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去兮》 第1章 [无cp向] 《一去兮》作者:青山荒冢【完结】 文案: 胜者为王败者寇。 人们耳熟能详的传奇故事,往往是由赢家书写传扬的,落败一方多如丧家之犬,四海无所依,身与名俱灭。 然而,这世上偏有孤直之人,不以成败论荣辱,只为是非担道义。 此谓侠。 苍山一役,大宁最后一支义军壮烈殉国,后叛军定都开平建立南燕伪朝,可就在封禅大典前夜,燕帝遇刺,朝野震动。 刺客浴血杀出重围,自此遁去无踪,只在燕帝尸身上遗留了一支平平无奇的小剑,上刻“护生”二字,众多鹰犬据此寻索,俱无功而返。 此事余波未平,伪朝颁布的政令在推行时多处受阻,各地陆续发生多起针对南燕要员的骇人凶案,行凶者身份不一,或死或逃,即使严刑拷打,亦无法得到任何组织密谋勾结的情报——那一支护生剑犹如穿云令信,使天下义士的热血在苍山大败后得以死灰复燃,无人知晓护生剑的主人是谁,而人人皆可是它的主人。 新帝大为震怒,下旨追查到底,南燕伪朝将无数缇骑密探派往江湖,不择手段笼络武林各派好手,织就广布江湖的天罗地网,誓要找出护生剑真正的主人,杀之雪耻,镇压反抗。 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第一章 南燕,顺元四年,暮春三月。 柳絮随风起,吹至千帆口。 这里是江城最大的水陆交通码头,东接灵江,西通安阳,到了每年丰水季,水上舟楫如梭,故有“千帆口”之名。当地历任官府无不重视航运,千帆口经过数次改建,路面扩宽,铺面林立,另有货仓、木屋无数,热闹非凡,已成集镇。 今日也不例外。 渡口上到处都是打赤膊的脚力,他们常年在此卖力劳作,经受过不知多少日晒雨淋,皮肤粗糙黢黑,远远看去像是忙忙碌碌的蚁群;岸边有茶摊,这儿不兴桌椅那些讲究,支开一条条长凳短杌,上面挤挤挨挨坐满了人,老板瞧着五十来岁,身材矮胖,笑起来时一双小眼只剩下了两道细缝,动作却很是麻利,一个人来回忙活,竟不见左支右绌;再近一些,有个绑头巾的妇人挑着担子奔走吆喝,左边那只竹筐里装着果子,右边的则是蒸饼,此时已近晌午,接连几人叫住她买饼,掰开发现里头还有馅儿,尽管是不值什么钱的野菜碎,也引得人惊喜。 马车从正街行来,车辕上坐着个布衣男子,三旬以内年纪,身材瘦高,戴一顶斗笠,他见此处行人密集,欲将车停在道旁,不料热闹声传进了车里,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孩儿兴奋地钻了出来,直直撞在这男子背上,险些摔下车辕。 “宝儿回来,不可胡闹!” 车内传出一声呵斥,须发皆白的老者伸出枯瘦手臂将小孩拉了回来,那男子松了口气,把缰绳拴在一棵大树上,这才扶着一老一少下了车,低声问道:“到渡口了,可要买些吃食?” 小孩的神情有些痴傻,浑不知自己刚才的举动有多危险,老者将双手放在他肩上,像是生怕一松开就找不回来了,口头应了布衣男子一声,又不放心地叮嘱道:“莫要走远。” 布衣男子正环顾四周,那挑担的妇人已凑上前来,她报价公道,这厢也就图个省事。老者心下微定,稍稍挺直腰板,忽听右侧传来了几声惊呼,只见那胖老板不知脚底下踩着了什么,身子猛地向后一仰,手里新提的一壶凉茶就朝这边泼了过来。 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忙里出错以至于当众丢丑的事儿屡见不鲜,左右那茶水是凉的,就算泼了个劈头盖脸也只落得一身狼狈,有那好事的见这一老一少穿着不凡,已是幸灾乐祸起来,却见老者慌忙搂着小孩矮身一滚,泼过来的茶水箭一般射在他们背后那棵大树上,只听“滋滋”几声怪响,沾水的树皮变成了黑色,旋即碎裂脱落。 水有毒! 惊变乍起,正欲掏钱的布衣男子忙要转身,刚才还笑容满面的妇人已是眼神一厉,藏在袖中的匕首滑入手里,腕子一翻就朝他当胸刺去,本以为这一刀十拿九稳,不料刺了个空,她心头一惊,反应丝毫不慢,顺势下腰着地,扬起的鞋底也迸出一截刀尖来,狠狠割向布衣男子的咽喉。布衣男子足下未动,身躯如风拂柳一摇一晃,将这道凌厉刀锋轻易荡开,出手如电直取对手血海穴,妇人只觉腿上酸麻,半边身子不由卸了力,整个人倒飞出去。 这厢交手只在电光火石间,布衣男子一击得手即刻抽身,将惊魂未定的一老一少护在身后,抬眼一扫,除了那偷袭不成的胖老板,周遭还有不少人露出了凶恶之色,有小贩,有脚力,还有平平无奇的过路人,他们一声未吭,却心有灵犀般形成了包围之势。 小孩不知事,兀自“咯咯”笑着,老者一手捂了他的嘴,看着这些凶相毕露之人时,眼里竟没有多少恐惧,只有浓浓的悲哀,胖老板却不看他,一双小眼精光闪动,死死盯着那布衣男子,沉声道:“敢问是哪条道上的朋友?” 说话间,他眼角余光瞥见那被击飞的妇人兀自倒地不起,眉头狠狠抽动一下,自家人自知底细,这婆娘可不是个软柿子,竟没能在对方手里走过三个回合,说明面前的人绝非寂寂无名之辈,但他自忖见过世面,却完全陌生。 布衣男子道:“山野之人,不足挂齿,算不上寸草堂的朋友。” 此言一出,胖老板脸色大变,他惊讶的不是被人叫破了底细,而是对方明知寸草堂要取一老一少的性命,竟然还敢插手此事! “寸草”二字,听着有股文人雅气,像是什么私塾书院才会有的名字,可在这江湖上,没人胆敢将寸草堂当成教书育人的地方,因为它是绿林里最负盛名的杀手组织,自前朝兴起,近十年来发展壮大,只做灭门生意,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胖老板定了定神,突然问:“你可知身后那对老少是什么人?” “通闻斋斋主冯盈的老父和独子。” “那你可知我们为何要出手?” “冯盈做的是情报买卖,与寸草堂也算合作默契,可惜她探听到了不该知晓的秘密,世上只有死人能永远闭嘴,而寸草堂为重金接下了灭她满门的单子,通闻斋上下三十六口人,如今只差这两颗头颅凑够数了。” 胖老板的背后已被冷汗浸湿,通闻斋灭门当晚他也在场,亲眼看到大火如何吞噬了整栋房屋和里面的满地尸首,他们在清点人头时发现少了两颗,冯盈的老父和独子不在死者之列,爷孙俩没有自保的本事,他们能活着离开通闻斋,只能是冯盈苦心安排,她已经身首异处,这两人想从寸草堂的追杀网里逃出去是痴人说梦,不过晚些日子下去团圆。 然而,这一老一少不仅活到了今天,还从通闻斋赶到了千帆口,沿途追杀他们的人手都折了进去,只能是因为眼前这个人了。 “这一路上,废了我们寸草堂八大高手、将他们丢进衙门任凭发落的人,就是你!” 布衣男子叹道:“没错,我本想在这儿与温总堂面谈此事,不料他竟然没来。” 顿时,胖老板的背上如有毒蛇爬过,他不敢再问了,猛地振臂,十几条人影一齐扑了上去。 这十几个人有男有女,无一不是胖老板精挑细选出来的好手,联合起来更是攻势惊人,刀光剑影交织成网,暗器纷飞密集如雨。布衣男子将那顶斗笠拿在手里,身形一晃就从原地消失,以胖老板的眼力,勉强见影不见人,仿佛青天白日下有鬼魅穿行,众杀手只听得“叮叮当当”一阵响,正是暗器被斗笠打落的声音,紧接着劲风来袭,身边人一个一个地倒下,阵势初成即被击破,等到了那一老一少面前,只剩下了胖老板自己。 他看起来笨拙,身法却是极快,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两枚铁钩,悍然朝着两人脖颈勾去,冯老根本无力反抗,只将身子缩成一团试图护住宝儿。就在这时,胖老板后腰一痛,布衣男子已纵身飞至,一脚压在他背脊上,生生将扑在半空的人踩了下来,“咔嚓”一声,腰椎以下骤失直觉,胖老板惨叫一声,却没卸力收手,狠狠啐了一口血唾沫,两枚铁钩脱手飞出,仍向两步外的一老一少袭去。 这一招已是垂死之斗,冯老只来得及闭上眼,忽听一声裂响,竟是布衣男子手中的斗笠后发先至,两枚铁钩不偏不倚地撞在这顶破斗笠上,顷刻爆碎开来,迸飞的铁片木屑与老人小孩擦身掠过,没伤到他们一分一毫。 出招难,收势更难,胖老板见到这一幕,只觉窒息,他知道这次行动失败了,这是寸草堂的奇耻大辱,自己这群人就算不死,回去以后也将面临重罚。 想到这里,他双掌一合,竟向自己两耳拍来,求的是死个痛快,未料腰侧一麻,近两百斤的笨重身躯被踢飞出去,重重摔回那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人里。 “烦请回去向温总堂带句话,就说——” 第2章 顿了下,布衣男子道:“一夜夫妻百日恩,虎毒尚且不食子。寸草堂若真要灭杀冯斋主满门,点头台上怎能少了孩子生父的大好头颅?” 胖老板一愣,随即明白了他话中之意,险些吓得尿了裤裆! 最先被击倒的妇人这会儿勉强爬了起来,她离得远,脑中兀自嗡鸣,没听清这边在说什么,刚要上前动手,却被胖老板死死抓住脚踝,厉声道:“我们走!” 妇人色变,寸草堂对这桩生意看得极重,又折损了诸多人力,若非总堂临时有急事,带走了堂中其余几大高手,如此重任是怎么也轮不到他们身上的,本以为能立大功,却在一个来历不明的家伙手里吃了大亏,怎能善罢甘休? 她犹在迟疑,胖老板已被其他人搀扶了起来,他腰椎受损,下半身软得像肉泥,疼得浑身发抖,这般惨状落在妇人眼里,终是让她闭了嘴。 撤退之前,心有不甘的胖老板回头望了一眼,发现这人的模样生得很是俊朗,可惜面容苍白消瘦,眉目间不见丁点煞气,平和得像是刚才那场激斗未曾发生,如寺庙里木雕泥塑的菩萨相。 突然,胖老板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他努力克制着声音颤抖,道:“阁下既然让我等带话,总该留个名吧。” “应如是。”他听见那人道,“苍山脚下翠微亭,静候回音。” 苍山,翠微亭,应如是。 短短一句话间,似有三道惊雷接连劈在胖老板心头,当他再抬起头时,目光已与刚才大不一样了。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书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若问江湖上哪种人最为命短,那必然是多管闲事的人。 应如是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并非什么江湖名宿,而是一个佛门居士,武功深不可测,无人知其出身于哪门哪派,只听说他的恩师是某位高僧。他本人虽未剃度出家,但已持戒,平素少有与人争斗之时,在山脚下建了一处翠微亭,那亭子简陋得紧,连张桌椅都没有,却悬了一口铜钟,若有惨遭不公之人,皆可来此鸣不平! “走!” 得知眼前的人正是应如是,胖老板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烟消云散,应如是的武功固然高强,但他毕竟是孤身一人,只要回去召集更多人手,未尝不能讨回这笔债,偏偏这个人在当今武林的地位太过特殊,看似独来独往,实则与多方势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凭他这点地位,不敢代表寸草堂与之结仇,唯有尽快上报,请总堂定夺。 不等渡头上的无关人员回神,一众杀手已撤退无踪,应如是摇了摇头,也无意在此耽搁,从船家手里买下了一艘乌篷船,将马车上的行李堆放入舱,亲自当艄公送一老一少渡江。 直到登船坐稳,冯老才有了从鬼门关回到阳间的实感,感激涕零地道:“谢、谢过应大侠救命之恩!” 说话间,他按着宝儿的头就要让小孩给应如是磕一个,应如是正在甲板上撑船,闻声头也没回,只一拂手就用柔和气劲扶正了孩子的身体,淡淡道:“我不是什么大侠,受人之托罢了,老施主不必如此。” 水波荡漾,船行江上,此时天光正好,风景静谧如画,冯老渐渐放松下来,却不知应如是偶然回头看来,眉宇未见舒展。 这件事尚有古怪。他心中暗道。 绿林里做情报生意的势力不少,其中多半都有后台,由自家人接手经营数代,如此才能做到根深蒂固。通闻斋则不然,冯盈是白手起家,能倚仗的只有自身,她对信息的甄别和利用远超寻常,一些成名已久的老狐狸都得甘拜下风,故而在那份要命的情报落到手里时,她就知道大祸将临了。 当一个人知道自己必死无疑,甚至连死期都可推算一二,应当做些什么? 冯盈想为老父和独子求一条生路,可她深知道上的朋友多为利益往来,就连孩子生父也是个拿人命盈利的杀手组织首领,要想保这一老一少平安脱险,托付给这些披着人皮的豺狼是万万不可的,她只能相信一种人,那就是侠。 可在如今这个世道上,不提那些沽名钓誉之辈,想找到一位真正的侠,比沙里淘金还要难上数倍。 十年前,大宁最后一支义军在苍山壮烈殉国,后叛军定都开平建立南燕,奸相姜定坤黄袍加身,众贼山呼万岁,其所豢养的死士营也披上了一身鹰犬毛皮,改置夜枭卫,上为皇家怀刃,下为武林屠刀,自此民不聊生,江湖中凡有个出头鸟,都难有个好下场……长此以往,武林侠风凋敝也就成了件令人扼腕却无可奈何的事情,尽管近两年来,伪朝鹰犬的血腥手段有所收敛,江湖热血亦有死灰复燃之势,到底不是朝夕能成。 走投无路的冯盈,就是在这个时候想到了应如是,她深知自己手上不干净,以应如是的行事作风,绝不肯出手搭救,便只为老父和独子求情,请他保这爷孙俩平安渡过灵江,回到故里兴州。 至于冯盈究竟因何惹来杀身之祸,她不曾吐露,应如是也没打算刨根问底,之所以接下这次护送,除了不忍无辜老幼惨死刀下,也是想找寸草堂的总堂温莨确认一些事情,不料无缘相见,这让他失望之余又感疑惑,故对冯老多留了几分心思,发现这位在路上如同惊弓之鸟的老人自打过了千帆口,整个人就轻松了下来,可按理来说,水路的危险还在陆路之上。 心下虽有怀疑,应如是面上仍然不动声色,乌篷船顺风顺水驶向兴州,直至停船靠岸,也没再见到杀手踪影。 船停稳,冯老背上行礼牵着宝儿登岸,应如是则未动,他见四周空旷无人,便开口问道:“老施主接下来可有去处?” 冯老回过身来,饱经沧桑的眼中隐有泪意,道:“多谢居士一路护送。” 应如是心如明镜,他知道兴州绝不是这一老一少真正的归宿,却也无意多问,他已不负冯盈所托,余生的路还得这二人自行去走,插手过多反倒不好,正欲告辞,却听冯老又道:“通闻斋以经营情报闻名于江湖,得罪的人不在少数,老朽不通武道,宝儿又生来痴愚,小女早已有了金盆洗手之心,可惜江湖如泥沼,非是进退由人的,今次通闻斋毁于一旦,老朽只望将宝儿抚养长大,不敢再有他念,无力回报居士大恩,心下难安,不知可有什么能为居士效劳?即使老朽年迈力衰,待宝儿长大成人,或有病情好转之日,定让他回报恩情。” 他既然起了话头,应如是也不客气,直言问道:“那份要了通闻斋上下三十余人命的情报,老施主当真不知?” 第二章 这一问出口,冯老顿时怔住,半晌后终是压抑不住心中愤慨,滚烫的泪落了下来,似乎又回到了那连月亮都被血光染红的一晚。 他紧紧搂着宝儿,哑声道:“老朽委实不、不知,盈儿她……她向来小心,却还是走漏了风声,定是那姓温的毒狼,他、他骗了盈儿啊!” 他涕泪横流,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浓浓恨意,应如是却无动于衷,似通闻斋和寸草堂这般打开门做生意的组织,说到底都是为了盈利,两者之间既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即使在生意上起了冲突,至少会做到买卖不成仁义在,寸草堂会接下灭门通闻斋这单生意,不仅是温莨对冯盈的背叛,还意味着双方的利益纽带彻底断裂,倘若寸草堂不这样做,恐怕就得给通闻斋陪葬。 通闻斋的确底蕴不足,可寸草堂绝不是软柿子……应如是心念电转,冷不丁道:“是否与朝廷有关?” 冯老的哭声戛然而止,当他再想掩饰,已经来不及了。 应如是叹了口气。 “居士,我、我们并非有意……”冯老低垂着头,声音越来越小,应如是的翠微亭有三不接待,第一是作奸犯科之辈,第二是无事生非之徒,第三就是朝廷中人,这并不奇怪,当今世道没几个江湖人愿意被卷到朝廷争斗里,只是冯盈想给老父和独子争取一线生机,他也想给女儿留下骨血。 他吐露的线索不多,却足够应如是拼凑出事情的来龙去脉,包括温莨为何没出现在千帆口、本应杀机重重的水路却走得稳稳当当等疑点,他都明白了。 “冯斋主意外获得的这份情报,八成是朝廷当下看重之事,她生性谨慎,又有退隐之心,决定装作无事发生,为此少不得找温总堂帮忙收尾,可那份情报还牵扯到了另一股势力,对方跟寸草堂的紧密联系犹在通闻斋之上,从温总堂这儿得知消息后,定然不会相信一个情报贩子会严守秘密,于是给寸草堂下了个大单子……” 无毒不丈夫,尤其是温莨这种做性命生意的男人,不论他对冯盈是否有情,在关键时刻都只会选择利益更大的那一方,但世上没有稳赚不赔的买卖,温莨既然做出了决定,自然要承担代价,他的确心狠手辣,冯盈也不是个蠢笨的女人。 “我若是没猜错,冯斋主提前察觉到了杀机,才能给二位安排好后路,至于那份情报,她自知必死无疑,八成不会让仇人好过,我猜是被她设法送到了夜枭手里……要真如此,算算时间,那些人是该找上寸草堂了。” 第3章 这一番话出口,冯老脸上的悲苦和惊惶俱不见了,带着宝儿往后连退了几步,险些踩中石头跌倒在地,双眼仍盯着应如是,颤声道:“你、你怎知……” 话没说完,冯老自知失言,好在应如是没有步步紧逼,他解开了萦绕心头的疑团,却只觉得厌倦,一撑竹篙就准备掉转船头。 见他当真要走,冯老反而急了,忙唤道:“居士留步!” 应如是侧首回望,道:“既是朝廷的事,我无意深究,老施主若想余生太平,最好莫再提了。” “这不仅是朝廷的事!” 冯老涨红了脸,他扣着宝儿的肩膀,像是想从这小小的孩子身上汲取什么力量,一字一顿地道:“此事与四年前的护生剑大案有关!” 水花激荡,船行陡然一滞,应如是转过身来,他面无表情,只用那双幽深沉静的眼睛盯着冯老,不放过对方脸上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 护生剑。 应如是会对当今朝廷之事不屑一顾,却无法对这三个字置若罔闻,不仅是他,放眼天下,没有哪个江湖人胆敢视之若等闲。 见他停船回首,冯老顾不得额上冷汗涔涔,道:“那份情报的内容,小女未曾对我和盘托出,但她提到了一件事。” 他没有说谎。应如是心下有了判断,眼眸微眯:“什么?” “上月初八,海外浮山国遣使者来燕,使船却在青龙湾触礁沉没,船上一干使臣和准备进贡的珍宝都落了水,居士可有耳闻?” 应如是颔首,这件事闹得太大,一度成为茶馆酒肆里的谈资,须知当年的姜定坤是先撺掇了藩王骑兵谋反,再与外贼私通互利,最终侵吞了江山,纵有大儒辩经,到底是为人所不齿,故消息传开以后,许多人拍掌称快。 一念及此,他面露讶异:“难道不是意外?” “触礁沉没,只是朝廷遮掩真相的说辞,毕竟青龙湾在七年前就被割让给了浮山国,使船未过青龙湾海域,就不算是在我们这里出的事。”冯老深吸一口气,“然而,当晚除了青龙湾沉船,还发生了一起案子,那就是负责在渡口接应使臣的一队官兵都被杀了,凶手撤走之前,用他们的血在地上画了一柄护生剑!” 一阵狂风忽地刮起,裹挟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腥臭味道。 风从何处来?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 初闻青龙湾沉船的风声,陆归荑只稍稍吃了一惊,并未对此上心,却不想这场腥风血雨没在北地收住,一路刮到了这儿来。 乐州地处东海与威山之间,自古就是座丰饶繁荣的大城,每日车马来往,消息自然灵通,而在这座城里,无人不知散花楼的大名。 这座楼总共有三层,第一层是大戏台,第二层是温柔乡,第三层就是千金赌坊,令人销魂蚀骨的酒色财气在这儿不过寻常。每层楼都有自己的规矩,分别由一位楼主坐镇,她们是金兰姐妹,大姐虞红英长袖善舞赌术超群,二姐柳玉娘仙姿媚骨色艺双绝,三妹陆归荑有一双妙手,精通多种乐器,尤以琵琶技见长。三姐妹同进同退,不是没遇到过撒野的恶客,但这种人绝无再踏进来的机会。 今夜有人包场,大戏台忙活到临近子时才算收场,陆归荑向来觉浅,过了安寝的时辰就难有睡意,索性在琴房里练琵琶,没想到一支曲子刚弹过半,虞红英和柳玉娘就双双找上门来,与她商量一件要事。 “青龙湾沉船,竟不是一场意外?” 琴弦拨断,琵琶声停,断弦在陆归荑的手背上狠狠抽出一道血痕,她顾不得这点刺痛,惊愕地看着两位义姐,此时夜色已深,窗外一片死寂,待屋里的曲声戛然而止,四下里静得落针可闻。 半晌,她低声道:“有人匿名送来了三箱失落的浮山国贡品,附信一封让我们……‘起货’?” 所谓“起货”,是黑道对转运赃物的说法,等运到了指定地点就该“挑”,即是销赃倒卖的意思,若有人私吞赃物,便叫“掐股子”,被逮到的下场往往不会好,奈何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每年总要出几次这样的事情,偏偏这活儿与接镖保送、杀人越货都没法比较,尤其是一些来历不凡的赃物,万万不敢轻易流到明面上,如何窝赃、销赃就成了绿林盗匪最头疼的事。 散花楼就是帮他们排忧解难的绿林销金窟。 “青龙湾沉船既是人为,势必惊动夜枭,我听说现任指挥使裴霁是个活阎王,自其接掌无咎刀以来,不知多少人做了他的刀下亡魂,事发已过月余,江湖上却连一点风吹草动都没传开,只怕裴霁已经掌握了至少一条明晰线索,正在顺藤摸瓜!” 当今朝廷残暴,这件事又非比寻常,陆归荑自个儿并不愿接这单生意,大姐却执意答应下来,这令她满心惊疑。 虞红英颔首道:“事态紧急,我们得调动一切人手,尽快了结这单生意,烫手山芋可不敢久留。” “大姐既然知道那三箱浮山贡品是烫手山芋,怎么还要伸手去接?” “有些东西,一旦沾上就是甩也甩不脱。”这次开口的是柳玉娘,她身子骨稍弱,说话也显得有气无力,“对方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三箱货物送进散花楼,也能轻而易举地摘了我们的瓢,而我们对其一无所知,谈何报复?” 陆归荑背脊一寒,她紧紧攥着断弦,知道这件事已无回旋余地:“报酬几何?” “万两,黄金!”虞红英听她口气松动,脸色也缓和下来,“小妹,大姐知道你心有顾虑,可这样的大手笔两三年也未必见得了一回,散花楼需要这万两黄金,你……无忧巷里的那帮孩子,也是需要的。” 这话像是一根长针,不轻不重地扎在陆归荑心中最柔软那块地方,她是孤女出身,自幼颠沛流离吃了数不尽的苦,万幸遇见过几个好人,才学了一身的本事,后来加入散花楼,她感念虞红英和柳玉娘的恩情,几年来无有不从,只是心里遗憾难消,故收留了一些可怜孤儿,教他们学艺念书,希望这些孩子有朝一日能离开江湖泥沼,过上平安喜乐的生活。 因此,陆归荑虽无奢靡恶习,但很需要钱。 黄金万两,约等于白银十万两,也难怪虞红英动了心,毕竟当今世道不好,要是以后情势再乱起来,没什么比真金白银更能安身立命的,江湖人刀头舔血,谨小慎微无大错,贪生怕死不出头! 陆归荑轻轻吐出一口闷气,问道:“当真……只起不挑?” “是。” “期限,地点?” “五日之内,威山北坡老槐树下!” 威山离乐州城不到百里,若是一路畅通,辅以快马,一日就可抵达,可若是如此简单,幕后之人也不会找到散花楼头上了。 时长路短,陆归荑顷刻明白了这单生意真正的麻烦之处,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了惊呼声,几乎是用气音道:“夜枭……已经追到乐州了!” 虞红英脸色凝重地道:“我已经打听过了,街头巷尾的眼线都没见到可疑生人,但各个关口都变得森严起来,任何人出入乐州城都要经受搜查盘问。” 这么大一张网子不会无故张开,官府那边应是得了令,幕后之人此举端的狠毒,成则脱网,败也可祸水东引,反倒是散花楼没有选择。 想通其中关窍,陆归荑心里那点怨气也消散了,又听柳玉娘道,“金银珠宝可以被拆散,玉石却不能斩件,其中还有一样东西……小妹,你亲眼看一看。” 陆归荑随她们通过暗门来到位于地下的藏宝密室,里面多余的东西已经被虞红英移走了,只有三口红漆木箱一字排开放在地上。 第一口箱子里堆满光彩照人的珍珠,每一颗都有指肚大小; 第二口箱子里放着一对玉雕龙凤,碧玉剔透,白玉无瑕,雕纹更是巧夺天工; 第三口箱子里铺了两层柔软红垫,当中横躺着一根白骨。 “啊……” 看清最后一口箱子里的东西,陆归荑忍不住发出了小声惊呼,她自幼就见过死人,荒野的白骨更是屡见不鲜,陆归荑一眼能判断出这原本是某位年轻女子的左手小臂骨,应是多年前被斩下来的了,被人处理得干干净净,中空的部分也没有任何残留物,又用了不知什么秘法炮制保存,通体如玉。 她不由得问道:“这是什么?” 虞红英跟柳玉娘俱摇头,毕竟是异国之物,难免稀奇古怪。陆归荑再将三口箱子里的货物验了一遍,珍珠最容易运走,龙凤和白骨不能化整为零,确实要麻烦一些,想了想道:“我需要一辆马车。” “搜查严格,马车怕是不够安全。” “马车是给人坐的,不是用来运货的,就算被官差拦下来搜个底朝天,也找不出他们要的东西来。” “那你准备……” 姐妹三人在密室里商谈许久,终于敲定了计划,虞红英将钥匙交到陆归荑手里,自去安排人手,柳玉娘则趁着天还没亮,回二楼找她提前盯上的客人。 第4章 陆归荑心里仍是惴惴,她在离开前又将货物清点了一番,连珍珠的数目、凤凰的纹路都记得一清二楚了,这才关箱上锁走出密室,从暗道离开了散花楼。 天边一抹鱼肚白。 街上已有了零星人影,多是赶路的行人和早起的小贩,有几户人家的烟囱里也冒出了袅袅青烟,粥水和油饼的香气随风飘过来,总算让陆归荑有了活在人间的感觉。 陆归荑在一个小棚子前驻足,棚子下面支着烧饼摊,摊主是一对和善的老夫妇,这里离无忧巷很近,她收养的孩子们经常在这儿吃饼喝汤,陆归荑也习惯了在早起晚归时照顾夫妻俩的生意。 她要了二十个烧饼,摊主夫妇喜笑颜开地忙活起来,陆归荑瞥见有几个客人在旁边桌子上喝汤,其中有一名年轻男子刚好用完了饭食,将几文钱交给老板娘,还夸了她手艺好。 随后,他拿起放在桌上的包袱,转身走出了木棚,刚好与陆归荑擦肩而过。 陆归荑听到了一声轻笑,微弱的气流仿佛羽毛般在她耳畔轻轻一扫,却让她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藏在袖里的暗器悄然落入掌中,她转头去看对方,竟连一个背影都瞧不着了。 青石长街,天色未明,是否有幽冥鬼魅尚在人间徘徊? 陆归荑只觉得不安。 她在无忧巷里陪孩子们玩了半日,越到这个时候越不能露出马脚,按照商量好的计划,陆归荑会在黄昏时回到散花楼,不料刚过晌午,就有一个书生打扮的少年急匆匆跑进了小阁楼,连声唤道:“阿姊!阿姊!你快回散花楼,出事了!” 陆归荑收养了这么多孩子,自个儿又是大忙人,没法做到时时看顾照拂他们,好在她有一个得力帮手,便是眼前这名为“岳怜青”的少年,六年前被她在水边捡到,如今已是舞象之年,算是这帮孩子的头儿,胆大心细,做事井井有条,连虞红英都有过招他入散花楼的想法,只是被陆归荑婉拒了。 她从未见到岳怜青露出这样惊慌失措的神情,心下打了个突,连忙拉他到僻静处说话:“怎么了?” 岳怜青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气喘吁吁地道:“人……人头……” 半个时辰前,散花楼刚打开一楼大门,就迎来了一位客人。 戏台、赌场和妓院,哪一种都不是白天该做的生意,而这人也并非为了寻欢作乐,他将手里的包袱一抖,裹在里面的一只锦盒就被抛了出来,稳稳落在了戏台正中央,紧接着,一颗沾满石灰的人头从锦盒里滚了出来,那是个壮年男子,兀自死不瞑目。 待陆归荑疾步赶到散花楼,虞红英跟柳玉娘早已出现在戏台上,她们脸色煞白,死死盯着这颗人头。 她们显然认出了这颗人头是谁的,陆归荑也认了出来—— 寸草堂现任总堂,温莨! 江湖第一杀手组织的头目,灭门以人头点数,竟也有被人砍下脑袋的一天! 一瞬间,陆归荑手脚冰凉,她僵硬着转过身,看向了那个正坐在戏台下第一把官帽椅上品茶的男人。 他很年轻,身材高瘦,上着玄色锦衣,下穿厚底皂靴,鸦羽长发束在脑后,露出一张俊美白净的脸,像是画里的人,唇角还带着笑。 可惜这笑不达眼底,眉目间含着一抹锋锐煞气,陆归荑只跟他对视了一眼,就觉得颈间一凉,如被利刃割了喉。 这正是她今早在巷子口遇见的人。 他身上少了一只包袱,手边多了一把刀,刀未出鞘,已有无形的血腥气弥漫开来。 奉天杀伐,无所归罪。 他就是裴霁! 第三章 青龙湾沉船案发第三日,六百里加急文书已飞传入京,消息未经通进司,直接报送内廷,犹如一瓢冷水倒进了沸腾油锅里,帝王震怒,诸臣亦为之心惊,夜枭卫现任指挥使连夜被召至暖阁。 二月初八,子夜时分,浮山使船离奇沉没于青龙湾,而在数十里外的丹阳渡口,负责接应使臣的官兵也尽数遇害,城内竟未能觉察异动,待到天明时分,鲜血染红栈桥,凶手已然遁去无踪。 由此可见,青龙湾沉船并非意外,而是一场人祸,朝廷固然能暂时隐瞒事实、将此案定性为触礁沉没以应对浮山国方面,但不可不暗中彻查。 依照常理,本案应由大理寺专司侦办,其余部堂协从,顺元帝却执意让夜枭卫一力接手,盖因文书上提到凶手在现场留下了一道血印,画的乃是一柄小剑,两指宽,四寸长,剑刃处写了两个血淋淋的大字:护生! 饶是裴霁心性非凡,见此也不禁变色。 他见过这样一柄小剑,在本朝高祖皇帝姜定坤的尸身上。 本初四年七月,大燕江山初定,高祖为表正统,不仅对自己的先祖进行了追封和追谥,还要前往凌山封禅,不料在大典前夜遇刺身亡于行宫之内,喉咙被一柄四寸小剑洞穿,刺客杀出重围后销声匿迹,至今不知所踪。 那柄无鞘的小剑上,就刻了“护生”二字。 时任夜枭指挥使的人并不是裴霁,但他亲眼见证了此案引发的一场场腥风血雨,四年来无一日胆敢忘记,如今护生剑重现江湖,无论幕后黑手是否为当年真凶,朝廷都不可能善罢甘休,案件被移交到夜枭卫,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裴霁自是不敢有所异议,即使顺元帝只给了他三个月的时间。 三个月期限看似不短,奈何这事涉及邦交,又与悬案关系匪浅,无疑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若是逾期未能侦破,后果不堪设想。然而,有道是“祸兮福所倚”,裴霁自知根基深浅,能有如今的权势地位已然不易,若要更进一步,就得险中求富贵了。 前脚离开暖阁,裴霁后脚便飞驰出京,一路抵达丹阳渡口,因青龙湾已在七年前被划给了浮山国,丹阳附近水寨无法组织人手前去打捞残骸,线索只能从渡口处寻,好在当地官府晓得轻重,早早命人将现场严加封锁起来,一应尸体都被收入殓房,裴霁甫一到此,便可着手调查。 他先去了殓房,此间共计二十四具尸体,均是被一刀毙命,身上不见多少挣扎打斗过的伤痕,仵作曾以银针验毒,不见发黑迹象,裴霁命其剖尸再验亦无所获,再到渡口,栈桥上鲜血已干,万幸近日不曾下雨,痕迹得以保存。 裴霁杀过许多人,血迹于他而言是司空见惯之物,故一眼就能察觉不对——此处死了二十四个人,栏杆上竟少有飞溅血点,血迹大多出现在中下位置,最高不过人腿,可他们的致命伤都在颈部、心口这两处。 此外,死者都是身怀武艺、腰佩刀剑的官兵,倘若遭遇偷袭,若非弓箭、暗器之类的远程武器,很难在一瞬间将他们全数击杀,只要有人反抗,必会留下痕迹,但结合仵作尸检和现场勘察的情况来看,并非如此。 换言之,那些人在被利刃刺中前,已经倒在地上了。 案发深夜,距此最近的岗哨位于两里外,要在极短时间内悄无声息地放倒二十四个人,让他们连放出鸣镝示警都做不到,只能是用了迷药这类鬼蜮伎俩,尸身验不出余毒,厨子也被挨个查过,那么…… 裴霁忽然看向了后方一根灯柱,问道:“这几天,你们动过那里吗?” 跟在他身后的文吏一怔,连忙道:“回禀大人,我等谨遵命令,不曾有人擅自触碰这里的一砖一瓦。” 仲春夜,渡口临海,风自岸边吹向海面,若是裴霁要动用迷烟之类的方法,一定会选择在这根灯柱上动手脚。文吏话音落下,裴霁飞身落在灯柱上,探手将罩子里的烛台取了出来,蜡烛早已燃尽了,只有堆积的蜡油凝固在上面,他用指甲挑起一块捻碎在指间,细细嗅闻,果然有股淡淡的异香。 渡口戌时点灯,迷药提前混入了蜡烛里,一经点燃就开始挥发,这个过程极为缓慢,却足够隐蔽有效,等站在下风口的人意识到不对,已是晚了。 此乃绿林匪盗惯用的手段,但匪盗只为求财越货,即使盯上了浮山国的贡品,沉船捞宝已然足矣,犯不着大费周章对岸上的官兵下手,还故意留下印记,这分明是做给朝廷看的。 裴霁垂眸看着手里的烛台,又看了眼地上的血印,忽地转身向殓房赶去。 仵作正收拾着验尸工具,房门冷不丁被人推开,一见是这尊大佛折返回来,忙要下跪行礼,却听他问道:“这些尸体身上所穿的衣物被你收在哪里?” 殓房收尸自有规章,仵作将存放死者随身衣物的箱笼打开,腥臭味顿时弥漫开来,每套衣服上还做了标记,裴霁将它们在桌上平铺开来,很快盯住了其中沾染血迹最多的那一套。 这些死者身上的血迹大多集中在领口和前襟位置,其余部位沾血较少,唯独这件衣物的下摆与袖口均有溅射血迹,配套的官靴鞋底亦如此。 “这套衣物是谁的?” 仵作指向最右边的那具尸体,此人的致命伤在颈部左侧,皮肉裂开,几可见骨,裴霁伸手在伤口附近摸了片刻,嘴角慢慢上扬,眼神却变得阴鸷了起来。 第5章 “他是自刎的。” 说罢,裴霁将随行的文吏唤了进来,指着这具尸体,沉声道:“此人是谁?” 迷烟从上风口吹来,倘若凶手埋伏在暗处,等待众人软倒便发动袭击,得手之后再撤离现场,除非是上天下海,否则一定会留下脚印,这与当晚岗哨值守差役的口供不符,也对不上现场的痕迹。因此,凶手只能是这二十四名死者之一,他提前服下了解药,杀死其他人、留下护生剑血印之后,再灭了自己的口。 情报很快被呈递上来,此人名唤孟虎,时年三十四,通州人士,父母早亡,有一妻一子,就在年前,夫妇俩已经和离,宋氏携幼子返回通州,自此音信两断。 文吏还取来了孟虎生前写过的书信,裴霁仔细对比了字迹,果真与案发现场的血字相合,如此看来,恐怕夫妻不和是假,提前让那对母子远离风波,使孟虎得以安心赴死才是真,即便丹阳府尚且压着消息,立即派人往通州去寻宋氏母子,十有八九是人去楼空了。 说起通州,裴霁倒想起了一个人来。 通州东往江城,南下苍山,算得上繁荣通达,不少江湖门派盘踞在此,其中就有做情报买卖的通闻斋,他与斋主冯盈打过交道,那是个知轻重的聪明女人。 做情报生意的人最忌讳灯下黑,孟虎一家三口既然是通州人士,无论冯盈此前与他们有无交集,通闻斋里或多或少都会留些底。 事不宜迟,裴霁微服出城,佩刀纵马赶往通州。 两地相距千里,即便裴霁星夜兼程,也耗费了不少时日,待他赶到通州城,通闻斋所在之地竟只剩下一片断壁残垣。 包括斋主冯盈在内,三十四具无头焦尸被安置在城北义庄内,大火将他们烧得面目全非,也毁掉了凶手留下的一切痕迹。 裴霁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在路上做过了最坏的设想,却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不过这也证明了他的方向没有错,冯盈必然是掌握了什么重要线索,才会招来灭门之祸。 经过一番打听,裴霁得知通闻斋灭门案发于本月廿三,正好与青龙湾沉船相隔半月,孟虎一家的旧宅也被他找到,宋氏母子果然已经不在这里了,邻居说这娘俩是在望前三日搬走的,有面生的汉子驾车来接,也不知去往何处。 裴霁推开房门,宋氏母子只收拾了一些衣物和重要细软,其余值点钱又带不走的物件都被卖掉或分赠邻里,屋里空空荡荡,唯有寝卧的墙上挂了一幅画,描摹着老母坐在炕头上为游子缝制衣物的场景,没有落款和印章,画技也只是平平,并非什么名家手笔。 这样一幅画,连窃贼也不屑偷去,裴霁伸手去摸了一把,画纸上只有浅浅落灰,显然时间不长,应是在宋氏母子离开这里后才挂上去的。 他将画取了下来,墙壁后面没有暗格,画轴里却有异响,打开一看,里面藏着一只小银锁,用细银链穿过,像小儿佩戴的长命锁,而孟虎之子已成丁了,若是其幼年之物,不该被遗留在此,也会陈旧许多。 裴霁蓦地想起冯盈恰好有一幼子,乳名宝儿,父不详,今年七岁,天生痴傻,未见其尸首,如今下落不明。 然而,银锁正面刻着“平安喜乐”四字,背面却是一个“温”字。 从青龙湾沉船案发,到宋氏母子离家,间隔不过五天,又十日,通闻斋惨遭灭门,凶手显然狠毒老辣,一把大火毁尸灭迹,足见其对通闻斋甚为了解,但以裴霁对冯盈的了解,她不会错估情报的危险性,也不可能做个糊涂鬼。 画和银锁若真是冯盈留在这里的,说明她料定会有朝廷中人追着孟虎一家来到这里,而宋氏母子已经提前离开,灭门通闻斋的凶手欲将冯家惨案伪装为仇杀,便不会对一间空屋做些什么,这就给了冯盈留下线索的机会。 杀机临身,多做多错,冯盈只留下了这两样物什,必然直指凶手。 裴霁轻轻摩挲过银锁上那个“温”字,再低头去看画—— 慈母,游子,针线,衣物。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注) “寸草堂……温莨?” 裴霁豁然开朗。 是了,江湖仇杀屡见不鲜,可似这等灭门惨案,于多数人而言是丧尽天良,却是寸草堂的拿手好戏,两方是几乎同时崛起的武林新势力,明面上井水不犯河水,暗地里勾结不浅,若是猜想不差,温莨跟冯盈之间恐怕还有私情。 千防万防,防不过的终究是隔墙耳和枕边人。 杀人者人恒杀之,寸草堂既然做的是人命生意,自然要谨慎小心,以至于江湖上至今无人知晓其总坛何在,但裴霁不必费心去找老鼠洞,身为夜枭卫现任指挥使,手持无咎刀奉天杀伐,皇帝许他便宜行事大权,他想见温莨,自有无数人争先恐后来效力。 裴霁在通州等了三天,温莨便领着六名心腹风尘仆仆地赶来了。 温莨正值壮年,身量并不高大魁梧,长相还有些读书人的斯文气,任谁乍见此人,都不会想到他是个恶名昭彰的杀手头子,跟在身后的六个人也是相貌平平,可他们行路无声,武息收放自如,可见是百里挑一的好手。 裴霁打量他们的时候,温莨也在打量他。 本朝开国以来,夜枭卫的赫赫凶名是一日盛过一日,且不说一手铸成这把朝廷利刃的老怪物不知僧尚在人世,前任指挥使李元空也是个让朝野上下心惊胆寒的厉害人物,四年前他因护驾不力而被撤职囚禁,不知多少人暗中欢庆,没想到换了裴霁上台,夜枭卫看似行事收敛,实则手段愈发凶残。 这样一个人要见他,还是在此时此地,除了那件事,温莨想不出第二种可能,前所未有的恐惧袭上心头,偏偏他深知自己别无选择,也无处可逃。 “温总堂,幸会了。” 裴霁请他落座,温莨不敢拂他的意,依言在桌对面坐了下来,六名手下候在身后,呼吸声微不可闻,仿佛没活气的木头桩子,可若是细心观察,不难发现他们浑身紧绷,目光始终落在裴霁身上。 这里只是一个普通茶摊,位于通州城外古道旁,方圆三里不见闲杂人等,以至于双方相对,倒像裴霁落了下风,可他不仅从容自若,还亲手为温莨倒了碗茶。 温莨可不敢喝他的茶,强笑道:“在下一介草莽,竟受裴大人盛情相邀,倍感荣幸,裴大人若有事务待办,尽管吩咐一声,我等愿为朝廷效犬马之劳。” “好说,朝廷求贤若渴,温总堂既然有心投效,本官也就开门见山了。”裴霁道,“日前,一艘浮山国使船在青龙湾遇袭沉没,渡口官兵亦遭杀害,经核对,有三箱进贡我朝的奇珍被刮,本官令各地官府严查关卡,也亲往现场勘察,发现贼子曾在通州一带活动,本欲寻上通闻斋助力,不料来晚一步……听闻温总堂与冯斋主感情甚笃,不知你这儿可有线索?” 温莨道:“不瞒裴大人,在下与冯斋主确实有过几番合作,但两派互守行规,不敢有所逾越,只怕要让大人失望了。” “就是说你对这两桩案子都不知情?” “委实不知。”顿了顿,他又道,“不过,冯斋主生前已有退隐之意,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通闻斋这些年得罪了不少人,她若是有所懈怠,被人寻仇上门也在情理之中。” “说得有理。” 裴霁一笑,竟没有揪着此事不放,转而道:“我曾有意招揽冯斋主,可惜她不愿为朝廷尽心,如今通闻斋因仇遇难,与本官无甚干系,奈何皇命在身,没了通闻斋这条捷径,这接下来该从何入手,倒是让人犯难了。” 温莨心下微松,忙道:“寸草堂在江湖上也有不少耳目,愿交由裴大人差遣。”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枚令牌,双手递到裴霁面前,原本站在他身后的六名手下也分出一半,单膝跪在了裴霁身侧。 “好,温总堂果然爽快。”裴霁脸上笑容愈深,“此案并非毫无头绪,本官这里有一条线索,温总堂不妨看看。” 他接过令牌,将一只银锁放入温莨手里,银锁很轻,却让温莨险些没能接住。 夕阳余晖照在银锁上,那小小的“温”字变得格外显眼。 温莨脸色骤变,他猛地抬头去看裴霁,发现那张脸上仍然带着笑意,只是变了味道,像是戏弄老鼠的猫。 下一刻,跪在裴霁身边的三名杀手同时暴起扑出,温莨也抽出淬毒短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裴霁心口! 寸草堂的杀手从来是当机立断,凶猛狠绝! 却听裴霁叹了口气。 电光火石间,一股森然寒意逼上颈项,即将得手的温莨只觉头皮发麻,想也不想便收招后仰,紧接着,整张茶桌四分五裂,寒光飞闪如白虹,扑向裴霁的三个人变成了六半人,唯有温莨退得快,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道刀锋,窜到了剩余三名手下的身后。 劫后余生,他来不及摸一摸寒意尚存的脖颈,就看到了手下们惊恐的眼神,旋即有什么温热的液体飞溅而出,眼前骤然昏黑。 第6章 “咚”地一声,人头落地,摇晃的身躯才倒下,沾血的银锁还攥在手里。 温莨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可惜步子慢了一拍。 裴霁随手挽了个刀花,点点血珠被甩飞出去,刀刃又变得亮如秋水,他还刀入鞘,将温莨献上的令牌拿了出来,朝对面三个面如白纸的人笑道:“本官方才问的话,你们知是不知呢?” 一时之间,无人胆敢吭声。 直到裴霁缓缓抬步,才有一道沙哑的声音从对面传来:“乐、乐州……” 作者有话要说: 注:出自孟郊《游子吟》。 第四章 温莨的头颅骨碌碌地滚到了虞红英脚边,他死时来不及闭眼,这会儿仰面朝天,正好与她来了个四目相对,吓得虞红英向后退了几步。 柳玉娘的一张俏脸已然全无血色,她不敢去看这颗人头,只好望向裴霁,盈盈拜下,说道:“贵客大驾光临,舍间蓬荜生辉,倘使我等有招待不周之处,您尽管指明道破,散花楼上下无有不从,何必见血光呢?” 她话音绵软,神态更是处处可怜,换了别的男人在此,骨头至少酥烂了一半,裴霁却不为所动,手轻轻一抬,柳玉娘还未拜倒又被气劲扶起,依在虞红英身上。 “美人应与鲜花配,换作一颗死人头,确实煞风景,我唐突了三位佳人,这便以茶代酒自罚一杯。”裴霁给自己斟上第二盏茶,一口饮尽后才道,“只不过,非常时行非常事,有劳三位仔细瞧一瞧,认不认得此人是谁?” 台上台下,三姐妹对视一眼,虞红英沉声道:“他是寸草堂的温莨,杀人如麻,罪恶滔天,今伏诛于大人刀下,苍天有眼。” “你也认得我?” “当今武林,无人不识无咎刀。”虞红英看向裴霁,“您不远千里来到乐州,想必也不是为了品这杯茶、送这份礼。” 装傻充愣是没有用的,裴霁看似谦谦君子,却是一出手就给了下马威,虞红英只觉全身发寒,倘若她刚才敢说一个“不”字,台上的人头怕已成双。 “好,虞楼主快人快语。”裴霁放下茶盏,从怀里取出一张烫金帖子来,“再请虞楼主过目,是否认得这礼单上的物什?” 大堂里的闲杂人等早已被屏退了,陆归荑只好亲自从他手里接了帖子送往台上,三姐妹心下皆有预感,面上却不敢流露端倪。 虞红英将帖子翻开,礼单上果然写的是:珍珠两斛、玉雕青龙白凤一对、玲珑骨一根。 这正是失落在青龙湾的浮山国贡品名目,东西不多但价值连城,且不提那些上品珍珠的市价,单那一对玉雕龙凤就是无价之宝,可对于此刻的三姐妹来说,这些奇珍异宝都在顷刻间成了野草,六只眼睛都死死盯在了那最后一行字上! 那根古怪的白骨,竟然就是玲珑骨! 相传两百年前,中原武林出了个女魔头乐玲珑,她号称“销魂天女”,不仅武功高强,还能长春不老,只是这魔功阴毒邪门,每一步精进都得踏在无数青壮男女的尸身上,幸有一清宫祖师凌素心挺身而出,险胜乐玲珑半招,斩其一臂,并废掉了她全身武功。然其心不死,乐玲珑偷走断臂逃往海外,数年后竟东山再起,风头一时无两,但终生未回中原。 凌素心在天命之年就羽化而去,乐玲珑却活到了一百来岁,据说她至死未老,将自己那条断臂用秘法炮制成了不化白骨,又将毕生所学刻入其中,谁能参破玲珑骨的玄妙,谁就能得到销魂天女的真传。可惜的是,乐玲珑的门人在她死后为争夺玲珑骨掀起了一场场残酷内斗,以至于传承断绝,秘宝流落,直到如今才重见天日,能认得它的人已是凤毛麟角,更遑论参悟玄机,留在手里又是祸端,浮山国索性将其作为贡品送往大燕,没想到会在半途遭劫。 陆归荑连呼吸都停滞了一拍,她是江湖人,更是个女人,当传说成了真,难免起心动念,可她尚存一丝清醒,涨红的脸色旋即变得惨白! 裴霁就在这里,他给出这张毫不掩饰的礼单,就是为了看她们最真实的反应! “看来三位也是认得的,我总算没有白跑一趟。”裴霁起身上台,一步步走到三姐妹面前,“上月初八,有绿林逆贼于青龙湾袭击浮山国使船,杀人越货,破坏邦交,朝廷绝不姑息,本官奉旨追查此案,发现温莨有勾结贼匪、灭口毁迹的重大嫌疑……” 说到此处,裴霁脚下微顿,目光在三人脸上一一扫过,道:“他在人头落地之前,亲口招认了罪行,并供出宝物已被秘密运往乐州,由散花楼起货销赃……三位楼主,此事你们认是不认呢?” 如有一记重锤击在心口,陆归荑顿觉全身血液都凉了,可她没有慌乱,只是皱紧了眉头。 裴霁今日上门,固然打了散花楼一个措手不及,但事先已有风声,三姐妹并非毫无准备,真正让她们始料未及的是温莨竟也与此案有关,须知近年来散花楼跟寸草堂有过数次合作,那些沾满人血的财物不知有多少是经她们的手洗成了真金白银,温莨爱财却不贪婪,想不到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陆归荑不禁怀疑那三箱货物正是被温莨提前安排暗桩弄进来的,为的就是把散花楼也拖下水。 心念千转,实则不过一瞬间,柳玉娘那双秋水明眸里正悄然酝酿着杀意,这里毕竟是散花楼,是尽在她们掌控中的地盘,裴霁倘要发难,谁都不会坐以待毙。 只听虞红英应答道:“不认!” “就是说此案与你们无关?” “我姐妹三人常居乐州,虽是经营了一些不好见光的生意,但这些年来朝廷政令从严,散花楼已转向守成,似这等动辄抄家灭族的大案,我们是不敢沾手的。” 虞红英已是快四十岁的女人了,风韵犹存,心却渐老,她会在事发之前抱有一丝侥幸,但做不到在大难临头时孤注一掷,且不说裴霁有无后手,即便她们合力杀了他,难道就能落个好下场了? 上一个不识时务者的脑袋,可就在她脚边躺着呢。 “温莨究竟与谁勾结犯案,贼子是何身份,宝物又怎样通过沿途关卡……这些事,我等实不知情,但裴大人要找的三箱贡品,眼下的确在这散花楼内。” 陆归荑与柳玉娘齐齐脸色一变! 裴霁笑了:“你们不知情,东西却在你们手里?” “散花楼开门做生意,每日迎来送往不知凡几,昨天后晌有人趁我们忙于事务,偷偷将货箱送到了这里,待我发现不对,送货的人已消失无踪,只匿名留下了一张字条,要我们在五日之内将三箱货物完好如数送至威山北坡老槐树下。” “无款无名,未收订金,这样的生意散花楼也肯接?” “裴大人有所不知,绿林生意惯是如此,散花楼接活也只看货物价值几何,千两银以下货物收取订金,如有超过这个数目的,一律估价抽成,总归东西是在我们手里,拿不到应得的钱,我们就扣取相应价值的货物,这些年来从未出错。” “看来送货的人很是了解你们,不知许了多少酬金呢?” “万两黄金,五日之后钱货两讫。” “这价倒也不算辱没了珍宝,是个识货的。”裴霁眉眼微弯,“既然如此,你现在将实情吐露出来,岂不坏了规矩?” “财帛动人心,可再多的钱也得有命去花!”虞红英向他躬身一拜,“不敢欺瞒裴大人,这单生意虽来得蹊跷,但我的确动了贪念,今见温贼伏法,方知货物乃是贡品,更不敢再做他想,愿倾力相助裴大人彻查,只盼将功补过……妾身句句属实,裴大人若有怪罪,也请发落妾身一人,两位妹妹受我役使,所行之事皆非她们本意,望请明鉴!” 陆归荑、柳玉娘失声道:“大姐——” 姐妹三人相扶执手,裴霁眉头微皱,又缓缓松了开来。 他其实是诈她们的,温莨此贼冥顽不灵,对枕边人和亲骨肉都能痛下毒手,至死没有吐露只言片语,说明此案尚有隐情,剩下三个心腹自也不能知晓更多,裴霁挨个审问,仅有贡品流向乐州这条线索是真的。 自大燕开国以来,朝廷始终没有放松过对武林势力的监视,这些年来夜枭卫派出无数缇骑暗探,耗费不知多少财力,搜集了大量江湖情报并将之整理成册,非指挥使应允不得调阅,而裴霁在接掌无咎刀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这份密录牢牢记下,一提起乐州,自然会想到有“绿林销金窟”之称的散花楼。 正如通州地界上的风吹草动瞒不过通闻斋,贡品若当真流入了乐州城,即便与散花楼无关,先发制人拿捏住了这条地头蛇,接下来的许多行动都要便利许多,故裴霁深夜入城,着人在散花楼附近布控,又亲自到无忧巷这个陆归荑常去的窝点看了一遭,没发现异常情况,这才上门威吓。 虞红英这么快就将事情和盘托出,超乎了裴霁预料,可转念一想,其言若是不虚,这的确是当下最明智的选择。 第7章 心下思量,裴霁只道:“带路。” 交易时限五日,事发不到十二个时辰,货物还在散花楼的地下密室里,而唯一的钥匙此刻就在陆归荑手中。 在裴霁的逼迫下,她心神不宁,可当密室大门打开,又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昏暗密室内,三口红漆木箱仍放置在地,待柳玉娘点燃烛灯,陆归荑上前开箱,莹润的珍珠和透水的玉雕被烛光一照,霎时流光溢彩,几欲晃花人眼。 裴霁久在宫中,一眼就能分辨出珠宝真假,他挑了下眉,对虞红英道:“看来散花楼的护院有些松懈呢。” 一斛即为半石,两斛珠至少百二十斤重,要将这么多珍珠装在一起,箱子必然小不了,何况这三口箱子一模一样,非是一般人能够搬动,也不是能轻松避开楼中耳目的。 虞红英的脸色也很难看,苦笑道:“正因如此,我们姐妹才不敢断然拒绝。” 裴霁未置可否,他此时心情不坏,只要找回了失物,至少对皇上有了个交代,再查下去也就有了余地。 然而天不遂人愿,未等他松一口气,便听陆归荑惊呼了一声,整个人僵立在第三口箱子前! 木箱之内,红垫之上,玲珑骨竟不翼而飞,只有一名少女蜷缩在其中,豆蔻年华,脸色苍白,紧闭双眼不知是死是活。 “幽草!” 陆归荑竟还认得这少女,其为无忧巷里的孤儿之一,是个哑巴,昨儿个没在巷子里见着她,以为做工去了,没想到会出现在这里。 来不及多想,陆归荑连忙伸手去探幽草的鼻息,发现人还活着,显然是被打晕后放在里面的,正要将她抱出来,裴霁已是大步上前,一把将其丢开,定睛看向箱内,已是空无一物了。 惊变突发,虞红英跟柳玉娘都是一怔,旋即有寒气迎面逼来,虞红英忙将柳玉娘向旁一推,又见眼前白芒如虹,忙撤步后退,背脊猛然撞上墙壁,雪亮刀刃已压在眉心,只消催力一劈,就能将她整个人斩成两半! “玲珑骨在哪儿?” “我不知道!”鲜血沿着鼻梁淌下,虞红英一动也不敢动,“昨晚我离开的时候,东西都在箱子里,然后我把钥匙给了小妹……” 陆归荑手里还攥着钥匙,迎上裴霁森冷的目光,道:“是……昨夜子时,我们三人一同来此验货,因我负责起货,确认货品状态后大姐就将密室钥匙和木箱钥匙都给了我。” “钥匙独一无二?” “这间密室是专为价值贵重的秘宝所设,独门独锁。” “钥匙可有离开你身?” “不曾。” “那就是你监守自盗!”裴霁冷笑,“珠宝俱全,独缺一根玲珑骨,怕不是你认出了宝物,眼见心谋!” “我没有!”陆归荑辨道,“销魂天女至死未回中原,玲珑骨不过是个传说,若非今日见着礼单,我根本不识得这是什么东西,为何要冒着巨大风险取走它?” “自始至终都是你们三人片面之词,也有可能是你们串通一气来耍我,玲珑骨从一开始就不在这箱子里!” 柳玉娘心系虞红英,急道:“若真如此,我们为何要交出另外两箱宝物?” “因为乐州城已布下天罗地网,无论你们是要起货还是要私藏,珍珠和凤凰都容易引来耳目,单单一根玲珑骨就简单多了!”裴霁话锋一转,“不过,你们的话也有几分道理,譬如这个莫名出现的小姑娘,她就甚为可疑!” 陆归荑心里猛跳,忙看向摔在地上的幽草,她正好醒转,许是摔得疼,半晌也没能爬起来。 裴霁收了刀,来到幽草面前,居高临下地问道:“你是谁?为何出现在此?箱子里的东西哪儿去了?” 幽草一时未能反应过来,被陆归荑扶起来才勉强回神,满面惊恐,只顾摇头。 柳玉娘暗暗给陆归荑使眼色,后者苦笑,代为回道:“裴大人,她名唤幽草,是我收养的孤女,喉咙被火炭烫过,说不了话的。” 裴霁皱眉,伸手钳住幽草下颌逼她张嘴,果然看到了疤痕已旧的灼伤。 他兀自不甘心,道:“取纸笔来,让她写!” “她也不识……”话没说完,陆归荑的喉咙已被裴霁扼住,几乎喘不上气。 “你在耍我么?”裴霁冷冷道,“钥匙在你手里,玲珑骨不翼而飞,箱子里的人你也认识,这么巧?” 天底下自然没有这样的巧合,陆归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她呼吸困难,虞红英跟柳玉娘心急如焚却不敢出手,反倒是那哑女幽草在愣了片刻后扑上来,试图一口咬在裴霁手臂上。 “砰”的一声,幽草的身躯倒飞出去,重新跌回地上。 虞红英深知这小丫头压根儿近不了裴霁的身,还会让事情更难收场,故而用了巧劲抢先将人击飞,奈何幽草不明事态,挣扎着试图爬起来,虞红英心下有气,索性一脚踹在她小腿上,只听“咔嚓”一声,筋骨断折。 幽草的确是哑巴,否则这一脚下去,她的惨叫声该能响彻屋顶。 真凶或许就是因此盯上了她,好让陆归荑来当替罪羊。 裴霁虽然怒极,但没有失去理智,他缓缓松手任陆归荑跌坐在地,道:“无论如何,你们亲口承认了货物就在散花楼里,被劫的珍珠和玉雕皆可为证,本官完全可以在此杀了你们三人,再让官府派出大量人手将散花楼抄个底朝天。” “东西不是我们拿的!”虞红英咬牙道,“裴大人,这桩案子扑朔迷离,幕后黑手八成就在附近窥伺,他八成是故意利用散花楼让您分神,暗中再盗宝转移!您就算是杀了我们,将整座楼夷为平地,不过是枉费时间,找不到玲珑骨的!” “那本官也不会放过你们。” 虞红英目眦欲裂,心中杀意顿起,她同柳玉娘对视了一眼,正要有所动作,却听陆归荑大声叫道:“与两位姐姐无关,玲珑骨是在我手上丢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宽限我几日,我一定设法将它找回来!” 裴霁眼中精光一闪:“你凭何保证?” 陆归荑捂着青紫的脖子站起来,哑声道:“你待如何?” 裴霁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那目光不似男人在欣赏一个女人,更像是屠夫在评估肉的肥瘦和骨的轻重,让陆归荑有种自己已在他眼中支离破碎的错觉。 片刻后,他缓缓道:“首先,我要你的一双手。” 裴霁实在是眼光毒辣,陆归荑身上最具价值的的确是她那双妙手,弹得好琵琶,收发暗器也是一绝,而他言下之意便是要陆归荑拿双手作抵押,若是未能履约,他就要砍了她的双手,这比砍下她的脑袋还要残忍。 陆归荑浑身一颤,好不容易才点了头,又听他道:“其次,无忧巷里二十颗人头也记在这笔账上!” 此言一出,陆归荑勃然色变。 她在无忧巷里收养了二十名孤儿,一个不多,一个不少,这是连两位姐姐都不甚清楚的事情,裴霁却能一语道破,只因他们今早在巷子口见过,他听见她要了二十张烧饼。 “你——” “你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裴霁打断她道,“责任不轻担,你敢开这个口,就得付出代价,我给你最多十天时间,别想着逃跑,我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 陆归荑如堕冰窟。 第五章 裴霁做事毫不拖泥带水,前脚逼迫陆归荑写下血书为状,后脚就唤了人手进来搜查,连犄角旮旯都没放过,那根玲珑骨真跟人间蒸发了似的,半点痕迹未留。 见状,裴霁只得强压怒火,带着那两箱贡宝离开了散花楼。 他没放狠话,甚至没有禁止散花楼的人员出入,可这条街分明已尽在其掌控之中,哪怕一只苍蝇飞进飞出都逃不过那些明里暗里的耳目,三姐妹惊魂未定,不敢生出他念。 好不容易送走了这尊煞神,隐忍多时的虞红英终于大发雷霆,楼内一干人等都被她叫到跟前审问,柳玉娘也加紧排查各个机关暗道的情况,陆归荑深知自己身上的嫌疑最大,即使两位义姐不吝信任,玲珑骨在她手上丢失是不争事实,故默默留在密室内等待搜查结果,只托虞红英将幽草带出去看伤。 幽草无端出现在此,必与窃贼有关,奈何她口不能言又目不识丁,再多的秘密也只能烂死在肚子里。虞红英想了个法子,先亲手给幽草正了骨,再喂下几粒伤药,待其悠悠醒转,便把楼里的人挨个带来让她认,可惜幽草不知是被吓破了胆还是当真不认识他们,任谁走到面前,皆是摇头退缩。 如此折腾了一天,仍是一无所获,知道楼里多了三口货箱的人本就寥寥无几,见过宝物真容的只有她们姐妹三人,这会儿丢了东西,都忙着自证清白,哪有线索可寻? 无奈之下,散花楼只得闭门拒客。 此时已是傍晚,斜阳西垂,暮云翻墨,似有一场大雨将至。 陆归荑赶在雨落前带着幽草回到了无忧巷,发现岳怜青兀自站在巷口翘首以盼,不知怎的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第8章 “阿姊!” 岳怜青快步迎前,先见她失魂落魄,心里已凉了半截,再看幽草腿上绑着木夹板,脸色又是一变,晓得出了大事,定了定神才轻声道:“阿姊你回来了就好,幽草的伤要不要紧?弟妹们尚不知出事,我将他们赶回屋里休息了,咱们先回小阁楼吧。” 小小年纪虽慌不乱,陆归荑心下稍安,小心叮嘱道:“大姐下手有分寸,又用了好药,你安排个人照顾她,等半把月再找大夫看看。” 闻言,岳怜青心头一凛,忙点头应下,伸手就要去接幽草,不料摸了个空,幽草仍搂着陆归荑不肯松手,浑身抖似筛糠。 陆归荑叹道:“她受了大惊吓,还是我来吧。” 她将幽草安置在小阁楼里,心细的岳怜青还找来了两个女孩帮忙照料起居,陆归荑顺便问了几句幽草的近况,二人所答与她知晓的并无出入,幽草在上个月进了一家绣坊做工,每天卯时出酉时归,并未发生过什么变故,今日亦然。 “你们今早亲眼见着她出门了?” “是呀,幽草出门时还好好的,怎么就伤成了这样……” 留下两个女孩陪伴幽草,陆归荑面沉如水地回到了房间内,手指轻敲桌面,脑中不断回想今日种种—— 夜半子时,前台初歇,两位义姐找上她商量起货事宜,待三人议定计划又验过货物,陆归荑从虞红英手里接过钥匙,关门落锁前还独自清点过一遍防止错漏; 天边微白,寅卯相交,她孤身离开散花楼,幽草也该是这个时候离开无忧巷,两人正好错过,而后她在巷口前的烧饼摊遇见了裴霁; 午时左右,裴霁提着温莨人头上散花楼问罪,岳怜青得了消息回来告知她,她再从这儿赶过去,算上在大堂对峙的工夫,前后不过一个多时辰,玲珑骨失窃,本该去绣坊上工的幽草神秘出现在漆箱里。 换言之,倘使偷窃玲珑骨和袭击幽草的是同一人,其行动便在卯时至午时这短短两个时辰内。 “若是寻常人,很难做成这件事。” 岳怜青的声音忽然响起,陆归荑惊觉自己竟将想法都说出了口,当下冷了脸斥道:“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我来给阿姊你送药,见门未关就进来了。”岳怜青指了指她脖子上的淤伤,把手里的药瓶放下,“阿姊你也不必瞒我,散花楼出了大事,无忧巷是不能独善其身的。” 他读书的地方离散花楼不远,每日绕行过去看上一眼已成习惯,与散花楼的人也很熟悉,裴霁今日突然发难,便是虞红英指使门子将消息透给了岳怜青,好让他尽快通知陆归荑应变,故岳怜青虽还不算散花楼的门人,但他将来八成会是。 陆归荑心里一苦,想到裴霁的威胁更是坐立难安,可她的确已经走投无路,幽草的遭遇也说明无忧巷被别有用心之人盯上了,思量再三,终是简明扼要将此事始末说了出来。 末了,陆归荑说回自己心下疑虑:“要在两个时辰内做完这一切,还能把蛛丝马迹都收拾干净,若说散花楼内没有内应,我是不肯相信的。” 无忧巷的孩子大多混迹市井,不知庙堂江湖的深浅,岳怜青却是其中例外,他据说从前是某个没落门派的小弟子,遇难不死后跟了陆归荑整整六年,心性见闻非寻常少年可比,陆归荑偶有麻烦,都会与他商议一二。 听罢因果,岳怜青颔首道:“诚然,正如那三箱货物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被送进去,仅凭外人难以做到。” 陆归荑又是一叹:“大姐已审讯过楼里的人,二姐也搜查了密道,暂无发现。” “胆敢做出这样的事情,必有不惧追查的底气。”岳怜青摇了摇头,“字条上写了交货时限与地点,裴霁走得这般快,想必是着手准备去了,但玲珑骨突然失窃,不排除是对方故意为之,他此去威山八成要扑空。” “你我所想不谋而合。”陆归荑眉头紧皱,“只怕裴霁扑空之后又迁怒我等,若到那时还找不到玲珑骨,就真要大祸临头了。” 闻言,岳怜青定定地看着她,沉默片刻才道:“阿姊,当真……不是你?” 陆归荑一怔,旋即苦笑道:“连你都不信我,何况其他人?” “我并非不信你,只要东西不是被你偷藏起来的,此事就尚有余地。” “怎么说?” “依小弟拙见,这位裴大人虽然怀疑阿姊你监守自盗,但他同样认为此事跟其他几人关系不浅。” “你是说沉船夺宝案的幕后主使和我的两位姐姐?” “不止如此,还有那送来货箱的人,散花楼并非等闲之地,即使当晚人事繁忙,外人要想携带三口货箱潜入其中亦非易事。” “两位姐姐已将散花楼彻查了一遍,裴霁也派人进来搜过,并未任何线索,若非内鬼藏匿太深,便是……”迟疑了片刻,陆归荑艰难地道,“有人包庇。” “此外,无忧巷里的孤儿都受了阿姊你莫大恩情,贼子偏偏挑中了幽草,还是在她今日出门做工时动的手,我不认为是临时起意。”岳怜青抬眼看她,“阿姊,我们恐怕早就被人盯上了。” 这话一出,陆归荑背后陡生寒意,似有无数双眼睛倏然睁开,她下意识转头,看见的只有墙壁。 “裴霁用我们威胁你,未尝没有提防幕后黑手杀人灭口之心,如今只要我们留在无忧巷,暂且算是安全。”岳怜青话锋一转,“至于阿姊你,尽早离开为好。” 陆归荑惊怒交加:“我若丢下你们,岂不成了畏罪而逃?” “阿姊你若是留下,我们才会有危险。”岳怜青道,“无论窃贼究竟是谁,其以幽草移花接木,已是将你推上了风口浪尖,你留在乐州城一日,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落在你身上,反而给了真正的贼子可乘之机。” “可我离开乐州城,又能去哪里找玲珑骨呢?” 岳怜青一时无言,半晌后忽然想到了什么,谨慎道:“有一个人,或许能帮助阿姊你渡过难关。” “事到如今,谁有通天本领?” 陆归荑只当他病急乱投医,毕竟岳怜青尚且年少,近年来定居乐州城,那些个奇人异事多是从她这儿听说的,哪能结识什么高手?就算真有这样的人,事关夜枭卫,试问当今武林,哪个不怕死的胆敢直面无咎刀锋? 却听岳怜青一字一顿地道:“苍山脚下,翠微亭主人,应如是!” 人的名,树的影。 新朝建立后正统凋敝,武林中欺世盗名之徒多如过江之鲫,名副其实者却是凤毛麟角,翠微亭主人应如是亦非名侠,可自他现身江湖以来,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无愧于“侠之大者”这四个字—— 三年前,为了一名痛失爱女的寡母临终之托,应如是一出手就废掉了欢喜宗大长老的全身武功,从十日追魂杀下全身而退,可谓一战成名,正当人们以为他会借势谋划的时候,他却拂衣而去,在苍山定居修禅,建翠微亭,悬古铜钟,为走投无路之人留一线生机。 三年来,这口铜钟响了七次,应如是也七出苍山,解决了七桩令无数人不敢沾惹的江湖难事,其中最有名的一件事是替戍北老兵陈午寻回前朝大将徐靖的头骨,那头骨被旧元王族做成了酒器,又赐给了驰名塞北的马匪头子,应如是孤身出关,辗转百余里,竟真让他找到了马匪巢穴,不仅取回了徐靖的头骨,还将一干恶匪打为废人,丢在大草原上自生自灭。 应如是办成了这七桩难事,翠微亭就算在江湖上打下了根基,黑白两道不论作何想法,都要先给他三分薄面。因此,冯盈敲出了悬钟第八响,应如是答应护送冯家爷孙抵达兴州,为此与寸草堂结下仇怨,虽是遭了算计,也不会后悔,眼下眉头深锁,只因他还在想临别前冯老说的那些话: “老朽斗胆直言,大宁前朝虽亡,非失道不仁之罪,反观当今朝廷以燕为国号,说是承袭前燕正统,实为乱臣贼子建立的伪朝。姜定坤本为大宁的丞相,却在国家危难时谋逆篡权,甚至不惜勾结外贼换取私利,上位后任用奸臣酷吏,对外忍气吞声,对内盘剥搜刮,苛捐杂税胜过前朝不知凡几,倒行逆施,令人不齿。” 这番话落在耳中,听进心里,思绪一发不可收拾。 “杀贼护苍生……” 从南燕伪朝正式建立之日算起,已过去了整整八年,当初那些揭竿而起的人或死或降或销声匿迹,伪朝鹰犬又以剿贼为名在江湖上大肆清算义军残部,不知多少江湖败类借机落井下石,以至于仁侠正气之风渐趋衰微,反倒让一群蝇营狗苟之徒披上彩衣走到台前,江湖自此乱象频出。 直至四年前发生了那桩震动朝野的护生剑大案。 说什么“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姜定坤无疑是天下第一号奸贼,他被一柄护生剑钉穿了喉咙,犹如一道雷霆震碎了长夜。 案发之后,刺客遁去无踪,任朝廷在江湖上撒下天罗地网也是一无所获,故新帝刚继位那两年,各地陆续发生了多起针对朝廷要员的刺杀案件,反抗苛政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从前那般残酷镇压的手段不仅未能奏效,还引发了更多民怨,最后不得不改为怀柔安抚,义士们的行动也顺势由明转暗,私下奔走积蓄力量……诸般种种,造就了如今云谲波诡的局面。 第9章 无数人都想要找出护生剑主人,奈何全无线索,不料会被这次案件牵扯出来。 即使送别了冯家爷孙,应如是也不认为此事会善罢甘休。 饶是如此,当他行至苍山脚下,远远听到那阵钟声时,一口气几乎要叹出来。 翠微亭里的古铜钟很是有些年头了,钟声并不清亮,反而格外沉厚,一如敲钟人此刻不断下沉的心情。 长夜虽尽,东方未明,四下里仅有应如是手中提着的一盏灯火,他循声走向翠微亭,昏暗烛光映出了一张苍白如纸的面庞。 敲钟人是一位年轻的翠衣女客,背一把琵琶,虽是满身风尘,难掩秀丽姿容。 应如是的目光却落在了她的手上,白净匀称,柔若无骨。 灯光照来,女客停下敲钟,怔怔地望过来,半晌才问道:“你是此间主人?” “在下应如是。”说话间,应如是瞥见了放在角落的干粮和水囊,“女施主在此等了多久?” 女客道:“已有两日,今天若再等不来你,我就得去找你了。” “你知道该往何处找我?” “不知,但不管我走多远的路,哪怕死在路上,我都要找到你。” 应如是微微皱眉,将灯笼挂在檐下,示意对方落座,道:“请问女施主名姓?” “我姓陆,双名归荑。” “乐州城散花楼的陆归荑?” “你竟然知道?” “我毕竟还没有出家。” 陆归荑不禁一笑,胸中一块大石微定,她总算是没有找错人。 “从乐州到苍山,最快也要五天,陆施主急于找我,不知是为何事?” 陆归荑不答反问:“我听说世间凡有遭受不公、走投无路者,皆可来此鸣不平,倘若翠微亭主人听见了钟声,便会为其主持公道,敢问是真是假?” “只要来者所言不虚,应尽绵薄之力。”应如是目光平静地看着她,“不过,翠微亭有三不接待,陆施主该是听说过的。” 作奸犯科之辈,无事生非之徒,以及朝廷中人。 应如是既然知晓她的来历,自不会对散花楼的底细一无所知,三姐妹手上都沾过血,做的也是不法买卖,他说出这句话来,已有送客之意。 “我自知不是良善百姓,本不该求告到居士面前,但这件事关乎许多无辜之人的性命,望居士听我一言。” 陆归荑道:“我是孤儿出身,承蒙两位义姐照拂,拼却全力才有了今日光景,不敢奢望能够金盆洗手,但我收养了二十名弟妹,均是无父无母的可怜人,只愿他们能平安长大,过上饱食暖衣的日子,也算全了我此生遗憾。” “陆施主心善。” “然而,有人用他们的性命威胁我在限期内交出一样东西。” “那可是属于你的东西?” “是赃物,过了我的手,但不在我手里,对方怀疑我监守自盗。我敢指天发誓,失物非我所窃,求告无门,故寻来此处。”不等应如是开口,陆归荑又道,“我出门时准备了千两白银,以应居士的名义捐给了苍山地界上数十户穷苦人家,另有一笔银子作为收殓荒野遗骨、修缮河堤古道的费用,不求居士救我性命,只要找出真相算作交代,使我的两位义姐和弟妹们幸免于难。” 她言辞恳切,应如是却只想叹气,上一个这样跟自己说话的女人正是冯盈,陆归荑甚至考虑得更加周到,让他不得不承这份情。 应如是问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陆归荑听他松口,脸上终于有了喜色,却是犹豫了片刻才道:“不敢欺瞒应居士,那是浮山国的贡品,使船于二月初八在青龙湾遇袭,凶徒杀人夺宝,朝廷虽是粉饰太平,但派了夜枭卫暗中追查,这就查到了散花楼头上。” 闻言,应如是脸色倏变。 通闻斋之所以惨遭灭门,便是与青龙湾沉船案有关,他前脚将冯家爷孙送去了兴州,后脚就有陆归荑找到翠微亭来,天下真有如此巧合之事吗? 第六章 “温莨是沉船案的劫贼之一,在死前供出了同伙已将宝物运往散花楼?” “那位裴大人的确是这样说的。” “他也有可能是在诈你们。” “但宝物神秘出现在散花楼内是事实。” “或许是幕后黑手故意施计嫁祸给你们,以此绊住夜枭的爪牙。” “清者难以自辩,何况散花楼本就算不上清白。” 不论散花楼是否与劫贼同流合污,裴霁既然找上门来,又在此发现了被劫的宝物,只要他一声令下,散花楼难逃抄家灭门的下场,他之所以不动手,为的还是那根玲珑骨。 见应如是仍沉吟不语,陆归荑有些坐不住了,微微倾身道:“应居士,我……” “恕在下暂且不能答应此事。” 陆归荑浑身一颤,指甲深深抠进掌心,哑声道:“可是因为夜枭?” 她满心悲凉,却也无从怨怼,翠微亭现世三年,应如是虽然管闲事,但不是什么事都爱包揽,纵观当今武林,敢在明面上招惹夜枭的人也是屈指可数。 应如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起身走出了翠微亭。 旭日出云,天光渐亮,却有狂风平地起,吹得亭边那棵老树瑟瑟发抖。 忽听“呼”的一声,挂在檐下的灯笼猛地飞了出去,眼看要被刮到远处,荒凉山路上人影一闪,有一只手将它接住,恍若鬼魅。 陆归荑以为自己眼花了一瞬,可当她定睛看去,生生惊出了一身冷汗! 应如是那双平静如水的眼睛也泛起微澜,他独立亭前,直面这位不速之客。 衣装也好,皮囊也罢,一切表象外物都在顷刻间化为泡影,应如是只看见了一柄利刃。 世人皆惧无咎刀,殊不知裴霁本身就是最锋利的一把刀! 目光相接刹那,裴霁陡然停步,应如是亦垂手驻足,两双眼瞳几乎同时睁大,狂风似被无形的手搅动,分别朝二人聚拢过去,拂得衣衫翻飞作响,虽是只手不抬、片语不发,但在这十步之间,骤然弥漫开来的浓烈杀气已将天地割开! 陆归荑将要出口的话尽数堵在了喉间,她僵硬地坐在原处,只觉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都被刀子划过,却是一动也不敢动! 下一刻,她听见了狂风被生生撕裂的悲鸣声,是裴霁率先出了手。 他只将腕子一翻,那盏灯笼便向来处倒飞回去,直扑应如是面门,后者偏头一让,便听锐响近在咫尺,无咎刀疾出如电,刺向胸膛。 这柄名刀端的是锋利无双,应如是却手无寸铁,他侧身错步,如一朵风中飞絮从刀尖前飘开,裴霁刀势再变,但见锋芒滚滚如白浪,化为一道银河朝应如是涌去。 应如是脚下一顿,八方四路已被刀芒封住,他猛振双臂,灌满狂风的衣袖逆卷迎前,刀刃劈在布帛上,竟发出了金石碰撞之声,袖中探出两只手,合掌夹住了无咎刀。见状,裴霁眉梢一扬,手中劲力再催,脚下不退反进,人刀合一步步紧逼,应如是不得不向后退去,直至老树下,双掌同时收力,刀锋以毫厘之差劈在了树干上,碗口粗的树木霎时拦腰而断。 断木倾倒的一瞬间,应如是已退至丈许外,顺道折了一根树枝在手,不过手指粗细,绿叶已在风中落尽,他以树枝挽了个剑花,倏地刺向裴霁,这一动悄然无声,却是转瞬即至,裴霁来不及闪避,索性横刀削向树枝,不料这根平平无奇的树枝在内力加持下变得极为柔韧,缠丝般绕上刀刃,一拉一拽,迫使裴霁的手臂也跟着偏移,致使胸前空门大开,应如是侧身欺近,屈肘撞向他膻中穴。 金克木不假,柔克刚亦真。膻中穴乃人之上身要穴,裴霁不敢大意,当下身随心动,步法突变若两仪反转,应如是的手肘堪堪从他前襟拂过,而无咎刀已挣脱树枝逆扫而回,临到应如是眼前,陡然间一分为二,上取胸口下劈膝弯,竟是难分虚实,应如是抽身欲退,裴霁蓄力已久的一拳又已击向他腹部,三招连发,凶猛狠毒,分明要置他于死地。 应如是避无可避,眼角余光一扫地面光影变幻,树枝颤动如蛇,忽地疾点而出,那变幻莫测的刀刃竟被他点中,只是裴霁吃过了一回亏,当即手腕急转,刀锋又从树枝下斜开,拳头趁机攻到,击中应如是脐下丹田,却像是打进了一团棉絮里,顿时吃了一惊,再要收手已是不及,树枝缠上裴霁左臂,顺势将他往前一带,应如是屈指成爪,向他咽喉锁去。 突兀间,裴霁发出了一声冷笑,手上劲力猛震,本是柔韧如丝的树枝若凝冰霜,瞬息后寸寸断裂,森寒刺骨的内力随之蔓延到应如是身上,他神色微变,下方已有劲风袭来,无咎刀疾如奔雷,拦腰向他劈去! 这一刀倘若劈中,应如是的下场不会好过那棵老树,他只得将右手一翻,以肉掌迎向利刃,左手也改抓为推,顷刻滑至裴霁右肩,两处同时发力,裴霁半边身子一麻,生生被推了个踉跄,连人带刀被这股柔劲荡开。 第10章 点点猩红自抽离的刀刃上飞溅而出。 应如是的右手袖口被刀风撕裂,掌心里也多了一道狭长伤口,虽未见骨,但皮肉翻卷,仔细看去还能发现一行紧密细小的裂口,如有一条血红蜈蚣趴在上头。 裴霁却将目光投向他露出来的手腕,那里赫然还有一道蜈蚣状的狭长刀疤,只是有些年头了。 当世只有一柄武器能留下如此特殊的伤,即是裴霁手里的无咎刀,这柄利刃本就是姜定坤为了杀人而铸造,不仅锋锐非常,刀刃上还有一排密齿,乍看难见,一旦劈在人身上,非得撕下血肉不可。 “我果然没认错……”他抬眼望向应如是,竟露出了笑容,“还真是你啊。” 这一句话轻如呢喃,除了他们两人,便连十步之外的陆归荑也听不见。 她坐在亭中,虽是身不能动,但眼里看得清楚,这两人的武功在伯仲间,裴霁强势逼人,应如是滴水不漏,倘使双方联手,便是刚柔并济,必能配合得天衣无缝,偏偏他们是敌非友,裴霁一出手就亮了杀招,应如是也没有半分退让,如此一来刚柔相冲,险些同归于尽。 待到二人罢战,陆归荑哽在喉间的那口气才敢松出来,背后已被冷汗浸透。 “裴大人,”她笑得勉强,“您不是……去了威山?” 字条上写明了交货的时间和地点,当陆归荑决定来苍山寻找应如是后,那便成了她离开乐州城的最好机会,没想到裴霁竟一路跟了过来,倘使她在途中生出潜逃之意,下场不堪设想。 “威山固然值得一探,可若是这些事情都要本官亲力亲为,我那班属下的俸禄未必拿得太轻省了。”说话间,裴霁仍在似笑非笑地看着应如是,“废物和叛徒,夜枭卫都是不留的。” 应如是目光沉沉,默不作声,只有鲜血沿着掌缘滴下。 陆归荑好歹懂得察言观色,她发现这两人间的气氛十分古怪,又回想那场激斗的种种细节,惊觉他们虽是出手无情,但对彼此的招法套路颇为熟悉,连最后收手也干脆利落,浑不怕对面偷袭,若非相惜,只能是相识了。 “应居士,你们……” “你唤他作甚?”裴霁打断了她的话,“你知道他是谁?” 陆归荑迟疑了片刻,回道:“自然是苍山翠微亭的主人,应如是居士。” 裴霁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满含讥讽,却不是冲着陆归荑。 “好一个‘应如是’,应作如是观,静心净念,真如实相……是个好名字,可惜你配不上。”裴霁冷笑连连,“这三年来,翠微亭主人应如是可谓誉满江湖,本官远在开平亦有耳闻……早知是你,我一定备齐厚礼再来登门造访。” 微顿,他又看向陆归荑道:“看来你们的确不是一伙的,否则你的暗器刚才就该趁机发出,有他在正面牵制,七枚透骨钉,至少一半能打在我身上。” 陆归荑心中发寒,藏在手里的暗器险些落了地,她不是没想过偷袭裴霁,只是摸不清应如是的态度,更没有一击得手的把握,这才按捺下来,不料是从鬼门关前捡了条命。 她怔然望向应如是,初见时只觉这人周身气度清和自然,如风亦如月,却忘了那指间风和水中月皆为虚幻。 “应……你究竟是谁?” 自从翠微亭横空出世,江湖上不知多少人明里暗里打探应如是的底细,可他就像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让人无从下手,如今总算被陆归荑窥见了秘密的冰山一角,她不觉得庆幸,反而升起了莫名惧意。 应如是掏出干净的手帕包扎伤口,兀自一言不发,倒是裴霁收敛了笑容,一字一顿地道:“你面前这位应居士,本名‘李元空’。” 李元空。 陆归荑搜肠刮肚地想起来有关这个名字的零星情报,先是一怔,旋即色变,背脊上寒意炸开,如有毒虫啃噬皮肉——裴霁说的是夜枭卫前任指挥使李元空! 夜枭卫的前身是燕军死士营,由不知僧一手组建并负责掌管,此人是姜定坤的幕僚,佛口蛇心,深不可测,座下有两名弟子,一个是自幼带在身边的李元空,另一个就是半路入门的裴霁,若论高低亲疏,李元空犹在裴霁之上。 八年前,姜定坤窃国功成,在开平定都立朝,死士营改置夜枭卫,不知僧举荐大弟子李元空担任指挥使一职,接掌无咎刀。彼时四方风波未平,李元空替姜定坤挡住了无数明枪暗箭,夜枭卫也在他的率领下进一步发展壮大,据点遍布各大州府,仿佛织就了一张天罗地网,让朝野上下无数人都喘不过气来。 然而,本初四年七月,姜定坤在凌山行宫内遇刺身亡,一应随行护卫皆难逃罪责,李元空也被撤职下狱,自此不见天日,这才让裴霁接替了他的位置。 据闻李元空与裴霁虽为同门,但无兄弟之情,两人性情相异,行事手段也大相径庭,明面合作,暗中较劲,说他们相看两厌也不为过,故在李元空销声匿迹后,不少人猜测他已经被裴霁给杀了。 谁能想到李元空不仅没死,还变为了应如是呢? 陆归荑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她知道某些秘密是只有死人才能听的。 果不其然,裴霁道破了应如是的本来身份,又将目光转向她,冷冷道:“此人是夜枭叛徒,你既然与他一道,也难逃包庇之罪!” “你方才分明说过……” 陆归荑猛地想通了个中关窍,裴霁当然看得出她与应如是并非同伙,但他正苦于玲珑骨失窃一事,在这节骨眼上撞见了叛逃的老冤家,又有她这个嫌犯在场,若能趁机定死罪名,再杀人灭口,即使最终找不回玲珑骨,对上面也有了交代。 她说不出话来,裴霁却再次发笑。 四年前的护生剑大案,李元空不仅有失职之过,更有通贼之嫌,若非不知僧力保,他一定会人头落地。饶是如此,李元空活罪难逃,按照夜枭卫的规矩,他要生受三刀六钉十八鞭的酷刑,由裴霁负责行刑,可不等他趁机下手,李元空就从水牢里逃走了,而今故人重逢,还是在这紧要关头,他岂能不欢喜? 一笑间,裴霁的左手已搭上腰封,那里藏有特制的鸣镝,空手便可发射出去,响箭之声十里可闻,一干藏身待命的精锐很快就会赶到。 “且慢。”应如是终于开了口。 裴霁讥讽道:“你怕了?” 应如是竟然点了头,道:“蝼蚁尚且贪生,我等俗世中人又怎会不怕死?” 闻言,裴霁笑道:“那你现在就该出手,抢在鸣镝射出之前不惜代价杀了我。” 应如是摇头道:“我未必能胜你,何况在翠微亭建成时,我已立誓不再杀生。” “可我听说这三年来与你对上的人,下场并不比死了好过。”裴霁讥讽道,“或者,你要向我求饶么?毕竟同门一场,看在师父他老人家的情面上,倘若你跪下来求我,我未必不会放过你。” 话虽如此,他眼中的恶意却是更浓。 应如是叹了口气,道:“四年了,你仍是只会逼人在两条路间做选择,可这世上道路千万,并不是非左即右的。” 此言竟有几分劝诫之意,可裴霁最是厌恶他这般做派,顿时没了交谈兴致,扬手就要发射鸣镝,应如是又道:“你还想找回玲珑骨吗?” 裴霁的动作陡然一顿,旋即回头,森然看向陆归荑。 只一眼,陆归荑已是遍体生寒,连忙自辩道:“东西真的不在我手里!” 应如是道:“她没有说谎,此番来寻也是想请我帮忙查明真相。” “查明真相?”裴霁冷笑,“就凭你?你凭什么?” 陆归荑本是病急乱投医,此刻无言以对,却听应如是道:“你杀了温莨,不仅是他罪有应得,还因他只字不肯吐露吧。” 温莨为裴霁所杀,连同整个寸草堂都将化为乌有,此事是陆归荑在不久前亲口告诉应如是的,可她也只是从裴霁口中听说了结果,并不清楚当时的实情,虽然疑心有诈,但无凭据,终是相信居多。 眼下,应如是竟敢说得如此笃定,莫说陆归荑,连裴霁也吃了一惊。 心念电转间,裴霁放下手,问道:“你此行出山做了什么?又是应谁之请?” “由我口中说出,怎比得上你自己猜出来的可信?” “看来冯家那失踪的爷孙俩真是被你救走了。” “除了这对老幼,通闻斋内三十四人皆已遇害,寸草堂的手段确实狠毒。” “若无你多管闲事,他们早该在九泉之下全家团聚了。”裴霁道,“冯盈请了你相助,难怪温莨会失手,可据我所知,翠微亭一向回避与朝廷有关的事情,你为何要为她破例呢?” “答应她时,我还不知道这些。”应如是苦笑,“当我发现冯斋主与温总堂有多年私交,甚至育有一子,再想抽身已来不及了。” 虎毒尚且不食子,即便是温莨这种人,能买通他灭了冯家满门,说明那个被冯盈带进地府的秘密背后定有一潭无底浑水。 第11章 “冯家爷孙何在?” “我只负责护送他们一段路,至于他们接下来去了哪里,没人知道。” 好半晌,裴霁闭了闭眼,勉强压下杀意,问道:“你都知道什么?” 第七章 此案说来话长,欲理还乱,活像一只搅和不开的麻线团,裴霁追查至今仍觉棘手,更遑论应如是。 然而,这一对表里两不和的师兄弟唯独在抽丝剥茧上有着难能可贵的默契。 欲破玲珑骨失窃案,绕不开青龙湾沉船案,而在此案之下,通闻斋灭门案亦不可忽略。 裴霁在亭中落座,率先开口道:“去岁腊月十七,浮山国国王高俣遣使来燕,于丹阳渡口登岸,北上抵京,入觐宣政殿,递国书,固邻好。适闻天寿节将至,去信回国,浮山国于正月中旬再命使者携宝登船,以表庆贺。” 天寿节即是当朝皇帝的寿节,应如是问道:“有多少人知道?” “知道的人不少,敢有异动的却不多。”裴霁道,“倒有一人,丹阳府武官孟虎,他负责护送使臣上京,在开平停留了五日,回去后就与妻子宋氏和离了。” 年节将近,妻离子散,若非怨愤难忍,便是别有内情,可似这等夫妻分合之事,不过闲人间的茶余谈资,眼下却被裴霁拎了出来,必与案情有重大牵扯。 “他们原是何方人士?” “祖籍通州,宋氏拿到和离书后,很快就携子返乡。” 应如是略一沉吟,道:“及至二月初八,浮山国使船于青龙湾遇袭沉没。” “不仅如此,当晚在丹阳渡口等候使臣的二十四名官兵也惨遭杀害。” “这个孟虎也是其中之一?” “不错,我于二月十一奉命出京,二月十五日抵达丹阳府,即刻着手调查,发现他们都是在身中迷药后被人一刀杀死,凶手便是孟虎。” “先杀人再杀己,并提前两月送走了妻儿,不仅是决心已定,还没了后顾之忧。”应如是的手指轻敲膝面,“以你的脾性,查到孟虎之后必往通州寻找宋氏母子,看来是扑了个空。” 裴霁最是厌烦他这般明知故问的姿态,冷冷道:“我于二月廿七抵达通州,可惜这对母子早在二月十三就被人接走了。” “是什么人?” “一个陌生的壮年男子,据说是宋氏的娘家兄长,可我派人查过,宋氏出嫁前是家中独女。” “二月十三……”应如是抬头看向那口悬钟,“彼时我刚好自塞北归来,休整不过三日,通闻斋的冯盈冯斋主忽然深夜至此,敲钟求助。” 通闻斋不做杀人生意,但因其情报而死者并非少数,故不应受翠微亭的接待。应如是至今记得那个雨夜,冯盈跪在这口悬钟下磕了整整九个响头,不为讨饶,而向九泉下的冤魂忏罪,她自甘领受报应,只想替老父和独子求活。 应如是也算得上阅人无数,他能看出冯盈是诚心悔过,有心相救,却遭婉拒。 “冯斋主嘱托我于七日后赶到通州城外一户农家,自己先行返回,我如期而至,果然见到了冯家爷孙俩,方知通闻斋已被寸草堂杀手灭门。”应如是微微一叹,“寸草堂在江湖上恶名昭彰,我只当是他们拿钱办事,便依言护送两位施主离开,沿途遭遇了数次追杀,连堂中八大高手也一并出动,浑然不计伤损……” 温莨是杀手组织的首领,也是一个做人命买卖的生意人,他要讲信用,更要算盈亏,接连折损了数名高手,以寸草堂的行事作风,早该止损,可他们非但没有收手,反而在这件事上投入了更多人力物力,这不得不令应如是心生疑窦,再观冯老神情有异,他就借机施计套出了话来。 “冯斋主与温总堂私下结好多年,育有一子,虽无夫妻之名,却有夫妻之实。” 得知真相之时,应如是才明白冯盈当初为何要拒绝自己的好意,不仅是提防消息走漏,还因她对那个人抱有一丝期望,可惜真心错付。 裴霁问道:“这么说来,你是在二月廿四赶到通州救走了冯家爷孙俩?” “算算路程和时间,你也该是在那两三日间抵达通州。”应如是不由庆幸,倘若自己有所耽搁,只怕就要在通州与裴霁撞上,前有恶狼后有猛虎,他就算生出了三头六臂,也难以完成冯盈的委托了。 裴霁嗤笑了一声,倒没有出言讥讽,而是道:“我来晚一步,人证物证几乎被毁了个干净,费了好一番周折才在孟家旧宅找到线索。” 应如是心念微动,道:“冯斋主留下的?” “否则我怎会找上温莨?”裴霁继续道,“这厮虽迫于威胁赶来见我,却是冥顽不灵,又有杀妻灭子的恶行在前,与他多费口舌也是徒劳,索性将他杀了。” 应如是一早料定寸草堂不会善罢甘休,已做好了在千帆口与温莨交手的准备,彼时未能见面,他就猜到对方凶多吉少,这会儿听了裴霁的话,只余叹息。 “你杀死温莨的时候,我正好送别了冯老和宝儿。”他轻声道,“灭门之仇,背叛之恨,纵使有心无力,也难轻易释怀,而我察言观色,发现冯老并未谋算报复,想来知女莫若父,他是料到了这个结局。” “那他知道冯盈隐瞒了什么吗?” “依我之见,冯老实不知情,而以冯斋主的聪慧,她若希望至亲安度余生,也不该告诉他们。”应如是道,“既然温莨不曾开口,你又是如何找上散花楼的?” 闻言,在旁静坐的陆归荑不由得屏息凝神,只听裴霁笑道:“温莨的确嘴硬,可他手底下总有骨头软的,我先拿到他的堂主令,再来个杀鸡儆猴,待整个寸草堂夷为平地,还愁听不到一两句真话吗?” 陆归荑顿觉一股寒意从脚下翻涌上来,她知道裴霁在敲打自己,若不能在期限内找回玲珑骨,散花楼的下场绝不会好过寸草堂。 应如是却道:“你在撒谎,温莨并非英雄豪杰,他贪财更贪生,连妻儿都可抛却,说明这件事在他心里的地位胜过一切,以其谨慎多疑之性,怎敢假手于人?我若没有猜错,你顶多查到东西被送去了乐州,至于送到何人手里,实无头绪。” 此言不啻惊雷,陆归荑虽也疑心过裴霁使诈,但当她亲耳听见应如是道破真相,仍是难免惊怒交加,若非理智尚存,险些忍不住动手。 裴霁浑然不将陆归荑的敌意放在眼里,他抚掌而笑,爽快承认道:“散花楼是乐州地界上最大的一条地头蛇,我要想尽快办成此事,必得拿捏其七寸,只是没想到歪打正着,就算我用话术使诈在先,散花楼也撇不清干系了。” 陆归荑的指甲几乎要抠进掌心里,她正欲发作,肩头忽被轻拍了两下,应如是道:“不错,失物既然在散花楼内被找到,无论前因为何,都难逃追究。” 裴霁瞥了陆归荑一眼,又转头看向应如是,道:“该说的,我这边已是说完道尽,轮到你了。” 他的脾气向来不算好,能压着性子坐下来说完这番话,足见事情紧要,应如是心知肚明,自己若不能给出令其满意的回复,今日休想善了。 “我不曾去过散花楼,其间种种也仅听得你们片面之言,你现在问我玲珑骨的去向,只能是一问三不知。” 不等裴霁动怒,应如是又道:“但你要想知道通闻斋灭门的隐情,我的确有些看法。” “若是说寸草堂与沉船案劫贼勾结一事,我已经知晓了。” “恕我不敢苟同。”应如是淡淡道,“在我看来,孟虎跟沉船案劫贼实为同伙,而那买通温莨屠灭通闻斋的幕后黑手,恐怕与前者并非同道中人。” 一语惊人,不仅裴霁变了脸色,陆归荑也觉愕然,脱口而出道:“怎么可能?” 适才一番问答,应如是与裴霁合力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捋了个清楚,陆归荑旁听下来,心中已是明了不少,在她看来,冯盈八成是通过宋氏母子发现了沉船案劫贼的异动,而对方恰好与温莨沆瀣一气,这才为通闻斋招来了灭顶之灾。 裴霁眉头紧锁,道:“劫贼犯案之后,趁着消息尚未走漏,当地官府不及反应,连夜将贡品送出丹阳府以避搜查,通州虽与丹阳府距离较远,但其为物流集散重地,水陆交通极为便利,又有孟虎之妻宋氏作为接应,非常适合作为第一处转运点。” 应如是颔首道:“倘若料想不差,那接走宋氏母子之人并非孤身而来,其同伙彼时正在附近行动,通闻斋在通州城内耳目众多,若冯斋主察觉有异,定会着手一探究竟。” 二月十三,距案发已有五日,似冯盈这般靠情报吃饭的人,一旦让她窥见了贡品,必能看出其来历。 “你认为冯斋主的本领如何?” 裴霁道:“白手起家,能打拼出这样一番基业,自然是极好的。” “那么,以其本领,又是在通州地界上,但凡冯斋主有心隐瞒,谁能断定她已然洞悉实情?谁会仅凭臆测贸然下此毒手?” 第12章 若为掩藏行迹,杀人灭口并非明智之举,即使销毁了全部线索,如此可怖的灭门行径势必引来多方关注,若非万不得已,不应出此下策。 裴霁一时语塞,沉默了片刻才道:“她与温莨有私情……” “且不说冯斋主并非那等因私误公之人,单论对温莨的了解,恐怕世间无出其右。”应如是摇头道,“她若想佯装不知,没人会发现端倪,之所以会招来灾祸,只能是她做了什么事。” 话音甫落,裴霁已明其意,脸色骤然变得难看起来。 即使宋氏母子提前被人接走,裴霁也不会轻易放过这条线索,有无咎刀为令,各地官府皆不敢怠慢,随着消息飞传,官府的重重封锁线以通州为中心向四方延展开来,却是一连数日无所获,仿佛那行人刚出城门便人间蒸发了。 在通州地界上,只有一个人能办到此事。 “……是冯盈出手遮掩了宋氏母子的行踪。” 这句话像是裴霁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听得陆归荑悚然一惊,旋即回过神来,不可置信地看向应如是,道:“若非同伙,冯盈为什么要押上身家性命袒护这帮劫贼?她既然帮了忙,那些人又为何要买通寸草堂去灭她满门?” 应如是看了眼裴霁,道:“冯斋主在孟家旧宅留下了指向温莨的线索,说明她料定夜枭会很快追查至此,倘使她有心报复,暴露宋氏一行人的行踪亦非难事,可她并没有这样做。” 冯盈或许不知针对通闻斋的幕后黑手是谁,但她坚信这件事与宋氏等人无关,所以只留下了指向温莨的线索,即使追过来的夜枭卫顺藤摸瓜,也会率先找到杀她全家的真凶头上。 换言之,裴霁是被这个死人给利用了一回。 陆归荑想通个中关窍,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转头便见裴霁缓缓吐出了一口气,问道:“冯家爷孙现在何处?” 应如是道:“逝者已矣,通闻斋也不复存在了,冯老与宝儿委实无辜。” “无辜?”裴霁发出一声冷笑,“袒护劫贼,不啻同罪!” 话虽如此,他深知应如是既然点破了这个真相,想来是笃定自己找不到那对爷孙,好不容易忍下的杀意又翻涌上来,却是冲着应如是去了。 应如是兀自安坐不动,继续道:“事实若当真如此,通闻斋灭门案也在沉船案劫贼的意料之外,他们既然不曾买通温莨杀人灭口,同伙一说便不成立了。” “不是同伙,温莨的人怎么知道贡品被送去了乐州?” 这回答话的却是陆归荑,她沉思良久,慎重道:“绿林起货若需转运,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叫‘过三不转’,意思是从接活到交货,中途不经第四人之手,一来防止风声走漏,二来若出了事也便于追究。” 孟虎死在了丹阳口,劫贼夺宝后奔赴通州,负责接应的宋氏是第一个经手人,可她要带着孩子撤至安全之所,不可能携带三箱贡品同行,于是在通州就地转运,另有人负责将货物送往乐州,变数八成就是自此而生,谋算者觊觎宝物,却怕同时招惹上官匪两边,这才在灭门通闻斋后,又将祸水引向了散花楼。 窝里反或是黑吃黑,在绿林里都算屡见不鲜。 如此看来,冯盈是好心没好报,散花楼也应是遭了无妄之灾。 裴霁道:“你在替散花楼开脱?” “我不会妄下定论,你也不会信。”应如是神色淡淡,“只是提醒你,鬼祟之辈如影随形,即使你将散花楼夷为平地,结果未必如你所愿。” 话音未落,无咎刀倏然逼近,纵使寒锋在鞘,扬起的劲风亦凌锐如刀。 刀鞘抵住应如是的下颌,一滴血珠无声淌落。 裴霁变脸比翻书更快,陆归荑险些动了手,却被应如是用目光阻止了。 “出去,到百步之外等着。”裴霁没回头,吐字如针。 犹豫了一下,陆归荑终是退出了翠微亭,再如何心焦也不敢回头多看一眼,数了百步便僵着身子站定。 裴霁低头,沉声道:“师兄,真当我不敢杀你么?” 即使是当年的李元空,也不曾听裴霁喊过几声“师兄”,此时听他开口,不啻阎王爷发了催命符,应如是却是一笑,道:“你当然敢,不如说以你的行事作风,这一刀没有出鞘,陆施主还能活着走出翠微亭,已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了。” 裴霁并不嗜血滥杀,可他一旦对谁动了杀心,从来是斩尽杀绝。 “你找回了两箱贡品,提着我们的人头回京复命,陛下未必会奖赏你,但一定不会过于责罚你,似这等烫手山芋,若能就此结案是再好不过了,你却宁可忍性也要追查到底……你是不肯罢休,还是不能呢?” 青龙湾沉船案固然非同小可,与之相关的护生剑大案更令人讳莫如深,裴霁奉命要找的不仅是贡品和劫贼,还有那位消失了四年之久的护生剑主人。 “你至今没有出家,难道不是为此耿耿于怀吗?”裴霁道,“这四年里,你改名换姓行走江湖,建立翠微亭积攒人脉和声望,也是为了这件事吧?” 应如是对上裴霁的双眼,道:“我若说不是,难道你会让我置身事外?” 四年前的李元空是夜枭卫指挥使,备受恩师爱惜,深得皇帝信重,有御门听政、佩刀侍君和先斩后奏等特权,年纪轻轻已是功绩斐然,可谓前途无量。 四年前的应如是又如何呢?不过荒凉山下一座亭,四方亭内一口钟。 他没了锦衣玉食和高官厚禄,没了过人权势与锦绣前程,连如父恩师也成了陌路,不得不隐姓埋名四处漂泊,只有手腕上一道狰狞伤疤证明前半生并非一场荣华梦。 谁能甘心?如何罢休? 即使放下了名利权欲,应如是终究没修成庙里无喜无悲的泥菩萨。 裴霁一笑,翻手间长刀回转,以刀柄在应如是肩头点了点,道:“既然如此,就请应居士助本官一臂之力吧。” 他收了刀,那股无孔不入的森然杀意也在顷刻间消弭于无形,应如是站起身来,正欲走出翠微亭,忽听裴霁问道:“依你之见,冯盈为何要袒护那帮劫贼?” 这个问题,陆归荑方才也问过,应如是仍不答话,只抬头看了眼天空。 无非是……得道者多助,罢了。 第八章 重云覆长巷,细雨入窄门。 乐州城已有三日不见阳光,饱受风雨的巷墙生了零星霉斑,石板路上也长出了许多湿滑青苔,人若走在此间,稍有不慎就要打滑。 街上行人稀少,一名身材瘦削的灰衣郎中背着药箱匆匆走过,经过没开张的烧饼摊时多看了几眼,旋即矮身进了无忧巷,不过十来步,抬头便见一个青衣少年神色焦急地候在檐下。 幽草断腿后卧床几日也不见好转,昨夜还发了炎症,不仅伤痛难忍,人也烧得迷迷糊糊。同屋照顾她的两个女孩见状慌了神,没等天亮就去敲岳怜青的门,眼下阿姊不在,无忧巷里就数小青哥说了算,日前他锁了巷门,勒令大家十天内不得擅自外出,众人不明就里,可顶多私下揣测发几句牢骚,没有谁敢当刺儿头。 自打陆归荑走后,岳怜青心里装着事,没睡过一日好觉,得知幽草伤情加重,他不敢耽搁,打开巷门托人去请郎中,这会儿连忙迎上前来,不等开口说话,先瞧见了油纸伞下露出来的半张脸庞,当即面色微变,但没有声张。 “大夫,有劳您了。”岳怜青道,“伤患在里面,请随我来。” 屋里,两个姑娘还在床边守着,见他带着郎中走进来,连忙起身让开。岳怜青示意她们回去歇着,待两人走远,立马关门闭窗,待做完了这些,他才转身面向郎中,恭恭敬敬地行礼道:“不知二掌柜到访,小弟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眼前这位“郎中”赫然是乔装后的柳玉娘。 她把脸涂得黄黑,垫高了身量,换上郎中的衣袍,将满头乌丝藏进帽子里,再对面庞稍加描绘,花容月貌的玉致美人就变作了满面沧桑的中年男子,若非岳怜青心细,又对散花楼的三姐妹极为熟悉,只怕也不能很快认出来。 因此,他一面与柳玉娘见礼,一面打起了十二分小心。 无忧巷封门七日,散花楼也挂牌歇业了七天,前者无人在意,后者却引发了城里的众说纷纭,可不管街头巷尾怎般猜测,散花楼的人始终没有现身。 外人不知其中内情,岳怜青却是知道的,因玲珑骨失窃,裴霁对散花楼下了催命符,虽不曾明令禁止人员出入,但虞红英怕极了节外生枝,柳玉娘既在这个节骨眼上乔装而至,必有所图。 屋里静了下来,柳玉娘望向尚在昏睡的幽草,道:“不必多礼,先看伤吧。” 当日虞红英对幽草动手,一来怕她冲撞了怒火上涌的裴霁,二来惊怒之下心头有气,故那一脚踹下去,劲力着实不轻,虽是及时正骨用药,但她不曾学过武功,身子骨又弱,伤情恶化也在情理之中。 第13章 岳怜青背过身去,柳玉娘先为幽草把了脉,再拆开木夹板看伤,那条腿已然肿胀得不成样子,以指腹轻摸细按,发现好几处血瘀阻塞,顿时皱紧了眉。 她吩咐岳怜青取凉水和布巾来,先帮幽草擦拭了患处,而后打开药箱取了一盒药,褐色的膏体,气味清凉微苦,敷上没一会儿,幽草的痛吟声就小了下去。 “先不上夹缚,等消了肿再换杉木皮衬垫固定。这盒药外用,三日一换,另有一瓶内服的药丸,一日三次,每次一粒,用温水送服,忌口就不必多说了。”顿了下,柳玉娘又道,“此外,我发现她体内有碎骨,炎症便是因此而起,用药虽能止痛,但等愈合后会长成畸形,若是不想让她以后做个瘸子,最好去找疡医动刀刮骨,宜早不宜迟。” 岳怜青听了这话,愣怔片刻才低头接过药箱,勉强道:“多谢二掌柜。” 柳玉娘道:“你一定怨我大姐下手太重。” “不敢。”岳怜青摇头道,“换作那位裴大人动手,幽草未必有命在。” “看来小妹已同你说过这些事了。”柳玉娘面色微缓,递了一朵拇指大的金花给他,“城南的回春堂,里面有位姓黄的老大夫精于此道,但已不坐堂出诊,此人受过我大姐救命之恩,你拿着这个上门,他会破例的。” 她今日假扮郎中上门施药,果然是在虞红英的授意之下。 岳怜青代幽草接下了这朵金花,主动道:“二掌柜可是有话要问我?” 柳玉娘反问道:“你跟着我小妹几年了?” “大概有六年了吧。” “我们姐妹义结金兰,至今也不过七年,若论交心亲疏,恐怕你在小妹心里的地位,犹在我们二人之上。” 这话不好接,岳怜青只得道:“散花楼内三花聚,江湖上人尽皆知。” “可她现在不见了踪影,仅留下一张‘十日必归’的字条,大姐与我都不知其去向,这又算什么呢?”柳玉娘定定地看着他,“你可知道她去了哪儿?” “既然是两位掌柜都不知道的事情,小弟更无可能知道了。”岳怜青又道,“不过,阿姊做事自有其道理,两位掌柜与她情同手足,应比我更清楚她的为人。” “我们自然相信她,可这眼下的情势,并非我等所能说了算的,她纵使有什么打算,也该知会我们一声。” 岳怜青的回答滴水不漏:“您说得是,阿姊这一走实在令人担心她的安危,待她回来了,我这做小弟的不敢多言,您跟大掌柜可要好生说道她几句。” 姜是老的辣,小滑头却未必比老狐狸好对付。 柳玉娘敛了笑容,直言道:“裴霁只给了我们十天期限,如今已过大半,散花楼派出了一切所能用的人手,在城内四处寻找线索,相信官府亦是如此,却都一无所获。” 岳怜青会意道:“若非窃贼手段高超,将这宝物藏匿得太好,便是贼赃皆已出城,若真如此,即使将乐州城给翻个底朝天,也是没有用的。” “在那之前,散花楼就得先被裴霁给拆成零碎。”柳玉娘冷冷道,“你好读书,‘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句话可有学过?” “市井龙蛇混杂,无忧巷能够安稳至今,靠的是阿姊照拂庇护,也少不了散花楼对宵小之徒的震慑,小弟不敢忘恩。”岳怜青拜下道,“这回事发突然,阿姊当晚带着幽草回来,只对我说了一些情况,再吩咐几句话,随后便走了。” “她吩咐你做什么?” “让我约束大家出行,尽量减少与外人接触,注意提防生面孔,还有……”顿了下,岳怜青终是道,“在她回来之前,别到散花楼附近去。” 柳玉娘愣了愣,苦笑道:“不错,想活命的人确实该离散花楼越远越好。” “二掌柜认为阿姊此番离开,也是出于贪生怕死之念吗?” “我倒希望如此。”柳玉娘叹道,“玲珑骨至今下落不明,裴霁定不会放过我们,三日后屠刀落下,能少一颗人头落地也是好事。” 言至于此,总算流露出了几分姐妹温情,岳怜青心下一松,道:“您今日上门,除了打听阿姊的去向,也是想知道幽草这里有无线索吧?” 幽草口不能言,目不识丁,就算对她动用酷刑,也是无济于事,但她不痴不傻,并非没法沟通,否则哪能进绣坊做工?可惜她当日吓破了胆,又痛得意识不清,这才被裴霁暂时放过。 柳玉娘颔首道:“可惜她昏睡未醒,而我不敢多留。” “她今日睡着,前几天却是清醒过的。”岳怜青道,“上月望前,城外小河村里有一家绣坊招人……” 他常在小河村一带走动,跟这间绣坊的坊主和几个绣娘都相熟,乡民也算是淳朴良善,于是介绍了幽草去做工,她不会说话认字,但针线活儿不错,能找到这样的营生很是合适,唯一的顾虑是距离颇远,每日卯出酉归,甚为辛苦。 “案发当日,幽草跟往常一样出了门,以她的脚程估算,卯时四刻将将出城,从城门附近到散花楼又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再算上移花接木所需时间,怎么想也太过仓促,绝无可能做到不留破绽。” 因此,幽草八成是在无忧巷外不远处遇袭的。 “彼时天光未明,她胆量也小,应是走大路,我绘制了附近几条主道,让她指明方向,结果与我所料无差。” 岳怜青从怀里取出一张图纸,柳玉娘定睛看去,发现那条被墨笔着重勾勒的路线正是自己来时的道路,其中烧饼摊的位置更被圈了出来。 “幽草在巷口买了一个素饼,老板娘还送了一碗热汤,她坐在棚下吃完才走。”岳怜青的手指轻点桌面,“还没到拐角,她忽感头重脚轻,紧接着便人事不省了。” 柳玉娘也从这条路上走过,知道岳怜青所说的拐角离烧饼摊不远,幽草若在那里昏倒,摊主夫妇没道理看不见。 “那天早上,阿姊回来时在这儿买了二十个烧饼,夫妇俩与她有过寒暄,却只字不提此事。”岳怜青缓缓道,“案发后,那对夫妇就不再出摊了。” 一股寒意陡然窜上了柳玉娘的后背。 日防夜防,谁能防得住身边人呢? “幽草知道的就这么多,剩下的请恕我们有心无力了。”岳怜青将图纸交到柳玉娘手上,“天无绝人之路,那位裴大人固然心狠手辣,但其首要目的是寻回失物而非赶尽杀绝,幕后黑手可以祸水东引,散花楼……未必不能如法炮制。” 最后半句话说得极轻,却像是一记重锤敲在了柳玉娘的心头上,她下意识去看岳怜青,这少年已将头颅低垂,再不开口了。 一块饼多个人或许不够分,可眼前若有一个坑,掉下去的人越多,爬上来的机会就越大。 柳玉娘撑着油纸伞,如来时那样步履匆匆地走出了无忧巷。 后晌已过,阴沉天色倒是有了些微明亮,恰似柳玉娘此时的心情。 她顶着郎中的身份,没有径直回去,而是去城里几家有名的药房转了转,直到将空掉的药箱重新填满,确定暗处无人窥伺,这才回到散花楼。 柳玉娘懂得一些岐黄之术,可她今日乔装为郎中,并非只图方便。 往日里,散花楼内满是衣香鬓影,再不济也弥漫着酒香和茶香,如今却只有一股浓浓的药味。 虞红英拥被倚在榻上,素面披发,形容憔悴,好似在这短短几天里老了十岁,听见房门被人敲响,她道:“进来。” 恢复本来面目的柳玉娘推门而入,身上犹带几分潮气,想是刚洗漱了一番。 “大姐,药已按照你给的方子抓回来了,稍后我去亲自盯着煎药。” 柳玉娘在虞红英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道:“你这老毛病许久未犯了,此番突然发作,实在令我忧心,还是请个好大夫来看看吧。” 人是五谷百病身,就算武林高手也不能免俗,虞红英本就有娘胎里带出来的病症,后来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又积累下一身暗伤,要不是这几年养尊处优,只怕身体早已垮了。 “不妨事,照方子抓药吃上几日便好了。”虞红英摆了摆手,“你可有打听到小妹的消息?” 听她提到陆归荑,柳玉娘俏脸生寒,须知此番天降横祸,虞红英虽然受惊动怒,但还撑得住,直至发现陆归荑不告而别,弓弦这才绷断,当晚便旧疾复发了。 “我再三追问小妹的去向,岳怜青一概推说不知,嘴比蚌壳更严,应对起来比鱼儿还滑溜。”柳玉娘道,“她认的这个弟弟,我是一向不放在眼里的,今日总算知道了人可不貌相,也难怪大姐你有心招揽他。” “能替小妹管好无忧巷,六年来不生事端,本就不是一般少年郎能做到的事情。”虞红英脸上竟无怒色,“若非如此,小妹也不能安心离开了。” 柳玉娘唯有叹气。 “你肯夸赞他,看来此行并非一无所获。”虞红英盘膝而坐,“幽草醒了?” 第14章 闻言,柳玉娘也正色起来,将自己在无忧巷里的见闻悉数说给她听,又取出那张粗制图纸,指着画有烧饼的地方,道:“倘使岳怜青所言非虚,幽草应是在无忧巷外遇袭无疑,摊主夫妇即便不是贼子,也必然受了对方指使。” “他们年老力衰,又围着摊子忙活至晌午,无法将幽草偷运过来。” “不错,彼时在那巷子转角处,定有第四个人藏身伺机。”柳玉娘道,“岳怜青说这对夫妇从那以后就不再出摊,我准备去查他们的底细。” “怕是晚了。” 烧饼摊就在无忧巷侧近,夜枭卫怎会不查?数日下来夫妇俩音信全无,往好处想是落在官府手里受审,更有可能的是再也开不得口了。 虞红英捻了捻眉心,问道:“这些天,可有听闻裴霁的动向?” 柳玉娘摇头道:“只知道他当日打咱们这道门出去,径直调了人手赶去威山,至于有无发现、现在何处,谁也不敢多加打探。” 眼下这个局面,散花楼实在是举步维艰,既不能坐以待毙,又怕多做多错。 “城里戒备森严,城外不知如何了。” “我本想去小河村一探,发现城门口关卡森严,只得作罢。” 虞红英若有所思,喃喃道:“看来裴霁还没有回城。” “也就这两三天了,再封禁下去,州官的乌纱帽亦难保。”柳玉娘道,“好在我们手里至少有了一条线索,无论摊主夫妇是死是活,总要试试顺藤摸下去。” 虞红英却道:“让别人去查吧,这榻下有块活砖,你将它打开。” 柳玉娘一怔,依言俯身找到了那块地砖,打开后在空格里发现了一只铁匣子,里面全是银票。 “这些是我攒下来的私房钱,本想着以后……”虞红英苦笑一声,“玉娘,不管小妹是否回来,趁裴霁不在城里,你拿着这些钱离开乐州吧。” “大姐——” “散花楼是我一辈子的心血,可你也是我养大的,名为姐妹,实如母女,比之这座楼也不差了。”虞红英反握住她的手,“若真找不回玲珑骨,散花楼势必在劫难逃,我总不能真让自己这辈子什么也留不住。” 柳玉娘颤声道:“就算要走,大姐也跟我一起。” “我是走不了的。”虞红英道,“裴霁虽然不在,但这暗地里无数双眼睛都盯着我,我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卧病在床……玉娘你听话,走得越远越好。” 这话已有了诀别之意,柳玉娘的眼眶霎时红了,她正要说些什么,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当即抹了把脸,厉声喝道:“什么人?” 短暂静默过后,陆归荑的声音传了进来:“大姐、二姐,我回来了。” 第九章 若非亲眼所见,虞红英跟柳玉娘决不会相信眼前这黄皮寡瘦的女子竟是自家小妹,散花楼的三楼主。 陆归荑出走不过八日,人已消瘦了大半,一双素手布满伤口,面貌比之缠绵病榻的虞红英还要不如,饶是柳玉娘心中含怨,见了她这般模样,也说不出苛责话语来。 虞红英惊道:“小妹,你去哪儿了?怎将自己弄成了这般模样?” “两位姐姐莫慌,都是些皮外伤,我无大碍。” 虽然形容不佳,但陆归荑的精气神尚好,她将琵琶放在桌上,柳玉娘一眼就看见了断弦,边角处犹有零星血迹残留,分明是经历过恶战。 她张了张口,似乎想要问话,又不知该从何问起,却见陆归荑倒了杯白水满饮而下,先问道:“大姐这是怎么了?” 不问则罢,她这一问出口,柳玉娘的怒气又翻涌上来,冷笑道:“急火攻心,旧疾复发,你道如何?” 屋里顿时静默下来,半晌,陆归荑垂首道:“祸事因我而起,我却不告而别,委实愧对两位姐姐。” 柳玉娘一怔,隐隐有些后悔,虞红英忙道:“想来事出有因,快说你这几日做什么去了?” 陆归荑压下苦闷,道:“不敢欺瞒两位姐姐,我是去跟踪裴霁了。” “你不想活命了,跟踪他做什么?” 虞红英又惊又怒,那裴霁是何等凶戾人物,旁人尚且避犹不及,何况似她们这般正深陷泥沼之人? “正因我想要活命,才不得不出此下策。”陆归荑道,“两位姐姐也知道,那三箱宝物本就来得蹊跷,玲珑骨失窃更是令人猝不及防,不管是谁作下此案,散花楼都是被其一早盯上了的替死鬼。” 当时唯一能确定的是窃案发于两个时辰内,而官府对城门的布控早在子夜时分就开始了,贼子以移花接木之法偷走玲珑骨,却来不及携宝出逃,人与赃物八成还在城中,麻烦的是乐州城地广人多,就算官府肯配合夜枭卫封城搜查,禁止车马人员出入城门,也不够在十天内掘地三尺找出失物。 “官府盘查在明,散花楼追寻在暗,另有夜枭卫无孔不入,我身为此案嫌犯,留在城中处处受制,一举一动势必牵扯上诸多耳目,反倒会给贼人可乘之机。” 这番话句句在理,柳玉娘皱眉道:“那你是追着裴霁去了威山?” “不,裴霁根本不在那里。”陆归荑语出惊人,“白日里率人赶往威山的不过是个替身,裴霁压根就没走,我前脚踏出城门,后脚就被他逮了个正着!” 说话间,她抬手一指琵琶背,此为乐器亦是武器,琴身用上等铁梨木制成,寻常刀剑劈砍在上面,顶多留下些微白痕,如今却多出了一道蜈蚣状裂纹。 “若非我反手以琵琶格挡,这一刀就该落在我背上。”陆归荑心有余悸,“他以为能抓个人赃并获,可我身上的确没有玲珑骨,更没有潜逃之心。” 柳玉娘道:“即便如此,他也不会轻易放过你。” “不错,也算我命不该绝,正当裴霁要抓我回来的时候,有缇骑飞马赶到,向他禀报了一件事。”话锋一转,陆归荑问道,“姐姐们对温莨的私事了解多少?” 近年来,温莨为洗白手里的黑钱,同散花楼有了不少合作,但寸草堂行事残忍颇受江湖非议,陆归荑无心与之深交,每每交接都按规矩办事,那些个冗杂事务和礼数来往自有虞红英和柳玉娘出面沟通。 果不其然,虞红英开口道:“温莨不仅嗜杀贪财,还风流成性,与他有过关系的女人多不胜数,可据我所知,他有一个老相好,并与对方育有一子。” 陆归荑奇道:“此事隐蔽,江湖上未有传闻,大姐是如何知晓的?” 虞红英却将目光投向了柳玉娘,后者抬手将一缕乱发捋到耳后,但笑不语。 嘴再严实的男人,一旦堕入了温柔乡,耳根子和口齿关总有一个先松软。 “我若说温莨的老相好,就是前不久被其灭杀满门的通闻斋斋主冯盈呢?” 陆归荑的声音很轻,这一句话却不啻惊雷在耳畔炸响,虞红英险些从榻上站了起来,柳玉娘亦是愕然。 裴霁上门逼问那日,便说过温莨犯了勾结贼匪、杀人灭口之罪,散花楼与通闻斋素无往来,却也算得上井水不犯河水,乍闻这场灭门惨祸,三姐妹只当冯盈惹火烧身,想不到当中还有隐情。 “通闻斋虽遭灭门,冯盈的老父和幼子却还活着,温莨派出数名杀手紧追不舍,裴霁也命人兵分两路寻找,可一连数日,皆无所获,姐姐们以为如何?” 千帆口那场混战闹得不大,消息至今没传到乐州城来,虞、柳二人对视片刻,道:“必有高人相助。” “温莨会对冯盈痛下毒手,连亲子也不放过,除了财帛动人心,那根玲珑骨恐怕占了大头。”陆归荑沉声道,“我们姐妹有眼不识真宝,与沉船案劫贼勾结的温莨未必不知实情,三箱贡品曾被连夜送至通州中转,定有人在当地接应,温莨是刽子手,哪懂得个中门道?他既然不懂,谁能补上这个短缺?” 这番话意有所指,虞红英很快想通关窍,压低声音道:“莫非是冯盈?” “八九不离十。” 若真如此,寸草堂屠戮通闻斋满门,不仅是杀人灭口,更是窝里反。 “温莨是劫贼的同党,冯盈未必不能是,出了这么大的变故,那些劫贼岂能安心?”柳玉娘秀眉紧蹙,“救走冯家爷孙之人,恐怕就是他们了……只要爷孙俩指明凶手,温莨就算没死在裴霁刀下,到头来也难逃追究。” “据那缇骑急报,他们在千帆口发现了冯家爷孙的踪迹,裴霁对威山之行本就没有指望,闻讯便赶了过去。” 说到这里,陆归荑指着自己道:“我跟他一起,顺风顺水三日即达,因渡口被及时封锁,目标来不及逃走,经过一番波折,总算将他们截住,我这些伤正是因此留下的。” “……你们抓住人了?” “统共五个人,死了一个,抓住一个,另有两人武功高强悍不畏死,带着冯家那个老爷子杀出了重围。”陆归荑看着她们,懊恼道,“被抓住的是冯盈幼子冯宝儿,他年纪尚幼,天生痴傻,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第15章 虞红英长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你豁出命来帮裴霁抓人,足以证明散花楼跟贼子并非同伙,也算是将功抵过。” “如若不然,我也不能活着回来。”陆归荑苦笑道,“裴霁说一码事归一码事,那十日之约还作数的。” “这——” 不等两人动怒,陆归荑便正色道:“正因如此,我才连夜赶了回来,求两位姐姐帮忙!” 闻言,柳玉娘沉吟不语,虞红英咳嗽了几声,缓缓道:“你要我们做什么?” “小妹不敢隐瞒,那冯宝儿已被我带回了散花楼,谁想将其带走,就得拿玲珑骨来换。” 此言一出,两人皆是脸色大变,虞红英的咳嗽陡然加剧,苍白的脸上已浮现出令人心惊的潮红,吓得陆归荑伸手欲扶,却在中途被柳玉娘挡开。 “你这是做什么?”柳玉娘气得脸色发青,“你还嫌散花楼的处境不够艰难?你难道不怕出个好歹,裴霁发难起来,散花楼内多少人要身首异处?” 她话音未落,陆归荑已然跪倒,忍泪道:“无人不贪生,小妹自然怕死,更怕牵连了两位姐姐,故这是疑兵之计,冯宝儿实被我藏在无忧巷里,纵使再生枝节,也跟散花楼无关,只望两位姐姐助我掩人耳目,再设法放出消息引鱼上钩。” 玲珑骨究竟为谁所窃、现藏匿何处,谁也没个头绪,冯宝儿却是不同,青龙湾的劫贼肯出手救这对爷孙,绝不可能只是为了仁义,稚子无知,老则不然,裴霁能通过温莨这条线索寻上散花楼,劫贼也能顺着藤蔓找过来。 “无论他们是否眼见心谋窝里反,等冯宝儿落在我们手上的线索放了出去,应会有所行动。”柳玉娘勉强平复下心绪,“怕只怕他们知道我们跟裴霁合谋,不敢来咬这个饵。” 一阵咳嗽过后,虞红英的眼睛却亮了起来,道:“沉船案劫贼若想救人,就算明知山有虎,也得偏向虎山行。与此同理,面对多方压力,倘若盗窃宝物之人真是为了独吞,势必尽快将东西带出乐州城!”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让自己成为主动的一方。 “这不似小妹你的手段。” “此乃裴霁的计谋,他向我承诺过,只要能办成这件事,即便玲珑骨最终未能被找回,散花楼亦可免罪。” 失物与真凶,裴霁至少要拿住一个,才能对上头有所交代。 柳玉娘徐徐吐出一口气,事已至此,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散花楼涉案在内,本就与此事脱不了干系,你能争取到这一线机会,实属不易,我们再应你一回又何妨?”顿了下,她伸手去扶陆归荑,“不过,凡事不可孤注一掷,这些天来我们也查到了一些线索,稍后我同你说个清楚,现在就别打扰大姐了。” 陆归荑听出二姐语气松动,心头大石终于落下,顺着力道被扶了起来,担忧道:“我知大姐有先天不足之症,但从前病发未见这般情况,纵有七情内伤,也不该如此,可有找大夫看过?” 虞红英又咳嗽起来,摆手道:“你也知道是老毛病,看了多少年,换了多少大夫,都不见好,只能静心养着。药,玉娘已经抓了,等下自有人煎来,你就做好分内事,先解了燃眉之急。” 柳玉娘忙服侍她躺好,转头对陆归荑使了个眼色,后者也不敢再打扰虞红英休息,抱起琵琶跟了出去。 走廊上没有外人,陆归荑忍不住道:“是我不好,连累大姐病倒了。” 柳玉娘在屋里对她不假辞色,这会儿叹了口气,倒是出言安慰道:“东西是在你手上丢的不假,这单生意却是大姐提议接下的,出了天大的变故,你固然难辞其咎,大姐也要担责,我更不可能袖手旁观。” “二姐……” “这会儿明里暗里都有无数眼睛盯着我们,大姐身为散花楼的主人,更不敢轻举妄动,她卧床养病,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柳玉娘淡淡道,“我先去煎药,你也去吃饭梳洗,稍后到我房里说话吧。” 陆归荑点头应是,柳玉娘便向楼下走去,忽地顿住脚步,头也不回地问道:“小妹,你当真……将冯宝儿藏在了无忧巷里吗?” 微怔,陆归荑旋即回神道:“是,无忧巷是我的地盘,弟妹们都信得过。” “把一根绣花针藏进针线包里,也不怕裴霁提前下毒手,确实是个好办法。”柳玉娘似是笑了笑,“你可要看好他,万不能再出差错了。” 她扶梯下楼,落地无声,像风中柳絮般轻盈。 陆归荑站在远处,怀里仍抱着那把伤痕累累的琵琶,面上不动声色,背后已被冷汗浸透。 她素来少说多做,更不擅长说谎,今日面对两位姐姐,却少有几句真话。 “事到如今,知道通闻斋灭门案真相的人,除了我们三个和已经死去的温莨,就只有那个幕后真凶了……宝物既然被送入散花楼,无论此人的真实身份和目的为何,其一定藏身侧近,既然已经迷雾重重,不妨将水搅得更混,才好乱中取胜。” 离开苍山时,应如是向她叮嘱了这番话,而后裴霁抽刀落在了琵琶背上。 陆归荑本心不愿怀疑两位姐姐,眼下也容不得她不去多想。 窗外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春寒倒卷,绵密入骨,像是穿了雨线的绣花针,刺在人身上生疼。 这场雨下了整夜,天明初歇,日出东方。 乐州城封禁近十日,城门关卡森严,城内四处都有兵丁巡逻,今日雨过天晴,官府总算肯限数放行,虽有重重盘查,但已能让百姓们松口气了。 守城官亲自到城门口监督,急于进城的人们只得排成长龙依次上前,这些人多是来自附近村镇的贩夫走卒,间有几个跑江湖的,他们小声议论着乐州城突下戒严令的缘由,没几个人能说到点子上,却都能听得津津有味。 队伍最末有一名头戴竹笠的布衣男子,他前面那五个人都是小河村的,其中四个正在唾沫横飞地说话,唯独年纪最轻的卖油郎兀自神游天外,脚下忽地一滑,若非被身后之人扶住,只怕油都要倒出来了。 他连忙道谢,布衣男子笑道:“虽是停了雨,但道路湿滑易摔,你不好生顾着油,却在想些什么呢?” 卖油郎不好意思地道:“俺、俺媳妇儿五天前生了,母女平安,还跟做梦一样,我这没留神,险些出丑了。” 队伍还有老长,布衣男子索性与他唠起家常来,卖油郎说起自己的妻子便难掩自豪,只因她是城里人出身,念过几年书,还做得一手好刺绣,绣坊里其他绣娘都不如她拿的工钱多。 “媳妇儿生了个闺女,村里有人发笑,俺却高兴,生个闺女像她娘,可不比那些混小子来得好?”卖油郎不知对方有意套话,只当是有缘,笑呵呵地道,“早该进城去向岳父岳母报喜的,他们在无忧巷那儿支了个烧饼摊子,手艺妙得很,价钱也公道,应老兄你若是有意,千万要去尝尝啊。” “好说好说。”布衣男子的目光落在右侧那只编筐上,那里面除了油壶,还有一篮子红皮鸡蛋。 临近晌午,排在最末的两人总算进了城。 卖油郎向他告别一声,挑着担子匆匆赶往城西,若是所料不差,无忧巷就应在那个方向。 布衣男子径自向南而去。 回春堂在这一代颇有名气,铺面临街,即便是外人到此,也能很快找到。 到了门前,布衣男子取下竹笠,露出一张苍白俊朗的面容来,正是应如是。 第十章 早些年,回春堂还只是一家小药铺,直到有位黄老大夫来此盘下了铺子,亲自坐堂接诊,他医术高明,尤其擅长正骨,许多农人工匠都因他及时救治而免于残废,回春堂的名气也就打响了。 然而,人生到底非金石,黄大夫来乐州定居时已是知天命之年,匆匆数载过去,他年近耳顺,精力大不如前,便让儿女接管回春堂,自己在家含饴弄孙,偶尔过来看上一眼,只从旁指点,不再亲自上手。 这阵子城里戒严,少有病患上门,又赶上连天下雨,湿气极重,掌柜的怕药材发霉,带着人手去药房里检查,前头留了个学徒看柜台。 应如是进了门,见这学徒趴在柜台上打盹儿,便以指节轻敲台面,将人唤醒。 睡梦正酣,忽被惊醒,学徒以为被掌柜的抓了现行,抬头见是个陌生人,顿时松了口气,道:“让客人见笑了,掌柜的跟师父正在后堂药房,您有何病症?烦请与我在册子上记一笔。” “不必麻烦,按方抓药即可。” 应如是递出一张誊写好的药方,学徒接过细看,他虽有些惫懒,但在医药一道上颇有天赋,遂压低声音道:“敢问尊夫人可是崩漏之症?” “小哥年纪轻轻,竟能凭方辩症?” 学徒有些得意,左右没有旁人,便继续道:“生黄芪半两、炒白术五分、党参五分、升麻和炙甘草各三钱……关键还有六钱仙鹤草并一钱三七粉,这明显是固本止血的方子,专治妇人崩漏,若是急症,当以武火急煎随服。” 第16章 应如是前二十年都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后来又持戒修行,没跟哪个女子有过亲近,对妇人病症更不了解,听学徒这样说,他想了想才道:“内子近日来心悸乏力,脉象细弱,夜不寐,面色白,也是崩漏下血之故?” “可酌情加量止血药,再以归脾汤和人参丸调理善后,无需……”说到此处,学徒忽地一顿,又将方子从头到尾看了遍,眉头皱起。 应如是见他神色有变,问道:“怎么了?” “适才我听您说话,尊夫人应是气虚不足、血不养心,可这方子少一味炒香附,多了川穹和附子两味药。” “川穹不正是行气之药?香附与附子又有何区别?” 学徒正待回答,后堂门帘忽被掀开,掌柜的从中走出,接话道:“您有所不知,川穹虽能行气,但气虚者本就元气亏损,应以补气为先,不可妄自行气。此外,香附是调经止痛、助气解郁的良药,能补川穹之缺,而附子虽能补脾肾,却是一味散寒止痛的热药,不利于气血两虚的病人。” 他从学徒手里接过药方,眉头也皱了起来,道:“更重要的是,附子有毒,必须谨慎用量,煎好后等上半个时辰才能让毒性稍减。你这药方里有一两附子,加上川穹,再要随煎即服,莫说气血两虚的崩漏妇人,寻常人也受不住……恕我冒昧,这方子是谁开给您的?” 应如是笼在袖中的手微微攥紧,佯装出惊怒之色,急道:“是一个游方郎中,他收了不少诊费,难道这一碗药下去还会伤人性命?” 掌柜的道:“不至于,药方里有甘草和干姜,能中和一些毒性,且附子本身是一味回阳救逆的良药,只是用在这里不合适。” “内子若服此药,将会如何?” “也能止痛,但下血先缓后急,病情易复,精力更为不济,再服三五日,必伤元气。”掌柜的又问道,“尊夫人可有痼疾?” “有先天不足之症,近些年调养得好些了,只是前不久动气惊厥。” “那就麻烦许多,心悸与虚症的病根实在此处,伤情在先,崩漏在后,再服此药伤气,病情愈重。” 掌柜的忍不住骂了一句“庸医”,对应如是道:“客人若信得过我们回春堂,不如带上夫人过来看诊,辩症准确才好用药。” 应如是收回了药方,拱手道:“多谢提醒,我一字不落地记下了。” 他走出医堂,看见一辆马车从长街尽头驶来,停在回春堂大门外,一位青衣少年背着双目紧闭的少女下了车,转身时正好与应如是打了个照面。 柳玉娘给的药甚是有效,岳怜青依照吩咐给幽草用药后,高热很快退去,伤腿也消了瘀肿,今早醒来还能吃下粥菜,他心下稍安,又怕伤情反复,想起柳玉娘的叮嘱,便雇了辆车带幽草到回春堂求医。 雨后的青石板路湿滑易摔,少年背着少女从马车上下来,动作轻巧,应如是一眼便看出他身上有功夫底子,目光旋即落在幽草身上,发现她的右腿上绑着固定断骨用的衫木皮衬垫,心下顿时对这两人的身份有了猜想。 岳怜青浑然未觉,他与应如是擦肩而过,先将兀自睡着的幽草安放好,而后向掌柜的行礼道:“请问黄老大夫在否?” “家父早已不坐堂了,小兄弟……” 掌柜的话没说完,岳怜青又向他一礼,眼角顺势回瞥,见门外已没了人影,这才从袖中取出一朵小金花,道:“妹子腿伤要紧,烦请将此物转交令尊,无论他老人家是否愿意破例,小生不胜感激。” 花朵不过拇指头大小,纯金打造,难得的是花蕊花瓣皆栩栩如生,非一般人家能有之物,掌柜的将岳怜青上下打量一番,道:“恕我多嘴问上一句,小兄弟这枚金花是从何而来?” “一位姓柳的亲朋所赠。” 得了这句话,掌柜的请他稍待,拿着金花出去了,所幸家宅距此不远,无需多少工夫便可往返。 岳怜青在幽草身边坐下,接过学徒殷勤送上的一杯热茶,却不急啜饮,目光又转向门外,这会儿日头正高,回春堂外挂着的葫芦和布招迎风微摆,在地上投下了如有生命的影子,除此之外,不见他物。 却不知,就在掌柜的踏出大门那一刻,应如是方似鬼魅般转至廊柱后,待到岳怜青伸手接茶,他已在百步开外。 尽管官府放宽了一些禁令,但在城内,街头巷尾依然有人四处巡逻,街道上的摊贩倒是比前几天多了一些,可惜生意不佳。 竹笠又戴回了头上,将将遮住雨后有些刺眼的阳光,应如是不疾不徐地走向城西,找了一家路边面摊坐下,要一碗素面,边吃边听邻桌几个贩夫的闲话,有人低声骂道:“一碗面要三文钱,只见油花不见肉,他奶奶的,怎不去抢?” “有的吃就不错了,附近没什么食肆,原先不远处有个烧饼摊,饼子做得实在,这几日也没出摊了。” “唉,赶紧吃,吃饱才有力气,等会儿还得上工……” 应如是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面碗,果真连一点油星子也瞧不见,摇头失笑。 待这一碗清汤寡水吃了大半,忽见一队衙差急匆匆走过,直奔前方而去,领路的人神情惶急,正是那在城门口与应如是相谈甚欢的卖油郎。 就在不久前,这卖油郎跌跌撞撞地跑去了衙门,说是死人了。 那对常年在无忧巷外摆摊卖烧饼的老夫妇,像两只蝼蚁一样,无声无息地死在了家中。 他们就住在附近的一间小院里,卖油郎带着一壶油并一篮红鸡蛋上门报喜,敲了半晌无人应声,问邻居,都说好些天没见过他们了,心下着了慌,奋力将门闩撞断,险些摔了个嘴啃泥。 院子不大,好在住了许多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还专门拾掇出一块地方来做饼熬汤,这几日没出摊,又赶上连天下雨,锅炉都被雨水浇透了。 数日不曾露面的夫妇俩并排躺在里屋地上,尸身已经僵冷,但尚未腐坏。 卖油郎乍见这一幕,几乎吓得魂飞天外,连滚带爬地跑去报官。 不多时,小院被封锁了起来,捕头命一班捕快各自去通知左邻右舍,要求他们待在家中等候盘问,自己则带着一位玄衣青年进了里屋。 屋内家具摆设一应无损,墙上地面均不见血迹溅射,没有打斗和挣扎痕迹,血从夫妇二人的七窍中流出,蜿蜒到脑后地面上积了小小一堆。 “死者虽是七窍流血,但观血迹颜色,不似毒害。” 知州在八天前下了戒严令,对外说是有穷凶极恶的重犯逃窜至此,杨钊身为本地总捕,自当知晓实情,早就排班人手盯着这附近的风吹草动,想不到还是在眼皮子底下出了事,心下惶恐。 好在他不仅会办案抓人,还懂验尸,戴上肠衣手套触检死者头部,道:“顶门凹陷,头骨碎裂,外无钝器重击留下的血瘀创痕,推测是被掌法高手击顶而死。” 裴霁前脚回到乐州城,后脚就听说无忧巷附近发生了凶案,径自过来查看情况,这会儿出声问道:“死了多久?” 杨钊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解开死者上衣仔细看了看,又捏了捏肢体骨肉,方才答道:“尸身已僵,浮现紫斑,但未见腐败,初判应在六至十二个时辰之内。” 裴霁眼眸微垂,道:“杨总捕,本官若没记错,昨夜是你亲自在此值守吧。” 他这些天分明不在城内,却能对此间诸事了如指掌,杨钊背后顿生寒意,拜道:“卑职办事不力,请大人责罚!” 见其并未急于自辩,裴霁面色稍缓,道:“本官临行前,将监视无忧巷的重任交付于君,八日下来未有祸事,皆是诸位尽心劳苦之功。此宅虽在侧近,却不在巷内,凶徒决意铤而走险,实属难防。” 杨钊松了口气,这才发现额头上已有冷汗。 “不过,这对夫妇生前常在巷口摆摊,与巷内众人相处和睦,本官曾叮嘱杨总捕向他们打探,可有结果?” “回禀大人,卑职得令之后,不敢有丝毫怠慢,翌日一早便易服登门,只是无人应答。”说到此处,杨钊也皱起眉来,“卑职翻墙而入,确实不见人影,再命差役四处寻找,亦无音信。” “也就是说,他们失踪了数日,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这里,再被人杀死?” 杨钊无言以对。 裴霁倒不是难为他,想到前院被雨水浇透的锅炉,目光在这屋里一扫,问道:“当日你进到这里看过么?” “看过一眼,为免打草惊蛇,不曾仔细搜找,适才问过左邻右舍,都说这几天没见过灯火炊烟,也未听见人声杂音。” 这宅子太小,连生火做饭也在前院,从种种痕迹来看,杨钊所言非虚。 裴霁突然有了个猜想,他撇下杨钊和尸体,在屋里转了一圈,见墙角有一只没上锁的大箱子,里面放了一些旧衣物。 他将箱子抬起来,发现这底下藏着两根柔韧细绳,再看那块地板,果然有些不对劲,脚下轻轻一跺,发出了空响。 第17章 杨钊愕然道:“这下面有地窖!” 宅子很小,地窖自然大不到哪里去,甫一打开板子,浓烈的异味就扑面而来,杨钊吹燃火折子打头下去,裴霁紧随其后,发现这里储藏着豆子、菜蔬和酒坛等杂物,异味则是从角落里那堆食物残渣和恭桶里散发出来的,另一边还有没用完的水,显然是有人在此生活过好几天。 裴霁抬头往上看了一眼,很快想明白了其中关窍。 压在上面的箱子并不沉重,只要人进来之后用细绳小心拉拽,箱子就会把地窖入口掩藏住,等里面的人想出来透气了,再往反方向拉动另一根绳子便是。 只怕是散花楼事发之后,这对夫妇就藏进了这地窖里,一连七日,两人都挤在这方寸之地吃喝拉撒,莫说是上了年纪,寻常人也未必做得到,除非他们不得不如此。 杨钊喃喃道:“他们在躲什么?躲了七天,还是没能躲过。” 裴霁没有说话,见这里没有烛台,只好拿过火折子俯下身去,这里没铺地砖,脚印便格外明显,他仔细看了一阵,没找到第五个人存在过的痕迹。 “昨天夜里,他们是主动上去的。” 夫妇俩在地窖内藏身七日不出,若非避祸,只能是在等待着什么。 “熟人作案的可能性最大。” 可这对夫妇在乐州城里土生土长,卖了几十年烧饼,在他们所能认识的人里,称得上高手的只有一个陆归荑。 “屋里并不狼藉,财物完好,凶手是冲着他们本身来的。” 夫妇俩一向与人为善,不曾掺和江湖事,为何会惹来了杀身之祸? 杨钊听着裴霁说出的一句句话,只觉浑身发冷。 地窖里没有更多线索,二人又回到地上看尸体。 顶门被破之人不会立即气绝身亡,他们会感到大脑剧痛,却难以发声,连口舌手指都不再听使唤,也难怪两双眼眸虽已涣散,却不肯闭上。 惊恐和不甘几乎在尸体脸上凝固成了两张面具,莫说杨钊,连裴霁也忍不住长叹一声。 这一桩桩案子,犹如一串精巧的九连环,环环相扣,彼此勾连,而他的时间已然不多了,再拖延下去,只怕会生出更多变数。 “先从他们的亲朋邻友查起吧。” 话虽如此,裴霁也知道这条线索已断,继续查下去不过聊胜于无,正欲转身出门,忽听杨钊道:“另有一事,还需请示大人。” 脚步在门前停下,裴霁回过头,沉声道:“什么事?” “衙里的仵作半年前告老而去,此业辛苦卑贱,少有人愿意来做,卑职忝为总捕,兼揽验尸查勘之职,故暂时补缺。” 裴霁对此确有耳闻,似乐州这样的大城,规章比别处都要严格,不仅是班房里亟待检验的伤死者,义庄也在官衙仵作的管理之内,杨钊身为总捕还肯代职,可见是个做实事的人。 “今早有人来报,城郊昨夜有一块墓地被盗,尸骨露于野,墓主不乏城中大户的先人,已被差役们移送义庄,其亲友很快会寻过去,斗胆请问大人,此事该当如何是好?” 眼下城门虽开,戒严令却没有接触,出入尚且限数限行,何况其他?然而,生养死葬乃是人之大事,事主并非都是白身,闹将起来只怕不好,这才是杨总捕头疼之处。 身在官场,裴霁纵有便宜行事之权,却也不能动辄打杀应对。 只不过,昨夜烧饼摊夫妇身死,凶手未明,又有城郊墓地被盗,尸骨待殓,要说这是凑巧,裴霁决然不信。 他无声地笑了。 看来不仅是自己心急,狐狸尾巴也藏不住了。 第十一章 贫者肉贱不抵文,朱门骨重千两金。 这话说得难听,却是当今世道的实情。即使在乐州这样的大城,平民坟墓也是大多散落于村野各处,富贵人家则不然,他们生前死后都要风光,早将周遭的良田宝地瓜分殆尽,葬具更是讲究。 此番被盗的墓地位于城外西郊,别名“五姓墓”,指的是城内五个大户人家。据说这五家人的先祖少时携手打拼,共同挣下了偌大家业,两两之间或姻亲或结义,真如同气连根,死后亦为友邻,五家遂成世交,几代人经营下来,在这乐州城的各行各业里,莫不有这五家子弟说得上话之处。 因此,当他们得知祖坟被盗,势必会联合起来讨要说法,绝不肯善罢甘休。 “真是作孽啊。” 义庄里,瘸了条腿的老看守唉声叹气,今早天刚蒙亮,他便被衙门来的差役叫醒,从而得知了五姓墓被盗一事,登时没了困意。 案发不久,现场留有痕迹,总捕杨钊亲自出马办案,不消一日就人赃并获,盗贼都是附近村落里的闲汉,经过一通审讯拷打,他们招供说是近日城里戒严无所收入,只得在乡野间偷鸡摸狗,听人说起西郊有大户人家的祖坟,里面的陪葬品甚为丰美,于是动了歪心思,几碗土酒下肚,趁夜发冢破棺,肆意搜刮了一通。 盗贼们锒铛入狱等候发落,财物也被寻回,此事还不算完,那些被挖出的尸骨已是脏污散碎不堪,须得尽快清理干净再重新下葬,这活儿便落在了义庄头上。 半年了,州衙还没个新仵作,义庄里更缺人手,平日里倒还罢了,这回上头催得紧,老看守带着两个小吏忙活不过来,只好找短工,可这一天下来,谁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殓葬这活儿不好干,那五家人更不好相与,但凡不是缺钱缺急眼了的人,都不会上赶着来触霉头。 过了好一阵,终于有人揭了布告进门,还是个身材板正的男子,老看守仔细打量了他一番,觉得面生,又看对方穿着的衣裳浆洗得发了白,心下顿时有些猜想,问道:“小兄弟可是外来的?” 布衣男子果然点头,他自称姓李,是跑江湖卖艺的,眼下这城里戒严,街头巷尾都摆不开场,已有几日囊中羞涩,听说义庄缺人手,工钱日结,这便来了。 此人自然是应如是,他将话说得合情合理,老看守也不疑有他,当即将人领到棚下,指着摆在竹席上的骸骨,道:“你且仔细清洗,不得浸泡,更不可错漏或是磕碰了一根骨头,洗净后用细棉布轻轻擦拭,再放到草垫上晾干。” 应如是定睛看去,见这张竹席上有两个头骨,奇道:“竟非同一人的遗骸?” “挖坟的狗贼可不管这些,五家的先人尸骨都被掘了出来,乱堆乱放,又脏又散,我们怎分得清哪块骨头是谁身上的?” 提起这事,老看守就忍不住骂骂咧咧,旁边正在忙活的两个小吏偷空往这边看了几眼,见这新来的已安分坐下,便也继续埋头做自己的事。 五姓墓建成以来,五家后人传承已近三代,墓地里的尸骨少说有十来具,光是将这些骨头一根根擦洗干净就要费去老大工夫,好在老看守三人是熟手,应如是做事也认真麻利,总算赶在黄昏前将所有骸骨洗净了。 老看守支使两个小吏去取饭食,先给应如是结了说好的工钱,这才与他打起商量来,希望他在此多留一晚好帮把手,给钱还管吃住,应如是自无不应。 见他同意了,老看守面上一喜,心里也松了口气,便与他唠起闲话来。 应如是看着草垫上整齐摆放着的骸骨,不无唏嘘地道:“无论生前贫富,死后皆归黄土。一应金银财宝,俱是身外物,人活着时能够安享荣华,已是用尽了此生福报,何必还要将这份执着带进坟墓呢?” “话可不能这样说。”