挥舞之间,雷部三十六将被逼得连连后退。王母道:“杨戬!哪吒!你们还在等什么!”两人不再迟疑,齐齐上前一步,哪吒心念一转,高声喊道:“大家住手!” 孙悟空听到是哪吒叫喊,翻身跳出战团,三十六将与左右力士正被打得左绌右支,听了此言,暗暗感激。孙悟空甫一停手,众人便立即分散开来。 王母喝道:“哪吒!为何叫停?” 哪吒向玉帝王母二人一拱手道:“此事有些蹊跷,陛下何等圣明,娘娘何等仁善,还是容臣问明缘由再打不迟。”说着,不等玉帝回答,他已大步走到孙悟空的面前,问道:“孙悟空,五百年前你欺心反天,为佛祖所罚,而今既已得成正果,封禅成佛,为何再起狼心,搅闹天庭?” 孙悟空立刻顺着杆子将泾河龙王一事讲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又伸手化出书信供词,递给哪吒,哪吒接过书信和供词走到玉帝面前双手呈上,玉帝哼了一声,接过书信:“此事以后再议,先给我拿下这个反叛!” 孙悟空冷笑了一声:“各班仙宿,众位神君,大家看到了吧,身为玉帝是非不分,黑白不辨,令人齿冷!”说罢,他将手上铁棒一举,身子一揉,扑向玉帝,玉帝大惊,急忙退后,王母连忙将他护在身后。众仙一拥而上挡住了孙悟空,杨戬手一伸,化出三尖两刃刀,格住铁棒,喊道:“大圣不可造次胡为!” 孙悟空冷笑一声道:“这等昏君有不如无!”手上一松,身子一绕,避过杨戬,扑向玉帝。杨戬察觉自己上当,已是来不及,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前一斜,孙悟空已经到了玉帝身前,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条花藤凌空而来,缠在铁棒上,阻住了孙悟空的去势。 玉帝见了花藤大喜道:“乐真来了。”他话音未落,只听一声嘶吼,一只通身赤色的豹子落到玉帝和孙悟空之间。豹子上坐着一个绿衫女郎,她头戴花环,身披薜荔女萝,绿裙下面露出一双白生生的小巧赤足,正是西王母乐真。 众仙见来者是西王母,皆躬身一拜,口称拜见。 西王母却不理会众仙,只一边缠着孙悟空不让他再上前,一边冷冷道:“为善的尸骨无存,为恶的步步高升,一个人来申冤,倒成了叛党逆徒,陛下这个天庭,我是越来越看不明白了。” 玉帝给她气得一哆嗦,还未开口,就听一人道:“乐真言重了,言重了。”那人说话间已到了跟前,众仙见到来人,急忙又齐齐一拜,道:“拜见东华帝君。” 第58章 东华帝君向众仙道:“不必多礼,不必多礼,陛下啊,我与乐真不是这天庭之人,于理也好,于当日的誓言也罢,是不应插手天庭之事的。然泾河龙王之死,实乃开天辟地来天界从未有过的冤案!我们也不强求陛下,只请陛下看一看这孙悟空给呈上的书信,这总不为难吧?” 孙悟空与他二人并无交情,但此事佛门不管不顾,仙界人人讳言,此时见有两人肯说句公道话,心中大为感动,收起铁棒,双手合十施了一礼道:“老孙多谢两位仗义直言。” 玉帝还要再辩,西王母道:“你爱看不看,只是以后也休想我们再管你天庭的闲事。”东华帝君劝道:“乐真,”又向孙悟空道:“你这小辈且站在一旁,听玉帝处置。” 孙悟空还要说话,忽觉得背后有人拽拽他的袖子,回头一看,正是谢兰幽。这档口东华帝君又道:“我与乐真来时,见到西天如来佛祖在外面,孙悟空是他门下弟子,泾河龙王的侄子敖烈也是他佛门中人,常言道,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就瞧一瞧吧。” 玉帝闻言脸色变了一变,王母轻声道:“陛下,还是看看吧。帝君与西王母娘娘来此说和,不过是咱们自家的事情,要是西天佛祖来了,就不好说了。”玉帝点点头,冷着脸道:“朕便卖给帝君和娘娘一个面子,哼!”他将书信拆看看了看,面色陡然一变,抬起头来,喝道:“将武德星君和渭河龙王带过来!” 杨戬朝在殿上立侍的天兵一使眼色,天兵立刻出列,将二人带到玉帝跟前。武德星君挣扎着,喊道:“陛下,孙悟空殴打天庭命官,私自炸毁渭河龙宫,罪不容诛!请陛下为臣做主!” 玉帝将书信扔在他面前喝问道:“二十年前,错雨之案,真情到底怎样,你给我从实招来!”武德星君听他如此说,心感不妙,哆哆嗦嗦的拿起书信,只看了一眼,顿时浑身瘫软,倒在地上。 渭河龙王磕头如捣,连声喊:“陛下开恩!陛下开恩!” 王母虽未看见书信内中写了些什么,但见此景,岂有不知之理?当即恨上两人欺上瞒下,致使天庭在佛门和东华帝君西王母二人面前丢了颜面,说道:“陛下,这二人犯下欺君大罪,绝不能饶!”玉帝冷着脸道:“推出去斩了!” 杨戬忙令人将二人拖走。西王母道:“这一桩事情了了,还有一桩事请陛下公断。”玉帝问道:“何事啊?”西王母道:“乃是凤仙郡地仙红玉一事……”王母截断她道:“罪仙红玉对所犯之事供认不讳,此事已经结案,娘娘为何再提?”西王母道:“怎么?陛下认为此事处置妥当?” 谢兰幽见玉帝王母判案,心中已是冷笑连连,再听西王母提起红玉之名,更是怒恨交加,几乎不能自己。转了数个念头,终于上前拉拉东华帝君,冲他摇摇头,随即离开。 孙悟空见她一脸兴意阑珊,心中不解,于是跟上去,只见她沿着天河踽踽而行,失魂落魄的不知在想什么,不禁大感奇怪,翻身一跃,到了她跟前,问道:“喂,小妹子,你姑父沉冤昭雪,你怎么好像不高兴。” 谢兰幽抬头问他:“有何可高兴之处?昭雪了这一桩,却不知还有多少桩。你们佛界的尊者说话不好听,话糙理却不糙,姑父能有今日,不过是因为他侄子拜了个好师兄。便是这般仍是千难万难,若非东华帝君和西王母突然来了,你我只怕已经在吃牢饭了。泾河龙王是给昭雪了,却不知其他人是否有这般好运,有个好侄子,好侄子又有个好师哥。嘿嘿,他说的当真对,此时此刻,已经不能再寄希望于这些人了。” 她说这话时,神情有些恹恹的,似是对这世间公道已经不再抱有希望。说到最后一句,不知怎么的,身上妖气大盛,惊得孙悟空向边上避了避。 孙悟空道:“你这身上怎么回事,妖气越发的浓了,不但浓,还逼人得很,依老孙看,便是那佛祖的舅舅,也没你这么重的妖气。” 谢兰幽满不在乎道:“左右也没见什么坏处,管他作甚?我心烦着呢。” 孙悟空一伸手道:“老孙还是那句话,世间不平事,见一件管一件,管一件少一件。”瞥见天兵压着武德星君与渭河老龙到了此处,又道:“这不就少了一件?” 谢兰幽却不为所动,道:“见一件管一件,管一件少一件?”她看着孙悟空叹了一口气,道:“我和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她……她也是这样想的。” 孙悟空听她的话说的古怪,正要问谁是她,忽见谢兰幽想他后边左侧一瞥,随即脸色大变,跟着一阵劲风自背后袭来,谢兰幽伸手在他胸前一推,这一下力大无比,孙悟空不防她突地出手,给她推了一个趔趄。余光瞟见一道青黑色光芒已经到了谢兰幽跟前,谢兰幽来不及伸手抵挡,那光芒已经穿过她的腰腹,落在地上。 谢兰幽向下望去,只见她肚脐上方三分裂了条口子,黑色的鲜血自伤口中如缕不绝的滴下,在地上形成了一个小水洼。孙悟空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谢兰幽伸手抓住他,道:“别冲动!”她目光越过孙悟空,冷冷望向挣脱了锁链又被天兵押回去的渭河老龙。 渭河老龙见到她不善的目光,仰天哈哈大笑道:“敖烈!你烧我龙宫,召来孙悟空断我官路性命!我就把你妹妹一起拖到地狱去!哈哈哈!”又瞪着一双铜铃大的眼睛道:“孙悟空,你可真是好运气!可惜这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白白为你丧了性命!” 孙悟空怒上心头,化出铁棒就要上去,谢兰幽死死拽住他道:“是水中螭魍,此物水鬼怨魂所化,对付水族,无药可医,别白费力气了。啊!”她呻吟一声,脚下一软,倒在地上,孙悟空赶紧扶住她,谢兰幽道:“大圣,我不成啦,你……请你带我去找杨戬,我……要……我想要见他一面。” 第44章 大圣 杨戬不知怎的,心中忽然大恸,正…… 谢兰幽与杨戬之间的恩恩怨怨,孙悟空也早有耳闻,于是抱住她道:“好,我们这就回去!”谁知道了凌霄殿,朝会已散,孙悟空急忙逮住葛天师问道:“老倌儿,杨戬人呢?” 葛天师见谢兰幽倒在他怀里,浑身是血,气息奄奄,讶然道:“哎呦,这是怎么了?司法天神回府去了。”孙悟空不及道谢,一旋身上了云头,直奔司法天神府去。 到了司法天神府,他不耐通报礼数,径直闯入,只见杨戬站在后院子里的凉亭中,痴痴的望着月宫的方向,手中拿着耳环,不知在想什么。孙悟空不通男女之事,但见此景,仍是下意识的停住了脚步,忽听一人道:“主人,您当初要是娶了嫦娥仙子,那那一千年的日子,可就是另一番样子啦。” 杨戬叹了一口气,道:“若真有那一天,便是反下界去,竖旗为妖……”说到这里,突闻“轱辘”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滚了下来,跟着一阵冲天妖气自影壁墙前炸开,立刻移形换影,谁知入目竟是两个意想不到的人。 孙悟空听了杨戬的话,直觉不妙,还没来得及反应,谢兰幽已经从他怀中挣扎出来,他急忙拽住她,杨戬正从凉亭中过来,见谢兰幽身上妖气浓郁的几乎要逼人窒息,又是这副将死之貌,不由脱口道:“谢……这是怎么回事?!” 谢兰幽此时已经不甚清醒,听见杨戬的声音,吃力的抬起头来,向他歉意一笑。微微颤颤的抬起右手,慢慢张开,掌心间是一个玉雕的兰花坠子,正是她在司法天神府修习数年所得的精要。她将那坠子递到杨戬面前,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杨戬见那是她贴身之物,不禁有些为难,正踯躅间,忽见那手一顿,随即向下落去,玉坠在掌心滑落,掉在石子路上,发出“叮”的一声,杨戬大惊道:“谢兰幽!”伸手想要抓住她的手,谁知一个错位,两只手生生贴着肌肤错过。 杨戬不知怎的,心中忽然大恸,正要伸手将她的手握在掌中,谢兰幽身上妖气陡然爆发,掀起一股磅礴气劲,将杨戬与孙悟空二人逼得退了一步。她的身体继而竟化作万点星子,散入空中,消失的无影无踪,只留下一股淡淡的兰花香气,暗暗浮动。 两人呆呆站在原地,似乎不相信眼前所见的一切,过了半晌,孙悟空才道:“杨小圣,你当真是好得很,好得很。”说完这句,扭头就走。杨戬由自不言不语,踽踽仃立,与影相吊,过了许久,才俯下身将那枚玉坠捡起,仔细擦净,收入怀中。 夜沉如水,月寂如霜,冷冷的玉轮之下,是仿如披上了雪光的司法天神府。杨戬倚在窗边,沐浴在越发孤寒的月光之下,手中轻轻摩挲着那枚冰凉的兰花玉坠。 他面前的书桌上,散乱的堆放着数张帛书,每一张上都被清隽秀丽的蝇头小楷写得密密麻麻,那是谢兰幽在密室中苦学两年的心得感悟。杨戬还记得那时自己偶尔会隐去身形,收敛气息,悄悄进了内室。便常常看到谢兰幽或伏案苦读,或奋笔疾书,闭上眼睛,那样的情景仿佛就在昨日,而今却是斯人已逝,空留惆怅。 第59章 自在周王营中,他便不喜谢兰幽,哪知到了今日,眼见她在身前灰飞烟灭,心中之痛,竟是犹胜当年见到哪吒送来的那个月饼之时。想来这情谊二字,果然既是惑人,也是恼人。 他正神游间,忽闻外头一阵喧闹,他近来烦心之事众多,此时听到外头乱糟糟的,似有数百只鸭子一起放声大叫,心中拂然不悦,起身大步出去,梅山兄弟和哮天犬都不在院中,杨戬侧耳一听,只闻金铁交击之声隐隐传来,还未喝问,一人影自前院猛地飞来,“砰”的一声落在地上,呻吟不止。 那人身形瘦小萎缩,一身黑衣紧紧贴在身上,手上还拿着一只硕大的棒子骨,不是哮天犬是何人?杨戬见状,多日淤积的怒火似乎找到了宣泄之处,他伸手拉起哮天犬,拂手一带,携着他飞到前院。 脚下院中,梅山兄弟正在围攻一白衣剑客,那白衣剑客剑花纷飞,银光闪闪,指东打西,左右应对,竟能与他们四个打成平手,可见也是有名家指导,算得上当世一流的剑客了。 只是这样的功夫,跑到司法天神府来闹事就未免太看不起人了,杨戬心中冷笑不已,和哮天犬一起落在地上,将他松开,手上化出三尖两刃刀,向地上狠狠一贯,沉喝一声道:“什么人赶在司法天神府撒野?” 那白衣剑客冷笑一声道:“来的好!”说罢长剑一回,身子一揉,竟将整个后心都露在梅山兄弟的眼前,翻身向他扑来。那剑客出手如电,迅若风雷,眨眼工夫,已经出了十四剑,剑剑指向杨戬的要害。 杨戬何等功夫,这片刻间,他不但将对方的剑招一一挡下,更循着那剑客的剑路下去,翻过刀刃,拍在那剑客的肩上,将他向下一压。 剑客吃不住力,双脚一软,腿上一弯,几乎跪下。然而他心中自有一股傲气,何况杨戬乃是他平生大仇,怎肯向他俯首?当下脚上用力,气劲上冲,只听“咔嚓”一声,白衣剑客被三尖两刃刀拍的入地三分,腿骨碎裂,却仍是直挺挺的站着。 杨戬冷笑道:“敖烈,莫要以为你做了佛界的菩萨,就可以在天界胡来!今日之事,我不追究,但若再有下次,哼!杨戬定要去西天问问他如来佛祖,你是什么意思!” 敖烈腿上传来阵阵剧痛,当真是动也动不得,他心中怒火更盛,道:“什么意思?杨戬,我妹妹死在你府中,敖烈正要问问你,你是什么意思!” 杨戬听了他的话,冷笑一声,正要说话,只觉天宫之上忽有震颤不住,云雾翻腾不止,阵阵异声自四面八方响起,忽然间一道金色利芒自地底冲天而起,直直越过凌霄宝殿,在空中爆裂开来。 霎时间霞光万丈,天降花雨,各地的奇花异草竟然一一盛放,这样的景象,绕是杨戬见多识广,也未曾听闻。他一个愣神,敖烈抓住机会,将手中长剑一掷,杨戬慌忙一闪,给玉龙剑刺伤左肩,哮天犬大怒道:“你敢打我主人!”说着奔到他面前,伸手击在他胸口。 敖烈吐出一口血沫子,“呸”了一声,骂道:“我打他又怎么样?杨戬,你忘恩负情,你这个小人!”哮天犬大怒,一把揪住他的领口,挥拳正要再打,杨戬道:“把他给我丢出去!” 哮天犬还未有动作,旁边阴阳怪气的传来一声道:“哟,这是要把谁丢出去啊?” 哮天犬一见来人,忍不住把牙一呲,却是不敢再逞凶。那人正是玉帝跟前侍奉的天奴大总管,他道:“司法天神,陛下娘娘有旨,要你即刻过去。” 杨戬不知发生何事,但方才的异象实在令人不安,于是吩咐了一句“将广利菩萨送回天池”,连伤也来不及裹,匆匆跟着天奴前往瑶池。 到了瑶池中,却见玉帝王母并东华帝君、西王母四人围在桌前,面上表情各异,不似平常。杨戬上前拜会,王母叫他起来,道:“杨戬,方才震动三界的异象,你可见到了?” 杨戬闻言,愈加恭谨,道:“小神见到了。” 王母点点头,道:“此乃大圣出世之情景,看来三界间又要起一番风波了。” 杨戬皱了皱眉,心中不解道:“大圣?莫非又是一个孙悟空?”还未问出口,便听东华帝君道:“杨戬,世间大能者众,不足为奇。但还有一种人,非但修为功体深不可测,更能开宗立派,以一人之力,成就千秋之事,便以‘大圣’之名相称。佛界如来佛祖,上古冥界高人殷流光皆是如此。至于孙悟空那样的,便如你明明是仙家却自称‘小神’一般,算作是自封吧,不过我看此子不错,若有机缘,得悟大道,立一家之言,通古今之道,这齐天大圣之名,未必能不名副其实。” 杨戬将他夸赞孙悟空的话去掉,迅速找出重点,问道:“如此说来,三界间又有一位……呃……大圣出世?” 王母道:“麻烦的就是这点,这一位,据东华帝君的推演,只怕是个妖精。”顿了顿又说道:“还是个身在三界缝隙的妖精。” 西王母听到这句话微微冷笑,道:“当年天庭容不下妖物,与佛界共同诛杀之。不少本事高强没被弄死的妖魔逃入了三界缝隙。逆境砥砺道心,如今这三界缝隙,也出了一位大圣,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有大圣,我也有大圣啊。” 玉帝和王母闻言,一起瞪了她一眼,西王母不为所动,安然若素,继续说道:“杨戬,玉帝和王母的意思,是要你想办法进入三界缝隙,探明情形,免得有朝一日被人找上门来算账,还不知道是为什么呢。” 东华帝君摇摇头道:“杨戬,这里面的凶险,你现在也知道了。去与不去,你可要细细考量,再做决定。” 杨戬沉吟片刻道:“小神即为司法天神,理当为天庭效力,义不容辞。” 东华帝君道:“少年人意气风发是好事,但三界缝隙和仙界多有龃龉,对方现在摆明了实力强大,你再好好想想。”他刚说完这句,西王母压低声音,轻轻用但所有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的声音嘟囔着说道:“做君王的自己不敢去,就派小的出来顶缸,做臣子的对着天仙儿不敢追求,就随便从海里抢了个姑娘,真是……什么样的天子,什么样的臣子。” 杨戬闻言大怒,但西王母那刀子一样锋锐的眼神,和微微紧绷的手臂都在告诉他,西王母正愁没有借口将他殴打一顿,他又岂会如此不智?当下强自按耐不提。 东华帝君轻咳一声道:“此事玉帝也没有什么把握,你要是不想去那也没人说你什么。” 杨戬如何不知三界缝隙的凶险,但他经由玉鼎真人点拨,已经明白要想改变现状,必要修改天条。他自任司法天神以来种种,更是使得他的信念愈加坚定。如今谢兰幽虽然已死,但这世上未必不能有第二个谢兰幽,况且事已至此,放弃如何对得住许多在此道路上牺牲的人?是以司法天神之位绝不能丢,而今日若是不走这一趟,性命多半是无妨的,但司法天神之位恐怕就难以保住了。于是道:“多谢帝君关心,只是小神心意已定,不会再更改了。” 玉帝道:“好,既然如此,你这就启程去吧。”顿了顿又说道:“既然是打探,一个人微服便是。” 杨戬拱了拱手,告退离开。 第45章 是她? 杨戬闻言,脑中顿时生出一个极…… 杨戬出了瑶池,径直向三界缝隙走去。多年前他曾趁着夜色正暗,在一片静谧和幽深中悄悄跟随着谢兰幽的脚步,随着她到过瀛海之岸弱水之畔。那时他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因海中那仿佛深不见底的阴冷停住了脚步。 后来,他才从玉鼎真人处得知,那便是三界和和传说中的三界缝隙的一处相通之地。 然而浩浩瀛海三千里,当中的弱水与天河之中的又有不同。天河中的弱水,虽是飞鸟不渡,羽毛不浮,龙族倒是能在其间畅行无阻。而瀛海之中,弱水数万年来沾染着亡魂不肯消解的冤屈、怨气、戾气和执念,早就变得剧毒无比,杨戬自忖以己之力,绝难横渡瀛海,这条路就算是断了。 他一边向华山行去,一边苦苦思索进入三界缝隙的方法,到了华山,入山去见了杨婵一面,哪知杨婵近来精神不好,正在酣睡,杨戬坐在岸边,待了一会,便离开了。 出来时见到昔日杨婵居住的山谷间桃花灼灼,那花下唱歌儿的姑娘却在暗无天日的山洞中凄惶度日,想起自己为天奴所胁,将杨婵压在此地,令她吃尽了苦头,心中又是心疼,又是难过。 正当此时,一阵东风拂过,桃树枝头微微颤了颤,落英纷纷而下,散入芳草之中。杨戬忽然心中一动,想到原来玉鼎真人曾言道,三界缝隙之中,有座山叫做云山,此山不知何故,气候十分宜人,山间种满了自人间移植过去的花草树木。 他能记得这般小事,不过是因为云山之上,有一条通往三界的小道,道边种满了据说是自华山移去的桃树。他仔细回想了一下玉鼎真人当时说的话,好似这条道路的出口,就在华山玉女峰下的山谷里。杨戬急忙去找,他找了整整一日,到了玉女峰下一处无名山谷中。谷中森森绿意丛丛掩映,却似乎有什么不寻常的气息。 第60章 杨戬自来十分信任自己的只觉,他向里探去,拨开灌木,只见一个五尺来高的洞口中,微微散着难以理解的力量。 他开了天眼,只见洞中情形在天眼之下尚且模糊异常,里面似乎空间扭曲颠倒,正是三界缝隙的特点。杨戬将折扇握在手中,收敛周身气息,屏住呼吸,进了山洞,还未走两步,忽觉脚下一空,不及反应,人已经掉了下去。 他在空中稳住身形,飘飘然落在带着几丝赤色的黄土上,天灰蒙蒙的,眼前是一条蜿蜒着伸向远方的小路,道边间或栽着两排桃柳,桃花粉红,柳叶嫩绿,煞是好看。杨戬沿着小路走一路向前,渐渐走入深山老林。 树林遮天蔽日,仅仅有几缕阳光投在地上,阴影中悉悉索索的传出声音,仿佛有无数只眼睛盯着杨戬。过了一阵,只听周身俱是人声,一个道:“这是谁?怎么从来没见过?云山来生人了!” 另一个道:“不对!不对!不是生人!看打扮,是神仙!天庭的人来了!” 又一个道:“神仙!神仙来云山做什么?”还有人道:“杀了他!杀了神仙!” 头一个又道:“不行!不能杀!他身上有恩人的味道!” 另一个道:“我也闻到了,是不是恩人的朋友?”还有一个道:“有可能。” 杨戬停住脚步,拱手道:“不知是哪位朋友说话,还请出来一叙。” 林中一个声音道:“他听见我们说话了!” 又一个声音道:“那又怎么样,这里是云山,料他不敢放肆!” 另下一个道:“我们出不出去?” 还有一个说道:“出去就出去!怕什么!” 最后一个说道:“好,我出去,有什么不对你们就跑。” 杨戬听到身后一阵响动,只听一人道:“喂,我出来了。”他回过身去,只见一个身穿红袍,头戴逍遥巾的少年正鼓着腮帮子瞧着他,见他回头便问他道:“你是谁?来云山做什么?” 杨戬向他一拱手道:“小兄弟,在下杨二,是到三界缝隙来找人的,敢问一声,可知道近日有一道金色利芒冲天而起,是从何地发出?” 那少年不答他的话,慢慢的围着他转了一圈,杨戬见他背后露出一条棕红色的蓬松尾巴,心道:“原来是只没化好形的松鼠精。”那少年道:“知道,不过,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杨戬大喜,当下道:“小兄弟若能告知,在下必有厚报。”那少年甩甩尾巴,摸摸下巴道:“你脖子上的玉坠不错,你要是把它送给我,我就告诉你。” 杨戬听了下意识的摸了一下脖子,指尖触感温润,低头一看,才发现那是谢兰幽留下的那个兰花玉坠,心中有些不舍,一伸手化出数个玉坠,向那松鼠精道:“不是在下小气不肯给,只是这个玉坠乃在下的朋友之物,小兄弟可否换个别的?这些坠子都是上好的玉做的,随便你选。” 松鼠精一鼓腮帮子道:“谁稀罕你的玉,不过试试你罢了。既然你是恩人的朋友,我就帮你一次,喏,”他向东南边一指,说道:“昨天傍晚那边山谷里有一道金光冲天而起,大家都看见了。” 杨戬道:“多谢小兄弟。”松鼠精道:“哼,不是看在恩人的份儿,谁会和个神仙说话?喂,那个谷终年云雾笼罩,路又奇奇怪怪的,你呀,到了也不一定能进去。”说完不待杨戬说话,一扭头一蹦一跳的消失在了山林中。 杨戬听他说了两次“恩人”,心中起疑,想道:“这坠子明明是兰幽的,怎么听他的意思,竟是他恩人的?莫非兰幽是他恩人?”他想起谢兰幽和无天在瀛海岸边分别时的情形,想道:“谢兰幽曾和弱水之畔人有些交情,也不是没有可能有恩于云山中的妖精。她那弟子曾说过‘惠及一人,便是一人之善,推及而传,则为累世善举。’想不到她已经死了,我却还能受到她的遗泽。” 他一边想,一边按着松鼠精的指路向前行去,不多时,只见沿途的雾气越来越重,竟然连脚下的路也看不清了。杨戬召来大风相助,谁知那雾气却是吹之不散,在山间流动起来,由自挡住去路。杨戬见奈何不得雾气,只好把眼一闭,待要抹黑前进,哪料行了一个时辰兜兜转转,低头一看,地上两排脚印,不是他的却又是谁的? 他想这山谷古怪的很,必定是有高人在此设局,正琢磨着如何破解,大雾忽散,一个白衣少女款款到了跟前,问道:“你就是杨戬杨公子吗?” 杨戬怔了一怔,想不到这云山中还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向那白衣少女拱拱手道:“正是杨戬,不知姑娘是……” 那白衣少女道:“我叫阿樱,是此地主人的徒弟,我师尊叫我来请你进去。”她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请进吧。” 杨戬点点头道:“多谢姑娘。”阿樱前面带路,两人进了谷中,谷中种着桃樱杏李等树,或是这里一株,或是那边几簇,一眼望去尽是浓浓春意,却是不见道路。阿樱带着杨戬这走一下,那绕一绕,有时放着空地方不走,偏偏捡小道绕行,有时明明走到尽头,阿樱拨拨树丛,却又豁然开朗。杨戬一路走来,虽是走马观花一般,也看出来这是极高明的阵法,心道:“幸好此地主人派人来接,不然我纵过了迷雾,进到这里也要头痛。” 行了大约一刻间,阿樱将杨戬引入一处洞府,洞中有一汪池水,池中养着荷花锦鲤,山洞的主人从外面引来一处清泉,泉水泠泠而下,倾在池中。池边摆着根雕的桌椅,桌上摆着石碗木盘,里面乘着水果。再向里面乃是一扇屏风,上头缠绕着枯藤,藤上结着异果仙葩,颇为古朴有趣。 阿樱请杨戬在椅上座下,奉上茶盏。而后绕过屏风,自去了里面,不一会脚步声传来,杨戬抬头一看,进来一个蓝衫女子,杨戬应声望去,竟然呆住了。 杨戬乃是瑶姬公主之子,西岳华山三圣母的兄长、曾迎娶西海龙宫的公主,又与有“三界第一美人”的嫦娥有过一段情谊,他这一生也不知见过多少堪称绝代倾城的女子,早就是见惯不惊,视美色如浮云了。谁知今日见着这个蓝衫女子,心神却是一阵摇曳,竟然难以自持,只得站起身、低下头不去看她,道:“杨戬拜见姑娘。” 那女子轻笑一声,道:“咱们是老相识了,你做什么这般拘礼?快快坐下。” 两人坐下,阿樱给那蓝衫女子也奉上茶盏。杨戬稳住心神,抬头问道:“数杨戬愚钝,不记得何时与姑娘相识,还请赐教。” 蓝衫女子掩唇一笑,伸出手道:“还真是换张皮就不认得了,你先把我的兰花玉坠还给我。”杨戬闻言,脑中顿时生出一个极不可思议的念头,脱口问道:“你是谢兰幽?” 第46章 黄粱 杨戬低声道:“寸心失忆,便是因…… 蓝衫少女点点头,杨戬道:“这怎有可能?你明明……你明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你?那、那寸心呢?” 谢兰幽翻过手掌,向下虚压,安抚他道:“你莫要着急,此时说来话长,请容我慢慢解释。” 杨戬深吸了两口气,才道:“你说吧。”顿了顿又找补了一句道:“我听着。” 谢兰幽道:“你见多识广,可曾听过世上有一门功法,叫做‘枕上黄粱,大梦三千’?” 杨戬想了想,点点头道:“我听师父说过,这门功法乃是上古时期的一门心法,不过听说易炼难成,稍有不慎容易走火入魔,所以没什么人修炼,以致失传。” 谢兰幽道:“玉鼎真人当真是当世博闻强记第一人,不错,这门功法因为易炼难成,很遭人嫌弃,不过它并没有失传。” 杨戬道:“你在炼?” 谢兰幽点点头道:“我本是生在云山峭壁上的一朵兰花,修炼七千年得以化形,以后修行数载,始终不能勘破,后来机缘巧合,得到这门心法,世人都说,这门心法易炼难成,但是我却觉得,这门功法能帮助我解决当下的难题,于是起了修行之心。” 杨戬道:“原是这样,可是这和寸心有什么关系?” 谢兰幽道:“这门功法是教人分出自己的一部分魂魄,幻化成另一个生命,借由轮回之力,投入一个女子的腹中,以另一个同本身截然不同的身份来到世界上,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待这个世界,从而更全面的了解一切,由此得证大道。” 杨戬听了心中立即生出一个想法,只是这一切太过匪夷所思,于是试探道:“寸心便是……” 谢兰幽点点头道:“我进入修行的法阵,将自己一魂一魄幻化入梦,历遍数个轮回,最后投入西海龙王之妻腹中,便是敖寸心。”她沉默了片刻,好叫杨戬消化这个消息,又说道:“原本这一切是万无一失的,可是我修行途中,也就是你和敖寸心成亲的那天晚上,有一片乌云从西面飞来,带起一阵飓风,掀动了阵法中压阵的石子,我自己剩下的魂魄,因着此事,进入了敖寸心的身体之中,并且与她的魂魄开始有融合之相。” 第61章 杨戬低声道:“寸心失忆,便是因此。” 谢兰幽闻言怔了一怔,轻叹一声,摇首道:“不是。” 杨戬心中已升起一个极不好的预感,强撑着问道:“那是怎么回事?” 谢兰幽目光一闪,微微犹疑,他避开杨戬的视线,组织了一下措辞道:“其实,那个时候,敖寸心已经和我产生了融合。也就是说,从那个时候开始,敖寸心这个人,就已经不在了。” 杨戬道:“你难道不是她……” 谢兰幽看他眼神中似有微光轻闪,朦胧中几有破碎之意,心中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背对着他道:“这句话或许很残忍,但是敖寸心是谢兰幽,谢兰幽却绝不是敖寸心。当她和我产生融合的时候,她就不再是她自己。杨戬,你的妻子……你要找的人从一开始就不见了。之后在军营里,在其他地方的人,是我。那个时候我因为融合的关系,既不能得到敖寸心的记忆,又失去自己本身的记忆,所以杨婵跟我说什么,我就相信了什么,也没有去多想,有的时候模模糊糊的想起了一些事情,却又借口事情多,就这样放了过去,我……总之是我对不起敖寸心。” 杨戬闻言沉默了半晌,谢兰幽半晌听不见动静,忍不住回过头来瞧他,却见他脸上似有水迹。她自枕上黄粱中醒来,敖寸心的记忆也跟着一并回来,杨戬对敖寸心的种种冷待颇令她不喜,但见此情景,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过了片刻,杨戬道:“无妨,我和寸心也好,和……终究是有缘无分。” 谢兰幽以为他要说嫦娥,心中虽是有些腻味,但想世事无常,仍是劝道:“好花堪折直须折,不如怜取眼前人。”她看杨戬一抬头,眼中似有什么,便道:“我知道敖寸心不喜欢嫦娥仙子,我也没有立场说这句话,但是逝者已矣,你已经留下了遗憾,就不要和嫦娥仙子也留下遗憾了。” 杨戬闻言脸一下黑了,他看着谢兰幽无辜又好心的样子,只好在心底暗叹他对不起寸心,命运就派了一个谢兰幽来克他,果然是报应。这样想着,心中不禁有些尴尬,只好把话题岔开,将玉坠解下给她道:“你留在玉坠里的东西我看了,果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既然你现在也算是死而复生,那么你我是否继续联手,将这些构想一一付诸?” 谢兰幽闻言,只是摇摇头道:“杨戬,实不相瞒,我已放弃了那些。泾河龙王的冤案,红玉的惨死,让我改变了我的想法,我认为现在的天界需要的不是一次像补丁一样的修改,而是彻底的打碎重来。” 杨戬闻言睁大眼睛,说道:“你的提议一样可以使泾河冤案和红玉的事情不再发生,为什么一定要行走极端?你知不知道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停了片刻,他迟疑道:“你该不会是被私仇蒙蔽了眼睛吧?” 谢兰幽伸手拿过兰花玉坠,将它收起来,直视杨戬的双眼道:“我很清醒。杨戬,就算我们能够制定出一部公平的律令,你又怎么保证它会被公平的执行?泾河龙王的案子完全不避讳武德星君和泾河龙王的私怨,这合理吗?水德星君明明有回护之心,却只因渭河龙王的礼单就改变了主意,丝毫没有想过这样会有什么后果,这是正确的吗?还有红玉,你亲眼看到他们是怎么利用律法上的漏洞,来迫害凤仙郡和红玉的。天庭上上下下,这么多掌握一方要政的神仙,一点也不顾及后果,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用特权给自己和自己的亲人谋利,怎么用地位显摆自己的威风。不是只有律法出了问题,杨戬,整个天庭都烂透了。这样的一个天庭,就算是有一部好法善法,又有什么用处?” 杨戬急道:“只要有一部能够造福天下苍生天条……” 谢兰幽毫不迟疑的截断他道:“只要这些不顾天下苍生只想一己私利的人,还高居在庙堂之上,掌握着用天条决定苍生命运的权利,这个世上就不会有真正的、能够造福天下苍生的天条!” 她情绪激动,这句话说的更是斩钉截铁,毫无回旋的余地,杨戬欲劝不能,一时之间,整个山洞静寂无声,只听见两人喘息之声,忽然阿樱进来道:“师尊,外面有个姑娘求见,你看是……” 谢兰幽知道自己这个妖界大圣既然出世,诸方势力必来探查,她是敖寸心时尚且不怕,何况自己此刻回归己身,正是力量强盛无匹之时?当下吐了一口气,道:“请她进来吧。” 杨戬坐下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谢兰幽给他添了一杯,刚放下茶壶,阿樱已经领着人进了洞。谢兰幽起身一看,道:“赢妖?” 那女子一愣,躬身行礼道:“正是赢妖,赢妖拜见前辈。” 谢兰幽不由看了一眼杨戬,斟酌着说道:“你的来意我大概能猜到一二,请转告你家主人,我谢兰幽希望能够和他会晤,当面一谈。如果可以,三日后缥缈峰誓约碑前一会。” 赢妖只知眼前这人乃是新出炉德大圣,却从没想过她便是传说中的谢兰幽,仔细一看,果然是多年前远远仰望过的那绝代之人,心中微微一惊,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谢兰幽又道:“我还有事情,就不留两位了,阿樱,送客吧。” 杨戬动动嘴唇,终是无话,谢兰幽绕过屏风,去了后面。阿樱上前,将杨、赢二人带了出去。到了雾谷之外,杨戬还要向赢妖套话,谁料赢妖向杨戬点一点头,就此转身与他分道扬镳。 到了第三日,谢兰幽早早来到缥缈峰誓约碑前静候无天,不多时便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真想不到,妖界刚刚出世的大圣,竟然就是隐逸多时的谢兰幽。” 谢兰幽听到他的声音,不由得莞尔一笑道:“是怕还有更多的事情,是前辈想不到的。”她说着,将身子转过来,向无天作了一揖道:“久见了。” 她抬起头,就见到无天那张万年不见波澜的脸上,挂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神色,似是震惊又似是怀念,随即又被一丝带着怀疑的冷笑取代,这可大大出乎她的预料,正要问无天怎么了,便见无天轻轻合上双目,淡淡道:“这真是太……令人意外了。” 谢兰幽心中明白无天这个“意外”与她想给无天的意外只怕不是一个意思,还未及深思,就觉得有一股强大的法力在自己身上掠过。若她如今还是失去记忆懵懂不知的时候,自然是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她现在神魂归体,记忆回复,立刻明白这是有人在用慧眼探查她,且这人和她的距离,绝对不会超过三步之遥,才会有这般强烈的反应。当下心中十分恼怒,当下也闭上双眼,追了过去。 她本拟追过去之后,就要给无天一个好看,谁知刚一阖上眼,就见到一幕自己做梦也想不到的场景。 第47章 军师 前世旧事&元老为难空降 她本拟追过去之后,就要给无天一个好看,谁知刚一阖上眼,就见到一幕自己做梦也想不到的场景。 只见一处低矮的山头上,一个黄衣少女手中高举一把短刀,毫不犹豫的扎入了自己的腹部,她疼的萎靡在地,挣扎了一会儿,便命归黄泉。这少女的样貌同谢兰幽简直可谓如出一辙,两人若有机会站在一起,只怕比双生子还要相像。 谢兰幽现在一边,凝视着她微微带着些清愁的面容,如入云中,犹坠梦里。 她正要上去看个明白,一个身着白衣的僧人疾奔而来,将那少女抱起。从她紧握的手中拽出一张字条,那僧人看了一眼,面上露出悲痛之色。他阖上双目,轻轻念动经文,送魂魄往生极乐。这僧人看上去是个大德高僧,一缕一缕伴着佛气的金色功德,轻轻附到那少女缓缓飘至半空中的魂魄上。 谢兰幽心觉这白衣僧人的面目十分熟悉,上前两步,还未看清,画面陡然一变。那白衣僧人竟然身在灵山大雷音寺中,他怀中抱着黄衣少女的尸身,面前坐在莲台宝座上,被佛界诸圣围拱着的佛陀,不是现如今的如来佛祖,而是一位谢兰幽并没见过的清瘦佛陀。 那佛陀的面颊和嘴唇抖动不止,看上去异常愤怒;白衣僧人低着头,双眸中却燃着火焰,竟是怒不可遏之像。随着他的怒火越旺,他的白衣变成了黑色,他的脸上渐渐生出了黥印。忽然间,他猛地抬起头,将地上黄衣少女的尸体抱起,喉咙中发出一声低吼道:“从今以后,我不再叫紧那罗,也绝不再是佛门弟子!优婆罗陀,我会让你的徒子徒孙们以百倍的代价,来偿还你对我和阿羞的侮辱!” 谢兰幽心道:“优婆罗陀?这是三万余年前佛界世尊的名讳。”她灵光忽然一闪,凝神看那黑衣僧人,越瞧越是熟悉,不是无天,却又是和人? 那弃绝紧那罗之名,破门出教的僧人离开之后,优婆罗陀又愤怒的说了一句什么,他双手一挥,一道红光闪过,谢兰幽只觉画面一晃,像是追着红光而去,瞬间已经置身在阴森可怖的地府之中。 那已经死去的黄衣少女的魂魄站在判官案下,静聆审判。忽然间一道红光飞至,判官陡然变脸,喝令左右鬼吏将黄衣少女压下,黄衣少女大惊,不肯依从,被一路拖拽带走。带路过轮回隧道边上时,黄衣少女忽然猛烈的挣扎起来,竟然挣开鬼吏,她快步跑到轮回隧道边上,纵身跃入隧道。 第62章 鬼吏在隧道开口处将手中鞭子掷出,击在少女身上,黄衣少女的魂魄在轮回隧道中一晃,被隧道中正反旋风裹挟到了人间,竟然投在一朵兰花身上,变作一粒种子。判官由自不肯罢休,刮起一阵大风,种子被风卷走,一直向东南而行,落入三界缝隙一处弥漫着瘴厉之气的山间峭壁的岩缝上。 这慧眼之中的景象委实过于骇人,望着眼前熟悉的峭壁,谢兰幽心中的震惊委实难以表述,只呆呆的睁着双眼,愣愣的瞧着。 那峭壁虽是险恶,但种子有白衣僧人的功德回护,倒也勉强存活下来,生根发芽,不至于死在此处。这般春去秋来,不知过了多少寒暑,功德渐渐被山间瘴气磨去,种子却已经生根发芽,长成了山间一丛杂乱的兰草。 兰草既长在此地,就早已习惯了这里的环境,纵然功德已然被磨灭,仍是活了下来。云山环境险恶异常,它竟越发的生机勃勃。时间如白驹过隙,数千年转瞬而逝。兰草不知得了什么机缘,有了灵智,修成人形,幻化为一个蓝衫女子,正是谢兰幽。 看到这里,无天已经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缓缓的睁开眼睛,凝望着谢兰幽的面容。缥缈峰是正值三月阳春,山花烂漫,桃红柳绿,映着谢兰幽微微带着红润的娇美脸庞,和飞斜入鬓的英眉,竟是看不出当年那面上总是笼着清愁的绝色名妓的影子。 他慧眼一断,谢兰幽眼前也是一片漆黑,她犹如身在梦中,好一会才挣开眼睛,由自心绪难平,缓了缓神,方道:“兰幽本以为之前以敖寸心身份与阁下相遇,就是机缘颇深,却是料想不到兰幽与前辈之间,还有这段机缘。” 无天叹了口气道:“是我误你。”谢兰幽笑着摇摇头道:“兰幽现在很好,何来误字?”她轻轻抚开垂在胸前的一缕长发,道:“前尘往事,且由他去。我今日约阁下前来,是有要事相谈。” 无天道:“你改变主意了?”谢兰幽点头道:“却有此意。只是……对于你,我仍然心存疑虑。”无天问道:“如何说?”谢兰幽道:“自古以来,破者易,建者难。我怕你一锤子下去把三界砸个稀巴烂,后面却又不管了。” 无天大笑道:“既然如此,你更是注定了要来淌这趟浑水。”他顿了顿道:“我一向很欣赏你,你是知道的。我可以以千军之礼迎你到黑暗之渊来,许你军师之位。你不是我的属下,而是我的盟友,我们一起共享这个三界,你怕我胡来,便亲自来督导我,叫我想胡来,也胡来不了,如何?” 谢兰幽沉吟片刻道:“好,那么我们约法三章。” 无天道:“你说。” 谢兰幽道:“第一,自我到黑暗之渊之日,必要严令法纪,不得滥杀,赏罚分明,不准护短。” 无天点头道:“好。” 谢兰幽道:“第二,一旦占领三界,我要你革新政治,任用能吏,平反冤案,还三界一个朗朗乾坤。” 无天点点头道:“这是自然。” 谢兰幽道:“第三,旧三界之臣,先以法纪衡量之,违者无论是否投降,皆要处置。余者若无违纪之事,有能者招之,无能与不从者,送其入轮回,不得伤其神魂。” 无天大喜道:“好!你我竟是知音之人。明日辰时,是大吉之刻,无天在黑暗之渊恭候大驾。”他这句话说完,黑雾骤起,将他身形盖住,顷刻消失。谢兰幽摸摸头发,启程回了幽兰雅境。 她回到洞中,收拾了几件日常用的衣服和书卷,叫来阿樱交代事情,嘱咐她自己不在时看好门户,便歇息下来。 到了第二日,谢兰幽早早起身,梳洗装扮,只身前往黑暗之渊。她不走弱水,取道云山到白马岭,过了白马岭,再转过一座不知名的山头,黑暗之渊的啸日崖已在眼前。啸日崖下是一条宽数里的大河,滚滚浪涛自东西去,河上白浪翻飞,击在河岸上,吼出震耳欲聋的怒水之声。 这条和名为寒骨河,河水冰凉刺骨,人若不幸失足掉入其中,在溺水而亡之前,十有八九会被活活冻死。河上波涛汹涌,河下暗藏礁石,有些露出水面,上头多生青苔水藻,滑不溜丢,难以下足。最麻烦的是,河中尽是水玉藻,这东西敏感的很,人要是在河上施展法力,难免惊动他去,引得数千条水玉藻出来探头攻击,那可就大大不妙了,是以此河船不能行,人难以渡。 谢兰幽负手立在岸边,举目向啸日崖望去,只见前日见过的女子赢妖也负手立在啸日崖边,身侧一人身着青袍,腰系白色腰带,正是竹君,他不知因何事面上笼着一层怒色,显然动了气。两人身后站着数个灵兵,个个垂手肃立,身上落了一层湿淋淋的水汽,看上去已等候多时了。 谢兰幽隔岸喊道:“竹君!” 竹君闻声看来,却是一脸焦急,张嘴要说什么。谢兰幽抬手向他挥了一挥,叫道:“等我过去!”说罢,伸手在岸边掐了数片芦苇叶子,足下轻点,旋身飞起。 到了半空,谢兰幽手中一弹,将芦苇叶如箭一般射出,脚下轻轻巧巧踏在叶子上,这般数次,借着这芦苇叶上的力道,腾跃数次,飞身而上。如一只大鸟一般,稳稳落在啸日崖上。向赢妖道:“劳烦姑娘久侯了。只是,你带着人在这迎实在用处颇少,好歹搭一座浮桥啊,幸好我这个人运气好的很,不然方才一失足,这谢兰幽谢大军师还没做成,就先变做谢兰幽谢大水鬼了。” 赢妖拱手赔礼道:“此事是我疏忽,我同谢姑娘道个歉,还请谢姑娘莫要放在心上。”说着还躬了躬身子,谢兰幽避也不避的受了,又向竹君道:“竹君,近日可好?” 竹君道:“好得很,兰幽大人。我昨夜听说您要来,一早就在这等着了。我还听说啊,”他瞧了一眼赢妖道:“无天大人知道你不会走弱水,就派人连夜在这里修了一座浮桥,谁知道也不晓得吹的哪门子葫芦的邪风,修了好几次都断掉了。” 谢兰幽早就看出赢妖的元神是个葫芦,听了竹君这话,心中暗暗发笑,问道:“那无天怎么办?” 赢妖拱手低头道:“佛祖说,既有风就不修了,左右凭大人的本事,便是在凶险十倍百倍,也过的来。正好叫我们瞧瞧大人的本事,知道知道……”她停了一停,继续道:“知道知道什么叫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谢兰幽笑道:“他倒省事。赢妖姑娘,还请头前带路吧。”赢妖见她恍若无事,心中有些没底,低声应了,老老实实的走在前面引路。几人在山间甬道走了数刻,来到一间广阔的大殿中,大殿被数不清的火把照得通明,黑暗之渊众妖魔俱在殿内,手持兵刃,分列而立,中间空出一条路,路的尽头正是高坐在黑莲上的无天。 赢妖快步走向第二排左手头列站好,谢兰幽和竹君对视一眼,竹君乃是客居在此,不便进入,于是道:“兰幽大人,我在殿外等你。”谢兰幽点点头,独身举步走入殿内。 她每走一步,路过的妖魔便将手中兵刃抬起,由肃立在侧改为微微低头。待走到第三百八十一步,已经到了无天面前。无天笑道:“你来了。” 谢兰幽点点头道:“我来了。” 无天微笑道:“受我黑暗之渊千军之礼,便为我黑暗之渊千军之师。”他站起身向众妖魔道:“自今而后,谢兰幽便是这黑暗之渊的军师,你们要听从她的教导,服从她的命令,她的话,就是我的话,懂了吗?” 群妖转身面向无天,谢兰幽也转身面向群妖,群妖拱手行礼道:“拜见军师!” 谢兰幽笑道:“诸位请起。” 正在这时,黑莲圣使出列道:“军师,现下有一难题,望军师指点迷津。” 无天闻言皱起眉头道:“黑莲,军师初到黑暗之渊,尚未安顿,有事日后再说。” 谢兰幽一抬手说道:“不必。”回头向他笑了一笑,转过头来,面向群妖道:“本军师既居此位,便该兢兢业业,黑莲圣使,有话请讲吧。” 黑莲圣使道:“事情是这样,按照定数,我们要在黑暗之渊再呆多等三百年,才能重回世间。可是,如来传给唐三藏的经卷,夺天地之造化,如果能够得到它,我们就不用再等这三百年,即刻之间便可在三界呈现真身,击败如来,取而代之,统领三界,至高无上。所以无天佛祖一直很期望我们能够夺得经书,可是……”他说到这里,目光游移了一下,接着道:“我等实在无能,坏了佛祖的大计,还……还将巨蟹和九头虫折了进去。现在佛祖既然以千军重礼,将军师请入黑暗之渊,想必军师本事非凡,这件事情如何进行,还请军师指点。” 第48章 为难 这世上之人,多关心比他强的,比…… 谢兰幽闻言微微一笑道:“这部经书既然如此重要,你们却只等唐三藏将经书带回大唐的时候夺取,可见平日守卫森严,不能下手。且如今你们行动失利在前,已经打草惊……佛,如果再夺,那是更加不易。你此刻提出,只怕不是要叫我指点,而是看不惯我这个天降之客,有意拿出此事,为难于我吧?” 第63章 黑莲圣使听了此言,面上略微带着的不自在反而消失,一挺胸膛道:“那又如何?佛祖千军重礼请来的、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军师,若是不能替佛祖解决我们不能解决的事情,那请来做什么?光吃干饭吗?” 谢兰幽抚掌大笑道:“这只怕不是你一人的心思罢,好,还有谁与黑莲圣使同心同意,请将手中兵刃举起,叫我看看清楚。”她话音刚落,整个大殿之中一片雪花之色,映的人脸上生光,谢兰幽粗略一瞧,偌大一间殿中,数百万妖魔,连带着黑袍这样对无天言听计从的,就没看见一人是放着手的。 黑袍被她看的脸上一涩,上前道:“军师,众人没有见过你的本事,自然心存疑虑,你既身居高位,便要拿出些手段来,让大伙瞧瞧你这军师之名,乃是名副其实。” 谢兰幽点点头道:“黑袍护法言之有理,我就将你们认为不可能做到的这件事,做出来给你们瞧瞧又有何难?只是……若是我做到了,仍有人假借我是外来之人的名义,不服我,甚至在私底下捣蛋,这又当如何?” 黑袍与赢妖互相望了望,一齐抱拳低首道:“若是谢兰幽谢军师能够将经书带回黑暗之渊,我等当对军师心服口服,再无二话。到了那时,若仍有人不认军师之位,我等必将此辈以不遵军令、扰乱军心之名军法从事!” 谢兰幽当即道:“好!我若不能做到,就卸去军师之位,做这黑暗之渊的守门卒。谢兰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她转身一指无天道:“无天就是见证!” 无天含着笑颔了颔首。 谢兰幽沉吟片刻问道:“你说这经书得天地之造化,那是经书的厉害?还是经文的厉害?”无天道:“是经文之能,为防打草惊蛇,你只将经文带回就好了。只是……”他停了一下,措辞道:“灵山的藏经阁守卫森严,你现在虽说是不同以往,但是要去偷藏经阁……”他摇摇头道:“还需细细谋划才是。” 谢兰幽嘴角一勾说道:“谁说我要去偷灵山的藏经阁?”赢妖道:“那要如何拿到经书?”谢兰幽道:“你既然这样好奇,何不跟着我一起去看看?”她眼睛一转,瞥到黑袍与黑莲圣使也是一头雾水,索性向无天道:“我想黑袍、赢妖和黑莲圣使和我一起去,你看行不行?” 无天点点头道:“近来黑暗之渊没有什么要事,叫他们和你一起去长长见识也好。”又向三人嘱咐道:“一路上听军师的话,她说什么,你们就做什么,不得违逆。我不想听到因为谁谁谁不听指挥,破坏计划致使功亏一篑的消息。” 三人齐声垂首应道:“谨遵佛祖法旨。” 谢兰幽道:“你等着我的消息。”又向三人道:“我们即刻出发。” 四人出了黑暗之渊,来到瀛海之畔,黑莲圣使将无天的元神黑莲放出,托着四人过了弱水。四人上了云路,一路向大唐京都长安的方向行去。 赢妖奇道:“这不是往大唐去吗?谢……军师,经书在灵山,为什么我们要去大唐?” 谢兰幽抚摸着垂到胸前的发丝,向她道:“谁说经书只有灵山才有?三藏法师辛辛苦苦走了十万八千里,那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将这经书取回大唐吗?这经书,长安一定有。” 四人这才恍然为何谢兰幽对盗经一事胸有成竹,这灵山藏经阁机关重重,又有佛界诸佛和沙弥把守,要进去自然是千难万难。但这唐皇李世民不管将经书藏在何地,那却是难不倒妖魔了,略微一施手段,经书还不手到擒来? 黑莲圣使失毁道:“是啊,怎么当初没想到!” 谢兰幽笑道:“这世上之人,多关心比他强的,比他弱的,却没有几个人会关心。你妖精做久了,自然就不将寿数不过百的凡人放在心上,只想去和漫天神佛一争高低。你想想凡人又何曾将那朝生暮死的蜉蝣、不知春秋的蟪蛄放在心上过?” 说话间,长安城已在脚下,黑袍道:“叫我下去将经书摄上来,好回去复命。”说着抬脚就要下去,谢兰幽道:“且住!”黑袍不解道:“还有何事?”谢兰幽道:“无天是不是叫你们听我的?” 四人一齐点点头道:“是。”谢兰幽道:“那你们不许擅自行动。都听我的,变作人形,不必刻意收敛妖气,不要让凡人吓到就好。”四人面面相觑,十分不解,但想到临行时无天之言,都变作人形。 谢兰幽看着他们变化的样子,点点头,补充道:“从现在起,你们就是我的弟子,记得,我不是什么军师,叫我兰幽大人或者先生。不许对人凶神恶煞,不许口出不敬,除了遇到危险,不许随便是用法力,都跟我走。”见到黑袍想要发问,又加上一句道:“不准问问题!” 她带着一头雾水的四人,降下云头,落在一处院落中,而后大步向前厅走去。还未到门口,就隔着帘子听到一人用尖细的声音叫道:“您别说不成啊,那明霞公主,可是陛下和皇后娘娘的心肝宝贝,这无缘无故的生了重病,陛下真是急的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啊!” 那声音刚落,就听见里面一少女道:“张公公,我们也很想让明霞公主快快好起来,可是看明霞公主的脉象,她根本就没病!她现在身上的症状,与其说是沉疴入骨,不如说更像一位叫小莲的前辈记载的那样,是鬼魅作祟。长安城的灵女数天之前去了郊外,我一个医女,怎么能……降鬼除祟呢?我已经致函附近的谢兰幽庙,叫她们快点派人过来,你……你不要这样一天三顿的来催嘛。” 谢兰幽听到这里,立即撩开帘子,进来前殿,道:“何人被鬼祟所迷?”那坐在椅子上的医女站起来,问道:“你是何人?怎么从里面……” 谢兰幽道:“吾名谢兰幽,这里是谢兰幽庙,我乃是此间的主人。”医女与那宦官闻言皆呆住了,谢兰幽谢兰幽一指神龛上立着的人像金身,那金身立即通体发光,清响不止。 那医女自幼是在这谢兰幽庙里研习医术的,这样本人和金身相和的奇景虽未见过,也听庙中上一代灵女说过无数次,当下信了。上前福身道:“小女子长安病坊医官明月,见过兰幽大人。” 谢兰幽将她向上一托,道:“我是来巡查的,你们方才说什么鬼魅作祟,是怎么回事?” 明月道:“是这样,半个月前,明霞公主突然病倒,她四肢无力,五脏衰竭,可是脉象上却显示不出什么问题。后来脉息渐弱,且在睡眠之时,经常噩梦连连,又叫不醒人。我在一位叫小莲的前辈写的札记上见过,这并不是病症,而是厉鬼作祟的景象。” 谢兰幽道:“那灵女呢,长安城的灵女,没有去诊治吗?” 明月微微低首道:“长安城的灵女叫做白芷,可巧十二天前,京郊有人来说,经常有猴子精成群结队的跑到地里去捣乱,弄得田里乱糟糟的,那时我尚未确定明霞公主是被厉鬼缠上,且眼看着要到秋天了,庄稼人一年的辛苦不能坏在此时,灵女就前去捉妖了。这伙猴子精十分会流窜……白芷被弄得疲于应付……所以到现在还没回来。” 谢兰幽心中蓦地生出一股违和感,一时却也想不出是哪里不对,于是追问道:“你确定她只是疲于应付,不是出事了?”明月道:“后堂点着灵女的本命灯,我上午还去看过,白芷的灯还亮着呢。”谢兰幽点点头道:“人命关天,我先去看看那位明霞公主。黑莲。” 黑莲圣使应声而出,谢兰幽道:“你去找到白芷,和她一起把那猴子精抓住。记住,一定要抓活的。嬴妖、黑袍,你们和我前去大明宫。这位公公,烦请带路。”两人低头称是。 张公公听到此时,才反应过来面前之人就是大名鼎鼎的谢兰幽,当下喜不自胜,头前引路,将他们三人一路引进大明宫明霞公主所居的紫兰殿。 谢兰幽进到殿中,只见正殿里一群大德高僧坐在蒲团上,为公主念经祈福,侧室飘来浓重的药味,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张公公道:“哎呦,自从公主病了,这药是一罐子一罐子的吃,后来明月医官说,有可能是厉鬼作祟,这不,陛下马上就请了护国寺的高僧来驱鬼,可是没啥用!公主是病得越来越厉害了。” 谢兰幽听到此处,心念一转问道:“陛下是先请的灵女,还是先叫的护国寺的高僧。”张公公听见她问的正中要害,口中不由得犹豫了三分,谢兰幽顿时明白,怒道:“胡闹!” 张公公一哆嗦道:“谢仙人,你息怒息怒啊,这不是那什么,之前陛下的龙泉剑丢了,灵女出马不管用,还是孙长老给找回来的嘛……谁知道这佛门中,除了孙长老,个个比不上白芷灵女呢。” 谢兰幽忙安抚他道:“你别害怕,我不是说你们陛下胡闹。”她从袖中掏出一张纸,对那纸说道:“黑莲,抓住猴子精以后,立刻将白芷和猴子精一起带到大明宫紫兰殿来!”说完一抖纸,将纸变作一只小白鸟,手一松,小白鸟挣开她的束缚,抖抖翅膀,飞出紫兰殿。 第64章 张公公在一边看得惊奇,心中暗道明霞公主有救了,他张跃的前程也有救了,待谢兰幽三人愈加恭谨。他引着三人上了楼进了明霞公主的卧室,李世民和长孙氏都在那里,两人面色枯槁,形容憔悴,显然是心疼爱女受苦,不曾好好休息过。 第49章 惑心 有人既然觉得和尚好便去求和尚好…… 张跃向两人引荐了谢兰幽,谢兰幽微微拱手,随即环顾四周,但见屋内鬼气森森,看着凶险万分,大有索命之相,但细究之下却又有一番微妙之感。再看明霞公主躺在牙床之上,脸上泛着一层黑气,嘴中喃喃自语,显然身处恶梦之中。于是问道:“明月说明霞公主是半个月前病倒的,不知道公主病倒前,可发生了什么事情?” 明霞公主的奶娘牛氏立侍在侧,她还不待说话,长孙皇后已道:“并未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那时霞儿刚刚大婚,回门之时,还是好好的,我问她与驸马之事,她也说驸马待她很好,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牛氏在一边点头道:“娘娘说的正是,驸马府中也一切如常,驸马很是敬爱公主,没有什么不对劲的。” 谢兰幽疑惑道:“刚刚大婚?”突然笑道:“这可奇了,怎么公主病倒,驸马却不见踪影,可否请娘娘和这位嬷嬷,对我说说这位驸马是什么样子的人?” 长孙皇后道:“驸马是信佛之人,霞儿一病倒,驸马就去护国寺给她祈福去了。他本是我表外甥女的丈夫,听慧儿说,他为人很有才华,且温柔体贴,是个良配。后来慧儿不幸难产,他十分伤心,霞儿和慧儿十分要好,就常常去开解他,一来二去,两人就有了感情。我想霞儿本也是许过人家的,和他倒也相配,于是就问他愿不愿意娶霞儿,他答应了,就这样。” 谢兰幽点点头,坐到明霞公主香闺的牙床上,将手指按在明霞公主的脉门之上,给她输了两道真气,公主面上青黑色顿时褪去,人也安稳了些。李世民十分激动,上前行礼道:“仙家有法医治我儿?只要仙家能治好我儿,世民愿意将灵女供奉为护国法师!” 谢兰幽并不理他,闭上眼睛施展慧眼之术,霎时间明白了前因后果,她睁开眼睛,一手将李世民托起,道:“陛下,此事前因后果,我已经知道,若要明霞公主得以痊愈,恐怕还要请驸马爷来一趟。” 李世民道:“好!好!”转头对张跃吩咐道:“快去护国寺,将驸马请来。”张跃应了,一溜烟跑了。 不多时,张跃带着一个面如傅粉,唇红齿白的青年男子到了侧殿,男子向李世民和长孙皇后行过礼,又到谢兰幽面前施了一礼,问道:“小生听说仙家能救公主,不知道小生能做些什么?还请仙家不吝吩咐。” 谢兰幽问道:“驸马爷王安旭?”王安旭道:“正是小生。”谢兰幽似笑非笑道:“只要是能救公主,你什么都愿意付出吗?”王安旭道:“正是,小生的妻子慧娘难产而死,小生今生今世都不愿意再尝到失去挚爱的滋味了。” 谢兰幽点点头,嘴角噙着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道:“好!好!好!真是一个好生多情的痴心人啊,你先坐在一边,等一会儿,你有大用处。” 王安旭被她笑得心里毛毛的,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位绝代佳人,只好小心翼翼的挨着椅子坐下。 长孙皇后问道:“仙人,何时医治我儿?” 谢兰幽摆了摆手,不紧不慢道:“不急,抓鬼嘛,总要到晚上鬼出来了才好。”她神色忽的一动,向李世民拱手道:“陛下,我借你的地方处理一点私事。” 李世民道:“仙人请随意。”他话音刚落,只见一道紫光闪过,一个黑衣公子一手扶着一个白衣女子,一手拎着一只十岁孩童那么高的小猴子的后颈,落到地上。 众人惊了一惊,还不等张跃喊护驾,那黑衣公子放开白衣女子,摁着小猴子向谢兰幽一拱手道:“黑莲拜见兰幽大人。”那白衣女子打量了一下谢兰幽,也福了福身道:“白芷见过先生。” 谢兰幽一指小猴子道:“黑莲起来,先将它带到一边去。”黑莲圣使依言将小猴子拉开。谢兰幽问白芷道:“你便是长安灵女白芷?”白芷道:“正是。”谢兰幽问道:“明霞公主被厉鬼缠身,以致几近丧命,你身为长安灵女,为何不管?” 白芷听了这句话,眼神不由得游移了一下,定了定心神,答道:“十数天前,京郊数个村落来人,说道村庄内有猴子精成群结队的出没,破坏田地庄稼,白芷当时并不知道明霞公主之事,因此离开长安,前往京郊,一耽搁,就是这些天。” 谢兰幽微微一哂,道:“好,白芷,你既然这样说,我就不能再让你做灵女了。你可以卸任,从谢兰幽的庙里离开了。” 白芷面上一慌,当即辩解道:“白芷自从十八岁出任长安灵女以来,一直兢兢业业,从未有过纰漏,便是这次……那也是事出不巧,怎么能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就赶人呢?先生,白芷虽说和你素未谋面,但是光是听着先代灵女讲的那些故事,就已经心驰神往,可是没想到,你是这样不讲理的人。” 谢兰幽道:“你既然要讲理,我就讲给你听。我问你,明霞公主何时病倒?” 白芷道:“十五日前。” 谢兰幽道:“我再问你,你何时离开长安?” 白芷道:“十二日前。” 谢兰幽接着问道:“好,我再问你,为厉鬼所缠者,以辩气之术,从时间变化上来看,能看出什么?” 白芷脆声道:“第一日,印堂发青,四肢乏力昏昏欲睡;第二日,五脏衰竭,印堂上的青气转为黑气,此气上冲,近人皆染;第三日,脉象转为虚无,印堂上的青气黑气并生,此气上冲,会……”她说到这里,心内悚然一惊,顿时说不出话来,只是嗫嚅道:“会……会……” 见她说不出话,谢兰幽催促道:“说呀,你怎么停下了?” 白芷吞吞吐吐的说不出话来,谢兰幽道:“此气上冲,会冲屋而出,浮在屋顶之上,凡是会辩气之人,一看便知!起初几天,明月日日进宫为明霞公主诊治,到了第二日,她就会染上厉鬼的气息,你和明月并非住在一起,没有发现也就算了。但是到了第三日,你仍没有发现有厉鬼之气飘在大明宫上空,这就说不过去了吧?厉鬼之气日渐浓厚,明霞公主所居之处又在高处,你在这数十天之间,犹如一个从未学过法术之人一样,一点异样都没发觉。这样令人叹为观止的水平,我如何敢再让你出任长安城的灵女,统领整个大唐的灵女?” 听到这里,就是再笨的人也知道这是白芷明知明霞公主被厉鬼缠身,仍是假作不知,只看公主身受折磨,都对她斜之以目。 白芷听到此处,扑通一声跪在地下,颤声道:“事出有因,还请先生听白芷一言。” 谢兰幽道:“讲吧。” 白芷道:“那年陛下没有完成对泾河龙王的承诺,致使他被冤斩。龙王的鬼魂日夜哭闹,陛下请我前去,我镇压不住,自那时起,陛下就对谢兰幽庙有了意见。后来听说西天有大乘佛经,可渡冤魂,便派唐长老前去取经。唐长老一去十四年杳无音信,陛下才稍稍又开始倚重谢兰幽庙。可是长安甚至是整个大唐的佛徒都说,谢兰幽庙无能,不能保护百姓,引得众人纷纷去了佛寺。可佛寺又不能真正的降妖除魔,害死了很多原本可以救活的人。这件事情,是我无能,但……” 谢兰幽安慰她道:“这不是你无能。泾河龙王冤死之后,魂魄被秦广王囚禁在地府阴山背后,根本就离不开地府。什么冤魂搅扰,分明就是有人故意作祟,那哪是你一个学了点法术的小小灵女能对付的。” 李世民听了这等内情,惊讶的和长孙皇后对视了一眼,白芷继续道:“后来唐僧师徒带着经书回来了,龙泉剑又在当天不翼而飞,我找不到宝剑,孙悟空却在一夜之间,就将宝剑找了回来,自此之后,陛下更加信任和尚了。” 谢兰幽摸摸鼻子道:“龙泉剑乃是泾河龙王的侄子小白龙敖烈拿走的。他是唐三藏的小弟子,他们回到长安时,敖烈在水边哭泾河龙王的时候被孙悟空瞧见了,他见到斩泾河龙王的宝剑失窃,便想到这件事,因此找上敖烈,这也没什么稀奇。你又不知道这件事,这也是情有可原。但这两件事,并不是你明知明霞公主命在旦夕,却放着她去死的道理啊。” 白芷抬起头来,瞪了一眼李世民道:“明月从宫里回来的第二天,我就知道明霞公主必定是被厉鬼给缠上了,但这些年来,陛下已经剥夺了灵女向他写折子的权力,于是我对明月说起这件事,希望她能将这件事在第三日进宫时传达给陛下。可谁知道,到了第三日,陛下却召了和尚进宫。正好此时京郊的村落来说,有猴子精出没我便去了。” 说到此处,白芷冷笑了一声,道:“有人既然觉得和尚好便去求和尚好了,我何必参和?”李世民给她瞪得心里发慌,心道:“我一心觉得灵女毕竟是女子,比不得大德高僧厉害,莫非我竟然错了么?” 第65章 谢兰幽摇摇头,将她来扶起来,道:“我知道你心中不好受,但你这样做仍是不对。你起来罢。”白芷站了起来,谢兰幽叹了口气,问道:“白芷,你是为了什么才做灵女的?” 白芷道:“我本来是京城买面的老白家的幺女,我姐姐给妖精抓走了,多亏了先代灵女陆翊娴大人救她,那时我就想我也要做一个灵女,像陆大人那样去保护别人。”说到这里,她若有所悟,轻轻“啊”了一声,面上缓缓生出愧疚之色,将头垂了下去。 第50章 人世 谢兰幽见她明白了,面上严肃之色…… 谢兰幽见她明白了,面上严肃之色转为怜惜,伸手握住她的手,柔声道:“灵女最开始,是为了保护苍生不受身有法力、却居心不良之辈的欺辱才建立起来的。白芷,她不是任何人的臣子,更加不需要去取悦什么人。就算是百姓一时糊涂,总有一天他们会明白谁才是值得信任的人,所以不要气馁,更加不要把灵女作为讨好权贵的途径,我知道你只是一时糊涂,不是故意犯错。但是你要知道,灵女就算不是故意的,也会弄出人命,今天如果我没有来这里的话,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白芷抬起头来,将目光移向躺在床上的明霞公主,点了点头。谢兰幽道:“记住你最开始想要做灵女的那个故事,也记住这个错误,并且永远都不要再犯,好吗?” 白芷用力点点头,脸上流下一行泪来。谢兰幽拿出手绢给她擦擦干净,柔声劝慰道:“没关系,每一个人都会犯错,改掉就好了。至少你保住了农民的庄稼,嗯?” 白芷点点头,抹抹脸,谢兰幽叹了口气道:“白芷,你虽然已有悔意,但既然错了,那就不可不罚,自今日起,你不再是长安兰幽庙的灵女,我将你下放到京郊,要你自底层重新修行,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白芷听了,含着泪扣了个头,道:“先生苦心,白芷定不相负。”谢兰幽颔了颔首,将她扶起,白芷擦擦眼睛,退到一边。谢兰幽没有看李世民,却去问黑莲圣使道:“这只小猴子,是怎么回事?” 黑莲圣使道:“他灵智还没有彻底的打开,不会说人话。不过我已经问过他了,他说,是两个漂亮的女鬼把它带到地里去的,还跟他说,只要去田里,就能找到吃的,但是要小心不要被人抓住。”王安旭听到这句话,不安的挪了一下身子。 谢兰幽问他道:“驸马爷害怕了?”王安旭抬起手,拿袖子擦擦额上的汗珠,道:“是有点,这人,谁不怕鬼呢?”谢兰幽道:“凡间不是有句话叫‘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么?可见凡人不怕鬼的,也不少啊。”王安旭强笑道:“小生胆子小,小生胆子小。” 谢兰幽点点头笑道:“我明白了,”又问黑莲圣使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黑莲圣使道:“大约十四天前,嗯,不到十四天吧。”谢兰幽一拍手道:“这就对上了。”黑莲圣使好奇的眨眨眼,想起之前和谢兰幽的约定,强按耐住好奇心,不去问她,只是在一边默默和黑袍嬴妖二人小声交换着各自的猜测。 房间里沉默了半晌,天渐渐暗了下来,谢兰幽挥退了掌灯的宫人,整个房间越来越暗,不多时,大家都被黑暗笼罩在其中。月亮升起的时候,阴影也越发浓厚,一阵阴风吹来,王安旭缩了缩脖子。谢兰幽起身道:“来了。”说着手掌翻出,在虚空中划了数下,只听两声女子的呻吟传来,两条白色的身影跌在地上,谢兰幽伸手一弹,室内灯火齐明。 众人一起看向地下,只见地上躺着两个披散着长发的白衣女子,左边一人左半个脸皮肉翻飞,显然是早年被火灼烧过,衬着右半边的花容月貌,越发显得诡异。右边一个少妇也是沉鱼之姿,长孙皇后见了她却是十分惊讶,脱口而出道:“慧娘?怎么是你?” 谢兰幽道:“正是咱们驸马爷在原配死后娶的续弦、御史大人家的千金小姐——楚慧娘。” 长孙皇后道:“什么续弦?慧娘是安旭的原配夫人!”谢兰幽一把薅住想要悄悄溜走的王安旭,道:“这件事呢,还是让驸马爷自己说比较好。”王安旭拿袖子遮着脸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谢兰幽道:“好吧,既然你不肯说,我看还是让你的原配夫人,梅姑娘来说这件事好了。”她将王安旭向黑袍一推,黑袍下意识将人抓住,谢兰幽道:“看牢他。”说完一指地上那两个姑娘,地上两人身上闪过一道金光,谢兰幽将二人扶起,向那烧伤了脸的姑娘道:“说罢。” 梅姑娘站起身来,目光却一直停在王安旭身上,她眼中的情绪甚是复杂,有痛恨、有悔悟、有绝望竟然还隐隐约约有一丝爱意。她怔怔的瞧了一会,转身向众人道:“她说的不错,我便是王安旭的结发妻子。” 李世民疑惑道:“你要是驸马的发妻,那楚慧娘,又是怎么一回事?” 梅姑娘道:“我和王安旭,是表兄妹,我们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王安旭他长到十岁,舅舅和舅妈就相继过世了。爹爹见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就将他接来家中,还供他读书习字。等我十八岁那年,爹爹把我嫁给了王安旭,后来,王安旭就上京赶考,一去不回。就这样又过了三年,爹爹也……”梅姑娘把头转开,没有说话,但是她话中之意,大家却都听明白了。 过了一小会儿,梅姑娘继续说道:“我也没有亲人了,就变卖了家中所有的东西,上京寻找王安旭。刚到京城,便听说他高中的消息,我找到了他,才知道三年前他没有考中,索性留在京城复习了三年,这一科就高中二甲第一。王安旭得知我还住在小客栈,就把我带到一处僻静的竹屋里安顿下来。那个时候,我真的很高兴,以为自己终于苦尽甘来了。可没想到,半夜三更,这个丧尽天良的的畜生在屋外放了一把火,将我活活烧死了!” 众人听到此处,齐齐啊了一声,梅姑娘双目含泪,道:“那些火就在我的身上一直烧,就像是要将我的身子撕裂一样。我听见自己一直叫,看见自己的身子不停在挣扎。忽然间,身子一轻,我整个人飘了起来,看到地上有一具焦黑的尸体,我吓坏了,慌不择路的想往外跑,火又来了,可不知道怎么的,我竟从火里钻了过去。我跑出竹林,在外面待了一个晚上,只觉得精疲力竭,又冷又怕,盼着有人能看到我,盼着太阳早点出来。天渐渐的亮了,我听见公鸡的叫声,挣扎着站起来,想去找个有人的地方。太阳升了起来,我好高兴,可就在这个时候,突然间,我的身子一阵灼烧,就像昨晚在火里时一般。我看到我的手上冒出白烟,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好拼命的躲藏,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间从墙上穿过了去,跌进了堆着柴禾的屋子。我脑中一片混沌,呆呆仃立了很久,才有些明白过来……明白过来……” 她讲到这里,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嘴中喃喃,不知说些什么。众人只闻窃窃之声,有如鬼语。一阵西风穿过堂,凉意阴阴,吹的墙上烛影晃动,众人无不骇然。长孙皇后更是难以相信的瞪着王安旭,似乎从未见过如此薄幸之人。一片静寂之中,牙床上传来两声轻咳,引得大家去看,明霞公主缓缓睁开双眼,发出一声虚弱的呻吟。长孙皇后快步上前,将她一把揽在怀中,见女儿面上殊无血色,形容憔悴,不禁悲从中来,哭道:“我苦命的女儿!” 明霞公主尚不知发生何事,只觉一觉醒来,天地大变,不由茫然问道:“怎么了?母后?” 长孙皇后紧了紧手臂,却是难以开口。就在这当口儿,白芷忽然想起一事,向梅姑娘问道:“今年早些时候,驸马爷被一个女鬼迷住了神智,莫非……” 梅姑娘此时已从过往中清醒过来,点点头道:“不错,我做了鬼,不费吹灰之力就搞清楚了事情的缘由。原来王安旭在长安城中,靠给人作画为生,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认识了御史家的千金小姐楚慧。楚慧对他一往情深,御史大人宠爱女儿,又欣赏王安旭的人才,于是和他定下约定,如果王安旭这一榜能高中,就将楚慧许配给他。我到长安的前一天,两人刚刚办了问名之仪。” 她嘴角一直噙着冷笑,眼中却含着泪花。说道此处,眼中的泪水终是落下,打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楚慧上前两步,握住她的手,两人相视无言。 黑袍问道:“那后来你就缠上他了?可你和这个……这位夫人,又是怎么到一起去的?” 梅姑娘用手指轻轻拭了拭面上,说道:“若是我家乡的灵女,定会助我陈冤,但我听人说,长安城中的灵女,十分在意……在意……达官显贵对兰幽庙的看法,所以我……”她支吾了一下,没有将话说出来。谢兰幽瞧了白芷一眼,叹了口气。 白芷听了梅姑娘的话,心中已是羞愧难当,跟着便听到谢兰幽这口叹气声,只觉这口气如一巴掌一样,狠狠打在自己脸上,但事已至此,还有何话可说,也只得受了。 第66章 只听梅姑娘继续道:“我害怕若是贸然缠上他,长安城的灵女一定不会放我干休,所以我一边在野外修行,一边结识了一帮山精,我对他们说了我的委屈,求他们帮我调虎离山。”她向白芷行了个礼,道:“冒犯之处,还请灵女多多海涵。” 白芷摇摇头道:“难怪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算了算了,这算是我自己造业自己担,怨不得你。” 梅姑娘低了低头,道:“我变做美女,缠上王安旭之后,被一个道士看破身份,他本来是要杀我,可是他听了我的故事,动了恻隐之心,只将我镇在葫芦里,说要化解我身上的怨气。我在葫芦里待了许久,有一天夜里,葫芦被人拔开了,我跑了出来,发现拔开葫芦的是楚姑娘。她也变成了鬼,浑身上下全是鲜血,肚子上有一个好大的洞。” 众人听了都不由自主的向楚慧的肚子望去,但见楚慧白衣在身,长裙曳地,看不清腹部的情形。 楚慧见众人都看着她,索性接过梅姑娘的话说道:“王安旭娶了我之后,一直待我很好,明霞是我表妹,有时也来串门。后来,我怀孕了,大约五个来月的时候,我发现王安旭在外面养了一个外室,我偷偷跟去,那便是梅娘了。我趁他们离开时,进了王安旭安置梅娘的屋子,发现桌子上有一块皮,我吓坏了,跑了出去慌乱之下撞在一位道长的身上。那位道长对我说,这屋子的主人是个鬼。我就将王安旭的事情跟他讲了,他说王安旭并不是有意的,只是被女鬼迷住了,他今日前来,就是为了除去女鬼。他还给了我一张符,叫我烧掉之后,把符水给王安旭喝了,这样就没有事了。” 她说着说着,忽的飘到王安旭的跟前,一双明眸盯着王安旭不放。王安旭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忽然间黑袍怒骂一声道:“你这厮竟敢在我身上撒尿!”说着一扭王安旭的胳膊,将他掼倒在地,朝他后腰上踢了一脚。 第51章 经书 孙悟空和杨戬相对片刻,忽然道:…… 楚慧见状,又是心疼,又是解恨,继续道:“那天晚上,我按照道人说的做了,王安旭果然清醒了,也没有再去找梅娘,我以为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谁知道不久之后,那道人来找我,他对我说,梅娘才是王安旭的原配,王安旭为了荣华富贵,杀死了梅娘,娶了我。他还说,王安旭和明霞走得很近,明霞又新丧夫君,王安旭可能会再耍花样。我不相信,我们这一年的夫妻情分难道是假的吗?那道人见说不动我,就留给了我一个葫芦,告诉我,危急时刻将葫芦打开,可以保命。” 明霞公主在长孙皇后怀中,她大病初醒,不知发生何事,只见众人皆在她屋中说话。这些话听得她如坠雾里,到了此处,才听出些门道,惊呼道:“表姐,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你不是……你不是……” 楚慧点点头,道:“我不是难产。我死以后,去找了当初给我接生的花婆婆,她亲口说,当初她在产房,王安旭将她叫出来,问她我身子虚弱,又是早产,有没有难产的迹象。花婆婆说,我虽是早产,但保养的好,没有难产之兆。王安旭将两锭金子放在她手上,又道:“夫人早产,一定是难产,花婆婆只要能救回夫人,本官自有重赏。”花婆婆贪图钱财,在接生的时候做了手脚,我就这样一命呜呼了。” 明霞公主闻言顿时怒道:“这个刁妇好大的胆子,竟敢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谋害官员夫人,父皇,母后,你们一定要重重地惩处她,给慧表姐讨回公道!” 谢兰幽笑道:“刁妇再刁,只怕不及这位杀妻求荣杀上瘾的王大人。”她转向明霞公主道:“公主可要当心了,要是那天你这驸马给玉帝的女儿看上了,你只怕不单小命不保,说不定还会魂飞魄散呢。” 明霞公主被她说的窘迫,将脸埋在长孙皇后身上不说话了。 楚慧道:“我难产而死之后,化作厉鬼在这世上,不能进入轮回。王安旭迎娶明霞的那一天,我看着十里红妆从前街行过,想到那位道长留下的话,于是趁着夜色找到葫芦,将它拔开,里面竟然是梅娘。我在梅娘的口中,知道了全部的事情,于是我们决定联手报复王安旭。” 梅娘道:“可是王安旭吃了道士的符水,我们进不了他的身,只好从明霞公主下手。我再次请朋友帮忙出手调走灵女,和楚慧一起迷惑明霞公主。可是王安旭也太小心了,竟然借口给明霞公主祈福躲进了佛寺。我们作乱多日,一直没能见到王安旭的人,直到今天……就算是明知道强敌在侧,我们也顾不得许多了。” 谢兰幽点点头道:“我以慧眼看遍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发现明霞公主并不知情,以为你们是在迁怒于她,原来你们只是想借由明霞公主,收拾王安旭。”她转头看了王安旭一眼,心道:“这人明明有一手好技艺,可惜可惜。” 她站起身向李世民道:“此事有仇报仇,有冤报冤,王安旭既然已经在这里了,梅姑娘和楚慧姑娘想必不会再对明霞公主下手了。陛下可以放三重的心。” 李世民屡屡胡子,狐疑的瞧了一眼梅娘与楚慧二人,问道:“何谓‘放三重心’?” 谢兰幽道:“一者,梅姑娘和楚慧姑娘既然不会再下手,明霞公主自然会好起来。二者,对于枕边发妻,王安旭都能下此狠手,若是陛下不知道他的真面目,有朝一日,这王安旭被玉帝的女儿看上了,那明霞公主必会做了梅娘第三。三者么,就算他没被玉帝的女儿看上,要是有天,背叛陛下能换取更大的利益,我想以他的为人,应该是不会顾虑什么翁婿之情的。” 王安旭被黑袍架着,听到谢兰幽的话,知道此时再求李世民也已无用。他不知道梅娘和楚慧会如何报复自己,想到自己先前对梅娘和楚慧的种种手段,顿时吓得面无人色,昏死过去。 李世民沉吟片刻深觉谢兰幽言之有理,于是说道:“不错,此事应当多谢二位姑娘,还有谢姑娘你。王安旭作恶多端,两次杀死发妻,欺骗皇室,罪不容诛。请将他交给大理寺,我定还两位姑娘一个公道。另外,传下旨去,将此事刻在石碑上,立在城外风月亭中,以警醒后人,世间因果,必有所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两位的坟茔,我也会派人修缮照顾。” 梅娘与楚慧,心中又喜又悲,一时之间,五味杂陈,说不出话来。二人双双跪地,向李世民扣了个响头。 侍卫得令,进来将王旭拉了出去。梅楚二位女子不见到王安旭得到报应不甘心,也跟了出去。 谢兰幽伏到书案上,提起羊毫,笔走龙蛇一般在纸上写了药方子。她将方子递给长孙皇后,说道:“虽然说梅楚二女并没有真的对明霞公主下手,但是终日与鬼物相伴,不是什么好事。这张药方能够驱逐明霞公主体内的阴气,一日两次,饭后服用。” 长孙皇后接过,道了声谢。谢兰幽转身向李世民的福了一福,道:“陛下,此次事情闹得如此之大,多因我门下人所起,兰幽十分抱歉。” 李世民急忙扶她道:“谢姑娘不必客气,这也是世民处事不周,还请原谅。”谢兰幽轻轻一下道:“既然是这样,我们就别道歉来原谅去了,陛下,其实兰幽到这里来原本是有事相求,还望陛下能允准。” 李世民道:“谢姑娘多年来救了无数百姓,今日更是救下小女一条性命,世民但有所能,愿倾其所有,以报姑娘。” 谢兰幽摆摆手道:“陛下言重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是这样,兰幽有一位朋友,精通佛法,他听说陛下得了西方如来佛祖的大乘真经,十分想要好奇,想要瞻仰一番。只是我这位朋友身子不太好,不能离家太久,他呢又住在南边,离长安城可谓是千里迢迢,所以我能不能抄录一份真经,带回去给他看呢?” 李世民想道:“早就听说这位谢姑娘交游广阔,虽然身在仙界,却有不少凡人朋友。今日她救了我儿一命,我理当回报,况且不过是抄抄经书,我就做了这个顺水人情。”于是道:“这件事情自然无妨,经书存放在大慈恩寺,我这便下旨,姑娘和姑娘的弟子可以随时进去抄录。” 谢兰幽大喜,又福了一福,道:“兰幽先代这位朋友多谢陛下了。” 得了李世民的圣旨,谢兰幽当即带着黑袍、嬴妖和黑莲圣使三人赶到大慈恩寺。寺中方丈不敢怠慢,亲自将四人引进经室。四人都是通晓笔墨之人,谢兰幽担心有人会因阅读经文而悟道以致惊动佛界,于是将经书打散顺序,与三人分别抄录。 四人手脚很快,昼夜不停,不到三个月,只剩下一部《具舍论经》后五十卷。谁料这一日中午,黑莲圣使抄着抄着忽然入定,原来黑袍抄完校对之时总喜欢小声念出,偏升黑莲圣使耳朵灵敏,善聆音,将黑袍念的经文一一听在耳中。 更巧的是,今日恰好有一段经文,解了他多年以来的疑惑,令他脑中顿悟,瞬间入定。 谢兰幽心道不好,忙令黑袍将黑莲圣使带到一边,她以元神为屏障,将这里遮挡的严严实实,又与嬴妖二人奋笔疾书,飞也似的将剩下的经文抄完。 第67章 正如谢兰幽预料的那般,就在黑莲圣使入定的瞬间,灵山上如来佛祖心中突地一跳,他掐指一算,就知道这一跳应在经文上,忙令阿难迦叶两位尊者前去藏经阁探查。 两位尊者回报藏经阁无恙,如来大感疑惑,闭目以慧眼观遍三界,仍是不能查,只好以五色金莲传信孙悟空,叫他去看看发生何事。 孙悟空接到传信,立刻前往天宫走了一趟。原来数年前,无天在灵山截经不成,派人进了雷音寺偏殿,勾去了唐僧师徒《受难簿》上的最后一难。观音菩萨检查时误以为还缺了一难,致使唐僧师徒降落在了通天河边。 无天早就派人埋伏在此地,想要趁此机会,将经书抢走。不料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如来察觉出此事不对,向天庭借来李天王、哪吒三太子和二十八宿,将通天河畔埋伏的众妖魔一网打尽,押入了重兵把守的重华宫中——无天的心腹巨蝎和麾下大将九头虫也在其列。 此刻孙悟空听闻经书又生了事端,立刻想到重华宫中被关押的妖魔们,于是到了天宫玉帝听闻此事,便令杨戬陪同他去看看。 两人一路到了重华宫外,只见两扇巨门紧紧合着,连飞虫也进不去。门上贴着金色的镇妖符咒,符咒的上、中、下三方分别有个道人盘膝坐定正是三清。东方青龙七宿正在宫门外把守,见到孙悟空和杨戬并肩前来一起行礼道:“见过大圣,见过司法天神。” 杨戬问道:“最近重华宫内可有异动?” 角木蛟道:“没有,一切如常。” 孙悟空上前两步,手上运劲,使劲一推,却见大门纹丝不动,毫无声响。 角木蛟道:“大圣,重华宫的大门是老君以三清符咒镇压的,除非三清齐至,不然谁也不能将大门打开。” 孙悟空和杨戬相对片刻,忽然道:“坏了!是大唐皇帝!”他说完这句,身子一晃就没了踪影,杨戬立刻追了上去,两人施展神通,快步飞至大慈恩寺。孙悟空运起火眼金睛,只见东厢亮着灯,屋子上面飘着一层妖气,他快步上前,一抬脚将门踢开。 第52章 打赌 你若是有所差遣,只要不违背天道…… 屋中身着蓝衣的女子闻声回过头来,一见门口站着的两人,和杨戬一齐楞了一下。她身后立着一个一身黑衣的蒙面人,蒙面人左侧半空中飘着一朵张开的黑莲,一张张纸从桌上飘起飞入黑莲中,孙悟空提棒便上,杨戬心中一急,化出三尖两刃刀将他挡住,就在这档口,纸张全部进了黑莲,瞬间消失不见。 孙悟空万万没想到己方的助力竟然叛变了,眼见着经书被黑莲带走,当即怒道:“杨小圣,你什么意思?” 杨戬回望了一眼谢兰幽道:“谢兰幽,这是怎么回事?” 谢兰幽“哦”了一声,还不待说话,就听孙悟空惊道:“谢兰幽?!这是怎么回事?”谢兰幽点点头道:“是我没错。此事说来话长,容后再提。总之现在的情形就是,我和无天结盟了,无天想看看这些经书里说了些什么,我就替他取来。” 孙悟空道:“你在为无天卖命?还帮他偷盗经书?” 谢兰幽早早将黑袍嬴妖二人打发回黑暗之渊以待接应,又亲眼见到黑莲圣使将所有经书传了回去,悬着的心放了大半,道:“我和无天你愿意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好了,但是我没有偷经书。”她拿起桌上的圣旨,展开放到孙悟空眼前,道:“这是大唐皇帝亲自下的诏书,允许我进入大慈恩寺的藏经阁,为我的友人抄录三藏法师自西天求取回的经书,我是得到经书主人同意的。” 孙悟空接过圣旨看了看,便随手将它扔到一边,问道:“你是怎么说服皇帝的?” 谢兰幽道:“就是照实说啊,反正你的经书传给皇帝也是给人看的,皇帝自然不吝啬。” 孙悟空气得呲牙咧嘴,挠挠手背怒道:“老孙千防万防,他倒是大方的很。” 谢兰幽笑道:“这有什么,书写出来不就是给人看的,何必敝帚自珍呢。再说了,你不喜欢无天,也该对自己的经书有信心,要是你的经书上都是好的道理,万一就把无天说通了,叫他立地成佛,变成大德高僧,不是很好吗?” 孙悟空被她说得一噎,跳上桌子背对着她半蹲着,摆摆手道:“老孙说不过你!” 谢兰幽笑笑不在与他争辩,望向杨戬道:“你是陪他一起来的?” 杨戬点点头,垂下眼睑,问道:“你真的投靠了无天?” 谢兰幽微微笑道:“我说过了,我认为那是结盟,不过,如果投靠这个说法能让你们好受一些的话,那就算是我投靠了无天吧。” 杨戬上前一步,追问道:“为什么?他是个妖邪,而且来历不明,还对仙佛二界怀有敌意。” 谢兰幽好笑道:“我就是妖邪,你忘记了吗,我是妖界的大圣。”孙悟空在桌子上听到“大圣”二字,不由自主的支起了耳朵。 只听谢兰幽继续道:“你还记得上次你我见面时我对你说的话吗?只要那些不顾天下苍生只想一己私利的人,还在庙堂之上,掌握着用天条决定苍生命运的权利,这个世上就不会有真正能够造福天下苍生的天条!红玉、泾河龙王他们的事情会不断的上演,这是你、是我、还是……”她溜了一眼孙悟空道:“还是那些愿意为了受冤屈之人赴汤蹈火的人都不能改变的事实。” “凡人不是有一句话吗?”她一字一顿的说:“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 杨戬听了这句话,倒抽了一口气,这样的事情他何尝不曾想过,然而玉鼎真人的话打消了他的念头。他现在把这句话一字不拉的重复给谢兰幽道:“天庭易主非是易事,这中间必定伴随着苍生浩劫,况且一旦真的将玉帝拉下皇位,谁有能承担起三界之主的责任呢?兰幽,我知道红玉的死让你痛心愤恨,但是你真的要为一己的伤痛,置苍生于不顾吗?” 黑莲圣使动了动,似是有话要说,谢兰幽一抬手将他拦住,说道:“杨戬,我知道在你心里,我是在为红玉愤怒,但是在我心里,这是一件经过深思熟虑的事情。杨戬,天下间修道之人不计其数,其中大能者也是如过江之鲫,但是能够得到世间承认的大圣,却是寥寥无几,你知道这是为何?” 杨戬摇摇头,不明白两人的争论为何到了这个话题。谢兰幽道:“那是因为,所谓大圣者,修为、力量固然不可缺一,最最重要的,却是能否找到自己的大道,通天人之变,成一家之言。” 杨戬心中道:“这件事西王母娘娘曾经给我说过,却不知和我们现在说的有什么干系?” 谢兰幽道:“这世间,修为也好,力量也罢,虽是难得,却也不难。惟有大道,无形无质,不要说寻常人,便是很多不凡之辈终其一生,也很难窥得一叶。但是,这世上有一门功法,可以在这件事上有所帮助。” 杨戬闻言脑中电光一闪,脱口而出道:“枕上黄粱,大梦三千?” 谢兰幽道:“正是,道者,其实是我等对这个世间和我们这些生灵与这个世间的干系的看法,很多人终其一生不能参悟,是因为以己度己者易,以己度人者难,以人度人者易,以人度己却是难上加难。” 黑莲圣使站在一边,被她这一大串“度啊易啊难啊”的绕的头晕眼花,不由问出声道:“什么度啊难啊的?” 谢兰幽回身看向他道:“就是说,一个人用自己的眼光和见识评价自己和跟自己相关的事,评价的精准很容易,但是去看待别人也这么准就很难。如果足够的明白,懂得站在别人的立场上看事情和人容易,但是站在别人的立场上,却能对自己作出公允的评价就很难。这四件事,其实都不是容易的事情,不过有一些相对容易一些。而难的那些,有些人一辈子都参悟不透。因为几乎没有人有机会正真了解到,那些和自己处在截然不同的环境中的人,他们看待事情的角度和逻辑到底是怎么样的。” 杨戬恍然道:“你曾说过,你修炼的功法,是教人分出自己的一部分魂魄,幻化成另一个生命,借由轮回之力,以另一个同本身截然不同的身份来到世界上,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待这个世界,从而更全面的了解一切,由此得证大道。你是为了成圣,才修炼这门功法的。” 谢兰幽又转过身子向他点点头道:“是的。在不断的轮回中,必须完成自己的道,只有完成的人才能醒来,如果我没有完成我的道,我是不会以谢兰幽的身份醒来的。杨戬,你明白了吗?” 杨戬皱眉道:“你的道就是教你,去掀起战争对抗天庭?这太荒谬了。” 谢兰幽摇摇头道:“这中间还是有微妙的差别,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的本意不是掀起战争,是天庭的腐朽,让我不得不采取极端。” 杨戬见她如此固执,心中大急,他素来越是危难之时,越要稳住心神,沉着应对,思忖片刻,心里有了主意,道:“既然这样,你敢不敢跟我打个赌?” 第68章 谢兰幽看着他,问道:“什么赌?” 杨戬道:“五年,最多五年的时间,天庭一定会重修天条,变成一个造福世人的天庭。” 孙悟空听到此处,心中大惑不解,从桌上翻下身来,跃到杨戬跟前,指着他道:“杨小圣,你到底在说什么啊?”谢兰幽眼中也露出疑问之色。 杨戬道:“我一直在找一个可以退出新天条的人,现在我找到了,我会通过他的手,和他一明一暗,推动新的天条出世。到了那个时候,这套陈腐的天条就不能再危害世人。” 谢兰幽问道:“只是不知道那人是谁?” 杨戬张了张嘴,只说出了一个“是”字,他目光犹疑,晃到了黑莲圣使的身上,终是说道:“此事我现在不方便说,总之你日后自会知道。” 谢兰幽沉吟片刻,道:“好吧,我就叫你彻底死心。你想赌什么?” 杨戬道:“若是我赢了,你不能再为无天做事。不能做推翻天界掀起战乱之事。”谢兰幽点点头道:“这个自然。若是天庭能自己变好了,我又何须费心?但是杨戬,这个‘造福世人’的‘世人’里,需得是所有生灵。” 杨戬知道她如今乃是妖族,与以往不同,于是说道:“这也是自然。”谢兰幽道:“好,只是我要是赢了呢?” 杨戬道:“若是你赢了,我就再也不过问你的事。也绝不再帮助天庭做任何事,”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你若是有所差遣,只要不违背天道良心,杨戬随时候命。这般如何?” 谢兰幽点点头道:“好,咱们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黑莲圣使突然出言道:“不可啊,军师,此事还是与佛祖商量过后再说不迟。” 谢兰幽道:“那你同他商量好了,我相信他会答应的。” 黑莲圣使急忙掏出黑莲,避到一旁,将升到半空中,与无天私下说话,不多时,他转身回来,说道:“佛祖同意了,他叫我给你作见证,他还说……”他看了一眼杨戬,没说话。 谢兰幽笑道:“他说他不觉得我会输,是不是?”黑莲圣使点点头,杨戬想了想又补充道:“咱们打赌总一个见证人总是有些不够数,我看大圣既然在这里,不如请他做个见证如何?我们约定双方只能支持不能破坏这件事,如果有人违规的话,就算是输,如何?” 孙悟空转转眼珠道:“好,这件事情有趣的很,老孙参加了,老孙和这一身黑的家伙是你们的见证,日后输了的人要是不肯履约,老孙就伸出金箍棒,打他的拐股。” 黑莲圣使一转头,作出一副不屑的样子,谢兰幽同杨戬伸出右手,在空中击了三掌,算是定下了约定。 谢兰幽向孙悟空道:“孙大圣,如今经书你是追不回来啦,我和黑莲还有要事,要先行离开。” 孙悟空点点头,提棒道:“你走自然可以,只是这个黑仔,三番四次和老孙过不去,老孙今天不能饶他。” 第53章 天规 孙悟空听了这话,深感自己接受了…… 黑莲圣使闻言一伸手化出一杆黑缨长枪,指着孙悟空道:“你这猢狲,谁怕你不成!”眼看着二人就要在大慈恩寺中打起来,谢兰幽上前一步,立在二人中间,冷着脸道:“我在这里,你们谁也别想动手。” 黑莲圣使辩道:“是他……”他话还没说出口,被谢兰幽一瞪,登时咽了回去,当下垂手肃立,不再话说。谢兰幽将他往身后一护,道:“大圣,你要和他打,我不能允许。若要动武,兰幽奉陪。” 孙悟空道:“你这小龙女,不对,你这……你这小妖女,快快让开,不然老孙可不客气了。” 话音刚落,只见谢兰幽眼中讶然之光一闪而过,孙悟空虽未觉出有人,仍是下意识向背后望去,就在这档口,谢兰幽伸手抓起黑莲圣使,急向后退,一把撞破窗子,飞快的窜上云路。 待孙悟空反应过来,已是追赶不及。他站在窗边,向天上望去,措手顿足道:“这条小龙好些日子不见,怎么变得这般厉害?竟能在老孙眼皮子底下跑掉?” 杨戬听了轻笑出声,孙悟空跃道他面前,提着他领子道:“好你个杨小二,你来嘲笑老孙是不是,这小龙是怎么回事,你快快说给老孙听。” 杨戬急忙把自己的衣服从他的毛手中救了出来,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讲给他听,末了说道:“我方才说那个可以推出新天条之人,是我外甥刘沉香。此事,还需你多多帮忙。” 孙悟空取经路上,曾得三圣母相助除去万窟山的妖怪,听了这话,不由挠了挠手背道:“你外甥?那不就是三圣母的儿子?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杨戬没好气的道:“十六年前,一个叫刘彦昌的书生不知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哼!他们成了亲,还生了一个儿子,就是沉香。那时我被天奴要挟,不得已将三妹压在华山之下。和她动手之时,沉香和那个刘彦昌不知所踪,直到前不久,有人在地府掀动了三妹的生死簿,仙气冲上天庭,我才知道他们还活着。我本来想让沉香安安稳稳的长大,等他百年之后,我再将三妹放出来。谁知道刘彦昌那厮不知轻重,把事情全给沉香抖露露了出来,那孩子一心要救他娘,却只会不管不顾的胡闹,现在事情闹大,连王母都知道了这件事,三妹现下被困在华山,若是不将天条改掉,三妹这一辈子就再也见不到天日了。” 孙悟空眼珠一转,点点头笑道:“说到底还是为了你妹妹,好,你要老孙帮你做什么?” 杨戬道:“沉香虽然有些法力,但到底只是些雕虫小技,当不得真。我想给他找个师父,传授他一身的本事。” 孙悟空摆手道:“这可免了,老孙不会教徒弟。不会,不会!” 杨戬劝道:“此事不难,他天资很好。” 孙悟空仍是不愿,道:“老孙确实不会教,再说,老孙性急,若是你那外甥学的慢,老孙脾气上来打坏了你的宝贝外甥,这可怎么好?” 杨戬立即道:“只要能把他教出来,一切随你,杨戬绝无二话。” 孙悟空想了想,终于答应道:“算了,当老孙还三圣母的情。” 杨戬道:“我先多谢你了。”末了又嘱咐道:“他若不服管教,你打他一顿也就是了,可别将他打出毛病来。” 孙悟空听了这话,深感自己接受了一个烫手山芋,忍不住对着杨戬翻了个白眼儿。 再说另一边,谢兰幽回到黑暗之渊,同经书一起回来的黑袍嬴妖二人,已经在瀛海之畔带着属下恭恭敬敬的迎候多时了。谢兰幽跟着两人进了大殿,只见黑暗之渊众人都肃立在殿中,就如她离开时一般无二。她走到无天跟前,将这一路上的事情细细给无天说了一遍。无天对打赌之事并不以为然,他将谢兰幽提前送回的经书拿出,向众人说道:“军师已经将经书拿了回来,你们还有谁不服她?” 众人哪里还有异议,皆躬身行礼道:“参见军师!”他们声音并不大,但一人之声不大,千万人之声相汇聚,却变成一股洪流,震耳欲聋,气势非凡,自黑暗之渊深处一直传到瀛海对岸的毒龙岭上去。 谢兰幽含笑向众人回礼,无天道:“自今日起,在我右侧设坐,供军师使用。”他话音落下,右侧稍稍靠前的地方出现了一朵黑莲,谢兰幽足尖使力,轻轻一点,飞身上去,抱膝坐下。 无天懒得理会她这不正经的坐相,将经书托起,向众人道:“此乃灵山藏经阁大乘真经,这部经书夺天地之造化,是军师为你们取回来的,我会按照你们的修为,把它分给你们众人,你们要好生参悟,不可懈怠。” 众人齐声应道:“是。” 无天于是令众人前来抄录,这样过去了数日,下面的事情安排完了,谢兰幽自己也抄了一份经书来看,以修己身。一时之间,黑暗之渊佛音袅袅,诵经之声不绝于耳。不知情者,只怕会以为此地乃是佛门净土,哪里会想到这是群妖诸魔聚集之地? 这部经书果然如无天所说,乃集天真地秀,日精月华于一身。谢兰幽读了两日,大有感悟,索性埋头苦读,每日除了去给手下的妖魔灵兵授课,就是读经。这般过了四年,一日竹君忽然来说道,天庭遭到攻击,为首的竟然是孙悟空的一个弟子,更让人惊讶的是,孙悟空、猪八戒和小白龙敖烈三个货真价实的佛门弟子也在其中。 更有意思的,这位孙悟空的弟子,乃是天庭司法天神杨戬的外甥,只因司法天神将他母亲关在华山,不肯放出来,才惹出这许多事情。想想当初玉帝是怎么对杨戬的,还真是有种天道轮回,往复循环,小金乌之下没有新鲜事儿的意味。 谢兰幽一听竹君的八卦,就知道这“杨戬的外甥、孙悟空的弟子”,必然是杨戬口中那个“可以推出新天条”的人,心中自是好奇不已。恰好此时她的修行到了瓶颈之处,索性向无天说了一声,离开了黑暗之渊,往天庭去散心了。 第69章 她一路西行,刚进了瑶池的大门,就听一人恨恨道:“天条最大的不公,就是你们这些人滥用天条!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王母娘娘,二郎神,已不知犯下多少天条了,也没有受到惩罚,但你们却因为我爹和我娘成亲,就把我娘压在华山下二十多年!” 谢兰幽听了这句话,脚底下顿时一个踉跄,急忙扶住一旁的柱子站稳。她抬头向里望去,只见乌压压的一片人影,个个手持兵刃,背对着瑶池的正门,将里面团团围住。 谢兰幽心底叹息一声,心道:“若是此刻有人调了兵来,从背后对你们下手,保准损伤过半,这领头之人看来不但不通律法,更加不懂兵事,竟连这般简单的事情都没有安排。” 她晃晃身子,变作一只鸟雀,飞进了瑶池。只见殿内血流成河,遍地尸体,一布衣少年神色冰冷,手持小斧站众人在头前,正与手握三尖两刃刀的杨戬对峙当中。杨戬身后站着一个眉眼儿有些熟悉的紫衣少女,护在玉帝王母之前,一双圆圆的水杏眼狠狠的瞪着布衣少年身后的孙悟空。 双方一时僵持,无人敢先动手,嘴上却为了要不要修改天条之事争论不休,殿内剑拔弩张,稍有不慎,就要立时开火。 正当此时,太上老君上前一步,向那布衣少年一拱手,道:“修改天条乃是一件大事,沉香啊,你容陛下和娘娘商量一下罢。” 沉香道:“好,你们要商量多久?” 王母娘娘和玉帝私语两句,说道:“五个时辰!” 这一句简直是狮子大开口,沉香这边的人顿时议论纷纷,沉香微一思忖,当即点头应道:“好!五个时辰就五个时辰!” 谢兰幽见他这样青涩,忍不住现身道:“五个时辰,五个时辰都够太白金星自天庭到西天两个来回了!” 她这一动惊了众人一跳,敖烈跳上前道:“你是谁?”孙悟空急忙拉她道:“小白龙,你连你妹妹都不认识了?” 敖烈上下打量她,问道:“是三妹妹?”谢兰幽轻咳一声,道:“算是吧。”敖烈道:“什么叫算是吧?你可真是,都不回来看看我。”谢兰幽听他还认自己,心中一喜,继而又是一悲。 这会儿孙悟空已将谢兰幽的来历给众人说了一遍,沉香听了上前道:“谢前辈你不必担心,由他去。” 谢兰幽瞧瞧人群,心想孙悟空师徒的情分好得很,孙悟空既然在这里,猪八戒和小白龙在这里也不算是奇怪。但是人群中尚有观音菩萨座前侍奉的善财童子红孩儿,这就很古怪了,又见沉香一幅胜券在握的样子,心道此事只怕是背后有佛门暗中支持也说不定。 她压低声音对沉香道:“你莫要以为玉帝能去请的只有西天的如来佛祖,东华山的东华帝君和昆仑山魅婀宫的主人西王母娘娘,哪个来了都够你们喝一壶的。” 孙悟空摇摇手道:“不怕,东华帝君和老孙关系好,就是来了也只会帮老孙。” 谢兰幽不知他何时与东华帝君交上了朋友,但见他成竹在胸,便点了点头,忽然抬高声音说道:“沉香,我的来历你也知道一些,我与你师父乃是平辈交情,就托大做你的长辈一次。你方才所说,天条的不公之处,我是大有不服的。” 沉香听了这话,有些急躁,追问道:“我哪里说错了?” 谢兰幽道:“你错的地方,第一、你所说的乃是天条执法不公,但两人同犯罪,一人抓了一人没抓,只能说后面这人借故脱逃才是不公之处,却不是说前面那人犯了罪,是对的。” 沉香听了这话,顿觉不快,眉头一竖,带了些喝问的语气道:“难道谢前辈的意思是在说,我娘就该被压在华山下面,直到天荒地老了?” 第54章 不公 执法不公,不是天条最大的不公,…… 谢兰幽心道这孩子真是属炮仗的,面上却温柔的摇摇头道:“这便是我要说的第二个错误,执法不公,不是天条最大的不公,天条最大的不公,应该是立法不公才对。” 沉香疑惑道:“立法不公?” 谢兰幽这几年来在黑暗之渊给无天手下的灵兵灵将授课,什么样的学生都见过,被磨得十分有耐心,对上沉香,自是手到擒来。她解释道:“正是如此,一部法的起源是制定的时候,如果制定都不公的话,后面还会公吗?凡间不是有句话叫烂根上结不出好果子吗?我问你,你方才既然说到,天条不准你爹和你娘成婚,那你可知道,这条天规的由来?” 沉香被她问得一愣,又觉得自己确实在哪里见过这条的由来,仔细回想自己平生所学,想到杨戬逼他在华山洞中背的五千本书,定了定神说道:“天河之东有织女,玉帝之孙也。年年机杼劳役,织成云锦天衣,容貌不暇整。帝怜其独处,许嫁河西牵牛郎,嫁后遂废织纴。玉帝怒,责令归河东。又一年,以此为鉴,诏令仙界凡供职于天庭之神仙,皆不得有男女之情,乱此令者,镇于山岳之下,终生不复见天日。” 谢兰幽点点头,心想这小子肚子里倒也有些墨水,她转头高声问杨戬道:“司法天神,此子所说,可有错处?” 杨戬想起她在兰花玉坠中藏的玉帛上的批文,默契顿生,摇首道:“没有。” 谢兰幽道:“织女因贪图男女之情荒废政事,是该处罚。但是织女一人犯错,怎么能代表所有的神仙,一旦接触到这个男女之情,就都会犯错呢?以一人之例代表整个三界的神仙,因为一个人犯的过错,就否定所有人,这不是荒唐吗?我听说前几年,风仙醉酒,在人间刮了一场大风,天庭可没有因为这件事,禁止天庭所有任职的神仙喝酒吧?那为什么一人因思凡犯事,就要禁止所有的人思凡呢?” 听了谢兰幽的话,人群中传出一阵骚动,便是天庭一方,也有不少人纷纷点头,窃窃私语。 谢兰幽接着对沉香道:“还有,这人间的官员,是不准经商的,要是有个官员偏偏想经商,可以请辞,回去做老百姓,就能经商了。这样官员便有选择的自由,可是天庭从来是只有罢免,没有挂冠辞去一说。那不就是说,他们天庭这些神仙,要么一辈子清心寡欲,要么有了男女之情被压在山底下,一辈子不见天日,这就很不公平了,是不是?还有,他们好多神仙,原来都是山野散修,是经过封神之战,被封神榜强行弄上来做神仙的,也就是说,好多人连选择都没得选,莫名其妙就被剥夺了恋爱的自由。这何止不公,简直就是强盗行径。” 她说道这里,只听一声“就是”,循声望去,只见牛魔王一脸不服的摸着红孩儿毛茸茸的脑袋,心中暗暗发笑,又说道:“你们诸位别以为,我说的这些就已经很厉害了,这最厉害的我还没说呢。” 沉香急忙问道:“谢姨,这最厉害的,不知道什么?” 谢兰幽道:“沉香,这天条是用来约束天庭中的神仙的,没错吧?” 沉香懵懵懂懂的点点头,还未想明白她问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情要做什么,谢兰幽又道:“可是天条是谁制定的呢?” 沉香愣了一下,下意识的看了看玉帝王母,话到嘴边,眼珠一转却说道:“谢姨,你接着说,我听着。” 谢兰幽心中皱了皱眉,说道:“最开始,天庭是神王伏羲建造的,天庭建好之后,他就将天庭交给了玉帝和王母,并使东华帝君和西王母帮助他们夫妻二人教导仙人。当时的天庭,有几条大而化之的天规,譬如不得以权谋私、不得擅离职守之类的,我说的没错吧,司法天神?” 杨戬道:“对,正是如此。” 谢兰幽点点头,接着侃侃而谈道:“那以后,随着天庭人数逐渐增多,事务也逐渐繁多,各种事情的变得复杂起来,天条也就随之增加细化。比如仁和四百五十年一月,九天应元府有个执事,因为抄录错了降雨点数,致使接到旨意的洞庭龙王在岳阳城一连下了三个月的暴雨,弄得水灾泛滥,民不聊生。针对这件事,天规上就添了两条,一是仙人在抄录完奏章后,必须将奏章交与上属校对司,由三个不同的人校对三遍,并且每人校对之后,要在上面签字画押。一旦出现问题,所有人一律同罪。二是,雨司和当地龙王接到旨意后,如果降雨点数和以往的降雨点数出入在七点以上,必须上报天庭。还有上面的织女一事,也是这样。司法天神,我说的对是不对?” 杨戬意有所指道:“谢姑娘看起来对我天庭律令一事,所知不少啊。” 谢兰幽听他说得古怪,眼角余光划到玉帝王母二人眼中狐疑的色彩,心中担忧杨戬给她开后门的事情被察觉,于是抱拳道:“好说好说,当年你还没有出任司法天神一职,我就曾向娘娘求过这个位子,我既敢求取,岂能没有把握。不过娘娘觉得我当不起,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了,当时你和令妹,还有嫦娥仙子不是都在嘛。” 此谢兰幽就是彼谢兰幽的事情,早由杨戬传回天庭,天庭众人都是知道的,嫦娥仙子当即点头道:“是有这么回事情,如今看来,司法天神一位还是交给有良心的人比较好。” 第70章 谢兰幽轻轻咳了两声,将这个话题带过,说道:“这些法令最开始,是在其位的臣工察觉行事上有漏洞,于是提出整改,大家在朝堂上讨论过,由陛下拍板决定要不要改后,经司法天神府具体书写成文,大家再对成文进行商议,最后写进天规。小小一条,动辄要小朝会大朝会的说上数次,乃至数十次,没错吧?九天应元府设立校对司那件事,就讨论了十一次,对吧?” 王母冷冷一哼道:“你知道的可真清楚。” 谢兰幽笑道:“可是后来,天规就变得高高在上了。织女一事,根本就没有经过众仙,是玉帝借口商议条令太过耗时,直接自己下令再天规上添上这一条,甚至连司法天神府也没有经过,是么?当时天庭众人议论纷纷,玉帝以顶撞上司为名,将提出异议者杀的杀,贬得贬。本来依照天条,所有神仙的审判应该由执剑女仙缉拿,司法天神审判,玉帝核审之后处置,在此期间,众仙有权替罪人辩护和求情,之后也有权请求重审。可是这些人的判决,根本没有经过这些程序,是玉帝直接说‘推出去砍了’,左右力士天兵天将就上前,将人绑了推出南天门斩首示众了,是不是?” 天庭中诸多神仙都是封神之战之后才上来的,这些往事根本没有人知道,众人一听这些话,便如水入沸油一般炸开了锅,为数不多的老神仙,都低下头默默不语。 玉帝闻言站起身来,指着谢兰幽道:“将这个妖言惑众的妖女给朕拿下!给朕拿下!” 谢兰幽向杨戬使眼色道:“司法天神,天界历代卷宗都在你那里,按理来说,这些事情你最清楚,玉帝既然不愿意说,你不如替他开口如何?”她和杨戬一唱一和,就是为了说这天条的不公之处。两人虽然不曾通过气,却一直很是默契。但此刻杨戬好似失去了和她之间的默契,拧着眉头默然不语。 谢兰幽心中奇怪,正要再问一遍,忽然听殿外一人道:“正是如此!”这一声暗含法力,震得瑶池嗡嗡直响,众人一时被喝住,瞬间安静下来。谢兰幽看了沉香一眼,沉香心灵福至一般,挥手叫他这边的人让出一条羊肠小路来,那小路尽头走来四人,头前二人一人一袭紫袍加身,另一人身着绿衣绿裙。绿衣女子身后跟着一黑衣一白衣两个女子,四人缓步踏入,正是东华帝君和西王母娘娘,并玄素二女。 天庭众人见来者是东华帝君西王母,立即躬身行礼道:“参见东华帝君,参见西王母娘娘。”沉香等人听到东华帝君与西王母的名头,个个暗自戒备。两人走到谢兰幽面前,西王母笑道:“谢姑娘,咱们又见面了。” 谢兰幽向他二人拱手道:“见过西王母,见过帝君。您方才说,我说的全是真的,可不是在信口开河污蔑玉帝,是也不是?” 西王母朗道:“不错,这件事我知道得清清楚楚,不过你有一件事情却说错了。” 谢兰幽道:“还请西王母娘娘指点。” 西王母道:“这件事发生的前几年,天庭的司法天神和执剑女仙在一件事上有所疏忽,导致当时一位天将含冤在荆山之下坐了几年的牢,后来玉帝说他们怠慢案子,以致误判,将这二人贬下凡尘了。织女事发之时,这两个职位也没有补上人手,一直是悬空着的。” 谢兰幽想了想,司法天神内室中确实有这件案子,但这之后司法天神府和执剑女仙府的卷宗也没有少过,于是问道:“但是据我所知,荆山冤案之后,两府的运行依旧如常,难道没有递补之人吗?” 东华帝君同孙悟空寒暄数句,转过头来道:“没有,直到杨戬上任,司法天神一直没有人接任,而执剑女仙的位子,到现在还是悬空的。荆山之事以后,两府的运行是玉帝的妹妹瑶姬接手,但是并无任命。瑶姬被压在桃山之下以后,处理事务的就是玉帝和王母,直到杨戬接任为止。” 谢兰幽倏尔明白了为何杨戬方才沉默不语,她下意识的抬眼看了杨戬一下,只见杨戬脸上略带悲色,凝视着瑶池精致华美的地砖,一动也不动。 第55章 赌约 就这样跟你说话又怎样?你以为我…… 只听西王母接着说道:“当年的司法天神是我一手调教的弟子,她被贬之前,我收到一副帛书,书上只有一句话:‘荆山之案,证人岳玉先后所言,大大不同,且证物之中,无故多了一枚玉簪,弟子身在囹圄,恳请师尊明察。’” 她这一言大有文章,众仙听了惊诧不已,就连东华帝君也是一脸不敢置信,唤道:“乐真……” 谢兰幽皱皱眉,道:“我记得那个案子,正是这枚玉簪上沾的酒香,让瑶姬断定案发之时,那名天将是在酒仙岳玉处而非天河岸边,这么说来……”此事年代久远,中间有很多事情模糊不清,谢兰幽不好下定论,只好将后面的话含糊过去。 西王母摇首道:“我不知道,之后我去寻找过我这名弟子和当时的执剑女仙,但是没有任何的踪迹,他们消失了。等我回到天庭,不得思凡的天条已经刻在天规之上,在那以后,玉帝做事再也没有和众仙商议过,他越来越独断专行,司法天神和执剑女仙最初设立,本有制衡之意,但接任了司法天神事务的瑶姬从来没有制止过他。她不行事,众仙之中,就更加没有人能够制止他了。” 东华帝君伸手握住她的手,轻轻安抚着她。 谢兰幽叹了口气,道:“难怪你和东华帝君在蟠桃宴上,会不顾你们在神王伏羲面前发过的誓言,几乎就直接干涉了天庭的事务。” 西王母道:“倪君明……东华帝君他一直不知道荆山之案还有此内情,但是不能再让玉帝继续扩大他的权力,是我和东华帝君的共识。” 东华帝君点点头道:“正是。”他转向玉帝道:“陛下,神王伏羲曾令我和乐真襄助于你,可是今日,刘沉香等人攻上天庭,多数因你德政不修,我们再来助你,便是助纣为虐。还请你顺应民意,不要再做背离民心之事了。” 王母怒道:“反了,反了!你们竟然去帮助那些反贼,还这么跟我和陛下说话!” 西王母抽出手来,指着她道:“就这样跟你说话又怎样?你以为我们是你那些只会说是是是的应声虫吗?” 沉香虽说背过五千本书,到底没有看到心里,此刻只是浮于表面,尚不能明白东华帝君和西王母这两位在三界中身份非凡、威望浓重的人物也站在自己这边,是意味着什么,猪八戒这个老油子了,见此情形却十分欢喜,不由忘形道:“我徒弟说了,古人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现在连东华帝君和西王母娘娘都不愿帮你们了,还不知道错吗?” 他话中讽刺之意扑面而来,王母本就因东华帝君与西王母二人的倒戈而怒焰正盛,听了这句话,顿时面上一青,右手“砰”的一声拍在座上,高声喝道:“猪八戒,你给我闭嘴!这里哪有你……” 玉帝急忙将她拦住道:“娘娘冷静一下,太白金星还没回来,不要激怒了他们。”又向猪八戒道:“净坛使者,你不要心急,我们再商量一下,商量一下啊。” 沉香上前一步道:“好,五个时辰还没过,你们接着商量吧。” 谢兰幽道:“我们接着说,天规原本是约束众仙所用,和众仙的利益息息相关,那么就应该由众仙一起来商议,便如开始那般。可是呢,它却一步一步,变成了私人手中用以奴役众仙的条令,少数的人握着它,排除异己、作威作福,想怎样就怎样,这公平与否,大家自己心里有一杆秤。” 众人齐声道:“自然是不公!” 沉香顿悟般高声问道:“那要怎么办?” 众人又齐声答道:“自然是改了它!” 谢兰幽耳朵灵,听到玉帝那边也有人传来隐约的赞同之音,不由莞尔一笑,众人见她这一笑,情不自禁的吸了一口气。 谢兰幽轻咳一声,低声道:“沉香,你们闹到现在,可有一个行动用的计划或是纲领?一旦天庭答应修改天规,你们要怎么办?不答应又怎么办?” 计划之中,沉香率人攻上天庭,观音菩萨前来救场,双方施压迫使天庭答应修改天条。除此之外,天庭答应之后要怎样做;或是天庭顶住了两面的压力,就是不答应要怎么办。这些问题沉香从来没想过,仿佛船到桥头自然直,这些问题一旦菩萨到了,就会迎刃而解一样。 此刻谢兰幽把这些问题抛出来,沉香登时一愣,不由低下头去,喏喏说不出话来,谢兰幽心中苦笑道:“这孩子实在是青涩的很,倘若他不是杨戬的外甥,只怕早就成了三尖两刃刀的刀下亡魂了。” 好在谢兰幽这几年已经被无天手下的妖魔们打击惯了,东华帝君和西王母尚且有些泄气的对视了一眼,她却毫不气馁,还安慰沉香道:“没有不要紧,你给了玉帝和王母五个时辰,我们现在也还有些时间,这个纲领,现在写也来得及。” 她化出纸笔,将纸用法力定在半空中,说道:“我一边写一边说,你们有什么一起提出。”说着抬笔一边写一边念道:“一、法律当公正公平,一条法令如果不能适用于一个人,就不能适用于所有人,要求新天条将此条写入,停止一切种族上的优越性,和一切对某一种族的歧视和迫害行为。” 第71章 这一条念出,众妖欢呼道:“正是如此!”“不准你们动不动就给我们扣帽子!” “二、要求天条面向众人,所有律令和案件的卷宗,所有人经过申请的程序之后,就能查阅。同时保留旧案的追溯性,以防冤假错案。” 孙悟空赞道:“这条好得很,泾河龙王一事追查起来,最困难居然是天庭本身的阻挠,简直荒唐。” 谢兰幽一口气写了十八条,条条都是她在司法天神内室中深思熟虑过的,件件都砍在天规的心口上,玉帝和王母一边听她念,一边听着众人的欢呼,只气的胸口起伏不定。 谢兰幽写道最后,道:“十九条,法律应当只诛行不诛心,要求新天条去除所有‘不敬天庭、藐视天威、’等诛心的罪名。” 便在此时,王母忽然听到老君竟然说了一句:“好。”登时脑中一炸,起身骂道:“你给我听着,即便是玉石俱焚,天廷也不会在一群反贼和一个妖孽的威胁下改了天条,你们给我死了这条心罢!” 谢兰幽被她这声一惊,手上一顿,在洁白的宣纸上留下一个墨点。她将纸收起来,正要说话,便听沉香冷笑道:“自作孽不可活,既然天道不公,那么不要天也罢!”身后妖魔更是被谢兰幽方才十九条纲要激得心血沸腾斗志昂扬,闻言立刻放声叫道:“杀玉帝、擒王母,我们自己修天条!” 说着各自举起手中兵刃,便要动手。西王母一皱眉头,冷笑一声,伸手护住玄素二女,和东华帝君一同退到一边,给众妖魔让出道路。 王母厉喝一声:“杨戬!”手中华光一闪,化出一物,正是宝莲灯。她将宝莲灯向前一掷出,杨戬伸手欲接,忽听一声清叱,宝莲灯在半空中倏忽转了个弯儿,飞到西王母手上。西王母笑道:“这本是我昆仑山仙池中开出的莲花,后来被移植到金光洞中,叫杨婵得了去,现在她既不在这,我且帮她收着好了。” 王母正要发怒,太上老君踉跄着上前,一边挥手一边叫道:“陛下,娘娘,不能再打了!不能再打了啊,陛下,我方已经失去了宝莲灯,这还是西王母娘娘和东华帝君没有加入沉香一伙人,真要打下去,那可就全完了了啊!还是再等等,等太白金星回来再说。” 东华帝君心道:“太白金星并没有去昆仑山,也没有去东华山,那他是去请何人前来相助?莫非是西方如来佛祖?”想到此处,他心一沉,看看四周,果然孙悟空师兄弟三人和红孩儿都是佛门众人,心中叹了口气,想道:“如果佛门再次帮了玉帝大忙,玉帝不知又会拿什么条件去和人家换。我虽看不上他,难道就能眼睁睁的瞧着他把神王伏羲陛下留下的基业弄成这样?这样终归不成。” 他看了一眼西王母,果然在对方眼中也看出了相同的意思。西王母冲他点点头,东华帝君于是上前拱手道:“陛下,此时打下去,对陛下十分不利,还是收手罢。” 玉帝沉吟片刻道:“帝君,神王伏羲言犹在耳,帝君真的要助妖孽成事,而弃朕于不顾吗?帝君,西王母娘娘所言之事,朕只是借势而为,种种内情,朕亦不知,还请帝君娘娘明察。” 西王母冷哼一声,东华帝君转头向孙悟空道:“大圣,此时情势,虽说对你们有利,但打将下去,也会伤亡惨重啊。” 沉香怒道:“他们只顾着自己,根本就不把三界众生放在心上!不如此,如何早就新秩序?”东华帝君见孙悟空并不说话,心中松了口气,微微一笑,转身向玉帝道:“陛下,娘娘,这样打下去,除了多造杀孽,毫无益处,不如我们打个赌如何?” 玉帝思忖片刻,问道:“如何说?” 东华帝君道:“我们赌这刘沉香救母,若是不能他救出三圣母,那边算是陛下赢了,我便依照往日誓约,助天庭退兵。假若刘沉香救出了三圣母,那便是我赢了,便请天庭赦免三圣母,且与众人商议修正天条不公之处,如此可好?” 玉帝叹了口气,道:“帝君如此说,我也只好应了。 王母听他应了,心中恹恹的,算算时间,五个时辰已过,太白金星却还不回来,这西天的救兵看来是难以来到了。便是西天佛祖此刻到了天庭,沉香一行人有西王母和东华帝君明里暗里的回护,情势也很难说如何。情知已无它法,想到华山之上罩着的乾坤钵,多了几份信心,应道:“全凭陛下做主!” 玉帝见她算是明白了,松了一口气,不再多说,只向东华帝君道:“帝君,此事朕答应了。” 东华帝君点点头转向沉香道:“沉香,我知道你此刻心中气愤难当,但这样打下去只是徒增伤亡,你说这是成就新秩序的必经之路,这话不假,但是你真的有能承受这些的心吗?你想想,若是接下来的伤亡是你的朋友,是你的师父,你真的能受得住吗?” 第56章 惊 变 我偏要杨戬既有天条,又有妹妹…… 沉香沉默不言,在他的剧本里,此刻出现的应当是观音菩萨,谁知菩萨还没出现,倒来了个东华帝君。不过对于沉香这个毫无心眼的少年来说,东华帝君所作所为和菩萨倒也没有什么区别,这三言两语,更是说到他心坎中,既然无从反驳,只好点点头道:“帝君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西王母上前向沉香道:“我方才以慧眼看到了华山,华山上罩着乾坤钵,这件事有些麻烦,不过却难不倒我。” 沉香听了精神一振,向西王母拱手道:“还请西王母娘娘指点迷津。” 西王母从容不迫,指点迷津道:“这也是瞌睡遇到枕头了,沉香,盘古开天辟地之时,曾经留下一把神斧,你若能找到那把神斧,劈开乾坤钵和华山便不是一件难事。” 沉香点点头,追问道:“可是,这把神斧在哪里呢?” 西王母道:“在昆仑山。”沉香一方皆知昆仑山乃是西王母的地盘,听了此言都十分欢喜。西王母接着道:“我画一张图给你,你按图索骥,就能找到。”她变出纸笔,笔走龙蛇,图纸一挥而就,沉香接过地图,转身要走,忽听杨戬阴沉沉的声音传来:“只是沉香救母,也要有个时限,总不能他救一辈子,我们等他一辈子吧。” 东华帝君问道:“司法天神说要多久?” 杨戬转转眼珠,微笑道:“三天。”众人顿时哗然。东华帝君却从容不迫的点点头道:“好,天上三天,就天上三天。” 王母闻言怒道:“那不是要三年,这也太长了吧?有西王母娘娘明中相助,沉香就是个饭桶,也能把杨婵就出来!不行!” 西王母道:“谁叫你的人说话不严谨,自己吃一堑长一智吧。” 东华帝君伸手调解道:“不如这样,大家各退一步,以人间三月为限,如何?” 王母看看杨戬,杨戬微微点点头,王母说道:“好,就给东华帝君这个面子。” 西王母道:“沉香,你有我的路观图,莫说三个月,三天也能救出三圣母,可这是没有状况的情况。要是有人路上拦截,事情就很难说了。虽说是你救你娘,但是能得到别人的帮助也是本事,你找几个本事大的,跟着你一起上路。” 沉香沉吟片刻,仍是选了敖春和丁香,这两人法力虽说不算最好的,但多年并肩作战,自有默契在,如果选了别人,只怕临战磨合,反而会遭殃。他三人去了之后,王母看了一眼杨戬,杨戬心领神会,留下躯壳,自己也出了瑶池。 西王母何等神通,他们在台面下弄鬼岂能瞒过?当下脸色一变,就要跟着出去,谢兰幽一拉她,低声道:“无事,由他去。”那边一直护在玉帝王母跟前的紫衣少女忽然揉身抢上,双掌凌空一劈,到了孙悟空跟前,两人交上手,从瑶池中斗了出去。 西王母奇道:“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休兵打赌的吗?”谢兰幽也茫然不知,猪八戒凑了上来,将事情说了一遍,原来这少女乃是杨戬熟人狐妹的女儿,她父母在西行路上盯上了唐僧,被孙悟空一棒打死,就此结下血海深仇。 西王母听说乃是私怨,与此无涉,也就不去理会。这时太上老君已然幻化出一面云镜,云镜之中倒映出沉香三人在下界的样子。 只见三人已经到了昆仑山上的山洞中,与那昆仑神交涉了起来,西王母疑惑道:“昆仑山是我的道场,何时多了一个昆仑神?怎么我竟不知?” 谢兰幽暗暗发笑,心道自然是杨戬找来的托,她目光和敖烈在半空中对上,心中一虚,微微低头移开视线。想起那时还不知自己的身份,与敖烈兄妹相称,彼此照应的日子;又想想自己借无天之势,来达成自己所愿,将来势必要与佛界为敌,与敖烈战场相见,心中一时酸,一时涩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她这一走神,便不知到了何方,只听啊呀一声,急忙去看。但见云镜中,拿到神斧的沉香和杨戬打了起来,不多时,猪八戒等人一起赶到。 他们这些人对杨戬多有不满甚至恨意,齐心协力围攻于他。正在此时,哮天犬和小玉分别到了跟前,想要解释什么,却给杨戬拽住后心丢了出去。 第72章 谢兰幽心感不妙,抬头一看,却是不见了那个叫丁香的女孩,再仔细瞧,连孙悟空也不见了踪影。急忙问道:“孙悟空呢?还有那个穿绿衣服的小姑娘呢?”西王母道:“那小姑娘在刘沉香拿到神斧的时候,被杨戬杀了。孙悟空,咦?方才他还在的。” 谢兰幽心中大惊,忽然回过神来,道:“不好!他这是有自裁之意!”说着就要向外跑去,西王母拉住她道:“什么自裁之意?你是在说杨戬?” 谢兰幽还不待回答,东华帝君忽然问道:“这是谁?”谢兰幽转身看去,只见孙悟空带着传闻中死去多时的东海四公主敖听心从天而降,拦住围攻杨戬的众人,一番解说之下,众人总算是明白了杨戬的一片良苦用心。 谢兰幽松了一口气,定下心来看沉香救母,他舅甥二人到了华山,在小玉的牺牲下劈开了乾坤钵,到了华山内部,沉香向杨婵解释了一切,杨婵得知自己的二哥一直没有变过,当下喜不自胜,兄妹二人和好如初。杨戬口念咒语,就要将她放出,完成这场赌约。 却在此时,变故突生,原来困住杨婵光柱上的咒语早就被王母换过,如今杨戬一念咒语,激活了光柱,杨婵若不能在子时之前脱困而出,必定香消玉殒,魂飞魄散。 西王母大怒,不顾一代宗师的风度,指着王母骂道:“杨回,你简直卑鄙下作!” 王母冷笑以对道:“杨戬,女娲娘娘早就将新天条放在了华山之心,你要是劈山呢,新天条就会被你们亲手毁掉,你要是不动手,杨婵的性命就只能到今夜子时,要妹妹还是要新天条,你自己看着办吧。”她说完这句,向西王母粲然一笑道:“西王母娘娘,你猜杨戬是会放弃新天条,还是会看他最宝贵的妹妹去死呢?” 这下连东华帝君都忍不住了,他道:“张百忍,杨回,你们夫妻二人真是令我大开眼界,眼界大开。” 谢兰幽听了王母之言,胸中怒焰翻腾,冷笑道:“娘娘不必太过得意,鹿死谁手,现在还尤未可知。” 王母道:“看来妖界大圣,是希望杨戬放弃他妹妹了,也是,杨戬选了天条,与你也有利。若是他选了妹妹,你们这些妖孽那可真是白忙一场。” 谢兰幽闻言豁然转身,手中化出宝剑,一双明眸中杀气弥漫,她向前迈了两步,震慑的玉帝王母浑身发抖,忍不住向后挪了挪。 她心中恨意涌动,几乎不能自制,忽然听到耳边有人说道:“以你的本事,此时时刻就可为红玉报仇,但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谢兰幽在心中反驳道:“为何这不是我想要?他们为了一己之私,已经害了多少人?杀了他们,才能遏制这一切。” 那声音道:“是吗?那你苦心孤诣这么多年,又是为了什么?杀两个人,何其简单?你为什么还要和无天联手,又为什么向黑暗之渊的众妖传授你的知识?今天你明明是来一观胜负的,为什么还要点播沉香?难道不是沉香输了你才能赢吗?” 她站在瑶池中,整个人似乎被两种力量撕扯,内心叫她现在就手刃仇人,替红玉报仇雪恨;另一个声音却劝她放下仇恨,专注打造一个有公道可言的世界,用一个再也不会发生红玉那般悲剧的世界,来向红玉作出最好的祭奠。 她仃立了许久,最终将宝剑收起,转身就走,一路飞驰到华山。风冷冷的拍在她脸上,却也无法吹灭她心中的火焰。 孙悟空等人就在华山外面,人人面色凝重,显然里面的情形大家已经知道了。谢兰幽落到地上,向他们道:“你们别泄气,这事儿还没完。我偏要杨戬既有天条,又有妹妹。” 她说完这句,向里走去,走到杨婵被压的洞口,只听里面杨戬悲道:“我毕生的心愿,就是披上那道美丽的月光。”谢兰幽只觉心中一阵烦躁,抬脚踢开洞门,跨了进去。 杨戬三人听到声音,回头来看,见到是她,不知为何,尴尬的气氛一时弥漫,惟有沉香不知道这些陈年旧事,颇有些迷茫。 谢兰幽道:“不必寒暄,我开门见山,沉香,你要放弃你娘换新天条出世,是不是?” 沉香面上悲痛无已,沉默半晌,仍是点点头。 谢兰幽道:“打赌的是你,不是我,主意还是要你自己拿。但是我有几句话,你不妨听来参考一下。” 沉香此刻早已伤心难却,神色都变得有些恍惚,他说道:“谢姨,你说吧,我听着。” 谢兰幽见状上前两步,伸手抓住他的双肩,喝道:“生死抉择,你给我凝起神来仔细听!”她这句话上带了些许灵力,沉香被她一喝,心神俱是一震,双眼渐渐有了焦距。 谢兰幽见他神思回笼,才道:“我问你,王母说过,女娲娘娘写下的新天条就在华山中,你要救你娘,就会毁了新天条是不是?” 沉香点点头,谢兰幽接着道:“可是,谁能够证明,王母娘娘说的是真的,不是为了阻止你赢得赌约的攻心之策?不要忘了,你们还在打赌。一旦你不能救出你娘,天庭一方就赢了,那么天条就不必修改了。” 第57章 抉择 盲目的相信这些早就逝去的神明,…… 沉香闻言恍然一惊,和杨戬对视一眼,均在对方脸上看到震惊之色。谢兰幽心中暗叹世上之事果然是关心则乱,说道:“既然王母能背着杨戬偷换光柱上的咒语,那么为什么这个时候,她不能为了胜利而撒谎?要知道偷换咒语只是以备不时之需,这次却是真的到了输赢的紧要关头。” 杨戬沉吟片刻道:“纵然如此,另一边是新天条,这个赌注实在有些大,万一我们真的把新天条毁了……” “那又如何?”谢兰幽截断他的话道:“纵然真的毁了新天条又如何?” 她松开沉香,望向杨戬道:“从一开始,有人期待过所谓的‘女娲娘娘留下的新天条’吗?”她看着杨戬惊讶的眼神,不解道:“难道不是吗?女娲娘娘留下的又如何?上古的神灵们早就消散在天地间了,凭他们有多大的智慧,又怎么可能对这个时代的了解,比我们这些身在时代中的人还要深厚?在最初,我们不就是打算自己来建立新的天条吗?” “那些苦读,那些思索,难道不是在为了推举出一个真正适合这个时代的新天条而做的准备吗?”她向前走了两步,说道:“我从没有想过要让早就消失的神明插手这件事。坦白说吧,我不信任他们。” 三界之中,人人对古神推崇之至,她这番话对杨戬来说不啻于惊世之言,一时讷讷,竟不知如何反应。反倒是沉香接触仙界时间尚短,并不像杨戬这般难以应对,只是疑惑道:“不信任?” 谢兰幽回身望向他,点点头:“沉香,你应该知道,玉帝王母就是神王伏羲选出来,在上古的神祇们逐渐消散之后,接替他们管理三界的人。可是,你看看现在的三界,你觉得玉帝和王母做的如何呢?” 沉香嗤笑了一声,没有回答。谢兰幽道:“如果这些上古的神明们真的什么都能预料到的话,为什么没有预料到玉帝和王母会变成这样?如果他们根本不能预料到今时今日的状况,我们凭什么要相信他们留下的新天条,会对这个世间起正确而不是相反的作用?盲目的相信这些早就逝去的神明,而不是我们自己,这样怎么会是正确的呢?” 她这一番话可谓振聋发聩,使沉香和杨戬两人都陷入了沉思之中,谢兰幽趁热打铁道:“你们两个,一个为了救母历尽艰辛走到今天;另一个做了好几百年的司法天神,熟读无数律令卷宗,难道你们就没有一点自信,相信自己能打造出一部适合现在这个三界的天条吗?” 谢兰幽说完这句话,就闭口不言,她走到岸边,望着被困在湖心方寸之地的杨婵。两人多年不见,一人被囚于深山,一人早已变换面孔,此刻四目相对,也不知说些什么好。 过了一小会,谢兰幽回头向杨戬与沉香二人说道:“总之我就两句话。第一,考虑到王母这个人和目下的情况,我很难不相信这是计策。第二,即使这不是计策,我也不赞成让已经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人决定这个时代的律令,更加不赞成为了这么一件事情,放弃一条性命。还有一件事,你们也必须考虑清楚,就算这不是计策,这个所谓的新天条也适合这个时代,但是万一玉帝王母借口沉香没有救出三圣母,拒绝修改天条,那又要怎么办?” 杨戬和沉香听了她最后这句话,更是无言以对,两人面色凝重,显然也想到了这种可能。谢兰幽说道:“我还是以为,救出杨婵,以此要玉帝和王母履行赌约,是能够两全其美的最好办法。但是做出决定的毕竟是沉香,我言尽于此,你自己考虑吧。” 她说完头也不回的出了山洞,见到孙悟空等人在洞外侧耳倾听,知道洞内的一番话都给他们听去了,向众人点点头,道:“一家之言罢了,你们若有不同的意见,最好快点进去跟沉香说,时间不多了,他随时会作出决定。” 第73章 孙悟空道:“不必了,老孙以为你说的很对,我们这么多人,不至于比不过几个已经作古的古人。”他话音刚落,杨戬也自山洞中出来,向道:“大家快避开,沉香要劈开华山,将三妹放出来。” 众人急忙向山外退去,出了山,杨戬道:“跟我来。”他驾着云,带着众人到了一处离华山不远的小峰上。众人刚刚站定脚步,便见沉香双手高举开天神斧,一跃而上,直冲天际,到了半空,猛然一沉,整个人似流星一般冲向华山,斧到之处,万物避退。一片催枯拉朽之势中,华山轰然被分成东西双峰,双峰对峙间的谷地上,身着蓝衫的杨婵缓缓飞出,伸出双手向沉香抱去。 沉香收了神斧,抱住母亲,泪流满面。二人落在地上,互诉别离之情,又笑又哭,外人瞧了,还以为欢喜的疯癫了。 谢兰幽看看杨戬,笑道:“你妹妹出来了,你高不高兴?” 杨戬含着笑点点头道:“谢姑娘,多谢你方才的当头棒喝。不然现下还不知是何情形。” 谢兰幽道:“你那是关心则乱。”又道:“如果你不下去找妹妹,我想我们可以回天庭要玉帝和王母支付他们的赌资了。” 杨戬望向沉香母子,正要过去,忽然见到一布衣书生跑向两人,脸色顿时一沉,道:“我就不去了,我同你一起回天庭。” 谢兰幽向下望了一眼,只见那颇为眼熟的书生已和杨婵拥在一起,知道这就是杨戬那妹夫了。她自知杨戬不喜欢这妹夫,于是点点头道:“好,咱们走吧。”又向众人喊道:“咱们回天庭,向玉帝和王母去要赌资。” 众人齐声应和,一起驾云回了天庭。 众人一进瑶池,就见到玉帝王母二人阴沉着一张脸,一齐怒视着谢兰幽。谢兰幽何曾怕过他们,眼见如此,反倒心情大好,向两人一拱手道:“承让承让。陛下娘娘想必都是言出必行的人物,不会做赖赌这么没品的事情吧?” 西王母微微一笑,心中畅快无已,上前打趣道:“谢姑娘放心吧,东华帝君的赌债,可不是那么好赖的!” 东华帝君点头道:“不错,天下间谁也不能赖了我的赌债。”他望向西王母,心道:“只要玉帝肯履行赌约,我必要将谢兰幽提出的第二条写进天规,查清荆山一案的真相。” 便在此时,沉香与杨婵也上了天,杨婵上前拜过玉帝王母,又一一拜见众人,多谢他们这一路上对沉香的照顾和帮助。到了杨戬时,杨婵眼睛已经含了水雾,哭道:“二哥,你受罪了。” 杨戬扶住她,安慰道:“三妹,莫要说了。”又向玉帝道:“陛下,按照赌约,沉香已将三圣母救出,还请陛下履行承诺,修改天条。” 王母怒道:“修改天条,说的容易,女娲娘娘留下的新天条已经被你外甥劈了个稀巴烂,拿什么去修改天条?” 西王母道:“杨回,你怎么这种时候倒想起女娲娘娘来了,没有上古诸神,你是不是什么事情都不做了?”她将谢兰幽刚才写下的纲领一挑,拿在手中向王母晃晃,道:“这不就是现成的范本吗?刚才这个谢姑娘,一面写一面念,我看大家都支持的很,比你的天条得民心多了。” 王母一拍御案,站起身来,道:“天条经历多年,是从多少案子里提炼出来的,怎么能够被一张纸取代?西王母,你不要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疑神疑鬼,不将天庭放在眼中。” 西王母正要还嘴,忽然一阵地动山摇,震得那根基浅薄的站立不稳,纷纷跌倒在地。东华帝君惊道:“怎么回事?” 他向上一跃,到了半空,举目四望,只见天地之间响起阵阵轰鸣,华山一带,山崩石催,河川倒流,飞禽走兽并地上凡人,不知发生何事,吓得四处奔走,却哪里躲得过去,一个一个被倾倒的房屋山石压住。过了好一阵,这晃动停了下来,华山的土地山神和附近的灵女们,纷纷挣开压在身上的物什,出来救人。 东华帝君正惊诧间,忽听西王母道:“不好,是地脉断了!”他霍然一惊,转身看见西王母站在自己右边更高一点的地方,一手指着西侧,满面焦急。东华帝君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华山被劈开的双峰间,一道地缝裂开,缝中透出绿中夹带着黑色的气息。 东华帝君道:“看颜色是木系地脉,是木阴还是木阳?” 西王母道:“当是木阴,若是木阳,草木当疯长才是,倪君明你看,附近的树木都枯了。”她说的不错,自裂缝开始,周遭的草木俱成枯萎之态,逐渐向外蔓延。接近裂缝的地方,已无任何还有活气的花草树木了,俱是漆黑如焦炭一样东西。 东华帝君听到“木阴”二字,心跳停了一停,还不待他说话,西王母身子一俯,人已如一道流光一般冲去了下界,东华帝君强行按耐住心中越加不祥的预感,跟着她一齐到了地缝裂开处。 那地缝并不大,大约一尺来宽,一丈左右那么长。两人略一靠近,就感到一股带着草味儿的湿气扑面而来。西王母手捻法诀,封住扩散的绿光,向前一步道:“我下去瞧瞧,倪君明,你在这守着。” 东华帝君拉住她道:“不行,乐真,还是我下去吧。”西王母将他的手甩开,道:“你是木阳之体,哪里有我合适?别捣乱,我保证我原样下去,原样上来。” 说完吸了口气,一跃而入。东华帝君守在缝口,踱来踱去,焦急难待,不过一刻间,却比平日里一整日的时间还要难熬。 正在他实在不能忍受,也要跃进去之时,缝中突然出现了一只手,东华帝君快步抢上前去,握住那只白皙柔软的手,将西王母拉了上来。西王母道:“情况不太妙,地脉是被砍断的。” 那地脉乃地界一切事物的根本所在,是何等坚固之物,岂能随便给人砍断?东华帝君听了不禁问道:“何人有这个本事,竟能砍断地脉?又是何人竟敢如此?” 西王母道:“地脉是被开天神斧砍断的。” 第58章 情愫 你们天庭自己闯下弥天大祸,却毫…… 东华帝君只觉眼前一黑,倒退三步,险些栽倒,被西王母一把拉住。 西王母扶着他站住,道:“应该是刘沉香那孩子,没有把握住手上的力道,致使神斧的气劲穿透了地面,伤到了地脉。倪君明,我已经暂时把这里封住了,三个月之内,不会有大事,现在我们得回天庭去。” 东华帝君喘了两喘,张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只点点头,反手握住西王母的手。两人并肩而行,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 回到天庭,众人听说木阴地脉乃是被开天神斧所伤,不由得纷纷指责的望向沉香。东华帝君叹了口气,道:“此事怨不得这孩子。和玉帝打赌的是我,教他用开天神斧劈开乾坤钵的是乐真,若不是王母偷换了光柱的咒语,他原也不必劈山,更不会弄出这等事端。” 谢兰幽道:“此事是我不好,是我叫沉香劈山。我原身乃是兰草,当可修补这木阴地脉。” 西王母摇首道:“你那点木灵之气,纵使拼上性命,也不过是杯水车薪,不要想了。” 玉帝道:“不错,天下间只有一个人能够修补的了木阴地脉,西王母娘娘,此事天庭还要多多仰仗你了。” 西王母缓缓道:“木阴地脉破损的很厉害,但我乃是天地间木灵之气聚集而成,若拼死一试,也不是问题。我身为西王母,受百姓供奉,天下有难,焉能袖手?” 这般处理本是她早就想好的,但话到此处,忽见玉帝王母脸上舒了一口气,心中怒火又起,不禁冷笑道:“只可惜今日之事,乃是人祸,我无意于给别人犯的错擦屁股!你们天庭还是另请高明吧。”她说完,转身抓住东华帝君的衣袖,扭头就走。 东华帝君犹豫了一下,还是道:“陛下,今日之事,若非王母私自更改了光柱上的咒语,当不至此。你们天庭自己闯下弥天大祸,却毫无愧疚的要乐真用性命去填,实在是不应该。东华言尽于此,请。” 两人并肩出了瑶池,玄素二女对视一眼,也向玉帝拱手告辞,跟着离去。 玉帝急道:“这……西王母娘娘不肯管,那可怎生好?”王母忙劝道:“陛下不着急,西王母娘娘只是在说气话而已,我这就去昆仑神魅婀宫好言相劝,她是心系天下之人,必定会答应的。” 谢兰幽悄悄对杨戬和孙悟空二人道:“情况不妙,为了防止玉帝迁怒到你们头上,还是快撤。” 两人点点头,杨戬低声道:“我带着沉香他们,大圣负责佛门中人,你带着一队妖精走,剩下的我们再回来带。”三人对视一眼,各自去忙不提。 谢兰幽忙去悄悄拉拉积雷山妖精的衣角,打着手势示意他们跟自己走。好在这群人自天庭开始讨论地脉之事后就站在群仙之后,并不引人注目,还有一些见势头不对,悄悄溜走了,着实让谢兰幽轻松了不少。 不一时,去了昆仑山的人回报西王母不在昆仑山,王母急了半晌,忽然镇静下来道:“陛下,我还有一个办法。我是金木双生的命格,当年女娲娘娘曾经留下一朵木芙蓉,只要我将木芙蓉服下,用自己的魂魄修补地脉,地脉也会被补好。” 第74章 玉帝听了顿时握住她的手道:“阿回,这……这怎么能成呢?” 王母听他叫出自己那多年不用的小名,眼睛一涩,狠狠心道:“陛下,都这个时候了,不能再犹豫了。我这就把那朵花找出来,日后陛下自己多多保重吧。” 玉帝还来不及下决断,便在此时,西王母和东华帝君竟然去而复返。原来两人出了天庭不久,眼见云路下面众生苦厄,灵女与地仙随竭尽全力救治也不能顾全。西王母毕竟只是一时之气,终不忍看天下苍生因此受苦,还是转了回来。 玉帝心疼妻子,悲声高呼道:“西王母娘娘,朕求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救救天下苍生,也救救阿回吧。” 西王母哼了一声道:“张百忍,刀子割到你自己身上,你觉得疼了?好!地脉之事,我来处理。可你给我听清楚,我不是为了你。” “荆山一案以后,你借口找不到适合司法天神和执剑女仙位子之人,让你妹妹瑶姬执掌天条,自己躲在背后独揽大权;不顾群仙意愿,任意妄为,令多少赤胆忠心的臣子遭贬遭亡?又令多少无辜之人惨死?可恨他倪君明和我乐真,明明看见你的暴行,却碍于誓言,因为怕死,不敢言不敢行,做了你的帮凶。”她眼角含泪,却忽的发出一声嗤笑,似是对过去的自己不屑之至,又说道:“今日我以命修补地脉,是为一偿过去我和倪君明的袖手之罪,也是与你天庭决裂,此后你天庭与我西王母乐真,与他东华帝君倪君明,再无半分瓜葛,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请了!”她说完这些,一拱手,头也不回的去了。 东华帝君道:“乐真方才所说,便是倪君明心中所想。告辞了。”说罢跟着追了出去,徒留下玉帝王母在瑶池中,不知是该为眼前这关过去而欣欢,还是为失去东华帝君和西王母的支持而懊恼。 再说谢兰幽将一众妖精偷渡出天庭,将他们送到安全之处后,便径直往黑暗之渊飞去,行到半途,终究心有不安,折身回了华山。 她心知自己身上这点木灵之力,不过是杯水车薪,在此大难前头实在无济于事。但此难之所以会降临,终究有自己教唆沉香劈开华山的一份因果在,因此踯躅片刻,仍是在裂缝处缓缓降下云头。 那裂缝得了西王母法术的封印,不再像先前那般冒着暗含黑色的绿气,只如一般裂隙那样,鳄鱼张嘴般横在地上,黑洞洞的不见底,冒出丝丝阴森冷气,衬着周围漆黑如碳的草木,更显吓人。 谢兰幽叹了口气,将手放在裂隙口上,拈起法诀,身上木灵之力缓缓流动,一点一点自经脉中抽出,汇成一条涓涓细流,慢慢沿着裂缝淌入受损的地脉中。她这样维持了数刻,眼前突的闪过一片金花,那灵力在身子中稍有停滞,待谢兰幽再催灵力,使其流动起来,却是一滴一滴缓缓滴落,宛若岩中滴水,大不如前。 原来她是兰草修成金身,又修为高深,木灵之力自然比旁人多的很,若说旁人身上木灵之力乃是潺潺细流,她的便如涛涛江河一般。但地脉之中蕴含的灵力便如无垠之海,此时海中破了一个口子,海水倒冲出来,若要以江河修补大海,自是全不顶事。 谢兰幽此刻纵竭尽全力,几乎将自己榨干,仍是不能成事。 这番道理她初时不明白,此时想通了,只在心中苦笑道:“能补多少便是多少罢,强求也是无益。”正要再次施力,将周身木灵之力通通灌入地脉,忽闻耳边一人喝道:“你不要命了!松手!”随后便觉有人在她后领上一提,谢兰幽整个人向后一栽,倒在地上。跟着一只手掌贴在她背后,灵气自后心缓缓灌入,叫她精神为之一振。 谢兰幽回头一看,只见西王母抱着双臂,一双杏眼怒气冲冲的瞪着她。东华帝君在她身后,正将手掌收回身侧。 谢兰幽迷糊道:“你们,你们怎么来了?” 西王母颇为暴躁道:“幸好来了,不然明日你这个新出炉的妖界大圣惨死华山的新闻,就要传遍三界了。我说你在搞些什么,早就跟你说了你不行,能不能放着叫行的来?” 谢兰幽讶然道:“你不是说不会管这件事了吗?”随即心中苦笑道:“是了,她一贯是刀子嘴,豆腐心。” 西王母的目光不自然的飘了一下,轻咳一声道:“我那是气话。我是不会再给天庭做事了,但是要是不把这个修补好,倒霉的何止天庭?”她顿了一下,想起自己一路行来看到的惨状,叹了口气,将脚下的小石子踢开,道:“只当是给我以往只知袖手旁观明哲保身,却不见民间疾苦赎罪好了。” 西王母上前走了两步,俯下身,摸摸裂缝口道:“我的结界大约还能维持七天,倪君明,我要先回魅婀宫交代一下事情,然后……然后我去找你。七天之后,我会回来这里,兰幽,这七天你能帮我守在这里,以防万一吗?” 谢兰幽点点头,又问道:“乐真,难道就不能找数个高手来,大家一起修补地脉吗?我知道命格中带了金的人肯定不行,但三界之大,难道找不到几个命中无金的人吗?” 西王母摇摇头道:“最好不要,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身上只有纯粹的木灵之气。非是这样的命格,必须要将经脉中的木灵之气分出来,再灌入地脉,这个过程很危险,稍有不慎便会当场毙命。”她说到此处,东华帝君长叹一声,背过身去。西王母脸色一暗,面上闪过一丝悲色,又很快掩饰过去,瞪了谢兰幽一眼道:“你刚刚只是运气好,下一次就不一定了。” 谢兰幽皱起眉头,似乎是在思索什么,西王母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若不我提出寻找开天神斧,事情也不至到这个地步。我方才和倪君明一路行来,已经看到很多人因此命归黄泉,要是再有人为此死了,我真不到要怎么面对他们。”她叹了一口气道:“别再冒险了,让我安安心心的交待完事情。再说了,”她露出一个微笑道:“我也不一定就会赔上命。” 谢兰幽心中一悲,强笑着点点头道:“你安心吧,我会在这里好好的看着,一有异动,我就会传信给你。”西王母点点头,向她摇摇手道:“那我走了,你多保重。” 她对谢兰幽说完这句话,便望向东华帝君,抬脚走到他身边,伸手抓住他的胳膊,晃了晃道:“倪君明,我先回魅婀宫一趟,你回东华山等我好不好,最迟两天,我一定过去找你。” 东华帝君低声道:“好。” 西王母又道:“那你陪着我离开这华山好不好?” 东华帝君又道:“好。”两人肩并着肩,一起离开华山,上了云路,西王母道:“倪君明,两天之后,我一定去找你,你等着我。” 东华帝君点点头微笑道:“好,我等着你,你可要快快的来。” 西王母点头道:“我知道啦,我哪次失过约?”她说完这句话,快步向前走了数步,又停住脚步,回头瞧了东华帝君一眼,向他摆摆手,才纵身向西飞去。 第59章 爱慕 你想成什么,就成什么。…… 东华帝君站在云头上,直到那浅绿色的身影消失在天际,方转身向东飞去。他一路上不曾停歇,径直回了自己的道场东华山。 一路上东华帝君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只想着要看看山间的枇杷熟了没,一会要去摘几个下来等乐真来了好给她吃。还有今年雨前采来的云雾茶,乐真好像特别喜欢,一会要找出来,再给乐真沏上一杯。还有院子晒得果子干,乐真上次带阿狸来,阿狸淘气将果子掀了几盘,弄得满地都是。气的他将阿狸骂了一顿,其实便给阿狸调皮一下又怎样,平白弄得他好像为了几盘果干跟乐真闹脾气似的。 他一会儿一个念头,每一个都和乐真有关,好像过去的那些日子就在眼前飘着,可是却再也不会回来了一般。他想起天地初开时,那时他和乐真都还是稚童模样,他还不是东华帝君,她也还只是乐真。 那时乐真羡慕居住在雪峰之巅的迦陵频迦的歌声,每日都会爬上千丈高的雪峰,坐在峭壁上,去听那鸟儿唱歌。有一日他将那鸟儿抓住拿去向乐真献宝,谁知打开袋子才发现,那鸟儿经受不住树林里的凉爽,活活热死在了袋子里。乐真伤心的大哭起来,直说“倪君明是个大坏蛋!” 想到这里,东华帝君的嘴角不由得擒了一丝微弱的笑意,恍惚间,那天树林里的风声,树叶的沙沙声,鸟儿的叫声和乐真的哭声都回来了。哭声里夹杂着乐真的抱怨:“救命啊,我好疼呜呜呜……” 疼?东华帝君回过神来,举目四顾,常羊山的树林不见了,树叶的沙沙声不见了,鸟鸣声也不见了,只有哭声还在,哭声里夹杂着低低的絮语:“好疼啊,有没有人救救我……” 东华帝君心思一动,循着哭声奔了过去,只见一个圆滚滚的山丘之下,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坐在地上低泣。她身边放着药篓,里面的药草早就被倾倒了出来,女孩的右腿裤脚挽到了膝盖,小腿红肿着,上面糊了些鲜草药砸成的糊糊。 第75章 东华帝君到了那小女孩身边,蹲下身子,摸摸她的右小腿,问道:“你怎么了?哪里疼?让我给你看看。” 小女孩指着小腿红肿的地方,抹着眼泪道:“这里疼,我已经糊上了药草,可是还是很疼。” 东华帝君摸摸小女孩的右腿,抬头看了看,只见不高的山丘上有一道土印子,一直延绵到小女孩身下,他摸摸女孩的头道:“你在上面采草药,不小心滚下来了是不是?” 女孩吸吸鼻子,点点头。 东华帝君心道:“这小女孩是个凡人,她又不是被法力所伤,我不便用法力给她治伤。”于是输了些法力,替女孩止痛,又变出木板和干净的布带,放低声音温柔的说道:“不要紧,我这就给你治伤。” 他把用小指挑了女孩腿上的一小块药糊,放在鼻子底下闻闻,发现全是镇痛化瘀的药草,心中暗暗称奇,问道:“是谁教给你用这个的?”女孩现在已经不太痛了,抹抹脸上的眼泪,恭恭敬敬的回答道:“我是看村子里的大人们,经常用这个草药来治摔伤的地方,所以就用了。” 东华帝君一边将药糊、布带和木板一层一层摞在她腿上,一边用布带将这一层一层的东西固定好,嘴中还不闲着,问道:“你可真聪明。你家大人呢?怎么叫你一个小姑娘上山来采药?” 女孩听东华帝君夸她聪明,顿时咧嘴笑了起来,又听东华帝君问到她爹娘,脸色随即黯淡下去,道:“我爹娘都去世了。大伯说我是个赔钱货,把我赶出来了。我一个人住在山神爷爷的庙里,大叔大婶有时候给我一些吃的,但是他们也好穷,我帮大婶干些杂活,后来大叔说,他们实在养活不了。我就出来挖挖野菜摘摘果子吃,找找药草换铜板,再拿铜板请大婶帮我换衣服。” 她说的有些颠三倒四,东华帝君却听懂了。他摸摸女孩的头,将她负到背上,道:“你腿上的骨头脱臼了,这几日最好不要下地,你家里既然没有人了,那你跟我走吧。我倒还能养活你。” 女孩在他背上,听他说了一大堆,只知道这个人大约是要带她走,反正她也无处可去,最坏不过再被赶出来回山神庙去睡,于是点点头道:“谢谢大叔。” 东华帝君心中颇有些哭笑不得,想道:“我妻子尚且没娶,倒一下子做了大叔。大叔便大叔吧,这女孩子的大叔只怕还不够我的一个零头。”他问那女孩道:“我叫倪君明,人家都叫我东华帝君,你要跟我走,就要叫我‘师尊’。” 那女孩小小年纪,又在山野乡间长大,没有什么见识,哪里知道“东华帝君”这几个字意味着什么,只知道这几句话大约是代表这个好看的大叔真的要收养他,当即欢喜道:“我知道了,师尊。” 东华帝君心中笑笑,自得知木阴地脉破损以来的心情总算是好了些,他又问道:“你叫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女孩道:“我八岁了,我叫丫头。” 东华帝君听了这话吓了一跳,心道:“这女孩看上去最多六岁,竟然已经这么大了。”又想道:“是了,她没爹没娘,过得辛苦,这才生得身量小了些。”他心中打定主意要给女孩好好补补身子,也就不在年龄上多做纠缠,又问道:“丫头?这是个什么名儿?” 女孩道:“我就叫丫头,我爹和大叔大婶都这样叫我。” 东华帝君道:“这哪是个名字,我给你改个名字吧?”他想了一下问道:“你说叫赤芍好不好?” 女孩没有回答他,东华帝君又问了一遍,女孩还是没有声音,他心中奇怪,微微转头,只见女孩伏在自己肩头,沉沉的睡了过去。 夕阳映在女孩的小脸上,照得她红彤彤的脸颊上,泛起一层细腻的金色绒毛。东华帝君心中一动,想起少年时他带乐真去碧海游玩,那天两人看遍了海上的美景,游遍了海底的风光,到了晚上他送乐真回昆仑山时,乐真只嚷着脚疼。 他也是这样将乐真负在肩头,那天的夕阳也这般映在乐真的脸上,他看见乐真飞着红晕的脸上有一层细腻的金色绒毛。那时他少年心性,瞧得心里扑通扑通的像是有头小鹿直撞,乐真却没有这样安静,咭咭呱呱的说个不停,叫他又是不安,又是暗自祈祷回昆仑山的路再长一些。 再说西王母回到魅婀宫中,将众人召集到一起,交代了宫中诸事,又道她不在时,门下诸事均以玄女的为首如此这般,盘桓了两天,将诸事办妥,告别了门下一众弟子,独自一人骑着赤豹烈焰,直奔东华山而去。 东华帝君不喜人多,门下弟子出师后,多散佚在各处。西王母和他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平素不将自己当做外人。她算算时辰,东华帝君此刻不在书房,就在卧室,是以下了云头,也不走正门,径直奔向这两处。谁知两处都扑了个空,她站在院子里,心中正奇怪着,就见东华帝君端着一碗肉粥自厨房走出来。 这一下却将西王母惊得不轻,原来东华帝君自辟谷之后,就甚少吃东西。便是偶尔吃一点,也不过就是些水果。不必说荤腥,就是五谷,那也是半点不沾的。她想了一想,顿时了然道:“倪君明,你收了个弟子是不是?快叫出来,叫我瞧瞧。” 倪君明一见她,顿时开怀道:“乐真!你……你来了。我是收了个小弟子,只是她有伤在身,只好请你去见见她。” 乐真道:“我去见她就去见她,你头前带路。”倪君明笑道:“好,乐真请。”他头前引路,将乐真引到丫头屋中,一路上顺便将收养的事情说了一遍。乐真见丫头玉雪可爱乖巧懂事,心中也是又爱又怜,将她揽在怀中,拿着小勺喂她喝粥。喂着喂着忽然道:“倪君明,你可要好好给她娶个名字,不然讲出去,人家该笑了。” 倪君明道:“这个我自然想过,我想给丫头起名叫‘赤芍’,只是前天我问她时,她睡着了。昨儿尽忙着给她找些衣衫裙子的,又忘记了。” 乐真笑道:“赤芍?这是什么名儿?倪君明,你该不会是瞧她用了这味药,就给人家取这个名吧?” 倪君明轻咳一声,转移话题道:“那依你说,叫什么名儿好?” 乐真想了一想,问丫头道:“哎,你说碧游这名字如何?” 丫头听了笑的眉眼弯弯,点点头。倪君明一脸“你别闹”的表情道:“这是什么名字,明儿让通天教主知道了,我这东华山还要不要清静了?” 乐真道:“他要是知道了,你就说是我取得。当年我那魅婀宫中的花海里建了个亭子,我给它起名叫紫芝亭,这个通天可好,硬说我这亭子名字好听,顺耳,拿去给他家门口的山崖当了名字。还说了‘乐真啊,为人不要这么小气嘛,这个紫芝二字,就是和我有缘嘛。这样吧,以后你要是看上了我起的名字,也拿去用,我保证,见名如见你,怎么样?’现在我就要给你的小弟子起名叫‘碧游’,告诉全三界,她不光是你的弟子,还有我罩着呢。” 倪君明不由失笑道:“我的弟子,倒叫你罩着,这可成什么了?” 乐真放下空了的碗,揉揉碧游苹果一样绯红的小脸,道:“什么成什么,你想成什么,就成什么。” 倪君明做梦也没想到她竟说出这句话来,顿时心跳失了一拍,放低声音,生怕惊碎美梦般的轻轻道:“乐真……你……你说真的啊……” 乐真轻轻嗯了一声,柳眉一扬道:“你还要我再说一遍啊,倪君明,你是不是成心占我便宜?” 第60章 求亲 乐真,你……你做我的妻子,好么…… 倪君明立即道:“我哪有?乐真,我……我……”他想说“我绝没有想占你的便宜”,刚到嘴边,又觉得这话不对,可若要说“我便是要占你的便宜”,那就更不对了,左思右想,是怎么说怎么错,给逼到急处,却是逼出了一句埋在心底已久的话:“我喜欢你,你明明知道的。” 乐真抿嘴一笑,唱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心悦君兮君不知……”她唱着唱着,拾起裙带来扔到倪君明的怀里,笑道:“山上有块木头喜欢我,他不说我怎么知道,我就不知道,偏不知道!”说到这里,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乱颤。 碧游瞪着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懵懵懂懂的看着他们俩。她年纪尚幼,这些情情爱爱之事还不能理解,只看到乐真忽然大笑起来,也跟着露出一个甜甜的笑。 倪君明望着她如花般的笑靥,不由得痴了,待她笑声渐渐停下去,才认命道:“好,我是木头,那现在木头开口了,你……你倒是给我个说法啊。”乐真的脸色稍稍有些泛红,大大方方道:“那我还能怎么办?只好抱着走啦。” 倪君明虽然久不涉人间,却也知道人间有句话叫“嫁个木头抱着走”,乐真此刻说出这句话来显然是答应了。他心中大喜,一把拉住乐真的手,千言万语涌到唇边,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此事说来也奇怪,他本非拙于口舌之人,偏偏在乐真跟前,舌头就变得木讷起来。 第76章 乐真将他推开,哄了碧游睡下,才和他一起出了碧游的寝室,到了院子里。此时天已经暗了下来,海蓝色的天空中万里无云,一轮玉盘高悬空中,闪烁着光芒的星子在天上铺成长河,一直延伸到天的尽头。 乐真抬头望着这似乎亘古不变的银河,缓缓靠到倪君明的怀中,倪君明伸手揽住她,乐真叹道:“倪君明,我真是有些后悔,要是我早点跟你说,我喜欢你那就好了。” 倪君明道:“只要是你,什么时候说也不晚。” 乐真笑道:“你就会哄我。我听谢兰幽说,凡间的情人都会去看星星看月亮,放风筝放河灯,可是你看我们呢,堂堂神仙,命比凡人长那么多,可做的事还比不上凡人呢,真是失败。” 倪君明道:“你要是喜欢凡人的过法,那我也陪你看星星看月亮,放风筝放河灯。” 乐真从他怀里出来,看着他娇嗔道:“净吹牛,你倒是说说,你是会放风筝,还是会放河灯?” 倪君明道:“我可以学嘛,堂堂东华帝君,难道还学不会凡人的游戏?”乐真一抚辫子,道:“好啊,那你就从扎风筝开始学吧。我倒要瞧瞧,你什么时候学得会。” 到了第二天,倪君明果然找了竹篾、浆糊和纸来糊风筝。乐真将碧游抱出寝室,放在烈焰身上,两个人一起托着腮看他的笑话。 这可真是个苦活计,一会儿浆糊调稠了,一会儿又调稀了,一会儿竹篾削的太厚,一会儿又削的太薄。 好不容易糊好了一个能看的,谁知道作的重了飞不上天。好容易又糊了一只,倒是飞了上去,没飞两下,迎面来了一阵风将风筝吹破了。 整整一天下来,没有一直成功的风筝。 翌日,倪君明吸取下前一天的教训,终于在下午糊出了一只合格的风筝,他和乐真骑着赤焰,拽着风筝在东华山上漫山遍野的狂奔,风筝飞得高高的,浅绿色的尾巴迎风招展猎猎作响,看的坐在一边的碧游拍手叫好。 第四日,倪君明又糊起了河灯,乐真摘来鲜花变成花环,和碧游一人一个戴在头上。河灯却不比风筝,糊不好是下不了水的。倪君明努力了一天,却没有什么进展。 到了第五日,乐真已经给碧游编了足够带上一年都不重样儿的花环,倪君明的的河灯仍是漂不多远就喂了龙王爷,乐真道:“算了,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到了你我这儿,只这一件小小河灯已经够得命运的厚待了。”说完她将一个编着月季花的花环戴到倪君明头上,看着他颇有些傻兮兮的样子咯咯的笑起来。 倪君明随她笑去,唤了东华山山神出来,向碧游道:“碧游,师尊有事要和你师叔出去,你和山神呆在家里呆一晚上好不好?” 碧游笑道:“我能自己照顾自己,师尊和师娘路上小心,早些回家。” 乐真听到“师娘”二字脸红了一红,听到“早些回家”,心中却是一酸,心道:“我哪里还能回来呢?”幸好此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她面上这一番变化便没被人瞧见。她半是酸楚半是害羞的推了倪君明一把,道:“倪君明,管管你的弟子。” 倪君明正怔怔出神,听到这句话,轻轻咳了一声,勉强应道:“好,我和你师叔一定尽快回来。”说着抓起乐真的手,带着她跃上烈焰的背,一拍豹臀,道:“走吧。” 烈焰撒开爪子,飞速跑去。不多时,带着两人到了东华山附近一个小镇上。小镇上有个半亩地左右大小的湖,湖里银鳞闪闪,波光浮动。到了夜里,华灯初上,湖边竟有不少人家拿了花灯出来卖。 乐真惊讶道:“倪君明,这是怎么回事?” 倪君明道:“我怎么扎也扎不好河灯,于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干脆叫门下弟子都回来,扮作买灯的小贩……”乐真伸手戳戳他的腰眼道:“别瞎扯。” 倪君明道:“好吧,其实是我扎不好河灯,就和山神以及东华山周围的土地们打听,哪里有湖,湖边最好有卖花灯的。谁知道彩石镇的土地说,彩石镇今天晚上,有个大户人家的闺女出格。这边的风俗,闺女出格要在河里放灯,这个大户人家大方的很,要顺便办个灯会,邀附近四里八村的乡亲们都来热闹热闹,我这一听,可不是瞌睡碰到枕头了么?就带你来了。” 乐真听了这话,心中也不知怎么,像是刚喝了粥一般暖暖的。她对上倪君明深邃的目光,竟然觉得两颊微烫,急慌慌的假作四下观看风景。看了一会儿,忽然发觉自己和倪君明还一起坐在烈焰背上,忙下来道:“那我们快过去瞧瞧。” 待倪君明下了烈焰的背,她嘱咐道:“烈焰,你在附近玩会儿,不要吓到别人,我们……我们……”她神色黯了一黯,道:“我天亮就回来,你乖乖的,啊?” 烈焰咕噜了一声,表示听见了。 乐真伸出小手,试探着去牵倪君明的手,却被他一把抓住,牢牢的反扣在掌心里。她和倪君明相处多年,除了少时,倪君明对她始终以礼相待,从未有过逾越之处,便是这几日,倪君明也很少如此主动,此时他做此举动,当真是叫乐真惊而大喜,喜又复悲。 两人手牵着手,走到人群中,乐真常年在昆仑山修行,很少见到这样的场面,看看这个也稀罕,瞧瞧那个也有趣,一样一样,都是稀奇的不行。她拿起什么,只要脸上露出“喜欢”二字,倪君明二话不说,立刻买下。 到了最后,两人抱了一大推东西在怀中,乐真道:“买这么些做什么,都是些小玩意,也无甚用处,况且就是拿回去玩,也玩不了多久。” 倪君明带她到僻静处,手捻法诀,将那些东西收起,只留了几样在外面,向乐真笑道:“我只图你高兴罢了。” 乐真上前一抽,将他拿在手里的缠糖抽出来,含在嘴里道:“花言巧语的。倪君明,你哪学来这么多骗小姑娘的话?” 倪君明辩解道:“我才没学过呢,对着你,我想什么便说什么了。” 乐真听得心里倒比嘴里还要甜,正要说话,便在此时,只听两声轰鸣,烟花一朵接着一朵,携金带银自湖对岸飞上天空,四溅散开,复又洒落下来。赤橙黄绿,五色斑斓,如星空炫烂,宝石流光,映的半个天空晴如白昼一般。更有金龙银凤翱翔其上、火树银花绽放当间,当真是美不胜收。 烟花之下,有无数盏河灯被点燃,放在湖里。成百上千的灯中火苗冉冉,飘在还带着些冰凉的湖水上,发出暖人心脾的光。 倪君明拉着乐真走下去,两人沿着湖岸依偎而行,但见湖边垂柳的梢头,挂着一簇簇红色的丝带,在野风中飘飘荡荡。乐真松开倪俊明的手,上去翻看丝带,有些是善男信女们的祈愿,有些是商家挂上去的灯谜。 乐真解下一条灯谜,只见上面写着“义庄里的年轻人-成语-纪氏灯坊”,倪君明凑过来道:“这是什么意思?这可有点……” 乐真眼珠转了转,道:“我知道了。走,去跟他讨彩头去。”她拉住倪君明,到了写着“纪氏灯坊”的摊子上,向那老板道:“这个谜底,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对不对?” 老板忙递过一只精巧的莲花河灯,口中将她赞了一通,夸的天花乱坠,举世无双,又提起另一盏大一些的莲花河灯向倪君明道:“这位公子,姑娘有了河灯,你也买一只吧。这两只原是一对儿,就像你们一样,最是相配不过了。” 倪君明听了哪还有迟疑,立即掏钱将大的那只买了下来。两人捧着灯到了湖边,拿火折子点了灯,蹲下身子将灯放到湖水中。乐真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她自己就是神仙,也不知道像谁祈愿,只是想道:“希望倪君明在这天以后,也能欢欢喜喜的,像原来一般。” 倪君明也闭上眼睛想道:“希望地脉破损的不严重,乐真补完地脉,还能回来。” 两人诚心诚意的冥想了一会儿,同时睁开眼睛,相视一笑。乐真用手推推河灯,那灯儿便微微颤颤的向湖心里飘去了。 倪君明顺势坐下,将乐真揽到怀里,轻轻问道:“乐真,你……你做我的妻子,好么?” 第61章 结发 自此永结同心,不离不弃。…… 乐真听了,当下脱口而出道:“好啊,自然是好的。”不待他大喜,又道:“倪君明,等我回来,我一回来,就嫁给你。” 倪君明听了心中不由自主的一颤,强笑道:“乐真,我……我等了几千几万年,你现在就嫁给我罢。” 乐真眼一酸,急忙将头向旁边一撇道:“这可怎么行,这里又没有媒人,又没有喜堂的,我怎么能这样就嫁给你?倪君明,我回来就嫁给你,我答应人家的事,素来说到做到,何况是你。” 倪君明掩过喉间的哽咽之意,大声说道:“我们是神仙,要什么媒人喜堂?当年神王伏羲迎娶女娲娘娘的时候,也是在这山野间,他们向天地拜过,就成了夫妻,我们……我们自然也是这样。” 第77章 乐真心中一痛,道:“女娲娘娘那时正值风华,哪像我如今命如风中烛火、草上露水一般?”她正要放柔声音劝说倪君明,哪知刚一回头,望见倪君明悲不自胜之态,几番要要开口,拒绝的话却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心中叹了一口气,狠狠心道:“罢罢罢!到了如今,能欢喜一刻便是一刻罢。”于是点点头道:“好,好,既然这样,我现在便嫁给你。” 她说完这句话,从倪君明的怀里轻轻挣出,站起身来,向不周山方向走了两步,理了理裙角,缓缓跪下,倪君明也立刻站起来,走到她身边跪下。两人互相望了一望,乐真转过头去,向着不周山的方向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诸般神明,共为见证,弟子乐真,今日与倪君明结为夫妻,自此永结同心……”她越说,心中越是难受,饶是素来为人坚毅,声音仍是渐渐低了下去,正要歇口气缓缓,余光瞥见倪君明面上神色,咬咬牙,强作欢喜,继续说道:“自此永结同心,不离不弃。” 她说完这番话,倪君明已是泪流满面,哽咽着声音也跟着说了一遍,两人俯下身去,拜了三拜。又转身相对,互相拜了三拜。乐真忽的笑了一声,含着几不可闻的哭腔,在夜中十分诡异。她伸手擦干倪君明脸上的泪,笑道:“倪君明,我现下是你妻子了。” 倪君明笑道:“这样好极了,我实在欢喜的很。” 乐真复又笑了一笑,问道:“那我以后是不是不能叫你倪君明,要叫夫君了?不好不好,夫君太过俗气,我要是天天叫你夫君,只怕没几天你就听腻了。” 倪君明伸手抱住她道:“你想叫我什么,便叫我什么,你爱叫多久,便叫多久,我永远听不腻……我怎么会听腻?”乐真道:“好,那我还叫你倪君明,倪君明,你瞧天上的那朵云,像不像阿狸?” 倪君明闻言眨眨眼睛,将泪水眨掉,定睛去看,果然天边飘着一朵云,长圆的身上长出四只胖胖的爪子,圆滚滚的脑袋上竖着一双一对三角耳,背后一条棒槌一般的尾巴,被风吹的一摆一摆,摇头晃脑憨态可掬,正是文狸呆呆的模样。他于是点点头道:“是很像。” 若是以往乐真听了他这样说,定然觉得倪君明除了附和她,竟连一句俏皮话也不会说,说不得要在心中腹诽自己竟然喜欢上了这么一块木头。此时她却咯咯的笑了起来,竟似一生都没听过这样风趣的话,她往倪君明的怀里挤了挤,像是想把自己融进他的身子里,从此再不分离。 两人一边说着悄悄话,一边看看天上的烟花,瞧瞧湖里的灯;他们偎依着,似乎要将这辈子剩下的话都说完。 星子渐消,长夜易逝,天际已泛起鱼肚般的白色,黎明的露汽带着湿意悄悄降临,粘在柔软的草地上,粘在两人的衣襟上,转眼间,清晨就要来到。 昨夜的花灯还在湖上随着涟漪沉沉浮浮,白色的鹭鸶立在湖边,时不时在草丛中叼出一缕红色的祈愿丝带,然而过去的已经过去,并且永不再来。 乐真蝶翼一般的睫毛轻轻颤了两下,她睁开眼睛,盯着倪君明棱角分明的脸庞,怔怔的看了一会儿,才回想起昨夜几近狂乱的一切。她从草地上坐起来,定定的看着倪君明。 倪君明还闭着眼睛,他呼吸平稳,想是仍在梦乡。清晨带着凉意的微风将乐真墨色的发丝拂到他脸庞上,乐真伸手摸摸他的脸,站起身来,化出一件斗篷,给倪君明披在身上。 她游目四顾,最后看了一眼这波光粼粼的湖水,然后轻轻地转身,抬起脚向原有的宿命走去。就在这一刻,一只手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乐真倏的阖上双眼,将泪水关在里面。然而即使不去看,不去想,她也能清晰的描绘出这只手的样子——那是一只白皙的手,骨节分明,十指修长,虎口和四指的指肚上都有柔软的茧子,是常年握剑留下的痕迹。那只手一向沉稳,就如它的主人,便是负重千钧,也从未有过一丝颤抖,可是如今,这只手却微微打着哆嗦,几不可查。 乐真睁开眼睛,抽了抽手腕,那只手颤的更厉害,却握的更紧,便如溺水之人,死死的抓着最后一根蛛丝。她挣脱不开,心中悲怆愈甚,几乎失去力气,却仍是强笑着,问道:“倪君明,你放开我好不好?” 倪君明道:“你再陪我带一会儿,就一小会儿。”乐真竟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一种从未听到的意味,那带着央求的语气,令她只觉心已碎成数片。 她明白应当拒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拒绝的话,只好又使劲动了动手腕,却不知怎的,竟然不能挣脱。两人对峙了片刻,乐真忽然说道:“东华帝君,你放开我好不好?” “东华帝君”这四个字竟似有无上的茉莉,那手仍是抓着她,力道却在陡然间消失,乐真眨了一下眼,眼中有什么落了下来,滴在草丛里。她轻轻的抽了一下手腕,这一次手腕毫无滞障的抽了出来。东华帝君的手还在原地维持着抓她的姿势,可是却再也抓不住西王母的手。 西王母向前走了数步远,将手放在嘴边打了个嘴哨,一直就在附近等候的赤豹烈焰飞奔而至,西王母跨上烈焰的背,说道:“倪君明,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她每次和东华帝君离别时,总会说这句话,每次说这句话时,总会把头回过来,看着东华帝君的脸,笑着向他摆摆手。可是这次她实在有些害怕,害怕若是回了头,便再舍不得离去。于是她便就这样背对着东华帝君,只说完这句话,头也不回,手上用力一拍豹臀,烈焰放开爪子,飞奔而去。 东华帝君挣扎着站起身来,痴痴凝视着她的背影,直到那浅绿色的身影消失在里天际,他还是久久的仃立在那里。 不知过了多久,月升日落,夜露渐起,东华帝君在湖边迎风而立,宛如一尊遭受风吹雨打,已近残年的雕像一般。 一刻,又一刻,他算算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个时辰,西王母仍是没有返回,心已沉到谷底,但未见结果,他又怎肯甘心?于是他抬起脚来,一步一步向华山谷底走去。 他到了华山,只见天上乌云蔽月,星子稀疏。林中草木衰枯,鲜花凋落,不见人声。只有布谷鸟在深夜中嚎叫,一声声啼血之鸣凄厉如鬼,“布谷”、“布谷”的回荡在山野间。 他急急前行,脚步踩在枯草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四周木灵之气已然褪去,修补地脉显然是成功了,可修补地脉的人呢? 东华帝君本能的拒绝去想,只想快些到了地方,亲自一探。他正走着,忽然风中一缕香气传来,东华帝君停住脚步,浑身一颤,张了张嘴,不可置信道:“乐真,可是你吗?” 前方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银铃声般响动,一个人影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她显然没有听见东华帝君的声音,兀自在幽暗的树林里左奔右突,寻找出路。那是个年轻女子轻盈的身影,她身边跟着一只大家伙——那大约是一只豹子。 那女子的双手好似捧着什么东西一般,叠放在胸的前方,正快步向东华帝君这个方向奔来。 东华帝君心中激动难耐,急忙迎了上去,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毫不在意,理理衣襟,举步上前去。那豹子似是看见了他,十分激动的向前跃了数步,扑了上来,东华帝君一把接住它的前肢,把它放到地上,抱住它的脑袋哽咽道:“天可怜见,天可怜见!”他的泪水经过一天一夜的迷途,终于在此刻滴落在烈焰柔软的皮毛里。 烈焰低吼一声,东华帝君拍拍它的大脑袋,站起身来,像过去那样望着树林,等着西王母自树林中走出。 少女踏在地上的脚步声越发近了,东华帝君能想像到她象牙一样白皙的脸庞带着施展法术后的疲倦,鸦翼一般的头发上带着茉莉紫珠和辛夷花编制的花环。她还穿着那件浅绿色的衣服,腰间系着女萝和薜荔编制的腰带,赤裸的右脚踝上系着的那串银色铃铛,随着她轻盈的步子发出悦耳的声音。 脚步声已近在咫尺。 第62章 后生 左右乐真现在还未醒来,也笑话不…… “乐真……”东华帝君按捺不住,情不自禁的上前一步,却又立刻顿住,巨大的悲怆迎面而来,几乎要把他压垮在地。 在他面前,那缓缓的、带着迟疑从树林里走出来的少女,有着象牙一般白皙的脸庞,鸦翼一般的长发。可她却穿着一件蓝色的长裙,头上没有带着茉莉紫珠和辛夷花编制的花环,腰间也没有系着女萝和薜荔织就的腰带。她的手里捧着一串银色的铃铛和一团深绿色的光芒,低垂着眼睑,面上犹有泪痕,不知是悲戚还是愧疚。 东华帝君只觉得翻涌的气血几乎从胃部直冲上喉头,让他只觉一阵难以遏制的晕眩之感。然而便如倪君明的欲望让他伸手握住乐真,东华帝君却仍旧放开了心爱的妻子一般,天界帝君的威仪迫使他在这个妖界大圣面前牢牢的挺直身板。 谢兰幽微微躬身,将双手中捧着的东西向前一奉。轻声道:“她在日出之前到来,进入了裂缝之中,我在外面守着,只听缝中传来断断续续的细微声响。过了很久,声响消失了,裂隙口上的绿色黑气也跟着倒流回了缝隙间。我觉得有些异样,便将烈焰留在外面,自己进去探查。我进去时,看到里面的地脉是是深绿色的,上面已经没有了我上次将手伸进去时,在脑海中看到的那种裂痕。” 第78章 她顿了一下,回忆起当时的情形,漆黑一片的地下唯一的光线就是发着深绿色光芒的地脉,它们盘根错节的纠缠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结点,又分出数十枝枝杈,呈放射状向远方延伸下去。 地脉的表面光滑如上了釉的瓷器,上次伸手进去时看到的冰裂一样的痕迹已经消失无踪。她沿着地脉走了两步,浓郁的木灵之气几乎把她要闷死在里面。然而她并不想后退,勉强走了数步之后,脚下突然发出一声清脆的铃声,她低下身去,只见地上落着一串银色的铃铛,在绿光之下闪着诡异的光芒。 铃铛边上有一团深绿色光,发出山林草木般的幽香,她曾数次在乐真身上闻到这样独特的味道,于是她捡起铃铛和光球,退了出来。 东华帝君将铃铛收在袖里,又小心翼翼的接过那团光,他轻轻的用元神碰了一下光芒,光芒立刻暴涨。东华帝君喜道:“这是乐真,是乐真的元神。谢姑娘,多谢你。”这般说着,眼中又流下泪来。 谢兰幽早猜到这东西和西王母必然大有牵连,却无论如何想不到竟然是西王母的元神,急忙问道:“那乐真还有救吗?” 东华帝君一边小心翼翼的护着光球,一边闭目施展慧眼之术,过了一会睁眼道:“乐真修补地脉,损耗太大,幸好你之前输了些灵气进去,竟然误打误撞修好了一点。你这一点虽说杯水车薪无济于事,但就是这一点,令乐真修补地脉之余,还有余下了一丝力气,留下这一线生机。我能以自己的木阳之气作为牵引,但能不能助乐真这一点元神恢复到过往,却是不好说。” 他顿了顿,向谢兰幽道:“谢姑娘,我现在要回到东华山,行牵引之术,先看看能不能将乐真的魂魄找回,你能再帮我一个忙吗?” 谢兰幽道:“请说,” 东华帝君道:“乐真之前将玄女和素女派回了魅婀宫,请你带烈焰一起上昆仑山,告知她们这里的情形。再替我向素女讨塑魂丹一粒,紫阳丹三粒和一捧天池水。” 谢兰幽抱拳道:“好,我这就去,帝君,多多保重。”说罢跨上烈焰的背,往昆仑山疾驰而去。烈焰虽不曾修出人身,但以通晓人情,情知自己主人现下尚有生机,是以一路马不停蹄,不待谢兰幽催促,便使出平生最快的脚力,不消一个时辰,魅婀宫花海已在眼前。 烈焰并不停步,径直冲入花海,左右绕行,谁知那花树与以往不同,不但跟着烈焰一起绕,树上花朵竟然还化作利刃一片片的飞下,射向谢兰幽。 谢兰幽暗感奇怪,化出宝剑,荡开暗器,一拍烈焰趁隙欲走。哪知花树立刻活过来一般,连接成网,向谢兰幽劈头罩下。谢兰幽向上一跃,剑气射出,花枝应声而断,只击得漫天花雨纷纷当头而下。谢兰幽落在地上,正要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不知从哪里出来数个女仙,各个手持长剑,将她团团围住。 谢兰幽靠在烈焰背上,持剑伫立,那几个女仙见到烈焰,愣了一愣。当先一人喝问道:“你是什么人,竟在魅婀宫中乱闯?”谢兰幽见这几人衣着打扮并起手招式像是西王母弟子,将剑一收,上前走了两步,抱拳道:“妖界谢兰幽,奉东华帝君之请,前来拜见玄女,还请通禀。” 当先一人想了一想,向其他几人道:“此人身骑烈焰,或可相信,你们在这里守着,我去禀告玄女。”其余几人应和,那人收剑转身入了花海。不多时,玄素二女一起迎出,见到谢兰幽齐齐一惊,道:“是谢姑娘?我等失礼了。” 玄女向众人道道:“此乃师尊好友,你们退下吧。” 那数个女子一起收剑,向谢兰幽拱手道:“我等不知姑娘原是贵客,失礼了。” 谢兰幽摇摇手道:“无事。”待众人退去后,她上前将玄素二女二人拉到一边,低声将事情说了一遍。 两人听到西王母尚有救,皆欢喜的掉下泪来,待听到东华帝君索药时,素女点点头,道:“我知道这些药收在何处,我这就去拿。”她转身自去拿药,谢兰幽便趁隙问玄女道:“怎么今日魅婀宫中气氛不同以往?” 玄女道:“师尊不在魅婀宫,我担心天庭来找麻烦,于是下令封了山,魅婀宫上下更是戒备起来,今日这些弟子都是近千年来飞升的小弟子,不认得姑娘,实在是失礼了。” 谢兰幽道:“此事无妨。不过我想,魅婀宫也是高手济济之处,天庭还不至于为了乐真的事情再立这么一个强大的敌人,你们是不是小心过头了?” 玄女道:“我是不怕,素女和其他人自然也不怕,但家大业大,总有短处,若是不封山,这些小弟子出去了,难保不变成给猴看的鸡。我猜东华帝君不久也要封山,喝令弟子潜心修行,减少外出。天界只怕要寂静好一段时间了。” 谢兰幽听着也有道理,此时素女拿着药丹回来,谢兰幽接过药丹,同二人道了别,留下烈焰,自去东华山送药。 三界间有名有姓的地方,她都多少知道道路,一路疾驰,径直落到了东华帝君府门口。她抬手叩叩门扉,不多时,门开了。谢兰幽左右瞧瞧,竟不见人,只听一个带着些稚气的女孩声音道:“来人是谁?请报上姓名。” 谢兰幽循声低下头来,只见到一个穿着浅绿色衫子的小姑娘现在门槛边,她头上一左一右梳着两个垂环,约莫六七岁的样子,煞是可爱。谢兰幽心情不由缓了一缓,蹲下身子道:“我叫谢兰幽,是东华帝君的客人,他叫我来给他送药。” 那小姑娘拱手行了个大差不差的礼,清清脆脆道:“我叫碧游,是帝君的小弟子,师尊吩咐过,请谢姑娘跟我来。”