老看守笑道,“那些自诩清高、不喜黄白物的人,有几个是真正家徒四壁的?人啊,生前死后都得有钱才好,你只看到这些墓主因财受难,却不想他们家有钱,埋的是风水宝穴,还可让我们这些人俯首弯腰来洗骨,换了家境清贫、子孙无能的,死在闹市无人问,骨头都得被野狗叼走啃咯。” 话糙理不糙,应如是道了一句“受教”,问道:“这些尸骨散碎不堪,纵使清洗干净了,接下来又该怎么办呢?” 再是五家亲如一家,也没有胡乱下葬、拜错先人的道理。 老看守道:“这不是你我能操心的事,晚些时候杨大人会亲自过来处理的。” “可是本地总捕杨钊杨大人?” “不错,他是个有本事的人啊,譬如这几个盗墓贼,杨大人料定是本地人作案,吃准他们不敢在这儿销赃,方圆五十里的大道小路又在戒严,势必择地藏宝,于是寻踪辨迹,果然抓住了贼人……嘿,怪不得在而立之年就当上了总捕。” 应如是却道:“杨大人既然这般厉害,怎么还没抓住那流窜至此的凶犯?” 老看守一噎,随即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那凶犯据说是从京里逃出来的,一路上都没人抓得住,定是有通天的本领!” 应如是倒了碗茶水给他赔罪,老看守想到他不是本地人,也就将心放宽,继续聊了下去。 “小子没见过杨大人真容,听您说他已是而立之年,想来有儿女了吧。” 第18章 “儿女?他可还没娶妻呢。” 应如是微讶:“这是为何?” “杨大人正值壮年,迟早是要高升的,他不肯娶乐州女子,或许就是为将来做打算呢。”说到兴头上,老看守忽然压低了声音,“不过,杨大人也可能是心有所属,我跟着他小半年了,过节时有幸一起吃酒,班里有个弟兄要成婚了,他难得多喝了几杯……” 杨钊很少吃酒,便没有人知其量浅,乍见他不胜酒力,大伙儿都觉得稀奇,七嘴八舌与他说话,席间提到男女婚姻之事,忽听他说起以前有个未婚妻,俱是吃了一惊,可惜人已醉去,再无下文。 “……待杨大人醒了酒,有不长眼的又去问他,吃了好一顿挂落,真是吓人呢。”老看守撇了撇嘴,“一帮没眼色的混小子,杨大人说的是以前,这些年来不曾提及,事儿肯定是没成的,内里说不准还有龃龉,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应如是若有所思,却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再问下去容易惹人生疑,遂岔开话题与老看守东拉西扯了一通,两个小吏也带着饭食回来了。 四人草草填饱肚子,不多时,有一队壮班衙役走进义庄,为首之人年约三十,缁衣皂靴,腰间佩刀,身材高大挺拔,面庞棱角分明,想来就是乐州总捕杨钊了。 老看守连忙迎上前去,应如是顺势退至棚下,他穿得普通,又将武者气息收敛了起来,弓肩缩脖与寻常小民无异,故杨钊第一眼并没注意到这人有何不对。 此时天光渐昏,杨钊的心头也蒙上了一层阴翳。 因破案及时,祖坟被盗的五家人怒气稍平,可他们想让先人尸骨尽快入土为安,已闹出了不小动静,而这城里戒严令未解,知州委实为难,不得不派他请裴霁前去商议,偏偏在这个时候,与贡品失窃案有关的烧饼摊夫妇被发现死于家中,以杨钊对这位夜枭卫指挥使的观感,怕是不会轻易让步。 这会儿,裴霁已去了州衙同知州商酌此事,杨钊先审问了报案的卖油郎和左邻右舍,又带着烧饼摊夫妇的尸首来到义庄,他不仅要对夫妇俩的尸身做进一步检验,还得将那些散碎的骸骨进行区分入殓,任务可谓繁重。 杨钊问了老看守几句话,得知骸骨已被尽数洗净,面色为之稍缓,见天色已暗,命其点灯,再将夫妇俩的尸身和骸骨都搬进殓房内。 老看守是瘸子使不上力,两个小吏去点灯,应如是便上前帮忙抬尸,杨钊这才注意到此间有生人,眉头微皱,开口将他叫住,问起身份来历。 应如是将先前的说辞又讲了一遍,杨钊只问道:“你几时入城的?” “就在戒严前夕,数日下来囊中已空,又不得擅离,唯有另寻活计。” 杨钊听罢不置可否,转身进入了殓房。 这间房比别处都要阴冷,即使点了灯烛照明,那火光也是冷的,照在死人和白骨上,尤为诡异。 似这等验尸殓骨之事,别人是帮不上忙的,杨钊让衙役们回到前院歇脚,只留了两个小吏帮手,待应如是准备出去时,忽听他道:“你也留下吧。” 杨钊先着手复检夫妇俩的尸身,人死十二个时辰,尸僵最为严重,尸斑也扩散开来,应如是依其言剥去了死者身上衣物,发现尸斑多见于身体后侧,说明二人死时处于仰卧位。 尸斑位置与尸体被发现时的姿势复合,说明凶手不曾移尸,杨钊又用薄银牌和皂荚水验明死者口中无毒,再用酒糟洗敷尸体,尸身上没有其他可疑伤痕,致命伤即在顶门,与初检相合。 他命小吏将这些一一记下,注意到应如是的目光,挑眉问道:“你懂验尸?” “略知一二。” “那你可识骨相?” “这……” 见他面露难色,杨钊一笑,道:“不识得也不要紧,学一学便会了。” 说着为夫妇俩盖上了白布,杨钊示意两个小吏都出去,又将应如是领到堆满骸骨的那张长桌前。 验骨有红伞妙法,奈何此时天暗,只得退而求其次,改以醋洗尸骨和油绸透光检视。虽是一堆陈年白骨,但男女老少的骨相各有不同,故而这桩在别人眼里无从下手的难事,于杨钊而言,只是麻烦了一些。 杨钊问应如是能否识文断字,见他点头,便将手里一本小册子递了过去,应如是翻开一看,原来是这些墓主人的生前体征及死因,心下顿时了然。 “田旺,男,卒年六十五,八年不良于行……” “田周氏,女,卒年六十一,身长六尺四,体态……” “李成业,男,殁年三十二,死于行商匪患,胸中两刀……” “李宋氏……” 一句句生平记载,一块块亡者遗骸,殓房里的灯烛燃烧未熄,应如是与杨钊更不曾歇。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夜色已深,人声渐寂,俯身忙活了许久的杨钊终于直起腰来,筋骨发出一阵怪响。 应如是将册子折页合拢,桌上已有了八堆被单独放置的骸骨,剩下的还待区分,目光在其中一堆骸骨上停留了片刻,转头见杨钊面有疲色,遂道:“小的出去拿些茶点进来?” “哪有在殓房吃喝的?”杨钊摆了摆手,抬眼将他打量一番,“你一个跑江湖的,倒是所学颇多。” 应如是苦笑道:“苦于生计,杂而不精。” “已是难得了。”杨钊道,“你身强力壮,又会识文断字,耍把式卖艺实在可惜,州衙正缺人手,不如留在这里,也免得四处漂泊。” 他有此提议,倒让应如是颇感意外,心念微转便明白过来,故意露出欣喜之色,道:“杨大人若肯栽培,小的不胜感激。” 杨钊一笑,伸手欲拍他肩膀,却不知是否太过疲累,竟不慎带倒了一根燃烧的白蜡,好在应如是眼疾手快,及时将蜡烛接住,这才让垫布免于起火。 他将蜡烛放回原位,担忧道:“杨大人,还是稍作歇息吧。” “也好。”杨钊按了按额角,“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到外面去吧。” 两人这便离开殓房回到前院,老看守和两个小吏已经睡下,一队衙役也只有三五人还在此值夜,杨钊让人去弄些吃食来,不久便送上两碗汤和一大盘肉馒头。 “来,都热乎着,先喝口汤暖暖身子。” 应如是接过一碗汤,呷了一口便放下,也不动那白胖的肉馒头,只是叹气。 杨钊奇道:“李兄弟叹气作甚?莫非咸淡不合口味?” “不咸不淡,恰到好处。”应如是道,“我没想到的是,似杨大人这般英杰人物,也会在汤里下蒙汗药。” 此言一出,杨钊脸色微变,却没有发难,而是沉声道:“李兄弟,这玩笑可是轻易开不得。” “你若想拖延时间等药力发作,怕是不成了。”应如是徐徐起身,“我连毒药都吃过不知多少,这点蒙汗药不值一提。” 话音未落,杨钊手里的那碗热汤已迎面泼了过来,摆在两人中间的一张小桌也应声裂开,雪亮刀锋自下而上卷向应如是腰间。 杨钊蓄力已久,出鞘出招只在瞬息,应如是这厢起身未已,长刀已逼至腰侧,却见他不闪不避地往前一靠,两根手指夹住刀背,轻如落羽,竟让刀尖不得寸进。 “这把刀……配不上杨大人的刀法。” 他沉吟说道,身形忽地向后飘出丈许,杨钊只听得“叮”一声脆响,手上骤然一轻,忙定睛看去,两尺长的刀身没了一半,断口平滑整齐,自己手里握着刀柄,刀尖还在应如是指间夹着,轻描淡写如夹走了一片飞花落叶。 冷汗从杨钊额角无声淌落,从位卑势弱的小捕快到名震一方的乐州总捕,他用了十数年光阴,抓捕过不知多少凶徒大盗,还是头遭被人在一回合间折了兵刃。 好在他不是只准备了一碗药汤。 就在两人动手刹那,前院出口已被封闭,七八条高壮人影持棍堵在门前,墙上已有人头闪动,乃是那班衙役们张弓待发,只等杨钊一声令下,便会有不知多少支箭矢破空而至。 转眼之间,应如是已身陷重围,他收回目光,问道:“何时对我起疑的?” “你将武息收敛得极好,步伐沉重与常人无异,应答反应也十分自然,见你第一眼,我的确没有疑心。然而,你说自己在戒严前就进了城,可我来前审问过一个卖油郎,他今早入城时跟一个外乡人相谈甚欢,其形貌打扮莫不与你相符。” “那也可能是巧合。” “的确,于是我带你进殓房加以试探,果然发现了端倪。”杨钊冷冷道,“一般人初次参与验尸,纵无畏惧,也难免好奇,可你不仅反应平淡,还能比我更快发现尸体上的线索,说明你同样精于此道,随后我拂落火烛,你能接住不为稀奇,可就算换了我亲自出手,也做不到比你更快更稳!” 能在这个年纪当上本地总捕的人,果然非同一般。 应如是道:“即便如此,我也不过是个会武的江湖客,当今世道上何处无我这般人?杨大人既知我是今早入城,凶案自然与我无关,又何苦与我为难?” 第19章 “你敢说自己不是为了这对夫妇的尸体才混入义庄的?”杨钊厉声喝道,“狡辩之徒,你的话就留到刑房里说吧!” 下一刻,弦开之声不绝于耳,飞箭疾如骤雨,裹挟着冷锐流光,从四面八方射向应如是。 没人看清他是何时动身的,只听得“咄咄咄”数十声闷响,箭矢落了满地,却没有一滴鲜血飞溅出来,所有人眼前一花,场中已没了应如是的身影。 他在哪儿? 念头甫起,迎面一道冷风如刀袭来,杨钊下意识往后退去,同时抬手横刀格挡,却觉胸腹一痛,面前原是虚招,应如是欺身在侧,手里寒芒一闪,半截刀刃抵上了杨钊的咽喉! “杨大人,你说着要抓我回刑房受审,可我看您这番布置,不像是要留活口的意思啊。”应如是轻轻抬了抬眼,目光比刀刃更冷,“我们无冤无仇,为什么?” 第十二章 应如是这一句问话,未能得到回答。 若换了旁人在此,一旦被利器抵住了要害,即便不肯坐以待毙,也绝不敢轻举妄动,杨钊却不然,他只犹豫了不到一瞬,身躯猛地一倾,左掌全力拍出,竟是不顾生死,携虎狼之势攻向应如是。 这一掌倘使拍中,应如是难免脏腑破裂,杨钊也得血溅当场。 眉头微皱,应如是忙将手腕一转,脚下顺势疾退,刀刃也如蝴蝶般从杨钊喉前轻灵掠过,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杨钊这虎扑一掌与他擦身而过,悍然击在旁边那根碗口粗的柱子上,整个木棚顿时倾塌,而在第一根干草落地之前,应如是已飞身落在了十步开外。 紧接着,烟尘四溅,杨钊从棚下疾步而出,没有急于追击,伸手摸向自己的脖颈,那里横亘着一道红线似的新伤,因割得太浅,鲜血这才渗出来。 他已知自己并非应如是的对手,出掌只为攻敌必救以自救,说到底是在赌命,结果不是他赌赢了,反倒是这人留了情,须知这一刀能够破皮,割断喉咙自然不在话下。 半截刀刃没入地面,应如是开口道:“想不到杨大人的掌法犹在刀法之上。” 静默片刻,杨钊冷声道:“你刚才为何不下杀手?” “人命终非草芥,若要杀人,至少得有个非杀不可的理由。”应如是道,“杨大人,你办案缉凶十余载,杀过罪不当死之人么?” 杨钊没料到他会问出这句话来,一时竟不能答,半晌才骤然发笑,道:“你在为自己鸣不平?不错,我现在无法判定你是否有罪,抓捕你只因近日连发重案,而你有莫大嫌疑,可惜我技不如人,动用这般手段也不能将你留下,但你要出这座城,也是难如登天!” 应如是淡淡道:“因为裴霁也在这座城里,你抓不住我,他未必不行。” 杨钊的笑声戛然而止。 “人不是我杀的,但你有句话没说错,我确是为了亲自验看尸首才来这一趟的。”应如是道,“此二人是在丑时前后被凶手提掌击破顶门而死,额面不见伤口,头骨已被内力震碎,这才使得血浆自七窍涌出。有这样掌力的人,要杀死一对不会武功的老夫妇,根本无需下此重手,若非寻仇泄恨,便是别有用意。” 杨钊张了张口,缓缓道:“什么用意?” “这就是只有凶手心知肚明的事了。” “……你究竟是谁?来乐州城做什么?” 应如是微笑,从袖里取了一物抛向不远处的空地,道:“我来找一个人,问其要一件东西。” 杨钊下意识向那落地的物什看去,旋即回过神来,顾不得自己也身在场中,高声道:“拦门!放箭!” 已是晚了。 第二轮箭雨未及发出,西面墙头上已多出了一道人影,这院墙有两丈来高,蹲守在上的衙役们想不到会有人在顷刻间飞掠而上,来不及抽刀迎敌,靠近的两三人已被应如是拂袖扫下,四仰八叉地摔落在地。 应如是无心恋战,纵身跃下院墙,转眼已消失在浓重夜色中。 一切只在电光火石间,杨钊疾奔几步便停了下来,知道追不上此人了。 他弯下腰,从地上捡起那被丢下的物什,定睛细看,原是块半掌大的铜牌,似被烈火灼烧过,边角已熔,依稀可以看出牌上刻了“通闻”二字。 看清此物,再想到应如是的那番话,杨钊面色几变,他让衙役们都进来,自个儿转身回殓房取了纸笔,他不善丹青,却亲手画过许多张通缉令,但凡是亲眼见过的人,寥寥几笔便可让一个人的形貌神情跃然于纸上。 不一会儿,杨钊叫来一个腿脚快的衙役,将这张墨迹未干的画纸和验尸手册一并交给他,叮嘱道:“此人嫌疑极重,速去州衙上报,要当面交到裴大人手上!” 这衙役也知道事态紧急,躬身一礼便拿上东西跑了出去,杨钊思忖了片刻,又让其他人先在周遭搜查一番,哪怕一无所获,也比在这儿干等着要好。 若是可以,他还想亲自带队,或可找到什么蛛丝马迹,奈何来前裴霁下了死命令,为防节外生枝,天亮前他必须在此坐镇。 殓房的门没关,冷风席卷而入,白烛火光明灭不定,将杨钊的影子拉长扭曲得像个怪物。 有那么一瞬,在这死寂的屋子里,杨钊感觉自己正被人注视着,他凭着本能转身,发现盖在烧饼摊夫妇俩尸身的白布不知何时被风吹落在地,他们歪着头,两双空洞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过来。 习武之人不畏寒暑,杨钊却在此刻尝到了冷彻骨髓的滋味,他伸手去按刀,又忘了断刀已弃,摸空之后身躯一僵,好半晌才回暖解冻似的转手入怀,这次如愿摸到了实物,是一个精致的绣花荷包。 荷包里有只翡翠耳环,色浅玉干,银钩已暗,分明不知多少年前的旧物了。 耳畔风声依旧,杨钊的心中却有歌声回响,伊人唱的是一首《新水令》: “杨花摇落匿芳踪,长河堤绿柳如梦。云鬓金翠翘,乌发玉搔头。细雨烟波,送君山水万重……” 曲调声转驻马听。 “暗香浮动,醉倚栏杆酒色浓。岁月倥偬,三尺青丝霜雪冻。含泪书成无处寄,欲泣难言双眉纵。弦泠泠,问明月秋风谁捉弄?” 时隔数日,散花楼谢客牌未收,门前的两挂红灯笼也没点燃,大堂却迎来了一夜灯火通明。只见台上两抹倩影一坐一站,陆归荑拨弦,柳玉娘应声而唱,琵琶声幽怨动人,伴随一曲悦耳低唱,唱的是一支《新水令》,恍若推开一道烟雨重门,见着了伤心桥上断肠人。 再观台下,虞红英撑起病体盛装作陪,偏偏唯一的客人虽懂音律,却不解风情,只顾饮茶听曲。 不多时,一曲毕,裴霁这才放下茶盏,似笑非笑地道:“好茶好曲好歌喉。” 他坐在这里,也不过一盏茶、一支曲的时间。 裴霁今天被知州烦得头疼,这人不敢违抗他,也不愿得罪死了五家大户,再加上城里城外的百姓都对持续多日的戒严令颇多怨念,夹在中间确实难做,只好硬着头皮与裴霁打商量。因此,当杨钊派来的人到州衙报信时,裴霁毫不犹豫地随其出门,问明情况后沉思几息,便来了散花楼。 这些天,散花楼上下一干人等都不好过,十日期限将尽,看门的乍见裴霁近前,如同见了阎王爷,忙不迭去通知三位楼主,没过多久,不仅柳玉娘与陆归荑联袂而至,连缠绵病榻的虞红英也强撑着下了楼。 出乎意料的是,裴霁进来后既不出言也不发难,先找了张椅子坐下,再说要听曲,也没指定曲目,只让她们挑一支拿手的唱。虞红英料他心中有事,不敢贸然开口触霉头,眼神示意两个妹妹应允,随即屏退了一干闲杂人等,亲自在旁陪侍,此时听他开口夸赞,非但不觉欢喜,反而提心吊胆起来。 她小心问道:“裴大人既然喜欢,不如再来一曲?” “不必了,本官只是被人缠得心烦,一支曲足够静气了。”裴霁看向陆归荑,“当日在千帆口,本官与你说的话,都告知你两位义姐了吧?” 陆归荑的手指触摸着琵琶背上那道刀纹,默默点头。 裴霁又问道:“不知散花楼做了哪些准备?” 这回答话的是柳玉娘,只听她道:“回禀大人,因城内戒严,散花楼门下诸人不便外出行动,既已定下诱饵之计,我斗胆将人手都收了回来,楼内一应大小机关皆已启动待发,但凡逆贼敢上门来,我一定将其引入陷阱,只是此法行险,还需裴大人把控。” “冯宝儿藏身无忧巷的消息,你们不曾走漏风声吧。” “性命攸关,万万不敢。” 犹豫片刻,虞红英道:“裴大人,这几日您不在城里,我们从幽草那里得到了一条线索,她当日一早在巷口烧饼摊吃过东西,很快就人事不省,醒来已在藏宝箱中,这对夫妇恐有下药通贼之嫌。” “此二人在巷口经营烧饼生意多年,无忧巷的人都与之相熟,幽草不会无故污蔑他们。”提到这件事,陆归荑的脸色极为难看,“何况这对夫妇往日出摊风雨无阻,这次虽受戒严限制,但一连数天未见人影,确实有些不同寻常。” 第20章 裴霁似是提起了一些兴趣:“关于这对夫妇的生平,你们知道多少?” 在场四人里,陆归荑对他们最为熟悉,想了想才道:“老板姓刘,其妻刘张氏,夫妇俩都已年过五旬,乐州本地人……” 原来,刘老板早年吃喝嫖赌,终日浑噩糊涂,直至刘宋氏初胎因他受惊滑落,险些一尸两命,这才幡然悔悟,向人借本钱做起了烧饼买卖。因为这件事,刘宋氏多年未能再孕,后来终得一女,夫妻俩都将她当成了心头肉,不仅送她念了私塾,还请老绣娘教了女儿刺绣手艺,三年前其女在小河村的一家绣坊做了绣娘,而后嫁给村里一个卖油郎,虽是家境不佳,但丈夫为人勤快老实,夫妻俩生活和睦,卖油郎每每进城,都要捎一壶好油给这对夫妻,他们的饼也就越做越香了。 “你们既然怀疑这对夫妇,可有派人寻找?” “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柳玉娘苦笑道,“大大小小的客栈都找过,不见他们的踪迹,城里也没有能收留他们的亲朋好友,或是赶在城门封禁前逃走了。” 话虽如此,她的眼睛却望着裴霁,显然疑心这两人是落在了夜枭卫手里。 裴霁不置可否,目光从她们脸上一一扫过,忽然弯唇一笑,道:“我今夜来此,只为告知你们两件事,首先——这对老夫妇,已于昨夜在家中被人杀害了。” 这话仿佛一块巨石砸进水里,三姐妹神色皆变,陆归荑忙问道:“是谁杀的?” 话音刚落,她又意识到了另一个重点,这对失踪多日的老夫妇竟在家里遇害,究竟是凶手移尸换地,还是……他们从未离开呢? 裴霁并不急于回答,继续道;“其次,鱼儿已经入网了。” 三姐妹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齐齐心头一凛! 明亮烛光下,裴霁将一张画纸在她们面前展开,沉声道:“此图乃本地总捕杨钊亲手所绘,就在个把时辰前……” 他几乎是将报信衙役的话原样转述了一遍,三人听后神情各异,陆归荑自不必讲,虞红英跟柳玉娘的脸色都凝重起来,再看裴霁放在桌上的铜牌,更为骇然。 “此人武功甚是高强,以杨总捕的本领,竟非他三合之敌,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混进城里,必有所图。”裴霁虽然在笑,杀意却几乎要满溢出来,“杨总捕在交手间探其口风,他说是为了寻人索物,又留下这面铜牌,身份不言自明。” 这时候,脂粉也掩盖不住虞红英苍白的脸色了,她颤声道:“是在青龙湾犯案的劫贼,也是……冯盈的同党。” 若真如此,眼下温莨既死,冯盈大仇得报,这人要做的事只剩下了两件——拿回被他们劫掠的贡宝,救回冯宝儿。 无论哪种目的,比起裴霁,散花楼更容易成为靶心。 一时之间,大堂里鸦雀无声,此间只有四个人,虞红英却好似听到了第五个人的脚步声正不急不缓地逼近。 柳玉娘回过神来,问道:“那对夫妇被杀,当真与他无关?” “暂无实证定论,可依本官之见,应非其所为。”裴霁道,“比起他,幕后指使这对夫妇的人更有可能是凶手,他们未必知道许多,但已经暴露,杀人灭口无疑是斩断线索的最直接方法,看来凶手也知道时间紧迫,不敢再拖延下去了。” 饶是陆归荑对这对夫妇心有怨恨,闻言也说不出话来。 “恰好也是在昨晚,城外五姓墓被盗,尸骸散落遍地,两件事几乎是前后脚发生,本官不信其中没有关联。” 杀人可以灭口,可不经掩藏的凶案也会很快闹大动静,幕后之人却像是唯恐城里风雨不够大,除了搅浑水,恐怕也有助长恐慌迅速蔓延,借本地百姓向官府施压、迫使戒严令松动之意。 这样的阳谋并不高明,但是有用,哪怕性戾如裴霁,也不能肆意将闹事的人都活劈了。 虞红英哑声道:“就是说我们当下要同时面对两个敌人?” 一个疑似杀人夺宝的沉船案劫贼,另一个是勾结温莨、设计散花楼又盗窃玲珑骨的幕后黑手,都不是软柿子。 “本官已同知州商量好了,将在义庄为被扰安宁的墓主人们做三天祛秽安魂道场,以此将戒严令再延长三日,待到三天后,允许五家人一同出城送葬,杨总捕会带领三班衙役全程护送,本官也会派人暗中盯梢,提防窃贼趁机将宝物夹带出去。”顿了下,裴霁又道,“再者,十日之期已到,散花楼未能履约交还玲珑骨,本当满门获罪下狱,因陆楼主舍命助力本官擒贼,虽不能功过相抵,但本官念她心系尔等,只拘其一人,暂免死罪。” 虞红英跟柳玉娘先是一喜,而后反应过来,柳玉娘求道:“裴大人,您既已知道幕后黑手另有其人,小妹她……” 话说到一半,她突然想起陆归荑当日的话,旋即明白了裴霁的意思。 他之所以抓着陆归荑不放,只因在那藏身暗处的两个敌人眼里,裴霁本就不该轻易放过散花楼,陆归荑被他押走未必是死,可她们要是都安然无恙,鱼儿绝不会上钩。 裴霁见她们想通了,便问道:“听闻柳楼主会易容之术,不知可否替本官做一张面具?” 柳玉娘一惊,抬头细细端详裴霁的脸,道:“若只是暂时掩人耳目,一两日便可做好,再要精细就得费时许多,不知裴大人作何用处?” “自然是给你的好妹妹用,她将在三天后扮成本官的模样,带人守好州衙里的两箱宝物,倘若这次有失……” 裴霁言至于此,陆归荑深深看了他一眼,拜下道:“定不负使命!” 第十三章 杨钊手绘小像惟妙惟肖,经州衙里的画匠连夜临摹赶制,翌日一早,城里的大街小巷都贴满了通缉告示。 乐州城以搜捕逃犯为由戒严十日,百姓们从惶惶不安到怨言四起,这下好不容易有了些许松动,又见着了贼人面目,纷纷唾骂不已,而在渐复人声的路边茶摊内,大伙儿骂过了害人不得安生的狗贼,又说起另外两件事来。 昨日发生了两桩大案,一是五姓墓被盗,二是卖烧饼的刘姓夫妇在家中遇害,如今前者已然人赃并获,后者尚未抓到真凶,难免令人唏嘘,人们议论了一阵,认为夫妇俩多年来与人为善,家中莫有白财,凶手八成就是那被通缉的逃犯。 “说起这杀千刀的逃犯,昨晚还有人因此被抓了呢。” “可是那散花楼的三掌柜陆归荑?我就住在那条街上,后半夜亲眼见到一班衙役叩门进去,不消多时就抓了个女子出来,上枷戴铐的,好大一番阵仗,却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今早不见告示文书,还以为做梦呢!” “有这事?我只知道散花楼闭门歇业十天了,也不挂个牌子说明原因……” “难道就是这陆三通贼了?也对啊,若是城里没个内鬼,哪有外贼能藏住?” “卿本佳人,奈何……” 茶余饭后,七嘴八舌,多数人只顾说得兴起,并未发觉人群里藏着一双双不安分的眼睛,这些眼睛的主人不拘男女老少,身份亦有不同,但无一不是市井间常见的角色,他们混迹在各处人流较多之所,悄然打量周遭诸人的形貌言行,若有发现异常,或上前搭讪,或暗中尾随。 在这座城里,只有一股势力能发动这么多九流人士,即是散花楼。 陆归荑被捕下狱,散花楼三花缺一,虞红英跟柳玉娘果然无法做到安之若素。 人群之外,一个布衣男子弯腰推着装满酒坛的板车进了小巷,在某家酒楼的后门停下,朝里面吆喝了一声,可等到小二出来接货,板车旁已不见了人影。 从后门这儿抬头看去,刚好能瞧见酒楼二层某间厢房的窗口,那扇木窗大敞着,待到人影翻入,这才无声闭合。 桌上已摆好了三荤三素,有酒亦有茶,一身便装的裴霁正在自斟自饮,听见后面的动静,他头也没回,只嫌恶道:“你是在哪个野坟地里睡了半宿?一身死人味儿,败我胃口。” “不是野坟地,但也大差不离。”应如是在他对面坐下,抬起衣袖闻了闻,“我特意挑了口新制的棺材,漆干不久,未有阴主,哪来什么味道?” 昨夜三班衙役巡城,按图追捕嫌犯,就差挨家挨户搜查一通,不想竟是灯下黑,应如是出了义庄又折返回去,绕到停尸房里找了具空棺安然入睡。 裴霁问道:“杨钊身上果真有猫腻?” 应如是给自己倒了碗茶,一口气喝了个精光,摇头叹道:“猫腻还不小。” 当日在翠微亭内,一番拔刀见血过后,这对昔日同门总算是各退一步,决定先联手侦破玲珑骨失窃案,再以此重启调查四年前的护生剑刺君大案。这样一来,玲珑骨的神秘失落就成了九连环的第一道关卡,若不能尽快理出个头绪来,后续诸事皆无解。 眼下,明面上有四个人与玲珑骨失窃案脱不了干系,即是哑女幽草和散花楼三姐妹,而在暗地里,沉船案劫贼亦是嫌疑巨大,可要说应如是最怀疑谁,当数那买通温莨灭门通闻斋的幕后主使,此人未必是劫贼同伙,但一定与之有关,这才被安排在通州接应赃物转运。因此,经过了一轮抽丝剥茧,应如是与裴霁决定将通闻斋灭门案与玲珑骨失窃案合并处理,于是让陆归荑附耳过来,教她说了那番话,又催促她先行回去,既是搅浑水,也是借此试探虞红英和柳玉娘的反应。 第21章 裴霁臭着脸抽刀劈在了琵琶背上,仿佛劈的是应如是的脑袋,等陆归荑走远,这才问道:“你不怕她们串通一气?” “无凭无据的事情,想得太多也是无益,与其胡乱猜测,不如引蛇出洞。” 翌日,他们两人也离开苍山,一路飞驰至乐州城外,裴霁从暗桩手里拿到了这些天的情报文书。 裴霁虽不在乐州城内,此间风吹草动却无一能逃过他的耳目,首先打开了乐州总捕的亲笔信,作为本地官府协办此案的头号人物,杨钊从戒严、巡逻和盘查等多个方面将这八天来发生的事情详细禀报了一遍,其中有两件事引起了裴霁的注意——其一是虞红英病发卧床,散花楼一应事宜都由柳玉娘决策处理;其二是无忧巷自行封门,杨钊谨遵裴霁临行前的命令,亲自排班就近监视,未见异常。 虞红英有痼疾的事,在道上不算什么秘密,毕竟她这几年很少离开老巢,也不再与人轻易动武,说是因陆归荑出走而怒火攻心,确实合情合理,可裴霁不信任何巧合,虞红英是否装病避祸暂且不提,单是柳玉娘独掌散花楼这点,已足够让他生出十二分疑心。 除此之外,便是那句“未见异常”了。 应如是先看过杨钊的信,又从裴霁手里接过第二封情报,这份密函显然来自夜枭卫潜藏在城内的人手,内容与杨钊的书信大同小异,只是更加详细,比如说柳玉娘于三月廿七晌午乔装为医,提箱撑伞入无忧巷,一个时辰后离去,又前往药房抓药,先后登门两家,所购药材颇多。 末尾还附有三张药单,上面分别记录着柳玉娘在三家药房里所抓药材和药量。 杨钊负有监视无忧巷的职责,信上却无一笔提及此事,若非是他刚好不在,手底下的人有所懈怠,便是……他故意有所隐瞒。 在这个节骨眼上,任何错漏都可能影响到破案进程,杨钊作为本地总捕,不该不知道这一点。 “昨日我去找回春堂的大夫问过了,他说这方子是治妇人崩漏急症的,以情报上虞红英的症状来看,她是气血两虚,再加上先天不足、怒攻心肝,所以下血难止,拥被不起。” 一张方子被放在了桌面上,裴霁扫了一眼,又听应如是道:“但这药方上少了一味助气止痛的香附子,多出来的两味药是川穹和附子,以掌柜的辩症来看,川穹对现在的虞红英是弊大于利,服药后会让她的元气补不抵损,而附子用在这里更是有害无益,虞红英这几日的精力不济、心悸失寐多半与此有关。” 原来的三张药单上写得清清楚楚,柳玉娘是在第一家药房按方抓取了治崩漏下血的药材,可她随后就将香附子弃于沟渠,又到别的药房购买川穹和附子,因附子有毒,药房不肯多卖,她还去了两家。 闻言,裴霁倒酒的动作一顿,道:“据我所知,柳玉娘的医术造诣不算差。” 连回春堂的学徒都知道这些药不合用,她怎么会不明白? 亦或者,正因她对这些一清二楚,才换了方子里的药。 “虞红英病体难撑,陆归荑罪嫌在身,散花楼自然由她一人说了算。” 应如是对裴霁这句话未置可否,他继续道:“离开回春堂时,我正好遇上一对少年少女,倘若猜想没错,应是无忧巷的岳怜青带幽草来治腿。” 回春堂的口碑是靠治筋骨创伤积攒下来的,黄老大夫更是方圆百里首屈一指的骨伤医师,只是他已在家中含饴弄孙,基本上不再坐堂出诊了。 “我藏身在外,见他用一朵金花请黄老大夫破例,说是一位柳姓亲朋所赠。” 就在前一天,柳玉娘的确改头换面去过无忧巷。 作为乐州城的地头蛇,散花楼这些年来在此苦心经营,与之结交的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城里受过恩惠的商铺人家不在少数,回春堂也只是其中之一。 “东西应是虞红英授意柳玉娘给出去的。”裴霁道,“她打断了幽草一条腿,就算看在陆归荑的面子上,也不好做得太过冷漠。” 话虽如此,他显然已将此事记下,准备回头派人去查回春堂的老底了。 “离开回春堂后,我就前往无忧巷准备一探,不承想……” 应如是动筷夹了一片笋,裴霁将酒杯放下,接过话道:“那对在无忧巷口摆摊卖烧饼的老夫妇,已经失踪了七天,结果竟是死于家中。” 正如散花楼三姐妹所料,烧饼摊刘氏夫妇的家底,裴霁在离开乐州城时就命人去查了,得知他们的独女嫁给了城外小河村的卖油郎,已近临盆,情报上说这对老夫妇爱女如命,八成不会在此关头远逃,故遣暗桩在旁看护,待其诞下子女,卖油郎果然急着进城向岳父岳母报喜,这才有了应如是在城门外与其搭讪一事。 “根据现场和尸体初检来看,这对夫妇应是在地窖里藏了七天,而我在临行前吩咐过杨钊登门向他们打探无忧巷的情况,回禀无获,未见二人。” 说到这里,裴霁的脸色已变得阴冷如水,放在手边的无咎刀也似在颤动。 “杨钊精通验尸之道,你我也算行家,刘氏夫妇的确是受人掌毙而死。”应如是语声一顿,“乐州城里有不少江湖武人,夫妇俩都是普通百姓,一掌打死他们不算难事,可要做到颅骨尽碎而体表无伤这一点,非是寻常高手所能为,再加上熟人作案,你首先怀疑的人是陆归荑。” 无论陆归荑是否贼喊捉贼,以这对老夫妇做过的事,她确有理由杀他们,二人遇害的时间也恰好在陆归荑回城后。 “除她之外,虞红英和柳玉娘亦有嫌疑。” 幽草被这对夫妇下药一事,虞、柳二人已通过岳怜青之口得知情况,为此发动了许多人手在城里搜寻他们。 “最后一个嫌疑人,就是负责监视无忧巷的杨钊。” 刘氏夫妇是本地人,杨钊亦在这里当差多年,彼此间或许比不上陆归荑和无忧巷里那些人,但一定相熟,这也是裴霁一开始让他去问话的原因。乍一看,与死者素无恩怨的杨钊嫌疑极小,然则他隐瞒柳玉娘乔装入巷一事在先,案发当晚又正好在附近值守,难免让人深思。 应如是道:“我跟杨钊交过手了,他擅使刀,掌法比刀法更好。” 木棚倒塌只在须臾之间,可他看得清清楚楚,那木桩端口光滑平整有如刀切,未有丝毫裂纹蔓延开来。 “最重要的是,他不仅想杀我,还心虚。” 汤里的蒙汗药其实下得很足,杨钊明知应如是杀人嫌疑极小,出招仍以取命为先,甚至不惜己身,这不是一个缉凶多年的名捕应行之举。 “义庄那边来人报信后,我就立即动身前往散花楼,一番试探下来,陆归荑对凶案实不知情,倒是虞红英跟柳玉娘的态度值得玩味。” 人固然可以撒谎,但当意料之外的事情猝然被摆到面前,那一瞬间的本能反应无法作假,变数越是重大、越是关乎己身,这种反应就越难掩饰,比如说忧心虞红英得知“劫贼”入城时仿佛被鬼找上门来,再比如说…… “对于这桩凶案,柳玉娘似乎并不怎么意外,比起刘氏夫妇在家中遇害,她更在意他们是被谁所杀,听到我亲口否定凶手是你这点,她的脸色才真正变得难看了起来。” 听到此处,应如是心下一动,问道:“你怀疑她?” “离开散花楼后,我审问了陆归荑一通,她说柳玉娘前夜陪在虞红英身边亲侍汤药,天明时分方歇,散花楼里不少人皆可作证。”裴霁淡淡道,“此外,散花楼三姐妹里,柳玉娘同刘氏夫妇交集最少,要说熟人作案,她还够不上。” 四个嫌疑人已去其三,剩下一个就变得格外醒目。 应如是却道:“没有亲自动手,不能证明没有干系。” “因为杨钊同样没有杀人的动机?”裴霁眸光如刀,“一个动机不明,一个分身乏术,只要能够找到二者之间的关联,自然就水落石出了。” 为期三日的安魂道场,难免有人进进出出,杨钊更是明面上的管事人,若要暗通款曲,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应如是笑道:“难怪你这次肯主动让步。” “也有那知州实在烦人的缘故。” “如此大案出现在他治下之地,若有个差错,一旦皇上怪罪下来,谁都吃不了兜着走,他敢烦你?” “他不来烦我,也要不得安生。”裴霁意味不明地道,“你或有不知,这位知州大人正是姓田,其母出嫁前是李家女。” 应如是恍然大悟,而后不由得叹了口气,再看桌上的菜肴,已是食欲全无。 前朝有地方官回避本籍的规矩,当今则不然,只因新朝背靠的是诸多门阀世家,对地方上的乡绅巨贾也多有拉拢,至今未复科举,卖官鬻爵、唯亲是举已然成风,数不清的腌臜事都被错综复杂的关系网束缚其中,即便在这乐州城里,不仅老百姓们要在富户的指缝间过日子,外来者要想办成事,也得仰人鼻息。 第22章 身为夜枭卫前任指挥使,李元空在朝野间辗转了四年,再清楚这里面的门道不过,从前顶多看不惯,如今已然生厌。 “黑暗、虚伪、势利,还有迂腐。”裴霁一字一顿地道,“你就差把这八个字写脸上了。怎么着,穿了四年人皮,忘记自个儿原来是什么东西了?” 应如是手里捏着的筷子发出了一声轻微裂响,他在这一刻无端想起了义庄老看守的话,只能无言。 裴霁却没有见好就收,继续刺道:“你不满又如何?厌恶又如何?天下已经是这个样子了,人人都卑躬屈膝地活着,要想挺直身板,那就得踩着别人爬上去,做人上人!” “……你就这么想破案?”应如是抬眼看他,眸中似有暗流疾涌,“师弟,你已经有了这样的权势地位,还不够吗?” “不够。做我们这行的,要么爬上楼顶一览群山,要么摔落楼底变成烂泥,没有第三条路可走。”裴霁沉声道,“师兄,当初你就是这样爬上高位的,如今跌了下去才想着与蝼蚁之辈共情,好得很,别拉上我。等此案终结之后,我自回京复命领赏,你回你的翠微亭去,咱俩桥归桥路归路,我等着看你烂在泥里那天。” 说罢,他拿起无咎刀,头也不回地走了。 应如是望着裴霁的背影,恍惚间如见当年衣锦佩刀的自己,四年岁月不足以摧折宝刀锋芒,却已让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 也是在这一刻,他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一件事,为何四年过去,世间还有这么多人执着寻找那位销声匿迹的护生剑主人,甚至不择手段、不惜代价? 那不只是针对姜定坤一人的刺杀,更是心怀不平者,终于向这荒诞天下挥剑。 一剑,见血! 第十四章 一般来说,道场少说要做五天,多则不过四十九日,奈何裴霁只给了三天时间,且不允许丧家请棺回宅,一应事宜都得在义庄里办,那五家人虽有微词,但也知道见好就收,这便着手操办了起来。 开坛念咒,诵经请水,申文上牒,破狱散花……纵使时间有限,该有的讲究是一样不能少,义庄里很快挂满了各种经幡画像,香蜡纸烛、铃铛令牌等物也摆满了神案,不时有人进进出出,哭声、唱经声、锣鼓钹铙声此起彼伏,比之闹市也差不远了。 这可苦了以杨钊为首的一干衙役,上头严令他们在此值守,打起十二分精神,前后院门、四方墙下时刻不得缺岗,任何人出入义庄,必得严查盘问并记录在册,哪怕夹带出去一张纸都要连累同班弟兄吃挂落儿,更不用说如此行径难免得罪人,单这一两日挨过的白眼,怕是都比每顿吃下去的饭多了。 “头儿,这哪里是给死人做法事,分明是让活人受罪啊。” 夜已深,灯未熄,唱了大半宿的经文终于停下,守在灵堂外的衙役们只觉脑子里还留有余响,一个个面有苦色,瞧着倒是比里面那些孝子孝孙们更为忧愁。 杨钊抬手下压示意他们慎言,倒也没想怪罪,他在此站了好一阵,知道这滋味难受,幸而换班的时间快到了,道:“再忍忍,稍后请弟兄们吃顿好的。” 有公务在身,酒自然是不能喝的,杨钊自掏腰包让人在后厨备好了满桌硬菜,凡是今夜当值的,一个也没落下,衙役们月钱微薄,虽也有些灰色收入,但不够塞牙缝,这下有了大口吃肉的机会,都说杨总捕心善大气,便是那些马上要去守夜的,想到换班后还有热汤好肉吃,心里也松快起来。 杨钊以汤代酒陪众人吃了一会儿,听见外面的动静渐渐小了,道:“想是前头都歇下了,我再出去看看。” 有人问道:“这么晚了,头儿你不歇啊?” “巡一轮再歇也不迟。我练武多年,你们可比不得,吃饱喝足就睡下吧。” 杨钊干了这么多年捕头,从未有过躲在手下人身后享清福的时候,衙役们也不疑有他,继续吃喝。 夜色黑沉,天上无星也无月,只有不知何来的风呼呼吹过,带着一股莫名寒意,拂在人身上,仿佛刮骨刀。 杨钊从后院巡到前院,又到义庄外围转了一圈,此时夜深人静,一切如常,他与守夜的衙役打过招呼,作势要回屋歇下,却在转过拐角后改了方向,趁着风吹树木重影动,身形一闪便遁去无踪。 西出义庄五百步,有一条老街,里面不过零星几间铺子,这会儿早已打烊了,只一家白事铺还亮着昏暗灯光。 店门半敞着,掌柜的正趴在柜台上睡觉,一阵风刮入,杨钊随之悄然进屋,他竟没有惊醒,倒有一个人掀开旁边的布帘走了出来,黑衣黑鞋黑面具,头发也被一条黑巾包裹得严严实实,全身上下只露出了双手和眼睛,乍看仿佛与这屋里的阴影融为了一体。 若是旁人在此,恐怕已然惊呼出声,杨钊却不意外,他将这黑衣人仔细打量了一番,并未贸然开口,直到对方将店门关上,开口道:“十里堤上,杨柳树下。” “蓬舟催发,雨代酒茶。”杨钊接上这句话,心下紧绷的弦随之一松,他伸手探了探趴在柜台上那人的脉搏,确认其只是昏睡,脸色也变得缓和。 “怕我杀了他?”黑衣人的声音略哑,但不难听出是个女子,“杨总捕大可放心,今夜只为借他宝地说话,我虽不是什么好人,也并非见人就杀的,不过……” 顿了下,语声中带上一丝嘲弄,她道:“杨总捕这双手,还怕染血吗?” 杨钊唇边未来得及扬起的笑意凝固了,他转头望向对方的眼睛,只觉幽深似井,忽地回想起应如是那句诘问,喉头如扎尖刺,半晌才道:“我的手已经脏了。” 话音未落,黑衣人已走到他身边,将他攥紧的拳头一点点松开,柔声道:“你秉公办案十余载,而今为我脏了手,可有后悔?” 见他摇头,黑衣人低头贴上那只布满茧子的手,可惜她戴着面具,传递过去的只有冰冷,杨钊伸手欲揭面具,却被挡下,脸上便有了难以掩饰的失望之色。 “还不到你我能够坦诚相见的时候。”黑衣人放开手,“我想你一定有许多话要问,否则不会在明知耳目环伺的情况下冒险联络我。” 杨钊沉默片刻,道:“有人怀疑是我杀了刘氏夫妇。” “我知道,可他没有证据,裴霁也不会相信一个来路不明的贼人。” “裴霁心中未尝没有怀疑,只是比起我,陆归荑更具嫌疑。” “毕竟你们是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纵使夜枭卫翻得出刘氏夫妇几十年生平,也找不出蛛丝马迹。”黑衣人盯着他的眼睛,像是在捕捉什么,“想杀人的是我,你只是替我执行灭口。” 她说得轻描淡写,杨钊却觉浑身沉重,他犹记得那晚发生的事情,自己借故离岗,取捷径赶到刘家,按照约定好的那样敲击地窖入口,三长两短,那对夫妇果然从底下出来,一见着他便忙不迭追问女儿的近况,得知其母女平安,老怀大慰,紧接着就被他提掌击中头顶,统共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两条命就无声消逝了。 他还吃过他们做的饼子呢。 “你果然还是后悔了。”黑衣人似乎看穿了他心中所想,语气里竟无埋怨,“十多年来,我不曾求过你,此番不得不找你帮忙,并没想过你真会答应下来,总归你我道途已陌,平日里你对我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罢了,这种事……” 她的话没说完,杨钊便打断道:“没什么可后悔的,我一早就承诺过你,只要你拿出这样信物,任何事我都肯为你去做。” 说话间,他的手下意识抓住衣襟,那个绣花荷包就藏在里面。 黑衣人眸光微动,主动与他相拥,隔着一层单薄衣物以手触摸心口,荷包里的硬物轮廓微微凸显,是一只耳环。 心里有了猜测,正当她要顺势抽出荷包的时候,手腕已被杨钊抓住。 “你今晚……有些奇怪。” 杨钊确实为这样的亲近举动而欣喜,可他旋即想到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陈年裂隙,顿时如被泼了盆冷水,想到对方刚才的话,皱眉道:“莫非你是要毁约?” 黑衣人一怔,模棱两可地道:“且不说你是否后悔,我确实不该将你拖入这潭浑水,于你而言,不值当的。” 这句话里有哀戚关切之意,杨钊听得心软,道:“事已至此,再多胡思乱想也无益,我听说昨夜陆归荑下狱了,是裴霁亲自押进去的,这会儿恐怕正在受审。” “玲珑骨是在她手上丢失,幽草也是她的人,而今期限已到,失物未归,关键证人又被杀死,裴霁当然要上门抓人。”黑衣人叹道,“倒也不必过于忧心。” “因为那个突然出现的李姓男子?” “他究竟姓甚名谁,当下还不好说,只是在这节骨眼上来到乐州城,甫一露面就抓住了本案关键,绝不会是局外人,裴霁正带人为抓捕他做准备。若非如此,咱俩今夜也不能相见。” “倘若此人真是宝物之主,他明知这里变局重重,还敢亲身涉险,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第23章 “宝物之主?自古宝物有能者得之,他们能从朝廷手里抢夺,别人怎就偷不得?他来得好啊,裴霁是朝廷的恶犬,本就该与豺狼互相撕咬,他们咬得越狠,我们才好得利。” “接下来需要我做什么?” 这回,黑衣人迟疑了片刻才道:“暂时不要轻举妄动。这人盯上了你,裴霁的目光很快也会投过来,你……” “别说这些。刘氏夫妇身死之夜,城外五姓墓被盗,是你让人干的吧。” 杨钊亲自审讯过那几个盗贼,这些人确为偷窃惯犯,掘墓倒是头一遭,此番多是受人怂恿,而在案发之后,请他们吃酒并带头的人已如泥牛入海,消失无踪。 此时此地,还能随意指使九流徒众者,总归不过两手之数。 “这件事闹大了,五家大户齐施压,知州不敢再唯唯诺诺,裴霁碍于种种,也选择了让步。”杨钊沉声道,“可他知晓事态受人操纵,定会明松暗紧,你究竟想做什么?要知道,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那些受损的骸骨,是由你负责入殓吧。” “不错,那些骸骨损坏严重,大多都散碎不堪,须得经过修补接合再封入新棺。”说到这里,杨钊忽然一顿,“莫非你是想……” 一根手指压在了他的唇上,将剩下半句话堵住,黑衣人道:“嘘,你既然猜到了,便不要声张。现在风声紧,裴霁和那个人都盯着我这边,幸好我提早就把东西藏在了别处,你尽快将之取走,依计行事吧。” 说话间,她将一张提前备好的字条塞到了杨钊手里,后者垂眸看去,熟悉的字迹令他心头稍定,再记下完整内容,当即将字条捏成团吞咽下肚,销毁痕迹。 “如此重要的东西,你将它藏在这种地方,当真是胆大包天。” 黑衣人反问道:“我若不说,谁能猜到?” 杨钊竟无言以对。 “道场只做三天两夜,而今已去一天一夜,你要抓紧些。”黑衣人看向柜台上燃烧过半的蜡烛,“我得回去了,你在此稍待再走,别挑来时的路,务必小心。” 杨钊站在原地,见她走向里侧窗边,突然道:“你就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说么?” 黑衣人开窗的动作一顿。 有什么可说的呢? 片刻愣怔过后,她在心里不无讥诮地想,说出的话未必就能办到,迟了就是迟了,何况那些话也不该由自己来说。 杨钊只听到了从窗口灌进来的风声,那人已经不在。 丑寅之交,除了远处隐约传来的梆子声,四下里一片寂静,大街上连个人影都看不见,若是谁大剌剌地走过去,就跟靶子一样醒目。 黑衣人显然对这座城的布局路况烂熟于心,离开白事铺后就拐进了一条幽僻小巷,她没有提灯,巷子里伸手不见五指,在自己刻意放轻脚步声后,更是静得落针可闻。 因此,当身后陡然多出第二道脚步声时,不啻有落雷在耳畔炸响! 黑衣人毫不犹豫地将身一扭,昏暗巷道里乍起白虹飞掠,一道寒芒几乎是贴着她的头顶横劈而过,落在左手边的墙壁上,刀落无声,入石三分! “躲得倒快!” 刀尖如蜻蜓点水般在墙面上一触即走,随着裴霁转腕,刀锋立时向下斩去,黑衣人连忙就地一滚,堪堪避开拦腰两断之祸,不知打哪儿摸出两把银针,没等起身,双手急翻,四十八根银针便似暴雨一般朝裴霁飞射而去。 银针细如毛发,却能发出箭矢离弦般的破空声,可见劲力之强。 黑衣人的心跳声却比这风声更大。 虽是料到今夜会撞上这煞神,但不想他竟来得这样快! 巷道无光,裴霁听声辩位,四十八根银针赫然分作左右两边同时射来,旁的不提,单这一手功夫已不同凡响,他知道躲避不开,索性挥刀去接,无咎刀早已被他使得如臂如指,劲力化劈为缠,挽花一般将四十八根银针尽数吸附在上。 随即,他猛一振臂,内收的气劲骤然外放,刀身上四十八根银针登时向来处扑了回去! 黑衣人没想到他竟有此一招,连惊愕都来不及浮上心头,已有数枚银针破空而至,打在了她的身上,穿衣入肉,痛彻骨髓! 口中发出一道短促的惨呼,虽音色模糊,但裴霁听得清清楚楚,是个女人。 他没有丝毫手软,脚下疾追几步,又是一刀挥出,黑衣人只得忍痛出手,两根短匕从袖中滑入掌心,双刃同时迎向刀光,左翻右转,交错的匕首如剪子一般将当胸刺来的刀尖死死卡住,可惜在须臾之后,两把匕首同时被震断,无咎刀快如闪电,直取黑衣人胸前空门,就算不为取命,也要废其还手之力。 黑衣人已被逼至靠墙,这竟是条死巷,她无路可退了。 逼至近前,裴霁突然提起了一丝戒备,恰有一阵风拂面而来,他先闻到了一股异香,夹杂着轻微的刺鼻气味,下意识想要偏移刀锋,不料那黑衣人竟主动迎上前来,仍握在手中的断匕再度左右翻转,一上一下夹住刀刃,拼着受伤,将其狠狠带向自己身后那面墙壁。 “叮”的一声,伴随着一串火星,刀锋将墙面劈开! 这原来是一面用木板伪装成的墙壁,当中藏了十道跟黑衣人一样打扮的身影,他们藏在此间屏息蓄力,又有夜色和打斗声作为遮掩,连裴霁也未能及时发现! 几乎就在“墙面”破碎的刹那,飞蝗石、柳叶刀、铁弹子等等数不清的暗器便暴射发出,裴霁知道自己中了计,当即一脚踢在黑衣人腹上,抽刀向后掠去,可不等他落地,那些人影已经追赶上来,顷刻间占据了上下左右四路,森寒气机弥漫开来,仿佛在他头顶织就了一张天罗地网。 寻常的绿林草莽,可不会有这样的杀气。 裴霁对此并不陌生,甚至在前不久与这类人交过手。 “寸草堂的余孽。”他甩掉刀上的一溜鲜血,“温莨派你们来到这里,误打误撞让你们逃过一劫,本官不知你们这些日子藏在哪里,想来日子不好过,所以不肯惜命。” 无人应答,这些杀手是温莨生前的心腹,本就丧尽天良,如今又成了丧家犬,除了报仇雪恨,再无他念。 从无咎刀下捡回一条命的黑衣人踉跄起身,咬牙道:“一起上!” 十个杀手应声而动,四方攻击同时袭来,能让温莨托付重任的杀手当然不是平庸之辈,彼此间配合默契,若换了旁人在此,恐怕身上已多了至少五处血窟窿。 然而,裴霁从不畏惧以寡敌众,整个寸草堂都被他给剿了,温莨的人头至今还在州衙外挂着,哪会怕区区几条疯狗? 左脚定身,右脚划开半圈,就在十个杀手欺近之际,裴霁连人带刀一转,如同惊涛拍岸,刀浪悍然卷出,仿佛活过来的洪水猛兽,撕开所有来犯之敌的血肉! 寒光照彻人面,裴霁看见杀手们的脸上竟有笑容,先前闻到的刺鼻味道也更浓,他心里一突,已是来不及,只听一声巨响,被刀劈中的人竟在他面前炸开了。 这些不要命的家伙,竟然在身上藏了火药,等的就是这一刻! 与此同时,又一声近在咫尺的震天响,他身后那面墙随之塌了下来。 接连几声巨响惊动了周围的人,很快就有巡逻官兵朝这边赶来,而在一里开外的义庄大门口,敲门声更是急促无比。 “头儿,快开门!出大事了!” 不仅是守在外围的衙役们,连平素未曾露面的夜枭暗卫也有人现身,正当他们想要破门时,院门忽然打开,衣着整齐的杨钊领着一班弟兄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先扫了眼人群里的生面孔,见到一面让人心惊的枭首令牌,笼在袖里的手紧了紧,沉声问道:“怎么回事?哪来的动静?” 说这话时,他的背脊兀自阵阵发寒,是冷汗被夜风吹干了。 那张字条上除了藏宝地址,还有一行小字:“恐有黄雀在后,我且将之引走,后院有门与邻相通,你速取此道脱身,急归义庄,谨防查岗!” 当真被她料中了。 杨钊带人疾赶过去,两地离得近,很快就抵达了现场,入眼先是满地碎石和残垣断壁,随后才发现了埋在石碓下惨不忍睹的尸体。 待衙役们将所有尸体都拖出来,杨钊悬着的一口气总算松了,他不知道这些人是谁,又为何死在了这里,但在其中,没有他最担心的那个人。 距此不远的一间废宅内,陆归荑兀自后怕不已,心跳快如擂鼓。 她看起来很狼狈,额头和双手都有碎石撞击留下的伤痕,而在一旁的角落里,裴霁身上虽无明显外伤,可他面如金纸,唇角残留着血迹。 常年刀口舔血,裴霁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但他到底不是金刚不坏之身,若非陆归荑及时出现拉了他一把,只怕他也要被埋在乱石下。 可他非但没有感激,反而握紧了刀柄,语气森然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24章 毒蛇好不容易出洞,裴霁今夜是孤身前来,连几个亲信部下都不知详情,陆归荑哪能来得这样巧? 感受到这股择人而噬的杀意,陆归荑不敢隐瞒他,忙道:“应如是让我来的,他说怕你心急了,让我到这附近盯着些!” 裴霁眯了眯眼,再问应如是何在,陆归荑只是摇头,她看起来有些魂不守舍,半晌才犹豫着地道:“刚才那个黑衣人,我来不及追,可她身上……有点香。” 那是一股淡淡的、却令她感到熟悉的香味,以至于在念头浮出的一霎,陆归荑整个人都发起抖来。 “以晚香玉制成的香料沐浴熏衣,入夜后淡香转浓,水洗不去,因其有微毒,必须加以几样特定的药材中和。” 在她认识的人里,只有一个人惯用这种香料。 第十五章 暗巷内遍地狼藉,衙役们找到了十具黑衣人的尸体,大多已是肢体残缺、面目全非,根据现场遗留下来的种种痕迹,结合那几声巨响和空气里弥漫未散的硝石味,不难将当时的情况还原得七七八八。 “多数尸体躯干破裂,伴有烧灼伤,火药应是在他们身上炸开,但……” 杨钊俯身验看尸体,发现唯二较为完整的两人身上都留有一道猩红的蜈蚣状伤口,顿时皱起眉来,道:“这两个人并非死于火药,而是为人所杀。” 换言之,这是一场以性命为代价、有预谋的袭击。 “目前发现的兵刃里,没有一把能与这伤口对应,我准备……” “不必了。”身后有人道,“普天之下,唯有指挥使手里那把无咎刀才能留下这种伤口。” 说话者长相普通,作更夫打扮,杨钊对他有些印象,此人姓张,已在城内打了两年更,没有任何值得在意之处,直到今夜,他向自己出示了一面枭首令牌。 都说夜枭爪牙遍布天下各大重镇,可杨钊不曾料到这些人竟离自己如此之近,倘使今晚稍有差池,后果不堪设想。 他心里担忧,给张更夫让出位置,对方也知道杨钊验尸能力了得,上手只扒着尸体的左耳根看,那里果然有一枚小草刺青。 “寸草堂的余孽!”张更夫冷声道,“不仅是杀手,还是死士。” 这可大大出乎了杨钊的意料,思及对方刚才那句话,他惊道:“这伙人豁命伏击的是裴大人?” 张更夫不答,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脸色阴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杨钊被他看得心里发寒,面上不敢有丝毫异色,继续道:“裴大人武功高强,他既然不在这里,想来是全身而退了,之所以不留下来与我们会合,恐怕贼人亦有漏网之鱼,我等这就分头搜查,说不定能找到他们。” 这安排合情合理,当下也别无他法,张更夫朝他一点头,叫上自己人转身便走,杨钊唤来两个衙役,让他们速去州衙报信,随即给剩下的人分派了搜查任务,自己也带领一小队捕快沿着血迹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血迹很快就没了,杨钊在岔路口沉吟片刻,决定向西而行,约莫个把时辰后,他们就搜到了无忧巷附近。 “这里情况特殊,莫要惊动了不相干之人,咱们分头搜找,若有险情,立即吹哨示警,天亮后在此会合。” 杨钊一声令下,捕快们自是对他言听计从,当即两人成组四散开去,而他先在周围装模作样地查探了一番,又在几条巷道间兜兜转转,确认身后无人尾随,这才施展轻功潜入了一户不起眼的民居,连走几道小门,来到一间熟悉的小院前。 院门上了一道新锁,上面还贴着封条,正是烧饼摊刘氏夫妇的家。 裴霁亲自来这里看过,衙门也完成了对现场的两次勘察,再没发现可疑之处,于是抬走尸体,等到结案前才会进行最后一次实地确认,且先将此地封锁了起来。邻居们都知道这里出了命案,唯恐避之不及,便是那些鸡鸣狗盗之徒,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跑来偷窃。 因此,在看到那张字条前,连杨钊也想不到会有人将要命的东西藏在这里。 他没有推门,直接翻墙而入,几个箭步就进了里屋。 刘氏夫妇说到底只是普通老百姓,除了那个地窖,家里再无机关暗道,就算有,两次刮地皮似的勘察下来也该被人发现了。杨钊来到夫妇俩当时横尸丧命之处,地上还残留着干涸血迹,他强压心头不适,迅速下了地窖。 为了方便搜查,原来堆放在此的坛坛罐罐早已被搬到院子里,一应脏污残渣也被清理掉,地窖里空荡荡,杨钊径直走到木梯后的土墙角落,那里有个小洞,本是老鼠穴居,之前被负责搜查的衙役以为里面藏着东西,伸手去掏好悬没被咬着,一气之下拿热水灌进去,又用弯钩木棍捣了几遍,直接连窝端。 然而,当杨钊将手探进去,果真摸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的布包。 她是什么时候将东西放进来的? 无暇多想,杨钊心下猛跳,将这个长条状布包小心拖拽出来,吹燃随身携带的火折子拆开一看,里面被三层黑布包裹着的东西赫然是一根白骨! “这——” 杨钊正要将白骨拿起来仔细端详,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轻轻落在他肩膀上。 刹那间,杨钊只觉得头皮发麻背脊凉,旋即将火折子当空一抛,右手抽刀出鞘,反手向后挥去,同时倾身前扑,欲将那根白骨抢在手里,哪知身后之人反应奇快,一手在他肩头下压,身子随之离地翻过,刀锋过肩一瞬,人也从杨钊的背后翻到了身前,脚下一踢,扬起尘土直扑杨钊面门,白骨也被力道震起,霍地落在了他手中。 猝不及防下,杨钊被尘土迷住眼,当下侧身闪让,避开紧随而来的当胸一击,复又折腰一转,回身连劈三刀,只听得“叮叮叮”三声连响,刀刃与指尖相接,竟发出金铁交击似的锐鸣,待到第四声“叮”响起,整把刀身倏然断开,变成整整齐齐的四段,前头的悉数落地,只剩下最后连着刀柄的一截还握在杨钊手里。 弹指之功,刚猛如斯。杨钊顿时想起一个人来,动作却是丝毫不慢,他将断刀反手插回鞘里,拼着被敌人点中胸膛,脚下不退反进,双手齐出,左取腹关,右攻心门,敏捷如一只豹子,几乎在断刃落地的同时,两掌已按在了敌人身上,劲力上催下引,仿若排山倒海,直接将其击飞出去! “砰”的一声,这人后背撞上土墙,灰尘簌簌落下,数道裂纹迅速如蛛网般在墙壁上蔓延开来。 与此同时,杨钊捂住胸膛倒退两步,张口欲吐瘀血,却只吐出了一口气,适才那两根手指点中了他的玉堂穴,此乃任脉大穴,亦是武人行气必经之处,对方这一点直接将他内息截断,真气逆冲,胸痛如绞,一时半会儿间竟喘不过气,更遑论强提内力。 下一刻,他眼看着被自己击退的人重新站起,身子只摇晃了两下便立稳,随后抬手掸去了衣上尘土。 火折子落在脚边,火光竟未熄灭,可见交手只在兔起鹘落间,胜负已分了。 “又是你。”杨钊借这抹火光看清了对面那人的形貌,“你何时跟来的?” 假如对方有意偷袭,杨钊相信自己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应如是轻咳一声,杨钊的掌法果然不凡,他虽移走了大半劲力,仍被伤及脏腑,好在这点伤算不得什么,等到回去以后,那厢的裴霁恐怕比他狼狈得多。 “打一开始。”应如是道,“杨大人这两日事务繁忙,自是看不见我的。” 杨钊一愣,脸色骤然大变! 这个人竟是一直藏在义庄里,那么多双耳目都未能发现他! 不等杨钊开口,应如是又道:“那日我亲自验过了刘氏夫妇的尸身,又与你交过手,心里已猜到他们是被你所杀,衙门办案要证据,我却不需要,与其奔波在外枉费工夫,不如盯紧你。” 他没说出口的是,白日里与裴霁在酒楼不欢而散,以应如是对这个昔日师弟的了解,对方今晚八成按捺不住,而在杨钊几同暴露的当下,其身后之人不该毫无准备,既然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总得有人拿着弹弓等在树下。 “可惜了……”应如是的目光落在手中白骨上,叹了口气,“棋差一着。” 话音未落,他竟将白骨抛向杨钊,后者连忙接住打量,眉头也皱了起来。 应如是和杨钊不曾见过玲珑骨,可他们都是精通验尸之人,哪怕只有一根骨头,也能通过种种细节判断其主人生前的基础情况,比如手里的这根白骨,它确实属于一个小骨架的女人,但其年纪至少过了四旬,再看色泽,离世在三年以内。 最重要的是,玲珑骨本为销魂天女在年轻时被人斩下的左臂,上端必有断口,而这根白骨尚且完整。 这不是玲珑骨,就连造假也造得有些敷衍了。 杨钊自知不能胜过应如是,胸中战意已退三分,此刻大起大落,缓缓放下了暗中蓄力的手。 第25章 应如是道:“杨大人,你们原本商定的计划,该是将玲珑骨藏入五姓先人的尸骸中,再随送葬队伍出城,以此掩盖宝物下落,待风头过去再悄然取回吧。” 事情到了这一步,再多强行辩解也是无用,杨钊扯了下嘴角,道:“你既然一路跟踪我,想来在白事铺外都听见了,何必明知故问?” “不,我可不敢跟到白事铺去。”应如是意有所指地道,“杨大人今晚相会的那一位所图不小,隔着老远,我就嗅到无咎刀的杀气了。” 杨钊原以为裴霁也是跟着自己找过去的,先前看到暗巷里的十具杀手尸体已觉不对,这会儿听见应如是的话,心里终于明白了。 “你是一个饵,那位也是。” 她用他钓出应如是,再拿自己引来裴霁,本意是想让这心腹大患狭路相逢打个两败俱伤,不料应如是没露面,裴霁也没栽在陷阱里。 杨钊心中冰凉,他的手按在腰封上,那里藏着一只哨子。 “我劝杨大人最好不要这样做。”应如是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你唤来的人未必能留下我,就算能,你也解释不清。” “难道我听话,你会放过我?”杨钊冷笑连连。 “我不认为杀人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应如是道,“我只想寻回失物。” “退一步讲,即使你肯放过我,裴霁既然活了下来,他也不会善罢甘休,等待我的仍是一条死路!” “他既然没冲进白事铺里抓现行,说明比起杨大人你,他更在意另一个人,你要是将功补过,未必没有生机。”语声一顿,应如是又笑了,“不过,你若真想如此,恐怕要抓紧一些,他既然能追踪对方来到白事铺外,至少已对其身份有了猜想,出了今夜这档子事,三分怀疑也变成七分了。” 杨钊心头凛然,这人看似在给他分析利弊,实则堵死了他的所有退路。 “与你合作,难道不是以虎谋皮?” “最起码我饶过你两次性命。”应如是道,“我到底是什么人,想来杨大人心下已有判断,玲珑骨是我们从浮山国使者手里劫来的,它会出现在乐州,又遭窃失落,归根结底还是我们内部出了乱子,俗话说‘家务事家中断’,眼下裴霁是你们的活阎王,同样是我的眼中钉,何不暂罢内斗呢?” 他言辞恳切,杨钊沉默了片刻,道:“我需要一点时间考虑。” 应如是笑道:“离天亮还有至少一个时辰,不妨就在这里想清楚。” “话说的好听,却是咄咄逼人,这让我如何信你?” “一来时间紧迫,二来你想给人通风报信,也得看对方这时乐不乐意见你。”应如是摇头,“闹出那样大的动静,就算侥幸不死,也该丢了半条命,你这会儿找上门去,是生怕水蛭闻不着腥?” 杨钊被他戳破心思,顿时无言,半晌才道:“你究竟是如何知晓我们计划的?” 应如是道:“这桩盗墓案实在来得蹊跷,我在义庄见你验尸殓骨,心里就有了如此念头,确实是个好办法,但不算万无一失,现在见到了赝品,教你这么做的人恐怕是想用疑兵之计引走部分耳目。” 真正的玲珑骨现在何处,仍是只有对方知晓的秘密。 “最迟一天后,裴霁便会找上他怀疑的那个人。”应如是敛了笑容,逼视着杨钊,“你要报复对方的算计,就该将功补过,若是不计前嫌,应当设法相救,总归得在这十二个时辰内做好准备……杨大人,你怎么选?” 向裴霁投诚,还是跟这个人合作? 杨钊低头默然良久,捏在掌心里的铜哨直接终于坠向地面。 应如是松了口气,紧接着就脸色大变,他纵身前扑,伸手去抓杨钊的手臂,这回却是他慢了一步。 仿佛回到了杀死刘氏夫妇那晚,杨钊强提一口真气,右手急翻,掌落头顶。 他确实练得一手好掌法,便是用来杀自己也毫不犹豫,当应如是赶到他身边,这具高大的躯体已然软倒。 此时此刻,杨钊脑门剧痛,想的却是应如是在义庄里那句话——以他的掌力,要杀死刘氏夫妇是轻而易举,为何要用上引人怀疑的掌法呢? 因为他要记住自己是杀人真凶,真凶就该死,旁的人与此无关,不应受累。 “杨钊!”应如是急唤他的名,明知此人已是神仙难救,仍想出手一试。 杨钊说不出话,却用不知哪来的力气推开应如是,左手在地上胡乱摸索,像是在找什么,可没等他找到,血已经从七窍涌了出来,气息渐无。 应如是低头看着离他手指不到一寸的那枚哨子,杨钊临死想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将他暴露在其他人面前,再看杨钊的右手死死捂着胸口,应如是将之轻轻挪开,从染血的衣襟里找出了一只绣花荷包,里面那只银钩翡翠耳环还是干净的。 杨钊并非全然不信应如是的话,也不是毫无动心,可他不敢替另一个人冒险,所以选择了最极端也最稳妥的第三条路。 应如是捧着荷包沉默了好一阵,将其仔细收好,闭目合掌为杨钊念了一段《往生咒》,而后他捡了那只哨子站起身,凝气吹响。 哨声在这幽暗地窖里响起,转眼间穿透土石传至地上,附近的人无不被这尖利的声音吓了一跳,很快就有衙役朝这边赶来。 当他们闯进地窖,这里已经没了应如是的身影,唯有杨钊仰躺在地,尸身余温尚存,眼睛兀自看着上方,有胆小的人见到这一幕,立即昏了过去。 应如是已在一街之外,此时天光微亮,道上已有了早起行人,有的听见了这些动静,正驻足环顾,而他悄无声息地与这些人擦肩而过,如吹过的一阵风。 风径直刮到了昨日那家酒楼后巷,应如是轻车熟路地翻上二楼,这会儿还未营业,厢房里却已经坐了两个人。 目光在神思不属的陆归荑脸上停留了片刻,应如是看向裴霁,沉声道:“藏物是假,杨钊自尽,准备收网吧。” 第十六章 如有一只无形的口袋在乐州城上空打开,兜住了本该席卷四方的风声,以至于天色大亮后,本地总捕杨钊遇袭身死的消息就像一片鹅毛落在弱水上,来不及溅起水花,已悄无声息地沉了下去,街头巷尾莫有人议论相关,市井百态皆如常。 然而,纸毕竟包不住火,待到中午时分,消息已陆续传入该知道的人耳中。 “杨……杨大人他、他死了?” 虞红英卧病数天,今日总算恢复了一些精力,正听手下人汇报近况,柳玉娘便匆匆赶来,说是裴霁又登门了,连忙下楼会客,却从对方口中得知了这个噩耗,本就苍白的面容上骤然全无血色。 “死在刘家的地窖里,顶门被破,当场毙命。” 裴霁的脸色也不甚好看,柳玉娘站得近些,从他身上嗅到了一丝药味,藏在袖里的手微微攥紧。 “案发之后,我即刻命人封锁了消息,目击者皆入州衙听审,故市井间未有传闻,表面一切如常。” 柳玉娘开口道:“出了这样大的事,若是任由风声散布开来,戒严令势必延长,再无人胆敢置喙,裴大人何故反其道而行之?” “一拖再拖,并不是什么好事,倘使继续封城,怎知贼子不会狗急跳墙?”裴霁瞥了她们一眼,“凶手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袭杀本地总捕,必然想过官府的种种反应,贸然下令只怕正中对方下怀。” 虞红英回过神来,叹道:“虽然道路不同,但杨大人以捕头之身守护本地安宁十余载,三教九流莫有不服,便是我等绿林中人对他也敬佩有加,先前还听说他要高升,想不到……” 裴霁观她面上悲意不似作伪,想到杨钊的官声确实极好,他稍作沉吟,忽而冷笑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他身为总捕却枉害人命,死不足惜,没什么好说的。” 虞红英与柳玉娘都吃了一惊,尤其后者,眼中陡然闪过森然杀机,旋即无踪。 虞红英问道:“裴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裴霁对两人的反应视若无睹,反问道:“昨夜城北有异动,你们可知?” 姐妹俩对视一眼,柳玉娘回道:“有所听闻,毕竟那声响不小,半座城的人都从梦中惊醒,今早听说是有人私制爆竹被抓了。” 这话当然只能哄骗寻常百姓,要真是爆竹闹出来的动静,至少得堆上一面墙那么高的存货。 裴霁嗤笑一声,也不卖关子,直言道:“这不过是安抚人心的说辞,昨夜本官追贼于城北暗巷,却中了对方埋伏,若非手下人接应及时,不死也要重伤。” 闻言,虞红英惊道:“什么人如此大胆?” “以他们的身手和耳后刺青来看,豁命袭击我的十名杀手乃是寸草堂余孽,本官手刃了温莨,又清剿了整个寸草堂,小喽啰们自然树倒猢狲散,似这等心腹死士,定是恨我入骨。”裴霁道,“乐州城戒严已有十日,这伙人只能是在这之前混进来的,倘若本官所料不差,他们就是被温莨委派来押运赃物的人!” 第26章 虞红英脸色大变,她死死抓住椅子扶手撑住身体,恨声道:“这帮杀千刀的!” 散花楼会陷入这场困局,多半是温莨引来的祸水所致,虞红英恨不能生啖其肉,好在她见多了风浪,很快平复下心绪,皱眉道:“他们为何挑在此时动手?” 这十个杀手在城里藏匿了多日,三班衙役、巡城兵丁连同夜枭暗探齐出手,明里暗里搜查许久都未能发现其踪迹,若说没人包庇,谁也不会相信,可温莨已死,他们又会遵从何人之令?再者,裴霁行踪诡秘,杀手有心寻仇而无力追踪,昨夜却让他们差点得手,当中必有阴谋。 柳玉娘冷不丁道:“裴大人方才说是追贼中伏,又说杨总捕死有余辜,二者莫非有关?” “你们可还记得刘氏夫妇的死因?” “不是说他们与窃贼勾结,暴露后遭其灭口?” “杀人者正是杨钊。”裴霁道,“这对夫妇在家中地窖藏匿了七天,曾经上门盘查的杨钊却说毫无发现,他若是个酒囊饭袋倒还罢了,既然不是,本官就不得不怀疑他!再说,夫妇俩先出地窖再被杀害,十有八九是死于熟人之手,凶手掌法高明,能破人颅骨而不伤发肤,在这乐州城里没几个人能做得到,恰好杨钊当晚在附近值守,案发前已借口离岗,他若不是去杀人,还能做什么?” 两姐妹不由得当场呆住,裴霁继续道:“本官将他支去义庄,暗中命人盯梢,昨夜他擅离职守,在义庄西面一间白事铺里与神秘人私会,本官接到密报即刻赶去,却被那人引入暗巷,杨钊则趁机逃回义庄应付查岗,后借口搜查来到城西,支开随行诸人,独自进入刘家地窖,结果死在了那里!” 昨夜发生的种种惊变,此刻都连成了一条线,裴霁既已怀疑上了杨钊,又因其中了埋伏,这一来,无论裴霁是否逃过杀劫,夜枭卫都不会放过杨钊,他跟那些死在巷子里的杀手实无不同。 虞红英心念急转,失声道:“杨钊也死于顶门被破,难道他……” “不错,他是自杀的!”裴霁笑了起来,“这也是整件事最有趣之处,本官亲自到现场看过,杨钊死前曾与人动武,应是不敌,可他没有死于对方之手,却毙命于自己的掌下,这是为何呢?” 敌人胜之而不杀,只能是有话待问,杨钊断然自尽,只因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暗巷惊变在前,杨钊不会无故前往刘家地窖,可惜他已经死了,现场再无其他线索。” 裴霁话音落下,堂中一时无声,直到柳玉娘开口道:“裴大人,据我所知,杨钊与刘氏夫妇不甚亲熟,他若是杀死刘氏夫妇的凶手,八成也是受人指使去执行灭口,可他办案缉凶十年如一日,与人多是泛泛之交,谁能让他这样做?” 退一步讲,就算财帛利益动人心,等到了生死关头,杨钊已知自己是弃子,为何还要以性命袒护幕后之人呢? “本官若是知道了这一点,案子也就可以告破了。” 手指轻敲桌面,裴霁忽地一弯唇,道:“不过,昨夜倒也不是全无收获,本官一路追贼,与其正面交手,虽未能揭穿面目,但已知其是一女子,武功高强,年纪不会太大。” 说话间,他朝两姐妹看来,无咎刀还在鞘里,目光却比刀锋更刺人。 虞红英心头发颤,忙道:“裴大人,我昨夜早早就寝,中途起身服药,散花楼上下皆可为证,至于二妹,她……” “不敢欺瞒裴大人,我是有过外出,就在出门左转百十步的铺子里挑了几样香料,用时不过半个时辰,门房和杂役们也能为我作证。”柳玉娘从容道,“异响传来后,有更夫打扮的人上门询问情况,我亲自与他说过话,您大可去查。” 传声不过须臾之间,就算她长出了一对翅膀,也无法从城北飞过来。 裴霁笑道:“放心,正因本官来前已经查过了,这会儿才能坐下与你们说话。” 那两个更夫果然是他的人! 柳玉娘端起茶喝了一口,掩住满眼余悸,虞红英也定了定神,问道:“在地窖里与杨钊交手之人,会不会就是那设伏算计您的贼子?” “不可能。”裴霁道,“她伤得比本官重,就算能赶过去,也不是杨钊对手。” 对方能下令灭口刘氏夫妇,只怕也不会放过同为知情人的杨钊,杨钊纵使与其勾结,心下难免有所警惕,将人诱骗过去再下杀手并非明智之举。 “你们可别忘了,在这城里还有一个人早早盯上了杨钊。” 那面被火烧过的通闻斋令牌如在眼前,贴满大街小巷的通缉令也还没撤下。 脚步声似又在虞红英背后响起了,她悚然一惊,道:“是、是那个人?” “日前所作的假设看来是不差不离,沉船案劫贼步步紧逼,盗走玲珑骨之人必定有所应对,好一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柳玉娘忽觉掌心一痛,原是用力太大,指甲已嵌进肉里,见裴霁看过来,她想了想才道:“若是此人,难怪对杨钊只败不杀,小女子心有拙见,或许……” 虞红英警告道:“玉娘,事关重大,你可不妄语!” 裴霁却道:“但说无妨。” “此人来到乐州城,一为玲珑骨,二为冯宝儿,我们遵从您的吩咐放出消息,想必他已知道冯宝儿被关押在散花楼里,玲珑骨的下落却仍是一团疑云,所以他分了个轻重缓急,根据刘氏夫妇被杀一案找上了杨钊,再以此追查其幕后主使。” “的确如此。” “昨夜之事,不难看出神秘人是有意做局针对您,可您的威名早已震慑朝野,就算有寸草堂杀手舍命相助,成事也难如登天,冲动行事不仅危险,还会彻底暴露杨钊这枚好棋,她既然敢做,心里必有打算,比如利用杨钊引来另一个心腹大患,让你们狭路相逢,她再伺机而动。” 裴霁眼中笑意更浓,道:“不错,换了是我也会这样做,可惜那人没有现身。” 神秘人将算盘珠子打得很响,但她低估了对手的警惕和耐心,待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好拼力一搏。 “您负了伤,神秘人也不好过,这该是第三方乘虚而入的大好机会,可他没有这样做,反倒继续追着杨钊去了。”柳玉娘慎重道,“如您所言,在此紧要关头,杨钊前往地窖定有要事待办,思及掘墓毁尸一事,会不会……” 他很可能是去取玲珑骨,再混入尸骸封棺出城。 然而,杨钊已死,手边别无他物,若非猜测有误,便是玲珑骨已经落在那人手里了。 “杨钊自尽而亡,或许不只是保守秘密,还想借此延长戒严令,一来通知自己身后的人事情有变,二来阻止对方携宝出逃。” 裴霁脸色一沉,他忽然站起身来,抬步走向柳玉娘,虞红英的心登时悬了起来,却见柳玉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裴霁伸手为她抚了抚鬓上花簪。 “众人皆赞柳楼主有一副好颜色,却不知你还有一颗七窍心。”裴霁的手在她肩上一触即离,鼻下嗅到一股馥郁香气,“你这回挑选的香料,似与往常不同。” 眼波流转,柳玉娘抿唇一笑,声音柔若缠丝:“此为拂手香。” 芳香配美人,即便狠戾如裴霁,这会儿也缓和了面色。 他转头看向虞红英,问道:“关押冯宝儿的囚室何在?” 虞红英一怔,随后明白了过来,道:“就在大人先前去过的藏宝密室。” 玲珑骨就在那里失窃,她还敢做此决定,不得不说一句大胆,裴霁竟也没有异议,只道:“好,依计行事,本官晚些会再来。” 直到他走远,虞红英才吐出胸中一口闷气,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柳玉娘吓了一跳,忙搀扶她上楼回屋。 “大姐你稍作歇息,我这就给你端药来。” 柳玉娘心下着急,不等回应就转身出门,虞红英盯着她的背影看了片刻,忽然掀被下榻,打开了那块藏有暗格的地砖。 这里原是放着一只钱匣,前几日已被她交给柳玉娘,如今空空如也了。 虞红英却盯着空格看了许久,身子僵硬如石雕,连柳玉娘何时回来也未发觉。 “大姐……”柳玉娘循着她的目光看去,端着药碗的手颤了颤,“先喝药吧。” 虞红英回身给了她一个耳光,若非房门禁闭,走廊上又空无一人,这道响亮的巴掌声只怕已引来了旁人关注。 多年来,虞红英鲜少对柳玉娘动手,猝不及防下她被扇了个趔趄,手里的药也泼了满地,只低着头一言不发,任虞红英伸手在自己脸上摸索,触及颈侧时一顿,随后大力扯开衣裳,露出了整片肩膀。 她有花容月貌,更有冰肌玉骨,哪怕只解去了肩上衣裳,仍是美得让人心动,可虞红英敏锐地发现了异常之处,她拔下一根发簪,挑起了柳玉娘肩上一层皮。 这一幕若落在旁人眼里,恐怕已经头皮发麻,再仔细看去,这层皮并非柳玉娘身上原有的,待虞红英将之剥离,便见下面满目疮痍的皮肉,有被银针打穿的小孔,有被火药波及的烧伤,还有一道蜈蚣状的古怪刀痕,与留在陆归荑那把琵琶上的如出一辙。 第27章 “昨天晚上,果真是你……”虞红英声音发颤,“你、你好大的胆啊!” 在白事铺里密会杨钊、指使寸草堂杀手在暗巷里埋伏裴霁的神秘人,竟然就是她这位向来唯命是从的好妹妹。 银针入骨,刀伤难愈,柳玉娘靠散花楼的秘药勉强止了血,又以易容术遮掩伤口,想不到还是被自家大姐看破了。 她低声道:“多谢大姐昨夜为我打掩护。” 刚从暗巷脱身的柳玉娘自然无法应对夜枭爪牙上门探查,可虞红英提前发现她不在,即便不知柳玉娘做什么去了,仍是选择为其隐瞒。 “那间香料铺子本是我们的生意,你进去以后与人换了衣裳,让她代你回来骗过耳目。”虞红英深吸一口气,“我醒来没见到你,又见此人穿着你的衣裳守在房里,料你去办些要紧事,所以拿了你的易容面具应对来人……我怎么也想不到,你竟是做这些去了!” 柳玉娘跪下道:“我辜负大姐的信任,也对不起小妹,待此间事了……” “此间事了?”虞红英怒不可遏,“你真以为裴霁相信了那些说辞?他疑心极重,你还不知收敛,我观其态度,只怕他已将你的身份猜了个七七八八,现在没动手,不过是留着你钓大鱼,待那人一现身,你就无所遁形了!” 柳玉娘默不作声,虞红英只觉气得眼前发黑,她看着泼洒在地的药汁,又问道:“此番我久病不愈,成日昏沉无力,是否与你有关?” 柳玉娘平静地道:“我改了大姐给的药方。” “你为什么——”虞红英话没说完,脚下忽地一软,被柳玉娘伸手扶住,本欲推拒却是手脚无力,只得任她将自己搀回榻上。 柳玉娘看了眼桌上香炉,又转回头来,道:“大姐你这两日防着我的药,却忘了你房中香料也是我亲手调制的。” 虞红英说不出话,她想抓住柳玉娘的手,意识也越来越模糊,只听柳玉娘在耳边轻声道:“安心休息吧,大姐……等你醒来,一切就尘埃落定了。” 第十七章 艳阳普照,碧空如洗。 日光灿如金沙铺地,乐州城难得有此好天气,百姓们忙着清扫洗晒,孩童在青石板路上追逐嬉闹,路边大大小小的摊子也多了起来,烟火人气似也随着一轮晴日复燃。 及至午时过后,伴随着五声摔盆响,一队人马自城北义庄出发,向城门而去。 五姓墓被盗一事早已在城内传得沸沸扬扬,众人皆知义庄里设了三天两夜道场,择定今日午后出殡,于是纷纷避让,只见队伍前呼后拥,委实排场非凡。 依照习俗,这样庞大的出殡队伍,每至大路口都要停灵路祭,今次却是一步不停,开路的先到城门口打过招呼,就地停了仪仗,闲杂人等便在此止步,只允许亡者亲眷携祭品与抬棺者前往墓地,且要挨个接受搜身方可出城。官府如此做法,难免引人不快,却没有谁胆敢置喙,能在这世道做大家业的至少会审时度势,虽说本地总捕杨钊的死讯暂被压下不发,但一个大活人突兀没了踪影,原来被他带去义庄的衙役也换了一批,再没眼力的都该乖觉了。 未时三刻,送棺出城,拥在城门口的人群散开,仪仗队结清工钱后也各自离去,其中有个身材瘦小的男子将铜钱揣进口袋,左右张望一通,抄小路跑了。 “没见到可疑之人?” 散花楼今日依旧关门谢客,莫说客人,便连酒娘、乐师和杂役等人也没来上工,柳玉娘让他们各自回家休整,再等两三日就重新开业,至于楼里养着的一干精壮打手,只有少部分留下来看门护院,其余人都被她给派了出去。 虽是白日,门窗紧闭的大堂依旧有几分昏暗,柳玉娘坐在上首品茶,那名瘦小男子正躬身向她禀报送葬途中的见闻,实如一泓静水无甚波澜,柳玉娘却觉得手里这杯茶莫名变得苦涩难咽了。 她将茶杯放下,又问道:“守城的官兵可有异样?” “都是按规矩办事,搜身、盘问无不严格,只差没有开棺内视,另有几个生面孔,小的瞧着他们不同于寻常衙差,个个手按腰刀蓄势待发,没人胆敢造次。” “棺木都已运出城了?” “是,除却送葬者和抬棺人,另有一队官兵随行,小的特意逗留了一阵,不见旁人跟去。” 柳玉娘眉头紧蹙,她挥手示意这人下去,独自陷入沉思。 送葬队未时三刻出城,城门申时三刻下钥,期间只剩不到一个时辰,错过了这次机会,已经暴露面目的人再想出城无疑是难上加难,偏偏到了这个时候,本该出现的大鱼竟还没有浮出水面,任是谁也安坐不得。 心烦意乱难免口干舌燥,柳玉娘伸手去提茶壶,不想摸了个空,茶水撞击杯壁之声紧接着在耳畔响起,有人将她适才搁下的那只空杯斟满,稳稳递到她面前。 柳玉娘却没有接,她低头望着水中倒影,发现自己的脸已在顷刻间变得惨白! 定了定神,她顺着持杯的手往上看去,果然对上了一张如她所想的脸。 短短三天,此人的通缉画像已贴满了乐州城大街小巷,可要真往较真了算,这还是他们初次见面。 “在下不请自来,唐突柳楼主,还望莫怪。”说话间,那杯热气袅袅的茶还停在柳玉娘面前,仿佛她若不肯接,这人便会一直举着。 柳玉娘只觉这杯茶入手似有千钧重,她不敢喝,抬眼便见对方坐在了右侧椅子上,也取一只空杯给自己倒上茶水,从容自若,仿佛此间真正的主人。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飘萍之徒,免贵姓李,名字不足挂齿。” 听他这样回话,柳玉娘心头凛然,面上却露出一丝笑来,故意道:“郎君说笑了,生意人见得贵客临门,高兴都来不及,哪有怪罪之理?只是散花楼近日歇业,一应酒水娱戏尚未准备妥当,唯恐招待不周,不如您先行回转,明日再来吧。” 她说得婉转动听,神态更是惹人生怜,应如是听了也不禁一笑,道:“不必这些,虞楼主何在?” “大姐卧病难起,楼内大小事务皆由我代掌,有事说与我听也一样的。” 言至于此,一般人都该知情识趣,应如是却道:“虞楼主今岁三十有六,踏过刀山火海不计数,想不到会因妇人血症病倒,既然用药无灵,何不另寻名医?” 柳玉娘笑脸一僵,她盯着眼前这个人,那种只在面对裴霁时出现过的惊悸感又悄然从心底升起了。 片刻后,她轻声道:“李郎初来乍到,一些道听途说的事儿可做不得准。” “哦?”应如是放下茶杯,“听闻我家小儿正在贵地做客,这也是无稽之谈?” “此子年岁几何,姓甚名谁呢?” “今年七岁,小名宝儿,自幼从母姓冯……”顿了下,应如是看向柳玉娘,“当然,他要是愿意,也可随父姓温。” “砰”的一声,茶杯落地即碎,左手猛然攥紧,略长的小指甲生生折断在掌心里,剧痛激得柳玉娘回过神来,可当头顶悬着的铡刀落下,她反而不觉忐忑了。 “李郎是怎么进来的?我这儿虽然算不得戒备森严,但也不是等闲之辈能够来去自如的地方。” 不计前门后院的看守,单说这座楼内,每一层都有八个好手隐于暗处,只等柳玉娘摔杯为号,他们便会启动机关,现身迎敌,然而……她向外看了一眼,大门仍是紧闭的,依稀可以看到守门人站得笔挺的身影,可这茶杯摔碎的动静不小,他们却没有敲门询问,仍然一动不动地守在门外,想来别处的人手亦是如此。 应如是道:“你这番布置并无不妥,只是百密一疏,没料到会有人从内部先下手为强。” 柳玉娘愣住,旋即惊道:“你一早就来了?” “三更之后,日出之前,只是外面消息未至,我也不敢轻举妄动。” 柳玉娘沉吟片刻,问道:“夜枭爪牙虽已出城,但裴霁还在城中,你就不怕他在此设有埋伏?” “我有不得不做之事,也有不得不救之人,无论如何都得来这一趟。” “肝胆承情义,李郎与孩子的生身父母有故?” 应如是沉默了一阵,叹气道:“实不相瞒,我同冯斋主素昧平生,倒是与温总堂有些交情,此番将重任托付给他,本意是借寸草堂的快刀斩除乱麻,哪知眼明心盲错信了豺狼,若非冯斋主仗义援手,只怕……通闻斋因此遭劫,于公于私都不可轻放,我发过誓,一定保护好她的骨血,手刃温贼报仇雪耻。” 他面色愁苦,说话语气也不重,柳玉娘听了却觉背脊发寒,道:“温莨已死。” “狼心狗肺之辈,死于恶虎凶鹰爪下,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应如是道,“不过,我对温莨此人算是有些了解,他固然贪心狠毒,但会审时度势,即使与我等合作,也留好了抽身余地,明知朝廷会不择手段追查这批货,他竟敢生出私吞之念,甚至对枕边人和亲骨肉下毒手,个中根由不得不深究。” 第28章 第十八章 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看到人心,柳玉娘却是面不改色地道:“既然生得一副狼心狗肺,做出什么事来也不奇怪了。” “人性本善亦或本恶,此为古之难题,我辈庸人不敢置喙,只是人活于世,眼见五色,耳听五音,难有初心不改者。”说到这里,应如是忽又一叹,“我近日认识了一个人,身家清白,文武双全,品性胜过温莨百倍,周遭诸人无不对其赞誉有加,偏偏就是此人,犯下了连他自己都无法原谅的大错,以致身与名俱灭。” 他没有指名道姓,只从袖里摸了个绣花荷包出来,轻轻推至柳玉娘手边。 荷包上有几滴血迹,污了原本精致的绣花,柳玉娘的手指落在那上面,像是被火给烫到,猛地缩了回去。 “果然……是你杀了杨钊。” “我没有杀他。”应如是道,“我给他两条活路选,他却选了第三条的死路。” “你若不逼他又怎——” “逼他的人不是我。”应如是打断了她的话,语气渐沉,“非是无知稚子,他身为本地总捕,当知有所为有所不为,不论原因为何,大错已经铸成,种因得果自当尝,温莨如此,杨钊如此,你我亦然!” 仿佛一盆冷水泼在了将要点燃的柴火堆上,柳玉娘呆坐不动了。 半晌,她声音沙哑地问道:“里面的东西呢?” “荷包里仅有一只耳环,待今日事毕,我定将之物归原主,只不过……”应如是看向她,“柳楼主,你是这只耳环的主人吗?” 柳玉娘迎上他探究的目光,面上缓缓绽出一丝笑,眼里有泪无声落下,如此笑中带泪,胜却雨中荷花。 “难道我不配吗?”她拭去眼泪,自问自答,“也对,滴水翡翠白银钩,放在当年算得上贵重,可惜我已不是区区贫家女,这对耳环确实配不上我了。” 应如是心下微动,又听柳玉娘笑了一声,道:“他死了也好,左右是被裴霁抓住了马脚,若跟温莨一样多活几天,临死还要给我惹麻烦。” 言至于此,双方已是把话彻底说开了,应如是心下微动,问道:“你让杨钊去地窖取玲珑骨的赝品,除了让他使疑兵之计混淆裴霁耳目,还准备杀他?” 柳玉娘不答反问:“是你拿走了那根白骨?” “不错。” “杨钊若是没死,这根骨头该由他带回去依计处理,待到封棺上钉,我安插在义庄里的暗桩就会及时为他送上一碗热茶,饮之解乏,三日断肠。” 柳玉娘语出惊人,应如是也不免为之一怔,随后苦笑了起来。 “他以性命包庇你,你却要夺了他的命去。”他摇头叹息,“若是温莨尚在,你也不会放过他吧。” 柳玉娘冷笑道:“与虎谋皮,焉能长久?他连冯盈都杀,对冯宝儿亦是无情,我可不敢真与这种人分赃共事!” “你算计两位姊妹,置她们的安危于不顾,与温莨有何不同?” 柳玉娘无言,刚升起一抹潮红的脸色也由红转白了,良久才道:“有舍有得!” 见她放在膝上的手微微颤抖着,应如是又叹了口气,道:“柳楼主,何苦忤逆本心呢?当日我在义庄露了一面,你便知我也盯上了杨钊,于是约他在白事铺见面,再铤而走险引来裴霁,想让我俩斗个两败俱伤,你好坐收渔翁之利,只要一举事成,不仅除去了心腹大患,还能保住杨钊,可惜……” 他没有露面,裴霁也没死在杀手围攻之下,柳玉娘尚有余地,杨钊已成弃子。 “你想杀他不假,不愿见其死也是真,对待杨总捕尚且如此,何况姊妹?”应如是道,“开弓的确没有回头箭,可有些道路走错了,还是可以回头的。” 柳玉娘笑了:“说来说去,你不过是想让我松口,将藏匿玲珑骨和冯宝儿的地方如实托出。” “的确如此,但我与裴霁不同。” “除了身份立场,还有哪里不同?” “事情到了这一步,就算找回了失物,裴霁还得对上有个交代,以夜枭卫一贯作风,你至少要吃他一刀,散花楼也难逃此劫,我却不然。”应如是定定地看着她,“我一眼就认出了玲珑骨的真伪,仍是带走那根赝品,已经给出诚意了。” 若是那根白骨被遗留在现场,裴霁不难猜测出杨钊背后之人打的是什么算盘,今日送棺出城之事八成要作废,这也成了柳玉娘惊闻杨钊死讯时最担心的一点,当她发现裴霁对此不知情,立即决定祸水东引,原以为这姓李的有眼无珠,如今看来,对方是主动给她当了一回替罪羊。 “……你想顺水推舟?” “裴霁毕竟没有抓住你的现行,而今杨钊已死,藏在他身后的人究竟是谁,有时候不需要刨根问底。”应如是微微一笑,“还是那句话,裴霁最在乎的不是区区一个窃贼,我也只想完成使命,散花楼之所以被卷入这场漩涡,不过是温莨向你泄露了机密,而你起了贪心,现在有一个重归正途的机会,望柳楼主慎思。” 他确实跟裴霁不一样,自始至终都态度和缓,连威逼利诱也不曾有过,浑然为柳玉娘好生考虑,而她明知他的意图,仍不免为此动摇。 一时间,柳玉娘陷入天人交战,应如是也不催促,自顾自地品茶。 “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城门就要下钥,裴霁也在城里,虽说撤走了散花楼附近的钉子,但在暗地里,没人知道他是否留有后手,你要怎样从这里离开?” 此言一出,应如是心下稍定,笑道:“十名杀手的尸身已被抬去了州衙,裴霁正让人查他们这些天藏身何处,我趁机使了些伎俩将他绊住,只要咱们这厢抓紧一些,便可在他赶来之前做好准备,彼时我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散花楼大可助其一臂之力以证清白,我是不介意的。” “除了玲珑骨和冯宝儿,你还需要什么?” “那些杀手是温莨的死士,你凭何物指挥他们?” 柳玉娘犹豫了片刻,从衣袖暗袋里取出一枚半掌大的黑铁令牌,倘若裴霁在此,便可认出这与温莨死前交给他的一般无二。 应如是接过这枚令牌,心中疑云不减反增,面上却无异样,只用玩笑般的语气道:“想不到温莨连这关乎身家性命的重要信物也交给了你,我真是愈发为冯斋主深感不值了。” 柳玉娘嗤笑道:“粉褪花残,色衰爱弛,她自己蠢到不知死活,怪得了谁?” 应如是对此不予置评,他将令牌收好,一字一顿地道:“请柳楼主带路吧。” 既已做了决定,柳玉娘也不废话,起身引他走向后堂,途中见到几个被点了穴道的打手,心头微颤,一言不发地打开暗门,径直来到地下密室。 这间密室只有一扇门、一把钥匙,当日玲珑骨失窃后,钥匙就被陆归荑交还给虞红英,如今又落到了柳玉娘手里。 应如是站在后面,眼看着她将门打开,密室里没有点灯,入眼幽暗如夜,但以他的眼力,不难发现角落里蜷着一个拥被而坐的人影,便随柳玉娘走了进去。 一路来到那人面前,应如是俯身正欲开口,下方劲风突起,那被子猛地被掀向他面门,就在视线被遮的刹那,寒光乍现,利刃穿透被褥朝他胸膛刺来! 刀长三尺半,寒锋生密齿,正是那柄凶名赫赫的无咎刀! 密室里的人并非是冯宝儿,而是不该出现在此的裴霁! 这是提前定好的安排,被押去州衙的陆归荑将在今日假扮裴霁掩人耳目,至于裴霁本尊,早于三更前就去而复返,悄然藏身于此,只等猎物自投罗网! 应如是脸色一变,他侧身让开当胸一刀,脚下一点地面,顺势朝外掠去,可他忘了身后还有一个柳玉娘,其已拦在门口,见他扑来,反手拔出头上一排三支雕花簪,迎面弹射而出。 “叮叮叮”三声脆响,三支雕花簪尽被应如是掌风劈断,可这片刻拖延已足够裴霁提刀赶到,应如是不得不转身迎敌。正当掌刀相交之际,门口突兀传来一声怪响,两人皆是一怔,抬头只见柳玉娘斜身闪至门外,毫不犹豫地关闭了这扇厚重的石门! “你——”怒喝声戛然而止,这间密室不仅防水防火,隔音也是极好。 柳玉娘背抵密室大门,兀自心有余悸,额头、后背满是冷汗,她将钥匙折断,知道这扇门恐怕挡不了两大高手多久,于是深吸一口气,转身上楼换了套衣裳,又取了几样东西,也不走木梯,直接推开窗户纵身跃下,从后门离开散花楼。 匆匆走出百十步,待转过一个拐角,柳玉娘才见着了那个前来报信的瘦小男子,对方挑着担子走来,擦肩而过时也只是微微颔首,用眼角余光瞥向别处。 柳玉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正是无忧巷所在的方向。 第十九章 岳怜青昨夜睡不安稳,今早起来还听见枝头有乌鸦叫,心烦得紧。 这两日城内渐松,岳怜青终于肯放大家出巷透透气,顺便打听外面的风声,陆归荑被官府抓走一事也就传进了他们耳中,有几个气盛的少年为此与人发生了殴斗,险些被巡街的兵丁抓到班房去。 第29章 岳怜青安抚了大家一番,又找相熟的小吏打听几句,得知衙门并未提审,思及陆归荑先前的叮嘱,心下便有了数,他自知斤两,不去做分外之事,只照看好无忧巷这一亩三分地。 然而,巷门挡得住外面的闲言碎语,却拿从天而降的风雨没招。 乐州城阴雨数日,不少人家的屋里都生了霉斑,似无忧巷这样的地方,屋舍多为木质,地势也低洼不平,可谓是上头漏雨下面积水,还有两面土墙在雨水冲刷下有了颓势,岳怜青将住在附近的人安排到别处,今日既有骄阳当空,他便一早让人请了木工泥瓦匠来修缮补缺。 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人,竟能将这些繁杂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匠人们也不敢敷衍他,各自上工做活。 岳怜青随他们走了一圈,发现大厨房那边的情况最严重,于是回到这里盯着,正赶上一车木石料被送了过来,他随手拿起一块木板查看,初时未觉有异,细细摩挲忽感不对,这木料有些滑腻,像是涂了蜡油一般。 皱了皱眉,岳怜青正要找工头询问此事,却有一个赤脚少年匆匆跑来,对他耳语道:“小青哥,阿姊回来了,正找你呢!” 岳怜青愣住,随即回过神来,也顾不得什么木石砖瓦,急忙朝那边赶了过去。 穿过一个过道门,来到较为偏僻的巷道深处,岳怜青脚步微顿,将带路的少年支走,轻咳一声才出声问道:“阿姊?” “小青,是我。”巷道里果然传出了陆归荑的声音。 岳怜青松了口气,快步走入其中,只见一身翠衣的陆归荑背倚巷墙抱臂而立,换了新弦的琵琶靠在右脚边,待他走到近前,紧蹙的眉头总算微微一松,开口道:“这几天,大家可还好?” “阿姊不必忧心,一切有我呢。”岳怜青道,“倒是你,听闻官府去散花楼拿人,石头他们都急坏了,当街与人动起手来,我正设法去衙门探视你呢。” 陆归荑摇头道:“你就算去了衙门,也是见不着我的,还好没有轻举妄动……罢了,话不多说,裴霁这会儿放我回来是有急事要办的。” 岳怜青也算半个知情人,当即心念百转,试探着问道:“莫非是鱼儿咬钩了?” 闻言,陆归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颔首道:“人已进了散花楼,是块难啃的硬骨头,一时半会儿拿不下他,两位姐姐正配合裴霁与其周旋,又怕中了声东击西之计,便让我将冯宝儿转移到别处去。” 知道冯宝儿藏身于无忧巷的人本就不多,这番话又说得合情合理,岳怜青也不疑有他,应道:“好,还需要我做什么?” “你扶我过去吧,莫惊动了旁人。”陆归荑苦笑着低下头,岳怜青这才发现她的左腿上绑了一圈白布,包扎潦草,上头还沾着血迹,可见当时情况危急。 见状,岳怜青脸色一变,连忙上前搀扶着她,陆归荑摆手道:“伤得不重,只是那暗器上有麻药,这会儿使不上力了。” 岳怜青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鬼蜮手段”,顺手将琵琶负在自己背上,他毕竟有些武功底子,扶着高出自己一头的陆归荑也不觉吃力,很快就绕过了巷子里的其他人,抄小径向陆归荑居住的阁楼走去。 小阁楼共有两层,陆归荑的住处在楼上,楼下是她抚琴练功的地方,有空闲时也在这里教孩子们念书识字,因其这段时间分身乏术,岳怜青做主将小阁楼上了锁,这会儿倒是方便他们行事。 进门时,陆归荑忽然问道:“幽草不住这儿了么?” “幽草还在回春堂里呢,她的腿伤严重,黄老大夫留她在病舍里多养几天。”岳怜青将门关上,“说起来,给幽草下药害她至此的刘氏夫妇被人掌毙于家中,凶手至今还没落网呢。” “八成就是今天那个人了。”陆归荑的语气里难掩愤恨,“刘氏夫妇也不过是受人指使,拿幽草与玲珑骨移花接木的人才是罪魁祸首,待此人落败,我必打断他两条腿!” “只怕不行。”岳怜青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她。 陆归荑一怔,便听岳怜青继续道:“因为罪魁祸首就是你,你怎么下得去手打断自己的腿?” 话音未落,他一脚用力踏下,那块地砖竟是机关,陆归荑只听头顶传来异响,下意识折一滚半丈远,赫然有一张铁丝网轰然落下,若非她及时躲开,现在已被罩住了。不等她站定身形,左右两边的柜子迅速移开,四排短箭同时暴射而出,这下躲闪不及,陆归荑索性扯下外衣,脚下一错,转身折腰,仿佛一朵水莲花就地绽放,柔软的衣料化为游龙,几个翻卷挥舞,已将破空袭来的箭矢悉数裹住。 就在这个时候,但闻“嗖嗖嗖”数声锐响,岳怜青已拔出琵琶弦轴,竟是四枚特制的透骨钉,瞅准陆归荑卷衣揽箭的空当,扬手朝她打去! 陆归荑的暗器手法堪称江湖一绝,由她一手教养长大的岳怜青自也不差,可惜他内力不济,这一掷虽然巧妙,却未能打入血肉,陆归荑反手一抖衣衫,被裹挟住的箭矢登时飞出,不偏不倚撞上了透骨钉,打落暗器之后,还有几支箭去势未绝,直直射向岳怜青面门。 刹那间,岳怜青心头大震,好在反应不慢,琵琶横举在前,伴随着接连数道“咄咄”声,箭矢未能射穿铁梨木材质的琵琶背,附着在上的劲力却透了过来,岳怜青连退两步,腹部突然吃痛,陆归荑趁势欺近,一手夺了琵琶,一手卡住他脖颈将人压在了墙上。 她轻声道:“对阿姊下此毒手,可不是好弟弟该做的事情。” 岳怜青身量不如她,这下只有脚尖勉强着地,呼吸受阻,说话也断断续续:“你……不是……我阿姊……” 第二十章 离得近了,从面前人身上传来的香味就愈浓。 岳怜青的鼻子很灵,陆归荑也不爱用香,当他依言上前搀扶的时候,就知道这个人不是她。 “仅凭这点味道,你就敢下定论?” 喉间压力稍减,岳怜青缓过一口气,盯着她的眼睛道:“阿姊回来的时候,幽草已经不在这里住了。” 陆归荑不会做明知故问这种事,而在这个节骨眼上,什么人会冒充她来接触冯宝儿呢?岳怜青的确不知这个人究竟是谁,但至少是敌非友。 “想不到我终日打雁,险些被雁啄了眼。” 这假冒陆归荑的人自然是柳玉娘,她将薄如蝉翼的易容面具撕下,也不再压着嗓子伪音,笑道:“小妹确实养了个好弟弟,可惜你不是我散花楼的人。” 见到她的真面目,岳怜青吃了一惊:“二掌柜,怎会……” 一根手指抵在他唇上,柳玉娘柔声道:“看在我救治过幽草的份上,你乖乖带我去见冯宝儿,我不杀你。” 岳怜青沉默了片刻,啐道:“你当我是三岁稚童吗?” 柳玉娘既然在他面前撕了面具,就不会留他活命,岳怜青对此心知肚明,当即就要咬舌,却被死死捏住了下颌。 “我劝你听话一些。”柳玉娘脸上带笑,眸光幽冷如刀,“你不怕死,无忧巷里有的是怕死之人,你忍心下了黄泉还要听兄弟姐妹们的哭嚎声么?” 岳怜青浑身一颤,奋力挣扎起来,柳玉娘也顺势松开手,任他摔落在自己脚边,冷冷道:“你打小就是个聪明的孩子,我确实不会放过你,但也不想多造杀孽,除非有人不识好歹,偏要惹怒我。” 眼下陆归荑不在,无忧巷里十多名少年少女的性命尽系于岳怜青一人之身,柳玉娘这句威胁着实拿捏住了他的软肋,岳怜青脸色难看,终是咬牙道:“好,你要说到做到!” 他踉跄着站起身来,又忍不住问道:“我自问与二掌柜无冤无仇,你为何一定要置我于死地呢?” 柳玉娘伸手拭去他面上汗珠,反问道:“你这样聪明,当真想不明白么?” 岳怜青侧过脸,捂着作痛的喉咙向楼上走去,柳玉娘笑了一声,背上琵琶紧随其后,很快在一间熟悉的房间门前停下。 这座楼占地小,第二层只有三间房,最大那间是陆归荑的寝卧,另外的是书房和客卧,后者常用以安置生病和新来的孩子,幽草前段时间就住在这里,而今她身在回春堂,这间屋子本该空出来,却悄然住进了别人。 柳玉娘心下狐疑,岳怜青已将房门打开,里面并无机关,一应陈设跟她上次来时所见无差,床上卧着个人,被子盖得严严实实,连头也不露。 “冯宝儿?”她唤了一声,床上的人一动不动。 “他不会应你的。”岳怜青道,“是个痴儿,每每清醒都吵闹不停,我怕惊扰了别人,每天都在饭食里放点蒙汗药,让他吃饱睡足。” 柳玉娘秀眉微蹙,本欲上前掀开被褥,刚踏出一步又停住,对岳怜青道:“你去杀了他。” 岳怜青脸上一白:“你说什么?” 回答他的是一把匕首,刀刃离脚尖仅有方寸,柳玉娘看也不看他,只道:“拿上这把刀,立刻上前捅死他,否则我就先杀你。” 第30章 岳怜青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到底是顾忌着巷中其他人,忍着气弯腰拔出匕首,步履沉重地走了过去。 房间不大,从门口到床边不过十步之遥,当岳怜青转过身,柳玉娘便将房门落了闩,鬼一样无声无息地跟在他背后。 岳怜青并未注意到柳玉娘的动作,他显然是头一回提刀行凶,走得举步维艰,好不容易在床边站定了,也不敢去掀被褥,闭着眼睛高举匕首,深吸了几口气,重重向下挥刀! 柳玉娘握着的另一把匕首亦在此刻挥出,直刺岳怜青后心! “噗嗤”一声,匕首深深刺进隆起的被褥,不见鲜血渗出,岳怜青向前一扑,身子在床上一滚,险险避开了从后方袭来的刀刃,却被疾步跨上来的柳玉娘一脚踩中胸膛,她心知中计,眼里凶光毕露,一刀斩向岳怜青的右手,誓要给他教训! 与此同时,整张床榻猛地震动了一下,不等柳玉娘反应过来,床板连带被单褥子已被一分为二,寒光有如白虹闪电,自下而上,瞬息逼近,悍然袭向她挥刀的手臂。 床下有人! 电光火石间,柳玉娘也倾身一滚,顺手把岳怜青推出去当肉盾,不想那道寒光竟是收发自如,以毫厘之差停在岳怜青面前,旋即变斩为扫,将岳怜青整个人掀飞开去,眨眼后劲风再起,以劈山之势逼向柳玉娘! 柳玉娘一滚落地,方才标立而起,面门便迎上了这道无匹锋芒,若非她及时举起匕首格挡,这一刀就能将她的花容月貌劈成两半。 饶是如此,耳畔脆响乍起,精钢打造的匕首应声而断,柳玉娘只来得及偏头避开要害,刀锋几乎贴着她的耳廓站在左肩上,霎时深陷骨肉,压得她单膝跪地。 论武功,柳玉娘比不上虞红英和陆归荑,却也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高手,能在几息间凭一把刀将她压制住的人,实在不多。 鲜血从肩上涌出,柳玉娘紧紧抓住刀身,抬头看向面前之人。 乌发冷面,玄衣皂靴,即便手里握着的并非无咎刀,她也认得出这是裴霁。 可裴霁已经跟那姓李的一起被她关在了散花楼的密室里,怎么会出现在此? “你……”柳玉娘张了张口,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不是在……那个人,不是你!” 她忽然想到,昨夜回到散花楼的那个“裴霁”甚为沉默寡言,几乎没跟她说过几句话,还以为他心忧大敌,原来是怕露了破绽。 裴霁唇角微勾,真心实意地夸赞道:“柳楼主的易容术确为一绝,所制面具精巧逼真,连你自己都分辨不出来。” 说也可笑,柳玉娘假扮陆归荑试图骗取岳怜青的信任,自己也着了此道,陆归荑所假扮的裴霁没有留在州衙坐镇,而是将计就计代他去了散花楼。 “……你怎知我一定会来?” 柳玉娘的目光落在满地被褥上,那里头只有一个用干草和棉絮扎成的假人,再看向惊魂未定的岳怜青,忽地惨笑:“我明白了,没有什么‘冯宝儿’,你俩……还有小妹,你们是串通好的!” 第二十一章 裴霁将刀下压,柳玉娘便疼得说不出话来,他沉声道:“交出玲珑骨。” 剧痛让柳玉娘眼前阵阵发黑,她用力一咬舌尖,这才道:“你亲自来埋伏我,就不怕那厢走脱了沉船案的劫贼?还是说……那姓李的,也是你的人?” “你倒也不蠢,怎么就敢做下这样的蠢事?” 裴霁冷笑一声,左手探入腰封摸了件物什出来,将其展示在柳玉娘面前。 一只耳环,滴水翡翠白银钩,正如她先前说的那样,年份已久,黯淡无光。 绣花荷包被应如是从杨钊身上拿了去,本应收纳其中的耳环却落在了裴霁手里,答案不言而喻。 “那人原来是你们的帮手,怪不得……”柳玉娘喃喃道,“玲珑骨,就为了这根玲珑骨。” “你不也是为这根玲珑骨费尽心机?”裴霁讥讽道,“买通温莨屠戮通闻斋,移花接木嫁祸陆归荑,难道不是你做的?” 柳玉娘沉默了一瞬,随后竟然笑了,道:“你还漏了两件事——勾结杨钊灭口刘氏夫妇、联合杀手设伏暗巷,也是我做的。” 裴霁面沉如水,他从来没有怜香惜玉之心,尤其是面对这样冥顽不灵的敌人,当即欲断柳玉娘一臂,哪知外面突兀传来一声巨响,距离不远,声若雷震,伴随着火光和叫喊声,令他手下一顿,柳玉娘趁机拍开刀刃,不顾肩头血流如注,硬生生将自己从他刀下“撕”了出来。 岳怜青对无忧巷的情况最为熟悉,立即分辨出那是大厨房的方向,想到自己来前发现的那车木石料,顿时明白了什么,惊道:“那些工匠里有你的人?” 柳玉娘强撑着站起身来,反问道:“你猜我将多少火石木炭运了进来?” 若是将大量易燃之物混入修缮用料里,以无忧巷的建筑构造,加上今天的日温风向,很快就会四处起火,要不了多久,这片区域恐将变成一片火海。 裴霁当然无畏,岳怜青却不敢心存侥幸,眼看这人不管不顾地抢步欺近,挥刀斩向柳玉娘,他下意识地振臂,将那把匕首掷向裴霁背后。 听得后方劲风突起,裴霁无须回头,空手转臂一劈就将匕首击落,柳玉娘却抓住了这一线生机,反手卸下背后那把铁梨木琵琶,也不管什么招数章法,狠狠砸向裴霁膝弯! 裴霁错身一让,柳玉娘便拼力撞破窗户,纵身飞出小阁楼。 她伤得重,落地时踉跄了一步,却不敢有片刻停留,施展轻功掠向火光最盛之处,沿途有不少人忙着提水救火,乍见一个半身是血的女人,还以为青天白日里见了厉鬼,纷纷尖叫退避,倒是让她畅通无阻地赶到了大厨房外。 这间房屋已被熊熊烈火吞噬,离得近的几名工匠都已葬身其中,当裴霁追至此处,正好看见柳玉娘褪去身上染血的衣衫。 柳玉娘与陆归荑身高相仿,身材却纤细不少,若要假扮成她,仅是多穿几层衣裳很容易让人瞧出破绽,内里还得加上棉絮、木节等软硬物填充身形,现在她将这些东西卸下,除却一身单衣,只留那把琵琶在手。 一旋复一拆,柳玉娘卸下琵琶头颈,里面本是中空的,这会儿却露出一点白光,待她将之抽出,赫然是一根尺长的玉色白骨。 裴霁面色大变,他投鼠忌器,不敢贸然上前了。 琵琶被丢弃在地,柳玉娘右手紧握玲珑骨,回头看了裴霁一眼,像是想起了什么,又从暗袋里取出一只翡翠耳环,与落在裴霁手上的那只恰好配对。 “裴大人,你知道我们这行的规矩是什么吗?” 她轻轻吻过碧绿的翡翠,脸色苍白如纸,自问自答道:“不管是什么来路,东西落到了我们手里的东西,除非我们自愿交出,别人再碰不得一指。” 话音落,柳玉娘指间用力,竟将那只耳环捏碎,裴霁眼看着碎玉落在地上,心中突然升起极其不妙的预感,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伸手抓向玲珑骨,却只碰到了灼人的火舌。 柳玉娘带着玲珑骨扑入烈火之中,顷刻便全身着火,她却犹嫌不够,倾身撞向摇摇欲坠的梁柱,无数燃烧着的木石瞬息垮塌下来,将她整个人埋在了底下! “柳玉娘!” 想不到柳玉娘会选择玉石俱焚,裴霁恨得咬牙切齿,心下却惶急无比,竟是不管不顾地冲上前去。 就在这时,两条人影由远及近,当先之人正是应如是,惊见裴霁要闯入火海,他挺身挡在前面,喝道:“火势这么大,你疯了吗?” “滚开!”裴霁双目充血,伸手要将他推开,却被应如是紧紧抓住了左腕,二话不说,右手抽刀即斩! 应如是不料他会在此时出刀伤人,只来得及抬手抓住刀刃,指缝间登时鲜血淋漓,若非他功力深厚,这一刀就要削断他的指头。 手上吃痛,应如是却没有迟疑,一拳打在裴霁腹部,正中丹田上方,裴霁提起的内力骤然一滞,旋即被他带倒在地,应如是一手压住他的刀,一手抵住他膻中穴,掌下劲力微吐,针刺一般透骨而入,激得裴霁闷哼一声,被怒火冲昏的头脑终于清醒了过来。 应如是沉声道:“你想找死,我不拦你,先把事情说清楚。” 陆归荑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心惊肉跳,却见裴霁侧过头来,声音沙哑地道:“柳玉娘……带着玲珑骨,自焚了。” 第二十二章 起火点仅有大厨房这一处。 岳怜青带人将无忧巷翻了个底朝天,确实在一些地方发现了易燃物,但是数量不多,工头早已吓得面如土色,竹筒倒豆子般将老底都抖了出来,对此实不知情,又盘查过所有的工匠,发现少了三人,据说是近日新招的短工,他在心里一琢磨,顿时有了数。 如木炭、火油之类的东西,大量囤积并非易事,柳玉娘不过是借此虚张声势,好从裴霁刀下抢出一条路来,可惜她已是将亡鸷鸟,到头来也没能逃出生天。 第31章 烈火被扑灭时已近黄昏,阳光斜照在地,缕缕青烟裹挟着刺鼻气味从烧焦的断壁残垣上升腾而起,四处流淌着脏污的泥水,匆匆赶到的衙役们挥汗如雨,总算赶在天暗前将废墟掘开。 昔日一舞倾城的玉娘子已化为焦骨,至死都紧握在手的玲珑骨也被烧毁。 鱼死网破,不外如是。 陆归荑从岳怜青口中问明了事情始末,只觉脑中嗡嗡作响,毕竟是朝夕相处了七年的金兰姐妹,她既不愿相信柳玉娘是陷害自己的真凶,亦不能接受对方葬身火海的下场,此时看到被衙役抬出来的尸骸,她一口气没喘过来,险些跌倒在地,被岳怜青一把扶住。 裴霁不在意柳玉娘的死活,直接从尸体手里抢下了玲珑骨,只见它已被烧得焦黑如炭,布满了让人怵目惊心的裂纹,轻轻一碰,便有骨渣伴随着火灰散落下来,内圈倒还残留着零星白色,却也斑驳难辨了。 见状,裴霁垂首不发一言,站在旁边的应如是也暗自叹息,就算玲珑骨内真有玄机,也被这把火烧成了无解之谜。 为了这根玲珑骨,前后折进去不下百十条鲜活性命,其中虽有罪大恶极者,但更多的是无辜之人,如此煞费苦心,不过换得灰烬一抔,可谓是因果无常。 又叹了口气,应如是正要合掌诵念《往生咒》,却见裴霁收了焦骨,面无表情地朝不远处走去。 陆归荑还穿着与裴霁身上一般无二的玄色箭袖武服,头发散落下来,衬得她面白如纸,双手虎口血肉模糊,乃是与应如是强行破门时受的伤,本已止了血,现在又崩裂开来,而她失魂落魄,竟一点不觉得疼。 岳怜青唤了她几声未得回应,只好将人扶到一边坐下,正把手帕撕成两半为其包扎,没注意到身后已经多了一个人。 世人视裴霁为凶神恶煞,殊不知当他真正对谁动了杀心,往往是无声无息的。 凭他本领,要斩下岳怜青的头颅只需一刀,可这一刀并未出鞘,一只犹带血迹的手就压在了刀柄上,四目相对间,应如是对裴霁轻轻摇头。 他俩的关系从来算不上好,先前为了寻回玲珑骨,裴霁才压着脾气,现在人死物毁,应如是并无把握能劝他收敛,另一只手已蓄势待发,不想裴霁竟没发难,顺着他的力道转去另一个方向,不知内情的人见了,只当二者相熟和睦,哪知道两只手握在同一把刀上,谁也不敢先松开。 寻到一个无人角落,应如是才退后两步,道:“你想杀了他们。” “也不仅是他们!”裴霁面冷如冰,“与此事有关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皇上限你在三月之内侦破此案,现窃贼伏诛、失物寻回,虽不尽如人意,但足够有所交待,就算难消你心头怒火,大开杀戒也非明智之举,望你三思。” 裴霁讥嘲道:“有所交待?你让我拿这一根烧焦的破骨头去交待吗?” 应如是不由皱眉,青龙湾沉船一案,共有三箱贡宝被劫,而今两全一损,至少不怕它们流通于市招来非议,算是保住了朝廷的颜面,先将这个结果上报,其他事都可再行计议,裴霁对这些弯弯绕绕烂熟于心,却是不肯罢休,委实反常。 除非,这根玲珑骨与另外两样贡宝不同,是裴霁无论如何也要完璧上呈之物。 一个念头突然浮上脑海,应如是沉声问道:“玲珑骨的事,你要向谁交待?” 今上不修武功,在乎的也不是区区三箱宝物,珍珠美玉尚可赏玩,被武林人士传得神乎其神的玲珑骨于他而言只是死物,远不如活色生香的美人令其心动。 纵观开平皇都,裴霁还能对谁难以交待呢? “……是师父。” 片刻的沉默过后,裴霁挫败地捂住额头,哑声道:“我领命出城之前,师父遣人传话,让我去了一趟光明寺。” 应如是怔在当场。 不知僧,昔为燕军军师,现任光明寺住持,也是李元空与裴霁的师父。 本朝开国定都时,姜定坤对一干臣子论功行赏,任命不知僧为功德使,明面上掌奏宗教僧尼和国家修功德之事,暗中继续掌管死士营,不久后死士营改置夜枭卫,不知僧推举大弟子李元空为指挥使,自己做了太子少师,地位超然。 离开夜枭卫这四年来,应如是时常梦回前尘,他愧对恩师却不敢当面陈情,自从与裴霁重逢,好几次欲言又止,想不到会在此时点明。 半晌,应如是喃喃道:“师父他……不是放手了吗?” 夜枭卫是直属于皇帝的怀中刀,唯有深得帝王信重之人方能代掌刀柄,当年姜定坤是被不知僧拒绝后才任用其徒李元空,后来姜定坤遇刺,李元空叛逃,不知僧向新帝引咎辞官,只保留了功德使的职位,从此自禁于光明寺内。 裴霁道:“护生剑悬案至今未破,师父岂能安心?” 他说得隐晦,应如是却听懂了,怪不得四年过去,裴霁的坏脾气变本加厉,想来他这指挥使当得也不容易。 “师父要玲珑骨做什么?” “你是真傻还是装愣?”裴霁恶声恶气地道,“玲珑骨的来路,你不清楚吗?” “浮山国的贡品,本为销魂天女乐玲珑之……”语声倏顿,应如是脸色骤变。 第二十三章 玲珑骨为何物?销魂天女乐玲珑之左臂化骨制成。 乐玲珑这条手臂为谁所断?一清宫祖师凌素心。 当今武林侠风凋敝,但将岁月回溯几十年,这片江湖还算活泛,黑道有一教二宫鼎立相争,白道有南北双璧平分秋色,所谓“南璧”就是武道兼修的一清宫。 乐玲珑创立天音宗为祸中原武林时,一清宫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道门,凌素心也不过是位年逾三十的女冠,谁也想不到她能凭借自创武学《三尸经》击败乐玲珑,自此力挽狂澜,一战成名。 裴霁在拜入不知僧门下之前,正是一清宫的弟子。 “自我拜师以来,你就与我不睦,旁人暗地里劝我收敛脾性,却不知是你先厌憎我的。”裴霁冷笑道,“你自幼跟随师父,学的是忠孝两全,看不起我这叛出门墙之人,何况我还偷走了《三尸经》的秘籍作为拜师礼,简直欺师灭祖。” 十年前,大宁最后一支义军殉国于苍山,这批人里除了前朝兵将,还有为数不多的武林侠士,他们不管皇帝老子姓甚名谁,舍身只为一个“义”字,姜定坤举燕反宁有“背主、通敌和窃国”三大不义,燕军所过之处更是生灵涂炭,这就是他们前仆后继的理由,虽死不悔,一清宫也只是其中之一,而在此战之后,这些门派精锐尽失,结局可想而知。 “良禽择木而栖,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为自己争取出路,从来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也不需要与你虚以委蛇。” 不知僧自小出家,精通佛理更痴迷武学,只收跟他一样根骨天赋俱佳的武学奇才为弟子,裴霁的资质不如李元空,又过了亲自教养的最好年纪,原本入不得这老僧的法眼,可他带来了不知僧心心念念的《三尸经》,故而破例。 旧时恩怨说来话长,眼前并非合适时机,应如是收拢思绪,问道:“乐玲珑曾败于凌素心之手,师父既已得到了《三尸经》,为何还要执着于玲珑骨?” “不过半招之差,凌素心的确高明,乐玲珑也非泛泛。”顿了下,裴霁又意味深长地道,“再者,师父今岁已近花甲了。” 销魂天女乐玲珑的传说本应终结在她被凌素心击败那日,可她竟然能在短短数年后东山再起,功力尽复,韶华至死,若非遵守誓言,二者再战,胜负未知。 都说“长命百岁”,可这世上有几人真能活过百年?又有谁能抗拒长春不老的诱惑呢?况且,人都是越老越怕死的。 应如是喉头一哽,竟是无言以对。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比起当今皇帝,裴霁对不知僧这位师父敬畏更多,这块巨石在他心头压了许久,现在推出来撞得应如是头破血流,纵使重压依旧,看到对方变得奇差的脸色,他也觉得畅快了不少。 “于公于私,这桩案子我都要追究到底。”裴霁将他一推,“你既然知道了内情,就不该再拦我,否则我就提你的人头回京去向师父复命!” 应如是回过神来,心知要是这么放裴霁走了,乐州城非得血流成河不可,当即伸手抓住裴霁右臂,喝道:“杀人有什么用?难道你将这些人都杀干净了,玲珑骨就能恢复原样?还是说,你生怕沉船案的劫贼藏得不够深,急着帮他们斩草除根?” “你这张嘴若是不会讲人话,我不介意帮佛祖打落你满口牙。” 裴霁被他钳住手肘,眼中杀意几欲滴血,应如是可不敢等他动手,忙道:“我认为这件事尚有蹊跷,你再给我一点时间!” “我凭什么再信你?” “就看你想好好交差,还是敷衍了事!”应如是沉声道,“这些年来,我见过的死人不比活人少,并非每一个都能救得,更不是想要帮你,但是……” 第32章 倘若皇帝一心想要玲珑骨,应如是绝不会再插手此事,偏偏那个人是不知僧。 裴霁的刀已经出鞘半寸,他盯着应如是看了一阵,寒光又藏入鞘里。 “现在还不到戌时。”裴霁抬头看天,“我能给你的时间,只到天亮之前。” 应如是知道不可能有更多回旋余地了,他松开手,道:“望你说到做到。” “放心,出尔反尔这种事我是做过不少,但不至于让你有机会拿住把柄。” 说罢,裴霁拂袖转身,走回陆归荑与岳怜青身边,也不知说了什么,陆归荑竟强打起精神,双手交还无咎刀,起身跟他走出了无忧巷。 “至少今晚不必担心你阿姊的安危。” 岳怜青正踮着脚看他们消失的方向,冷不丁听到身边有人说话,他吓了一大跳,脚下也打了滑,竟是跌坐在地,手不知按着了什么,疼得一龇牙。 应如是也没想到会吓到这少年,伸手将他扶起来,还没开口就被打断,只见岳怜青猛地向后一缩,道:“你是那姓李的贼——” 话没说完,他忽然想到这人是跟着陆归荑一起来的,刚才还跟裴霁说了话,举止从容,压根儿不像是被通缉的逃犯,又觉得这人面善,好像在哪里见过。 应如是有些好笑,道:“小施主,我姓应,三天前与你在回春堂打过照面,可还记得?” 第二十四章 得此提醒,岳怜青立刻反应了过来,他一向年少老成,这会儿却是难掩激动,道:“你就是应如是,阿姊找你来的!” 他总算还记得压低声音,应如是的问道:“不知令妹的腿伤恢复如何?” “已经醒转,只是……”说到这里,岳怜青神情微黯,“黄老大夫虽然为她清除了碎骨,但要接骨续筋并非易事,他年事已高,着实无能为力。” 应如是想到幽草的年龄,再思及她自幼孤苦,又遭此无妄之灾,不免唏嘘,好在岳怜青很快振作起来,继续道:“黄老大夫说他有位师弟就在邻县开接骨堂,若能尽快将幽草送过去,便可救治她的腿,我就指望城门快些解禁了。” 柳玉娘已死,失物也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大火烧毁,即便裴霁余怒未消,针对的也是与此事有所关联之人,乐州城的戒严令该解除了。 在这桩案子里,幽草实在无辜,只因她是个目不识丁的哑巴,便被柳玉娘选为移花接木的棋子,用以陷害有着诸多软肋的陆归荑,眼下事已查清,裴霁或不待见她,也不会刻意为难一个苦命哑女。 “大夫既然这样说了,你就尽快安排吧。”应如是话锋一转,“今日之事,我心中尚有一些疑惑未解,听说小施主对无忧巷的诸般事宜最为清楚,柳玉娘也曾乔装前来寻你,可否与我借一步说话?” 岳怜青拱手道:“小生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话音未落,他又“嘶”了一声,摊开手掌看去,原是刚才跌倒时破了皮,还有一些细碎砂石被压进了肉里,难怪吃痛。 岳怜青正要拿水囊冲洗手掌,腕子忽被一只手扣住,未等他发问,应如是已不知打哪儿摸了一根银针出来,轻轻在他掌上点过,针尖带起了微末绿光,落到应如是掌心里,是一粒小小的碎玉。 哪来的玉?应如是看向岳怜青适才跌坐之处,正是大厨房的废墟前,柳玉娘在此捏碎了一只翡翠耳环,随即投入火海。 应如是从杨钊身上也搜得一只翡翠耳环,二者刚好配成对,是一件重要物证,现在已无意义了。 他正要丢弃碎玉,动作倏地一顿。 杨钊决然赴死是为了掩护柳玉娘,柳玉娘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看似是被逼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但有玲珑骨在手,裴霁也不敢贸然出刀,若是她求生心切,未尝不能借火势逃出无忧巷。 柳玉娘为何一定要杀死冯宝儿,连岳怜青也不放过? 退一步讲,应如是并无十分把握笃定她会来这一趟,“冯宝儿”的存在只是他让裴霁和陆归荑放出来的一个饵,其价值在于牵制追至此地的“沉船案劫贼”,使窃走玲珑骨之人在深感威胁的同时多一份与其较量的把柄,可在密室封闭之后,“冯宝儿”也失去了最重要的作用,换了他是柳玉娘,比起闯进无忧巷杀死“冯宝儿”,即刻出城才是上策,故夜枭卫的精锐也大半被分派到了城门附近。 带着玲珑骨自焚是为报复,捏碎这只耳环又是为何? 除了这些,还有最让应如是耿耿于怀的一点—— 在他与柳玉娘相对而谈之时,应如是以通闻斋灭门案向她套话,柳玉娘的回答看似没有破绽,可若仔细推敲,便会发现她大多是顺着应如是的话说,偏偏那些话至少有三成掺了假。 换言之,柳玉娘既不知冯盈究竟为何而死,也不知温莨与沉船案劫贼并非同道中人,而这一点恰是区分灭门案幕后真凶的关键。 然而,在白事铺密会杨钊、于暗巷埋伏裴霁的人确实是柳玉娘,能够指挥寸草堂杀手的信物也是由她亲手交出来的。 应如是眉头紧皱,他隔着一层衣衫按住那面令牌,目光又落在那片地面上。 夜色将至,一粒粒细碎的玉屑在夕照下泛着零星幽光。 他忽然愣住,片刻后突兀开口道:“小施主,有关那对在巷口卖烧饼的夫妇,你可知他们生前与柳玉娘有无交集?” 岳怜青仔细想了想才道:“这倒不曾听说,散花楼在城里的名气很大,二掌柜更是受人追捧,她很少到这种地方来,上次是我头回在无忧巷见到她,不过……她上次给我的金花,我总觉得熟悉,好像在刘老板的女儿出嫁时见过。” 应如是知道赠花一事,看回春堂掌柜父子的反应,他们很清楚此物的意义,再加上柳玉娘私自换了虞红英的药,裴霁才对她疑心倍增,回头该往小河村一查。 却听岳怜青继续道:“兴许是我记错了吧,二掌柜当时说过,这花是大掌柜托她转交的。” 第二十五章 犹如蝴蝶坠入蛛网中,虞红英这一觉睡得漫长且沉,纷乱心事化为蛛丝,交织出一段绵密粘腻的梦境,眼前只见风吹杨花落,长堤柳如烟,梦中故里风光依旧,可她隐约记得自己上次回去,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十六七岁的少女,正红色衣裙,云鬓芙蓉面,她正牵着一名女童的手向前奔跑,天上星月暗淡,一路分花拂柳,中途有两次险些绊倒,索性丢掉碍事的绣花鞋,弯腰将女童抱在怀里,赤足踏上河堤。 女童年纪尚小,生得细骨伶仃,本应跟抱只猫儿无甚区别,少女却累得面红唇白,可她不敢停下,唯恐拖延片刻便迟一步,当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渡口,只见蓬舟将发,船上的人身着一袭黑衣,几乎要融进这夜色里。 “姓杨的!”四下无人,她开口骂道,“你给我转过头来!” 那人闻声回身,也是与她相仿的年岁,借一抹天光看清了来人面目,当即吃了一惊,忙停船上岸,少女将女童放下,喘过一口气,见他走近,兜头一巴掌。 这一耳光打得响亮,女童不禁捂住了眼睛,只敢从手指缝里窥看,黑衣少年的左脸已变得红肿,他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嘴唇又被一根手指抵住。 “你不辞而别,我着实气不过,可白日里听我爹与人商量要把你交出去,便知你非走不可了。”少女拔下头上的金钗玉簪,一股脑塞到他手里,“你身无长物,出门在外也没人照应,过了河就把这些当掉做盘缠,可不准乱花,江湖上龙蛇混杂,擦亮招子找个真正有本事的人拜师学艺吧!” “小师姐,我……” “听着,你既然离开武馆,我爹明日定会将你除名,他便不再是你师父,我也不是你师姐了。”说到此处,少女回头看了那女童一眼,“习武之人应当锄强扶弱、惩恶扬善,这些话是他自己写了挂在堂上的,而今事到临头……” 毕竟是子不言父过,她忍了忍将剩下的话咽回去,压低声音道:“你从小就有侠肝义胆,那黄土埋到脖子的老东西这些年来祸害了不知多少孩子,唯独小玉儿有幸被你救下,我要怪也怪你只割了他的脑袋,没将那话儿也剁下喂狗,旁的不觉你有何过错,奈何他儿子是知县,跟不少人有勾结,我爹要顾全武馆,不敢与之相斗,你……莫要恨他。” “是我惹的祸事给武馆带去麻烦,愧疚难当,岂敢怪罪?” 黑衣少年眼眶通红,要将这些首饰还给她,少女不接,恨不能拎着他耳朵骂道:“你宰那老狗时干脆利落,怎么这会儿拖泥带水起来?我可不是白给你的东西,将来你学成了本领,一定要出人头地,回来将这群猪狗不如的东西都收拾了,我还没受过此等窝囊气,凭什么做好事的人没个好报!” 情绪激荡之下,她说着说着便捂住心口咳嗽起来,女童拔腿跑了过来。 “我、我都记着了,你莫动气,我一定会回来。”黑衣少年忙将东西收好,为少女抚背顺气,这才注意到她穿了身明艳动人的衣裳,不由怔住。 第33章 少女问道:“我穿这身好看么?” 见他傻愣愣地点头,她笑出了声,道:“等你回来,我再披一条红盖头。” 夜风泠泠拨心弦,河畔一时无人说话,正当少女要恼羞成怒时,她听见这人道:“师……英娘,你闭上眼。” 耳垂一重,他亲手为她戴上了一对耳环,滴水翡翠白银钩,一片真心在其中。 她伸手摸向耳垂,不想摸了空,旋即睁开双眼,杨花柳绦亦随之消散了。 “大姐,你醒了!”守在床边的陆归荑神色激动,她甫一回到散花楼便着急寻觅虞红英,发现人躺在屋里,任她如何呼唤也不见醒转,幸而脉搏呼吸如常,请医者来看过,说是中了迷药,撤去屋中熏香,再开窗通风,又等了大半个时辰,虞红英果然苏醒过来。 虞红英被陆归荑扶着坐起来,回神后反握住她的手,惊喜道:“你回来就好!” 说着摸到了她裹在手上的帕子,虞红英嗅到这股淡淡的血腥味,忽又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事情,笑容陡然一僵,陆归荑见她如此,也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虞红英问道:“小妹,你既然回来了,可知你二姐在哪儿?” 陆归荑嘴唇轻动,不知该如何开口,却听门外传来一道冰冷的声音:“死了!” 裴霁带着一身肃杀之气推门而入,虞红英对上他的眼睛,浑身剧颤。 “裴大人!”陆归荑又惊又怒,她固然畏惧裴霁,但在这个时候顾不得许多,正要起身阻拦,手却被虞红英死死握住。 裴霁的话确实难听,可在虞红英心里,未尝没有答案。 手上劲力一松,虞红英忍住翻涌如潮的悲意,掀被下榻,对裴霁道:“妾身斗胆,请裴大人如实相告。” 第二十六章 裴霁盯着她看了一阵,反问道:“你似乎对此不觉意外?” 虞红英木然抬头,她的眼睛里没有泪水,只有细密血丝,透出难以言喻的凄凉惨淡,吐字艰难地道:“是,我在昏迷前……已经知道了。” “本官遇袭当晚,有人上门查问情况,是你替她做遮掩吧。” “是……玉娘精通易容术,房里有几张常备的面具,我正好起来服药,见她不知去向,心下惴惴,便替她应付来人。” “你不知她做什么去了,就敢袒护她?” “她毕竟叫我一声‘大姐’。” 陆归荑听得不忍,想到昔日姐妹三人相处的光景,无声红了眼眶,裴霁却是个铁石心肠,冷冷道:“好大胆,怕不是你们二人狼狈为奸,见她事败身死,忙着替自己开脱。” “若是如此,我就不会无知无觉地躺在这里,也不该承认一字半句。”虞红英道,“裴大人,你要杀要剐,我悉听尊便,但想做个明白鬼。” 裴霁在桌旁坐下,朝陆归荑点了点头,后者心下微松,也扶着虞红英落座。 到了这个时候,陆归荑自觉没什么可隐瞒的,见裴霁应允,便将事情始末和盘托出,虞红英看她平安归来,本就有些猜想,这会儿得知隐情,苍白如纸的脸上再无丝毫表情,只用空洞的眼神望着脚下。 半晌,她缓缓道:“原来如此。” 短短四个字,听不出怪罪或埋怨的意思,陆归荑却觉怵然,柳玉娘陷害她不假,她串通裴霁和应如是算计姐妹也是真,“散花楼内三花聚”自此不存了。 裴霁问道:“柳玉娘所谋诸多,你当真没有参与其中?” “这些年来,我时常感到力不从心,玉娘便替我分担重任,她做得很好,我也信得过她,故少有过问。” 裴霁看了陆归荑一眼,见她轻轻点头,又道:“柳玉娘先后勾结了温莨、杨钊二人,你对他们之间的交集也不知情?” 虞红英一顿,道:“略有知晓。寸草堂这几年在江湖上风头正劲,他们杀人拿钱,我们起货销赃,合作开头有过一些利益之争,玉娘她……” 温莨风流好色,柳玉娘又是个知情识趣的美人,由她出面说动温莨让利,的确是合适的安排,两者也懂得拿捏分寸,待双方合作稳定,这层关系也就断了。 “那杨钊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虞红英道,“杨钊与温莨不同,平日里作风正派,除非办案缉凶,绝不踏足风尘之地,我未曾在散花楼里见过他。” 不仅是陆归荑,散花楼上下诸人皆可作证,她犯不着撒个一戳就破的谎言。 裴霁一早派人查过杨钊的底细,确如虞红英所言,杨钊明面上跟散花楼少有来往,暗中追查过几桩与之有关的案子,因虞红英提前打点过本地各方关节,那些案子的主犯也另有其人,杨钊碍于种种没有深究,双方只能算是井水不犯河水,若非这次的事情,谁都不信他会为柳玉娘犯下大错。 不过,似这等男女私事,外人再如何寻根究底,也难免有疏漏之处。 手指轻敲桌面,裴霁一时陷入了沉思。 “你跟柳玉娘相识最久,可知她的身家来历?” 虞红英一愣,道:“我收留玉娘时,她年纪尚小,记不得家乡,只知道是被人拐来的,有富户买她做了几年丫鬟,却是个人面兽心的。”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裴霁却听懂了,这种事在乱世里屡见不鲜,荒野间多的是无名尸骨,柳玉娘之所以能活到今天,也不过是她有幸遇到了虞红英。 “你救了她的性命,又让她拥有了今天的地位,她却恩将仇报,作何感想?” 裴霁这一问不啻诛心,虞红英没有立时作答,而是伸手整了下凌乱的发丝,好似梳理着如麻思绪,眉间褶皱、眼角细纹都变得更深了。 这是陆归荑头一次无比真切地意识到,大姐老了。 半晌,虞红英低声道:“我年轻时就品尝过了人心易变的滋味,从此不再对任何人怀抱妄想,除了玉娘……原来我自以为懂她,却是枉为其姊,玉娘会走上这条不归路,我也有过失。” 陆归荑失声道:“大姐——” 虞红英冲她摇头,离凳跪在了裴霁面前,继续道:“玉娘既死,宝物亦毁,裴大人这会儿过来,是准备杀人了吧。” 闻言,陆归荑蓦地抬头,正好迎上裴霁那如有实质一般的目光,她看不出杀意,胸中气血却被激得翻腾起来,但她这次没有退怯,而是摸上了腕间。 “本官今日有些乏了。”裴霁道,“要杀人,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陆归荑松了口气,虞红英却是不语,她知道裴霁不会善罢甘休的。 果然,裴霁又道:“这桩案子牵涉不小,本官奉旨追查,必得从严办理,虽是主犯已死,但你明知柳玉娘有嫌疑,仍为其掩人耳目,依照律令,难逃罪责。” 话虽如此,他的神色并不严厉,语气甚至算得上平和。 虞红英会意,正色道:“案情既已水落石出,是非轻重已在裴大人心中明了,我相信您会秉公处置,只是散花楼在乐州经营多年,除了暗地里的勾当,还有一些明面上的生意,倘若快刀斩下,难免有许多人的营生受到殃及,当下时局多艰,士农工商都生存不易,望裴大人高抬贵手。” “不错,本官要将散花楼连根拔起,的确是易如反掌,但这对乐州城而言,未免得不偿失。”裴霁话锋一转,“你二人可愿为朝廷效力?” 第二十七章 陆归荑没想到他有此一问,下意识要婉拒,却被虞红英不着痕迹地扯了下腿,她低头看向大姐,登时明白了过来。 卷进了这样一桩大案,散花楼不可能全身而退,裴霁肯开这个口,多半是看中了散花楼在绿林道上的人脉和便利,再加上这次陆归荑为他效力,虽是将功抵过,但也能为可嘉,夜枭卫正缺这样的人手,故裴霁不急于把事做绝。 然而,他的网开一面也很有限,若是她们不识抬举,下场不问已知。 “自今日起,散花楼只有一位楼主了。”虞红英低头向裴霁拜下,又道,“小妹,还不多谢裴大人赏识!” 陆归荑回过神来,张口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 她生于江湖九流,想的是金盆洗手,委实不愿做当今朝廷的鹰犬,但她有太多软肋,若要在裴霁的屠刀下保住散花楼和无忧巷,眼下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陆归荑僵立了片刻,实在说不出话,只得向裴霁躬身行礼。 裴霁也没想到虞红英如此果断,倒是对她高看了一分,伸手扶起二人,笑着道:“散花楼既然在乐州扎了根,陆楼主就继续留于此间,平素行事一如往常即可,朝廷若有任务下达,自有专人与你联络。” 陆归荑点头不语,心中实无喜意,裴霁也不怕她翻出手掌心,转头问虞红英道:“你要离开散花楼,不如与本官到开平去。” “裴大人如此抬举,妾身不胜荣幸,只是……”虞红英苦笑道,“我已非华年,又有痼疾,此番惊逢大变,身心俱损,假如有幸免于一死,余下年月不敢再逐名利,惟愿安宁。” 第34章 “若是本官不肯放你活着离开呢?” “那就请裴大人赐妾身一死。” 陆归荑一惊,连忙看向裴霁,眼中满是哀求之意。 裴霁问道:“你欲往何处?” “落叶归根,我本是容县人,离家多年,虽已人事全非,也想回去看一看。” 容县位于通州与江城之间,是个平平无奇的小县城,裴霁沉吟片刻,允了。 夜枭卫在乐州城内虽有部署,但无据点,这一趟收获不小,让他心情转好,既已将陆归荑收入麾下,裴霁决定暂且饶过虞红英,若有变数,日后动手也不迟。 应如是还在无忧巷里等着,想来这两姐妹也有话要说,裴霁很快就起身离开。 他走后,房间里静默了好一阵,几乎落针可闻。 也不知过了多久,虞红英开口打破沉寂,道:“小妹,恭喜你了。” 陆归荑险些落下泪来,颤声道:“大姐,我……” “莫哭,我知道这非你所愿,奈何别无选择。”虞红英将她揽入怀里,“玉娘所犯的是株连之罪,裴霁肯放我们一条生路已为不易,我心灰意冷,却将责任推卸给你,你怪我么?” 陆归荑连连摇头,她对柳玉娘有怨,但与大姐无关,散花楼本是虞红英的一生心血,而今被她夺了去,虽不是出于本意,仍觉愧疚。 “你也不必这样想。”虞红英幽幽道,“小妹,我执意离开这里,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陆归荑愣住,便听她继续道:“你没杀玉娘,玉娘的死却跟你有脱不开的干系,那一刻,我是恨你的。” 柳玉娘毕竟是虞红英看着长大的,她做了这些事,虞红英自然怒不可遏,但斯人已逝,短暂的怨憎终被从前那些美好的回忆覆盖。 “我现在看你一眼,就会想到玉娘是怎么死的。”虞红英放开怀里浑身僵硬的人,轻声道,“可我也知道,这事怨不着你。” 陆归荑感到手脚冰凉,她性子直率,说不出违心之言,唯有沉默。 “生死祸福皆为天命,既然前途已定,你不必介怀,待我离开之后,也会好好想清楚,咱们姐妹未必没有再见之时。” 虞红英抬手拭去她眼角泪痕,见陆归荑点了头,话锋一转,道:“话说回来,当日我怒上心头,对幽草下了重手,事后虽有补救,只怕为时已晚,她还好么?” 第二十八章 梆子刚响三声,裴霁就赶回了无忧巷。 今日发生了太多变故,巷内遍地狼藉,众人收拾到这会儿也未收工,岳怜青将自己的房间让了出来,裴霁推门而入时,便见应如是坐在桌旁,正用小铁铗夹着一枚银钩对光端详,手边的白瓷碟子里还有一小堆碎玉。 “这是被柳玉娘捏碎的那只耳环?”裴霁挑了下眉,“有何发现?” 应如是不答,向他讨要另一只耳环,到手之后也举到烛前详视,裴霁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索性拉开凳子坐下一起看,不一会儿,眉头微微皱起。 “看出什么来了?”应如是笑问。 裴霁从碟子里挑出几粒大点儿的碎玉,对着烛光看了一阵,脸顿时拉了下来,道:“成色和水头都不对。” 俗话说“外行看颜色,内行看水头”,越是晶莹剔透、水灵欲滴的翡翠品质越佳,翡翠行内还有“人养玉”的说法,长期与人接触的玉石颜色会变深,也会变得愈发莹润,先前他从应如是手里拿到那只从杨钊身上搜出来的耳环,便注意到翡翠颜色淡绿近百,水头亦不足,非但是中下品,而且很久没被人佩戴过了。 相比之下,白瓷碟中的这些玉虽然散碎不堪,但光泽水润,不难辨出是上等货色,在被捏碎前没长期失去人气温养。 “还有这里。”应如是捏着耳环银钩给他看,“你瞧这两枚钩子,样式一模一样,却是一新一旧。” 银饰若保养不当就容易变黑,年份越老越是如此,且纯度不同,色泽也有差异,目前完整的那只耳环银钩发暗,另一枚却色白微亮。 “由此可见,两只耳环实非一对。” 样式好仿制,其他的却难造假,怪不得柳玉娘会在死前断然将它捏碎。 “在那个时候,比起她本身和手里的玲珑骨,区区一只耳环实在算不得什么,这才勉强骗过了你的眼睛。”应如是将东西放下,“若非我心中存疑未消,也不会注意到这点细微末节。” 一旦错失了时机,待这些碎玉与焦土瓦砾一同被清理掉,便真正无所对证了。 话虽如此,裴霁的脸色仍不好看,这毕竟是自己的疏失,险些错过重要线索,尤其不能接受让眼前之人看了笑话,哪怕应如是并无此意,甚至给他留足了情面。 压下心头怒火,裴霁道:“事已败露,死到临头,她为何还要造假毁证呢?你心中的疑惑又是什么?” 应如是反问道:“通闻斋灭门案的真相为何?” 早在翠微亭相见那日,此案的始末内情已被他们合力捋了个七七八八——青龙湾沉船案发后,劫贼连夜将赃物转运至通州,完成下一环交接后即刻安排人手护送宋氏母子撤离,而通州是通闻斋的地盘,斋主冯盈意外发现了这伙人的身份动向并帮忙遮掩行踪,当中极大可能借用了寸草堂的力量,毕竟她与温莨无夫妻之名却有夫妻之实,膝下还养育着流有两人骨血的子嗣,算得上至亲至信。 “……冯盈此举本该与劫贼一伙结个善缘,坏在那负责接应宝物的人起了贪心,又与温莨暗中勾结颇深,由此得知了通闻斋在这件事里有过出手的消息,为封锁情报、根除后患,遂起雇凶灭口之心,使冯盈惨死于枕边人的刀下,通闻斋亦遭屠戮,若非冯家祖孙被你救下,冯盈又留下了指向凶手的线索,恐成悬案。” 应如是道:“不错,可还记得陆施主离开苍山前,我们教她说了什么?” 裴霁最烦他卖关子,有些不耐地道:“让她将接应转运之事扣在冯盈头上,使人误以为通闻斋是劫贼同党,以此……” 语声顿住,裴霁陡然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目光灼灼地望过来。 “依照计划,我假借沉船案劫贼的身份,于今日未时后出现在散花楼内,彼时虞红英受制于药兀自昏睡不醒,故只与柳玉娘照面而谈。”应如是回忆着当时的种种细节,“我以虞红英的病症为话头,抛出营救冯宝儿、寻回玲珑骨的意图,借此引入通闻斋灭门案,一番旁敲侧击过后,我发现柳玉娘对这桩案子的隐情不甚了解,言行神态多是顺着我的话应变,再拿杨钊自尽一事加以刺激,她又收敛起破绽,不仅一语道破荷包内的乾坤,诸般反应也变得流畅自然了许多。” 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能说明什么? 裴霁又看向那碟碎玉,眼中掠过了一抹精光,道:“柳玉娘或与温莨有私底下的来往,却不是买凶灭门之人。” “可在白事铺里约见杨钊、指挥杀手埋伏你的黑衣蒙面人,的确是她。” 应如是拿出了那枚由柳玉娘当面交给他的黑铁令牌,裴霁一眼认出此物为何,想到暗巷里那十个豁命围攻他的寸草堂余孽,脸色当即一沉,道:“柳玉娘若不是幕后真凶,这令牌又作何解释?” “我原本也想不通,直到发现这耳环的端倪。”应如是看着那只完好的耳环,“柳玉娘会易容,造假于她而言也非难事,却只做到了空有其形,说明事发仓促,没有时间让她做好准备……既然如此,她有没有可能是在那天晚上才知道杨钊身上有这只耳环?” 杨钊当然不可能佩戴女子的饰品,就算要赠予他人,也不可能准备一只次品旧物,除非这东西本就是别人给他的特殊信物,此人只能是与他有故的女子。 “耳环若为柳玉娘亲手所赠,许多事都说不通,可她又对此物知根知底,说明她在那段往事里并非局外人。”应如是轻声一叹,“还有,我向柳玉娘提出了顺水推舟之计,她已是无路可走,就算不愿信我,也不该轻易放弃这最后的一线生机,结果你都看到了。” 伪造证物又亲手毁去,执意杀死“冯宝儿”与岳怜青,为此不惜赔上了性命,落得个玉石俱焚的下场。 “你身负皇命,故眼里心里只看得到玲珑骨,可对柳玉娘而言,销毁耳环这样物证似乎更为重要,这是何故?” 杨钊既死,柳玉娘想要袒护他已晚了;物证落入裴霁手中,若是抵死不认,她就不该枉费心血去造假。同理,柳玉娘分明为应如是的提议动了心,却要选择那条孤注一掷的死路,若非她自视甚高、冥顽不灵,便是她根本无法达成交易。 “……她想掩藏起来的另有其人。”裴霁这一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应如是颔首道:“若真如此,那人必与杨钊、柳玉娘都相知相熟,甚至同柳玉娘的关系更为亲近,这才让她有机会插手布局,并拿到这面至关重要的令牌。” 裴霁霍地站起身来,正要抬步往外走,却被应如是抓住了手腕。 第35章 “你去做什么?” “找虞红英!”裴霁回过头来,眸光冷厉如刀,他并非愚钝之人,应如是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所指何人已经呼之欲出。 “你这急脾气何时能改?我的话还没说完。” 应如是反手轻推,裴霁面色不虞,倒也按捺下心头杀意,顺着力道坐回原位。 “以上种种多为揣测,对错与否还需调查佐证,到了这个关头,最好是一举成功,莫再节外生枝。”应如是为他倒了杯消火的凉白水,“我向岳怜青打听过一些事情,得知柳玉娘与刘氏夫妇生前少有往来,那朵拜门求诊的金花是由虞红英托柳玉娘转交他的,值得一提的是,他说刘家女儿的嫁妆里也有此物。” “好,稍后我就去州衙找那卖油郎一问究竟!”裴霁眯了下眼,“若是他家真有一朵金花,可否为证?” 应如是却摇了摇头,道:“怕是不足,我听说虞红英在乐州城素有善名,曾为许多走投无路之人提供帮助,三教九流都有她的人脉,这也是散花楼能在此地根深蒂固的一大原因,就算你在他家找到了金花,也算不得铁证。”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裴霁几乎被他气笑:“那你提这件事做什么?” “刘氏夫妇以卖烧饼为生,不认得几个大字,其女却能读书识文,还拜师学了一门上好的刺绣手艺,后与人合伙经营绣坊,所费银钱从何来?再者,若是他家生意红火攒下不少家底,这样的条件已足够女儿嫁进更好的人家,怎会看中附近一个清贫孤苦的卖油郎?” 那对夫妻仅有一女,爱之如命,就算女儿看上了此人,他们也是不肯独女嫁过去吃苦的,何况刘家女在城里学刺绣,不是没见过人才出众的少年郎,反倒与外面人接触得少,哪来的非君不嫁之心? “刘氏夫妇给幽草下药,随后藏身避祸,可见他们的确与幕后黑手有所勾结,这些对不上明账的银钱也该是对方给予他们的报酬,如此算来,双方联系并非一朝一夕,而是在很久之前就开始了,那么嫁女一事也该是受其安排,方便拿捏软肋。”应如是的手指在桌面上轻点几下,“我问过岳怜青,刘氏夫妇原本是走街串巷地叫卖烧饼,直到陆归荑将无忧巷作为自己在散花楼外的据点,他们才来这里固定出摊做生意。此外,幽草做工的那家绣坊就是刘家女所在之地。” 换言之,幕后黑手不是为了完成这次的移花接木和栽赃嫁祸才买通刘氏夫妇,这两人原本就是对方安插在无忧巷外的眼线,而在这个地方,谁能值得他们如此在意呢? 裴霁缓缓道:“散花楼这三姐妹里,虞红英跟柳玉娘是一路扶持着走过来的,唯有陆归荑是后来加入,虽说三人惯是同进同退,分工协作也算和睦,但从这次的情况看来,她们并非如外界传言那般情同手足、亲密无间。” 虞红英肯冒巨大风险袒护柳玉娘,却不会舍身为陆归荑做担保,而在陆归荑心里,恐怕无忧巷里这帮孩子比散花楼更重要。 “然而,柳玉娘私改药方、暗算虞红英一事,证据确凿。”裴霁皱起眉,“难道是她们分赃不均,又起内讧?” “我看不然,否则柳玉娘没必要为虞红英隐瞒至死。” “左右玲珑骨已经被她毁去,虞红英就算活了下来,也不能独占这份宝物,看在过往情分上,柳玉娘未必会把事做绝。” 裴霁这番话也不无道理,应如是却道:“我们不妨再大胆一些,既然被柳玉娘捏碎的耳环是假,焉能确认她手里那根玲珑骨是真?” 最后一句话仿佛重锤击打在裴霁心头,只听应如是一字一顿地道:“说到底,你我都没亲眼见过真正的玲珑骨,柳玉娘投入火海前也只让你瞧了一眼掌中之物,能够甄别宝物的陆归荑未能及时赶到,连人带物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这到底是玉石俱焚,还是毁尸灭迹?” 当他话音落下,屋子里骤然一静,裴霁的手又搭在了无咎刀上,指腹轻轻摩挲过刀鞘,过了一阵才道:“直说吧,要我做些什么?” 应如是转身取来纸笔,龙蛇疾走般写满一张递给裴霁,肃容道:“我希望你能出动乐州城内所有的夜枭暗探,在天亮之前将这纸上的一切查个清清楚楚!” 裴霁接过来看了一眼,紧皱的眉头简直要拧成死结。 离天亮还有不到三个时辰,此举说是倾巢而出也不为过,即便在全城戒严那段时日,这些人也多是秘密行动,除非情况紧急如裴霁在暗巷遇袭那晚,似张更夫这般在本地潜伏多年的桩子绝不会轻易冒头露面,若要完成这件事,必得动用非常手段,有的人少不得要舍弃经营多年的表面身份,还要触动本地一些势力的禁忌,夜枭卫虽是无惧于此,但这不过是应如是的一个猜测,只怕得不偿失。 “好,我应下了。” 应如是也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他大笔一挥则罢,当中若有差错,裴霁就得一力担责,没想到这素来跟自己针尖对麦芒的师弟竟是犹豫不到几息就点了头,他怔了怔,而后笑道:“你这回倒是肯信我。” “总不会比找回一抔灰更糟糕了。”裴霁没好气地回嘴,又抬眼看他,“你既已知晓师父心系此物,但凡还记得几分师徒恩情,也不会拿这件事开玩笑。” 事不宜迟,裴霁说完这话就起身离开,应如是独自在房里静坐了一会儿,也出门去找岳怜青。 岳怜青刚记录完各处受损的实情,又安抚了受惊的兄弟姐妹们,正在廊下借光翻看手札,琢磨着再找哪个靠谱的工头负责修缮事宜,听到背后传来刻意放重的脚步声,他先是一惊,手下意识地摸到袖里匕首,转头看清来人,遂放下心来。 “刚才见着裴大人打这儿走过,还以为您熄灯休息了。”岳怜青站起身,“居士可是有何吩咐?” 都说贫家孩子早当家,但如岳怜青这般沉稳可靠、做事井井有条的少年郎,应如是只见过寥寥几人,无不出身世家,自幼受教理事,寻常子弟不可比。 他回想了一下有关岳怜青的情报,这人是六年前被陆归荑在江边捡到的孤儿,也不知是如何遭了劫祸,委实无处可去,故跟随陆归荑进了无忧巷。 以应如是的眼光看来,岳怜青定然出身不凡,可惜当下并不是闲谈这些的时候,应如是很快收拢心神,语气温和地问道:“既然大夫说幽草的腿伤耽搁不得,你想好何时接她动身了么?” 东方渐亮,乐州城又迎来一个万里无云的好晴天。 散花楼内彻夜灯火通明,虞红英深知裴霁不是个好相与的主,既已应下了他的要求,再如何眷恋这偌大基业,亦不敢有所拖延,于是在他离开后即刻召集内部人手进行当中交接,又把这些年的各种账簿给搬了出来,连同所有密室暗匣的机关图和钥匙一并移交给陆归荑。 “我手头的有形之物,暂时只能给你这些了,其他还得你对照账目一一核查整理,至于各处人手,最好都换成你信得过的,原来那些人跟我太久,虽无坏心,也怕他们不服,此事不宜操之过急,得慢慢来。” 虞红英不厌其烦地再三叮嘱,陆归荑手里攥着一把钥匙,心中五味杂陈,见大姐的目光在楼里各处陈设上流连不去,她忽觉鼻子一酸,想要将这些东西都交还回去,冷不丁对上迎面踏进来的裴霁,千言万语都哽在了喉间。 裴霁看向站在陆归荑身后的一干人等,又瞧见了堆放在大堂中央的各式箱匣,上面还摊开着几本账册,问道:“都交接好了?” 陆归荑只得点头,虞红英道:“大致就是如此了,散花楼能有今日,靠的多是客源、渠道和人脉等无形财富,我将这些年来的积累都给了小妹,她心里对这些多多少少也有数,怎样取舍利用就只能看她自己了。” 这话说得不错,裴霁颔首道:“你准备何时离开?” 陆归荑没想到他这样急于赶走大姐,刚要开口挽留,便见虞红英朝投进门内的阳光看了一眼,笑道:“择日不如撞日,这就走吧。” 第二十九章 散花楼既然已经易主,当中物品不论贵贱都跟虞红英没了瓜葛,说是扫地出门亦不为过,陆归荑心下甚悲,奈何木已成舟,再与裴霁争执也是徒劳,倘若惹怒了他,只怕大姐的处境会更加难堪。 无奈之余,陆归荑亲自为虞红英打点行装,往里塞了不少金银细软,旁的不敢多给,裴霁见她二人识趣,也给了三分薄面,让两姐妹好生吃过一顿践行酒。 时人轻生死重别离,此一去山长水远,也不知是否能有重逢之时。 裴霁今日并非独自登门,身后还跟着张更夫等几个露了面的夜枭暗探,准备趁热打铁将新据点的事儿敲定下来,陆归荑脱不开身去送行,虞红英倒是宽慰了她几句,拿上行李便走出了散花楼的大门。 一只包袱、一口提箱,这就是虞红英能带走的全部东西。 因她走得仓促,未能提前雇好马车,又不可差遣从前的人手,只能先到城门附近寻找揽活的车夫,日升阳光正好,再加上戒严令正式解除,街上车如流水,马如游龙,多是满载商旅和货物,虞红英在茶棚下等了个把时辰也没找到合适的马车,正准备往驿馆走一趟,忽听有人唤了声“大掌柜”,她转头看去,便见一辆双辕黑油马车徐徐停在了自己面前。 第36章 驾车者正是岳怜青,他向虞红英一拱手,看到行李时愣了愣,问道:“恕小弟冒昧,大掌柜这是要出远门?” 陆归荑昨晚未归无忧巷,交接事宜也赶在几个时辰内快而隐秘地完成,外人还不知道散花楼内变了天,虞红英苦笑一声,只道:“是啊,正要去驿馆雇马车。” “怕是不成,小弟刚打那儿路过,驿馆人满为患,一早就没空车了,剩下几辆是专门运货的,于您不便。”岳怜青想了想,道,“敢问大掌柜准备去哪儿?” 虞红英沉默一瞬,回道:“我欲归故里容县。” 岳怜青惯会察言观色,想到昨天发生的事情,顿时明白了什么,遂道:“小弟正要往邻县去,大掌柜若不嫌弃就请上车同行,到了那里再另雇舟车如何?” 与乐州城相邻的是兴化县城,过了威山再走半日就可抵达,虞红英抬头望了眼天色,欣然应下,待她上了车,才发现幽草正拥被睡在车厢里。 “原来你是带幽草寻医去。”虞红英问道,“黄老大夫也束手无策吗?” 岳怜青将情况与她简单说明,歉然道:“路上要委屈大掌柜了。” “本就是我下手造的孽,谈何委屈?”虞红英叹道,“我已不是散花楼的当家人了,你既与小妹情同姐弟,也唤我一声‘大姐’吧。” “若非有您赠予信物,幽草这条腿早已保不住了。”顿了下,岳怜青又道,“料来在我阿姊心里,您永远是散花楼的大掌柜,小弟不敢失礼。” 经过三道盘查,马车徐徐驶出城门,向西而去。 从地图上看,兴化县与乐州城相距不过百五十里,只是中间有座威山堵塞交通,车马不得不绕山行路,这就使得往来之人怨言颇多。岳怜青怕耽误虞红英的行程,也想尽快将幽草送到医馆去,中途未有停歇,幸运的是一路畅通,赶在天黑前到了威山脚下。 绕山不可与直道相比,若是继续赶路,恐怕天亮前也未必能抵达兴化县外,夜间驾车更容易发生意外,岳怜青想到幽草有伤在身,虞红英亦是病体初愈,决定就近找个安身之所过夜,却听虞红英的声音从车厢里传了出来:“这附近除了岩壁就是野林子,趁着太阳没落山,再往前走一段吧。” 岳怜青对这一带的路况不甚熟悉,地图上也没标注仔细,听虞红英这样说,他略一踌躇便依言而行,马车继续向前行驶,头顶夕阳也向西坠落,待到余晖将尽,马车终于在威山北面停下。 这里有一座废弃的小祠,门外长着棵粗壮的老槐树,虽是破败了,但屋顶外墙尚在,勉强能够遮风避雨,平日里偶有旅客或乞儿来此落脚歇息,地上还留着不知是谁拿干草和旧衣铺成的床铺。 虞红英嫌弃那草床,岳怜青见了却喜,他先拿木棍敲打几下,确认里面没藏着蛇虫鼠蚁,再用干净的衣物垫在上面,方才小心翼翼地将幽草从车厢里抱了出来,这姑娘昏睡了整日,总算悠悠醒转,睁眼见到他俩,双手蓦地乱挥起来,险些打到岳怜青脸上。 幽草的腿是被虞红英亲手打断,对她如此畏惧也在情理之中,可岳怜青一向与她亲近,自其养伤以来,更是对她照料仔细,哪知幽草见他同样像是见了鬼。 “她这是怎么了?”虞红英皱起眉,抬手点了点自己的头。 岳怜青会意,摇头道:“自打那天出了事……黄老大夫说她是受惊过度,还未能定魂安神,药石毕竟难治心病,让她缓缓就好了。” 果不其然,当幽草认清了自己现在的处境,脸上那几近癫狂的惊恐之色就慢慢收敛了起来,她变得很安静,不再试图挣扎,只在岳怜青靠近时瑟缩了几下。 岳怜青检查过她的右腿,确定夹板和衬垫还好好绑在上面,于是松了口气,在地上生了堆火,拿出水囊和干粮分吃,随口问道:“大掌柜以前来过这里?” “当年我从外地辗转而来,行至此处恰逢变天,幸好发现了这个地方。” 虞红英望向上面的神像,供桌早已翻倒朽烂,神像也不知被谁用布给盖住了,她忍不住伸手去揭,口中道:“那时就跟现在一样,我无家可归,只带着……” 话语倏地一顿,岳怜青转头看去,便见一大块粗布落下,露出神像真容,赫然是一位泥塑的观音,色彩早已斑驳掉落,躯体没有缺失,面部五官依稀可辨。 然而,有一道裂口从神像的颅顶一路裂到了颌下。 泥菩萨兀自垂眸浅笑,神态温柔慈悲,却因多了这道裂口,无端让人生寒。 虞红英看得呆住,偷窥他们动向的幽草也吓了一跳,失手摔了水囊,岳怜青这才回神,磕磕绊绊地道:“这、这地方毕竟破败许多年了,泥做的神像年久失修,风化开裂也是难免的……” 他未能得到回应,声音渐渐小了,只好弯腰捡起水囊。 岳怜青所言不无道理,可虞红英知道,事实并非如此——神像脸上的裂口齐整笔直,分明是被人用利器劈开的。 她缓缓转过身,这会儿天色已暗,借着屋里的火光,只能勉强看到那棵老槐树投在门前的影子。 那如噩梦般纠缠了虞红英数个日夜的脚步声又一次响起。 岳怜青当然听不见她心里的声音,少年人驾车赶路难免疲累,正要阖目休憩一阵,忽听虞红英接着刚才的话往下道:“我带着玉娘,就在这里听了一夜雨声。” 今日一路同行,这是她首次提起柳玉娘,岳怜青睁开眼,只见虞红英在自己对面坐了下来。 两人之间只隔了一个火堆,虞红英苍白的面容在火光映照下似多出了些许血色,她轻声道:“我睡不着,想与你说说话。” 岳怜青回头看了眼幽草,发现她果然也没睡,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这边。 “大掌柜想说什么?” 虞红英抬手取下斜掉的银簪,笑道:“说一个故事。” 若将岁月长河逆流回十多年前,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县城里,有家传承三代人的武馆,虽是没有一流高手坐镇,但教的也算真才实学,故在方圆百里有些名气,可惜到了这一代,馆主已年过不惑,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小名英娘。 依照祖宗规矩,女子是不可继承武馆的,英娘生来有些先天不足,虽在武学上颇有悟性,身子骨却经不起锤炼,馆主长吁短叹了好几年,决定再收个与英娘年龄相仿的徒弟,一手培养长大,将来招为女婿接手武馆,也好照顾英娘一生。 小徒弟姓杨,根骨品行俱佳,比英娘小了两岁,待其长到束发之年,年事渐高的馆主便准备为他们定下婚事,孰料二人在某次出门时偶遇了一名女童,拍花子的不知打哪儿将她掠来,卖给县里一个富家翁做小丫鬟,此人乃县太爷之父,在市井间素有善名,不料是个衣冠禽兽,暗地里糟蹋了许多稚子幼女,因其子势大,又与本地士绅勾结甚深,无人能动之。 少年人心血热烫,眼见这老东西仗势欺人,要将那女童抓回去折磨,情急之下出手将其杀死,自此背了重罪在身,馆主为了保全家业不得不将他除名,还要将他交给县衙发落,小徒弟不得不连夜逃离本地,英娘则把那名女童收为义妹,背着别人赶去为师弟送行,收下一对翡翠耳环作为信物,约定待他衣锦还乡之日,即是英娘婚嫁之时。 然而,武馆的生意自那件事后每况愈下,教师弟子陆续散了个干净,馆主也重病垂危,他放心不下英娘,强撑病体联络上了一位老友,以旧日恩义和全部家产定下了儿女婚事,英娘过门不久,他便阖目而逝,世上亲友只余义妹小玉儿。 英娘的夫君能文会武,却非良人,婚后不久就原形毕露,常在外面寻花问柳,动辄对她拳脚相加,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因此未能出世,公婆和夫君愈发苛待英娘,她本就患有痼疾,小产后更加体弱,很快病倒了。 请医问药无不费钱,心急如焚的小玉儿眼看大姐病危,只得求到沉眠酒色的姐夫头上,她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芙蓉少女,姐夫见色起心,竟以英娘的性命为要挟,强迫小玉儿从了他,待英娘从病榻上爬起来,她的妹妹已成夫君的小妾。 出乎意料的是,英娘从鬼门关前走过一遭,好似变得“懂事”起来,她不再揪着夫君的恶习不放,对家里一些见不得光的生意也转变了态度,甚至不介意与妹妹共事一夫,然后……那年除夕夜,她在团圆饭里下了药,趁一家人动弹不得,亲手提刀将他们全都杀了。 血流遍地,英娘卷走了家中财物和丹药秘籍,搂着伤痕累累的小玉儿逃出了这座城,她们畏惧追捕,一路辗转南下,某天夜里错了宿头,只得在荒废的观音祠里避雨,恰逢一道惊雷炸响,她抬头望向慈眉善目的观音像,又看着蜷缩在神像脚下的小玉儿,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老天爷是不长眼的,所谓阴德报应俱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既然活在当下,就该为一时图谋,倘若人不为己,是要天诛地灭的。 第37章 雨停后,她们来到了一座大城,虽有钱财傍身,却怕招来祸事,英娘只拿出少部分银钱做起了小生意,暗中练习从夫家带走的武功秘籍,为了把生意做大、学成安身立命的本领,姐妹俩不择手段更不惜代价,几乎做过任何事情,终于在英娘二十七岁那年,她创立了属于自己的一方势力,可她并不满足。 也就是在这一年,城里来了个新捕头,因一桩刮案找上英娘,四目相对一霎,他们认出了彼此。 小玉儿还记得这个救过自己的人,私底下将这些年发生的事情告知了他,捕头沉默良久,没再继续往下深挖这桩案子的根底,他说自己回去找过她们,可惜晚了一步,终究是旧梦不回,殊途难归。 “……你认为这故事如何?” 虞红英话音落下,火堆的干柴正好发出“噼啪”一声裂响,岳怜青回过神来,面上神色几变,终是摇头道:“小弟无权评判。” 虞红英似觉有趣,道:“一个故事罢了,此间没有外人,有什么不能说的?” “因为这不仅是一个故事,还是一个人的前半生,所以小弟不敢置喙。”岳怜青对上她的眼睛,“有些人会渴望来自旁人的评价,实为求取一句肯定之言,但有些人讨厌被评头论足,是非善恶心中定,除却自身,无人可指摘。” 他果真是个聪慧人,虞红英脸上绽出一丝笑,道:“那你有话想问我吗?” “小弟确有一事不解。”岳怜青道,“我们分明可以相安无事的走完这段路,您为何要在今晚与我说起这个故事呢?” 只要不是个傻子,听了这个由虞红英亲口说出的故事,不难将她与那位“英娘”联系起来,再加上“小玉儿”、“杨捕头”和“翡翠耳环”等关键内容,故事真容已显而易见。 杨钊已经自绝于地窖,柳玉娘亦身死无忧巷中,这桩牵涉诸多的连环案却未能了结,真正的幕后黑手就像那尊去掉罩布的观音像,无遮无盖的暴露在他面前。 虞红英没有作答,手中寒光一闪,“嗖”地一声,银簪迎面飞射向幽草! 岳怜青在听故事时已经提防着,却不料虞红英一出手就向幽草发难,闪到一半的身形陡然滞住,也顾不得三七二十一,扯下外衣就朝银簪卷去,衣物才打落飞簪,身侧便有劲风袭来,虞红英倾身欺近,左手屈指抓向岳怜青的咽喉! 她病了数日,动手却有雷霆之势,纵使岳怜青及时觉察,身体也跟不上反应,喉间霎时一紧,旋即脚下失定,他被虞红英卡着脖子掼在了地上,右手旋即高抬猛落,一掌朝他面门劈下。 幽草吓得张口尖叫,却只发出了气音,好在有人听到了哑巴的呼救声。 一道人影风似的从半敞开的门口刮了进来,虞红英这一掌甫落,紧接着就被一只手擒住了腕子,她吃了一惊,来不及看清身边人的面目,右臂已缠上一股柔劲,仿佛灵蛇绕树,顷刻将她半边身子扭转向后,左手也被迫松开,岳怜青连忙就地一滚,险之又险地逃回到幽草身边。 虞红英虽惊不乱,身躯顺势一转,柔如无骨般依向来人,左手撮掌成刀疾劈对方颈侧,意在逼其自救好脱身,哪知这人不闪不避,等她一掌切上脖颈,骤然发现这一手刀的劲力如入水中,全无着力之处,当即心道不好,倒是果断非常,只听“咔嚓”两声响,虞红英不顾关节剧痛,生生将自己的右臂从钳制中挣脱出来,脚下一掠如飞,退至神像下站定,不免有些狼狈。 又是两声骨响,虞红英将右臂骨节复位,额上出了一层薄汗,她定了定神,终于看清了这个不速之客的形貌,见是三旬以内的男子,身材瘦高,散发布衣。 虽是此前不曾谋面,但虞红英看过他的画像,昨晚又从陆归荑口中得知了实情,这会儿神色陡变,咬牙道:“是你!” 应如是的目光先是落在那尊破了相的观音像上,双眉微微一皱又松开,合掌道:“虞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呐。” 虞红英犹不甘心地看着角落里的少年少女,恨声道:“应如是,你既然与朝廷鹰犬为伍,就休要装什么假慈悲了!” 应如是正要开口,门外又传来一道声音:“不错,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你跟她还有什么好说的?” 裴霁按刀而入,他对着虞红英森然一笑,一字字地道:“识相点,本官看在陆楼主的面子上,还能留你一具全尸。” 第三十章 应如是交给裴霁的那张纸上所列颇多,大致可归为四件事情,一是通过散花楼布施结缘的记载寻找如刘氏夫妇这般持有金花信物之人,二是摸清杨钊和散花楼三姐妹在沉船案发到通闻斋灭门期间的动向,三是核对杨钊在本地的办案卷宗,四则是从本地各大医馆药铺入手搜找虞红英过往数年的医案。 要想查清楚这些事情,真正的麻烦在于繁琐,情报最早得追溯到十年前,当中涉及的人事物更是多不胜数,也难怪应如是开口要求出动夜枭卫布置在乐州城内的全部人手,好在裴霁魄力非凡,下了“不惜代价,只要结果”的死命令,短短几个时辰内,城中所有明线暗线都“活”了过来,堪堪赶在天光大亮之前将所有情报筛选汇总完毕,送至裴霁手中。 事实证明岳怜青所言不虚,散花楼能在乐州城里站稳跟脚,少不了虞红英这位左右逢源的当家人,她不仅会做生意,更会做人,多年来广结善缘。除却生意往来,虞红英布施结缘的对象不拘三教九流,你在路上偶遇一个乞丐,对方或许就喝过虞红英一碗救命热粥,她到底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没人能说得清楚,可在这偌大地盘上,虞红英的朋友早已多过敌人。 然而,虞红英的朋友不少,持有金花信物的却不多。 “在无忧巷外卖烧饼的刘氏夫妇也好,回春堂的黄老大夫也罢,他们都是受过你大恩惠且对你有用的人。” 观音祠内,应如是将岳怜青和幽草挡在身后,直视虞红英道:“若是挨个排查与你有过人情往来的目标,时间未必来得及,但若反其道而行,从杨钊经手过的重要案宗入手,查那些犯人的底细,不难发现其中有好几个人符合这点条件。” 世上虽有施恩不望报的善人,但一定没有愿做亏本买卖的生意人。 “本官再命人查他们的亲眷,果真收获颇丰。”裴霁一扬手,数朵金花“叮叮当当”地落在地上,笑容中满含讥讽,“以恩惠收买人心,再威逼利诱收买人命,难怪散花楼做着绿林生意还能在明面上有个干净招牌,真是好人缘、好手段!” 如散花楼这样的一方势力,要想在黑白两道都吃得开,面子功夫必须做得漂亮,若是沾了脏东西,就要拿人命去粉饰,顶罪栽赃不过是方法之一。 虞红英低头看着那些被丢到自己脚边的金花,神色出乎意料的平静。 应如是面上却无得色,甚至有几分悲悯之意,他接话道:“柳玉娘以夜会杨钊、暗巷设伏和盗墓掘尸等手段故布疑阵,为的是掩盖真相,使人以为她是本案真凶,甚至做到了玉石俱焚、毁尸灭迹的地步,可经过探子调查,从二月初到二月尾,她不曾离开本地半步,与之相熟的几位常客皆可为证。” 凡人不比神仙有分身之术,柳玉娘既然在那段时间里露了面,又怎样避过诸多耳目,去往相距甚远的通州城接应赃物、雇凶杀人呢? 反倒是虞红英,位于散花楼三层的千金赌坊在二月间照常经营,可若出现事端,多是她手底下的心腹出面解决,对外只说虞楼主身体抱恙,暂时不管这些。有趣的是,今早裴霁在虞红英走后以此事对陆归荑旁敲侧击,她竟不知情,若非那些赌鬼的话不可信,便是有人帮忙骗过了陆归荑的眼睛,而这个人,除精通易容伪音之术的柳玉娘外不做他想。 “冒昧一问,虞施主如此遮掩行迹,究竟是做什么去了?” 虞红英沉默良久,突然笑了一声,竟是坦言道:“当然是去了通州,为一笔非比寻常的生意。” 早在正月末时,虞红英就接到了这笔生意的订单,彼时外面下着大雪,她难得起晚,醒来后就收到了一封信,拆开见上面没留落款,只写道:“二月十三亥时正,通州下河街板桥洞,宝货三箱,价抵万金,三月廿三运抵威山北坡老槐树下,当面交接,钱货两讫。” 因货物价值超过千两白银,故信中未附银票,送信人显然熟知散花楼的规矩。 “当然,这种来历不明的生意,我近些年已很少接了,之所以没有拒绝,只因这封信是在玉娘枕边被发现的。”虞红英抬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信封上写着‘虞楼主亲启’,送信人却将它放在了玉娘的寝卧里,而她竟毫无察觉,对方若是有意,大可割了她的脑袋扬长而去。” 送信人不仅了解散花楼,还了解虞红英本人,知道该如何拿捏软肋达成目的。 “以你的性子,即使不得不走这一趟,也会给自己留好退路。”裴霁语气笃定地道,“你在动身前往通州时,命人传讯给温莨了吧。” 第38章 寸草堂的总坛不在通州,温莨却是通闻斋冯盈的老相好,他对通州很是熟悉,也在当地留了一队精锐暗中保护冯盈母子,虞红英既然要到通州去,找温莨作为后手是最合适不过的选择。 “你们素有密切往来,温莨会帮你一把是在情理之中,可要为你做到这个地步,实在有些令人匪夷所思。”应如是微微摇头,“温莨此人,风流贪婪又薄情寡恩,做什么事都要先权衡利弊,于公于私,他都不该帮你屠灭冯家满门,除非……冯斋主能给他的,你能加倍予之。” 人脉渠道、情报财力这些暂且不提,温莨已年近不惑,膝下却只有冯宝儿一子,这也是冯盈最终会错信温莨的根由所在,虞红英要想让温莨杀妻灭子,给钱是万万不够的。 “暗探们连夜潜入包括回春堂在内的各家医馆,找出了你这些年来的医案。” 虞红英确实患有先天不足之症,症见心气衰耗,应是心疾无误,即便在她修炼内功心法后有所改善,病根仍难拔除,以至于人到中年伤病多发,越是运功动武越加重病情,不得不修身养性。如此一来,她不时就得请名医修方配药,而病情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 “经过核查,你在三年前患过瘿病。” 所谓瘿病,症见心悸乏力、手颤肤红和肠痛体轻等等,不仅因五劳七伤而起,还与人自身的先天缺陷密切相关,若是女子患病,月事也会遭到影响。 “你患有心疾,本身就气血两虚,再加上年过三十,大夫虽为你治好了瘿病,但不能让你恢复如初,你从前每月都会延请专治妇人病的女医,自那以后逐渐减少,以至于在两年内不曾有过了。” 既然如此,虞红英就算是怒火攻心,也不会突发崩漏之症,可种种迹象表明,她这次没有装病。 “万事皆有诱因,病也不例外。”应如是取出那张被柳玉娘改过的药方,又拿了探子们先前递上的三张药单,“你原本要用的药确是固本补元之方,但我找了几个医者仔细询问,都说此方多用于产后血瘀、亟需清宫止血的妇人。” 虞红英嫁过人,但没生过子,几个月来未见明显的妊娠反应,怎会用此药方? 应如是叹了口气,个中隐情连他也觉得唏嘘,道:“我若没有猜错,你为劝温莨向冯盈母子痛下杀手,不惜服用了大伤身体的虎狼药,骗他怀有身孕了吧。” 冯宝儿的确是温莨的亲子,可这孩子先天痴傻,再如何寻医问药也治不好。 许是报应使然,温莨四处留情却只有这点骨血,他珍惜这个儿子不假,但要说他对此毫无介怀,那是鬼都不信的,虞红英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才能一针见血。 虞红英终于笑了,她笑得很是得意,连眼泪都笑了出来,道:“你对温莨的评价实在准确,只是漏了一点,他的确想要一个健康完好的子嗣,但他更爱自己,我先以假孕骗他动摇心念,再透露一二玲珑骨的秘密,这般双管齐下,才让他豁出一切挥动屠刀!” 然而,假的终归是假,纸不能包住火,虞红英可不会等到温莨发现真相后与她清算,这人在杀死冯盈那一刻,就已注定要死了。 “那颗药本就是为了骗他而准备的,我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能派上用场,那时我如期赶到约定地点,没见到人,倒是顺利接了货,按照惯例开箱验视,发现当中有根白骨不似凡物,又得知了浮山国使船在青龙湾沉没一事……玲珑骨的传说,我自小听到大,哪知自己有朝一日真能见着它。” 像是着了魔一样,虞红英喃喃道:“散花楼做的是销赃生意,我这些年经手了无数奇珍异宝,也通过各方渠道搜集了许多此类情报,别人有眼无珠,我认得出宝物真容,别人看不出个中奥妙,我自有办法参悟玄机……我快四十岁了,赌上性命尝尽酸辛才拥有这一切,我不觉满足,更不能甘心,只要能治好我的病,让我练成长春不老的绝世武功,什么手段我都肯用,什么代价我都愿给!” 裴霁忽地冷声喝问道:“杨钊和柳玉娘也是代价?” 这句话像是一记狠厉的巴掌打在了虞红英脸上,她浑身一颤,面上血色霎时不见,整张脸变得如死人一样惨白! 半晌,她惨笑道:“是我把杨钊拖下水……” 第三十一章 正如虞红英讲的那段故事一样,杨钊少时就有侠肝义胆,他为救人遭受了强权迫害,便在出走后立志做一个惩奸除恶的名捕,也是时运来了,杨钊不仅拜得名师,还结识了一位高官,随其奔走历练了几年,这才调任到乐州。因此,他没能履行与虞红英的约定,来不及带她脱离苦海,待到重逢之日,已经物是人非。 杨钊愧对虞红英,哪怕知道她已非善类,仍不能像处置寻常罪犯那般对待她,甚至向她发誓许诺,只要虞红英拿出那对翡翠耳环,任何事情都会为她做到,可惜虞红英早已对他冷了心,即使知道杨钊屡次放她蒙混过关,也不想与他破镜重圆,那对耳环始终压在箱底,直到这次重见天日。 “自小妹加入散花楼起,我就知道她跟我们不全是一条心,迟早要走,可入了这一行,谁也不肯安心放同伙金盆洗手的。” “于是你让刘氏夫妇搬去了无忧巷附近,刻意与那些孩子打好关系,再以此获取陆归荑的信任,并不急于做什么,只要摸清底细,关键时刻好随时动手。”应如是朝身后的幽草和岳怜青投去一眼,“你认出了玲珑骨,想要独吞这件宝物,又顶不住沉船案劫贼和朝廷暗探的双重压力,打定主意要祸水东引,温莨是你心中的头号替罪羊,却不想杀出了冯盈这个变数,你只好改变计划,先让温莨去灭了冯盈的口,故意把事情闹大,等温莨猝然失联,你便知道朝廷的人快追到乐州了,开始布下一个贼喊捉贼的局。” 虞红英一开始说的交货地点和时间都不假,意在让裴霁替她赴威山之约,好让双方龙争虎斗,至少能解决掉一个心腹大患,哪知裴霁没去威山,另一方人也没现身,倒来了个搅浑水的应如是。 裴霁道:“刘氏夫妇给幽草下药是受了你的指使,只因她是陆归荑的人,又是个不识字的哑巴,拿来栽赃嫁祸最合适不过,那会儿你抽不开身,将她从无忧巷外送到散花楼内的人,就是在附近巡街的杨钊吧。” “除他以外,再没人能稳妥办成这件事,代价只需一枚耳环,我为何不用?” “让他杀死刘氏夫妇,也是你的主意?”不等虞红英回应,裴霁已是冷笑,“你若想杀人灭口,不必让他们多活七天,是柳玉娘终于察觉了你做的事,假借你的名义指使杨钊去做的吧!” 虞红英终于笑不出来了,她的目光越过应如是,剑一样戳在岳怜青身上,道:“是,她本不该这样做的。” 柳玉娘虽在一开始就为她遮掩了行踪,但不知她已对异宝起了侵占之心,直到她在探病时从岳怜青口中得知了刘氏夫妇这条线索,而她对这两人实为虞红英眼线的身份心知肚明,再以此试探杨钊的态度,很多想不通的事情登时有了答案,可惜木已成舟,她想劝虞红英抽身也来不及了,只好以身为石给她垫脚过泥沼。 从那个时候开始,整件事的走向不再由虞红英一人掌控了。 “当她确定盗走玲珑骨的人就是我,便换药使我卧床难起,趁机盗走温莨给我的令牌,再假扮成我骗那些藏起来的杀手为她送死……她还想找到另一只耳环,可惜未能寻获,只好造假……傻姑娘,她哪知这样要命的证物,早就被我毁了。” 饶是岳怜青早已从应如是那里获悉了一些事情,这会儿得知真相也不禁心惊,他定了定神,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是如何完成移花接木之计嫁祸我阿姊?” 这也是应如是和裴霁至今未能想清楚的一点,藏宝密室的确是独门独锁,唯一的钥匙被虞红英亲手交给了陆归荑,且在玲珑骨失窃前不曾离开她身,虞红英却能将昏迷不醒的幽草带进密室与箱中宝物调换,再不留痕迹地锁门离开。 到了这个时候,虞红英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她笑道:“因为那扇门的锁提前被我换过,钥匙自然也就不止一把了。” 在那天之前,管着藏宝密室的人只有虞红英,她在回到乐州后就秘密请锁匠打造了一把与原来外表无异的锁,而后悄然替换,交接那晚她将两把钥匙都藏在袖里,开门时用新钥匙开新锁,却将旧钥匙给了陆归荑,待完成了移花接木,再将门锁更换回去,等陆归荑再来开门,自是一切如常。 应如是茅塞顿开,连裴霁也微微一惊,这的确是个简单又好用的诡计。 却听虞红英开口道:“礼尚往来,换我问二位几句话如何?” 两人对视一眼,应如是道:“请说吧。” “你们这么快就追到这里,是跟这小子串通好的吧,他请我上车,根本不是出于一番好心。”虞红英扯了下唇角,“小妹参与了这件事吗?” 第39章 “陆施主昨夜不曾离开散花楼,故不能与我们合计,何况……” 真凶既已露相,裴霁绝不会放过虞红英,他还用得着陆归荑,不想听她求情,也不愿当她的面下杀手。 虞红英听懂了应如是的言下之意,竟然松了口气,道:“也好,我至少还有个妹妹活在这世上,哪怕她知道真相后一定会恨我。” 苦笑一声,她又道:“你们说了这么多,唯独不问我将真正的玲珑骨藏在了哪里,看来是心中已有答案了吧……也对,你们能将这些事查得清清楚楚,黄老大夫那里也是有软肋可攻的。” 岳怜青微怔,却见应如是和裴霁的目光同时落在了幽草身上,他先是不解,旋即心念急转,脸色陡然一白,也随之看向幽草那条动弹不得的伤腿。 幽草不知他们在看什么,下意识瑟缩了下,不慎牵动伤处,疼得钻心。 “黄老大夫是乐州城里最厉害的疡医,他受过我救命之恩,又有家人在……” 因此,她在完成移花接木后,心知出城是来不及了,便将玲珑骨秘密送到了回春堂,由黄老大夫亲自保管,等岳怜青带着幽草上门,黄老大夫见着了金花信物,就将玲珑骨藏进了固定伤腿的特制夹板内,须知人的臂骨有尺桡之分,玲珑骨仅为其一,只要不将夹板整个拆开,谁也不能仅凭肉眼看出其中玄妙。 “黄老大夫指点他们要去寻找的那位医者,也是你的人吧。若真如此,你这一路上应该稍作忍耐,待抵达当地,再通过此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拿走玲珑骨,岂不比在此提前发难来得稳妥?”言至于此,应如是不免生疑,“何故如此呢?” 虞红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望向门前地面上的槐树影子,缓缓道:“我也不想的,但是……” 话未尽,虞红英的身形猛然动了,只见她脚尖一点地面,纵身朝幽草所在的角落扑去,浑然不顾应如是就拦在前方,这一下仿佛自投罗网,可等她掠至近前,又突然转向,以毫厘之差从他身侧斜过,直奔门口! 裴霁目光一凝,无咎刀倏地出鞘,奔雷闪电般劈向虞红英,她倒也有一身好本事,眼看刀锋袭来,身法忽变,风送杨花似的轻飘一转,又从裴霁刀下绕过,手中突现两道寒光,原是一对峨眉刺,左刺裴霁胸膛,右攻他左膝,双击不成又递连招,一连使出六式,莫不势猛,却听鸣声尖锐,裴霁出刀之快更在虞红英变招之上,六式连招都被化解,一片雪浪霍地拍岸而来,无咎刀直劈虞红英后颈! “呛啷”一声,虞红英手里的峨眉刺也不知是何材质,竟然挡下了裴霁这一刀,她借力向后一掠,眼角余光瞥见一截衣袂翻卷,应如是从后方飞身闪至,双手齐出,直取虞红英两肩! 虞红英心头猛跳,咬牙间折身出刀,悍然刺向应如是胸膛,却见对方十指翻动如莲花绽开,自上而下压住刺身,再自下而上捏住寸关,两手同时失劲,她轻叱一声,气沉丹田向下坠地,复又提膝撞向应如是腹部,两条人影乍合乍分,见招拆招十几手,到底是应如是技高一筹,纵身前翻将她双臂扭过,再一脚踢中后腰,虞红英整个人向前踉跄倒去,眼看就要被他压制在地。 她猛地扭过头来,面向应如是,突兀一笑,一道血箭便从她口中喷了出来! 血中赫然有一朵金花! 应如是想不到虞红英说了这么多话,口里还能藏着暗器,眼见金花直奔眼睛而来,当即斜身急闪,却已不及,只听一声闷响,脸上溅开血珠点点! 裴霁虎口一麻,险些握不住无咎刀,刀上多了团血色,正是金花撞裂之处。 应如是万没想到他会赶来援手,正要开口说什么,便听裴霁怒骂道:“没用的东西,好教你知道心慈手软不得,险被此妇偷袭得手!” 说着一刀劈向虞红英面门,后者就地一滚,刀锋几乎贴着她的身子落在地上,石砖应声碎裂,裴霁振臂一挥,碎石四溅纷飞,虞红英不得不一滚再滚,应如是趁机变向,右手疾探,五指如爪,雄鹰捕兔般抓向虞红英顶门! 他们两人的武功都高过虞红英,联手更是敏捷默契,一刀一爪齐齐杀到,虞红英再是神通广大,不过勉强避开要害,刀锋从她腰侧带血划过,应如是的手爪则在抓空头顶后迅速变向落在她肩头上,一捏一提,虞红英的左肩关节被他卸断,峨眉刺脱手坠地! 与此同时,裴霁一刀直取虞红英后背,这回她没能躲过,眼看着猩红刀刃从自己胸前贯穿而出,不等她垂死挣扎,刀刃又向后拔出,鲜血溅地,人亦倒下! 应如是脸色微变,他虽遭了一次偷袭,出手仍留有余地,没想到裴霁如此干脆就出杀招,顾不得自己被溅了一身血,俯身去摸她颈侧脉搏,可惜人已不活。 虞红英勾结温莨杀害冯家满门在先,盗窃玲珑骨栽赃在后,的确死不足惜,而今真凶已死,丢失的宝物也被寻回,应如是却不觉轻松,心头还愈发沉重起来。 “她的话还没说完,你……”他叹了口气,为虞红英合上双眼。 玲珑骨失窃案算是了结,挡在沉船案真相前的一座大山也被挪开,可他们未能从虞红英口中问出更多线索,前路仍是迷雾笼罩,只能回城再从长计议了。 应如是起身看向两个小辈,确定他们毫发无损,这才将目光转向门外,若他方才没有看错,虞红英在暴起出手前,朝那儿看了好几眼。 但门外的确是没有人的。应如是皱起眉,又回身看着那尊观音像,正好有风大作,骤然拔高的火光照在神像脸上,那道裂痕好似流出了血来。 第三十二章 歇业许久的散花楼终于又开门迎客了。 令城中无数人大为惊讶的是,先前在市井传言里因通贼被抓的陆归荑不仅好端端的现身在众人面前,还成为了散花楼唯一的当家人,反倒是虞红英、柳玉娘这两位楼主不见了踪影,有人设法打听,楼中上下统一口径,只说大楼主抱病返乡休养去了,二楼主放心不下也随她同往,故将此间产业都交于三楼主之手。 这样的说法并不能使人尽信,城里有消息灵通的略知一些内情,但对昨夜之事心有余悸,不敢泄露口风,陆归荑暂时也管不得这些暗涌,她像只被赶上架的鸭子般成了散花楼明面上的新主人,连夜完成基本交接,前脚送走虞红英,后脚就在张罗着重新开业的事情,忙得晕头转向,总算赶在这天入夜前做好了准备。 挂上红灯,放过鞭炮,一楼大堂摆开数十张丰盛酒宴,便是那些瞧热闹的人也可从门子手里拿到一只红封,里面放的铜钱不多,却能将气氛炒得更热,都夸陆楼主是个敞亮人,而在大戏台上,一出精彩纷呈的《白玉京》已唱至高潮。 陆归荑从前很少出面与人应酬,而今不得不在酒桌上同几位重要客人推杯换盏,不管心中作何想法,面上一派相谈甚欢,待到酒过三巡,一名侍女上来为他们斟酒布菜,不着痕迹地朝陆归荑使了个眼色,后者眉头微皱,借故起身离席,没等同桌客人起疑,便有一男一女两位管事近前作陪,他们不仅是陆归荑新提拔上来的心腹,更是被裴霁安插进散花楼的得力属下,很快稳住了席间氛围。 竹帘轻放,陆归荑悄然绕至戏台后面,经暗门离开大堂,穿过枝叶扶疏的后花园,来到自己的琴房,已有四人在此等候。 应如是与裴霁分坐圆桌两边,正低声交谈,桌面上除了两只茶盏,还摆了一个长条锦盒,而在他们背后,幽草闭目躺在榻上,岳怜青守在她身边。 陆归荑一惊,她既不知出了什么事,也不晓得他们四个缘何聚在一起,忙是关门走近,压下心头隐忧,先对裴霁见礼,再向较为好说话的应如是询问情况。 应如是没有直接为她解惑,只将那锦盒推过去,道:“你看看这个。” 陆归荑稍稍犹豫了一下,伸手将盒子打开,便见一根莹润如玉的白骨横躺在布垫上,双目倏地圆睁,大惊道:“玲珑骨!” 裴霁同应如是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们没见过真正的玲珑骨,陆归荑却是亲自看过、碰过的。 “这当真是玲珑骨?”裴霁开口道,“且慢定论,你好生辨认清楚。” 陆归荑心中凛然,将这根白骨捧到眼前认真端详,仔细摩挲了三遍,再对光验视中空的内部,慎思沉吟了片刻,这才点头道:“我不敢断定玲珑骨的真伪,但观其形、色、质,皆与我当日所见之物相合,应是同一件无疑。” “你怎知它不是能工巧匠造出来以假乱真的赝品?” “前后不过一月时间,造假若能做到这个地步,天下就没有真东西了。” 裴霁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陆归荑小心翼翼地将物品放回原位,忍不住问道:“敢问两位大人是如何找到此宝的?前日我们分明见得……” 玲珑骨能被寻回,的确是一件莫大好事,压在陆归荑心头的巨石终于缓缓落下,可她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已经被烈火焚毁之物怎会完好无损的重现人前? 第40章 她下意识看向岳怜青和幽草,应如是和裴霁肯允许他们在场,这两人恐怕与此事关系匪浅,这不得不让陆归荑生出警惕。 应如是不语,只听裴霁笑道:“这次多亏你的一双弟妹,尤其是这位小岳兄弟,先是助我们及时发现端倪,免于被贼人欺瞒耳目,又提供了关键线索,让我手下诸人能够见兔放鹰,还主动担当起引蛇出洞的重任,使幕后黑手原形毕露,真真是少年英才,将来若有意为朝廷效力,本官一定替他做保举人!” 他句句是夸,却听得陆归荑无端有了不祥之感,强笑道:“裴大人谬赞,小青他年纪尚轻,文才平常,武功稀松,还得勤学苦练以补短缺,您若早早对他另加青眼,只怕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要闯出祸来。” 裴霁心情大好,没戳破她的小心思,提起茶壶给自己添了盏水,应如是叹了口气,道:“陆施主,此事说来话长,还是让令弟与你细讲吧。” 在场诸人里,要说陆归荑最相信谁的话,那必然是岳怜青,她也不推辞,快步来到榻边,先探幽草脉象,暗暗松了口气,又看向岳怜青,问道:“怎么回事?” 岳怜青没有立即接话,实不知该从何说起,眼见陆归荑的脸色愈发凝重,苦笑道:“阿姊,我就直说了吧,这东西是从幽草随身绑着的夹板里取出来的,窃贼先将玲珑骨转移到回春堂的黄老大夫手中,再趁我们上门求医的机会,将玲珑骨藏入夹板绑在幽草的伤腿上,以此蒙混过关。” 陆归荑听得愣住,当她反应过来,脸上血色霎时褪得一干二净! 她性直却不蠢,岳怜青将话说得再委婉,事实就摆在那里,谁能指使黄老大夫做这件事?谁会想到利用断腿的幽草?又有谁能让他们四人一同回到这里? “偷走玲珑骨……以幽草陷害我的人……不是二姐,而是大姐,对吗?” 说到最后一句,陆归荑眼眶已红,她不敢置信,也不得不信。 岳怜青不敢望向裴霁,只能以眼神哀求应如是,却听陆归荑厉声道:“你看他们做什么?继续说,给我从头到尾说清楚!” 无奈之下,岳怜青便从应如是那晚找上自己谈话说起,原本他所知不多,可应如是想要用他和幽草引虞红英上钩,为二人安全计,不得不将个中缘由与他分说明白,这才有了翌日后晌驾车相邀的安排,之后种种状况果真不出其意料。 “……在那间观音祠内,我亲耳听到大掌柜承认与杨钊有不为人知之事,险些死于其手,好在两位大人及时赶到,揭穿罪行,合力诛之。” 岳怜青毕竟年少,似此等有关身边人的事,他无法跟说书人一样将其讲得绘声绘色,中途好几次吞吞吐吐,皆因陆归荑面色惨淡,委实不忍再说下去。 自始至终,陆归荑一声未吭,好不容易等他说完了,方道:“大姐既然不知事迹败露,玲珑骨又随幽草蒙混出城,她为何不等到邻县再动手?” 应如是道:“这也是我们唯一未能从她口中问明的事。” 短短几日之内,陆归荑已遭到两度背叛,她固然将无忧巷里的弟妹们视若亲人,但对两位姐姐的情义也不作伪,哪知在她们眼里,自己始终是要被提防和利用的外人,又想到虞红英分明有为柳玉娘报复之心,可她终究没有付诸实施,而是毫无保留地交出了散花楼,死前最后一点惦念,还是为自己感到庆幸……思及此,刚升起的恨意又悄然淡了。 人心易变,滋味百般,陆归荑今日总算是尝到了。 半晌,她忍不住轻声问道:“大姐的尸身作何处置了?” 按照当今律法,以虞红英所犯罪行,不仅留不下全尸,死后也没有埋骨穴,陆归荑终是不忍其落得如此下场,正待讨要,裴霁便道:“如今你是散花楼的主人,若将她运回城内,万一走漏些微风声,难免对你不好,本官亦不愿让这乐州城再起波澜,索性将尸身与祠堂一并烧了,也算给她一个葬身地。” 他的确是个不好打交道的人,但能坐稳现在的位置,除了本领过人,还得会利用情面手腕,陆归荑心中原有颇多积怨,听得裴霁这话,也松了口气。 她转头看向幽草,担忧道:“既没受伤,怎的还不醒?” 岳怜青仍是苦笑,偷瞄了应如是一眼,小声道:“拆夹板时她不肯配合,应居士怕她牵动伤腿,一指点中了百会穴,晚点我再请大夫过来看看,阿姊放心。” 应如是也不禁摇头。 岳怜青这话说得保守了,幽草哪里是不肯配合,说她抵死挣扎也不为过,原本想着这姑娘胆小有伤,应如是特意拉住了急不可待的裴霁,让岳怜青亲自上手去拆夹板,孰料幽草见他走近,活像是见了恶鬼,生生拖着一条伤腿往草床下连滚带爬,若非应如是眼疾手快,她就要摔个脸着地。不仅如此,当幽草被应如是接住,她竟死死将他抱住,岳怜青和裴霁相继上前又退后,烦得后者只想抽刀,应如是也怕他耐心告罄,趁机出手将幽草点晕过去,这才将夹板拆了下来。 想到这些,应如是的眉头又微微皱起,旋即松开,唯有裴霁注意到他这点异常,投过来一个询问的眼神。 陆归荑正与岳怜青说话,没发现他俩的眉眼官司,待确定了幽草没有大碍,心里总算有了些暖意,起身看向桌旁二人,道:“案情已然水落石出,失物也被完整寻回,我这厢先恭喜裴大人结案,再谢应居士义助。只是两位携宝而归,又特意让小青同我说明真相,料来有未竟之事要吩咐与我,若真如此,就请直言吧。” 裴霁道:“确有一事,虞红英提到沉船案劫贼一伙曾给她送来信件,以此约定交易,但没说这信件下落如何,倘若她未将其销毁,依你之见,此信会在何处?” 他当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虞红英死前未能说出口的线索,或许是侦破沉船案的关键,而在这乐州城里,没有比陆归荑更了解她的人了。 陆归荑凝眉沉思,道:“我从前主管起货,对这些事情并不清楚,只知大姐素有留底的习惯,而今账册我已大致过目,不曾见到相关记录,若其真在楼里,八成藏于收纳信物的暗格密匣中,而大姐在临行前将机关图和钥匙都给了我。” 闻言,应如是也提起心来,道:“那就请陆施主带我们去看看。” 与玲珑骨失窃案不同,青龙湾沉船案牵涉到了四年前的护生剑大案,朝廷好不容易抓到一条线索,势必追查到底,若有人应对不当,恐怕不止一颗脑袋要落地,陆归荑不敢轻忽,当即带两人离开琴房,直奔虞红英的寝卧而去。 散花楼内机关众多,可凡是能影响到散花楼利害存亡的证物,莫不被虞红英安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譬如那枚被柳玉娘盗走的令牌就曾藏在她榻下的暗格里。虞红英离开后,这间屋子的主人本该换成陆归荑,但她那会儿对大姐愧疚难当,认为此举与鸠占鹊巢无异,不准别人进来收拾,使其保持原样,倒是方便了现在。 三人进了屋,陆归荑凭着对机关图的记忆,麻利找出数个暗格,当中果然藏有黑账本、私章等物,也发现了几封书信,多是与城中官绅往来,并未见到那封特殊信件,待他们合力将整间屋子翻了一遍,方才从一只独座下找到此信,陆归荑不敢私自拆阅,直接交到了裴霁手上。 烛火挑亮,裴霁展信过目,但是信上字迹娟秀,似是女子手书,内容与虞红英坦罪所言并无出入,末尾确实没留落款。 他皱了皱眉,将信示于陆归荑眼前,问道:“你可曾认得这字迹?” 陆归荑逐字逐句看完了信件,只是摇头,裴霁不禁有些失望,仅凭这封信,实难找出原主,应如是便将信接了过来,他不仅看上面的内容,还用手指细捻纸张,又凑近嗅闻,眼眸倏地眯起,道:“且慢,纸是普通纸,墨非寻常墨。” 说着看向裴霁,伸手道:“将照影水给我。” 夜枭卫的人手分散各地,传递情报自有一套保密法门,其中最好用的莫过于密写显影术,先以独门的密写药水在纸上写字,晾干后不留痕迹,再用普通墨汁书写覆盖,若需读取情报,便用秘制的照影水涂在上面,即刻放在烛火上烤,照影水速干时会带走纸上那些掩人耳目的墨痕,密写字迹就出现了。 换言之,这种密写药水和照影水都是夜枭卫独有的,犹如奇毒解药,外人不可仿制,也难弄清其中门道,稍有不慎便会毁掉情报。 正因如此,待裴霁明白了应如是此举用意,脸色陡然一沉,没有半句废话,从怀里摸出个拇指大的小葫芦丢了过去,应如是将里面的无色液体轻轻涂在信纸上,转手取了一只烛台,纸张来回移动,始终离火两寸远,上面黑色的字迹果真褪了色般消失不见,又有一团红色慢慢浮现出来。 这画的是一支无鞘小剑,笔力一改先前的娟秀轻弱,变得遒劲刚硬,剑刃锋芒毕露,上面还有两个字,写的是“护生”。 第41章 应如是跟裴霁都认得这支小剑,甚至在不久之前,裴霁就在丹阳渡口的木栈桥亲眼看到过它,只不过作画人当时用的并非墨水,而是鲜血! 陆归荑虽不曾见过此印,但护生剑大案震动天下,四年时间到底不算久远,她一见信上小剑,如遭五雷轰顶,竟也说不出话来了。 “写这封信的人,要么是内鬼,要么是通过一些手段撬开了某个夜枭卫的嘴,并从他身上拿到了这两样药水。”应如是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你来此之后,可有查看过本地夜枭卫近半年的伤亡记录?” 药水配置成功后,只能在一段时间内保持效力,往往不会超过半年,若是后一种情况,从这方向入手当有所获,可要是核查无误……应如是垂下眼,想到丹阳府孟虎一事,以他对裴霁和夜枭卫的了解,乐州城里这些暗探至少要脱一层皮。 “我这就亲自去查。”裴霁的声音冷得像是从阴曹地府里刮出来的一阵阴风。 收起这封信,两人不再多留,一前一后出了散花楼,陆归荑勉强定了定心神,回到大堂继续应酬宾客,好不容易熬到筵席散场,她让两个管事盯着收拾残局,带上岳怜青和幽草回无忧巷。 陆归荑的身份已是今非昔比了,三人回到无忧巷不久,便有大夫提着药箱匆匆赶来,万幸的是,回春堂那位黄老大夫虽动过一些手脚,但对幽草这条腿还算尽心尽责,大夫说伤势恢复不错,重新给上了药和夹板。 闻言,岳怜青深感庆幸,朝大夫行了一礼,将人送走后便回到房中,发现幽草已经醒了,正被陆归荑搂在怀里小口喝药。 “阿姊,时辰不早了,你这几天也累,先回小阁楼休息吧,我来照顾幽草。” 为散花楼重新开业一事,陆归荑的确忙得脚不沾地,连续两宿没合过眼,闻言点了点头,将手里的药碗递给岳怜青,往幽草背后塞了两个枕头,起身让出位置,哪知她刚走出没两步,就听到背后传来“啪”的一声脆响,刚才还乖巧喝药的幽草竟是狠狠打开了岳怜青的手,药碗也砸在了地上。 非但如此,幽草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啊啊”怪音,若非岳怜青及时按住她肩膀,恐怕人已缩到角落里,陆归荑见状一皱眉,回来抱住幽草,只觉这姑娘在自己怀里瑟瑟发抖,眼泪鼻涕都糊在她肩头上。 陆归荑一默,道:“你再去端碗药,还是我来喂吧。” 岳怜青只得应是,幽草这回又安静下来,只在他靠近时身体瑟缩,很快被陆归荑安抚住,待一碗药喂完,陆归荑让她睡下,又叫了个女孩儿进来看护,这才带岳怜青回了小阁楼。 第三十三章 小阁楼内,当日那场激战留下的狼藉已被收拾干净,陆归荑回房洗了个热水澡,岳怜青想到她喝了一肚子酒,还没吃上几口热食,便去小厨房煮了碗面,亲自端来时,洗漱完毕的陆归荑已换好衣裳,正披头散发的坐在桌边修她那把琵琶。 岳怜青温言道:“阿姊,吃些汤面暖暖胃吧。” 他的手艺不错,汤味清淡可口,面条也爽滑劲道,陆归荑却有些难以下咽,用过几筷子便放了碗,岳怜青只见她神色沉郁,似有大石压在心间,偏偏欲言又止,遂主动问道:“不知阿姊为何烦忧?” 六年相伴,祸福同享,二人虽不是亲手足,但情谊深厚非常,陆归荑在岳怜青面前一向有话直说,这回竟变得犹豫起来,道:“小青,我问你一件事。” “阿姊但说无妨。” “幽草她……为什么会怕你?” 话一出口,陆归荑便抬头看向岳怜青,接着道:“她是哑巴,却不是个疯子。” 虞红英亲手打断了幽草一条腿,裴霁亦险些将她吓出个好歹来,此二人会被其畏惧躲闪实在情理之中,但岳怜青一直对她多加照顾,怎么也不该遭此对待。 陆归荑最近太忙,未能及时发现异样,适才亲眼见到幽草对岳怜青避如蛇蝎,躲进自己怀里仍瑟瑟发抖,这份恐惧如一面镜子,将肉眼难见之物照出了形影。 她试图从岳怜青眼中找到蛛丝马迹,却见少年一派沉静从容,只道:“幽草当然不痴不傻,只是受了大惊吓,兀自心魂未定,大夫已开下安神方,小弟明日就抓药煎汤,待她吃上两帖,病情也就好了。”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陆归荑眉间微展,道:“屋里就有纸笔,你将之取来,把药方默给我看看。” 方子是三味安眠汤,取酸枣仁三钱,麦冬、远志各一钱,水煎服,睡前饮。 岳怜青很快写就,陆归荑接过细看,也不置可否,道:“用左手再写一张吧。” 笔尖在纸上顿了顿,留下一个刺眼的墨点,岳怜青未有异议,依言而行。 整张药方不过十余字,难在大多数人惯用利手,若非刻意练过,无法用另一只手完成写字作画这样的精细活,岳怜青无疑是擅使右手的,这会儿换手动笔,竟也能流畅自如。 等他搁下笔,陆归荑将这张纸也拿了过来,与刚才的放在一起比对,只见一边字迹工整,笔锋刚劲有力,另一边却是娟秀纤细,犹如风中柳丝,浑然不似出自同一人的手笔。 陆归荑的心像是被鬼手狠狠掏了个洞,指着右边那张纸,苦笑道:“当年我在水边捡到你时,你的右手受了伤,百日不能妄动,奈何诸事待办,我便教你使用左手,哪知你学得太好,连我这一手字迹也学了去。” 今日见到那封密信,当着应如是和裴霁的面,她说了一个谎,只因信上字迹与自己左手写成的至少有七分像,一个应对不好,后果不堪设想。 陆归荑未有离魂失忆之症,对自己做过的事记得清清楚楚,她没写过这封信,笔迹亦不尽相同,故在片刻惊疑之后,她很快想到了一个人。 “若是旁人,我为免受到猜疑,必定当场坦言,偏偏是你……”泪水无声淌过脸颊,陆归荑的声音沙哑带颤,“小青,怎么会是你呢?” 看过那封信,一把无形铡刀已悬在她头上,回来发现幽草对岳怜青态度有异,又让他亲手写下证据,刀锋倏地落下,将她整个人劈成两半。 岳怜青在下笔时就知道自己瞒不住她了,这会儿也没有狡辩,只将一块干净的手帕递过去,轻声道:“阿姊莫哭,是小弟的过错。” 陆归荑没接帕子,用手背狠狠一抹眼角,质问道:“你究竟对幽草做了什么?” 岳怜青沉默了一瞬,道:“我对不住她。” 幽草并非天生的哑巴,直到她在戏班里不慎冲撞了恶客,被人捏开嘴巴塞进烧红的火炭,这才不能说话了。因此,幽草一度吃不得热食,稍烫的东西入口就会被她吐掉,即便后来情况好转,她也跟猫儿一样小口吃喝,有时候宁可饿着。 那天她路过摊子时,烧饼和菜汤正好出锅,到手烫得紧,幽草怕延误上工的时辰,来不及等食物冷却,草草吃过两口就走了。 如此一来,她只服下了少量迷药,偏生这药起效快,幽草没走远就觉得头晕,顿时意识到刚才吃的食物有问题,不敢走回头路,踉跄着转过拐角,没敢朝外街去,准备从旁边的小巷子绕回无忧巷后门,结果撞上了岳怜青。 跟无忧巷里的其他人一样,幽草对岳怜青信任非常,她来不及多想小青哥为何会出现在此,忙打手语将自己被刘氏夫妇下药一事告诉他,哪知岳怜青疾步走近,一手劈在她颈后,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幽草听到后方传来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眼中只有岳怜青遁入黑暗的背影。 “在幽草看来,我跟刘氏夫妇分明是一伙的。” 他原本可以救她,却将她唯一的退路给掐断,此举不啻将她推下深坑,而她无法揭穿他的真面目,还得留在其身边,岂能不怕他? 陆归荑凄然一笑,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那时我已别无选择了。”岳怜青道,“之所以找上大掌柜,除了相信她的能力,也是看中散花楼在绿林经营多年的人脉关系,有意借此机会拉散花楼入伙,日后加深合作共抗伪朝鹰犬,哪知她不但认出了真宝,还生出贪念……” 他们这帮人敢共谋青龙湾沉船这样的大事,自有灵通独特的传讯渠道,冯盈前脚帮了宋氏母子一把,后脚就惨遭灭门,岳怜青甫一得到消息,便知这两件事关联极深,发信着人调查,结果从千帆口传来加急密报,说是冯家一对爷孙受人庇护逃出生天,来自寸草堂的杀手兀自不肯干休,心里顿时明白了,凶手是寸草堂的温莨,但买凶杀人的只能是虞红英,自己错眼一回,竟连累冯家三十余人命。 “大掌柜既已做下决定,绝不会就此罢手,她若想独吞宝物,温莨固然非死不可,明暗双方的追查夹击也得设法摆脱,因其自知嫌疑难洗,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祸水东引,先找替罪羊,再引两个心腹大患对上,最后弃车保帅,独身而退!” 他的确是一个聪明人,又有情报先知打底,只要认准了虞红英这个真凶,此后她的诸般打算都在他眼里形同透明,但岳怜青也有弱点,他藏身无忧巷已久,不敢轻易暴露,凭一己之力亦掰不过虞红英的手腕,唯有见机行事。 第42章 “我一早就知道刘氏夫妇是大掌柜安排在此的眼线,她对阿姊你素不放心,此番要找人做替死鬼,没有比你更好的选择,一定会用到这两人,故多加留意,果然发现他们向幽草下手。” 幽草不能说话,也不能识文写字,本就是最合适的祸引人选,就算连比带划,顶多指认出刘氏夫妇,哪知她没有立时中药昏迷,险些见着了杨钊的脸,若真如此,她一定活不成了。 听到此处,陆归荑怒极反笑,刺道:“这么说,你还算救了她一命?” 岳怜青没有为自己开脱之意,继续道:“只有幽草活下来,我才能顺理成章地抛出刘氏夫妇这条线索,以大掌柜的行事手段,玲珑骨失窃后她不会轻举妄动,前来探口风的八成是二掌柜,我需要她抢先发现真相,以此打乱局面,借势而进。” 先让陆归荑找来应如是稳住裴霁,再利用柳玉娘暂时制住虞红英,等他们剪除了杨钊这一羽翼,便可冷观柳玉娘顶罪赴死,而他只需要适时递上一些线索,虞红英这个真凶就无所遁形了。 第三十四章 “唯一令我没想到的是,玲珑骨没有被烧毁,还被虞红英藏在了幽草身上。”岳怜青摇头叹息,“如今它落到了裴霁手里,我是没有机会拿回来了,也罢……日后再设法谋之,至少先还了冯斋主的恩义。” 陆归荑怔怔望着他,好似从未看清过眼前这个人,喃喃道:“你究竟是谁?” “如今的我只是岳怜青。”他温声细语地劝道,“阿姊,能告诉你的我都与你说了,别的就莫再问了,你既然成为散花楼的新主人,料来是被裴霁招揽进了夜枭卫,你我姐弟缘尽于此,今后再见恐将为敌,你知道的越多,越难安生。” 霎时,似有两团火焰在陆归荑眼中燃烧起来,她恨声道:“你当我想要加入夜枭卫?岳怜青,我真心将你当弟弟,自问六年来没有对不起你的,但你可曾视我为亲姐?你们一个个的好生聪明,都拿我当傻子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今瞒不下去了,就说一句‘缘尽于此’,世上哪有这样容易的事!好,你既说了要与我为敌,也别等日后,让我看看你还藏着什么本领吧!” 话音未落,她猛一拍桌,上面的纸笔碗筷都被内力震起,飞一般砸向岳怜青面门,后者侧身让过,又听风声乍破,三支袖箭激射而出,两先一后,瞬息及至,岳怜青双手一翻,才接住射向胸膛的两支箭,第三道寒光已迎头袭来,情急之下转脸偏头,一口咬住箭杆。 陆归荑已抄起琵琶,左手按弦,右手连弹,弦动音响一刹,岳怜青只觉胸口如被大手狠狠攥了一把,呼吸心跳几乎为之所夺,仿佛那纤纤玉指是弹在了自己的心弦上,他回过神,耳朵捕风轻动,便见一片寒光闪闪的银针暴雨般破空逼来! 这招名叫“狂风骤雨”,上百根细如牛毛的银针藏在琵琶内,只待陆归荑飞弦如风动,银针即若暴雨倾盆而出,每一根针上都喂有麻药,不知多少绿林好手栽在这上头,她以此对付岳怜青,可见是动了真火,誓要将人留下! 岳怜青当然晓得这一招的厉害,心知避无可避,索性一脚踢起圆桌,借桌面挡住身形,却不敢滞留片刻,“嗤嗤”之音刚起,他已折身奔向门口,心间忽生寒意,不及回头,就地一滚,与两枚铁蒺藜擦身掠过,门板上顷刻多出两个洞来! 他苦笑道:“阿姊,真要如此么?” 陆归荑冷冷道:“事已至此,谁还与你说笑?” 说罢右手拇指触弦,取势向左勾出,岳怜青心道不好,手掌在地上一拍,翻身腾起,哪知陆归荑这回是虚招,拇指陡然变勾为挑,食指向左抹去,如此连续反复,声音交叠如一,数道亮光闪电般飞出,俱是比米粒稍大些的铁莲子,岳怜青这一腾身,正好与它们撞上。 与来势汹汹的银针不同,这些铁莲子竟是破空无声,岳怜青无从躲闪,右手在腰上一摸,一样柔软如绢的物什被他抽出,再翻腕一抖,但闻“叮叮当当”几声连响,十来颗铁莲子都朝来路倒飞回去,陆归荑眼也不眨,举起琵琶一挥,又将铁莲子收回暗格。 烛光照霜刃,她将岳怜青手中之物看了个真切,原来是一柄软剑。 “朝夕相伴六年,我竟不知你还会使剑。”陆归荑语带自嘲,“有眼无珠之人,竟是我自己。” 藏剑出锋,岳怜青叹息一声,突然飞身而起,一步飞越两丈远,剑光若飞雪,当头笼向陆归荑,后者怀抱琵琶站在原地,眼睁睁看他一剑逼至,竟无还手之意,似要引颈就戮,岳怜青心头微颤,剑势由直变圆,寒光险险从陆归荑耳边擦过,只荡起了几缕发丝。 与此同时,背后杀气骤临,不知陆归荑何时启动了机关,左右两边暗器齐射,若非岳怜青留情在心,先一步变招转向,这一下已被打成了血人。饶是如此,陆归荑手里的琵琶抡转半圈,荡开暗器之际,顺势砸在岳怜青腰侧,他闷哼一声,硬撑着旋身回手,软剑巧妙卸去琵琶劲力,可不等他站稳,耳边风声再起,脑袋急忙后仰,闪过两颗铁莲子。 下一刻,一根琵琶弦毒蛇般朝他缠来,结结实实绕上手腕,陆归荑竖抱琵琶,单手按住这根飞弦,只要她用力一压,便可连手带剑切割下来。 她到底是没有这样做,正如岳怜青方才急改剑势。 “你到底是谁?”陆归荑一字字地问,面上如有霜雪,眼里的怒火却不知何时化成了万千血丝。 岳怜青抬头看她,只道:“阿姊,放我走吧。” 血丝几欲凝结成泪,陆归荑胸中怨怒难消,她知道自己怕是问不出更多话来了,现在若不放他走,等应如是和裴霁查到些什么,岳怜青想走也迟了。 可她这会儿若放了他,回头水落石出,又该作何解释呢? 僵持了半晌,陆归荑终是闭了闭眼,哑声道:“你……” 话刚开头,她猛然觉得手脚发软,身子竟不能站稳,岳怜青趁机欺身抢近,右手强行挣脱白弦,血珠立即渗出,软剑一抖就将琵琶挑开,旋即反手一击,以剑柄打中陆归荑膻中穴,本就摇摇欲坠的身形登时倒地不起。 陆归荑伏在地上,只觉头昏目眩,四肢百骸阵阵发冷,她很快想到了什么,盯着那被打翻的面碗,不可置信地道:“你、你竟然……给我下毒!” 岳怜青在她身边蹲下,不费吹灰之力就制住了她的手,道:“此毒发作不烈,但会入侵肺腑经脉,若不及时将其逼出,恐将妨碍阿姊这一手功夫,所以……” 他要走了,她若想保全自身,就不能去追他,只要拖延过这半宿时间,以岳怜青对周遭的熟悉,便是夜枭卫也难以追得着他。 陆归荑犹不甘心,却已无可奈何。 鲜血滴落,岳怜青收起软剑,也不走门了,正要推开窗户,就听身后传来她的声音:“你既然要走,就……走得远远的,莫再让我看见你了。” 他一愣,目光柔软下来,轻声回道:“好,无忧巷今后也要阿姊你多费心了。” 说罢,岳怜青不再回头多看,纵身一跃而下。 这扇窗户底下是一条无人居住的暗巷,月光无法落入,远些的灯火也照不进来,却能为亡命之人披上一件夜行衣,让他走得悄无声息。 岳怜青用手帕草草包住受伤的腕子,脚下运起轻功,鬼魅似的穿行而过,他眼里有化不开的夜色,心中还想着小阁楼里未熄的烛火。 六年前,他在一夕间家破人亡,如老鼠般在江湖上东躲西藏,过着如眼前夜色般不见光亮的日子,直到遇见陆归荑,被她捡回家、吃上她亲手做的一碗热汤面,这才从一个孤魂野鬼变回了活人。 若是可以,岳怜青也想一辈子留在这里,可惜他已经选了这条路,不可回头。 前方亮起一团微光,照亮了巷墙一隅。岳怜青的脚步猛地顿住,左手按上腰带,他没有出声,借这抹昏黄灯光,看清了拐角处那两人的脸。 “小岳兄弟,这么晚是要去哪儿啊?”裴霁开口笑问,腰间的无咎刀似被笑语中的杀气引动,在鞘里微微一震,而在他身边,应如是提灯而立,眼中映出少年人变得苍白的面容,不见杀意,只有沉凝。 第三十五章 夜枭卫自设立以来,深受两代皇帝重用,随着职责变化,其权力也越来越大,饶是武林中的成名高手大多不愿受人指派,当他们面临来自当今朝廷日渐紧逼的打压和招安,总有人会为了荣华富贵甘领“鹰犬”之名,这些人在江湖上的风评不一,本事亦有高低之分,但有资格被选入夜枭卫的,绝不是酒囊饭袋。 李元空与裴霁这对师兄弟素来不睦,在他们先后执掌无咎刀的两段时期内,夜枭卫的奖惩规章、行事手段均有变化,却在“宁缺毋滥”这一点上达成了共识。每一个被录入名册的夜枭卫,必然经过了重重考验,且每年都有一次内比,非特殊情况,名额定数不变,优胜劣汰,严格非常。 第43章 因此,夜枭卫若在任务中出现折损,死者自不必说,侥幸活下来的也得视伤情决定去留,其上司务必将情况详细记录在册,以便及时调人替补。 裴霁离开散花楼,即刻找来了张更夫,命其拿出伤亡薄,直接从半年前查起。 凡是天下重镇要地,都少不了夜枭卫的潜伏,乐州也不例外,以张更夫为首的这班人除了搜集情报和监视官员,还有探查地方势力、暗中侦缉要犯等权责,常年与危险同行。从这份薄册上看,仅是乐州一地,半年内就折损了五名暗探,其中四名死者都有据可查,唯独剩下那人的名字底下用朱笔标注着【不明】。 裴霁垂眸看着跪在下首的张更夫,问道:“此人是怎么回事?” 张更夫听出他话中带怒,不敢有丝毫隐瞒,小心翼翼地道:“回禀大人,这莫老七原是属下的搭档,去岁冬月因公负伤,一只手落下残疾,再不能胜任职位,属下按规矩提上候选者补缺,看在他对夜枭卫忠心耿耿的份上,留他继续在此办事,主要负责搜罗讯息和传递命令,但是……” 莫老七正值壮年,曾经是饮血啖肉的狼,哪能甘为吃糠咽菜的狗? 毕竟是相扶多年的同伴,两人闲暇时还会一起喝酒,张更夫深知他心中苦闷,却也无可奈何,夜枭卫到底是凭本事说话的地方,莫老七的一身功夫都在手上,残了一只手,不啻废掉半身武功,他要想回到从前的位置上,除非走运立个大功,否则只能做白日梦。 正月十五那晚,莫老七带着好酒好肉来找张更夫,一改个把月来的愁眉苦脸,难得有了笑模样,张更夫以为他终于看开了,便陪着多喝了几杯,待到酒过三巡,才听莫老七神神秘秘地道:“老张,我这回撞着好彩头,要立大功了!” “当时属下酒意上涌,他说得也含糊,天亮后人已不见,自此失踪了。” 莫老七到底还是夜枭卫的一员,其突然失踪非同小可,张更夫发动人手在方圆百里内好生搜找了一通,皆未能发现他的踪迹,此人十有八九没有离城,但这城里各个犄角旮旯都被找遍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着实令人惊疑。 “属下重新修改了暗号密语,也将一些人调换了位置,并设下圈套守株待兔,时至今日,未有可疑者触动陷阱,无论莫老七是生是死,他应该没有出卖我等。” 说完这句话,张更夫俯首拜下,却听裴霁语气冰冷地道:“夜枭卫有一条明规,凡有不听调令、私自失联者,该当如何处置?” 张更夫浑身一震,低声道:“三日内归,惩后留用……时逾三日,视为叛徒。” 任何一方势力都容不下叛徒,何况是夜枭卫,这些年来他们当中不是没出过叛徒,但其下场莫不凄惨,若有家人者,连亲眷也难逃清算,唯一例外只有那位至今下落不明的前任指挥使,甚至在一些传言里,李元空早就被裴霁处死了,之所以秘而不宣,也是顾及不知僧的颜面。 “你既然清楚,为何因私误公,不肯按规矩办事?” 这话并非喝问,甚至算得上轻言细语,却像是一块巨石陡然压在了张更夫背上,他出了一身冷汗,却是无法自辩。 规矩的确如此,可要说莫老七背叛了夜枭卫,张更夫是不相信的,对方在老家还有妻有女,一旦他被列为叛徒,这对母女也难逃一死,故在证据确凿之前,张更夫愿冒险为其拖延,却不料裴霁会亲至此地,还查看了这份薄册。 他长拜不起,颤声道:“属下知罪,请大人责罚!” “你身为主事督官,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裴霁的手搭在无咎刀上,已是动了杀心,可就在刀锋出鞘之前,身后突兀传出一道人声:“且慢动手,容我问他几句话。” 透骨寒气陡然消散,张更夫忍不住抬眼看去,裴霁坐在上首,后面有一扇绢素屏风,借着屋中灯火,他一进来就注意到屏风后还有一道人影,只是裴霁不提,他也不敢问,哪知对方会开口为自己求情,心中顿时生出感激之意。 裴霁心中满是怒火,也没回头,冷笑道:“泥菩萨自身难保,又想发慈悲心?” 屏风后的人知道他正在气头上,并不接这话,只温言问张更夫道:“莫老七神秘失踪,盖因其口中的‘大功’而起,你可有查过?” 张更夫一愣,苦笑道:“这位……您有所不知,莫老七因伤调职后,一心想要立功,这样的话他说过多次,我曾信过几回,每每都是白费功夫。” “就算如此,当他无故消失,你也该由此入手,查他那几日究竟见过什么人、办过什么事。” “属下确实查过,只是跟从前一样无功而返。”说到这里,张更夫忽地一顿,“不过,属下亲自在他屋里搜找线索时,发现了一样物件。”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里面叠了几张纸,上面画着两个比剑小人,比书摊上最劣质的图话本还要不如,应是莫老七亲手绘制的,张更夫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又不能将它随手丢弃,索性揣在了身上。 裴霁将这几张画纸一一看过,脸色骤然变了,反手把它们递向屏风后面,目光沉沉地盯着张更夫,虽是只字不语,但那股渗人杀意已悄然弥漫开来。 一瞬间,张更夫似乎已经听见了自己人头落地的声音,他不敢吭声,更不敢动弹,直到裴霁闭上眼,问道:“莫老七手里那份密写药水,你可有找到?” 张更夫不知他为何问起一瓶药水,老实答道:“回禀大人,属下不曾发现。” 裴霁沉吟片刻,挥手道:“滚吧,自去领罚。” 闻言,张更夫如蒙大赦,就地给他磕了个头,起身再拜,当即退出去了。 等他的脚步声远去,应如是这才从屏风后面转出来,手里还捏着那几张画纸,面色不比裴霁好看多少。 “莫老七八成没命了,写信人用的药水应是由此而来。”裴霁转头看他,眸光晦暗如融血墨,“你瞧出什么来了?” 应如是先是沉默,继而道:“这是一本没画完的剑谱。” “还有呢?” “其中一人所用剑法,与你从前使的一样。”顿了下,应如是脸上难得流露出犹豫之色,“是一清宫的剑法路数。” 夜枭卫里大多数人只当裴霁是不知僧的徒弟,哪晓得这位煞神真正的出身?倒是不怪他们消息闭塞,昔日形同乱葬岗的苍山附近都有了炊烟人家,那场将整个门派付之一炬的大火也已熄灭六年了。 苍山一役后,燕军胜局已定,姜定坤为了尽快镇压各路不服之士,甫一定都登基,便着手清算旧敌,以一清宫为首的江湖反叛势力自然是在劫难逃,短短两三年内,不知多少门派化为尘烟,自此侠风凋敝,武林没落,江湖上魔涨道消,乱象丛生,当初的“南璧”也只剩下一座破道观和几十号硬骨头在咬牙支撑。 如果说《三尸经》秘籍是裴霁奉给不知僧的拜师礼,那么剿灭一清宫就是他甘为大燕效力的投名状。 “我自打拜入师父门下,就弃剑用刀,世间记得我那手剑法的人不多,莫老七正好是其中之一。” 张更夫不知道的是,莫老七在被调来乐州之前,一直跟着裴霁做事,甚至在火烧一清宫那日,此人还与几个道人交过手,当然认得出这套剑法。 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因缘定数,销魂天女留下的玲珑骨现世不久,早已绝迹的一清宫剑法竟也重出江湖。 “一清宫当时有多少人,我记得清清楚楚,想不到还有漏网之鱼流亡在外,也难怪莫老七欣喜若狂。” 可惜他想要独吞这件功劳,却高估了自己的本事,最终身死不知处。 裴霁笑中带煞,缓缓道:“究竟是哪位‘老朋友’呢?我真有些迫不及待了。” 感受到这股逼人杀意,应如是难免心生厌恶,奈何这事还与恩师不知僧有关,做弟子的不便置喙,只能一抖画纸,就事论事地道:“以目前线索看来,莫老七应是意外撞见了此人用剑,他既然没有当场动手,说明不急于一时,再有虞红英收到的那封信……恐怕我们之前想差了,对方并非外来者,而是乐州本地人,至少在这儿住了不短时日,拥有过得了明面的身份。” 莫老七既然失手,必定打草惊蛇,此人已有提防和准备,难怪张更夫等一干探子不能轻易将其找出来。 裴霁摇头道:“莫老七失踪一事已过去三月有余,即便当时留有些微线索,现在也不存在了,总不能再将整座城封锁一回,挨家挨户查人底细。” “不必如此。”应如是道,“虞红英会为一封信前往通州,只因此人对她了解甚深,威逼利诱无不切中要害,而在乐州城里,能做到这点的人实在不多。” “陆归荑当然算一个,我派人去找她的手书,很快就能对比笔迹。”裴霁端起手边凉透了的茶,“不过,我认为她没有这样的胆识,就算有,也不会留下如此简单的疏漏,比起陆归荑本人,她身边的人更该查上一遍。” 第44章 应如是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甚至有了更明确的目标,他闭了闭眼,问道:“你还记得虞红英死前那句没说完的话吗?” “是说她没等抵达邻县医馆,直接在半路动手的原因?” “我怎么也想不通她这样做有何好处,再者……那个地方,不正是信上约定的交货点吗?”应如是皱起眉,“早在你第一次找上散花楼时,虞红英就将接货人给出卖了,可当你派人搜找威山,却是扑了个空。” “毕竟通州的事闹得太大,对方但凡听到了风声,也不会蠢到自投罗网。” “不错,我原本也是这样想的,直到现在……”应如是话锋一转,“从通闻斋灭门案发到玲珑骨失窃结案,前后加起来历时月余,涉案之人逐一现身又相继身死,唯独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至今踪影未现,便是在我假借其名行事的时候,对方也未曾设法一探虚实,是否太过奇怪了?” 除非此人对玲珑骨的动向有所把握,且看破了他们合力演出的这场大戏。 茶盏与桌面相碰,发出一声轻响,裴霁定定地看过来,沉声道:“你怀疑谁?” “当晚在观音祠内,我不知你是否注意到神像脸上的裂痕……”应如是一字一顿地道,“那张面容,是被人一剑劈开的!” 接货人没有失约,他不仅藏了起来,还对虞红英打着的算盘一清二楚,故提前在必经之路上留下了这道剑痕作为警告,虞红英也是在这之后改变了主意。 “可在那时,此人没有出现!”裴霁眼中似有寒星闪动,“因为我们也去了!” 让虞红英看到剑痕,逼其提前动手取骨,对方无疑是准备截货,但应如是和裴霁分别跟在马车前后,未曾发现任何可疑人影,归途上也风平浪静。 “这人非但知道虞红英事已败露,还笃定我们会尾随而去,碍于胜算不大,于是果断放弃了这个打算!” 连陆归荑都不清楚他们这次行动的安排,如何走漏了风声? 只能是那个人了。 裴霁的手又握住了无咎刀,他问道:“还有什么?一并说了吧。” 应如是闭了闭眼,想到之前差点被自己忽略过去的细节,叹道:“最后一点不能算是线索,却是我怀疑他的开始……岳怜青说幽草受惊失魂,可她连我这陌生人的善意都能接受,怎会无缘无故对长兄一般的身边人避如蛇蝎呢?” 她的确是个哑女,但不聋不瞎,更不疯傻,可惜在此之前,没人听她说话。 裴霁一怔,旋即大笑,他站起身来,大步朝外走去,应如是紧随其后。 此时已过三更天,他们一路向西,沿途只见满城寂静,街巷幽暗,唯有零星几处还亮着灯,在这浓重夜色里忽明忽暗,如徘徊人世的恶鬼偶然眨动了眼睛。 点亮一盏灯笼,他们果然等来了夜奔之人。 第三十六章 “果真是盛名之下无虚士,二位的本事,小弟此番可算领教了。” 烛光透过白纸糊的灯笼映在岳怜青脸上,他向后退了一步,抬手抱拳一礼,佩服之意竟是发自肺腑,可惜面前两人都不会再被这谦逊有礼的表象蒙蔽了。 “陆归荑就这样放你离开?”裴霁手按刀柄,“真是好大胆!” 岳怜青却看向应如是提着的灯笼,里面那只白烛才烧过了头,遂苦笑一声,道:“阿姊若有此意,我也不会被两位堵在这儿了。” 说话间,包住右手腕的丝帕飘落在地,鲜血从一圈猩红伤口中渗出,一滴滴在青衣上溅开红花,只有细线缠绞才能留下这样的伤痕,应如是跟裴霁都在一瞬间想起了陆归荑的琵琶弦。 “以陆施主的武功,弦已上手,不难将你这只腕子切下来。” “居士所言甚是,小弟自知不敌阿姊,只好用些鬼蜮伎俩脱身了。”岳怜青扎紧染血袖口,尚显青涩的面容上竟有几分沧桑之意,“阿姊向来心肠软,但是心肠软的人往往优柔寡断,她不肯放我离去,也不忍取我性命邀功,我却知道两位很快会发现真相,实在与她僵持不得,左右我这做小弟的已经对不住她,不在乎再多一次了……可惜啊,两位来得比我料想中还快,如此默契,不愧为师兄弟。” 闻言,应如是猛一皱眉,沉声道:“你知道?” 就连裴霁也是在见面之后才认出他来,应如是当初行事低调,四年里隐姓埋名,先前亦不曾与这少年相识,对方竟然知晓他的底细。 “李元空,伪朝第一高手不知僧的大弟子,曾任夜枭卫指挥使,四年前因护生剑大案受累,革职除名,下狱受刑,后逃出水牢不知所踪,化名应如是行走四方,于苍山脚下建翠微亭为不公者鸣不平,三年来七出苍山,办成七件难事,在江湖上声名鹊起,为当今武林少有之仁侠,各路人士或有不识真容者,但都敬你三分,连寸草堂那帮恶名昭彰的杀手也要给你一些薄面。”岳怜青说起这些来居然如数家珍,也不知道他在暗中搜集了多久情报,又有多少耳目为其遣派。 应如是心里忽生寒意,他盯着这个青衣少年,道:“这么说来,你让陆施主去苍山寻我,为的并非是翠微亭主人,而是李元空!” 岳怜青颔首应道:“我想裴大人一定会跟过去,却不料两位久别重逢,不仅能收手罢战,还可妥协互助,看来传言也不尽然。” 裴霁没有被他这句话激怒,甚至弯唇笑了,道:“你恨我。” 岳怜青不语,转头看向他,眼中一片冷凝。 “也对,你既然是一清宫的余孽,自当恨我这叛徒,只不过……”裴霁的笑容里满含恶意,“那些软骨头不必多说,当年本官一把火烧了山门之前,挨个清点过满地尸身,上至代掌门,下至守山弟子,留名在册的一清宫门人共计四十七个,皆化为飞灰,你到底是谁呢?” 话音刚落,一道寒光已迎面刺来,岳怜青右手有伤,改用左手出剑,剑势却无迟滞,须知一清宫武道兼修,剑法以谦冲为主,攻守进退莫不留有余力,少见先发制人、动若雷霆的剑招,只一霎,剑光已将裴霁上身笼罩,剑尖也逼至眉心。 无咎刀这才出鞘,没有直迎快剑,而是拦腰一斩,岳怜青转手回剑欲挡刀锋,软剑抖若灵蛇,正要将刀身缠绕住,这一刀未及近身,只为引开他的剑势,随即在剑上蜻蜓点水般一触,倏地向上斜劈,直取岳怜青脖颈! 应如是在旁看得分明,裴霁这招不是他惯用的刀法,反而像是他先前在画纸上见到的招数,同岳怜青的剑招出自同源,柔中带刚,绵延不绝,正是一清宫的若水剑,裴霁故意以刀使剑,不仅为了后发制人,还想激怒岳怜青。 岳怜青也认出了这一刀的路数,他毕竟年轻,哪怕知道裴霁是有意为之,仍然压不住胸中怒火,脑袋向下一偏,连人带剑从刀下旋身闪过,剑势由直变圆,荡开从身后追来的刀锋,复又回剑刺向裴霁丹田,正正撞在刀身上,软剑蓦地化为柔水,裴霁没防备他有此变招,一刀向前震去,脚下连退三步,只见腰腹上已多了一道血口,不似利剑所成,倒像是被什么洪水猛兽的爪牙刮去了一层皮肉。 裴霁抹了把腰上的血,不怒反笑,道:“本官知道你是谁了……这一剑名唤‘无风生浪’,是连丹书那老东西的自创招数,不在若水剑法之内,门派里只有一人习得,你是他的儿子,连春生!” 连丹书本是一清宫的执剑长老,苍山一役后成为代掌门,他的发妻也是成名女侠,为救人而死于不知僧手下,独子连春生尚且年幼,丧母后难忍性情,小小年纪就闯出祸事来,还受了不轻内伤,被连丹书拘入禁地,一面疗养伤势,一面静思己过,哪知这一关就关到了一清宫遭劫,倒是让他捡了条命。 那时的连春生顶多十岁,虽为连丹书之子,但没有真正拜师入门,故不在弟子名册上,包括裴霁在内的几个年轻弟子也没见过他,事后带人搜刮禁地,为的是寻找藏宝,难免漏掉这条小鱼,谁能想到他不仅改名换姓,还成了祸患? 再一想“岳怜青”此名,倘若裴霁没记错的话,连丹书那位亡妻正是姓岳。 “家父也是你的师父。”岳怜青手腕一抖,软剑发出流水般的清悦之声,“不知僧那妖和尚连你这等欺师灭祖之徒都敢收入门墙,当真是吊睛虎养白眼狼,我等着看你二人将来的下场!” 裴霁冷笑道:“只怕你活不到那天了。” 他正要动手,肩膀忽地被人一拍,眼旁瞥见白影一闪,应如是已挡在面前。 裴霁曾为一清宫的弟子,岳怜青又是一清宫的后人,他俩相争,应如是本不该插手,但青龙湾沉船案毕竟关系重大,他看出来裴霁杀心已动,真让这人再出一刀,岳怜青不死也残,于是拦下了裴霁,道:“留他活口,让我来。” 他手无寸铁,仅一盏木杆纸糊的灯笼,蜡烛燃烧过了半,就这样不疾不徐地走上前,岳怜青却是半点不敢轻视此人。 第45章 如果说裴霁像一座尖锐嶙峋的千仞高山,应如是便似那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流疾涌的万丈深海。 应如是只问了岳怜青一句话:“小施主,你在信上留了护生剑的印记,想来与其主人关系匪浅,可否如实相告?” 岳怜青不答反问:“居士这一问,究竟是为了谁呢?” 应如是默然片刻,脑海中无数记忆画面犹如碎雪纷飞,他道:“为我自己。” 四年了,从李元空变成应如是,他几乎将前半生的所有都抛在了身后,唯一紧抓在手不肯放下的,竟然只有这桩案子。 岳怜青微微一笑,道:“好,我也不怕告诉居士——那支剑,原本是我的。” 剑名护生,宽两指,长四寸,并非上等精铁,只是用一把断剑重铸而成的。 他的母亲岳汐燕是江湖任侠出身,平生自有侠骨柔肠,即便嫁入了一清宫,也不改行侠仗义之道。苍山一战后,燕军愈发肆虐,江湖上那些牛鬼蛇神眼见白道衰微,趁机逞凶作乱,岳汐燕深知门派的难处,遂提剑出走,孤身转战数百里,从豺狼爪牙下抢回一条条人命,直到撞见了不知僧,饮恨其手,剑断人亡。 迟了一步的连丹书未能带回发妻遗体,只找到了这把断剑,他亲手将其重铸为一把四寸小剑,并起名“护生”,一来全了岳汐燕对幼子的爱护之情,二来纪念亡妻的义举,故而这支护生剑算得上是连春生的护身剑,一度剑不离身。 应如是愣住,倒没有怀疑岳怜青这番话的真假,只是…… “那支剑原本是你的,说明后来不是了。”他语气渐沉,“你将它给了谁?” 岳怜青的目光却从他身上移开,再越过裴霁,落在天上那轮被乌云遮蔽的弯月上,轻轻地笑了,道:“那人从我手里接过护生剑时,以血立誓,保证在一年之内以此剑取走姜贼的性命,便是我也未曾想到,他当真做成这件事了。” 裴霁踏前一步,一字一顿地问道:“此人如今身在何处?” “他就在这里。” 最后那个“里”字才出口,异变陡生,应如是突然转身,灯笼扬手而出,离弦箭一样扑向裴霁,当中蜡烛倾倒,火焰烧着白纸化作火球,狂风起,火浪逼面! 裴霁下意识向后一退,无咎刀斜撩而出,快若闪电奔雷,只听一声金铁交击之响,火球陡然炸开,照亮了一把无影剑! 第三十七章 此剑也不知是用什么材质铸成的,通体乌黑无光,在这浓重夜色里有如隐形,出剑之人更有一身玄妙武功,呼吸心跳、武息杀气都被收敛近无,以至于这一剑瞬发于墙上,悄然而至,裴霁竟未能及时发觉,这下反应过来,浑身汗毛竖起。 千钧一发之际,应如是挥出这一灯笼,不仅将裴霁逼出了险境,也让这把剑现出了原形,但见火光中幽芒一闪,无影剑倒飞回去,稳稳落入一人手里,来者凌空转身,竟无丝毫迟疑,连人带剑,飞刺应如是! 剑锋顷刻逼近,应如是手里只剩一根细木杆,他向旁斜身,无咎刀几乎是擦着他的耳鬓劈出,刀剑铿然相撞,裴霁振臂一挥,刀锋顺势一挑,震开凌厉剑势,对方亦同时收招飞退,第二刀劈空一刹,其人已落在了岳怜青身边。 交手如兔起凫举,从剑出到收势,只在一息之间,地上的灯笼残骸还在燃烧。 这样的武功,这样的快剑,若是放在四年前的凌山行宫,确实有可能得手。 想到应如是曾在追击刺客时与其交手,裴霁忍不住低声问道:“是他吗?” 脚边火光刺眼,应如是的目光却比这更加灼灼,他死死盯着岳怜青身边那个人——黑色劲装,外罩一件斗篷,满头白发随风飞扬,却不似寻常老者的那般枯燥无光,让人难以揣测其真实年龄,只能根据身形判断是一名高挑瘦削的男子,脸上还戴着一张狰狞的青铜鬼面具,配上那把乌黑无影的快剑,整个人好似从幽冥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当应如是看到这张鬼面具时,眼瞳骤然一缩,浑身的血都逆冲上来。 “我不敢断定……”半晌,他声音沙哑地道,“当年那人的确戴着这样一张面具,但不是白发……我毕竟没见着他的脸,交手也不过三个回合,仅凭身形轮廓和刚才那一式剑法,只能说……很像!” 虽是如此,能得他一句“很像”,对裴霁来说已经足够了。 今上自登基以来,对护生剑大案的态度始终不变,那就是“宁杀错,不放过”! 下一刻,裴霁纵身向前攻去,疾斩鬼面人胸膛,刀声轰鸣如雷,刀光灿若白雪,携排山倒海之势,简直要将这片夜幕生生劈开! 见状,鬼面人伸向岳怜青的手变揽为推,一把将他震开,同时反手一剑刺出,正中刀芒间的空隙,紧接着,刀剑相撞之声不绝于耳,裴霁的刀势固然绵密,在这无孔不入的诡异剑招前也被抓住了破绽,却见他面色一寒,倏地斜身一掠,背后衣衫虽然多了一道破口,但没伤及皮肉,连人带刀,直取岳怜青! 鬼面人显然是为救岳怜青而来! 岳怜青大惊失色,仓皇间退已不及,只得出剑招架,可他哪里是裴霁的对手,软剑失了先机,未能缠住刀身,裴霁旋即手腕一转,刀锋在剑刃上一抹而过,蛇一般扑向岳怜青咽喉! “呛啷”一声,无影剑自上而下刺来,但见鬼面人飞身赶到,头下脚上,手中用劲,一剑压下无咎刀。 却在这时,一抹白影从岳怜青眼旁闪过,他惊魂未定,失声道:“小心!” 鬼面人的身子已经足够轻盈,应如是却比他还要灵活,适才还在两三丈外,此刻就欺身近前,一把抓住那只持剑的手腕! 应如是沉声一喝,旋身一抛,以单臂之力将鬼面人抡飞半圈,后者虽惊不慌,凌厉一剑刺向他腋下空门,裴霁趁机夺回无咎刀,脚下错步,横水推波,刀与剑再度撞了个正着,火星四闪间,应如是一步抢入,撮掌成刀击在鬼面人左肩上。 一声闷响,筋断骨折,鬼面人顿觉半身失力,却是不退反进,转手一剑劈向应如是面门,刚烈势猛,犀利非常,若非裴霁回刀援手,这一剑恐怕能将他的脸劈成两半。 刹那间,应如是福至心灵,喝道:“你就是那个要在观音祠接货的人!” 短短一句话的工夫,裴霁连出七刀,鬼面人也连出七剑,到底是有伤在身,第七剑未能将刀势尽数化解,只得侧身一挡,裴霁也变斩为荡,刀未及身,刀劲穿衣透骨而入,鬼面人向后一纵,踉跄了两步才站稳。 他落了下风,应如是跟裴霁的脸上却没有得色,此人以一敌二,竟能强撑不败,纵观当今武林,有这等本事的屈指可数。 然而,鬼面人要想从他二人手里带走岳怜青,恐是难了。 狂风吹开满天乌云,这条巷子也变亮了一些,鬼面人倏然动身,无影剑激射而出,却是朝岳怜青刺去! 应如是一惊,想不到此人如此果决,援救不成就要灭口,当即掷出细木杆。 他用上了发暗器的手法,这一根木杆后发先至,恰好打在剑上,剑锋为之一偏,应如是趁机迎前,双掌合力夹住剑身,正当两人僵持之际,身后突兀传来森寒杀意,岳怜青的身子从地上弹起,软剑兜转而来,匹练般绞向应如是的咽喉! 眨眼间情势逆转,应如是深陷两面夹击之中,甚至来不及眨眼! 裴霁眸中精光一闪,也纵身疾扑而至,几乎化为一道黑烟,全身内力外放尽付一招,刀芒骤然暴涨,化作一蓬泼天暴雨,霎时笼罩住正在搏杀的三个人! 他能不顾应如是的性命,鬼面人却不可不管岳怜青的安危,当即收剑变招,以身挡在岳怜青上方,只一瞬,血雾弥漫,鬼面人拥着岳怜青合身滚出腥风血雨,身上多了数道大大小小的伤口,最骇人的一处在腰上,险些将他拦腰斩断! 之所以捡回了这条命,并非裴霁手下留情,只见那些血雾腾空未落,应如是扯下了外衫,一抖一挥间,不仅接住了飞溅鲜血,还接下了裴霁的雷霆一刀。 四目相对,应如是在裴霁眼底看到了一团凝血似的红色,心头升起不祥之感,没等他松开桎梏,但闻裂帛声响,刀锋已向他当头而落! 不得已,应如是故技重施,以一双肉掌夹住无咎刀,只觉得一股无比灼热的古怪内力透骨涌来,护体真气不能与之抵挡,身形也被压得寸寸向下,眼看要单膝跪地,忽然松手一滚,裴霁一刀劈空,应如是已闪到他背后,二话不说疾探双手,左手并指抵住大椎,右手屈爪罩住顶门,内劲化为钢针悍然刺入,裴霁被迫仰起头,顿觉脑中剧痛,眼前血红淡去,整个身躯也软了下来。 “清醒了?”应如是冷冷道,“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四年里就学到了这些?” 裴霁咬牙咽下一口血,一把将他的手挥开,踉跄着站起身,抬眼朝前方看去。 那面巷墙下已空无一人,只留下一滩鲜血。 第46章 刚才裴霁强催内力,以至于发疯失控,险些将这两人直接斩于刀下,而应如是出手将他唤醒,又失了抓人的最好机会,但凡有点眼力见,都该趁机遁逃。 若是往常,裴霁一定会迁怒应如是,现在却没了心情。 应如是的声音带着些微忧虑从背后传来:“你将《三尸经》练到什么境界了?” 一清宫的《三尸经》在武林中素有无上心法之称,只是当年的李元空对裴霁不喜,也恶了这本满纸鲜血的秘籍,直到后来与裴霁交手,发现他的内力刚烈强盛不假,却比一些邪魔外道还要暴戾毒辣,再向不知僧问惑,方知三尸即是三毒三欲,修炼者若能破障,便可脱胎换骨、恬淡无欲,要是做不到,只能溺于孽海、自食恶果,当真匪夷所思。 裴霁对这一问置若罔闻,他走到那面巷墙下,俯身从血泊里捡起了什么东西。 借着惨淡月光,应如是看清了此物真容,原来是一块方形玉佩,通体脂白莹润,正面雕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老虎。他眯了下眼,想到鬼面人带着岳怜青扑出去时,自己的确听到了一声坠地轻响,道:“这是从那两人身上遗落下来的。” 裴霁将玉佩举起,对着月光翻来覆去看了几遍,问道:“你可认得此物?” “实无印象。”应如是摇了摇头,看着地上的血迹,“要追么?” 好不容易找出策划青龙湾沉船案的幕后主使,又证实了其与护生剑大案关联甚深,若是轻易放这两人走脱,谁也不能甘心。 裴霁攥紧拳头,道:“我在附近布置了人手,只怕……他们要无功而返。” 鬼面人伤在肩膀和腰腹,双腿还跑得动,再加上狡诈如狐的岳怜青在侧,裴霁并非贬低手下人的能力,就事论事罢了。 “总得一试。”应如是与他对视一眼,二人施展轻功,朝血迹消失之处追去。 夜风凉如刮骨刀,夜色浓如凝血墨。 长夜,将明。 第三十八章 裴霁在踏入无忧巷前,已抽调二三十名好手把守四方,那两人甫一翻过巷墙,立即被眼尖的探子发现踪迹,可不等他们放出鸣镝,无影剑已然杀到,鬼面人并不恋战,撕开破口便带着岳怜青夺路而逃,直奔城门而去。 彼时夜深人静,守城官兵正打着瞌睡,冷不丁听见了鸣镝破空响,抬头见到一束烟花穿云绽开,尚且不及反应,已有一匹快马疾驰过来,官兵忙持矛阻截,哪知马屁股后头着了火,冲进人群狂奔乱撞,正当下方陷入混乱之际,两条人影从暗处掠出,足尖连点石砖,不消几息工夫,双双飞上城墙。 似乐州这样的大城,城墙高逾十多丈,纵是轻功绝顶,也不能一跃而上,岳怜青伏在鬼面人背上,两人飞到一半就要下坠,却见寒光一闪,鬼面人扬手射出一道钩索,铁爪卡住女墙,复又借力上升,墙头上的士卒想不到真有人能掠上来,挥刀断绳为时已晚,岳怜青从鬼面人身后扑出,软剑舒卷如流水四溢,很快将他们打倒,再伸手一拽鬼面人,纵身跳下城墙。 两人行事果决,出手更是快若雷霆,显然是提前准备好了退路,待应如是与裴霁匆匆赶到这里,只见得一片人仰马翻,再追出城门,四下里夜色苍茫,已不见了奔逃人影,残留在地的血迹也杂乱不堪,实难分辨他们究竟走了哪个方向。 鬼面人艺高胆大,岳怜青心细如发,即便是敌非友,应如是也不得不暗暗佩服这两人的本领,道:“痕迹分成数股,疑阵遍布四方,非是仓促间所能成的……他们敢如此行险,必然有人在这儿接应,要想继续追下去,恐怕难了。” 裴霁知道他说得在理,奈何不能甘心,带领手下人分开追踪,应如是却没有跟上,站在原地吹了片刻冷风,转身返回无忧巷。 小阁楼内,陆归荑兀自伏在地上,也不知岳怜青给她下的什么毒,纵使运功逼出了毒血,仍然神志昏沉体无力,乍见有人推门,她吃了一惊,抬头见是应如是,一颗心更提到了嗓子眼。 好在应如是看过了屋里的情况,不仅没有为难她,还将人从地上扶起,帮忙推背按穴逼出余毒,这一通折腾下来,窗外东方已浮现了鱼肚白。 陆归荑恢复了些微气力,起身向他行礼道谢,应如是伸手欲阻,她却执拗地尽了礼数,而后面露犹豫之色,似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的心思简直一目了然,应如是暗自摇头,道:“他逃了,有人接应。” 毕竟是相伴六年的姐弟,陆归荑再如何难过,也不愿见到岳怜青步了虞红英和柳玉娘的后尘,闻言松了口气,又听应如是道:“裴霁带人去追,八成要做无用功,等他回来的时候,你可要想好应对之策。” 陆归荑怔了下,回头看向那只打翻在地的面碗,苦笑道:“不过是实话实说,我有眼无珠看不清身边人的真面目,走到今日这一步……裴大人若是不肯相信,要杀要剐,任凭处置吧。” “事到如今,欺你骗你的莫不是至亲之人,你心中就没有怨恨?” “我又不是活菩萨,哪能无怨无恨呢?可是怨憎再多,定局也难改。” “陆施主有慧根。”应如是合掌低诵一声佛号,“既然已成定局,就请陆施主放下昨日种种,今后的路方可走得顺些。” 陆归荑愣住,旋即明白过来,自己若不想受岳怜青的牵连,便不可再念往日情分,尤其不能在裴霁面前泄露端倪,这一世姐弟,当真做到头了。 闭了闭眼,她低声道:“多谢居士提醒。” 应如是沉吟片刻,从怀中取出那块白虎玉佩,问道:“你可曾见过此物?” 陆归荑仔细打量了一番,摇头道:“倒是不曾见过,我瞧此玉白如羊脂、细腻纯净,乃市面少有之珍品,但比起玉质本身,雕工更加难得。” 她是此道行家,点评起来一针见血,须知玉雕不比石刻,要想让一只老虎跃然于玉上,且得形神兼备、纤毫毕现,非是寻常匠人所能做到的,能拥有这样一块玉佩的人,出身也绝不普通。 “这不是岳怜青的东西?” “当年我在水边捡到他时,他衣衫褴褛,还伤了一只手,身上凡是值点钱的东西都被人抢走了,哪能留得住这样的宝玉?” 应如是又问过她与岳怜青反目的始末,消弭了心中对陆归荑的最后一丝怀疑,她或许有放走岳怜青的想法,却也是出自人之常情,而非是鬼面人那般的同伙。 “你去散花楼吧。”应如是估摸着裴霁快回来了,“我在此等他,晚些时候你再向他道明实情,只要心里不虚,便不必慌张。” 饶是陆归荑已知他过去的身份,此刻也不禁生出感激之念,她弯腰一拜,步履蹒跚地离开了这里。 应如是也没收拾屋里的狼藉,独自阖目坐等,直到一抹淡淡的铁锈腥气随风传来,他才皱了下眉,头也不回地道:“追上了?” “几条杂鱼而已,那两人走的是另一个方向,河流挡路,线索断了。”裴霁带着一身凝重杀气在他面前坐下,脸侧还沾着几滴血,“陆归荑呢?” 应如是道:“我为她逼出了余毒,人已去了散花楼。” 以裴霁的眼力,不难看出这里发生过一场激战,可他心头余怒未消,听出应如是有为陆归荑说情之意,冷笑道:“苦肉计谁都会使,你怎敢断定她跟这俩贼子不是一丘之貉?” 应如是道:“就事论事罢了,你要想杀人泄愤,也不必寻什么由头。” 闻言,裴霁的怒火更是高涨三分,却减了对陆归荑的猜疑,转而向应如是发难道:“两个贼子都逃了,你倒坐得住。” “鱼儿入了江海,本就无迹可寻,你心下再多不甘,也无法将这海水抽干。”应如是将白虎玉佩还给他,“穷追徒劳,不如设法查一查这块玉佩,我问过陆归荑了,她确认这并非岳怜青所有,只能是那鬼面人的随身之物了。” 裴霁到底是没被怒火冲昏头脑,闻言接过玉佩细看,眉头越皱越紧。 应如是将陆归荑那番点评转述给他,复又道:“她有句话让我很是在意,这玉佩的雕工比玉质更加值钱,民间有此技艺的工匠绝不可能籍籍无名,再看此玉上有包浆,说明年份已老,若能找到上了年纪的名匠打听一番,或有收获。” 当今天下,技艺最好的工匠莫不被征召进了皇宫,裴霁将玉佩收好,左右他要尽快回去复命,找几个老匠人盘问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应如是见他冷静下来,心里也松了口气,道:“此案暂结,我便回去了。” “回去?”裴霁眼皮一抬,“回你那破亭子里敲钟念佛?” 应如是道:“当日答应你的事,我都已经做到了,再留在这里也无意义,至于鬼面人和岳怜青的下落,我这厢若有消息,也会通过陆施主传讯于你。” 他来的时候身无长物,要走也不必收拾行囊,可没等踏出这间屋子,便听裴霁道:“你不准走。” 第47章 应如是驻足,淡淡问道:“你要食言拿了我这叛徒回去多领一份赏吗?” “师兄,何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裴霁起身拦在门口,面上竟有笑容,“你为我解了燃眉之急,又要助我追查案犯,我谢你还来不及,怎会以怨报德?当年之事实有误会,师父他老人家常挂念你,我准备借此机会为你请功洗冤呢。” 口蜜腹剑之徒。应如是这样想着,语气冷漠地道:“我无意再入朝堂,你也不必试探我,若是真心谢我,就请让路吧。” 裴霁暗道一声“不识好歹”,笑容也淡了,道:“李元空,我好意相劝,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或者……你并非淡泊了名利,只是不愿与我等为伍呢?” 第三十九章 言至于此,勉强维系在两人间的和睦表象无声坍塌,应如是料到他会过河拆桥,只是想不到这一刻会来得如此之快,他沉默了下,合掌道:“前尘如烟,殊途难归,烦请裴大人让路。” 这样的回答无疑是默认了,裴霁眯了下眼睛,当真侧身让道,就在应如是与他擦肩而过时,猛地向前倾身,无咎刀以毫厘之差从他头顶横劈而过,刀鞘嵌在门框上,刀锋伴随着寒光出鞘,紧接着向下斩去! 裴霁这一言不和就下狠手的性子,应如是再清楚不过,只见他身形一卷,即刻从无咎刀下闪过,前路去不得,便窜回屋里,就地一滚卸去冲力,扫过桌子挡在身后,正好接下裴霁的第二刀,但闻一声裂响,木桌应声断成两半,应如是却从中扑出,衣袖舒展如柔云,随风拂向裴霁面门。 这一记飞袖来得绵软无声,裴霁却不敢大意,他将头一偏,袖口竟如刀锋般割断了几根扬起的发丝,旋即向下一翻,与无咎刀撞了个正着,只听“啪”的一声炸响,裴霁向后退了一步,刀锋兀自震颤不休。 应如是亦退半步,衣袖软垂如水,抬眼直视裴霁,沉声问道:“你不肯让我走,究竟为何?” 还能是为什么?裴霁不无嘲讽地想,当年他从李元空手里夺过无咎刀,伤其筋脉,关入水牢,即便这人逃走了,下半辈子也该是只翻不过身的王八了,孰料他不仅没烂死在泥里,还改了名姓在江湖上混得如鱼得水,而裴霁能对成为废人的李元空睁只眼闭只眼,但不可就此放过如日方升的应如是。 “有件事我想了四年也没想明白,今见了这个鬼面人,我必须跟你问清楚。” 心念千转,说出口的话却换了一套,裴霁抬刀遥指应如是的眉心,一字字地道:“当初在凌山行宫,你我奉命随行护驾,寸步不敢擅离,先帝遇刺当晚是你负责值夜,为何刺客动手之时,你却不在场?” 应如是的神情陡然一滞,又听裴霁继续发问道:“事发后,你是第一个闯进殿里的,也只有你跟那刺客交过手,你既然说这个鬼面人与其很像,无论二者是否为同一个人,武功总该大差不离,当时的你……为何没能将他留下?” 当年姜定坤在凌山行宫内遇刺,有无数人试图找出那遁去无踪的凶手,奈何殿中已无活口,裴霁便将李元空拿下审讯,既是公报私仇,也为拷问真相,哪知对方死撑着不开口,后来就逃了。 “……我不在场,是因为先帝恶了我,君命我退,不得不从。” 顿了下,应如是艰涩地道:“待我赶到,为时已晚,刺客占得先机,打面一击即走,我的轻功不如他,故未能追上。” “胡说!先帝素来看重你,便是你有做得不妥的地方,他看在师父的情面上,也会宽容待你,而你并非不知进退之人,会为什么事触怒了他?”裴霁冷笑一声,“我看你是贼喊捉贼,眼见同伙得手,又怕自己熬不住酷刑,所以逃之夭夭!” 这话其实连他自己也不信,只想激怒应如是以捕捉破绽,不料对方竟没急于自辩,沉默了好一阵才道:“你要血口喷人,我也无话可说。” “你这厮——” “我执意要走,任你手段尽出也只能留下一具尸体,这对你毫无用处,真想拆桥也得过了河再说。”应如是打断他的话,“眼下你旧事重提,故意与我为难,无非是信不过我,又从这次合作里尝到了甜头,准备故技重施,逼迫我继续帮你。” 被人当面戳破了心思,饶是裴霁也觉得有些难堪,可他没有把这份恼怒表现出来,而是笑里藏刀地道:“我也可以放你走,等我回京之后拜见师父,再由他老人家决定如何处置你这逆徒。” 若说应如是最无法面对的人是谁,非不知僧莫属,不怕师父要杀他,只怕师父不肯下这个狠心,一旦消息走漏,难免落人把柄。 四目相对,两人各自扳回一城,心中都堵得慌,到底是裴霁先退了一步,收刀道:“你我好歹做过几年同门,没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我想要的是这份功劳,而你想要终了心结换得余生安宁,这些我都能给你,也可以帮你继续隐瞒身份,保证不打扰到师父他老人家的清修……当然,你若有本事,就在这里杀了我,再换一次名姓面目,也能继续当你的缩头乌龟。” 刹那间,应如是当真动了许久不曾有过的杀念,他挥臂甩袖,疾若飞瀑流泉。 裴霁没想到应如是真敢动手,横刀招架了几个回合,不仅没有割破衣袖,刀刃还被缠了个老实,索性借力旋身,连人带刀转至应如是面前,左手拍向心口,右脚直踢丹田,应如是不得不收袖后退,上半身骤然落下,扬起一腿踢向裴霁。 两人距离太近,裴霁收手不及,被这一脚踢中左肩,无咎刀也趁机脱离桎梏,急速斩向应如是膝弯,后者身子急翻,双脚落地时右腿上多了一道刀痕,登时鲜血淋漓,好在没伤到筋骨。 他们俩师出同门,从前共事时比武斗殴不下百场,可谓是知己知彼。应如是一心想走,裴霁却要强留,始终如附骨之疽般纠缠不休,刀锋不离应如是身周半尺,数个回合下来,应如是也打出了真火,蓦地错步转身,衣袖翻卷如浪,死死缠住裴霁双臂,同时提起真气,两掌猛然斜出,刀劲掌力叠加,重重击在墙上。 两大高手合力一击,这面薄墙哪里禁得住?只听一声轰然巨响,整面墙先是破了个大洞,随即崩解碎裂,裴霁这一刀已逼至应如是面前,猝不及防下被他带着摔了出去,应如是趁机一把攥住裴霁右腕,生生在半空中扭转身形,一脚踢在裴霁胸膛上,使了个“千斤坠”,整个人借力而起,堪堪抓住了房檐一角。 裴霁本可脱险,却被他这一脚截断行气,当即喉口一甜,险些喷出鲜血,但他身经百战,反应自是不慢,身躯急速下坠,反手一刀下劈,刀身没地过半,人如旗面迎风一展,卸去“千斤坠”的重力,踉跄着落在地上。 然而,不等裴霁缓过这口气,应如是的身形已如雄鹰捕兔般掠至头顶,一掌劈向他顶门。电光火石之间,裴霁拔刀相迎,那雪亮的刀刃劈开了应如是的双手,却不见鲜血迸溅,那人身法太快,几乎化为残影,裴霁出了这一刀,身后空门毕露,待他反应过来,后颈已被一只手捏住,寒气透体而入,霎时毛骨悚然。 要害受制,胜负已见分晓,裴霁再要还手,就是将这一战变为死斗,赌上双方性命,拼个不死不休。 应如是冷冷道:“师弟,自我们重逢以来,我对你处处忍让,只因事态紧急,我不想跟你起无谓争执,而今此间事了,你也得认清一件事——我不曾亏欠你,更不曾怕过你。” 四年来,裴霁还没吃过这么大亏,他恨得眼里凝了血,握刀的手背青筋暴起,应如是却松了手劲,后退到三尺之外。 真要死斗起来,裴霁不可能坐以待毙,这疯子学的每一式都是杀招,惯会拉别人下水垫背,就算应如是侥幸取得他的性命,陆归荑等人也要受此牵连,到头来血流成河,每一笔都是他的业债。 应如是闭了闭眼,道:“记住你刚才的承诺,我跟你去开平。” 第四十章 四月芜江夏暑微,风渡开平春意尽。 到了暮春初夏的时节,北方夜间尚觉寒凉,南地已是热气渐浓,而在这开平城内,冷暖恰到好处,昨日下过一场疾风骤雨,今朝又见日头高照。 都说“天子脚下无庶民”,这话也不尽然,开平城有内城与外城之分,分居其中的人自有天壤之别,以宫城为核心,宗庙、官衙和拱卫营等机构按照职权礼制依次向外设立,俯瞰犹如套环,越靠近里圈的地皮,越是寸土寸金,反之亦然。 因此,在这大燕皇都之内,朱门与竹门的差距可谓一目了然,内城里随便挑出个家奴都比外城中的百姓穿得光鲜,贵人的一条狗能抵一家白身的性命,所谓的“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在此连句空话都算不上,许多外城的百姓,或许终其一生都未能踏过那三道近在咫尺的城门。 应如是随裴霁快马抵京,却没有跟他一起进入内城。裴霁此番进宫,一为呈交贡宝以交差事,二为禀明案情再启追查,顺便处理些堆积事务,再找琳琅司的玉匠探问白虎玉佩的线索……除了这些,他还得往光明寺走一趟,向不知僧复命。 第48章 这些事无不重要,只能裴霁亲力亲为,等他出来会合,至少是两三天后,应如是便在外城寻了个小佛寺借住,他虽未剃度出家,但已持戒修行,与住持坐而论禅,几成忘年交,顺利住进了一间干净的静室,同寺中僧侣们做早晚课,闲暇时独处室内,或翻阅经卷,或抄写书文。 翌日,天光乍亮,彻夜未眠的应如是熄了桌上残灯,收起墨迹干涸的宣纸,正要去小院子里活动筋骨,忽听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似有人在大门口起了争执,他本不欲理会,却不想那动静越闹越大,夹杂着老人孩子的哭嚎声,遂推门而出。 小佛寺位于外城市井之侧,占地不大,闹中取静,这会儿天色尚早,少有人打此路过,奈何这帮堵在门口的人折腾得厉害,只怕很快要引来看热闹的好事者。 应如是披上外衣来到门后,见堵在门口的是一帮就地撒泼的乞丐,总共十来个人,多是残弱病孺,为首的是一名瞎眼老丐,昨日接待过自己的两个知客僧正苦着张脸与他们打商量,其中一个年轻些的僧人不知说错了哪句话,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当即心头火起,抄起拦门棍就要强行驱赶,年长的阻拦不及,眼看这棍子高高举起,却在半空中被一只手稳稳接住。 应如是竖掌道:“佛门迎客,来者纵有失礼之处,也不当轻犯嗔戒。” 他看起来苍白清瘦,碗口粗的木棍落入其手却是纹丝难动,年轻僧人大惊失色,另一位年长的忙将他拉到身后,合掌行礼道:“罪过罪过,师弟他一时冲动无状,望请见谅。” 应如是笑了笑,反手将木棍往地上一杵,无声无息,入石三分,石板地上赫然多出个寸许深的圆坑,周遭却不见丝毫裂纹,这一手不仅震慑住了两个僧人,还让门外那些试图闯入的乞丐不敢再轻举妄动,只有那瞎老丐还在扯嗓子嚎啕,发现身边陡然没了应和声,声音也渐渐小了下去。 他不紧不慢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呢?” 两个僧人对视一眼,年长那位苦笑道:“您是初来乍到有所不知,这些人……” 原来,这帮乞丐与寻常的无家可归之人不同,多是遭受牵连的犯官家眷,他们被人从内城里赶了出来,做不来苦累营生,又被泼皮小吏们欺凌压榨,只好抱团求生,流窜在各个街头巷尾乞讨。 “他们不是头回上门了,起初只有一两个人,我们施舍茶饭,还给了治病的药,哪知这门一开就再难关上,他们每日都要来,人也越来越多,且贪心渐起,望我们捐出银钱,这……如您所见,我们这庙小,香火不旺,供养不得这些人啊。” 应如是听他语气愁苦,又瞥见乞丐们面露羞惭之色,心里便有了数,让僧人关上寺门,自个儿来到乞丐们面前。 那根棍子还直挺挺地立在地上,这些乞丐不敢造次,瞎老丐也被身边人告知了情况,正想着风紧扯呼,肩膀上冷不丁落下一只手,吓得他亡魂大冒。 应如是倒没有为难他们的意思,只是见这瞎老丐手上有握笔生成的茧,身上穿着的也是破旧长衫,料来从前是个文人,而今却将最后一丁点体面都舍了,带着一群弱病之人与佛寺纠缠不休,恐怕是有难言之隐。 既知这帮人是犯官家眷,应如是自然不会戳他们伤疤,还给一个手臂有伤的孩子正了骨,瞎老丐察觉他没有恶意,总算愿意开口了。 “我们只是想活着。”老人混浊无光的眼里流不出泪水,“我们的家人,有些是罪有应得,有些是得罪了达官显贵,就像我儿……他原是御史,参户部侍郎受贿鬻官,结果丢了自己的脑袋,他死了,家也被抄没了,我们被赶到这外城来,那些人的猢狲还不肯放过我们,什么营生都做不下去,只好讨饭,可就连这一口饭,有时候也落不到我们嘴里,只有在这佛门外……” 因不知僧之故,本朝自建立以来便大兴礼佛,短短几年间,各地大大小小的寺庙都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开平城里那些个趋炎附势之徒再想要落井下石,也不会在佛门外动手,无论僧人们是否心甘情愿,都得看在佛祖的慈悲面上施舍一点吃的,这就成了瞎老丐等人的最后一条活路。 虎吞狼,狼吃狗,狗咬人,当今世道不外如是,开平城内尤其如此。 应如是无声地叹了口气,道:“此法虽好,但不可长久,诚如刚才那两位所言,佛寺无法供养各位,就算勉强行之,也怕升米恩斗米仇。” 瞎老丐满脸通红,却听他继续道:“官府虽将你们驱逐出来,但不曾明令你们行乞度日,我看诸位尚有劳力,便是干不了重活的,也能教人识几个字,真正阻挡你们自立营生的是那些市井小吏,他们想逢迎上官却无计可施,只好拿捏你们,心性委实蠢毒,殊不知事已翻篇,徒劳无功。” “郎君所言甚是,可惜我等草芥之身求告无门,只能任小人作践……” “老丈既然知道佛寺大开善门,怎么不去光明寺呢?”应如是缓缓道,“小人固然可恶,却是最会见风使舵的,你们若能从光明寺的僧人手里讨得一碗斋饭,今后便不会有人再来砸你们的饭碗了。” 光明寺是这开平城内第一佛寺,位于长乐街西段,介乎内城与外城之间,达官显贵与平民百姓皆可去,每逢佛诞也会设棚施粥,功德使不知僧就在寺中修行,今上犹以太师之礼相待,其他人更不敢造次。 瞎老丐一愣,讷讷道:“那可是……的地方,我们哪敢……” “至少不会比现在更坏了。”应如是道,“既然想要活着,总得试一试吧。” 他为瞎老丐等人指了条生路,又送出自己昨夜抄写的佛经,想来看在这一纸经文的份上,光明寺的僧人也不会吝啬几碗斋饭的。 目送这帮乞丐相扶而去,清晨的阳光照在应如是身上,他却不觉得温暖,只感到阵阵寒冷上涌,人虽清醒,心已倦。 第四十一章 无独有偶,裴霁这厢亦是身心俱疲。 正如应如是料想那般,他进宫后即刻赶去暖阁向顺元帝复命,三月之期未满,裴霁已将贡宝如数寻回,朝廷对浮山国总算有了交代。此外,他虽没能擒获沉船案的主犯,但手刃了谋夺玲珑骨的窃贼,还发现了有关护生剑大案的新线索,怎么算也是功大于过,顺元帝本应龙颜大悦,奈何…… “臣无能,未及时洞察真相,使得玲珑骨毁于窃贼柳玉娘之手。” 顺元帝不修武功,也不相信那些江湖传闻,可当他见着了宝匣里那根被烧焦的骨头,脸色竟一点点沉了下来。 今上赏罚分明,裴霁寻宝破案有功,失贼毁骨有过,他得了赐服加俸的重赏,也挨了三十下铁鞭,上药时血衣粘连着皮肉,御医都不忍细看,裴霁却不吭声。 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裴霁便去了琳琅司,找到一位年过五旬的老玉匠,让他验看那块白虎玉佩。 老玉匠以指腹细细摩挲了玉佩好一阵,又照光、对水一一看过,这才恋恋不舍地把玉佩还给他,斟酌着道:“裴大人,敢问这玉佩,您是从何处得来的?” 裴霁有些不耐地道:“本官若是知根知底,还来问你做什么?有话直说吧。” 老玉匠可不敢得罪他,忙道:“诚如您所料,这玉固然是上好的羊脂玉,但在这皇宫大内并不罕见,真正难得的还数精湛雕工,能将一整只白虎雕刻于方寸之间,头尾须发无不栩栩如生,爪牙尖锐,虎目灵动,非一般匠人所能做到,还得用上独门技艺……小人活了这些年,只在进宫前见过拥有如此巧手的人。” 裴霁顿时来了精神,追问道:“是谁?” “是小人的师娘,她姓姜,祖籍景州,家中历代以雕玉闻名,可惜师娘出嫁前已经家道中落,后来亲友尽去,她自己也在小人进宫前身故了。”说到这里,老玉匠忍不住叹了口气,“师娘故去后,小人再没见过这样独特的玉雕技艺了。” 难怪他刚才会失态,裴霁垂眸问道:“景州姜氏的独门技艺,你敢确定?” “小人若无把握,也不敢回应大人。”老玉匠道,“玉雕一道,归根结底是眼明心通手灵巧,各家各人自有妙招,技艺侧重亦有不同,景州姜氏专注一个‘细’字,凡是出自其手的玉雕,莫不精细如真,这只白虎便是如此。” 然而,这样的技艺实难学成,考验的除了天赋还有苦心,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头,姜氏技艺失传是情理之中的事。 裴霁看了一眼白虎玉佩,问道:“依你之见,这块玉佩约有多少年月了?” 老玉匠道:“从玉质、样式和痕迹来看,至少百年了。” “姜氏玉雕技艺成名于多少年前?” “据小人所知,约莫是在前朝天佑年间。” 那也不过百来年。 景州姜氏技艺失传于前朝末年,白虎玉佩若真出自其手,只能是姜家败落之前的成品,而百年前的姜氏玉雕名声初显,谁会买来如此玉料请他们雕刻? 第49章 若非此玉是他们自有的,其主人便一定与姜氏关系匪浅。 裴霁又追问了几句,确定老玉匠的师娘在世时不曾提及相关,想来这玉佩并不是姜家自珍之物,雕成后即交客手,故后人对此一无所知,可惜姜家早已不存,要想查清楚来龙去脉,实在困难。 心念百转,裴霁终是决定往景州一行,只是在那之前,他还有另一件事得做。 裴霁赶在宫门下钥前离开,没有回夜枭卫的官署,而是疾步去了光明寺。 此时正值黄昏,夕阳余晖透过云霞笼罩在建筑胸围的光明寺上,忽明忽暗,光影并存。 他下了马,正好看见一帮衣衫褴褛的乞丐欣喜若狂地从寺门前离开,为首的瞎老丐手里还紧紧捧着一只盛满粟米饭的大碗,这情景并不少见,裴霁只扫了一眼便收回目光,问知客僧道:“我师父现在何处?” 光明寺里的僧人们无不认得他,忙是回道:“住持正在藏经楼内洒扫。” 不知僧好武成痴,藏经楼内不仅有经书万卷,还有他这些年搜罗来的无数武学秘笈,寻常香客不得入内,僧人们未经允许也不得擅闯。 裴霁穿过几重宫殿,又绕过琉璃塔和圣师堂,步入一间围墙大院,里面有座高大的两层建筑,正是令无数人心向往之又望而却步的藏经楼。 清风徐徐,一位灰衣僧人正弯腰清扫庭中落叶,他身材中等,不胖不瘦,单看背影,与壮年男子无异。 裴霁没有贸然上前,他一手怀抱铜锁长匣,一手轻敲院门,朗声道:“弟子裴霁,外出返京,求见师父!” 不知僧没有立即回应,裴霁也恭恭敬敬地候在门外,直到落叶被扫成了一堆,灰衣僧人才转身看了过来。 许多人在暗地里称不知僧为“老怪物”,不仅是出于憎恨,还有对他的畏惧,毕竟不知僧在本朝开国时就已年过半百,而今看起来,却比驻颜有术的虞红英还要年轻几分,连面须都是青黑色的。 可当你对上他那双眼睛,便知面前这位的确是一位老人了。 不知僧笑了笑,态度甚为和蔼,却是道:“你身上的伤口要裂了。” 裴霁一惊,顿觉后背隐隐作痛起来,不知僧似是看出了他的无措,招手道:“进来陪为师喝杯茶吧。” 能被送到不知僧这里的,当然是好茶。 放在茶里的药,自也是好药。 不知僧亲手为裴霁倒了一碗热茶,裴霁毫不犹豫地满饮而下,只觉茶水过喉化作一股暖流,经脏腑透入经脉百骸,大大缓解了背后伤痛。 “皇上不会无故打你三十鞭。”不知僧缓缓道,“差事办砸了?” 裴霁不答,将带来的长匣双手递上,不知僧没急着接过,只打开了那道铜锁,但见里面铺着一层厚实的软垫,一根似玉非玉的臂骨赫然横躺在上。 不知僧抬眼看向自己的小徒弟,裴霁面上有了笑意,轻声道:“幸不辱命。” 第四十二章 身为夜枭卫现任指挥使,奉命追查为贼所劫掠的外邦贡宝,本是分内之事,自当尽职尽责,裴霁却在寻回宝物后掩藏实情,以假换真,乃至欺君,此举比之贼子,更加胆大包天。 裴霁在八年前叛出一清宫,盗走《三尸经》转投不知僧门下,后亲自带人烧断了旧师门的百年根基,每一步都堪称不择手段,如此才换得了今日的权势富贵。他薄情狠心,也懂权衡利弊,这次胆敢这样做,只因在如今的开平城内,皇帝未必能号令天下,不知僧却可以一手遮天。 先帝姜定坤是无数人口中的“窃国之贼”,他没有好名声,但有好手段,成大事前能屈能伸,登大位后藏弓烹狗,恩威并施,一面捧杀一面打压,当朝文武莫不提心吊胆,不知僧也放手大权退于幕后,着弟子尽心为皇帝办差,不做他想。 然而,姜定坤势强命短,只当了四年皇帝就遇刺驾崩,众臣拥立太子即位,除了遵循正统,还因其性温,手腕远逊于先帝,如此文可专司言,武可独掌兵,百官才有好日子过,而新帝为了制衡文武,以彻查谋逆为名目,打破姜定坤对夜枭卫设下的禁令,不知僧趁机蚕食大权,一步步操控局势,成了真正的“帝师”。 既然如此,莫说私藏一份贡宝,便是更为犯禁之事,只要有不知僧兜底,裴霁也是敢做的。 “……弟子以为柳玉娘并非元凶,命人连夜复查搜问,断定其是代人顶罪,企图混淆视听、以命结案,故佯装不察,暗中布下引蛇出洞之计,窃贼虞红英果真原形毕露,遂于乐州城外观音祠内诛之,后弟子核对线索,发觉异样……” 趁不知僧把玩玲珑骨之际,裴霁将此次查案的始末向他一一道来,不同于面对顺元帝时的简明扼要,而是以丹阳府验尸为始,到月下对战岳怜青和鬼面人为终,一路可谓跌宕起伏,若换了个说书人在此,只怕已写好了数回纲要,可惜他做不到绘声绘色,不知僧真正在意的也并非故事本身。 等他说完,不知僧就将宝物放回匣中,复又扣合铜锁,赞许道:“做得很好。” 这一句口头上的嘉奖,比顺元帝赐下的厚赏更合裴霁心意,可不等他露出笑容,便听不知僧继续道:“翠微亭主人应如是也介入了这次调查,你怎么看他?” 裴霁的笑容顿时一僵。 虽说李元空才是自小跟随在不知僧身边的人,可若论起对师父的了解,半路入门的裴霁或许还在李元空之上,老和尚待人惯是慈眉善目,裴霁却见多了他的霹雳手段和修罗心肠,故而方才那番禀报,他不敢有弄虚作假之处,唯独一点,即为隐瞒了应如是与李元空的联系。 夜枭卫处置叛徒之严酷,可谓骇人听闻,李元空在叛逃后就将前尘与名姓一并掩埋,待翠微亭建成后,应如是若非受人之托,不会轻易踏出苍山一步,此次插手朝廷事,一为机缘巧合,二是迫于裴霁相逼,几乎没跟夜枭卫的人打过照面,而不知僧远在开平皇都,就算自己身边有他的耳目,也难发现应如是的真实身份。 一念及此,裴霁正色道:“此人武功高强而不好胜,行事周密却不失果决,与那些沽名钓誉之辈不同,若其有心,翠微亭不必几年便可成为武林一方支柱。” “倒是头回听你如此夸赞一个人,善哉善哉。”不知僧笑了,“依你之见,可否招揽他?” 裴霁沉默了片刻,却是摇头道:“恐怕不能,他心慈手软,还立誓不杀生,为此与弟子龃龉不合,乃至大打出手,说到底……道不同者,不相为谋。” “当世有许多人对朝廷的偏见根深蒂固,想不到他也是其中之一。”不知僧甚为惋惜地叹了口气,“此人的来历,你可查清楚了?” “他精通多家武学,难寻独门之迹,江湖上传言颇多,未有实据佐证,弟子曾向他试探,所获亦是寥寥,左右今后还有机会,追根究底也不急于一时。” 听到这里,不知僧眼睛一眯,笑道:“不能招揽,但未尝不可为我等所用。” “师父知我。”裴霁为他添茶,面上亦有笑意,“既然是有本事的人,便不可放纵于股掌之外,师父当年所教,弟子深以为然,待查明其底细,再妥善处置。” 夜枭卫用人,不必底子干净,但要真实可信,凡有嫌疑者,宁枉勿纵。 “天下道路纵横,殊途者未必不可同归,你既然对他有心,不妨宽容一些,当得起你一番赞言的人才,总该有些厚待。”微顿,不知僧又是语声一转,“只是,当局者难免为局所迷,你既涉身其中,又性子冲动,更应时刻警惕,若其冥顽不灵,定要先发制人,不可与其反击之机。” 如此谆谆教导,倒让裴霁受宠若惊,心下不免想道:“假如真有那一天,我真如你所言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再将头颅提回来见你,等你看清他是谁,再想起今日之事,不知会作何感想。” 虽是如此,裴霁早已打定主意,只要自己还握着无咎刀,应如是就休想回来做不知僧的得意弟子,遂佯装顺从地道:“弟子谨记了。” 区区一个应如是,将来是死是活尚未可知,不知僧见裴霁心里有数,便不复多言,转而道:“那一清宫的余孽,是怎么回事?” 裴霁心头一凛,忙道:“当年弟子持令率人屠灭一清宫,凡是为我所知的机关密道,莫不封完搜尽,只这连春生自小被关在禁地里,众弟子寻常不得出入,事后搜查无果,故放火烧山,哪知他侥幸不死……弟子句句属实,望师父明鉴。” 六年前火烧一清宫时,不知僧虽没在场,可由他指派给裴霁的人手俱为精锐,事后查问情况,未有出入,这个半途收来的弟子固然不忠不孝,但一向很识时务,连授业师长都被他亲手杀了,要说他冒着巨大风险放走一个小儿,不知僧也不信。 “莫慌,你的心意如何,为师自然知晓。”伸手在裴霁肩上轻拍两下,不知僧语气和缓地道,“当年你弃暗投明,为朝廷铲除了这一门逆贼,实是功劳不小,为师早将你的过往封存,数年下来知情者渐少,本应耽误不了你的大好前程,而今此子现身,又与逆贼同流,他对你怀恨在心,必定图谋报复,你不得不防。” 第50章 闻言,裴霁下意识攥紧了拳头,沉声道:“夜长梦多,弟子明白。” 每说出一个字,他身上的杀气就浓厚一分,不知僧凝视了这个徒弟片刻,道:“且将那鬼面人遗落之物取来一观。” 虽然知晓了岳怜青的身份,但一清宫早已化为飞烟,其人既隐,当下无处可寻,与其蒙头乱撞,不如从已有的线索入手。 裴霁立即把白虎玉佩双手递上,又将自己从老玉匠口中探得的线索据实说出,又道:“弟子准备再找几个名匠询问,若能确定这是姜氏的玉雕技艺,当尽快往景州一行,姜氏成名于百年前,败落至今不过十余载,即便没有了后人传承,也该有一两个亲友尚存。” 毕竟是在当地名噪一时的玉雕世家,做的多是市井生意,只要没卷入一些讳莫如深的恩怨争斗,裴霁不信姜家人会连一点痕迹都留不下,退一步讲,能拿出这样玉料的人在景州不可能籍籍无名。 这些话合情合理,不知僧却皱了下眉,旋即舒展如常,裴霁看在眼里,忍不住问道:“师父可是认得此玉?亦或弟子方才所言有何不当之处?” “非也,只是听你提到‘景州’,为师想起了一位老友。” 不知僧将玉佩还给他,裴霁正要询问详细,便见不知僧站起身来,走到院中那棵老榕树下,抬头打量片刻,折了一根细枝在手。 他转头看向屋里的裴霁,声音不大但清晰入耳:“你在拜入为师座下前,也使得一手好剑,后改练刀法,学什么都快,此番与那鬼面人交了手,他用过的招数,你记下了多少?” 裴霁一怔,伸手搭在刀柄上,应道:“回禀师父,不及五成。” “那也不错,你就以刀代剑,向为师攻过来。” 最后那个“来”字才从不知僧喉中发出,一道寒芒便自屋内瞬发而出,这厢话音刚落,刀尖已挟破空之声刺向不知僧心口,此乃鬼面人现身偷袭之招,亦是裴霁印象最深的一剑,当时若非应如是扬灯阻挡,这一剑怕已刺穿了裴霁的胸膛。 不知僧却是一步未退,只在衣衫将破之时抬了抬手中树枝,那树枝细不过一指,犹带几片青叶,刀锋竟被它轻易拨转,倏然倒飞而去,裴霁正好纵身扑出,侧头反手抓住刀柄,脚尖在廊柱上一点,复又旋身疾纵,霎时掠至不知僧面前,刀尖自下而上划过半圆,直逼不知僧面门! 彼时鬼面人欺身使出这一式,乃是裴霁与应如是联手化解,而今换了不知僧在此,眼见刀锋割面而来,他仍然不闪不避,裴霁正要收势,忽觉一股炽烈真气外放出来,恍若无形火浪霎时扑面,全身经脉如遭火焚般剧痛难耐,树枝旋即一拨,刀锋骤然转向,从不知僧身边劈空而过。 一击失手,裴霁虽惊不乱,效仿鬼面人抽身飞退,却见不知僧身形一晃,顷刻逼至面前,手中树枝拦腰打出,上面的几片青叶在真气催发下无火自燃,裴霁晓得这火毒的厉害,当即仰面折腰,就地一滚从不知僧脚下掠过,旋即标立起身,反手一刀劈向不知僧后背! 这对师徒一个下手无情、一个出刀狠辣,浑然不见先前慈爱孝敬的模样,若有旁人观战,只会当他们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情急时,裴霁这一刀已用回了自己的招式,不知僧却只是一笑,眼中如有神芒闪动,任刀锋落在背上,雪亮刀锋登时将他整个人斜劈开来,不见红肉白骨,也未有一滴鲜血溅出,僧人的身躯有如梦幻泡影,陡然碎在了裴霁刀下,而他的真身竟不知何时与裴霁交错而过,光秃秃的树枝上窜起火光,乃是至阳真气由无形化作有形,五行木又生火,转瞬之间便已燃成一支火剑,向裴霁当胸刺去! 裴霁大惊,再想横刀格挡已是不及,唯有左掌疾出如电,他自身也修炼《三尸经》,内力运于掌上,整只手赤红如烙铁,一把抓住枝头,不料气浪骤变,仿佛三伏酷暑坠入数九寒冬,树枝先被烧焦,又被冻裂,蔓延过来的火焰顷刻熄灭,寒霜覆上裴霁的左手,绵密如针的刺痛感投入骨髓,他这条小臂顿时没了知觉。 “咄”的一声轻响,不知僧的指尖点在裴霁眉心的印堂穴上,若有冰水从头浇下,正在经脉间横冲直撞的阳烈内力竟然平静了下来,心神也安宁许多,他正了许久才回神,收刀入鞘,恭恭敬敬地弯腰行礼道:“多谢师父。” “你所记下的剑招确实不及五成,可你记住了对方三分剑意并能加以运用,委实难得。”不知僧收回手,眸中精光渐收,又变得与寻常老人的眼睛无异,“论天资根骨,你不如你师兄,但天道酬勤,凭你今日的武功,天下堪为敌手者不足双手之数,只是……凡事过犹不及,你对《三尸经》的修行,太过急躁了。” 尸者,神主也。道家自古以为人体有上中下三个丹田,内里各驻一神,所谓的“斩三尸”即是斩三毒之欲,可人生在世莫不受七情六欲之苦,凌素心索性反其道而行,以三毒之道创出《三尸经》,先放下再拿起,由纵情转收心,如此周而复始,一收一放斩一尸,从而提升境界,成就脱胎换骨、无极无欲之身。 这样玄妙的武功,一经现世便震慑天下,此后百年唯有超越其上者。当初裴霁献上了秘籍,不知僧便如获至宝,为此摒弃了修行半生的明王心法,全力改修《三尸经》,裴霁亦随他修炼此功。八年过去,不知僧凭借浑厚坚实的功底和无以计数的物力,已经修炼至本我无上之境,倒逆阴阳易如反掌,裴霁竟也摸到了这层境界的门槛。 “再如何勤学苦练,终有血汗不能填平之天堑,除非你走了偏门。”不知僧定定地看着他,“这几年你的出手愈发狠辣,行事也暴戾许多,一味放而不收,是‘修三毒’而非‘斩三尸’,长此以往,必遭反噬……徒儿,你在急些什么?” 裴霁心有余悸,听到最后额头已然见汗,张了张口竟不知该如何回应,见不知僧面上渐露失望之色,这才将心一横,哑声道:“弟子……不愿居于师兄之下。” 不知僧一怔,旋即摇头叹道:“傻徒弟,他都走了四年,你已经——” “他是走了,不是输给我了!”裴霁难得在师父面前失了礼数,眼中血丝蔓延,咬着牙一字字地道,“无咎刀是他丢给我的,指挥使之位是他不坐了才换我顶上的,他一手带出来的那帮人都对我面服心不服,便是师父您……我不甘心!” 一滴滴鲜血从攥成拳的指缝间渗出,他掐破了掌心仍无所觉,血红的眼里没有委屈的眼泪,只有浓到化不开的嫉恨,早在少时的裴霁第一次败在李元空手下时,不知僧就看到了这样的眼神,而他所欣赏的,也正是裴霁这股不服不甘的劲。 “元空叛逃已有四载,他或许身死无人知,或许尚在人世,总归是歧路难回,你何必盯着过去之人,不肯大步往前走呢?”不知僧合掌诵了一句佛号,“再者,即便有朝一日你找到了他,又当如何呢?一战胜过了他,再一刀杀死了他,你就能修成正果吗?” 声如暮鼓晨钟,裴霁愣了许久才单膝跪下,一言不发,俨然执迷不悟。 不知僧看着他低垂的头颅,眼睛微微一眯,从中泄露出的一抹冷光幽暗不明,片刻后暖意复苏,亲手将裴霁扶起,也不再提这件事,缓了缓才道:“先帝当年遇刺,是被人一剑封喉,其余护卫身上剑痕也没有多过三道的,以你学来的这几招剑法来看,为师不敢断言这个鬼面人究竟是不是那护生剑的主人,但二者之间确有相符相通之处,即便不是同一个人,关系也当匪浅。” 裴霁收敛心神,颔首道:“弟子所思亦然,如此诡谲凌厉的剑术,应是专为杀人而创,或可再查一番江湖暗榜上有名的杀手。” “倒是不必。”不知僧道,“这套剑法,为师曾……” 外面忽然传来了脚步声,来者至少身在五十步外,可这院中两人皆是耳力非凡,不知僧将手微压,裴霁只好按捺下来。 “你要去景州,正好代为师办一件事。”不知僧从怀里取出一张烫金帖,“景州卧云山庄庄主任天祈大寿,将于本月廿八摆宴,你代为师前去送上贺礼,若是相谈欢畅,留下喝几杯水酒也无妨。” 话音落,脚步声刚好停在门外,裴霁点头应下,将帖子揣入怀中,行礼告退。 一脚踏出门槛时,他侧首看了来者一眼,是个小沙弥,手里还捧着一纸经文,他见了裴霁,讷讷退至一旁,裴霁的目光从他手上一扫而过,摸了个小荷包出来,扬手丢了过去,大步离开了。 荷包砸在小沙弥的怀里,当中放了几块桂花糖,小沙弥往嘴里含了一颗,脸上又有了笑模样,听住持唤了自己一声,才一拍脑门儿跑进院里。 不知僧这些年来自禁于光明寺内,年长的僧人对他敬畏有加,一群小的却没觉得他可怕,不知僧对这些佛门幼子也颇多宽纵,准他们到藏经楼来请教,此刻见到小沙弥手里的经文,笑容和蔼地道:“无果,又是哪篇经读不懂了?” 第51章 “回住持,是……唔,是《金刚经》。”小沙弥含着糖道,“前头有化子上门,只要师兄们给一个钵碗,里头盛满粟米饭,别的都不肯受,还送上了这份经文,师兄看过一眼就给了我,可、可是好多字我都认不得呀。” 适才与裴霁交手一场,不知僧虽然稳占上风,但他低估了裴霁的进境,体内亦有一股火毒作祟,被他不动声色地压制化解,这会儿倚树而坐,伸手接过经文,正要为小沙弥逐字讲解,目光落在上面,倏地一凝。 第四十三章 入夜,应如是随众僧一同做完了晚课,又与住持手谈一局,到了入睡时辰,人声渐歇,万籁俱寂,他这才回到静室,熄灯燃香,结跏趺坐,双手仰放腹前。 武学一道,万变不离其宗,应如是自小跟随在不知僧身边,固然精通多家绝技,但其心法根基深扎于莲台之下,少时修炼慧剑琉璃功,及至弱冠,转修明王心法,此后数年如一日,而今睡眠已少,多以入定养神,真气也愈发浑厚纯净。 过去的三年里,应如是独居苍山,在洞窟深处运功而坐,不饮不食,断灭五感,一入定就是十天半月,几与草木磐石无异,可在这开平城里,即便身处宁静祥和的小佛寺中,他也不能安下心来,非但入不了禅定,反而乱了真气运行,丹田内陡然生起一股暴戾之气四冲乱窜,应如是双眉一皱,默念心法要诀,欲将这股恶气镇压下去,哪知适得其反,原本平静的气海掀起惊涛骇浪,全身血液似也随之沸腾起来。 就在此时,一只手倏地点在他眉心处,凉意透骨直下,犹如醍醐灌顶,应如是猛地睁开双眼,几滴鲜血自唇边落下,染红了素白衣襟。 “你这佛门居士,差点就在佛祖脚下走火入魔,却不知坐的哪门子禅、练的什么功?”裴霁收功撤手,毫不掩饰幸灾乐祸之色,“这一口血吐出,至少损你半年苦功,真气走岔的滋味不好受吧。” 那岂止是不好受,应如是的丹田兀自痛如针扎,稍一动气,四肢百骸间便忽冷忽热,抬手拭去血迹,哑声道:“多谢了。” 这一句话发自肺腑,倒让裴霁不自在起来,随口问道:“你还修炼明王心法?” 见应如是点头,裴霁不由皱眉,须知心神乱则杂念生,对待寻常武功尚且不敢大意,何况是明王心法?故而忍不住追问道:“你方才胡思乱想些什么?” 此番重回故地,为免节外生枝,应如是自打进了这寺就没再出去过,可他昨天见了瞎老丐等人,那些被刻意回避的风风雨雨便呼啸着吹开了心门,世间人事物不论善恶美丑,存在即是因果,不为闭目塞听而消弭。 “这四年,开平的变化很大。”他缓缓道,“但跟我想的不一样。” “你离开时,城中百废待兴,而今屋舍楼台鳞次栉比,百姓们安居乐业,比之从前,当然判若云泥。”裴霁笑了,眼中却含着冷意,“还是说,你有何不满?” “一个人的脸色是好是坏,不会因为涂脂抹粉就改变了本质。”应如是仿佛答非所问,“我盼她气血丰盈、雍容大度,而非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人如此,城亦然,国之社稷不必言。 “你比我想象中还要不怕死。”裴霁一字一顿地道,“在这里,我若要取你的性命,比捏死一只蚂蚁更容易。” “我不说,你心里未必不知。”应如是摇头,“你只是站在楼上,往下看。” 要说这繁华皇都里有多少藏污纳垢之处,怕是没人比裴霁更清楚,应如是的言下之意,他也在这四年间早已看了个明白真切,却又如何呢? 