她说着头前引路,将谢兰幽引进茶室。 谢兰幽在桌前坐下,不一会,碧游跟着一白发白须的老人进来,谢兰幽何等眼力,当下认出这人骨相与东华帝君一模一样,心中大为震惊,不由拱手道:“帝君……这……可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东华帝君咳了两声,坐下摆摆手道:“不妨事,谢姑娘不必担心。我之前施法牵引,将乐真散落的神魂重新找回,耗力过度,就成了这副样子。左右乐真现在还未醒来,也笑话不了我。” 谢兰幽听了这话,松了口气,欢欣之情油然而生,又问道:“既是如此,不知道乐真现下如何?” 东华帝君道:“她的魂魄已经全数找到,但是要修补起来,重新得回元神,还不知要多少寒暑。我已经号令我门下弟子闭门不出,不再胡乱涉及红尘。只待你将药拿回,就将东华山封山,专心治疗乐真。” 谢兰幽点点头,心道玄女果然猜得不错,将药拿出递给东华帝君,顺便将昆仑山上的情形说了一遍。她见东华帝君无意留客,且心中尚牵挂着参与天条之事的妖族,便道:“帝君既然还有要事,我就不多留了。帝君请留步。” 东华帝君起身道:“不送了。”谢兰幽辞别东华帝君,出了东华山,还未走出数十里路去,就听见前面传来兵刃相交的声音,云雾之上似乎有人喝骂出口。 第63章 背信 杨戬输的心甘情愿,日后谢姑娘但…… 谢兰幽凝神听去,只听见“天庭”“背信”等数个断断续续的字眼模糊的飘过,她素来机敏,立刻明白过来,纵身上前。只见上方云中天兵天将结成阵法,正在齐心围杀一队妖魔。谢兰幽定睛一看,被为首的竟是牛魔王和铁扇公主,只见两人一个手持巨斧,一个拿着宝剑,前面开路,大有万夫不挡之势。红孩儿在他们身后,一杆火尖枪舞得密不透风,紧紧护着背后几个妖魔。 牛魔王不愧有平天大圣之称,一把巨斧大开大阖,一招下去,数个天兵就被扫开,众人吃足了苦头,不敢和他硬碰,只得围攻。铁扇公主却是指东打西,指南去北,行路诡秘,令人料不到路数,天兵数次被这来如鬼魅的剑招所伤,只好避其锋芒,见招拆招。 红孩儿在两人身后,带着三昧真火的火尖枪挑、刺、挡、轮,一边护住背后几个妖魔,一边打得天兵难以还手。他后头的几个妖魔修为浅薄,但颇懂见缝插针的道理,抽空便要给上天兵一招。他们身形飘忽不定,打完就走,天兵也拿他们没有办法。 谢兰幽在一边看得真切,这几个妖魔也是沉香闹天宫时跟着沉香的人,如今见他们被围攻,心中十分讶异,正在着档口,一小将一剑扫向红孩儿,红孩儿向后一跃,凌空而起,躲过这一击。他落到地上,正要讥讽这天将两句,身形突然一滞,便在此时,他的身躯自后心被撕裂成两截,一片红色的人形纸片从伤口中飞出,落到那小将手中。 铁扇公主惊见爱子身死当场,嘶声叫道:“圣婴!”手上招式狠辣三分,章法却乱了,换招之即,被一天将抓住破绽,刺中小腹。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谢兰幽已然跃出,尚未落地,牛魔王的妻儿便已双双惨死。那数个被红孩儿护着的小妖,失去庇佑,顿时给冲上前的天兵天将切菜砍瓜般的杀了一半。谢兰幽凌空旋身,生生转了个弯儿,落到战团中,右手化出长剑,荡开天兵们的兵刃,将众妖护在身后,喝道:“这几人犯了何事?你们为何要围杀他们?” 第79章 牛魔王将斧子顿在云上,支撑着自己,喝道:“是谢兰幽!谢姑娘,你快跑吧,天庭……天庭背信弃约,说我们是反贼,要杀我们。” 谢兰幽向为首的那天将喝问道:“天庭何故出此言?难道玉帝忘了他和东华帝君打的赌了吗?” 那天将道:“东华帝君何时与陛下打了赌,请他出来与末将说说。” 谢兰幽喉头一塞,心道:“东华帝君早就封山了,他哪里能出来跟你说说。” 那天将见她说不出话来,便知玉帝所料果然成真,口中冷笑道:“你这妖女,好大的胆子,竟敢污蔑玉帝和东华帝君!众位兄弟,这妖女必也是个反贼,将她一并拿下。” 谢兰幽情知玉帝乃是知道东华山封山的消息,不但反悔,更要将这一众人等赶尽杀绝。心中冷笑不止,她手上运气,将剑尖插入云路三分,陡然向上一扬,尘沙顿起,只听风沙中“哎呦”“哎呦”之声不绝于耳,待风停沙定,一众天兵天将皆死当场。 牛魔王抢步上前,抱起铁扇公主,喊道:“阿罗!阿罗!”这本是铁扇公主罗刹女的闺中小名,他二人年轻时牛魔王不知喊过多少次,每次他喊完,铁扇公主都要问上一句:“你这老牛做什么喊得这样急?”只是后来他痴迷于玉面狐狸,芭蕉洞回得少了,也再不曾喊过铁扇公主“阿罗”,此时任他喊上千遍万遍,铁扇公主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回答他。 谢兰幽上前两步,蹲下身子,摸摸铁扇公主的脉门,向牛魔王道:“罗刹女已经去了,大力王请节哀吧。” 牛魔王站起身来,使出三昧真火,将红孩儿和铁扇公主的尸体烧得干干净净。他向谢兰幽点点头,对那几个小妖说道:“老牛告辞,诸位请了。”说罢提着巨斧,就向天庭方向奔去。 谢兰幽暗叫不好,足下轻点,一个晃身到了牛魔王跟前,伸手拦住他道:“大力王欲往何方?”牛魔王愤声道:“杀妻灭子之仇不能不报!老牛今日和天庭不死不休!” 谢兰幽道:“你身受重伤,几个天兵天将都奈何不得,还要去天庭找死?报仇之事还是从长计议为好。” 牛魔王道:“你让开。”说着一挥巨斧,欲把谢兰幽推开。谢兰幽稍稍向后一退,微微闪开,将剑一抛,右手中指拇指扣在一起,对着巨斧侧边轻轻一弹,牛魔王顿觉斧上传来万钧之力,震得他虎口生生裂开,鲜血直流。 谢兰幽左手反手接过宝剑,右手化弹指为掌,绕过牛魔王手中巨斧,若无其事的在他胸前一抚,牛魔王尚未反应过来,便觉似乎有座山当胸压来,顿时给压垮在地。谢兰幽伸出脚尖一勾,将巨斧勾到一边,免得这万斤沉的兵器真将牛魔王砸出个好歹来。 牛魔王倒在地上,呆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何事。他虽知谢兰幽妖界大圣之名,但这大圣到底怎么厉害却是不曾见过。他在天庭见到谢兰幽时,见她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且不曾动手,便以为这妖界大圣与他那自封的平天大圣也没什么差别。直到此时此刻,给谢兰幽轻描淡写般的击倒在地,才知道自己之前那点见识,着实是井底之蛙一般的浅见。 谢兰幽抬掌作势,说道:“牛魔王,以你现下之能,与其死在天庭手里,叫他们吹嘘,不如死在我手里好了。” 说来也奇怪,妖怪似乎天性冲动,又是生来的慕强之心深重。若是谢兰幽好言相劝,脑中尽是报仇之事的牛魔王是无论如何也听不下去的。然而谢兰幽将他一顿好打之后,牛魔王的脑子似乎回到了他的脑壳中,他挣扎着站起身来,拾起巨斧,向谢兰幽躬身行了一礼,道:“天庭杀我山妻儿子,此仇不共戴天。老牛现下势单力薄,不是对手,该如何做,还求姑娘指点一条生路。” 谢兰幽见他总算是明白了,心中舒了一口气,道:“天庭明明答应东华帝君修改天条,只因东华帝君和西王母双双因地脉之事不得不退隐山林,就背信毁约,还追杀参与之人。他们何止和你有不共戴天之仇?今日每一个因此事枉死之人,我必为其复仇。大力王,我实话对你说了,我是黑暗之渊的军师,黑暗之渊的主人无天早就对天庭不满,欲为三界改旗易帜,你若无好的去处,不妨随我去黑暗之渊待上数日。” 牛魔王沉吟片刻,刚要说话,天边忽然并肩飞来两人,他定睛一看,脸上顿时一阵扭曲。握着巨斧的手发出嘎嘣嘎嘣的响声。谢兰幽心中诧异,转过身去,只见杨戬与孙悟空二人一脸愧色,站在她身后不远处。 谢兰幽还不待他二人说话,便道:“玉帝王母借口地脉之事撕毁盟约,追杀参与刘沉香反天一事的人,这些我都知道了。” 杨戬面上一暗,道:“谢姑娘,我知道你对我的处置有所不满,但三妹自幼与我相依为命,沉香又是我外甥,我……我只能先管她们。” 谢兰幽只听牛魔王在她身后嘿嘿;冷笑不止,便知道杨戬定是只顾着沉香等人的安危,没有妖族的死活放在心上。只是人都有个远近亲疏,况当下之势也不能怨怪杨戬,于是问道:“除了沉香等人和大力王这队人,其余的都罹难了?” 孙悟空上前摇摇首道:“我带人离开天庭时,天庭派来追人的是李靖,我和哪吒联手,软硬兼施,拖住了天兵,小白龙已将一部分残存的妖族护送到花果山,至于其他人……唉!”他将金箍棒向地下一贯,不再说话。 谢兰幽听说除了牛魔王这一队人,还有人侥幸活得一命,心下一松,便道:“人不是你们杀的,此事也怨不到你们头上。悟空,你的花果山收留了这些妖族,只怕不日就成是非之地。这些人还是让我带走吧。” 孙悟空正是气闷难当,听了这话,心中纵有不服,但想到当下之景,也只能点点头道:“好,你说怎么个带法?” 谢兰幽道:“你能将花果山的妖族送到瀛海之畔吗?我让上次你见过的那个黑莲圣使去接应。” 孙悟空听到“黑莲圣使”之名,鼻子里哼了一声,十分不快。不过他自成佛之后,越发沉稳,深知为人处事,当以大局为重,故此点点头算是同意。 谢兰幽道:“杨戬,我说过,任何一个当权者,都不会自愿的放下手中的权力。就算你能制定出一千条一万条造福天下的天条,他们也会千方百计的制止这些天条问世,就算这些天条问了世,他们也会将它们扭曲成继续助他们作威作福的工具。你现在相信我了?” 杨戬叹道:“此事是杨戬的错,杨戬输的心甘情愿,日后谢姑娘但有差遣,只要不违背天道良心,杨戬无有不从。” 谢兰幽点点头道:“兰幽若有事相求,必定告知,我现在要带人回家,请了。”她说完回身,拉了拉牛魔王的衣袖,道:“走吧。” 牛魔王恨恨的看了杨戬和孙悟空二人一眼,转身大步迈开,竟比谢兰幽还快了数步。 第64章 定数 可是,你是不会听从一个所谓的定…… 牛魔王在前一路不住脚步,往东南行去?看他的样子,显然是知道黑暗之渊怎么走,说不定原来便有投靠之意。谢兰幽知他此时心中不快之至,急需发泄,也不加以阻拦,只是带着数个小妖缀在他身后。 翻过雷声千嶂落,阴阳割昏晓的毒龙岭,前头不远便是浩浩瀛海,三千弱水。路上谢兰幽已经传信给无天,此时众人落下云头,黑袍和嬴妖二人已在瀛海岸边等候多时。 众人见过礼,只见一朵黑莲自海中浮起,黑莲圣使带着一众从花果山来的妖怪在黑莲之中向谢兰幽抱拳道:“拜见军师,佛祖有令,命属下迎接军师,并带牛魔王诸人渡过弱水。” 谢兰幽点点头道:“知道了。”说着一跃身子,上了黑莲,牛魔王略一迟疑,也跟了上去。见他二人都上去了,其余几个小妖也纷纷跳上黑莲。黑莲圣使运起元神,黑莲翩然离岸。黑袍嬴妖互相望了望,飞至黑莲上空,护在左右两侧。 不多时,黑莲靠岸,众人下来,黑袍带着众妖前去拜见无天,谢兰幽在嬴妖的陪同下,去演武场观看群妖如今有何进益。 到了晚间,黑袍将众妖之名编篡成册,交给谢兰幽,众妖便算是成了这黑暗之渊的一份子。 谢兰幽翻看名册,这一众妖怪大约都是法力低下之辈,多被编入了灵兵之中,少数有几个灵将。惟有牛魔王本事非凡,现在成了无天麾下的大将,仅次于四大护法和黑莲鼋洁二人。 她放下名册,算算日期,今日正是议事之日,看看时辰,大约到了时候,于是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前往无天房中。她到之时,众人连同刚刚来到的牛魔王都已到了,谢兰幽有些不好意思的轻咳一声,向众人抱了抱拳。 无天道:“不妨事,还不到时候。不过你们既然已经到了,便开始吧。”谢兰幽在无天身边坐下,这次的议事照例从总揽黑暗之渊一切琐事的黑袍开始,他将近来黑暗之渊的事情说了说,除了因“谢兰幽”这传说中的人物和妖界大圣之故,三界缝隙间前来投靠黑暗之渊的人越来越多之外,没有什么出格的。便是此事,黑袍也与嬴妖竹君二人联手,处理的妥妥当当,没有什么意外发生。因此他的报告,众人也就听听。 第80章 接下来嬴妖和黑莲圣使也略说了说自己的事务,竹君在二人之后,将敦促黑暗之渊众人学习之事说了一遍,道:“大家对兰幽大人这些理论学说倒是蛮感兴趣的,只是先生太少,只有我和兰幽大人两个。所幸有几个学生不错,能帮着带带后进的,饶是这样,我的嘴皮子也快干死了,简直恨不得天天泡在水中。”大家听了这话,一齐笑了起来,谢兰幽道:“我这边早就留意给你找帮手,只是最近事情太多,一时还没找到,劳你多担待些。” 竹君道:“不敢不敢,您可比我讲的多多了。”谢兰幽摇摇头,将近日来发生的事情一一细数,黑暗之渊内多是些琐事,无甚好说。在天庭中的事情却是值得大书特书一番。她说起这一路种种,最后道:“东华帝君和西王母已将此事促成,但是意外骤生,以致二人双双耗尽功体,不得不封山闭关。后继无力,致使功亏一篑。再想到世上君王施政,往往人一死,生前之策就跟着烟消云散。可见若要自己身后,生前所坚持的信念依旧能运行下去,还需留有后手。” 无天道:“你是指……” 谢兰幽想想说道:“此节很是复杂,我还没有想明白,只是有这么个想法。等我想明白再跟你讲。”无天点点头,望向鼋洁。 鼋洁急忙将水军之事一一汇报,自九头虫被捉之后,水军就一直是鼋洁在管。然而鼋洁年纪尚幼,在黑暗之渊中虽然已经算是精通水军之人,但对上训练严格、经验丰富的海龙兵仍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这样的差距弄得鼋洁心中很是焦急,却又无力可施。 谢兰幽听完之后,说道:“战事上的经验很难弥补,但是训练之事未必没有办法。鼋洁,你不妨去找几个海龙兵中的中层将领,问问他们是如何训练的。” 鼋洁道:“他们怎么会跟我说呢!” 谢兰幽道:“你试着收买他们,若是不能,就想法子骗。比如变成他的上司,说是来考教他应当如何训练水军。” 鼋洁一击桌子道:“我怎么没想到,好,我试试。” 谢兰幽道:“小心些,不要让人看出破绽。如果感到不对劲就撤,人比什么都重要。” 鼋洁道:“我晓得。” 无天道:“这倒是个好法子。”谢兰幽嗯了一声,不解其意。无天道:“泾河龙王一事之后,如来特许孙悟空可以不参佛,不朝见,他的道场又远在花果山,我们一举入主灵山的时候,实在没有心力再去对付他。我想,到时候我们的人可以变成漫天神佛,将他骗来灵山,引入彀中。” 谢兰幽摇摇头道:“你想都别想,鼋洁原在仙籍,身上有仙气,你的那些妖魔手下,虽有变化之能,可是掩饰不住身上的妖气,悟空一双火眼金睛,能识破天下变化,万一给他看穿,本事高的还好,本事低的那可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无天微微一笑道:“这不是问题,有一个人可以帮我解决它。”谢兰幽沉思片刻,想到自诩与无天的那位如来座下大弟子,三界第一机关消息大师阿依那伐,心中顿时有数,也点点头道:“如果是他,或许能有这个本事。” 鼋洁和牛魔王不知阿依那伐其人就在黑暗之渊,心中越发觉得无天神秘莫测。只听谢兰幽又问道:“但我不明白,以你我的本事,对上悟空,就算一时腾不出手来抓他,也不至于要用骗的吧?” 无天道:“待我入主灵山那日,会与如来发生一场激战,我是不怕他的,但是如来一定会想办法逃走。他一定会真灵转世投到人间托生,三十三年之后,他会卷土重来,这就是所谓的定数,我统领佛界的时间只有三十三年。” 谢兰幽读过她从大慈恩寺抄录回来的所有经书,知道佛界确实有三十三这个定数之说,但她素来不信这些,正要说话,赢妖已然大惊失色的问道:“这个定数是否可以改变?” 无天笑了笑道:“可以改变的还叫定数吗?”众人听了这句话,一时都愣住了,谢兰幽道:“可是,你是不会听从一个所谓的定数的。” 无天道:“不错,定数是不会能改变的,我却一定要改变它,利用孙悟空改变它。”谢兰幽迟疑了一下,问:“如何讲?” 无天解释道:“如来想要卷土重来,再掌灵山,必须要依仗三样宝物。”不待众人说话,牛魔王已开口说了他进入房间以来的第一句话:“是哪三件宝物?” 无天道:“一是如来转世投胎的灵童;二是要倚仗十七颗舍利子的力量。” 谢兰幽听到“十七”这个数字,仔细回想佛门典籍,问道:“是万佛之祖?” 无天点了点头:“从上古到今世的燃灯上古佛,佛界共有十七位位万佛之祖。这十七颗舍利子就是他们圆寂时留下的。如果这十七颗舍利子到了一处,就可夺天地之造化,三界内无人可以拦阻,就是我也不能。” 谢兰幽道:“也就是说,当你入主灵山之时,燃灯古佛必定已经圆寂?”无天没想到她的重点在这里,虽是惊讶了一下,还是点点头道:“正是。入主灵山之前,我会去拜访燃灯大僧,如果他不愿意支持我,他仍然可以做万佛之祖。” 谢兰幽道:“如果他不愿意支持你,他就要圆寂。”无天道:“正是。”谢兰幽道:“他一圆寂,如来就会知道,你回来了。那样他就会做下防备,我们便不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这将会是一场恶战。也许他会召回悟空,那样你的欺骗就不能如愿。” 无天道:“你说的或许有理,但是依我对如来的了解,我更倾向于,他不回这么做。激战只会发生在我们两人之间,不,甚至很有可能没有激战。”谢兰幽狐疑了一下,但想到无天毕竟曾为佛界护法,对佛界的了解更甚于她,于是闭嘴不再多言。心中却暗暗盘算一定要加紧对众人的训练,免得到时如来有所防备,双方交上手,己方本领不足,以致损失惨重。 牛魔王见谢兰幽不再说话,接着追问道:“那第三样宝物是什么?” 无天答道:“孙悟空。”众怪皆惊。赢妖道:“难道孙悟空也算是一宝?” 无天点了点头:“不但是一宝,而且至关重要,因为除他之外,没有人能够找到如来的转世灵童;除他之外,也没有人能够找到十七颗舍利子中最重要的一块,无骨舍利。” 牛魔王又问:“那无骨舍利是什么?” 无天摇了摇头:“没有人见过。我只知道,无骨舍利乃是万佛之本,没有它即使找到了其余十六块也是毫无用处。”众人点头,表示明白。 谢兰幽却忽然道:“无骨舍利且不去论它,如来的转世灵童,未必只有悟空能找到。” 第65章 是非 无天听了她的话,道:“兰幽,我…… 无天听了她的话,道:“兰幽,我知道你是自信之人,但是这件事,你未免太自信。”谢兰幽道:“是么?这个灵童可有什么特征?”无天沉思了一会,道:“他的背后,有一个‘卍’字做标记。” 谢兰幽追问道:“这个‘卍’字,是生下来就带在身上,还是遇到孙悟空才会显现出来?”无天说:“若我没有感应错,是生下来就带在身上。” 谢兰幽笑道:“这么明显的特征,只有悟空能找到吗?” 无天听到这句话,不由得失笑道:“这么明显的特征,你总不能将每个人的衣服扒下来瞧一瞧吧?”谢兰幽道:“我自然不能,悟空想必也没有这么……变态。但是有人一定能,比如产婆,比如婴孩的父母。” 无天道:“产婆和婴孩的父母都是凡人,能懂什么?”谢兰幽笑道:“你让他们懂不就行了。”无天皱皱眉,仍是不明白谢兰幽在说什么,谢兰幽笑道:“这样吧,我们打个赌好了,到时候我去找灵童,你去骗悟空替你找灵童,咱们就比比看,谁先找到灵童,怎么样?” 无天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此事无论输赢都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于是欣然答应。 牛魔王道:“转世灵童现在也没有,但我们可以先找舍利子啊。就算那无骨舍利是只有孙悟空能找到的,别的舍利子总不是吧?” 无天点点头道:“我正是要派你去找舍利子。舍利子所藏之处必定难以猜度,且机关重重,非大智大勇之人不能得。黑暗之渊中能担此任者,大都要事在身走不开,惟有你,可以帮我。” 牛魔王一心要替无天赢得三界,为自己惨死的妻儿复仇,更不愿意在无天面前落到孙悟空一个敌人的下头去,是以提出寻找舍利子,此时听到无天对自己委以这项重任,正合了自己的心事,当即说道:“我必为佛祖带回舍利子。” 谢兰幽听出他言语中迫不及待之意,心中微感不安,看了他一眼,向无天说道:“我愿与大力王同行。” 牛魔王却推辞道:“不妨事,老牛一个人做的来。” 谢兰幽见他不欲自己干涉,也不好强求,便道:“兰幽庙在各地都有,原是百姓为我所盖,后来在病坊中的灵女干脆搬到了兰幽庙,做了庙里的庙祝,大力王若是遇到困难,可去寻她们,也可通过庙宇,和我联系。” 第81章 牛魔王道:“好,军师的心意,老牛心领了。” 无天见没有别的事情,便叫众人散去。谢兰幽和竹君出了无天卧室各自回房不提。 这一日上午,谢兰幽正和竹君一道,要去向黑暗之渊一众灵兵灵将授课,还未走两步,只见一只纸鹤迎面飞来,正是兰幽庙的传信。谢兰幽接住纸鹤,低头去看纸鹤翅膀上的署名,原是灵女白芷来信。 这白芷原是长安城中兰幽庙的灵女,整个大唐的灵女都在她的管辖之下。可是数年之前,白芷为心所惑,犯了一次大错,给谢兰幽抓了个正着,谢兰幽气她误入歧途,又怜她误入歧途,将她点醒后贬至京郊,叫她重头再来。 此女果也聪慧异常,不过数十年,又再次以德行才学居于众人之首,重新成为大唐灵女之领袖。 谢兰幽将纸鹤展开,只见信中说长安病坊的医官明月要将门下一个许姓弟子逐出门墙,终生不得以谢兰幽所授医术行医。白芷觉得此事不妥,力排众议,将此人暂且扣下,但她并非医官,本不该插手此事,因此来信求谢兰幽前去主持公道。 谢兰幽和竹君对视一眼,道:“明月何故要降下如此重罚?她又为何觉得不妥?白芷信上没说明白,我先去看看是怎么回事,黑暗之渊的事情你多担待。”想到各地病坊有红玉一份心血在,竹君虽明知谢兰幽离开黑暗之渊,自己怕是要更加辛苦,仍是点点头答应了。 谢兰幽见他答应,便离开黑暗之渊,一路风驰电掣,飞速赶到长安。还未到病坊之中,路过兰幽庙时,只见偌大的兰幽庙紧闭屋门,门外黑压压的一片人,指着大门破口大骂,还有人将石子丢向大门。 谢兰幽看的目瞪口呆,急忙过去,稍一打听,才知道明月与白芷之争竟已然波及整个大唐,不但各地的病坊派出人来支持其中一方,还有不少兰幽庙的灵女,也派出弟子,前来问询。除此之外,更有成千上万的百姓,乃至于当今天子天后都对此事十分关切。 她又是惊讶,又是好奇,连向旁边的人打听此事。但此事委实过于复杂,问了数个人,谢兰幽才将这事的前因后果问清楚。 原来那当事之人姓许,并非是大夫,而是泷州世家许家的嫡系子弟。许家是诗书传家的名门望族,族中子弟除了读书做官之外,还很擅长医术。许家经常有长辈带着族人和门下弟子四处游学,一路上也做些救济世人之事。因为这些,许家虽说是世家,却不像其他世家一样遭到寒门的嫌弃。不但在民间口碑极高,更为世人所敬仰,且与病坊的关系一直很好。 早在东周之时,病坊有位医官,叫做君情莲,她自觉病坊医术独步天下,但从不为外人道,也有敝帚自珍之嫌。于是上报谢兰幽,自此每年秋收过后,广开病坊之门,向众人授课。在这个时候,任何人都可以进入病坊听先生教授课业。那些行医之人进入病坊,学的不少东西,自是于世有益。 后来大汉朝七王之乱时,谢兰幽无意撞见有进入过病坊之人,用从病坊学来的医术谋害当时的重臣,以图能剪除皇帝的羽翼。谢兰幽因此十分震怒,于是立下一条规矩,凡入病坊听授课业之人,便是病坊的记名弟子,若有违反病坊之规,病坊可依门规处置。 许家和病坊素来关系密切,自然也将弟子源源不断的送往泷州病坊深造,病坊虽然不拒来者,但到底地方有限,既然多收了许家弟子,别人自然要少收些。原本以许家之义,众人虽对此事略有微词,却也没有什么真正的矛盾。 哪知道这一代许家出了个嫡系公子许经纶,泷州病坊医官夏青青派他前往大王庄救人,回来路上遇到一男子因落水而发起高烧,许经纶见这男子乃是寒门庶人,便拒绝施救,致使男子惨亡。 男子的长女王璇携着奶奶幼弟找上泷州病坊,夏青青将许经纶叫出来和她对峙,许经纶一口承认此事,公然宣称自己绝不会救庶人。此事引起轩然大波,王璇在早就不满许家占据泷州病坊开门授课大半名额的泷州其他大夫们的帮助下,进了长安,向管理全国病坊的长安医官明月告状。 明月听闻此事震惊不已,当即令人将许经纶和夏青青带入长安,调查之后才知许经纶自修习医术以来,果然不曾救过治庶人,到了今日,已有十八个庶人因许经纶拒绝救治而死。 明月一生救死扶伤,哪里见得这种事情?当下判许经纶逐出门墙,终生不得再自称为病房子弟,更上报御前,要砍去许经纶用来按脉施针的右手,以抵因许经纶拒绝救治而丧命的庶人。 许经纶对此事自然十分不服,他自觉自己并未以医术害人,只是拒绝救治,那些人会死本是他们命该如此,为何要他用手偿还。明月懒得听他的歪理,见到御前回复“准许”后,便要动手。谁知白芷匆匆赶到,并以许经纶只是拒绝救治,未用医术来谋财害命,明月的处置有些过于血腥为由阻止她,将许经纶带入长安的兰幽庙保护起来。 到此双方各执一词,引得整个大唐瞩目,不但各地病坊医官和灵女在数日之内纷纷参与了进来,更有无数医药行的、世家子弟、寒门庶民乃至官场、御驾都下了场,站在其中一边,和另一边隔空喊话。 起初几天,众人还能心平气和的说话,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下场之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复杂,气氛已经变得充满了火药味。辩论的焦点,也从大夫是不是有权利拒绝医治病人——哪怕这个病人不快点医治就要命归黄泉了,变成了世家士族和寒门庶民之间的矛盾大爆发。 辩论也从一开始的以理服人,变成了充满谩骂的人身攻击和黑历史挖掘。甚至连白芷曾经因为讨好权贵不成,甩手去了长安郊外,险些误了明霞公主的性命之事都挖了出来。并以此为据,大骂白芷护着许经纶是又一次对权贵的摇尾乞怜。 白芷不堪辱骂,紧闭兰幽庙大门不出,愤怒的人们就聚集到兰幽庙门前抗议,这其中自也不乏原本庙中白芷的一些手下。幸好兰幽庙毕竟供奉着谢兰幽这个百姓心中的悲悯仁慈的仙子,众人还有理智,除了个别丢石子的以外,尚没有人像对许经纶的娘舅,也是在这场风暴中第一个出身力挺许经纶的官员——御史台吴大人那样,往他家门口扔大粪。 第66章 士庶 他是个庶人,那个杀害大许公子的…… 谢兰幽问了一阵,见打听不出更多有用的东西之后,飞身上了半空,现出金身,伸手一抚,化出一道柔和而不容抗拒的春风,将众人推离兰幽庙数步远,说道:“吾乃谢兰幽,特为此事而来,请各位稍安勿躁。”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霭霭云端立着一身怀异香、脚踏祥云的蓝衣少女,她周身披着一层薄薄的金色光芒,白皙的脸庞明艳而不可方物。一时间,喧嚣顿止,静默了片刻,私语窃窃而起。有一童子大着胆子出来,向谢兰幽问道:“你说你是谢兰幽,你有什么证据吗?兰幽庙的白芷也会这么飞。” 谢兰幽环视左右,见到人群左侧有一少女,一身打扮像是病坊的医女,她身后立着数个与她穿着相似之人。谢兰幽记得刚刚自己在人群中时,这少女便带着她的同伴,同她一面半劝半拦着人群向前冲,一面向内喊话,请白芷开门,交出许经纶。谢兰幽便向那少女问道:“你是长安病坊的医女吗?” 那少女听了,微微躬身,不卑不亢道:“小女子陈曦乐,正是明月大人的小弟子。小女子奉明月大人之命,到此向白芷大人说明,许经纶乃是病坊弟子,且违反病坊之规,致使十八人惨死,此事从病坊到御前都已有所定论,请白芷大人停止对许经纶的庇护,将他交给病坊处置。” 谢兰幽暗暗赞叹此女口齿清楚明快,道:“好,陈医女,我说我是谢兰幽,无凭无据的,他们未必相信。我若叫白芷出来作证,白芷现在说话,也未必有分量。既然如此,你叫明月来,明月说的话,各位总是相信的吧?” 陈曦乐微一沉吟,躬身道:“如此请兰幽大人稍稍等候,小女子去去就来。”说罢转身,沿着众人给她分开的小道走了出去。 长安城中,病坊与兰幽庙相距不远。不多时,陈曦乐已经跟着明月回来,明月此时自不复当年年少青春,少说也有五十余岁了,她身子虽然硬朗,但对谢兰幽未有丝毫怠慢之心,一听陈曦乐所言,即刻赶来,到了庙门前,已是气喘吁吁,抬头一看果是谢兰幽,当即俯首下拜道:“见过兰幽大人。” 陈曦乐和众人见她如此说,对谢兰幽的身份再无怀疑,当即个个下拜。谢兰幽伸手一指,将众人托起,向明月道:“你和白芷的争执,我知道了一些,尚有些细节,要你们二人、夏青青一道,和那个许经伦当面对质清楚。” 明月道:“许经纶和夏青青都在庙中,兰幽大人进了庙就能见到他们。” 谢兰幽点点头,降在地上,吩咐方才跟在陈曦乐身后,与她一同德另一个少女留下维持秩序,自己携了明月和陈曦乐,施了个穿墙术,自侧边墙中进了庙里。 第82章 她刚一站定身子,只见大殿中五十多岁已生华发的白芷卸去钗环,只着白色亵衣,正对着大门跪在地上。她身边还有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子也做此打扮,另有一个身着深蓝色缎子裁的袍子的少年抱着双臂,站在一边。 那少年不过十七八岁,看着白芷二人跪在地上,一张俊俏的脸上满是不屑。他甫一见到谢兰幽三人进来,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向后一跃,砰的一声,膝盖撞在大殿供奉着谢兰幽的神龛上,捂着伤处龇龇牙,却不呼痛。 明月道:“白芷身边的就是夏青青,这个,”她嫌弃的对着那蓝袍少年翻了个白眼道:“便是许经纶。” 谢兰幽心中微微讶异,她能感到许经纶的不屑和嫌恶,全是对着白芷去的,与夏青青毫无关系。但无论有何纠葛,白芷都算是救了许经纶的一只手,这许经纶却对白芷如此不屑,简直不可思议。 白芷和夏青青听到声音,转头一看,才看见谢兰幽三人,白芷见了谢兰幽,眼圈一红,叩首道:“不肖弟子白芷,拜见兰幽大人。”夏青青也微微颤颤的跟着叩下去。 谢兰幽上前将白芷扶起,道:“你们两个不必如此,穿好衣服,到后面把话说清楚。真是你们二人的错,自有你们请罪的时候。” 白、夏二人闻言躬身,谢兰幽放开白芷,转身去了后屋。 明月和白芷自幼一起长大,成人后她也常常到白芷这里玩耍,白芷待客的东西放在哪儿,她一清二楚。此刻,趁着白芷换衣服的功夫,明月拿出茶盏茶叶,替众人泡了壶茶,倒在六个杯子里。 那杯子是粗陶烧制的,虽是乡野之物,内壁上却别出心裁的绘了两条活灵活现的红色锦鲤,沸水冲入杯中,霎时间袅袅茶香翩然而出,沁人心脾。谢兰幽却是无心饮茶,只将杯子推到一边,目光在明月和许经纶之间不断飘忽不定。 不一会儿,白芷和夏青青一前一后进了屋子,夏青青身后跟着许经纶,三人一溜坐到谢兰幽的对面,谢兰幽放下手中的茶盏,说道:“我在外面听了很多,也大概算是把事情弄清楚了。但是有件事我始终不明白,许公子,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愿意救治庶民吗?” 许经纶没想到谢兰幽一上来会先问他,被问得微微一愣,继而冷笑道:“这些贱民,丝毫没有感恩之心,救之何用?” 谢兰幽听了,心道此人如此行至,果然是有原因的,所幸问了,未曾冤枉了他。于是继续问道:“你能具体说说吗?” 许经纶将头一撇,显然是不想再说下去。夏青青忙道:“兰幽大人,事情是这样的,经纶……”明月冷哼一声道:“叫得可真亲切。” 谢兰幽抬手道:“你们不要在这里吵,我问谁谁再说话。”明月急忙道歉,夏青青头却低了下去。谢兰幽见她面上似有受伤之色,心中微微奇怪,安慰她道:“夏医官,你继续说。” 夏青青道:“许公子他……他有个哥哥,是我……曾经和我在开门授课时互为搭档,他的医术在许家小一辈中可称翘楚,大许公子八年前给人治病时,遇到一个病人,是热症引起的腹痛,大许公子便给病人开了巴豆,但是病人的兄弟听了药方,觉得病人是腹泻,怎么能再吃巴豆,于是没有照方抓药,另请来一个游方郎中。结果……结果病人没有治好,再来找大许公子治的时候,病人已是病入膏肓,大许公子无能为力,那个病人就这么去了。这于谁也是一桩悲事,偏偏病人的兄弟觉得,是大许公子因为之前没有用他的药方,丢了面子,所以才不肯好好治,他拿了把菜刀,把大许公子给砍死了。” 谢兰幽听到这里,顿时大怒,一掌下去,竟将桌子拍出一道裂隙。她怒气未消,却也不由尴尬,轻咳一声,手上一拂,将裂隙补好,问道:“这个人没有被送去见官吗?” 夏青青正要回答,许经纶忽然大声道:“就是把他送去杀一千次,一万次,我哥哥难道就能活过来不成?” 夏青青见他如此激动,急忙伸手按住他,道:“送去了,官府判了斩立决,当年秋天就杀了,可是阿……大许公子已经死了,不会再活过来了。兰幽大人,小女子听闻大人曾为红玉大人拔剑一怒,经……许经纶自幼和大许公子兄弟情深,说句不该说的话,他当时所受的刺激,不在当日大人之下,何况那时他才十二岁,小小年纪,他怎么能忍受?” 谢兰幽听夏青青提及红玉,心中一阵恍惚,忽而悲意上涌,急忙稳住心神,不动声色道:“他拒绝就的那个人,是那个凶手的亲戚?” 夏青青神情一顿,摇摇头。 谢兰幽道:“那是凶手的朋友?” 夏青青窘迫不已,又摇摇头。 谢兰幽不解道:“那他和凶手是什么关系?竟然能让一个人见死明明能救却不救?” 夏青青嗫嚅道:“他是个庶人,那个杀害大许公子的人,也是个庶人。” 谢兰幽脑子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其中的关系,不可置信道:“都是庶人?就只因为这个吗?” 夏青青目光躲闪,显见是羞愧之至,不敢回答。许经纶却冷笑道:“不错,就是因为这个,这些庶人愚昧无知、恩将仇报,简直牲口不如,我不屑与之为伍!” 谢兰幽听了这话,强压怒火,叹了口气道:“许小公子,你兄长为那等不知好歹的人所杀,我身为医者,既愤怒又寒心。你倘当真碰上那人的亲戚朋友,因着此故,不肯救治,虽说有违医者之道,却也在乎人情之内。可仅仅因为同是庶人,就不予救治,你这个迁怒的范围,未免也太大了吧?” 她看看明月又望望白芷道:“我记得当年有个凡人,我好心给他治伤,他倒好,见我长得好看,就打起歪脑筋想把我买到妓院去。要是依着你的逻辑,那我是不是该把这世上所有的凡人,都看出是恩将仇报的牲口。这一辈子别说和你们坐在一起了,最好碰都不要碰一下?” 白芷、明月听了这句话,同时嗤了一声,夏青青却难过的将头垂了下去。谢兰幽看在眼里,问道:“明月,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你查到的是怎么样,说来听听吧。” 第67章 兄仇 陈曦乐闻言,霍然抬头,一张俏生…… 明月应声道:“是。本月初七,泷州的大夫余三郎带着大王庄的王璇姑娘找上门来,状告泷州病坊的记名弟子许经纶,见死不医,致使大王庄的王长庚高烧而死。还说,泷州一带的病坊,早年就和许家交情非比寻常,连年给许家开后门,叫他家的弟子大量进入病坊,致使很多寒门子弟求学无门。” 她说到这里,许经纶忽的冷笑一声,正要说话,却发现自己张不开嘴。他生性聪慧,只一下便知这是谁在搞鬼,忙向谢兰幽瞪去,却见谢兰幽向他温和一笑,右手食指竖起,在唇前晃了一晃,做了个“你有话等她说完再说”的口型。 明月隔着个小桌子,坐在谢兰幽身侧。她余光瞟见许经纶无礼之举,心中不屑之至,见谢兰幽如此动作,当真十分痛快,只做没有察觉出两人间的暗潮,继续说道:“他还向我说,泷州病坊的医官夏青青,她早就知道许经纶有这个庶人不治的毛病,病坊中不少人也对许经纶这个毛病颇多非议,但夏青青不为所动,仍是一连三年将他招入病坊中,还派他出门给向病坊求医的人问诊。以致酿成此事。” 说到此处,明月瞪了夏青青一眼,端起陶杯来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才继续道:“我听了之后,将余三郎和王璇安排在长安的病坊中住下,连夜派人到泷州探查,一查之下,才知道许经纶进入病坊之前就是这样子,夏青青确实是明知道他如此,还将他收入门墙。许经伦不但拒绝救治庶民病人,还在病坊之中对庶民出身的弟子和医官医女们不敬,大家早就对他积怨已久。只是他上面有夏青青护着,更有许家的面子在里面,大家忍气不说罢了。还有最为要紧的就是,许经纶连着三年进入病坊修习,在病坊之中,拒绝救人以致出了人命这是头一遭。但在病坊之外,在他眼前活活病死不得救治的,已经有十七人。” 明月说完,坐在她身侧侧的陈曦乐掏出一本厚厚的簿子,站起来走到谢兰幽跟前,双手将簿子奉上,道:“兰幽大人,明月大人派去泷州病坊的人正是小女子,这是这些事情的卷宗。还有证据都收在病坊中,大人可随时前去查探。” 谢兰幽接过簿子,随手翻看,前几页所记大多是病坊中人对许经纶的评价,诸如什么“很难相处”“不小心碰了他一下,他竟然使劲的用手帕擦”之类的抱怨之语,后面记载着许经纶见死不救的那些庶民的状况。这些人虽说都是庶民,但除此之外却大有不同。贩夫走卒有之,县官府郡也有之,男人女人,南人北人应有尽有。她看的舌挢不下,翻到最后,只见上面记载着王璇之父的情况。 她仔仔细细的看完之后,问夏青青道:“当天大王庄一户姓孙的人家户主人生了病,当地的医官和门下弟子,因为之前一场小瘟疫刚刚过世。于是大王庄人只能向泷州病坊求助。你知道那户人家是士族出身,只是家道没落,才在大王庄定居,于是你就派许经纶去给他治病,王璇之父落水之事,是后来发生的,你并不知情。大王庄的人也不知道许经纶不救庶人,以为他是病坊弟子,济世活人,因此他治好了孙家户主,大王庄人就将他请到王璇家中。” 第83章 夏青青不意这些内情都原原本本的写在卷宗上,当下愣了一愣,点点头道:“正是,此事原是意外,实在不能怨怪许经纶。” 谢兰幽没有理会她后面这句话,说道:“许经纶原本是要医治,可一问明王璇一家乃是寒门,就断然离去。大王庄的人被他弄糊涂了,以为泷州病坊嫌贫爱富,就去请了当地一个姓王的郎中。王郎中不能根治,王璇只好托人上病坊求医,但是这一来一去,花费了两天一夜,病坊的医女还没赶到,王璇的父亲已经一命呜呼了。” 夏青青道:“是这样。” 谢兰幽道:“许经纶回去时没有告诉病坊,王璇之父的事情吗?” 夏青青目光游移了一下,道:“我不知道,我想他应该……” 陈曦乐截断夏青青的话道:“他没有说过,我问过病坊中的人,他没有说过这件事。最先知道王璇之父落水需要医治的,是病坊中的医女程诗雨。当天夜里她在病坊值班,王璇托的人最先见到的是她,她听说这件事之后,就叫醒了另一个医女董珏替她值班,自己去了大王庄。” 谢兰幽点点头,将手上的簿子合上,递回给陈曦乐,道:“下次这些也要记在卷宗里,如果这种事情居然还有下次的话。” 她这句话没有什么语气,却是叫屋内四女不约而同的低下头去,陈曦乐轻声应道:“弟子知道了。” 谢兰幽又问明月道:“卷宗上面说明月你判许经纶逐出门墙,终生不得再自称为病房子弟,不得再以病坊所传的医术行医,还要砍去许经纶用来按脉施针的右手,以作惩戒?” 明月站起身,向谢兰幽郑重其事的行了一礼,说道:“是,弟子以为这件事的性质太恶劣。为医者岂可见死不救?若说那人是他的仇人,或是仇人的亲眷,他放不下大许公子的死,那也就罢了,明月虽为医者,可医者之心也是肉长的,我不是那般严苛不近人情之人。但是,仅仅因为都是庶人,这算什么理由?我不能接受,我想,这天下很多人,都不能接受这样的理由。” 陈曦乐也躬身行礼道:“曦乐以为……曦乐以为医术是用来救人的。以曦乐自身看来,小许公子的行为,令曦乐耻于为伍。” 许经纶冷笑道:“你等庶人,我亦不屑。”夏青青忙按住他,小心翼翼的看了谢兰幽一眼,又向他道:“你少说两句行不行?” 谢兰幽懒得理他,只示意二女坐下,问白芷道:“白芷,你说你不服明月的判决,甚至以灵女之身插手病坊之事,你能向我讲明你的理由吗?” 白芷道:“是,弟子以为明月的处置不妥。许经纶并不是大夫,他是个书生。他进入病坊,是为修习医术,但是我听夏青青说,他将来并不打算从医,他是要当官的。他的手不止是要施针按脉,还要用来磨墨写字。所以,并不能用一个大夫的标准来衡量他。” 说到此处,她微一踌躇,继续道:“而且,许经纶并没有用医术害人,他只是拒绝治疗病人而已,病坊并没有规定,不得拒绝治疗病人。如果病坊不能认同他的做法,将他逐出墙门就是,剁手……依白芷浅见,实在是有些过了。” 她想了想,又说道:“况且许经纶也救治过很多人,他拒绝救治庶人,是有原因的。虽然这个原因大家都不能认同,但是大家也都没有一个哥哥,被人所杀啊。” 陈曦乐闻言,霍然抬头,一张俏生生的脸上目眦欲裂,狰狞之态甚重。谢兰幽一心放在白芷身上,没见到她的表情,开口问道:“就是因为这样吗?” “兰幽大人,弟子知道,外面的人说弟子说的很难听。但是白芷也是庶人出身,兰幽大人也见到许经纶对我的态度了。我不是在维护他的利益,而是我不希望……”说到这里,白芷停下来,苦笑了一下,道:“我也不知道我不希望什么,但是我能感觉的,明月的处置是不对的。” 谢兰幽点点头,又问道:“你没有提到夏青青,也就是说对明月判夏青青管理不力,不适合再作为泷州病坊的医官,应当离开,这件事你们都没有异议,只是对许经纶的处理有所争执,是这样吗?” 白芷道:“是。我不认同夏医官明知道许经纶这个心结,还将他一次又一次的招入泷州病坊的行为。何况许经纶在病坊期间,对师长和同窗嫌恶之情溢于言表,夏医官不是不知道这些事,可是出于私心,却不加约束……总之,我认为夏医官眷恋往昔情分,本是好事,只是太过公私不分,不适合担任重职。” 谢兰幽想起卷宗上说夏青青是陇西士族夏家的千金,和大许公子似乎有过一段情谊,心中对白芷“公私不分”这四个字甚是赞同。 她点点头,道:“此事我要想一想,明月,长安城东市之中是不是有一块能容纳下数万人的场地?”明月点点头道:“是,那里是闲散小贩摆摊的地方。” 谢兰幽道:“明日烦请你去一趟东市,将这块场地包下。告诉所有关心这件事的人,三日之后的开市之日,我会在那里替此事作出判决。还有,我知道许家有人在长安城等着这件事出结果,你务必通知许家的人,当天到来。” 她见明月点点头,又向白芷说:“你就暂且休息吧,一切到了三天后再说。” 白芷轻声应了,不再说话。 第68章 门规 我希望许家日后如还愿送人入我门…… 十一月十五,诸事大吉。 卯时刚过,东市里已挤满了人。三天前,一座台子在这里平地拔起,长安病坊的医官明月向众人宣布,今日巳时,谢兰幽要在这里,当众对喧闹了数天的士庶之争作出裁决。 这消息一出,瞬间便成整个大唐的焦点,这日时辰一到,除了各地病坊和兰幽庙派来的医女灵女,和许家家主许玉昌和王璇、余三郎等接到邀请之人外,另有陛下和天后派来的使者,都立在台子下等候多时。再向外去,关心此事的平头百姓也将外围挤得水泄不通。 苦主王璇半搂半牵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孩,站在余三郎身侧,两人身后还跟着数个参与此事之人,皆将脖子伸得长长的,不住的向台上望去。 此时日渐西移,已是辰巳交接之刻,只见半空中金光一闪,高台上已多了数个人。王璇护着怀中男孩,听到背后啧啧称奇之声,微微抬头,向上看去。 只见台上当中一人身着蓝衫,约莫双十年华,容貌之美,平生罕见。那人身边一左一右立着医女明月、灵女白芷二人,想来就是传说中的谢兰幽了。 王璇怀中的男孩突然指着白芷身侧的紫衣少年喊道:“坏人!”王璇循声望去,只见那紫衣少年方脸宽额,浓眉大眼,正是那日向她说“此生绝不救治庶人”的许经纶。 谢兰幽刚刚到了东市高台之上,还未站稳,就听清清脆脆的童声喊道“坏人”二字,她向下一望,只见台下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布衣少女牵着一个男童,那句“坏人”便是男童说的。这两人身上的衣服皆摞着补丁,洗得发白,可见家境并不好,但上头干干净净,不见一丝褶子。那少女见她看了过来,一泓清水般的双眼毫不畏惧的回望过来。 明月身边的陈曦乐忙道:“那便是王璇和她弟弟王锦程。”谢兰幽早对王璇此名如雷贯耳,当下向她点点头。王璇见她释出善意,眼中的倔强稍稍收敛,头微微向下动了动。 谢兰幽上前一步道:“各位,我便是兰幽庙的主人谢兰幽。大唐各处的病坊,是多年之前,我在武王姬发的帮助下建立的。因有这份渊源,近日兰幽庙灵女白芷和长安病坊的医官明月起了争执,便请我前来做个仲裁。此事我已经查得清清楚楚,因为市面上诸多流言蜚语,我便将此事再从头向大家说一遍。” 她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才道:“我知道各位有些替白芷说话,有些站在明月那边,今日依我之言,我自觉明月此事处理的确实不妥。”她这句话话音还未落下,便好似热油里进了沸水一般,众人顿时哗然。 王璇高叫道:“我道你是个慈悲为怀的神仙,原来却是个只护着高门大户的神仙!” 谢兰幽伸出双手,向下一压,众人顿时难以开口,谢兰幽道:“诸位,在下得罪,请听我一言。王姑娘,你说我护着高门大户,想是指许家了?” 王璇心道:“我就是不能出声,也要嘶喊,叫她知道,天下还有个不肯屈服之人!”谁知她一张嘴,话却毫无阻碍地说了出来:“许经纶害死我父,明月医官处置于他,你却不许,不是回护许家,又是在做什么?” 谢兰幽道:“王姑娘,人所共知,你父却是落水发热而死。你说许经纶害死你父,莫非是他推你父亲下水的?” 王璇一噎,随即道:“不是。可他身为大夫,怎能见死不救?” 谢兰幽叹道:“是啊,做大夫的岂可见死不救?可这天下间却没有这条律法,说做大夫的不能见死不救。便是病坊,也没有这样的门规,约束门人。王姑娘,既然没有这样的规定,他又没害你爹,就不该因为你爹之死而被砍手。” 第84章 余三郎上前道:“难道谢仙人觉得,郎中见死不救是该然之事?” 谢兰幽道:“自然不是。我以为大夫见死能救而不救,就不配做大夫。我更以为这是医家约定俗成的默契,不曾定下门规约束,此事是我无能,王姑娘,我向令尊道歉。”她说着一撩衣角,郑重其事的行了个大礼,余三郎急忙避开,王璇却揽着弟弟,冷着脸受了。 谢兰幽起身复又说道:“只不过,这是我的见识,他许家是何见识,我是管不到的。许经纶既然不愿守我的见识,便不是我门下的弟子。明月逐人,正合我意。但是原先天下间没有谁规定大夫见死不救,大夫就要被砍手乃至赔命的道理,自是不能这样行事,否则岂不是不教而诛?” 她看向忿忿不平的王璇姐弟,道:“王姑娘,我知道你觉得是许经纶害死了你爹,但你自己想想,若是那天许经纶没有出现在大王庄,你爹一样会因为没有大夫救治而死,可若情况如此,你还会怪许经纶吗?” 王璇被她问得愣了下来,竟然真的去思考若是那天,许经纶没有到大王庄问诊,又会是一番什么情形。谢兰幽继续道:“再说,很多事并不是大夫去了就管用的,就算是许经纶愿意给你爹诊治,你爹也不一定会被他救回来。” 许经纶如今成了过街老鼠,多半起于王璇去泷州病坊对峙。但这事原也怨不得王璇,便是不相干的人听了许经纶的混蛋行径,都要唾骂上他几句,何况王璇母亲早逝,上有年近七十的奶奶,下有不满六岁的幼弟。 她父亲一死,真可谓是天塌地陷,心中悲痛急欲宣泄,正好许经纶这个见死不救、有术无德的混蛋撞在她的枪口上,王璇化悲为怒,满腔怒火都冲着许经纶去了,好像许经纶就是她的杀父仇人一般。到了如今,她给谢兰幽一问,才想起自己父亲王长庚是失足落水,并不是真的给许经纶杀死了。 谢兰幽叹道:“况且许经纶虽然拒绝救治庶人,但他从来没有用医术害过别人,且救治过的士族为数不少,王姑娘,你们常说许经纶是‘士族的命是命,寒门的命就不是命。’若我只因许经纶拒绝救治寒门,就砍掉他救人的手,叫他以后连士族也救不了,那岂不成了‘寒门的命是命,士族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余三郎深知谢兰幽所言有理,但许经论此人所作所为实在令人厌恶,他不愿将爱人轻轻放过,便问道:“那谢仙人说应当如何?” 谢兰幽道:“我不齿此人的作为,也绝不愿意与之为伍。以前是我疏忽,自以为凡是医家之人,多有一颗慈心,因此不曾想过此事。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是我的不是。今日当着众人的面,我便立下这条规矩,自今日起,凡我门下弟子,不得拒绝救治病人,救不了是一回事,不愿救是另一回事。若违此规致病人身死,以命相抵。倘病人没有因此不幸,则夺其医术,逐出病坊。至于许经纶,先前既无此规,我不能不教而诛,但道不同不相为谋,他既不愿救治庶民,那从此便不再是我门下弟子,不得以我门下之名自称。” 她说到此处,转头像在台下的许经纶之父许玉昌道:“许老爷子,许家很多人喜欢医术,又看得起我谢兰幽,愿意进我门墙修行,我很荣幸。但是病坊广开授课之门,是想为天下培养出更多能济世活人的大夫,且病坊毕竟教力有限,收了一些人,就不得不拒绝另一些人,我希望许家日后如还愿送人入我门墙的话,还请细细斟酌人选。” 许玉昌是何等德高望重的人物,给她当众点了出来,便如一巴掌打在自己连带许家的脸上,面子顿时丢了个精光。只觉胸中一阵气血翻腾,几乎呕出一口血来,但偏偏此刻在众人瞩目之下,不得不强自打起精神,低声应了。 谢兰幽见他脸色灰败,也不愿为难一个老者,回身转向众人道:“还有一件事,自今年之后,病坊开门授课回斟酌录人,尽量避免收的全是一家弟子的情况,这点也请大家帮忙看着,若是哪里的病坊不对,或是向长安报来,或是找个兰幽庙,通过灵女告知给我。” 她看到众人连连点头,方才面上愤恨之色都已经消失,心中知道自己算是说服了众人,最后向许经纶道:“小许公子,从今日始,你不再是病坊的记名弟子,也不准你再以此自称。你可以继续使用病坊传给你的医术救人,也可以将它们传给别人,但是你的传人,同样不准以病坊弟子自居。” 许经纶惊讶道:“我还能再使……你……你不禁止我?” 谢兰幽问道:“你用医术救人,不管是世是庶,都是好事,我为何要阻止你?” 许家自己也开馆授徒,传授医道,若是有那等违反门规的弟子,逐出门墙后是断然不许再用许家的医术的。许经纶以为自己也是这般,谁料到谢兰幽忽然来这这样一句,当即惊得不知该说什么。 谢兰幽见到他的表情就知道他为何会出此一问,摇摇首笑道:“医术本就是用来救人的,可笑世人研习医术,却研习出个门户之分。”她顿了一下,又说道:“我教人医术只为救人,不论门户,你自可用无妨。但你千万不可用病坊的医术去做坏事,否则,我必取你性命。” 许经纶傲然道:“可笑,我堂堂世家子弟,岂会如那等贱民一般随意杀人。” 谢兰幽闻言心中不喜更甚,冷冷道:“小许公子,那些向你求医而不得救的人,虽不是你杀,却也多少算是因你而亡。他们求你之前,本有无限种可能,被你拒绝之后,你就变成了促成结果中的一环,因果已结,必有所报。如果我是你,就会给自己多积些德,待到来日,或可借此逢凶化吉也说不定。” 许经纶虽对鬼神之事虽然不屑一顾,但毕竟只是个刚满弱冠的少年,又曾眼见数个庶民在身前惨死之象,听谢兰幽说得这般郑重其事,脸色仍是白了一白,强自硬撑道:“这些庶人活着我尚且不怕,又岂会怕区区几个死人?” 谢兰幽不过是好心提点他一句,见他这般,也就懒得再管,只抛开去不再同他说话。她说完这句,又向众人道:“有不服我新立门规者,可自行离开,离开后诸事,一如许公子。对我处置有所异议者,可以现在提出来。若现在不提,日后却犯了此规,我必不留情!” 她话音刚落,台下走出一人向谢兰幽行了一礼,道:“兰幽大人,小妇人是剑南道益州病坊的教习医女,有事请教大人。” 第69章 曦乐 这么说,兰幽大人是要和稀泥了?…… 谢兰幽听了那妇人的话,微微颔首道:“夫人请讲。” 那妇人道:“大人曾言,小许公子拒绝医治庶人,是因为小许公子的兄长为庶人所杀。常言道,兄弟之仇不反兵。若是小许公子的杀兄仇人就在眼前,他身患重病,唯小许公子一人能救。若是平时,小许公子无论如何不能杀此人以报兄仇,如今机会在眼前,他为兄仇拒绝救人,兰幽大人还会如今日所言,将他逐出门墙,且另立新规?” 明月自这妇人出来时便眉头微皱,待听到这妇人的话,立刻上前一步道:“好叫夫人知道,兰幽大人会出来给许经纶主持公道,全因明月之前所判无据之故。若是许经纶果有此内情,明月岂是不通情理之人?天下医者,虽说当为病人竭尽心力,但何人不是父母所生,没有远近亲疏?倘若许经纶所拒乃杀兄仇人,我根本不会罚他。” 那妇人一抬眼觑着明月道:“天下医者,本为济世活人,兰幽大人亦说‘大夫见死能救而不救,就不配做大夫’‘凡我门下弟子,不得拒绝救治病人’,又因此事,给病坊立了规矩。但听明月大人话中之意,似乎觉得天下医者,可为私情而有损医者之德了?” 明月怒道:“医者非是圣人,诸位乡亲,若是你们杀父杀母的仇敌在危在旦夕,只有你们能救,你们如何选?我们做大夫的,和你们一样,都是血肉之躯,凡人之心啊。” 她话音甫落,台下众人议论纷纷,有的说“是啊是啊,怎么能救仇人呢?”也有人说“但行医之人不救病人,似乎不太好。” 谢兰幽正要上前说话,忽然瞥见立侍在明月身侧的陈曦乐脸色苍白,目光闪烁,面上似有奇异之色。顿时想到白芷曾说过,这个陈曦乐乃是三年前长安病坊大选医女时,在剑南道考上来的医女之一,心中疑云陡起。 这档口,那妇人向谢兰幽拱手道:“兰幽大人,明月大人叫来诸位乡亲给她帮腔,小妇人实在无话可说,只等大人一句话罢。” 谢兰幽略一沉吟,上前笑道:“我以为,两位所言俱有有理之处。” 那妇人步步紧逼道:“这么说,兰幽大人是要和稀泥了?看来兰幽大人方才慷慨陈词,也不过尔尔。” 谢兰幽摇首道:“这倒不是,夫人所言极是,大夫毕竟是大夫,寻常人漫说一日,便是一月、一年只怕也未必会遇到一个性命垂危、非他不能救之人。可这大夫一日之间,便是遇到数个这样的人也不甚稀奇。夫人说不可以以常人之心作为大夫的准则,这自是有理。但明月说的也没有错,在场行医之人,除了我以外,哪一个不是血肉之躯、凡夫俗子?便是兰幽,也有心情不好,怒火中烧之时。” 第85章 那妇人听了,并不买账,微微一哂道:“这还是和稀泥的话。” 谢兰幽道:“那我接下来,就要说些不和稀泥的话了,各地病坊和兰幽庙在此之人都请听仔细,众位乡亲也不妨听听兰幽所言是否有礼。” 那妇人道:“小妇人洗耳恭听。” 谢兰幽道:“兰幽请诸位细想,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自古以来,律法亦是如此。可若是一人身负杀父杀兄之仇,偏偏他的仇家竟然能求医求到他的头上,这说明什么?这说明这个仇家还好好的活着,没有为自己曾杀人而付出代价,是也不是?” 众人方才的焦点,都放在应不应当救仇人上,于这一方点,却是一时无人想到。谢兰幽如此一说,众人才如梦初醒,纷纷点头。 谢兰幽回望了一眼陈曦乐,只见她双眼空洞,望向远处,双手却在不自觉间紧握成拳,知道自己只怕是猜对了,于是继续道:“这个大夫过去不能报仇,如今有了机会,难免动了心,做了不该做的事情,有辱医道,这是他的不对。可依兰幽来看,这个不对他只有一小部分,剩下的一大部分,却不能算在他头上。” 她说到此处,将明月向前一引,道:“明月医女曾说,若是她的处置是对的,我今日便没有机会站在这里纠正她。她这句话说的自是不错,我想,若是这世上之事,能令行禁止,使恶人为恶则受惩,乃至令恶人不敢为恶,好人不会蒙冤,那么这世上又怎么会有身负血海深仇的大夫,为了报仇作出有违医德之事呢?这就是兰幽说的,剩下的那一大部分了。” 她说到这里,听到台下众人连连称是,便拿余光去看陈曦乐,只见她神情已经松懈下来,似是惆怅,又似是矛盾不堪。 谢兰幽叹了一口气,望着那妇人道:“这位夫人,我不知道你如何会这样问我,我想说的是,我不同意对任何人的见死不救,更不同意用医术做害人之事,哪怕对象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但是世事自有其无奈之处,对于这些无奈之人,我同情他们,先遭受不幸含恨蒙冤,又背弃医道亦为医道所弃!” 陈曦乐自昔日恩师出现,便知道她必要旧事重提。她进入病坊,本是为了替自己枉死的家人复仇,而后痴迷医道,以救人为乐,原是始料未及之事。 自那之后,也已有七年,这七年来,她没有一日不被复仇之心和向医之心撕扯。她见谢兰幽行事颇有章法,说话条理清楚,本想听听她之言语,令自己从中解脱出来,谁料谢兰幽最后这句话,便如一道鞭子一般狠狠地抽在她身上,几乎将她抽成两半。 她正独舔伤口,忽觉肩上一热,转头一看,谢兰幽不知何时已到了她的身侧,将手抚在她的肩上,温柔的看着她。陈曦乐被谢兰幽眼中之意惊了一惊,下意识退了一步,慢慢低下头去。 谢兰幽向那小妇人道:“你这句话,提醒了我,既然世事自有无奈,令医者不能自专此道,我便当为医者开辟道路,砍去荆棘。不,”她摇摇头笑道:“不光是为了医者,也是为了更多的人。” 那妇人疑惑道:“什么?” 谢兰幽却道:“各位,今日事情既然了了,谢兰幽不克久留,告辞。”说着带着白芷等人离去不提。 四人回了兰幽庙,谢兰幽向白芷道:“当初收养女童,是先从病坊开始,后来各地进了兰幽庙,灵女们离开病坊,进入兰幽庙顺便兼职了庙祝,这件事就逐渐教移到了灵女手中。如今我有意请各地灵女从收养的女孩中遴选伶牙俐齿之辈,将她们培养成状师,替天下为受冤却求告无门,或者是无力求告之人打官司。若是有了这样一批人,或许就不必为了报仇,背弃自己的行业之道,你们说呢?” 明月闻言微一沉吟道:“此路可行。不过兰幽庙和各地病坊除了兰幽大人你在背后支持,和平素接一些赚钱的生意之外,尚有官家拨款,这女状师一行,如果不与官家商议,恐怕钱这一途上要艰难不少。” 白芷听了,也点点头道:“白芷以为,明月说的不错。钱的事情还在其次,再不济,我们兰幽庙可以支援一些,但别的事情就不好说了。” 谢兰幽闻言叹了一口气,道:“你们说的有理,只是建立病坊和兰幽庙,无论无何都与官家有益无害。但是这个女状师么,恐有干政之嫌,我看官家很难同意。” 她在司法天神府内室之中阅读无数卷宗,又经过泾河龙王一事,深知居高位者有时未必愿意事事清明。是以女状师之事于官府是把双刃之剑,且此事不比说服武王在各地设下灵女一事,有阐截二教的玄门弟子现身说法此事多么利大于弊,恐怕十分难办。 三人商议来商议去,也没有什么结果,谢兰幽心想此事既然非办不可,那不如办了再说,当即道:“这些事情暂且放下,先从第一步开始做,白芷,你明日知会大唐十道的兰幽庙,叫她们在挑选医女的时候,也一并遴选女状师。此事先在十道做,下一级暂缓。” 白芷点头说了声“是”,明月闻言回头望了望陈曦乐。谢兰幽见状便道:“此事非一日之功,如今你们若有什么难事,可直接对我说。” 陈曦乐听见这句话,咬了咬嘴唇,踯躅了片刻,上前行了两步,向谢兰幽道:“兰幽大人,当年我我是在哀牢山的病坊中修习医术,治病救伤。后来长安病坊要人,我前往益州考试。考校我之人,乃是我昔年的在病坊的授业恩师叶瑛,便是方才同你说话的那位教习医女。” 谢兰幽点点头,心道自己猜的果然不错。 陈曦乐沉默了片刻,才继续道:“我本是长安人氏,家中也算是安稳和乐,谁料遭人构陷,全家男子被砍了头,女眷和小孩流放剑南道。因为道路遥远,且路上艰难,最后活下来的,只我一人。那时我年岁已长,深知若要回到长安,为我家族洗冤,惟有成为医女,进入长安病坊。我在哀牢山的病坊中研读医书时,这件事情无意间被我恩师知道,她认为我用心不良,勃然大怒,从此之后拒绝传我医术。” 明月道:“胡说!你便是怀着别的心思,难道耽误了救人?再说你是要洗冤,这算什么用心不良?难道看着忠良蒙冤,就是用心良苦吗?” 第70章 非命 回归主线,牛魔王和舍利子 陈曦乐听了此话,忙上前一步,挡在明月身前,向谢兰幽行了一礼,道:“兰幽大人,明月大人快人快语,请你不要恼火。” 谢兰幽道:“无妨,你继续说。” 陈曦乐道:“恩师虽然不再传我医术,但我已经被她带入了门中,且我还算有些小聪明,就自己读书,也学了不少。后来恩师被调去了益州,接替恩师的阮红医女便传授我医术。再后来,长安病坊遴选医女,我去益州考试,恰好是调到益州做教习医女的恩师考我。她问我们:‘若是你有一不共戴天的仇人,他在你面前快要死了,只有你一人能就他,你救是不救?’我说……我说……” 白芷见她到了这里反而吞吐起来,十分不解,说道:“你肯定是说要救的,不然你那恩师怎么会让你考过呢?” 陈曦乐摇摇头,小心翼翼的觑着谢兰幽的脸色,道:“我说:‘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为何我这样回答,恩师还是叫我过了,但我知道,恩师今日的话,是给我说的。” 谢兰幽问道:“长安病坊遴选医女,那是大约七年前的事情了?” 明月点点头道:“不错,七年还有一月多。” 谢兰幽向陈曦乐道:“人的想法是会变的,七年前你不知道,那现在呢?” 陈曦乐低下头去,低声道:“我想,我会救他,然后揭发他的恶行。但是……但是……”她苦笑了一下,道:“人是很复杂也很冲动的存在,我不知道真的见到了他,我会不会在情绪驱使之下,作出不可挽回的事情。而且那人手握重权,身居高处,我更加不知道我今生能不能揭露他的所作所为。” 谢兰幽拍拍她的肩膀道:“你有此想法已经是不容易了。我说过,我要再设立女状师,就是为了你这种情况。现在这件事还在谋划,你若是有难处,可以说出来,我来帮你。” 明月闻言喜笑颜开,陈曦乐却婉拒道:“先生高义,弟子无地自容。只是,弟子想自己先试试。” 谢兰幽见她坚持,也不再勉强,只说道:“若有困难随时找我便是。” 陈曦乐点点头,道:“五年之内,我若无能报仇,必定向兰幽大人求助。” 谢兰幽心想这样也好,便由她去了。 当天夜里,谢兰幽宿在兰幽庙中。她不知何故只觉辗转难眠,便翻身坐起,怔怔望着黝黑一片的床帐子,忽的想起牛魔王为寻找舍利子离开黑暗之渊一事,心想也不知他现在如何,于是摸黑爬起,去找庙中的大鼎,看看有没有各地庙中传来的信息。 牛魔王为人虽然粗犷,但也不是无智之辈,他既知谢兰幽叫他留信兰幽庙是一片好心,又知此举有报平安的便宜,自然不会不用。谢兰幽略一翻去,便见鼎中果然有数封牛魔王报平安的信儿。 第86章 她将信拿出来看看,头两封都是说他已到了某处,接下来欲到某处的寻常信件。第三封说他打听到了隐雾山一带有关于龙光上古佛的传说,正要去隐雾山看看。最后一封上面说他打听出隐雾山在上古时乃是龙光上古佛的道场,古佛圆寂后山上忽然多了一间供奉龙光上古佛的寺庙。牛魔王在寺庙中游览的时候,发现寺庙下面好像是空的,于是要进去探探。 谢兰幽看了一下日期,发现信是她离开黑暗之渊前五日烧得,此后牛魔王便销声匿迹了一般,再也没有消息传。她心中不免有些惴惴,拿出无天给她的小黑莲,与黑暗之渊联系了一下,得知牛魔王也不曾回去,不免焦急。 她心想这些上古佛只怕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牛魔王虽然是妖中豪杰,但是此次行动未免有些仓促,万一不小心吃了亏,那可不妙,于是决心跟上去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便当下留了书信,驾云向隐雾山驰去。 她在云上飞了约莫三个时辰,方到了隐雾山。此时天光已然大亮,极目望去,只见山峰巍峨,高耸入云,山中松柏挺拔苍翠,仙鹤灵鹿栖息其间;山间有一小湖,湖上水波荡漾,枯荷茕立,蒹葭苍苍,芦花点点;空中云影飘摇,天光一色。 再向上去,果见山峰之巅有座庙宇,那庙不大,所处却是甚高。谢兰幽落在山门口,只觉身边云气渺渺,水气弥漫,抬头一望,横匾上写着“云雾山龙光上古佛寺”九个大字。 她向里走了数步,不见异常之处,又放出妖气试探,仍不见牛魔王的回应,心中觉得不妙,不免琢磨道:“牛魔王到底在何处?莫非那舍利子不在这里?” 谁知她刚想到“舍利子”三个字,寺庙忽然晃动不止,犹如地牛翻身,庙中僧人被惊动,纷纷叫着跑出来。谢兰幽见势不好,急忙飞身进庙,一手一个,抓住尚来不及奔出的僧人向外掠去。她来回数趟不停,正要再去,一人拦住她道:“女施主莫要进去了,寺里的人,都在这里了。” 谢兰幽闻言驻足,指着仍在剧烈晃动的寺庙道:“这屋子是怎么回事?莫非是要成精了吗?” 那小沙弥道:“小僧也不知道,小僧自幼在此修行,除了八日前半夜里,这寺庙晃了一次之外,只有今天才这般。” 谢兰幽听到八日前,心中一跳,那正是牛魔王寄最后一封信的时间。她正思索着这两者之间有何关联,地底陡然传出轰轰巨响,便在此时,大雄宝殿前的地面猛地沉了下去,现出了一个大坑。瞬间,庙宇停止了晃动,僧人们试探着来到坑边,只见坑中露出了一个巨大的石门。 僧人中有一个大着胆子的跨上一步,顿了顿,伸手摸上石门的门环,轻轻向里扣了扣。众人等了一会,那门中毫无动静。那僧人便反扣为抓,将门环向外用力一拉。 谢兰幽猛然叫道:“不好!”身子已冲了过去,将那僧人扑在地上,与此同时,门环上爆出一道金光,一声霹雳,一排银白色的光点疾射而出,贴着谢兰幽衣服飞了出去,夺得一声钉在山门上。 谢兰幽放开僧人,起身去看,只见山门上钉着一排排银色的小钉。她掏出手帕,隔着手帕运劲将小钉拔出一颗,只见钉头上泛着黑珍珠般的光泽,显见是涂有剧毒之物。 众僧人见了都惊的倒吸了一口冷气。谢兰幽将小钉用手帕包好,收在怀中,走回到坑边,只见石门已被拉开,露出了黑沉沉的地洞。谢兰幽心道:“牛魔王说的地宫必然就是这里了。” 她向众僧人中的一个老僧道:“这地洞十分古怪,我要下去看看,诸位师傅不通武艺,还是就在原地的好。”说罢使个障眼法,将真身留在避人处,元神离体,飞身跃下。 这洞中一片漆黑,异常幽深,她落了约莫一盏茶功夫,脚下才踩到了实地。谢兰幽抬头瞧瞧,只见那进来的洞口只有针尖大小,叹了口气,点了个火折子,将洞中照亮,只见眼前皆是石壁,什么也没有,不料刚转了个身,便见一人卧在地上,正是牛魔王。 谢兰幽奔上前去,将他扶起,伸手一摸,牛魔王气息微弱,已是奄奄一息,急忙将他打横抱起,左手按在他后心上,输了真气过去,双足运起气劲,就要向上飞去,谁知只听轰隆一声,洞门骤然紧闭。谢兰幽立刻运起元神归体之术,岂料仍是不能出去,当即心中大惊不已。 此时牛魔王在她怀中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谢兰幽急忙将他放下,摸出水来用袖子蘸了给他擦拭嘴唇。牛魔王昏昏沉沉间只觉一股热力自后心源源不断的传来,随即有甘露降在唇齿之间,强撑着睁眼来看,见是谢兰幽,右手不知哪来的力气,使劲一抬,颤颤巍巍抬到谢兰幽跟前。谢兰幽托住他的手,牛魔王将手张开,里面之物正是—颗浑如鸡蛋、温润如玉的舍利子。那舍利子甫一见光,立刻放出万道霞光,将山洞照得异常明亮。 谢兰幽接过舍利子,正要说些什么,牛魔王却双目一闭,手垂将下来,一动不动了。谢兰幽急忙去摸他脉门,已是摸不到,再听心跳呼吸皆无,情知牛魔王已死,再也无力挽回。 她收起舍利子,想道:“牛魔王进入洞中最多七天,以他的功体本不至于熬不住,但是他竟然力竭而亡,若不是在洞中与人作战,必是有别的事情发生。” 于是起身去看,果然见方才牛魔王卧倒的石壁上斧痕纵横。心知这是牛魔王见洞口被人封死之后,企图以斧开山凿岩所致。她的宝剑不善劈山,于是拿起牛魔王倒在地上的斧子,对着山壁一挥而下。 她本以为牛魔王开凿数日也未能成功,自己就算有前人栽树,也必定要弄上用许久。谁料这一击之下,只闻“哗啦”一声,山壁上顿时被开除一个洞来,清晨的阳光穿过漫天的尘埃照射进来,照亮了整个山洞。 这洞口开在半山腰上,向下是不见底的云雾,向上是直耸入云的山峰,偶有两只仙鹤相伴飞过,除此之外再无生灵。谢兰幽在原地立了半晌,回了洞中将将牛魔王的尸身抱起,施展法术,元神归体,带着牛魔王的尸身,踏云而去。 第71章 黑白 这一笑间风姿飘然出尘,大有“天…… 她一路急行,几乎可谓是风驰电掣,行到瀛海之畔,拿出黑莲向海中一抛,黑莲落到水面,变作一座莲台,谢兰幽飞身上去,那莲台上的花瓣忽而合拢,将谢兰幽和牛魔王紧紧裹在其中,继而沉入海底,向对岸翩然飘去。 谢兰幽带着牛魔王的尸身上了岸,赢妖正在岸边操练一队灵兵,她见到牛魔王的尸体,愣了一愣,谢兰幽已上前来问她道:“赢妖,无天现在何处?” 赢妖道:“佛祖现在在房中休息,军师,这是……” 谢兰幽摇首道:“一言难尽,你想知道就跟来吧。”赢妖喝令灵兵散去,自己追上谢兰幽的脚步,两人沿着昏黄的路行至无天房前。今日非是议事之日,无天的房门紧闭,并未像往日一般敞开等着他们。 赢妖见谢兰幽两只手都抱着牛魔王,腾不开空,还不等她开口,已经上前一步,轻轻扣了扣门,问道:“佛祖,弟子赢妖,兰幽大人和弟子有事求见,能进去吗?” 两人在屋外等了片刻,哪知屋内一点动静也没有,须知平日里无天纵使有些不方便的时候,不许他们进入,也会出个声知会一下。谢兰幽刚刚亲眼见到牛魔王惨死,此刻纵知以无天之能,天下能伤其者寥寥,此刻也不由有些心焦。 她情不自禁的和赢妖对视了一下,嬴妖定了定神,抬手又敲了两次,仍是没有回答。谢兰幽心中莫名担心,索性直接抬脚一踹,将门踢开。 她与赢妖一起冲进屋内,只见无天盘膝坐在蒲团之上,身子却斜倚在凭几上,脸色灰白,额上衣襟上全被汗浸的透透的。 屋内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个身着白色僧衣的年轻僧人,立在无天身侧,见到谢兰幽,不禁一愣,拈指掐算,继而眉头微皱,却是似怒非怒之像。 谢兰幽将牛魔王的尸身安放下,快步上前,一面扶起无天,一面暗自戒备,她望向那白衣僧人,只见他与无天相貌乍看几乎一模一样,但面上形容之温和、神情之悲悯,却是谢兰幽从来没有在无天脸上见过的。她心中一阵熟悉之感乍起,脱口问道:“你是谁?他又是怎么了?” 那白衣僧人道:“你不认得我了?” 谢兰幽一边将掌心抵在无天的后心上,好灌些真气进去,一边仔细回想自己平生所见的人物中,可有这白衣人。不到片刻,已想起前情,问道:“你是那个白衣僧人?” 她这句话问了,却等于什么都没说,但那白衣僧人却微笑着颔首,仿佛知道她说的是哪个白衣僧人一般。这一笑间风姿飘然出尘,大有“天女散花,维摩不染”之意。 谢兰幽对已经过去的故事没有什么兴趣,但白衣僧人分明在优婆罗陀面前化成了无天。这段过去,却是她清清楚楚的在无天的慧眼之中看到的,当即疑惑道:“你与无天,难道不是一人吗?” 第87章 白衣僧人正要说话,靠在谢兰幽身上的无天倏忽睁开双眼,宛如金刚怒目之象,大声喝道:“给我回到元神黑莲中去!”他话音甫落,谢兰幽身上的黑莲缓缓飞出,凭空而立,内中降下一道携着雷霆之势的黑光,劈向白衣僧人。白衣僧人微笑着双手合十,并不躲闪。那黑光一照到白衣僧人的身上,白衣僧人法术顿消,立时化作一阵黑雾,被上方的黑莲收了进去。 无天虽然将那白衣僧人收入了元神黑莲,但也立即坐倒在地,大喘粗气,汗水淋漓而下,显然是经过了一番剧斗,耗尽了体力。谢兰幽见状忙将无天扶好,给他在凭几上点了个垫子,无天倒在里面,才觉得身上稍稍舒适了一些。 谢兰幽一手抵在他后心处,一手按在他脉门上,两手齐齐运劲,将真气缓缓输入他奇经八脉之中,以缓解他的疲劳之态。 过了片刻,无天方问道:“发生了……牛魔王死了?” 谢兰幽点点头,将牛魔王寄到兰幽庙的四封信,和在隐雾山中发生的一切简要的说了一遍。说罢又将那舍利子拿出,无天接过舍利子放到一边,令赢妖将牛魔王遗体带出去厚葬。 赢妖应了,抱起牛魔王的尸身离开屋子,屋中便只留下谢兰幽和无天两人。无天道:“时候不早了,你一路奔波也是疲累至极,且回去休息吧。” 谢兰幽闻言微一犹疑,起身到了房门前,反手将门关上。无天微微一怔道:“还有何事?” 谢兰幽道:“方才那白衣僧人,是谁?”她见无天皱了皱眉,似乎不愿提及,于是出言试探道:“那位僧人竟然能将你伤到这般地步,可见功体不凡,这样的人,我竟然从来没听说过。只是不知怎么的,莫名觉得有些眼熟,似乎是……在哪里见过。” 无天早知他二人在何处见过,但他素来厌烦那白衣僧人,故并不接她的话头,屋内的气氛一时间凝重了起来。谢兰幽见无天实在不愿回答,心想还是不要逼问了,向他说了声“今日是我唐突了”,便转身欲走。 正要开门,忽听见无天低声道:“他就是我。”谢兰幽何等见识,这句话中的意思他立刻就明白了,当下倒抽了一口气,转过身来,话到嘴边,又顿了顿道:“你也好生休息罢。”说完打开房门出去。 她沿着山洞间凿出的小路向外走去,路过一排排燃烧着的火把,昏暗的火光下,她的影子硕大难当,映在墙壁上便如大头玩偶一般滑稽。她走了不知多久,前面拐角处转出来两人,迎面走来。左边一人一袭青衫,见了她叫道:“兰幽大人,你还好么?” 谢兰幽抬头一望,才发现来者原是竹君和鼋洁。她扯扯嘴角道:“尚好,无妨。” 竹君道:“又是尚好,又是无妨,别是在外面受伤了吧?”谢兰幽摇摇头道:“别瞎猜,有点心事罢了。” 鼋洁点头道:“就是呢,我看着都有心事了,何况是军师。” 谢兰幽听了这话心中一凛,心道莫非无天与那白衣僧人的事情整个黑暗之渊都知道了么?急忙问道:“什么看着都有心事了?莫要含含糊糊的。” 鼋洁道:“牛魔王啊,赢妖将他送到后山去,一路上不少人都看见了。我去问了赢妖,才知这是怎么回事。他本事那么大,可说不下于孙悟空了,可不过是一个圆寂不知多久的上古佛,就把他困在地宫困死了,莫非无天佛祖说的是真的,这定数,真是不可更改的?” 谢兰幽闻言拧起眉头,问道:“这话谁同你说的?定数的事情莫非在黑暗之渊传开了?” 鼋洁摇摇头道:“这倒没有,定数的事情也就咱们几个知道。至于别的,是我自己瞎想的。牛魔王这么强,还是给困死在地宫中,我可没有你那么强,能脱身而出,一想起这事儿,我心中就没有底气的很。” 谢兰幽叹道:“你这是实实在在的瞎想。我问你,你吃饭要吃几条鱼才能饱?” 鼋洁想了想道:“七八条吧。” 谢兰幽道:“那你是吃第八条鱼吃饱的,还是一连吃了八条才吃饱的?” 鼋洁笑道:“你这话问的太奇怪了,自然是一连吃了八条才能饱。” 谢兰幽道:“你也知道你是先吃了七条,肚子里有了食,然后吃到第八条才饱的。我从地宫中逃出,全赖牛魔王先前奋力开山。若无他先前之功,我纵有再大的本事,此刻也还在地宫里困着呢。” 鼋洁叹道:“如此,他可真是时运不济。” 谢兰幽道:“那又如何?谁能说自己一辈子时运都济?他之今日,说不准便是我之明日。可这世上有句话,叫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牛魔王死了,我借他生前之功捡回一条命,他日我死了,但有一人能因我此生作为而过的好些,就是值得了。” 鼋洁听她说到此处,不由想起昔年泾河龙王在世之时,到了雨季,常常忙碌到深夜,可这样辛苦下的政绩,天庭却往往视而不见,因此他常为父亲不值。泾河龙王却说:“龙王司雨,本属该然。况我亦有自己的私心,倘泾河两岸有一人因此雨受惠,便是功德一件。”那时他年幼,听不懂这样的道理,到了今天,再听到谢兰幽的话,却恍有所悟。 谢兰幽见他脸上神色,虽不知是哪里触动了他,却也知道是说到他心中去了,心中道:“这话我若去说,人家不免有所盘算。鼋洁是局外人,素 藏不住心里的话,若是他能为我当这个传声筒,自然是再好不过。” 她心中另有要事,便向竹君二人告辞,向藏书阁去了。 无天自来对手下的修为十分重视,在黑暗之渊建立了一座藏书阁,里面堆满了功法秘册、经史子集,其中有很多都带有无天的阅览笔记,可谓宝山。谢兰幽到了黑暗之渊之后,将自己看过的书本也堆进了这件藏书阁,最新放进来的,正是她从大慈恩寺带回来的真经。 她曾亲眼见到无天从白衣僧人变成现在的样子,还以为那是无天的堕魔之象,如今看来,非但不是,只怕是一人的善念恶念的双分之象。 这委实令谢兰幽忧心不已,单纯的恶念和善念都缺乏对另一半人性的同理心,难以对感情感同身受,这若是放在常人身上,或许没有什么。但一个缺乏同理心之人无论如何也不能成为好的领袖,反而很容易陷入偏执之态,这一点谢兰幽几乎是可以肯定的。 她在见到这三界间的诸多乱象之后,将自己的一腔热血都寄托在黑暗之渊身上,只盼有朝一日这黑暗之渊群妖能破茧成蝶,打破乾坤换新颜。 可谁料无天身为黑暗之渊的主心骨,身上竟有如此大的纰漏,当真说是晴天霹雳也不为过。到底是她经得事儿多了,尚能强自撑着精神,去寻找解决之法。 她到了藏经阁前,伸手推开门,进去点了一盏灯,将那些佛门经典拿到灯下,一本一本的翻阅,企图从中找到像无天这般一人双身的先例。 然而搜寻数日,仍是一无所获。这一日看到经中记载,那婆罗门与野鹿所生之莲女,步态轻盈,步步生莲之事,心中忽然一动,想起一步莲华与袭灭天来善恶双身之事,若有所悟。(注1) 过了不多时,谢兰幽放下手中的经书,熄了灯离开藏书阁,向自己房中走去。 原来她想起一步莲华是因对佛法产生质疑,而化出恶体袭灭天来。那次在慧眼之中,无天也是与优婆罗陀争执之后,才幻化成黑衣法相。他之身世,只怕与莲、袭二身相仿,只是这次恶念占了上风,换了善念被囚禁起来。 谢兰幽走在路上,细细琢磨无天和那白衣僧人的一言一行,想起无天说过“给我回到元神黑莲中去!”心道看来这白衣僧人是被无天关入了元神黑莲里。 她回到房门前,对守门灵兵道自己要闭关一段时间,不要放人来打扰。然后进屋关门,将无天给的那朵黑莲拿出来,向内注入元神。顷刻间,天换日月,谢兰幽身处之地,已是一片散发着黑紫色光芒的无边无际之地。 第72章 前世 名妓和佛陀的那点事儿 谢兰幽站在一片无边无涯的空芒之中,目之所及,不见一人一事,唯有不知从何而来的乌紫之光灼灼烈烈。她试探着走了两步,脚下软软的,像是踏不到实地,却又能站的平稳,显然此处已不是现实之境。 谢兰幽心知自己已成功的进入无天的元神黑莲之中,便试探着问道:“请问有人吗?” 她的声音在寂静中飘荡了开来,慢慢消失不见,既没有余音回荡,也不曾听见有人回答。谢兰幽又道:“昨日有幸一见的那位白衣大师,小女子谢兰幽,你或许已经知道。但贵法号如何称呼,我却尚不知道,不知是否可以请教?” 这句话话音未落,只听无尽的空间里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有一人温柔的问道:“你不认得我?” 谢兰幽听出这声音正是那白衣僧人的,于是拱手道:“兰幽曾经跟随无天的慧眼,在其中见到过大师,但是那只是些片段,是以兰幽确实不知如何称呼大师。” 第88章 乌紫色的光芒中,白色的圣洁之光一闪,那白衣僧人已经出现在谢兰幽面前。他行到谢兰幽身前,在与她相隔不过一丈长短的地方站定脚步,他望了谢兰幽一小会儿,合起双手,向谢兰幽行了一礼,道:“我也是无天,我是他的善念。” 谢兰幽听到真相果然如此,心中一沉,不自觉的咬了咬下唇,心中疑惑道:“我与无天相识多年,不曾觉得他没有善念,那时他分出一分元神保护我,后来红玉为人所杀,他又劝慰我,这些都是发自善意,莫非他是最近把这善念分出去的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毫无所觉?” 她正想着,又听那白衣僧人道:“你我之前便是相识,那时候我叫紧那罗,是个在西牛贺州南部传教的僧人。” 谢兰幽追问道:“敢问大师一句,无天是何时变成他和你的?” 紧那罗十分意外的看了谢兰幽一眼,点点头道:“看起来你真的是十分关心他,那是他在变成无天之后。” 谢兰幽琢磨道:“这意思便是无天原本不是无天?不错,黑暗之渊原本的主人似乎是叫做魔罗。如果那个时候,无天和他还没有分开,他与‘我’相识之时又曾叫做紧那罗的话,那么无天的至少变换过两次。紧那罗,紧那罗,我在佛经中看过这个名字,他原本是佛界的护法,后来因为向佛之心不纯、六根不净犯了戒律,而被逐出佛门。看起来这件事多半和那黄衣服的姑娘有关。唉,我因得了紧那罗的功德才能在云山修成正果,他却因为我的前世被逐出佛门吗?” 她本想问紧那罗“你与无天究竟是如何分开的”,但思及紧那罗目前的处境,自己的前世也是一件原因,于是躬身行礼道:“大师,小女子曾经在无天的慧眼中看到一些片段,知道大师和无天原本是佛门中人,只是小女子一向以为往者不可追,所以对过去之事,一向缺乏关心。但这段因缘似乎牵扯至今,不知道大师可否原原本本将这段因果讲给我听呢?” 紧那罗闻言,微一踯躅,点点头道:“那是三万两千余年前的事情,那时我是世尊优婆罗陀座下的弟子,有一日他派我去西牛贺州的南部传教。那时那里是沙罗门教的地盘,你知道沙罗门教吗?” 谢兰幽点点头,佛教原本是脱胎自沙罗门教,很多教义是相通的。但沙罗门教教义中心,是严厉而不可逾越的等级制度,而这正是佛教所反对的。 于是那些在沙罗门教中,那些底层出身、平日受尽压榨和白眼儿的人,有很多都皈依了佛教。沙罗门教的上层阶级偏偏又是不事生产的寄生阶级,乍然是去了供养己身得下层阶级,对此自是又恨又恼。为了维护己身,沙罗门教便宣称佛陀是沙罗门教中至高神的化身,专门带着虚假的教义,引诱那些不虔诚的沙罗门教教徒下地狱。 这样一来,两教之间非但没有同出一源的香火情,反而是势成水火,不能相融,甚至因教义上的冲突,屡屡发生人命之事。紧那罗一个佛教徒,被派去到沙罗门教的地盘上传教,当真是凶多吉少。 紧那罗见她知道,便不再解释什么是沙罗门教,继续说道:“我一到那里,当地的大祭司便对我说,我要传教,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有条件。” 谢兰幽哂道:“这条件若不是故意刁难,便是他自己也着急要办,却无论如何办不到的事情。” 紧那罗颔首笑道:“不错,那沙罗门教的地盘上,最繁华的一座城池里,有三个难缠。一个是偷盗世家的小偷阿溜,一个是恶霸阿刀,这个两人,人人都怕被他们找上。” 谢兰幽道:“还有一个呢?莫非人人都喜欢被他找上?” 紧那罗脸色变了变,也不知是悲是喜,他停了一会说道:“或许吧。那是一个叫做阿羞的风尘女子。” 谢兰幽见方才不过随口一问,便问得紧那罗脸上变色,也不敢再多嘴胡问,但见紧那罗目光放空,已无焦点,知道他陷到了当时的回忆中,便更加不便出声打扰。 只听紧那罗道:“大祭司对我说,要我去将这三个难缠一一渡化,只要三天之内,阿溜不再偷窃,阿刀不再做恶事,阿羞不在□□,他就允许我在当地传教。” 谢兰幽心中奇怪道:“什么叫做阿羞不再□□?难道这件事竟能让阿羞自己做主吗?” 紧那罗道:“这事虽然难,却也不是无法做。第一天和第二天,我渡化了阿溜和阿刀,到了第三天夜里,我化作一阵清风,在阿羞接过客后,到了她的卧室里。她果然像那个那个店家所说的那样,每次接完了客就将对方的手指剁下来做嫖资。” 谢兰幽闻言倒抽了一口气,心道:“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令人心甘情愿的剁下手指?难道她长得那样美?不可能,便是有再好看的男人,我也绝不愿意为了一夕云雨伤害自己的身体。这人必定是有魅惑之术,就像是那个苏妲己一样。” 紧那罗说:“她像个嗜血的妖怪那样吸着那个男人的断指,然后她起身,将那个男人轰走了。―个小丫环给她端来一盆水,她就这水洗去手上的血迹,血红的水在盆里摇晃,我不知怎么,忽然很想吓唬她。我出现在她身后,那血水中映出了我扭曲的脸,她吓坏了,瑟瑟发抖,不敢回身,只是很轻很轻的问我:‘谁?’我对她说:‘你只把我当成一股轻烟,飘进来和你聊天解闷儿就可以了。’似乎是我的声音安抚了她,她慢慢回过身来,脸上并没有很大的惧意,她望着我,忽然笑了笑,请我坐下。” 谢兰幽见他面上似有奇异之色,与那日在缥缈峰誓约碑前见到无天时,他脸上的神色很是相似。心中不禁道:“他说我和他是在那时候相遇的,但是他却没遇到一个女人,莫非这位阿羞竟是我?可我为什么要吸人血呢?” 紧那罗道:“我在椅子上坐下,阿羞急忙将衣服系上,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问她:‘我想问一问,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营生呢?’她说:‘我只是觉得绝望。’我又问她:‘为什么感到绝望?’她却只要了摇头,没有说话。” 谢兰幽在一边越听越奇,心道:“这紧那罗真是糊涂,他多半是不知道这些女子大多是被卖去,强逼着做这行的。” 却听紧那罗道:“我对她说:‘你很漂亮。可你为什么嗜血呢?’她沉默了一会,才慢慢抬起头来,对我说:‘只有血和男人的惨叫声,才能让我兴奋,才能让我找到快感。’” 谢兰幽已在心里猜了数个阿羞嗜血的理由,却无论如何没想到真相竟然是这样的,但还不等她说话,紧那罗已经继续说道:“我其实猜到了,我在问她之前,用慧眼看过她原来的事情,我想她的不幸,正是一切的根源。于是我问她:‘在你十一岁那年,曾经有一个沙罗门为你占了一卦,他说你的身体是圣体,没有一个男人可以使你满足,你必须嫁给国王。我说得对吗?’” “她听了我的话,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从来没想过,这样的隐秘之事,会从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的口中说。她猛地站起身,神情很激动,她问我:‘你,你怎么知道?’” 他最后这句话说的很是动情,谢兰幽本以为他只是再复述当时的故事,听了最后这句惟妙惟肖的质问,才知道原来紧那罗将当年他和阿羞说过的话都装在了心中,现在正一句一句背出来给她听。 第73章 堕魔 紧那罗眼神迷离,似乎是望着谢兰…… 紧那罗眼神迷离,似乎是望着谢兰幽,似乎又是在望着遥远的远方,他说道:“那时我似乎是笑了,对,我是笑了,我对她说:‘我什么都知道!你本应该嫁给国王,可是你不愿意,找了一个不相识的男人破了你的身体。’听了我的话,她哭了,那本是她的伤心事,我不该这样跟她说话,可惜那时我太轻慢。” 说到这里,他不禁发出一声长叹,千般怜爱,万般惆怅,似乎都悄悄隐匿在其中。 “我对她继续说:‘国王震怒了,本要抢你回去,可你进了妓院。’那时我是那样冷酷,甚至还问她:‘你真的想做娼妓吗?’她微微撇开头,对我说:‘我要找到能令我颤抖的男人。就是为他死了,我也心甘。可是……’说到这里,她犹豫了一下,才说那个沙罗门说得对,她从来没有遇到这样一个男人。” “可我竟然还问:‘于是每次接客后,你就觉得更加绝望?’她能说什么呢?她只好点点头。我又问:‘那你为什么要割男人的手指呢?’她说:‘有一天我忽然发现,血能给我带来刺激。从那时起,只要是和我上床的男人,我都要割掉他们的手指,直到遇到能令我发抖的男人!’” 他说到这里,似乎已经不是在给谢兰幽复述当年的故事,而是接着这复述在回忆什么遥远的事情。在无天的元神黑莲幻化的无边无垠的幻界中,不闻一丝声响,唯有紧那罗的声音在轻轻回荡:“我不记得那时是怎么样情况,我只记得那时我为她的命运心痛不已,于是我走到她面前,捧住她的脸。她似乎感觉出了什么,我看到她眼中的渴望,然后我抱住了她,我知道,她将会脱离沙罗门教徒给她的命运。” 第89章 谢兰幽在一边屏气凝神的听着,她现在终于听明白了,阿羞去做妓女是自愿的,也是被迫的。她不甘心所谓的命运,想逃离嫁给国王和终生不能满足的命运。但是命运的无情一次又一次将她击退,于是她变得扭曲又嗜血。幸运的是,当她在悬崖边徘徊不去的时候,紧那罗出现了,他救了阿羞,把阿羞从原本不幸的命运中带离。 然而他却付出了代价。谢兰幽心底一沉,魔罗和无天就是这代价。 紧那罗对她这一番想法不得而知,他还沉浸在记忆中不能自拔:“她睡着了,睡得很安稳,我在慧眼中,从未见她睡的那样恬静祥和。我起身在椅子上坐了一会,闭着眼睛,听到窗外渐渐有鸟鸣声传来,想象着天空慢慢露出白色的样子。” “不知过去了多久,我听见一声飞快地起床声,阿羞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她的声音里带着些许不安,她问:‘你还在吗?’我回答她说:‘在。’我听见她走下床,感到她身上的芬芳越来越近,忽然,柔软的躯体投入了我的怀抱,她轻轻偎依在我身上,对我小声说:‘现在我就是死了,也心甘了!你不是凡人,你一定是个神仙!’” “我睁开眼,看着阿羞,她的眼睛中是我从来没见过的神采。我问她:‘你的心里还恐慌吗?’她轻轻摇摇头,对我说:‘我想我的心和你一样踏实。’我又问她:‘你还想继续留在这儿做妓女吗?’她笑了,她笑起来可真好看,就像开在佛前的金莲,她说:‘你到哪儿,我就到哪儿。从今以后,我绝不允许别的男人再碰我一下,否则,我就死了。’唉,她不该那样说,我不该让她那样说。” 他略带哽咽的声音里带着悔意,谢兰幽知道最后发生了什么,阿羞自尽了。虽然她现在还不知道原因,但那必然是一场令两个人都充满悔恨的不幸。阿羞在刚刚脱离了不幸的宿命之后,又走向了不幸的终局。 谢兰幽与无天相识的时间不短,相处的时间也已有数年,在这数年间,她从未见过无天脸上出现过这样的表情。尽管知道紧那罗是无天另一种性格的互补,两人其实不能一概而论,仍是忍不住道:“你歇歇吧。” 然而紧那罗恍若未闻,他继续说道:“三天之内,我做到了所有的事情,我去找大祭司,请他履行承诺……”就在紧那罗说到这个“诺”字时,一道乌光凌空而来,夹带雷霆之势,击在紧那罗胸口,紧那罗顿时如流星般飞出,重重落在地上,一口鲜血喷洒的遍地都是。 谢兰幽心中大骇,正要奔过去看他情形如何,已经被人捉住手腕,倒提起来。她眼前花了一花,人已摔在她房间的桌前。那人动手力道十分之大,她脊背磕在石桌的腿上,只听“咔喳”一声,背上的肋骨断了两根可,痛觉从后心直传到头皮。 谢兰幽苦笑一声,一边运起真气疗伤,一边仰头看着那行凶之人,果然正是无天。他双目怒睁,面上带煞,嘴角挂着一丝鲜红,想来是和紧那罗分的并没有那么开,彼此还有联系,是故紧那罗受伤,他也不能独善其身。 她自嘲一笑,竟还有胆子向无天道:“元神之中,能隐密自己的行踪,任谁有多大的本事也发现不了。你借元神之便给我来这一下,与背后偷袭何异?” 无天冷笑道:“那你呢?借我的信任,跑到我的元神中,悄悄去见我的死对头,这又算是什么?” 谢兰幽也知这事越界的厉害,强自狡辩道:“他怎么会是你的死对头?你亲口说的,他就是你。” 无天怒喝道:“休要狡辩!” 谢兰幽见无天这般怒不可遏,不由得暗暗称奇,软下口气说道:“好,我不会再不经你的允许去见他了,但是你也要让我把那个故事听完,那可是跟我有关的故事,不是吗?” 无天皱眉道:“你什么时候对这些旧事感兴趣了?”谢兰幽道:“我从来都不会对旧事感兴趣,特别是我不记得的,但若这些旧事影响到现在,那就另当别论了。” 无天不耐烦道:“好吧。就如他说的,三天之内,我做到了所有的事情,我去找大祭司,要他履行承诺,但是他却说我妖言惑众,滥施淫法,罪不容诛。要将我处以火刑。我被他的人拿下,关在地牢中,等待明天的火刑。可是第二天,我却没有被烧死,而是被放了出来。” 谢兰幽心念一闪,当即明白这个中的原委,忍不住叹了口气,无天道:“不错,你真是个冰雪聪明的人。可笑那时我还不明就里,直到听阿溜和阿刀说起,是阿羞来找大祭司,我方被放出来,这才明白一切。那时候我很生气,因为阿羞已经答应我不再作贱自己,可我随即又想到阿羞的誓言,以她的刚烈,岂会偷生?我运起法术找到阿羞,急忙赶过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他不过说了几句话,话中的怒气却渐渐消失,声音变得平缓起来。那低沉的声线中含着的悔意,似乎与紧那罗一模一样。 “已经来不及了,”他又说了一遍这句话,“等我赶到之时,阿羞的身子还是热的,却已经没有了气息。我坐在她身边,将她抱起,静静的望着她。她的手心里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紧那罗,我答应过你,绝不再让男人碰我,否则我就死。现在我做到了!你是令我发抖的男人,我爱你!我死而无憾了。’她的声音好像就回荡在我的耳边,随风盘旋而上,越去越远。我将我毕生的功德都给了她,希望她来生不要再如今生一般,被命运拨弄。” 谢兰幽看着无天那悲痛的似乎含了泪水的眼睛,心中叹息道:“我没有再被命运捉弄,可是你却因此遭了殃。” “后来,我面见了国王,陈明了一切,终于得到国王允准在南部传教。传完教侯,我将阿溜和阿刀留在那里,然后带着阿羞的尸体回到北部,面见优婆罗陀……”说到这里,他看了谢兰幽一眼,似乎不想再说下去了,只说道:“剩下的事情,你都在慧眼中看到了。” 谢兰幽却看到他眼中的顾忌之色分明是冲着自己,于是道:“可是我并没看全,你能继续说下去吗?” 无天忽然变换了人称,飞快的说道:“紧那罗将在南部的一切都如实的禀报给了优婆罗陀,当他听到紧那罗时,当场大发雷霆,他说:“你身为菩萨,竟胆敢破戒与妓女□□,真是罪大恶极!不管紧那罗如何解释,优婆罗陀总不予宽恕,斥责紧那罗是佛门败类,即刻宣布把他逐出佛门。” 他记得那一天,记得那一天烧在心中的怒火,那火一直灼烧到今天,已成燎原之势。那以后,三界之大,再无紧那罗,唯有魔罗。 第74章 猜测 “大师,咱们又见面了。” 谢兰幽在一边听到“与女支女交i媾”五个字, 忽然想起自己翻阅佛经为找无天一人双身的先例时,无意间撇过一个故事。 那故事说的是因毗那夜迦贪恋美色,佛祖便派观音菩萨渡化他, 菩萨就变作个美女去和他欢好, 最终将其度化。经文对此事有:“先以欲勾牵,后令入佛智” 的说法, 可见是大善之事。 然而在优婆罗陀的眼中, 度化国王是度化,以此度化女支女,便是和女支女交i媾、罪大恶极的佛门败类。 谢兰幽那时在慧眼中,只听到无天说, 他会让优婆罗陀的徒子徒孙们以百倍的代价,来偿还优婆罗陀对他和阿羞的侮辱。那时她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只知道无天和优婆罗陀只见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现在她明白了。 无天恨他们对自己的羞辱,更恨他们对阿羞的羞辱,但最恨的是, 说出这样的话来的, 是众生平等皆可成佛的佛门。 她在心中不禁叹了一口气,说道:“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难怪你常常用这句话来骂如来, 骂他的佛门。看来我也要小心, 若是有一天只会讲大道理,自己却做不到,还要给人家做到的挑毛病,那岂不是大大的落了下乘。” 无天看了她一眼, 没有说话。 谢兰幽便追问道:“那之后呢?另一个你对我说,你们是在你成为无天的时候分开的。” 无天皱皱眉,似是很不耐烦,道:“这么有什么好说的,他总是在我耳边喋喋不休,十分烦人。于是我趁在孔雀大明王腹中幻化为无天的时候,顺手制住了他。等我和阿依那伐达成协议,离开灵山,回到黑暗之渊后,我就将他分了出来,把他关进了我的元神黑莲。” 谢兰幽道:“可这并不安全,他还是出现了。” 无天挥挥手道:“只要我的善念不发动,他没有机会离开黑……你在套我的话!谢兰幽!”他眉毛一竖,嗔态毕露,却不狰狞,倒像是个和友人吵嘴的少年。 谢兰幽扶着腰站了起来,双手在虚空中安抚似的摸了摸,道:“是,我是真的很奇怪,他说他是你的善念,你也这么说,可是依我看,他压根儿就不像你的善念。” 无天正生着气,听到这一句,忍不住一哂道:“你又有什么歪理?” 第90章 谢兰幽道:“你留下元神保护过我,救过竹君,还在红玉死的时候安慰我,会做这种事的人,怎么会没有善念呢?还是说,在你做过这些事之后,他都出现了?” 无天闻言竟然罕见的呆了一呆,他和善念分开的太久,久到自己早已分辨不清什么是出于善意,什么又是出于恶意。只听谢兰幽继续说:“你所做的一切,是为了替在黑暗之渊的妖魔讨个公道,会做这种事的人,怎么可能是个只有恶念之人吗?我不相信,一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无天思来想去,只觉谢兰幽说的有理,然紧那罗分明自他身上分出,若不是他的善念,那又是何人?他想不通此事,只能闷闷道:“那你说,他是什么?我又是什么?” 谢兰幽手一摊,道:“这我怎么知道?我对他又不了解;对你,若不了解他,我怎么知道他是你的哪一部分?” 无天闻言愣是给她气笑了:“说来说去,你还是变着法的要见他。” 谢兰幽眨眨眼睛问道:“那你答不答应?” 无天一口回绝道:“免谈。”说完这句话,他转身欲走,谢兰幽叫住他道:“无天,你这样分着,不是什么好事,你还是将他收回来吧。” 无天没有回答她,顿了片刻,推开门出去了。 谢兰幽揉揉自己刚刚补好的肋骨,明智的没有再说话。 五年的时间倏忽而过,这五年的时光于谢兰幽而言,无非是练兵、授课以及劝说无天将白衣无天收回自己身上,可谓忙碌难当又无聊至极。前面两项自然是大有成果,后面这项却是屡战屡败,为了自己一腔热血不至尽付东流,也为了无天自身的安全着想,谢兰幽也只好屡败屡战。 这一日因谢兰幽还未将《宝藏经》看透,于是只好请无天来大堂给众人讲解,他在前面讲,谢兰幽也同其他人在一处,不时的记着笔记。忽然间一阵清风拂过,谢兰幽微觉不对,抬头一望,只见一袭白袍衣袂飘动,五年不见的紧那罗已站在无天边上。 谢兰幽顿时一阵头皮发麻,不待紧那罗开口,当即起身转向众人,喊道:“所有人听令,放下手边东西,五弹指间到大练兵场集合!” 她练兵之时往往发些出其不意的指令,一训练众人是否反映迅猛,能够令行禁止。是以众人一听到她的声音和命令,尚不及思索发生何事,个个身体比脑子快,当下使出移形换影,瞬移到大练兵场。 谢兰幽微微转身面向无天和紧那罗二人,向紧那罗轻轻躬身,随即离去。 到了大练兵场,她宣布今天的课业取消,令众人回去休息。众人一散,她就返身回转大堂,便听见无天和紧那罗你来我往,如杀场厮杀一般激烈的善恶之辨。 她脚不停步,走了进去,紧那罗听见动静,停下口中之言,抬眼望着她。谢兰幽被他望的有些手足无措,于是微微躬身,笑道:“大师,咱们又见面了。” 无天冷冷哼了一声,紧那罗说:“是啊,看起来,你已经不是那么的抵触我和她的会面了。” 谢兰幽知道这句话是跟无天说的,就没有说话。无天冷冰冰的说:“你说完了没有。” 紧那罗道:“这是一个好的开始,宽容,也是善的一部分。” 无天平素最烦紧那罗开口说这些,听了这句,面上微微露出不豫之色,谢兰幽忙道:“那就更奇怪了。”紧那罗不解道:“什么奇怪?” 谢兰幽道:“你们都跟我说,你是他的善念,可是我认识的无天,不是一个没有善念的人。事实上,长久以来,我都觉得他是个很内敛、不太会表达自己感情的人。” 紧那罗面露疑惑之色,谢兰幽道:“最简单的善良,是恻隐之心。一个会因为我冷就给我输真气的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毫无善念的人。” 紧那罗道:“那你以为我是什么呢?” 谢兰幽道:“我也不清楚,他不准我见你,我怎么能了解你,知道你是什么呢?不过我找过机会套过无天的话,你每次出现都和佛门有关,我猜,或许你并不是无天的善念,你只是无天对于佛门的好感。无天讨厌佛门,讨厌他对佛门的好感,所以他就不要你了。可是,在他对佛门产生好感的时候,你就会出现。” 无天闻言沉思片刻道:“你真的没有读透《宝藏经》?” 谢兰幽叹道:“坏事真是不能多做。真的没有,我不至于让你在大庭广众下丢脸吧?” 紧那罗思忖片刻,道:“或许你说的有道理,只是,你想做什么呢?” 谢兰幽道:“我想劝说无天将你收回去啊。每一次你出现,无天就会很虚弱,就算是你不出现,你和无天之间的联系那么深,万一有人像我上次一样找到你,然后把你打个半死,无天也会被打个半死的,那可怎么好?这样一个隐患留在身边实在是太危险了。” 无天不满道:“我怎么会任人进入我的元神黑莲?” 谢兰幽道:“我上次进去,你过了好久才发现。要是我心怀不轨,你早死了。还有,今天你不想他来,他却偏偏来了,这种事是由你控制的吗?” 无天不悦道:“这件事不必再谈,你不是还有要事要去长安吗?” 谢兰幽知道这是逐客之意,只好闭嘴,道:“那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她向紧那罗点点头,便离开房门,心不在焉的出了黑暗之渊,上了云路,往东走了好久,停下脚步时,发现自己脚下是一片大草原,人人穿着箭袖猎装,骑着高头骏马。一群群野马从山间奔下,就如流动的红云在绿色的天幕上,幻化出万千种形状。 谢兰幽虽然久不出门,还是颇识得风土人情,知道这是突厥人的打扮,于是转身向着来路行了约莫一个时辰,人来人往摩肩擦踵的长安城才到了脚下。 谢兰幽找了个避人的地方降下云头,正要去病坊见陈曦乐,谁料未行几步,到了病坊门口,就见到前面一人神色郁郁不安,挎着药箱,上了一顶青衣小轿,正是陈曦乐无疑。 谢兰幽心中奇怪,便缀在那青衣小轿的后面,跟着七拐八拐,到了一处朱门大户的角门边上。角门开了出来一个婆子,将小轿放了进去。 第75章 死穴 轿夫一晃一晃的抬着轿子,停在了…… 轿夫一晃一晃的抬着轿子, 停在了一间屋子的厢房外。陈曦乐下了轿,略停了一会儿,才进了屋。谢兰幽跟着走到东边的窗下, 窗子里飘来浓重的的药味, 绕是谢兰幽久经药材熏染,也不禁打了个寒噤。她转头向里一望, 只见屋内摆着一张木塌, 榻上半卧着一人,额上放着一块热敷的头巾,脚边坐着一位约莫四五十岁的锦衣妇人,塌边围着数个仆役, 端药的端药,打扇的打扇。 陈曦乐行到塌边的绣凳上坐下,伸手将半躺着的那人的手从被中摸出, 诊了脉,向那锦衣妇人道:“韩大人虽说伤势已经好了大半,但脑中有块淤血一直散不开, 这才常常头疼难忍。这件事若想根治, 要在百会穴施针,再辅以汤药,才有痊愈的可能。” 那妇人惊道:“什么?百会穴?那不是死穴吗?” 陈曦乐正色道:“正是。在百会穴施针很危险,下针轻了, 就会没有成效;若是下针重了, 大人就会有危险,或许会丧命也说不定。即使是我亲自来动手,也不能说有万全的把握。” 榻上那位韩大人道:“既然如此,且叫明月医官前来给我施针!” 陈曦乐摇首道:“明月大人不会来的。” 韩大人怒道:“什么?身为医官怎么能拒绝病人?五年前谢兰幽在东市驱逐许经纶的事情, 你们都忘记了吗?” 他说话这般无礼,陈曦乐脸上却不见一丝怒色,她不紧不慢道:“近两年来,明月大人的视力逐渐下降,百会是死穴,明月大人绝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给病人施针,这也是为什么她在给您诊脉之后,就把脉案交给了我。就算是谢兰幽大人在这里,也会认为明月大人做的是对的。” 韩大人拍榻大怒道:“可你根本就没有救我的能耐!” 陈曦乐不疾不徐道:“行医救人本身就是与天相斗,怎么可能有万全之策?只不过是把握大一点,还是小一点的罢了。” 那妇人劝道:“郎君不要动气,陈医官,只有这一个办法吗?” 陈曦乐道:“这已经是最安全的办法了。早在先秦时代,病坊就能给病人做开颅手术,但是那样做的话,风险比施针还要大,如果一不小心脑中进了脏东西的话,病人没有命的可能性会更大。” 韩大人的脸颊哆嗦了两下,想了想说道:“好吧,那你就施针吧。” 锦衣妇人不由得犹豫了片刻,韩大人道:“大不了就是个死,再痛下去,我先痛死了!” 陈曦乐听了便向边上的仆役要了一支烧着的蜡烛,她请韩大人躺下,在烛上面烤了针,屏住呼吸,全神贯注于指尖,将针慢慢插入韩大人的头顶的百会穴。 屋中众人也知道此时正是主人性命攸关之时,一时间人人屏气凝神,不敢发出丝毫声响,生怕打扰了陈曦乐。 第91章 谢兰幽自窗外望去,却觉得陈曦乐面上虽是谨慎,眼中却似有犹豫之色。她仔细看去,但见陈曦乐针入了约莫三分,稍稍松了口气,指尖却未松开,仍是捏着针尾,面上似有恍惚之色。 她目光游移了一下,在韩大人脸上打了个转,似乎心中正在天人交战,挣扎不已,目中微微露出愤恨悲凉之情。 过了半晌,陈曦乐眼中异光缓慢慢消失,面上神情渐渐放缓,紧张之色似乎随之而散。她松开手指,伸手在韩大人颈后轻轻揉捏推拿。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工夫,陈曦乐一抬手,飞快地将还插在韩大人百会穴上的针拔出。 她将针在火上再次炙烤,而后收入针囊。起身到了桌前,提笔写了一张方子,交给那锦衣妇人,道:“每日子午时分服用,三日后我再来施针。”锦衣妇人谢过她,收了方子,令仆役将她送出门去。 陈曦乐跟着仆役走到门口,顿住脚步,停了片刻,回身看了看榻上躺着的韩大人,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的离去了。 她仍上了那顶青衣小轿,轿夫抬着轿子一晃一晃的出了韩府大门,在朱雀大道上走了没有几步路,但闻到一股兰花香气,轿前已立着一个清丽绝伦的蓝衫女子。她开口道:“陈医女,可否下轿一谈?” 前面的轿夫正要呵斥,一见到她的面容,却是兀自呆住,口中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这档口儿,陈曦乐已经撩开帘子,走下轿来,向那女子福了福身,回身向轿夫道:“这位姑娘是我故人,你们回去就是。”说罢携着那蓝衫女子的手,走了开来。 这蓝衫女子自是谢兰幽无疑,陈曦乐携着她进了坐落在朱雀大道上的一家茶馆,二人进了雅间,叫了茶水。待小二倒了水出去后,陈曦乐起身躬身再拜,谢兰幽一把将她拉住,道:“好了,这些俗礼不必再讲,你我五年未见,这五年见你可好么?” 陈曦乐点点头道:“多谢兰幽大人挂念,曦乐尚好。” 谢兰幽道:“我方才就一直跟着你了,明月怎么了?” 陈曦乐愣了一愣,才道:“明月大人今年已经六十一岁了,她年纪大了,眼神儿不太好了,这一年间,看事情已有些花。现在她还是病坊的医官,只是如今多半是给人诊脉开药,已经很少给人施针乃至手术了。” 谢兰幽想起自己初见明月,她还不过是个双十年华的少女,心中不禁感慨岁月无情,英雄红颜,俱是华发早生,又问道:“那长安病坊,下一任的首医官可选好了吗?” 陈曦乐略略低头,似乎有些为难,沉默了片刻,仍是说道:“还没有。有件事情,是个难题。” 谢兰幽道:“何事?” 陈曦乐道:“长安病坊这些年在各地遴选了不少人上来,这本也是惯例。只是如今病坊之中,明月医官以下,最出挑的仍是……”她停了一下,似乎有些羞赧之色,道:“仍是小女子。明月医官说,若是她不选小女子接任,只怕难以服众。但小女子有桩不足为外人道的心事,实在不确定自己能否胜任。” 谢兰幽思忖片刻,开口试探道:“可是因为那位韩大人?” 陈曦乐似乎早已预料到谢兰幽知晓内情,听了此言面上并不惊讶,点点头道:“不错,是他。” 谢兰幽道:“他就是你的仇人?” 陈曦乐听了谢兰幽的话,点点头道:“是。我是在长安城中出生的,不过我老家是睦洲雉山,当年此地有一女子名叫陈硕真,永徽四年,浙江一带遭遇天灾,百姓不堪官吏和豪强逼迫,睦州覆船山谋反,领头的就是陈硕真。后来他们被朝廷镇压,陈硕真被处以诛杀九族。” 谢兰幽心想:“这个陈硕真,到真是个了不起的女子。” 只听陈曦乐道:“我家和陈家虽然都姓陈,但并非连宗。可是当时的刑部侍郎韩琦,与我父素有恩怨,为了报复我爹,他将陈氏满门当做同宗,一并处理。我家因此遭到灭门之祸。家中成年男子悉数被杀,女眷和小孩流放剑南道。我娘过世之前,给了我一本族谱,叫我无论如何回到长安,为陈家洗去冤屈。到了剑南道,我被放到哀牢山的乐坊中,后来我听人说,如果是年不满十岁的女孩精于记诵,又恰好碰上病坊挑人的话,就有可能被挑中。虽然一辈子不能离开病坊,像坊中良家女那样成家立业,但是也总比在乐坊中好。最重要的是,各地都有病坊,长安城中病坊的医女,很多都是从各地挑选上去的。” 谢兰幽道:“你就这样进入的病坊?” 陈曦乐点点头:“那时候我已经快八岁了,书上常用的字我都认识。我听我娘说,我两岁多的时候就开始识字了。于是我就去找一些能找到的医书来看。终于在我十岁的时候,哀牢山的病坊来到乐坊挑人。那个时候,我虽然还是乐坊的侍女,但鸨母早就叫我打扮起来,陪客人说话,我苦苦哀求恩师,说我不想留在乐坊,又向她背诵医书,证明我自己。就这样,恩师被我说动,带我进了病坊,后面的事情,您都知道了。” 谢兰幽点点头道:“原来是这样。当年我曾经问你,如果你遇到你的仇人向你求医,你会怎样?那时你说,不到时候,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作出什么事情。现在看起来,时候已经到了。” 陈曦乐道:“是,我还是不能释怀,刚才有一瞬间,我几乎就要动手了。” 谢兰幽道:“我看见了。可你终究还是没有下手。” 陈曦乐点点头道:“他已经毁了我的一生,我不能再让他毁了我的道。” 谢兰幽笑道:“你已经迈过这个坎儿了。你的族谱在哪里?株连之事,本就不该,不过事已至此,也只有先洗去冤屈。你若求告无门,我可以代你呈上御前。我想神仙的名头,也就这个时候好用的很。” 陈曦乐微微摇头笑道:“那倒是不必了,其实陈家的官司,王璇已经替我打到了御前,韩琦虽不知我就是陈家遗孤,但他岂能不知王璇的大名?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头痛加剧,不得不向叫我在他脑袋顶上扎上一针。” 谢兰幽惊讶道:“王璇?可是那个王长庚的女儿?” 第76章 王璇 陈曦乐笑道:“正是她,上次大人…… 陈曦乐笑道:“正是她, 上次大人来长安,提出女状师之事。回头白芷大人督办的时候,王璇不知道从哪里听了风声, 找到白芷大人要求加入。白芷大人见她聪明伶俐且为人坚毅, 于是答应了她。王璇苦读了三年有余,将大唐的律令倒背如流。她观摩了不下百场官司, 其中有一些, 那些讼师能赢,还有她在背后一份功劳。” 谢兰幽赞叹道:“当真是个智勇双全的奇女子。” 陈曦乐还待继续说,小二拿着大茶壶进来,给两人的壶中续了一壶水。等他出去, 陈曦乐又道:“正是如此,她为人犀利,往往直指要害, 这长安城中的讼师,都很欢迎她。可是,三个月前, 她决定自己做讼师之后, 那些讼师却又纷纷改口,说她一个女孩儿家抛头露面,不守妇道什么的。” 谢兰幽冷笑道:“没有本事的男人大多如此,女人若愿意只出力气不收报酬, 那是千好万好。若是要跟他们一起做事, 像他们一样去收客人的钱财,那便是丢人现眼、不守妇道的坏女人。” 陈曦乐也笑道:“不错,抢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 男人来抢也就算了。千百年来,没有女人做讼师的。这头一个一定要大骂特骂,骂的她不敢来了,那是最好。否则她一来了,天下的女人岂不蜂拥而至,那男人们可就压力重重了。” 谢兰幽道:“我猜这些男人,一定全然不顾事实,到处宣扬王璇一个女人,肯定是不通辩术,不懂律法,谁要是找她做状师,那定然是赢不了官司的。弄得天下间没有人敢找王璇打官司,是不是?” 陈曦乐听得连连点头,说道:“正是正是,您怎么什么都知道?连他们说什么也一清二楚?” 谢兰幽冷哼一声,一翻白眼儿,道:“这些臭把戏,他们早就玩儿过了!” 陈曦乐立时醒悟过来,自己这医女的身份也是如此。原来天下间只有男人做大夫,没有女人行医的事情。后来谢兰幽在姬发伐纣之时,进言武王建立伤兵营,在战场上救助伤患,因为当时男子们都去打仗了,只好找了一些女人来凑数。而后战事消停,谢兰幽又在武王的支持下,在各地建立了病坊,才有了当今之世的无数医女。如今谢兰幽说出这样的话,想必当年病坊初建,世上男子的闲话也是不少。 陈曦乐叹道:“天下间的女人,到如今也受惠颇多。” 谢兰幽被她夸得脸上一红,轻咳一声说道:“不说这些事情了,王璇后来如何?” 陈曦乐道:“因为接不到官司,王璇心中有些气馁。加上王璇的弟弟当时年纪渐长,到了可以说亲的时候,因此不断的游说她,叫她早些嫁人。”她见谢兰幽皱起眉头,问道:“您是不是不明白这些?” 第92章 谢兰幽摇摇头道:“偏远之地家中男子因付不起彩礼而不能娶亲。若是家中有女子,便将女子许嫁,换来的彩礼就能给男人娶妻,这些事情我知道一些。但这样的亲事说不到好人家,新娘嫁过去,也会被婆家看不起。王璇父母早逝,她弟弟当是她一手拉扯大的,我还记得当年,她来长安告状,在东市的那天,无论情形如何,她始终护着那个小男孩。真想不到那小男孩现在长大了,却这样对她。” 陈曦乐这才知道谢兰幽并非没听明白,而是听得太明白,对人心中恶的一面起了嫌恶之意。 她低下头抿了口茶,道:“王璇自然是不愿意被这般摆布,但若接不到生意,挣不了钱,始终不是长久之道,日子一长,仍要回家给她弟弟摆布,因此颇有些心灰意冷。便在那一天,我走在大街上,看见一人高头大马,闹事疾驰,一路上掀翻了不少摊子。我问旁人:‘这是谁如此嚣张?’那人回答我:‘千万别指,那人是韩强,益州府牧韩琦大人家的郎君。’” 谢兰幽奇道:“益州府牧?” 陈曦乐点点头道:“我回到长安之后,曾经打听过韩琦此人。也就是那次,给明月大人知道了我的身世。韩琦当年在京中任职,后因立后一事触怒陛下,被放了外缺。不过他这个人十分能干,数年之间,就做到了益州府牧。” 谢兰幽点点头道:“你必定是见到韩琦之子,想起过往之事,因此去找了王璇。” 陈曦乐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继续说道:“我听到‘益州府牧’这四个字,心中压抑已久的仇恨终于爆发了出来,当天我就忍不住到了韩府附近游荡,身上还带着做手术用的刀具。” 谢兰幽听她说到这里,虽然明知道她并未冲动行事,仍是忍不住心悬。 陈曦乐道:“我在韩府附近徘徊良久,天色渐暗之时,迎面走来一个过去的病人,他见到我,拉着我的手连连道谢,还要请我去他家做客。忽然之间,我醒悟过来自己的所作所为并无益处,便立即回了病坊。后来我打听到韩琦自益州返京,被任命为京兆尹。一想到我举家都为此人所害,此人却还高居庙堂,洋洋得意,我心中的怒火就不住燃烧。便在这时,王璇来到病坊,要向明月大人辞行。” 谢兰幽道:“她决定回乡嫁人?” 陈曦乐道:“是,她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她做了女状师,却接不到官司,身无分文,吃住全靠白芷大人接济。但无论无何,白芷大人当年为许经纶辩护一事,她始终不能释怀。她身边的人,又在不停的说她为女不德不孝,抛头露面,丢尽了王家的脸面;还说她为姐不慈,竟然连弟弟娶不上亲这种大事也不肯管。她实在承受不了,终于起了认命之心,要回家嫁给她弟弟给她找的那个瘸腿老鳏夫。” 这些人的丑陋嘴脸谢兰幽见的多了,因此倒也没有将愤怒写在脸上,谁料那“瘸腿老鳏夫”的形容实在过于惟妙惟肖,叫她忍不住一掌重重拍在桌上,震得杯中茶水颤了三颤,溅到桌上。 陈曦乐将心比心,知道她的心情,于是只做不见,道:“她来病坊,原是为给明月大人叩头,谢过当年之事。但那日明月大人出诊去了,我请她坐下,听她说了这些事,忽然想,我何不请王璇做状师,为我家人申冤?一则她的本事我是知道的,若是她也不能,再请别人也是枉然。二则,王璇若能将韩琦这个京兆尹相告下庙堂,必定声名大噪,到时候无论那些人怎么酸,王璇也不至生计无着。于是我拿出自己这些年的积蓄,请王璇为我申冤。王璇又何尝愿意回乡,见到还有另一条路可走,当下应了。” 谢兰幽叹道:“只要这关过了,便会好上许多。” 她心中想看这件事的结果,有心知无天催促她前来长安赴陈曦乐之约,不过是因为不想让她继续掺合紧那罗之事,便索性在长安住下,以待此事的结局。 四月初一,大凶,诸事不宜。 大理寺外柳梢低垂,随风摇摆。柳树下人头攒动,一片窃窃之声。忽然之间,人群中传来一阵喧哗,众人寻声望去,只见人群指指点点处,分出一条道路,一青衫少女吃力的拖着三尺见方的箱子走了进来。 这青衫少女身形瘦削,容姿秀丽,高耸的颧骨间带着几分天生的倔强之色,正是五年前与谢兰幽有过一面之缘的王璇。王璇慢慢走到大理寺台阶之下,抬头望望汉白玉砌成的约莫十数阶的台阶,阶上站着八个小吏,手持水火棍,目不斜视的看着前方。 王璇又回头看看自己身侧的箱子,咬咬牙俯身去抱,奈何手劲不足,堪堪抱住,箱子忽的向下一滑,王璇急忙一抬腿,将箱子顶住,听到头上传来一声嗤笑。王璇心中有些呕得慌,再施手劲将箱子抱牢,放下腿,抬脚一步一步走上台阶。 她行至那方才嗤笑的小吏身侧,向他道:“长安王璇在此,还请通秉。” 那小吏上下打量了一下王璇,道:“原来是王讼师——久仰大名了,请吧。”说完不待王璇再说话,转身大步走开。王璇冷着脸跟在那小吏身后,进了大理寺。 不多时,堂前传来唤声,王璇深吸一口气,将放在地上的箱子拽起,吃力的抱在怀里,尽力抬高头向堂前走去。 她上了堂,将箱子放在地上,向堂上高坐的大理寺卿刘子彤行了礼,侧身站在一边,正与脸色蜡黄、半躺半坐在太师椅中的韩琦四目相对。韩琦额上敷着热手巾,有气无力的靠在椅背上,眼中确实杀气腾腾,十分骇人。 王璇虽在这一行早已身经百战,但到底是第一次作为讼师上堂,况且此番胜败关系甚大,本就稍稍心悬,此时见到韩琦目露凛冽之色,心中一惊。只是她也算是经历过不少风雨之人,心里虽慌,面上却不动声色,撇开眼睛,若无其事的将视线滑到韩琦身边站立的讼师张元身上。 第77章 舌战 张元是整个长安乃至北地首屈一指…… 张元极擅套人, 往往三言两语便将人之所思引入歧途,于此道上,堪称整个长安乃至北地首屈一指的讼师。王璇还未正式挂起讼师的牌子时, 曾在此人手下打过半年的杂, 与他也算是有几分香火情在。但自王璇出师,开始试图自己单做之后, 张元便多了个四处诋毁她的毛病, 王璇如今再见到他,心中只感厌恶之情甚重,只略点点头,算是表示看见了这人。 张元见向来十分感佩于他的王璇, 竟对她爱答不理,不禁有些气恼,开口道:“王讼师, 你未出师前好歹也在我门下待过小半年,如今怎么像是没见过我这人似的?你还知不知道尊师重道这四个字怎么写?” 王璇瞥了他一眼,上前一步向大理寺卿刘子彤行礼道:“大人, 在下昔年修习此道时曾受教诲, 公堂之上,除真相之外别无他事,是以不敢胡乱攀亲认故。既然大家都已经到齐了,且大理寺一贯事务繁忙, 依在下浅见, 何不立即开始,免得耽搁大人其他的公务?” 张元被她这一番话气的仰倒,但公堂之上,大理寺卿的面前岂可胡来?当下也向刘子彤一拱手道:“刘大人, 小民知道大人公务繁忙,但王讼师的委托人陈氏遗孤尚未现身,怎么能算是‘大家都已经到齐了’呢?” 王璇道:“大人明鉴,陈氏遗孤今日有要事在身,不能前来,她已经全权将此事托付于我。” 张元摇摇头,似是无可奈何的笑道:“说什么自己一家子身受弥天大冤,过堂时却不前来,这位陈氏遗孤,真是与众不同。” 王璇道:“陈氏遗孤不是别人,正是长安病坊医官陈曦乐,”她话音刚落,只听“咚”的一声,韩琦竟自太师椅中摔了下来,张元和堂上小吏急忙将他扶起,韩琦重新坐回去,颤颤巍巍抬起一只手,哆哆嗦嗦的指着王璇,却说不出话来。 王璇并不理会他,只向刘子彤道:“今日是长安大诊之日,陈曦乐身为病坊医官自然分身乏术。刘大人,陈曦乐并非认为陈家之事不重要,她只是以医者之心怜悯活人,认为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重要罢了。” 刘子彤点点头道:“陈医官妙手仁心,老夫敬佩不已。”张元一听,眉头微皱,刚要说话,王璇又道:“在下代陈曦乐谢过大人夸奖,其实陈曦乐一片仁心,天下最知此事者当属韩琦韩大人了,当日韩琦大人身患头痛之症,陈医官上门为大人在百会穴施针镇痛,百会穴是人身要穴,陈大人若非是一片丹心,只怕韩琦大人早就无声无息的死于救治中的意外了。” 刘子彤听了捋捋下巴上三寸来长的胡子,叹道:“陈医官医术精纯,长安百姓多受齐恩惠。只是老夫怎么想也想不到陈医官竟如此善良,果然是济世活人的病坊之人。” 张元本欲用此事攻击陈曦乐,却不想王璇先将此事抖了出来,不由微微侧目看她。王璇见张元看来,只向他故作大度一笑,心中盼他最好被自己气的七窍生烟,方寸大乱。 但张元既为天下讼师之翘楚,又岂是几句话能轻易搬弄得动的?当下上前一步,向刘子彤道:“刘大人,小民恳请王讼师出示能证明韩大人构陷陈家的证据。不然陈医官究竟是心地善良救治仇人,还是心怀不安补偿被她冤枉的人,尤为可知。” 第93章 王璇闻言,俯身掀开箱子,将其中纸页发黄的旧书一一拿出,递给旁边小吏,请呈到刘子彤案上。 她向刘子彤躬一躬身,道:“大人,此乃陈家家谱,以此可为凭据,证明陈曦乐一家与陈硕真只是同姓,并未同宗。韩琦当年将两家连宗,以至陈曦乐家中成年男子尽数被杀,女子和孩童被流放岭南,乃是公器私用、狭私报复之举。” 张元一敲手中折扇,上前一指王璇道:“王讼师一介女子,果然是十分感情用事啊。”他说完这句,一转身向刘子彤道:“刘大人,小民恳请一看证物。” 刘子彤一指立侍在侧的一小吏,小吏便上前去将那家谱拿下来,递给张元。张元道谢接过家谱,小心的翻了翻略略有些发脆的纸张,又凑到韩琦跟前递给他看,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韩琦皱皱眉,不情不愿的点点头,张元才起身将家谱还给小吏,向刘子彤一拱手道:“刘大人,这本家谱确实并非作假之物,只不过,在下也有一物还请刘大人过目。” 刘子彤道:“呈上来。”张元急忙从袖中掏出一本薄薄的簿子,将其翻开到某页,向众人展示了一遍,这才递给小吏呈上。 王璇见那页纸上印着病坊的印章,似乎是病坊给病人些的脉案,心中略感奇怪,只听张元道:“刘大人,各位,哦,还有王讼师,这一本是韩琦大人独子韩强小公子的脉案。上面写的清清楚楚,永徽四年十二月初,韩强公子身患失觉重疾,昏迷不醒。” 刘子彤点点头道:“不错,本官看得明白,只不过,这和韩琦构陷陈氏一族有何干系?” 刘子彤尚在云里,王璇却是心思如电,立刻明白过来,她上前一步道:“大人所言极是,这两件事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张讼师分明是在有意搅扰公堂。” 张元冷笑道:“韩琦大人成亲多年,膝下一直荒芜,人到中年才得了这么一个独苗苗,如珠如宝一般。便说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那也不为过。当时韩强小公子小小年纪,却患此重疾,韩琦大人为人父母,那是何等焦急,此中中中煎熬,岂是你一个连孩子都没抱过的黄毛丫头能明白的?” 他见王璇张嘴欲言,即刻转身向刘子彤,接着道:“大人,韩强的病一直持续到永徽五年三月,陈氏一案是在永徽五年一月审理的,韩琦大人的公子身在病痛中煎熬,韩大人身为父亲自然是心焦难当。况且陈氏与陈硕真之祖籍,俱在睦洲雉山,同姓同地,韩大人一时疏忽,误将二宗并做一宗,虽说是件大大的错事,但也觉称不上是什么携私报复,构陷同僚吧?” 王璇上前一步,道:“大人,张讼师此言大谬。陈家与陈硕真两宗确实都在睦洲雉山,但陈曦乐家在雉山新安,陈硕真家在雉山桐梓,两处相距甚远,稍稍留意之人便可知道,若说是在无意间看错,那王璇真的要怀疑此人的能力是否堪为朝廷命官了。况且永徽四年八月,陈曦乐之父陈远清上书状告韩琦之父在老家冀州,掠夺民地,以至冀州有小股百姓冲击府衙,险些酿成民变,韩琦因此事被降官三级,可见其有理由报复陈家。” 张元道:“此言差矣,官场之上,升升降降都是常事,若事事都要报复,岂有安宁之日?王讼师,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王璇道:“在下只是阐明,韩大人与陈家素有怨仇,报复陈家一说,并非空穴来风。’” 刘子彤“嗯”了一声,问道:“王璇,你说的不错,但是你身为讼师,须知有动机并非就一定做了此事,此时事关朝廷命官,若无真凭实据,你之所言不足采信。” 王璇向刘子彤躬了躬身,道:“方才张讼师说:‘陈医官究竟是心地善良救治仇人,还是心怀不安补偿被她冤枉的人,尤为可知。’言下之意,是说陈医官所说,韩大人将两宗连成一宗之事为假,是也不是?” 张元一展扇子,轻轻扇了两下,道:“不错。” 王璇又转向韩琦,向他问道:“韩大人,你却说,你将两宗连做一宗之事,虽说是确有其事,但那并非是有意为之,而是因为令郎生病,危在旦夕,你做父亲的神思不属,误判此事,对也不对?” 张元见她绕过自己去和韩琦说话,眉头已经皱起,忽然脸色一变,开口欲阻,孰料话未出口,韩琦已抚着头部,忍痛道:“是,我因强儿之病,做事疏忽,犯下此错。” 王璇微笑道:“此事可真是当真蹊跷。” 刘子彤不解道:“何处蹊跷?” 王璇笑道:“大人,韩大人若是真的出于无意,误将两宗相连,那么陈曦乐作为受其所害之人,会误会韩大人构陷陈家,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她说到这里,声调陡然转高,声音自堂上传出府衙,引得门外的小吏纷纷侧目:“况且想来陈家数百口人因韩大人一时不察而亡,韩大人怎样也该心中有所愧疚才是。可是韩大人的讼师,方才在大堂之上,说起陈曦乐时,用的词是构陷,而非误会,这难道不蹊跷吗?” 张元道:“大人,小民一时口误,不足为证。” 王璇嗤了一声,道:“讼师,除了代写书状之外,少不得要为客人走一桩公堂。张讼师身为大唐讼师中的翘楚,历经大小官司近万件,竟然会在公堂之上口误,这个谎扯得也太离奇了吧?” 第78章 设计 我是绝对不会算了的,我一定要让…… 张元道:“常在河边走, 哪有不沾鞋?公堂之上,还是要凭证据说话,抓住我的口舌有何意义?” 王璇正欲再说, 刘子彤道:“正是, 王讼师,你若有证据, 便拿出来让本官一看, 若无证据,就不要再说了。你回去跟陈曦乐说,虽然她之行为,乃是诬告了韩琦韩大人, 但毕竟事出有因,本官不会再追究。” 王璇听了此言,心下沉吟片刻, 方道:“刘大人,王璇确有证据,只是此时证据不在长安, 而在睦洲, 王璇恳请此案暂悬,日后再审。” 刘子彤道:“我看此时已经清晰明了,何必再说?大理寺事务繁多,你以为是容你过家家的地方吗?” 王璇道:“大人容禀, 有心无心, 非是韩大人一家之言。若然他果是心怀叵测之辈,日后朝廷之上,难免有人再受其害。若是他并非居心不良,此案却审理不清, 不能还他一个清白,日后众说纷纭,难免有人说三道四,因此以在下浅见,还是收拾清楚为好。” 刘子彤将脸一拉,道:“好吧,本官就十日之后再审此案,但若十日之后你仍不能证明韩琦韩大人有罪,王璇,本官就要治你诬告命官,搅扰公堂之罪!” 王璇道:“十日之内,此人尚不及回转,还请大人在宽限五日。” 刘子彤“哼”了一声,道:“好吧,本官要你心服口服,就再宽限你五日。” 王璇当下行礼道:“多谢大人。”刘子彤起身离去,王璇瞧了张元和韩琦二人一眼,俯身抱起空箱子,出了公堂。 她离开大理寺,沿着拐进了一条曲曲折折的小巷子,走了数十步,突然停住脚步。在她不远处,有一棵新栽的杏树立在小径边。此时已是孟夏,树上只余点点残花,新绿的叶子交相覆盖,在地上投下一片浅浅的影子。 有一蓝衫女子半倚半靠在杏树边,一双明眸望着王璇,唇边挂着微微的笑意。王璇见了那蓝衫女子,心中身上一阵不自在,面无表情的向她道:“王璇见过兰幽大人。” 谢兰幽知道王璇的心结,心中微微叹息,起身离开杏树,走到王璇身前,故作轻松道:“不太顺利?” 王璇道:“不碍事。” 谢兰幽道:“不妨对我说说,或许我能帮得上忙也说不定。” 王璇道:“多谢兰幽大人关心,王璇不胜感激,此事我已有对策了。” 谢兰幽见她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不由暗暗头疼,还要再说,王璇道:“小女子还有要事在身,兰幽大人若是没有别的事情,请容小女子告辞。” 她说完这句话,侧身想绕过谢兰幽,哪知这巷子十分窄小,堪堪容两人并肩而行,偏偏谢兰幽走过来时,将将站在了巷子中央,王璇绕不过去,正要转身走回头路,谢兰幽闪到一边,将路给她让了出来。 王璇抬眼看看谢兰幽,张张嘴又不知说什么好,便低头抱紧怀中箱子,走了过去。 穿过巷子,再往北走两条街,就到了永宁巷,王璇租住的小屋就在永宁巷尾。 她到了门前,摸出钥匙开了锁,推门进去,将箱子放下,拿了一只粗瓷大碗,出来在门边的小摊子上买了碗面,回屋坐下还未扒拉上两口,便听见一阵“笃笃笃”的敲门声,跟着“咯吱”一声,破旧的屋门被人推开, 来人快步走到堂屋,坐到王璇对面,道:“怎么样?” 王璇一抬头,就看见连医女服都没脱下来的陈曦乐坐在她对面,风尘仆仆的脸上带着几分倦意,倦意里又有几分期盼。她叹了口气道:“家谱铁证如山,和我们预想的一样,韩琦辩称他是在无意间搞错了这件事,想要蒙混过关。” 第94章 陈曦乐闻言面色暗了一暗,也叹了口气。 王璇听得不是滋味,想了想,还是试探着开口道:“曦乐,事到如今,你家平冤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如果你实在撑不住……” 陈曦乐一抬手,制止了她,道:“你知不知道,长安城里这么多讼师,我干什么只来找你?” 王璇笑道:“因为你心眼儿好。” 陈曦乐摇摇头道:“你错了,我找你,正是因为我的家谱是铁证,韩琦见了家谱,必定会出这一招。别的讼师要不然本领不到家,要不然多多少少都和官场有些勾连,若是我去找他们,韩琦一出这一招,他们一定会劝既然能平冤,不如收手算了。” 说到这里,陈曦乐嘲讽的笑了一笑,道:“王璇,易地而处,你会算了吗?” 王璇抿抿嘴,摇了摇头。 陈曦乐道:“凭什么算了,我家几百口人,到现在就剩下我一个,凭什么一句不小心,一句弄错了,就把他们的命轻轻巧巧的盖过去?我是绝对不会算了的,我一定要让韩琦付出代价。” 王璇见她眼睛微微发红,心中怜惜不已,放下筷子握住她的手道:“好,既然你这么坚决,我们就绝对不妥协。”她轻轻摇了摇陈曦乐道:“我也怕你就这么放手,你现在收手,我就真的只能回老家嫁人了。” 陈曦乐听她说起“嫁人”两个字,鼻子发出“嗤”的一声,两人四目相对,悲凉之中忽又生出了一股笑意,竟忍不住一起笑出声来。陈曦乐抽出双手,擦擦眼角道:“接下来可怎么办?” 王璇一边思索,一边道:“你曾经说过,韩琦当日用连宗之事构陷你家,你家为证清白,曾经递上去过家谱的副本,可是这本副本却不见了。家谱是从睦洲递过来的,经过了不少人手,我猜他一个人是干不了这件事,一定有帮手。睦洲到长安千里迢迢,必定是书信联系,这些书信互为把柄,绝不可能丢弃,一定藏在什么地方。这些时日我已经将韩琦的各处别院都查了个遍,只有他府中,因为看守甚严不能进去。我猜韩琦八成将书信藏在他府中,最有可能就在书房里。” 陈曦乐皱眉道:“我虽进入过他的府中数次,可是每次出来进去,都有韩府下人在一边伺候着,少说也有四双眼睛盯着,实在是脱不开身。” 王璇道:“不怕,今日在公堂之上,我已经将你的身份抖了出来,韩琦当场吓得不轻,可是他今天既被我挤兑住,就算是为了圆谎,也不会要病坊更换医女,等你下次再去他府中,他一定会邀你谈话,到了那个时候,你就坚持要在书房谈事情,看看他作何反应。” 陈曦乐道:“如何?” 王璇道:“他若是不肯带你去,自有欲盖拟彰之嫌,若是带你去了,你就……”她声音忽然低了下去,陈曦乐起身将耳朵附到她嘴边。 四月初三便是陈曦乐上门为韩琦诊脉的日子,这一日陈曦乐特地起了个大早,在病坊中等候韩家派人来接。辰时初刻,韩家的青衣小轿到了病坊门口,除了两个轿夫,跟来的还有韩家的大管家韩福。韩家轿夫韩三儿照例撩了帘子,等候陈曦乐上轿。 陈曦乐却道:“韩大人久病未愈,我疑心是否有些问题我没有诊到,于是今日特地邀请病坊的前辈董珏董医女前往韩府,请给董医女一并准备一顶轿子。” 韩福听了心中有些不快,他身为韩府的大管家,韩琦的贴身仆人,自是最清楚韩琦的事情。韩琦久病未愈,分明是给王璇和陈氏遗孤给闹的,陈曦乐就是陈氏遗孤的事情一闹出来,韩琦给吓得噩梦连连,他私下找了数个大夫,帮着看看陈曦乐给韩琦诊治的药方脉案,大夫居然看不出问题,还都夸陈曦乐仁义。 他素来忠心耿耿,如今是越看陈曦乐越觉得不顺眼,若不是出门前韩琦将他叫去,特特交代他见机行事,若无大碍,便事事顺着陈曦乐的意思来,他见到这女人的第一眼定先叫她尝尝拳头是个什么滋味。 陈曦乐见他不说话,又将话说了一遍。韩福见她态度坚决,且这个借口看上去委实是在替韩琦着想,只好笑着应了,遣韩三儿再去雇一顶轿子。 不多时,轿子到了病坊门前,陈曦乐将韩府的青衣小轿让给董珏乘坐,自己上了雇来的轿子,韩福便指挥着两顶轿子向韩府走去。 两人进了韩府,先去了卧房见了韩琦,陈曦乐神态自若,恍然无事一般向韩琦介绍了董珏,韩琦道:“董医女,久仰大名,你们病坊一个个医女真是济世救人的活菩萨,我听说五年前谢兰幽谢仙人曾经到过长安,可惜那时我身在益州,无缘得见啊。” 董珏自是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心中冷冷嗤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说道:“大人不必客气,当为之事罢了。”说罢伸过手去,三个指头按在他手外外侧,替他号脉。董珏按了一会左手,神色微微有些古怪,又换到右手去,来回摸了两遍,脸色越加凝重,最后竟皱起了眉头。 第79章 疑兵 韩福在一边见她如此神色,斜着眼…… 韩福在一边见她如此神色, 斜着眼睨了陈曦乐一眼,上前低声问道:“董医女,我家大人怎么了?” 董珏收回手, 狐疑的看了一眼陈曦乐, 再次伸手摸了一遍韩琦的脉象,才道:“曦乐……哦, 陈医女对我说, 大人原本只是轻微的头痛,孰料久病不愈,头痛愈加严重,本属不该。她有些疑心是自己医术不佳, 号错了脉,才邀我前来为大人诊治,可是依我所见, 陈医女的脉案并无差错,大人怎么会久治不愈,甚至头痛之症还有加重之相呢?” 韩琦闻言也皱起眉头, 不满道:“董医女这是何意?” 董珏道:“按理说, 出现这种状况,若非是断脉有误,便是施针或药方出了错。可是我的号脉结果,和陈医女是一样的, 药方我看过, 并无不妥之处。至于施针,在百会穴施针,稍稍出错韩大人早就命归黄泉了,所以我实在想不明白, 为何会这样?” 韩琦闻言,颇为气恼道:“本官也想知道,为何会如此?” 董珏想了一想,才道:“会不会是药有问题?大人可留着原先的药渣?能否借我一观究竟?” 韩琦点点头,命人将昨日的药渣取来,不一时,下人捧着一包药渣回来,将东西放到董珏眼前。董珏伸手拨拨药渣,仔细检视后,向韩琦道:“药没问题,都是按照方子上来的。”她说完伸手轻拈了一块切成片的黄芪含在口中,闭目轻品,过了一会睁开眼睛,皱眉道:“这药是何人所煎?” 一下人道:“回医女的话,是厨房的张大娘煎的。” 董珏向韩琦道:“大人,不知小女子能否一见这位张大娘?” 韩琦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但见她神色间颇有不对之处,便道:“将人传来。”下人倒退出门,一溜烟小跑着去传人。 董珏又问陈曦乐道:“陈医官,你可曾嘱咐过煎药之法?” 陈曦乐道:“取无根水,用小火三碗水煎做一碗,趁热服用。这话韩大人也听见了。” 韩琦点点头,没有说话。陈曦乐皱眉道:“怎么?煎药出了差错吗?”她说完不待董珏回答,上前一步,从药渣中拿了一片山楂,含在口中,顿时皱眉道:“这药不是用无根水煎的。” 韩琦听见药有问题,正要相询,下人已带着厨房的张大娘回到屋中。陈曦乐见了人,上前问道:“你是煎药的张大娘?”她见对方喏喏低声应了,又问道:“我问你,你为什么不听我的用无根水煎药,却去拿井水?你不知道这样会吃出事情来吗?” 她虽与韩琦有不共戴天之仇,但素来厌恶在药上弄虚作假之人,是以这句话说得可谓急声厉词也不为过,张大娘不过厨房一粗使婆子,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当下吓得膝下一软,跪倒在地,连连叩首道:“奴婢知错,奴婢无意捣鬼,求大人饶了奴婢。” 韩琦一听这人果然在药中动了手脚,气得怒火冲心,一把抄起手边的茶盏向她砸去,怎奈他头疼阵阵,手劲不稳,茶盏“砰”的一声摔在张大娘的粗布裙边。张大娘给他一砸吓住,连话也说不出,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董珏和陈曦乐相视一眼,道:“韩大人毋须动怒,且让我来问问她。我问你,你为何不听陈医官的,擅自将煮药的无根水改成井水?” 张大娘道:“回大人的话,这无根水厨房原本没有,自从大人将煎药的事情给了厨房,厨房才和茶房的人要了一些水来。谁知道前些天厨房进了耗子,我一心急将存水的罐子打破,茶房素来和我们厨房不对付,我不愿去受他奚落,心想着这井水和无根水也没有什么不一样,就……就……” 她支支吾吾,说不出下文来,然而在场三人何其精明,已经将她言外之意听得清清楚楚,陈曦乐气道:“无根水多半是用来做药引,但长安春天和初夏时分多风尘,尘土被风吹进井内,就会有不洁之物,影响药效。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嘱咐你们用无根水煎药,你可到好,为了区区一点面子,就干这偷梁换柱的事情!” 第95章 韩琦的脸色也有些不大好看,俗话说,自己的身子骨自己心中有数,他头疼久久不愈,自以为全是陈曦乐王璇对过往之事胡搅蛮缠之故,今日陈曦乐假惺惺的要董珏替他诊脉,他面上虽应,心中却兀自冷笑,想看看她们究竟在玩什么把戏,哪知竟真是自己府中出了纰漏,当真是大大的失了面子,当下气得面色涨红。 董珏虽不喜此人,但见他如此颜色,仍是劝道:“大人勿要动怒,仔细旧疾未愈,又七情郁结,伤及脏腑。” 韩琦大喘了两声,强压怒气,笑道:“多谢关心。”又向左右吩咐,道:“将这婆子搭出去,跟夫人说,她老糊涂了,打发她回家颐养天年吧。” 左右听了,不待张大娘反应过来,立刻将她抓起,堵了嘴拽了出去。董珏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只是道:“此事多半也是陈医官不周全,未有及时陈明当中的厉害,我想去厨房走一趟,手把手教教府上下人如何煎药,不知可方不方便?” 韩琦正欲找机会和陈曦乐私下说话,自无不肯,吩咐下人带着董珏前往厨房。董珏出去后,韩琦挥手叫下人退出去,陈曦乐开口阻止道:“大人,我状告韩大人之事,全长安城没有一个不知道的,如今为避嫌,大人如要秉退左右,请容曦乐一同告辞。” 韩琦道:“我正因此事有话要与陈医女讲,陈医女怎好走开?” 陈曦乐看看厅中侧放的绣榻,又扫了一眼左右厢房,不免闷声道:“纵无什么,此地乃是大人起居之处,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曦乐怕招惹非议。” 韩琦一抚掌道:“你看我这脑子,是不妥,不妥的很。陈姑娘,咱们书房说话,请。”陈曦乐听了“书房”二字,方才颔首,转身随他出去,一路穿庭过院,到了书房。 韩琦的书房布置得十分雅致,贴着墙的是一排书架,上头罗列着书籍和各色珍玩摆设,书架前有一方四腿花架,上头摆放着的泥绘美人圆花盆中栽着绿萝,那绿萝生得极好,长长的藤蔓自盆中垂出,一直垂到宽大的书桌上。书桌前后各摆着八仙椅供人谈话,正是时下读书人的屋子。 陈曦乐进了门,在桌前坐下,下人上了茶,韩琦令下人出去外面守着,方向陈曦乐道:“陈医女,令尊远清公曾与我同朝为官,虽说彼时政见不同,但私下风光霁月,绝无龃龉之事。当年陈家一案,全因我心系幼子,才误冤忠良,这是我欠了陈家。唉,先前我就在打听你的消息,可是王璇将你的消息,捂的死死的,我找不到人,只能枉自嗟叹。如今天可怜见,得见故人之后,你但有什么要求,只要我能做到,我必定竭尽全力,只盼你千万不要误信小人之言啊。” 陈曦乐笑道:“大人的意思是,王璇是小人了?” 韩琦叹道:“唉,我绝无此意。但他们这些做讼师的,多数为求一口饭吃,鼓弄教唆人来打官司,这事自古有之。况王璇此女急于求成之心,早已昭然若揭。我是担心,你无意间当了人家的进身之资,这又是何必呢。” 陈曦乐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道:“王璇的为人我心中有数,就不劳大人挂怀。公堂之上,孰是孰非,想必会有定论。” 韩琦道:“过往之事早已杳不可追,你又何必如此执着,与其平白搭进无数人力物力,到最后却是一场空,何必以此为筹码,替自己谋划一二?” 陈曦乐道:“小女子眼见便是长安病坊的首医官,大好前程自在眼前,就不劳韩大人费心了。” 韩琦皱起眉头,急迫道:“这算什么大好前程?你在病坊,就是做到首医官,也不过是侍奉他人的活计,你难道日后也要像明月那样,做个老处女吗?她一个不知父母何人的孤女,能在病坊中有衣有食,自是觉得千好万好,可你一介贵胄之后,怎能如此短视?女子在世,觅得一如意郎君,自此夫唱妇随,安稳度日,日后女凭夫贵,诰命加身,膝下儿女成群,那才是有福之命。” 他原本不过是故作姿态,企图劝说陈曦乐收手,然见陈曦乐对他所言竟颇不以为然,忍不住苦口婆心道:“你真是和病坊的那群泥……那群女人呆久了之后,都不知道什么是为你好了。你自己想想,每日这样辛苦奔波,侍候病人,究竟有什么好?哪里比得上在家又夫婿遮风挡雨的官太太?你这样想,不过整日在病坊之中,见到的都是平头百姓,忘了以前过的是什么生活罢了。老夫为官多年,也认得几个青年才俊,你和他们见见面,若有缘分,老夫愿意……” 他话还未说完,只听外面一声惊慌失措的尖叫:“走水了,来人啊,书房外面走水了!” 第80章 信件 听到“走水”二字,韩琦悚然一惊…… 听到“走水”二字, 韩琦悚然一惊,眼睛不由自主向书桌边那盆绿萝飘去,陈曦乐将他的反应收在心眼底, 故作不见, 起身走到门前,将门推开一看, 廊下角落里飘出一股浓浓的烟雾, 伴着烧焦的草药气息,异常古怪。 只见一丫鬟站在廊门边上,那丫鬟端着成放汤药和糖水的托盘,眼睛直直的盯着冒烟处, 竟颇为手足无措,似乎是被吓住了。陈曦乐上前数步,抄起托盘上的糖水, 向着冒烟的地方,当头淋了下去。 只听一阵呲啦的响声,烟势猛然转盛, 又倏忽而散, 只余一地灰烬。陈曦乐上前去随手拾起一根树枝,拨拨灰烬,一股药味喷涌而出,陈曦乐掩住口鼻, 道:“这香里头有艾味儿, 府上四月就开始驱虫了?” 韩琦闻声出了屋,见状皱皱眉,向那丫鬟吼道:“怎么回事?” 那丫鬟闻言不禁一哆嗦,急忙俯首叩头道:“婢子不知道, 婢子先前和董医女一起去厨房给大人熬药,药熬好了之后,董医女和婢子一起端过来,谁知婢子走到廊下,看到那里冒着烟,才误以为是走水了,其余的婢子实在不知情,还请大人宽恕则个。” 陈曦乐道:“那董医女人呢?” 那丫鬟道:“董医女出了厨房,说自己有些……嗯……有些不舒服,要去更衣。”她说到“不舒服”三字时,脸颊不禁红了一红,清秀的面容上带了七分羞涩,更显三分娇艳。 韩琦耳朵听着这丫鬟说话,眼睛却用余光悄悄观察着见陈曦乐的神色,见她听了这句,神色一顿,继而面上微红,颇带着几分尴尬之情。他不是不通世事的少年郎,历时心中有数,暗道自己多疑。 陈曦乐咳了一声,向韩琦问道:“府上怎么四月就开始烧这个了?还在这么偏的地方?” 韩琦摇摇头道:“老夫不知。”说完叫那丫鬟唤来大管家韩福,问他道:“怎么府上现在就烧上艾了?烟熏火燎的成何体统?” 韩福道:“回大人的话,是夫人吩咐的,夫人说大人喜爱花草,可花下老是有一些虫子,恐伤大人赏花的雅兴,于是命令小的们在府中烧驱虫香,驱赶小虫子。这往年府里就是四月开始烧艾香,只是四月虫少,且下人们做事时小心回避,是以莫说是大人,就连不管这事得下人们也多不知情。” 韩琦听了虽面色稍缓,心中仍是不快,一指地上的灰烬道:“这就是你说的小心避讳吗?” 韩福忙请罪道:“小的知错,请大人责罚。” 韩琦还不待说话,只听一人道:“你们不是去书房说话了吗?怎么都在这里?” 众人闻声一齐回过头去,只见身着一袭浅红色衣裳的董珏自院子里款款走来,她到了众人跟前,吸吸鼻子道:“怎么一股子艾味儿?” 韩琦顿感尴尬,董珏不明就里的看看陈曦乐,陈曦乐摇摇头道:“韩府上讲究,四月就烧艾驱虫了,董姊,你教给她们怎么煎药了吗?” 董珏道:“都和她们说过了,还有事没有?若是没有,咱们回去吧,病坊还好多事情呢。” 陈曦乐点点头,道:“韩大人,既然没有什么别的事情了,小女子就告辞了。” 韩琦长叹了一声,道:“唉,这烟气冲人得很,我就不留你了,你好好想想我跟你说的话,韩福,送两位贵客出去。” 陈曦乐“嗯”了一声,下了台阶,携了董珏的手,韩福在前头引路,两人跟在后面出了院子,换乘上轿子,一路回了病坊。 两人下了轿子,进了屋,董珏给自己倒了杯茶,灌进了喉咙,才问道:“怎么样?可有线索?” 陈曦乐不紧不慢,端起杯子来抿了一小口,说道:“外头一说走水,一屋子古玩摆设,孤本残卷都不去看,先去看他养的那盆绿萝,我看八成藏在那里面。” 董珏“哦”了一声,又向陈曦乐道:“曦乐,不会给他瞧出端倪来吧?” 陈曦乐道:“韩府素来四月初就开始烧艾驱虫,香也是我去韩夫人喜欢的香药店里买的常用的,他没那么容易看出破绽来。不过……” 董珏微蹙眉间,问道:“不过什么?” 陈曦乐叹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做了亏心事,自然会疑神疑鬼。” 第96章 董珏急道:“那岂不是会打草惊蛇?我就说王璇出的这个主意有漏洞。” 陈曦乐道:“董姊也不必太着急,王璇的计策正合适。” 董珏道:“怎么合适?万一韩琦起了疑心,将证据从绿萝盆里拿出来,我们岂不是白忙一场?” 陈曦乐笑道:“他没有那个时间了。” 董珏将手中杯子放下,眼睛在陈曦乐身上转了转,才问道:“如何讲?” 陈曦乐道:“我们都离开书房的那一刻,已经有人潜入了他的书房中,仔细检查了拿盆绿萝,如果里面真的有我们要的东西,韩琦这个跟头就栽定了。” 董珏拧起眉毛道:“是何人本领如此骇人,竟能在白昼时分不声不响的潜入朝廷命官的书房?” 陈曦乐闻言,像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冲董珏挤挤眼睛,道:“当初订计之时,王璇对我说,韩琦被我的身份一吓,就算非是生性多疑之辈,此刻也比如同惊弓鸟雀,不敢有丝毫疏忽。是以他一旦发现自己的秘密有可能被看破,必定会采取行动。而我们,需要一个在他行动之时能监视他的一举一动,最后将证据偷出来的人。可是她却没有说,这个人是谁,只说:‘我知道你自己有注意,这个人就交给你去找好了。’” 董珏不解道:“你我同在病坊共事,你什么时候认识这样的江湖侠客了?” 陈曦乐一张俏生生的小脸上,笑意已经掩饰不住,她道:“董姊,王璇何等周密,若是她不了解此人,怎肯将如此重大的事情,轻易托付于人?若是她了解此人,又为何不亲自托付,反倒叫我自己拿主意?” 董珏越发不懂陈曦乐与王璇二人在打什么哑谜,只觉自己身在云雾,举目四望皆是茫茫。陈曦乐见她由自茫然,才道:“除了兰幽大人,曦乐实在不知还有谁能受此重托;除了兰幽大人,王璇又岂会如此别扭?” 董珏“啊呦”一声,方才如梦初醒,不仅也跟着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道:“这个王璇,真是不知道该叫人说她什么好。” 陈曦乐道:“这会我们在这儿说说也就罢了,知道是一回事,明白又是另一回事。王璇心中有结,哪是那么容易解开的?这次她肯拐弯抹角的提起兰幽大人,已是打出我的意料之外了。” 她话音刚落,窗下一人道:“何止是你,我到现在还如坠梦中呢。”陈曦乐和董珏听了这清脆的声音,不由自主的一齐站起,陈曦乐快步走到窗边,推开窗子向外一望,只见窗下立着一蓝衫女子,她面上含笑,鬓边簪了一朵带着水珠儿蔷薇花,仿若仲夏夜树下穿林而过的清风般沁人心脾,明快又爽朗。 陈曦乐一见她,面上笑容更盛了三分,忙将窗户推到最大处,探出头去道:“兰幽大人,我去给你开门。” 谢兰幽摇摇手道:“不用,你向后退两……三步便好。” 陈曦乐呆了一呆,想起昔年谢兰幽带她穿墙进入兰幽庙的旧事,忙笑着向后退了三四步,等谢兰幽再施法术,穿墙而过。 哪知她刚刚站定脚步,一道蓝色的身影忽然自敞开的窗户中窜了进来。那身影在地上轻轻一翻,陈曦乐只觉鼻尖兰花的香味儿一闪即逝,谢兰幽已自地上站起身来,伸手在她眼前晃晃,道:“回神了。” 陈曦乐这才反应过来,下意识的看了一眼董珏,只见董珏也是一脸惊讶,似乎不敢相信这个似过于活泼的少女一般的人,便是谢兰幽。陈曦乐轻咳一声道:“兰幽大人,这是遇上了什么好事不成?” 谢兰幽想想,摇头笑道:“没有啊,这几日都平平常常,莫说好事,便是平常的事,除了无天给我寄了封信,也再没其他的了。” 陈曦乐疑惑道:“无天?” 谢兰幽道:“是我一个朋友。”她将手上拿的一摞书信和账簿放到桌上,向董珏道:“我一直就藏在曦乐的影子里,等韩琦带曦乐去书房的时候,我就悄悄伏到了横梁上。你们走了以后,韩琦倒是回书房待了一会,不过他始终没动手。” 陈曦乐道:“他经沉得住气?” 谢兰幽道:“我看他很沉得住呢,他在书房呆了一会,就回了卧室,我本来以为他卧室里能有什么玄机,谁知他竟然是回去睡觉的。直到他打起了酣,我才离开他卧室,又回了书房。我在书房呆了一小会,还是决定看看绿萝花盆里有什么。这些,”她一指桌上的东西,道:“就是我在花盆里挖出来的。” 陈曦乐听了,忙拿起来翻看。她起初细细的看,随着越来越向后,她翻阅的动作越发加快,一页页的纸像是飞一样从左边翻到右边,随着左边的纸越加单薄,她面上的表情也越加急切和严峻,纸张翻尽时,重重摔在桌上,陈曦乐由自不能相信,怔愣道:“没有?竟然没有?” 第81章 别扭 王璇:我有一句mmp,我一定要…… 董珏没料到她辛苦了一个上午, 竟然是这样的结局,不由在心中叹了口气,上前一步想要握住陈曦乐的手。 哪知指尖还没碰到陈曦乐, 陈曦乐已经拿起方才被摔到桌上的纸, 向谢兰幽说道:“这些除了韩琦行贿受贿的账本之外,还有一些信件, 我发现其中有大理寺卿刘子彤。虽然他们的通信和此事无关, 但我相信他们的关系不单纯。官场上的事情、还有这些人之间的勾连,我不太懂,我想把这些信送到王璇那里去,请她参详参详。” 谢兰幽点点头道:“王璇毕竟曾在张元门下, 这些事情她应该比你我清楚。” 陈曦乐听谢兰幽首肯,便找出一块布来,一边将账本、信件包在其中, 一边问谢兰幽道:“兰幽大人,你跟我一起去吗?” 谢兰幽刚想摇头,忽然顿了一下, 笑道:“我和你一起去。” 陈曦乐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丝极浅极浅的笑意, 急忙转头向董珏道:“董姊,今日辛苦你了,大恩大德曦乐感激不尽。” 董珏忙将她扶起,道:“你我之间何须如此?今夜我还要值班, 就不陪你了。你们出门时带件单衣, 恐耽搁许久,夜里露重。” 陈曦乐应了,取了披风来搭在手臂上,同谢兰幽一道出了门。 王璇家在永宁巷尾, 离病坊很有一段距离,两人走了小半个时辰,才站到王璇租住的小土屋那破破烂烂的门板前。陈曦乐见门没有上锁,知道王璇在家,便抬手敲敲房门,推门进去。谢兰幽只听门板发出一声腐朽不堪的呻吟,门上一阵尘土爆起,飞散在空中,惹得她鼻子直发痒,大大的打了个喷嚏。 陈曦乐打怀里摸出一小盒薄荷膏,递给谢兰幽道:“兰幽大人,这里全是土路,偏生临近平康坊,日里夜里来往的人多得很,弄得尘土飞扬的。鼻子稍稍敏感的人都受不了,你抹点这个在人中那里,就能好受些。” 谢兰幽拿过那小瓷盒拧开,里面淡黄色的薄荷膏中间微微陷下,显见是陈曦乐常用的东西。她用手指蘸了一些出来,涂在人中上,只觉人中上头微微一凉,跟着一阵通泰舒缓之感,自鼻尖慢慢沁入肺腑之间。 她颇为陶醉的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但觉整个人好似置身一片绿树成荫的浓浓森意之中,周身俱是草木清新之气。待她睁开眼睛,只见陈曦乐一双妙目中露出浅浅的笑意,好似青莲初绽,吐露清芬。 陈曦乐笑道:“先生觉得如何了?可好受了些?” 谢兰幽听到“先生”二字,神思不由恍惚,她定定心神道:“不妨事,多谢你的薄荷膏。”这句客套话刚说完,只听一句冷冰冰的话隔着院子自屋内传来:“你们不进屋来,是要在院子里曝灰吗?” 谢兰幽和陈曦乐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心虚”二字,陈曦乐叹了口气,抬脚走在前头道:“来了来了,天不早了,你吃了没有?” 谢兰幽跟着她进了低矮说完土屋,只见屋中被一面土墙分成内外两间,外屋一侧摆着一张约莫三岁孩童高的矮脚四腿橱,里面摆着几只粗瓷碗。橱边便是泥砌的土灶台,灶下堆着一丛细细的柴禾。 王璇坐在内屋炕上放置的小桌边,对着透过窗户照进来的阳光看一本薄书。听见她们进来,王璇连头也不抬,只伸出一只手指指炕,示意她们上来。 陈曦乐伸手在炕上一撑,上去爬到里面,盘着腿坐下,谢兰幽正要上去,余光中撇到炕脚整齐的码着各色书籍和成堆的笔记、资料,心中无端端生出几许感佩。她心思这一动,动作上不免滞了一滞,待王璇发出一声轻哼,她才反应过来,侧身上坐了上去。 陈曦乐夹在她俩中间,只觉有些不咸不淡,便没话找话,又道:“天也不早了,你吃了没?要不要我下厨去给你烧几个菜?” 王璇抬头看看还明亮如许的天空,似笑非笑道:“天不早了?你这一顿午饭,可吃的够晚的。” 陈曦乐吐了口气,道:“我就随口一问罢了。” 王璇不理她这话,道:“你找到什么没?” 第97章 陈曦乐正要说,忽然心生一计,道:“我哪有那本事去找,我是请兰幽大人去帮我找的。” 王璇点点头道:“那兰幽大人找到什么没有?” 陈曦乐有些泄气道:“你不能自己问吗?” 王璇抬起眼睛,眼中颇有些不自在,她沉闷了片刻,下了炕站好,向谢兰幽行了一礼道:“王璇还请兰幽大人告知,大人在韩琦府中找到些什么?” 谢兰幽伸手将她扶起,转头微微向陈曦乐摇摇头,才道:“说来话长,曦乐,你将东西拿出来给王璇看看吧。” 陈曦乐重重地长叹了一口气,将桌上的书本放到炕上,又拿出包袱,解开扣子,将里面的东西一一拿出给王璇过目。 王璇站在炕边将账本书信看完,沉吟片刻道:“看这些信件的大小,一定是通过信差传递的,但是韩琦和刘子彤素无往来,这些信件是怎么经过二人之手呢?” 陈曦乐道:“会不会是趁夜半天明、无人留意之时送得信?” 王璇摇摇头道:“长安城中金执吾巡夜甚严,想要避人耳目原就不易,更何况这些信件来往频繁,不可能次次都这么好运。还有,”她一边说,一边捏起一封信的一角,将信封转向阳光处,将信封左下角的一团污渍向二人展示道:“这是油渍,送信的人一定是拿到信之后还去吃喝,才不小心将信封染上了油。” 谢兰幽拿过信封来,伸出小指甲刮了刮那团污渍,果然光滑异常,正是油渍。王璇微微一转头,不去看谢兰幽,说道:“我猜,他们一定是通过某个两个人都信任的人,来传递这些东西。” 陈曦乐拿起另一封信,指着信封背面,溅上的墨滴道:“那个人经常不止经常出入饭庄酒坊,还会舞文弄墨……” “最重要的是,”谢兰幽将她从王璇手上拿走的信封凑到鼻边,轻轻的嗅着信封上混合着牛皮、树木、油烟等种种味,笑道“我猜他若不是有一位很爱漂亮的红颜知己,就是常常出入平康坊。” 她见王璇和陈曦乐一起望过来,眼中带着询问之意,便晃晃指尖捏着的信封道:“这封信封上,有极淡的胭脂味儿。” 王璇冷笑道:“寻常女人在饭桌边只有一身烟熏火燎的味道,至于闺阁小姐们,她们才不会和吃饭这么不讲究的人在一个桌子上用膳呢。” 陈曦乐道:“可是,平康坊这么大,来这里寻欢作乐的人这么多,我们怎么知道谁才是韩琦和刘子彤的信使呢?” 王璇断然道:“不必知道,必定是张元无疑。” 谢兰幽道:“怎么说?” 王璇道:“张元不止是韩琦的专属讼师,更是他的心腹;而刘子彤在做刑部侍郎的时候,和张元打过交道。据说两个人之间还颇谈得来,刘子彤不计身份、礼贤下士的名声不就是那个时候传开的吗?一个讼师,一个前刑部侍郎,现任的大理寺卿,他们之间的交陪,任谁也不会起疑心。张元自然可以借此机会,做他老主顾和‘好朋友’的中间人。” 谢兰幽疑惑道:“但仅凭此,未免有些武断。须知韩琦和刘子彤同朝为官数载,两人的人际之间有所交集者甚多,单凭张元同时认识他们两个,未免太过臆断。” 王璇点点头道:“不错,但是韩琦和刘子彤同时认识又交好的人,大多都是官员。朝廷禁止官员狎妓,这信封上的胭脂气,就能刷去不少人。我曾经跟随张元学习为讼师之道,深知张元此人,口齿伶俐,反应敏捷尚在其次。很多经他之手的官司,还没过堂双方就和解了,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陈曦乐与谢兰幽一起摇摇头,王璇正待讲话,忽听“砰”的一声,原来是两人同时想到关键,一起一拍桌子。奈何王璇家的桌子委实太硬,两人纵隔着手上一层厚厚的老茧,也给震得手掌发痛,不由一起一边活动手指,一边轻轻呼气,以缓疼意。 饶是王璇冷若冰霜,见此情景也不由乐了一乐,嘴角微现出一丝暖洋洋的弧度。 谢兰幽见她总算不在对自己冰着脸,纵知不过是自己和陈曦乐一起出丑,惹得她自觉好笑,心中也松了一松,脸上跟着带出几分笑意,道:“私下调解、拉拢、利诱、威胁,做这些事,平康坊都是好去处。” 王璇收了笑容,淡淡的“嗯”了一声,又道:“以我对张元的了解,他若果有书信之密,不是藏在书房、便是藏在卧室。” 谢兰幽道:“你这话说了等于白说。张元家中虽不是仆婢成群,也有几个使用人。藏在别处一不小心给佣人看去,岂非徒惹事端?书房卧室是私密之地,只说主人家不喜仆人踏足便可避开。关键是这两个屋子也不小,张元把东西藏在哪里了?” 王璇琢磨了一下道:“我对他还算是了解,若是我能进去,说不定能找到。”她话音刚落,似是想到什么,脸上闪过一摸不自在的红晕,正要开口将这句话带过去,谢兰幽已经道:“那最好,我们两个一会儿趁夜出去看看。” 第82章 真相 原来这本书外面写着大唐律,里面…… 陈曦乐坐在地上, 一手拉着风箱,另一只手把那些小树枝一样细的柴禾放进灶里。锅上炖着排骨,咕嘟咕嘟冒着气泡的浅白色汤里飘出一阵阵勾人心魂的香气。 这灶台是典型的小户人家用的家什, 锅又宽又大, 底下煮着炖菜,上面还能用来热粮食。谢兰幽便一边将和好的粟米面一块一块糊在锅壁上, 一边偷偷的瞟着屋内的王璇, 王璇冷着脸,坐在炕上的小桌边看书,只是谢兰幽将一盆玉米面都糊好了,王璇的书也没翻一页。 陈曦乐不知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 在灶边不时发出一两声轻轻的笑声,王璇耳聪目明,听在心中, 越加恼火。 不一时,排骨汤转为浓稠的乳白色,油水十足的肉香充斥着王璇破旧的土屋。饼子早就熟了, 发出的香味像阳光下的土地。陈曦乐将拿了个破了口的粗瓷大碗, 将粟米饼一块一块拾进碗里,又把吨的松软稀烂的排骨舀出来放到另一个卖相好一些的碗里。她一手端起一只碗,走到内屋中,将碗放到王璇跟前, 向她笑道:“吃饭了。” 王璇毫不客气的对她翻了个白眼。 谢兰幽拿了洗过的碗筷进来, 挨着矮桌边坐下,夹起一块排骨放入口中,还未咽下去,便对陈曦乐举起大拇指, 嘴中含混不清的说着什么。陈曦乐粲然一笑,夹起一块一边向王璇碗中递去,一边笑道:“快尝尝看。” 王璇端起碗一侧身子,道:“我不想吃。”陈曦乐的筷子在半空中僵了一下,低声商量道:“我亲自下的厨啊,连我的面子也不给?” 王璇默默无语,喉头动了一动,还是自顾自的低头啃粟米做的贴饼。陈曦乐看了一眼谢兰幽,眼中颇有些泄气——这肥三瘦七的上好排骨正是谢兰幽刚买回来,想给王璇补补身子的。 谢兰幽见状,心底轻叹一声,对她摇摇头,陈曦乐便收回筷子,赌气似的把排骨扔到自己碗里大吃大嚼起来。 三人吃过不久,天就暗了下来,苍茫的暮色中只听阵阵林鸦扑棱着翅膀飞过的声音,伴着不知什么鸟儿的呜咽声,在天际回荡。天边的晚霞恍似灼烧的熊熊烈焰,却不过转瞬,便消失在愈加漆黑的天幕里。玉兔东升,清冷如霜的月光结满大地,黯淡稀疏的星子隐匿在无边无际的黑夜中。 王璇点了灯,刺鼻的煤油味儿充斥着小小的土屋,王璇和陈曦乐在灯下,两人各自手持一本小书,不时给静寂的屋中添上一声翻页声;谢兰幽倚在窗边,抬头仰望着似乎亘古也不曾改变的夜空。 蓦地,远远传来“梆”的一声,划破无边的夜色。谢兰幽闻声而动,飞也似的一翻身,到了王璇的身边,王璇放下书,冷淡的看了她一眼,默然无语的下了炕。 谢兰幽跟着跃到地上,向陈曦乐道:“现在是初更,你等着,我们最晚三更天就回来。” 陈曦乐点点头,没再说话。 谢兰幽将陈曦乐的披风递给王璇道:“更深夜寒,穿上。” 王璇不自在的看了她一眼,才将披风接过,裹在身上。 她刚刚将带子系好,谢兰幽便一手抱住她右肋下,一手牵住她之左手,带着她飞入了幽深的夜色里。 四月的白昼已有了些暖意,四月的深夜里却还会在看不见的地方悄悄的结上一层雾蒙蒙的白霜,在太阳出来前又消失殆尽,仿佛从没来过。屋外并没有风,沉沉的夜空中却带着沁人肺腑的凉意。 王璇裹紧了身上颇为厚重的披风,心中不禁对谢兰幽生出一丝细若蛛丝的感激之情,随即她又禁不住唾弃自己,立刻任由从往日吹来的风,将那蛛丝吹断。 谢兰幽不知她心中一番纠结,她带着王璇飞过长安城或热闹或静谧的坊间,落到了一间三进院子的侧门里。 王璇轻轻看了她一眼,只见谢兰幽向她微微一笑,伸手指指院内,向她拱拱手。王璇心中明白,抬步向其中一件正屋走去。 第98章 张元的书房第一眼看上去十分杂乱,倒不是张元日子过得糙,连书房也不收拾一下,而是东西太多,一个书架挨着一个书架,一摞一摞的书籍和纸挤着一堆又一堆的书。除此之外,书房内只有一张小小的书桌,和一把宽大的椅子。 王璇抬头四顾了片刻,走到书桌后的椅子上坐下,她将自己的身子瘫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右手上中指和食指两指做出人腿行走的样子,在椅子的扶手上“行走”。 忽的,她的手停下,整只手臂抬了起来,指着一个方向:那里是一堆放在一起的成套旧书,整整齐齐的扣在书盒中,只留下泛黄的书脊背对着外面。 王璇站起身来,走到那书架边上,那书架离她并不算远,事实上,如果王璇像张元一样手长脚长的话,她大概在椅子上就能将将够得着书架上的书。 王璇审视了一下这书架,问谢兰幽道:“我方才指的是哪里?” 谢兰幽走过去,敲敲从上往下数第三排架子。王璇将架子上的书一本一本抽出来翻看,那大约都是家传的唐律,上面写满了前人的批注,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王璇皱起了眉头,想了一想,面上露出喜色,道:“弄错了,他比我高。”她回到椅子上,用同样的姿势坐下,遥遥伸起手臂,正对着那书架的第三排。王璇将头一歪,紧紧贴着肩膀,让视线和手臂齐平,她想像着她的手和张元的手一样长…… 她抬头看去,是第二排。 她再次起身走到书架前,抬手将第二排上的书抽出来一看,脸上顿时一红。谢兰幽在一边看得好奇,伸头过去跟着一看,顿时哭笑不得。原来这本书外面写着大唐律第五卷 ,里面确实千姿百态、栩栩如生的“妖精打架”。 王璇一阵尴尬,骂道:“什么东西。”将书重重地丢到一边,再去翻看,只见每一本都是外面正经文章,内中活色生香,王璇的脸被气得通红,却又无处发作,只好加快手上动作,一本一本的将书抽出来。 抽到中间一套装在书盒中的书时,王璇一用力,竟然未将书抽出,她立时上了心,微微踮起脚去看那书盒,同时手上一用力,一套四本书竟然跟着一起向外动了动。 王璇立刻将两只手一起摸上去,只觉触手处十分硬滑,不像是寻常的旧书。她一手放在一边,轻轻的挪动着书盒内的书,不一时,四本书出来了大半部分,她便将整个手掌伸到书面上,向内使劲夹住,将书从书盒间硬生生的拔了出来。 那书刚刚拔出,王璇的手便一沉,她把书放到书桌上,向谢兰幽道:“这是本假书。” 谢兰幽上前去看,只见那书四本黏在一起,翻页处被人用糯米水一类的东西糊的死死的,只留了一张封面可以翻动。她伸手掀开封面,才发现原来书肚子都被挖空了,里面放着用丝带捆到一起的信件,除了正常大小的,还有放在鸽子脚上竹筒里的传书。 谢兰幽和王璇对视一眼,王璇将那伪装过的假书翻个个儿,零零碎碎的秘密随着她的动作一一掉在桌上,王璇晃了一晃,只听“啪”的一声,一个陈旧的信封落在桌上,上面工工整整的写道:“韩兄亲启。” 王璇道:“这是刘子彤的笔迹!” 谢兰幽听了将那信封从桌子上摸过来,手指用力将它挤成圆筒状,将里面的信件倒出,拈起一看,只见上面用工整的馆阁体写道: “韩琦吾兄: 子彤闻兄家庄院之中,有刁民租种兄家田地而竟不知感恩,以包天狗胆拒租,真乃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此等刁民,纵被埋于地下,亦不能抵其罪孽,而今竟有御史台御史陈远清,不务正业,听信风言风语,欲上书陛下,为此等不安于室之人出头,委实可恨。 子彤与兄同为冀州士族之后,岂能见此放荡之人肆意而为,诬陷忠良?故写此书信,请兄早做防范。 刘子彤” 王璇凑上去看了数眼,长叹了一口气道:“原来是这样,当年韩琦之父韩中伟掠夺民地,致使冀州百姓无以为生,激起民变,陈远清以御史身份弹劾韩中伟仗势欺人,逼死人命、其子韩璜、韩琦为官无道,助纣为虐、不堪大任。陛下震怒,将韩琦之兄冀州刺史韩璜罢黜,韩琦也受到牵连被贬官三级。我一直以为,这才是韩琦构陷陈远清的原因。现在看来,报复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掩盖住他们做的丑事!” 谢兰幽道:“刘子彤说刁民抗租,韩家将为首的活埋了以震慑其他人。谁料不但没有用处,反而因为手段残酷激起民变,皇帝自然是最不愿意看到民变的,韩家因此倒了霉。这件事情到这里原本能皆大欢喜,可陈远清却不肯罢休,还要继续追查。” 王璇道:“士大夫不事生产,全靠压榨租种他们耕田的百姓,抗租动摇的是所有士大夫的命根子,韩家所作所为,若不是手段过激,出了纰漏,大家只会叫好。陈远清偏要为那些刁民鸣冤,这是要端天下所有士族的命根子,难怪陈家平日也算有一二朋友,出了事情却无一人肯援手。会援手才怪!” 第83章 死生 “你心中有数,仍然要这样做?”…… 窗外的月光透过纸糊的窗子照进屋内, 谢兰幽接着那冷若冰霜的光看到王璇扭曲而癫狂的脸,她伸手试探着抚摸上王璇的肩头,压低了声音问道:“王璇, 你还会继续给曦乐打这个官司吗?” 王璇的眼睛向外突出, 额角上青筋几乎要暴起冲天,清丽的面容上尽是狰狞之色。她也将声音压得低低的道:“打, 为何不打?先前我是为自己、为朋友, 如今我还要为了陈远清!陈远清!陈远清!”她反反复复的将陈曦乐亡父的名字念了数遍,面上竟留下两行清泪,斩钉截铁道:“我便是粉身碎骨,也要为他挣回清名!” 说完这句, 她抬手抹抹脸,将桌上散落的各色见不得人的秘密一一收入怀中,向谢兰幽道:“我们走。” 谢兰幽点点头, 带着她出了门,像来时那样携着她飞上云端,回了土屋之中。 夜已深沉, 陈曦乐却还没有睡, 她熄了灯,一直在桌前望着低沉的天空,时不时的起身看看大门有没有关好。大约是第五十九次去看门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疑惑:“你在院子里做什么?” 陈曦乐闻声迅速回过头去, 动作幅度之大几乎扭到了脖子, 收不住的笑容在她的脸上荡漾开来,道:“我在屋里呆着有些气闷,出来走走。”她见王璇脸上带着泪痕,忙问道:“这是出了什么事?” 王璇看看四周, 低矮的土墙将院子和街道隔开,黑夜里静静的,除了偶尔传来的一两声犬吠蝉鸣,再也没有其他声音,她轻轻道:“咱们回去说。” 三人回了屋内,王璇摸出火石,重新将灯点上,豆大的火苗在一片漆黑中亮起,渐渐照亮了整间屋子。王璇将信从怀中掏出,递给陈曦乐道:“你自己看吧。” 陈曦乐不明究里,接过那封略带温度的信件,拆开来对灯细读。她读着读着,眼睛已经红了。谢兰幽轻轻将手搭在她的肩头,陈曦乐伸手放到她的手背上,低声道:“我没事。”她踯躅了片刻,问王璇道:“我爹……我爹是这样死的,你还会替他打这个官司吗?” 王璇点点头,没说话。 陈曦乐道:“当年我还小,很多事情都不明白。后来长大了,心中也有些奇怪。我家姻亲好友,在朝中也有不少,但是出事之时,却没有一人援手。现在我终于知道了原因,王璇,假使你替我家出头,也必定像我爹一样,不容于士大夫。天下所有的士族清流、大户富豪,都会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 王璇“嗯”了一声,道:“我心中有数。” 陈曦乐道:“你心中有数,仍然要这样做?” 王璇没去看她,转头望着似乎万古不变的长空,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才说道:“我很小的时候,家中有几亩薄田,一年零零碎碎,官府里、族里、要交七八成的税。那个时候日子很苦,但每年节下,总算是有点富余,能割块肉,包顿白面饺子吃。” 说到这里,她似乎发出了一声轻笑,“后来有一年,下了一整个夏天的大雨,地里收成不好,租子没有交上,衙役来逼、宗正来迫,我爹没有办法,只好把家中的田卖了。没有了田,只好去租族田,族田虽不要赋税,杂七杂八的名目又何曾少了?那年租子不过晚交了一月,我爹险些被他们打死,此后就落下了病根儿……至于族中胆敢有人抗租,那就更是死的死、残的残了。” 王璇说着,阖上眼睛,掩去眼中的泪珠儿:“我不是为了你,曦乐,世上难得有一人为我们这样的人说话,我又岂能辜负?今次之后,纵然粉身碎骨,也是我王璇的选择。” 陈曦乐听了她这一番话,心中又是羞愧,又是感激,她上前握住王璇的手,吸吸鼻子道:“好,阿璇,今时今日,你我祸福同担罢。” 王璇听了,眉毛轻扬,向她笑了一下,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飒爽风姿。 第99章 谢兰幽道:“好啦,我们先将这些东西整理一下,看看还能找出什么不能。”两人应了,低头细看自己手中之物不提。 三人各自忙碌,一夜无话。 “调露元年,四月十七,仙人谢兰幽携京讼师王璇拦御驾于宣政门前,状告当朝京兆尹韩琦之父韩中伟掠夺民地、枉杀无辜、激起民变,大理寺卿刘子彤、京兆尹韩琦经讼师张元暗中勾结,陷害忠良、致陈氏一门惨死,桩桩件件,证据确凿。 六月初,冀州陈家名下庄园中,掘出数百具姿态狰狞的枯骨,经仵作验定,为生人活埋之后,挣扎所致,帝后震怒,韩氏、刘氏自此覆灭。同年八月,阁老狄仁杰奉帝后之命整肃朝纲,清名吏治。讼师王璇,因此一状,名动天下。民因讼而疑官、疑朝者,自此始。” ——《民讼史·王璇卷》 彼时王璇抱膝坐在渼陂湖边,绿柳林下,只望着如洗碧空下层叠细浪中徐徐而行的游船,兀自呆呆出神,丝毫不知自己的义愤之心,已在所有人都尚未察觉之时,开启了另一个时代。 她只瞧着湖中的碧叶随风起舞,蜻蜓在盛放的红莲间嬉戏,忽然间,背上有人轻轻拍了她一下,跟着坐到她身边,问道:“想什么呢?心不在焉的。曦乐呢?” 王璇听了声音,嫌弃的朝另一侧挪了挪,和谢兰幽拉开一尺的距离,没好气儿道:“陈家恢复名誉,她到户部改籍去了。” 谢兰幽抬头看看日头下微微摇曳的柳树的影子,道:“这都什么时辰了,她还没回来?” 王璇道:“她还要顺便去一趟刑部大牢。” 谢兰幽微微蹙眉,不解道:“去那儿干嘛?” 王璇道:“韩琦素来养尊处优,在刑部大牢那种地方,头痛越发厉害。陈曦乐既然当初接下了韩琦的脉案,就不会不管他,这次去,是给他施针去了。” 她说到这里,嗤笑一声道:“我看韩琦见到她,只怕心火上升,要更头疼。” 谢兰幽道:“曦乐不是诚心给人添堵之徒,韩琦倘因此事心火上升,她一定会将脉案移交给别人。” 王璇没说话,过了一会才道:“我在学怎么做个好讼师的时候,曾跟着这长安城内很多人做过事。他们有些人是张元那种讼棍混蛋,有些人就一心笃天公地道,正义必有昭彰之时。”她说到这里,似是无奈的笑了一笑,“可是,现在这么多人,都在说王璇真是个为了公义,奋不顾身的大好人,可是我刚接这个案子的时候,却又那么多人骂我是个无事生非的刁民。你说,我成了他们嘴里的正直之士,到底是因为我的所作所为,还是因为我赢了?” 谢兰幽听了,转过头去,阳光透过两人背后的柳林照下来,幽暗的树影和明媚的阳光一起映在她清丽无瑕的面容上,竟有几分晦涩之意。谢兰幽笑了,问道:“你是想说,这世上之事,究竟是正义必胜,还是胜必正义?” 王璇点头道:“你要这么说,那也未尝不可。” 谢兰幽道:“以我之心揣度,这个世上人都是向往美好的。期望公平、期望善良、期望一个没有痛苦的世界。所谓正义,恐怕只不过是对这个世界的笼统描述。它当然会到来,不管走了多少弯路,过了多少时间,违背它的始终会被推翻,因为这是大多数人的梦想。胜必正义只不过是弯路上笑话一般的点缀,正义必胜才是不变的旋律。” 王璇道:“是吗?那你为什么要带我去告御状?” 谢兰幽笑道:“你身为讼师,不明白吗?” 王璇冷笑道:“自古以来,民告官者,先笞五十,纵然得胜,亦要流放两千里。是以世间平头百姓,若非是有弥天大冤,将生死置之度外之人,是绝不会去告御状的。正义,多少人相信它总会到来,又有多少人死在等待它的道路上?” 谢兰幽伸手轻轻抚上她的肩头,王璇看了她那白皙修长的手一眼,却没有像往常一样避开。她说道:“我知道它一定会来到,但是有的时候,我会隐约的感觉到,我可能等不到那一天了,但我仍然会坚持下去,坚持去做能让它早点到来的事情。” 王璇道:“若是看不到,努力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谢兰幽抿嘴微笑了一下,说道:“或许我是在想,虽然我看不到那一天,但是我的后辈终究有机会看到它,就像愚公一样,子子孙孙无穷匮。” 王璇翻了个白眼,道:“那山是死的,但是光影之间,恐怕是此消彼长吧。你这些话,真是自相矛盾。” 谢兰幽道:“可是,你不觉得,我们本身就是这么矛盾的吗?你看这草,”她指指地上一棵自小石子之下生出的野草,伸手将那小石头拨开,露出下面的草地。那草因长期被石头压着,已经不再笔直向天,而是打横长出去,蜿蜒而上。 谢兰幽轻轻抚摸着那株小草,道:“这么拼命的要活下去,又能活多久,到了冬天,就枯萎殆尽了。人也好,草也罢,百载年华,或是一个春秋之间,每一个生灵都从降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死亡,可也是每一个生灵,都这样不知死的热烈的活着。公堂之上,案分黑白,自然要讲究逻辑,但是山水之间,更多的却是凭借感情和本能。” 王璇叹了口气,谢兰幽拍拍她道:“这话我对白芷说过,现在也对你说,迷茫的时候,不妨回到原点看看,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一阵风拂过,湖面上泛起一道道涟漪,惊醒了在沙洲小惬的水鸟,它们扑棱着翅膀,发出悠长的的啼鸣,它们成群结队的向天际翱翔而去。王璇拢了一下散在风中的碎发,抬头望着渐渐消失在云中的鸟群,心里正模模糊糊的想着谢兰幽的话,忽听一人道:“你们说什么呢?” 第84章 金平 两人闻声, 一起回过头去,只见晚风中一株柳树边下站着一俏丽的素衣女子,正是陈曦乐。 王璇一阵不自在, 忙向边上挪了挪身子, 待离谢兰幽远了些,才起身道:“你这才会儿来, 韩琦的病很难缠么?” 陈曦乐叹道:“他呀, 一门荣宠,一朝尽散,心绪本就大起大伏,不利于病。我本以为他见了我, 难免生一场好大的气,肝火攻心,正好以毒攻毒。谁知道他却是羞愧难当, 痛哭流涕,我看是要郁结于心了。” 谢兰幽也跟着起身,问她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陈曦乐道:“我已经将脉案交给了董姊, 以后韩琦的事情, 与我无关了。” 谢兰幽叹道:“这一遭为难你了。你如今已非罪人之身,可以不必再待在病坊之中,日后你如何打算?” 