裴霁顿觉索然无味,摆手道:“打住吧,我不是来与你说禅论道的,那块玉佩的来历有些眉目了。” 昨日从光明寺出来,裴霁也没回家,而是径直去了衙署,一面挑灯处理堆积的事务,一面命人找来城里有名的玉匠,亲自当面探问,当中一人与景州姜氏有故,手里还收藏着一块玉蝉,经过验看,雕工手笔一般无二,再从此人口中得到了姜家旧址和一些亲朋的线索,算得上所获颇多,裴霁便挑选了三名心腹,天明时分快马出城,先一步到景州摸底,方便日后行事。 应如是点燃油灯,将白虎玉佩和那块玉蝉放在一起比对,只见玉蝉双翅果真如白虎皮纹一样精细逼真,虽不是出自一人之手,但观其技艺,分明一脉相承。 “这只玉蝉雕成于二十年前,乃是那名匠人用一块正阳绿的翡翠为酬劳,请姜家家主亲手雕刻的。据他所言,姜家当时虽已大不如前,但门庭未败,凭借手艺和底蕴,再撑个十来年也不在话下。” 然而,宫里那名老玉匠分明告诉裴霁,景州姜氏在前朝末年间就家破人亡了,算算时间,也就在这玉蝉雕成后的三五年里。 应如是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沉声道:“是横祸。” 景州姜氏虽非江湖世家,但凭一手玉雕绝技立户百年,名声并非泛泛,既因横祸而断绝传承,当地的人或多或少都该听过一些风声,探查起来就容易了许多。 裴霁面色微缓,颔首道:“怕只怕这不仅是横祸,还是人祸,如若仇者未曾远离,探子们行动起来难免打草惊蛇,我们也得尽快赶去景州。” “那面的事情都处理完了?”应如是微微一惊,“满打满算也不足三日,夜枭卫里纵然没有酒囊饭袋,不少事还得你亲自批阅决策,而你这就要……” 话没说完,他忽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原以为是从自己前襟上传来的,这会儿借着灯光看清了裴霁的脸色,皱眉道:“你身上有伤?” 三十鞭于裴霁而言不算什么,只是他当日又与不知僧斗过一场,不仅撕裂了伤口,还被真气反噬伤及经脉内腑,之后彻夜不休,赶在今天日落前处理完了所有公文,这才发觉鞭伤恶化,重新上药包扎,兀自睡不安寝,索性来找应如是。 “皮肉伤罢了。”裴霁浑不在意地道,“我办事不力,未能将贡宝完整寻回,皇上只罚我三十鞭,赏赐一应俱全,已是天恩浩荡了。” 裴霁的差事究竟办得如何,应如是一清二楚,想到那日在无忧巷里的对话,心下了然,双眉却是锁得更紧,艰涩道:“倘若师父开口,皇上未必不会……” “求来的东西,总是不如取来的好。”裴霁意有所指地道,“怕只怕师父这一开口,皇上会担心他日后索求更多,倒不如我认错认罚,各自心照不宣。” 乍一听,这是个忠孝两全之法,应如是却不敢苟同,奈何他已离其位,不想再卷入权欲漩涡,此刻只得闭口不言。 裴霁见他面沉如水,不由哂笑一声,接着道:“言归正传,我之所以急着动身,除了调查白虎玉佩的真相,还有一件要事待办。” 说话间,他从怀里取出那张烫金帖,又将昨天在光明寺里发生的事情捡重点说了一遍,目光始终不离应如是面门,似要从中瞧出什么端倪来。 应如是听到“景州老友”时,眉间骤然一拧,再翻开手里的烫金帖,上头果真写着“卧云山庄”的字样。 裴霁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沉声道:“你认得。” 应如是先将帖子全文逐字看完,而后沉吟片刻,反问道:“你认为师父看出了鬼面人的剑法来路,却没有明言,盖因此人或与他的这位老友有关?” 裴霁确实是这样想的,因此他在看过帖子后,即刻想起了密录记载里有关卧云山庄和任天祈的详细情报——恰如散花楼之于乐州,却是犹有过之,在那景州地界上,卧云山庄如同一条蛟龙,首尾相衔,将这个地方牢牢圈在怀里。 “任天祈,景州卧云山庄之主,江湖人称‘白衣太岁’,武功高绝,一度纵横黑白两道。”裴霁紧盯着应如是的眼睛,“据说他刀剑双修,练的是‘风云决’,可惜年事已高,八年前封刀挂剑,许久不曾过问武林纷争了。” 似任天祈这样的人物,自然会被记入密录,蹊跷的是,裴霁能在上面找到的情报,竟只有这寥寥数语,须知这册子是由无数暗探搜集筛选情报、指挥使亲自撰写收录而成,外人没有插手余地,更遑论增删修改。 “夜枭卫创立至今,不过八年时光,密录分为上下两册,这一本上册是由你负责整理的。”裴霁放轻了声音,“你没把他的情报完整录入,还是藏起来了?” 屋里光线倏灭,应如是眼前乍暗,喉前已有凉意陡生,直到此刻,那一小截被刀风削断的灯芯才落在他手边,火星尚存,余温犹热。 “你怀疑我?”黑暗中,应如是被裴霁一刀抵住咽喉,仍是不惊不慌,“他是师父的旧友,难道你也怀疑师父不成?” “不敢。”裴霁的笑声近在咫尺,“只不过,这位任庄主既为师父的老友,而你自小跟随在师父左右,想来也算是熟识吧。” 任天祈封刀挂剑那一年,死士营正好改置夜枭卫,彼时李元空初掌无咎刀,情报整合乃是重中之重,连那些销声匿迹的人物都被他记录在册,怎么会漏掉这位白衣太岁?除非,他是有意为之。 第52章 在这个节骨眼上,嫌疑人的情报出了纰漏无疑是件极为敏感之事,应如是在看清帖子内容时便已料到裴霁会翻脸,不想他虽然动了刀,但刀锋稳稳停在喉前,进一厘见血,退一分卸力,无疑保持住了清醒理智,倒让应如是稍感意外。 念及方才被他点醒之恩,应如是无声化去了掌中蓄劲,道:“当年我与任庄主不过两面之缘,交浅言少,此后数年未有往来,有关他的情报,我是应记尽记。” 裴霁迟疑道:“可那上面分明没有……” “因为这部分内容写成之后,被收录到了另一个地方。”应如是打断了他的话,“师弟,你能从那些卷宗里找到自己的过往吗?” 这一句反问,霎时如同利刃刺向了裴霁,那团藏在肋骨下的血肉狂跳起来,使他握刀的手为之一颤,血丝渗出的刹那,裴霁骤然回神,正要收刀退后,手腕已被擒住,紧接着整个人被迫前倾撞上桌面,右臂却扭向了背后,肩膀和胸膛同时吃痛,呼吸也险些被撞断。 “你——”怒火腾地高涨,裴霁正要拧身挣脱桎梏,应如是已将他的右腕一折,扬起的刀锋陡然落下,擦着裴霁的侧脸捅穿了桌面,雪亮刀锋反射寒光,映出他满含杀意却颇显狼狈的眉眼。 “你虽然怀疑我跟护生剑大案的刺客有联系,但你比谁都清楚,单论这件事,我不可能做手脚,前头那句问话,你答的是什么?”应如是在他上方冷冷道,“你说‘不敢’,因为那个人是师父,他给了你第二条命,让你不必跟一清宫的人同死,使你得以拥有今日的权势地位……你怕了,怕自己查来查去,最后没法收手,连像我一样苟且偷生都做不到。” 裴霁的眼瞳倏地紧缩,他抬头想反驳什么,又牵动了背后的伤口,衣衫下很快蔓延开温热的濡湿感。 应如是也闻到了这股血腥味,他没有松手,而是继续道:“如你所想,任天祈的情报是被师父亲自收走封存的,倒不是顾念旧情,只因这个人跟你一样,付出了巨大代价换来锦绣前程,师父用得上你们,当然要为你们掩盖不可告人的秘密,如此才好让你们在放心之余有所顾忌。” 话音刚落,被他压制住的裴霁突兀安静了下来。 这番话很难听,几乎活撕了裴霁身上那块不可触碰的逆鳞,他本该不管不顾地发起反击,却在此刻失去了气力。 四年来,裴霁这个夜枭卫指挥使不能说有名无实,但的确处处受制,正如他敢冒欺君之罪换掉玲珑骨,却不敢违背不知僧一句命令,于他而言,这位手无寸铁的师父才是真正能够生杀予夺之人。 然而,在李元空执掌无咎刀时,情况并非如此。 “你总以为自己不如我,处处与我过不去,其实你从来不逊于我,只是我不必事事听从师父,而你认为自己无路可选。”应如是松开他的手臂,竟有几分语重心长,“师弟,单是取代我的位置不算什么,你想在这条路上走得远些,就不该止步于此。” 裴霁起身的动作一顿,半晌后冷笑了声,道:“你想挑拨我跟师父争权吗?” “只是还你一个人情。”应如是眉间的折痕渐深,“随你怎么想吧。” “冲你这番话,我就该砍下你的脑袋,不过……”语声一转,裴霁将脱臼的手腕复位,“我也可以当做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烛火重新点亮,应如是抬头看去,只见裴霁的神态已经恢复如常,他闭了下眼,心想自己真是昏了头,早知这位师弟秉性如何,怎妄想三言两语就能劝动他? 应如是问道:“你今晚来找我,无非是为了任天祈的情报,师父命你前往景州调查但不曾允你深究,现在知道里头水深,还不肯收手?” “收不收手是我自己的事,你肯不肯说又是另一回事了。”背后衣衫紧贴着皮肉,裴霁不必伸手去摸就知道血渗了出来,脸色难看,语气也变得不善起来。 应如是叹了口气,终是道:“任天祈跟你算得上一类人。” 裴霁一怔,他最想掩藏的是与一清宫逆贼同根相生的过往,当世人人皆知他是不知僧的弟子、夜枭卫的现任指挥使,却几乎无人骂他一句“欺师灭祖之徒”,而任天祈在江湖上的威望极高,名声又好,平生与朝廷素无往来,若非六年前新朝颁布明令,禁止武林门派公然结盟,违者形同反叛,恐怕他早已成为武林盟主,这样一个人……他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八年前,任天祈不过五十二岁,凭他的武功和在江湖上的影响力,更进一步并非难事,可在众人极力推举他成为武林盟主的当口,他广发卧云令,告知黑白两道,自此封刀挂剑,算是半只脚退出了江湖。” 顿了下,应如是看向那摇曳的烛火,语气转冷:“有人为此惋惜,亦有人大喜过望,须知苍山一役后白道衰微,任天祈不肯做这个带头人,自会有别人明争暗抢,以至于这潭水越来越浑,各方冲突不休……殊不知,这种局面正是朝廷所乐见其成的,而任天祈得了好名声,暗中再推波助澜,在那些人看不见的地方,他吃了数不尽的肥膏,才有今日雄踞景州的卧云山庄。” 饶是裴霁心中已有猜测,听了这话也不由愣住。 因为十年前那场苍山之战,朝廷不会容许第二支武林义军的出现,可一味强压只会适得其反,于是收买了很多在江湖上有名望、有实力的人办事,裴霁自己就处理过这些,但他没想到任天祈也是其中之一。 裴霁忍不住问道:“任天祈可不是个好收买的人,难道是师父……” “不,当初是他主动靠过来的。”应如是摇了摇头,语出惊人,“就在苍山之战全面打响的前夜,我奉师命绕过阵地营房,去荒林小道接应潜入敌军的探子,结果到了地方才发现人已经死了,任天祈正在等候。” 即便过去了这么多年,应如是依然记得那时的情景——任天祈难得换下了那身白袍,正用黑色衣袖擦拭刀上的血,见他来了,咧嘴一笑,指着地上的尸体说情报都被撕碎塞进死人肚子里了,燕军想知道什么,问他就好,他所知道的比这些探子更加详细,所能做的也比他们更多。 “……你当真带他去见了师父?” “战事在即,我也没有别的选择。”应如是呼出一口浊气,“我守在帐外,不知道他跟师父说了什么,只看见他们相谈甚欢的身影,任天祈赶在三更前离去了,之后发生的事情……你也知道。” 碧血染地,白骨撑天,终是燕军踏过了万千尸骸,高举旗帜逼向旧京。 即便是当年的李元空,对任天祈这般人也是厌恶多过欣赏,乃至心怀忌惮。 裴霁登时明白了,即使人间日月已变更,可任天祈此举若传扬开去,势必无法在江湖上立足,新朝固然要用他,但不会明着用,以任天祈的城府,当知怎样选择才最明智,他只恐这个秘密埋得不够深,不会想着以此邀功。 “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了。”应如是将捅破桌面的无咎刀拔了出来,反手递回给裴霁,“至于任天祈与鬼面人有何关系、白虎玉佩究竟为谁所有,得等我们抵达景州再行探查。” 裴霁默然颔首,还刀入鞘便要转身离开,却被应如是叫住:“且慢!” 他回过头,眼中倒映一豆火光,问道:“你还有事?” “有事的是你。”应如是翻出自己的包袱,从中找出金疮药,“你背上的伤口因我而裂,我总不能让你就这样回去,若有人在我门外见着了血迹,徒增麻烦。” 裴霁嗤了一声,倒是没跟自己过不去,脱下上衣坐回桌边。 虽是同门师兄弟,但他们关系恶劣,平日里针锋相对,一起做任务时也给对方使过绊子,如今更不必多说,谁都做好了翻脸动手的准备,谁也不敢放下提防。 可在那四年里,李元空不止一次背着裴霁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裴霁也在冷箭袭来时守住了他的后背,无论当面时再如何相看两厌,总不会在对方背后捅刀。 若非如此,李元空不会容忍裴霁做自己副手,裴霁也不会留应如是活命至今。 清理过脓血,再将药粉均匀撒在每一道伤口上,应如是沉吟片刻,放下了准备用来包扎的细纱布,掌中运起柔和内力,正要抵上裴霁后背。 坐着的人突然问道:“你还想回来吗?” 应如是愣住,裴霁先前就问过他,只是那会儿试探多过真心,自己若敢点头,恐怕没等离开乐州城就已经死无葬身之地。 眼下却似乎有所不同。 裴霁没有回头,只发觉屋里一霎静了下来,好半晌,他听见背后的人低声道:“李元空的出处,并非应如是的归处,我啊……回不去的。” 第四十四章 江湖所在,即是人之所在,有人的地方自然免不了追名逐利。 从古至今,为这“名利”二字,不知多少人争得头破血流,放在景州一地则不然,要问哪个门派势力最强、谁人武功最高,就连街边茶摊的伙计都会昂头答道:“那当然是卧云山庄的任庄主!” 第53章 太岁头上不动土,白眉山下不出锋。 这一句话,道明了偌大景州不可触犯的两条禁令,一是不敢冒犯白衣太岁,二是不可在卧云山庄的地界上杀人。 莫说是江湖纷争,哪怕官府缉拿逃犯,只要对方逃进了白眉山,就得收刀罢战,由捕头亲自上山拜庄说明情况,再让卧云山庄的弟子出手捉拿犯人扭送出来。 “……方圆五百里的人都知道,谁敢在卧云山庄的地盘上妄生是非,谁就休想全身而退!” 茶摊伙计刚说到这里,便见这位面生的客人脸色陡变,剩下那些话顿时堵在了喉咙里,再不敢吐出一字,好在与其同行的另一位客人适时走上前来,往他手里放了几枚铜钱,笑道:“天儿热,我这朋友火气大,劳烦小兄弟沏一壶凉茶来。” 他一开口,那阵突如其来的恐怖感霎时消弭于无形,茶摊伙计如梦初醒,背后出了冷汗,连声应喏,片刻不敢多留,转身忙活去了。 应如是摇了摇头,拽着裴霁到棚下坐好,见其神情兀自阴沉,轻声劝道:“几句话而已,你与人家计较什么?收收脾气吧,这还没进城,等到了别人的地界,可不能事没办好就先招了眼。” “这可不仅是几句话的事。”裴霁望向远处若隐若现的城楼轮廓,眼中似有寒芒闪动,“我早就知道卧云山庄在景州的根基极为深厚,哪晓得百闻不如一见,连一个在古道边上卖茶的小民都是如此认知,城里那些人……呵。” 最后半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一声冷笑却已胜过千言万语,应如是想到茶摊伙计方才所言,眉头也皱了起来。 这条古道位于景州城外西面,离城楼还有数里远,很多往来商旅会在此喝茶歇脚,稍作休整之后再进城,应如是跟裴霁却是在此等人。 待凉茶沏好,他们所等的人也来了。 一个面白体胖的中年男人,看打扮像是薄有资产的商贾,搀扶着一位老妇人从马车里下来,见棚下没了空位,便转到角落里这张桌子旁,赔笑道:“两位,可否匀些空位拼个桌,好让我这老娘歇歇脚?” 茶摊伙计对刚才的事心有余悸,正要婉言相劝,却见应如是回以一笑,请二人入座,旁边的人看了一眼便转过头,大声喊着添茶,一时忙得不可开交。 百忙之中,伙计松了口气,浑然不觉这一方角落已经自成天地。 中年男人低声道:“卑职徐康,见过裴……” “不必废话。”裴霁看向他身边那位老妇人,“这就是你找到的人?” 应如是也放下茶碗,目光落在这老妇人身上,只见她面黄肌瘦,虽穿着绸缎衣裳,但很不自在,双手很粗,上面还有没痊愈的细小伤口,此前显然过得很苦。 老妇人本就惶恐不安,裴霁这一发话,她愈发抬不起头来,手里死死攥着一串油亮的佛珠,嘴里无声喃念着什么。 见状,裴霁眉头一皱,那自称徐康的中年男人也紧张起来,正要伸手拍向老妇人后背,却在中途被人擒住了手腕。 “老人家反应慢些,何必急躁呢?” 应如是本就坐在老妇人左侧,这下略施巧劲将徐康的手推回去,又给老妇人倒了一碗茶,温言道:“老施主,虽说水中有四万八千虫,但这茶水早已煮沸,我也念过了三遍饮水咒,饮之无碍。” 老妇人猛地抬起头来,却见应如是看待自己的目光平静温柔,恍惚间让她想起了寺庙里慈眉善目的菩萨像。 她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如饮还魂水,而后六神归位,又看了应如是一眼,小心翼翼地道:“老奴见过两位大人。” 裴霁听她如此自称,问道:“你从前是姜家的下人?” “回大人的话,老奴是家生子。” “这么说,你打小就在姜家做事了?”裴霁一挑眉,从怀里摸出那只玉蝉,“此物,你可有印象?” 老妇人接过一看,眼眶登时红了,悲道:“这是我们少爷生前之作,他为雕刻这只蝉,亲自带人去林子里抓活的回来,老奴我、我岂敢忘了?” “这只玉蝉的买主,你可还记得?” 闻言,老妇人愣住,想了想才道:“没有买主,是一个同行上门拿玉料换的,至于后来如何转手,老奴就不清楚了。” “这是多少年前的事情?” “总有十几二十年了吧。”老妇人苦笑道,“那会儿,家里人还在,老奴的头发也没白呢。” 裴霁道:“都说人老易忘事,你的记性倒是不错。” “不敢忘,可不敢忘啊……”老妇人盯着手里的玉蝉,嘴唇发颤,“这些年来,晚上梦见的都是从前事,姜家……姜家没了,人也死了,要是老奴再忘了,真就无颜去见主人家了。” 她语气甚悲,浑浊的眼中却无泪,只有化不开的血丝。 应如是与裴霁对视一眼,开口道:“阿弥陀佛!众生自来处来、向去处去,生死无常,因果有报,到最后莫不归于净土。” 老妇人浑身一震,抖似筛糠,却听应如是柔声道:“二十年前的旧物,老施主竟能一眼认出,并非囿于过往,而是自困于心,须知执念如麻,渐生渐长,愈缠愈紧,生者不得解脱,死者也难安息……老施主,该放下了。” 他的声音很轻,落入老妇人耳中却不啻醍醐灌顶,她怔怔地望向应如是,玉蝉落在了桌面上。 裴霁一向无甚耐心,此刻却没出言打断,徐康更不敢吭声,只是偷偷打量着应如是,不知这是哪路神仙下了凡,能让指挥使压着性子坐等他说禅。 老妇人眼中流下泪来,好在她哭声很小,也没人注意他们这边。 应如是递过去一块手帕,等她不再发抖了才继续道:“当年姜氏玉雕名满景州,至今在行内备受推崇,亲手将玉蝉交予我们的那位匠人非是求财畏权,只想知道姜氏技艺为何失传,一解心中之憾。” 这番话莫有虚言,一旁的裴霁却无声笑了,想到这厮惯会用真话去套话,也算没白瞎了那张像极了好人的脸。 老妇人果然吃这一套,顺着应如是的引导,缓缓说起了那段陈年旧事—— 前朝天佑十五年,景州姜氏以玉雕技艺成名,后人皆从此业,名气最盛时,连达官显贵都争相遣人下订。然而,姜氏玉雕讲究至精至细,天赋、苦功和诀窍缺一不可,三代过后传承已衰,到了前朝末年,门庭已稀,除却一位远嫁外乡的姑奶,家中只余少爷姜珩和小姐姜瑗顶门立户。 姜珩一心振兴家业,埋头钻研玉雕,奈何姜氏名声渐没,旧客也信不过他这未及冠的小子,幸得一位小有名气的玉匠找上门来,以一块上等翡翠为酬劳,请他雕刻一只玉蝉。姜珩抓住了这个机会,果真将玉蝉雕刻得活灵活现,姜氏玉雕一度有了枯木逢春之象,哪知福兮祸所依,登门客未必皆怀善意。有赵姓之人砸下重金请姜珩雕刻一支双蝶钗,用的是一块极品黄玉,还给了详细图样,姜珩为此废寝忘食,几乎熬干了心血才将玉钗如期交付,孰料钱货两讫后不久,姜家就遭了贼,大多财物和那笔酬金都被盗了,因时局动荡,报官无门,客人却在这时折返回来,指责姜珩偷换玉料,移花接木。 “……少爷断然否认此事,对方却拿出玉钗折断示众,果真是以次充好,可那蝴蝶的雕工分明是姜家独有的。” 老妇人说到这里,又流下了眼泪,颤声道:“那块极品黄玉,少爷当日是仔细验过的,不可能让对方钻了空子,结果真的变成了假的,姜氏的独门技艺成了‘证据’,他百口莫辩啊……那人要少爷还钱偿玉,当时的姜家哪能偿还得起?” 无奈之下,姜珩将能变卖的东西都给变卖了,连宅子都抵押了出去,勉强还清了酬金的数目,对那块极品黄玉实在无计可施,已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姓赵的这时原形毕露,要求他把姜氏的独门技艺交出来,便可放过姜家一马。 “老太爷白手起家,姜家几代人都是靠手艺吃饭的,独门技艺只传子女不传徒弟,少爷方知自己是被算计了……姓赵的不依不饶,他性子烈,如何肯依?” 于是,当那姓赵的率领一干随从得意洋洋地上门,便得到了一只木盒,里面是一双血淋淋的断手。 “少爷说……”老妇人的声音不住发抖,“姜家的技艺就在这双手上,他既然想要,就拿去好了。” 谁也想不到姜珩这老实本分的年轻人会如此狠绝,那人猝不及防,几乎被一双断手吓得魂飞天外,这件事算作了结,数日后姜珩逝于病榻,姜家彻底败了。 老妇人话音落下,茶桌上一时无声。 半晌,裴霁呼出一口气,问道:“你家小姐呢?” “少爷下葬后,小姐就不知去向了。”老妇人惨然道,“姓赵的占了姜家屋舍田产,将我们都赶了出来,老奴又被别人家买去做粗使仆妇,如今年迈力衰,无夫无子,就被打发出来了。” 裴霁瞥向徐康,后者谨慎回道:“卑职在景州经营三载,对姜家旧事略有耳闻,此番接到传讯,即刻着手调查,此妪适才所言皆有迹可循,不敢作假。” 第54章 顿了下,他又道:“姜瑗的下落,卑职也亲自去查了,奈何时过境迁,只查到她曾雇了一辆马车要去福平县,但她最终没有上车出城,此后也没再露面。” 应如是心念一动,问道:“老施主,你说姜家还有位远嫁的姑奶,可知她是嫁去了何处?” “那位姑奶与老奴年岁相仿,她出嫁时,老奴还在后房帮爹娘做事,并不清楚详细,只知她嫁往丹阳府,夫家也是当地有名的玉匠世家。”老妇人摇头苦笑,“您想,丹阳府离咱们这里有数千里之遥,姑奶她未出阁时就跟老爷闹得僵,婚事都是自个儿拿主意的,她这一走啊,每隔三五年才遣人送些节礼回来,唉。” 虽有血缘之亲,但是情分寡淡,再加上远隔千里,姜家被逼到绝路时都没派人乞求援手,姜瑗会在兄弟死后赶去投奔这位姑奶吗? 应如是眉头微皱,忽地想到了什么,沉声道:“既然姜家技艺只传子女不传徒弟,那么这位姑奶……她的玉雕技艺,比之你家少爷如何?” 老妇人一怔,如实答道:“姑奶是老爷的姊妹,他二人打小一起学艺练手,少爷的技艺又是老爷手把手教的,虽是无缘比较,但以老奴之见,应当大差不差。” 她不大敢直视贵人,回了话便低下头去,却不知应如是和裴霁双双变了脸色。 福平县,正是丹阳府下辖之地,而裴霁在宫里找到的那位老玉匠,也是出自丹阳府的人。 裴霁还记得那老玉匠说过的每一句话,比如他的师娘本家姓姜、祖籍景州,再比如……他曾亲眼见她雕刻了一支蝶钗,虫足纤细,蝶翼如生。 他开口想说什么,手肘却被应如是轻轻一撞,当即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到底是把话咽下。 应如是再为老妇人添了茶水,问道:“那赵家人可还在景州城内?” “不、不在了,他们啊……哪儿都不在了。” 沉默片刻后,老妇人捧着茶碗,泪痕未干的脸上突兀露出了笑容,只听她道:“姓赵的占了姜家祖宅,一家人搬进去还没住上半年,就在某天夜里都死光了,据说是遭了贼匪,那会儿兵荒马乱的,死人也不稀奇……死得好啊,可惜老奴没能亲眼回去看一看。” 此言一出,应如是与裴霁都吃了一惊,徐康便道:“卑职按照您给的地址找寻过去,发现那宅院已经荒废多年,再向附近的人打听一番,确定是姜家旧宅。” 手指轻轻摩挲着碗沿,裴霁沉吟了片刻,问那老妇人道:“你在姜家时,可有听说过一块白虎玉佩?” 这话问得突兀,老妇人想了好一阵才摇头道:“老奴在姜家待了四十余年,见过许多玉佩,除龙凤之外,刻什么飞禽走兽都有,但不记得有刻虎的。” “哦?”裴霁眯了下眼睛,“为什么?” “这……只晓得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老奴伺候老爷和少爷两代人,确实没见过他们雕刻玉虎。” 到了这一步,线索再次中断,裴霁心有不虞,但也知道二十年前的旧事实难查证,待这一壶凉茶喝完,日头已过后晌,他便丢下银钱,起身走出木棚。 应如是也安抚好了老妇人的情绪,对徐康道:“你若向这位老施主许诺过什么,可要说到做到,好生安置了她。” 自始至终,裴霁没说明应如是的身份,徐康也不敢多问,此刻听他有所吩咐,连忙点头应是,旋即想到裴霁就在不远处,下意识投去一眼,见其面无异色,心中对应如是更添几分忌惮。 “此妪所求,无非是老有所依,终年之后不被黄土盖脸。”徐康本是存着用完就丢的心思,现在也不敢了,“您放心,卑职一定安排妥当。” 邻桌几位商旅打扮的茶客也陆续散去,显然也是夜枭成员,徐康小心扶起老妇人回到马车上,倒真有了几分孝子模样,应如是轻轻一叹,走到裴霁身边。 他们是骑马而来,先前将马匹拴在了离茶摊不远的树下,裴霁给马儿喂了块饴糖,头也不回地道:“那老妪活不长了,该问的已经问清楚,你还费什么心?” 应如是淡淡道:“她是个人。” 裴霁嗤笑了声,也不争这点口舌,二人翻身上马,朝城楼方向不疾不徐地走着,直到远离了茶摊,他才道:“那姓赵的究竟使了什么手段,你都清楚了吧。” 应如是默然一瞬,道:“此人指责姜珩移花接木,其实是贼喊捉贼。” 姜珩没有偷换玉料,玉蝴蝶的雕刻也的确出自姜氏之手,之所以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地步,只因那赵姓之人手里本就拥有两支技艺相同的蝶钗。 “他应当是早就觊觎姜氏技艺,也知道独门绝技不传外人的规矩,于是做了这个局。”应如是语气沉重地道,“此人不知打哪儿探听到消息,先到丹阳府找到了那位姜家姑奶,因其有夫家庇护,故不敢张胆图谋,遂生毒计,先用品质一般的黄玉请对方出手打造了第一支蝶钗,再准备好图样,赶来景州向姜珩下套。” 裴霁冷笑道:“不错,姜家事后被盗,也应是此人做的手脚,否则不能逼得姜珩束手无策,可惜他机关算尽却算不到人心,姜珩宁可将这祖传技艺带进坟墓里,也不肯泄露给小人。” 这桩旧案算是明了,仍然值得留意的不过两点。 “姜珩既死,姜家已败,姜瑗一个孤身女子能去哪里?”应如是脑中的思绪化为飞梭,仿佛在这一刻穿回了多年之前,“她雇了前往福平县的马车,恐怕已经知道了真相,此去是找姑奶要个说法……可她最终没有上那辆车。” “赵家人的死,也甚为蹊跷。”裴霁握紧缰绳,“那时若有流寇贼匪作祟,不会只挑一家祸害,至少左邻右舍难逃此劫,但真正遇害的只有赵家人。” 应如是低声道:“这更像是寻仇。” 裴霁颔首认同,双腿一夹马腹,道:“先去姜家旧宅一探究竟。” 既是荒废了许多年,有些东西八成没了,但总会有留下来的东西。 烈阳之下,飞沙弥漫,应如是却像是闻到了陈年腐朽的血腥味,他点了下头,与裴霁一同策马向前。 第四十五章 老话常说,房子没了人气便容易破败。 这一座宅院已经荒废了十多年,凡是能拿走的东西,早就被人给搬空了,杂草丛生的地皮上徒留几面残垣断壁,屋顶塌了大半,剩下的不够遮风避雨,再加上口耳相传的闹鬼传说,十天半个月也未必见得有人踏足此地。 附近只有几户人家,他们一早关了门,这会儿黑灯瞎火,寂静无声,自然不知有两道人影打外面走过,径直来到荒宅大门前。 “这可真是……”裴霁皱起眉,以手掩住口鼻,“难怪乞丐都不稀罕住这儿。” 说是大门,其实只有半扇摇摇欲坠的破木板,不知被谁拿棍子和石头卡住,勉强支撑起门面,他试图将之推开,厚重的灰尘便兜头落了下来,连忙向后退去。 应如是倒不讲究,游鱼似的从横棍下矮身而过,发现里头更加不堪,他丢了几块石子出去,惊走趴伏在草丛里的蛇虫鼠蚁,这才回身朝裴霁招了下手,两人疾步穿过庭院,踏入四面漏风的屋子里。 虽是颓败了,但不难看出这里原本是间二进院,根据隔墙找到正房所在的位置,再以此推算出外院和内院的范围,因着两侧屏门和堂屋俱毁,外院几乎没剩下什么了,他们直接穿过隔墙,从内院开始搜找。 这里原本是姜家的祖宅,后来被赵家人骗夺占据,当中除却钱财算计,还搭上了一条人命,据说姜珩是含怨而死,临终之言皆为咒诅,赵家人搬进来后,左邻右舍偶尔会在深夜时听到鬼哭声,后来果真应验,有贼匪流窜至此,把这宅院里的人都给杀了,周遭却毫无察觉,直至天明见血。 “一家老小,再算上奴仆和看门狗,少说十多张嘴,死前竟无一发出声音,要么是被迷药放倒了,要么……这根本不是寻常流寇干的。” 应如是这几年见了不少匪祸,深知那些打家劫舍的亡命徒一旦进了城镇,为壮声势,多是聚众作案,还得有内应帮忙踩点和掩护,得手后惯用纵火手段,趁乱才好撤退,动静决计小不到哪里去。 “徐康曾打探过附近几家人的口风,未有所获,他们是真不知情。”裴霁落后他两步,嫌恶地避开脏污处,“由此可见,当晚动手的人不多,下刀甚为利落。” 应如是深以为然,他正看着角落里的落地大花瓶,落满灰尘和蛛网的瓶身又脏又旧,且只有半截,地面上依稀可见一些碎瓷片,断口却是平整光滑的,据说赵家老爷死时就站在这大花瓶前,瓷器尚且如此,何况血肉之躯? “一刀两断不难,难在瓶身无纹裂。”裴霁也是用刀的行家,忍不住赞叹起来,“能死在这一刀之下,姓赵的也算有幸了。” 腰斩而死,算什么幸运?应如是在心里想道,杀人就是杀人,用刀砍的和用石头砸的并无区别,高手也好,低手也罢,说到底都是凶手。 第55章 眉头一皱又松开,他正要转身看向别处,却在移动火光时发现了不对,猛地将头转回来,差点撞上了裴霁。 裴霁忍不住低声骂道:“你什么毛病?” 应如是却顾不上他,将火折子凑近瓶口上方的墙壁,此间屋顶破漏,多年来日晒雨淋,墙上霉斑遍布,当年溅射上去的血迹自然是看不见了,但有一道痕迹留存至今,即是凶手的刀痕。 那一刀将赵家老爷和他身后的大花瓶拦腰斩断,足见刀势刚猛、劲风凌锐,而花瓶位于墙角,即是两面墙壁之间,刀风去势未绝,自当留痕在上,可应如是秉烛照看,只在右侧那面墙上找到了半截刀痕,另一半却在转角处消失了。 “怎么会只有一半?”裴霁也注意到这处异常,他皱起眉,手指沿着刀痕走势描过去,“从右向左、由放转收,凶手确实是从这边出刀的,从瓶身断口来看,他没有中途收刀,除非……” 应如是当即会意,左手疾出,柔云般的袖子重重击在墙上,发出了沉闷回声。 左侧这一面墙果真是空心的。他略一思索,双手抱住只剩半截的瓶身,果然拔之不动,再试着一转,伴随着阵阵灰尘落下,靠近角落的那块墙壁缓缓向里翻转,赫然是一扇小门。 裴霁一手按住刀柄,与应如是对视了一眼,先一步踏入其中。 门后是一间狭窄的密室,两个大男人钻进去后竟无多少空余,地上放着两只箱子,没水没吃食没气孔,想来是藏匿财物的地方。 “我就说那姓赵的为何会死在大花瓶前,原来如此啊。”裴霁嗤笑一声,弯腰去开脚边那只箱子,“死到临头还想着——” 箱子刚一打开,他脸色骤变,猛地向旁边避去,待应如是发现不对,只见得寒光一闪,五根铁针几乎是擦着裴霁耳鬓钉在了墙上! 密室里骤然一静,直到裴霁一掌拍上墙壁,将铁针悉数震落,再看向箱子内部,除了发射暗器的机括,别无他物。 他咬牙切齿地道:“该死的!” “不是徐康。”应如是曾与裴霁共事,深知他心性多疑,这下险遭暗算,第一个被怀疑的必是先来此地探查的徐康。 “知道我们会来这里的人寥寥无几,若不是他,那还能是谁?” “从落灰痕迹来看,徐康连这个密室都没发现。”应如是掏出手帕,捡起铁针仔细看了看,又将箱子翻过来,“针上有锈迹,机括内还有两根铁针被卡住了,恐怕是多年前设下的机关,并非冲着你来的。” 裴霁一怔,再去开另一只箱子,里面设有一模一样的机括,却无暗器射出,分明是已经触发过了。 应如是见状也是一惊,两人借着微弱火光将密室内部搜查了一番,最终在角落里找到了另外六根铁针,它们几乎被灰尘覆盖,针体生锈更加厉害,以此粗略估算,至少是在几年前散落于地的。 一瞬间,应如是心念飞转,喃喃自语般道:“赵家人只在此住了不到半年,这间密室应为姜家人所建造,用以收藏珍贵物件,后来被赵家老爷发现……” 裴霁之前的猜想没错,那晚赵家老爷发现大祸临头,顾不上家眷,只想带着重要的财物逃走,可那凶手的动作太快,他前脚把密室打开,后脚就没了性命。 想到外面那只瓶子和墙上的半截刀痕,应如是一字一顿地道:“如此一来,凶手也发现了这个密室。” 裴霁虽然恼怒,但理智尚在,摇头道:“姜、赵两家都不是武林中人,他们不会在藏宝箱里设置这种机关,一个不好就先要了自己的命。”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应如是看着那几根铁针上的陈年血锈,“机关是凶手拿走财物后故意留下的,用以暗算在那之后找到这里的某个人。” 两口箱子各有一道机括,当中藏了七根铁针,现场却少了一根,说明得手了。 “还有谁会知道这地方有密室?”话刚出口,裴霁便想到了什么,“姜家那个失踪的小姐,姜瑗?” 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姜瑗更有可能是将凶手引来的那个人。 “她不会武功,凶手要杀她易如反掌,不必使用这等伎俩。”应如是的语气沉了下来,“别忘了我们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第四十六章 正是为了调查玉佩主人的身份,他们才找上了景州姜氏,又因为姜、赵两家的恩怨,决定夜探这间荒宅,再通过花瓶断口和墙上刀痕的线索找出密室,从而险些被箱中机关所伤。 “你是说……当年那个跟我一样在此遭到暗算的人,也想找到鬼面人?” 应如是道:“准确来说,是为了寻找白虎玉佩的主人。” 对方早他们几年找到这里,触发机关后下落不明,其身死则罢,要是还活着,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火折子的光越来越弱,应如是的大半张脸都被笼罩在黑暗里,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姜瑗这个人,你怎么看?” 以当时的情况来看,姜瑗没上那辆马车,无非两个原因,一是临时改变主意,二是出了变故以至无法动身。想到姜家人的性子,应如是认为后者可能性更大。 裴霁不解其意,直言道:“玉匠世家的小姐,性子有些烈,但在家破人亡前被照顾得很好,很少接触外人,也没出过院门。” 应如是颔首,却又提起了另一件事:“不刻虎纹是姜家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可那块白虎玉佩确实出自姜家人之手,再加上玉成年份,应为姜家先祖与人有诺,要让这块玉佩成为绝无仅有之物。” 玉匠凭手艺和名气吃饭,没道理跟钱过不去,对方能让姜家先祖许下这样的承诺,不仅要出得起大价钱,还得欠下人情。 裴霁登时会意,接话道:“以凶手的武功,就算是在道上接活的,那时的姜瑗也出不起价钱,对方很可能是主动找上她的!” 姜家守了百年承诺,持有白虎玉佩的那方倘若香火未断,也该记得这个人情,只是百十年过去,他们的后人未必长留景州,故而姜珩受难时未能及时得到援手,之后赵家人侵占姜氏祖宅,对方又回来了,乍见门庭易主,岂能不探明究竟? “赵家人被杀是在姜瑗失踪半年后,凶手若是当时就找到了她,没道理多等这段时日,所以姜瑗失踪一事另有蹊跷。”应如是环顾这间破败不堪的屋子,“我如果没记错,这里的鬼哭之说早在赵家人搬进来时就有了。” 世上未必真有鬼神,人却很难忍得住哭声,尤其那时的官府自顾不暇,各家各扫门前雪,即便有所发现,也不会多生事端,如此一来,便是大活人也成了鬼。 裴霁心头一凛,道:“凶手或许也听说了鬼哭传言,曾如我们一样潜入这里,意外发现了姜瑗,从她口中得知了真相,遂动杀心!” 火光终于熄灭了。 两人从密室里出来,裴霁将机关复位,抱怨道:“来这一趟,吃了一嘴的灰,非但没有解开谜团,情况还越来越复杂。” “至少这证明了我们的方向没错。”应如是掸去身上的灰尘,“姜家如何败落、赵家因何灭门,眼下都有了答案,线索得以回归白虎玉佩本身,不算好事么?” 裴霁嫌恶地把外衫脱了,回道:“你说得轻巧!就算那杀死赵家人的凶手是我们要找的人,我们也不知其是男是女、姓甚名谁,这要怎么找?” “单以刀劲来看,凶手的年龄不会太小,案发距今十多年,往少说也有四十多岁了。”应如是沉吟了片刻,忽地看向裴霁,“此人分明是替姜氏复仇,却没有留下名姓印记,甚至将凶案推到流寇头上,又在密室里留下机关暗算后来人,可见是个爱惜名声、心思缜密之辈,在景州这个地方,你首先想到了谁?” 裴霁却没有吭声。 早在抵达景州之前,他跟应如是的心里就已经有了一个目标,而今夜探荒宅,莫不对其怀疑更甚,只是此地情况与乐州不同,对方的身份也非比寻常,碍于不知僧的暗示,手里没有确凿证据,便不能轻举妄动。 应如是见他不开口,转念也想到了顾虑何在,奈何时过境迁,只得叹气。 “姜、赵两家的恩怨算是明了,要想继续追查白虎玉佩的主人,绕不开凶手的身份。”思量一阵后,应如是道,“我们必须找到姜瑗。” 裴霁正在心烦,没好气地道:“上哪儿找?十多年了,姜家的老仆找不到她,徐康也发动人手四处打听过了,连个影儿都没有!” 却听应如是道:“活人找不到,死人呢?” 裴霁顿时愣住,下意识地回道:“你刚才不是说她被那凶手解救——” 话没说完,他陡然反应了过来,双眸倏地一亮。 赵家人身死之夜,即是姜瑗逃出生天之时,可那毕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仅凭荒宅里遗留不多的线索,他们无法推测出当年的姜瑗究竟遭遇过什么,总归不会好受,本就是弱质女子,性子再烈也弥补不了身体亏损,眼下看来,姜瑗亲见大仇得报后并没有着手重振家业,很可能是有心无力了。 第56章 应如是问道:“姜家的坟地,你派人去查过了吗?” 裴霁面上神色几变,沉声道:“我亲自去!” 此时距离天亮还有不到两个时辰。 景州三面环山,当中那座是卧云山庄所在的白眉山,外人不可擅入,东西两边则无禁忌,姜家的祖坟就位于西面那座大山脚下,坟墓虽在,碑冢已荒。 裴霁手里有地图,不费多少工夫就带着应如是找到这里,果真如暗探们先前禀报的那样,坟冢几乎被杂草掩盖不见,可见很久没人过来洒扫祭奠了。 应如是折断几根杂树,看了看枝干断口,道:“至少有一两年了。” 徐康曾在密信里向裴霁禀报过,那位老妇人以前常来祭扫,近两年力不从心,养活自己已是艰难,便顾不上这里了。 倘若姜瑗早已葬身在此,此妪应当知晓才是,除非她离世不到两年,或是没有葬进坟地里面。 对视一眼,应如是与裴霁分头寻找新坟,起初未有所获,直到坟地外围的草丛被风吹伏,露出一条窄如羊肠的小径,蜿蜒向上,通往一旁的小山丘。 山丘上有棵大树,树下立着一座孤坟,前头摆着还算新鲜的供品,空地上也留有香烛黄纸燃烧过后的痕迹。 应如是俯下身来,只见白石墓碑上赫然用漆墨写着: 故先妣瑗娘姜氏之墓 本初甲子冬榖旦 孝男十九敬立。 “本初甲子年冬……”裴霁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距今七年前。” 姜瑗已经故去了七年,连坟墓也是孤零零的一座矗立在此,下面的人来了又走,年迈的老仆看不到她,徐康等人也找不到她。 应如是盯着最后那一列小字,缓缓道:“她有一个儿子,却没给他冠上姓氏。” 姜家出事时,姜瑗还没有婚配,这孩子要么来路不正,要么非她亲生。 “七年过去,此子应当长大成人了。”应如是站起身,“也不知这座城里,有几个名叫‘十九’的人?” 裴霁却笑了起来,话中含着一抹冷意:“我刚好知道一个……九年前,任天祈为了经营善名,在景州城内建了一座火宅,用以收容苦难无依之人,里面有个会医术的年轻管事,今岁十七,没有姓氏,说是生于六月十九,名字就叫‘十九’。” 第四十七章 时近四月末,景州一连数日都有好晴天,才过卯时,阳光已经高照,小贩们忙着出摊叫卖,行人或是脚步不停,或是闲逛说笑。都说日光之下不见新事,这座城与别处相比并没有什么稀奇,房子还是土木石砖建起来的,人也是两只眼睛一张嘴的,但当十九走在街上的时候,总会忍不住露出笑容来。 十七岁的少年,生得一副眉清目秀的好模样,穿着月下白的衣裳,俨然是位出身良好的读书郎,事实却并非如此,十九是乡下人,老家在景州城外的一个小村子里,从来没见过爹,与娘亲相依为命,十岁那年娘亲病逝,他就成了孤儿。 然而,比起那些流离失所的丐童,十九又足够幸运,娘亲过世不久,便有一对善心的夫妻寻上门来,说是与他娘有故,帮忙料理了娘亲的后事,十九想着家中也没什么可留恋的,遂跟着他们进了城,一晃眼已是七年。 老爷和夫人待他很好,不仅供他吃穿住行,还让他继续念书,新朝至今未复科举,十九也就歇了出人头地的心思,只想回报这份涌泉之恩,于是去学了医术和算术,也帮着照看产业,上回老爷过来,对他好一番夸赞,还提拔他做小管事。 再过几天,老爷的生辰就该到了,十九提前半年托相熟的药铺掌柜准备一份小礼,昨儿个总算得了消息,今天又是夫人亲自过来查账的日子,他一早去取回来,正好当面拜托夫人转交。 思及此,十九忍不住加快了脚步,从来没觉得一条街有这么长,好不容易赶到了徐记药铺的大门口,额头和背后都出了薄汗。 景州毗邻西陲之地,不适合某些药材的种植生长,城里做这行生意的本就不多,能弄来好药材的更少,徐记药铺算是其中佼佼者,掌柜的长得白胖,却跟猴儿一样精,无论多么难得的药材,只要买主出得起价,他都想方设法给弄过来。 刚一进门,就见柜台前已经有了一位客人,三旬左右年纪,一身鸭蛋青的宽袖布衣,瞧着面生,脸色苍白。十九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哪知对方很是敏锐,忽地转头看来,那眼神如剑一样冷厉,吓得他一激灵,连忙后退一步,险些摔倒。 好在这道目光一扫即收,那人朝他微微颔首,笑容虽淡却算得上温和,十九这才松了口气,还以一礼。 是个江湖人。十九心里想到,景州城最近陆陆续续来了许多生面孔,当中一大半都是江湖人,幸好他们各有顾虑,没闹出大乱子来,还是得小心为好。 “这位客人,您的药丸已经制好了,还得阴干装瓶,劳烦您再等上一会儿。” 布帘掀开,药铺掌柜徐康从后堂走了出来,先跟布衣男子说明了情况,而后看见了十九,笑道:“哎呀,小兄弟来得这样早,昨夜怕不是没睡好吧。” 十九跟他打了两年交道,被打趣了也只是一笑,见那布衣男子侧身让开,便上前道:“徐掌柜,我应约来取货了。” “早知你心急,已经备好了。”徐康大笑,走到柜台后面拿出一个精致的长木盒,十九屏住呼吸,亲手将锁扣打开,一株品相极好的大山参便出现在他眼前。 参长尺许,外观若人形,皮老而黄,重七两半,参根粗短且展,其须清疏而长,珠点明显,属实是难得的佳品。 生意人惯会察言观色,徐康见十九面露喜色,不无得意地道:“此参出自北地龙牙山侧峰,少说有百年参龄,若是送往开平,那些达官贵人必定争相购入,老兄我是费了好一番功夫,用上许多人情,这才将它弄到了手。” 这话虽有夸大之处,但也大差不差了。 十九是识货的人,爽快掏了三张银票,徐康却不急着收,笑道:“且慢,小兄弟你还得加五十两。” 闻言,十九先是愣住,继而皱着眉道:“徐掌柜,我们先前已经说好了价钱,现在你却要坐地起价,生意不能这么做吧?” “这可不敢!”徐康连连摆手,又指向盒子里的人参,“当初你过来下订,要我帮忙寻一株上好的百年野山参,按参龄算价,一两银子一年,另有三成参价作为酬劳,是也不是?” 十九道:“不错,统共一百三十两银子,多出来的五十两从何说起?” “当然是因为这参龄远不止一百年!”徐康收起笑容,正色道,“小兄弟你也算是行家,当知品参要看须、纹、皮、芦、体五形,这株人参可有一处不好?” 睁眼说瞎话这种事,十九是做不出来的,徐康继续道:“不瞒你说,单是将它收购到手,我就花了一百两银子,若按原价卖给你,这笔生意就算血亏,就算加价五十两,也是看在你我的交情上,赚的不过一点辛苦钱。你若是同意,我们今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倘要不肯,那就请小兄弟打道回府,这株参我自留了。” 这番话算是合情合理,十九却犯了难,他出身不富,能凑出一百三十两银子已是极限,可要放弃这株参,再寻别的寿礼就来不及了。 却听旁边那布衣男子开口道:“依徐掌柜之见,此参年头几何?” 徐康一怔,旋即笑道:“约莫一百三十年吧,否则我至多花上六十两。” “徐老板好眼力,只是……”布衣男子话锋一转,“参龄虽有一百三十年,但在下认为,它不值这个价钱。” 十九吃了一惊,徐康也愣了愣,忍着怒气道:“客人莫非以为我弄虚作假?” “不敢,这参的确是好参,徐掌柜方才所言也并无差错,唯独漏了一点——” 顿了顿,布衣男子征得徐康的允许,伸手将那株参从盒子里取了出来,指着芦头上的须子道:“这是不定根,又叫参艼,由此可分辨人参生长的环境,此参芦似雁脖,艼若枣核,确实是野山参。” 徐掌柜眉头一松,正待说话,又听他道:“只不过,野山参的艼多是自然下垂,此参却有为数不少的朝天艼,说明它没能在山野间生长足年,而是提前被人移栽过了。” 第四十八章 参行水深,野山参与种植参的价值无疑是天差地别,布衣男子此言一出,十九登时变了脸色,徐康更是一把将人参抢到手里,仰头对光细看参艼和芦碗,又掐下一点须子放进嘴里嚼了嚼,整张脸霎时又青又红,狠狠骂道:“那狗娘养的竟敢坑我,回头老子要扒了他的皮!” 布衣男子点到即止,收手退回柜台旁,十九也没想到事情会有如此枝节,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幸而徐康见多了风浪,骂上几句便强压下了怒火,将人参放入盒里,对十九抬手一礼,道:“老兄我这回走了眼,多有得罪,还望莫怪!” 第57章 十九哪能受他的礼,连忙还礼,徐康又对那布衣男子道:“多谢这位客人指点,想不到您竟是个中行家,失敬失敬。” 布衣男子笑道:“不算什么行家,早些年见得多罢了。” 十九将这话记在心里,百年野山参毕竟是珍贵之物,寻常人或许终其一生也无缘得见,此人却能点破关键,且说得平淡随意,恐怕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正出神间,徐康搓了搓手,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小兄弟,这参你还要么?品相还是好的,瞧这成色,移栽的年份也不会太长,你要的话,那就按原价拿走。” 一百三十年的参,即便被人移栽过了,仍然是不可多得的好药材,算下来十九还赚了,当即喜笑颜开,将准备好的银票塞到徐康手里。 十九接过了参盒,那布衣男子的药也正好到手,只见他拨开瓶塞闻了闻便收进怀里,与徐康结清了银钱。 想到刚才的事,十九向布衣男子行礼道谢,对方却侧身避让开来,温言道:“动动嘴皮子罢了,小兄弟不必如此,在下初来乍到,正有一事相询,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此人相貌端正,言行举止自有风度,与那些逞凶斗狠之辈浑然不同,十九已将最初那点小小惊吓抛在脑后,笑道:“小弟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客套几句,两人并肩走出药铺,布衣男子自称姓李,言是丹阳人士,将往西陲而去,欲在本地寻一玉匠,却不知谁家匠人技艺精巧,故向他打听。 十九原以为他跟那些江湖人一样是奔着老爷寿辰来的,听了这话,又见其落落大方,心下防备大减,问道:“景州一带多山地,采石者众,也有不少人世代都做玉雕石刻的生意,只是各家有独门技艺,不知李兄要找的是什么样的玉匠?” 布衣男子思忖片刻,从腰封里摸出个小荷包来,里面放了一块玉蝉,精细逼真,活灵活现,十九这些年也算见过些世面,知道这玉蝉的价值怕有七成都落在雕工上,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赞道:“好雕工!” “小兄弟还懂玉?” “略懂,略懂。”十九自知失态,摸了摸脸边,“不瞒李兄,家母在世时,手里有一支黄玉蝶钗,蝶翼就跟这蝉翅一样薄可照影,栩栩如生……” 那会儿他还小,很多事都已记不清楚了,但每每逢年过节,总会看到娘亲捧着装有蝶钗的盒子默默垂泪,以为是自己的生父所留,有次忍不住问出了口,娘亲只说不是,之后再没见过那支钗,直到娘亲病逝,他才从遗物里发现了它。 刚搬来城里的时候,十九曾拿着蝶钗找匠人打探来历,却是头一回就险遭眼见心谋之徒骗取,后来夫人知道了,说此物八成与他娘亲的伤心事有关,斯人既已,触物伤摧,劝他莫再追究,也好让九泉之下的魂灵安息,十九这才放下了。 饶是如此,冷不丁见到这块玉蝉,十九仍不免心绪翻涌,布衣男子倒是个善解人意的,直说玉蝉是出自一位长者之手,其人曾想刻玉成双,奈何寿年已终,自己已走过许多地方,均未能找到能与之相配者。 “恕小弟冒昧,敢问那位长者尊姓大名?” “姓姜,名不详,是一位老夫人。”说到这里,布衣男子又道,“据闻她原本也是景州人士,远嫁到了丹阳府,左右是途径此地,我便来试一试运气了。” 十九却是怔了下,喃喃道:“也姓姜啊……” 见他神色有异,布衣男子正待再问,眼神倏然一厉,一把将十九扯到身后,同时向旁边退去,一个花盆紧接着从上方掉落下来,开得正艳的迎春花被砸了个稀巴烂,泥土飞溅到二人脚下。 天光虽亮,时辰尚早,这条街上并无多少行人,除了他俩之外,就只有一位老者拄杖缓行在后。说话间,十九跟布衣男子刚好走到了一家赌坊下面,一楼的大门还紧闭着,二楼却有些喧闹,似是输急了的赌鬼们发生冲突,推搡厮打到了栏杆边,不知是谁失手撞翻了花盆,险些砸到人。 这还没完,正在二楼扭打的两个人已经红了眼,发起狠来连赌坊的打手都拉不住,尖叫声骤起,木质的栏杆被撞断,互殴中的二人纠缠着摔了下来。 虽说楼层不高,但这下面是青石板路,两人又大头朝地,倘若摔实了,轻则头破血流,重则难免性命之忧,更让十九着急的是,先前那位走在他们后面的老人恰好来到楼下,先被砸在脚边的花盆吓得跌倒在地,再想躲开也来不及了。 十九面色骤白,失声惊呼道:“老丈,快——” 话未尽,十九只看到身侧青影一闪,那布衣男子动若飞烟,抢在两人落地前疾步赶到,双手齐出,快如闪电般在他们身上一拍,两个成年男人被他轻易拍得凌空倒转,改为头上脚下,踉跄落地。 十九抹了把头上虚汗,提到嗓子眼的心却是徐徐放下,正要过去搭把手,却见那两人不等立身站稳,双双从腰后拉出一把尖刀来,猛地刺向布衣男子胸口! 第四十九章 三人站得太近,这两刀几乎是瞬息及身,好在布衣男子反应奇快,两手疾探如灵蛇出洞,于间不容发之际将两只握刀的手死死扣住,旋即一翻,伴随着轻微的裂响,两把尖刀齐齐坠地,两人的身形也被迫扭转,布衣男子腾地一掠,双脚踢中两人后背,他们便口喷鲜血,双双横飞出去,跌在两丈开外。 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变故,十九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他壮着胆子去扶起了那位老者,回到布衣男子身边,眼睛仍盯着不远处那两个挣扎起身的人,低声问道:“李兄,怎么回事?你……难道跟他们有仇吗?” 那两刀明显是冲着要害刺去的,十九虽没学过武功,但不会错认杀意。 布衣男子没有说话,而是抬步向前走去,却在即将与十九擦肩而过时骤然回身,二话不说就劈手向他打来。 十九吓了一跳,孰料这一掌拂在自己身上竟如风送浮萍般轻盈,眼前一花,身子已飘飞至街道另一侧的商铺屋檐下,当他再抬起头时,眼中就多了一抹寒光。 那位摔倒在地的老者,是在他们离开药铺一段路后出现的,他身形佝偻、满头华发,拄着拐杖不远不近地走在他们身后,适才十九将他扶起来的时候,低着头的老者还发出了几声咳嗽,断断续续看,像灶房里拉不上来的老风箱。 十九不曾想到这样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原来会有这样好的身手。 就在布衣男子转身刹那,老者倏地一扬手,灰白色的粉末洒了对方兜头满脸,布衣男子双眼被迷,推开十九后只来得及侧身让步,老者的拐杖从中断开,一片细而白的刀身如虹般飞射出去,没入布衣男子腹部。 一瞬间,十九眼中一切都黯然失色,只有从那人身上滴下来的血殷红刺目。 不知是附近的哪个人最先发出了惊叫声,十九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见那老者已经被布衣男子拼力打退,脑子一热,猛扑过去挡在对方前面,大声喝道:“我乃任氏火宅管事人十九!我家老爷大寿在即,谁敢在白衣太岁的眼皮底下杀人!” 这一声喝问掏干胆气,几乎破了音,整条街的人怕是都听见了。 从后方包抄回来的那两人本欲动手,前头的老者却在片刻挣扎后收了刀,对那布衣男子恨恨道:“今日算你这厮命大!”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与外表极为不符,分明是个年轻人。 十九才一分心,那三人已经遁去无踪,若非脚边的石板路上还有鲜血,他只怕要以为自己做了场白日梦。 他回过神,急忙转身去扶布衣男子,口中唤道:“李兄!李兄你怎样了?” 这三人分明是有备而来,下手极为狠辣,若非布衣男子及时将自己推开,十九难免挨上一刀,他心性善良,不觉得遭到了对方的牵连,只想着刚才要是警惕一下,也不会拖累别人了。 十九急声呼唤,布衣男子却没有回应他,身躯摇晃了几下,忽地往前一倾,砸在了十九肩上,他大惊失色道:“李兄——” 远处一条僻静幽暗的巷道里,“老者”似是听见了这几声惶急的呼唤,嘴角微微上翘,反手揭下易容面具,露出来的赫然是裴霁那张脸。 他心情不差,这两月看多了应如是装好人,此番见其为达目的不惜给一个未及弱冠的小子设套,倒有了几分从前的模样,比那副假仁假义的嘴脸顺眼了许多。 裴霁将面具往怀里一收,又嫌恶地搓了把染过药水的头发,转念想到能光明正大刺应如是一刀的机会不多,这点小小不快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那两名伪装成赌客的男人恭恭敬敬地站在他后面,不敢抬头窥探一眼。 “做得很好,接下来就去徐康那里,他已经给你们准备好了新的身份,最近不要出来冒头。”裴霁敛了笑,淡淡道,“还有,闭紧你们的嘴,要是被卧云山庄的人发现了马脚,该怎么做心里都有数吧。” 第58章 第五十章 “你出去一趟,怎么私自带了外人回来?还是个一身麻烦的人!” 一道有些沙哑的女声,语气微重,压抑着怒火。 “素商姐,我……事发突然,他帮过我也救过我,我总不能看他死在大街上。” 这是十九的声音,稍显弱气和紧张,好像对面前之人颇为畏怯。 那女声冷笑道:“匕首入体不深,没伤到肺腑,怎知他们不是合起伙来骗你?” “刀上涂了毒,又没个解药,若非我及时为他施针放血,此人性命难保,既是生死操在我手,谁会为了骗人连自己的性命也算计进去?” 说到此处,十九语声一顿,伴随着衣料滑擦的窸窣声,似是对那女子躬身而拜,接着道:“素商姐,我自知是个无足轻重之人,对方若真有心欺骗,只能是冲着老爷来的,景州城内近日龙蛇混杂,再如何小心也不为过,但火宅毕竟不同于卧云山庄,救死扶伤的规矩还是老爷亲自定下来的。” 这番话出口之后,屋里好一阵无人作声,空气也如同沾了水的棉絮般沉重。 躺在病榻上的人暗暗想到,是时候“醒”过来了。 十九所言不假,那把刀上的确有毒,徐康在此潜伏多年,不仅经营生意,还要执行任务,毒药无疑是最适合他的暗杀手段,于是在得令后慎重挑选出其中一种,毒性发作猛,却不会很快渗入脏器,只要医者找准了经络穴位,针刺放血即可解,就算十九医术不假,凭借应如是浑厚的内力,再有当年特地训练过的抗药本领,这点毒也奈何不得他。 因此,事实与那名女子的猜测相差无几,十九的确着了他们的道儿。 日前在城外西山下,应如是与裴霁找到了姜瑗的坟墓,其子十九也随之成为他们的下一个目标,但据情报所书,此人在七年前就以孤儿之身被火宅收容,如今已经凭借一手苦学出来的医术成为了小管事,虽不是卧云山庄的弟子,却算得上任天祈的人,不可贸然抓来盘问,故出此下策。 应如是没有急于睁眼,而是调整了呼吸和心跳的节奏,最先变化的是气息,然后是手指蜷动,如此微小的变化,十九根本无法察觉,却在顷刻间被屋里的另一个人捕捉到了。 十九一向待人有礼,面前这位还是任氏夫妇身边的得力人,适才情急顶撞了她,心下有些后悔,见其脸色一厉,以为要吃教训,哪知她是持剑奔着病榻去了。 “素商姐!”他正欲阻拦,却被剑鞘抵住了胸膛,三尺青锋已然出鞘,悬在榻上之人的咽喉上。 卧云山庄门徒众多,只有三十六人是任天祈的亲传弟子,程素商乃其中佼佼者,可惜她入门晚,又是女儿身,便被安排成为了夫人的贴身护卫,好在程素商当年本就受过夫人大恩,亦无心争权夺利,对此并无异议,一心敬奉师父师娘。 凡是有关任氏夫妇的事,程素商眼里不容一粒沙子,她认为这个人心怀叵测,就不会轻信十九的一面之词。 应如是仍躺在榻上,程素商的剑锋压得低,离他颈前不过三寸远,若是有何异动,她会毫不犹豫地割破他的喉咙。 然而,应如是的反应让人始料未及——他还没睁眼,已察觉到了近在咫尺的迫人杀意,眼皮颤动倏止,双眸立时睁开,却视那道霜雪悬刃如无物,猛地翻身而起,脖颈直向剑锋撞去! 这一下骇得十九亡魂大冒,程素商也吃了一惊,手中剑刃偏转,以毫厘之差从应如是颈前擦了过去,后者亦为喉间凉意而脸色骤变,上身后仰,一掌挥前,却失了方向准头,被程素商轻易躲过,反手握剑逆转,锋刃便压在他的右腕上。 “别动!”程素商面寒如霜,“否则就将你这只腕子切下来!” 她的剑法凌厉,却能做到收发自如,那一剑不过划破了表层皮肉,直到此刻才有几滴血珠渗出来,应如是没再轻举妄动,循声侧头,问道:“你是谁?” 见状,程素商皱了皱眉,十九急忙来到近前,发现应如是眼神空洞,伸手在他面前晃动,倒是被抓住了,沿着掌缘摸到指头,仿佛知道了这是什么,遂放开。 “李兄,我是十九,先前发生的事你还记得吗?” 好在情况不如十九想的那样糟糕,对面的人先是愣住,低头想了一会儿,缓缓摸上腰腹处已经包扎好了的伤口,艰涩道:“我记得……多谢小兄弟施以援手。” 十九顿时长舒了一口气,转头望向程素商,后者丝毫不为所动,却听门口又传来一道温和的女声:“素商,收剑吧。” 一个女人从外面缓步走来,三十左右年龄,细眉妙目,身子单薄,乃至在这春末夏初的时节,许多人都已换上轻衫,她的穿着略显厚重,上袄青绿下裙牙白,乌云发髻盘得高,却不显得盛气凌人,反而有种秀雅端庄之美。 她的话音落下,十九还没回神,程素商已将利剑还入鞘中,快步走了过去。 在这火宅,上到管事下至仆从,没人能让程素商收剑,何况是心甘情愿,连半句质疑也无,应如是只需转念一想,便知道来者是谁了。 白衣太岁任天祈之妻、卧云山庄的庄主夫人,水月桐! 水夫人探出一只骨节纤细的手,轻轻按在程素商的剑柄上,道:“老爷寿辰将至,火宅内不可杀生见血,你是来传话的,怎还忘记了?” 乍听像是责备,语气却温柔,程素商紧皱的眉头总算舒展开来,她低声认了错,那种冰寒刺骨的杀意也随之消弭于无形。 十九终于松了口气,恭敬行礼地道:“见过夫人。” “事情始末我已听说了,老爷当初建立这火宅,本就是为了行善积福,你身为医者,更不能见死不救。”水夫人将他托起,“今早庄上有人生事,素商心有余怒,对待来路不明之人难免多加小心,你莫要怪她。” 十九当然没有怨言,却不知这话绵里藏针,明着是安抚他,暗中指向应如是。 打从水夫人进门,应如是便转过了头,可瞎子不会看人,装瞎的也不能与人对视,故那双眼仍是黯淡的,不曾有目光落在水夫人身上。 水夫人温声问道:“妾身任水氏,忝为此宅女主人,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应如是一怔,笑道:“原来是水夫人,恕李某失礼了。” 第五十一章 闻言,十九心中微讶,须知在这景州城里,包括火宅中的大部分人,所用尊称都是“任夫人”,除了几个亲近的管事,只有江湖中人会用本姓称呼她,只因她在嫁人之前,也曾是一位名声不小的女侠,甚至……她原本是任天祈的大弟子。 比之书院庙堂,武林风气并不十分死板,不拘小节者多如过江之鲫,但在某些事情上,少有人胆敢打破常规,师父与徒弟的姻缘结合自然不为礼教所容,二人能够结为夫妇,实是不易。 水夫人的面上漾开一抹浅笑,她将应如是上下打量一番,道:“你认得妾身,还是与外子有故?” “白衣太岁名震武林,景州城又是卧云山庄的地盘,江湖中人即便从此路过,心中也得有数。”一顿之后,应如是又道,“可惜在下麻烦缠身,不能上山拜庄。”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程素商的双眉又拧了起来,水夫人却不生气,问道:“可是有仇家追杀你?” 应如是苦笑道:“无仇无怨,却比这更加麻烦,我并非有意隐瞒,只是不愿牵连旁人。” 水夫人道:“你当街遇袭,是十九救下了你,对方虽是先行撤退,但也知道你进了火宅,眼下再想撇清干系,已经晚了。” 她的面上并无怒色,却让十九深感愧疚,应如是也默然无言,半晌后仍是摇头道:“追杀我的人既然放弃了大好机会,说明他们不愿与卧云山庄为敌,可我要是多嘴多舌,他们也就坐不住了,还望水夫人海涵,允我做一回顽石吧。” 水夫人定定地看着他,肃容道:“若是如此,妾身也不能留你在此了。” “本就萍水相逢,在下能侥幸活命,已是沾了任庄主的光,岂敢不知好歹?” 应如是说得坦然,十九暗暗着急,碍于程素商在侧,又怕给老爷夫人惹了麻烦,不敢开口求情,幸而水夫人并非铁石心肠,笑道:“好一个萍水相逢!彼时情况凶险,你却不顾自身安危,先将十九从刀下推走,之所以遭到偷袭,也是为了救人,可见你心有侠义,并非穷凶极恶之徒。” 说到此处,水夫人回眸看向十九,问道:“李兄弟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十九连忙凑上前来,先翻了翻应如是的眼皮,又为他把了脉,答道:“应是余毒未清所致,待我晚些施针,再开两帖内服外敷的药,顺利的话,三五日即好。” “他帮过你,你也救过他,细算起来已经扯平,你还想再帮他一次吗?” 十九犹豫了片刻,终是点头,水夫人一字一顿地道:“好,至多五日,他可以留在这里养伤,但你得应下一件事。” 第59章 “愿听夫人吩咐。” “之后几天,他就跟你一同吃住,不得擅离这房门半步,倘若他的仇家找上门来,你也要谨记自己的本职,一切以众人安危为先。” 说罢,水夫人也不管十九作何反应,转头朝应如是看去,问道:“李兄弟,你以为如何?” 应如是朝她所在的方向一拱手,沉声道:“多谢水夫人通融!” 程素商忍不住道:“夫人,这恐怕不……” “素商,我累了。”水夫人柔声打断了她的话,“天色已晚,今夜就在这里住下吧,你先送我回房,再差人回山庄知会一声。” 随着任天祈寿辰渐近,各方各面都已忙活了起来,不少事务得由水夫人拿主意,这几日都未能休息好。程素商心疼师娘,只得住了口,依言扶住她的手臂,正要往外走,那厢的十九忽然想起了什么,忙出声请她们留步。 “夫人,后天就是老爷的寿辰,我这些年受您二位诸多恩惠,实在无以为报,备了一份薄礼聊表心意,烦请夫人帮忙带去。” 十九说得诚恳,双手递上礼盒,里面正是那株百年野山参,程素商见水夫人颔首,代为接过。 威名赫赫的白衣太岁纵使宝刀未老,而今也到了花甲之年,水夫人既是他的枕边人,最清楚任天祈的身体状况,见到这株好参,她的目光变得柔软,犹如月下春江流水,笑道:“你有心了。” 水夫人已经四十来岁,可她这些年养尊处优,看起来还跟年轻姑娘一样美丽,当她含笑看过来的时候,十九不由得心一颤,低头盯着自己的鞋面。 应如是却没有恍神,他想起了另一件事。 任天祈十五岁就入行做了“猎手”,凡是出得起高额赏金的,任何事他都肯为之去做,如今的卧云山庄就是他在及冠时一手创立的,他逞勇贪色,随心所欲,比起一派宗师,更像是个黑白通吃的巨贾。直到三十四岁那年,有仇家趁任天祈不在,杀死他的发妻和一双儿女,尝到恶果的他终于知错,报仇后立誓洗心革面。 这四个字说来轻巧,要想做到却是千难万难,卧云山庄险些分崩离析,唯有大弟子水月桐不离不弃,痛失妻儿的任天祈将她视为至亲至爱之人,乃至在三年后决意迎娶她做续弦。这在江湖上是令人不齿之事,怎料这两人都铁了心,任天祈不惜再次背负骂名也要对她明媒正娶,水月桐更是为此自废武功与他断了师徒关系,他们成婚后,有的人嘴上不说,背地里没少耻笑,都等着看笑话,不想二十年过去了,那些人没剩下几个,水夫人芳华依然。 “真是好命。”彼时裴霁看完了情报,忍不住这样评价道。 似任天祈这样道貌岸然之徒,也会将真心交到另一个人手上,不管卧云山庄的底细是黑是白,只要任天祈还在,水夫人就可安享荣华富贵,委实令人羡慕。 应如是却认为,世间情深义重而空悲切者多不胜数,一个女人若想在婚后过得好,不能光指望男人的山盟海誓,还得有自己的手腕。 一念及此,趁无人注意之时,他看向了右侧墙上那扇小窗。 窗外夜色正浓,云间月轮若隐若现,有风吹过庭院,花草轻摇,树影婆娑。 火宅是任天祈在五十岁那年开办的慈善堂,现有近三百人住在这里,本就占地不小的建筑又扩大了两倍,布置陈设不能与富贵人家相比,但可满足日常所需。由前门直入后堂,尽头那间小院是独立出来的,作为任氏夫妇在此的居所,寻常人不得擅入,连洒扫都是几个管事做的。 院子虽小,应有尽有,二人携手穿过窄廊,进了主卧房,屋里的布置陈设比外面精致了许多,程素商却无心在意,回头看了几眼,关好门窗。 水夫人点燃了油灯,在桌边坐下,道:“这里没有外人,想说什么就说吧。” 第五十二章 “师娘,恕弟子逾越,您留下这个人怕是不妥。”程素商忧心忡忡,“方才一番问答,对方巧言令色,口里没几句实在话,绝不是个简单人物。” 水夫人一笑,从容道:“他不是景州本地人,首次露面是在两天前,孤身到徐记药铺抓药,所给方子是治内伤用的,之后去食肆买了水和干粮,足够三天吃喝,我让人问过了城中各家客栈的掌柜,都说没见过这个人,他的确是在躲躲藏藏,今日前去取药,也是提早跟徐掌柜说好的,至于在南街遇袭一事……” 停顿片刻,她道:“那家赌坊我也查过了,动手的两人是常客,一个布商一个混子,从昨晚赌到天明,布商输了个倾家荡产,混子赚得盆满钵满,前者认为后者出千,于是吵了起来,待十九他们走到楼下,二人便动手,双双摔下来了。” 一切都是如此自然,谁也想不到后面会有惊人发展,至于那偷袭得手的老者,依十九所言,对方经过了易容乔装,实在难以追查。 从街头遇袭到应如是在火宅里“苏醒”,间隔不过六个多时辰,水夫人能查到这一步,可见卧云山庄在这景州城里的势力极深。 “寻常的布商跟混子不会有这种身手,他们既然联手发难,说明是一伙的,事发后人去楼空,还得多加留心。”水夫人放下拨弄灯芯的簪子,“不管那姓李的是何来路,与其放任在外,不如握在手里,待明日回庄向你师父禀明再做打算。” 言至于此,程素商也无话可说,她神情郁郁,倒惹得水夫人心疼。 “你这孩子怎么愁眉苦脸的?”水夫人走到程素商身边,双手轻轻扳过她的肩膀,“莫怕,天大的事有你师父跟师娘顶着呢……说起来,你跟他素不相识,怎地人才刚醒就拔了剑?” 程素商张了张口,却没能立即回话,过了一会儿才道:“他自称姓李,今早送来的那张拜庄帖……” 她似有顾忌,话说得含糊,水夫人已是了然,抬手点了点程素商的眉心,哭笑不得地道:“天底下有这么多姓李的,难道每个都跟李义有关?再说了,只是一桩陈年旧事,他不仅有妻有子,还得操心一个帮派,事关利害,不会拎不清的。” 程素商兀自皱眉,低声道:“最近来的人太多了,个个心里都有盘算,连李义都要来,弟子……实在放心不下。” “山雨欲来风满楼,也怪不得你。”水夫人安慰道,“今夜先好好休息吧。” 她们并未发现,就在北隅的屋顶上,一块瓦片被无声放回了原位,有人影轻盈如羽,风一吹,便随之而去了。 戌时已过,前面几处院子里的人都陆续歇下了,十九身为小管事,在西南侧的大院里有一间独屋,这会儿灯烛已灭,悄无声息。 裴霁一身夜行衣,没走正门,而是绕到了北面,墙上的小窗正虚掩着,他伸手一推,猫儿似的翻身而入,不惊微尘。 十九正趴在桌旁睡得人事不省,本该卧榻的应如是却站在书架前若有所思。 “回来了。”应如是侧过头,“比我预想的要久一些,收获不小吧。” 裴霁见不得他这种胸有成竹的模样,偏偏每次都让他料中,没好气地道:“是,那女人果真不简单,她还在怀疑你,若非准备充分,连徐康也藏不住。” “身为卧云山庄的女主人,她要是轻信了我,才令人难以置信呢。”应如是摇了摇头,“本意也不是为了博取她的信任,能达到目的就好。” 裴霁心中一凛,看向被点了昏睡穴的十九,问道:“你发现了什么?” “根据种种痕迹来看,他已经在这间屋里住了很久,架子上都是医书,柜子里除了药材就是银针、细纱布等物,治刀伤、烫伤和头疼脑热的药最多,这位小兄弟确实是火宅里的医师。”应如是笑了笑,“没有雕刻玉石的工具,也没有相关的书籍和玉料,手上的茧子和伤疤都是学医干活留下的。” 听了这些,裴霁的眉头也拧了起来,狐疑道:“莫非他不是姜瑗之子?” “恰恰相反,我们运气不错,头一个就找对了人。”应如是将一只漆盒放在桌上,“这是我在箱子最底下发现的,你看看。” 盒子很旧,里面的东西还用软布包了好几层,显然是主人极为珍惜之物。 屋里不便点灯,裴霁只好借一抹从窗纸透入的微光,被软布裹着的是一支玉钗,色泽金黄,双蝶伴飞,即便在这样昏暗的环境里,也能看出它的宝贵。 “没错的话,这就是赵家老爷以重金骗请姜珩雕刻的双蝶钗。”应如是叹了口气,“我一直在想,他折断了那支赝品,总不会将真货给丢弃,待其身死,此钗究竟落在了谁的手里?” 姜瑗最有可能,十九既是她的儿子,又在任氏火宅长大,蝶钗来历不言而喻,杀死赵家人的凶手身影渐显,白虎玉佩的主人是谁,似乎也有了呼之欲出的答案。 裴霁却不觉喜悦,他深吸一口气,将蝶钗放回盒中,沉声道:“任天祈的寿宴就在后天举办,无论他跟此事有何干系,我都得去卧云山庄一探究竟,你呢?” 第60章 “任天祈见过李元空,我不能跟你一起。”应如是思忖一阵,抬头看向他,“水夫人允我留在火宅,她自己却不能久留,有时候‘瞎子’才能看到更多东西。” 门外,乌云遮月,庭中有大风起。 第五十三章 一夜无梦好眠,待十九睁开惺忪睡眼,窗外已是天光大亮。 他先是“唔”了一声,再一抻腰,只听得一个温和的声音道:“醒了?” 十九这才发现自己和衣趴在桌上,本该拥被而眠的伤患已是盘膝于榻,阖目掐诀,身上中衣汗湿,运功行气至少一个大周天了。 他终于回过神来,讷讷道:“李兄,我、我怎会……你几时起的?” 昨日发生了许多事,他也深感疲乏,可这屋里容不下两张床,既已安置了伤患,十九便只能在桌上凑活一夜,本想着难以入眠,哪知不消多久便沉沉睡去。 应如是虽闭着眼,但也猜得到少年人的脸藏不住心思,道:“也不过比你略早一些,白日里睡了太久,长夜辗转,不如打坐。” 十九却知道武者一向警觉,何况是在负伤后与别人共处一室,他抓了抓凌乱的头发,劝道:“李兄,你腰腹有伤,这几日还是静养为好。” “我明白的。”应如是忍不住笑了,“小兄弟你也该多加锻体,医者虽不必舞枪弄棒,但趁年轻练一练筋骨总是好的。” 十九微怔,旋即想到自己抻腰时发出的动静,脸上不由一红。如此说笑一番,两人比之昨日又亲近了几分,十九趿鞋下榻,起身开门时状似无意地勾了下手指,将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收在了掌心里。 针是他昨夜关门上闩时放的,夹在门缝之间,卡在门闩下方,隐蔽难见,除了十九自己,任何人推门都会将之触落,它既然纹丝未动,说明昨夜无人出入。 十九吐出一口气,心头轻松了不少,他在院里打了水,洗漱后转去伙房,很快带着沉甸甸的食盒回来,却在院门口遇上了水夫人和程素商,忙欠身见礼。 “你这孩子,恁多礼数作甚?”水夫人的目光落在食盒上,“给李兄弟送去?” 见十九点头,她又问了几句昨夜的情况,得知一切安好,于是让他前边引路,拢了披风与程素商走在后面。 听得房门被人推开,应如是一手扯过外袍披在肩头,眼上缠着遮光的白布,全靠耳力分辨出三个人的脚步声,道:“小兄弟,可是水夫人与程姑娘来了?” 十九想不到他的耳朵这样灵,遂如实回答,暂将食盒搁在桌上,程素商也只是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抱剑站在水夫人身畔。 水夫人笑道:“日头已高,妾身预备回庄,李兄弟既然住在舍下,便是客人,除却昨日说好的那些,其他不必太过拘束。” 这般客套话,应如是听过不下千百句,酬对无有不当之处,水夫人这些年为任天祈打理山庄事务,与武林中的各路人士都打过交道,却是很少见到如此滴水不漏的人,昨晚程素商把守在侧,也未发觉有何异常,遂歇了旁敲侧击的打探,开门见山地道:“此间事,不可不告于外子,李兄弟既有为难之处,妾身亦不强求,却不知李兄弟是否有话要与我家老爷说呢?” 应如是默然片刻,缓缓道:“任庄主在江湖上地位斐然,卧云山庄亦是闻名遐迩,明日寿宴必定热闹非凡,可惜在下无缘得见,唯有遥祝福长。除此之外,听闻任庄主好饮,而今不比当年,劝酒者未必意酣,望以康安为先。” 这番话在十九听来实无不当,甚至有几分关切前辈之意,程素商却皱起了眉,唯独水夫人神色如常,温声细语地道:“好,妾身记下了,一定将李兄弟的原话带给外子,明日山庄遣人送寿酒来,用的是道家强身药方,李兄弟也可浅饮一盏。” 说罢,她又对十九道:“你今日不忙别的,且将静安堂仔细打扫一番。” 吩咐完这些,水夫人也不再多留,带上程素商离开了这里,十九站在门口目送她们走远,回身打开食盒,将里面的东西一一摆了出来,每人一碗五谷粥并一碟清淡小菜,十九还怕应如是吃不惯,却是正好合了他的胃口。 两人对坐而食,也不讲什么规矩,十九见应如是动筷无碍,便端起粥碗小口喝着,忽听对面的人问道:“静安堂是什么地方?一时好奇,若是不可言说,小兄弟也不必为难。” 十九放下碗,想了想才道:“倒没有不可说的,李兄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吧?” 应如是道:“任氏火宅,据闻是任庄主在十年前开办的慈善堂。” “不错,当年战事未休,许多流民逃难过来,委实凄惨可怜,老爷动了悲悯之心,于是建立了这座宅子,收容这些无家可归之人,使他们不必沦为饿殍或落草为寇。”每每说到这里,十九都会肃然起敬,“这些人大多没有了亲友,死后也没了子孙祭奠,老爷专门辟出一个大屋,用来安放亡人之灵,逢年过节也好让他们受一炷香火,后来有大德路过此地,说是其间福德深厚,老爷便将任家先祖的牌位也请了过来,算是家祠了。” 也正因此,一般人不得擅入静安堂,除任氏夫妇之外,唯有火宅的总管事能够进去收拾打扫,而今对方年纪大了,这差事就落到了十九身上。 应如是听了这些,只说了句“任庄主宅心仁厚”,不再追问更多。 两人用过早食,十九收拾好碗筷,又为应如是把过脉,亲自煎了一碗药送来,嘱咐他趁热喝下,便匆匆离去了。待到脚步声渐远,屋内静得落针可闻,应如是揭下遮眼白布,也不看手边的药碗,从怀里摸出了一个手帕包。 裴霁离开时带走了那支黄玉蝶钗,却将此物留了下来,里面包着一根铁针,正是先前夜探荒宅时找到的,应如是把针和机括都给了裴霁,让他去查暗器来历。 正所谓人不可貌相,白白胖胖的徐康看似体重笨拙,实是玩暗器的行家,单论这门功夫,恐怕只有散花楼的陆归荑能胜他一筹,那陈旧简陋的机括入不得他眼,外表平平无奇的铁针却让他上了心。 “这一根铁针,实由五枚造型别致的曲针组合而成,打在木头、石头上都与寻常无异,可一旦打进了血肉里,便要从一化五,绽若花开,即刻穿筋透骨,若是强行拔针,还会加重伤势,阴损得很。” 裴霁虽走,言犹在耳,应如是用两根指头捏住针尾,以巧劲将之捻开,果真同他说的分毫不差,旋即想到他们当时找遍了密室,只寻回十三根铁针,消失无踪的那一根八成如布置机关的凶手所愿,打在了后来赶到的某个人身上,若是侥幸不死,必有留痕。 依徐康之见,江湖上的独门暗器多与独门手法相配,针与机括并非原配,在荒宅密室里设下机关的凶手也不是此针原主。 先前为了调查白虎玉佩的来历,应如是与裴霁一路追溯到姜、赵两家的恩仇上头,对于那名凶手的身份,二人心中已有猜测,眼下得到了新线索,原本不甚明晰的地方也说得通了。 赵家血案发生于十七年前,要真是任天祈所为,他布置陷阱的时间不会比这更早,而白衣太岁以刀剑双修见长,并不擅长暗器之道,却是宁可另造机括也不换用其他暗器,其中缘由定不一般。 “徐康在景州蛰伏三载,认不出这暗器的来路,任天祈身边也没有精通此道之人,只是……现在没有,从前未必没有。” 脑中思绪飞转如梭,将一条条或粗或细的线索交织串联起来,应如是拈着这五枚分解开来的细针,突然想起来一个人。 准确来说,跟姜瑗一样,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与任天祈出身相似,她也曾是一名“猎手”,混迹于黑道各大暗榜,后来金盆洗手,嫁为人妇,可惜未等红颜见迟暮,已是为人所害,连带一双儿女也未能逃过死劫,如今只剩下了朽土一抔。 应如是之所以对她有些印象,也不过是在记录任天祈情报时瞥见过三言两语,当中就提到了她的成名暗器,因其生平已没,没有细致描述,仅留一个名字—— “任王氏,绣衣娘子,落地……生花。” 这四个字浮上心头的刹那,应如是再看手里的铁针,脸色陡变! 落地生花,“地”是皮肉筋骨,“花”是朵朵血花! 第五十四章 且说水夫人与程素商离了火宅,便乘轿子一路向城外白眉山而去,两地相距不远,轿夫又是壮年健手,一路畅通无阻,很快到了山脚下。 与东西两座山不同,白眉山外有一条小河环绕,河边杨柳青碧如浪,卧云山庄就在这片碧浪之后,它是依山而建,正门前蹲着一对威武的大石狮,上头悬有一匾,乃是任天祈年轻时亲手刻就,风骨遒劲,力透坚石。 河上吊桥是一早放下来的,水夫人平日里出门在外,轿子概不落地,这回却停在了岸边,她皱了皱眉,程素商过来打起轿帘,脸色不大好看,低声道:“夫人,前头有阻,我们绕路从西门入吧。” 第61章 水夫人问道:“出了何事?” “对岸有人等着,瞧着像是……”顿了下,程素商咬牙道,“金鳞坞的人!” 江湖帮派大抵分为水旱两路,金鳞坞无疑是水上帮派里的一条强龙,其老巢总舵原本位于江城,大名鼎鼎的千帆口就在其势力范围内,后来天下大乱,金鳞坞的前任总瓢把子下错了注,不仅丢掉了千帆口这块肥肉,还折损了近半数精英帮众,不得已迁至一水之外的兴州,自此江河日下。 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金鳞坞近些年来又有了枯木逢春之势,只是景州与兴州相距数千里,两家掌门人有怨无恩,两边门派也没什么交集,昨日接到金鳞坞的拜庄帖已是大出所料,想不到对方这就来了。 水夫人沉吟片刻,摇头道:“行至此处,便是到了卧云山庄的地盘上,我身为当家主母,岂有退怯之理?” 程素商无奈,只得传令起轿,一行人很快过了吊桥,近前细看,这十来个人都穿着一水儿的蟹壳青箭袖武服,双臂位置绣有白浪,唯独当先那名中年男子的袖上是两尾鲤鱼,日光照在上头,绣线泛着暗金色微芒。 一看到这鲤鱼纹,程素商心头“咯噔”了下,她没见过此人,却在照面刹那知悉了对方的身份,金鳞坞现任总瓢把子李义! 双方间隔不出三丈,转向改道已是不及,那厢的李义也注意到了这顶打造精致的青罗小轿,赶上前来,却被程素商挡住。 她面色冰冷,语气生硬地道:“轿中是敝庄女主人,请李帮主止步。” 李义本就怀疑坐在轿子里的是水夫人,听得这话顿时笑了,只见他负手而立,朗声道:“既是东道主,今日客自远方来,何不下轿一叙呢?” 程素商眉间一凛,单手已按在剑柄上,正欲开口回绝,后方已传来轿子落地的轻响,水夫人掀帘下轿,她没有压手行礼,而是如男子一样向李义抱了下拳,道:“多年未见,李帮主英武如昔。” 李义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还礼道:“水夫人的风采却是更胜从前。” 程素商听得直皱眉,水夫人则是面不改色地道:“昨日接到李帮主的帖子,外子已命人备下接风酒,请李帮主入庄歇马,让我等略尽地主之谊。” 一个糟老头子有什么可看的?李义暗自嗤道,白衣太岁再如何威名显赫,任天祈也不过是明日黄花,他做得了六十大寿,可未必有福气再做一回。 心念如此,李义面上只微笑道:“岂敢!任庄主高义薄云,武林中人无不仰慕,李某当年气盛,多有得罪之处,今携礼前来,一为贺寿,二为修好。水夫人既然相邀,李某也不故作推辞,但借贵庄一杯水酒,以表钦敬之意。” 水夫人心下甚忧,她与李义算是旧相识,对方当年是个心高气傲之人,就算这些年遭了世故磋磨,本性也难改,口中越是谦逊,所图必定不小,可没等她想好该如何应话,一道声音冷不丁划空而来:“这杯酒,李帮主怕是喝不上了!” 乍一听,说话人远在天边,可在话音落下刹那,一个人就从吊桥上疾掠而至,玄衣飞扬如翼,身形快若惊鹭,只一瞬,已到跟前! 这边岸上共有十八人,除了水夫人和四名轿夫,其余十三人无一不是好手。程素商当机立断地拔了剑,却没有刺向不速之客,而是挺身挡在水夫人面前,另外三名卧云山庄弟子也即刻变换了位置,众星拱月般将她与水夫人护在中间。 李义脸色一沉,身后八名金鳞坞高手立即出招迎敌,他们用的是链爪,八道细长铁链破空挥出,连着八只尖锐锋利的铁鹰爪,上下左右,四面八方,角度之奇、攻势之猛,犹如群鹰围猎,袭向来者身上八处要害! 若是让这八道链爪锁住,一个好端端的大活人就要当场被撕成碎块! 却不想,鹰爪齐齐扑空,铁链也未能追及玄衣人的身形,只见他纵身而上,复又折腰落下,目光与刀光几乎同时杀到了李义头顶! 距离如此之近,下刀如此之快,李义只来得及向后掠去,手中链爪化作寒芒飞射而出,直取敌人头颅,哪知对方矫若游龙,凌空旋身避过攻击,脚尖在铁链上一点,借力一个飞身,落在那顶青罗小轿的轿顶上。 直到此刻,水夫人提起的一口气才呼出来,她从程素商身后探出头,终于看清了这个人的形貌。 玄衣皂靴,鸦发白面,三十以下年龄,身材瘦削如刀,眼神也跟刀一样锐利。 水夫人从未在景州地界上见过这般人物,她伸手压住了程素商的剑柄,开口道:“是哪条道上的朋友?白眉山下不动干戈,远来皆是客,无论阁下与李帮主有何恩怨,既在敝庄山门外,望予外子三分薄面。” 玄衣人笑了一声,随即面色立变,轻叱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本官秉公办事,莫说一座白眉山,到了任何一地、见得任何一人,谁敢拦我?” 水夫人心里猛跳,又听他道:“水夫人,本官正是看在任庄主的面子上,才没等此人进了庄再动手缉拿,金鳞坞有通贼作乱之嫌,劝你莫要多管闲事。” 话说到这里,再看那把寒光凛冽的宝刀,水夫人总算知道他是谁了。 惊怒不已的李义也勉强冷静下来,试探着问道:“尊驾可是姓裴?” “原来你也算个聪明人。”裴霁一挑眉,冷笑连连,“怎敢做糊涂事呢?” 李义愕然,心头火似被一盆冷水浇灭,这下当真是糊涂了。 金鳞坞的底细着实算不上干净,祖上是水贼出身,好几代人都以漕运走私营利,后来改邪归正了,李义的老子又眼瞎犯浑,朝廷若要追究,少不了喝一壶。 可裴霁不翻旧账,点名说他通贼做乱,这就大为冤枉了,自打新朝建立,李义就夺权上位,把犯浑的老子幽禁在家,至死没放他出来,其余那些冥顽不灵的老东西也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每年都给那脑满肠肥的知府“上贡”,只恨表不够忠心,怎么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裴大人,这其中怕不是有什么误——” 他的话没能说完,裴霁似已耐心告罄,足下一蹬,飞身一纵四五丈,刀光恍若天河倾落,朝着李义头顶劈下! 李义大骇,链爪横举过顶,却是应声而断,好在这一下为他争得了一线生机,顺势就地一滚,刀锋贴身而过,触地一刹即转如月,带起白虹再扑李义咽喉! “铮”地一声,刀剑相撞,竟是程素商横剑挡在了李义面前。 裴霁正待开口,背后寒意乍起,想也不想便折身出刀,却是眼前一花,刀刃竟纹丝难动,再定睛看去,见到场上多了一个人。 “官府办差,确实不必遵守江湖上的规矩,但人命不可轻贱,阁下不允李帮主辩驳,又不给出铁证,放在任何地方都是说不通、行不过的。” 语声慈和而不失威严,中气尚足,浑不似垂垂老矣之人。 可他的确是一位老人了。 一身锦衣,上半张脸被白铜面具遮住,只露出一双眼睛,嘴角微垂,须发皆白,身材也略有发福,不复当初的精壮劲瘦,腰背倒是挺直,未见佝偻之态。 这位名震江湖的白衣太岁,全身上下怕是只有两处还算年轻,一是那双眼睛,二是那双手。 裴霁的刀锋正在他手里。 第五十五章 景州有两大禁令,裴霁甫一现身,就将之犯遍,浑然不将卧云山庄放在眼里,似将不知僧的明言暗示忘了个一干二净,行事可谓恣肆,在场诸人或惊或怒,各自警惕之余又有敌视,却是正中裴霁下怀。 本性使然,裴霁说话做事都不甚圆滑,心里压着大石,再让他去逢迎谁,只会适得其反,退一步讲,就算他收敛脾气,等到拜庄时亮明了身份,这些人绝不会真心接待他,就连那任天祈,碍于江湖庙堂之争,也不会明着帮他。 左右是要遭人忌惮,倒不如先声发难,昨夜在火宅偷听水夫人与程素商说话,裴霁记下了“李义”这个名字,回来一想,此人应是兴州金鳞坞的现任总瓢把子,约莫四十来岁,武功挺好,在江湖上的名声也不差,倘若没有记错,那边的密探曾递交过他与地方官行贿贪渎的情报,可见是个有野心且会钻营的。 裴霁不曾听说金鳞坞与卧云山庄有何交情,若是门派间的礼节往来,遣个心腹携礼到贺也就罢了,李义怎会亲自走这一趟? 但也无妨,不管李义作何打算,他在景州没有根基,便是一枚软柿子,裴霁决定先按住他,再逼任天祈出面接招,也好借机试探对方究竟偏向哪边。 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作威作福了十年,真英雄也难免变心,何况是伪君子。 此时,眼见裴霁刀锋被阻,水夫人松了口气,程素商也是神色一缓,便连李义见状,心中亦是大定。 老人却不敢托大,放开无咎刀,对裴霁拱手一揖,道:“老夫任天祈,忝为山庄之主,愿借出地方让两位当面对质,不知意下如何?” 第62章 此言一出,裴霁心中稍定,将这戴面具的老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道:“久闻白衣太岁之名,今日得见,传闻果真不虚。” 方才那一刀虽有留力,但也不是寻常高手能接下的,任天祈凭一双肉掌直迎刀锋,手上汗毛不损,可见这老家伙内力浑厚,已将护体罡气修炼大成。 任天祈道:“江湖朋友谬赞,愧不敢当。” 这是一句谦辞,岂料裴霁竟点了头,冷笑道:“任庄主毕竟老了,被你接下的那一刀,本是冲着李帮主去的,若要对付你,刀尖得先刺眼睛,再加三分内劲。” 众人皆惊,任天祈倒是不觉冒犯,笑道:“草木尚有枯荣,何况人乎?我也不过是肉骨凡胎,年纪渐长,也就老了。” “人生苦短,命途无常,能有垂垂老矣之日,也算一件好事。”裴霁意有所指地道,“到了这把年岁,更应惜福。” 任天祈一怔,而后轻叹道:“虽是如此,自家门前的事不能不管。” 言至于此,本以为裴霁不肯善罢甘休,却见他收刀入鞘,抱拳道:“明日是任庄主的六十大寿,本官不请自来,未曾备下薄礼,今日就依前辈所言吧。” 他们交谈时,李义兀自紧攥链爪,捏了一把冷汗,到了现在才算定下神来。 见裴霁肯给面子,任天祈也是心下一松,这才转头看向水夫人,后者摇头示意无碍,遂吩咐回庄。 众人入了正门,只见四处张灯结彩,应有的排场都布置得差不多了,穿过廊院时还看到了一些打扮各异之人,想来是先到的宾客,等到了大花园,水夫人先行告退,程素商也将闲杂人等带走安置,任天祈亲自领着裴霁和李义进了大厅,命人奉上酒茶,后屏退左右。 一路走来,裴霁已对卧云山庄的气派有了些认识,此间建筑高大古朴,园林景观却显雅致,古董字画、家具摆件无一不是精品,比之京里的大富人家也不差了,可当他进入这大厅,见得中堂上的兵器架,便觉先前种种俱都无趣了。 兵器架是横放在漆桌上的,乌木材质,冷铁嵌刻,上托一刀一剑,正是那对陪伴任天祈闯荡天下的鸳鸯刃,而今人虽老去,刀剑犹利。 裴霁一看即明,这无疑是老东西的下马威,再看李义,他果然变了脸色。 任天祈在上首坐下,手边就是他的老伙计,端起茶盏邀请二人入座,裴霁也不客气,他没碰酒壶,也端了一盏茶,只见鹧鸪斑的茶具里汤色淡黄,绿叶托芽,如绽蓓蕾,是上好的白牡丹。 他呷了一口茶,那厢的李义犹豫片刻,将杯中酒满饮过喉,待三人都放下杯盏,话匣子也就打开了。 任天祈身为此间主人,率先开口道:“两位远道而来,敝庄喜出望外,若有怠慢,还请见谅。昨日接到李帮主的拜庄帖,今得裴大人光降,应作双喜临门,却不知李帮主犯了何事,引得裴大人出手动刀?” 他态度极好,俨然一派和事佬的模样,话里却在不着痕迹地撇清干系。 裴霁心里顿时有了数,便将一早准备好的说辞拿了出来。 他拿李义作筏子,并不是信口胡诌,先前为了调查青龙湾的案子,裴霁曾派人追踪冯家爷孙,虽说应如是不肯吐露其去向,但在千帆口与寸草堂杀手斗过一场,目击者甚多,再想到渡江即至兴州,那里正是冯家人的故里,答案显而易见。 “……追至兴州,罪嫌却如人间蒸发了一般,无论官道还是小径,俱不见其踪影,再到市井间打听,屡次受阻,经探查,利用假情报混淆视听之人出自金鳞坞,说是受了帮主指使,已借水运便利将那一老一少转送别处了。” 裴霁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完这番话,李义已是瞠目结舌,忙道:“这不可能!裴大人,金鳞坞一向约束帮众,曾与官府合作剿除匪患,怎会与逆贼为伍?那厮究竟是谁,竟然栽赃陷害于我!” 无端被人扣下罪名,险些吃了一刀,饶是李义知晓了裴霁的身份,心下也难消怒火,现在听说原委,额头上冷汗涔涔,万般芥蒂都化为惧意。 十年前的苍山大战几乎打断了武林脊梁,今时不同往日,面对如虎苛政,士族争相拉拢,小民们苟且偷生,江湖门派也大多是偏安一隅,尤其不愿招惹夜枭卫这般奉天杀伐的刽子手,自打李义当上金鳞坞的总瓢把子,尝多了碰壁滋味,决定做个识时务的俊杰,如何肯自掘坟墓? 李义是否冤枉,裴霁心中明白,他故作沉吟,冷着脸道:“对方眼见事败,当场自尽了,背后有一尾鲤鱼刺青,确实是你金鳞坞的人。” 外人不知其中门道,李义自己是一清二楚的,金鳞坞内部组织严密,入帮资历满五年者,背后才会刺上鲤鱼纹,而这些人莫不登名在册,被他牢牢记着。 算一算时间,他试探着问道:“裴大人,这厮是否身材短小,左手六指?” 裴霁“嗯”了一声,李义登时心凉了半截,他认识此人,没爹没娘,沉默寡言,因其左手生有六根指头,故被人称呼“小六”,平日里办事利落尽心,得了他几回差遣,本想调到身边,对方却在三月下旬突然失踪了,想不到是个祸患。 任天祈在旁听着,原本还在怀疑裴霁的真实来意,眼下也信了大半。 他二人所不知的是,小六确有其人,但与劫贼一伙无关,更不知晓冯家爷孙俩的事,对方实为夜枭卫的一员,失踪也是接到调令去了别的据点,裴霁不过顺手拿他来捏造“事实”罢了。 “金鳞坞这些年来,确实帮朝廷做了不少事,那边的属下不好拿主意,只得继续盯梢,暗中传信请本官定夺,彼时本官正在乐州办事,一时间分身乏术,命其不得打草惊蛇,这才让你逍遥至今。” 裴霁当了四年指挥使,学不来阿谀奉承,拿腔拿调、以势压人的本事倒学了个十成十,他将眼一垂,睥睨不屑之意似要满溢出来,讥讽道:“正好,你离开老巢,没了帮众拥护,本官也不怕你再耍什么花样!” 李义恨不得告天喊冤,又对此行后悔起来,下意识地看向任天祈,却见其闭着眼睛,恍如入定,谁也不能透过面具揣度他的心思,顿时暗骂不已,只得道:“裴大人,我发誓没有过通贼之举,更不曾指使谁包庇嫌犯!要是不信,我愿与您共返兴——” 裴霁打断了他的话,杀气腾腾地道:“本官倘若放你回了兴州,又与放蛟归海何异?你是否冤枉,本官麾下自有审讯高手待命!至于金鳞坞那边,两代总瓢把子都姓李,也该换人当一当了。” 泥人亦有火气,李义自认将姿态摆得足够低,裴霁竟然丝毫不给情面,甚至动了找人替他掌舵的心思,这哪里是要查案缉凶,分明是看上了金鳞坞的家底,故而借题发挥,意图强夺! 一忍再忍,忍无可忍,李义猛地直起身来,腰上链爪蠢动欲出,却听任天祈道:“如此说来,裴大人是决意要在卧云山庄里动手了?” 裴霁瞥了满面怒容的李义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道:“任庄主放心,本官既然答应了你,只要李帮主在此安守本分,无咎刀就落不到他身上。” 顿了下,他语声一转,道:“等到明日寿宴结束,也请任庄主行个方便。” 第五十六章 裴霁的狠戾无情,在朝在野都是出了名的,话说到这个地步,已是退让不少,换成旁人一定见好就收,但任天祈不能这样做。 平心而论,他不喜李义,甚至说得上厌恶,偏偏这人是递了拜庄帖、带着贺礼进门的,裴霁又在众目睽睽之下犯了无形禁令,容不得他另做选择。 “恕老夫不能答应。”手指在面具额角上轻轻一点,任天祈缓缓道,“金鳞坞帮众甚多,总瓢把子也未必能管住每一个人,既是案情不明,就不该屈打成招……外头的事,敝庄管不住,可李庄主身在此地,老父便不能坐视不理。” 白衣太岁是当今武林的领头人物之一,德高望重,名声显赫,无数江湖侠客折腰钦敬,他不可贸然表态,更不能轻易退步,尤其在这个朝野矛盾愈演愈烈的时候,若是让裴霁在卧云山庄里打杀了来宾,事情传扬开去,他的尊严地位也将一落千丈,届时会有一拨又一拨的苍蝇闻腥而至,试图将裂了缝的蛋壳彻底敲碎。 任天祈这一席话说得正气凛然,李义一怔,似有动容。 裴霁冷笑道:“好,那就请任帮主先赐教吧!” 话音刚落,但闻铿锵声起,两条人影一前一后掠出大厅,李义回头看向漆桌,兵器架上的刀剑只剩下了两支鞘。 大厅外是花草繁茂的花园,当中有一棵三人合抱粗的大树,裴霁与任天祈以此为中界,各择一方落地。 站定之后,裴霁抬头看去,只见任天祈左手握着一把薄刃柳叶刀,右手持一柄宽刃铁剑,须知兵器武学一道多是“刀行厚重,剑走轻灵”,任天祈却反其道而行之,不由得提起警惕来。 任天祈双刃在手,白铜面具倒映寒光更添几分肃杀之意,语气倒是平和,叹道:“裴大人,老夫委实不愿与你交恶,刀剑毕竟无眼,点到即止如何?” 第63章 裴霁道:“可!那就以百招为定,兵器脱手算输。” 任天祈年长裴霁许多,自重身份,让他先出手,裴霁也不忸怩,脚下一蹬地面,身如离弦箭飞射而出,人未近前,刀锋已至,翻手间连出三刀,一劈头顶,二割咽喉,三刺胸膛,都是奔着要害去的。 近些年来,除却指教弟子,任天祈鲜少与人动手,今日实为维护自己的脸面,也存了教训这狂妄后辈的心思,他没有托大,猛地向后一退,双手抖腕一翻,左刀右剑齐出,轻扫重击,只一下就将三招刀势化解,旋即剑护于前,刀从侧出,裴霁急向旁侧头,一缕鬓发便被削落下来。 常言道“云从龙,风从虎”,任天祈这两手功夫便是他的独门武学“风云决”,快刀矫若游龙,重剑凶如猛虎,刚柔并济,攻守兼备,施展开来变幻莫测,一般人莫说百招,十招都未必撑得过! 换了应如是在此,定会暂避其锋,裴霁却不退反进,他今日如此咄咄逼人,为的就是这一刻,当即闪身一窜,抢步欺近,先将柳叶刀压住,旋即翻腕如电,无咎刀倏地挥出,以牙还牙般擦着剑身而过,直逼任天祈面门,后者仰天下腰一闪,铁剑逆势抡转,悍然撞在了无咎刀上,一股磅礴内劲如洪水猛兽般袭来,裴霁眼皮一跳,纵身向上一跃,燕子般绕树三匝,复又俯身轮冲下,连人带刀快如闪电,直刺任天祈顶上空门! 李义方才赶到大厅门口,眼见这两人在花园里斗得你来我往,大为骇异。 裴霁激得任天祈出手,自也使出浑身解数,势要逼他全力以赴,无咎刀的招式越发凌厉,任天祈避了十来个回合,总算留手不住,左手一转,柳叶刀飞转如月轮,竟是离掌扑出,横向裴霁咽喉割去。裴霁矮身避过,那刀轮就跟长了眼睛一般兜转而回,任天祈腾空一窜,脚尖一点刀背,重剑破空划下,劈向裴霁右肩。 风声刺耳,裴霁就地一滚,反手斜出刀刃,正中剑身,运起《三尸经》的火毒真气,热浪如有实质般透剑入体,任天祈心头猛跳,霍地鹞子翻身,柳叶刀疾落而来,裴霁滚地避开,无咎刀顺势划出,硬接他刀剑齐下,霎时如遭山峦压顶,又受洪水冲身,他喉口一甜,生生咽下这口血,猛地向旁一闪,连退了数步,才在大树下稳住身形。 裴霁忍不住在心里想道:“这老东西好生厉害,武功直追师父,早知说什么也要拉上应如是一起,他在山下好吃好喝,独我在这儿碰硬点子。” 然而,眼见任天祈攻势再临,裴霁毫无畏惧之意,无咎刀灵蛇出洞一般从空隙间刺出,用的是剑法招式,直刺任天祈左肩,剑尖仿佛撞在了坚石上,裴霁眼瞳骤缩,任天祈左手一翻,柳叶刀化为一道弯弯的水流,顺势推开无咎刀,右腕微震,重剑如同山峦倾塌般压了过去,却见他刀交左手,刮面拦腰,疾转疾挥,重剑压身一刹,点滴鲜血已在刀上! 危急关头,任天祈只得仓促变招,剑锋狠狠拍在刀身上,旋即向后疾退,白铜面具的细绳被劲风割断,腰上衣衫破碎,赫然多出一道猩红刺目的狭长伤口! 与此同时,只听“当啷”两声接连响起,任天祈的白铜面具掉落在地,裴霁的无咎刀也离手没入树干,刀柄兀自震颤。 李义喃喃道:“第九十八招。” 胜负已分,任天祈却不觉欣喜,反而生出了某种隐晦的惧意,因有罡气卸力,退得也算及时,他腰上的伤口不深,但有一股灼感挥之不去,烧得他五内如焚。 十年了,自任天祈内功大成,再没遇见过能破他护体罡气的人,何况裴霁还很年轻,所缺的不过是时间。 裴霁抬手拭去唇边血迹,下意识地看向了他的脸。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任天祈的真面目,相传白衣太岁早年受了仇敌暗算,一张英俊的脸被毒水毁去大半,不得不以面具示人,现在一看,果真如此,那张苍老的脸上没有眉毛,皮皱肉枯,疤痕遍布,肤色也不均,说不出的怪异丑陋。 任天祈倒是勉强维持住了宗师体面,剑锋挑起掉在脚边的面具,复又按回脸上,看向裴霁的眼神十分复杂,终是摇头道:“老了,后生可畏啊。” 裴霁收敛心神,态度比先前好出不少,坦言道:“任庄主过谦了,你在百招之内打落了我的刀,是我输了。” 任天祈笑道:“既是老夫险胜,就请裴大人暂收刀兵,在此做一位闲客吧。” 裴霁受了内伤,此时也不好受,幸而目的已经达到,于是接下了这个台阶,走到树下一掌拍出,无咎刀震落在手,他回身看了李义一眼,点头算是应了。 花园里罢战不久,便有程素商领着几名伶俐弟子进来,任天祈招她过去耳语几句,掩住上衣破口先行离开,想是回屋更衣去了。 程素商走上前来,抱拳道:“时近晌午,客房里备好了热水净衣,我送两位过去,稍后家师在水舍设下小宴,为两位接风洗尘。” 李义如蒙大赦,自是无有不应,惊觉背后衣衫已被冷汗湿透,便跟着两名卧云山庄弟子快步离开,裴霁也没推辞,由着程素商在前带路,不多时就到了一处小独院外,房屋雅致,环境清幽,没有外人烦扰,可见用心。 程素商在门口止步,单手向内虚引,裴霁正欲踏入,却听她突然道:“明日丑时,家师于后山小池塘畔静候裴大人,有要事相商。” 这话说得极轻,几乎不见程素商嘴唇张合,待裴霁转头看去,她已转身而去。 第五十七章 外面远远响起一阵鼓声,想是到了寅正四刻,城门开启了。 应如是一向少眠,即使和衣躺在床上,也是全无睡意,姑且闭目养神,身边人方才动静,他便察觉到了,只一动不动,犹在梦里。 身为小管事,又是火宅里唯一的医师,十九每日要做的事着实不少,最近赶上换季,此间不少人抱恙,他怕病气传开,煮了药茶分发下去,再一一看过患者,对症开方,忙得脚打后脑勺,三更时分回了屋,差点倒在地上睡过去,应如是对这年轻人颇有好感,劝他上床休息,不想十九才睡了个把时辰,这就起身了。 十九不知身边人是醒着的,小心翼翼地趿鞋下榻,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后,他已经穿戴整齐,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屋子,顺手关上房门。 脚步声渐远,应如是睁开眼,他披上外衣,没走门,从小窗户翻了出去,绕到屋顶上眺望一眼,发现了十九的身影。 天光将亮不亮,偌大景州城仍在夜色笼罩之下,火宅中大多数人还未起,四下里一片昏暗,只有几盏廊灯亮着微光,大门倒是开了,几辆满载货物的板车从长街尽头驶来,停在火宅门前的空地上。 应如是一眼望见当先那辆车上打着卧云山庄的旗号,亮鼓声落下不久,城门开启才一炷香工夫,来自白眉山的车队却已抵达这里,必是提早候在了城外。 犬吠声响起,十九快步赶过去,顺手推醒了正在打瞌睡的门房,他拍了拍黄狗的脑袋,同车队领头的说了几句话,便让门房去叫人手过来帮忙卸车。 应如是藏身暗处,看到十来个身穿短打的壮年男子鱼贯而出,想来是火宅的护院,他们从板车上卸下了各种各样的器皿,里面装满了美酒佳肴和粮油布匹,还有几只红釉酒瓶,上漆松鹤与金色寿字。 领头的说道:“夫人亲口吩咐,今日是庄主大寿,大宴宾客,火宅诸位亦当共享喜乐。此间不许杀生见血,这些酒水菜肉都是料理好的,足够让三百人饱食,送到大厨房坐水温热,吉时一到,山上山下举杯同饮……这六瓶寿酒,分赠六位管事,每人加十两银,另有细布三十匹,给五十岁以上的老者添衣。” 十九躬身谢道:“夫人所嘱,我一定如实转告总管,愿老爷长寿康安。” 卸完了货,车队便离去了,十九招呼众人将东西搬进火宅,此时又有不少人醒转起身,见到这么多酒肉,再听说了水夫人的吩咐,纷纷喜笑颜开地忙活起来。 这会儿已到卯时,天空不再黑沉,云层里透出些微昏黄的光,外头街上也渐渐有了人声。东西太多,事情又杂,等到总管赶来,十九总算松了口气,将清点记账的工作交给别人,正要去看看病患,忽地想起来什么,猛一拍脑袋,匆匆告罪离开,应如是自然跟上。 十九径自去杂物房提了笤帚、抹布等打扫用的工具出来,又提了两只小桶,穿过几重门廊,来到尽头那间小院前,没有推门而入,转到东侧墙外,这里有一丛交相掩映的细竹,穿过去就见到了一栋独屋,台基略高,三重阶,左右各一根楹柱,中间榆木匾额上有“静安堂”三个大字,墨染刻痕,年岁已久。 后方不远处,应如是微微扬眉,想到十九昨日说过的话,再看他手里提着的打扫工具,心中有了数。 一般来说,堂前是没有门的,静安堂却不止一道,只见十九从怀里摸了钥匙出来,打开第一道木门,一抹光透进去,照明前屋内景,四角各放一尊石人,中间空荡,正前方供着一对彩绘木雕的神像。 第64章 应如是心中打了个突,他虽没看清神像的面目,但瞧见了桃木剑和苇索,便知这雕刻的是神荼、郁垒两兄弟,而在民间习俗里,这两位不仅是门神,还是驱鬼的辟邪神,立在家宅大门外是理所应当,供在这里却不合适了。 十九却不知这些门道,他打了一桶水,朝神像拜上三拜,动手打扫起来,除尘去灰,挂帘焚香,好在前屋不大,他一个人忙活得了,待将这里收拾妥当,便取第二把钥匙,绕向神像后方,那里还有一道门,通往供奉灵位所在。 应如是正欲跟进去,耳中倏地捕捉到了第三人的脚步声,遂按捺不动。 一位身穿赭色暗纹的锦衣老人沿着细竹小径走来,满头华发,脸戴白铜面具,教人无从窥见神情,举手抬足间自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他走到堂屋外,开口唤道:“十九。” 说话时,唇边肌肉只微不可见地动了动,若非应如是眼力好,只怕要以为这是一具行尸走肉。屋里的十九也听见了这声音,不由得一惊,忙从神像后面转出来,看清来者是谁,喜出望外地道:“老爷,您怎在这个时候过来了?” 送货车队刚走不到半个时辰,他与领头的搭话时也没听说老爷要来,毕竟是做大寿,各路宾客络绎不绝,任天祈既为东道主,又是寿星公,料来分身乏术,先前十九听得夫人叮嘱,想是老爷过了寿便来,不承想这就到了,他刚打扫完前屋,后头还没收拾好呢。 见十九面有愧色,任天祈笑道:“这个地方,你隔三差五就要打扫一遍,脏得到哪里去?” 他声音略哑且低,与平日里似有不同,短短一句话间夹杂了几声咳嗽,十九不禁担忧起来,问道:“老爷哪里不适?我为您把一把脉吧。” “不必。”任天祈摆了摆手,“你送的那支参很好,喝过一盅汤,舒服多了。” 说话间,他从堂下阴影中走出,十九这才注意到老爷今日带了刀,长约两尺,状如柳叶,正是白衣太岁横行天下的那对兵刃之一。 利器有凶煞,任天祈从前来此都是两手空空,十九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却听他叹了口气,喃喃道:“老夫昨夜做了个噩梦,见到许多故人,醒来汗湿中衣……左右时辰尚早,过来上炷香,等会儿就该回去了,你在此稍候,不必惊扰旁人。” 江湖人过多了腥风血雨的日子,即使封刀挂剑也难释怀从前,年纪越大越是如此,而任天祈已经六十岁了。 十九微怔,应声让开路,任天祈抬步走进后堂,“吱呀”一声,木门闭合。 暗处的应如是却皱起眉来。 他是见过任天祈的,但那已是十年前的事了,彼时任天祈容貌未毁,精气神也与现在大不一样,后来听说对方被人暗算,通过几次书信,确实从字里行间看出来对方心性有变,今日乍见此人,着实让他吃了一惊。 十九是个实心眼儿,任天祈既然让他守在前堂,他就会寸步不离,应如是自忖轻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原地,借细竹林为掩护,绕到静安堂西侧,没有贸然入内,只趴在墙头上往里窥看。 后堂与前面不同,三级阶下还有一条石板过道,连接东西两面院墙,因着任天祈先行入内,堂屋的门也已关上,里面只有一盏如豆灯火,看不清人影。 应如是犹豫片刻,伸手按了按腰腹伤处,裴霁那一刀拿捏得极好,养了两天已无大碍,可这屋里的人是任天祈,武功高绝,阴险老辣,稍有不慎就要打草惊蛇,眼下情况不明,最好不要轻举妄动,遂按捺下来,静观其变。 说是上炷香,任天祈当真在堂屋里待了一炷香的时间,到了卯时正刻,天色已是蒙蒙亮,木门再度开启,赭衣老者从中走出,衣发如前,手中刀却不见了。 应如是原本做好了打算,等他一走,自己即刻翻墙而入,孰料任天祈合上了门,却没有踏上台阶,反而沿着过道往他这边走过来。见状,应如是以为他发现了自己,连忙翻身下地,动作轻盈如飞羽,落地不惊微尘,旋即斜身一掠,藏入幢幢竹影间,气息收敛到极致,几与枯竹顽石无异。 饶是如此,他实无把握瞒过任天祈,手里已攥了几片竹叶,好在任天祈似有要事,越墙而出后未有停留,径直赶往旁边的小院,应如是这才发现小院背后还有一道昏暗隐蔽的过道,是东西向的,两端不知通往何处。 那厢十九还在静安堂前屋等着,应如是眼眸微眯,决定跟上任天祈,那过道有些曲折,不见人影,但有一股淡淡的铁锈味传入鼻中。 任天祈先往东边看了一眼,旋即向西而去,应如是不远不近地跟着他,竟是避过了诸多耳目,悄然出了火宅。 火宅本就离城楼不远,应如是跟了一阵,见任天祈没走城门,而是绕到侧边,这里赫然有一道“窄门”,乱石散落,裂纹密布,该是坍塌而成,堪堪容许一人通过,不知为何没修补好,任天祈便从此离城。 堂堂白衣太岁,景州城里最不能招惹的大人物,怎地形色匆匆、来去鬼祟? 应如是无暇多想,既已跟到此处,没有半途而废之理,于是也穿过了“窄门”,却在将出之时陡生寒意,猛地向前一扑,同时衣袖逆卷,半片衣角倏地扬起。 寒光来自一晃而过的白铜面具,撕裂衣袖的则是一记掌刀,任天祈出了城楼竟没走远,身形一斜,倒挂墙上,方才应如是从下方走出,他即刻撮掌成刀当头斩落,若非应如是足够警惕,被他削下的就不止是衣角了。 白衣太岁的本事如何,应如是比裴霁更为清楚,是以这一招偷袭并未出乎意料,他旋身站定,回头看向任天祈,心念转得飞快,倘使对方还记得十年前的两面之缘,自己该用什么说辞搪塞过去? 却见任天祈瞪大了双眼,脱口而出:“应如是!” 第五十八章 裴霁的耐心不好,平生最厌恶两件事,一是等待,二是遇阻。 说巧不巧,这两桩烦心事偏在今日都让他撞上了。 昨日孤身拜庄,借李义这个软柿子先声发难,逼得任天祈与他做过一场,基本可以断定任天祈不是那名鬼面人,毕竟容貌可以遮掩,身形亦能伪装,仓促之下显露出来的武功路数却骗不了人,其左肩和右腰上也没有当时留下的伤痕,再向庄里的人套几句话,得知任天祈今年未曾出过远门,嫌疑大减。 但是,就他们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那块从鬼面人身上掉落的白虎玉佩应当是属于任天祈的,二者若非同一人,当中必有隐情。 通过问罪李义这件事,裴霁差不多摸清了任天祈的立场,表面上道貌岸然,暗中偏向自己颇多,最看重的还是仁义好名,果真是个伪君子。 如此一来,对方借程素商之口约见自己,要说的怕也不是什么能见光的好事。 裴霁不擅长与好人打交道,对付恶人却有一套,他将白虎玉佩带在身上,决定趁此机会当面向任天祈问个究竟,是以子时四刻就出了客院。 卧云山庄是依山而建,整座白眉山都被纳入山庄范围,程素商所说的后山就在庄园后方。今夜月黑风高,山中幽暗无明,幸好裴霁早已习惯了夜行,穿林过径如履平地,忽见前方岔路上有道人影,手里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边走边四处张望,他认出这是李义,眉头不由得一皱。 白日里好生威吓了对方一回,裴霁故意没把话说死,以李义的性子,惊怒过后不会坐以待毙,定要主动寻上门来表忠心,可这大半夜的,他来这里做什么? 一走神,裴霁脚下踩断了一根枯枝,“噼啪”声骤起,前方的李义立即转过身来,沉声喝道:“什么人?” 那岔路口是必经之处,左右避他不过,裴霁索性现出身形,反问道:“这里是本官卧榻之侧,李帮主来此作甚?” 这话有些强词夺理,后山确实距裴霁暂居的客院不远,但也出了一里地,李义不敢反驳他,只好道:“睡不着,四处走走,裴大人这是——” 时间快到了,裴霁分不出心思给他,冷冷道:“本官也不过四处走走罢了。” 李义却像是听不出他话里的驱逐之意,提着灯笼迎上前来,笑道:“既然如此,裴大人可愿赏脸与李某夜游?此处山林虽不及南地毓秀,倒是也有几分别样风景,裴大人平日里忙于公务,合该轻松一番。” 都说金鳞坞现任总瓢把子是个知情识趣的人,怎地连这点眼色也没有? 裴霁懒得与他虚以委蛇,森然道:“本官只在杀人的时候倍感轻松。” 李义的笑容霎时凝固在脸上,身躯也变得僵硬起来。 “本官确实答应过不在卧云山庄内对你动手,可你若是不长眼,硬要往本官的刀上撞,想来任庄主也不会多说什么。”裴霁语带嘲弄,目光阴鸷如隼,“与其在此白费功夫,不如回去想想该如何脱罪,除非……你要一辈子躲在白衣太岁的地盘上苟且偷生。” 最后一句话,不啻尖刺扎进了李义的心窝子里,他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手里的灯笼提杆也被捏得咯吱作响,好半晌才张了张口想说什么,裴霁却已失却耐心,抬足踏前,擦肩而过,待李义回过神来,急忙转头看去,便见他的身影已化为远处一个黑点,平地无风,沿途却是尘土飞扬,碎草断叶飘摇未下,等到尘埃落定,那人已经消失不见。 第65章 少顷,裴霁从杂草丛生的野林间掠过,赶到了小池塘边,这里地势稍低,上有山涧小泉从岩间迸落,周遭遍布苔藓,隐约可见鸟兽足爪的痕迹,着实是个清幽僻静的好地方。 被李义绊了一阵,此刻已是丑时,池畔却只有裴霁一人,他举目四望,未见任天祈的踪影。既是对方主动相邀,想来不会失约,或跟他一样因故耽搁了。思及此,裴霁拿出所剩不多的耐心,抱臂站在原地等候。 这一等,就等了一个多时辰。 风从山外席卷而来,夹杂着几不可闻的鼓声,象征着城门将启,也说明了眼下的时间——寅时四刻。 衣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池边水汽浓重,裴霁的衣角发梢都染了几分潮意,本该先一步抵达这里的任天祈却还没有来。 自打裴霁叛出一清宫,转投到不知僧门下,还没有谁胆敢爽约耍弄他。 “好一个白衣太岁,好一个任天祈!” 这一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裴霁眼中血色渐浓,他也不愿留在这里继续喝风,手按刀柄,拂袖而去。 下了山道,穹顶天光初露,偌大山庄也像是刚从冬眠中复苏的蛇一样悠悠醒来,很快有缕缕炊烟升起,伴随着隐隐约约的人声,想是大厨房那儿忙活开了。 今日是任天祈的寿辰,山庄四处早已被人打扫布置妥当,每个厅堂都贴上了寿联福字,见人见物皆是喜气,水夫人换了一身胭脂红的衣装,坐在大厅里与宾客说话,眉目间却有焦虑之色,不时与身边侍从耳语什么。 众人起先未有所觉,等到日上三竿,仍不见任天祈出来说话,再迟钝的也意识到了不对劲,裴霁冷眼看着,心里突兀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任天祈不见了,身为这场寿宴的主人,一大早就消失无踪,至今没有露面,这是极其不符常理的事情。 时间如流水,一点一滴地过去,原本只有两三个人在窃窃私语,现已变成了议论纷纷。就在此时,程素商步履匆匆地越过人群,脸色苍白,神情惊骇,先是看了眼在场诸人,径自来到水夫人面前,颤声道:“师母,找到了,师父在火宅……” 裴霁聚气在耳,听出她话里有压抑不住的恐惧,最后半句话几乎说不出口,只吐出了三个字—— 他死了。 第五十九章 静安堂分为前堂和后堂,木门相隔,间有石阶和过道,左右两侧都是高墙,且与任氏夫妇的小院相邻,很少有人到这附近来,这会儿却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原本昏暗的小寝堂里已是灯火通明,水夫人瘫软在任天祈身边,她已昏厥过一次,被程素商掐人中唤醒,此刻双眼发直,浑身无力,胭脂红的衣裳衬得那张脸愈发苍白如纸,口里哭不出声,只有眼泪不停落下。 一大早,任天祈的弟子们便联袂而至,准备同向师父拜寿,到了大厅却不见人,兵器架上只余重剑,等待不久,水夫人起了身,得知任天祈还没露面也吃了一惊,原来他夜半子时就出去了,说是无心睡眠,要到山上练武,天亮即归。 人老觉少,此前也发生过这种事,水夫人只当任天祈是忘记了时辰,着人到后山找他,哪知一无所获,待到日头渐高,不时有名帖递到,宾客们也陆续过来,仍不见任天祈露面,水夫人心中就有了不祥的预感。 谁都不曾料到,任天祈的寿辰竟会变作忌日。 另一边,十九呆呆地倚墙而立,仿佛失了魂魄,任身边人如何推搡质问,始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裴霁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十九被人打倒在地,动手者身着云纹服饰,应是任天祈的亲传弟子之一。这一拳出罢,此人还不解气,又弯腰揪起十九的衣领,怒道:“快说,我师父怎会死在这里?是不是你害的?” 总管事阻拦不得,十九被这一拳打肿了半边脸,语无伦次地道:“我、我不知道!我怎可能谋害老爷?我……” 在这段磕磕绊绊的描述里,众人得知任天祈是在卯时二刻左右带刀入室,留十九独自在前堂等候,期间未有外出,也没听到什么异常的动静,估摸着快到巳时了,他去后堂敲门,老爷没有回应,门只关不锁,他壮起胆子走进来,便看到了众人眼前这一幕,几乎魂飞天外。 除此之外,他一问三不知,这人顿时火冒三丈,举起巴掌就要掴去,手腕却在半空被人抓住,裴霁冷冷道:“你若将人打死,那就什么也别想问出来了。” 片刻间,以李义为首的几名宾客亦绕墙而入,见此情形无不瞠目结舌。 水夫人面无血色,连起身也困难,程素商扶她靠坐在供桌下,提剑走过来,厉声问道:“十九,将你知道的事全都说出来,细枝末节也不准落下!” 十九浑浑噩噩,只觉这一切如梦未醒,哪怕被人打了也未能彻底回神,直到对上水夫人通红的双眼,他浑身颤抖,突然跪倒在地,哭着将一切说了出来—— 他在火宅里住了七年,从寄人篱下的孤儿到说得上话的小管事,生活安乐也平淡,没什么大的波澜,若非今日这场惊变,如此闲适的日子或将持续许多年。 前天夫人过来查账,说起庆寿大事的安排,火宅内禁止杀生,大喜日子却不可让众人食无荤腥,是以在寿辰当日,卧云山庄将派人送来现成的美酒佳肴,这边做好准备即可。 总管事与任天祈是一辈人,当年虽也勇猛,今已力不从心,便将这件事交给了备受老爷夫人看重的十九,后者满口答应,先熬大夜又起大早,末了想起静安堂还没打扫,趁时辰尚早,连忙赶去收拾,不料会在那里见到孤身而来的任天祈。 火宅深处这间小院是任氏夫妇在景州城内的居所,二人得了闲便会过来小住,任天祈每每至此,都要在静安堂里独自待上一阵,十九早就习以为常了,于是听到老爷的吩咐后,他也没多想,乖乖候在前堂,一等就是个把时辰。 辰时近末,天光大亮,十九的双脚已站得发麻,仍不见老爷开门出来,想到山庄里的寿宴应当准备就绪了,担心误了祝酒开席的吉时,便抹了把头上汗,打开神像背后那扇门,下了三级阶,走过石板路,在后堂外面站定。 后堂的大门兀自紧闭着,十九抬手在上面轻敲三下,无人回应,以为老爷没听见,又敲了数下,同时开口道:“老爷,快到巳时了,山庄那头还等着您呢。” 他连说了三遍,里面仍是一片死寂,十九莫名心慌了起来,伸手推门,哪知这门是没上闩的,用力一推便向内敞开,犹豫片刻,抬步迈入。 屋里只点了一盏油灯,好在此时天色已明,开了门倒也不显昏暗。十九第一眼未能见到任天祈,拨开帷幕,发现正中和两侧的神龛前都没有新燃的香烛,摸摸香炉边缘,果然是冷的,不由得犯了嘀咕,恰好有股风从门外吹进来,汗湿的衣衫紧贴在皮肉上,传来阵阵寒意。 他闻到了一股血腥味,从正龛后方传过来,这堵墙后面还有一处小寝堂,里面设有少见的背龛,也供有牌位,只是那些牌位上空无一字,不知神主是谁。 十九呆了一呆,忽地急步奔去,这后面无门无窗,甚为昏暗,隐约可见一个人跪在龛下,头颅低垂,一动不动。 “老爷……”十九唤了一声,举着油灯小心翼翼地靠近,没走两步就踩到一支刀鞘,他低头一看,认出此鞘是属于任天祈随身那把柳叶刀的,再抬头看去,脚步骤停,全身的血也倏然冷透! 任天祈就跪在离他不到五步远的地方,披头散发,双手倒握利刃插入心口,一截刀尖从他背后贯穿而出,鲜血已将衣衫染红! “啪”的一声,油灯落地,十九踉跄后退,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呼! 这呼声太过凄厉,远远传了开去,他连滚带爬地逃出静安堂,也不管扯着的人是谁,涕泗横流、口齿不清地说着“老爷死了”,总管事很快赶来,见到这一幕亦是六神无主,急忙命人将静安堂围起来,再着腿脚快的奔去卧云山庄报信。 第六十章 “……除了这些,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了,老爷他、他怎么会死呢?” 面具已被摘下,死者确实是任天祈本人,凶器是他手中那把柳叶刀,刀柄倒握,刀尖向己,倘若十九说的句句为真,他疑似自杀身亡。 众人却不敢相信,无缘无故的,任天祈怎么会在过寿当日来此自杀? 可若不是自杀,谁能悄无声息地杀了任天祈?谁又能在这火宅里来去无踪? 死寂如洪水般席卷了这间屋子,没人胆敢贸然说话。 陡然间,程素商想起了一个人,伸手掐住十九的肩膀,喝道:“姓李的人呢?” 一旁正在皱眉沉思的李义微怔,旋即明白她说的不是自己,再往下一听,原是在两天前,十九从外面带回一个李姓男子,其人来历不明,当街遭到袭杀,身上有伤,双目暂盲,水夫人得知此事,见他品性不坏,允其留下养伤,只不准擅出房门,更不能与外人接触。 第66章 他未必姓李,但一定不是寻常人物,程素商还记得对方托水夫人转告的那番话,乍听无碍,回去越琢磨越是不对劲,而今出了这等大事,她立马怀疑上了他。 “劝酒者未必意酣……” 裴霁将这几个字默念两遍,面上冷意更重,眉头也是一皱,总管事领着四名卧云山庄弟子匆匆离去,不多时又赶了回来,颤声道:“那、那屋里没人!” 身负嫌疑者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失踪,众人哗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十九不可置信地看着总管事,膝下一软,险些倒地。 那李姓之人究竟是谁,裴霁心知肚明,他迈步来到任天祈的尸身前,见其佝身垂头,面龛而跪,是个俯首认罪的姿态,眼中精光一闪,嘴唇也抿成了直线。 “任庄主的死因为何,现在暂无定论,但有一点,他不是死在这里的!”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连水夫人也回魂般抬起头来,死死盯着裴霁的脸,脱口问道:“裴大人发现了什么?” “血!”裴霁一字一顿地道,“自杀也好,他杀也罢,这一刀穿心贯体,必有大量鲜血喷溅而出,你们看任庄主身周,哪有这种血迹?” 莫说尸体周围,便连其双手和刀身前半段也少见血迹,这显然不符合常理,在场的都是江湖中人,见之勃然变色。 水夫人强撑起身,颤声道:“血迹不对,难道外子是为人所害?” 一刀致命,纵使武功高如任天祈,捱不过几息也要落气,总不会在濒死之际还想着清理血迹,除非当时还有别人在侧,或是任天祈死于他处,再被转移过来。 她能想到这些,其他人亦然,任天祈早年名声不佳,但在其洗心革面后,江湖上已经很少有人提及那些旧事,以白衣太岁如今在江湖上的地位,消息一旦传开,势必震动武林。 程素商铁青着脸,道:“我这就派人去请仵作!” 裴霁却是嗤笑一声,道:“在这景州城里,还有哪个仵作能做得比本官更好?” 有白衣太岁坐镇在此,景州城这些年来少有凶案发生,衙门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养出了一身肥膘,仵作验过的尸哪有裴霁见过的死人多? 程素商无言,只得看向水夫人,后者为强忍悲痛,已将掌心掐破,闻言也不犹豫,朝裴霁躬身一拜,含泪道:“裴大人愿意相助,妾身不胜感激,若能查明真相,卧云山庄记恩必报,还请……善待外子。” 说到最后四个字,她声气已竭,裴霁拂袖轻托,道:“分内之事。” 话虽如此,裴霁对验尸只能算是有所涉猎,要说精通此道,实是上坟烧草纸糊弄鬼,好在他一身气势沉凝慑人,指挥起来也有模有样,拿到需要的工具后,立即将人都赶走,程素商尚存犹疑,被水夫人一扯衣袖,也退了出去。 碍事的人都被遣至前堂,裴霁顺手将后堂的门关好上闩,再回到小寝堂时,一道人影已经蹲在任天祈的尸身旁查看起来。 对于此人的神出鬼没,裴霁早已见怪不怪了,臭着脸道:“你去哪儿了?关键时刻不见人,现在可就被当成凶嫌了。” “有些突发情况,离开了一会儿,回来的不是时候,再现身只会徒惹麻烦。” 裴霁几乎气笑:“那你趴屋顶上听多久了?” 应如是头也不抬地道:“就在你救下十九的时候。” “我可不是为了救他。”裴霁抱臂而立,“既然如此,他说的话你都该听见了,可有什么发现?” “十九所言,与我所见,并无出入之处。” 闻言,裴霁吃了一惊,连声追问道:“早上那会儿,你在场?到底怎么回事?” 适才听说应如是不见了,他便怀疑对方是掌握了一些线索,眼下听了这话,裴霁大喜过望,以为破案在即,应如是却没有回话,只专心验尸,似是别有内情。 第六十一章 尸体呈现跪姿,柳叶刀贯穿胸背,若要将之放平,非得拔刀不可,应如是不急于此,先上手撑开死者的眼睑,仔细观察眼珠情况,后触捏其四肢和躯干,再捏了捏尸体的下颌关节,拨开发丝检视头部和颈项,确认没有可疑伤口,这才去碰插在胸膛上的那把柳叶刀。 上手一碰,他突然皱了下眉,对裴霁道:“你过来看。” 一般来说,死者若是举刀自尽,双手一定死死抓着刀柄,要想将其松开,力道与技巧缺一不可,事实却不是这样,这具尸体手指蜷曲的程度不对,看似握住了刀柄,实则是搭在上面,分明是死后肢体僵硬了才被人强塞拗成的。 “这不是自杀!” 裴霁脸色微变,还想说什么,应如是已用巧劲拔出凶器,为尸体除去衣衫,再将之放倒在地。 “发上有少许血迹,头部无明显损伤,皮下不见隆起,颅骨完好……面有旧伤,皮肤灰白,眼睑下垂,双目俱全,口微张,舌未出,唇色暗红,耳、鼻道内未见出血,有轻微酸腐臭味……颈项无创伤,喉中未见异物……左胸贯穿伤,下压有凹陷,肋骨断裂,心脏破碎,前后刀口对整……” 每检验过一处,应如是开口说一句,裴霁就在旁边用纸笔记录下来,失血过多的特征很明显,基本上排除了毒杀、勒毙和钝器击打致死的可能。除此之外,任天祈身上有很多疤痕,新伤却只有腰上和心口两处。 应如是看到他腰侧那道蜈蚣状的伤口,朝裴霁投去一个眼神,后者耸了耸肩,将昨日拜庄的经过简单讲述一遍,又道:“这老家伙的护体罡气十分厉害,换成别的高手,我那一刀足以将其腰斩,落在他身上不过添了道小伤,若非他自戮,真想不到什么人能夺了他的刀再一击取命。” 应如是喃喃道:“这么说来,死者确为任天祈本人。” “你犯什么癔症?尸体就在这里,也没面目全非,若不是他,还能是谁?”裴霁将纸笔搁在桌上,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你那时到底看到什么了?” 桌上除了纸笔和尸体原本穿着的衣物,还放着被水夫人亲手摘下来的白铜面具,应如是盯着这些东西看了一阵,目光又转回尸体身上,轻声道:“我看见他从这屋里走出来了。” 短短一句话,竟让裴霁背后陡生寒意。 应如是先为十九作证其没有说谎,又道任天祈曾离开静安堂,前言后语岂不矛盾?裴霁心念电转,突然想到一种可能,问道:“他是沿过道翻墙离开的?” 见应如是颔首,裴霁更觉疑惑:“火宅归任天祈所有,他何必鬼鬼祟祟?” “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跟了上去。”应如是语声一沉,“静安堂旁边那间小院后面还有一条路,我跟着他一路往西走,很快离开了火宅,随后绕至城门侧边,那里有个极为隐蔽的破洞,过之出城。” 裴霁的脸色登时变了,这天下不太平,城门守备无疑是当地军事的重中之重,虽说景州并非边陲重地,但这城门出了缺口,守城官竟浑然不知,当真该死。 应如是心下微叹,继续道:“我跟他一前一后穿过城墙,紧接着就遭到他的偷袭,原来他已经发现了我,既然避不过,我索性与他打个照面,哪知他一见到我,脱口就叫出了我的名字。” 裴霁不解道:“你的容貌与当年变化不大,任天祈又没老眼昏花,当然——”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定定地看着应如是,问道:“他叫的是哪个名字?” “应如是。” 十年前,世上还没有应如是这个人,而在这三年里,任天祈不曾离开过景州。 二人狭路相逢,任天祈就算认出了他,也该叫一声“李元空”才对。 “他穿着任天祈的衣服,戴着任天祈的面具,进入这间屋子时还带着任天祈的刀,可他未必是任天祈。”应如是面色凝重地道,“仓促之间,我跟他交手不到十个回合,未能摘下他的面具,眼看着他遁水而走。” 城外那条河是自西向东的,此人好不容易脱身,总不可能再潜回来自投罗网,而那河流彼岸,正是卧云山庄所在的白眉山。 裴霁眼中煞气汹涌,问道:“他是那个鬼面人吗?” “不敢妄断,但有可能。” 捻了捻眉心,应如是接着道:“我追赶不上,只能先回火宅,却没想到这里已经被人围住,说是发现了任天祈的尸体,没多久,你们就来了。” 得知消息那一刻,应如是心中已有猜想,此时亲自验尸,事实果真如他所料。 世上不会有两个任天祈,除非一真一假。 应如是沉声道:“真正的任天祈是我们面前这具尸体,根据眼珠浑浊、尸僵和尸斑扩散的程度,初判死亡时间至少在三个时辰以前,而我跟十九初见那人是在卯时二刻至四刻之间,距离现在不过两个多时辰,可见他并非任天祈本人,而是做了伪装的凶手!” 第六十二章 一开始,应如是并不知道那个假冒任天祈的人究竟有何意图,等他回来见到了这具尸体,终于明白对方是在为杀人行径做掩饰,彼时天色未明,堂屋内光影昏暗,再加上乔装变声的手段,足以骗过十九的耳目,再利用他的证词模糊真正的死亡时间,伪造出任天祈独自进入这里后举刀自杀的假象。 第67章 “这间屋子不大,若是提前将人制住藏匿在此,待凶手进来再一刀贯穿其胸,墙壁、地面和桌脚都会溅上大量血迹,结果并非如此,除了死者穿着的衣衫,其他地方只有零星血色,初判这里并非行凶之所。” 应如是说的这一点,也正是裴霁起初怀疑任天祈并非自杀的直接原因,可他一向多疑,这会儿提出假设道:“喷溅出来的血迹也有可能被凶手擦洗掉了。” 凶手从进入后堂到越墙而出,用了一炷香左右的时间,虽然紧促了些,但也未必来不及。 他的猜想不无道理,应如是却道:“你伸手摸一摸龛下这张桌子。” 供桌平凡无奇,上面的香炉早已冷透,里面余灰未清,裴霁从上到下逐一摸过,没发现什么异常,反倒沾了一手薄灰,正要发气,紧接着反应了过来。 桌子就在尸体面前,若有血迹喷溅上去,再被凶手擦掉,绝不会留有落灰。 “要清理室内的血迹,至少要水和抹布这两样工具,若是血多且浓,还得用上姜汁、白醋等物,祠堂里不会常备这些,那假扮任天祈之人也是孤身带刀而入,再者说,从你进来到现在,可有闻到什么异味?” 裴霁迟疑片刻,摇了摇头,应如是便转过身,指着地上那具尸身继续道:“再者,我没看到血块,胸膛创口附近也未见明显撕裂,说明任天祈在被这一刀穿胸时不仅没有挣扎,连身体本能的痉挛抽搐也没有,这可能吗?” 夜枭卫虽属朝廷,却是干多了刀口舔血之事,活人受伤与死尸受损的差异,他们早已见惯了,裴霁起初没留心,这下定睛看去,果然如其所言,低声道:“也就是说,那假货进入这间屋子时,任天祈已经死了,可他是怎么死的呢?” 应如是沉吟片刻,将柳叶刀递给裴霁,问道:“你跟任天祈交过手,又是用刀的行家,怎么看这把刀?” 裴霁接过柳叶刀,以指腹轻拭刀身,又回想了昨日交战的细节,这才道:“此刀状似柳叶,刃虽薄,刀身弧度较大且刀尖略宽,长于削而短于刺,不管杀人还是杀己,用它割喉比穿胸更好得手。” “我在这具尸体身上,只发现了胸口一处致命伤,他确实是被利刃穿心而死,但从目前的疑点来看,杀死他的凶器未必就是这把柳叶刀。” 应如是蹲下身去,用手指在尸身创口上比划着道:“假如凶手是用别的凶器先将他杀死,再将柳叶刀刺入胸膛破坏掉原来的伤口,那柄凶器一定比这刀更细更薄,甚至与无咎刀一样有留痕特殊之处。” 裴霁冷笑道:“欲盖弥彰的拙劣伎俩!” 应如是叹了口气,道:“虽是拙劣,但也有效,除非将尸体胸膛剖开,再无别的办法深究其死因。” 然而死者为大,卧云山庄的人恐怕不会同意。 裴霁也知道此事难做,他犹豫了下,问道:“你有几分把握?” “六分吧。”应如是斜他一眼,“怎么,想先行后闻?” 好歹在一起共事过四年,应如是一眼就能看出裴霁正打着什么算盘,不等对方回答,他又摇了摇头,劝道:“至少要先知会水夫人一声,有她首肯,这事儿做来才算万无一失,否则你就算顶住了卧云山庄的压力,接下来也是举步维艰。” 裴霁的脾气也上来了,皱眉道:“那她要是不肯呢?” “水夫人不是那等顽固之辈,只要你将初验结果如实告知,她不会不肯的,除非她不想让任天祈死个明白。” 想到当日与水夫人的一番言辞交锋,应如是抬眸看过来,道:“如你所说,任天祈的护身罡气境界极高,寻常高手不可伤其发肤,这或许是尸身上少见打斗伤痕的原因,须得将尸体抬到外面用洗敷之法方可检验,此外还有一种可能,即是他在不设防的情况下被人偷袭了!” 树死中空蛀于虫,能够偷袭得手的人,一定是备受任天祈信任之人,水夫人固然不会武功,却也并非毫无嫌疑,何况那山庄里还有任天祈的亲传弟子们,以及李义等心思各异的宾客。 裴霁双眼微眯,问道:“你认为真正的凶杀地点在卧云山庄内?” “不错,既然知道尸体被人移动过了,要想找出他究竟是在哪里被杀害的,先得有一个较为精准的死亡时间。” 裴霁有些不耐烦地问道:“你不是说他死在三个时辰以前?” “是至少三个时辰前。”正事当前,应如是也不生气,想到裴霁等下还要出去应付众人,索性示意他近前。 仵作验尸,主要从尸相、尸温、尸斑、尸僵、眼珠和口腔这六处入手。应如是将裴霁拽到身边,手把手地引导起来,比刚才记录下来的内容更加详细,裴霁原本有些不耐烦,看他教得认真,也渐渐入了神。 死人总归是不好看的,裴霁亲手翻开尸身眼睑,里面的眼珠已经浑浊发白,再翻动尸体,以指腹按压出现尸斑的部位,退色已不甚明显,因着天气不算凉爽,尸体腹部也出现了轻微鼓胀,这是腐败的前兆。 见裴霁若有所思,应如是接着道:“水夫人先前说过,任天祈是在子时左右独自出门的,到现在已有六个时辰,暂且当她所言不假,再加上尸体身上这些线索,我推断任天祈遇害的时间不会晚于寅时。” 第六十三章 他说得有理有据,裴霁记下,突然一拍脑袋,道:“时间还可往前推一些。” 说着就把任天祈约见自己却逾期未至的事和盘托出,裴霁显然对此憋了一肚子火,可这人已经死了,失约也不是对方本意,满腔郁气委实无处发泄。 “你们有约?”应如是听罢,眉间皱起又舒展,“如此说来,水夫人的证词就可信了,任天祈子时出门是为见你,到了丑时却失约,八成是在这期间出事的。” 两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一个时辰更为紧促,卧云山庄的占地也不小,无论活人还是死人,都来不及离开白眉山抵达这里。 应如是道:“你抬起脚,让我看一眼鞋底。” 裴霁依言而行,只见他那双皂靴的鞋底沾了少许苔藓,灰绿色里略有淡红,是长在小池塘边的泥炭藓,此物湿滑,池边水汽重,沾上也不稀奇。 见此,应如是起身翻动桌上那堆衣物,找到任天祈原来穿着的鞋子,那鞋底果然也沾了这种苔藓,裴霁顿时一惊,道:“他去过?” 应如是反问道:“你在池边没见到人,也没发现脚印么?” 裴霁没好气地道:“天没亮,昨夜又不曾下雨,我在路上被李义阻了一阵,到那儿起码晚了一刻,没看到任天祈的踪影,量他不敢耍我,就在原地等着了。” 话虽如此,他也发现了事情的关键之处,任天祈遇害与两人约定的时间恰好对上,二者穿着的鞋子底部又有同样的苔藓痕迹,若让外人知道了,裴霁就会成为本案又一凶嫌,纵使他不惧卧云山庄,但在人家的地盘上,还是会有不小麻烦。 想到这里,裴霁掏出手帕准备擦拭掉自己鞋底的苔藓,却被应如是拦住。 “既然鞋底沾了苔藓,池边必有你的脚印,遮遮掩掩反倒说不清楚。”应如是放开他的手,“哪些人知道你们有约?” 若非任天祈在死前去过小池塘边,便是凶手曾穿着这双鞋子故意到那儿伪造了线索,无论哪种可能,任天祈与裴霁约见的事都是一条重要线索。 裴霁想了想,回道:“程素商代师传话,自是知情的,水夫人那头暂不清楚,至于李义,当时我便觉得他心里有鬼,现在……呵!” 应如是却陷入了沉思。 任天祈此次过寿,请柬是秘密送至不知僧手上的,后者已有数年未曾离京,当然不会为赴一场寿宴来到景州,可他又接下了请柬,说明会派人携礼到贺,故而裴霁拜庄虽属冒昧,但任天祈不该全无准备,既是主动约见,恐怕是有非同寻常的事情要借裴霁之口转告不知僧。 然而,任天祈白日里才跟裴霁斗过一场,又被他破了护体罡气,即便有惊无险,心下亦难消戒备,所以带刀赴约,这样一来,前面有关任天祈是在不设防时遭到偷袭的推测就有些不合理了。 见应如是神情不对,裴霁撞了他手肘一下,问道:“你在想什么?” 应如是回过神来,看着他道:“倘若凶案当真发生在子丑之间,行凶地点就该在后山一带,你是何时动身的?” “子时四刻,客房里有漏壶,我不会看错。” “你一路走去,除了撞见李义,还有什么异常吗?” “没有!”听到这里,裴霁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打斗留下的痕迹也好,兵器交锋的声音也罢,至少在我走过的那条路上,没有不对劲的地方。” 以任天祈的武功,即便是不知僧亲自出手,也不能在无声无息间将他杀死。 应如是又低头看向那具死尸,对方的神态并不狰狞可怖,身上也没有肉眼可见的可疑伤痕,在他过往见过的尸体里,这种情形多是属于自杀之人。 第68章 可那假扮任天祈的人是他亲眼所见,尸体身上也有诸多疑点,无论哪种猜测,现在都缺乏关键线索。 大抵是他的脸色实在沉重,连裴霁也看不下去,难得宽慰道:“已经确定了案发的大致时间和地点,人是否在后山出的事,待我回去一探便知。” “只怕你会步我后尘,被人指控为凶嫌。”应如是道,“方才你屏退众人时,我就发现她欲言又止,这会儿说不定已经把你跟任天祈的约定告诉水夫人了。” “她自身都有嫌疑,难道我会怕她的指控?”裴霁冷哼一声,旋即反应过来,“你是说,这也在凶手的算计之内?” 应如是颔首道:“这便是我不让你擦掉鞋底青苔的原因。” “那岂不是正中对方下怀?”裴霁拉下脸来,顾忌着外面还有一帮人等着,只得压低声音,“你我二人都成了凶嫌,这案子还怎么查?” “任天祈暗投朝廷的事,在江湖上还是个秘密,而今他死得不明不白,你这昨日前来踢馆的夜枭卫指挥使本就难免被人怀疑,水夫人之所以松口让你验尸,一来是景州城内的仵作靠不住,二来也是借此试探你……这种情况下,你要是遮遮掩掩,才是入了凶手的套。”见裴霁兀自不服,应如是又不放心地叮嘱道,“记住我刚才说的,如实告知!” 心下权衡一阵,裴霁终是应了,随即问道:“那你怎么办?” 应如是道:“只要你能洗清自己的嫌疑,他们就会相信这次验尸的结果,案发时我就在十九身边,并无机会潜入卧云山庄杀人再移尸回来。” 裴霁摇头道:“除了十九,没人能替你作证,而他自身难保。” “所以我暂时不能露面,你也不要为我开脱。”应如是对自己的处境看得一清二楚,“放心,我心中有数。” 裴霁撇了撇嘴,道:“我可不是担心你,只要你别翻了船还连累我。” 应如是一笑,道:“不会的,先前以防万一留下的暗线,关键时也可动一动。” 早在分开之前,两人已经有过约定,那场街头袭杀既是帮助应如是混进火宅,也是为接下来的行动留有余地,若有谁陷入囹圄,另外一方就能及时撇清干系。 裴霁还觉得他多此一举,现在终于想通关窍,愕然道:“你莫非算到了今天?” “哪是什么能掐会算?有备无患罢了。” 伸手按了按胀痛的额角,应如是回身看着那面放满无名灵位的神龛,语气沉重地道:“任天祈死在这个节骨眼上,确实太过蹊跷和巧合了。” 他们二人来到景州,说到底是为了追查那名鬼面人,眼看诸般线索都指向任天祈,应如是在欣然之余也不免担忧这条藤蔓会在他身上断掉,结果好的不灵坏的灵,只差一点,他们就能从任天祈口中问出有关白虎玉佩的线索,并探知到对方时隔多年再度联系不知僧的原因,这一切却都随着任天祈之死被重新掩盖了。 裴霁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也冷着脸道:“看来不仅是我们在找人,那人也在暗中盯着我们。” 第六十四章 “当务之急还是找出任天祈死亡的真相。” 应如是的目光从神龛下移至尸体身上,缓缓道:“他是否死于后山,暂且不好下定论,但死后尸体被移是不争事实。” 比起前面那些发现,应如是认为这具尸体上最值得在意的线索是尸僵,当即伸手去捏尸体的下颌跟脖颈。 人死之后是先松后僵,一般来说在半个时辰后就会从颈部开始出现尸僵,随着时间推移扩散,六个时辰刚好让尸僵遍及全身,最强直处就是下颌关节,可他这一伸手,不费多少力气就将之捏动了。 应如是对裴霁解释道:“尸僵可以被人为破坏,但有一个时限,人死两到三个时辰内,尸僵若遭破除,不久又会再次出现,可要是超过了四个时辰,遭到外力干涉的地方就不会再出现尸僵了。” 移尸是一次,伪造自杀又是一次。 从丑时到卯时,自卧云山庄运抵火宅,还得将尸体藏入这里,不惜破坏尸僵也要刻意摆成这样的姿势,这对凶手一定有非凡意义,不失为一个突破口。 裴霁顿时会意,道:“仅凭凶手一人,未必做得了这件事。” 对视一眼,他们显然想到了同一件事,即是在寅时四刻那会儿,有卧云山庄的车队来到火宅大门外,十九招呼人手卸货,大大小小的器皿摆了一地,蔬果酒肉、粮油布匹应有尽有,短时间内来不及清点,将尸体藏于其中,并非没有可能。 换言之,除了被应如是盯着的十九,当时参与搬运清点之人都有帮凶嫌疑。 “把尸体偷运进来容易,如何瞒过其他人送到这里来,却是一大难题。” “若能明确移尸路线,揪出内应也就不难了。”应如是果断道,“此事交我,你尽快回到卧云山庄去,好好查查后山一带,迟则生变。” 裴霁点头,想到那帮人还在外面等着,再耽搁下去只怕惹人猜疑,便催促应如是先行离开,哪知被对方反手扯住衣袖,来不及问他犯了什么毛病,应如是便伸出一只手,道:“十九的那支蝶钗,你可带着?” 黄玉蝶钗与白虎玉佩同为姜氏玉雕孤品,二者雕工一脉相承,肉眼即可看出相似之处,那晚裴霁将之取走,本是为了防止任天祈抵赖不认,可惜没能派上用场,这会儿的确放在身上。 裴霁不知应如是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倒是干脆地把东西给了他,然后被应如是带着绕过墙壁,来到右侧龛前站定。 民间有“女不入祠”的旧习,一般的家祠里也不供奉女子牌位,但在武林中,这种规矩并非不可打破,任天祈在此立了三面神龛,正中间供着五世祖,左边按辈分摆放着家族男子的牌位,右边则是留给女人的位置,平素用帘子遮住。 应如是放开裴霁,合掌躬身一礼,也不说话,只将帘子掀开,扫视一番,抬手指向最下方的一个牌位,裴霁定睛看去,那牌位是白底黑字的,上面写着: 先室任母王氏闺名秀英生西莲位 “这是……”裴霁微怔,“任天祈早年逝去的发妻,王秀英?” “任王氏生前是个暗器高手,有一称号叫做‘绣衣娘子’,你找机会给徐康递个信去,问他听没听过‘落地生花’这个名字?” 说话间,应如是将一个手帕包塞给裴霁,里面是拆解开来的铁针,任王氏早在三十多年前就死了,独门暗器也自此失传,倘若此物真是落地生花,足以证明当初杀死赵家人为姜瑗复仇、在荒宅密室里设下机关的人确为任天祈。 虽是晚了一步,任天祈已然身死,但这条线索未必没了用处。 裴霁会意,他将五指收紧,压低声音道:“我记得你说过,当年那个跟我们一样找过来的人也遭到了机关暗算,若是侥幸不死,一定会图谋报仇。” 应如是问道:“你知道任天祈是在什么时候毁容的吗?” 裴霁回忆了下,道:“好像是八、九年前。” “八年前,也就是他封刀挂剑前不久的事,江湖上对此议论颇多,他说是遭到了仇家暗算,只字不提其他。”话锋一转,应如是的目光似乎穿透墙壁看向了里屋那具尸体,“我认为,包括死者自己在内,做任何事都得有一个动机。” 所谓恩仇相报,说到底不过“因果”二字。 “要是证明了白虎玉佩确为任天祈所有,再查出玉佩何时失落,便可确认当年那名‘仇家’与今日的鬼面人是否为同一个人。”应如是回身面向裴霁,声音渐轻,语气却重,“若是,任天祈是否为其所杀?若不是,此人在这桩凶案里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案发不过六个时辰,其中牵扯到的隐情却超过了八年,真真假假扑朔迷离,诸般线索似断非断,彼此纠缠如乱丝,快刀不能斩之,只好设法理出个头绪来。 “六个时辰内,先是任天祈被杀,再是尸体移位,凶手布下重重疑阵,连你我都被算计进去,所图不会只为杀一个人。”应如是轻声道,“比起凶手的身份,对方想做什么更重要!” 说到最后一句,他面色已寒,仿佛春水凝冰,依稀有了当年之风。 裴霁的手下意识摸上了无咎刀,眼中精光一闪,旋即敛去无踪。 第六十五章 堂屋之外,过道之间,众人三三两两地站着,或紧盯房门,或低声交谈,有的满脸沉痛,有的惊疑不定,好不容易等到房门打开,望着裴霁迈步而出,登时打起了精神,纷纷围拢过来。 水夫人的眼中血丝如网,急不可待地问道:“裴大人,可是有什么眉目了?” 裴霁手里拿了卷笺纸,依稀可见墨迹,闻言略一颔首,沉声道:“任庄主绝非死于自戕,这间屋子也只是案发之地而非行凶之所!” 此一言好似平地雷震,饶是众人因那血迹疑点已有猜想,这会儿也是大为骇异,须知在场不下几十号人,其中近半数都是前来贺寿的江湖豪客,他们来路有别,所图亦有不同,但在任天祈莫名死亡的当下,无不心惊肉跳。 第69章 李义忍不住道:“裴大人,你说任庄主是在别处为人所害,那他究竟因何而死?这尸身又怎会出现在这里呢?” 裴霁先环顾了众人一眼,而后对水夫人道:“重要的线索都在任庄主身上,这里不便详说,请夫人移步室内。” 即便没有剖尸,死者也比不得活人体面,水夫人稍作犹豫,最后还是点了头,由程素商搀扶着走进堂屋,裴霁这才看向李义等人,道:“诸位远道来此,本意是为了贺寿,现在任庄主遇害,凶手身份未明,也不仅是卧云山庄的家事,还请推选出一位信者入室旁听。” 裴霁说得客气,话里话外却透露出了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众人在外等候时,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这会儿吃不准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有那厌恶伪朝鹰犬的,更不屑与之打交道,一时间面面相觑,谁都不敢贸然趋前,连李义也闭上了嘴。 阶下无人应声,裴霁也懒得与他们虚以委蛇,直言道:“各位既然自谦,那就有劳李帮主随本官进屋吧。” 说罢不等对方开口,裴霁又点了十九和总管事的名,转身回了后堂,李义面色一僵,眼见那两人紧随其后,其他人的目光已落在自己身上,只得抬步而入。 屋外是青天白日,室内烛火明亮,将此间的每一处都照得纤毫毕现。 任天祈的尸身已被摆回原位,衣衫尽除,裴霁为其披了一块白布蔽体。 拔去了贯穿胸膛的柳叶刀,又没了衣物遮掩,那道致命伤就变得格外刺眼,再加上尸僵未解,尸身仍是跪姿,十九见状,二话不说就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昔日名震江湖的白衣太岁落得这样一个下场,莫说是亲近之人,连李义也不免唏嘘,再转眼一看,血迹斑驳的柳叶刀静置在桌上,无人穿着的衣物则是被摊开在地,上面的血迹格外刺眼,鞋子也被摆在一旁,面下底上,鞋尖沾有苔痕。 程素商跟李义几乎同时注意到了这处细节,前者看向了裴霁,后者却是低头看向自己的双脚,二人截然不同的反应又都落入了裴霁眼中,他不动声色,将手里的验尸记录递给了水夫人,等她过目完再向下传阅。 任天祈究竟死于自杀还是他杀,验尸记录上已写得很清楚了,再有尸身和遗物佐证,结论毋庸置疑,水夫人木然站在原地,脸上泪痕已干,手背青筋毕露,似要将这几张纸撕碎揉烂。 她没有大声哭嚎,也没有抚心跪地,悲愤和痛苦却分明要从她身上满溢出来。 “人死不能复生,还请水夫人节哀。”裴霁适时道,“当务之急是找出真凶,绝不可让其逃之夭夭。” 水夫人如梦初醒,短促地呼吸了几口气,将验尸记录递给身边的程素商。 等他们一一看过了,裴霁正色问道:“经过初检,本官认为任庄主是在别处被人杀害后再移尸至此,死亡大抵在子时与丑时之间,四位可有异议?” 这四人里,唯有十九不曾在江湖上闯荡过,可他身为医者,几年来管着火宅里两三百号人的病疡,见多了伤患也接触过死人,先是血迹疑点,再看致命伤处刀口平直,其余不甚了解的部分,验尸记录上都已给出回答,答案显而易见了。 半晌,水夫人声音沙哑地道:“外子已经许久不曾与人动武了,昨日与裴大人一番酣战,虽是面上不显,但他心里是很高兴的,晌午时在水舍里吃了些酒,转头就到演武堂考校弟子们,忙到傍晚才回屋,喝了盏参汤便睡下……直到三更时分,外面传来梆子声,他掀被下榻,摸着黑穿衣,我尚且不清醒,只问他做什么去,他说睡意已消,不想扰我好眠,恰因白日一战有些心得,要去山上练武。” 纵观卧云山庄上下,没有谁比水夫人更清楚任天祈的日常,当她确认任天祈是为人所害,当即明白了裴霁唤自己几人进来说话的用意,于是将任天祈昨天做过的事都说了出来,左右没什么不可见光的,等裴霁回到山庄一问便知,在这节骨眼上,也不可能封住所有人的嘴。 裴霁听到“参汤”二字,目光差点就转向了十九,好在他及时反应过来,明知故问地道:“参是宾客新送的,还是庄里自有的?由谁负责熬制,余料可在?” 水夫人不疑有他,如实道:“参是十九前日送的,由妾身亲自带回去转交给外子,再吩咐小厨房熬好,有管家在旁看着,中途应当不曾离人,送来后我们夫妻俩各饮一盏,未觉有异,熬汤的婆子和用剩下的人参都还在小厨房里。” 若是中毒而死,尸体身上必有迹象,裴霁虽与应如是不甚对付,但也相信对方的能力,听了这话疑心更减,却听跪在下方的十九颤声开口道:“敢问夫人,我送了一支参的事……有多少人知道了?” 所有人都向他看去,十九浑身发抖,仍是努力抬起头来直视裴霁,道:“这位大人,您方才说我家老爷是在丑时前就遇害了,可我、我今早在这堂屋外面见到的那个人……他、他若不是我家老爷,怎么会知道我送了一支参呢?” 第六十六章 裴霁微怔,旋即看向水夫人,她也是满脸惊愕,皱着眉回想了一阵,摇头道:“不多,却也不少。” 火宅里两三百号人只有不到半数能够劳作营生,日常吃穿嚼用离不开主家的贴补,即便任天祈是自掏腰包不走公账,也免不了卧云山庄里有人私下议论。 水夫人深知话好说不好听的道理,这次得了十九送来的参,她想着借此机会堵一堵某些人的口舌,一百三十年的山参,既是十九的一番心意,也算得上一份好礼了,回到庄上就交待管家将它记上礼单,后来又送去小厨房,着人用心熬制,今早装车的蔬果酒肉就比往常新鲜了许多。 十九听不懂这些个弯弯绕绕,裴霁却是明白的,下人们爱说嘴是常有之事,传起话来就跟苍蝇乱飞一样,是以这条线索虽不能帮助他们直接找到凶嫌,但也为调查此案提供了一个新方向,毕竟时间短,又不是什么大事,便是嘴上没把门儿的也不能把话传得人尽皆知。 裴霁看向任天祈的尸身,问道:“这身衣鞋可是任庄主昨夜离开时所穿的?” “确是这一身!”回答他的是程素商。 她不仅是任天祈的亲传弟子,也是水夫人的贴身护卫,近日山庄来了许多外人,程素商恐有不测之事发生,每晚都要巡山,从山门前巡到师父师娘居住的院落外,确认了一切如常,这才能够安心回去洗漱就寝。 程素商道:“昨夜师父踏出院门时,我正要往回走,与他打了照面,他身上穿的就是这套衣裳,人瞧着是往风云堂的方向去,那里有值夜弟子,一问便知。” 风云堂即是昨日任天祈接待裴霁与李义的地方,大厅里放着他的成名兵刃,日夜都有人看着,做不了假。 “至于师父当时穿的鞋子……”说到这里,程素商的目光先是落在那双底朝天的鞋子上,再抬头看向裴霁。 “鞋子也该是那一双。”裴霁让十九将那双鞋捡起来,沾在鞋底上的苔痕在灯火照明下尤为显眼,“灰里带红,是踩过泥炭藓才会留下的痕迹,白眉山的后山有一方小池塘,塘边就生有大量泥炭藓。” 十九傻不楞登地道:“也、也就是说,老爷他从风云堂出来,又去了后山?” 被晾了半天的李义本想插嘴,这下心里一凉,可不等他有所反应,那厢水夫人已沉声问道:“裴大人的住处确实在后山附近,但离那池塘可有好一段距离,您怎会如此清楚?” 应如是所料不错,程素商果然将任天祈与裴霁私下约见的事告知水夫人了。 刹那间,四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裴霁面上,却见他毫无心虚之色,直言道:“当然是因为本官亲自去过!” 说着他向后退了一步,抬起右脚露出靴底,上面果然也沾了这种苔痕! “就在昨天夜里,本官子时四刻出门,丑时一刻前后抵达池畔,在风中站至城门鼓声大响,也没有见到另一位赴约之人!”裴霁手按刀柄,杀意骤放如飞箭,迫视程素商,“程姑娘,昨日你代师向本官传话,说任庄主将于丑时在后山与我见面议事,本官如期而至,却是空等一夜,且问你是否假传师命?” 程素商万万没想到他竟会倒打一耙,愣住之后愠道:“你莫要血口喷人!不错,我的确跟你说过这些,可师父若无吩咐,我怎敢代他传话?” 裴霁冷笑:“彼时左右无人,任庄主又已遇害,眼下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你——”程素商气得面红耳赤,手中长剑就要出鞘,被水夫人一把按住。 “裴大人,这其中恐有误会。”水夫人也没料到裴霁会坦然承认,语气倒是比刚才好了些,“素商是妾身当年救回山庄的,得外子允准才能入门留下,她对我们夫妻情真意切,多年来无有二心,何况她传话时外子尚且安好,裴大人若生疑虑,在水舍饮酒时提上一嘴,谎言不攻自破,她没必要这样做。” 第70章 裴霁笑里藏刀地道:“截至今日案发之时,知道本官与任庄主有约的人独她一个,她不敢撒谎,未必不敢借机行事。” 这话说得歹毒,暗指程素商有谋害任天祈之嫌,她的脸色几乎要由红转青,咬牙切齿地道:“姓裴的,你仗着自己穿了身官皮就来诬蔑我,景州可不是……” 水夫人一惊,急忙喝道:“住口!” 当年的腥风血雨仍然历历在目,本朝得国不正几乎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尤其是近几年来,朝野局势愈发风谲云诡,好在景州毗邻西陲,算得上天高皇帝远,任天祈在世时淡权避祸,更不准门人四处惹事,而今他遇害身亡,卧云山庄更要多加小心,即便对裴霁的行事作风甚为恼怒,也不可当他的面说出这些话来。 被水夫人厉声截断了话,程素商登时清醒过来,自己有没有假传话,裴霁心里该是明白的,他故意以此激她,为的是打压她的气势,再逼水夫人出面打圆场,如此一来,她二人就落入下风,有理变没理,更不好诘问于他。 跪在地上的十九大气不敢出,李义见水夫人脸色发白,不得不硬着头皮站出来道:“小女子性莽口直,一时出言无状,裴大人胸怀宽广,何必与她计较?” 说着扯回正题,他扬了扬手里的验尸记录,道:“裴大人,您初判认为任庄主死于寅时之前,又提到丑时失约一事,难道……他在那个时候,就已出事了?” 裴霁瞥他一眼,道:“不无可能。” 验尸结果与证人供词对得严丝合缝,任天祈的死亡时间基本明确,遇害地点也就呼之欲出了。 程素商到底是心有不甘,她愤恨地瞪着裴霁,道:“你跟师父的鞋底有同一种苔痕,说明你们昨晚都去过塘边,你却说不曾见到他,焉知不是贼喊捉贼?” 李义欲言又止,却听裴霁道:“本官若是凶手,不会留下这样显眼的破绽,任庄主的尸身上也不可能仅有左胸这一处新伤,何况刀口平直,皮肉未绽,这不仅是死后造成的,还是从正面贯穿过去的。” 昨日他跟任天祈交过手,李义亲眼目睹,程素商也知情,裴霁的武功确实高强,但姜是老的辣,既然在九十八招分出了胜负,就不可能一击得手。 第六十七章 程素商无言以对,水夫人却听出了裴霁的言下之意,试探着道:“裴大人的意思是,外子当时已经没有了反抗之力?可他功体特殊,刀枪难破罡气,尸身上也没有毒发的症状,这……” “这就是本案最关键的疑点!”裴霁斩钉截铁地道,“只要找出任庄主的真实死因,便不难抓到真凶!” 水夫人闭了下眼,问道:“裴大人是想复验?” “不错!” “肉眼难见之伤,复验又当如何?” “先洗罨,再剖尸!” 屋里霎时一静,李义惊得向后连退两步,十九瞪圆了眼睛,连手里捧着的鞋子掉在地上也未觉,程素商更是睚眦欲裂,恨不能一剑捅进那张让她恼恨的嘴里。 水夫人没有立时回答,任天祈是她前半生的恩师,亦是她后半生的夫君,而今他落得这般下场,若连尸身也不能完整,等她百年归世,又该如何去见他呢? 她低声问道:“倘若剖尸验内,有几成把握找出真相?” 裴霁回想着应如是说过的话,道:“六成吧,可要是不剖,顶多三成。” 又是一阵静默,水夫人忽然道:“妾身今年四十有三了,却与外子共度了三十载岁月,七年师徒,二十三年夫妻,都知道白头偕老不过美好愿景,可永离之日来得这样快,还是以这种方式,我们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 裴霁并非心软之人,听了这话也觉得不是滋味,可在怜悯之余,又有寒意渐生,因为他从这平静如水的语气里听出了一股暗流,那是仇恨在无声疾涌。 果不其然,水夫人继续道:“既是别无他法,那就依裴大人说的去做,只要能够缉凶报仇,妾身便是下了黄泉也有颜面去见亡夫,可若是……裴大人,外子是卧云山庄的天柱地维,他倒下了,若不能报仇雪恨,只怕弟子们咽不下这口气,妾身体弱无能,或可在短时间内约束门人,却难以长久镇服他们。” 卧云山庄对景州的影响有多大,裴霁这几日已经看了个清楚,不论任天祈是个怎样的人,他在世时保了景州城多年安定是不争事实,而今他死了,局面必然大变,这不能算是水夫人的威胁之语,她只是不再粉饰太平,将事实摆了出来。 除了十九,程素商跟李义也从这番话里嗅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他们提起心来,身躯骤然紧绷,四只眼睛紧盯着裴霁,提防他暴起发难。 裴霁却只看着水夫人,她早年废去了武功,后来也不曾重练,站在他面前就像纸糊的画中人,轻易便可撕碎,可她没有示弱,气势丝毫不逊昨日的任天祈。 收回冷锐的目光,裴霁难得主动向后退了半步,道:“本官明白水夫人的心情,一定尽力而为,何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缉凶办案乃是本官的分内之事!” 顿了一下,他又道:“任庄主既然是在子丑之间遇害,又在卯时前被移尸至此,包括本官在内,昨夜山庄内的所有人都难免嫌疑,还请水夫人尽快传令下去,案情水落石出之前,谁也不能擅自离开,从风云堂到后山的那段路也要封起来。” 水夫人不语,目光仍落在裴霁面上,后者知道她的意思,剖尸一事非同小可,自己又是本案凶嫌之一,即便她肯点头,要想说服庄内众多弟子也不容易。 “此案只能从速侦办,夜长则梦多,少不得卧云山庄上下通力配合!”裴霁正色道,“若是最终未能擒获真凶,卧云山庄大可将本官视为凶手。” 程素商冷笑道:“真到那时,难道你会束手就擒?裴大人,你是官身,自有朝廷撑腰,我等就算留下了你,到头来还得落个造反罪名,这承诺岂不是笑话?” 裴霁单手按刀,漠然道:“程姑娘,本官看在令师尸骨未寒的份上,已经忍让你多次冒犯,你既然信不过本官,大可自己去查,甚至叫上你的师兄弟们一并拔剑杀来,若是没胆子没本事,就闭上你的嘴!” 程素商受不得激,却听水夫人道:“好,此事就拜托裴大人了。” 话音落下,她深深看了地上那具尸身一眼,转而握住程素商的手,道:“素商,留一队信得过的弟子把守火宅,你陪我去请诸位客人回庄!” 这个聪明的女人显然跟裴霁和应如是想到了一块儿去,从时间和距离来看,仅凭凶手一人是无法完成移尸的,卧云山庄那边要彻查,火宅这厢也不可放过。 见师娘决意已定,程素商也没了异议,她扶着水夫人的手,缓缓走了出去。 李义却没有立即跟上,他先是盯着水夫人的背影,再看任天祈的尸身,冷不丁打了个寒颤,转头望向裴霁,对上了一张似笑非笑的脸,瞬间只觉鞋底沾着的那点苔痕仿佛生了根,将他牢牢扎在了原地。 事到如今,卷入此事的每一个人都有嫌疑,区别只在嫌疑的多少,乍一看,与任天祈有约的裴霁嫌疑最大,可据实而言,李义自己的嫌疑也不小。 好在水夫人她们并不知道他昨夜去过后山,坏在裴霁是知道的。 然而,裴霁方才并没有说起此事。 昨天差点被裴霁一刀活劈了脑袋,李义可不认为对方会好心袒护他,裴霁现在不提,只能是等他自己找过去。 “裴大人……”李义张口欲言,话到嘴边又想起十九还跪在这里,只能忍住。 “对了,麻烦李帮主随水夫人一道回庄,向其他前来贺寿的宾客说明情况,使他们体谅一二,切莫逞气妄行。”裴霁伸手将十九扶起,如同实质一般的目光却刺在了李义身上,“待洗罨结束,本官即刻返回白眉山,届时还望李帮主助力。” 第六十八章 洗罨是仵作惯用的验尸方法,能提前解除尸僵、显现皮下血瘀,可这法子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用好的,过程中稍有差错,莫说利于检验,恐怕还会损坏尸体。 因此,裴霁虽然当面放了话,但他没想过亲自上手,只端起行家的架子发号施令,皂角和水自不必说,衬尸纸只要藤连纸,还要大量酒糟、醋和竹席,将人指使得团团转,总算挺到了水夫人一行离去。 水夫人此行匆忙,奉命留守在此的卧云山庄弟子不过二十来人,从中分出六人看着静安堂,十九已随总管事到前边大院去了,眼下候在裴霁左右的只有几个健仆,这些人可不敢抬头看他,裴霁便让他们都蒙住头脸,又借故回了后堂屋。 先前避去的应如是不知何时又回到了这里,见裴霁进来也不意外,两人身量相仿,彼此了解甚深,换过衣服再用白纱布遮面,不熟悉他们的人很难发现端倪。 “官府那边应该得到信儿了,等下若是有人过来,你也收一收性子,不必给他们好脸,有什么能放手的事差他们去办即可。”裴霁满脸嫌弃地扯着身上这件布袍,又怕他露了馅,如是叮嘱道。 第71章 应如是笑道:“放心,见什么人该说什么话,当年还是我替师父带你的。” 说罢不等裴霁翻脸,他就佩上无咎刀,弯腰抱起任天祈的尸体,急步出去了。 正如裴霁所料,两人在里屋换衣服这点工夫里,衙门的师爷已经带着一班捕快赶到了,想是那头得知了任天祈遇害身亡之事,惊得魂飞天外,又听说夜枭卫的裴指挥使在场,丝毫不敢怠慢,若非时机不合适,知府也是要过来的。 夜枭卫凶名在外,连带裴霁也成了玉面罗刹一般的人物,胖师爷看他一眼就冷汗直流,只觉得那双眼睛比刽子手的断头刀还冷厉,忙是低头拜道:“见、见过裴大人,我等奉刘知府……” “这里用不着你们。” 不待师爷将话说完,应如是便出言打断,他将任天祈的尸身小心放置在竹席上,头也不抬地吩咐道:“尸体曾被移动,火宅中恐有内鬼,管事们在前院挨个找人,你们过去查问,务必记好口供。” 他不会伪音,于是压着嗓子说话,声气低沉利落,胖师爷以为马匹拍到了马腿上,心中更怯,擦了擦额上冷汗,领命告退。 应如是看了眼天色,现在已到未时,水夫人一行应当还在回庄路上,即便裴霁已经暗中命人盯着他们,这边若耽搁太久,也怕那厢有变。 静安堂外有一片平稳的空地,这会儿驱走了闲杂人等,应如是便让健仆们将尸体抬过去,用宽大干净的木板垫在尸身下,拿皂角和水擦洗掉体表污垢,而后亲手试了酒糟和醋的温度,因近来天气转热,这两样东西被煮至稍热就送了过来,以免损伤了尸体皮肉。 试温无误后,应如是命人撤去木板,将尸体放到准备好的竹席上,随后俯下身去。他没有裴霁那身毛病,也不嫌这活儿脏累,先把酒糟和醋敷在尸体上,再用任天祈原本穿着的衣服将尸体盖得严严实实,这才起身取过微热的米醋水,将尸身整体均匀地浇了一遍,又让人拿来一张没用过的草席盖上去,因尸僵未解,尸体仍是跪姿,不得不加两张草席从左右围遮严实。 做完这些,应如是洗净双手退至一旁,接下来只能等待。 这一步是洗罨的关键,约莫要等一个时辰,尸体才会变软,候在左右的健仆们心有畏惧,不久便站不住了,应如是还不错眼地看着尸身。 忽然,那高高隆起的草席动了动,竟是突兀下塌,离得近的健仆以为诈尸,骇得面无人色,张口就要大喊,被应如是一把捂住了嘴,冷声道:“尸僵解了。” 话是这么说,他的眼睛仍盯着那边,眉头微微皱起,被纱布掩住的嘴唇也抿成了一条锋利的直线。 应如是记得很清楚,尸身头脚朝向是上左下右,而他特意站在了中线位置上,草席是从右边开始下塌的,那里是尸体的脚部,说明这里的尸僵已经解除了,可这与他预估的截然相反。 他没有作声,只取了纸笔飞快记下这一点,而后继续盯着草席。 双脚尸僵解除后,尸身的臀、腰、背和肩也相继软化垂落,应如是又抬头看了眼天空,还不到一个时辰。 “把草席和衣服拿掉。”他吩咐一声,又取清水将敷在尸身上的酒糟和醋都冲掉,洗罨算是完成了。 天光之下,任天祈的尸体平躺在竹席上,应如是蹲在一旁,开始复验。 二次验尸相隔不过两三个时辰,情况并无大的不同,因皮肉软化微胀,那些成片的尸斑颜色略有变深,多集中在下肢和后臀部,上腹也有少许,与尸体被发现时的姿势相符合,可当应如是将尸体翻过来,发现后颈部和背部出现了一些暗红色斑块,再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四肢的背侧面也有,部分斑块的颜色略有不同。 见状,应如是的双眉几乎拧成了一个疙瘩。 尸斑因人死后血淤下坠而成,人身是高低不平的,死后位低且不受外力挤压之处就会出现尸斑,故其分布位置与尸体的姿势关系紧密,而在这具尸体身上,赫然出现了三种体位下才会形成的尸斑,分别对应跪坐前倾、侧身蜷曲和仰卧。 跪姿是任天祈死后被移尸过来才被凶手故意摆成的,侧蜷应是移尸过程中的体位,至于仰卧,恐怕是他死时的状态,先前看不见,只因凶手杀人后很快改变了尸体的位置,使内血不及凝结和大量坠积,三个时辰后再次移动尸体,重新出现的尸斑就是他们初次看到的那样了。 “也算半个行家啊……”应如是喃喃低语,目光又落在尸体的双脚上,眼中暗色浓如点墨。 不对劲,这太不对劲了。 第六十九章 人若是仰卧而死,尸僵就该在上肢发生,随时间向下扩散,尸僵解除的过程也与此相同,可他刚才看得很清楚,任天祈的尸体是从双脚开始软化,寻常仵作或许很少接触这种例子,但对应如是来说,这种情况并不罕见。 他遇到过不下十几具这样的尸体,而那些亡者无一不在死前与人搏斗过,个别的甚至就死在李元空刀下,后来特意问了刑狱里的官员,得知凡是死前肢体活动较烈的人,死后尸体都是从脚趾开始发僵的,与寻常死者恰好相反。 换言之,应如是一开始的推断可能错了,任天祈并非束手无力而死,他反击过,甚至交手过数个回合,只是没能制敌保命。 洗罨过后,尸体身上依然不见其他可疑伤痕,真凶究竟是怎么得手的? 应如是垂下眼,尸身胸口那道伤处的肉色已经干白,他伸手用力挤按,只有一丁点清血流出,确实是在死后被刀刃贯穿的。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裴霁固然得到了水夫人的剖尸允准,可他们谈话时,应如是躲在暗处也听了个清清楚楚,下刀子不难,难在事后得给出让人信服的交待,这具尸体身上疑点重重,症状甚至有自相矛盾之处,若说他原来有六分把握,现在已削至五分,不啻放手一赌。 身旁的健仆见他没了下一步动作,干等着也不是个事儿,只好壮起胆子问道:“裴大人,接下来该怎么办?” 应如是回神,想到裴霁还在后堂里间等着,水夫人那边也该抵达白眉山了,倘若立即剖尸验内,只怕裴霁要到天黑才能回去卧云山庄,那就错过了搜山的最好时机,凶手若在那里,极有可能乘虚而入。 “现在不是剖尸的好时机,暂将任庄主的尸身停放在静安堂内,尔等仔细看守,不得擅离半步,更不准让人进去。” 时机不过是托词,应如是真正顾虑的还是本案凶手,以其行事手段和对山庄情况的了解来看,徐康派去的那几双招子未必盯得住此人,一个弄不好,还要惹一身脏水,毕竟对方比起针对自己,算计裴霁的招数更明显,差点就让他背上了杀害任天祈的罪名,引祸挑拨之意昭然若揭,难说下没下别的套等着。 健仆们不知他的心思,听到不必立即剖尸,纷纷松了一口气,不远处时刻留意这边的六名卧云山庄弟子也面色微缓,饶是水夫人离开时曾跟他们耳提面命,要亲眼看着师父被人开胸破腹,对他们来说实在难以接受。 应如是也无须旁人动手,着他们收拾地面,独自抱起任天祈的尸身回到后堂,裴霁果然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他们迅速换回了衣物,应如是将洗罨发现的疑点简明扼要告诉了裴霁,复又道:“官府派来的人手被我差去前院查问,到现在还没传回消息,想是进展不顺。” 裴霁脱掉了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袍,顿觉神清气爽,闻言一笑,刺道:“要从嫌疑来讲,你这来历不明又突兀消失的‘李兄弟’才是他们当下最该查的人。” 应如是一挑眉,问道:“莫非你也怀疑我是帮凶?” “话可不能这样说。”裴霁皮笑肉不笑地道,“师兄,别忘了你还是夜枭卫的叛徒,从四年前到现在,我也不敢尽信你。” 应如是定定地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通过验尸初步确定了任天祈的死亡时间,再结合十九的证词,应如是确实没有杀人嫌疑,但正如裴霁说的那样,案发时应如是行踪成谜,后来向他解释也不过是一面之词,仍有帮凶移尸的可能,裴霁之所以不发难,除了那点为数不多的信任,还有对本案真凶的在意。 “你怀疑杀害任天祈的凶手就是那名鬼面人,而我身上还有与护生剑刺客同流的嫌疑,只是你无凭无据,不能轻易杀我,又想利用我查案,所以姑且信了我。” 这句话出口,屋里的气氛骤然变得剑拔弩张,裴霁笑道:“应居士心里有数就好,可千万别让本官抓到了把柄。” “彼此彼此。”应如是淡淡道,“人要真是你杀的,记得收拾好残局,你如何对待卧云山庄我管不住,但景州城安定多年,不能因为这件事而血流成河。” 借题发挥,祸水翻腾,再以雷霆手段铲除异己,向来是夜枭卫的拿手好戏。 三言两语之间,这对昔日同门结束了又一次对峙,旋即收敛武息,像是无事发生那样擦肩而过,裴霁要立即赶往卧云山庄,应如是也得尽快摸清火宅的底细。 第72章 正琢磨着该从何处入手,却听裴霁问道:“李元空,是你的本名吗?” 应如是微怔,道:“何故问起这个?” “只是觉得你变了很多。”这会儿灯烛大多已灭,小寝堂里又昏暗下来,裴霁的半张脸都藏在阴影里,回眸看过来时,眼里的光也明灭不定。 “我听说,你曾借水夫人之口向任天祈传话,说的是‘劝酒者未必意酣’……”裴霁的手从刀柄上一拂而过,面上虽有笑容,眼中却冷若凝冰,“怎么,你想暗示他,包括我在内的这些外客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最好明哲保身?” 应如是皱了下眉,没有回答他。 见他不吭声,裴霁愈发咄咄逼人起来,冷笑道:“我若没记错的话,在开平那晚,你可说过自己跟任天祈没有深交,那又为何要提醒他?” 无咎刀没有出鞘,森寒杀意已经透骨而入,应如是闭了下眼,开口道:“因为我知道你厌恶卧云山庄,这次是奉命前来接洽,下回就有可能将之连根拔起,一如你对付散花楼那样,你想抓在手里的东西太多了。” 任天祈确非善类,可在这火宅里,在这景州城内,他又是一根定海神针。 应如是不在乎他的死活,却不想看着他如当年那样为一己私心将这些无辜的人都拖入万劫不复的泥沼,任天祈是往上爬也好,往下摔也罢,都不该牵扯其他。 这些话没有半句虚假,以至于裴霁竟哑口无言。 “你是真的变了啊……当年共事时,你口口声声说着规矩道义,手下却少有留情,于是我认为你伪善至极,而今与你相处了个把月,发现你好像真变成了心慈手软的好人,直到刚才——” 微顿,裴霁意味不明地道:“李元空,应如是,究竟哪张面孔才是真正的你?” 第七十章 应如是沉默良久,忽而说起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你知道师父的俗名吗?” 裴霁一愣,便听他继续道:“师父俗家姓李,双名淳仁,当年他途径野林,救下了差点被贼寇炖成一锅汤的我,后来收我为徒,根骨只是其一,另一个原因是我跟他有缘,遂成师徒。” 淳仁者,敦厚仁慈也。这无疑是个极好的名字,用在真正的善人身上再好不过,偏偏它是不知僧的俗名,而这人是执掌天下第一屠刀的刽子手。 “我自小无父无母,跟着流民们四处讨生活,承蒙一间小庙收留,在里面混了几个月饱饭,差一点就做了小和尚。” 应如是没有看他,只盯着屋里仅剩那盏明豆灯火,缓缓道:“可惜好景不长,就在大和尚答应我的第二天夜里,有一伙流寇逃窜至此,杀人放火,将寺庙和附近的村庄都劫掠一空,而我为报此仇,编造了山中有藏宝的谎言,将他们引入野林深处,那里有沼泽、毒虫和凶兽,唯独没有吃的,我不带他们出去,他们就找不到生路,所以他们恼羞成怒要吃了我。” 毕竟是年纪不大的孩子,他不是不怕死,但也知道这帮恶贼不会放过自己,与其带他们出了林子再被乱刀砍死,不如硬气一把,说不定阎王爷念在他为民除害的份上,下辈子就允他生在温饱不愁、有爹有娘的家里。 可他没有变成一锅肉汤,而是被不知僧给救了。 “我无名无姓,师父就让我随他俗家姓,他于我有再造之恩,亦师亦父。”应如是转身,直面裴霁那双冷锐的眼睛,“我这一生,最不愿背叛的人就是他。” 虽是裴霁有心试探,但也没想到会听见这样一番话,过了好一阵才问道:“是不愿,而非……没有?” 应如是没答他这句话,只反问道:“你呢?师弟,你拜入师父门下已有八年,当真没有过二心吗?” 裴霁当即就想回一句“没有”,可在四目相对刹那,他陡然明白过来——这个被夜枭卫追缉四年的叛徒能够站在这里,全赖自己为其隐瞒,甚至没有秘密上报给不知僧,而这无疑是触犯禁令的。 他的脸色青了又白,在这一刻隐隐有些后悔起来,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应如是也见好就收,转身为任天祈的尸身盖上了白布。 “时辰不早,你该去白眉山了。”他低声道,“晚些时候回来一趟,这具尸体得尽快剖验,还有……走之前莫忘了给徐康那边打个招呼,我或许要用到他。” “不必你来对我发号施令。”裴霁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他离开没一会儿,应如是也悄然翻到了院墙外,窥见那六名卧云山庄弟子鱼贯而入,分别守着后堂的正门和两侧,心下稍安,旋身落地。 要揪出藏在火宅里的凶手内应,先得弄清楚移尸的路线,根据分布在尸体四肢背侧面的尸斑来看,早上那一行从卧云山庄过来的车队有重大嫌疑,而应如是一路尾随十九来到静安堂外,途中未见第三人的形影出没,说明帮凶移尸跟他们走的不是一条路,那在这附近,还有什么密径吗? 应如是绕到旁边那间小院背后,因是平常少有人来这附近,水夫人跟总管事方才也忘记提及,目前尚无人注意到藏在这里的一条过道,他先前追着那假冒任天祈之人往西边走了一趟,现在就该换个方向探一探了。 过道东向比西面更为狭窄曲折,显然在建造之初就不是为了方便通行的,四下里一片寂静,应如是没走多久,前方就被一座巨大的假山堵住,他停下脚步,凝神看了一会儿,倏地伸手一推,面前那方看似沉重的岩石竟被他轻易推开了。 原来这假山里藏有一条夹道,挡在最外面的不过是一块覆有岩皮苔绿的薄石板,应如是没急着闪身入内,而是对着这块石板上下打量,在右下角找到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小凹坑,上面残留半截鞋印,倘若没有猜错,是在前不久被人踢开过。 他从怀里摸了张白抄纸,利用苔绿将这鞋印给拓了下来,随即矮身进入,摸黑走了一阵,前面渐渐有了光,于是加快脚步,眼前赫然是一丛茂密修竹,绕过后看见了曲廊一角,从此穿过去,再转两个月洞门,便有喧闹人声传入耳中。 原来那条道一路向东是可以通往前边大院的。 一瞬间,应如是脑中如有飞梭穿线,尸体若混于箱瓮之中,帮凶也事先得了讯,藏在早上那群参与了卸货搬运的人里面,接手后趁人不备将尸体偷换出来,再通过这条路神不知鬼不觉地转移至静安堂内,这边散乱的线索就能对上了。 任天祈虽然老了,身体并不枯瘦,一具完整的尸体也不会无辜变轻,故而移尸者至少要身强力壮,再加上熟识路线,以至于知晓这条暗道,若非如他一样擅于潜藏探秘,便是在这里住了足够久的时间。 案发至今,应如是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 衙门捕快和江湖中人的拷问手段他都见过,实不愿见无辜者受累,现在找到了移尸路线,只要能探清具体地点,再将早上那些与货物有过接触的人一一找出,对照时间和轨迹,就不难从中找出嫌犯了。 一念及此,应如是正要抬步再走,耳朵忽地一动,他听见了略显嘈杂的骂声,还有夹杂其中的、十九那嘶哑的哭喊声! 第七十一章 听到这不同寻常的动静,应如是当即加快了脚步,几息之间已赶到房屋转角处,抬眼一看,前方赫然是十九居住的院子,从他藏身的角度望过去,十九正在与一个面生男子扭打,旁边还有一个人试图将他们拉开,只是未能成功。 应如是跟十九相识不过几日,却知这年轻人是温文有礼的,能将他逼成这样,定然遇到了不可忍受之事。 实情与应如是所想的相差无几,十九先前跟着总管事离开静安堂,本是协助衙门的人查案去了,奈何今时不同往日,这件事说得容易,做起来难。 火宅最初建立起来的时候,屋小人少,只需一名说话算话的管事并几个勤快能干的仆人就可打理妥当,后来人渐渐多了起来,不仅要扩建宅院,还得有一套相对完整的运作班底,于是任天祈前前后后提拔了六名管事,护院人数亦增派至四十八名,再加上健仆、婆子若干,统共七十余人,都有契书留底,要查也不难。 麻烦在于,火宅里还有两百多个无凭无依之人,老、弱、病、残、鳏寡者皆包含在内,有的是景州本地人,有的却是外来流民,平日里管理他们已是不易,而今查起来更为棘手,好在有管事们从旁协助,忙活了大半天,总算将所有人挨个盘问过一遍。 可惜大部分人都因任天祈之死骇得魂不附体,问起话来磕磕绊绊,有些甚至前言不搭后语,胖师爷气得真想将他们全都押回衙门吃棍子受审,但他不敢,只好耐着性子继续问话,同时派衙役闯入各屋搜查,早上那些接车卸货的人更要严查,可这一番苦功下来,仍是收效甚微。 没有揪出可疑人物,没有找到可疑物品,也没有发现可疑痕迹,那些嫌疑较重的人基本上都能自证清白,这大大出乎了胖师爷的预料。 第73章 或许有一两个人在撒谎,这么多人总不可能一起撒谎吧? 如此一来,眼下最有可能做帮凶的人,竟然就是十九。 十九受总管事之托负责接车,却在卸货不久后匆匆离开,又是最先在静安堂里发现尸体的人,据说还瞒着其他人收留过一名来历不明的李姓男子,那人却在案发后消失得无影无踪……诸般种种,委实令人起疑。 好歹是火宅的管事,胖师爷不敢擅自拿他,忙去请示裴大人,不巧的是这位爷已经提刀离开,他思来想去,决定用个缓兵之计,将十九暂且关回屋里,命其画出那李姓嫌犯的肖像,自个儿跟弟兄们再捋一捋纰漏,没有功劳也要挣个苦劳。 打从离开静安堂,十九就像是成了个哑巴,除非必要,几乎一声不吭,顶着无数刺人的目光回到自己的小院,直到走进屋里,他看到了满地狼藉,书架翻倒,柜门打开,箱笼更是被人翻了个底朝天,活像遭了强盗抢,还有两个人正在床边大肆搜找,连被褥都拆开来看。 一枚碎瓷片扎进了鞋底,十九登时回神,喝道:“你们做什么?” 胖师爷固然带了一班捕快来,但要尽快将所有院落屋舍搜一遍,那点人手是不够的,便由捕快领队,带着火宅内一部分确无嫌疑的人行事,十九的屋子早已搜过了,哪知这两人竟在捕快离开后又折回来翻箱倒柜。 被屋主撞了个正着,二人对视一眼,想到十九如今的处境,日后就算洗清嫌疑也未必能继续做管事,遂放下心来,打个哈哈就快步出去了。 十九顾不上阻拦他们,直奔角落里那口大箱子,里面的衣物被翻得乱七八糟,被他一股脑丢在地上,见藏于最底下的漆盒还在,顿时长舒了一口气,可等他打开一看,里面竟是空空如也。 刹那间,全身血液逆流上冲,十九冲出门去,大声喊道:“站住!” 那两人正要走出院门,冷不丁被这一声吓住,十九旋即扑上前来,揪住其中一人的领子,赤红着眼道:“把我娘的玉钗交出来!” 被他揪住的人先是一愣,继而骂道:“哪有什么玉钗!你这穷酸鬼,当了管事的,屋里还没什么值钱,也不知孝敬哪个骚——” 话没说完,脸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拳,本就是劣性之徒,这下可不得了,直接与十九厮打起来,旁边的见势不妙,扯开嗓子喊道:“来人啊!十九他疯了!这厮害了老爷,又要杀我们了!” 十九对这些话充耳不闻,心里只有那支不见了的黄玉蝶钗,奈何体力孱弱,很快被反压在地,嘴里兀自喊着“还我”,对方被他连抓带咬,火气也上来,捡起一块破砖头就要朝他脑袋砸下去。 这一下要是砸中了,十九必得头破血流,暗处的应如是见状,指间弹出一道气劲,那人只觉手腕突兀吃痛,半边身子向旁一趔,砖头又掉落在地,来不及去捡,背后就被人踹了一脚,登时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闹什么呢!”出脚的人是一名捕快,总管事跟胖师爷也闻声而至。 看到有人过来,应如是松了口气,侧身避回墙后,屏息听着前边的说话声。 总管事虽然老了,但没糊涂,目光在三人身上一扫,又去屋里看了看,心里便有了数,也不听那两人的告状辩解,对胖师爷拱手道:“朱师爷,火宅早有规矩,不留鸡鸣狗盗之徒,此二人手脚不净,劳烦了。” 胖师爷正愁无处发火,听了这话咧嘴一笑,当即命捕快将这两人锁拿带走,又虎着脸对十九道:“你就乖乖待在屋里,哪儿都不准去!” 十九被总管事扶起来,步履蹒跚地回了屋,兀自失魂落魄,总管事见他如此,不由叹气,低声安抚道:“没事的,别怕,你先熬过这两天,将官府要的画像弄出来,等找到那姓李的,就能证明你清白了,只要你问心无愧,官府也不敢冤枉好人,再说……还有夫人在呢。” 说罢,他在十九肩上拍了拍,又环顾屋里一圈,这才出去了,伴随着房门被人落了锁的声音,外面很快安静下来。 十九在原地呆立了好一阵,慢慢蹲下身去收拾东西,他心里很乱,一时想到老爷惨死的模样,一时又想起娘的玉钗不知去哪儿了,想着想着眼泪就要落下,一只手突然从后方伸过来,掌中托着一支黄玉双蝶钗。 来不及惊叫出声,十九的心神尽被这支钗夺去,一把将其抓在手里,掌心被簪尖刺痛才敢相信是真的,下意识道:“多谢——” 他的话戛然而止,目光顺着这只手往上看去,便见那消失了大半天的人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你想问的,我会告诉你。”应如是抢在他喊人之前开了口,“但要小声点,否则我又得走了。” 他态度温和,声音也轻柔,十九却像是见了披着人皮的恶鬼,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去,好在没有叫出声来,浑身抖似筛糠,不知是听进去了话,还是被吓傻了。 应如是见状也不逼迫他,伸手将翻倒的凳子摆回原位,又将那些碎瓷片归置到不碍事的角落里,随后一掀衣摆,在桌边坐下了。 见他没有杀人灭口的意思,十九才敢把哽在喉间那股冷气吞下去,忽地想起与人扭打时的怪异之处,喃喃道:“刚才……是你救了我?” 应如是颔首,歉然道:“来晚一步,让你受苦了。” 第七十二章 心中猜想得到印证,十九的神情却变得更加复杂,虽说相识不过三日,但他与这位李兄一见如故,危急时刻承蒙援手,他本应道谢,可这一个“谢”字在眼下实在说不出口,以至于纠结犹豫了许久,才磕磕绊绊地问道:“你的眼睛……” 应如是摇头道:“我虽受伤,但不曾目盲,先前利用了你的善心,万分抱歉。” 十九在问出那句话时,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可他没想到应如是会坦言相告,反倒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只能继续问下去:“我娘的玉钗,是被你拿走了?” 应如是道:“是,我本想在你发现前将其放回,却不想……罢了,不告而取是为贼,又连累你受苦,是我之过。” “贼偷了东西,不会想着还回来……”十九怔怔地看着他,“李兄,为什么?” 不等应如是回答,他又倒退一步,捂着隐隐作痛的肋下,哽咽道:“我一介小民,有何值得你图谋的?还是说你意不在我,一开始就冲着我家老爷来的?” 见他摇摇欲坠,应如是脚下一动,一只凳子便无声移去,十九甫一瘫软,正好坐在了凳面上,屋里一时静默,唯有粗重急促的喘息声渐渐平复下来。 等十九缓过这口气,应如是才道:“任庄主遇害一事,我已知道了,可我既没有杀人,也不曾帮凶,因为……今早寅时四刻,你下榻出门,我就一路跟着你。” 十九愕然,来不及发问,便见他从怀中取出一物,沉声道:“姜瑗之子十九,我是为你来的。” 是那枚在药铺门外见过的玉蝉,十九对它的印象很深,也因此对应如是增添了几分信任与好感,故而一眼就认了出来。 旋即,他陡然惊醒,脱口道:“你怎会知道我娘的名字?你到底是谁?” 应如是反问道:“有关令堂的事,你知道多少?” 十九一愣,从他记事起就跟娘亲相依为命,不曾有哪个亲戚登门拜访,更遑论人情照拂,只知道娘亲姓姜,单名一个“瑗”字,至于父母两家的实情近况,都被娘亲带进了棺材里。 “这只玉蝉雕成于二十年前,出自景州玉雕名家姜氏少主姜珩之手,令堂是他姊妹。”不等十九追问,应如是便道,“姜氏已没,家破人亡,过去十七年了。” 有关姜家的旧事,应如是原本没想过与十九细说,毕竟这少年对上一辈的恩怨一无所知,而今也生活得很好,但计划赶不上变化,从十九被凶手挑中成为凶案证人的那一刻,他就深陷在这个泥潭里,应如是不觉得巧合,十九身上必有值得被凶手算计之处,只是他还没有发现,其本人怕也不自知。 “……不久前,我受人所托护送一对爷孙远避风波,因此与一伙亡命徒结了仇怨,又在机缘巧合下得到这只玉蝉,遂起追查之心,一路辗转至此。” 一念及此,应如是把调查姜、赵两家的过程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只暂且隐去了裴霁和白虎玉佩的部分,十九听罢,整个人呆若木鸡,好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十七年过去,留下来的不过是些蛛丝马迹,而你身为姜瑗之子,是我能找到的最后一条线索,经过一番打听,得知你那日会去徐记药铺取货,我便提早过去等着,也算赶了巧,我为你解围,你救我一次,还将我带进了火宅。” 虽然对欺骗赤子心存不忍,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应如是垂下眼,继续道:“我去过荒废多年的姜家祖宅,认定那鸠占鹊巢的赵家人是死于仇杀而非贼祸,在景州这个地方,能办到这件事的人屈指可数,而你身为姜瑗之子,又在令堂去世后被任庄主夫妇带入火宅抚养长大……” 第74章 “你怀疑那个为姜氏报仇雪恨的人就是老爷?”十九艰涩地道,“可你没有证据,也不敢轻举妄动,所以假装目盲以退为进,留在了我身边,想要深查确认。” 应如是没有否认,指着他手里的玉钗道:“我找到了这支蝶钗,与玉蝉进行比对,基本确定了令堂的身份,本欲与任庄主一见,却不想……” 十九怔怔地低下头去,又猛然抬眼看来,几乎要从凳子上跳起来,语无伦次地道:“你跟着我!那你也看到老爷……不,他不是老爷,老爷他……” 话没说完,方才还坐在桌子对面的应如是已来到十九面前,手指轻轻在他喉间一点,将要拔高声气的半截话就在十九口中化为乌有了。 “嘘,院外有人看守,别惊动了他们。” 指尖又是一拂,应如是解开十九的哑穴,负手退了两步,垂眸对上他满含惊惧的双眼,一字字地道:“不错,我看到你跟那位‘任庄主’在静安堂外说话了,可他是个假货,真正的任庄主那时已经遇害,尸身被藏匿在后堂里间,待其入内,便以佩刀贯穿尸身胸膛并伪造成任庄主在此自尽的假象,随后翻墙逃离,而我就在外面看着,发现此人不对劲,于是跟了上去,从火宅后门直抵城外。” “后门……”十九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火、火宅哪来的后门?” 应如是这下是真觉得意外了,想到口说无凭,索性道:“我带你去看一看。” 十九心中惊疑不定,闻言有些意动,转念想到房门被人上了锁,院外还有看守,这要如何走得了? 却见应如是走到床榻右侧墙边,推开了那扇小窗,回头对他招手道:“你要是还肯信我一次,就过来吧。” 说罢,应如是便如燕儿般轻盈灵巧地从窗口翻了出去,十九急追两步又停下,犹豫了一瞬,他猛地一咬牙关,也跟上了。 屋后种有一排榆树,几步外就是排水沟,应如是带着十九自此离开,绕开高墙,踏过花径,又穿了两个月洞门,一条曲廊便出现在他们眼前,十九认出这里是洗衣房的背面,沿着曲廊过去才是正门,因为绕远,平日里很少有人从这儿走。 洗衣房跟静安堂的位置可谓是南辕北辙,中间还隔着占地不小的水池,任天祈的尸身上也没有水渍,十九正要询问,应如是却拉住他的手臂,直接跨过曲廊转角处的栏杆,钻进一丛茂密的竹子里,眼前骤然黑了下来。 即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应如是也能准确预判出十九会有的反应,另一只手及时捂住了他的嘴,以免其惊呼出声,同时道:“别怕,跟着我。” 十九定了定神,手下摸到了坚硬粗糙的岩石,心中顿时冒出一个荒谬的猜想,小声道:“我们……是在石头里面?” 应如是未置一词,牵着他往前走,很快就到了尽头,已经有过一次经验的他伸手推开那块石板,天光立即透了进来,刺得十九闭了闭眼,适应后才回头看向来路,愕然发现身后竟然是一座假山,两边还有水。 十九在火宅里住了七年,从来不知道这里还藏着一条暗道,应如是却没有给他更多时间,继续带着人赶路,不一会儿便转进了昏暗过道,待他们从中出来,眼前便出现了一面高墙。 片刻愣怔过后,十九认出了这里是什么地方,他不敢置信地挣脱了应如是的手,拖着踉跄步伐来到墙边,先看见了一间小院,稍远些则是藏在竹林彼方、若隐若现的一栋独屋,而他在不久前才从那里离开。 “静安堂……”十九双膝一软,差点就瘫倒在地,幸被应如是一把扶住了。 第七十三章 “刚才那条过道,往东可通前院,向西则是出宅,倘若推测无误,尸体是先被藏在早晨那批货物里偷运至前院,由帮凶接手后再从这条密道转移到静安堂内,着紧准备好后,凶手便自西边进来,特意绕到静安堂前面与你打了照面。” 要撑住一个文弱的年轻人,费不了应如是多少力气,可他能感觉到十九在发抖,整副身躯就跟抽去了骨头一样,连人带魂地往下坠,应如是没有因此放柔语气,反而加大手劲将十九强行拽起来站住,附在他耳边问道:“在你我相继离开院落后,帮凶就带着任庄主的尸身潜入借道,这说明了什么?” 运尸路线已经明了,帮凶能够做成这件事,不仅要提前熟悉这条暗道,还得对十九的动向了如指掌,纵观整个火宅,这样的人实在不多。 应如是放开手,取出那张拓有半截鞋印的白抄纸,将它展示在十九面前,道:“这是我在假山入口处发现的,想来帮凶运尸后撤得匆忙,不慎留下了马脚,你心里怀疑谁,不妨以此印证。” 十九已经面无人色,他没有立即去接这张纸,而是气若游丝般问道:“你既非帮凶,又发现了这么多线索,为何不自己现身澄清,却来找我?” 应如是道:“因为我在躲人。” 十九呆了下,随即回忆起这人曾在街上遭到袭杀一事,又想起他先前说的那些话,下意识问道:“那伙跟你结仇的亡命徒?” 应如是摇了摇头,叹道:“不,闻腥而动的水蛭固然恼人,但他们不敢踏入火宅,我也不畏惧他们,只有杀人见血的屠刀才会让人不得不暂避锋芒。” 他将右手探出衣袖,当面揭去覆盖手腕内侧和掌心的两块假皮,下面各藏了一道蜈蚣状的伤疤,口中问道:“今日那位裴大人,你可认得?” 景州地处偏远,十九也不是江湖人,当然不认识裴霁,但他长了眼睛和耳朵,已经从旁人的言传口述里知晓其为朝廷命官,还是赫赫有名的夜枭卫指挥使,怪不得能令众人畏惧,连水夫人都要强忍丧夫之痛对他礼让三分。 他咽了口唾沫,道:“你要躲的人是他?你、你难道跟他也有仇,还是……犯了什么事儿吗?” “我跟他之间——”顿了下,应如是苦笑一声,“与我结仇的亡命徒是杀手组织寸草堂的余孽,可寸草堂是毁在这位裴大人手下的,这些漏网之鱼不向他报复,却是死咬着我,背后若没有他的推手,我是不信的。” 十九无言半晌,忽然问道:“那只玉蝉,你是从他身上得来的吗?” 没等应如是回答,他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若非如此,你怎会与他前后脚来到景州?你在意的不是我,更不是我娘生前的遭遇,而是想要通过这条线索确认我家老爷是否与这位裴大人有所关联,你托夫人转告老爷的那句话,实是提醒老爷不要轻信这个人。” 话音甫落,那双通红的眼睛就看了过来,应如是知道自己能否再次取信十九就在此一举,于是点了头,轻声道:“他究竟因何而来、有没有贼喊捉贼,现在都不好说,但我答应你,一定会找出杀害任庄主的真凶。” 十九一言不发,只浑身僵硬地站着,而后缓缓伸出手,拿走了那张白抄纸,一字一顿地问道:“李兄,你会说到做到吗?” 应如是与他对视,毫不犹豫地道:“我会尽我所能!” 他编了一个滴水不漏的谎言继续欺骗十九,但这一句承诺,不掺半分虚假。 应如是知道,十九心性纯善但不愚蠢,之所以接下这件事,并不全然出于对自己的信任,而是任天祈之死确有诸多疑点,这个少年会为了母亲的遗物大失方寸,当然也会为了恩人铤而走险。 现在的十九没得选,所以选择了相信自己,此为应如是打一开始就料定的结果,可当目的真正达成了,他却没有喜意。 为了调查鬼面人,应如是与裴霁根据白虎玉佩这条线索从开平追到景州,又因此找上身为姜瑗之子的十九,徐记药铺的相遇也好,赌坊楼下的相救也罢,无不出于算计,但为了查案办事,他们早已不择手段,也就不以为意……直到此刻,那份早已被他抛在脑后的愧疚之心,竟是死灰复燃了。 裴霁说的或许没错,他从李元空化为应如是,变了的不只是一个名字。 这些纷乱念头在应如是心间如风卷雪般瞬息掠过,他勉强收敛了神思,转头望着静安堂所在方位,突兀问道:“里面那些无名的灵位,你当真不知属于谁吗?” 十九怔住,随后摇头道:“我虽在十岁那年进入了火宅,但获准进入静安堂洒扫也就是这两年的事,只知道那些灵位在我来前就有了,老爷不说,我不敢多嘴,不过——”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补充道:“除了逢年过节,每到七月十八,老爷也要进去祭拜,我在打扫时注意过那些有字的牌位,没发现与哪位神主的生死忌对上了,或许与此有关吧?” 这番话甫一入耳,便如晴天霹雳般在应如是脑中轰然炸开! 七月十八,正是当年苍山大战的骨血沥尽之日,也是先帝姜定坤的死期! 第七十四章 白衣太岁要做六十大寿,江湖各路豪杰早早得了消息,是以寿宴当日,山庄之内宾客如云,里里外外忙得不可开交,哪知一杯寿酒尚未过喉入腹,寿宴主人已然遇害身亡,纵使水夫人离开前勒令管家压住消息,随着时间推移,风声还是传了开来,一时间众说纷纭,各自惊惶猜忌。 第75章 卧云山庄在景州根深蒂固,白衣太岁更是名震江湖的大人物,而今出了这样的事,几近山崩地裂,好在水夫人一行及时赶了回来,众弟子有了主心骨,李义也出面劝说宾客们暂且忍耐,当下最要紧的还是查明真凶,还任庄主一个公道。 金鳞坞虽也在这些年间经历了大起大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有李义为水夫人做说客,众人多少得卖他几分面子,水夫人为此向他投来了感激的目光,程素商却将眉头拧得仿佛能夹死一只苍蝇,而李义仅是勉强一笑,似有些心不在焉。 这厢暂时镇住了场子,不等水夫人松口气,外头传来通报,裴霁竟也回来了。 李义听到传话,脸色立时一变,水夫人亦是大感意外,不等程素商出门去迎,裴霁已迈步而入,身后还跟了八个人,都作捕快打扮,腰牌上刻着“景州府衙”的字样,乍看平平无奇,等到他们走近,众人才觉出那种如芒在背的森然寒意。 程素商心里猛跳,她曾奉命协助衙门办事,跟不少班头捕手打过交道,眼前这八人都是生面孔,给她的感觉跟那帮酒囊饭袋截然不同,于是脚下一错,本能地护在水夫人身前,手中握紧了剑柄,其他诸人亦戒备起来。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们不可能是衙门的捕快。 见这帮人还算安分,裴霁也不想多生事端,挥手让属下们止步,走到水夫人面前,开门见山地道:“洗罨已毕,本官发现了一些蹊跷之处,决定暂缓验尸。” 闻言,众人无不屏息以待,裴霁却没多说,只问道:“庄里头都查过一遍了?” 水夫人回过神,摇头道:“最快也要明日。” 自打任天祈封刀挂剑,卧云山庄的势力就不再外扩,此番广发请柬大办寿宴,且不提自家弟子,江湖上不少人都在猜测他是要借机宣布什么重要的事情,白衣太岁没准儿要重回武林之巅,于是云集而至,似李义这般的掌门人就有近十位,别的小门小派更不必说,再加上随行诸人……林林总总,棘手至极,水夫人能说出“明日”这个时限,已是要用上非常手段了。 裴霁也没难为她,继续道:“既然如此,趁着天光未暗,先行搜山吧。” 他果然是信不过这里的所有人,这才急着赶了回来。 早在任天祈遇害的消息传开之际,整个卧云山庄已经戒严,待水夫人一行从城里赶回来,又命人封锁了从风云堂通往后山的那条路,一应准备就绪,只是在没了庄主坐镇的当下,身为女主人的她必须负起重任,尤其不能将这帮宾客撂在厅堂里喝凉茶,便吩咐程素商去为裴霁领路开道。 事急从权,裴霁自无异议,他留了两人守在厅内,又抬眼环顾一番,沉声道:“本官已将手令送至刘知府案上,景州城自今日起严查出入,西南大营也会派出兵马前来协防,凡有以武犯禁者,一律依法惩办,此举意在安民,望诸位知情体谅!” 这番话甫一出口,周遭的气氛顿时凝重起来,夜枭卫这些年来的名声可谓腥臭无比,人群一片哗然,站在李义身边的一位中年人越众而出,指着裴霁的鼻子就要开骂,喉间却倏地一凉,整个人霎时倒退两步,脸色惨白,颤抖着手一摸,没有鲜血流出,脑袋也还安放在脖子上。 不独他一个,方才怒气冲冲想要出头的人都感受到了这股利刃割喉般的杀意,纷纷大为骇异,到嘴边的话都吞了回去。 只手按住无咎刀,裴霁冷冷道:“本官就直说了吧,任庄主是在这白眉山上遇害,此间所有人都有嫌疑在身,希望各位好自为之。” 说罢,他朝水夫人一颔首,带着六名属下随程素商而去。 等他们走远,大厅里这些人才感到身上一轻,脸色都不甚好看,顾忌着还有两名鹰犬在侧,不敢大骂一通,只能向上首埋怨起来。 “水夫人,任庄主尸骨未寒,就有外人来此逞威撒野,这是欺卧云山庄无人呢!”余悸过后,那中年人又怒气上涌,“姓裴的也是昨日上山拜庄,还跟任庄主有过冲突,要说我等有嫌疑,他自身更不清白!眼下情况未明,由他来调查本案,只怕不妥。” 此言引得不少人附和,李义未置一词,兀自皱眉望着门口方向。 坐在上首的水夫人心下叹息,她知道这帮人非但是不满裴霁的身份和做派,还要试探自己的态度,庙堂也好,江湖也罢,向来人走茶凉,无论任天祈因何遇害,他既然死了,卧云山庄的门面就得换活人来顶,倘若顶不住,便是颓势已定。 连日操劳后又是丧夫之痛,水夫人身心已倦,却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开口道:“凶案发生,官府理应侦查过问,查证缉凶,断然不可无凭无据,还请各位稍安勿躁,卧云山庄绝不放过凶犯,亦不会让任何人含冤受屈!” 话音刚落,厅外便出现了一排佩刀执剑的卧云山庄弟子,他们站如青松,面无表情,刀剑尚未出鞘,战意已结成密网笼罩住了整间大厅。 那几人见了,心头都是一震,还想开口的都被同伴拉住,悻悻然退回人群,站在角落里的两名捕快也变了脸色,再看向水夫人时,神情已跟方才大不一样了。 李义轻咳一声,出来打圆场道:“水夫人所言甚是!任庄主之死,卧云山庄上下无不伤心,我等亦同悲同忧,何况人命关天,牵涉极大,诸位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当是不愿蒙受污名,纵容凶手逃脱罪裁!李某忝为任庄主故交,既要查问案情,请自某而始!” 这些话说得掷地有声,不知情的还当他跟任天祈是刎颈之交,水夫人眉头微皱,便是她也吃不准李义此番的来意了。 第七十五章 厅堂内的明流暗涌,自然波及不到先行离开的裴霁等人。 程素商先带他们去了风云堂,这里已经被封锁起来,裴霁来到漆桌前,兵器架上果然只剩下了那柄宽刃重剑,旁边还站着一个面生的青年人,想来是昨晚在此值夜的弟子。 他问了几句话,此人的回答与程素商先前所言对照无误,任天祈的确在三更天时来过一趟,同值夜弟子说过两句勉励之词,拿了柳叶刀便走。 “月黑风高,灯火昏暗,你能确定是任庄主?”问话时,裴霁紧盯着面前之人的眼睛,不放过一丝神色变化。 这人被他问得一怔,随即愠怒道:“谁敢在卧云山庄里冒充我们师父?就算有面具遮挡,我也认得出他老人家的身形步态,何况他还唤过我的名字呢!” 如此说来,水夫人、程素商的证词被进一步确认为实,任天祈遇害的时间和地点也有了明晰线索。 一行人走到外面的大花园里,裴霁曾在这里与任天祈交手,知道园中有四方通道,前方是山庄正门,后面是他们的来路,左右两边都可通往客院。 程素商将一份地图交给裴霁,道:“近些天来客众多,客院都已住满,其中不少院子是围绕后山而建,趁夜上去并非难事,但以塘边苔痕为据,住在这五处独院的人嫌疑最大。” 裴霁定睛看去,这图画得算是详细,几乎将整座后山的山路走向和附近院落的位置都绘了上去,程素商用朱砂笔将她说的地方一一点明,还在旁边做了标注,裴霁跟李义的名字赫然在上,另外三个都是前来道贺的掌门人。 目光在李义的名字上一顿,旋即略过,单从这份地图上看,裴霁的客院最偏远僻静,离小池塘也最近,想是任天祈有意安排好的,难怪案发后程素商会对他死咬着不放。 裴霁沉吟片刻,道:“五间院子,除了本官下榻所在,其余四间院子分别坐落于两个方位,也就是有三条路可以前往后山那方池塘,而从风云堂过去有个岔路口,不论向左还是向右,都得经过两间客院,再行上山。” 程素商颔首,低声道:“从哪条路开始搜?” 裴霁抬头看了眼天色,日头已经有了偏西之势,遂道:“一起吧,本官分三个帮手给你,你也拨一队人手给我,各选一条路出发,在小池塘边会合。” 说什么帮手,不过是裴霁放在她身边的眼线,好在他算是公平,允准程素商的人跟随左右,是以没有二话,很快择定方向,到了岔路口便各自行动起来。 裴霁选的是左边那条路,穿过月洞门和长廊,眼前就出现了一条石径,同地图上绘制的并无出入,疾步走了一阵,山体渐明,道路两边各有一间独院,位于裴霁右手边的正是李义客居之所。 此时,山庄的各个通道都有精锐弟子把守,客人们皆被请去了大厅,院中只有他们带来的人留守,不得擅离半步。 裴霁敲开院门,跟李义同住的还有八名金鳞坞高手,他们正在院里说着什么,冷不丁见到这尊煞神推门而入,纷纷站了起来,面色也不甚自然。 一名捕快走上前,向这八人询问昨夜的情况,裴霁抱臂在旁,听他们说“戌时归,亥时歇,彻夜未有人外出”,突兀笑了一声,引来众人侧目。 第76章 有人不悦地问道:“裴大人笑什么?” 裴霁当然是笑他们睁眼说瞎话,这里的布局与他住的地方没什么不同,都是一进一出的院子,一间主卧带两个耳房,李义昨夜既有出行,这八人不会不知,如此欲盖弥彰,岂不可笑? 然而,裴霁没有当面戳穿这个谎言,笑过之后转身便走,直奔山路去了。 既是搜查,便不可走马观花,好在他们人手足够,进山后边走边探,途中互相监视提防,倒也不至于错漏踪迹或是被人钻了空子,只是这一通搜查下来,竟是没有发现可疑痕迹。 难道任天祈不是在这条路上出事的?裴霁皱着眉,身边忽然传来“啪”的一声脆响,转头看去,原是一名年轻弟子伸手拍掉了飞到脸上的苍蝇,见有目光投来,连忙在衣服上蹭了下手,不敢再动了。 山中多蚊虫,算不得什么要紧事,其他人也挥手赶开嗡嗡乱飞的蝇虫,正要继续前行,却听裴霁发话道:“看看这些苍蝇都在何处聚集!” 春末夏初,天气慢慢热了起来,苍蝇也会变得出没频繁,可他们这一路走来,遇到最多的是飞蚊,独在此处发现了许多驱赶不散的苍蝇,实在有些古怪。 裴霁一声令下,其他人即便面面相觑也得依言而行,很快发现这些苍蝇多是在一个方向飞舞起落,那里有棵大树,树下横着一截被虫蛀空的枯木,他们走近一些,惊起不少蝇虫,恰好有风吹来,隐约闻到了腥臭味,有人惊呼道:“血!” 空心的枯木下赫然压着一大滩血迹,已经发黑干涸,裴霁抬脚将木头踢出半丈远,俯身去看血迹的形状,虽被枯木破坏了一些,但还能看出大概。 他低声对身边的捕快道:“记下,是血泊。” 人死后倒地,鲜血会从伤口向下流出,从而形成血泊,裴霁拨开附近的杂草,没有发现拖痕和血手印,只有零星几点血迹,他闭了闭眼,地上的血似乎在脑海中重新汇聚成型,旋即向下滴落溅开。 任天祈的致命伤在心口,尸身有大量失血特征,与此处血泊的线索对得上,问题在于周遭没有喷溅开来的血迹,只发现了少量血滴,尚不能确定是从凶器还是尸体身上滴落的,会形成这样的血迹,除非…… 裴霁倏然睁眼,扭头看向旁边大树的底部,那里还有一条几不可见的线状血迹,他若有所思,又戴上一双肠衣手套,忍着嫌恶去摸那滩血迹,果真让他找到了一道窄小的凹痕,薄如纸张,长不过寸,是利器在贯穿人体后没入地面而成。 一瞬间,猜想与痕迹相互印证,任天祈是先倒地再被杀害的,凶器自上而下没入胸膛,正中心脏,不偏不倚,待到鲜血浸地、人已落气,凶手这才俯身拔出利刃,残留在上的血迹随着这个挥手的动作甩溅到了树上。 这里应当就是任天祈的遇害之地了。 裴霁脱掉那双脏污的手套,命人以这棵大树为中心,仔细搜索周边,出了十步外,血迹就消失了,倒发现了一块被从中劈开的大青石,从断口留痕来看,应是任天祈那把柳叶刀所为。 不知是谁喃喃道:“我们师父武功高绝,怎会被人轻易得手……” 裴霁顾不上他们,比起乱猜一气,当下有一件事须得确认,他命人速去通知程素商,那厢没搜到什么线索,正要奔向小池塘,听说这边有了发现,立即赶来。 到了这里,程素商先与站在裴霁身后的一名卧云山庄弟子对过眼色,见其点头才凑到血泊前,看了个真切后,脸色愈发铁青,低声问道:“是这里?” 裴霁点了下头,皱眉道:“你那边呢?” 程素商摇头,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倘若在两条路上都发现了凶杀痕迹,那才叫事出反常必有妖。 裴霁又问道:“这里离小池塘还有多远?” 程素商刚从那附近过来,心下估算片刻,道:“大抵千八百步。” 若将山路换成平地,也就是二里左右了。 任天祈要真是死在这里,其鞋底何来池边苔痕?或是他先去了池塘,又不知为何提前离开,原路折返至此才遭遇了袭杀,可这样一往一返,约定时间已至,或将被抵达池畔的裴霁察觉,一旦发生变数,莫说得手,脱身都难。 除非,凶手不知任天祈与裴霁有约,或者……断定裴霁那时到不了池边。 程素商显然也想到了这点,她不死心地问道:“裴大人,你当真——” 裴霁却已站起身来,只撂下一句话道:“把这里围上,你跟我去小池塘看看。” 说是千八百步,果真相差不远,二人来到池边,太阳已经西斜,照得水面上波光粼粼,遍地生长的苔藓也像是织入金丝的毯子,颇有几分惹眼。 裴霁来到早上等人的地方,果然发现这里的苔藓上留有鞋印,再沿着池塘走一圈,先后找到了两对鞋印,大小不一,分明出自两人脚下。 这两枚鞋印跟裴霁的靴底对不上,手已搭住剑柄的程素商登时睁大了双眼。 “靠近池塘的这一对,跟任庄主穿着的鞋子相符,至于另外一对,瞧着是朝向山路的,只留了半边在上面。”说到这里,裴霁不由得一笑,“看来,这第三人意不在此,走得很是匆忙呢。” 程素商这会没跟他呛声,目光从这半边鞋印移向那条山路,忽道:“我若没记错,从这边下去就是你住的客院,那时你也该动身赴约,途中可有见到外人?” 当然有。裴霁心里如是想着,嘴上却道:“不曾见过什么人影,或许是对方提前发现了本官,先行躲避起来了。” 程素商定定地看着他,没说信也没说不信,握剑的手紧了又松,半晌才道:“依你之见,凶手会是谁?” “若从动机考虑,不外乎两种人,一是寻仇报复,二是利害相关。”裴霁望着那轮残阳,“本官算是后者,至于前者……你可知晓任庄主有何仇家吗?” 程素商被他问得一愣,下意识地道:“师父他已有数年不出景州,此番到来的宾客们多数也跟卧云山庄无仇无——” 话音突止,裴霁回过头,便见程素商浑身一震,连面容也扭曲了起来,咬牙切齿地吐出了一个人名:“李义!” 第七十六章 既然在小池塘畔发现了第三人的脚印,裴霁索性与程素商一道沿着脚印朝向而去,两人且行且谈,说起李义与任天祈的恩怨,还得追溯到水夫人身上。 水夫人本名水月桐,十三岁拜入卧云山庄,奉白衣太岁任天祈为师,拜绣衣娘子王秀英为师母,乃是当之无愧的门派首徒,其人姿容秀丽,武功不凡,性情温婉而不失果决,在江湖上颇有好名,有不少侠士倾心于她,身为金鳞坞少帮主的李义便是当中佼佼者,两人相识于患难,又并肩闯荡过一段时日,交情匪浅,故而一心想要娶她为妻,等自己将来做了帮主,也好有个贤内助。 因此,在任天祈和水月桐为王秀英母子之死追究凶手时,李义也出力不小,待三年后此事了结,他志得意满上门求娶,却被告知水月桐要破矩嫁给任天祈做续弦,从此成为卧云山庄的第二任女主人。 “师娘从未应允过李义只言片语,那些一厢情愿的付出也被悉数还清了,可他视此为背叛,更将家师看做横刀夺爱的仇人,当场翻了脸,要与师父一较高下。” 程素商虽是后来拜入山门的,但她身为水夫人的贴身护卫,山庄里有些管不住嘴的老人总会跟她提及此事,以至于她早就对李义心怀厌憎,眼下说起这桩恩怨来,握剑的手已是骨节作响。 想到当日在小河畔与这二人交手的情况,裴霁嗤笑道:“不自量力。” 平心而论,李义身为金鳞坞的总瓢把子,武功的确高强,裴霁先前能压着他打,其实占了先发制人而对方心有顾忌之利,任天祈则不然,其纵横江湖半生,早已超越当世一流之境,即便是在二十多年前,李义也不可能是任天祈的对手。 却听程素商寒声道:“彼时家师尚未将护体罡气修炼大成,险被他的链爪撕下一条胳膊。” “咔嚓”一下,裴霁的脚步陡然顿住,生生踏碎了一块青石。 他忍不住回想起任天祈的尸身上确有许多旧伤留疤,其中一道抓痕就在左臂上,只因伤口愈合已久,与致死之因无甚干系,他跟应如是都没有多加在意,毕竟人在江湖难避明枪暗箭,便是他们两人的身上,也有数不尽的暗伤。 “李帮主可没有这样的本事。”裴霁唇角上扬,“他用了什么鬼蜮伎俩?” 程素商反问道:“素闻夜枭卫监察江湖日久,难道不知金鳞坞以何发家?” 金鳞坞现在自诩名门正派,祖上却是盘踞在江城一带的水贼,以劫掠货船、勾结走私为营生,积攒下丰厚家底再洗白上岸,表面光鲜,实则连本钱都沾着血。 “金鳞坞有三绝,浪里龙的水性、云中飞的链爪以及风化雨的秘药。”裴霁沉吟道,“雨化丹,据说曾是江湖上最厉害的化功散,药性极强且没有解药,一粒药就能废去一个人的毕生苦功,若酌情减量,还可当做软筋化劲的迷药使用。” 第77章 他对这些江湖秘事如数家珍,程素商也不意外,接话道:“我听几位师兄说过,当年李义自知不是家师对手,便将雨化丹捏碎了涂抹在铁爪上,甫一抓破皮肉,即刻专攻为守,拖延到药力渗血而入,家师后力不济,他立即变招发难。” 裴霁登时了然,若说任天祈是个伪君子,那李义就是真小人。 “可惜他低估了师父也高估了自己,即便用了腌臜手段,仍是功亏一篑,被师父拼力一掌打退出去。”话虽如此,程素商脸上却无笑意,“他不肯甘心,还要再战,师娘却已发现了端倪,她不能再让师父涉险,也不想看到卧云山庄同金鳞坞结下血海深仇,于是……” 眼看一场比斗要变成不死不休的恶战,水月桐挡在了二人之间,她不提胜负,也不戳穿李义的伎俩,而是向面色铁青的李老帮主讨要了一颗雨化丹,在众目睽睽之下吞药入腹,又破坏了丹田和几处大穴,彻底废去自己的一身武功。 自此之后,水月桐成了水夫人,李老帮主也为独子的小人行径深感羞愧,他向任氏夫妇送上了第一份贺礼,带着李义匆匆离去,两派几乎断了来往。 一段往事说罢,二人也行至岔路口,裴霁昨夜就是在此撞见了神色不对的李义,他只当没有过这茬子事,问道:“你怀疑李义故技重施,先下药,再杀人?” 雨化丹无色无味,又不是催命剧毒,即便剖尸也很难查验出来,而从尸身上的种种疑点来看,凶手能杀得了任天祈,必然动用了非同寻常的手段。 李义来意不明,底子也不干净,程素商有此猜测是在情理之中,裴霁未置可否,只道:“今时不同往日,李义的链爪破不了本官的刀,还能破了任庄主的护体罡气不成?何况本官已经验过尸身,没有发现可疑外伤。” 程素商一时语塞,正当她以为裴霁要推翻自己的想法时,又听对方幽幽道:“同一人使同样的伎俩,不过献丑,可要是换人来做,再设法变通,未必不可行。” 再厉害的护体罡气也是针对外家功夫居多,任天祈能接得下裴霁的无咎刀,未必能抵住内毒侵蚀,倘若他当真在不知不觉间着了道,待到药性发作,强如白衣太岁亦有露出破绽之时,凶手等的就是这一刻。 关键在于,纵观卧云山庄上下,谁能让任天祈毫无防备地中招呢? 意识到裴霁话中所指,程素商悚然一惊,厉声道:“不可能!师娘她与师父患难相扶,情深义重,怎会……” 剩下半句话她实在说不出口,杀意外放刺骨,如被人活剥逆鳞的蛟龙,一双眼死死瞪着裴霁,恨不能生啖其肉。 被这股杀意一激,裴霁的手也放在刀柄上,冷笑道:“案情水落石出之前,这山上的每一个人都不清白,本官不过顺着你的话往下推测,程姑娘不喜听也就罢了,怎还动怒呢?” 说话间,有一阵山风吹过,几片叶子在二人之间飘零落下,分明不见刀剑出鞘,叶片却在风中被无形气劲一分为二,转瞬后支离破碎,几如发丝。 程素商心头一凛,却是没有退怯,强压着怒火道:“家师既已遇害,师娘就是卧云山庄之主,在没有真凭实据之前,还请裴大人不要妄自推断。” 裴霁细观其神色,便知她对水夫人的维护之意发自肺腑,愤怒更甚于见到任天祈尸身的时候,思及程素商受过水夫人救命之恩,又在对方身边陪护数年,论情谊深厚,只怕连任天祈这个师父也是不及。 他敛了笑,转而问道:“一路走来,程姑娘可有发现异常?” 程素商怔住,她回头看向来路,虽是边走边说话,但习武之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沿途只见草木土石,不曾发现脚印、血痕等疑迹。 “我们在另一条路上发现了血泊,即是任庄主遇害之地,又在池边找到了第三人的半截鞋印,顺着脚尖朝向寻来,却一无所获。”裴霁与她擦肩而过,望着下方不远处的那座小院,“岔路分道,后头蜿蜒向上通往池塘,前面直抵本官下榻的院落,至于旁侧的这条路……” 那是一条小径,窄如羊肠,荒草掩映,像是许久不曾有人走过了,可在夕阳余晖之下,几根折断颓倒的高草尤为醒目,凑近再看,上头还沾着零星血迹。 程素商的心漏跳了一拍,她快步上前拨开草丛,喃喃道:“断草朝向这边,有什么人不久前打那头过来,血……” 不等她把话说完,裴霁的身影已没入其中,程素商只得跟上。 比起曲折山路,这条小径居然是直来直往的,裴霁边拨边走,发现了更多的断草,心念转动如飞,耳边又隐约听见了人声,他放眼望去,看到了一个个熟悉的人影,还有树下那片暗红发黑的土地。 至此,整座后山的轮廓都在裴霁脑海中如水墨褪色般淡化,只剩下三点连线成形,他的眼中精光一闪,旋即隐没下去。 任天祈死在这里,鞋印却出现在小池塘边,血迹向右滴落,于十步外消失,又在左侧那条荒草小径上重现! 第七十七章 程素商匆匆追来,正好看见了裴霁的眼神变化,不由脱口问道:“如何?” 掸去衣上草屑,裴霁慢吞吞地道:“不敢妄断,本官还得好生推敲一番。” 程素商一噎,虽不知这厮看出了什么,但他分明是不急于捅破窗纱,偏偏这会儿奈何不得他,只好忍气吞声地道:“那还需要我等做什么?” 裴霁道:“搜山已毕,当然是做好标记留待印证,再去为水夫人分忧解难,让她尽快查问清楚,而后拨冗面谈,等这厢忙活完了,本官还得回火宅一趟。” 这位大忙人张口就是发号施令,程素商双眉紧皱,终是应声下道,其余人相觑几眼,也就依照吩咐行事。 裴霁负手绕着血泊踱了几圈,等到日头彻底暗下,方才穿过荒草小径,回到先前的岔道,再沿着山路下去,缓步走向那间只住了半宿的偏院。 倘若没有这桩凶案,卧云山庄此刻应是人声鼎沸,四下里灯火辉煌,可任天祈死得离奇,山庄上下莫不忐忑,以至于天色已暗,偌大庄园仍是一片寂静,只有少数几处亮起了白烛冷光。 裴霁不要外人伺候,门前自然没有点灯,却有一人候在那里,几与夜色相融。 为了尽快将所有人盘查一遍,众宾客都被请去了大厅,李义因力挺水夫人,率先自请受审,也就头一个离开了那里。按理来说,在这风声鹤唳的关头,李义本应立即返回客院,与自己人会合,可他竟然孤身来了这里。 眼见裴霁走近,李义心下一喜,面上还勉强装出了沉痛之色,疾步趋前问道:“裴大人辛苦,不知案情可有眉目了?” 有道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一门功夫裴霁虽不及应如是那般炉火纯青,可他近几年来见多了李义这样的人,当即抿直嘴唇,一言不发,仿佛没看到面前站了个大活人,径自推门而入。 堂堂一帮之主,被个后生晚辈如此漠视,李义心下恼恨,又生出了几分惶恐,只觉他瞥过来的眼神比无咎刀的尖锋更冷锐,遂默默跟了进去,不忘关上门。 穿过院子,裴霁已在屋内落座,桌上倒了两杯茶,见他进来,举杯相迎。 茶水隔了夜,很不是个滋味,李义却不得不喝,他苦笑道:“裴大人料准李某今夜会来?” 裴霁摩挲着冰凉的杯壁,意有所指地道:“本官会定期批阅底下人送来的密报,知道李帮主是位识时务的俊杰,但事情不能混为一谈,知人知面也未必知心。” 此言一出,李义只觉刚才喝下去的半杯凉茶在脏腑里结了冰,原先想好的说辞也堵在了喉咙里。 半晌,他微一颔首,开门见山地道:“想来裴大人已经知晓李某同任庄主的旧怨了,金鳞坞这些年来处境不易,反观卧云山庄在江湖上地位显赫,倘若李某被疑为杀害任庄主的凶嫌,后果不堪设想,在此多谢裴大人帮忙掩护。” 裴霁却道:“本官的人情一向很贵,单凭这三言两语,恐怕不能抵偿。” 李义知他不是个善茬,也歇了弄巧之心,直言道:“家父是个老糊涂,当初受人蛊惑误入歧途,险将整个帮派推入万劫不复之地,数年来举步维艰,此番前来卧云山庄,乃是想要修复两派关系,为开辟一条连通东西的水陆商道做准备。” 听了这话,裴霁似笑非笑地道:“结怨也好,修好也罢,一个巴掌拍不响的。” 李义惭愧道:“卧云山庄若是任帮主一言独断,李某万不敢有此妄想,但这些年来,任庄主痴迷武学,门派事务大多交由水夫人打理……我当年犯浑,确实对不住她,可她是个知情明理的人,尤其擅长权衡利弊,不会仅凭喜恶做决策,故而斗胆一试。” 江湖人看似潇洒,可一旦有了宗门势力,就得算计财富权势,田地、生意和人手缺一不可,经营不善则无以长久,金鳞坞是这样,卧云山庄亦然。 第78章 手指在桌面上轻敲几下,裴霁不置可否地道:“既是如此,李帮主就该安守客人本分,以免横生枝节冒犯了主人家,又怎会在深更半夜出现在后山上呢?” “因为您!”李义不再吞吞吐吐,抬头看着裴霁,“裴大人在此现身,委实出人意料,而后以缉拿逆贼为由向李某发难,更是让我分寸大乱!” 当今天下早已改名换姓,自李义接掌帮派以来,一直在设法搭上官府的线,不想祸从天降,虽有任天祈出面斡旋,他却不能一直寄人篱下,于是打听了裴霁的落脚处,趁着夜深人静,想要一表投诚之心。 然而,就在他动身的时候,意外发现一道人影从院外掠过,转眼没入后山。 虽是匆匆一瞥,但李义认出了那张白铜面具,心下甚疑,又想到自己原本的来意,索性悄悄跟了上去。 任天祈一路在前,行动快如鬼魅,李义险些被他甩掉,疑心自己已被发现,好不容易跟到小池塘边,已经不见了对方的踪影,只在地上发现一盏灯笼,他在池畔驻足片刻,发现那边还有一条路,遂提起灯笼寻摸过去,不想与裴霁撞了面。 “相见一霎,我就猜想任庄主或许正是与裴大人有约,本欲厚颜,但……” 白日里才被裴霁锉了锐气,晚间又跟丢了任天祈,李义也不敢多做纠缠,眼看着对方擦肩而过,他只好沿着山路下去,在这间客院外等候,没想到对方一夜未归,洒扫仆从和换岗弟子也陆续到来,李义不得不先行离开,怎料就出了凶案。 一念及此,李义忍不住多看了裴霁两眼,连他也怀疑对方是杀害任天祈的真凶,或许是蓄意为之,或许是因何谈崩后的冲动行径,但他不敢说,也不能说。 像是看破了他的心思,裴霁冷哼一声,道:“本官已将昨夜行迹和盘托出,任庄主究竟为谁所杀,待到案情水落石出,真凶定会原形毕露。” 李义连连应是,可不敢触他眉头,左右任天祈已经死了,裴霁却是惹不起的活阎王,他只怕对方借此对自己下手,现在可没有人能接住无咎刀了。 心思活动间,忽听裴霁问道:“雨化丹,你可带在身上?” 李义没想到他有此一问,愣了片刻才道:“不知裴大人问的是哪种?” 裴霁皱眉道:“怎么说?” “当年那桩事发生后,家父深以为耻,回去就下令毁掉了所有的雨化丹,又修改药方,使之成为软筋化劲的麻药,中招者虽也用不得内力,但不会永失武功。”顿了下,他似是明白了什么,慌忙补充一句,“药方已改,药效大减,困不倒裴大人这般高手,更遑论用来对付任庄主。” 裴霁若有所思,而后无言颔首,端起茶杯送客,李义松了口气,匆忙告辞。 等他走远了,裴霁才站起身来,一步步踱到院里,此时长夜已至,天上残星如豆,人间晦暗不明。 李义这一番话,听来实在无甚破绽,与裴霁所掌握的线索都能对得上,但他不信对方已经和盘托出了,原因无他,唯直觉尔。 当年跟李元空共事的时候,对方脾气不似现在这样温良,凡是他做过的计划部署,都要被鸡蛋里挑骨头一般找茬,唯独在直觉一道上,谨慎如李元空也不曾嗤之以鼻,只会据此查漏补缺,因为那是裴霁打小从生死关里磨砺出来的本能。 可惜这次裴霁不能单凭直觉行事,也不知道李义究竟在哪个关节上有所欺瞒。 好在应如是不会让他多等。 第七十八章 应如是的确没敢让裴霁等太久,毕竟这位小爷的脾气不好,耐心更差。 他花了一番工夫说服十九,又赶在被人发现前将其送回住处,再三叮嘱对方小心行事,无论发现了什么,都不可轻举妄动,见他点头应下,这才离开火宅。 因是任天祈的寿诞日,景州城今儿个有不少地方张灯结彩,或是与卧云山庄有生意往来的商铺富户,或是同火宅有布施结缘的平民人家,有些会馆直接在门前挂上了贺寿联,由此可见白衣太岁在景州一地的影响力。 市井间的情景越是热闹,应如是心中的忧虑越重,因为任天祈已经死了,消息只能在多方协力下勉强捂着,一旦彻底闹开,卧云山庄随时会从景州城的定海针变作翻江杵,若不能尽快查明真相,亦或真相不能令人接受,眼前所见的这一切恐怕将会被腥风血雨染红。 裴霁的手令虽已送了出去,但从西南大营调兵进城协防非同一般,那些兵马最早也得明日抵达,应如是敏锐发现人群中多了几道明显是练家子的身影,他不动声色地绕了开去,穿过窄巷,来到徐记药铺的后院外头。 敲门声三长两短,不等应如是将手放下,这扇门已经从里面打开,门后两个人显然等候已久,面孔熟悉,倘若十九在此,一眼便能认出是当日那两名“赌客”。 此二人都是夜枭卫安插在景州城内的钉子,早先得了裴霁的吩咐,见到应如是孤身前来也无二话,一个关门望风,另一个就领着他去找徐康。 药铺今日生意冷清,徐康索性关了门,买了半扇猪回来,却没有切块炖煮,而是将之洗干净了悬挂在树下,远远看去还有些骇人。 应如是见到这半扇猪,合掌轻诵三遍《往生咒》,徐康当日在城外茶摊见过他的做派,也就耐着性子在旁等候,待到应如是放下双手,他才开口道:“先前收到裴大人的传信,我等不敢耽搁片刻,准备已毕,却不知郎君有何吩咐?” 这位爷究竟是哪路神仙,徐康仍旧不得而知,瞧着他面容和善,但能跟自家指挥使走在一起的绝非等闲人物,客气着些总没有坏处。 伸手不打笑脸人,应如是道:“有劳徐掌柜,时间紧迫,可以开始了。” “好说。”徐康不再废话,口中话音方落,揣在袖里的右手突兀向后一扬,破空声不及入耳,寒光已飞射至数丈开外,挂在树下的半扇猪猛地一震,树枝发出了“吱呀”怪响。 被他扬手射出的正是那根铁针,应如是走到树下,发现针体已经全数没入猪肉内里,只在猪身正中位置留了个小洞,不偏不倚,连个针尾也瞧不着,不由赞道:“徐掌柜这一手功夫了得。” “班门弄斧,不值一提。”徐康摇头道,“我虽看破了此针玄机,却认不出它的来路底细,承蒙郎君提点才想到绝迹多年的‘落地生花’,委实惭愧。” 他来到应如是身侧,摸出一块磁石放在那小洞上,江湖上凡是身中针、钉之类细小暗器的人,多用此法将它们吸附出来,这回却适得其反,只见原本光滑平整的猪皮陡然隆起了五个大包,均匀分布在小洞周围,乍看有如梅花。 指腹轻触隆起的皮肉,应如是神色一凝,低声道:“果然是‘落地生花’!” 天下暗器多不胜数,绣衣娘子王秀英能以“落地生花”在江湖上立足,只因这门暗器阴毒非常,虽是铁制,但在冶铸时掺入了少量的铝,不仅降低磁性,还使针体变脆,再加上从一化五的特殊构造,若以外力强行吸引,五根细针就会在体内虬结起来,甚至顺着血脉游走全身,乃至断在筋骨脏腑之间。 “绣衣娘子离世已有多年了,江湖上记得‘落地生花’的人也少,不料它还有重现之日,更想不到郎君你能认出来。” 应如是问道:“徐掌柜深谙此道,可知化解之法?” 徐康点头又摇头,感慨道:“独门的暗器,当然要配合独门的手法和功法,贸然取针恐怕殃及中招之人的性命,而我虽能将针取出,但这痕迹……” 说话间,他右手指尖运力,飞快在五个隆包上连点而过,左手倏地探至猪肉里侧,一推一引复一抹,五根细针几乎同时破皮露出,即便将它们全部抽离,隆起的皮肉也没有消下去。 “若是活人中招,没有绣衣娘子亲手取针,哪怕及时把针抽了出来,也得割肉放血消掉皮包,倘若放任不管,非但疼痛难忍,还会淤积脓血,变成毒瘤。”徐康将五根细针合为一体,放回应如是手中,“当年的白衣太岁与绣衣娘子夫妻合力,稳居‘猎手’暗榜头名,可真是天作之合呐。” 应如是攥紧铁针,用力闭了下眼。 既已证明此物确是王秀英的“落地生花”,十七年前做下赵家血案的真凶是谁也就彻底揭晓了——为姜瑗复仇之人正是任天祈,也是他在几年前折返荒宅,于密室宝箱内设下了暗算机关。 “裴大人着我等打探任、姜两家的关系,因年岁久远,实无所获,但我昨日与衙门的朱师爷吃酒,倒是知道了另一条线索。”徐康斟酌着道,“卧云山庄所在的那座白眉山,百年前还叫‘白虎山’……” 当时还没有什么卧云山庄,盘踞在山上的是一窝匪徒,以劫掠来往商旅为生,姜家的先祖姜韬当时就遭了殃,连财帛带家眷都被掳上山去,不过他福大命大,被一个过路的侠客给救了,据说这人功夫了得,夜里单枪匹马挑掉了匪寨。 第79章 那侠客姓甚名谁,现已没人知道,朱师爷能晓得这些,盖因其曾祖当年也是被绑票的旅人之一,他活得长,朱师爷小时候依偎膝下,常听曾祖讲起此事。 徐康眉飞色舞地道,“说是姜韬有个女儿,生得盘靓条顺,被那贼首给强占了,此女性狠,失身后假意顺从对方,待到把人灌醉,就用簪子将其刺死。” 第七十九章 挑掉匪窝的侠客也想不到会被一个女子抢先杀了贼首,讶异之余大为欣赏,眼见身为父亲的姜韬对此耿耿于怀,他担心此女日后难过,竟不拘小节地求娶。 婚事到底成没成,外人不得而知,朱师爷的曾祖只说姜韬带着家眷在成立落了户,并不见其女,且避而不谈,若非死在了山上,就该是跟着那侠客走了。 此时,徐康将这段故事转述出来,分明怀疑那人是任天祈的先祖,乍听有些牵强,细想并非没有可能。 应如是却无言沉思起来,半晌才问道:“更名又是什么时候?” 徐康道:“就在三十四年前,任天祈创立卧云山庄的时候。” 听了这话,应如是久不作声,脑海中思绪飞转,散碎线索练成清晰脉络—— 百年前,姜家先祖初来景州,为白虎山贼匪所劫,受无名侠客救命之恩,对方求娶一女,后不知去向,姜氏落户景州,开玉雕家业,同年,白虎玉佩雕成; 三十四年前,白虎山更名为白眉山,卧云山庄拔地而起; 二十六年前,任天祈痛失发妻王秀英与一双儿女,携弟子水月桐出走,卧云山庄几近树倒猢狲散; 二十三年前,任天祈完成复仇,复立卧云山庄,娶弟子水月桐为继室; 二十年前,姜氏玉雕门庭没落,因一只玉蝉起死回生,也埋下后续祸端; 十九年前,山庄因洗白整顿而经营不善,任天祈携水夫人远走西陲,重扬白虎太岁威名,广交人脉; 十七年前,赵家人以黄玉蝶钗做局设计姜珩,姜氏一门家破人亡,姜瑗失踪,半年后发生赵家血案,及至次年六月十九,姜瑗之子十九诞生。 “……姜家那位老施主,你将她安置在何处?” 徐康一愣,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那个没了用处的老妪,好在他心里不虚,当即回道:“就在城外一个小村里,距离姜家的祖坟不远,有人伺候着呢。” 应如是颔首道:“劳烦徐掌柜派人出城一趟,问她是否记得赵家老爷的形貌。” “倒不必这样费事。”徐康咧嘴笑道,“郎君该是跟裴大人一起去过荒宅的,见到那半截瓶子,可有发觉不对?” 闻言,应如是不禁高看他一眼,难怪徐掌柜能在卧云山庄的眼皮子底下蛰伏许久,那瓶身的端倪可连裴霁都没注意到,此人倒是心细。 赵家老爷是被腰斩而死,连带瓶身也没了一半,但那剩下的半截瓶身不足三尺高,以此推算,这人的身量不过五尺来长。 “我跟那附近的老人打听过,赵家直系都是矮个子,爹生娘养天注定的。” 然而,根据应如是的目测,年仅十七岁的十九已有七尺高了。 他没有姓氏,若非姜瑗收养的孤儿,就只能是她不能给孩子冠上父姓,应如是与裴霁对此有过讨论,怀疑十九很可能是姜瑗被赵家老爷拘禁后违心所孕的,而今看来,这个猜测八成有错。 一个荒谬惊人的念头突然在应如是心头浮现出来,他将之按下,笑道:“徐掌柜不仅办事利落,还谨慎心细,连这些事情也探知到了。” 徐康被他夸得浑身轻飘,搓着胖乎乎的手掌,道:“裴大人亲临景州,我等荣幸之余也倍感紧张,有备无患罢了。” “既是有备无患,想来刚才说的这些,徐掌柜已提前整理好了文书,只等裴兄回来就递交上去吧。”见他点头,应如是又道:“那边情况复杂,他一时半会儿恐怕回不来,线索延误可不好,在下正要过去与之会合,愿为徐掌柜捎带书信。” “这……”徐康犹豫着道,“裴大人无暇分身,我等却得闲,哪敢劳烦郎君?” 应如是摇头道:“当下就有一件事,须得徐掌柜着紧去办。” 说着便近前几步,向徐康耳语一番,后者登时面露惊诧之色,低声道:“这、这可跟裴大人吩咐的不一样,恕我等不能应下。” 应如是淡淡道:“事急从权,难能一成不变?” 徐康仍不敢松口,连身躯都紧绷起来,显然为这几句话对他提起了戒备,应如是抬头看了眼天色,轻声道:“得罪了。” 这一个“了”字才出口,徐康便知不妙,立即向后扑去,果然躲过了当胸一掌,没等他说话,应如是又欺身抢前,衣袖翻卷如流水,一左一右袭向徐康双肩。 对方既已发难,徐康也不留手,他在景州过了三年安逸日子,养出了一身肥膘,但没养废一身武功,退后刹那,藏在袖里的一把暗器亦如暴雨般激射而出! 莫说应如是只有一双手,就算他生得三头六臂,手持十八般兵器,也不可能在瞬息间接下如此密集的暗器! 暴雨浇来一刹,足下轻点地面,应如是向上疾纵,一根铁针已从手中飞出,闪电般从那密不透风的暗器雨中穿过,后发先至,直击徐康! “落地生花”有多厉害,徐康是亲自试过的,顿时骇得亡魂大冒,圆胖的身子猛地就地一滚,将要避到树后,哪知应如是料准了他的反应,已然折身落下,一脚将他踢了起来,飞射而来的铁针已刺向面门。 杀机袭身,饶是徐康手里还有暗器,却来不及再发,只得瞠目等死,就在针尖即将刺破他的眼睛时,一片素白衣袖随风拂过,铁针被袖口一卷,倏地偏斜向侧,“咄”地钉在了死猪上,入肉三分,针尾纹丝不动。 “叮叮当当”的一阵乱响过后,那一帘暴雨这才浇落在地,若有若无的刺痛感尚且残留在徐康眼中,他向后踉跄几步,全身冷汗涔涔。 “夜枭卫规矩森严,成员莫不谨守禁令,徐掌柜听命于裴兄,不敢擅作主张,确实做到了‘安分’二字,生死关头也不动摇,仅凭这一点就值得佩服。” 应如是站在徐康面前,垂手落袖,语气依然平静,却多出了几分漠然:“不过,安分守己与冥顽不灵只有一线之差,倘若放在平时,在下不会难为你,只是此番受裴兄所托,必须全力以赴,谁要做绊脚石,踩个粉碎踏过去也就是了,事后裴兄得知内情,你说他是谢我随机应变还是埋怨我先行后闻?” 风吹过,柔软的衣袖本应随之摆舞,却还垂直向下,仿佛那不是一对袖子,而是一双削铁如泥的刀剑。 第八十章 徐康在青天白日下打了个寒颤,忽地想起了身在卧云山庄的裴霁,那位指挥使也令人生畏,可他的危险就在明晃晃的刀尖之上,面前这人则不然,像是恶鬼泥胎被彩墨尘封在神像之下,不经意间撕开金身彩绘,便要露出青面獠牙。 这个人是裴霁亲自带来的,可他知道对方的真面目吗? 徐康不敢深想,甚至不敢多看应如是一眼,他害怕自身下场比那头猪更难看,于是唯唯诺诺地应了声,从怀里摸出一封书信,还没来得及上火漆。 应如是接过,又问清了出城入山的方法,向徐康道过谢,随即离去。 走出老远,应如是在僻静处停步,垂首拆开信封,快速将里面的内容浏览一遍,手指捏住其中一张纸,难得有些犹豫不决,直到日头已西,一抹余晖笼罩在他身上,带来些微暖意。 他无声叹了口气,将这张纸抽了出来,在掌心里揉成一团。 日暮近,夜将临,路边的小贩们还没收摊,应如是从小巷里走出来,便看见有位浇糖画的大爷很是精明,提早找人写好了“寿”字,比对着画上一个就要卖五文钱,摊前还人满为患;酒铺的掌柜也不遑多让,搬出两口贴有红寿纸的大酒缸,扯开嗓子吆喝几句“沾沾喜气,福寿绵长”,便有不少人前来打酒……放眼望去,每一张面孔都是笑着的。 他见多了鲜活无辜的性命在面前消逝,甚至在身为李元空的时候,还曾亲手撕破过如此安宁幸福的画卷,可这世上的人间炼狱已经足够多,无须再添一座。 应如是闭上眼,攥紧的五指陡然发力,白纸黑字便无声无息地碎为齑粉。 入夜,景州城内有万家灯火,白眉山上却是一片冷寂。 卧云山庄上下封锁严密,本该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奈何内鬼难防,外围的岗哨刚一换班,应如是就发现了一道破绽,心知是裴霁留下的,周遭眼线也被不见人影的内应暂时调离,遂悄然潜入。 惨白烛光下,庄园建筑的轮廓在夜幕中若隐若现,石雕的兽纹无端多出几分狞恶之色,便连往常静谧无奇的后山也在残月照下变得尤为阴森,几点寒芒闪烁不定,是夏夜山间的零星萤光,却更像是徘徊的鬼火。 应如是远远见到一抹熟悉身影立在山脚下,他放重脚步,走上前去,随口问道:“等了多久?” 第80章 “你再不来,我就当你死了。”裴霁没好气地道,“耽搁这么久,有何发现?” 为免打草惊蛇,他没有提灯,好在应如是早已摸清裴霁的脾性,便道:“看来你收获颇丰。” 裴霁点头,面色不快地道:“你先回我的话。” 应如是将封好的书信交给他,道:“此处昏黑,回去再看,先说最为重要的几点,一是那些铁针确为王秀英的独门暗器‘落地生花’,二是我知道了火宅内的帮凶如何在接手尸体后将之移入静安堂,并说服了十九帮忙找出内应。” 裴霁接信的手一顿,他抬头看向应如是,后者也不卖关子,将自己探查的过程扼要道来,只隐去了怀疑十九身世的部分细节。 “凶手杀死任天祈后,将其尸体藏入货箱,通过车队送抵火宅,那边的内应混在卸货人当中,接手后立即赶往十九的居所,取其屋后捷径通向静安堂,再原路折返。”说到这里,应如是冷下了脸,“想要避开十九不难,难在那间屋里还有我,若非运气好,就是料准我当时会尾随十九离开,这才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纵观火宅上下,知道他住在那里的人不多,胆敢确定他会紧盯十九的人更少。 裴霁会意道:“除却十九本人,剩下的是水夫人、程素商跟老总管,前两个身在卧云山庄,值得你怀疑的人就只有那一个。” “可他已经年迈体衰,搬不动僵硬死沉的尸身,又要负责清点货物,即便能够设法脱身,也不可离人耳目太久。”应如是抬眼看他,“谁说帮凶只有一人?” 在那人多眼杂的地方,衙门的人搜查盘问了大半天,竟然没有揪出一个证据确凿的可疑对象,这本就是最大的问题。 “此外,静安堂里间那些无名灵位,恐怕与苍山大战有关。”应如是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七月十八是什么日子,你总不会忘吧。” 这话一出,裴霁脸色骤变,他再也笑不出来,眼中怒意几欲燃火! “你先前说过,任何人行事都有动机,也可据此倒推行事其人……到了这一步,我认为凶手就是那个鬼面人,他恐怕已经在此蛰伏了许多年。” 应如是所想亦然,任天祈虽死于今日,针对他的杀网却是早已布设好了,即使两人见识过无数阴谋诡计,此刻也不由得心生寒意。 至此,游离不定的线索终于相连起来,应如是盯着裴霁变幻不定的神情,又拿出那根铁针,沉声道:“这件暗器,还有那块白虎玉佩,是时候给水夫人看一眼了,她跟了任天祈三十年,不可能一无所知。” 裴霁无言颔首,待他压下了胸中翻涌的怒火,这才移步走向山道,不无得意地道:“我尚且不知究竟是谁杀了任天祈,却已解开了凶手布下的疑阵! 应如是微一挑眉,从善如流地跟了上去,不多时就到了岔路口,以为是要继续往上,哪知前头带路的裴霁错步一转,带他走进了荒草掩映的小径。 一手扶起断折草杆,应如是借着稀疏月光看到了几点发暗血迹,伴随腥臭味。 第八十一章 这条荒草小径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裴霁大步踏前,途中未有半句废话,应如是跟在后面,脚下是羊肠土路,两侧杂草生得紧簇,几欲迷人眼,只能拨草而行,是以很快察觉不对,这一路走来,少说有几十根断草的朝向与他们前进的方向截然相反,倘为风吹,不当如此。 少顷,但闻一股腥风扑面而来,伴有蝇虫振翅的嗡鸣声,应如是抬眼望去,只见一棵大树屹立在前,枝多叶少,在这浓重夜色里犹如张开利爪的巨大鬼魅。 裴霁拍落了身上草屑,用眼神示意他趋前细看,应如是也不迟疑,抬步走到大树下,聚集在那儿的大片蝇虫受惊乱飞,被他拂袖挥开,一滩发黑的血迹便在树下显露了出来。 “血泊……这里就是任天祈遇害的地方?”应如是回身看向裴霁,见他颔首,又转头打量起周遭环境来。 这一带木多成林,不远处有一条蜿蜒向上的山道,地势较这边稍高,一般人上下来回,不该走到这里,而在血泊附近未见拖拽和爬行的痕迹,说明任天祈很有可能是被什么东西引或追过来的。 裴霁从后方走来旁边,抬脚踩住一根枯木,大致说了率人搜山和发现血泊的过程,复又指着大树根部和血泊中央,道:“那地上有道凹痕,乃是利器形成的。” 说着从怀里摸出一颗夜明珠抛过去,此物虽有光华,但不比火焰灼眼,用在这夜下林间最为合适不过,应如是也不与他客气,俯身借光查看起来,先记下了线状血迹的位置,再以指丈量出血泊里的凹痕长宽,脸色突兀一沉,随即摊开了左手,掌心朝上。 应如是的双手掌中各有一道疤痕,右边的狭长狰狞如蜈蚣,乃是月前翠微亭重逢时为裴霁那把无咎刀留下的,左边的伤疤较短,却要更细,几乎将掌纹横截断开,是在无忧巷中与鬼面人交手时被对方的无影剑所伤。 眼下距离那场恶斗过去不足一月,应如是对当晚的种种细节记忆犹新,鬼面人来去无踪,那把无影剑也是神出鬼没,剑身细若柳条,薄如蝉翼,饶是他闯荡多年,亦没见过如此诡异的利剑,后来同裴霁据此打探,竟无一条线索能指明此剑来路,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疑似留痕。 “你先前说过,杀死任天祈的凶器一定比他那柄柳叶刀更细更薄,纵观此间诸人,没有谁的兵器细薄至此,它跟凶手一起藏了起来。”裴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凝重又暗含兴奋,“只要破解此案,我们就能把这厮揪出来了!” 应如是不置可否,他抓起一把被血浸透的泥土,在手中细细揉捻,又放在鼻下嗅闻,眉头皱起又展开,裴霁看得好笑,问道:“狗鼻子,可是闻出什么不对?” “血和土的腥气罢了。”应如是并不将这点调侃放在心上,神态如常地回道。 裴霁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任天祈武功高强,却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凶手若非师父他老人家亲至,便一定用了鬼蜮伎俩,下药是最简单有效的方法。” 然而,不论药物以何方式进入人体,起效过程都是一样的,即便从体表看不出端倪来,体内的血和脏器总要受其影响,这也是应如是提议剖尸的原因,只等晚些回去动手,此时听着裴霁的口气,却好似料定了他会做无用功。 两人毕竟共事过几年,应如是对裴霁的臭毛病一清二楚,遂起身道:“看来你的发现不只这些,倒是我落于人后了。” 打从认识起,裴霁就想要压过他一头,听了这话顿觉通体舒泰,笑道:“人已死去近十二个时辰,这些血浸透泥土为蝇所沾,早就臭了,便是有什么古怪味道,你也闻不出来,何况那药本就无色无味呢?” 话音落下,他转身即走,应如是紧随其后,不多时就沿着山路来到小池塘边,这里虽有山壁,但无树林遮挡,残月冷光照彻水面,依稀可见倒影。 裴霁带着应如是绕池走上一圈,三处鞋印的位置便在脑海中如点连线,属于裴霁和任天祈的鞋印正好分布于池塘左右,剩下那对只有半边的鞋印虽是朝向另一侧山路,但位于山壁阴影之下,前边还有一块大青石遮挡视线,不易被人察觉。 思及晌午那会儿在静安堂里的谈话,应如是问道:“是李义?” 裴霁颔首,先前发现自己的鞋底有苔痕时,他便怀疑上了此人,只是没有声张,吊得对方不上不下,由此换得李义在山庄大厅里的全力配合,等到搜山结束,李义果真找上门来。 “……可笑他还以为我有意放过一马,殊不知程素商也发现了这道鞋印,碍于证据不足,这才没有轻举妄动。” 这番话里的不屑之情简直溢于言表,应如是皱起眉来,问道:“你怀疑任天祈中了雨化丹之毒?” “若非如此,我实在想不出这老家伙如何在遇敌时失却余力,乃至被人掼倒在地再一剑穿心!”裴霁连声冷笑,“雨化丹的药方是否更改、原药有无留存,全凭李义一张嘴说,他要是问心无愧,做什么遮遮掩掩,又怕什么鬼敲门?” 李义说是为了两派修好而来,可裴霁探其口风,对方分明将此行成败都押在了水夫人身上,如此一来,任天祈就是最大的绊脚石。 当着程素商的面,裴霁故意将矛头指向了水夫人,但在他心里,那藏在暗处的鬼面人嫌疑更大,待到应如是道出静安堂内的无名灵位或许跟苍山大战有关,又说血泊里的凹痕疑似无影剑所留,真凶的身影已是隐隐若现浮现,比起余生都要依靠卧云山庄的水夫人,李义只恨这根眼中钉在景州扎得太深。 应如是走到那半边脚印旁,抱臂静立了一会儿,等山风吹过,方才道:“风向不对,雨化丹也不能跟迷烟一样使,李义手里若有原药,只能下在饮食里。” 水夫人先前说过,任天祈昨日晌午在水舍陪客吃酒,赴宴者颇多,裴霁也在座,李义要想下药得手且不留痕迹,委实难如登天,而在酒宴过后,任天祈去了演武堂考校弟子,期间少不得运功动武,若有异常,早该被他发现了。 第81章 难道真是那盏参汤? 这个念头几乎同时在两人心中闪过,他们对视一眼,又相继苦笑。 第八十二章 “没有证据,这样的推论也跟乱猜无异,若将矛头指向水夫人,卧云山庄的人都要跟你拼了,到时候正中凶手下怀,后果不堪设想。”应如是摇头道,“你说自己破解了凶手布下的疑阵,总不能也是猜的吧?” 裴霁平生最恨在他面前丢了面子,当即拉下脸道:“你跟我来!” 说着便带他沿着山道走下去,夜明珠的光华将将能够照亮前路,行至岔路口,应如是忍不住露出讶色,转头望向旁侧的荒草小径,喃喃道:“竟是回来了。” 见状,裴霁总算松了口气,道:“不错,这条小径将两边山路连接了起来,凶手在那厢杀人后,故意让血迹向右滴落,假装朝那边遁逃,其实是带着尸体钻入草丛,经此下山脱身……时间紧促,道路隐蔽,要不是内鬼所为,决计行不通。” 应如是眯起眼,沉声道:“换句话说,两边用了同样的移尸方法?” 裴霁冷笑道:“不错,连破绽也是一模一样的。” 正如火宅里的帮凶要掐准十九和应如是相继离开院落的时机,凶手要想从此路过,也得在裴霁上去之后。 “凶手若非知道任天祈与我有约,便是做好了周全准备,比如……找一个同伙在此必经之处望风。”顿了下,裴霁笑里藏刀,“那时,我就是在这里撞见了徘徊张望的李义,而他自述顺路下山,到我院外等了许久,却没有发觉不对。” 应如是总算明白他为何咬住李义不肯松口了,便是换作自己,此时也找不到替李义开脱嫌疑的借口。 他沉吟半晌,忽然问道:“李义现在何处?” 裴霁道:“既已问讯过了,应当在他的客院里。” “凭你的证词和这条小径,再加上程素商对李义的疑心,就算他真是鬼面人的帮凶,也失去了后续作用,不仅举步维艰,还可能被人顺藤摸瓜。”应如是面上如覆寒霜,“何况他还有秘密没说出来……换作你是凶手,接下来该怎么办?” 杀、人、灭、口! 这四个字逐一浮现在裴霁心头,他脸色骤变,当即折身踏入荒草小径,与此同时,脑后风声乍起,有什么东西破空直扑他来了! 后方只有应如是一人,裴霁本欲还击,却在拔刀出鞘时陡然顿住了身形,任由这风声瞬息逼近,旋即听得一声裂响,夜明珠在半空中破碎开来,乌黑的剑身也被珠子撞偏,寒光转瞬即逝,竟是有人藏身在下,伺机偷袭! 当初在无忧巷里,裴霁已领教过这柄无影剑的厉害,不料又险些着了道,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出手却没有半分迟疑,但见白芒如飞雪,无咎刀横挥而出,有如狂狼拍岸,高而密的草丛霎时被平削过半,藏匿其中的蛇虫鼠蚁俱暴露无遗。 后路被封,一条人影猛地纵身向前,眨眼间掠出两丈,眼看就要没入草丛,头顶忽有风声掠过,应如是凌空落下,双掌疾出,招招抢快,步步争先,袍袖翻飞若流云舒卷,直令人应接不暇,鬼面人唯有俯身一扑,使了个“金珠滚地”,堪堪从这罗网般的大袖下逃脱开来,丝毫不敢停留,单手在地上一拍,身形借力弹起翻转,无影剑逆势刺出,飞射应如是后心。 “铿锵”一声,无咎刀于间不容发之际挡下剑锋,裴霁欺身而近,借着稀疏月光看清了此人形貌,只见是黑衣白发、青铜鬼面,手中的无影剑几与夜色相融,这模样令他心头巨震,随即面露狂喜! “果真是你!”裴霁一字字地道,“逆贼,你杀了任天祈不够,还想杀本官?” 鬼面人只字不应,森冷目光从这两人身上一扫而过,影子蓦地一动,应如是跟裴霁也在刹那间分身错开,无影剑从中刺空之际,无咎刀一翻一挑,画出一轮弯月,倏地撩向鬼面人右肩,后者反应奇快,矮身让开刀锋,旋即逼前,剑锋如蛇吐信般连刺裴霁身上三处要害,时机之精准、角度之刁钻,一看就是精于偷袭暗杀之道的老手!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手从左边疾探进来,于刀光剑影间穿梭而至,即将刺入裴霁侧腹空门的剑锋被两根手指拈住,应如是晓得此剑厉害,指下劲力一吐即收,变锁为弹,“叮叮叮”三响连出,整条剑身随之三震,麻痹感登时从虎口袭上腕脉,鬼面人不得不抽剑后退,哪知应如是又欺身而近,像只绕丛蝴蝶,不管他如何腾挪转步,始终如影随形。 一让再让,一退再退,鬼面人被应如是缠得狼狈,手里虽然有剑,却是无暇出击,眼角余光瞥见裴霁兀自虎视眈眈,胸中不禁生出一把焦躁来,突然沉声一喝,假意折腰转身,脚下猛地错步回转,扬剑刺向应如是面门。 应如是不闪不避,反手画圈一锁,袖卷剑,指缠腕,直接将他这只手臂套住,随即脚尖点地,翻身向上,犹如倒拔垂杨柳,以单臂之力将鬼面人拉拽起来,紧接着两人身形置换,应如是双脚落地,鬼面人头下脚上,不等后者挣脱开来,应如是已然转身急旋,仿佛秋风横扫落叶,一把将他抡出去,不偏不倚地砸回裴霁。 单论身法,裴霁早年就逊色李元空三分,两人较量时没少吃这一招的亏,每每想起来都气得脑仁疼,这回换成别人遭殃,裴霁又跟应如是配合默契起来,整个人拔身而起,雪亮刀光疾如蛟龙出海,悍然扑前! 吃了应如是一抛,鬼面人不及反应,仓促间只得横剑格挡,“呛啷”一声,刀剑在夜色下撞出点星火花,他连人带剑落下地去,裴霁凌空折腰倒挂,刀上寒光灿若流星飞坠,将要没入鬼面人右胸,即使不杀他,也得拿他半条命去! 却听应如是厉声喝道:“小心!” 坠地一霎,鬼面人旋身骤起,如灵蛇绕树,猛晃疾扑,竟是从裴霁的刀锋下斜掠而过,复又贴身在后,腋下反手出剑,直取裴霁背后空门! 这一剑来得神鬼莫测,着实让裴霁防不胜防,幸好应如是的提醒来得及时,他将身一扭,以毫厘之差让过剑锋。与此同时,应如是袍袖一挥,漫天纷飞的碎草携风扑出,暴雨般铺天盖地地罩住鬼面人周身,本是细柔脆弱的草叶在内力附着之下锋利如刀,鬼面人只得专攻为守,“叮叮当当”数声响,草叶尽被剑风搅碎,那人也顺势后跃,遁入茫茫夜色。 好一柄收发自如的快剑,好一道飘忽诡秘的身影! 第八十三章 剑锋虽未及身,寒意已透骨髓,裴霁脸色奇差,见应如是动身欲追,伸手拦下他道:“那边路上有人巡守,你不便露面。” 交战时间不长,动静却是不小,应如是停下脚步,沉声道:“我观此人临危不乱,可不像是慌不择路之徒。” “李义的客院就在那条山路下。”踩过夜明珠的碎片,裴霁提刀踏前,“我去追,山庄很快会戒严,你马上离开!” 应如是的眉头又皱紧几分,道:“我总觉得这里面有些不对劲,你警醒些。” 裴霁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道:“用不着你多嘴。” 话音未落,人已没入草丛深处,应如是重重出了一口气,转身循原路返回,很快出了卧云山庄。 自打水夫人一行回了庄上,小河吊桥就被锁链收起,以此防止有人擅自出入。此时月蔽风止,河上笼了一层雾,看什么都不真切,应如是穿过绿柳林,折了一根粗枝,随即飘飞而下,涟漪荡开不过三圈,人已飞渡出数丈之外,一口真气将尽,便将柳枝朝水面一掷,凌波踏立其上。 倘若李义见到这一幕,定会大惊失色,金鳞坞素以水上功夫闻名江湖,除了浪里白条的水性,还有水上漂的轻功,应如是却能凭借一根柳枝漂水不沉,有如传说里一苇渡江的达摩,单凭这门轻功造诣,已然独步武林。 顺水漂流向东,一气渡去数里,大风将破裂衣袖吹拂作响,应如是遥望岸边,不曾见到什么人影,用力一踏柳枝,借力飞身上岸,总算有了整理思绪的余裕。 算上这一遭,他与那鬼面人对战不过两次,且有裴霁协力助攻,算得上以一敌二,交起手来却是险象环生,此人非但武功高强,应变也是奇快,今夜没了累赘在侧,一招一式只为夺命,连寸草堂那些久经训练的杀手也要自叹弗如。 鬼面人是否为刺杀先帝姜定坤的真凶,当下暂无定论,但以其本领,若是任天祈中毒在先,再能把握住机会,未尝没有杀死他的可能! 莫非白衣太岁当真死于其手? 他是如何藏身在此,为什么挑在这个节骨眼上埋伏裴霁? 随着调查深入,一边抽丝剥茧,一边疑云交织,若不能快刀斩乱麻,这样下去就像水流进出,永无止境,何况鬼面人既已现身,裴霁绝无可能善罢甘休,放任事态继续发展,景州城的情况只会一日险过一日,幸而他已经找到了头绪。 夜未尽,城门兀自禁闭,应如是轻车熟路地绕到侧边,从那狭窄的缺口进入,本欲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却听不远处传来阵阵喧闹声,他抬眼看去,便见那片夜幕被火光映红,大风裹挟着热浪呼啸而至。 第82章 火宅走水了! 这栋大宅占地颇广,附近虽无邻舍,但有近三百人居住其中,一旦起了火患,阵仗势必不小,只听得鸡鸣犬吠,风声呼嚎,人们争先恐后地披衣而出,或抢拿东西,或四处提水,各种声音交叠在一起,委实嘈杂不堪,衙门的朱师爷竟还在这里,一面指挥捕快救火,一面躲在檐下大声叫喊,已然焦头烂额。 好在火势没有大肆蔓延开来,坏在起火的地点是静安堂,待应如是赶到这里,烈火猛兽几乎将整栋建筑吞噬入腹,熊熊火浪冲天而起,提着水盆水桶的人们望而却步,连捕快们也不敢近前。应如是趁乱混进人群里,打眼环顾一圈,既没看到那六个负责留守的卧云山庄弟子,也没见着十九。 无论火灾因何而起,此处的守卫定是先一步出了事,应如是对此不觉意外,可十九不该在这时销声匿迹,除非…… 火光照得每一张人脸都是通红发热的,他们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不知是谁颤声说道:“老、老爷的尸体还躺在里头呢。” 心下大震,应如是陡然想到一个可能,也顾不得掩藏行迹,猛地出手夺过一只水桶,兜头浇在自己身上,再甩开几只意图阻拦的手,运起轻功踏前疾掠。 一步三重阶,就在应如是踏至门前的刹那,早已摇摇欲坠的榆木匾额倏然砸下,后方人群发出惊呼声,应如是头也不抬,挥袖将之劈碎,斜身扑入火海。 摆在前堂的神荼、郁垒雕像本就是木质,火焰沾身即燃,彩绘的面容斑驳全非,比阎罗殿里恶鬼像还要狰狞,应如是只扫了一眼,确定十九不在这间,抬脚踹破后方木门,三步并作两步迈过夹道,冲进放置尸身和灵位的后堂屋。 一股浓烈的焦糊味裹挟着火灰钻进鼻腔,还夹杂了某种刺鼻味道,倘若疾走几步,脚下还有些滑溜。应如是定睛看去,横梁已经塌了,烛台倾倒,幔帐成灰,灵位散落满地,浑不见先前庄严齐整的模样。 横梁塌下之处正是堂屋中央,那里在不久前摆了一张长桌,用以停放任天祈的尸身,此时已经支离破碎,尸身被覆火断裂的木石压在了最底下,仅从缝隙间露出了一只烧焦的脚掌。 那六名消失不见的卧云山庄弟子都倒在地上,早就没了气息,身上或多或少都有烧伤,却是个个面青唇黑,分明死于中毒。 应如是绕开他们,发现通往里间的小门已被烧着的断木堵死,老总管竟也倒在此处,死相与前面的六人一模一样,他眉心一跳,双手猛然挥出,但闻一声巨响,碎木四溅,火星乱飞,他身形一晃便抢入其中。 十九伏在蒲团上,双目紧闭,生息尚存。 老总管的尸身与断木挡住了入口,还有一堵墙在前阻隔,故此间火势较小,十九身上衣物却有大片烧焦痕迹,发梢也卷曲起来,显然是在起火后来到这里的。 眼下情势焦灼,应如是顾不得许多,俯身一把将他扛了起来,正要转步向外,忽听一声脆响,有样物什从十九手里掉落下来,应如是低头看去,目光骤凝—— 一块漆黑如墨的方形玉佩,上面雕刻着一只活灵活现的老虎,已经摔成两半。 第八十四章 鬼面人是在荒草小径现身,又向丛林深处逃离,那一头显眼的白发已被兜帽重新遮住,遁入夜色即无踪迹。 裴霁轻功稍逊,又是落后片刻才动身,待他冲出小径时,眼前已不见了鬼面人的身影,心中虽有不甘,提起来的一口真气已竭,丹田内顿时传出针扎之痛,令他回过神来,狠狠咬住牙关,足下踏着的石头应声而裂。 当着老对手的面,两次险些遭人暗算,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气,何况裴霁是个睚眦必报的活阎王。冷眼一扫四周,裴霁走到那棵熟悉的大树下,掏出火折子吹燃,确认血迹未遭破坏,紧皱的眉头这才微微舒展,旋即察觉有人靠近,他单手按刀,转身看去,见是两名捕快领着一队卧云山庄弟子赶来了。 诚如李义等人猜测的那样,昨日后晌随裴霁入庄的八名捕快并非府衙中人,实为夜枭卫精锐假扮而成,他们不仅是百里挑一的高手,更是能让裴霁放手去用的自己人,两边甫一照面,两名捕快没有贸然趋前,抬手拦住身后诸人,沉声问道:“前头可是裴大人?” 裴霁冷面不言,只让无咎刀出鞘三寸,火光之下,隐约可见刃上一排密齿泛着嗜血寒芒,没有比这更能证明其身份真伪的了。见此,两名捕快心中大定,后方那些卧云山庄弟子也是神色稍缓,裴霁又皱起眉,问道:“出什么事了?” 左边的捕快踏前一步,禀报道:“我等奉命把守这条通道,从黄昏到夜半,未有任何人经此出入,但是……” 就在不久前,忽有一道黑影从山上疾掠而下,对方身法奇快,一剑便将火烛尽数削灭,他们尚未看清就在黑暗中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待到火光再现,黑影已经消失无踪,想到前方还有两间客院,住在里面的客人身份不凡,于是分出人手赶去报信,剩下的都打起火把四处搜寻。 “那人可是戴着一张青铜鬼面?”裴霁此言一出,那捕快被问得愣住,随即反应过来,问道:“他是被您追得仓皇出逃的?” 这本是一句小小的奉承话,哪知拍到了马腿上,只见裴霁的目光骤然变得阴鸷,冷笑道:“本官彻夜查证,哪知遇到偷袭,差点就步上了任庄主的后尘。” 得亏应如是在旁压阵,鬼面人的杀招都被及时化解,裴霁并未受伤,衣服倒有几处破损,尽在人身要害附近,战况之险可见一斑。 知晓鬼面人闯出了后山,裴霁也无心在此耽搁,随口交代几句便抽身而走,很快赶到那两间客院附近,发现这里的守卫比入夜前多出了一队,乍看无甚异常,若是细细打量,才会发现把守李义所在客院的那队人神情更为紧绷,目光移动间也不是朝着四周发散,而是频频回望后方的门墙。 裴霁在这些人里见着了不少熟面孔,除了金鳞坞那八名高手,还有先前被他留在大厅里的两名属下之一,对方向他打了个隐晦的眼色,示意院里来了人。 裴霁走上前去,门前守卫先是一惊,认出他后也没放下警惕,好在裴霁无意多生事端,站在原地问道:“方才有鬼祟之人逃窜过来,你们可曾看见?” 这帮人纷纷握紧了兵器,怒气难消,其中一个回道:“见着了!也不知是哪路宵小,趁我等守在此处,绕到侧边翻墙而入,险些伤到了夫人!” 闻言,裴霁眉梢一挑,朝那半闭的院门看去:“莫非水夫人在此?李帮主呢?” 这次回话的是那名捕快,只听他道:“水夫人半个时辰前就来了,说是有要事与李帮主相谈,可惜李帮主不在,她便与程姑娘在此坐等,孰料……” 鬼面人来得突然,身手又太过诡谲,院中八名高手和一干随行护卫为避嫌都留步在外,虽也听见了后山那头的人声呼喝,但未能想到歹徒已经潜入这里,若非水夫人身边还有一个程素商,恐怕生死难料。 裴霁心里一突,追问道:“结果呢?” “一击不成,我等听见动静便破门而入,那人越墙而走,程姑娘亲自追去了。” 不等对方话音落下,裴霁已迈步踏进院中,水夫人果然坐在石桌旁,神态还算镇定,面色却惨白如纸,脚边落了只裂成两半的木托盘,断口光滑平整,分明是被利器斩开的。 余光瞥见门后木闩断裂,知道前面那些人所言不虚,裴霁来到水夫人面前,开门见山地道:“听闻歹人行凶未遂,敢问详情如何?” 桌上油灯未灭,水夫人的目光先是落在托盘碎片上,而后看向另一侧的院墙,那处有几块碎砖,瞧着是才被人生生踏破的。 她手里还端着一杯凉掉的茶,喃喃道:“那时我刚从素商手里接过茶水,低头正要喝,剑锋就劈了过来,若非素商及时将我推开,再用这托盘一挡,掉在地上的……就该是我的头了。” 裴霁道:“既是惊魂未定,就不该让程姑娘远离身侧。” “黑袍白发、青铜鬼面,还有一柄无影剑……我在此生活了大半辈子,不曾见过这样一个人。”水夫人抬头,定定地看着裴霁,“他是杀害外子的凶手吗?” 原来她并非不怕死,也没有疏忽防备,只因在那生死关头,水夫人窥见了真相一隅,若是轻易放过,或许再难抓住。 裴霁一时语塞,他惯会拿刀夹在人脖子上加以威吓,倒不曾温声软语地安慰过谁,只好道:“此人究竟是不是真凶,还得将其擒获再行查证,不过他埋伏本官在先,袭击水夫人你在后,总归是跟本案脱不了干系的。” 说着话锋一转,问道:“庄内众人,都已问讯过了吗?” 此番是任天祈头一次做大寿,包括水夫人在内的山庄诸人都没应付过这种事,里里外外都有些手忙脚乱,好在白衣太岁的地位和资历摆在那儿,前来拜庄贺寿的宾客虽多,但有资格进入内庭的不过十之一二,而在裴霁拜庄后,卧云山庄就谢客入内,是以人数几何、姓名来历皆有据可查。 第83章 水夫人翻开礼单名册,先把这帮人按照身份做了个大致区分,再以交情亲疏、武功势力分而待之,大多数人都已被她摸过了底,便是那些难啃的硬骨头,水夫人也探了探口风,一一记在心头。 “外子既是在后山遇害,再被移尸出庄,非武功高强者不能得手,无熟识者更不可为……单凭这两点,足够将八成的人从名单上勾去。”水夫人将茶杯搁到桌上,“除却裴大人你,剩下来的若非庄内心腹弟子,便是李帮主等几位贵客,被问到昨夜身处何地、做过何事,大多能够自圆其说。” “那就邪门了。”裴霁语气幽幽,“谁都是清白无辜的模样,任庄主如何被害?今夜这个鬼面人又从何而来?” “所以说各扫门前雪,可信而不可尽信。” 说到这里,水夫人缓缓起身,正面看向裴霁,直言道:“搜山的结果,素商已如实告于妾身。明人不说暗话,妾身先前对裴大人疑心甚重,毕竟您是不速之客,武功高人一等,意图难以捉摸,且与外子遇害密切相关……而今看来,山中虎固然威猛可怖,林中蛇更加危险诡谲。” 裴霁若为杀害任天祈而来,犯不着孤身犯险又故布疑阵,更不该在得手后长留此地,甚至揽责在身。 裴霁不由得一笑,道:“问讯无果,有嫌疑的也跟没嫌疑的一样,纵使卧云山庄供得起千百张嘴吃喝,总不能长久留客,夫人意欲何为?”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妾身仍以为能在口头解决的事,总比动刀见血要好。” 身为卧云山庄的女主人,即便刚经历了丧夫之痛,也不可被愤恨冲昏了头脑,须知在卧云山庄的地盘上,莫说一两个有嫌疑的人,再杀上几十个都易如反掌,可这屠刀一开,腥风血雨便止不住了。 听了这番话,裴霁心中一凛,突然生起一个念头来——鬼面人亡命而逃时仍要潜入这里行刺,他想杀的究竟是李义,还是水夫人? 若为前者,这里是李义的客居,依照裴霁与应如是的想法,鬼面人急于灭口的是其无疑,可他恰好不在,水夫人却出现于此; 若为后者,以动机推论行为,任天祈遇害真相未明,水夫人又在这关头丧命,卧云山庄就会彻底失控,后果更不堪设想。 裴霁本是压着满腔怒火而来,此时也将杀气化去三分,他凝视水夫人片刻,又问道:“深夜来寻李帮主,难道也只是想与他开诚布公地说几句话吗?” “此乃外子生前教妾身的处世之道,妾身也不吝与人为善,李帮主向来是知情明理之人,有他帮忙劝说几位不好轻易得罪的贵客,着实为妾身排忧解难了,证据确凿之前,还是留些余地吧。”顿了下,水夫人的眼中浮现冷意,“不过,怨直相报方为正道,三岁小儿就已学过的道理,都是老江湖了,应当懂得。” 有的人纵使身故,仍是生者心中岿然不动的高塔,任天祈之于水夫人,亦师亦夫亦英雄,除却铁石心肠之辈,少有人不为此动容。 裴霁虽然刻薄,但他懂得察言观色,水夫人是否真情流露,他看一眼便能知晓分明,都说一叶障目,白衣太岁伪善实恶,几乎骗尽了天下人,水夫人固然与之相亲相近,但她一心敬慕于他,未必能窥得全貌。 想到应如是先前给出的提醒,裴霁将手探入腰封,正要将藏在暗袋里的白虎玉佩和铁针取出来,外面忽然传出争执声,他只得将念头按下,回身看去。 第八十五章 原来是程素商回来了,不独她一人,先前久等不见的李义也出现在了门口,两人不知因何起了冲突,脸色极为难看,一方拔剑出鞘,一方手握链爪,周遭诸人纷纷绷紧了弦,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见势不妙,水夫人也顾不得什么端庄仪态,急急向前而去,喝道:“且慢!” 裴霁故意落后几步,目光在这二人之间来回打量,只见他们身上都有几处挂彩,分明在回到这里之前已经动过手了,比起李义,程素商的样子瞧着更为狼狈,不知她是被人兜头泼了大盆凉水,还是落到了哪个水潭里,浑身湿透。 本领再如何高强、性子再如何冷硬,程素商毕竟是女子,这般模样可不像话,水夫人一把解开身上的披风,不由分说地罩在她身上,随后转身面向李义,肃然问道:“李帮主,究竟发生了何事?” 李义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深夜登门,见到院外增添了一队守卫,他的面色已有不虞,待到裴霁慢吞吞地踏出门来,一张脸简直要变作铁青色! 好在他还算沉得住气,抬手将八个自己人召回身边,正色道:“不瞒水夫人,李某也是满头雾水,要向贵庄讨个说法!” 案情如火,人多事杂,因任天祈死得蹊跷,庄内众人看法不一,难免有龃龉横生,不少人已打起退堂鼓,只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免遭池鱼之殃,是以水夫人命弟子们向整座山庄展开搜查,进展并不十分顺利。 李义得知此事,主动前往拜访几位同道掌门,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返回时已然夜深,因风云堂到这边的道路尚未解禁,只好绕路而行。 转过花园,到了水舍,此处原是设宴待客的地方,现已冷落无人,灯火也黯淡稀疏。李义心中有事,未能及时听见远处骤然乱起的人声,待到察觉不妙,周遭的防卫机关已被启动,阁中灯笼尽灭,箭矢破空而出,他急忙挥出链爪将之打落,发现脚下廊桥亦有沉水之势,纵身欲起,哪知寒风再袭,这回是一柄利刃。 “……伸手不见五指,李某险些被刺中了要害,还当是那杀害任庄主的凶手暴起发难,情急之下猛扑入水,以链爪将其拽入湖中,凭水性与对方缠斗,待到其他人匆匆赶来,打着灯笼一照,竟是令徒!” 说话间,李义亮出手臂上的剑痕,伤口已被冷水泡白,不时还有鲜血渗出。 “山庄戒严,任何人不得擅自来去,你却私离住处,鬼鬼祟祟!”程素商将一把湿发抓到脑后,动作粗鲁,可见是余怒未消,“凶手行迹初显,我一路追着人过去,到那附近不见了踪影,发现水舍的灯一霎灭了,必定有人触发机关,于是提剑杀进去,黑灯瞎火的,哪知是你!” 两人各执一词,都不肯示弱半分,水夫人听得头疼,忙打圆场道:“误会……” “这恐怕不是一场误会。”裴霁截口道,“今夜出现的那名鬼面人,极有可能是杀害任庄主的凶手,他先在后山埋伏本官,事败而走,又潜入这里袭击水夫人,因程姑娘护卫在侧,遂再度失手……这些事,在场的人有目共睹,程姑娘或许追贼心切,但她不会轻易错判!” 李义面上的怒色陡然僵住,他没想到裴霁会在这个时候将矛头对准自己,回神后急忙自辩道:“凶手现身的时候,李某方才与郭掌门几位告辞,怎会是我?” 裴霁咄咄逼人地道:“那他们可愿为你作证?” 不等李义回应,旁边的程素商眼睛一亮,冷笑道:“没错!你要自证清白,就让他们都站出来,将你今晚何时过去、见过几个人、说过什么话……诸般种种,一一道来,要是怕我们诬陷,也可请诸位同道在场作见证,一起评评理!” 闻言,李义的脸皮狠狠抽搐了几下,一阵青一阵红,愤愤瞪着此女的目光几欲剥皮拆骨,程素商浑然不怕,手中利剑尚未入鞘,已将李义视若杀师仇敌。 见他心虚,水夫人的语气也冷了下来,开口道:“李帮主,那名鬼面人同外子遇害一案关系重大,即便事后查明他并非凶犯,其袭击裴大人与妾身之事也板上钉钉,你一向洒落,想必不愿为此沾了恶嫌,引得同道中人质疑耻笑。” 话是这个理,但在此时说出来,比起规劝更像威胁,李义背后发寒,又对上裴霁似笑非笑的眼神,忽然醒悟过来——姓裴的狗官哪里是有意偏袒自己,分明与这婆娘暗中勾结,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猫戏老鼠,要将罪名扣到自己头上! 一念及此,愤恨与惊惶同时在心中高涨起来,李义竟生出了带人不管不顾打下山去的冲动,旋即想到这里是卧云山庄,又有裴霁在场,自己这边胜算太小。 左右鞋底已经刷干净了,案发才一天,他们就算要栽赃嫁祸,现在也拿不出“证据”来,自己不能受激着了道,李义勉强笑道:“好,水夫人所言甚是,但郭掌门他们已经歇下,再去打扰只怕惹怨,不如等……” 他的话还没说完,远处突然有人挥开护卫,随手丢了块令牌以示身份,脚下半刻不敢停留,匆忙跑到近前,细看打扮,是衙门的捕快。 这捕快跟裴霁带进庄里的八个人不一样,身上武息薄弱,体型也宽了不少,显然疏于练武,不知被什么给绊住,猛地一个趔趄,就在他们面前跪下了。 看清来者形貌,裴霁的眼皮跳了跳,踏前一步挡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问道:“你是朱师爷身边的人?来此做什么?” “回、回禀裴大人,朱师爷命小的速速来报,火宅走、走水了!”这捕快浑身大汗,声音颤抖,连头也不敢抬,“任庄主的尸体……怕、怕是没了……” 第84章 第八十六章 火势并未殃及整座火宅,却将静安堂烧了个七七八八,如此骇人,前所未有。 应如是冲进火海时,众人都来不及反应,还以为他被吓出了癔症要找死,不想没过一会儿,这布衣男子竟背着小管事十九从大火里逃出来了,顿时引起一片哗然,朱师爷赶到近前,本欲查看十九情况,却见此人有些眼熟,慢了半拍才想起什么,哆嗦着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画像来。 火光人影,两相对照,霎时吓得他连连倒退,险些摔了个屁股墩儿,惊呼道:“你、你是那姓李的凶嫌!好啊,四处寻你不见,这下胆敢冒头了!” 应如是来得蹊跷、去得悄然,火宅里见过他的人屈指可数,案发之后,他成了杀人移尸的头号凶嫌,朱师爷盘问此间诸人无果,便压着十九绘制对方的画像,本以为会遭推托,哪知对方很快想通了利害,入夜前就把画像赶了出来,画技虽然平平,但也勉强可供辨识。 朱师爷还算有点心眼儿,怀疑十九是故意敷衍了事让他们当没头苍蝇,亲自去徐记药铺问了那掌柜的,得到肯定答复才放下心来,若非这厢突然走水,他已带着画像回到衙门向刘知府请通缉令了。 静安堂付之一炬,任庄主的尸身怕也保不住了,朱师爷知道自己难辞其咎,心中正叫苦连天,却不想见到这销声匿迹的凶嫌突兀现身,当真是上苍垂怜,特意给他一个将功折罪的大好机会! “来人呐!”朱师爷躲到一名带刀捕快的身后,探出脑袋厉声大喝,“一起抄家伙上,将这凶嫌拿下!任庄主是他杀的,这火保不准也是他放的!快抓住他!” 一石激起千层浪,正要上前帮把手的人们都吓得后退,那十来个捕快最先反应过来,腰刀齐刷刷出鞘,人也散至四方,复又围攻向前! 应如是才将十九轻放于地,一手托其后颈,朱师爷的叱骂声传入耳中,他连眉头也不曾皱过,另一手并指点在十九颌下,紧闭的口立时张开,空气随之涌入。 紧接着,十几把刀从上方悍然劈下,应如是身不动,右手卷袖一挥,平地无端起风浪,震得这帮衙役连人带刀向后跌去,转眼在地上倒成一圈,呼痛难起。 朱师爷大惊失色,这回结结实实地瘫坐在地,眼见煞星起身朝这边走来,以为他是要取自己的性命,骇得两股战战,面如土色,却不曾想过那些捕快尚无大碍,应如是怎会对他痛下杀手? “你、你要做什么?”朱师爷几乎要被他吓破了胆,“我已经派人去卧云山庄报信了!夜……夜枭卫的裴指挥使马上就到,你敢动我试试!” 应如是垂眸看了一眼靠在怀中的十九,那张脸原本已经憋得青紫,这下缓过气来,倒是恢复了些微颜色,他正要抬步,却见一伙人抓着刀斧棍棒等物冲了过来,肉墙一般堵在前面。 这群人里,只有为数较少的护院是练家子,其他人都不会武功,甚至还有老弱妇孺,挡在最前头的是一位老汉,缺胳膊断腿,靠两根木杖勉强支身,而他昂着头,梗起脖子直面应如是,眸中血丝密布,神情狰狞,几欲生啖血肉。 他们原本都是无家可归的苦命人,若非被火宅收留,只怕早已变成了一堆烂骨头……这些人大多没读过书,也不识得几个大字,更不明白什么恩怨是非,但他们知道是任天祈给了自己一口饭吃、一片栖身之地,谁要将这点仅有的东西夺去,谁就是他们恨不能杀千刀的仇人。 一口唾沫吐在地上,一根木棍朝着应如是的脑袋打了过去。 应如是身怀慧剑琉璃功与明王心法两大上乘武学,论内力浑厚绵长,连裴霁也不及他,区区一根木棍哪能伤他汗毛? 然而,他这次没有出手去挡,脚下也生了根般一动不动,任由木棍重重抽在头上,额角顿时见红,鲜血沿着侧脸流淌如线,没入素白衣襟里。 老汉方才见识过了他的身手,已做好豁出这条命的准备,哪知这一棍竟得了手,反倒怔在了原地,其他人倒是反应过来,以为应如是外强中干,有那胆大的拿上劈柴斧扑上前来,一斧子朝他肩膀劈去。 应如是还抱着十九,肩头微微一侧,斧子便擦身而过,这人猛一趔趄,膝弯陡然吃痛,没等反应过来,已经斜身跪倒在地上,应如是一脚踩在斧背上,斧刃立即深陷地里,背线平齐,砖石无裂,仿佛这斧子天生就镶嵌在此。 不等众人回神,应如是袖摆一扬,那身材高大的男子倏然离地而起,惊呼着飞了回去,砸到了好几个想要冲过来的人,一时间痛声连连,倒是不见血光。 唯有那老汉还站在应如是面前,木棍在手,人已愣住了。 “老施主倘若消气了,还请听我一言。”应如是抬手拭去脸上的血,轻声细语,“任庄主非我所杀,尸身非我所移,静安堂更不是我放火烧的。” 话是对着老汉说的,却能清晰传至在场每一只耳朵里,那些被他打退的人相扶着站起来,身上都没受什么伤,心中畏惧不增反减。 朱师爷也从地上爬了起来,躲在人群之后色厉内荏地道:“世上只有认爹的儿,哪有认错的贼?你说自己没做过,凭什么——” 话没说完,喉间忽地一紧,应如是怀抱十九,轻身功夫竟还能施展如常,只一瞬便从众人头顶掠过,旋即扼住了朱师爷的脖颈,指下不曾发力,这人已吓得说不出话来了。 “就凭我取你性命如探囊取物,凭这里的几百号人摞起来也不够我杀,等到卧云山庄派人赶来,我早已走远。”应如是面色淡淡,语气也平静,却叫人寒彻骨髓,“朱师爷,我若是凶手,不必去火中救人,更不必在此与你枉费口舌。” 说罢,他松开朱师爷,回身看向众人,道:“静安堂内不只有十九一人,贵宅总管、六名卧云山庄弟子皆在其中,可惜在我闯进去时,他们已然罹难,实情究竟如何,还待十九苏醒方知,事情水落石出之前,我不会离开。” 虽是如此,火宅内人心惶惶,大家倍感惊恐之余愤恨难消,应如是若要留在这里,只怕会引起更大的混乱。这厢做出表态,暂时化解了一场干戈,趁众人稍有松动之际,应如是又看向惊魂未定的朱师爷,温声道:“劳烦朱师爷带路,借衙门班房一用,再帮忙请一位郎中来。” 班房是衙役当差之处,也用以临时关押嫌犯,应如是自请入内不啻自投罗网,朱师爷先吃了一惊,继而大喜过望,当然无有不应,一行几人这便过去了。 第八十七章 见识过了应如是的本领,朱师爷没再轻举妄动,好声好气地将他请入班房,收拾出一张干净床榻,桌上还摆了热茶和点心,至于门外增加了多少人手、院中有无弓弩蓄势待发等等,他自然不敢说,应如是也不在意。 郎中来得很快,虽然战战兢兢,但医术不差,经过一番诊断,确定十九是被人击中大椎穴而闭气昏倒的,身上只有几处面积不大的烧伤,并无中毒迹象,服了药缓上一会儿便可醒转。 诊断结果与应如是心下所估的大差不差,却是更加坐实了他的某些猜测。目送郎中逃也似的离开这里,应如是在十九身边坐下,眼睛闭上又睁开,探手入怀,摸出了两半玉佩。 玉佩原是一整块的,从十九手中掉落后摔裂开来,正好让那只卧虎身首分离。 班房里有些昏暗,只点了一盏油灯,应如是将两半玉对光拼合起来,见其漆黑如墨,色重质腻,当是一块上等的墨玉,老虎呈俯身趴卧之态,双目微阖,半醒半睡,须发爪牙无不精致逼真。 