陈曦乐道:“我自十岁便在坊中,命早就与病坊不可分离了。我想继续磨练医术, 过两年若是有机缘, 我想向明月大人那样,成为整个大唐最杰出的大夫。” 谢兰幽笑道:“你有此心,明月当十分宽慰。却不知王璇你又想做什么?” 王璇冷声道:“没想好,不知道。” 陈曦乐闻言, 看看王璇又瞧瞧谢兰幽,忍不住抿嘴一笑,见王璇瞪了她一眼,急忙岔开话题道:“此间事了,兰幽大人又有什么打算呢?” 谢兰幽正要说话,忽见湖上远处有一只画舫飘摇而来,船头一人负手而立,衣带当风,潇洒异常,粗看之下,竟似是在何处见过。仔细一想,才发现那翩翩佳公子便是五年前引起白芷与明月对立的许经纶,心中不禁一动。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本想今日启程回家去。不过方才一件旧事忽然上了心头,倒想再在长安多呆两日。” 陈曦乐道:“什么事情?我可能帮得上忙?” 谢兰幽瞧了一眼王璇,斟酌道:“我方才忽然想起许经纶之事。那件事虽说已经解决,但我方才忽然想到,当日若非白芷拦下此事,又将我搬来,许经纶之事恐怕……” 她到底照顾王璇的心情,只将后面的几个字含糊过去,跟着说道:“只是一人之力本就有限,许经纶能逃过一劫,不过是他运气好,撞到了白芷手里。若是换了别人,可有这般幸运?所以我方才想,要设立一个类似于御史那般的监察司,以防各级手握大权的灵女和首医官们出错而不自知,你们说呢?” 陈曦乐道:“此法可行,不仅能避免大家的错误,还可以看看大家是否能胜任自己的职位。若是再有像夏青青夏医官那样的人,也能及早被找出来,不至于日后徒生事端。” 王璇“哼”了一声,一言不发,沉吟片刻道:“这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小心像果子一样,打内部坏掉,那可糟糕。” 谢兰幽笑道:“多谢你之提点,我会注意的。”王璇撇过头去,似乎懒得理她。 数日之后,监察司立于长安。彼时身兼监察司司长、监察司唯一成员,同时也是大唐唯一一位女状师的王璇,还在为继陈氏冤案之后,迎来了第一笔生意而欢欣不已。她尚不知道这个在波澜壮阔的三界史上,留下一笔浓重墨彩的机构,在日后将会和她一起名留青史,为无数后辈敬仰叹息。 第100章 监察司成立后,谢兰幽又在长安盘桓了一日,见王璇虽因陈氏一案得罪了天下士大夫,却也有升斗小民因此以她为正直之士,愿意将官司之事托付与她,便向陈、王二人告辞,离开了长安。 终年不见天日的黑暗之渊还是老样子,连带它的主人无天也还是那副硬的要死的臭脾气。紧那罗之事谢兰幽劝了几次,见无甚成效,又怕劝出无天的逆反心理,只得将此事丢开不提,专心修炼。她却不知道,此次不提,果然在日后惹出了一场弥天祸事。 人说山中岁月不知数,这黑暗之渊中的年岁也是离弦之箭,眨眼不见。谢兰幽白日里头教书授课,操练兵马,夜间静思冥想,修炼功体。如此专注一事,不问外界,数年倏忽而逝,当真是迅若流星,疾如雷霆。 这一日,她正在瀛海岸边抱膝而坐,正静望着无垠瀛海没有一丝波澜的海面,忽然海中无端凭空翻起一朵白色浪花,浪涛只中夹着丝丝黑气,更有缕缕哭音。 谢兰幽心中一动,举手翻覆,招出无天的元神黑莲,向瀛海上一拍,黑莲将浪中怨气吸出,飞回谢兰幽手中。 谢兰幽将怨气自其中取出,捏在手心里轻轻试探,瞬息置身于闹市之中。这是一座沿河的城市,街边商铺鳞次栉比,摊贩沿着河岸一字排开,街上行人摩肩擦踵,从谢兰幽身上一个个的穿过去。 谢兰幽身在这怨气中的记忆里,沿途而行,找了处人略少的阴凉里站住,等着不祥之事的到来。她停下站了不到片刻,但闻平地一声惊雷之音,天边滚滚乌云奔腾而来,遮天蔽日。不消一时,整个镇子笼罩在一片妖异的黑暗之中,竟是伸手不见五指。 街上百姓议论纷纷,街边的商贩点起了灯火,但微弱之光,岂可照明一隅?那遮天蔽日的浓云中传来阵阵冷笑之声,吓得百姓们大惊失色,虽不明白究竟发生何事,却不由自主的跪地求饶。 不多时,一阵阴风吹过,烛火明灭之间,云中走下来一个巨大无朋的身影,那影子有手有脚,脖颈之上的头颅却是长鼻阔嘴,生着数个犀角,乃是一头修行未到家的犀牛精。 众人见了这影子,胆大的倒吸一口气,发出声声惊呼;胆小的双眼一瞪,双腿一蹬,立时晕了过去。那犀牛精见到众人如此惊惶,发出数声冷笑,他声音阴森诡异,带着血意杀气,便犹如地底的索命冤魂。 谢兰幽听了这声音,心中大震,飞身掠过去,到了那影子下面,她一跃而起,溯云而上,循声前往犀牛精所在之处,却见如怒海般的黑云之上,是无天的三个手下——辟寒辟尘辟暑。 这三人本是天竺国金平府青龙山玄英洞中的妖精,他们三个倒是有些道行,知道轻重的好妖,除了扮扮佛祖、骗骗金平府众人的香油之外,倒也没有什么不堪的劣迹。就连骗香油,那也是年年下了功夫,年年保佑金平府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 谁想到有一年,他们三人去拿香油的时候,见到一名僧人扫塔参拜,只说拜见佛祖,三人见这僧人有趣的紧,就将人卷回洞府,没成想这僧人乃是去西天取经的和尚,他大徒弟孙悟空一见师父给人抓走了,当即找了四木禽星宿前来帮忙,三个妖精立时被杀死,角被砍去做了人情不说,连肉身也被西海龙王父子剥皮抽筋,炖做了补食。 三人受此大屈,魂魄不能轮回,在冤戾愤恨的牵引之下飘飘然渡过了三千弱水,成了定居在黑暗之渊的孤魂野鬼。不久,他们就投在了无天麾下,无天怜他们遭遇非人,对他们倒也和蔼。更在自谢兰幽从大唐拿回经书之后,教导三人潜心苦修,重塑了身躯。 牛魔王外出寻找舍利子之后,无天便派出一些人马在三界中暗暗查访,辟寒辟尘辟暑三兄弟也在其中。 他们三人自出门以来,便没有什么消息,谢兰幽见到那怨气的记忆中出现他们,心中不由担心三人刚刚重得身躯,又遭罹困之难。 辟寒自然是看不见谢兰幽的,他见云下凡人连声惊呼,惶恐之态溢于言表,心中恨极而喜,不由放声大笑。他越是笑得开心,下头众人越是瑟瑟发抖,辟寒忽然停住,道:“动手!” 他话音甫落,辟尘辟暑举起手中兵刃冲将下去,辟尘手起刀落,只听云下慌作一团,凄厉尖叫此起彼伏,辟寒眯着眼睛仔细聆听,复又哈哈大笑。 谢兰幽站在云上,只见鲜血竟然一层一层的飞溅上来,云上浓烈如墨,云下鲜红一片,血气冲天。她心中又惊又怒,却也知道在这记忆中无论如何行止,那也是不能相救,索性抱着双臂,冷冷凝视辟寒的面容,似要在他脸上找到答案。 片刻之后,杀戮声停,辟尘辟暑一个提着滴血的钢刀,一个拿着染成红色的奇挞藤,两人并肩而行,一起回到辟寒眼前。谢兰幽见他二人面上带着些癫狂之色,已然是杀红了眼的模样,想起三人素来随爱耍些小聪明,却是为人平和之辈,心中纵使愤怒难当,也大感怪异,忽的想起一事,急忙向城外掠去。 此时已至记忆尽头,她周遭之景渐渐褪去色彩,如墨在水中一般氤氲飘散开来,她抢在被记忆推出去的前头,奋力一跃,尚未跃上城头,眼前之景已然消弥无踪,她由自立在瀛海岸边,刺骨的寒风自海上吹来,天地间一片空茫,只余下映在眼底的“金平府”三个大字。 第85章 争辩 谢兰幽停下动作,僵直的站着,过…… 谢兰幽拢了拢衣服, 收起黑莲,转身回了黑暗之渊,到了无天房门前。谢兰幽抬手敲敲房门, 无天道:“进来吧。” 谢兰幽闻声推门入内, 无天正在蒲团上打坐,见她进来, 一个移形换影到了桌前, 抬手取了茶叶,放在壶中泡上。谢兰幽反手将房门掩上,快步走到桌前坐下,无天见她脸上似有不豫之色, 问她道:“怎么了?” 谢兰幽道:“辟寒三兄弟前些日子奉命离开黑暗之渊,前去寻找舍利子,不知道这会儿可有什么消息传来?” 无天闻言皱起眉头, 他知道谢兰幽身后有兰幽庙和天下病坊相助,在人间素来消息灵通,辟寒三兄弟前往人间寻找舍利子多日不归, 谢兰幽此刻却如此相问, 令无天不由生出一丝不妙的预感,他一手提起茶壶,将一只茶杯中注了八分水,递给谢兰幽, 问道:“没有, 可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谢兰幽接过茶盏,喝了一口,放在桌上,低声道:“无天, 我刚进黑暗之渊的时候,你曾因约法三章下过禁杀令,后来我重申法纪,定下重刑,你也是站在我这边的,是不是?” 无天听了她的话,将眉头放下,道:“你说吧,他们三个在外面做了什么?” 谢兰幽道:“他们三个将整个金平府都给屠了。” 无天霍然一惊,手上一抖,壶中滚烫的热水洒在桌上,他袖子一拂,将水渍抹去,问道:“你欲如何?” 谢兰幽道:“杀!” 无天沉默片刻,才说道:“他三人原本是青龙山玄英洞中的妖精,数年来施法保佑金平府风调雨顺,不受旱涝之苦。只因给人不慎发现是妖身,就惨死在敖钦父子和四木禽星的手中,往日那些受过拂照的百姓个个翻脸无情,他们心存怨恨,也是该然。” 谢兰幽道:“这是两回事。” 无天抬眼看她,谢兰幽道:“且不说人世间早就过去五十多年了,这般报复是否合理,但说你我既然立下法纪,就不容有人违法却可脱逃,否则法者威信何存?若是人人抱着法不责众、法不责有功者、法不责元老的心态处事,长此以往,黑暗之渊的法,只怕和他天庭中的天条一样,尽数变作了了摆设、笑话。” 无天道:“他们被剥皮抽筋,这些人也有一份,兰幽,我知你之心意,但法理之外,尚有一个情字。迁怒之心,人之常情。” 谢兰幽道:“殃及无辜,便是不对,况被杀之人,亦有骨肉亲人,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此事不容让步。”她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怜惜他们命途多舛,但此事绝不容轻轻放过。” 无天道:“我若说不呢?” 谢兰幽闻言一惊,她自封神之战时便看透无天的欲望,这数十年间朝夕相处,更对无天的志向抱负一清二楚,怎能料想有朝一日,无天竟然说出这等话来?但她经历世事颇多,当下稳住心神,思忖对策,过了片刻起身向无天行了一记大礼,道:“兰幽之志,前辈悉数皆知,此事我是万万不能容忍,前辈坚持己见,请容兰幽告辞。” 她说完这句话,心下空荡荡的,好似给人剜去了一块,只是事已至此,再无回头的余地了。她抬脚迈出步子,却无天轻声道:“你以为黑暗之渊是什么地方,你竟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谢兰幽停下动作,僵直的站着,过了一会才缓缓转身,面向无天道:“晚辈不才,请前辈赐教。” 无天站起身来,轻叹了一口气道:“黑暗之渊有此军师,是黑暗之渊的福气。我既答应你要‘严令法纪,不得滥杀,赏罚分明,不准护短。’又怎么会食言。”谢兰幽一挑眉头道:“你在试探我?” 第101章 无天道:“我确实想护着辟寒三兄弟,只是你说的才是道理正途,这我心中也明白。” 谢兰幽见他惆怅难言,也不再咄咄逼人,上前握住无天的手道:“我知道很难,我会陪着你。” 无天听了这话,心中异样之感油然升起,不禁讶然道:“你陪着我?” 谢兰幽点点头道:“你我既是同路而行,就合该互相扶持,彼此照应,不是么?” 无天嗯了一声,没再说话,过了片刻,谢兰幽感觉他情绪渐渐平稳下来,才松开手。无天忽然道:“兰幽,你刚刚真以为我要强行留你。” 谢兰幽点点头,不说话。无天道:“你为何这般想我?你我相识许久,在你心里,我便是个可以随时翻脸的暴君?” 谢兰幽摇摇头,无天追问道:“那你方才那般是为何?” 谢兰幽犹疑片刻道:“我只是……不太信任你的情绪。” 无天“哦”了一声,谢兰幽听出他话中疑问之意,道:“我若实话说了,你又要生气,若是不肯讲,终究是个隐患。” 她话才吞吞吐吐讲了半截,无天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谢兰幽见他仍是这般牛性固执,油盐不进,干脆闭嘴不言。 无天看她如此,心中暗想道:“莫非我一体双分,竟然真有那么大的隐患,令她忧心至此?”他这心念刚动,只觉黑莲之内,紧那罗蠢蠢欲动,立刻收敛心思,不去多想。 幽幽瀛海畔,寂寂弱水魂。终年不见阳光的黑暗之渊被火把照得亮如白昼,火光中,辟寒三兄弟垂首立在堂下,无天坐在堂上,冷冷的凝视着三人。殿中人头攒动,却只有压抑而微弱的呼吸声。 谢兰幽结束了她的陈词,坐回了椅子上。一片寂静中,赢妖悄悄伸手戳戳了黑袍,黑袍略一犹豫,向前迈了两步,向无天双手合十道:“佛祖,事出有因,还请容情。” 赢妖也出列道:“佛祖,辟寒三兄弟自到黑暗之渊,从未有过逾越之处,此次纵有不是,也是另有前情在先,非是无端挑衅,还请佛祖容情。” 谢兰幽双手交叠,支着下巴,两眼盯着无天黑色莲台上的一片花瓣,不知是在思索还是在出神。听见二人说话,也不见任何动作。 无天看了二人一眼,沉声问道:“诸人可还有话说,一并讲来吧。” 鼋洁迟疑片刻,出列道:“佛祖,此事不能轻饶。” 无天“嗯”了一声,鼋洁听出他话中质问之意,心中抖了一抖,硬着头皮道:“军师初到黑暗之渊,曾颁下法纪十九条,其中之一便是不准滥杀无辜。当时大家也都认可了,但今日辟寒三人却公然违背,纵有前情,亦不容赦。否则岂不是在说,只要有一个理由,人人都可以胡作非为而不受惩处了吗?” 黑袍道:“法理不外乎人情,辟寒三兄弟与金平府结怨在前,之后报复,勉强也是因果,怎么能说是胡作非为了呢?” 鼋洁道:“我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是我奉佛祖之命治理水军,军中最忌军法不严,有乱不治,如此易生哗变,请佛祖明鉴。” 赢妖道:“这是两码事。” 鼋洁道:“佛祖,如今黑暗之渊确实并非全民皆兵,但依鼋洁浅见,于法纪一事上,并无不同,还请三思。” 黑莲圣使站在赢妖身侧,一会看看赢妖黑袍,一会儿望望鼋洁,终是迈出一步道:“佛祖,弟子以为鼋洁说的有理。” 无天“哦”了一声,黑莲圣使道:“辟寒三人既有天大的委屈,便该上报与佛祖军师。佛祖军师都是本领高强之人,三界之大,有何处不可去?何事不可为?圉于此地,殚精竭虑不过是为我被困黑暗之渊千万妖族之未来,若真有冤屈,难道此事佛祖会不管,军师会不理睬么?这般行止,本就大为不妥。且明知法纪而故犯,是为乱法,此事不可开,否则有一就有二,日后后患无穷。” 竹君也出列道:“军师曾经说过,一旦夺取三界,必会平反冤案,还大家一个公道。辟寒三人现在就急着报仇,做下此等血案,委实不该,况且他三人所杀,非是当年的仇人,此举与其说是报仇,不如说是在泄愤,如不能严惩,不足以昭示法纪之严、执法之公。” 赢妖道:“那请问竹君,如果辟寒三兄弟不曾对金平府的人下手,一旦我们夺取了三界,军师打算怎么还他们三人一个公道?” 竹君被她问得一噎,转头看了看谢兰幽道:“军师不曾对我说过,但我想当初辟寒三人摄去香油之时,连离得近些的唐僧一并抓走,虽是无心之举,但摄来之后,他三人也有要杀唐僧的意思吧?虽说杀人未遂,之后为人剥皮抽筋,是有些罚重于罪,但也远称不上冤枉,我猜军师想必会修改之前的卷宗,将真相记入其中,昭示天下。” 赢妖咄咄逼人道:“也就是说,当初伤害辟寒三兄弟的人,实际上根本不会受到什么伤害了?” 第86章 萍末 阴谋的开始? 竹君道:“赢妖是在同我胡搅蛮缠吗?伤害他三人者, 孙悟空猪八戒乃因其师被擒,四木禽星、西海龙王与其子奉玉帝之命协助孙悟空擒妖,惟有金平府众, 受其恩惠反以仇报, 但那些凡人早就投胎转世,如何相报?莫非赢妖以为唐僧既不曾死在他三人手上, 这件事就算是没有发生过吗?” 赢妖张了张嘴, 又将嘴闭上。她既是妖族,自然更关心同族之人,至于其他人的利益,皆要排在之后, 这本也是人之常情,但既然有谢兰幽这么一位一视同仁的上司,她自己又身居高位, 自然不能随心妄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鼋洁趁机道:“佛祖,军师当年在凌霄殿中, 与杨戬一唱一和, 将玉帝的家底数落了个遍。这件事情,早就传为三界笑柄。天下飓风起于萍末者众,我等万万不能一时不慎失于毫厘,以至步其后尘, 满盘皆输。” 黑袍心思粗直, 初时只因袍泽之情、同身之感,兼有赢妖催促,这才出言为辟寒三兄弟周旋,如今听了鼋洁等人的话, 顿时明白过来,心中大大懊悔,当即俯身下扣道:“佛祖,弟子见识鄙陋,不知利害,此时听了鼋洁、竹君和黑莲圣使的话,才知道先前之想大为谬误,恳请佛祖责罚。” 无天道:“你站到一旁去。”黑袍听令起身,站到一边。 辟寒听到此处,背上也是冷汗淋漓,他虽有些小聪明,却也从未想过,自己兄弟三人的泄愤之举,竟有这般巨大的影响,当下又愧又悔,上前一步,跪倒在地,向无天道:“佛祖,弟子三人知错了,情愿受罚。” 无天阖上双眼,道:“军师,此事按律当如何处置?” 谢兰幽道:“斩。” 无天嗯了一声,道:“华莲,我知你与他兄弟三个颇有情分,你便送他们最后一程。”华莲是无天麾下灵将中六位翘楚之一,听了无天的话立刻出列,接下命令,带着灵兵将辟寒三人半押半送出大殿。无天道:“鼋洁说得好,飓风起于萍末者众,我等绝不能做第二个玉帝、如来,今日之事,黑暗之渊当以此为鉴。赢妖,你同军师去监斩。” 赢妖领命,她看了谢兰幽一眼,随即将目光旋开。谢兰幽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她身边,二人视线相交,却是一句话也没有。她们一齐转身,谢兰幽当先一步,赢妖微微落后,一起出去。 过了数刻,两人并华莲一起回来,华莲手上端着托盘,盘中放着辟寒三兄弟鲜血淋漓的大脑袋,无天看过之后,谢兰幽道:“佛祖,辟寒三人既然死前醒悟,兰幽恳请免其曝尸之罪,允准将其入殓。” 无天道:“依军师所言,一事不烦二主,华莲,此事仍交予你。” 华莲领命而去,无天又告诫众人一番,令其散去不提。 当天夜里,无天不知怎么的,翻来覆去,无法入眠,于是点了灯起来打坐,谁知他坐在蒲团上,心思却一反常态的浮躁,好似心中忽然之间住进了数十只毛手毛脚的猴子一般,惹得他心烦意乱,难以入定。 他只好披上玄衣起身散步,沿着黑暗之渊中依着山腹走势开出的道路缓步前行,慢慢出了山去,又行了几步,到了瀛海之畔。但见如冰如霜的月光之下,浩渺无垠的瀛海向天际延展开去,似乎一望望不见尽头,如银镜般光滑无波的水面上,丝丝黑气蒸腾,在水天之间往复循坏。 这正是三界间的冤戾之气所在,也是这黑暗之渊众人死而复生的秘密,无天记得很久之前,有个悲愤异常白衣僧人,抱着一个穿黄色衣裙的少女的尸体,一路不停的流浪,他走过广袤无际的荒漠,穿过荆棘丛生的野林,最后在毒龙岭以南的世界里,见到了三界缝隙、仙佛和妖魔的真相。 信仰破灭的僧人在绝望中跳下了寒冷刺骨的瀛海,三千弱水中的冤戾缠绕着佛徒的躯体,怀着不甘、怨恨的私语在他耳边切切不停,令原本就灼烧着他的怒火越加高炽,紧那罗因此而死,魔罗由此而生。 第102章 他依水而居,以这直插入云的高峰山腹为基,一手建立起这荒芜之地中,妖魔们的避难之所,世外桃源。他时常沿着瀛海之畔缓步行走,望着日渐积增的怨戾之气在海天之间左冲右突而不得出,在无尽的岁月中慢慢成为这无尽夜空中的一员。 而今,浩浩弱水依旧,怨气却逐渐减少,那是自什么时候开始的事情?大约是从一个胆子大得很的小女子开始吧,无天不禁有些痴了。静寂如万古长空的黑夜中,“噼啪”一声火烧木头的声音传来,无天自往昔中惊醒,他低声喝问道:“是谁?” 只听夜中传来“啪”“啪”两声,似是有人去拨弄火中的木柴,黑暗中传来一声:“是我。” 无天听到那人的声音愣了愣,快步寻声走去,但见瀛海岸边有一块大石,石下一蓝衣少女半蹲在地上,她面前生着一堆火,在长夜中不住的跳动,火堆边上散落着片片灰烬,木柴上的火舌将最后一张黄纸烧尽。 无天道:“你在弄些什么?” 谢兰幽将火熄灭,用手中的木棍拨拨火堆,见找不到火星,才抬头站起身来,走到无天跟前,道:“烧纸,你不都看见了?” 无天摇摇头道:“我是问你烧纸做什么。” 谢兰幽垂首看看地下,轻声道:“他们在这黑暗之渊,也曾在我手下听课修习,我记得辟寒机灵,辟尘谨慎,辟暑大大咧咧的,一看就是给宠得没边二的老幺。”她说到这里,扯扯嘴角,鼻子中发出一声轻哼,不知是在笑在哭,“我也是个人,也有心情不好的时候。” 无天自然见过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只是无天从没想过谢兰幽还会为了辟寒三人心情不好,他将手搭在谢兰幽的肩上,安抚道:“这不是你的错。” 谢兰幽道:“我清楚,你安心,我不会为了这种事情自苦,我只是……”她皱皱眉,似乎在竭力寻找一个合适的词语,最后却还是说:“只是心情不太好。” 无天一时也不知要说什么才能安慰她,但见谢兰幽秀眉微蹙,神色颇为哀伤,竟有些遗憾紧那罗此刻不在身边。 谢兰幽又道:“你知道吗?其实很多年前,金平府是有病坊和兰幽庙的,后来……”谢兰幽苦笑了一下,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是说道:“只是我偶尔会想到,如果当初金平府的兰幽庙还在的话,或许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 无天知道发生了什么,佛国天竺对兰幽庙这女人操持的异端之所进行了清洗,彼时谢兰幽尚在司法天神研究天规,找不到谢兰幽的竹君和红玉只好自己护着大半的人逃了出来,虽然伤亡并不惨重,但天竺国内,兰幽庙和病坊自此销声匿迹,如果不是这件事的话,或许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 不止是金平府,还有凤仙郡。 但谢兰幽既然不说,无天也不愿提及她的伤心事,只将自己的外衣解下,一边给她披上,一边道:“你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来黑暗之渊的时候?” 谢兰幽想起自己那时在瀛海边冻得像只鹌鹑的样子,不由莞尔,拉拉衣襟笑道:“那时我法力低微,抵御不得瀛海弱水的寒气,你可没有这般好心;如今我不怕它了,你又来献殷勤。” 无天道:“那时我又不怎么知道你,做什么要对你好心?” 谢兰幽闻言不由好笑,正要说什么,忽见天边一道白光向上一跃,接着流行一般迅猛的倒栽下去,似有人自对岸意欲渡河,行至河心,被弱水吸了下去,她心念如电,右手轻翻,一朵黑莲自掌心浮现,被她抛到瀛海之上,险险接住那道白色的光芒。 黑莲接住光芒之后,旋即按原路回转,不一时便飘回二人身侧。无天探身一看,只见半开半合的黑莲之中,落着一个身着米白色上衣的妙龄少女,那少女半倚半瘫在黑莲花瓣上,她双颊涨成了粉红色,樱唇微张,胸前起伏不定,显是惊魂未定之态。 那少女不过二十上下的模样,骤然见到沉沉黑夜中,一披散着头发的黑衣人望向自己,又是惊了一跳。总算是她为人还算沉稳,虽是惊诧难忍,却还没叫出声来。 无天眼睛在她身上一晃,就大概猜到她是何人,便向谢兰幽道:“找你的。” 谢兰幽愣了一愣,才上前来,一看之下,倍感诧异,不由脱口道:“陈曦乐?你……”她正要问:“你是怎么到了这里来?”忽然回过神来,问道:“你死了?” 第87章 细作 无天垂下眼帘,掩去眼中的杀气…… 陈曦乐见到熟人, 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扶着黑莲站起来,整整仪容, 撩着裙子抬腿迈了出来, 向谢兰幽和无天行了一礼道:“曦乐见过兰幽大人,见过这位前辈。” 谢兰幽指着无天道:“这是无天。无天, 这是我的弟子, 叫做陈曦乐。”无天嗯了一声,并不以为意。陈曦乐也不在乎,向谢兰幽道:“兰幽大人,我是死了, 我都八十多了,死了也是寻常。可我死了以后,鬼差带我去了地府, 地府不知怎么的,就是不肯收我,我的魂魄飘飘荡荡, 也不知道在哪才能停下来, 也不知道要怎么办。不知不觉间我到了一处仙境中,在那里我听到一个长得很好看的仙人跟一只很神气的猴子说起你,他们说你在黑暗之渊,我才想起来, 我可以来找你, 你一定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谢兰幽问道:“那你又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陈曦乐茫然的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只是一心想着要找到你,想着想着,飘飘荡荡间人就到了这海边。” 饶是她此时已到了谢兰幽跟前, 谢兰幽不禁悬起了心,问道:“后来呢?” 陈曦乐道:“我也不知道该往哪走,身子却不由自主的飘了过来,谁知飘到海上,突然脚下一空,倒栽下去,也不知怎么的,落在那东西上,惊得我缓不过神儿来。”她说到这里,四处看看,问道:“先生,这里是什么地方?怎么如此荒凉?” 谢兰幽道:“此处是我住处,如今正是深夜,大家都睡了。你……嗯,这些年来你过得如何?有没有受什么委屈?” 陈曦乐抿嘴笑了笑道:“托您的福,好得很。” 谢兰幽和无天对视一眼,笑道:“既然如此,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可要我去打听打听为何你不能投胎?” 陈曦乐闻言福了福身道:“曦乐多谢先生。” 无天笑道:“既然是你的弟子,这几日不妨住在这里,等你打听清楚了,再说不迟。” 谢兰幽道:“我瞧不错,曦乐你说呢?” 陈曦乐再行礼道:“多谢先生,多谢这位前辈,前辈高姓大名,曦乐可否请教?” 无天一哂道:“我叫无天。” 陈曦乐忙与他见礼,谢兰幽上去揽住她,道:“走,今夜你就先到我屋中住下,有事情明天再说。”说完抬头看看无天,正对上他眼中寒霜一般冰冷的光芒,向他微微摇摇头,带着陈曦乐向山腹走去。 无天垂下眼帘,掩去眼中的杀气,他运起神通,但见虚空中黑雾平地而起,飞也似的将他裹在其中,雾气散去,月下人已消失,只余冷冷月光,茫茫大海。 谢兰幽将陈曦乐带回屋中,从橱子里拿了一只尚未用过的枕头,又找了一床新被褥放到床上,给她铺好,道:“今夜你就委屈一下,睡在我这里,明日等他们醒了,我给你安排地方。” 陈曦乐急忙给搭把手,两人一起忙活完了,陈曦乐四处望望,谢兰幽这间屋子是个套间,外面是书房,除了一排排堆得满满的书架,还有一张不大的书桌、小案和几个蒲团。里屋放着床、橱子和绣榻,榻上有张小案几,散乱的摆着镜子、杯子和几本小册子。 谢兰幽整整案几上的东西,将案几搬到地上,把自己的被褥拿到榻上来。陈曦乐顿时红了脸,道:“先生,这怎么好,还是叫我睡榻上吧。” 谢兰幽道:“好了,叫你睡床你就去,和我客气什么。”又去给她找明日换洗的衣服,陈曦乐转转眼珠儿,点头应了。当天夜里,谢兰幽在榻上,陈曦乐在床上,两人在黑暗中屏气凝神,佯装睡去,各怀心事,揣摸着对方。 第二日清晨,谢兰幽翻身下榻,点了一盏小烛。她手持烛台到了床边,轻轻推了陈曦乐数下,见她双目轻阖,呼吸平稳中略略带了一丝局促之意,知道她是在装睡,当下也不点破,伸手给她掖掖被角,自己放轻脚步出去。 出了屋门还未走两步,只见前面拐角处火把下有一片暗影,影中站着一人,玄衣黑发正是无天。 谢兰幽走到他跟前,两人视线一对,谢兰幽点点头,无天微微皱眉,问道:“如今如何做?” 谢兰幽道:“将计就计,先试他一试。” 两人站着说了会儿别的话,便听到身后有人道:“兰幽大人,你在这里啊?”谢兰幽回过身去,陈曦穿着谢兰幽的衣裙,站在门边向这里望着。 谢兰幽迎上去道:“嗯,昨夜睡得可好?”陈曦乐红着脸点点头,谢兰幽挽着她的手臂道:“咱们先去吃点东西,过会儿我去找个熟人问问你这是怎么了。”陈曦乐点点头,跟着谢兰幽回了屋子,谢兰幽本要将门关上,谁知无天也跟着进来,谢兰幽不禁讶然道:“你来做什么?” 第103章 无天举起手中的不知从哪弄来的食盒,道:“给你的。” 谢兰幽不知他到底在做什么,接过食盒放在小案上,打开一看,里面两荤两素四个小菜,乃是蒸腊肉,盐渍梅、糟鹅脯和腌黄瓜,都是她爱吃的小食,另外还有一大碗米粥。她一边将碟子端出来,一边上上下下打量着无天,无天给她看得不自在,道:“竹君知道我要来找你,给我叫我带给你。” 谢兰幽听了这句话才长舒了一口气,道:“吓死我了,还以为你给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附了身。” 无天冷哼了一声,谢兰幽收起食盒,找出碗筷,将粥分作三份,放到两人跟前,满不在乎道:“本来就是嘛,突然间给人送吃的,还样样都是我的心头好,谁遇上都会吓一跳的。喏,吃吧。” 无天早已辟谷多年,又不像谢兰幽一样口腹之欲深重,平素很少吃食。但见谢兰幽诚心邀请,那拒绝之语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出口,便接过碗筷,坐在蒲团上重拾起这吃饭的本事。 谢兰幽夹起一片腊肉放入嘴中,忽然就有了主意,她趁陈曦乐没留心,向无天挤挤眼睛,瞟瞟陈曦乐,无天顿时明了。 无天喝了一口粥,漫不经心道:“昨夜我已派人去冥界打听她的事情,黑莲回来说,此女的魂魄原本在轮回簿上,不知怎么的,给人划了去,你看这是怎么一回事情?” 这话倒也不是掺假,昨夜他与谢兰幽分别,便命令黑莲圣使偷偷潜入冥界。黑莲圣使早年时,名字被人从轮回簿上划去,从此不在三界五行之中,因此并不畏惧轮回簿反噬之能。他深夜潜入冥界,翻阅簿子,见到长安陈家曦乐女之名被人划去,再看看墨色氤氲不多,当是最近一年的事情,于是回转向无天禀告。 谢兰幽听了道:“不好说是谁做的,我瞧再查便是。只是眼下有件事难办了。” 陈曦乐早就放下筷子听他们说话,听到此处,问道:“兰幽大人,是何事?曦乐可能帮得上忙吗?” 谢兰幽叹了口气道:“自然是你的去留,没有轮回簿,你如何转世投胎?你的名字既然是给人划去的,对方必定有用意,即使再给你添上去,也不知道那躲在暗处的人会不会再搞鬼。” 陈曦乐啊了一声,面上颇有些失落,谢兰幽急忙安慰道:“此事不要紧,曦乐,你就先在黑暗之渊住着好了,我一定尽快弄清楚幕后黑手的身份。” 陈曦乐闻言站起身来,向谢兰幽行了个大礼,道:“先生,蒙你不弃,曦乐感激不尽,只是曦乐闲在此处,心中颇多过意不去……先生如有差遣,曦乐愿为先生赴汤蹈火。” 谢兰幽拍手笑道:“好极了,曦乐,你有所不知,我这里事情很多,偏偏手下一群不通文墨的粗人,真是都要忙死了,你愿意帮忙,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 三人吃了早饭,谢兰幽便拉着陈曦乐往她寻常办公的山洞走去,走到一半忽然停下脚步,将人拉到一处避人的地方,伸手设了个结界,向陈曦乐低声道:“曦乐,有件事刚刚当着无天的面儿我不方便讲,如今正要问你。” 陈曦乐不知她在弄什么鬼儿,一头雾水道:“兰幽大人请讲。” 谢兰幽看看四周,酝酿了一下情绪,问道:“昔年我给你的那本书,你放到哪去了?” 陈曦乐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事,不禁反问道:“什么书?” 谢兰幽道:“就是我叫你好好收好的那本呀,”见她还是一脸茫然,便提醒道:“在茶馆里我给你的那本蓝皮没名的小册子。” 谢兰幽当街拦了陈曦乐的轿子,和她一起进了茶馆的事情,并不是什么秘密,但什么“蓝皮没名的小册子”,陈曦乐根本就不晓得,现在听谢兰幽问来,脑中固然一团浆糊,心中也是惴惴难安,只好嘴上敷衍道:“那本书啊,那本书我不敢贴身带着,就将它放在私宅里了,兰幽大人现在要,我去给你拿。” 谢兰幽听了有些为难,道:“曦乐,这本书我立时就要用,可是黑暗之渊最近事情太多,我走不开,也找不到能陪你走一趟的人。总不能让你你一个人上路去拿吧?这多危险啊,要不过两日,我将手头上的事情处理一下,陪你回一趟长安。” 陈曦乐听她不能抽身,心中大喜,忙道:“此事不打紧,我这八十年多可不是白活的,兰幽大人只管忙你的,我今日出了这里,最晚明日就把书给你拿回来。” 谢兰幽由自不放心,皱皱眉思忖了许久,只好道:“好吧,万事小心。”说着又分出一丝元神护住她身上要害,道:“若有不对,立刻逃走,曦乐,什么都比不上人重要。” 陈曦乐笑道:“我省得。”谢兰幽将她送过瀛海,见她飘飘荡荡的进了毒龙岭,转身向黑暗之渊走去。行到瀛海之畔,倏的隐去身形,翻身上了云路,一路追着陈曦乐而去。 第88章 破局 杨戬为难你了没有? 陈曦乐离开谢兰幽的视线, 仍是不敢放松,装作魂魄飘渺无力的样子前行数里,立刻折身向回走, 但见她步伐轻盈宛若惊鸿, 与方才绵软无力,飘零无依的样子大相径庭。她追上谢兰幽, 跟着她一路走到瀛海之畔, 见她过了瀛海,才松了一口气,转身极速向西飞去。 哪知谢兰幽早就知道她在背后跟踪,见她放下戒心, 回身西去,也屏气凝神,追踪而去。二人一人在前风驰电掣, 一人在后步步不离,行了数刻,陈曦乐停下脚步, 向下走去。 下面原来是一个人间一处繁华的城镇, 陈曦乐对此地显然极为捻熟,左一闪右一晃,便消失在人群中。谢兰幽虽不曾靠近她周身十丈之内,但她法力高强, 陈曦乐一点小小伎俩岂能瞒过她?当下侧耳倾听, 辨明方向,朝集市南侧行去。 她沿街走了数十步,心中忽觉有些异样,举目望去, 但见街边一株杨树参天,枝叶繁茂自成荫凉。树荫下站着个卖货郎,脚边放着两个装着各种手帕香囊之类小玩意的货筐,手里还拿着一个不大的拨浪鼓,一边摇着一边吆喝着,以图吸引来往的行人。 卖货郎见她停下脚步,急忙向她殷勤道:“上好的苏绣缎帕,京里时兴的绣球香囊,姑娘要不要买一个戴着?”谢兰幽缓步过去,心中熟悉之感越加强烈,她到了卖货郎搭起的板子跟前,拿起绣帕挑着。 那帕子做工一般,缎子也不过平平,和一般走街串巷摆地摊的货郎卖的没什么不同。谢兰幽志不在此,也不挑剔,随手挑了两块要他包起,问道:“小哥,我出来游玩,刚到你们这城里,就不知道你们这里有什么好玩的?” 卖货郎见她衣着鲜亮簇新,料子却不见珍贵,身后也不见仆役跟从,估摸是哪个有些余钱的小户人家养出的闺女,于是笑道:“姑娘,我们灌江口小小地方,除了二郎神庙,哪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倒是西街晚上的庙会很有意思,你要是不怕生,可以去看看。” 谢兰幽轻笑一声道:“原来是灌江口啊。”不待卖货郎多问,便向他道谢,抬脚绕过杨树荫,沿着一条只容两人并肩而行的小路向北行去。 走了不到一刻间,羊肠小路豁然开朗,再行数步,飞翘的檐角上盘旋欲飞的飞鱼映入眼帘,灰色的瓦下是两扇朱红色的大门,门楣之上,匾额书写着工整的“杨府”二字。 谢兰幽微微一哂,隐去身形,使出穿墙之术,越门而过。 多年前她曾是这间府邸名义上的女主人,那时这庭院和现在也不见什么分别,谢兰幽四处望望,凭借着印象向里走去,走过厅前的小桥,忽见陈曦乐在前疾步而行,便悄悄缀在她后面。 陈曦乐走到后院,推开西厢房的门,行到侧室门口,并不敢进去,只在门槛外向里面喝道:“喂,谢兰幽是不是给过你一本书?你把她藏在哪里了?” 屋中人幽幽道:“你家主人将我抓来,好叫你扮成我的样子去诓骗兰幽大人,还指望我配合吗?” “陈曦乐”冷笑道:“既然知道你自己的处境,那就老实一点。” 屋中人道:“我们被你们抓来,我被关在这里,王璇给你们关到哪里去了?” “陈曦乐”奇道:“你怎么知道那个凶婆娘也被抓了。” 屋中人道:“你自己去想吧。” “陈曦乐”被这句话激得大怒不已,左手握拳“砰”的一声锤在门框上,怒道:“你别以为我不能那你怎么样?” 屋中人笑道:“是么?原来你说这句话还稍有可能,如今么……”她话音低下去,只余下一阵银铃一样清脆的笑声。 谢兰幽在暗处听的分明,见“陈曦乐”已说不出什么有价值的话,便晃晃身形腾挪到她背后,伸手在她至阳和腰阳关处轻轻一拂,“陈曦乐”顿时警觉,正要喊叫,谢兰幽伸出右手将他的嘴巴捂住,左手轻轻压在他膻中穴上,整个人伏到他耳边低声道:“别出声。” “陈曦乐”顿时一僵,低声问道:“谢兰幽?” 屋中人夹带着欣喜的低语传出,悄声问道:“先生,是你吗?” 第104章 谢兰幽嗯了一声,问道:“是曦乐吗?” 屋中人道:“是我,先生,这里的主人将我和王璇抓来,我一直被困在此处,不知道王璇被关在什么地方了。” 谢兰幽笑着用胳膊肘捅捅那假“陈曦乐”道:“是你自己现出真身,还是让我来动手?” 假“陈曦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慢慢现出原型。他身形原本比陈曦乐高出一尺有余,这一变化,谢兰幽原本的姿势便制他不住,急忙松手向后退了一步,不待稳住脚步,复又揉身扑上前来,左掌平平推出,倏的击出。 那人见她松开双手,立刻将双臂抬起,只做振翅欲飞之状,便要逃跑。谁料谢兰幽此人动如脱兔,不待他使出驭天之术,立刻伸出左掌击来。那手掌来势分明缓慢异常,他正要闪身避过,忽觉肋下一痛,后脑一木,竟已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他张嘴欲喊,却是只觉气流自喉中冲出,偏偏不闻一点儿声音,这才知道自己的哑穴竟也给人点中。 谢兰幽冲他微微一笑,抬腿越过他去,抬手试探着向屋内伸去,她手还未伸进门中,门框上忽然闪过一丝华光,雷霆平地骤起,一股巨力直直击在她胸口上。 屋中陈曦乐见状,大惊失色,张嘴欲喊,还未出声,谢兰幽身子忽的消失不见,出现在陈曦乐背后,轻轻掩住她的嘴道:“莫怕,我在这里。” 陈曦乐到底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虽是惊了一跳,仍能自持,连喘数口粗气,稳住心神,挣开谢兰幽轻轻环着她的手臂,转身仔细打量谢兰幽。 见她双眸明亮,面颊红润,并不像是受过内伤的样子,这才松了口气,向谢兰幽躬身行礼道:“先生,你可吓坏我了。” 谢兰幽笑了一笑,拉着她看了一看,问她道:“杨戬为难你了没有?” 陈曦乐闻言不由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杨戬”乃是此间主人的名讳,便回答道:“这倒没有。我死之后他抓住了我的魂魄,将我关押在此地,只不许我出去,倒是不曾无礼过。” 谢兰幽点点头道:“哦,这样便好,好歹寸心同他也有些情分,我总不好下手揍他。” 陈曦乐自是不知“寸心”是谁,只是着急道:“先生,王璇还在他们手上。” 谢兰幽道:“我听见了,只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陈曦乐道:“那日有人来给我送吃的,他袖子上沾了朵指头肚子大小的戴胜,那样子我见过,王璇少年时有个一模一样的。” 谢兰幽知道她和王璇乃是至交好友,女孩子间有些私密的事情彼此知道并不稀奇,于是点点头,拉着陈曦乐的手除了侧室的门。她将那假扮陈曦乐的少年从地上拉起来,变出绳索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道:“带我去见你的主人。” 那少年冷冷道:“我不。” 谢兰幽叹了口气,将他向外一拽,拽到厢房外,拖着他就走。那少年骂骂咧咧,谢兰幽只做不闻。她自枕上黄粱中醒来,得到了敖寸心的记忆,对这杨府可谓轻车熟路,将那少年一路拉到杨府书房门外,伸手在门上重重拍了数下,喝道:“杨戬,出来!” 不过片刻,门子里面打开,杨戬含着笑从书房中徐徐走出,一见被捆的像粽子一样的少年和陈曦乐,脸色顿时一白,轻咳一声道:“你来做什么?” 谢兰幽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你都绑了我的弟子,还问我来做什么?” 杨戬颇为尴尬,只说道:“你既然救了她,那还要说什么?” 谢兰幽道:“向你要另一个啊,不然你是打算让我把你的府邸翻过来找人吗?”杨戬自封神之战时与谢兰幽相识,期间二人也多有相左之时,但谢兰幽在他心中素来斯文,莫说与人动手,便是粗话也甚少口出。 他虽是智慧非凡,事事料敌机先,但潜意识里既觉得谢兰幽不会与他动手,如今听她说出这等暗含威胁之语,顿时噎了一噎,这才知今时不同往日,原来她以往不动手,不过是因为那时法力低微罢了。 杨戬叹了一口气道:“好吧,你既然发现了,我也就不抵赖了,你同我来。”他绕过谢兰幽,抬扇一指那少年,谢兰幽绑在少年身上的绳索却是动也不动。杨戬微微一惊,暗暗叹息,抬眼望了谢兰幽一眼,谢兰幽冷哼一声,伸手一拂,将绳子收了回来。 少年甫被松开,当即向后一跃,和谢兰幽保持约莫三丈的距离。杨戬道:“谢姑娘,请随我来。” 谢兰幽笑道:“劳烦前头带路。”跟着他向后院走去。那少年快步追上三人,问道:“喂,你是怎么发现我是假的的?” 第89章 回家 谢兰幽听那少年言语无理,便恍若…… 谢兰幽听那少年言语无理, 便恍若未闻,不去理会他。 杨戬道:“谢姑娘,此事我也有些好奇, 还请告知一二。” 谢兰幽道:“什么事情?” 杨戬道:“便是逆天方才向你询问之事。” 谢兰幽“哦”了一声, 奇道:“方才有人向我问什么吗?我怎么一句都没听见?” 那少年辩道:“我是在问你啊。” 谢兰幽道:“我还以为你在问‘喂’呢。” 杨戬素来护短,听到谢兰幽如此言语, 不由不悦, 说道:“逆天还小,请你不要和他计较。” 谢兰幽并不说话,杨戬又道:“谢姑娘,我们做了很充足的准备, 你到底是怎么看破他的?” 谢兰幽淡淡道:“没什么,我只是从没听说,有人会因思念身在瀛海彼岸的人, 而被吸引到瀛海去的。” 杨戬顿时明白问题所在,陈曦乐虽然不知这瀛海究竟是个什么地方,闻言仍是毫不客气的嗤笑了一声, 臊的逆天鹰脸色通红。四人行至后院一处耳房前, 杨戬推开门,屋中一人托着腮坐在桌边,听到声音回头看来,见到杨戬立刻站起, 冷冰冰的问道:“你来做什么?” 陈曦乐听到她说话, 即刻上前道:“阿璇,是我和先生。” 王璇与陈曦乐一般,皆是死后未去投胎的亡魂,但陈曦乐死后魂魄的模样不过二九年华, 天真秀丽中隐隐透着沉稳的气度,王璇如今却是三十左右的模样,板着一张貌若仙人的面容,冷冰冰的叫人不由生出敬畏之情。 她见了谢兰幽,连一句话也没有,只碍于师徒名分,微微一敛衽,算是见礼。谢兰幽深知王璇因过往之事对她始终心有芥蒂,也不与她计较,反向杨戬道:“好了,人我是要带走的,只是带走人之前,你是不是跟我交代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杨戬道:“没什么,不过是我深觉无天是个大祸患,于是派逆天假扮你喜爱的弟子前去探查罢了。” 谢兰幽“嗤”了一声,盯了他一会儿,见他始终不开口,问道:“杨戬,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的赌约?” 杨戬停了一下,点点头,谢兰幽复又问道:“好,那么当初打赌,是我赢了吧?” 当年杨戬同谢兰幽二人打赌,以五年为期限,令天庭修改天条,使三界律法清明。杨戬遂利用他的外甥刘沉香之手推动新天条的诞生。此事在杨戬的策划下原本早已大势底定,哪知沉香一斧子劈开华山时不及收劲,误伤地脉,令天庭找到借口,拒不履约。更借口杨戬勾结妖魔意图谋乱,将杨戬罢官黜职,使其在灌江口赋闲。 在那以后,西王母东华帝君各自退隐,杨戬一系悉数遭贬,天庭重新又遭洗牌,玉帝王母的权势再无人能遏制。这个赌约谢兰幽日后虽未再提起,但两人都心知肚明名——这一局杨戬是彻彻底底的输了。 当年两人订约之时,杨戬曾对谢兰幽说过,“若是你赢了,我就再也不过问你的事。也绝不再帮助天庭做任何事,若是有所差遣,只要不违背天道良心,杨戬随时候命。” 如今眼见谢兰幽重提旧事,显然是要杨戬履行约定了。 杨戬叹了口气,道:“你何必一定要刨根问底?” 谢兰幽道:“若是我将杨婵抓去,给你来这一出,只怕你不止要刨根问底,还要挖我的祖坟呢。” 杨戬皱着眉思忖了片刻,才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只知道是嫦娥拦住了她们的魂魄,她原本要将她们带去月宫,我知道你的厉害,又想借机探探无天的底细,所以……没想到逆天这么快就被你看破。” 嫦娥为人素来清寒孤傲,不问世事。便是偶有几次出手,也不过是因为心持善念,见其生不忍见其死罢了;似这般出手囚人之事,那是从来未有过的。谢兰幽听了杨戬的话,不禁有些奇怪,问道:“怎么会是嫦娥?她没有对你说是为了什么吗?” 杨戬眉毛又拧了起来,颇为疑惑道:“听她话中之意,只怕是有人答应她,一旦做成什么事,就替刘彦昌续命,她不忍见刘彦昌死后三妹孤苦,这才起了动手的心思。但是究竟是何人这般诓骗她,我也没有问出来。” 谢兰幽并非天生聪慧之人,但世间之事,大多吃一堑长一智,她经历的多了,自有几分敏锐,当即想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忍不住对杨戬翻了个白眼,道:“何人?何人?这世上有几个人能许下让凡人和仙人长相厮守的诺言?这分明是要借嫦娥和杨婵的手来□□你,把你引进彀中,叫你我和为敌,无论死了哪个,人家都只有拍手称快的份儿。杨戬啊杨戬,以你之智,竟然看不透吗?” 第105章 这些事情,杨戬不是毫无猜测,但妹妹的泪水和嫦娥的不忍已经叫他无以侧目,况且对无天此人,杨戬心中总是有股莫名的怒火,能找个机会,探探这人的底细,他也并不反对,这般多方考量之下,杨戬终是向嫦娥讲出,由他带回陈曦乐和王璇的魂魄,派人潜入探明黑暗之渊底细的建议。 他眼中藏着的情绪,谢兰幽纵然不能悉数看透,七八分总是猜得到的,她委实不想再与杨戬多说,转身向陈曦乐与王璇道:“此事如何处置,你们是苦主,你们说罢。” 陈曦乐和王璇对视一眼,王璇道:“此事日后再说吧,总归不会就这么算了。” 谢兰幽嗯了一声,温声问道:“你们现下预备如何?” 陈曦乐道:“其实,我被关在厢房侧室的时候,听说先生的所作所为,曦乐欲同先生一道,不知先生收是不收?” 王璇道:“我也去。”她这句话依旧冷冷淡淡,语气中连一丝起伏也不见,当真是无波无澜,心若止水一般。偏偏谢兰幽在一边听着,竟隐隐感到她话语之下,似乎有什么细微的情绪,似乎蝴蝶一般轻轻振翅,几近破茧欲出之态。 无论心性、本领、气度,这两人俱是人中龙凤,她们肯相帮,谢兰幽自是求之不得,当下笑道:“我可是急缺你们这种人才,自然是收。只是……”她秀眉微蹙,道:“只是此事危险的紧,你们可要想清楚。” 陈曦乐道:“我是不如先生见识广博,可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我是决定了的。”王璇干脆连话也不答,只一双寒泉般幽深明亮的眸子,眨也不眨的望着谢兰幽,谢兰幽见她如此,知道她也心意已定,当即道:“既如此,请稍稍等我片刻。” 她话音刚落掌出如电,猛的击在杨戬胸口,杨戬突觉一阵掌风袭来,待要躲避,已是被掌风拢在其间,退不能退,生生受了这一击,飞将出去,背心撞在院中假山上,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漫天碎石中,杨戬摔在地上。 逆天冲上前来,扶起杨戬,爪成鹰爪之势,便要揉身上前。杨戬一把拉住他,未及开口,一缕鲜红自嘴角滴下。逆天惊呼道:“主人!”急忙替他擦拭,杨戬抓住他的手摇摇头道:“不妨事,看着吓人罢了。” 逆天闻言,恨恨的瞪了一眼谢兰幽。谢兰幽恍若未见,只向杨戬道:“你就这样去见玉帝,告诉他仙界与我谢兰幽早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若是再敢胡来,谢兰幽就当真不客气了!”杨戬苦笑一声,道:“多谢姑娘。” 谢兰幽语气稍稍缓和,道:“杨戬,他天庭再为难你,你就来投奔我罢。”说罢向杨戬告辞,携了王、陈二人的魂魄,上了云路,向黑暗之渊行去。 走了半晌,王璇忽然指着云下道:“那是什么?”谢兰幽向下一望,只见脚下一座山岭横卧在茫茫荒原上,岭上以山脊线为界,南边一半沐浴在阳光之下,亮如白昼,花草繁盛;北边的一半阴云当空,漆黑不见五指,云中闷雷阵阵,不时有闪电劈下,倏的照亮林中枯木荒藤。 谢兰幽道:“那是毒龙岭,过了这道山岭,再向北就是瀛海,海中弱水三千,飞鸟不渡,羽毛不浮,当中汇聚三界怨戾之气,剧毒无匹,非从其中因执念复生的亡魂,沾上即亡。黑暗之渊就在瀛海的另一边,要渡过瀛海,似你我这样的,便只能依靠无天的元神黑莲接应。” 陈曦乐奇道:“无天?就是杨戬嘴里的那个大魔头?” 谢兰幽嗯了一声,笑道:“就是他。” 陈曦乐笑道:“他真是个大魔头?” 谢兰幽抿嘴笑道:“我如今和他在一起,自然是说他好了。说他好也好,说他不好也好,你们自己看得最清楚。” 第90章 入侵 正说话间,三人已经越过诡奇难言…… 正说话间, 三人已经越过诡奇难言的毒龙岭,降落在瀛海之畔,银光闪闪的弱水之上一丝波澜也不见, 只有如缕不绝的黑气蒸腾而上, 那等奇景比之毒龙岭又更添诡异之气。 饶是王璇和陈曦乐经过无数常人难以想象的大风大浪,见到过不知多少人几辈子都不曾一窥的瑰异璀璨之景, 此刻见到这版杀气腾腾又死气沉沉的景象, 也不禁一呆。 谢兰幽伸手化出元神黑莲,将它抛在海中,黑莲见风就长,变作小象大小, 谢兰幽一手携住一个,飞身跃入黑莲中,黑莲花瓣合拢, 慢慢向对岸移去。 三人站在黑莲中,谢兰幽倚在莲花瓣上,闭目养神, 陈曦□□过花瓣间的空隙, 向外望着周遭前所未见的景色,一双秀目中尽是好奇。王璇站的直直的,面上仍是冷冷的,不见一丝情绪, 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不多时, 黑莲靠岸,谢兰幽当先下来,伸手将陈曦乐拉下来,王璇避开她伸过来的手, 自己跳到地上。 谢兰幽心中叹了口气,心想这孩子也委实太倔,还未说话,便听一人道:“回来了?”她转过身去,见到无天立在岸边,在星光下,微风拂起他的长发和袍袖,飘飘然之态宛如不羁的仙人。 她不知怎的心中忽然一动,上前轻轻“嗯”了一声,又转过头去,向陈曦乐和王璇介绍道:“这便是无天,那是真的陈曦乐和王璇。”无天向她们点点头,叫来黑莲圣使带他们去安置。 一时间,整个天地间好像只剩下了他们两人,谢兰幽上前两步,向无天道:“我出去这一日,黑暗之渊没出什么事情吧?” 无天摇头道:“没有,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兰幽道:“没有什么事情,不过是玉帝王母想打听我的底细,叫人截了陈曦乐和王璇的魂魄,又挑拨了杨戬来动手罢了。” 无天自知定数所在,因而从未将这些人放在心中,听了这话不过点点头,转而和谢兰幽商量起如何令王、陈二人的才华在黑暗之渊得到彻底的施展。 光阴倥偬如白驹过隙,一转眼,三百年瞬息而过。 这一日,谢兰幽坐正在瀛海之畔沉思,忽然海中弱水夹带丝丝缕缕的黑气,冲天倒卷,掀起万丈波澜。谢兰幽向后一退,右手一挥,法力凝成屏障,跟着弱水暴涨上去。 弱水卷到半空,化成巨大的水旋,仿佛鲲鱼化鹏,扶摇而上,浪潮之巨,宛如垂天之翼。震耳欲聋的滔天浪声中,更传来冤鬼怒号之声,凄厉无已,人不忍闻。 谢兰幽见到此景,胸中不知怎地,却是一阵快意,当下放声长啸,与那浪声相伴相生,交相呼应,便如一只大鹏翅下尚有一只青鸟,大鹏虽快如电掣,青鸟竟能始终紧紧相随,不落下风。 便在此时,天边忽现滚滚乌云,瞬间将太阳遮住,三界间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弱水掀起的水柱“咚”的一声落回瀛海之中,谢兰幽的法力也跟着落回,她停下长啸,正要去找无天问问发生何事,一转身无天却已立在她的身后。 还不待她开口,无天便道:“时间到了。” 谢兰幽一愣,这才想到今日便是三百年之期。 无天道:“和我去个地方。”三百年之期一到,要如何行事,两人早已商量过数遍,此刻不过是按计划来。谢兰幽于是点点头,无天伸手携了谢兰幽渡过瀛海,两人并肩上了云路。走了片刻,灵山已至。谢兰幽道:“你要直接去大雄宝殿吗?” 无天摇摇头,道:“先跟我去见一个人。” 谢兰幽想道:“这你却没有对我说过。”仍是点点头,跟着他下了云路,无天对灵山显然及其熟悉,带着她在山路间穿梭,不多时,到了一处别院。无天施起法术带着谢兰幽进了别院,两人如落在墙上的影子一般,现身在一间布置古朴的禅房中。 禅房中只有一个清瘦的老僧,盘膝坐在蒲团之上,他似乎感到这两个不速之客的到来,微微向两人的方向侧了侧头。无天曳影而出,郑重其事的望向老僧,说道:“燃灯大僧,贫僧无天拜见。”说完还双掌合十,微微躬身行了个礼。 除了他还是紧那罗时,谢兰幽何时见无天以晚辈自居过?她知这老僧便是万佛之祖燃灯古佛,当下也向他福了福身。燃灯却没看她,只是极轻极轻的叹了口气,对无天道:“你来了?” 谢兰幽心中顿时闪过一连串“你来了?”“我来了。”“你不该来。”“我知道我不该来。”“但你还是来了。”“我还是来了。”的字样,急忙定了定神,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甩了出去。心道这“枕上黄粱,大梦三千”的功法固然于修行十分有益,就是接受各种信息太多这点有些糟心。 这时,只听无天道:“五百年光阴已过,我不是该来了吗?你是万佛之祖,所以我首先来拜见你。”他一边说,身上一边发出柔和的乌紫色光芒,那光虽看上去柔和,内中却十分霸道,燃灯古佛身上佛光受此挑衅,蓦地暴涨,然而紫光轻轻拂过,微微收拢,佛光竟然无有还手之力,只短短片刻之间,禅房内燃灯古佛的佛光就被压制殆尽。 燃灯古佛果也不愧是万佛之祖,好生的涵养,如此危境之下,竟然还轻轻点了点头道:“看来你的力量比起五百年前的魔罗要强大得多了。” 第106章 无天显然被这句话取悦了,他笑道:“比起如来怎么样?” 燃灯古佛亦笑道:“邪不胜正!” 无天听了,不禁薄怒拢面,质问道:“燃灯古佛,什么叫邪,什么叫正?如来曾经说过,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可他为什么那样对待我?对待妖族?我只想用我的能力改变三界,我希望您能支持我,如果你支持我,你就仍是万佛之祖。” 谢兰幽在一边如一个隐形人一般静静等候,燃灯古佛却没有说话,只是望着他面前长明灯。谢兰幽随他的目光望去,只见灯上火焰不知怎的,越来越短,越来越小,终于“噗”的一声轻响,火焰竟然无风自熄。 无天也一动不动地望着燃灯古佛,燃灯古佛却长叹一声,闭上眼睛沉默不语。谢兰幽暗暗戒备,就在此时,佛光忽的一涨,还不待谢兰幽动手,无天发出的紫光便里一压,燃灯古佛竟就此寂灭。 当下禅房内只剩下一片黑暗,黑暗中几乎与其融为一体的乌紫色光芒由自闪烁。无天沉默不语,片刻之后轻叹一声,自嘲的笑了笑,向谢兰幽道:“意料之中,走吧。” 谢兰幽见他心情不佳,想起还有舍利子之事,便道:“你先去,我随后就到。” 无天心内委实很是混乱,也没有问她究竟是什么事情,点点头径自消失。 谢兰幽在黑暗中站了片刻,却没见舍利子出现,心中微疑,想起在隐雾山上的经历,于是转身出门。她上了云路,走了数步,突然回身,使出移形换影之术,瞬息之间,便又回到了燃灯古佛的禅房之中。只见禅房中燃灯古佛方才坐的蒲团边上,站着一个小沙弥,他手中拿着一件物什,闪烁着温润、晶莹的微光,正是舍利子无疑。 谢兰幽抢步上前,挥掌击在那小沙弥的颈上,顿时将他打晕在地,她低身拾起舍利子收在怀里,提起小沙弥的后颈,向外走去。 走了数步,只听背后有人道:“什么人?站住!” 谢兰幽转过身去,只见喝住她的是一个绿衣女子,模样似乎在哪见过,想了想开口问道:“你是昔年给竹君守洞的那个姑娘?” 那女子听到这句话愣了一愣,问道:“你是谁?” 谢兰幽道:“谢兰幽,黑暗之渊的军师。” 那女子道:“有何证据?” 谢兰幽将空着的手向上一翻,把无天给她的元神黑莲亮出来,道:“这个可否为证?” 那女子低首行礼道:“巨蝎参见军师,得罪之处还请军师海涵。” 谢兰幽道:“无妨,你很警觉,这是好事。”她将手上的小沙弥交给巨蝎道:“此人交给你了,接管灵山途中不要多造杀孽,以防日后果报。告诉他们,但有放下武器投降者,一律优待,若是遇顽强抵抗者,那么也不必与他客气。” 巨蝎低头领命道:“是。” 谢兰幽见巨蝎已得自由,心知天庭已经在无天掌中,于是直接去了大雄宝殿。 此时大雄宝殿已无先前佛光笼罩,霞光万千的祥瑞之态。整座殿都在无天的乌紫色光芒中,乍看之下,竟有些阴沉沉的。谢兰幽抬步进了殿门,只听一人正气凛然道:“你要我们皈依什么?”那声音刚直耿正,正是三藏。 第91章 补刀 谢兰幽举步进了殿,无天取代了如…… 谢兰幽举步进了殿, 只见无天取代了如来,端坐在七宝莲台之上,他身侧站着黑袍鼋洁和数位弟子, 佛界众圣则或站或坐, 在他们对面,背对着大雄宝殿的大门。 无天听了三藏的话, 答道:“当然是皈依于我。”三藏又冷冷问他道:“你?你是什么?”无天毫不迟疑的说道:“我就是佛。” 谢兰幽此时已走到了殿中, 只是不论是佛是妖、是圣是魔,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三藏和无天身上,是以谁也没注意黑暗之渊的军师已经进了殿内。 只见三藏摇了摇头,反驳道:“天下自称为佛的人很多, 但依贫僧看来,佛是不能自封的,要爱天地万物, 爱人,爱一切,那才是正果。否则, 法力再高强也不过是妖邪之辈。” 谢兰幽在一边听得连连点头, 一旁的众佛也齐喧佛号,高呼道:“旃檀功德佛所言甚善!” 三藏继续道:“正心,正意,正行, 合起来就是一个善字, 没有这个字,即使势力再大,也终究不过是虚妄。就像人间之事—样,有盛必有衰, 到头来,不过是一副皮囊,一堆白骨,一阵清风。” 谢兰幽心中暗暗赞叹,正要上前请教于他,却听无天冷冷地嘲讽道:“你想以善念动我?五百年前,如来都没有办到之事,你想做到?我劝你不要枉费心机了。我再问一遍,众位可肯皈依?”她心中一阵气闷,当即轻咳两声。 她咳声虽轻,但这殿中正因无天越发严词厉声的话而寂寂无声,便是一根针掉在地上也听得见,何况她一个大活人?何况无天与她朝夕相伴三百年,那是何等的熟悉,一听声音,便知她她已经到了,且有满肚子的话要讲,当即道:“有什么就说吧。” 佛界众圣见这人方才还言辞严厉,几欲发怒,如今不过两声咳嗽,语气和神态竟然都渐渐柔和下来,心中皆十分好奇,要看看那发声的是何方神圣。 谢兰幽从众圣身后转出,向殿中诸人拱了拱手,道:“见过诸位,谢兰幽有礼了。” 三藏听孙悟空说起此谢兰幽便是彼谢兰幽之事,但耳闻不如见面,如今亲眼见她与无天竟成一路,仍是十分惊诧。 谢兰幽看看四周,正要说话,却见无天脸色有些不好,问道:“你没受伤吧?” 无天莫名其妙道:“什么受伤?” 谢兰幽上前两步道:“你和如来交手,就算能胜他,也必然会受伤吧?是我不好,我该和你一同来的。手给我,我给你看看。”说着伸手便要去摸他的脉门。 无天躲了一下,道:“没有受伤,如来走了,根本没有和我交手。” 谢兰幽听了这话,呆了一呆,琢磨了一下,才回过神来道:“他就这么消失了?连交手也没有?” 无天黑着脸点点头,谢兰幽担忧道:“这其中不会有诈吧?他怎么会不和你交手就自己走了呢?” 无天忍不住反问道:“你怎么会觉得,他会和我交手?” 谢兰幽道:“这不是明摆着吗?”她一指佛界众圣道:“他的徒子徒孙统统都这里,一个都打不过你。他就这么走了?换了你,黑暗之渊进了强敌,除了你能稍稍抵抗一下以外,我们谁也不是对手,你会放下我们不管,一个人去逃命吗?” 无天微微皱眉,道:“自然不会!” 谢兰幽说:“所以呀,你凭什么相信如来就这么丢下他的徒子徒孙跑了?”她指着无天身侧的灵兵灵将道:“这些,都是你的手下,你尚且不会这么绝情,何况他们,”她一指三藏等人,“那可是如来的弟子。” 无天这才听明白她的意思,谢兰幽同他说话,是背对着佛界众圣,他却是正对着,眼见诸圣因谢兰幽寥寥数言变了颜色,心中只觉一阵畅快,开口道:“如来又不是我,他是怎么想的,哼,我怎么知道。他自己丢下这群人走了,乃是我亲眼所见,我还会骗你不成?你若不信我,大可问问其他人。” 谢兰幽还未作出反应,观音菩萨已道:“诸位,切勿为人挑拨,我佛此行,必有深意。” 谢兰幽起初只是随口问问,后来追问实乃是因不解,她本无挑拨之心,更受不了这种气,闻言霍然转身,向观音菩萨道:“兰幽不解,请问菩萨,你佛有何深意?” 三藏不愿和无天多说,但对谢兰幽,为泾河龙王沉冤洗雪的前事犹在心头,沉吟片刻,上前一步道:“我佛深意,非一时一刻能解。况且天下明者少,不明者甚多,菩萨此言,并无指摘姑娘之心,姑娘无需如此。” 谢兰幽点点头道:“大师的话我明白,可我想问大师,无天不入三界五百年,你从来就没有见过他吧?”她见三藏点点头,于是继续说道:“可你却这样敌视无天,我猜是如来佛祖对你等说,他是个敌人,且是个心无善念的穷凶极恶之辈,是否?” 三藏道:“我虽未见过他,但他却偷过我的东西。不过,佛祖确实说过差不多的话。” 谢兰幽追问道:“既然在如来的心里,无天是个无恶不作之辈,那他又怎么敢把你们留下?既是敌人,对方又是个大大的恶人,正常人都应该保护自己的弟子逃命不是吗?如来就这么把你们放在这里,任由无天处置,”说到这儿她嗤笑一声,道:“他哪里来的自信,相信无天这个大坏蛋不会把你们统统杀了?” 这番话说的合情合理,莫说是佛界众圣,便是殿中众妖魔闻言,也不禁细思起来。谢兰幽又趁机补了一刀,道:“若是他有这样的自信,那他怎能将一个愿意留得敌人弟子一条性命之人称为恶徒?若是说如来没有这样的自信,那就更可笑了。” 殿中妖魔闻言,有那心思快的早已大笑出来,高声叫道:“这样的佛祖要来做什么?还是皈依了无天佛祖罢!” 第107章 众圣之中不乏能言善辩之辈,但在这样经不起推敲的事实之前,只好一言不发,暗暗想道:“佛祖行事,必有用意,只是现下这用意却不是我们能体会的。” 无天见谢兰幽不过数言之间,已经替自己出了一口恶气,心中也禁不住得意。只是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心中虽欢喜的很,面上却一派沉稳,滴水不漏。哪知谢兰幽拐着弯儿的损完如来,又转头向无天道:“你既然根本没和他交手,那自然是再好不过。只是有件事我不是很明白,还请你给我解惑。” 无天与她何等亲密,只听她说话的口气便知,这多半不是要他解惑,而是要拐着弯儿的骂人了,但他对谢兰幽一向很是容让,尤其是在众人面前,更是不可掉了军师的面子,于是道:“请说吧。” 谢兰幽道:“你曾对我说过,你厌恶神佛高高在上,不容旁人违逆分毫,有这回事没有?” 无天心想:“这果然是要拐着弯儿骂我的前奏了,只是我厌恶此事,难道还有错不成?”他心中禁不住想听听她有什么说法,于是点点头道:“不错。” 谢兰幽见他承认,嗔道:“那你方才在做什么呢?”这句话责备之意甚重,小女儿情态却也甚重,软硬兼施,倒叫人非但生不出怒起来,反倒生出怜惜之情,若是换了一人,为讨这美人儿的欢心,只怕要立时指天誓日改过自新。 但无天听了这句话,只觉一头雾水,不禁重复道:“我做了什么?” 谢兰幽气道:“你还好意思问,你嫌恶如来玉帝不许别人说话,你自己做了如来的位置上,却也不许如来的弟子说话了。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无论我们说什么,合不合你的心意,你都听着。你原来不是说,相同的意见能补充细节,相反的意见却能换个角度看问题吗?怎么一上莲台全都忘了,该不是这个莲台风水不好罢?” 无天心道:“这话可不是我说的,那不过是你说完,我说这话十分有理罢了。”但他心中十分认同此言,长久以来也是依照此言而行,若非今日被燃灯古佛和如来接连刺激,也不至连一句话都不能容忍,更因知道此刻谢兰幽虽在说他,却也在抬举自己的面子,只叹了口气道:“好吧,这件事是我做错了。” 谢兰幽听了这句向他笑一笑,转身向三藏道:“大师,这事是他不好,只是谁也有心情不不好的时候,请你不要太过生气。”三藏闻言,高宣了一声佛号。 谢兰幽笑道:“大师的话,我都听见了,我以为大师所言甚是。只是,我也有些话,却不知方不方便讲给大师听。” 三藏道:“谢姑娘请直言。” 谢兰幽道:“大师说,佛要爱天地万物,那才是正果。法力再高强也不过是妖邪之辈。却不知在大师的心中,我这个妖魔,他们这些妖魔,算不算是天地万物?” 第92章 邀请 三藏道:“自然是算的。”若三藏…… 三藏听了, 立刻道:“自然是算的。”若三藏不曾将妖邪当做万物之意,便不会试图说动无天,他这句回答原在谢兰幽的意料之中。 谢兰幽微微一笑, 福了福身道:“既然如此, 却不知道大师听过‘沁梅之变’?”当年沁梅洞三妖偶得一块灵玉,玉帝听了要三妖献上灵玉。三妖不尊他号令, 玉帝便借口妖邪性情乖戾, 履行恶事之名大肆屠戮妖族,终至天下妖族魔族或逃入三界缝隙,或依附玄门仙人,不复自由之身。这件事情, 当时三界大能参与者甚多,佛界亦在其中。 这件事由在紧那罗进入佛门之前,何况三藏一个资历浅短的小辈?然而他不知道, 在场的却有人知道,观音菩萨与药师佛都是饱学之士,博览经典, 闻言脸色立时一变。谢兰幽望了一望他二人, 道:“看起来你不知道,却有人知道。好了,这不是什么光彩之事,你私下请教吧。” 黑暗之渊众妖魔有如竹君这般的外来人士, 亦有如赢妖一般的久居之人, 那知晓内情者个个义愤填膺,嘿嘿冷笑。三藏听得不明就里,但也猜了个大概,低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谢兰幽并不打算放过他, 继续道:“我再另举一例,大师必然晓得。泾河龙王冤案一事,大师自然知道。佛门、天界乃至于兰幽,在此事件中,行止如何大师自然有数。”她见三藏点头,便道:“正心,正意,正行,合起来就是一个善字。可是人人都有自己的考量,事事背后,可能还有更复杂的背景。究竟谁能称得上这个‘善’字,你我都是身在局中之人,还是不要擅加定论。” 三藏闻言,沉思不语。谢兰幽又指指无天道:“谢兰幽和他,都欲凭借一己之力,以改变三界。令世间再无沁梅之变,亦再无泾河冤案。到底能成与否,但求尽力而为,无愧于心,功过是非叫后人去说吧。” 三藏双手合十,再宣佛号,说道:“姑娘之心,玄奘佩服。只是大僧所行之事,难令玄奘信服。” 谢兰幽道:“很多事情,我和无天并不懂。空有其心,难行其事,若是能得大慈悲之人相助,兰幽不胜感激。”她这话说的虽然委婉至极,但落在三藏耳中,仍是劝降之语,于是断然拒绝道:“多谢姑娘好意,只是无佛怎能皈依?” 药师佛道:“三藏所言甚善。” 观音菩萨也道:“这正是我等心中所想。” 谢兰幽听了并不气馁,向诸圣微笑道:“我知道诸位现在并不信我。也罢,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这件事不急于一时。不过,无天虽然并无杀你们的心思,但要他放你们那也是万万不能够。在此之前,还要委屈各位了。” 她说完这句,向后退开一步,无天袍袖一拂,他身子左侧出现一朵莲台,谢兰幽坐了上去,支着双臂,不再说一句话。 无天道:“各位既然决议如此,那就莫怪贫僧无情了。我今夺去尔等顶上三花,胸中六气,将尔等关入冥界。” 说着,他轻轻一引,乌紫之光缠绕众圣,如缕不绝,正在这时,阿难一声大叫:“无天佛祖,小僧愿意皈依!”但见他二人说完这句,奔到无天莲台之下,跪倒在地,又道:“小僧愿意皈依。”迦叶见状,也赶忙俯身在地,叩了数叩,口中高声道:“拜见无天佛祖,小僧也愿皈依。” 谢兰幽坐在莲台之上,听到鼋洁小声道:“我们这是垃圾箱吗?”对他微微摇摇头。鼋洁吐了吐舌,伸手在嘴上画了个叉。 无天脸上却并无不快之色,反倒现出一丝微笑,居然带着几分真心实意的赞他二人道:“好。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二人起来,站到一旁。”阿难和迦叶忙起身,站到了无天左侧。谢兰幽轻笑一声道:“二位尊者,我会在核审之后,给二位一个合适的去处。” 阿难迦叶闻言微愣,竹君出列微笑着向他二人解释道:“此乃军师,无天佛祖部下各色人事,都是由她安排。”阿难迦叶急忙行礼,谢兰幽还了礼,向二人伸伸手,示意他们若要站,便站去无天的另一侧。 两人立刻行动,又站到无天的另一侧,众圣望着这两个谄媚之人,均是怒火中烧。三藏骂道:“无耻!”无天又道:“怎么样,还有没有要皈依的?现在还不迟!” 下面却也无人再说话。阿难还要出列说话,却被迦叶拦住,他向谢兰幽方向微微斜了斜眼,阿难顺着看了谢兰幽一眼,只见谢兰幽也正看着他,面上虽带着微笑,却是显而易见的皮笑肉不笑,当即吓的抖了抖身子,心道多做多错,还是不要多事了。 无天等了半晌,见仍没有人说话,便点了点头说道:“好,你们很有骨气。既然如此,我就不再相逼了。”说完他右手一伸,乌紫之光又立刻绕了上来,与众圣纠缠在一起。众圣各运元神与之相抗,却又哪里是对手,终是元神被封,一个一个瘫软在地上。 无天轻唤了一声“黑袍”,正在大雄宝殿顶上飞舞巡逻的巨蟒立即落地,化成人身。大步踏进殿中,向无天躬身请命:“佛祖。”他吩咐道:“黑袍,将这些人关入幽冥界,封闭冥界之门,严加看管。” 谢兰幽坐在一边,闻言补了一句道:“不要苛待他们,这之中定有你日后的同僚。”无天笑道:“果真?”谢兰幽道:“你若不信,只管再开一局。”无天摇首道:“等这一局你胜了吧。”谢兰幽微笑道:“放心,我这就命人去做。”又问黑袍道:“你是盼着我赢,还是盼着他赢?” 黑袍知道他二人说的乃是打赌寻找灵童之事,听了这句,心中也不知盼谁赢。若说盼着谢兰幽赢,他跟随无天数千年,与谢兰幽的情分岂能与之相比?可若说盼着无天赢,那岂非承认自家之人比不上孙悟空那只臭猴子?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只好道:“弟子前去办事。”说罢转身,指挥着手下将诸圣押出大雄宝殿。 谢兰幽见他罕有的狼狈,当即捂嘴轻笑,笑了一阵,飞身下莲台,向阿难迦叶二人道:“随我来。”说完转身就走。阿难迦叶看看无天,无天道:“诸事听军师吩咐。”二人才跟了出去。 第108章 谢兰幽带着二人进了出了大雄宝殿,下了灵山。山脚下的凡境中坐落着一间偏殿,原是接引凡尘俗客之用。现下此地已经是她的办公之所,她带着二人进了屋中,举目四望地上尽是书桌案几和架子,上头堆满了从三界各地来的卷宗。 谢兰幽在第二排左边第一张案几上坐下,指指地上的蒲团道:“你们也坐。”二人道:“我们站着侍奉便是。”谢兰幽听了便不再理会他们,伸手在案几上的卷宗里翻了翻,抽出两本,翻看起来道:“随意,不过你们可能会站好久。”二人道:“我们候着便是。” 这一站果然站了数个时辰,阿难迦叶二人平日也是享尊处优的尊者,哪里吃过这种苦头?只是他们以为谢兰幽此举,乃是为方才二人站在无天身侧时,挡住了她的事情在报复,当下不敢言语,只好继续站着。 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谢兰幽总算是把两摞厚厚的卷宗看完了,她抬起头道:“行了,跟我走吧。”说着起身,带着二人前往冥界。 此时冥界已由黑袍接管,竹君协理。他二人将冥界原本的鬼卒们拘在酆都城中,一番招降之后,愿意追随者也不过十之二三。绕是这种情况早有预料,黑袍的脸还是变得漆黑,正要喝令手下灵兵,将其余鬼卒赶入轮回,谢兰幽带着阿难迦叶大步踏入。 黑袍躬身道:“军师。”谢兰幽摆摆手,指着阿难迦叶二人道:“一会你们将他俩个一起送入轮回吧。” 阿难迦叶大惊失色,还不及说话,谢兰幽已将二人浑身上下连带舌头一起定住。谢兰幽道:“这二人的卷宗上有贪污受贿之事,数目不多,罪不至严惩。可也不少,不能轻饶,我想便是我们的人做了此事,也不过是这个下场。就直接带他二人来了。” 阿难迦叶这才知道谢兰幽方才是在翻看自己的卷宗,心中悔不当初,只是此时自辩已是不及。黑袍挥挥手召来灵兵,叫人将他二人带下去。谢兰幽又问:“冥界情形如何?”黑袍道:“降者不多。” 谢兰幽道:“早有预料之事,不愿意降的不必强求,将他们送去轮回吧。”黑袍点点头,谢兰幽正要走,忽听身边有人道:“你是伤兵营的谢兰幽?”她微微侧身,见说话的是一黑瘦黑瘦的鬼卒,于是点点头道:“是我,你认得我?” 第93章 故人 那鬼卒听了,忙追问道:“昔年武…… 那鬼卒听了, 忙追问道:“昔年武王伐纣,三山关前,曾发生过一场山崩, 谢医官可还记得?” 谢兰幽听那鬼族提起三山关, 又听他称自己“谢医官”,心中一动, 凝神细看那鬼卒的相貌, 越看越觉得熟悉,忽然大惊道:“你是耿京!你做了鬼卒?” 耿京点点头,抱拳道:“正是末将,末将跪谢谢医官大恩。”说着俯身下拜, 在地上扣了三个响头。谢兰幽给这一变动惊得呆了一呆,回过神来急忙将耿京扶起,道:“故人相见, 何必行此大礼?你这些年来过得如何?” 耿京道:“谢医官,耿京本是凡夫俗子,在三山关山崩时被大石所轧, 刚被运到伤兵营, 还不及救治,便被阎王收了去。我家中三代单传,父亲又早亡,上有年近八十的祖母, 下有怀着身孕的妻子, 若非武王征兵,不得以入营,我是无论如何不会当兵的。我死之后,本以为家里算是没指望了, 没想到谢医官你收敛了我的遗物,将我的名字抄写在阵亡将士单上。我妻子凭借这份竹简,才得以在官府领到抚恤,养大我的遗腹子。这等大恩大德,耿京无以为谢。”说罢俯首又要再拜。 收敛遗物,抄写单子这些琐事早就被谢兰幽抛在脑后了,如今听耿京提起,才想起自己当初似乎确实抄到过他的名字,当下架住他,强行将她扶起,说道:“你死在伤兵营,让你身后无憾,本就是我的份内之事,无需如此。” 耿京闻言露出冷笑,说道:“嘿嘿,分内之事?若是分内之事,岂会有人说死在伤兵营算是我的幸运了?”谢兰幽闻言便知只怕有人身死,却因种种原因在身后被薄待,若是早叫她知道此事,那必定是要管一管的,但此时千年时光都已过去,如今再提及也是无甚意义,当下道:“我尚有要事,别的事情日后有缘再说吧。” 耿京却拦住她,指着黑袍道:“谢医官,这妖精叫你军师,他是你的属下吗?”谢兰幽道:“是。”耿京又问:“那现在占领地府的是你?”谢兰幽微一踌躇,道:“算是吧。” 耿京想了一想,走到众鬼卒道:“各位兄弟,耿京在地府做了一千多年的鬼吏,这位谢军师我做人时就认识了,我与我的袍泽们受她恩惠不少,深知她是个有大德之人。这个黑衣服的妖精既是她的下属,我今日便决意追随,恕不能与各位同进退。” 鬼卒之中传来一阵声浪,过了一会儿,一人问道:“谢兰幽?是不是兰幽庙的神仙?”谢兰幽见情势似乎有逆转之象,当即道:“正是,各位,世间之事,不平则鸣。各位久在地府,所见所思,何等模样,各人心中自有一杆秤。我们正是为了要改变这三界乱象而来,但我们初入地府,虽有雄心,奈何诸事不通,若得诸位相助,兰幽感激不尽。” 众鬼卒听了此言,顿时哗然,议论之声大作。嗡嗡之中,“我就是兰幽庙救回来的。”“病坊救过我娘”等声音不绝于耳,如碧海潮生般一浪高过一浪。黑袍见众人声势浩大,生怕起了乱子,待要阻止,谢兰幽一拦他道:“不必。” 过了一会,声潮渐歇,谢兰幽道:“各位如愿意加入我们,请站到左边。若不愿意,我也绝不强求。只是地府不能再收留各位,要将你们送入轮回。我门下纪律森严,凡是收受贿赂、欺上瞒下、草芥人命之事一概不允,请众人好生思量。”鬼卒们听了此言,沉思起来,片刻之后,竟有不少人站到左边,右边之人只余三三两两。 谢兰幽向众人宣布了黑暗之渊的律令,大多是些常见的条例,问道:“可还有人改变主意?”又有数个人动了动,谢兰幽再问,却是没有了。她便向黑袍说道:“剩下的事情你来安排吧,仔细核审,量才用人,若有忙不过来的便去找我,我……唉,如今事务繁杂,我尽量给你周旋。” 黑袍躬身道:“属下明白。”谢兰幽想到日后辛苦,拍拍他的肩膀,道:“过两日邸报来了,你往那些佛门弟子的关押之所投上数份,他们若是不看,你就找人给他们念。” 黑袍不解道:“这是做什么?”谢兰幽道:“给他们瞧瞧,谁是肯做实事的人,省得整天嘴里妖邪妖邪的叫我们,好像他们竟是个佛正一般。”黑袍听见这抖机灵的俏皮话不禁抖了一抖,点头应道:“属下知道了。” 处理完此事,谢兰幽转身回了灵山,刚一进大雄宝殿,就觉殿中气氛沉闷。再一看,黑莲圣使跪在殿中,嘴角沁着一丝鲜血,显然是任务不利,受伤在身,正在请罪。于是问道:“这是怎么了?” 无天哼了一声,没有说话,显然是气到极点。巨蝎忙上前低声同她把事情说了一遍。 原来无天派黑莲圣使假扮观音骗孙悟空来灵山,他自己再假扮如来,让孙悟空去为自己寻找如来的转世灵童和十七颗舍利子。谁料黑莲圣使这个观音扮的破绽百出,那孙悟空又是绝顶聪明之辈,岂有不识破的道理?结果黑莲圣使被打成重伤,还丢失了无天的一朵元神黑莲,无天便是因此事生气不已。 他本就心中上火,又听巨蝎将事情说了一遍,心中更是恼怒,恨铁不成钢的直问黑莲圣使道:“三百年前我就对你说过,你一定要做好对付孙悟空的准备,三百年的时间不算短吧?” 黑莲圣使听到这句话,头顿时更低了。 谢兰幽见他脸上怒气勃然,劝道:“这事哪里能全怪他?他这些年只知道自己要扮猪八戒,苦苦钻研猪八戒的性情举止,是你自己没对他说还要他扮观音啊。你若是早同他说了,他也会努力学做观音的。” 黑莲圣使却不愿无天受此责备,当即道:“此事是弟子该死,孙悟空多疑,从一开始就不相信弟子是观音菩萨。” 无天被谢兰幽一噎,又听了黑莲圣使的话,当下觉得还是这个弟子贴心。他缓缓闭上双眼,以慧眼观遍因果。片刻之后,面色缓和了一下,睁开双眼,点了点头,对黑莲圣使道:“此事也不能完全怪你,孙悟空的确聪明绝顶。” 众人原本便知转世灵童和舍利子的下落要着落在孙悟空身上,对此事自然是重视万分,谁料黑莲圣使出师不利,各个心中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气,如今听到无天居然还有心情称赞孙悟空,当真是心绪难平,不忿得很。嬴妖当下出列,转移话题道:“佛祖,此时还是不要理会这件事了,先想想怎么把孙悟空糊弄过去。” 无天闻言点点头,沉吟片刻,已有计划,将众妖魔召到身边来,道:“既然孙悟空已经知道三界有异,那不妨让他多知道一些。你们立刻四处活动,做出浩劫降临的样子给他看看,到时候他自会来灵山向如来求助。” 第109章 谢兰幽与他心意相通,立刻接口道:“那时你就假扮如来,哄骗他给你去找灵童和舍利子?” 无天颔首道:“不错,我会告诉他,他看到的是三十三年后的景象,要想化解这场灾难,必须在它来临前,找到无天的转世妖童,带到灵山以佛法将之化解。以孙悟空的为人,他必定会请命寻找灵童,黑莲。” 黑莲圣使听到无天之言,立刻出列道:“在。”无天道:“你就扮作猪八戒跟在他身边。监视他的一举一动。”黑莲躬身道:“是,弟子定不辱佛祖使命。” 嬴妖赞道:“佛祖妙计。”无天轻轻一笑,问道:“军师,此计如何?”谢兰幽将这个计划在脑中过了一过,道:“可行,只是若要骗过他,大家便须格外小心,这样做起事来,不免束手束脚。如今三界改制在即,我担心会耽误进度。” 无天道:“只有找到灵童,改制才能牢稳,你就暂且迁就一下吧。”谢兰幽知道此事乃是重中之重,且无天绝不会妥协,于是道:“我会叮嘱手下小心。不过,我们不是还有一个赌约吗?你还没说要是我赢了,你要如何呢。”无天道:“若你赢了,你说什么便是什么。”谢兰幽道:“好,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无天道:“可要是是我赢了呢?”谢兰幽想了想道:“那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她说完对竹君道:“竹君,你同我来一下。” 竹君应了一声,跟着出了大雄宝殿。谢兰幽走到一处小径尽头,向竹君道:“我要你去天下所有的兰幽庙和病坊处传一个信儿:天下将有大德之人降临,此人身后天生有一个‘卍’字标记,各地一发现此人,立即上报与我。” 竹君道:“你要先一步找到灵童?”谢兰幽伸手摸摸开在小径边上的牡丹,说道:“不错,我和无天既然有赌约在身,便要一挣长短,我就不信只有孙悟空才能找到他。” 竹君点点头,自去办不提。可巧此时一只小鹿自谢兰幽身边过去,谢兰幽向下蹲了蹲身子,抱住那鹿的脖子,轻轻抚摸它的脊背。那鹿十分乖巧,站在原地不动,任她揉捏。谢兰幽心情顿时大好,忽听一人道:“这样的办法,也亏你想得出来。” 第94章 嘴炮 害怕发现自己其实既没那么重要,…… 谢兰幽起身看去, 只见无天站在小径的尽头,正笑吟吟的望着这边。谢兰幽举步上前,道:“我早说了, 这样的标记, 若是生来就带在身上,绝不可能不给人看见。产婆和婴孩的父母不明白这是什么, 我叫他们懂就是。” 无天道:“这话原本不错, 只是你放话说灵童是大德之人,却叫我怎么说?”谢兰幽道:“孙悟空知道我是你的军师,也知道兰幽庙背后是我,你猜他听到我在找一个大德之人, 这人又偏偏是‘如来’口中的妖童,你猜他会怎么想?” 无天轻笑一声道:“军师果然是军师。”谢兰幽笑道:“军师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会使唤凡人罢了, 早先那经书不也如此?”无天见阳光之下,那人眼波流转,顾盼神飞的模样, 心中不禁一悸。这一下来如飞花, 去似飞鸿,叫他不及抓住,却又分明感到异样,当下收敛心神, 不去细想。 谢兰幽却没察觉他的心事, 由自笑道:“你等着吧,不出几日,必有好消息。”想到刚刚占领三界,手上事情繁多, 不克久留,于是对无天道:“我还有事,回去忙了。”无天不知如何与她说话,只胡乱点点头。 谢兰幽转身去了偏殿,见到殿中诸人俱在忙碌,也坐了下来,拿起卷宗翻阅起来。这些卷宗俱是天庭现属人员的档案,谢兰幽比对着这些年的政绩记录,将其中能干的挑出来,以待后用。 此时无天只接管了天界,地上的诸般地仙,如龙王、山神、河神等都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谢兰幽见到有清正干练之辈,就直接以天庭的旨意将其迁生,那等无能之辈便遭贬谪。至于天仙中有所作为之人,则被送到王璇处记录在案,划为重点劝降对象。 在黑暗之渊三百年间,谢兰幽早对如何接手三界有所规划,并且以此训练众妖魔。只是这世间万事说易行难,开头又尤其困难,即便是有所准备,当真动起手来,众人也是给累的精疲力竭。 幸好因天界时间流逝太快,为了腾出更多的时间,谢兰幽特地把处理事务的偏殿,设在了灵山脚下的凡境之中,若是在天界做事,一日之内要处理仙佛两界和地上一年间的事务,那可真是不如投环自尽的痛快。 虽说如此忙碌,谢兰幽仍是抽空前往冥界劝降,虽然总是无功而返,谢兰幽却分明见到松动的痕迹在慢慢产生,她自是有足够的耐心等待,因而并不气馁,仍是年年前往,放在旁人眼中,只当她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这日事务稍稍松快些,谢兰幽便去了冥界。灵兵一路护送到关押众圣的监牢前。她进去时,正有只松鼠精坐在牢房跟前的石椅上,捧着一张邸报一板一眼的念道:“自黄河龙君敖清上任以来,两岸的水患减少了大约……啊,军师来了。” 谢兰幽接过邸报看了看,见黄河在敖清治下年年见好,心中不由欢喜。她打发松鼠精出去,自己在石椅上坐下,向众圣笑道:“你们还是不愿意看这些啊,看起来这些官样文章太无聊了,应该让写邸报的人用些白话,最好写的文采斐然,妙笔生活,偏偏连不识字的百姓都看得懂听得明白才是。” 药师佛听了冷哼一声,道:“你不要白费心机了,不管你用什么手段,我们绝不会看这要妖言邪语!” 谢兰幽听了也不气恼,将邸报折起来,放在膝盖上,向药师佛道:“您是不想看,还是不敢看?” 大力金刚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兰幽微微一笑,轻抚着邸报有些发毛的边缘,说道:“害怕看到三界离了这漫天的神佛,也照样日升月落。无天做了大雄宝殿的主人,世界不但没有一片漆黑,反而有能者得其用,有冤者得昭雪。害怕发现自己其实既没那么重要,也没有想像中正义,所以干脆闭上眼睛,什么都不去想,只要坚定无天是个大坏蛋的信念,就可以抱着这种想法过一辈子,不是这样吗?” 永柱金刚喝道:“住口!诸佛面前,岂容你妖言惑众!” 谢兰幽拿起邸报向他抖抖,说道:“诸位都是有大智慧之人,自无天入主灵山以来,三界间天界冤案平反一百余件,地界冤案平反一万一千七百余件。除此之外,多达七千个大小职位调动,当此乱世,做事的效率却比往年高了三倍,百姓祈求上天垂怜的祈愿少了将近一半,这些是欺世之言,还是大实话,大家自己心里应该有一杆秤才是。” 她转向三藏道:“大师,你刚才听到松果念的了,那个黄河龙君敖清,就是原来的泾河龙王。当年他虽洗去一身冤屈,但因已是魂魄之身,不能重回泾河为官,更何况此时泾河已经有了新的龙君,玉帝本要将他送去投胎,可是敖清毕竟在阴山背后呆的太久,魂魄受了侵蚀,只好一直滞留在地藏王菩萨处。无天上任以后,因为新任的泾河龙王是个贪得无厌之人,所以被罢免,嬴妖把敖清从水井里找了出来,让他从新任职。这个人是个能吏,不到一年,就把原来乌烟瘴气的泾河给整治了回来。此后连着四年,泾河上下没有出哪怕一丁点的问题。因为这样,去年考评之后,他就从泾河龙王,变成了黄河龙王。让有能之人得其用,让无能之人远离官职,这难道不是无天对三界做的好事吗?可这样的好事,以往没有人去做,要等到无天一个妖邪来做,自诩正派的仙佛们难道不应该为此感到羞愧吗?” 三藏生性诚恳正直,但一生的信仰又岂是这样容易松动的?他不愿意接这句话,只好问道:“可我不明白,如果无天已经把三界安置的如此妥当,谢姑娘也看不上我们这些自诩正派之人,为何还要年年来此,劝说我们投靠你们呢?” 谢兰幽听了这话,微微侧头,叹了一口气道:“因为我害怕。” 三藏原本只为岔开话题,不想听到这样一句,心中不解,问道:“你怕什么?邪不胜正吗?” 谢兰幽摇头道:“我看佛经上说,我佛释迦摩尼原是人间某个国家的王子,从小养在深宫,不知百姓疾苦。后来有一日,他无意间离开了王宫,来到凡尘,才知民生之苦,重于泰山。为了替世人找到一条超脱苦难,通往极乐之路,他在菩提树下苦修七年而得悟大道。是这样吗?” 三藏双手合十,念了遍佛号道:“我佛慈悲,确有此事。” 谢兰幽道:“可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时,我三……小白龙敖烈请他出手解救一个含冤而死,不得超生之人,他却说:‘我岂不知公理之重,然冤杀泾河龙君乃玉帝失德之事,叫我怎能当面揭穿?’这样的人,当真和为了世人之苦,放弃王子尊荣的那个人,是同一个吗?” 三藏“这……”了一声,却是不知该说什么好。 谢兰幽叹了口气道:“玉帝当年,也是见世人多苦难,发下大愿要令苍生靖平,又历过一千七百五十劫,才为东华帝君和西王母度化为天庭之主。可是这个天庭之主,今日又是如何呢?” 第110章 三藏想起自己的几个弟子、想起凤仙郡和泾河龙王,更是无言以对。 谢兰幽道:“那日无天在大雄宝殿对你言辞严厉,固然有别的原因,但也未尝不是先兆。或许一个人在获得了无上的权力之后,就会变得容不下他人半分异议。固执己见、一意孤行终至变成三界间危害最大的毒瘤,最后被后来人取代,周而复始,永远跳不出这个轮回。玉帝也好,如来也罢,我谢兰幽和他们又不相熟,他们是好人我便拥护,是坏蛋我便反抗,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无天不一样,他是我的朋友,我无论如何不能眼见事情到那个地步。所以我才向诸位求援。” 三藏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她能说出这样一番堪称惊世骇俗,又亲近到推心置腹的话来,顿了片刻才道:“你既然说这是永远跳不出的轮回,那我们又能做什么,就连佛祖都拿无天没办法。” 谢兰幽道:“我所有的前提,是无天获得了像如来、玉帝那样至高无上的权力,不过要是无天的权力并非如此。而是有股力量在旁窥测,彼此制衡,时时刻刻告诉无天,你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不可能事事周全,你永远都需要别人的帮助,才能达成目的。如果不能对三界苍生尽心尽力,就会跌下佛祖的宝座呢?” 她看着三藏的眼睛,用前所未有的真诚的语调说道:“我的力量和立场,都不足以做此事,更不要说其他的妖怪。可是,你们可以。我相信你们的力量,也相信你们的人品。我希望你们进入无天打造的系统中,变成一股足以纠正无天错误的力量,用眼睛注视着他,不让他犯错,不让三界因他的错误而遭受苦难,这就是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前来劝说的原因,请答应我吧。” 大力金刚嘲笑道:“原来你对无天也并没有那么忠诚!” 第95章 灵童 乔家庄的员外家中有个小公子,背…… 谢兰幽道:“我和无天的关系, 是由共同的理想而建立,并非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从属。我忠诚于我的理想,他忠诚于他的, 我们的理想一致, 就是最好的纽带。可是,一旦有人背叛了共同的理想, 那么我们之间也会分崩离析。所以我才希望能够提前预防这件事。” 她话音刚落, 门外传来两声敲门声,跟着一松鼠精推门走了进来,俯身在她耳边说道:“兰幽大人,陈曦乐大人来了, 说是找到你要找的人了。” 谢兰幽听说找到灵童,大喜过望,笑了一笑, 对佛界诸圣说道:“兰幽今日突来要事,不克久留,日后我再来看诸位, 方才所言, 还请各位细思。”说罢举步便要出去,药师佛在她背后叫道:“谢兰幽留步。” 谢兰幽闻声停步,转身道:“请问还有何事?” 药师佛看了一眼竹君,意味深长道:“谢兰幽, 你方才所说, 不怕传到无天的耳朵里吗?” 谢兰幽笑道:“以兰幽之见,无天并非汲汲于权势之人,他是不会在意这些话的,至少现在不在意。请了。”说罢出了牢房, 但见一身着浅绿色衫的女子手上托着一横一竖一厚一薄两摞卷宗,立在门外。 她秀目灵动,眉间含笑,令人见之便生出一股亲近之感。她听见脚步声,微微转头,见是谢兰幽,面上一点微笑荡漾开来,轻轻唤了一声:“兰幽大人。” 谢兰幽上前接过她手中的卷宗,看到上头检司的红色标记,不由问道:“这不是王璇那里的卷宗吗?怎么到是你送过来了?” 陈曦乐道:“竹君那日来找我,说要病坊和兰幽庙帮他找人,今日早上有了信儿。南蟾部洲境内,一处名唤乔家庄的地方,乔家庄的员外家中有个小公子,背后有‘卍’字标记,这是去他家给这小公子施针的医女亲眼所见。” 谢兰幽道:“好,我知道了,辛苦你们了。” 陈曦乐笑了一笑,拿起摆在上头薄的那摞卷宗,继续道:“王璇本就主管监察司,自我们进入三界以来,不只要管我们自己,还要管原先三界的旧臣,监察人事一把抓,忙是脚不沾地,她今日有要事汇报,可又实在没空,知道我要过来,就叫我把这两摞一齐送过来。” 谢兰幽道:“原是这样,那你说吧。” 陈曦乐晃晃手中的卷宗,道:“我们入主三界后,手下有些人便开始骄矜自满、随意妄为了。你是知道王璇这个人的,这些是他们的卷宗,从调查到处置,全在上头。” 谢兰幽就着她的手估算了一下卷宗的厚度,脸上微微有些不悦,叹了一口气,轻声道:“她辛苦了,这本就是难免的,叫她依据来办便是了。厚的那摞是什么?” 陈曦乐道:“是她整理的三界旧臣中的可用之人。她说这些都是品行清正,才华出众的人物,最好将他们拉到我们这边,免得……”她说到这里,嘴上猛地刹住,顿了一顿,才道:“免得无人可用。” 谢兰幽眨眨眼,道:“你老实跟我讲,王璇到底讲了什么。”陈曦乐道:“就是……人手紧缺……”她碰到谢兰幽的眼神,知道瞒不过去,压低声音飞一般的道:“免得日后三界,从如来的一言堂,变成无天和您的一言堂。” 谢兰幽闻言一挑眉毛,笑道:“这还真是,英雄所见略同。”陈曦乐愣了一下,才开怀道:“兰幽大人,你不生她的气?” 谢兰幽奇道:“我生她的气做什么?她考虑的很对,除了王璇,你们对我何其信服?再说无天,黑暗之渊众人多是受过他再造之恩,对他一向视若神明,从不曾违逆过一言半语?这样的好处是,无天要做什么,他们都会马首是瞻。自古以来,变法一定会有所阻力,可你看我到黑暗之渊之后立下十九条新规也好,还是如今在三界内推行各项事务也罢,只要有无天支持,可曾有半点阻碍?” 陈曦乐想了一想,摇摇头。 谢兰幽便道:“只是这样有一点大大不好,无天若是清醒,能带着大家走,自然千好万好。可要有一天他失控了,整个黑暗之渊就会像惊了马的车,不知道冲撞到何处,也不知道会造成什么样的不幸,只要一想想这事,我就觉得心惊肉跳。” 陈曦乐道:“无天佛祖是有些偏执,可是有你在旁……” 谢兰幽截断她道:“我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怎么可能万无一失?王璇想的很对,与其寄托于一个人不可期的未来,还不如趁早防范的好。把这些有能力,又不会盲目相信我们,反倒是带着几分防备心的人拉进来,让他们形成一股能在必要时说出反对的势力,是对这种问题最有效的办法。只不过……” 陈曦乐立刻接道:“人选要好好选,万一选进不对的人来,不但没有帮助,反而会成为阻力。”说完露出一个颇为得意的笑。 谢兰幽这才醒悟过来,自己竟被她俩给联手哄了,又气又笑道:“枉我以为你不懂,真心实意解释给你听,闹了半天是在这里给我唱双簧,搞劝谏。你啊你,真是让王璇给带坏了。” 陈曦乐笑着低头认错,谢兰幽“哼”了一声,道:“我看你是为我好,就不和你计较了。只是你和王璇既然对这事儿这么上心……”她将自己手里的卷宗丢回陈曦乐怀中,道:“就给我整理出能用之人的名录,简单一些就好。还有劝降这事你们两个全权负责,我要求也不高,六成起步,多多益善。” 她看着陈曦乐皱着一张苦瓜脸站在一边,心中一阵欢愉,喊了个路过的鬼卒,叫他帮陈曦乐把卷宗送去她办公之处,自己踏着轻盈的步子,出了冥界,上了云路,直奔乔家庄而去。 她一路行至乔家庄地界,下了云头。此时正值隆冬,街上商摊林立,行人往来,虽说不若长安等地的繁华,却也别有一番风趣。 这里病坊设立,是在汉初之时,主持之人是她的一名再传弟子。她自己从未亲身来过,也不知道病坊何在,走了两步,正要找个面善的打听一下,却见到六七个人围在街角,不知在做什么,心中好奇心起,上前拨开人群看去。 但见人群中一个裹着破烂单衣的乞丐倒在地上,一身着锦缎夹袄的小公子双手捧着他的头,嘴唇与那乞丐的嘴对在一起,不知在做什么。 谢兰幽见那乞丐裸着的皮肤上全是冻疮,有些已在流脓,当即上去拽住那小公子的胳膊,小公子一边挣扎一边道:“别妨碍我,他要死了!”谢兰幽不理会他,强行将人拉开,自己半跪在乞丐身边,一面瞧他脸色,一面摸索着乞丐的脉门。只听乞丐口中传来“赫赫”的含糊之声,谢兰幽脑中灵光一闪,当即按住他的咽喉处,果然是被浓痰卡住了。 谢兰幽俯下身去,一手托出乞丐的头,一手在他颈侧按压,乞丐面露痛苦之色,浓痰却是吐不出来。谢兰幽见浓痰击打不出,只好低下头去,将嘴对准乞丐的嘴,一面吮吸,一面更加用力的在颈侧按压,如此数次,只觉有什么又黏又咸之物从乞丐嘴中飞了过来,抬头向地上一吐,吐出好大一坨黄黄的痰。 乞丐张嘴啊啊两声,白眼一翻晕了过去,但这口气却是提了上来,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了。谢兰幽伸手在他咽喉处按了一按,感到手下没有异样之感,便将手收回,解了身上的斗篷,裹住那乞丐的身子,起身将他抱了起来,问道:“请问此地病坊在何处?” 第111章 那小公子道:“我知道,我带你去。”谢兰幽见他不过三尺来高,只有七八岁的样子,不由问道:“你家人呢?” 小公子说道:“我爹在家里,娘陪我上街买糖,刚刚这个大叔跌倒,娘去找病坊的医女了。”谢兰幽道:“既然如此,你和我在这等着。”小公子道:“可是这个大叔看起来不太好。” 谢兰幽道:“他多半是冻得,又得了哮喘,一口痰卡住了嗓子,喘不上气来才会这样,现在暂时没有危险了。但是你一个小小的孩童,如果你娘回来看你不在,一定会着急的。再说了,我又不知道你家在哪里,一旦你和你娘失散可怎么是好?” 小公子道:“我认得家门,姑娘不用担心。”谢兰幽见这小公子说话一板一眼,举止条理有序,心中暗暗赞叹,只是到底是个小孩家家,她也不敢冒险,于是摇头道:“我说不行就不行。我叫谢兰幽,你叫什么?” 小公子道:“我叫乔灵儿。你是那个谢兰幽吗?” 谢兰幽笑道:“兰幽庙的那个?对,就是我。你是怎么知道要用嘴给他将痰吸出来的?”乔灵儿听了这话,眼睛瞪得圆圆的,过了一会才道:“我爹也有哮喘,我见病坊的医女给他吸过。” 谢兰幽不禁赞道:“你倒是聪明,可惜力气太小。”乔灵儿点点头道:“我现在力气小,等长大了力气就大了。”说完不再说话。 第96章 失散 两人等了一会儿, 乔灵儿忽然向前跑了两步,乳燕投林一般扑到一个举止端庄的中年妇女怀中,仰起小脸, 叫道:“娘。” 那妇人急忙将他抱起来, 揉揉他的脸道:“可是等急了吧?”乔灵儿扭扭身子道:“娘,把我放下来, 人家要笑话的。”那妇人身后一个约莫小一些的女子上前到了谢兰幽身边, 道:“在下医官杜晓琪,请姑娘将病人给我吧。” 谢兰幽知道此人便是乔家庄病坊的首医官,便道:“一起去吧,我是谢兰幽, 正是来找杜医官的。” 杜晓琪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道了声“请”, 便走到乔灵儿母亲身边,对她说了几句话,乔母脸色变了数变, 最后茫然的点点头, 牵着乔灵儿,跟着杜晓琪一起走在前面。谢兰幽抱着乞丐走在后面,但见乔母不时回头瞧她一眼,面上欲言又止, 眼中忧心疑虑甚重, 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 四人转过街角,进了巷子,一路上七拐八拐,最后在一扇贴着红纸的大门前站定。 谢兰幽不禁奇怪道:“怎么一个病坊, 建的这般隐秘,还叫不叫人来瞧病?” 杜晓琪道:“这里是后门,前门在另一条大街上,离这里不近。”说着扣扣门扉,不多时,门里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少女将门打开,见是首医官,急忙侧身将人让了进去。 后院到处都是药缸和晒着药材的笸箩,杜晓琪吩咐那少女将乔灵儿母子引到厢房,拿茶水点心招待,自己与谢兰幽进了侧室。 两人将乞丐身上的衣服脱下,用帕子蘸着温水擦拭他的身体,又给冻疮上抹了药膏,将流脓的地方包扎起来,最后给他换上干净的衣服。 乞丐仍是昏迷不醒,杜晓琪诊出他有哮喘,不敢用碳,给他盖了两床被,又叫人拿了三个汤婆子,塞进被中。 做完这一切,杜晓琪和谢兰幽出了门,正见到方才那少女走来,便对她说:“你熬些白粥来,不要太稠的,给他喂下去,小心别呛着他,知道了吗?” 那少女点点头,转身去了厨房。杜晓琪带着谢兰幽到了厢房门口,压低了声音向她道:“兰幽大人,里面的那个小公子,是此地员外乔翁的长房长孙。上个月他生了病,我去给他施针的时候,见到他背上便有个‘卍’字的标记。他母亲是县城黄记布庄掌柜的女儿,在家时人家都叫她黄三娘子,这边的人都叫她黄夫人。” 谢兰幽闻言呆了一呆,才点点头道:“我知道了。”说罢推门入内,乔母与乔灵儿正在桌边吃点心,见她进来一起站起,乔灵儿由自懵懂,乔母却是心事重重。 谢兰幽反手将门掩上,向乔母福一福身,道:“兰幽此行冒昧,请夫人见谅。”乔母连忙避开,手足无措,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杜医女,灵儿到底有什么不妥?” 乔灵儿听见他的名字,转过头来望着杜晓琪。 杜晓琪对这事知道的也委实不多,于是望向谢兰幽,谢兰幽一伸手,请众人坐下道:“此事说来话长,请坐下说话。”说着上前一步,敛起裙角,坐在凳子上。 杜晓琪也入了座,乔母迟疑片刻,揽着乔灵儿挨着桌边坐下。 谢兰幽见乔灵儿虽然不过七八岁的模样,却是少年老成、行止有度,便向他道:“灵儿,你今年多大了?” 乔母紧了紧手臂,道:“八岁了。谢仙人,灵儿到底是……” 谢兰幽伸手握住她的手臂,安抚的摩挲了数下,向她道:“黄三娘子,请你不必太过紧张,此刻我在,纵有什么,也没什么。” 乔母自嫁入乔家以来,便不曾听到有人再叫她这闺中名字,此刻听谢兰幽叫来,心中不知怎么的,竟然松了一口气,手上的劲力稍稍减弱,乔灵儿便从她怀中挣出来。 谢兰幽见状才道:“三娘子,你是灵儿的生身之人,此事我不便相瞒,灵儿是三界间一位重要人物的转世之身,三界未来何去何从,有一半是握在他的手中。”她人虽在向乔母说话,眼睛却是盯着乔灵儿,目中一片澄澈,却又似有无数意味深长。 乔母生下乔灵儿的那日,胎儿在腹中不能出来,正疼痛间,屋中忽现一道金光,金光中她似乎见到一尊佛像,正对着她笑。便在此时,金光倏尔一闪,那佛像竟钻进了她的腹中,她尚恍惚间,便听到一阵婴儿哭泣之声,产婆对她说生了个男娃。 后来她也听丈夫说起,她生产那一日,房顶忽而现出瑞气千条,明明已近傍晚,红色的霞光却将天空映得如同白昼,空中更是飘下一阵花雨,顿时满院馥郁飘香。花雨中有一只金色的大鸟,振翅跃起,飞上在房顶盘旋不去。 她公爹见状,急忙带着全家人向那大鸟跪拜,谁知众人才俯下身子,忽听屋内一声啼哭,跟着一名丫鬟冲出产房,大声报喜道:“恭喜老爷,贺喜老爷,少奶奶生的是个儿子。”这事整个乔家庄连同主人带着使用人和附近的佃户,都瞧得明明白白,她丈夫更是记得清清楚楚。谁料灵儿过了满月之后,再提起此事,除了她与丈夫之外,竟无人再有分毫印象。 灵儿甫一出生,她便自觉灵儿乃是非凡之人,但打满月酒之后,她才隐隐觉得,灵儿的非凡恐于乔家庄无缘,终有一日儿子要离自己远去。此刻听谢兰幽这般说来,顿时明白离别之日已然来临,心中只是如刀绞一般,却不敢再去抱住儿子。 乔灵儿不知母亲心中如何想,只是疑惑道:“一半在我手里,那是什么意思?” 谢兰幽道:“三界众生,多半是要看神仙的脸色过日子,便如人间小民,多半是要听官府衙门的。可是天庭中也和人间朝廷一般,有贪官、有清官、有庸官、有贤官,我和无天意欲革新政治、清明法度,我们能做多少,就是我们握的那一半。” 乔灵儿虽是年幼,却是早慧,听起这些事情来,竟然毫不费力,点点头问道:“那我握的那一半呢?” 谢兰幽沉吟片刻,一时想到如来对自己说:“天界与佛界一向友善和睦,我怎么能为此小事,失彼大计?”又一时想到乔灵儿不顾脏乱,为那乞丐吸痰时的样子,翻来覆去,竟是举棋不定,不知所以。正沉思间,忽然想起佛经中说释迦摩尼目睹人间之苦,出家修行之事,心中微动,定了定神道:“那自然是你要做什么了,灵儿,你要做什么呢?” 乔灵儿思忖片刻,道:“自然是什么能叫大家过上好日子,就做了什么了。”谢兰幽心中叹息不已,向乔母道:“黄三娘子,此三十三年间,对三界至为重要。未来天下到底是等面貌,就在此之间了。灵儿是至关重要之人,因此三界有无数人想得到他,不瞒你说,我也是为此而来。” 乔母心中早便有数,到了此刻,也只问道:“你得到灵儿,是要做什么呢?” 这句话若要早前的谢兰幽来回答,她必然是要杀了乔灵儿以绝后患。但此刻乔灵儿年纪幼小且心地纯善,谢兰幽如何能下得了杀手?但若说别的话,谢兰幽也委实不能说出口,于是道:“我要将他带走,一则是我既能找上门,日后必有旁人也能找上门。若是他给我们的对头找去,实在不是一件安全之事。二则对他具体如何,我心中也没有章程,此事还要和我的同伴商量。” 乔母咬咬下唇,此事她自然已经有所预料,但谢兰幽这般大刺刺的说出来,她也实在没有想过。此刻乍逢此局,心中如一团乱麻般异常糟乱。 谢兰幽也不再劝,只是坐在桌边,静静等待乔母妥协,正沉默间,乔灵儿忽道:“娘,叫我同她去吧” 第112章 屋内三人一齐望向他,乔灵儿道:“娘,兰幽庙和病坊都是扶危济困之地,谢兰幽的为人当信得过。况且她是神仙,本可一阵风就将我卷走,却还是将你请来仔细劝说,可见是个可信之人。若是她的对头,那便不一定了。您和爷爷奶奶还有爹爹都是凡人,我们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这道理乔母何尝不知,只是为人母亲,哪里肯轻易叫人带走自己的孩子。听到乔灵儿如是说,眼睛当下一红,泪珠已掉了下来。 她哭了半晌,才道:“谢姑娘,不管灵儿究竟是谁,他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求你好好待他。” 谢兰幽点点头道:“只要我能,我必定好好待他。”乔母道:“你带他走吧。”谢兰幽道:“不让他和家人道别吗?”乔母摇摇头,却不说话。谢兰幽看向乔灵儿,道:“灵儿,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你这一去,恐怕就没有相见之期了。” 乔灵儿看看乔母,又看看谢兰幽,迟疑了片刻,轻声道:“走吧,让爷爷奶奶知道了,定是哭上一场不许我走。到时候都是难受,何苦呢?早走晚走,都是要走的。” 谢兰幽见他母子二人都这般坚持,于是不再劝,同杜晓琪道了别,抱着乔灵儿上了云路。谁料两人刚走出数步,一道金光降下,跟着飓风袭来,谢兰幽手上一痛,乔灵儿竟落了下去。谢兰幽见势不好,不顾身后,急忙去追,忽的一阵风刮在身前,将她拦住。 第97章 故事 谢兰幽放眼望去,前方乃是一面峭…… 谢兰幽见状化出宝剑, 向风中一刺,只听“铮”的一声,似是击在甲胄之上, 急忙回剑平削过去, 但见一簇鲜血自风中溅出,跟着传来一声尖利的鸟鸣。谢兰幽顿时猜到这是何人, 心头大怒, 另一只手上运劲,妖气从指尖如利箭一般破空而出,瞬间穿透飓风。 霎时间,风定云停, 风中之人显出身形,但见他身长八尺,背负羽翼, 金翅鲲头,星睛豹眼,右手捂着左臂, 指缝间鲜血汨汨而下, 正是如来的金焰中的护法大鹏金翅雕。 那大鹏自知不是谢兰幽的对手,见行迹败露,不敢停留,急忙挥动翅膀, 向下界飞去。谢兰幽知道他一挥翅便能飞出九万里, 哪里容他先行逃走去找乔灵儿,当即手中再凝妖气,弹指射出。只听哧哧两声,大鹏发出一声惨啼, 翅尖倒转,倒栽葱一般落了下去。他也是反应极快,立时强行振翅,使出平生尽力,一晃身子消失在半空中。 谢兰幽是在云山十万瘴厉之气中修出的妖身,她的妖气自与寻常妖物不同。她还是敖寸心时,身上无意间露出的逼人的邪气,便曾迫使十万天兵退去,况且此时刻意聚气指上射出的利箭?她心知大鹏受此重创,纵然不死,也要修养数年,方能恢复元气。便放心的顺着乔灵儿落下的痕迹下了云头去找人。 她刚落到下界,心中却是一惊。原来云下无边无际的茫茫雪山,山中寒风呼啸,积雪深厚,脚踏下去,陷地半尺有余。乔灵儿纵然早慧,也不过一个三尺童子,摔到此处,只要晕上一时半刻,便会给活活冻死,再无生机。谢兰幽心中焦急不已,飞到半空,只盼能找到他的行迹。 然而放眼望去,举目之下,皆是一片皑皑,哪里有半点人气?谢兰幽落下地来,唤出当地的山神,问道:“方才可有人自空中落下,到了这山头上?” 山神将自己裹在一团棉袄里,听了谢兰幽的话,想了一想道:“好像是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北面。” 谢兰幽谢过山神,一边放声大叫“灵儿”,一边向北追逐而去。跑了片刻,忽然天上浓云聚拢,压山欲摧,山中阴风呼号,冻人心魂。不一时,鹅毛大雪自空中簌簌落下,落在地上。 谢兰幽见她留在地上的浅痕,转瞬便被积雪覆去,越发心如油煎,运上内劲,放声大叫,只盼能叫乔灵儿听见。 她又向前走了一段,忽见路边一直枯树只左边长着枝桠,右边却没有树枝,好似给人砍掉一半,急忙上前去,拂开树下积雪,果然见到数只断枝残叶。她将残枝拾起,只见断口处是新鲜木头的颜色,上头还染着斑斑血迹,心知灵儿八成便是在此由空中落下,将树枝压断,自己也被刮伤了肌肤。 她围着树下转了几圈,却是不见人影,正苦恼间,无意瞥见树下有一行极浅极浅的脚印,看大小像是个成年女子或是个瘦小的男子所留。心道:“莫非山中另有他人,见到灵儿受伤,便将他救走?”于是自习观视,跟着脚印前行了约莫一里地,脚印便被雪花覆盖,完全中断了。 谢兰幽放眼望去,前方乃是一面峭壁,壁下黑洞洞的,好似有个山洞。于是她放足奔过去一看,果然是个山洞,急忙进去,洞中二人正背对着洞口,听到声响,一齐回头来看。 左边一人见到来人是她,当下一喜,放声叫道:“谢姑娘。”正是乔灵儿。谢兰幽跑上前去,一边看一边问道:“可伤到了没有?”还不待乔灵儿说话,右边一人道:“他右脚踝脱臼了,我已经给他接好了,别的地方都没事。” 谢兰幽仔细检查,果是如此,回身拜谢道:“多谢姑娘。”那人是个身着绿衫的女子,她道:“兰幽大人无需客气。”谢兰幽听她如此称呼自己,便问道:“姑娘认我的?” 绿衫女子拱手行礼道:“小女子东华山碧游,早年在山上曾与兰幽大人有一面之缘。”谢兰幽这才细细打量她,只见她生得秀雅清丽,绝尘脱俗,眉眼处还依稀当年的样子,当即道:“原来是你,一晃眼竟然这般好看了。” 碧游道:“兰幽大人谬赞了,不知大人这是……” 谢兰幽道:“我带灵儿去见我的朋友,谁知半道上遇见敌人,被他偷袭,匆乱之中,灵儿落下了云头,跌在这山上,幸好给你救了去。东华帝君可好?乐真又如何了?” 碧游叹道:“师尊和师娘还是老样子。”谢兰幽听了这话,心下有些怏怏不乐。 正说话间,洞外大风忽作,呜咽声夹着暴雪飞入洞中,乱雪吹了一地,竟在顷刻间将燃烧的火堆扑灭,谢兰幽忙伸手遮住碧游和乔灵儿。 碧游道:“风变向了 ,兰幽大人,咱们往洞里避一避。” 谢兰幽嗯了一声,抱起乔灵儿,与碧游一道走入山洞的深处。三人退到风雪吹不进的地方,谢兰幽放下乔灵儿,在地上重燃了一堆火,正要招呼碧游坐下,只听身后传来一声惊叫。谢兰幽给这细长的声音吓了一跳,急忙回过头去,但见碧游面对山壁,面上吓得花容失色,手指着一具盘膝坐在地上的森森白骨。 谢兰幽抢上前去,俯着身子,围着那白骨转了半圈,见白骨完好无缺,姿态柔和轻盈,显然是生前坐化在此。骨上惨白一片,不见莹莹磷光,坐化的当是久远以前的人物了。 她抬起身正要安慰碧游几句,乔灵儿忽道:“黑色的莲花。”谢兰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但见距白骨约莫数十丈指出有一汪池水,池中盈盈碧绿,乃是一片蒲扇大的荷叶。那荷叶高低不一,如众星捧月一般,环绕着一朵才露尖角、含苞待放的黑色莲花。 谢兰幽一时只觉目眩神迷,记忆中仿佛有什么与之重叠,呼而欲出,竟不知今夕何夕。碧游见她神思恍惚,忙叫了几声,谢兰幽回过神来,道:“啊,一时失神,无事。” 碧游道:“兰幽大人修为高深莫测,怎么会迷惘至斯?莫不是有什么大事?” 谢兰幽摇摇头道:“无事,想起一桩旧事罢了。” 乔灵儿一指那池水,问道:“是因为这黑莲?” 谢兰幽点点头道:“不错,雪峰上的山洞,洞中的枯骨黑莲,叫我想起久远之前的一桩往事。一时失神,倒叫你们吓坏了。” 乔灵儿自幼便是听着父母讲的床头故事入睡的,当下觉得有趣,便道:“谢家姐姐,你给我讲讲那个故事好不好?” 碧游对他摇摇头,正要阻止,谢兰幽略一思忖却道:“好啊,这原也没有什么。”她拉着碧游在火堆边坐下,说道:“那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乔灵儿道:“是鬼故事吗?” 谢兰幽道:“不是,在那个世界,有个地方叫做嗯……就叫他魔界好了。魔界里有个厉害的魔,不但武功高强,更加智慧非凡。他读过魔界所有的书,也读过世上所有的佛经,他心思敏捷,能言善辩,辩倒了魔界所有的学者前辈。因为魔界里面没有他的对手,让他感到分外无聊,于是他就离开了魔界,来到了人间。在一处高山上,他遇到了一个同样机变异常的僧人,他们当即展开了一场辩论。当时,魔欲嗜佛,佛欲渡魔,七天七夜不眠不休,可谓生死一线。” 乔灵儿虽是早慧,到底小小年纪,还自懵懂。碧游在旁听了,却觉得分外凶险,几乎呼出声来。乔灵儿问道:“那是谁赢了?” 谢兰幽道:“最终,魔为僧人感化,自愿皈依佛门。为了帮助魔摆脱永无止境的轮回,僧人用一半的功力在一处山洞中,以莲花供养魔所化的黑莲。可是他等了很久很久,黑莲也没有孕化成人。” 第113章 碧游叹道:“以魔为佛,终究不是正途,看起来佛、魔皆败,是天意胜了一筹。” 谢兰幽摇摇头道:“天意固然难为,但此事并非不可违。多年之后,魔的家乡被正道封印,另一个魔,嗯,便叫他心机魔好了,心机魔受命来到人间,找寻揭开封印的办法。他也遇到了这个僧人,并在那之后,不知所踪了。” 乔灵儿道:“僧人把他杀了?” 谢兰幽摸摸他的脑袋,道:“你听我说。僧人带着心机魔的兵器回了山洞,然后坐化了。就在他死去的同时,黑莲孕育出了魔胎。一个少年从荷花池中走了出来。这个少年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的过去,只隐约记得僧人。他把僧人奉为老师,将心机魔的兵器当成了僧人的遗物,他背上心机魔的兵器,离开了山洞,在江湖上到处游荡。有一天,他在暴风雪中救了一个剑客……” 乔灵儿问道:“是像今天这样厉害的暴风雪吗?” 谢兰幽点点头,继续道:“那个剑客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他就说:‘我叫剑邪。’剑客却说道,剑邪是旁人给他起的外号,怎么能算是名字呢?少年就说:‘那我没有名字。’剑客就问他:‘一个人一生只有两件事是由天决定的,那便是最初的生命和最初的姓名。你怎么会没有名字呢?’少年就回答他说:‘天不容吧。’剑客听了便对她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便给你个姓名,从此之后,我就是你的天。’” 第98章 心事 兰幽大人,你记错了,剑客给他起…… 乔灵儿与碧游听了这等狂言, 齐齐一叹,乔灵儿只是初窥人世,第一次听到这世上还有这般睥睨苍天之人, 碧游心中却忽尔想道:“我也是天不容的人, 师尊和师娘给了我名字,他们便是我的天。” 谢兰幽道:“剑客说少年是风雪中的剑者, 便给他取名叫剑雪。自此之后, 剑雪无名就和那剑客结为好友,一起行走江湖。” 碧游疑惑道:“兰幽大人,你记错了,剑客给他起的名字叫剑雪, 不叫剑雪无名。” 谢兰幽叹了口气,道:“我实在不曾记错,那剑客给他取得名字确实乃是剑雪, 可他的名字却也是实实在在的叫做剑雪无名,至于个中缘由,你们听了这个故事, 自然会明白。” 碧游和乔灵儿当下缄口不言, 只支着手,听谢兰幽讲故事。只听谢兰幽道:“剑雪无名和剑客结为好友,一起行走江湖,两人并无目的地, 不过是步随意至, 到处游玩。不出数月,二人早就是无话不谈,亲密无间了。那剑客原来有个仇敌,便是心机魔……” 她说道这里, 乔灵儿不禁道:“心机魔怎会是他的仇人?” 谢兰幽解释道:“剑客并不记得过去的事情,脑海之中唯一苦苦纠缠的人,便是心机魔的名字。剑客觉得,自己既然一心要摆脱过去的痛苦,就要杀死心机魔,这样才能彻底将自己和过去的联系斩断。” 乔灵儿和碧游对这个解释都不甚满意,只觉得自己有听没懂,谢兰幽看见他们的表情,哪能不知他们在想什么,于是道:“这逻辑叫旁人看来委实古怪不已,但剑客却自有一番道理,你们听到最后就明白了。” 两人一起点点头,谢兰幽又道:“这一日,剑客和剑雪无名到了一处村落之中,两人不知怎么,竟然萌生出换剑之念。剑雪无名于是解下心机魔的武器递给了剑客,谁料剑客接过武器的瞬间,天地间竟是一片火光。数百年不见踪影的心机魔,手握武器出现在了剑雪无名的眼前!” 两人哪里料到还有这样的陡变,听到这里,齐齐“啊”了一声,连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谢兰幽示意他们听下去,说道:“剑雪无名和心机魔打了一架,就离开了村落,后来他才知道,原来当年心机魔遇上他师尊,他师尊和心机魔打赌,说两人一拼生死,只是有个小小的条件?” 碧游心思灵敏,问道:“可是和心机魔的兵刃有关?” 谢兰幽道:“正是如此,他师尊要和心机魔换剑相斗,心机魔答应了他师尊,可没想到他师尊手上的剑乃是用一半的佛力铸成,心机魔刚将宝剑拿到手中,立刻被引出了心底的另一面,那便是那剑客了。” 乔灵儿听到这里,似有所悟,想了想还是说道:“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剑客和剑雪无名不是好朋友么?心机魔纵看在这点上,料想也不会为难他。” 谢兰幽摇首问道:“你们还记得心机魔来到人间是要做什么么?” 两人一齐答道:“是要解开魔界的封印。” 谢兰幽点点头道:“不错,解开魔界封印的一点关键就在于,要用魔胎的血铺路。心机魔要完成任务,就非杀剑雪无名不可。”碧游道:“剑客难道就什么也不做吗?” 谢兰幽道:“后来剑客知道了真相,他自然是不愿意伤害剑雪无名的。可是心机魔与他本是一人,一个人最难过的便是自己这关。更何况,剑雪无名坚持要剑客做回自己,过上不受束缚的生活,便是心机魔不来为难他,他也要为了朋友去找心机魔。后来心机魔占了上风,和剑雪无名在雨中决战。剑雪无名的师长曾经告诉他,只有足够坚定才能救得了两人,剑雪无名便定下心神,与他交手许久,终于一剑刺入了他的小腹。” 乔、碧二人闻言惊呼一声,谢兰幽也停住话头不再讲下去,一时之间,山洞中一片静寂,惟有风雪呼啸之声,呜咽如诉,不绝于耳。 谢兰幽停了片刻,才道:“只是一剑之下,所见的景象,竟然令他欲哭无泪。”乔、碧二人听了急忙问道:“怎么了?”谢兰幽叹了口气道:“原来就在他举剑刺入的瞬间,心机魔竟然已经恢复成了剑客。”乔灵儿本在凝神听故事,心中却生出戚戚之意,心道:“莫非这世上果有天命难违之事?” 谢兰幽不待二人追问,便道:“剑雪无名急忙救他,剑客却说不必了,他说若是他还活着,早晚有一日变成心机魔,害了剑雪无名的性命,倒不如就此死去。剑雪无名自然是不肯,他一边将剑客扶起,一边说道:‘我相信你。’便在此时,耳边忽闻一句:‘赦道开启了’,一愣之下,要害已经中了一剑。” 碧游和乔灵儿经过方才一番突变,早已对此事之波折有了了解,哪知还未接受,却是波澜又起,谢兰幽却不理会他们,继续说道:“剑雪无名一看之下,才明白原来他的剑客朋友早就不见了,方才那个剑客,乃是心机魔假装的。他心中刚刚明白这件事,便听心机魔道:‘我骗你的,傻剑雪。’” 乔灵儿怒道:“这人杀人诛心,当真不可救药。” 谢兰幽道:“心机魔乃是以任务为重之人,自然是未达目的不择手段了。” 乔灵儿道:“那他最后受到惩罚没?” 谢兰幽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剑雪无名死在了那里,他的一位师长将他的尸体带回魔胎孕化得山洞,再次放入莲池之中,莲池之中开出一朵黑色的莲花,便如那只一般。” 碧游和乔灵儿回头看看莲花,心中苦涩难言,仿佛这朵黑莲,便是那朵黑莲一般。谢兰幽道:“后来,心机魔被一位佛门高僧抓住,高僧将他带到莲池,强行渡化他,他不肯屈服,在莲池边上自散记忆,黑莲便凋谢了。” 乔灵儿听到此处,只觉惆怅难言,碧游已是少女,正值情窦初开的年纪,心中更是难过。谢兰幽道:“谁知道心机魔散去记忆之后,反倒摆脱过往和身份的束缚,后来真的心从己愿,做了自己。只可惜剑雪无名此时早已入了轮回,那时的情形,他是见不到了。” 乔灵儿心道:“这人纵然心从己愿,到底赔上了朋友的一条性命,也不知他是如何想法,若是有机缘得见一面,我倒想问问他。”此时洞外风声渐歇,雪花也慢慢停下,空中乌云散去,几缕阳光落到地上,照得山间一片明媚。 谢兰幽道:“大雪既然停了,我们也该走了。” 碧游向外一望,天气已然见晴,于是点点头,与二人就此分别。 谢兰幽与碧游分别后,携着乔灵儿回了灵山。谁知无天竟然不在,一问左右,原来不久前无天正在黑莲上打坐静思,忽然睁开眼睛,冷笑一声,纵身而去,殿中诸人都不知发生何事。 谢兰幽将乔灵儿交给竹君,叫他好生照顾,不许叫别人近身,自己施展慧眼之术,当即明白前因后果。原来她自雪山和碧游分开后不久,被关押在冥界地府的三藏忽然听到佛音,知道她找到了灵童。佛界诸圣虽然被无天封印了法力,关进了冥界,但早前三藏参悟了如来圆寂时留下的佛偈,元神已经恢复。为了避免灵童罹难,他不惜冒着可能会投胎的风险,企图自轮回隧道跃入人间。 他也不愧是本领高强之辈,竟然在轮回隧道凛冽无已的正反旋风中稳住了身形,眼看就要脱出升天。但无天法力何等高强,岂容三藏在他眼皮子底下搞鬼,当即在隧道中将之拦截,一掌打在他身上,若非三藏及时将身上带着的药师佛的宝物玉如意掷出,代替自己投入了产妇的腹中,此刻早已经投入凡家,世上也再无功德栴檀佛了。 第114章 只是他这般机智,在无天眼中也是无用功,三藏未走出半里去,无天便在山坡上将他拦住。若是换了佛界中的任何一位,此时都不免遭劫。但无天对三藏的欣赏之情,便如对当日的“小龙谢兰幽”一般,然三藏之心却与谢兰幽又是不同。两人不免一番唇枪舌战,无天平生最恨道貌岸然却满嘴正义之辈,三藏却是言发于心、心正意诚之人,他越是与无天激辩,无天便越是喜爱他的人品才华,最后为了使三藏认同自己,竟将紧那罗的故事悉数告知。 三藏听了这段往事,心中固然叹息,但他为人素来坚毅,数百年来的信念,岂是一段过去之事可以动摇的?无天见说不动他,便要将他带回冥界继续关押,谁料便在此时,紧那罗忽然出现,无天无力抵抗,跌在地上。他眼见无法带回三藏,便放他离去了。 谢兰幽睁开双眼,飞身前往山坡接应。到了地方,果然见到无天倒在一棵树边,他额上冒着涔涔冷汗,谢兰幽将他上半身扶起,让他倚在自己身上,伸出手按在他后心处,将灵力慢慢的渡了过去。 第99章 安得 谢兰幽一边渡气,一边抬手给无天…… 谢兰幽一边渡气, 一边抬手给无天擦拭额上的汗珠,无天摇摇头,伸手软软一推, 欲推开她。谢兰幽也不强求, 收回给他擦汗的手,按在他身前要穴上替他推宫过血, 过了数刻, 无天仍是精疲力竭之态,谢兰幽见他虽在好转,但恢复甚慢,只当是此处佛气弥漫之故, 于是抱着他回转灵山。 她一路避开众人,回了自己在灵山脚下的屋子,将无天抱上床, 自己挨着床边坐了,让他躺在自己腿上,一边给他揉捏要穴, 一边问道:“当初是谁对自己信心满满, 现下又是谁倒地不言?你都这个样子了,还不想个法子将紧那罗收回来吗?” 无天给她医治了片刻,精神稍稍复原,闻言冷冷道:“不要你管。”谢兰幽道:“若不是你我乃是合作的盟友, 我才懒得管你的破事。当初结盟时说的好听, 现在把自己变成了个定时炸……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的五雷法,你要是真有个万一,我可怎么办?” 她这句话言出无心,无天听在耳里却是别有一番滋味, 他道:“那你想怎么办?”谢兰幽道:“自然是你将紧那罗收回来。”无天冷哼一声,谢兰幽心知劝说也是勉强,便转过话头道:“灵童我找回来了。” 无天大喜,问道:“他在何处?”谢兰幽叹道:“现下在灵山。”无天听她言语之中似有异样,问道:“你心情不好?” 谢兰幽没说话,沉默了一会,才道:“无天,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无天道:“但说无妨……除了紧那罗,别的但说无妨。”谢兰幽心心中叹了口气,说道:“我原以为,我会见到个小号的如来,可没想到,灵童虽是灵童,却不过一个垂髫稚子……我见到他不顾一切给那乞丐吸痰,心中很不是滋味。” 无天在她怀里斜了斜身子,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谢兰幽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灵童现在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幼童,杀了他,我觉得不妥。” 无天离开他的怀抱,直起身子,望着她水一样清澈的眸子道:“他不是普通的孩子,他是灵童,是如来的转世。如果不杀他,总有一天如来会回来。” 谢兰幽道:“那就让他回来吧。选贤举能、清明政治,我不相信在我做了那么多努力之后,诸般地仙、鬼仙和散仙还会愿意回到原来的那个天庭和佛界。” 无天道:“那只是天界的基层,那些天仙和佛界诸圣,肯定很愿意重新回到原来的世界。”谢兰幽道:“大凡犯过事的,我们都按律处置了,剩下的未必有这个心思。即使有这个心思,没有基层愿意给他们做事,他们又从哪里找回往日的荣耀?” 无天见说她不通,一气之下竟然站了起来,怒气冲冲道:“就算如此,那我们的灵兵灵将呢?如来不会放过他们!” 谢兰幽道:“如来会不会我不清楚,但是乔灵儿会,他是个心地纯善的孩子,如来可以不管泾河龙王,但乔灵儿却会给街边的一个乞丐吸痰,他们根本就是不同的人,如来已经死了,乔灵儿才是活着的。我不能看着这么一个无辜稚子因为这种理由被杀。如果我们做了这样的事,终有一日,你我会与我们痛恨的人再无区别。” 无天一掌击在身边的博古架上,直震得千年老树做的架子嗡嗡作响,沉默片刻,他低声道:“这个乔灵儿,就是如来的转世,他们是一个人。我不知道你看见他做了什么,现在他或许是个纯善之人,但早晚有一天,他会变回如来,到了那个时候,你所做的一切,你所要保护的一切,还有你理想中的那个世界,都会被他一一毁去。” 谢兰幽一句“如果真有那天,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对抗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然而她适时的将这句话吞了下去。所谓不惜一切代价,这代价中是否有别人的泪水?谢兰幽不敢回答。可是仅仅因为出身,就杀死一个从未做错过什么的人,这也绝对不在谢兰幽的道德范围中。 不怜惜一人者,不会怜惜天下。为了天下苍生请无辜者献上生命,都不过是对权力无穷尽的渴望的借口,可是无天的顾虑并非毫无道理,谢兰幽愿意为之一赌,但她又有什么资格,拿同袍的性命去赌呢? 她心中翻来覆去,不知怎的,想到了自己不久前在山洞中给乔灵儿讲过的故事——剑雪无名一时心软,致使赦道开启,魔界降临,给人间带来了无尽的灾劫。可剑客何其无辜,剑雪无名难不成要为了可能发生的事,杀死自己多年的至交好友么? 她迷惘不解,心中失神,嘴中不禁喃喃道:“这世间难道当真没有两全之法?” 无天尚未回答,忽听门外传来一句稚嫩之音,道:“不错,这世间当真是没有两全之法。”谢兰幽身子一抖,大惊失色,上前去将门向里一拉,门外站着一个三尺来高的童子,正是乔灵儿无疑。 谢兰幽从来就是天地不畏的性子,但此刻见到乔灵儿清澈的双眼,心虚之感竟油然而生,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 乔灵儿抬起脚来,迈过门槛,进了屋内,昂着头目视二人,问道:“我能问一个问题吗?”无天点了点头。乔灵儿问道:“我是淮?”无天略一思索,道:“这个答案你早就想知道了,对吧?”:乔灵儿点点头。无天道:“你是如来佛祖的转世灵童。”乔灵儿闻言双目瞪圆,似是呆住,又似不敢置信。 原来谢兰幽将他寄到竹君处离开后,竹君一方面为了保护,一方面为了软禁,便将他安置在自己的房间里,嘱咐他不要出去。乔灵儿非是好动的性子,虽是眼见种种奇景异情,想到竹君既是谢兰幽托付之人,心中也听他的话,将游玩之心按耐下来,独自呆着。 他生而早慧,乔父自他三岁便教他读书习字。他一个人院子里玩腻了,心中正没趣,恰巧看见书房大门洞开,便进去爬到椅子上,翻着书桌上的书本纸张细细看来。 可巧竹君书桌上全是邸报,乔灵儿好奇之下,竟把无天与谢兰幽占领三界之后,所行的种种革新弊端,平反冤狱之事看了一个齐全。他年纪幼小,心中却颇有主见,谢兰幽又特特命令陈曦乐将邸报写激情一些,他一看之下,只觉热血沸腾,心想自己竟能和这班人一同主宰未来,当真是止不住的心潮澎湃。只迫切的想见谢兰幽,一舒胸中块垒。 这一日乔灵儿脑海中都在翻来覆去的想这件事,到了夜间,听说谢兰幽带着那个什么“无天”回来,他起身下了床,悄没声息的跑到院子外面,但闻树叶沙沙,虫鸣声声,四周静谧十分,杳无人声。 月光倾泻而下,清泠皎洁,映照前路,乔灵儿壮起胆子,走出数百步,到了先前谢兰幽将他交给竹君的偏殿门前,推门一看,才发现屋内铺着数百张桌子,桌上对着一摞高过一摞的卷宗,如冰的月光穿窗而过,映在地上桌上,宛若清澈见底的寒潭。 乔灵儿这才明白这里是办公的地方,他不知谢兰幽住在何处,只好举步回房,谁料花园曲折繁复,更兼来时路长,乔灵儿竟然不辨东西,迷失在其中,他只得沉下心来,向着一个方向迈开步子,期盼能找到人将自己送回去。 行了片刻,转过一处长廊,只见远处一间屋子还亮着灯火,窗格上映着一男一女两个人影,其中一人看上去与谢兰幽十分相似,乔灵儿当即心中一喜,向灯火处跑去。跑到近前,却听出二人是在争执,此时他已听出那女子就是谢兰幽无疑。依着他的性子,是绝不肯听人争吵的,刚要去远处亭子里坐上片刻,等他们吵完了再上前敲门,便听到谢兰幽道:“如来会不会我不清楚,但是乔灵儿会!” 乔灵儿心中顿起好奇,心中道:“圣人说,非礼勿听,但他们吵架既然是与我有关,那么我听听也不算的非礼。”当下走到门边,依门而立,静听里面传来的声音。 第115章 也是无天与谢兰幽二人太过自信,从没想过两人的谈话竟然有人胆敢偷听,更因二人此时心情激动不已,且思绪中有万千心结难解,才让乔灵儿一个三尺童子,听去了如今这三界中法力最高之人的谈话。 乔灵儿出门初时,心中好似有团不断燃烧的烈火,此时在门边站着,听谢兰幽与无天的争执,却似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凉凉的冷书,一时间竟似魂魄出鞘,漂流在虚空之中,被狂风卷来呼去,好似无根的飘萍,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一阵风自北吹来,这本是夏夜凉风,竟然叫乔灵儿生出一股凛冽如刀之感,恰如那日雪山洞窟中的不停呼啸的狂风,夹着刺骨的寒意和雹子一样的小石子。 恍惚间,乔灵儿好似回到了那个幽黑深沉的山洞,洞中盘坐着一尊枯骨,枯骨边上有一池冰水,水中立着一朵才露尖角的黑莲。谢兰幽的声音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那声音中有数不尽得叹息和哀婉:“这世间难道当真没有两全之法?” 他不知怎地,竟想到了在那洞中,谢兰幽所讲的那少年与剑客的故事,心中一股上不去下不来的酸涩之意陡然升起,叹息道:“不错,这世间当真是没有两全之法。” 第100章 两全 乔灵儿进了屋,站定不动,他方才…… 乔灵儿进了屋, 站定不动,他方才听了无天之言,再想想他在竹君书房内看到的那些邸报, 如今是何情形, 以他之聪慧,又怎会不明白?当即望了一眼扶着桌角, 强自支撑的谢兰幽, 一字一顿,缓缓向她说道:“三界间一位重要人物的转世之身,三界未来何去何从,一半握在你们的手中, 另一半握在我的手中。” 谢兰幽见他重提旧事,更是心潮涌动,激动之下, 内息一时岔了气。这于她本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情,但此刻她刚刚动用真气给无天推宫过血,真气本该沿着经脉, 回到她丹田之中。偏她只顾着跟无天吵架, 以至内息未复,此刻七情翻滚,一时岔了气,内里牵动肺腑, 脾脏稍似是稍出血, 气血倒冲上涌,叫她微感不适。 偏偏此时乔灵儿又说道:“我本以为,乔灵儿何其幸哉,竟能与你们一般, 成就一番伟业,为世人创下桃源盛世,却不想原来是这般的握在我手中。” 谢兰幽听了这句话,只觉肺腑间难平之处,便如两股巨力不停的撕扯着她的良知和责任。无天见她面颊上红晕忽现,宛如羊脂白玉上的一抹胭脂,似乎很是难受,不顾自己刚刚元气大伤,伸手抵在她前胸后心,将真气灌入她的奇经八脉中,助她慢慢平复。 谢兰幽知他元气未复,怎肯受此护持,急忙将他推开,向他摇摇手。无天冷冷道:“别乱来!”复又将手抵在她后心,助她平复心绪。 乔灵儿问道:“不能杀不我,又不愿杀我,你很难受么?” 无天冷冷地瞧了他一眼,厉声道:“你最好给我闭上嘴,否则你一定会死的很难看。” 乔灵儿说道:“可笑,你只会用死来威胁人吗?那你将我杀了吧,可惜你纵然将我碎尸万段,要我闭嘴却是万万不能。” 谢兰幽一拉无天的袖子,向乔灵儿道:“不错,一半握在我们手中,一半握在你的手中,正是这个意思。我或许撒了谎,可是,我不想对黄三娘子说,我要杀死你。” 乔灵儿问道:“为何?” 谢兰幽叹了口气道:“无论我是要杀你,还是要保护你利用你,只要我有带走你的心,黄三娘子都不能阻止。而且她心中很清楚,你这一去无论到了何处,那都是再也回不来了,你虽是托生在她的腹中,可是你的命运,她多半是参与不了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乔灵儿竟然还能沉得住气,像在学堂中面对先生的提问一般思忖片刻,末了点点头,道:“我想我明白,但你难道是为这件事骗我娘的?我瞧却不见得。” 谢兰幽沉默片刻,才道:“不错,那个时候我已经不想杀你了。” 无天瞧了她一眼,谢兰幽微微将头一偏,注视着脚边的地砖,说道:“当我知道那个为乞丐吸痰的小男孩就是如来的转世之身时,我开始怀疑我看到的一切,因为你和我认识的那个如来,”她一摊手,发出一声苦笑,“你们实在是南辕北辙。”如果她真的曾在乔灵儿身上看到了如来,那么她看到的,必定是为了百姓疾苦而出家苦修的乔达摩王子,而不是动辄利害、益处却不顾苍生死活的那位尊佛。 听了她的话,屋中顿时陷入一片沉默,片刻之后,谢兰幽的声音响起:“我不能杀一个孩子,更不能杀一个无辜之人。我不能这么做,是因为我所追求的世界,绝不能建立在一个无辜之人的尸骨上。” 无天道:“你可知这样会有什么后果?” 谢兰幽道:“是。” 无天道:“你仍然坚持。” 谢兰幽道:“是,一旦乔灵儿以一个无辜幼童的身份死去,你我所高举的正义就会一溃千里。或许我们能骗过所有的人,但我们绝骗不过自己。” 无天气得只想打她一顿,将她打醒,然而他的手却没有离开谢兰幽的后心,只是道:“一旦如来回来,你我的正义一样会完蛋!” 谢兰幽道:“不一样的,坚定的人,心中的火焰不会因为外力熄灭,就如乔灵儿说的那样,你可以杀他,却不能要他闭嘴。” 无天沉默不语,良久,才问:“由此而生的种种罪责,你愿意一肩担起?” 谢兰幽思忖片刻道:“无论我能否担起,我都必须这样做。” 无天收回手道:“好吧,你说服我了,但乔灵儿不能落到佛界的手上。”谢兰幽还未说话,只听乔灵儿道:“你们是不是忘了问问我?” 无天瞥了他一眼,不耐道:“你?你能干涉我的决定?”乔灵儿没有理他,只对谢兰幽说:“方才我一直在想,你对我说的那个故事。” 谢兰幽心中一悸,问道:“如何说呢?” 乔灵儿说:“你说我与如来佛祖是两个人,在我瞧来,那剑客和那心机魔也委实不像一个人。” 谢兰幽强笑道:“你待如何?” 乔灵儿道:“乔灵儿认同你谢兰幽,认同你们的政举,若有朝一日,我如那剑客一般,突然之间变回了如来佛祖可怎么好?” 无天阴测测道:“自然是杀了你。” 乔灵儿眼皮也不抬,讥讽他道:“是么?你这么在意这件事,可见你被我杀掉的机率也不小。谢姐姐,若有朝一日,我变做了一个自己也不认同、不喜欢的人,做了自己不愿意做的事,那可怎么办?纵然日后也能因缘际会,得到一个高僧的洗脑,重回己心,嗯,我不知道那心机魔如何想,却知道我自己必定是要后悔的。” 谢兰幽叹了口气,问道:“那你想让我做什么?” 乔灵儿绷着一张小脸,道:“我宁愿一死。” 谢兰幽见他脸绷得紧紧的,这句话说的斩钉截铁,放在身侧的拳头却在微微发抖,心中怜惜之意大起,此刻她内息已平,于是蹲下身子,视线与乔灵儿平齐,伸手扶住她的肩膀,道:“未来如何,这是大人的事情,你一个小小的孩子如今可不必忧心此事。” 乔灵儿道:“是么?你先前可不是这么同我说的。” 谢兰幽正惆怅间,心中忽然生出一个绝妙之极的主意,面上笑意一现,当真明艳不可方物,无天与乔灵儿两人,一个是修心禅定的魔界大圣,一个是不通情事的垂髫稚子,见了她这一笑,心中却是齐齐一动。 谢兰幽道:“灵儿,你说你喜欢我们的政举,那何不留着性命,好好修习功课,日后加入我们,一道为三界牟取福祉呢?” 乔灵儿愣了一愣,这正是他先前所求的人生,但此时此刻,这样的命运他真的能得到吗?谢兰幽活了数万年,那是何等的老奸巨猾,见他神色,便知他心意,当下道:“和我们一道做事,既是你的心愿,那又有何不好?你和心机魔又不一样,你是如来的转世灵童,只要你坚持自己的本心,还有谁你逼你不成?如来的那些门徒若敢逼你,嘿嘿,这可是自打嘴脸。那些满口仁义道德之辈怎么肯干?” 她还有一句话隐而未说,便是纵然佛门中人有人肯冒天下大不讳,逼迫如来佛祖的转世灵童,那佛门中譬如三藏师徒等人,也必定是不肯的。如此一来,佛门必有内讧,她谢兰幽便可坐收渔利,趁机以乔灵儿的名义将这些人收为己用,乃至组建仙佛之党,予以制衡无天的权力,以防无天变作下一个独裁者。 这些事乔灵儿长大后自会明白,但如今却没有必要对一个三尺童子说起。 无天心念一动,想起数年前王母请她游说杨戬出任司法天神,她却偏偏举荐自己之事,不由暗笑这人当真是一点没变,还是这般性子。但他目光随即落在乔灵儿身上,又不禁暗暗忧虑。 乔灵儿虽已将生死之事置之度外,但那不过是生死不能两全之下的无奈之策,这世上何人没有求生之念呢?他思忖片刻,终究还是点点头道:“好吧,我听你的。” 第116章 谢兰幽摸摸他的头,道:“这样才好,做什么动不动便想死不死的,多不吉利。”无天见她纤手抚过之处,微微闪动紫光,心中一震,谢兰幽似有所感,抬起头来,向他摇摇头。无天将目光转开,只做未见,问道:“你要将他安置在哪里?如今正是多事之秋,灵山上下可没有人顾得上他。” 谢兰幽微微一笑,哄乔灵儿脱了外衣,上床去睡。她等乔灵儿在床上躺了一会,在他黑甜穴上按了按,才放下帐子,与无天一道出了卧室,向他道:“我想把他送到东华帝君处去。”无天霍然转头,道:“这倒奇特。” 第101章 明白 谢兰幽浅浅一笑,道:“当年因为…… 谢兰幽浅浅一笑, 道:“当年因为华山之事,东华帝君已经和天庭决裂,一直闭门不出, 你我攻克三界之时, 他没有站在天庭那边,但我希望, 他在日后也不会重新回去。” 无天听出她言下之意, 问道:“你和西王母曾经也有些交情,没有必要带着乔灵儿上门吧?” 谢兰幽道:“乔灵儿与他门下碧游仙子有一面之缘,况且东华帝君到底是是个神仙,我猜没有人想到, 我会将如来的转世灵童放到他那里,便是有人想到也不打紧,他地位超然, 谁敢去他那里胡来?最后一点嘛,我既然将乔灵儿托付在那里,平日里寄个书籍邸报总不算是什么反常之事, 乔灵儿终究是个孩子, 不可能事事都懂,他性情大方,若有不懂之处,多半会去找碧游或东华帝君, 东华帝君自己去看我们的邸报, 难道不比我一次次上门游说来的强?” 无天沉吟道:“这倒也不失为一条好路,好吧,明日你送他去东华山。”谢兰幽点点头道:“嗯,明日一早我就启程, 时辰不早了,你也回去休息吧。”她既将床让给了乔灵儿,便要去大殿看看公文,左右以她的功体,便是连着几十宿不睡也没有什么。 她刚刚走去两步,无天忽然道:“等等。” 谢兰幽听到他叫自己,停住脚步回过头来,无天上前两步,踯躅片刻,问道:“你同我一起来到灵山的那天,在那个时候,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我们会像千万年来,三界缝隙中无数的反抗者一样,一去不回?” 谢兰幽听了这话,心头一震,她自封神之战前夕认识无天,数千年来从未听他说出过这样的话。她望着无天的面容,看到清冷的月光穿过回廊,映在他如冰如玉一般的面容上,竟无端端生出一丝遥不可及的脆弱。 她低下头去,竟不敢直视,过了一会,才抬起头望着无天的眼睛,柔声道:“想过。有一天,我回幽兰雅境去拿一本书,阿樱——就是我的那个小徒弟,她问我:‘师尊,你离开幽兰雅静这么久,就到底在做什么呢?’我对她说:‘我去了灵山,我要创建一个所有的种族、所有的人都能自由自在的活在阳光之中的世界。’” 无天听了,微微一笑,谢兰幽也浅浅的露出一个带着疲惫的笑容,道:“她问我:‘师尊的心愿,那自然是很好,可是,如果师尊像其他人一样,一去不回了呢?’我对她说:‘我若活着看到那一天,自然是命运垂怜;若是死了,那便要我的尸骨化作路基,好叫你们日后走得平坦一些罢。’” 无天听了,沉默了一会,才道:“你不在乎生死?”谢兰幽叹道:“我自然想活得长长久久的,只是人都是要死的,我在枕上黄粱中生生死死不知凡几,对这件事,早就是无可奈何的明白了。”无天道:“你在乔灵儿天灵中种下天雷锁,也是因为你早就‘无可奈何的明白’了?” 谢兰幽闻言,忍不住扑哧一笑,道:“我说你怎么突然问我这件事,我又要原则,又担心同伴因我一时误判付出代价,还要自己不承担这代价,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乔灵儿若是变了回去,天雷锁也可以及时止损。除非他法力高过我十倍,不然他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无天道:“我尚不及你两倍,如来怎么可能有你十倍,只是,他法力高过你,若是以天雷锁击杀他,你只怕轻则殒命,重则……”他没有说下去,然言下之意,谢兰幽将天雷锁种在乔灵儿天灵中时就知道了。 谢兰幽笑道:“这件事是我提出的,如果出了问题,由我一人承担,本就该然。再说,灵儿天生纯善,你也不需要太担心,我还有很多愿望没有实现,是不会拿我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无天微微皱眉,道:“我知道你的心意,我只是担心……算了,天不早了,不说这些了。” 谢兰幽见他面上微有担忧之色,便轻轻抚上他的手,道:“不会有事的,我可舍不得你,还有王璇她们,我先走了,你也早点休息,不要想那么多。”说完,她忽然想起什么,情不自禁问道:“怎么不见紧那罗?” 无天面上一黑,问道:“提他作甚?”谢兰幽“啊”了一声,左右看看,幸好深夜寂静,四下里空无一人,她在心中舒了一口气,道:“好奇,你都放了灵童一命,还不算是善念发动?”无天被她问得一怔,谢兰幽又道:“看起来,我的结论十有八九是对的,你啊,还是考虑一下我的意见吧。” 她知道无天最不爱听劝他收回紧那罗的话,说完这句一溜烟就跑了。无天站在原地,面无表情,也不知是愁是气还是怒。他仃立了一会,转身向阿修罗界走去。 阿修罗界位于地界与冥界的交界之处,本是三界缝隙的一座山中,山腹中不知何故迷宫纵横,曲折难行,故被称为迷腹山。当日魔罗幻化的黑莲为孔雀大明王吞下腹中,如来恐怕他借孔雀之腹重新幻化来到世间,便派自己的大弟子阿依那伐出手为孔雀摘除腹内黑莲。谁料魔罗在孔雀腹中施展幻术,用假黑莲骗过了阿依那伐的眼睛,自己借助孔雀的法力重新幻化成无天来到尘世间。 无天离开孔雀腹中后,本拟杀死阿依那伐,而后离开灵山。哪知他正面见到阿依那伐的第一眼,便看到了这人心中压抑已久的对如来的不甘和抱怨,于是他出言割开阿依那伐心上伤口,不费吹灰之力将阿依那伐变成了自以为是盟友的属下。 他带着投靠他的阿依那伐离开了灵山,以迷腹山中的迷宫为基地,为这位机关消息三界第一的大师开辟了道场。 阿依那伐给此地起名阿修罗界,更自诩为阿修罗界之王。他借地利之便,在迷宫中设立了种种精巧可怖、似真似幻的机关消息,还在无天的授意之下,制作了了一种足以去除妖魔身上的妖气,将他们仿造成连火眼金睛都识别不出的仙佛的机器。 更在无天占领三界之后,提议无天将天庭众神仙押入阿修罗界看管,无天考虑到阿修罗界的迷宫,自然答应了此事。只不过随着谢兰幽厘清天庭的各色卷宗,天庭中以往作威作福的的败类们,都被谢兰幽当成垃圾清理了出去,阿修罗界中的犯人也是日渐减少。但时至今日,仍有一批既未与旧天庭同流合污、也不愿意加入无天麾下的神仙被困在其中。 无天行到阿依那伐居住的庭院中,推开左厢房的大门,大步行了进去。阿依那伐正伏案作图,听见脚步声,知道是无天,既不说话也不抬头,无天就站在桌边等图纸绘制完,他将羊毫重新搁回笔架,才道:“我要将哪吒放走,你与黑袍演一出苦肉计给他看。” 阿依那伐惊奇道:“为何?” 无天道:“你这么聪明,想不透?” 阿依那伐道:“骗过孙悟空不是件容易的事,但骗过他信任的哪吒却很容易,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突然要又骗孙悟空。” 无天道:“因为我打算跟孙悟空摊牌,而在那之后,他一定会琢磨如何营救仙佛二界的被困之人。” 阿依那伐沉吟片刻,道:“好,我也想看看,我和孙悟空到底谁才是更加聪明的那个。只是,哪吒被你的元神黑莲镇住,他怎么才能顺利的离开牢房呢?” 无天冷冷道:“这就不劳你费心了。”说完黑雾一聚一散,人已消失不见。 第二日辰时刚过,谢兰幽领着乔灵儿出了门,还未上云头,只见一队队灵兵自灵山上下来,人人面色焦急,似有大事发生。她急忙拉住领队之人问道:“灵山上出了什么事?” 那领队的灵将道:“启禀军师,灵山无事,是被羁押在阿修罗界的哪吒跑了。” 谢兰幽听得这话古怪,略一思忖,即知关卡所在,当即挥手叫那灵将自去,自己带着乔灵儿一路向东到了东华山附近。她上次来时行色匆匆,不及游览此地景色,这时细看,只觉东华山山清水秀,木修花繁,云霞霭霭,鸟鸣嘤嘤,当真是仙家福地。 她最近总是被卷宗缠得离不开身,好容易得了个空闲,又在责任和底线只见两相为难,如今总算是诸事抵定,能喘上一口气,当即下了云头,将乔灵儿抱在肩头,走在树林中,举目森森绿意,鼻盈阵阵花香,当真是惬意十分。 乔灵儿家教甚严,这样的山间景色只听玩伴阿龙说起过,却从来不曾真正见过,此时坐在她肩头,沿途走马观花,也觉得十分有趣。 第117章 第102章 玄奘 这些天界旧臣又蹦出来大闹,竟还…… 谢兰幽见乔灵儿也是兴味盎然, 便带着他在山间漫步,一路上便随手攀花折柳,编成花环给乔灵儿带在头上。两人一边走, 一边玩乐, 过了一会,乔灵儿突然问道:“谢姐姐, 我听茶馆的大叔说, 你原来常常在江湖上行走,有时在路上还会救人,是不是真的啊?” 谢兰幽不明其意,只“嗯”了一声, 乔灵儿道:“我听阿龙说,外面的话本子里常说,一个漂亮姑娘行走江湖, 常常在外面捡到一个受伤大侠,她就给大侠治伤,大侠伤好了, 他们就结成朋友了。” 谢兰幽心知那话本子里说的必定不是朋友, 但乔灵儿小小年纪,说这个却也没有什么必要,于是又“嗯”了一声,问道:“那又怎么了?” 乔灵儿扭扭身子道:“那你也在外面捡过不少大侠, 救过不少人吧?” 谢兰幽道:“不错。”心中却想:“我虽然救过不少人, 却从来没交过什么‘朋友’。” 乔灵儿道:“可是,你看见一个人昏在那里,你怎么知道他是个好人还是坏人,万一你救的是个坏人, 那岂不是糟糕?” 谢兰幽道:“可我要是把他的姓谁名谁,家有几口人,人均几口亩田,田里有几头牛都查的清清楚楚再救,那他说不定就等不到我救他了。先救了再说嘛,等看出他是个坏人再收拾他也不迟。” 乔灵儿道:“可是,要是这个坏人你把他救了,等他恢复过来,你就收拾不了他了呢?” 谢兰幽刚想说三界之内除了无天还有我打不赢的么,猛然想起一事,将乔灵儿从肩上放下来,自己蹲下身子,看着他的眼睛道:“灵儿,不要想那么多,说不定那个坏人会被我感化,从此不做坏事了呢?事情还没到坏的时候,就为没影儿的事顾此失彼,这可不是做事的态度。” 乔灵儿见她看破自己的心思,目光游移了一下,谢兰幽催促他道:“听明白了吗?”乔灵儿点点头,谢兰幽才将心暂时放下,只是给他这么一打岔,也无心再游玩,当下把乔灵儿抱起来,向东华帝君的府邸奔去。 东华帝君还是发须皆白的老人模样,只是脸上的皱纹比上次见面时少了不少,想来是近年没有往日那般操劳辛苦,元神渐渐恢复的缘故。早年东华帝君与谢兰幽初见之时,一袭紫袍,威仪万千,如今他早就褪去紫衣,改穿白袍,谢兰幽心知他是在为妻服丧,心中暗暗叹息不止。 她将近来发生之事东华帝君说了一遍,只听得东华帝君冷笑连连,抚掌大拍。末了谢兰幽隐去乔灵儿的身份,只道此子身份有些尴尬,想将他放在东华山寄养一段时间。东华帝君瞧在她与乐真的情分上自无不允,当即叫来碧游,让她带着乔灵儿在府中安置下来。 碧游还记得乔灵儿这小孩子,见竟是他前来,心中十分欢喜,拉了他的手,将他带去客房不提。 谢兰幽与东华帝君私下并不熟识,略坐了一坐,便提出要去看看乐真,岂料如今乐真神魂已复,为了重得真身,正在闭关,却是不便相见。东华帝君将她带到乐真修行之处的门外,门内八卦先天阵依次排开,乐真的魂魄盘膝坐在阵眼处,正自苦修。谢兰幽心知不能相见,隔着门看了一眼,便告辞离去。 她出了东华山,还未走上两步,一只白隼自天际俯冲下来,谢兰幽伸手一抓,将那白隼抓在手中,白隼瞬间化成一张白纸,谢兰幽将纸一抖,翻过来看,上面写着:“近日有不知何人,假称莲花大王,命村民上供童男,弟子夏媛与当地土地山神无能,与之战而败退,恳请兰幽大人相助。此莲花大王听口气当为旧天界之臣,还请务必派高手前来。”下方写着落款:“应天城郊浮罗山下南山村兰幽庙灵女夏媛”。 谢兰幽自无天接手三界以来,不眠不休殚精竭虑以求百姓能稍稍平安,谁知刚刚给地界诸多基层的神仙如:地山神水神河伯之类的换过血后,这些天界旧臣又蹦出来大闹,竟还出了拿幼童做口粮的乱事,当即冷笑不止,飞身上了云路,一边向应天奔去,一边琢磨着如何将这个莲花大王剥皮抽筋。 谢兰幽一路向西北方行去,到了浮罗山脚下,见了灵女夏媛,才从夏媛口中听说这个莲花大王的事迹,原来这莲花大王是数月之前到了此地,当时此地正巧碰上了个多雨的年景,莲花大王替百姓们停了雨,就了这浮罗山一带的庄稼,百姓自然感念于他。 他便趁机索要些三牲五谷作为祭祀,这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随即这人便向百姓索要童男作为祭品,还要每逢七日一献。百姓们自是不肯,那大王便逞凶起来,闹的浮罗山附近五个村落鸡飞狗跳。夏媛本是山南、白水两个村子的灵女,也是这五村中修为最高的灵女,她自持本领非凡,便打将上门去。满心以为可令那莲花大王束手就擒,哪知道给人家打了个鼻青脸肿。 谢兰幽一边给她诊脉,一边数落道:“似这等要人祭献童男童女的,不管是妖是魔是人,都是穷凶极恶之辈,你倒是真有本事,敢一个人上去同他单打独斗,这也就是你运气好,不然早死的连渣都不剩下。” 夏媛吃了大亏,又被训斥,直羞得满脸通红,不敢开口说话。谢兰幽内息在她经脉中走了一圈,发现她身上伤的虽是不清,却没有受内伤,心中稍稍放松,问道:“那莲花大王还有什么古怪之处,你一一给我说来。” 夏媛道:“他使枪,手上功夫不错,弟子虽给他打得凄惨,却觉得他好似手下留情了。还有……”她声音小了下去,哼哼道:“弟子心里觉着,这人倒不像是个穷凶极恶之辈。” 谢兰幽点点头,起身道:“我去会会他。” 她还没走两步,夏媛在背后忽道:“兰幽大人,那个莲花大王只在有祭献的当晚才会出现在庙中,今天他不会来的,现在天快暗了,你不如去村头第三户人家里借宿一宿,明夜他一定会来。” 谢兰幽回首问道:“村头第三户人家有什么古怪吗?” 夏媛道:“那是没有的,她家男人姓胡,早年去了,有个儿子,人家都叫她胡寡妇。莲花大王要小孩,这次轮到她家,明天就会上门抢孩子。” 谢兰幽道:“莲花大王亲自来?”夏媛道:“是村中族老,他们本来有些犹疑,但后来见到兰幽庙也不能敌得过莲花大王,就派了家中嫡系子弟,组成了什么莲花大王庙祝,强行将各家的孩子拉网莲花大王庙。” 宗族势力之强,朝廷尚要敬畏几分,这些势力若主事者有良心,便可抱团而行,维护内部成员;若是主事之人为人不正,那族中之人,尤其是孤儿寡妇那可就要受尽欺凌了。谢兰幽深知宗族乡贤之害,早就将他们写进了早晚要收拾的名单之中,此时听了倒不觉得有什么,当下在夏媛的陪同下去了胡寡妇家。 胡寡妇虽是荆钗布裙,家中倒并不昏暗,看屋中陈设,倒也不算是清苦人家,看来当地宗族对她还算是不错,可惜到底是弱势之人,平日里头多多照顾也自是不费多大心血,一旦出了事情,她儿子便成了顶缸之人。 夏媛怕吓到她,只说谢兰幽是位高手,胡寡妇见来了帮手,儿子尚有一线生机,自是千恩万谢。谢兰幽与她见了礼,见她面色有些发青,呼吸间异常粗重,便问道:“夫人可是有病在身。” 胡寡妇道:“小妇人有些哮喘,不过平日里到不怎么碍事。” 谢兰幽道:“夫人家中境况,尚能负担得起此病?” 胡寡妇摇摇头道:“是在浮罗县城病坊中治的,县城中的首医官每月上旬来南山、白水二村出诊,会给小妇人顺手带来药材。” 谢兰幽点点头,与她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起来,她在桌边,胡寡妇在织机前,两人说着说着话,忽听门外有人轻轻敲了三声门。胡寡妇一把拽过坐在炕上的儿子,将他紧紧抱在怀里,谢兰幽起身挪到她身侧,轻轻伸手捋着她的背。 夏媛站起来走到门边,低声问道:“谁?” 门外那人道:“小僧玄奘,路过贵宝地,见天色已晚,特求主人家留宿一宿。” 谢兰幽一听心道可真是巧极了,她站起身来走到门后,夏媛回头望望胡寡妇,胡寡妇松开儿子,舒了口气,轻声说道:“请他进来吧。” 夏媛见的主人家允许,于是将门打开一条缝,见外面果然是个披着红色袈裟,头戴僧帽的行脚僧人,这才将门大开,侧身让他进来。 第103章 哪吒 门外之人正是三藏。自那日他侥幸…… 门外之人正是三藏。自那日他侥幸逃出无天的魔掌, 便一路驾云向东疾驰行去。他心知自己多半是打不过谢兰幽的,灵童即给她抢去,单凭自己一人之力, 要救出那是万万不能。正心焦间, 忽而想到佛偈之中“唯子维系,方解此厄”八个字, 心道佛偈既如此说来, 那还是先找到大徒弟孙悟空为好。 他师徒二人自来心意相通,当日在冥界时,他便曾感应到孙悟空也为无天所骗,离开花果山去寻找灵童。于是他不往花果山去, 只想凭借师徒间的心灵感应,在茫茫人海中找到自己的大弟子。 第118章 三藏情知灵童既为谢兰幽带走,多半有性命之虞, 心中更是急如火焚。他不眠不休走了数日,这一日行到南山村,只觉腹中饥饿, 口渴难忍, 再看天上夜色沉沉,乌云压顶,只好放缓脚步休整一夜,再拟后事。 他见到路边有户村落, 便上去敲门以求借宿。哪知不知何故, 连敲两家均是屋内有人,却闭门不出,连句答应也没有。三藏心中虽是奇怪难忍,也只好到第三间房前碰碰运气, 谁料这次竟然将门敲开,心中正喜,刚迈进屋去,还不曾向主人家道谢,只觉背上颚下接连一痛,周身大穴已经给人点住,连声音也不能发出。 那给他开门的妇人愣了一愣,向他身后之人问道:“兰幽大人,这是何故?”他听了此名,心中一沉,暗叹自己时运不济,刚刚出了无天的魔掌,却又落进了谢兰幽的瓮中。 果然谢兰幽的声音自背后传来,只听她笑吟吟道:“大师,咱们又见面了。兰幽来此是为了一个向百姓索要童男作祭献的邪辈,不是为了抓人,还请大师放心。只要大师肯老老实实的不出声不动武,没惊动了那混蛋,咱们自然诸事好商量。” 三藏刚在心中道:“我穴道都给你点住了,还有什么好商量的。” 谢兰幽已转到他身前,向他福一福身道:“无奈之举,不过计做权宜,兰幽对天起誓,只要大师不坏我的事,我就当做没在这里看见大师,凡在浮罗山五村的范围内,我不会动手抓人,更加不会叫人动手,如何?大师若是同意,就请闭上眼睛。” 三藏虽因她和无天合作而对她有所微词,但心中却信得过这人的承诺,听她言辞诚恳,当即闭上眼睛,谢兰幽等了片刻,确定他不是在眨眼,便伸手解开他的穴道。 三藏甫得自由,尚不及活动一下筋骨,便问道:“你说什么人向百姓索要童男,那是怎么回事?” 谢兰幽看看夏媛,夏媛会意,上前将莲花大王之事说了一遍。 三藏听完,怒的一掌击在墙上,义愤填膺道:“竟要活人祭祀,这莲花大王定是妖邪之辈!夫人放心,我定会处置了他。” 谢兰幽咳了一声道:“人尚未见到,还是不要讲话说死的好,谁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 三藏顿时想起这位也是个妖邪之辈,心中尴尬顿生,正盘算着怎么开口将这句话圆过去,再向她打听如来佛祖转世灵童之事,便闻谢兰幽道:“夫人,劳您给这位大师弄些吃食,我看他风尘仆仆,定是腹中饥饿才前来投宿。” 胡寡妇知道这两位都是能人高手,当即连连答应,下炕刷了铁锅案板,给两人下了素面,切了咸菜。 两人吃毕,一时相顾无言。谢兰幽见天色尚早,正欲歇息,却见一只白隼迅若流星般自窗外飞来,目光顿凝。三藏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眼见着那白隼就要撞在半闭着的窗格上,忽然身形一晃,消失不见。谢兰幽手中已多了一张白纸。 她将纸抖开,看了一会,忽然冷哼一声,显然是愤怒至极。随即向三藏道:“大师,你的大弟子在双龙镇救了我的弟子,我向你道谢。” 三藏皱眉道:“你怎么知道?” 谢兰幽朝他晃晃手中的纸张,道:“在双龙镇的兰幽庙中传来讯息,此地日前来了一群恶鬼,正要祸害镇上,给我那在庙中的灵女弟子收拾了大半。还有一半,是个叫都礼禅师的和尚收拾的。她便邀请那和尚去兰幽庙坐坐,谁知那和尚却拿出你弟子孙悟空的画像,说这人便是这些恶鬼的主人,他都礼禅师可以为镇上的居民驱逐恶鬼,只是少不得要米钱供奉。” 三藏闻言眉毛一拧,怒道:“这人简直无耻!我看这背后十有八九是他在搞鬼。” 谢兰幽道:“我那弟子不是不懂三界之事的人,她觉得奇怪,便在镇民供奉之后,悄悄跟着都礼禅师,见他进了一家阎罗庙。她心中奇怪,跟了进去,谁料给人打成重伤,至今昏迷不醒。若不是你的两个弟子正巧路过,救了她的性命,我这弟子就要一命归西了。” 三藏道:“这是怎么回事?”谢兰幽冷冷道:“他们只顾着救人,还没有进阎罗庙去查探,目下是何情形还不清楚,哼哼!等收拾了这个莲花大王,我就要去双龙镇看看是什么东西敢这么猖狂,我正要问,大师去也不去?” 三藏正要找孙悟空,如今送上门来的消息岂有不用之理,当即道:“去。” 谢兰幽一抚掌,道:“好,明天夜里那个什么莲花大王就会去他庙里,我捉了他回来,咱们就去双龙镇。”三藏道:“我同你一起去捉这个莲花大王。” 谢兰幽曾听无天说过,三藏曾在大雄宝殿与他交手三招,心想能与无天过上三招,想必是个功力不俗之辈,于是欣然点头道:“那自然好。” 两人当下在桌边睡了,只等明日之战。 第二天上午刚吃了早饭,族老便来抓人,三藏打发了来人,和谢兰幽一道进了莲花大王庙。这庙虽大,却十分简陋,过了中庭,只有一间大殿,殿中既无神龛偶像,亦无香炉烛火,除了屋子正中摆放的用巨石雕成的莲台,竟是空空如也。 两人对视一眼,一前一后出了庙门,四处探查。但见庙宇四周皆是平坦开阔的土地,只一条小溪自庙门前涓涓流过,并无什么可藏身之处。二人皆是艺高人胆大,回了大殿,索性大摇大摆的坐下等候。 夕阳西下,玉兔东升,浑圆如冰轮,衬得漫天星子黯淡无光。庙外清风徐徐,溪流潺潺,忽然间,狂风大作,卷起尘沙无数。跟着中庭传来一阵清晰而富有节奏的脚步声。 这三界中,很多人都以为一个人若是脚步越轻,那么功夫便越好,其实不然。脚步轻巧只能说明轻身功夫非凡,但自身修为不一定就很强。但若一人在不掩饰自己脚步声时,脚下清脆且富有节奏,那么必然十分厉害。盖因人每行一步,皆与上一步有着细微的差距,但高手却能控制自如,令每一步都不出偏差,与上一步一般无二。 似无天谢兰幽这般的高手,便能步步皆与上一步一致无二。是以谢兰幽光听脚步,便知对方必定是个法力高强之辈,她自己自是不惧,却不禁暗暗担忧三藏未必能与之为敌,于是向坐在莲台上的三藏做了个“小心”的口型。三藏见了,面色不免有些凝重,点点头,手中不自觉的握紧了禅杖。 那脚步声已到了殿门口,不消片刻,一个人大步走进殿来。谢兰幽化出宝剑,提在手中,三藏将禅杖一横,在莲台上转过身来。 那人并未察觉谢兰幽,却一眼看见坐在莲台上的三藏,他猛地收住脚步,似是给惊了一跳,厉声喝问道:“你是何人,竟敢坐在本大王的莲台之上?” 三藏闻言冷冷道:“我是专管人间不平之人!”那人愣了一下,似是不解,问道:“你说什么?”三藏斥道:“你倚仗法术,巧取豪夺,也就罢了,可竟然让村民献祭童男,真是妖孽本性,今天贫僧便要替这一方除了你这一害!” 那人听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喝道:“你这和尚好大口气,竟敢在本大王面前说嘴?好吧,不让你知道厉害,你也不知我莲花大王的威风!”说着,他双手一伸,不知从哪里化出一条红缨长枪,怒喝一声便要向三藏扑去。 谢兰幽自听了他的声音,本就有些疑心,再见到这杆长枪,一看这“莲花大王”的起手姿势,心中再无怀疑,当即一跃而出,长脸一荡,将长枪格住,笑道:“小郎,你怎么做起这等勾当来了?” 那人闻声转头,呼啦一抽长枪,枪尖儿在虚空中一晃,带起一阵火星,谢兰幽如玉的脸庞在火光中一闪而过,那人见了她,面上一惊,叫道:“这不是谢兰幽吗?” 第104章 黑莲 谢兰幽向三藏道:“大师,是哪吒…… 谢兰幽向三藏道:“大师, 是哪吒小郎啊。”三藏闻言,也是一惊,道:“是哪吒三太子?” 他与哪吒并不熟悉, 只是西游路上见过几面, 但孙悟空与哪吒情同兄弟,当年他铁棒被收, 在天庭中受人为难之际, 唯有一个哪吒对他一如既往,三番四次暗中相助。三藏见打了友军,十分不好意思,忙向哪吒道:“三太子, 方才贫僧无礼,还请恕罪。” 哪吒听了他的声音,凝神细看, 忽然双手合十,向他行了一礼,口中叫道:“啊!是三藏大师。弟子方才无礼, 还请三藏大师不要生气。大师, 我听闻佛界已遭大难,怎么你竟会平安无事?” 三藏道:“我因参悟了佛祖圆寂时留下的佛偈,恢复了元神,冥界守卫森严, 我们时刻有人看着, 但是他们也没料到我恢复了元神,药师佛佯装要邸报,拿住了无天派来给我们读报的小妖,逼迫看守退开, 引开了他们的视线,我趁机留了个假身,逃了出来。” 谢兰幽在一边听着,听到此处,不禁轻哼了一声。 三藏说完又问哪吒道:“你呢?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哪吒道:“众天神都被关押在阿修罗界,无天使出法术,镇住了他们的神魂。因我是莲花化身,无魂无魄,无天的法术不能长久将我摄住,这才逃了出来。后来在阿依那伐的帮助下,才从阿修罗界逃回了人间。” 第119章 谢兰幽听了这话心中一疑,随即明白过来,这一切都是无天和阿依那伐设下的计谋,为的便是引诱哪吒的好兄弟孙悟空上钩。 三藏听见阿依那伐尚在人世的消息之后,十分惊奇,哪吒自然将阿依那伐告知他的一切悉数说出。谢兰幽听着这些“个中内情”,当真是令闻者伤心见者流泪。可惜阿依那伐此人原本便是无天的收下,他这些话中有一成是真的那就不错了。 她正想着阿依那伐此人,便听到三藏道:“三太子,我想请你与我同去寻找悟空,会合尚未遭劫难的三界众圣,一同与无天抗争,迎回玉帝和佛祖,澄清宇内!”不禁冷笑道:“我看你们是要白费功夫。” 三藏和哪吒听到她声音,才恍然警醒自己身边还有一人。不禁暗叹谢兰幽此人屏气凝神,竟能收敛气息至宛若死物一般,令人在短短数刻间就忘记了她在身侧,这份功力着实惊人。 三人沉默了片刻,哪吒道:“谢兰幽,你和无天一道,正是得势的时候,自然觉得我们是在白费力气,但是多行不义必自毙,我劝你还是快点回归正途吧。” 谢兰幽不理会他这句话,只说道:“玉帝早已入了轮回镜,你们再也找不到他了。” 三藏尚不明白轮回镜是何物,哪吒却已惊呼道:“什么?你们当真手段残毒之至。”三藏问道:“三太子,轮回镜是何物?” 哪吒还未答话,谢兰幽已道:“正常的魂魄,无论人神妖鬼仙魔,凡是要投胎转世的,通通走轮回隧道。魂魄在隧道之中,借由正反旋风之力,被吹望三界之间的转世之处。这样的转生,生死簿上会形成记载,记录某年某月某日某时,何人通过轮回隧道转生至何处。便是不经过隧道,如如来那般,也与前世有所联系,有朝一日回忆起前世并非不可能之事。但是轮回镜却不是那么一回事,轮回镜中映往生,魂魄一去渺无踪,任是何等的世间大能,一旦跳入轮回镜中,前尘往事俱成云烟,不可追溯更不可再次回到源本。” 她说到最后,一字一句道:“就是说一个人若是通过轮回镜转世,那么他的转世和今生还有所有的前世,都将再无关系。” 三藏倒吸了一口气,道:“你将玉帝推入了轮回镜?” 谢兰幽道:“不错,不止是他,哪吒,你被关押在阿修罗界,是不是常常有人被带走?” 哪吒问道:“这也是你们的授意?” 谢兰幽点点头道:“天界自成立以来,累计的卷宗有整整一室,其中冤假错案占了大半,我替他们一一平反,各种涉及之人,都被按律处置。你们这些剩下的,便是干净的。” 哪吒想起空了七八成的牢房,一字一顿道:“我不信。”谢兰幽道:“所有经过处置的卷宗全部都是公开的,是真是假,你自己可以去看。哪吒,我当你是个忠义之人,很希望你能加入我们。那间牢房里留下的所有人,我都希望能加入我们。若不是莲花大王闹出这些事端,我本该在阿修罗界向你们劝降了。现在我需要你告诉我,你对那些男孩子做了什么?” 哪吒冷冷道:“我在阿修罗界元神受损。逃出之后只能在这里休养生息。我之所以要取童男,乃为借助阳锐以复元阳,那些童子都在我的洞府中,毫发未损。” 谢兰幽叹道:“你为何不直接说呢,平白害他们父母担惊受怕这么多天,看来你虽是个正心之人,却还是染上了天庭的坏毛病。” 哪吒一时语塞,哼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谢兰幽,今日你要拦我,我自然只有甘拜下风的份儿,但你若是不拦我,我便要去找老贼了。”说着一拱手,转身就走。 谢兰幽一横剑拦住他的去路,道:“孙悟空不在花果山,他在双龙镇,你若想见他,就先将孩子们送回家中,向他们父母赔罪,再跟我来。” 哪吒正要发火,却见三藏对他摇了摇手,又点点头,只好大声应道:“好!” 他卷了一阵风,将洞府中的童男们送回浮罗山下的五个村子中,又被谢兰幽半压半送着一户一户上门道歉。那些父母见到自己的儿子竟然活着回来,早就喜出望外,那里还敢怪罪他,这一点事情不到一个晚上,已经做好。三人便启程前往双龙镇。 双龙镇地处沧州,地方虽然不大,却是南来北往的必经之地,是以素来繁华十分,走南闯北再次落上一两日脚的商家颇多,镇上商铺鳞次栉比,一眼望去,十家里头三家是客店。因此此地的兰幽庙和病坊中人数之多,学术之精,非是浮罗山下的小村庄可比。 然而正是这么一个大庙中,灵女却被隐藏在阎罗庙中的不明之物给打成重伤,可见其内蹊跷颇多。 谢兰幽领着三藏和哪吒进了双龙镇的兰幽庙中,正与一个长嘴大耳的和尚打了个照脸。那和尚一惊,急忙迎上来,向三藏跪地叩首道:“师父你不在灵山打坐,怎么到了此处?”原来这个和尚,正是三藏的二弟子净坛使者猪悟能。 三藏见他也不曾遭劫,心中大喜,正要迎上前去,将他扶起来,哪吒脸色忽的一变,将三藏向后一拉,掌中幻化,长枪已经出手,直直刺向那和尚的后心。眼见那和尚就要命丧当场,他身形一晃,消失不见,随即出现在空中。 只见他手提一把九齿钉耙,向下一抓,与火尖枪撞在一起,发出“叮”的一声,震得四周树木瑟瑟发抖,房屋嗡嗡作响。这一声已然惊动了在屋中的的孙悟空,但见金色一晃,一条猴影跃入两人之间,空手架住火尖枪和九齿钉钯,向哪吒道:“小郎,哪里来的火气?” 哪吒将枪一放,道:“老贼你糊涂,这个不是八戒,乃是妖魔幻化。” 猪八戒闻言大嚷道:“你说什么?我白白胖胖这么可爱,哪里像是妖魔幻化?师父,猴哥,他欺负我。” 三藏听了哪吒之言,疑虑骤起,但看眼前之人,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似乎有确凿是自己的二弟子无疑,正踯躅间,谢兰幽叹了口气道:“黑莲,你回灵山复命吧。” 三藏心中一惊,再看八戒,他那懒懒散散委屈不已的样子已经尽数消去,恭恭敬敬的向谢兰幽双手合十拜了一拜,随即幻化成一片紫雾。孙悟空这才知道自己上了个十足的恶当,提棒便要打,谢兰幽早有防备,伸手举剑一格,但闻“嗡”的一声,剑身豁了个口子。 这剑不过寻常之物,但谢兰幽敢用它与金箍棒那等神器相抗衡,也是灌了真气在其中,谁料一击之下竟然报废,可见孙悟空当真怒气腾腾,难以自持。 谢兰幽见黑莲已趁隙走了,反手将剑收起,道:“两兵交战,既有真刀真枪,也不免尔虞我诈。大圣何必如此生气?” 孙悟空指着她问道:“我师弟呢?” 谢兰幽道:“敖烈自然还在天池,你三师弟么被关到北海去了,猪八戒我就不清楚了,他是在我们手上不假,可他给捉住的时候我不在灵山,也就不甚清楚。” 第105章 阎罗 孙悟空冷哼一声道:“派这么个假…… 孙悟空冷哼一声道:“派这么个假货来监视我, 你自打跟了无天,真是越来越畏畏缩缩。” 谢兰幽满不在乎道:“是么?总比丢下一屋子徒子徒孙自己跑了的强。” 三藏听了脸上微黯,正要说话, 谢兰幽已经看破了她的用意, 此刻她心情极差,懒得与人啰嗦, 问道:“灵女在哪?” 孙悟空朝东边一间厢房一指, 谢兰幽将他拨开,大步走了过去。她推开门,进了房间,屋中点着两根瓶口粗的牛油蜡烛, 桌上对着纱布药膏,一女子躺在床上,呼吸轻若游丝, 面微微发白。另一女子坐在床边的绣凳上,半眯着眼,小鸡啄米似的一点头一点头的。 谢兰幽伸手点在绣凳上那女子的黑甜穴上, 住了片刻, 将她打横抱起,放到一边的绣塌上,变出一张毯子,给她盖在身上。 她自己在那绣凳上坐下, 伸手摸索着床上女子的脉象, 但觉脉象强劲异常,时急时缓,缓时如岩中滴水,急时如天降暴雨, 急缓之间,变幻无常。 这样的症状她曾见过一次,当时情况之严峻由胜此刻,于是将女子翻过身来,在她背上命门、脊中、身柱、至阳四处施了针,正细思要如何下药,只听“咯吱”一声,木门给人推开,孙悟空师徒和哪吒走了进来。 谢兰幽一见孙悟空的脸色,当即便知他已尽晓诸事。孙悟空走到她身侧,张口还没说话,谢兰幽便道:“不告诉你。” 孙悟空哼了一声,道:“这小姑娘的伤,是鬼界之人所伤,你们占领地府,放走了地府中的恶鬼?” 谢兰幽道:“别什么锅都扣给我。”说着起身行到桌边,提笔写了十八味药材,将方子递给孙悟空道:“待那绣塌上的女孩醒了后给她,我去瞧瞧那阎罗庙中究竟有什么蹊跷。” 孙悟空随手将方子递给哪吒,道:“照她说的办!”又向谢兰幽的背影喊道:“等等老孙同你一起去。”谢兰幽听了这句,停步等他追上来,两人并肩出了门,一路向西走去了阎罗庙。 第120章 那阎罗庙伫立在镇子西面的一座小山岗上,山上丛生的荒草间蔓延出一条歪歪斜斜的小径,扭曲着伸向远方。谢、孙二人沿途行走片刻,只见道路忽然开阔笔直,两边栽着歪脖子槐树,树上枝叶稀稀拉拉,有数只乌鸦在上盘旋啼鸣。 道路尽头是一座小庙,殿门大开,正中神龛上供奉着秦广王的塑像,两边罗列着各路判官鬼吏。二人进殿转了一圈,这庙委实不大,只是一进的院子,无处可供藏身。况且孙悟空火眼金睛,谢兰幽修为不俗,除了无天在此,如来重生,恐怕世间也再没人能同时骗过他们的眼睛。 孙悟空寻不得人,眼珠一转,故作沉吟道:“不见有什么古怪,嗯……那夜那光明明是从这殿中发出,莫非庙中之人知道老孙到了,便先行逃了?” 谢兰幽知他是要乔做追人,再回头查探,但她心中有一个主意,便道:“伤她的乃是阴火,此物多半是鬼在使用,此地供奉的是秦广王,偏偏又在冥界叫他脱逃,不能不叫人瞎想。” 孙悟空道:“便是秦广王,又如何?” 谢兰幽道:“冥界秦广王,我若未记错,乃是鬼仙。”所谓鬼仙,便是以魂魄之身得到仙籍,成了神仙的鬼。世间的鬼仙大多如红玉一般,生前功德无量,死后得此殊荣。秦广王的情况与红玉稍有不同,但他乃是鬼仙,这却是不错的。 秦广王的年纪大出孙悟空不知凡几,他之能为又难入孙悟空之眼,因此孙悟空对他所知不多,听了谢兰幽的话,反问道:“是么?那又有什么文章?” 谢兰幽缓步回了殿中,慢慢说道:“我那弟子红玉,也是鬼仙,她曾对我说过,鬼仙有一样好处,就是可以在地下再建一座庙宇。这庙宇只要不是本人亲自带领,任他是手眼通天也不能进去。”她话音刚落,一掌击在身边一鬼吏的泥像上,那泥像“乒”的一声倒在地上,摔得粉碎。 孙悟空微微侧身,避过扬起的尘土,还不及问她,她便纤掌再出,闪电一般的击出四掌,将左边一排泥塑悉数打碎。 眼见泥砾满地,庙中仍是没有丝毫动静,谢兰幽仍是不急,缓缓走到右侧,伸手在判官泥塑的眉心上轻轻一点,那判官泥塑发出一声巨响,登时炸裂。谢兰幽吹吹落在自己手指上的灰尘,将中指向上一翘,做状如怒放之兰,向旁一拂,不过轻描淡写,若无其事,那被拂中的鬼吏雕像轰然倒塌,化作万千碎屑。 孙悟空见她不疾不徐,气定神闲,便如已经望见陷阱中猎物的猎人一般,心中暗道莫非此地果有古怪不成?他自来聪慧异常,此刻一转念,立时发现关键所在,手中一道金光急射而出,直扑神龛上端坐的秦广王的雕塑。 但闻“轰”的一声,雕塑被金光炸开,露出下头的蒲团,孙悟空跳将上去,低身查看。过了片刻,谢兰幽将庙中东西砸了个七七八八,孙悟空只见蒲团上有黑芒闪动,谢兰幽每砸一样,黑芒便短了一分。 他立时明白了这个中的机关,伸手去碰出黑芒,乍然间,寒气骤起,谢兰幽正将烛台一脚踢倒,忽觉不对,当即施展移形换影之术,鬼魅一样到了他身后,抓住他衣摆向后一拉,便在此时,黑芒如利剑一般暴涨三尺,贴着孙悟空脖子上的黄色巾子一来一回,在上头割了一条口子。 孙悟空给谢兰幽近乎野蛮的拽下神龛,在地上滚了一滚,稳住身形,只觉鼻尖萦绕着一股如缕不绝的阴森鬼气。谢兰幽叹道:“秦广王,不必捉迷藏了吧?莫非你真要看我将这庙里里外外尽数砸了才肯现身?” 她话音未落,神龛蒲团之上已然升起一团白气,白气中隐隐约约出现一个约莫一人高的门户,门户中走出一个绛紫色的高大人影,那人头戴冕旒,一脸肃杀凶意,正是十殿阎罗之首秦广王。 孙悟空见果然是他,冷笑道:“秦广王,你身在仙籍,纵鬼敛财,为祸苍生,罪不容赦,你若不说出个一二三四,老孙今日就要替天行道!” 秦广王走到神龛下,哆哆嗦嗦的向孙悟空一拱手,这一个礼节尚未作完,他手中鬼影一晃,一群恶鬼顿时出现,将孙悟空和谢兰幽二人团团围住。秦广王冷笑一声,趁势欲走。 他账算的精,哪料还不待孙悟空发怒,谢兰幽双手轻扬,掌中无数流光溢彩的粉尘飘散在空中,纷纷扬扬洒落而下,群鬼只要沾上一丁点,顿时化为粉齑。孙悟空大喝一声,手起棒落,击碎秦广王脚下云气,秦广王倒落在地,眼见不好,高声讨饶道:“大圣饶命!请听小神一言。” 孙悟空喝道:“好,老孙就听你一言,可若是有半句虚话,休怪老孙棒下无情!” 秦广王瞥了一眼谢兰幽,道:“大圣,你有所不知,八年前,地府忽现百丈巨蟒,自此冥界被妖邪占领,地藏菩萨,十殿阎罗,除小神一人外,全部遭擒。小神借轮回隧道才得以逃脱。那伙毒魔更关闭地府之门,借赢海中的弱水将冥界封闭,小神万般无奈之下才来到了人间道场。” 孙悟空看了一眼谢兰幽,她抱着双臂,微微歪着头,嘴角噙着一丝微笑,似乎听得饶有兴味。秦广王又道:“冥界之门关闭后,阳间死去之人的鬼魂无血食供养,便在世上作起乱来,经常深夜人宅,生吃活人。小神恐人间遭受大难,才将这些恶鬼聚拢起来,让都礼前去诈骗血食,那兰幽庙的小灵女前来寻衅,小神出手将她打伤实是迫不得已,毕竟不少人都知道……知道兰幽庙的主人……出身不正……”说到最后他声音渐歇,似乎不敢再说下去。 