玉是好玉,雕工比玉质更好,应如是脸上却无半分喜色,他低下头,又将那只玉蝉拿了出来,认真进行过一番比对,不难窥见技艺相通之处,证明这块玉佩同样出自姜家人之手,再观细枝末节,黑虎略胜玉蝉一筹,岁月痕迹也更为明显。 就在这个时候,身边响起几道咳嗽声,昏迷多时的十九终于醒来了。 他做了一个似乎很是漫长的噩梦,醒来却不记得梦见了什么,只觉全身疲软不堪,间有灼痛感传来,直勾勾地望着上方,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直到一个人将他扶起来,复又坐在背后,使他得以靠坐。 应如是按住十九试图乱动的手,道:“醒了就好,莫去抓挠伤口,等它结痂。” 十九愣了下,旋即认出他来,惊喜道:“你是——李兄!”“嗯,是我。”应如是将十九的身子扶正,又倒了一杯温茶给他,从火场中出来,十九着实渴了,也顾不得别的,就着这只手连喝两杯,喉咙这才舒适许多。 喝过两杯茶,神智彻底清醒了,十九环顾四周,入眼无不陌生,旁边的墙壁上还挂着令人胆寒的刑具,吓得他脸色一白,颤声问道:“李、李兄,这是什么地方?我们……我们莫不是到了阴曹地府?” 应如是失笑道:“休要胡言,你我都活得好好的,怎会无故下去那九幽之地?” 第85章 “可是我——”话说到这里,十九喉间倏然一哽,紧接着脸色几变,眼睛也一点点瞪大,像是有极为恐怖之物突兀出现在他面前,可在他的目光所及之处,只有桌上的一盏灯。 见他神色不对,应如是微微皱起眉,旋即松开,再发声时已用上了明王心法的醍醐灌顶要诀,只听他一字字地唤道:“十九,你看见了什么?” “……火,火!起火了!”短短一句话,被十九吼得撕心裂肺,他浑身巨颤,若非应如是及时揽住他肩膀,这少年恐怕已经摔下床去。 班房里只有一点小如黄豆的灯火,可在那火宅里,烈焰恐怕还没彻底熄灭。 十九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烧伤,终于回想起了昏迷前发生的一切,双眼变得暗淡,脸色也灰败了许多。 见状,应如是并不催促他开口,起身坐到桌边,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桌面,发出的声音不大,却有种独特韵律,由缓到急再转平,十九起初不觉有异,渐渐觉得这手指是敲在了自己心上,无论心跳是快是慢都能与之合拍,再不由自主地跟随敲击一呼一吸,肋下那颗几欲裂开的血肉总算不再疼痛,气息也顺畅了。 敲击转停,十九只觉得如梦初醒,喃喃道:“多谢李兄。” 应如是这才问道:“静安堂失火,究竟因何而起?你又为何被困其中?” 十九攥着被褥的手指根根发白,他深吸一口气又吐出,将事情从头道来—— 几个时辰前,应如是与十九暂作告别,后者为了尽快查出藏在火宅里的帮凶,必得先行解除禁足,于是绘制出了那张画像,待朱师爷那厢印证无误,他便可以在火宅内行走了。 拓在那张白抄纸上的鞋印只有半截,但从大小来看,不难看出其主人是一名壮年男子,火宅里多的是老弱病残,青壮劳力反倒是少数,十九最先怀疑的就是护院,以及个别四肢健全的壮年男子,再有寅卯时卸货点数这条线索,他心中很快有了几名嫌疑人选,可当他找机会一一验证后,发现没有谁能对上。 “……时间如此仓促,帮凶未必知道自己身上留有破绽,但他或许生性谨慎,完事后不一定原路折返,而在那条路上,他能绕过去的地方只有洗衣房了。” 偌大一座火宅,洗衣房每日都要洗晒不少衣裳鞋袜,负责在此劳作的妇人大多上了年纪或身带残疾,只要趁她们不备偷溜进去,便可换掉身上衣着,顺手将脱下来的丢进脏衣服堆里,回头混在一起搓洗晾晒,什么痕迹都留不下来。 十九艰涩地道:“昨日太过繁忙,婶子们都去大厨房帮手,洗衣房里没什么人,后来出了事,大家更顾不上洗衣晾晒……我埋头找了好一阵,找出几双沾有苔藓的鞋子,再跟拓在纸上的印记对照,终于确定是那一双……” 跟火宅里大多数人的鞋子一样,那双鞋已经很旧了,样式也是最普通的,鞋底略厚以减少磨损,但与护院们穿着的靴子截然不同,属于干苦力的健仆。 “当时跟我一起接车卸货的人里,只有五人是健仆,我身为小管事,知道每年派发给他们的衣鞋数目,先比对轮廓大小,再查实情,以为这下该一目了然,哪知进展依然不顺,随即想到……当中有一个人,已经不在火宅里了。” 听到这里,应如是心头一动,蓦地想起一件原本没被他放在心上的事情,问道:“莫非是当时潜入你房中的两人之一?” 十九苦笑着点头,道:“跟我扭打的那人名叫王五,一旁光喊不动手的才是鞋子主人,他力气不小,但左眼有病,于是被人唤作‘徐半瞎’,两人经常混在一起做些不入流的事情,我那会儿气急了也没多想……” 直到他找出了那双鞋子,由此推测出帮凶的真实身份,这件事又涌上脑海。 应如是也没想到除了老总管之外,另一个嫌犯就混在当时那两名蟊贼里,惊讶之余不由暗叹,这是一招险棋,也是一招妙棋。 第八十八章 十九咳嗽两声,又继续道:“徐半瞎跟王五因犯盗窃罪被朱师爷派人抓走了,依照刑律,他们吃一顿板子就可离开衙门,我意识到不妙,想……” 他想去找老总管说明情况的,远远看见对方带着油壶和香烛往静安堂走,算算时辰,该去给老爷添灯换香了,本欲呼唤一声,却在动身前想起了应如是对自己的叮嘱,一不可轻举妄动,二不可轻信他人。 迟疑了片刻,十九终是没有露面,悄然尾随老总管来到静安堂,六名卧云山庄弟子都在后堂门外守着,十九不敢近前,只好留在外面等老总管出来。 这一等就是将近一炷香的工夫,老总管的动作再怎么慢,也不该耽搁如此之久,十九回想起老爷遇害一事,心头又有了不祥预感,壮起胆子闯进去,先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随即看到那六个人都瘫倒在地,面色发青唇乌紫,分明是中了剧毒,而在停放老爷尸身的木桌下面,新换上的蜡烛才燃烧小半,却已熄灭。 正前方,嘴唇微有发黑的老总管站在神龛前,他将幔帐撕扯下来,搓成引火的绳索摆了满地,又推倒了供桌,灯烛落地即生火,他还在火上浇油,冷不丁听见后方传来动静,回头一看,对上了满脸不可置信的十九。 “……当时屋里已经起火,我刚要叫人,就被扑过来的老总管一掌打晕,双目一黑,软倒在地,被火烧到才恢复了些微意识,恍惚间好像被人扛了起来。”十九抬头看来,“李兄,是你么?” 应如是却摇了摇头,叹道:“我来晚一步,那时让你免遭火焚的另有其人。” 通过十九这番话,他已差不多将静安堂这场火灾的真相还原了出来,老总管跟徐半瞎都是帮凶,前者规划路线,将密径连同十九、应如是的动向提前告诉同伙,后者负责搬运尸体,为凶手的到来做好准备。案发之后,老总管自知难逃怀疑,他年迈力衰无法脱身,索性又生一计,趁大家尚未反应过来,先将徐半瞎送出火宅,自己再趁着守卫力量薄弱的机会前去静安堂毁尸灭迹,毒就混在香烛里。 然而,老总管没想到应如是能重新取得十九的信任,更不料十九会在那节骨眼上闯入静安堂。 “为达目的,他已杀死了六个卧云山庄弟子,也不在乎搭上自己的性命,但是……十九,或许他良心未泯,你在他眼里是不该死的人。”应如是看着呆若木鸡的十九,心中有些不忍,还是选择了如实相告,“你不曾作恶,你救死扶伤,所以他不杀你……” 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已经毒发的老总管不能将十九送到安全的地方,只好将他丢进里间,搬来杂物堵住入口,阻止火势蔓延入内,自己也死在那里。 十九坐在床上,脑中轰鸣,全身的血沸腾又冷凝,嘴巴张了几下,一字难说。 应如是这回却没有给他更多时间,从怀中取出那两半玉佩,将自己救他出来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复又道:“此物从你手中掉下,落在地上摔破了。” 灯照之下,两半墨玉如有流光,十九回过神来,忙是一把将之夺回,看清玉佩断口,眼泪啪嗒落下,泣道:“这是老爷给我的护身符,随身多年,想不到碎在了今日,怕不是老爷魂灵有知,让它为我挡去一劫。” 被人丢进里间时,十九尚存一丝气力,便将这块玉佩从衣内抓了出来,以此乞求上苍垂怜,哪知护身符当真保了他活命,又想到凶手还没抓到,老爷的尸身已葬于火海,十九心下悲痛,哽咽不已。 贴身放置的东西,难怪那晚搜他屋子时没找到。应如是心念一转,问道:“任庄主是在何时给你的?” 十九一愣,讷讷道:“就在我十岁那年,老爷出钱出人帮忙安葬好我娘,又给我这块玉佩,说是开过光的,让我仔细收好,不可被外人瞧见碰着了。” 应如是听罢,又将那只玉蝉拿出来,道:“且慢伤感,你看这两件玉饰的雕工,分明出自一家之手,令堂的蝶钗也被你收藏着,难道不曾有过想法?” 闻言,十九苦笑道:“李兄,我那会儿没什么见识,瞧不出什么技艺雕工来,老爷怎么说我就怎么做,何况那蝶钗差点被我弄丢,封箱已有多年了。” 应如是追问道:“如此说来,除了任庄主和你自己,其他人都不知道这块玉佩在你身上?水夫人亦然?” “这我就不清楚了。”十九被他问得愈发茫然,“老爷是私下给我的,也不准我跟人提及,夫人更不曾问过……对了,有一回我在外面被地痞欺负,他们从我身上搜找到玉佩,要不是素商姐正好路过,东西就要被抢走,所以她是知道的。” 应如是眉头一挑,没再说什么,反倒让十九心慌起来,小声道:“李兄,老爷给的这护身符跟随我七年了,难道也与我娘有关吗?” “跟你娘无关,但跟我认识的另一个人有关。”应如是站起身,缓步走到十九身边,许是担心隔墙有耳,俯身在他耳畔,“那人有一块跟这个极为相似的……” 第86章 十九屏息凝神,刚听到一半,耳门穴就被人点中,来不及吭出一声,身子便软软倒下,应如是一把将他接住,轻轻放平回榻,不忘掖好被角。 做完这些,他才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应如是并非优柔寡断之人,却在这一刻有些犹豫不决了。 过了好半晌,桌上的油灯火光越来越小,整间屋子也愈发昏暗,仿佛化为石像的应如是终于有所动作,只见他手指微动,正要将裂成两半的玉佩放回到十九衣内,后方那扇从外面上了锁的大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 几乎就在门开的刹那,一个人欺身而近,冰冷的刀刃从上方压下,不由分说地架在了应如是肩头,离他的颈侧血脉只有毫厘之遥。 “把东西拿出来!”裴霁在应如是背后现身,油灯忽明忽暗,映得他那双眼阴鸷有如毒蛇,带着强压不住的怒火,“你威胁徐康,私动密信,又想隐瞒物证,你……在想什么?” 第八十九章 火宅突然走水,停放有任天祈尸身的静安堂被付之一炬,消息必定飞传出城,顷刻报入卧云山庄,那厢势必地动山摇,裴霁也是坐不住的,应如是料到他会赶来,却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刀锋压颈,杀气森然,应如是无须回头去看,便知裴霁定是满脸怒容,思及那一句质问,想来他已抵达许久,自己竟没能及时察觉,纵有心神失守之故,也因其故意收敛了脚步和气息。 应如是没有立即回话,转眼望向班房门口,外面原本有许多人守着,这会儿尽数不见了踪影,倒有一个身宽体胖、捕快打扮的男人站在那里,低眉垂首,恭恭敬敬,手里捧着一支明亮的烛台,正是徐记药铺的掌柜,徐康。 见到此人,应如是心里就有数了,他开口道:“徐掌柜着实是安守本分之人。” 徐康哪敢回他的话,只觉得心跳如鼓,阵阵寒气从脚底直往上窜,好在裴霁冷笑了一声,森然道:“你要是杀了他,再嫁祸于人,现在便什么事也没有了,奈何你要心慈手软,而夜枭卫的规矩就是如此,谁要不守本分,谁就不得好死!” 说罢,他用左手拽出应如是的右臂,一把夺过那两半玉佩,徐康连忙捧着烛台进来,整间屋子顿时亮堂了许多,裴霁单臂持刀,侧身将玉佩对光一照,每一处都纤毫毕现。 这块黑虎玉佩虽已裂成两半,但无缺失,裴霁的腰封里还收着那块至关重要的白虎玉佩,当即取出来合在一起,尺寸分毫不差,玉质不相上下,雕工细节毫无二致,分明出自同一人之手,区别在于玉色黑白和老虎一大一小、一站一卧,原是雄雌一对的。 裴霁呼吸一滞,随即怒色更重,握刀的那只手上青筋毕露,咬牙切齿地问道:“这原本是十九的东西?” 人证物证俱全,又被抓了个现行,应如是叹道:“都听见了,何必明知故问?” “被你从信封里抽走的那一页纸,上面不仅写了姜氏一门初来景州的遭遇,还有十九幼时与寡母生活的一些情报,再加上你问徐康的那几句话……”裴霁怒极反笑,“他是姜瑗之子,却非姓赵的孽种,而是任天祈私留在外的骨血!” 难怪姜瑗生前没有给予十九姓氏,难怪她一死,任天祈就将她的独子带进火宅,不仅在大事小情上多加照拂,还给了他一块不得示人的玉佩,让他打理连水夫人都不得踏足的静安堂。 外人不知内情,只当任天祈宅心仁厚,裴霁发掘出了姜、赵两家的恩怨,也以为任天祈是看在故人情面上厚待此子,不承想这一切都是另有隐情的。 倘若仅仅如此,裴霁不至于动怒,可应如是分明早已发现了端倪,却没有出言点破,任他顺着错误的方向蒙头走下去,甚至在线索浮出后利用他的名义威胁部下,私自拦截情报。 应如是听见他语气冰冷地道:“我讨厌被人欺瞒愚弄,尤其是你。” 裴霁生性多疑,拜入不知僧门下后见多了炎凉丑态,几乎铸就了一副铁石心肠,除了自身之外,谈不上真心信任过谁,但应如是不同于别人,他是李元空,是让裴霁嫉恨憎恶了八年的师兄,他们互相使过绊子,明争暗斗四年不休,却不曾在正事上有过一次虚与委蛇,翻脸也好,合作也罢,都是摆在台面上的。 “这回我是真不懂你在想什么了……”刀锋浅入皮肉,裴霁低下头,几乎附在应如是耳畔,“你究竟是对这小子动了不该有的恻隐之心,还是别有企图呢?” 性命危在旦夕,应如是竟还笑得出来,只听他道:“鬼面人在卧云山庄现身,足以证明这桩凶案跟护生剑叛贼一伙有关,我却在这节骨眼上动手脚,分明是借你给予的查案便利替真凶打掩护。” 裴霁眉头一皱,沉声道:“怎么,你要叫屈?” “既已认定我是包藏祸心,此时不论我说了什么,你都不会信的。”应如是对他的脾性一清二楚,“我胆敢自辩一句,你的刀立即抹喉而过。” 颈侧传来刺痛,刀刃上那排密齿沾了些微血迹,要害如被野兽的血盆大口咬住,若有一丁点轻举妄动,身首势必两分,应如是虽不怕死,但也惜命。 见状,裴霁只觉得自己像是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脸色更难看了几分,却不能痛下杀手,至少在撬开这张嘴之前不行。 幸好这里是景州府衙的班房,不说十八般刑具俱全,倒也勉强可用。 “将那小子带出去,一盆冷水泼醒,他要是耍花样,就给点颜色看看!”握刀的手纹丝未动,裴霁全身紧绷,死死盯着应如是,头也不回地向徐康吩咐道。 徐康早已被他的杀气压得脸色发白,闻言如蒙大赦,放下烛台绕到床头,弯腰架在十九腋下,准备把人拖起来,孰料腕上突然多了两根手指,力道不重,却让他一动也不敢动。 心下一凛,裴霁将刀抵得更紧了些,警告道:“你想找死吗?” “他什么也不知道,”应如是又叹了口气,“你有气冲我发,不必牵连无辜。” “他是否无辜,由不得你说了算!”裴霁怒极反笑,“你想当好人,我可不愿成全!徐康,愣着做什么?” 最后一句话里满是不耐,徐康心中叫苦,可不敢抗命,不等他将这少年的上半身拽离床榻,搭在腕上的两根手指倏然一重,整条小臂霎时没了知觉,不等他挣脱桎梏,那两根手指又是一翻,以四两拨千斤之力将他往旁侧带去! 徐康身体笨重,这一下又是力上加力,倾身撞过来的刹那,几有象冲之劲,倘若被他撞上,少不得筋断骨折,幸亏裴霁防了应如是一手,刀鞘从左侧下方斜撩而出,正中徐康胸膛,以点破面,霎时将人击飞,右手则毫不迟疑地横刀抹过。 然而,高手过招最忌分心,他手中先机已失,应如是向后一仰,险险避过这割喉一刀,肩膀一沉一震,顺势转身扫腿,裴霁向上纵掠,一脚蹬在房梁上,复又折身下落,却不是冲着应如是去,而是劈向了倒回床上的十九! 应如是料到他会挑软柿子捏,一腿扫空即刻回身,袍袖翻飞如浪,将劈落的刀刃卷了个正着,听得耳畔风声乍起,左手振臂一挥,徐康发射的数枚暗器当即在半空中炸散开来,衣袖去势未绝,竟将他兜头罩住,猛地向后一抛,直接丢出屋外,大门也被劲风拍上。 寒光一闪,利刃破袖而出,裴霁旋身落在那张老旧的木桌上,摇曳不定的烛火将他的眼睛和刀刃映得忽明忽暗,见应如是挡在床榻前,他冷哼一声,冲门外喝道:“没用的东西,滚远些!” 拍门声戛然而止,片刻之后,脚步声也匆匆远离,没了闲杂人等,裴霁也不急抢攻,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应如是,道:“你曾提醒任天祈明哲保身,又来袒护他的儿子,说是没有交情,为何做到这一步?” 应如是垂手而立,摇头道:“我并不在意十九有什么样的父母,他是一个好人,好人不当枉死,至少在我面前是这样。” 顿了片刻,他抬头迎上裴霁那仿佛淬了毒的目光,道:“你或许不会杀他,却也不会放过他,‘任天祈之子’这一重身份太好用,你会榨干他的最后一滴血。” 刀光映眉睫,裴霁唇角微抿,讥讽道:“四年前的你难道没做过这种事?” “正因我做过,才不想再做了。”应如是毫不退让地道,“扰乱一个人的命数,有时就跟翻过一只乌龟那样轻而易举,可这世上本不该有四脚朝天的乌龟。” 饶是裴霁知晓他心性变化不小,也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整个人都愣住了,旋即回过神,一股无名火腾地从心头直窜上来,恨声道:“那你就当一辈子的缩头乌龟去吧!” 第九十章 话音未落,人影忽闪,裴霁纵身一跃,刀锋疾落,应如是侧身偏头,左手搭上刀背,右手从刀刃下横掠而过,直攻裴霁腋下空门,后者提掌相迎,内力相冲之际,两人身上都发出一阵炒豆似的爆响,脸色齐齐一变,各自错身飞出。 第87章 应如是手无寸铁,墙角却挂了一条鞭子,被他劈手夺来,脚下尚未立定,鞭子已过肩向后一扬,原是裴霁凌空折身,连人带刀疾掠而返,乍见鞭头迎面打来,他横刀一扫,鞭子急飞猛展,应如是半转回身,同裴霁的刀锋擦肩而过。 班房里用以动刑的鞭子不过三尺许长,正好在这间房里施展开来,应如是深知无咎刀的厉害,却没有避让其锋之意,只见他手臂向下一震,原本柔软的皮鞭受内力影响,竟是变得笔直如剑。 若说明王心法的要诀是风雨不动、心境澄明,慧剑琉璃功的真谛便是藏剑在心、不滞于物,内外两门功夫相辅相成,造就了从前无坚不摧的李元空,而今沉淀四载,返璞归真,方得蜕变成为刚柔并济的应如是。 无咎刀劈风斩来,应如是横鞭一挡,竟有火星伴随着金石碰撞之声迸溅四射,裴霁心下一惊,三尸真气骤然外放,眼前不见明火,却有炽烈火浪透骨袭来,应如是霎时如堕火海,他眼神一厉,鞭子复又软化如水,顺势缠上刀身向后疾拽,脚下却不退反进,左手提掌劈向裴霁面门。 裴霁偏头一让,应如是的左手竟也随之一转,五指微曲如鹰爪,始终不离他头顶三寸,倘使被其抓住,只怕有碎颅之祸,裴霁不敢托大,猛地后仰下腰,整个人几成拱桥,刀锋一展一沉,硬生生从鞭圈桎梏中挣脱出来,反手向应如是拦腰砍去,后者拔地而起,旋身踩在了刀背上,分明是一个身材高瘦的成年男子,压下来的重量竟同飞羽无二! 紧接着,裴霁振臂甩刀,应如是也用力向下一踏,刀光人影再度两分,却在错身刹那,鞭头突兀兜转而回,像暴起伤人的毒蛇,又似破空穿风的利剑,倏地刺向裴霁咽喉,却见后者唇角一勾,无咎刀几乎是贴着鞭身疾斩而去,整条鞭子凭空被火焰笼罩,旋即崩断成灰,刀锋去势未绝,誓要将应如是开膛破肚! 三毒三欲,神鬼一心,《三尸经》本就是这天底下最霸道毒辣的武功! 即便任天祈死而复生,将护体罡气外放至极,也未必能正面挡下这一刀! 应如是向后疾退,可他背后就是墙壁,脚跟贴到实处那一霎,心头也猛地一震。眼看无咎刀当胸劈来,应如是蓦地扯住外衣向前一甩,人与衣衫形影相离,便听裂帛声乍起,那件衣服被凌厉无匹的刀锋贯穿绞碎,火焰也奔腾四散,面前却不见了人影。 好巧妙的一招“金蝉脱壳”!裴霁冷哼一声,抬脚蹬住墙壁,纵身向上连踏数步,反手一刀向下斩落,这回劈在了实处,却是一张桌子,刀劲摧枯拉朽,桌身四分五裂,木屑纷飞之间,应如是骤然倾身向前,一手画圆如圈锁住无咎刀,一手并指成剑点向裴霁右肩。 裴霁想不到他还敢欺身而近,那手指仅在肩头一点,如有利剑生生贯穿过去,骨肉剧痛间,整条手臂也猛然卸力,应如是趁机夺了无咎刀在手,翻腕一转,捅向裴霁右边胸膛! 转眼间,攻守之势逆转,裴霁避过要害,反手一掌拍出,借力震退到床榻边。 这厢两人生死相搏,被点了昏睡穴的十九还无知无觉地躺在远处,眼角余光瞥见刀锋再临,裴霁毫不犹豫地将他从床上拽起,当做人肉盾牌,一把挡在身前! 本以为应如是对此子关照有加,定会撤刀,那便是裴霁的反击之时,孰料风声锐利更胜方才,应如是眼也不眨,快刀转瞬即至,竟欲将这两人捅个对穿! 这一刀倘若得手,裴霁未必会死,直面寒锋的十九定然活不成,也不知是否想到此子还有极大用处,但见那电光石火间,无知无觉的十九整个人向左横飞出去,裴霁只得仰倒及榻,双掌齐出一合,哪知看似一往无前的刀势实则附劲极虚,这一抓顿时落空,刀刃从两手之中抢入,斜转疾下,向着裴霁当头劈落! 裴霁想不到他是使诈,脸色立时一变,却已来不及脱身,本着死也要拉个垫背的狠性,面露凶光,竟是主动迎前,三尸真气分流两边,覆雪凝霜的左手罩向刀身,赤红如火的右手撮掌成刀,自下而上刺向应如是心口! 眼看这场生杀之斗就要落个同归于尽的收场,应如是忽地弯眉一笑,本是先发制人的刀锋再度逆势而回,竟又后发先至,于千钧一发之际贴身横于胸前,不偏不倚地挡住了裴霁这一式掌刀,三尸真气与明王内功悍然相撞,犹如惊涛骇浪拍向百丈山峰,刹那间山崩地裂、水浪冲天,班房内爆响声大作,四面墙壁受气劲激荡所冲,裂纹密布如网,连房顶和地面也剧烈颤抖起来,仿佛地龙翻了身! “砰”的一声,数不清的碎石木屑迸溅乱飞,裴霁身下那张床榻更是不堪重负,直接碎成齑粉,他就地一滚,不等强撑起身,喉间倏然一凉,刀尖抵在喉前。 “师弟,你输了。”应如是咽下喉头腥甜,他换成了左手握刀,垂在身侧的右手虎口已裂,数道烧灼伤痕沿着手背筋脉走向向上攀爬,状如蛛网,不时有丝丝鲜血从衣袖下渗出,看着尤为可怖。 然而,此战胜负已分,应如是看似狼狈,尚可出手再攻,裴霁表面无碍,内伤更重,虽有三尸真气护住脏腑经脉,但其本性暴戾,反噬起来更不好受,至少在这一时半刻间,裴霁是没有还手之力了。 “你——”裴霁狠狠咬住牙关,右手五指在砖石地上抠出几道白痕,奈何气力已竭,终究起身不得,屋里只剩下一片死寂。 适才两人比拼内力,不敢有丝毫留手,应如是将明王内功改放为收,堪堪抵住了透体袭来的火毒,裴霁则利用三尸真气的生灭之道将力道转移化劲,是以他右手无恙,左臂却饱受冰火相冲之苦,整条袖子爆碎开来,由肩及指都动弹不得。 不远处,被丢出去的十九仍未苏醒,也幸好如此,否则他已摔了个七荤八素。 裴霁收回目光,浑然不顾刀尖在前,强撑起半边身体,喝道:“动手啊!” “那时你若不将他丢开,输的人一定是我,本想诈你一诈,不料你真会收手。” 闻言,裴霁气得眼前发黑,正欲破口大骂,却见应如是的目光已落在自己左臂上,那里有一条蜈蚣状的陈年伤疤,长约四寸,裂纹可见。 一时间,到了嘴边的骂声又被裴霁咽了下去,他伸手盖在疤痕上,恶狠狠地道:“怎么,认不出你自己的杰作了吗?” 应如是垂眸看向自己右手腕上那道几乎一模一样的伤痕,叹道:“早已扯平的旧账,你还耿耿于怀?” 四年前,无咎刀还属于李元空,他们二人奉命护驾随行,先帝在凌山行宫遇刺那晚,正好是李元空当值,不承想会出了惊天大变,等到裴霁闻讯赶来,护生剑已钉在死不瞑目的先帝身上,凶手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惊怒之下,裴霁对追凶无果的李元空极尽讥讽,这本是他们相处的常态,怎料李元空竟暴起出手,一刀劈在了裴霁的左臂上,后者当然不肯吃亏,命人上前围攻李元空,伺机夺过无咎刀,以牙还牙伤其右腕。 “扯平?”裴霁攥紧拳头,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从地上站起来,踉跄了两下才站稳,应如是以为他还要动手,向后退了三步,却见裴霁侧过身去,反手扯开上衣,将后背展露在他眼前。 第九十一章 班房里的烛火早已尽灭,上方有一处小窗,漏进来些微月光,勉强能让人视物,应如是看到裴霁背上赫然有许多伤疤,最醒目的是一道刀疤,从左肩延向后腰,另有三个十字黑印和九条狭长鞭痕,年岁都已远了。 “你护驾不力在先、追丢刺客在后,按照夜枭卫的规矩,要受三刀六钉十八鞭的酷刑,由我负责行刑。”裴霁回身看他,面冷如冰,“可是你从水牢里逃走了,我没能把你抓回去,这刑罚就该有折半落在我身上,师父亲自动的手。” 应如是的呼吸在这一刻戛然而止了,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口气,轻声道:“你不恨师父,恨的是我。” “这笔账,我迟早会从你身上连本带利讨回来。”裴霁拢好衣衫,一字一顿地道,“除非你现在就杀了我。” 握刀的手骤然一紧,旋即松开,应如是摇头道:“我不杀你。” 裴霁冷笑道:“应居士又要当一回假慈悲?” 应如是不言,只扬手将刀掷在他面前,刀锋没地而立,裴霁一愣,好半晌才伸手握住刀柄。 “我若是鬼面人的同伙,事情到了这一步,非杀你不可,没有比刚才更好的机会了。”应如是走到十九身边,又向裴霁摊开手掌,“你想做的事,我阻拦不得,可那玉佩是十九的东西,应当物归原主。” 裴霁皱眉道:“你既然知道我想做什么,还指望我网开一面?” “你不给,我便自取。”应如是用一种平静但没得商量的语气道,“鬼面人身份成谜,凶案真相未明,卧云山庄危楼将倾,你我真在这个时候撕破了脸,不妨猜想是谁笑到最后?” 拳头攥得嘎嘣作响,指节根根发白,裴霁一连深吸了好几口气,这才勉强压抑住胸中翻涌的怒火,而后摸出那两半黑虎玉佩,朝着应如是的脸砸了过去。 第88章 应如是抬手接过,裴霁已拔刀离地,一脚踢起刀鞘,反手还刀入内,转身欲走,却听那讨人厌的声音又在背后响起,这回带上了些许迟疑:“你对《三尸经》的修炼似有差错,长此以往,恐怕反噬愈烈,师父他……” “我的事用不着你管!”裴霁冷声打断道,“师父他老人家万事皆安,武功已臻化境,也用不着你这叛徒操心!” 说罢,他猛地拉开房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扇门本就布满裂纹,这下在墙上砸得四分五裂,直到裴霁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不见,应如是才偏过头,隐忍多时的一口鲜血喷在墙上,猩红点点,怵目惊心。 “三尸真气,果真霸道……”应如是喃喃自语,抬手抹去唇边血痕,裴霁要是不肯罢休,他或许真要死在这里了。 运功调息片刻,应如是弯腰背起昏睡的十九,缓步踏出班房,门外这条走廊不算长,却足够他脑中思绪飞转,想起许多事情—— 这不仅是一次诈术,还是一场豪赌,但有句话并无虚假,即是他不会杀裴霁。 与应如是持戒修心无关,早在他还是李元空的时候,就已答应过一个人,绝不向裴霁下杀手,对方是江湖名宿,将尊严看得比命更重,却为几个无亲无故之人向敌营小辈李元空下跪磕头,生平头一次,他从她身上知道了“侠”字何解。 后来,她成了不知僧掌下的又一亡魂,李元空私自掩埋了她,又托人将断剑转送给她的夫君,人死万事空,他做过许多不义之事,却将这个承诺记了很多年。 被她救下来的人有老有少,裴霁只是其中之一,却成了唯一活到现在的那个。 于是,当李元空在不知僧身边见到新入门的师弟,一眼就将其认了出来,可惜裴霁不像他的救命恩人,反倒像极了仇人,重利轻义,薄情寡恩。 当年的裴霁也如十九般昏迷不醒,他不知有人为自己屈膝求情,也不知这位师兄曾放过自己一条生路,他带着笑容来到李元空面前,还没说上两句好话,便对上了一双森冷锐利的眼睛,他的身影映在其中,恍若井中浮尸路边蚁。 那会儿死士营刚改置为夜枭卫,不知僧既已将裴霁收为弟子,就想让他做李元空的副手,李元空却不肯,明拖暗阻,直到裴霁奉旨剿灭了一清宫,才算真正在夜枭卫里站稳了脚跟,两人的梁子也跟滚雪球一样越结越大。 不知僧曾问他为何与师弟不睦,李元空犹豫再三,终究只道一句“性情不合”,真相是不能说的,裴霁再如何让他厌恶,到底跟他出生入死过。 也正因此,四年前在凌山行宫内,李元空那一刀本是冲着裴霁咽喉去的,又在最后关头想起了这个誓约,神使鬼差地偏移了刀锋,落在对方的左臂上。 如今情景再现,应如是依然下不去死手,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 应如是长叹一声,背着十九走到外面时,天光已经隐隐发亮,院中不见衙差,倒是架起了一排排弓弩,箭在弦上,蓄势待发,唯独不见掌弩之人的身影。 只有一个人还候在这里,徐康双手揣前,笑呵呵地道:“裴大人有事在身,先一步离开了,着卑职留下接应您,刘知府那厢已经得了信儿,静安堂起火一事另有祸首,衙门秉公办案,绝不牵连到无辜百姓的身上。” 应如是却道:“先出来的人若非裴兄,我这一现身,就该被万箭穿心吧。” “这……”徐康搓着手道,“卑职奉命行事,您大人有大量,莫怪莫怪。” 话虽如此,他的额头布满冷汗,好在应如是没有追究,抬步走到徐康身边,低声道:“这样说来,先前我与徐掌柜打的赌,算是我赢了吧。” 昨日在徐记药铺后院,应如是同徐康耳语一番,希望对方能帮自己办一件事,但不能将之告于裴霁,徐康当然不敢答应,却听应如是继续道:“事情办成后,徐掌柜大可先把一部分情况告诉他,倘若裴兄向我问罪,你再坦明实情也不迟,而他要是高拿轻放,你就把剩下这件事烂在肚子里,由我来日亲口跟他说。” 夜枭卫规矩森严,裴霁更是出了名的冷面阎罗,徐康只觉得匪夷所思,奈何形势比人强,他先被应如是削没了锐气,又不想死,故不得不应。 告密时,徐康已经做好了给这人的准备,裴霁的反应不出他所料,却不想情势急转,裴霁先行走出,寒着脸让他撤了埋伏,随后扬长而去,不多时,应如是也走了出来,若非两人身上都有伤,简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徐康对应如是的忌惮更深,又添了几分敬畏,他低下头,如在裴霁面前那样收敛了爪牙,恭恭敬敬地回道:“事儿都办妥了,就在卑职家中的密室里,您……” 应如是抬头看了眼天色,道:“带路吧。” 徐康能与衙门的朱师爷当上酒肉朋友,除了他会逢迎来事,还有两地相距不远之故,从府衙后门走到徐记药铺,只花了一盏茶左右的工夫。 徐康的家就是药铺后院,密室藏在寝卧里,一手扯掉床幔前的挂绳,后面那面墙壁无声翻开,连带雕花木床也转了过去,露出一条甬道,应如是将十九放在椅上,跟着徐康提灯入内,首先感受到的就是冷。 这间密室不大,原本的东西都被挪到角落,当中腾出一张长台,上面有一具用白布盖得严严实实的尸体,周遭还放了不少冰盆。 应如是走上前去,伸手揭开盖世布,一张熟悉的脸庞映入眼帘,却是本该已经葬身火海的任天祈! 第九十二章 天色已经大亮,景州城里却没有热闹的烟火人气,从城楼到火宅的这条街道尤其空旷,只有一道人影不疾不徐地走在日光下。 反手还刀入鞘,甩飞了血珠点点,抬眼不见闲杂人影,裴霁心里的烦躁稍减。 先前他让刘知府拿上自己的手令前往西南大营调一支兵马协防,今早总算抵达,除了步兵,还有弓弩手和铁甲骑。那时裴霁刚从班房出来,得知此讯便赶往城楼,而后当着刘知府和领兵官的面,一刀斩了原来那个守城官的脑袋。 这还不算完,头颅落地后,裴霁命人提着它去了城楼侧边的缺口,混进石碓里填上破洞,此意显而易见,谁敢在这紧要关头玩忽职守,这就是前车之鉴。 刘知府与朱师爷等人何曾见过这等严酷的手段?鲜血溅在城墙上,又随着裴霁的离开蜿蜒一路,众人面如土色,只觉阵阵寒气从下往上涌。 官兵尚且如此,城中百姓更是惶恐不安,但凡裴霁所过之处,莫不关门闭户。 也不怪他们胆小怕事,须知这十几年来,世道少有太平之日,幸而景州位置偏远,又在卧云山庄的势力中心,少有外界风雨侵袭到此,老百姓们早已习惯在大树底下乘凉过活,只要在这座城里,管你是谁,总归大不过白衣太岁去。 但如今,这样的日子或将一去不复返了——先是任氏火宅走水,火光燃至天明,再有全副武装的兵丁结队入城,把守要道,四处巡逻,其中一行更是直奔火宅,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见者纷纷噤若寒蝉。 一路走来,裴霁并非没有听见怨声,只是浑不在意,景州城本就不该姓任,如今下手整饬,他还嫌晚了。 心里如此想着,裴霁不消多时就回到了火宅,用不着通报引路,大步走向静安堂,那里烧作了一片废墟,许多人聚集在此。 先前徐康假扮捕快去白眉山报信,裴霁跟水夫人都在场,后者乍闻噩耗,一口气险些没上来,随即勉强定住心神,吩咐程素商留守山庄,亲自带了一帮精锐弟子赶来这里,可惜为时已晚,等他们抵达这里,静安堂已在烈焰中崩塌了。 火光映照下,不知有多少人痛哭失声,便是那些眼高于顶的卧云山庄弟子也心生悲愤,唯独水夫人没哭,只一动不动地站在焦土上,看着众人合力挖掘那片残垣,从中翻找出一个又一个面目全非的物件,以及一具具尸体。 按理来说,六个奉命在此看守的弟子,再算上早已死去的任天祈,静安堂内统共有七具尸体,可当清理结束,依次摆放在地的尸体却有八具,即使拼错了残肢,也不够凑出一整个人来,多出来的是谁? 这事儿实在蹊跷,八具尸体就摆在面前,总不会是所有人都看错了,大家小声议论起来,脸上惧色难掩,水夫人也皱起眉来,不顾劝阻走上前去,俯身查看。 火势太大,尸体也被烧得难以分辨,但有一些形貌特征尚存,水夫人毕竟在江湖上闯荡过不短年月,她杀过贼子也为人殓过遗骸,能认出这八具皆为男尸,其中六具的骨头较为粗壮,少见破裂,结合身上衣物残片,当是那六名弟子,剩下两具尸身缺裂更多,左边的还戴着半张面具,白铜被火烧得焦黑,已有部分融在脸上,其身份不言而喻。 她定了定神,再仔细打量右边那具多出来的尸体,只见其骨头偏瘦,齿关较松,残留的一点头发隐现灰白,分明属于一位老人。 第89章 刹那间,水夫人脸色微变,猛地转头看向后方人群,从她到来就没见到总管事,先前顾不上,这会儿突然有了一种不祥感。 “来人,”她招呼几个脚勤手快的护院,“去找何总管来。” 护院们连声答应,却有一道冰冷的声音破空划来:“不必费事,他就在这里。” 昨夜那把火不仅烧毁了静安堂,还波及到了旁边的小院,裴霁穿过焦枯的细竹林,挡在前方的人群忙不迭分出一条路,让他径直来到了水夫人面前。 他们是一起回到景州城的,因朱师爷派人相请,火势也不能立时扑灭,裴霁先行去了衙门,后来得知兵马入城,水夫人以为他要忙于部署,不料这就过来了。 想到方才入耳的那句话,水夫人呼吸微沉,问道:“此话何解?” 目光一一扫过八具尸身,最终停留在那具多出来的老人残骸上,裴霁嗤笑一声,道:“你要找火宅的总管,他就是你脚边的这具焦尸。” 这一句话不啻惊雷在耳畔炸响,所有人都觉得脑中一嗡,水夫人最先回过神来,却是看向裴霁,沉声道:“裴大人说出这话时,可还没亲眼见到尸体,如何下了定论?还是说您去衙门一趟,已经问讯过了十九和那位……” 应如是闯进火海救出十九一事,当时在场之人有目共睹,更何况他在出来后以寡敌众,三两下就打得一干围攻者毫无还手之力,若非此人手下留情,只怕这里已经血流成河,是以在水夫人赶到后,这件事立即被报了上来。 她满脸急切,裴霁却不作答,先让人将任天祈的焦尸抬到别处,用白布盖得严严实实,这才点了两个捕快上前,叫他们将剩下七具尸体的口都掰开。 人若是被活活烧死,口鼻之内必有烟灰附着,这七具尸体则不然,只见那六名看守弟子的嘴里空空如也,反倒是老人的尸身口中有少许灰尘异物,两手拳缩也更紧,说明前者是死后被焚尸,后者在身受火焚时还留有意识。 裴霁忍住嫌恶,从怀里摸出一早准备好的小布包,七根长银针悉数没入尸体心口处,片刻后命人拔出,银针下半截都已发黑,这是有毒的迹象! “果真如此……”他轻声细语,虽是偷听到了应如是与十九的谈话,但这事容不得差错,必须亲自验证一番。 水夫人也意识到了不对劲,她低声道:“这把火,莫非是——” 能被她留下来看守任天祈尸身的六名弟子绝非庸手,警惕心也非常人,就算有外贼潜入这里,想要毒害他们也难如登天,除非……那下毒之人不被他们设防。 一念及此,水夫人的脸色霎时白了,可不等她将话说完,裴霁的目光已如利剑般刺了过来,她身躯微颤,意识到这里不是说话之处,便低下头去,以袖拭面。 裴霁抱臂而立,指挥人手继续挖掘,直到废墟里再也挖不出什么有用线索,便命捕快们收拾残局。眼见亡夫尸身损毁严重,剖验是做不成了,水夫人用力一抹眼角,着弟子去买来最好的棺木,就地将遗骨收殓了,以备扶柩回庄。 待她吩咐完这些,又说自己身体不适,要在旁边的小院里稍坐片刻,裴霁也顺水推舟,两人一并过去,有上了年纪的女管事倒来热茶,奉上即走,不敢多言。 热气从茶杯中袅袅升起,眉眼也似氤氲模糊了,水夫人摸着微烫的杯壁,声音略哑地问道:“这把火,是不是何总管放的?” 第九十三章 任天祈停灵在此,按规矩是要点灯焚香的,她让六名弟子留下看守,闲杂人等不敢擅入静安堂,十九有嫌疑在身,这事儿只能落在老总管身上,他曾是卧云山庄的人,因伤退下后就来了这里,六名弟子看不上其他人,对他还有几分敬意,若是对方蓄谋设计,着实防不胜防。 身边没了其他耳目,裴霁略一颔首,道:“毒在蜡烛里,燃烧一阵就会发作,他事先有所准备,吸入较少,等人倒下便着手放火。” 他说得言简意赅,却好似亲眼目睹过一般,以事态轻重来看,水夫人知道裴霁不会空口胡言,想到十九原本也在火场里,登时明白了原委,浑身蓦地一凉,半晌才道:“他既然醒了,怎地没来?还是说……他受伤严重,动不得了?” 这话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裴霁当即拉下脸来,冷笑道:“他好得很,没缺胳膊也没断腿,还有个不识好歹的东西在旁护着呢!” 水夫人一愣,旋即明白了他言下所指,自认识裴霁以来,见多了对方嚣张跋扈的模样,不承想还会气得牙痒痒,心道:“不知那位李兄弟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让这活阎王也奈何不得他?” 犹豫再三,她终是忍不住问道:“裴大人亲去衙门一趟,难道未能拿住他?” 裴霁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咬牙道:“也是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一时大意让人给跑了,但这城里已经戒严,他还带了个累赘,插翅难飞!” 顿了下,想是为了挽回几分颜面,裴霁斜眼看向水夫人,唇角挂起一丝讥讽,道:“与其在意这些,不如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莫要忘了,卧云山庄位于城外,火宅坐落城内,鬼面人现身与静安堂失火两件事却几乎同时发生,有这么巧吗?” 这一问不仅是给水夫人,同样在问裴霁自己,他本就觉得鬼面人的出现甚为蹊跷,若非因此耽搁,应如是已经赶回火宅着手剖验,即便他慢上一步,也不至于让老总管毁尸灭迹了。 水夫人也想通了关窍,持杯的手猛地一颤,热水溅到了手背上,她回过神来,喃喃道:“既是何总管下毒纵火,先前外子尸身被移,想来也是他做的了。” 裴霁点头又摇头,道:“接手并为此谋划的是他,但要瞒过其他人将尸体移入静安堂内,凭他一个糟老头子是做不到的。” 听了这话,水夫人神色更黯,苦笑道:“火宅是外子当年力主建成的,从一间小院发展至今,收容的人也越来越多,这人心呐,隔着肚皮,我们夫妻不求修得福报,却没想到……还有老何,他跟了我们夫妻俩许多年了,出生入死,不求名利,连个一儿半女也没有,只想安度晚年……为什么呢?” 话虽出口,水夫人知道唯一能给她答案的人已化为焦骨,她收回被烫红的手,却听裴霁发出一声短促的讥笑,意有所指地道:“有些事,天知地知,唯人自知。” 如此夹枪带棒的话好说不好听,饶是水夫人也冷下了脸,反问道:“裴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她动了真怒,裴霁却无半分歉疚之意,探手入怀摸出一样物什,直接丢在了桌子上,笑道:“夫人不妨先看一眼,再与本官详说。” 水夫人定睛看去,那是一块白虎玉佩,纤毫毕现,栩栩如生,她先是怔住,紧接着双瞳骤缩,再要掩饰神色已来不及了。 “看来水夫人是认得此物的,那么……”不等她开口,裴霁又将一根长针拍在了桌上,掌下运劲,一分为五,“这枚暗器的原主是谁,你也不会忘吧。” 头顶天光大亮,风也温煦,坐在庭中的水夫人却觉得浑身发冷,她沉默良久,待到裴霁快要不耐烦时,才哑声道:“这两件东西,敢问裴大人是如何得来的?” 到了这一步,裴霁也不废话,一字一顿地道:“四年前的护生剑刺君案,即便你们身在景州,也该有所知悉吧。” 护生剑刺君案,堪称本朝开国以来的第一大案,当时就引得天下震动,朝野无数人受此牵连,其影响至今未弭,夜枭卫更是从未放弃追查真凶,奈何护生剑刺客自那以后就销声匿迹,而今被裴霁当面提及,言下之意已然明了。 双手用力攥紧,水夫人的面色苍白如纸,不敢置信地问道:“与此有关?” 裴霁斩钉截铁地道:“不仅有关,而且关联重大!” 任天祈已经死了,尸体也跟静安堂一并烧得不成模样,裴霁心下气恼之余,深感情势紧迫,这回是鬼面人棋高一着,下次却不可让对方再抢占先手,否则这潭水会越来越浑,非但抓不住大鱼,还有船只翻覆的风险。 “玉佩是本官缉拿叛贼所得,来到景州也是追踪寻迹……” 主意打定,言至于此,裴霁向水夫人简单说明了玉佩和铁针的来历,复又点破姜、赵两家的恩怨,顾及到应如是先前的警告,他一忍再忍,暂且留住了十九的身世隐秘,幸而水夫人的心神都系在这两样证物上,未曾留意这些微破绽。 她缓缓拿起玉佩,又逐一摸上散开的铁针,道:“妾身总算明白了,裴大人此番拜庄,问罪李帮主是假,试探外子与护生剑逆贼有无勾结方为真意,不承想凶案先发,线索再断……” 说话间,水夫人轻轻抚上自己的脖颈,似又想起了昨夜那道逼命冷剑,只差一点,她就步上了任天祈的后尘。 裴霁坐直了身,双手十指交握,道:“目前看来,杀害任庄主的真凶,与本官正在追查的逆贼极有可能是同一个人,对方还蛰伏在卧云山庄内,且有同伙暗中相助,想要侦破本案,必先理清因果,望夫人据实以告,免教任庄主含恨九泉。” 第90章 他的语气不算冷厉,话里话外却没留下回旋余地,通透敏锐如水夫人,自是知晓裴霁做好了翻脸的准备,此时程素商不在身边,众弟子也留步院外,她若固执己见,对方一旦发难,单凭那把奉天杀伐的无咎刀,便可号令兵马将这里夷为平地,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白眉山,杀卧云山庄一个措手不及。 水夫人不怕死,但卧云山庄的基业不能毁在她手里,景州城也不该尸横遍地。 她一时无言,裴霁也不急催促,过了半晌,水夫人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下定决心,道:“时过境迁,您能根据一块玉佩找到景州,连三家的恩怨都挖掘出来,委实手段了得……实不相瞒,这暗器应是我师娘的遗物,名唤‘落地生花’。” 顿了下,她将两样物证放回原处,继续道:“至于这块白虎玉佩,它原为外子所有,乃是任家祖传的宝物,但在十年前就已丢失了。” 目光微凝,裴霁一字字地问道:“既是传家宝物,怎会轻易丢失?” 水夫人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微颤地道:“十年前,有一位故人不远千里来此,希望卧云山庄能加入抗燕队伍,前往苍山结阵备战。” 第九十四章 裴霁霍然起身,武息骤动,沉重气势与目光一同压下,几乎让水夫人喘不过气来,可她没有畏惧,而是将手放在了铁针上,缓缓道:“他上姓是王,双名清荣,乃我师娘的义父,江湖人称‘枯叶老人’。” 毒剑暗器三绝手,枯叶老人王清荣。裴霁不仅在密录记载上见过这个名字,于更早之前,他就从不知僧口中听说了此人。 十年前,他还没有拜不知僧为师,燕军死士营也没改置为燕朝夜枭卫,苍山脚下更没有什么翠微亭,那里是燕军挥往开平的最后一道障碍,惨战由此爆发,除了两军兵马,还有无数江湖势力卷入其中,这些江湖人士暂时摒弃了门派之别,有能者居上,枯叶老人便是领袖之一。 除此以外,他也是十几年来,唯一让不知僧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的人。 裴霁万万想不到,绣衣娘子王秀英竟是枯叶老人的义女,难怪她年纪轻轻就凭一手“落地生花”立足江湖。 双手攥紧又松开,裴霁稍敛武息,水夫人缓过一口气,轻声道:“外子没有立即应下,王前辈本就心存芥蒂,闻言直接出手,打斗中玉佩坠出,为其所夺。” 身为王秀英的义父,枯叶老人识得此玉,于是放下话来,任天祈若想拿回传家宝,就去苍山找他,随即拂袖而去。 裴霁的手已搭在刀柄上,唇边有笑,眼底满是杀意,问道:“那么,任庄主到底去没去呢?” 水夫人抬头,刀身反射日光映在她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只听她道:“去了。” 最后一个字刚出口,喉间一凉,无咎刀横在水夫人颈上,一缕断发飘在风中。 裴霁怒极反笑,森然道:“水夫人,本朝是谁的天下,你总该知道吧?” 命悬刀前,水夫人却不以为怵,淡淡道:“您想知道玉佩如何易主,妾身不过是如实回答,倘若继续遮遮掩掩,用在这里的时间也就没意义了。” 裴霁微一挑眉,这女人果真聪明,也足够识时务。 早在来到景州之前,他已经知道任天祈在苍山大战时做过什么,这一问实为试探,倘若水夫人撒谎,方才被一刀两断的就不是头发了。 刀锋缓缓移开,他沉声道:“任庄主既然去了,怎么没能拿回玉佩?” 水夫人低下了头,轻声道:“因为王前辈死了。” 枯叶老人的剑术和暗器功夫堪为绝技,下毒更是狠辣奇诡,许多燕军高手折在他手里,逼得不知僧亲自与其对战,斗了个两败俱伤,各自逃回营地,没等到再度交手,枯叶老人就死在了他豢养毒物的洞窟里,被人发现时,尸体都快烂了。 也幸好他死了,否则一定是夜枭卫的心腹大患,其威胁不在护生剑刺客之下。 “听闻老怪心情多疑,害怕军中间谍趁虚而入,所以躲去了毒窟养伤,使外人难以靠近,以至于身死无人知……”仿佛终于找到了一团乱麻的线头,裴霁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最先发现尸体的人是谁?” “好像叫陈秋,王前辈的关门弟子。”顿了下,水夫人又道,“妾身不曾见过,只听外子提过两句,据说是个俊后生,那会儿才束发呢。” 比起绣衣娘子,同为枯叶老人之徒的陈秋年纪太轻,未曾出师,来不及在江湖上闯出名堂,枯叶老人将他带在身边,不过是方便指教,旁人顶多略提一二。 裴霁却对这个初次闻名的人上心起来,直觉告诉他,此子绝不简单。 他追问道:“枯叶老人死后,陈秋去哪儿了?” 水夫人茫然回望,想了一阵才摇头道:“外子不曾提过这些,只说决战在即,人事混乱,或许……也埋骨于苍山吧。” 此言不似作伪,细想也合乎情理,彼时战事残酷,兵燹无情,人人自顾不暇,眼里只看得见刀锋和鲜血,谁还在乎一个少年的去向呢?亦或任天祈心知肚明,但他因故没说实话,而今已将秘密带进了棺材里。 裴霁凝眉沉思,蓦地想起一个人来——十年前,李元空也在苍山,身为不知僧唯一的弟子,他在死士营中地位不低,一定见过枯叶老人,以其缜密心思,就算陈秋当真平平无奇,他也不可能全无留意。 “失策了……”裴霁低声自语,他心中暗恨,早知就不该让步,招呼人手一起上,打断腿也要将那讨厌的家伙拖过来。 反手一挥,刀锋回鞘,水夫人心里的大石终于落下,见裴霁转身欲走,急声道:“裴大人,妾身亦有一问,十九他——” 裴霁侧过身,看在她算是识趣的份上,直言道:“十九会出现在静安堂确非偶然,而是受人指使,想要找出火宅里的内鬼,虽然蠢了些,但无坏心。” 水夫人怔怔地看着他,不知想到什么,勉强一笑,道:“好,不是他就好。”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裴霁冷不丁问道:“既是传家之物,怎会玉不成双?” 这一句话来得莫名其妙,却让扶桌起身的水夫人身躯一缠,膝盖结结实实地撞在石桌腿上,她回头看向裴霁,张了张口,未能道出一字。 就在这时,小院的门被人敲响,一名捕快出声道:“裴大人,我等奉命全城搜捕,已经找到那个徐半瞎了。” 到了嘴边的话立即咽了回去,裴霁心头一松,案发才两日,枝节横生不少,好在火宅移尸和静安堂被焚的真相差不多明了,老总管既已身死,只能追查他的同伙,奈何衙门的人当时没把那两个蟊贼放在心上,按律赏了他们一顿板子,再想将之找出来,只能到处去搜。 裴霁撇下水夫人,推开门问道:“人在哪儿?” 那捕快躬着身,不敢抬头,颤声道:“他、他强闯城门,被射成了筛子。” 第九十五章 青天白日,骄阳灼灼,城墙上鲜血未干,城门口又添亡魂。 裴霁绕过了一滩殷红血泊,在尸体旁边站定,死者是仰面倒地,身上穿着件半新不旧的捕服,现已插了少说七八根箭矢,咽喉、心口两处要害都被贯穿,血流如注,早已气绝,不远处还有一匹马,身上有几个血洞,脖颈也被两名小卒用绳索套住,一时间挣扎难起。 领兵官趋前行礼,正待开口,裴霁却摆了摆手,低头看到尸体的双手布满老茧,可见生前做多了粗活,又俯身撑开了那双眼睛,虽说人死目浊,但这人咽气不到半个时辰,眼珠还来不及出斑,是以右眼瞳散底清,反观左眼,灰蒙发白,一点微光也透不出来,显然失明多年了。 疾奔确认了死者身份,裴霁直身而起,问道:“怎么回事?” 事关重大,领兵官不敢欺瞒,忙道:“回禀裴大人,约莫半个时辰前,此贼假扮捕快,纵马疾驰而近……” 因着早上那一场杀鸡儆猴,上到领兵官,下到守门卒,莫不心惊胆战,丝毫不敢敷衍塞责,严查一切人、货出入,尤其注意身长七尺、左眼有疾的健壮男子,故而出入城门者寥寥无几,别说一个大活人,便是一只鸡、一筐菜都得掂起来下手翻找,要想浑水摸鱼,难如登天。 如此一来,正遭全城搜捕的徐半瞎无计可施,不得不冒险一试,先是打晕了一名捕快,夺其衣物乔装己身,再乘快马直冲城门,高呼一声“我奉裴大人之令出城传信,拦路者杀”,随即装模作样地掏出一封信来,在城门守将眼前飞快晃过,后者依稀看见了朱砂印,以为是真,便要放行,幸好领兵官及时发现不对,下令将人拦下,书信飘落在地,不过是糊了团红泥的空文。 “贼子凶狠,悍不畏死,眼见诈算落空,竟敢催马强闯,弟兄们刺翻马匹,他就杀入人群,此人轻功了得,使的兵器更厉害,几十个人都留不下……”想起当时的情况,领兵官兀自心有余悸,“若非门后还有弓弩手,恐怕就让他走脱了。” 第91章 说话时,他下意识地摸上脸侧,那里有道猩红抓痕,皮开肉绽,甚为可怖。 看清了伤口形状,裴霁心念微动,追问道:“是什么兵器?” 很快有人将证物送上,裴霁定睛看去,赫然是一条细长铁链,末端有一圈牛皮柄,顶部却连着一只铁鹰爪,缝隙间依稀可见残血碎肉。 身后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这是……金鳞坞的云中飞!” 裴霁回过头,见是落在自己后面的水夫人终于赶到,她走得太急,额头上满是汗水,眼中也布满血丝,正死死盯着这边。 云中飞的链爪是金鳞坞三绝之一,水夫人不可能认错,两天前与之交过手的裴霁更不会,饶是他对李义怀疑甚重,也没想到这徐半瞎竟又跟对方扯上了关系。 火宅移尸一事,老总管负责规划路线和提供掩护,徐半瞎为搬运尸身、伪造现场的主力,两人都是本案的重要帮凶,前者在引火自焚前不忘将后者送走,除了同伴情谊,还有未尽之事,这也是裴霁急于将人找到的缘故。 而今人死不能复生,情况却峰回路转,无论徐半瞎是从哪儿得来的这条链爪,矛头已经明晃晃地指向了金鳞坞。 水夫人低头看着这具刺猬似的尸体,忽听裴霁问道:“他进入火宅几年了?” “……妾身没记错的话,大抵八年了吧。”水夫人低声道,“那时的火宅未成规模,他昏倒在路边,天寒地冻,又冷又饿,身上有数不清的疮伤,眼睛还流脓,是倒泔水的婆子将他捡回来,醒后喝了一碗热粥,就不走了。” 她说得怅然,裴霁在乎的却不是这些,话里透露出徐半瞎进入火宅是在八年前的冬夜,而那本密录清晰记载了金鳞坞易主的时间,李义正好是在同年七月篡了他老子的权,踩着一帮旧部的骨血坐上帮主之位。 不仅如此,本朝克承前燕大统、立本昭告,以及死士营改置为夜枭卫,也是在那一年发生的事情,即本初元年。 裴霁突然道:“来人,将他背后的衣物撕开!” 领兵官虽然不解,却也不敢怠慢,两名小卒应喏上前,一边搬身,一边撕衣,几下子就把外衫中衣都扯破开来,众人凝神看去,只见死者的背上有不少淤青和擦伤,应是方才激战时所留,除此之外,还有一大片陈年烧伤,巴掌盖不全。 第九十六章 见状,不独裴霁,水夫人也眉头深锁,那里正是金鳞坞中人纹身刺青的位置,但在徐半瞎入宅时,其后背已是这般模样了。 犹豫了片刻,她摇头道:“没有鲤鱼刺青,单凭一条链爪,不能证明此人与李帮主关系匪浅。” “是栽赃陷害,还是欲盖弥彰,现下定论为时过早了。”裴霁冷哼一声,“带上尸体和证物,回庄找李帮主当面问上一问吧!” 话音刚落,他已大步迈过尸体,径直朝城门口走去,守备官兵们自是不敢阻拦,连忙收了拦索和拒马,另有一队精兵紧随其后,水夫人微怔,也率人跟上。 城门外已经备好了马,裴霁牵住缰绳摸了摸马头,回头一看,水夫人命弟子们抬棺在后,自己却不上车,而是让人牵了马来,须知她一向是坐轿乘车,此时翻身上马,动作竟无丝毫拖泥带水,令裴霁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裴霁骑术精湛,若是扬鞭一策,在场诸人都望尘莫及,但他看出来水夫人有话要对自己说,于是放缓了速度,马蹄不疾不徐地前进,走出一段路后,水夫人便乘白马与他并行了。 她没有立即开口,裴霁也拿出耐心静等,其余人不敢贸然接近他们,是以两骑周遭丈许之内只有尘土随风轻扬。 半晌,水夫人轻声问道:“您先前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裴霁双目望前,明知故问地道:“本官今日说了许多话,不知是哪一句?” 水夫人蹙眉,晓得他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只好道:“仅凭姜氏玉雕这一条线索,不难查出姜、赵两家的恩仇因果,但要找上卧云山庄,想来裴大人发现了姜家或与外子有渊源的证据,妾身斗胆猜测,是因为姜瑗和十九吧。” 裴霁一笑,他喜欢跟聪明又识趣的人说话,颔首道:“活人不会无故消失,当年姜瑗的失踪甚为蹊跷,本官既要寻根溯源,岂有不查之理?可惜时过境迁,找到的只有一座孤坟,幸好她还有个儿子。” 火宅里有许多孤儿,十九却是唯一被任氏夫妻亲自带进去的,若非机缘巧合,便是别有缘由了。 “除此之外,既已确认白虎玉佩出自姜氏之手,至少成于百年前,姜家却有不刻虎纹的家规,本官难免怀疑其中隐情。”微顿一下,裴霁接着道,“后来得知卧云山庄所在的白眉山本名‘白虎山’,百年前有匪徒结寨作乱,幸得一名侠士杀贼救人,姜家的老太爷姜韬受其活命之恩,将长女嫁给了他。” 白虎山、白虎玉佩,姜韬还恩嫁女的时间又能对上玉佩雕成的年份,再一想任氏夫妻对姜家后人的额外照拂,要说这一切毫无关联,蠢货才信劳什子巧合。 听到这里,水夫人不禁苦笑道:“您说的没错,那位豪侠是外子曾祖,白虎玉佩则是曾祖母的嫁妆,后作为传家信物,到了外子手里,已经过了三代人……” 百年时间何等漫长,姜氏一门尚可在景州安家扎根,任家人却是漂泊于江湖,两家虽有姻亲,却已断了来往,若非卧云山庄复立,任天祈也想不起这门亲戚。 马蹄踏地,裴霁上身不动,眼角却瞥了过来,问道:“没有恢复走动?” 水夫人摇了摇头,道:“外子那时才报了大仇,山庄百废待兴,我们不仅分身乏术,还得提防对手伺机动作,将无关者牵扯进来有弊无利。” 何况没等多久,因产业整顿,山庄经营不善,为了开辟一条新商路,任天祈与水夫人远走西陲,一去就是两年多,再回来时,姜家已没。 此事大大出乎意料,夫妻俩派人打听了一番,都认为此事蹊跷,于是夜探其宅,发现了被幽禁起来的姜瑗,从而得知真相。 “她伏在地上求我们帮忙报仇,要赵福不得好死,要赵家满门鸡犬不留。”水夫人坐在马上,眼神有些空,似有看到了多年前那一幕。 然而,任天祈已不再做“猎手”,若是依了姜瑗,卧云山庄必遭白道非议,水夫人没有答应,她把人送去了城外村庄,望姜瑗能养好身体,重新开始。 裴霁嗤笑道:“难道就此放过赵家人?” “妾身联合了几位掌柜,准备给姓赵的下个套,将其身上肥肉一片片割下来。”水夫人说得平静,眼中却有冷芒,“可没等实施,流寇先来了,也算苍天有眼,赵家人吃得脑满肠肥,便被他们给宰了。” 裴霁重复道:“流寇?” 水夫人不疑有他,顺话补充道:“他们人少,但有武功在身,事发时妾身入梦未起,外子次日带了几个徒弟去追击,提了一串贼头回来。” 第九十七章 她说得笃定,脸上也不见虚伪,可这答案与裴霁查到的不符,屠灭赵家满门的真凶无疑是任天祈,若非水夫人有意为亡夫遮掩,就该是她被枕边人给骗了。 任天祈虽不是磊落君子,但在此事上没必要瞒着水夫人,除非他是出于私心。 裴霁忽然问道:“十九是姜瑗跟谁的孩子?” 水夫人叹了口气,道:“得知她怀有身孕时,赵家灭门已有两月了,依大夫所言,是姓赵的遗腹子,她身体不好,若是打掉,人也要没命。” 裴霁心下一阵冷笑,他想到了姜瑗的孤坟,还有十九身上那块黑虎玉佩。 对于这桩旧案,水夫人其实不甚在意,只当裴霁是疑心发作而刨根问底,眼下说清了来龙去脉,她略一踌躇,原本想问的话竟不知该如何出口了。 裴霁也看出她心下惴惴,主动续话道:“在成为任家的信物之前,那玉佩先是姜氏女的陪嫁,刻的是老虎而非鸳鸯花团也就罢了,怎还落个单呢?” 须知手艺人有许多不成文的规矩,‘红双白单’就是其一,若将不成对的玉饰拿来做嫁妆,这便不算添喜,还犯忌讳。 水夫人心头一颤,问道:“裴大人如此笃定,莫非是见过能与之成对的另一块玉佩?” 裴霁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意味深长地道:“碰巧罢了。” 闻言,水夫人神色怔松,像是在猝不及防下掉进了冰窟窿里,浑身都僵硬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用蚊呐般的声音道:“那块玉是什么模样?” 裴霁却没有回她,猛地一把扯住缰绳,胯下马匹被迫停步,口鼻中喷出一团团热气,上半身向后仰高,他仍稳坐如磐石,双目冷冷望向前方。 出了景州城门,直行两里半就是小河吊桥,从这儿翘首望去,不仅能看见对岸那片绿柳林,坐落其后的卧云山庄也可入眼一二。 任天祈遇害后,卧云山庄上下戒严,一刻不敢松懈,最外围的岗哨已在今早扩至绿柳林,此时不仅收了吊桥,还在岸边插了一面黑旗,旗面宽大,迎风而展,使人一眼就能注意到。 第92章 水夫人循着裴霁的目光看去,脸色顿时一变:“不好,岗哨示警,出事了!” 说着她转头向后,招呼一名弟子上前,扬手指向对岸黑旗,这弟子立即会意,反手取下一张鹊画弓,搭上一支小箭朝河面射去。 河宽三十丈,轻功绝顶的高手也不能一气横渡,这一箭顶多飞至半途,但其过去,破风锐鸣,原是特制的响箭,声如尖啸,穿耳贯脑,对岸的岗哨听得此动静,张目一望,喜出望外,连忙着手放桥。 水夫人翻身下马,正要率人渡河,忽见身边黑影一闪,裴霁从马背上一掠而起,竟是飞向前去。吊桥尚未复位,前方还是水面,没等后方众人惊呼出声,却见那道身影飞出数丈又落下,重重踏在桥边铁索上,整条链子霎时往下一沉,桥也随之一晃,复又稳住。 裴霁没有回头看他们一眼,脚下一个借力,气息一转一提,再度纵身飞起,不过几息工夫就抵达对岸,那方岗哨被他吓得一激灵,幸而及时认出人来。 单手按刀,裴霁沉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岗哨被这股杀意震得浑身发颤,不敢与他对视,忙是低头回道:“门口那儿打起来了……” 昨天夜里,鬼面人在后山现身,先后偷袭了裴霁和水夫人,又从重围中全身而退,消息一经传开,闻者无不惊骇。一番寻踪搜索后,程素商断定此贼还藏身在庄内某处,或已改头换面与人为伍,若不能尽快将其抓出来,谁都不能安生。 事情不容耽搁,她几乎是彻夜未眠,将昨晚有可能出现在后山一带的人挨个罗列出来,而后与几位师兄弟议定对策,天没亮就上门搜查盘问,但在这个节骨眼上,每个人都绷着一根弦,发生冲突在所难免。 几个没有门派拘束的任侠一起来到大门口,守卫自然不肯放行,双方一言不合,就在大门口打了起来,不知是谁最先失了分寸,下手一重,血光顿现,虽是没出人命,但也一发不可收拾了。 动静闹得太大,其他人纷纷围拢过来,早就想离开这是非之地的宾客们顺势拧成一股绳,合力向程素商等人施压,双方聚在门口争执不休,火气也越来越重。 裴霁穿过绿柳林,却在将要踏出之时猛地止步,旋身掠上枝头,冷眼注视着前方情景,果真如岗哨所言,山庄大门已经关闭,而在一墙之隔的空地上,众人已经动起手来了。 第九十八章 卧云山庄固然人多势众,这帮宾客却也不是酒囊饭袋,面对合围过来的山庄弟子,他们自发结阵,互为攻守,左右是撕破了脸,非得闯出这道门不可。 李义心中有鬼,想到昨夜发生的事情,他一改先前的态度,趁着裴霁和水夫人都不在山庄,执意要走,程素商也看出来这帮人多数是受他煽动,新仇旧恨一同涌上心头,是以混战之中,这两人都打出了真火。 论武功,程素商堪为庄内前三,只见她抖腕一震,剑出如龙,直扑李义身后。 正当此时,数把刀剑朝李义劈刺而来,他身法过人,也不见如何闪躲,每每都让对手落空,链爪随即飞舞,忽长忽短,虚实不定,只听“叮叮当当”数声脆响,那些兵器登时断折落地,扑过来的人也被铁链甩飞出去。 程素商的剑锋正是在这个时候刺入链圈,瞬息抵背! 一点刺痛从背后传来,李义这才意识到有杀招近身,脸色倏然大变,不看从头顶落下的长棍,脚下一个错步,身子向右一侧,那棍子几乎是擦着他的肩膀打下来,直直击上剑身,程素商被迫转刃,向左踏出一步,曲肘一推,便将那持棍的师弟撞了开去,反手一剑斜挡,拦下了破空而来的铁鹰爪。 “是你!”看清了她的面容,李义冷冷道,“程姑娘,你这一剑可是奔着取命来的!” 程素商右臂猛扬,剑身甩开鹰爪桎梏,她冷笑回道:“李帮主方才这一爪难道不会抓碎我师弟的头颅?” 四目相对,如有火花四溅,李义抢先出手,链圈飞展如巨轮,挡在他身边的人不分敌我都被逼退,人影从中一闪,铁鹰爪朝程素商肩上一抓,链子如蟒蛇般向她腰身缠去。程素商向后飞出,链爪也如影随形,暗骂一声“难缠”,复又向下落去,就地一滚,剑若飞星,窥准链圈空隙,一下逼至李义胸前,后者不退反进,链圈顺势收紧,将她的剑和右臂一并缠住,铁鹰爪兜转而回,抓向她的咽喉! 却不知是剑先穿胸,还是爪先封喉? 门外,裴霁终于翻身落地,瞥见水夫人匆匆赶来,他拔刀出鞘,向前直劈! “轰”的一声,厚重的大门四分五裂,锋锐无匹的刀劲爆发开来,混战中的人们全没料想到有此变故,被飞溅的碎木打了个劈头盖脸,登时鲜血直流,发出几声痛呼,生死相搏的李义与程素商也被迫分开,剑与爪同时落空,人也踉跄了几步,撞上拥挤的人群,霎时仰跌连连。 这一刀来得石破天惊,水夫人一句“住手”未及出口,场中已是鸦雀无声! 待到烟尘散去,他们总算看清了来者面目,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先前在大厅里被他威胁过的中年人更是怒不可遏,抻着手指颤声道:“你、你……” 终是不敢对裴霁说什么,他将矛头指向旁边的水夫人,喝道:“任庄主尸骨未寒,水夫人就如此纵容鹰犬之辈肆意妄为吗?” 水夫人已经从守卫口中知道了这场冲突的来龙去脉,她面寒如霜,但不能坐视事态恶化下去,正要开口打个圆场,李义便出声道:“郭掌门所言甚是!我等本是诚心祝寿而来,案发之后,莫不义愤,若是为了还任庄主一个公道,莫说多留几日,赴汤蹈火也甘愿!然而,仗义之心不该为人利用,若以查案为由,强行羁押我等,试图将大伙儿玩弄于股掌之间,这难道是名门正派的作为吗?” 虽无一字提到裴霁,但这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庙堂与江湖之争古已有之,到了本朝更是矛盾加剧。程素商脸色陡变,咬牙道:“姓李的你胡说八道!” 不等争执再起,裴霁已是耐心告罄,他一脚踏碎门板,冷声道:“废话恁多做什么?大门已开,想走的尽管出来,任何人能接下本官一刀,便可任意来去!” 适才那一道余威犹在,众人锐气已挫,接下裴霁一刀不难,难在接刀之后性命有无,即便有那本事,焉知这朝廷鹰犬不会出尔反尔? 李义心道不好,自知今日是走不成了,打定主意要多拉人下水,说不定还能拼出一条生路来,正欲撺掇大家齐上,忽听一道声音响起,仿佛远在天边,又似近在咫尺,只听他道:“倘若代人出手,这一刀接下,算不算数?”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裴霁眉头紧皱,也向后方看去,只见绿柳林里又走出一人,布衣披发,气息沉着,正是应如是。 第九十九章 任是谁也料想不到,值此剑拔弩张之际,竟会有人挺身而出,对峙双方莫不愣怔,可没等他们看清来人,便听一阵铿锵声起,少说十数把刀斧满挥而落。 过了河就是卧云山庄的地盘,这一带早已戒严,岗哨们日夜巡视,不敢擅离职守,适才裴霁又领了一支精兵过来,正在后方待命,连鸟儿都飞不进去,却让一个大活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突入重围,若不能将其拿下,势必难逃罪责。 山庄的岗哨们尚在犹豫,林前一排精兵已经围了上去,但见寒光翻涌如浪,竟无一道能近其身周,应如是的步姿看似轻松缓慢,实则如风送萍,每一动都能踏出丈远,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地面,而是流水。 一晃眼间,他已闪身出了刀斧阵,从容来到裴霁面前,相隔七步,袖手而立。 精兵们还待再攻,忽听裴霁冷声喝道:“都退下!” 甫一见到应如是现身,他的脸上就没了笑容,这一声不仅喝退了兵士,更让庄内众人为之所慑。 握刀的手微微一紧,裴霁问道:“你是铁了心要跟本官作对?” 听到这一句话,水夫人蓦地回神,她盯着这个不速之客,道:“李兄弟?” “在下应如是。”他双掌合十,低眉垂首,“对不起,先前事出有因,不能坦诚相待,而今不请自来,擅入贵庄地界,请水夫人见谅。” “应如是……”水夫人一怔,“苍山脚下、翠微亭中的应如是?” 她的声音不大,奈何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这一句话霎时传了开来,天底下或有同名同姓者,但苍山只有那一座,翠微亭也只有那一个。 那名脾气暴躁的中年人疾步抢到门口,将应如是上下打量了一番,喜出望外地道:“果真是应居士!” 应如是抬眼看去,道:“可是青云剑派的郭掌门?去岁平阳镖局一案,多谢郭掌门仗义出手,截断凶徒渡江西去之路。”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听得这中年人满面红光,几欲拼个鱼死网破的怒气也消弭了不少,旁观众人陆续反应过来,翠微亭主人在这三年里声名鹊起,七出苍山之事更是被说书人编为传奇,比起当年的白衣太岁,有过之而无不及,只因其深居简出,武林中少有认得他真面目的人。 第93章 任天祈死后,卧云山庄的弟子们尚有水夫人勉力掌控,这帮江湖客却是难以管束的,李义能够煽动他们,不外乎钻了谁也不肯服谁的空子,此刻应如是亮明身份,犹如水聚散沙,众人都按捺下来,不再轻举妄动。 水夫人心中有许多话待问,当下却不是时候,她将目光投向门内,程素商微一颔首,朝身边几名师兄弟打了个手势,各自小心提防。 这些小动作,裴霁是不放在眼里的,他只看着应如是,冷冷地道:“你方才那句话,是要替他们出头?” “各人的头颅都长在自己的颈项上,身心同命,不必谁来做主。”应如是摇头,抬头直视那双寒冰似的眼睛,“无咎刀固然难挡,但在这一门之后,也不乏各派的名宿高手。” 这话说得郭掌门等人豪气顿生,恨不能立即上前一试刀锋,正在惊疑的李义也是心中大定,出言附和道:“应居士所言甚是!区区一刀,安能断折我辈脊骨?今日出不得这道门,就算苟全性命,脸面也丢了个干净,如何在江湖上立足?” 裴霁心中大怒,寒声道:“那就不用废话了,尽管过来!” “慢着!”应如是合掌躬身,“各位且听在下一言,踏出这扇门不难,难在河流彼岸尚有兵马扼守要道,方圆三十里遍布罗网,若无令信通关,非得浴血拼命不可!此事因凶案而起,横生枝节已是大错,徒增伤亡更为不妥,望诸位体念上天好生之德,收刀惜身,免教无辜百姓受累。” 说话间,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李义身上,后者只觉心思都被这一眼看穿,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如堕冰窟。 郭掌门不疑有他,与身边同伴低声商量了几句,收剑回鞘,对应如是遥遥拱手道:“应居士,并非我等争强好胜,只是情势所逼,不愿坐以待毙。” 听出他话里有所松动,应如是直起身来,转头望向裴霁。 手指在刀柄上缓慢摩挲,裴霁也从这番对话里听出了应如是的真正来意,他沉默了片刻,复又讥讽道:“说来说去,你还是自负本领,想从本官刀下抢人命。” 应如是摇头道:“案发至今,死的人已足够多了,你要是大开杀戒,所得也不过满地尸体,何必徒增罪业呢?” “凶手就藏在他们当中,本官将这些人都杀光,也算为任庄主报了大仇。”裴霁的神情甚为漠然,“至于真凶的底细……死人确实开不了口,但比活人诚实。” 以裴霁的脾性,到了这一步委实失却耐心,应如是也不跟他多言,沉声道:“你若执意如此,我不敢断言凶手的真身是否能被找到,任庄主为之丧命的秘密一定不见天日!” 此言一出,人群登时哗然起来,连水夫人也变了脸色,忍不住踏前几步,追问道:“凶手因何杀害外子,你怎会——” 话未尽,应如是已向她看来,那双眼分明澄澈如水,却似包罗万物,水夫人心下大震,隐约猜到了什么。 “杀害任庄主并非凶手的最终目的,否则他早就离开了这是非之地,更不该故布疑阵。”应如是的目光越过了她,望向门后骚动起来的人群,“换言之,凶手不怕被人发现破绽,他怕的是没人追根究底,使任庄主的死真正成为一道解不开的锁,从而错失目标。” 语声落下,众人都大吃一惊,李义忍不住开口问道:“若是这样,凶手为何要先杀死任庄主?” 应如是不答,裴霁却明白过来了,想到不知僧手上那封请柬,再有任天祈的私下会面之约,他冷笑一声,道:“当然是此路不通,权衡取舍!” “任庄主既死,便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日不达目的,凶手定不罢休。”应如是垂袖负手,平静的面色之下似有暗流涌动,“被羁押在此的人越多,局面越显混乱,非但不能逼出凶手,反倒容易为其利用。” 裴霁用力一皱眉头,应如是在此时出现,不仅为这帮江湖人解围,也给他递了一道台阶,但在班房里那场冲突过后,他与应如是几近翻脸,这口子一松,再想收紧就难了。 第一百章 似是看出了他的犹疑,应如是又道:“此外,本案还有一位重要证人尚未到场,只要裴大人肯开方便之门,使无关者先行离去,在下就将他的下落告知你。” 旁人不知他所指是谁,裴霁却是明白的,静安堂失火是凶手一伙的后招,老总管跟徐半瞎都已死去,十九是唯一的活口,而在他身上,还藏着一块黑虎玉佩,难道任天祈至死没说的秘密就与此有关? 一念及此,裴霁心中的怒火烧得更旺,脸色也愈发阴沉,到底是点了头。 应如是心下微松,抬头向门内看去,李义被堵死了话头,只得静观其变,其他人更无异议,郭掌门朝这边抱拳一礼,道:“我等相信应居士!” 却听裴霁道:“一刀抵一命,要走的至少有百十个人,你不怕累死,本官还怕耽误工夫,不如改一改规矩?” 众人以为他要出尔反尔,应如是微一摆手,好脾气地问道:“怎么个改法?” 裴霁大笑,他内伤未愈,料定应如是也没恢复全盛,遂道:“好说,听闻应居士虽未出家,但已持戒,手下不沾杀孽,是也不是?” 应如是颔首,裴霁便抬手指向他身后,笑道:“这一队精兵共计百人,勉强抵数,你便步入阵中,接他们每人一刀,不得还以杀手,破阵出来算赢,若有一人因你而死,就算你输,以命偿命,如何?” 话音未落,那边的精兵已然得令,当即摆开阵势,刀斧齐出。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规矩改得可谓歹毒。众人恨得睚眦欲裂,正待破口大骂,却听应如是道:“好,一言为定。” 裴霁恨极了这假慈悲,故意借此为难,见他当真转身走去,忽而道:“百人结阵,攻守之势远胜方才,便是本官置身其中,也不能从容应对,你当真想好了?” 他不怀疑应如是能从刀斧阵里杀出来,前提是心手合一,容不得犹豫和留情。 应如是没有回头,轻声道:“约定已成,岂敢食言?” 说罢,他也不再耽搁,抬步踏入刀斧阵,上有烈日当空,下有刀光剑影,照得他整个人如覆冰雪,夺目生辉。 裴霁闭了下眼,左手高高抬起,随即用力劈下,大声道:“杀!” 一声号令,如有雷动,刀斧阵霎时合拢,应如是身前一圈人却向后疾退,手中盾牌纷纷竖起,转眼练成四面铜墙铁壁,排山倒海似的向中间挤压冲撞,应如是自知不能与其角力,脚下一点地面,纵身欲上,盾墙缝隙间又有长刀长矛挺刺而出,如影随形般朝他杀来,原本的一丈方圆空地,很快收至半丈不到。 武林中也有门派精于结阵而攻,譬如金鳞坞的飞鹰阵、青云剑派的四门八方阵等等,但这些阵法受限于人,宁缺毋滥,少有军中刀斧阵这样不讲道理、霸道强横的攻势,郭掌门等人看得心惊肉跳,纷纷交头接耳,若是易地而处,或被刺成蜂巢,或被压成肉泥。 然而,李元空少时随师从军,在死士营里摸爬滚打,并非头一回领教刀斧阵的厉害,是以孤身被困其中,丝毫不显慌乱。 眼见一排刀斧逼命而来,应如是双手一转,两只大袖翻卷如龙,左右两侧的兵刃都被布帛紧紧缠住,一拉又一震,巨力顺势反击而回,盾后之人闷哼一声,直接向后倒飞出去,撞翻了好几个人。 就在此时,应如是猛一后仰下腰,双膝落地,两袖齐出,如蛇绕树般缠上盾墙下的两只脚,就地一滚,那两人也被袖子生生拽出,左一抖“蛟龙出海”,右一挥“惊涛拍岸”,连人带盾向两边甩去,本该撞个筋断骨折,用的却是“隔山打牛”的透劲,人只受了皮外伤,盾牌炸了个四分五裂,铜墙铁壁也被震散开来,凡是持盾士兵,莫不双手剧颤,虎口裂血。 破铜烂铁下狱般散落一地,刀枪剑戟却已劈头盖脸地砍刺而来,应如是抓住一把长矛,搓掌断其尖锋,随即强夺在手,毫无花巧地向前一横,挡住十余把长刀长剑,听得后方风声乍起,头一偏,板斧呼啸落下,当即错步旋身,一记鞭腿将人扫了出去,劲气一发即收,虽是只伤不杀,但也难以再战。 “咔嚓”一声,手中长棍断成两截,应如是看也不看,将两截木棍往后掷出,逼退追击之敌,脚下踏出一步,身形晃动间抢到近前,双手轮转如满月,掌缘过去,刀兵俱断,人受劲力牵动,或向后倒跌,又或向前踉跄,更有甚者几度为自己人所伤,一时间分不清敌我,步伐站位也为之一乱,严密的阵型几有溃散之势。 水夫人站得近些,功力虽废,眼光犹在,不禁低声赞道:“好个‘借力打力’!” 身为卧云山庄的女主人,她虽全力配合裴霁查案,但不愿看到血流成河,见应如是占得上风,暗暗松了口气,却听裴霁道:“本官还未入阵呢。” 他的身影骤然拔地而起,迎着越来越近的刀斧阵疾冲过去,无咎刀铿锵出鞘,霜刃映日光,一劈带一斩,生生将应如是的前路截断,人也翻身落下,稳稳踏在两个士兵的肩头。 第94章 裴霁的到来无疑使应如是压力倍增,倒也不出所料,软垂的衣袖在风中绷直如刀,劈断左右袭来的刀斧,旋即向下一劈,地面陷落数寸,震得十数人立身不稳,又被他抢出几步,离裴霁所在只剩咫尺之遥。 破阵,或是身死,就在这最后关头了。 第一百零一章 应如是抬手拭去溅在脸上的几滴血,脚下向前一踢,一把掉落在地的长剑腾空而起,又落在他手中,内劲一催,但闻剑鸣如龙吟,离他最近的几名士兵纷纷捂耳,隐有鲜血从指缝间渗出。 裴霁抬眼一扫,还能站着的有六十余人,剩下那些都倒在地上爬不起来,应如是出手很有分寸,能推不撞,边打边进,迫使刀斧阵随他移动,从而反客为主,已经将阵势拆了个大半。 “你还剩下几分内力?”他目光灼灼,唇角微扬,“我这一刀不会留手了。” 应如是执剑在手,竖掌于前,道:“请!” 六十多名精兵乍分又合,比方才略小一些的刀斧阵顷刻重结,这些人倒也聪明,知道方才的破绽出在哪里,这下专攻为守,合围之势牢不可破,裴霁则纵身一扑,凌空折腰半转,避开迎面刺来的剑锋,无咎刀逆推而出,手腕三颤,刀劲三变,从上中下三路斩向应如是。 他的刀法一向刚猛凌锐,少有这样绵密飘逸的招数,应如是心头一凛,剑随腕走,步随心动,身影飘忽如鬼魅,于毫厘之间接连让过三次刀锋,剑锋急转而下,平贴裴霁的小臂,倏然向前划去。 这一剑用的是“粘”字诀,裴霁沉肩一撞,反手回刀横挡,应如是没有恋战之心,猛然向后平飞,裴霁抢步追上,刀剑相撞,火花迸溅。 余光扫见后方寒光闪动,应如是折腰一转,游鱼般从裴霁身前绕至背后,只听一声锐响,迎面劈下的数把刀斧从中断裂,裴霁回身出手,与应如是结结实实地对了一掌,各自退出几步,浑身筋骨又隐隐作痛起来。 没等应如是立身站稳,眼前刀芒倒卷如白浪,直逼咽喉! 脸色微变,应如是竖剑一挡,同时侧身半转,一横一翻,欲锁裴霁兵刃,哪知对方是故意卖的破绽,刀锋偏移刹那,人也擦肩而过,应如是的剑被他刀势带得向前,倏地刺向前方一人! 刀斧阵固然厉害,单个兵卒的武功却比不上江湖上那些成名高手,何况这一刀一剑交叠刺来,快如疾风奔雷! 郭掌门等人远远眺望,想到战前之约,惊呼道:“卑鄙无耻!” 那名精兵心头大骇,只得闭目等死,却不想身前衣袂翻飞,应如是弃剑而出,右手挥掌将人震退,左手向前一转,明王内功尽数外放,袖子满胀如鼓,那一刀一剑击在上面,无主之剑当即碎裂,刀锋亦不能寸进。 忽听裴霁发出一声嗤笑,无咎刀急收又攻,狂风骤雨般接连劈下,七刀连环,劲力相催,合为一刀,裂帛声乍起,应如是不及闪避,刹那之间,刀锋已劈向面门,唯有将头一偏,牙关一合,死死咬住了刀刃。 这一刀太过奇绝,接招之法更是出于众人意料之外,场上骤然鸦雀无声。 有鲜血自唇角溢出,沿着刀身淌落到裴霁手上,他的目光从应如是脸上移向其后,被震退的那名精兵还未能从地上爬起,而在他七尺之内,已经没了别人。 刀斧阵,破! 脸色变了几变,裴霁踏前一步,在应如是耳畔道:“牙尖嘴利,算你赢了。” 衔在口中的刀刃移开,应如是皱眉,向后退了两步,身躯微晃,道:“承让。” 直到此刻,观战的众人才陆续回神,叫好之声大作。 应如是掸去袖上尘土,裴霁也收刀入鞘,两人互不相看,却是并肩朝这边走来,后方的精兵们亦相扶归位,整装待命。 回到山庄大门前,水夫人环顾左右,对裴霁道:“应居士既已破阵而出,就请裴大人履约吧。” “放心,本官说话是算数的。”裴霁抱臂而立,让开一条路来,“想要离开这里的,现在就可以走了,但是离开之人不得再回,否则视为凶嫌,拒捕当杀!” 这话实在难听,郭掌门等人都面色不虞,李义却暗自松了口气,他挑起此事就是想溜之大吉,只要出了卧云山庄,立即快马加鞭离开景州,再也不来了。 却听裴霁话锋一转,道:“还有,李帮主不能走。” 李义刚露出的些许笑容登时僵在了嘴角,他错愕地抬起头,只见裴霁用刀鞘指着自己,其他人或惊诧或怀疑地看过来。 那厢交战时,金鳞坞的八名高手已经回到李义身边,见状都紧张起来,李义勉强扯了下嘴角,问道:“裴大人这是何意?” 瞥了老神在在的应如是一眼,裴霁冷哼道:“任庄主是在后山遇害,尸体却在火宅的静安堂内离奇出现,非是凶手一人所能为之,其中必有内鬼作祟。” 他这话头一开,水夫人登时会意,接话道:“妾身得知此事,立即派人配合官府盘查火宅上下,外子的尸体暂留于静安堂内,孰料昨夜变故再起,内鬼不惜性命也要毁尸灭迹。” 郭掌门等人只知道昨夜出了鬼面人现身一事,想不到火宅那边还有乱子,老江湖们到底不蠢,旋即明白是声东击西之计,连忙追问情况。 水夫人哑声道:“我等抵达时,静安堂已被烈焰吞噬,纵火之人也葬身其中。” 白衣太岁一生威名赫赫,想不到落得这样的下场,众人都唏嘘不已,却听裴霁道:“死了一个,还有一个逃窜在外,若非重兵守城,恐怕让他走脱。” 说着,他双掌一击,向后吩咐道:“将那徐半瞎的尸体抬过来!” 当即有人应喏,不多时就抬着一具插满箭矢的尸体走到门前空地上,撤去盖尸白布,死者真容便暴露在众人面前,那是个貌不惊人的中年男子,身上衣衫褴褛,遍布血污,实无值得在意之处,可一想到裴霁刚才说的话,没人胆敢轻忽。 应如是合起手掌,低声念着《往生咒》。 裴霁皮笑肉不笑地道:“李帮主,你可认得这是谁?” 众目睽睽之下,李义便是头皮发麻也得上前,他走到尸体旁边,皱着眉看了一阵,忽然抬起头,愠怒道:“李某根本不认识此人!” 觑他神色不似作伪,裴霁的眉头微微一皱,水夫人也吃了一惊,好在裴霁手里还有一样铁证,只听“哗啦啦”几声响,一条链爪落在了李义脚下。 裴霁一字一顿地道:“你不认识他,总该认识此物吧。” 李义不可置信地看着这条链爪,复又转过头去,死死盯向徐半瞎的脸,他依然不记得这人,却注意到了那只不对劲的左眼。 一瞬间,记忆的闸门似被无形之力撞开,脑中随即浮现出一个早已消失的名字,李义脱口道:“徐半瞎……徐功?” 第一百零二章 话一出口,李义自知失言,立即闭上嘴,可这说出去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周围人已将这几个字听了个真切,脸色都变得古怪起来。 与他熟识的郭掌门最先按捺不住,道:“李帮主,你当真认得此贼?” 李义暗暗叫苦,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一个回应不好,这事儿可就成了黄泥巴掉裤裆,有嘴也说不清楚。 正当此时,应如是踏前几步,弯腰拾起落在地上的链爪,拿在手里细细摸索了一通,只见链条有几处磨损严重,铁鹰爪的缝隙间也生了锈,依稀可见打磨痕迹,想是一件旧物,此前许久不曾用过了。 他又低头看向尸身,目光在那只左眼上停留片刻,回想着李义那句脱口而出的话,忽然道:“徐功,江湖绰号‘鱼鹰’,曾是金鳞坞七大堂主之一,为李老帮主所信重,八年前叛出金鳞坞,此后不知去向。” 在场众人里,有不少是见闻广博的老江湖,闻言先是一惊,随即沉思回想,果真忆起一二印象,李义也不禁愕然,下意识问道:“你如何知晓?” 应如是淡淡道:“年少之时,有幸与令尊打过交道,在他身边见过此人。” 翠微亭主人在江湖上崛起不过四年,没人知道应如是的来历底细,于是在传言里将他描绘得神乎其神,李义从前不以为意,今日见他以寡敌众破了刀斧阵,方知盛名之下无虚士,此刻被他一句话点破实情,心中忌惮更重三分。 裴霁却斜眼看向应如是,他讨厌一切脱离掌控之事,自己都没听说过的人,这厮竟然知根知底,方才好了些许的心情又糟糕起来。 像是料到他会心生猜忌,应如是面色不变,转而向水夫人走去,路过裴霁身边,悄声道:“十年前,苍山。” 裴霁顿时明白了,金鳞坞前任总瓢把子当初可是扛起明旗聚众抗燕的,后来苍山战败,连累整个门派元气大伤,这才被亲儿子李义给拉下马,身边心腹没几个好下场的,金鳞坞对朝廷的态度也从抵抗转为迎合,由此得以苟全。 既是同时同地,又是敌我对峙,李元空见过李老帮主和他身边的人也不稀奇,再一想到从水夫人口中套出的话,裴霁的心思一下子活络开来,应如是连区区一个徐功都记得,难道会对枯叶老人的弟子陈秋一无所知? 第95章 先前不提,或许是线索散碎,未及联想,稍后寻个机会问讯于他,还要闪烁其词,一定是心里有鬼了。若能因此抓住应如是的马脚,于裴霁而言,收获不比揪出鬼面人来得小,当浮一大白。 人心隔肚皮,应如是暂且不知裴霁打着什么算盘,他已来到水夫人面前,合掌一礼,问起徐功进入火宅的始末,得知答案后略一思索,与当时的裴霁想到了一处去,回身看向李义,道:“在下若没记错,徐功叛逃正在李帮主掌权前夕,金鳞坞派人追杀无果,想不到他会在数月后落脚于此。” 李义脸上的肌肉狠狠一抽,硬着头皮道:“不错,徐功曾是帮中老人,立下过功劳苦劳,后来伤了一只眼睛,家父允他留在总舵指教弟子,奈何此贼贪心甚大,暗中与水匪勾结牟利,事情败露后遭到惩处,不忿之下越狱而走,李某看在家父的情面上撤了追杀令,怎知……唉!” 说着,他一把拽起尸身,将其后背展示出来,道:“诸位请看,此处本该有一尾鲤鱼刺青,当年被李某举火烧去以作惩戒,绝无半句虚言,我带来的人也曾亲眼目睹,皆可作证!” 这位李帮主倒也见机,事已至此,支支吾吾只会惹人怀疑,不如故作坦荡,毕竟是多年前被金鳞坞除了名的叛徒,死人又张不得口,谁也不能硬把凶手的帽子扣在他头上,便是裴霁不肯罢休,在场自有郭掌门等同道高手相帮,翠微亭主人既有好名,想也不会袖手旁观。 发现尸体背后烧伤时,裴霁便算到了李义此着,遂冷下脸来,沉声道:“本官留你,也不仅是因为此人。” 众人俱是一惊,程素商隐忍许久,总算等到了这个机会,当即轻啐一口,道:“家师是在后山遇害,再被移至别处,附近之人皆有嫌疑,而在搜查线索时,我们发现了可疑鞋印,以其朝向推算路径,即便不是凶手所留,也有帮凶嫌疑!” 听了这话,李义的心陡然一沉,忍不住看向了裴霁,须知昨日搜山过后,他便悄悄前往客院向裴霁投诚,对方却对此只字不提,让他还抱有一丝侥幸,以至于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第一百零三章 一瞬间,李义胸中怒气翻涌,手中链爪也蠢蠢欲动,忽见裴霁抬眼看来,满含警告之意,顿时怔住,转念明白过来,凛然道:“是什么样的鞋印?在哪里发现的?趁大伙儿都在场,程姑娘若是怀疑谁,不妨指名道姓!” 见他没上套,程素商一皱眉,道:“小池塘畔,只有半边,应当沾了苔痕。” 李义二话不说,将自己的鞋底亮了出来,上面有血有尘土,唯独不见苔藓,其他人也有样学样,倒是发现了几个鞋底有苔痕的,但与池边的泥炭藓对不上。 “案发已有两日,纵有痕迹残留,也该被处理掉了。”一旁的应如是摇了摇头,抬手指向地上尸体,“在火宅里转移尸体的正是此人,他也曾在密径上留下脚印,完事后将鞋子混入洗衣房里,准备借仆妇之手销毁证据,幸好被人发现。” 闻言,李义暗自庆幸没被程素商的言语诈住,后者却恨得咬牙,指着他道:“昨夜之事你又作何解释?凶案发生后,山庄上下莫不小心谨慎,我们上门寻你问事,你却不知去向,随后鬼面人现身,接连偷袭了裴大人与我师娘,我追着他到了水舍,人影疏忽不见,你又出现了!” 说罢,不等李义出言辩驳,程素商已转身向郭掌门等人一拜,道:“事关重大,我等向李帮主询问究竟,其言当时正与诸位掌门在一起,敢问是否属实?” “这……”郭掌门一愣,转头向其余几人看去,神色略显不自然,李义昨晚确实来找过他们,彼此谈得也算尽兴,可那些话并不适合拿到大庭广众下来说,就比如今天这场一发不可收拾却在他们意料之中的乱子。 迟疑了片刻,他终是点头道:“确有此事。” 没等李义松口气,水夫人冷不丁问道:“李帮主是何时登门、几时告辞的,郭掌门可还记得?” 这没什么不可说的,郭掌门微一沉吟,道:“戌时二刻到的,亥时初就走了。” “从鬼面人现身到匿迹,正好是亥时正到亥正三刻之间。”水夫人沉声道,“自郭掌门的住处出发,回到李帮主下榻的院落,用得了半个多时辰?” 这一句话着实将李义给问住了,他攥紧手中链爪,强装镇定地道:“李某初来乍到,不熟路径,风云堂一带又被封锁,只能绕道,因而耽搁了些许工夫,这也算作嫌疑的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双方所言皆有理,众人一时难断是非,应如是向裴霁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急着穷追猛打,后者眉头紧锁,到底是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时辰也不早了,口头争执难有结果,还得落在真凭实据上。”应如是走出一步,目光扫过众人,“刀斧阵破,约定已成,就依裴大人所言,不愿留在这里的,可以先行离去了。” 大多数人都为之一喜,郭掌门几个倒是犹豫起来,应如是看向李义,道:“李帮主,徐功毕竟是金鳞坞出身,而今与杀害任庄主的真凶为伍,当年之事或有内情,你既然问心无愧,不妨留下来一探究竟,以免今后再受其牵连。” 微顿,不等李义推脱,他又道:“在下愿以性命担保,只要是清白无辜之人,绝不令其含冤受屈!” 应如是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李义再要退避,当真是做贼心虚、不打自招了,他心中苦涩,面上却不敢显露出来,拱手道:“多谢应居士。” 一言说定,裴霁让人取来纸笔,当着众人的面写下一张通行令,又扭开刀柄末端的暗格,里面赫然藏着一方小印,盖在落款处,即是【奉天杀伐,无所归罪】八个字,此乃先帝御笔亲书、宫中秘刻成章,是为特权,见印记如见天子,无论如何也做不得假,先前他凭一纸手令调来兵马,玄机便在于此。 应如是接过通行令,确认他没留下暗手,这才交给郭掌门,后者却是狠狠一咬牙,转手递给了身边人,道:“他娘的,老子不走了!应居士既然在此,案子一定能破,还怕个什么?任庄主的仁侠善心天下知名,如今死得不明不白,我倒要替武林同道看看凶手的真面目!” 案发之后,这姓郭的怨言颇多,谁也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水夫人微怔,眼眶蓦地红了,行礼道:“妾身代外子谢过郭掌门。” 有他出头,又三人越众而出,都在江湖上掌有一方势力,愿留下做个见证,水夫人一一谢过,这场风波总算平息下来。 裴霁在应如是身边,阴阳怪气地点评道:“有眼无珠。” 这话不仅是说郭掌门四人错看了任天祈,还暗指他们错信应如是,后者未有动怒,淡淡道:“人无完人,物非片面,敢为道义轻生死,已是修得正果了。” 裴霁嗤笑道:“就凭他们,也配得上‘正果’二字?” “众生行于道,莫有贵贱分,由心证悟罢了,纵有行差踏错,只要及时归正,到头来还是殊途同归。”应如是的声音很轻,却能清晰传入裴霁耳中。 默然一霎,裴霁眯了下眼,意有所指地道:“你也是这种人吗?” 应如是却笑了,道:“你我都是执迷不悟之人,修不成正果的。” 第一百零四章 说话间,闲杂人等已经陆续离开,见水夫人他们转头看来,裴霁收拢心绪,恢复了冷肃脸色,对应如是道:“本官已经履约,该你了。” 应如是也不废话,从怀里摸出一张字条来,递给他道:“证人所在之地,就写在这张纸上,还请裴大人阅后即毁,派个绝对可信之人去接。” 短短一行字,裴霁看一眼就知道是徐记药铺的位置,登时恼火起来,只觉自个儿又着了他的道,压着怒气道:“好,本官亲自走一趟!” 说罢,五指猛一攥紧,再松开时,字条已化为齑粉,从掌心簌簌落下。 案发不过两日,已横生出许多枝节,若是继续拖延,案情进展如何且不提,裴霁的耐心一定耗尽,他冷睨应如是一眼,撂下句“去去就回”,随即拂袖转身,一众精兵收刀退入绿柳林,凝神戒备。 水夫人叹了口气,程素商将剑归鞘,疾步来到她身边,惭愧道:“弟子无能。” “怪不得你。”水夫人柔声安抚道,“诸位光降,本是为了祝寿,不承想凶案惊发,又有朝廷的人插手其中,山庄上下风声鹤唳,招待简慢不说,危机如刃悬顶,倘若我等偏要勉强,多少好意都要变成怨怼,而今化解干戈,客人们得以平安归去,卧云山庄也可松一口气了。” 这番话不仅是宽慰程素商,也安了郭掌门等人的心,白衣太岁虽已身亡,但卧云山庄威名赫赫,底蕴深厚非朝夕能败,今日之事各不计较,将来还好相见。 三言两语消去恩怨,水夫人见程素商余怒未消,索性让她带领守卫弟子收拾残局,再请李义和郭掌门他们回庄,复又转过身来,亲自为应如是引路。 第96章 这里满地狼藉,着实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应如是欣然应邀,一行七人过门穿廊,来到客厅,各自落座,侍女奉上茶点,又悄然退下。 因是庆祝任天祈的六十大寿,厅中贴了红底金漆的寿字和福联,桌上还摆着锦簇花团和寿桃盆景,怎知生诞变作死忌,喜事也成了丧事,仆人们来不及撤掉所有布置,先换了惹眼摆件,再用白布遮盖红联,整个厅堂都透着一股凄清之气。 李义憋了半天,这时再难隐忍,问道:“昨日命案初发,听说火宅里有个来历不明之人离奇失踪,还以为是凶手的同伙,让我等好生惊怒,想不到是应居士化名!您既然来了景州,卧云山庄一定开门相迎,何必遮掩身份、隐匿行踪呢?” 邻座的郭掌门四人也听说了前因后果,莫不满心疑惑,倒是水夫人心念电转,迟疑道:“当日在赌坊楼下……” “二月中旬,通闻斋之主冯盈来到苍山,敲出了悬钟第八响,请求救下她的老父与独子。”应如是端起茶盏轻抿一口,“通闻斋灭门的消息,想来各位已知,个中隐情不便多提,在下承诺践约,算是不负冯斋主所托,因而与寸草堂结下梁子,那帮余孽怀恨不已,联合黑道杀手频频袭扰,这才辗转至此。” 一个谎话要说得滴水不漏,定是真真假假掺和难分,应如是先用这套说辞取信十九,再拿来说服他们,可谓信手拈来,头里或有破绽,也是故意留人发问的。 果不其然,几人各自思量,李义最先转过弯来,追问道:“听说通闻斋那桩案子牵涉不小,寸草堂已被朝廷剿灭,纵有余孽也难成气候,何来本事追杀应居士到了景州,还敢当街行凶呢?” 水夫人却想起了那句“劝酒者未必意酣”,又思及裴霁今日重提陈年旧事,蓦地双目睁大,抬头看向应如是。 “剿灭寸草堂的主使者,正是那位裴大人。”应如是缓缓放下茶盏,眸光亦冷澈如水,“夜枭卫行事,要么不做,要么做绝,这些余孽能活下来并非侥幸,而是有人想要他们活着……实不相瞒,在下救走冯家爷孙,妨碍到的不仅是寸草堂,还跟裴霁结下了不小梁子。” 在座的都不是愚人,心弦登时绷紧,郭掌门挺直腰背,愤然道:“难怪那姓裴的临阵反口,处处为难应居士,原来是早有积怨!” 这几天下来,众人见识了裴霁的雷霆手段,也领教了他的严酷霸道,胸中憋了不知多少怨气,是以听了应如是一席话,纷纷共情起来。 “在下来到景州,既迫于情势,也是为了追踪反制,当日遇袭受伤,确有将计就计之想,一来稍作喘息,二来随机应变。”应如是迎上水夫人的目光,“事实如我所料,裴霁果真来了这里。” 水夫人身躯微颤,道:“他甫一出现,便向李帮主发难,实则借此逼迫外子出面调停,醉翁之意不在酒……应居士,你当日那句话,就是这个意思吧。” 第一百零五章 李义心头大喜,忙是道:“应居士,到了这个时候,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这桩血案,是不是他一手造就又来贼喊捉贼?” 这话确有几分道理,当今朝廷视武林势力如肉中刺,改置夜枭卫也有辖制江湖之意,这鹰犬头子连翠微亭主人都容不下,难道会对白衣太岁抱有善意? 一时间,厅堂里气氛沉凝,李义目光灼灼地望着应如是,只等他一点头,这桩案子或能盖棺定论,最次也可替自己解围。 水夫人却皱起眉,摇头道:“不是他。” 此言一出,不单李义,郭掌门四人也大惊失色,唯独应如是神情不变。 “裴霁确有对卧云山庄不利之心,但在此时杀害任庄主,于他而言,弊大于利。”不等各人追问,应如是便继续说了下去,“火宅里的两名帮凶先后暴露,一个是从卧云山庄退下去的老人,另一个却是金鳞坞的叛徒,倘若裴霁是真凶,如何说服此二人为他豁命办事?” 李义犹有不甘地道:“或许是他威逼利诱……” “不可能!”水夫人斩钉截铁地道,“老何跟了我们夫妻大半辈子,还救过外子的性命,因伤退下之后,外子就让他到新建成的火宅做总管事,此后未出景州,平素少与外人来往,没有软肋把柄……退一步讲,裴霁也是初来乍到。” 九年前火宅初立,裴霁还没拜入不知僧门下,更遑论掌权做主、收买耳目。 正当众人犯难之际,应如是又道:“有些事不能混为一谈,也有些事不可分而论之。老总管与徐功既为同伙,说明二人之间有所共识……水夫人,适才你说老总管是因伤退下,敢问是什么时候的事?” 水夫人一怔,这样简单的问题竟让她面露犹豫之色,半晌才道:“十年前。” 李义猛地抬起头来,若是没有记错,徐功的左眼也是在那时瞎了的。 但凡提到十年前,江湖上有些阅历的人都会想起那场发生在苍山的惨烈战役,郭掌门等人一时无言,旋即惊醒,明白了水夫人言下之意,皆是心头大震。 言至于此,线索的交点终于清晰可见。 “江湖庙堂素有隔阂,姓裴的却一反常态,对这个案子如此上心,而今看来,他果然不是真心为任庄主讨回公道!”郭掌门拍桌而起,满面怒容,“事涉苍山大战,一旦翻起旧账,遭殃的不止一门一派,凶手杀害任庄主在先,又把这朝廷鹰犬牵扯进来,究竟想做什么?” 正如长夜破晓之前,案情到了将明未明的时候,最是令人难耐。 李义突然道:“任庄主之死既与苍山大战有关,应居士先前提到的重要人证,莫非也是当事者?” 应如是道:“那位小友当时年幼,莫说亲身经历,怕是对这桩事都一知半解。” “这……”众人只觉得匪夷所思,不知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既非当事者,那便是知情人了?”水夫人却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应如是,“妾身也算看着他长大,晓得这孩子的底细,他要是知道什么,昨日就该说了。” 她果然猜到了十九身上,应如是轻叹一声,从怀里摸出一个素锦荷包递了过去,道:“此乃小友之物,伴他七年,水夫人可曾见过呢?” 即便是直面无咎刀锋,水夫人也不曾眨过眼睛,此时竟不敢伸手去接,直到李义侧目看来,她才咬住下唇,将荷包紧紧攥在手里。 隔着一层布料,外人不知内里乾坤,水夫人却已摸出了玉佩的大致轮廓,她怔然回望应如是,脸上的血色在顷刻间褪得一干二净。 见状,李义急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裴霁亲去接人,若是让他抢占先机,谁能落得个好?” 郭掌门四人心中一凛,也向这边看来,水夫人兀自盯着应如是,忽然道:“看来应居士调查到的东西,也不比裴大人来得少,却不知你故意将他支走,先与我等坦率相陈,是有什么打算?” 应如是站起身来,向她合掌一礼,正色道:“在下只盼今日之事不落外人耳中,望夫人允准这位小友在结案之后还能安宁度日。” 这一句话竟有代人求情之意,众人面面相觑,念在他挺身而出的份上,陆续立誓应下了,水夫人却是闭了闭眼,经过一番天人交战,哑声道:“好。” 应如是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便在此时,门外传来通报声,裴霁带人回来了。 第一百零六章 厅外话音甫落,便有三道人影先后入内,为首的自是裴霁,但见他浑身武息沉着,不知因何生了闷气,冷眼扫过堂中诸人的面色,轻嗤一声,径自挑了个空位坐下,说巧不巧,就在应如是的正对面。 见他心情不愉,众人心下嘀咕,也不敢贸然去触霉头,遂将目光投向另外两人,佩剑而立的女子是程素商,她心系水夫人,进来之后疾步到其身边站定,剩下那名白衣少年却踌躇不前,只得孤零零地站在原地,愈发手足无措。 “十九!”李义双眉一皱,昨日案发之时,他们几人都去过火宅,自也见过这名率先发现尸体的小管事,彼时数名弟子对他拳脚相加,再有裴霁和水夫人当面质问,如此软硬皆施,合该将他知道的都掏出来了,怎又站在了这里? 他这厢满腹狐疑,郭掌门等人也大为不解,纷纷朝应如是看去,后者来到十九身边,无需什么言语,只消站在那儿,便如春风化去冻雪,浑身僵硬的十九总算如同找回了主心骨,踏前一步,向水夫人行礼。 这些礼数,水夫人平日是不在意的,今次却让他行了全礼,许久没有出声叫起,直到十九的双膝已跪得发凉,她才拂开程素商的手,亲自过来将他扶起。 “好孩子,起来说话吧。”水夫人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拍,“何总管、徐半瞎,此二人在火宅里安身多年,却是心怀不轨,为凶手移尸掩迹在先,纵火毁证在后,你能将他们揪出来,使我山庄六名弟子死得明白,功劳已是不小,此处合该有你一方坐席,然在座的都是你长辈,只得委屈你站着了。” 第97章 话虽如此,水夫人的神态较以往略显冷硬,十九鼻子一酸,忙低下头去,道:“老爷待十九恩重如山,我不过尽些绵薄之力,只盼早日抓获真凶,还老爷公道。” 水夫人放开他的手,那厢裴霁也搁了茶盏,尖酸刻薄地道:“你这样有孝心知恩义,既然说到这个份上,看来用不着本官再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问吧。” 闻言,应如是瞥过一眼,被裴霁狠狠瞪回来,原来他在接人时就问过话了,奈何十九性子倔,又是个皮薄不经打的,下手轻重都耽误工夫,胸中有火发不得,以大欺小也没面,难怪进门时一张脸板得比棺材还正。 其他人没留意这俩的眉眼官司,郭掌门率先发问道:“这位小兄弟,应居士说你是本案的重要证人,难道你从那两个帮凶身上,还发现了什么关键线索?” 十九心中一颤,下意识朝应如是看去,见他微一颔首,这才抬起头来,道:“昨天午后,我遵照李兄……应居士的吩咐,根据鞋印留痕找到移尸之人,可惜晚了一步,那徐半瞎假装行窃,已被押去衙门,便找总管事陈明事态,却不想……” 静安堂失火的实情,在场诸人已从裴霁和水夫人口中得知,眼下听十九这个当事人说起来,个中细节更为清楚,义愤之余又暗自心惊,单是两个内鬼的行动就如此环扣紧密,那名真凶能够得手,也不知谋划了多久,实在令人背后生寒。 “那老鬼杀害了六名看守,又放火把他自己和整座静安堂都烧了,唯独放你一条生路?”李义紧盯着十九,“究竟是他良心未泯,还是你身上另有文章呢?” 他这一问如此尖锐,连十九也听出了恶意,对水夫人道:“总管事为何饶我性命,除他自己已无人知,但我在逃出火海之后,反复回想此事,认为总管事所用方法,或与真凶谋害老爷的手段如出一辙。” 老总管从前固然厉害,而今也已年迈力衰,他能不费吹灰之力杀死六名守卫,全靠那支毒蜡烛,十九也曾闻到毒烟,好在蜡烛已熄,老总管又及时将他击昏藏好,这才幸免于难。 应如是适时开口道:“在下将十九带出火海时,他已昏迷不醒,推功过气见效甚微,遂请医看诊,郎中说他没有中毒迹象,开了一剂醒脾药,不久便醒来了。” 这话乍听无甚不对,再一想十九方才所言,那支蜡烛的毒性如此猛烈,十九虽只吸入了少量毒烟,但他没有内功护体,怎会毫无症状? “若有解药,他就该给自己用,即使注定要死,保存几分余力也好应变。”裴霁坐直了身,眼中如有火星乍现,“除非这药有古怪,或是问题出在你身上!” 都是骨肉凡胎,能有什么不同呢? “十九不会武功。”应如是不疾不徐地点破道,“江湖上有些秘药,是专门针对武人配制而成的,内力越高,发作起来越厉害,反之则反。” 水夫人回过头,只见李义的脸色已变得惨白! 应如是又道:“任庄主的武功何等高强,诸位心中自有数,再有白纸黑字写下的验尸结果,听闻疑凶昨夜亦有现身,以其能为,能否一击得手?” 刹那间,数道目光落在裴霁和程素商身上,昨夜鬼面人两度现身,先后与他们二人交手,只听裴霁冷笑了一声,程素商亦道:“强则强矣,不如家师。” 应如是点头,十九望向水夫人,强忍着悲痛,问道:“那天夜里,您二位用过参汤之后,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水夫人微怔,皱眉想了半晌才道:“我并不觉得有何异样,他用完汤便沐浴,很快更衣就寝,睡得还比往日好些,倒是我心中挂着事,难以入眠,后来也是半梦半醒,好似魂不附体,等他出了门,辗转一阵才睡沉。” 却听十九道:“昨夜我被困在静安堂里间,彻底昏迷过去前也是如此。” 厅堂内霎时鸦雀无声。 李义急得冒汗,正要说些什么,裴霁已站起身来,道:“先过去看看!” 第一百零七章 卧云山庄占据整座白眉山,任天祈身为庄主,其住处却不在山庄中心地域,而是位于东坡之上,高出别的建筑一头,两面树林夹一面山道,上下通行从此过。 案发两日,变故频出,山庄上下莫不紧绷心弦,可要说最恐慌紧张的,还是主院里这帮仆人,尤其是管家和负责小厨房的婆子,昨日水夫人从火宅回来,立即将他二人审问了一遍,还派弟子搜了他们的屋舍,本以为这关算是过去了,今日又被叫来,见着几位气度不凡的生面孔,管家还能应对,婆子已骇得两股战战。 前天夜里炖过参汤后,小厨房只在次日清早煮过一顿朝食,因为中午有寿宴,所以不曾留灶,后来直接被勒令锁门,里面的东西都在原处。 应如是问那婆子道:“当晚用的什么汤方?炖好的可还有剩?” 婆子讷讷道:“老爷和夫人夜间不食荤腥,也就用了人参、麦冬和五味子,益气补阴的,别的都没敢放,隔水炖了一盅,倒出来刚好两盏,一口没多的。” 十九很快找到了自己送的那支参,它被切下了芦头,其余部分都好生收在盒里,又找到麦冬和五味子。医者识药,一看二闻三尝,十九向应如是摇了摇头,没有剩下来的汤水,单从这三味补药来看,未有不对之处。 人群里,李义无声地松了口气,忽听裴霁问道:“中途离过人么?” 管家躬身道:“回禀大人,汤是当晚戌时炖上的,她着手料理,小人在旁看着,而后账房寻来,说礼单有几处对不上,于是过去核对,来回顶多一盏茶工夫。” 裴霁便将目光转向那面如土色的婆子,放出一丝杀意,冷声问道:“那你呢?” 婆子慌忙道:“小、小人也不曾走开,更、更不敢动什么手脚啊!” 她的模样着实可怜,郭掌门几人都有些不落忍,十九却皱起眉来,道:“人参、麦冬和五味子三药为伍,益气生津,气阴两补,主治劳伤过度和心气不足,夫人服用此汤,纵无好眠,也不该精疲神乏,除非是加了别的东西,坏了药性。” 闻言,裴霁双目一凛,如有一座无形的大山向那婆子当头压下,“扑通”一声,那婆子本就腿软,直接跪在了地上,哭道:“小人不知啊!小人真、真的没有……就是,太困了,闭上眼打了个盹儿,也没睡死啊!” 她磕头如捣蒜,在场诸人却已变了脸色,应如是伸手拦下裴霁,蹲下来将婆子扶起,轻声问道:“老施主,你睡了多久?” 婆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几不成声:“就、就一会儿,管家回来前我就醒了,当时……对,当时窗户有点动静,把我给惊醒了!” 她猛地抬手朝里侧指去,颤抖着道:“那会儿刮着风,把叉竿吹到地上了。” 那扇窗正好位于灶台旁边,应如是目光微凝,裴霁已抢先上前,伸手推开木窗,此时也有山风刮上来,吹得他额发凌乱。 小厨房共有两扇木窗,一扇朝向院内,一扇朝向院外,灶台旁边的这个就是后者,从屋里向外看去,最先入眼的是一条排水沟,往前几步就是院墙。 “那面墙外是峭壁,多年来无人行走。”水夫人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外子戒心重,遂选此地作为主院,谁要往返上下,都得从前边那条路上过。” 李义忙道:“也就是绝路了?” “是不是绝路,过去探了才知道。”说罢,不等其他人有何反应,裴霁已经斜身跃出,在院墙上连踏三步,飞燕般翻了过去。 应如是留下一句“诸位在此稍待”,也紧随其后,到了墙头上却没有立即跃下,而是低头垂眸,目光从盖瓦上飞快扫过,在其中一片的内侧发现了三个小孔,拖拽出细而短的白痕,这面墙饱受风吹雨打,留印位置又隐蔽,很容易被人略过。 这会是什么东西留下的呢?应如是回头看向小厨房,李义正站在窗前,冷不丁与他对视,忙是侧身让开。 心念一动,应如是假装无事发生,纵身跃下,墙后是一小片荒地,没几步就到了尽头,从上往下看,深陡狭长,隐约听见水声,底下或藏溪涧。 裴霁在前,听得风拂衣动,头也不回地道:“少说五十丈高,你有几分把握?” “你我内伤未愈,还是稳妥为上。”应如是侧目看他,“回去找人一起?” 裴霁冷哼一声,似是对他的贪生怕死极为不屑,道:“各怀心思的东西,不先亲自摸个底,你敢放手?” 应如是也知道他不会答应,双袖一垂,道:“那就按老规矩来,一半一半。” 话音方落,身边衣袂飞扬,裴霁已如玄鹰振翅般掠了下去,这山壁虽然崎岖,但凹凸不平,寻常人或难攀爬,于轻功高手而言却不在话下。 峭壁上没有结实的树藤,身上也没带绳索,裴霁每一步都踏得重,边下边察看周遭情况,好一阵才下到半截,一口真气将竭,他便背靠山体,踩住一块凸石。 第98章 不多时,应如是沿着他留下的步坑来到附近,低头看了一眼,离地还有二十来丈远,他在心里估算片刻,向裴霁一点头,松开手下石块,转身纵掠向下,轻灵如鸟,稳若壁虎,仗着轻功卓绝,一路腾挪飞转,纵有遇险,也能轻松踏过。 到了下半截,山壁底部也逐渐向前倾斜,陡峭之势稍缓,待应如是下至尽头,果真看到一条涧道,黢黑幽深,浓重水汽扑面而来。 他往前走了几步,丢一块石头下去,水声低沉,涟漪极小,说明水深暗流急。 就在这时,身后又传来风声,应如是回头看去,本该留在上面的裴霁竟也下来了,落地时微一踉跄,脸色也白了些,可见是勉强而行。 应如是伸手欲扶,道:“不是说好了……” “我信不过他们,也不尽信得你!”裴霁拂开他的手,径直走到涧边,看出其中深浅,眉头皱得死紧。 “峭壁不高,只要有一身好轻功,再拿上家伙事,上下往返都不难,但……”应如是道,“此涧虽窄,长而深,莫说无桥无舟,便是有,一般人也过不得。” 似是知道裴霁想说什么,他又补充道:“即便在我内息全盛时,也是不行的。” 连应如是都做不到,轻功稍逊于他的鬼面人更是不成。 第一百零八章 裴霁环顾左右,夹在峭壁和深涧之间的是一片逼仄谷地,倘若有人来去,只能是沿着此路绕行,可这路曲折狭长,两端都蜿蜒没入野林之中,又是背阳向阴,贸然进去探看,恐怕事倍功半。 他踌躇不决,应如是亦然,叹道:“对方能有攀壁而上的轻功,就算从林中走过,也难找到踪迹,何况这两片林子不小,仅凭你我两人,要搜到什么时候去?” 说到这里,他忽然一笑:“也不算全无收获,上去再说,他们该等急了。” 峭壁高约五十丈,没有借力之物,全凭轻功攀援上下,两人步行到坡上,屏息跃上大石,身手矫健如猿,越爬越高。到了先前落脚的地方,应如是一手抓住块岩石,正要踏定,忽听身侧土石松动,他眉心一跳,想也不想地松开了手,斜身扑出,一把抓住了向下摔去的裴霁。 原来,裴霁方才逞强下到谷底,内息已然不继,只是不肯在他面前示弱,准备攀到这里稍作停歇,孰料脚下吐劲重了,将那块石头直接踏碎开来,人也失重踩空,幸好应如是一路留心着他,及时将人拉住。 两人下坠几丈,应如是看准一根横生小树,左袖逆风上卷,紧紧将它缠住,拽着裴霁垂挂在下。 裴霁惊魂甫定,抬头望向应如是,气急败坏地道:“谁要你来救?松手!” “从这里掉下去,摔不死也能断你一条腿!”应如是额上见汗,他能听见小树正发出缓慢断裂的声音,“给我闭嘴,出刀!” 到底是自己理亏,裴霁没再跟他呛声,反手搭上刀柄,就在刀锋出鞘的刹那,不堪重负的小树果然断裂,两人一齐向下坠落,却见寒光闪动,裴霁一刀插入石壁,同时反握住应如是的手,下坠之势立滞,应如是腾出左手来,屈指一抓,五根手指如插豆腐般深陷岩壁里。 抬头望了一眼,应如是对裴霁道:“以你的内息,再要爬上去是不成了,我也不敢拿大,索性你就慢慢下到底去,我找人绕道过来接应你,顺便探清通路。” 当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裴霁稍一犹豫,不甘不愿地应了。 见他不再逞强,应如是也舒出一口气,正要向上攀爬,不料裴霁将他的那只手攥得紧,丝毫没有放行之意。 他回头看去,裴霁默然片刻,问道:“换作别人在此,你也会出手相救么?” “会!”应如是回答得毫不犹豫,“虽说生死自有天定,但人非草芥,更不可视性命如蝼蚁,我若无能倒还罢了,既有援手之力,为何不救?” 裴霁定定地看着他,又问:“即便是我这样的人?” “你与其他人无甚区别。”应如是心中突兀一震,旋即明白了什么,语气渐沉,“我不杀你,也不会轻易看着你死,下次想试探我,不必以身犯险。” 说罢,他抽回了右手,纵上石壁,留下一长串令人怵目惊心的指洞。 直到两人相距已远,裴霁的声音才被山风刮了上来:“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语声在风中有些模糊,传入应如是耳中却还清楚,他动作微顿,无奈地笑了。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应如是总算爬上山顶,抬头只见数道人影在前,想是他与裴霁下去太久,众人也按捺不住了,见他现身,纷纷围了上来。 两人一起下去,却只有一人上来,水夫人不由得心生忐忑,忙是问道:“应居士,裴大人还在下面么?” 应如是接过十九递来的帕子,一边擦拭手上泥土,一边道:“峭壁之下虽藏深涧,但左右两边皆有路可走,裴大人先行一步,烦请尽快通知人手吧。” 霎时,众人的脸色皆为之大变,程素商率先扑至峭壁边缘,低头向下望去,双手猛然攥紧,回身时神情冷凝,道:“好,我即刻去安排。” 郭掌门急声问道:“此处既有通路,难道是凶手攀壁而上,潜至厨房下药?” 应如是颔首道:“参汤被人动过手脚,差不多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倘若管家他们未有说谎,下药之人就只有这个空子可钻。” “下药之人,而非凶手?”水夫人心细如发,听出他话中有话,面色惨白。 “从这儿下去,足有五十来丈高,轻功高手固然能够做到,但纵跃往返会多耗一倍气力,不瞒诸位,在下已觉疲累。”苦笑一声,应如是又敛了神色,“适才听裴大人说,任庄主是在后山遇害的。戌时炖汤下药,子丑之间在后山设伏杀人,若是凶手一力所为,非但手忙脚乱,而且损耗内息,不利于达成目的,换做各位,会舍本逐末吗?” 郭掌门一愣,低头沉吟不语,应如是叹了口气,继续道:“后山也有一条密径,凶手得以在杀人后立即逃离,并且避开耳目,移尸出山……恕在下冒犯,凶手对这座山庄的了解,一如何总管之于火宅。” 这一句话几乎将所有人的心都揪了起来,水夫人喃喃道:“我们在这山上住了大半辈子,不曾见过什么鬼面人,除非是近日才潜入进来的……他是为了杀人,那就还有至少一名内鬼为其谋划!” 何总管在火宅里生活了十年,这个内鬼又在卧云山庄藏匿了多少年? 程素商本欲告退,听了这话立即停步,向水夫人躬身道:“师娘,主院怕不安全了,事情水落石出之前,还请您搬去别处暂住吧!” 水夫人蹙眉,正要开口拒绝,却见十九双膝跪地,叩头道:“夫人,老爷沉冤未雪,里外诸多事务少不得您亲自决断,万请珍重己身。” 这一磕落在了石头上,十九未有回避,额上立时见了红,水夫人心有不忍,伸手将他扶起来,回首望向众人,叹道:“非是妾身看不清事态,但……老爷他,还没过头七,屋子里哪能灭了灯呢?” 生死为大,任天祈死得这样惨,连尸体都未能保全,水夫人自觉对不住夫君,主院的寝卧里点了往生灯,再忙也要顾着灯火,她若是走了,谁来添灯? 往生灯是亡者的魂灯,外人沾不得手,便是程素商等几个亲传弟子也不能碰,正当郭掌门等人想着如何劝说时,十九抬起头,抹了把额上鲜血,道:“换我来!” 众人相觑一阵,程素商轻声呵斥:“不可胡说!往生灯是你能沾手的么?” “往生灯,非三亲之人不可点。”十九跪在地上,望向水夫人,“我是老爷唯一留在世上的骨血,我能点这灯……夫人,允我略尽孝心吧。” 死一般的寂静,唯有山风呼啸而过,卷起满地枯叶。 程素商愣住,旋即浑身大震,郭掌门四人的目光已在十九和水夫人之间来回打转,李义更是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向这个少年,他这才注意到,十九今日穿着的不是一件普通白衣,而是缟素。 唯有应如是古井无波,双掌合于胸前,轻诵一句佛号,声音不大,却如暮鼓晨钟般响彻众人心间。仿佛化为石像的水夫人终于回神,她垂眸看着十九,半晌后才眨了下眼,唇边虽有笑,容颜弹指老。 “好,合该你来。”水夫人一字一顿地道,“他等你这盏灯,想来也够久了。” 那只被众人惦记的荷包终于打开,里面是两半墨玉,合为一方虎纹玉佩,爪牙逼真,双目有神,被她亲手放回了十九的掌心里。 第一百零九章 纵观任天祈此生,少时成名,有起有落,白手起家挣下偌大基业,贤妻在侧,门人众多,要说有何遗憾,便是当年痛失发妻和一双儿女,后来再无子嗣。 水夫人因自废武功而损伤根本,在场诸人皆知内情,任天祈感动于她的付出,立誓余生只此一人,绝不辜负,此后二十年如一日,外人虽有唏嘘,但也钦佩。 第99章 谁能想到任天祈死了没两日,这就出来一个儿子?须知水夫人嫁他为继是二十三年前的事,这少年却还未满十八,倘若此事不假,任天祈毁诺负情也当是真。 一时间,众人瞠目结舌,但看水夫人的神色,知道她不会拿亡夫的名誉开玩笑,再一瞧那荷包和玉佩,想到应如是先前那句莫名其妙的请求,总算后知后觉。 “此子是……”郭掌门的舌头几乎打了个结,“应居士,你早就知道了?” 应如是轻叹道:“意外发现,若非情势逼人,在下也不愿扰乱小友平生。” 如此说来,十九对于身世隐秘原本是不知情的,众人顿感百爪挠心,但这是卧云山庄的家事,不便刨根问底,李义却按捺不住地问道:“小子,你既是任庄主的亲骨肉,总该比旁人多得几分厚待,敢问出事之前,他可有叮嘱过你什么?” 顿了下,他又找补道:“凶手蛰伏在暗,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要想为任庄主讨回公道,先得明白他是因何而死,倘若你有所知悉,尽快说出来为好。” 十九怔愣片刻,摇头又点头,迟疑着道:“他不曾与我明说什么,只在提拔我为管事那天,老爷将我带到静安堂,让我从此负责洒扫添灯之事,还有……” 忽然,他的眼神变得坚定起来,望着众人道:“老爷说再过个把月就是我的生辰,特意准备了一份小礼,就放在里间神龛下的暗格里,让我到时自取,且叮嘱过此物甚为重要,不可告知他人。” 一语落下,如石击水,众人为之大惊,便连水夫人也愕然侧目,可见她对此一无所知,十九跪地未起,任他们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双拳紧握,不闪不避。 李义先是一喜,继而大骇,喃喃道:“静安堂已经被烧毁了……” “屋子没了,东西还在。”应如是沉声道,“昨夜找到小友时,他就趴在蒲团上,头朝神龛,手里死死抓着一个铁盒,遂一并带出。” 程素商急忙追问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哪里?” “铁盒落了锁,我没打开过,也没带来。”十九撑着膝盖站起来,“抓到凶手之前,我不会将它交给任何人。” 他身形摇晃,踉跄几步才勉强站稳,却是满脸倔强,撞了南墙不回头。 水夫人的眼睛像是被蜂尾针狠狠蛰了一下,有泪水无声淌落,只听她自嘲一笑,道:“这么多年啊,竟连我也不知……好,既是他的意思,就这样办吧。你住在这里,谁也不敢难为你,否则就是心存不轨,要与卧云山庄为敌!” 话说得重,神色也冷峻,水夫人无疑动了真怒,李义纵有不甘,也只能闭嘴。 应如是适时打圆场道:“时辰不早了,诸位都有事在身,不如就让在下留此陪伴,也好照应一二。” 翠微亭主人素有仁侠好名,而今疑云未散,比起这些心思难测之人,力强而势单的应如是更值得信任,水夫人略一犹豫,欠身道:“那就有劳应居士了。” 说罢,她挺直的身躯缓缓佝偻下去,面上疲色尽显,搭上程素商的手,失魂落魄地走了,其他人互看几眼,也不好在此多留,陆续告辞。 日头已经偏西,夜色很快降临,却有星星点点的火光遍布在白眉山各处,那是山庄弟子们在提灯巡哨,犹以东坡和后山两地最多,荒凉的峭壁下也有了人声。 相比之下,主院附近显得格外冷清,水夫人既已搬离,管家与一干仆人自是跟随,应如是和十九也用不着人伺候或守卫,是以偌大院落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小厨房的灶下不便生火,水夫人命仆妇送了饮食来,应如是将碗碟一一摆在桌上,十九却没有胃口,只盯着那碗青菜豆腐汤不做声。 他的心思太过好懂,应如是将汤碗盖上,道:“参汤里被人下药,并非你的过错,便是没有你送来的那支参,有心害人者也会从别处乘虚而入,莫要多想了。” “可那支参就是我送的,本意祝贺长寿,却为杀害他的凶手所利用……怎叫我释怀?”苦笑一声,十九仰头看着他,“李兄……不,应居士,我仍觉得今日之事都跟做梦一样,老爷他、他真是我生父吗?” 今日醒来时,十九兀自浑浑噩噩,记忆还停留在被应如是点晕那一刻,直到一张胖脸映入眼帘,他才发现自己已不在班房里,身边人也换成了药铺的徐掌柜。 徐康未有多言,只道受人之托,随后甩手而去。不多时,应如是推门而入,递给他一碗桂枝汤,慢慢说起从后半夜到今早发生的事情,得知水夫人已赶到火宅,十九吃了一惊,趿鞋欲走,却被应如是拦下。 “你现在可不是时候。”他摇头道,“有个连我也深感棘手的人盯上你了。” 白虎玉佩还在裴霁身上,黑虎玉佩又现了形,应如是固然占得一时上风,但以裴霁的性子,绝不会轻易放过这条可利用的线索,与其让他做局,不如自己把握分寸,何况这件事本就关乎到十九的未来,于情于理,都不该将他瞒在鼓里。 因此,应如是稍作沉吟,摒去他跟裴霁的真实关联不提,对姜、赵两家恩怨做了进一步补充,由此引出任氏与姜家的因缘,好在昨日跟十九把话说开了,而今揭破隐情,他虽是难以置信,但没怀疑应如是扯谎耍弄自己。 “老爷是我爹,夫人却不是我娘,而今他被人害死了,凶手还藏在山庄里,老总管他们是帮凶,裴大人拿着另一半玉佩,要拿我当诱饵……”听完这番话,十九脑中嗡嗡作响,只得双手抱头,语无伦次,几乎魂飞天外。 应如是却没有任他胡思乱想下去,强行让人抬起头来,道:“没错,情况就是如此,还有一件事,即是在你醒来前不久,徐半瞎死了。” 第一百一十章 裴霁以一纸手令调来兵马守城巡防,不仅是提防那帮江湖人生事,还要借着搜找嫌犯的机会摸清城中底细,为事后整饬做准备。这样的情况下,徐半瞎明知出城无望还要勉强行之,若非他昏了头,便是豁命去做那前车之鉴。 “他死在城门口,让所有人都看见,甚至故意暴露了那条链爪,为的就是让裴霁尽快动身回庄,从而调转矛头,使罗网暂缓收紧。”不等十九面露惊色,应如是又道,“只怕这座城里,甚至就在火宅当中,还有他们的同伙在。” 十九霍然而起,不慎撞翻了凳子,险些跌倒在地,怔怔地望着他,一句“不可能”到了嘴边,又想起火海中的老总管,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人心难测,行事动机亦有不同,当下并非追究这些的时候,我只问你一句话——这桩案子,你是否还要跟下去?”应如是轻声劝道,“这件事牵涉太多,若是不想面对,我就将你送出城去,凶手一日不落网,你便一日不能回来,否则等裴霁将你的身份公然揭露,纵使你有满心不愿,也难自主了。” 十九张了张口,哑声道:“我要是走了,这案子还能破吗?” “能!”应如是斩钉截铁地道,“只是比起你在,过程会困难许多,贪吃狡诈的蛇要见着了猎物才肯冒头,为了将它逼出来,这些有心之人定会不择手段。” 屋里霎时静默下来,应如是没有催促,他知道这是一个不易做下的决定。 半晌,十九终于开口道:“我要留下,该怎么做呢?” 这回答在应如是意料之中,也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叹息,他让十九坐回原位,道:“你就在这里等着,拿纸笔将火宅里那些跟老总管他们关系较密之人罗列下来,写好后交我即可,晚些会有人来接你,不论他问你什么话,一个字都别说。” 十九一愣:“这是为何?” “因为他要是知道了这些,景州城将要迎来一场腥风血雨,火宅里的人……一个都活不成了。”应如是的手落在他肩上,神情比之先前更为凝重,“你要是信我,就记住我的话。” 忽有一股风吹开了窗户,发出令人惊心的响动。 正陷入回忆的十九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回过神后忙不迭伸手护住灯火,应如是已然站起,将窗户重新关好,转身看着他,道:“水夫人今日如何待你,答案显而易见了,你既然来了此地,何必再自欺呢?” 动作微顿,手掌被火舌烫了一下,十九如梦初醒,低声道:“我没有不相信你,只是……不瞒你说,我小的时候对生父有过诸多妄想,可随着我娘病逝、自身年岁渐长,便也不再想了,而今得知真相,我竟没有丝毫欣喜,只觉得难过。” 他说着说着,眼前便模糊了,任天祈和水夫人都对自己恩重如山,十九在心里也将他们视为再生父母,可当真相摆在眼前,他虽然勉强面对,却难以接受。 应如是无声轻叹,倘使换个人在此,只怕已经满心盘算,十九这一片赤子之心委实难得,连他也不禁软了心肠。 “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但有资格决定将来要走什么路、成为怎样的人。” 第100章 他站在十九背后,双手放于两肩,温和而笃定地道:“这话是一位前辈说的,令我受益匪浅。只要你坚守本心,做你想做和该做之事,其他都会过去的。” 掌下的肩膀轻轻耸动,少年人到底有些要强,用力抹了把脸,大口吃起冷掉的饭菜来。应如是正要落座,忽然转头看向外面,不过几息工夫,门外果真传来一个人的声音:“应居士,裴大人那厢有些发现,差我请您过去一趟。” 应如是看了十九一眼,挥袖扫开房门,站在门口的人身着捕服,目光沉着,武息不弱,乃是裴霁带进山庄的八名下属之一。 先前攀壁失手,裴霁索性就留在了下面,而后程素商带人过去接应,分坐两路进行搜索,折腾了两三个时辰,至少摸清了方位通向,应如是心下一动,见十九正望着自己,便又停住脚步。 见状,十九放下碗筷,抬手拍了拍脸,道:“我这里点着灯,外面有人巡逻,若是有什么变故,立即就能发现,你去吧。” 那捕快也道:“我就守在门口,必定将人看好,绝不有失。” 应如是这才放心,又叮嘱了十九几句,疾步离开了。 他这一走,房门随即关闭,十九只能对影成双,虽是有人在外,到底不能安心,先收拾了桌面,再为灯盏添上油芯,十九便在屋里慢慢踱步,整理纷乱思绪。 来回踱了几圈,心中总算平复下来,十九这才感到了寒冷,山间不比城里,他没有内功护体,衣着也单薄,此时地寒上涌,牙齿都开始打颤。 这间屋子是主院正卧,当然有厚实的被褥和衣物,可那些都是任天祈和水夫人的东西,十九不愿擅动,准备坐回桌边,离灯火近些,也能多出一份暖意。 正当十九经过窗户时,让他心悸的动静骤然再响,那扇窗倏地震开,险些撞上了他,一道黑影也随之闪入! 十九吓得呆立在当场,幸好门外的捕快听得异响,已然撞门而入,挥刀斩向那蒙面黑影,快若疾风,本该十拿九稳,哪知黑影身法诡谲,错步一转便到了十九身后,那一刀也朝着十九当头落下! 关键时刻,刀锋随腕一翻,刀背击在十九肩上,刚劲化柔,一下将他推出半丈远,捕快欺身抢近,折腰转刀,寒芒一闪便向黑影腹间砍去,哪知对方借着一瞬空隙,错步回身,反手斜出一抓,将刀刃锁了个正着。 来不及看清动作,捕快只觉手中一空,整把刀都被夺去,紧接着又从另一侧横出逼来,直直挥向他腰间,匆忙间只得侧身闪让,却是正中对方下怀,一只手从身畔抓来,扼住他颈上风府、哑门二穴,指下猛一吐劲,人便应声软倒。 恰此时,十九才堪堪回神,屈膝跪到捕快身前,颤抖着手探其鼻息,发现他还活着,来不及松口气,肩膀已被五指抓住。 黑影知道此地不可久留,看一眼桌上灯火,正要去点十九的穴道,身后劲风乍起,未等他回头,打横里飞出一截素色大袖,后发先至,一下卷住他的手臂,旋即向右一抛,整个人竟被这股沛然之力甩得离地数步,再抬眼时,十九身前已多出一个人,正是去而复返的应如是。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一刹那,黑影双目圆睁,知道自己是中了计,也不敢与他交手,眼角余光瞥见一掌将屏风打向前去,同时折身冲向窗口,却听得一声巨响,厚重的实木屏风在半空中炸散开来,应如是目不斜视,单手护住十九,衣袖倒卷,右掌疾出,相隔两丈远,掌力犹如巨浪奔腾,悍然打在黑影背上! 这一掌既猛又疾,黑影全未料着,背后空门大露,整个人向前一弓,满口鲜血喷在了蒙面巾上,窗框也被撞坏,去势未尽,就地一滚才卸去余劲,竟不能立时爬起,可想见掌力之重,若非他内功深厚,怕已脏腑碎裂。 收掌垂袖,应如是将十九推到角落,抬步向那黑影走去,他下手有分寸,对方也非泛泛之辈,方才那一掌是出其不意,接下来还有一战。 果然,他没走出几步,黑影已经踉跄起身,一把短匕滑落手中,十九的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应如是却看也不看,只道:“李帮主也算一方人物,何必做那藏头露尾的梁上君子呢?” 十九一愣,随后想到他说的是谁,几乎要叫出声来! 那黑影蓄力已毕,足下砖石龟裂,冷不丁听见了这句话,眼神立时一变,可不等他有所动作,应如是又道:“江湖纷争不断,软筋化功之类的秘药虽说不多,但也不少,名气最大莫过于金鳞坞的雨化丹,此药最厉害之处并非无色无味和药性猛烈,而是发作不单以时辰定夺。” 武人一旦中了雨化丹,不会立即察觉异样,直到内力运转全身才发作。 “任庄主既然前去赴约,说明他在出门时未感异样,水夫人虽也喝了参汤,但她早就没了内力,恰逢其近日操劳甚重,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随着他的讲述,那些碎纸般的线索仿佛在目光交接间飞快拼凑成图—— 前天夜里,任天祈从演武堂归来,厨下很快送上参汤,夫妻俩各饮一盏,随后就寝,水夫人没有内力在身,又是疲精乏劲,只当自己睡得比往日沉些,任天祈则记挂着约见裴霁的事,子时就下榻出门,因其心有提防,故前往风云堂取刀。 等任天祈到了后山,先在池畔等候,可他这一路走得急,内息周转间难免察觉不对,于是弃约下山,不承想鬼面人早已算到此着,就埋伏在必经之路上。此时雨化丹之毒已然入体,以鬼面人的武功,避开正面斗杀,缠上任天祈几个回合,药力就会扩散发作,而后寻到机会,一剑取命。 “裴大人的验尸结果写得很清楚,任庄主的尸身上仅有一处致命伤,尸僵却显示他在死前与人相斗过,唯有这种情况才说得过去。” 三言两语之间,应如是已来到黑影面前,却抬手指向他身后空窗,道:“真凶能够得手,少不了下药之人苦心劳力,对方艺高胆大,于戌时左右从屋后绝壁攀岩而上,翻墙到小厨房里侧,将药下在汤中,随即原路折返,可惜百密一疏,那边墙头瓦上有三道白痕,乃是钩爪借力所留,只需请出李帮主随身那条云中飞,两相对照,是非自有分晓。” 静!整间屋子静得像是一座坟茔,桌上那盏往生灯明灭不定,似有亡人在冥冥之中投来注视。 十九已目眦尽裂,喉咙如被一只手扼住,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应如是袖手而立,双眸倒映火星,半明半暗,浑身武息未动,却比山岳更沉。 半晌,黑影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反手将短匕收入袖里,撤下蒙面巾,苦笑道:“素闻翠微亭主人敢为不公者鸣不平,李某从前听说,顶多一笑而过,如今才算真正服气了……应居士所言不差,药确是李某下的,只是你既然发现了端倪,为何不趁着大家在场,直接点破此事呢?” 识时务者为俊杰,李义再如何趋炎附势,毕竟还要些脸面,应如是听他认了,也坦言道:“证据确凿之前,在下从不向人问罪发难,再者说,以金鳞坞在江湖上的地位,李帮主此番作为,想来别有隐情,心里没有底,开口也枉然。” 他双掌合十,李义不由闭上双眼,再睁开时身形亦动,单膝跪在了应如是面前,低头抱拳道:“居士高义,请救李某一回!” 情势转变突然,莫说十九始料未及,便连应如是也大感意外,他侧身让过,拂袖托起李义,淡淡道:“罪行既已败露,该怎么处置由不得在下定夺。” “虽是在卧云山庄的地盘上,水月桐可拗不过那姓裴的!”李义的脸上一阵青白交加,“他刚一露面,就想将李某打为逆党,案发后更是来回挤兑,也算点儿背,有把柄落在他手里,等他知晓了今夜之事,不仅李某一人死无葬身之地,连累整个金鳞坞也要遭受灭顶之灾,都说居士慈悲,放我一马吧!” 十九听了一耳朵,想不到这堂堂江湖大帮的首脑竟是如此无耻,忍不住要为任天祈骂上几句,却听李义压低了声音,道:“居士说得没错,李某犯了这次糊涂,确是为人蛊惑,只要您肯网开一面,这便和盘托出!” 闻言,应如是脸色微变,李义一看有戏,也顾不得十九在场,苦涩道:“不瞒您说,金鳞坞这些年来日走下坡,为了抹平旧账、打开门路,李某明里暗里给当官的塞了不少好处,但帮派里的人还要吃饭,必得设法填补窟窿,于是……” 打从两年前,李义就带领一部分帮众在暗地里做起了水贼的老本行,专门劫掠货船,二月间浮山国使船在青龙湾被劫,许多匪寨都遭到波及,李义则凭借官府里的内应逃过一劫,本着黑吃黑的心思悄然追踪,还真让他发现了那帮人的踪迹,孰料被追上的几个都是死士,他一无所获。 “一本万利的生意做不得了,李某便动起投靠朝廷的心思,但是我家老爷子——”顿了下,李义将这点含糊过去,“恰逢此时,有人送来一封密信,说那几个逆贼跟卧云山庄有关,任天祈此番以举办寿宴为名,聚集大批江湖人士,就是为了与他同党合谋……” 第101章 虽是将信将疑,但李义也没有别的路走,权衡多日还是来了,反正是跟任天祈不对付,无论发信之人作何打算,只要能够找到切实证据,便可作为投名状。 应如是心里一突,追问道:“写信的人是谁?” 李义迟疑片刻,道:“信已经烧毁了,但那字迹潦草得很,想是对方故意为之,落款的话……是一个秋天的‘秋’字。” “秋?”应如是重复了一遍,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记在心里,“片面之言,李帮主竟也相信?” 李义一咬牙关,从怀里掏了块令牌,上面赫然刻着“卧云山庄”四个大字! 第一百一十二章 应如是曾为夜枭卫前代指挥使,而后改名换姓遁入江湖,建立翠微亭与武林各方势力相交,见识广博远胜旁人,故一眼就能分辨出此令真伪,目光倏冷。 卧云山庄门人过千,持有令牌者却不足半百,除了任氏夫妻和八大管事之外,剩下三十六人都是任天祈的亲传弟子,他们不仅协助师长教导修行和管理事务,还要在江湖上走动,一来维系人情礼数,二来为师门扬名立威,外人不尽识得他们的姓名,但一看到那令牌,便知是白衣太岁的高足,怎么也得给几分薄面。 然而,江湖毕竟是龙潭虎穴,这些年下来,三十六名亲传弟子折了八人,虽已清算冤仇,但人死不能复生,有些连尸骨都不知归处,更遑论随身令牌。 当着应如是的面,已经穷途末路的李义再不敢有所隐瞒,道:“这块令牌是李某率人追击青龙湾劫贼时在一具尸体身上找到的,可那死者容貌已毁,无从追查身份,单凭一道令牌,只怕打不着狐狸反惹一身骚……” 因此,那封密信之于李义而言,不啻瞌睡来了送枕头,对方直言是图谋报复,要借他一臂之力,事成后各取所需,利害两清。 “赶得这样巧,怕是你的事败露在了有心人眼里,故意引你入局。”指尖摩挲过令牌上的刻字,应如是摇头,“直钩钓鱼,看来对方摸清了李帮主的心思。” 这一句话虽无谴责之意,却让李义满面羞惭,好在应如是没有奚落他,接着问道:“下药一事,又是如何商定的?” 李义额上顿生冷汗,想是心有余悸,犹豫着道:“金鳞坞并未收到寿宴请柬,李某只得不请自来,抵达景州前一日,命人先行赶来送上拜帖,当晚就宿在驿站里,怎料那掌柜一听我等来历,便递了一封书信,说是前几日的一位客人所留,托他转交给后来的兴州李姓贵客,还描述了李某的大致相貌,使其不至错认。” 信里是一张卧云山庄内部地图,上面不仅绘有主要建筑和通道的位置,还特意标出了主院屋后峭壁这条密径,自水舍下方而始,顺流潜至东坡侧近,那里藏有一道狭长的深涧,甫一察觉水流变快,立即脱身上岸,周遭是人迹罕至的野林,向前疾行一里半,便可抵达峭壁之下,仗着轻功攀上去,正对着的就是小厨房。 “……里面还附有字条,道是寿宴前夜诸事繁忙,最好捉隙下手,他有十足把握在夜半时分将任庄主引到后山去,而我只要在那之前将雨化丹投入饮食,待到药性发作,任庄主纵有通天本能,也得受制于人。” 比起上一封信,这回的信件内容委实令人震悚,李义不由打起了退堂鼓,然而富贵险中求,箭在弦上也不得不发,他辗转一夜,到底是横下心来。 应如是皱了皱眉,李义以为他不信,忙是道:“李某也害怕遭人算计,便将那信给藏了起来,倘若应居士愿意放过,明日——” “事到如今,在下相信李帮主所言皆实。”应如是打断他的话,眉间折痕愈深,“有那封信在,足以证明内鬼是山庄里的老人,但……” 李义与裴霁是同日拜庄的,任天祈也是在见到裴霁后才让程素商传话约见,幕后黑手却能提前几日知晓此事并做好安排,或是赶了大巧,或是任天祈会做下这个决定,本就在对方意料之中。 万事因果有循,应如是只消一瞬便想通了其中关键,任天祈给不知僧送去请柬的事恐怕走漏了风声,内鬼与凶手里应外合,布下了这个连环局! “李帮主既知对方并非善类,难道不曾怀疑其用心?”沉吟片刻,应如是的目光落回李义身上,“任由对方牵着鼻子走,可不像李帮主的作为。” 相识不到一日,李义却觉自己在他眼下无处遁形,惴惴道:“谋划之人定在卧云山庄内,李某准备见机行事,先抓到对方马脚,不料在山门外撞上了裴霁,他咄咄逼人,让我没了余地可走,眼看时间紧迫,不得不铤而走险……” 话未尽,一道人影已经扑了上来,十九挥起拳头要打向李义面门,却在半途被应如是拦腰截住,五指轻轻一收,他便动弹不得了。 “放开我!”十九挣扎不开,恨得双目充血,“是他串通凶手害死老爷的!倘若没有他下药,以老爷的武功,怎会丧命人手?你要是放过他,我、我……” 不等应如是开口,李义猛地抬头叫屈道:“药是我下的,但我没有害死他!” 成为帮主后,横亘在任天祈和李义之间的除了个人恩怨,还有两派利害,他想要找到卧云山庄勾结逆党的确凿证据,为金鳞坞换一条康庄大道,任天祈若是在那之前死了,于李义而言无甚好处,何况裴霁也在此,他怎会蠢到孤注一掷? 李义急得面红耳赤,忙道:“要想对付任庄主这样的大宗师,非得用上雨化丹原药不可,我手里确实存有几粒,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下在参汤里的只有半粒分量,以任庄主的内功造诣,顶多筋疲力软,不至于任人宰割!” 谨慎起见,李义回去后一直留心着上山的路,果真等到了孤身而来的任天祈,遂悄然跟上,本想在关键时刻见风使舵,不料追丢了人,心中顿生不妙之感。 “我没有杀害任庄主,也没想要他的命,望居士明鉴!”李义躬身一礼,紧接着想起什么,“对了,任庄主是去找裴霁的,我在山上迷失方向时还撞见了他!凶手写信在先,言明会在当晚将任庄主引到后山,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伪朝鹰犬对江湖势力素无善意,他一定是贼喊捉贼,要让我当替罪羊!” 狗急跳墙,李义自知大错已成,与其死不承认,不若尽量推脱责任,况且在他看来,裴霁实有重大嫌疑,山庄里的内鬼保不准就是夜枭卫安插进来的钉子。 这番推测确有几分合情合理,兀自挣扎的十九不禁一怔,应如是却未展眉。 卧云山庄在景州坐大至此,以裴霁的性子,要说他没动杀心,应如是决计不信,但其此番到来是为了追查鬼面人,又有不知僧指派的任务在身,事成之前不会贸然动手,便是错杀了,事后也不该枉费心机。 再者说,李义会有如此猜想,盖因他先入为主,对幕后黑手编造出来的说辞深信不疑,应如是却对任天祈的底细再清楚不过,这个伪君子一心为己,即便与护生剑逆党有所联系,也该是图谋出卖。 想到这里,应如是面色微变,旋即隐没无踪,幸而十九和李义都未发现端倪。他沉吟一瞬,当真让开路来,道:“多谢李帮主坦言相告。” 说话间,他手指微移,不轻不重地捏住了十九的后颈,少年人本就挣脱不开,这下连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李义却是如蒙大赦,这一口气松出来,方觉背后湿冷一片,本欲跳窗遁逃,奈何应如是的半边身子就挡在窗前,只好拱手道谢,匆忙走向门口,盘算着大部分人手都去了峭壁下面,前山守卫不比往日森严,小心着些也无大碍。 心思转动不休,李义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门前,见应如是站在原地,并无阻拦之意,悬起来的心总算放下,一把拉开了门,没等踏出一步,已然僵立当场! 今夜月残星疏,院中灯火寥寥,站在门前的两道人影犹如泼墨画成,静默而无甚生气,唯独那两双眼里盛满怒火,几欲夺眶而出! 第一百一十三章 “水、水夫人……还有郭掌门……”看清这两人的面目,寒意顿时从李义的脚底涌上了头顶,连眼瞳也震颤起来。 他穿着夜行衣,手里还攥着蒙面巾,身后是满地狼藉和不省人事的捕快,以及护着十九站在窗边的应如是,屋里发生了什么简直一目了然。 再看水夫人被夜风吹得发红的脸,便知她跟郭掌门站在这里有一阵了,方才那些话,他们听到了多少? 水夫人面色青白,冷冷看着李义,郭掌门却怒不可遏,大骂道:“你个龟孙!就说金鳞坞的叛徒怎会无缘无故跑到景州来?怕不是你早就上了贼船,派来这么个眼线!李老帮主何等英雄人物,竟生出你这么个见利忘义的儿子!” 唾沫飞到脸上,李义猛然回头看向应如是,只听他淡淡道:“李帮主,你的破绽并非落于在下一人眼里,束手就擒吧,水夫人已言江湖事江湖了,郭掌门愿为见证,只要你所言非虚,待抓获真凶之后,不会将你交给裴指挥使。” 第102章 话音刚落,这边水夫人也缓缓道:“是,妾身自有分寸。” 李义怔怔地转过头来,看着水夫人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忽地打了个寒颤! 僵硬的身躯立时恢复知觉,李义面色惨变,他嗫嚅道:“你听我说……” 那一个“说”字刚出口,藏入袖里的短匕已然射出,直逼水夫人面门! 郭掌门没想到他还敢负隅顽抗,当即将水夫人扯到身后,另一手横剑而挡,火花迸开刹那,李义斜身扑出,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从郭掌门身畔掠开! 也算他有几分自知之明,不敢与应如是硬碰硬,也不想从郭掌门手下劫人,金鳞坞的八大高手就在附近待命,只要他逃出这个院子,便有一线生机。 比轻功,李义高出郭掌门不止一筹,这下避战而逃,风一般刮向院门,却见外面火光乍现,数十名卧云山庄弟子随之现身,面色肃杀,持刃而立,李义暗道不好,忙是折身一转,链爪破空飞出,抓住屋檐一角,纵身欲上! 水夫人看在眼里,厉声喝道:“截住他!” 一道在屋顶上匍匐已久的人影倏地腾起,快如飞鹰捕兔,李义这厢身形才起,雪亮剑刃已从头顶劈下,饶是他反应奇快,也来不及全身而退,仓皇间翻身落下,肩头鲜血淋漓,那块檐角也被快剑斩断,碎石烂瓦砸在地上,震起一片飞尘。 持剑之人旋身落下,程素商随手一挽,眉目生寒,道:“还我师父命来!” 话音未落,一阵狂风呼啸而来,程素商连人带剑凭风飞出,李义忙又纵身,一个起落避开利剑,反手挥出链爪,风破如雷鸣,几个抖擞便将程素商圈在其中,可他忘了这回不是单打独斗,郭掌门将水夫人推入屋内,挺身一剑逼来,剑路平直,毫无花巧,却是如影随形,让李义避无可避,只得一退再退。 眨眼间,李义被迫落入一早布置好的剑阵里,四面八方莫不是剑光人影,链圈施展不开,他嘶声道:“水月桐!你真要与我不死不休吗?” 屋内,水夫人只道:“随你而来的八个人死伤各半,已在地牢里等着你了。” 李义大骇,趁他分神间,两名弟子刀剑齐出,一压一翻,牢牢牵制住链爪两端,程素商挺剑上前,但闻一声锐响,火星迸溅,绷直的铁链断成两截,剑锋去势未绝,向他当胸刺去! 眼看李义就要命丧当场,斜侧素影乍现,方才还在屋内的应如是不知何时掠入了剑阵,待那一剑刺向李义心口之际,舒卷如云般的袍袖无声拍在了剑身上。 以袖击剑,似水推舟,程素商的虎口霎时一麻,兵刃险些脱手,可她杀心已动,剑势只微微一滞,下一刻,裂帛声响,剑尖破袖而出,没入李义的胸膛! 鲜血霎时涌出,抢在剑刃贯穿心脏前,应如是反手将李义向后推去,待其摔落在地,程素商迎面突来的第二剑也被他屈指扣住,不等她奋力挣脱桎梏,扬声道:“真凶尚未擒获,水夫人即令弟子痛下杀手,是准备食言么?” 说话间,应如是翻手向下一压,内力裹挟着剑气沉底,在地面上劈出数尺长的沟壑,石砖断口平整,不见纹丝裂痕,其余弟子还待挥剑,当下也不敢妄动。 水夫人的声音总算从屋内传出:“收剑,把他押下去,暂勿伤其性命。” 程素商犹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抬手命人将李义架起,郭掌门环顾一番,重重地叹了口气,道:“应居士、水夫人,郭某也先回客院,知会他们一声。” 应如是合掌目送他走远,回身步入屋内,程素商紧跟在后,只见水夫人坐在桌边,怔怔盯着那盏摇曳灯火,十九站在一旁,尚未从这连番惊变里回过神来。 思忖片刻,应如是先将那昏倒在地的捕快扶起,抵掌推背一催,待人醒转,便道:“凶徒已被拿下,多谢施主全力配合,还请下山一趟,将情况告知裴大人。” 今夜之事本就是他们几人合谋共行,捕快也不废话,借力站起身来,正要往门外走,水夫人忽然开口道:“素商,你先下去,十九也到隔壁歇着吧。” 程素商略一踌躇,躬身告退,等十九也出去后,应如是坐下道:“您若怀疑李帮主的话,可派心腹弟子去他住处搜查,只要能找到那封信,便可佐证虚实。” “信是一定要找的,但以妾身对李义的了解来说,他不会在这个时候撒谎。”放在桌上的左手无声攥紧成拳,水夫人闭上眼,紧皱的眉间也微微抽动。 根据李义吐露的线索,至少在两月之前,他就陷进了这场阴谋里,凶手针对任天祈的杀局只会更早,如此处心积虑,委实让人不寒而栗。 他想了想,开口道:“那个落款为‘秋’的人应当就是本案真凶,万事皆有因果,既是言及报复,想来与任庄主有一段恩仇纠葛,水夫人对此可有猜测?” “因果……”水夫人喃喃重复他的话,不知想到什么,指节因用力过大而发白,“妾身跟随外子三十年,认识的人多如过江之鲫,要说名里有个‘秋’字的,倒是只有那一个……倘若真的是他,所谓恩仇因果,更说不通了。” 应如是心里一突,问道:“此人究竟是谁?” 水夫人这次沉默了更久,低声道:“他叫陈秋,是——” “陈秋……”应如是低声喃念,脸色倏然大变,“枯叶老人的关门弟子陈秋?” 第一百一十四章 水夫人正在犹豫,当下大为吃惊,想到他仅凭李义一句话就说出了徐功的真实来历,这份本领少不得广搏缜密的情报为底,令人佩服之余也暗生警惕。 “……不错,是他。”强压住心头不安,水夫人抬眼看来,“应居士既然对王前辈有所了解,可知他与外子的关系呢?” 何止是有所了解,当年李元空随师从军,亲身参与过苍山大战,枯叶老人王清荣给他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对方连杀燕军数十名高手,同不知僧斗得难分高下,直到兵马围前,他才在弟子的接应下负伤而走,彼时仓促混乱,李元空只记得陈秋比自己年少,剑术辛辣决绝,能护着枯叶老人冲出重围,本事可见一斑。 然而,这些事不便从应如是口中说出来,他只能道:“愿闻其详。” 水夫人不疑有他,思绪又回到了被裴霁拿刀架在脖子上逼问的时候,轻声道:“外子的发妻,也就是我师娘,她乃王前辈义女。” 绣衣娘子王秀英死得太早,生前鲜少对外提及师门出身,便连应如是也不知道她与枯叶老人王清荣还有这层关系,不由大惊失色。 线索既然指向此处,水夫人索性将早上与裴霁说过的话复述一遍,连两块玉佩的事也未隐瞒,继而叹道:“妾身便是疑惑裴大人为何对此颇多在意,不想……先前在大厅内,应居士以何总管、徐功二人的生平推及十年前的苍山大战,妾身就该将这几件事联系起来的。” 应如是定了定神,斟酌之后才道:“如您所言,王前辈与任庄主之间虽有隔阂,但在任庄主赶往苍山后,两位理应和解了,纵使王前辈故去,陈秋身为弟子,也不该对任庄主心生怨恨,乃至布局谋杀。” 水夫人苦笑道:“妾身想不通的正是这点,但除他之外,再无人符合线索了。” 应如是细观她的眉眼,未能从神色间发现端倪,一时也不做声了。 正当此刻,外面又传来脚步声,开门一看,是一名山庄弟子,只听他惶急道:“裴大人失踪了,我们在林中发现了血迹!” 水夫人顿时一愣,不等她回神,但见衣袂翻飞如怒雪,应如是已纵身掠出! 自日斜到月升,卧云山庄派了不少人到东坡背后搜查,但那两片野林占地不小,涧道在草木掩映下若隐若现,夜间更难寻迹,不时有人跌撞或陷入泥沼,裴霁渐觉不耐,独自先行。待到捕快下去报信,众人已不知裴霁去向,只好沿路寻找,没想到在地上发现了未干的血迹,恐怕出事了。 仗着轻功卓绝,应如是直接从山道侧面向下翻掠,很快落入东边那片野林里,夜色浓如墨,远处倒有点点火光,伴随着呼喊声。 不久前,鬼面人曾在后山伏击裴霁,未料应如是也在场,使其功亏一篑,要说他贼心不死,卷土重来也有可能。然而,裴霁吃过一回亏,必定长了记性,他敢在这个时候落单,怕是打着什么算盘。 一念及此,应如是没有前去与这些人会合,而是折身去了另一个方向。 峭壁后面常年人迹罕至,林中没有明路可走,应如是记得涧道是横向延伸,索性一路向东,途中刻意绕开几拨人,孤身踏入了野林深处。 这里已近山坡拐角,乃是整片林子最为幽暗之处,路也崎岖不平,涧道没入地下,为枯枝败叶覆盖。应如是取出火折子,正要吹燃,忽而向后一拍,袍袖迎风鼓起,挡住了从背后悄然袭来的无影剑,如豆火光亮起,照出鬼面人半身轮廓! “是你!”应如是双眉紧锁,“上次杀不成裴霁,这回要杀我么?” 第103章 偷袭未成,鬼面人只字不答,下一刹转剑出锋,寒光疾点应如是手臂,后者手随腕动,拈花弄草般绕剑不定,右手却一改路数,鬼爪索命般袭向鬼面人心口! 剑锋急撤,鬼面人后仰下腰,险险让过这一抓,火折子触地熄灭,两人在黑暗里过了几招。应如是故意卖了个破绽,让他一剑穿袖而过,顺势卷剑向前一带,人也欺身而近,探手抓向鬼面人咽喉,对方一脚朝他膝弯踢去,却是落空,反被勾住足踝,只得仓促折腰,左手提掌向他心口打来。 却在这时,应如是低声喝道:“陈秋!” 这一掌本有雷霆之势,顷刻滞于半空,应如是立即翻手攒拳挥出,拳掌相接刹那,内劲猛发,鬼面人浑身大震,立时如断线风筝般倒飞而出。 一击得手,应如是却无半分喜意,听得潺潺水声从那边密草下传来,怕是涧道就隐没在这里,猛地疾步窜出,一把拉住鬼面人右脚,哪知对方身法奇诡,以他手掌为支撑,凌空折腰,连人带剑横荡而回,漆黑剑锋倏地划向他颈侧! 本是救人之举,反将自身置于险境,应如是两手不空,勉强急转侧避,以毫厘之差让过要害,肩头血花飞溅,背后也吃了一掌,巨力袭来刹那,整个人向前一跌,脚下草叶尽折,立时踏空! 鬼面人正待飞身补剑,余光却扫见一道寒芒,当即向后倒翻,堪堪从刀下逃开,抬眼便见一人立于眼前,刀映眉睫,冷眸生杀! 殷红血线沿着刀锋淌落在地,裴霁站在涧道边上,却没低头看一眼,只盯着前方的鬼面人,森然笑道:“方才算你躲得快,接下来可没这么好运了。” 鬼面人便是再蠢也知道自己中了圈套,听得人声渐近,当下不敢恋战,拔足欲退,裴霁却已闪身拦住前路,刀锋直指他面门,讥嘲道:“苍山余孽陈秋,当年你苟且偷生,而今还要逃到哪儿去?跟缩头乌龟一样活着,如过街老鼠一般见不得光,若是枯叶老人在世,一张老脸也要因你无光!” 此言一出,鬼面人的脚步陡然停住,他回身看来,浓重杀气亦透骨而入,激得裴霁头皮微麻,却是冷笑一声,沉声道:“本官今日做件好事,送你去见他! 第一百一十五章 应如是此前所料不差,裴霁发现这底下无甚收获,索性打了一张如意算盘,先是佯装遇险,故意让人手散开,使暗中窥伺之徒有了乘虚而入的机会,再利用下属将应如是引来,由他代替自己作饵,只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鬼面人的轻功强过裴霁,剑术却不在他的刀法之上,麻烦在于对方精通敛息潜行,每每出手偷袭都令人防不胜防,这回身形暴露,又失先机,未战已落下风。 足下猛地一踢,烂泥碎草登时扬向鬼面人,裴霁身形乍展,让过他迎面一剑,右手持刀反出,几乎是紧贴着剑锋劈向他腋下空门。仓促之间,鬼面人撤剑回手,堪堪与他刀尖相接,顿觉一点炽烈真气透剑而来,如有火浪袭身,他心下一跳,倏地向后一仰,就地连滚七尺,卸去这股火毒,游鱼般回身绕后,欲刺裴霁背心。 先前在树上观战,裴霁已知此人身法诡谲,剑锋方到,无咎刀已然劈落,将这毒蛇似的利剑向下一压,复又变为平削,直取鬼面人握剑的手指。 这一刀端的阴险毒辣,换成旁人在此,五根指头都要断落,鬼面人也不敢托大,身子往前一滑,从裴霁的右边掠到左侧,以为化解了他这一刀,哪知裴霁侧出一手,撮掌成刀朝他肩膀砍下,再要去挡,已是不及。 下一刻,掌刀陷入血肉,鬼面人痛得闷哼一声,裴霁得势不饶人,就要屈指抓碎他肩上筋骨,不料对方狠得下心肠,猛然向后倒翻,生生将上半身从裴霁手中撕了开去,衣衫应声破裂,温热粘稠的血顿时污了裴霁满手,夹有几根发丝。 他嫌恶地甩了下手,正好远处那些人听得动静,已经拿着火把赶了过来,借着明亮起来的火光,裴霁看到那鬼面人踉跄几步稳住身形,左肩上鲜血淋漓,破碎的衣衫遮不住这半边胸膛,模样甚为狼狈,却让他目光一凝——那里有五道圆形伤疤,大小若铜钱,呈梅花状排布,像是在数年前被人用刀子剜去了五片皮肉。 绣衣娘子的“落地生花”何等厉害,裴霁虽不曾亲见徐康演示过,但听应如是的描述,人一旦中了这暗器,只能用割肉放血之法抽针解患,身上也会留下难消疤痕,而今看来,当时的种种推测俱已成真。 “你果然去过那间荒宅的密室……”裴霁眼中精光一闪,“当年任天祈在宝箱内设下机关,就是用来暗算你的!他知道你迟早会找过来!” 隔着一张狰狞的青铜面具,裴霁看不出鬼面人现下是何神情,对方也不说话,直到周遭诸人按捺不住,挥刀抢攻上来,倏地沉身下腰,就地横腿扫出,当先几人躲之不及,纷纷向后仰倒,剩下的却不畏惧,刀光霎时织成幕帘,雨落山倾般向鬼面人背上斩落,裴霁也趁势出手,无咎刀破风而至,悍然劈他头脸。 前后左右皆是敌手,心腹大患正自顶上逼来,鬼面人无处可避,竟也横身一滚,直向那草下暗涧扑去,裴霁一刀劈空,蹬地疾掠向前,寒芒飞闪如白浪,截断鬼面人去路,却见其单手撑地一拍,借力急转,剑尖向裴霁腹下直刺而去。 丹田乃武人要害,裴霁没提防他诈逃实攻,凌空猛一侧身,鬼面人也变刺为挂,半截剑刃贴着裴霁腰侧掠过,复又转腕回身,蓦地扑向身后追兵,众人只见他纵身前冲,不想又贴地而返,仓促间刀兵齐出,声势虽然不小,但难成阵势,叫鬼面人觑得空当,一剑破开重围,几个起落遁入重重树影间。 一溜鲜血从腰侧浸出,裴霁顾不得这点皮肉伤,急急追出几步,却已不见了那道人影,他脸色铁青,对左右喝道:“愣着做什么?去追!” 话音未落,数十条人影已纵掠而出,裴霁本欲动身,忽地停下脚步,回头看向那道深涧,眼中晦暗不明。 却说应如是跌下暗涧时,耳中已然捕捉到了利刃出鞘之声,奈何鬼面人那一道掌劲甚重,他气息一滞,转眼间疾堕两三丈,勉强伸手往壁上一抓,奈何岩土松软,触手滑腻,下坠之力又猛,五指难扣实处,再落数丈,扑通一声摔入水中。 一般人从高处失足踩空,落水总好过摔在实地上,应如是却心中大骇,半截身躯入水一瞬,提起的真气骤泄,整个人不住的往下沉,须知涧道蜿蜒至此,将入地下暗河,水深且急,犹如洪荒猛兽张开血盆大口,一下将他吞噬。 应如是刚屏住呼吸,深水已淹过顶,好在他意识清醒,内息由外放转为内收,顷刻运转全身,犹如一片飘羽,任水流来回推动,下沉之势总算一缓,慢慢上浮。 头刚露出水面,应如是急忙缓了口气,发现自己已被水流推出了一段距离,眼前一片昏黑,只有些微天光从上方裂隙漏下来,目测十来长丈高,于他而言本该易如反掌,可这会儿泡在水中,一身功夫至少有六成使不出来,要在肩头受伤的情况下,空手攀上这湿滑无着的岩壁,委实难如登天。 一块万斤重的大石落在河里,也会被不息流水冲刷掉棱角,到最后分崩离析,何况一具血肉之躯?应如是不善水性,纵使内息浑厚绵长,也撑不了太久,察觉到水下暗流愈发汹涌,隐有冰凉的鳞片贴身而过,也不知是蛇还是鱼,他心中一寒,反手向后猛然劈出,只听一声巨响,水面溅起丈高的浪花。 哗啦声里,水柱冲天而起,应如是借势纵身,瞬息后水花落下,人已飞到了高处,堪堪抓住一块岩石,落下时吃过了暗亏,应如是不敢久攀,借力再升。 涧道内阴风呼啸,刮在水湿的身上不啻如刀割,凉意透骨,中了一掌的后背愈痛,肩头也血流如注,应如是只觉遍体冰寒,力气飞快消失,本欲运功解寒,一口内息已竭,往上爬了一半,冻得青红的手指已颤抖起来,将要抓不住凸石,正自焦急,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假正经,死了没?” 应如是一愣,旋即放声回道:“我在这里!” 话音落下,那头陡然一静,恰有一股狂风从顶上灌入,应如是险些被其带下,破风之声旋即响起,抬眼便见一个人朝涧道里跳落,身形疾展如鹰,瞬息间俯冲数丈,到了这附近,探手向他抓来。 第一百一十六章 涧道虽窄,但也超出两手之距,应如是毫不迟疑地松开岩石,拼力向这边一扑,抢在身形下坠的刹那,险险抓住了那只手。然而,应如是受伤在先,又被深水淹过一回,胸中内息耗尽之时,全身劲力亦失,五指不及攥紧,竟又下滑,幸好来救他的人反应极快,摸到一手湿冷,即刻翻掌捉腕,两人一同往下坠了半丈,另一只手里抓着的绳索立时绷直,堕势急停,垂挂在半空。 “……还真是风水轮流转。”接住了人,裴霁咬紧牙关,“那个人情还你了。” 黑灯瞎火,应如是看不清裴霁此刻的神色,却能听到愈发沉重的呼吸声,可见对方并非游刃有余,鼻下隐有血腥气传来,他环住裴霁的腰,摸到一手粘腻。 第104章 “嘶——”裴霁倒吸一口凉气,顿时大为恼火,“你是想被我扔下去喂鱼?” 左边腰侧靠近后背的位置,伤口狭长,皮肉未翻,当为利剑所伤,应如是心里有了数,双手挪到他肩胛骨下,问道:“人抓住了么?” 裴霁一听这话,便知他已猜出了此事的来龙去脉,非但没有半分心虚,语气更恶三分:“一群废物,围攻不成还让他给跑了!” 顿了下,他又给自己找补道:“这厮身上有伤,跑不远。” 应如是无言,裴霁也不废话,一手将他拦腰圈住,一手抖了下绳索,上面的人立即合力拉扯,绳索越绷越紧,两人也凌空上升,很快被拉出暗涧,翻身落地。 应如是浑身发冷,委顿在地,低头吐了几口积水才缓过气来,裴霁身形微晃,有人上前搀扶,被他一把推开,周遭火光大亮,少说十几道身影聚在这里。 落水一遭,脏腑之内塞闷隐痛,眼下却不是运功调息的时候,应如是搭了别人一把手,勉强站起身来,伸手点了肩上穴道止住流血,借光见得一侧荒草尽折,地上还有凌乱的血迹和脚印,想来鬼面人是从这个方向突围而走了。 他向身边人问道:“从那边出去,是什么所在?” 对方略一思索,答道:“是弟子院。” 闻言,应如是与裴霁对视一眼,眉头都微微皱起,所谓弟子院,指的是门派内众弟子的住处,此时动静闹开,又有人穷追不舍,倘若鬼面人逃入其中,不啻自投罗网,难道他是慌不择路? 裴霁拔足即走,应如是紧随其后,其余人不敢迟疑,连忙跟上了他们。 循着血迹和脚印追出野林,抬眼便见前方坐落着一片屋舍,想来就是弟子院,先行追来的人已将入口堵住,一间间房屋陆续亮起灯火,里面的人也走了出来。 裴霁三步并作两步赶到近前,问一名捕快道:“情况如何?” “回禀大人,对方轻功太好,我等追赶不及,但是眼看着他逃进来了。”那捕快如实道,“同行者里有几人是任庄主的亲传弟子,有他们出面,这些弟子也愿配合,可这一通搜找下来,并未发现可疑之人。” 应如是沉声道:“没有多出来的人,也有可能藏在他们当中。” “他被本官一掌刀劈中左肩,心口上方还有五道旧伤,让这帮人把上衣脱了。”裴霁面如寒霜,声音也冰冷刺骨,“谁要不肯,就地拿下,若是负隅顽抗,杀!” 自打来了景州,裴霁处处气不顺,快要煮熟的鸭子又从碗里飞走,难怪他动了真怒,应如是眉头深锁,看着捕快领命而去,好在这群弟子也知晓轻重,又有同门从旁劝说,虽有一些怨言,但也很快排列成队。 上百名弟子赤膊而立,都是常年习武之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几条伤疤,但无一个符合前言,裴霁绕着他们走过几圈,挑了几个身量相仿的人出来,亲自上手捏过,未见伪装痕迹,一张脸阴沉得几欲滴水。 应如是也颇感意外,确定这片屋舍里无人藏匿,沿着过道走了一段,忽而见到一个月洞门,问道:“那里是后院?” 一人回道:“不错,住的都是女弟子。” 男女毕竟有别,即便同在弟子院里,也有围墙将他们隔开,应如是拦下浑身煞气的裴霁,回头见到一个瑟瑟发抖的仆妇站在角落里,请对方进去通报一声。 不多时,五名女弟子鱼贯而出,为首者是程素商,她披着湿发,素颜朝天,衣服也换过了,些微热气从她身上散发而出,想是此前正在沐浴。 前院与后院之间相隔一个演武堂,这边若有动静,那头未必能立时察觉,程素商一见这阵仗,便知出了大事,再看应如是与裴霁的身上都有血色,眉心猛跳。 她与裴霁不对付,索性将目光投向应如是,后者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情况,又道:“鬼面人伤得不轻,既是遁入此间,料来有藏身之处,前院已经搜过了,还望程施主行个方便。” 女子的住处,哪是说搜就能搜的?程素商面色不虞,可应如是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她也不能枉顾师妹们的安全和清誉,转头与身边四人低声商量几句,回道:“好,我带你们进去,但要搜身的话,只能我们自己来。” 女弟子人数较少,这一通搜找,莫说身份可疑的男子,连血迹也未能发现。室内搜查无果后,程素商又让师姐妹们三三一组,各自回屋查看上身,约莫半炷香后,她们陆续推门而出,都说没有发现异常。 “连地窖也打开让你们找过了,这里没有什么鬼面人。”程素商回身看向他们,“弟子院并非全然封闭,鬼面人逃进这里,或许只是借道甩脱追兵。” 裴霁双眉紧皱,目光扫过这院子里的每一个人,大多女子都不敢与他对视,少数几个按住了剑柄,身躯也绷直如弦,正当他要开口的时候,手肘被应如是悄然撞了一下,不情不愿地把话咽了回去。 应如是合十道:“也罢!天色未明,我等不便在此久留,这便告辞了。” 程素商面色稍霁,送他们走过月洞门,却在转身时被应如是按住了肩头,当即抬剑一挡,冷声道:“应居士若有吩咐,直言便是。” “一时孟浪,还望见谅。”应如是躬身赔礼,“鬼面人再度现身之事,水夫人那厢尚不知结果,这会儿恐怕还在主院里等消息,有劳程施主传讯一声。” 定定地看他一眼,程素商还了个半礼,点头应下。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一行外人很快离开弟子院,横眉冷目的裴霁将闲杂耳目支走,拽着应如是走入山道,憋了许久的怒火总算得以发泄。 “鬼面人那头白发不知是用什么染成的。”他从腰封里抓出那几根断发,“沾到血水的地方褪了色,他本身是黑发,还年轻得很。” 应如是接过发丝,放在鼻下轻轻一嗅,有股淡淡的药草味道,遂道:“我分辨不出来,稍后让人带给徐康吧。” 裴霁也有此意,不甘心地道:“染发遮面,为的是隐瞒身份,方才你拦我做什么?由她们自行搜身,免不了互打掩护……” “你的怀疑没错,程施主的话亦有其道理,人是逃了进来,趁我们搜查前院时悄悄遁去也不无可能,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动用雷霆手段为难一帮姑娘,岂不是胡逞淫威?”语声一转,应如是摇头道,“景州不比乐州,莫忘了这里是卧云山庄,真要激怒了他们,日后之事暂且不提,当下是没好果子吃的。” 裴霁方才是被气昏了头,这会儿冷静下来,只好道:“那你说怎么办?那厮吃了这样大的亏,又被我们点破了身份,接下来可不容易冒头了。” “也不算全无收获。”应如是放慢脚步,任山风拂面吹过,“鬼面人的真实身份,差不多已经明确了。” 他不说还好,这一起头,裴霁也就想了起来,道:“据说你用计让李义被抓了个现行,诱他说出了给任天祈下药的始末,具体是个什么情况?还有枯叶老人跟陈秋的事,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你是从水夫人那里知道的?” 这番连珠炮似的发问,足见裴霁心下急切,应如是也不卖关子,将今晚在主院里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继而道:“当年在苍山,我见过枯叶老人,也跟陈秋有一面之缘,他比我年少,容貌已记不清了,倒是一手剑法当得称赞。” 毒剑暗器三绝手,陈秋只得其中一门真传,也不知是天赋如此,还是枯叶老人来不及传授其他,但以鬼面人如今的剑术造诣来看,不算是辱没先师。 裴霁沉吟片刻,问道:“枯叶老人死在苍山决战的前夕,陈秋那时还活着,你可知他后来有何遭遇?” 苍山大战时,陈秋不过十五岁,如今也还没到而立之年,却是隐姓埋名,成为幽行匿迹的鬼面人,当中必有非同寻常的隐情。 应如是脚步微顿,不等他开口,裴霁又道:“白虎玉佩曾落于枯叶老人之手,又为陈秋所得,荒宅里的机关,原是任天祈为了暗算他而设下的,依照我们先前的猜想,他在苍山大战后据此寻了过来,难道枯叶老人的死跟这伪君子有关?” 应如是不做声,裴霁也拿出了几分难得的耐心,直到他们并肩走到山道转角处,四下里没了火光人声,这才响起一声叹息。 他低低地道:“水夫人与我说起陈秋时,满脸疑惑不解,可那番话落进我耳中,却好似拨云见日,先前令我百思不解的动机,都有了一个合情合理的答案。” 鬼面人既是枯叶老人之徒陈秋,那他如此憎恨任天祈,又费心将李义算计进来,便能说得通了——枯叶老人王清荣,并非死于重伤不治,而是为任天祈所害。 与枯叶老人交手那一战,细算起来是不知僧吃亏更多,纵有浑厚内力也不能很快化解余毒,姜定坤为此大感惊骇,趁两军休战蓄力之际,决意出动死士营众多高手,先除掉这个心腹大患,任天祈也就是在那时暗中投来的。 第105章 “此来景州之前,我曾与你说过这件事,那天晚上师父跟任天祈在帐中说了什么,我确实不知详细,但在次日一早,枯叶老人的死讯就传开了。” 尸体被发现时,已有溃烂之相,至少死了五日,看起来是伤重后被豢养的毒虫反噬,但他少了一只手,陈秋因此断定师父是被人害死的。 “怪不得其他人疏忽大意,毒窟百虫在枯叶老人身亡后或死或逃,引来了什么东西都不好说,尸体右肩断口又参差不齐,像是被什么野兽撕咬掉的。”应如是叹了口气,“何况决战在即,谁也顾不上这些了。” 枯叶老人的死亡时间在任天祈投靠燕军之前,李元空对他虽有怀疑,但无证据,不知僧也没多说什么,只让他好生办事,毕竟立场相对,轮不到他主持公道。 风寒透骨,应如是伸手覆住肩头剑伤,轻声道:“如今看来,任天祈早已有了叛心,先杀枯叶老人,再以此作为投名状,也难怪师父敢信他提供的情报。” 饶是裴霁一向严酷狠辣,此刻亦生寒意,任天祈自比云龙风虎,实为披着人皮的恶狼,贪婪无度,忘恩负义,还会欺世盗名,连他这样的人也觉齿冷。 他忽然问道:“你说……水夫人知道这事儿么?” “……我想她是不知道的。”沉默一瞬,应如是垂下了眼,“先前说起这事,我故意在话里留了个扣,她的反应无有不对。” 这倒是在情理之中,水夫人不曾亲身去过苍山,而似任天祈那样的人,除了自己谁也不信,多一个人知道内情,便多一个人拿捏把柄。 裴霁一向深信自己的直觉,但也信得过应如是看人的眼光,微一颔首,道:“金鳞坞当年举旗抗燕,李义却在战后篡了他老子的帮主之位,对徐功等心腹旧部赶尽杀绝,陈秋若是没死,借这次机会跟他算账,确实说得过去,可他为何不在任天祈死后就动手灭口呢?” 能够确认鬼面人的本来身份,白虎玉佩和李义的证词缺一不可,换作裴霁是他,绝不会让李义活到现在。 “从密室里的机关来看,任天祈知道陈秋没死,且有可能根据白虎玉佩找上门来,以我对他的了解,不会只留这一手。”应如是目光沉着,语气转冷,“数年过去,陈秋分明未死,却是隐忍至今才动手,除了把握不足,恐怕还有别的顾虑,这也该是他在杀人后没有及时灭口脱身之故。” 裴霁一愣,旋即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道:“你是说……他投鼠忌器?” “还记得案发当日,我最在意的几个疑点么?”应如是侧目看他,“凶手大费周章也要让任天祈的尸体跪在静安堂里那些无名灵位前,绝不只是故弄玄虚。” 从十九口中得知,任天祈生前会在每年七月十八前往祭拜,无名灵位显然跟苍山大战有关,结合前堂供着的神荼、郁垒两尊辟邪神,其真实用意不言而喻。 “做了亏心事,才怕鬼敲门。这鬼不仅是幽冥之怪,还有向他索命的仇人!”抬头望向东坡所在,应如是沉声道,“你说,任天祈建立火宅,除了压煞安心,还能为了什么?” 任天祈至死未能说出口的那个秘密,谁也看不见,谁也不知道,或是从未存在,或是它一直就明晃晃地摆在所有人面前,却被忽略了。 裴霁回过神,疾步赶往主院,应如是却抬头看天,唯见浓云压顶,将坠未坠。 第一百一十八章 赶早不如赶巧,当应如是与裴霁联袂来到主院门外,程素商正好从里面出来。 她挑起眉,意有所指地道:“刚要派人去请二位,你们这就一道来了,过去个把时辰,伤口也不及包扎,莫非又遇着了鬼面人?” “一道”二字咬得重了些,想是程素商因他们昨夜的行动而心生疑窦,应如是置若罔闻,道:“有别的事情欲寻水夫人,听程施主适才所言,可是有何发现?” 伸手不打笑脸人,程素商压着火道:“李义藏起来的那封信,被我们找到了。” 此番来到卧云山庄,李义是存着寻机窃密之意,为免打草惊蛇,他只带了八个心腹高手同行,而今四死四伤,连他自己也被关进了地牢,那间客院自是空置下来,十余人赶在天亮前合力将之翻了个底朝天,总算在包袱夹层里找到了信件。 程素商侧身让道,裴霁冷哼一声,也将那点不快抛在脑后,抬步向正房走去,应如是却落在后面,回眸看向程素商,后者蹙眉道:“居士有何指教?” “只是想到一件事……”应如是道,“据闻前天夜里,鬼面人也曾现身,先于后山偷袭裴大人不成,又冒险潜入客院刺杀水夫人,幸为程施主所阻,仓皇遁去,你一路追至水舍,失其踪影,却在误打误撞之下与李帮主交上手,是也不是?” “那可不是什么误会!”程素商冷然道,“姓李的心里有鬼,分明是故意将我绊住,使凶手得以脱身,昨晚他说的那些话,不过是避重就轻,好为自己开脱。” 虽是意气之言,却也不无道理,应如是道:“那边水道与此地暗涧相通,李帮主能借此往返,鬼面人未必不能,听说程施主当时也落了水,可有发现端倪?” “我水性平平,能挣脱链爪已是不易,哪能分心旁顾?”程素商不耐道,“水舍建成多年,不少人下去过,要想从中找出真凶,不啻划拳行酒,没个实在的。” 应如是微一颔首,疾走几步,推门而入。 在他与程素商说话间,裴霁已从水夫人手中接过信件,将它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脸色比方才更冷了几分,听得动静渐近,头也不抬地将信甩了过来。 应如是抬手接信,余光扫见他轻皱鼻头,手指微捻,心里顿时“咯噔”一声。 信上内容与李义昨夜所言无甚出入,虽是字迹潦草,却难掩犀利锋芒,笔画粗重有力,当为男子手书,应如是状似无意地凑近些许,嗅到了几不可闻的异香,一如当初在散花楼里找到的那封信,此乃夜枭卫密写药水特有的味道。 应如是与裴霁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瞒下了这点,转而向水夫人询问字迹。 “弟子们重武轻文,少有静下心来提笔写字的,妾身也不曾见过这样的字迹。”水夫人看向应如是衣上血迹,“昨夜鬼面人再度现身,想不到是冲着应居士去的。” “知道太多,难免成为招人恨的绊脚石。”应如是苦笑一声,“在下疏于防备,险被他偷袭得逞,承蒙裴大人出手相救,在此谢过了。” 裴霁嗤道:“用不着你假惺惺地道谢,本官只是不想长凶手威风。” 水夫人却沉默了下来,半晌才道:“鬼面人……当真是陈秋么?” 应如是不语,裴霁回道:“是,可惜未能扯下那张面具,见不得真容。” 先有应如是叫破真名,再是裴霁以枯叶老人之事言语相激,鬼面人虽不曾开口回话,却用行动反应坐实了推测,更别说白虎玉佩是从他身上掉落,“落地生花”留下的伤痕也残留至今,散碎线索合为一股,结论毋庸置疑。 凶手的本来身份总算明了,水夫人面上却无半分喜意,她盯着桌上那盏往生灯,喃喃道:“是他……为什么呢?” 水月桐跟了任天祈三十年,只在最初三年里见识过他的恶,后来王秀英母子遇害,任天祈立誓洗心革面,她始终陪伴不弃,也就对他深信不疑,殊不知枕边人亦如灯下人,谁先付出了信任,谁就容易蒙在鼓里。 裴霁毫不留情地道:“因为他要报仇,因为你丈夫在十年前杀害了他的师父!” 水夫人一愣,猛地站了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厉声道:“你胡说!我夫君这些年来行事光明磊落,待人宽厚,王前辈还是他的长辈,何况我一直陪……” “任天祈挟恩图报,以屠戮赵家满门换姜瑗委身相侍,乃至生下了十九,你此前可知?”裴霁打断她,勾唇弯目,满是讥嘲,“静安堂里那些无名灵位,你清楚它们的主人是谁吗?你夫君用亡妻留下的暗器在荒宅密室里布置陷阱,只为暗算一个早晚会凭着白虎玉佩找上他的人,你又是否知情?本官初来山庄,他表面上不假辞色,暗中邀约密谈,若非出了命案,你也不知道吧?” 水夫人喉头一堵,温柔的脸庞竟有些扭曲,嘴唇张合几下,发不出声音。 “鬼面人的左胸口上方有五道圆形伤疤,你既然认得‘落地生花’,也该见过这样的疤痕吧。”裴霁从怀里摸出白虎玉佩和几根生锈铁针,一并推到她面前,“水夫人,以你的聪明才智,不必谁来指点迷津,你只是不敢置信。” 不敢信身边人变作画皮鬼,不敢信一腔真心换得满口谎言,不敢信这二三十年岁月……原来是幻梦一场。 七年师徒,二十三年夫妻,水月桐对任天祈的钦慕胜过爱恋,若非十九的身世揭晓在先,她是断然不会相信这番话,而今却只能怔怔地看着他。 应如是合十道:“水夫人,无论你信或不信,鬼面人确为陈秋,其已身份败露,罗网也将收紧,蝼蚁惜生,何况人乎?此番若抓不住他,这辈子也许就再无缉凶结案的机会了。” 第106章 水夫人瘫坐回椅子里,像是龟裂的土地猝然被雨水浇成了烂泥。 应如是近前数步,上身微倾,注视着她不住颤动的双眼,道:“隐忍十年,临渊履冰,纵使亲手杀了任庄主,所得也不过一时痛快,陈秋设计李帮主在先,暗算裴大人在后,当中任何一环失控,都将一发而不可收,足见其所图不仅是几条性命!水夫人,万事不仅有因有果,还得有舍有得,你是想为任庄主报仇雪恨,还是要保住卧云山庄的基业?” 屋里霎时静如坟茔,连裴霁也屏住了呼吸,水夫人紧攥双手,一枚指甲无声断了,血淋淋地嵌在肉里,十指连心痛,她的神情却一点点平静了下来。 片刻之后,她慢慢坐直了身躯,扬声道:“素商,带十九过来。” 第一百一十九章 程素商一直守在外面,听到这句吩咐,她不敢耽搁半刻,转身去了东厢房,很快将十九带来,甫一进入,便察觉气氛凝重,连忙按剑在水夫人身畔站定。 应如是见十九不敢抬头,悄然给裴霁递了个眼色,待其敛息落座,那股冰封般的寒意随之消解,十九暗暗松了口气,蹑手蹑脚地坐下了。 桌上没有茶点,只一盏将熄的灯,水夫人亲手为它换了芯,忽而道:“十九打小就不是巧舌如簧的孩子,昨日那些话都是居士你教他说的吧。” 闻言,十九浑身一颤,脸上也发起烧来,应如是却不觉窘迫,坦言道:“虚岁十八了,早已不是无知稚子,只要认清事实,该如何说明道理,他还是知道的。” “但在外子眼里,他还是当年那个小儿。”水夫人轻扯唇角,“因此,外子不会越过妾身,将重要之物交给他保管,何况此物会引人觊觎,平白招来危险。” 应如是这次没有否认,赔罪道:“确是在下的主意,还望莫怪。” “事急从权,居士以此揪出了李义这个帮凶,妾身道谢不及,怎敢怪罪?”水夫人话锋一转,“不过,妾身知道十九说了谎,非是抓住李义之后。” 话音落下,裴霁的目光已如利刃般刺了过来,水夫人接着道:“再过两年,十九就该行冠礼了,他是我们夫妇看着长大,妾身本欲送他一个医馆,外子却言他不愿自立门户,遂与妾身商量,让他磨练几年,再提拔总管事,将来继承火宅。” 有些事,水夫人并非没有察觉端倪,只是不曾细究,如今一一回想,其实有不少蛛丝马迹被当时的她忽略过去了。此言一出,不仅十九呆若木鸡,程素商也惊呼道:“这怎么行?火宅是师父和师娘您的心血,哪能……” 她突然语塞,正因是心血,才不能轻易交给外人,十九正是任天祈的亲骨肉。 “我、我不能……”十九慌张地望着她,“夫人,我不敢想……我不配的!” “长者赐,不敢辞。你要辜负生父的遗愿么?”水夫人语气淡淡,听不出喜怒来,“你要学的还有许多,火宅交到你手里,至少是三五年后的事情,不过……有些东西可以给你了。” 话虽如此,她坐在原处一动不动,面色也冷若寒霜。裴霁正待出言,桌下的脚却被人轻轻一踢,只得剜了应如是一眼,后者浑不在意这记眼刀子,他将所有线索在心间揉碎重组,一个念头随之升起,轻声道:“莫非与苍山旧事有关?” 水夫人反问道:“你们可知火宅到底是什么地方?” 大多数人只当火宅是个慈善堂,却不想安富恤贫息息相关,落魄者众则易生事端,任氏火宅有卧云山庄为靠山,官吏不敢盘剥,地痞不敢闹事,凡是有点成算的富户,无论出于真心假意,莫不想方设法与之拉拢关系,赚了些许善名,又可在白衣太岁的荫庇下放手做事,表里相济,利害相连,火宅方得延续至今。 “慈善做得好了,是一门名利双收的生意。”她用一种近乎凉薄的语气道,“做生意的,都有一个起家攒底、入不敷出的过程,外人那时不敢下场,除非……” 火宅的经营走上正轨,细算不过五年,而在那之前,除了少数无依无靠之人,更多的是任天祈通过各种渠道从外面带回来的人,妇孺残病者皆有,他们没有失去谋生能力,偏偏无家可归,四处颠沛流离。 “十年前,外子应王前辈之邀,前往苍山襄助义军,后负伤而返,于次年秋末建立火宅,本意是为了收留那些义军的家眷遗孤。” 当着裴霁的面,水夫人眼也不眨,径自往下道:“大战过后,不少门派遭到清算,还有人落井下石,死伤者不计其数,侥幸逃得一命的人也是朝不保夕,外子暗中动用了力量,帮他们躲过追杀,陆续带入火宅……” 那时候局势动荡,这些人不仅没什么价值,还会招来大祸,水夫人也顾虑颇多,但任天祈对她晓以大义,说服她合力办成了此事,等到护生剑刺君案发,一些不曾有过往来的势力便主动向卧云山庄示好,加深了明里暗里的合作。 裴霁再也按捺不住了,他拍桌而起,逼问道:“都是谁?” 这一句话饱含杀意,水夫人道:“每一个人、每一笔账都用白纸黑字记在那里,陈秋也好,李帮主也罢,包括裴大人您在内,要说这儿还有什么东西值得你们费心竭力去找,想来只有这个了……但老爷有言在先,这些东西要交给十九。” 裴霁怒极反笑,倏地屈指罩在呆坐着的十九头上,寒声道:“那本官就把他的脑袋拧下来!” 他翻脸比翻书还快,应如是只来得及抓住一截手腕,两相对峙,互不退让,却听水夫人道:“莫说是杀了十九,便要召集兵马将白眉山夷为平地,妾身也不会辜负亡夫之意,卧云山庄为他所立,与他陪葬又有何不可?” 说出这话时,她的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只有冰冷和麻木,裴霁心里一沉,应如是趁机弹中他内关穴,将大气不敢出的十九拽了出来。 望向水夫人,应如是脸上无悲无喜,目光深邃平静,似早已料到了这个时刻。 “水夫人……”他轻言细语地道,“你做出这个取舍,可知会有怎样的结果?” 四目相对,水夫人竟笑了,道:“我不在乎。人心本偏,无论有何隐情,陈秋是为了苍山旧事杀我夫君,我还做什么善人?东西只会交给十九,谁想拿到手里,自去向他索要,至于什么时候交,由妾身说了算。” 裴霁冷冷地看着这个清醒的疯女人,问道:“你待如何?” 水夫人弯了下唇,温柔而残酷地道:“妾身要用凶手的人头祭奠亡夫。” “好,本官就依你!”刀未出鞘,从裴霁身上散发的森寒之气已切肤透骨,“便请水夫人传话下去,明日设堂审问李义!” 说罢,他不再理会任何人,压住胸中翻滚不休的杀意,拂袖而去。 应如是稍作迟疑,见水夫人垂下了头,双肩微微耸动,没等他多看几眼,程素商已侧身而挡,将水夫人抱在怀中,下颌轻轻蹭过发顶,低声安慰着什么。 两人出了屋子,反手掩上门,忽听一旁传来裴霁的冷嘲:“比起任天祈,她俩更倒像是一对患难相扶、冷暖相知的夫妻呢。” 这话委实有些刻薄,应如是低声提醒道:“开玩笑也不可过分了。” 心下却动了念头,须知程素商对待外人不假辞色,冷硬如一尊石像,却在刚才流露出了春水化冻般的温柔情态,他收敛心绪,问道:“裴大人决意提审李帮主,难道以为他还有所隐瞒?” 裴霁冷哼道:“人心隔肚皮,不下狠手逼上一逼,谁知道呢?” 仅此一句话,血腥气几乎扑面而来,应如是皱起眉来,到了攸关性命之际,他不认为李义还会藏着掖着,但见裴霁眼中含煞,心知这人不会更改主意了,只好道:“既然如此,今日还得严加看守,提防变故。” 见他不与自己作对,裴霁面色稍缓,道:“本官要入城一趟,夜间未必能返,应居士若不放心,大可亲自到地牢里盯着。” 应如是想着他是要找徐康,也不再多言,待其走远,转头道:“回屋歇着吧。” 十九却摇头,他脸色苍白,哑声道:“夫人她……果然是恨我了。” 值此关头,水夫人执意完成亡夫遗愿,并非不知变通,而是借刀杀人,一旦十九拿到那些东西,即使真凶落网,他也难有一个好下场。 喉头微微滚动了几下,应如是抬手拭去他眼角的泪水,宽慰道:“别多想,等到抓住真凶,一切都会好的,亦或她在你眼里,是个面慈心狠之人么?” 十九连忙摇头,应如是想了想,道:“你既不想回屋,就帮我做些事吧。” 说着带他走出院落,附耳道:“你去大厨房一趟,打听寿宴当日有无异常之事发生,不论轻重大小,仔细问上一番,再去弟子院……照做即可,不必多问。” 在这山庄里,目下最得十九信赖的人莫过于他,纵是满头雾水,也乖乖应了。 应如是送十九离开东坡,独自在岔路口站了好一会儿,日光照落满身,非但不觉温暖,反而有股后知后觉的寒意从骨子里钻了出来。 第107章 手掌再度按住左肩伤处,又向下偏移几分,劲力微重,贴身藏着的暗袋便在衣上显出薄薄轮廓,可他到底是松了手,转身向地牢所在而去。 第一百二十章 这间地牢就在风云堂下面,应如是向堂前两名捕快亮明身份,很快就被放行,一个看守弟子领他绕去后堂,转过一个花瓶,眼前便出现了一条地道。 应如是独自走下,地道狭窄且短,很快就到了尽头,八个持刀佩剑的卧云山庄弟子奉命留守此地,他们身后是一扇不透风的铁门。 一名年长的弟子趋前问话,应如是说明了身份来意,稍候片刻,铁门徐徐打开,他正要入内,忽然道:“倘若鬼面人强闯此地,凭这一扇门怕是拦他不住。” “居士不必担心,门是重铁打造的,师父的刀剑也未能将之破开,甬道内设有机关,咱们也不是吃素的!”答话者是另一个年轻些的弟子,满脸傲气。 应如是走进门后斗室,三面都是石壁,寥寥几个通风孔小如铜钱眼,无桌无床,也没有什么刑具,只在角落里放了一盏烛台,空荡得令人不安。 李义坐在烛台旁,身上还是那套夜行衣,人却变得憔悴不堪,连眼神也麻木起来,甫一看见应如是,他便想从地上站起来,牵扯到左胸伤口,疼得脸色煞白。 应如是席地而坐,道:“虽已避开要害,但也伤得不轻,还是少动为上。” 豆大的汗水从额头滚落下来,李义咬牙道:“你们商量好如何处置我了么?” “在下没有这个权力。”应如是摇了摇头,“不过,李帮主是得做好准备了——裴大人明日会在上面设堂,当众审问你。” 李义呼吸一滞,再无法强装硬气,骂道:“我中了凶手的圈套,一时糊涂铸成大错,这些都肯认!可任天祈不是我害死的!经过昨夜之事,恐怕整个山庄的人都恨我入骨,姓裴的这样做,是要我被这帮人乱刀分尸啊!” 应如是望着那黄豆大小的烛火,道:“案发才三日,变数频出,鬼面人盯上了裴霁,他在这里留得越久,处境越是危险,故想尽快结案。” 李义惨然道:“拿我的性命去结?” 却听应如是道:“李帮主昨夜所言,在下以为可信,裴大人没有急于动刑拷问,料想他也没有多少疑心,之所以提议公审,当是放兔待鹰。” “他……”李义一愣,旋即明白了他真正的来意,双瞳骤缩,“你是说,那杀人真凶会在公审前灭我的口?可、可我已经把实情告诉你们了,他明知有陷阱,还会冒险来做无用功不成?” 这也是他心下不解之处,应如是沉思了半晌,开门见山地问道:“李帮主,你下在参汤里的雨化丹,当真只有半粒么?” 李义毫不犹豫地道:“是!到了这个地步,我还骗你做什么?” 这一问过后,二人再也无话,一个忧心忡忡地坐着,一个阖目养神,斗室内不见天日,比严刑拷打还要熬人心神。眼看李义愈发坐立难安,应如是暗自推算时间,怕是过去了一日半宿,不久便要天亮。 正当此时,铁门被人扣响,李义浑身一颤,躲到应如是身后,他睁开双眼,只见四名弟子走了进来,抬手行礼道:“应居士,那位裴大人派下属来提嫌犯了。” “这个时候?”应如是眉头微皱,“长夜还未过去吧。” “寅时末,也不早了。”先前那名年轻弟子暗指站在门外的人影,低声抱怨起来,“反正那姓裴的威风得很,夫人也不计较这点小事。” 应如是吃不准裴霁又想唱哪出,遂转头看去,门外果真多了一个捕快打扮的人,大半身躯都被甬道内的阴影笼罩住,依稀可见其手中拿着景州府衙的令牌。 他起身让开,两名弟子立即出手钳住李义双肩,合力将他带向门外,其余二人也向应如是拱手告退,却见他脸色陡变,一袖将他们拂开,厉声道:“回来!” 斗室内的烛火霎时熄灭,八名看守弟子未及反应,那身着捕快服的人出手如电,一柄短剑刺破衣袖,直奔近在咫尺的李义,身边两人当即拔刀相挡,却听一声锐响,火花迸开,短剑捉隙刺进,没入李义胸口,这回不偏不倚,一剑穿心。 鲜血溅上墙壁,李义连声惨呼也来不及发出,仰面向后倒下,应如是堪堪赶到,左手一翻,素白衣袖飞卷而出,那名“捕快”反手横剑,柔软的袖摆击在冷铁短剑上,发出了金石碰撞之声,转眼间短剑就被衣袖生生绞断,而那袖子不依不饶,又如蛟龙般缠向此人头脸。 情急之下,对方仓皇而退,看守弟子也反应过来,用力在什么地方踏下,整个甬道竟颤了几颤,紧接着破空声接连大作,从上方射下十余支箭矢,两边墙壁也向中间闭合,那“捕快”勉强护住要害,身中几箭,借着这股冲力向后飞退,应如是却被机关挡住了去路。 眼看那条人影三两步冲上石阶,将要脱身而走,忽见血光一闪,人又滚落下来,被墙壁夹在当中,旋即响起令人胆寒的骨肉碎裂声,几名看守弟子也没料到这一遭,忙不迭停下机关,墙壁退回原位,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伏在甬道中。 应如是探过李义脉搏,又疾走几步,摸上那“捕快”的颈侧,都已没了生息。 脚步声从上方传来,裴霁提着滴血的无咎刀拾级而下,在应如是身前站定,垂眸一扫甬道内的两具尸体,朗声道:“不出本官所料,公审的消息一经放出,凶手必定灭口心切,这就自投罗网了。” 短短几息之间,情势急转再变,看守弟子们一时未能回神,等他们明白裴霁言下之意,先是大吃一惊,继而喜出望外,纷纷围了上来。 许是为了乔装混入地牢,这个假冒捕快的刺客没染白发,穿戴的也不是黑袍和青铜面具,裴霁一刀落下,挑开尸体的上衣,入目一片血肉模糊,但在其左胸上方,依稀可见五个圆形伤疤。 甬道内登时喧闹起来,应如是的目光还留在这具尸体的脸上——躺在地上的根本不是鬼面人陈秋,而是当日伪装“赌客”配合他与裴霁当街作戏的两人之一! 看清死者真容,应如是总算明白了,李义确实没有作饵的价值,裴霁也没想以此钓出大鱼,故意布下这样的阵仗,只为尽快结案,给水夫人一个“交待”! 他霍然抬头,裴霁也正好看来,脸上分明带笑,眸中却无半分笑意,滴血的刀锋微微转向,悄然锁住他全身气机,眼里满是明晃晃的警告。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天还没大亮,惊人的消息便如狂风般刮遍了整个卧云山庄——杀害庄主任天祈的真凶,于昨夜乔装捕快闯入地牢,灭口帮凶李义之后,中伏而死。 此事不啻平地炸雷,闻讯者莫不震惊:卧云山庄的地牢固若金汤,竟会被人钻了空子混进去行凶,抢在守卫松懈的刹那间,一剑杀了李义;凶手不仅艺高胆大,应变能为也是一流,杀人之后以伤换命,机关阻拦不住,险些让他逃了出去。 万幸的是,这个陷阱乃裴霁联合水夫人一同设下,又有应如是出手击敌,外面还藏了一队精锐高手,真凶遁逃未遂,血溅地牢,令人惊愕之余纷纷抚掌称快。 水夫人亲自前去认尸,说是个生面孔,身形倒是与她那晚见过的鬼面人相似,肩头和左胸上方也有伤疤为证,再有诸人见证其行凶灭口,应当无误。 风云堂前人头攒动,两具尸身就放在地上,裴霁抱臂而立,抬眸看向水夫人。 一旁,八名看守弟子被师兄弟们团团围住,与他们说着地牢惊变的始末,同为见证人的应如是却一言不发,面沉如水地站在十九身畔,这少年还觉得自己惺忪未醒,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裴霁开口道:“水夫人,杀害任庄主的真凶已经伏诛,帮凶李义也抵偿了性命,如此结果,本官可算不负所托?” 主犯与帮凶皆死,案子可算了结,再要深挖细究,又有诸多疑问未解,譬如他是如何隐藏在此,又怎样摸清底细、联络同伙等等……可惜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水夫人站在两具尸体之间,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心心念念的大仇终于得报,也不见她释怀快意,直到这一句问话传入耳中,她才如梦初醒。 “应居士,”她看向应如是,声音微颤,“就是他么?” 地上这具尸体当然不是鬼面人陈秋。应如是在心里无声回道,却不能坦言说出,余光扫见裴霁侧过半身,勾起的唇角抿直如刀,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宁可牺牲一名下属也要结案,可见在其眼中,水夫人手里那些簿册的分量已经胜过了鬼面人,一刻不愿多等,为此含糊真相、放过真凶也在所不惜。 值此关头,应如是若道破实情,裴霁的成算一定落空,结果却未必如他所愿,毕竟他的这位昔日师弟有颗狼心,从来都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他只能颔首道:“事到如今,虽有颇多疑点尚存,但线索已尽,凶徒亦死,要说结案……并无不可。端看水夫人决断,是否让腥风血雨就此为止?” 第108章 喧闹的人群一时安静了下来,无数眼睛看向水夫人,偌大花园里只有风吹叶落之响,连吐息声也微不可闻。 半晌,水夫人缓步走上台阶,背对着所有人,面向漆桌上的兵器架,谁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只见她在几息过后转了回来,沉声道:“外子遇害以来,山庄上下日夜难安,今日真凶受戮,大仇得报,妾身不胜感激,在此谢过诸位了!” 她身形孱弱,这一句话却掷地有声,说罢踏前一步,向众人低头拱手,程素商等亲传弟子也躬身行礼,伴随着短促的鞭炮声响,安魂谢客,白事将办。 白衣太岁的六十大寿以此收场,任谁也唏嘘不已,郭掌门四人见李义死不瞑目,心里都觉不是滋味,上前向水夫人还礼,说了几声“节哀”,便告辞了。 他们这一走,卧云山庄众弟子不必拘束自我,人人痛哭出声,十九也落下泪来,水夫人抬手压了压通红眼眶,着弟子们收拾残局,准备在此设灵堂。 吩咐完了事情,她看向应如是和裴霁,道:“此番能尽快破案,使外子泉下瞑目,全赖二位鼎力相助,妾身言而有信,借一步说话吧。” 目光转到十九身上,水夫人脸色稍缓,轻声道:“十九,你也一道。” 十九兀自愣怔,被应如是拍了下肩膀才讷讷应下。 水夫人身心俱疲,搭着程素商的手借力行走,带他们回了东坡主院,推开正房的门,往生灯还没熄灭,她扶桌坐下,哑声道:“梳妆台上有个首饰匣,第二层里放了根云纹簪子,将它拿出来。” 正房里空间宽敞,梳妆台、浴斛和拔步床等俱在内室,当中隔一道厚重的木屏风,而那屏风已在昨夜被打得支离破碎,后方陈设一览无余。 水夫人的脸色很是难看,说话时气喘声重,程素商压根不敢离开半步,十九也不便动作,裴霁本欲动身,却让应如是抢了先,只见他走到梳妆台前,很快找出了那根云纹簪子,老银材质,细看无甚特殊之处。 又听水夫人道:“画屏背后,被浴斛挡住的墙角底下有道钥匙孔,将簪头插入其中,左转半圈,再往右转一圈,切勿弄错。” 应如是绕过流云画屏,果然见到一个大浴斛靠墙而放,香柏木材质,高约七尺,当他伸手搭上边缘,一股淡淡的草药味传入鼻中,动作不由一顿。 下一刻,近百斤重的浴斛被他反手提到身后,原本被其挡住之处暴露无遗,乍看没什么异常,但有水夫人的指点,应如是顺利在缝隙交点处找到了一个小孔,依言插入簪头,两次转动后,只听机括声从左侧墙后传来,里面竟藏有壁洞。 裴霁心中一凛,疾步走上前去,应如是从中取出两本簿子,封皮纸页都有些泛黄毛糙,不等细看,余光扫见裴霁伸手来夺,当即侧过半身,右手一翻扣住裴霁的寸尺关,左手向后一抛,两本簿子破空飞出,稳稳落在桌上。 “你——”裴霁挣开钳制,双眼几欲喷火,应如是却不看他,回身走到桌边。 水夫人随手翻了几页,一本记名,一本记账,她自嘲地笑了笑,将两本簿子递向十九,道:“接好,这是老爷的命。打今日起,你就是火宅的总管事了。” 十九原本不敢伸手,听了这话浑身微颤,双手接了簿子,也不敢翻开细看,死死抱在怀里,低声道:“谢夫人。” 这一交一接,算是木已成舟,裴霁目光森冷地看着十九,道:“小兄弟,此物与朝廷重案关联紧密,你拿着它只会引火烧身,还是转给本官处置吧。” 十九顿觉遍体生寒,却将这烫手山芋抱得更紧,想起应如是先前与自己说过的话,即使他不懂江湖庙堂之争,对所谓的苍山大战也是一知半解,可他知道自己若是屈从,这两本簿子或将害死许多人,连火宅也未必能够幸免于难。 见他不肯,裴霁心火更盛,正要当场发难,应如是已揽住十九的肩膀,对水夫人道:“凶案虽已了结,贵庄还有诸事待办,我等不便叨扰,这就告辞了。” 任天祈身故之后,卧云山庄算是群龙无首,但其雄踞景州十年,底蕴深厚非寻常势力可比,在准备不足之际与他们结下新仇,并不是明智选择,应如是这话就像一盆凉水从头泼下,裴霁咬住牙关,紧握刀柄的右手又缓缓松开。 水夫人也知道这场争斗不可避免,自是不会挽留他们,客套两句便让程素商代为相送。不多时,应如是带着十九走出卧云山庄,本以为会被驻守在外的一队精兵拦下,孰料畅通无阻,顺利穿过了绿柳林。 事出反常必有妖,应如是暗自警惕,表面不动声色,待两人过桥渡河之后,十九才猛然回神,颤声道:“这就走?” “不走不行。”应如是道,“昨日让你查的事,都问清楚了么?” “是,可凶手已经……”十九的话刚开头,应如是便让他附耳过来,心下虽有几分疑惑不解,却也依言而行。 原以为应如是会说些什么,但见他沉吟一阵,转而问道:“接下来有何打算? 十九被他问得一愣,神色也变得落寞,道:“我想回火宅,现在又不敢回……” 水夫人将他提为火宅的总管事,十九非但不觉欢喜,反而多了几分惶恐,怀里的两本簿子没什么实在斤两,却压得他喘不过气,嗫嚅半晌才道:“我想娘了。” 虽已强迫自己直面身世真相,但在十九心里,任天祈还是老爷,他喊不出“爹”,只想着自己的亲娘,为人子女者若是迷茫难过,在娘那里总能痛快哭一场的。 应如是无声而叹,带十九从古道横穿过去,绕过姜家祖坟,沿着羊肠小径上了山丘,来到树下那座孤坟前。 十九双膝跪地,先将坏掉的供品清理掉,又向墓碑磕了三个响头,用手挖出坑洞,把黄玉蝶钗和黑虎玉佩一并埋了进去,而后脱下外衣,向应如是借了火折子,就在这块地上烧了起来,随着火焰越烧越旺,他的神情也变得坚毅起来。 回过头,十九道:“应居士,我知道你有许多秘密,对我说的话也不尽是真,但你未曾害我,还救我性命,我仍当你是李兄,只是……此时,我还能信你么?” 他的目光澄澈如天光,应如是一时未能回答,过了片刻才道:“凭心抉择吧。” 十九笑了起来,他将两本簿子递向应如是,道:“这东西沾血害命,我看不明白,也不想留着,交给李兄处置吧。” 鬼面人、李义乃至裴霁,他们赌命也想拿到手里的东西,就这样被人送到应如是面前,他却如见洪水猛兽般向后退了半步,手指蜷缩几下,慢慢接了过来。 手里一沉,应如是没有急于翻看,他对十九道:“水夫人纵然有怨,也迁怒不到你身上,她既然让你管着火宅,你就做好分内之事,旁的无需多想……不过,在这山下有一小村,想是你幼时生活过的地方,里面多出一位老施主,她是姜家的旧人,曾照顾过令堂,你不妨过去探看。” 十九一愣,随即脸色变得煞白,应如是将他推向那边山路,温声道:“去吧。” 身形单薄的少年人欲言又止,终是忍住了眼泪,循着他所指方向匆匆而去,待其踪影消失,应如是则向来时的路走去,到了山丘边缘,他再次吹燃了火折子,正要移向簿册下方,打横里一道寒光飞射而来,火折子断成两截。 没有回头,应如是纵身向下一跃,脚尖甫点实地,身躯急转,雪亮刀芒几乎贴着他的肩膀劈向草地,应如是向后飞退,与来人拉开丈许距离。 “你方才想做什么?”碎草纷飞间,裴霁的身形也显露出来,眉眼间煞气横生,不等应如是回话,他又冷笑一声,“这是第二次了。” 上次是在衙门班房里,应如是试图隐瞒十九持有黑虎玉佩一事,却被裴霁抓了个现行,而今重蹈覆辙,他辩无可辩,将两本簿子别在腰封下,淡淡道:“近年来,朝野局势云谲波诡,今上急于联合各大门阀,同时扼制民间愈演愈烈的反抗之风,江湖人惯于以武犯禁,若不能招安留用,便拿几个刺头开刀,夜枭卫就是奉命执刑的刽子手,值此关头找到了这两本簿子,不啻雪中送炭。” 裴霁一向厌恶他的长篇大论,这会儿却极有耐心地听着,末了眯起眼睛,嗤笑道:“你既然心知肚明,为何如此?” “时过境迁,人名账目纵无弄虚作假,要想一一查证虚实,也是困难重重。”应如是与他对视,“徐徐图之不是你的作风,快刀斩乱麻、宁枉勿纵才是。” 裴霁微怔,继而大笑:“好啊,师父他还没修成正果,你倒成了活菩萨……” 他笑得前仰后合,全无风仪,却又很快停下,眼中杀机毕露,厉声道:“泥菩萨过江,自身都难保,你能救谁?” 话音未落,裴霁连人带刀飞扑应如是,疾如离弦之箭,森然刀气割面压顶,应如是折腰后仰,错身半旋,袍袖翻飞间双手齐出,左取腕,右锁刀,裴霁却在半空倒转身形,一脚踢上他手臂,借力一纵,复又挥刀斩下,锋芒锐利更胜方才。 第109章 应如是那一双衣袖到底是棉麻布料,难挡无咎刀锋,但闻裂帛声响,碎布如絮,大袖变成了窄袖,刀锋从中劈出,直攻他面门! 第一百二十二章 厉风迫在眉睫,应如是临危不乱,双手一翻一弹震退刀锋,人也向后倒退,袖子破烂不堪,手臂毫发无损,却见前方人影一闪,裴霁佯退实进,无咎刀满挥而出,这厢脚下甫定,奔雷刀光已劈至胸前。 怒火高涨,裴霁下手狠辣催急,无咎刀宛如燎原火浪般势不可挡,应如是一退再退,余光瞥见身后有个积水坑,反手一掌劈落,坑中之水受他掌力激荡,霎时腾飞如龙,将要斩到他头上的一刀被水龙撞开,裴霁眉心一跳,振刀一劈,那数尺长的水龙便在空中炸裂开来,却见水珠飞散如暴雨,应如是从水幕中欺身而至,双掌一推,聚水成浪,排山倒海似的撞向裴霁! 刹那间,犹如洪水奔流而来,裴霁横刀斩出,都说“抽刀断水水更流”,这一道飞浪却被他从中斩开,不承想水花乱溅之际,又一道掌风兜头拍至,万千水珠劈头盖脸地打在裴霁身上,顿觉四肢百骸如扎钢钉,闷哼一声,真气猛发,漫天水珠于片刻间蒸发殆尽,紧接着回刀护身,挡住应如是当胸击来的一掌。 劲力猛吐即收,应如是腾身纵跃,从裴霁上方翻过,甫一点地,人又疾掠靠后,反手袭向裴霁后背。无咎刀不及回转,裴霁提掌迎去,两人结结实实地对了一掌,一个飞入半空,一个泥足深陷,不等喘过一口气,上下人影一合又分,拳对脚,掌对刀,见招拆招,刚柔角力,一时间火星连闪,气浪纵横,整片草地几乎被外泄的劲风削平,有几处还燃起了火星。 一连斗了上百回合,谁也奈何不得谁,应如是已生退意,裴霁的刀锋却如影随形,对方轻功不如自己,刀法凌厉迅猛,腾挪飞转好一阵,竟不能退出三丈之外,再要拖延下去,情势愈发不利。 思及此,应如是一掌抵刀,另一手扯下簿册,猛地掷向不远处一簇起火草丛。 “你敢!”裴霁一惊,急忙抽刀卸力,纵身扑出,扬手抓向疾落的簿册,余光扫见衣袂翻飞,心中大震,却已不及——应如是身法奇快,算准了裴霁的行动方位,只一晃就掠至下方,并指为剑朝他腰腹刺来! 他的慧剑琉璃功已练到化境,这一指剑若是没入血肉之躯,非得贯穿脏器不可。裴霁身在半空,心思都放在簿册上,以致身侧空门大露,指未及身,剑气已成,不想应如是脸色陡变,倏地变指为爪,一把抓住他腰封,顺势向旁抛去。 这一抛,裴霁与簿册失之交臂,却也将半只脚从鬼门关前拔了出来,无暇多想,无咎刀已捉隙斩出,应如是未及回防,但见血光一闪,人已横飞出去。 “你——”话刚起头,一股突如其来的刺骨寒意激得裴霁头皮发麻,下意识地侧身回头,但见日光下黑影飞闪,有人自上方山道纵掠而下,映入他眼中的刹那,乌黑无光的剑尖已如毒蛇吐信般奔至身前! 若非应如是方才仓促变招,一把将裴霁抛开,这一剑绝不仅是穿透他的小臂! 裴霁飞身而退,右手小臂已经血流如注,虽未伤及筋骨,但也痉挛颤抖。 这一剑突袭只在电光石火间,簿册终于落下,被来人一手接住,即便站在光天化日下,他仍是从头到脚的一身黑,青铜面具被日光一照,愈发狰狞如鬼神。 应如是单手撑地,勉强站起,胸膛下方多了一道血痕,他死死盯着鬼面人,话却是对裴霁说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教他这一手,真是活学活用了。” 裴霁脸色铁青,左手搭上腰封,一枚特制的鸣镝落入掌中,可不等他将之发出,鬼面人便将簿册揣入怀里,脚下一踏地面,挺剑飞刺而来! 前夜一番交手,三人皆有损伤,鬼面人的左肩中了裴霁一手刀,伤及筋骨,行动起来也显出几分滞意,但应如是与裴霁才激斗了上百回合,伤势也不轻,这下混战起来,竟让鬼面人一时抢占了上风,每当裴霁扬手欲发,剑锋便如附骨之疽般死缠上来,令他自顾不暇,鸣镝险些脱了手。 险象环生之际,裴霁忍无可忍,一把将鸣镝丢向应如是,刀交左手,回身向鬼面人拦腰斩去,呛啷声不绝于耳,刀光剑影连成飞瀑,再不容任何人插手,接住鸣镝的应如是却迟疑了片刻,直到裴霁出声催促,他才振臂一扬,响箭破空而出,转眼间直入云霄,发出尖锐刺耳的巨大声响。 夜枭卫部署在景州城的人手不多,顶用的只有徐康等十余人,但裴霁从大营调来了兵马,先前驻守于绿柳林的那队精兵正在山外待命,鸣镝一出,立知有变。 鬼面人抽身后退,裴霁疾步追上,一刀去势未尽,又一刀逼命而来,鬼面人捉隙抵挡,且战且退,脚跟忽然磕上山壁,再一抬头,无咎刀迎面劈下,青铜面具应声裂开,露出一张熟悉的脸庞。 “是你!”裴霁面色骤变,刀势也是一滞,对方等的就是这个破绽,但见其挺身向前,左手翻掌震开无咎刀,右手折腕出剑,无影剑穿过刀锋残影,自下而上,直刺裴霁心口要害! 正当此时,一只手从裴霁腋下空门疾探而出,猛地扣住剑脊,应如是不知何时潜至裴霁背后,扣剑一霎屈指下沉,拈花摘叶似的将无影剑夺了过来,那人应变也快,从裴霁刀下就地一滚,双足运气,转身掠向一侧山林。 却在下一刻,耳畔风声凄厉,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他不及去看,右肩已被利刃贯穿而过,劲力之大,犹如狮冲象突,整个人猝然从半空跌落。 血色弥漫,利刃从肩胛骨缝隙间穿过,精准巧妙地避开脏器,却能让他连呼吸都痛彻全身,艰难地侧了下头,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截乌黑剑身,再往上是一只苍白却染血的手——应如是手持那柄无影剑,将他牢牢钉在了地上。 也对,鸣镝发出还不到一盏茶工夫,那些军中神箭手便是轻骑出发,亦不能及时赶到,那些箭矢未必能追及他身……只有这一个人。 第一百二十三章 “你的伤……根本没那么严重……难、难怪你要救他。”露出真容的鬼面人吐出一口血,“是裴霁手下留情,还是……你们故意让我以为有机可乘?” “我们事先不曾约好,但也不需要。”应如是轻声道,“只因要对付的人是你,而你早知道我们有合作,若不让你看一场反目之战,如何引你出手?” 沼泽里的毒蛇远比平原上的猛虎危险,能杀人的一剑往往发于猝不及防间。 “是我蠢了,明知你是李元空……”被钉在地上的人惨笑一声,“我竟然信了你装出来的好人模样……信了你会放下屠刀……” 应如是闭了下眼,道:“容貌可以遮挡,身形也能掩饰,变声却不是人皆可学的,鬼面人一直不说话,若非哑巴,便是他的声音有特殊之处。我该如何称呼你?陈秋,亦或……程施主?” 剑下动弹不得之人赫然是本该留在卧云山庄的程素商,那个深得任天祈和水夫人信重的女弟子,连十九都说过她面冷心热,还叫着“素商姐”。 这句话出口,本在蓄力挣扎的人突兀不动了,片刻后才道:“我当然是陈秋。” 裴霁赶到近前,盯着那张沾上血污的脸,不无感叹地道:“男扮女装,在卧云山庄蛰伏数年而不被人发现,你这一项本领也不比剑法差了。” 枯叶老人的关门弟子陈秋,苍山大战那年不过十五岁,他生得眉清目秀,面若好女,未曾学得毒功和收发暗器的本事,但有一手奇诡凌厉的好剑法,同行者莫不赞叹,师父却说他的剑路走得太窄。 彼时的陈秋还不懂,直到闭关养伤的师父莫名死在了毒窟里,尸身惨不忍睹,众人说他死于毒虫反噬,陈秋却不信,没等他找到证据,一场血雨便兜头浇下。 世间没有比战场更残忍的炼狱,曾经跟他说笑讲古、与他一同吃住操练的人都死了,还有那些曾为他师承而颇有微词的年长者,他们自身难保,却拼命将他掩藏在下,直到他被苍蝇的声音吵醒,爬出了这片堆满尸体的山沟。 除他之外,苍山里再无活人,陈秋回到毒窟附近,沿着黑红血印消失的方向,终于找到了师父丢失的那条手臂,与尸身肩部断口不同,这只手是被利刃生生砍断的,又被野兽拖走啃食,他分辨不出凶手用的是什么武器,却见露出骨头的手里死死攥着一块白虎玉佩。 “大战过后,姜贼忙着挥师北上,没人将我放在眼里。”陈秋伏在地上,望着眼前的一滩血,“我要报仇,却不知仇人是谁,拿着一块玉佩四处探听……” 这样的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陈秋却只能跟没头苍蝇般跌跌撞撞,他杀了几个逞凶欺人的叛军,也因此惹来追杀,在机缘巧合下逃到丹阳府,遇见了一位老妇人,从她口中得到了姜氏玉雕的线索。 “等你来到景州,发现姜氏门庭已没,于是潜入荒宅,发现密室,却触发了箱中暗器,险些丧命。”裴霁想到这人身上的伤疤,“你不认得白虎玉佩是任家之物,但知道‘落地生花’是师姐王秀英的独门暗器,原先或有向任天祈坦言求助之心,这下不敢了,索性改头换面,故意接近水夫人,让她带你拜入卧云山庄。” 第110章 任天祈对外人严苛,待水夫人却很宽纵,只要沉得住气,这就是明智之举。 陈秋哑声道:“你们何时怀疑我的?” “知道我行迹的人不多,掌握任天祈动向的人更少,再加上对山庄和火宅的情况了如指掌,若非对鬼面人的印象先入为主,早该将你列为凶嫌。”应如是长叹一声,语气也变得沉重,“真正怀疑你的身份是在前天夜里,鬼面人能凭两封书信将李帮主算入局中,定是对他与任庄主的恩怨了解颇深,等到我们在林中交手,你能偷袭我却落入裴霁的圈套,说明你我当时行动相近,还有……” 裴霁嗤笑一声,接话道:“我拽落你几根发丝,手下人里有懂药的,他说那白发是凝雪草染成的,其色自然,看起来与天生的一般,唯一缺点是遇水即溶。” 鬼面人两次现身又遁逃无踪,紧接着出来的程素商都是浑身水汽,湿发未干。 应如是在弟子院里的失礼之举,实为试探程素商肩上是否有伤,他在衣下缠好了厚布,又忍住了痛,却难以克制身体紧绷的本能。 “女弟子中有一人是你的同伙,关键时也算是你的替身,不仅在搜身的时候帮你打了掩护,那晚你在后山伏击裴霁的人,对方就装成你的模样守在水夫人身边,夜色太重,水夫人满腹心事,只要时间不长,再小心一些,便不会露出马脚。” 等到鬼面人突围下山,为了摆脱追兵,就去刺杀水夫人,等到偏僻处快速换回身份,再分头“追凶”,双方都能全身而退。 “我……输得不冤。”听到这里,陈秋发出几声笑,牵动伤口又咳嗽起来,“可我这次出来,就没想过再回去,你们现在杀个回马枪,也抓不住她了。” 应如是微微垂目,再无他话,裴霁“啧”了一声,道:“让他做个明白鬼就得了,你还真拿自己当神探么?” 他垂刀斜抵在陈秋颈侧,俯身去夺簿子,未及触摸,地上半死不活的人猛地向刀口撞来。 费尽艰辛才抓到鬼面人,当然要留活口。裴霁留心防着他寻死,当即收刀,哪知陈秋撞刀是虚,扬腿侧踢是真,趁应如是侧身让过,豁命挣脱出来,顺势抢回无影剑,在碎草地上滚出半丈长的殷红血痕! 他不敢停留片刻,腾身冲向树林,将要逃出生天,一道人影疾闪在前,裴霁抢先截住去路,陈秋避无可避,一剑直刺而出,无咎刀也迎面劈来,却见刀剑相接之前,剑锋下沉,换作两本染血的薄册撞了上去,霎时被刀风剑气绞得粉碎。 “哈哈哈哈——”陈秋再无余力,他仰天大笑,任由无咎刀向自己当头劈来,旁侧忽地传来一股柔劲,应如是一掌将他推翻在地,同时抓住了裴霁握刀的左手。 碎纸如雪花般簌簌落了满身,它们太过细小,已有不少随风而去,应如是心中五味杂陈,察觉刀锋剧颤,喝道:“你要是杀了他,就真落得一场空了!” 亲手毁掉了最重要的证物,惊怒之下,三尸真气逆行乱冲,裴霁的双眼已是血红一片,他死死盯着应如是,炽烈火毒透掌入体,应如是却不敢松手,明王内功薄发而出,抵挡着这股烧灼肺腑的热浪。 半晌,血色一点点从裴霁眼中褪下,他狠狠挥开应如是的手,“呛啷”一声还刀入鞘,一脚将陈秋踢昏过去,深吸了几口气,咬牙道:“是,还不到杀他的时候,我会撬开他的嘴、敲碎他每一块骨头,让他把知道的事都吐出来!” 有那么一瞬间,应如是后悔自己抢下了陈秋的性命,裴霁已怒不可遏,人落在他手里,死是最好的下场,可不等他开口,地面传来微微震动,兵马将至。 叹了口气,应如是道:“他伤得重,先别动大刑,我明日去找你。” 裴霁心里还记着他的黑账,也不想再生枝节,冷声道:“你去哪儿?” “我原本答应了十九,要将真相告诉他,但如今……”顿了下,应如是叹道,“他要留在火宅,最好就此打住,我准备再探山庄一回,程素商莫名失踪,水夫人总该有些反应,顺道看看还有哪些人不见了。” 如此打算合情合理,裴霁面色稍缓,他们的首要目标始终是鬼面人,难免会让一些小鱼小虾漏网逃出,倘若应如是顾左右而言他,反倒惹人怀疑。 马蹄声越来越近,两人再不废话,裴霁留下看守犯人,应如是折身遁入树林,绕路出山,于荒凉古道旁休息了半晌,草草处理过新伤,赶往卧云山庄。 第一百二十四章 他们离开时天色尚早,此刻已过晌午,山庄里要办白事,众弟子都换上麻衣,肃容守在灵堂一带,应如是避开诸多耳目,悄然上了东坡。 与那边的丧乐萦绕相比,这里太过安静了,几名护卫守在主院门口,应如是没有惊动他们,鬼魅般越墙而入,从窗口翻进正房,屋里静悄悄的,灯火还亮着。 本该下去守灵的水夫人仍坐在桌边,望着那盏油灯一言不发,应如是刻意放重了脚步声,她却没有回头,直到他在对面坐下,才伸手倒了杯茶。 两只杯子,茶水是热的,想来不久前才让人换过,应如是心里有了数,开门见山地道:“鬼面人陈秋,已被裴霁擒获了。” “他难道不是在昨夜死于地牢吗?”水夫人微一扬眉,“那两具尸体还在风云堂外放着呢,居士去而复返,就是为了说些怪力乱神之言?” “死者是乔装顶替,你昨日那番话将裴霁逼急了,他想拿到簿册,就得尽快结案,牺牲个把人不算什么,还能一箭双雕引出真凶,何乐而不为?”茶杯被放回桌面,应如是看着水夫人,“真正的鬼面人陈秋,是程素商。” 水夫人似是不敢置信地道:“素商可是个女子。” “只要容貌、身量过得去,男扮女装并非不可行,但要数年如一日扮成女子,必得有人加以指点,并为其掩护。”不等水夫人开口,应如是继续道,“我将十九带出火海,在他身上发现了黑虎玉佩,他说程素商早就见过此物,可在身份揭晓那日,程素商的表现却像是第一次见到它。” 程素商就是陈秋,白虎玉佩在他手里攥着,但凡看过黑虎玉佩一眼,怎会将之抛在脑后?因此,他只是装作一无所知,暗中将这个秘密视为可以利用的棋子。 “要想杀害任庄主,雨化丹必不可少,但在参汤里下药,有许多不确定之处,除开药力轻重和发作时机,先得保证任庄主将那碗汤喝下去,所以……熬汤用了十九送的那支参,只需在送来后略提一句,任庄主一定不会浪费这份心意。” 水夫人沉默了下来,却没有躲避应如是的目光,嘴角还挂着一丝笑。 “他既然早已知晓,就不该为此乱了方寸,除非是故意暴露行迹,为了掩护一个即将被我们怀疑的人。”应如是的眉眼间难掩疲倦,“那天夜里,你是故意挑在李帮主离开后找上门,屏退闲杂人等,让程素商变回了陈秋,等他失手后择路而返,再假装被其刺杀,为程素商圆了谎。” 水夫人的笑容终于敛去,问道:“居士认为妾身也是帮凶?” 应如是却摇了摇头,叹道:“不,你才是真凶。” 他亲自验过任天祈的尸身,对死因和时间做出了初步判断,也根据这些线索深入调查,先后揪出了徐半瞎、老总管、李义和程素商等人,案子算是圆满告破,但这些人都是帮凶,真正夺去任天祈性命的另有其人。 水夫人幽幽道:“即便是翠微亭主人,也不能口说无凭。” “我让人帮忙打听过,为了筹备寿宴,大厨房连夜杀猪宰羊,放了大半缸的血,第二天却少了许多,只是不值一提,案发后更顾不上了。” 人血与猪血非常相似,最明显的差异在于味道,可当血液泼洒在野外,受风吹日照和蝇虫聚集,一些刑捕老手也难以分辨,应如是在夜探后山时仔细观察了一番,发现血腥气里暗含臭味,怀疑不尽是人血,但无证据。 “一旦对此生疑,后山就有可能是凶手布下的另一处疑阵,任庄主的真正遇害之地会是哪里?尸体身上还有几个疑点,尤其是尸斑分布位置与尸僵解除顺序互相矛盾,死人又是不会说谎的,除非……”手指在杯沿上轻点几下,应如是的目光从水夫人身上移向隔间,“是我被凶手迷惑,错判了死因和死亡时间。” 尸身上只有心口一处致命伤,若任天祈不是被无影剑杀死,凶器只能是更为细小之物,说巧不巧,应如是在案发前就拿到了这样一件器物,还跟他关系匪浅。 此时,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上面已经染了血,还破了个口子,里面是五根细针,针体微蜷,尖上还沾着发暗血迹。 水夫人那张平静的脸终于起了波澜,她喃喃道:“又是‘落地生花’……” “这五根针,是我在剖开尸体胸膛后找到的。”应如是定定地看着她,每个字都像重锤一样击中心头,“静安堂被烧毁了,任庄主的尸体却没有。” 第111章 水夫人蓦地抬起头来,血丝密布的眼中冷芒大盛,连应如是也觉心悸不已。 “你说什么?”她攥紧了手,呼吸凝滞,“你提前偷换了外子的尸身?” “有备无患,难道不是?”应如是微一勾唇,继续道,“若被‘落地生花’命中要害,强如任庄主也难逃一死,其身上没有鼓包,说明铁针未因强力吸引而在体内虬结,是在毫无反抗之力时被人一击毙命。” 水夫人被废了武功,但不是废人,只需将暗器藏入细筒,等到雨化丹药力发作,对准心脏抠动机括即可。 她回过神,抿唇道:“验尸记录上清楚写了‘失血过多’和‘死前活动较烈’,岂不又成矛盾?再者,参汤是戌时炖上,亥时送了进来,亡夫子时出门,妾身若为凶手,难道世间真有行尸,亦或人证都在撒谎?” 一语中的,裴霁就是因此渐消疑心,应如是却笑了,道:“李帮主只在汤里下了半粒药,任庄主不可能没有还手之力,除非指使下药一事是个幌子,真凶手里也有雨化丹……当年因李帮主之过,逼得你服用雨化丹自废武功,事后李老帮主深感惭愧,不仅毁药改方,还给你们送了贺礼,但他是个恩怨分明之人,不喜任庄主,也亏欠不得你,故在贺礼之外应有一样赔礼,任庄主不知,是也不是?” 水夫人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竟不能言语。 应如是当她默认,继续道:“记得夫人你亲口说过,当日水舍散席后,任庄主去了演武堂,傍晚方归,管家所言亦是,还准备了沐浴之物。” 隔间里的香柏木浴斛有股药香味,唯有常年药浴才能使味道浸透木材,任天祈当日与裴霁交过手,又亲自下场指点弟子,定会以此舒筋缓解,若是提前将雨化丹下在药水中,他身上有伤口,又在运功行气,等到察觉不妙,为时已晚。 应如是沉声道:“铁针穿心一霎,任庄主立即毙命,因伤口太小,血流不多,送汤的人随后进来,不敢擅入隔间,看不见尸体也闻不着血气。” 药浴的水偏热,尸体头靠边缘,仰躺其中,失水、出斑和僵硬都会比寻常情况来得晚些,程素商以巡山为由靠近这里,趁守卫不备潜入屋内,见任天祈已死,拔剑穿胸破坏伤口,让人以为他是死于利刃穿心,未凝的鲜血也就流入水中。 “药水色深,又是在夜里,将它倒入水渠再冲洗一遍,留不下什么痕迹,那浴斛用的年份久了,缝隙间有无残余,不仔细查看的也发现不了。” 应如是说出这句话后,水夫人的眉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向那边看去,又生生止住动作,脸色变得愈发苍白。 “至于弟子们和李帮主见到的那个人,不过是程素商乔装所扮,一如他在火宅里欺骗十九,但他无法携带尸体同行,只好用牲畜血伪造任庄主遇害之地。” 说到这里,应如是指力稍重,杯子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却如雷霆在水夫人耳畔炸开,她怔怔地看过来,只听他沉声道出剩下的真相:“送往火宅的诸多货物中,有几箱布料是你送给老人的,天亮前才从这屋里搬出去……你将尸体混在其中一口箱子里,让信得过的人加入车队,从而移尸入城,对吗?” 第一百二十五章 水夫人没有作声,屋里霎时安静下来,直到冷风从窗外刮入,吹熄了桌上灯火,她才缓缓点了下头,褪去伪装后的神情平静而寡淡,像是一潭死水。 “居士所言,无一不对,仿佛当晚你就已经坐在这里,将一切纳入眼底,实在让妾身生畏,不愧是翠微亭主人,不愧是……夜枭卫前任指挥使。” 这一句称赞发自肺腑,落入应如是耳中却像是被毒蝎尾蛰了一下,他不觉得意外,只道:“我也有一事不解,既然你与陈秋合谋共犯,为何不将簿册给他,使其尽早脱身而去?” 裴霁要的不是凶案真相,他一走,凭水夫人的身份和手段,洗清嫌疑不费吹灰之力,可她放任事态愈演愈烈,乃至冷眼旁观陈秋暴露身份、自投罗网。 水夫人掩口轻咳几声,却是笑道:“那簿册是我夫之命,他是要索命之人,妾身为何要给他?他是冤杀债主不假,妾身亦救了他的性命,知其身份后,又收留他在此避祸,连带那十几个苍山义军的遗孤,妾身也一并保下了。” 陈秋不会受人要挟,但水夫人有恩于他,又助他良多,即便后来知晓她是仇人之妻,他也狠不下心去报复,要杀任天祈,水夫人亦不会坐视不理。 “妾身劝他珍惜有用之身,凭他那时的本领,外子要对付他,就像是捏死一只蝼蚁。”水夫人目光微空,轻声道,“他不肯,逞强出手,险些死在重剑之下,妾身又从峭壁下将他救回来,从陈秋变成了程素商……” 应如是眯起眼,一针见血地道:“他怎肯答应?” “因为妾身与他立誓,会让外子改邪归正,不再与伪朝爪牙蝇营狗苟。”水夫人冷眸看来,“无论你们如何看待外子,他在妾身心中亦师亦夫,所行之事是对是错,这点都无可更改,任何人都可以怨恨他,妾身不可以,因为我答应过师娘,要给他回头的机会。” 王秀英母子死后,任天祈确实回到了正途,但他贪心难改,又舍不得名望之利,于是从真小人变成了伪君子,等到水夫人发现他在暗地里的行径,许多事情已经无可挽回,而她下不去手,就只能装作一无所知,徐徐筹谋,寻隙弥补。 随着任天祈年事渐高,苦心竭力的她也落下一身病,以为余生不会再生大变,却忽略了贪心也会随着年纪增长。 “他想活的更久,想要比肩令师,还想要更大的权力,这些……妾身给不了他,也不能让他拥有。”水夫人苦笑道,“他又一次做出了十年前的选择。” 应如是想到那封送给不知僧的请柬,还有那两本精心准备的簿册,长叹一声。 “正当妾身犹豫不决时,外子与我商量,将来要把火宅送给十九,素商随后与我说了一个秘密……”水夫人弯起唇角,“姜瑗之子十九手里有块黑虎玉佩。” 应如是忍不住问道:“他背叛了你的情义,所以你决定杀他?” “居士算是半个方外之人,难怪……”水夫人讽刺地笑了,“活到这把岁数,妾身早已过了为爱轻言生死的年纪,夫妻是这天底下最不平等也最易生变的关系,为了稳住共乘的这条船,迎风破浪和忍气吞声的事,我们都做过,所以……与其说我不能接受背叛,不如说我选择保住这条船。” 应如是低低地道:“任何想要将船掀翻的浪花,若不能将你打落,就得被你击溃,即便是他本人。” 水夫人终于露出了一个真心笑容,她双手交握,直起腰背看向他,道:“来时空空去时无,什么都不重要,人终有一死,妾身并不贪生,但这一路相扶而来,不该落个难看到引人耻笑的结局,所以他要死在我手里,由我来定夺余下一切。” 白衣太岁原本是任天祈,后来却不仅是他,因为水夫人成了他的影子,看似顺其而行,实则牵其而动,身与影不可拆分,一旦他们离心,必得有一方彻底屈从,才能继续走完这一生的路。 寒意如同千万只蚂蚁爬上了背脊,应如是望着这个韶华不再、手无寸铁的女人,一时竟不知自己能说什么,天意虽高,不如人心难测。 “居士所问,妾身都如实回答了。”水夫人冷笑,“你方才的话,妾身只一句不敢赞同,逼裴霁尽快结案、迫使陈秋以身犯险,难道没有你的一份力么?” 应如是不置可否,他望向水夫人,面无表情,眼中一片幽深。 水夫人突然感到了一阵阴冷,当年的李元空为虎作伥,而今他变成应如是,看似佛口慈心,却是杀人不见血。 “簿册的事,素商只知道个大概,若非你步步紧逼,妾身本欲瞒下……”她语气复杂地道,“你去而复返,实在我意料之中,但我没想到你会隐瞒线索,误导裴霁,你……究竟想做什么?” 无人窥见的皮囊之下,一座高山轰然倒塌,砸入无底心海,掀起惊涛骇浪。 “在下想与夫人做个交易。”半晌后,应如是缓缓道,“十九的娘葬在西山,他的家在火宅,望夫人网开一面,让他有家可归。” 这个条件太简单,与水夫人心中所想相差甚远,她问道:“你能给出什么?” “杀害任庄主的凶手鬼面人陈秋,那两本簿册也被他毁了。”应如是吐字极慢,像是踏出了不可回头的一步。 他的语气太笃定,以至于这不像给出筹码,更像是陈述事实,水夫人一怔,紧接着惊醒过来,几乎失声道:“你怎——” 她交出去的簿册是假,陈秋知或不知也不重要,只要这东西没有落在夜枭卫手里,付出什么代价都无所谓,但应如是不该知晓,更不该做出这样的暗示。 应如是并指抵在唇前,水夫人的声音戛然而止,屏住呼吸听他一字一顿地道:“只要夫人信守承诺,既定的事实就无可更改。” 第112章 水夫人深深地看了他许久,忽而道:“簿册已经毁了。” 应如是笑了,合十道:“那在下就该告辞了。” 说罢,他当真起身走向窗口,又忽然停步,侧头对水夫人道:“任庄主的尸身藏在徐记药铺里。” 水夫人心中一震,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脸上闪过一抹狠戾,颔首道:“妾身会好好处置,不会留下后患,也不会惹人怀疑。” 她的手段如何,应如是已见识过了,当下不再多言,直到抬手扶上窗框,才听身后之人温声道:“居士,天色将晚,恐有风雨来袭,行路艰难,请多珍重。” 话音落下,久久没有回声,水夫人转身看去,窗前已空无一人。 不多时,桌上的油灯再次燃起,地上还多了个火盆,水夫人跪坐下来,将两本簿册摊开,随手撕得散碎,一点点投入盆中,烧成灰烬! 火灰迎风飞舞,好在院中无人,门也关得严实。 屋顶上,应如是双手抵在脑后,仰面看天,一缕青烟沿着这边窗口飘出,余温尚存的纸灰打着旋儿随风而上,飞过他眼前,落入不知处。 第一百二十六章 远山落日无情,林中蝉声催急,不多时,当空暮云低垂,四角天光亮如白昼。 今夜当有一场瓢泼大雨。 离开主院后,应如是倚仗轻功自后方峭壁腾挪而下,沿着涧道穿过野林,凭记忆来到弟子院附近,此间大多数人都去了风云堂跪灵,只有寥寥几名弟子留守,一看天色不对,连忙收衣纳物,不时说上几句话聊作排遣。 应如是藏身在屋脊后方,听后院里的两个女弟子说话,其中一人从晾衣绳上扯下件藕荷色的外衫,发现一道破口,奇道:“这是黄师姐的吧?” 旁边的凑过来看了眼,道:“是,当日门前械斗,我被人从侧面偷袭,幸得黄师姐出手相助,连累她中了一刀,好在伤口浅,可惜了一件新衣。” 说着便要接过衣衫,准备拿回去补好,却听对方道:“黄师姐今日请辞了。” 起先说话的那人一怔,追问道:“怎么回事?昨夜不还好好的?” “我是听管家说的,早上那事刚过,黄师姐就收拾包袱下山去了,也不知为了什么,但是……”话语一顿,她向周遭张望几眼,压低了声音,“师父不在了,将来不知怎样,她或许是早做打算呢。” “这——说起来,程师姐也不见了,灵堂那边刚派人来找她……” 交谈声越来越小,等她们抱着衣篓进了屋,应如是直起身来,轻叹了一口气。 陈秋能以程素商的身份在卧云山庄内蛰伏多年,不只受了水夫人的包庇,当晚为其搜身的女弟子也该是知情人,但如陈秋被擒时所言,对方已经先行逃走了。 分明扑了个空,应如是却舒展眉头,趁无人注意这里,如落叶般凭风掠起,几个起落就消失不见。 结案的消息一早传到了刘知府耳中,从大营借调来的兵马也陆续撤离,景州城上下如蒙大赦,可百姓们经历了这一遭,尚不能安下心来,街上仍是冷冷清清,等到明日丧讯传出,惊恐织就的阴云还将继续笼罩这里。 应如是赶在下钥前进了城,熟门熟路地来到火宅,十九尚未回归,其余四名管事软硬皆施,勉强压住了惶恐不已的众人,宅院各处也挂起了白幡黑账。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悄然跟在了管事们附近,火宅里接连出了几次大变故,老总管还是帮凶之一,幸好水夫人派了弟子过来传话表态,言明一切照旧,还会指派新总管,这才让他们吃了颗定心丸。 四人絮絮叨叨说了好一阵,多是火宅里亟待收拾的烂摊子,应如是在旁听着,倒是从中获得了一些有用的情报,譬如分发麻布时发现少了几个人,平日里瞧着安分老实,不想树倒猢狲散,竟没人留意到他们是何时走的,又一人猜测他们常听老总管吩咐做事,这下走得匆忙,若非怕受牵连,就是心里有鬼。 听到这里,应如是暗自摇头,山庄里有仓促辞行的弟子,火宅内亦有不告而别之人,哪有恁多赶巧,不过是风紧扯呼。 然而,人去不足一日,若是加紧搜查,命轻骑沿途追赶,未尝不能捉回他们。 这个念头在心中盘旋了片刻,又被应如是不动声色地按了下去,等管事们各自去做事,他从暗处走出来,回头看向静安堂废墟所在,眸光晦暗不明。 大队兵马虽已撤去,但这城里绷弦未松,徐康及其手下那班人还在暗中盯梢,难保不是欲擒故纵的把戏,故当下并非撤退的最好时机,这些人偏要冒险动身,一是出头椽子藏不住,二是担心滞留太久,裴霁会杀个回马枪。 换言之,在这景州城里,还有他们的人蛰伏未出。 任天祈已死,卧云山庄纵不至于日暮途穷,也难复从前光景,等到消息传开,不知会有多少江湖势力闻风而动,朝廷亦要对景州进行一番从上到下的整饬,起手洗牌,落子交锋,到了那个时候,就该这些暗桩伺机而动了。 夜枭卫办事一向是宁枉勿纵,换作裴霁在此,哪怕挖干池塘也要让漏网之鱼暴露无遗,四年前的李元空亦不例外,如今的应如是却狠不下心。 正当此时,屋顶上突兀传来雨水击打瓦片的声音,无数雨点旋即落入庭院,这场意料之中的风雨总算是来了。 应如是回过神,将纷乱思绪拢作一股,草草压入心海,避开旁人来到十九居住的小院,此间主人不在,正好借空屋栖身,隔着紧闭门窗,听了一夜雨声。 第一百二十七章 翌日,云销雨霁,应如是如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火宅,街道两边已有小贩支起摊子叫卖早点,三三两两的客人或站或坐,热气缭绕,语声不绝。 目光从这些人身上一扫而过,应如是坐进了靠里边的摊位,要了一碗素面鱼儿汤和两个馒头,吃到过半时,老板领人过来拼桌,打眼一看,是个包着粗布头巾的中年男子,四目相对不过一霎,应如是将自己的碗碟往旁推了推,这人便闷不做声地坐了下来。 老板赔着笑忙活去了,很快端来一碗面,中年男子大口吃着,没有跟同桌客人搭话的意思,应如是也自顾自地用餐,直到他放下竹筷,一手数了铜钱摆在桌上,一手从桌下递去字条,中年男子若无其事地接过,趁势将掖在掌心里的一个蜡丸塞入他手里,一触即分,不留痕迹。 “拿个茶鸡蛋来!”中年男子对老板大声喊道,引得附近几个客人侧目看来,很快又别过头去,应如是便在此时起身离开摊位,不再多作停留,径自出了城。 疾步行至无人处,他指下略一用力,蜡丸裂成几瓣,里面赫然藏着小纸团,打开来看,上头只有一行蝇头小字:西三十里,驿站后院。 适才的中年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当日那两名“赌客”里余下的那人,他不曾问过同伴去了哪里,只听命行事,徐康安排他找过来,不仅是为了传递消息,还想从应如是这里探知下一枚棋子该落在何处,后者也不负所望,将连夜整理好的失踪者名单给了出去,等徐康拿到手里,定会针对那些人展开行动,以此邀功。 徐掌柜并非急功近利的人,但他不失野心,从前没有机会,而今鱼肉就在嘴边,岂有不吃之理?然而,老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向上攀爬而中道摔落者多不胜数,应如是不过顺水推舟。 指尖轻轻一捻,纸条收入袖里,应如是不曾回顾一眼,抬足奔上旁侧的山坡,从高处举目眺望,于旷野阡陌间窥定方位,复又纵身一掠,施展轻功向西行去。 三十里路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寻常人若无脚力,怕要走到后晌,应如是且奔且走,只消个把时辰就抵达了目的地,放眼一看,遍地荒凉,一座驿站立在道旁,砖瓦老旧,门扉紧闭。 他略作驻足,平复了胸中气息,缓步上前叩门,无人应答,却有脚步声从门后传来,伴随着“吱呀”轻响,木门拉开窄缝,露出半张难掩惊惶的脸,磕磕巴巴地道:“今、今日不……” 不等这人把话说完,应如是便道:“在下受裴兄之请来此相叙,烦请让过。” 虽无异常动静,但在这两句话的工夫里,已有数股森寒杀意透过门板刺在他身上,若是所料不差,回话之人应为驿长,其身后藏了不止一人。 果不其然,那驿长见应如是衣着朴素,温文有礼,还当是过路旅客,只想三两句话将人打发走,听了这话脸色骤变,忙不迭打开门来,弓肩低头地迎他入内。 应如是抬足一迈,除却上了年纪的驿长,院中还有十余道人影,都是青壮男女,穿着打扮各异,虽已收敛了杀气,但手不离兵刃,冷厉目光也紧随他的身形而动,倘若发觉不对,势必在电光石火间杀招齐出。 一般的江湖高手置身于此,若非抖似筛糠,便要忍不住先发制人,应如是却视之如无物,闲庭信步般跟在驿长身后,穿过空无一人的大堂,掀开通往后院的布帘,驿长不敢再往前走,更不敢朝内偷看一眼,低声道:“您、您里边请。” 第113章 昨夜下过一场大雨,今日天光不错,但在这驿站后院内,仍是一片阴暗。 应如是放下布帘,一股潮湿的霉味夹杂着腥气扑面而来,他眉心微跳,慢慢地向前走去,踏过氤开血色的水洼,看到裴霁背对着自己站在刑架前,一条染血的鞭子被丢弃在地,已经打烂了。 刑架明显是临时粗制滥造出来的,肉眼便可看见不少粗大的木刺,一个黑衣人被绑在上面,满脸血污,遍体鳞伤,几根长针没入大穴,封住他全身内力,本就有贯穿伤的左肩已是一片血洞,隐约可见白骨。 应如是的呼吸陡然滞住了,他从夜枭卫脱身四年,行事留一线,不再动用那些残忍手段,而今再次目睹,仿佛噩梦重临,刺骨寒意顷刻传遍了四肢百骸。 下一刻,他猛地踏前几步,伸手扣住受刑者的左腕,只觉冰凉僵硬,没能摸到脉象,再移向心口、颈侧和鼻前,生息全无,已是不活。 后院里一时静得骇人,直到裴霁开口道:“人都死了,摆出脸色是给我看的?” 他的语气很差,除了烦躁之外,还有几分尚未消退的凶狠,像是一点就炸的火炮,若在平时,应如是定会先用话术软化尖刺,以此避免冲突,目下却不然,他抬起受刑者的下颌,用袖子仔细擦掉血污,露出一道道斑驳伤痕,那张姣若好女的脸庞已经面目全非了。 见他不说话,甚至没有露出一丝厌恶之色,裴霁反倒心慌起来,他从来不怕这人的横眉冷语,因意见不合、行事相左而大打出手的时候也多了去,目下却有些手足无措。 “……这厮骨头太硬,我被他激怒,没收住手。”到底是受不了这样令人窒息的气氛,裴霁破天荒地压下余怒,按下应如是的手,“原本我记着你的话,将人关在这里,连夜找了郎中过来,准备为他看伤,等你抵达再一同审问。” “差点让他跑了,是吗?”应如是语气笃定,目光落在裴霁颈侧那道血痕上,伤口很浅,位置却险,而在昨日分别之际,这里还是完好无损的。 裴霁摸了下颈侧,脸色又阴沉几分,自觉丢了颜面,道:“是,看守的人一时不备,让他夺刀逃走,我在大堂听见动静,立即上房去追……” 陈秋毕竟身负重伤,手中又没了无影剑,能够逃出驿站已是拼尽全力,周遭没有藏匿之地,他很快被裴霁截住,可这人虽被抓了回来,但在眼皮子底下出了纰漏,还折损了一个手下,裴霁听着那嘲笑声,仿佛被一巴掌甩在了脸上,当即命人竖起刑架,亲自动手拷问。 第一百二十八章 听到这里,应如是又看向刑架上的尸体,其身上不少伤口都有焦痕,却不是烙铁烫出来的,上手一摸便有了数——是裴霁将三尸真气强行打入对方体内,掌劲一催,火毒便流贯全身,从里到外地灼烤,直到受刑者再也撑不住。 “即便如此,连三尸真气也用上,实在过了。”回过头,应如是冷冷看向裴霁,“这样的手段已超出审问之限,你是动了杀心。” 裴霁难得服软,又被他毫不留情地戳痛脚,当即冷笑道:“本官怎么做事,轮得到你一个叛徒问罪?” 应如是却道:“你一向气性大,但很少失分寸,究竟为何乱了阵脚?” 裴霁怔了下,难以言说的疲惫忽如潮水般漫上心头,应如是不急追问,拍了拍他的肩膀,两轻一重,安抚下将要爆发的怒火。 良久,裴霁稳住心神,反握住应如是的手腕向旁一带,道:“你随我来。” 这院里有几间屋子,裴霁推开当中那一扇门,室内打扫干净,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应为驿长的住处,被他征用来歇脚,桌上有只灰鹰,正低头啄食一碟生肉,听得门口的动静,立即机警地振翅飞到了横梁上。 看到这只灰鹰,应如是心中一沉,低声道:“暮云!” “四年了,你还认得它?”裴霁不由侧目,这是不知僧的信鹰,只听从他和两个弟子的指令,凶性不小,爪牙尖锐,还有些看菜下碟,或许是知道主人偏爱大弟子,便与李元空更亲近,他刚拜入门下时不晓得厉害,险些被它抓瞎眼睛。 应如是叹道:“原本是我捡了它回去,名字也是我起的。” 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裴霁打了个呼哨,灰鹰暮云便飞落下来,在两人头顶盘旋几圈,停在了裴霁的肩膀上。 “看来它不认得你了。”裴霁笑着抬手摸了摸羽毛,暮云歪头看着应如是,琥珀色的眼睛冷锐锋利,仿佛随时可能扑过来。 应如是苦笑一声,向后退了两步,道:“师父让暮云来找你,有何吩咐?” 裴霁也不废话,摸出一张字条递给他,应如是展开来看,双眉渐渐皱起—— 原来,任天祈的死讯已传到开平,不知僧果然知其藏有簿册一事,传信来问结果,还提到逆党近来动作频频,接连刺杀了数名地方要员,且有探子发现了一些盐铁漕运的异动,恐怕这帮不臣之徒正在积蓄力量,消息虽然暂时被压住了,但陛下已经知情,对贼子们的动向尤为关注,着夜枭卫抓紧追查。 “怪我着了他的道……”裴霁也叹了口气,“任天祈已死,薄册也被他毁了,我们想要继续追查护生剑大案,只能从他嘴里挖出新的线索,比如他是不是四年前那个刺客,岳怜青现在何处,还有什么人与他们共谋,总得有的放矢吧。” 夜枭卫的手段天下皆知,即使受限于此间条件,陈秋也没把握抗住全部酷刑,所以他不是想逃走,而是求死。 想通个中关窍,应如是一时无言,护生剑大案不仅如屠刀般悬在朝野无数人的头顶,还跟绞索一样死死缠住了夜枭卫的脖颈,一日不破此案,民间的反抗者就会借势奔走联合,终有一日会揭竿而起,故顺元帝也好,不知僧也罢,乃至那些依附于当今朝廷的门阀势力,皆层层施压,难怪裴霁在盛怒之下收不住手。 倒了一杯凉茶喝下,裴霁勉强压住火气,问道:“你这趟回去可有收获?” 应如是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正是当日从李义房里搜出来的,裴霁眉梢微挑,将随身携带的照影水给了他,涂上后在纸下点烛移烤,如在散花楼里那时一样,原本的黑色字迹褪色不见,一支红色的无鞘小剑浮现出来,刃上有“护生”二字。 见状,他沉声道:“果然是岳怜青的手笔!” 彼时初见此信,应如是和裴霁就闻到了密写药水的味道,此物外流于岳怜青之手,他们心中便生怀疑,不想徒增事端才略过不提,而今明确隐迹,躲在陈秋身后推波助澜的人是谁也就显而易见了。 换言之,岳怜青纵使不在景州,也不会离此太远。 裴霁面露喜色,又听应如是道:“水夫人那边问不出什么了,但她还算识趣,问话知无不言,暂能断定陈秋不是四年前在凌山行宫刺杀先帝的真凶。” 这倒不是胡说,他与水夫人对峙时,听她把陈秋化身程素商的来龙去脉讲了个清楚,要在任天祈的眼皮子底下蛰伏多年,行事务必小心,凌山与景州相距甚远,来回最快也要月余时间,程素商身为水夫人的护卫,不仅抽不开身,还要提防任天祈的猜疑,再从别处寻找佐证,足以确认当年的凶手另有其人。 “至于那名替陈秋打掩护的女弟子,我去晚一步,她已经走了,火宅内亦有数人不告而别。”顿了下,应如是又把袖里的纸条拿出来,“离开前,徐掌柜派人与我交换情报,我将失踪者的名单给了他,想来他已经有所行动了。” 见他从容沉静,又有物证,裴霁心下疑虑稍去,嗤笑道:“这帮人的嘴比命还硬,就算能够追上,也未必能抓到活口,何况小鱼虾的肚子里能藏多少东西?” 应如是故意道:“眼下也没有别的线索了。” 如他所料那般,裴霁不再留心此事余波,挥手将暮云驱回桌上,回身紧盯着应如是的双眼,大笑道:“谁说没有?若是没能撬开陈秋的嘴,他就算想死,我也要卡住脖子留他一口气!” 这话说得杀气四溢,应如是心中一紧,面上不显端倪,只道:“他说了什么?” 裴霁一字一顿地道:“岳怜青,正藏身在碧游镇!” 第一百二十九章 “碧游镇”三字一出,应如是愣了半晌才想起些模糊印象,不怪他孤陋寡闻,中原疆土何其广袤,碧游镇既非兵家要道,也不是经文重地,它位于景州与西陲的交界处,地产贫瘠,物流闭塞,可谓是个“鸟不生蛋”的破地方,唯独好在安常守故,没出过什么骇人听闻的祸事。 若是为了借地藏身,那里委实算得上一个好去处。 心念转动,应如是凝眉道:“他连死都不怕,怎会出卖同伴?” 裴霁不由笑了,仿佛因这句话占得上风,颔首道:“不错,陈秋是块硬骨头,无论我问什么,他都咬紧牙关,让我失却耐心,决定用些非常手段。” 应如是赶来之前,诸多猜测尚无定论,但有一事证据确凿,即当日在乐州城无忧巷里,是陈秋扮为鬼面人救走了岳怜青,此子不仅是一清宫的余孽,还是青龙湾沉船案的始作俑者,与护生剑刺君案及其幕后逆党关系密切,于公于私,裴霁都不可能放过他。 第114章 “三尸真气一旦在体内发作起来,人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等他神志不清了,我在旁点了炷迷魂香,假作那小贼前来相救,果然诈出了破绽。”说起此事来,裴霁面上有了得意之色,“他说‘不是让你在碧游镇等着’,话未尽,旋即惊醒过来,一口咬向舌根,被我钳住下颌,再要追问,至死都不吐一字了。” 可这短短一句话,到底让顽石裂开了缝隙,里面藏着的东西很快要无所遁形。 裴霁发笑时,暮云也吃完了生肉,飞到窗框上整理羽毛,零星血迹在应如是眼下很快隐没不见,他陡然意识到人有时还不如这鹰,禽兽茹毛饮血只为果腹,人相食却因欲壑难填,夜枭卫也不过是替上位者敲骨吸髓的凶器。 一瞬间,那些被灰鹰吃下去的生肉好似到了应如是的腹中,血腥气漫上喉咙,他压下胃里的翻江倒海,语态如常地道:“碧游镇也算景州边镇之一,岳怜青若真藏身其中,应是要等陈秋得手后与其会合。两地相距不算近,这几日惊变连发,你也在几条必经之路上设了阻关,那面八成还不知真切消息,我们即刻动身,或许赶得上瓮中捉鳖。” 裴霁的看法与他不谋而合,道:“夜枭卫在景州没有大据点,人手分布较散,我准备先将他们召集起来,再从别处抽调一批……” 应如是却打断了他的话,摇头道:“岳怜青虽然年少,但狡诈如狐,身手亦是不差,如此阵仗只怕会打草惊蛇。” 此言不无道理,裴霁皱起眉来:“那你说怎么办?” 应如是思索片刻,道:“抽调人手势在必行,但不能让他们打前阵,你我二人先去探明情况虚实,着缇骑密探乔装改扮,分成几路赶来接应,若是岳怜青真在碧游镇内,里应外合,前后夹击,就算他身边还有助力,也是插翅难飞了。” 裴霁本是存了几分疑心,听他计划周密,眉间微展,沉吟一阵便同意下来。 明确了接下来的安排,当前还有一件急事待办。 “任天祈被害一案虽已告破,但簿册被毁,真凶陈秋也死在了你的手下,你要如何向师父交代?”应如是看向站在窗台上的暮云,这一问可算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但不知僧的亲笔信都送到了裴霁手上,逃避也无用处。 裴霁方才缓和下来的面色又冷凝了几分,他也看向那只灰鹰,仿佛又见到了一身灰衣的老僧,真正的出家人慈悲为怀,不知僧却是佛口蛇心的老怪物,此番办砸了要事,若不能尽快将功抵过,后果不堪设想。 “……徒不敢欺师,自当据实回复。”话虽如此,裴霁那张脸却阴沉得吓人,“能为师父传递消息的,也不只有这小畜牲。” 不知僧重用被他一手带大的李元空,却不会让裴霁放手施为,他们彼此心里都清楚,除非坐实李元空勾结逆党一事,让他身名俱灭,否则不知僧的这份信任就永远不会给予裴霁。 “用不着你来可怜我,怪恶心的。”似是看穿了应如是的想法,裴霁冷笑一声,“能够将你的身份隐瞒至今,已然出乎我的意料,无论此番结果如何,这把火都要包不住了,你最好早做打算,可千万别被我抓到马脚。” 说罢,他不再理会应如是,从柜子里翻出纸笔,皱眉写起回信来。 应如是看向暮云,那灰鹰也通人性,抬头与他对视,扑腾了两下翅膀似要朝他飞来,又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低下脑袋继续梳理羽毛。 心里有了计较,裴霁很快写好回信,也不拿给应如是看,只待墨迹一干,立即封入竹筒挂在暮云的脚上,灰鹰在他掌下蹭了蹭,忽地振翅飞起,穿风入云。 直到那抹影子彻底消失,应如是才收回目光,见裴霁手里还有一封信,道:“准备从哪里抽调人手?” 且不算那些分散成员,夜枭卫离此较近的大据点是在锦城、南阴两地,孰料裴霁弯起唇角,不无恶意地道:“既是抓捕岳怜青,当然要从乐州调人!” 应如是一怔,紧接着明白过来,皱眉道:“陆施主接掌散花楼不过三月,明线暗路都得经手打理,恐怕抽不开身。” “我要的是棋子而非钉子,倘若散花楼离了她就不能运转,这人更不可留!”裴霁冷眼看来,“陆归荑跟岳怜青做了六年姐弟,即使反目决裂,日积月累的情谊也非朝夕可断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有心让她回避这潭浑水,但其已入夜枭卫,身家性命握于我手,由不得你来越俎代庖。” 他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便是心意已决,再无商量余地,应如是负在背后的手微微攥紧,不再言语。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房门,回到遍地血色的院子里,那具尸体还被绑在刑架上,裴霁唤了手下进来,吩咐道:“用石灰封存首级,装进密匣送往开平总衙,再找个隐蔽地方把身子烧了,莫要留下痕迹。” 手下遵命而行,等他们带着尸体离开,裴霁看向那血痕斑驳的空架子,突兀地笑了一声,道:“好歹是枯叶老人的弟子,该让师父看一眼的。” 应如是已闭上眼,低头合十诵经,裴霁自讨了无趣,倒是没再咄咄相逼。 不多时,两匹快马被牵到驿站大门外,两人翻身上马,朝着西方扬鞭绝尘,等到飞烟尽散,留在这里的十几道人影才分成两路,一半随后而去,一半向北疾行,徒留那面如土色的驿长倚门坐倒在地,背衫尽湿。 事不宜迟,应如是与裴霁纵马飞驰,不眠不休,一夜跑出百余里地,天亮后稍作歇息,换马再奔,赶在第三天的破晓时分来到了西关县地界。 第一百三十章 碧游镇是西关县辖镇,也是县府驻地,始建于前朝初年,全县人口不过两千余户,镇上住民顶多千人,不常与外地来往,是以官道不能直达,得绕山而行。 两人都是初来乍到,夜枭卫也不曾关注过此等偏僻落后之地,只好下马向人打听去路,那身着短打的老汉正在田间劳作,见他二人牵马而至,衣着气度不同寻常,畏畏缩缩地迎上前来。 他是满手黄土两脚泥,裴霁见了就皱眉,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老汉以为得罪了贵人,更是不知所措,却闻到一股药味,应如是从行囊里取了一小瓶酒,温言道:“在下观老施主有些腿脚不利,此酒是黄芪泡成,能够祛风除湿,不必什么银钱,请笑纳。” 药酒贵重,老汉诚惶诚恐,见他面色柔和,又说“结个善缘”,这才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心中大定,咧嘴笑道:“郎君的眼力这般好,莫非是大夫?” 应如是不置可否,老汉又与他说了几句话,戒心便如春水化冻般无声消解了,道:“小老儿斗胆,瞧两位面生,是从外地来的吧?” “是,准备到碧游镇去,可惜下了官道就不知前路,烦请老施主指个方向。” 一听“碧游镇”三个字,原本满脸堆笑的老汉登时大惊失色,若非药酒还攥在手里,裴霁的眼刀也剜了过来,只怕他已经落荒而逃。 “碧、碧游镇可去不得啊……”老汉双腿打颤,说话也磕巴起来。 见状,裴霁眉梢微挑,冷声问道:“区区一个镇子,有何去不得?” 他容貌虽好,却是气势凌人,老汉心里发怵,硬着头皮回道:“那里闹鬼了。” 原来,这个村子与碧游镇共用一条河的水,因地势较低,故在下游,每到秋冬枯水之时,两边人就会为了争抢水源而争吵械斗,关系不算和睦。前些日子,有村妇在河边洗衣,发现一具尸体顺水漂来,吓得连滚带爬地跑回家中,村长闻讯后,带人把尸体弄上岸来,只见是个面生的男子,浑身青白,不着寸缕,最令人惊恐的是他胸腹大开,五脏六腑都不翼而飞了。 “……尸体是从上游漂来的,村长去碧游镇报官,县丞和师爷都来看了,说不认得那人,便将尸体带回衙门,一连几日也没个准信,俺们村里有人过去打听,才知道镇上丢了好些人,县官正为此头疼,叫他们的亲属来认尸,没有一个对得上号,恁多大活人无缘无故不见了,又冒出来陌生的尸体,岂不是奇哉怪也?” 乡人迷信鬼神,认为此事离奇,唯恐犯了忌讳,都不敢到碧游镇去,老汉说到此处,身躯已佝偻如弓,应如是也不难为他,问明前路后就放人离去,却见那抖似筛糠的老汉背过身去,扛着锄头逃也似的跑了,不由失笑。 裴霁冷不丁地问道:“碧游镇闹鬼一事,你怎么看?” “都说‘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世上有无鬼神,由不得你我妄下定论,但要摘人脏器,再抛尸入水,比起鬼神作祟,恶人为祸更有可能。”思及老汉所言,应如是的神色也冷淡下来,“漂尸来自碧游镇,却不是镇上的失踪者,外地人不会无缘无故来到这个地方,只要他出现过,就一定有迹可循。与此同理,那些失踪的本地人不会莫名其妙地消失,活也好,死也罢,始作俑者必有图谋。” 裴霁一抬眼,道:“你认为镇民失踪和无名漂尸这两件事应该合并对待?” 第115章 应如是反问道:“莫非你认为这会是巧合?” “我向来不惮以阴谋揣测所有的人和事。”裴霁抓了块饴糖喂马,又笑了声,“不过,岳怜青藏身在碧游镇里,那镇上又出了这样的怪事,究竟是他走背字撞鬼,还是……这也在他的算计之中呢?” 应如是沉默不语,裴霁也没指望能够立时得到答案,转头望向前方,只见阡陌田野间夹有几条小路,其中一道就在河边,那便是前往碧游镇的必经之路。 两人不复多言,趁天光正亮,翻身坐回马上,沿河而去。 诚如老汉说的那样,循着这条道往上走,不消半日就到了碧游镇外。 五月仲夏,日高天热,晌午时分尤其如此,有些灼眼的阳光从上方照下来,晒得桥边那方石碑愈发惨白,上面刻了三个大字:碧游镇。 石碑立在这里已有许多年了,饱经风吹雨打,布满斑驳裂纹,朱红的字迹也褪了色,沿着沟壑往下淌了一些,活似残留在尸体身上的血痕,看得人不禁皱眉。 “也难怪下面村子的人说这里闹鬼,单看这石碑就怪不吉利的。” 这里是河滩,再走一段路才能入镇,为免招人耳目,两人就地放马入林,缓步下桥,走到这方石碑旁,裴霁打眼一看,脸色不甚好看。 应如是却将目光投向那些屋舍楼台的轮廓,微微挑眉,这座碧游镇竟不似他们先前想的那般老旧破败,即便不算富有,也能过得去了。 裴霁也看了一眼,意味不明地道:“西关县可不是什么好地方,能将辖内治理得有模有样,看来这里的县官并非糊涂之辈,可惜了。” 话里有几分惋惜,更多的是傲慢,须知历朝历代都把西陲当做流放之地,与其相接的一带地区也就遭了厌弃,派遣过来的官员大多没有背景,或是犯律被贬,甚至得罪了惹不起的贵人,左右是没什么升迁机会,打从踏入这里的那天起,一辈子也就见到头了,却不知此地知县是哪一种情况。 本朝定都已有八年,仍无旨意重启科举,上到朝堂百官,下至地方吏役,多是推举任命,当中有多少利害纠葛,又有哪些势力明争暗斗,任何人也算不清楚,尊贵如当今天子亦受多方掣肘,夜枭卫还只是皇家的怀刃,他们只担心鸟尽弓藏,不管被打落的鸟有何下场。 头顶艳阳高照,应如是的心中却有阴云笼罩,他岔开了话题:“陆施主未至。” 从乐州赶来这里,即使快马奔袭,日以继夜,至少也要七天时间,目下才算过半,裴霁当然不肯在此空等几日,索性拔刀出鞘,于石碑左下角留了一道刀痕,锋芒斜出向前,等陆归荑赶到这里,便知他们的去向。 瞥了眼裴霁那身玄衣皂靴,应如是递来一个包袱,提醒道:“既知情况有变,换身行头再进去。” 正事当前,裴霁虽然嫌弃,但也没说什么,去林子里换了套竹青色布衣,用布带换下青金石发环,又将无咎刀藏入背后长匣,晃眼看去,竟有几分文雅之气。 应如是本就衣着朴素,当下不必乔装收拾,与裴霁并肩走向镇门口。 正午时分,镇上合该炊烟袅袅,可当他们步入街道,只见街头巷尾少有人影,不少门户前都挂着艾草、镜子和桃木八卦等物,有些甚至贴上了乱七八糟的黄符,刺鼻的烟气蕴斥街道,那是大量焚烧香料木材散发出来的味道,他们从前只在香火鼎盛的寺庙里闻到过。 烟雾里不时传出铜铃声,伴随着杂七杂八的乐器声响,聒噪不堪,有一队人沿着长街缓缓行来,为首者是一男一女两个老人,穿着花里胡哨的法袍,头戴五老冠,手拿铃铛和牛角,走走停停,或唱或跳,说不出的怪异。 裴霁也算见过世面,竟不知分辨出这是什么路数,迟疑道:“哪门子的道士?” “端公神婆,又被称为‘神汉’和‘女巫’,西南一带巫觋之风盛行,不能算是佛道。”应如是眼眸微眯,深色愈发冷淡,“他们的真本事如何,谁也说不准,但有不少人假借神鬼之名招摇撞骗,受害者大多蒙昧,官府也管不着。” 然而,他们初来乍到,对碧游镇内的情况不甚了解,即便厌恶此等行径,也不好轻举妄动,听得铃声渐近,二人退至路边,借房屋阴影遮去身形,直到这行队伍转过街角,这才走了出来。 不单是他们,住在附近的人听见铃声远去,知道这一片的邪秽已为端公神婆驱净,纷纷推开门户,迟来半日的人声形影终于出现在了街道上。 第一百三十一章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道边几间草棚下陆续支起了摊位,卖的却不是日用杂品,而是挂红葫芦和桃木剑等杂七杂八的辟邪物,随便挂上不知哪路野狐禅的名号,吆喝几声“镇邪化煞”,就能换来不错的生意,这在裴霁看来当真不可理喻。 应如是却拉了他一把,提醒道:“人多耳杂,你莫说什么难听话。” 他们并非本地人,尚无身家性命之忧,当然可以做到旁观者清,可这些百姓从祖辈开始在此扎根,与镇子休戚与共,而今出了骇人听闻的怪事,不论鬼神作祟还是人祸,镇民们都深受威胁,难免向虚无缥缈的存在寻求安慰,所谓“奸心可鄙,苦主莫欺”便是这个道理了。 裴霁怔了下,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任应如是拉着他进了一间小小的点心铺子,在对门的一张桌子旁坐下。 奔波三日,不曾吃过一口热饭,应如是要了荤素蒸饺各一笼并两碗白粥,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妻,不想才开门就有生意上门,竟有几分手忙脚乱,好在端上来的粥点无甚差错,碗筷也干净,让裴霁面色稍缓。 应如是却看了几眼桌椅灶柜,眉心微拧,状似无意地调侃道:“我俩既非腰缠万贯,又不是青面獠牙,何故慌张?” 铺子里没有别的客人,老板见他二人是生面孔,也乐于搭话,咧嘴笑道:“正当青天白日,两位还生得这般俊,哪能受什么惊吓?不瞒客人,这店虽有些年头了,却是我们夫妻刚盘下来的,活儿没做熟,让你们见笑了。” 看灶边的老板娘也笑了一声,裴霁只默默吃喝,竖起耳朵听应如是如何套话。 应如是做恍然大悟状,又问道:“那原来的老板呢?” 小镇的人大多相熟,老板却摇头叹气,脸上笑容也淡了,道:“本是何寡妇的店,她丢了儿子,一心要去找,就把铺子便宜出手了。” “何时丢的,多大岁数?” “个把月了,十三岁的娃性子野,玩疯了就不着家,一连两天没见人,何寡妇才知出事了,问遍街坊四邻都没个结果,没准遇上了拍花子的,这要怎么找?” 顿了下,老板又埋怨起来:“何寡妇她婆婆何三姑是个老妈姐,捡个儿子拉扯大又白发人送黑发人,孙儿还给弄丢了,当真晦气,不该贪便宜买这铺子,刚入手就赶上这茬祸事……” 裴霁搁了筷子,冷不防地问道:“如此说来,镇上闹鬼也是因她家而起了?” 老板娘正低头包着馄饨,听到这里便拼命咳嗽起来,老板这才收住话头,对两位客人讪讪道:“倒、倒不好这样讲,那孩子是在闹鬼后丢了的。” 应如是心下微叹,旋即察觉不对,问道:“闹鬼之事竟已持续月余?” 这回说话的是老板娘,她唉声叹气地道:“何止!正月间就不太平了——” 碧游镇虽不算富庶,但在西关县里首屈一指,每到逢年过节,来赶大集的且不提,街上还有许多拄拐捧碗的乞丐,只要能说会唱,至少能讨得几日饱食,今年却不然,从镇外来的乞丐比往常都要少,本镇的一些熟面孔也不见了。 乞丐大多无亲无故,镇民们又忙着过年,即便注意到了异常,也不会放在心上,直到街边只剩下几把老骨头,一些游手好闲的地痞偷儿也渐少露面,人们才察觉不对,也就在这个时候,何寡妇的儿子丢了。 镇上的孩子少有入学念书,年岁相仿的孩子们常在一起玩,这一出事,又陆陆续续丢了几个孩子,男女都有,当爹娘的急疯了,怎么也找不到。 “……从那以后,失踪的怪事就常有发生,也不只是丢小孩了,就说张家那口子,她在屋里做鞋,张老大在院里劈柴火,晌午要烧饭了,喊几声没人应,跑去一看,东西都掉在地上,人不见了。” 说到这里,老板娘面色微白,老板也有些不安,下意识看了眼墙上的符纸。 应如是与裴霁对视一眼,问道;“难道没有报官?” 老板苦笑道:“何寡妇丢儿子那阵就去报了,衙门前的鼓槌都被她打断两根,有什么用?老实说,咱们县太爷不是个孬的,能力没得说,可他再有本事,遇到这神神鬼鬼的事也得抓瞎哎!” 裴霁忍不住阴阳怪气地道:“县官不行,那些跳大神的就行了?” “两位是从外地来的,难怪不知道!”老板一拍大腿,眉飞色舞起来,“若不是有用,这天天要驱邪,隔三差五还得上供,大家伙怎肯配合啊?可真别说,自从端公神婆来了,挨家挨户把符纸一贴,那抓人的鬼就不敢放肆了,只一个来投亲的小子不知好歹,大半夜往外跑,也不知撞了鬼还是怎么着……” 第116章 他越说越离谱,裴霁听得直皱眉头,未及截口,桌下的腿忽然被人轻轻一碰,只好把那些尖酸话咽了回去,抬眼便见三个人进来落座,看形貌装扮,都是镇上做工的人,老板便上前招呼去了。 应如是去结了账,顺便跟老板娘打听端公神婆在何处落脚,说是想求两张护身符,老板娘见他多给了几文钱,顿时眉开眼笑,爽快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裴霁早就没了胃口,先一步走出铺子,待两人转进一条幽僻小道,才皮笑肉不笑地道:“怎么,你还真信了那鬼画符?” 应如是叹道:“莫测之事,不可信其有,亦不可信其无,可惜画符者尚缺几分真本领,符头的敕令就画错了。” 既然符纸是假的,就算碧游镇里真有什么鬼怪,也不会被这帮江湖骗子降住。 闻言,裴霁双眼微眯,低声道:“那些神棍跟‘恶鬼’是一伙的?” 应如是摇头道:“不无可能,亦或是瞎猫碰着死耗子,毕竟‘恶鬼’已抓去了许多人,闹得整个镇子人心惶惶,继续下去徒增变数,正好借机蛰伏。” “我是不信这世上有鬼的。”裴霁抱起双臂,面露冷意,“你我手上沾过的血何其多,怎不见哪个前来索命?” 第一百三十二章 话不中听,却是这个理。应如是将套话得来的线索在心里捋了一遍,碧游镇的失踪案早在四个多月前就初现端倪,后来愈演愈烈,与他从前遇到过的一些连环案相似,罪魁祸首为了达成某个目的,若是把握不大,会向选择相对轻易的目标来练手,等到驾轻就熟,再开始真正的行动,故而侦破此类案件,往往是从前期案件里抽丝剥茧,找到破绽再顺藤摸瓜。 然而,这回的事情又有些不同,根据老板夫妻所言,官府最迟在三月末就针对失踪案进行了调查,却是一无所获,防范部署也收效甚微,以至于到了无计可施的地步,说明幕后主使既不将县衙的力量放在眼里,也没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他凝眉沉思,裴霁渐觉不耐,出声道:“你准备去试探那俩老杂毛?” 应如是回过神来,点头又摇头,道:“不仅是他们,老板口中的何寡妇一家,还有县衙那边,都得去摸摸底细。” 既非鬼抓人,便是有人搞鬼,受害者不下数十名,手段又如此诡谲,还能将痕迹抹除得干干净净,绝不是一两个人所能办到的。夜枭卫在碧游镇里没有部署,他们两人都是外客,若是到处打听消息,不仅事倍功半,还容易打草惊蛇。 想到那具顺水漂到下游的无名尸体,裴霁脸色一沉,他懒得跟招摇撞骗之辈打交道,果断道:“我去县衙,三更时分在此会合。” 应如是本就做此打算,当下也不废话,只道:“岳怜青若真藏在这里,你我的身份未必能瞒过有心之人。” “用不着你多嘴。”装有无咎刀的长匣微微震动,裴霁目露凶光,“魑魅魍魉之徒不配开眼见天光,他最好是跟这桩案子没有关系!” 说罢,他大步迈前,将应如是撇在了身后。 外面烈日当空,这条小道却是树影婆娑,有风从远处吹拂而至,带来几缕青烟,夹着隐隐约约的铜铃声,平添几分诡谲。 应如是转步走回大街上,铃声未歇,端公神婆的驱邪仪式尚未结束,他虽看破了对方的把戏,也不会上赶着犯人忌讳,索性四处走走,顺道观察镇上的情况。 这一走一瞧,还真有了些发现,应如是向来耳聪目明,专挑人较多的地方去,凡他经过之处,行人摊贩莫不侧目,眼里既有好奇,也不无排斥,甚至有几个汉子悄悄跟上了他,神情警惕,气息浊重,听脚步声不似练过武功。 应如是料想自己被看出了外来人的身份,镇民们为神鬼所惑,难免对生面孔多加留意,他只当没有察觉,神态自若地边走边逛,停在一个卖巾帕的摊位前。 小贩见他衣着朴素,容貌却不俗,打起精神问道:“客人想要什么样的帕子?” 选了两条素绢帕,应如是递去一角银子,小贩为难道:“这……找不开啊。” 应如是笑道:“总不能白拿你的东西,也没多出几个钱,收着吧。” 小贩顿时喜笑颜开,话也跟着来了:“客人这样敞亮,是打哪个大城来的吧?” 应如是“咦”了一声,随口道:“你怎么知道?” “镇上少有外人过来,十里八乡的也看了个脸儿熟,两位客人还在孙家的点心铺子里坐着,咱们这儿就听说了。”小贩搓着手,眼珠子滴溜一转,“不过,咱们这地方没什么好山好水,您二位是来做什么呢?怎不见另一位客人?” 这人的套话技巧未免太过拙劣,应如是轻声一叹,道:“风景好的地方难免人多声杂,我那位朋友遇到些挫折,只想找个清净地儿散散心,适才几句话惹他不快,又将我赶到一旁……罢了,左右是七尺男儿,管他作甚?” “可不敢大意,咱们这里近来不太平,若无要事,尽早离开为好。”小贩压低声音,又朝他身后努了努嘴,“大家伙都提心吊胆,不是有意得罪,您别见怪。” 应如是摇头道:“倒是听说了一些,父老乡亲们多有不易,只盼牛鬼蛇神早日受度而去,莫要再生事端,哪会苛责什么?” 他神态诚恳,言辞更是妥当熨帖,不仅面前的小贩听着顺耳,就连那些偷眼打量的人也缓和了面色,等应如是收好帕子离开摊位,后面已没了鬼祟身影。 走过拐角,周遭人影渐稀,应如是才冷下了脸,眼眸幽深如古井。 如他所料那般,碧游镇的连环失踪案至今未破,本地人早已草木皆兵,不仅对外来者心存警惕,还会互传消息,如有千百耳目窥伺在侧,就算有外部势力想插手碧游镇的事,也瞒不过幕后主使的眼睛,委实令人不快。 岳怜青找的这个藏身之地,还真是水浑底深,却不知他又打着什么算盘? 心念千转,声色不动,应如是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抬步向镇东走去。 碧游镇上只有一家客栈,近两月没什么外客,已被端公神婆及其一干徒子徒孙们占下,应如是踏着夕阳余晖走到这里,正好赶上那行人收幡掩铃而归,不等他上前,打横里突然冲出一个老妪,“扑通”一声伏在了地上。 “活神仙啊,求你们了,再帮忙找找我侄孙吧……” 这老妪双目失明,头发干枯花白,衣服也是乱七八糟地穿在身上,显然无人照顾,手里原有一根竹杖,冲出来时不知被什么给绊了一跤,人摔得不轻,竹杖也丢到一旁,正手脚并用地满地摸索,口里还在哭求。 端公神婆并肩走在队伍最前,面具已经取下,见到这个老妪,都是满脸嫌弃,无需言语交流,抬手一挥,队伍分作两股,一左一右地从她身边绕过。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不愿搭理此事,奈何那老妪是个瞎子,她看不见端公神婆脸上的厌恶之色,却听到了走动时铜铃振动的声音,双手胡乱抓扯,还真让她拽住了一截衣衫下摆,连忙苦苦哀求。 看穿着打扮,被她抓住的应是端公弟子,挣了两下无果,怒骂道:“老虔婆,莫要在此发癫,快些松手!” 老妪却将那截衣摆抓得更紧,眼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同行诸人也在皱眉催促,这弟子吐了口唾沫,抬脚向老妪胸口踹去。 第一百三十三章 他年轻力壮,老妪已是风烛残年,若这一脚踹实,难保有个好歹,人群中的应如是脸色微沉,左掌一翻,一股气劲悄然袭出,那年轻人扬腿踢出,身形旋即一歪,竟是踹了个空,带得自身仰倒,摔得七荤八素。 方才不及阻拦的人们俱是一惊,数十双眼睛看得清楚,他没被人推搡,地上也不见异物,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作怪,让此人摔了个屁股着地,顿时引起一片哗然,前面的端公神婆见势不妙,忙命人将其拉起,劈头盖脸一顿训斥。 “我、我也不知怎的,好似腿下多了只手,猛地往上推了一把……”那弟子被骂得不敢抬头,腿肚子还在打颤,难掩惊惶。 他没压声,离得近的人都听见了,这下更觉玄乎,嘈杂声愈发大了起来,老端公的脸上一阵青红交加,低声道:“丢人现眼的东西,滚到末位去!” 身材矮胖的神婆却是满面狐疑,转头看向周遭众人,应如是已不着痕迹地退至后方,她未能察觉端倪,只好对老端公使了个眼色,一行人加快脚步,走进不远处的客栈里,将嘈杂人声拒于门外。 自始至终,这帮人都端着高高的架子,没有施舍给地上的老妪一个正眼,镇民们兀自议论着,有人说老妪犯了糊涂,也有人上前捡起竹杖,又去搀扶她。 那一脚虽然落了空,但老妪摔倒在先,膝盖洇出血迹,右脚也扭着了,坐在地上起不来,两个婶子拿她没法,正要唤人搭手,却见一人俯下身,左手抬起老妪的小腿,右手握住脚踝,只听“咔咔”两声轻响,老妪身躯微颤,竟是长舒一口气,喃喃道:“不、不那么痛了……” 第117章 应如是掏出绢帕为她包住膝盖,温声道:“老施主,你这脚是脱位了,我虽帮你牵引回去,但瘀血未散,还得用些药才能好得快些,这附近可有药铺?” 药铺自然是有的,但要寻医抓药,少不得花费银钱,应如是看出两人有些迟疑,便将此事揽在自己身上,问明方向就扶着老妪缓步而去,其他人也陆续散了。 原以为是个小铺子,走到近前才发现这座建筑有两层高,占地不小,门面古朴大气,在本县当是无出其右了。 应如是抬起头,只见樟木匾额上写着“明心堂”三个墨字,痕迹已旧,想来经营了多年,不等他多看几眼,身旁的老妪忽然挣了一下。 也不知是疼痛难忍,还是心有余悸,她一路上只顾低头抽泣,死死抓着那根竹杖,任应如是扶着自己走,此时闻见药味,总算有了反应,道:“没、没带钱……” 应如是还没开口,一道人影便从铺子里走了出来,接话道:“不过一些疮药膏贴,哪能让伤者流着血回去?唉,快些进——” 声音倏止,应如是抬眸看去,只见站在门口的也是一位老人,体型中等,须发皆白,年岁与老妪相若,却是精神矍铄。 在医馆药铺里坐堂的老大夫多是这般模样,应如是起初未觉有异,见他盯着自己不说话了,略一扬眉,道:“可是在下有失礼之处?” 老人立时回神,笑道:“老朽姓单,是个大夫,也是这里的掌柜,适才从旁人口中听说了前面发生的事,已经备好伤药,故而闻声出迎,不想同来的还有阁下,瞧着有些面生,是今日从镇外来的客人吧?” 应如是也露出笑意,和和气气地道:“原来如此,确有几分讶异,在下未到本镇来过,一见单大夫却觉面善呢。” 这话当然是假的,应如是对面前之人无甚印象,但他擅长察言观色,对方刚才的反应不似所言那般,倒像是在猝不及防下见到了一个不该出现的人,若非错认,便是自己走了眼,故出言试探。 然而,那一瞬间的破绽仿佛不曾出现过,单大夫微微一笑,道:“看来阁下与老朽有缘,稍后当以茶代酒饮上几盏,目下还是以伤者为先,请进。” 甫一入内,浓郁的药香便扑面而来,内里装潢与应如是在别处所见过的药铺别无二致,堂中有不少病患,几个年轻些的大夫正带着学徒忙活,单大夫将他们带到后堂,这里果然备有干净的水盆和细纱布,桌上还放了膏贴和金疮药。 老妪在应如是的帮助下落座,单大夫蹲下来为她处理脚伤,动作娴熟地清创包扎,再给扭伤的地方贴上膏药,老妪紧绷的身躯终于松缓下来,想是好受多了。 “得亏阁下先帮忙给关节复位,否则就要严重了。”单大夫站起身,捶了捶肩膀,回头看向应如是,“手法很是高明,阁下也是大夫?” 应如是道:“常在四方行走,跟跌打郎中学过几手。” 老妪一时不便走动,单大夫将应如是请到旁边的斗室里,亲自端了茶水来,泡的是干菊和金银花,清热去心火,放在眼下这个时节再合适不过。 山野之地,野菊和金银花随处可见,难得的是花朵完整,茶汤里没有一丝杂质,应如是端起来浅呷一口,笑道:“好水。” 单大夫脸上的笑容愈发和蔼,道:“是滤煮过后的无根水,可惜徒弟们不争气,满口恭维而不知所以然。” “在下也只是嘴刁。”应如是放下茶盏,“单大夫若有什么话,大可直说。” 单大夫稍作迟疑,道:“阁下怎么称呼?可是与何三姑有旧?” 应如是方知那老妪的名姓,当即想起打听到的线索,心念急转如电,却是皱眉道:“在下姓李,与那位老人家无亲无故,路见不平,略尽善心,难道本镇连扶伤送医这点事也不许外人插手?” 怕他愠怒,单大夫连连摆手,苦笑道:“哪里哪里,仁心善念千金难求,李贤侄莫要误会,老朽有此一问,只因何三姑她……唉,你是初来乍到,不知其中究竟,她冲撞端公神婆,不是头一回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这瞎眼老妪正是粥点铺老板提过的何三姑,镇上最先失踪的孩子就是她孙儿。 应如是早先在铺子里听了一耳朵,多是些碎嘴话,目下与单大夫对桌而坐,总算了解到事实——何三姑本是外地人,自幼失怙,抗拒婚事逃到碧游镇,自梳不嫁,靠织布纳鞋把捡来的孤儿拉扯大,又给他娶了媳妇,小两口都能干孝顺,在镇上开了间粥点铺子,日子渐渐好过起来。 可惜她儿子有次喝多了酒,失足溺死在河里,何大娘抱着小孙子哭瞎了眼睛,好在儿媳是个有本事的,独自撑起店铺养活老母幼子,街坊四邻都佩服不已,孰料横祸再临,那快要成丁的孩子突然失踪了。 “……孩子丢了以后,何寡妇执意离镇去找,结果一去不归,也不知是否弃家出走了,没过多久,镇上就接连出事了。”单大夫说到此处,不禁长叹一声,“打那以后,何三姑就跟丢了魂儿似的在镇上乱晃,逮着人便哀声求助,可各家自顾不暇,谁能帮得了她?” 他也到了这把年纪,虽有徒弟,但无儿孙,对何三姑的遭遇甚为唏嘘,应如是心里一动,问道:“年迈力衰,不能视物,如何独自挺过这个把月?先前在大街上,听老人家嚎哭‘侄孙’,又是怎么回事?” 单大夫一怔,捋须道:“这就是她屡次冲撞端公神婆的缘故了。” 原来,何寡妇出镇不久,便有一个少年人来到这里,自称是何三姑她娘家大兄的孙子,偶然撞见四处寻子的何寡妇,受其所托,前来看顾何三姑一阵。 这少年相貌不俗,还能识文断字,镇民们起初有些防备,见他温顺良善,照拂何三姑也是尽心尽力,更不曾闹出事端,很快接纳了他。 “端公神婆是半月前被乡老们筹钱请来的,他们给每户人家的门上都贴了符纸,不管做什么营生,夜里都不要出门,我等将信将疑地照做,还真安宁了许多。” 提及此事,单大夫也觉匪夷所思,复又摇头道:“那小郎却不信邪,认为鬼神之说是子虚乌有,私下劝人不要上当受骗,为证所言非虚,入夜还在街上走动,三更过后方归,前几回平安无事,直到四天前的夜里,何三姑没能等到他回去。” 不到两个月,孙子与儿媳先后失踪,何三姑本就悲痛万分,好心前来照拂自己的娘家小辈又出了事,与镇上大多数人一样,她也认为对方是触犯禁忌,被鬼给抓了去,于是接连四日跟着铃声去找端公神婆,哀求他们施以援手。 这话倒是与粥点铺老板所言对上了,应如是暗自琢磨,脸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惊愕之色,叹道:“想不到这位老人家的命运如此坎坷,当真应了那句‘麻绳专挑细处断’的俗话,却不知单大夫与在下详说这些,是何用意呢?” 听他发问,单大夫也不知这人是没听懂还是装糊涂,一时间有些尴尬,半晌才苦笑道:“唉,也罢!老朽就厚颜说几句不妥的话,镇上发生了多起怪事,唯独何家连遭数变,一些长舌之徒认为何三姑不祥,言辞虽然荒谬,但也惹人忌讳,李贤侄固然热心,也要以自身为重。” 镇上已是风声鹤唳,外来之人备受提防,为免招惹麻烦,最好少管闲事。 言至于此,单大夫面有羞惭,却见应如是离座而起,躬身行礼道:“在下初来乍到,不知水中深浅,承蒙老先生提点!” 不想他会行此大礼,单大夫起身去扶,连声道:“使不得,老朽受之有愧……” 应如是弯腰过半,双手便被托住,他顺着这点力道直起身来,翻掌反握住单大夫的手,指下状似无意地压住腕脉,笑道:“各人自扫门前雪,老先生却是不惧误会,将个中利害告知在下,受这一礼有何不可?” 说罢,不等单大夫生疑,应如是已松手退开,接着道:“您的提醒,在下铭记于心,只是救人救到底,天色不算早了,总得将老人家好好送回去。” 单大夫垂袖笼手,颔首道:“有始有终,合该如此。” 他不肯收何三姑的膏贴钱,应如是便提出购买金疮药,方才瞧得真切,此药效果颇佳,敷上后很快止血镇痛,也算没有白来一趟,单大夫不再客气,从柜台上拿了一瓶新药给他,亲自送两人出门。 依照单大夫指出的方向,应如是背着何三姑走到镇子南边,此处有一片被竹篱笆围绕的低矮土房,乡野村镇之人多是一日两餐,当下已近申时,各家正生火做饭,唯一不见炊烟升起的那间屋子就是何三姑的家了。 木门虚掩,应如是没有擅自去推,只道:“老施主,到你家门口了。” 他将背上的老人轻轻放下,何三姑脚伤未愈,难以站稳,应如是再行询问,获允后伸手推门,扶着她走了进去,异味顿时扑面而来,换作裴霁在此,定已退避三舍,他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让何三姑在长条凳上坐好,驻足环顾。 第118章 堂屋略显脏乱,家什虽少但也够用,左边有一扇挂了锁的小门,料是通往卧房,应如是扫过几眼,便将何三姑的家底摸得七七八八,与心中所想出入不大。 “在下不便叨扰,这就告辞了。”