谢兰幽看得他这番唱念做打,听了他满嘴胡言,不由得嗤笑一声,道:“好个地府被封,鬼魂无处可去,只得在阳间将恶鬼聚拢取来,骗些吃食。” 秦广王道:“小神绝无半句虚言。” 谢兰幽冷笑道:“你说冥界之门关闭,阳世和阴间不再相通,那我问你,这八年来,天下间可有新生儿?若是冥界关闭,鬼魂如何投胎?阳世何来婴儿?” 孙悟空原本听了秦广王之言,自然将这一切都归在了无天的头上,此刻听谢兰幽如此说,想起路上所见人间,与以往并无太大的不同,当下心中狐疑。 秦广王道:“这件事小神却是不知为何,但这些恶鬼却为无法投胎的凡人,还请大圣明鉴。” 谢兰幽道:“明鉴?好,你将那些无法投胎的恶鬼叫出来,我明鉴一个给你瞧瞧。” 秦广王看了一眼孙悟空,孙悟空道:“照她说的去做。”秦广王手捻法诀,诸鬼又出,谢兰幽举目望去,数十个鬼,男女皆有,年纪不一,有的身披薄纱,有的头戴皮毛,唯有满脸的戾气,似乎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谢兰幽围着他们转了一圈,见到人人面上似乎都有血迹,不由伸手去触摸,一摸之下,只觉黏腻不已,放到鼻尖闻了闻,却无铁锈味,亦无腥臭的气息。她心中转了数个念头,始终不能想明白,于是对孙悟空道:“我要回地府查查,大圣可留亦可走。”说罢绝尘而去,孙悟空信任她人品,并不出手阻拦。 第106章 阴槐 谢兰幽到了地府,黑袍人并不在,…… 谢兰幽到了地府, 黑袍人并不在,谢兰幽便叫左右给她递上八年前地府排查时的花名册。耿京此时已从寻常鬼吏做了判官身边的执笔,因他与谢兰幽算是熟识, 判官便叫他在旁等谢兰幽看完。 谢兰幽翻到“辛酉六月初一”这张, 见下面记载这一日黑袍带人打开了秦广王殿中的封箱,发现内中少了数十个槐木傀儡, 心中一动, 指着那一行小字,向耿京问道:“黑袍护法是如何知道箱中原有数十个傀儡的?” 耿京道:“此乃判官供出的,笔录在内库,属下这就去调阅。”谢兰幽点点头, 不一时,耿京带着一份签字画押的口供回来,谢兰幽拿起细看, 上面果然载有此事。 再看上头记着那傀儡上头只有黄纸是冥界之物,其余槐木、朱砂等物都是不知哪年那月留下来的老物件,上头还带着不是冥界之物的印记。谢兰幽直觉这槐木傀儡便是那些恶鬼的关键所在, 但翻来覆去也找不到这槐木傀儡的记载, 她用慧眼探查,更是一无所获,心中不由愈加好奇。 耿京见她对此事好似十分感兴趣,便道:“审那判官的时候属下也在场, 那判官曾经说过, 那做傀儡的木头,他好似是在哪里见过。” 谢兰幽道:“怎么这句没有记载?” 耿京道:“只因判官也记不得到底是在何处见过,说了数个地方,黑袍护法叫人把那里的木头都搬来, 偏偏他说不对。最后非要自己去看,谁想竟是要趁机逃跑,护法大怒,把他给捉回来毒打一顿,这事儿也就没人提起了。” 谢兰幽问道:“那判官现在何处?” 耿京道:“除却泾河龙王一事,和平日里收收鬼吏们的钱财,他也不曾有什么太大的恶事,如今服刑已毕,早就入了轮回。” 谢兰幽沉默了片刻,又问道:“那你知道他去过哪些地方么?” 第121章 耿京道:“属下当时在场,愿为军师引路。” 谢兰幽便由他陪着,走了冥界数处,果然没有什么新鲜的发现。到了最后一处,乃是冥界轮回隧道西面的一处小屋,内中一营陈设俱全,都是寻常之物,但样样古旧,好似年头深远。 此屋早就无人居住,便是忘川河边的孟婆亦不知这屋子是何年何月,何人所建。谢兰幽头绪全无,坐在屋中椅子上支着腮细细思索。 耿京见她正在沉思,自是不敢出声打扰,但他为人素来闲不住,只好在屋中左右转转,瞧瞧这儿,摸摸那儿。 这屋中也没有什么东西好给他把玩,只有一面光滑的铜镜,尚能称得一句精致。他便将那镜子拿起放在手上摩挲。 谢兰幽想了半晌,仍是没有头绪,余光瞥见耿京在一边不停的摩挲什么,忍不住在心中摇摇头,起身上前正要说话,见了他掌中之物乃是一面盈不足尺的铜镜,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急忙问道:“这镜子哪里拿的?” 耿京听了一指床侧的小桌,道:“那桌子里。” 谢兰幽快步走到桌前,将抽屉拉开,内中除了镜子,自是别无他物。她将抽屉抽出,仔细检视,那抽屉壁上有一抹淡淡的红色,她又将抽屉拿起来,在桌上磕了数下,竟在当中磕出了一些细碎的白色粉末。 耿京上前道:“军师,这是什么?” 谢兰幽拈起细粉,放在鼻下轻轻嗅了嗅,道:“是玉簪花粉。” 耿京奇道:“那是什么东西?” 谢兰幽道:“女子用来擦脸的。” 耿京“哦”了一声,忽然脱口而出道:“如此说来,这里原来住的,是一个女人?” 谢兰幽点点头道:“这桌子是她用来梳妆的,上面有镜子,原来还有胭脂水粉。后来她不知怎么搬走了,这里就被遗弃了。” 耿京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忽然道:“军师,不对啊,这女的是鬼还是人?她要是鬼,怎么会用人间的东西打扮?她要是人,怎么像是在这住了很久的样子?” 谢兰幽道:“这有什么稀奇的,你没听过活人住在冥界么?” 耿京道:“还真没听见过。” 谢兰幽微笑道:“天地鸿蒙初开之际,世上有生有死,却无轮回之路。死去的亡魂在三界间游荡,或有毅力超凡者,借求生本能再世重生,或有执念未了之人,借前世之缘重回人世。但是上大部分的庸人,死去之后,只能无依无靠的在天地间飘荡,直到魂魄之力耗尽,灰飞烟灭。” 耿京自来冥界,出任鬼吏,便知道这世上无论人神妖鬼仙魔,那都是终究难逃一死,除了魔死后寂灭,其余诸般生灵均要在这冥界的轮回隧道中走上一圈,再世投胎方可为人。但谢兰幽所说的事情,耿京却是闻所未闻。以他的见识,也实在想像不出,一个没有冥界令生者死、死者生的世界究竟是怎么样的。 于是他问谢兰幽道:“那,这冥界是如何出现的?” 谢兰幽道:“《上古冥界志》中曾经记载,太初之时,有个女子诞生海外西陲之地,她渡海来到中原,见到诸般生灵不能自生而死,死而生的痛苦,心中十分难受,于是奔走于世,企图找到长生之法,以救天下。可是后来,她领悟到世间万物,有生必有死的道理,于是就放弃了之前的想法,来到地下之域,在地下用自己的功力,开辟了巨大的轮回隧道,她将死去之人的魂魄带到隧道的入口,借由正反旋风的力量,将他们送往往生之域,使他们能投入某个孕妇的身体中,借着孕育之力,再次重生来到世间。这个人就是冥界上古时期的大圣殷流光,这世上的往生轮回,原本是她一手所创。就连整个冥界,也是在她之前所建的基础上,才有了今日之局面。” 耿京疑惑道:“莫非此地便是她的居所?” 谢兰幽说:“此事我也不是很清楚,但确实有书记载,殷流光在冥界的旧居,就在轮回隧道西面。耿京,你想想,今日咱们去过的几个地方,是不是都是冥界的古旧之处?” 耿京仔细一想,点点头。谢兰幽道:“这就对了,这做傀儡的槐木,只怕是殷流光的旧物。秦广王既然能驱使殷流光留下的尸血神兵,他手中有殷流光留下的旧物也不稀罕。那判官一开始确实想将此事讲出,好拿些筹码来与黑袍讨价还价,只是他没有找到有力的佐证,尚来不及自抬身份,就给黑袍当成戏弄他之人痛打了一顿。” 耿京道:“如果那槐木真是这位……殷大圣所留,那又是些什么稀罕东西?” 谢兰幽想了好一会道:“这事我就不是很清楚了,但冥界之中必定有相关的记载,你们搜秦广王的府第时,可曾搜出账册来?”耿京思忖了一会,道:“有,都在判官大人那里。” 两人即刻转身去了判官那里,判官找了约莫半个时辰,捧出一本满是灰的账册。他拿袖子摸了两摸,拭去上头的灰尘,将之双手奉给谢兰幽。 谢兰幽接过账册,细细翻看,果然见上头有写到:“殷-木板一-拆做两半,一半用做傀儡百只。”她忙叫人去将秦广王府中找出的木板都拿来,也幸亏她曾千叮咛,万嘱咐各项事务一并要记账,不然此番可是要愁煞判官了。 不一时,数百块木板堆到了谢兰幽的面前,谢兰幽将不是槐木的剔除,将剩下十七块槐木仔细分辨,心中立时有数。 她将其中一块深黑色的槐木斫开,拿起被砍下的一小块,谢过判官与耿京,自行回了阎罗庙。 俗语有云,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听过这句话的人却多半是不知道这地上一日,地底也是一年,谢兰幽来去在冥界耗了将近一日的时间,于孙悟空秦广王二人,却不过寥寥。 谢兰幽回到阎罗庙时,秦广王正拉着孙悟空哭诉这些年来被到处驱赶的委屈。谢兰幽只看得气不打一处来,将手中之物向地上一掷,喝道:“秦广王,快底下头来,看看这是何物?” 秦广王低头一看,脸色顿时一黄。 孙悟空将那槐木捡起来,放在手心中左右看看,道:“这是什么?” 谢兰幽道:“上古冥界大圣留下来的阴槐木。” 孙悟空道:“有什么古怪吗?” 谢兰幽笑道:“你请秦广王再将那些恶鬼放出来,我给你变个戏法看。” 孙悟空何等聪明,一听就知道内中有古怪,当下道:“好,秦广王,请你再将那些恶鬼放出,给谢姑娘看看。” 秦广王道:“大圣,分明是她想出办法要借机弄鬼,小神实在不敢和她相抗。” 孙悟空道:“哎,秦广王,老孙这双火眼金睛可不是白练的,你将恶鬼放出来,她不敢在我面前弄鬼。” 他说话时,一双金眸灼灼有神,利箭似的直戳向秦广王的心底,秦广王无奈,只好顺从于他,拈动法诀,将恶鬼们放了出来。 谢兰幽见屋中数十个恶鬼面上无神,双眼直愣愣的勾着前方,心中不知怎么的,生出一股郁郁之气,她指尖微勾,出手如电,只闻唰唰数声,恶鬼们直挺挺的倒在地上,不一时便化作青烟。 孙悟空还未出声,谢兰幽翻掌向下,手中落下数十个深黑色木头做的小人偶,每一个身子上面都贴着黄纸,黄纸上是用朱砂写的符咒。 第107章 水军 孙悟空师从菩提祖师,虽说不…… 孙悟空师从菩提祖师, 虽说不曾学过这些驱鬼弄蛊的咒术,对此也不至一无所知,当下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谢兰幽道:“此乃冥界上古大圣殷流光所传之术, 名字叫做阴槐儡。是用生长在阴气极重之处的千年槐木所做。术成便可化死物为恶鬼, 任由驱使,以御敌军。秦广王既然连尸血神兵也操纵的了, 想必这小小阴槐儡也不放在眼中, 只是黑袍逼得太紧,你尚不及使出,只好带着此物逃命去。倒是不知为何,却拿来构陷于我和无天?” 秦广王见计谋败露, 不由狞笑道:“哼,我乃天庭臣子,岂可和你这妖邪为伍?孙大圣, 无论是非与否,此刻我才是你的盟友!” 谢兰幽听了此言,暗觉不对, 一时却也想不出究竟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她深信孙悟空的为人,因此并未理会秦广王,只向孙悟空道:“大圣,这人弄鬼愚害百姓在前, 伤了我的弟子在后, 请你让我为受害之人一讨公道。” 孙悟空沉吟片刻,转身出了阎罗庙,谢兰幽向秦广王微微一笑,还不待他反应, 伸手一挥,红筹不知从哪里卷出,将他裹在其中,谢兰幽召来土地山神,叫他们将秦广王带上天去受审。 她出了阎罗庙,却见孙悟空正站在槐树下头,手中拿着一片黄褐色的翎羽,望天出神。她走上去,叫了一声“悟空”,孙悟空回过神来,冲她点点头,只是他面上的脸色实在称不上好看,他心中所想谢兰幽如何不知,当下叹了口气,只作未见。 二人并肩回了兰幽庙,那守在灵女窗前的首医官已经醒了,正在厨房中煎药,谢兰幽向她打过招呼,洗手拿刀切了菜,给众人做了一顿尚能入口的早餐。 第122章 灵女的伤势尚未痊愈,首医官自是前去陪她。剩下谢兰幽、孙悟空、三藏、哪吒四人围在桌边,其实他们早就辟谷多年,又非是口腹之欲甚重之辈,哪里还在意吃食。只是这一夜之间发生的事情委实太多,如今便借这个难得的机会坐下来歇歇,或许还有谈谈。 谢兰幽说起大道理来自是一套接着一套,但寻常寒暄却是不怎么擅长,此刻饶是有心劝降,却也不知如何开口,只好低着头慢慢喝粥,仿佛自己从未喝过这么好喝的粥。 就这么在尴尬中纠结了一顿饭,三藏咽下最后一口馒头,突然开口道:“谢姑娘,有件事你或许不会告诉贫僧,但贫僧却不得不问,还请你见谅。” 谢兰幽叹了口气,道:“大师既知我不会说,又何必问?” 三藏宣了一声佛号,道:“为人弟子,岂有明知师尊陷入危难而不管的?谢姑娘,我佛如来的转世灵童究竟在何处?还请姑娘指点迷津。” 谢兰幽听三藏开口,就知道他要问这件事,但三藏心中也清楚,自己是绝不会在此时告诉他答案的,于是毫无负担地说道:“我知道,但我不会说,大师有大师的立场,小女子有小女子的立场,还请见谅。” 三藏早知此话,也不强求,当下起身道:“如此,请恕贫僧不克久留,悟空、哪吒,我们走。” 谢兰幽跟着起身道:“请大师留步。” 三藏霍然转身道:“谢姑娘要强留我们?” 谢兰幽道:“不是缘分我不强求,不过分别在即,小女子有一言,恳请大师一听。” 三藏双手合十,道:“请讲。” 谢兰幽道:“大师不妨四处走走瞧瞧,看看无天治下的三界,和以前的三界,是否有所分别。我那日在冥界说过的话依然有效,只盼诸君子回心转意,请。”她说完“请”字,微微躬身,身子微微一摆,已化作一道流光而去。 她再请三藏虽是又一次失败,但与此事上这些年来她早就习惯了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因此心中也不以为意,到了灵山脚下的大殿里,翻看起这些时日堆积的公文来。 一上午过去,竹君见她将数份公文挑出,堆在一起,不由得心中不解,借着活动筋骨之机上前问道:“军师,这是要做什么?” 谢兰幽从桌上拿起一份标着十万火急符号的公文道:“九头虫从北海来信儿,说我们的水军已将北海打下,西海也给打的落花流水,眼看就要被他收入鷇中,但是他只懂打仗,在其他方面,实在是管不了这么两个烂摊子,叫我们赶紧给弄给能撑得住的过去。正好这几日赶上政绩大考,这些,”她朝那堆成一堆的公文努努嘴道:“是天下水道中的出挑人才,只是四海之权,一直为敖家嫡系把持,他们当中尚没有人有经验管理一海,更别说一肩挑起两个海域暂时的事务了。” 因为黑暗之渊水军匮乏可靠的将领,统领诸事的一直就是鼋洁和九头虫。鼋洁此刻在负责与东海、南海的战事,西北二海则由九头虫负责。他们既然负责两海事务,自然需要一精通内务和后续安置之事的人襄助,可自古四海之事就由敖家嫡系把持,这样精通水族庶务且不与敖家同流合污之人委实难寻。 谢兰幽正为此事烦心,竹君却道:“我有个想法,军师不妨听一听?” 谢兰幽道:“请讲。” 竹君道:“四海事务一向由敖家嫡系独占,要找有经验的人代替他们,实在不是一件易事。不过谁也不是天生就精通此事,依我看,不妨在诸河之君中找数个在这几年中政绩突出,也有迁升经历之人,请他们前往一试。” 谢兰幽心中也有此意,于是点点头,叫人请来王璇,和竹君三人一道挑选天下水道官员。 再说九头虫,自无天入主三界以来,攻下水道之事便交由九头虫和鼋洁二人负责。他两人相处多年,自是亲密无间,默契异常,这水道也很快和诸般山神土地一样,落入了无天的控制之下。 然而那之后,两人便被派去攻打四海,这一下可就叫二人深感吃力,原来无天麾下甚少水军,四海龙兵之精又是水道中数一数二的,若只是这般,那倒也不算什么。 但攻城略地之后,如何处理当地的百姓、如何令一应事务运转如常,这便不由令两个不通文事的武将有些头痛,一边暗暗庆幸谢兰幽昔年好歹弄了几个水将水官回来授课,一边连连催促灵山派人襄助。鼋洁好歹昔日跟在泾河龙王身边,算是有些家学,九头虫却是大老粗一个委实不堪文事叨扰,只被逼得恨不得投缳清静。 谢兰幽得了信儿便立刻着手处理此事,但她行动再快,也不及九头虫火烧眉毛。好在九头虫有个儿子,名唤乌龙,此子着实是一员福将。他在外和人打了一架,竟然带回了四个擅长水事的大将之才。这四人不仅只用了数个海螺便破了九头虫的水阵,更是寥寥数言,就劝降了猪八戒和沙悟净,当中一个叫马温的,还夸下海口,要在不久之后,将西海龙王敖钦的龙皮扒给九头虫做铠甲。 九头虫虽忧心文事,见此战绩,也不由大喜,当下连连赏赐。果然不久之后,西海龙兵节节败退,眼看就要全军覆没在九头虫手下。九头虫和众人约定,明日辰时众将各带一队人马,倾巢出动,剿灭西海。 几人在帐中这个说到畅快淋漓之处,忽听帐外一水卒道:“启禀大王,有客来访。” 九头虫道:“什么人这个时候来?不知本大王正与各位将军商讨事宜呢吗?叫他等着。” 水卒喏喏的还要说什么,九头虫怒喝道:“我说叫他等着,还不退下去!”外面的来客似乎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那水卒顿时没了声响。九头虫复又同诸将敲定了其余诸事,这才掀开帘子,出了帐门,向那水卒道:“客人呢?” 水卒低着头道:“在……在……” 他还未说完,只听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在这里。”九头虫听见这声,耸然一惊,转过头去,他动作之快,幅度之大,险些将脖子扭到。然而此刻他哪里还能顾及这些,急忙快步行至那人身侧,俯身行礼道:“参见军师。” 来人正是谢兰幽,她还是一身蓝衣,静静的站在一旁,却无端端有股高华的威仪。她身边还站着一人,全身笼罩在黑色的兜帽中。谢兰幽面带微笑,见九头虫要行大礼,急忙伸手扶住他,说道:“不必多礼,快起来。”说完将他轻轻向边上拉了拉,借着水中浮动的光芒仔细看他,瞧了半晌:“许久不见,你吃苦了。” 九头虫这在沙场上不知征战凡几、也从未哭过的九尺大汉,此时听了这句话,眼圈一红,险些掉下泪来。他不欲叫谢兰幽看见自己这般样子,急忙转头道:“军师,我给你介绍,这几位都是我麾下的能人。” 谢兰幽跟着他向前走了几步,来到诸将身前,九头虫道:“此乃军师,”待众人行过礼之后,又指着一条乌青色的小龙道:“军师,这是小儿乌龙。” 乌龙抱拳行礼,谢兰幽道:“相貌堂堂,倒比你爹俊多了。” 九头虫道:“后辈还比前辈高,这是好兆头。”又道:“这两位乃是在昆仑山上修行的上仙,马温和小白。” 那穿着黑色兜帽的人微微抬了抬头,谢兰幽望了两人一眼,不疾不徐道:“马温……小白……这两个名字倒是别有意趣。” 第108章 伪装 听谢兰幽如此说,马温、小白二人…… 听谢兰幽如此说, 马温、小白二人却似乎失了平日的能言善辩,只是向她拱拱手。九头虫在一边看着,不知怎的, 竟然有几分尴尬, 急忙将哪吒和三藏引上前来介绍道:“军师,这是三藏和哪吒, 还有猪八戒和沙悟净, 他们虽是天界旧臣,可如今归在我麾下,那自然是我们的人,他们四个本领高强, 都是将帅之才。” 谢兰幽叹了一声,笑道:“好,我一直有心招揽, 却始终不能留住贤才,你若真留得住这几位,便是不能拿下西海, 也是头功一件了。”她这话一出, 哪吒等六人面上更是有些挂不住,九头虫为人大大咧咧,没有什么心眼儿,这时也听出不对, 犹豫着问道:“军师如何讲?” 谢兰幽向那穿着黑色兜帽的人看了一眼, 道:“不如何,我送这位朋友上任,进攻西海之事暂缓,等我回来再说不迟。”她说完不等九头虫如何说, 便向那穿兜帽的人道:“咱们去鼋洁那儿。” 九头虫方知这人乃是灵山派来协理四海政务的,他也急缺这么一个伙伴,见谢兰幽明明将人带来,偏偏竟要将人送去鼋洁那里,脚下一个移形换位,抢步到谢兰幽跟前,将二人拦住,道:“军师,你也太偏心了,鼋洁那里缺人,我这里又何尝不缺?这六位虽然是将才,于其他的政务上却是平平,你可不能因为我得了六个将军,就厚此薄彼。人都带到我这儿来了,又给带走了。” 谢兰幽蹙蹙眉,有些为难道:“不是我偏心他,是这位先生确实不适合在你这里,唉,我此刻和你说不明白,待我回来再和你详谈此事。”她想了想又嘱咐了一句道:“我回来之前,无论发生何事,你都不可发兵西海,更不可离开中军,听明白了吗?” 第123章 若是别人对九头虫说这些颠三倒四遮遮掩掩的话,九头虫早化出月牙铲先给他身上开两个洞,但谢兰幽在黑暗之渊众人心中威望深重,她又素有远见,九头虫便点头应下此事。 谢兰幽知他虽是不太聪明,却一向言出必行,见他答应,心中松了一口气,向那穿黑色兜帽之人道:“咱们走吧。” 她说完走出两步,却不见那人稍稍动弹,急忙回身道:“你做什么?咱们快些去鼋洁那里。” 那人摇摇头,谢兰幽道:“你别糊涂,手心手背都是肉,你是左右不是。”她又放缓声音道:“你也这么多年没有见过鼋洁了,你难道不想他吗?” 小白听到这句话,心头一跳,想道:“此人认得鼋洁?”他凝神细看那人,越看越觉得那人身形熟悉。正猜测那人身份间,只听那人低声道:“我不愿走。” 谢兰幽闻言不由长叹道:“这又是何苦?” 九头虫在一边听得一头雾水,正要张嘴去问,只听马温惊道:“小白,你怎么了?”众人被他的声音吸引,一起望过去,只见小白倒在他怀中,面上好似惊疑不定,又似激动不已。谢兰幽心知这是怎么回事,走到那穿兜帽的人身边,低声道:“此情此景,你愿得见?同我走吧。” 那人摇摇头,伸手将兜帽摘了下来,他面容清癯,颧骨微凸,双目炯炯有神,一看便是一位干练精明之士。马温见了他的样子,心中忽的一动,总觉得好似在什么地方见过,那人上前三步向九头虫一拱手道:“在下敖清,本是黄河龙君,现奉无天佛祖之命,前来接任西海龙君一职。九头大王,敖清一身臭脾气,咱们日后共事,还请多多包容。” 九头虫听了他的话,心中好生奇怪,只是他虽不算聪明之辈,却也不傻,当下只道:“哪里哪里,本人不善政务,日后还要多多仰仗老弟。” 谢兰幽抿了抿嘴道:“既然如此,那便如此罢。明日你们去攻打西海,也好早日让敖清上任。” 九头虫看出她颇为忧心,虽感怪异,也不敢多问。谢兰幽又道:“只是你这里人才众多,也不必一起都去,我手上尚有一件水道之事要处理,便请猪八戒和沙悟净二位留下,替我参详参详。”九头虫自无不应,猪八戒与沙僧见他答应,如今又情况给不明,只好同意。 众人当下定了计策,谢兰幽带着八戒沙僧和乌龙在后方。马温主攻,哪吒和三藏分别负责左右翼,九头虫坐镇中军,敖清和小白各自带一小队人马负责策应。 九头虫虽觉这两个时辰可谓平生之怪异之最,但谢兰幽即在此处,又见得大计抵定,心中也放下了一块石头,当下和乌龙安安稳稳的回去休息。小白自敖清现出真面目后,一颗心便饱受油煎火炙,敖清知他煎熬难忍,便向他道:“我有些事想和你单独谈谈,不知却是方不方便。” 小白当即答应,二人一前一后到了小白房中,敖清在太师椅上坐定,小白将门关严实,施法撑起结界,防人偷听。他忙完这些,才转身面向敖清,上前数步,走到他跟前,一撩袍脚,跪在地上,俯首叩头道:“姑父!” 原来这小白不是旁人,正是西海玉龙三太子敖烈。 那日在兰幽庙中,三藏、哪吒和孙悟空汇合之后,哪吒忽然对黑莲圣使假扮的猪八戒大打出手,正是因为哪吒在被押往阿修罗界时,曾亲眼见到猪八戒和沙僧被押至北海。 孙悟空等一众离开双龙镇后,便到了北海附近打探。他们发现北海已被九头虫的波元水府所占,九头虫之子乌龙正在领军与西海交战。 孙悟空断定八戒沙僧二人定是给九头虫关了起来,于是找上小白龙敖烈,谎称是昆仑山修行的上仙,投靠乌龙。更在哪吒、三藏佯装挑衅之后,将其“收服”,又在“无意得知”八戒沙僧被押在北海时,假作说客,令他们“投降”九头虫,为的就是得到九头虫的信任,联合四海残存的力量,一举破解无天的水军。 谁料人算不如天算,谢兰幽与竹君为西海选定新任龙君时,偏偏选中了小白龙敖烈的姑父,原本旧天界的泾河龙王敖清。谢兰幽更是在众人计划的关键时刻——进攻西海的前夜来到波元水府。 谢兰幽刚刚见到马温、小白二人时还未有什么想法,但一见哪吒、三藏、八戒、沙僧四人,当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再一听弼马温、小白龙这破名字,顿时哭笑不得,无端端生了一股气。但那时敖清就在她身侧,她实在不愿叫他左右为难,便想将他带到鼋洁那去暂呆一段时间,哪知她难得的好心,敖清却拒绝了。 敖清见敖烈神情激动,声音哽咽,心中又疼又怜,急忙将他拉起来,上下仔细看看,见他除了稍稍清瘦了些,倒不像吃过亏的样子,心中松了一口气。敖烈道:“姑父,你怎么会在这儿?” 敖清道:“唉,地界一年,冥界便是三百六十五年,我魂魄在地府阴山背后滞留地界的一十四年,受损过重,不能轮回,只好暂时在地藏王菩萨处休养生息。那之后我醒醒睡睡,不知在冥界过了多少年去,有一日,冥界突然发生巨大的震动,地底深处传来一阵阵低吼,恶鬼怒号之声摄人心魄,我被吵醒,一睁眼就给人押到了新建在冥界的监牢之中。看管监牢的全是妖魔,我听他们说话,才知道三界已经天翻地覆,有一个叫无天的妖魔入主了灵山大雷音寺,做了这三界的主人。” 敖烈点点头道:“姑父,无天和谢兰幽联手杀死佛祖,将众佛和菩萨关入冥界,驱赶天庭众神,将他们或残忍杀害,或赶入轮回,他们的这些暴行大师兄早就对我说过了。” 他见敖清在为无天做事,心道敖清莫非因为谢兰幽昔年之情,才受其蛊惑,于是将这些真相一一道出。哪知敖清听闻只是一声冷笑,问道:“敖烈,你可知我为何会投靠无天?” 敖烈心中不解,问道:“若不是因为谢兰幽,那又是因为什么?” 敖清道:“我被押在冥界的第五日,魂魄便出现不稳之象,有个松鼠精到了我的牢房,给我施法诊疗,一边施法一边抱怨道:‘真麻烦,偏偏只许你们欺负我们,不许我们欺负你们,还要给你疗伤呢。’我见他是个妖怪,不愿理他,索性偏头不去理会她。这么一过数天,她天天来给我施针。只是我魂魄虚弱,乃是因为常年遭受阴山背后的寒气,离了地藏王菩萨的护持,自是不能稳定下来。”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端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水,才继续道:“那女孩的脾气也十分不好,她前几日还稍稍忍耐,后来见我一日日的衰弱下去,气得每天破口大骂。可说来也十分奇怪,她虽是口中污言秽语,竟从没有对我动过手。后来有一日,那女孩带了个黑袍大汉来,那大汉功力高深,竟使我的病情暂缓。他问了我的身份,知道我是前泾河龙王之后,就一言不发的走了。我身体些好了之后,就向那女孩套话,打探起外面的事情,她似乎是被我问烦了,指着牢门边上,有时递进来的纸张叫我自己看。我拿起一看,原来都是邸报,有地府的,也有灵山的。” 敖烈第一次听到地府还有这种东西,好奇道:“那是什么?” 第109章 找事 二师兄,你踢我做什么? 敖清道:“不过是些近日来的消息, 上面全是什么人事调动,冤案查证之事。起先我以为他们在做戏,只是冷眼看着。后来日复一日, 每一次的邸报都是如此, 我忽然间明白,我敖清不过是个旧天界不要的龙王, 哄骗我做什么?于是我就向那女孩打听邸报上写的事情, 很多事情她自己也不懂,但你姑父为官多年,虽说不谙官场之道,却知晓政事艰难, 透过只言片语,我能摸到无天的心思。” 敖烈道:“什么心思?” 敖清道:“他是真心的。唉,我在地府不知被关了多少年, 有一日牢门忽然打开,我被人带了出去,到了阎罗殿上, 那救过我的黑袍大汉就端坐在当中, 他说旧天界已经覆灭,他们查证过我的身份,知道我是个能吏,且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 问我是愿意皈依无天。他说, 以我之能如果皈依无天,大展宏图自然是有的。但若不愿意,他们也只能把我治好,送入轮回。” 敖烈道:“他们竟能把你治好?” 敖清道:“我也是这么问的, 那黑袍大汉道:‘我自然是没有这个本事,但军师和佛祖确实能的。’我问他治好了我,对无天有什么好处?他说什么好处也没有,只是我现在这样,若要强入轮回,总是会有后患。我那时已经有心要看看这个无天佛祖是个什么样的人,于是故意说我不会皈依一个妖邪。那黑袍大汉给我这句话气得不轻,当场破口大骂,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谁料到不久之后,无天果然来给我疗了伤。我好了以后,向他表明了意愿,我看得出来,在听到我的真心之后,他很惊讶也很高兴,于是我又一次做了泾河龙王。直到那天离开冥界之后,我才知道鼋洁在很多年之前就是他的手下了。” 第124章 敖烈道:“不错,定是竹君将鼋洁带给无天的。” 敖清道:“我心中自然感激他救了我的儿子,只是我心中也难免有些疑虑,担心他的以礼相待,乃是因为我是鼋洁的父亲。于是趁着政事之余,我常常到岸上去查访,才知这天上地下的一切早就大变模样,无天对我所做的一切,除了鼋洁的面子,也是因为他却有一颗为苍生之心。那之后,我就专心政事,不再多疑。不久之后,因我政绩出众,步步擢升,终至黄河龙君一职。我在这个职位上做了四年多,前些时日,军师突然来找我,希望我出任西海龙君一职,我自然是答应了。” 敖烈道:“那怎么谢兰幽说,你是要去鼋洁那儿上任?” 敖清闻言长叹一口气,道:“敖烈,我看破了你的伪装,军师未必看不破,她只是不说罢了。她不愿见我在我自己的心愿和你之间左右为难,索性带我远远避开。无天麾下有一规定,那便是父母子女、兄弟姊妹和夫妇之间,是决不许存在直系上下级的关系的,我若去了鼋洁那里,虽说也不算上下级,但总归……唉,一开始我便是西海龙君。” 敖烈听了他的话,知道敖清已经打定主意跟着无天了。他自大师兄孙悟空替敖清沉冤昭雪之后,便对他尊崇之至,这次西海的死活他原本不想管,也是孙悟空上门,他才愿意顺手帮敖钦一把。此刻听了敖清之言,心中戚戚,数次张嘴,始终不能说出什么,谢兰幽一个外人都能体谅敖清的难处,他这个做侄子的真的要逼迫待自己犹如亲生的姑父么? 敖清见他面上迷茫之色深重,也在心中叹息不已,道:“敖烈,你也不小了,雏鸟长大后,总要离巢另觅生活。你和姑父的立场相悖,那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只是姑父希望这个立场是你自己选择的,你也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而做,否则你选的路便是再光明、再容易,你也是很难走远的。” 敖烈听了这句话,心中却更是茫然,他这一生都在被命运推着走,从未真正为自己选择过什么,此刻突然被人点醒,心中竟不知前路在何方,只觉到处都是一片迷雾,迷惘之意更加深重。敖清见他这般姿态,心中十分难受,但自孩童向大人成长,这一关自古以来便是难以避免的。他也不去再行提点,只是轻轻起身出去,替敖烈带上了门。 敖清出了门,还未走上两步,便见到谢兰幽抱着数本卷宗,快步走到了猪八戒、沙僧二人的居所,敲了敲门,推门进去。原来近些年来,很多百姓南迁,江南一带渐渐繁华起来,长江两岸很多森林地方都被开垦成了良田,当地因为此事变得极为富足,逐渐有了天下粮仓的美誉。 但是糟糕也就糟糕在此处,原来树木变作田地,很多河道也因此变得泛滥,尤其一到雨季,暴雨一降,就有洪涝之灾的势头。此时若是退田还林,以抵洪涝,那百姓失去了田地,便没了生计;可若是放任不管,这般下去,终有一日回闹出弥天大祸。那长江龙君原本是黔中清江水的龙君,因政绩斐然,连年擢升,终至长江龙君。但面对此等情形,饶是他为人精干,也着实无可奈何,只得上报灵山,期盼能有一个两全之策。 谢兰幽接到长江龙君的奏折,便知这是一件大事,她本拟将敖清送到波元水府,就前往长江一带实地考察。谁料想竟遇上孙悟空等人诈降之事,眼见攻打西海已是刻不容缓,三藏又等人明显别有用心,她自己也立时陷入两难之地。 只是谢兰幽到底是在云山长大,自有一副狠毒心肠,两难之间,干脆先借故将猪八戒和沙僧二人扣在手中,当做人质,如此便不怕三藏等人在前线胡来。 虽说是扣成人质,但猪八戒与沙僧二人的才干不可小觑,谢兰幽也有心向他二人请教这件事,她料想经过今天那么一闹,二人必也夜不能寐,于是当晚便抱着一摞卷宗到了二人房中。 一进房门,便将此事倒豆子般的说了一遍,她伶牙俐齿,猪八戒与沙僧二人还不及阻止,已经将事情的前因后果悉数听在耳中。 谢兰幽将手中的卷宗往桌上一放,道:“事情便是如此,你们既是自己人了,我也不和你们客气,此事做好,沿河百姓的生计就有了着落,同打下西海一样是大功一件。”想了想又认真道:“说不定比打下下海的功劳还大。” 八戒、沙僧见她明明心中有数,偏偏作出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来,心中怒气难耐,沙僧自在天庭起就受惯了气,倒是还好,八戒嘴上却忍不住道:“天都这么晚了,连个觉也不让人睡,要让人给干活,连个宵夜也没有,这无天佛祖,比老猪在高老庄的丈人还要会使唤人,老猪才不做这冤大头,不干不干。” 谢兰幽笑道:“时不我待,咱们早一日把这事弄好,百姓们早一日有好日子过。他们有了好日子,天庭佛界才有香火好吃啊。你就先少睡一会,等这事了了,你就是睡上一年,那也绝无人吵你。至于宵夜,你想吃什么,我叫厨下去做,要多少有多少。” 八戒这一脚踢到了棉花上,自觉好生没趣,于是道:“有什么素果素菜通通拿来,再来一百个、不,两百个馒头。” 谢兰幽点点头向沙僧柔声问道:“你要吃什么,我叫他们一块儿做。” 沙僧冷着脸道:“我二师兄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谢兰幽温柔的笑笑,提笔在纸上写了菜单。过了一会,她搁下笔,将菜单折成纸鹤,施个法术,叫它缘着窗户飞了出去。她向二人道:“厨下做好菜还需一会,这是长江龙君送来的这些年河水的涨势,还有长江自古以来的河道图,我们趁着空先看看,好么?” 她这几句话说的温温柔柔,叫人不忍反驳。况且八戒沙僧二人都有些心软的毛病,谢兰幽不过是个妖邪,沿河数百万百姓的身家性命却是不能不管,两人当下只好认栽,起身到桌前看起卷宗来。 八戒沙僧二人果然有些门道,谢兰幽曾试图画出长江的改道图并各处支流、暗流的水道补给图,但补给图中很多暗流的形势难以琢磨,连当地居住多年的水族也拿不准究竟如何,是以这张图只完成了七七八八,八戒沙僧却只看了不消一个时辰,就依着现有的卷宗,将图纸缺失的地方给补了大半。 沙僧道:“剩下的这些,卷宗上要不没说,要不言语不详,那就没辙了,想知道,只能亲自走一趟。”八戒在一边听了这话,急忙踢了他一脚,沙僧为人老实耿直,平素更有些呆愣之气,冷不丁吃了这一脚,心中纳闷,不由问道:“二师兄,你踢我做什么?” 第110章 攻心 我已经邀请他们师徒和哪吒,去旁…… 八戒干笑一声道:“我什么时候踢你了, 不小心碰到了。”沙僧还要说话,门外响起轻轻的叩门声,跟着门被从外面推开, 厨房的厨子带着一群端着托盘的水卒整齐的走进屋中。 谢兰幽起身指着另一张大些的圆桌道:“将吃的放在那里, 你们便去睡吧。”厨子应了一声,带着水卒到了桌边, 将一碟碟素菜摆在桌上, 带着人退了出去。 过了一会,他又搬着整整四大笼还在冒着热气的蒸屉进来,放在椅子上复又退出。 谢兰幽招呼二人道:“先去吃饭吧。”说着自己先起身了,走到桌边坐下。八戒本是为难谢兰幽, 但他忙了大半宿,腹中自有些空荡荡的,此刻一见有吃的, 哪肯落后?连忙快步跑到桌边一看,只见桌上满满当当的堆着数十道菜,光他爱吃的, 便有:红烧豆腐、油闷春笋、香菇炒素鸡、上汤煮干丝、文思豆腐羹、炸萝卜丸子等十几样, 当下乐得笑开了花,抄起筷子来大吃大嚼,一筷子下去,半碟子的菜都不见了。 沙僧也跟着坐下, 他见八戒这幅吃相不由劝道:“二师兄, 你斯文些。” 八戒吃了半晌,才停筷道:“斯文斯文,饿煞老汉,有了吃食, 不要斯文。”说完复又大吃不停。 谢兰幽本无饥饿之意,她又是个过酉不食的性子,只拿了一片西瓜,在一边捧着小口小口的吃。 八戒正吃的欢畅,大门忽的被人推开,只听一人一边向里走一边道:“八戒、悟净……”三人一齐看去,走进来的是个相貌堂堂,面如冠玉的僧人,正是三藏。 三藏见这三个人窝在一处,似乎还正吃的开心,心中不由发怒,面上一沉,冷声问道:“八戒、悟净,你们在做什么!” 谢兰幽起身笑道:“我找他们商量长江水道的事情,谁知道一说说到半夜,猪兄腹中饥饿,我就叫了些宵夜来充充饥,大师吃饭了么,要不要一起来吃些东西?” 三藏听她说话,脸色更是沉沉的,冷哼一声道:“什么事那么紧急?这么晚了还在商讨?” 谢兰幽起身回到书桌边,将三人刚刚改过的水道图和补给图给拈起,递到三藏面前,说道:“正是这个。”又将长江水道之事说了一遍,三藏面上怒色渐消,谢兰幽道:“既然已经成了三界之主,自然要名副其实,大师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第125章 她见三藏黑着脸,却不接她的话,当即一声长叹道:“我这里不强留人,几位若是觉得不好,要走的话,也可随意。兰幽一世只求无愧天地,不负初心,请了。” 她轻抬莲步,走出去不过数步,只听三藏在她背后道:“等等。”谢兰幽回身相望,三藏道:“此事既与百姓有利,八戒悟净助你一程,自是无妨。不过明日西海之事,哼,明日西海之事,我们虽不能相救,断然不会为虎作伥。” 谢兰幽笑道:“这无妨,我去同九头虫说便是,只是还请大师也答应我一件事。” 三藏问道:“什么事?” 谢兰幽道:“请大师留到此战结束之后,有件事我想请诸位一观。” 三藏问道:“何事?” 谢兰幽神秘一笑道:“天机不可泄露,时辰到了,大师自然知道。” 三藏知她无有伤害自己一行人的心思,也知她若要强留,自己是断然不能走的,于是颔首答应。谢兰幽似是很满意,浅浅一笑,躬身而去。 谢兰幽出了房门,便去了九头虫的帅府。此时九头虫还未休息,正在书房一个人推演沙盘。谢兰幽将此事悉数告知九头虫,九头虫这才知道自己竟被孙悟空玩弄于股掌之上,登时大怒,一拍座上扶手,起身迈开大步,火气腾腾的向外行去。谢兰幽道:“等等,你要做什么?” 九头虫停下脚步,回身道:“军师,这伙如来的徒子徒孙就在营中,此时不拿他们,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谢兰幽道:“你呀,真是心思单纯。无天唐三藏的欣赏之情溢于言表,对孙悟空更是早有招揽之意,你现在把他们拿了,送到无天那里,除了叫他们拿那一身的硬骨头去气无天,还有什么好处?” 九头虫道:“那依军师的看法,我该如何行事?” 谢兰幽问道:“我跟你说过,等你打下北海龙宫之后,就召集北海所有水族一同集会,历数北海水晶宫的罪衍?你做了吗?” 九头虫道:“自然是做了的,不然咱们波元水府能这么快稳住北海的局面吗?咱们麾下好些人,原本都是北海的。军师,这四海水族受到欺压多年,这会一集,那情形哈哈,你是没有看见敖顺当时的脸色,真叫人痛快!” 谢兰幽淡淡道:“是么?我已经邀请他们师徒和哪吒,去旁听西海被破之后的集会了。他们都是心怀良善的正直之人,眼见着自己维护的却是这么个破东西,我相信,他们的脸色到时候一定会比敖顺还好看。” 九头虫虽说脑子不怎么有灵光,却也绝不是愚笨之辈,听了谢兰幽的计划,立时明白了她之用意,赞道:“军师,这可真是妙计,高得很,高得很。” 谢兰幽轻声道:“什么妙计,不过是个攻心的毒计罢了。”九头虫没听清这句话,问道:“军师说什么?”谢兰幽回过神来,道:“说你呢,他们明日不去了,你怎么办?” 九头虫不由皱眉道:“是啊,这事可怎么办?不行,我现在去把乌龙叫起来,跟他重新商量战术。”马上要与敌军短兵相接,自己手下的大将却都不干了,这件事莫说九头虫,任是何等的名将遇上,那也是绝难应对。 谢兰幽见他急得团团转,不由抿嘴轻笑道:“你别急,此事尚有余地。” 九头虫道:“军师,这事儿那还有什么余地?难不成那孙猴子能突然改变主意,倒来帮我们了?” 谢兰幽笑道:“那怎么可能,但他不来,你的朋友难道不回来么?” 九头虫道:“谁啊?鼋洁?不可能,我就是现在给他传信,那也来不及了。”他话音刚落,只听一阵爽朗的大笑传来,继而一个清亮的男声道:“什么也来不及了?” 九头虫听了这声音,心中大惊大喜,转身只见一黑甲小将撩起门来,进了帅府,他身后跟着一连串银甲将士,个个气宇轩昂,精神奕奕。 九头虫迎将上去,伸出拳头击在那黑甲小将的胸口,道:“鼋洁,你小子怎么来的?” 鼋洁道:“我啊,我是夜观星象,只见西方暗星晦涩,知道是有人要倒霉受骗,掐指一算,原来是你,只好昼夜疾驰,赶来救援。” 九头虫白眼一翻道:“你小子少糊弄老……少糊弄我,你会看星星,你顶多会看河里的王八。” 鼋洁道:“好了好了,跟你开玩笑呢,是军师来信儿,说你这边可能会突然人手不足,叫我带四个善战的将才和一队人马来帮帮忙。” 九头虫急忙谢过谢兰幽,谢兰幽摆摆手,叫他不必多礼,又叫鼋洁将四位将军带上,她将众人引至沙盘边上,向九头虫道:“你现在虽已有了人手,但你的计划也被孙悟空他们悉数知晓,万一他们将计划通报给了敖钦,你明日必定要吃大亏。” 九头虫点点头道:“正是,不过他们有这个机会吗?” 谢兰幽道:“论理来说没有,但孙悟空智慧非凡,敖家又传承久远,难保没有什么避人的传信之法,还是小心为上。” 鼋洁沉吟片刻道:“咱们也不必重新布置,里面还按着原来的路子走就可以了,在外面安排上一队人马,敖钦如果想搞鬼,咱们就杀他个里外夹击。” 谢兰幽琢磨了一下,觉得此法可行,但她毕竟不是战地上的将军,便安安静静的在一边,等着九头虫拿主意。九头虫默不作声,沉吟片刻,忽的拿拳头锤了一下左手心,道:“此法可行。”当下令人瞧瞧唤来帐中诸将,将明天的布置说了一遍。 也亏得他治军甚严,出了临阵换将变计这等大事,还未引得众人哗然。订计之后,众人各去睡觉,谢兰幽本拟回屋,谁料鼋洁在后叫了她三声,似乎有什么事情,她便返身折回,鼋洁将她引到僻静处,拱手道:“军师,有件事……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谢兰幽见他犹疑,微感奇怪,道:“你说便是。” 鼋洁踯躅片刻,才说道:“日前我已攻下了南海龙宫,依照军师的意思,开了集会,会上有个鱼婆说……嗯,说了一些陈年旧事,此事……涉及到广力菩萨敖烈的身世,属下不敢自专,此事还请军师定夺。” 第111章 身世 敖烈的母亲,就是那只蛟女,是被…… 鼋洁自幼性情冲动, 和敖烈那个脾气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虽说跟了无天之后,性子稍稍沉稳了些,终究还是天性难违。谢兰幽见他此时吞吞吐吐, 心中不禁沉了一沉, 缓缓安抚道:“你不要着急,慢慢讲来, 万事有我。” 鼋洁道:“敖烈的母亲, 就是那只蛟女,是被敖钦奸污的。”谢兰幽一扬眉毛,没说话。鼋洁道:“那蛟女的父亲本是清湖龙王之子,清湖龙王因误时被天庭处斩之后, 蛟女随母亲到了西海中投奔叔父。后来她叔父将她送往龙宫侍奉刚刚生产的西海龙后,谁知道……她被敖钦撞上,敖钦见她美貌, 将她奸污……” 谢兰幽听了此言,不禁咬了咬唇,鼋洁接着道:“事后敖钦将那蛟女囚禁在西海深宫中。那蛟女性情刚烈, 不肯平白受此侮辱, 但她也知此事求告无门,于是装出顺从的样子,曲意迎合,以图后事。只是敖钦也并非饭桶, 从不在那蛟女面前入睡, 况且他还要作出情深款款的样子,便很少去蛟女那里。蛟女数月过去,始终不能找到机会。后来竟然发现自己身怀有孕,她生下一个儿子, 就是敖烈。” 谢兰幽问道:“我听说敖烈的母亲乃是病逝,那蛟女到底是怎么死的?” 鼋洁道:“蛟女生下敖烈之后,敖钦或许是以为蛟女已经有了孩子,便彻底顺从了,于是放松了警惕,在蛟女身边入睡。蛟女趁此机会,一剑向他的喉咙刺去,只是她本事不济,剑风声将敖钦惊醒,敖钦受了重伤,蛟女却因此惨死。” 谢兰幽点点头道:“此事鱼婆又是如何得知?” 鼋洁道:“她是蛟女的乳母,蛟女自知刺杀敖钦一事,不论成与不成,多半要成仁,于是提前借口打发她出去,叫她隐姓埋名离开西海。鱼婆离开西海之后,想着四海之大,敖家却是同气连枝,既然逃无可逃,索性在他们兄弟的眼皮子底下,料想敖钦一海之主,未必记得她一个小小鱼婆的形貌,于是改了姓名,到了南海水晶宫中做了个婆子。敖钦杀死蛟女后,本欲杀她,但他怎想的到这鱼婆竟然就藏在他兄弟的眼皮子底下?这鱼婆便这样套过一劫。” 谢兰幽皱眉道:“你们攻下了南海,集会中她将这件事说出来了?” 鼋洁道:“不错,当时在场者甚多,这事又牵扯到身居高位之人,只怕旬日之内就会传遍四海。” 谢兰幽又问:“那鱼婆身上可有证据?” 鼋洁道:“有,蛟女深恨敖钦,但对敖烈……她虽不想看见他,却也并不恨他。她打发鱼婆走时,曾告诉鱼婆在敖烈压着逆鳞的明珠中,藏着敖烈的襁褓,和那蛟女留下的手书。” 谢兰幽沉吟片刻,叹了口气道:“攻下西海之后,你将这个鱼婆带到西海的上来。” 第126章 鼋洁微微一愣,不由踌躇道:“可是这件事早晚会传遍三界,您这又是何苦?” 谢兰幽一抬手,制止了他,道:“让敖烈在我面前爆发,总比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爆发好,左右集会一开,我这坏人也就当定了,不如一当当到底好了。”她叹了一口气,道:“鼋洁,明日事务繁忙,你先回去休息吧。” 鼋洁见她主意已定,当即躬身离开。 第二日,九头虫带着水军出征,鼋洁悄没声息的领着心腹亲兵埋伏在外,以图策应。九头虫到了阵前,敖钦早摆了鱼龙阵相迎,鼋洁麾下一名叫凌波的鱼精按照计划带人从生门杀进,九头虫坐镇在中军高处,冷冷的注视着下面。谢兰幽在外面瞄了一眼,就回了波元水府。 昨晚猪八戒与沙悟净二人对她说,若要进一步弄清长江两岸的情况,就要实地勘探。她便借口不通水事,强拉着二人与敖烈一起选定勘查路线。 敖烈不满道:“谢兰幽,你用我们用的也太顺手了吧?” 谢兰幽道:“你若不想做去休息便是,只是我糊里糊涂的,唉,若是弄不好,天下的百姓可要吃苦了。” 敖烈见她这副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孙悟空忙道:“算了,小白龙,这是造福百姓的好事,又不是给他无天做事,你消消气,消消气。” 孙悟空既然发话,敖烈自然没有不听的道理,当即气鼓鼓的抱着一摞卷宗背过身去,避开谢兰幽。 谢兰幽向孙悟空笑笑,表示感谢,孙悟空并不理会她。谢兰幽也不气恼,拉着几人定下了路线。 暮色渐沉,华灯初上,几人总算是将路线图弄好,谢兰幽正要叫厨下弄些酒菜来充饥,忽听门外一人快步奔入,一路小跑到了谢兰幽跟前,俯首跪地道:“拜见军师,启禀军师,将军大捷,西海已在我军掌握之中。” 谢兰幽闻讯大喜,起身问道:“如何?” 那传讯兵道:“将军进了鱼龙阵,敖钦果然使诈,妄图分散将军和左右翼的两位将领,将军便佯做中计被围。敖钦见到将军的阵脚大乱,首尾不能相顾,便沉不住气,出来向将军耀武扬威,这时鼋洁将军在外面,见到内中阵势,便按照之前的约定,带人从死门自下方进入,和将军一起里应外合,将西海水军杀了个干干净净。如今敖钦已被擒捉,将军请军师移步。去看看敖钦那老龙的脸色。” 孙悟空六人听说鼋洁赶到,敖钦被捉,个个脸上一阵青白之色,谢兰幽嗯了一声,又问道:“我方伤亡如何?鼋洁人呢?” 传讯兵道:“我方伤了数千人,兰幽庙的医官正在医治,鼋洁将军的部下伤亡不多,除了几个不能动的重伤患,其他的人裹好了伤,都跟着鼋洁将军先回东海去了。” 谢兰幽嗯了一声,道:“回去告诉你家将军,我不去打扰他了,叫他自行处理要事。到了时间跟我说一声便是。” 传讯兵道了一声“是”,随即出去。孙悟空叹道:“想不到你连这个都料到了,小龙女,老孙记得你原来可没这么聪明。”他认识谢兰幽时,谢兰幽是个管了他的闲事,救了整个花果山的小龙女,如今谢兰幽虽早已不是孙悟空认识的那个西海龙女,孙悟空有时还是会叫她“小龙女”。 谢兰幽也不以为意,道:“不过是亏吃多了罢了,你把黑莲他们像猴一样耍,我可不想被你弄得这么狼狈。” 她叫人去厨下要了酒菜,招呼众人吃晚饭。只是众人既知西海被破,哪里有心情吃东西。这一顿除了谢兰幽一贯如常,其余几人都是食不知味,敖烈几次想说话,想了想又沉着脸闭口不言,只不住的大口吃饭。 谢兰幽看在眼中,心中叹气,她与敖烈多年的情分,从未因为外事变过,但过几日审判大会一开,她和敖烈的情分只怕也就到头了。想到这里,心中也不禁闷闷的,随口扒拉了两口饭,便将碗筷撂开。 第二日,众人依着约定前往长江,敖家把持水道事务多年,各地水府领头之人都是敖家嫡支旁支,因此不论大小水府的主管之人,一律被尊称为龙君。无天上台之后,虽然改变了这一现象,但实务尚且管不过来,何况这等名字上的事情?所以水府之中多了很多不是龙的“龙君”。 这长江龙君便是如此,名为“龙君”,实乃一条鲟鱼精。妖族取名大多不讲究,这长江龙君原身是条白色鲟鱼,便指白为姓,起名叫做白鱼。 草根出身的长江龙君并不似前任黄河龙君敖清那般,一眼望去好似个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的饱学之士。相反,这位龙君的皮肤粗糙,微微带着常年在水边劳作的人常有的黝黑色,眼角生着几道细细的皱纹,像是个逐水而居的渔民。 谢兰幽带着诸人人进来,恰巧看见白鱼正拿着一个婴儿拳头大小泥团仔细端详。他身后的桌上还堆数十个这样的泥团。 谢兰幽叫了他一声,白鱼便小心翼翼的放下手中的泥团,随便拍了两下手,上来向谢兰幽拱拱手,唤了句:“军师。” 谢兰幽将他介绍给众人,顺口问了句:“你方才做什么呢?” 白鱼道:“那是河底堆积的淤泥,我想着既然要治水,岸上少不得会修堤,就叫人将每处的淤泥团成团子给我,看看这些淤泥能不能派上用场。” 谢兰幽点点头,还不等说话,猪八戒在一边哼哼道:“挖泥修堤算什么?人家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淤泥虽污秽,可要是落到有经验的人手里,你比如我老猪,嘿,只要叫我瞧一瞧那泥,当地的水质老猪立刻就成竹在胸。” 白鱼听了十分激动,道:“正是如此,这位猪先生所言甚是,军师,这可是行家,不知道是哪里请来的高人?”谢兰幽忙将众人一一介绍给他,白鱼只听一个旃檀功德佛,下巴就微微有些脱臼之象,待听完全部,知道这几人只是谢兰幽请来帮忙的,完忙就立刻重回敌我分明的阵营后,脸上已然是一片神游之色,浑然不知今夕何夕。 第112章 白鱼 这些事情上界其实都早已知晓,只…… 谢兰幽见他这副呆状, 忍不住在心中暗笑,抬手到他眼前,一边摇摇手一边笑道:“知道我给你弄来了几个能人, 欢喜坏了?”白鱼将她的手拨开, 气道:“水情紧急,军师还来说笑我。” 谢兰幽知他旧事, 料到他如今虽不恼火, 心中也必是焦急,便再不和他玩闹,说道:“好了好了,水情事关沿岸苍生, 他们又不是为了那一点门户之见,就弃百姓于不顾的人,你不必担心。” 白鱼沉思了片刻, 向他六人道:“诸位,今日蒙诸位相助,白鱼先代两岸苍生谢过。”说罢竟双膝一曲, 行了个大礼, 三藏慌忙将他扶住,白鱼再谢,才道:“诸位,长江一带我最熟悉, 小子便托大挂帅, 咱们兵分两路,一组去岸上,一组去找暗流,把水图画出来, 剩下的交由我长江水府既可。” 谢兰幽道:“你是内行,一切听你的。” 白鱼取了水图来,向众人道:“这是我之前画的水图,很多地方还不明确,”他指着水图中的标记和空白处,说道:“这里和那边是要补全的,咱们兵分两路,一组去岸上一组去找暗流,把剩下的水图画出来。” 他看了一下几人,才道:“还请旃檀功德佛和斗战胜佛同我一道,去寻访江中的暗流,其余几位跟着军师,到岸上看看,十日之后,我们在此相会,各位意下如何?” 谢兰幽知他还是不放心,但她既敢带人来此,心中必定有把握,因此也不多说,见众人没有异议,便嘱咐道:“如今正是雨季,大家多多小心。” 八人便出了水府,一队人向上,一队人向下去了。 白鱼和三藏、悟空径自沉到河底,白鱼拿出水标等物在河中测流,三藏和孙悟空不通水性,只听他吩咐。这活计委实枯燥乏味,三人在水中泡了一天,白鱼只在手札上记了数个数儿。到了晚间,三人在水底找了个柔软的水藻丛,白鱼扎起帐篷,邀两人一起入帐休息。 水中的夜晚自是与岸上不同,粼粼的波光中,不时有游鱼鳌虾经过,孙悟空水性不佳,更兼有一双灵耳,他原本在水中便浑身不自在,偏偏又不时被这些来来往往的小东西惊醒,委实气闷的很。 他翻来覆去的被惊醒了数次,委实十分不耐,一个轱辘翻身坐起,还未琢磨怎么打发这漫漫长夜,火眼金睛所到之处,经发现帐内空无一人。 虽说三藏自成佛之后,一身过人武艺,早不是原先的文文弱弱的僧人,但多年相处养成的习惯,孙悟空却不禁有些担心师父的安危,急忙起身撩开帐门向外走去。 他在沙地上沿着来时的路走了不到百步,只听前面有说话声,忙上前去看,但见一株高达百尺的珊瑚树下,立着两人,一人粗布麻衣,形似老农;一人袈裟加身,出尘独立,正是白鱼和三藏。三藏身子微微向前倾着,显然是在听白鱼说话。 人说猴性多好奇,孙悟空虽成佛多年,这好奇之心却是未有改变,他心中痒痒,索性摇身一变,变作一只三尺来长的青鱼,摇头摆尾光明正大的向二人处游去。 第127章 到了近处,只听三藏问道:“龙君既然因功德成仙,又为何会替无天效命呢?” 白鱼道:“大师这就有所不知,我成仙之后,在水德星君手下做事,转为九天应元府撰写行云布雨的文书。这些事我在人间,虽然从未做过,但多年与我那位河神好友相处,耳濡目染之下,自然是上手极快。我那上司水德星君,是个极为爱才之人,不久之后,我便深得他的器重。有一日,我自感时机成熟,便将我在下界的所见所闻一一告知,我本以为,这些事情上界的仙人们是不知道的。哪知他竟对我说,这些事情上界其实都早已知晓,只是有些事情,多一事莫如少一事,叫我也不要再管,还叮嘱我,不要将这些事情再讲给别人听。” 三藏闻言不禁皱眉,质问道:“什么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说的那些地仙龙王,借祭祀之名索要百姓所剩无几的口粮,还有勾结巫祝强娶民女,这种事天庭怎么可能早就知道,却放任不理?” 白鱼沉默了片刻道:“那时我也像大师一样,这般激动的与星君争辩,但星君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将我赶了出去。自那之后,他便疏远了我。同僚之中有人见到我被无故疏远,便来问我究竟发生何事,我那时心中不服,索性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一一告知。没过两日,我说的话便传遍了整个天庭。玉帝知道之后十分震怒,说我信口胡言,污蔑仙界,将我投入天牢。” 他说到这里,停下话头,似乎在等三藏说话,但三藏见识过玉帝的为人,便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眉头皱的更紧,几乎拧成了一条线。 白鱼等了片刻,知道三藏没有话说,便又道:“后来我因恶意污蔑天庭清白,被判削去仙籍,千刀万剐之刑。行刑之后,我因受到极大的冤屈,魂魄不能入轮回,反受瀛海弱水牵引,向东南之地飘去。我在弱水中不知待了多少个寒暑,也不知听到了多少冤魂呜咽的声音,有一天,我忽然觉得寒冷刺骨,不禁奋力向上游去,想要暖和一点,直到我浮出瀛海水面,才知道原来我已经在瀛海中再次修出了元神。” 三藏知道无天的老巢黑暗之渊便地处瀛海之畔,便猜测道:“龙君便是在瀛海追随的无天?” 白鱼摇摇头道:“我虽修出了元神,魂魄却依旧十分虚弱,拼尽全力上了岸后,在岸边昏沉沉的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我清醒了过来,举目四望,目之所及皆是一片漆黑,惟有远处闪着一点星星之火。我挣扎着起来,向那里走去,不知走了多久,才走到一片巨大的山崖之下,山腹中有一条极窄的小路,路边山壁上插着火把。我沿着小路向里走去,约莫走了几十步,忽然听到一人叫我道:‘白鱼。’我回过头去,才发现火把下的影子里站着一个玄衣僧人,他的脸藏在阴影里,晦暗难辨。” 三藏听到这里,问道:“是无天?” 白鱼点点头道:“不错,正是无天,他跟我说此地是三界缝隙,邀我在黑暗之渊养伤,我在黑暗之渊带了数日,才从黑袍护法的口中得知无天的野望。那个时候,我恨极了这些只有权力的蝇营狗苟之辈,于是不顾一切闯入无天的居所,断然提出告辞。我本以为我会激怒他,然后在他的掌下。谁知道他看了我一眼,便道:‘人各有志,我不强求,你去吧。’我离开了黑暗之渊,才真正体悟到三界缝隙的厉害之处,那时到处都是噬人的毒草、吸血的藤蔓,为了活下去,我一刻也不能放松。” 三藏听白鱼说起三界缝隙的险恶,不由想起谢兰幽曾说的沁梅之变,不禁叹了一口气,却没说什么。 白鱼道:“我走了很久,走入了一座山脚下,那时我年轻浅薄,只道谷中没有毒物,可做歇身之用,哪知进入山中不久,忽觉一阵头晕目眩,极目四望,但见山中云雾杳杳,雾中夹杂着黑色的烟气,才知这山中有极厉害的瘴厉之气。那些毒物不敢栖息在此,乃是怕这瘴气。我醒悟过来,急忙挣扎着出去,哪知这片刻间,早已四肢发软、动弹不得。就在我以为自己一生将终,引颈待戮之时,天边忽然闪过一道青白色的剑光,跟着一股极强的剑气自东南方袭来,剑气所到之处,瘴气为其所伤,竟然退避三舍不化自消。” 说到这里,白鱼顿了一顿,他回想起那天,瘫软无力的四肢,逐渐飘忽的心智,慢慢流失的生命,他的心一点一点,被浸入绝望的寒潭。然而就在一切将要逝去的那一刻,天光破晓,黎明将至,薄雾中隐隐约约有一道淡蓝色的身影,那影子模糊难辨,却凝固成了数万年的传说。 那一眼映在眼底,是再也无法忘记的回忆,令他至今仍在其中沉迷。 过了一小会,白鱼才继续道:“跟着万里晴空忽然浓云密布,滚滚而来,间或夹杂着电闪雷鸣,我还没自忽得的生机中喘上一口气,倾盆大雨就将我淋成了落汤鸡。那雨水中带着浓郁的灵力,落在我身上的伤口里,伤口竟然渐渐愈合了。那场雨下了整整八十一天,天晴之后,瘴雾消失了,我离开了避雨的山洞,忽觉脚下有些发痒,像是柔软的羽毛落在了上面,我低头一看,才发现地上竟然有无数小草破出地面,不过数月,这山间竟有了几分人间景色。” 第113章 隐患 她说话时,只觉脚腕伤处,一阵灼…… 三藏听了白鱼自生死之间的一番奇遇, 不禁道:“莫非是那雨?” 白鱼颔首道:“正是那雨,后来我才听人说,三界缝隙间有位名叫“谢兰幽”的大妖, 她一剑劈开了云山的瘴气, 又从西王母那里盗来了天池水,化作大雨冲洗山中, 还移来人间草木, 企图将这座死山变成能住人的地方。” 三藏道:“谢姑娘?” 白鱼道:“嗯,那之后她在云山传道,教大家怎么净化三界缝隙的瘴厉之气,后来就不知所踪了。受过她恩惠的妖族想要报答她, 可芳踪杳渺难寻,于是只好在她曾经传道的云山飘渺峰立下誓约碑,期望有朝一日能做些回报恩人之事。再后来我在云山安了家, 也算过上了平静的日子,只是偶尔午夜梦回,深感壮志难酬, 心中总有不甘, 这样过了一万六千余年,三界缝隙忽然被一个消息炸开了锅。” 三藏立刻反应过来,道:“谢兰幽追随了无天?” 白鱼“嗯”了一声,道:“我对无天此人无甚好感, 但军师的眼光我信得过, 所以我便重新回到黑暗之渊中。这些日子,我冷眼旁观,但见无天种种举动,确非为一己之私, 他夺得三界之后,也曾清吏治、平冤狱、整轮回,自觉无天确有心思一洗三界浊气,这才愿意真心实意替他做事。我那河神好友,交给过我不少东西,如今我将他之理想,一一实践,也算是替他完成遗愿。” 孙悟空在一边只听了后面,不知他那河神好友有何故事,心中猴性犯了,不由自主的摆摆尾巴,弄得珊瑚树下水藻丛中一片哗啦之声。白鱼听到异响,转身看来,却见一条大青鱼摇头摆尾的游出来。他自幼在水中讨生活,见这条青鱼身上鳞片撅着,似青非青、似鲤非鲤的样子,顿时微哂,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三藏不知他究竟在为何事发怒,只觉这位龙君特立独行,脾气古怪的很。 第二日,三人继续向江下深处行去。这般苦行数日,这一张暗流图才算是画好了,白鱼带着悟空三藏二人重新回到长江水府,与谢兰幽汇合。谁料徒等了一天一夜,谢兰幽四人竟然音信全无,白鱼心急如焚,叫人看好三藏悟空二人,带着一队人自出水府去找。 他沿着江岸逆流而上,一路找寻,走了约莫八九天,在一座山中见到了长江水府的白色帐子。他心中一喜,急忙进去,只见谢兰幽坐在床边,手中捧着画好的水图,听见声音,头也不抬道:“回来了?” 白鱼顿时一愣,谢兰幽不见他回答,抬起头来道:“怎么不……白鱼?”她面上惊讶之色一闪而过,继而明白过来,起身一瘸一拐的走到白鱼跟前道:“叫你担心了。” 白鱼一双眼睛不由自主的向她腿上看去,道:“这是怎么回事?” 谢兰幽微笑道:“没什么,一时不防,受了点轻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不碍事。”说完抬手摄来水图,递给白鱼道:“你看看可还能用?” 白鱼接过水图,草草看了一遍,抬头望一望谢兰幽,见她站立许久,面上却不见难受之色,便又低头细细看了一遍,将图收起,向谢兰幽郑重道:“正合我心,兰幽大人,此番得你相助,白鱼感激不尽。” 谢兰幽抿嘴一笑,道:“你用得上就好。”两人正说这话,忽听外面一阵脚步喧嚣,跟着一人掀开帐门,见到二人也站在门口,不禁呆了一呆。 白鱼侧头见到三藏另外三个弟子,不禁皱起眉头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兰幽道:“还是我来说吧,前几日我们一边逆流而上,一边沿岸勘查水路,一日前到了这里,白日里做好了收尾之事,本拟第二日就回去水府。哪知半夜天气渐渐回暖,我觉得有些闷,便起床走走,没料到遇上不知什么人袭击与我,我同他交手数个回合,一不小心给他伤了脚去。” 第128章 白鱼闻言忙道:“伤到哪里?快回水府请大夫瞧瞧。” 谢兰幽道:“休息了一天,已不妨事了。” 白鱼又问道:“是何人下得手?竟能伤到军师?” 谢兰幽顿了一下,才道:“我猜是个熟人,他也并非十分厉害,不过手中似乎有利器,将我击伤,不必在意,来日方长呢。”她说话时,只觉脚腕伤处,一阵灼烧之感,不觉微微蹙眉。 白鱼见她面上似有不虞之色,便不再追问,忙放了信号,唤来手下人就地搭了轿子,将谢兰幽抬回水府。 回到长江水府,谢兰幽见了孙悟空,向他开门见山道:“悟空,那日在阎罗庙前,我出来时,见你手中把玩着一片黄褐色的翎羽,能借我看看吗?” 孙悟空眼珠极小幅度的一转,才道:“你要那个做什么?” 谢兰幽也不避讳,伸手化出一根黄褐色微微泛着金光的翎羽,捏着羽毛底下,在他眼前晃晃,道:“前夜我被人偷袭,对方留下了这个。” 孙悟空微一踯躅,谢兰幽又化出另一物什,递到他跟前,道:“这是那人用来偷袭我的东西。” 那是一小截枯树枝,通体漆黑,不过寻常女子的小手指粗细,却是鬼气森森,异常逼人。 孙悟空见到那小小的树枝,面色变了一变,伸出毛茸茸的右手,金光微闪,却是他化出一支黄褐色的翎羽来。谢兰幽将那支约莫一掌来长的羽毛拿起,放到眼前,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摸它片刻,便递回给孙悟空道:“阎罗庙也好,前日在长江边上也好,孰是孰非,你自己瞧得分明。” 孙悟空听了神色微动,谢兰幽早已转身向白鱼辞行,只说波元水府事务繁忙,不克久留。白鱼自是拗不过她,便问道:“军师受伤之事,可要禀告佛祖?” 谢兰幽想了想,将那黄褐色翎羽给他,说道:“你只跟他说我遇到了敌袭,这是那人留下的,别的一概别提,免得他担心。” 白鱼接过翎羽,低声应了。当天众人便赶会了波元水府,还不曾歇上两口气,九头虫便派人来报,说道诸事已毕,只待众人回来。 谢兰幽点点头,向三藏道:“大师,明日便是大会之时,还请诸人前去。” 三藏不知她究竟有何事情,但见她神色郑重,便道:“好。”谢兰幽起身向众人一一告辞,到了敖烈跟前,她张了张嘴,还是将话憋了回去,只道:“世事无常,请多保重。”敖烈被她弄得不明所以,张口要问,又碍于身份,谢兰幽不敢与他相对,说完这句,转身便走。 第二日,众人来到西海水晶宫中,那水晶宫的大殿已给九头虫叫人连夜改成了一可容纳上万人的会场,谢兰幽找了个地方坐下,复又起身,换了个地方;等他第三次起身试图换地方时,忽有一人在她背后按住她的肩膀,道:“换做是你,你要被善意的谎言欺瞒一辈子?还是直面惨淡的真相?” 谢兰幽听出那低沉的声音正是无天,心下松了一松,道:“我选真相,但我毕竟不是敖烈。”她这句话刚说完,便见到三藏师徒五人并哪吒向这边走来,几人见了无天,一齐怔了一怔,三藏双手合十道:“大僧。” 无天微微颔首,轻轻安抚着谢兰幽有些无力的脊背,道:“都坐吧。” 几人被无天的气势所摄,不由自主的顺势坐下,惟有悟空三藏二人,颇为警觉的瞭了四周一眼,才缓缓坐下。 敖烈与谢兰幽很有些情分,见到那连大师兄都骗过去的大魔头出现在谢兰幽身后,饶是知道他们是一伙的,心中难免有些担忧,不禁回头来看。谢兰幽正心不在焉的神游太虚,无意与他目光相触,急忙略开。 无天微微前倾,附到她耳边,轻声道:“无妨,他会明白。” 谢兰幽道:“非是为此,只是心关难过。” 无天拍拍她,还欲再说,九头虫已经站上水晶宫大殿中央临时搭建的台子,大声说道:“各位,我便是波元水府的九头虫,想必你们听说我的凶名多时了。” 他话音刚落,台子西侧便发出一阵哄然大笑,谢兰幽抬眼看去,只见乌龙带着两排波元水府的水兵坐在那里,压着敖钦和他妻子,正因九头虫的话笑得乐不可支。会场中其他人拿不准九头虫的意思,不敢放肆出声,只是看看身边的人,间或交头接耳说上几句。 谢兰幽不禁微笑,九头虫生得像个大老粗,做起事情倒很有些章法,他这句话看似颇有些没头没脑。然而一句话之间,却已经令会场众人将焦点放在他身上了。 九头虫接着道:“敖钦这个老龙王,派人在四海散布谣言,说我九头虫长了九个血盆大口,专吃童男童女,还说我欺男霸女,凡见到一个平头正脸的姑娘就要拉到家里去,这份冤枉但凡是个人就受不了,但我不在乎,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无天凑到谢兰幽耳朵边上,轻轻道:“他这做派跟谁学的?” 谢兰幽被吹到耳边的热气弄得耳根有些发痒,微微一侧头道:“肯定是鼋洁,这小子这些年越发滑溜了。” 第114章 失控? 假如只凭所谓的民意就杀死敖钦…… 台上九头虫道:“因为军师说得好啊, 你看一个人是个什么东西,是看他说什么吗?不是!那都是看他做什么对不对?说的天花乱坠有什么用,你看敖钦, 说什么四海之水尽属四海水族, 他是那么做的吗?不是啊!你们这些西海的平民,有几个没被西海强收过租子?没有吧。” 他这句话未落, 整个会场发出一阵轰鸣, 在座诸人纷纷点头,似乎人人都在附和他一般。 无天看见敖烈在前面微微挪了挪身子,好似座位下面有堆火一样,心中微哂, 又向谢兰幽轻笑道:“说什么不重要,做什么才重要,嗯?” 谢兰幽听到他话中的调笑之意, 也跟着笑道:“我可没这么教他,我教他的是‘当做则做,当说则说。只说不做, 是假;只做不说, 略憨;又做又说,才好做事。’”无天听了,低声道:“军师教的好,手下人可以出师了。” 谢兰幽笑笑, 轻声道:“他还差得远呢。” 九头虫已停下话头, 看着义愤填膺的台下诸人道:“我知道,今天有些人坐在下头,不相信我九头虫的话。好,我是妖怪, 在有些人眼里,这就是立身不正了。况且咱们原本算是有过节,我的话你们不信,这没什么。可有些人的话,不由得你们不信!”他说到最后一句时,声音陡然间拔高,直叫人觉得扑面而来,如佛门狮子吼一般能振聋发聩。 说完这句,九头虫走到台子边上,向紧挨着台子站着的一红衣妇人一伸手,那红衣妇人伸手握住他的手掌,借力跃上台子,九头虫便退到台下,这个空地儿坐下,抱着臂看那妇人。只见那妇人似是腿脚有些不灵便,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颤颤巍巍向台子中心挪去。 谢兰幽正仔细瞧着那妇人混着灰白色头发的发髻,忽听在前头敖烈发出“咦”的一声,跟着他便倏的站起,向那妇人喊道:“你是……你是珊瑚姐姐!” 那红衣妇人听到声音,回头来看,她望见敖烈刚直的面容,不由愣了一下,才迟疑着道:“可是……三太子?” 敖烈听到“三太子”这三字情不自禁微皱了皱眉,但见珊瑚眼角鬓边不知何时生出的层层皱纹,便未说什么,只是道:“正是敖烈。珊瑚姐姐,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珊瑚扯扯嘴角,露出苦涩一笑,道:“为人奴仆,身世性命便任由主人,飞黄腾达也好,孤苦无依也罢,万般都是由不得自己。” 敖烈还要说话,珊瑚已经转过头去,环视了一圈会场,向台下众人行了一个礼,道:“各位,小女子名叫珊瑚,原本是西海龙后身边的侍女,我本是明月海中鲛人与鱼女生下的孩子,三千五百年前,西海龙族巡幸明月海,只因大公主赞了我一句‘姊姊生得可爱,苓心想和姊姊一起玩’,龟丞相便强迫我父母将我献入西海。” 敖烈彼时因受到敖钦的嫌弃,被寄养在他姑父泾河龙王家中。对珊瑚,除了她是西海龙后身边的侍女之外,简直一无所知,更没想到珊瑚竟然是因为这种理由,被强抢入宫的。他素来厌烦敖钦夫妇,听到这里不禁骂道:“寡廉鲜耻!” “后来大公主出嫁,龙后因我生得貌美,不许我继续跟在大公主身边,其实我也不想跟在大公主身边,我想回家,我想我爹娘,可是龙后也不准我回家,她对我说,我只不过是个卑微的鱼女,能进入龙宫侍奉龙族,是天大的荣耀,她绝不准我再有这样叛逆的想法。我就这样留在龙宫,装成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替龙后打理衣服,这一晃,就是三千年。这三千年里,我没有一次收到过家人的消息,除了偶尔听到的只言片语,我也再没有听到过跟棋盘海有关的一句话。” “两百年前,我替龙后去给表少爷送东西,却被他奸污,龙后知道之后,骂我勾引男子,不知廉耻,将我随手配给了马房的小厮……” 第129章 三藏师徒听到这里,一个个怒形于色,敖烈更是难以遏制心绪,喝骂道:“简直无耻!” 珊瑚擦擦眼泪,接着道:“我……不堪忍受小厮的虐打,找了个机会逃出水晶宫,历尽千辛万苦才回到棋盘海,才知道我爹娘早就因为思念过甚而亡了。”她说到这里,泪水又涌了出来,她用袖子一抹脸,霍然转身向大殿西侧被波元水府水兵包围着的敖钦道:“你们害死我爹娘,我、我要杀了你们!”说着奔下台去,扑向西侧。 九头虫立刻起身,指着她道:“珊瑚姑娘,你冷静些!给我拦住她!” 水兵不待九头虫再喝第二次,除了后面几人看住敖钦夫妇,其余人手拉着手一拥而上,将珊瑚围在中间,连连劝说。人群中已有忍不住的人站了起来。 三藏忽然回头望向谢兰幽,问道:“谢姑娘,这便是你邀我们来的原因?”不知是不是因为大殿中争吵的声音变得越发浓重,三藏略微有些觉得头重脚轻,然而这种晕眩的感觉一闪而逝,几乎让人抓不住痕迹。 谢兰幽低着头,玩弄着自己的手指,道:“大师,你看看四周,除了你们之外,可还有这般愤怒之人?” 三藏举目四顾,但见台下众人多有低头垂泪,犹如感同身受,却少有愤怒之相,更有许多人只怔怔的望着她,似乎对她的遭遇一无所觉。 他不禁心中疑惑,还不及问谢兰幽,谢兰幽已像看穿他一般道:“大师,珊瑚的身世对你们而言,当真是少见的可怜,但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一件寻常事。这样的、甚至更加惨烈的事情,在他们的身边乃至己身,早已重复了数千数万遍。这就是你们要维护的一切,在光鲜的幕布后,是腐烂的生出蛆的真相,你还要和他们站在一起吗?” 三藏还要说话,忽闻一声“杀了他们!”谢兰幽面色一表,倏忽出手,将他拖到一边,只见三个长得一模一样少男自台上奔下,口中大呼:“敖钦还我父母命来!” 忽然之间,人潮自四面八方涌向被围住珊瑚。“杀了他们!”“血债血偿!”的呼号此起彼伏,愤怒的人群在呐喊,声音大得将龙宫震得摇摇欲坠。 无天站了起来向谢兰幽道:“九头虫把事情弄脱了。” 谢兰幽说了一句“领头的羊”,松开抓着三藏衣襟的手,缓缓站起身来,她看见九头虫和波元水府的水兵被人群围着,像在巨浪滔天的大海上漂浮的一叶孤舟。 她抬起一只脚,重重地跺在地上,声音携带着宏大的灵力传了出去,迫使人群分出一条并不宽阔的小路。人们被打断了,回过头来,望着这大殿中唯一一群还在座位边上站着的人。 他们的眼中燃烧着怒火。 谢兰幽毫无畏惧的走下座位,一步一步的向人潮走去,她看着每一双怒视着她的眼睛,问道:“大家所憎恨的究竟是什么?只是敖钦和敖雪,还是世上所有用手中特权欺压百姓的人?如果你们憎恨的是后者,那么敖钦和敖雪就不应该死在这里,死在一群被愤怒冲昏了头、掌握着名为‘民意’特权的人的手里!” 人群中传来一声清脆的怒喝:“那你想怎么样?” “敖钦和敖雪必须接受审判,”谢兰幽毫无停顿的回答,“他们必须对向你们每一个人,犯下的每一桩罪行负责。我们必须要让所有人知道,无论他是谁,过去可以肆意伤害他人而不受惩罚的特权消失了。假如我们不这样做,只凭所谓的民意就杀死敖钦,那么敖钦的死将毫无意义,这不但无法阻止更多的敖钦出现,更令人担忧的是,在未来的日子里,谁能保证被再次被裹挟的不会是无辜的人?到了那个时候,可怕的事情会发生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九头虫拨开人群来到谢兰幽身边,和她站到一起,他向着整个人群说道:“我们来到这里就是为了除去这样的人,我们决不会包庇他们。进攻西海的时候我对你们说过,我将秋毫不犯百姓,我做到了,现在请你们再次相信我。相信我们若要带来公道而不是暴政,就一定需要你们理智的相助。” 人群中忽然走出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妇人,她的脸上写满了风霜和苦难,浑浊不堪的眼睛中带着刻骨铭心的恨意,她用沙哑的声音问九头虫:“你们保证?” 九头虫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不知怎么的,见了这老妇人竟然有些畏惧,慌忙点点头,道:“我们保证。” 那老妇人听到九头虫这句话,又转向谢兰幽,问道:“你就是谢兰幽?” 谢兰幽上下打量了她,颔首道:“正是在下,前辈是……” 老妇人不等她说完,侧身绕过她,走向敖烈,肯定的说:“你是广力菩萨敖烈。” 敖烈心中十分茫然,却偏偏诡异的感到这老妇人的身上,有种莫名的熟悉之感,不禁朝她拱拱手道:“正是晚辈,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谢兰幽心中顿时明白过来,果然,那老妇人道:“我是你母亲的奶娘,你母亲叫我鱼婆。” 第115章 记忆 我若不能想起,必定更痛苦!…… 敖烈自出生以来就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 每当他提起自己的母亲,敖钦都会叫他闭嘴。他这一生中也不知多少次曾在黑夜里勾勒出母亲的样子,又有多少次在梦中和母亲相会, 听到眼前这人竟是自己生母的奶娘, 激动之情自心底涌入肺腑,眼睛竟有些不自觉的湿润了。 他忙眨眨眼睛, 生怕真的做出当众掉泪这么有失男儿气概之事, 问道:“鱼婆,我娘她……她……她长的什么样子?” 鱼婆道:“与你很像,没有你这么有棱角。” 敖烈闻言呆了一下,复又欢喜道:“原来我和我娘这么像。”他想了想, 又问道:“那前辈知不知道,我娘,我娘她到底是……是怎么死的?” 鱼婆听了, 沉默不语,过了片刻才道:“老妇人苟活至今,也只为这一件事情, 你娘是被敖钦那个老贼杀死的。” 她声音很低, 惟有三藏师徒五人并无天听到,但这一声却不啻于惊雷一般,除了无天略略猜到内情,其余众人听了皆是大惊失色, 敖烈不受龙王喜爱, 自幼就给流放到了泾河,这本是四海皆知的事情。但他的生母竟然是给他亲爹所杀,这也委实过于离奇了。敖烈本人更是如遭雷击,一时间脑子木木的反应不过来, 过了半晌才强笑道:“鱼婆,你莫要同我开玩笑。” 鱼婆道:“老婆子何曾那这么大的事开过玩笑?你逆鳞之下藏有明珠,珠中有小公主当初亲手放进去的襁褓和血书,”她压低声音,伴着唇齿之间的嘶嘶声响将事情说了一遍,末了道:“小主子信也好,不信也罢,老仆已经将话都说过了。我原本是蛟族公主的陪嫁,公主嫁给你外公后,我看着你娘出生,奶大了她,自你娘死后,老婆子便无依无靠,独自一人漂泊在南海中,苟全性命,不过是好叫你有朝一日知道真相罢了。” 无天听了这话,当即上前,伸手在她颚下一拧,令她不能将嘴闭上,又将中指食指伸入她嘴中,还不能敖烈一句“你做什么?!”说完,他已夹了一颗药丸出来,丢在地上,手掌向上一翻,将鱼婆的下颚接回去。 鱼婆被他弄得止不住的咳嗦,敖烈忙伸手抚着她的背,替她顺气。鱼婆好容易缓了过来,抬头吃力的看向无天,道:“不过是个一心求死之人,阁下这又是何必呢?” 无天道:“你眼见大仇得报,倒要去死?” 鱼婆叹道:“老婆子自幼和公主一起长大,后来又照顾小公主,小公主惨死之后,老婆子一心要告诉小主子真相,如今事事都已如愿,便是敖钦都要下黄泉了,老婆子实在不知,这世上究竟还有何事,能令老婆子重新活过来。” 无天听了这番话,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此时谢兰幽已和九头虫将众人劝退,见无天拂袖而去,正要去追,却听沙悟净一声惊呼,她怕敖烈被刺激出事情,忙转身去了敖烈那边,哪知敖烈由自发怔不语,三藏却不知怎么的,倒在孙悟空怀中,生死不知。 谢兰幽抢步上去,伸手按住三藏的脉息,入手一触,只觉他脉象沉稳有力,一动一静之间间隔整齐,全然是一副健康之躯。她仔细看过三藏红润的面色,伸手正欲掀他的眼睑,手腕却忽然被一只毛绒绒的大手紧紧抓住。 谢兰幽抬头道:“悟空,你叫我看看你师父的眼色。” 孙悟空与她对视片刻,垂下眼睑,将手松开,谢兰幽掀起三藏的眼睑瞧了瞧,也无甚不妥之处。她心中正感奇怪,才无天又去而复返。孙悟空兄弟几人一见他,立时站了起来,神情戒备。无天连看也不看他们,只对谢兰幽道:“东华帝君传信,邀你尽快去一趟东华山。” 谢兰幽看了三藏一眼,向有些呆住的孙悟空道:“悟空,东华帝君医术卓绝,又是你的朋友,这样吧,你带上你师父,咱们一起东华山。” 孙悟空略一沉吟,心知谢兰幽说的有理,他虽不明白无天怎生和东华帝君有了交情,但东华帝君的为人他信得过,当下抱起三藏,招呼八戒沙僧带上小白龙,一群人浩浩荡荡向东华山行去。 第130章 昔年西王母身消魂散,东华帝君为救爱妻自此封山,不再踏足三界。自那时起,这数百年的光阴中,除去谢兰幽上次送来乔灵儿,东华山还未有外人踏足过。 谢兰幽和孙悟空皆是认路之人,二人引着其余人等,落到东华帝君府前,尚未站定脚步,朱色大门已“咯吱”一声大开,碧游自其中走出,见到一排人站在门前,不由呆了一呆。 她回过神来,见三藏晕倒在孙悟空怀中,忙道:“小仙碧游见过各位客人,这位大师是怎么了?” 谢兰幽道:“不知是怎么回事,正要请帝君为他诊治。” 碧游点点头,说道:“我知道了,几位请随我来。”说罢前头引路,快步将众人引入一件厢房,和孙悟空一起将三藏安置到床上,向众人道:“请各位稍等,我马上去将师尊请出来。”说完便匆匆离去。 无天在厢房外间的椅子上坐下,其余众人围在床边,不一时,只听一银铃般清脆的声音道:“你们让开,叫我看看。” 谢兰幽乍听此声,如遭雷击,竟是动弹不得。她愣在原地,眼睁睁瞧着那披花戴叶的绿衣少女走到自己身边,低身坐到床边上,伸手摸上三藏的脉,才怔怔说出一句:“乐真……” 西王母“咦”了一声,松开搭在三藏腕上的手指,伸手按按三藏的太阳穴,笑着摇摇头道:“他不妨事,睡一觉就好啦。倪君明,往日我给你的紫金安魂散可还有?给这位大师拿几包来。” 东华帝君道:“碧游去丹房取。” 碧游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不一会,手里拿了两个纸包,小跑到西王母的身边,将纸包递给她。西王母接了纸包,碧游便到桌边,刚要去拿茶壶,一只白皙柔软的手已将茶壶提起,倒了杯水,递给西王母。 西王母见是她,笑了一笑,将纸包中白色的粉末悉数倒入杯中,给三藏喂了下去,抬头向孙悟空道:“他只是突然被刺激导致的魂魄不稳,看起来应当是前世的记忆倒反,我给他吃了安魂散,已经没有大碍了。”说完她转头向谢兰幽俏皮一笑,道:“我是不是把你吓了一跳?” 谢兰幽板着脸道:“是,西王母娘娘。”这句话说完,她自己却先忍不住笑了。西王母起身放下床边的帐子,向众人道:“这位大师还要再睡上一段时间,我看我们还是先出去,让他好好休息吧。” 孙悟空道:“好,八戒和沙师弟留下照顾师父,咱们出去说话。”猪八戒不乐意道:“你们出去,偏把我留在这里,是不是要背着我出去吃好吃的?不行不行,我也要跟着去。” 孙悟空“嗯”了一声,一抬手,虚握成拳在半空中做了个拧的动作,猪八戒忙道:“好吧,我留下照看师父就是,不过你们可得给我送些好吃的来,老猪劳碌了许久,肚子实在不耐受了。” 哪吒“哎呦”了一声,道:“天蓬真是的,哪里都忘不了吃吃吃。”碧游笑道:“这位大师只管安心,东华山的素点水果都是难得的美味,我这便去给两位大师取来。” 猪八戒向她唱个喏,笑道:“多取一些啊,老猪这里谢过仙子了。” 孙悟空道:“吃吃吃,你就知道吃,好好看着师父。” 众人正要出去,床帐后面突然发出一声轻吟,西王母抢步回去,撩起帐子一看,只见床上三藏半睁着睡眼,一双星目中一片迷惘之色。孙悟空快步上前,急道:“师父,你醒了?” 三藏怔愣了一会儿,才道:“你是……悟空?” 孙悟空心下一惊,忙在床边坐下,道:“是,师父,你怎么了?” 三藏茫然道:“你是悟空?那我……我是玄奘?” 西王母在一侧站着,忽然想起一事,便道:“不错,你是佛界的功德佛,法号玄奘。”她见三藏目中又有迟疑之色,便问道:“你可是想起了金蝉子的旧事?” 三藏道:“金蝉子?不错,金蝉子,我记得……啊!”他忽然发出一声呻吟,痛苦的伸手捂住额头。东华帝君上前去,点住他太阳穴,向碧游道:“再拿些安魂散来。” 碧游正要出去,三藏忽然高声道:“不!我不吃,叫我想起来!叫我想起来!” 东华帝君皱眉道:“你的记忆已经压抑了九世,现在想起会很痛苦。” 三藏痛得俊美面容已有些扭曲,却高声叫道:“我若不能想起,必定更痛苦!” 东华帝君还要说什么,西王母忽然道:“碧游,去拿些镇痛的丹药来。” 碧游应了一声,离开厢房。东华帝君叹道:“乐真,他会活活痛死的。” 西王母道:“倪君明,你忘了我们那时是不是?不明不白的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她呛了东华帝君这一句,伸出手指在三藏百会、上星、神庭三要穴上上重重揉按数个来回。 第116章 金蝉 谢兰幽道:“金蝉子因此疑佛?”…… 不一时, 碧游拿了镇痛丹来,谢兰幽接过丹药,放在水中化了, 走到床边, 和西王母一道,半扶半挟着痛的不能自已的三藏起来, 强行撬开他的齿缝, 将药给他灌了下去。 之后两人接替着给三藏推拿头部经络,揉按要穴,自午后忙到夕阳映山,总算三藏面色狰狞之色渐渐消失, 神情缓缓复归平静之态。 两人见状,一起松了一口气,目光相汇之处, 忍不住会心一笑。三藏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孙悟空急忙来扶,众人听到声音, “呼啦”一声围了上来, 不大的床边挤了一堆人,挡得密不通风,直叫西王母觉得很是气闷。 东华帝君瞧出她脸色不佳,便道:“各位, 这里闷的紧, 现下天色已晚,且这位佛友已无大事,我看不如先请各位移步客房,有何要事, 不妨明日再谈,如何?” 众人来到东华山,自然是客随主便,东华帝君既然发话,其余人也不好多留,便随碧游指引,个人回了为众人休憩安排的客房。 无天与谢兰幽走时,回望了一眼三藏,只见他面色灰白,一脸颓唐,两人均在心中暗想不知前世究竟发生何事,竟然叫他如此难受。 然则佛门究竟如何,三界之内再没有人比无天更加感同身受,眼见自己欣赏的僧侣生出质疑之心,无天那原本因为谢兰幽一脸疲态而异常不悦的心情,居然神奇的好了那么一丝丝。 他将谢兰幽送到房间休息,自己在隔壁屋中打坐。 夜上中天,玉兔东升,月光温柔的抚照着大地,一片银辉中,清圣的东华山间不闻虎啸狼嚎,惟有蛙声阵阵,蝉鸣嘤嘤,更衬得山野寂寥无人,惟有隐士与清风明月为伴。 无天便在这一片静谧中坐着,忽然,屋外传来缓缓的脚步声,那人步履缓慢,但每落下一步,便比前一步重上一分,听到这不寻常的声音,无天心中微动,睁开双眼。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一步比一步更为坚定。倏尔,脚步声消失在夜空中,跟着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无天没有动,“咯吱”一声,隔壁屋门被推开,谢兰幽轻缓的声音隔着墙传进来:“夤夜拜访,不知大师有何指教?” 敲门人道:“贫僧道行低微,见识浅薄,有些事情委实难以参透,特来请谢姑娘指教。”无天听了,认出这声音不是别人,乃是三藏的。 只听谢兰幽道:“大师请进。” 无天对三藏会半夜三更来找谢兰幽微感讶异,他却不知道,谢兰幽比他还要吃惊。她一边暗自庆幸开门时将衣衫穿戴整齐了,一边将三藏迎进屋中。晚饭时分碧游来送过茶和点心,谢兰幽还不曾动用,此刻便将点心拿出,请三藏坐下慢慢说。 两人在桌边相对而坐,小火炉上无声无息的烧着东华山生在竹林边的醴泉泉水。三藏鼻间充盈着泉水甘甜的气息,却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谢兰幽想到下午发生的事情,心中略略有些明白,但三藏不开口,她也不便点破,左右长夜漫漫,她亦有的是耐心。 两人一人心思烦乱,一人屏息静候时机,一边寂静中,红泥小炉上的泉水乍然发出咕嘟声,谢兰幽和三藏一齐向炉上罐中看去,但见翻滚着在水面上如牡丹盛放一般,开起一朵朵绚烂的花。 谢兰幽依旧没有说话,她动动炉下阀门,将火调小,再把罐中沸水舀出,注入洗茶杯冲洗茶叶,三藏忽然道:“谢姑娘,你可曾听说过金蝉子这个人吗?” 谢兰幽手上动作不停,一边烹茶一边道:“听说过,我在佛经典籍上曾经见过此人,据说此人乃是如来佛祖的二弟子,偏生性情古怪,狂放无礼,曾数次出言顶撞如来,更在如来讲经时睡着。如来不喜他之作为,将他贬入凡尘。后来他之转世在人间修行,转生十世,每一世都与佛门结缘,到了最后一世,恰逢观音大士前往东土寻找取经人,他之转世有心前往西天净土,参拜如来佛祖、为大唐求取真经。当中历经一十四年艰辛,终成正果,重列中佛之中,这就是我听说的全部了。” 三藏道:“道听途说,并不可信。” 第131章 谢兰幽放下手中物什,拿起一盏茶递给三藏,道:“道听途说,确不可信,但金蝉子早亡,兰幽无缘得见,更兼佛门典籍中,对此人记载不过寥寥数句,兰幽也只有姑且听之。” 三藏接过茶盏,轻抿一口,却不放下,只端在手中,似有无限心事。谢兰幽便试探着问道:“大师是想起了些什么不成?” 三藏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却是不说话。谢兰幽见他不愿说,也不强求,只一口一口的吃着果子,间或饮一两口茶。 两人对坐无言,不知过了多久,沉默中,天际现出一道白光,远处响起阵阵嘤嘤鸟鸣。谢兰幽又斟了一杯茶递给三藏,三藏将茶盏接过来,忽然问道:“谢姑娘,你可还记得你当日在冥界说过的话吗?” 谢兰幽问道:“我曾多次出入冥界,不知你说的是哪一次?” 三藏道:“最后一次。” 谢兰幽道:“我自然是记得,大师如今改变了心意,愿意依照兰幽的主意一试吗?” 三藏叹道:“你曾经说过,你为了你的理想,无天为了他的理想,你们理想一致,才是你们之间的纽带。却不知我之理想,是否也能成为这纽带上的一根线。” 谢兰幽道:“尽力而为吧。” 三藏饮了一口茶,才道:“金蝉子,曾经进入过三界缝隙。” 谢兰幽微感惊讶,不由轻轻挑了挑眉,三藏道:“目之所及,满眼凋零,恶土贫人,难求生机。佛曰世间无不可度之人,然身在三界缝隙者却无人愿度。” 谢兰幽轻笑道:“求人不若求己。佛不渡我,我自渡。” 三藏叹道:“人说天灾人祸,天灾固无从怨,然三界缝隙之惨烈之相,是人祸。” 谢兰幽道:“金蝉子因此疑佛?” 三藏道:“金蝉子因此疑佛。” 谢兰幽道:“那玄奘呢?” 三藏道:“不知,且走一步。” 谢兰幽听他这样说,分明是答应了自己先前所提组建仙党一事,当下起身向三藏微微一福,道:“多谢大师信我。” 三藏双十合十,高宣佛号,便不再说话。 两人对坐尚未有一刻,忽听门外有人轻轻拍门,道:“谢姐姐,碧游姐姐说你来了,你在不在里面?” 谢兰幽起身开门,只见门外站着一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那少年一袭白衣,翩翩风度令人心折,生的更是俊朗非凡,若芝兰玉树,华彩出众。 谢兰幽见了他,眉眼之间不自觉的染上几分笑意,唤他道:“灵儿,昨日去哪里啦,怎么一直没有见到你?” 这少年正是多年前谢兰幽寄养在东华帝君府中的乔灵儿,这些年来谢兰幽虽并未再上过东华帝君府,却常常与乔灵儿飞书传信,是故两人虽不过一面之缘,彼此之间却是捻熟得很。 乔灵儿一边向里走,一边道:“昨日我和碧游姐姐去采药啦,一回来你们就来了,碧游姐姐在前面忙,我又插不上手,便在后面收拾刚采回来的药。谢姐姐,我要是知道你也来了,我早就出来了。” 谢兰幽将他引到三藏面前,介绍了彼此,乔灵儿听说这位红衣僧人乃是如来佛祖的弟子,不由多打量了他几眼。三藏虽丝毫不知眼前之人正是如来佛祖的转世灵童,只以为是东华帝君门下的弟子童儿,却也不嫌他这般举动甚是无礼。 三人刚要做下说话,门外忽然一阵喧哗之声骤起,跟着乒乓之声不绝于耳,犹如骤雨急下。三人对视一眼,一起奔到门口,却见院中一黑一白两个身影各自手持兵刃,腾挪转移间打得不可开交。 那白衣人手中握着玉龙剑,他剑势若江河波涛,连绵不绝中奇峰骤起,时而浪头直插云霄,时而水随山势坠落,千变万化,叫人难以预料,正是小白龙敖烈。 那黑衣人也不是旁人,正是无天,只见他手中只拿着一枝柳条,充作兵刃。这样一只柳条纤细柔软,随风而摆,脆弱无依,然在此刻在那黑衣人手中,却变作杀人利器。梢头微微轻颤,便随着无天的手腕摆动,化作万点星光,将敖烈拢在柳条之下,竟叫他分毫不能逃离。 三藏见自己的小弟子竟和无天这大魔头打了起来,心中担忧不已,正要上前相护,谢兰幽一把拉住他道:“无天要杀他,你救之不及,无天不要杀他,你何必上前?” 第117章 东西 三藏方才见徒弟有难,心中慌乱,…… 三藏方才见徒弟有难, 心中慌乱,只想上前将徒儿救下。听了谢兰幽的话,才回过神来, 仔细去看, 果然熬烈攻势凌厉,招招只攻不守, 拼命刺向无天周身要害。无天一枝柳条守得密不透风, 水泼不进、针扎不着,每每挥动,柳条便如利剑一般在敖烈身上留下一道血痕。那些血痕都不在要害处,一条条纵横交错, 虽是看着可怖,却并不伤人性命。 无天用柳条引着敖烈的剑势,令他将剑法一一施展出来, 两人在院中腾挪转移,宛若一黑一白两只大鸟在空中翩翩起舞,只是黑鸟尚在振翅翱翔, 气势非凡;白鸟早已精疲力尽, 眼看就要自空中跌下。 谢兰幽在一边冷眼旁观,但见敖烈步履踉跄,颓势尽显,无天却是气定神闲, 自在逍遥。 她正想着事情, 忽见金光一闪,孙悟空和猪八戒一齐追到院中,两人看见无天敖烈,顿时舒了一口气。三藏见状, 便走过去,向他二人询问事端。 孙悟空道:“小白龙天没亮就醒了,我见他情绪十分激动,正要安慰他两句,谁知他却忽然叫道:‘假的!全是假的!’说完翻身下床,提着玉龙剑一间房一间房的闯进去,呼喝谢兰幽出来。我不敢和他硬动手,叫八戒和我一起围住他。那呆子还没上去,无天就出现了。” 谢兰幽在一边听到此言,心下黯然,暗暗想道:“他到底还是恨上我了。” 孙悟空又道:“无天一出现,招出黑雾,卷了小白龙就走。我和八戒急忙去追,哪知追到半空中,两人已经动起手来。八戒见了立刻就要上去帮忙,我见他们招式之间颇有怪异之处,便将八戒拦下,在一边静观其变。老孙看得出来,无天是故意要引小白龙出招,他们两个从天上斗到水中,又从水底斗了回来,我和八戒不放心,一直紧紧跟着。” 他说话这档头,院中忽然传来“夺”的一声,引得几人一起望去,只见玉龙剑被柳条缠上,旋即甩了出去,直直插在地上。无天将柳条随手一扔,负过手去,冷冷问道:“可清醒了吗?” 敖烈力气尽失,萎靡在地,孙悟空双手在栏上一撑,翻过回廊中边上的栏杆,跑到他身边,将他扶起,问道:“小白龙,你没事吧?” 敖烈眼睛一红,抱住孙悟空嚎啕大哭起来。 谢兰幽快步走到无天身旁,轻声问他:“你没事吧?”无天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闷声道:“一条小龙而已,我能有什么事情?”谢兰幽脸上微窘,道:“我随口问问罢了。”她没话找话道:“我要去找乐真说会儿话,你去不去?” 无天皱眉道:“你们去叙旧,我去掺合什么?” 谢兰幽道:“是去叙旧,也为了现下之事。” 无天沉吟片刻道:“虽说是公事,但既然在私下谈,我还是不要掺合了,左右你是军师,诸事可以自行做主。” 谢兰幽不禁微笑,问道:“你就这么信我,不怕我哪天把你论钱论两的卖了吗?” 无天道:“你不会。” 谢兰幽笑道:“我自然不会,不过是问问你罢了。” 无天微微侧头,瞥见白衣翩翩的乔灵儿在廊内向这里望来,心中微微不耐,便道:“你既要去找西王母,那边快些去吧,我也要去找个人。” 谢兰幽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乔灵儿一双清澈见底的眸子正向自己这边望来,不由道:“你可别冲人家孩子发脾气。” 无天嘴角向下一拉,微微有些不屑,他没理会谢兰幽这句话,大步踏出向乔灵儿走去。谢兰幽情不自禁的轻笑了一下,转身去找西王母。 她穿过回廊,走到一片竹林中,但见林中根根修竹苍翠欲滴,笔直的朝天而去。微风拂过,林中发出沙沙之声,落叶盘旋而下,铺在地上早已不知堆叠了多高的竹叶间。 忽然,只听林间传来“哗啦哗啦”声更,谢兰幽抬头望去,但见高处竹枝间,一只棕红色的小兽在上嬉戏游玩。那小兽浑身圆融,圆滚滚的脑袋上生着一对三角耳,身后拖着一条纺锤般的大尾巴,随着它的脚步一摆一摆的,十分娇憨可人。 它似有所感,停下脚步,回头望来,被白色纹路环绕着的眼睛正与谢兰幽对上。谢兰幽正觉得它有些眼熟,似乎在魅婀宫中也养了这么一只小兽,便听一人在她身后道:“那是阿狸,你不记得它啦?” 谢兰幽听出是西王母,正要回头,但闻竹梢上刷拉一声,眼前红影一闪,阿狸已自竹林中一跃而下,舒舒服服的窝在了西王母的怀中。它见谢兰幽一脸笑意的望来,冲她打了个鼻响,懒懒的翻了个身。 第132章 西王母晃晃它道:“这会怎么这么乖了?”说罢将它往地上一撒,见它扒着自己的衣襟不肯下地,微微露出一抹狡黠的笑,伸手轻轻抚摸着阿狸的背,倏尔猛将它后颈提起来放到地上。 阿狸呲呲牙,喉中发出两声不满的咕噜,抱着尾巴在地上一翻,将自己埋到竹叶堆里去了。 谢兰幽不由莞尔,西王母道:“别理它,这是今儿早上淘气,把倪君明养的花儿给掏了,到这里来装可怜相来了。” 阿狸听了这话,自竹叶堆中冒出圆溜溜的大脑袋,眨巴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可怜巴巴的望着西王母。西王母顺势在它身边的一块大石上坐下,伸手戳戳它的脑袋,笑骂道:“这会儿认错倒是比谁都快,跟你碧游姐姐装可怜去,我才不吃这一套。” 阿狸哼唧了一声,又把脑袋埋了回去。西王母轻笑了一声,拍拍自己身边的空地,对谢兰幽道:“你有话跟我说吧?来这坐下说。” 谢兰幽一撩衣摆,在她身边坐下,开门见山道:“我欲组建仙党以制衡无天,旃檀功德佛已经同意加入了。” 西王母愣了一下,才道:“你……你不是无天那边的吗?” 谢兰幽道:“我何时是他那边的?不过是恰好同路罢了。”她将自己的顾虑向西王母说了一遍,西王母沉吟片刻,道:“你所言十分有理,我竟从未想到。那你来找我,是想叫我和倪君明也加入了?” 谢兰幽点点头,道:“正有此意,只是昨夜事情那样多,我还没来得及同你说上话,也不知你现如今是否有精力出山?” 西王母道:“我倒是没有问题,但是倪君明,唉,我跟他都是天地间的木灵之气所化,当年我神魂消散,只留下一缕精魄。倪君明耗尽功体替我重铸身躯,又用他的魂魄温养着我,叫我得以恢复,可他……”西王母说到这里,甩了一下衣带,沉声道:“你也看到他那朽木将近的样子了,把他牵扯进来,我实在不放心。” 说这话时,她神情有些恹恹的,谢兰幽正待安慰她两句,忽听有人爽朗的笑道:“不放心什么?”两人一起回过头去,紫衣白发的东华帝君自竹林另一边缓步走来。阿狸听见他的声音,哧溜一下钻到谢兰幽的裙下,小爪子扒拉扒拉裙摆,将自己藏好。 西王母懒得理它,快步迎上去,挽住东华帝君的手臂,道:“你这么早就起了?” 东华帝君捋捋雪白的胡子,笑道:“一大早起来就这么吵,想睡个懒觉也是不易。”谢兰幽和西王母听了这话,顿时齐齐一窘。东华帝君道:“阿狸出来吧,这次饶了你。” 阿狸小心翼翼的掀开谢兰幽的裙摆,露出一个圆乎乎的脑袋,讨好的向东华帝君咕噜了两声。西王母小声道:“你就惯着它吧。”东华帝君笑道:“我这是爱屋及乌啊。”西王母脸一红道,伸手在他胳膊上轻轻拧拧,嗔道:“你又讨我便宜。” 她生得宛若二八少女,青春年少、鲜妍明媚,正是春光一样灿烂的年华,东华帝君却是貌如行将就木的老头子一般,两人站在一起,明明该有种一树梨花压海棠的荒谬感。偏偏二人行止之间,情意切切,竟没有分毫违和之处。 谢兰幽见了东华帝君,起身微微一福,算是见礼。东华帝君含笑回礼,两人一起行到她跟前,东华帝君道:“我功体虽然未复,但有乐真在旁,并无什么可惧怕的。谢姑娘既然有盛事相邀,东华就不推辞了。” 谢兰幽闻言,向他一拱手,道:“多谢帝君。”她说完这句,微微侧头看向西王母。西王母见她眼中带着征询之意,笑道:“他这么跃跃欲试,我也只好祸福同担了。何况我猜你也不缺善战之人,看重我们,是看中三界群仙之师的身份吧?” 谢兰幽道:“乐真女中豪杰,兰幽甘拜下风。” 乐真微微一笑,道了声好说,倏尔手出如电,一把薅住阿狸的后颈,将它提到眼前,戳戳它胖乎乎的脑袋道:“倪君明不罚你,我可没说不罚你,我辛辛苦苦种的菖蒲,好不容易开花了,全让你给掏了。哼,罚你一个月不准吃果子。” 阿狸吱呜了两声,两只前爪搭在一起,带着讨饶的意味向西王母晃了晃。西王母道:“想也别想。”她松开手,将阿狸放到地上,道:“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去玩吧。”阿狸呜咽了一声,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东华帝君忽然道:“你这仙党如今除了我们和旃檀功德佛之外,还有何人?”谢兰幽轻咳了一声,道:“还在筹备,急需人才。” 东华帝君没料到她直白至斯,也是噎了一噎,才道:“既然如此,你不妨再拉一人。”谢兰幽道:“何人?”东华帝君道:“杨戬。” 第118章 怦然 但在无天常年无甚表情的脸上,却…… 谢兰幽愣了一下, 旋即明白过来道:“多谢帝君指点,我这就往灌江口去一趟。”她正要走,忽然停下。西王母问她道:“怎么了?” 谢兰幽道:“没什么, 只是旃檀功德佛和你们都是德高望重之人, 你们既然愿意加入,我猜之后肯定会有很多人跟着你们进来。我先给王璇留个信儿, 叫她过来处理一下后面的事情。” 西王母闻言笑道:“看起来你真的很看重孙悟空他们几个, 竟然把功德佛和我们两人在三界中的影响相提并论。”谢兰幽给她说中心事,也不害羞,直言道:“功德佛刚正不阿,孙悟空智勇双全, 我看重他们的心,和看重你们的心是一样的。” 她一边说,一边提笔给王璇写了一封书笺, 拿在手中轻轻一抖,书笺化成一只黄色的鸟,谢兰幽松开手, 小鸟抖抖翅膀, 直冲云霄。谢兰幽向西王母笑了一笑,身形一晃,追着小鸟上了云头,驾云往灌江口去了。 人间九月, 暮秋时分, 草木摧败,寒风萧瑟。 此时人间正是夕日将落未落,玉兔欲升还休的时辰,道上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行人已换上了薄袄,揣着袖子在街上匆匆而行。 谢兰幽甫一降下云头,只觉一阵寒气微从脚起,以不易察觉的速度慢慢延上身子。她微一运气,将寒意驱走,转身迈上杨府的台阶,抬手轻叩朱红色的大门。不多时,门后传来一懒散的声音,问道:“谁啊?” 谢兰幽听出是哮天犬,便沉声道:“我谢兰幽,前来讨债的。”她话音还未落下,门后只听哮天犬惨呼一声“主人”,顿时没了声息。 谢兰幽在门前立了一小会儿,正琢磨着要不要推门进去,门发出一声厚重的呻吟,开了。一年四季折扇从不离手的杨戬自门后走了出来,哮天犬佝偻着身子跟在他身后,蹑手蹑脚的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的斜眼觑着谢兰幽。 谢兰幽只做没看见,向杨戬道:“我有事找你,若是不方便进去,我们去街那边的茶馆中谈如何?我记得你对那里的点心很有好感。” 杨戬听了这话,神色复杂复杂的看了谢兰幽一眼,轻声道:“街那边的茶馆,一千多年前就关门了。”谢兰幽神色微窘,轻咳一声道:“我许久不来灌江口,都不知道这事儿,你那看哪里方便,我客随主便便是。” 杨戬道:“那便请进屋来说话吧。”谢兰幽嗯了一声,随杨戬进了大门。 杨府还是多年前的老样子,但不知是否因为主人疏于打理,放眼望去却有陈旧之感。回廊楼阁不起眼处的漆色已有些剥落,更有犄角旮旯的地方竟堆积了灰尘。 谢兰幽跟着杨戬走过回廊,到了厅中坐下,杨戬道:“哮天犬,我和谢姑娘有话要说,你先出去吧。” 哮天犬道:“我陪着主人。” 谢兰幽心说过去了这么多年哮天犬还是这幅老样子,杨戬微微皱眉道:“我们有些私事要说,你先出去替我们看着门。” 哮天犬老大不乐意,但他在杨戬面前素来听话,听了此言,还是慢慢的走了出去。杨戬替谢兰幽斟了一杯茶,道:“时隔多年,你再次到访,不知可有什么事情?” 谢兰幽端起茶来,轻呷了一口,道:“无天占领三界的事情,你想必听说了?” 杨戬颔首道:“不错,我听说了。我一直遵循着我们之间的赌约,没有参与任何一方。也多谢你对三妹的照顾。”他说到最后一句,微微向下低了低头,以示谢意。 谢兰幽听他说什么对杨婵的照顾,心中不禁一愣。继而想起杨婵身为华山山神,除了刘彦昌一事,从来恪尽己责,善待百姓,想来因她功绩考核不功不过,手下人也不曾责难过她,便道:“此事是因令妹尽忠职守,不曾有负于民,与兰幽无关。” 杨戬愣了一下,才道:“无论如何,我当欠你一份情。” 他既坚持如此,谢兰幽也绝不推辞,只道:“其实我来,是有事相求。” 杨戬道:“谢姑娘但说无妨。” 谢兰幽将来意说了一遍,杨戬沉默片刻,自嘲般的笑了一笑,道:“原来便是无天,你也不曾真正……罢了,杨戬答应你便是。” 第133章 谢兰幽无心去想他未尽之言究竟是什么,见他答应,不禁浅浅一笑,起身道:“如此,待到成立之日,我会派人前来通知与你。”杨戬也跟着站起来,不自觉的抓紧了手中的扇子,问道:“你这便要走了?” 谢兰幽见他面上有些怪异之色,便问:“可还有事?” 杨戬轻咳一声,道:“无事,只是你来去匆匆,莫不是怪杨戬招呼不周?” 谢兰幽微笑着摇摇首,说道:“我可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仙党筹备在即,事务繁多,我实在不克久留,只好先行告辞。”她说完拱一拱手,转身要走,杨戬立刻叫道:“等等!” 他的声音实在太急切,谢兰幽不由得一愣,回身道:“出了什么事情?”杨戬道:“你……你在背地里这么乱搞,可千万要小心。” 谢兰幽闻言忍不住笑出了声,道:“这事儿我估计他心里有数,你不用担心。”杨戬微微一窘,继而奇道:“他知道?他怎么会知道?他竟肯将到手的权势拱手相让?” 想到无天,谢兰幽不禁微笑道:“他不为权势,自然肯拱手。你当初不也想着一旦推出新天条,就功成身退嘛。好了,我实在身有要事,不能久留,左右山高水长,总有相见之日,请留步吧。”她再次拱手,转身离去。 谢兰幽出了杨府,还没上云头,就见杨府大门斜对着的街角处大树下站着一人,那人玄衣黑发,立在树影之中,微白的天光自湛蓝的天空中洒下,偶尔有零星的光点,穿过相交叠复树叶,映在那人如琢如磨的面上。 谢兰幽看着他,不禁自觉有股轻盈的气自胸间升起,令她连脚步都轻快了数分。她走到无天身侧,笑道:“你怎么来了?” 无天看了她一眼,转身就上了云路。谢兰幽追上去,和他并肩而行。两人走了一会,无天忽然道:“杨戬答应了?”谢兰幽道:“他没有拒绝的理由吧。” 无天“嗯”了一声,没有说话。两人又走了一段,谢兰幽突然道:“我怎么觉得,你好像有点不高兴?”无天道:“是有点。”谢兰幽便问:“出什么事情了?” 无天停下脚步,看向谢兰幽,道:“我以为,你不会找杨戬一起共事。”谢兰幽道:“为什么?我虽然不喜欢他,但这种事怎么能只挑自己喜欢的人?”无天道:“他也不过是旧天界的前任司法天神,若是我,有了西王母和东华帝君,谁还会在乎杨戬来不来?” 谢兰幽轻轻抚摸着垂在胸前的发梢,笑道:“旧天庭官员大多出自阐截二教,这些人中有不少人才,我都想收为己用,只不过一直没有机会。他们当年登上仙界,去西王母和东华帝君那里不过是走个过场,倒是杨戬这个阐教第三代翘楚,在他们之中很有些威信。东华帝君建议我来找他,只怕也是看重这点。我知道你是为我打抱不平,不过,何必为了一己私怨,将可以合作的对象拒之门外?” 无天叹道:“我就不喜欢这般委屈。”谢兰幽伸手搭在他的手背上,说道:“你是首脑,强硬一点也好,这才是我们的气势;我是军师,放下身段,左右周旋也是该然。我们这样才叫相得益彰,不是吗?”无天听她这般说,竟然轻轻笑了一笑,这一笑虽稍纵即逝,但在无天常年无甚表情的脸上,却如寒夜红梅、天光破晓一般,当真令人怦然心动。 谢兰幽轻咳一声,问道:“东华山那边情况如何?”无天道:“那条小龙已经恢复正常了。还有,王璇已经到了东华山,那边的事情她正在全权处理。”顿了顿,他又道:“你和三藏的话,我全都听见了。” 谢兰幽道:“我知道,这事我本来也没避讳你。”无天“嗯”了一声,又说:“我倒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所以,我方才同乔灵儿说了。” 谢兰幽蹙了蹙眉,迟疑道:“你不会觉得,这样太快了吗?”无天道:“东华山因为长久封山的缘故,内中的时间和外界并不相同。乔灵儿看似在这里呆了不久,可实际上已经有十余年了。我带他进了慧眼,叫他看了金蝉子的旧事,他现在很是厌烦。” 谢兰幽瞪了他一眼,却没说什么。无天又说道:“你别瞪我,我们本来在说别的事情,王璇忽然来了,她把话头引到金蝉子身上,又说想要亲眼一见,也是她问乔灵儿要不要一起去看。” 谢兰幽移开话头,问道:“乔灵儿没事吧?”无天道:“看上去没什么事情,那些事情你不是早就零零碎碎的跟他讲过?我看他进去的时候心里就有数。”谢兰幽想了想,又问道:“那他怎么说?”无天道:“他同意适当的时候,以如来转世的身份站出来。” 谢兰幽点点头,抚掌笑道:“好,仙党一旦建立,仙佛两界必定有人要闹事,尤其是佛界的那帮人。现在乔灵儿站在我这边,我倒要看看他们能说出什么来。” 第119章 舍利 无天:我就乐意由着谢兰幽,不接…… 谢兰幽面上笑意尚未消失, 便见一朵黑莲自无天身上慢慢飘出,黑莲幻化成嬴妖的模样,她脸色灰白, 显然是受了重伤, 仍是硬撑着,向无天双手合十行礼道:“佛祖, 方才有人入侵藏经阁, 弟子无能,叫他们逃走,还请佛祖责罚。” 谢兰幽和无天对视一眼,均想道:“赢妖本事已属不凡, 况藏经阁之内,遍布机关消息,谁能潜入藏经阁, 将她打成这样?”谢兰幽想了一想,道:“我回东华山,你去找……”说到这里, 她心中忽然一动, 脱口而出道:“舍利子?” 无天顿时明白过来,若要寻找舍利子,燃灯古佛是唯一的线索,而燃灯古佛已经圆寂, 所以唯一还可能留有线索的地方, 就是他的道场。而燃灯古佛的道场,正巧便在藏经阁之上。 谢兰幽想明白这些,立时道:“我和你一起去。”无天点点头,两人各施法力, 招云唤雾,飞速前往藏经阁。 不过一刻间,两人已落在藏经阁赢妖休憩的山洞中。这在不消片刻的时间里,赢妖却已面白如纸,进气少出气多了。无天大步上前,坐到床上,给赢妖推宫过血。谢兰幽也走过去,伸手搭在她脉门上,按了片刻,起身向身边灵将问道:“有人看清是何人所伤吗?” 那灵将摇摇头道:“卑职带人巡逻,走到半途,突然听到打斗声,急忙过去。到了地方,只见赢大人半昏在地,随行的属下们悉数被杀,究竟情形如何,没人看见,不过卑职以为当是只鸟。” 谢兰幽听了这话,眉头一挑,问道:“如何说?” 那灵将道:“卑职替赢大人处理了伤口,伤口像是鸟抓的。而且卑职当时命令属下将事发之处围起来,仔细勘探。后来,有个灵兵回报说,在树上发现了这个。” 他说着双掌向前一伸,掌心间平平的托着一片黄褐色的羽绒。谢兰幽将那羽绒拿起来看了看,向他点点头道:“无天给她推宫过血之后,伤势就不会再恶化了。大夫用的药也很对路,我去去就来,照顾好你们赢大人。”说罢身子一晃,人已不见。 谢兰幽离开了山洞,直奔藏经阁上燃灯古佛的道场而去,她穿过回廊,进到门前,门果然已开了一条细如游丝的缝隙。谢兰幽侧身化作一阵青烟,飘进了屋中。燃灯的道场同上次她来时并无什么变化,谢兰幽飘进内室,只见一高大的黄衣男子站在藏经柜边,两只柜子从中分开,露出了其后石壁上的一扇小石门。 石门大敞,后头是一个一尺见方的小洞。黄衣男子手上拿着一只打开的木匣,谢兰幽飘到他背后,看到木匣盖子上面写着:“欲求舍利,请到五庄。劫数来时,托与镇元”十六个字。 黄衣男子眉头微皱,显然是在思索匣面上题字的意思。想了一会,他眉头微松,敲击了匣门五次,将匣子打开,只见里面有十六个洞孔,想是原来安放舍利子所用。 谢兰幽顿时明白过来,举掌正要出手,匣子里忽然冒出一阵白烟,霎时间白烟弥漫,当中隐隐带着几分甜腻的气息,谢兰幽嗅出有毒,当下向后一避,待站定脚步,再来看时,匣子已不翼而飞,黄衣男子手中只剩一块黄绢,他微微转头,似是瞥了一眼,立时脸色大变。 谢兰幽在一侧眼见如此形状,心知行踪已然暴露,立即聚烟成身,抢步上前,掌出如电,两人凌空借着掌风交了数十招,那黄衣人一个旋身避开,伸出手掌向前一扫,谢兰幽见他掌风凌厉,只得向后一避,跟着揉身扑上,伸手欲抓住黄衣人的手腕。 哪知手掌方一触及,便觉那人腕骨处传来一下极其轻微的震动,这震动虽轻,却叫她虎口猛然吃痛,犹如针扎一般。她的手受此疼痛,不由自主向侧边一闪,那黄衣人趁机一转手腕,挣脱出来,跳窗而逃。 外头灵兵听见打斗之声,急忙闯进来,个个手持长矛,一起对着谢兰幽大喊一声:“什么人?”谢兰幽一挥手,将长明灯点燃,道:“是我。”众人慌忙行礼,口称军师。 谢兰幽将他们挥退,俯身拾起黄衣人落在地上的黄绢,只见上面写了四个大字:“小心身后”。谢兰幽皱皱眉头,写了一张信笺,化作小鸟放了出去,接着便出了门,快步回了山洞。 第134章 赢妖已经醒了,她身后支着枕头,半卧半靠在床上,脸色仍旧灰败难看,嘴上一丝血色也没有。谢兰幽坐下给她把把脉,感到她脉象虽弱,却是比之前有力了不少,且先前脏腑之间恶化的伤势也已止住,当下长舒了一口气,道:“已经没有大碍了,只是需要好好将养。” 说罢向一边提笔,一边向灵兵嘱咐道:“伤口上继续敷之前的药,一日一次,头三天切记不可沾水。这个方子是内服的,一日两次,给赢妖熬煮。” 灵兵领命接下,出去抓药不提。谢兰幽向无天道:“燃灯古佛圆寂之前,将舍利子的秘密告诉了镇元子。那个黄衣人也知道了这件事,我必须马上去一趟五庄观。” 无天点点头,又迟疑了一下,问道:“镇元子毕竟是地仙之祖,且五庄观是他道场,你一个人前去,必定会吃闭门羹。”谢兰幽道:“我叫上乐真和我一起去。” 赢妖听了,挣扎着向前挪了挪身子,她双手撑着床沿,微微垂首道:“军师,袭击我的很明显就是这些仙佛两界的余孽,你怎么能和西王母一起去五庄观呢?” 谢兰幽扶住她,叫她躺会去,说道:“赢妖无须担心,乐真的人品我信得过。”赢妖被谢兰幽半硬半软的按在床上,只得急道:“佛祖,舍利子事关重大,切不可让军师任意而为。” 无天沉吟片刻,道:“无妨,舍利子的事情迟早会被他们知道,军师先行一步,取信于人,正是该然。我心中有数,你好好养伤便是。”见赢妖还要再说,无天转身负手背对着她,赢妖见状,长叹了一口气,闭目不语。 谢兰幽站起来,走到无天面前,四目相对之时,谢兰幽张张嘴,又不知要说什么,无天拍拍她肩膀道:“路上小心,早去早回。” 谢兰幽“嗯”了一声,目光忽的一动,快步行到赢妖床边的椅子上,拿起灵兵给赢妖换下后,顺手丢在椅子上的血衣,仔细看了一下。无天道:“怎么?有什么异样?” 谢兰幽指腹在血衣上一抹,轻声道:“无事,想好了再跟你说。”说罢使出移形换影之术,上了云路。 她行了不过数刻,极目向下眺去,但见脚下一座松篁悠然的青山拢在云霭之中,云中仙鹤徜徉,松间灵猿攀缘。谢兰幽心知到了地方,便降下云头,落在山腰上,竹径尽头山门左边有一通碑,碑上铭刻有“万寿山福地,五庄观洞天”十个大字。谢兰幽向前走去,一座巍峨的观宇出现在她眼前。 观宇门前有一汪小池,池中倒映着参天树影,一片盈盈碧意中,金色的锦鲤如浮光掠影般在其间游动。池间生出一块块大石,联通两岸,石上生着滑腻的青苔,带着氤氲的水汽。谢兰幽走过池上石桥,到了门前,只见两边刻着一副春联,写的是:“长生不老神仙府,与天同寿道人家”。 门边有一绿衣少女,侧身坐在一赤色豹子背上。那少女手托香腮,右臂支在豹子脑袋上,左手百般无聊的一下一下点在豹子背上的皮毛里。谢兰幽上前道:“乐真,劳你久等了。” 西王母自烈焰身上起来,道:“我也刚到。只是这舍利子既是双方争胜的关键,你可打算怎么办?” 谢兰幽道:“我还没想好,总之那黄衣人杀人手段残毒,我十分担心,还是先见了镇元大仙再说。”西王母伸手拦住她,道:“我是答应加入仙党,可没答应给无天做事,这十六颗舍利子怎么处理,你不说清楚,休想叫我进去。” 三界出了这番大变动,燃灯又曾亲自托付,镇元子不可能毫不知情。以如今谢兰幽的身份,她上门来除了自讨闭门羹之外,不会有第二个结局。西王母身为三界群仙之师,若肯为她说上一两句,那自然是比什么都管用。 只是听西王母之意,若是不肯将舍利子的去路说分明,她是万万不会给谢兰幽做说客的。谢兰幽心中权衡,只好道:“我的意思,是将这十六颗舍利子分开保管。无天自然有一份,仙党也要有一份,大家彼此制衡,才有后面的事情可谈。” 西王母“嗯”了一声,道:“既然如此,我们进去吧。”说完拍拍烈焰,将它放入竹林,与谢兰幽一起并肩而行,进了二门。两人没走几步,便有两个童子自当中迎了出来,当先一人躬身行礼,问道:“小童拜见两位高人,不知两位贵客如何称呼,到五庄观又有何事?” 西王母道:“吾名乐真,乃是昆仑山魅婀宫之主,这位是我的朋友,妖界大圣谢兰幽。今日我二人是特地来拜见镇元子大仙的。” 那仙童道:“原来是西王母娘娘和谢前辈,小童有失远迎,还请恕罪,请两位里面说话。”两人遂与二童子进了一间向南的大殿,只见那殿中壁上正中间挂着“天地”两个大字,那字笔力苍劲,墨中磅礴气势,扑面而来。 二字前头设了一张朱红雕漆的香几,几上供奉着一只青铜宝鉴,鉴门上也刻着“天地”二字,正是镇元子的宝物,天地宝鉴。 第120章 凶案 只见观内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西王母和谢兰幽在殿中坐了, 仙童奉上茶点素果,便退了出去。不多时,一身浅红长袍的镇元子带着几个小弟子缓步走入殿中, 向西王母告罪道:“娘娘来此, 镇元子有失远迎,实在失礼, 还请娘娘恕罪。” 西王母笑道:“我是突然而来, 大仙尚不怪罪我,我哪有怪罪大仙的道理?”两人相视一笑,西王母道:“这是吾友谢兰幽,兰幽, 这位便是地仙之祖镇元子。”谢兰幽向镇元子行礼道:“兰幽拜见镇元大仙。” 镇元子并不避讳,受了她这一礼,才徐徐道:“谢军师大名, 镇元子久仰。”他又问西王母:“娘娘今日前来,是为这位谢军师之事吗?” 西王母一挑眉头,道:“也算, 也不算。”镇元子道:“小仙不甚明了, 还请娘娘直言。”谢兰幽道:“大仙,此事还是我来说罢。今日早些时候,灵山藏经阁中巡狩的将军与一个不明人士发生激战,她麾下众人全都被此人所杀, 自己只侥幸捡回了条性命。后来我与此人在燃灯古佛的道场交手, 被他脱逃。我认为,这个人会来找大仙你。” 镇元子奇道:“为何会找我?”谢兰幽道:“因为他在燃灯古佛的道场中发现了一个匣子,匣子上写着‘欲求舍利,请到五庄。劫数来时, 托与镇元’十六个字。”镇元子了然一笑,说道:“谢军师只怕也是为了舍利子而来吧?” 谢兰幽毫不避讳,颔首道:“不错,我想在现在三界的局势中,舍利子意味着什么,大仙自己也很清楚。既然燃灯古佛托付大仙的事情已经为人所知,除非舍利子被其他势力公开拥有,否则的话,五庄观是不能脱身了。” 镇元子道:“你在威胁我?”谢兰幽摇首道:“我只是在陈述事实,大仙是聪明人,这些事情大仙心中有数,不是吗?”镇元子看向西王母,冷声问道:“西王母娘娘也和这魔头一路了?” 西王母道:“大仙,你既早已身在其中,想必对灵山近日所作所为早已心中有数,乐真不想多说,只有一句,谢兰幽提出组建仙党,以制衡无天之权,避免又出现另一个暴君。我答应了,这也是我今日陪她来此的原因。我不希望这些舍利子落到其他地方,或令仙党功亏一篑,或令三界再起战乱。” 镇元子听了这话,沉吟片刻,问道:“这个仙党之中,除你之外,还有何人?”西王母道:“还有东华帝君、天界的三坛海会大神哪吒和佛界的旃檀功德佛和他的四个弟子,还有……”西王母犹豫了一下,皱皱眉头道:“还有一个叫乔灵儿的小孩。” 谢兰幽在一边听着,听到“旃檀功德佛和他的四个弟子”,心中不禁一喜;继而听到乔灵儿之名,又不禁噎了一噎,心中一边暗自琢磨无天和这孩子说了些什么,一边道:“还有昭惠二郎真君杨戬,我刚去邀请了他。” 镇元子思忖片刻,颔首道:“好吧,只是我答应燃灯古佛,这个秘密只能告诉斗战胜佛孙悟空一个人,我不能食言。娘娘既然说悟空也是你们这个什么‘仙党’的一员,那便请他出来,我同他说此事。” 西王母和谢兰幽对视一眼,谢兰幽道:“此事好办,我这便回东华山请人。”西王母轻轻一笑,捻起一枚点心放在口中,向她点点头道:“我与镇元子好久不见,有些私事要说,你快去快回罢。”谢兰幽点点头,上了云路,直奔东华山而去。 她见了孙悟空,将此事一说,孙悟空不免迟疑道:“镇元子老孙是要去见的,只是这十六颗舍利子,是迎回佛祖的关键,我却不能将它们交给无天。” 谢兰幽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本也没想全数给他,一人一半,谁也别乱来。”孙悟空道:“不行,这是迎回佛祖的关键,一颗也不能给无天。一旦无天背信弃诺,我们就会用它们迎回佛祖。”谢兰幽道:“不行,这些舍利子聚在一处,于双方都是威胁,一人一半最好,全数归于一方,就是战争的开端。” 第135章 这道理孙悟空也很清楚,他沉默片刻,道:“既能威胁性命,无天能答应吗?”谢兰幽还未说话,只听一个稍显青涩的声音道:“他自然能答应。” 众人听了一齐望去,但见凉亭台阶下站着一白衣少年,正是乔灵儿。乔灵儿缓缓走上台阶,问孙悟空道:“舍利子于无天何用?于诸位又何用?” 三藏道:“舍利子的力量,能助我们迎回佛祖,也能助无天杀死佛祖。”乔灵儿道:“若只是担心无天会接住舍利子之力,杀死如来的转世灵童,那就不必斤斤计较了。”孙悟空似是想到什么,恍然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乔灵儿顿了一下,伸手揭开衣襟,转过身去,将衣服褪下,只见他后背上刻着一个约莫成人两个巴掌大的“卍”字标记,那标记一遇众人身上的佛光,立即也发出柔和的金光。 三藏等人吃了一惊,一时间竟呆呆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乔灵儿穿好上衣,回身向他们道:“早在数年之前,谢姑娘就找到了我,将我寄养在东华山。若然他们有杀我之意,你们今时今日,早就见不到我了。” 谢兰幽在一边听到乔灵儿这句话,又见众人一齐望来,面上顿时一红,轻咳一声道:“杀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无辜小孩,这种事令我不齿。但舍利子之事,我绝不会松口。”孙悟空看看她又看看乔灵儿,想了想,终是答应道:“好,你谢兰幽的人品老孙一贯相信,咱们就各留一半,走。” 他说完这句话,纵身跃下凉亭,落到地上,向谢兰幽道:“走,老孙跟你去见镇元子。”谢兰幽点点头,看了乔灵儿一眼,向他道:“好好照顾自己。”乔灵儿点点头,谢兰幽刚要走,乔灵儿伸手拉住她,道:“你送来的那些书,我看完了,还有没有别的?” 谢兰幽给他的“书”,多半是她和身边善笔之人写的一些小文章,或是手下人编纂的卷宗等物,拿给乔灵儿看,不过是借他之手,向东华帝君展示无天治下的三界与以往不同之处,哪知乔灵儿自己竟然看的这么快。 这东西编纂起来也是耗时耗力,哪里有这么多,刚要说没了,却见乔灵儿满眼期待,竟好似有星子在期间闪烁,想到他也算是半被软禁在这东华山上,除了玩耍看书也别无他事可做,心中不禁一软,说道:“我叫他们送些邸报来给你看看。” 乔灵儿皱皱眉,嘟囔道:“所有的邸报我也都看完了。”谢兰幽想了想,只好道:“这样吧,我回来再给你找些东西看,好么?”乔灵儿点点头道:“那你们可快点回来。”谢兰幽点点头,轻笑道:“我们驾云来去,很快就回来。” 她说完出了凉亭,和孙悟空一道上了云路,两人不言不语,只一路向五庄观赶去。到了地方,两人降在万寿山山腰一道小径上,小径两边是一排排苍苍郁郁的朝天修竹,花鹿灵狐栖息在其间。 微风徐来,带起一阵清凉之意。两人沿着小径上铺着的五色斑斓的细碎石子,缓缓前行。 行了片刻,只见不远处松篁繁茂,拥簇着数座楼台,孙悟空随口道:“五庄观到了。”谢兰幽调笑道:“望山跑死马,你我只怕还有的好走。唉,凭你和镇元大仙的关系,便是直接上门也不算失礼,偏生带上我,不得不打山腰走上去,好生吃亏啊。” 孙悟空也笑道道:“不妨事,老孙只当陪你练练筋骨。”他说完这句,二人情不自禁的都笑了一笑,自凉亭中带出的凝重气氛突然消失了。 孙悟空正要再说什么,便见谢兰幽脸色猛然一变,叫道:“不好!”人已离弦箭一般掠过去。孙悟空虽不知发生何事,但见谢兰幽脸色难看之至,也急忙追上去。他跟着谢兰幽奔了数十步,忽觉有一阵腥味自山上飘下,再向上去,腥味越加浓重,却不闻兵刃交击之声,心不由得沉了下去。 不消片刻,两人奔至五庄观巍峨的山门前,门口空无一人。二人对视一眼,再向里去,过了二门,只见观内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孙悟空三两步跑进殿门大开的正殿,但见殿内陈设之物被打得四分五裂,倾倒在地。满地碎屑之中,唯有一小道童扭曲的躲在门后,他胸口有一大洞,早已死去多时。 孙悟空高声叫道:“镇元子!西王母娘娘!”却是四下一片静寂,杳无人声。谢兰幽观视地上死尸,只见各人致命之处各不相同,但大多是被利爪抓伤,或是要还被掏了个锥状的大洞,隐隐有所猜测,正要同孙悟空说话,忽而想起一事,起身奔出山门,大声高喝道:“烈焰!烈焰!” 哪知她喊了数声,竟是毫无回音。偌大的万寿山中万籁皆静,唯余风声飒飒,摄人心魂。 第121章 反目 谢兰幽见连烈焰也未能逃脱,当下…… 谢兰幽见连烈焰也未能逃脱, 当下回到观中,正与手持人参果孙悟空的孙悟空照了个对面。孙悟空道:“随老孙来。”谢兰幽虽不知他要做什么,但眼下毫无头绪, 便跟他进了大殿。 大殿之中一片狼狈, 孙悟空已将殿中修整了一番,扶起了倒在地上的朱红案几, 一角染了血的天地宝鉴放在案上, 孙悟空拿着两个人参果,走到案几之前,看着宝鉴说道:“宝鉴听清,老孙知你是天地之灵, 因此以人参果供你。如若再不开启,莫怪老孙无情,将你打成一堆碎片!” 谢兰幽知道这便是镇元子的宝贝天地宝鉴, 据称此物除了大雪山灵鹫洞和瀛海之畔的黑暗之渊,三界之内,阴阳二界无处不可照见之处。方知孙悟空是想要借这宝鉴之力, 一明前因后果。 她屏气凝神静待, 猛然间,宝鉴从中缓缓打开,一道白光自当中射出,飕的一声将两个人参果吸了进去。谢兰幽不由向前一步, 哪知天地宝鉴像是被她惊吓到一般, 又缓缓合了起来。谢兰幽见状微一皱眉,还不及说话,屋中倏尔升起万道霞光,千条瑞气。耀目的光芒中, 宝鉴缓缓离了供台,飞到大殿当中,再次从中开启。 昏黄色的镜影中,渐渐显出了人影。 那镜中西王母和镇元子坐在殿中,二人一边说话,一边品茶。忽然一道童进来,向二人行礼,说了一句什么,两人听了,皆是一脸惊奇,对视一眼之后一起站起,齐齐向外望了一望,跟着镇元子向西王母说了一句什么,西王母也回了一句话,二人一起走了出去。 那镜影之中,只有画面,没有声音,谢兰幽和孙悟空听不见话语,扭曲的铜色之中也无法读出唇形,二人虽是见到了事情的经过,却无法推断出究竟发生何事,使镇元子和西王母一同离开。 谢兰幽想了一想,闭上眼睛,使出慧眼之术,欲一观究竟,哪知闭上眼睛,眼前所见,仍是一片茫茫黝黑,心知乃是有人以元神遮盖,好令人不能分辨。 她睁开眼睛,向孙悟空摇摇头,却见孙悟空正盯着悬在半空中的天地宝鉴,原来宝鉴此刻已经浮现出了另一画面,镜影之中,只见一小道童撞开殿门,哆哆嗦嗦的藏到门后。他刚刚藏好,一道黑影旋身飞入,正是黑袍。 他在那小道童身前一晃,继而绝尘而去。再看那小道童,胸前已多了一个大洞,支楞着两只大眼,沿着墙壁缓缓滑了下去,由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谢兰幽登时怒道:“这不可能!”孙悟空长叹一声,道:“我只问你一句,镇元子的事情,无天知不知情?”谢兰幽一愣,道:“我自然跟他说过,我邀乐真与我一同前往五庄观,也是在他的首肯之下。” 孙悟空冷笑一声,摇摇头,连话也不说,转身出殿。谢兰幽追将上去,将他拦住,道:“悟空,你信我,无天绝不会做这种事,这背后必有人挑拨。” 孙悟空道:“天地宝鉴镜影中映出的那道童,是五庄观的接引童子清风。必定是有客前来,他才会入殿通秉。谢兰幽,你倒说说,如今三界之内,还有何人,能令镇元子和西王母这个客人一起出去迎接?又有什么人,能令镇元子和西王母毫无防备,将他们带走? ” 谢兰幽道:“宝鉴中只倒映出他们一起出了大殿,并没有他们被人带走的景象。况且黑袍是蛇,怎么可能留下这样的伤痕?” 孙悟空冷笑道:“到现在你还不愿意承认事实,若是镇元子和西王母没有被人带走,五庄观上上下下被屠一空,他们竟会坐视不理吗?还有,黑袍是蛇又怎么样?无天手下还缺各种妖精吗?” 谢兰幽辩道:“或许他们只是被人引开了,或许……”孙悟空断然截断他的话,化出金箍棒冷声道:“你不要再说了,你的话我一句也不会再相信,看在以往的情分上,让开道路,不然老孙棒下无情!” 谢兰幽心中一沉,摇首道:“不行,你……”她话还未说完,孙悟空举棒便打,谢兰幽见金榜当头而来,急忙闪避,孙悟空见她让开,趁隙而走。他一个筋斗云翻出去,就是十万八千里,谢兰幽生怕他走脱,这误会再不能解,当即提气,奋力而追。 她在空中拦住孙悟空,还没说话,孙悟空提棒便打,谢兰幽这次不敢闪避,化出宝剑生生接了这一下。孙悟空力气甚大,这一棒下来只震得谢兰幽手臂发麻。棒上传来千钧巨力,叫谢兰幽难以抵挡,她只好将剑锋一侧,斜向下滑去,直直向孙悟空的手指削去。孙悟空松手避开的瞬间,棒上的力气消失了片刻,谢兰幽趁隙撤手,并拢双指,向孙悟空上身巨阙穴点去。 第136章 孙悟空情知她手上功夫厉害难挡,急忙向后一仰,险险避开。谢兰幽差之分毫,手指微微一曲,做钩状将孙悟空的前襟向外一扯,孙悟空刚刚向后仰去,正是周身不稳的时候,这档口只觉上腹传来一股巨力,身子不由自主的被拉着向前倾。谢兰幽见他被拉了回来,持剑的手向后一折,拿手肘去撞击他的肩井穴。 孙悟空见状不妙,急忙一缩肩膀,谢兰幽手肘过来,狠狠击在他肩头,只听“咔嚓”一声,左肩竟被谢兰幽生生撞脱臼了。孙悟空身经百战,一撞之下,已知左肩脱臼,心中暗叫不好,谢兰幽乘胜追击,手肘一回剑尖向下直点他左腿血海穴。 孙悟空心知绝不能给她点中,一狠心回手将金箍棒向前一递,谢兰幽急忙跃开,孙悟空见她向后跃去,立刻回身,使出筋斗云的功夫,飞身离去。 谢兰幽还没站稳,见此情状,抬腿便追,孰料没走出两步,忽的一阵狂风平地而起,卷起无数尘沙。霎时间,云雾弥漫,烟尘滚滚,孙悟空被熏的双眼流泪,正仓皇间,突觉两只利爪紧紧扣上他的双肩,跟着耳边一阵呼啸之声,眨眼之间,已在数万里外。 孙悟空抬头一望,但见一只鲲头金翅、通体乌色的大鸟,一双利爪紧紧抓住他双肩,带着他向南疾驰而去。孙悟空先被谢兰幽撞得左肩脱臼,又被浓烟迷的双眼流泪,在被大鹏金翅雕那对出令百兽震惶的利爪一抓,此刻真可谓是遍体皆伤,他颇有些有气无力道:“佛祖那舅舅,老孙身上不爽利,劳你把爪子拿一拿。” 大鹏金翅雕冷哼了一声,骤然松开爪子,孙悟空身上失力,只来得及发出一声闷哼,身子便重重向下界坠去。大鹏长啸一声,一个俯冲,正正好好接住孙悟空。孙悟空坐在他背上,一边摸摸他背上油光水亮的鸟毛,一边调笑道:“佛祖那舅舅,佛界众圣遭难,你这毛倒是越发的好看。” 大鹏怒道:“你这死猴子,能不能闭上嘴!”孙悟空闭上嘴,伸个懒腰道:“老孙左手脱臼了,你找个地方给老孙料理料理。”说罢干脆在他背上躺下,大鹏给他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狠狠的磨磨牙,终是没有办法,乖乖的向下飞去。 孙悟空闭着眼睛,正默默的想着这一路上来发生的事情,忽然身下一空,立时惊醒,身子在半空中翻了一翻,轻轻巧巧的落在地上。跟着一道金光落到他身边,金光散尽,大鹏抱着双臂,冷着脸怒视孙悟空。 孙悟空嬉笑着拍拍他的肩,道:“佛祖他舅舅,别那么小气嘛。”大鹏不言不语,一把将他抓住,伸手在他肩胛处狠狠一拧,又是“咔嚓”一声,骨节归位。大鹏化出药物和布条,扔到孙悟空身上,道:“事急从权,你自己上药吧。” 孙悟空也不同他计较,往地上一坐,撕开衣服,拔了药瓶的塞子,将尼陀散撒在被大鹏利爪抓出的伤口上。大鹏道:“佛祖的转世灵童被无天抓走了,至今下落不明。我想不能再让无天得到十七颗舍利子,于是夜闯藏经阁,没想到遇到谢兰幽那个女人,终究是晚了一步。” 孙悟空道:“镇元子被无天的人带走,只要他不说出舍利子的下落,他就不会有事。”大鹏道:“你所言有理,只是谁知道无天会对他作出什么事情?舍利子毕竟事关重大,一旦落入无天手中,后果不堪设想。我看我们还是尽早把他捞出来比较好。” 孙悟空道:“也好,只是能在一瞬间带走镇元子的人,那是非无天莫属,但他究竟被带到何处去,那就很难说了。”大鹏道:“你现在身上有伤,还是好生呆着,我总算还有几个朋友,这便去打听打听。”孙悟空道:“这样也好,你去打听,老孙走一趟东华山,说不定谢兰幽还没来得及回去,老孙能把师父师弟们捞出来。” 大鹏沉吟片刻,道:“也好,只是千万小心,再被谢兰幽拦住,那可没人救你。”孙悟空道:“知道了,知道了,你真是比老孙的师父还唠叨。”两人当下定计,一个向西,一个向东去了。 孙悟空回得东华山,整个东华帝君府早已空无一人,他转转眼珠,便原路返回去找大鹏,谁料大鹏久等不至,孙悟空索性找了棵树,上去打了个盹儿。 他闭目静养,不多时,只觉树干猛地晃动了一下,似是有人在下头狠狠地踹了树一脚,便睁开眼睛,懒洋洋的向下望去,只见大鹏带着一人站在树下。孙悟空定睛一看,讥讽道:“这厮就是你找的帮手?” 第122章 真相? 孙悟空一旋身,指着大鹏道:“…… 大鹏听出孙悟空话中嘲然之意, 劝道:“我知道你们以往多有龃龉,但如今大家都有无天这个敌人,若是再不联手, 岂不给他各个击破?” 孙悟空跃下树梢, 一旋身子转到大鹏身边,伸手一指那人, 掷地有声道:“这老阎王勾结武德星君, 谋害泾河龙王在前,纵容恶鬼欺压百姓在后,老孙绝不会和这种人……” 他话还未说完,大鹏已飞快地抓住他指着秦广王的手, 强行将他拖到一边,压低声音道:“你别犯浑,我打听到镇元子被他们关在五刑白藏, 那里是地下幽冥之处,没有这老小子带路,你我难以逾越一步。” 孙悟空道:“没有张屠户, 还要吃带毛猪?老孙偏不信!”大鹏道:“对对对, 你斗战胜佛孙悟空,智勇双全所向披靡,只是你等得,镇元子未必等得。你就看在镇元子还是你结义兄弟的份上, 暂时忍忍这老小子。” 孙悟空听到“镇元子”三字, 不由挠挠手背,龇了龇牙,心烦意乱道:“好,老孙就容他这一次。”大鹏喜道:“这便对了。”说完回去, 又低声劝说秦广王,说了好半天,秦广王才道:“好罢,你们同我来。” 三人使出神通,到了地下,秦广王当先领路,带着二人一路向幽冥深处走去。三人越走只觉身上越是阴冷不止,周遭幽暗无光,地上长满菁苔,海藻一般的的野草遍地都是,一片静寂中,只闻“滴答”“滴答”的滴水声。 渐渐的,寒气中多了一股刺骨的潮意,朦胧的薄雾充盈着地下世界。再向前,雾气渐浓,秦广王道:“大家小心,莫要走散了。”大鹏伸手拉住秦广王,又用另一只手扯住孙悟空,问秦广王道:“这雾气什么时候会散去?” 秦广王道:“五刑白藏就在前面,过了红光之地,自然就散去了。”大鹏疑惑道:“何为红光之地?啊!”秦广王没有回答,他也不必再回答,浓密的不见身前人的雾中,竟有一块块灯笼大红光探照过来。秦广王道:“不用担心,这些不过是摆设出来吓唬人的,大家手拉着手,无论发生什么事,千万不可以松开。” 三人手拉着手向前走去,红光照来时,孙悟空只觉一阵不适,跟着手上一空,大鹏的手竟然不见了。孙悟空下意识手要一松,立刻又想起秦广王的话,维持着握手的姿势不变,叫道:“佛祖他舅舅,你在哪儿?” 过了一会,红光飘然而去,孙悟空手上一沉,大鹏的手竟然又回来了。只听漫天的红雾中,大鹏问道:“方才那是怎么一回事?你们两个去哪了?” 秦广王道:“哪也没去,那红光会骗人,叫你觉得前面的人不见了,你手上若是不由自主的一松,当真就再也找不到出路了。”孙悟空听得心中一凛,心道幸好方才警醒。秦广王道:“不过也不用太担心,便是走丢了,我也有办法把你们找回来。” 三人又向前走了一段路,红光已散,浓雾渐消,秦广王松开大鹏的手,向前一指道:“那便是五刑白藏。”孙悟空闻言向前望去,只见白雾尽头,是一座普普通通的茅屋,门口只有两个灵兵把守。 秦广王看到他眼中疑色,便解释道:“五刑白藏原本不过是上古时期冥界大圣殷流光的小住之处,本身并无什么异处。但殷流光厌烦旁人搅扰,所以在门外布置了机关消息,叫旁人无法找到。你们若非有我这十殿阎君之首带路……” 大鹏似是听得很不耐烦了,开口截断他道:“好了好了,我们能进来多亏您了,如今怎么办?直接进去吗?”秦广王道:“五刑白藏中没有能埋伏之处,应当只有这两个灵兵把守。” 孙悟空“嗯”了一声,道:“你们在外面守着,以防有妖魔前来。”说罢一跃而出,手拈法决,将两灵兵定住,侧身窜进院子,一抬脚把茅屋大门踹开。镇元子被丢在地上,给五花大绑着,头歪在一边,像是昏过去了。孙悟空俯下身,将绳子解了,晃了他两下,只听他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孙悟空道:“镇元子,镇元子,你醒醒啊。” 镇元子慢慢睁开眼睛,见身前半蹲着一人,正是孙悟空。他见了孙悟空,问道:“大圣,真的是你吗?”孙悟空道:“不错,当年在五庄观,你那两个道童嘴上不修,被老孙一人打了一下,你还记得吗?” 当年因清风明月胡乱说话,惹得孙悟空将人参果树掀翻之事三界皆知,但清风明月给他出手教训,知情者却不过寥寥,镇元子听了这句话,当即相信,轻声道:“大圣,你果然和谢兰幽联手了?” 第137章 孙悟空眼珠一转,道:“不错,老孙原来以为她是个好人,不想被她骗了,害得你受此拖累,真是对不起了。”镇元子长叹一声道:“燃灯佛祖曾将十七颗舍利所藏之地亲口告诉小仙。自那时起,我便已经身在局中了。他对我说,如果佛界发生大事,就将这舍利所藏之地转告给你,让你找到舍利,匡扶正道,迎回佛祖。” 孙悟空道:“等等,这里还是无天的地盘,这件事情暂且不提。整个五庄观被屠戮殆尽,西王母娘娘也和你一起失踪,你知道她在哪里吗?”镇元子道:“明月来报,说是一黑衣人在门外要见我,西王母娘娘问了那人的样貌,说很有可能是无天,于是我便和西王母娘娘一起出去,想要会会这个人。” 孙悟空转转眼珠,道:“那后来呢?”镇元子道:“我和西王母娘娘刚一出五庄观,便有一群恶鬼从旁袭来,这些妖魔十分古怪,顷刻之间将我们围住,我使出法术,竟不能伤,这是一阵黑雾自我们前面飘起,我便昏了过去。再醒来时,便是此刻。” 孙悟空道:“如此说来,你竟没有被无天审讯?”镇元子微微一惊,讶然道:“的确如此。” 孙悟空微微点头,道:“大仙,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离开再说。”他说完这句,将镇元子搀扶起来,两人出了房门,大鹏道:“怎么样?”孙悟空道:“西王母不知道给关到什么地方去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离开再说。” 四人一齐奔出,一路向地面行去。因镇元子元气未复,这一路走的比来时要长,幸好镇元子脱逃之事尚未被人发现,一路行去,还算是安生。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四人才回到地上,此地乃是一座青山山脚下的山谷中,谷中有一块形似睡猴的巨石,巨石周边长满了松树。大鹏环视四周,说道:“此地乃是我做妖精时建的一个窝,还算安全,大家可无虑了。” 待众人一齐松了一口气,他又向镇元子道:“镇元大仙,佛界蒙难,唯有找到十六颗舍利子和我佛如来的转世灵童,才能化解劫数,如今舍利子下落尽在你手,还请大仙明示。”镇元子道:“此时我答应过燃灯古佛,只告知斗战胜佛孙悟空一人,还请两位避讳。” 秦广王刚要说什么,大鹏道:“既然燃灯古佛与大仙早有约定,我等也不好胡来,我这便和秦广王去给大家找些吃食清水来。”他说完这话,立刻拉着秦广王走开,孙悟空竖着耳朵听了半晌,道:“大仙,你现在可以说了。” 镇元子道:“这些舍利子乃是佛门至宝,据说合到一处威力无穷。其中十六颗舍利是放在一处的。”孙悟空道:“是燃灯佛祖道场的木匣子里。”镇元子颔首道:“但自从魔罗出世后,燃灯佛祖便将这十六颗舍利分而藏之,其中三颗,一颗在双塔寺中的双塔之内;一颗在隐雾山的龙光寺中;一颗是燃灯佛祖自己的舍利;除了它们之外,五颗在天界的斗牛宫中;三颗在我的五庄观,三颗在蒙界的万佛塔中;最后两颗在你的花果山水帘洞。” 孙悟空愣了一愣,问道:“我的水帘洞中?这事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啊?”镇元子笑了一笑,却没说话。孙悟空见他神神秘秘,将此事记在心中,又问道:“那还有一颗舍利子呢?” 镇元子道:“这十七颗舍利子中,有一颗名叫无骨舍利,这颗舍利子……”他沉吟片刻,才道:“时机到了,自然就会出现。” 孙悟空点点头,没再说话,忽的身子一动,跃上一棵松树上,伸手薅了一把略显幼嫩的松果,掷给镇元子道:“大仙,这果子味道不错,你尝尝。”镇元子懵懵懂懂,不知他在搞什么花样,依言将手中的松果剥开,其时松果尚未熟,果仁虽然水嫩,吃在嘴中,却没什么味道。 两人一人在树上半躺着,一人在树下干站着,一起嗑松果,嗑了十来个,只听一阵脚步声远远传来,大鹏和秦广王拿着装水的竹筒和一些菱角鲜藕之物回来了。孙悟空见到他们,跃下地来,道:“佛祖他舅舅,老孙有件事情想问你很久了。” 大鹏道:“什么事?斗战胜佛只管说。”孙悟空一旋身,到了他身侧,指着他道:“老孙想不明白,你是怎么抓走镇元子的?” 第123章 大鹏 谢兰幽忽道:“不好!”跟着俯下…… 在场三人听了孙悟空这话, 齐齐一惊,大鹏笑道:“你这话说的也太奇怪,抓走镇元子的, 明明是无天, 怎么这一眨眼,又变成了我?” 孙悟空道:“我没说错, 五庄观被屠, 死去的小道士身上不是鸟抓的抓痕,就是致命处有锥状的伤口,我要是没猜错,那是鸟嘴。五庄观的弟子, 虽然良莠不齐,但其中有几个,也能称得上本事非凡, 这三界间能将他们一击而死的没有几个,你大鹏就是其中之一。” 大鹏冷哼一声道:“单凭此点,就来说我, 未免太过武断。无天在黑暗之渊潜伏数万年, 焉知手下没有能人?” 孙悟空道:“你说的不错,但是无天接管三界久矣,因为一直在实施改革,手下十分缺人, 他若有此能人, 谢兰幽不可能不用他们。谢兰幽若用,老孙不可能一点都不知道!” 大鹏道:“单凭这两点,仍是不足为信。”孙悟空道:“不错,最重要的一点, 是谢兰幽既然已经答应和我们平分舍利子,她又为什么突然反悔?纵然反悔,以她之智,难道想不出变成我的模样,诱骗镇元子说出舍利子下落的办法吗?” 大鹏道:“她怎么想的,我怎么知道?或许谢兰幽根本不知情,是无天不满她和你们做的交易,所以自己行动,毕竟舍利子对无天来说,也非常重要。”孙悟空断然道:“不可能,无天十分倚信谢兰幽,这么大的事情,他们不可能互相之间不通气。” 大鹏怒道:“你就是打定主意,要怀疑我了?”孙悟空道:“不错,因为你做事实在太不小心了,你看这是什么?”他说着,右手一伸,掌心上托着一根黄褐色的羽毛,镇元子看了看道:“这是一根鸟毛。” 孙悟空道:“一点没错,这是五庄观里找到的鸟毛。”他用嘴指指大鹏,道:“你抓走镇元子和西王母,杀了五庄观所有的人,嫁祸给无天,是想让我和谢兰幽反目,可惜啊可惜,你实在是太粗心了。” 大鹏见了羽毛,面上显出狰狞之色,出手便是一掌。孙悟空早有防备,金箍棒出,一棒扫出,大鹏身子一侧,避开铁棒,化掌为爪,飞扑向镇元子。孙悟空一击不中,竟然不去拦他。镇元子元气未复,给这变故已骇得面无人色,眼见大鹏到了跟前,连连后退数步,竟不能挣脱大鹏的影子。 便在大鹏指爪已到了镇元子肩头近在咫尺之处,他之身形忽的一滞,镇元子见状哪里还多想,就地一滚逃出大鹏的捕食范围,才发现原来地上野草疯长,蜿蜒而上,竟将大鹏的双脚牢牢缠住。 他尚未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孙悟空已到了他身边,将他扶起道:“大仙,你没事吧?” 镇元子道:“无事,无事。”便在两人说话之际,大鹏腿上发力试图震断野草,哪知野草竟如浸过水的牛筋一般结实,竟是挣脱不能。 他素来聪慧,立时明白过来,高声厉喝道:“西王母!”镇元子道:“西王母?” 便在此时,一声咆哮自树上传来,霭霭松叶间,一只如火焰般明亮的赤色豹子仿若从天而降,冲着大鹏飞扑直下,扬起前爪,就是一下。大鹏双脚被缠得无法动弹,只好向后一仰吗,险险避开。赤豹落在地上,弓着背,张嘴露出尖刀一样的利齿,冲着大鹏发出一声长啸,震得山峦颤动,草木惟伏。 赤豹背上坐着一身披女萝的绿衣女子,她摸摸赤豹怒气勃发的脑袋,轻声道:“烈焰。”赤豹立刻止住长啸,闭上骇人的大嘴,只是眼中凶光不减,鼻中重重地喷出鼻息。 西王母面若寒霜,冷冽的眼神如刀子一般,在大鹏和秦广王之间滑来滑去。她伸手一掷,只听“啪”的一声,两个约莫成人手掌般大小的木头娃娃被扔在秦广王脚下,西王母冷冷道:“上古冥界大圣殷流光何等英豪,她之遗物却被你们拿来做这等龌龊之事!” 镇元子见了这木头娃娃,心头一愣,又听西王母说起殷流光,不由想起一事,当下一伸手,将那两个娃娃摄来,只见两个娃娃都是槐木所制,上头的阴气异常浓重,竟令木头呈现出近乎玄黑之色。其中一个刻着“乐真”二字,另一个不消说,自是刻着他镇元子的本名。 他也是见多识广之辈,当下认得此物乃是殷流光施法所用的阴槐木。此物制成傀儡娃娃,用于控制寄命之人,难怪自己对那群怪物竟然施不出法术,还莫名其妙的晕了过去。镇元子越想越觉得怒气上冲,但此时委实不是发火的时候,只好冷哼一声,以示不快之情昭然若揭。 大鹏见了阴槐木所制的傀儡娃娃,反倒理直气壮起来,他冷笑道:“西王母,孙悟空,你们身为上古仙神,佛界佛徒,竟然勾结妖魔,意图颠覆仙佛二界,我岂能让镇元子落到你们手里!”他转头向镇元子道:“大仙,大鹏之前所作所为多有得罪,还请海涵。但西王母和孙悟空投靠无天,绝非可信之辈,大仙千万不要被他们蛊惑。” 第138章 秦广王终于开口道:“不错,邪魔无天占领三界,驱逐一切仙佛,大仙,你是地仙之祖,千万不可和这些自甘堕落之辈为伍。我们这里有三个人,还怕区区一个孙悟空,和一个功体虚弱的女流不成!” 他这话一出,西王母尚未有何反应,烈焰先向前逼了一步,喉中发出一声威胁般的低吼,口中利齿毕现。秦广王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道:“神气什么!你们知道了舍利子的秘密,若不迷途知返,都要死在这里。”说着手中一晃,竟又是两个阴槐木所制的娃娃。 西王母闻言心中一沉,孙悟空与大鹏功力自在伯仲之间,她刚刚复生,功体本就不过原先的一二之数,虽有烈焰相助,但要对上身怀上古秘物的秦广王,仍是不容乐观,况且镇元子立场不明,究竟是敌是友,还很难说。 她算到此处,心中不由有些怪自己行事冲动,竟然忘了今时不同往日,急忙忙的就冲了出来。眼见孙悟空由自信心满满,不免暗暗着急,正在这时,只听一人道:“那么再加上我呢?” 西王母转头望去,只见一蓝衣少女巨石背后缓缓走出,向秦广王微微一笑,问道:“再加上我,你说如何?”秦广王倒吸了一口气,道:“谢、谢、谢……”那蓝衣少女道:“客气了,小女子谢兰幽。我道秦广王好生运气,竟能杀了我手下人脱逃,原来是有帮手啊。” 大鹏见她出现,吃惊犹胜见到西王母时,不由喝问道:“你是如何知道这里的?”谢兰幽将手一举,打开手心,当中有一根极细极细,宛若做苏绣时,绣娘用来绣眼睛一般的金色丝线,无辜道:“不是你带我来的吗?” 大鹏猛然明白过来,望向孙悟空。孙悟空点点头道:“不错,从一开始,我们就没有反目,全都是做给你看的。我把毫毛变成金色的丝线,一头丢在地上,一头在我身上。等你把我‘救’走,谢兰幽就拾起地上的金线,跟着我们一起上碧落,下黄泉。” 大鹏面色狰狞,咬牙道:“真想不到,百密一疏,一片小小的羽毛,竟使我功亏一篑。”他说完这话,脚下陡然一踢,黄土灰尘顿时飞扬不止,谢兰幽身形一晃,拦到赤焰之前。孙悟空更是机敏,一个错步到了镇元子身侧,将他拉开,跟着一棒击出,只听“噗”的一声,似是打在了大鹏身上。 哪知漫天尘埃落定,大鹏早已不见,秦广王倒在地上,手捂小腹,口吐朱红,再看他喉间有一道青印,想是方才大鹏出手将秦广王拿住,放在身前做了肉盾。众人不由相视,谢兰幽忽道:“不好!”跟着俯下身去,伸手在秦广王身上摸索,果然不见那两个阴槐木做的娃娃,想来是在那电光石火之间,被大鹏一道带走了。 孙悟空叹道:“那东西给他带走,不知又会生出什么事端来。”谢兰幽道:“别管他了,左右一时半刻他也兴不起什么风浪,乐真,你无事吧?” 西王母冷声道:“我和镇元子一道因那傀儡昏了过去,幸好烈焰就在近左,我和它心意相通,它感到我有难,立时前来将我抢走。烈焰跟我说,大鹏似乎只想带走镇元子,他对我有杀心。” 孙悟空道:“他一心要挑拨无天和我们的关系,以西王母娘娘的身份,一旦死于无天之手,仙界必定要让无天血债血偿。此事我虽在心中想过,却总觉得大鹏不至如此地步。”谢兰幽初时只当西王母和镇元子乃是一道被抓,从未想过大鹏竟如此丧心病狂,如今听来,心中后怕不已,止不住的庆幸烈焰机警。 第124章 莫名 答应我的事,无天不会反悔,更不…… 大鹏行事如此丧心病狂, 镇元子也显然被吓着了,过了半晌才道:“幸好,幸好他处事不周, 在五庄观中留下了羽毛。”说到这里, 想起孙悟空所说,五庄观上下已被屠戮殆尽, 不由悲从中来, 眼中唯有湿意。 孙悟空道:“他并没有留下什么羽毛,是我在诈他。”西王母疑惑道:“那你给他看的那片羽毛,是打哪里来的?大鹏金翅雕总算也是凤凰之子,该不会连自己的毛都不认得吧?” 孙悟空道:“说来话长, 不久前秦广王在双龙镇借鬼敛财,我和谢兰幽去那里探查,在阎罗面前头种着两排歪脖子槐树, 我在一棵树下,捡到了那只羽毛。” 谢兰幽道:“秦广王被押走后,他又杀了看守之人, 将秦广王救走, 看起来他们那时候便有勾连。” 孙悟空道:“也说不定是他在那时候看到秦广王,觉得可以合作,于是才动手劫人。左右那天我捡到了大鹏的羽毛,不久前在大鹏背上, 我确认了这毛和他翅膀上的一模一样, 于是刚刚便拿出来诈他。” 西王母道:“原来如此,那你们是怎么知道对五庄观下手的不是无天?”谢兰幽道:“答应我的事,无天不会反悔,更不会不加商量, 就背着我做这种事情。” 孙悟空道:“不错,连放过灵儿无天都答应你了,实在没有必要做这种事。刚刚我说的那些,除了那根毛,都足以成为佐证。” 西王母与镇元子二人都不清楚乔灵儿的真实身份,听了这话,俱是一愣。孙悟空道:“这件事说来话长,以后再说,现在我们要赶紧去把舍利子拿到手。” 镇元子颇为犹豫的看了谢兰幽一眼,孙悟空道:“不必疑心,谢兰幽的人品,老孙拿项上人头担保,咱们快走!” 四人一起上了云路,谢兰幽道:“散着的舍利子先不必去管,斗牛宫在天庭,蒙界进入路途遥远,且必须通过冥界,这两处也不必先去管它,水帘洞和五庄观……嗯……” 孙悟空道:“老孙在家住了这么久,都不知道水帘洞里究竟有什么,量他大鹏一时半刻也找不到,咱们先去五庄观,再去蒙界。” 谢兰幽迟疑道:“为何要先去蒙界?”孙悟空道:“大鹏和秦广王呆的久了,万一知道些什么,蒙界的舍利子岂不落入他的手中?” 谢兰幽心想也是,便道:“一切听你的。”四人一起先往五庄观,下了云头,只见一伙妖怪在五庄观中,手持掘头铁锨,在后山整整齐齐的挖了数排坑。镇元子忍不住咆哮道:“这是在做什么?!”众妖听见声音,转过头来,见了谢兰幽,一齐躬身行礼道:“拜见军师。” 谢兰幽叫他们起来,向镇元子解释道:“我当初不知将你救出要多久,担心时日一长,你的门人就……所以叫他们来,给他们收敛尸身。” 镇元子怒而咆哮,只因自己弟子被杀,心情十分不好,且骤见妖怪,一时很难联想到什么好事上,一时嘴快,喊了出来。其实他见地上坑排整整齐齐,每个都有一人大小,心中已知这是要做什么,听了谢兰幽的解释,更有些不好意思,但他乃是地仙之祖,辈分极高,素来高高在上,何况谢兰幽小小妖女,道歉至于怎能出口?便只是淡淡道:“哦,既无毁伤之意,那便无妨。” 群妖中听到他这般轻描淡写,面上皆是不禁一沉,更有那沉不住气的,只要越众而出,与他理论。谢兰幽余光瞥见,笑着向他们摇摇头,那几人嘴中嘟囔了两句,又站了回去。 谢兰幽道:“大仙,我知道你心中定是想亲手送弟子一程,只是这里的事情既然已经叫他们先做了,再叫大仙亲自动手,不免有些不便。以兰幽浅见,不妨将此事交给他们去做,我们先去找舍利子要紧。” 镇元子想了想,若用术法挖坑,总是对弟子行此事,也未免略显轻慢,且自己也确实不是拿着铁锨挖坑的料,谢兰幽之言算是给他了一个台阶,便点点头道:“好罢。” 燃灯古佛将舍利子分而藏之的时候,五庄观的三颗是交给镇元子自己去藏的,连燃灯古佛自己,也不知镇元子究竟将这三颗舍利子藏在何处。三人跟着镇元子一路走过后院,到了道童们的休憩之所,他走到离前院最近的房间的屋门前,推开门走了进去。 孙悟空进了屋道:“咦?老孙瞧这地方,倒有些有些眼熟。”镇元子笑道:“大圣正是故地重游。”孙悟空愣了一下,忽见南墙窗棂上挂着一件金光闪闪的物什,那东西约莫二尺来长,粗如成年男子的食指,上边有眼,系着一根绿色绒绳,另一头是个小锤子一般的头儿,顿时明白过来,老脸竟禁不住一红。 镇元子走到窗边,解下绿绒绳,将打人参果用的金击子拿在手里,轻轻一拧,那系着绿绒绳的一头竟给他拧了下来,原来这金击子的手柄竟然是中空的。镇元子将另一头拿在手里,向下轻轻一倒,指头般粗细的手柄里,竟然滑出了三个鸡卵般大小的舍利子。谢兰幽也不禁暗暗赞叹,谁能想到这打人参果用的金击子,竟然是个须弥芥子呢? 镇元子将金击子重新放好,把倒出来的舍利子递给孙悟空,道:“大圣,为防万一,你还是将它吞下去为好。”孙悟空伸手接过,听了这话,不禁微微疑惑,道:“老孙虽不吃五谷杂粮,但山间果子,向来是来者不拒,现如今将这些吞入腹中,岂不污秽,那还能用吗?” 第139章 镇元子道:“大圣,这十六颗舍利若是离开了你,那便无甚用处。况且只要舍利子仍在你身上,你就能够达到目的,这些都是燃灯佛祖亲口告诉我的,你一定要相信我。”谢兰幽在一边听了这话,忽觉一阵不明所以的心惊肉跳,立即将手一伸,道:“不行!” 镇元子道:“为何不行?”谢兰幽道:“说好了,这些舍利子不由一方保管,悟空,还是先别吞下去为好。”孙悟空瞧瞧她,道:“你忽然心神不宁,是为了何事?” 谢兰幽迟疑片刻,还是决定据实以告,道:“我也不知究竟为何,只是突然间觉得不对……仔细一想,只能告诉一个人,离了他便毫无用处,这样的话似乎在那里听过……” 她思来想去,就是想不明白到底何处违和,抬头正要说算了,忽见镇元子一脸晦暗,心头倏尔一跳,心中顿时闪过一个念头,惊得她几乎不能自已,赶忙暗暗深呼吸数次,强行将这心思压下。 孙悟空道:“怎么了?”谢兰幽道:“没什么,咱们快去蒙界吧。”说完举步便走,西王母和孙悟空不明所以,只见谢兰幽急匆匆的上了云路,只好快步追去。四人上了云路,走了不久,孙悟空忽道:“不对,这不是去蒙界。” 镇元子道:“蒙界是幽冥之所,自然是在地下,这本来就不是去蒙界的路。”孙悟空道:“大仙你有所不知,世间所有被冤杀之人,不能见容于三界,我佛如来慈悲,在幽冥虚幻之处开辟了蒙界,以容纳这些冤魂野鬼。正因此,凡是要进入蒙界,当从冥界进入,过酆都城、枉死城、奈何桥、忘川和记川、经轮回隧道之后,还要再穿过十八层地狱,才能来到蒙界的大门。” 镇元子道:“这些我都知道。”孙悟空道:“我是说,下面的你就不知道了。其实进入蒙界,有一条捷径。”镇元子道:“哪一条?”孙悟空笑道:“大雪山灵鹫洞中,藏有一张乾坤地理图,这张图上画着三界间所有的地方,借由法力打开乾坤图,三界之内所有佛界的地盘,都可来去自如。” 西王母道:“如此说来,你原本以为,兰幽是要去大雪山?”孙悟空点头道:“不错,无天曾是佛界护法,谢兰幽也曾经抄录过佛经,我以为她是知道这件事的。但是大雪山在西面,她在向东走。”谢兰幽听到这里,低声道:“我是知道这件事,我只是……算了,先去灵鹫洞好了。” 她说完掉头西行,孙悟空追上她,悄声道:“你是想去花果山?谢兰幽脚下一顿,险些摔倒在云头,她看向孙悟空,过了一会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孙悟空道:“老孙猜的。自从镇元子叫我吞下舍利子,你就像丢了魂一样。”谢兰幽道:“我有个猜测,但委实有些……叫人难堪。” 孙悟空道:“说来听听。”谢兰幽沉默片刻,迈开步子,孙悟空追将上去,抱怨道:“你又不肯说话。”谢兰幽低声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回去我说给你听。”四人一路向西,走了不多时,终年皑皑的大雪山已在脚下。 第125章 蒙界 谢兰幽,无天的天庭严不严实啊?…… 大雪山本为如来佛祖得道之处, 平日便有金刚把守。自无天接掌三界以来,谢兰幽力行革新之策,手下实在是缺人, 大雪山便不再重兵把守, 反倒成了老弱病残的养老之所。谢兰幽带着三人下了云头,守门灵将见了她躬身行礼, 道:“参见军师。” 谢兰幽道:“我有事要进入灵鹫洞, 烦请开门。”守门灵将道了声是,即便让开。谢兰幽带着三人到了高大的洞门前,伸手化出无天的元神黑莲,将法力注入其中, 黑莲受了她的法力,缓缓飘到半空中,放出一道乌紫色的光芒, 洞门“吱嘎”一声开了。 四人走入门中,谢兰幽忽道:“不对啊,大鹏也是佛门中人, 乾坤图之事他也应当知晓, 怎么竟没有到达雪山来?”镇元子道:“或许他心知我们必会来,为了避开,便去了冥界那条路。”谢兰幽道:“不会,无天在冥界派了重兵, 这个时候去冥界, 是在找死。” 镇元子道:“还是先别管他,找舍利子要紧。”谢兰幽闻言,看了他一眼,道:“不错, 找舍利子要紧。”西王母向前走了两步,指着灵鹫洞内,石壁上的壁画道:“这该不会就是乾坤图吧?”谢兰幽上前仔细看看了,只见道:“这只是寻常的经变图。” 镇元子私下里看了一看,道:“但这附近也没有其他图画了。”孙悟空“咦”了一声,凑上来细细观看,忽得伸出手去,放到壁画之上,一幅一幅顺着摸索过去。他摸着摸着,忽然停下动作,谢兰幽低声道:“怎么样?”孙悟空指间一用力,只听“咔嚓”一声,他手下之画竟然翘起了一个角。 谢兰幽伸过手去,摸到翘角背后,微微用劲,只闻一声轻响,那壁画竟给她揭了下来,后面露出一个黑洞。她将手放进去,掏出了一根金绳,拿在手中看了看,不由道:“这是什么东西?”孙悟空沉思片刻,道:“把壁画都起下来。” 三人听了他的话,虽不明所以,也都照做。不一时,石壁上的壁画已被尽数起下,平铺在地上。孙悟空对着一地的壁画思索片刻,俯身拾起一块,拼到另一处。此时三人已明了他的意思,急忙上前忙帮。 不一时,这些一块一块的壁画竟然变做了一张“如来讲经图”。图中如来佛祖立在大雪山巅,他手捻法诀,低眉垂目,在朵朵祥云的拥簇下,开口传道。七彩|金|莲之下,飞天往来之间,三千诸佛肃立听经,诸佛脚下,便是广袤河山,寂暗幽冥。 谢兰幽不由叹道:“好一张乾坤图,只是要怎样才能将它打开?”孙悟空道:“将那金绳子给我。”谢兰幽依言掏出金绳递给他,孙悟空接了绳子,垂在在图上轻轻一触了一触。那壁画竟倏尔像纸一般卷了起来。 孙悟空拿起图纸,双手一抖一抻,内中暗灌灵力,只听一声巨响,乾坤图上迸发出一道金光,金光闪烁间,一条大路自远处铺展而来,孙悟空道:“咱们走!”说着三人一豹一齐跃上大道,漫天金色的星子之间,四人沿着路途,向远处奔去。 他们奔了数刻,忽然只觉脚下一空,路竟然消失了。谢兰幽尚不及反应,猛觉脚下受力,竟被弹上了半空中,跟着身子一沉,落在了一扇门里。她尚未看清那门是何模样,便觉眼前一黑,身子入如深渊般飞也似的下坠,继而眼前一阵晕眩,似是见到了火花,忽得天光大亮,脚已踏在实地之上。 她稳住身形,举目四眺,只见其余三人也落在自己身畔,烈焰立在地上,喉头发出不满的呼噜声。四人所在之处佛塔林立,塔塔形态各异,错落有致的围拱着一座高挑的万佛塔,显然处身之地,已非灵鹫洞中。 西王母问道:“这就是蒙界?”谢兰幽点点头,却没说话,此地虽不憋闷,却也无半分气息流动之感,慢慢尽是沉闷之感。隐约之中,似有似无的哭声传来,仔细去听,却辨不透哭声究竟是在远处,还是在身侧。 镇元子道:“你们说,燃灯古佛降舍利子藏在了何处?”谢兰幽奇道:“他没告诉你?”镇元子道:“我只知道在蒙界。”孙悟空道:“师父说过时间只有三十三天,这么紧迫的时间,燃灯古佛一定是也不希望我大海捞针,所以我猜应该是在中间那座塔里。” 西王母道:“有道理,我们进去看看。”四人快步行至万佛塔下,抬头向上望去,只见塔尖高耸入云。孙悟空道:“上去看看。”西王母下了豹身,跟着他们一齐跃上。谢兰幽到了半空,抬手抓住窗棂,伸手将另一扇窗户推开,侧身进了塔内。 其余三人也跟着一起进来,但见塔中一片黑暗,谢兰幽点起明火,但见塔中空空如也,当真是塔有六壁,六壁皆徒。孙悟空道:“看看墙里。”三人应了一声,正要伸手在墙面上摸索,忽闻一声轻响,只见正面墙壁缓缓打开,一道金光投出塔壁,谢兰幽快步上前,伸出手来,金光之中,三颗舍利子缓缓飞出,落在她掌心间。 谢兰幽道:“到手了,咱们走罢。”镇元子想说什么,被孙悟空一把拉住,他道:“正是,乾坤图打开是有时间的,我们要在它闭合之前回去,快走。”四人一起奔出塔林,沿着来路回去,不一时又是一阵难解的晕眩,忽得一声巨响,四人一起摔在地上。 谢兰幽最先反应过来,跃起四顾,周遭佛塔林立,四人竟被困在了蒙界。西王母终究体虚,不堪连番劳碌,肺腑间冲出一阵咳嗽之声。烈焰听了,心疼的拿脑袋拱拱她。谢兰幽将西王母扶到烈焰背上,向众人道:“乾坤图已经关上了,如今我们别无他法,只有从蒙界找到通向十八层地狱的路,然后经轮回隧道到冥界,再想办法返回阳间。” 孙悟空道:“不错,千算万算,没算到乾坤图打开的时间竟然这么短,幸好舍利子已经到手,总算没白走一趟。水帘洞的舍利子我不担心,只有一点,斗牛宫的舍利子……哎,谢兰幽,无天的天庭严不严实啊?” 第140章 谢兰幽道:“你放心,如今三界革新之令出自灵山脚下的接引寺,但其他的政令悉数出于天庭的凌霄殿,这一处如此要紧,稍有混乱,无天立时就会去,凭大鹏的本事,他翻不出什么花来。” 孙悟空道:“你确定?”谢兰幽点点头道:“我确定,无天对三界的重视,超出你的想象。”孙悟空道:“这一点,老孙不怀疑,可是你看上去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谢兰幽下意识的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道:“是吗,我只是有两件事情没想明白。” 孙悟空道:“说来听听,老孙帮你一起想。”谢兰幽迟疑了片刻,才道:“其实之前我和大鹏交过手,那时虽被他脱逃,但我很肯定,我已将他打成重伤,夜里偷袭我是仗了阴槐木的神力,这也就罢了。但是在藏经阁和我交手的那个人……只怕并不是大鹏,可若不是大鹏,他又是何人呢?” 孙悟空道:“你是说,大鹏还有帮手,还是个见不得人的帮手?”谢兰幽点点头道:“不错,我可以很笃定,大鹏的伤势绝对没有恢复,他是不可能在藏经阁和我过上数招的。”孙悟空道:“你忧心的是,这个帮手是无天身边的人。” 谢兰幽脱口而出道:“不可能。无天身边的人,不可能背叛他,除非……”她说到这里,突然住了口,但孙悟空已经明白——谢兰幽所知,乃是如今为无天做事的天界旧臣,但此话一旦说出,势必引起滔天风波,是以没有证据之前,谢兰幽绝不愿意讲话说出。 谢兰幽心知自己险险说出不当之语,立刻讲话题转开,道:“我们还是先出去,再说其他的吧。”孙悟空道了声好,四人一起向东边走去。蒙界之内,除了遍地的佛塔,再没有别的东西。四人走在路上,只觉胸中沉闷难当,耳边哭诉之声,如缕不绝。 西王母本就身体虚弱,方才又受了内伤,蒙界之中,不能动用法力,众人便是想给她疗伤,那也是不能。她只觉肺腑处一阵阵的钝痛,像是有人隔着一层皮子,用力抓她,虽不能伤她,却也叫人心烦意乱,不禁道:“这蒙界怎么连一个鬼影也见不到。” 谢兰幽正跟在烈焰身侧,伸手轻轻拍打她的穴位,试图用这古老又原始的法子,叫她好受一些,听了她这句话,说道:“蒙界之中,只有受冤不能伸之人的魂魄,如今尚是白昼,魂魄自然是不出门的。” 西王母恹恹道:“论理我不该说这话,但凡天下受冤屈者,当为其平冤昭雪——便如那个泾河龙王一般。只收拢他们魂魄有什么用,冤不能伸,愤不能平,到头来还不是杀人放火金腰带,修路铺桥无尸骸。” 第126章 杀意 大圣,无天先一步到斗牛宫,一旦…… 西王母这话毫不留情的直指蒙界, 说得委实有些过了,孙悟空在一旁听着,抿了抿嘴, 却没说什么。谢兰幽急忙打了个圆场, 说道:“这里已是边界之地,再向前便是秤杆狱了。” 秤杆狱乃是十八层地狱的底层, 也是与这蒙界相连之处, 几人在蒙界之中,失去法力,只凭双脚走了这许久,甚是疲累, 听了这话,精神不禁为之一振。 蒙界之边乃是一条约莫数丈宽的黑水河,河上无风无浪, 寂寂沉沉。谢兰幽见了这样熟悉的场景,情不自禁在河边站住脚步,自衣袂上撕下一块布条, 向河那边丢去。 那布条在空中上下翻飞, 飘飘荡荡飞过河去,落在对岸地上。谢兰幽见状,长舒了一口气,道:“当是没有危险, 我们过河去吧。” 西王母点点头, 双腿轻轻一夹豹腹,烈焰嘶吼一声,放足长奔。奔至河岸,抬腿一跃, 眨眼之间,已落在对岸。谢兰幽三人足尖轻点,也飞过河去。四人在河对岸汇合,正要往秤杆狱行去,忽听背后一阵喧哗,跟着哀嚎之声不绝于耳,急忙回过头去,竟见数个魂魄落在水中,挣扎不休。 谢兰幽回身奔去,一甩袖摆,一条红色绸子自她袖中飞出,将那魂魄牢牢捆住。谢兰幽回手一扯,那魂魄被扯上岸来,兀自呻吟不止。她行上前去,正要询问,却惊见这些魂魄竟如阳光下的冰雪一般,在片刻之间消弭殆尽。饶是她见多识广,见此情形也不由自主的倒退一步。 西王母在一边看得真切,心中奇怪,当下拍拍烈焰的屁股,催促它到了河边。她自腰间解下一小截薜荔,小心翼翼的蘸了蘸河水,放在鼻下闻了一闻,随即丢掉,向众人冷声道:“河水中有消魂散,魂魄只要沾上一点,就会魂消魄散。” 孙悟空悚然一惊,镇元子已道:“不可能吧,如来佛祖慈悲为怀,怎么会在河中放下这等毒物?” 西王母冷笑道:“我骗你做什么?这究竟是给人的安身之处,还在乔做善意、只为困住这些冤魂的的牢笼?” 谢兰幽听了,一言不发,伸手一拂,在河对岸设下一道屏障,好阻拦魂魄过河,沉声道:“此事多说无益,我们去秤杆狱。” 说罢不理三人,自己转身疾步而行。三人见她如此,只好快步跟上。四人一豹越过界限,进入十八层地狱的底层秤杆狱。四人不偏不倚,行在中央,却见两边刀山火海中连连传来哀嚎,直令人目不忍睹、耳不忍闻。 四人不言不语,只宁心收神,一路向上行去。将要离开十八层地狱之时,西王母忽然道:“怎么一路行来,总觉得地狱中人,较之往年,似乎有所增加?” 谢兰幽答道:“正是,往年若有大富之人……之鬼,因生前之事要来这地狱之中,鬼卒们得了钱财,便会想办法替他们周转。如今这些鬼卒都被黑袍大护法和王璇收拾了,没人接这钱,自然有钱就不好使了。没有被周转出去的,人自然就多了。” 西王母捋捋烈焰的毛,道:“原是这个缘故,我还奇怪怎么地上世事清明,地下却污秽甚多呢。” 谢兰幽笑道:“这事不能只能只看一处,原来我在枕上黄粱中,曾做过一个梦。梦中有两个国家,一个国家罪犯很多,另一个国家罪犯很少,但前一个国家的治下却比有后一个好太多,你可知这是为什么?” 西王母骑在烈焰背上,回身望着她道:“这又是什么古怪的话?” 谢兰幽道:“你听我说,原来这头一个国家,律法甚严,或是夫妻吵嘴推搡之中打伤了人,或是那个大人对小孩子说了句下流的话,也通通不容于律法,后一个国家却是若非将人打得头破血流,那是不算什么事情的,更不必说只是嘴上不干净。因此后一个国家罪犯极少,前一个国家罪犯又极多。” 西王母闻言轻轻一笑,道:“这倒有趣,我倒想问问兰幽,依你看来,是前一个国家好,还是后一个国家好?” 谢兰幽道:“法令宽松,易令奸人逞凶;法令细密,固然是好,只是细密严酷,有时不过一线之隔,兰幽见识浅薄,实在不敢擅自评断。不过我想,百姓的生活,应该是最能体现法律是否优越的一面了吧?” 西王母细细品味一番,颔首道:“你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她二人说话的当口,四人已经出了十八层地狱,越过轮回隧道口,到了记川之畔。 众人举目望去,但见一条幽蓝色的大河自脚下缓缓流过,河上雾气蒙蒙,隐约中似有渡船人在其中撑船往来。河岸上生着延绵不绝的彼岸花,艳丽得宛若情人眼中流出的鲜血,一路铺展,渐渐消失在远方。 只听一声轻响,一只竹筏磕上河岸,身披蓑衣、带着斗笠的渡船人在竹筏头微微仰面,向岸上大声道:“喂,你们是哪里的孤魂野鬼,怎么还不去投胎啊?” 谢兰幽也喊道:“我们不是鬼,是黑袍的客人。能让我们上船吗?”那渡船人疑道:“你们是黑袍护法的客人?”西王母看看谢兰幽,说道:“不错,我们急着去见他,你载我们一程吧。” 渡船人沉吟片刻,道:“好吧,你们上来吧。”四人听了,便飞身上船。渡船人一边将竹竿自提起来,一边偷偷打量着他们。待众人站稳,渡船人将竹竿慢慢顺下去,猛地一撑,竹筏便飘飘荡荡的离开河岸,顺水缓缓前行。 谢兰幽站在竹筏上,举目但见一条广阔无垠的星河在虚空中与大河并行,低头向下望去,幽蓝色的河中数不清的星子在水中沉浮。 渡河人余光瞥见她盯着水面,开口提醒道:“那是灵魂生前的记忆,是从忘川里飘过来的,你可小心些,莫要掉下去。” 谢兰幽道:“知道了,你别担心我。” 竹筏行了片刻,眼前忽地出现一道转弯,河面猛的宽广了起来,竹筏的向前一冲,渡船人急忙将竹竿向下一插,稳住竹筏。谢兰幽抬起头来,只见幽蓝色的点点星光自东面如鹅毛大雪般纷扬洒落而至。星光下,一条水波不兴的大河像是流动的缎带,徐徐与记川汇到一处。 谢兰幽见到一点星子飘到自己身畔,心中好奇,伸手将之接住,但觉手心一点微凉,星光在她手心里慢慢消融了。 便在那个瞬间,谢兰幽神色忽的一凛,不能抑制的杀意自眼底一闪而过,随即敛去,便在此时,忽听西王母问道:“那就是忘川?” 第141章 渡船人紧握竹竿,道:“正是。”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竹筏撑至岸边,向众人道:“我已给黑袍护法传了消息,他就在岸上等你们。”谢兰幽抬眼望去,只见岸上立着一黑袍大汉,身后跟着两队手持刀斧的灵兵,正是黑袍。 谢兰幽道:“我们上去。”说罢一纵身,跃上岸向黑袍道:“是我,辛苦你了。”黑袍显然没想到竟然是她,急忙行礼。 谢兰幽将他拦住,回头看去,西王母等人也上了岸。黑袍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立时给惊得舌挢不下,待谢兰幽将他引到众人跟前,一一介绍时,更是脸色扭曲,不似平日。 谢兰幽问道:“赢妖如何了?现下无天在那里?”黑袍道:“赢妖受了重伤,还未痊愈,不过现下已无性命之忧。佛祖还在灵山,军师可要请佛祖前来?”谢兰幽微一踌躇,抬手道:“不必。” 她化出纸笔,将这一路上的事情写下来,想了一想,末了又在最后添了一句,才将信纸化作一只小鸟,递给黑袍道:“我们现在要立刻赶去花果山,然后再去斗牛宫,你把这个交给无天,跟他说,我们天庭斗牛宫同他汇合。” 黑袍接过小鸟,应了句“是”。谢兰幽又道:“下到十八层地狱,再向下便是蒙界,你去想办法把蒙界的鬼魂接到地府,让他们转世投胎。记住,千万不要派鬼卒过去,隔开秤杆狱和蒙界的河水中有消魂水。” 黑袍闻言,愣了一愣,继而发出一声刺耳的嘲笑,挑衅的看了孙悟空一眼,大声道:“是,属下定不辱使命,将这些可怜鬼一个不落的接回来。” 谢兰幽摇摇头道:“去做吧。”黑袍转身而去,向众人道:“无天会去斗牛宫以防万一,我们先去花果山。” 孙悟空沉思片刻,道:“好。”说着当先一步,离了河岸。镇元子追将上去,对他道:“大圣,无天先一步到斗牛宫,一旦他找到舍利子,后果恐有不测。” 第127章 生变 谢兰幽冷冷道:“自今日起,我与…… 孙悟空略微沉吟, 却说道:“走吧,我信任谢兰幽。”谢兰幽闻言和西王母对视一眼,西王母忽然笑道:“你想不想和我们刚见面那次一样, 到烈焰身上来坐一坐。” 谢兰幽不明所以, 仍是笑道:“好呀。”西王母听了,向后挪挪身子, 谢兰幽便抬腿上去, 坐在她前面。西王母待他坐稳,举手一拍豹臀,烈焰发出一声嘶吼,放足狂奔起来。 西王母笑道:“喂。镇元子、孙悟空, 你们别墨迹了。”谢兰幽道:“仔细别惊了人。” 烈焰忽的发出嗤的一声,似乎是在嘲笑谢兰幽,西王母伸手挠挠烈焰的脖子, 道:“放心吧,烈焰知道轻重,是吧, 烈焰?”烈焰发出一声舒服的咕噜声, 脚下跑的越发快了。 西王母回头看去,只见一金一红两道光在身后不远处,她在心中估计了一下距离,才附耳低声问谢兰幽道:“你方才怎么了?那么大的杀气?” 谢兰幽这才知晓她原是为自己打掩护, 便道:“方才我在记川之上, 一点记忆飘到了我的手心里,我无意间读到了那点记忆,所以心中愤怒不已。” 西王母心中好奇,追问道:“是何人的记忆, 叫你如此失态?”谢兰幽轻声道:“我现下不想说这件事,左右早晚叫你知道就是。”西王母“嗯”了一声,抬头望望前面的路,两条腿向里一收,加紧豹腹,烈焰放缓脚步,慢慢停在酆都城大门口。 谢兰幽见烈焰停下,微微起身欲要下去,西王母道:“你别动,跟着我一路坐到花果山罢。”谢兰幽想了一下,立刻坐了回去。不一时,孙悟空和镇元子也随之而来。 四人一道出了酆都城,重返阳世,上了云路,往东而去。 多年前,谢兰幽曾来过花果山,此地山明水秀,草木皆清。玄鹤灵鹿常在其间倘佯,白猿灵狐攀藤踏石而上,兼有绿木森森,鲜果累累,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去处。 自孙悟空将之选为斗战胜佛的道场以来,更是佛气环绕,云霞轻笼,一年四季,仙葩瑶草不谢,翠柏修竹长青。 这等风水灵地,便是久居昆仑山的西王母也是赞叹不已。几人进了水帘洞,还未找个地方坐下,漫山遍野的小猴子就如浪潮一般奔来,将众人拥簇在其中。这个献上今年新结的果子,那个递来深山灵泉里收来的泉水,以招呼客人。 孙悟空这个名副其实的花果山水帘洞美猴王,更是给小猴子们拥到一边,捶背的捶背,抓痒的抓痒。孙悟空瘫在椅子上享受了片刻,将众小猴挥退,起身向众人道:“燃灯古佛将舍利子藏在老孙的水帘洞中,这可为难老孙了,我想了一路,就是想不通水帘洞中有什么能藏东西的地方。” 谢兰幽道:“燃灯古佛对镇元子说,他是在魔罗出世之后,才将舍利子分而藏之。但依我看来,你成佛之前,变数太大,尤其是你在五行山的五百年,花果山和不设防没什么两样,舍利子未必是你成佛之前藏进来的。” 镇元子道:“你的意思是,燃灯古佛撒谎了?”谢兰幽笑道:“大仙何必这么说,悟空成佛之后,燃灯古佛借故将舍利子藏入水帘洞,而后在无天入主灵山之前,托付大仙之时,略过之前不提,直接说将舍利子藏在了水帘洞中,这也并无什么不妥之处。” 镇元子脸上一僵,继而道:“好吧,这回是我的不是,还请谢军师不要计较。”谢兰幽微微笑道:“我自然不是为了这等小事计较的人。”一直在旁静静打量两人的西王母忽然出声,说道:“好了,兰幽,你还是继续说说你的猜测吧。” 谢兰幽笑道:“嗯,我猜燃灯古佛是在悟空成佛之后,找了个机会将舍利子藏入水帘洞,如果这样想的话,悟空你可有线索?” 孙悟空想了想,道了声“有了”,转身进了内室,不一时,拿了三个蒲团出来,道:“老孙成佛之后,古佛从来没有来过水帘洞,不过有一次,佛祖说我既已修成正果,就算不用,也要放些东西摆摆样子,便送了一堆佛门用的东西来。” 他将那三只蒲团放下,指着说道:“若是老孙所料不错,就在里面。”西王母拿过一只,掌中吐劲,用力一撕,将之扯开,露出里面的棉絮。孙悟空和谢兰幽也将剩下的两只蒲团拿来撕开,谢兰幽手中那蒲团软软绵绵,空无一物,孙悟空手里的蒲团却自破口处发出一道淡淡的金色光晕。孙悟空见状,将破了个口子的蒲团倒提起来,当中落下两颗舍利子。 他将舍利子接住,收拢在掌心里头。谢兰幽道:“我们这便去斗牛宫。”三人应了一声,边往外走,一出洞口,镇元子猛地收住脚步,大步一抬,护到孙悟空身侧。孙悟空问道:“怎么了?”话刚出口,便见一人颀长高瘦,玄衣披发,背对着众人,负手静立在水帘洞门前,正是无天。 谢兰幽见了他,微微讶然,上前道:“你怎么来了?”无天沉声道:“来接你们。”谢兰幽眉毛一扬,正要相询,便见他左手微张,掌心间有什么正闪烁着清圣的佛光,谢兰幽脸色大变,向前一步,厉声喝道:“跑!” 孙悟空反应过来,立时转身边跑,谁知他跑出数步,倏尔黑莲升起,一道乌紫色的光芒自头顶照射下来,将众人笼在其中,众人顿时动弹不得。谢兰幽怒喝道:“你最好想清楚!”无天道:“我想的很清楚,舍利子事关重大,我不能和如来的徒子徒孙平分。” 谢兰幽道:“好,很好,既然如此,你我之间的情谊,便如烈日之下的积雪,从此不必再提。”无天轻叹一声,道:“兰幽,我真不想和你走到这一步,你我同出黑暗之渊,你当真要为了这些仙佛,弃我而去?” 谢兰幽冷冷道:“我不和无信之人说话。”无天微微侧过头去,缓缓阖目,沉声道:“好,既然你执意如此,我也不再强求。”他话音刚落,黑莲轻轻一旋,自中间开启,将四人一豹收在其中。 黑莲之中,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空茫,众人脚下踏不到实地,却能站得稳稳的。沉默了片刻,西王母才道:“无天非是反复之人,怎会如此?”孙悟空叹道:“或许是舍利子的诱惑太大了些,想不到老孙虽没信错人,谢兰幽你却信错了人。”谢兰幽冷冷道:“自今日起,我与无天势不两立,过去之事,无需再提!” 西王母听她话中似有异样,忙问道:“你无事吧?”谢兰幽道:“无事,乐真不必担忧。”众人见她自说无事,眼角却似有泪光一闪而过,都沉默不语。 过了半晌,孙悟空道:“咱们身负舍利子,还是先想办法出去。”谢兰幽长叹一声,道:“这是无天的元神黑莲,除非功力高过他,否则很难强行打开。”孙悟空道:“大家一起想想办法,我就不信无路可走了!” 谢兰幽起身道:“好,我们虽个个都不如他,但将力气使到一处,未必不能与之相抗。”镇元子闻言长叹一声,说道:“只可惜我的天地宝鉴没有随身带着,那是天材地宝,若是带来,或许能有照明之用。” 第142章 孙悟空闻言先是一怔,随即面上露出三分笑意,他伸手入怀,掏出一物,走到镇元子面张开手,道:“大仙,你要找的可是此物?”镇元子一看,他手中所托,正是天地宝鉴,由是尚在圄中,仍不免大喜过望,道:“正是。” 孙悟空点点头,笑道:“它知老孙要来救你,便跟了来,果然是好宝贝。”镇元子接过天地宝鉴,皱眉道:“这宝鉴要用地仙之物供奉才能开启,罢罢罢,我便勉强一试。”说着右手轻轻一拂,手捻法诀,空气沉闷了一刻,只见宝鉴青铜色的鉴门从中缓缓打开,放出一道耀眼的白光。 镇元子笑道:“看来先前的供奉还有剩下,多亏清风明月平日勤勉,不曾懈怠。”孙悟空心道:“多半是老孙上次多供了一个果子之故。”宝鉴中的白光射出,与茫茫然不知源于何方的乌紫色光芒相遇时,宝鉴镜影之中,忽的闪现出一白衣女子,她手托香腮,斜斜倚在绣榻之上,额间眉头微蹙,面上隐隐露出痛苦之色。 在那女子的对面,是一个站立着的、身着黑色僧衣的僧人,僧人手持弯刀,一下一下割在女子腹中。西王母忽道:“那不是黑莲吗?”众人一齐看去,果见白衣女子腹中生着一朵约莫成年男子一双手掌般大小的黑莲,黑莲半开半阖,无端端的有一股妖异之感。 第128章 断情 白首相知犹按剑,想不到我和他终…… 谢兰幽看到这里, 忽然道:“她是孔雀大明王。”孙悟空道:“什么?”谢兰幽道:“我听无天说起过,五百年前,”她停了一下, 道:“天界历五百年前, 他与如来在大雪山小溪边斗法,正在两人斗得不相上下之时, 孔雀突然来到, 并将他的元神黑莲和如来一起吞入腹中。如来本欲从她便门而出,又怕会污了真身,于是便剖开她脊背,骑在孔雀背上, 迫她带着如来上了灵山。” 孙悟空接口道:“后来在灵山,如来问‘孽畜伤生害命,罪不容恕, 我本该伤你性命,奈何我从你腹中所出,伤你如伤我母。你今被我所擒, 可肯皈依否?’孔雀便答应皈依。如来便封她为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萨, 为佛门护法伽侍。连带大鹏金翅雕,都升级成了佛祖舅舅。这些事情我曾听如来说过,只是无天这一节却是闻所未闻。” 谢兰幽道:“或许出于保密,如来并未说起, 但无天对我说过, 他被吞入孔雀腹中,便借机在其中借用孔雀的力量重新幻化,如来想以弟子阿依那伐之能将无天从孔雀腹中剖出,奈何无天幻化之能厉害非常, 他骗过阿依那伐,终于借由孔雀之腹重生,便是无天真身之所来。” 孙悟空沉吟片刻,问道:“那孔雀和阿依那伐呢?” 谢兰幽沉默片刻,低声道:“阿依那伐被无天关了起来,无天用条件令阿依那伐在地下为他制造了阿修罗界。至于孔雀,我不关心这些,也没有问,如今想来,似乎无天从未再提起过孔雀此人。” 孙悟空听到此处,心中一动,他猛的一抬头,目光与谢兰幽正好碰在一处,两人均在对方眼中看到自己的答案。谢兰幽迟疑片刻,叹了口气,道:“白首相知犹按剑,想不到我和他终于也走到这一步。” 孙悟空没有说话,气氛凝了片刻,孙悟空朗声道:“弟子孙悟空,恭请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萨现身。”西王母和镇元子听了他这话,立时明白眼前境况,两人对视一眼,静候结果。 孙悟空等了片刻,只见黑莲之中,仍是一片静寂空茫,便继续道:“佛母,如来佛祖对菩萨可以说是至善至仁,恭奉菩萨为佛母孔雀大明王。而今佛祖遭难,三界逢劫,菩萨难道就忍心袖手旁观?” 众人在沉寂中望着孙悟空,忽然间,谢兰幽将身子背过去,轻轻拭了拭脸颊,乐真余光瞥见她脸上悲色,心中忍不住把无天臭骂了数遍。只听孙悟空又道:“菩萨,弟子恳请菩萨现身一见。” 他话音落下,不出片刻,似乎永无边沿的空间中传来一声长叹,一人轻声道:“五百年前,无天将我从灵山带走,自此我一直在这黑莲之中,再也没有见过天日。他奉我为母,叫我替他镇守着元神黑莲,我本不愿意招惹是非……” 孙悟空见她话中隐约透露出动摇之意,立刻道:“没有人想要招惹是非,但无天和如来佛祖同出自菩萨腹中,论理便当以兄弟相论,孰是孰非,菩萨自然心中有数。” 孔雀大明王却不再说话了。过了片刻,孙悟空只好试探着道:“菩萨,你还记得阿依那伐吗?”但闻他话音刚落,黑莲之中,陡然闪过一道亮光,一人自虚空中走出,站在众人身前,问道:“阿依那伐?他怎么了?” 孙悟空微微讶然,随即道:“他死了,无天觉得他没有利用价值,便将他杀死了。”谢兰幽深吸了一口气,没有说话。孔雀大明王闻言怔愣当场,她侧过头去,避开众人的视线,过了好半天,才道:“你说吧,你想要怎么样?” 孙悟空面露喜色,说道:“打开黑莲,将我们放出去。”孔雀大明王叹了口气,颔首道:“好吧。”她手捻法诀,祭起咒语,片刻之中,一声轰然巨响,众人只觉脚下一阵颤动,继而只闻一声轻微的“咔嚓”声,黑莲如摔碎的琉璃一般,碎做千万片。 众人脚下一空,向下坠去,孔雀大明王一声长鸣,在五色神光中现出真身,将落下的众人接住。跟着一个回旋,向因元神受损,正自虚弱的无天冲去。谢兰幽上前拽住孔雀大明王的翅膀,厉声道:“往东飞!” 孔雀大明王道:“你什么意思?”谢兰幽怒道:“你看下面!”孙悟空探出身子,向下一望,但见脚下正是灵山。灵山之上,无天的五十个弟子和数十万灵兵正抬头仰望,他们不知云路上究竟发生何事,只看到无天受伤呕红跟着无力的摔落下来,不由震惊难当。 六灵将对视一眼,已跃上云路,接住无天,当中华莲跃出一步,高呼道:“军师,究竟发生何事?”云路之下,十万灵兵在惊骇之中,向孔雀大明王的方向举起手中弓羽机弩。谢兰幽喝道:“快向东飞!” 孔雀大明王也看到下面的景象,当下不再怀疑,振翅东去。无天在后甩开六灵将的扶持,挣扎着追上前来,厉声喝道:“谢兰幽!” 谢兰幽面上一动,举手化出长剑,割下一块衣袖。那衣袖在风中翻飞,飘到无天面上,竟然带着湿意,无天将它拿下来,见到上头有一道蜿蜒的水痕,不由心中一痛,顿时牵动伤势,气血翻涌,一口鲜血冲到喉头,自他紧闭的嘴唇间滴出。 谢兰幽截去衣袖,由自痴望着身后,眼见那黑色身影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才回过头来,缓缓抱膝坐下。孙悟空见她难受,有心安慰,却为是不知该说些什么,过了半晌,谢兰幽闷声道:“之前我和悟空你做戏,为求逼真,特特令黑袍将大家自东华山转移了出去,如今想来,估计也是假戏真做了,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才能扳回一局?” 孔雀大明王道:“我有办法,就看你们肯不肯了。”谢兰幽道:“你被无天关了五百年,能有什么办法?”孔雀大明王笑道:“他无天也未必时时都能关住我,我带你们去见一个人,你们就明白了。” 孙悟空动动眼珠,叹了口气,道:“好,事已至此,那就恭请菩萨带路了。”孔雀大明王闻言,清啸一声,一挥翅膀,疾驰而去。不消片刻,众人便在她的带领下到了一处隐秘的山谷。谷中荒草疏杂,颓乱异常。孔雀大明王走在前头,拨草寻路,带着众人到了一幽深山洞前。 孔雀大明王道:“便是这里,请进吧。”众人进了山洞,却见洞内漆黑一片,谢兰幽点了火折子,借着昏暗的光打量洞内,除了一张石床以外,整个洞内空无一物,惟有阵阵凉风吹来。 孔雀大明王坐上石床,道:“他现在不在,且等一时。”谢兰幽“嗯”了一声,颓然倒在石床上。西王母坐到她身边,伸手握住她的手,镇元子与孙悟空见三个女子都在石床上,便各自在地上找了地方打坐休息。烈焰左右瞧瞧,见大家都在休憩,便也跟着趴在地上打起盹儿来。 西王母在石床上看到它不时蹭蹭前爪的样子,心中竟暗暗生出几分羡慕之情。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左右,洞外响起一阵的脚步声,这脚步声极轻,便如雪花飘落一般,几近无声。然洞内诸人无一不是当世高手,虽是极轻,仍然听出来人是谁,除了谢兰幽和早有预料的孙悟空之外,均暗感吃惊。 那人行至洞前,忽然没了声音,孔雀大明王开口道:“是我,无须担心。”洞外之人才松了口气,一边向里走,一边问道:“不是叫你先呆在无天那里,怎么你……”他进了洞来,看到石床上的人,声音骤消,好似给人掐住了脖子一般。 谢兰幽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跃起,揉身向孔雀大明王扑将过去。孔雀大明王不妨她突然发难,急忙就床一滚,落在地上,险险避开。 此时站在洞口的大鹏金翅雕脚下一点,飞速向外掠去,将将出了洞口,却见一朵黑莲自天灵之上如泰山压顶一般压来,正正好好将他的去路堵死。 第143章 大鹏长啸一声,欲上云路脱逃。却见黑莲倏尔化成十六瓣莲花瓣,如利箭一般追逐而下。大鹏化出利爪,将头前一瓣紧紧捏住,那莲花瓣冲劲极大,接触的瞬间,大鹏的爪子顿时被风割出一道口子。 大鹏忍痛将莲花瓣抄在手中,横在胸前不住挥舞,只听数声清脆的金铁之声,莲花瓣碎落一地。大鹏冷冷一笑,丢下掌中之物,正欲跑走,地上的莲花瓣忽而聚集成一朵半开半阖的黑莲。黑莲向上一顶,紧紧缚住大鹏双脚,将他托起,升到半空中。 半空中一人端坐在黑色莲台之上,面无表情的望着他的颓态,正是无天。但见他脊背笔挺,面色自持,哪有方才虚弱受伤的模样? 第129章 孔雀 谢兰幽:我和无天就是传说中的心…… 大鹏见状, 心中暗道不好,身上运气,企图挣脱黑莲的绑缚, 无天见他挣扎不休, 并不再施狠手,反倒露出三分带着讥嘲的笑意。大鹏正挣扎间, 余光望到下方谢兰幽挟着孔雀大明王自山洞中走出, 心中顿时一凉。 谢兰幽带着孔雀大明王上了云路,她还未与无天说上一句话,孙悟空三人也一齐上来,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无天身后立着一青衫女子, 见到他们四人,微微向谢兰幽躬躬身道:“兰幽大人。” 谢兰幽变出绳索,将孔雀大明王缚起, 对那青衫女子唤了声“王璇”,便一指大鹏向三人道:“此时说来话长,其实之前我和这厮在一座雪山附近已经交过手, 当时我很确定我把他打成重伤, 少说要休养个十几年。可没想到之后他竟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搞鬼。他在长江之畔伤了我,还能说是因我太不小心,且有殷流光的阴槐儡之故。那在藏经阁那次, 我小心防备, 又出手在前,怎么竟能和我过上数十招由不落下风?自那时我就觉得不对,且疑心上了别人。” 孔雀大明王自是知道这别人便是她,不禁问道:“被你抓住, 我无话可说。但我想知道,无天奉我为母,我亦从不出现在众人之前,你到底是怎么怀疑上我的?” 西王母道:“难道是你在记川上得到的那片记忆?”谢兰幽闻言怔了一下,飞快地摇首道:“不是。” 西王母道:“那是怎么一回事?”谢兰幽叹道:“说来可笑,此事不过是我的直觉。”无天闻言面上一僵,问道:“你就凭直觉,便对我说孔雀大明王是叛徒?” 谢兰幽点点头,一摊手,她掌心间有一簇不过绿豆大小的绒羽,那绒羽说绿带蓝,言蓝还绿,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煞是好看。 孔雀见了那绒羽,像是触电般的浑身一颤。谢兰幽道:“赢妖遭袭之处,发现了大鹏身上的黄褐色金羽,但是我后来无意间在赢妖的衣服上发现了这个。”无天想起她在离开藏经阁时的怪异之举,不由“啊”了一声。 谢兰幽又道:“我在云路上向五庄观赶去的时候,总是在想在藏经阁时,和那黄衣人交手的情形。”孔雀大明王色厉内荏的喝道:“那又怎么了?”谢兰幽道:“没什么,你的确很聪明,没有使用任何你自己的招数。但是……” 孔雀大明王追问道:“但是什么?”谢兰幽道:“我总是不明白,我在藏经阁与你过的最后一招,那时我想要用擒拿手,擒住你的手腕,可是甫一碰到,直觉你的手腕处传来微微一颤,跟着我的手上便是一阵刺痛,犹如针扎一般。” 孔雀大明王眼中虚了一下,问道:“那又如何?”她虽仍是咄咄逼人之态,但在场众人无不听出她语带虚弱之声。 谢兰幽道:“因这一疼,我晃了晃神,你就这么从我手上逃走了。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招数,心中一直在琢磨,直到我后来见到秦广王手中的阴槐儡,我才忽然想到,或许这并不是什么武功招数,而是机关法宝。” 孙悟空听到这里,恍然大悟道:“是张紫阳的新霞裳!谢兰幽道:“不错,当年朱紫国王后金圣宫为赛太岁所掳,张紫阳为保她不遭□□,将自己的破衣烂衫给了金圣宫防身。为了让金圣宫不嫌弃他的衣服,他还特特将那件衣服变成了一间新霞裳。” 听到这里,西王母略一皱眉,问道:“我知道张紫阳,此人曾得倪君明指点,很是学了几招。他本身本事也不小,这个赛太岁是个什么来路,怎么这样厉害?连张紫阳要保人,也要这般偷偷摸摸的保?” 孙悟空闻言不禁望向孔雀大明王。谢兰幽没好气道:“其实是这么回事情,朱紫国国王年少之时,极喜欢游猎之乐。一次在落凤坡前,搭弓射箭,那日恰逢孔雀大明王菩萨的两个儿子出游,他无意间伤了两位王子,据说之后有人吩咐叫他‘拆凤三年,身耽啾疾’。后来观音菩萨座下金毛吼,咬断绳索,跑了出来,便是这个赛太岁。” 西王母听到这里,已是明白,冷哼一声,抱臂站在一边。谢兰幽却没有打算放过孔雀大明王,继续说道:“赛太岁到了朱紫国境内,掳走了金圣宫,张紫阳大约是心知这件事不好管,又担忧金圣平白无故遭受不幸,便将他那件破破烂烂的宝物变作新霞裳,指点金圣宫穿上。” 孙悟空道:“新霞裳穿在金圣宫身上,赛太岁只要一碰她,就像是被针刺一般疼。你由此想到新霞裳,又想到孔雀大明王?”谢兰幽道:“不错,其实黑暗之渊自有情报来源,我早就知道张紫阳和孔雀大明王有些交情,或许是孔雀大明王自觉并不想为难朱紫国国王,便叫张紫阳去给金圣宫送新霞裳也未可知。” 西王母听了,在一边道:“好一个宽宏大量、慈悲为怀的孔雀大名王菩萨,好一个有出息的张紫阳!”众人均听出她话中带着滔天怒意,却是谁也不好在此时插嘴,一时之间,云路上的气氛沉闷下来。 过了一会,谢兰幽道:“总之我由刺痛想到新霞裳,由新霞裳又想到张紫阳,继而想到孔雀大明王,再加上这绒羽的颜色,似极了孔雀身上的羽毛,所以我索性赌上一把。毕竟无天委托孔雀大明王替他镇守元神黑莲,一旦孔雀大明王和敌人有所勾结,对无天来说可真是大大的坏事。” 孙悟空道:“所以,你们演了这出戏给我们看?”谢兰幽摇摇头道:“我只是在信上写了我的怀疑,这假装要夺舍利子之事,之前我是一点情也不知。”说到这里,她责怪似的看了一眼无天,才道:“只是他一摆出这个架势,我就知道他想要干什么,所以干脆顺水推舟。” 镇元子忽道:“这事不对。”众人一起看向他,谢兰幽问道:“何处不对?”镇元子指着孔雀大明王道:“她说过,她自五百年前就被无天关在元神黑莲之中,大圣取经,却不过是三百年前的事情。” 谢兰幽还未解释,孔雀大明王已经冷笑道:“大仙,你的天真和城府都令人难堪。”镇元子面上一怒,问道:“怎么?” 谢兰幽心中冷笑,面上一派自然,回答他道:“无天从未关过孔雀大明王,他们之间曾经定下过盟约,这以后无天才将元神黑莲托付给她。当年孔雀大明王出入黑暗之渊,虽匿藏行迹,但并不受阻。而且孔雀大明王和大鹏金翅雕同出于凤凰之腹,他们是一母同胞,彼此之间有所感应,所以其实……我猜这就是孔雀大明王能及时和佛界联系的原因。” 大鹏听了这话,拧着身子回过头来,冷冷剜了她一眼。谢兰幽颔首轻笑道:“看来我是猜中了,想必孔雀大明王是自那个时候起,就在为如来佛祖做事了?” 孔雀大明王叹了口气,道:“不错,三界之内令我畏惧之人虽少,但做个妖怪总是抬不起头来,况且如来待我们姐弟委实不错,佛界之内无人不尊不说,便是仙界看着佛界的面子。也要低头,我实在没必要和无天搞到一起。” 谢兰幽摇摇头,似是无话可说。一直没有说话的王璇忽然出声道:“你与佛界勾连,是在与无天结盟之前,还是之后?” 孔雀大明王面上一滞,王璇逼问道:“看起来,你是先和无天结盟,而后又与佛界联系上,于是背弃无天的了?”孔雀大明王叹道:“妖族本就反复,事已至此,何必多问。” 无天缓缓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多言了。”孔雀大明王冷冷一笑,道:“世间之事往复循环,你不过是此刻运气好一点罢了。” 无天面上闪过一丝怒火,他笑着道:“好!好!好!孔雀大明王,你若仅仅是个佛门中人,我可以饶你一次,只夺你的性命。但你与我联盟,受我供奉在先,你背弃了我们的盟约,你是知道,我会怎样对待叛徒。” 王璇道:“出卖同僚,伤及性命,按战时律,当魂消骨散。” 大鹏闻言,面上出现一丝晦涩之意,只是还不待谢兰幽看清,便消失无踪了。孔雀大明王毫不畏惧,抬眼蔑视王璇道:“什么监察司?什么令行禁止?不过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无天,今天我败在你手上,不过是不够警醒,为人所骗罢了。” 王璇冷言道:“冥顽不灵。”谢兰幽心中只觉大鹏方才神色不对,插言道:“监察司判决已下,此事情况特殊,可否事急从权?”王璇沉默一瞬,颔首道:“可,佛祖动手吧。” 第144章 无天闻言一拂衣袖,孔雀大明王身上立时燃烧起熊熊之焰,她在火中身不动,神不变,一双冷霜一般的眸子一动不动的注视着无天。 第130章 双塔 倘若有一天,无天对我说,若要三…… 孙悟空一见孔雀将死之态, 下意识向前一步,谢兰幽一个抢步,错身到他跟前, 抬手将剑锋横在他身前, 道:“孔雀大明王结盟在前,背信在后, 你不会是想管黑暗之渊内部之事吧?”孙悟空垂下眼睑, 凝视着剑身上自己的倒影。 便在他犹豫的这一刻,孔雀大明王发出一声长啸,身形在厉火中化作千万灰烬,她叫声凄厉, 直冲云霄,众人忍不住一齐看去。 就在这一瞬间,变故陡生, 大鹏忽地拔地而起,展翅高飞,他脚下黑莲立刻化作数道乌紫色的光芒纠缠上去。紫光之中, 金光大盛, 只听“啪嗒”一声,黑莲重新幻化成一朵半开半阖的莲花,一道金光飞驰而去,消失在天际。 谢兰幽走到黑莲边上, 只见它牢牢的缚住一只黑色木头做的傀儡娃娃, 谢兰幽将那娃娃从黑莲中放出,拿在手里看看,忍不住长叹一口气道:“大鹏上辈子大概救过殷流光的命。” 王璇冷冷道:“借由自己亲姊身死的一瞬逃走,这佛门净土也不比人间干净。” 众人不知王璇究竟是何人, 只见她神色间如此淡漠,当真是如雪如霜一般的人物,再听她声音中冷冽之意,竟忍不住齐齐打了个寒颤。 无天张开手心,化出五颗质地莹润的舍利子,向谢兰幽道:“这是在斗牛宫莲蓬中找到的。” 谢兰幽上前将那舍利子自他手心里一一拾起,手指似有若无的碰到他的脉门处,眼中顿时一惊,两人视线在空中碰上,无天稍稍闪避,随即又望向她,极轻极轻的摇摇头,谢兰幽嘴唇一抿,眼神稍稍下垂,若无其事的拿走舍利子。 谢兰幽将这五颗舍利子给众人看了一遍,拢起手来,道:“如今五庄观和花果山的五颗舍利子在悟空手中,剩下的舍利子除了我和无天手里的,还有一颗在双塔寺。” 镇元子叹道:“没想到龙光上古佛和燃灯古佛的舍利子都在你们上手,不错,那么剩下的就只有双塔寺里的那颗了。” 谢兰幽抬眼看了他一下,笑道:“既然如此,我看我去把双塔寺的舍利子拿来,咱们好快些回去将这些东西处置了,你们看如何?” 孙悟空道:“老孙和你一起去。”谢兰幽道:“这是自然。乐真和镇元大仙一路奔波,我看你们也累了,不如先去和其他人汇合如何?” 乐真先被阴槐儡所伤,又跟着他们东奔西跑上天入地了大半天,身上早就有些疲累,当下答应下来。镇元子踌躇片刻,看看孙悟空,也点头道:“既然事到如今,大圣还信你,镇元子也只好豪赌一把了。” 谢兰幽笑道:“悟空一定不会输。”说完问无天道:“为了骗过大鹏,东华山空了,他们现在人在哪里?”无天道:“在灵山呆了一会,如今又回东华山了。” 谢兰幽“嗯”了一声,说道:“此事,我和悟空足矣,你先回灵山去找曦乐,待处理完事情后,也同他们一起去东华山吧。有一些事情,我想尽快敲定下来。” 无天自以为她在说组建仙党一事,心中不禁笑她太过着急,然大鹏在外逃亡,此事毕竟夜长梦多,便道:“那好吧,只是灵山事务繁多,你们脚程快些。” 谢兰幽轻声道:“放心。”说着走到孙悟空身边,和他对视一眼,一起纵身向双塔郡飞去。 双塔郡中有一间佛寺,寺中一前一后,建有两座塔。这两座塔乃是上古遗留至今之物,不知何年何月为何人所建,自来古旧神秘,连双塔郡的名字,也是源于此处。 只是,这一双塔并非对称而建,除去大小高低一般,其余无论样式、纹路乃至于塔山身上的窗子和门都不尽相同。便如建造之时,造塔的工匠从世上不同的两个地方,胡乱搬了两座塔来一般。叫人看了,不免觉得可笑。 郡中设有兰幽庙和病坊,病坊首医官岳苓心和双塔寺的主持大师颇为熟络,因着这点面子,谢兰幽和孙悟空轻轻松松便进了双塔寺中,向那住持大师询问舍利子之事。 主持听了他二人之话,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道:“舍利子之言,传说中确有所传,说舍利子就在寺中双塔之内。但是数代以来,寺中僧人曾将双塔上上下下翻了无数遍,却从没有见过什么舍利子,老衲以为,此事多半是流言蜚语,不足为信。” 两人何等眼力,自知他言语诚恳,绝无期满,闻言不禁对视一眼,孙悟空向主持大师道:“大师,不知我们是否可以在贵宝地借宿几宿,看看这传说中的双塔呢?” 主持大师听了,不禁面带难色的看了谢兰幽一眼,谢兰幽忙道:“我们只求能看看这两座塔,晚上我会离开寺院,还请主持大师允准。” 主持闻言松了一口气,道:“多谢女施主体谅,这样自然没有什么不可以。”说着唤来一知客僧,叫他带着两人去后院双塔建造之处。 三人到了近处,抬头一看,谢兰幽咦了一声,道:“原先只觉这两座塔摆在一处,实在不协调,如今近前一看,非但这塔奇怪,这塔身上的花纹,也是叫人倍感疑惑。” 那知客僧道:“正是如此,这两座塔身上的花纹布局毫无章法,不知道是在画些什么。小僧以为……”他看看四下无人,才小声道:“若非是塔上花纹虽旧,却不受风吹雨打之损,小僧都要以为,这是不通佛法的粗人烂造的了。” 谢兰幽奇道:“此塔花纹不受风吹雨打之损?” 知客僧道:“正是,女施主,先代方丈普雨大师,曾在这附近的石碑上刻过经文,用以砥砺己身。”他说着指了指附近一块古旧的石碑,“如今普雨大师过世,不过一百余年,可你看那碑文上,已有了很多磨损。有些细文已不能看清。但是双塔不知何年所建,屹立至今,比普雨大师不知早出多少年去,可塔身上的花纹,虽然略显陈旧,却依旧栩栩如生。” 谢兰幽走过去观视那碑文,果见碑文之上,普雨大师最后的落款,因用了细文,早就磨损深重,有几个字已看不甚清了。再看双塔塔身上的花纹,虽同样细若绣针,却是栩栩如生,与普雨大师的落款不可同日而语。 谢兰幽向孙悟空道:“这般看来,塔身上的花纹必有古怪。”孙悟空点点头,仔细凝视着双塔。谢兰幽也一起去看,看了半晌,忽然笑道:“这两座塔花纹虽是各不相同,却也有异曲同工之处。” 孙悟空问道:“怎么讲?”谢兰幽道:“你看它们身上的花纹,最下面一层是不是都很像莲花?”孙悟空闻言一看,点点头道:“你看错了,这不是莲花,是莲台的花纹,很多画佛的画像中都……”他猛地刹住话头,凝神细看花纹,脚下迈开步子,离开这两座塔的正面,绕着塔缓步行走。 谢兰幽在一边见他这样,心知他是想到了什么,便将那知客僧打发走,轻轻跟上他之步伐。孙悟空走了不多时,忽地定住脚步,抬头望去,过了一会,他向谢兰幽道:“你看这空中,是否有一尊大佛?” 谢兰幽举目望去,但觉塔上花纹杂乱异常,却又乱中有序,仿佛是什么东西。她上前两步,走到孙悟空身边,孙悟空侧身给她让出地方,谢兰幽再看,却见双塔塔身上的花纹奇迹般的融合在一起,正是一尊大佛盘膝端坐于莲台之上,半坦着肩头,手施禅定印,垂目含笑望着世间芸芸众生的样子。 谢兰幽道:“佛在此处,舍利子必定也在此处。”说着运起元神,意图将左边一座塔平地拔起,哪知她施展法术,那塔竟岿然不动。她停下手,心中疑惑,问孙悟空道:“你觉得应该怎么把舍利子拿出来?” 孙悟空也奇道:“老孙以为就该这么办啊,看来还要另想办法。”谢兰幽略一沉吟,道:“那也未必,悟空,你来拔它试试。”孙悟空道:“你都不行让我上?”谢兰幽强笑道:“或许这塔出于什么原因,不接受我的法力也说不定。” 孙悟空见她面有异色,心中疑云陡起,但眼下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于是上前一步,伸出双臂,运起神通,他轻喝一声,那塔微微一晃,显是被他抱起。谢兰幽在一边看着,心中一沉。 孙悟空余光瞥见她这副样子,心中更是疑惑难解,只是塔在手上,委实沉重,只得先放到一边,将塔搞高举过头顶,缓缓移到另一座塔身边,双塔之上的花纹重叠,顿时异芒大放。 便在此时,一道金光自双塔中冉冉升起,直冲云霄,金光之中,谢兰幽方才看到的大佛出现在塔顶。寺中僧人被这异象惊动,急忙出来,一见大佛,立时俯身叩首。 便在此时,一道闪电破空而来,在空中化为两道,击在双塔塔顶,一声巨响之中,大地震了三震,佛像顿时与双塔一齐化为乌有,只余下一片废墟。废墟之中,一道柔和的祥光升起,祥光中一颗晶莹的舍利子缓缓飘出。 第145章 孙悟空见状快步上前,将舍利子托在手心里。他回头正要说话,却见谢兰幽神情难看的站在原地,不由问道:“你怎么了?” 谢兰幽面色发白,避过头去,过了片刻,才开口问他:“悟空,倘若……倘若有一天,无天对我说,若要三界安宁,需要我谢兰幽引颈就戮,你说,我可该怎么办是好?” 第131章 无骨 谢兰幽只问一事,当日在五庄观中…… 孙悟空听了她这句没头没尾的话, 不禁拧起眉头,道:“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别人我不知道,但无天不是个会这么做的人, 他更不会这么对你。” 谢兰幽强笑道:“这会你倒成了无天的知己。”孙悟空一个旋身跳到她跟前, 指着她道:“你这人不知哪来的这么多心思,依老孙看来, 以大义的名义牺牲别人很容易, 但无天绝不会打着大义的名义,牺牲自己的同道之人。他或许是个邪恶之人,但他从不做这种冠冕堂皇的事情。” 谢兰幽沉默片刻,笑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我自然清楚,其实我是想知道……”孙悟空见她支支吾吾,不由问道:“知道什么?”谢兰幽又陷入了沉默, 过了片刻,才笑道:“一些别的事情,我看我们还是会去说吧, 反正早晚都要说。” 她说完, 转身上了云路。孙悟空被她弄的摸不着头脑,急忙跟上,追问道:“到底是什么事?你也是个爽快人,怎么这样吞吞吐吐的?”他眼珠转了转, 问道:“你不会是发现老孙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身世了吧?”不等谢兰幽回答, 他自己先摇摇手道:“这不可能,老孙是天生地养的石猴,可没小白龙那么复杂。” 谢兰幽在一边听的不是滋味,只得加快脚步, 却没看见孙悟空在她背后露出深思的表情。 两人一个有心赶路,一个不加阻止,不一会就到了东华山。两人进了大厅,只见无天正同东华帝君和西王母二人说话,乔灵儿和碧游一人一手拿着一份邸报,正向王璇请教什么,三藏师徒四人并哪吒围在他们身边,镇元子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垂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见到两人回来,镇元子赶忙起身,问道:“大圣,舍利子可拿到了?”孙悟空一伸手,将那颗舍利子给镇元子看了看,道:“这颗藏的可真严实。” 乔灵儿虽比同龄人沉稳些,到底有几分少年心性,他听西王母讲了这一路的惊险,心中本就好奇难忍,当下问道:“怎么严实了?快跟我们讲讲。” 孙悟空将路上之事说了一遍,众人听到他竟将谢兰幽都拔不起的塔拔了起来,皆是暗暗惊奇。谢兰幽见镇元子面上若有所思,心中冷笑不止,当下道:“如今这十七课舍利子有十六颗下落都已明朗,剩下的一颗无骨舍利在何处,还请大仙一并说了吧。” 镇元子道:“这颗舍利子用时方能显现,请恕小仙不便提起。” 谢兰幽闻言冷笑,向前逼了一步,恨声道:“到底是用时方能显现,还是你镇元子有意隐瞒,我想没有人比大仙心中更加清楚!你与金蝉子本是好友,当年也与孙悟空义结金兰,你失踪不见之时,他心急如焚,堂堂地仙之祖,就是这样回报朋友之义,兄弟之情的吗?” 敖烈闻言,不禁问道:“这和我大师兄有什么关系?”谢兰幽没有回答,只是一脸寒峻,一双眸子冷冰冰的注视着镇元子。 镇元子与她对视片刻,避开眼睛,长叹一声道:“无骨舍利事关重大,请恕小仙不能直言,况且谢军师意图组建仙党,早就说过要将舍利子封存不用之言,怎么今日忽然打听起这件事?莫非还是见舍利子夺天地之造化,所以心中蠢蠢欲动吗?” 王璇忽道:“舍利子事关重大,能够在战场上成为一方的致胜法宝,因此军师提出双方一起封存,以示和平的决心。如今一人心知舍利子中最重要的一颗的下落,却吞吞吐吐,不愿说出,究竟是何人蠢蠢欲动,意图开战,不言而喻。” 乔灵儿思忖片刻,道:“大仙,我是如来佛祖的转世灵童,我听闻这十七颗舍利子,是要迎回如来佛祖所用。但乔灵儿就是乔灵儿,不想成为任何人。谢姐……谢兰幽所提之言,正合我心,大仙还是将无骨舍利的下落说出来,我们一起找到它,然后把所有的舍利子封存起来。” 镇元子板着脸道:“我只知道,无骨舍利尚未出世,别的事情一概不知。”西王母道:“你这老官儿怎么这般顽固,眼下有一条大家都好的路,你偏偏要拧着。” 自孙悟空讲起他将双塔拔起之事,无天就一直沉默不语,到了此时,忽然插了一句话,问道:“无骨舍利,莫非就是悟空?” 镇元子悚然一惊,急忙掩饰道:“阁下不必胡思乱想,镇元子还是那句话,无骨舍利尚未出世,悟空也绝不是什么无骨舍利。” 谢兰幽嗤了一声,讥嘲道:“不错,大仙这句倒是实话,只是谢兰幽见识粗鄙,有一件事始终想不明白,不知可否请大仙为谢兰幽一解困惑?” 镇元子道:“谢军师直言吧,镇元子能说的,一定不会掖着藏着。”谢兰幽道:“好,谢兰幽只问一事,当日在五庄观中,大仙为何要悟空将舍利子吞下?”镇元子听了这句,不禁后退一步,面上迟疑之色甚重。 三藏见状,不由道:“道兄,悟空是我大弟子,此事玄奘也很疑惑,还请道兄不吝赐教。”镇元子见三藏也加入了“讨伐大军”,心中不由一阵无助,强自撑着,道:“要悟空吞下舍利子,这是燃灯古佛亲口告诉我的。” 三藏微微皱眉,却是不好再说什么。谢兰幽又逼问道:“‘这十六颗舍利若是离开了你,那便无甚用处。况且只要舍利子仍在你身上,你就能够达到目的。’这是你当日在五庄观中的原话,大仙还是解释一下这几句话为好。” 镇元子将脸一板,冷声道:“在下无话可说。” 敖烈微感不安,道:“既然大师兄绝不是什么无骨舍利,为何他和其他舍利子的联系如此紧密?还有,师父说过,佛祖圆寂时留下一道偈语,当中‘唯子维系,方解此厄’一句,是说只有大师兄才能找到舍利子和灵童,迎回佛祖。大师兄勇猛刚烈,所向披靡,但是仅凭此点,就说什么只有,未免有些武断了。” 西王母见谢兰幽一动不动的盯着镇元子,叹了一口气,道:“兰幽,你在记川之上,到底得到了什么,不妨跟大家一说吧。”王璇疑道:“记川?” 西王母颔首道:“不错,我们自蒙界回到阳世的时候,曾经路经记川。那时在船上,我亲眼看见兰幽伸手接住了什么,继而面上忽露杀机。我猜她接住的东西,多半是忘川上飘过来的记忆,只是当中究竟有些什么,竟令她如此失态,这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 谢兰幽闻言沉默片刻,轻声道:“原来如此。”她声音甚轻,众人一时没有听清,皆问道:“什么?”谢兰幽抬起头来,轻轻一笑,淡然道:“也没有什么东西,不过是燃灯古佛和镇元大仙的一段谈话。” 镇元子面色一变,喝道:“你不要说话遮遮掩掩!若你以为这样会让老夫害怕,那边太小瞧我了。” 谢兰幽“呵”了一声,说道:“大仙就坡下驴,顺水推舟,城府之深,兰幽是断然不敢小瞧的。当日燃灯古佛曾对大仙说,无骨舍利乃是天地之间,三界之内的无依无着之物,若要它出世,需要满足三个条件。” 镇元子听到这里,面色微微有些发白,众人皆是聪慧之辈,见他这般,哪里还有不明白?孙悟空心中一沉,酸涩之感不禁慢慢涌上喉头。三藏见状,轻唤了声“悟空”,伸手搭在他肩头上。 气氛一时间沉郁下来,无天忽然开口问道:“是哪三个条件?” 谢兰幽道:“首先,要有一个活人将十六颗舍利子全部吞入腹中。”她话音刚落,只听“铮”的一声,玉龙剑出鞘,直指镇元子的喉头。谢兰幽道:“第二,这个活人必须是由妖魔而入佛道。” 敖烈听了这句话,眼睛已有些发红,虽是已被气得有些发抖,持剑的手却稳稳的指着镇元子。谢兰幽看了他一眼,道:“最后,这个人必须用火将自己烧掉,身死之刻,便是无骨舍利的出世之时。” 敖烈听罢,怒火勃然,将玉龙剑向前一送,只听“当”的一声,玉龙剑被一双毛茸茸的手指夹住。敖烈叫道:“大师兄!” 孙悟空问谢兰幽道:“还有别的吗?”谢兰幽叹了一口气,道:“你何必一定要追根问底?”孙悟空笑道:“我问的越细,岂不是对你越有利?” 谢兰幽见他面上无神,由自强笑,心中已是不忍之至,长叹一声道:“我心肠虽坏,但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孙悟空道:“那你便告诉我吧,真相总比谎言好,听完之后,孰是孰非,我自有判断。” 谢兰幽叹道:“好吧。燃灯古佛说,佛界诸人,合此条件者唯孙悟空一人。他性情刚烈,断然不会与为祸三界的妖邪为伍。只是世人求生之欲乃是本能,为防万一,请镇元子需找一个箭在弦上之时,将此事说出。他说完这句,又说道:‘佛门荣辱全数系于此,大仙切记,不到最后关头,万不可说出此事。’镇元子答应了他。” 第146章 第132章 重伤 谢兰幽又是恼怒又是心疼,俯身蹲…… 众人听罢, 一时间陷入一片可怕的静寂。半晌,无天与乔灵儿同时开口,说道:“这……”乔灵儿闭了嘴, 无天道:“这便是佛界, 三万三千年了,它却一直没有变过。悟空, 这样的地方, 你还要为它效忠吗?” 不待孙悟空回答,乔灵儿已抢先道:“他不会。”西王母笑道:“你这孩子,你怎么知道悟空不会,莫非你能左右他不成?” 乔灵儿斩钉截铁道:“我左右不了他, 但我左右得了我自己。这个佛界的所作所为,令我不齿。我想不会再有原来的佛界了,因为如来不会再回到灵山。我是乔灵儿, 我会以乔灵儿的身份重新回到三界,而不是其他任何人。” 他转头向谢兰幽道:“谢姐姐,你说过, 我们可以组建仙党, 参与三界的政务。和无天一起,把三界治理成一个所有人都能更好的生活的地方。现在无骨舍利的下落已明,这会动摇你的决心吗?” 众人听了,顿时警醒, 除敖烈依旧紧紧盯着镇元子外, 所有人一齐向谢兰幽和无天望去,目光在二人身上游移不定。 谢兰幽的目光从所有人脸上划过,与他们一一对视,最后说道:“这没有动摇我的决心, 相反,它更加坚定了我的信念。无骨舍利的下落已经告诉了我,一个人如果长久占有至高无上的权利,和为了苍生的大义名分,会变成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她看向无天,说道:“这件事情的唯一意义,就是让我看到一个,认为自己有权利擅自决定他人命运的人,他的嘴脸是多么的扭曲和可怕。” 无天道:“我不会变成那样。”谢兰幽立刻道:“你知道……”无天道:“我知道,我知道你要的保障不止于一句话,这就是我会答应这个什么仙党的原因。但这一切建立在双方的意向上。” 孙悟空将舍利子抛给他,道:“没有无骨舍利,你永远杀不了灵童;没有十六颗舍利子,我们永远得不到无骨舍利。这是双方的诚意。” 镇元子见了,当真是又惊又怒,高呼了一声:“大圣!”敖烈将剑向前一递,割破了他喉头上的皮肤,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无天接过舍利子,递给谢兰幽。谢兰幽看了一眼,正要收起,哪吒忽道:“等等!”谢兰幽停下动作,望向他。哪吒道:“佛界众圣都被关在冥界,天庭众神都被关在阿修罗界,你们打算怎么办?” 谢兰幽转头望向王璇,王璇道:“仙佛二界和冥界所有的人,监察司已经调查完毕,所有奸官污吏全部都被处置了,剩下的这些,一直都在我们的劝降名单上,显而易见的是,劝降这件事可不是说说就能成的,尤其是在人手短缺的情况下。” 谢兰幽被她不轻不重的抱怨了一下,也不尴尬,只当没有这回事,轻松道:“被处置了的那批人,我们会公布他们的卷宗,陈明处置的理由。至于现在还在押的这些人,我们很乐意他们加入仙党,一起共事。” 哪吒点点头,孙悟空道:“若是他们不愿意呢?”谢兰幽道:“现在是战时,很多情况还没有稳定下来,为了防止出事,我不可能现在把他们放出来。不过我们可以约定一个期限,期限一到,我们就会放人。在那之前,除了限制人身自由,我们不会做任何有损他们的事情。” 孙悟空沉默片刻,问道:“期限是多久?”王璇道:“地界五十年。”众人不料回答的是她,齐齐一惊。王璇自袖中掏出一份厚厚的契约,递给孙悟空,说道:“军师一提出建立仙党,我就拟定了这份契约,所有的条款都在上面,你们有什么意见可以提。” 孙悟空将契约拿在手里,翻了一翻,不由叹道:“这么厚。”谢兰幽解释道:“因为目前的状况,这份契约书还包含了停战书……事实上,大部分都是有关于停战的内容。” 镇元子道:“大圣,你可要想清楚,这是变相的投降!”敖烈见他还敢说话,大怒道:“闭上你的嘴!”谢兰幽只当做没听见,继续道:“诸位好好看看,若有什么,可以再谈。我是真心实意的邀请诸位,我相信诸位也能感受到我的诚意。” 孙悟空将契约收起,道:“好,容老孙和大家商量一下。”谢兰幽颔首道:“好,你们自去商量,我和无天还有王璇就不参合了。”她说完,一捋衣袖,抬脚走了两步,又停下,向孙悟空和乔灵儿道:“镇元子我要带走,暂时看押起来,你没意见吧?” 孙悟空沉默半晌,点点头道:“请不要伤害他之性命。”谢兰幽点点头,走到敖烈身边,轻声道:“你将剑放下吧。”敖烈冷冽的看了她一眼,“唰啦”一声将宝剑收入鞘中。 镇元子离了玉龙剑,正要晃晃身子,使出身法脱逃,谢兰幽已早有预料一般,向左前方夸了一大步,拦在中途。她手上化出无天的元神黑莲,向上一抛,心中默念法诀,黑莲瞬间变大,张开将镇元子吸入其中。 谢兰幽正要将黑莲收回,却见黑莲在半空中摆了摆,飘飘摇摇的飞入无天的掌心间。 无天收了黑莲,转身出去,谢兰幽急忙跟了出去,将他追上,毫不矜持的伸手挽住他,笑吟吟道:“东华帝君这府邸里有好些别致的地方,趁着他们商量话,你陪我去看看吧?” 无天点点头道:“那样也好。”两人正要离开,却听身后传来两声咳嗽,那咳声中气十足,显然是装出来的。两人回身望去,只见王璇一脸淡漠的站在台阶上,眼中却分明带着不满之色。 谢兰幽面上微感异样,开口道:“王璇,我和无天还有一些事务要商量,你自去做事便是。”王璇道:“好吧。”说完转身要走,无天将她叫住,道:“传信给黑莲圣使,让他在三界内通缉大鹏金翅雕。” 王璇闻言点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谢兰幽又加了一句,说道:“王璇,我和无天如果一时半刻没回来,谈判的事情你就全权负责。左右这些细节一直是你在跟进,应该没问题吧?” 王璇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她微微转头,审视了无天片刻,郑重其事的向两人躬一躬身子,轻声道:“请佛祖和军师诸事放心,王璇定不辱使命。” 谢兰幽向她笑了一笑,才挽着无天的手臂走了。 两人行了约莫一刻间,到了后山一处僻静的地方,谢兰幽将手试探着松开,无天的身子顿时一软,险些跌倒。 谢兰幽赶忙将他向自己这边一拉,伸手支撑住他,使他缓缓坐在地上。她见了无天这颓靡虚弱之态,不禁没好气道:“你现下倒知道疼了,我不过跟你说了猜测二字,你竟敢这样铤而走险,拿着元神去钓鱼,你可真行啊你,就不怕一个失手,小命归西吗?” 无天还没坐稳,就被她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心中很是不服,正要出言辩解,却是喉头一甜,一缕鲜血顺着嘴角流下。 谢兰幽又是恼怒又是心疼,俯身蹲下化出手绢来替他擦了擦嘴角。无天拉住她的手,半是软磨半是强硬的将她拖到自己身边坐下,开口解释道:“孔雀大明王镇守这我的元神黑莲,倘若她是不忠之人,要做手脚简直易如反掌。因此不论多么冒险,我都一刻也不能多留她。” 谢兰幽伸手抵在他后心要穴上,一边将真气缓缓灌入他体内,为他治疗内伤,一边道:“我也是猜的,你就不怕是我判断错误吗?”无天半闭着眼睛道:“她若无此意,便不会有事;她若有此意,就算你猜错了,背叛我也是早晚的事情。” 谢兰幽叹了口气,说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是在说,你明知她有可能是叛徒,还敢这么大刺刺的将元神给她,好歹也该妥善安排一下吧?”无天笑道:“凡人有句话怎么讲的——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况且有你在我身边,我有什么可怕的?” 谢兰幽闻言,不由得生出一分恼怒之情,伸手在他背上一推,道:“我就该管你去死!”无天被她推得一个趔趄,跌在青草绒绒的地上,倒吸着凉气,牙缝中露出几声不祥的嘶嘶声。谢兰幽心中一惊,身子向前一俯,将他扶起,急声道:“你无事吧?” 无天摇摇头,坐直了身子,谢兰幽见他嘴角竟含着几分笑意,心中知道又是给他糊弄了,不禁颇为恼恨,反手扣住他脉门,一股脑将真气灌了进去,见将无天刺激的不禁拧起眉头,方才将速度放缓。 无天虽没有什么外伤内伤,但自古以来伤及元神最是要命,谢兰幽略微给他调整了一下内息之后,便设了结界,与他相对而坐,掌心相抵,将自己的元神化为灵力,放入他周身经络中游走,以修复破损的元神。 第133章 被捉 兰幽大人……你快救救灵儿……他…… 两人自午间一直对坐到第二日凌晨, 无天的元神才算是恢复。谢兰幽挂心仙党谈判一事,见无天内息平稳,便起身道:“王璇那边还有要事, 我要回去了。”无天道:“不如一起, 如此要事,我也要跟着才好。” 第147章 谢兰幽摇摇头, 道:“以我的身份, 这边完全可以做主。若是平时,你跟着自是应当,只是眼下,大鹏通缉一事只怕还要你来操心。” 无天闻言, 心知不对,问道:“如何讲?”谢兰幽道:“当日秦广王身死之时,身上至少还有两个阴槐儡被大鹏带走了。之前大鹏脱逃, 用去了一个,如今他手上还有一个,我看黑莲他们, 是轻易不能抓住大鹏。” 无天闻言不禁皱眉, 沉思片刻,低声道:“这么说,他手上还有一件殷流光的旧物?”谢兰幽道:“至少一件,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跟秦广王混到一处的, 也没人知道秦广王手上还有多少这种东西。” 无天迟疑道:“你说他会用这些东西来做什么?”谢兰幽抬眼看了他一眼, 道:“我是有个想法,你说呢?”无天想了想,道:“我猜我们想到一处了。”谢兰幽随手摄来一支树枝,在地上写到“灵儿”。 无天叹道:“大鹏金翅雕无论是忠于如来, 还是要挟天子以令诸侯,都要先得到灵童。”谢兰幽道:“灵儿是我们和仙党之间,至关重要的一环。如果用的好,还能使整个佛界跟进来,绝不能让他落在大鹏的手里。” 无天叹道:“真想不到,我竟有一天会去保护如来的转世灵童。世事无常,大抵如是。”谢兰幽微微一笑,正欲劝说,忽见一人跌跌撞撞的自西面快步行来,一面走,一面将手放在嘴边高喊。 那人穿着一袭碧色的衫子,头上戴着白色的细绒毛做的发带,虽是形容狼狈,也难掩明艳之貌,正是东华帝君的关门小徒弟碧游。谢兰幽撤了结界,凝神听去,只听碧游嘶声力竭的呼道:“兰幽大人,你在哪里?灵儿被抓走了!”她只顾向前奔去,没留意脚下之路,一脚踏在一块卵石之上,步子一滑,几要跌倒。 谢兰幽和无天对视一眼,飞身到碧游身畔,将她拉住。碧游站稳脚步,定神正要道谢,一见是他二人,隐忍了多时的泪水立时憋不住,直直冲出眼眶。她哽咽道:“兰幽大人……你快救救灵儿……他被大鹏金翅雕抓走了。” 谢兰幽不由又和无天对视一眼,在他眼中看到和自己一般无二的惊奇。她见碧游抽噎之间难以自持,便伸手稳住她的双肩,道:“你先莫急,同我说说,灵儿是怎么被大鹏抓走的?” 碧游又泣了两声,才渐渐稳住情绪,顿了一顿,说道:“师父和灵儿同众人商议了许久,天色快暗的时候,大家都商量好了,正好王璇姑娘回来,众人便一边吃饭,一边说话。小女子才疏学浅,并不是很明白他们在讲什么,只知道最后他们将整件事情定了下来。” 她擦擦眼泪,继续道:“后来,王璇姑娘叹道:‘这件事总算是有模有样了,只是仙党之人实在太少,早前杨戬虽然答应兰幽大人出山,只是我观此人以往作为,多半是不能算的。’师尊说:‘你这话原也不错,只是路要一步步走,佛魔仙妖之争长达数十万年,如今能有这些人肯来,已是难得。’大圣思忖片刻,忽然道:‘谢兰幽这是怕咱们势单力薄,被无天的手下欺负。老孙说这是瞎担心。不过,老孙倒有个主意,能在弄些人来。’” 谢兰幽听了,心中已然有数,只是仍有不明之处,于是问道:“悟空的主意是什么呢?” 碧游道:“大圣说,冥界关押着的佛界众圣,不外乎是在等如来佛祖。灵儿身为佛祖的转世灵童,如今是仙党的一员,佛界众圣理应听听他的意见。况且灵儿已经不打算再回我佛如来之身,于情于理都要跟众圣说一声,叫众圣再拿主意才是。” 无天听到这里,微微一哂,道:“悟空话说得有理,只是此时此刻,不像是他会说的。”谢兰幽不可置否,什么也没说。碧游心中微微疑惑,却不好问,只好继续道:“他们似乎又争执了一番,才同意叫大圣带着灵儿和王璇姑娘前往冥界,去面见众圣。可是……” 谢兰幽问道:“可是灵儿在半路上被大鹏劫走了?”碧游道:“是,他们久去不归,师尊担心,便和师娘去接应,结果走到半途,却看到一道金光掠了过去。师尊认出那是大鹏的气息,只是大鹏一扇翅子,就是九万里,已经追之不及,只好向他来时的路子去追。他们沿途走了半里地,烈焰就发现大圣昏倒在一片湖水里,正随波沉浮。师尊再向上去找,只找到了王璇姑娘,灵儿却已不见了。” 无天道:“那悟王璇和空现在如何?” 碧游道:“大圣和王璇姑娘都还活着,只是尚未清醒。师娘把大圣捞出来时,发现他手上紧抓着一块布头,那是灵儿的衣服上撕下来的。所以……”她说到这里,心中一悸,急忙摸摸脸颊,又道:“师娘便叫我们出来找你们。” 谢兰幽拍拍她肩膀,劝慰道:“你也不要着急,如今到底如何尚不好说呢。”无天道:“既然如此,我们还是赶紧回去看看。”谢兰幽有些担忧的看了他一眼,无天向她摇摇头,谢兰幽便道:“拿走吧。” 他二人驾起云来,可谓瞬息万里,只晃一晃身子的功夫,已经回了东华帝君的府邸。谢兰幽进了内室,只见西王母坐在桌边,眉间微蹙,似是在想什么难解之事。孙悟空和王璇一人躺在床上,一人瘫在榻上。两人气息虽微,却已平稳了些。她坐到床上,伸手搭住王璇的脉门,按了片刻,不禁也皱起了眉头。 西王母见她如此,道:“两个人都没有事情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至今还没有醒过来。”谢兰幽轻声道:“先不管他们了,乐真,我要施展慧眼之术,烦请你替我护持一时半刻。”西王母点点头道:“你自安心。” 谢兰幽脱了鞋,盘膝坐上床,缓缓闭上眼睛,只觉眼前一阵涟漪荡漾,一副图画慢慢浮现出来。 十方寂寂幽暗,磷火莹莹鬼魅。借着点点磷火的荧光,孙悟空施展神通,带着乔灵儿在崎岖难行的地下前行,王璇不疾不徐,脚下悠缓,缀在两人身后。三人行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到了冥界大门口。 守门小妖虽不认的乔灵儿,对鼎鼎大名的斗战胜佛齐天大圣孙悟空却是如雷贯耳,见了这毛脸雷公嘴的和尚,惊得连话都说不出,只两股战战的举着手中兵刃。孙悟空颇为不耐道:“喂,叫你们的管事的出来。” 王璇面上毫无表情,缓步自孙悟空背后出来,向守门小妖道:“尔等不必害怕,去通禀黑袍护法,就说监察司王璇请见。” 那两个小妖听了监察司的大名,小心翼翼的对视了一眼,左边一个持刀的战战兢兢的窥视了一眼孙悟空,向王璇行了一礼,道:“小人这就去禀报护法。”说罢,他脚下快步,如一缕轻烟一般溜进了冥界大门。 不消片刻,他又自大门之后溜出来,向王璇道:“黑袍大人请大人进去。”王璇“嗯”了一声,转过头去看了孙悟空和乔灵儿一眼,轻声道:“随我来。”孙悟空轻轻碰碰乔灵儿,道:“走。” 三人跟着那持刀的小妖进了冥界大门,一路走到阎罗大殿,黑袍坐在殿前大桌边,正聚精会神的翻看着一本簿子。王璇见状不由道:“黑袍护法,你不知道本司带着人过来了吗?” 黑袍听到她说话,将簿子合上,放到桌上。他起身走到三人身前,试探着道:“王司,你到这里来,是冥界有事情要……” 王璇道:“那倒没有。本司受佛祖和军师的命令,协助仙党组建,并总揽与仙党谈判的一切事宜。本司今日来此,是要带乔灵儿一见在押的佛界之人。” 王璇全权负责仙党之事,谢兰幽早已昭告三界,下令各处予以配合。是以黑袍一听,不免有些为难,但想到谢兰幽的嘱托,当即不再过问,抬手正要唤一个灵兵来,想了一下,又放下手,向王璇道:“三位请跟我来。” 他前头引路,带着三人向原先的秦广王大殿、如今关押众圣的牢房走去。行到半途,乔灵儿脚下住步,指着一块约有三丈高、三丈宽巨大八卦状的阴影,问道:“那是什么?”众人听他声音,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黑袍道:“此乃轮回镜。” 乔灵儿好奇道:“轮回……我听碧游姐姐说,三界之中,往生轮回皆是通过轮回隧道,却不知这轮回镜有是用来做什么的?” 第134章 镜子 黑袍听了“啧”了一声,对乔灵儿…… 黑袍听了“啧”了一声, 对乔灵儿这稚童之语颇为不耐烦,正要呵斥他快点离开,余光中却见王璇冷漠无波的眼中, 似乎有一丝好奇之色, 便笑着解释道:“轮回镜与轮回隧道自是不同,人说前世若有缘, 今生自会相见, 这世间往生的魂魄若是走轮回隧道,前世之约今生便有可期。总之若是打轮回隧道走,生死簿上会将前世今生记载的清清楚楚,所有的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但是若是从轮回镜走的话……” 王璇做讼师时最不喜欢别人在她面前吞吞吐吐, 尤其恨人家在她跟前卖关子浪费时间,更兼自打她进入冥界以来,黑袍委实没留给她什么好印象, 当下冷声问道:“黑袍护法有话直言便是。” 第148章 黑袍轻咳一声,说道:“若是跳入轮回镜中,自镜像之中扭曲一切前因后果, 再被送到轮回中去, 那便前世今生,诸般缘法皆自断,再也无从追溯。过去种种,当真如同过眼云烟一般, 自此杳无痕迹。” 王璇点点头道:“这么说来, 经过轮回镜往生的人,是无论如何不能找会过去了?”黑袍道:“正是。”王璇轻声道:“原来如此,杀之则太过,纵之未免有后患, 令其在轮回镜中往生,过往之事一笔勾销,倒也不失为一条道路。” 孙悟空在一边听了,想起哪吒曾说,谢兰幽将天庭不肯归降的众神送入轮回镜往生,不禁微微失神,道:“我们还是快去找众圣吧。” 王璇点头道:“嗯,走吧。”四人又向深处走去,乔灵儿回头望了轮回镜那巨大的背影一眼,目光微微闪烁着一丝奇异的光。 轮回镜离秦广王大殿并不远,未走几步,四人便到了。他们进去的时候,一个松鼠精正在坐在一只石凳,双手持着一份邸报,正向众圣将这一则不过数千字的快报。 他之语速比寻常人要快上三分,唇齿之间却十分清晰,讲起话来口若悬河,旁征博引,各色典故信手拈来。一则颇为枯燥无趣的快报,在他口中,竟能如说书人案几上的故事般跌宕起伏,引人入胜。 三人不禁被他的口才吸引,站在影子搭下的角落里,静静的听着。过了一会儿,王璇不禁赞道:“当真是个人才。”黑袍道:“那是自然,王司有所不知,我们冥界虽在底下,但个中之人不为外事所扰,自然心无旁骛,专心自己的事情。日子一久,可谓人才济济,不同凡响的很。” 王璇自出任监察司首脑一职,这样的作态不知看过凡几,心中颇为腻味,听了这句,冷漠的眼神划过他,向乔灵儿道:“乔小公子,你进去吧,我便在外面,若有事,叫我一声便可。” 乔灵儿绷着脸握了握拳,轻声问道:“可否请孙长老陪我一同入内?”王璇思忖片刻,当即道:“那样也好。”她侧头向黑袍道:“请让他们进去吧。” 黑袍打量了一眼孙悟空,挥手放出一朵黑莲,将牢门打开。松鼠精这才发现身子后侧有人,见是黑袍,向他躬了躬身。黑袍上前道:“本座有事要在这里处理,你先去休息吧。”松鼠精放下手中的邸报,向众人施了一礼,退了出去。 乔灵儿深吸了一口气,抬起步子,伸手将牢门推开,伴着一声叫人牙疼的“吱嘎”声,走进牢内。内中众圣不妨突然有人走进来,皆是微微一惊。 观音菩萨目光在乔灵儿身后一凝,不禁又惊又喜,起身唤道:“悟空!”众人听了,果见这白衣小公子身后立着一人,黄衣加身,金冠在首,一身金色绒毛,毛乎乎的脸上长着一张雷公嘴,正是斗战胜佛孙悟空。 众圣一时恍然,住了片刻,才一齐起身,围上前去。观音菩萨握住他的手,问道:“悟空,你终于来了,三藏呢?”孙悟空道:“众位菩萨罗汉,老孙给你们介绍,这是乔灵儿。” 众圣一时皆向乔灵儿望去,又茫然的望向孙悟空。孙悟空见状,一拍乔灵儿道:“灵儿,给大家看看你的胎记。”乔灵儿略一踌躇,目光迟疑的看了一眼众圣中几个女像法身的菩萨,还是一面背过身去,一面伸手将上衣解下,向众圣裸|露出后背来。 众圣初时不知他要作甚,只待他将后背露出,才见那白皙光滑的脊背之上,竟天生长着一“卍”字标记,不禁连连吸气,俯身下拜。 乔灵儿穿回衣服,转过身来,将众人一一扶起,口中说道:“众位菩萨罗汉,一切便如你们所见,我是如来佛祖的转世灵童。” 观音菩萨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道:“我佛万幸。”又向孙悟空道:“悟空,这一路辛苦你了。”孙悟空道:“菩萨,灵儿便是佛祖的转世灵童,只是有些事情,灵儿有些别的想法。” 观音菩萨奇道:“什么事情?佛祖想要如何,不放吩咐弟子去办。”乔灵儿略微不适,向后稍稍一避,道:“我不是如来佛祖。”药师佛道:“您是佛祖的转世灵童,便与佛祖在我们心中一样,若有难事,不放吩咐弟子们去办。” 乔灵儿道:“我是说,我不想做什么佛祖的转世灵童。”众圣听了这话,一时竟有些哗然,观音菩萨眉心微蹙,试探道:“您这话是说……”乔灵儿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将拳头放松,说道:“我……你们听过谢兰幽这个人吗?” 众圣听了“谢兰幽”三字,面上都不禁带出了些愤然,永柱金刚道:“这女人是无天的军师,一肚子鬼主意,我们在她手上吃了不少苦头,佛……您也曾经与这人照过面吗?” 乔灵儿点点头,道:“其实,我很久以前就认得她了。当年我只有八岁,谢兰幽找到了我家里,对我娘说了我的身份,带我到了灵山。”众圣曾听三藏参悟佛之偈语,只知道寻找灵童一事,八成要落在孙悟空身上,如今见他带乔灵儿前来,更是不做他想,哪知当中竟有凶险至此,光是想想当时的局面,都不禁要倒吸一口凉气。 观音菩萨问道:“那……您是如何脱离她之魔掌的?”乔灵儿摇摇头,说道:“并没有什么魔掌,事实上,谢兰幽从未伤害过我。她将我送到东华帝君处……” 他说到这里,众人齐齐发出一声惊呼,观音菩萨不可置信道:“东华帝君?东华帝君纵然和天庭离心离德,又怎么会……” 乔灵儿听到“离心离德”这四个字,生出了几分好奇之意,但他也知道现在不是追问的时候,于是继续道:“我在东华山长大,今日是谢兰幽手下的王璇姑娘,将我和孙长老带入地府的。” 药师佛惊道:“难道竟连斗战胜佛也被抓了?”孙悟空并不答话,乔灵儿摇摇头道:“不是的,我听说谢兰幽一直有意,要请仙佛二界的才德之士出面替无天做事,一方面使众人才识不致荒废,另一方面也有意不让无天一人独大,不知道这件事情是不是真的?” 众圣闻言沉默片刻,观音菩萨道:“她曾来劝降,言谈之中确有此意。只是众人绝没有一个答应她的。”乔灵儿道:“是么?”众人一齐点点头。乔灵儿道:“我答应她了。” 众人听了,一时茫然,不知乔灵儿究竟在说些什么,过了片刻,药师佛最先反应过来,惊道:“您怎可如此行事?”乔灵儿坦然道:“我认同无天的理念,也承认谢兰幽的担忧却有隐患之处,既然如此,为何不去?” 观音菩萨道:“但您是佛祖的灵童,岂可……”乔灵儿断然道:“我是乔灵儿,除此之外,其他的身份对我来说,并无意义可言。” 王璇隔着牢门,听到这句话,不禁轻轻向前走了一步。她这一步踏出,小半个身子已走进了墙壁上火把垂下的光中,微微跃动的火光照进她的眼中,那一双如黑珍珠般明明亮的眸子中,便如被冰霜覆盖了整整一个寒冬的深林,终于迎接到了初春的第一缕朝阳光一般霜寒渐消,凛风渐柔。 门内,乔灵儿自是不知王璇这般变化,他身心都已平缓下来,昂首挺胸的正视佛界诸圣,说道:“我认同谢兰幽,我已经加入了‘仙党’这个组织。我来到这里,就是来告诉你们这件事的。” 众圣听了,只觉身上力气全无,好似瘫倒在一个无边无际的噩梦中。乔灵儿道:“乔灵儿话已至此,各位请了。”说这转身便要出去。扶着墙支撑住自己的大力金刚忽的冲上前来,只问道:“那我们怎么办?佛祖,我们该怎么办?” 第135章 祸根 乔灵儿回身道:“各人自有各人的…… 乔灵儿回身道:“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 我相信各位当初追随如来佛祖之心也是因为认同他之理念,而非是盲从。既然如此,各位何不问一问自己, 各位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又要怎么做,才能达成所愿呢?” 黑袍在外听了, 一跺脚那, 焦急道:“乔灵儿何不顺水推舟,干脆要他们一起加入仙党呢?”王璇冷冷撇了他一眼,沉声道:“仙党事关重大,不需要什么人的应声虫混进来。”黑袍被她顶了一顶, 心中颇有些不快,只是王璇孤僻冷淡的性子早就是黑暗之渊中尽人皆知之事,更兼谢兰幽由着她的性子, 故此黑袍只好忍了这口气。 乔灵儿说完,见众圣若有所思,心知该是离开的时候, 便回身拉拉孙悟空衣袖, 说道:“孙长老,我们走吧。”孙悟空点点头,伸手替他开了牢门,两人一前一后, 离开牢房。王璇在光影参半中等着他们。 她见二人出来, 向黑袍道:“接下来不必找人再来念邸报了。”黑袍应了声“知道了”,王璇又道:“他们接下来应该会向你索要邸报、册子、卷宗一类的东西,只要是不涉密的,他们要什么, 就给他们什么。” 黑袍点点头,表示自己听见了,想了一想,他反问王璇道:“需不需要再找个机灵的,在这边候着?万一他们看到原先佛界没有的新鲜玩意,自己弄不清楚怎么办?”王璇听了,颇为意外的抬眼看了他一眼,颔首道:“你说的不错,就这么办。” 第149章 顿了一顿,王璇又道:“黑袍护法,你知不知道你刚刚把事情放在心上的模样,比你之前在我面前摆出的那副‘我很辛勤’的惺惺之态要好太多?”黑袍被她一讽,面上不由一红,这才知道这人为何处处看自己不顺眼,当下郑重其事的向她行了个拱手礼,歉然道:“多谢大人提点,黑袍之前不知轻重,冒犯了大人,还请大人宽恕一二。” 王璇道:“过去之事便叫它过去,若非王璇知道,护发非是那等一心钻营的谄媚之人,也不会开口。不过同样的话,我从不说第二遍,还请护发记住。”黑袍听了,当下再拜,道:“黑袍谨记于心。” 王璇点点头,绕过他走到乔灵儿二人身边,说道:“既然此间事已毕,不如回东华山去吧?”乔灵儿和孙悟空对视一眼,两人点点头,三人便不再耽搁,一起离开冥界。 三人离了冥界,回了地上,正要上云路,王璇心中忽然好没来由的一悸,她当即向下一低头,跟着旁边一闪身子,将乔灵儿拉开——她做人的时候不知经过多少大风大浪,得罪过的达官权贵不知凡几,每年若是没有遇到几次“意外”,那简直是在说她这一年里没有做什么事情,在那些惊险万分的时刻,她的直觉早已救过她无数次。 孙悟空一手持着金箍棒,直直的指着二人,乔灵儿见状惊道:“孙长老,你这是要做什么?”王璇将乔灵儿护在身后,沉声道:“灵儿快跑,他的精神不太对!” 乔灵儿听了王璇的话,才惊觉孙悟空那双平素里明亮异常的火眼金睛,此刻竟好似走街串巷的艺人掌中的木偶一般毫无神采。王璇道:“你快走,一定是冲你来的,快走!”乔灵儿略一犹豫,情知自己帮不上忙,转身便跑。 孙悟空见他跑开,上前一步便要追去,王璇向前一扑,一把弧月弯刀陡然出现在她手上。王璇持刀向孙悟空平削去,孙悟空棒子一横,弯刀铁棒交击的瞬间,只听“铮”的一声,弧月弯道自当中裂开,断成两截,摔在地上。 弯刀甫一断开,金箍棒随着力道直直冲向前方,孙悟空眼中闪过一丝茫然,迷茫又飞速转为惊惶,他右手回肘,将金箍棒向后一拉。然而金箍棒已然撞到王璇胸口,一万三千五百斤的巨力当胸压来,纵有孙悟空竭力向后之举,王璇仍是被打的飞了出去,昏倒在地。 孙悟空脸色大变,跟着扑上去,将手指按压在王璇的脖子侧边。还不带他探查出王璇究竟是生是死,前头忽然传来一阵呼救声,却是刚刚逃走的乔灵儿。孙悟空脸色大变,纵身掠了过去,追到一片湖上,见他被人捉在腋下,急忙伸手去夺,险险抓住一片衣角。 挟住乔灵儿那人头也不回,轻轻念了一句什么,孙悟空忽然面露痛苦之色,一手不由自主的抚上太阳穴,只听“嗤啦”一声,孙悟空身形一晃,倒栽下去,落入水中。 谢兰幽眼前的一切渐渐沉了下去,她睁开眼,向西王母道:“是大鹏,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但是他把阴槐儡用在了悟空身上。”西王母凝眉道:“如此说来,悟空会提出带灵儿去冥界,也是阴槐儡之效?” 谢兰幽点点头道:“多半是如此。”西王母一拍桌子,面上阴沉不定,问道:“你看到灵儿现在被带到何处去了吗?”谢兰幽道:“王璇是被悟空打的,悟空是因为阴槐儡的反噬之力昏了过去,你先救人,我再去瞧瞧。”说完闭目再施法术,极力在三界之中搜寻乔灵儿的下落。 她闭上眼睛,眼前是一片缭乱之态,一时望见乔家庄和乔灵儿相逢的那条小路;一时又望见东华山间,乔灵儿抓起一株三七,递给背着药篓的碧游。谢兰幽深吸一口气,再向里去,却见两鬓斑白的黄三娘子对这一件小孩儿穿的肚兜出神;佛界众生在冥界牢房中愁容满面…… 谢兰幽睁开眼睛,西王母自塌边回过头来,问道:“找到了?”谢兰幽摇摇头,轻声道:“好像是有什么在阻挡我深入。” 西王母道:“慧眼之术虽说是无孔不入,但若是对方以自己的元神化出屏障,那就难办了。”谢兰幽摇首道:“不会,我刚刚窥探天意,不像是被元神的屏障阻拦。况且以元神化出屏障,对法力消耗巨大,大鹏未必会为灵儿费这个心,便是他会,他也要有那样的实力。” 西王母转过来身来,挨着榻边坐下,问道:“莫非是妖族秘法?”谢兰幽摇摇头道:“不可能,这妖族的秘法,我便是不清楚,也该略闻一二。” 西王母听了,微微泄气,伸手支在塌边扶手上,托着雪腮思忖片刻,忽而“啊”了一声,几乎同时,谢兰幽也猛地跃起,两人目光相碰,一齐说道:“不会又是殷流光吧?” 谢兰幽坐了回去,轻声道:“不管是不是,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总归要试试。”西王母眉间微蹙,愁道:“听说殷流光的法术不与诸神诛魔同源,自成一家,且自上古流传至今,颇多散佚,你要怎么办?” 谢兰幽想了想,自怀中摸出一物,向西王母摇了摇,说道:“靠它了。”那是一小截通体漆黑的枯树枝,有西王母小手指那么细。乍看之下,与寻常树枝无异,细看之下,但见上头缭绕着一层不祥的阴气。 西王母只看了一眼,面上不由变色,问道:“这便是传说中的阴槐木?”谢兰幽点点头,西王母道:“你待如何?” 谢兰幽将阴槐木抵在手指之上,微微用力,指尖被刺出一缕鲜血。血液随着手指上的纹路,流到阴槐木上,槐木之上的阴气如见血之蛭,自槐木上疯长而起,缠绕到谢兰幽的指尖,沿着伤口钻进她之体内。 谢兰幽只觉一股阴气自指尖缓缓渗入体内,如附骨之蛆一般缠在她的元神之上,阴冷瞬间当头笼罩而下,谢兰幽神色一恍惚,急忙摇摇头,一咬舌尖。她被剧痛刺激得清醒过来,便见西王母已到了她身侧,俯身摸着她的额头,又拿手去摸她的脉门。 谢兰幽见她脸色发白,显然是给自己吓得不轻,不由出言劝慰道:“我无事,你且安心。”西王母道:“你脉象浮散,还敢说没事!”谢兰幽道:“早前也曾被此物所伤,修养几日便好了。”西王母怒道:“早前你也放任它缠上你的元神么?” 谢兰幽道:“啊,那倒是没有,只是有你在侧,我有何可畏?”说到此处,不由想起那缠绕着自己脚腕的灼烧之感,心中颇为惴惴。 西王母冷冷剜了她一眼,将她的手一丢,寒声道:“休想推给我。”谢兰幽拉住她的手,撒娇似的轻轻摇晃道:“好乐真,别生气了。” 西王母将手抽出来,数落她道:“少来这套,你都做了,我还能干什么?快做你要做的事吧。”谢兰幽笑道:“我就知道乐真对我最好了。”西王母懒得理会她,只凝神去想待她施术完要如何救治。 谢兰幽闭上双眼,再施慧眼之术,黑暗中一道波纹漾起,波纹中缓缓浮现出一幅画面。 第136章 轮回 乔灵儿被一条红绸绑的死死的,直…… 乔灵儿被一条红绸绑的死死的, 直挺挺的如尸体一般躺在绣床上。 那是一张拔步千工床,床楣上镂刻着一池清水,池中莲花并蒂、鸳鸯成双, 池边种着几棵石榴树, 每一颗都结满了果子,压得树枝微微发颤, 鼓着大肚子的石榴从中裂开, 露出里面挨挨挤挤的石榴子。 床上挂着银红色的纱帐,帐子的四角上坠着精致的香囊,四个俱是大红色的缎子面,上头绣着不同的花纹。头一个绣着荷花、莲蓬和一节白藕;第二个绣着铜盆镜子和鞋子;第三个上绣着一只麒麟背上驮着个白白胖胖的童子, 那童子一双白嫩的小手中,一只攥着一只莲花,另一只里握着一把笙;最后一个香囊上头绣着一条结了数个青瓜的瓜藤, 青瓜边上还有两三只蝴蝶在飞舞嬉戏。 床下原是给佣人睡的小隔间里,一双身着喜袍的男女相拥而眠,女子依偎在男子的怀里, 男子横着胳膊, 给女子枕着。两人的呼吸并不平稳,男子时不时的发出一声急促的轻哼。 便是没有这样吵人的声音,床上的乔灵儿也难以入睡,他睁着眼睛, 弓着身子, 头脚上使力,翻身到了床边。他双脚勾着床沿,向下一扒,数下之后, 大腿以下便悬在半空中。 乔灵儿的肩向上努了努,想要爬起来,挣扎了数下,仍是没有什么效用。他喘息了两声,静静半躺着不动,带到力气平复,上身猛地使力,如弹跳一般坐起。 千工床很高,乔灵儿向前挪挪身子,双脚才勉强够到实地,他迫不及待的站起来。因为双脚也被缚到一起,乔灵儿只能利用两脚之间不多的空隙,一点一点的挪到千工床的隔间中。 “幸好大鹏绑他的时候将两只脚向外撑了一下。”乔灵儿一边庆幸,一边在小小的隔间里艰难的挪动身子。 这张千工床很大,有三个隔间,最贴近床里面的隔间里,一面摆着梳妆台,另一面是一个小型的衣柜。再向外的一间里,是守夜丫头睡觉的地方;最外面的一间里备着点心和茶水,以防主人夜间口渴或饥饿。 第150章 大鹏闯进此间主人的新房,将他绑起来丢在床上的时候,梳妆台上一切尖锐的东西都被收走了。“但是大鹏还是露算了一样。”乔灵儿咬咬牙,在心中想。梳妆台上有一对成年女子手臂那么粗的牛油蜡烛,乔灵儿可以想像那对蜡烛最初的模样:大红的蜡烛上盘着一龙一凤,在云间尽情的舒展,蜡身上有一句用金料涂过的吉祥话,大概是“白头偕老”或者“举案齐眉”。 新房里的蜡烛会一直烧着,直到自然熄灭,若是中途灭掉,多少有些不祥的意味——至少在乔灵儿的家乡是这样的。乔灵儿看看那对不知烧了一夜,如今只剩下一对蜡头的蜡烛,飞蛾般的火苗还在微弱的燃烧。 乔灵儿深吸了一口气,咬了咬下唇,将被绑在身后的手,向蜡烛上伸去。火苗一触绸子,当即窜了一尺,火舌温柔的噬咬着乔灵儿白皙的双手,乔灵儿死死地咬住牙关,只怕呻|吟之声脱口而出。 一碗凉粥泼在蜡烛上,冰火焦急的瞬间,乔灵儿一个激灵,呼痛声脱口而出。片刻之后,一身狼狈的乔灵儿回头向上望去,只见一身着黄褐色衣袍的大鹏翘着二郎腿,稳稳当当的坐在横梁之上。他一手托着一张木质的托盘,上头放着馒头素菜,一手拿着一个木碗,碗中残留的白粥淅淅沥沥的滴到地上。 大鹏见乔灵儿一脸怒气,满不在乎的笑笑,一跃而下,落到地上。他把木碗放回托盘上,继而伸手一扯,将乔灵儿身上缚的红绸扯下,另一只手向前将推盘推到乔灵儿鼻子底下,说道:“吃饭了。” 乔灵儿瞪了他一眼,侧过头去,冷声道:“我不吃偷来抢来的东西!” 大鹏吃吃笑了起来,好半天才说道:“随你吧,等你饿的时候,你自然就吃了。”他说完放下手中托盘,走到中间的隔间里,伸脚踢踢睡在地上的新婚夫妇,乔灵儿紧张道:“你想干嘛?” 大鹏停住手上的动作,笑道:“你是个不好对付的人,我看还是把这里封起来比较妥当。他们在这里睡了一夜,也够了,区区两个凡人,掺合进这件事里,没什么好果子吃。”那夫妇二人自给他迷住,便一直昏昏沉沉的,此刻被他钩在手里,亦是毫无所觉。 乔灵儿紧张道:“你身为佛门护法,莫非要伤害无辜之人吗?”大鹏手上一顿,豹子一样的眼中露出一丝凶光,俄而被掩饰住,低声道:“您放心,我怎么会伤害无辜呢?”伴随着这句话,他的喉头中发出一阵低沉的咯咯声,乔灵儿只觉自己寒毛竖立,情不自禁的摸了摸胳膊。 大鹏笑道:“你生来一张嘴惯会糊弄人,偏偏又不学好的跟着那个谢兰幽,我怕你说动这几个凡人惹来麻烦,所以要把他们送出去罢了。”乔灵儿强自撑着,面上不露怯意,说道:“你若是敢伤他们,上天入地下黄泉我也不会放过你!” 大鹏听了,喉中又挤出一串咯咯的笑声,说道:“遵命,佛祖。”说完,他运起神通,只见一阵耀眼的金光,大鹏连带着那对倒霉的夫妇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乔灵儿冷哼了一声,向前迈出一步,他的脚还未落地,脚下金光又是一闪,竟出现一地的干粮,空中飘飘荡荡落下一张纸条,乔灵儿伸手接住,只见上面写着:“出去一趟,十天后回来,地上粮食自取。”右下角落款画了一只张牙舞爪的大鸟。 乔灵儿面上愤然,继而又是一喜,他将纸条丢开,迈过那堆干粮,正要跑出千工床的外,隔间小门倏的发出一阵刺眼的金光,乔灵儿甫一碰到,立时给那金光抛了回去,摔在地上。 乔灵儿坐起身子,沉吟片刻,站起来走回床上,盘膝坐下。 谢兰幽心中一动,强行自慧眼中脱出,她睁开双眼,站起身来,脚腕之上悚然一痛,令她膝盖不由自主的一软。谢兰幽眼前一花,险险跌倒,幸好在旁的西王母眼疾手快,将她扶住。谢兰幽借着西王母手臂上的力气站起来,向她说道:“灵儿八成是被带到闽南一带去了。” 西王母正要相问,忽听背后帘子被掀了起来,两人一齐望去,却见无天走了进来,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谢兰幽道:“我在慧眼里看见的,那间屋子的家具摆设,还有一对新人身上的衣物,看着像是闽南一代的做工。”无天听了,便道:“既如此,我且跑一趟闽南。”谢兰幽道:“我同你一起。” 无天摇头道:“你脸色难看的很,还是休息一阵为好。”他向西王母道:“西王母娘娘,拜托你照顾一下她,我去去就回。”谢兰幽听了,正要争辩,西王母狠狠瞪了她一眼,向无天道:“你安心去,这里有我。” 谢兰幽被她瞪得心中一虚,脚腕上又觉烧了起来,只好闭上嘴,老实的坐下。 无天点点头,向西王母告辞,转身出了门,上了云路,一路向东南驰去。 此时距乔灵儿被带走,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天,无天虽看不上如来,对乔灵儿却着实有几分好感,况且灵童在大鹏手里,始终不是一件好事,是以他心中虽不如其他人心焦如焚,却也很是不悦。 他行至闽地,降了云头,正要抬手召来山神土地问问最近谁家成亲时出了怪事,却见西边不远处烟霞迷漫,佛气翻涌,空中隐隐约约竟有鸾凤哀鸣之声,凄婉之情不觉叫人潸然泪下。 无天收回手,使出移形换影之术,向西而行。佛气自一高门府第的后园中涌出,源源不断的溃散在天地之间。无天眉头一挑,快步循着佛气进去,追到一间点缀旖旎的新房中。 新房的东厢中有一张巨大的千工床,床下的隔间里推着遍地的食物,床上银红色的纱帐后面,有一人安详的盘膝而坐,天地之间如波涛一般躁动不止的佛气,正自他身上离去。无天走到千工床边,挥手破去大鹏的术法,迈入床内。 他行至床边,抬手掀起纱帐,帐子背后,面带微笑、脸如金纸的乔灵儿早已没了气息。无天将手伸出,搭在他眉心处,略一探入,便知乔灵儿早已魂魄离体,不知去了何方。 无天略一思忖,即刻转身往地府而行。 幽幽冥府,寂寂孤魂。乔灵儿形单影只,漠然的跟着一队不知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的鬼魂,在黄泉路上踽踽而行。泥泞的路边开满了凄艳的彼岸花,路的尽头一条小河横亘开来,河上搭着一座石桥,众鬼上了石桥,又下了石桥。 第137章 葬礼 谢兰幽和无天便在这不胜言说的凄…… 桥那边的河岸上站着一个满面皱纹的老妇人, 她拿着一只石舀,弯腰在河中舀出水来,倒在支在她身边的锅子里。 那锅中沸水翻盈, 热气翻出锅子, 一沾上这幽冥中彻骨的寒意,立刻便化作袅袅娜娜的水雾。乔灵儿深吸了一口气, 只觉水雾中似有数不清的怅惘之意。八岁那年去乡离家时的忧思清愁, 和隐隐藏在心底的快意期盼,竟在一瞬间涌上心头。 一只木碗递了过来,乔灵儿这才惊觉自己竟已跟着众鬼的队伍,走到了老妇人的锅子前。老妇人见他没有接下木碗, 便又向前递了递,张开干瘪的嘴,用那像是粗石磨过的声音劝道:“喝吧, 一印下去,生前千般愁绪,万般苦恼便都化作烟云了。” 乔灵儿苦笑了一下, 人说一旦无常万事休, 生前有再多的情仇、爱恨和不甘,一旦身死,也变作多提无益的前尘旧事。只是……他身为如来佛祖的转世灵童,一生颠沛、一世恩怨皆起于斯, 这样的干系又岂是区区凡人的生死可以消解的?当真是, 求生不得,求死又不能。 老妇人见他不说话,也不肯接下木碗,长叹了一口气, 道:“少年人,你尚留恋世间,又何必自戕?”乔灵儿微微一愣,低声道:“晚辈留恋尘世,不忍离弃,只是事已至此,若是不死,只怕贻害更大。” 老妇人叹了一口气,摇摇头,一边伸手将他赶到一边,一边念道:“老婆子在这忘川之上,指引亡魂归去,你既对世间尚有牵挂,便不是老婆子要指引的魂。罢罢罢,你不走尚有人要走,你给我站到一边去,莫要挡了别人的路,误了他的时辰!” 乔灵儿脸上一红,这才惊觉自己身后已排起了好长的队伍,脚下急忙挪步,到一边儿去站着,孰料还没站稳,忽有强光照来,只觉眼前白光一闪,险些给他晃瞎。他连忙闭眼,抬手挡住眼前。不多时,那强光散去,眼前总算不再是一片花花绿绿引人头晕目眩之景,乔灵儿才敢睁开眼睛,迎着光看去。 只见他斜对面立着一面巨大的八卦镜,这镜子的镜面不似阳世的铜镜那般带着古朴的黄色,暧昧的扭曲着人像。它的镜面呈银白色,好似一湾湖水,人影映在其中,便如人眼所见般清晰明朗。 这镜子大约有三丈那么高,三丈宽,乔灵儿自正面望去,比之前看到的那个背影更加宏伟的动人心魄。乔灵儿喃喃念道:“一入轮回,前缘尽断。”他不禁想起上次自己来到冥界时的情形,想起黑袍护法略带着讨好的向王璇诉说这镜子的故事。 或许这就是冥冥中注定的缘分,乔灵儿这样想着,情不自禁的向轮回镜走过去。 第151章 他越靠近那镜子,那镜子似乎就越大,像一只巨大的怪兽,张开了嘴要将他吞下,又像是久别重逢的归途,无论走出多远,终究要回到这里。 乔灵儿终于到了轮回镜的脚下,支着这镜子的镜台有半个乔灵儿那么高,乔灵儿笑了一下,伸手在镜台上一撑,使出碧游教给过他的身法,半爬半跃的上了镜台。 这镜台并不宽,仅容两人在上头并排着走,乔灵儿伸开双臂,小心翼翼的平衡着自己的身子,缓缓的站直。 此时,他和轮回镜的镜面相对,中间仅有两拳之隔。 乔灵儿看着自己在镜中的倒影:那是一个相貌英俊的少年人,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像是在尘土中里打了几个滚儿似的。他看上去有些疲惫,但他的腰杆像一块钢板一般,挺得直直的;他看起来最多只有二十出头,但他眼中似乎蕴含着不符合这个年纪的智慧,便如渊水一般深沉,如泰岳一般耸立。 镜中的倒影只持续了一刻,便被一尊大佛取代,那佛陀端坐云上莲台之中,垂目俯视着芸芸众生。他的嘴角含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那深长的意味令乔灵儿莫名愤怒。 乔灵儿冷冷的注视着他,说道:“我不会让你把我变成傀儡。”那佛依然笑着。乔灵儿吸了一口气,叹道:“一切都结束了。”他说着,想起了幼时母亲的怀抱,想起了和碧游在东华山上嬉戏的欢愉,想起了在书房苦读谢兰幽寄来的成打成打的书的辛苦。 “这一切都要结束了,但是,是我自己选择将它结束。”乔灵儿在心里想。他强迫自己抑制住不断颤抖的心,一抬脚,迈过了此地和镜中世界的界限。 看着半只融入镜中倒影的脚,乔灵儿的身子止不住的发颤,他深吸了一口气,喃喃道:“都结束了。”他将已经迈入镜中的脚向下重重放去,也不管能不能接触到实地。 片刻之后,那只脚站在了地上。 乔灵儿看着镜子,那镜子如今变得像一块澄明透彻的上等琉璃,他的半条腿在琉璃那边,另外的大半个身子在这面。 乔灵儿定了定神,将整个身子的重心慢慢移到那边的那只脚上,正要抬起这边的脚,背后一人大喊道:“乔灵儿!” 乔灵儿闻声,情不自禁的回过头去,看清来人的瞬间,他的眼不由自主的微微张大。 冥界婆娑的水雾中,他看到无天站在轮回镜下,胸口上下微微起伏着,他见到乔灵儿回头,向前踏了一步。乔灵儿心中一慌,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顿时重心倾倒,向轮回镜中仰去。 无天抢步上前,飞到半空中,一把薅住乔灵儿的衣袖,怒道:“打谢兰幽把你带回灵山那天起,我就知道你不是个省油的灯。你难道就不能安分一些吗?”说着,将他向外一拽。乔灵儿身子一沉,却是轮回镜中陡然传来一股偌大的吸力,与无天分庭抗礼,要将乔灵儿留在轮回镜中。 乔灵儿给两股巨大的力量拉扯着,忍不住呼痛。无天道:“你叫喊什么?难道这不是你自找的?”乔灵儿叹道:“天意如此,你松手吧。” 无天不禁气倒,怒道:“我素不信天意!谢兰幽千方百计保下你,你就这般回报她?”乔灵儿苦笑道:“我活着一日,大鹏便不会安生,与其搅得大家都心神不宁,不如一了百了。再说,我死不死,同你有什么干系?你不是早就想弄死我?” 无天听了,脸上不禁挂上了冰霜,冷漠道:“谢兰幽不想你死,你也不是真的想死,那你便休想去死!区区一个大鹏,能奈我何?” 乔灵儿听了,纵声大笑道:“好!好!好!”他一连说了三个好,才道:“没有你这句话,我心中尚有犹疑,如今得你这句话,我便死而无怨了。谢兰幽和你,是为了这个世界而活着,我乔灵儿今日要死,也是为了这个世界的安宁。生生死死,不过便是那一回事罢了。” 无天皱眉道:“我最烦你来这一套!”乔灵儿笑道:“日后我再也不会和你来这一套了。你若自觉对我有所亏欠,不如把力气使到别处,把这三界建设成一个就算死了,也希望重新投胎回来的地方,说不定到了那个时候,你我会再相见。” 无天闻言,霍然抬头,却见乔灵儿被他拉住的袖子中银光一闪,只闻“嗤啦”一声,他忽觉手上一空,拉扯的距离耸然间消失无踪。他尚未明白过来,人已经向后仰去,急忙稳住身形,再向轮回镜中看去,但见乔灵儿右边袖子被割断,裸|露着小半个胳膊。他右手上握着一把匕首,身子如无天一般身子向后仰去,在轮回镜中的吸力里迅速消失。 一时之间,四下皆静,只余下一句“碧游姐姐送我的防身匕首果然锋利,只可惜日后无再用之机了”在朦胧的薄雾中回荡。 碧游又向来客鞠了一躬。她已数不清这是今天第几位来客了。 灵堂里香烟袅袅,巨大的白色蜡烛烧起来带着一种让人恐惧的味道,碧游站在灵位边上,看着客人向乔灵儿的灵位进香。 乔灵儿自八岁起就来到东华山,那时西王母的魂魄还在休养,东华帝君无瑕他事,是碧游带着乔灵儿读书玩耍。多年以来,碧游看着乔灵儿从蓬头稚子长到翩翩少年,心中早已将他当成不可或缺的家人。 现在,东华山的碧游仙子永远失去了她的一个家人。 观音菩萨奉完了香,碧游再次机械的向她躬了躬身子。谢兰幽向佛界众圣通报了乔灵儿的死讯,并准许他们离开冥界,前来送乔灵儿最后一程。 据说很多人都不相信乔灵儿是真的死去了,他们坚信这是谢兰幽的又一次阴谋。然而当听说乔灵儿是自己跃入了轮回镜,斩断了前世今生所有的夙缘,所有的人都不得不沉默了。 葬礼在一片压抑的气氛中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天渐渐的暗了下来,日落月升,星子稀疏。东华山素无鸦雀之音,然杜鹃啼血,声声“不如归去”,却更是凄凉。 谢兰幽和无天便在这不胜言说的凄哀中联袂而来。 第138章 谋杀 “然而那是不负责任的谎言,乔灵…… 在场众人无论是何立场, 无论是何身份,在他们出现的那一刻,都默默的分出一条小路, 让他们得以到灵前。 碧游又鞠了一躬, 两人上了香,却没有离去, 谢兰幽自灵位前转过身来, 看着众人。 她那似乎含着无穷悲意、伤痛和执着的目光在每一个人脸上缓缓划过。她向前走了一步,沉默无声的笼罩着所有的人。 过了片刻,谢兰幽终于开口了。她说:“似乎从生命开始出现的刹那,纷争就成为永恒的主题。在不同的性别、种族、信仰、地域和阶级之前, 争执永不缺席。由此而来的谩骂、歧视、伤害、杀戮乃至战争,令无数的生命流离失所乃至平白枉死。乔灵儿正是出生在这样一个时代。” 所有人都看向谢兰幽,她眨眨眼, 试图掩住眼中的雾气:“乔灵儿正是出生在这样一个时代,一个妖魔、神佛和凡人们互相对立、对抗,彼此仇恨、期待着有一天能将另一方屠戮殆尽的时代。在这个时代, 有无数生命被偏见扼杀, 有无数生命被强权压迫,还有无数的生命,活得无声无息,也死得无声无息。能够证明他们存在的, 只是一个数字, 从生到死,这些活生生的人,都被几个数字概括着。” 孙悟空想到大旱三年凤仙郡,想到祭赛国被关押的僧人, 想到在西海听到的句句血泪,想到那些人脸上习以为常的表情,想起自己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种下的阴槐儡。他情不自禁的看了一眼三藏,却看到三藏也转过头来看他,两人在对方的眼中看到自己的心情。 谢兰幽仍然在说着:“如果说这是黑夜,那么,这必然是寒冬中最为凛冽也最为漫长的一夜。它是那样的冷酷,冷酷的不容许任何一点温情的存在;它是那样的漫长,漫长的叫人看不到尽头。但是在这样的严寒中,在这个世上大部分的人都坐视着自己、坐视这一切被这严寒埋葬的而深感无能为力时候,仍然有一群人相信,长夜终究会过去,春天一定会来临。乔灵儿正是这样一个人。” 碧游不知怎么的,只觉得泪水不停的涌出眼眶。得知灵儿死的时候她没有哭,布置这间灵堂的时候她也没有哭,一次又一次向前来吊唁的来客鞠躬时,她也没有哭;但此刻,她的眼泪却不由自主的落了下来,无论她如何去擦拭,却也擦拭不住。 谢兰幽看见了她的眼泪,却一反常态的没有停下来安慰她,只是继续说:“他相信太阳会赶走严寒,相信世界经过一代又一代的人的努力,变得更好起来。为了这个理想,他抛弃了原本富足而安逸的生活,跟着我——一个或许会对他下毒手的人,来到了这里。在你们很多人的心中,一定有这样的疑问:那就是在我,谢兰幽的心中是如何看待乔灵儿的?我是将他视作一个可以利用的标杆,还是将他看作生死与共的同伴?” 听了这句话,所有人都转过头来,一动也不动的注视着她。无天也凝视着她略显憔悴的脸庞,他自己对这件事也很好奇。 第152章 谢兰幽的目光在空中和每个人相接触,当最后,她的目光和无天相遇的时候,那眼中的光芒稍稍变得柔和了些,她说:“对此我的回答是。当我第一次将他送到东华山时,我相信有朝一日他会成长为我的同伴,而当我再一次在这里见到他时,我知道我的相信成为了现实。” 她又看向众人,笑着解释道:“因为他是那样一个善良而又光芒万丈的人,他对这世间的一切生命,都怀有悲悯之心,不论他们是何种族,是何阶级。在他的身上,我终于看到曾经那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为了生活在困苦中的百姓,放弃王子之尊,潜心苦修的悲悯僧人。在他的身上,我确信了我所提出的共存,是真正可以存在于现实的。” 她看向东华帝君和西王母,她的眼中溢出了蕴含着喜悦的悲伤:“我曾盼望着他快点成长,曾憧憬着我们一起共事,一起迈向那个遥不可及的美好世界。然而,就在昨天,这一切都已经消失了。” “在昨天,你们被告知,乔灵儿绝食自尽,并在死后进入了轮回境。” “然而那是不负责任的谎言,乔灵儿死于谋杀。” 众圣闻言,顿时哗然。 灵童死于谋杀,这是所有从未信任过无天的仙佛们的想法。尽管他们从未将之宣之于口,然而这是所有人之间的默契。而现在,一直故作姿态的谢兰幽承认了他们的阴谋。 灵童死于谋杀。 药师佛和观音菩萨打量着唐三藏师徒五人,心中暗暗琢磨着他们究竟知道几分真相。 谢兰幽丝毫不理会她这句话掀起的滔天巨浪,她只是提高了声音,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为了继续维持这一个乔灵儿所希冀改造的世界,大鹏金翅雕抓走了他。在被囚禁的七天中,乔灵儿接触到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只要还有一个人企图利用他,迎回如来佛祖,那么他将是通往他所希望的世界的那条道路上面,最大的一颗绊脚石。这个残酷的事实迫使乔灵儿放弃了他的生命,并且斩断了前世今生一切的夙缘。而我们却在这里声称乔灵儿死于自尽,声称他的一切行为出于他个人的意愿。” 听到这句话,惊愕的人更加惊愕,难解的人却恍然大悟,惟有无天,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用越发幽深的目光凝视着谢兰幽。 谢兰幽的眼神却变得犀利起来,那像刀子一样的眼神割在每一个被她巡视的人的身上,她的话更加刺耳难闻:“于是那些曾经想要罔顾他的意愿,控制他一生来去的人,可以说这与我无关。而那些与他并肩作战的人,也可以将这视为一场事故,而不是一场直至最后仍然在战斗的悲壮牺牲。这使得我们可以从罪恶感和责任中解脱出来,没有比这更无耻的谎言!” “我也绝不接受这样的谎言!乔灵儿的死亡并非终点,我将乔灵儿的死亡视为我的责任,将乔灵儿的心愿是为我们共同的目标,我将用我的行动告诉那些希望阻止乔灵儿前行的人,我们将战斗到最后。” 谢兰幽说:“直到那个乔灵儿心目中那个即使是亡者,也愿意重新投胎回来的世界诞生;或者,直到我向乔灵儿一样,在这一条终将通往胜利的道路上倒下。在那一天来到之前,我将不断前行,以此告慰那些沉默的亡者,并以此来昭示,一个人的死亡并非生命的终点,只要仍然有人将他的信念传承下去,那么这个人,就将永远存在。一个人的生命可以被谋杀,被销毁,但他的思想将永远存在,成为不见天日的黑暗中的明灯。” 她最后说道:“不论有多那大的困难,仙党必将组建,我言尽于此。”她终于停了下来,面颊上尽是激动的红色,胸膛上下起伏着。 无天上前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道:“走吧。”谢兰幽点点头,伸出手指轻轻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她和无天并肩而行,两人向前走了两步,人群像他们来时那样,让出一条道路。 两人抬脚迈出一步,背后忽然有人问道:“我也想加入这个所谓的仙党,我想看看能让灵童和魔头合作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谢兰幽回过头去,观音菩萨站在那里,眉心微蹙,似乎有不解之事。谢兰幽道:“仙党虽然是我大力要求筹建的,但是我并非其中一员,而且以我的身份,既不能也不便参与仙党之事,菩萨若有心意了解,不妨去问旃檀功德佛或是西王母娘娘。” 无天拍拍她道:“走吧。”谢兰幽轻“嗯”了一声,两人携手走出室内,到了阶前,一人正要漫步上阶,谢兰幽见了他,脚步一顿。 那人似有所感,停下脚步向上看来,乍见谢兰幽憔悴之态,面上微微惊讶,歉然拱手道:“谢姑娘,杨戬来迟了。”谢兰幽笑道:“无妨,来迟总比不来好。况且此事牵连甚广,真君思量总要有些时间。” 杨戬见她伤痛难抑,疲态尽显,心中不由微感难受,下意识上前一步,还未说话,却见她与无天相携的双手,不悦之情拂然而生。 谢兰幽并未注意,只是客气道:“真君既来,兰幽本该款待一番,只是事有不巧,恰逢身有要事。真君不妨去找西王母娘娘,一切事宜,她当可谓真君解惑。” 杨戬压低声道:“杨戬知道了,请。”无天忽然发出一声嗤笑,谢兰幽不明所以的望向他,无天摇摇头道:“走了。”谢兰幽只觉一阵古怪,却没说什么,跟着无天上了云路。 第139章 预兆 无天知道了 谢兰幽与无天两人并肩向灵山行去, 云路上一片默然,走到半途,无天忽然说道:“我命令黑莲圣使带着六灵将全力追查大鹏和他的手下。想不到我麾下除了孔雀大明王之外, 尚有数个钉子。” 谢兰幽来之前就看到了黑莲圣使报上来的名单, 心中叹息,劝慰道:“人多了自然什么都有, 钉子固然是有, 可你我自黑暗之渊带出的众人,也从未辜负,不是吗?” 无天点点头,又道:“这些人连带大鹏流亡在外的那些手下, 都已经死得差不多了,只是大鹏过于狡诈,几次围剿, 还是让他逃了。” 谢兰幽问道:“他没有再使殷流光的旧物?”无天道:“没有,或许他手上已经没有那些东西也说不定,毕竟殷流光留下的那些东西, 也不是满大街都能捡到的大白菜。” 谢兰幽听了他这句玩笑, 心中忍不住一乐,多日盘旋在心头的阴霾稍稍散去一丝。两人回了灵山,各自去处理手上的要事。 仙党组建在即,王璇一面要顾着这边, 一边还要抓人事监察, 忙的脚不沾地,脾气越发的暴躁,简直像一只会喷火的大猩猩。幸好谢兰幽和陈曦乐此时还算是轻松,两人不约而同的替她分担了一些工作, 才算是将众人从她的嘴边解救下来。 几天之后,王璇把一沓厚厚熟宣拍在谢兰幽的书桌上,说道:“搞定了。这是目前和仙党之间所商定下的所有条约,你看一遍?” 谢兰幽拿过来随意翻了翻,说道:“入档吧,你做事我放心。”王璇听了,嘴角禁不住一抽,身子向前,双手撑在书桌上,问道:“你什么意思?难道以后这些事情也要我负责?” 谢兰幽点点头,干脆道:“后续还有一些对接工作,你都做到这个份儿上了,自然是一事不烦二主。” 王璇直起身子,深吸了一口气,咔嘣咔嘣的掰着手指,说道:“我要总管监察司,还在抓着人事,现在和连仙党的日常对接你都要甩给我?” 谢兰幽愣了一下,才笑道:“自然不是。我希望日后兰幽庙和病坊,作为独立的对象参与事务,就想仙党一样,并不隶属于灵山,而是作为辅助补充。所以我计划让陈曦月负责日后灵山和兰幽庙、病坊的沟通事宜。至于仙党,自然也是由她负责,我是叫你去跟她对接。” 王璇听了这话,面色稍霁,道了声“我这就去找她”,拿起那摞熟宣,转身便走。谢兰幽叫道:“你等等。”王璇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问道:“还有什么事情吗?” 谢兰幽道:“其实人事调配一直是竹君再管,只有调配之前的审查是监察司在管,现在这块事情太多,完全是因为我们刚刚入主三界不久,很多事情只能重头来。我保证以后会好起来,不会叫你一直忙的。” 王璇听了这二十多年前就听过的话,向她露出个假惺惺的笑容,扭头正要走,忽然想起一事,停住脚,转身道:“七日之后仙党正式在东华山成立,邀请你们过去。邀请函都寄到了我那里,我一会叫人给你送过来。” 谢兰幽点点头,“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听见了,王璇便走了,谢兰幽也低头自去和桌上手中的公文搏斗。 过了一更,她将手头的事情处理完,起身伸了个懒腰,理理衣襟,便要出去活动活动筋骨,刚出了门,忽听人问道:“你忙完了。” 谢兰幽吓了一跳,霍然转身,只见无天一身玄衣,融在沉沉的夜色中。他依门而立,含笑望着谢兰幽。谢兰幽轻哼一声,问道:“你吓唬我干什么?” 第153章 无天笑道:“本来是要进去,又怕扰了你工作,我便一直在这里等着,哪知道才叫了你一声,倒把你吓着了。” 谢兰幽没好气儿道:“我没和你说笑,这几日来不晓得怎么回事,我心中总有些惴惴,”她见无天面色微变,似有忧虑之态,急忙安慰他道:“或许是仙党成立在即,事情到了这临门一脚,反而有些畏首畏尾罢。” 无天听了她的话,却并未舒缓,两人相对默默,片刻之后,无天才道:“不会有事,你安心吧,日后我不同你胡闹了。” 谢兰幽不知怎么,脸上忽的一烧,似有酥酥麻麻的异样之感自心间传遍全身,她颇为无错,急忙岔开话题,掩饰道:“你还没说你来找我做什么呢?” 无天伸出手掌,掌心间乌紫色的光芒一闪,化出两张红色的请帖。那请帖上工工整整的写着“仙党成立大会请柬”八个字,字迹清隽飘逸,显然是出自西王母之手。 无天道:“给你我的。”谢兰幽粲然一笑,轻声道:“她怎么叫你拿过来?”说罢,拿起一张翻开,只见内中写着“诚邀”等字样,心中多日飘忽不定的地方总算是有了着落。 她正要将那请柬收起来,忽听无天道:“那是给我的。”急忙翻开再看,“诚邀”之下果然写着“灵山之主无天”,当下轻咳一声,将请柬放回无天手中,再拿起另一张,翻开来看,确认里面写的正是“灵山军师谢兰幽”,才将之收起。 无天见她颇为窘迫,不知怎的,竟无端端的露出一份浅浅的笑意。谢兰幽见他一副笑意难忍的样子,鼻尖轻轻哼了一声,道:“那我们明天一起去?”无天奇道:“不一起去,难不成还分开?” 谢兰幽道:“我怕你是堂堂佛祖,不愿意和我这让人忍俊不禁的小女子同路。”无天听了,向她拱拱手,说道:“是我之过,还请军师勿怒。”谢兰幽背过身去,只做气恼的样子。无天又向她作了一揖,她受了这一礼,才回身道:“我偏要和你计较。” 话未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便在此时,脚腕之上悚然传来一下剧痛,火舌灼烧之感在瞬间席卷而来,又如潮水般飞速褪去。无天见她笑着笑着,面上似有异色,关切道:“你怎么了?”谢兰幽定定心神,道:“无事,只是骤然之间……骤然之间,略感不适。” 无天急道:“怎么?你受伤了?”谢兰幽掩饰道:“没有,我可能是最近太累了。”无天还想说什么,谢兰幽道:“你想不想现在就去看看?”无天皱眉道:“现在去?” 谢兰幽点点头,说道:“对啊,仙党建立一定是一件影响深远的事情,你不觉得现在去看看将来一定会被记入史册的事情,在还没发生前,筹备它的人手忙脚乱的样子很有趣吗?” 她说的兴味盎然,无天听了眉头却拧得更紧,谢兰幽试探道:“怎么了?就算你不喜欢,这么难得一见的场景,你不想去看看吗?”无天沉默了片刻,才说道:“好吧,你既然想去看,我就随你去看看。” 说完,他转身上了云路,谢兰幽心中惴惴,追了上去,拉住他道:“好吧,之前在东华帝君府,我用阴槐木探查灵儿的下落的时候,确实受了内伤。不过……这些天已经好了很多,你不要太担心,好么?” 无天听了,手出如电,扣住她的脉门,运气进入她的经络,仔细探查一番,冷声道:“这叫做没事?谢兰幽,你还有没有点谱?” 谢兰幽讨好的笑道:“虽然是受了不轻的伤,但也难不倒我,只要给我时间调养,过不了多久就会恢复的。最近我都很少做事了,今天王璇还来跟我抱怨,说这两日派给她的活儿太多了。” 无天道:“不必理她,你现在要好好休养,等从东华山回来,就把你手上的事情全都转给我,若是我不便插手,就全给她和陈曦乐,还有竹君。事事都要你操心,要弟子来做什么?还有他们三个,为人弟子,竟然懒惰成性,像什么话!”谢兰幽目瞪口呆的听着他用竹君三人从未犯过的错误,将他们数落了一顿,看着他似乎怒气勃发的脸,默默的将辩解的话咽到了肚子里。 无天数落完他们三人,由自不解气,又道:“你也是,怎么生来这么一副闲不住的命,都什么样子了还在忙,你知不知道命没了什么都没了?” 谢兰幽与他相识多年,从未见过他话痨至斯,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顺着他不断的点头,趁他停下换气的功夫,小心翼翼道:“那个……天快亮了,我们还是直接启程去东华山好了?” 无天看看天色,点点头道:“走吧。”又嘱咐道:“这是最后一次,待回来之后万万不可再操劳。”谢兰幽被他念得喏喏点头,不敢有丝毫异议。 两人一路行到东华山附近,降下云头,没走两步,望着自山巅一路排到山腰上的人群,不由讶然。 那人群中多是修为不浅的仙门子弟,男女老少,打扮各异。二人互相对视一眼,谢兰幽上前一步,向路边一人问道:“这位小兄弟,敢问这东华山上,是出了什么事情,怎么这样多的人?” 第140章 明了 他们终于知道他们爱慕着彼此。…… 那人看了谢兰幽一眼, 目中闪过一丝了然,说道:“姑娘想必不是我辈中人,故不知此事。这是东华帝君和西王母娘娘一同号召仙界残存的仙人, 参与一个叫仙党的组织, 好与那灵山的魔佛无天共治三界。” 谢兰幽道:“此事我倒是略有耳闻,只是不知道各位聚集在这里, 是要做什么?”那人道:“今日乃是仙党成立的大日子, 我们既是来观礼,也是来参加的。”无天闻言,上前一步,问道:“这么多人, 天界地界的散仙不会都到了吧?” 那人道:“正是,没有全来,也有十之八九了。听说上头东华帝君的小弟子见人来的太多, 没有法子,正带着大家布法阵开辟会场呢。”谢兰幽和无天对视一眼,想到碧游这么个养在深山的小仙子竟然被推着出面解决这么大的难题, 均不由自主的笑了一笑。 谢兰幽道:“咱们快些上山, 去帮帮他们。”无天点点头,两人一起向山上飞去。待到了地方,才知碧游实在搞不定,已请了西王母来, 西王母带着众人弄好了大半, 谢兰幽顺手施了个法术,给整个法阵添上了最后几笔。 施法完毕后,西王母将谢兰幽拉到一边,低声道:“你最近身上觉得怎么样?”谢兰幽摇摇头道:“不是很好, 虽说我体内的阴气已经被你的药方化消了,只是不知为何,总无端端觉得之前受伤的地方,像是给火燎过一般。” 西王母眉头微皱,伸手搭在她脉门上,按了片刻,眉头拧得愈加紧了。她松开谢兰幽的手腕,翻过手掌,将食指和中指向上抬了抬,示意谢兰幽将另一只手给她。谢兰幽把另一只胳膊抬起,西王母在上头把了片刻脉,道:“你的脉象并无异常,要说有什么,以我的能力,委实无法看出。” 谢兰幽心中一沉,西王母的医术之深,可谓绝冠三界,若是连她都看不出什么,那么当真有些不太妙。她思忖片刻,向西王母笑道:“乐真,或许这件事是你我多心也说不定。” 西王母道:“你用不着安慰我,等今日一过,我便立刻搬到灵山去,全力给你治病。”谢兰幽向她作了一揖,轻声道:“得友如此,兰幽不枉此生了。”她话音刚落,忽闻西面传来一阵仙乐,西王母道:“他们要开始了,走,咱们过去瞧瞧。” 两人走了两步,西王母忽的停下脚步,回头道:“我看你是个长寿之相,所以你少给我胡思乱想。喏。”她自手上褪下一只仙蕙编的镯子,套在谢兰幽手上,道:“你且老老实实的,日后日子还长着呢。”说完便走了。 谢兰幽将手抬到眼前,仔细端详,那镯子青葱可爱,花纹繁复,上头萦绕着数种草木药香,不知是用多少种仙葩瑶草编制的,知道定是件贵重的法宝。再看镯口处平滑异常,便知此乃是西王母常常带在身上的贴身之物,想到她竟将这东西给了自己用以温养身体,心中一暖。 西王母在前头走了两步,见她没跟过来,便回头唤她道:“你想什么呢?”谢兰幽摇摇头,轻轻一笑,跟了过去。 此时会议已过了大半,正到王璇作为灵山的代表人,在台上向众人发表讲话之时。王璇今日穿着一件青色的衫子,那衫子领口绣着两枝折枝的绿萼梅花,梅花花瓣上、枝子上积着厚厚的一层雪,那花儿便在这雪中迎风怒放。 王璇也如那雪中的花一般嶙峋,她对这几乎是整个佛界仙界的人,对着灵山天庭的大小官员,毫无滞障、如行云流水一般的诉说着她的祈愿。 她提到了“沁梅之变”,提到了在数万年中遭受迫害又迫害于人的妖魔们;她提到了玉帝王母治下的天庭,提到了那场由杨戬策划、刘沉香执行、最终却夭折了的变法;她提到了偏见带来伤害、伤害衍生出报复、而报复又会加深偏见的恶性循环;她提到了不加遏制的强权带来的专制,和盲目崇拜带来的个人膨胀;她提到了有史以来生命所遭受到的无数次的灭顶之灾,和比无数次更多的在灰烬中的涅槃重生。 第154章 最后她说:“因此比其他生灵更为可贵的地方在于,我们更能及时的反省自己的过错,并且迅速的将之修正。当我们回顾历史,我们曾无数次惊愕的发现,我们犯下了相同的过错,但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加接近正确。我们始终在犯错,而后修正的道路上前进,这使得我们在寻找理想世界的旅途中分外艰辛,然而在他的另一面,是我们都比上一次更加接近理想中的世界。仙党的建立同样是一次修正,它将第一次将三界治理与三界中所有的种族都息息相关起来;它将让我们比专制的时代更进一步。我们相信,这会带领我们前往正确的方向。” 无天不知何时到了谢兰幽的身边,和她并肩而立,一同聆听着王璇的演讲。听到最后一句,在如潮的喝彩声中,无天微微皱眉,问谢兰幽道:“你听到她说什么了吗?她说‘这会带领我们前往正确的方向。’莫非她认为这件事还有什么不妥吗?” 谢兰幽却不以为然,她道:“革新不可能一蹴而就,何况是这么大的变动。王璇的看法是正确的,没有人知道仙党的建立会带来什么,但有一点毫无疑问,那就是我们建立它的初衷,将会为未来提供一条新的思潮,那就是权力不应当毫无界限。” 无天道:“仅仅只有这些?”谢兰幽道:“当然不是,如果我们足够幸运,那么我们解决问题的思路,将为后人提供一种成功的样本。如果我们不幸失败的话,那他们至少会知道这条路是行不通的。每一件事都有它的积极意义。” 无天讥嘲道:“包括原来的佛界和天庭?”谢兰幽点点头道:“自然,不然你以为我是从哪里感受到强权的危害的?我们遇见的每一件事都会成为塑造我们的手啊。”无天听了,心念不由一动,忽而想到过往在灵山世尊优婆罗陀座下研习佛法的时光,莫非那些日子,也塑造了今天的无天么? 他不过心念稍稍一转,霎那间,白雾弥散,一洁如莲花的清圣佛者倏尔出现在两人身边。 无天若有所感,眉头不禁皱起,口中似有铁锈味隐隐约约氤氲开来。谢兰幽悚然一惊,四顾而视,见众人注意仍在王璇身上,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上前一步,伸手挽住无天,将他的重量担在自己的手臂上,低声问道:“大师,你来做什么?” 紧那罗面色安详平和,回答道:“是因无天的善念发动,我才离开他的元神黑莲。或许我只是想劝说他,接受自己的另一面。” 谢兰幽侧目,看了无天一眼,见他额头之上已渗出了豆大的汗珠,虽是无人注意,心中仍是难免焦急,忙劝紧那罗道:“大师,今日之事非比寻常,还请大师暂离,若有事情,咱们稍后再讲。” 紧那罗不明所以,微微蹙眉,轻声问道:“你难道不是一直希望我和他重归一人吗?”谢兰幽道:“确有此事,只是如今委实不是时候,还请大师见谅。” 她话音未落,余光便见无天微微眯着眼,嘴角稍稍下沉,显是怒火勃然之态,忙伸手托住他,示意他莫要引人注意,再对紧那罗说道:“不若这般,若是大师今日……” 谢兰幽话未说到一半,忽闻一声极轻的“嗤”声,似是利刃破空挟风而来,本能的抬头往发声处去看,只见三枝黑色箭矢,成品字状,披风斩气如流星一般向无天后心驰去,连带着将她也拢在箭势之下。 此刻无天因紧那罗现身,深受元神分裂撕扯之苦,整个人虚弱的半倚在谢兰幽身上,几乎不能自持,全靠将全身之力抵在谢兰幽右手之上,才能勉强站立。 倘若此刻谢兰幽将无天推出,他之秘密必将暴露于世,但倘若谢兰幽不将无天推出,那三支箭转瞬即到眼前,两人只怕顷刻间皆要身受重伤。 便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陈曦乐似是注意到了这边的异样,侧身拨开人群走了过来。谢兰幽暗道一声“来得好”,伸手将无天推入陈曦乐怀中。 陈曦乐愣了一愣,只觉无天身子微颤,倚在她怀中,不住向下滑去,心中登时一惊,立即翻手将人挽住,强行把无天扶住,抬头正要询问,瞳孔倏得张大。 跟着几滴温热的液体溅在她脸庞上,莫名其妙被推出去的无天与紧那罗齐齐一惊,谢兰幽“嘶”的倒吸了一口气,安抚的笑道:“不妨……”她话未说完,便觉熟悉的灼烧之感,自脚腕骤然而起,片刻之间如火星遇油薪一般,席卷全身。 然极热之下,却是彻骨的阴寒,曾被西王母药汤驱散的阴气,自骨缝筋隙之间渗出,如附骨之蛆般与她的元神紧紧的纠缠在一起。便在这刹那之间,谢兰幽明白了那黑色的箭矢究竟是何物制成。 “幸好此物终究未伤到无天。”最先划过心底的,竟然是这个念头,她好似又明白了什么,吃力的抬起头来,似乎是想再看看无天,看清自己从未看清的感情。然而终是力不从心,身子在痛得失去知觉的热浪中,如倒栽葱一般向后仰去,只隐隐约约看到无天的脸上似露出了几分惊恐。 无天猛然间被谢兰幽推入陈曦乐怀中,正不明所以,刚要开口,忽觉脸上沾上了一点带着隐隐腥味的水滴,他尚不及去想这是什么,便见谢兰幽梗着身子,前心露出了一截黑色的利刃,血淅沥沥的从那利刃边上流出。 见此情景,无天只觉心已然沉到了谷底,一阵难以言说的恐慌侵占了全身,似是灵光一现,他终于明白了这竟是在一生中从未体会过的感情。他下意识的伸出手去抓谢兰幽,然而便在这个瞬间,火舌席卷上来。 谢兰幽倒了下去,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的心中竟是从未有过的平静,因为她知道,在她的身后,还有无数值得信赖的同伴。然而即便如此,她的心中仍有隐隐约约的不甘,或许,这是因为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她终于明白了,那始终盘桓在心底的异样之情,竟是这样的始料不及。 他们终于明白了一切,却再也来不及诉说。 火舌席卷上来,刺痛难当。 小谢自睡梦中惊醒。 第141章 “吴天” 前辈莫非与谢兰幽是……故交…… 小谢自睡梦中惊醒, 她周身上下隐隐约约的环绕着一种灼热的痛感,那感觉便犹如幼时不懂事,爬到灶台上让火烧的铁锅燎了一下一般。 她坐起身, 披上衫子下了床, 走到床边,将窗户推开。 窗外明月当空, 清风徐徐, 种满兰草的花圃里不时传来一声蝈蝈的叫声,满天的星子都已沉睡在这静谧的夜空中。梦中带着顿悟的不舍和被灼烧的疼痛已渐渐远去,微风吹在她裸露在外的肌肤上,浮动着丝丝的凉意。 就像之前无数次的在梦中醒来一般, 她已记不得到底梦见了什么,留下的唯有不知为何的坚信和恍然大悟般的难舍。 小谢颇为怅然的叹了一口气,在长久的梦与现实交错的的迷惘中, 她已习惯了不再去追寻梦中虚幻却真实的迷离。 她离开窗边,正打算再回到梦乡中去,忽闻“咯啷”一声, 打破了安详的夜晚。小谢将胳膊套在袖子里, 系上前襟的衣带,推门出去。 东厢的灯亮着,此间主人寂寞的剪影映在窗上,小谢穿过铺着鹅卵石子的小路, 到了东厢门口, 抬手叩叩门扉,问道:“前辈,发生什么事了吗?” 此间主人冷淡的声音自内中传出道:“没什么,只是失手将果盘打翻了。” 此间的主人名叫吴天, 和数百年前那位无天佛祖的姓名读起来一模一样。小谢方到京畿天悦城,因故找不到住所。也是两人有缘,屡次碰见,吴天知她难处,便留她暂时在这郊外院子里小住。 小谢闻言,“哦”了一声,解释道:“我听到声音,所以过来看看,打扰您了。” 吴天道:“无妨,你回去休息吧,嘶……”小谢听到这熟悉的倒吸冷气般的声音,心中一个念头闪过,还没有想明白究竟是什么,动作已先于心思,上前一步,强行将门推开,抬脚踏了进去。 吴天坐在正对着门的桌边,桌上的油灯中火苗摇曳,他那双手在昏黄的光线中若隐若现。小谢倒吸了一口气:吴天那双手就像是被岩浆蹂躏过的土地一般惨不忍睹,大块大块的红色结痂,牢牢地生在那双手上,龟纹般的皲裂布满其上,夹带着黄色脓水的血从中汨汨流出。 沾着血迹的银色的托盘、药瓶和绷带被打翻在地。吴天微微皱着眉头,额上冷汗涔涔,他的牙缝中传来压抑的吸气声。小谢见此情景,不由骇了一跳,好在她也算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只消片刻,便醒过神来,上前一步,弯腰将地上的东西一一捡起,坐到吴天对面,将弄脏的绷带撕开,把能用的放在一边,伸手握住吴天的手腕。 吴天腕处微微用力,将手抽回,冷淡道:“不要你管。”小谢看看那尚在流脓的双手,叹了一口气,轻声劝道:“以前辈现下的情况,要如何一人换药呢?我并无恶意,请您不要抗拒。” 吴天微微皱眉,抬头正要说话,小谢已打开药瓶,再次出手,强行拽着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拽了过来,用绷带将脓水擦去,吴天痛得倒吸了一口气,小谢毫不留情继续擦拭。待将脓水擦净,小谢将无天的手捧到唇边,轻轻在伤患处吹了两口气,然后将药粉撒在上头,拿了绷带将他的手缠起。又将他另一只手也拿过来,如法炮制。 第155章 吴天看看她给自己包扎的双手,好似看到数百年前,那人在西周伤兵营中的样子,心中微微一痛,急忙赞道:“真没想到你一个讼师,做这样的活却如此娴熟。” 小谢一边将废掉的绷带等物收拾好,一面道:“讼师事务繁忙,往来奔波,也有受伤之时,我上药倒是熟悉,这包扎却是头一回。” 她说着又自嘲般的笑了笑,道:“我现下接了个棘手的案子,倒要借您吉言,若是果因为这事弄得做不成讼师,回去也可以做个医女谋生。” “吴天”闻言,不由失笑道:“你到底是接了什么案子?怎么还会弄得你做不成讼师?哪里就有这般严重?” 小谢沉默片刻,才问道:“前辈既是修道中人,当知谢兰幽此人?” “吴天”面上划过一丝奇异之色,说不出是悲是痛,亦或是怀念,他微微侧开头,避过与小谢相交的目光,在摇曳的烛光中沉默了片刻才道:“自然是听过。” 小谢轻轻一笑,说道:“世人皆称谢兰幽为一代奇人,先创病坊,治天下苍生之疾;又立兰幽庙,使百姓不遭玄门妖魔之祸;而后建女讼师、设监察司,以洗尘世之冤屈;更与无天佛祖结盟,辅佐黑暗之渊,入主三界,一清天庭吏治之乱。如今三界之局,虽不能事事尽如人意,比之当年,却也少了几分风雨飘摇之感,这里头倒有她大半的功劳。” 借着微摇的烛火,“吴天”看到他和小谢的影子投在墙上,明暗之间似有无数的光影交错。他凝视着在他面前侃侃而谈的少女,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如水月光下的瀛海之畔。 待小谢停下话头,他才问道:“你对她虽多有称赞,但言谈之间,似乎不以为然的很。” 小谢轻抚发辫,说道:“不敢,小谢平素以为,今人所纳之凉,多赖前人栽树。我听闻谢兰幽素来心系苍生,便是生死之刻,所念者,亦是黎民之苦,天下之乱。其人堪称当世英豪,只是……” 她嘲讽般的笑了笑,道:“可惜如今这三界之中,种种事端晦涩难明,虽无乱世流离之感,暗潮涌动,却更胜往昔。我叹谢兰幽一时豪杰,身后之人,却多有辜负之举。似这般生前留下功德无数,却也难逃身死道消的下场。” “吴天”闻言,眼中划过一道厉色,便如破天之剑,锋锐异常。他沉默片刻,问道:“我因受伤之故,这些年多在此休养,早已不问外事。便是稍有听闻,多半是他们同我说说,你之所言倒是闻所未闻,可否详细说来听听。” 小谢眼见此情,不由微微起疑,心念一转,问道:“前辈莫非与谢兰幽是……故交吗?” “吴天”似是手上痛极,阖上双目,轻声道:“嗯,我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认识她了。” 小谢心下微喜,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又给吴天也倒了一杯,递到他跟前,说道:“晚辈无缘,不能得见谢兰幽真容,只是晚辈从她留下的一些字句中,推测此人极恨以势压人,终生反对强权、反对搞一言堂、反对对弱势群体和边缘人群的偏见和歧视。只是不知道,晚辈这些心思,究竟是自己忖度的蠢物,还是果有其事?” “吴天”微微一笑,目中露出一分暖意,又轻轻摇了摇头,似是稍有不屑,又似有无尽的怅然,只说道:“你们也只知道这些了。唉,这话虽说得浅了,倒也没有说错她。” 小谢闻言,眉头微蹙,问道:“小谢不明白,还请前辈解惑。” “吴天”摆摆手,道:“没什么,是我糊涂了。她的事,你们又能知道几分?不过是书上的套话罢了。”小谢蹙眉道:“还请前辈明言。” “吴天”道:“她生前那般忙碌,能有什么字句留下来?无非是死了以后,王璇和陈曦乐、还有那个竹君,一起整理了她的一些文稿罢了。这些东西满脑子的立意高远,难道会告诉你,她当年在西周军营中,如何累得头昏脑胀,倒在地上四仰八叉呼呼大睡的事情吗?” 小谢听了微微一愣,脑中不由自主的幻想那般情形,忍不住笑出声来,急忙伸手掩唇,憋住笑意,轻声道:“这倒还……还真没听说过。” “吴天”长叹一声,面上似悲似喜,他说道:“想笑你就笑吧,左右现在我们怎么笑,她也不会知道了。” 小谢见他情绪忽然低落下去,忙将话题岔开,说道:“前辈,前辈既说‘倒也没有说错她’,可见书中的谢兰幽虽没有那样的烟火气,却也不能算是与她本人不符了?” “吴天”点点头道:“不错,这些算是她的个人主张吧。” 小谢点点头,道:“前辈久不出世,想必对外面如何,单凭他人说了?” “吴天”略愣了一愣,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说道:“也不能算是一点都不知道,兰幽身死不久,我就因伤休养,退居到这里。在那之后,外事一概不问,不过总算还有几个人会不时来看看我,大事情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唉,你说的不错,这也算是但凭他人说了。只是我那时伤得甚重,委实不愿理会外事。” 他说完这句话,自嘲的笑了一笑,轻声道:“若是……罢了,这是我的不该,你倒同我说说,外头如今在你眼里,又是什么样子?” 小谢听了,便知他虽是久不出门,却也不是任人说什么,便是什么之辈。只是他既是谢兰幽的故交,言谈之中又是情谊颇深的样子,怎的会对外头的事情如此放任?心中不由疑惑,嘴上字斟句酌道:“这些年外头的情况只怕变化甚大,旁的也不必多说。就说当年谢兰幽建来防止专权的仙党,前辈可知晓一二?” “吴天”点点头道:“自然知道,怎么?当年仙党建立不久,西王母便因伤势复发,和东华帝君退隐昆仑山,莫非他们两个不在了,仙党有什么变故不成?” 第142章 镜中 这次他为谢兰幽作传,传中所载,…… 小谢听了“吴天”的话, 不免摇首道:“仙党虽然当年建立,但是因为谢兰幽在成立大会上死于大鹏的暗箭,那位无天佛祖迁怒于仙党, 虽然后来他在王璇和陈曦乐的劝说下, 知道他自己错了,可是这错误的后果已经蔓延开来了。” “吴天”拧着眉头, 看起来颇为疑惑, 他问道:“后果?什么后果?”小谢道:“他那么一弄,引得整个三界中不晓得事情经过的人,通通跟着他一起把脏水盆扣到了仙党头上,仙党还没真正的成立, 就险些夭折。” “吴天”有些气闷的摇摇头,似乎不以为然。 小谢道:“这是事实,王璇在她的书里提到过, 仙党大会没有召开之前,西王母收到了近万份申请书,而在东华山之变以后, 有三千多人收回了他们的申请书。剩下的七千人里, 有将近五千八百余人,在仙党给予回应的时候表示了拒绝。一时之间,天地倒转,从前是仙佛骂妖孽, 现在是妖魔骂仙佛。” 说到这里, 小谢自嘲的笑了笑:“原先是妖魔求正果,现在是仙佛削尖了脑袋想要往妖党里钻,这三界间看上去好似换了个新天地,实际上还是那么一回事, 不过是坐在上头的人换了罢了。真不知道谢兰幽倘若泉下有知,会是什么心情?” “吴天”听了,若有所思,小谢也不打扰他,只捧着杯子,轻轻喝茶。吴天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开口问道:“照你这么说,这全都是无天不好了?兰幽死了,我……莫说是如此,不过一时悲痛难当,竟然遗祸至斯吗?” 小谢见他平静的脸上带出几分迷茫,不由伸手握住他包着绷带的手,轻声劝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这是怎么能全怪他?倘是易地而处,谁又能说自己便是冷静的那一个?当年他是开了个坏头,可这些年执政的不是他,这些烂事也不能全怪到他头上。只是……唉,一时失误,给别人的了可乘之机去。可前辈,我不明白,为什么当年无天会突然离开灵山?若是他还在灵山,或许这件事也不至此。” “吴天”听了,缓缓将手抽出,疲惫的摇摇头道:“知道,只是……唉,你多问也是无意。”小谢自幼熟读这些故事,心中始终存着这么一个疑问,听了这句话,知道答案近在咫尺,却不能得到,心中不免有些失望,竟然瘪了瘪嘴。 她自不是什么绝代佳人,却是生得杏眼桃腮,十分可爱。“吴天”心事正低迷,见她这般,也不由低笑了一声。 小谢被他一笑,心中颇为懊恼,不由轻撇了撇嘴,“吴天”见她样貌虽是一般,与谢兰幽那般绝世容颜差出了十万八千里去,却偏生不知为何,一颦一笑宛若故人,心中悲意不免散去几分,岔开话题,继续问她道:“我听你说了一堆仙党,却还不知道这同你有什么关系?” 小谢抬眼瞧了他一眼,闷声道:“关系大了,我就是仙党在凤仙郡分部的头头。” “吴天”端起杯来正要喝茶,不意她说出这句话来,手上一抖,一小摊茶水洒在桌上,他一拂袖子,将茶渍烘去,讶然道:“你是仙党……你真身不是个……” 第156章 小谢见将他吓了一跳,眉眼不由弯弯,点点头笑道:“不错,我是妖类出身,不过我加入了仙党。反正仙党又没说不收妖啊。” “吴天”张了一会嘴,才问道:“可我不明白,你既是妖类出身,为何要加入仙党?” 小谢正正身子,掷地有声道:“因为我高兴。”她这句话听起来简直像是个不懂事的小女孩在闹脾气,然而“吴天”看着她顾盼流转间的神采,和那双熠熠生辉、似有无数星辰坠入其中的明眸,却委实不能将这么荒唐的一句话当做任性之言。 于是他只好问道:“便是你高兴,一头扎进了仙党,也总不至于会丢了讼师的活计吧?别人我不清楚,你们讼师的祖师婆婆王璇,岂不就是仙党的同情者?王璇虽然早逝,可她的后人,总不能一点脸面也不顾吧?” 小谢听他说到“王璇虽然早逝”,不由微微一讶,心道:“原来他知道王司过世之事,只是不知道这是他自己知道的,还是人家跟他讲的。” 她见吴天看着她,还在等待回答,便道:“您也说了,他们容忍我到今日,不过就是不想撕破脸罢了。若是一个机会,能冠冕堂皇的把我赶出来呢?” “吴天”放下茶杯,问道:“赶你出来?莫非你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授人以柄了?如此说来,倒也不能算冤” 小谢嗤了一声,只道:“冤不冤不是说的,大家心里都有一杆秤,一个人是什么人,做了什么事情,别人清楚,自己更清楚。” “吴天”听了,眼中闪过一丝怀念,小谢却没看见,只问道:“您听过镜中先生这个人吗?” “吴天”好奇道:“那是何人?”小谢道:“此人原是个凡间书生,不知为何竟然修炼成仙,起先他是仙党的一员,不过为人不怎么干练,嘴上功夫倒是强得很。” “吴天”听了她这形容,不由莞尔,戏谑道:“你这般损他,莫非这位书生是欠了你的钱吗?”小谢摇摇头,说道:“那倒没有,不过依我看,他很快就会欠了。” “吴天”“哦”了一声,示意她继续说下去。小谢端起茶来,抿了一口,说道:“这人虽然手无缚鸡之力,倒是粗通文墨,有些歪才。他常写些话本子,每出新品,必成坊间市井争夺之物。” “吴天”听了,不免奇道:“一个写话本子的,又有些名气,怎么竟落得欠了讼师的钱?莫不是他写的那些话本子,是从别人那偷来的,以至惹得官司上身?” 小谢扑嗤一笑,道:“这倒没有,这人虽是个市井间写话本子的,却也是个致史大家,他为古往今来的人物作传,笔下之言,鞭辟入里,颇有独到之处。更兼他行文白俗,下笔诙谐,颇多俚语,比那些板着脸、落笔皆是官样文章的老先生更受欢迎。然其人太过硬气,兼之其书之言,往往不为世俗所容。这次他为谢兰幽作传,传中所载,很令他人不快,故而为人告上公堂,我如今在代理他的案子。” “吴天”不觉好奇心起,问道:“为谢兰幽作传?却不知道他写了什么,竟然惹出官司来,连带着你这个讼师,也心中惴惴不安?” 小谢道:“他写有朝一日,谢兰幽死而复生,重回这三界之间,眼见世事之情,竟与自己生前所想背道而驰。再观昔日同僚,无天不出,王、陈俱死,竹君退隐无踪,误以为仙佛复辟,心中又惊又怒,便化作一小仙人混迹在市井之间,以图后事。 “吴天”微微皱眉道:“误以为仙佛复辟?外面的局势竟然当真糟糕至此?”小谢点点头道:“我是谢兰幽过世之后才出生的,原先的世界如何,这我不清楚。但以我看来,这世上以强欺弱、以大欺小、以多欺少、以恶其善之事犹在,不过是原先受欺负的变成了欺负人的罢了。” “吴天”听了,面色不由带了几分难看,他点点头,将小谢说的话念了几遍,叹了口气,似是在压抑这什么,过了半晌,才道:“你说下去便是。” 小谢瞧了他一眼,道:“不过几日,谢兰幽便弄清楚了事情,心中却愈加愤怒,想到如今高居庙堂之人,打着自己的名头,去行那自己深恨之事,自是怒火难耐,索性化身一女子,在众人中传道,鼓动世人,反对当局。” 她话音刚落,只觉一股杀气自“吴天”身上倏的倾泻而出,宛若逼命利刃一般,顿时给骇了一跳,叫道:“前辈!” 便在这瞬间,杀气忽的消散无踪,“吴天”目光幽深,冷冷道:“若事态果然至此,兰幽是干的出来这种事的。只是局势当真已经如此不好了么?” 小谢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若说局势,不好。我早说过,如今种种,不过旧事重演。有些事情,甚至比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瞧着谢兰幽是想这世上再无欺辱二字,可如今不过是欺人的和受欺的换了个儿罢了。我自入仙党以来,也为他们打打官司,这样的事情听得多了。别的不说,前些日子监察司招人,公文上面白纸黑字清清楚楚的的写着‘不要仙界佛界之人’‘不要仙党之人’,您想想,如果谢兰幽还活着,这些是不可想象的。” 她见“吴天”目中闪动着异光,竟莫名的感到悲愤,顿了一下,还是说道:“不过若说当真不好,倒也不算。至少大家都安安稳稳的居家过日子,到比原先成日里仙杀妖,妖杀仙、十户里边有一户人家家中有人死于非命的的强多了。只是……唉,我猜谢兰幽便是一时欣慰如今的平静,见了这世上竟有人打着她的旗号和名义,去行那她最最反对的事情,也是要怒发冲冠的。” “吴天”闻言,沉默半晌,忽然道:“这也称不上有多好,不过给一口饭,权作养着罢了。只是,倘局势果真至此,那位手无缚鸡之力的镜中先生还有命么?” 第143章 过去 小谢见他提及此事,便道:“说来…… 小谢见他提及此事, 便道:“说来还是要多谢谢兰幽和王璇,这两人活着的时候最是厌恶独断专行、诛心之罪,是以当局坚持要给镜中先生安排个罪名, 过一遍公堂, 再收拾他。” “吴天”问道:“什么罪名?” 小谢道:“诽谤谢兰幽的名誉罪和撰写反社会文章、传播社会负能量。” “吴天”奇道:“传播社会……什么?”小谢丢下手中的茶杯,往椅子背上一靠, 说道:“传播社会负能量。虽然现在有很多私家的报纸……您知道这是什么吧?” “吴天”点点头道:“和原来的邸报差不多, 只不过是私人办的罢了。” 小谢道:“对,就是原来的邸报。总之虽然现在有很多不同的人群办的报纸,但是影响力最大、传播范围最广的还是官府的邸报——顺便说一句,现在它已经改名叫《邸报》, 有灵山版和天庭版两种。他们是官府的喉舌,如果有些人说了某些不中听的话,官府就会在《邸报》上批评他们传播社会负能量。” “吴天”道:“所以呢?”小谢化出一张叠成书本那么大小的白纸, 拍在桌子上,将正面转向吴天,将一行“是哗众取宠, 还是另有阴谋?逆反讼师小谢欲替镜中先生辩护”的超大加粗红字指给他看。 并且向他解释道:“在这篇文章里, 他们说我是个屁都不懂,只知道说反对来博取眼球的傻……咳!”她及时刹住了那个不雅的词汇,又道:“他们还说我和镜中先生一样,是想通过对官府的质疑, 潜移默化的抹黑官府的形象, 以达到我们不可告人的目的,比如颠覆官府的统治。而丝毫不顾一个屁都不懂的傻……那个,怎么可能有这么缜密的心思。” “吴天”拿起那份报纸看了看,不禁笑道:“这或许很糟糕, 但似乎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小谢摇摇手道:“可怕的不是官报上出现这种逻辑不通的狗屁,而是这么一篇臭不可闻的东西,竟然得到了大部分人的追捧。事实上这就是我为什么会被那个客栈老板拒绝,还被连人带行李一起丢出来的原因。” “吴天”听了,没有说什么,面上也未有任何的变化,但不知为何,小谢却无端觉得气氛沉了下来,她隐约的感到吴天此刻相当不悦了。 屋中沉寂了下来。 “吴天”低下头去看报纸,片刻之后,他用包着绷带的手指敲了敲那张报纸,问道:“你还出入过风化场所?”小谢看都没看一眼,没好气道:“去查案子,有些案子可不是在书桌前就能搞清楚的。” “吴天”眼中露出一份好奇的光芒,说道:“洗耳恭听。” 小谢叹了口气,嘀咕了一句“这可不是什么有趣的事”,说道:“我的委托人当时要参与妖党内部的选举,可是却被人起诉常常出入风化场所,他们怀疑他在偷偷的找地下女支女。我问他他又支支吾吾的不肯说,只是一个劲儿的指天发誓,说他没有。所以我偷偷的跟着他进了那里,我发现他找那里的陪酒小妹聊天……很多次……” “吴天”嗤笑了一下,问道:“所以他真的是在……” 第157章 小谢摇首道:“他们是父女。”看着“吴天”略显惊异的脸,她解释道:“他和她的母亲相爱了,但是他是妖党的重要人物,他不能和一个仙族出身的女人在一起,所以他们分手了。他知道她怀了孩子,但是那没有他的前途重要。而后那个女人和另一个富商在一起了,富商不能接受她有孩子,所以她把那女孩送人了,那女孩在底层长大,没什么谋生之路,所以她长大后就……” 她还在想一个委婉的说法,“吴天”已干脆道:“成了陪酒女孩。”小谢似乎是被噎了一下,不情不愿的点点头,说道:“您是一个很直接的人。” “吴天”没理她,反问道:“我倒很想看看你说的那个镜中先生写的那本书,它叫什么名字?”小谢伸出手,化了一本夹着无数便签的厚厚的砖头来,放到桌上,说道:“您拿去看吧,不过可千万别弄丢了我的便签,我还要靠它打官司呢。” “吴天”看着一打一打夹在里面花花绿绿的签子,叹道:“我还是去买一本方便。”小谢摇摇头,道:“买不到了,当局以有不良内容为由,把这本书给禁了。我申请一本作证物都申请不出来。这还是当初书局寄给镜中先生的样书呢。” “吴天”听了,微微讶然,他点点头,拿起来翻了翻,道:“那可真是……有些趣味。”小谢道:“这可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 “吴天”没有回答她,只看看天色,向小谢道:“天不早了,你快些回去休息吧。你我也算是有缘,这里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不必担心别的。” 小谢闻言,知道这场谈话已经结束,她看了一眼“吴天”颇为艰难的拿在手的厚厚的书,站起身向他行了一礼,道:“小谢多谢前辈收留。” “吴天”道:“毋须如此,你很有趣。”小谢微微一愣,委实不知自己到底哪里称得上“有趣”二字,但她见吴天嘴角含笑,却是不欲多言之态,便未再开口,道了声“晚安”离去了。 待她脚步声渐渐消失在无尽的夜空中,“吴天”才起身走进内间,在床边坐下。 这间屋子陈设古朴大方,没有什么琐碎之物,惟有床边不合常理的摆了一支三腿圆花几,上头摆着个四四方方的紫砂花盆,里头栽了一株枯如焦骨的兰草。 “吴天”看看自己手里的书,又望望那兰草,忽然开口道:“若她所说是真,若你真的竟能回来,你看到这世间,当真会如此愤怒吗?” 月光透过窗子照进屋内,冷冰冰的没有一丝人气。屋中杳无人声,“吴天”拢了拢身上衣衫,在一片静寂中静静呆了半晌,才道:“若是真的,你定是怒不可遏。但那女孩……那女孩的话,到底有几分可信?莫非这些年来赢妖和巨蝎在欺瞒于我?” 他明明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却偏偏欲言又止,好似是在同什么人讲话一般。 过了半晌,“吴天”又道:“近日我总算明白了一些,精神也好了些,便想着出去走走,谁想到遇上这么个有趣的小姑娘。那时我遇到你,你也是这般弱,偏又事事都想管。你们两个身上的这股劲,倒很是相似。” 他顿了一会,笑着摇摇头道:“也不对,这姑娘可没你聪明,到现在她还以为我姓吴呢。吴天,无天,也是,谁能想到……”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在沉静的夜里几不可闻。 窗外传来一声蝈蝈叫,无天看着那死去多年的兰草,眼前渐渐变得模糊。 那一日,火舌席卷上来,顷刻间将谢兰幽高挑的身子吞没,无天甩开拼命拉住他的陈曦乐,飞扑上去,侵入骨髓的炙烈沿着肌肤爆开,无天的双手在火中摸索,一捧冷水当头浇下,火舌暴涨三分,无天大半个身子被卷了进去。 他终于抓到了什么,正要将人向外拉,大火倏尔熄灭无踪,谢兰幽也不见了,无天的手上牢牢的抓着一株高不过一尺的兰草。那兰草早已枯萎,通身焦黑宛若被焚烧殆尽的枯骨,再无半点生机。 无天只觉脑中“嗡”了一声,还未反应过来,只觉重物压身,眼前竟是一片漆黑。 等他再次看到光亮之时,陈曦乐便在他床前的桌子边上,用胳膊支着头,昏昏沉沉的睡着。无天动了动,大半个身子立时陷入一片火辣辣的疼。他重重的喘了一口气,试探着动动脖子,低头看下去,只见他身上、胳膊上和手上都绑着厚厚的绷带。 陈曦乐朦朦胧胧中听见声音,立刻起来,一侧头看到无天已醒,急忙上前去扶他。无天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力气,抓住她的手臂,问道:“兰幽人呢?她伤的重不重?你怎么没有看着她?” 陈曦乐心头一酸,布满血丝的双眼几乎掉下泪来,轻轻说道:“佛祖,军师她……她已经……已经歿了。” 无天皱起眉头,似乎并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他茫然的四下看看,又问了一遍,道:“她伤到哪里了?你怎么不去看着她?” 陈曦乐心中的苦水几乎溢了出来,她吸了一口气,掩住喉头发出的哭腔,颤声劝道:“佛祖,您不要这样,军师她……她在天之灵会难受的。” 无天皱起眉头,下意识的向床上缩了一下,苦苦思索着陈曦月的话,过了半晌,轻声问道:“她死了?”陈曦乐点点头,拿手背摸摸脸颊,劝道:“请您节哀。” 无天恍若未闻,又重复了一遍,问道:“她死了?”陈曦乐这才觉得不对,上前一步,正要替他把脉,却听他问:“她……她……这么一点火……这么一点火怎么可能?怎么就会……” 陈曦乐见他面上无措之态,竟无端生出一股畏惧,不敢上前。便在这怔愣的瞬间,无天四下看看,忽然一跃而起,抓住陈曦乐双手,急切道:“那兰草呢?那颗草呢!谢兰幽的真身还在,她死不了!你们把那棵草弄到哪里去了?!” 第144章 黑手 大鹏的背后,尚有其他人。 陈曦乐被他骇了一跳, 退后一步,随即挣开他的手掌,反手将他抓住, 两手紧紧托着他臂肘之处, 强迫他无法乱动,这才直视他双眼, 脆声答道:“起火的时候西王母娘娘就跑了过来, 当时您晕了过去,是她和我一起给军师还有您诊治的。军师的真身已经被阴槐木烧起的厉火毁了,虽然还留着残躯,其实早已生机全无。您也被火烧伤了, 我们给您包扎之后,把您移到了内室……这之后……之后您就醒了。” 无天闻言,面上犹自带着迷惘, 他松开双手,陈曦乐也试探着将手松开,无天退了几步, 扶住桌子, 疑惑道:“她死了?她真的……真的……” 陈曦乐见他面上遮掩不住的茫然,心中又惊又怕,大着胆子上前,还未说话, 无天已厉声喝道:“你出去!” 陈曦乐脚下立时一顿, 两人僵持一瞬,无天缓声道:“你出去吧,我没事,你叫我一个人静一静。” 陈曦乐担忧的看着他, 犹豫了一小会,还是蹑着脚退出了房门。 门外,天光破晓,一轮红日跃上云头,清晨的微光还泛着白色。陈曦乐半趴半倚在门上,只竖着耳都听着里面的动静。 太阳越来越高,又逐渐西移,天边金云翻滚,若排空之浪,继而,天渐渐暗了下来,一轮圆月如冰,高悬在天际。便在此时,陈曦乐听见无天在房中叫她,急忙推门进去。 无天一个人坐在桌边,豆大的火光中,他的影子映在墙上,与他相对而坐。陈曦乐悄声走了过,小声道:“您的伤势未平,请让我给您把把脉吧。” 无天面上已无悲色,听了陈曦乐之言,木然的伸出手来。陈曦乐一撩袍脚,坐在他身边的凳子上,伸手按住他的脉门。 无天的脉象已变得沉稳有力了些,陈曦乐心中稍稍松了口气。 无天垂下眼睑,静静的看着陈曦乐略带这温度的指肚按在自己的脉门上,修剪整齐的指甲如粉嫩的贝壳一般小巧可爱。 便在不久前,也有个女子曾这样给自己把脉,那人的柔荑柔若无骨,每每按下来时,总令他觉得自己的脉门忽的跳快了几分。那人的指甲也是这般沿着边缘剪去,肉粉色的指甲尾处有一弯白色的月亮。 无天忽觉一阵悲意忽然涌上心头,他只好开口,企图转移自己的的注意力。那声音平静的令他在心中啧啧称奇,他听见自己问:“兰幽究竟是怎么死的?是谁射出了那支黑色的箭?他又是怎么进入的会场?我昏了多久?现在灵山是谁在主事?仙佛二界对这件事有什么解释吗?” 陈曦乐闻声抬头,目中微有讶色,她组织了一下语言,回答道:“您昏迷了大概快七天了,您昏倒后,我发现您身上好像还有……”无天的眼神倏的射来两道厉色,直叫人胆战心惊。 陈曦乐不由一慌,立刻解释道:“是我先给您把的脉,因为您的伤我能处理,就没有让西王母给您把脉。您……您身上还有旧伤未愈的事情,我也没有跟任何人说过。” 无天闻言,面上微微缓了缓,陈曦乐才小心翼翼的说道:“那支箭矢射到的时候,斗战胜佛看到情况不对便追了出去,他拿住了大鹏,只是……军师身死,您又昏迷不醒,我们将他关了起来,后来……审问他时,他怎么也不肯说,黑袍护法心急如焚,盛怒之下把他给一刀杀了。” 第158章 无天冷哼一声,恨恨道:“黑袍倒是给了他一个痛快!”说罢却又咳嗽起来,陈曦乐急忙站起来,越过桌子给他抚着背,无天连连咳嗽,无力的将手抵在她身前,示意她退开。陈曦乐愣了一愣,还是退开,无天一个人挣扎了一会儿,气息渐渐平复。 无天恨声道:“大鹏什么也没说,就给黑袍砍了?”陈曦乐犹豫了一下,说道:“大鹏……他说了一些事情,中途言语之间,激怒了黑袍,才给他一杖打死。” 无天抚着胸口,道:“他说了什么?” 陈曦乐张了张嘴,复又闭上,她踯躅了片刻,才道:“他想刺杀的人,是您。”无天哼了一声,陈曦乐听出当中的怒火,心中叹了一口气,在桌边坐下,道:“大鹏的背后,尚有其他人。” 无天道:“是谁?”陈曦乐道:“他不肯说,只说当年灵童丢失,他又被兰幽大人打成重伤,走投无路之际,是那人救了他。那人道:‘那丫头出身三界缝隙,身上千般瘴气冤戾,你如今为她打伤,我不能医治。但你乃凤凰之子,功体深厚,况且我已替你将毒血逼了出来,如今也不是那么容易死的。只是如来的转世灵童给她劫了去,现下你便只有两条路可走。’” 无天静静听她复述,听到此处“嗯”了一声,当中疑惑之意甚是明显。 陈曦乐道:“大鹏向那人求教,那人便道:‘一是你从此退隐山林,永远不再过问这三界之事。谢兰幽要得是这三界,只要你不再阻拦她,她是不会再找你的麻烦的。’大鹏想了想,便问他第二条路又是怎么走法?那人道:‘无天与谢兰幽都是一方大圣,与你之间,相差甚大。况且他们手下又有诸多人手,你要和他们硬顶,那是万万打不赢的。’” 陈曦乐说到此处,见无天眼中疑云更重,更兼眉头微微蹙起,显然是想到了什么,心中微微按耐不住,张嘴想问,话一出口,却又是说起当日之况:“大鹏便道:‘我何尝不了解这些,只是如今便是现练,那也稍显晚了。他们一个魔界大圣,一个妖界大圣,灵童在他们手上倘真有个万一,如来不能回来,那我算什么?前佛祖的舅舅么?’” 陈曦乐说到这里,面上不屑之色一闪而过,接着道:“大鹏说那人听了他这句话,朗声大笑数声,只说道:‘天下间也不止她谢兰幽一个大圣,既是如此,你且向东去吧,据此二十里,有一座小岛,冥界之主秦广王便在岛上避难,你见了他,会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 无天听了这句,只说道:“是阴槐木。” 陈曦乐听他话中平静无波,却无端端的觉得自己背上寒毛树立,她点点头说道:“正是如此,大鹏说他后来在小岛上找到了秦广王,才知道秦广王也是被那人送到岛上来的。秦广王出逃之际,随手抓了个箱子就走了。他虽知道箱子里有什么,却不知道到底应当如何用。只想拿在身上,做个日后谈条件的筹码。” 无天听到这里,眼中厉芒一闪,恨声道:“是这个指点大鹏的人,教给他阴槐木的用法!” 陈曦乐道:“不错,只是大鹏如论如何也不肯说出这人是谁,还对佛祖和兰幽大人出言不逊,黑袍一怒之下,将之斩杀。” 无天看了她一眼,但见昏暗的灯光之下,陈曦乐方才微微发白的面上已带了一丝红晕,眼中隐约含着几分怒火,心中明白大鹏只怕不是“出言不逊”这般简单,但陈曦乐既然不说,这般小处他也无意一定要知道,便问道:“那么,又是谁将大鹏放进了会场?” 陈曦乐身子一僵,咬了咬唇,低声道:“是一个天兵,王璇问出了指使他的人,是韩毒龙。”无天思忖了片刻,才道:“增福神韩毒龙?莫非天庭背后还有不安分的人?不对啊……” 他沉吟片刻,又问:“兰幽是怎么想的?”陈曦乐顿觉头皮发麻,战战兢兢道:“佛祖,你还好吧?” 无天脸色倏忽大变,他身子向后倚在椅子背上,长叹一口气道:“我没事……只是一时忘记了。”陈曦乐拼命掐着自己的大腿,好叫自己忍住眼泪,低声劝道:“请您务必节哀。” 无天摆摆手,轻轻阖上眼睛。 他眼前被一片黑暗笼罩着,忽而,远处有一点亮光轻轻闪烁,黑暗渐渐褪去,无天已置身在一片青葱翠碧的树林中。 林中三三两两的生着灌木,灌木里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野花,花瓣上凝结着清晨的露水,不时有鸟鸣声自远处传来。 林中站着一人,如斧面的脸上生了一双铜铃大眼,眼下是颇有些似牛的鼻子,一张大嘴下生着浓密的络腮胡子,正是十殿阎罗之首,秦广王。 他站在一片灌木中,弓着身子,不时用紫红色的袖子擦擦额上的汗珠,一双眼睛温顺的低垂着,偶尔抬起四下里看看。 一阵微风吹过,两三片新叶从枝头落到地上,秦广王跟前已经站了一人。那人背对着他,洁白如雪的衣袂和发丝在风中上下翻飞。他用苍老而遒劲的声音道:“秦广王,你来见我,看来你是想明白了。” 第145章 指点 秦广王闻言,身子微微直起,复又…… 秦广王闻言, 身子微微直起,复又飞快地弯得更低,他恭恭敬敬道:“多谢您拨冗一见。如今无天那厮占领了三界, 小王实在无处可去, 还请您指点一条生路。” 那人轻轻笑了一声,问道:“秦广王, 我与你非亲非故, 为何要指点你呢?” 秦广王嘴角微微下撇,露出一丝不屑之态,口中却毕恭毕敬道:“小王自知区区一介鬼仙,不敢劳动您, 只是倘若我落在无天和谢兰幽的手中,必定十死无生,还请您看在上天有好生之德, 救小王一条性命,小王愿意献上此物,聊表心意。” 他说完, 自袖中缓缓掏出一个只有手掌大小、缭绕着不详黑气的木质人偶, 那人偶五官俱在,虽不辨男女,却是眉眼之间含笑带煞,唇弯之处, 半是阴沉, 半是讥嘲。果真是惟妙惟肖,阴谲诡异。 只听一阵衣料的摩擦声,那人似是侧头看了一眼,冷笑道:“你倒是乖觉, 留着那东西吧,早晚用得到。”秦广王微微讶然,继而面上现出一丝惴惴之态,正要说什么,一片树叶飘了下来,落在那人偶上。 白衣人已然不见,虚空之中只余一句“叫这叶子带你去避难罢。”在风中回荡。秦广王抬起头来,向远处望了望,伸手将叶子拿起,便在这瞬间,人已经消失不见。 昏暗的房间里,无天霍然睁开双眼。陈曦乐见他醒来,便问道:“佛祖,你看到什么了?”无天一抬手,竖起两只手指,示意她不要说话。陈曦乐点了点头,轻轻等候。 无天又闭上双眼,黑暗之中,渐有白光涌入,此地竟是一处荒山,山间风声呼啸,积雪皑皑,一人身着黄褐色锦袍,倒在地上,血混着兰花的幽香味自他胸前伤口处一滴一滴落下,在雪地上浸濡出一片小小的洼地。 咯吱、咯吱,脚步踏在雪上的声音混合着风声自远及近,躺在地上的黄袍人似被这声音所扰,慢慢睁开眼睛,吃力的侧头看去。 但他伤得委实太重,一双能觑千里远的豹睛,如今却只能模模糊糊的看到一双织金白绫的靴子,悠闲地涉雪穿风而来。 那靴子在黄袍人面前停住,黄袍人手臂在地上一撑,强迫自己由侧卧变成仰卧。这一翻动作牵动他的伤势,已经微有愈合的伤口再次撕裂开来,红色的雪顿时喷涌不止。 只是这样一来,他也看到那双靴子的主人,他冷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竟是你。” 那人也跟着笑了,柔声道:“不错,正是我。我感应到你有难,所以特地前来,你要为了过去一点小小的成见,拒我于千里之外吗,大鹏金翅雕?” 大鹏“嘿嘿”笑了一声,道:“明人不说暗话,你想要什么?你又能给我什么,说来听听吧。”那人道:“三界之大,如今尽是无天的天下,他和谢兰幽两个人联手,内有黑暗之渊群魔围拱,外有兰幽庙作为在人间的策应。而你呢,不但没有内外援手,还丢失了如来的灵童。所谓孤家寡人,不过如此。” 大鹏道:“彼此彼此罢了,有话快说。”那人并不在意他的态度,慢斯条理道:“谢兰幽借无天之手推行新政,无天借谢兰幽的名声威望览尽民心,当真是珠联璧合,再好也不过。只是……他们就真的没有破绽吗?” 大鹏不耐烦的冷哼了一声,那人笑道:“天下之人大凡起义,必定打着造福苍生的美名,只是这世上究竟有几人,肯为了别人的利益抛头颅,洒热血?大多数人拼死拼活,不过是为了加官进爵,为了福泽子孙后代,至于别人?谁管他去!可谢兰幽呢?” 大鹏恍然道:“你是说……” 那人道:“孺子可教也。如今无天麾下的人,分成两派。一派和谢兰幽一样,是想做些事情的。另一派么……不过是想谋个生存罢了。这两种人,共苦的时候亲若兄弟;可若是一朝得势,想着天下的要将这势归还于民,另一派就会想,我辛辛苦苦挣来的,凭什么要分给别人了。” 第159章 大鹏听得入神,便是胸上的伤口也不觉痛了,他顺着说道:“无天那里至今没有出现这种事,是因为他们还没有彻彻底底的得势……” 那人听了,十分满意,循循善诱道:“还有呢?任何一件事,都有它的共性和自己的特殊性。只要你能找到共性之下的与众不同,你就能掌握关键。” 大鹏喃喃自语道:“还有……还有……”他思索了片刻,恍然大悟道:“是无天!谢兰幽能这么顺利,是因为无天的支持替她挡掉了所有的反对。自古以来,大凡变法之臣,若能的君主的倾力支持,便能顺遂无忧……可他们之间……我要怎么打破他们之间的信任?” 那人笑道:“人和人之间绝不可能是一块钢板,更何况谢兰幽所求与无天之间相差甚大,你去多看看,总会有机会的。”大鹏苦笑道:“看看?我如今身受重伤,尚不知有几日好活,哪里还能再次潜入灵山看看?” 那人道:“灵山的事情,不是有人替你看这么?”大鹏闻言,眼中射出两道利芒,冷声道:“你说什么?” 那人气定神闲,悠然道:“这世上能瞒过我的事情,本就不多。你们不过是忖度,如今我家中不如以往罢了。只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便是在怎么不如从前,这么些年的老底还有几分。那些黄毛丫头不懂的事情,你这凤凰之子也不明白?” 大鹏点点头,道:“你说的是,我独来独往惯了,一时总也有疏忽。”那人一拂袖子,一道金光打在大鹏身上,大鹏不能闪避,闷哼一声,嘴角沁出一缕黑血。 那人丢下一小瓶药,扔在他掌心里,说道:“那丫头出身三界缝隙,身上千般瘴气冤戾,你如今为她打伤,我不能医治。但你乃凤凰之子,功体深厚,况且我已替你将毒血逼了出来,如今也不是那么容易死的。只是如来的转世灵童给她劫了去,现下你便只有两条路可走。” 大鹏嗤笑道:“哪两条?你倒是说来叫我听听。”那人笑道:“一是你从此退隐山林,永远不再过问这三界之事。谢兰幽是要一改三界旧风,只要你不站在她的对面,她是不会将你怎么样的。” 大鹏冷笑道:“既然如此,你又何不退隐山林,逍遥自在?将第二条路说来听吧。”那人道:“无天与谢兰幽都是一方大圣,与你之间,相差甚大。况且他们手下又有诸多人手,你要和他们硬顶,那是万万打不赢的。” 大鹏道:“这话倒是不错,我又何尝不知?”他颇为得意的瞥了那人一眼,道:“只是如今便是现练,那也稍显晚了。他们一个魔界大圣,一个妖界大圣,灵童在他们手上倘真有个万一,如来不能回来,那我算什么?前佛祖的舅舅么?” 那人听了,纵声大笑,笑声激昂之中略带怒火,他笑了片刻,停下说道:“不错,两个大圣联手,果真叫人无可奈何。只是,这天下间也不止她谢兰幽一个大圣,既是如此,你且向东去吧,据此二十里,有一座小岛,冥界之主秦广王便在岛上避难,你见了他,会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 大鹏听了,眼睛转了转,说道:“你这话叫人信不着。”那人意外道:“我肯亲自前来,难道还不能表明我的诚意吗?” 大鹏道:“事情是做出来的,姿态却是可以摆摆。”那人道:“那么,除了提供一个可靠的伙伴,你还想让我为你做什么呢?” 大鹏伸出一只手,道:“等我需要的时候,我会来找你。”那人踯躅片刻,一挥拂尘,将一片金色的叶子放在大鹏手中,道:“你知道怎么用。”大鹏眯着眼睛,睨了睨他,又道:“我现在走不了路。”那人冷冷道:“你走不走得动,我看得出来,给你一个忠告,在我面前,你最好不要得寸进尺。” 大鹏哈哈大笑,一翻掌心,将金叶子收入怀中,忽的一阵风起,他张开翅膀,凌风而去。那人在雪中目送他离开,他的衣袂在风中翻飞,洁白的胡须飘飘摇摇,但面孔却始终模糊难辨。 无天知道对方是个高手,再次运功,眼前泛起一阵涟漪。涟漪荡尽,一身脏污的大鹏捂着胸口,向一脸庞晦涩不明的白衣人道:“如今的情势,合则两利,分则两害。我不妨把话说明,我不欠你什么,你也不欠我什么,不过是为了共同的利益走到一处罢了。” 那白衣人道:“的确如此,既然你已经将话挑明,那就该明白,此时此刻,不论你或者他们遭遇了什么,我都是绝对不会出手的。” 第146章 相隔 她在棺中,他在棺外 大鹏恨声道:“我也没想要你出手, 我只问你一句,我究竟要如何打破无天和谢兰幽的联盟?” 那白衣人气定神闲道:“你还没有用尽一切办法,就来求助你的盟友, 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大鹏道:“该做的我都做了, 甚至孔雀也因此而死!”那人道:“你错了,孔雀大明王是死于她的不谨慎, 这与你无关。” 大鹏一拳击在那人背后的树上, 冷声道:“我不想跟你讨论这个!你只要告诉我,要怎么打破他们的联盟!” 那人一挥袖子,自地上卷起两只女子小手指般长短的小树枝,那两支树枝在半空中搭成了塔形, 那白衣人道:“这一枝是谢兰幽,那一枝便是无天,这两只互为犄角, 彼此使力撑住对方,任凭风吹雨打,也不会塌掉。想让这个塔倒掉, 只有两个办法, 一是让这两枝分开,二便是——”他一字一顿道:“抽去其中一枝。” 大鹏道:“你是说……”那人轻笑了一声,问道:“你不是已经用阴槐木射伤了谢兰幽么?她的身上已经留了暗伤,只要她的元神与阴槐木纠缠到一起, 之后再被阴槐木伤一次, 她就必死无疑了。” 大鹏沉吟片刻:“我有把握让她心甘情愿的将元神合上阴槐木,但是之后再来一次,她有这么没有警惕心吗?” 那人引诱道:“找一个她不能拒绝的机会,比如如果有人要杀无天, 谢兰幽会不会以身犯险?” 大鹏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道:“倘若无天这么好杀,我何必打谢兰幽的主意?” 那人轻轻抬起手,在虚空中向下按了按,洁白的袖子里露出一道红色的缝隙,他道:“燃灯古佛曾经对我说过,无天有一个弱点,每当他的善念发动,他就会变得分外虚弱。我会传给你一种隐匿之术,并且叫我在灵山的暗桩帮助你,你只需要找到机会,一个无天变得虚弱,谢兰幽又和他在一起的机会,这不难吧?” 自无天第二次阖上眼睛,陈曦乐就默默的守在一边,为他护法。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渐明,又渐渐暗了下去,灯中的油烧尽了又添上。便在此时,一阵骇人的杀气忽然自无天身上发散开来,饶是陈曦乐反应迅速,当下翻身避开,修长的脖子上仍被割开了一条口子。 陈曦乐心中惶惶,仍是记挂着无天,转头去看,只见无天霍然挣开双眼,眼中是数不尽的杀意。陈曦乐与他眼神相对,心中竟不由自主的颤了一颤,当下强自安奈,上前一步道:“佛祖,您……您看到了什么?” 无天冷笑一声,并不答话,只问道:“如今灵山是何人主事?” 陈曦乐稍稍一愣,立即答道:“如今灵山外事是王璇在与仙佛二界沟通,内事是黑袍护法和赢妖大人在主持,水事还有以九头虫和敖清为主,鼋洁和敖霜为辅。兰幽庙和病坊那边,本应由我裁度,但我走不开,所以是竹君在一力安抚。” 无天点点头,又问道:“大鹏刺杀一事,仙佛二界怎么说?” 陈曦乐迟疑片刻,仍是道:“他们说,这件事情,他们事先也不知情。西王母和斗战胜佛正在排查内部是否还有人与大鹏私通,只是现在还没有结果。” 无天闻言,冷冷道:“排查?杨戬又是怎么说的?” 当年阐截二教封神之战颇多自专之举,引得武王姬发不满,恰逢谢兰幽投上“灵女”这一橄榄枝,武王便因专心扶植病坊和兰幽庙,终使以阐截二教为首的玄门而渐渐淡出人世,终至门庭冷落。 杨戬这个在玄门之中名望颇高的弟子也变得无足轻重,后他出任司法天神,又得了些许筹码。但刘沉香变法不成,杨戬暴露了自己的立场,为保妹妹外甥,他只好顺从玉帝王母之意,卸去职位,离开天庭。 自那之后,退隐灌江口的杨戬,除地仙一应日常事务之外,再也不过问他事,出了往日的老友同门,也不再与旁人来往,直到东华帝君出言提点谢兰幽,请她将阐截二教一并算入仙党,这些以杨戬为首,已经边缘化了数千年的天之骄子们才回到世人的视线中。 饶是如此,他们在无天麾下的黑暗之渊众妖魔和东华帝君与西王母二人门下众多仙人的两极势力中,虽不是沧海一栗,但也并无许多势力可言,不过是仙妖二方你来我往的谈判条件中的添头罢了。 因着此故,陈曦乐甫一听闻无天问起杨戬此人,不由愣了一愣,随即便答道:“阐截二教势单力薄,属下并未特别关注。想来既无消息传来,当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吧?” 第160章 无天听了,并未答话,陈曦乐直觉气氛叫人窒息,便道:“属下这就叫人去探查,只是不知道属下该注意哪方面的异样?” 无天面上闪过一丝阴沉,昏暗的光映着他巨大的影子在墙上晃动,他慢慢道:“不必了,这背后究竟是何人捣鬼,我已经心中有数。只是不知道,东华帝君和西王母二人,又在当中做了什么。” 陈曦乐听到这句话,只觉胆战心惊,从无天的反应中,她似乎看到了风雨欲来之势,想起谢兰幽生前之愿,她在心里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劝阻,忽听无天问道:“她呢?” 陈曦乐愣了一下,触碰到无天略微变得柔软的目光,才反应过来,轻声道:“还在停灵。王璇坚持要等您醒了再作处置。” 无天微微皱眉,问道:“她和黑袍吵嘴了?” 王璇本拟待无天醒来后,亲自逼问出大鹏背后之人,再面向三界众人,审明大鹏的罪状后,将他在谢兰幽的灵前斩杀。哪知黑袍莽撞至斯,盛怒之下竟将大鹏一掌毙命,此事令王璇异常不满,两人险些吵翻了大雄宝殿的穹顶。 军师身死,主君重伤,如此危局之下,主事的将官们非但不齐心协力,竟然还争执不休,当真可谓是愚钝不堪。 但陈曦乐深知王璇心中之意,更知黑袍此举背后未必没有文章,如今听无天说起此事,当下上前几步,在无天跟前站定,郑重其事的向他行了一礼,道:“佛祖料事如神,他二人身为机要,吵嘴固然不像话,只是此时此事,灵山诸人都憋着一口气,肝火上升,乃至暴怒,那也是人之常情,还请佛祖恕罪。” 无天冷哼了一声,动动身子,意欲起身。哪知他之伤势沉重,更兼重伤之下,强行动用慧眼,伤及经络,加重了沉珂,是以试了三次,便是撑住桌子,也仍是不能起身。 陈曦乐这才上前挽住他的手,将他扶起。 无天抚抚额头,轻声问道:“停灵在何处?我要见她。”陈曦乐应了一声,扶着无天向外走去。 灵堂里早已布置好了,只是内中空无一人。自和王璇争吵之后,黑袍便听从赢妖的建议,派人日夜守着这里,只等着无天醒来,最后送谢兰幽一程。 陈曦乐与无天两人在带着瑟瑟寒意的黑夜里进了灵堂。无天茫然四顾,殿中不见人影,只有一樽棺木。他愣了半晌,才想起谢兰幽如今身死,自然是躺在棺木之中,迟疑着抬脚上前,伸手抚在棺木上,向里望去。 只见偌大的棺木中,只有一株烧得焦黑的兰草伶伶仃仃的躺在里面。无天微微眯起眼睛,有些疑惑的打量着那几乎看不出原貌的兰草。试探着叫道:“兰幽?” 陈曦乐眼中一酸,急忙转过头去。 无天呆立了半晌,忽的伸出手去摸那兰草,他的手臂伸入棺中,手指极轻极柔的抚摸着枯萎的叶子,满心满眼,都是疑惑和无措。 陈曦乐见他眼中一时清醒,一时迷惘,张嘴欲喊,却是无声的嘶吼,心中大恸难当,只觉得这地方已然是呆不下去了。 便在此刻,她听无天说道:“你出去,叫我独自呆一会。” 陈曦乐不由抬脚就走,走了两步,又停下脚步,回头看看,踯躅片刻,终是点点头,放轻脚步走了出去。 她出了门,向两边的守卫道:“你们且去歇着,一会我叫你们。”那两个灵兵对视了一眼,向她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陈曦乐一个人站在阶上,怔怔的望着无边无际的天空,天色微微发白,继而,周遭的一切渐渐明亮起来,漫天云霞中一行南归之雁飞过,领路的头雁发出声声长鸣,她也不知怎么,忽而悲不自胜,忙伸手抹去脸上的泪痕。 她一个人又抹又哭了半晌,忽闻一略带疲惫的声音自阶下传来,问她道:“你怎么在这里?守卫人呢?” 第147章 山雨 偏偏还有一些人,居心叵测,左右…… 陈曦乐听见声音, 提着裙子,上前走了两步,见是王璇一身青衣, 带着几个手下, 立在阶下,正向上望来。她鸦翼一般的鬓边簪了一朵白色的绢花, 小小的花朵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王璇原本就生的高挑纤细, 如今内外交困,忙碌不堪,更显得几分瘦削,往日的衣服在她身上已有些宽大的了。陈曦乐见到她, 情不自禁的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王璇见她不说话,快步上了台阶,问道:“怎么回事?”她四下望望, 恍然道:“曦乐,莫非是佛祖醒了吗?你为何没有通知我?” 陈曦乐被她说中,也不隐瞒, 点点头轻声道:“佛祖刚刚醒, 我还没有来得及跟大家说,他现在在里面……在里面……和军师在一起。”王璇英眉一挑,却没有说什么,只向手下吩咐道:“要做什么已经跟你们说了, 都去做事吧。” 那四人点头称是, 匆匆下了台阶,向四个不同的方向行去。陈曦乐望着他们的脚步,叹了一口气,道:“看起来你那里事情颇多。” 王璇闻言冷冷道:“世上本无事, 庸人自扰之!” 陈曦乐无端觉得自己被她这话刺了一下,眉心微蹙,岔开话题问道:“怎么,黑袍和赢妖还是要借口此事,对仙党下手么?” 王璇嗤了一声,寒声道:“这并不意外,黑暗之渊中原本无天的部署里,大多数的人并不能理解谢兰幽一力促成仙党的原因。事实上,他们和旧天庭那些人没有太大的分别。只是想着有朝一日自己做上高位,可以像原来的官老爷们一样,好好享受这三界的供奉罢了!” 坏就坏在偏偏他们才是无天的嫡系,非但掌管各项要务,更怕的是,在这种情况下,无天只怕会更信任他们。王璇只在心里给自己加上这一句,并未宣之于口。 陈曦乐轻抚发辫,皱起眉来,说道:“可是在之前,兰幽大人提出各种革新之事,他们也未有逆反之举。也许,这一切不过是双方不曾好好沟通的错觉。你为什么不能心平气和的和他们谈一谈呢?” 王璇道:“这件事一则是因为,谢兰幽在他们中也有相当高的威信,他们纵不明白,也不会轻易拂逆。二来,这些人都是无天自瀛海弱水中救起的,没有无天,他们早死了。谢兰幽是无天亲封的军师,以无天在他们心中的地位,莫说无天只是只是要他们听谢兰幽的话,就是要他们去死,他们也不会有丝毫意见。我倒想和他们好好谈谈,可他们当中一些人意气用事,极端冲动,这也就罢了,偏偏还有一些人,居心叵测,左右挑拨!” 陈曦乐这些日子虽是足不出户的照顾无天,但灵山两派只见闹得如此之大,她岂会没有一分半毫的耳闻?此时听了王璇的话,知道自己担心的事情当真出现了,不由得心生苦恼,但见王璇忧虑憔悴之态,仍是强自打起精神劝道:“他们身居高位,掌管各项要务,这不假。但须知中层和基层,大多是似你我这般理解兰幽大人的人,我们未必没有胜算。” 王璇叹了一口气,摇首道:“你想的太简单了,有一件事,你漏算了。” 陈曦乐疑道:“是哪一件?” 王璇道:“这世上人人皆知,理智为感情所挟,不是一件好事。但能做到事事理智,绝不被感情影响者,三界之间能有几人?便是谢兰幽,也是不能。原本她在时,似你我这般,或是黑暗之渊中冲着她名头前来投奔的人,自然能明白她的意思,与她同道而行。可如今她死在大鹏手下,情势便变了,曦乐,越是感情深厚,就越是悲痛难当,越发会心生恨意,在此情形之下,能不迁怒仙党的有几人?便是你我,就敢说自己心里毫无芥蒂吗?” 陈曦乐愣了一愣,叹道:“我……我只怕是不能,不瞒你说,有时候只是想想,我便恨不得……”她喘了两口气,道:“不说这些,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但兰幽大人一生心血在此,你我即为弟子,又看得分明,那边不能坐视不理。别的我们管不了,我只问你,我们追随兰幽大人而来的人里,你和竹君能不能守得住?” 王璇道:“我们已经尽力安抚下来。我可以说,这边已不是问题。水军那边,九头虫和鼋洁虽是性情中人,却也都听得进人劝,有敖清和敖霜在身畔,我之前借故去了一趟,应该不是问题了。” 陈曦乐点点头道:“既然我们这边已经安抚下来,水军也明白过来,如此说来,现在的波澜,只剩下灵山了?”王璇点点头道:“不错,具体来说,便是黑袍、赢妖、黑莲、巨蝎四个人。” 陈曦乐舒了一口气,道:“要稳住他们,只需要稳住一个人就够了。” 王璇摇摇头,道:“你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谢兰幽已死,无天已经很难稳住其他人了,因为依我看来,此时此刻,最难以稳住的就是他自己。这些人的话,随时随地会动摇无天的决心,让事情向难以挽回的地步疾驰而去。而他们中间,无论为情为利,想这么干的人绝不在少数。而无天……”她摇摇头,没再说什么,显然对无天此时的判断力很不相信。 第161章 陈曦乐听了,面色终是凝重起来,试探道:“你指的是……”王璇道:“无天此人一贯沉稳如山,但面无表情和没有感情是两码事,那个时候他就像疯了一样去抓谢兰幽,我看他昏倒多半不是因为那厉火,而是悲痛攻心,难以自持。” 陈曦乐心中一沉,不由道:“他之脉象,确有七情郁结之态。这么说来……”她无助的看了一眼王璇,王璇沉痛的点点头:“越是自持的人,爆发起来就越可怕。这些天我一直在和他们四人沟通,想要绕过无天处理这件事,只是事态并不理想。” 陈曦乐强自定定心神,分析道:“这四人之中,黑袍护法最爱意气用事,他对佛祖忠心耿耿,也能听得进别人的话,我想只要对他只要晓以大义,应该不是问题。至于黑莲圣使,他一贯独来独往,只听佛祖一人的命令。这两个人,只要让他们明白了现在怎么做才是对佛祖最好的,他们一定会站过来。而且黑袍在众妖之中,地位很高,如果能把他拉过来,说是争取到了一半的人也不为过。” 王璇点点头道:“巨蟹心思缜密,但并不热衷于揽权,我看她对无天的态度,这个女子应该是渴望建功立业,至于别的问题,她只怕并未放在心上。我看她不会搅事,是个可以争取之人。” 陈曦乐叹了口气,道:“说到底,所虑者不过一人。她原本就不赞成妖仙公治,希冀妖魔能成为三界霸主。更兼她心思机敏,又与黑袍等人有同袍之谊。如今黑袍对仙党剑拔弩张也好,不肯面见于你也罢,只怕都是她在从中作梗。” 王璇道:“她现在已经动手了,待无天醒来,她一定会借谢兰幽身死之机,挑拨灵山与仙党的关系,所以我要赶在她之前,面见无天。只有稳住他,一切才有转圜的机会。” 陈曦乐歉然道:“我先前不知你竟如此艰难,这真是……抱歉。只是世上之事,有些事人皆可做,偏偏是你不能去做的。” 王璇点点头,说道:“医家有医家的难处,你不愿意向别人透露无天的病情,我不怪你。只是如今,是我恰巧碰上此事,这是天意,你能不能帮帮我?” 陈曦乐一口答应道:“自然,你同我来。”她拉起王璇的手,太阳已经露出个半个身子,天际还带着些白光,王璇的手似是经历了一夜的风霜,在清晨的霞光中冷如寒冰,陈曦乐抖了一下,不由自主的攥紧了王璇的手。 她二人行到门前,陈曦乐叩了叩紧闭的大门,缓声问道:“佛祖,王璇请见。” 门内寂静无声。待了片刻,王璇上前叩门道:“王璇请见佛祖,有要事向佛祖禀报。” 凉风过堂,天地间一片安宁。 两人对视了一眼,颇为惴惴,王璇心一横,将手从陈曦乐掌中抽出,抬脚对着门就是一踢。“砰”的一声大门洞开,灵堂中空无一人。 陈曦乐“啊”了一声,放足奔至棺前,向内一望,棺中空无一物,就连谢兰幽的躯体所化的兰草亦不见了。 王璇道:“守门的领兵是哪一部的?”陈曦乐想了想,恍然道:“天字部的!是赢妖的手下!”王璇沉默一瞬,当机立断道:“曦乐,你立刻去找黑袍,跟他说佛祖已经醒了,他来看军师,遣退了身边的人。但是他现在不见了,他如今有伤在身,单独行动只怕不好,要大家快点去找到他。” 陈曦乐点点头,问道:“那你呢?”王璇在袖子里攥紧了拳头,道:“若赢妖方才真的得到了消息,悄悄进来说了些什么的话……我只能去碰碰运气了。” 陈曦乐深吸了一口气,道:“多事之秋,大家各自珍重吧。”王璇点点头,道了声:“珍重”,转身离去。 第148章 细雪 无天松开手掌,他掌心上托着一株…… 王璇离开灵堂, 径直向山下奔去。 灵山脚下是原来佛界接引佛祖所居的寺院,那里四时与凡间相当。无天入主灵山之后,因为这里贴近灵山, 且过的是人间岁月, 谢兰幽便带着她手下一众人驻扎在这里,处理三界事务。 王璇原先的办公之处也在这里, 她进了寺院, 轻车熟路的走到了谢兰幽的办公之处。人界此时正值寒冬深夜,寺中细雪飒飒,腊梅含苞,一片静寂无声中, 只听见王璇一步一步踏在寺中石板上积的薄雪间,发出“咯吱”“咯吱”的脚步声。 石板路的尽头,原是一件宝殿。 在过去的日子里, 宝殿中摆放着一张张书桌,桌上推着看不完的卷宗、批不完的公文和做不完的计划书。殿中常常彻夜燃着灯,诸多文臣便由谢兰幽带着, 写下一道道改变三界命运的指令与文书。 如今殿中的书桌依旧, 桌上的文书依旧,却是灯熄人去,灯火通明的不夜之所,化作一丝只闻雪落声声回荡的寂寥。 书桌间, 玄衣披发的人负手而立, 在万籁无声的沉默中回忆着什么。 王璇走进殿中,住步停下,等了片刻,向那人行了一礼, 口中称道:“佛祖,监察司王璇请见。” 无天回过头来,向她道:“原来她常常在这里办公,一待就是数十天。昼夜不停,不眠不歇,十分辛劳。我总想快些将她所想的世界制造出来,让她能早点好好歇歇,小睡一会儿,谁料如今我还没有做成,她却一睡不醒了。” 王璇道:“世上之事不能一蹴而就,这个道理军师比谁都明白。只是心之所向,纵然殚精竭虑,损耗心智,也希望能快一点看到愿望实现。人之痴愚,或许就是这样。凡人寿命不过百年,可若能将自己一生信念作为传承,或千世万世之后,虽死犹存。只这样一想,也就明白为何这世上会有人,将很多未见其形之事物犹比生死更重。” 无天定定的看了她一会儿,才开口道:“我听到你和陈曦乐的谈话了。” 王璇心中一沉,面上不动声色,说道:“那王璇的来意,佛祖当已知晓了。” 无天微微颔首,漫不经心道:“不错,我还注意到,陈曦乐称她为‘兰幽大人’,而你对她,却从来便是直呼其名。” 他话中语焉未详,却带着一股危险的味道,王璇只觉好似有把寒光闪闪的钢刀,锋锐的刀刃贴着自己的喉头滑过,她之一生中不知多少次贴着生死边缘走过,却唯有这次,叫她觉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她镇定道:“这本不过是一个称呼,只要知道这称呼是在叫谁,那便有意义。反之,则是无用之功。” 无天闻言,向她逼近了两步,轻声道:“我曾听谢兰幽说起过你的事,我方才在想,是不是直到今日,你对她当初的判决仍有不满之心,乃至于……恨意?” 王璇心头一跳,这么近的距离,饶是她个子高挑,却仍要微微仰头,才能看到无天的眼睛,她看到无天嘴角似有若无的挂着一丝冷峻的笑意,那笑意里收敛了无尽的杀气,随时准备着释放出来,割断她脆弱的咽喉。 她极轻极轻的深吸了一口气,反问道:“若我说对当年的事情,王璇心中毫无芥蒂,甚至认为军师处理得宜,堪称绝佳,不知佛祖是否会相信?” 无天轻笑了一声。 王璇默默松了一口气,道:“王璇自问并非圣人,过往之事,心中很难做到视之无物。军师乃是心怀宽广之人,既容三界,便不将王璇心中小小心结放在眼中。她知人丧亲之痛犹如剜心之苦,更知迁怒之情,虽是不该,却是平常,故而容我让我,对我无礼之处,并不约束。幸而我虽不知收敛,却不是妄为之辈,总算不曾令她失望。” 无天听了,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叹道:“她之弟子,果也是善辩之辈,你言谈之中,别有深意。” 王璇敛衽行礼,却未垂下双眼,毫不避讳的与他对视,柔软的话语中带着强硬的坚持,她说道:“王璇恳请佛祖明察,勿令亲者痛,仇者快。” 无天纵声大笑,那带着愤怒的笑声回荡在院落里,震得满园梅树晃动不止,朵朵梅花还未盛放,便已然坠入雪中。过了片刻,她向王璇道:“好一个亲者痛,仇者快!现在与仙党的联系,还是你在主持是吗?” 王璇道:“正是。” 无天道:“好,正好。”他抬手指指王璇,说道:“你发信函给仙党,告诉他们三日之后,灵山公祭谢兰幽。她身死仙党的成立大会,你说他们会不会来?” 王璇曾亲眼看到一只飞虫无意间撞入蜘蛛的网中,那飞虫拼命挣扎,直至惊动了网另一头的蜘蛛,蜘蛛发现飞虫之后便立即归家,将之吞噬。王璇觉得自己现如今便如那飞虫一般,陷身蛛网之中,若是挣扎,便会惊动蜘蛛,成了它腹中的美餐;可若是不加挣扎,或早或晚,犹有一死。 “既然如此,”王璇心中想,“不如奋力一搏,或有出路。” 她垂下眼眉,退后一步,行了一礼,恭恭敬敬道:“军师在仙党中朋友甚多,他们一定会来送军师一程,王璇这便去通知他们。”说罢转身离开。 第一步赢妖已经抢得先机。 第162章 无天在她身后,眼神阴郁,待王璇走出数步,冷冷补了一句:“记得,给玄门的人,特别发一份请帖。”王璇脚下一顿,心中莫名,回身正要相问,无天已经不见踪影。 另一边,黑袍得到陈曦乐的信儿,慌得一叠声叫众人快快寻找,过了约莫三刻间,无天自己回了住处。他的肩上还带着自人间带回的细雪,带着丝丝的凉意在灵山圣境中慢慢融化。 不等众人上来问候,无天便道:“停灵不宜太久,我既然醒了,三日之后,公祭军师,之后便发丧吧。” 陈曦乐道:“佛祖,军师的遗体……”她话未说完,无天已抬起一只手来,陈曦乐闭了嘴,想了想又道:“人死不能复生,请佛祖节哀顺变。” 无天闭目道:“你们都出去吧,让我静静。” 众人略一犹疑,纷纷起身离开。陈曦乐行至房门,正要步出,停了一瞬,回身向无天道:“佛祖,曦乐就在隔壁,佛祖有事唤我便来。” 无天听了,睁开眼睛,颔首道:“医家有所为有所不为,明知利于己仍是不为,你很好,去吧。” 陈曦乐瞬间只觉背上冷汗涔涔,她低声道:“佛祖,此事是兰幽大人教我,我慕其人更慕其心,况此事与我道相和,是以不敢违背。兰幽大人当日心甘情愿入黑暗之渊,做您的军师,想必对您之期望,犹在对曦乐之上。还请万事三思,勿令兰幽大人在天之灵心痛难当。” 她说完这句话,福一福身,转身出了门,将门扣上。 无天松开手掌,他掌心上托着一株焦黑的兰草,他轻轻抚摸着那兰草枯萎的叶子,向那兰草笑道:“你的这些弟子,他们个个心中有道,可惜,却什么都不明白。阐截二教,哼!你放心,我会令伤害你的人,付出血的代价。” 一滴泪珠落在黑色的叶子上。 九月初八,诸事大凶。 灵兵已经将灵堂布置完毕,只等明天的葬礼。王璇徘徊在门外,心中惴惴难安。她已经确定那天晚上赢妖抢在她之前见到了无天,他们在灵堂里谈过话。 她不知道他们在灵堂里谈论了什么,但毫无疑问,赢妖达到了她的目的,这两天来,无天的每一个举动都预示着他将的向仙党发难。 她怎么敢?王璇咬着牙,赢妖怎么敢在谢兰幽的灵前说出击碎谢兰幽一生之道的话! 青衣宽大的袖子下面,王璇握紧了弧月弯刀的刀柄,她已做好了准备,准备随时出手。 “王璇大人,”守卫的灵兵忽然叫她,王璇回过头去,那灵兵指着天际道:“那是什么?” 王璇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天边一朵赤色的云像一只翱翔的大鸟般自东飞来。王璇丢下一句“去报告佛祖。”自己旋身上了云路。 云路之上,她看清楚了那朵云的真身,那是一只浑身火红的豹子,正踏着祥云向灵山疾驰而来。豹子上坐着两个人,头前一个身上披着瑶草仙卉织就的天衣,赤|裸的右脚踝上系着一串银色的铃铛,在空中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后面一人白发如雪,身着紫色道袍。两人骑着豹子,自东而来,到了灵山跟前,绿衣女子拿手臂在豹子的脖子上勒了一勒,豹子立时停步。豹背上的两人对视一眼,翻身下来,行到王璇面前,那绿衣女子一拱手道:“王姑娘,我有要事要面见无天,越快越好。” 王璇略一思忖,点点头,道:“两位请跟我来。”三人正要下去,忽听云上一人冷冷道:“东华帝君和西王母大驾光临,在下实在有失远迎。”话音未落,一道乌紫色的光芒闪过,无天带着赢妖出现在云上。 第149章 宣战 王璇闻声,下意识退了一步。西王…… 王璇闻声, 下意识退了一步。西王母伸手抵住她,问道:“怎么如此冒失?” 王璇还未说话,赢妖已皮笑肉不笑的问道:“王司不在灵山, 怎么跑到云路上来和仙党之首会面?” 王璇向前走了一步, 与东华帝君二人拉开距离,才抬眼看了赢妖一眼, 冷冰冰道:“我方才在灵堂外面, 见到一抹红云自天东边向灵山奔袭而来,我先命灵兵前去通知大人,尔后自行上来查探,怎么, 灵兵没和大人说起吗?” 赢妖貌似恍然道:“原是如此,灵兵来的匆忙,没有提起这件事。赢妖和王司赔不是了。” 王璇一挑眉毛, 抿抿嘴没有再同她说话,却是走到无天身侧,低声道:“佛祖, 军师刚刚亡故, 灵兵们就如此涣散,连传个话也传不好,实在不是好事。这件事从传话的到他上属,监察司会稍后处置, 只是今时不比往日, 王璇无能,只好请佛祖亲自敲打敲打他们。另外西王母方才对我说,有要事见你。” 无天看了她一眼,又给了赢妖一个警告的眼神, 道:“监察司是军师生前一手建立,如今她尸骨未寒,你们就不将监察司放在眼中吗?” 赢妖听了慌忙低头,急声道:“佛祖,属下不敢。” 无天伸手止住她,转头向西王母两人问道:“不知东华帝君和西王母娘娘前来灵山,所言要事为何?” 西王母见他面色不善,略一踌躇,上前问道:“无天,你……我和倪君明只是好奇,为何你给我们发请帖,还要特别给原来阐截二教的弟子发一份?” 无天闻言,眉头一挑,问道:“想那阐截二教,当年正是仙界的中流砥柱,旧天庭中多少仙人,都是出自他二教门下。当日东华帝君为了他二教,还特地提点兰幽,叫她前去拜访杨戬,以拉拢二教的弟子。故如今我出于尊重之情,特为他二门中弟子准备了一份请帖。怎么,此事有何不妥之处吗?” 东华帝君与西王母闻言,互相对视一眼,两人面上疑色甚重,显见是不相信无天的鬼话。 过了片刻,西王母道:“大鹏是被人放进会场的,这当中必有奸细,你是知道了些什么吗?” 无天不动声色,反问她道:“不是你们仙党在自查么?我该知道什么?” 他语气平平,既无愤怒之意,又无好奇之态,西王母见了,心知肚明。她闭了一下眼睛,复又睁开,诚恳道:“大鹏之事,仙党中有内奸,只是对方手脚利落,我们几经排查,除了直接放大鹏进去的人,其余什么线索都不曾找到,你若知道些什么,不妨说出来。兰幽是你的挚友,这不假,但她也是我的好友,我是不会叫她死的不明不白。” 无天笑道:“仙党当真什么都没查出来?” 东华帝君上前一步,与西王母并肩而立,向无天作了一揖,说道:“我曾用慧眼探查,倒是看到了大鹏与那背后之人交易之事,只是那人用元神遮去自己的相貌,我和乐真委实不能辨认。” 无天“哦”了一声,转向西王母,道:“西王母娘娘方才说,谢兰幽是你的好友,只是不知这好友,是乐真的,还是仙界的西王母娘娘的?” 西王母心中叹息,只好道:“乐真与西王母,并无不同。” 无天抚掌大笑道:“好一个乐真与西王母并不不同,谢兰幽得友如此,当真是三生有幸!” 西王母听他话中讥讽之意扑面而来,心中既怒且惊,但她委实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何处与无天生出了这么大的误会,只知眼下之景,这个误会倘不能解开,必定遗祸无穷。 她心思转动如电,正思索着如何消解误会,却听赢妖道:“当日军师对西王母娘娘和东华帝君信任有加,哪知两位今日竟是连仙党内部的事务也处理不好,还要向佛祖过问,当真是匪夷所思。” 无天听了她这番话,不由皱起眉头,沉着嗓子喝止住她。赢妖心中暗道不妙,哪知继而无天便向东华帝君二人道:“二位来也来了,若是只为这件事,那便请回吧。” 西王母略一踌躇,终是开口道:“还有一件事,原因我先下不方便说,请你千万不能把谢兰幽的遗体埋了。” 赢妖闻言,怒道:“笑话!西王母,我们敬你是客,岂容你如此羞辱!你们仙党深受军师大恩,却勾结大鹏金翅雕将军师害死,可怜军师死的苦状万分,你们竟敢上门说这种话!” 西王母今日被她屡次顶撞,心中本就有些窝火,这句话虽是在理,自她嘴中说出,却十分一场阴阳怪气,叫人听的不是滋味,当下再也按耐不住,反唇相问道:“不知这位姑娘是兰幽哪位高徒?我与兰幽相交甚久,犹在无天之前,怎么从来没见过姑娘?” 无天一抬手,制止二人,道:“此乃我座下赢妖,谢兰幽既是军师,少不得替我教教这些不入流的弟子,也算是有半师之情。这孩子说话直来直去,还请西王母娘娘不要责怪。” 西王母听了,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笑道:“无天佛祖既然这么说了,乐真也不好再开口。哼,这世上之事,人走茶凉,想不到啊想不到。”她摇摇头,说道:“既是如此,乐真也不多说,只劝阁下一句,莫要将谢兰幽的尸身埋了,请!” 她这个“请”字说得甚重,当中的怒火,几乎震得云朵翻了一翻。 第163章 说完,她便冷着脸,拉着东华帝君的衣袖就要走,无天忽道:“等等!” 西王母停下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压抑着怒火,低声喝问道:“阁下还有事吗?”无天道:“大鹏金翅雕当日究竟是如何进入东华山的?”西王母转头质问道:“你就想问这个?” 无天冷峻道:“你以为呢?”西王母冷笑一声,不再答话。东华帝君转身道:“仙党之中,增福神韩毒龙是他的内应,是他将大鹏金翅雕带入东华山。” 无天故作恍然道:“原来如此,那这人现下何在?”东华帝君道:“死了,谢姑娘为三界殚精竭虑,却死在这等小人手上,我与乐真,端不能容此人还活着。” 无天追问道:“他之尸身呢?”东华帝君皱起眉头,仍是道:“已然埋了,一旦无常万事休,阁下难道还要鞭尸吗?” 无天冷笑道:“谢兰幽连尸骨都被烧的焦枯,我却要容这人入土为安、安享厚葬吗?况且他一介天庭小仙,是怎么与大鹏相钩连,这中间有什么人,你们急匆匆的将人杀了,当真以为能瞒天过海不成?” 东华帝君不意他竟然说出这句话来,顿时给气得目瞪口呆,怔了怔才道:“这太荒唐了,仙党诚心诚意阁下合作,怎生得了如此一顶帽子?” 无天冷笑道:“我如何行止,不劳东华帝君指教。”东华帝君道:“好!好!好!既然如此,道不同不相为谋,告辞。”他回身拉起西王母的手,轻声道:“乐真,咱们走。” 西王母反手扣住他,点点头,两人向赤豹烈焰走去。无天恨声道:“好一个‘道不同不相为谋’,两位若是要宣战,无天奉陪到底!” 西王母骑上烈焰,将东华帝君拽上来,拧身转向无天,骂道:“好一个杀人灭口、瞒天过海,好一个不分是非、颠倒黑白,谢兰幽怎么竟看上了你,我真是为她不值!”她说完这句,不待无天发怒,一拍豹臀,她因怒气勃然,手上失劲,烈焰吃痛,长啸一声,驮着二人纵身奔去。 方才三人对骂之际,王璇竟插不上嘴,她在一边看得心惊肉跳,待两人离去,终于找到机会,向无天道:“佛祖,兰幽大人殚精竭虑,才为这三界和平之景打下根基,这当中种种辛苦委屈,佛祖最是清楚。如今岂可因一时意气,将兰幽大人毕生心血毁于一旦啊。况且王璇方才观察西王母与东华帝君之神色,见他们像是不知情的样子。王璇扣请佛祖收回成命,勿与东华山结恶。至少……也要等事情水落石出之后再说吧?” 无天听到谢兰幽之名,如寒冰一般的颜色缓了缓,他看了王璇一眼,伸手将她扶起,却没理会她的话,转身回了大雄宝殿。 王璇站在云上,徐徐凉风吹过,竟让她打了个寒颤。王璇拢拢衣服,追了上去。刚到大雄宝殿殿门口,只听见无天冷酷的声音自内中传出:“巨蝎便带着五十万灵兵在云路上守着,防止仙佛二界的余孽自云路上逃走。” 一女子道:“弟子领命。”王璇听的分明,那是巨蝎的声音。 第150章 有利 王璇悄然站在门边听了一会,转身…… 王璇悄然站在门边听了一会, 转身离开大殿门口,直奔无天的居处。陈曦乐如今暂住在无天卧室边上的小屋中,这时她也果然在那里给无天熬制午饭后的汤药。 见王璇匆匆进来, 起身问道:“怎么了?”王璇喘了两口气, 定了定神,道:“无天要、无天要和东华山宣战, 现在已经在部署战阵了。”陈曦乐面色一变, 走到门边,向四下里望望。她见外面无人,便将王璇拉近屋中,掩上房门, 关上窗子。 这才问王璇道:“怎么回事?你快说。” 王璇将方才的事情说了一遍,陈曦乐沉吟半晌,问道:“你说, 佛祖的推论会不会是正确的,当日他在屋中曾以慧眼之术推算因果,他从慧眼中醒来的时候, 狂暴异常, 杀气之盛,世所罕见。你说,他会不会是……” 王璇摇首道:“眼见的也未必是真的,若真是有诈, 西王母何必千里迢迢前来?我还是相信我自己的判断, 况且便是仙党中有人蓄意挑起事端,但大多数人一定是寄望和平的。且不说这是兰幽大人生前之愿,便是以常理论断,我们也当找出凶手给世人一个交代, 而非一怒之下,迁怒于整个仙党上万人。若是当真有此一为,那与旧天庭何异?” 陈曦乐思忖片刻,点点头走到桌边,拿起药杵将草药捣碎,一边捣,一边在嘴中念念有词。王璇知道这是她想办法时常有之态,因此并不打扰。过了片刻,陈曦乐将捣好的药糊舀出来放在一个瓷坛中,将瓷坛口封好。 王璇道:“你想出主意来了吗?”陈曦乐将坛子放下,道:“没有。”王璇皱起眉头,又松开,复又皱起,道:“我也是想来想去,竟没有一条路好走,这可怎么是好?” 陈曦乐道:“既然没有路好走,那不如……不如就走不好走的那条吧。”王璇一拍桌子,道:“你当我不想,只是我们拿什么走?难道要……难道要硬来吗……” 陈曦乐与她相处何止数百年,听出她话中犹豫之处,当下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主意了?”王璇摸了摸锁骨,陈曦乐道:“有的话你就快说出来。” 王璇道:“其实我早就想到此事了,只是……”她迟疑片刻,俯身在陈曦乐耳畔说了几句话。陈曦乐听罢,惊了一惊,王璇咬咬嘴唇,没有说话。 陈曦乐盯着她看了片刻,才道:“好吧,就这么办。” 王璇不可置信道:“你答应了?”陈曦乐咬牙道:“眼下这个局势,还由得我说不吗?等过了此事,你我去她坟前赔罪便是。”王璇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 她正要走,忽然停住脚步,道:“不对!”陈曦乐紧张的问道:“怎么了?”王璇道:“我方才是在大雄宝殿外听到这件事的,曦乐,你说我离得那么近,听了之后没有进去,却是走了,这些事情,无天会一无所知吗?” 陈曦乐双眼微微睁大,她眨眨眼,强自镇定道:“东华山纵有防备,也不会想到有这么快,我们若是不去,东华山必定遭受雷霆之击,若是去了,岂非正应了这请君入瓮之计?” 王璇思忖片刻,道:“既如此,索性将计就计,不破不立好了。”陈曦乐心头抖了一抖,王璇做事枝干分明,当舍则舍,毫无犹疑。但陈曦乐身为医家,却是慈悲为怀,二人虽是经年累月的情分,但在此事上,却绝难彼此认同。 王璇知她不忍,劝道:“此时要不然全死,要不然便是如此,蝮蛇螫手,壮士断腕,这样的事情,医家上也不少见,况且未必就坏到那一步。”陈曦乐迟疑片刻,道:“左右要死的不是我,我去同他们说,叫他们做决定。外面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王璇情知这已是她最大的让步,便点点头同意了。陈曦乐将给无天熬的药装好,送到他卧室里,才回来同王璇一道,向东行去。 东华山上,深秋已至,层林尽染,半山嫣然。小溪涓涓而过,白色的水花上,棕红色的叶子逐水而流,悠然之处,不似人间风光。 然而此间主人,东华帝君府邸中却是一派紧张。西王母和东华帝君向聚集在这里的仙党众人传达了无天的战书。焦灼的情绪在东华帝君府传开。 孙悟空道:“无天绝不会无缘无故的向东华山下毒手,这里面必有误会。” 观音菩萨道:“无天本就是妖魔,反复无常并不稀奇。悟空何以如此说?” 孙悟空道:“菩萨有所不知,仙党本是谢兰幽一力促成。无天就连答应谢兰幽放过灵儿都遵守了,不会突然在这件事上失信于人。我看他突然开战,八成是中间有人挑拨,这种时候我们万万不能真的与他动起手来,否则将挑拨之言做实,真的演变成仙佛和妖魔的互殴,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三藏点点头道:“悟空说的不错,只是现在,我们要怎么弄清楚无天为何会突然改变主意?” 西王母道:“归根结底,无天还是怀疑我们在这件事情里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 杨戬道:“那可未必,人说人走茶凉,兰幽活着的时候是一回事,死了又是另一回事!仙妖联手一事,本身就是谢兰幽一力促成的,如今她死了,无天会改变主意也并不奇怪。” 东华帝君思忖片刻道:“悟空说的有理,我看无天只怕是被刺激的神志不清,又受到有心人的挑拨,才会出此举动。” 西王母道:“怎么讲?”东华帝君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也说不清,只是隐隐约约觉得,他和谢兰幽之间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还有……” 他停下话头,看了西王母一眼,问道:“你记不记得无天曾经问我们:‘仙党当真什么都没有查出来吗?’他一定是知道了一些什么,而且这件事,一定是跟仙党有着莫大的牵连,他才会这么问。” 西王母道:“他能知道什么?你我联手还什么都没查出来呢,他重伤在身刚刚苏醒,能知道些什么?” 第164章 东华帝君沉默片刻,突然转向孙悟空,试探着问道:“悟空,你可知道慧眼之术?”孙悟空道:“这法术老孙知道,无天会这招,老孙见他用过,还错把他当成佛祖。怎么?帝君,这法术有什么问题吗?” 东华帝君道:“若是你也会用这法术,你用这法术在慧眼中看到了一个人教授大鹏刺杀谢兰幽之法,你看不清这个人的脸,但是你却发现,这个人白色的衣服下面,穿着火鼠锦袍,你会怎么想?” 孙悟空听了,眼珠一转,道:“老孙会怀疑通天教主,但是,这仅仅只是个怀疑。如果一个人能记得将自己的形貌掩去,以防慧眼探查,他是不会傻乎乎的在火鼠锦袍这种辨识度这么高的衣服外面套衣服的,他会把火鼠锦袍脱下来。这种伎俩,只能骗骗那些自以为聪明的人。” 东华帝君点点头道:“不错,这个道理我们都想得到。但是无天现在心思之乱、情绪起伏之大,他能想到吗?”西王母道:“倪君明,你的意思是……” 东华帝君点点头,轻轻握住她的手,说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今日死的人是谢兰幽,我才能如此从容冷静,若是出事的人是……是我,你还能如此理智吗?” 西王母眉间微蹙,道:“你不要胡说。” 东华帝君道:“我不过是打个比方罢了。这种情况下,我们能想到的事情,无天未必能想到。说不定他现在非但没有明白这是有人栽赃嫁祸通天之举,还以为是我们在包庇通天呢。” 孙悟空挠挠手背,道:“不错,玄门没落多年,又是如此明显的栽赃之举,帝君和西王母娘娘以为无天心中有数,无天却反过来认为是仙党暗地里有阴谋,露了馅儿还想混过去。连你和西王母娘娘的反应,背后的阴谋者也算计的清清楚楚,这一切绝不仅仅只是为了刺杀谢兰幽。” 东华帝君听了,不禁沉吟道:“问题是对方究竟是谁?这世上到底有谁,能让燃灯古佛将佛门中的隐秘旧事告知?又有谁,一旦谢兰幽身死,将对其有利?” 孙悟空道:“这个人就是关键,只要我们抓住了他,仙党如今和无天紧张的关系就能不攻自破。菩萨,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谁能让燃灯古佛将这些佛门旧事一一相告的?” 观音菩萨想了想,摇了摇首,说道:“莫说无天的弱点,便是他的来历,我等也不曾知晓,我也想不出,这三界间有谁,能从燃灯古佛口中得知这等辛密。” 西王母在一旁听了,不禁眉间微蹙,她思索半晌,仍是一无所获,茫茫之间,无数的丝线纠缠成一团乱麻,叫人找不到头绪。 第151章 杀死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她在世时最亲…… 西王母听着众人的争执, 心中想的却是另一件事:为何是通天呢? 玄门衰落多年,除了老君仍在天庭任职,元始天尊和通天教主带着残余的弟子退隐山林, 不问世事久矣, 为何会有人企图将杀死谢兰幽之事嫁祸到通天教主的头上? 她想起过去,天地鸿蒙初开, 世间生灵蒙昧不知生死, 后来,殷流光立下轮回,世间方有生死;老君三人创建道统,天下始有玄门。至此, 众生才有了一条通向超脱生死轮回的大道。 忽然,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她似是抓住了那东西的尾巴, 正要加入众人说些什么,碧游忽然进来,向众人行了一礼, 道:“师尊, 有位姑娘自灵山来此,说是有要事求见师尊。” 众人听了,不免面面相觑,东华帝君略一沉吟, 道:“先将人请进来吧。”碧游听了, 自出去引客,不多时,陈曦乐跟着碧游进来。 西王母见她是那日诊治无天的女子,知她是谢兰幽之弟子, 便问道:“是你?你怎么来了?” 陈曦乐福了福身,道:“在下陈曦乐,受王璇之托前来,灵山有意向众位开战,此事众位想必知道了。” 东华帝君道:“我等已有此预感,正在商议对策,陈姑娘来此是……” 陈曦乐道:“时间紧迫,曦乐长话短说。我此来是希望诸位能够暂时避开无天的锋芒,不要和灵山交战。” 孙悟空道:“喂,小姑娘,这次无天的态度蹊跷的很,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陈曦乐略一踯躅,道:“不错,这里头确有一些事情。一则乃是兰幽大人和佛祖,他们其实……我看过好几次他们……总之,总之我觉得他们不想是普通的合作伙伴,王璇和我猜他们之间彼此倾慕,只是尚未说破。或许是在等待合适的时机,也或许他们是想等三界靖平之后再谈这种事情。但是现在兰幽大人身死,佛祖他就很难……很难用他的理智去想事情。况且之前佛祖他……似乎是知道了与兰幽大人遇刺有关的什么消息,我只知佛祖十分震怒,具体如何,我也不清楚。” 西王母嘀咕了一声“竟然真的……无天到底哪里好啊。”东华帝君颇为无奈的叫了一声“乐真”。 三藏道:“陈姑娘,你方才说一则,那不知二则又是什么?” 陈曦乐长叹一声,诚恳道:“不希望仙党建成的、大家分权而治的人,不止是你们仙佛二界中有,灵山也有。而且很不巧,他们都是无天佛祖倚重的人。原本兰幽大人在时,谁也越不过她去,但现在……”陈曦乐一摊手,无奈之意尽在其中,众人明白她的意思,脸色不免沉重了起来。 陈曦乐劝慰道:“各位其实不必太过忧心,灵山大多数人如今排斥仙党,全是因兰幽大人为大鹏所害之故。等他们冷静下来,就会明白,保全兰幽大人生前的心血,才是对她最好的凭吊。” 西王母点头道:“如此看来,无天果然是被这些小把戏骗了,这人真是……罢了罢了,若非他对兰幽有情,又岂能如此?我们快点将幕后之人找出来才是正经。” 东华帝君捋捋胡须,长叹一声道:“依我看来,我们如今最好尽量避其锋芒,等到无天冷静下来再做讨论。”” 陈曦乐道:“我与王璇也是如此想,佛祖拟定在明日寅时一刻攻击东华山,故我来此请诸位暂避,一切事宜,交给我和王璇周旋。只是……这只怕会是一个漫长的等待。” 西王母闻言,不禁大怒,骂道:“什么?明日寅时?谢兰幽不是要在明日出殡吗?他怎么敢……”陈曦乐截断她的愤怒,说道:“世事无常,还请诸位尽早决定。” 众圣诸仙一时纷纷,商议片刻,西王母起身道:“好吧,我们这便离开,此地交给你们。”她顿了顿,又道:“山高水长,前途艰险,就各自珍重吧。”陈曦乐点点头,轻声道:“此事是王璇无意中听得,但佛祖未必没有察觉。” 西王母皱眉道:“什么意思?”陈曦乐道:“娘娘和帝君重伤在身,其余人等不过尔尔。佛祖带着膝下五十位弟子亲临,又有百万灵兵。这些人不是身负血仇,就是心怀鬼胎,几位可能出去?” 西王母道:“你待如何?”陈曦乐道:“王璇还在周旋,但若不成,恳请几位派一小队人自西面先行,而后大部队缀上,竹君会带着人在那里接应。” 三藏闻言,断然道:“不行!”观音菩萨道:“若事果已至此,拼死一试,或可保留大部分实力,逃出生天,以图后事。” 东华帝君揉着额头道:“既已至此,不妨断尾求生。但若有亡者,今后大势如何,便不再明朗。可怜谢兰幽一世辛勤,如今已是重于千钧而系于一发,摇摇欲坠,眼见便将化作尘土矣。” 陈曦乐左手抓着右手,指甲深深的掐入肉中。她稳住心神,道:“王璇尚有一计,情形还没有糟糕到那等地步。” 西王母没有理她,她走到窗边,推开窗子,清风徐徐而来,撩动她的发丝。她举头向上望去,东华山上,如海般深蓝的天幕上飘着层层缕缕的白云,在风中聚聚合合,变幻无常。那云上可会被泼上一片片血墨? 她自复生以来,功体大不如前,但她素来豁达,从未因此怏怏不乐,此时此刻,却是深恨自己的无力。 忽然,云上传来一声巨响,似有千万人一同高喊,“血债血偿”四个大字响彻云霄。陈曦乐霍然起身,快步出了大堂,抬头望去,天幕依然静寂,仿若无事。陈曦乐的双手不由自主的搅在一起。 西王母跟着出来,问道:“什么声音?”陈曦乐急声道:“是王璇,她和佛祖对上了。” 西王母微微皱眉,问她道:“对上?你们的计策到底是怎么回事?仅仅是周旋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声音?”陈曦乐没有回答她,她这一生与命相争,自阎王手里抢过的人不计其数,她从不信命、也不信神,可此刻,她却忍不住合起双掌,喃喃相求无常的命运,能让王璇赢得一线生机。 王璇一袭粗麻衣,独自一人立在云端。她鬓边簪着一朵白色的绢花,在云上的寒风中瑟瑟发抖。无天愤怒的面色令三界都为之颤抖,王璇却视若罔见。她昂着头,身不动,形不摇,只是站着,笔直的犹如支撑着天地的柱子。 第165章 无天和他的百万大军与王璇相对而峙,他紧紧抿着下唇,嘴角严厉的绷着,沉默在云上无声的散开。 过了片刻,又或者是过了许久,无天道:“兰幽的弟子,竟然要维护杀害她的人吗?”王璇握紧了手中的弧月弯刀,无天的语气平静的就像是一池死水,但她本能的感受到水下即将喷发的火山。 王璇躬身行礼,声音不高却清晰可辨,她说道:“子时已经过了,今天已是九月初九,佛祖曾选择今日,为兰幽大人出殡。而今王璇恳请佛祖回答,此时此地,佛祖焉在?又要为何事?” 无天心中的恨意给这句话陡然挑起,他按耐着怒火,道:“谢兰幽为人所害,我正要拿他们的人头前去祭奠,却见你前来阻拦,当真不知你是为何!”他话音甫落,身后站立的赢妖高声呼道:“血债血偿!”众妖闻言,随之一齐高呼道:“血债血偿!” 王璇冷冷抬眼扫去,却见赢妖一双精亮的眸子如蛇一般,紧紧的盯在她身上,她嘴角微微噙着一丝笑意,仿若狐狸看到兔子走入自己的地盘一般。王璇哂然一笑,毫无畏惧,恍惚间,她又回到了多年前长安东市的大街上,她揽着弟弟,为了死去的父亲,昂着头与那美的惊人的女子对视。 这一次我是为了您,也是为了我自己。 王璇微微紧了紧手中握着的刀柄,向暴怒的无天露出了一个刻薄而嘲然的笑容:“您说我所言所行,不知为何,其实心中早有定论。您认定了我,是背弃兰幽大人之人不是么?” 无天的眼神在那个瞬间告诉王璇,她猜的一点都没错,然而王璇没有给无天继续说话的机会,她冷笑着说道:“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兰幽大人已经死了,这个事实永远不会改变。她死了,再也不会觉得痛了。她就那样化成兰花躺在那里,永远不能再感受到喜悦、难过、愤怒和哀伤。她不知道我这样一个不孝的弟子,就像她永远也不会知道,您,她在世时最亲密的伙伴,会在她死后企图再一次杀死她!” 第152章 承认 他不得不承认,那个他不愿意正视…… 无天闻言, 在勃然的怒气中露出了短暂的疑惑,他问:“你说什……” “难道不是吗?”王璇听也不听的截断他,同时向前逼近了一步, “一个人的死亡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有生就会有死, 就算是神魔也不能违逆,可这难道是一切的终结吗?凡人的寿命不过百年, 于仙神与朝生暮死的蜉蝣何异?然而一人所授之业却可千世万世的流传下去, 历天灾人祸而犹有生机,孔孟之道,礼义之说……” 王璇忽然轻蔑的笑了一下,道:“这二人的尸骨早就化作泥土, 但天下又有多少人秉持着他们的理念?又给我们添了多少麻烦?那就像是埋在灰烬中的火种,一有机会,就会死而复燃, 焚尽一切。” “兰幽大人不也说过差不多的话吗?什么死在这条路上就死了,至少尸骨会化成路基,让后来的人走的平坦一点。那个时候我就在想, 什么生生死死, 她根本就不在乎这些,那她在乎的究竟是什么?她可不是那种毫无牵挂的人对吧?”她向无天笑了笑,问道。 无天罕见的陷入了沉思,这世上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谢兰幽的一生所求, 那是一个没有偏见和伤害的世界, 也是一个几乎连梦中也不能存在的世界。 王璇停了片刻,见自己的攻心之策似乎奏效,才继续说道:“她说过就算死了也无所谓,这句话不幸应验了, 她变成了路基,她希望我们能踩着她继续走下去,到那个她没有见过的世界去;去替她看看她从来没有看过的东西。如果说她有遗愿,那这就是了,可是您在做什么呢?您在毁灭一切,您把她建的路都拆了,把他的尸骨从哪里抛掉,您让我们离那里越来越远。” “幸好她死了,她死了,就再也不会难受了,这样无论我们做什么,她都不会知道了,她再也不会觉得痛了。” 王璇为人素来克制,但此刻她却越说越大声,委屈之情陡然而起,到了最后,几乎不能自已。 她笑着摇摇头,喃喃道:“她不会知道了……不管我们继续也好,辜负也罢,她都不会知道了。死去的人已经死了,只有活人才能任性。”她忽然直视无天,向前逼近了一步,面上略带着愤恨,责问道:“可为什么会是您呢?至少不要是您啊,您是兰幽大人最关心的人,怎么能是您呢?为什么对兰幽大人做出这种残忍之事的,是您呢……” 一滴泪坠入云中,王璇闭上眼睛,云上数百万灵兵灵将肃立,听不到一丝声音。无天望着她由平静转向癫狂的面容,竟无言以对。 万籁皆静中,王璇忽然轻笑一声,她开口道:“随您怎么样吧,反正无论如何,像我这样的无能之辈什么也做不了……”她抱紧了怀中的弧月弯刀,控制不住的泪沿着脸颊落到刀柄上,又顺着刀柄流过刀鞘,掉入云中,慢慢坠了下去。 王璇忽而悲不自胜,这不受控制的情绪让她感到无错,她仿佛被一直看不见的手撕成两个人,一个王璇在地上痛哭难当,另一个王璇仿佛是灵魂出窍一般,慢慢升到空中,俯视着痛苦不堪的自己,内心一片平静。 “足够了,”飘在空中俯视一切的王璇说道:“停下吧,这出戏已经可以收场了。” 在地上的王璇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脚,连动一动都好似在抽搐。最后,地上的王璇不得不蹲下身子,将四肢蜷缩起来,以缓解这过于激动的情绪。 “太丢脸了,你可是监察司长,你还是古往今来最负盛名的大讼师,你的策略呢?你的机智呢?”天上的王璇质问道。 “闭嘴!”地上的王璇虚弱道。 然后她被人扶了起来。 王璇的腿还在发抖,无天拽着她,不让她倒下,王璇看着他,她那惊讶的表情让无天想起很多年前,她听说自己成了天下讼师之表时的样子。 看着哭泣的王璇,无天恍然间想起很多年前,另一个在他面前,在黑暗之渊幽暗的拐角里抱着膝盖哭泣的少女。 “她那时也是在为她的同伴哭泣,”无天想,“我真的做错了吗?” 王璇将手从无天的手里拔出来,她抹抹眼睛,努力控制着发抖又沙哑的声音道:“我无意与在您面前失态至此,但……”王璇侧过脸去,“情势至此,王璇不愿……不愿如此。” 她注意到了无天的松动,天上的王璇道:“乘胜追击啊,小傻瓜。”地上的王璇却只是抹了抹脸,向无天行了一礼,正色道:“兰幽大人一心筹建仙党,所虑者不过一事,而今看此情此景,王璇只能承认,君已不问青红皂白,而独裁三界之事。兰幽大人果有先见之明,唯愧兮王璇,有负所托,不能令兰幽大人身后安息,只能与仙党共存亡。” 说完这句,王璇再无他话,只抱紧了怀中的弧月弯刀,屏住呼吸,静候成败 无天深深的看着她,又似乎看到了很远的地方,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最后才说道:“两件。” 王璇微微讶然,心中却是一松,她知道,她和仙党的性命,都已保住了。无天没有解释什么。他向前一步,轻描淡写的拂去王璇刀柄上残留的眼泪,说道:“去告诉仙党的人,我为这出闹剧抱歉,谢兰幽今日出殡,如果他们还愿意来,就来吧。” 赢妖闻言,面色微微一变,顿时急道:“可是军师……” “军师的遗愿,”无天感到自己的声音微微发颤,他不得不承认,那个他不愿意正视的事实,谢兰幽真的死了。而死去的谢兰幽,依旧守护着所有人——包括那些企图伤害她的人,这令无天心中升起了一股强烈而徒劳的愤怒,但他明白,他必须这么做。 他说道:“军师的遗愿,才应当是最优先被遵守的。我们都错了,她是对的,”他看了王璇一眼,“或许有的时候,真理还是在少数人的手里。” 王璇默默的承受了这句不知是贬是赞的话,她想了想,说道:“我需要您赋予我最高权限,用以安慰我们被伤害的盟友,以及让内部暂时不能明白兰幽大人心意的同僚们暂时停止他们的错误举动。让一切在不幸之后,能够恢复正常,而不是朝着更加不幸的方面发展下去。” 无天沉默了片刻,开口说道:“我一直很讨厌你,尤其是在兰幽离开之后,但是现在我不得不承认,抛开私人恩怨不谈,你确实是一个优秀的弟子,你就暂时承接你师尊的位子吧。” 王璇向他躬了躬身子。无天道:“撤军。”众妖魔只在眨眼间便散去。 云上悄无声息,空空荡荡,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王璇脚下一软,险些跌倒在地,她急忙站直身子,将弧月弯刀收起,伸展手脚舒缓了一下筋骨,这才下了云路。 东华山的夜还未过去,东华帝君府中众人围了上来,王璇敏锐的发现,那些小字辈或是边缘的仙佛们,正以一种敬畏的眼神看着她。 王璇明白这眼神的含义,她定定心神,转头去找陈曦乐,陈曦乐正一边叹气,一边抹着头上的汗,见她看来,说道:“你在云上的嘶吼,我们都听见了,你这胆子也委实太大了些。” 第166章 王璇冲她笑笑,没说话。陈曦乐心中微觉莫名,轻声道:“可是累了?”王璇摇摇头,离开她上前找到西王母和三藏,将无天的意思说了一遍。 还不待两人回答,在一旁的猪八戒连连摆手道:“不去,不去,谁知无天是不是要把我们骗去,洗洗净了好烧水上锅蒸了吃。不去,老猪说什么也不去。” 王璇顿时翻了个白眼,呛声道:“净坛使者,你放心,就你这皮燥肉厚的,灵山才不吃呢!”哪吒也拽了他一下,道:“天蓬,别胡说。”又向西王母道:“娘娘,你说现在无天可信吗?” 西王母道:“我信他,不管你们去不去,我是一定要去的。倪君明,你去不去?” 东华帝君捋捋胡子,道:“这一场脾气闹的,无非是无天因谢姑娘之死怒火攻心,迁怒于人。与我等算是一场无妄之灾。既然无天已经清醒过来,那便没有什么危险了。谢兰幽虽非仙党成员,但仙党能诞生于世,多赖其人之功,于情于理,她之葬礼我们都不能不去,我是一定要去的,诸君不妨自己定夺。” 王璇向他二人拱手道:“多谢二位高义。”三藏沉吟片刻,也道:“我们也去。”听到猪八戒嚷嚷起来,便出言喝止。 陈曦乐在一边看着王璇素来冷俏的面庞今夜恍如东风拂过,冰雪初融一般,不禁拿手掐掐自己的虎口,哪料手上一疼,立时倒吸了一口气,微微蹙起眉间,看着王璇在众人中周旋。 不一时,众人中大多数都表态还是要去的,王璇和陈曦乐对视一眼,双双苦涩一笑,心道总算将这事顺利解决了。 第153章 骤然 谢兰幽的葬礼异常的简单,简单的…… 谢兰幽的葬礼异常的简单, 简单的甚至不像一个闻名一方的大妖的葬礼。一片片白色的幔帐中,棺椁被葬入了灵山脚下的一片梅林中。 在棺椁下葬的时候,元始天尊的弟子, 韩毒龙的师尊道行天尊来到了葬礼上, 骚动瞬间而起。 西王母紧张的注视着无天,道行天尊的出现刺激了他, 导致旧事重演。然而无天却很平静的将道行天尊请了进来。 多年未见, 道行天尊还是老样子,西王母看着他走到无天跟前,向无天递交了元始天尊的书信。无天将书信拆开来看了看,随即收入袖中。 葬礼结束后, 道行天尊也只过来向东华帝君和西王母二人问了句好,便施施然离开了。 西王母见人三三两两都走得差不多了,也向东华帝君道:“近日无天看着还正常些, 我看他自己也想明白了。只是这件事情若不解释清楚,早晚是个隐患,况且谢兰幽的仇我非报不可, 你先回东华山, 我去去就来。”东华帝君听了,说道:“不必,你我一起来,一起走。” 西王母柳眉一竖, 还未说话, 便听背后陈曦乐喊道:“帝君,西王母娘娘,请稍稍留步。” 他二人一起回头去看,只见陈曦乐大步走来, 向二人福一福身,说道:“佛祖请两位去小坐片刻。” 两人闻言,对视一眼,西王母道:“陈姑娘前头带路便是。”陈曦乐又福一福身,带着二人七拐八拐进一条小路,三人穿过一片腊梅林子,走上庭院的长廊。 廊腰缦回间,尽是殿阁厢房,三人路过一座摆满了书桌的大殿,到了一处凉亭中。亭檐下挂着帘子,无天便坐在亭中,他身后站着一人,正式暌违多日的竹君。 见三人到来,竹君出了亭子,向东华帝君和西王母抱一抱拳,算做见礼。陈曦乐停在廊上,显然是要他二人自行进入。 西王母下意识牵起东华帝君的手,半拉半护着与他一道走入亭中。无天并未说话,只伸手请二人坐下。两人大大方方的落了座,竹君才与陈曦乐上前,将檐下的帘子放下来。 无天将一封信掏出来,放到桌上,说道:“这是元始天尊捎来的书信,两位且看看吧。” 西王母伸手将那信拿到眼前,只见上头龙飞凤舞,果然是元始天尊的笔记。再细细看去,一封信中多是些客套的废话,提炼一下只一个意思:“听说谢兰幽死了,你给全体玄门弟子发了特殊请帖,我在家一算才知道通天师弟搅进了这件事里。但我师弟我了解,他是不会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的,况且玄门不问世事多年,你找冤大头找错了人。” 东华帝君凑上来看了一看,道:“笔迹是他的,这说话的风格也是他的不会错。” 无天道:“这两天我细细想来,才发现这件事情中多有荒谬,先前确实是我莽撞了。”西王母听了这句软话,心中由自有气,不免道:“若是说这个,您还是先去谢谢王璇吧。倘若不是她一力阻拦,一旦双方交火,这事就不是一句道歉能解决的了。” 无天被她不软不硬的的刺了一下,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但此事他实在不得理,也只好忍了。 西王母到底心软,见他不说话,又道:“您还没说,您请我们来是为何事呢?”无天道:“我想知道,你们在慧眼中看到了什么?” 东华帝君道:“用说的不如用看的,你若是还信得过我和乐真,不如亲自一看。”无天当即道:“那样也好。”东华帝君愣了一愣,随即闭上眼睛。西王母站起身来,轻声道:“我替你们看着。”无天点点头,也闭上眼睛。 约莫过了三个时辰,两人才缓缓睁开眼睛,西王母急声道:“怎么过了这么久?”东华帝君道:“你不要担心,我们只是在慧眼中交换了一下情报。” 西王母道:“那结论呢?”东华帝君道:“干掉谢兰幽对某个人有好处,以及这个人想把此事嫁祸给通天,只能知道这么多,还真是小心得滴水不漏啊。” 西王母道:“其实我隐隐有种感觉,这个人或许离我们并不远。因为我总觉得……”她话还未说完,只觉心口之间忽的一阵刺痛难当,整个人不由自主的脚下一软。东华帝君一个移形换位抢步到她身边,将她抱在怀中,问道:“你怎么了?” 西王母皱皱眉头道:“我好像是……旧伤复发了。”无天掀起帘子,叫道:“陈曦乐!”那边陈曦乐听见声音,快步奔来,一见此情,当下俯身蹲下,替西王母把脉。 片刻之后,她收回手,又去压按西王母的胸口处,手触碰之处,西王母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陈曦乐道:“经脉之间忽有鬼气窜动,还有隐隐约约的暴动之相。敢问帝君,西王母娘娘的这具身体……” 东华帝君并不避讳,说道:“是用蕙草所做。”陈曦乐点点头,将手抵在西王母后心处,向东华帝君道:“蕙草最怕鬼物,这是阴气入体所致。西王母娘娘如今只要得阳气便可平复。但是若要根治,还需静静修炼,直至身体和魂魄融为一体,方能无碍。” 东华帝君听了此言,也跟着俯下身子,蹲在西王母身侧,伸手按住她小腹,将自己的灵力输了过去。 西王母得他二人灵力相助,慢慢平复下来,她睁开半张半合的眼睛,伸手推开东华帝君,轻声叱道:“你自己身上还有伤,就敢来治我,倪君明,你不要命了吧?” 东华帝君又将手按了回去,笑道:“好乐真,咱们两个,一个天残一个地缺,谁也不嫌弃谁。” 西王母推开他的手,道:“我肺腑之间有些阴气淤积,一直久久不散。如今骤然爆发,想来是上次在蒙界受了阴寒,再加上近日来连连劳累,阴气入体,有逼迫身体和魂魄分开的缘故所致。只消好生修炼,将魂魄和身子融到一起,自然就无碍了。至于你,你给我老实一点。” 东华帝君听了,不觉皱眉道:“既是如此,我看你我还是先休养一段时间为好。”西王母道:“嗯,你我功体大不如前,是该好好闭关修炼一段时间。只是,仙党这边可如何是好?” 东华帝君想了想道:“不如托付给杨戬吧。无论威望、名声、能力、手腕,小一辈的里面,他算是厉害的了。你我身退,小一辈里的选哪个,只怕都有一番说道,惟有杨戬,当能令人心服。” 无天在一旁听到杨戬之名,心中颇不以为然。但仙党之事他不便插手,于是慢慢走到亭边,一言不发,负手而立。 西王母虽不喜杨戬此人久矣,但其人之能为确实令人心折,她考虑了一下,道:“这样也好,只是杨戬曾为司法天神,纵是有用间之意,到底结了不少怨去。况且……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难保他在张百忍身边呆久了,没有沾上什么不良的习惯。仙党事关重大,我要将玄素二女留下,进则辅佐,退则策应。” 东华帝君自觉此事也无不可,便点头道:“这样也好,回头我们去和众人商议此事,倘他们都同意,这件事变算是定下了。” 无天见他二人商量完了,便回身道:“日后灵山与仙党的一切事宜,都交给陈曦乐负责,你们有事自去找她。” 陈曦乐早听王璇说过此事,也不惊诧,只低声应了一句。 九月初九,重阳佳节,漫山遍野开满了金灿灿的菊花。 第167章 西王母走在还带着点点绿意的昆仑山脚下,随手折了一丛野菊花儿,拿在手里东一套西一织,不消片刻,便编成了一只花手镯。她将那手镯戴在手腕上,举起欺雪凝霜一般的手腕,向骑在烈焰背上的东华帝君晃了晃,娇声道:“好不好看?” 东华帝君抚着沉闷的胸口,浅浅笑道:“自然好看。”西王母道:“是花好看?”东华帝君道:“你比花好看。”西王母脸一红,啐了他一口,道:“老不正经。”她面上笑意还未消下去,脸颊忽的一白,一阵咳嗽冲出喉头,东华帝君脸色大变,翻身下了豹子,将她抱在怀中,慌道:“乐真,你无事吧?” 西王母咳了一阵,挣开他,道:“我无事,倒是你,不是叫你老老实实呆在烈焰背上养伤吗?” 这些时日来颠簸甚重,西王母和东华帝君两人双双功体未复,又添新患,饶是两人身为一方大圣,三界群仙之师,面对如此境况,终是难以忍受。是以谢兰幽葬礼过后,两人便告别众人,回昆仑山魅婀宫疗养。 如今正是忙时,两人也未叫旁人相送,左右赤豹烈焰通晓人性,有它跟着,倒也放心。 东华帝君道:“我又没什么事情,”他见西王母杏眼一瞪,似要发怒,忙拆开话题,问道:“乐真,你怎么不同无天说那件事啊?” 第154章 重逢 命运的红线牵引着他和她 西王母也不想同他吵, 顺着话头道:“告诉他干什么?跟他说不要把谢兰幽埋了我已经仁至义尽了好不?不和他计较他发疯的事情也就罢了,总要让我出一口气的。” 东华帝君劝道:“虽说如此,他和谢兰幽到底是有情, 你这样……便是不为了他, 也好歹看看谢兰幽的面子。” 西王母道:“才不要,我就想不明白, 兰幽怎么就看上了他?”她见东华帝君还要再说, 才道:“好了,其实那镯子上的返魂草到底有多少,还有这草有没有用,我自己都拿不准, 跟他说什么?什么都不说,兰幽若有一天回来,自是最好。若是她回不来, 天长日久的,无天纵然不淡,总是能接受了。别是他给我这话勾起来了, 偏生兰幽又没能回来, 日子一天天的熬下去,这不是造孽吗?” 东华帝君不料是因这个缘故,这等人回家的滋味有多难受,天下间没有比他更清楚的了。 西王母道:“喂, 倪君明, 你想什么呢?”东华帝君一晃神,笑了笑,摸摸她的头发,却不说话。西王母嘟囔道:“神神秘秘的。” 两人并肩走了片刻, 西王母又道:“倪君明,有件事情,我总觉有几分不对。”东华帝君问道:“你是指……” 西王母道:“我总是隐隐约约的觉得,慧眼中那个白衣人有些熟悉。可若真说究竟是哪里熟悉,一时又想不起来。” 东华帝君每每见到那白衣人,总会有几分异样之觉,好似隔着一层薄纱看去,纱帐那头的人如雾中花、水中月一般朦胧模糊,似是故人,又似是陌路之人。他原本以为这是自己的错觉,今日听到西王母亦有此感,顿时疑心陡起,停住脚步道:“原来这竟不是错觉么?” 西王母惊道:“你也这么想?如此看来此人必是旧识了。当此世间,能够遮蔽慧眼,令你我与无天三人都不能窥破的人……还是你我的旧识……”她说到这里,猛然抬头去看东华帝君,两人眼神在空中交汇,齐齐露出悚然之态。 东华帝君上前一步,拽住她的手腕,道:“我们得马上回灵山,去找无天说清楚!”西王母点点头,两人一齐转身,忽见一白衣人施施然立在二人身前,当下骇了一跳,情不自禁的后退了一步。 一声猎豹的嘶吼之后,天地无声,八百里昆仑山延绵不绝,宛如旧日。 小谢放下手中的书,在本子上“仙党二次建立”的字样后面记上“西王母东华帝君退隐幕后”,又在二者之间连上一道线,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一阵微风拂过,空气中浮动着炖肉的香味。她到这座城中已经有一个半时辰了,在藏书阁里忙了大半天,一粒米还没吃。小谢摸摸肚子,她修成辟谷之术倒也有些年头了,只是法术练成了,嘴上却不修,这法术是能不用则不用,饶是她明知此刻运气于丹田,便可不受口腹之饶,却仍是合上书,起身循着香味走去。 藏书阁建在一件公园中,园子里有不少坐在长椅上享受春光的游人们,小谢一路向外走去,路过一条长椅,耳边忽闻一声轻微的吸气声,她循声转过头去,但见一约莫三十几许的男子坐在长椅上,微微皱着眉头。 小谢快步上去,向那男子道:“打扰一下,请问您需要帮忙吗?”那男子抬起头来,盯着她看了一会,眼中带着难解的疑惑。小谢眨眨眼睛,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急忙解释道:“是这样,我刚刚听到您似乎有些不舒服,请问我能帮上忙吗?” 那男子恍然,轻声道:“我没有不舒服,你误会了。”他见小谢窘迫的笑了一下,似是不好意思,又出言安慰道:“多谢你,好心的小姑娘。” 小谢尴尬的摇摇头,低声道:“既然是误会,那我……”她左右看看,道:“我去吃饭了……啊。”这句话脱口而出,她忍不住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解释道:“我是说,我先走了,再见。”说着不待那男子说话,一溜烟的跑了。 她跑出七八百步,拍拍自己的脸颊,舒了一口气,才四下看看,寻找这附近可有什么好吃的东西。 路边的摊子上有买驴肉火烧的,小谢排了老长的队,才到了那卖火烧的老妈妈的跟前儿,她眼睛溜到还有混沌,便要了一个驴肉火烧,要了一碗混沌。 老妈妈用油纸把她的火烧包好,又给她舀了一碗混沌,拿眼睛示意她店里人满了,要她端着等一会。 小谢懒得等候,见屋檐下面坐了一排进城打短工的农民,便跟着凑了过去,也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她把火烧放在一边,双手捧着混沌,小口小口的啜着。 等她喝完了混沌,正要将汤一起解决掉时,只听头顶上有一人用低沉的嗓音问道:“我想找个时辰工,替我收掉库房中堆积的杂物,你们谁做过这个?” 小谢听声音耳熟得很,心中好奇,她自碗中抬起头来,与那人正好四目相对,顿时呛了一口。急忙捂住嘴,轻咳了两声。 方才在公园长椅上见过的黑衣男子也是面露讶然,见到是她,不由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小谢心知自己穿的这一身委实不像时辰小工,她也没什么不可说的话,便指着一旁的驴肉火烧摊子,说道:“我想吃东西,可是她家人满了。” 黑衣男子面上闪过一丝不自在,“哦”了一声,转身离去。他走得甚快,旁边的时辰小工追之不及,回来愤恨的瞪了小谢一眼。 周围的人他同他一般,同仇敌忾的对小谢怒目而视,小谢心中嗤了一声,坦然自若的把汤和火烧吃下肚中,起身将碗给那老婆婆送回去,才离开了这条街。 她自怀中抽出一张便签,对着上面的地址沿街缓步而行。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层层的云在天上堆积成了深蓝色,沉闷的湿意叫人只觉身上发黏。小谢稍稍加快脚步,一路路过小摊云集的午市、鳞次栉比的铺子。风刮起的时候,小谢停在门牌号与纸上一模一样的一栋建筑前,那是一家有三层楼高的客栈,被一只杆子挑着红色的招牌在风中摇动着身子。 小谢看看招牌,又看看手心里的那张纸,上头确实写着“乐仁客栈”四个大字没错,便抬脚迈入了客栈。 她刚在客栈大厅中站稳,只闻身后“哗”的一声巨响,大雨倾盆而至。那搭着毛巾的跑堂小二迎了上来,点头哈腰的向她笑道:“这位姑娘,是来打尖儿,还是来住店?”小谢道:“我来住店,给我一间干净的上房。” 那小二笑道:“瞧姑娘您说的,我们乐仁的房,个个干净。当然了,那上房比其他房舒服多了,临着街景,推开窗就是咱们天悦城最出名的天悦花圃,正合您这金玉一样的大美人住。不过劳烦您过来登个记,我先上去给您打扫房间去。”他嘴皮子利索得紧,一串话说出来,一个磕绊都不打,引着小谢到了店柜前。、 掌柜的站在后头,见了小谢微微一愣,眉头微微皱起,眼睛向下看了看,继而陪笑道:“这位姑娘,请将符印拿出来,在下好登个记。” 小谢应了一声,摸出符印递给他。这符印是个人身份的凭证,上头写着姓名性别年龄原籍,还有一串数字,来代表符印的主人。人出门在外,不论住店还是雇车出行,大多是要这符印,验明正身,以防有坏人流窜在外。 掌柜接了符印,看了一看,斜眼睨着小谢,念着符印上的字道:“小——谢——这名没头没尾的字可不常见,姑娘该不会就是那个帮着镜中小贼打官司的讼棍吧?” 小谢愣了一愣,大大方方笑道:“不过混一口饭吃,讼棍这名头那是万万不敢当的。” 第168章 掌柜的听了,冷冷一笑,将符印往她怀中一丢,道:“对不住了,小店庙小,容不下姑娘这尊大佛,姑娘还是另找别的地方去吧。”说完中气十足的喊了一声:“小二,送客!” 那小儿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哧溜”一声钻了出来,向小谢一伸手道:“对不住了,姑娘,请吧。” 小谢看看外面云彩“哗哗”的泼在地上的水,道:“下雨天留客,这么大的雨,掌柜就要把我往外赶啊?” 掌柜把算盘打得啪啪作响,一边打一边道:“下雨天留客,嘿嘿,天留我不留。快走快走,别脏了我的地界。” 小谢瞄了外面一眼,雨水流过屋檐,化作一道帘幕,打在地上,心中不禁叹气,只好拿出一小块碎银子,放在柜上,向那掌柜说道:“掌柜,我符印在此,手续齐全,又有银钱,断不会拖欠你的房钱。你就这样赶我出去,莫非是歧视我,这好像不合法吧?” 掌柜嘿嘿冷笑,道:“老子不歧视你,可老子有自由拒绝老子不喜欢的客人,你这女表子滚不滚?不滚老子赶人啦。” 小谢闻言,眼睛一瞪,正要说话,便听那掌柜喝道:“小二呢!小二呢!死哪去了,还不给我把这女表子轰出去!”那小二听了,上前一步,伸手一推,小谢见她不像是个练家子,不防他手上一股劲力传来,竟给他搡了出去,她的脚在台阶上一抖,不由自主的向后仰去,不偏不倚的向路上一行人砸去。 第155章 初遇 于是他们就这么同居了…… 那行人见她当头砸下, 侧身闪开,袖子一拂,将她拉住, 跟着往边上一扯, 强迫她站稳脚步。小谢还未来得及道谢,浑身上下已被雨水浸的透透的。那店小二见他险些砸了人, “啊”了一声, 灰溜溜的躲进了店里。 小谢吸吸鼻子,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她向那路人做了个揖,道:“多谢阁下方才援手之情……咦?是你?” 那路人玄衣披发,正是小谢今日两度与上的那人。他动动手腕, 指指小谢,雨幕陡然间散开,虽是滂沱依旧, 却再难近小谢身侧。小谢顿觉衣衫尽干,身上一阵清爽,忙道谢道:“多谢这位前辈。” 那人抬头看看在雨中已卷成一团客栈招牌, 问她道:“你被客栈赶出来了?”小谢气恼道:“看起来好像是。”说罢顿了一下, 又道:“但是,我绝对不是因为欠房费才被赶出来的。” 那人微微好奇道:“那又是为何?”小谢嘟囔了一句,那人未听清,向前靠了靠, 还不待他再说, 店小二捧了一碗姜汤,分开雨幕,出了店门,向那人道:“这位公子, 不好意思,没撞着你吧?我们店客满了,这姑娘非要住进来,我这才和她推搡起来,真是对不住了。” 那人摇摇手,没有去接那姜汤,问小谢道:“你没有地方住?”小谢瞪了一眼那店小二,道:“我原在他家订了一间客房,突然之间就没有了,如今却是没有地方住。”店小二还想辩解什么,那人道:“我家尚有间客房空着,相逢即是有缘,如果放心,便到我家暂住吧。” 店小二闻言,面上微微讶然。小谢琢磨了一下,手缩在袖子里偷偷传了个信儿给楚玫,向那人谢道:“多谢前辈高义。”那人道:“随我来。”说罢转身便走,小谢跟上他,雨幕在两人身边聚散又合拢。 走过两条街,那人倏的伸手抓住小谢,不等她挣扎,便半挟半持着她上了云路,两人在云上走了不消几步,复又下去,城外青山半山腰上,建了一座两进的小院子,那人在院门前停住脚步,推门入内走了两步,转过身来,向小谢道:“进来呀。” 小谢略一踌躇,便举步入内,问那人道:“小谢多谢前辈收留之情,只是尚未请教高姓大名?” 那人道:“我叫无天。”小谢眨眨眼,笑道:“吴前辈,你的名字真有趣,倒和那位无天佛祖听起来像的很。”无天听了,默默无言的看了她一眼,转身绕过影壁墙,向里走去,一边走一边道:“前头是厅堂,后面左边是我的屋子,你莫要随便乱闯,东面是客房,我这里没有仆役,你自己收拾收拾罢。” 小谢“诶”了一声,无天接着道:“南边那间屋是书房,后头园子里景致倒好,你若有心思可去看看。”小谢向后头瞄了一眼,问道:“那那间屋子是什么?” 无天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了一眼道:“那是厨房。”小谢问道:“不知我可不可以借用厨房?”无天道:“除了我的卧室,你随意便是。”小谢笑道:“多谢前辈。” 此时天色已晚,小谢收拾了客房,与无天道了晚安,在房中看了一会卷宗,便洗洗睡去了。那日深夜,她方才知道,此间主人居然恰巧是谢兰幽的旧识,因伤隐居在此多年。面对这番境遇,饶是她平素不信运气二字,心中也不得不暗暗称奇。 天际微白,带着暖意的阳光照进屋中,无天有些迷糊的睁开眼睛,茫然的看了看四周,他这是睡着了? 无天站起身来,按按太阳穴。当年那大火烧起之时,他赴身上前,奈何火势汹汹,不但未救回谢兰幽的性命,反是给自己添了一身伤。 谢兰幽的葬礼过后不久,他的伤势也跟着难以压制,只好到这天悦城的别院中闭关修养。这一下数百年的时光转眼而逝,直到五年前冬天,他的身子才稍稍有些起色,能偶尔离开别院出去逛逛。 这一觉更是近年来为数不多的一个好觉,竟叫他觉得有些神清气爽。 想来他堂堂黑暗之渊的主人,当年三界说一不二的佛祖,竟然落得这个地步,无天也不由苦笑。 忽的,一阵奇异的香味飘进了他的卧室,带着融融的暖意和肉的味道。无天呆愣了片刻,才想到自己家中昨天晚上住进了一位客人。他理了理衣服,出了屋门。 这别院里的种种自是不能与灵山相提并论,两进的小院子里只有小厅堂、一间主室、三间客室、一间书房和一间库房,当然还有小厨房,就在两个院子之间拐角的地方。 吱吱的油声伴着肉汤的香味从厨房里传来。隔着门,无天看到小谢年轻的身影在厨房的灶台边忙碌着,她手里拿揉着一团雪白的面,反复的摔打、拉长,迎着风抖开的瞬间,那面团化成千丝万缕细若游丝的白色长线。 小谢把那团线丢在笊篱中,放入锅子翻滚的沸水呆了了大约一眨眼的功夫,变快速将那面团捞了出来,放入碗中。 接着她从另一个锅子中要出一勺浓郁的褐色肉汤,浇在碗中,才将那碗端起放在一红木托盘上,端着满满当当的托盘,转身就看到无天站在离厨房门不足五步的地方看着她。小谢的手向上端了端托盘,笑道:“前辈,你这便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了。” 无天上前接过她手上的托盘,道:“难怪你昨天还特意问我你是不是能借用厨房,你多大了?是哪个不修师德的家伙教的,怎么都化成人形了,还没修成辟谷之术吗?” 小谢听他提及师门,脸色稍稍一黯,继而笑道:“我是个不肖的弟子,早就破门出教了。这不关他老人家的事儿,您就别把他老人家牵扯上了。” 无天不知她还有这段过去,想想她一介妖精,偏偏入了仙党,心中多多少少有了猜测,正要安慰她,却听她说:“再说了,一日三餐,是我的习惯。我早先修成辟谷之术的时候,也是这般。老辟谷多没意思,这世上的酸甜苦辣咸五味都不尝尝,难道长舌头就是用来说话的?真若如此,当真是委屈了它。” 无天给她不轻不重的噎了一下,也不气恼,心中思量道:“这孩子到真有几分像兰幽,便是这般歪理,也是一套一套的。” 两人在小花厅里坐下,小谢将那碗龙须细面端到自己跟前,把一碗撒着细碎葱花的粳米粥和一盘肉卷递给无天,道:“您也尝尝?”她顾忌无天手上有伤,特特在每个肉卷上都插了一枝签子,好叫他拿着方便。 无天撩了一眼,只见桌上另外两个配粥小菜里也都插着小签子,不由莞尔一笑。 他见小谢这般殷切,便拿起一个肉卷,轻轻的咬了一口。那肉卷白面柔软,带着粮食特有的甜味,肉糜剁得碎碎的,带着肉汤被裹在一层层面中,一口咬下,浓郁的汤汁涌出,在口中散开,果是十分美味。 无天不由笑道:“凭你这手艺,日后便是被踢出讼师行当,也可去开个早点铺子,定也能日进斗金。” 小谢道:“谁要去开个早点铺子?起早贪黑忙忙碌碌不说,风雨里来日头里去也不提,单是每日迎来送往,小心赔笑,就我这暴脾气,可做不了这个。” 无天微微一笑,只低头喝粥,并不与她纠缠这个话题。一碗粥见底,无天笑道:“昨日你给我的书我也看了一些,只是我有一事不明。” 小谢道:“前辈什么事情不明白,直言就是。” 无天道:“我不信这世上的事情当真坏到书里头讲的那个地步,谢兰幽昔年为三界众生计,非但立下各色法条,更选拔了一批贤官能吏,勿使旧仙界轻民重官、官官相护之事重现。可你那书里连‘率兽食人’这样的话都讲出来了,这个镜中先生,委实有些危言耸听。” 第169章 小谢微微一笑,似是不以为然。无天怫然不悦,问道:“这是何意?我虽在这别院中养伤,但也并非不问外事。若说他们都在糊弄我,那我自己在街上看到的,总不会有错吧?” 小谢道:“前辈,耳之所闻,目之所睹,皆是一片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可前辈一个人只有一双眼睛,一对耳朵,怎么能看到天下间所有的一切呢?要知道,越是恶性累累之处,越容易为人所忽略啊。昔年三界缝隙,多少冤屈藏在其中?可三界中知道那里的人,除了当初的加害者,又有几人?” 无天沉默了一下,道:“莫非近些年来,灵山和天庭有什么重大的人事变动我不知道?” 第156章 草命 这些草,在他们眼里根本不是草,…… 小谢道:“当年谢兰幽身死, 无天离开灵山,黑袍与王璇便成了接任之人。后来王璇和陈曦乐双双失踪,巨蝎接任了王璇的职位, 再后来黑袍为人所杀, 赢妖又接任了黑袍的职位至今。前辈知道的又是如何?” 无天舒了一口气,道:“与你一般, 既然如今在位的仍是赢妖和巨蝎……他们都是当年黑暗之渊的旧人, 应当不会……不会重蹈旧仙界的覆辙吧?” 小谢斟酌道:“人心易变,这两位大人昔年是何模样我不曾见过,这却不便评说。但我所眼见,与镜中先生同, 与前辈不同,却是事实。” 无天微微皱眉,问道:“你所眼见, 又是何等景象?” 小谢转头看看地上的影子,在心里估摸了一下时间,向无天说道:“我来天悦, 是有要事。我对前辈说过, 我是妖精之身,却是仙党在凤仙郡的郡党首领。” 无天颔首道:“是有这么一回事。”小谢道:“我来此,并不只是为了镜中先生一案。除却此事,更是为了灵山76号文件而来。” 无天疑惑道:“何为76号文件?” 小谢伸手自袖中摸索了一下, 摸出一只香囊, 她将那香囊递给无天,问道:“前辈,你可知此物是什么做的?” 那香囊通体呈绯色,身上细细的纹路, 像是用草编织的。阳光照在上面,温润好似玉石一般,轻触一下,触手之处,柔软中带着一股韧劲儿。细看材质,却是既非金银所制,也非织物所缝,当真是件稀罕物。 无天笑道:“这可难不倒我。此物名叫红玉草,是你们凤仙郡独有的野草。当年,凤仙郡的郡侯醉酒,无意间推翻了供给玉帝的供桌,玉帝恼怒,给凤仙郡立了三道难题,这三道难题倘若一日不解开,凤仙郡就一日不下雨。” 小谢道:“不错。” 无天摩挲着香囊的温润光滑的表面,他的眼睑微微下垂,幽深的眼睛隐藏在睫毛后面,似乎有什么埋藏这的年深日久的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他继续道:“当时,凤仙郡的地仙红玉为了救全郡的人,枉死在旧天庭中。有传言说,红玉死的那一天,她的魂魄回到了凤仙郡,那一天晚上,有人看到凤仙郡郡郊的土地上,有一个红衣女子翩翩起舞。第二天的秋天,那里生出了一种之前没有人见过的野草。”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小谢接道:“这草的叶子绯红若火,纤长如苇,生在高大坚硬的像竹节一样的茎上。乡下的人就将这茎砍下来,连着叶子带回家去,他们发现,晒干后的叶子,还有叶子的韧性,却呈现出玉的质感,在光线下,温润雅致,有的还流光溢彩,异常好看。” 小谢停下来,抿了一口茶,说道:“乡人们说,这是红玉的魂魄化成的草,她变成草回来,守护着她的百姓。他们把这草的茎带回家,当做冬天里取暖的燃料。他们将这草的叶子编成家什使用,他们在夏天摘下叶子间藏着的果子,榨取果子中的糖分来吃。有过路的客商喜欢红玉草的颜色,就把它带回去。一来二去,这草就像景德镇的瓷器,有了名声,成了乡人们谋生的第二碗饭。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这草就像它的名字一样,养育着凤仙郡的人,成了凤仙郡人的第二条命。” 无天叹了口气,笑着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他问道:“这和你来到天悦城,又有什么关系?” 小谢道:“红玉草处处都好,唯有一处不好:每年中秋前后,红玉草的叶子被采摘下来之后,放在外面晾干的时候,会在夜里放出一种黄色的烟雾,所以自打红玉草在凤仙郡大规模种植起,凤仙郡每年从深秋到第二年立春,都会被黄烟笼罩。这些黄烟,对人的肺很不好,尤其是近些年来,这些烟气扩散到了灵山附近,灵山为了遏制烟气,下达了七十六号文件。” 无天道:“这正是应当做的,你自己也说了,这些黄烟对人的身体不好,既然如此,岂能任由他们扩散?灵山下令遏制,正是对百姓负责之举。” 小谢摇首道:“这话若是别人来说,我是信的,若是灵山上的人说,我是一个字也不肯信的。” 无天道:“这就可笑了,因何有次之念?” 小谢道:“今年眼看着就要秋收了,突然之间下达这个命令,当天下午就出动了衙役,到地里去把所有的红玉草都给砍掉了,连根都一把火烧掉了。眼看着就要收获了,这些草打下来就是一年的辛苦钱,那些茎砍下来,充作燃料就能度过一年最冷的时候,结果呢?现在全没有了。前辈,你不了解农户,你可能不知道,这些草,在他们眼里根本不是草,那就是他们的命。” 她见无天眉头皱了起来,尤嫌不够,继续道:“现在眼看着天一天一天的冷了下来,这些农户没有钱、没有燃料,还不知道要怎么过冬。灵山上头一道命令下来,近十万的农户跟着遭殃。” 无天沉吟片刻,道:“灵山对此没有什么补偿吗?”小谢冷哼一声,道:“事情出的第一时间我就去府衙问了,府衙的人说,取缔红玉草是上面的命令,他们只是执行,别的不归他们管。” 无天沉默了,小谢道:“幸好谢兰幽活着的时候,曾经在《母法》中定下一条质询律令,这条律令赋予各地代表针对各地事务的质询权,我就是来对灵山76号文件进行质询的。这件事情在入冬之前必须解决,不然……不然恐怕会出现难以挽回的后果。” 无天道:“凤仙郡在天竺境内,那里的冬天……” 小谢道:“和天悦的仲秋时分差不多。但是凤仙郡冬季多雨,雨下过后,寒冷刺骨由盛平日,所以需要燃料过冬。” 无天拧起眉头,小谢看看地上的影子,起身一边收拾碗筷,一边道:“前辈,时间快到了,我现在要去府衙,大概晚上回来。” 无天也起身道:“我和你一起去。”小谢愣了一愣,笑道:“好啊。” 她将碗筷碟子收拾好,拿到厨房中洗净,这才换了衣服,和无天一起出了门。 “质询的地点一般是各州府衙门的宣传室,因为事涉人间,依照规定,最高的负责机关是天悦城的中心府衙。”小谢一边走,一边向无天解释这些年来的政策变迁。 不一时,两人到了府衙门口,无天看着门前攒动的人头,不由有些吃惊,问小谢道:“他们是……什么人?” 小谢道:“小报的记者,不用管他们,跟着我走就好了。”她说着习惯性的伸出手示意无天拉住她,却见无天有些莫名,猛地想起这是个不知养了多少年伤老古董,心中不由有些赧然,讪讪的将手放下,说道:“你同我来啊。” 无天这才明白她的意思,跟上她问道:“你……你胆子倒是大得很。”小谢明知是这老古董太过保守,脸还是不由自主的烧了起来,生硬道:“前辈你弄错了,我们现在的时代不忌讳这个,再说我原来带徒弟也常常这样,一时习惯罢了。” 无天挑了挑眉毛,跟着她挤进人群。两人左绕右绕行到了门口,小谢一抬手向门卫出示了符印,一指无天道了一声“我的助手”,那门卫便放二人进入了院子里。 两人走过院子,进了大堂,无天四下一望,这前厅十分宽阔,几乎可做一个容纳七十来人的小会场。厅中有数个门,通向不同的地方,正对着大门的,是木制的台阶,通往楼上的转弯用金粉粉刷着“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之类的标语。 小谢向他说道:“你没有讼师符印,又是第一次来,我要去给你填张表,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无天不知她说的“填表”是什么意思,只胡乱点点头答应。 小谢便离开他去到前台,在一人身后等着 这五百年来,无天踏出别院的次数屈指可数。莫说原先内伤外伤迸发,只得在榻上老实躺着的时候,便是后来身子稍稍好转,他在外面看到什么稀奇之物,总会下意识的呼唤谢兰幽的名字,想叫她也一起看看。孰料名字出口,才惊觉那人已不在人世,心中总有几分难忍的悲意,渐渐地也就很少出门了。 此刻,他漫无目的打量着四周,五百年的时光,人间早已是天翻地覆,目之所及,大多是只闻其名,不见其形的新鲜事物,叫他半是好奇,半是失落。 第170章 正神游间,不妨左臂给人轻轻一撞,跟着传来一声“抱歉”,无天侧头看去,却是一身着浅绿色劲装的女子。那女子见了他也不禁一愣,上下稍稍打量,斜飞入鬓的英眉轻轻挑起,肯定的笑道:“生面孔?你是第一次进这种地方?” 第157章 初光 无天:我不管你说什么,反正不准…… 无天不知自己怎么给她看穿, 便颔首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第一次进这里?” 那女子笑了起来,一手抱臂,另一只手指指人来人往的大厅, 道:“我不但知道你是第一次来, 我还知道,你肯定是哪个讼师带进来的小助手。” 无天微微一愣, 他自不是小谢的助手, 但小谢将他带进来却是用的这个名目不错,却不知这女子又是怎么知道的? 那女子像是看出了他眼中的疑问,解释道:“你一个人在这里四处张望,什么都想看看, 可见是第一次来。偏偏你又不肯向里走,那就是在等人。这里进出的人除了他们自己的员工,来的或有符印, 或要亲身登记,在大厅里等人,八成是在等登记的人。你要是登记完了, 在等同伴, 不会在这里,会在那边。”她说着,指了一指前台旁边的一溜椅子,接着道:“那你八成是不用自己登记, 可这里只有助手, 是允许带他们进来的人代登的。” 无天听她说得也有道理,正要点头,忽的想起一事,问道:“那你怎么确定, 带我进来的是讼师?” 那女子又笑道:“因为这里的助手要么是记者带进来的,要么是讼师带进来的,我对你一点印象都没有,而且现在在那里等着登记的一溜人,没有一个是记者,所以你肯定不是记者带进来的,那你就是讼师带进来的了。” 无天想起小谢说过,记者就是如今负责写邸报的人,不禁惊讶道:“天悦城是京畿之地,官家私家大大小小的报纸少说也一百来家,你难道认识所有的记者,连带着见过他们所有的助手吗?” 那女子咧嘴一笑,还未说话,便听小谢在她背后悠悠道:“这位可是整个三界首屈一指的大记者、大名笔郁初光郁夫人。不要说小小一个天悦城,便是整个三界报界的一举一动恐怕她都了如指掌,更不用说天悦是她常驻之地,自家门口自家自然清楚,啊?” 郁初光闻声回头,见到是小谢,面上笑容收敛了三分,道:“谬赞了。” 小谢不由装出一副委屈巴巴样子,无辜道:“干嘛看到我就摆出那副表情,好歹我们还是朋友,你这也太冷淡了吧。” 郁初光道:“你不知道你现在的名声有多差吗?我只是不想让别人觉得我们很亲近罢了。”小谢撇撇嘴道:“你什么时候也在意起这种事情了?”郁初光道:“现在。” 小谢给她噎了一噎,泄气道:“我现在算是体会到我名声有多糟了,不过话说回来,我名声这么差,你们上司还敢派你来跟我的案子?不怕带累了你的名声啊?” 郁初光假笑了一声,道:“你名声虽然是糟的不能再糟糕了,可这案子一个涉及到国府的糟糕政策和近十万人的生计,一个涉及到谢兰幽和言论自由,都是大案中的大案,不让我来,他想让谁来?况且我们这一行你还不清楚啊,臭到家非但比籍籍无名强,有的时候还比盛名在外强呢。” 无天不禁皱眉道:“这是什么道理?”郁初光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小谢拍拍她肩膀,劝慰道:“哪个行业都有这种事情的,你看,你讨厌我们仙党,可是这回呢,总算是我们仙党做了件好事吧?” 郁初光道:“做一次好事并不代表什么,说到底仙党只不过是想争取民心积蓄实力,好取妖党而代之罢了,如果不是有利可图,仙党会支持你做这件事情吗?前些年不是提起了什么试行陪审团制度,结果两党之间,你来我往,党同伐异,互相扯皮,说到现在还没有结论,弄得正事效率低下,倒还好意思说。” 无天在一旁一边听她二人你来我往,一边细思二人话中之意,这时不禁问道:“听郁夫人话中之意,你不赞成仙党与妖党互相制衡之事了?” 郁初光道:“是,两党制衡的核心是制衡,可现在呢?一件事情,不以是否能惠及百姓而论,而是以党派论,都想占据利益,为了反对而反对,一条政策扯皮上几年,好像很有意思似的。” 无天道:“夫人刚刚说,仙党支持小谢为百姓请命,既然如此,且不论理由为何,百姓总算是受惠,可见两党有其可取之处,否则当日谢兰幽何以坚持启用仙党,以制衡妖党?” 郁初光冷哼道:“过去旧天庭在位,这种为了一人喜好不顾百姓死活的事情也不少吧?如今风水轮流转,妖党上位,除了有特权的那批换了人,世上的事情还是古老的味道。如今两个流氓扯皮,都想要百姓这个第三家帮忙,自然极尽拉拢讨好之能事,如此居然能坏坏变好、负负得正,真可谓三界奇观。” 无天笑道:“世事便是如此令人不解,谢兰幽能看破这一点,用人性之恶维护人性之善,当真了不起。” 郁初光闻言,眼神竟闪烁了一下,叹了口气,只向小谢道:“此人我是佩服的,只是前车之鉴,后事之师,我对党派这种东西,敬谢不敏,这一点还请你见谅。” 小谢轻声道:“我明白,今日是我不好,不该跟你提及此事。”郁初光微微低头,轻咳一声,缓声道:“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准备,咱们屋里头见了。”两人相视一笑,郁初光向无天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无天道:“这位夫人脾气古怪得很,如今的政事不在妖党手中,便在两党之间,她不喜欢党派,偏偏还要来掺和。听她说话的口气,莫非是个不要官府的人吗?” 小谢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闭关修养这么多年,还知道‘不要官府’?” 无天道:“这个说法虽然是吕薇写入书册的,但最初的根基来源于谢兰幽和王璇的某次对话,谢兰幽随口提了一句,被这个吕薇注意到了,她拿来研究,才渐渐成册成书。这世上只要是谢兰幽的东西,我都知道一些的。” 小谢道:“你还真是……谢兰幽通啊。” 无天笑笑,那笑容中似乎带着几分苦涩。小谢说道:“郁初光这个人,她啊,她一方面觉得不论是谁掌管国府,都想为自己谋利,这样一来,百姓应得的利就会被偷走。可是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如果干脆不要国府,那这个世界就会更乱,会彻彻底底的变成野兽居住的丛林,每一个人都失去约束、随心所欲,到了那个时候,三界就会成为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连国府治下这一点要脸的遮羞布都没有。” 无天道:“这么说,她是一个看到问题却不知如何解决,所以只能一边恨一边服从的矛盾体?” 小谢低声说道:“此事不能怨她。我听人说她原本仙党的成员,因为笔杆子比别人都好,就被调去做党报,结果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她和仙党里的人大吵了一架,从此□□,绝口不提仙党二字。” 无天听她言语之中多有晦暗不明之处,不由重复道:“出了什么事情?” 小谢点点头,轻声道:“没人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情,只隐隐约约听说,涉及到仙党内部的一桩丑闻,郁初光要将它爆出来,好还大家一个干净,但仙党内部肯定是不允许这种事,所以郁初光就愤而出走。” 无天略一思忖,点点头道:“原来如此,难怪我在她的身上感应到了那个法术。” 小谢不解的“啊”了一声,无天解释道:“她的身上有一种很古老的法术,一旦她身死,就会有声音回荡在天地之间,把她生前想要隐瞒的那个秘密复述出来。” 小谢也是拜在名师坐下苦苦修习多年,虽说破门出教的时候把一身的功体悉数还了回去,但这些知识还是记在心中的。饶是如此,这般古老的法术也是不曾听过,闻言心中不由微微讶然,继而蹙起眉头,说道:“这事有些奇怪。” 无天问道:“哪里奇怪?”小谢道:“仙党的丑闻,妖党必定乐见,怎么竟没人将主意打到郁初光的头上来?”无天忍不住道:“妖党有这么恶劣吗?” 小谢道:“财帛动人心,能让郁初光在自己身上施下这种法术的,必定是惊天动地的秘密。两党你争我斗这么多年,尤其是妖党身为如今的三界主宰,早就将仙党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立刻拔之而后快,有这么一个大把柄,我不相信他们会放任。” 无天道:“或许,妖党中没有人注意到郁初光身上有这么一个法术?”他见小谢由自蹙着眉间苦思,不由转移话题道:“依你所说,我对这位郁夫人倒也了解了不少,你知不知道,我刚刚一见她,还以为见到了一位故人。” 小谢奇道:“不知是何人,叫你作此联想?” 无天道:“是你们讼师的祖师婆婆,王璇。” 第158章 文明 凤仙郡的人生活的也很好,怎么到…… 第171章 小谢闻言, 颇为兴奋,问道:“真的?你还见过王司?她是什么样子?”无天道:“脾气有点像郁夫人。”小谢道:“真没想到你还见过王司,我一直想我要是能见到王司本人就好了, 其实也没差多久, 不过一百来年罢了,真是……今生无缘啊。” 无天听她重重地叹了口气, 不由笑着安慰道:“你也就是没见过她罢了, 真要见了,也不过一个鼻子两只眼。她那人冷冰冰的,糟糕得很,也就兰幽同陈曦乐两个受得了她罢。” 小谢笑道:“那你也同我说说, 我读书时便喜欢她,如今遇上一个见过本人的,是不能放过你了。” 无天摇摇头道:“又冷又硬, 人在她面前倘有一句话说的不对,就冷笑起来。不过……倒也不是一无是处。这女子眼明心也明,是个难得的明白人, 身上还有一股不服输的韧劲, 什么都敢干。”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才继续道:“其实……我一直很惊讶,她竟然会想要去昆仑山游玩……我一直以为她是那种天天都在忙着公事, 一刻也不爱休息的人。” 小谢道:“是人都有想放松的时候, 当年和你同名的那位一怒之下弄出不少事情来,西王母和东华帝君又去向不明,王司说是一个人独挑大梁也不为过。那么多事情处理完,便是想休息一二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况且我听说, 当初是陈曦乐陈医师和她一起去的,说不定是陈医师想去,就叫上她,叫她顺道放松一下,免得弦绷得紧紧的,未响先断了。” 无天一边听她说,一边点点头道:“这倒也有些道理,她呀,也唯有陈曦乐能说上一说了。” 两人正说话间,一群人忽的自门外涌入,小谢转头看去,只见那人群中男女老少皆有,穿着打扮也各不相同,便侧头对无天道:“等他们过去,咱们就进去。” 无天点点头,问道:“这些是什么人?怎么看着……就是一些寻常百姓?” 小谢道:“正是寻常的百姓。这质询权,只有各地的两党的代表能用,但当年王司还活着的时候,曾通过了一条法令,大凡质询之事,不但要郁初光那般的报纸记者在场,更加要普通百姓来听。这些人便是来听这场质询会的。” 无天点了点头,思忖片刻,问道:“既然如此,你方才是在等他们来?”小谢愣了一愣,才道:“是,他们是最后入场的,等他们入了场,后头就没有其他的人了,反正咱们是来质询的,缺了谁的位置也不能缺了咱们的,何苦早早的进去和他们挤。再说了,你头一次来府衙,四处看看,才好看出些门道来。” 无天听了最后一句,才知她在大厅前待这许久竟是为了这个,不禁笑了一笑,道:“那咱们快进去吧。”他话一出口,不禁微愣,什么时候,他和这刚认识不足十二个时辰的小姑娘倒成了“咱们”。 小谢却没注意他话中之意,只带着他向府衙深处走去。 质询室是个十分大的会场,中间是高台,台子上有讲台,高台边上有一溜配着桌子的座位,四面呈方形围着数排座位。正对着高台讲桌的一排座位也配着长桌,座位后面全是穿官府的人,一个个或沉着脸一言不发,或低声同身边及后排的人说话。 高台左侧的座位较之官员座要小一些,也没有配桌子,只有扶手上有一块可以拉出来的板子,板子上带着圆形和长条状的凹槽,显然是用来放砚台和笔的。无天一眼看过去,就见郁初光坐在这一侧中间的位置,或向官员席,或向高台,都能看的清清楚楚,显然不是有人给她占了这个好座,便是这一行的规矩。 另外两侧挨挨挤挤的坐着一些百姓,将整个坐席占得满满当当。他们的座位最简单,只有一个椅子罢了。 无天奇道:“这么正好的人?”小谢道:“哪能,看见站着的衙役了吗?”无天点点头,小谢道:“他们负责维持会场的秩序,包括在开始之前,文明的把没有座位的人请出去。” 无天闻言皱起了眉,小谢道:“这也没什么,会场没有秩序,万一出个什么事情,那可真是哭都没地哭去。”无天道:“我知道这个,我问你,什么叫做‘文明的把人请出去’?” 小谢道:“就是还有不文明的法子,不过到底是府衙,众目睽睽之下,大家都要脸,不会出这种事情。” 无天冷笑道:“那不要脸的地方在哪里?”小谢一边向前走,一边道:“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在没人关心的地方。这种地方,乡下比城里多,穷的地方比富的地方多,见不得光的地方比见得光的地方多得多。” 说到这里,她猛的停下脚步,无天跟着她站定,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高台边那一溜椅子边上了。 小谢指指桌子,道:“这是咱们的地方,你就坐在这里等我好了。”无天点点头,在桌边坐下。 小谢举步上了台阶,走到高台上,向四下里行了个礼,笑了一笑,才快步走到讲台边上,说道:“我是凤仙郡仙党党首小谢,我到来这里,是代表凤仙郡的百姓,请国府的各位给我就76号文件,向凤仙郡的百姓百姓做出一个交代。” 她说完伸手自怀中掏出一一摞厚厚的文件,铺在桌上。无天在台下见她如此举动,心中不禁奇怪道:“她怎么也是个有些道行的妖精,怎么举止之间倒像是个凡人?那是在雨中她不曾用功力震开雨水,还能说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不修辟谷之术贪嘴也罢了,怎么今日拿个东西也像凡人揣在怀里?” 他尚未想通这里头的缘由,便听小谢道:“这个月初六,凤仙郡衙的衙役突然接到国府的命令,说是红玉草晾干的的时候,产生的黄烟会对凤仙郡及其周边的天空产生影响,而且黄烟容易进入凡人的肺腑,引发肺病,所以要求今年凤仙郡及其周边地区,不得再种植、收割、晾晒和焚烧红玉草,有没有这回事?” 官员席上头一排坐着的几个官员闻言,低声交换了两句意见。小谢见状,历时拔高声音,喝问道:“国服有没有下过这样的命令,国府的执政官还需要现场商量吗?” 她话音刚落,无天只听自己右侧传来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在唯有窃窃私语的会场里显得格外刺耳。他侧头去看,只见郁初光被报界一众人拥簇着坐在座位上,一只手里拿着一杆怪模怪样,似笔却无毛的东西,另一只手掩在鼻下,眼中尽是讥讽之意。 众位官员交头接耳了一会儿,当中一位缓缓起身,说道:“国府确实下过这道命令,并且我们方才商议这件事,并未觉得,有何处不妥。众所众知,红玉草在上晾晒的时候会发出大量的黄烟。这些黄烟不但不利于百姓的生活,也不利于百姓的健康,所以国府才下命令,要求凤仙郡的百姓不再继续种植和使用红玉草。” 他说到这里,清了一下嗓子,抬手向小谢做了个“请”的动作,问道:“红玉草晾晒时发出的黄烟,对百姓的身体不利,这是不争的事实,而且在没有红玉草之前,凤仙郡就是南来北往的大郡,郡中人口数十万,大部分都是靠田地吃饭,种的是粮食。那个时候,凤仙郡的人生活的也很好,怎么到了现在,就离不开红玉草了?” 他不等小谢回答,立刻跟着说道:“当然是因为红玉草是作为货物种植的,我们都知道,农户赚的是没有商户多的,这种货物,当然要比种粮食挣得多的多,可是这个三界不光是你凤仙郡的农户要生活,你凤仙郡的农户,凭什么以整个天竺国的百姓的性命,整个天竺国上空的蓝天为代价,来赚你的这一点小小的钱?甚至煽动舆论,公然要求国府乃至灵山多位高官,为了你们这不合法不合情不合理的利益,花费时间花费精力在这里召开质询会?” 无天听了这番话,饶有兴味的转头去看小谢如何应对。却见小谢“啧”的一声笑了出来,只见她嘴咧的已然大开,眼中却尽是熊熊怒焰,不见一丝笑意,显然是怒极反笑。 她笑了一会,抬手敲敲桌子,见众人一齐看了过来,才道:“岳副执政官,您身兼工部院院长一职,工部院分管的内容,两部分,一是军工制造,二是民生规划,黄烟的问题,是你下的命令要处理,理论上百姓处理问题后生计的安置,也是归你管的,所以我来找你,正当其人。我没有说错吧?” 第159章 相似 那蓝色身影,似乎和数百年前的人…… 岳清溪听她这般说, 不禁微微挺了挺身子,道:“没错,你既然不服, 你来找我, 我岳清溪奉陪到底。可是你滥用你凤仙郡党首的职权,点名让刑院院长、吏院院长、户院院长甚至于执政官和赢妖佛祖都放下手头的公务, 过来陪你讨论这种事情, 你什么意思?你知不知道他们每天要忙多少事情?你知不知道这些事情都是关系到整个人界乃至三界的大事?” 他话音刚落,四周围忽然哗声大作,几个《每日邸报》的记者跳出来,对着小谢就是一阵猛拍。剩下的报界中人也纷纷跟着出来, 郁初光伸手按住自己身边跃跃欲试的助手,轻声道:“急什么,等着。” 第172章 助手颇为埋怨的看了她一眼, 见她不为所动,重视老老实实的待在座位上不敢任意。 小谢等众人都拍够了,才不紧不慢道:“岳清溪副执政官问我什么意思, 我就告诉各位我是什么意思。” 她清了一声嗓子, 说道:“黄烟该不该管,要不要管,自然是该管要管。可管也有管的办法,红玉草是仲夏时节种植, 今年的种植季节已经过去了, 现在是仲秋,再过两天到了初冬,就是红玉草收获的季节。按理来说,国府应该在种植及之前, 告诉大家不要种了,以防农户种了草,结果今年一年的收成全成了空,没法过日子。农田里讨生活的人,这一年的辛苦钱一下子没有了,谁能受得了?岳副执政官,你也是百姓选出来的父母官,多多少少知道点农田里的事情吧,可你想过这些吗?” 众人听了,若有所思,跟着一起点了点头。 小谢一摊手道:“你没想过,国府什么时候下的命令,让凤仙郡的农户停止种植红玉草?是今年中秋节过后,红玉草马上就可以收割的时候!我说你工部院做事顾头不顾尾,丝毫没有站在百姓的立场上考虑,我冤枉你了吗?你不要说这个命令不是你下的,是灵山下的,你身为工院院长,没有对灵山的决策提出专业建议的义务吗?” 岳清溪闻言不禁一噎,他又何尝不知道中秋之后,才下令不准种植红玉草是要农户的命,可这话也不是他说的。黄烟不只是在天竺国的上空长时间的滞留,近些年来已经扩散到了灵山,这一黄烟在灵山上下遮天蔽日,掩住了灵山清净佛土发出的祥光。 偏生如今灵山佛土里的这尊大佛,原来非是无天佛祖认定的继承人,乃是先代监察司长王璇和先代妖党党首黑袍,先后死于非命之后,莫名其妙上了位的。 那些嘴贱之人,就说这是赢妖佛祖立位不正之故。更有那造谣生事、居心叵测之徒,编出赢妖佛祖如何觊觎权利,暗自窥视良久,补下奸计,什么谢兰幽、无天佛祖、黑袍护法、王璇司长统统是给她所害。 偏生这谣言这东西,哪里是一张嘴能解释清楚的?纵然是赢妖佛祖身正不怕影子歪,天长日久下来,这黄烟就也还是成了灵山上她的一块心病,终究是提出来要治理。 要说这黄烟,岳清溪是绝对赞成治理的,但这么个治理法,岳清溪打心眼里不同意。可自古以来,这官员顾上不顾下便是传统,若在掌握他官运的赢妖佛祖和一群泥腿子里头选,有脑子的人都知道该选谁。 这样想的官员,又不止他岳清溪一人,偏生小谢把这头一炮开在他身上,直叫他心中郁郁。 还不待他说两句场面话认个错,将这事情圆过去了事,小谢又道:“我再问你,这些农户祖祖辈辈靠种植红玉草得些养家的银钱和取暖的柴禾,国府骤然之间不让人种了,拔了他们一年的收成和柴禾,他们日后的日子怎么办?国府不应该拿出一个章程和补偿方案来吗?从事发到现在,已经有三十五天,一个月有余,我问你工部院,这个方案在哪里?” 岳清溪闻言脸色一灰,出台补偿,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正如他所说,国府不是凤仙郡一郡的国府,工部院的事情繁多,很多事情都要等上一些时日。严禁红玉草之事因为是灵山上直接下达的命令,才得以迅速执行。 因为这事,工部院已经连轴转了好几日,若是再紧跟上补偿方案,那工部院的官吏们还有时间吃饭喝水吗?他原想让大家缓上两天,再做凤仙郡的补偿方案,哪知道方案还没做出来,小谢已经气势汹汹的找上了门。 小谢见他脸色不好,嗤了一声,道:“说话呀,您刚才不是还侃侃而谈吗?” 岳清溪拿出手帕,擦擦额头上的汗珠,正要说话,只闻“咔嚓”一声,急忙看去,却见报界席位上,一片“咔嚓”“咔嚓”声不绝于耳,知道自己的窘态这是给人尽数拍了去,心中又是慌,又是恼,将王璇翻来覆去骂了数十遍。 他将手帕向桌子上一扔,对着小谢和报界的方向说道:“这件事情,事出突然,工部院所作所为确有不妥之处,我代表工部院向大家、向凤仙郡的农户们道歉,我保证,我们一定会有合适的后续处置,一定会让这次受到损失的农户们得到妥善的安置,还有合理的补偿。” 小谢点点头道:“很好,你打算什么时间出台你的方案?什么时间把你的方案落实到位,你今天都要给我。” 她见岳清溪一愣,忍不住气笑道:“现在是一场秋雨一场寒,您在天悦城的高大官邸里感受不到,那凤仙郡的农户可是在小破瓦房里无钱无柴受风吹啊!” 郁初光听到这里,不禁摇了摇头,低头在纸上写了一句什么,她身边的助手正巧侧眼看见,不禁咂舌道:“这也太大胆了吧?这么样的公然刻薄国府官员,咱们的报纸顶得住吗?” 郁初光道:“你怕什么,就算稿子毙了,也是毙我的,又不让你写。”助手连忙闭上嘴,不再说话。 那边岳清溪想了想,道:“先从最困难的农户开始,最迟一个月,我们会落实所有的农户的后续安置。时间太短,我们处置万一有所纰漏,那就不好。太长呢,这凤仙郡虽说地处天竺境内,便是冬天也应当也不会太过严寒,但虽不下雪,到底寒气难耐,依我说还是不要拖得太久。” 小谢闻言,颔首道:“好,你这句话我记住了,你最好也记住,今年冬天只要凤仙郡有一个农户因为此事,被饿死冻死,历史就会把你,给钉在耻辱柱上!” 说完这句话,小谢不再理会他,低下头去翻了翻放在桌上的那卷纸。 她却不知,此时在台子边上,无天正有些恍惚的凝望着她,那蓝色身影,似乎和数百年前的人渐渐重合,令无天一时之间,竟不知今夕何夕。 小谢看了几眼,抬头道:“刚刚岳副执政官问我,工部院的事情为什么要在提出质询的时候,把你们几位甚至是灵山的赢妖佛祖一起提上,你们几位大人现在是不是也很好奇这个问题?” 那几个官员见她这幅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心里就不禁微微皱眉,过了一会,户院院长季玲玲起身,她向小谢露出一个标准的笑容,说道:“我确实是不明白,这件事情干户院什么事。小谢讼师若是要问我为何没有向凤仙郡拨出钱财,我只能说,户院的钱必须经过用钱部门的申请才能拨出,我没有接到任何申请。至于之后的救济款和补偿款,百姓的事情大过天啊,就算是户院要勒紧裤腰带,我也会优先给凤仙郡挤出这笔银子。” 小谢点点头,笑道:“季院长高义,不过在这之前,您最好先跟我解释一下,今年凤仙郡的税收里,为什么依旧有红玉草这一项?” 季玲玲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 户部院掌管着天下的钱财,除了支出,还有人间的税收。季玲玲固然没有接到任何向凤仙郡支钱的申请,但却像往年一样,向凤仙郡征收了税收。 而这笔税收,想想地方上户院官吏良莠不齐的水准,季玲玲不用向小谢要证据就知道,凤仙郡的下属户院,一定没有意识到应当把向农户征收种植红玉草的那一项去掉。 她失神了片刻,急忙道:“这是户院工作的失误,因为今年地方上的税收还没有报账进京,所以我还不知道这件事情,但我一定会严肃处理这件事情的经手人员,返还农户们上缴的税收。并且在之后我一定会加强对内部人员的监管,杜绝这类事情再次发生。我很抱歉。” 她说到此处,郑重其事的向小谢行了个礼,道:“还请您将我的歉意转达给凤仙郡的百姓们。也请转告他们,只要户部院一接到申请,就立刻给他们拨款,请他们放心。” 第160章 认出? 于你不过一个小小的疏忽,于那…… 小谢点点头道:“季院长既然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了, 我还能说什么,只是请季院长务必引以为戒。这次是下头犯错,季院长最多是监管不力罢了。可若是哪天, 季院长自己出了错, 那可就不是轻轻巧巧的一句道歉,能过得去了的。” 无天听她这话里话外都跟吃了枪药一样, 不免心生不快, 抬眼看她。两人四目正巧相对,不过片刻,小谢移开眼神,不紧不慢道:“你季院长和在场诸位, 都是身居高位要职,于你不过一个小小的疏忽,于那些老百姓, 搞不好就是人家的后半辈子,还是谨慎周到些好。” 季玲玲闻言一低头,微微躬身道:“季玲玲受教了。”她维持了一会这个动作, 见小谢一言不发, 自己在心中叹了口气,直起身来,缓缓做回位子上。 小谢又道:“监察司司长巨蝎、副执政官兼刑部院院长卢子瑜两位,你们两位, 一个人管理着三界的监察事务, 一个人掌握着整个人界的令行禁止,我有一个问题,想向两位请教。” 无天听到巨蝎之名,心中不由微微讶然, 立刻起身向对侧看去,果见官员席当中一女子面貌依稀有些熟悉,正是巨蝎。 第173章 她仍穿着一身绿衣,只是衣着打扮,与以往大有不同,乍眼看去,与其说像当年无天麾下那女将,不如说像是天界的哪位仙子。这般大的差异,竟叫无天不敢相认。 只见巨蝎起身笑道:“谢讼师已经把整个国府连带灵山训斥了个干净,怎么对我和卢副执倒客气了起来?大家同在法界,也算得上是熟人了,我看就不必客气了吧?” 小谢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气了。《母法》里有一条规定,个人所有用的财产,属于个人,神圣而不可侵犯。任何人未经主人允许,私自对有主之物做出处置,一律犯……”她说到这里,想了一下,问道:“什么来着?” 巨蝎和卢子瑜闻言,默默的对视了一眼,两人顿了片刻,巨蝎朝卢子瑜使了个眼色,卢子瑜小心翼翼的觑了她一眼,才向小谢道:“按照对方的行为,分为偷窃、抢劫、抢占、挪用等罪行。应当结合有主之物的价值,按律处理。” 小谢闻言,做恍然大悟状,笑道:“对,一点没错。那我想再问两位,一群人有预谋、有组织的冲进农户的私人田地中,不顾田地主人的阻拦,强行将田中将要成熟的作物收割,并且在田地中放出某种物质的陈粉,致使该作物至少十年不能再在该田地上生长,请问这是何罪行?” 卢子瑜顿时语塞,正要强辩,被巨蝎伸手拦住,小谢又问道:“这群人不止对一家农户这么干,而是对近四万家农户做出了如上举动,被损毁的作物估值大约在一百七十二万两白银左右,请问对于该伙人的行为,按律当如何判决?” 巨蝎喝道:“这是两码事情!凤仙郡的衙役们是在执法,他们已经通知了农户自行处理红玉草,可是农户们对国府的命令置若罔闻。我不和你讨论这个命令下的合不合理,但是服从命令是衙役们的本职,你可以说工部院下令失策,但你不能说这些衙役们做错了。” 郁初光听了她这句话,抬笔在纸上写道:巨蝎司长凤仙郡衙役在收割红玉草事件中,所表现出的暴力行为出于服从命令的天职,不能因此而被审判。近二百年来,在执行公务中偶尔出现、却没有得到合理处理的暴力事件,似乎向我们昭示着,平庸的恶在法律上如何判决,这一问题必须得到解决。 小谢笑了,继而高声道:“我不和你讨论处理红玉草合不合理,我只问巨蝎司长一句话,你说凤仙郡的衙役是在执行公务,但他执行的是谁家的公务?哪一条法律规定,农户种植红玉草是违法的?哪一条法律规定,在这种情况下,执法人员可以罔顾明文规定的法条,侵犯农户的私人财产?” 巨蝎道:“灵山的76号公文……”小谢直接截断她的话,道:“灵山的76号公文并非成文的法律,它最多就是个行政文件——而已。但私人财产权是明明白白写在《母法》之中的,它甚至还有专门的补充法。您身为监察司长,行政文件和法条谁高谁低这种常识性的问题,不会还要我一个小小讼师给你上课吧?” 卢子瑜抬手擦了擦,小谢正欲乘胜追击,忽见巨蝎双目一凝,一双秀目中溢出不可置信的光芒,继而下意识地伸手抚了一下胸口,气势无端端短去了五成。她顺着巨蝎的目光看去,但见高台边上,无天坐在助手席上,眉间微皱,低头沉思着什么。 小谢心中一疑,却听巨蟹服软道:“此事是监察司没有做到位,我向凤仙郡的百姓道歉,监察司一定会加强自己的工作,杜绝类似的事件再次发生。这件事情我们也会严肃处理。” 小谢闻言,眉毛一挑,下意识的看了无天一眼,却见他凝视着地面,大半张脸隐匿在影子里。小谢略一沉吟,向巨蝎问道:“这是你的政治保证?”巨蝎道:“自然是。”小谢道:“好,那卢院长你呢?”卢子瑜一脸茫然,显然不知巨蝎为何忽然改口,听见小谢问他,本能道:“我……我也保证,我也保证会配合巨蝎司长的工作。” 小谢道:“好,你们别忘了连该收什么税都记不清的户部院的官吏。”巨蝎点了点头,拉着卢子瑜坐下,便侧过头向身后的人说了一句什么,那人脸色一变,看了无天一眼,当即起身离开。 小谢略微不安的看了一眼无天,迟疑片刻,轻声道:“我要和我的助手说一句话。”说完,她走下台子,向无天道:“巨蝎她好像认出你了。” 无天“嗯”了一声,轻声道:“无妨。”小谢又道:“我瞧着她好像叫人去办什么事情了,你确定没事?” 无天笑道:“放心吧。” 小谢才点点头,重新回了台子上,道:“凤仙郡的衙役还不止这些问题,还有乱用刑罚,恐吓百姓的。什么‘一人种草,全村坐牢’明晃晃的违法连坐写成标语刷在村头墙上,简直是公然视国法于无物,众目睽睽之下,希望刑部院和监察司能给我们一个交代。” 巨蝎脸色难看道:“监察司一定会追查到底是什么人这么大胆。” 小谢道:“好,你们监察司和刑部院事情繁多,但一年之内给个结果不难吧?” 巨蝎咬着牙,也不知是恨丢人的衙役,还是恨上了小谢,一个一个字一个字的挤出来,道:“不、难!”卢子瑜也立刻表态,道:“刑部院这边也没有问题。” 小谢“嗯”了一声,低头看了片刻自己手里备忘录,在上头点了点,才抬起头来说道:“吏部院林院长,我们不去论76号文件究竟有没有道理,我们就当它有道理好了。但是在执行期间,户部院,忘记取消红玉草的税。当地衙役,恐吓百姓、毁坏百姓的私产。工部院,没有后续的安置措施;刑部院,对衙役的暴行视若无睹。你,作为吏部院的院长,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林青一脸茫然的站起来,完全不知道这些到底关自己什么事。巨蝎起身道:“官吏的不当行为是监察司的责任,这确实不关他们的事情。” 小谢一抬手,制止了她,她伸手拈起一张纸,向大家展示了一番,道:“这张纸上的名字,都是属于我刚刚说的那几类,有确凿无疑的证据,我已经提交给了国府。这份名单上有几位,比如这个:凤仙郡府衙班头王柏,在半个月前的秋季考核中得了上上,是要升迁的前兆。对于这一点,林院长是不是应该对我有一个小小的解释?” 林青眉间微蹙,说道:“这个人只是一个班头,这种地方上的考核不是由……”他顿了一下,比了一个意义不明的手势,道:“我的意思是,吏部院在地方上的系统可能在工作中有所疏忽,我们会追查一下这是怎么回事的。” 小谢道:“就这样?” 林青笑道:“考核是一个全面的问题,我们不会因为一个人的一次举动就否决他或者肯定他。目前我也不知道更多的信息,所以我只能做出这样的回答。” 小谢点点头道:“林院长,您很谨慎。我想问您两个问题,请您如实回答。” 林青依旧维持着他的公关式笑容,说道:“好的,您说便是。” 小谢道:“第一,您是否愿意在查清楚这个名单上所有的问题之后,向公众公布始末?第二,如果这份名单的背后,隐藏着吏部院中什么不法的行为,您打算如何处理?” 林青顿了一下,立刻道:“我们当然愿意公布一切细节。至于处置,那是监察司和刑部院的事情。” 第161章 师承? 小谢是元始天尊的弟子?!!…… 小谢道:“我指的不是他们。”林青不解的挑起了眉头。小谢解释道:“我是指, 在这个过程中虽然没有严重到要交给监察司或者刑部院,但确实有监管不力之责的那些人。吏部院评定天下官吏的业绩,不会能评人者不能评己吧?” 林青眨眨眼睛, 心中有些不快, 生硬道:“我林某人可以赌上自己的官途,但我不能替吏部院所有的人做决定。我只能说, 若有人在此次事情中失职, 吏部院一定会追究到底。” 小谢思忖片刻,问道:“我们可以把这句话视为一个政治保证吗?” 林青沉默了片刻,终究点点头道:“是的。” 小谢道:“好,你们诸位都在这里, 当这么多百姓的面下了保证。那未来什么情况,我们拭目以待就是。其实本来今天的质询会,我是提交了包括灵山的主事人, 赢妖佛……” 她话还未说完,忽听背后传来“吱嘎”之声,跟着整个会场中的人都慢慢站了起来, 窃窃私语骤然而起。小谢心中略微有所感应, 急忙回头去看,只见门后一身着褐色锦衣的妇人在一群人的拥簇下走了进来。 小谢见到那锦衣妇人,几乎下意识的转头去看巨蝎,孰料这一番动作幅度过大, 只闻咔嚓一声, 颈椎一滞,险些将脖子扭断。 巨蝎却没看她,她的脸一直冲着无天的方向,眼神涣散, 不知在想些什么。小谢于是又去看无天,无天静静地坐在台子边上的椅子里,似乎并未有丝毫感受到整个会场因为灵山主事赢妖佛祖的来到而产生的巨大喧闹。 第174章 就在这片刻之间,赢妖已经走到了无天的身边。 小谢向左边走了数步,停在台子靠近无天的那一侧,赢妖诚惶诚恐的看着无天,无天却没有看她,只是翻弄着自己手里的书。那是小谢借给他的话本子——《谢兰幽重返三界》。 过了片刻,无天抬起头来,问赢妖:“你在这里干什么?” 赢妖“啊”了一声,显然没想到无天竟会问她这句话。无天转头看看小谢,问道:“这也是你的助手?”小谢略一思忖,道:“不,事实上,她是我要质询的对象,只不过这个要求被驳回了。” 无天想了想,一指官员席道:“你若是改变了主意,来接受她的质询,那你应该去那里坐着。” 赢妖失神片刻,躬身行礼道:“是。”说完,她竟真的走到官员席上,整个官员席立刻动了起来,所有人都在向外挪,好将最中间的位子留给赢妖。 赢妖走过去,却没有坐下,她向还站在台边发愣的小谢道:“谢讼师,你之前提交申请,说要质询我。现在我来了,你要质询我什么?” 小谢回过神来,她狐疑的看了一眼无天,抬脚慢慢走回台子上的桌边,说道:“既然您已经拒绝了我,我也没有料到您会突然出现,所以我没有准备质询的材料。” 赢妖微微侧了侧头,说道:“那就是说,你现在对我做不出质询了?” 小谢笑道:“不,我的意思是,请您减少这种突然行动给别人带来的困扰,以及……请原谅我只能对您做一个粗略的质询。” 她说完朝赢妖微微笑了一下,一边低头看自己的备忘录,一边悄悄深呼吸,试图把现在自己脑子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暂时赶出去。 片刻之后,她抬起头,说道:“总结一下,我刚刚就灵山76号文件质询了工部院、户部院、刑部院和吏部院,我相信他们都有记下备忘录,您可以看着参考一下。对于您,我只有一个问题。关于76号文件,它是从灵山下达的。毫无疑问的是,一个关系到近十万人生计的文件,它的执行方案却没有经过合理的计划,我想作为下达者,您应该就这个问题作出解释。” 赢妖直接承认道:“这是我们的失误,我相信各位已经就这个问题表达了自己的歉意,也提出了相应的解决方法。我在这里向你,也向整个三界保证,我们一定会全力、快速的解决这件事情,让凤仙郡的农户们不至于无粮无暖的过冬。” 小谢道:“还有呢?” 她看到赢妖不解的眼神,解释道:“第一,您没有给出一个具体的时间。第二,凤仙郡很幸运,本来您市不愿意和我们就这件事情对话的。可是不知道哪尊大神惊动了您,”她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睛微微向无天的方向看了一眼,才接着道:“您才突然出现,这么诚恳的做出保证。但谁知道这种顾头不顾尾的事情会不会还有第二次,谁又能保证这种事情到了下次,还能这么幸运的解决?” 整个会场陷入了一片令人尴尬的沉默,清清浅浅的呼吸声在其中都清晰可闻。片刻之后,赢妖才说道:“谢讼师说的有道理,我保证,这件事在15天之内一定会得到解决。我也保证,这种事情不会出现第二次。这次纯粹是我们太过心急,经验不足导致的,这件事情给了我们一个教训,我们会记住它,并且永远都不会再让它出现第二次,所以请原谅我们这次的失误,好吗?” 小谢油盐不进,只说道:“我会把您的歉意转达给凤仙郡的百姓们,不过请恕我提醒您一句,愿意原谅是他们宽容大度,不愿意的话,就凭这么多天所遭受得罪,来自于本应当维护他们利益的国府,那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赢妖点点头,微微垂首道:“我可以……我明白。” 小谢道:“赢妖佛祖,您身为灵山的主事,应当明白,一个人说了什么不重要……”她停了一下,找补了一句:“至少没有他做了什么那么重要,百姓或许淳朴,但绝不愚蠢,尤其是在事关自己利益的时候,更加是如此。” 赢妖点点头,道:“受教了。” 小谢又道:“还有一件事,从六院各位主事的后续表现来看,显然他们在处理事情的过程中都是困难多多,为什么之前的时候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隐患?您作为他们的上司,我对您的驭下之能表示怀疑。” 赢妖浑身上下僵了一下,她看着小谢,眼中似有刀光剑影,一闪而过。小谢只做毫无所觉,平静地看着她,等候她的回答。 赢妖终是低头道:“我非常抱歉,我会加强这方面的事情。” 小谢没说话,过了片刻,她轻轻地笑了一下,道:“既然如此,这次质询就算是结束了。我希望各位作出的承诺能够兑现,我想各位也不会干出拿自己的官途来欺骗大众的事情吧?”面对尴尬的众人,小谢却丝毫不觉有什么,她将东西一收,下了台走到无天身边。 无天站起来问她道:“接下来我们要去哪里?” 人群缓慢而有序的退出质询室,小谢一动不动,定定的凝视了无天一会儿,才道:“去吃中午饭。” 无天愣住了,过了片刻他才道:“你一个有道行的妖精,干嘛像凡人那样一日三餐不落下?” 小谢沉默片刻,没有解释,只说道:“我有话要和郁初光说,你在门厅等我片刻。”无天刚要张嘴,小谢抬去手来,说道:“而且我想,有人应该也有话跟你说。” 她说完这句话,转身便去追郁初光一行人,无天抬起手来,“小谢”二字在嘴边上转了几番,到底没能叫出来。 此时质询室中的人已经走的差不多了,饶是有人好奇无天的身份,故意驻足停留的,也被赢妖身后的侍卫客客气气的请了出去。待整个质询室除他二人与巨蝎之外,再没有别的身影之后,赢妖巨蝎二人才走上来,双手合十向无天行了一礼。 无天挥挥手,示意她不必如此。两人才直起身子,赢妖问道:“佛祖,您的伤势好了?” 无天颔首道:“已经好了。”赢妖闻言,似乎有一瞬间的怔愣,继而被她掩饰过去,喜极而泣道:“那就好,真是太好了。佛祖,自从黑袍死后,我便深感独木难支。如今您身体大安,我终于能卸去这份重任……” 无天抬手制止了她,道:“眼下我并无意回到灵山。” 巨蝎疑惑道:“佛祖您这是?” 无天叹道:“灵山……灵山真是个触景伤情的地方,我不想回去。至少,我不想现在回去。” 她和赢妖似懂非懂,只点点头,又问道:“佛祖,您怎么会和元始天尊的弟子在一起呢?” 无天疑惑道:“元始天尊的弟子?你是指小谢?”赢妖在一旁吃惊道:“您还不知道这件事吗?”她稍稍琢磨了一下,自语道:“是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本就没有几人知道,若是非我对阐截二教有些关心,也是不知道的。” 她跟随无天不知过了多少寒暑,深知无天越是大事,便越不会形于颜色,因而窥见无天面上没有一丝一号的变化,好似没有听到这句话一般,心中总算稍稍踏实了一些。 第162章 挑逗? 现在的女子,都这么放得开么?…… 三个人相对着沉默了一会, 赢妖问道:“您不愿回灵山,那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没有?要不要我派几个人去……”无天叹了一口气,道:“不必了, 你们且管好你们自己便是。” 两人立刻垂首称是。无天又道:“我还有事, 先走了。”两人便替他开门,恭送他出去。 待无天离开之后, 两人对视一眼, 谁也没有先开口。又过了片刻,巨蝎才道:“你说,佛祖他是真的恢复了?”赢妖眼睛转了一下,沉吟了片刻, 低声说道:“按他的说法,佛祖怎么也要修养个数千年,才能恢复元气。” 巨蝎道:“你是怎么想的?”赢妖道:“他和佛祖, 必定有一个人撒了谎,我猜……是他。” 巨蝎眼中闪过一丝利芒,点点头道:“不错, 佛祖不会怀疑我们, 可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给自己留后手了。” 赢妖道:“你未免太自信了,现在不会,将来呢?那个小谢,始终是个隐患。” 巨蝎笑道:“可惜, 她是元始天尊的弟子, 佛祖是不会真正信任她的。”赢妖点点头,也露出一个浅浅的微,她说道:“是啊,幸好如此。不过, 我看我们还是不要再插手这件事情了,你认为呢?” 巨蝎道:“的确没有插手的必要了,让佛祖自己去发现小谢和元始天尊之间的秘密吧。” 离开质询室的无天沿着略显昏黄的长廊慢慢向前走去,他控制不住的想着巨蝎的话,小谢原来是元始天尊的弟子吗?那倒难怪她一个妖精会加入仙党了。无天在心里摇摇头,又忍不住自觉荒唐得好笑,自己竟然和元始天尊的弟子相谈甚欢,甚至大生知己之感吗? 他漫无目的的沿着来时的路向前行去,府衙的小吏在他身边来来去去,长廊里到处都是人,无天却觉得周围一片寂静。 第175章 忽而,一个熟悉的声音道:“的确是没想到她竟然会出现,不过,这对我并没有坏处。” 无天下意识向前看去,正午时分的阳光穿过大门,照耀着整个大厅。在走廊与大厅相连的地方,小谢站在那里和倚着墙的郁初光说话,她的半个身子沐浴在阳光中,另外半个却和走廊发黄的暗影融为一体。 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小谢回过头来,她略带着冷淡的目光在触及到无天的瞬间,微微怔了一下,继而熏染上了一丝柔和。 无天心头蓦地一跳。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两人身边,若无其事的问道:“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小谢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道:“在说为何赢妖会突然来到。”无天不免有些别扭,生硬地问道:“你们怎么想?”郁初光道:“不怎么想,她来对我又没有什么坏处,就是又得回去赶稿子了。” 无天奇道:“你不是本来就要回去写稿子吗?” 郁初光道:“那不一样,她,”她指指小谢,说道:“刚刚对赢妖的质询,有很多很有意思的地方,我看怎么样也要给我加了两三篇社论了。” 小谢惊讶道:“你要写这么多?”郁初光一摊手,回答道:“这种问题我一向认为写得细一点比较好,既然决定要面向大众,就要考虑那些需要你给她细细解释的人。” 无天重复道:“这种问题?” 郁初光道:“对,你听到她问赢妖了。”见到无天还有些不解,她仔细解释道:“像这种涉及民生的事情,一般都是慎重慎重再慎重,因为一旦出了问题,百姓骂也好,对手党找茬也好,闹大了都是要负责的。少说要降职,往大了去,那就不好说得很了。所以官员就算是不关心下面,这种事也会慎之又慎,能不做就不做。若是非要做不可,为了防止担责任,那也是把丑话说在前头,一分的困难变成五分,一分的隐患变成十分。” 无天听了,若有所思道:“你的意思是,红玉草一事六院之间本来应该互相推诿,拖着不干,可是偏偏行动起来讯若雷霆,这里面另有隐情?” 小谢道:“能有什么隐情?一个命令下来,上上下下没有人敢出来说一声这事急不得,除了赢妖对妖党、对国府的掌控,已经到了一人令出,百口俱缄的地步,这里面还会有什么隐情?” 无天闻言,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一个字眼,竟脱口而出道:“独裁?” 郁初光道:“不至于。这只是一次试探,妖党和国府或许臣服,但这次百姓和仙党的反弹很大,到不了那个地步。但是,依我看来,此事足以作为警钟,后续的力量如果不跟上的话,恐怕会有变,你说呢?” 小谢听她来问,点点头道:“差不多吧。我问她也不是指望她能说实话,只是想借她的话一窥端倪,你能看出来,别人也能,但凡这股劲能汇到一起,就没什么好怕的。” 郁初光笑道:“好,既是如此,我就回去赶稿子了,时间不等人啊。”她绕过小谢,也同无天笑着眨了一下左眼,道:“走啦,英俊的男人。” 饶是无天见过无数大风大浪,也还是被她忽然变得轻佻的举动惊得不由后退了一步,小谢不悦道:“你别逗弄他。” 郁初光掩唇而笑,道:“我还以为他是个大男人了呢,原来还是个毛头小伙子,好了,不逗你们了,回头见。” 无天见她风情万种又气势非凡的迈着步子离开,不由问道:“现在的女子,都这么放得开么?” 小谢道:“是,不过她是特别放得开。”无天默默品味了一下这句话,看着小谢的面容,不由有些不自在,转移话题问道:“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小谢感到他话中似有些不对,想起在质询室中的情形,神情也不由得微变,说道:“去找个地方吃点东西,我饿了。”她说罢便向外走去。 无天见状,不由惑从心起,低沉着声音问道:“有件事情,你还没回答我。”小谢闻言,心中莫名,停下脚步,回身问道:“什么事情?” 无天迟疑了一下,昏黄的光在脸上投下莫名的阴影,问道:“你方才说你饿了,你执着于口腹之欲,是因为你会饿?你是……是个有些道行的妖精,怎么会饿?” 小谢闻言,微微侧开了自己的目光,两人相对无言,片刻之后,小谢道:“我……我也有话要问你。我们先去找个地方,一边吃东西一边说,好么?” 无天思忖片刻,才向前迈了一步,大厅中明亮的光立刻投射到他的身上,他走到小谢身边,道:“这样也好。”两人这才一起离开府衙。 出了府衙大门,因小谢下午还要前往州府大狱见那镜中先生去,无天便施展法术,欲上云路。岂料小谢略一踌躇,上前拉住他,随手在街上一指,道:“我们就在这里吃吧。” 无天顺着她的手看过去,只见那是路边上,随意支起的卖火烧的小摊子。 只灶边摆了三张小桌,每张桌边放着两张长条凳。无天见那摊子简陋至斯,心中不免奇怪。 小谢却像是预料到他心中之意一般,解释道:“州府大狱在荒郊野外,那附近没有吃的。至于这边……这边也差不多,只是有时这里委实需要一个落脚的地方,守门的衙役又和店家些交情,便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恰巧此时,两个衙役自门中走出,向那店家唤了两声,店家立刻回过身去,一边躬身,一边笑着招呼道:“爷们们今日想吃些什么?” 那两个衙役道:“你那夹肉的火烧,来上二十个。”店家听了,忙转过身来,自灶上煨着肉的锅里,捞出两大块酱肉,拿刀剁得碎碎的,又拿出数个白生生的火烧,将肉带着汤汁一并夹在里头,拿纸包成一大一小两个纸包分别递给两个衙役。 左边的衙役一手接过那小一些的纸包,一手摸出十个铜子递给店家。无天见状,便也上前,走到桌子边上坐下,向正向两衙役道谢的店家道:“店家,来两个火烧。” 左边那衙役见到跟着无天坐下的小谢,不由向店家挤挤眉眼道:“这是报纸上那个……姓谢的那个……” 那店家一听,凝神看了看,道了声“还真是”,便走回灶台边上,摸出两个白里带着焦黄色的火烧,问道:“客官,你是吃夹肉的,还是吃干火烧?” 小谢道:“夹肉的。”店家道了声“好勒”,便去锅里捞肉。这活计不费时候,稍稍片刻之后,两个加肉火烧就上了桌。 小谢伸手谨慎地戳了戳火烧,心中顿时叹了口气,迟疑片刻,还是拿起来慢慢的啃着。 无天对这样的伙食自然敬谢不敏,但见小谢一边咬牙切齿的啃火烧,一边被咯得呲牙咧嘴,不禁暗暗好笑,问道:“怎么,这你也要吃?”小谢听他调侃,竟不答话,眼睛微微避开,沉默了片刻,才道:“可否请前辈,帮我隔绝一下人声呢?” 第163章 缘故 饶是知小谢此时既坐在眼前,必是…… 无天挑了挑眉, 问道:“怎么?”一边问着,一边却是拈起法术,为两人设下一个结界。 小谢道见结界既开, 也就索性放开来, 说道:“其实也没什么,我曾对前辈说过, 我非是家学, 而是有师承的。” 无天道:“确实如此。” 小谢道:“我师父……他待我很好,只是我出师以后,在这个世上见了太多太多的事情,渐渐的与我师父, 在道之一途上,有了很大的分歧。我们讨论过很多次,但谁也说服不了谁, 每一次都是以争吵结束。最后一次,我师父生了很大的气,他说我是他的关门弟子, 可是却不知道以教派的利益为先, 说我辜负了他的……他的苦心教诲。” 无天心中微微有些震惊,他万万想不到小谢竟然会主动跟自己提起她的师承。他更加没有想到的是,小谢竟然是元始天尊关门弟子而非单纯的记名弟子,况且听小谢话中之意, 元始天尊还将阐教的未来寄托在她身上。 但他没有说话, 只是静静的聆听着。 小谢又说道:“那段时候,我一直很痛苦,师恩深重,但是……”她摇了摇头, 没有继续说下去,“总之我绝不会改变我自己的心意,于是我对我师父说……我说……我恳请破门出教,从此与师门再无瓜葛,我的所作所为不会给师门丢人,我也绝不炫耀我的师承。” 无天闻言,心中一沉,其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破门出教之举绝非区区一句叛逆那么简单。这样的事情,便是在寻常人门中尚要将那不孝的徒弟打死,况且元始天尊素来心高气傲,岂能容忍?饶是知小谢此时既坐在眼前,必是性命无碍,却仍是惴惴不安,反手扣住小谢的手。 小谢被他骇了一跳,见他眼中关切之情,眼角一酸,险些滴下泪来,却趁势握住他的手,笑道:“我还好好的呢。” 无天道:“我知道。” 小谢道:“我师父气急了,动手要打我,我想叫他打一顿出气也好,他把我痛打一顿,只问我还说不说这等胡话。我说:‘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永远都不能认同您的观点,就算留下,也与出走无异。’我看到他眼中露出杀机,我是不会由着他杀我的,正暗暗蓄气以求自保,他却将手放下,叫我滚出去。” 第176章 她说到这里,不由叹了口气,她这师父最恨叛徒,却不知为什么放过了她。 无天问道:“于是你就这么走了?” 小谢摇摇头,道:“我站起来,一步一步的向外走去。那时我很想回头再看看我师父,可我又不肯。就在我要迈出门的时候,我师父说道:‘站住。’我站住了,却没有回身。我师父说:‘很好,你现在是连看也不愿意看我了。小谢,你要走,我拦不住你,可自古以来,破门出教的,没有就这么走的。’” 无天紧张道:“他想怎么样?” 小谢道:“我问他:‘师尊想要如何呢?’我师父回答我:‘将你在师门里学会的东西留下来罢。’我想了想,觉得我既要破门出教,自然不能硬霸着师门里学的东西不放手,于是点了点头。” 无天涩声道:“他……他把你怎么了?” 小谢又摇了摇头,道:“是我自己,我用手将我的内丹掏了出来,劈成一大一小两半,我回过身去,将大的那一半放在地上,把小的那一半重新放回身体里。我对我师父说:‘弟子遇见师尊的时候,多少也有些法力,故请恕弟子不能将全部的内丹交给师尊。’”说到这里,他用手指摸摸无天和自己相握的那只手的手背,说道:“你轻一点。” 无天这才发觉,自己的手上已在不自觉地用力,将她的手攥出了一个印子。他急忙松开手,还未说话,小谢先道:“我没事。” 无天张了张嘴,话在嘴边上转了数转,却是问道:“你……你还好么?” 他这句话问的没头没尾,小谢却听懂,她轻轻一笑,说道:“失去半颗内丹,自是不能再如往昔,不过我既还有半颗,也不至太过难捱。不过是功体虚弱,难以源源不断的提供灵力。如要在必要时不至拖累,需要平日时时刻刻积攒着罢了。” 无天听到这里,才明白她为何明明是个修为不浅的妖精,却不用法术避雨辟谷,活得同个凡人一般辛苦。 他问道:“你和元始天尊,究竟是起了什么争执?” 小谢闻言不禁讶然,奇道:“你如何知道我师尊便是元始天尊的?” 无天道:“赢妖告知。”小谢眉间微蹙,道:“奇怪,她又是如何知道的?” 无天道:“她身为妖党之首,总和元始天尊有些交情,似这等琐事,知道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小谢摇摇头道:“我……当年天尊收我做关门弟子,不知出于何故,他要我们对此事守口如瓶。便是阐教之内,也只有杨戬一人,因是仙党之首,才得以知晓。赢妖却是从哪里知道的?” 无天闻言,也陷入了沉思,想了一会,也未有什么端倪,便道:“既然没有线索,也不必过于追究。只是,元始天尊素来看不起妖族,怎么会收你做弟子呢?” 小谢笑道:“此事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因是个女子,家中父母不怎么管我,当年我年少气盛,离家出走,立誓要修炼出通天彻地的本事,回去扬眉吐气。谁知走的太快,驾云路过昆仑山时,云彩失控,一头扎进了深山老林里,险些丢了性命。醒来的时候,就已经被天尊救了。他知道我的事情之后,给我施展了几个术法,问我想不想学,我自然是想学的,他道:‘那你就拜我为师罢。’我就这样磕头拜师,入了玄门。” 无天道:“这倒真是奇了,莫非这么多年来,元始天尊竟然改了性子不成?” 小谢道:“天尊对我,从无不好。但他对别的妖族如何,我并非感觉不出来。若说当初何至于闹到那步田地,这也未尝不是原因。可为何天下之大,独独对我这般好,这我就不知道了。” 无天道:“算了,此时多想也是无益,你且吃东西吧。”小谢点点头,低头啃起梆硬的火烧来。无天看了一会,起身道:“你且在这里等着,我去给你找些水来。” 小谢含糊了一声“多谢”,放下手中的火烧,等他回来。未等上片刻,只听身后一人道:“这不是小谢讼师吗?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小谢听声音颇为耳熟,一时又想不起是谁,转头看去,只见一身着深绿色长衣的女子抱臂站在她身后,正含着微微笑意,望着她。 见到来人,小谢不禁惊了一惊,站起身来,微微行礼,轻轻巧巧道:“巨蝎司长,您怎么会在这里?莫非也来吃火烧么?” 来人正是巨蝎,她本是负责天庭的防卫工作,自无天将手下事宜交给黑袍,自己退隐山林闭关修养之后,巨蝎便得到重用;后来王璇与陈曦乐出游昆仑山,意外遭遇劫雷身死,黑袍便在赢妖的举荐之下将巨蝎自天庭调回灵山,任命其接任王璇的位置,成为新任的监察司长,掌管律令大事。 小谢身为讼师,专做冤案和大组织对弱势群体的伤害案件,是以常年和监察司打交道,与这位司长更是有过数面之缘,方才她在质询室中弄得巨蝎几乎下不来台,却是没想到一转眼她竟会来找自己。 巨蝎笑道:“这火烧,只怕也就只有小谢讼师有此口福,我是无缘一吃了。” 小谢听她讥讽自己,也不生气,随意一笑道:“那您是为何而来?” 巨蝎道:“红玉草的事情已经结束了。但眼下天悦城中,还有一桩大案。”她见小谢不为所动,便自顾自的说道:“镜中先生枉称先生,竟然试图以笔煽动事端,这么大的事情,我这个监察司长岂能没有耳闻?自然是要过来看看的。” 小谢淡淡道:“这三界每天都有案子发生,远的不说,前两天一个男孩被人□□,险些丧命,只因犯事的那个不满二十,衙门竟然只给半个月的劳动教育,此案一出,不论是否我辈中人,皆议论纷纷,各家邸报,呼吁尽快立法,补充条令上的漏洞。这么大的事情,司长不去管,他镜中先生区区一个写话本子的,竟然劳动监察司长不远万里,亲自大驾光临,果然是好大的面子。” 巨蝎对她这般讥讽充耳不闻,上前走了两步,停在她面前不足三尺的地方,缓缓道:“区区一个写书的,自然不值得本司亲临,你说的不错,世上有这么多的大案要案,大家一直以来也纷争不休。有很多人说监察司墨守成规,不知随时代发展而改变,早就是朽木一块,有负谢兰幽设立监察司的意向,也对不起先代司长王璇在位时的种种努力,我想,你应该也是其中之一吧?” 小谢道:“对得起对不起,是做出来的,不是用嘴说出来的,司长自上任以来,所作所为究竟是什么样的,大家有目共睹,司长自己心中也最为清楚,何必要来问我一个不相干的人,这岂不是缘木求鱼?” 第164章 名讳 敢问前辈名讳是哪两个字?…… 巨蝎听了这话, 眼角抽搐不止,她深深吸了几口气,才慢慢平复下来, 含着几分怒火假笑道:“好, 你们既说我迂腐,我便也听听民意。王璇司长曾留下一些记录, 其中有一章, 提到一种新型的审判制度,好像是叫什么‘陪审团制度’对吧?” 小谢听了这话,只觉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冷声道:“你想干什么?”巨蝎嘴角的弧度越发张大, 她道:“不是有很多讼师都支持这个制度吗?本司决定顺应民意,开始从一些小小的案子,试行这个制度。镜中文贼……哦, 不对……” 她凑到小谢耳边,轻声道:“是镜中先生,镜中先生这个案子, 确实如你所说, 只不过是个小小小小的案子,既然如此,我想拿它来作为试点,这没有问题罢?”她直起身来, 微微侧头, 向小谢一笑。 小谢冷冷道:“监察司既然这样决定了,我一个小小的讼师,难道还能说不吗?我只提醒阁下一句,可别搬起石头来砸了自己的脚。” 巨蝎道:“我才要提醒你, 不要自作聪明,自以为可以掌握全局。想做第二个王璇?我看你还是小心引火自焚的好。”她说完,又拉长了声音道:“通知呢,我是已经带到了,告辞了。” 小谢看着她高大又冷酷的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转头向无天离去的方向看去,未及片刻,无天已自那边转了回来。只见他手里提了一只白瓷壶,壶上缭绕着一层水汽,显见里头是有冰的。 小谢不禁看了看天,秋日的天际显得格外高远,不时飞过一群群南归的大雁,道路两旁的院墙里伸出红色的枫叶,在风中摇摆飘落。 小谢迎了上去,问道:“你去哪里了?怎么这样慢?” 无天将那白瓷壶递给她,说道:“我原本想给你买些山泉水来,哪知到了地方,看到有人在卖这个,便买了一壶。” 小谢听到壶中有东西叮叮当当的响着,接过来打开一看,果然壶里盛着带着淡淡红褐色的梅子汤,汤中飘着几块细碎的冰块,散发着丝丝侵人心脾的寒意。 这壶梅子汤若在夏日,当真是再好也不过的解暑之物,但在此时此刻,小谢打心底里觉得,还是少喝为妙。 偏生无天道:“喝喝看。”小谢急忙道:“不必了,多谢。”无天愣了一下,才道:“你是不是不爱这个?” 第177章 小谢身子一僵,叹了口气,道:“你怎么会觉得我爱这个?” 无天叹道:“我有个朋友,她很喜欢这些,我猜你们女孩家家,多半胃口相近,就买了一些。” 小谢不禁哑然失笑道:“天下的人,大多数不是男的便是女的,仅凭这一点连相似都不算的相似,你也未免太武断了。” 无天道:“也不只是因为这一点,你们的为人处事,总让我觉得相似,有的时候看到你,就无端端的想起她。” 小谢见他眼中惆怅之意顿起,心中微微有些难过,忙出言道:“我也不是不爱这个,只是如今已是深秋,眼看着寒冬就要到了,这个我是在爱不起来。倘若你在夏天给我,那我便真是爱的不能再爱了。” 无天这才恍然,她既然不肯浪费灵力施展辟谷之术,自然也不肯将灵力浪费在为了口腹之欲上。如此一来,深秋时节喝冰梅子汤,只怕是要流连茅厕的,当下心中不禁一乐急忙轻咳一声,带了过去。 小谢哪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当即翻了个白眼,自己却也忍不住笑了。她笑了一阵,才正色道:“前辈,您方才问我的事情,我都据实已告。如今有件事情,我心中疑惑不已,还请前辈为我解惑。” 无天知她要问什么,心中不禁好笑。见她郑重其事,也严肃起来,颔首道:“你有什么话,就问吧。” 小谢施了一礼,问道:“晚辈小谢,敢问前辈高姓大名?” 无天说道:“吾名无天。” 小谢又问道:“敢问前辈名讳是哪两个字?” 无天笑了一下,回答道:“便是你心中的那两个字。”饶是小谢心中早就有了答案,仍是微微一怔,目中闪过一丝晦暗不明之色,似是欣喜,又似是悲伤。 无天道:“你误将我名认作‘吴天’二字,却是如何知道自己错了的?” 小谢垂了垂首,笑道:“开始只是想,怎么会不避讳的起这么个名字,后来见到赢妖、巨蝎二人对您的态度,才猜出来的。” 无天点了点头,他原也无意隐瞒此事,不过是小谢自己想岔了罢了。 忽的一阵风起,几片鲜红的枫叶落到小谢的肩头,无天下意识抬手将那叶子拂去,待他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两人不免一齐愣了一愣。小谢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方才略略有些尴尬的气氛被冲散了。 无天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早饭的时候你说,你要出去一天,刚刚吃饭的时候你又提到州府大狱,莫非下午你要去哪里?” 小谢道:“对,我对历史知道的不多,对谢兰幽此人也不过了解了一个皮毛。有些事情我要亲自跟韦涅谈谈。”她见无天面露不解之色,便解释道:“镜中先生是他的笔名,他的真名叫韦涅。” 无天笑道:“韦涅?莫非此名取自韦陀涅槃之意?此人难道是个佛徒?” 小谢闻言,光洁如玉的面上竟出现了一丝裂痕,她用一种带着一点一言难尽的语气道:“我觉得……这是个巧合吧……” 无天纵声笑道:“你的难言引起了我的兴趣。” 小谢闷声道:“那我可真是荣幸之至。” 无天趁机道:“既是如此,带我前去一观,如何?” 小谢想了想,道:“行是行,只是要委屈您了。” 无天“哦”了一声,小谢解释道:“韦涅现在是在押犯,只有他的讼师也就是我本人可以见他。除了我之外,我的助手也可以,别人就……”她做了个“你懂得”的手势。 无天思忖片刻,轻笑道:“那好心的小谢讼师,你愿不愿意让我暂时做一下你的助手呢?我记得你的助手跑了一个是吧?” 小谢一摊手,说道:“我没有引诱你的意思,这也不是个交易。如果你在和韦涅接触之后,认为他像报纸上说的那样,是个拿着逝者哗众取宠的小丑的话,我不介意你对着他踩上一万脚。” 无天道:“你对他这么有信心?” 小谢笑着摇摇头,道:“不,我是对你们,还有对我了解的那个谢兰幽有信心。现在走吗?” 无天伸手抓住她,将她带上云路,一边走口中一边道:“有我这个助手在,至少你不用徒步走到州府大狱了。” 小谢不由道:“你知道我还有一个助手对吧?” 无天问道:“那又怎么样?”小谢笑道:“她也会腾云驾雾哦。”无天不满道:“不要把我跟那种小孩子相提并论。” 小谢道:“她可不小了,至少比我大多了。”无天道:“比你大还给你做助手?”小谢道:“她原来好像是做医女的,不知道为什么转行了。”无天奇道:“医女转行?” 小谢道:“不稀奇,前两年我接过一个案子,有个医女怀着身子给病人下针,那病人是个小孩,就因为怕针哭了起来,小孩的父亲直接一脚把那个医女踹飞了。弄得医女六个月大的肚子胎死腹中,只好引产,差点一尸两命。” 无天震惊的停下了脚步,他看了小谢半晌,才问道:“然后呢?” 小谢叹了口气,说道:“很不巧,当时郁初光在现场,对方知道这件事,怕把事情闹大了,给了医女一笔钱想息事宁人,病坊劝医女忍了,医女不肯忍,通过郁初光找到我,我前脚把那家伙送进了大狱,病坊后脚就以那个医女的‘执业资格符印’有问题,把人给赶走了。” 无天皱眉道:“竹君不管吗?” 小谢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无天口中的“竹君”是谁,她解释道:“很多年以前,竹君就被调职去管档案了。后来第一次出这种事情的时候,竹君出来声援过,没过多久,被人从犄角旮旯里翻出一个错出来,就和那位医女一样……”她做了个“走人”的手势,没有继续说下去。 无天脸上顿时罩上了一层黑气。 他不肯说话,拉着小谢慢慢向前走,走了一会,问道:“那竹君人呢?”小谢摇摇头,道:“不清楚,前两年还能听说他的消息,这两年就不知道了。” 无天又问:“这种事情很多?” 小谢道:“是,我呢,是没亲眼见过。但经过我手里头的这种案子,少说也有十几件。这还是不想息事宁人的呢。反正楚玫跟我说,她是干不下去了,苦她是能吃,可把命搭上,还是为这种事情搭上,她才不肯呢,趁早走早好。” 无天叹了口气,问道:“楚玫就是你的那个助手?” 小谢点点头道:“是她。” 两人沉默了一会,只向前走去。不多时,无天停住脚步,说道:“我们到了。” 两人下了云路,正落在州府大狱门前。 第165章 韦涅 你们这些地方,别的不多,倒是这…… 那大狱门前一左一右坐落着两座狴犴的雕像, 威风狰狞之态甚重。小谢摸出自己的符印,上前向两个在门口来回巡视的狱卒道:“我是讼师小谢,来探望我的委托人韦涅。” 那狱卒接了符印, 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才叫来另一个狱卒将他二人带去会面室。 会面室里除了一张桌子,和桌边陈列的数把椅子之外, 只有四面的墙壁和两个面无表情的带刀衙役。两把椅子放在桌子正冲着两人进来的门的那一边, 另一把放在他们对面。无天注意到,那把孤孤单单的椅子背后墙上,还有另一扇门。 小谢带着无天在放着两张椅子的那面坐下,向那衙役道:“请将我的委托人请出来。”那衙役哼了一声, 转身进了另一扇门。不多时,他带着一手脚上戴着镣铐的男子走进来。 小谢见状霍然起身,向那衙役道:“我的委托人只是被诉诽谤罪, 你们无权给他上镣。” 无天心知这戴镣铐的男子便是镜中先生韦涅,他自看了《谢兰幽重返三界》之后,便对此人颇为好奇, 稍稍倾了倾身子, 向前看了过去。 在此之前,他曾无数次在心中勾勒过这大胆先生的样貌,又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将之一一推翻。此时一见, 才发现这镜中先生的模样竟与他之前所有的幻想都不同。 尽管幻想过十几个不同的样板, 无天心中的镜中先生无一不是年迈而目光犀利的智者,然而眼前的人,打眼望去只有十七八岁,眉心间点着一抹灵玉, 除了一身皱皱巴巴不像样的囚衣,那轻佻的步伐和略带着天真的稚气,看上去倒更像个还未饱经世事、有十分任性的大户人家里的小公子。 他居然戴着镣铐还能轻快地走过来,拉开椅子坐下,一转头间,一双清澈中越显幽深的眼睛与无天四目相对,黑色的眸子深处似乎蕴藏着历尽风霜的沧桑,叫无天情不自禁的愣了一愣。 这一怔之下,韦涅先咧嘴笑了起来。 无声的笑意中,只听那带着韦涅进来的衙役讥嘲道:“大讼师想必久不问世事了,最近颁布了新的条例,解释了社会危害罪的九十六种行为,撰写反社会文章就是其中之一。你的委托人犯了一级罪,上镣是自找的。” 韦涅闻言,向无天挤挤眼睛,做出一副惊恐万分的表情。直到这时,无天才看清楚,韦涅额间眉心处的那一点并非什么灵玉,而是白毫,不禁心下微怔,皱起眉来。 第178章 韦涅笑道:“你是新手?” 无天不明白何以人人都看出他是个新手,不由问道:“怎么见得?” 韦涅道:“你不用担心她。” 无天顺着韦涅的目光望向小谢,他以为小谢听了这无礼之言定会发怒,哪知她只是挑了挑眉毛,嘲讽道:“这位久在尘世耳朵灵敏的衙役小哥想必连法学的书都没沾上个边儿呢。在府衙定罪之前,我的委托人只能叫犯罪嫌疑人,这‘犯了一级罪’的罪名我们是万万不敢当的。连这点常识都不知道,如今府衙中官吏的素养真是让人不敢苟同。还是说……” 她故作疑惑的上下打量了一下那衙役,略带着深意的笑道:“府衙已经决定,不论堂上如何,就是硬安,也要给我的委托人安上这些罪名呢?” 无天这才明白韦涅之意,他转过头来,正见韦涅眼中笑意盈盈,似是在说:“你看是吧。” 另一个一直守在屋中面相颇老的衙役却没有这么愉快了,他只听小谢的话,便浑身一抖,立刻上来打圆场赔笑道:“没有的事情,没有的事情,原先的小何家中有事,这个是刚来替他顶两天的临时工,他不清楚这行的一些常识,谢讼师千万别和这小孩家家的计较。” 小谢冷冷一笑,说道:“你们这些地方,别的不多,倒是这临时工,秋后的韭菜一样,炒了一茬又长一茬。” 那衙役不敢与她争辩,只连连赔笑。韦涅见小谢上来便做这咄咄之态,心中痛快之至。他一边大笑起来,一边抖着自己的腕子,伴着镣铐哗啦啦的声音,高声道:“好啦,探视时间到了,我想和我的讼师说说话。” 两个衙役被他气得脸色铁青,小何眼睛一瞪,就要上前。那老衙役演技收款,一把将他拦住,伸手朝小谢作出“请”的姿势,笑道:“您说,您说。” 无天看着小谢,只等她说话,小谢却和韦涅一齐望向那两个衙役,那两个衙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面相颇老的衙役笑了一下,道:“您聊,您聊,我们出去,我们这就出去。”说罢半拉半拽着那年轻的小衙役离开了。 小谢看着房门关上,才拿出资料放在桌上,一指无天,向韦涅道:“这是我的新助手无天。”韦涅闻言,夸张地张大嘴问道:“英雄,你取这么个名字竟然没被和谐?” 无天不喜他故作惊讶的模样,问道:“何为和谐?” 韦涅道:“就是你的名字,既不能被读出来,也不能被写出来,如果很不幸他们出现在常规用语中,比如无法无天的话,就会变成‘无法不可说’,所以人们提到你的时候,只能用代号,比如说……打着伞之类的。” 无天被他说得一头雾水,只好茫然的看向小谢,眼中明晃晃的透露着一句话:“是不是话本子写得好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疯疯癫癫的?” 小谢轻抚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小声解释道:“他……我刚认识他的那几年他还不是这样的……”或许是自己都觉得这话说的无力,小谢转向韦涅道:“他是无天。” 见韦涅还要继续发泄,小谢又将声音抬高了一度,道:“本人。” 韦涅闻言,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呆滞,小谢不满道:“劳驾您,回个神儿。”韦涅往后一靠,像个没骨头的章鱼一样把自己摔进椅子背里,梦游似地指着无天,恍恍惚惚道:“无天?本人?” 小谢没好气的点点头。 韦涅像只闹脾气的熊一样痛苦的抱住自己的头,他纠结了半晌,忽然“蹭”的一声站起来,双手撑在桌子上,身子倾到无天跟前,质问道:“这么多年,你去哪里了?” 说完不等无天回答,韦涅脖子一扭,转向小谢,又问道:“你打那个犄角旮旯里把他挖出来的?” 小谢道:“你先坐下,这个问题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讨论。” 韦涅思忖片刻,才把他那股疯劲儿收起来,缓缓坐下。 小谢问道:“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 韦涅一耸肩,道:“不过就是那些无聊的小花招,你抗议也没有用,全部都是打在留不下伤的地方了。” 无天闻言,颇为惊讶道:“他们打你?” 韦涅嫌弃的看了他一眼,问小谢道:“这算什么,不经世事的小男孩版的前佛祖无天?你到底是打哪里把他挖出来的,这些年他生活在……什么奇怪的与世隔绝的地方吗?小玫人呢?” 小谢道:“说来话长,一会再说。”说完微微侧头向无天解释道:“当年王璇上台的时候曾经明令禁止过逼供和殴打犯人,不过这种事情从来都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尤其是这个,”她一指韦涅,说道:“本来就是属于招上头恨的那种,还这么些臭毛病,自然就是特殊待遇多多。” 韦涅抱起双臂,切了一声。 小谢伸手拍掉他的手,掏出一张纸,说道:“你莫要胡闹,我们赶紧说正事,首先,衙门向我出具了一份认罪协议,按照程序……” 韦涅堵住耳朵,道:“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把他挖出来的。” 小谢道:“一会再说……”韦涅更加大声道:“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把他挖出来的。” 小谢道:“你先听我……” 韦涅立刻抬高了声音,道:“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把他挖出来的。” 小谢忍无可忍的把纸往桌子上一摔,一字一顿道:“听我把话说完,否则你一辈子也别想知道这件事!” 韦涅放下手,无辜道:“这不可能,你想让他出面给我作证,如果他真是你说的那个人的话。我早晚会知道。” 小谢狰狞道:“那么你能不能在你未来的证人面前,给我留一个好点的印象!” 韦涅道:“如果他真是你说的那个人,不管对我的印象是什么,他都会同意的。因为他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别人。” 无天“哦”了一声,问道:“你认为,我若为你作证,是为了谁?” 韦涅道:“为了你的同伴,谢兰幽。你见过真正的谢兰幽,你了解真正的谢兰幽,如果你是你宣称的那个人,那你不就会允许别人把一个假的谢兰幽捧上神坛,却把真的那个踩在脚底下。” 无天定定的看了他一会,移开自己的眼睛,说道:“别把自己写的东西都当成真的,你根本不了解真相。” 韦涅道:“不错,我一直以为你在纵容和包庇这一切,现在看来,我错了。这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你会来这里,说明这一切也不是你乐见的。可我需要一个人告诉我真相,告诉我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166章 感同 但她面前的这个男人,仍然没有从…… 无天的呼吸出现了一瞬间的停滞, 屋内沉默了片刻,他才说道:“那场火烧起来的时候,我想去阻止, 但是太迟了, 我没能救了她,自己也被烧成重伤。所以我离开了灵山, 在这里附近的一座院子里养伤, 一直不问外事,就这样。” 他说的轻轻巧巧,小谢却无端端感到一阵悲意自心底油然而生。但韦涅说:“不对,如果仅仅是受伤, 以你的个性不可能就这么对世事不闻不问近五百年吧?这里面一定还有别的事情。” 无天避开了韦涅的眼睛,道:“我伤得很严重。” 韦涅追问道:“不是这样的,无天, 我需要真相,整个三界的人都需要真相。” “你需要的是克制!”小谢突然开口,她的声音冷冰冰的, 似乎挂着冰碴。她的手藏在桌子下面, 紧紧地攥着无天颤抖不已的双手,“你在问他的感情,你在讨论他一个朋友的死亡。韦涅,这些都是很私密的事情, 而恕我直言, 这是你们第一次见面吧?” 韦涅道:“别这样。” 小谢拉着无天站起来,她看着无天的眼中倒映着空洞,仿佛荒芜已久的草原,心中一阵堵闷。她对韦涅说:“他喜欢你的话本子, 他想看看是什么样的人写出了这个故事,这就是你给他的回答,一个不知他人隐私为何物的、彻头彻尾的小混蛋。” 韦涅也跟着站了起来,锁链因他过大的动作哗啦啦的乱响,韦涅道:“那你又是如何的高尚?你也只是想让他说出来,当着整个府衙的面。” “在他同意的前提下,而不是这样贸然的逼迫,这算什么?”小谢说:“探视时间结束了,我明天再过来。”她说完,叫来狱卒,拉着无天匆匆的离开了那里。 探视室的房门在他们背后轰然关闭,小谢将手插在头发里,痛苦地揉按着掩藏在黑发下的穴道。 光从走廊的窗子上照进来,空气中浮动着的尘埃在那光中起舞。 “对不起,”小谢说:“我原本应该更谨慎一些,我没想到他是这样的反应。” 无天沉默了一会儿,却开口问道:“你对历史的了解不太深,只是皮毛,对吗?” 小谢停住了手上的动作,点了点头,道:“如果你是指深入研究某个人的私人的感情的话,我确实是。我比较关心大事记之类的东西。” 第179章 无天说道:“所以你成了一个仙党和讼师,而不是一个话本子大师。” 小谢听他语气晦涩难明,不知是什么意思,只好道:“我听说天悦有个很不错的茶楼,要不要一起去坐坐?” 无天道:“你不忙吗?我印象里王璇总是很忙。” 小谢淡然道:“我今天不想忙别人。”无天心口乍然一跳,仿若仲夏之夜,万里无云的夜空中有烟花在群星中绽放。 小谢没注意到在那个瞬间他倏忽亮起的眼神,继续说道:“如果你想说话,我想听;如果你不想说话,我想陪你坐着,好么?” 无天没有正面回答她,只说道:“你带路吧。” 丹阳馆坐落在天悦城朱雀街结尾的角落里,大门临着街,从清晨一直开到深夜。馆中一楼是打尖的地方,二楼三楼隔出一个个雅间,窗户临街的雅间供人吃饭,窗户开向朝着后院的僻静之所便供喜静的客人喝茶用。 小谢喜爱他店中的布置,大方的给了一锭银子叫了个临着后院的雅间,两人叫了一壶铁观音,小谢又要了四样点心作陪。 无天临窗而立,凭空望去,但见后院子里假山瀑布、小桥流水一应俱全,虽是曲折,却不显繁复,池中残荷茕立,不见锦鲤,大有枯禅之意。 他淡淡道:“这院子布置的倒有些意思。”小谢道:“正是如此,否则天下茶馆那么多,做什么大老远的跑到这里来?” 无天神情稍缓,却不回头看她,只倚在窗边上,向下望去。 小谢心中叹息不已,却也知道此事正是无声胜过聒噪许多,便一言不发,只慢慢吃着茶点。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无天忽而道:“我们……并非是单纯的盟友。” 小谢缓缓放下手中的糕点,极轻极柔的问道:“是么?我并不是很懂这些。” 无天沉着声音道:“我们,并是不单纯的盟友……有的时候我会想,如果我们一直维持着盟友的关系,或许一切都会让我好受一点。” 小谢起身走到他身边,试探着伸出手搭在他肩膀上,轻声道:“可你却发现,你们变成了挚友?这样不好么?” 无天回头看着她,摇了摇头,说道:“不好。” 小谢道:“可你们走的路,实在是太难了。一个盟友或许有很大的价值,但我想,一个朋友,也许更加重要。” 无天叹了一口气,道:“那时我也是这么想的,直到我发现,其实在我的心里,我对她,到了最后,并非是以朋友之情相待。” 小谢似有所悟道:“你是指……” 无天笑了一下,眼角一湿,说道:“在我的心里,我更希望……我更希望我们是……”他的话音很低,低的恍若呢喃呓语。 小谢没有听清,但她看明白了,她的手不由自主的离开无天的肩膀,她说:“你们……你们彼此相爱?” 无天点点头,又摇摇头,他皱起眉头,仿佛陷入了一片迷茫,最后他说:“我希望我们是,但是我并不知道答案。当我意识到所有的事情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小谢听懂了他的话,她意识到了韦涅今天闯进了一个什么样的禁区,这个认知让她感到颤抖。 她注视着无天那张隐藏在夕阳余晖投射下来的光影中的面孔,心头不由得感到一阵阵令人心悸的钝痛。她意识到尽管谢兰幽的死亡已经是五百年前的旧事,但她面前的这个男人,仍然没有从失去爱人的痛苦中解脱出来。 在那一瞬间,她终于明白了为何像无天这样的人,会离开灵山长达五百年之久,她的手又极轻极浅的放了回去,微微的向下抚动着,似乎是在安慰无天。 无天抬手握住她的手,制止了她的动作。 小谢道:“昆仑山是个让人痛苦的地方,它总会让你不由自主的想起你并不想回忆的那些事情。有的时候你会想起过去那些美好的日子,就会突然间很难过,难过事情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可是同时你又会很清楚,难过是没有用的,它改变不了任何事。” 无天问道:“是么?你在元始天尊的门下的时候,很快乐么?” 小谢点点头道:“我血缘上的父母,并不重视我。有一天,我偷偷看他们传授给我弟弟驾云术。我弟弟还没学会,我倒先学会了,我以为他们会因此而喜欢我,可是……”她笑着摇了摇头,继续道:“他们并不喜欢我这样,并且请来更加严厉的老师,管教我安守一个女孩子的本分。于是有一天,我施展驾云术离家出走,路过昆仑山的时候,摔了个半死,就这样被天尊大人所救,收入门下为徒。” “那个时候,天尊大人对我说,玉虚宫太大,来来往往的人虽然多,却也很复杂。况且他的几个弟子都是男子,与我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相处,恐怕只会是一团糟乱;三代四代的弟子里,倒是有女孩,却只怕他们对我面服心不服,还不如先不带我回去,就在这山间教授我功课,待我厉害了,再带我回去见人。就这样,我们在山间搭了两座小屋,每天天亮开始练功,日落就休息。”她说着,面上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一丝微笑,无天在那里依稀看到当年在昆仑山间嬉戏耍闹的那个小女孩,心中不由一动。 小谢道:“我破门出教之后,也曾回……也曾去过昆仑山。那山里面的一草一木还是原来的样子,不免触景生情,心中难受。于是我就再也不肯去昆仑山,事事都避讳着那里。直到后来有一次,我实在是避无可避,又回去了,那一次我无意间走入了当年我和天尊大人一起,在山中搭建的小屋木的地方。才发现我曾经视为家的那两间屋子,已经在年复一年的风水雨淋日晒化作了一堆朽木。朽木之中,还长出来了蘑菇和叫人厌恶的虫子。” 无天叹道:“你那个时候一定很伤心吧?”小谢摇摇头,道:“奇怪的是,我居然没有,甚至还隐隐约约松了一口气。” 无天疑惑的“哦”了一声,小谢道:“或许是,那两间屋子,承载着我和天尊大人的师徒之情,可是,早在我破门出教的那一刻,就已经被我亲手辜负了。已经毁坏的东西,即使再毁坏一遍,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吧?也许那一刻,我甚至庆幸……” 第167章 有数 小谢说着,眼神在半空中与无天明…… 小谢说着, 眼神在半空中与无天明了的目光相交汇,不由笑了。 无天道:“你这个人啊,真不愧是耍嘴皮子的。你明着在说你与元始天尊, 暗地里却在指责我, 辜负于人。” 小谢垂首笑道:“我这点小伎俩,实在是不敢在您面前卖弄。” 无天道:“你想叫我帮你, 帮你赢这场官司。” 小谢道:“确实如此。但正如我对韦涅所言, 无论您做什么决定,我不会勉强。” 无天忍不住笑道:“可我又不得不承认,你说的很有道理。你虽不认得王璇,却以得她的真传。” 小谢听了此话, 想起史书上记载的东华山一役,不由呐呐无言。 无天道:“韦涅此人叫人讨厌,但他的书……我竟不得不承认, 倘若兰幽当真能回来……”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小谢却已明白,她便问道:“既然如此, 那么……您意下如何呢?” 无天没有回答她, 只问道:“我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为何突然之间觉得你对我帮你这事,似乎比原先积极了不少?” 小谢眉间微蹙,不解道:“如何说呢?” 无天道:“昨日只觉得你有意叫我参与, 如今却觉得你……似乎对我有势在必得的迫切。” 小谢叹了一口气, 道:“看起来巨蝎司长的消息,当真令我有些心神不安。” 无天奇道:“巨蝎的消息?你们私下见过?什么时候?” 小谢道:“你去给我买水的时候,她来找我,跟我说……监察司要在韦涅的这个案子上做革新实验。” 无天沉吟片刻, 问道:“我看你是想说,他们又在出新花样了吧,说吧,又是什么?”小谢道:“你有没有听过,陪审团制度?” 无天略略思忖,才道:“我听兰幽说起过。但是具体如何,我并不清楚,只知道兰幽似乎并不看好这项制度。” 小谢点点头,道:“这个制度说起来简单,就是审案子的时候,被告的一方是否有罪,要怎么判,不再由衙门里审案的官员说的算。而是由随机选出的十二名百姓作出判决,官员只能向他们指点性的提供法律意见。所以也有人说,在这个制度下产生的判决,代表着民意。我不知道谢兰幽有没有提起它,但它为大众所知,最初是在大约四百年前,沈英涟整理王璇的遗物时,在她的笔记中发现了这一条。” 无天点点头,道:“兰幽曾经和王璇提起过这件事,或许王璇在那个时候将它记下来也未可知。只是我不明白,它听上去很好,为何兰幽会对此颇有微词,就连王璇也秘而不宣呢?” 小谢看了他一眼,说道:“谢兰幽和王璇是怎么想的,我无从得知。但是以我看来,人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灵,一旦存在一个团体,感情就会互相传染,变的情绪化。还有就是,很多人很容易跟着别人走。” 第180章 她停了一下,组织了一下措辞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如果是陪审团的话,只要控制了陪审团中的领头人,就相当于控制了整个陪审团。而且,百姓们可能不够不专业、也没有足够的理性,这样就会更容易被感动,更偏向于感情而不是事实。一旦如此,讼师或许会为了胜利,更注重于如何感动陪审团,而不是基于法理去辩护。这样一来,如果人们的感情以及道德认知和事实道理一致,陪审团制度会让正义来的更容易,但是如果相反的话呢?那就会变成,我们的行动摧毁了我们希望维护的东西。” 小谢说到此处,稍稍踌躇,才道:“这样说或许很伤人,但是我想你会明白,对吗?” 无天避开她的眼睛,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说道:“所以你认为这件事情弊大于利?” 小谢点点头,无天道:“可是,人对于正义的认知,其实与感情是相通的。从这个方面来讲,天下间有几件事会遇到你说的那种情况呢?至于感情,如果讼师能令他们冷静下来,这也不是问题。你既然提到多年前的那件事,你就应该知道,那件事的最终结果。” 小谢摇摇头道:“我不能认同。首先,你的想法太单纯了,讼师在堂上唇枪舌战,不乏有颠倒黑白之人。其次,人的感情还有道德与正义相通,这不错,但是相通并不代表相等,事实上,我认为社会的进步正是基于不同的那一部分。” 她看到无天不解的眼神,说道:“你要知道,一百年前,人界的凡人们还认为一个女子如果被□□,就应当以死维护贞洁;但在现在,至少大部分的人明白这是荒谬不堪的,真正该死的是犯人而非受害者。如果这不能让你理解,那么在过去,只问种族,不问是非的降妖除魔,岂非也是‘人间正道’?” 无天听了,顿时陷入深思。过了约莫一刻间的时间,他才问道:“所以你反对陪审团?” 小谢道:“是的,我对陪审团存有戒心,因为大部分的人都认为自己是对的,而其他声音是荒谬的。如果一个人坚持自己代表着正义,他就很难容得下不同的声音。就韦涅的这个案子里,不乏有认为韦涅胡编乱造,损害谢兰幽名誉罪该万死的普通人,这一点,我的遭遇你应该已经看到。一旦这些人成为了陪审团,主流的民意就会杀死不同的声音。那比韦涅被府衙的官员杀死还要可怕。” 她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才道:“因为即使韦涅真的污蔑了谢兰幽,污蔑本身也不是应该判人偿命的罪行。我认为讼师辩护的一大职责,正是为了防止确实犯罪的罪人,获得比他应收的惩罚更大的惩处。甚至可以说,这才本应是辩护讼师最大的职责。” 无天道:“不是为了防止冤假错案,而是为了有罪的人?” 小谢道:“是,防止冤假错案根本就是衙门捕快的责任。虽然我很不喜欢这一点,但我不得不承认,即使是罪人,也要保护他的合法权益,这才是辩护讼师职责。” 无天叹道:“这句话,似曾相识。”小谢微微一愣,才反应过来,这必也是谢兰幽的观点,想到自己竟然和一位大人物不谋而合,心中不免升起些傲然之情。 无天这时却说道:“可是……眼下你却没法拒绝巨蝎的提议,因为这只是一次试验,而且我听得出来,这恐怕是讼师这个团体、甚至是大多数人曾经要求的过的。巨蝎的所作所为,在明面上是顺应民意。” 小谢咬了咬唇,点点头:“这是阳谋,我是无法拒绝的。现在除了向前走,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无天道:“所以,你将你的赌注压在了我的身上?” 小谢道:“正是。巨蝎提出这样的意见,无非是企图在堂上煽动民意,让所有的人对他产生愤怒,进而宣布他有罪。这本是一手好棋,但是……” 无天接道:“但是你找到了我。” 小谢道:“命运把你送到我身边。这个世上没有人会认为你不了解谢兰幽,这个世上也没有人会认为,无天会出于什么别的原因,会为企图伤害谢兰幽的人打掩护。如果你愿意站出来告诉所有人,韦涅的话本子是基于事实的合理想像,所有的难题都会迎刃而解。” 无天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不愿意呢?” 小谢愣住了,过了片刻,她极小声的说道:“我有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如果你不愿意站出来把真相告诉大家,我恐怕这会是以言治罪的开始。但是……”她上前两步,诚恳的看着无天道:“这件事情毕竟涉及你的隐私,又是如此伤心事,所以不论你怎么决定,我都会尊重。” 想了想,小谢又补充道:“至于别人的无理要求,你不必理会。” 无天道:“你让我再想一下吧。” 小谢道:“嗯,这个案子虽然开审在即,但是我想它会审很久。证人是可以在中间申请加入的,这对你来说是一件大事,你不必着急。” 无天叹了口气,道:“我实在不愿意再提起过去的事情,但正如韦涅所言,我更不愿她身后之名为人所误,乃至成了他人手中牟利的工具!”他最后一句,言词甚厉,小谢甚至感到一股杀气自他身上激射而出,令她脚下微动,不由自主的向侧边稍稍一避。 无天见她如此动作,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轻声道歉道:“抱歉,我……” 小谢笑着摇手,截断他未出口的话,道:“没什么,人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谁都一样,无需如此。” 无天讶然道:“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我怎么觉得你,心情好似好了不少?” 小谢摸摸自己鬓边垂下的一缕青丝,道:“见沉睡之狮再展雄风,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吗?” 无天道:“何以见得?” 小谢道:“你说有人利用谢兰幽之名谋求私利,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我也不曾透露这般意思。可见有些事情,这短短的一天半日里,你已经心中有数了。” 第168章 言罪 有了这个先例,国府就可以以言治…… 无天听了, 走到桌边,随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端起来一饮而尽, 问道:“你们做讼师的, 都是如此敏锐?” 小谢道:“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看清楚这么多事情, 也不只是我们做讼师的这般敏锐啊。”无天听了, 抚掌大笑道:“你这丫头,当真有趣得很,若是……”他说到此处,猛然住嘴, 面上忽现悲色,顿了半晌,才道:“罢了, 你我既然将话也说开了,那便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好了。这里的茶点虽好, 还是日后再来品吧。” 小谢见他面色, 便知他又想起谢兰幽了,便点点头道:“那我们走吧。” 两人下了楼,正要出门,小谢忽的想起一事, 向无天道:“且等我一等。”说罢折身向柜台走去。 她到了柜上, 向拨着算盘的伙计道:“伙计,劳烦给我开张票子。” 那伙计听了,抬头向她笑道:“请稍等。”说完自柜台底下摸出一本有些泛黄的簿子,翻开一页, 从旁拿了支毛笔,蘸了蘸墨,问道:“请问姑娘在何处高就?” 小谢“哦”了一声,道:“你写‘个人所用’便是。” 那伙计听了,微微皱眉,继而陪笑道:“姑娘,既是个人所用,想必没什么大用途,不如这样,你不要这票子,小店送你一壶桂花清露,如何?” 小谢摇摇头道:“不必了,我若要,自会买,你动手写票子就是。” 无天见她同伙计说话,迟迟不归,便踱步过来,问二人道:“怎么了?” 那伙计见他二人是一道的,男的英俊女的美貌,且举止之间颇为亲密,便以为他二人至少也是故交好友,一见无天过来,当即嚷道:“这位公子,这位姑娘非要小店给她开票子不可,只是我见她写‘个人所用’,可见就是随便开开,你们若不要票子,小店愿意给二位一壶桂花清露做补偿。” 无天不懂什么叫做“票子”,便看向小谢,小谢指指柜台上已经泛黄的簿子,道:“那就是票子,我买了多少钱的东西,店家就应该给我多少钱的票子。”无天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只见那簿子上的纸张上,写着大写的数字,上面还盖着官府的印信,不由好奇道:“这是什么?” 那伙计小声道:“就是官府发来记我们挣了多少钱的,你们要去了也没什么用处,不如要一壶桂花清露。” 小谢解释道:“各地的户部院把这个给店家的时候,是要按照上面的数字折算收钱的,这个钱其实就是商税。可是很多店家你不跟他要,他就不会给你,所以……”她做了个手势道:“就是偷税漏税啊。” 那伙计道:“又没偷你的税,再说了,你让我写个人所用,不就是说你不是拿去报账的嘛?既然这样你干嘛纠缠不休呢。我送你一壶清露,你还能回家喝,这票子不报账,对你不就是一张废纸吗?我们是百年的老店了,吃的素来没有出错的,你要是真的,啊,出错了,你回来找就是没有票子我们也认的。” 第181章 无天越发的听不明白了,重复道:“报账?出错?” 小谢快速向他解释了一番这里面的事情,才对那伙计道:“我不是怕出错,也不是要报账,但是要这个票子是我的权利,你应该给我。你如果不给我,是违法的。事实上,你一开始不给我,还有要用赠送桂花清露代替的行为,都是违法的,这种事一抓一个准。” 那伙计不耐烦道:“给给给!”他提笔草草写了字,撕下来丢给小谢道:“真没见过你这种人,还违法?你满大街的问问,谁家不是这样?谁家又被抓了?较什么真啊真是晦气。” 小谢道:“那是国府执法不到位,并不代表你没犯事。再说了,不抓你,只是不想抓你,不代表抓不了你,更不代表不能抓你,法不责众这种想法本身就是错误的。” 那伙计翻了个白眼,还未说话,身后垂着的青灰色门帘便被掀了起来,一约莫不惑之年的男子自门帘后头走过来,他将手一抄,向伙计使了个眼色,那伙计便低头离去。 那男子缓声道:“这位姑娘,小店伙计性子急,多有怠慢,还望姑娘海涵。”小谢也缓下语气,说道:“老先生客气了。” 男子道:“老朽经营这间店铺,也有二十余年,这票子确实是客人不要,我们不给;客人若是要了,如姑娘这般,不做报账之类的用途,我们也会劝说客人,用票子换些小店卖得好的吃食。商人逐利,本是天性,依老朽看来,此乃两两得利,并无不妥之处。” 小谢道:“商人逐利,既是天性,小谢便不与馆主论对错,只论利弊。国府要商家给客人票子,实为商家缴税的证明。若有一商家偷税漏税,依律,国府可按倍数追回应缴之税。且若当真有此事,国府必会查账。在此期间,商家应对尚且不及,有哪里来的时间开门迎客?这就又是另一笔损失了。” 那男子道:“姑娘所言不差,但天下如此做的商家比比皆是,国府难道能一家一家的查不成吗?姑娘这是外行看内行,不当的。” 小谢道:“这话不假,但若当真有这么一天,查到你丹阳馆的头上,你丹阳馆莫非能说:‘因国府只查我家,不查他家,故国府之做法不合理么?’” 那男子听了,稍稍一愣,错是大家一起犯的,何以只罚我不罚他?这样的心思大约是人人都有的,但若摆到台面上来说,却是拿不出手了。 小谢接着说道:“老先生自然是不能这般说的,国府查你即占理,你也只好自己认了。到最后,赔的比赚的多,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么?” 无天在一边听着,深觉小谢言之有理,正轻轻地点着头,忽而想起一事,问道:“倘若国府有一道律令,十分不合理。大家若是遵从律令,便活得十分憋屈,于是大家都无视此令,偏生国府令上虽严词厉语,实际上却并不管大家遵不遵从,那又当如何解?” 小谢不假思索道:“大错特错!国府若有恶法,执行的力度却不够,众人并不应当带着法不责众的心理无视之。其原因有二,一者,国府不管,不代表不能管。既有律令作为依据,真管到你头上来的时候,谁都知道法是恶法,可你违法也是事实。倘若叫那又坏又蠢的见了,少不得还要踩上你一脚‘本来就违法哪来的脸喊冤’呢。所以无视律令,抱着法不责众的心理无视之,就是授人以柄。” 无天细细琢磨了一下,问道:“二者呢?” 小谢道:“二者便是,恶法既然为祸,便应当反对,而不是无视。若人人觉得事不关己,反正没祸害到自己头上,便无视之。那等祸害到你头上的时候,也就没人能救你了。所以法不责众这个词,最讨厌的就是,他根本是在鼓励大家违反恶法而不是呼吁将其取缔,结果就是授人以柄,除了叫躲在恶法背后的得益之人偷笑之外毫无用处。” 那丹阳馆的老板道:“姑娘高义,只是小店小本经营,实在不愿图招是非。”他将伙计丢在小谢面前的票子拿起来,用手将票子上撕出的褶皱抚平,双手递到小谢跟前,道:“今日伙计多有得罪,还请海涵。” 小谢叹了口气,拿了票子道:“既是如此,我们就告辞了。”说罢与无天一道离去。 两人并肩走在街上,无天忽道:“你那番话,是有意说与他听。” 小谢随口道:“或是有意,或是无心,总之我是好意。” 无天见她不愿多谈,也不勉强,便移开话题问道:“韦涅一案,你为何如此上心?我看你并不喜欢他。” 小谢道:“我是讼师,接了案子,就要好好干啊。再说了,如果韦涅一案真的败了,有了这个先例,国府就可以以言治罪,把任何他们不想听到的话打成犯罪,到了那个时候,三界之间恐怕就没有什么真实可言了。” 她停下脚步,看着无天道:“所以其实我也不是只为了韦涅一个人,而是为了更多想要说话、想要自由的说话的人,只要一想到这一点,就算我明知道大家都多多少少避讳这个案子,也还是把它接下来了。” 无天道:“既然如此,你不如再去和韦涅谈谈。”小谢咦了一声,无天道:“我知道你只是顺便把我带进去的。” 小谢闻言笑了,说道:“我会的,明天吧。”无天皱眉道:“你不打算现在就去吗?时间紧迫。” 小谢道:“我知道,可是按照规定,一天只能探视一次,一次的时间不能超过一个半时辰,所以我觉得明天养足精神去比较好。” 无天听了,不由生出几分歉然之情。小谢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说道:“今日之事说到底是我处事不周,太急于求成,忘了他这个人有时会越过界。看来心急果然吃不了热豆腐,你不生我的气吧?” 无天摇摇头道:“没有。” 小谢正要谢他宽宏大度,眼角却瞥见一熟悉的身影,顿时裂开了嘴,一边抬起手来摇动着,一边大声笑道:“小玫,这里。” 第169章 楚玫 我看你像出身三界缝隙之人 无天侧身一看, 只见两人身后约莫十丈处有一红衣女子,闻声回头来看,见到小谢的瞬间, 疑惑的脸庞上瞬间笼上了一层喜色, 急忙迈开大步疾步向二人走来。 她行到二人面前,向小谢作了一揖, 道:“先生, 我回来了,没有误事吧?”小谢道:“没有,刚刚好,这边的事情不出预料, 我叫你办的事情怎么样了?”那女子斜飞入鬓的英眉一扬,脆声道:“楚玫幸不辱命。” 她说罢又向无天行了一礼,道:“这位想必是吴先生了, 小女子楚玫,是先生的助手。”小谢顿时轻咳一声,面露尴尬之色。 无天听了“吴先生”二字, 眉眼带笑的瞟了小谢一眼, 正要对楚玫寒暄一二,眼神却微微定住,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笑着问道:“我在小谢处对楚姑娘亦有所耳闻, 今日一见果然名若其人。只是不知楚姑娘是哪里人?” 楚玫略略一怔, 道:“我在瀛洲长大,吴先生怎么问这个?” 无天摇了摇头,似笑非笑道:“随口问问罢了。楚姑娘说你在瀛洲长大,我倒觉得, 姑娘不像是瀛洲人?” 楚玫奇道:“那吴先生看我像是哪里的人?”无天道:“出身三界缝隙之人。” 小谢闻言,情不自禁的“啊”了一声,一头雾水地盯着两人。楚玫道:“家母乃是乃是三界缝隙中人。后来家母怀有身孕,离开三界缝隙,定居瀛洲。在下幼年时还曾回去过三界缝隙。” 无天闻言,没有说话,小谢问道:“怎么不曾听你提起过此事?”楚玫将手一摊,自嘲道:“这有什么好说的?总不至如今灵山如今那位是出身三界缝隙,我们也跟着鸡犬升天了吧?” 无天略一思忖,才知是自己多心,当下道:“此事是我多心,我想姑娘陪个不是。小谢如今在我家暂住,你既来了,不如一并前往?” 楚玫略一踌躇,说道:“前辈好意,楚玫原不该推辞,只是我姑母在天悦城有座小屋,专做冬季赏梅之用。如今已是深秋,眼看着冬日将近,她知道我来天悦,就叫我先替她住上一住,好添添人气。” 无天见她面有推辞之意,知道自己方才一番怀疑令她不悦,便不再邀约,颔首说道:“你既有去处,那便罢了。” 小谢插进话来,向楚玫道:“不久前巨蝎司长来找我,说韦涅的案子变成实验体,由陪审团来审理。” 楚玫看了一眼无天,道:“这本不是稀奇的事情,您的意思呢?”小谢道:“我明天和无天去找韦涅谈谈,你把我给你的资料全部看完,做成备忘录给我。” 楚玫点头道:“放心,我已经看的差不多了,还有一百来页吧。”顿了一会又道:“没事的话我先走了?”小谢也知她如今颇有些不自在,便点点头道:“你去吧。” 楚玫又向无天告辞,方才离去。 小谢瞧着她慢慢消失在路边的身影,侧头问无天道:“出身三界缝隙之人,竟然仅仅靠看的,就能看出端倪吗?” 第182章 无天点点头道:“三界缝隙条件恶劣,能在其中生存之人,除了不输常人的能为之外,更有一些特质。我在其中待的久了,哪个是出身其中的一眼便知。当年兰幽的功体出了问题,魂魄进了西海那小龙女敖寸心的身体中,她在岐山上施法招妖,被我一眼看出来历,偏生她那时失去了记忆,死活不肯相信我说的话,竟然倔劲上来,立下重誓,唉……后头的事情,不提也罢。” 小谢见他忽然之间不说话了,心中知道这后头只怕不是什么好事,便不再多言,心中想了想,道:“天不早了,明天又是事务众多,我看咱们先回去吧。”无天点了点头道:“我是有意帮你,但韦涅那人也着实难以叫人消受,我看咱们且回家商量商量明儿怎么对付他,否则我早晚生气起来,不管不顾的给他一顿好打。” 他这句“回家”云云,本是无心之言,却不知小谢听在耳中,心中微觉异样,但那感觉便如池中游鱼一般,红尾轻摆,倏忽即去,只叫她抓不到,摸不着,竟不知如何应对,只好胡乱“嗯”了一声,慌慌张张跟着无天地向前走去。 到了第二日,两人又到了州府大狱,小谢先进了会面室将昨日自无天口中听到的消息对韦涅说了一遍,趁着韦涅兀自对着这里头不为人知的情事发怔时,连利诱带恐吓的逼迫他答应下日后在无天面前稍稍收敛。 这一番动作做完了,小谢才叫狱卒通知无天进来。 无天进来站了片刻,见韦涅果然不再纠缠与他,才走过来坐下。他刚刚落座,就见小谢掏出一份熟宣钉成的册子,倒转个个儿,推至韦涅跟前,说道:“按照程序……” 韦涅直接接上她的话,一边说一边还做着夸张的手势,他道:“按照程序你要把这份协议的大致内容原原本本的念给我的听,让我自己判断要不要签。” 他向无天挤挤眼睛,俏皮的像个没完成功课,还敢在先生面前扮鬼脸的公子哥,说道:“我建议你直接把这些废纸扔了,你知道我是绝对不会接受这类玩意的,看看历史书写写自己的感想,顺便把它们变成话本子买点钱。如果这是在道路以目的时代,我大概罪该凌迟,但是既然他们宣称我们拥有言论自由的权利,那我必须说,我可没做错什么。” 小谢点点头,干脆的把那份认罪协议收起来,道:“所以你绝不接受这份协议,而且你是要我给你做无罪辩护?”韦涅一摊手,道:“当然,如果我想要认罪,我可以随随便便找个讼师,他们大概很乐意帮我和国府签订一个协议,从此堵住天下所有想说话的人的嘴巴。那我又何必要请一个费用比他们贵上百倍的人?” 小谢顿了顿手上的动作,毫不留情道:“或许那只不过是因为你所谓的能随随便便找来的讼师,都知道你是什么德行,所以对你敬谢不敏。可是按照律令,你必须要有一个辩护讼师,而我本人是唯一一个不怕被你这个丧门星连累的讼师。” 说完这句,她身子忽然毫无预兆的向前一倾,鼻尖几乎直直的戳到韦涅的鼻尖上,她说:“别以为我会想你在书社的熟人一样包容你。你现在是黑名单中的黑名单,就凭这个,你觉得你能全身而退吗?” 韦涅毫不在意,他身子一仰,懒洋洋的靠在椅子背上,翘着一条二郎腿,说道:“说的好像我做有罪辩护就能全身而退似的。我敢赌上我下一次所有的稿费,国府对我的希望是,就算不能千刀万剐,最好也扒皮抽筋。再说,就算我能脱身,这次的判例会成为下一次类似案件的参考。不做无罪辩护,将相当于为那些人提供支持封锁言论的律令依据,虽然我是个不婚主义者,但这种断子绝孙的事情还是少干为好。” 小谢点点头,道:“反正我该做的我是做过了,今天下午的庭前审我会请求州府允许你取保候审,不过目前这种情况,你不用抱太大的希望。”韦涅无所谓的“哦”了一声。 小谢又道:“我已经要求监察司尽快的把起诉资料寄给我,不过目前他们还没有回信。鉴于……”小谢的手指在空中随意拨了两下,说道:“……前车之鉴,不得不防,我要你现在就把你这本书所有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我,包括你的灵感来源、你为什么要写它、还有书里面每一句能反映你对谢兰幽这个人的观点的句子,它们的事实依据或者出处是哪里?对你提供的这些证言,我会找全面的专家和……人证,对他们进行评估。” 韦涅原本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听了这句,面上不由得带了几份菜色,问道:“这也有点太多了吧?你这就像是问一只母鸡,它到底是怎么把蛋下出来的一样。那他怎么能说得清楚呢?” 小谢深吸了两口气,微笑道:“母鸡如果不想因为这颗蛋去坐监,就必须给我解释清楚!我现在没有拿到起诉材料,我根本不知道他们可能会从哪里告你,如果你再不配合我找出可能会成为他们攻击你的点,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准备辩护?你干脆把这份认罪协议签了好了。” 无天听到这里,微皱眉头,拉拉小谢的衣袖,轻声问道:“监察司最晚在上堂之前七天就把起诉资料交给讼师,好让讼师针对起诉罪名进行辩护,这不是王璇还在监察司时就定下的条律吗?” 韦涅翻了一个白眼,摇摇头哧哧的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真是个老古董”。 小谢气势汹汹的瞪了他一眼,向无天解释道:“规定是这样的没错,但是监察司可以一直拖到上堂前七天才把资料交过来。”无天道:“就算是这样,时间也足够了……吧?”他看到小谢的眼神,找补了一个字。 小谢道:“上次他们在最后期限前给了我资料,起诉书加证据整整塞满了一千七百页。”无天不禁讶然道:“这么多?”小谢冷声道:“十有八九都是废话!可偏偏我还要都看了,谁知道哪里藏着一句有用的。”无天听了,半是怒然半是轻嘲的笑了一声,没再说话。 第170章 歪诗 黑暗之渊以此起家,自然害怕有后…… 韦涅颇为兴趣的盯了他两眼, 向小谢笑道:“好吧,好吧,谁叫我现在在牢里呢, 天大地大你最大, 我连我的求知欲都为你忍了。说吧,你到底哪里有问题。” 小谢伸手掏出两个本子, 一个崭新雪白, 一个纸面虽也光洁,却起了毛边卷角,看上去像是给人翻过很多遍了。小谢将它们翻开,只见左边一个空空荡荡, 右边一个写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她将两个本子翻了个个儿,向前一推, 送到镜中先生眼皮子底下,道:“都在这里了,你对着序号, 把一个一个问题都写清楚。” 韦涅一看, 眼睛都听直了,刚要说话,小谢伸手一挥,桌上出现了一摞厚厚的本子, 她道:“一本不够还有很多, 赶紧写,还有二十天你就要上堂了,时间紧迫得很。” 韦涅轻哼一声,道:“我是不是该感动, 你竟为我动用术法?”说罢,他掏出一管深蓝色的笔,打开笔盖,在本子上写了起来。无天见那物甚是眼熟,似乎郁初光也曾用过,拍拍小谢,轻声问道:“那是什么?” 小谢愣了一下,才回答道:“钢笔啊。” 韦涅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张张嘴又闭上,最终还是忍不住道:“你到底是……不问世事多久了?怎么竟然连钢笔都不知道?我这还是复古款呢。”看到无天由自茫然,不由问小谢道:“他真的能帮你把案子打完?” 小谢没好气道:“他认识谢兰幽本人,可比你有说服力,快写你的。”韦涅本已将头低了下去,听了这句,不由叹道:“我看我真是前途无亮。”说罢又伏案写了起来。 过了半晌,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抬头问无天道:“陈曦乐的传记中记载,西王母曾对她说,谢兰幽的死亡原因很复杂。早前的时候,她就被阴槐木伤到了左脚踝,后来为了寻找灵童的踪迹,谢兰幽故意将阴槐木中的阴煞之气引入自己的元神,这个举动不仅使她的元神受到了极大的创伤,还很有可能刺激了原本就在她体内潜伏的伤势。因为火是自谢兰幽的左脚踝烧起来的,而这正是她最初被阴槐木所伤的地方。大鹏金翅雕在失败的聚会上射出的飞箭,只不过是致使伤势一起爆发的引子。而且在东海龙君白鱼的回忆录里,关于谢兰幽的那一章也提到过,谢兰幽在绘制长江水图的时候,确实被不明人物袭击,对方留下的黄褐色翎羽,和大鹏金翅雕身上的一模一样。我问你,这些事情,确是西王母对陈曦乐所言?” 无天脸色黯了一下,点了点头,道:“不错,陈曦乐曾将此事禀报于我。” 韦涅点点头,道了声:“既然如此,我可以说,我这一话本子中,可谓无一虚言。”说罢又低下身去,一时间,室内一片静寂,只有沙沙声不绝于耳。 狱卒第三次来敲门时,韦涅总算是把最后一本本子写完,伸手把它摞在堆的七扭八歪“本子台”上,发出“砰”的一声。 小谢正与无天说起这些年世事的变迁,听到这声带着浓浓怨气的巨响,一起回过头来。 第183章 韦涅将笔帽盖好,插回口袋里,拿左手揉着右手的腕骨处,见小谢看向他,便没好气道:“写好了。” 小谢看也不看,一挥手拟将那摞本子收起,哪知无天横过手来拦住她,道:“你还是不要浪费灵力了。”说罢施法将本子收好,小谢笑了一下,转头向韦涅低声道:“我们走了,你多保重。” 韦涅满不在乎的挥挥手,小谢便向无天道:“咱们走吧。”两人起身到了门边,小谢将“乒乒”作响的大门向里一拉,外头敲门的狱卒敲了个空,见他二人出来,双臂一抱,道:“您三位在里头呆了小半天了,怎么,这是打算在里头吃午饭啊。” 小谢抬头看看日头,知道探视时间马上就要过去了,因此并不与那狱卒计较,只向他道:“说完了,你进去吧。”说罢绕过他,大步流星的向外走去。无天看了那狱卒一眼,追上小谢,随她离去。 两人到了外面,无天径直带小谢去了城中的一间餐馆,陪她吃了一点东西之后,无天问道:“你方才所言的庭前审议,又是何物?” 小谢放下碗筷,道:“就是监察司、我们讼师和府衙坐在一起,讨论讨论这个案子的被告能不能在做出判定前,可不可以回家带着,不用在大牢里候审。” 无天道:“回家?那他……我是说,万一有人借机跑了呢?” 小谢道:“所以才要商量,如果府衙真的能答应,讼师要做担保人,被告还要交一笔钱,作为保证金。” 无天道:“你很想韦涅出来?” 小谢点点头,说道:“韦涅在里头颇受‘照顾’,就算我和韦涅多少有些不对盘,到底没有什么,这么看着,也是不忍心。再说了,我有很多事情要问他,他要是能出来的话,至少我不用天天往这跑。” 无天笑道:“这倒是,那我能做些什么?” 小谢迟疑片刻,轻声道:“你看着就好,这事情没这么容易。” 无天道:“我明白你担心什么,只是我不懂,为何国府会这么注意韦涅?”他停了一下,似是觉得自己话语中稍有不妥,又道:“我是说,韦涅的文章虽然很有力量,但他并非政客,也没有自己的政治势力,仙妖两党之中,虽说都有来往,但也不是什么利益关系,为何国府会对他这么穷追不舍?” 小谢笑了一下,说道:“我若说实话,你可别生气。” 无天不知自己有什么好生气的,笑道:“但说便是。” 小谢道:“您能带领黑暗之渊一众妖魔夺取三界,所凭借者,是气数和武力。但若是依照气数而言,三十三天之后,三界本应重新回到佛界和仙界的手中,可如今管理三界的,仍是您当初的部下,您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无天毫不避讳道:“兰幽助我得了民心。”他叹了口气,说道:“当年她说,占领三界不是一句空话,三界非是一人的三界,而是苍生的三界。欲长久居于三界之首的地位,就必须担当得起三界之首的职责,令三界众生得以安居乐业,否则终有一日,必有后来者杀之。她还说,此时非一时之功,但若能做成,那么仙佛二界就永远不会回来了。即便有朝一日,他们竟能复辟,过过好日子的百姓也不会放过他们,到了最后,三界之首,仍是心怀三界之人。” 小谢吟道: “复辟的幽灵 穿上伪装的外衣, 他知道千年之前, 有位勇士,用长矛杀死独裁的君主。 于是他对三界说道: ‘在我统治的国度里, 没有工匠可以锻造长矛 没有武士被允许拿起它, 若是有谁敢违背我的命令, 我就将他的头颅, 挂在南天门的玉柱上, 让三界见证他的凄惨。'” 无天听了这几句不白不文,还带着奇怪节奏的句子,不由得皱了皱鼻子,问道:“这又是什么稀奇古怪?” 小谢笑道:“一段不押韵还稀奇古怪的诗。” 她将身子向后一靠,让自己窝在椅子背里,说道:“谢兰幽依靠她的政策得到了三界众生的认同,但是,这并不是第一步。谢兰幽的第一步,是通过文章,告诉所有人她究竟想要做什么,以求的同道之人。你最是了解她,你想想,从写下《十九纪要》的初稿支持沉香反天,到后来你们占领三界之后,开办邸报和《告三界书》,哪件不是一边说一边做,枪杆子笔杆子一起抓的?” 无天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他柔声说道:“是啊,她曾说过,只做不说的,是傻子。” 小谢道:“人家是刀枪杀人,她呢,几篇文章,挖掉了大半个仙界佛界,仙佛二界不攻自破,连如来佛的转世灵童都心服口服。以笔乱世,以笔治世,不过如此。黑暗之渊以此起家,自然害怕有后来者效法谢兰幽,也把他们给弄下去。于文字上,十分敏感,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无天道:“我就不怕。” 小谢笑道:“你心里没鬼,自然不怕。” 无天道:“你是说,赢妖心里有鬼?” 小谢道:“就算没鬼,也必有芥蒂。” 无天疑惑道:“怎么说呢?”小谢伸手推开窗户,向外看了片刻,伸手指着街上一卖布的小贩,说道:“你看那个人。” 无天侧头看去,道:“一个普通的布贩子。”小谢道:“不错,他这一日下来,能赚个几十文钱,倘若有一日,在地上捡了一百文钱,必定会高兴一场。” 无天道:“那是自然。”小谢又道:“但若有一日,他在地上捡了一百两的黄金锭子,只怕高兴过后,就会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是怕金子丢了,就是天降巨款引来祸事。” 无天思忖片刻,问道:“你是说,赢妖的能力不足,偏生她又居于高位,所以处处力不从心。可越是力不从心,就越怕被人看出不足来,越发想要保住自己手上的位子和权势。可越是如此,她行事就越加顾头不顾尾,乃至于荒唐之处,一旦被人指出,不是恼羞成怒,就是慌忙遮掩,弄得朝令夕改,人心浮动?” 小谢道:“看起来您真是趁这几天的功夫,查了不少的事情。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 第171章 老姜 哎呀呀,我在牢里住的舒服的很,…… 无天道:“你曾经说, 如果韦涅的案子一旦输掉,灵山就有了以言治罪的旧例,但在我看来,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小谢听了, 兴致勃勃道:“请讲。” 无天清了清嗓子,道:“人是趋利避害的生物, 一旦韦涅的案子输掉, 相当于昭告天下,国府可以因为人说过的话而将其送入牢狱之中。那么,为了避免牢狱之灾,还不需要别人来查他们, 他们就会开始自查。甚至于,韦涅还不等被判,一进监狱, 自查就已经开始了。” 小谢笑道:“姜还是老的辣。这不就是韦涅说的‘和谐’吗?” 无天皱眉道:“如此说来,这样的事情早就有了?” 小谢道:“开始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说针对你们这些人写的文章要查起来严一些, 有些人惯会借着你们的名声胡扯, 刚出来这条的时候大家还都乐见其成呢。结果一严起来闹得很多书社鸡犬不宁的,到了最后书社觉得你们太麻烦,索性自己就不许提了,闹到根上, 就连无法无天这种词也遭殃了。” 无天听了, 冷冷的哼了一声,小谢拍拍他的手,道:“算了,吃一堑长一智, 没有前头那些事,我也不至于会对这件事这么警惕。” 她说完看看日头,道:“时间差不多了,咱们去府衙吧。” 这庭前审议之地点并不在府衙大堂上,二人进了府衙,便被带到一间窄小的屋子里去。 这间屋子里只有一扇门,没有窗户。没有门的三面墙前摆放着长条桌子和几条长条椅子;正对着门的公案桌后面的设着一把高背太师椅,在整个都显得低矮的屋中分外高大。与太师椅隔着桌子相对的,是一把小椅子,椅子扶手上设有皮带,显然是用来捆犯人的。 左手边的长条桌后面已经做了三个人,为首的一个是一个白衣少女,她穿着一身劲装,窄窄的袖口箍在手腕上,很是干练。她身旁一左一右两个是两只小麻雀精,面容虽是幼小稚嫩,却带着一丝掩藏不住的精明。 小谢拉着无天在右手边的长条桌后面坐下,拿出本子和钢笔,递了一份给无天。无天拿起钢笔细看,这支笔显然没有韦涅用的那支贵重,指头粗细的笔杆上稀稀拉拉的有些斑驳,想来是用的久了,外头的一层皮都被磨掉了。 小谢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将头凑过来,轻轻在他耳边道:“这虽是我旧日用的,但写字滑溜,不像有些新笔,下水断断续续的,还要磨合。你先用着,若不顺手,等一会出去,我再给你买一枝新的。” 无天只觉一阵如兰似麝的幽香传来,心中不禁微微一动,似是蛰伏在侧的小虫在心尖上叮了一口,忽而一痛,不禁悲从中来,急忙收敛心神,“嗯”了一声。他随手拔去笔帽,佯做试写,在纸上划来划去,心中却止不住的想道:“倘是兰幽还在,跟我一道经了这几日的事情,只怕是要给他们气疯。” 第184章 想到此处,又觉那韦涅人虽然讨人厌,写的话本子却是入骨三分,勿怪红遍大江南北,勾了不少人的心魂去。此番若非口耳相传中的谢兰幽和她本人的样子差了太大,更兼有人从中作梗给他泼脏水,有哪里有会有一番牢狱之灾? 想到此处,他却是不禁发出一声嗤笑,正不知是悲是笑间,忽觉右肘被人撞了一下,竟有几分生疼,便转头去看,却见小谢向他努努嘴,示意他向右前方看去。无天抬头一看,只见京州府盛庆元引着一绿衣女子走进屋中,将那女子让上高背椅。 那女子却不肯去坐,摇首道:“盛州府,论理来说,我为监察司司长,职位在你之上不假。只是今日乃是对镜中文贼煽动民意一案的庭前审议,你是主审,我只来旁观,坐在你上头,就不成道理了,还是你请。” 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监察司如今的司长巨蟹。无天见了她,不觉微微挑了挑眉。 这盛庆元身处官场,虽与巨蝎同朝为官,却并非同脉同枝,这两句话也不过与她客气一二,见她不肯就坐,便向她作了一揖,道:“如此,盛某就去了,大人可要……” 他话未说完,坐在小谢对面的白衣女子突然起身,道:“巨蝎司长,不妨坐到我身边来罢。” 巨蝎颔首道:“如此甚好。”说完坐到那白衣少女身旁,正巧与无天目光相对,她立刻低了低头,露出罕见的恭敬之意。 无天问小谢道:“那白衣女子是谁?怎么巨蝎竟好似与她十分捻熟一般。”小谢道:“那是白凤儿,巨蝎的亲传弟子,是如今京州府衙监察司的副司。”无天道:“她是个……凡人?” 小谢点点头道:“不错,妖仙二党多有冲突,妖仙二族更是势成水火之态,不过凡人出身的,若是有机缘,两边倒是都想争取。这个白凤儿从前是在兰幽庙中长大的,天资不凡,当年她初露头角的时候,为了抢她两族之间险些大打出手,后来也不知道巨蝎用了什么法子,只是一面之缘,白凤儿便拜她为师。” 无天听她话中似有讥讽之意,不禁辩解道:“难道就不能是真的有师徒之缘?”小谢道:“白凤儿不出意外的话,极有可能是当地兰幽庙中的下任主事灵女,你说呢?哪有这么巧的。”无天被她不轻不重的噎了一下,也不在意,道:“是么,不过就是个小女孩罢了,巨蝎原本就很聪明,真看上了,使使手段也是有的。” 小谢刚想说什么,忽然发出一声“嘘”,无天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两个衙役压着韦涅走进屋子里。 跟不久前的会面相比,这次韦涅无论衣着还是脸面看上去都整洁了许多,便是说光彩照人也不为过。只是他行走之间,每一步都显得既沉重又缓慢。无天看了一眼,断定道:“他受了伤,只怕还有内疾。”小谢道:“我知道。”无天问道:“你不管吗?”小谢道:“一会再说。” 韦涅一步一踱,慢慢行至屋内唯一没有配桌子的小椅子旁,伸手扶着椅子背慢慢坐下去。待他坐稳,两个衙役上前一边一个,将他两只胳膊都用椅子扶手上的皮带绑好。 等两人做完事情退开,韦涅向后一仰,懒散的靠在椅子背上,将腿翘起,挑衅的看着盛庆元。 小谢在心里默默笑了两声,正了正色,起身道:“州府大人,我是被告的讼师小谢,我的委托人韦涅是个文弱书生,长期呆在大狱里,他的身体难以消受,况且韦涅被指控的罪名,在案例上没有先例,在法条上闻所未闻,因此我恳请州府大人允许我的委托人离开监狱,取保候审。” 白凤儿也起身,说道:“州府大人,我是京州府监察司副司白凤儿,负责此次京州府衙对借写话本为名,恶意煽动民意、笔名镜中先生、真名韦涅的仙党成员进行起诉。我恳请大人不要听信对方讼师小谢的话,这并非是因为我是起诉方,而是因为小谢讼师所言不实。” 她说着,向身边的麻雀精一伸手,那麻雀精立刻在一堆堆纸山中找出一摞纸递给她。白凤儿接过纸来,伸手捻开,向盛庆元道:“韦涅曾经是仙党数得上名的高手,绝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我手上这份资料可以证明,韦涅曾经出手伤及数十个平民百姓。因此我建议州府大人千万不要相信对方讼师的话,允许韦涅取保候审。” 在一边的衙役上前取走白凤儿手上的资料,转交给盛庆元。盛庆元翻了一翻,脸色微微沉了下来,他瞥了小谢一眼,问道:“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吗?” 小谢不慌不忙,笑道:“韦涅确实曾是仙党中数得上的高手,只是当年韦涅为了写话本,独自一人上昆仑山取材,哪知道路上遇到了数十个不明身份的人拦路,他虽是将对方击退,但也被打了个半死,从此身体一直不好。”她说着,拿出一份卷轴,向前一递,道:“这是当时病坊的诊断记录,请州府大人过目。” 盛庆元示意衙役将那卷轴递上来,他看过之后,道:“韦涅的身体确实需要温养,大狱之中太过潮湿,况且这么多人狱卒也应付不来。好吧,我就给你一个宽限。” 无天听了心中一松,韦涅自己却叫道:“不用了不用了,那点小伤早就好了,哎呀呀,我在牢里住的舒服的很,可不想出去。” 无天不明白他的用意,想到小谢为这家伙操碎了心,这家伙却屡次三番在关键时刻胡来,当真可气可恼,立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他常年身居高位,这一眼自是气势非凡,莫说韦涅身边的两个衙役,便是与他正对着的白凤儿,亦感到三分异样气氛,向他这边望过来。韦涅却像是没事一样,竟不为所动,仍是嚷嚷着不要离开大狱。 第172章 保释 她故作亲昵回头向无天笑道:“韦…… 盛庆元给他胡搅蛮缠的头疼不已, 刚要大怒,小谢说道:“大人明鉴,天下有何人愿意住在牢房之中?韦涅不愿离去, 实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盛庆元一拍桌子, 喝问道:“你要保他出来,他却非要留在里面, 好, 你倒说出来,叫本官分辨分辨他有什么苦衷!” 小谢略弯了弯身子,道:“大人,韦涅不敢离开监牢, 其实只有一个原因。他怕大人不同意他取保候审,但有我这份文件在,以大人之慈悲, 也不可能将韦涅留在监牢之中。这样的话,大人就一定会同意他外出疗养。但是外出疗养,按照规定, 是要在州府指定的病仿中闭门谢客, 除了州府之人,其余人等一概不能见,包括我这个讼师在内。” 无天听到这句,陡然明白了这一切, 他看向白凤儿, 见白凤儿脸色未变,笑意却已消去,心中暗赞小谢技高一筹。 只听小谢继续道:“这个案子事关韦涅下半辈子何去何从,我与他本就不甚熟悉, 是临时做了他的讼师。如果再被隔离开来,不能交流,他胜诉的可能就十分渺茫了。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无论他的身体多么差,他也自然是宁肯烂在大狱之中,也要保住我与他一日一见的机会。” 盛庆元听了,抬手捋捋下巴上的胡子,沉吟道:“嗯……你说的也有道理。若是讼师与被告不能相见,本案只怕不公。只是韦涅犯的事情有些麻烦,让他取保候审……” 他说到此处,沉吟不定,无天忽道:“敢问大人,韦涅所犯之事,究竟有何麻烦?” 对于无天的身份,似盛庆元这般近些年才升迁到天悦的人间官员自然是不知道,但日前在质询室赢妖向无天垂首的那一幕,并不妨碍盛庆元推测出此人的身份不凡。 因着此故,盛庆元并不敢直接喝止无天贸然出言之错,但此事又有些不好启齿的地方,只好温声道:“这位先生,公堂之上,只有诉辩双方才能发言,你若有私话,请小声和你的讼师说。” 韦涅听了,不觉笑着摇摇头。 小谢见他对无天分外客气,心中略略一想,顿时有了主意。她故作亲昵回头向无天笑道:“韦涅的好运来了。”无天在桌子下头一把拉住她的手,道:“你想利用我?” 小谢道:“你叫不叫我利用?”无天心中冷笑三声,面上笑意不改,低声道:“你用吧,我倒要瞧瞧,这府衙之内溜须拍马之事,是否真的到了这个地步。”说完只做恍然大悟状,点了点头,又微微皱了皱眉头,颇为不满的目光自巨蝎身上溜过。 盛庆元给他这一番唱念做打弄得心肝一颤,斟酌再三,正欲开口,巨蝎忽的轻轻咳了两声。众人一齐看去,巨蝎歉然道:“抱歉,日前染了风寒,打扰诸位了。” 众人连说不妨事,盛庆元拍拍惊堂木,开口道:“依本府来看,韦涅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至于做出临审逃跑的事情,你小谢若肯作保,交上保费,本府允准他保释。” 巨蝎不料他竟如此愚蠢,忍不住摇了摇头,盛庆元见了,不免心中惴惴,找补了一句,道:“不过,韦涅保释期间,但有违例之处,罪加一等,到时候,莫怪本府不客气。” 无天听了,饶是早有预料,仍是顿觉气闷,小谢笑道:“多谢大人。” 第185章 盛庆元见无天面无表情,心中不安更甚,试探着道:“不必了,你们还有何话,不妨一并说了。” 小谢道:“没有了,此事已是麻烦大人了。” 盛庆元便道:“那么,此案要试用陪审团一事,两边都知道了吧?” 小谢和白凤儿听了,一起起身,齐声道:“我等已经知晓。”盛庆元点点头,自桌上拿出两张纸,拿手捏着一抖,随即甩了出来,那两张薄薄的宣纸平平稳稳的飞至两人的手上。无天拿过来一看,只见上头密密麻麻的写满了蝇头小楷,俱是人名和户籍。 盛庆元说道:“这是候选人的名单,七日之后,辰时一刻,还是在此地,两位一起挑选候选人。” 两人听了,一起向盛庆元拱手,表示自己明白了。 盛庆元又问:“你们可还有别的事情要提交的吗?”两人各自琢磨了一下,皆摇头称无。盛庆元见已无他事,便道:“既然如此,退堂吧。”又向小谢道:“你交了钱,便可以带韦涅走了,不过记住,不要犯禁。” 小谢又施了一礼,叫无天在这里等着,自己跟着衙役去办理手续。 傍晚时分,小谢、无天、楚玫、韦涅四人,围着韦涅在天悦城的房子里客厅中的那张紫檀木桌子面面相觑。 小谢忍不住在一片尴尬的沉寂中清了清嗓子,硬着头皮正要说话,就见韦涅托着腮,胳膊肘沿着桌子滑动着凑了过来。 她见到韦涅脸上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不由得把到了嘴边儿上的话吞了回去,略带着一点儿讥讽,嘲道:“我发现我的委托人真是一个神奇的人,竟然跟在座的每个人都有不愉快的过去。” 无天见韦涅张口就要反击,抬手敲了一敲桌子中央的白纸,问道:“这里有一百个候选人,谁能跟我说说,这些候选人是怎么组成……陪审团的?” 楚玫道:“按照陪审团制度的流程,陪审团成员一共有十二个人。在最开始的时候,府衙会随机抽选一百名候选人。遴选成员的当天,双方的讼师分别盘问候选人,以他们的回答为根据,向州府陈述这个人适合或者不适合的理由,由州府大人决定这个人是否会成为陪审团成员。” 小谢点点头道:“双方的讼师各有二十次否决权,可以无条件的否决掉二十个人,没有被州府、讼师和监察司三方否决掉的人,就会成为陪审团成员。一旦当十二个成员全部被遴选出来,不管后面还有多少人,遴选就会结束。如果选完这一百个,还没有凑足十二个人,州府还有补充候选人一百个。” 无天闻言,不禁奇怪道:“王璇想得这么细致?”小谢摇摇头道:“当年王璇提出的只是一个大概的概念,这里面很多理论上的细节,是后来人补充的。” 无天又道:“楚姑娘方才所言的‘盘问’又是何意?你们打算问什么?”小谢道:“比如问‘你听没听过镜中先生?’‘你喜不喜欢她的文章’之类的。如果他回答不喜欢而我又想把他筛掉的话,我就会以他在案前就对韦涅存有偏见的理由,要求盛州府取消他的资格。” 无天听了,想了想,道:“你不会选不喜欢韦涅的人,那白凤儿一定不会选喜欢韦涅的人。就算是盛庆元偏袒于她,你也可以拥否决权否决掉那个人。这样一来,无论是你还是白凤儿,都不可能真正挑选出心仪的陪审团了。” 小谢道:“不错,除非双方本身就是串通的,不然必定是我最看得上的被她否决掉,她看得上的被我弄下去。” 她说完顿了顿,似乎是在等待无天发问,但无天什么都没有问,小谢便道:“现在离遴选还有七天,按照一般的流程,这七天之中,我们要调查这些候选人的状况,确定哪些是可以留下的,哪些是一定不能留下的。除了和他们接触,我们可以用任何一种方式调查,不过……” 她下意识的看了无天一眼,道:“这一步我们可以省下了。” 无天挑了挑眉,并不明白她说这话的用意,正要出言相问,却见楚玫伸手化出一只绸缎包袱。 她将包袱解开,只见里面是一摞厚厚的纸。小谢将陪审员候选名单递给她,楚玫单手接了过来,对着名单一个一个念着上面的名字,另一只手伸着修长的手指,每念一下,便在空中轻点一下,随着她的指尖指点,那摞纸中不断有一小叠一小叠的纸飘出,在桌上一横一纵的摞成新的一摞。 无天注意到,并不是每一个被念到的名字都会飘出纸来,但饶是如此,飘出来的也有十之六七。不多时,楚玫念完了名单,桌上的纸堆已整整齐齐的在列了。包袱中还剩了一些纸,楚玫却连看也不看,放下名单,伸手系起包袱,将之收回。 无天略一迟疑,伸手拈起纸堆上头一张,那张下头还连着一张,无天将两张一起拿来翻看,只见上头写的,仅是一个叫“吴紫玉”的女人的生平。第二页末处跟着一句手写的话:“可入选,但其为人不愿多生事端,估计会找借口故意不中。” 无天见果是如此,心中十分不虞,他转向小谢,抖抖手中那摞纸,冷声道:“你早就知道巨蝎会拿陪审团制度为难你?” 第173章 相似? 无天摇首道:“没有什么,只是…… 小谢点点头, 面上毫无躲闪之色,坦然道:“是,我早就有此一猜, 因此提前备下招数, 叫小玫去查访这些可能会成为候选人之人的资料,甚至和他们当面接触, 向他们打听他们对镜中先生一案的看法。” 无天面色一沉, 冷声道:“监察司要做的事情,你是怎么提前这么久知道的?”他此言一出,连韦涅也不禁看了看了看小谢,轻轻“啊”了一声。 无天听见声音, 转向他,胸中微有怒气,质问道:“看来这里只有我一个给蒙在鼓里了?” 小谢叹道:“按照你们和仙党当初定下的约定, 虽然比例很小,且多数不是什么要职,但仙党也算是有人在监察司任职的。他在藏书阁做事, 平日里头没什么存在感。不过, 很多消息,都是从小处来的。最近他传来消息,说巨蝎频繁的出入监察司藏书阁,他觉得好奇, 就去留心巨蝎到底在看什么东西, 结果发现,巨蝎在看王璇留下的旧书和手札。” 无天面色稍稍缓和,心中已知缘由,嘴上却问道:“那又怎么说?” 小谢起身倒了一杯白水给无天, 解释道:“巨蝎此人素来对王璇不屑一顾,忽然之间去看王璇的书和手札,任谁也会怀疑。况且韦涅的案子就在眼前,我便对我那同党说我很好奇,请他帮我找找巨蝎在研究什么东西,竟然还要用到王璇的旧书。我那同党虽不得志,但他本就是藏书阁的守书人,来去借书,都要在他这里登记,他稍稍留意,就拿到了巨蝎借书的书单。我离开师门,下山游历之时,也曾入学堂苦读,这些书,或是影印本、或是原本,自然都看过。因此一看书单,就大概猜到巨蝎想干什么了。” 无天冷哼了一声,楚玫在一边抖了一下,手不禁暗暗藏入袖中,悄悄握住袖中短剑的剑柄。小谢却敏锐的感觉到无天这拂然而来的不悦并不是针对她,心中不知为何竟觉得有几分好笑。 无天兀自生气了半晌,又道:“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些候选人的?” 小谢道:“这很简单,陪审团是在哪里审理,就在哪里组建。韦涅是越溪人,也是在越溪被抓的。可巨蝎如果要插手,必然不会将地点选在越溪。那里太小了,不适合作为试点。越溪往上提,就是北宥,可巨蝎也不会选在那里,因为那里的父母官是妖党的人,不好操作。这事儿又不能直接提到灵霄殿上去,否则岂不是告诉全三界的人,灵山和天庭竟十分重视此事吗?所以京州府天悦城是唯一的选择。况且遴选陪审团非是小事,除了必须是当地人,还有一些别的条件,所以最终能成为候选人的,大约只有十万人多一点,我叫小玫一一去寻访,就算不能寻访完,总会有中的。” 无天叹道:“如此一来,你就占得先机了。” 韦涅笑道:“那也未必,巨蝎既然早有此意,我是不信白凤儿一点消息都不知道的,说不定小玫忙了这么久,还未追上白凤儿的脚步呢。” 楚玫听他叫的亲昵,顿时侧头狠狠剜了他一眼。 韦涅轻佻的对她挤挤眼睛,毫不在意的笑了笑,转头对小谢正色道:“书单子虽然算不上什么机要秘事,但也算是工作相关了吧?论理你那同党不该跟你这无关人士说这些。看来郁初光说的果然没错,党争党争,既是涉及党争,就没有一个是白的。” 小谢同郁初光处得久了,早就对这些话学会了左耳进右耳出,因此也不甚在意。 无天颇有些为小谢不平,正琢磨这话中的味道,却瞥见楚玫嘴角若有若无的挂着一丝冷笑,心中疑惑陡起。但这以疏间亲的滋味,着实不好受,当下暗暗记在心中,却是不再开口。 楚玫将手中的纸数了一遍,在名单上将没有到查访的人名圈起来,道:“先生,我们还有四十六个人没有查。” 第186章 小谢接过名单,看了一看,道:“既然如此,前三天我们分头先把这单子上的资料补全,晚上回来遴选出候选人里面,哪些人一定不能进入陪审团。”她顿了一下,问无天道:“你来不来。” 无天思忖片刻,说道:“自然是来,只是……你不去考虑谁进来对你有利吗?” 小谢微微一笑摇摇头,向楚玫使了个眼色,楚玫解释道:“没有必要考虑这个,就像您说的,这些人一定会被白凤儿踢出去。陪审团制度虽然从未实施过,但业内有不少人研究,达成了很多理论上的共识,比如讼师永远不可能挑选出对他最有利的陪审团。” 无天沉吟道:“这样也好。”楚玫听了,颇为不明所以。小谢拿过名单,将没被调查的名字一一誊在两张纸上,将少的那一张放到楚玫跟前,说道:“既然如此,咱们分头行事,你去查这些人,我和无天去查剩下的。” 韦涅着急道:“那我呢?” 小谢道:“请你务必老实的待在这里,千万不要犯禁。不然,你就只能回潮湿得能滴下水来的州府大狱了。” 韦涅闻言,罕见的没有反驳,只默默地摸了摸自己的肩颈处,向椅子里缩了一缩。 楚玫点点头,问道:“那第四天呢?一起说了吧。”小谢道:“第四天下午我们在这里集合,针对名单上的人他们制定盘问的策略,务必想办法把他们给踢出去。”楚玫奇道:“下午?”小谢道:“嗯,查了这么多天,你也辛苦了,给你放一晚上休息。” 楚玫闻言,粲然一笑,露出一个浅浅的小酒窝,喜道:“那我可多谢您手下留情了。”说罢,起身道:“我先走了,早点去干活,早点休息,先生,咱们回头见。” 小谢也起身,向韦涅道:“我们也不在你这里多留了。”韦涅微微一愣,才道:“你不留下吃点东西?”无天站起来道:“这就不劳你费心,你管好你自己不要再给小谢惹事就是了。”说罢,便拉着小谢走出了屋子。 此时正值傍晚时分,夕阳落到瓦沿上,金色的余晖铺洒在院中,也轻轻笼在无天的身上,光影交错间,似乎淡化了一切,一片无声中,只有双手交握的二人。 小谢心头忽的一动,下意识地握紧了无天的手,片刻之后,她又飞速的将手抽了出来。无天不明所以的停下脚步,回身看着她,问道:“你怎么了?” 小谢摇首道:“无事。”无天眉头微皱,上前一步,想看看她到底怎么了,哪知他还未站定,小谢已飞快得退了一步,向侧边一挪,绕过他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若无其事道:“只是觉得这么走路有点别扭,没什么大事。” 无天不明所以,他见楚玫正好走下台阶,便叫住她问道:“楚姑娘,我们方才那样,很别扭吗?” 楚玫面色微冷,倒有几分王璇旧年的模样,摇摇头道:“我不清楚。我还有事,先行告辞了。” 无天被这两个女子弄得莫名其妙,当下一边跟上去,一边琢磨自己方才是否有失礼之处,走了两步,恍然道:“啊,定是我刚刚去拉她的手太过唐突了。”又想道:“可她之前也来拉过我的手,那是我不愿意,她还嫌我保守呢。” 正思忖着,忽觉自己眼角余光竟似瞥到了故人,急忙停下脚步,转头看去。但见枫树之下,余晖之中,俏生生的立着一个蓝衫女子,不是谢兰幽,却是小谢,想来是走了几步,见他未跟上,才站在路边等他。 无天叹了口气,说不出自己心中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小谢见他无端端叹气,不由关切道:“你怎么了?” 无天摇首道:“没有什么,只是……只是刚刚恍惚之间,误把你看成了别人。”他说这话时,目光似是依旧望着小谢,又似是散在了虚空中,茫茫然无处凭依,在不知不觉间,带上了数分伤感。 小谢闻言,微微讶异,带着几分涩意出言试探道:“是你那个爱吃酸梅汤的朋友?”无天点点头,没有说话。小谢不自觉的抚摸了一下领口,问道:“晚辈无礼,请问前辈,那是……是何人?”无天不觉好笑,讶然道:“你猜不出?”小谢干脆道:“猜到了,不敢信。” 无天道:“不敢信?天下有何事是不敢信的?我也从来不敢信,这么多年之后,我竟会在你这样一个小姑娘身上看到她,有的时候我竟觉得,她又回来了。” 小谢道:“不是她回来了。”无天听了她这句话,眉头微微一拧,不悦道:“我并无他意,你无需在此事上计较。” 第174章 恶紫 小谢听了此话,不禁转过身去,背…… 小谢听了此话, 不禁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摇摇头,说道:“我小时候, 看谢兰幽的传记, 看到里面说,谢兰幽早年有个爱徒, 是个凡间女子。那女子阳寿将尽之时, 谢兰幽前去看她,那女子对她说:‘鲜花盛放之时,以颜色香气悦人之心,以花粉花蜜供养蜂蝶之性命, 花落之时,由自化作春泥,反哺己身。如此惠及一人, 便是一人之善,推及而传,则为累世善举。吾早年命途多舛, 然一生受人无数善举, 亦助人无数,已是足矣。到了此时,已无憾恨。’我那时便想,那是何等的气度。” 无天道:“这个女子我略知一二, 确实可称得上遗世独立、卓尔不群。兰幽的弟子里, 若论资质心性,此女均属上乘,可惜了……” 小谢道:“后来我越向下读去,就越觉得, 红玉和谢兰幽之间的羁绊,绝非师父徒弟一般简单。我觉得……觉得谢兰幽这一生都在试着去走这道路。她最初建立培育女讼师的法署,是为了解人之冤,可一代代下来,受惠的又何止是被冤枉的人?比如我,若是我没有去法署听课,或许……或许现在已经是阐教之中,除天尊大人之外,当仁不让的第一人了。若是那样,或许我就不会到这天悦城,也不会遇见你了。” 无天道:“所以呢?” 小谢忽然笑了,她说道:“所以,不是谢兰幽回来了,而是她从来都没有真正的离开过。她的理念传给了法署,又通过法署传给了我,所以我站在这里,就像是她在这里。我看着这个她不能看到的世界,将来,在这里我还会将她的理念继续传承下去。” 无天听了这话,不觉有几分痴迷,喃喃重复道:“不是她回来了,而是她从来都没有离开……” 小谢点点头道:“正是,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记得她,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个人相信她的信念,她就不会真正的离开。就像王璇说过的那样,虽然凡人的寿命短暂如朝生暮死的蜉蝣,但是一个人的思想如果能薪火相传,就不会死去。”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王璇说这句话时的境况,不由失声,急忙转身,向无天歉然道:“啊,我……我是无心之言,对不起啊。” 无天向她摇摇手,怅然道:“不妨事,王璇是对的,她一直都很对,只是……只是我对她的成见太深,是我一直不愿意听她的。” 小谢安慰他道:“这也不能怪你啦,我看过王璇的传记,她虽是我们的祖师婆婆,可我也委实不能昧着良心说,她是个好相处的人。”说到这里,想到书中所载王璇那又冷又硬的脾气,她又不禁莞尔。 无天微笑道:“我无事,不过是偶发感慨罢了。”他看了一眼小谢,笑道:“你说的或许有道理,只是谢兰幽的弟子我也见过不少,个中拔尖的甚多,如你这般时时处处都像她的,我却是第一次见。” 小谢道:“那就有缘了。天下脾气相像的很很多,况且我也算得上是她的不记名弟子了,那也没什么稀奇的。”无天思忖半晌,笑道:“你说的也不错,你刚到天悦的第一天就遇上了我,可巧客栈不收你,偏我觉得你与她相像,别院中又有空房,缘分二字,果然微妙。” 小谢心中有些不自在,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天际,只见暮色已沉,深灰的云团镶着一道亮金色的边儿,金边儿越来越细,眼看就要消失无踪,便道:“快别缘来缘去了,天都暗了,我们快些回去弄些吃的,一会吃了晚饭,你早些休息,明日有得忙呢。” 无天见她好歹也算是修行近五百年的妖了,却因失去内丹之故不得不如寻常凡人一般作息行止,心中生出几分怜意。 又想到她明明老实听从师门指点,进可身居高位、安享荣华,退能逍遥自在,无忧无虑。偏生为求己道,不惜背出师门,到这三界中淌不完的浑水里来,这样的脾气,到跟那日云山缥缈峰上的谢兰幽分外相似。 他想到此处,心中一痛,又是欣喜又是怅然的想道:“她如今也当真称得上是桃李天下,偏这么多人里,唯有这一个勉强算作不记名弟子的丫头,竟事事与她相似,倘若兰幽此时还在世,必定偏疼她更甚他人。” 到了第二日,果如小谢所说那般,忙的四脚朝天,不得半分空闲。 白日里小谢带着他走访邻里,翻看过往的各家报纸,以收集信息。晚上两人坐在书桌前一边将资料补全,一边分析这些人对韦涅的态度。 第187章 无天也从小谢口中听到了韦涅的故事。 原来这韦涅比小谢年纪稍大,约莫五百岁出头。他他原本是个书生,不知哪里得来的机缘,修成了散仙。 此人早年乐于山水,不理世事,只身一人在名山大川间游荡。后来王璇和陈曦乐先后失踪,巨蝎、竹君二人在赢妖的举荐下,分别接替二人的位置。 这竹君原本便是谢兰幽身边的一员干将,早年谢兰幽能顺利创建病坊,亦多亏此人相助良多。当真论起来,竹君的资历犹在陈曦乐之上,这项任命一出,三界之内自是无有不服的。 但丁点律法不懂的巨蝎接替王璇监察司司长一位的任命,却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了。当时韦涅以“镜中先生”一名,在《明报》和《大曲报》上先后发表《不懂先生》和《又见不懂先生》两篇小笑话。 借某一小国缺少宰辅,皇帝不堪大任,竟将不懂之人选为宰辅。又写尽不懂先生在相位上如何因不懂出尽洋相,最后被忍无可忍的皇帝赶下台去。皇帝想要再找宰辅,奈何找不到,又不愿承认国内竟无一人可堪此任,只好将自己的爱犬封为宰相的故事,将灵山天庭连带国府上下骂了个遍。 自此凭风借力,一战成名。 不久之后,黑袍死于玄门之招,仙妖二党本就微薄的关系摇摇欲坠岌岌可危。仙党首领杨戬解兵卸甲,身着单衣亲自带人前往灵山追查此事。当时韦涅也在托了个关系,混在了杨戬的队伍里。 妖仙二党查到最后,只查出一个至死都在喊冤的九头虫,说他乃是欲嫁祸仙党,因此杀死黑袍,在那之后,赢妖接替了黑袍成为了灵山上的佛祖,妖仙二党之间的关系却并非被修复。 相反,小谢曾听仙党中的老人说过,那时妖党虽在表面上放松了对仙党的步步紧逼,但在私底下,却处处宣扬仙党危害论,逼迫妖党中人彻底断绝一切和仙党的关系。表面微妙的平衡之下,内里汹涌的暗潮将所有的人都卷入了一架巨大的绞肉机,无数的亲人、朋友在其中被撕扯地粉碎。 危局之下,韦涅再次以镜中先生为笔名,在数家私人小报上发些小笑话和短话本一类的文章,一面向大众解释政界暗潮之下新发生的大事,一面讽刺时局,呼吁时人不可为无谓的党争所裹挟。 因他笔触兼有犀利直白与通俗诙谐,在身处中间地带的大众中掀起一股风潮,潜移默化之间,一阵名为“反分裂”的大风起于青萍之末,刮遍了整个三界。 韦涅的所作所为,为当时日渐严峻的局势挣来了一线生机,仙党党首杨戬等人积极与赢妖接触,最终力挽狂澜,才使得三界没有陷入另一场无谓的战争。 萎靡的仙党也因此事争得了不少中间人士的好感,在接受了新鲜的血液之后,慢慢又活了过来。可以说,很多人认为,当时若是没有韦涅此人,如今三界的局势,早已天翻地覆。 不过,经此一事,韦涅也上了赢妖的黑名单,当年他去昆仑山取材,若非杨戬机敏,暗暗跟随,只怕小命休矣。 在此之后,妖党便时刻盯着他,奈何他亦非愚人,且有了名气之后,追随者众多,实在不好下手。直至日前因《谢兰幽重返三界》一书在三界引起舆潮,支持者与批判者唇枪舌战、笔下争锋。 不少追随者没想到在韦涅心中,谢兰幽竟是这样一个“暴民”,怒而离去,妖党这才看到了胜利的希望,当机立断给他定了个“撰写反社会读物、造谣生事、煽动民意”的罪名,趁人不备,将之收监。 无天听完韦涅的故事,心生疑惑,不由问道:“如此说来,韦涅与仙党瓜葛不浅,怎么他却没有加入仙党?” 小谢道:“仙党是党派,又不是山寨,怎能只因有几分交情便要加入?况且我听人说,杨戬期初还有心招揽他,可自打他和郁初光走得近了,杨戬就和他疏远了。想来杨戬此人重感情多过重道理,因此以己度人,觉得韦涅既然和一个仙党的“叛徒”走得近了,就必然是要疏远仙党吧。” 第175章 烦躁 无天感到有种奇怪的情绪在他的心…… 无天听了她对杨戬的评价, 心中颇不以为然,但杨戬此名,勾起了他的心事, 他虽不便与小谢细说, 却还是忍不住叹道:“想不到不过区区五百年,妖党竟变作了当年天庭的做派, 哈, 这三界间的世事变迁,当真可笑至极。” 小谢道:“您这番感慨,来的奇怪。”无天摇了摇头,道:“不说这些, 真是一路人,你早晚有知道的时候。你倒说说你这案子,你要怎么选?” 小谢听了, 压低声音说了一句什么,无天大为惊诧,问道:“丫头, 你就不怕翻了车?我可还没决定, 是不是要帮你作证。” 小谢正要说话,忽听外头有“梆”“梆”的敲梆子声,及远而近,跟着隐隐约约传来“小混沌……热乎乎的小混沌”的吆喝声。他二人忙了一天, 未进水粮, 无天倒浑然不觉,小谢却早有不适,此时听了此声,不禁目露喜色, 问他道:“你想不想吃小混沌?” 无天愣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忙道:“这卖馄饨的来得巧,我正想吃小馄饨,你且等我一等罢。”话说完,腿一抬,人已经出了门。 小谢知他是为自己,面上不禁一红,跟着又想起了什么,黯了一黯,端起桌上的茶盏,轻呷了一口茶。 她放下茶盏,呆了片刻,忽听门外有脚步声响起,急忙随手拿起一张纸胡乱来看。这一幕被无天看在眼底,他不懂小谢心事,只觉这举动分外可爱,心中暗暗正好笑。 却见小谢一看之下目光却是凝在上头,一动不动。跟着只见她双手一翻,将那张纸正过来,细细去看。 无天心中不由好奇,上前问道:“你在看什么?”小谢见他过来,忙在桌子上清理出一片空地,将那张纸平铺在上头,说道:“这是楚玫去查的人。你看这个名字。”说着,她用手指在上面轻轻点了一点。 无天凑近瞧了瞧,但见她纤指所点之处,不由顿了一下,轻声念道:“白鱼?!” 小谢看了他一眼,目中带着些意料之中的惊讶,复又摇摇头道:“楚玫的这份资料太简单,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你我想的那个人,不过我决定明天亲自去看一看。” 无天不解道:“你要干什么?”小谢道:“远远看一眼,不算是正面接触。我见过白鱼的画像,应该能认出人来吧?” 无天才知她是这般打算的,便将手里的食盒放下,一层一层打开,端出两碗小馄饨来,招呼她道:“夜深了,你先吃些东西吧。”小谢走过去,经与无天不约而同伸手去拿中间的醋。二人指尖碰在一处,小谢觉得指上微微一麻,似有极微小的电流滑过,急忙收回手,转向左边的那碗。 无天也是一愣,随即若无其事的将右边那碗拿走,独独留下中间那一小碟香醋。 第二日,天空灰蒙蒙的,阴翳的云中带着一丝令人不安的气氛,空气中隐约传来躁动的潮湿和寒意。 两人在白鱼家门外的小面馆里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小谢缩在椅子背里,捧着一碗面汤,小口小口的喝着,她的腮帮子鼓鼓的,让无天想起某种长着啮齿的小动物,和另一个也有这种小习惯的女子。 她们并没有那么相像。 相对于谢兰幽可谓艳丽绝伦的容貌,小谢不过清秀而已。而谢兰幽的强大,更是令只有一半内丹的小谢难望其项背。没有一个见过谢兰幽的人,会认为小谢与她是相似的。然而无天却时常能在小谢身上找到令他倍感熟悉的神韵,这不禁让他有些疑惑。 或许是因为小谢继承了她的道。 或许是因为小谢同她一样坚持本心。 也或许……是因为他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再见过兰幽了。 无天感到有种奇怪的情绪在他的心间萌动,这让他更加心烦意乱,他无意识地随意四顾,企图赶走那乱糟糟的牛虻,蓦地,一个熟悉的身影自对门走出。 无天定住了眼神,道:“你看对面。”小谢放下碗,侧头看去,但见一身着白袍、颌生长髯的中年男子回身锁上门。她看了一看,笑道:“这便是前长江龙君白鱼?” 无天看着白鱼的身影消失在巷子里,点点头道:“是他没错。”他见小谢抿嘴笑了一笑,便问道:“你笑什么?”小谢道:“笑他一个长江龙君,五百年过去了,你竟还认得出。” 无天道:“此人是个能吏,兰幽对他多有提拔之心,我自然是知道的。” 小谢暗暗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道:“原来如此,知道是他,这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 无天道:“你竟有把握不成?我可提醒你,他们,乃是兰幽一手提拔起来的。他们对于兰幽的感情,只怕你无法想象。” 小谢道:“谢兰幽提拔他们,是因他们有才又有志于苍生百姓,不是为了结党营私。所以,我相信如果我能得到足够的真相,并且展示在他们的面前,他们就会做出谢兰幽希望他们做出的选择,而那个选择将有利于我。” 第188章 正午的阳光自窗外照入屋内,给小谢披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芒,无天看着她自信的面庞,恍惚之间似乎见到那日灵山月下,兰幽也是这般豪情壮志。那时她的眸中闪着耀眼的光辉,仿佛漫天的星辰都坠入其中。一时间,竟不知今夕何夕,不觉也轻轻的笑了起来。 一笑之下,又不禁想起眼前的烦心事儿,叹了口气,道:“既然已经知道了此白鱼便是彼白鱼,那我们便回去继续工作想法子吧。” 小谢见他笑,也跟着笑了起来,点头答应道:“好。” 在第四天的早上,楚玫带着补充过后的文件到了无天的别院。三个人围着无天书房中的大书桌夜以继日的分析着这些候选人的每一个细节。 宣纸订成的文书铺满了桌子和椅子,小谢一边给自己大杯大杯的灌着浓茶,一边格外仔细地审视着每一个字符。 期间,郁初光带来了一个前途未卜的消息:她在监察司的线人传出信息,巨蝎和白凤儿决心排除万难,要将已经卸任的前长江龙君白鱼送入陪审团。 “显然他们认为,谢兰幽对白鱼的知遇之恩,足以让白鱼对韦涅的所作所为感到愤怒。最难得是,白鱼当年在任时,治下百姓生活富足,是有名的清官能吏,他在民间的威望很高。没有多少人会觉得这个人不能担任陪审团成员。” 小谢不自觉地咬着笔杆,听郁初光坐在无天书房的黄花梨圈椅上分析局势。 “相反!”郁初光难以忍受的伸手将那枝笔从她嘴里薅出来,顺手放在一边,道:“民众们会觉得,企图把白鱼踢出陪审团队伍的人,是别有用心。” 小谢的手还维持着抓笔的姿势,慢慢地转过头去,看向无天,问道:“你认为呢?” 无天毫不迟疑,说道:“我还是那句话,你太冒险了。人容易被情绪裹挟,这话可是你自己说过的。” 小谢道:“我是说过,我只是觉得,巨蝎未必是真的要把白鱼弄进去。” 郁初光道:“你的意思是,她在做姿态?” 小谢点点头道:“她希望我把白鱼踢出去,就像你说的那样,民众们会觉得,企图把白鱼踢出陪审团队伍的人,是别有用心。一旦我这么做了,她就会赢得舆论的支持。” 楚玫迟疑道:“可是监察司的人会在意舆论吗?他们年年都被骂,应该不会在乎这一次吧?况且,他们之前就赢得了舆论的支持,有必要再来一次吗?” 郁初光道:“红玉草一案给小谢挽回了不少形象,至少在我这边,很多人都开始冷下头脑来审视这次的案子了。这件事情现在还只局限于报界,但是一旦这边反应过来,民间就会很快发酵。” 小谢道:“不止如此,巨蝎最主要的目的,应该还是在陪审团。白鱼的名字在候选人名单上第一百一十……” “一十七位。”无天提醒道。 小谢点点头,重复道:“一百一十七位,也就是说如果依照常规来选,这个时候陪审团很有可能只剩下最后一个名额了。如果在这种时候我否决掉白鱼,是在其他的陪审员的眼皮子底下做,他们会怎么看我?王璇在她的札记中曾经说过,陪审团制度的一大缺点就是容易感情用事,尤其是如果陪审团很喜欢这个讼师的话,那么他们会下意识地忽略讼师的委托人。” 无天道:“巨蝎是想反着利用这一点,让陪审团厌恶你,这样不管韦涅的行为合不合理,他们心里始终会有个疙瘩,甚至于这份偏见会变成对韦涅的。” 小谢叹道:“迁怒之情人皆有之,所以我绝不能用否决权否决掉白鱼。但是巨蝎的想法也没错,凭着白鱼的威望,他将会是陪审团中领头羊的不二人选。这意味着,如果我不能将足够的真相展示在他的眼前,调动他的理智来做事,凭他对谢兰幽的感情,我一定会失去这个陪审团,我陷入两难之地了。” 小谢曾经提及,陪审团制度的一大缺陷,就是很容易出现一个说服力很强的领头羊,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其他人就会失去自己的意见,只跟着领头羊走。 无天的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却没有说话。 屋内的气氛一时凝住,过了半晌,无天道:“我们单独谈谈吧。” 第176章 萌动 她此时被无天一喝,才惊觉自己所…… 他话音刚落, 郁初光立刻起身,干脆利落的向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背过手去, 向后摆摆道:“我去花园里透透风, 你们好了叫我。” 楚玫瞧瞧看了无天一眼,稍稍迟疑了片刻, 才缓步轻声的出门了。 无天与小谢各自踞着书桌一角, 四目相对,不肯移开片刻,却是谁也没说话。 一片沉寂中,无天道:“我知道自从你猜到我的身份之后, 就一直希望我出庭为韦涅作证。”小谢毫不掩饰道:“是。” 无天干巴巴的补充了一句,说道:“为此你甚至不惜你本就不多的时间,带着我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东奔西跑。” 小谢笑了, 她的笑容里,既没有被拆穿后急于掩饰的尴尬,也没有被人看破后颇带着自尊心式的自嘲, 却奇异地带着几份怀春少女般的羞赧。她点点头道:“是,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说动您,说动您站到我的身边。” 无天的心猛然一跳,他莫名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恐惧,似乎是什么他小心翼翼维持的东西被打破了, 然而那是什么呢?他注视着小谢格外清澈的双眼, 那里面好似有一泓澄明的深潭,明明一眼能望到底,却带着不可预知的秘密。 他只好开口,希望借此转移自己心中无端陡起的涟漪, 他听见他自己的声音说道:“我愿意帮你,这你知道。” 然后他闭上了嘴,顿了一下,才慢慢找回自己的思绪,道:“但这对我来说,我不得不承认,这很难。你说得对,感情是一件很私密的事情,尤其是它牵涉到死亡。即使只对着你一个人,我都很难开口。” 他想到谢兰幽,想到那突如其来的一推,想到那漫天的大火,想到那冷冰冰的棺木中放着的焦黑色兰花…… 小谢的面容变的氤氲而模糊。 朦胧之间,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握住了他,无天痉挛死的抓着那人的手,他的指甲深深陷入了肉里,紧紧地抵着那人修长的指骨。 片刻之后,他松开手,侧开脸。他眨了眨眼睛,试图赶走眼中残留的水迹。他不明白为何他会在小谢面前失态至此,但他还是说道:“我很抱歉。” 小谢心底一沉,强笑道:“没关系,我不是非你不可。” 无天稍稍愣了一下,才知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便道:“我会去作证的,这也是她的意思。我是说,你的手……我很抱歉。” 小谢下意识的将双手缩进袖子里,遮掩道:“无事。”继而大喜道:“你答应出庭?” 无天伸手拉过她的袖子,将之掀起,对着小谢手上几个半月形的小伤口轻拈发诀,看着它们慢慢愈合,才道:“是。先前我以为,兰幽生前所作种种,已将身后之事安排妥当。那时我身受重伤,又神思恍惚,才退隐至此不问世事。没想到……”他抬手按着太阳穴,道:“这绝不是她想看到的,我已经负了她一次,不能再负她第二次。” 他见小谢神色不对,不由问道:“怎么?这不是你一直以来所求的吗?” 小谢颔首道:“这确乎是我所求。只是……你方才的情形,实在令我担心。我不需要你勉强自己,就算是……就算是没有你的证词,我也未必不能取胜。” 无天道:“可是你并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小谢摇了摇头,强硬道:“这世上绝没有一个讼师敢说,自己握有百分之百的胜算。即使是王司复生,也不敢这么说。” 无天道:“但是我需要你赢,我需要百分之百的保证,谢兰幽生前之功,不会毁在这些人的手里。”他见小谢还要再辩,便抬手阻止她道:“好了,你我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争执不休。你既然担心我不能应对,不妨与我一起想想,怎么能尽快让我适应。我花了五百年适应没有兰幽的日子,也可以花时间适应在别人面前说出那些事。” 小谢思忖片刻,终究是明白自己拗不过他,只得道:“我要叫小玫和郁初光进来,你要习惯在别人面前……在别人面前说出这些。至少……不能像刚才那样。” 无天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小谢定了一会,才起身出门,将在廊下晒太阳的二人叫了进来。 四人在屋内坐定,小谢将事情说了一遍。郁初光听了,眼睛不由自主的发亮起来;楚玫却是欲言又止了好半晌,最终只抿了抿嘴,安静的坐在一边,默默地将桌上的材料收起来,给众人腾出一块地方。 小谢看着楚玫把最后一张纸收拾干净,才张嘴问道:“我们……现在就开始吗?” 无天道:“我做好准备了。”小谢点点头,垂下头去快速问了几个常规的问题,然后她盯着自己的手不肯说话,过了好半天,才道:“无天前辈,小谢不能瞒你。之前种种,我是一直期望着这一刻。” 第189章 无天微皱眉头,不解道:“此事我早就心中有数,也早有言在先,今次之事,非是为你,而是为她,何以此时又旧事重提?” 小谢道:“小谢非是自作多情之辈,但有句话,到了此刻,我必要明说一遍。前辈一旦上堂,有一件事一定避不过,还请前辈想清楚了,再做决断。” 无天问道:“何事?”小谢踯躅片刻,咬牙道:“谢兰幽的死。” 无天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小谢索性一鼓作气,急速道:“我会逼迫你回到那天,对着所有人回忆出过去的一切,我会毫不留情的逼问你有关当时的每一个细节和你内心的每一分情绪。前辈……”她停下来,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一般,书房内一片静寂无声,片刻之后,小谢说道:“你将再一次经历谢兰幽的死,你将把你最为隐私的一面摆到所有人面前。我会把你问到失声痛哭的。” 无天没有回答她,只端起茶盏来轻呷了一口茶。 他用茶盏的盖子轻轻擦着杯子的边沿,清脆的瓷器交击之声一下一下回荡在屋中。楚玫忽道:“为何一定要提及……提及此事?无天只为证明韦涅所言非虚罢了。” 小谢道:“此事怨我。” 楚玫和无天闻言,双双面露疑惑之色,郁初光扶额道:“你们两个还不明白吗?小谢到了天悦,头一天就住进了无天的家里。现在无天给她作证,证明她的委托人韦涅没有胡说八道。这种情况之下,别人会说什么,用脚趾头想想你们也该有数啊。” 无天稍一思忖,便明白她话中之意,登时勃然大怒,只听“咔嚓”一声,淡青色的茶盏已被他握成了数块碎片。 小谢忙拉过他的手来仔细检视,见他虎口处果被划出了一条两寸来长的口子,立刻拈起法诀,替他止血。 无天由自在愤怒之中,尚未回过神来,便觉手上一阵清凉之意,低头一看,见她竟用灵力给自己治伤,不由一惊,甩开她的手,训斥道:“你不要命了!” 小谢自自刨内丹之后,修为便大不如前,灵力时断时续,无法运用自如。她为防仇家找上门来时不敌,便等闲不再使用法术,将平日的点滴灵力贮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她此时被无天一喝,才惊觉自己所作所为大悖常理,面上不由有些发烧,心中颇为慌乱,只好强声辩道:“我……啊,我只是……见不得证人在我面前受伤。” 虽然不过短短数天,无天却早已不是刚被小谢拉入红尘的那个人了,他听小谢这般说辞,立时疑心小谢曾有证人吃过这样的亏。他一想到此节,心中又是恼怒,又是心疼,缓声向小谢道:“我非是手无缚鸡之力之辈,你不需如此。我能保护我自己,你也要好好保护你自己。” 小谢闻言便知无天是误会了,心中舒了一口气,轻轻点了点头。 无天转头问郁初光道:“你方才的话,是认真的吗?” 郁初光没有正面回答,反倒讲起古来,道:“早年间大家都嫌国府的邸报尽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废话。便自己办了圈子内部的‘邸报’和刊物,这就是私家报纸的来源。等国府注意到这些东西的威胁,私报已经成了气候。国府本来是想强力查办,但仙妖二党既然是敌人,仙党又怎么会让以妖党为主的国府顺心如意?一番扯皮下来,私报到底是保住了。” 无天道:“你想说什么?” 郁初光摇了摇头,继续说道:“仙党用言论自由的理由保住了私报,妖党还要争取民心,就不敢说让言论自由见鬼去的话。强压这条路已经行不通了,怎么办?”郁初光摊了摊手,一字一顿道:“堵、不、如、疏!既然已经无法压制敌人,索性穿上敌人的衣服,扮成他们的样子,从内部摧毁一切。我也不怕你们知道,如今报界几家很有名也很有底气的私报,背后都有国府的影子。” 第177章 高危 你想赢,我想你赢。 小谢脱口而出道:“《成烟社论》和《幼苗》?”她摇摇头, 失笑道:“不对,这两家就是灵山公办的,只是言辞和风格上贴近私报而已。” 楚玫在一边冷不丁道:“是《韭菜园》、《淑女子》《聆音社》吧?” 郁初光一指她, 笑道:“中了!《聆音社》不是, 剩下两个中了。看不出小玫还挺关心我们报界的。”楚玫道:“那倒没有,猜的。” 郁初光并没在意, 向无天和小谢说道:“《韭菜园》在青年人里、《淑女子》在女人堆里, 那是多大的影响力?这还只是冰山一角罢了。别说韦涅这个案子,从出来就风波不断,你信不信就凭你和小谢现在住在一个屋檐底下,只要你出庭帮小谢作证, 这些‘私报’就会铺天盖地的把脏水泼到你们身上。到时候你们还想要白鱼的好感?白鱼不把你们当成奸夫□□,你们就该感谢他有脑子了。” 小谢听了,不觉皱眉, 她只料到监察司必在此事上做文章,引得报界蠢蠢欲动,却没想到国府居然早就在报界下了这样一盘操纵舆论的棋。 她正欲问郁初光报界即知此事, 又将如何应对, 却见无天额上青筋暴起,太阳穴跳动不止,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沉声问郁初光道:“你是一定要激怒我吗?” 郁初光摇摇头道:“不是激怒, 而是给你摆事实。这群人我太了解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小谢要是想赢,你们就必须让陪审团的成员相信,支撑着你上堂的, 是你对谢兰幽的感情,而不是其他的东西。” 她看了小谢一眼,长长的睫毛之后似乎隐藏着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又将目光重新放到无天身上,道:“只有这样,才能不让这盆脏水泼到你们头上。” 无天沉默了,房间一时陷入了可怕的静寂。过了不知多久,楚玫张了张嘴,却见小谢向她摇摇头。 日头西移,窗棂的影子在地上拖得越来越长,就在天色将要暗下来时,无天睁开眼睛,问小谢道:“你不说话?”小谢一时语塞。无天又问:“这也是你的看法?”小谢点了点头,道:“我只知道,监察司不会放过我们之间的……关系,这样或许有些卑鄙……但……讼师在堂上只想着赢。” 无天道:“她曾说过,监察司追逐的应该是真相,赢是讼师的信条。”小谢没有问这个“她”是谢兰幽还是王璇,只说道:“世事变迁,你都看见了。” 无天沉吟片刻,最终道:“那么,你反而不该在此时问我。” 小谢微微疑惑,不等发问,无天便说道:“你说过巨蝎很有可能会出席,她是个很聪明的人,她跟了我很多年,也很了解我。” 小谢恍然道:“你是说,如果巨蝎跟着白凤儿一起上堂的家,我们是否演练过,巨蝎很可能看出来。一旦她看出来,并且以此作为攻击点的话,我们的说服力就会大打折扣,甚至于赔了夫人又折兵?可是……” 无天见自己已经将事情向她说的分明,她却仍是瞻前顾后,不免不满道:“你在迟疑什么?” 小谢道:“我担心你……我是说这样似乎有些残酷……而且这样的话……虽然能把你最真实的一面呈现给陪审团,但……也未免太过冒险。证人在上堂之前一定会预先和讼师演练,这也算是行业内的俗成约定了。” 无天听着她胡说些连自己都不信的话,不由反驳道:“可你之前说过,陪审团制度最大的缺陷就是成员难免感情用事,你确定你给他们解释事先的排练是正常程序他们能听得进去吗?讼师要赢,不要感情用事,这些不都是你教的我吗?” 说完此话,他静静等待着小谢的回答,却没想小谢竟然沉默了下去。过了许久之后,她才道:“我是想赢,但我担心你,也担心你在堂上无法忍受,一时失态,进而连累到整个案子……”说到最后,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似乎认为自己这样说很伤人。 众人听了这话,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过了半晌,无天才道:“我加入此事,是为兰幽。我提出此处,是因我深知巨蝎为人。你想赢,我想你赢,因此请你信我,会克制自己,尽力配合。” 郁初光见小谢闻言后面上微微动摇,双唇却抿得紧紧的说不出话来,心中不免焦灼。但她久经世事,自是知道越是此时,着急越是无益,只将此事在心中翻来覆去了数遍,忽而想起一事,出言道:“若是你犹豫不决,何不去问问韦涅?他这人平素虽说有些吊儿郎当,大事上倒是个靠得住的,况且这本就是他的案子。” 小谢听了,稍稍迟疑,起身接了一盆水来,正要施法,无天伸手拦住她,道:“我来吧。”说罢用中指轻轻点了点水面,一阵波纹荡开,水中忽然倒映出一锦衣公子,正是韦涅无疑。 他坐在书桌前,身边地下摊着一摞一摞墨迹斑斑的白纸,整个人正以近乎疯狂的速度伏案书写着,丝毫不管握着笔右手虎口处已被染上了一层层黑黑的墨汁。整个书房中静寂无声,只听到阵阵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之声。 第190章 蓦地,韦涅停下来手上的动作,似有所感的抬起头来四下望望,跟着立即起身,一抬手摄来一杯残茶。他用指头在不知放了几天的茶水中搅了搅,便立时看到了小谢这边。 一见是小谢找自己,韦涅不由得皱起眉头,抱怨道:“我在修稿子呢,你什么事情?” 小谢懒得与他计较,快速将目下之境说了一遍,末了问道:“郁初光说叫我问问你,我忽然想起你这人在动之以情上有一套,心中觉得很有些道理。况且这件事若不跟你通气,日后无论结果如何,你定是要埋怨我事事包办的,所以特地来问你一句,你到说说你想怎样。” 韦涅看了无天一眼,皱着眉头思索了半天,道:“若让我说,听无天的罢。”小谢道:“你可想好了。”韦涅道:“没什么想好想不好的,你若听我的,就听无天的罢。”说罢,韦涅不待小谢再说,只丢下一句“我这几日琢磨着谢兰幽和无天的事情,灵感如泉涌,你没事不要打扰我。”便将茶水泼在地上,断了与这边的链接。 小谢对他乖张之处早就见怪不怪,见他如此无礼,也只是收起水盆来。 无天不由有些愤愤,但小谢自己都不在意,他又能说什么,只暗暗将这笔账记在心间。小谢道:“既然如此,此事就听无天的。初光,多谢你为我打探。只是最近事忙,我还有些材料要和小玫研究,来日我再谢你。” 郁初光摆手道:“你我之间不必言谢。前日我有个线人,送来些东西,我倒有些兴趣,估计要出门一段时日,你若是找不到我,就不要找我了。”说着便起身告辞,只说这线人送来的东西很重要,自己手上还有要事,不便久留。 小谢便将她送到外门去,两人出了屋去,楚玫见屋中只剩下她和无天二人,心中颇为不自在,忙假意拿起一边的文件细读。哪知还没看了几行,便听无天问她道:“郁初光这个记者,是个天天出门远行的营生么?” 楚玫将文件放在腿上,微微抬着头看着无天,见他面上除疑问之外并无其他颜色,才道:“郁夫人是个调查记者,自然是个出门远行的营生。” 无天听了这个新鲜的字眼,不免重复道:“调查记者?” 楚玫点头笑道:“记者也有很多类,大多数的记者是哪里有了新闻,就往那里跑。调查记者么,他们在新闻还是水面下暗流的时候便注意到了。然后便是深入查清楚里面到底有什么,最后给爆出来。我听人说调查记者为求真相,常常乔装改扮,潜入其中,若是当真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内情,多有危险之事相伴而来,甚至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郁夫人在这行里头做了数百年,光是骇人听闻的大事,就爆出过七十多起,也难怪报界之中,人人尊她如龙头。” 无天听了,虽仍不甚明白这个“调查记者”究竟与其他记者有甚不同之处,但九死一生这个词背后的意思他是明白的,当下感慨道:“如此说来,郁初光倒也是个本事过人之辈。” 他话音刚落,便听屋外头有人朗声笑道:“岂止本事过人,初光从业四百年还没死,可见彪悍了。” 楚玫听了,笑道:“先生不要脸。”小谢大步进了门,向她奇道:“我怎么不要脸了?”楚玫道:“三界之中谁不知道民讼和调查记者一般都是高危的行当,先生做民讼也有三百余年,这是明着夸郁夫人,暗地里在说:‘我才是厉害的那个呢。’” 无天兴致上来,问小谢道:“你们讼师也分?” 小谢道:“行当做大了,自然就分得细了。”无天又道:“你这个讼师,民讼,也是高危?” 小谢道:“调查记者和民讼,保护的往往是一无所有的弱势群体,偏偏得罪的却经常是或权倾一方、或富可敌国的达官贵人,因此不怎么讨好。” 无天道:“这般也就容易危险上身。你可曾想过日后如何?”他这句话问得有些没头没脑,小谢却听懂了,笑道:“我不是善谋之人,管不了那么多,姑且走一步算一步吧。” 无天听了,看了她半晌,忽的长叹了一口气。 第178章 陈述 允许所有人独立的思考,而不是操…… 挑选陪审团的那一天, 是秋时少有的闷天,乌云压城而不发,唯闻雷声阵阵。潮气穿进厚实的秋衣之下, 粘在人身上, 只令人觉得黏腻难忍。在刺耳的秋蝉绝命般的虫鸣声中,三人一起前往州府衙门的审理室。 这是无天有生以来第二次踏足此地, 这房间还是如七天前一般简陋而压抑, 只是中间韦涅坐过的那把椅子上的皮扣不见了。小谢和白凤儿各自带着人做好,不久盛庆元也到了,巨蝎却没有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盛庆元问过两人是否准备好了, 便命令衙役将候选人一一带人进来。白凤儿与谢兰幽分别起身盘问,双方就此人能不能留下你来我往,彼此互不相让, 无天置身其中,如身在战场,只觉眼前一片刀光剑影, 兵刃交击之声不绝于耳。 中午, 他与楚枚陪着小谢草草的吃了一点干粮,便又抓紧时间,重新回看文件,不放过下午要出场的候选人身上的每一个细节。 到了下午, 战局果然如小谢预料的一般, 陪审团并未在前一百位候选人中出现,而是延至了一百人之后。 白鱼作为倒数第二位候选人进入了陪审团,倒数第一位则是一个老人。 小谢敏锐的注意到,白鱼在看到无天的刹那间露出了一丝惊诧, 她心中这几日的不安总算是稍稍放下,还暗暗添了几分信心。 小谢与无天认识的第二十天,镜中先生韦涅诽谤谢兰幽、扰乱社会秩序一案开审。 这一天小谢起的很早。她找出自己在“君山读书会非法结社、扰乱社会秩序”一案审理时,所穿的那身蓝色的窄袖襦裙穿在身上。 那是她的第一个案子,那时她作为被告和辩护讼师为自己、以及君山读书会其他成员辩护。 在那件案子里,她赢回了自己和同伴们的自由和名誉,赢回了三界众生自由结社的权利,也令自己一战成名,从此走上了民讼这条艰难多舛却又必须前行的道路。 小谢抚摸着裙子上精致的烫褶,望着镜中的自己。每逢这样的时刻,她会穿上这身衣裙,就像将军披上他的铠甲。她相信这条见证了三百年间许多民讼大案裙子会给她带来好运,她相信她会赢得胜利,就像多年前那一次一般。 吃过早饭,无天带着小谢到了韦涅家,楚玫已经在那里等着了。四人会合未及片刻,衙役便敲响了门。 衙役带着韦涅向州府衙门走去,三人跟在后面陪同。 府衙比无天第一次来时还要拥挤,本地人和无数从外地赶来的人聚集在这里。他们有的打着支持言论自由或支持镜中先生的旗帜,更多的则对韦涅投来毫不掩饰的敌意。 为了不让他们妨碍出入的人,衙役们在道路两边拉起了麻绳,每隔十步就有一人警戒地注视着人群中的动向,生怕发生拥挤踩踏或更加糟糕的事件。 他们经过的时候,人群中爆发出了呐喊般的污言秽语,带器官的字眼一浪高过一浪,无天面色勃然,小谢却伸出手拉着他,好像没听见一样,走过人群。 州府盛庆元选择了一个巨大的审理厅,用以容纳难以计数的想旁观审判的人。 衙役带着四人进去的时候,一排排望不见尽头的座位上已经挨挨挤挤的堆满了人,切切的嘈杂声如嗡嗡不止的蜂巢一般令人心烦意乱。盛庆元不得不重重的拍了数下惊堂木,才令众人安静下来。 小谢带着自己仅有的两个助手,在监察司一众人的热切注视下入了座。她向四周溜了一眼:一群衙役们正在将没有座位的围观者们请出去;韦涅像个大爷一样大摇大摆的坐上了被告席;至于专门划分给报界的区域里,坐在视线最好的位子上的人,是《大公报》的记者明于心。 “怎么了?”小谢听到无天问她,便回头低声答道:“郁初光没有来,看来她那个线人,给她带来的情报不小。” 她刚说完这句话,就听堂上的盛庆元把惊堂木又是一拍,喝令道:“肃静!”接着,他向白凤儿和小谢道:“这一次的案子,采取的是陪审团制度,你们两位应该都知道了。” 两人闻言,一起点了点头。 盛庆元又道:“你们两位也都知道陪审团制度的流程吧?” 白凤儿听了轻轻一笑,转头看向小谢,只可惜小谢只向盛庆元轻轻颔首,并未心有灵犀的和她来个意味深长的对视。 白凤儿自觉无趣,悻悻地转过头去,轻声道:“我明白,盛州府。” 盛庆元便向他左侧陪审团席上坐着的两排人道:“各位,开始吧?” 他看似在询问,话中却无询问之意,不过客气一二罢了。那席上诸位也知情识趣,听了他的话,一起点点头表示赞同。 盛庆元矜持的笑了一下,道:“那么,首先就是双方的开场陈述,他们会向大家说明他们在这个案子中的立场。不过本府要提醒各位一句,这些话仅仅表明立场,不可视之为证据。” 第191章 他见众人都点了点头,便叫白凤儿起来做陈述。白凤儿的陈述不出小谢的预料:她提到了谢兰幽对三界做出的贡献,和她在人们心中崇高的地位。提到了韦涅一贯放浪无礼的过去和他在《谢兰幽重返三界》轻浮的言论。 最后她说:“众所周知韦涅一向企图以惊世骇俗的言论吸引人们的注意,‘只要能引人注目,就算是做出当众脱裤子的不雅举动也是值得的。‘这是一句出自他文章中的话。这种丝毫不顾及文章将会造成什么社会负面影响的不负责任的态度,正是毫无社会责任感的体现。有人说监察司小题大做,甚至于认为监察司此举有碍言论自由,对此我只想说,在谢兰幽已经成为一种精神的今天,如果这样污蔑谢兰幽暴力、诡诈、蛮横和反社会的文章得以传播,我们的孩子会怎么想这位伟人?他会怎么样看待我们的历史?”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留给众人一点时间去思考她的问题,然后话锋一转,讲起了人间数个文明的兴旺和衰落,她讲到一些种族在抛弃了自己的文字、祭祀和史册之后,渐渐地泯然于众、不可追溯;她讲到一些国家被侵略,却用文化奇迹般地同化了侵略者。 最后她说道:“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欲亡其种,先毁其史。回到韦涅身上来,他的行为,已经不仅仅是写点东西说了哪个人的坏话,而是能够撬动三界存亡的一根针。这根针的力量,固然渺小不可计,但飓风起于青萍之末,如果我们不能防患于未然,而是放任这种行为,那么明天,人人皆可效仿。到了那时,三界的未来何在?” 这一次,她停留了更久,最后才说道:“王璇司长曾经说过,我们的每一个决定,都决定着我们的未来,现在,我们的未来将由你们来决定,我恳请各位,不要迷惑于语言,请一定要慎重。谢谢你们。” 小谢侧头看了看阳光穿过窗户在地上留下的影子,心中默默估算了一下时间,白凤儿大概讲了小半个时辰。在陪审团制度里,对于诉方来说,这是一个很微妙的时间:它正好卡在大多数人的疲惫点上,若是短一些,陈述的效果可能会因为内容的缺失,而不那么好;若是再长一点,陪审员们就会因为疲劳而难以集中精力。 最重要的是,没有几个主审官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允许大家休息,这意味着辩方讼师要花费更多的精力,调动陪审员的积极性,才能取得和诉方差不多的效果。 仅凭这份对时间的把握,小谢就能断定,白凤儿和她的团队,必定曾夜以继日的研究如何在此案中取胜。 这个认知让小谢感到战意高涨,她能感到自己的从头到脚每一根头发丝儿都在叫嚣着迎战。 她在上堂之前六份开场陈述的方案,现在,她决定用最短的那一份速战速决。她站起来,大步流星的走到陪审团所在席位的前方,朗声道:“各位,我不会告诉你们什么样的选择是正确的,或者什么是错误的,因为我相信作为能独立思考的成年人,你们可以做出明智的判断。允许所有人独立的思考,而不是操纵他们的思维;鼓励每个人说出他的意见,哪怕与主流在背道而驰;让三界充满更多的可能,而不是如木偶一般的整齐划一;这正是谢兰幽遗留给我们最宝贵的财富,也是我们每一个人,所尊敬的谢兰幽传承给我们的精神。谢谢你们。” 她说完立刻回身,只留下一缕清风。 第179章 案底 文书中指控韦涅、小谢等十七人非…… 审理厅中陷入了一片沉默, 片刻之后,骚动从四面八方传来,就连陪审员们, 也忍不住和身边的人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谁也没有想到, 面对连篇累牍的白凤儿,小谢只说了短短几句话, 就结束了她的开场陈述。 就连盛庆元也一时未及反应, 事实上,做好了忍受小谢长篇大论准备的盛庆元,此刻大脑一片空白,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拿起惊堂木拍了一拍,示意众人安静下来。 他捋捋胡子,迟疑地看了一眼小谢, 才道:“好,两位既然已经做完了陈述,我们就开始举证吧?” 这依旧不是一个疑问句。 证人的传召照例从监察司开始。 白凤儿的第一个证人是一名叫做赵二郎的男子。 小谢听到这个名字只觉得脑袋发出了“嗡”的一声, 她隐隐约约的感到怒火开始从她的胃部沿着脊柱上升。 待看到真人, 她立刻起身用并拢的五个手指的指尖,指着那张曾给自己带来过无尽阴影的脸,用像是带着冰碴的声音向盛庆元说道:“反对,监察司的证人名单上, 没有这位先生。” 白凤儿起身道:“州府大人, 陪审团的各位,监察司的证人名单上,的确没有这个人。那是因为,我们是在递交了证人名单之后, 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我在这里申请将这个人加入证人名单,我会向你们证明,这个人的证言,有利于我们更清晰的认识到,韦涅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反对!”小谢离开座位,走到证人席边上,看着盛庆元和陪审团席,说道:“韦涅和这个人最后一次接触,是在近四百年前。《谢兰幽重返三界》成书不过一年,这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这里是审理厅,不是翻旧账的地方。” 白凤儿道:“州府大人,这个人可以证明,韦涅早有扰乱社会秩序的前科,这次的事件,不过是当初的延续。” 盛庆元假作思考了片刻,道:“既然监察司这么说了,我认为这个要求不无道理,证人赵二郎可以留下。”他看了看小谢,安抚道:“这只是为了了解情况,清者自清嘛。” 小谢早就知道盛庆元必定暗中偏向监察司,对这个解决也不意外,只冷冷一笑,转身回了座位。 无天见她愤怒之情溢于言表,不由低声问楚玫道:“这人是谁?小谢怎么这般生气?”楚玫一头雾水的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情。 无天便又去看小谢,他见小谢神色难看,伸手在她肩上搭了一搭,以作安慰。小谢知道是他,侧头向他勉强一笑,竟带着几分疲惫。 无天心中正疑惑难解,便听白凤儿问道:“证人,你的姓名是?” 赵二郎答道:“赵二郎。” 白凤儿问道:“赵二郎,你三百九十二年前,在何处任职?” 赵二郎道:“小的当时在朝霞县中任捕头。”他说完又补充道:“就是偃州灵溪府的朝霞县,背靠君山的那个。” 白凤儿点点头道:“君山,君山是个好地方,我听说君山风景宜人,灵气充沛,多有仙家妖灵寄居其间,又有文人墨客在此吟风弄月,是个十分风雅的去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那赵二郎点一点头道:“正是,小县的君山是个好去处。” 小谢一支桌子,起身道:“反对。这根本与本案毫无关系。” 盛庆元点点头,却没有宣布反对有效,只是对白凤儿道:“白监察,本府是相信你的判断,所以允许你传召证人,但如果你只是在问一些出游手册之类的问题的话,本府建议你不要浪费大家的时间。” 白凤儿欠了欠身,道:“下一个问题就是关键。赵二郎,三百九十二年前的中秋佳节的晚上,大约戌时一刻,你在做什么?” 赵二郎道:“小人收到线报,君山上有人非法集会,所以前去捉拿。” 白凤儿抢在小谢抗议之前,问道:“结果如何?” 便在此时,无天听见楚枚轻轻“啊”了一声,他转头去看,却见楚玫面色难看,附在小谢的耳边说了几句话。 他见楚玫这幅火烧眉毛的样子,便以为小谢也要怒气勃然,哪只小谢听了反倒不再着急。她向后一靠,倚在椅子背上,嘴角挂着一丝讥嘲,抱着双臂冷漠的注视着赵二郎和白凤儿的演出。 赵二郎答道:“我们抓住了十来个人,其中就有被告。” 哗然之声骤然响起,无天抬头四顾,却发现人群中有寥寥数人,脸上露出如小谢一般愤愤之情。他还不及仔细分辨,便听白凤儿道:“那么,当时你逮捕的人里,除了被告之外,是否还有其他人,在这间屋子里?” 赵二郎毫不迟疑,说道:“没错,还有她!” 他将手抬起来,越过白凤儿,直直的指向坐在无天身边的小谢,说道:“我记得很清楚,还有她。她特别会捣乱,我们好几个弟……同僚,都在她手上吃过亏。” 小谢起身道:“反对!我必须提醒各位,按照现在三界内行驶的律法,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以同一个罪名在同一个案子里两次起诉同一个人。更加不允许像白监察一样翻旧账。我要求州府大人制止这种不当的行为,并且将这种违规情况报告给有司。” 盛庆元思忖片刻,道:“白监察你一直强调你传召证人,是为了证明被告在本案中有罪,但是你到现在还没有说明,君山一案和现在这件案子到底有什么关联,如果你不能解释清楚的话,本府只能要求监察司换人了。” 第192章 白凤儿点了点头,回到座位边上,从助手手中接过一份文书,亲自承给盛庆元,道:“大人,这是当年朝霞县监察司记载的君山一案的起诉书。文书中指控韦涅、小谢等十七人非法集会、秘密结社、传播谣言,严重的干扰了社会秩序。今天,时隔近四百年,韦涅又一次因为相同的罪名被起诉。” 她看着盛庆元让衙役将那份文书,送给陪审席上的诸位阅览,说道:“各位,我并无意破坏审理厅中的庄严秩序,但是,曾经对韦涅的指控,可以证明这个人,在很久之前就具有反社会倾向。监察司今日的起诉,并非是无事生非,相反,是非常必要的。而且……” 她停顿了一下,道:“我认为陪审团有义务知道,被告他的讼师之间的不正常的关系。” 小谢起身道:“反对。白监察试图使用模棱两可的话混淆事实,什么叫做不正常的关系?白监察的指控听上去像是我和被告存在不正当的关系。而事实是,我和被告只不过是曾经先后参加过同一交友社团。” 盛庆元道:“讼师的话有道理,这一条不要记录在案,还有,请陪审团记得这一条不能作为断案依据。” 白凤儿自觉无所谓,就算是盛庆元在内心还是倾向于监察司的,她也没有指望这一条能记录在案。盛庆元固然强调这一条不能作为断案的证据,但是——陪审团的各位真的有可能把这一条抛到脑后,一点也不让它影响自己吗? 她带着暗暗的得意看了小谢一眼,她的目的已经达成了,小谢此刻面上虽然平静,心中未必没有波澜,只怕是在故作镇定吧。 小谢上前两步,问白凤儿道:“白监察,这位证人你问完了吗?”白凤儿颇有风度的颔首笑道:“我已经问完了。” 小谢道:“既然如此,辩方要开始询问证人了。” 无天的目光正在小谢和韦涅间来回晃动,余光无意撇到楚玫面有忧色,便出言安慰道:“你不必担心,依我看,这个赵二郎翻不起风浪。” 楚玫听他这一句没头没脑还漫不经心的话,心中气不打一处来,转头要撒气,无天却重新望向小谢。 只见小谢走到赵二郎面前,问道:“证人,你宣称你在三百九十二年前的中秋那天晚上戌时一刻,带着你的弟兄们抓捕了在君山上秘密结社的嫌疑人共十七人,对吗?” 赵二郎笑了一下,答道:“是。” 小谢又问道:“这个案子审理了吗?” 赵二郎不由莫名,道:“当然审理了,这还用问吗?” 小谢点点头,道:“好,那你作为逮捕嫌疑人的捕头,想必是参与了案件审理过程中的举证吧?” 赵二郎道:“自然,这个案子全程都是我在查。” 小谢听了,微微一笑,正要说话,白凤儿忽道:“反对。”小谢停下,侧头望向她,白凤儿道:“州府大人,我认为小谢讼师的问题和本案没有什么关系。” 小谢立刻道:“州府大人,刚才我也是这样对白监察说的。但是,为了能让陪审席上的各位陪审员,清楚的了解韦涅这个人,您允许了白监察向陪审员展示这件案子。现在,我方认为,证人所说的证言与事实有所出入,为了不让陪审员被误导,我恳请州府大人允许我,就这个案子继续提问。” 盛庆元思忖片刻,他却是偏袒于监察司,毕竟监察司对韦涅的行动出于灵山的授意,而灵山又切切实实的关系到他的乌纱帽。但是,既然小谢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他也并不希望自己过于偏私被人看出来,于是他点了点头,同意了小谢的要求。 小谢道了声谢,将声音略略太高,问赵二郎道:“既然是这样,那就请你告诉我们,这个案子最后的审判结果是什么?” 赵二郎脸色顿时一青。 第180章 报复? 赵二郎听了小谢的问话,一时却…… 赵二郎听了小谢的问话, 一时却没有回答。 小谢露出了一个玩味的笑容。她轻抬莲步,慢慢的在证人席左右缓缓踱步,一边走, 一边轻声道:“时隔近四百年, 阁下还能记起当日我与韦涅便是君山读书会的成员,并且能把我们的脸对上, 想必如此好的记性, 不至于忘记了君山读书会一案的审判结果吧?” 赵二郎嗫嚅了半天,说不出话来,竟斜着眼睛去觑白凤儿。白凤儿万万没料到此人竟然如此不济,不过是被问到一个不曾与他演练的问题, 竟然慌乱至此。她心中将赵二郎骂了数千遍,面上却只露出礼貌而淡然的微笑着瞧他,绝不敢有丝毫表示, 叫陪审团以为他们竟敢公然在大堂之上眉来眼去。 赵二郎看了白凤儿数刻,始终得不到一个致使,偏生小谢在旁并不催促, 那副泰然自若的样子着实叫人心中没底, 不由道:“县衙宣判,你们无罪。” 小谢道:“你是一个捕头,你多多少少在进入衙门的时候,会受到律法方面的考核, 这是你们这类人的录取程序, 对吧?” 赵二郎想了想,点点头道:“那是自然。” 小谢道:“那么按照法律,既然县衙宣判君山读书会的成员无罪,是否说明, 县监察司针对君山读书会的起诉是不成立的?” 赵二郎道:“自然。” 小谢又道:“也就是说,指控包括我和韦涅在内的君山读书会成员,‘非法集会、秘密结社、传播谣言,严重干扰社会秩序、具有反社会倾向’的罪名,纯属无稽之谈了?” 赵二郎一时语塞。 小谢道:“作为一个捕头,你应该知道,抓人是你们捕快的事情,起诉是监察司的事情,但是定!罪!”她的声音陡然加重,令“定罪”二字在她的轻声细语中,如两块从天而降的巨石一般,砸在地上,使整个大地发出振聋发聩般的轰然之声。 她稍稍停顿,令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接下来的讲话中,才说道:“定罪,是府衙的事情。没有经过审理的人、被审理但是被宣布无罪的人,永远不能以罪人相称。这本该是你心中最清楚不过的事情了,可是你今天站在这里,只提韦涅曾经被起诉,却丝毫不提他被无罪释放的事情,诱导陪审团误信他是个犯有有前科罪人,你是何居心?” 白凤儿立刻大声抗议,道:“州府大人,小谢讼师这是毫无事实根据的臆测!” 不等盛庆元说话,小谢立刻道:“我收回我刚才那句话。”白凤儿气恼的敲了一下自己,盛庆元当然会嘱咐陪审团不要把她刚才的话纳入考量、但是正如她之前采取的策略一般,覆水难收,陪审团已经听见了,这句话会在他们留下痕迹。 没有人喜欢被说一半藏一半的信息愚弄,毫无疑问的是,这条痕迹会非常地偏向小谢。 小谢向她笑了一下,继续问赵二郎道:“你是一个无党派人士,既不属于仙党,也不属于妖党,也不是其他小党派的成员,对吧?” 赵二郎这次谨慎了很多,他没有正面回答,只说:“我对政治不感兴趣,所以我没有加入任何党派。” “但是你和其中一些党派的成员有来往。” “任何人都有那么一两个参与政治的朋友,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吧?” 小谢笑了,她颔首道:“这的确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你是凡人出身,但同时你是妖修,你的师父,就是你的上司嘉仁子,他是妖党的成员,我没说错吧?” 赵二郎道:“的确是这样,但这好像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小谢道:“你说得对,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我想问的是,作为弟子,你怎么看待你的师父嘉仁子,因为被告揭露其党派和种族主义者言行,而被赶出朝霞县衙这件事?” 审理厅瞬间陷入一片哗然。 作为一个在生前尽力对所有族群和政治立场都一视同仁的人,也许谢兰幽一生中最失败的一件事,就是一大群党派和种族主义者因她的死亡而崛起。 他们在三界中四处游荡,借由“仙党害死谢兰幽”的名义,伤害仙界一切生灵和试图帮助、支持他们的人。 在这样令人哭笑不得的命运的捉弄下,唯一叫人稍稍感到欣慰的是,一代又一代真正继承了谢兰幽意志的人,站起来反对这些只会带来动乱和不安的骚动。 时至今日,虽然反对党派和种族主义者并非是政治正确,但乐于见到活生生的党派和种族主义者攫取权力的人并不多。 尤其是,这为党派和种族主义分子竟然是被被告揭露的,那么方才证人刻意诱导陪审团的事情,就格外值得考量。 白凤儿站起来高声抗议,但盛庆元并没有准许她,相反,他叫白凤儿坐下。 赵二郎看起来有些艰难,但他还是把这句话完整地说了出来,他说道:“我不认同我师父的在党派和族群上的看法,但这并不能泯灭他是我师父,他点拨我走向了妖修道路的事实。至于韦涅,我绝不会虚假的说,我随他的所作所为毫无怨言。但作为一名曾经的捕头,我清楚对于我师父,他的做法并无不妥。” 第193章 小谢笑着指指白凤儿,道:“这是你们预先排练好的答案吗?” 赵二郎努力地使自己看起来被冒犯了,他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小谢放下手,轻声道:“没关系,那不是一个问题,你可以不回答。但接下来这个问题,请你务必大声的回答我,让所有人都听见。你的意思是指,你绝对没有因为韦涅揭穿你师父的虚伪面目,而记恨于他,对吗?” 审理厅中众人一时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他们在等待答案。 赵二郎的脸上浮现出难以言明的一丝愤怒。 “你在侮辱我。”他说,“你们总是这样,你们总是自以为是的认为别人是什么样子的,你们说:‘我们反对歧视!’因此你们反对像我师父那样的人,但那不过是说说而已,因为最大的歧视者就是你们自己。” 小谢听罢,抚掌喝彩道:“精彩的雄辩。可有一句话叫事实胜于雄辩,既然你公然宣称,你并没有因为韦涅的行为记恨他,那么我恐怕不得不请你为我们读一下……”她变戏法一样从自己的袖子里掏出一封泛黄的信封,又从里面拿出两张脆弱的薄纸,递到赵二郎面前,道:“这封信了。” “反对!”坐在白凤儿身边的青衣男子霍然起身,高声道:“辩方的证据单里没有提到有这封信!州府大人,这是违背规则的!” 小谢道:“州府大人,我无意于违背行规,但白监察坚持要一个不在证人名单上的人进入这个案子。这个人……”她指着赵二郎,道:“他和我的委托人有旧怨,并且至今怀恨在心。我手上的这封信足以证明这一切,这种情况下监察司竟然以不在名单上为由反对我的证据,我实不知道要如何评价这种行为。” “反对,这是毫无意义的臆测。”青衣男子长叹一口气,说道,“我恳请州府大人拒绝这句话进入记录。” 盛庆元的脸色相当难看,他拍了拍惊堂木,道:“容监察,本府既然允许监察司以‘赵二郎的证言,有利于我们更清晰的认识到,韦涅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将赵二郎引入证人名单。那么为了公平起见,也应当将小谢讼师提供的书信引入名单。你的第一个抗议,本府不予采纳。至于你的第二个抗议,请陪审员们注意,小谢讼师的猜测不要纳入法律依据。” 容慧闻言,冷着一张脸慢慢坐下,低声向白凤儿道:“我们上了这个贱人的当了。” 白凤儿默默无言,只将手放下桌子去,缓缓拍了拍容慧的大腿,道:“事已至此,稍安勿躁吧。” 容慧咬着牙根,只觉得嘴里咯吱咯吱的响。 小谢到底没说动赵二郎亲自当众朗读,这封数百年前他亲手写给自己师父的信。不过,就无天看来,小谢那抑扬顿挫、饱含深情的诵读已经足够给众人留下深刻印象了。 赵二郎这封用大白话写成的家书,自然没有多少文学意味。但毫无疑问的是,这封情感充沛的家书,充分地展示了站在证人席上的人对韦涅的怨恨,和对失去工作的师父未来生活的担忧。 这是一个孝顺师父的好徒弟,同时也是一个在神圣的审理厅中满嘴谎言的伪善者。 读完一整封信,小谢放下手,她看着这个深深地把头颅埋入双手中男人;她看着这个在她人生中第一段牢狱生涯中,给她带来深重阴影的男人;她看着这个试图毁去韦涅一生,却被她推入地狱的男人,内心只剩下无限的慨叹。 第181章 偷鸡 无天竟没有不悦,反倒轻轻笑了笑…… 在赵二郎的问题上的碰了钉子之后, 白凤儿小心翼翼的不肯再越雷池。之后她传召的人证人,全部都是对谢兰幽的时代有所研究的专家类证人。 然而这并不能抵消赵二郎留给众人的恶感,小谢可以预感到, 有不少小报的记者已经在酝酿诸如“无德诉方联手证人陷害无辜写手为哪般”的故事了。 很多人把上堂想象成一场以唇齿为兵刃、你来我往、动人心魄的激战。然而事实是, 在审理厅中,大部分的时光都相当的无聊。 尤其是韦涅一案的争议点在于:言论自由的标准在哪里?《谢兰幽重返三界》到底是在尊重历史的基础上的创作?还是打着历史噱头, 对历史人物的亵渎? 白凤儿传召了大量的专家证人, 他们站在证人席上像做阅读理解一样,解读和分析传世的每一条对谢兰幽的记载,以证明韦涅的话本纯属胡言乱语。 在接这个案子之前,小谢对谢兰幽的了解大多来自耳口相传的传奇故事。但作为一个深谙盘问技巧讼师, 小谢在韦涅这样以考据和诙谐并称的话本高手的指点下,总能出其不意的抓住对方的漏洞,进而进行嘲讽式追击。 这样刻薄的举动若是放在平时, 少不得要被人嫌弃一二。偏生她言语之间,将节奏把握得甚是巧妙,竟成了令人昏昏欲睡的审理厅中唯一的一丝亮色。 白凤儿见情势渐渐偏移, 急忙申请了暂停。盛庆元见日上中天, 果也到了正午时分,便下令暂停,叫众人前去进食休息。 韦涅虽未被关押,中午这一顿却不能与他们一同享用。他求了衙役, 只说要跟小谢说句话, 哪知盛庆元甫一宣布暂停,小谢就去更衣了。 无天便同他说道:“有什么话我一会替你捎给她。”却见他踌躇片刻,只摇摇头道:“没什么。”便被衙役带去了西厅。 无天见他分明心事重重,却一言不发, 好似和小谢心有默契,偏不为外人所知一般。不由想起他与小谢均是“君山读书会”的成员,早几百年便相识。 他二人既有此前缘,个中内情,自然不足为自己这个刚刚认识不足一月之人所知。这本也是人之常情,偏生无天越想越觉得气闷,待韦涅一走,立时转身去更衣所找小谢。 他到了更衣所门口,只见小谢站在门口,被一男子拦在身前。无天忙快步向前走了数步,才看出那男子正是方才审理厅中的“容监察”。他对着容慧的背影,看不清那人是如何脸色,只见他手势激动,吐字极快,中间又夹杂着土话,似乎怒气冲冲。再看小谢抱着双臂,一脸冷漠无谓。 便在此时,小谢冷不丁道:“若非你动了歪心思,想要以此为底牌,今日何至于此?如今又来怨我?你当真和那时一样不长进!”她说完,似是再也不耐烦,伸手将容慧拨开,便要向无天走来。 哪知容慧竟手握成拳,想也不想的向小谢下腹击去。小谢一听到拳风袭来,当下翻身,伸手向外一推。就在这石火电光的瞬间,无天纵身一跃,跃入二人之间,紧紧握住容慧的手腕,令他动弹不得。 忽的,无天只觉腰间被轻轻一撞,回首去看,却见小谢手掌已推到他腰际处。幸而小谢出手只为防备,不为伤人,这一推虽打在要害上,倒也没有多少力道。 小谢与他目光相对,一脸尴尬将手收回,咬了咬唇道:“你……”后面的话还未说出口,早有衙役听到这边的喧哗,走了过来。为首一人问道:“这是怎么回事?竟在州府衙门里动起武行来!” 小谢道:“我来此更衣,正要回去,被容监察拦住,言语之间起了争执。我是个不耐烦的人,见他这样言出无状,便要离开,不像他动起粗来。” 无天见那那衙役看看小谢,又看看容慧,面上似有不信之意,便道:“此事我可作证,小谢原要走了,被他从背后打来。” 那衙役看看他道:“这位公子,你与谢讼师是一道的,这话纵是真的,也未免不够瓷实。” 小谢道:“府衙重地,当有聆音球,若是不信只管拿聆音球来听听。单是听风辨位,虽说不如眼见,到底可为佐证。” 容慧在这短短的片刻之间,脸色已经变了数变,待听到“聆音球”三字,不免长生叹道:“道高一尺!道高一尺!” 那衙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正要出言再问,却听他失悔道:“罢了!罢了!都是我不谨慎!不错,我为此人言语所讥,激动之下动了手。” 那衙役闻言,眉头一拧,道:“既然这样,且请二位跟我去后头,将事情说明白。” 无天见小谢点点头,就要跟他们走,忙道:“我也一同去。”他甫一说完,只听容慧发出一声冷笑,讽刺道:“她敢让你去?”小谢却干干脆脆道:“好,走。”她说完便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似乎知道该去哪里。 那两个衙役急忙带着四是傻了的容慧跟上去,无天在最后稍稍琢磨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到了“后头”,早有机灵的小吏请了白凤儿来。无天进来时,只见她薄唇紧抿,柳眉微竖,面上笼了一层淡淡的青色,眉眼之间含煞带怒,显然是动了真气。 小谢却悠哉悠哉的坐在圈椅中,双手捧着茶盏,小口小口地啜着热茶,竟带着几分难得的惬意。 见几人进来,白凤儿恨铁不成钢的瞪了容慧一眼,转身走到小谢对面的圈椅边上坐下,将手中宝剑摔在桌上,对着容慧疾声厉词道:“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人动起手来?” 第194章 容慧垂首羞道:“我……我在更衣所和小谢讼师遇上,她讥讽于我……” 小谢一撂茶盏,问道:“你说什么?谁先说的话?” 容慧道:“是我先说的话,但你眼中之意,又怎么能瞒得过我?之前的事情分明是你在下套。我们上了当,你心中高兴得很,见到我,眼中便带了出来。” 小谢怒极反笑,起身到了无天跟前,向他说道:“该说的我方才都跟他们的头头说了,谁先动的手,将聆音球取来一听便知,此人我再懒得理会,这事儿自有府衙处理,咱们走吧。” 无天看了容慧一眼,点点头,正欲转身与她一起离开,忽听容慧道:“无天啊无天,你真是个白痴!你竟看不出你身边那女人是个包藏祸心之人吗?”无天停下脚步,回身道:“我身边之人如何,便不劳阁下。” 说完,拉起小谢的手,与她携手而去。 两人走到半途,无天忽然问道:“这个人为何向你动手?” 小谢听了,腕上一动,将手抽了出来,道:“此人是我旧识,此案开审之前,他来找我喝酒,我喝醉了,一时顺嘴,说出了我和韦涅一早认识,还一同坐过牢的事情。他既然抓了这个把柄,自然不肯放过,拿去向监察司献媚,谁知道今天功亏一篑。方才我们在更衣所外头正巧遇上,我对他翻了个白眼,他便与我争辩,说我是故意利用于他,我讥讽了他几句,他就动手了。” 无天闻言,摇头失笑,待了片刻,才道:“既然是这样,那你当初到底喝醉了没有?” 小谢嘟囔道:“我酒量好着呢,哪有那么容易被灌醉?”又说:“我与韦涅的旧事,又与此事有什么干系?若不是他有心走这些歪门邪道,我又能做什么?” 无天道:“此人也未免……太过于冲动了。监察司的人,都是如此不济吗?” 小谢道:“那倒不是,容慧原本是个讼师,我们还合作过。后来合不来,就各奔前程了。他是一直想进监察司,可惜苦于门路罢了。这次他能上位,我猜啊,算是白凤儿付给他的报酬。可惜了,偷鸡不成蚀把米。” 无天竟没有不悦,反倒轻轻笑了笑,他对小谢说道:“你不去吃点东西吗?看这架势,下午只怕也要审上许久,我看你未必撑得住。” 小谢点点头,拉着他去了吃了一点点心。两人回来时,迎面走上来一个衙役,向他们告知容慧因为当众殴打他人被暂时扣押。 “州府大人取消了容监察继续参与此案的资格。”那衙役说:“白监察让我转告您,虽然此事是容监察的错误,但考虑到这中间牵涉到此案的一些细节,她希望您不要起诉容监察。” 小谢听了白凤儿暗暗带着威胁的话,当即回道:“请替我转告白监察,起诉与否是我的权利。不过我可以承诺在此案结束之前不予起诉,毕竟我没有那么多经历一心二用。” 那衙役听了,便离开了。 虽然小谢并不打算在容慧的事上过多纠缠,但自古丑事传千里,更衣所门前的那场闹剧,还是很快进入了各个消息灵通人士的耳朵。 在一片无声的目光交流中,白凤儿强撑着完成了她下午的盘问。 第182章 城西 她虽极力维持着一贯在人前的面无…… 审理结束的时候, 天已经黑了。 众人在府衙分离,各自回去准备第二天的审理。小谢几乎是拉着无天逃出了蜂拥而至的记者包围圈。 记者们的好奇心实在是旺盛的可怕,而审理期间, 讼师是绝对不允许接受采访的。 接下来一连几天, 审理厅中都充斥着乏味的掉书袋味儿。众人是听的昏昏欲睡,好在韦涅此人虽是嬉笑怒骂, 根基倒很扎实。他的取材不论偏门也好, 自成逻辑也罢,竟总有几分道理。 几位专家围着《谢兰幽重返三界》此书打了数转,所提质疑,均被小谢在韦涅的指点下一一反驳回去。 随着审理的深入, 好多原本看《谢兰幽重返三界》这书不顺眼的人,居然跟着韦涅慢慢的走,生出了“这确乎是一本有理有据、写得极好的话本子”的想法。 白凤儿显然没想到韦涅胡说八道的外衣下居然如此正经, 不由有些心上火。 又一次盘问结束,又一次盘问失利,眼见陪审团一点一点向小谢那方倾斜, 白凤儿终是脸上绷不住了, 微微露出几份焦虑的样子。那样子让小谢想起围着鱼缸打转,却始终啃不下嘴去的猫儿。 她想到这里,不由暗暗发笑,目光无意间划过, 正巧看到无天一手支着脸, 双目无神的对着证人席上的专家。似乎还在回味那专家的证言,试图找到失落的宝藏曾经的影子。 无端端的,小谢感到一张无形的壁慢慢张开,横亘在两人中间。那是隔了数百年时光的对逝去之人的思念, 也是自数百年前起,就不曾有过的对明天的期许。 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无天为何会在这里了,这本是她的心愿。但此时,小谢感到心口微痛。 半个时辰后,盛庆元宣布今天的审理结束,明天是休沐日,后日继续。席位上传来一阵骚动,按照正常的程序,监察司已经盘问完了所有的证人,接下来,就该是讼师的证人了。 小谢的证人名单上只有一个名字:无天。 审理还没开始的时候,这张十分单薄的名单就在整个三界掀起了轩然大波。但是因为有规定在先,审理期间,除了本就是好友的郁初光,小谢拒绝和所有记者来往。 据小道消息传,白凤儿原本有意在小谢和郁初光来往的事情上做文章。奈何郁初光去了一趟无天的别院之后,就人间蒸发了一般渺无踪迹。便是韦涅一案的追踪报道,也移交到了《明报》第二把手明于心的手上,如此一来,白凤儿自然不便再做文章,小谢也因此逃过一劫。 偏生不知哪个好事的,将此事翻了出来,写了篇八卦寄给了《路边刊》,此文一出,只恨的白凤儿脸色发青。她可不信这篇臭文章对陪审团一点影响也没有!就算是他们遵守约定没去看,那些在客栈照顾他们饮食起居的店小二呢?《路边刊》正是这些一个月下来省不了几个钱穷小子们的最爱! 她可是亲耳听到过那些人在议论什么“无天站在小谢,所以小谢一定是对的”这种四六不通的屁话。 不管怎么说,白凤儿得承认,向小谢这种致力于给国府捣乱还没被锤死的人,确实有两把刷子。审理的这几天里,所有的人都对跟在小谢身边的那位证人充满了好奇,而偏偏小谢有意隔开无天和大众的交流,着实是吊足了众人的胃口。 如今又赶上休沐日,当真可谓是千呼万唤始出来了。 小谢的脸上依旧平静无波,看不出什么情绪。她向盛庆元和白凤儿道了别,又跟楚玫嘱咐了两句,才与无天一并出了府衙。 她虽极力维持着一贯在人前的面无表情,无天却能感到平静湖面下微妙的波澜和暗流,于是便说自己想沿途走走,邀小谢一同。 小谢略一思忖,便同意了。于是两人弃了云路,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大道向前走去。 两人自大道转入巷陌,漫无目的的在城中游荡,直到阴沉的天色已然漆黑,空中无云无月,只有稀疏的星子,寥寥落落的散在天际。 此时已是冬时,无天走在路上,只见团团白气从自己的口中呼出,不由想起昔年黑暗之渊中也是这般湿冷,他与谢兰幽说话,便常常有白雾吞吐,将他们弄得好似两个老烟枪在吞云吐雾。 小谢理清思绪,抬眼见他目光迷离,心中微微一动,不由放缓脚步。她却不知道,无天虽在神游,目光却时时刻刻注意着她,见她不知为何竟有要停下的意思,忙站住问她:“你怎么了?” 小谢被他惊了一下,掩饰道:“没有什么。”又问:“你……你跟着我在堂上靠了这许多天,还觉得上堂很有意思吗?” 无天笑了,摇摇头,又点点头。小谢奇道:“那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无天道:“说有,也够闷的。若说没有,还真稍微有那么一点意思。” 小谢不觉摸摸发梢,问道:“有什么意思?” 无天道:“韦涅也好,白凤儿找的那些专家也好,有时,我听他们说谢兰幽如何如何……便忍不住想笑。” 小谢认真道:“哪里好笑?”无天正要说话,一辆马车驶了过来,无天忙拉着小谢向里避了避。两人刚刚站稳,忽闻身后传来“哗啦”一声,一齐回头看去,原是一条红色的招牌在北风中翻飞。 那招牌挑在一家小茅店门口,橘黄色的烛光透过粗麻糊的窗照了出来,空气中暴烈的辣子和烤肉混合的香味浮动着,刺激着小谢蠢蠢欲动的口舌。 她抬头看了一看,不由“咦”了一声,伸手提起裙子,在四下里飞快的转了一圈,回来向无天道:“咱们竟走到这里来了。” 无天道:“这里是哪里?” 小谢笑道:“这里是天悦城西,你没有来过吧?” 第195章 无天望了一望身边之景,摇首道:“这里和我记忆中的天悦城西……好似不太一样。” 小谢道:“我猜你去的地方,八成是内城的西边。那里是富人聚集的地方,是整个天悦,甚至是整个北方最繁华的地段了。这里呢,是天悦的城西,从小地方和乡村涌到天悦,想在这里找份活计养家的人大部分都住在这里。” 无天看看四周一座挤着一座的简陋小房子,不解道:“为何会住在这里?” 小谢道:“因为这里房租便宜啊,我听郁初光说,这边的房子一间才一两银子。要是和人一起住,就更便宜了。天悦城的平均房租,要五两银子一个月。向郁初光、韦涅他们的房子,若是租给人家,我看□□两都有人租。这里的人呢,一个月能挣三两银子就是大款了。” 无天听了,却是更加不解,他问道:“为何天悦的房子这么贵?他们为何又一定要在天悦?” 小谢道:“天悦是京畿之地,自古以来,京畿之地挣得多,机会也多,自然有很多人来。再说,这些人里,又有很多故乡实在是穷的,他们在天悦住的虽苦,回家去却只有更苦的,所以宁可在天悦待着。” 无天这才明白过来,说道:“说了半天,原来是凡人的事情。” 小谢笑道:“自然是凡人的事情,若是我们,便是再寒碜,难道不会施个法术开块地方出来住么?哪里就落魄到要跟不认识的人挤着住?” 无天轻笑道:“那也说不定。”小谢知他在说自己,面上一红,小声道:“像我这样的,万里也挑不出一个来。” 她话音甫落,一阵北风袭来,吹开了她的斗篷,小谢顿时倒吸一口气,急忙拢了一拢两块门襟。无天一伸手,宽大的袖子垂下,在风中纹丝不动的挡在小谢身前。他用眼睛示意了一下那在风中飞舞的幌子,道:“我看你饿了,不如我们进去坐坐?” 小谢笑道:“好。”无天便一边替她挡着风,一边向那客店里走去。 两人进了客店,找了张桌子坐下,无天等了半晌,不见店小二上前招呼,不由道:“这家店的店小二好生懒惰。”小谢听了,捂着嘴笑了起来。 无天不解道:“莫非我又说错了什么?”小谢起身道:“你等着。”说罢走向柜台,指着柜台上方悬吊着的八个牌子,问柜台后面站着的一矮胖女子道:“这里头哪个好吃?” 那女人道:“烤肉烩面!” 小谢思忖片刻,才道:“那便来两碗。”那女人道:“可要加些什么?”小谢道:“加一份肉吧。可还有热汤水?” 那女人道:“有面汤,吃面面汤不要钱。”小谢便又要了两碗面汤。 那女人听了,低头把算盘一打,说道:“二十个大子儿。” 第183章 突变 尚未凝结的朱漆在清冷的月光下散…… 小谢付了钱, 回到小桌边,无天道:“原来这店里面竟然要自己去叫吃食么?” 小谢道:“这样的店面,和街口的摊子比, 不过是多了遮风挡雨的屋顶罢了。都是穷人家填肚子的地方, 能省一文便是一文。似这样,一个厨子一个掌柜, 两个人就能做了。若再请个传菜的小二, 就是多付银钱了。” 她刚说完,只听那女掌柜扯开了嗓子大喊道:“两碗烤肉烩面、两碗面汤得了!”变向无天努努嘴,示意他去拿。 无天道:“好,我去。”说罢一勾手指, 将那托盘上的吃食摄来,引得屋内众人惊诧不已,一齐来看。 无天这才觉出不妥, 只是两大两小四个粗瓷碗,已经稳稳地落在泛着油光的木桌上,他也只好借着将碗递给小谢的机会问道:“怎么他们都在看我?” 小谢接过碗来, 抽出筷子, 在汤上点了一下,放入嘴中尝过味道,才向无天道:“很少有会法术的到这里来。” 无天这才明白过来,如今的三界各族混居, 与原先大不相同。东家邻里西家街坊有些非人异族, 早已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只是世上凡是有些修为的,多是追逐灵气而居,便是喜欢市井生活,只怕也不会住在这样脏乱的地方。 小谢吃了一口面, 道:“你尝尝,别瞧她是个苍蝇馆子,倒也有能拿的出手的菜色。” 无天挑了一根面出来,瞧了瞧才放入嘴中。他细细咀嚼了半晌,忽的笑道:“这几日,到有些过去的意思了。” 小谢好奇的看了他一眼,无天道:“你方才问我,为何我听了你们口中的谢兰幽只想发笑。” 小谢点点头,道:“若是有机缘,我想听听你口中的谢兰幽,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无天道:“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西岐附近的一座山里。” 小谢乍闻“西岐”二字,不由一愣,她想了一想,笑道:“我知道了,那是她功法出了问题,误以为自己是敖寸心的时候。” 无天听了“敖寸心”三字,不由“哼”了一声,不情不愿道:“是,便是那个时候。她要组建什么伤兵营,供战场上受伤的凡人治伤医病。那时我见她的那手招妖术眼熟得很,暗地里以为她和云山那位谢兰幽有什么牵连,就一直跟着她。” 小谢笑道:“那可真是,当面相逢不识君了。”无天瞪了她一眼,却没有什么震慑力,见她仍是捂着嘴,面上笑意不止,索性不再理她,道:“她在营中,因余化之事引得杨戬猜忌;又杀吕岳开罪截教,更是为了竹君大大冲撞了元始天尊……” 小谢截断他,道:“这您可说错了。天尊跟我说过,这是他和谢兰幽布下的计谋。他还说,经此一事,他是十分喜爱谢兰幽的,只可惜杨戬不知为何,就是看不上这个媳妇。后来杨戬倒是有些意思,他还想去帮着撮合,可是偏生他都看得出来,杨戬对谢兰幽的意思,远远比不上对嫦娥仙子的意思,谢兰幽纵使对杨戬有什么,也万万不会接受这个,只有作罢了。” 无天不满道:“我不过说了一句,你就出来这么多,到底是你听我说,还是我听你说。”小谢急忙伸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乃是自己听他说。 无天道:“就算是竹君那件事是他们商量好的,后头兰幽庙的事情,也是大大开罪了玄门。那时她不过一条小龙,功体微弱,连个像样的靠山都没有。若说胆子大,这也委实太大。若说看准了三界之中的大势,那时封神之战才是大势所趋,她先杀封神榜上有名之人,又给玄门来了个釜底抽薪,我瞧她便是懂,也绝非借势做事。只怕种种所为,都是凭借自己心中的一杆秤罢了。幸她有功德护体,得天命眷顾,否则……” 无天摇了摇头,失笑道:“天下众生何其多,谁又能真正不问利益得失,仅凭自己对错做事?那时我便想,这样一个人,我一定要将她招揽到麾下。可惜我数次和她接触,都能感到她心中所想和我……”他皱着眉头,想了许久,才道:“和我所想,相差甚远。有的时候,我觉得她想要的太多,说是愿望,其实是幻想。有的时候,我又会觉得自己太过浅薄,只有一心的愤怒想要发泄,却从不去想,为何我会如此愤怒。” 小谢放下筷子,抬头看他。昏黄的灯光下,无天的面朦朦胧胧,犹如罩上了一层轻纱,他人坐在小谢的面前,眼睛却似乎穿越时空,望向了早已泛黄的旧日。 过了半晌,小谢道:“可是,你最终还是明白了她,还是决定要和她合作,不是吗?” 无天晃了一下神,似是一下子被人从故梦中惊醒,他凝神细看,摇了摇头,道:“后来,当我知道她就是谢兰幽的时候,我决定和她合作。” 小谢陷入了沉默。这句话,她听懂了。 从小到大,在她所知道的所有故事里,谢兰幽和无天无一不是紧密无间的伙伴。他们并肩前行,互为犄角,在一片荆棘中,为整个三界开拓出一片新的道路。 在这之后,她更是从无天的嘴中得知,在那风雨相伴同行同止的日子里,还曾有一段懵懂又哀伤的爱意。 然而无天说“当我知道她就是谢兰幽的时候,我决定和她合作。” 她很想安慰无天,不论这件事是从哪里开始,在最后的结局,你们都站到了一起。但当她屡次张开自己的嘴,却只发出无声的呼气。 她是介意这件事的。 虽然她并不知道,她究竟有何立场介意。 两人就这么在一片静寂中相对着,久到让人心慌。 蓦然,一阵喧闹自街上传来。 一片慌乱声中,一队衙役闯进了小店。小谢见为首的一人看打扮是个捕头,心中很是奇怪,不由站了起来。只听那人道:“这里被封了,无关人等迅速离开。” 无天拉了拉小谢的衣袖,低声问道:“什么事?”小谢眉间微蹙,摇摇头没说话。 那老板娘急了,上前行礼道:“官爷,我们都是本本分分生意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就被封了?别是弄错了吧。” 那捕头一横刀背,用带着刀鞘的刀身将她挑开,冷声道:“上面说了,城西从燕子巷,一直封到泥巴尾。你们住在这里的,赶紧搬离,今晚三更之后不得留人!不住在这里的,别凑热闹,赶紧走人。” 第196章 他话音刚落,只听一人懒洋洋道:“我若非要凑这个热闹呢?” 那捕头转头怒道:“什么人敢妨碍执行公务?”他话中声威甚重,又带了些许功力,只震得人耳畔嗡嗡作响,摄于他之威能,众人心中虽有愤怒,却是不敢言语。 哪知却在此时,人群中又传出一声轻笑,当中讥讽之意,夹枪带棒而来。那捕头面色一青,众人顿觉背上生出几许凉意,不由自主的向侧后方踉跄着退了两步,竟让出一条斜斜歪歪的小路,小路尽头,窗边一桌子边上,坐着一玄衣黑发的男子,男子对面俏生生的立着一蓝衣少女,正抱着双臂,斜睨着捕头及众衙役。 那捕头见他二人气势不似凡人,形容举止,又与身边这群穷鬼大相径庭,心中不由迟疑。但此时即在众人注视之下,身后一众下属俱在,那又岂能退缩?况且他身上穿着官服,若是退去,那官家威严何在?于是上前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妨碍执行公务?” 小谢眼皮一抬,轻声一笑,懒懒散散道:“这位官爷好大的官威,我小谢不过笑了一笑,就成妨碍执行公务了。好大一顶帽子,我可没那么大的头,带不起带不起。” 那捕头道:“既然两位无意妨碍公务,就请按照指示,退出去罢。” 小谢与无天对视一眼,无天缓缓起身,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捕头跟前,还不待他松一口气,小谢问道:“这位官爷,你是执行公务,我们不好妨碍。只是要问一问官爷,执行的是那个衙门的公务?公文何在?” 那捕头面色一变,佯作不满道:“这么多弟兄一起执行公务,文书在谁身上,在下实在是记不得了。姑娘既要相询,不妨去府衙查证。” 小谢道:“公文不在?公文不在,虽不是寻常之事,但也难免。既然公文不在,烦请阁下告知小女子公文号码,小女子好去查询。” 那捕头道:“此乃临时通知,没有号码。” 小谢听了,不紧不慢道:“原来是临时通知,如此说来,就是没有公文了?” 那捕头被她戳穿谎话,非但不心虚,反将胸膛一挺,泰然自若道:“不错,没有公文,你待怎地?” 小谢冷声道:“没有公文,你算什么公务?你冒充公职人员,骚扰于民,我就算是当场拿你去见官,你的上官只怕还要谢谢我哩。”她话音未落,却听门外一阵哭喊喧闹之声不绝,在这诡异的夜晚越发凄厉,急忙身子一晃,到了门边。 她向外一望,但见街上人动如蚁,持刀持棍的捕头捕快穿梭期间,驱赶着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人群离开家门。在他们身后,一户户门窗被封条死死封牢,尚未凝结的朱漆在清冷的月光下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味。 第184章 驱逐 你难不成现在要去国府问罪不成?…… 小谢回头看了那捕头一眼, 眼中骇人光芒竟使那捕头不由自主的倒退了一步。那捕头抬手护住胸前,扯了扯嘴角,发出干巴巴的一声笑。他正防备间, 却见小谢一掀门帘大步行到街上去。 无天见状, 立时伸手拨开那捕头,跟着走了出去。却见街上一阵骚乱, 火把之下, 到处是配着兵刃的捕快,正沿街一户一户的闯进去,将里头的人悉数哄到街上。被驱赶到街上的人群大多一面整理着衣冠,一面骂骂咧咧顺着捕快们指出的方向向外走去。 人潮之中, 唯有小谢一人,逆流而上,像一只不甘屈从大势的蚂蚁, 挣扎着奋力向里挤去。无天不明所以,只好跟上。 两人向里走了片刻,在一片窃窃的抱怨声中, 无天隐隐约约觉得远处似乎有幼童低泣之音连绵而来。他有心问小谢, 却见小谢面色紧绷,双唇紧抿,在灯火憧憧之间,格外吓人。 两人又挤了约莫百十步, 人潮渐退尽, 视野开阔起来,哭声也越发清晰可闻。 无天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所处之处,竟已是一片瓦舍茅屋。屋前屋后推着石头砌成的“炉灶”, 墙边杆子上钉着晾衣的麻绳,显然已是百姓所住之处。 捕快们粗暴地拍开各家的屋门,冲进去将内中的人赶了出来。无天亲眼看到一间两丈见方的小屋中竟被驱出八九个或袒胸赤足、或草草用旧被子遮着前胸的成年人,不由暗暗咂舌,只怀疑这草屋怕是成了精,这般小小的肚皮,倒能容天下事。 再看其他屋子前,多半也是如此。或是扎堆的大人,或是携家带口,大多怕是还在梦乡,就被从被窝里赶了出来,只能匆匆披上大衣被褥,以御初冬之寒。捕快们将人或赶或拽出房门后,便拿出封条和锁链封住摇摇欲坠的屋门,再用朱漆画押,以示此门封死,良民莫入之意。 而那不绝于耳此起彼伏的哭声,却是小孩子被这阵仗吓住,惊骇之下不住发出的哭号。 他不知究竟发生何事,为何要将这些人赶出他们的屋子,只好转头去看小谢,却见小谢目中似有怒火熊熊,几欲喷薄而出。 便在此时,二人身后忽的传来一声轻呼道:“小谢?无天先生?” 两人闻言,一起回过头去,只见寒风之中,郁初光穿着一身三成新的粗布短褐,灰头土脸的像个村妇一般站在一口井边。 她现在的样子和早前精明干练的模样委实大相径庭,无天不由脱口而出道:“郁夫人……”“何至于此”四字尚未说出,小谢已然道:“你这是去查什么了?这是怎么回事?” 无天这才想起郁初光曾说有线人带给她什么要紧的消息,要去查一查,想来这就是她眼下如此打扮的原因了。 郁初光道:“你应该知道,城西是穷人聚居之地。这里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且没有什么钱,食宿卫生、起居安全都很成问题。早年国府就下过命令,叫这一带控制人口,多余的人尽快搬离,至少这种一间小屋子里七八个人睡大通铺是绝对不能有的。” 小谢道:“我知道,只是城西的人不肯搬,国府也不能硬往外拖人,此事就一直拖着了。” 郁初光叹了口气,道:“前几日泥巴尾那一带爆发了伤寒,已经死了十几个人。病坊已经将那一带隔离了起来,据说,若不是这种人挤人的住着,连个通风的地方也没有,伤寒也不会传染的这么厉害。这件事坚定了国府的决心,方才已经下了旨意,三天之内,不管用什么手段,城西必须搬干净。” 小谢皱起眉头,疑惑道:“三天之内?那这些人如何安置?京畿寸土寸金,便是国府全力收容,只怕一时之间也很难找到这么大的地方罢?莫非是要动员京中百姓?虽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但请陌生人住进自己家中……哪怕只是短短几天……也未免想的太乐观了,况且还不知道有多少偷鸡摸狗的混在里头。” 郁初光闻言,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小谢略略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喝道:“简直荒唐!”她撂下这句话抬脚就要走,郁初光忙伸手抓住她胳膊,劝道:“你难不成现在要去国府问罪不成?这里可不是凤仙郡。” 小谢面带愠色,道:“我省的,我便是要骂,也不是现在。”说罢向前走了三步,凝灵力聚于在指尖,以指代笔在空中书写起来。郁初光见状,急忙与她一道画起符咒。 无天见她忽的动用起法力,心中暗暗担忧,定睛一看,但见她画的正是一个保温之用的符咒,心中不免疑惑,仔细回想她与郁初光的对话,猛然醒悟道:“赢妖只怕是不会安置他们了!封了他们的落脚之处,却不管他们的去处,这么冷的天,连衣服都没叫他们多拿,说是因防病传染,却竟是只要不死在这里便好!” 他心念这么一转的功夫,小谢和郁初光已经画出大镇,正欲将阵法撑起。无天生怕小谢消耗过度,危及自身,便上前一道输入法力,与二人一道将阵法变作一个罩子,将整个城西拢在其中。 阵法初成,一阵热气徐徐而起,路边抱成一团的人们顿感周身上下一阵暖意沁人,不由慢慢松开彼此,纷纷上前向三人拜谢。 无天只觉心口微痛,似有火星燎过,却也只能强作精神,与谢、郁二人一道应付众人。 小谢未注意他的异常,只看着郁初光收了手势,径直走向人群,打听了两句,又向左边行去,便拉着无天跟了上去。 郁初光左转右拐,走了片刻,到了另一片瓦房边上。 这边挤在室外只拿着一点贴身细软的人虽多出不少,却没有方才那里那般无序混乱。 郁初光道在人群中揪住一叫厉云的男子,二人攀谈了几句,无天才知此人是郁初光的线人,也是此地的地头蛇,这里十个里有九个是服他气的。 见两人将各自的情报交换的差不多了,小谢便道:“我们布下的阵法虽然能解一时之急,却不是长久之计。当务之急,还要是找到能收容众人的地方。” 郁初光沉吟片刻,道:“我在京郊有处避暑的小院子,若是挤一挤,权作权益,能收容一百来人。城南有套房子,租户上个月搬走了,也能住下五六个人。” 第197章 厉云道:“只怕不够。我方才听官差说,要从燕子巷一直封到泥巴尾。那样算下来,少说……有七八万人呢。” 无天惊讶道:“这么多人?”厉云点点头,局促道:“城西人受得挤,好多人只要一个地方睡觉就够了,一屋子里七八个人睡大通铺也不是没有。” 小谢稍稍思忖,便道:“那就先把老人和小孩安排过去。”她眼角瞥见一满面愁容的孕妇,一手托着大肚子,微微弯腰,另一只手吃力的摸着一小孩的额头轻声劝慰,心中酸楚难忍,道:“先安排孕妇和病人和幼儿,然后再安排老人、孩子和女人,你们这样的就留在最后,怎么样?” 厉云身边一男子闻言,脸上青筋暴起,怒道:“凭什么先弄他们?他们是人,我们就不是人?女人家家的有什么要紧,不就是怀了吗?” 厉云不待三人发怒,一抬手拦住那男子,说道:“老四,你虽是一人在此,可有弟兄是拖家带口的。大难当前,你不会想和弟兄们生分吧?” 老四脸色暗了暗,口中由自嘟囔不休,却总算是听出他话中威胁之意,不敢在说什么。厉云道:“你吩咐下去,叫大家自己排好序,先跟着郁姑娘走一批。我可有言在先,平日里吵闹也就罢了,这会儿谁敢胡来,就是不给我厉云的面子,日后别怪我不客气!” 那老四与旁人听了,皆连称不敢,喏喏而去。郁初光道:“我跟着他们去了,等安置下这些人就会来。” 小谢点点头,复又向厉云道:“这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我看这样,你们剩下的人按着次序,跟我去住客栈,能住多少是多少。我手上还有些余钱,至少把今夜熬过去。” 饶是无天情知小谢手中不缺黄白之物,听到她如此大手笔,仍不由咂舌。厉云迟疑道:“只怕这不好。” 小谢叹道:“眼下不是矫情的时候,好不好,你倒想个别的办法出来。”厉云闭上嘴凝神细思,却也没有什么办法,只是他心知小谢已是帮了自己一行人众多,是决计不肯再叫小谢出手掏这么大笔钱的。 正当这口儿上,旁边忽有人迟疑道:“小……谢讼师?” 三人一起回过头去,见到来人,不由吃了一惊。 第185章 复发 小谢立即帮无天坐好,自己也盘膝…… 这来人不是旁人, 正是白日里还与小谢在堂上唇枪舌战的监察司员白凤儿。 无天正因撑起阵法而心口疼痛,又对国府新做出的事情含怒不已,见了白凤儿心中登时起了迁怒之情, 正要拉着小谢离开, 却见小谢上前道:“白监察有礼,不知这么晚了, 白监察如何在此?” 白凤儿闻言, 面色微微发红,不自在道:“我听说此事,过来看看。” 无天没好气道:“看这种热闹,白监察闲的没事做了么?”他话音刚落, 腰间便是一痛,竟是被小谢拿肘子撞了一下,心中顿觉奇怪, 转头去看小谢。 小谢却没看他,只向白凤儿郑重其事的行了一礼,道:“无天对外头的事情不太清楚, 如有得罪, 还请海涵。”见白凤儿不可置否,便将话题绕开,道:“国府行此事或有道理,只是如今天气严寒, 这些百姓没有安置之处, 只怕会有性命之虞,还请白监察多多相助。” 白凤儿闻言,面色不好,冷声道:“此事不归监察司管, ‘白监察’也是有心无力。况且国府之前三番四次下命令,只因没有强制执行,便不放在心上,如今的境况也是自找。” 厉云听了,心中大怒,上前怒斥她道:“你这女人好生无理!我们在家乡种田,所收所得岁末能有几文?病坊也好、学塾也罢,连屋里烧的煤、河里喝的水,但凡有个什么,统统要先紧着京畿之地用。我们拿血拿肉供养你们,如今在家里过不下去了,出来做些苦工贴补家用,到了你们天悦人的嘴里,竟成了外地来抢房子抢病坊抢学塾的寄生虫!可笑!” 他说到这里,不觉有些心酸,拿手抹了一把脸,声音竟有些发哽,道:“你去打听打听,这天悦除了老城豆腐大小的一块地方,别处哪里的房子院子不是我们这些穷鬼盖起来的?每日大街小巷里给你们送报送奶扫马路的、夜里给你们打更守夜的有几个你们天悦人?当年缺人用了,说什么天悦有我们才好,叫我们留在这里做工,现如今天悦建起来了,就王八脑子不记事,把我们叫穷鬼滚出去了!” 无天听了这话,心中也不禁发酸,从前如来做佛祖时,三界间便不乏将百姓当做驴子卸磨就杀的;如今做佛祖的是他无天的徒子徒孙了,这样的事竟还是明晃晃的发生了,当真是太阳底下没新鲜事,无论兴亡成败,苦的仍是百姓了。 只是他以为白凤儿听完这几句话,定是要拿出官威来给厉云这汉子颜色瞧瞧,哪知白凤儿却只转头向小谢道:“我虽是官员,却素不与其他官员公事私谈。这事不涉我监察司,‘白监察’管不了。白凤儿今日来此,只为一事:这里的事情在城中已经传开了,丹阳馆和其他一些地方的老板公开声明,若被驱赶之人无处安身,可去他那里住上几天暂避。”说着伸手化出一张单子,递给小谢。 小谢接过,速速浏览了一遍,大喜道:“好!光是丹阳馆在京畿内外,就有四十七家店,还有其他人愿意出手援助,这么一来大家总算是能暂安。” 厉云一听,竟等不及,劈手夺过单子,看了一看,立刻喊着老四等人的名字,匆匆离去。 小谢也不在意,反向白凤儿再三道谢。 白凤儿一抬手,道:“不必,这些人若是无处安身,必定出事,我身为官员,岂可坐视?不过分内之事,不需你这外人夸奖。”饶是如此,她的声音到底缓和下来,与在堂上咄咄逼人之态大有不同。 小谢叹道:“白监察将之视为平常,但这世上的官员若都与白监察一般,只怕今日也就没有这这等之事了。”白凤儿听了,面色一沉,冷声道:“休要挑拨!你别以为今日有这件事,我就会在堂上放过韦涅那个文贼!” 小谢笑道:“白监察放心,我不会这么愚蠢。小谢只是觉得,我与白监察之间,虽说杀气腾腾,倒也不过是因各自看法不同罢了,为个自内心之理而斗。这样的人,纵使不能为友,也不失为好对手。” 白凤儿听了,脸上微微动容,一双冰眸之中,隐隐约约透着一丝柔光。然而不过片刻,那光芒就消失了,她的眼睛又重新被冰封起来,声音复如高山之上,终年不化的皑皑霜雪之态:“有功夫对我用这些甜言蜜语,你还不如多去勾搭一下郁初光呢。告辞!”说罢扭头就走,气势绝尘。 小谢顺着她方才的目光看去,果见郁初光向她走来,不由叹道:“还真是好巧。” 郁初光走到两人跟前,问道:“方才那人是谁?怎么像是我来了,她就走了?” 小谢道:“白凤儿。” 郁初光奇道:“她来作甚?”小谢将方才的事情说了一遍,末了叹道:“这人是个难得的好官,可惜脾气太拧,又没遇上什么好的引路之人。” 无天道:“怎么?你竟很喜欢她?我看她却很讨厌你。” 小谢叹道:“她不是讨厌我,她是讨厌所有和记者亲近的讼师,以及和讼师关系好的记者。” 无天猛地感到一阵火燎过心肺之处,急忙一面不准痕迹的引着小谢和郁初光向房屋在地上投下的阴影处走去,一面问道:“这是什么怪癖?” 小谢没有回答,反问道:“你觉得我和郁初光,为人怎么样?” 无天道:“很好。” 小谢又问:“那你觉得,讼师和记者呢?” 无天没有立刻回答,他一边试图暗暗压住似乎要复发的伤势,一面思考小谢为何突然这么问。过了一会,他谨慎的回答道:“我只知道,你愿意为弱者发声的讼师,郁初光亦然。你们都是很好的人,这一行有你们这样的人,很幸运。” 小谢道:“多谢你的称赞,只是……”她嗤笑一声,似是愤怒,又似是不屑,道:“这两个行当,既有我们这样的幸运,自然就有它的不幸。这世上哪一行都不缺败类,不缺藏污纳垢之事。讼师、记者,这两个行当也是。” 无天听明白了,他笑道:“既是如此,白凤儿也未免太小孩脾气了。” 郁初光摇摇头道:“她呀,刚出道第一个亲手经办的案子,是个虐童案。那么小的孩子,就因为多吃了一块指甲大小的肉,给自己的亲生父母生生拿针缝上了嘴。听说这还是轻的呢,总之,人给救出来的时候,都不成样子了。那两个牲口被她送到牢里吃了十年的牢饭,出来第一件事就是联合讼师,找了个记者给自己的亲女儿泼脏水,想以此翻案。那孩子当初是她亲手救的,听说她还抚养过一段时间,你说,她能不恨那帮败类吗?” 小谢叹道:“迁怒之心人皆有之啊。我是觉得冤枉,可我不是不能理解。换了我是她,我还不一定比她更好呢。” 第198章 无天这才明白过来,方知为何白凤儿总对小谢冷眼以待,也不由跟着叹了一口气。哪知这一口气叹出,肺腑之间竟似有熊熊烈焰骤然而起绵绵不绝的烧向身体其他地方。他实在压制不住,伸手揽住小谢,在郁初光有些惊异的眼神中,状作暧昧的附上小谢的耳边,轻声道:“我……我好像伤势复发……” 小谢反手将他揽住,一边暗自将真气源源不断的灌入他体内,一边皱起眉头道:“你怎么看出来的?我还以为我瞒的挺好呢。” 郁初光闻言,不禁扬了扬眉毛,问道:“你怎么了?” 小谢假作无力的挂在无天身上,虚弱道:“只怕是方才动用了法力,现在身上有些乏力。本不想叫你们担心,只是这人的眼力实在是太好了。” 郁初光知她平素要强,不到强弩之末,决计不肯示弱于人,心中焦急,问道:“你不要紧吧?反正这些人的安置之处已有了着落,我看你还是先回去休息,这边有新消息我再通知你。” 她向无天道:“她身体不好,你把她送回去歇着吧。” 无天闻言,若无其事的点了点头,假作扶着小谢,一步一步借着小谢手臂上传来的力气走上云路。 两人上了云路,无天额上已沁出了豆大的汗珠,小谢见四处无人,反手将他抱起,风驰电掣般向两人居住的院子飞去。 不消片刻,她落下云头,抱着无天冲入小院客房内,将无天放在塌上,无天一边挣扎着盘膝坐好,一边低声道:“药……药在……卧室……卧室药柜里。先帮我……稳住伤势,再涂……涂上药。” 小谢立即帮无天坐好,自己也盘膝坐上去,跟着伸手脱去无天身上的衣物。见到绷带之下的情景,小谢不禁倒吸了一口气:大片大片如翻涌而出后迅速凝结的火山岩浆一般的结痂迸裂开来,烟黄色的脓水夹杂着微微发紫的血水,沿着一道道缝隙流下。 第186章 梦呓 别走……兰幽……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 小谢也万万想不到无天平日稳健的身姿下,竟然藏着这么重的伤势,她长长出了一口气, 稳了稳发抖的手, 才按住无天的脉门。肌肤相触之间,她感到无天的经络间有股灼烧之气, 在心肺附近不住的发出攻击。于是, 她将手指抵在无天的檀中穴上,缓缓灌入灵气,试着与那火气触碰。 两股气甫一相碰,小谢顿时咦了一声, 无天强自支撑道:“可是……可是出了什么事?我……还不碍事,你莫要勉强。” 小谢眉梢微凝,摇摇头道:“不是, 只是有些奇怪,好似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等东西。”无天半睁着眼,道:“此乃……阴槐木所伤, 那……那日之后, 王璇通令三界,早就悉数销毁,你却在哪里见过?” 小谢将手掌整个贴上去,轻声说道:“我不曾记得见过此物, 只是……莫名觉得熟悉。”她见无天面色越加苍白, 额上豆大的汗珠不住落下,忙按下心中小小的疑惑,专心与那火气斗起法来。 这两股气在无天体内时而奔腾挪转,时而短兵相接, 激荡之处,竟令无天的身子止不住的发颤,几欲昏死。但他究竟与这伤势斗了许多年头,此刻虽是痛极苦极,居然还能分出心神,断断续续的指点小谢运气游斗的技巧。 小谢不善此道,乃是赶着鸭子上架,此时的了名师指点,忙屏息凝神,专心一致的听他指挥。两人通力合作之下,竟有奇效,不过短短两个时辰,便将这来势汹汹的伤势压了回去。 这场无声的争斗甫一结束,无天只觉心焦力瘁,身子一软,倒在榻上。小谢亦耗损甚大,几近枯竭。她顾不上扶起无天,略一调息,便撑着身子下地,软着脚向无天房内走去。 她记得上次见到无天上药时,屋中有个五斗柜似乎是开着,便试探着拉开看看,果见里面收着药膏绷带之物,忙拿了出来,匆匆回去。 哪知便是这么一小会功夫,无天已然疲倦的沉睡过去。 小谢不忍叫醒他,只好将人抱上床去,细细给他涂药裹伤。她忙了小半个时辰,才将所有事情搞定,正要放下帐子,回榻上去对付一宿,却不妨无天忽的伸手,拉住她的手腕。 小谢微微一惊,心中不由有些窘迫,低头仔细一看,方知他还睡着,便将手向外抽了抽,哪知无天梦中思有所感,眉头拧得更紧,手上竟加了几分力道,叫她不能抽出。 小谢不愿给他这般握着,俯身要叫醒他,却见那人散乱发丝被汗水黏成一团一团,显得异常狼狈,心中的念头又渐渐淡了下去,只又试探着动了动手腕,琢磨着要怎么脱身,却听他道:“别走……兰幽……” 他话中含着什么莫名的意味,无端端叫小谢心头一颤,她挣扎了一会,终是叹了口气,慢慢坐到床边上去。许是她不再动了,无天愁眉渐舒,沉沉睡去。 小谢就这般凝视着他在灯下的睡颜,一动不动的坐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她见无天似乎睡得沉了,才将手微微向上挪了一下,哪知便是这小小的一下,依然惊动了熟睡的人腕上顿时紧了三分。 小谢忙安抚道:“我不走。” 无天鼻子中浑浊的发出一声轻“嗯”,呢喃道:“别走……” 小谢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呆呆的出起神来。 不知过了多久,桌上的烛火忽的发出“哔啵”一声,小谢被惊回了神,抬起空着的手,对着灯花虚虚一弹,发出一股剑气,将灯芯削去一点,烛火顿时明亮起来。无天却因她这番动作,侧了侧身子,无意识的将小谢的手向里拽了一下。 小谢转头凝视着他又重新皱起的愁眉,片刻之后,终是伸出手去,隔着被子轻轻的抚摸着他的脊背,柔声道:“你莫担心,我不走。今夜不走。” 两人就这样,一个沉在梦中,一个醒在床头,相对着过了一夜。 月落日升,天色将晓。无天朦胧的感到天已渐渐亮了。 他抵抗着倦意,半边身子还沉浸在昨夜慢慢远去的梦中,半边身子便努力睁开眼睛,试图看清今日。他还模糊的记着自己似乎做了一个朦胧的好梦,梦中带着奇异的失重感,和远远近近难辨方向的低语声,有一种让他久违的安全感隐藏在梦里。 那是什么呢?他一边混混沌沌的想着,一边试图彻底醒来,找回对身体的掌控。 “这不是自己的房间,这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馨香,却不是自己习惯的兰花幽深又宁静的味道。”他想。 他握在手中的床单似乎格外的光滑,细腻的像是少女的肌肤。他胡乱的想着,睁开眼睛,看到自己手心里握着的,果然是一只柔软而细腻的手。 那只手的指节修长,右手食指第二关节上有厚厚的茧子,那是长期握笔留下的印记。 无天“唰”的一声的缩回了自己的手,好似那不是一只温软的小手,而是烧红的灶台。这欲盖弥彰的动作幅度实在太快太大,惊醒了靠在床头才刚刚睡去的小谢。 她揉了揉眼睛,和无天四目相对,两人一时无言。 片刻之后,小谢咳了一起来,无天支起身子,一边拍拍她的背,一边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小谢摇摇手,轻轻将他推开,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道:“我……啊欠!我可能是着凉了。” 无天生平第一次感到脸上烧了起来,竟有些手足无措道:“抱歉……我实在是……实在是……” 小谢忙道:“不碍的,你不必放在心上。” 无天并没被她这话安抚住,反倒愈加窘迫,问道:“不知道我……我是否有失礼之处?我是说,除了……除了此事……是否还有其他……失礼之处?” 小谢立刻道:“我拿药回来的时候你已经睡着了,我把你搬过来,给你上了药。本来打算去榻上对付一夜,但是你突然握着我的手,叫我不要走。我知道你很累,需要休息,怕把你弄醒,只好在床头凑合了一晚上。” 她见无天还要在此事上追问,忙又补了一句道:“小玫跟我说过,病坊照顾病人,除了上药包扎,有时也要关心病人的其他方面,多加安抚。我昨夜不过如此,你若是因此为难,倒叫我不安了。” 无天这才舒了一口气,抱歉道:“对不起,我……实在是……失礼了。” 小谢摇摇头,道:“我都说了没什么,你实在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顿了一下,又说道:“我要去郁初光那里看看事情怎么样了。你的伤势很重,还是在家好好休息吧。” 无天见她果真不以为意,心中竟隐隐有几分失落,待听她说要撇下自己,一个人出去,忙挣扎着起来,急声道:“我和你一起去。” 小谢扶住他,才想起昨日是借口自己身体不适回来的,哪里有今日她去了,无天却缺席的道理?她想到这点,忙道:“今日你我都不去了,我想有消息的话,郁初光会传给我们的。你好好休息,这两天还是不要多活动了。” 无天正要答应,想起昨日夜里在路边瑟瑟发抖的人群,终是摇了摇头,道:“我早就习惯如此,休息一夜,已经没有事情了。天悦之人亦是我的子民,如今他们有家回不得,只在寒风中挨些时候,我却躺在这里,又算怎么回事?”说罢不顾小谢阻拦,起身趿上鞋子。 第199章 小谢见他如此,不敢硬劝,况她确实挂心城西,便扶着他站了起来。两人稍稍收拾,无天又服了两粒丹药,这才出了门。 昨日两人离开之前,白凤儿带来消息,说丹阳馆老板有些菩萨心肠,不忍见城西之人流离失所,特地发了告示,叫城中四十七家丹阳馆暂停营业,收容无家可归之人。 这也是巧了,丹阳馆的总馆,便在无天所居别院的近左之处,两人商议了一下,先去丹阳馆看看,倘若城西至人被安顿下来,那无天便回去养伤,一切后续事宜交给郁初光等人处置。 小谢与他携着手,并肩向丹阳馆走去,问道:“那倘若有些不顺呢?以你现在的境况,我看还是少劳碌为好。” 无天只觉她有些忧心过甚,安慰道:“如今最大的难处,便是这些人身上罕有钱财,又无处安身。倘若有个地方能给他们暂住两天,再安排他们回乡去,那一切难题便迎刃而解,还能有什么难处?” 小谢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我总觉得,以国府现在的作风,只怕是容不得丹阳馆如此行事。这不是公然扇国府的耳光吗?国府能忍下此气?” 无天不觉皱眉,沉声道:“此事本就是国府思虑不周所致,如今有人替他国府收拾烂摊子,他倒还有意见了?” 小谢忍不住道:“这是你的想法,国府却不是这么想的,他会想国府做错事,自有日后国府纠正,这丹阳馆如今急吼吼的出来,竟敢行国府应行之事,只怕是在聚拢民心,有不轨之意。” 无天冷笑道:“若是到了此刻,还有这般念头,这个国府,不要也就不要了。” 第187章 隐秘 想到面前之人和谢兰幽的情谊,她…… 小谢听他如是说, 只叹了口气,没再说话。两人走了约莫两盏茶的功夫,便到了丹阳馆总观的门口, 远远望去, 只见丹阳馆总是大敞的门扉紧紧闭着,上面贴着一张告示。门前一贯鼎沸的人声也消弭无踪, 唯有一左一右两只貔貅依旧直直的蹲着, 不曾改变。 两人走上前去,正欲敲门,却见纸上所写竟不是丹阳馆因收留城西之人而暂时关闭,却是一张官府告示。 “经线人举报, 丹阳馆涉嫌偷税漏税,查证期间,停止营业。”小谢慢慢读出告示上的字, 嗤笑道:“果是如此。” 无天却没有她那般淡定,极力控制着发抖的嘴唇,骂道:“混蛋!”他骂完人, 忽又想起一事, 问道:“丹阳馆被关了,城西的流民可怎么办?” 小谢道:“咱们去找郁初光。”两人转身走了两步,却见楚玫自对面匆匆行来,见了二人, 疾奔到跟前, 说道:“郁夫人就猜到你们会来这里,太好了,先生,丹阳馆被……” 小谢道:“此事已我知道了, 郁初光意下如何?” 楚玫道:“城西的人有一部分已经心灰意冷,只求一点钱能回家了。她和白凤儿牵头筹了些钱,将人送走了。剩下的人……她们想将人安置在东街的旅社里,但是丹阳馆的事情一出,旅社就是有钱也不敢收。而且东街的捕快也怕……说是大批人群涌入,对治安不好,不让人进去,现在白凤儿在东街和那边的人交涉。郁夫人她……她在家里,她请你过去谈谈,她对我说,这里头还有别的事情。” 两人听了,不由对视一眼,小谢思忖片刻,道:“好,我们先去见郁初光。” 郁初光家住在外城与内城相交之处,附进街上商铺鳞次栉比,华服美眷穿梭期间,端的是繁华如花。她家不过一间小小的房舍,不是有钱人时兴的院子,但无论地段、建造,与城西人住的危房棚户相比,可谓天上地下。 郁初光素来厌烦废话,小谢与无天刚刚落座,便开门见山道:“病坊没钱了。” 小谢眉头忍不住一跳,问道:“你是什么意思?”郁初光道:“字面上的意思,病坊没钱了,不但没钱,还有亏空。” 小谢断然道:“这不可能!”稍稍一顿,又执拗的重复道:“这绝不可能!” 无天自认识她以来,从未见她如此震惊几近惶惶之态,不由侧目,问道:“病坊没钱了,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是病人先交钱,病坊才给治病吗?” 他话音甫落,只见小谢和郁初光一脸难言的望向他,看得他几乎要伸手摸摸脸上是否黏了什么东西。郁初光开口道:“病坊中的医女们虽说是医术精湛,引得很多有钱人也上门求医,但观其初衷和种种作为与其说是医馆,不如说是给看不起病的穷人看病的地方。因此病人所交诊费,不过十之一二。很多费用,全赖拨款。” 小谢点点头,接着她的话头道:“而且,早在你和谢兰幽入主三界之前,病坊来钱的大宗就是朝廷的拨款。” 似病坊这般的小事,一向都是谢兰幽和她的弟子们操持,无天知她门下俱是心怀天下之辈,大可放心托付,因此不曾为此分神。但他如今听来,却不觉有些忧心忡忡,道:“如此说来,是国府削减了开支,还是病人太多,入不敷出了?” 小谢摇头道:“没这么简单。早些年王璇还在世时,同陈曦乐一起革新了病坊,除却国府每年给拨下来的款子,凡是有活记的人,每月都要交一笔钱,打到病坊的账户上,以备不时之需。这人月月交钱,却不致月月生病,按道理讲,病坊不该没钱啊。” 无天道:“那不同,病来如山倒,花费不可同日而语。” 小谢道:“我知道病人花销的多,但修道人也好、仙佛妖鬼也好,多是往里打钱却不怎么生病的,便如我这般,月月往里打上数百两银子,可除了办案子,我还从没进过病坊的大门呢。再者,还有国府的补贴。怎么也不至于此吧?” 无天这才稍稍有些明白,不禁望向郁初光,希望她给个解答。郁初光道:“我何尝不是这样想,当初那人来找我时,我还不敢相信。后来亲身一查,才发现已是入不敷出了。” 小谢明白“那人”只怕是郁初光的线人,也不去追问,只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城西的事情又和此事有什么干系,你一并说吧。” 郁初光化出一本簿子,递到二人跟前,道:“前些天,一个曾在天悦病坊里任职的人来找我,她跟我说病坊的账户早已入不敷出了。我亲自前去调查,发现果然如此,你们看看这个……” 小谢接过簿子,翻开一看,只见上面林林总总,俱是药材和病坊的器具名目,每一条后面跟着一个价格,便知这是病坊的采购名单。无天凑过来一看,见那价目不菲,不由叹道:“怪不得兰幽说,有些人家便是给病拖垮的。” “这话不错,但……”郁初光又递过一本簿子,道:“你们看看这个。”小谢忙接过来打开,但见这本簿子里都是些贴上去的票单,上头写着名字、物件和产地,或盖着印章,或按着手印。 她只略略一翻,眉头便是一凝,见无天还未看出门道,便将两本簿子并排着放在一处,向他点了一点,沉声道:“价格上有出入,多则数十倍,少则三五倍。你看这个绷带,在当地写的是一卷百文,这个采购清单上要三百文。但是运费和保存用的钱,不会有这么大的耗损。” 无天当下明白,当真是又惊又怒。郁初光却顾不上他,只解释道:“这钱是从月俸中扣一些,再叫老板给交一些。如今有些人是不给手下人交这个的,譬如城西那些人的老板多半是不给的,再加上有人趁火打劫,就越发少了。这钱不是交上后三界统筹,是在城镇和村落之间各自为政,似天悦这般地方,只怕比别处要严重得多。” 无天强自按耐着怒火,分析道:“如此说来,别处尚未有这般严重?这倒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只是病坊的钱少了,看病的人却不见得会少,如此一来,病坊岂不是会乱?” 郁初光点点头,道:“我的线人告诉我,七月份的时候,病坊接到了国府的密令,所有的器材和药材都限定了使用数量。哪家病坊若是敢超出这个使用数量,首医女就要降职处分,至于使用器材的人,要自己掏腰包。” 无天道:“那病人呢?万一有病人非要用超出数量的药不可呢?” 郁初光摇摇头道:“没有用的,现在病坊根本不会进多余的药,没有了就是没有了。万一真的需要,病人只能……” “……多喝点热水?”小谢怒极反笑,张嘴接了一句他们平日里常说的玩笑话。 但郁初光很难欣赏她此时的幽默,听了此话,不禁皱起眉头。 小谢不待她口出斥责之语,便冷声道:“城西传出来了痢疾,虽然现在疫情已经被控制住了,但是城西那块地方的人口太密集了,没人敢说这些流民继续留在那里会不会也染上病。像这种事情,是必须由病坊负责处理,一旦过程中死的人超过了一定数量,国府甚至是灵山一定会受到指责。没有足够的药和器材,生死就听天由命,万一这里面的内情被泄漏出去,整个三界都会因此动荡。到了那时,仙党必会借此事攻讦妖党,以求取而代之。别说国府早就有赶人的心,就是没有,也必须赶人。可是此事太匆忙了,匆忙到他们没有时间去安排后续的事情,只能如此粗暴行事。” 第200章 郁初光冷哼一声,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仙党妖党满脑子就不能想些别的事情吗?真是令人作呕!” 小谢委实不知郁初光到底经历了什么,竟同时对两党一起生出这泼天的鄙夷之情,自己不过是顺着妖党之人的心思想了想,就引来这许多责骂之言。郁初光也知道自己这话未免有些无礼,停了片刻,将话头岔开说道:“今早我去了城西,那里已经全面被封锁了,国府不会再允许他们回去了。” 无天道:“如此局面,确实不宜回去。无论如何,命总比钱要珍贵。只是……他们的钱财行李还在家中,临近年关,两手空空只怕回乡不易。” 郁初光暴躁道:“根本不是这个问题!谁人想背井离乡?无天,你看这天悦繁花似锦,好不热闹,可这些都是榨干了他乡的骨髓!兖州森林茂密,是产碳的大户,可是一到冬天,兖州人就算有钱也买不到碳,只能晚上在床脚边放个可怜的小盆。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兖州的碳要先送进天悦城,供天悦城里的人烧!还有幽州,幽河的水要先紧着天悦城的供给;云州的麦子,熟了以后天悦的商人先收,本地的商人要等他们收完才能收……” 小谢把手搭在她肩上,一边轻轻安抚着她,一边对无天道:“天悦的富足是牺牲周边之地带来的假象,这些人的家乡积贫积弱,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要将州府的资源优先供给天悦。他们离开家乡,出来做苦力、睡板房,实在是因为在这里谋生,是他们唯一脱离穷日子的办法了。因此,只要还能活下去,他们是绝不会轻易走的。” 无天道:“你是说,他们不肯走,不是因为钱财还在此地,而是因为回乡之后……没有活路?”小谢见他明白过来,点了点头。 郁初光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谁不想过好日子?城西不是粗暴赶人就能解决的问题,只要环天悦的这几个州府还这么穷,没有城西,也会有城东城南城北。” 无天沉吟片刻,道:“这不是一时半刻能解决的问题,眼下我们还是先把人安顿下,再去找国府。即使情况所致,不允许他们回去拿行李,也要给他们解决住所和安顿下来所需的钱财才是。” 郁初光看了他一眼,道:“难,国府如此作为,就是因为没钱,只怕要费一番功夫。但现在,城西的人哪有功夫等着?一个讼师、一个记者、一个前佛祖,能有什么用处?” 无天心道我只因身体不适才退居幕后修养,既没退位又如何成了前佛祖?但这话此时不方便说,心中琢磨了一会,向小谢问道:“你能不能向上次一样,对这件事提出质询?” 小谢摇摇头道:“我的户籍落在凤仙郡,不能质询天悦城中的事情。”他便又向郁初光望去,哪知郁初光也道:“我也不行,我也不是天悦人。” 无天因而不满道:“为何如此规定?” 小谢向他解释道:“王璇定下这个规定的时候,百姓的流动性没有这么厉害。除了商人和赶考的举子,大多数人只怕一生连自己家的村落也没离开过。” 无天心道若是如此,那还真怨不得王璇,便道:“既是如此,我去找赢妖谈谈。” 小谢下意识抓住他的手,道:“私下的?现在?”她说这话时眉头高高扬起,几乎挑进了鬓角,担忧与不悦之情已是溢于言表。 无天道:“不如此,也没有其他办法了。”郁初光心思如电,已是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立时脱口而出道:“你最好别冒险!” 无天瞧了她一眼,这一眼中的深意叫郁初光心中蓦地生出一丝心虚,忍不住抚摸了一下自己左腕向上三分之处。无天注意到她的小动作,眼中露出一丝明悟。 郁初光将手移开,拿起桌上茶盏一饮而尽。她借着茶盏避开无天的目光,轻声道:“人心易变,如果我是你,我绝对不会把一切寄托在一个旧部的良心上。” 无天轻笑道:“看起来小谢是对的,妖党不找你的麻烦,果然是有内情。”郁初光沉默不语,小谢似是想到了什么,面上露出恍然之色。 无天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用极轻极温和的声音问道:“你知道的那个秘密,恐怕不止是仙党的把柄,你是同时抓住了两党的把柄,对么?” 饶是郁初光这一生经历了不知多少大风大浪,面对无天的通身威压,也只觉莫名惊骇,好似一只落入滔天洪水中的折翼雏鸟,莫说是腾身避过,便是扑腾两下亦是无能。想到面前之人和谢兰幽的情谊,她的手不知不觉有些发颤,连带着手中的茶盏也发出细不可闻的响声。 小谢忍不住伸出了手。 第188章 “奇迹” 无天见小谢难的呆愣,心中笑…… 就在小谢的手即将碰到郁初光的瞬间, 忽闻一声清脆的碰撞之音,只见郁初光将手中茶盏放回桌上,抬眼直视无天的双眸, 说道:“我自四百七十三年前离开仙党, 便投身调查记者一职。至今揭露过三百七十二起大案,两党之中因我落马的官员少说也有七八千, 至于别的小鱼小虾, 那更是不计其数了。这世上恨不得我出门立即惨遭横死的人,只怕能从天悦城排到凤仙郡。我们这一行里做到这个份上,还有命活着的,都堪称奇迹。” 说到此处, 她露出一个苦笑,摇摇头道:“可我不是奇迹,我还活着, 是因为有人在保我。有人觉得虽然我活着是个祸害,但我死了……就会成一个大祸害。” 这些事无天早就心中有数,此刻验证己见, 只含笑道:“显而易见。” 郁初光没理他这句话, 转头看向小谢道:“我没事,这么多年我都活过来了,不至于被他一吓唬就倒。” 不待小谢回答,她又将头转回去, 伸手摸摸左腕上三分处, 道:“这是我的保命之道,我死了,这个秘密就保不住;可我要是随意开口,你认为他们会允许吗?” 小谢心中虽早已料到这是个双向制约, 但亲耳听她承认,心中仍是一紧,几乎条件反射般的化出匕首,抓在手中。 郁初光的指腹紧紧的贴着左臂柔软的肌肤,她指尖不由自主的收紧,抓着那里,好似在颠簸的巨浪中抓住了一叶浮萍。 那是一叶断了根的浮萍,随时会被这难以抗拒的灾难吞噬。然而他们相伴着在浪中沉浮,在生死之间游走着,试探着界限。这熟悉的感觉让她慢慢平静下来,甚至隐隐生出了几分快感。 无天沉默片刻,道:“容忍了你这么久,看起来背后果然是一潭深水。那么……你是打算一直这样下去么?” 郁初光意有所指道:“制约还是底牌,不过随时随势罢了。” 小谢插言道:“既然如此,不如静候时机。” 无天听出她言下之意,转开话题道:“我既已出关,与赢妖会面是早晚的事情。”小谢闻言,轻轻“啊”了一声。无天握住她的手,轻声道:“若非提前出关,尚不知世情至斯,此事是我有负故人所托。郁夫人,你既如此说,我亦无意强逼于你,但望你果真不负三界良心之名。” 郁初光听出他话中强迫之意稍稍消退,面上不禁露出一丝微笑,她容貌不俗,这一笑之下恍如明珠生晕、美玉流光。 小谢长舒了一口气,松开袖中的匕首,向无天笑道:“你的决定,我不会干涉,但我要同行。” 无天思忖片刻,自觉以他如今的状况,若赢妖当真翻脸,实在难以护及小谢周全,摇摇头道:“不必了。” 小谢道:“我要同行。”她见无天还要拒绝,说道:“你毕竟刚刚出关,对世情了解有限,万一赢妖找出一堆借口,你要如何分辨真假?” 无天有心请郁初光代替小谢陪同前往,但他心知这主意是决计不能在小谢面前说,故而闭口不言。小谢却只以为他被自己说中,自作主张道:“我同你去。”无天皱眉不言。 郁初光见他方才目光在自己身上停了片刻,道:“不必担忧,我的社评已经写的差不多了,只要发出去,国府应当会感到压力。咱们双管齐下,两面开花。你们与赢妖会面之事,我也会一力跟进。” 小谢道:“这么要紧的事,我不信国府不会向报纸施压,《明报》会让你发吗?”郁初光道:“我会争取,你就不必操心了。三界间也不是只有他《明报》一家报纸。”无天道:“不错,妖党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仙党一定乐于接受这样的……咦?” 小谢听到此处,心中也是一动,两人目光在半空中交汇,顿时疑上心头——妖党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为何仙党到现在毫无动静?两人想到这点,一齐去看郁初光,却见她嘴角挂着冷笑,端起茶盏将残茶一饮而尽。 小谢若有所思,站起身来道:“既是如此,你且在家安心写稿子,东街的事情交给我和无天,我就不信我能说动陪审团,会说服不了那些客栈。” 无天闻言想起二人初遇时的情形不禁莞尔。小谢与他相识多日,却是少见他这般不作矫饰的笑意,只觉春风拂面冰雪消融,心中生出几分懵懂的赧意,只是不知他因何而笑。无天见小谢难的呆愣,心中笑意更甚,越发不去提醒她,他们的相遇就起源于她说服不了客栈收留她。 第201章 白凤儿一边等候着东街各位客栈老板的答复,一边和厉云一起勉力安抚着人群中不时传出的骚动之声,平生第一次敬佩起自己十分看不上的那个小讼师。 无家可归的人群围挤在东街之外,像蓄势待发的野兽,无声的注视着东街一间连着一间的客栈。 街内,客商和伙计躲在门窗后,紧张的窥探着人群的一举一动。客栈老板们仍然聚集在一间上房中,争辩着要不要允许城西人暂时入住。 内外分界的地方,巡街捕快将手按在巡街棍上,紧张地注视着街外之人。 随着太阳逐渐升高,不安的气氛也越加的膨胀,只需要一把火,就能把整个东街炸飞。 就在白凤儿的不安到达顶端的时候,人群中忽然分出一条羊肠小道,那个叫她万分不喜的小讼师穿过人群,到了东西两街的交界之处,向她和厉云笑了一下。 白凤儿的不自在的笑容挤到半途,小谢已经回过头去,掏出钱袋放在楚玫手中,向她吩咐道:“你去买些吃的喝的分给大家,然后去找郁初光。” 楚玫点了点头,奋力拨开人群走了出去。小谢没让诸人留更多的时间在楚玫身上,她平地拔起一座一尺见方、两尺来高的小台子,径直站上了去。 人群在瞬间安静了下来。他们或多或少听过这位讼师的大名,更知这位讼师一条利舌不止在官衙大堂之上。 但小谢只是向他们轻轻点头示意,便转过身去,背对着人群,向东街说起了话。 “我知道你们在偷偷的看。你们感到危险的迫近,”她回头看了一下身后的人群,“来自这些失去了家的人的危险,你们认为他们会随时暴起,冲进东街,占领所有能容纳一席之地的地方。我不得不承认你们的想法是对的。” 白凤儿苍白的脸色都因为这句话变绿了,她上前一步,想把那胡言乱语的人抓下来,却被人一把按住肩膀。 白凤儿一侧头,不由缩了缩身子,随即道:“您在做什么?就任由她这么刺激众人不成?” 无天将她拽到一众面色大变的巡街捕快身前,一伸手拦住众人,沉声道:“僵持无益,听她说下去。”众捕快中一看似年长之人道:“若是起了冲突……”无天道:“僵持下去,冲突也是早晚的事。” 那捕快道:“此话不错,但她这般我们不管,一旦有什么,上头就要找我们的麻烦了。”他说着,觑着无天,将手中巡街棍横在胸前,向前走了一步。无天看出他的用意,心下哂然,抬手一挥,将所有捕快定在原地。 白凤儿阻止不能,怒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这是违法!”无天道:“你难道看不出来他有心要我这么做?”他见白凤儿不答话,便向她解释道:“他无力阻止,也不愿阻止,又怕出事会担责任,因此做做样子。现在他动弹不得,将来万一有人问责,他亦可以说,非是因他失职,实是因被我定住之故。” 白凤儿瞪了他一眼,恨恨道:“疯了!疯了!” 但无论她有多少不满,此刻既被人牢牢按住,也是毫无办法,只能听小谢继续道:“一个人若要生存下去,定要有一饭以偿饥饿,有片瓦能够容身。如果连最基本的衣食住行都没有了,人是活不下去的。活不下去的人,就会变成野兽。这些人——他们原来也像你们一样,虽然奔波劳苦,但总有一张床,能令他们稍作休憩,可在昨天,没有任何原因,没有任何预告,他们被赶出了他们的家门,在深冬夜晚的瑟瑟寒风里,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谢讼师这话说的忒古怪,又不是我们把他们赶出家门的,再说,国府早就下了命令叫他们走,是他们赖着不走,到了今天,却来怨东街吗?”说话的是个留着小胡子的中年男子,他自街上一间客栈中走出,身后还跟着数人,白凤儿放眼望去,都是这东街上的做买卖的商人。 第189章 运气 除了制定规则的人,身无分文或家…… 小谢向那喝止她的男子拱了拱手, 道:“在下小谢,请问这位先生如何称呼?” 那人溜了一眼被定住的捕快,向小谢道:“敝姓陈, 是这条街上元兴客栈的老板。” 小谢曾来过东街, 依稀记得这“兴元客栈”的大牌匾在天悦都是数一数二的,心中明白这就是东街的地头蛇、众人的主心骨了。于是从高台上下来, 上前愈加客气道:“陈老板, 小谢久仰大名。” 陈老板一抬手,正要说话,忽见楚玫带着几个女子在人群中分发油饼和粥,神色不禁冷了三分, 敷衍道:“小老儿无德无能,不敢当讼师如此记挂。” 小谢被他这话噎了一噎,却不以为意, 只说道:“陈老板,小女子听您的口音,似乎不是土生土长的天悦人?” 陈老板面色微僵, 随即笑道:“不错, 小老儿是幽州人。” 小谢轻抚发辫,说道:“我听人讲,幽州毗邻天悦,却是个穷地方, 所以幽州人但凡能出门闯一闯的, 就会到天悦来谋生,哪怕是替人打短工,数月所得,也比得上幽州一年的收成。纵使不能留下, 有钱回乡,也能置地盖房,有安身立命之本。陈老板从幽州来,不但留在了天悦,还置起了一份这么大的家业,小女子深感敬佩。” 陈老板少时只身闯荡天悦,几番起落置下这东街第一客栈的家当,可谓是他平生第一得意之事。饶是他因小谢带着这一众刁民在东街闹事不满至极,但此刻听她夸赞其来,心中亦有几分自得,伸手摸了摸下颌的胡须,笑道:“不错,幽州这地方是山明水秀、民风淳朴,就是太穷了,小老儿家里实在是过不下去,只好舍命来这京畿之地搏上一搏。这天悦还没我们幽州一个府大,可是机会多啊,在这里啊,只要人肯上进努力,总能过上好日子。” 小谢叹道:“我不通世事,但孤身一人初到异地,只怕多有艰难之处。想来也是蜗居在小小棚户之间,辛苦劳作、省吃俭用度日,只求能攒下一些钱财,日后好在这城中站住了脚,才算是真正安了心。” 陈老板年少闯荡,不知吃了多少心酸苦头,但家中亲眷,父母浑浑噩噩,只知儿子是个有出息的;小辈们含着天悦城的金钥匙出生,从不知世事艰辛;妻族是天悦人家,最烦他在忆苦思甜,说自己在天悦站住脚跟是何等不易。因着此故,他纵有满腔创业的艰难苦乐,却实在是无人可诉、无人愿听。 如今猛地被小谢这般清丽绝伦的佳人用这样崇敬的口吻一说,居然胸口微微一热,生出几分荒唐的知音之情,更不由自主地将早前的不快去了两分,长叹一声道:“正是,那时我和三个人挤在一间小屋之中,每日饭食,不过是馒头咸菜,整日忙碌,也不知何时是个头,唯有发月钱的那一日,才能稍稍放纵,也不过是买块肉吃罢了。如今的孩子啊,听不得这些,嫌你唠唠叨叨,无趣得很呐。” 小谢掩唇笑道:“此事却是陈老板的不是。” 陈老板听了,皱起眉头,颇有些愤愤不平道:“小老儿不明所以,还请姑娘赐教。” 小谢道:“话说千遍,不如一行。陈老板辛苦半生,不舍得儿孙再受半点苦累,造了一间金窝,叫他们在里头享福,丝毫不见外界风烟。既无感同身受,只是泛泛而谈,又怎么会令人信服呢?” 陈老板听了,不觉点点头道:“这话倒也有理,只是人老了,总舍不得儿孙受苦。唉,不懂就不懂吧,我挣下这么一份家业,他们懂得经营就好。至于那些事,也没有什么用处,不过是我喜欢唠叨几句罢了,不懂就不懂吧。” 小谢道:“陈老板此言差矣,世上的事情千变万化,陈老板如今开着元兴客栈,日进斗金,邻里称羡,却未必就能保住一世乃至二世、三世的富贵。” 陈老板顿时勃然大怒。他本不是易怒之人,更因年少之时,多受挫折,生生练就了一身忍功。自二十岁以来,无论多么无理之人,也不能令他动怒。 但这天下的商人,无论是街边的小贩、还是富可敌国的大商人,也遑论是性情敦厚或是待人严苛,都听不得一个字:赔。 更何况,小谢言下之意,已不是在说他会赔,而是在暗指有朝一日,他会赔的连翻盘的本都不剩,重新变回那个乡下一无是处的穷小子。 真乃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他心知小谢身怀修为,不是他一个平头百姓惹得起的,因此强压怒火,粗声道:“小谢姑娘,你带着人到我门口闹,我也不曾说什么,只因敬你是个人物。却不知陈某是哪里得罪了姑娘,竟使你口出恶语,如此咒诅陈某?” 小谢见他如此激动,竟一反常态的不以为意,漫不经心的抚摸着垂在胸前的发辫,轻声道:“我所言句句属实,又何须恶语相向?” 陈老板给她气得仰倒,胸口起伏不定,此刻若是换个人在他跟前如此大放厥词,只怕已给他痛打一顿了事。他到底是沉浮商海多年,颇有自控之力,片刻之后,已压下怒气,沉声道:“倒要讨教。” 第202章 小谢道:“陈老板必定以为,自己能有今日,实乃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了?”她见陈老板点了点头,面上颇有自得之色,不禁摇头笑道:“可依我看来,陈老板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陈老板身后一年轻公子听了此言,眉头一皱,上前一步就要开口呵斥。陈老板却一伸手,将他拦住,不言不语,兀自沉思片刻,方道:“还请小谢讼师明言。”他这句话已是大大放缓了语气,很是诚恳。这东街上众人与他邻里多年,颇熟悉他之秉性,见此情状,实是大出意料,有那好事者,已在心头暗暗怀疑小谢对他用了什么妖法邪术。 小谢并未回答他的话,反问道:“当年陈老板初到天悦,人生地不熟,不知在何处讨生活?” 陈老板闻言愣了一下,叹了一口气,才道:“不错,小老儿当年也在城西讨生活。”东街众人平素听惯了他讲古,对此早已悉之,此时听来却是不觉新鲜。但这句话确实大大出乎那侧无天与城西一众人的预料,白凤儿年纪轻轻,听闻此事,尚不及分析,已脱口问道:“你既是出身城西之人,何缘如此对待自己的同胞?” 陈老板被她这句话弄的莫名其妙,拂然道:“我们一非同乡,二非旧识,不过是他们现在住在小老儿昔年的居所,谈何同袍之情?若是这般便算是同胞,那小老儿的同胞未免也太多了吧?” 白凤儿到底年轻面嫩,听得一言,面上已微微发红,正要强辩,小谢道:“陈老板当年住在城西,日也辛苦劳作,想必是赚出了一笔本钱,好生小心的经营着,才有今日了。” 陈老板闻言面色稍霁,道:“不错,小老儿当年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没白没黑拼了命干,攒了一笔小钱,买了些食材做成小吃,到处走街串巷,厚着脸皮上门推销,这才慢慢的把生意做大,到了四十岁,才建了这元兴客栈。当年的元兴,小小一副货担,前面挑着擀好的面和哨子,后面挑着盛高汤的锅子炉子,我就这么沿着巷子走,一边走一边喊:‘幽州面啊,正宗的幽州面啊……’” 小谢吐了一口气,松弛下来,笑道:“元兴的面是天悦一绝,我素来爱吃的很。今日才知这里面有这么多故事。不满陈老板,光是听您说,我都在心里提着一口气,生怕若是当年陈老板卖面的时候,天悦对城西来上这么一出,今日就没有这天悦一绝了。” 陈老板身后那年轻的公子哥儿不解道:“可我爷爷并没遇到此事,这元兴的面仍是天悦一绝。” 小谢笑道:“不错,陈老板的运气,委实令人欣羡不已。”话到此处,那公子哥儿由自不解,陈老板却已听出了些味道,出言辩解道:“小谢讼师言下之意,小老儿已听的分明,只是世上之事变幻莫测,常言道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但人又如何知道何种行为才是准备?小老儿走街串巷是准备,小老儿同铺的那个,返货跑腿难道不是准备?同是辛苦,小老儿成了,他回乡了,可见世上之事,不是辛勤便有回报,既然如此,安知运气不是实力的一部分?” 小谢道:“陈老板以运气比常人好一些取胜,原也没有什么,只是世事变幻莫测,运气一事,更是飘渺难定,它眷顾了你,未必还会眷顾你的家人。便是陈老板自己,难道敢说一直身负运气不成?” 她见陈老板犹豫起来,道:“看来陈老板是不敢说了。这世上的事情,就犹如一汪湖水,一颗石子被投入水中,石子入水之处,就会泛起层层涟漪,湖中之水,或近或远,都会受到影响,从未有独善其身者。今日国府可以粗暴的将城西之人赶出家门,连他们自己的行李也不许拿。明日,谁敢说他们不会无偿征收你们的客栈呢?他们如今干掉了城西的人,你们袖手在侧,来日若真有那天,你猜别人是会为你出头,还是如你今日一般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陈老板闻言面露难色,不由强笑道:“这……小老儿在天悦经营多年,并非是无依无靠之人,这……总该不会吧?” 小谢闻言,抚掌大笑道:“原来这便是陈老板心中的依仗。不错,这世上原本便是弱肉强食,可陈老板真是好大的勇气,不过是区区一介凡人,连个修士也非,怎么就敢自视为强者,而不是人家嘴上的肥肉呢?” 陈老板被她噎了一下,结结巴巴道:“我……我虽未有什么资质,但……但总归不是身无分文之人吧?” 小谢嗤笑道:“是么?只可惜在弱肉强食的世界里,除了制定何为弱者何为强者这个规则的人,无论身无分文或者家财万贯,在我看来都不过是待宰的猪罢了。”她双目无神的打量了一下陈老板,转身指着城西众人说道:“你这种猪比他们肥,也比他们好宰。你有牵挂,只要给你留点家财,你就不敢胡闹。不像他们刮不出油水来不说,万一破罐子破摔,可真叫人觉得头疼。” 陈老板听到“破罐子破摔”这五个字便觉得头痛不已,他少年时便是在城西渡过,最知这些穷鬼一旦走投无路便会无所顾忌。他们若是乱来,伤了自己的家人财产,固然要去坐牢抵命,但若真到那时,自己的损失又岂能是他们那一条贱命能陪得起的? 他越想越觉得后悔,当初郁初光跟他说若是能容这些穷鬼住上几天,房钱饭钱可是照付,只是那时他一则不愿自家被这些穷鬼弄脏,二则丹阳馆之事也叫人后怕。却不想如今弄成这般骑虎难下的势头,实是大为失策。 小谢见他眼中露出忧虑恐慌之色,猜到他心中想些什么,暗叹这人委实不可教,只能威逼利诱。她见时机已差不多,便伸过去一个台阶道:“陈老板,我等所求不多,不过暂时容身之处而已。我向你保证,若是你肯收留,一应费用,我俱会一次付清,绝不拖欠。” 陈老板听了,心中大喜,假意思忖片刻,颔首道:“唉,都是穷兄弟,小老儿也不多说什么了,还请大家帮帮忙,让他们有个安身之处吧。” 东街众人俱是心思如电的商人,被小谢连吓带诱,多少明白今日之事不听只怕难了。便是有那迟钝之人,平素以陈老板为尊惯了,听他开口,自是有求必应。一时间,东街众人纷纷变得“义不容辞”起来。 小谢心中冷笑不止,嘴上一面道谢,一面和厉云白凤儿已到将城西众人安排进去。 第190章 党首 杨戬道:“你眼下肯听他老人家一…… 待两人安顿好众人, 自东街离开已是晌午时分。 从昨夜到今时,尚且不到一日,但这一日之间发生的种种事情, 却叫两人感到一阵难言的疲惫, 竟是连说话的欲望也提不起来。 两人便在无言中肩并着肩走出去百十步,无天忽然说道:“这么多人聚集在东街, 只怕会生出事端。依我看此事越早解决越好, 明日又要去府衙过堂,不如我今日就去拜访赢妖。” 小谢闻言,点点头表示赞同,却还是道:“你我同行, 也好有个照应。” 无天皱眉道:“此行只怕会有波折,左右我与赢妖有些交情,我看还是我……” 小谢笑着打断他, 说道:“若是安全无虞,我也不必相陪。”她见无天仍是眉头不解,便道:“你也不必担心, 这招人恨的讼师我做了这么些年还没死, 总是有些保命之道,到时候倘真有事,还不见得是谁救谁呢。” 她话音方落,只闻一声嗤笑, 当下转头去看, 便见一白衣人负手立在路前头。 那人似有所感,缓缓转过身来,三人甫一照面,面上同时露出一丝讶异之色。 来人风度翩然, 手持折扇,如画眉目间生着一抹金色的流云,正是仙党党首杨戬。他本是奉命来见小谢,不料竟遇上无天,他二人也算有些缘分,但自谢兰幽下葬之后,一个因故闭门养伤,一个奉师门之命留任仙党党首,已有数百年不曾会面了。此时相见,当真是百感交集涌上心间。 这些复杂的来龙去脉,小谢自是不曾留心过,此时见到杨戬面色复杂,只当是因她一个仙党与无天竟在一处罢了。但她一生中不知受过多少这样的质问,因此也不在意,上前一步,行了个礼,道:“杨君如何前来?” 杨戬被她这话唤回心神,微微垂眉收敛,朗声道:“此乃私事,可否借一步说话?” 小谢闻言,与无天对视一眼,小声道:“我先同他前去,你回家等我。此间事了,我们一起前往。” 无天略一思忖,轻轻“嗯”了一声,小谢便走到杨戬身边,跟着他转进了一条巷子。 两人在巷子中行了片刻,杨戬将她引入巷中一间茶室,两人落座之后,杨戬开门见山道:“小谢,天悦赶人之事,请你不要再管。” 小谢闻言,眉毛一扬,笑道:“敢问杨君,何出此言?” 杨戬道:“天悦赶人,事出有因,非是肆意妄为。这些人继续留在城中,有害无益,请你切不可再插手此事。” 小谢问道:“是么?无论有何缘由,不由分说深夜驱人,此事是国府处置,已是大大有违法令,身为受害之人,难道不该讨一个说法?” 第203章 杨戬沉默片刻,道:“非常之事,当用非常之法。国府或有不当之处,但……情势如此,实属不得以。”他见小谢还要再说,一抬手阻止她,道:“我知你担忧这些人分无分文,进退无路。此事你不必再担心,仙党已在筹钱解决这件事情了。” 小谢端起茶来,呷了一口,道:“杨君的来意,我已清楚,只是有个问题想要请教。” 杨戬道:“但说无妨。” 小谢放下茶盏,轻叹了一口气,问道:“杨君此来,是我党党首,还是……其他身份?” 小谢此人,不过是仙党在凤仙郡的一个代表,于杨戬这仙党党首而言,可谓天差地别。两人之间的交集,也就是在仙党大会上见过一两面罢了。 依小谢这般名声在外,按理说虽是小卒,亦能得些重视,奈何杨戬近年来越发不愿意管仙党之事,对此一概不理,今日会面之前,对小谢的印象也只泛泛的“凤仙郡仙党代表、前元始天尊弟子、一个糊涂的狂妄之徒”罢了。 因着这样的印象,他实没想到小谢能问出这番话来,此时听来,心中微微诧异,反问道:“你问我这个,却是什么意思呢?” 小谢笑道:“杨君若是以仙党党首的身份来问我,我与杨君非是私下交情,此地若谈公事,实在不合适,小谢只能请杨君依照程序组织会议再谈此事。光明正大之事,这样偷偷摸摸拉帮结派一般的私下会晤,只怕会惹来蜚短流长。若杨君倘是以其他身份前来……嗯,此事事关重大,若是没有能说动小谢的理由,便请恕小谢不能从命。我时间宝贵,若无他事,那便请了。” 她说完话,起身要走,杨戬将扇子一摔,冷声道:“便是师门之命,你亦不听么?” 小谢停下脚步,霍然回身,问道:“这么说,果然是天尊大人请杨君前来?” 杨戬叹了口气,将扇子拿回手中,“唰”的一声展开,狠狠扇了两下,含怒道:“若非是师门之命,我岂会来见你这样背信弃义,不识好歹之辈?” 小谢并不在意他话中贬损之处,回身坐回椅子中,恍惚了片刻,才道:“敢问……天尊大人,近来可好?” 杨戬瞪了她一眼,眼神凌厉,说道:“你既已破门出教,还问这些干什么?”小谢闻言不语,沉默片刻,方才笑道:“是了,此事是我不好。那敢问杨君,天尊大人可曾对杨君说起,为何要我不再过问此事?” 杨戬道:“天尊所言,我方才已经悉数告知,你要问其他,也是没有。” 小谢听了,不由拧起眉头,道:“方才我便说了,若只有这些,小谢不能从命。”杨戬奇道:“难道天尊之言,仍不能令你回心转意?” 小谢笑道:“凡夫俗子也好,天尊佛祖也罢,亲者如挚爱亲朋,疏着如陌路过客,有理的便听,无理的便罢,我素来如此,对事不对人。此事干系到不少人命,天尊若没有别的话,我是决计不能听从,请了。” 杨戬闻言,不禁勃然道:“你莫非当真以为你得罪了这么多人,多年来却能平安无事,都是自己保命有道了?” 小谢闻言,手一抖,竟险些碰掉手边的茶盏。 这些年来,她得罪的人委实不比郁初光少,她只有半颗内丹,无力修行不说,还要靠平日里一点一滴累计灵力以防不时之需。 似这般明晃晃的软柿子,竟然能屡遭追杀屡次逃脱,叫她不得不怀疑有什么人在暗暗回护自己。但自己家人速来恨背弃婚约、私逃昆仑,更在日后胡乱拜师、加入仙党;朋友们多似她一般遭人恨的紧,自顾尚且不暇,更不用提屡次不着痕迹的援手。 因着此故,她虽疑心是师门相助,但只要一想起昔年破门之景,便悲喜交集,不敢相信。今日自杨戬口中甫闻此语,昆仑山中师徒二人朝夕相伴、其乐融融的往昔一齐涌上心头,直叫她鼻子发酸,忙侧过头去,深吸了两口气,以防露出什么失态之举。 杨戬一向尊师重道,且身受师门深恩,对小谢这等叛徒实在是看不顺眼得很,见她如此作态,心中更是烦躁,不由道:“走都走了,你这又是何必?” 小谢抬头道:“我实想不到……”她语到此处,又是哽咽,过了片刻,才道:“天尊大恩,我无以为报。” 杨戬道:“你眼下肯听他老人家一言半语,便是回报了。” 哪知小谢仍是摇首道:“我不能答应。” 杨戬“哈”了一声,讥讽之意不言而喻。 小谢道:“此非我一人之事,纵身受此恩,我也不能答应。” 她擦擦不知何时流下来的眼泪,站起身来,向杨戬郑重其事的行了个大礼,说道:“此事不必多言,杨君请代我回禀天尊大人,昔年我曾言,道不同不相为谋,今日之事,亦是如此。小谢一生所行之道,决计不会因受人恩怨而改变,但我身受大恩,却不能做一件令他老人家开心的事,实在是……实在是……叫人好生羞愧。我是个反骨之人,不肖之徒,请他老人家自此以后,不要再过问我的事,只当……只当我死了罢!” 说完这句,不待杨戬再说,小谢已无法忍受,掩面而去。 她越是难受,往昔之事变越发清晰,历历在目,皆是元始天尊对她的好,越想此事,变越觉得自己是个忘恩负义的混蛋。待她冲到巷口,已是难以忍受,不顾需要积攒灵力之事,径直上了云路,一路向无天别院奔去。 她未做防护,在云上吹了一路的冷风,却也渐渐冷静下来。待到了无天别院,已是心绪平静。 哪知她进了门,唤了两声,却不见人影,急忙跑入屋中寻找。她前前后后找了两遍,仍是杳无人迹,这才明白无天是趁她不在,去和赢妖会面了。 第191章 故地 那天夜里,也下着这样的雪。 郁初光在家中正与楚玫一道整理这些年来病坊的出入账目, 忽闻一阵敲门声,便起身前去查看,哪知一开门, 竟见无天一人站在门外。她自认识无天以来, 对方便与小谢如连体婴一般秤不离砣,此时只见他一个, 不由好奇道:“小谢呢?” 原来无天与小谢分手后, 在路边等了片刻,确定小谢一时半会不会回来,便回身往郁初光家走。他道:“有人找她,我们便暂时分开了。” 郁初光“哦”了一声, 侧身让开道,请他进来。无天却摇首道:“我长话短说,我想趁现在去见赢妖, 特来请你与我一道前往。” 郁初光略一思忖,当下明白他是怕带着小谢危险,不带小谢又会被绕进去, 索性找自己来顶缸, 不由没好气道:“你想也别想!” 无天放低姿态,说道:“小谢的考虑不无道理,但她不能过度使用法术,我怕万一有个什么, 反成拖累。还请夫人帮帮忙, 事后我必有重谢。” 郁初光见他如此,只得道:“我不是不想帮忙,只是别的事情都好说,惟有和你一起去见赢妖不行, 你也不必问我为何,不行便是不行!” 无天见她面生难色,言辞之间已有几分激动,心中暗暗吃惊,当下道:“既然如此,我便自己……” “不如带我去吧?”楚玫忽然自郁初光身后探出头来,说道:“我虽比不上先生和郁夫人懂得多,但这些年来跟着先生走南闯北的,也学了不少有用的东西。防身的功夫我也会一些,见势不好便走总是成的,您看怎么样?” 无天思忖片刻,自觉可以,便颔首道:“既然如此,那边这么办吧。” 楚玫看看郁初光,见郁初光摆摆手叫她随意,脸上登时笑开了花,伸手理理头发衣襟,和无天一道离开了郁初光家。 两人上了云路,径向灵山奔去。走到半途,楚玫忽然道:“无天先生,我求您件事儿成吗?” 无天自第一次见她,便觉楚玫身上有种违和的气息,似乎是在隐瞒着什么。他曾向小谢提及此事,奈何疏不间亲,只好做罢。如今见楚玫似乎隐隐约约露出了行迹,哪有拒绝的道理,立刻回答道:“你说吧。” 楚玫谨慎道:“其实有一件事情我很好奇,当年的监察司司长王璇大人是法学大家,经手的案子数不胜数,一贯得人信服。因着此故,才能统领监察司,她在位的时候,监察司无论是堂上诉讼、堂下监察,从无什么大的纰漏。百官因她冷面无私,个个十分谨慎,不敢逾越懈怠。既然她做事没有什么差错,那为何当年她死后,赢妖佛祖不从监察司中寻找一位类似的继任之人,却希望巨蝎大人这个隔行之人前去出任呢?” 无天闻言,看了楚玫一眼。饶是他之前已直觉般的感到楚玫有所隐藏,却还是大吃了一惊。王璇与陈曦乐身遭雷劫而死之时,在灵山出任代理佛祖的并非赢妖,而是黑袍。因此在世人的眼中,将巨蝎推往监察司长之位的也是黑袍无疑。 只有极少数的人才知道,当年黑袍意属的继任者,是王璇的弟子凌霄潇。但赢妖搬出了监察司为谢兰幽所设立,初任监察司长便是谢兰幽的弟子王璇,若接任王璇之位的是王璇的弟子,难免有一家独大之嫌的理由,阻止凌霄潇上任,这才有了后面巨蝎出任的事情。 第204章 他还记得那个时候黑袍和赢妖特地为此事找到别院来,盖因黑袍觉得赢妖所言不无道理,但监察司为谢兰幽一手所创,王璇经营多年,要找出一个精通此事却又与王璇没有太大牵扯的实在困难。 三人在别院商议了整整两个时辰,依旧找不出合适的处置方法,最后是赢妖提出调任曾在黑暗之渊掌管刑法的巨蝎,在下属左右司的辅佐下,一边上任一边适应。 那时他伤势隐隐约约又要发作,听到这一还算有点靠谱的意见,便叫人将巨蝎叫来一问,却发现她这些年竟在私下读了不少相关的书籍,便同意了赢妖的提议。 楚玫见他不说话,轻轻唤了他一声,无天笑道:“你是想我去问赢妖这个?” 楚玫迟疑道:“这……其实也不是,听说巨蝎大人虽是隔行,但初来乍到也不曾露怯,想必是私下里下过功夫,只是我不懂巨蝎大人原是在天庭管防卫的,与这相干不大,更况且当时人少事多忙得紧,怎么会花时间在这上头下功夫呢?” 无天听到这里,面色已沉了下来,冷冷道:“你有话不妨直言。” 楚玫双颊染上一片苍白,绞了绞手指,小声道:“我想来想去,总觉得巨蝎大人是有意转行,才提前做了准备,就是不知道……不知道巨蝎大人早前是想去王司手下谋职,还是……”她见无天神色越发冷峻,将后面的话吞了下去。 无天见状,冷哼一声,快步向前,将她闪在身后。楚玫心知自己已惹他不快,不赶紧追,只好保持着距离缀在后头。 不多时,两人来到灵山上空。 这灵山净土虽称西方极乐,但究竟是佛门重地,自古以来便被笼罩着结界之中,未得许可者不能逾越一。若非是有通天彻地之能,可以暴力强行突破,那便只能在山脚接引寺请接引佛祖代为通禀,待佛祖允许方可入内。 无天既曾是此地的主人,自然不畏结界,可自由出入,但他此刻虽生楚玫的气,却还没忘记自己为何带着她前来灵山,于是在山脚下降下云头,在寺门前等楚玫下来。 这间接引寺因时间流动与人间相仿佛,多年前曾被谢兰幽拿来当做办公之地。其时寺院灰瓦白墙,墙上爬山虎蜿蜒而上,寺中种满了腊梅树,每逢冬季,在一片簌簌细雪中迎风绽放。 如今天上尚未飘雪,无天站在寺门外,透过半阖的寺门,望见院中一树一树的腊梅已然在凛冬将至的寒气中盛放。梅花的暗香在空中浮动,悠远而绵长。 无天的心因着这熟悉的幽香感到隐约的钝痛。 一片静寂中,只闻“咯吱”一声,寺门被人推开,小谢抱着五六枝还半开未放的腊梅走出接引寺。她站在台阶上,颇有点居高临下的气势,隔着三层台阶和无天遥遥对峙。 无天蓦地感到一阵心虚,轻咳一声,笑道:“你怎么在这?” 小谢无言的盯了他一会儿,才道:“来找一个把我丢下的人。” 无天沉默了片刻,干脆道:“对不起,此事是我不好。” 小谢问道:“你把小玫拉过来了?”无天听她这般问,回头一看,就见楚玫落在地上,一见小谢,略略一愣,当下快步上前来。无天点了点头,以为小谢只怕就要发怒,却没想到她竟面色稍缓,舒了一口气道:“总算你还有点良心,没把郁初光拉过来。” 无天警告的望了楚玫一眼,楚玫连看他都没看他,向小谢道:“先生,你怎么在这里?”小谢走下台阶,将满怀的腊梅花递给楚玫,说道:“此行危险,我和他一起去就行了,你在这里做接应吧。” 楚玫闻言,自无不应,接了花向寺外树林深处走去。 带她身影消失在林中,小谢才对无天道:“我已经请接引僧向灵山上报,想来不日就会有回信了。这两日我们就住在这里,等待消息,你觉得呢?” 无天正自心虚,本想着小谢接下来无论说了什么,都要点头才是,哪知甫听此言,却是怔了一怔。小谢察觉到他的心事,略一思忖,便知缘由,当下道:“我去同接引僧说一句,我们去林子里找个地方暂住好了。” 她正要回身进寺,无天却快她一步进了寺院,道:“不必另寻住处,这里就很好。” 小谢道:“你无需逞强。”无天伸手接住一片被风吹落的花瓣,带着涩意微微一笑,说道:“此地不过灵山脚下,尚要这般讲究,到了灵山之上,那可怎生是好?” 小谢听了,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笑道:“这样也好。” 两人进了寺院,绕过大雄宝殿,沿着梅树林间铺着石板的小径向内走去。忽的,一阵寒风骤起,天上阴云密布,不一时,盐粒一般的细雪飒飒洒落,跌在地上消失不见。 无天一时恍惚,不觉驻足停步,脱口而出道:“那天夜里,也下着这样的雪。” 小谢缄口不言,只见无天踏步走入林中,细细端详,伸手在折了几枝梅花,才继续向前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石板路上,路的尽头是一间办公用的宝殿。此时已是黄昏,殿门半掩着,当中空空如也,悄无人声。 无天推门进去,但见殿中除却桌上卷宗少了许多,一应陈设,俱如往昔,好似宝殿的主人有事离去,片刻即归。 他在殿中停了一会,将手中梅花插入角落里一只花瓶中,转身正欲向小谢说话,却听外头一阵小跑声,一个小沙弥推门进来,见到两人,松了口气,双手合十向二人行了一礼,笑道:“女施主,赢妖佛祖到了寺中,请你和这位施主出去相见呢。” 第192章 赢妖 一想到谢兰幽死去多年,却仍旧影…… 无天与小谢听小沙弥说赢妖已至正在前院等候二人, 对视一眼,心中均道:“来的好快!” 无天本拟在寺中稍作休息,再上灵山。但此刻赢妖既然自己前来, 自也不必麻烦, 于是向那小沙弥吩咐道:“既然如此,前面带路罢。” 这灵山脚下的接引僧也算是佛祖近侍, 上门的无论是何等身份, 都是客客气气,不敢有丝毫轻忽。小沙弥一向受人礼遇,今日见了这言谈之中尽是命令腔调的人,心道好声无礼, 不禁皱皱鼻子,转身快步向前院走去。 他一言不发走在前头,小谢与无天默默无言跟在后头, 不多时已到了大雄宝殿后头一处偏殿前。 小沙弥伸手推开殿门,向二人行了一礼,示意二人进去。 无天按了一下小谢的手, 当先一步进了殿去。殿中香烟袅袅, 空荡荡的神龛前一紫衣女子长身鹤立,凝视着神龛。她听见动静,回过头来,见来者是无天, 面上乍惊还喜, 赶忙上前走到无天身前,执弟子礼躬身下拜,道:“佛祖。” 无天虚虚一扶,将她扶起, 还未说话,赢妖又道:“佛祖怎么会到灵山来?啊!是小谢讼师来了。” 小谢进了殿门,亦向赢妖见礼,笑道:“赢妖大人知道我来,却不知无天也来?” 赢妖颇为吃惊的看了无天一眼,恍然道:“原来两位是一起来的,我还以为……”她隐去后面的话没有再说,只道:“接引僧对我说寺中来了个年轻女子,自称是讼师小谢,我以为只有姑娘一人,倒是没想到佛祖也在。若知佛祖也在……佛祖,弟子实是失礼。” 无天摇摇头道:“接引僧并未说错,我与小谢先后脚到,想是晚来一步,未及通报。你不曾知晓,何来失礼之说。” 小谢道:“如此,我一介布衣,倒是要多谢赢妖大人拨冗一见。” 赢妖看看无天,道:“姑娘师承不凡,又与佛祖交好,便是一介布衣,赢妖也不敢不见。也幸好我来了,否则岂不是……岂不是对佛祖大大的无礼。” 无天道:“此番前来,原也不是她要找你。” 赢妖叹了口气,面上显出几丝不忍,说道:“佛祖有事,又何必亲至这……亲至此地,只管吩咐一声便是了。” 无天正色道:“若是日常之事,吩咐一声也就罢了。但此事非是我一人之事,故而前来灵山,与你分说一二。” 赢妖见他严肃起来,不觉也收起面上诸般神色,郑重其事道:“佛祖请讲。” 无天道:“天悦城西之事,灵山可有耳闻?” 赢妖点点头道:“天悦之事,国府已经上报。佛祖前来,是为此事?” 无天颔首,轻轻“嗯”了一声。 这一来一往之间,他与赢妖面上都没有什么变化,小谢却感到赢妖紧张了起来。 果然,赢妖再次开口,措辞已是十分谨慎,她说道:“天悦城中人口早逾百万之数,已是不能容纳。很多人迫于高昂的房租,挤在一间小小耳室之中,实在是有很大安全的隐患。因着此故,国府数次下令,令这些群租之地的住户搬走,可是没有人听,直到此次天悦城西出了痢疾……病坊的医女前去查看过,这病能传开,完全是因为这些人挤在一起,共用一间茅厕,排泄物清理不及时,平日里也不注意通风。首医女说,若是在寻常地带,这病根本不会传开。故此国府上报于我,要将他们强行迁走。” 第205章 小谢听了这说辞,不由在心中笑了笑,轻轻迈开脚步,在殿中逛了起来。 只听无天缓缓说道:“国府强行迁人之时,我便在城西。”他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所用手段,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赢妖道:“这……当年国府好言好语,好生相劝,城西之人若是肯听,何至于惹下此等大祸?此事若要怨怪,也该怨怪赢妖制肘于名声,不敢叫国府来硬的,以至于不得不如此行事。佛祖若怪赢妖,赢妖不敢辩解,但国府实在冤枉,还请佛祖明察。” 无天道:“既是如此,又何必不许他们拿走自己的财物?那些钱财总是他们靠双手挣来的。” 赢妖道:“当夜国府迁人,这些人还是要做钉子户,劝是劝不走的。国府为了尽快将城西的人带出传染区,不免粗暴了一些。那般情形之下,自然是不容他们拿什么了。等到后来,那一片都是危险的地方,也不能叫他们再进去,否则一旦染上病,可怎么好?总不能要钱不要命吧?” 无天点了点头,道:“这也有理,只是既是国府将他们匆匆赶出来,难道就这样赶到大街上不管了?” 赢妖道:“若他们早就听从国府的命令,又何至于此?佛祖,你或对此事不满,但国府对着这一众刁民,也是耗尽心力。当年下令驱散,他们不走,如今弄成这样,国府还要发钱发物予以安抚,这岂不是对百姓说:‘你们纵然不听命令、不遵法纪那也是不妨的,左右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国府不动手,你们只当没有这回事,真动了手,你们只消闹上一闹,不但无过,还有钱拿哩。’国府的钱是良民纳的税,用在这些人身上,岂不叫人心寒?” 无天闻言,不由微微皱起眉头。他素来不善庶务,更加不善的便是这些对错之辩,所行种种不论是非,皆是出自本心。可也果如兰幽所言,他既身处其位,便要受这些问题的烦扰。 过去一应琐事,都是兰幽替他挡下,如今他不过是略动了动管的心思,赢妖便有这一堆道理等着他。下意识的,他看向赢妖背后正在打量横梁上绘着的经变图的小谢,小谢似有所感,侧过头来看着他,轻轻一笑。 她将双手抬起,左手伸平,掌心向上。右手竖起,食指、中指抵在左手掌心,既而逐一向前,互相交替,宛如行走的两条腿一般。 无天看了一眼,忆起小谢和郁初光的话,正欲说话,却见小谢手握成拳,向下一挥,顿感福至心灵,摇头道:“你之所言,未免有诡辩之嫌。” 赢妖闻言,不觉怔愣,随即道:“弟子愚钝,还请佛祖赐教。” 无天说道:“国府拿百姓的钱财,是为何故?” 赢妖道:“百姓若要安居乐业,少不得要又衙门维持,若有个天灾人祸,百姓反应不及,总要国府出面调度;再者世上之事,非是看上去那般简单,比如这地里的谷子,谷价太贱易伤农,谷价太高就会伤市,这时候就要看户院如何协调了。令百姓安居乐业、维护三界安稳,政出灵山,行政令者便在天庭和由国府。这些事,事事都离不开一个钱字,做事的人,做了事自然是要有工资拿的,百姓交的税,就是用在此处。” 无天道:“所以归根结底,这钱是为了维护三界安稳,令百姓安居乐业了?” 赢妖道:“是。” 无天笑道:“天悦不留城西之人,城西之人也拿不回自己的钱回乡去,如此进退不能,何以为生?一旦走投无路,必生暴乱。若有暴乱起,三界安稳何在?百姓如何能安居乐业?赢妖啊,你口口声声道,先前之错便是制肘于名,那你现在又是在做什么?不过是过去不愿人家说你行事暴虐,竟行驱赶之事。如今又怕人家说你太过仁义,居然将百姓的钱分给当初不听指令之人罢了。” 赢妖万万想不到无天竟说出这一番话来。她自在黑暗之渊时便是无天的心腹大将,深知依无天的脾气、喜好,是绝不会在此等琐事上想到这般地步。此时听他说出这番话来,不免惊觉自己的佛祖已渐渐脱离自己的预知,心中难免生出几分慌乱。 她还在想要说什么,无天又说道:“城西那个地方我去过,又脏又乱又挤,说是猪窝,都未免抬举了去。若非走投无路,城西之人何以背井离乡,跑到天悦过这种日子?叫他们走投无路的,却不知又是什么?” 赢妖在他麾下甚久,自然听的分明,知他口中虽道“却不知”,实际心中已然分明,当即不敢隐瞒,将天悦周边州府因事事因供给天悦为先,而变得难以自困沼中脱身之事说了一遍。 末了,她放柔了声音,叹道:“想不到一别经年,佛祖的变化竟如此之大。原先似这等事,佛祖素不关心,都是军师带着人在料理。” 无天见她老实起来,听她提起谢兰幽,目光稍稍缓和下来,叹道:“我在别院这些年,一直在想她。我与她之情谊非比寻常,却也想不明白,她一介大妖何以如此关心这些……落不到实处又无甚意义的事情。直到那日我听小谢与郁初光提起,天悦的繁华竟是周边州府之血所供奉,这才明白过来,以往我所见人间疾苦,就如这院中的野草,看上去一切分明,实则真正的问题,都在地下。不将它们理清楚,总能一时将野草烧尽,到了来年春风一吹,便又会复苏。” 赢妖这才明白过来,在天悦别院的数百年中,除了养伤,无天竟一直在思念着谢兰幽。一想到谢兰幽死去多年,却仍旧影响着无天的一言一行,心中既愤恨难当,又暗暗庆幸。 第193章 隐瞒 过去之事我不分辨,但如今,我待…… 无天乍听赢妖提起谢兰幽, 心中却是一阵刺痛。他不欲在旁人面前露出这等姿态,轻轻瞥开眼睛,恰巧看见小谢坐在神龛前的蒲团上, 支手托腮看着他。 无天猛然回过神来, 心中骤然升起几分厌烦,按耐着性子对赢妖道:“既然这些事情你都知晓, 缘何不闻不问呢?” 赢妖听了, 不由侧了侧头,似是要向小谢那里看去,又生生忍住。无天只以为她顾忌小谢,说道:“你不必管她。” 赢妖顿时一僵, 迟疑片刻,终是说道:“终究是……既无钱财,也无人手。当年军师执意要两党并行, 但……总有人不愿意如此,每每有甚要事,总是对党不对事……我到了这个位子上, 方知黑袍当日的艰难。” 无天闻言, 沉默片刻,道:“兰幽曾言,欲戴王冠,必承其重。三界众生既赋权于你, 给你纳税交粮, 事事听候你的吩咐,你便理应护佑。若是不能,要你何用?” 赢妖听得双腿发软,冷汗直流, 若非小谢在此,只怕要跪倒在地,连声求他宽宥。小谢慢慢站立起来,微不可查的向无天摇头示意,无天看在眼中,当即明白,不由深恨自己伤势拖累。 小谢又摇了摇首,无天怒道:“你还道兰幽如何如何,哼!若是兰幽尚在,何至于此!”赢妖见他怒气越重,只是喏喏,不敢多言,半晌才道:“弟子非是辩驳,只是……弟子委实不及军师甚多。” 无天听了,面上怒色稍缓,叹了一口气道:“天悦之事,你尽快处理,不要让我出手才是。”小谢上前一步,却是欲言又止,赢妖见状,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立时答应了。 无天一甩袖子,出了偏殿。小谢拱了拱手,随之而去。 无天走在前头非但不曾停驻,凡是越走越快,小谢只得一溜小跑追赶上去。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寺院,走入楚玫藏身的树林。在林中行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无天忽的停下脚步,一掌砸在一株松树上,那积年的老树生生受了这一下,顿时嗡声不止。 小谢心疼的把他的手从树上扒下来,掏出手绢来替他包扎好,劝道:“不过就是出了个不忠之臣,何必如此?权势惑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无天任由她抓着自己的手,缓缓闭上眼睛,道:“自我出关以来,赢妖便处处试探,若说她怕我要回灵山佛祖之位,那也无甚稀奇。只是……今日竟连兰幽都搬了出来……”他沉吟片刻,向小谢解释道:“我并非被她的言语所激,只是突然想到一件旧事。” 小谢见他面上异色深重,眉头一凝,不禁上了心,问道:“却不知是何旧事?” 无天问道:“你可知黑袍此人?” 小谢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无天奇道:“你到底是知还是不知?”小谢道:“若说不知,自然不是。只是他在我出师下山之前就死了,要说知道,还真不知道多少有用的。” 无天道:“你知道他的死,那便够了。”他话中隐隐约约有几分森然之意,叫小谢想起一件旧事,心中好一阵发毛。 当年她跟随元始天尊在昆仑山中修行,彼时师徒二人住在昆仑山间两间茅屋之中,原始天尊乔作山间散仙,对小谢这收到膝下的小弟子虽是倾力指点,却绝口不提阐教二字。 便是小谢偶尔提及同在昆仑山中的玉虚宫,不是被打岔带过去,就是被一句“那等高门大户与我们有甚关系”给堵住嘴。直到有天她练习完辟水术回到茅屋,见到屋后隐约有人影晃动,便悄悄潜行过去,靠在墙跟上,听到屋后的人说话,才知那人影是师父和另一个人。 第206章 她自幼受非礼勿听的教诲,正要走开,却听师父带着几分怒意,质问道:“如此说来,赢妖是在暗指本座了?” 另一个人当即答道:“天尊大人息怒,在这个当口黑袍死在灵山,确实是太不巧了。依杨戬看来,便是赢妖自己,也难脱罪责。她慌忙将您拖进此事,恐怕是想借此脱身。她也将我们想的太好欺负了。不过,目前之势,谁也不能独占上风,能不起冲突,自然是最好。” 那时小谢被“天尊大人”四字惊得几乎动弹不得,僵着身子在墙根里站了半天,到元始天尊将杨戬打发走,叫她出来时,才拖着麻了半边的身子,一瘸一拐的走了出去。 如今乍听无天提起黑袍之死,回想起当日之事,才惊觉当中只怕是另有隐情。 她惴惴的看了无天一眼,放低声音问道:“这里面……难道还有什么隐情吗?” 无天面色凝重道:“王璇和陈曦乐前脚刚刚失踪,黑袍后脚就死于玄门之招,最后查出来的凶手,竟然是黑莲圣使,你不觉得这一切……好像太巧合了吗?” 小谢悄悄咽了一小口口水,问道:“那时候的事情我没亲身经历过,但是……我之前查的资料上说,黑莲圣使和斗战胜佛孙悟空一向不对付。可是当年黑袍佛祖轻此而重彼,再加上……我听说您尚未离开灵山的时候,黑莲圣使颇受重用。但是,您离开灵山之后,黑莲圣使就被搁置了。照此看来,要说黑莲圣使嫉妒黑袍佛祖,故而下了狠手,也不是不可能。” 无天摇摇头,道:“不对!黑袍受的致命伤在背后,黑莲心高气傲,如果真的是他,他不会选这个地方下手。” 小谢凝神细思,心中暗暗吃惊,脱口而出道:“这么说,你是一直认为凶手另有其人了?” 无天点了点头,道:“我从没相信过此事。” 小谢扯了扯嘴角。 无天既然从未相信过黑莲圣使杀人,那么他一直隐而不发,必定是有不能动手的原因。而这原因……小谢想起那夜他伤势复发,无力的靠在自己身上,微微颤抖着身子,心中一阵悸动。 过了许久,她才道:“你就如此信任我?不怕我……不怕我把你卖了?” 无天淡然一笑,摇了摇头,小谢顿觉气闷,嘟囔道:“也不知道你哪来的底气。”随即她正色道:“关于黑袍佛祖的死,我有一条不是线索的线索。当年黑袍佛祖被杀玄门招数所,外界传得纷纷扬扬,说是似这般偷偷潜入灵山杀人,只有阐教的天尊大人、截教的通天教主才能做到。我记得那天我听到杨戬和天尊大人说起过此事……” 无天听她说起这段往事,起初惊异的“哦”了一声,待她说完,才道:“我一向不喜元始天尊,不过,此事未必与他有关系。”小谢道:“你说的不错,这是嫁祸之举。我跟随天尊大人多年,他是真怒假怒,我听得分明。” 无天露出一分冷峻的笑容,轻声道:“谁会在那种时候,嫁祸元始天尊呢?” 小谢心中一动,一个名字立时到了嘴边,待要说出,忽地明白过来,心中暗暗失落,却又意外的轻松下来。她自嘲般的笑了笑,轻声道:“这些天,有的时候我会想,你一个堂堂三界之主,怎会如此轻信一个刚刚认识不久之人的话,却原来你是早就心中有数,只是不说罢了。” 无天低声说道:“你若难过,我向你道歉。”小谢道:“难过倒还说不上,我……开始的时候,我未尝没有别的心思。” 无天诚恳道:“你虽别有心思,却是有言在先,也算是坦诚以待。我……过去之事我不分辨,但如今,我待你之心亦是如此。” 小谢笑道:“既然如此,那便算是有来有往,扯平了。只是不知道,这件事上,你我所想,是否是一个人?” 无天拉过她的手,以指为笔,写了一个“赢”字。小谢叹道:“果然是她,你打算怎么办呢?” 无天道:“此事只是我的猜想,没有证据。若是往日,凭她现在做的事情,撤去她再细细的查便是,但如今……”他皱起眉头,将剩下的话咽在嘴中。 小谢听了,便知他旧伤果是负累,心中暗恨自己不曾好好修习医道。便在此时,无天忽然一转头,大喝道:“谁在那里?” 小谢侧身一跃,手持匕首,挡在他前头。林中传来悉索之声,一人高举双手,缓缓走出,委屈道:“是……是我……” 小谢松了一口气,正欲放下匕首,无天却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在那里多久了?” 那来人听他如此质问,面上又怒又气,跺了跺脚,指着他道:“还不是为了接应你们,这林中凡有动静我都会探查!少给我横眉毛竖眼睛,我是听先生的,又不是听你的!” 小谢顿感头大,将匕首反过来拿在手中,上前一步站在楚玫和无天之间,劝道:“自己人就别打自己人了吧?小玫,你别生气,无天他……唉,你为何老是看她不顺眼,小玫跟了我数年,也是一起出生入死的交情,倘她有什么坏心思,我只怕早去见阎王了。” 无天听她暗示楚玫是信得过的人,面上不由松了几分,他向楚玫道:“我只有一句话问你。” 楚玫嗤笑一声,老神在在道:“您问吧,我只怕我说了,您又不信。” 无天问道:“今日早些时候,你在云路上对我讲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楚玫闻言,轻轻咬了咬唇。小谢见了,心思一沉。她与楚玫是积年的交情,深知楚玫的各种习惯,自然也清楚只有在想事情时,楚玫才会无意识的这般动作。她虽不知楚玫和无天到底讲过什么,此刻的心却也渐渐偏向无天了。 楚玫思索了片刻,将嘴抿了起来,低低的俯身一拜,说道:“事到如今,我若不说出个一二三四,只怕阁下不会善罢甘休。但此事事关重大,可否容我三思一二?” 她此言一出,小谢竟觉得自己眼前这过命的交情,已有些陌生了。 楚玫低垂着眼睛,没有看她。 无天道:“就给你些许的时间,韦涅的案子完结之后,你必须将事情说明白。” 楚玫道了声谢,点头道:“我定给先生和无天大人一个交代。” 第194章 天尊 在赢妖的背后,有一个很强的合作…… 夜风阵阵, 烛火飘摇。 冬夜的寒意已然入侵到天悦城的每一个角落,小谢换了厚衣,捧着一碗热茶, 在窗边小口小口的抿着。 无天心中好笑, 调侃她道:“你这是要喝啊,还是不要喝啊?” 小谢抬头看他, 将碗放下搓了搓双手, 道:“我暖和一下罢了。” 无天拉开椅子,坐到她对面,将手指隔着袖子搭在她胳膊上,指尖微微运劲, 一面给她施了个保暖的法术,一面问她道:“你有心事?” 小谢听他问起此事,不由迟疑, 思忖片刻,点点头道:“我在想……今日早些时候,在树林里, 你说你早就对赢妖有所怀疑, 只是碍于伤势在身,才隐忍不发……”无天听了,挑挑眉头,没说话。 小谢道:“我在想……单凭一个赢妖, 真的能在三界之间兴风作浪至斯, 将王璇、陈曦乐、黑袍佛祖、黑莲圣使甚至更多人统统除去吗?” 无天道:“赢妖是除了黑袍之外,跟随我最早的弟子,她了解我,我也很信任她。若非每一次出事之后, 她都有意无意的站在得利者的位子上,我也不会对她起疑心。” 小谢没有说话,无天接着道:“当年兰幽得证大道,祥光穿过三界缝隙直冲云霄。三界缝隙之间出了一位大圣,所有的人在那个刹那都感觉到了。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如果真的有人能在三界缝隙中修成正果,那么一定是谢兰幽。所以我立刻派出了赢妖要求会面。” 小谢道:“谢兰幽也料到了你的来意,她先一步提出了誓约碑会面。三天后,你们在誓约碑会面,约法三章,从此以后谢兰幽就成了黑暗之渊的军师。” 无天点了点头,道:“她在三界缝隙结下的善缘,当年她加入黑暗之渊的消息一传开,引来无数前来投奔的人。就算不看这些,单是一个妖界大圣,就足以让我如虎添翼。而我,我也遵守了承诺,在夺取了三界之后,竭尽全力配合她建造那个她想要的世界。” 他说到这里,停住话头,望向小谢道:“听到我们之间种种的一切起源于此,你是不是觉得很不可思议?” 小谢不解其意,微微蹙眉,疑惑道:“什么?”随即,她明白过来,不禁失笑道:“我不觉得这有什么,这世上很多极为亲密的关系,都是从利益的互换开始。况且你们既有共同的目标,那便本就是同路人,如何开始,并不重要。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何突然对我讲起这段人尽皆知的往事?” 无天喃喃道:“共同的目标吗……我憎恨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佛,憎恨那个弱肉强食的三界,我想将他们全部销毁。但是……我从没想过,将这些销毁之后呢?在那以后,对着这个荒芜的世界,我要做些什么才是正确的?” 第207章 小谢听了,觉得这和历史颇为不符,转念一想,立即明白过来,叹道:“是谢兰幽,她想到了。” 无天阖上眼睛,小谢惊讶的看着他的眼角似乎有水迹渗出。过了许久,无天才将眼睛睁开。他的视线忙乱的撒在空中,不知是看向了过去还是未来,他道:“她对我说,目的不在于毁去,而在于建立。毁去,只是通向重新建立的过程之一。我们会建立起一个新世界,一个和旧三界截然不同的世界。” 小谢想了想三界如今的样子,不禁默然了片刻,安慰道:“大凡此事,没有一蹴而就的。如今虽然也不怎么样,但和先前比起来,总也强了许多。” 无天摇摇头道:“我知道,但有些事我……我们却忽略了内部的分歧。你听过金平府这个地方吗?” 小谢想了一想,回答说:“我不曾听闻。” 无天便将辟寒三兄弟与金平府的纠葛悉数讲给她听,末了道:“当年他们的冤魂从弱水中重生后,重新修回法力,便去金平府报复。将府郡中人尽数屠杀,没留下一个活口。兰幽为此十分震怒,要他们血债血偿。但在这黑暗之渊中,却并不是所有人都站在兰幽那边。” 小谢听到这里,脑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似乎在隐约之间,摸到了无天突然对她说起这段故事的缘由,忍不住“啊”了一声。 无天闻音看她,问道:“你听明白了?” 小谢摇摇头,又点点头道:“我只是忽然想到很久之前在王璇的手札上看到的一句话:有一些人反抗暴君,是为了苍生的福祉;而有一些人反抗暴君,却是希望取而代之。” 无天笑了,他放缓声音,轻轻将那天大殿之中发生的事情一一讲给小谢。最后他说道:“这件事给了我一个警醒,我并非像王璇那样精于嘴上功夫,但我看得出来,在黑暗之渊中,我的那些旧部里,大部分的人希望得到三界,像仙佛那样得到三界。我待他们如往昔,但重要的事务,我渐渐不再交给他们去做,权力慢慢移交给了其他人的身上——鼋洁、王璇、陈曦乐……也许就在那个时候,不满已经在暗暗滋生。” 小谢道:“赢妖联络了他们,将他们聚集在一起,变成了自己的力量……” 无天摇了摇头,略带着几分不解道:“我曾仔细想过那天发生的事,那天第一个求情的人是黑袍,但真正发出质疑的是她。或许她从一开始就是他们中的领军之人,也或许在那天之后,他们因为那天发生的一切,聚集到了她的身边。” 小谢拧起眉头,目光不时从无天和烛火间晃动,她看到无天的眼神追随者她的迟疑,心中因此而愈加犹豫。有一个问题在她心中盘桓了许久。 终于,她还是问道:“那么你认为,赢妖能成功的干掉她所有的绊脚石,甚至是……有可能做好了与未来的你一战的准备,是因为这些聚集在她身边的人吗?” 无天感到自己的心跳停了一拍,那器官好像被什么冰冷的东西攥住不放。小谢清澈的眼睛直视着他,里面探寻的意味让他无所适从,这是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不适感。 但他不会对小谢说谎,他也不能对小谢说谎。 小谢出现的那天天灰蒙蒙的,空气中带着几分潮意,无天能感到不久之后的一场大雨会使冬季彻底的到来。阴槐木燃烧留下伤疤令他感到一阵剧痛,他情不自禁的皱起了眉头。 然后他听到一个女孩问他:“您还好么?”已经很多年没人用这样略带着关心语气跟他讲过话了,有那么一瞬间他有一点恍惚。 他们在不算太小的天悦屡次相遇。三番四次的巧合令他疑惑,但小谢带来的局势变化是一个机会。 他将小谢带回家中,装作伤势复发,试探了新来的房客。小谢表现得毫无破绽,他与她谈话,想得到更多的信息。在那个夜晚,他们谈起了局势的变化,尽管只是一场短暂的交谈,但女孩的观点和小动作,还是让无天回忆起了在黑暗之渊和灵山禅房中无数个秉烛夜谈的晚上。 很久之前,当他得知黑袍的死讯时,他就明白灵山的内部已然出了问题,然而敌暗我明,重伤之下他只能蛰伏。直到确认了他的对手,他仍然未动,他占了先机,但此时他还太虚弱。 直到小谢的出现,他意识到小谢是一个机会,失去了爱人的无天因不愿触景生情而离开灵山,当然可以因偶然的听说了镜中先生的故事而重新介入红尘。 这是个天赐的机会,或者是人为的。 但无论那是什么,无论那背后有什么,无天决定顺水推舟。 然而事情的发展往往出乎意料,短短几日下来,无天与小谢的关系关系已经不再是简单的房东和房客,亦或利用与被利用了。在某些偶然的瞬间,无天能朦胧的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越过边界,这样的认知让他略微的感到不安。 随着一步步的试探和深入,无天已经能勾勒出赢妖背后那人不甚清晰的轮廓。因为这个轮廓,他和小谢的关系再次微妙起来。 不得不承认的是,无天不愿意失去小谢这个开始是带着假意的同伴,于是他开始了一系列连自己也说不清用意的行动——或许他在模仿兰幽和小谢的做法,也或许他只是小心的掩饰踪迹,但不管他做了什么,真相总会浮出水面。 小谢已经触摸到了真相的边缘。 小谢平静的等待着无天的回答。 烛泪落了一滴又一滴,终于,无天说道:“不,我认为……在赢妖的背后,有一个很强的合作对象。” 小谢挑了挑眉,无天不禁为赢妖的脑子叹了口气,解释道:“至少赢妖是这么认为的。” 小谢点了点头,像是认可了这个说法,她端起桌上的瓷碗喝了一口茶,冰凉的茶水划过她的喉咙。在冬天的夜里,即使滚烫的热水,也会很快变得冰冷。 她问:“那么……”她停下,深深吸了口气,才道:“你认为……你认为那个人,是谁?” 无天毫不迟疑的回答道:“元始天尊。” 第195章 我们 无天望着她如深潭一般清澈而澄明…… “元始天尊”四字一出, 小谢的手指跟着抽搐了一下,那瓷碗在她指尖跟着一抖,险些滑脱出去。 她急忙将手向里一扣, 跟着把碗放到桌上, 若无其事的笑道:“这句话真是伤人。”不待无天言语,她又问道:“那你现下打算如何?” 无天真诚道:“我很抱歉。”他见小谢对这句话并无反应, 心中叹了口气, 正色道:“我原本是想,待伤好之后再做打算。但情势向来不由人,我不能让兰幽生前一片苦心都被赢妖废了。元始天尊素来厌恶妖族,他如今肯纡尊降贵和赢妖合作, 必定是因不能亲身到幕前来。因此我想,只要切断赢妖和他之间的联系,他便会生出许多制肘。如此一来, 必有破绽。” 小谢听到“纡尊降贵”四字,神色不由黯淡,随即打起精神来道:“依我瞧来, 天尊所谋, 是为玄门仙党,他与赢妖的根本利益不在一处,就不会真正合作。共同的利益既非合作的基石,偏又能共事如此之久, 必定是握有彼此的把柄, 才轻易不敢翻脸。” 她说到这里,忽然停住话头,抬眼望向无天,一个猜测在她嘴中打着转儿, 几乎就要冲出。 一片静寂之中,两人默默对视,不知过了多久,摇曳的烛火渐渐熄灭,留下一缕淡淡的烟雾。小谢见状,起身抬手正欲去拿蜡烛,却见窗外天幕已然由一片漆黑转为靛青色,熹微的光自东边渐渐晕染开来,竟是已到了第二日的清晨。 她垂下手去,重新坐回桌边,过了片刻,发出一声轻笑,道:“难怪你会逼问郁初光。” 无天心不在焉的看着天色,轻轻发出一声无意义的应和,道:“无论她知道了什么,一定与元始天尊和赢妖之间的联盟有关。依她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背后护航的若不是这个理由,我想不出她还有什么依仗能活在世上。” 他看着小谢道:“找到赢妖的把柄,迫使她下台,中断元始天尊对她的控制。你认为这个主意如何?” 小谢只问道:“你不是第一个这么想的人,但赢妖滑不留手,你要如何找到把柄?” 无天略一踌躇,道:“在其位,谋其政。对于掌握着三界权柄的佛祖来说,无能,就是最大的把柄。” 小谢平静道:“所以这就是你现在对我坦白一切的目的……你希望我替你联络对赢妖不满的人,以无能治理三界为由,联合弹劾赢妖下台。” 无天望着她如深潭一般清澈而澄明的双眸,心中感到一阵刺痛。他知道小谢看似淡然的表情下隐藏着什么。 在他们谈起镜中先生的那天晚上,他们迅速的熟络了起来。 这份熟络带着对彼此能带来利益的评估。 就像他和兰幽在誓约碑前的会面。 他渴望谢兰幽加入黑暗之渊所带来的声望,和来自一位妖界大圣的助力。兰幽也在渴望,渴望着能助她一举扫除仙佛的实力。 第208章 在那个晚上,小谢隐约看到了打赢一场艰难之战的微薄希望;而他,他已经预见到了和赢妖的会面。 他们就像商人,谨慎的思考着对方能带来的利益。 然而那是不同的,他在心中对自己说。小谢的利用带着近乎磊落的坦诚,她毫不掩饰自己的企图,将所有的路都摆在无天的眼前。而他,他不动声色的遮盖了所有的想法,在无声无息中误导了所有的人,直到他不得不对小谢说出真相。 如果被这么对待的是他自己……如果受到欺骗的是他…… “我不能这么做。”小谢说着站起来,微蹙着眉,用手捂着额头,她向无天解释道:“我很生气,但这并不是我拒绝你的原因。也许你擅长玩弄权术,但没有证据,我们什么都做不了。我了解律令,文明社会的特征就是律令保护所有人,包括敌人。” “听我说完!”看到无天眼中的不赞同,她说道:“我们掌握的一切不足以弹劾,那些事……没有证据证明赢妖参与,她是否有能力胜任三界之主也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赢妖会躲过去,而我们会打草惊蛇。” 不知为何,听到“我们”二字,无天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他下意识的重复了一下这个字眼:“我们……那我们要怎么办才好?” 小谢揉了揉额角,道:“切实的证据,要一锤子砸下来让所有人都看得明明白白,让赢妖无力反驳,依目下的情况,也许……”她想了片刻,心中渐渐有了主意,却有数不清的苦涩伴着那主意浮上心头。嗓子里黏黏的,似乎有什么东西梗在她的喉咙里,那东西噎住了她的喉咙,令她无法言语。 “你眼下肯听他老人家一言半语,便是回报了。”杨戬之言犹在耳畔,可她如今非但不肯听话,更是要算计师门了。 “你真是个举世无双的大混蛋。”小谢在心里骂了一句,随即却又苦笑道:“罢罢罢,我就破门出教,何必这般惺惺作态!”她拿定了主意,便向无天道:“我早说过,天尊与赢妖的联盟既然不能走向共同的利益,还能维持甚久,必然是双方手中都握有彼此的把柄,既然如此,从这里面下手,或许会有收获。” 无天听了,没有说话,只伸手把她紧握成拳的手拉过来,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的掰开。白皙的掌心上,血珠从半月形的伤口中沁了出来,顺着掌纹在白皙的手掌上蜿蜒流淌。 无天化出纱布,一点一点替小谢擦净手上的血迹。 元始天尊与赢妖孰强孰弱,那当真是一目了然之事。若无特殊的原因,任是个傻子也决计做不出舍弱就强的事情。 小谢自然不是个傻子,她自是自忖有能从元始天尊之处拿到证据的办法,才提出此路。这自然也是无天的希冀,然而人便是如此矛盾,万事俱已备齐,到了东风降临的这一刻,无天偏偏又迟疑了。 片刻之后,他将沾着斑点血迹的纱布丢在桌上,轻声道:“让我再想想罢。”又道:“先了了韦涅之事。” 小谢听了,只觉心中悲喜难辨,万般滋味齐至心头。她生怕一个不慎,带到面上,叫人难堪,便起身道:“这样也好。” 此刻天光已明,朝日初升,将云层晕染的如燃烧的烈火一般。凡人靠天吃饭,向来讳风畏雨,有那机灵的,眼见各色天时不一,就编出许多顺口溜来教导后人看天的脸色。 小谢久居民间,亦曾听闻诸如“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之言,她此刻心中郁郁,悲观至极,眼见朝霞如此艳丽,竟不由叹了口气,道:“这么一瞧,今日当真不是个出门的好时候。” 无天察觉她神态有意,有心出言安慰,双唇未启,却想起自己的隐瞒也在此事里出了一份力,悻悻的闭上了嘴。 小谢兀自沉浸在心事中,梦游似的去厨房弄了些吃食。两人匆匆用了早饭,便向府衙赶去。 两人到了府衙,还未稍事休息,便有盛庆元身边小吏来请二人到中厅说话。小谢听了,眉头一挑,请那小吏头前引路,自己与无天并肩跟在后头。 无天见她面带沉吟之色,似是有什么不解之事,便问道:“这是怎么了?” 小谢道:“府衙前堂是为百姓办事之处,寻常人若是有事,便可出入。中厅和后衙却是不许闲杂人员出入之地。后衙是给未成家的官吏暂住的地方。至于中厅,则是官吏办公之所,非请勿入。若非有变,盛州府不会轻易请我们进去。” 无天一面问道:“能有什么变故?”一边想起昨日与赢妖的会面,心中不由生出一丝不耐。 小谢也想到了昨日的会面,不由凝眉细思,想了数遍,终不得其意,摇首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左右到了就知道了。” 小吏引着二人到了中厅,将二人带到盛庆元办公之所的门前,抬手扣了扣门,得到允准之后,方替两人将门推开。 小谢抬脚进去,甫一见到屋中情形,脚步顿时一顿。无天走在后头,不妨她突然停步,脚下跟着一乱,慌忙伸手搭在小谢肩上以稳住脚步。 这一下突如其来,谁也不曾料到。小谢急忙侧身避开,饶是她反应够快,仍觉得肩头微微发烫。两人四目相对,只觉心中懵懂,面上尴尬,小谢清清嗓子,若无其事的转过身去,往里走了数步,向盛庆元行礼道:“州府大人,不知此番相邀,所为何事?” 无天跟着她向里走了两步,才看清屋内有张长桌,盛庆元端端正正的坐在长桌尽头,白凤儿、韦涅、楚玫三人排成一排坐在右边,左边空出两张椅子,显然是为他和小谢准备的。 盛庆元一指左边的空座,道:“两位,请坐吧。” 无天闻言,下意识的望向小谢,小谢却没看他,自行坐下。无天便也坐到小谢身边,等着盛庆元说话。 盛庆元道:“今日请诸位前来,其实只有一件事。韦涅一案白监察和小谢讼师双方各执一词,本府认为各有各的道理。对先烈说三道四是难以忍受的事情,若是不得个教训,人人皆可效仿,那是何等令人心寒之事。但若因此治罪,未免有侵犯个人的言行自由之嫌,因此本府将两位邀来,为双方做个调停,大家各退一步,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无天听了,心中嗤笑,正暗暗腹诽他和得一手好稀泥,却见桌上其余四人一起露出难以忍受的表情。 但谁也没有说话。 一片令人尴尬的静默中,白凤儿压抑着愤怒的声音响起:“我是一觉睡起来换了天地吗?什么时候监察司做诉方的案子也能调解了?!” 第196章 察觉 无天逃避着小谢,因为他察觉到了…… 白凤儿生的本就明艳锐利, 棱角分明,眉眼之间略带着逼人之势。此时乍出质问之声,面上微含薄怒, 一双柳叶眉高高扬起, 几乎要飞入鬓中,只看得盛庆元心中发虚, 嗯嗯啊啊了数声, 竟带着几分求救之意,头昏脑涨的望向小谢。 白凤儿随着他的目光看了过来,自是以为一切均是小谢从中作梗,心中怒意登时如火上浇油般大盛, 发出一声冷笑。 小谢哪料到自己忽然间就背上了这么一口黑锅,心中只觉好笑,对盛庆元道:“你何必看着我?便如白监察一般, 我亦从未听闻如此奇事。” 盛庆元劝道:“小谢讼师,此事于你有利。” 小谢道:“不明之利,只怕日后要收我百倍利息, 在下委实不敢收。” 韦涅忽道:“自古以来监察司做诉方的案件, 被诉之人均是因触犯律法而过堂,从未有调停之说。此次将我告上公堂,固然是有心人小题大做假公济私。但既然已经到了堂上,又岂有草率收回之礼?如此视律法于无物, 州府大人, 这只怕不是你一个人能担得起的吧?” 盛庆元闻言,面上不显,打个哈哈,就要再劝。小谢听了韦涅之言, 心中已然有数,起身道:“既然我和白监察都拒绝调解,我想我们就别浪费时间了,去堂上说话吧。” 白凤儿起身道:“正有此意。”两人对视了一眼,一人战意腾腾,一人心中哂然,正要一齐走出屋去,便听身后盛庆元扯着嗓子喊道:“白监察,白监察!”他语调尖利,不似平常,两人听在耳中,脚下齐齐一慢。 便趁着这一瞬的空隙,盛庆元快步上前将小谢扯开,拦在白凤儿身前道:“此事老朽执意调停,两位既不愿意,我便要与两位分别分说一二。此番还请小谢讼师先行,白监察稍后一步,老朽还有话要讲。” 白凤儿被他这大胆的举动惊了一跳,心中思量道:“他既敢拦我,必是笃定我不会因这荒唐之举将她怎样。我素来不近人情,就是佛祖来了也不放在心上,他却有此把握,莫非他身后之人是……”想到此处,不由暗暗吃了一惊。嘴上虽不耐道“白费心机”,身子却不由自主缓缓走回桌边。 小谢看见她方才还战意高涨,此时却忽的茫然下来,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怜悯,对盛庆元道:“既是如此,我们先出去罢。” 第209章 盛庆元当即唤衙役来带四人去另一间小屋等候。无天已是一头雾水,待衙役出去后,立即问道:“方才到底如何?” 小谢疲惫的揉了揉额角,向他解释说:“这个案子,只怕今日就能了解。” 无天想起“调解”云云,便问道:“不是说监察司作诉方的案子不能调解吗?” 楚玫解释道:“白监察的话不错,监察司的案子都是些杀人放火之事,要么胜者脱罪、要么败者或赔命或服刑,从没听过还能调解的。只是……韦涅先生的案子……较真的话,本就不是监察司的范围……” 无天道:“那怎么……”他话未说完,已是恍然:“这本就是公器私用,要监察司强行参与,好置韦涅于死地!”他心中想到此节,面上不由沉了下来,手上却觉一暖,原是小谢将手覆了过来,目带关切的望着他。 无天望着她,又想到这样的关窍,他自己都能想通,小谢浸淫已久,必是早就了然于胸。想她明知这般凶险,仍要为天下人争一个开口之权,更觉她可敬可爱,反手握住她,笑道:“我没事。” 韦涅扯了扯嘴角,将身子倚在椅子背上,一双脚高高搭在桌上,笑道:“谢兰幽既被捧上神坛,受众人顶礼膜拜,那庙中的巫祝自然能借神之嘴传谕天下,号令三界信徒了。可要是有人出来胡说,说你们信的这个神,不是这样的,那不就是夺人权财么?此案的背后是赢妖,她想封上我韦涅的嘴,好叫这三界之中只有她一人能说谢兰幽是何等之人。可偏偏小谢运气好忒,误打误撞竟能找到你,你这谢兰幽的至爱亲朋站出来说,这神像造的不对,谢兰幽分明是个鹅蛋脸,不是这样的尖脸,众人自然更信你。赢妖一看辩是辩不过,只好希望此事早早了结,莫叫更多人知道了。” 小谢点头道:“告他本就是监察司自导自演,如今自然可以说,弄错了,这本不是监察司该管的事,索性咱们各退一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无天嗤了一声,冷冷道:“荒唐!” 韦涅竖起手指,摇了一摇,道:“荒唐事多了,也不差这一件。纵有些人上了心,无权无势又能如何?不过是破口骂几句荒谬,过些日子再出一件别的大事,自然就把这件事盖过去了。” 无天听的心中上火,转头问小谢:“他说的是真的?” 小谢点了点头,正要说些什么,只闻“咯吱”一声,方才的衙役推门入内,道:“几位,州府大人有请。” 四人对视一眼,起身回了盛庆元的办公之所,在方才落座的地方重新坐下。 待四人坐定,白凤儿道:“我同州府大人谈了一谈,觉得州府所言也有几分道理,此事本是监察司……监察司处事不当,误将……民诉当做刑诉引起。监察司同意……调解,愿意……愿意向几位赔罪。”小谢见她一应举止如常,却是体态虚弱面色恍惚,整个人几乎就成了个纸糊的人一般,心中暗暗叹息。 她衡量片刻,与韦涅低声交换了意见,道:“我方同意调解,但监察司此番行事实在是荒唐。我方要求监察司公开道歉,并且赔偿我的委托人韦涅在羁押时间内蒙受的经济损失和精神损失共计白银一万七千两。” 盛庆元听了这个条件,顿时头大如斗,颇为心惊胆战的望向白凤儿,哪知白凤儿既未如他所想的暴跳如雷,也未出言反驳,竟是毫不在意的点了点头,心中不由暗叹巨蝎大人的话果然好使,竟搞的定这难缠的女人。 白凤儿将小谢提出的条件全盘收下,起身向众人道别,摇摇晃晃的向外走去,刚行至门边,小谢忽然叫道:“白监察。” 白凤儿停下脚步,一手扶着门框,缓缓侧过身来,低声问道:“小谢讼师还有何事?” 小谢站起身来,向前两步站定,说道:“白监察,。一个人能度过有意义的一生,和父母的养育、师长的教诲、还有很多人的帮助是分不开的。但是,就算是这样,能够决定着一生究竟是有意义的活过,还是只是像别人手中的玩偶一样过着别人认为‘有益的、正确的生活’的那个人,只有自己,不是吗?所以,其实每一个人的一生都只需要对一个人负责,那个人就是自己。” 白凤儿恍惚的目光似乎在她的话语中慢慢的定了下来。 小谢向她微微躬了躬身,说道:“我认为人的生命本来是没有意义的,只有自己才能赋予自己的生命意义。只有自己才能知道,这一辈子为什么要做人,是为了什么事情活着的,这是任何人都不能代替自己决定的事情。”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察觉到这一点,她立刻又提高声音,道:“人生在世,难免会辜负一些人,辜负一些对自己很好很好的人。有的时候……会和无论如何也希望在一起的人分道扬镳。明明知道会很痛苦,也不得不这么做,因为有些事情,是绝对不能辜负的。” 白凤儿愣了片刻,眼中似有一层朦胧的水雾,她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扯了扯嘴角,神经质的点点头,只留下一句“我知道了”,便飘飘忽忽梦游一般转身离去。 小谢对着她的背影仃立了片刻,在那个瞬间,无天感到有无尽的苦楚和孤独,从小谢的身上蔓延开,弥漫在整间屋子里。 他不由自主的站起来,伸出手企图抚摸她的肩头,告诉她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在这里陪伴着她。 便在此时,小谢飞速回过身来。她的目光带着一丝意想不到,轻轻的落在那只手上。 无天触碰到她的视线,心头猛然一震。他下意识的后退一步,撞在椅子上,惊异地发现那只手还竖在半空,他急忙将手收回,侧头避开小谢的眼睛。 他不知道在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自己似乎听到小谢说“我们也离开吧。”片刻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了盛庆元的房间,跟着小谢等人慢慢的走在云路上。他看到小谢不时侧头看他,澄澈的眼中流露出溢于言表的担忧和不解。 他再次避开了那些目光。 第197章 逃避 半晌过后,她松开无天,肯定的说…… 无天知道, 一直以来自己都很喜爱小谢的陪伴。小谢那一往无前又坚定如铁的心,总令他想起很多年前的日子。 在别院独居的日子因小谢的到来而变得热闹非凡,但再这样的热闹里, 他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和安详。他一面注视着那些潜伏的蠢动, 一面享受着这样的悠长的时光。 但他隐隐约约的感到,在小谢的身上, 有什么奇异的东西挑动着他的神经, 那东西吸引着他,令他着迷不已,却也让他感到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惧意。 小谢有什么值得畏惧的呢? 这是无天一直不能理解的事情。她的一面,锐利、聪明、心里装满了梦一般的济世情怀, 这样的人有什么好怕的呢?她的另一面,狡猾、不守规则又善于煽动人心,这或许是她的危险性, 然而她太虚弱。 虚弱到即使是此刻的无天,也能轻易地制伏她。 那么,无天朦胧的感受到恐惧的又是什么?在每一个和小谢在一起的时刻, 无天都在心里默默问自己这个问题。 曾经, 他想不明白。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一切。 他攥紧了那只无意中透露了大秘密的手。 四人自云路走回城里,道别,分头回家, 不过用了片刻。这短短的片刻, 对无天来说却仿佛这五百年来一般长。他的身体机械地跟着小谢一路走回自己在天悦的别院,内心却在一场不能自拔的苦战中沉沦。这是他毕生所经历的最艰难的一场战斗,即使是两度与如来的交手也不能相提并论。 小谢看出了他的异样,她问:“你怎么了?” 无天抬起眼睛, 深深的看着小谢。这些日子以来,他们朝夕相对,但他从来没有这样仔细的注视着小谢身上的每一个角落。他看到金黄色的阳光洒在小谢散落在空中的碎发上,这使她整个人都好似发出淡淡的光芒;他看到小谢白皙的脸庞上眼窝因为常年熬夜而浅浅的陷下去;他看到小谢的眼睛中倒映着一个黑衣男人的身影,那男人的脸上带着迷惘的痛意;他看到小谢微微蹙起了眉头,关切的喊出了他的名字:“无天,你还好吗?” 小谢上前一步,想要按住无天的脉门。 无天后退一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小谢不由愣住了,无天避开她询问的视线,低声道:“你……韦涅的案子已经结束了,虽然和你想的可能不太一样。” 小谢柔声道:“那也无妨,只要他们不能以此开这个禁言的先例便好。”说着,轻松的笑了笑道:“说起来我也是因祸得福了,逼得监察司低头的讼师,我的名声一定会更上一层楼的,到时候要什么官司有什么官司,要赚的盆满钵盈了。” 无天看出她并不高兴,刚要出言安慰,却又止住话头,跟着笑道:“是啊,这也挺好的。你……你不远万里,从凤仙郡跑到天悦来,就是为了此事。如今此事了了,你也算是功德圆满,你打算什么时候搬走?” 第210章 小谢被他问了个措手不及,不由怔愣当场,只发出“啊?”的一声。 无天不忍看她,转过身去,一字一句道:“你住到这里,是因为要在天悦落脚打官司,有没地方住。如今官司打完了,你是否也该离开了?” 小谢“哦”了一声,这一生直叫无天几乎转回身子去,他生生忍住,不动若山。只听小谢道:“你希望我什么时候走?” 无天将满心的翻腾压下,道:“今日……今日已有些晚了,你明日一早启程吧。” 小谢不懂究竟出了何事,竟叫他短短片刻竟有如此巨变,只是一边强自忍耐,一边推测种种。直到此刻,乍闻此言,心中不禁一阵怒气上冲,再也忍无可忍,上前一把将他硬拉回身,正要质问,却见他面上湿湿的,竟有一道短短的泪痕。 她见了这泪痕,满心的疑惑便在福至心灵般的启示下瞬间消解,千言万语从心间涌到嘴边,每一句都想要倾吐而出,却是乱糟糟的挤在嘴中,一句也说不出来。半晌过后,她松开无天,肯定的说:“你喜欢我。” 无天见到她的眼睛,便知她已明了,心知便是今夜,也再难相留,一拂袖将她甩开,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去,只留一句“离开吧”在院中孤零零的回响。 直到一阵寒风刮过,小谢才从一团乱麻中回过神来。这一次她没有一刻的迟疑,立刻回到客房,将自己为数不多的东西收拾好,以前所未有的迅速离开了别院。 小谢的一生总是被迫离开,在她是个孩子的时候,她父母被赶出家门;当她终于出师,成为独当一面强者时,她又因与师门政见不同而破门出教;妖党被她拒绝,仙党也将这个异类流放到边缘地带。她总在奔波,因为总有这样那样的需要帮助的人散落在天南海北,也因为她缺乏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落脚地。 她从一个落脚地搬到下一个落脚地,有时候她也会感到留恋不舍,她会收拾得慢一点,再慢一点,慢慢地将这段日子记在心里,但她依旧会在最后一刻离开。 有时候她会走得很快,仿佛有一只猛兽在背后追赶。 但她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再次强忍着心中几乎无法割舍的一切,脚下走得这般的飞快。这一切多像那年她匆忙的逃下昆仑山时的情形:她走的那样快,几乎不给自己任何时间去思考。她一口气直奔向山脚,不敢停下、不敢回头、生怕只要有稍稍的停留,就会忍不住回到山上那间小小的、温暖的茅屋中去。 过去和现在的重叠令她感到一阵痛苦。 蓦然,她停住脚步。 眼前一片青瓦红墙,一座一座的小院错落有致的列在胡同里。楚玫如今就住在这里,为她姑母看着房子。 小谢揉揉额角,向胡同里走去。 她找到门牌号,扣了扣大门虎首嘴里衔的门环。不多时,门开了一条缝,楚玫的脸出现在那缝中,她见到小谢,面上闪过一丝混带着奇异之色的惊讶。跟着,她将门打开,问道:“出了什么事?” 小谢稳住心神,道:“我被无天赶出来了,能暂时在你这里借住一宿吗?”楚玫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她仍将身子侧开,放小谢进门,嘴中没话找话道:“你们这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小谢感到心口一阵音乐的钝痛,她仍若无其事道:“没什么,只是一些私事。” 楚玫带她去了客房,从橱子里拿出被褥帮她安顿好,回过身来,顺手替桌上的蜡烛剪了剪烛心,烛火瞬间明亮起来。烛光之下,楚玫见她面上分明带着一张平静的面具,心中不自在到了极点,想起她和凡人一般需要饮食,竟没话找话一般的问她道:“先生还没吃晚饭吧?我去胡同里王大娘家买些吃食,先生想吃些什么?” 小谢挤出一个浅浅的微笑,起身道:“不必如此忙乱,你家灶台里还烧着火,我自己做些便是。” 她说着,人已经向外走去,楚玫闻言,脸色大变,慌忙上前阻拦,哪知小谢为了摆脱心中之事,脚步飞快,这短短片刻,已将厨室的大门推开。 哪知室门之内,不见锅碗瓢盆等厨具,只一张巨大的板子支在灶台边上,板子上面拿钉子钉了无数图画、文稿,各色丝线缠在钉子上,将一切汇聚到板子中心,一张巴掌大小的画像上。 那画像上的人脸是那样的熟悉,小谢几乎每天都会在镜子中见到。 楚玫奔到跟前,只见小谢浑身僵硬,微战不止,心知已是无用,不禁上前一步,伸手去拉她衣袖,口中嗫嚅道:“先生,你听我解释……” 小谢猛地将她甩开,一张嘴张张合合了数次,却发不出只言片语。她侧过头,又去看那板子,看了一眼靠近左下方的一张图说道:“那是在昆仑山,”说完又将头转回来,像一个溺水获救的人一般重重的喘了几口气,才问:“我还未出师,你就盯上我了。小玫,你到底是谁?” 楚玫走进厨房,站在她与那板子之间,垂首思忖了片刻,回答道:“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楚玫这个人,我……我叫樱娘。” “樱娘……樱娘……”小谢只觉自己的脑子已经被锤成了一团浆糊,她下意识的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却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说什么,又想说什么。 在这短短的瞬间,过去一切美好的事物已经飞速的离她远去。此时此刻,她只能以最直观的方式看到,那些的荆棘中偎依前行日子、那些携手共度的岁月、那些她所珍视的友谊和爱,已经永远的在她的生命中消失了。 除了疼痛,她什么都感觉不到。 楚玫的指甲紧紧地陷入她的掌心,那里传来一阵刺痛,但她没有去看,只是继续说下去:“其实我正准备把这件事告诉你们,从无天大人逼问我开始,我就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我会把真相都告诉你们,我希望你们在我说出真相的时候在场,我知道这很难,但是先生……” “不要叫我先生。”小谢冷冷的打断她:“我不是你的先生。从一开始着就是错的,从我们在桃源县相遇……” 楚玫急切地上前,似乎要为自己辩白,小谢却后退了两步,站在台阶下。她注视着楚玫,就像在打量一个陌生人。楚玫为这个认知感到心痛。 半晌,小谢才发话:“现在已经很晚了,明天……明天我们去找无天。辰时,辰时在别院的门口见。”她说完,立刻转身离去。 楚玫追下台阶,又茫然住步。她知道,无论她说什么,小谢都不想再见到她了。 第198章 苦酒 作为现如今人间的首府,无论从大…… 作为现如今人间的首府, 无论从大小和居住的人口来看,天悦都是一座巨大的城市。这座被辉光的灯火笼罩的不夜城,在夜晚依旧车水马龙熙攘不歇。 然而这样的热闹与小谢毫无关系。 冬夜的寒风打在脸上, 让她清醒了不少。她看着街上呼朋引伴的人群说笑着从身边走过, 悲哀的发现,整条街上, 只有她形单影只, 如此凄凉。 她在街上徘徊了一会儿,确认自己找不到任何可以落脚的地方——客栈里面挤满了人,那些趁着尚未过年将最后一批货物送进天悦期待着大赚一笔的商人、被学堂放出来却还来不及归家的学生、趁着一年难得的悠闲时光来天悦游玩的游客,还有被暂时安置在店里无家可归的难民。 她也不想去找郁初光或是韦涅, 或者任何一个她在天悦认识的并且愿意给她提供一间客房的人。事实上,她生怕见到任何一个熟人,并再次从她们身上发现什么骇人听闻的秘密。 她从不乐于沉溺于无知的快乐之中, 但是至少不是今天,今天她受够了。 她一个人,沿着大道的一边流浪, 又被人流裹挟着带往城中心的方向。快要靠近中心的时候, 她感到难以忍受这热闹。她逃离了人群,独自转向一条还算宽敞的旁支。 那条路两边种满了梅树,树上未放花苞结满枝条。带穗的灯笼挂在树枝上,温柔的发出黄色的光茫。 小谢向里走了五十来步路, 发现梅树的尽头是一家小酒馆, 酒馆的幌子上没有写字,只画着开得满树的梅花下,有一盏灯、一壶酒。 小谢对着那幌子笑了半晌,竟似是不饮自醉了。 店里好客的伙计听到声音, 忙出来将她招呼进去。酒馆中空荡荡的,只有一个白衣女子背对着门,坐在角落里喝酒。 伙计将小谢引到墙边的好位置上坐下,小谢随意对着柜台前的几块招牌隔空点了点,伙计迟疑了片刻,还是下去准备了。 时间好像失去了意义,小谢不知自己对着墙等了多久。也许是一弹指,也许是一个世纪,对于独处之人而言,时间的长度变得不再重要。 终于,伙计的脚步声轻轻响起。小谢转头,就看到伙计托着一只木盘,盘子上放着三只瓷酒壶。 小谢揉了揉额角,她竟然点了三壶酒吗? 她看着伙计一壶一壶将酒放在面前,心中生出些许无奈之意。 第211章 伙计离开了,她和酒壶对坐着。 片刻之后,她站起来,将三个酒壶夹在指间提着,走到那白衣女子的对面,将酒壶放在桌上,应着那一声清脆的响声,问道:“我能坐在这里吗?” 低头独酌的白衣女子抬起头,微醺的双眸在空中巡睃着。蓦地,那双眼睛变得清明起来。带着一丝不可置信,那白衣女子缓缓向前挪了挪,露出小半个隐藏在阴影中的身子,问道:“小谢讼师?” 小谢听到这颇为耳熟的声音呆了一呆,她低下身子,借着酒馆内昏暗的灯光看到了那白衣女子的真容,居然是白凤儿。 小谢把自己摔在白凤儿对面的椅子里,苦笑道:“真没想到是你。” 白凤儿一边抓起酒壶修长的颈,一边问她:“你以为我是谁?” 小谢道:“陌生人,不认识的陌生人。” 白凤儿闻言发出一声嗤笑,问:“你干什么找陌生人说话?” 小谢拿起酒壶来给自己倒了一盅酒,端起来一饮而尽,反问道:“你干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 白凤儿不满的将壶丢下,问道:“谁跟你说我在喝闷酒?一个人喝酒就是喝闷酒?”她拿起小谢的酒壶朝她晃晃:“那你也在喝闷酒。” 小谢没有否认,她拿起酒壶再给自己斟了一盅,端在手里却没有喝,想了想,她承认道:“是,我是在喝闷酒。不喝闷酒怎么会找陌生人作陪?” 白凤儿问道:“我们算陌生人吗?” 小谢道:“也不能算熟人。”白凤儿又笑了,这次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端起小谢的酒壶来大口大口的喝着。 小谢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她喝,间或自己也饮上一盅。两人又叫了三四次酒,不过小半个时辰,空酒壶斜七竖八的堆在桌子上。 白凤儿把最后一滴酒倒进喉咙里,放下酒壶。这次她没有再叫伙计,小谢也没有。两人静静对视了片刻,心有灵犀般的一齐将桌上空酒壶一一扶起,沿着墙一列一列的整齐码好。 摆着摆着,一滴眼泪“啪嗒”一声打在桌子上。小谢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放出一个隔音的小法术,又若无其事继续下去。 更多的眼泪噼里啪啦的打在桌子上。 小谢静静的看着,好像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 白凤儿哭够了,拿手背抹抹眼睛,给自己施了个法术,把眼睛上的肿胀遮住。 她看着小谢,小谢也看着她,两人又开始无言的对视。 过了好一会儿,白凤儿才道:“我和师尊掰了。你猜到了吧?让盛庆元调解是她的主意。” 小谢道:“我猜到了。” 白凤儿好似没听到一般,继续道:“师尊她说这是为了大局,我不懂什么是大局,我只知道监察司上诉不得调解是原则。我一直以为不择手段是你这种……算了……” 她的声音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无法发出声音,只好痛苦地捂住额头。但小谢全都听明白了,每一字每一句,她都听得清清楚楚。她知道那唇齿之间的每一丝痛苦,那是她也曾走过的荆棘。 白凤儿缓了片刻,又道:“只是我没想到会这么难受……我真没想到会这么难受……”她努力的想笑,面上却是止不住的痛楚,连她自己都没察觉,这句话她说了两遍。 小谢半是附和半是安慰道:“谁能想到呢。” 白凤儿听了,讶异道:“所以你也……你也没想到?” 小谢玩弄着自己的手指,垂头不语。片刻之后,她才说道:“我离开昆仑山很久之后,还会在遇到不懂之事的时候,下意识的想给师尊写信,然后突然间回过神来,记起自己已经不再是他老人家的弟子,不能再叫师尊,也不能给他老人家传信了。” 白凤儿无奈摇首道:“这算什么?我们两个?我们两个竟然同是天涯沦落人吗?这太可笑了!”她带着哭腔又重复了一遍:“这太可笑了!” 小谢见她面上犹有泪痕,掏出手绢递了过去,道:“有何可笑?不过是人人都要断奶,你我运气不好,断的特别辛苦罢了。” 白凤儿乍一听到“断奶”云云,不由一愣,仔细一想,却是十分贴切:做弟子的被师尊带在身边时时教导、事事点拨,将一个无知蒙童培育成独当一面之人,可不正如母亲对幼儿的悉心养育?弟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和要追寻的道路,不再事事都依从师尊的命令,便如幼孩总有一日要长大成人,从此离开母亲的怀抱一般了。 她越想越觉小谢这话精妙绝伦,不由抚掌大笑道:“哈哈哈!好一个断奶!小谢讼师果然是耍嘴皮子的,当真是妙语!妙语!当为我们‘断奶’干上一大杯!喂,老板娘,再给我们来些酒!” 那柜子后面站了大半宿的老板娘见她先是默默流泪,又突然笑得前仰后合,生怕她是喝得醉了,更怕她不得答应会耍起酒疯来,当下不敢迟疑,小心翼翼的应了一句,回身去后厨舀了一勺醒酒汤灌在一只空酒壶里,端到了前堂。 她一边向白凤儿的桌子边走去,一边暗暗思忖道:“我这店中的酒水俱是水果鲜花所酿,虽有酒味,烈劲却是不大,寻常女子饮上二三十壶也不见得会醉。怎么这位姑娘只喝了十几壶,就醉成这般模样?是了,听人说有些人体质特殊,一杯就醉,这位姑娘只怕就是如此了。” 她心中暗暗以为白凤儿酒量奇差无比,不堪一饮,却不知依白凤儿的酒量,莫说区区二三十壶,便是将店中所有的窖藏一口气喝光,也不见得会醉过去。 只是白凤儿一介无父无母的凡女,今日种种原不是她所能想的生活,只因不知何故得了巨蝎垂青,得以拜入其门,更得其悉心教诲,才能成就这监察司中少年英才。她与巨蝎虽是名若师徒,实际上在心中早将巨蝎视为母亲一般。 今日只因行道不同,便分道扬镳,心中之苦,实不下于失母之子,以致浑浑噩噩,颓靡难当。她喝了一肚子酒,只不过微醺而已,但在苦痛之中,一分的醉意也在心中变作了十分百分,若非如此,实不能逃脱片刻。 白凤儿见她将酒壶端上,立刻伸手拿到嘴边,正要喝下,却闻到一股带着酸中带甜的清芬之气自壶中传来。她眉头一皱,将壶拿到眼下仔细瞧瞧,看到几块陈皮在壶中随着金色的波纹上下荡漾,当即认出这是解酒汤。 她冰雪聪明,只见了这汤药,再看老板娘面上微微带着些许不安,便知其中缘由,心中立时对生出几分赧意,忙掏出几块碎银子递到老板娘手心里,连声道:“结账,结账。” 她结了账,与小谢一起出了酒馆。两人到了街上,只见天色漆黑一片,鼎沸的人声早已散去,只余下远处不时传来的打更声,竟已是后半夜了。 白凤儿在原地转了两圈,问道:“你这便回家么?” 小谢摇摇头,心道:“我哪里有家可回?” 白凤儿笑道:“既然如此,咱们再去找个馆子好了。” 她不过随便一说,小谢却从中听出不祥的意味,忙道:“白监……白姑娘,你不惜牺牲与尊师多年的情谊,做下这背弃师门的名声,难道是为了在街上喝酒么?” 白凤儿愣了一愣,黯然道:“自然不是。” 小谢又道:“既然不是,这又是何苦?代价一旦付出,那便再难索回。你付了这么大的价钱,只拿来喝酒,实在是……”她想了想,选了个不那么刺耳的句子,道:“委实是奢侈了。况且到了如今,既然最难的一步已经走出,何不去走走试试,或许你走出去,便不觉得疼了。” 白凤儿听罢,久久不言,末了长叹一声,向小谢拱了拱手,道:“多谢点拨,今日之情,白凤儿铭记于心。”说罢便告辞而去,她雪白的背影在黑夜中越行越远,却已不复方才的颓唐。 小谢目送她消失在黑夜之中,便转身离去。她在护城河桥洞下找了个避风之所,倚着石桥光滑的洞壁沉沉睡去。 第199章 隐情 据我所知,陈曦乐和王璇的失踪,…… 巍巍昆仑八百里, 延绵不绝,一望无涯。山中有奇峰怪石,常得仙猿灵鹿嬉戏其间;又生葱郁幽林, 当中瑶草奇花不谢。 昆仑山九井峰中, 有一股飞泉瀑布,自山涧中奔涌而出, 落在山腰上林子深处的一方碧波石潭中。那潭水幽冷寒冽, 除了潭中白鱼,竟是百物辟易,莫敢与之亲近。 石潭上方横悬着一根蛛丝,小谢便坐在这蛛丝上随风摇摆。 她修行的第二年, 师尊便叫她闲时在上头运功打坐,练习凝神于心的专注力。起初,她总是战战兢兢、杂思过多, 一不留神就落入寒潭,在三九天一般的寒气里瑟瑟发抖。几十天后,她总算是找到了窍门, 开始减少变成落汤冻鸡的次数, 直到她再也没有掉下去过。 然而今天,那蛛丝却蓦地从中断开,像很多年前那样,将她抛了下去。小谢下意识的回肘护住头部, 等待着冰冷刺骨的潭水袭来, 然而什么都没有。 第212章 她疑惑的移开手臂,发现下方的寒潭已经了无踪迹,她站在一方宽阔的大殿上,前方是几乎高不见顶的台阶, 阶前阶下的阐教弟子分列而立,每一个都面带怒容的瞪视着她。 她向阶上看去,只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坐在当间的宝座之中,却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样子。 小谢上前一步,要看清那人的面容,哪知一脚踏出,竟落入无底的深渊之中。她惊惶的一甩手,胡乱的抓着什么,只听“哎呦”一声,一个沉甸甸的东西砸了下来,将她撞得鼻子生疼。 小谢捂着鼻子翻身跳起,黑暗迅速的褪去了,四周一片明亮,刺眼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她愣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站在一座废弃的桥下,御寒的斗篷皱皱巴巴的铺在地上,像是有什么巨大的野兽在上面翻滚过一般。 郁初光半扶着腰,坐在在斗篷边上,见她看过来,先赏了她一记白眼,才伸出手示意她将自己拉起来。小谢赶忙蹲下身,将她扶了起来。 郁初光将地上的斗篷捡起来,抖抖上面的灰尘,正要递给她时,忽的将手撤回,拿着斗篷在鼻子下头闻了闻,将斗篷扔到她怀里,没好气道:“无天和楚玫找你找的都快疯了!” 小谢尚有些发木的脑子这才回过神来,问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郁初光道:“午时已经过了,您不是在午睡吧?” 小谢在心里呻吟了一声,硬着头皮问道:“他们现在在哪?” 郁初光没好气道:“不知道,约好了不管找没找到你,都要在酉时之间到我家集合。” 小谢不由看了看四周,这里已近天悦西郊,修着四通八达的道路,却是只见车马粼粼,不见行人过路。她昨夜本就心情欠佳,饮酒出来又被冷风一吹,一分酒意也要变作十分。她酒品极佳,喝醉了便到头睡去,任是山崩地裂在耳边也叫不醒。况且这废桥之下的桥洞本就偏僻无人,以致过了这么久都没人注意到桥下竟然还有人。 她一边向东走,一边向郁初光道:“昨夜出了些事情,我……好吧,是我孟浪了。小……楚玫说她有事情要跟我和无天交代,但是当时天色已晚,我们就约定早上去找无天,可是我心情不太好……总之打扰到你我很抱歉。” 郁初光想起上午楚玫和无天将她家门敲开时的样子和二人吞吞吐吐的言语,便知此事另有内情,心中虽仍旧气恼,也知不是责怪的时候,只拍拍她肩道:“我不知你们怎么了,但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事,左右我家的门给你开着呢。” 小谢感激的看了她一眼。 两人上了云路,郁初光变出一只蝴蝶来,向它道:“去找他们,就说人找到了,在我家见。” 小谢听了这两个名字,心头不禁一颤,却见那蝴蝶听了她的话,微微颤颤的煽动翅膀,吃力的飞走了。 两人回了郁初光在天悦的小宅中,小谢略略洗漱完,便听一阵敲门声传来。小谢重新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前,将手按在把手上。有那么一瞬间,她稍稍踌躇,随即打开了门。 无天站在门外,四目相对的片刻,她看见无天的眼中发出喜悦的光芒。她心中涌起一阵激动,正要上前一步,无天却又避开了她的眼睛。 小谢觉得自己心里的那座火山要爆发了。正在这个当口,轻微的一声“先生”从边上传来,楚玫也到了。 小谢清醒过来,让开身子,叫他们进来。 四人在桌边坐下,楚玫向郁初光道:“镜中先生说他还有稿子要写,既然人没事,他就不过来了。” 郁初光点点头,将姜粉、紫苏、红糖和今年的新茶一起放入茶盏中,冲了水分给三人,对小谢道:“喝吧。” 小谢假装没看见楚玫眼中隐隐的歉疚,端起来喝了一大口。她正要将茶盏放下,见郁初光仍旧面无表情的凝视着自己,只好乖乖把杯中的水悉数喝干,那特制的茶落进了她的胃里,一股暖流瞬间传遍了全身。 郁初光又给她满上,却没逼她再喝。 小谢双手捧着茶盏,过了一会,说道:“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她没看任何人,但楚玫知道,这是对自己说的。 楚玫在心里叹了口气,向无天道:“我曾允诺,一旦镜中先生的案子结束,我会将我隐瞒的事情说给大家。” 无天一直注意着小谢,任谁都能看出小谢现在的状态不对,她与楚玫的默契消失了。于是他冷笑道:“看起来你确实隐瞒了不少事情。” 楚玫道:“不错,其实我并不叫楚玫,我的名字叫樱娘,曾经是前首医女陈曦乐大人手下的医女。据我所知,首医女和王司的失踪,很可能是有人想杀人灭口!” 郁初光发出轻微的叫声,小谢和无天也不由正色,小谢道:“怎么回事?你仔细说来。” 楚玫道:“那个时候,我在首医女的身边做事。有一天下午,巨蝎大人突然过来找首医女求医。她说她日前受了内伤,一直在调理,本来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可这两天不知为何,伤势突然加重,请首医女给看看是怎么回事。首医女看了很久,始终找不到原因,便以为是自然的反复,巨蝎大人只好自认倒霉,就在她要离开的时候,无意间提到灵霄殿换了新的熏香,首医女忽然想到,可能是熏香影响伤势,便跟着巨蝎大人去了灵霄殿。” 无天听到这里,已然皱起了眉,问道:“那后来呢?” 楚玫道:“直到那天深夜,我回了卧室,都没再见过首医女。第二天首医女回来了,一切倒是如常。中午的时候,她对我们说她做首医女近二十年,还没有好好休息过,如今一切步上正轨,她过几日想出去散散心。她不在时,一应事务便由竹君大人过来料理。没过几日,竹君大人到了灵山,首医女便离开了。第二天夜里我睡着觉,突然听到耳朵边上有人叫我,我睁开眼睛一看,首医女竟然站在床边,我正要行礼,她却摇手示意我不要出声……” 三人听到此处,不觉已随着她的声音屏住了呼吸,仿佛自己此刻置身于四百七十余年前,灵山医女昏暗的小卧室里。 楚玫说到这里,道:“首医女给我看了一段记忆,几位若是还稍稍信得过我,就请闭上眼睛,让我将这段记忆以慧眼之术传给大家。” 郁初光第一个道:“真没想到,灵山之上的医女竟然也通晓此术。好,小玫,那便劳烦你了!”小谢与无天却不由自主的对视了一眼,又立刻避开。两人对楚玫心结未消,不肯轻易相信,但若要让他们放过此事,却又是决计不肯。 一时之间两人心中天人交战,一个想道:“小玫神色并不不对之处,或可冒险一试。”另一人心道:“灵山之内暗潮汹涌,若果真如此女所言,此事或可成为突破口,我不能不听”。 两人心中拿定主意,一齐道:“好吧。”顿了顿,又指着对方道:“不如我进去,他为我们护法。” 郁初光见她三人之间气氛怪异,忙打圆场道:“还我为你们护法吧,此地是我家,任是谁来,只要我在,也不能逾越。” 三人听了,均表示同意。于是进了内室,席地围成一个三角坐下。楚玫当先闭上双眼,小谢忽的起身,坐到无天边上,伸出左手与他右手掌心相抵,令真气在两人双掌之间游走。 无天知道这是连心结,可另两人在慧眼之中气息相通不致分离。这法术另一重用处,便是倘若有什么危险,两人可立即联手御敌。自小谢看破他的心思,他便有心回避,但此刻楚玫真假难辨,敌友未分,多一份安全自是极好。因着此故,他并未将手撤回,只叹了一口气,也将眼睛闭上。 小谢见他不曾拒绝,放下心来,也跟着阖上双目,观看其眼前的景象来。 第200章 提醒 陈曦乐恍然道:“元始天尊。”…… 小谢闭上双眼, 只见眼前是一间明亮的药室,阳光穿过糊着白纱的窗子,照在靠墙立着的药柜上。桌上整齐地排列着一排排芦苇纸, 每一张纸上都五钱木蝴蝶、一钱甘草、两钱山茱萸和半钱补骨脂。 一眉心生着红痣的半大的少女站在桌子的另一侧, 将这些药材一纸一纸的倒入药臼,用木杵研磨成粉, 再用纸包好。那少女用梳了两条又长又粗的辫子, 扎发的红丝带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飞舞,好似两只蝴蝶一般。 小谢觉得那她有些眼熟,便凑到近前去看她,看了一会忽的扑哧笑出声来:这面上还带着少许稚气的少女竟然是楚玫。 这屋里除了楚玫别无他人, 只有她的身后的一道帘子,似是通往内室。帘子里传来阵阵说话声,似有人在里头讲课授业。 小谢曾听元始天尊提及, 慧眼之中只能见施术之人所见。但楚玫既然见过陈曦乐的记忆,想必陈曦乐所见在此应当也能再现。于是她走过去试探着掀起帘子,果然一掀之下将帘子掀开, 露出内室里的模样。 这内室里也摆着一张桌子, 一女子带着几个医女围在那里,将一只被定在台子上的兔子开肠破肚,女子自兔子的肚子里挑出一节发黑的小肠,指着向其他人解释这黑肠子如何如何。她说完后, 将病变的肠子割去, 替兔子把肚子缝好。 第213章 小谢走进室内细细查看,只见那女子蛮腰纤细,肩膀瘦削,肌肤细腻如脂, 吹弹可破,俨然是个正值青春的二八少女。但观她在这气度之沉稳、手法之老练,却又绝非少女能有。 小谢正暗暗着此女必是修行有方去老还少之人,忽听外面楚玫道:“巨蝎大人,您今日来此是……?”跟着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我旧伤忽然复发,来势汹汹,想请首医女看看。” 楚玫将这句话传进室内,众女一时停下手中的活计,唯有那女子手上针走线绕,头也不抬的说道:“请她稍后。” 小谢明白过来,这女子必定就是陈曦乐了。 陈曦乐将手上的处置妥当,才举步出了内室。她与巨蝎坐到外间的椅子上,道:“请将手递给我。”巨蝎依言伸过手去。陈曦乐给她切了脉,问了些问题,又要巨蝎伸出舌头给她看舌苔,之后又切了一遍脉,说道:“你这伤势复发虽说不寻常,但我观脉象,并无什么不妥之处,想是病去如抽丝,只是反复罢了。我先给你开一贴药,你吃吃看,若有不适,立刻来找我。” 说着拿起纸笔给她写药方。趁着这个空档,巨蝎道:“这倒也是,我这几日一切如常,并未有什么不同之处。估计是病势缠人罢了。” 陈曦乐没有理她,叫来楚玫,将药方给她,要她去抓来,自己起身就要回去。她走了两步,突然停住,吸吸鼻子,转身问巨蝎道:“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巨蝎抬手嗅了嗅身上,莫名其妙道:“什么什么味道?嗯?是有个怪味。”她又嗅了一嗅,才推测道:“灵霄殿最近换了新的熏香,我负责防卫巡视,许是什么时候不小心沾染上的。” 陈曦乐问道:“换了熏香?什么时候的事情?” 巨蝎想了一下,道:“今天早上。” 陈曦乐道:“可否陪我往凌霄殿走一趟?” 巨蝎点点头,一伸手道:“请。” 陈曦乐嘱咐了楚玫一句,与巨蝎一道出了屋,上了云路。巨蝎几次张嘴,想与她搭话,却见她板着面容,目不斜视,也只好将客套之词收在肚中,默默前行。 她二人一路无言,行至灵霄殿内,殿中四角放着香炉,袅袅烟雾从中徐徐飘出。陈曦乐走到香炉跟前,拿手在烟上扇了一扇,摇摇头道:“不是这个味道。” 巨蝎道:“那就奇了,我从不用香料。” 陈曦乐闻言眉头不禁打了个结,她思忖半晌,问道:“你最近有什么东西换了新的么?” 巨蝎听了,不由失笑,抬起手来摆了摆,道:“我从不用那些香呼呼的东西。”她手摆的急了,冷不防从宽大的袖子中甩出一物,“啪”的一声甩在地上,在光洁的玉石上滑出去,停在陈曦乐脚边。 陈曦乐弯腰将那物拿起来一看,原是一卷天界布防文书。她正要将文书还给巨蝎,鼻尖突然一抖,面色微微一变,将文书贴在鼻子上头闻了闻,问道:“天界现在的墨换了?” 巨蝎被她问的莫名其妙,道:“那倒不曾。”陈曦乐声音骤冷,道:“这文书是写的?叫他来,我有话问他。” 巨蝎面色也微微沉了下去,道:“这就是我写的,墨是我自己做妖精时得的,昨天半夜三更的,公墨用尽了,偏生今天早上就要给佛祖看,我想起还有这个,才翻箱倒柜找出来用的。这墨怎么了?” 陈曦乐恍然,向她赔了个礼,解释道:“这墨是西凉所制,里头加了些香料药物,好使墨气带着隐隐的香味,其中便有晒干的冰心草。你压制伤势的药材里头,有一味蕙草。蕙草最怕阴气,冰心草却属阴寒之物,草的香气进了体内,会和蕙草相冲,扰乱体内的经脉,所以你的伤势才会反复。索性药剂里蕙草剂量不大,否则你现在只怕……” 她说到此处,停住了话头不再继续。若是寻常人,必定以为她是碍于忌讳,才将后头隐去,但小谢分明看见她顿住之时,面上闪过一丝异色,像是猛然间听到了什么骇人的秘辛一般狰狞可怖。但这丝异色在她芙蓉一般的面上稍纵即逝,仿佛从未出现,若非小谢对自己的目力极为自信,此刻她便要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 陈曦乐清清嗓子,用与方才一致无二的声调说道:“总之你伤好之前,不可再用这个墨。” 巨蝎见事情明朗,忙向她道谢,又为自己方才不耐的语气连声道歉,陈曦乐匆匆受了,告辞离去。 她离开灵霄殿,一路向西回了灵山。到了山脚下的接引寺前的林子里,绕了好大一段路踅到后门去。 她自后门溜入寺内,摸到一间禅房中,在禅房的床上盘着腿打起坐来。小谢跟着她在禅房中待到日头西落,月上中天。 一片寂静中,只听“吱呀”一声,禅房的门被人推开。小谢回身去看,进来的是一个三十上下、身着浅绿色衣服的女子。 那女子进了屋,脚步微顿,停了片刻,又向里走去。她走了两步,见到盘坐在床上的陈曦乐,面色顿时一松,笑着问道:“你怎么来了?” 陈曦乐听了,放下双腿,坐到床沿上,拍拍褥子道:“你坐下,我有事要跟你说。” 那女子见她面上带着严峻之色,点了点头,坐到她身边去,道:“你先说吧,我也正有事要跟你讲。” 陈曦乐道:“你记不记得军师曾经说过,西王母为了修补华山地脉耗尽了功体,若不是东华帝君及时找到她残存的一点元神,再用蕙草给她重塑身型,西王母就烟消云散了。” 那女子侧头想了想,道:“确有此事。” 陈曦乐道:“那年军师的葬礼过后,西王母娘娘突然旧伤爆发,以致魂魄险限与身子分离。我替她诊治,看得出来是阴气入体之象。那时她们从鬼界回来不久,若说在鬼界受了阴寒,生出这不妥来,也属寻常。只是……东华帝君因此事将西王母娘娘带回昆仑养伤,半途中却失去了踪迹,我总觉得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 那女子听了,点了点头,却没说话。陈曦乐察觉到她在凝神沉思,也不打扰,只瞧着她耐心等待。那女子沉吟了片刻,才道:“你接着说下去。” 陈曦乐将今日巨蝎前来的事情一一告知,末了道:“这事倒是提醒了我,似巨蝎大人这般用蕙草入药,若是误用冰心草,不过是伤势加重。但西王母娘娘身体是蕙草所作,只怕反应会更快,也更为剧烈。” 那女子眉头一凝,当下明了道:“你是说,此事是有心人所为?” 陈曦乐干脆利落道:“阿璇,你我之间,不说套话。我老实讲,是。”小谢早就猜到此女当是她讼师一行的祖师婆婆王璇,听到这里,又不禁瞧了她一眼,见她生的神清骨秀,一双眸子极为有神。 王璇听了陈曦乐所言,当下道:“既然如此,我也跟你说一件事。大鹏虽死,但他背后之人却一直没有出现,我多方探查,终于找到了一点线索。此人生前,曾与一人通信多时。你方才所言,让我更加确信此人便是幕后之人。” 陈曦乐恍然道:“元始天尊。” 她二人所谈之事桩桩件件俱是动心骇目的秘辛,任何一句流露出去,都能在这世上掀起一番惊天巨浪。小谢原在一边凝神细听,暗暗思索幕后的黑手究竟是何人。她乍闻此言,不啻于耳畔响起一声惊雷,心中又是莫名惊骇,又是义愤恐慌,数种情绪纠缠在一起,直叫她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她在一片熟悉又嘈杂的叫骂声中回过神来,见到无天出现在眼前。 他们两人都半跪在地上,无天一手紧握她的手,另一只抵在她的肩膀上,满心满眼都是担忧。见她终于安静了了下来,无天问道:“你还好吗?” 小谢推开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向前走了两步,陈曦乐和王璇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这段记忆被冻住了。 看着眼前的一切,小谢痛苦的捂住了脸。 第201章 西行 无天进入楚玫的记忆后,便找了个…… 无天进入楚玫的记忆后, 便找了个地方观察着这段记忆。他甫一见到那掺入冰心草的墨汁,立时想到西王母看完元始天尊的书信之后不久,陈年痼疾便在骤然之间发作起来。 元始天尊自是德高望重之辈, 明面上与他又从无过节, 但赢妖背后那影影绰绰的合作者,却始终隐约的指向元始天尊。因着此故, 他对元始天尊怀疑已久, 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并不觉得难以接受。 而待他听到大鹏背后那害死谢兰幽之人,便是元始天尊,登时想到自谢兰幽死后, 玄门果又重新得会权势,心中怒不可遏,几乎立刻要脱出慧眼之中, 冲上昆仑山去将元始天尊碎尸万段。 他正怒火高炽,忽觉手上传来一阵震颤,情知小谢心绪激动几将遇险, 暗叫不好, 忙顺着手上两人相连的术法,强行闯到小谢的慧眼之中。 他刚一踏入,便见小谢手足狂舞,口中怒喝着“撒谎”, 整个人已陷入癫狂之中。他冲上前去, 伸手抓住小谢,强行将她圈住,一边叫喊她的名字,一边逼迫她跟着自己慢慢俯下身去。 第214章 待她身子不再挣扎、呼吸渐渐放缓之后才将紧绷的手臂放松。 小谢没有回答他的话, 她将他推开,独自一个人蹲在这停住的记忆里与痛苦搏斗。 就像很久之前,谢兰幽失去那个叫红玉的女孩子的那一天。 元始天尊当然比不上红玉的一根小手指,但他是小谢的师尊。无天苦涩地意识到,就像红玉是兰幽最重要的弟子和朋友,元始天尊对小谢来说,也是亲近如同父亲的师尊。 他希冀自己可以安慰小谢,却不知如何开口。他很清楚,若一切果真如同王璇所查,他与元始天尊之间必有一战。 在他感到难过的这个时刻里,小谢已经重新站了起来。 “我们要求证这件事。”她对无天说:“也许你们有充足的理由怀疑天尊,但是这件事仍有疑点。” “还有什么疑点?”楚玫出现在窗外一根柱子后面,她径直从窗户翻了进来,面上带着几分歇斯底里式的咄咄逼人。她道:“还有什么有问题?您不能因为元始天尊是您师父,您就无视这一切!” 她打了个响指被冻结的时空又重新流动了起来。 王、陈二女丝毫不知方才有一场激烈的狂动发生在自己身边。 陈曦乐道:在“这样便对上了,西王母娘娘看过他的信后就出现了异状,而且,东华帝君与西王母娘娘失踪之后,仙党之中便是他一家独大了。动手的人是他,得利的人也是他,我真不敢相信我们竟然忽略了这么多东西。”她说着,心中不禁因自己的迟钝生出几分怒气,一掌击在床沿上,震得整张床发出“嗡嗡”的响声。 王璇按住她的手,起身走到门外看看,回来道:“现在生气也是无用,我们手上没有证据,无论如何都不能成事。当年东华帝君和西王母是在昆仑山脚下失踪,左右最近有一桩案子也在昆仑,我想去看看,说不定能找到些蛛丝马迹。只要有了证据,哼!” 陈曦乐急切道:“我和你一起去。” 王璇断然拒绝道:“你我一起行动,未免太扎眼了。你留在灵山等我的消息吧。” 陈曦乐哪里放心,她痴缠了一阵,终于叫王璇答应两人分头离开,在昆仑山脚下会合。两人敲定好种种细节,陈曦乐便趁着夜色离开了王璇的房间。 她刚一离去,小谢三人目之所及,顿时出现一阵迷雾。无天在雾蒙蒙的一片中,向前迈了三步,伸手一扣,拉住小谢的手。 在这短短的瞬间,白雾已然散去。周遭一切已换了天地,三人置身于一条长廊之中。长廊中段开了一个小口子,一条石子小径蜿蜒而去,伸入长廊外花园中的一间亭子里,梳着两条长辫子的楚玫提着一盏灯,和陈曦乐在亭中对谈。 小谢与无天一见此景,心中疑窦顿起,均想道:“为何这次不像方才那般,令我们直接置身于那亭子中?”但她二人谁也没有将这疑惑宣之于口。 小谢径自向亭中走去,无天紧随其后。两人到了亭中,只听陈曦乐道:“总之昆仑一行不宜声张,恐会打草惊蛇,但此行只怕不会顺利。告知你此事,便是为防生变。一旦有变,仍有人能明白真相,追查下去。” 月光下,楚玫的脸色颇为古怪,她问道:“那除我以外,可还有谁知道此事?” 陈曦乐摇摇头道:“除你以外,别的人我都不信人。告诉你这件事没人知道,就连阿璇也不清楚。” 楚玫闻言,眼神不由闪烁了数下,沉寂了片刻之后,她郑重其事的向陈曦乐行了一礼。 小谢忽然感到一阵违和,但不容她细想,方才的白雾又再次袭来,小谢被一股柔和的力量自背后一推,顿时脱出慧眼。 她睁开眼睛,望向楚玫,楚玫也望着她。半晌之后,小谢道:“楚玫,你当真以为这中间没有疑点吗?” 楚玫嗤了一声,似是不屑有似是不解,她说道:“遭人怀疑的是他元始天尊,首医女和王司去了之后就再没回来,先生你告知我,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疑点?” 楚玫之言辞激动,令小谢不由怀疑下一个瞬间她就会扑将上来。无天也道:“我们如今都是灯下黑,你到底看出了什么,不妨说来听听。” 小谢便道:“陈曦乐没有告诉王璇,她会想起此事当是因为巨蝎旧伤复发,是不是?” 楚玫道:“自然没有,先生不是都看到了?” 小谢没理会她,看向无天,解释道:“王璇和陈曦乐的时代,灵山的暗流尚潜伏在水面下。你记不记得你告诉过我,赢妖和……元始天尊之间,有可能既有合作,又互为仇敌?” 无天心头忽然一紧。 小谢道:“赢妖在灵山最大的支持者就是巨蝎。这件事未必是巧合,或许这是个计谋,让赢妖能够借王、陈之手,除去元始天尊。毕竟,一旦元始天尊真的坐实了‘杀死谢兰幽的凶手’之名,以目前的形式,他会成为三界公敌,阐教、甚至是仙党都会受到牵连。这样一来,最大的赢家又会是谁?即便现在此事不成,王璇失踪,巨蝎一个不懂律法之人调令监察司。竹君被暂时调来接管病坊,后来又被调走,补上的人是赢妖的再传弟子,这样的事件中,得力的又是谁?” 小谢这一番话说下来,二人面上表情已是大变。小谢见了,叹道:“我不是在为谁说好话,我只是在说,这件事过早下结论未免轻率,我们应该考虑另一种可能。” 楚玫还要说什么,却听一人道:“对不起,你们谁能先给我说说出了什么事?” 三人一齐转过头去,只见郁初光坐在一边椅子上,膝上放了一柄长剑,正疑惑的盯着他们。 三人脸色齐齐一红。 他们在慧眼之中陡经变故,个个心情激荡,竟将为他三人护法在旁的郁初光给忘记了。此时听到这声音,才想起她还在侧,尚不知发生何事,顿时窘迫难当。 小谢走过去,低声将在慧眼中看到的种种讲给她听,郁初光听罢,面上带着一丝讥讽,却是什么也不说。 楚玫道:“郁夫人,你素有主意,你倒说说,这是是怎么回事?” 郁初光瞧了他们三人一眼,走到门边去,将门打开,道:“你们谈也谈了,可以走了。”楚玫不防她这般冷淡,心中微急,正要质问,小谢与无天却陡然上前,一人抓住她一边胳膊,将她拖出门外。 郁初光见他三人出了门,便要将门关上,小谢伸脚挡住,道了一声“保重”才离去。 趁着她跟郁初光道别无暇钳制,楚玫一把将无天也甩开,好在她为人聪明,此刻也看出不对,拿眼睛扫一扫四下里,悄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小谢道:“此乃郁初光私事,我们不便告知。我只能跟你说,她既如此反常,这件事必有蹊跷。说不定……”她想起郁初光当日含含糊糊的话,心好似被一只寒冰做成的手紧紧攥住。 她与无天的目光在半空中碰到,知道他也和自己一般明白了。这个认知不禁让她感到胃里被塞入了一块巨大的冰块。 无天道:“陈曦乐和王璇是在昆仑山中失踪的,我们得去查一查。” 楚玫当下点头,又问小谢道:“先生,你去不去?” 小谢稍稍踌躇,还是应道:“事不宜迟,可有要带的东西?若是有……”她话未说完,无天与楚玫都摇了摇头,小谢道:“好极了,既然如此,我们现在就走。” 三人纵身上了云路,一径往西去了。 第202章 胎记 她亦曾疑惑为何元始天尊会收一个…… 他三人上了云头, 还没走两步,只听云下传来阵阵凄厉哭号,那哭声宛若摄心魔音, 直扯得人心肺俱裂、神魂皆丧。 小谢闻声, 脚下顿了一顿,拨开云头向下看去。白云层层叠叠向外散开, 露出人间之景。 那是一个不过十二三岁的人界小姑娘, 她抱着一只花布包袱在州府大门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无天挣扎了一会,向她道:“我们还是快走吧,灵山不改变,管这些眼前之事永远是扬汤止沸。” 小谢却沉默了, 她思索片刻道:“你和小玫去吧,我必须去看看。”说着调转云头,就要往下界去。无天上前两步, 竟抓她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向下界飞去。 楚玫静立片刻,见无天不言不语, 不动不摇, 便道:“先生总说,若是眼前之事都管不了,那就莫要提长久了。佛祖,您的眼前之事是什么呢?” 无天闻言, 侧过头来, 意味深长的瞧了她一眼,楚玫心中无端一虚,正要说什么将眼前之事带过去,无天却转身拂袖而去。 楚玫定在原处, 心中忐忑难安,缓了片刻,才追了上去。她追到无天身后约五、六步远,便放缓脚步,不再往前,只慢慢缀在后头。 两人这般古古怪怪的走了约半盏茶的功夫,只听背后阵风袭来,小谢的声音自风中传来:“你们两个等等我。” 无天闻声倏地停下脚步,他转过身,只见身前云头滚滚,翻涌如浪,忽而一条巨龙破云而出,腾到天上。那龙的身子冲上碧空,尾巴轻轻一摆,随即调转头来,盘旋而下,停在云上。那龙双目如炬,须发在风中炸开,凌乱的飞扬着。小谢坐在那龙巨大的犄角之间,她将眼前的龙鬃拂开,一跃而下,落到两人身前。 第215章 无天上前迎了两步,道:“你……那小姑娘呢?”小谢拍拍那龙,那龙发出一声长啸,转头绝云而去。 无天这才正眼看了看那龙,不禁道:“好俊的幻术,这是谁的手笔?” 小谢道:“白凤儿的,我在州府门口遇见了她,小姑娘的事情她管了。” “她?”无天听出自己声音中的惊诧。小谢道:“这人心肠不错,就是跟错了师父。今日我观其言行,她和巨蝎,怕是彻底的一拍两散了。” 无天见她说到“师父”二字,眼中神色黯了一黯,心中又是难受又是生气,冷淡道:“似那种师父,断了才是一件好事,咱们走吧。”小谢满心心事,并未注意,只胡乱点了点头,跟着他向西走去。 他三人一路西行,沉默无言,宛如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待昆仑山出现在脚下,楚玫才指着一处云雾缭绕的断崖道:“就是那里了。首医女跟我说过,她和王司会自此处悄悄入山。” 三人便低下身去,缓缓降下云头,落在断崖上一棵古松边。楚玫低下头去,摸索了一会,道:“你们看这里。” 小谢与无天凑上去,只见她手中拿了一块灰白色的小石子。小谢对着那上宽下窄一头尖尖的石子看了半晌,问道:“此物有什么特殊吗?”楚玫道:“这是首医女和我约定好的信号。放一块这种小石头,表示她们来过这里,尖头对着她们下一步要去的地方。” 两人听了,这知这么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竟是约定的信号。楚玫又道:“这里已经被发现了。”她指指古松树底部,那里有一小块地方像是在阳光下泛着的油花。 小谢蹲下去,伸手摸了摸,触手之地极为光滑,仿佛被细心的工匠打磨了无数遍。“没有树皮。”她说。 楚玫道:“扔下石子的地方,首医女会在附近做一个记号来迷惑敌人。当年我刚找到这里来的时候,这里就没有树皮,看上去像是被松鼠兔子之类的动物啃掉了。” 小谢起身问道:“石子指向哪里?”楚玫指了指地下,轻声道:“是立着的。” 无天听了,走到悬崖边向下看了看,道:“崖下有条小路。”说着纵身跳了下去。楚玫小心翼翼的看了小谢一眼,颤颤巍巍道:“要不我带您下去?” 小谢万想不到传说中的陈王二人竟是如此刁钻,心中哀叹一声,道:“我自己能行。”跟着走到崖边,向下一望,下头三丈之处却有一条只能容一人通过的小路,再向外去,便是云雾缭绕飞鸟绝迹的无底深渊了。 小谢心中颇有些没底,正暗暗给自己打着劲儿,却见无天缓缓走到她脚下,抬头望着她,伸出一双手臂。 小谢道:“你干什么?”无天却只说了五个字:“放心,有我在。” 小谢顿觉一口气吊在中间不上不下憋的难受,但楚玫在侧她又难以质问,只得抱着早跳早了的心态跳了下去,被无天接了个正着。 小谢靠在他怀里,低声道:“你就是喜欢我。”说罢,也不看他的脸色,自顾下来,拉着他走开七八步,避开正要下来的楚玫。 楚玫落了地后,直接示意两人向前走,三人便一个跟着一个,沿着这条羊肠小道前行。转过一个弯后,道路豁然开朗。楚玫抢步到前头,带着两人向山深处走去,一边走,一边给他二人解释当年自己怎么找到这些路标,又是怎么一个人向深处走去。 大约两三个时辰后,三人到了一片开阔的空地上,楚玫道:“当年的线索到了此处就中断了。” 小谢看看四周,三人身前是一条约莫一人宽的小河,其余三面俱是空旷之处。她道:“会不会是此地太空,故而没有留下标记?”这话她自己都觉得蠢,却是眼下唯一向好处的去的猜测了。 楚玫苦笑道:“不瞒先生,当年我亦抱着一份侥幸,但往四下搜索,仍是没有踪迹。” 小谢皱眉道:“我说过了,莫再叫我先生。”楚玫面色一黯,笑道:“是我不好,您莫怪我。” 无天道:“现在已近申时,我们再搜一遍,若仍找不到线索,今日便就地休息,一切明日再说。”两人应了,分别散去搜寻。 半日下来,却是什么都没有找到。于是三人便在河边生了一把火,沿河安顿下来休息。 只是这一两日来,他三人亲身所历种种委实过于离奇,便如身在惊涛之中,被巧合般排山倒海而来的巨浪挟着向前一般。此刻巨浪乍缓,三人稍稍得了片刻喘息,但身边之人立场难辨,各种心事复杂直至,以致难以入眠。 小谢强行闭着眼睛养了一会儿神,便坐了起来。她隔着火光,怔忪的望着楚玫被火映成粉色的面庞,愣了半晌,轻声问道:“楚玫,你睡了吗?” 楚玫睁开眼,起身摇摇头。 小谢向前挪了挪身子,低声道:“我有件事想问你。” 楚玫道:“您问吧,能说的我一定说。”小谢道:“你对我和无天说了这么多秘密,但有件事你一直没说。” 楚玫道:“我没说什么?”小谢道:“你没说你为何要跟着我。” 火光下,楚玫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 小谢道:“小玫,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很庆幸自己身边有你这样一位贴心的助手,我也一直以为我们的情谊是我拥有的最宝贵的东西,但这些却都是假的,我非知道这是为什么不可。” 楚玫咬了咬唇,道:“世上之事纷纷杂杂,有些事知道不如不知。” 小谢道:“好与不好不是你说的算,我只求一个答案。” 楚玫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我便将这件事和盘托出,信与不信,您自己判断吧。”说完,她不待小谢答话,便道:“自从首医女和王司失踪之后,我就疑心上了巨蝎,时时留意她的举动。我发现她和赢妖在秘密的会面,于是想办法偷听。那一天我听到她们说提到元始天尊不知为何一直在找一个人。” 她说到此处,轻轻瞥了小谢一眼,眼中神色带着深深的不解,又接着说:“此人是男是女,年岁几何就连元始天尊也不知情,只知那人左肩胛上有一个紫色的卷草胎记。” 小谢听了,一时失神,忽觉指上一痛,竟是手指不知不觉间触及火堆,被火舌灼出了一个黄豆大小的泡。她没去管那泡,只问楚玫道:“你又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楚玫道:“我为寻找首医女和王司的下落曾多次出入昆仑山,当日你落下云头,衣服被树枝刮去一片,背后胎记露出,那是我离你不过数尺远。我本欲将你带走,却没料到元始天尊恰在近左,他看到胎记,面上狂喜难掩,再三确认之后,才将你救起,这是我亲眼所见。” 元始天尊对妖族多有不屑,言必称“披毛戴角,湿生卵生”,这是小谢亲见。年幼之时,她亦曾疑惑为何元始天尊会收一个妖族之后为关门弟子,腹内多有揣度。如今乍闻此事,不知是否因早有隐约之感,心中除却荒凉,竟是再没有半分波澜。 第203章 喜欢 我无法忘记兰幽。 楚玫见她不言不语, 心中颇为不安,想了半晌,竟是不敢久坐, 借口身有倦意, 挪到十步之外躺了下去。 小谢随手自地上拾起一枝树枝,轻轻拨弄火堆。她在昆仑山愈加寒冷的夜晚中坐了许久, 久到周围已是一片静寂, 就连虫鸟之声也几不可闻了。就在她要沉沉睡在这一片静寂中时,忽听到背后传来“咯吱”一声。 小谢猛地一惊,尚不等回过头去,熟悉的、若有若无的兰花气息已飘至她身畔——是无天。 无天在她身边坐下, 顺手接过她手中的树枝。他翻翻火堆,看着火星飘忽不定,开口问道:“你有心事?” 小谢轻轻“嗯”了一声, 却没细说。无天便将话题岔开,问道:“今日那少女,是怎么回事?” 小谢见他不追问自己, 心下暗暗松了一口气, 又不禁忧心忡忡道:“郁初光曾对我说过,国中多蠹虫,国库只怕已是拙荆见肘,今日看来, 事情只怕比她想的还要严重。” 她望向无天, 道:“那少女的妈母亲,是天悦近郊河西村的医女,河西有矿山,村民多赖以为生。但常年在矿山开采, 呼吸之间俱是石末,极易得上肺病,按律来说,这便是因公而病,矿山老板是要管的。” 这条律令谢兰幽在时曾与王璇多次说过,无天自是一听便知,只是讼者,争也,这种一眼可见之事,又有什么好争议的呢? 小谢道:“去年河西矿上有十七人病倒,那医女一瞧便知是这病,偏生矿工找老板出钱之时,老板说他们根本没病,是医女与他们勾结来骗钱,反把医女告了。” 无天皱眉道:“我知你素来怜惜弱小,但……有没有可能,当真是这医女与人勾结?” 小谢摇摇头,低声道:“我只盼着是,但此案来回换了五波医者,一共十三人,除了矿山老板请来的大夫,其余不管是河西村的、天悦府的还是私人请来的,都异口同声说是病,区区几个下矿挣钱的矿工,真有钱买动这么多人吗?可若不是他们……” 第216章 她声音低了下去,几乎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若不是他们……只是一个矿上的老板,就能令天悦州府大人为他抓这么多人入狱,为他修改病坊记录,那也未免过分的手眼通天了。” 无天冷声道:“官商之间若果是如此,三界只怕尽是表面好看,内中已经腐烂不堪了。” 小谢从他手上拿过已烧成火棍的树枝,轻轻拨了拨火,苦笑道:“我原来想,三界困苦生灵如此之多,盖因无人懂法,明明是正当所得,却不知如何保护。若有一人肯为他们出头,一切定能迎刃而解。” 无天含笑道:“所以你去做了讼师。” 小谢点点头,露出一个不知是哭是笑的表情,道:“但我错了,到头来我还是什么都做不成……谁也保护不了。我帮了一个人,可同时却有更多的人是我帮不了的……除了看着他们痛苦下去,我竟毫无办法。” 她言语之中,挫败之情油然可见,无天叹了一口气,道:“你可知,有一个人,也曾与你一般,她以为人之善念超乎寻常,便想用善意帮助整个世界,却没想到人心的贪婪丑恶亦是如此。” 小谢看着他,问道:“那她最后怎么做的?“无天没有回答,反问道:“若是你,你会如何?“ 小谢沉吟片刻,道:“人心从来复杂难测,善意恶意都在旁侧伺机而窥,单凭善心压制恶念并不可取。以我之见,当制定规则,令人行善则有所获,为恶必得惩处。人心本就趋利避害,如此一来,或可安定。只是凡有规定,就难免有空子可钻,最怕制规之人、监察之人与违规之人勾结成奸,祸害苍生。” 无天又问:“以如今灵山的局势,你的想法怕是难了。” 小谢道:“也没什么好怕的,这锅粥烂了,大不了起锅再来。” 她话一出口,方觉有些略微的不妥之处,岂料无天抚掌道:“说得好!” 小谢不解道:“哪里好?” 无天道:“吃谁家的饭,端谁家的碗,本就该是如此。他们食人间供奉却高高在上,便怨不得碗被人砸。” 小谢笑道:“如此说来,你我的心竟是在一处了?” 无天点点头,道:“你是这世上第二个与我如此相契之人。” 小谢听了,脱口问道:“那第一个是谁?” 无天面色忽的一暗,小谢心中立时明白过来第一个自是谢兰幽了。她暗暗怪自己如此不经意,勾起了无天的心事,一面却又理直气壮起来:无天分明喜欢自己,谢兰幽又已经过世多年,何必让一个已死之人横亘在自己与无天之间?今日既然勾起了无天的心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便将话说清楚,成也好,不成也好,莫要再拖拖拉拉。 打定主意,她便问无天道:“你说你与我如此相契,你心中也分明是喜欢我的,那你为什么要赶我走?” 无天张了张嘴,却是说不出话来。小谢又问道:“是因为谢兰幽么?”无天的脸色白了一白,半晌,无声的点了点头。 小谢心中一酸,她忍耐着从未感受过的酸楚,问道:“你喜欢她,所以不能接受我,是这样么?” 无天踯躅着,似乎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小谢却将身子向前逼了逼,好似在说她是决计要在今天、在此时此刻要到一个答案。 片刻之后,在令小谢窒息的沉默中,无天又点了点头。 小谢身子一软,险险瘫倒,无天急忙来扶,小谢避开他的手,两人在无声中僵持着。小谢强自将泪意收回去,问道:“我最后再问你一件事,你为什么……谢兰幽……你为什么要为她守身如玉呢?” “我可真蠢,”小谢心想。“当然是因为她是那么好,好的他不想多看别人一眼,哪怕是他喜欢的姑娘。这个问题真是自取其辱。”她在心里自嘲道:“我并不是真想知道答案,我只是不甘心罢了,太丑陋了,小谢,这个问题把你的丑陋暴露无遗。” 然而无天面上却闪过一丝惊愕。 “什么?”他说:“我没有……我从来没有……守身如玉。”他艰难的说出那四个字,“我并不是……” 小谢抬起眼,她的眼中头一次对无天升起了几分怒气:“那么是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愿意接受我?别告诉我你不喜欢我!” “我无法忘记兰幽。“无天不假思索的说:“但是我却喜欢上你,你们太像了,有的时候……有的时候我会想,我为什么会喜欢上她?是因为她像兰幽吗?”他直视着小谢:“如果我因此而喜欢你,我会觉得……觉得这是一种安慰。但是那不是喜欢,我爱你,那是和很多年前,不,是和迄今为止我对兰幽怀着的感情是一样的,这让我觉得卑鄙、难以忍受,我在践踏我对你们感情,你明白吗?我做不到,我没法坦然地接受这一切。” 他将自己所有的隐秘对着面前的女子一一说出。那些那些压抑许久的顾虑和感情,终于找到了一个洞口。随着那些话语在舌尖上倾吐而出,无天感到心中负重渐渐离他远去,久违的轻松降临,就像一个旅行许久的人终于找到了归家的路。 但我一定伤害了她。无天看着小谢,感到心尖传来阵阵难以言说的钝痛。眼前这个人受到伤害,哪怕只有一点点,也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事。 然而这却是我造成的。无天沉浸在无法自拔的自责中。然后他惊愕的发现小谢居然笑了。 她叫了一声他的名字,笑着叹了口气,轻轻摇着头,问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无天不解的望着她,弄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 小谢努力收起自己脸上乐不可支的神情,问道:“你究竟喜欢我什么?” 无天道:“哪里都喜欢。” 小谢道:“不行,你非得说出来,你最喜欢我什么?” 无天微皱起眉,沉思片刻,摇摇头道:“我还是哪里都喜欢。” 小谢道:“那我和谢兰幽,是哪里都像了?” 无天摇摇头道:“不是。” 小谢追问道:“那我们哪里不像?” 无天道:“兰幽她比你平和,她要做的事情,无论无何也不会改变心意,但她行事却没有你激进,也不像你这般狡黠。她……她也从不在这些私事上多加追问。” 小谢轻轻哼了一声,道:“那你喜欢我做事又激进,又狡黠,还会追着你问你的私事吗?” 无天点点头道:“也喜欢,你身上没有一处我不喜欢。” 小谢道:“可你喜欢的激进狡黠都不是谢兰幽的,你喜欢我和她相似的那部分,也喜欢不相似的那部分。你若真是拿我当替身,怎么会连不一样的部分也喜欢呢?” 无天微微一怔,男女之情对他来说委实陌生之至,他只知自己决计不能将小谢当做谢兰幽的替身,却从想过自己对小谢满腔之情,是否是因相似移情之故。 小谢见他愣住,嘴上不由带了三分气恼,她说道:“你就是喜欢我,跟别人没有关系。承认了吧,就算没有谢兰幽,你也会喜欢我,你就是喜欢我们这类人。要我说……”她停下下话头,看了无天一眼,道:“这话有些不妥,你想不想听?” 无天不知什么话竟让她说出“不妥”二字,但他知她素来有分寸,便道:“妥不妥还要你说出来才知道。” 小谢道:“那我可说了,要我说,我也好,谢兰幽也好,你就是喜欢我们这种。谢兰幽很幸运,她遇见你在前,你才会疑心是不是把我当做替身。要是易地而处,你先遇到我,今天就该疑心是不是将谢兰幽当做我的替身了。” 无天听到最后一句,顿觉心惊肉跳,高喝一声道:“别胡说!什么易地而处,兰幽已离我而去,你还想把你自己搭进去不成?” 小谢见他听了这话仍是先关心自己,竟对一句随口臆测之言也耿耿于怀,心中甜了一甜,道:“你还不承认你是喜欢我?” 无天被她问的心中一窘,这事在他心中徘徊甚久,眼下他实是转不过弯来,索性岔开话题道:“那小姑娘最后怎么样了?你追上我们,她可怎么办?” 第204章 王陈 小谢心中悚然——那是一只人手!…… 小谢见无天手忙脚乱至斯, 心中暗暗发笑,便随他转开不再提此事,回答道:“我听那姑娘说完, 一心想为她申冤, 但又放不下你们,正巧碰到白凤儿到州府衙门送卷。她听了此事, 说是义愤填膺也不为过, 将这事揽在身上,又化了纸龙送我追上你们。” 无天道:“你放心她?” 小谢道:“我信得过她。她是个心怀百姓的好人,与巨蝎本就不是一路,不过是一直被师徒之情误导糊弄罢了。日前我与她见面, 心中便知她与巨蝎,早晚有一日如我与……唉,师父领进门, 求道在个人,这也是常有的事。” 无天知她又想起与元始天尊决裂之事,便出言安慰道:“你想不想听我讲个故事?” 小谢正心有戚戚, 听了此, 忙点点头。 第217章 无天便将三万三千又五百年前自己外出传道,度化三个难缠却被逐出佛门的旧事讲给她听。 小谢听了,叹道:“优婆罗陀这般不讲道理,你心里一定是很难过的。” 无天怔愣了片刻, 缓缓点了点头。以往听到这个故事的人, 无不叹优婆罗陀刻板愚昧,叹他无天遇人不淑,命中有此一番遭遇。却从未想过,一个被师尊抛弃的僧侣, 一个发现可敬长辈竟是如此黑白不分之人的僧侣,心中是天塌地陷后留下的空洞,当是何等噬人。 他凝视着小谢火光下玫瑰色的脸庞,发觉自己与小谢离得竟有这般近。近的他可以看到小谢眼中和火光就缠着的粼粼波光,近的他可以听到小谢心中阵阵的哀痛。 “发生了什么?”他问道。 小谢眨眨眼睛,笑道:“什么什么?” 无天凑上去,抬手轻轻拂过她的眼角,指腹感到隐约的湿意。 “发生了什么?”他又问了一遍,解释道:“你很难过。” 小谢侧过头去,轻轻擦擦自己的眼角,笑道:“也没什么大事。” 无天见状,心知她不想提起,便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我在这里。” 小谢点点头,笑道:“我知道。”沉默了片刻,她又道:“无天,你见多识广,你知不知道,有什么人身上会有卷草纹状的胎记?” 无天凝神细想,似乎隐约之中有些印象,但那点细微的痕迹便如大雁飞过的天际,只是一晃,就消失不见了。 小谢问道:“你也不知道?” 无天道:“我略微有些印象,只是……实在是想不起来。” 小谢问道:“和妖仙之争有关系吗?” 无天笑道:“若果是如此,我绝不会想不起来。”他说了这一句,猛然想起这个说法自己似是听人所言,便沉浸在回忆中,大海捞针一般的搜寻着过去的记忆。 小谢见他想的仔细,自己便在一旁守候着火堆。 不知过去多久,东方已微微露出鱼肚般的白色,无天忽道:“是陈曦乐!”不等小谢问他,他便对小谢道:“我想起来了,那是我受伤卧床的时候,陈曦乐在看护我,半睡半醒之际,我听见她自言自语说道什么草生着卷草胎记,大约是用过这种草的人,身上会生出卷草状的记号。” 小谢摇摇首道:“那便不是了。” 无天道:“怎么了?” 小谢张张嘴,还是觉得话堵在自己喉咙之中,难以吐露,于是又叹了口气。 无天道:“若你不想说,那便算了。不过你记得,我永远在这里。” 小谢向他笑着,柔声道:“我知晓。” 他二人对视之间,突闻身侧一声翻身声,楚玫伸了个懒腰,从草地上坐了起来,揉揉眼睛,惺忪着转向两人,说道:“你们都起了?我们继续?” 小谢与无天对视一眼,一齐起身。小谢道:“方才我趁空想了想,昆仑山下有一片长满野菊花的山岗,眼下我们没有线索,不如去那里看一看。” 楚玫道:“你若是说西王母与东华帝君的失踪之地,我已去看过了。丝毫没有发现。” 小谢道:“咱们再去看看,或许你一个人有所疏漏也未必。” 眼下既无其他线索,楚玫也知道点点头道:“那好吧。” 三人一路向南去,走了约莫半日,过了昆仑仙境与凡世的交接线,还没走几里地,天中突的飘来一朵乌云将日头遮住,连打个闪电的功夫也不曾有,大雨已是倾盆而下。 小谢道:“快找地方避雨。”说着拉起无天拔腿就跑。 楚玫在极度无语之中给自己拈了个避水诀,慢步沿着脚印向二人跑开的方向追去。 小谢拉着无天跑开,只是不想楚玫见到他施咒的样子察觉什么。哪知她跑着跑着,却在冥冥之中感到附近有种熟悉的气息,竟好像在久远之前,远在她尚在母胎之中便已经与她骨血相连。 那气息朦朦胧胧,时断时续,像是雾中花、水中月一般,明明看的见影子,却偏偏叫人迷失方向。这样的拨撩令小谢反常的失神,她几近忘我的放足狂奔,竟对无天近在咫尺的呼唤充耳难闻。 不消片刻,小谢终于停住了脚步,渐渐回过神来。她感到无天的手扶着她的肩,将源源不断的真气传过来助她平复躁动的内息,隔着一层柔软的布料,她的左肩胛那卷草纹的胎记处有一丝微烫。 小谢惊讶的注视着四周的一切:这是一个低矮的山洞,岩壁上生着一层深绿色的黏滑苔藓,洞径很窄,直通向里,消失在一片漆黑的幽怖之中。 片刻之后,无天将手收回,问道:“你方才是怎么了?” 小谢回身摇了摇头,道:“我不清楚,只是下意识想到这里来,就好像……”她想了想,找出一个合适的形容,“好像突然之间,有什么东西在召唤我。” 无天挑了挑眉,问她:“现在呢?” 小谢转头往往消失在黑暗中的径道,道:“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 无天伸出手,在掌心处化出一道火苗,火光跳动在他的掌心之间,将两人的被扭曲的影子映在岩壁上。无天说:“走,我们进去看看。” 他侧了侧头,道:“你留在外面等着。”楚玫应和的声音自背后传来,小谢这才发现她守在山洞口。天光照射进来,将她整个人照的只剩下黑色的剪影,与黑青斑驳的岩壁融成一体。 无天拉住小谢的手,就像小谢刚刚挽住他那样,举着火向洞里走去。 没迈出去二十步,两人就尴尬的停住了脚——这洞穴看着幽深如许,像是什么太古凶兽蛰伏之地,哪知实际竟是如此浅薄,只不过是成人二十来步的路程罢了。 两人站在岩壁之下,向外看去,潮湿的岩洞在火光下一览无余,丝毫没有隐秘可言。楚玫站在洞口,看着手脚尚维持在戒备状态的两人,一脸难言之态。 无天不死心的施放了几个术法,用以探查洞内是否别有洞天。形态不同的乌紫光芒依次闪过,什么也没有发生,片刻之后,一阵风卷着一片被雨水打湿的枯叶自洞外刮进来,飘飘然落在地上。 饶是楚玫活了上万年,也没遇上如这般让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尴尬境地。 就在她搜肠刮肚的找词想把此事一带而过时,无天问小谢道:“你还是觉得不对劲吗?” 小谢点点头,松开无天的手,在虚空中试探摸索着说道:“我总觉得,有什么人在注视着我们。” 就在这时,她感到手心中一阵微凉,似乎摸到了什么草叶编织的柔韧之物。 她侧头看去,她的手正凌空摸索,手上空无一物。 小谢屏息凝神,顺着那草编的东西继续摸索。那东西大约两指宽,上有硬硬的、不规则的花纹凸起,就像是她幼时随手编制的香草手链一般。 紧接着,她的手指尖触到一个温热而柔软的东西,还不等她继续下去,那东西已将她的手紧紧包裹起来。小谢心中悚然——那是一只人手! 然而,还不等她挣扎,那只手已将她松开,只虚虚窝着,片刻之后,又稍稍紧了一紧,一根手指轻轻在她手背上划出字迹:“救我们出去。” 小谢倒吸一口气,这里竟是个关人的牢狱! 无天见她神色不对,忙问道:“怎么了?” 小谢道:“有人被关在这里,就在我的手边上。” 无天闻言,立刻上前摸摸她伸在空中的手,摇摇头道:“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小谢皱眉,摇摇头示意他噤声。她感到那不知名的被囚禁者又在她手背上写道:“我们有两个人,请使劲将我们拉出去。” 小谢读出“两人“,猛然一激灵,问道:“你们是谁?” 那人写道:“陈曦乐和王璇。” 第205章 逝光 谢兰幽是死于元始天尊和赢妖的连…… 小谢万万想不到, 楚玫遍寻不得、失踪了近五百年之久的王璇和陈曦乐就在自己的掌心之间。 她想起来了,这个山洞她曾来过!那是很多年前她还在昆仑山学艺的时候,有一次练习术法时, 忽然看到一只漂亮的白蝴蝶, 追逐着来到此处。她还记得那天,记忆里一向疼爱自己的师尊第一次大发雷霆, 怒斥自己散漫懈怠, 不堪为徒。那一天,她跪在小屋前,扣了不知多少个头,许诺自己再也不会乱跑, 才换来元始天尊微微缓和的脸色。 随着久远记忆的醒来,冷汗也顺着脊柱从背上滑落。此地是昆仑山脚下,西王母与东华帝君失踪之处近左, 陈、王二人追寻而来,又被囚禁于此,这幕后之人, 随着元始天尊那难消的盛怒, 只怕已是呼之欲出了。 一行泪自她眼中流下。 她反握住那人的手,使劲将那人向外拉,用力之大,几乎要使她臂膀脱臼, 骨骼相接处的疼痛, 几乎要宣泄出她一生的委屈。 很快,虚空中一个年轻女子的虚影被她拽了出来。楚玫一见那影子,大喊了一声“首医女”,扑将上来。 第218章 陈曦乐半截臂膀犹处在看不见囚笼里, 小谢松开她的手,抢前一步拽住那半截臂膀,向外一拉,将抓着另一个高挑的虚影胳膊带人一起拉出。 那虚影晃了晃身子,扶着岩壁站直,向无天略略躬了躬身,却只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无天见二人虚弱至斯,便阖了一阖掌心,一朵黑莲缓缓浮起,将二人的魂魄收入其中。 小谢的手直哆嗦,瘫倒在地,依靠着岩壁休息。 无天深色复杂的注视着她,他底下身去,坐在她身边,打算静静的陪着她,直到她恢复过来。 然而就在此时,他的元神中响起一声轻笑。那笑声有些熟悉,像是在哪里听过,带着几分刻薄又轻快的讥讽之意,刺得人耳膜发疼。无天扬了扬眉,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小谢已像挨了一鞭子一般跳了起来,脸色煞白的问道:“你们听见了吗?” 无天看见楚玫点了点头,忽然感觉胃里塞满了冰块,他明白那笑声为何有些耳熟了——那是郁初光的声音。 小谢踉跄着爬起来,跌跌撞撞的向外冲去,她一脚踩在湿滑的苔藓上,“坪“的一声摔在地上,牙齿磕在嘴唇上,磕出一个深深的血印。 她挣扎着站起,脚下一软,复又摔倒泥水中,雨水、泪水和带着苔藓的泥水混着血水,在她脸上画出滑稽的图章。 郁初光一边看着早上送到的邸报,一边从果盘中拈着果脯吃。 今天早上刚出炉的报道会在三界掀起巨大的浪涛——郁初光直接在报上揭露了百姓存在病坊账户中的那些钱是怎么被肉食者偷走瓜分,以至于百姓有病无药医只能活活等死的。 有些人要倒大霉了——那些对着百姓救命钱和养老棺材本下手小偷强盗、那些有权有势却恨不得榨干穷人骨髓的恶棍,郁初光知道,他们离滚蛋不远了。 这或许能今早对那些真想为百姓做点好事的人有帮助。 不过在那之前,郁初光目光一凝,伸手弹了一下邸报上“郁初光”三个大字,有人会先倒霉。就想过去无数次那样,揭露黑暗的人会先被黑暗杀死。 每一次郁初光都能幸运的躲过——依仗她手中掌握的那个见不得光的秘密。但她知道元始天尊和赢妖都非易于之辈,她掌握着秘密,他们也在暗暗寻找能让她闭嘴而又不泄露秘密的方式。 他们找到了吗? 郁初光不关心这个,尽管那与她的性命休戚相干。 是时候了,郁初光化出一个药丸,看了那小东西一会儿。 我一直在等这一刻,这合适的一刻。她将药丸吞下。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郁初光站起身来,将门打开,就在这一瞬间,窗户突然被人撞破,木框带着纱落下,发出“咣啷”的声音,郁初光脸朝下被人死死的按在地上。 紫色的锦鞋出现在她窄小的视线里。 郁初光向上睨了一眼,微小的动作立刻引来更严厉的压制,后脑上有人粗暴的按了一下,将郁初光整张脸按在地上。只听“咔嚓”一声,郁初光眼前金星大作,血腥味从她的鼻梁里飘了出来。 身处如此情境,郁初光的笑声却从喉间传出,带着诡异的吸气声,听的人心中发毛。 下一个瞬间,她的长发便被人抓在手中。那人向上一提,迫使她仰起头来,跟着钳住她的下巴,手中一用力,又是“咔嚓”一声,郁初光的下巴应声脱臼。那人犹不解气,咬着牙问道:“你是不是很得意觉得我拿你没办法了是吧” 郁初光又一次见到了那张脸,那张在昆仑山下改变了她命运的脸,那张属于如今三界之中最至高无上的人的脸,那张属于赢妖佛祖的脸。 她用眼角注视着那平凡又丑陋的脸,喉咙里又发出一连串破碎的咯咯声。 赢妖一拳打在她小腹上,看着她因疼痛而试图蜷起的身子,抬脚又是一下。郁初光被踢得就地滚出去五六步,被赢妖的两个手下抓住,半跪着按在地上。 赢妖气定神闲走过去,伸手化出一包药散,慢慢打开,轻柔道:“你不就是仗着那件事吗只可惜,这世上没有永远能令人依靠的凭仗。这包药散给了我一个机会,可以让你永远的带着你那过时的术法和秘密一起消失,就算是有人发现这里,也只会以为你是被什么人报复了,你得罪了那么多人,根本没人会猜到你的心里竟然揣着这么大一个秘密,怎么样,是不是很巧妙” 她半蹲下身子,用两只手指托着打开的药散包的两翼,另一只手温柔的托着郁初光的头,轻声道:“很快就会结束的,我保证。” 郁初光的眼中射出一丝讥讽的笑意,冷冰冰的甩在赢妖的脸上。只消片刻,那笑意便随着她眼中的光芒弥散开去,赢妖感到一丝不对,惊惶在瞬间袭来,她反手按住郁初光脑后的穴位,将灵力灌了进去,骂道:“想死没那么容易!” 郁初光冷笑着,眼中的光芒却极速黯淡了下去,赢妖灵力如泥牛入海。转瞬间已经不见了踪迹,她大喊道:“郁初光!” 没人回答她。 一个令她恐惧的声音自她的识海中响起。 “各位,我是郁初光。当你听到这封传书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这是我生前所下的术法,四百九十年前,我在无意中撞破一桩阴谋。为了保住性命,我向我自己下了这个术法。在我活着的时候,若我向任何人透露此事,我都将死于其威力之下,而当我死于非命后,术法就会向三界之间所有圣灵诉说这件不见天日之事——那就是,谢兰幽是死于元始天尊和赢妖的连手谋杀!” 小谢阖上双眼,却止不住涌出的泪。 很早以前,她就明白,当谎言被戳破,剩下的只有不堪。然而她从未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亦是这不堪中的一捧污泥,面对郁初光用生命做出的指控,所有的侥幸都苍白无力。 她将手按在地上,深深的陷在泥中,支撑着自己爬起来,她背对着山洞里的两个人,不敢回头去看他们。 楚玫含着眼泪,上前硬将她扳过身来,怒道:“好哇,如今可算是真相大白了,您说说看,这怎么办吧” 无天不忍道:“小谢她不会……”楚玫激动道:“我没问你!” 无天闭上了嘴,想了想,又要开口,却听小谢低声道:“去找元始天尊。” 她正眼看向他们,眼中带着领无天心惊肉跳的坚定,掷地有声地重复道:“我要去找元始天尊,问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说完,她虚弱的笑了笑,问道:“你们去不去?” 楚玫冷笑道:“自然是要去的,我非剁了那老匹夫不可!” 无天闻言,不禁罕纳的看了她一眼。自从楚玫自曝了身世,她就没掩饰过对元始天尊的敌意,但这会儿突然加深的仇视却来的有些莫名其妙。 他一面想着这其中的奥妙,一面上前扶住小谢,道:“我是要去的,一起上路吧。”说着伸出双手,将元神黑莲化了出来,道:“借我元神相托,能走的快些。” 楚玫与小谢俱无异议,黑莲乌光一闪,迎风变做亭子大小,花瓣徐徐绽开,将三人自脚底托起,向昆仑山终年白雪皑皑人迹罕至的玉京峰飞去。 到了玉京峰脚下,举目眺望,只见素日里紧闭的山门次第打开,玉阶自山巅铺排而下每隔二十阶,便有一对仙童列在两旁相候。 楚玫怒笑道:“好一个鸿门大开!” 小谢佯做没听见,上前两步向阶前童子道:“请通报小谢来访元始天尊。” 那童儿斜着眼刮了她一眼,拖长声音道:“天尊早知小谢讼师要来访,已是在里面等候大驾了,三位请移步玉虚宫吧。” 第206章 内丹 那是半颗凝聚着小谢毕生修为、与…… 小谢道了谢, 深吸一口气,踏上玉阶还未行去,便听身后传来清脆两声, 回身一望, 无天与楚玫亦同上来。小谢眼睛有些湿湿的,忙将头侧开, 一言不发向上行去。 不多时, 三人到了玉虚宫前,早有童子候着将人引至正殿。 殿中台阶高立,阐教弟子依次立侍阶前。阶上正中有一宝座,坐上端坐一人, 正是元始天尊。 小谢虽是元始天尊的关门弟子,却是他瞒着身份在山野间养大的,这玉虚宫正殿她只来过一次。那一次她一剑割了长发, 将剑掷在地上,留下半颗内丹便跨出大门。眼前只一条不知通向何处的茫茫荆棘路,身后是叛师鼠辈无耻之徒的滚滚恶名。 将近三百五十年后, 她又站在这玉虚宫正殿光滑可鉴的石板上, 心却比上次还要冷、还要硬。 她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上方宝座中的人,眼前却是一片模糊。 元始天尊也不愧是开天辟地时便存世大圣,时隔多年, 此情此景, 他竟还能宛若当年一般嘴角含笑,温和慈祥的望着小谢,寒暄道:“是小谢回来了。” 小谢稳了稳心神,强打起精神行了一礼, 道:“事出突然,小谢前来拜访,多谢天尊拨冗一见。” 第219章 元始天尊笑道:“你我之间何必如此多礼。”言罢向无天道:“老朽眼拙,竟没看出无天佛祖的伤势已是大好。” 无天还未说话,在一旁已不耐之至的楚玫上前一步,口中冷冷道:“天尊只怕亦想不到郁初光会拼死将事情说出来。” 她之语调,如三九寒夜里最凛冽的风,刀刀贴着喉咙刮过,凛凛杀意不露自显。 元始天尊身侧白鹤童子见状,上前一步,训斥道:“你是何人?竟敢在玉虚宫放肆?” 楚玫双手下垂,掌中弧月刀尖自袖中慢慢露出头来,她冷冷道:“吾名阿樱,乃是谢兰幽的弟子。吾师身死于天尊之手,此仇为人徒者不能不报,故特来讨教。” 殿中诸人皆知谢兰幽弟子众多,有个把个突然冒出来要报仇也不足为奇。是以一愣之下,均暗暗嘲笑此女不自量力。 小谢在一旁眼见元始天尊眯起双眼,抬手便是一道金光。小谢认得此招乃是杀招,身子已先于考虑,向前一纵一扑,抢到楚玫之前,伸出袖中匕首在那金光之前拦了一拦。便在此时,金光与匕首之间升起一朵黑莲,夹带着缕缕不祥死气一张一合,金光一碰到那死气,立时退避开来。 元始天尊霍然起身道:“阴槐木!” 无天淡淡望了他一眼,伸手将缩成一个花苞的黑莲召回。 楚枚听到“阴槐木”三字,惊异的望了无天一眼,随即一抖右手,将弧月刀整个露出,脚向前跨了一步,道:“别白费心机。” 元始天尊却没在意,他依旧望着无天,点了点头道:“好一个魔界大圣,竟将能阴槐木这等鬼物收为己用。” 无天自嘲一笑,道:“在下昔年堕入魔道,而后身坠弱水,于万千冤戾中修出这一身功体,是鬼是魔,早已模糊难辨。鬼物不能伤鬼,反能助其功。至于皮肉之苦,虽叫人痛不欲生,却也只是疼痛罢了。可惜,那时在下与兰幽皆不懂此理,白白叫她送了性命去。” 元始天尊闻言叹道:“如此,竟是老朽作茧自缚。只是阁下如今说的轻巧,只怕当初亦是难熬。” 无天道:“无论当初轻松与否,如今皆无谈及的必要了。今日我三人为何上昆仑来,天尊自己想必已知为何。” 元始天尊道:“不错,姓郁的丫头没说假话,事到如今,我亦不必。” 元始天尊此言既出,殿上瞬间静了一静,一片可怕的无声,只听一人倒吸了一口冷气。 无天正欲元始天尊对峙,不敢转头,只侧目望去,却见小谢左手里提着匕首,右手血淋淋的皮肉翻开。原是方才元始天尊承认之时,小谢手上一松,匕首落下,她下意识伸手去接,被雪一样的寒刃划开了手心。 小谢将手握在衣袖上擦擦,留下一个血迹模糊的掌印,她上前一步,声音哽咽,问道:“谢兰幽对玄门多有礼遇,仙妖分二党时,玄门早已没落,若非谢兰幽举荐杨戬,玄门岂能有今日复兴之势?晚辈实在不明,天尊何以要对她下此狠手?以致不顾三界苍生,险险无天与仙佛二界再起战端?” 元始天尊叹道:“小谢啊小谢,你要天资有天资,要本事有本事,却始终拧不过这根弦来,难成大器!若无谢兰幽当年建什么灵女庙,我玄门何至衰落?你还提什么复兴,与妖魔为伍,向凡人低声下气,这是复兴吗?这是耻辱!” 小谢道:“但三界苍生皆以此得益。” 元始天尊怒道:“三界苍生之益,非是玄门之益!只有玄门的利益,才是玄门中人的利益!三百五十年前我就跟你说过,你不知道自己站在什么地方,不知道自己该为谁做事,搞不明白这点,你再有才华,也将一事无成!回到正途上来,小谢,你的才华能真正让玄门复兴。” 小谢听了,轻笑一声,点点头道:“那根本不是正途。晚辈三百五十年前就明白,晚辈绝不会与您是同路之人。可晚辈却怎么也没想到,您竟和那些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不惜杀伤人命的丧心病狂之徒并无区别。” 元始天尊深吸一口气,渐渐缓下怒火,平静的望着小谢道:“无论我说什么,你注定要做个叛徒了,是么?” 小谢扬起头来,直视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我从未违背过我的道,但若这种说法能让您好受一些,那便是吧。” 元始天尊笑道:“好,好,好!”他一连说了三个好,每一字都比上次要重,到了最后,已是愤恨至极。无天伸手一拨,将小谢拨到自己身后,对元始天尊道:“你莫和她纠缠不休,你所杀之人,是我至亲至爱,这笔账我绝不会善罢甘休。” 元始天尊背过手去,冷冷道:“你虽失去一个谢兰幽,我却也送给了你一个小谢,两相难道不能相抵?” 这世上伤人的话,小谢听得多了,便也见怪不怪。但元始天尊何等高洁傲物,又曾与她和等亲密,今日出此恶语,当真叫小谢如遇当胸利箭,疼的恨不得直昏过去。 无天向前踏了一步,这一步之间,却尽显威慑。他不紧不慢道:“此事阁下还是慎言的好。” 元始天尊笑道:“何必口是心非,难道我这破门出教的小徒弟比不上谢兰幽么?”他自高阶上漫步走下,叹息着对小谢摇了摇首道:“你为了他这般莽撞的冲过来,结果如何呢?” 小谢按压住汹涌的道心潮,摇摇头道:“我不是为了他。” 元始天尊没有理会这句回答,他转向无天,叹道:"这世上总有人拼命去找遗失的东西,却忽略了身边应该珍惜的,最后两两家失,悔恨不已。就是不知道,你是不是这种愚蠢之人了。" 他话音刚落,小谢忽感一阵热流从胃直冲肺腑,继而口中一腥,一口黑紫色的血已呕在地上。她捂住小腹,惊愕的抬起头,不明白自己怎会突然中毒。 无天退后一步,扶住小谢,耳中听到元始天尊道:"你本是佛门护法,又在弱水中修成魔界大圣。这原本没什么可虑的。但我失算一招,你得了阴槐木之力,我无意于隐瞒,这鬼物之力,是我玄门克星了。此刻与你为敌,实是不智。" 无天道:"天尊既知,那不如束手就擒吧。" 元始天尊轻叹道:"蝼蚁尚且偷生,况堂堂圣人呢当年,你因谢兰幽之死迁怒仙党,如今玄门与灵山互有往来,便如蜘蛛一般,成对结网捕猎。我死不足惜,但这些玄门弟子,一旦你查出他们的账本,你肯放过他们么" 小谢道:"早有勾结仙党那些被我揪出来的人,果然只是冰山一角。其实内部早就腐烂了吧" 元始天尊叹息一声,点点头道:"灵山与玄门之间早就说不清了,只你们这般傻瓜,想要蜉蝣撼树罢了。" 小谢道:"您教我礼义廉耻,却忘了教其他人么" 元始天尊道:"他们所做或有不妥,但即是玄门中人,为玄门能夺回权利,有些牺牲又有什么我们师兄弟三人难道牺牲的少了么" 小谢逼问道:"即便这会令成千上万的人丧命" 元始天尊叹息道:"小谢,你天资过人,生来就要成就大事,可惜你这一辈子都弄不明白什么才是重要的。"他转向无天,道:"这孩子固执的很,像头牛一般,我和她永远讲不明白。因此,还是我们谈谈吧。" 无天半扶着小谢,摇摇头道:"我从不与将死之人谈条件。" 元始天尊道:"你到现在还是很自信,你觉得你能破解这毒" 无天道:"陈曦乐的魂魄就在黑莲之中。" 元始天尊故作恍然道:原来我竟让三界最好的解毒圣手落入了你的手中。太可惜了。" 无天道:"我很好奇,你为何没杀了她们。" 元始天尊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就想看到期待已久的猎物踏入了陷阱一般。他摇摇头道:"你就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吧。" 无天假装没听见这句令人发酸的虚话。 元始天尊道:"且不说陈曦乐现在虚弱的凝不成形,就算她活蹦乱跳,小谢也没救。三百五十年前,小谢离开这间大殿的时候,留下了一件东西。这件事,想必你是知道的吧" 无天的脸色终于变了,他想起来小谢曾将什么要命的东西留在了玉虚宫——那是半颗凝聚着小谢毕生修为、与她性命相连的内丹。 第207章 回魂 他试探着将手抚上小谢的肩头,轻…… 看着无天变得苍白的脸色, 元始天尊轻声道:"这孩子实在不谨慎,走上不同的路,就是敌人。这孩子竟这般毫无自觉的把她的命往敌人手边送。" 无天阴沉道:"你把那半颗内丹怎么了" 元始天尊道柔声:"我将它浸泡在毒液中。现在, 我可以把它交给你, 也可以顷刻间毁去它,这一切都取决于接下来的事情。" 无天问道:"你想要什么" 元始天尊道:"玄门层凌驾于众生之上, 便是玉帝如来也要礼遇万分。知道你不会放过我, 但我要你承诺让玄门重登昔日的地位。" 楚玫发出一声尖叫,扑将上去,元始天尊随意一挥手,想打蚊子一样轻巧的将她击晕在地。 第220章 "这是我们的事情, 我不想不相干的人指手画脚。我想以小谢对你的重要,你会答应的,对吗" "休想!"小谢突然说:"谢兰幽一生都在消灭特权, ,他的伙伴绝不会做出让她心痛的事。" 元始天尊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轻柔的划过虚空, 小谢顿时感到喉头沙哑, 再无法发出声音。 "你失去了一个爱人,"元始天尊对无天说,"我看得出你们的情谊,你不想再失去另一个, 对不对我所要不多, 只要一个誓言,以小谢的魂魄起誓。凡人不相信那些,但你我都知道,那是世间最有约束力的事情。" "我该怎么办"无天用眼睛问小谢。 小谢笑了, 她无声的回答:"做正确的事,别再辜负她。也别辜负我。" 无天低垂下头,轻轻摇了摇。他轻轻松开小谢,帮她站稳,然后他走向元始天尊。他说:"我恨不得杀了你,然而,你说得对,我不能再重蹈覆辙……" 元始天尊笑了,这是小谢进入大厅以来他所露出的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是目的即将达成的笑。 就在这个笑容到达顶峰的瞬间,一道乌光划过。乌光之中,翻腾着浓重的死气。元始天尊侧身避开,他的眼中闪着怒火,抬手做了一个揉捏的动作。 小谢发出无声的嚎叫。 无天身形一顿,双掌一分,黑莲自天而降,向元始天尊笼来。元始天尊足尖轻轻一点,如一只洁白的鹞子一般轻轻滑翔而去。他身形飘忽间,手上犹有余力拈起法诀,小谢一口血呕在地上。 无天随手一划,黑莲立时如雾般化开,继而聚拢在元始天尊掌心之间,元始天尊侧手避开,金光一闪,黑莲落在地上。他面上笑意未消,一股黑气忽自掌间腾起,那黑气攀附上他的手臂,飞一般的向上流窜。 不过眨眼之间,黑气已拢住元始天尊周身上下。大殿之中立侍的阐教众人化作烟雾散去。无天这才发现方才那些阐教弟子竟都是元始天尊所化的幻象。 他背过身去,将小谢扶起来,轻轻按着她后心的穴位,给她舒解疼痛。 小谢勉力支撑,一双眼镜却只定定望着那黑气。 片刻之后,小谢胃中一阵翻涌,一口鲜血呕在地上。无天抱住她,只见她原本红润的面庞隐隐现出紫色,不祥的气息弥漫在她周身之地。 小谢喘了几口气,才慢慢抬起微微发抖的手臂,指着无天身后道:"他死了。"无天转身看去,阴槐木的死气已然散去,元始天尊的尸身静静倒在地上。 无天按住小谢的脉门,感到手下的跳跃微弱的几乎不存在了。元始天尊离开世界的最后一刻还是留下了这致命的一击:他捏碎了那颗内丹。 小谢抓住他的手,轻轻用的手指摸着他的手背,安慰道:"我喜欢你的选择。谢谢你为我选了这个。" 无天没有说话,只是将她紧紧的抱住。 小谢道:"无天,你能去把楚玫叫醒吗" 无天点点头,化出个坐垫,扶着她靠在上头。他站起身来,走到楚玫身边,给她施了个咒语。 楚玫昏昏然醒过来,见到厅中情形,不禁大吃一惊。她站起来,奔到小谢身边,小谢已没有多少力气继续维持清醒,在这个介乎于生死之间的时刻,小谢似乎放下了一切芥蒂,她像以前那样安抚着楚玫,昏昏沉沉的嘱咐她如何处置这里的事。说着说着,她倒头沉沉睡去。 楚玫抱着小谢,面颊已被泪水沾湿。 无天见小谢将一起都安排妥当,一言不发的走上前来,他抱起小谢,冲楚玫点点头,慢慢的走出殿外。 他一路向东走去,回到他们最初相遇的地方,回到他们一起生活的那座小院中。 他走过小谢渡过许多个夜晚的那间客房,进了自己的寝室,将小谢放在床上。 柔软的床垫让小谢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她慢慢睁开双眼,张口还未说话,又呕出一抹血来。 无天心中一颤,用指腹小心细致的将血迹抹去。 小谢吃力的抬起手,温柔又无力的覆在无天手上,轻声道:"我……我很好,我这一生,出身妖族,加入仙党,身在玄门,背出玄门,做了仙党,又将仙党之人送进囹圄……若说有负,实在是负过太多太多的人。但我……我唯一没有负过的人,就是我自己。我这此一世,所有的痛苦、磨难、荣耀、喜悦……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己选择。你千万记得,不要为了我的选择自责。" 无天握住她的小手,将手背贴在自己脸上,点点头道:"我记下了。" 小谢咧了咧嘴,露出微微的笑意,她摸摸无天的脸,笑道:\"有很多人,打完官司之后,会握着我的手,谢谢我帮他们。谢谢……我为他们打官司。他们说,他们本来已经没有什么指望了。我想,我应该是帮过很多人……我也应该谢谢他们,只要想到有很人会因为我,而生活得更好……我就会觉得,不管遇到什么困难,我都会闯过去。我想,这就是我活过的意义了。" 无天无声的点点头,为何我爱的人是如此相似相似到在这个时刻,我竟感到过去与现在重合,感到双倍的痛苦 小谢的眼前已是一片模糊,但无天的痛苦的眼睛仍然倒映在她的心间了。一种奇异的舒适感从小腹中传来,她模模糊糊的感觉到,最后的时刻就要到来了。 我不能让他看到,小谢想。那样他该多伤心。 "无天……"她吃力的拍拍无天,柔声道:"你能去给我倒一杯水么我有点口渴。" 无天茫然了片刻,伸手就要施咒。 小谢一把按住他,她挤出一个微笑,轻声道:"去给我到一杯水好么" 无天的脸上闪过难以置信的表情,他沉默了片刻,露出一个温柔的笑,点点头,伸手给小谢掖掖被角,点头道:"你等着我。"说罢转身快步到外间去了。 小谢躺在床上,她感到自己一直在下落,无尽的下落,直坠到柔软的云彩中。她被包裹着,拥簇着,几乎就要在这难以理解的舒适中沉沉的陷入梦乡。 她蹭蹭床。 曾几何时,她有多渴望就这样睡去,过上三天三夜只有睡去,没有案子的生活。 她歪着头,几乎买在枕头里,朦胧着就要沉入寂静。 半梦半醒之地,忽有一丝淡淡的清香萦绕上了她的鼻尖。 左肩胛处蓦地一热,小谢被刺激的到吸了一口气。 "你怎么了"无天急切的声音从外间传来。 我不想他看到我死去的情形。小谢脑中闪过这个念头,她挣扎着起身,"呯"的一声摔在地上。 无天进来,将手中端着的水随手放下,快步抢上来将小谢扶起来。 "让我陪着你。"他说,"我不想连这样的时候,我都不能陪在你身边。" 小谢心中一酸,忍了一天的眼泪从她眼中不停歇的落下。 她抹抹眼睛,自嘲道:"看我,像个小哭包。" 无天道:"我就喜欢小哭包。"顿了顿,他又说:"我扶你上床休息。" 小谢摆摆手,方才左肩胛那么一烫,她竟觉得略微精神了些,竟有力气做些小动作了。 "你要做什么"无天问。 小谢道:"你且替我看看,我左肩可有什么异样。我觉得哪里好烫。"说着,她扶着床壁,慢慢转过身去,伸手解开自己衣襟上的系带,将衣服拽下肩头。 无天半扶着她,去看那肩有何不妥之处。 小谢的肩白皙温润,倒像是块玉雕成的,可惜白玉有暇——有一块红色的胎记,像一颗卷着身子的草一般蜷在她肩胛处。无天伸手抚上那胎记,触手之处却是异常灼人。于是他对小谢说:"你的胎记在发烫。这是你生下来就有的吗" 小谢额上已生了几粒汗珠,她点点头道:"我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无天道:"你躺下,我给你看看。" 小谢松开手,慢慢直起身子,正要躺下去,小腹之间忽然一阵疼痛袭来,直冲脑际。她一时头晕目眩站立不稳,竟直挺挺的向后倒去。无天哪里料到她会向后倒,伸手竟没拦住,眼睁睁的看她砸在屋中放置着谢兰幽死去真身的花盆上。 一片混乱中,"哐当"一声,小谢连人带盆倒在地上。无天还没反应过来,只听惨叫自小谢嘴中呼号而出,谢兰幽遗体所化的焦黑兰花竟化作齑粉,一股脑的钻进了小谢的身体里。 她裸露的背上,那蜷曲的胎记想阴影一样扩散开来,瞬间,小谢全身上下的皮肤都笼在出淡淡的红光中。 看到这骇人的情形,无天突地想起很多年前在谢兰幽手记上看到的一段笔记:"昆仑蕙草形如忍冬,呈淡红色。佩之于身,若骤然遇袭而亡,其草可将魂魄剥去,送入轮回。其转世之身,岁五百不与真身相会者殆。其身带蕙草之纹,与常人无异,旦与真身会,则复其本面。" 无天下意识伸出手,却又停在半空中,万一打断了相会,反使她受伤可怎么是好 他忍耐着心中说不出的煎熬,只等那红光散去,才试探着将手抚上小谢的肩头,轻声问道:"兰幽" 第221章 谢兰幽抬起头来,一把把他抱住,将头埋在他怀里。无天僵住了身子,满心满眼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狂喜。 等他恢复了知觉,他感到谢兰幽离开他的怀抱。 她看着他,眼中尽是怒气。她绕过他,快步向门外走去。 "兰幽" "别跟着我!"她回过头来,数落道:"看看你干的好事!" 说完,她拉开门栓,头也不回的走了。 第208章 生气 若是我,当真是打死他的心都有了…… 无天呆立在那里, 脑中混混沌沌的一片茫然。片刻之后,他才恍然大悟,自言自语道:“是了, 兰幽必定是因这个生了我的气, 不行,我要找她去陪个不是。”说罢抬脚就走。 他刚走到门前, 正要推门出去, 忽又停主,心中又想道:“不行,我此番错得实在离谱,若就这么上去赔礼, 兰幽必会更加生气。” 他正踯躅间,却听楚玫尖利又急切的声音自院中传来,直喊道:“先生!先生!无天!你们在哪?” 无天在屋里听她叫的发急, 推门出去道:“出了什么事?” 楚玫一见他,立刻向这边跑来,一边跑一边道:“先生就是师尊, 快, 快将师尊的遗体取出来,让先生碰一碰。” 无天不知她为何知道了此事,不觉诧异。他脸上带了几分出来,叫楚玫看到, 便解释道:“我……我在玉虚宫中找到了东华帝君和西王母, 他们被关起来了。西王母跟我说,当年先生中箭的时候,身上带着她的手镯,那镯子里编进去了一些蕙草, 师尊还活着!” 无天再没料到元始天尊连西王母和东华帝君也敢劫走,心中微微失神,楚玫却以为他不信自己,不禁万分焦急。 便在此时,楚玫身边飘起一股青烟,青烟飘散出去,聚集到廊下的阴凉地里,凝成一个人形。那人穿着一件浅绿色的衫子,腰上系着薜荔和女萝织成的围裳,苍白憔悴的面上一双眼睛还是当年那般灵动。 西王母乐真向无天微微一笑,道:“无天,是我。” 无天见了她,愣了一瞬,当下道:“久见了。” 乐真道:“此事紧急,无论如何你要信我。那身带卷草胎记的小女孩一定是兰幽的转世,她魂魄本就是因蕙草才得以不散,在轮回中渐渐稳固。如今遭此一劫,只怕命在旦夕。你尽快将兰幽的遗体取出来,与她肌肤相触,叫她魂归真身。” 无天“哦”了一声,却问道:“当年你为何不将这件事告诉我?” 乐真面上一急,深吸了一口气,才解释道:“因为当年那镯子是我随手编的,我也不知里面那点蕙草够不够助她逃过那一劫。你当时已陷癫狂,险险弄出仙妖大战,我怕万一跟你说了,却是没能救回兰幽,会再生枝节。” 无天这才明白自己为何竟被满了五百年,心中不由苦笑,原来一切都是他自找的。 乐真见他不说话,心中愈发煎熬,催促道:“此事是我不是,我求你这次一定信我,只要你现在肯将兰幽的遗体拿出来,事后我任你处置。” 无天摇摇头道:“这不是你的错,当年之事不必多说。你的话我句句都信,方才小谢在我屋中碰到了那焦枯的兰花,刚刚她已经走了。” 乐真听到此处,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忙追问道:“什么?谁走了?” 无天道:“兰幽已经回归真身,方才离开别院了。” 乐真怔了一怔,回过神来,说了一句“上苍保佑”,才化作青烟飘回楚玫的袖子里。 楚玫由自站在阶下,几乎不能自己,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也顾不上无天,转身就走。 无天喝道:“等等!” 楚玫停下脚步,茫然回头看他。 无天道:“我有话要跟西王母说。” 楚玫迅速将手伸进袖中,掏出一个缠枝葡萄纹金香囊,上前塞到无天手中,飞快的转身离去。 无天将香囊在手中翻覆了一下,转身回了屋里,将门窗都关好,放下帘子,不叫一丝阳光进来,这才打开香囊,一条人影飘到屋中的圈椅上。 乐真在椅子上坐定,才问道:“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无天又看了看香囊,才问:“东华帝君不在?” 乐真笑道:“我们给关的久了,还很虚弱,若不是为了兰幽,是在不宜挪动。” 无天点点头,道了声谢,又道:“你与东华帝君实是仙界大圣,门徒广播,地位超然,何以元始天尊要冒三界之大不讳,将你们捉去?” 乐真苦笑了一下,道:“自古以来,成仙者先拜西王母,后谒东王公,这往后才轮到天庭。我为三界诸女仙之师,倪君明有教导男仙之责,正如阁下所言,地位委实超然。虽说一山不容二虎,可西王母东王公是西王母东王公,玄门是玄门,虽说同在仙界,实则是两座山头。” 无天听到这里,轻轻“啊”了一声。 乐真道:“你明白了?” 无天点点头道:“仙党一立,诸仙就都是一起了,玄门早已衰落,必定想要得回旧日风光。西王母和东王公,正是绊脚石。此事是我们疏忽了。”他素来有错便认,于是起身向乐真长鞠一躬,说道:“令两位遭此劫难,无天心中万分抱歉。” 乐真摆摆手道:“你不必自责,此事我们亦不曾想到。况且,也不单因此。你可还记得那给大鹏阴槐木的人?” 此事乃无天一生之痛,他怎会不记得?当下阴沉下脸,点了点头道:“如今看来,此人多半是元始天尊了。” 乐真亦点点头道:“当日我们在慧眼中看到那人,虽以元神遮住相貌,但我与倪君明心中却都觉得好像曾见过此人,只是一时想不起来。我们与元始天尊相识多年,他纵能在我们眼前装过一时,仍是有现形的一天。故而只好先下手为强,好叫我们闭嘴了。” 无天叹道:“他心知你们迟早看透,竟也这般大胆。你们失踪之后,仙党之中果然玄门独大,他又早与赢妖勾搭成奸,赢妖那里赢得过他?不过是被玩弄在鼓掌之上罢了。若不是陈曦乐多留了一个心眼,三界只怕早就是玄门的囊中之物了。我看他收小谢做弟子,多半也是早就知道小谢便是兰幽,想给自己留一步棋。只是这件事隐秘的很,他是怎么知道的?” 乐真轻咳一声,颇带着些尴尬道:“此事全怪我不好。” 无天道:“怎么?你跟他说的?” 乐真道:“不错,蕙草的猜测我曾告诉过倪君明,那日我们回魅婀宫的时候,他在路上问我,为何不同你说此事。我刚刚跟他解释完,元始天尊就突然出现将我们劫走,那个时候他就知道兰幽未死了。” 无天不由苦笑道:“预备下手干坏事,不但干成了,还平白多了得了这么一条要命的消息,老天对元始天尊当真不错。” 乐真颇有怨言道:“何止是对他不错。他自打知道此事之后,就竭力寻找兰幽的转世,这大海捞针一般怎找的到?却没想到有一天一个小妖从天上摔下来,正正好好掉在他跟前。这也就罢了,偏那小妖的衣服被树枝扯了个大口子,正好将肩上的胎记露了出来。这般运气,盘古大神的亲儿子也不过如此了。” 她抱怨完,又不禁笑了起来,道:“话虽如此,他到底是在兰幽身上栽了跟头。你道他收兰幽为徒只是想留棋子么?他自己心里清楚,仙妖分党而治,日后谁得人心,谁的天下。他玄门动辄嫌这个出身不好,那个上不得台面,素来是凭板着脸的威严制人。兰幽却能叫人心甘情愿的跟着她。若说得人心,他自知比不上兰幽,竟打起给兰幽灌进他玄门那一套,叫兰幽做他玄门之主,替他玄门招揽人心的主意来。哪知装了许多年的慈爱,一通脑洗了下去,却叫兰幽一句‘只谋一家一门之利非是正途,当为苍生振臂’打了回去,当真活该!他活了这么些年,当真不懂民心所向向的是什么。” 她说到此处,又想到谢兰幽此番命危,正是因内丹被扣在元始天尊处,面上笑容顿时敛去,心中狠狠骂了一句。 无天亦想到小谢为此受了多少苦楚,心中闷闷不乐。 乐真注意到他脸色不佳,忙问道:“您怎么了?对了,你方才说兰幽走了,她去哪了?怎么,兰幽门下那小丫头不是说你们在一起了么,你们不住在一起?” 无天叹道:“她得回真身,记忆自然也回来了,我做了件不好的事,惹她生了大气。唉,想来她是不忍向我发火,偏偏看到我又忍不住生气,左右为难,只好走了。” 乐真奇道:“这可是怎么了?你可莫要跟我说,她跟那些话本里的小姑娘一样,纠结你到底喜欢哪一个。天塌下来我也不信她会不明白这个。” 无天摇首苦笑道:“她若真为这个生气,我反倒不愁了。这些年我如何颓靡,你多半也听楚玫说了。” 乐真点点头,安慰道:“这也不能全怪你,当年倪君明……唉,痛失所爱是个什么滋味,我这辈子都不想尝过。” 第222章 无天叹道:“你耗尽一生心血,披荆斩棘刚做下一份基业,四周都是人,虎视眈眈的看着你能不能把这基业坐稳、坐大,可这个时候,你就要死了。” 乐真听出他是在说谢兰幽,跟着叹了一口气。 无天继续道:“你虽要死了,你却一点也不担心你的基业会跨。因为有一个人,你信他如信你自己,你深知就算千难万险给他遇上,他也一样百折不挠。这个人,你放心的把一切都交给他,可他却因失去你一蹶不振,只知道沉溺在痛苦之中,眼看着你的基业给小人窃走,给败坏掉,你生不生她的气?” 乐真听明白了,她僵着身子想了许久,还是把真话说了出来,她说道:“我说这话你别介意,若是我,当真是打死他的心都有了。” 第209章 分裂 您为搏美人一笑,让千千万万的妖…… 当无天的再次出现在赢妖面前时, 她不但已经自被郁初光摆了一道的的慌乱中挣脱了出来,甚至还能维持着一贯地镇定,低下头去, 向无天行了一个合十礼。 无天凝视着她, 一句话也不说。两人陷入在令人心悸的沉默中。 片刻之后,无天长叹一声, 道:“我还记得, 你来到黑暗之渊的那天,天罕见的放晴了。毒龙岭的阳背上,甚至出现了一道细微的彩虹,那情形清晰的就好像是昨天一般, 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远。” 赢妖抬起头,与无天平视,微笑道:“佛祖说的那天, 弟子也还记得。那天我自弱水中浮起,一抬头就见到一个黑衣人端坐在黑色莲台上,天光从他的头上洒下, 他却那么无动于衷地坐在那里, 就好像……就好像他天生就属于黑暗一般。然后他看向我,只有一眼,他的眼中流露出悲悯之色,那是我从未见过的, 对这一个妖魔的悲悯。” 她说着, 苍白的脸上焕发出珍珠般的光彩,好像一个垂死之人的回光返照一般。 她接着说:“只那一眼,我便知道如果这个世界上能有一人,带领妖族回到三界, 夺回属于他们的一切,那么一定是我眼前这个人。从那天起,我就发誓,我要跟随他,服从他。只有这样,我才能看到妖族复兴的那天。” “那你为何要做这样的事呢?赢妖?”无天问,“为何要背叛我?” 赢妖笑了,她摇摇头道:“说什么我背叛了您……您在开玩笑吧?明明,是您先背叛我们的不是吗?” 无天皱起眉头,静静的等候着赢妖将话说下去。 但赢妖没有继续,她只是越来越委屈的看着无天,眼中的泪水越积越多,直到无声地落下。 无天摇首道:“我自问从未有负你们任何一人,若我果真背弃,请让我明白到底是什么伤害了你。” 赢妖嗤笑了一声,抹去脸上的泪,说道:“黑暗之渊有多少妖魔曾受仙佛迫害?您给我们庇护,给我们容身之处,我们对此多是感激。但您为何要处死辟寒三兄弟?好,便算是他们杀了那些凡人,难道不是那些凡人忘恩负义在先?您为何要听谢兰幽的启用那些仙吏鬼差?难道灵兵们竟不堪大用?您为何要与仙佛共治天下?” 她激愤的指责道:“您忘记了他们风光时是如何对待我们!您只听谢兰幽说如何如何,却忘记了是谁与您共度黑暗之渊的日日夜夜,忘记了为您浴血奋战的灵将灵兵,也忘记了您曾说过,终您一生之力,必要让妖魔得到三界!您为搏美人一笑,让千千万万的妖魔心寒!” 无天被她这一连串话惊住,他想不到赢妖的心里竟藏了这么多不满。 片刻之后,他摇摇头道:“自谢兰幽来到黑暗之渊,确实改变我良多。我曾因优婆罗陀与如来之故,仇视仙佛二界甚久,她却教我知道,若我成为三界之主,却一味袒护妖魔,不容他人反对之声,不知公平对待各族,那也不过是一个妖界的如来罢了。” 赢妖道:“我们辛辛苦苦打来天下,为何要与他人共享?若是不能高人一等,只在黑暗之渊安详度日,又何必拼上性命要这三界?你可知多少妖魔因此不满,你却不知悔改,反而变本加厉,要将我们的天下与仙佛分享。” 无天叹了口气,伸手抚上她的肩头,劝道:“我明白了,赢妖。你们深恨仙佛,并非恨他高高在上,不理苍生死活。你们是恨,恨那独拥权利之人不是自己。你们想得有高位,本是为了自己。因此你坐在这里,只视苍生为蝼蚁,要榨取他们的养分供你享受,至于他们被你榨干,还能否活得下去,你是最不关心的。但你可曾想过,他们的今天便是你的昨天,你的明天亦是如来的昨天?” 赢妖听了这番话,心里恨的牙牙痒。她甚至已不能说服无天,不禁绝望道:“佛祖,这是谢兰幽灌输给您的歪理,自古以来谋权者莫不如是,唯有您被人愚弄。您难道看不出来,谢兰幽只是在利用您达到她的目的?” 无天摇首道:“兰幽确凿利用我的势力,但她心中所想我都尽知。这些亦是我所求,我们是志同道合。今日我来这里,本事前来问罪。但我现在知道,这是我的错处。我没看透你的心事,令你身陷歧途,没早为你指出正确的道路。但你既然做了错事,就必然要付出代价了。监察司的规矩你知道,将事情都说出来吧。” 赢妖吃惊地后退了一步,像是从没见过无天似的瞪着他,她抬手化出九环钢刀,放在胸前警示着问道:“你是谁?佛祖绝不会说出这种话来!” 无天道:“我便是无天,多年前我将我的善念封印起来,却闯下大祸以致兰幽死去。后来我反省我的过失,又将他放出来与我合二为一。你今日看我或有不同,但这确确实实便是我自己。” “善念?”赢妖大笑三声,几乎不能语。她悲切道:“佛祖,佛祖的善念,你想知道什么,痛痛快快说出来吧!” 无天道:“那要看你想告诉我什么。” 赢妖笑道:“告诉你什么?避寒三兄弟死后,不少人都因此不满,我将他们聚拢起来,原想要实行兵谏。可惜谢兰幽身为大圣,实力实在卓绝。若是你们联手,我们将十死无生。若是挑拨你们,未免渔利旁人,于是我们只好按兵不动静静等待时机。我们的人越来越多,却始终没有机会。直到谢兰幽死劫临身,你退隐天悦,我们才看到了希望。可那时仙党大势已成,黑袍又对你的嘱咐绝不背离,你可知那时我是什么心情?” 无天闭目,沉痛道:“这么说,黑袍的死果然是你……” 他不忍说下去,赢妖却满不在乎道:“正是我。我一筹莫展之际,元始老儿找上门来。玄门在仙党之中,便如我在妖党之中一般无力,于是我们一拍即合,他助我当上佛祖,我助他恢复旧日风光。” 无天只叹道:“你与这是虎谋皮!想他元始天尊,是何等老奸巨猾之徒,你竟敢与他交易!” 赢妖道:“我手中自有把柄。他要找一个身有卷草胎记之人,方才求助于我,我本欲用谢兰幽之法,找到此人,将他握在手心。却没想到这人竟藏得如此之深,连天下病坊也不能有线索。” 无天心道:“灵童落入凡间,是我亲自推算。小谢出身妖族,自然用不到产婆。她父母都是大妖,便是生了病也不会去找病坊。你只管照搬,这怎么行?” 赢妖看到无天的眼神,就知道无天是在腹诽她无智。她不争辩,只是道:“我们的谈话给巨蝎听了去,元始老儿便要杀她灭口。但我深知巨蝎虽未表露,心中亦不赞同你与谢兰幽。况且我麾下之人,没有人实力能与巨蝎相比,于是我用王璇的位子做交换,请巨蝎到我们的阵营中。” 无天道:“巨蝎答应了,你们就这样算计了王璇。” 赢妖道:“不只是她,要找到身有胎记之人,还要病坊出力。她与陈曦乐速来要好,因此巨蝎假装伤势复发,去找她医治。她果然聪明,少加点播,就知道西王母受伤之谜,并告知王璇。她们两个自以为隐秘,却不知道这番鬼鬼祟祟都落在我们眼中,昆仑山被上元始老儿击杀在地。” 无天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道:“可你们却没想到,元始天尊并没有完全杀死她们,你自以为握住了元始天尊的把柄,却不知道元始天尊已按住了你们的命门。” 赢妖面色沉了一沉,过了好一阵才道:“不错。这两个人素来不老实,我们也想不到元始老儿竟能忍下她们。” 无天感叹道:“你们实在是……过于高估自己。若非玄门因兰幽之故沉寂多年,伤了根本,不得不静待时机。现在的天下只怕已经是玄门的了。” 顿了顿,他问道:“黑袍是怎么死的?” 赢妖道:“是我乔装玄门杀死的。” 无天双手一紧,手背上青筋毕露。 赢妖道:“我本来就不是要与玄门合作,只不过是借他们之手除去碍眼之人罢了。黑袍死在玄门手上,仙党必受质疑。只要我振臂一呼,妖党联合起来,又有民心所向,仙党何愁不除?可我没想到,元始老儿竟然没有杀死王、陈二人。” 第223章 无天道:“所以你不能再嫁祸玄门,你为了脱身,选择了嫁祸黑莲圣使!” 赢妖道:“是。第一,他有这个实力;第二,他和黑袍一样,不论你是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佛祖,他们都是决不肯违背你的心意的。” 无天道:“是我害了他们。” 赢妖转身背对着她,走了两步行到书桌边,轻声道:“不错,你不蛋害了他们,你也害了我。若是我早知道你会为了仙佛争利,我是决计不会跟随你的。你为何要救我?又为何救了我之后却变了?” 无天无言以对。这世上有太多为己争利者,却有太少为人争利者。这两种人或许在某种奇特的境地下会互相融合,互相影响,但他知道,今天,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劝服赢妖了。 但他心头的那把火仍旧烧着,看着昔日的弟子走向歧途总是格外令人灼痛。 第210章 退出 所以你想把难题踢给谢兰幽?…… 郁初光将遗言告知三界的时候, 白凤儿正在漂浮着花瓣的水池里,享受着泡澡的悠闲。片刻之后,她从水池中一跃而起, 拽起衣架上一件衣服一边穿一边跑了出去。 按照白凤儿的想法, 郁初光的证词固然只是孤证,但委实太过严重, 缉捕司和监察司无论如何也应当立即介入调查。 不但如此, 为防止三界内谣言满天、人心浮动,无论是或不是,监察司都要立刻有理有据地将过程和结果同步公之于众。 然而她这一腔热血还没出大门,传讯的飞鸟就带来了上面的命令。 那只洁白如玉的鸟儿曳着长长的尾翎优雅地落在白凤儿的窗台上, 它张开嘴,用那机械又动人的语调说道:“郁初光所言皆因其小报受到封杀的不满发泄,系为谣言。针对此谣言, 凡我司人员应当保持缄默,静待舆情平息,不得谈论或对外回应此事, 以防谣言扩大。” 白凤儿掐住自己的脖子, 才忍住没把成章的脏话对着传讯鸟骂出口。 谢兰幽一进白凤儿的家,就看见白凤儿正伏案奋笔疾书,墨点在空中溅得到处都是,书桌方圆两步之内简直就是险境中的险境。 她停在三步处, 道:“白监察, 你这是干嘛呢?” 白凤儿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一字一顿道:“写折子!再不写,三界都快让这帮王八蛋败光了!”说完又低下身去继续笔走龙蛇。 谢兰幽道:“你先冷静一点, 究竟出了什么事?” 白凤儿头也不抬,说道:“郁初光的遗言你听过了吧?” 谢兰幽点点头,又补了一句:“听说了。” 白凤儿道:“你知道灵山要怎么处理这件事吗?” 谢兰幽道:“还不就是老一套,闭嘴不谈当没有这回事,直到大家被另一件事吸引去了注意力把这事忘了。或是发酵发到天要翻了,一看糊弄不过去赶紧出来做个官样文章,找人在报纸上写点好话给辩护解释一下,接着换种方法糊弄糊弄嘛。到了这步差不多就糊弄过去了。再不行就出来调查一下,找两个替罪羊一处理大家皆大欢喜。” 白凤儿听得浑身发抖,把手里的笔往桌上一扔,两滴墨飞溅出来,谢兰幽急忙向后一闪,避开成为花猫的命运。她道:“你怎么了?” 白凤儿怒道:“谢兰幽被谋杀这么严重的指控,灵山照样这个敷衍态度!他们是嫌现在谣言还不够多吗?” 谢兰幽道:“这事你怎么看?” 白凤儿道:“孤证没有指控效力,但是事涉人命,尤其还是灵山上一代的当权人,就算是安抚民心,调查也是必须的!可监察司在干什么?以传播谣言破坏三界稳定的罪名在抓人!” 谢兰幽笑了笑,抚了一下裙角,道:“你有没有想过,说不定监察司表面敷衍,内地里都火烧眉毛了?” 白凤儿听出这话大有玄机,从书桌后转出来,伸手邀请谢兰幽坐下,道:“你是什么意思?” 谢兰幽道:“如果灵山现在封嘴,是因为确有其事呢?” 白凤儿摇头道:“不会,你不了解我……你不了解巨蝎。赢妖要是真的这么干了,她会第一个从赢妖的船上跳下来,还给她遮掩?不可能!” 谢兰幽笑道:“要是她跳不下来呢?要是这船……是她们两个人一起造的呢?” 白凤儿倒吸了一口气,道:“你该不会是说……我的天哪!”她被自己的猜测吓的腿软,急忙向椅子背上倚去。 平息了片刻之后,白凤儿问道:“你这么说,可有什么证据没有?” 谢兰幽道:“自然是有。” 白凤儿努力扶助扶手免得自己滑下椅子,她定了定神,开口问道:“是什么?” 谢兰幽掏出一包东西,放在她桌上,轻声道:“郁初光的遗言,有一句单传给我。我听了她的话,到那地方,挖出一个包裹来。我说的东西,都在里面。另外,有两个人,一个叫陈曦乐,一个叫王璇,她们现在就在你家的院子里,等着告诉你当年她们失踪的真相” 白凤儿骇然起身,望了小谢一眼,将包裹收进书桌里,抬脚快步走了出去。 她甫一出门,便见庭院假山旁的阴凉里,站着两个穿着旧时衣裳的模糊影子。她理了理衣服,走上前去,先向那面容年长者行了一礼,又向面容年轻者行了一礼。 谢兰幽倚在门框上,看到三人交谈起来,便转身离去。 七天后,白凤儿递交了对巨蝎、赢妖及元始天尊的的调查书。 十五天后,赢妖下台,其副手飞羽在一片骂声中暂时接任了主持灵山大局的工作。 三十七天后,飞羽宣布因情势特殊,原定于明年秋季的大选将在初春提前举行。 “玄门是彻底垮了,赢妖的党羽也眼看着要完了,啧,妖仙相争,凤儿得利啊。”韦涅捏着一张新鲜出炉的邸报,摇头晃脑的走进门来,大发了一通感概。 可惜这番唱念做打虽无一不佳,却没打动埋在公文堆里的谢兰幽——后者连一个眼神都没施舍给他。 韦涅走上去,拿着邸报在谢兰幽跟前晃了晃,抱怨道:“你自打跟无天去了一趟昆仑之后,就越发冷漠起来,大选在即,妖党里白凤儿呼声最高,你就没什么要说的吗?” 谢兰幽夺过碍事的邸报扔在一边,头也不抬道:“可以预料。” “我知道,人家是揪出了灵山大蛀虫的大英雄铁娘子,可是……”韦涅索性趴到谢兰幽的桌子上,问道:“作为仙党这一届的参选人、白凤儿的对手、实际上是谢兰幽的小谢姑娘,你就没有什么别的话要说吗?” 谢兰幽叹了一口气,终于踏起头看着他,问道:“你想让我说什么?” 韦涅道:“说说你的参选策略之类的。” 谢兰幽露出一个不耐烦的表情,伸手从桌子上拽过另一张邸报,翻到头版,推到韦涅面前,指尖在头条的红色标题上敲得直响。 韦涅把邸报推开,道:“我不是说这种,我是说……你就没有点独家消息透露给我吗?比如说,你为什么不干脆把你的身份显露出来,这样你一定会大获全胜的。” “因为那样会掀起很多不必要的麻烦,而且我们希望百姓们能选出‘合适的人’而不是‘有特殊身份的人’!”王璇的声音自韦涅背后陡然响起,冷的像在寒冬夜里吹了一夜冷风的铁板。韦涅的的寒毛还没树立到位,就被她从桌子上拽起,拎到门口好一顿数落。 谢兰幽听着门外“不干活就算了,还来骚扰干活的人”的训斥,露出一个假惺惺的笑容,道:“可怜的韦涅。” 陈曦乐听出这幸灾乐祸之声,不由轻轻笑了一下。她与王璇在灵山的职务并未被消,是故两人一得回新身体,便立刻身赴灵山恢复原职。可惜数百年过去,世事变迁之大远出二人想象,是以如今只好一边学习,一边努力适应这个时代。 这几个月过去,两人已渐渐回归正轨,管起事来。 陈曦乐面上的笑意此案如昙花一现,稍纵即逝,她随机收敛颜色,凝重道:“我对照着病坊近些年的拨款,对灵山的总资产做了一个预估,然后又去找飞羽谈了谈,资金空缺比我们之前的预估还要严重。飞羽下午就会召开会议,在小范围公布这个情况,我想下一步,你和白凤儿谁能登顶的关键就在于,谁能挽救这个烂摊子了。” 谢兰幽的脸色青了青,心中把这些国养蠹虫骂了一百遍。 陈曦乐道:“你有困难?” 谢兰幽叹了一口气,道:“何止是我,我和那位白监察,都不擅长弄钱。” 她话音未落,便听门边有人笑道:“钱怎么了?小谢讼师也有缺钱花的时候?”那铃声般清脆的笑音未落,人已到了谢兰幽跟前,正是白凤儿。 谢兰幽也不藏私,径直道:“虽是对手,我不瞒你,不是我缺钱,是灵山的钱窟窿,大得像个无底洞。” 白凤儿面色稍变,跟着也叹了一口气,道:“我正是为这事来找你的。” 第224章 谢兰幽起身将她请到一边的太师椅中,问道:“怎么?你可是有什么主意?” 白凤儿摇摇头道:“我不瞒你,我要退出选举了。” 谢兰幽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白凤儿道:“赢妖是垮台了,可……唉!你是知道,自从巨蝎被控之后,王司又刚刚回来,监察司司长一职一直是我代理。这些日子监察司简直就是拔出萝卜带出泥,一查就是一片。上到灵山,下到国府,没有一处不因此事少了人的。我看到大选结束,你我无论哪一个上台,要么背弃律法,昧着良心赦免一些鼠辈,要么就要面临无人可用的局面了。” 陈曦乐道:“所以你想把难题踢给先生?” 白凤儿看了她一眼,不明白她何以对谢兰幽以先生向称。但她点点头道:“有多大碗,吃多大饭,我眼里揉不得沙子,要我赦免这些国蠹,那是万万不能够。但要我面对一个无人可用的灵山,去挖出有用之人来一一安排,我自问也没有那个本事。三界已被上代的私心祸害的不成样子,到了我们这代,绝不能再因一己之利胡作非为。我不会再参选了,明日此时我便公布。” 第211章 朝阳 无天不妨她这般突然,在…… 谢兰幽听了白凤儿这一番心事, 心中大受震动。世上多少人争名夺利,为了一点小利斗得像乌眼鸡一般,白凤儿却能自大局而行, 以天下为先, 这等胸怀何其珍贵。 她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正待安慰她几句, 忽又想起一事, 问道:“你出此决定,妖党可有什么说法?” 白凤儿冷笑道:“他们能说什么?赢妖的事一经昭告,妖党的名声都臭了若不是如此,往年大选哪能轮得到我这无名之辈?如今他们恨不得变成锯嘴的葫芦, 千万别让人想起来才好!” 谢兰幽道:“你如今是妖党唯一的指望了,如此一旦激怒他们,万一狗急跳墙, 可是不得不防。” 白凤儿“咦”了一声,面上显出一丝疑色,问道:“你还不知道此事吗?无天已回了妖党。 谢兰幽摇摇头道:“此事我当真不知。” 白凤儿心道奇怪, 却没说出口, 只道:“他早就回去了,这些时日若不是他从旁协助,监察司查案诉案哪有这般顺利?光是这些大爷们数不清的刁难就够受的。” 谢兰幽听了,心中五味杂陈, 面上却不自觉地浮起一丝微笑来。 正在此时, 陈曦乐也道:“是啊,我听王璇说多亏他从中斡旋,建议启用了一批新俊,各处才没因为监察司拿人而瘫痪。先生一点都不知道此事?” 谢兰幽道:“我自和他吵架之后, 就没再见过他,这些日子一直在理清旧账,查补亏空,哪里顾得上他?” 陈曦乐劝道:“先生还是去看看他,当年他确有大错,只是……有些事牵扯到人情,也不能冷冰冰的只讲对错了。” 谢兰幽听了无天所为,心中早松动不少,况且当年之事,难道能只怪无天不成?她嘴上不说话,心中却已经点了无数次的头。 这一日下来,谢兰幽手上越发的快,只想赶紧将工作做完,好去面见无天。 终于月上中天之时,最后一张账单也被对出,她放下笔,在盆子里净了净手,便上了云头一路向无天在天悦的别院飞去。 到了那里,已是后半夜,整个城池都沉浸在安眠的梦乡中,周围一片沉寂,只余阵阵风声。 谢兰幽院门外徘徊半晌,数次想推门而入,又恐更深夜重,无天已经睡去了。 但若要她离开,明日再来,她又心中不愿,思来想去,也不知怎的,竟痴痴地坐在门下台阶上,给无天当起守门将军来。 她刚坐下不久,忽闻背后“咯吱”一声,门竟从里面打开了。 谢兰幽跳了起来,慌慌忙忙的拽拽衣服,转身看去,便见无天从里面走出来,一张脸上惨白惨白,竟犹如僵尸一般。 谢兰幽情不自禁上前摸摸他,心疼道:“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她手抚过的地方,却好像有什么神秘的力量,指尖所到之处,无天的面颊渐渐有了血色,红润了起来。 无天抓住她的手,放在手心里摩挲了一阵,才道:“我以为你走了。” 谢兰幽呆了一呆,听无天低声道:“我以为你不愿意进来,最后走了。” 谢兰幽这才知道,方才他在门里是知道自己来的,偏他以为自己迟疑,乃是出于不愿见他,是以竟不敢出门来相见。一思及此,心中不由半是好笑半是心疼。 她忙解释道:“我要不想见你,还来做什么?我是看夜深了,担心你已经睡着,再给我吵起来。如今你还醒着,也想见我,那自然是再好也没有了。” 无天道:“自那天之后,你一直没有回来,我以为……” 谢兰幽截断他道:“你以为什么?我明知这事也怨不得你,偏又十分生气,只好远远躲开,免得将气撒你一身。” 无天道:“你不怪我?” 谢兰幽没好气道:“自然怪你,可谁敢说我要遇上那样的事,我要失去了你,我还能理智镇定的将事情样样都做好?再说此事也有我的不是,早年我答应你在你身边看着你,却自己先走了,唉,总之我心里乱得很。我只答应你,以后我再也不离开你了,我要天天看着你,免得你再犯这么大的错。” 她以监管人自比,本是十分不客气,但无天听了,居然笑着“嗯”了一声,眼瞳之中,俱是十分温柔。 谢兰幽自己也笑了,她轻轻拍了一下无天道:“干嘛在这里傻愣着,你不请我进去吗?” 无天侧开身道:“我的便是你的,你想来就来,爱走就走,何须我请?” 谢兰幽面色一红,装模作样的嗯了几声,走进门去。无天跟在她身后,见月光下她娇俏可爱,忍不住俯身低头,在她唇上轻轻一蹭,稍有接触后立刻离开。 谢兰幽自今日见了他,心中便有一段澎湃心潮,待唇上触到那柔软之物,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汹涌之情。她一伸手,将无天拉到眼前,把自己的唇紧紧贴上去。 无天不妨她这般突然,无措中,只凭本能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两人忘情相拥,将分别数百年的情衷一一倾诉。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在一片喘息声中分开,看着对方红肿的嘴唇,不约而同咳了一声,又忍不住相视而笑。 无天只觉心中升起一股朦胧的冲动,他再次抱住谢兰幽,从嘴唇吻到耳际,又沿着那里一路向下探去。谢兰幽环住他的头,轻声道:“去屋里。” 话音未落,她整个人都被抱起,双手环在无天的脖颈上,躺在无天的双臂之间,看着无天一步一步带着她向屋里走去。 王璇带着白凤儿和楚玫在后半夜匆匆赶到办公之所,监察司在追查一件数目不大的贪污案时,竟在涉事官员的口中得到了赢妖一个用来专藏金银秘密宝库,这可是件意外收获了。 抄查完成后,王璇才自白凤儿口中听到退选的消息。她点点头,与两人分别后,独自一人前往谢兰幽的住处。 居所之内空无一人。 王璇顿了顿脚步,又赶往她在城内的办公之所。 灯火通明的书房里只有陈曦乐在挑灯夜读,王璇见两个地方都找不到谢兰幽,便问陈曦乐道:“你知道谢兰幽去哪了吗?我有急事要告诉她。” 陈曦乐奇道:“她回去有好久了,人不在居所吗?” 王璇摇摇头道:“居所没人。她可能去哪了?” 陈曦乐思忖片刻,想起白凤儿提到无天时谢兰幽面上那抹微笑,便道:“或许是去无天那里了?” 王璇不知她何时与无天又和好了,但除了那处也想不到谢兰幽会去何处,于是抬头看看天色,见已微微露出鱼肚白般的天光,便道:“我去找她。” 说罢转身就走,陈曦乐见她来去匆匆,心中颇有些不放心,急忙抓了一件斗篷披在身上,追着她上了云路。 王璇心中有事,走得越发急躁,偏偏陈曦乐功体本就不如她,兼之一夜操劳略有疲惫,是以心中虽急,却是越发追她不上,竟让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 王璇在前头风驰电掣一般赶到了无天在天悦的别院,刚一降下云头,却见院门大开,仿若无人。 她按耐心下中不祥之感,化出一道口信传给陈曦乐,又将兵刃握在手中,全神戒备着猫一般无声无息的踏入院中。 前院一片寂寂,杳无人声,王璇屏住呼吸,不敢弄出丁点声响。 她将前院仔细搜查,断定贼人定是在门口与无天对峙多时,忽然进入,而后地上再无贼人的脚印,只余无天一人的脚印延伸去了后院。至于谢兰幽,似乎并不在院中,但眼下无天的下落要紧,也就顾不得找她了。 王璇走到前后院交界的几棵梅树边上,踌躇了片刻,才向后院寻摸过去。 她实在已做好各种各样的准备,打算随时随地为无天的安危牺牲去了,哪知一进后院,只听一声惊呼,那声音骤然而起,几乎将王璇吓得也叫了起来。 第225章 王璇捂住嘴巴,呆呆立在那里,她虽云英未嫁,却从来不是什么没见识的小姑娘,这一声中的慵懒和欢欣是什么意思,她是再明白也没有了! 王璇当下气的脸色通红,狠狠的瞪了一眼已经大亮的天色,骂道:“搞什么呢!” 骂毕,扭过身去,抬脚就走。却不料她走了没两步,正撞上陈曦乐迎面而来,急忙抢步上前,一把按住她嘴巴,摇了摇头,将她松开。 陈曦乐低哑着嗓子问道:“出什么事了?可有危险?” 王璇还未及回答,又一声尖叫传来,带着微微发颤的尾音,萦绕在两人耳边。王璇的脸色顿时一青,再也不堪忍受,拖着陈曦乐向外走去。 陈曦乐未料闹出这么大的乌龙,瞥见王璇面上难得一见的窘态,顿时乐不可支,捂着嘴吃吃笑了起来。 王璇停下脚步,不满道:“老不正经!” 陈曦乐挂在她身上笑道:“哈哈……你就原谅他们一次吧,哈哈,此乃人之大伦,为生命之延续哈哈……况且人家五百年没见了哈哈哈哈……” 王璇恼怒道:“你笑够了没有?” 陈曦乐整整神色,道:“笑够了,喂,你到底什么事情这么着急?” 王璇道:“我晚上听白凤儿说,她要退选,便赶紧来告知,谁知道他们……大白天的,也不知道关上门!” 陈曦乐有哈哈大笑,说道:“若只为了此事,那是大可不必,先生已经知道了。阿唷,我肚子疼。” 王璇白了她一眼,伸手给她揉揉肚子,一边揉一边道:“是我自作多情了还不行?”想到晚上查出来的结果,不禁又叹息道:“这一头事那一头事的,也不知何时三界才能真正安稳下来。” 陈曦乐笑道:“事要一件一件做嘛,你不记得红玉师姐说过,惠及一人,便是一人之善,推及而传,便得累世之善。我们一点一点的把三界变好,我们的后人一点一点把三界变好,总有一天三界会真正的安稳下来,不是吗?” 王璇也跟着她笑了,她点点头,道:“是,是,那现在要让三界变好的人要回去工作了。不行动起来,就没有变好,这是王璇的名言。” 陈曦乐笑着锤了她一下,两人肩并着肩,手挽着手向前走去,在她们的身后,朝阳渐渐升起,染红了层层叠叠的云霞。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