说着便向外走去,刻意放重了脚步声。 何三姑虽然眼盲,但心智未失,知道帮助自己的是个外来人,感激之余亦生警惕,可这半日下来,应如是言行有礼,并无不轨图谋,她暗自惭愧,开口道:“恩、恩人,镇上就一家客栈,已经被人包下了,你到何处落脚呀?” 听得此言,应如是便知她不似旁人说的那般糊涂,道:“实不相瞒,听闻此地有难,在下已生退意,但日头偏西,山路难行,准备择地借宿一晚,明早就走。” 何三姑心下又安稳几分,犹豫片刻,苦笑道:“怕是不成,自从鬼怪作祟,乡亲们就不得安生,你是打外面来的,又帮了我这瘟老婆子,他们也会避着你走……若是不嫌弃的话,就在这屋子里歇歇吧。” 应如是本就有意留下,便转步而回,扶着何三姑进入卧房,发现里侧还有一间内室,用竹帘隔开,上头还挂着一只布老虎。 何三姑从床头的柜子里摸了个饼出来,应如是只道不饿,她便坐在床上和水吃着,又道:“那边是我孙儿的房间,委屈恩人了。” 应如是走入其中,此屋极小,一览无余,除了压在床头的两张药方,再没有什么值得在意之物,便伸手拿起,对光细看。 他对药理并不精通,好在这两张方子并不罕见,主治哮喘和风邪头痛,多用于老年病患,再看字迹娟秀,笔力轻弱,像是女子手书。 这字迹有几分眼熟,一时却没能想起,应如是皱着眉,出声道:“老施主,此屋有两张药方,可是令媳所写?” 外间的何三姑正昏昏欲睡,愣了一下才道:“我儿媳识字不多,也不住那屋,哪会写什么药方?侄孙前些日子住在里面,帮我抓过几帖药,该是他写的。” 闻言,应如是心中大震,终于想起自己在哪儿见过这手字迹了——四月初,乐州散花楼,陆归荑从虞红英屋里搜出来的那封密信! 陆归荑心灵手巧,能同时写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字迹,岳怜青伴她六年,也学得这手本领,二人左手写成的字至少有七分相似,特征是纤细如柳,轻飘无力。 眸光一厉,如有雷蛇奔过,应如是将药方收入怀中,望着那空荡荡的木床,语气仍是温和平缓的,只听他问道:“少年郎心浮气躁,老施主的侄孙能写出一手好字,当真难得,不知名姓为何?” 何三姑未起疑心,还当恩人是真心夸赞,含着几分忧闷道:“他叫……春生。” 她目盲多年,又隔着一道竹帘,不知自己话音甫落,里屋的人就变了脸色。 时过月余,应如是对那晚在无忧巷里的事记忆犹新,在岳怜青原形毕露后,裴霁道破了他的真实身份,即是一清宫末代掌门连丹书之子,连春生! 刹那间,他竟有种久违的冲突,不顾什么三更之约,想要立即出去找到裴霁,却在搭上窗户时僵住了身形,一根木刺扎进指腹,血珠渗出,刺入眼帘。 那具被绑在刑架上的尸体、那张满是血污的脸,也随之在他心中浮现。 风从窗口灌进来,带走身上多余的热意,应如是低下头,拔掉那根深扎肉里的木刺,任血珠滴落在地,面若沉水。 他终是没有踏出这间屋子,就在窗前站了许久,看着太阳缓缓没入山峦背后,穹空一点点暗了下去,长夜来临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夜幕之下,万籁初歇,百家灯火也渐次熄灭,却有几点幽芒闪现,仿佛幽冥鬼怪破笼而出,睁开狞厉双目,正在人间徘徊! 裴霁换回了那身玄衣,化为鬼影伏在一处屋顶上,掀开瓦片一角,凝神视下。 西关县衙位于碧游镇十字街中央,坐北面南,前衙后邸,南面设有监狱,除了建筑破旧一些,倒与别处无甚不同。夜色已深,衙里竟未熄灯,当值的差役各司其职,有书吏在厨下端了热汤,送往后院的书房,一名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正伏案而作,听得动静也没抬头,只道:“放在桌上,回去歇着吧。” 那书吏已上了年纪,忍不住劝道:“严大人,时辰不早,您也该休息了。” 中年男子正是本地知县严光,他叹息一声,摇头道:“案子至今未破,失踪者不见踪影,乡亲父老们惶恐难安,本官怎能安寝?” 他的话里难掩焦虑,眼下也有些青黑,显然为这桩案子身心俱疲,书吏面露担忧之色,伏在屋顶上的裴霁却无动于衷,只将目光移向那些散在案上的纸页。 与应如是分开后,裴霁甩掉几个鬼鬼祟祟的镇民,也察觉到了他们对外来人的敌意,他是个雷火性子,不耐烦与这些人纠缠,径直潜入了县衙,趁人都在大堂办理公务,摸去刑房寻找与失踪案有关的文书记录,未料收获寥寥,倒是在吏房里发现了本地知县的档案—— 严光,年四十一,本初元年经户部尚书温谨举荐入仕,以经略著,献核算之法,得先帝重用,后因温谨贪渎案受累,贬为西关县令,六载不动。 裴霁对此人无甚印象,倒是想起了这桩贪渎案,夜枭卫虽有特权,但不能擅自插手朝堂刑案,只知那温谨与弟子们弄出一套新税法,本意是为朝廷增收钱粮,却触动了不少人的利益,于是开始了一场明争暗斗,最终以温谨等人落败收场。 如此一来,先前的猜想就得到了证实,这位严知县并非庸碌无能之辈,只是受人牵累,又为京中显贵所恶,故被贬到偏远小县里潦倒度日,任职六年,政绩尚可仍不得升迁或调动,而今又出大案,恐怕余生再难出头了。 同为宦海中人,裴霁无声轻叹,却不怜悯他,继续偷听屋里的人说话。 碧游镇近来不太平,书吏也知道劝不住这位县尊,转而道:“端公神婆今率徒子徒孙走街驱邪,险些伤了人。” 严光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书吏便将何三姑冲撞端公神婆的事讲了一遍,镇子就这点大,有什么事情都瞒不住,严光听罢,脸色变得铁青,冷声道:“一帮招摇撞骗之徒,本官为安抚人心才不与他们计较,扯谎敛财也就罢了,竟敢横行无忌!” 语声微沉,他又道:“客栈那边再加派些人手,盯紧他们的一举一动。” 书吏却有些迟疑:“人是乡老们联合请来的,经过驱邪除秽,镇上安宁……” “本官不管什么怪力乱神,也不会放过任何线索,只要破案缉凶,给那些失亲一个交代!”严光打断了他的话,“听说今日还来了两个外人?” 裴霁心中一凛,只听书吏道:“两个年轻男子,尚不清楚是何方人士,自述闲游散心,本是并肩同行,而后分路,一人在何三姑家里借宿,另一人不知去向。” 严光沉吟道:“小心无大错,除非亲眼见到他们离开这里,否则就不能松懈。” 书吏连忙应是,正要出去,又想起一茬事来,低声道:“严大人,这天儿是愈发热了,殓房里的那些尸体……” 伸向汤碗的手一顿,严光用笔杆摁了下额角,苦道:“老吴被吓破了胆,从邻县借调的仵作迟迟不来,你从库房弄些硝石制冰,且拖延个两三日吧。” 吩咐完这些,他也觉得疲惫不堪,三两口喝完了汤,起身吹灭油灯,与书吏一同离开,房门落锁,裴霁从屋顶上探出头,确定人影远去,这才翻身落下。 方才入耳的一番话里有不少线索,裴霁无暇细想,且将之牢记于心,先在书桌上搜找起来,这位严知县显然对本案很是在意,亲自书写整理了案情文札,几乎落实了镇上每个失踪者的身份,大致有孩童十六人,年轻女子八人,青壮男子十二人,合计三十六人。 除此之外,这些人上到三十岁、下到七岁,出身不一,彼此之间没有特殊关联,失踪前更无预兆,出事的地方也各不相同,现场查无可疑痕迹,人一旦消失,便是死生不见,难怪衙门查了个把月,仍无可喜进展。 裴霁将这份名单从头看到尾,他找到了粥点铺老板说的何寡妇之子,那孩子名为“何小虎”,其母出走未归,之后接连发生了二十来起失踪案,直到半个月前请来了端公神婆,“恶鬼”才停下大肆抓人,只一个少年在四天前的夜里出了事,好巧不巧,又是何寡妇家的人,打外村来投奔姑婆何三姑,唤作“春生”。 目光落在这个名字上,裴霁的手倏地一紧,纸张险些碎裂开来。 碧游镇的案子再如何古怪离奇,落在裴霁眼里也无关紧要,之所以费力探查,只为寻找藏身在此的岳怜青,乍见此名,他心中猛然一震,竟有几分荒谬之感。 岳怜青的本名是连春生,出身一清宫,不可能与这里的山野老妇有亲缘关系,或是恰好撞名,或是确为岳怜青所冒,但无论哪种情况,此人已经上了失踪名单。 第119章 深吸一口气,复又缓缓吐出,裴霁抽出纸笔将这些记录摘要誊写下来,墨迹一干就揣进怀里,悄然退出书房。 梆子声正好从街道外传来,一下又一下,连打多次,是二更天到了。 离会合还有一个时辰,两地相距也不远,裴霁不肯过去空等,回想严光与书吏的谈话,忽然觉出不对,原以为碧游镇里的尸体只有一具无名氏,可他听得清清楚楚,书吏提及此事,用了“那些”二字。 眉头一纵,裴霁向衙署西南侧潜行而去,那里是西关县衙的监狱,六间牢房相连,一般派不上大用场,紧挨着的殓房更是简陋,没了仵作在,一片昏暗死寂。 监狱里没有在押罪犯,此地也就无人看守,裴霁刚走到殓房门外,便闻到了一股尸臭味,霎时皱紧眉,脸色愈发难看,只好抽出手帕掩住口鼻,推门而入,只见杂物都被搬到了角落里,腾出中间一片地,并排躺着七具被白布盖住的尸体。 脚步一顿,裴霁定了定神,反手掩上门,从怀里取了火折子吹燃,将白布一一揭开,露出这七具尸体的形貌,有男有女,身无衣着,腐败程度不一,却都是胸腹大开,里面空空如也。 如此骇人的死状,连他看了也直皱眉头,难怪没见过西关县的仵作会被吓住。 怎会有这么多尸体?裴霁举着火折子走近一些,半数尸体的面目已不可辨认,倒是在一具男尸的发间看到了水草,料是漂到了下游村子又被送回碧游镇的那具。 然而,这具男尸并非最晚被发现的尸体,裴霁将目光移向靠墙窗下的那具女尸,胸腹也被剖开了,皮肤青白微瘪,不见色深尸斑,是大量失血的特征。 他不禁有些后悔没拉上应如是一起,正要低头细看,却不慎碰到了桌子,平躺在上的女尸随之一震,头也偏了过来,那双浑浊空洞的眼睛直直“看”向裴霁! 饶是裴霁胆大,眼下也退了半步,却见窗外黑影乍现,似有人站在那里。 “谁?”低喝一声,裴霁顾不得什么尸体,单手握刀,紧盯着窗外那道影子,对方没有应答,也没有被惊动逃离,只是静默地站在原地。 正当此刻,殓房的门被一股大风吹开,数道人影投射进来,但见门外的空地上,不知何时多出了四个人,都是黑衣蒙面,低垂头颅,浑身僵硬地站着。 算上窗外那个,总共五人围住了殓房,裴霁事先竟无察觉,不等他再开口,手里的火折子突兀熄灭,伴随着一道铃响,那四个人齐齐抬头,猛地朝他扑来! 第一百三十六章 说时迟那时快,无咎刀连鞘飞出,当先那人尚未近前,面门已受重击,上半身蓦地一仰,其后三道身影来势稍滞,裴霁抢步而上,锋刃出鞘,疾如奔雷,挡在前头的黑衣人立时倒飞而出,刀下腾起血光。 “好狗不挡道。”裴霁踏出殓房,今夜月光黯淡,院中一片阴森,他眯眼一瞧,只见那被劈退的人已动作僵硬地爬了起来,上衣裂开,胸膛裸露,一道血痕斜纵向下,深仅毫厘,是在生死关头让开了刀锋,为劲风所伤。 双眉微皱,裴霁忽地侧身一让,一刀横削,扑向他的两道黑影本是身形交叠,这一下被他从中劈开,一人凌空,一人滚地,复又攻向他的上身和下盘。 换成旁人在此,一定为这上下合击晃花眼睛,裴霁却是身形前伏,四只青白的手几乎同时抓空,不等两人身影再分,一道寒芒已然逼来,几根手指掉落在地。 也就在两人断指之际,最先被裴霁逼退的人已捉隙欺近,其步法玄妙,飘忽不定,连避三式刀锋,一对小剑破袖而出,绕着裴霁只缠不攻,但见寒芒飞闪如丝线,凭空织就一张罗网,由大变小,由松变紧,欲将他缚于方寸之地。 裴霁眼光毒辣,冷叱道:“鬼影步,你是无间派的人?” 江湖势力黑白掺杂,无间派便是黑道里的翘楚,其独门步法诡异多变,有如游魂,故得此名。裴霁已认出敌人的武功路数,对方却是置若罔闻,罗网成形一刹,连同断指的两人在内,四条黑影纵身齐上,罩住他身周四方,袍袖翻飞如黑潮水浪,剑网越收越窄,人影越攻越快,劲风仿佛无处不在,只等那滴水不漏的刀势露出破绽,这些人便要如闻腥水蛭般将裴霁扑咬分食。 却见裴霁目光转寒,无咎刀蓦地一收,四人立即迫近,没有任何交流,搭肩扣臂,缠腿锁腰,这四下俱在须臾之间,动作迅捷无比,余光扫见黑影闪动,出剑结网那人已纵跃而上,双剑向裴霁头顶疾刺而下! 这一对小剑不过七寸来长,但要插入顶门,定是脑裂立毙,裴霁负刀在背,霸道酷烈的三尸真气透体而出,不仅卸去了落在身上的多重劲力,还将地上四人都震飞出去,无咎刀向上一挥,将要破顶的剑刃应声立断,不等持剑者翻身躲开,胸前已传来一股凉意,竟是刀锋一转又出,自下而上劈入胸膛,深陷骨肉! 血花绽开,裴霁猛一旋身,刀势由起变落,顺势将人掼在地上,一脚踏住,砖石四分五裂,这人大口吐血,浑身剧颤。 胜负已分,裴霁却敛了唇边笑意。 方才那一刀出手狠辣,直取要害,是奔着拿人性命去的,对方却还在他脚下挣扎,伤口纵深,将裂未裂的胸膛上皮肉已翻,竟不见血流如注,委实诡异。 非但如此,被震飞的四个人也陆续从地上爬起,他们迎面撞上三尸真气,火毒透体而入,未被黑衣遮挡的皮肤上满是焦痕,散发出半生不熟的炙肉味道,常人即便不死,也要痛不欲生,他们竟还有一战之力,好似全无感觉。 月光落在那一隅,照出四双空洞的眼睛,让裴霁想起了殓房里的那具女尸。 就在此刻,风中铃声再起,被他踩住的人先是一僵,继而剧颤,几欲从地上弹起,裴霁面色一沉,横刀劈下,头颅滚出老远,身子痉挛了好一阵才软垂不动。 其余四人却对同伴的惨死视若无睹,一齐纵身攻来,裴霁已瞧出古怪,不愿缠斗下去,忽听一道极短的哨音响起,破空声随即而至,脚下一蹬,斜身掠出。 “砰”的一声,只见一颗铁球打在他原先站着的位置上,陡然爆裂开来,腾起一片白烟,伴随着刺鼻的味道。 这铁球里装着的原是烧石灰,入眼即迷,沾身不落,那四人猝不及防,眼前登时模糊一片,裴霁却是得了提醒,及时闪避开来,便要趁机出手,却听那道不知从何传来的铃声骤然大作,这回更加急促,四个无法视物的黑衣人身形齐顿,紧接着反手罩顶,“咔嚓”四声连响,破颅碎骨,声息全无。 裴霁不由瞪大了眼睛,他见过许多奇人异事,也曾逼得穷途末路之徒自戕,但今夜同五个怪人交手,如与行尸走肉相斗,一时说不出话来。 风未止而铃声歇,裴霁还待辩位,屋顶上又传来哨音,眉头微皱,飞身掠去。 伏在此处之人亦着夜行衣,适才掷出铁球助裴霁脱身,此时见他提到近前也不惊慌,低声道:“动静闹大了,快走!” 这声音颇为耳熟,裴霁眼眸一眯,见其先行一步,也跟了上去,三名打着火把的衙役才到附近,抬头只见两道人影闪过,晓得追之不及,急忙破门而入,撞见几具尸首横在地上,登时亡魂大冒,连声高呼,不多时,整座县衙都被惊动。 等到严知县披衣而起,领着人手匆匆赶来,裴霁已然远遁。 为他解围的人显然对碧游镇也不熟悉,离开衙署后一味向前,奔到岔路又犯踟躇,裴霁索性将其引入一条窄巷,就在粥点铺子旁边。 镇上早已没了乞丐,各家人夜不出户,使得整条巷道幽暗无光,静得落针可闻,裴霁在前站定,身后之人也不急说话,直到他开口道:“取火折子来。” 不消片刻,黄豆大小的火光在巷道深处燃起,两道影子才投在墙壁上,裴霁已转过身,寒芒飞闪如电,横刀抵在对方喉前,火苗竟不及摇曳。 那人眼瞳骤缩,下意识要回击,却在出手前想起了什么,紧绷着身躯靠墙不动,任裴霁扯下蒙面巾,露出一张略显疲惫的秀丽脸庞。 “陆、归、荑……”裴霁一字一顿地唤出她的名字,“你为何在此?” 第一百三十七章 乐州一别不过两月,陆归荑身上已多出几分成熟大气,借一豆火光看出裴霁眼底的寒意,她心下一紧,忙道:“属下接到大人的传信,一路快马加鞭赶到西关县,又于桥边石碑下发现刀痕,料知大人已然入镇,不敢怠慢,即刻跟来。” 她说的算是清楚,裴霁却没有收手,刀锋往前一递,一滴血珠渗了出来。 “从乐州到西关县,山长水远,即便乘的是顺风船、骑的是千里马,三日之内也无法走到这里,除非你早就启程赶来,那信刚出景州就被你截住。” 火光映在裴霁脸上,仿佛浸了血,他冷冷问道:“本官在石碑上留了刀痕不假,夜探县衙却是起意在后,你来得这样及时,究竟是赶了巧,还是早有安排呢?” 第120章 冷汗已浸透了陆归荑的后背衣衫,她知道裴霁多疑,自己的出现也着实蹊跷,一个应对不好,无咎刀今夜或将斩下第二颗头颅。 心念急转,陆归荑突然道:“敢问大人,应居士可在这里?” “他在与不在,同你何干?”裴霁眯起眼睛,“本官真要杀你时,莫说是他,神仙菩萨都救不得你!还是说你真当自己是散花楼的主人,不知该听谁的话了?” 话到最后,杀机毕露,陆归荑头皮发麻,道:“属下不敢,但事关重大,若是应居士与您同路,最好等聚首之后再行详说,否则延误工夫,也怕线索疏漏。” 说着从腰间摸出折叠好的信纸,上面字迹乃裴霁亲手所书,一眼扫过便晓真伪,陆归荑也知道多说多错的道理,束手垂眸,静待发落。 远处的街道上又传来梆子声,一慢两快,三更已到。 喉间凉意突兀消失,火折子随即熄灭,陆归荑抬起头来,无咎刀已归入鞘里,裴霁拂袖转身,只听他道:“跟上。” 穿过这条暗巷,沿着矮墙疾行不远,眼前出现了一条羊肠小道,隐约见到有人倚树而待,身形几与树影融为一体,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不等他们走近,对方便出声道:“你来迟了些,又带着谁?” 陆归荑听出了应如是的声音,心情稍缓,道:“应居士,久违了。” “原来是陆施主。”应如是怔了下,也跟裴霁一样大感惊疑,两句客套话后直入正题,“你们怎么遇上的?” 裴霁在他身边站定,却是闭口不言,陆归荑顿觉那股无形的杀意又透骨袭来,不敢再有隐瞒,正色道:“我会来到碧游镇,确是收到裴大人的传信后遵令行事,可在那之前,我已离开乐州,为了查清一条暗线,辗转西行,至景州城外——” 自从接掌了散花楼,陆归荑不曾有过一日安生日子,简直要将心血熬干。 散花楼是绿林销金窟,江湖上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或多或少都有风声透入,她从前不甚上心,而今不得不管,虽有账册留底,但十年积累繁多难数,要想化为己用,只好从头整理,由此发现了蹊跷之处。 “我在清算大姐的私账时,找到了近三万两来路不明的银子,在地下银号放债,每月都有出入,等她身故,便成死账。”陆归荑面色一肃,“这么大一笔钱,若是从公账上挪出,就算化整为零也不能瞒过我,除非它与散花楼的生意无关。” 可这平白无故的,哪有天降横财?只能是虞红英接了不合规矩的私活儿。 查出端倪后,陆归荑便去地下银号迫使大掌柜交出记录,这下更为不对,须知放债征息本是子母相权,乘急取利,寻常百姓贷个十两已属罕见,做买卖的一时周转不开,也不会动辄百千两,否则利复利如滚雪球,折没妻孥亦偿还不起。 “放债是打两年前开始的,初始本钱只有百两,不到三成利息,很快被人借空,三十日后归还本息,再借再还,周而复始,钱越放越多,利也越来越高,到了今年,利已至十之七八。”陆归荑的神情愈发凝重,“统共十六名借债人,留的都是假名,且无任何抵押,出借是在乐州城内,还钱却要通过外面的行钱做中转,过手一回,抽利不少,借贷双方全无异议,实在反常。” 所谓“行钱”,便是受人委托经营放贷的牙人,按理说虞红英虽死,散花楼尚在,纵使借债人有心耍赖,行钱也不会坐视,事实却是散花楼生变的消息传开以后,行钱与借债人都消失无踪,徒留地下银号窝着这些坏账,不知该如何填补,被陆归荑找上门时,还当她是要倚仗散花楼之势接手索逋。 应如是沉默了一阵,忽而问道:“散花楼有哪些不能沾手的生意?” 如此古怪的债息往来,显然是假借名目,可散花楼本身就是为绿林中人销赃洗黑钱的地方,虞红英何必多此一举?除非这些钱涉及到了散花楼明面禁止的生意,她害怕引火烧身,也不想被两个妹妹知道。 陆归荑攥紧手指,哑声道:“盐铁私营、火器兵造,还有……人口买卖。” 她直觉这里头包藏祸水,通过多方渠道调查行钱和借款人的底细,总算揪出其中一个的狐狸尾巴,亲去抓捕,发现他正要将四个孩子卖给当地的黑道帮派。 “男女各半,约莫在十二到十六岁之间,乍看平平无奇,对面却肯出百两一个的价钱,我躲在暗处听了一耳朵,货主将他们唤为‘尸人’,唯命是从,无惧生死,只要稍加训练,便可任凭驱使,必有大用。” 提及此事,她脸上有压不住的惊怒,道:“我亲眼看到那人从一个男孩身上削了肉,伤口只有点滴鲜血,其身一动不动,连面色也未有变化,仿佛全无感觉。” 她是孤女出身,一向怜悯幼小,哪能放任这些人行丧尽天良之事?于是下令行动,将交易双方打了个措手不及,怎料那四个孩子暴起发难,拼命掩护货主逃离,若非陆归荑打出铁弹子废了对方的膝盖,恐怕就要让其走脱。 “……眼见事败,那人咬破了口中毒丸,死前将手里的铜铃震碎在地,兀自缠斗的四名孩童竟是毫不犹豫地将脖颈撞向刀刃,没有一个活口。” 货主已死,与之交易的人说是从别处听得这门买卖,侥幸分来一口汤,再要往下追问,便言江湖上多有买主,一些官吏也从中获利,帮忙遮掩行迹。 第一百三十八章 陆归荑说到这里,应如是和裴霁还有什么不明白?至少在两年前,就有一股不明势力在暗中经营人口买卖,与常见的人牙子不同,他们卖的虽也是活人,但与行尸走肉无异,既能作为百依百顺的玩物,也可被培养成无畏无心的死士。 有着恶心癖好的权贵不在乎花钱寻乐,一些居心叵测的邪道门派也不会吝啬投入,彼此之间利害纠缠,就算动用夜枭卫的力量,要想在短时间内彻查清楚,不啻痴人说梦,幸好陆归荑手里已有一条重要线索。 裴霁面沉如水,森然道:“虞红英与这门买卖的幕后老板关联不浅。” 经过玲珑骨失窃案,他以为自己见识到了虞红英的城府手段,不想还是低估了她,这女人曾经落难吃苦,却在爬上岸后唯恐跌回泥里,由此贪毒入心,乃至不择手段,落得那般结局也算报应。 陆归荑心中酸涩,轻声道:“我回去拷问了几个跟随虞红英的老伙计,她在两年前为一批白货来过西陲,回去不久便开始在地下银号放债。” 既是从前不曾有过的事,虞红英便有极大可能是在那次行程里同某股势力有了接触,令陆归荑难以释怀的是,那批货本该由她打理,只因身体抱恙,才让大姐代走一趟,不想在悄然间种下了祸根。 她躬身拜道:“我想到此一探究竟,未料在景州城外收到了大人的传信,碧游镇也在探查范围之内,本欲赶来提醒,却是迟了一步。” 接到召令的不独陆归荑一人,只是离得较远,尚未抵达,陆归荑见到刀痕,委实放心不下,决定趁夜进来看看情况,不承想整个镇子幽暗死寂,只有断断续续的铜铃声被风送来,须知那服毒自尽的货主就是以铜铃驱动尸人,她不由大骇。 应如是心里一动,镇民都在门前挂了辟邪物,但只有端公神婆能在身上系铃,当即看向裴霁,后者也想起这茬,问道:“你是循着铃声到县衙去的?” 陆归荑颔首,苦笑道:“夜色太黑,闻声不见人,我也不敢追得太紧,到那附近铃声消失,方知是衙署,只好在周遭瞎寻摸,听到铃声再起,这才赶去。” “你没看到那五个人是如何现身,也不能确认摇铃者的方位?” 陆归荑低垂着头,道:“属下惭愧。” 裴霁这回信了,却皱紧眉头,又听应如是问道:“你们在县衙里有何遭遇?” 好歹是正事当前,裴霁勉强忍住脾气,简明扼要地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末了还是对那五个怪人耿耿于怀,咬牙道:“他们身手不凡,非是一般的野路子出身,还能在交战时彼此配合,应当存有几分理智,偏偏……” 若非亲身经历,他绝不肯轻信陆归荑的话,可那五个人怪异非常,确如行尸一般,裴霁固然不惧,可是这样的“尸人”一旦遍及多地,后果不堪设想。 应如是也意识到事情严重,却不知怎的没有说话,裴霁等了一阵,见他兀自垂首沉思,大感不耐,转身欲走,又被一把按住。 压下思绪,应如是道:“你想先发制人,在天亮前拿了端公神婆,是也不是?” 裴霁烦道:“你既然心知肚明,还拦我作甚?放开!” “你若着急发难,不过推倒两个立在明面上的靶子,为后续调查徒增阻碍。” 每当两人意见相左,应如是都不惮与他针锋相对,未等裴霁发怒,又从袖里抽出从何三姑家里顺走的药方,沉声道:“能否找到岳怜青,就在你的一念之间!” 第121章 这一声犹如雷震,裴霁呼吸微滞,陆归荑也抬起头来,满眼惊愕。 她知道他们是来抓岳怜青的,一路上思绪纷乱,五味杂陈,会合后未曾听他二人提及,还当岳怜青又侥幸逃过一劫,此刻觉出不妙,心中竟有几分惶恐。 借着稀疏月光,裴霁辨认出了内容和字迹,面色几变,反手交给陆归荑。 应如是见他不甚意外,心里便有了数,道:“岳怜青化名‘春生’,假扮何三姑的侄孙在镇上行走,于四天前失踪。” 岳怜青年少而不气盛,既然与陈秋相约在此会合,无论事先是否知道本地情况,都该谨言慎行,这也是他利用何三姑隐瞒身份的缘故。 “镇民说他是犯了忌讳被‘恶鬼’抓了去,换成寻常少年或有可能,岳怜青……”应如是语气一沉,“八成是他故意为之。” 端公神婆的把戏或能骗过镇民,决计瞒不了岳怜青,他本该隐忍等待,却将自己竖成了一根明晃晃的刺,怕是发现了要紧事,非得以身犯险不可。 “我没猜错的话,他与陈秋约定的时间就在这一两日间,那便是他的后手。”应如是定定地看着裴霁,“陈秋不死,定会如期而至,若是陈秋出了事,追兵也会很快找来……任何人想要抓他,都得先救他,除非你不在乎他的死活。” 裴霁的脸色骤然变得铁青,陆归荑亦身躯微颤,指甲深陷掌心,斗胆接话道:“既是朝廷重犯,当然要抓活口,属下愿效犬马之力,以补过往疏失!” 话音未落,她便感到裴霁的目光如利刃般刺在自己身上,遍体生寒,好在裴霁没有出言驳回,应如是也适时解围道:“有陆施主这句话,事情就好办许多。” 裴霁终于开了口,冷若断冰切雪:“你待如何?” “端公神婆是一定要查的,但不能由你杀上去,衙门那头出了事,明日定会来找我们的麻烦,还得你出面应付。”顿了下,应如是又看向陆归荑,“若无意外,碧游镇的失踪案也跟尸人买卖有关,要想找到岳怜青,必先揪出始作俑者……陆施主,我有一个主意,或可引蛇出洞,只是要委屈你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这家客栈只有两间上房,位于二楼走道两侧,端公神婆各住一间,徒子徒孙们都在楼下,时过三更,四下里黑沉寂静,唯独老端公的屋里还亮着一盏油灯。 毕竟上了年纪,白日里走街驱邪,夜间难免疲倦,老端公守在桌边昏昏欲睡,木窗冷不丁被一股邪风吹开,登时将他惊醒,便见一个黑影钻了进来,忙是伸手探向桌下,一串铜铃已被丢到面前。 “被人摸到窗边还没觉察,看来你这几天是太安逸了。”摘下兜帽,身披黑斗篷的神婆在他面前坐下,脸色异常难看,话里也带着火药味。 两人作伴多年,老端公知她不会无故发气,再看那铜铃上有了裂痕,不由大惊失色,问道:“那两人当真来者不善?” 他们这行人扯着镇鬼安民的大旗,将一干愚民收拾得服服帖帖,今日来了两个外人,自也逃不过他们的耳目。眼下已到紧要关头,谁都不敢掉以轻心,但要如何对付这两人,端公神婆却有分歧,于是前者按兵不动,后者连夜去探个虚实。 “我先到何三姑那儿看过,瞎眼婆子睡得跟死猪一样,那姓李的男子却不见了踪影。”神婆眯起眼睛,阴鸷如毒蛇,“有你守在客栈,我姑且放心,想到县衙里还有几具麻烦的尸体,准备先去处理了,不料让我撞个正着。” 老端公皱起一双长眉,低声问道:“那姓李的去了县衙?” “是另一个人,正在殓房里验尸,我心知不好,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没想到点子扎手,五个尸人都奈何不得他!”想到不久前发生的事,神婆心有余悸,“好快一把刀,好狠一双手,怕是你我齐上也胜算不大,何况他还有帮手!” 谨慎起见,她藏得较远,未能看清那后来者的形貌,但想来也不会有别人了。 老端公的面上一阵阴晴不定,在屋里踱了几步,忽地推窗向远处看去,只见十字街附近有火光移动,想是殓房的事惊动了知县,差役们正忙着搜捕嫌犯。 掩上窗,他对神婆道:“既是心怀叵测之辈,还得尽快告知尊者早做准备,天亮后人多眼杂,这就去!” 神婆怔了下,随后心里一跳,强作镇定地站起身来,随他一道向门外走,却在开门一刹急转回身,扬手将一把铁蒺藜打向隔窗,裂响甫出,便见一道黑影疾落向下,老端公破窗追去,神婆从桌下抽出兵刃,紧随其后。 这下面是条窄巷,端公神婆一前一后截住黑影去路,皮笑肉不笑地问道:“好小子,竟敢一路跟来,趴在屋顶上听见了多少?” 朦胧的月光此时变得明亮了些,应如是掸了掸衣上瓦灰,被堵在中间也不慌乱,反问道:“两位是要杀人灭口?” 他这般镇定自若,老端公不敢大意,手已摸上腰间铜铃,却见神婆猛一摇头,旋即想到这里虽是自己的地盘,但附近还有民居,一旦闹大了动静,衙门的人很快会找过来,只得忍耐。 神婆勉强在脸上挤出了笑容,开口道:“阁下是哪条道上的朋友?” 应如是摊了摊手,道:“区区一介散人,不走阳关道,也不过独木桥,偶然间在老对头那儿看到些‘好货’,故来宝地分一杯羹。” 闻言,对面两人都是一愣,见他没有急着动手的意思,暗自盘算起来。 老端公试探道:“如此说来,两位无心与我们为敌,今夜之事可算误会一场?” “本就是误打误撞,我那同伴性子急,行事冲动了些,还请莫怪。”应如是也笑了笑,“不过,真金还得火来炼,这回试刀验货,方知是来对了。” 事情出乎意料,端公神婆交换了几个眼色,道:“既然是误会,那就不必计较,至于买卖怎么做,等天亮之后,阁下带上同伴再来客栈细说,如何?” 应如是颔首道:“正当如此。” 说罢,他往前一踏,挡住巷口的老端公也让开道来,朝神婆走去,两人都放缓了脚步,擦肩而过时目不斜视,一派井水不犯河水的模样,却在身形交错的刹那间,老端公猛一矮身,堪堪从迎面飞来的小斧下躲过,那斧子不过巴掌大小,破空声犹如风雷呼啸,悍然劈向应如是后颈! 与此同时,应如是侧转一避,掩在袖里的匕首顺势挥出,不偏不倚地截在斧刃前,翻腕拨转,小斧又朝来处飞回,被神婆一把接住,那老端公已滚地而回,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对铁钩,直取应如是双足,被他纵身躲过,凌空一掠三丈外,匕首化为一道寒光,横抹神婆咽喉。 窄巷内,三道人影兔起鹘落,端公神婆虽已年老,但功力未衰,默契无间,应如是与他们斗了十几个回合,竟无破绽可用,想到客栈里还有这两人的众多徒子徒孙,此时按捺不出,只因二老心有顾忌,再要拖延下去,恐怕于己不利。 主意打定,见老端公持钩杀来,当即将头一偏,匕首卡住两钩,左手翻袖拍出,一掌将其击退,又听背后传来风鸣,反手一刀撇在那小斧上,“呛啷”一声,火花迸溅,斧子竟被匕首带去,凌空劈向未及定身的老端公! 这一斧来得神鬼莫测,老端公胸中气血激荡,更是猝不及防,眼看斧刃劈落,唯有举钩而挡,只听两道裂响,铁钩从中断开,双手也为之一麻,应如是乘势欺近,轻捷闪过两招反打,一刀斩他面门。 生死一刹,老端公吓得亡魂皆冒,连声喊道:“老婆子救我!” 神婆也是大骇,双足一蹬,纵身扑向应如是背后,意在攻敌必救以救人,孰料应如是等的便是这一刻,蓦地错身疾转,匕首如钻心毒龙般刺向她的胸膛。 胜负将分,应如是的眉心忽地一跳,分明没有听到任何怪声,他却突然向旁一斜,便见两根银针以毫厘之差从脸侧掠过,转眼没入墙壁,连个针尾也没露! 飞针细如牛毛,却有穿石之劲,又是来得悄无声息,委实令人防不胜防。 第一百四十章 应如是脸色陡变,神婆已就地一滚向后逃开,老端公却是捉隙而上,他手中的钩子只剩下半截,断口仍然锋利,趁敌分心之际携风割来,抹向应如是咽喉。 “砰”一声,断钩脱手飞出,老端公整个人也砸在了巷墙上,背后立时纵横开蛛网裂纹,张口吐出鲜血,颓然倒地! 应如是也往后退了两步,左手捂在颈前,少许血色从指缝间渗出,面白如纸,不等神婆再出招攻来,他已飞身掠出巷道,转眼没了踪影。 疾走几步,料知追赶不上,神婆返身扶起老端公,见他伤势虽重,但无性命之虞,这才松了口气,转头看向飞身射来的方向,未能发现人影,只好就地拜道:“多谢尊者出手相助!” 一只瓷瓶从角落里滚了出来,略显低沉的声音随之响起:“倒一盏血茶服用此药,运气一个大周天,可救内伤。” 第122章 闻言,老端公忙自神婆怀里挣扎起身,如获至宝般捡起瓷瓶,磕头作揖。 神婆忧心道:“尊者,那小子知道了我们的事,若是任其走脱——” 不等她把话说完,暗处之人已然笑道:“他走不了。” 应如是着实没能走远,那老端公的钩子上不知淬了什么药,切肤虽浅,奇痒难当,若非拼力忍耐,怕已亲手抓破了喉咙。不得已,他只能封穴缓流,运功在指,三两下推出了毒血,痒症总算消失,但伤口受迫,隐有开裂之兆。 他不欲殃及无辜,刻意避开了民居,周遭黑灯瞎火,要回到何三姑家中还有一段路,幸而身上带了瓶金疮药,便寻一避风处站定,取出瓷瓶,将药末小心敷在伤处,果真见效极快,不消多时便止了血,更有丝丝凉意传来,舒服非常。 松了口气,他在原地调息片刻,正要抬步前行,身形骤然一顿,紧接着头昏眼花,四肢百骸间似有百虫噬咬,没能走出几步,人已踉跄而倒,耳中嗡鸣如有飞蚊乱舞,听得脚步声渐近,却是无法动身,伏地昏迷过去。 来人很是谨慎,于三步外站定,起手出针封住了应如是身上八处要穴,这才放下心来,对跟在身后的神婆道:“将他带回去。” 见此情形,神婆先是一喜,继而心生畏惧,她与老头子联手都啃不下的硬骨头,在尊者面前也不过如此,遂恭敬应下,弯腰扛起应如是,施展轻功向东奔去。 不一会儿,风便将碎片粉尘尽数吹走,除了渗入地面的暗红血迹,这里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却见一道人影自墙后走出,面沉如水。 应如是换了身鸦青长衣,颈上光洁无痕,好端端的站在这里,衣袖软垂向下,看似柔软如云,却是风吹不动,这一手独门功夫,尚无别人学得了去。 世上本无鬼神,他既然在此,夜探客栈、为幕后黑手乘虚擒走的便另有其人。 陆归荑原本不会易容伪音,但她接掌了散花楼,大姐虞红英的财产人脉、二姐柳玉娘的绝活秘籍,自当归她所有,其心通透,又有一双巧手,两个月苦学速成,虽然比不上成名高手,却也可堪一用,何况她自幼学武,个子高挑,只需将现成的人皮面具稍加改动,假扮应如是骗几个不熟悉的人绰绰有余。 麻烦在于,应如是怀疑那幕后主使或许认得自己,陆归荑要想成功做这个鱼饵,不得不吃些苦头,戏作得真了,才能认清牛鬼蛇神。 “果然是你……”喃喃自语着,应如是捡起几粒碎瓷片,眼中顿起风云,复又将袖一甩,追着那三人消失的方向赶去,最终在一座两层建筑外站定。 此时天已蒙蒙亮,匾额上的三个墨字依稀可辨——明心堂。 夏日的天总要比其他时节亮得早些,东方才现鱼肚白,不久便见晨光破晓。 半个多月下来,镇民们已习惯了午后而作,今天却迟迟没有听见铃声,心里便犯起嘀咕,可不等他们犹犹豫豫地走出家门,已有一队衙役匆匆穿过街道,将南边靠尾那间土房团团围住,左邻右舍探头一瞧,只见打头那人身着青色官袍,正是知县严光,再看衙役们个个持锁佩刀,当即惶恐不已,各自关门闭户。 何三姑却是个瞎子,只听得门外有响动,不知是谁来了,未及开口发问,那扇木门就被人踹开,随即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她被人从炕上拖了下来,骇得魂不附体,嘶声求救,衙役们才不管她叫唤什么,冲进里屋一阵搜索,莫说是大活人,连片可疑的衣角也没找着,再摸那张床铺,触手冰凉,恐怕对方离开已久。 “没人?”严光走到何三姑面前,沉声问道,“何三姑,本官问你,昨夜在此投宿之人去了哪里?他是何时离开的?” 何三姑还当是来了强盗,闻言不由愣住,哀声道:“县太爷饶命,草民也不知道,昨夜睡得沉,一早就没听见人声,他、他犯了什么事,我真不知道……” 看着这个涕泗横流的瞎老婆子,严光的眉头皱得更紧,他亲自看过了那五具尸体,除了一个断首的,其余四人都是破颅脑裂而死,现场还有打斗痕迹,非是寻常百姓所为,一番搜捕无果后,便将昨日露面的两个外地人列为了凶嫌。 此二人来历不明,入镇不久便分路而行,一个不知去向,另一个落脚在何三姑家里,却来晚了一步,料其做贼心虚,畏罪而逃了。 衙署内出了这样大的乱子,不啻被人兜头扇了耳光,严光心有不甘,吩咐道:“天亮前就封了镇门,歹人应当尚未走脱,将她带回去审问。” 众衙役应喏,便有两人去拽那瘫坐在地的何三姑,冷不丁发出惨叫,捂着手掌踉跄退后,严光定睛看去,只见他们手上分别插了一根竹筷子,鲜血淋漓。 何三姑被拖到卧房门口,筷子是打堂屋飞射而来,守在那儿的几个衙役不知何时被人点了穴道,直挺挺地杵在那里,一名年轻男子长身玉立,玄衣皂靴,面如寒霜,似是嫌恶此间脏乱,双手撑在刀柄上,连片衣角也没挨着家什。 见屋里人转头看来,他嗤笑道:“七品芝麻官,好大的官威啊严知县。” 第一百四十一章 大惊之余,剩下的衙役全都围了上来,刀锋齐出,却在对方的一双冷目下显出了几分色厉内荏,严光抬手让他们不要妄动,开口问道:“县衙抓捕嫌犯,取证待审,阁下横加阻挠,意欲何为?” “嫌犯?”男子似觉有趣,“我就说那厮多管闲事,只会徒惹麻烦。” 严光心下微动,再将这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面色一沉:“你是他的同伙!” 男子却摇头,道:“你说错了,他没动手,那颗脑袋是被我砍下来的……” 话未尽,他眼皮轻抬,严光只觉刺骨寒风迎面袭来,没人看清刀锋如何出鞘,雪亮刀光割裂屋中暗色,闪电般逼至严光颈前! “——就像这样。” 凉意一霎窜入骨髓,严光惊恐地瞪大了眼,以为自己就要死去,可他没有看到血光,颈上也没有剧痛,方知对方用的是刀背,他猛地倒退数步,余悸未平。 衙役们都被这一刀震住,但也算是忠心,回神后纷纷挺身扑了上来,想的是双拳难敌四手,以多敌少总不会吃大亏,可惜螳臂当车,不消片刻工夫,地上就多了十来个“木头桩子”,将小小堂屋挤得满满当当。 严光在此六年,并非没有遇过江湖强人,却是头一次见到这样可怕的身手。 可他竟有几分风骨,眼看着裴霁踏步而近,不仅没有下跪求饶,还将背脊挺得更直,沉声道:“尔以武犯禁,已犯杀人重罪,再要袭击朝廷命官,罪加一等!” “治我的罪?”这玉面修罗突兀一笑,“凭你也配!” 说罢随意用刀柄末端击在严光的肩头上,轻若拂尘,却将他整个人推出三步外,不等发怒,便见那块衣料上多出八个大字,赫然是【奉天杀伐,无所归罪】。 严光浑身大震,只觉室内像是骤然漫开一股血腥气,寒意从脚底涌上了头顶。 “你、你是——”他磕磕绊绊地说不出句整话,方才挺直的脊背已经弯下。 “本官姓裴。”这男子自是裴霁,目光冷锐,“尔欲抓之嫌犯,是本官的人。” 双腿一软,严光险些跪下,勉强稳住身形,拜道:“不知裴指挥使到来,下官有失远迎,多有得罪!” 他不怕错认受骗,普天之下无人不知那枚小印代表了什么,更没有哪个胆大包天的狂徒敢冒充夜枭卫的指挥使。 裴霁寒声道:“本官来此是为了追缉钦犯,不想在尔治下发生了如此骇人听闻之事,疑心有诈,遂未声张,而今才过去一天一夜,不仅有人伏击本官,还抓走了我的手下,真是庙小妖风大,好生开了回眼界!” 这一番话连敲带打,说得严光抬不起头来,他汗湿青衫,只觉前途愈发昏暗无望,先前的诸般打算都化为乌有,诚惶诚恐地道:“下官忝为县令,未能及时安民破案,上有负皇恩,下愧对百姓,万死……” 裴霁亮出身份,却不是为了与他打几句官腔,当下道:“事已至此,便是将你千刀万剐也无用处,本官且问你,你当真信了那鬼神之说?” 严光心一颤,脸涨得通红,抬头道:“君子读圣贤书,虽不敢六合之外,然为官在任,办案岂能迷信鬼神?依下官拙见,失踪者十之八九是遭人掠卖,当查车马出入,若见往来中转,必有窝点藏匿于此!” 裴霁面色稍缓,严光能在情急之下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可见他不仅有些真本事,还对案情十分上心,追问道:“那你可有查出什么结果来?” 听得这话,严光便知生死祸福在此一关,他正色道:“凡是人口掠卖,当地必有暗线,下官核查了近半年的车马货运,疑心此人是乡老之一,可惜明察暗访皆无所获,直到半月前,一干乡老联袂过衙,欲从外地请来巫觋以驱邪鬼……” 一开始,严光没指望这些江湖骗子能派上多大用场,之所以点头应下,除了欲擒故纵,也是想到乡人迷信,或可借此安抚其心,免得闹出更大乱子,不料端公神婆做了一场法仪后,“恶鬼”还真就安分了下来。 第123章 这本应算作一件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好事,但没等多久,便有几具死状极为可怖的尸体陆续在镇子周围被发现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事态愈渐严重,又有裴霁这尊煞神前来问罪,严光只觉大祸临头,若夜枭卫的人在自己治下遇害,后果不堪设想,为今之计,只有听命行事,以期将功赎罪。 何三姑既然一问三不知,这里便不是说话的地方,严光恭请裴霁移步回衙,他也算心细,料知前来抓人闹出了不小动静,回去时没有声张,令三五好手先行,避开了闲杂耳目,在路上将案情始末和盘托出—— 十八天前,端公神婆携一干弟子来到碧游镇,甫一踏入镇门,他们便说这里阴气太盛,头场法仪做了一天一夜,摇铃吹角声不绝于耳,搅得人寝食难安,可在之后两日,镇上风平浪静,众人大喜过望,对他们的话也信服起来,问及因由,只道“怨魂不散,积重难返”。 “碧游镇外,北行百八十步,有一片乱坟岗。”严光叹了口气,“此岗古已有之,所埋多为各村的鳏寡孤独,或死于私刑者。” 西关县民风古旧,尤其在改朝换代那些年,几乎全凭乡老宗亲做主,一条人命比不得鸡鸭值钱,死了便草草埋葬。及至严光到任,大力整顿吏治和法治,勉强刹住了这股歪风,从前掩埋的尸骨却不能挖出来,未料会有人借此大做文章。 裴霁听罢,冷笑道:“既是信了他们的鬼话,想来无人再敢往那儿去了。” 严光道:“不单是老百姓,连衙役也不愿去触霉头,再加上每天走街驱邪,各家不得出入,只得半日生产劳作,下官本欲带人往镇外搜找线索,这下难办了。” 然而,世上总有不信邪的人,比如县衙里同死者打交道的仵作老吴,他怀疑这帮江湖骗子借鬼神之说阻挠刑案调查,背着人去了趟乱坟岗,发现一片新翻过的泥土,从底下挖出一具被麻布包裹住的男尸。 “乱坟岗里有尸体,本不该大惊小怪,但下官早已禁止各村私埋尸首,近几年入土的死者莫不经仵作检验后记录在册。”严光的神情变得凝重,“上回允准乡人埋尸入岗,已是两个月前的事了,那具尸体还未浮肿,身亡不会超过三天。” 此外,死者被人开膛破肚,脏器尽被掏空,周遭却少有血污,更不见可疑脚印,且身上不着寸缕,好在面目可辨,但也跟镇上失踪之人不相符。为免引起百姓恐慌,严光只得将尸体秘密带回了衙门,临摹画像,走访市井,奈何全无线索。 裴霁不由想到了任天祈之死,脸色立时一沉,道:“身死日短,又非本地人,世上岂有凭空飞来的尸体?其生前必在附近,只是未曾露面,不为尔等所知。” 如是人口掠卖行当,定要辗转异地再销货,可对于人牙子来说,死人不如活人值钱,粗手粗脚的成年男子亦非佳货,便是处置逃奴,手段这般狠辣也属少见。 手指轻点刀柄,裴霁的眸光也明暗不定,提醒道:“殓房里有七具尸体。” 严光脸一苦,愤然道:“打那以后,每隔几日就有尸体出现在镇子周边,都是身份不明的青壮男女,死状一般无二,下官曾命人盯梢,一无所获,甚至……” 幕后黑手显然发现了衙门的动作,非但没有畏惧,反而愈显猖狂,到了前几日,新的尸体已漂到了下河村去,虽是极力压住了风声,但他知道纸包不住火,已做好了上报案情的准备,不想翌日一早,仵作老吴刚打开殓房的门,一具女尸就直挺挺地倒在了他身上,猝不及防之下,伸出的手探进那洞开的肚腹里。 “……殓房是老吴负责的,他被吓破了胆,再无人敢去看守了。”说起这件事,严光的眼中难掩恨火,“鬼神不会耍弄这样的手段,这一定是人为!” 裴霁昨夜偷听严光与书吏谈话,还道那仵作胆小无用,不想其中另有隐情。 言至于此,他们也回到衙署,昨夜又添了五具尸体,小小一间殓房当然容不下,便在外面支了个红伞棚,抬来木桌停放死者。 院中还残留着昨夜打斗的痕迹,奈何几个时辰过去,不少人来来往往,地上多是杂乱脚印,再要找出这五个怪人生前的行迹,已是无法。 不急去看他们的死状,裴霁抬步走进殓房,脸色阴沉无比,屋里虽加了冰盆,腐臭味仍然难受,若非事情紧急,应如是又不在,真不愿来受这活罪。 戴上肠衣手套,裴霁看向那具最晚被发现的女尸,好歹被应如是手把手教过几回,他判断此女死了三天左右,身体微微浮肿,少量颜色浅淡的血水自口鼻中流出,再触摸胸腹切口,捏动四肢关节,双眉蓦地皱起。 在旁打下手的严光正提心吊胆,冷不丁听见他道:“这些人是被活剖的。” 严光一愣,随即遍体生寒,裴霁接着道:“女尸肤白眼凹,身无紫斑,死前有过大量失血,视其颈腕,不见纵伤,肢体也无挣扎撕裂的痕迹,只能是在动弹不得时被被人活生生的开膛破肚。” 门外青天白日,更有一道阳光照射进来,严光却浑身发抖,颤声道:“其、其余六具尸体,原也跟她一样,难道都是……什、什么人这样丧尽天良?” 裴霁没搭理他,疾步出了殓房,一把揭开盖尸布,事发不过五个时辰,衙门暂时顾不上检验尸首,是以这五人的模样与昨夜所见相差不大。 待严光追出门外,裴霁已除去了这五人的衣物,断首那个不必多说,剩下四人的致命伤都在顶门,又曾生受三尸真气的正面冲撞,身上多有焦痕,其中两人手指被斩……目光一一扫过这些伤痕,那番激斗的细节便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重现。 想起裴霁先前所言,严光面色几变,忍不住问道:“裴指挥使,这五人究竟是何来历?你又为何非杀他们不可?” “本官只杀了掉脑袋的那个,其余四人都是盖顶自戕。”裴霁瞥他一眼,将昨晚遇袭的始末大致说了遍,“胆敢伏击本官,千刀万剐也不为过,怎配留全尸!” 第一百四十三章 这话端的狠辣,严光却是信了,他喃喃道:“事败自戕,莫非是死士?” 裴霁扬唇道:“是也不是,一般的死士可做不到这般——” 话未尽,他猛地拔刀出鞘,在严光的惊呼声里向下斩去,却听一声沉闷怪响,犹如钝斧劈木,刀锋仅在灰扑扑的皮肤上留下道浅伤,破开的皮肉里无甚血色。 道一声“果然如此”,裴霁抽刀划往桌角,木块立断,险些砸到严光的脚。 人死已过三个时辰,虽是身僵肤冷,但不见尸斑浮现,裴霁方才便觉不对,故出刀一试,这下更为骇异,须知功力深厚的铁布衫高手死后也要皮软肉松,何况这五人身上全无苦练过外功、硬功的痕迹。 “不仅是神智,他们这身皮囊也有古怪。”裴霁将目光投向右侧龟裂的地面,昨夜他在那里提刀枭首,地上却无大片喷溅鲜血,只有一团暗红的血迹,再看尸身颈上断口,血肉筋骨都明显发黑。 心下突兀升起一个念头,若是提刀将这五人剖开来看,或连脏器也是黑的。 裴霁回身看向严光,冷声道:“他们并非死士,而是‘尸人’。” 虽留有一丝神智,却是为了方便人驱使利用,根本无法自主,血肉未腐而生异变,不觉痛痒,不畏生死,寻常手段难以杀之,当真是活生生的行尸走肉。 严光已是面无人色,再对上殓房里那七具死状极惨的尸体,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裴霁却步步紧逼:“早在两年前,江湖上就有人暗中经营起这门行当,而今已成气候,若是放任自流,必将流毒甚广!尔身为本地父母官,既已发现案情,却是瞒而不报,该当何罪?” 心中退意霎时烟消云散,严光惶恐拜下,道:“下官疏忽无能,错估事态轻重,致百姓受难,万死难辞其咎,愿为指挥使赴汤蹈火!” 裴霁毫不留情地道:“便是容你戴罪立功,你又能做什么?” 倘若有的放矢,堂堂知县也不会沦落到如此被动的地步,严光顿觉难堪,却听裴霁道:“本官这里倒有一条明线,你若能办成,就算计功补过,既往不咎。” 有了亲身经历,又从陆归荑口中听说详情,不难断定铜铃声是驱使尸人的关键,纵观整个碧游镇,唯有端公神婆身系铜铃,言行踪迹颇多可疑之处。 严光却踌躇起来,见裴霁面露不耐,忙道:“下官也疑其鬼祟,派人盯梢已久,碍于他们人多,又扯着鬼神大旗行事,若在无凭无据时前去锁拿,只怕……” “放任他们愚弄百姓,也是你这当官做主的昏了头!”裴霁打断他的话,语带讥嘲,“你怕他们裹挟民众生事,就不怕这帮人继续坐大,日后聚众作乱?” 严光面露羞惭,又听裴霁话锋一转,冷笑道:“本官现在与你费口舌,只为尽快营救部下,你若顾虑重重,本官也不急于一时,且让那无能之辈死去,晚些时候点齐人手,为其报仇雪耻便是。” 第124章 此言不啻霹雳在严光耳畔炸开,辖内出了大案,自己难逃失察之过,再要得罪了裴霁,丢官还罢,就怕性命难保,甚至殃及亲朋故旧,碧游镇也要血流成河。 他躬身行礼,道:“人命关天,事急从权,下官这就去办,烦请指挥使稍待!” 说着不敢怠慢,转身欲走,却被裴霁叫住,心惊胆战地回过头来。 “严知县如此识大体,本官也不难为你。”裴霁笑了下,刀鞘轻顿于地,“失踪那人是本官的暗卫,昨晚来此接应,也听见了那阵铃声,请命前往客栈一探究竟,未料一去不返……本官听说,那俩神棍今日挂牌告恙,没有出门驱邪?” 夜枭卫凶名在外,能被裴霁带在身边的人定是百里挑一,即便失手落败,与之为敌的人也讨不到多少便宜。一念及此,严光心中凛然,连忙告退而去。 待他走远,裴霁转头看向屋里的七具尸体,又将目光投在这五个已经殒命的尸人,脸色愈发难看,这回却不是因为嫌恶——诸般迹象表明,碧游镇应为尸人买卖的罪巢,始作俑者以无辜之人的血泪骨肉填补欲壑,究竟图个什么呢? 裴霁自知不是好人,也动过贪心嗔念,可当他置身于此,仍是不寒而栗。 严光没敢让裴霁久等,不多时便点齐三班衙役,浩浩荡荡地赶去客栈,那里已聚集了不少七嘴八舌的镇民,乍见这帮衙役将客栈围住,纷纷闹将起来,便是刀斧棍棒阻挡在前,也险些抵不住他们的冲撞。 人越来越多,动静越闹越大,待裴霁姗姗来迟,客栈外已是水泄不通,严光正与几名乡老僵持不下,这些人在本地颇有名望,最会倚老卖老,平日里没少跟县令虚以委蛇,这会儿听说衙门要锁拿“活神仙”,更是横加阻挠。 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气,严光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未及发怒,便见血光一闪,正指着他破口大骂的老乡绅突然发出惨叫,一只手齐腕而断,血流如注。 吵吵嚷嚷的人们骤然噤了声,只见那老乡绅倒地哀嚎,裴霁目不斜视地走过来,漠然道:“本朝律法明令,凡阻挠官府办案者,如何处置?” 严光身上溅了血,难掩惊惶,大声道:“笞三十,劝而不从,可、可杀之。” “那就照做!”裴霁面寒如冰,“尔为朝廷命官,至此治吏安民,却为小人仗势掣肘,难道那些无辜受害的百姓不比这几个作威作福的老东西可怜?” 还待说话的乡老们脸色立变,有人认出裴霁是昨天来的外客,不想还是个官儿,连县太爷都得罪不起,登时议论起来,严光忙道:“下官遵命!” 片刻间,长棍交错为阵,刀锋出鞘反光,上方也有弓箭手待命,明晃晃的箭头对准下方人群,乡老们互相搀扶着后退,为其指使者更不敢上前,剩下那些人也回过神来,意识到今时不同往日,慌忙退避。 严光出了口恶气,便见客栈大门不知何时打开了,端公神婆在徒子徒孙们的簇拥下走出来,语气不善地道:“不知我等犯了何事,劳累严大人这般兴师动众?” 第一百四十四章 话是对严光说的,两人却不错眼地盯着裴霁,后者按刀而立,没有回以正视。 众目睽睽之下,严光有苦难言,出面道:“今岁以来,本镇陆续有人口失踪,各家忧心如焚,本官忝为父母官,亦寝食难安,历经数月调查,总算有了眉目。” 严光治西关县六年,官声向来不错,没了那些有心人混淆视听,老百姓还肯信他的话,此时莫不震惊,若无衙役阻挡,又要围上前来。 神婆没有接话,面色微白的老端公倒是笑了:“哈哈,严大人爱民如子,实乃本地之幸!您既然是为了公事前来,草民自当行个方便,若有哪个不成器的走了歪路,无需您派人锁拿,我们这就将其扭送衙门。” 他给严光递了台阶,后者却不敢做这个面子,道:“休要装模作样,本官就直说了,你二人与本案关联甚深,立即束手就擒,回去吐露实情,还可从轻发落!” 老端公眼一眯,身后不知是谁“砰”地摔了碗碟,未及开骂,神婆已摆了摆手,让他们不要妄动,缓缓道:“严大人,刑案之事讲究个证据确凿,您这红口白牙的,究竟是开玩笑呢,还是欺压草民弱小无力,故意要诬陷我等呢?” 严光无言,裴霁不紧不慢地接道:“要证据也好说,本官的部下昨夜失踪,曾言来此探查,若他真在这里出了事,定会留下痕迹,就从这外面搜起吧。” 人已被带走,碎石残血也都清理了干净,难在巷墙裂纹纵横,一看就是被外力硬砸出来的,再抬眼一看,二楼那扇窗虽已修补,但时间仓促,经不起详察。 两个身手好的衙役上了房,很快探头道:“回禀大人,有片瓦下压了绢帕。” 一方折叠整齐的素绢,上面印着“奉天杀伐,无所归罪”八个字,严光见之色变,下意识低头看向官服上的字痕,便是不明所以之人也觉出端倪,各自惊疑。 裴霁道:“此印乃先帝御赐,本官以此为令,允部下持之,尔等有何话说?” 无咎刀震慑朝野,端公神婆本是江湖中人,岂有不知?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些朝廷鹰犬会来到碧游镇,更不料那姓李的还留了一手,脸色甚为难看。 老端公强笑道:“我等入夜安眠,委实不曾见过您的部下,更不知发生了何事,凭这一方帕子就要搜人屋舍,这……咱们这行走阴过阳,举头三尺有神明,下榻之地有诸多忌讳,各位不管不顾地进去搜查,倘若冲撞了鬼神,只怕不好。” 说话间,他频频看向外围的镇民,果然有人难耐起来,却听裴霁冷笑道:“说什么鬼神庇佑,待本官砍下你们的脑袋,若能不死,再拿这套说辞唬人吧!” 说话间,他往前踏出一步,刀芒便似白虹飞纵,直斩神婆面门,后者不想他一言不合就动真格,脚下不及退步,强行折身半转,手中牛角疾抬,与落下的刀锋碰了个正着,旋即四分五裂,人已踉跄退后,堪堪从刀下捡回性命。 全场哗然,这神婆年过五旬,瞧着细骨伶仃,不想还有武功伴身,老端公暗道不好,面色灰败下来,挥手让人放行。 裴霁嗤笑一声,大步入内,衙役们迟疑片刻,也在严光的催促下鱼贯而入。 客栈统共就这么大,裴霁径自走向木梯,严光紧随其后,衙役则分作三路,大部分人前往后院或搜查大堂,剩下的跟上了二楼。 两间上房仅隔一条走道,严光以为裴霁要往左边去,却见他脚步一转,进了右侧房间,这边窗下正对后院,室内陈设完好,乍看无甚异常,是神婆的住所。 床帐前挂了一只铜铃,裴霁森然盯着它,又回头看向端公神婆,下令搜查。 房间略小,跟上来的六名衙役三两下就把这里翻了个底朝天,连被褥都撕开来看,最终在床底找到一排小酒坛,用细绳红布和蜡封得严严实实,还贴了黄符。 严光不禁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是被我们抓住的邪鬼。”老端公目光阴鸷地看着他们,“揭符开封,鬼祟出逃,今后咒诅缠身,或将不得好死,殃及子孙后代,各位可能承担?” 镇上也不止老百姓信他们的鬼话,衙役们顿生忐忑,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裴霁冷冷道:“本官就是活阎王,要人三更死,谁敢过五更,怕什么妖魔鬼怪?” 说罢,他将一只酒坛摔下,坛身迸裂刹那,伴随着浓烈的腥气和药,一滩血水蔓延开来,从中滚出一颗红到发黑的心脏,落地时如有生命般颤动了两下! 这赫然是一颗人心! 六个衙役吓得连连后退,严光也脸色煞白,忽听窗外传来阵阵惊呼声,探头望去,后院里突兀出现了八道黑影,那些徒子徒孙们已提前堵住退路,张狂大笑,摇铃一响,黑影便分散开来,复又饿虎扑食般杀向那些衙役! “你们——”颈上一紧,严光被老端公挟持着转身,神婆已扑向裴霁,左手撮掌成刀,右手五指如钩,同时攻向他的面门和咽喉! 裴霁一动未动,直到那双手杀到面前,他才偏过头来,目光及身一霎,刀光绽如怒雪,老端公的一句威胁还未出口,神婆已倒飞而回,滚溅开满目血花! “想让本官投鼠忌器,可惜……”裴霁目光一厉,“死人算不得要挟!” 第一百四十五章 端公神婆不过是两个明靶。 此乃应如是先前对裴霁所言,殓房之事一出,更坐实了他的猜测,要收拾这两人不难,但岳怜青已身陷险境,他们要抓活口,便不能打草惊蛇,更耽搁不起。 然而,昨夜的动静不小,县衙这边绝不善罢甘休,为免徒增阻碍,裴霁的身份隐瞒不住,可风声一旦传开,端公神婆或将成为弃子,幸好陆归荑来得及时,他与其交换身份,放饵钓鱼,由明转暗,抢在变数发生前抓住了幕后之人的马脚。 第125章 明心堂位于碧游镇主街中段,每日都有不少人进出往来,谁都想不到这座医楼暗含玄机,应如是寻踪而至,趁夜潜入后院,环顾四下,看向了那口水井。 井口有极少的萤粉,是从陆归荑衣下洒出,应如是将之拂去,纵身跃下,井深三丈许,靠近水面的井壁上却有暗门,他躬身入内,发现是条曲折纵深的密道。 一路敛息前行,待到尽头那扇石门前,应如是不急推动,掠至上方静待一阵,石门忽地向上抬起,有人从中走出,正是神婆。 地下无天光,料已到了寅时,神婆行色匆匆,未能发觉藏身在上的应如是,后者也不惊动她,趁石门未合捉隙而入,眼前是一条昏暗甬道,比前头宽敞些,沿途的青砖墙上有三两壁龛,里面放着长明灯,不知用的什么油,闻之作呕。 青砖多为墓室建造所用,长明灯也不是随处可见的,应如是仔细一看,壁龛上刻有狗头羊角的怪物,再抬起头,上为拱顶,悬挂着风干不知多少年的人头骨。 这里竟是一座地下古墓! 西陲之地曾有古国,活祭殉葬已成传统,千百年下来,古墓十不存一,未料碧游镇下也有一座,瞧着是被盗过的,墓室本身有幸保留下来,被人占用作恶。 萤粉早已消失,应如是心系陆归荑,没有乱逛乱看,且沿着甬道向前去,也不知走了多远,隐约瞧见两团黑影,动作略显僵硬,料知是所谓的尸人。 他将气息收敛近无,斜身躲到角落里,两个尸人并未察觉异样,径直走了过去,应如是又在原地等了片刻,这才朝他们的来路赶去。 正当此时,昏迷的陆归荑也终于苏醒,未及睁眼,喉间先传来了一阵刺痛。 疼痛激得知觉很快恢复,她睁开双眼,率先看到竖在面前的铁栅门,这是一间狭窄逼仄的牢房,顶压得极低,人只能跪在地上,如同笼中困兽,两条碗口粗的铁链牢牢缚住她双臂,足踝也被沉重的镣铐锁在一起。 除此之外,两边斑驳的石墙上还残留着大片血迹,颜色深浅不一,有喷溅开来的血点,也有胡乱拍下的手印,令人触目惊心。 陆归荑在江湖上闯荡多年,认清目下糟糕的处境,她先确认了脸上的人皮面具完好无损,再低头打量,未见异样,料知身份还未暴露,总算松了口气,暗自运转内劲,不想身上八大奇穴同时作痛,似有针体在其中游走,当下不敢妄动。 手脚受缚,内力被封,陆归荑不免有些心慌,好在她及时想起了昏迷前发生的事情,遂按捺下来,没一会儿,外面就传来了脚步声。 来人走得不疾不徐,低着头的陆归荑先瞧见了一截茶白色衣摆,对方居高临下地对她道:“李贤侄,老朽这瓶药,不知你是否满意?” 陆归荑抬头,门外的老者鹤发童颜,笑容和蔼可亲,与这昏暗牢房格格不入。 她没见过此人,但在交换身份时听应如是言及不少,那瓶让自己吃了莫大苦头的药便是出自其手,怎能不识祸首罪魁?奈何被锁在这里的人当为“应如是”,陆归荑只得强压怒火,故作平静地道:“是你……单大夫。” 伤在咽喉,每说一个字都不啻酷刑,自是嘶哑难听,单大夫却是如闻天籁,莞尔道:“果然瞒不过你,可惜你大意在先,醒悟得太迟!” 旋即脸色一变,他厉声道:“李贤侄、不,是李指挥使!你当真贵人多忘事,这才过去四年,已经不记得老朽了……也对,但凡你还记得,早在医馆里就该动手了,哪能稍作试探便轻放疑心,还敢用我给的药?” 这几句话落在陆归荑耳中,尽是莫名其妙,可等她转念一想,心下如有雷震,本能地想要挣扎起身,又被铁链抓住,牵动伤口欲裂,痛得眼前发黑。 单大夫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接着道:“当年姜定坤被护生剑钉死在凌山行宫,你身为暗卫统领,非但护驾不力,还有勾结刺客之嫌,后来畏罪叛逃,夜枭卫出动无数人马也找不到你……想不到啊,你竟在此现身,又落到老朽的手里!” 最后半句话说得森然无比,仿佛从阴曹地府爬出来的索命厉鬼,单大夫死死盯着牢房里的“应如是”,却不知在后方甬道暗处,一双眼睛也正注视着他。 应如是整个人几乎融进了阴影里,即便见到这一幕、听得这番话,他也不动声色,只有目光越来越冷。 据实来说,单大夫的言行神态无有不妥,应如是几番试探,都被他滴水不漏地接了下来,但初见时的破绽仿佛一根大刺扎在心头,事后回想,总觉不对,偏偏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直到他在何三姑家里发现了那两张药方。 岳怜青既然以身涉险,定会为自己留下后路,无论来找他的人是敌是友,都避不过这桩案子,可要留下线索,又怕弄巧成拙,于是药方未藏暗语,关键在其本身,这碧游镇只有一个看病抓药的地方,而今事实摆在眼前,这位单大夫果然是本案的幕后黑手! 可他如何认得自己?应如是听其口气,对方是与李元空有宿仇旧怨,并不清楚自己现在的情况,又提到了四年前那桩刺君大案,像是当时在场,偏偏无甚印象,除非……此人已改头换面,用了新的身份。 一念及此,应如是心中顿起暗涌,屏息凝神,十指紧扣掌心。 陆归荑不知他已经到了,听了这些话只觉震悚,假不抵真,多说多错,索性闭上嘴,单大夫也不介意这阶下囚有口难言,笑容愈发真切,道:“你一定很想做个明白鬼,老朽也不吝成全,好教你知道……被人从通天梯上拽下来,摔成一滩肉泥,是个什么滋味!” 说着,他打开了栅门,放下束缚陆归荑双臂的铁链,将她强行拽了出来,向甬道另一边疾步而去,链条在地上拖出刺耳声音,在墓室里低低回荡。 第一百四十六章 甬道越往里越宽敞,光线也渐渐明亮起来,应如是不便跟得太紧,只见前方出现了一道石门,两边各有一名黑袍看守,神态动作无不自然,显然是正常人。 “里边可还安分么?”单大夫在门前站定,淡淡问道。 左边那人朝他拱手一拜,笑道:“起先有些闹腾,药劲儿一上来就歇了,目下都在池里泡着,只等尊者进去挑选。” 单大夫颔首,吩咐道:“近日不甚安宁,我这儿抓着了一个,上面还有硬点子,怕是鹰爪孙,都做好准备吧。” 两名看守脸色微变,连忙点头应下,其中一个躬身告退,转入旁边的小道,伴随着铜铃声,应如是看到数道黑影闪动,原来石门两侧的视线死角还藏有尸人,这会儿才现身随那看守远去,若自己贸然接近,已经暴露无遗。 又见单大夫伸手取灯,应如是侧身贴在石壁拐角,对方果然回头看来,未见可疑形影,这才安心,先将陆归荑推入,留下句“招子放亮”,也走进门内。 这扇石门大而厚重,后方应为主墓室所在,却是早已被人挖空改建为地洞,往下足有两丈来高,就像是困住猎物的陷阱,洞壁不仅打磨光滑,还藏有机关,几个试图往上爬的人被尖刀刺穿,就这样挂在上面,淌血成线,不知死活。 上方挂着一盏极大的长明灯,照得整间墓室昏黄如蜡,陆归荑被带到地洞边缘,低头向下看去,洞底是鲜红如血的池子,水里泡着密密麻麻的人,有死有活,还能站立的多为半身在外,若身量矮小些,便要淹到颈下。 而在水池中心,有一方露出水面的石台,上置五个大鼎,底部都整齐堆放着血色肉团,乃是从人体内剖出来的脏器,心肝脾肺肾分别盛放,也不知用什么药水浸泡着,竟还鲜活如生,似在轻颤蠕动。 血腥盈鼻,目不忍视,陆归荑恶心欲吐,她也见过手段残忍的恶徒,但似眼前这般视人如刍狗的屠场,实在让她不能忍受,急转半身,挥掌打向旁侧之人。 针封八大奇穴,每每用劲都让人痛苦难当,须知高手过招容不得片刻滞碍,何况单大夫早有防备,偏头一躲,反手点中她内关穴,埋在皮下的银针本就为真气所激,这下立时钻入经脉,陆归荑只觉腕上一阵剧痛,眼前也黑了刹那,不由得身形一晃,劲风已拂面而来,仓促间避过要害,肩头受了一掌,踉跄退后。 “比之四年前,你退步了许多。”单大夫冷笑连连,更觉快意,“听闻你险被裴霁废了右手筋脉,侥幸治好也大不如前,原来是真的。” 陆归荑按住右腕,那里仿着应如是手上的伤痕做了伪装,本为小心,不料真派上了用场,她心想:“这老狗也不知是何来历,连那对师兄弟的龃龉也一清二楚,我若与其争口舌,恐怕适得其反,到时莫说找小青,自身都难保了。” 遂强压怒火,冷冷看着单大夫,后者面上竟有失望之色,叹道:“见此情形,你还没忆起老朽是谁?或是你分明记得了,不敢回首从前?” 话音未落,陆归荑忍痛出手,掌刀往他咽喉劈来,单大夫抬臂格挡,攻向陆归荑手腕,这回一点不中,膝下还受一脚,却是不怒反笑,道:“看来是后者了!” 第126章 两人交手几个回合,陆归荑受伤在先,后继无力,全靠身法与敌周旋,见单大夫内力深厚,武功招数更为奇异,猛地向下一纵,避开藏有机关的洞壁,折身落向中心石台,脚尖一点鼎耳,迫切朝水池看去。 被困在此的人虽多,还活着的却不到五成,当中只一个少年人,青衣血染,披发垂头,听得上方打斗声,正好抬眼望来,身躯微震,旋即压下本能。 陆归荑一眼认出了岳怜青,若非有人皮面具遮挡,怕已露了破绽,连忙回身抬头,单大夫正待追来,却听一声巨响,那只被陆归荑踩住的铜鼎纵现裂纹! 近来风头紧,秘药炼制又开始进入了一个瓶颈,单大夫手头“原料”不多,鼎中还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上等货色,这下笑容尽收,阴森道:“你作死么?” 陆归荑强提真气,四肢百骸都传来绵密剧痛,她撑住身形不晃,决定孤注一掷,哑声道:“你可知与我同行之人是谁?” 她脚踏药鼎,单大夫投鼠忌器,也乐于拖延耗力,高声道:“老朽也甚为好奇,你已是百难缠身,不知情则罢,知情者唯恐避之不及,谁还敢做你帮手?” 陆归荑学着应如是那冷淡平静的口气,道:“你很快知道了。” 一语成谶,石门突然打开,有人匆匆赶来,单大夫眉头紧皱,转身喝道:“谁准你们闯进来,着急忙慌做什么?” 来者正是方才领命告退的那名看守,见尊者动怒,他不敢多言,跪地拜倒呈上一片碎衣角,上有鲜血写就的凌乱字迹,足见传讯者的仓促慌张。 单大夫抢过血书,目光才落在上面,脸色骤变,猛然回首看向陆归荑,不敢置信地道:“那人是裴霁!” 陆归荑身在洞下,不知他究竟看见了什么,但也猜到是裴霁那厢依计动手了,遂回以一笑。单大夫惊怒更甚,面上一阵青红不定,咬牙道:“好个引蛇出洞!” 他曾险些命丧李元空之手,当然不敢轻敌,此时见其发难,反倒稍减疑心,但他万万没想到与李元空同行的人会是夜枭卫现任指挥使裴霁,都说这对师兄弟水火不容,李元空之所以叛逃,与裴霁的落井下石关联甚深,不料变数在此。 “……你们走在一道,他知道吗?” 陆归荑被这句话问得一怔,下方偷听的岳怜青却攥紧了拳头,一声未吭。 好在陆归荑虽不解单大夫言下之意,避而应对却无差错,道:“我是强弩之末,你也在劫难逃,做个交易如何?” 单大夫惊疑不定,压下心中冲动,铁青着脸道:“你待如何?” “放人!”陆归荑咽喉有伤,说得缓慢且沉,“此巢难过今日,先前被你抓来、生息尚存的人,放他们活着离开,我在裴霁面前保你不死。” 岳怜青蓦地抬头,身边有几个没昏迷的人大为震动,牵连铁链荡开水花,陆归荑却不敢再看,只听单大夫嗤笑道:“保我不死?李元空,你的命还在我手里!” “我不怕死,你呢?”陆归荑这句反问让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单大夫当然怕死,否则不会从悬壶济世的大夫走到今天这一步,抓人时未尝不料有诈,只是量他势单力孤,总归翻不了天,再有裴霁插手,情势就急转直下,倘若夜枭卫执意追究,躲得过初一却难躲过十五,今后必将举步维艰,除非…… 想到眼前之人是夜枭卫追杀四年无果的叛徒,又跟裴霁做了同路人,单大夫心念急转,罕见的犹豫不决,试探道:“素闻裴霁狠戾无情,他会在意区区几个草民的生死?你个满手血腥之徒,也会动恻隐之心?” 陆归荑谨记自己现在的身份,淡淡道:“他还不能让我死。”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却让单大夫心下大震,反复权衡起来,这座古墓是他的巢穴不假,但狡兔三窟,早在对本地人动手时,他就暗中做好了转移准备,既有爪牙探入,金蝉脱壳方为上策,坏在这个时机不巧。 “好,李贤侄愿当活菩萨,老朽也发一回善心,但有个不情之请……” 主意打定,单大夫踏前几步,逼视下方之人,道:“丹房里有一炉药尚欠些火候,使老朽不能抽身立走,李贤侄既要留下做客,还望相助!” 他语焉不详,陆归荑也没细问,双足几乎站立不住,只道:“放人。” 第一百四十七章 单大夫倒也爽快,当即命那看守启动了机括,一时之间水流声大作,下方竟还有暗渠,待池水退去,露出尸骨沉积的洞底,泡在里面的人顿觉身周一松,好几个狼狈倒地,岳怜青也踉跄了几步,身形将倾,被一只手拦腰挡住。 他抬起头,入眼是“应如是”那张熟悉的脸庞,嘴唇翕动,似有话说,对方却不欲多言,仿佛不认得他,随手将人往前推去,转头扶起一个颤颤巍巍的女子。 机关陆续归位,底下有道三尺见方的暗门无声打开,从中走出十余名黑袍人,与上面的看守不同,他们肤色青灰,动作略显僵硬,步伐几乎一致,赫然是尸人。 单大夫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人可以放,但不能是现在,料想你也信不过老朽的承诺,不如将他们关在安全之地,待裴指挥使赶到,老朽得以安然离去,自当送他与那县官一场功劳,李贤侄以为如何?” 尸人虽然凶狠,但极为听话,不会擅自做出什么事来,只要能抢先拿下发号施令的人,被关押的人质就有生路,可惜陆归荑已无余力,她强撑着站在满地血污中,正待开口,猝然看到了那些尸人背后闪过一道身影。 心头大石落下,为免上方的人察觉不对,她惜字如金地道:“可。” 单大夫也松了口气,对身边的人吩咐道:“你过去盯着,莫要出什么差错。” 那看守忙是应下,纵身落到洞底,铜铃一摇,十余名尸人立即散开,将受困者带往暗门,有些还带挣扎,却敌不过那些铁索般的手臂,被拖拽着陆续离开。 岳怜青故意像个任性的普通少年那般去抓“应如是”的手,这回让他抓住了,只觉得那手心里一片湿冷,手掌也是出乎意料的柔软,他怔了片刻,对方反握住他的手,轻轻抚过那伤痕累累的手背,微笑着安抚道:“别怕。” 这个笑容并不好看,甚至有些说不出来的僵硬古怪,却让岳怜青无端红了眼眶,他落在队伍最后,频频回头,可那道身影终是消失在逐渐闭合的石门后了。 也就在那一霎,他猛然想起一件往事——六年前,自己负伤坠河,被人在水边捡到,右臂伤得厉害,还发了高热,迷迷糊糊不知天地朝夕,用左手死死抓着那个救了自己的人,对方便是这样反过来轻抚他的手背,一遍遍地跟他说“别怕”。 那个人是陆归荑,是他的阿姊。 电光石火间,眼泪先于意识夺眶而出,岳怜青急忙转身,眼看就要惊动前面的人,打横里突然伸出一双手,快准狠地捂住他的嘴,趁人不备将他拖入暗处。 前面的人没有发觉异样,转过拐角后声音渐远,岳怜青转身看去,借着甬道内昏暗的火光,只见一身鸦青长衣的应如是倚壁而立,与方才所见大相径庭。 “是你……”他低声道,在这一刻想通了前因后果。 应如是也不废话,直言道:“陆施主的身份瞒不了太久,我先送你出去——” 岳怜青拂开他的手,打断道:“你要送我去见裴霁?” 此言一出,应如是竟沉默了下来,半晌才道:“我将你送出这里,接下来要去哪儿做些什么,由你自己选择。” 闻言,岳怜青不由愣住,旋即惨然一笑,道:“陈秋死了,对吗?” 应如是不言,他已经得到了答案,喃喃道:“你们要找到护生剑主人,却只剩我这一个活口,所以让阿姊来淌浑水……你在等,等我为她松口,低下头求你。” 说到最后,岳怜青已目眦欲裂,分明将眼前之人恨到了骨子里,应如是并不为自己辩驳什么,催促道:“该走了。” 自知无法反抗,岳怜青任他带着自己在古墓中穿行,应如是清楚记得沿途道路,顺利回到了最初那扇石门前,双掌运劲一推,抓住岳怜青的肩膀斜身掠出。 前方是曲折的密道,从这里走上去,便可借水井暗门返回地面,应如是正待动身,却被岳怜青紧紧拽住了衣袖,回头便见他已经擦干了眼泪,一字一顿地道:“带我去见裴霁,然后回来救我阿姊,我这回不再逃了。” 岳怜青可以逃到天涯海角,可这世上若没了陆归荑,他也彻底无家可归了。 应如是皱起眉,亲眼见到陈秋落得那般下场,他几经挣扎,终是决定放这少年一条生路,轻声道:“他若见了你,不会再管其他人的死活,更不会放过你。” 岳怜青抬手抹掉脸上泪痕,咬牙道:“你若不带我去,到头来他也难免一死!” 心中一颤,应如是垂眸看着岳怜青,少年咬紧牙关,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 第127章 裴霁的本事如何,应如是再清楚不过,可他没有在岳怜青眼中看到丝毫虚张声势的痕迹,对方既然放出这样的话,说明他们身边还有危机蛰伏。 天人交战过后,应如是抓住岳怜青的手,纵身向前,一路畅通,待到钻出井壁,有天光从上方漏下,岳怜青才再度开口:“那个单大夫……你认出了他了么?” 应如是动作微顿,正当岳怜青以为他不会作答时,抬头却对上了一双幽深的眼睛,仿佛两个无底洞嵌在脸上,里面无水无月,唯有从地府里刮出来的阴风。 “见到五行鼎的时候,我就想起来了……”应如是像是在笑,缓慢说出的这句话却比刮骨刀更冰冷,“他是东来子,四年前在凌山行宫为先帝献灵丹的药师。” 第一百四十八章 月黑风高固然是杀人良夜,青天白日亦不失为见血吉时。 当下正好到了午时三刻,这间客栈虽非刑场,但已碧血满地。 二楼客房,裴霁临窗而立,翻手将刀一挽,馀血飞溅如流珠,猩红刀锋霎时又澄如秋水,而在半步之外,严光已跌坐于地,官袍被鲜血濡湿大片,面如土色。 飞出的血珠有几滴落在身上,严光却不敢抬头,直到那六个衙役惊醒过来,忙不迭将知县扶起。他定了定神,顺着裴霁左脚踩着的板凳向下看去,方才挟持自己的老端公流血披面倒在地上,被板凳压得难以动弹,活像是翻不过身的乌龟。 不远处,神婆已是气息奄奄,她先受裴霁当胸一刀,整个人险被劈成两半,后来贼心不死,趁裴霁与老端公交手,忍痛豁命挥出小斧。那斧子破空如雷,严光才听得锐响,凶器已飞至裴霁颈后,来不及出声示警,但见裴霁矮身一晃,刀锋自下而上一拨斧刃,那斧子便倒飞而回,以牙还牙般劈入神婆肩头。 几息之间,两个恶徒先后倒地,连血都溅不到裴霁身上,若非他敛劲留手,这间房里已多出两具尸体,饶是严光见多识广,此刻也不由胆寒,乃至乍闻裴霁发笑,他愣了片刻才发现窗外杀声渐已停歇。 “左等右等,来得正好……”裴霁收刀入鞘,“宵小伏诛,严知县可安心了。” 严光脚步微晃地走到窗前,只见下方院里遍地狼藉,如有狂风过境,先前骇得他大惊失色的八道黑影尽皆倒下,有的身首两分,有的还在挣扎,竟无一个发出声音,反倒是那帮听命于端公神婆的徒子徒孙惨呼不绝。 摇铃者双臂已断,委顿于地,身边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尸体,其余人如猪羊般被驱赶到角落里,谁敢负隅顽抗,当即手起刀落,再不敢轻举妄动了。 “这、这……”适才惊见院内生变,严光心里已做了最坏的打算,此刻看去,衙役们虽是个个带伤,万幸无人丢命。来不及庆幸,他忙将目光投向那九个持刀而立的陌生人,有男有女,都作平民打扮,出手却是雷厉风行。 刀剑寒芒与日光交相辉映,为首的妇人布衣荆钗,三十上下年纪,正抬头望来,视严光如无物,遥遥向他身旁的裴霁行了一礼。 无需言语,严光已知晓了这些人的身份——夜枭卫! 窗台上的木刺扎进指腹,血珠渗出刹那,严光及时回过神来,对裴霁拜道:“下官多谢裴指挥使救命之恩!” 裴霁朝窗下一挥手,复又转过身来,笑道:“走吧,下去看看。” 他冷眼一扫,屋里的六个衙役噤若寒蝉,分出四人去押起端公神婆,二贼身受重伤,又见大势已去,只得束手就擒,便在衙役们为其上铐时,打横里伸来一柄刀鞘,狠狠抽在老端公的嘴巴上。 这人正待咬牙,冷不丁被抽得脸肿,吐出几颗带血的黄牙,当中隐现毒丸,半死不活的神婆也是大惊,穴道旋即受制,莫说服毒自尽,咬舌都做不到。 “落在本官手里,想要一死了之,有这么轻省么?”裴霁面带嘲讽,对旁边的衙役道,“将她嘴掰开看看毒药藏在哪儿,做不到完整取出就连牙一块儿拔了。” 片刻后,又一颗带血的牙齿落在地上,裴霁再让人搜他们的身,确认没了藏物,留下两人看守那些酒坛,这才抬步走出房间。 此番随端公神婆入镇的徒子徒孙有近三十人,客房显然不够,辈分高的在后院下榻,剩下那些人只能挤通铺,故在此搜查的衙役虽也遇到阻碍,但有惊无险。 后院传出打杀声时,他们大为惊骇,甫一掀开隔帘,便为眼前所见吓住。 衙役多是寒门出身,平日里办差用命已属难得,乍见这般凶险情景,顿时两股战战,返身就要逃走,却见大门轰然关闭,四个衣着普通、面貌平平的男子横刀拦路,只字不言,煞气满盈。 待严光赶到楼下,裴霁已大马金刀的坐在堂前,隔帘再度被人掀开,那名妇人疾步而至,将所缴铜铃呈给裴霁,其余部下提刀押着一干罪囚跪在地上听候发落,尸首则被拖到角落,衙役们莫不脸色煞白,强撑着站在两边。 端公神婆既已成擒,裴霁也不在意这帮抖似筛糠的小鱼小虾,抬眸看向那三个直挺挺站在面前的黑袍人,衣着打扮与他昨夜所见无二,肤色也跟殓房外的尸体一般发灰,面无表情,一动不动,手上还残留着鲜血。 后方十二名夜枭卫低眉肃立,妇人踏前一步,恭敬道:“禀大人,属下们幸不辱命,已将栈内贼子捉拿殆尽,无有遗漏。” 她的左腿处有一道抓伤,皮开肉绽,紫黑可怖,显然中了毒,好在她及时运功逼出毒血,又服了解毒丸,还能站在这里说话。 为免打草惊蛇,裴霁命部下分作几路赶来,第一拨人手于天明前堪堪抵达,他们悄然入镇,奉命藏在客栈附近,而后趁乱出手制敌。那些乌合之众不足为虑,八个尸人却异常棘手,若非事先有所准备,抢先杀了摇铃者,只怕结果难料。 裴霁目光一扫,除了这个妇人,还有三名夜枭卫为尸人所伤,几个险死还生的衙役情况更糟,他们伤口溃烂,周遭布满暗色血点,已经支撑不住了。 严光不忍手下人受此折磨,恳求道:“裴指挥使,能否赐下解毒伤药?” 话音刚落,那妇人已得了裴霁的眼色,从怀里摸出药瓶抛给他,叮嘱道:“一人一丸,立即服下,再找疡医割除腐肉,或可保全肢体。” 严光忙唤人过来分药,裴霁已感不耐,随手一摇铜铃,堂下众人齐齐心头一紧,却见那三个尸人毫无反应,看来这铃声指令还有玄机。 裴霁搁下铜铃,正要就地审讯端公神婆,门外忽然传来嘈杂声,严光竖起耳朵一听,道:“是下官留在外面待命的人,想来听见动静不对,指挥使您看……” 大堂并不十分宽敞,容下这些人已是挨挨挤挤,哪能让碍事的进来?裴霁深深地看了严光一眼,皱眉道:“不必了,你将这帮江湖骗子押回县衙审上一通,也给镇上百姓做个交代,免教他们添乱。” 闻言,严光暗暗松了口气,裴霁的人既已赶到,又摆出这般架势,分明要用些狠辣手段,他不敢置喙,也不忍目睹接下来的惨状,顺势带人退了出去。 不多时,外面重归寂静,堂中也没了闲杂人等,裴霁用刀鞘抬起神婆的脸,命人为她和老端公解穴,开门见山地道:“幕后之人已将尔等废为弃子,就算让你们活着走出这里,也会命丧其手,不若将实情和盘托出,本官还能饶你们一命。” 两个老贼都是亡命徒,此刻被打落了牙齿按跪在地,料知不会有好下场,立时咳出血沫,扯出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狞笑,将裴霁所言当做耳旁风。 裴霁这些年见了不少外强中干之辈,也曾亲手打碎他们的泥壳,可惜目下时不待人,他没耐心耗下去,便“哦”了一声,倏地翻掌拔刀,寒光疾闪,一颗头颅伴血飞起,重重砸落在地,直到闷响传来,那跪着的身躯才摇晃着倒下。 第一百四十九章 “老婆子!你——”谁也想不到裴霁会立下杀手,老端公眼看老伴惨死,痛呼声刚出口,带血的刀锋就抵在眼前,霎时魂飞天外。 “有些硬骨头宁死不屈,为的是苍生社稷,本官纵使与之为敌,也愿给三分体面,凭你们也配?”刀锋再抵一毫就要捅入眼眶,裴霁的手很稳,语调轻而缓慢,却让人不寒而栗,“以为闭嘴就能苟全?不,本官会挖出你们的根,不管是徒子徒孙,还是亲生骨肉,甚至祖宗十八代的坟茔,全都挫骨扬灰!” 恐惧仿佛一盆冰水,将老端公的怒火兜头浇灭,他不敢眨眼,只有瞳孔在剧烈震颤,旁边的妇人突兀地笑了声,就像是打开了一个匣子,其他人也笑起来。 笑声中,老端公后知后觉地想到一件事——他所面对的人并非那些江湖豪侠,而是恶名昭著的夜枭卫,当今朝廷残暴不仁,这帮鹰犬也就饮血餐肉,做事只问结果不讲道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但凡被其盯上,到头来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他和老婆子死就死了,老家还有儿孙在,做人命买卖才换来几年好日子,上回来信说孙媳妇也怀上了,如果让夜枭卫找上门去……想到这里,老端公蓦地打了个寒颤,脸庞因惊惧而扭曲,若非刀尖先行移开,这一下就要插进眼窝。 第128章 裴霁阅人无数,窥见他生出动摇之念,将无咎刀压在掌下,便听老端公颤声道:“我、我若说了,真能活命?” “那是刚才,耽搁本官的时间不必拿命来抵么?”裴霁冷笑一声,“你现在说出来,本官留你一具全尸,也不追究你家人的罪过,还嫌不够?” 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不耐烦,老端公悲喜交加,不敢再吞吞吐吐,磕头道:“不敢欺瞒大人,小的与贼老婆干这些事,都是受了尊者的指使,三年前——” 诚如应如是所料,此二人并非巫觋出身,而是两个江湖败类,做了大半生的拐子,拿着卖良为娼的钱逍遥快活,也结下不少仇家,后来年纪大了,世道越来越乱,人命也愈发不值钱,儿孙们还没个出路,让他们忧心忡忡。 就在这时,有人找上他们,也是从前的熟客,而今想要做一笔长久生意。 “……卖人跟卖货无甚两样,想赚好价,不仅要稀奇,还得揣摩买家心思。”老端公哆嗦着伏在地上,“近些年纷争不断,小民无以安生,富户也担惊受怕,更不必说那些江湖门派和有心之人……因而在人市上,身强力壮的男子高过了狡童美女,若是会武功,身价要翻上几倍,黑市里针对武者的悬赏也居高不下。” 然而,打从苍山大战后,武林便陷入了青黄不接的窘境,各门各派都将有资质的子弟看得紧,贸然招惹恐怕得不偿失,即便侥幸弄到了手,这些武者也不像普通人一般好拿捏,试问哪个买家敢接烫手山芋? 找上他们的人却说,其手头有独门秘药,不仅能让资质平凡者脱胎换骨,还可控人心智,使之唯命是从。 老端公道:“小人也曾起疑,倘若世上真有这般神药,只需拿到开平,京中权贵必将其奉为上宾,何必与我等共谋?” 这也正是裴霁不解之处,又听他道:“对方倒是坦荡,说此药有伤天和,恐怕为寻常人所不容,开平京里势力复杂,倘若走漏风声,后果难料,不如徐徐图之,况且药方初成,尚有改进余地,还需大量活人试药……” 夫妻俩将信将疑,好歹做过几回交易,又拿了一笔钱,挑选三个适龄男女掠来卖之,不过四十余日,对方再度登门,身边只剩一男一女,都是模样大变了。 “那男子本是个书生,得他一声令下便抢攻上来,身手与从前天差地别,老婆子一时不察,险些受伤,反手刺其两刀,竟麻木无感,凶性更甚了。”回想此事,老端公心有余悸,“还有那个女子,也是好人家出来的,被掳时咬舌未遂,孰料会在命令下当众解衣,甚至翩翩起舞,踩到碎瓷片也不皱一下眉头。” 裴霁不禁看向了那三个僵直而立的尸人,双眉紧皱。 老端公将头埋得更低,声音颤抖起来:“他将这两人白送了我们,转头就卖出好价钱,小、小人尝到了甜头,与老伴合计,决定上这条船。” 不仅是这对老夫妻,对方还拉了别人入伙,有的搜罗情报,有的能为金钱周转提供便利,更有甚者在江湖上经营着一方势力……起初还避着官府,后来生意做大,又不知寻到哪位靠山,在某些地方,连官府中人都会睁只眼闭只眼。 听到此处,裴霁的眼皮猛跳了一下,旋即将这点心绪起伏掩饰无踪,冷不丁问道:“乐州散花楼的虞红英,也跟你们是同伙?” 老端公未料他连这也知道,被问了个措手不及,讷讷道:“是、是听说有这么个人,掌着不少情报和客源,不久前好像出了事,把路子给掐了。” 说着又吐露了几个合伙人的名字,裴霁朝那妇人瞥去一眼,后者寻来纸笔记下,无不是在江湖上有些名头的角色,部分人还在卧云山庄的宾客名单里。 裴霁凝视着跪伏在地的人,问道:“那些尸体和脏器,又是怎么回事?” 老端公断了牙齿,含糊不清地道:“是药材……” 如此古怪的药物,造就这样诡异的尸人,少不得使些歪门邪道的手段,药方与炼制方法尽在尊者的掌握中,他们只知道要用到人的五脏,武功高强、内力中和者最佳,年轻力壮、血气方刚者次之。 因此,他们会在掳到人后仔细挑选一番,根骨好些的留作尸人,不合适又不乖顺的就浸体灌药,等时机成熟,便活取脏器。 “这里本是炼药的地方,不该杀生,年前不知尊者得了什么风声,让我们在外收敛行动,把现成的货运过来料理,数还不够,就拿本地人顶上了。”老端公小心觑着裴霁的脸色,“我们此番前来,既为掩护,也是接货,本欲将尸体悄然埋入乱坟岗,哪知被衙门的人挖了出来……” 接下来的事不必他说,裴霁也有数了,沉吟一阵后,忽地嗤笑道:“姓严的不识时务,尔等怎不将他给除了?” 老端公苦道:“尊者再三告诫,不到万不得已,莫要动官府的人,省得麻烦。” 尸人买卖起于三年前,能在暗中发展到今日这般地步,少不了朝中权贵的鼎力支持,也难怪幕后主使会有此提醒,却不知那人到底是谁,竟可避过夜枭耳目。 手掌下压,五指搭上刀柄,裴霁沉声道:“那‘尊者’现在何处,他是谁?” 主使者穷凶极恶,原先不肯在此动手,只能是置身其间,爱惜巢穴,而今巨变已生,消息飞传,对方恐生退意,委实拖延不得。 老端公却迟疑起来,被刀上血光刺了下眼睛,喃喃道:“他、他在……” 突然间,从楼上传来一声短促的铃响,大堂诸人面色皆变,那妇人率先带着两名夜枭卫冲上楼去,裴霁却急转回身,挥刀斩向那三个尸人。 就在铃声响起那一刹,三个木头桩子般杵在地上的尸人如梦初醒,猛地震断了缠身铁链,裴霁一刀逼来,便有一人挺身挡住,任凭刀锋深陷胸膛,竟是不进反退,其余两人左右分散,复又双双扑向无处可逃的老端公。 寒光连闪,刀剑齐出,十名夜枭卫几乎同时出手,毫不犹豫地迎向来敌,锋芒所及之处,无一不是人身要害,奈何尸人近乎铜皮铁骨,只听铿锵声大作,火花迸开即灭,十道人影互为攻守,十柄刀剑交错成网,堪堪将两个尸人拒于身前。 仅此片刻迟滞,无咎刀已然追及尸人身形,裴霁本欲让他们活命,今后或有转机,眼下不容留情,不想第一刀斩至脖颈时,另一人从同伴尸身下闪过,就地一个翻滚窜入刀剑网,身中数击,双臂已失,仍是张口咬住了老端公的咽喉! “该死!”裴霁惊怒交加,一脚将碍事的踢了开去,伸手揪起那老端公,可惜迟了一步,对方的喉咙已被咬开,鲜血淋漓。 “呃——呃!”老端公捂着喉咙说不出话来,已然濒死,见裴霁咬牙施救,满是血丝的眼睛猛地瞪大,像是回光返照,勉强用手拍了两下地砖,便咽了气。 纵有不甘,裴霁到底没有起死回生之能,他阴沉着脸站起来,回头只见部下们已将尸人斩落,纷纷跪拜在地,浑身紧绷,面上难掩惧色。 楼上传来动静,妇人拎着破铃,身后两人拖着一条黑影而下,瞧着也是尸人。 裴霁目光扫过,森然道:“事先命你们清查附近,怎来一条漏网之鱼?” 妇人登时白了脸色,却是无言以对,连忙跪地请罪,裴霁冷哼一声,他料到幕后黑手会杀人灭口,不想来得这般快,还是借尸人之手控铃,委实教人意外。 对方消息灵通至此,必有耳目在侧,可惜耽搁了这一下,现在去找已是不及。 裴霁回头看向那死不瞑目的老端公,目光定在血手印上,眉间折痕愈深。 老端公死前以手拍地,神情狰狞似有言语,但这客栈已被夜枭卫摸过底,只在后院有个地窖,里面储存着豆薯菜蔬等物,不值得在意。 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意思呢? 裴霁低头沉思,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睛倏然一亮,返身出了客栈,部下们愣了片刻,忙是紧随其后。 客栈里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外面人群早已被疏散,裴霁一路无阻,很快回到县衙。严光刚换下那身满是血污的官袍,还未坐下喝口热茶,得知这尊大佛又上门来,顿时叫苦不迭,正要出门去迎,对方却是直接去了殓房。 这一回,裴霁浑不在意那些尸人,也顾不得腐臭味,冲进殓房掀开盖布,找到那具曾漂到下河村的男尸,抓起右手细看,见其食指和中指略长,唇角微勾。 严光正好走进来,看到他的笑容只觉头皮一麻,没等开口,裴霁便翻过男尸的脸,露出下巴和右肩两处快要脱落的老茧,沉声道:“此人是个盗墓贼。” 除了那具用作警告的女尸,殓房里只有这具尸体不是在乱坟岗附近发现的,若非幕后黑手有意为之,便是出于意外,比如说……此人有挖掘墓道的本领,从被困之地找到了一条生路,却在最后关头被看守者发现,就地杀死弃尸。 盗墓贼行踪诡秘,常年昼伏夜出,阳虚血阴,老端公所言不甚符合,除非他是倒了血霉,主动撞了上来。 第129章 裴霁抬头看来,问道:“严知县,你们这里可有地下古墓?尤其是近水的。” 严光一怔,脱口而出:“灵巫冢!” 那是一座年份不详的古墓,据说墓主人是一位古国大巫,通晓飞禽走兽之言,戴着狗头羊角的面具,身份尊贵,受人尊崇,神魂离窍后葬身于此,为王者赐人牲百千以守墓,还陪葬了不少金银珠宝。 “早在前朝的时候,这座墓就被人盗过了,没找着什么财宝,还惹出许多毒蛇,害人不浅。”严光摇头道,“它深埋地下,又有河道经过,盗洞一开,只怕被水给淹了,出入尚且不易,哪能——” 裴霁打断道:“你进去过?” 严光一噎,裴霁便道:“没进去过,怎敢断定里面是何情况?找几个身手好还能下水的人,带上铁镐、麻绳这些东西,一个时辰后,随本官下去探墓!” 他面色冷然,满身肃杀之气,严光虽有异议,但不敢多言,只得出去准备。 见此人还算听话,裴霁面色稍缓,不堪忍受殓房里的气味,快步走了出去,命部下们分散盯紧县衙众人的一举一动,就近找了间无人的廨舍,推门而入。 这一天一夜,他几乎没有合过眼,虽不觉疲惫,但是恶战将临,还得养精蓄锐,遂在此稍作休息,哪知阖目不久,小窗外便传来了动静。 哪怕没有入眠,被人叨扰也足够恼火,裴霁没有回头,咬牙切齿地道:“你若是一无所获,休怪我等下心狠手辣!” 窗户翻动的声音微不可闻,背后很快传来轻笑,应如是慢悠悠地道:“手上空空,岂敢登你这三宝大殿?你且回头看来。” 裴霁被他揶揄,皱眉回看,只见一个清瘦苍白的少年站在应如是身畔,迎上他骤然变得冷锐的目光,脸上竟无畏惧,一字字地道:“我来跟你做个交易!” 第一百五十章 裴霁猛一起身,探手抓向岳怜青,对方竟不闪不避,任由肩膀被他牢牢扣住。 又扯了下脸,毫无作伪痕迹,裴霁眉头舒展,这才对应如是笑道:“一夜之间,你就摸进了恶贼老巢,还能带出此子,看来这几年潜心修炼,道行不虚啊!” 他难得和颜悦色,应如是却沉静如水,道:“既已确认无误,先收手一谈吧。” “谈交易,还是讲条件?”裴霁掌下未松,冷睨岳怜青,“尔乃叛贼,又成俘虏,生死祸福尽操于本官之手,有何底气大放厥词?” 说话间五指收紧,岳怜青的左肩发出一声怪响,整条手臂霎时软垂无力。 “裴大人这一式卸骨手,功力也不在白蛇郎君之下了!”他脸色煞白,抬眸盯着裴霁,“当年你在他手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是我娘抢回你的命,是我爹为你续接筋骨,使你免于沦为废人,还能提刀练武,不想今日……” 当年的燕军死士营从黑道招揽了不少高手,白蛇郎君就是其中之一,这厮贪婪暴戾,喜欢折磨犯人,与李元空有些龃龉,后来被劫囚的人给杀了。 闻言,应如是眉心一跳,上前掐住裴霁的寸尺关,对方筋脉微麻,不由松手。 回过神来,裴霁刺道:“你是要与我作对,还是同他商量好了?” “他的命可比不上骨头硬。”应如是寸步不让,“别忘了陈秋怎么死的!” 这句话不啻冷水浇头,裴霁狠狠甩开应如是的手,见其转身查看岳怜青的伤势,混不顾背后空门毕露,脸色更是难看。 应如是很快为岳怜青接上肩关,回头见裴霁坐回了原位,便到他对面落座。 岳怜青忍住隐痛,问道:“碧游镇的案子,你们查到了哪一步?” 裴霁还没消火,应如是便将这两天的事捡重点说了一遍,三人各掌部分线索,目下正好捋清整合。岳怜青仔细听来,得知裴霁已杀了端公神婆,还将率人去探灵巫冢,不免为这雷霆之势吃了一惊。 裴霁则根据应如是对古墓内情的描述,确认那里就是灵巫冢,又知晓了密道所在和主犯真身,心中大定,道:“如此说来,有陆归荑绊住姓单的,我们只需着人在外布防,随后带上精锐从明心堂那边下去,就能杀他个措手不及了!” 岳怜青却道:“你想瓮中捉鳖,对方也想请君入瓮,当心擒贼不成而身先死!” 这话委实逆耳,不等裴霁大动肝火,应如是抢道:“我们到此不过两日,虽然找对了方向,但对个中隐情无暇追究,你在镇上暗查月余,可有什么发现?” 岳怜青反问道:“你们怎么看尸人买卖?” 裴霁冷笑道:“包藏祸心,图谋不小!” 掠卖人口古已有之,但要做到杀人炼尸的地步,所图不会只是黄白细软。 应如是叹道:“时局动荡,上位者恨不能销锋镝以铸金身,尸人买卖却流毒江湖,须知纷争不断,最怕敌有我无,谁要是凭此获利,其他人也会迫于威胁而不择手段,放任自流,妖风必长。”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等到局面失控,会有无数人欲除之而后快。”语声微顿,岳怜青眼含锋锐,“换作你们是他,会不给自己留后路吗?” 室内陡然一静,裴霁想到那些装有脏器的酒坛,以及老端公死前所言,放在桌上的左手不禁攥紧成拳,喃喃道:“操控尸人须用铜铃,牵制买家又当如何?” “是药!”岳怜青直截了当地道,“尸人就像被扔进火堆的蜡烛,光华灼目却不能燃烧持久,一旦出现衰竭,只有药能弥补亏损,用药越多,越是强大顺从。” 因此,买卖尸人只是交易的开始,大头在后续所需的药物,小门小派或许承担不起,家底丰厚的势力却不会吝啬,如此利害交织,便可算作护身符。 “也就是说,他们要吃……”裴霁的胃里忽然翻涌起来,面上青白交替。 应如是找了块饴糖给他,道:“端公神婆已死,这批货应当还在单大夫手里。” 岳怜青颔首道:“据我所知,墓里恐有不下半百之数的尸人。” 裴霁脸色微变,却听应如是沉声道:“你早就知道虞红英掺和了这门买卖。” 满打满算,岳怜青不过在墓里待了五天,还是以囚徒的身份,若非有所准备,绝无可能将古墓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 岳怜青没有否认,道:“人死不能复生,可我见过一个死了两回的人。” 留在乐州那几年,他身边原有一个帮手,唤作杜鸿,年长几岁,假意投靠了散花楼,暗中帮忙传递消息,可在去年中秋,他得知了对方的死讯。 “……说是外出办事遇到了强敌,回来后重伤不治而死。”岳怜青攥紧了拳头,“有同行者目击始末,凶手也被大掌柜揪出来处理了。” 虞红英的做法并无不妥,岳怜青也未能从尸体上觉出异样,只好将此事放过。直到陈秋为青龙湾一事找来,其尚不知杜鸿已死,说在路上见到了他,模样有些古怪,跟在一个不认识的帮派首脑身后,下手比从前很辣许多。 “他不可能认错,我也不信死人会还阳。”提及此事,岳怜青面冷如冰,“我连夜去找那座坟,没有发现泥土被翻动的痕迹,但是棺材里空空如也。” 应如是眯了下眼,道:“打一开始,被埋下去的就是口空棺。” 在买卖双方看来,尸人也有贵贱之分,若能将身经百战的武者变成尸人,自是比普通人转化来的更强,可那些大势力不好得罪,便盯上游侠散人和门派弃徒。 杜鸿不是虞红英的心腹,又因行事不慎惹了她怀疑,软硬不吃,就被她做局卖了个好价钱,倘若没有被陈秋撞见,他的“死”不会溅起半点水花。 “离开乐州后,我去找到了杜鸿,他还认得我,也仅是如此。”指节攥得发白,岳怜青缓缓抬头,“我亲手给了他解脱,决定追究到底。” 他动用了不少暗线,耗费月余时间,总算有些眉目,却是一张布在水面之下的暗网,只能查到尸人买卖或源于西陲一带,但要找出巢穴,非得亲临探寻不可。 “陈秋要赶回景州,本欲将我送往别处,我执意来此,打算将附近摸排一通,怎料想……”顿了下,岳怜青面色一寒,“我遇到了一个半死不活的女人。” 第一百五十一章 近些年来民生艰苦,道旁多见饿殍和冻死骨,可那是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倒在草丛里的女人尚有气息,岳怜青将她扶起,赫然见其胸前有一道狰狞伤口。 “可是那出走寻子的何寡妇?”裴霁突兀发问,见他点头,双眉便紧皱。 何寡妇是中刀后从陡坡上滚下来的,她以为遇见了强人,可对方要命不要钱,而今自知活不成了,强撑一口气将自身遭遇告知岳怜青,求他帮忙寻找儿子小虎。 将死之人的心愿固然难为,但岳怜青听得碧游镇发生了连环失踪案,凶手又是个面色发灰的黑袍男子,立时改变主意,将她安葬后便奔着这边来了。 “原来如此……”思及何三姑还在家中苦等,应如是无言叹息,合掌轻诵。 第130章 裴霁顾不上悲天悯人,追问道:“你既是有备而来,怎会落到那步田地?” 岳怜青能留下药方暗指明心堂,定是早早抓住了单大夫的破绽,虽是备着后手,但这里头变数太多,孤身犯险并非上策,倘若他们再晚来几天,后果难料。 这少年却道:“听说了这番话,恐怕你已有炸毁通道、引水灌墓之意。” 他语气笃定,应如是也不觉意外,裴霁更是笑道:“这难道不是明智之举?” 既知墓里危机四伏,以他手中现有的人手,风险不言而喻,左右找到了巢穴所在,又不怕投鼠忌器,直接将那帮鼠辈埋葬在地下,不比原定计划更好? “散花楼已为夜枭卫所辖,楼主能换一次就能换第二次,陆归荑能为本官效死,是她的荣幸。”裴霁皮笑肉不笑,“难道你还认她这个阿姊?” 他咄咄逼人,只要岳怜青松了口,陆归荑便是不死,也将成为一道任人拿捏的软肋,应如是闭了下眼,忽而道:“墓里还有不少无辜之人被困,若是枉顾他们的性命,今后传扬出去,于朝廷声誉有损,也会成为言官攻讦夜枭卫的把柄。” 话音不重,却是轻易凿开了冰面裂隙,岳怜青心中感激,道:“只要你全力营救他们,我不仅配合你捣毁贼巢,还随你回开平,绝不再以性命为要挟。” 裴霁正狠瞪应如是,听了这话眉头微展,想到尸人买卖牵涉甚广,仅仅捣毁此处巢穴,无异于扬汤止沸,何况这件事另有蹊跷,斩草不除根,恐怕遗祸无穷。 见他答允下来,应如是接话道:“深入巢穴是你有意为之,也是不得不为吧?” 岳怜青心中大石落地,也不再遮遮掩掩,原是这大半个月来,县衙的人陆续从镇子周边抬回好几具尸体,虽是将消息捂得严实,也让他发现了端倪。 因此,当下河村有人来报官说发现了无名男尸,岳怜青便等在路上,故作不慎撞了过去,亲眼看到尸体全貌,被县丞教训一顿,勒令他闭嘴不言,快些回家。 “当晚我察觉屋外有些不对,怕牵连了何三姑,不敢留在室内,出门不久便被人截了。”岳怜青双手相交,目光幽深,“被困前两日,我曾设法摆脱监管,查探各个墓室的情况,有次隔墙听见了对话……” 砖石厚重,传声不易,他不敢妄动机关,勉强辨认出那边说话的有四人——声音略显苍老的无疑是单大夫,端公神婆一唱一和也不难辨认,唯独剩下那人言语寥寥,听不真切,却有些说不出来的熟悉。 “声音不比容貌,除非在不久前听过,留有一些印象,你们说,他会是谁?” 话音刚落,裴霁掌下桌面便无声裂开了蛛网细纹,眼中凶光疾闪,胜却刀锋。 在座的都不是傻子,岳怜青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第四人的身份呼之欲出,应如是虽未与其打过交道,但不难发现裴霁对此人有惜才之意,因而怒不可遏。 他叹了口气,却不得不火上浇油,道:“还记得你曾追问我的一件事吗?” 此问乍听有些风马牛不相及,裴霁强压胸中怒潮,便听应如是道:“你问我,先帝遇刺当晚,我为何不在他身边守卫,那时我如何答你?” 裴霁怔住,两月前玲珑骨案了结,陈秋化身鬼面人从他们手里救走岳怜青,一夜搜查无果,待到次日,他与应如是在无忧巷的小阁楼里对峙,以此问发难。 事关护生剑大案,裴霁至今记忆犹新,当时的他连番质问,应如是却语焉不详,以至于翻脸动手,结果是这厮险胜一筹,压着自己退步。 “你说自己为先帝所恶,君命你退,不得不从……”裴霁也顾不得岳怜青,目光冷厉地盯着应如是,“打生打死都不肯说,现在要改主意了?” 应如是不由苦笑,莫说打生打死,这本该是他要烂在肚子里、带进阴曹地府的秘密,孰料世事多变,已经容不得他继续隐瞒了。 他背光而坐,一字一顿地道:“先帝恶我,只因我忤逆上意,杀了一个人……” 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的流火七月。 凌山封禅的消息传开,许多人前去献宝自荐却不得入门,唯独那日,姜定坤正要为三日后的大典做准备,听说有个老神仙拜候在外,一时兴起,密令召见。 那人是一名药师,自号东来子,时年六十有五,鹤发童颜,言行不俗,确有几分仙风道骨,何况他医术高超,用药奇绝,还有延年益寿的独门丹方。 东来子带来一个曾被锯下手掌的木匠,后为其接续,今已恢复如初,只留疤痕,姜定坤命他救治垂死病患,不消多久,人便下榻行走,又传了呼吸吐纳功法,姜定坤初试便感浑身通泰,大喜过望,允其伴驾,迫不及待地问起丹方之事。 “医者夙愿莫过于长生,含灵丹是老朽的毕生心血,可惜瓶颈难破,只得向当朝权贵俯首,要说鼎贵之身,谁能比得过皇帝?” 一盏高悬在上的长明灯,一间置有丹炉的宽敞墓室,一道苍老低沉的声音,正幽幽诉说着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陆归荑浑身僵硬地坐在石凳上,单大夫将她带来这里已有个把时辰了,丹炉下烧炼文火,室内烟气不浓,却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来自方台上的五只罐子,里面是从大鼎里取出来的脏器。 单大夫在碗里配好了朱砂、雄黄细粉,持银锥走近,冰冷锐利的锥尖在她腕上轻点慢移,口中道:“此丹若要大成,除了那些珍奇药材,还得用到人血精元,先是鲜血,童男童女最善,待到丹炉转火,投入青壮男女的五行脏器……” 单大夫要的这些,旁人不敢满足,若能求得姜定坤鼎力支持,便尽在囊中。 姜定坤篡权窃国才得来天下,想要铸就千秋伟业,怎能忍受日渐衰老?因此,他自登基后一反既往,寻仙问药求长生却劳而无功,而今夙愿有望,无所不应。 “好风借力,一步登天,可就在那个时候,你站了出来。” 银锥刺下,血流如注,陆归荑咬紧牙关,抬头向他看来。 第一百五十二章 单大夫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姜定坤允他炼制含灵丹,不计损耗,只要功成,命夜枭卫暗中助力,不想李元空当面抗命,没等他说完要求,便跪请诛杀妖人东来子,姜定坤大怒,斥其退出寝殿,禁足思过。 几个时辰后,单大夫去宫人所居小苑挑选适龄男女,点中两个乐童和一对双生姊妹,正要将他们带走,却见李元空从暗处现身,一刀没入他胸口。 “李指挥使那一刀好生厉害,老朽未有防备,竟连躲闪也来不及,若非事先服用了丹药,又靠龟息功骗过了你,岂有苟延残喘之机?” 鲜血流入碗中,单大夫大笑,眼里满是大仇得报的快意,讥讽道:“你将老朽投下枯井时,未曾想到今日吧?” 四肢百骸渐生冰凉,陆归荑失血已多,却无丝毫畏惧,她不知道应如是会作何感想,凭心意哑声道:“只恨当年没砍了你的脑袋。” 锥尖骤然刺深,陆归荑顿感钻心剧痛,单大夫恼怒不已,恨声道:“李元空,尔已是砧上鱼肉,还当自己是生杀予夺的夜枭卫指挥使么?莫说是你,换作——” 话未尽,只听“轰隆”一声,巨响震耳,如有地龙翻身,四方墙壁俱颤,物件接连砸落,单大夫却无心旁顾,回身扑向丹炉,双掌运劲一推,堪堪将其稳住。 五月天少见晴空霹雳,丈深地下更不会突发巨响,莫非……地崩了? 震颤平息,想到那炸雷响声,单大夫面色倏变,抓起陆归荑,厉声道:“走!” 正如严光所说,灵巫冢深埋地下,墓门已被河水没过,数十年前有贼子前来盗墓,在离门不远的墓顶上留下了一个盗洞。在场十三名夜枭卫里,有一人精通缩骨功,奉命下去一探,发现甬道先低后高,底部有条积水暗渠,前方又是万斤巨石封堵,两相作用,方使河水不能漫灌,墓穴得以保存。 听完回禀,裴霁未经犹豫,命人取来火雷,数量不多,但也在巨石侧边炸开一道缺口,随即率人深入,严光为将功赎罪,也硬着头皮带上一队衙役跟了下去。 甬道曲折逼仄,一行数十人只能排成长列,兜兜转转,弯弯绕绕,周遭仍是昏黑,严光不免有些惊慌,低声道:“指挥使,这里不似有人,莫非找错地方了?” 本是小心发问,怎料裴霁脚步一停,黑暗之中寒芒乍现,严光大惊失色,以为人头不保,却见刀上映出一抹黑影,有什么东西从他头顶掠过,落下几滴血迹! 原来这里只是地底隧道,有尸人蛰伏偷袭,裴霁一刀斩去,暗影齐动,前后两端各六名夜枭卫早有防备,便听铿锵声争鸣不绝,短短几息过后,复归平静。 斜后方传来那妇人的声音:“禀大人,诛三遁一,向西奔去了。” 裴霁也听到了若有若无的铜铃声,冷嗤道:“穷寇勿追,继续走。” 第131章 通道逐渐变得宽敞,尽头一面凹凸不平的石壁,机括难寻,倒有些微烛光从下方缝隙漏出来,当先十几人合力推之不动,裴霁大步上前,双掌抵住石壁,旁侧还有两人助推,只听一阵沉闷响声,细沙簌簌落下,石壁缓缓向左移去。 正当此刻,忽听严光大声叫道:“小心!” 黑暗里不知是谁触动了暗藏的机关,众人顶上石板应声下沉,原来这密道还有陷阱,趁人全力推门,上方大石落下,倘若不及躲开,非得被压成肉泥不可。 石壁移开两尺余,裴霁察觉不对,反手劈出一掌,用上七成三尸真气,这一掌之力无坚不破,七尺见方的大石轰然崩解,其他人趁此机会或退或避,于乱世纷飞间及时护住了要害,严光则被裴霁顺手一拉,闪身而入。 入了墓,前方立着狗头羊角灵巫像,积灰厚重,裂纹斑驳,后头是几条岔路。 “糟糕了!”严光惊魂未定,见石壁重新闭合,“这一分开,头尾难顾啊!” 裴霁无心理会他,屏息凝神听了一阵,有脚步声从右前方传来,于是抢步奔出,一路疾行十来丈,果然到了大厅,这里烛火明亮,如在太阳底下。 入口有四名黑袍看守,模样与常人无异,眼含恐惧,裴霁不屑看他们,目光往两边暗处一扫,少说近十个尸人藏身待命。 严光大气也不敢出,亦步亦趋地随他踏入大厅,这里也被刚才的震动波及,地上满是狼藉,当中立着两个人,正是易容成应如是的陆归荑和一位陌生老者。 裴霁的目光在前者身上停留片刻,旋即转向那老者,未及发问,严光已看清了此人的面容,惊道:“单大夫,你怎会在此?” 料知行事败露,又有大敌当前,这位在镇上颇有善名的老大夫仿佛换了一个人,将父母官的质问当成耳旁风,叹道:“裴指挥使动如奔雷,来得好生快啊!” 裴霁不喜废话,见他手里捏着滴血银锥,正抵在陆归荑的颈侧,漠然道:“作恶多端的老鬼,你死到临头了,还妄想要挟本官么?” 最后一个字出口,刺骨杀气已然逼近,单大夫呼吸微滞,勉强道:“事已至此,素闻裴指挥使铁面无情,老朽不做妄想,但……” 银锥刺破皮肤,渗出点滴血珠,陆归荑不敢妄动,只听单大夫笑道:“若有这位陪着老朽走上黄泉路,死于无咎刀下,也算不枉吧。” 裴霁的脸色霎时阴沉下来,却没有动手,正当单大夫心下稍安之际,忽闻他冷笑一声,喝道:“那就动手啊!” 刹那间,单大夫脸色大变,几欲挟人躲闪,孰料裴霁刀锋一挥,竟是冲着严光而去,后者始料未及,更无还手之力,被无咎刀架在脖子上,动弹不得。 “指、指挥使……”严光满头冷汗,声音发抖,“这是何意?” “到了这个地步,还想装模作样欺瞒本官么?”裴霁满面肃杀,“是你指挥尸人灭口了端公,也是你故意启动机括分散队伍,引本官深入此地!” 此言一出,严光浑身大震,不等他辩解,厅外骤然传来几声惊呼,四个看守被人打翻在地,一道鸦青身影抢得铜铃在手,缓步而入。 单大夫对上了一张熟悉面庞,方才的胸有成竹登时化为乌有,不可置信地低下头,被挟持的人有着相同容貌,此刻发出一声讥笑,沙哑刺耳,难掩女子柔音。 “你、你不是……” 裴霁嗤笑道:“你连抓住的人是谁都不知道,还想与本官讲条件?” 单大夫瞪大了眼睛,猛地抬头看向来人,嘶声道:“你究竟是谁?” 应如是单手竖掌,面无表情地道:“当年未了因,今日结恶果,是我之过。” 第一百五十三章 分明过去了四年,应如是的衣着气度也与李元空大有不同,可当他抬眼看来,单大夫只觉那柄霜刃又逼命而至,心下再无犹疑,透骨生寒。 手在陆归荑耳下细细摸索,单大夫倏地发力一扯,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被他整张撕下,部分位置还有少许填充,精巧逼真,难怪贴上去严丝合缝,犹如天生。 中计了。单大夫不知此女究竟是谁,但晓自身受其蒙骗,杀意顿时涌起,却在此刻,应如是踏前一步,裴霁亦将刀锋往下一递,立时在严光颈上开了道血痕。 “还不动手么?”裴霁似已不耐,“你杀她,本官就斩严光,一命抵一命。” 单大夫登时不敢妄动,掌下之人既非李元空,裴霁无所顾忌,自己则不然,严光在这门买卖里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倘若身死于此,必将麻烦重重。 严光叹气,他尚不清楚应如是的身份,但见单大夫面色有异,料想裴霁今早所言多半为假,须知墓门一合不得再开,对方没有跟着他们进来,只能是在昨夜找到了明心堂的地下通道,单大夫身份暴露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心知巧言无益,他开口道:“下官自认行事谨慎,到底在哪儿露了破绽?” 彼时隧道昏黑,裴霁全力推门,其余人防备偷袭,而那机括藏在严光背后,不可能被人察觉,对方竟一清二楚,怕是早已料着变数,故拉上自己入内。 然而,严光一向谨小慎微,这两日更是处处留神,不曾擅离衙署,便连客栈被抄后杀人灭口,都是此前做下的安排,裴霁如何断定他是本案的另一主犯呢? 死到临头的人还想做个明白鬼,裴霁不禁发笑,却听应如是道:“监牢。” 先前听裴霁和陆归荑说起殓房遇袭一事,他心中便觉蹊跷,倘若那五个尸人由远逼近,没道理不被裴霁察觉,碍于当时线索匮乏,应如是不好妄下定论,只得暗自记下,直到他从岳怜青口中得知内情,再一回想此事,疑窦迎刃而解。 “尸人的体魄固然远胜从前,但终究是人非鬼,昨夜那五个能趁裴霁不防形成包围之势,除了尸人声息微弱,还因他们本就藏在殓房侧近。” 这话似惊雷在严光心头炸开,不顾刀悬,急呼道:“动手!他们在拖延时间!” 单大夫一惊,猛地挥掌打在陆归荑背后,将她狠狠推向应如是,银锥亦扬手而出,直射裴霁左眼,以此抢得一合之机,拽下腰后铜铃,振臂急催,铃声大作。 裴霁在客栈里摇铃无用,只因这铜铃看似寻常,内有玄机,核心藏了一枚特制小铃,以暗劲振之,一般人耳闻不得,却能为五感异常的尸人捕捉到。 应如是才出手接住陆归荑,便觉身后劲风骤起,脚下一错,带着她向左避让,裴霁更为狠辣,单手抓住严光向上一提,同时转刀劈后,银锥应声没入严光肩头,血花绽开一霎,刀锋与指爪相接,迸出点点星火! 瞬息之间,十来道黑袍身影掠入厅内,面孔青灰,狰狞可怖,俱是在这附近待命的尸人,大多持有兵刃,剩下几个赤手空拳的也武功不俗,伴随着急促铃声,齐齐动身抢攻,猛如狂风暴雨,虽有先后之分,攻势却连绵不绝。 应如是将陆归荑往后一推,交铃过手,吩咐道:“刚柔并用,外催内转!” 话音未落,他袍袖挥动,连出三招,犹如水重浪叠,左右两侧各绞一手,当即四两拨千斤,以拔山之势将两个尸人抛起,侧身半转,满抡如月,朝他扑来的人影或被踹中面门,或被猛踢胸膛,倒退一地。 裴霁却为他的心慈手软大为恼火,本欲出言讥讽,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反手丢出严光,应如是听声辨位,回身把人接了个正着,裴霁捉隙出刀,厉风锐响如鹤唳,离他最近的两三个尸人便似被狂风吹折的枯草般向后倒去。 单大夫看得心惊肉跳,这些尸人都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即便遇上成名高手,以一敌三不在话下,而今联手围攻,竟然落了下乘,不等他催铃变阵,厅内又响起一道铃声,却是陆归荑缓过气来,依言振动手中铜铃。 她自知斗不过单大夫的控尸法门,索性以此扰敌,是以这阵铃声一时高拔,一时低缓,厅中尸人本是闻声而动,当下应变不及,攻势一滞,显出错乱。 单大夫脸色铁青,手下铃声变得愈发短急,有尸人纵身扑向陆归荑,她心头猛跳,却是不敢停下,任那对峨眉刺扎向顶门。 下一刻,裂响从头顶传来,应如是鞭腿扫过,峨眉刺从中断开,前方人还未抓上陆归荑面门,已被他踢飞出去,裴霁则以无咎刀劈开血路,挺身杀向单大夫,沿途兵刃连出,莫不迎锋斫断,眨眼间便到近前,寒光当头斩落! 单大夫就地一滚,刀锋贴身劈在地上,铃声突兀一断,让陆归荑抢得机会,手腕一转,铜铃大震,厅内尸人身形倏止,应如是从她身后疾掠而出,袖影翻飞,几同碎雨乱花,掌风所及,筋骨寸断。 短短几息之间,厅中尸人接连倒地,应如是垂袖转步,猛地出掌拍向单大夫背后,迫其回身硬接裴霁一刀,虽是挡住了锋刃,铜铃却炸散开来,三尸真气透体而入,他的五脏六腑如在火海里颠倒一遭,当即口喷鲜血,整个人摔飞出去。 第132章 严光肩上剧痛,堪堪缓过神来,见单大夫落败,不由大骇,脸色愈青。 天下无不透风之墙,随着买卖做大,江湖上已有消息暗传,若非朝野都有人帮忙遮掩,决计瞒不过诸多耳目,年前有密信传来,令他们转移据点,放弃碧游镇这处老巢,而今所藏要物已被搬空过半,最后一批货却未及运出,算上常驻墓里那些,统共六十七个尸人还留在此间,可铃声由响转歇,竟无第二拨尸人赶到。 看守或许会贪生怕死,尸人却无畏惧之心,恐怕是在途中遇阻了。 单大夫从裴霁刀下捡回一命,忽闻一阵脚步声传来,似有数人奔行而至,在大厅西北角的石壁后停住片刻,机括立响,石壁向上抬起,一行十二人鱼贯而入。 先前被墓门挡在外面的十三名夜枭卫竟有大半现身于此,手上兵刃尽亮,脚步及处,落下残余血印,其中两人负伤不轻,可见经历了一番恶战,为首者却是一位青衣少年,他身形消瘦,面色苍白,怀抱一把铁梨木琵琶。 陆归荑与他视线相接,霎时心念百转,竟不知是喜是忧,岳怜青朝她微一颔首,对应如是道:“明心堂下那条地道被人动过了,这回又教你料中。” 监牢与殓房相邻,近日没有在押囚犯,那五个尸人若在附近藏匿多时,那里便是最好的栖身之所,是以三人对完线索,亲往探查,果然在牢底发现了暗门。 严光受制于应如是掌下,闻言身躯微震,他在下墓前不知罪行已露,只因心有余悸,怕明心堂那边出了纰漏,暗中使人落下机括,若有外敌再从那边攻入,前门不开,后方又闭,只能被困死,而那县衙监牢里的密道就是最后一条退路。 他自以为算无遗策,不料被人将计就计,来了个声东击西,一举端掉巢穴。 第一百五十四章 见严光面色灰败,应如是并非落井下石,转头问道:“人都救出去了?” 他们三人在出发前议定了对策,由裴霁出面诱敌,应如是从旁协助,将两个主犯引到一处,尽量拖延时间,让岳怜青从密道深入,持裴霁手令接应十三名夜枭卫,直下地牢救人。 岳怜青将琵琶抛还给陆归荑,回话道:“地牢里的人大多已受毒害,目下人手有限,以顾全生者为首要,能走尽走,有两人护送,剩下的暂且置于地底隧道。” 应如是合掌敛目,裴霁倒不甚在意,追问道:“那些尸人呢?” 持刀的妇人神色复杂,显然认出了岳怜青,好在她还算乖觉,道:“禀大人,我等遵从指令,杀了几个看守,破坏多处墓道机关,那些尸人一时过不来了。” 听到此处,单大夫便知大势已去,不由惨笑数声,猛地拍地而起,往厅门扑去,似要夺路逃生,六名夜枭卫自两侧追来,刀光剑影疾如骤雨,登时泼洒而去。 陆归荑不及追赶,扬手射出两支琵琶弦轴,此为特制的透骨钉,单大夫才躲过刀剑剐身,劲风便呼啸逼近,勉强护住头脸要害,透骨钉穿入臂膀,痛得他翻滚在地,却是连避三击,忽地折腰冲到应如是面前,屈指抓向他咽喉! 应如是早已防着他含恨反扑,左手将严光向后一推,右掌同时挥出,怎料单大夫怪笑一声,挺身受他掌击,顺势从臂下空门闪过,一爪印在了严光的胸膛上。 他武功不弱,严光又是个文人,当即口喷鲜血,不及吭声,身子跌倒。 “咔嚓”一声,应如是将单大夫的右腕筋骨生生折断,脚下猛然踢出,欲碎其膝,突见无咎刀满挥而落,错身移步,变招相挡。 见裴霁怒不可遏,双瞳红若凝血,应如是心头一紧,当即身随刀转,将他向旁带去,这下固然留得活口,也让单大夫有了可乘之机,他就地一滚,从左劈右刺的刀剑夹击下抢得生路,浑身是血的窜出边门,急转不见。 陆归荑大叫道:“那边是炼丹房!” 这间大厅是墓道交通之地,与几个重要墓室相连,她是被单大夫一路挟持过来,心下自然有数,奈何石壁封合,机括已毁,再从别处绕路,恐怕追赶不及。 裴霁被应如是一指点中灵台穴,明王内劲透入心脉,勉强压住了三尸火毒,但见单大夫捉隙逃走,胸中怒火更甚,身形忽动,刀芒飞闪如电光,伴随着刺耳鸣声,猛然劈在了石壁上! 此墓年代久远,每一块巨石都厚重非常,若无火雷助力,难以将之破开,可要在这里点火开炸,不啻自寻死路,裴霁却是发了狠,只听震声连发,坚厚的石壁上赫然多出数道焦黑破口,隐约漏出几丝微光,刚劲反震,双手虎口已裂。 他不肯罢休,还待举刀再劈,身后骤然传来应如是的声音:“让开!” 裴霁侧步回身,便见鸦青长袖飞过眼前,从中探出一只手,快若龙蛇疾走,在石壁上连劈十数掌,每一击都落在刀锋落处,犹如洪水冲堤,裂纹纵深。 三尸真气霸道猛烈,明王内劲圆转如意,二者叠加,刚柔并济,应如是提掌落下,只听轰然巨响,被裴霁劈出的裂痕纵横相连,竟是向前塌去,应如是纵身掠入其中,裴霁亦疾步而去。 陆归荑撑着琵琶踉跄起身,正要随其他人追赶上前,耳尖忽地一动,有急促的铃声从后方传来,急转回头,厉声道:“小心!” 岳怜青离厅门最近,正要俯身去看严光的尸体,闻声向前一扑,险险避开一只青灰手爪,连续几道铃声从四面八方响起,不过转瞬之间,数道黑袍人影迅疾赶至,是被困在别处的看守不知用何方法觅得蹊径,将尸人放出来了。 以那妇人为首的十一名夜枭卫当即出手迎敌,刀兵相交迸出几点火花,陆归荑也低头窜到岳怜青身边,琵琶弦动如霹雳,率先攻来的两道黑影被她震退,岳怜青抢得一剑在手,灵蛇般刺向敌人双目,余光扫见地上少了一道身影,脸色倏变,原来严光的“尸体”竟在这片混乱中悄然消失,徒留一行血印。 奔出数丈的应如是也听到了这阵动静,脚步微顿,却被裴霁死死拽住了手。 单大夫伤得重,路上都是蜿蜒血迹,甬道尽头只有一间墓室,烛光入眼刹那,烟火气也飘荡过来,裴霁拽着他掠入石门,这里果然是炼丹房。 因着先前那番震动,瓶瓶罐罐砸落一地,单大夫正在炼丹炉前呼呼喘气,风声突变,他向后闪去,刀锋便劈在丹炉上,炉身裂开缝隙,火星从缝隙间迸出。 单大夫惊恐地瞪大眼睛,急呼道:“住手!若是毁了这炉丹,我是死无葬身之地,你们也休想落个好下场!” 裴霁冷笑,挥刀欲斩其首,却被应如是拦下,正待发火,便见他面若寒霜,冷冷盯着这个模样大变的人,沉声问道:“你背后的靠山是谁?” 四年前的李元空还不会心慈手软,既要杀人,绝无留力,纵使东来子一息尚存,也不能活着爬出丈深枯井,除非有人及时将他带回施救,帮忙改头换面。 “当初你向先帝禀明精要,我在旁听得清楚,除人血精元之外,还有许多珍稀药材,要想搜罗齐全,所费人力武力非同小可。”应如是注视着那座丹炉,“你炼丹是求长生,而今却将炼化武者列为首要目标,究竟是奉了谁的命令?” 裴霁当年也奉旨随驾,事发那几日上山巡防,正好与东来子错过,其人又为李元空抗命所杀,姜定坤大怒之余只得下令封口,当晚遇刺身亡,此事尘封,而今得知隐情,他也意识到了什么,眼神变得锐利如鹰。 含灵丹未必能让人长生不老,但其已有控人心魂、洗髓炼骨的奇效,势必引起朝野间多方势力的争夺,倘若先帝掌权在世,也会将此药用在夜枭卫身上。 刹那间,炼丹房内寂若阴曹,只有灶火偶尔发出噼啪声,单大夫心头骇然,却在看清应如是的神色后突兀大笑,道:“是,老朽得已不死,修成今日造化,有赖于贵人相助,他到底是谁……李元空,你这般通透,何必明知故问?” 普天之下,密使行宫中人救走东来子,在三四年间搜罗到一应药材,对朝野势力了如指掌,为尸人买卖牵线掩迹,乃至避过夜枭卫耳目……能有几人? “这炉丹是老朽毕生心血不假,却不是我能消受的。” 单大夫笑得身躯佝偻,他将一面令牌掷在应如是脚边,玄铁材质,上刻枭首,乍看与夜枭卫所持之令无二,背面却是一个“淳”字。 第一百五十五章 裴霁先是怔住,旋即想起应如是曾与自己说过的话——不知僧俗名李淳仁。 蓦然间,他转头看向应如是,对方还在盯着地上的令牌,一言不发,面色空白,仿佛一棵参天大树被虫子蛀空了内里,于无声无息间缓缓倒下。 ——我无名无姓,师父就让我随他俗家姓,他于我有再造之恩,亦师亦父。 耳畔忽又响起应如是的这句话,裴霁呼吸微滞,他握紧了刀柄,倏地斜撩如飞,抢在衣袖震破丹炉之前将之截下,霎时刀鸣如泣,衣袖倒卷。 第133章 应如是定定地看着他:“你要拦我?” 裴霁从来不怕与他呛声,此刻却回避了,低声道:“此人不可留,但是……” 单大夫既然亮出了不知僧的令牌,无论所言是真是假,他不敢擅作主张。 正当此时,只听一声机括响,灶火熄灭,从丹炉内发出阵阵嗡鸣声,单大夫大喜过望,也顾不得烫热未却,准备开炉收丹。应如是见状,从裴霁身边闪过,挥袖卷住炉身抛向一旁,右手探出袖口,擒住单大夫左臂,一把发力拧断。 裴霁却拦下了丹炉,一刀破门,一手取丹,不想一股赤烟从中冲出,他未有防备,被这烟喷到面庞,刺得双目生疼,口鼻也吸入不少,发出呛咳声。 应如是已动杀心,五指将要罩住单大夫顶门,发觉情况有变,猛出一脚把人踢飞,便见丹炉炸散开来,落下一地暗红药末,哪有成药? 眉间一跳,他纵身回到裴霁身边,伸手探向左腕,急声问道:“你怎——” 劲风突然自下而来,应如是不及闪躲,左手运劲疾挡,勉强将那拦腰斩来的刀锋往外震去,险险避过要害,可这一刀太快太狠,他未能全身而退,腰侧染血。 “裴霁!”应如是又惊又怒,用上内力唤了一声,裴霁耳朵一动,闭目挥刀攻来,招数虽有章法,手下却无留情,他猛觉不对,危急间连让四刀,抽身再退。 单大夫双臂已断,胸膛又受重击,倒在地上再难动弹,口中吐血,却大笑道:“哈哈哈哈,这本是为恩公准备的好物,不料让你们代师领受了,滋味如何?” 应如是正不知裴霁因何发疯,闻言脸色立变,惊道:“三尸真气!” 单大夫笑声愈狂,他要的是长生,不知僧却更为贪心,救命扶持只为图谋回报,要做不老不败的天下第一,怎能容忍后来者与己比肩?因此,含灵丹大成之日,定是他这炼药人寿终之时,蝼蚁尚且偷生,人也当为自己留一手。 他咳出血沫,望着上方石板,喃喃道:“不错,这药于你无用,却对修炼《三尸经》的人大有裨益,是你师父亲口吩咐下来的,但我私改……” 话未尽,寒光当头落下,一蓬猩红溅上室顶,裴霁神智已失,全然不管杀的人是谁,这一刀喋血未落,听得东北方向传来人声,动身猛冲而去。 来者是一名夜枭卫,身子才探入半截,无咎刀已破空杀来,他高呼一声“指挥使”,却见裴霁置若罔闻,若非紧跟在后的妇人拉拽一把,人头已然落地。 应如是飞身拦在门前,喝道:“他中了暗算,现已认不得人,不想死的快退!” 那妇人大骇,未及开口,陆归荑的声音已慌张传来:“有一部分尸人脱困而来,严光也没死,看血迹是往机关地洞去了,只怕——” 话没说完,地下传来一声轰隆巨响,整座古墓如同活了过来,爆响声接连响起,正在奔走的人踉跄斜身,烟尘四散,落石如雨,甚至有墙壁倒塌下来。 此番动静远胜裴霁下令炸开外门的时候,四面八方都有机关响声,猛烈的热气伴随着硫磺臭味袭来,岳怜青双瞳骤缩,颤声道:“墓里竟有火药!” 古墓里设有玉石俱焚的机关,并不是稀奇之事,但要埋藏这么多火药,非同一般手笔,若不能尽快脱身,他们这些人都要被埋葬在此。 应如是甫一分神,裴霁便欺身而近,他左手托住刀身,右掌接下一拳,三尸真气猛如熊熊火浪,透掌入体,强行咽下一口血,头也不回地道:“你们先走!” 陆归荑大惊:“那你——” 岳怜青猛地出言打断道:“裴霁疯了,你也跟着发疯不成?快走,墓要塌了!” 顿了下,当着那些夜枭卫的面,他只能隐晦道:“别忘了你现在是谁!” 不管应如是的几番维护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岳怜青都承他这个情,而对方若不想做回李元空,必须跟前尘断得一干二净,趁不知僧未得消息,又是在这幽深地下、危急时刻,任裴霁发疯下去、让他死在这里,对大家都好。 应如是心明似镜,轰隆声渐近,裴霁仍是恍若未觉,眼眸倒是睁开了,当中赤红一片,爬满蛇状血纹,比那些尸人更像一个怪物。 他的功力暴增许多,劈手一刀斩来,应如是三指聚力,将刀锋捏在手中,却在这不合时宜之际,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当年岳汐燕孤身从死士营手里劫囚,不仅杀了白蛇郎君,还从他手下抢走几个敌犯家眷,不知僧派人追杀,李元空也奉命随行,于长春河畔截住前路,岳汐燕以寡敌众,且有累赘在侧,插翅难飞。 带队之人同一清宫有仇,认出岳汐燕身份,让她下跪,承诺不向其身后几人下杀手,本为折辱之言,怎知岳汐燕只道“苍天见证,言出必践”,随即屈膝跪地,李元空就在前方,也受她这一礼,而后他拦下追兵,放人离去,岳汐燕展颜一笑,不再为自己求饶,拍拍膝上泥土,挺剑攻进,战至力竭。 她是傲霜剑岳汐燕,是岳怜青的生母,也是当之无愧的大侠。 他想起了裴霁身上的伤疤,想起了深涧下伸过来的手。 哪怕从前多有不睦,而今物是人非,他们还是同门师兄弟,并肩闯过千劫百难,水火相冲又相济,断无背弃之理。 “我不能撇下他……”应如是寸步未动,语声微扬,“我也不会让他先死。” 说罢,他反手拍去,背后石门倏然闭合,隔开生死关。 第一百五十六章 当年的李元空同裴霁相看两厌,明里暗里给对方使了不少绊子,却又不约而同地划下底线,谁也没有越过界去,于是从生死试炼间磨合出了别样的默契,哪怕时过境迁,这份默契还刻入骨髓,使得两人重逢后,应如是仍可游刃有余。 今日却不一样,裴霁的出招再无章法可循,应如是也揣测不得疯魔心思,石门轰然闭合,便似落入猛兽笼中,那刀锋横劈过来,他抢步避过,墙壁立时纵开裂壑,砖石焦黑似遭火焚,内里又结冰晶,令人心下骇然。 二人的武功本在伯仲之间,此时裴霁功力暴涨,已是压了应如是一头,他虽不畏死,但也惜命,且施展轻功与之周旋,如此连避几刀,见其身法愈快,及至十招过后,寒光迫在眼前,若是继续缠斗,必定丧命于此。 趁裴霁一刀斩过,应如是变退为进,忽将半截刀刃踏在脚下,上身猛向前倾,双手抢攻如电,裴霁神智已失,反应稍迟,被他两指点中太阳穴。 此为“经外奇穴”,受击者轻则昏厥,重则殒命,应如是指运绵劲,意在震荡颅脑,怎料裴霁全无反应,无咎刀一沉即起,自下挥斩而上,他纵身一翻,左手罩他灵台,明王内劲瞬发灌顶,却似水入油锅,霎时激起三尸真气的凶猛反扑。 一股寒热交缠的古怪内力逆冲过来,应如是抵挡不住,当即撤掌后跃,只见手背青白冰冷,掌中通红滚烫,若非抽身及时,定要寒毒蚀骨、火毒攻心。 运功化去手上余劲,见裴霁疾攻而至,应如是右手挥出,袍袖遮眼如云,又一掌破空弹劲,直击他印堂穴,人却俯身一滚,从裴霁面前闪到背后,并指如剑,聚力刺其颈后大椎穴,裴霁浑身剧震,回刀过肩,劈向应如是面门。 近在咫尺,避已不及,应如是微一侧头,双掌运劲倏分,凭慧剑琉璃功硬接一刀,左手猛压刀背,右手疾擒敌腕,顺势向后一掠,将无咎刀从他手中夺过,猛退又进,瞬出七刀,每一式都冲着要害攻去,又在半途急转倏变,尽显“变幻无穷,虚实不定”的八字要诀,裴霁眼花缭乱,果然接招不及,忙乱间一退再退,应如是再出刀截向他身周方位,硬生生将人困在三尺之间。 裴霁失刀在先,受制在后,不由烦躁盛怒,喉中陡发一声低喝,蓦地挺身迎前,浑然不惧刀锋抵心,应如是不欲伤他性命,刀锋猛一偏转,双臂便被圈住,骨节立响,两肩同时传来剧痛,如遭虎狼生撕活咬,忙将身一仰,抬腿连环猛踢。 这几道踢击未有留力,裴霁松手退后半步,复又一拳砸下,应如是就地滚出丈许,见那片地面被他轰得粉碎,倘使慢上一拍,怕已骨肉成泥,却在此刻,裴霁身子微晃,吐出一口鲜血,猩红溅地,触目惊心。 《三尸经》是一门不拘正邪的功法,正如修行者为求出世必先入世,欲练此功难避三毒淬心,关键在于身魂合一、阴阳并进,不知僧命单大夫炼药,盖因其破障在即而无十分把握,孰料单大夫反其道而行之,升阳克阴,打破平衡,是以服药者强则强矣,反噬亦重,若不能尽早停下,势必自取灭亡。 “裴霁!”应如是高声唤道,那人身形微顿,抬头与他对视一眼,却是凶光更重,脖颈上筋脉暴起,蹬地生裂,猛攻而来。 地面震颤愈烈,爆响声已到门外,裴霁狂性大发,浑然不顾处境安危,一味对应如是穷追猛打,攻势之狠,前所未有,掌劲裂风如爆竹,十数招急攻不停,虽无清楚路数,但是乱中无错,一式快过一式。 第134章 转眼间,应如是险象环生,还得留神避让落石,乍闻木架倒塌,溅起烟尘,其后石壁自墙角开裂,料知墓室坍塌在即,心悸之余陡生计较。 下一刻,裴霁发拳击面,应如是横刀招架,顿觉排山倒海之势呼啸冲来,无咎刀发出颤鸣,他被这股巨力猛推向后,背脊砸在裂纹密布的墙壁上,一口血登时喷在了刀刃上,又见对方疾冲而至,竟是一动不动,任其提掌拍向胸膛。 直至掌风及身,应如是突然出手,刀背贴着裴霁的手臂向下一压,人亦斜身侧闪,但闻“轰”的一声巨响,裴霁这一掌擦过应如是鬓边打在墙上,碎石迸溅乱飞,他不知躲闪,被砸中两下,应如是趁机欺近,指剑直奔他心口。 慧剑无锋,心手相应,这一指正中裴霁天池穴,如有冰凉剑刃穿心而过,刹那间寒彻骨髓,他睁大双眼,脸上甚至有一丝迷茫之色,怔怔看去,复又抬头。 三尸真气透体袭入,应如是面上一阵青红变幻,身躯外寒内烧,可他寸步不退,以明王内劲配合慧剑琉璃功,生生冲开了裴霁的心脉要穴。 压下喉头腥甜,他盯着那双血色氤氲的眼睛,一字字地道:“我会带你出去。” 几欲焚烧五内的火毒被这一剑击散,裴霁恢复了片刻清醒,他定定地看着应如是,一向沉静内敛的人此刻锋芒毕露,连目光都变得明亮逼人,仿佛藏剑破匣。 他忽然笑了,身上爆出一阵怪响,竟是真气逆冲,不惜自损强封经脉,咬牙忍住闷哼,眼前骤然发黑,倾身倒下,被应如是拦腰抱住,双双跌坐在地。 “你要说到做到……”裴霁声如蚊讷,“否则……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说罢,他身躯一软,就此昏了过去,应如是探过呼吸脉搏,这才放下心来,猛地侧过身去,将血吐在狼藉不堪的地面上。 缓过一口气,应如是撑着裴霁站起身来,石门纵裂欲崩,料知门外甬道已成绝路,但见方才那面墙壁砖石落下,隐有烈风涌入,彼端必有通路。 一块石板从上方塌下,应如是不敢迟疑,挥刀劈开几道落石,带裴霁爬过壁穴,复行百十步,前方竟出现了一道眼熟的石门,原来这座古墓上拱圆顶,下落四方,间有墓道相交,如同血脉连心,可通顶心正下方的主墓室。 身后又一面石墙应声开裂,应如是抬手为裴霁挡去落石,运起轻功拔足疾奔,抢在通道堵塞前冲入石门,里边果然是机关地洞,这里结构特殊,未有大片崩塌,但四方出路已绝,人若躲在其中,终究难逃一死。 石桥断裂过半,好在长明灯尚未坠熄,应如是借光向下看去,五个大鼎或倒或立在石台上,洞底蓄满了水,有道人影扒着鼎足浮出半身,不知是死是活。 第一百五十七章 “严光……”应如是看不清对方的脸,却认出了那身官袍,双眉不由皱紧。 他还记得陆归荑先前所言,单大夫佯装杀人灭口,使严光诈死逃生,后趁乱逃入此地,启动毁墓机关,一手造成了这般绝境。 一念及此,应如是将裴霁负于背后,纵身跃至石台上,单手攥住严光左臂,发现脉搏尚存,遂将人从水中拽起,丢在石台边缘。 许是拉扯到了伤口,严光发出一声痛吟,睁眼对上应如是冰冷的目光,一怔过后,竟咧嘴笑了起来,旋即发出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料想断了肋骨。 应如是问道:“机括藏在哪儿?” “没了……”严光喃喃道,“只要按下去,便是悔也无用,都得死……” 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倒比江湖上的亡命徒还要狠辣,应如是不肯坐以待毙,心思飞快转动起来,突然想到这下方还有暗渠,水流来去受控,必与潜流相通,若能找到闸口,或有一线生机。 可他幼时遭过水患,多年来未敢深入水下,要带人遁水寻路,谈何容易? 权衡几息,应如是出手封住严光的穴道,翻身下到洞底,凭记忆找到暗门方位,里边有条小道,往深纵入地牢,只要将其打开,便可引水而去,奈何机关已毁,应如是余力不多,推之难动。 正思量时,几块碎石砸落下来,溅开水花朵朵,应如是仰头看去,只见墓顶悄然蔓延开无数细小裂纹,长明灯摇摇欲坠,心知耽搁不得,唯有孤注一掷。 他后退数步,足下深陷,两袖入水,全身内劲转放为收,恍若鲸吞龙吸,积水受其内劲所引,绕身急转,应如是双掌运气,以力带水,水随身动,猛地向前拍出,浑重凶猛,几如蛟龙出海,似有千钧之力,“砰”地撞上暗门,但闻爆响震耳,石板破开大洞,水流顺着缺口汹涌冲击,半截门向里塌去,水位骤低。 应如是脚步猛一踉跄,却见前方黑影一闪,竟有尸人从门后跃出,料是漏网之鱼,他毕竟强弩之末,这一掌出罢,气力不继,仓促间挥袖扬去,卷住狞恶头脸,未及发劲抛开,便听嘶吼声逼近,一只泛着青灰色的手已抓中小臂。 尸人爪牙有毒,应如是不及挣脱,眼看那尖锐指甲就要破衣入肉,忽听破空声瞬发而至,寒芒灿若白虹贯日,深深没入那颗被衣袖紧紧裹住的头颅,去势犹未绝,裂帛声骤响,尸人整个向后飞去,离地钉在墙上。 应如是倏地睁大双眼,他看着碎布上不断蔓延的血迹,看着那把嗡鸣不已的刀,浑身僵硬冰凉,半晌才如梦初醒般回过头去。 裴霁不知何时醒了,支起半身倚鼎而坐,右臂兀自发颤,面无表情地看过来。 四目相对间,谁也没有说话,唯见暗红血珠从白刃下滴落,融入流水中。 “……脸白得像鬼,吓着了?”终是裴霁先开口,气势不足,犹带嘲笑之意。 应如是胸有惊涛万丈,却在这一句话里落回心海,他摇了摇头,反手将无咎刀拔出来,任尸人的躯体砸入泥水,抬步走回石台。 “水闸就藏在这下面,你醒了也好,我去探路。”应如是将刀递给他,又看向面色惨然的严光,“先别杀他。” 话音甫落,也不等裴霁回话,他矮身一闪,钻入石台下的空隙。 此间昏黑无光,空间逼仄狭窄,应如是摸索前行,只觉脚下潮湿,几步后碰到一面冰冷铁闸,从怀里摸了银两出来,掷入空隙,听得回声渐远,心中大定。 事不宜迟,他回到地面上,对裴霁道:“这些水果然是从外面引入的,底下有暗渠通道,我们沿边而走,可出困境。” 裴霁想到那具盗墓贼的尸首,拄刀欲起,却是有心无力,应如是索性脱了外袍,撕破结绳,又把严光拽了起来。 严光动弹不得,正闭目等死,未料应如是会带上他一起走,以为要被拿去试探机关,却见对方为自己解了双足穴道,腰间系上绳索,先行纵入地道。 三人相连而行,应如是打头,裴霁如影随形,严光落在最后,间隔不过几步之遥,很快到了那面闸门前,无咎刀重重劈下,门锁立断,脚底水流变大,应如是判断出水流方向,复又投石问路,带着两人摸黑前行。 暗渠与地下河相通,越是往前,水流声越大,足下也越发湿滑,裴霁早已分不清东南西北,连应如是的身影也在暗中模糊,全靠绳索牵引行走,正要出言,右手忽被攥住,连带出鞘半寸的刀锋也压了回去。 “刚才那块碎银在前方落下了。”应如是低声道,“你忍一忍,闭气泅水。” 裴霁眉头一皱,他水性不错,却是深知面前之人与水犯冲,在船在岸还好,一旦落入水中,顿失三成功,比那旱鸭子也出息不到哪里去。 然而,他们今日身险境,豁命才找到这条出路,岂有畏惧不前之理?是以裴霁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又道:“换我在前。” 应如是摇头道:“御水觅路,须得耗费更多气力,你撑不住的。” 说话间,他们来到了小路尽头,往前一步就要踏空,湿气从下方卷来,味道有些异样,却已不似方才那般腥臭难闻,料是水流不息,浊沉清出。 应如是又踢落一块石子,默默估算水深,带着裴霁和严光下到水中,霎时没过膝盖,越往里走,水位愈高,不多时便淹到胸前,杀得身上几处伤口冰冷刺痛,令他想起了幼时那场水灾,只觉耳畔阴风如泣,水中如有万千鬼手抓挠过来。 左臂一紧,却是被裴霁反握住了,目下他不敢妄动真气,体内火毒未清,掌中尚存余热,应如是不由闭住呼吸,魂魄归体,叮嘱一声“闭气”,水便没顶。 严光虽识水性,但伤势不轻,全凭一口气强撑,此刻不免惊慌起来,死死抓住绳索,应如是将他拉到身后,一把攥住手臂。 比起顺流而下,逆流向上更是举步维艰,幸而应如是内功浑厚,气息绵长,足下使了个千斤坠,一步步抵水前进,裴霁掐着他腕脉,察觉异常便挪身上前,使应如是得以浮出水面换气。也算天无绝人之路,待他们撑过分流口,水势总算渐缓,水位也降到喉下,应如是不敢松懈,半拖半拽着两个人走上斜坡。 第135章 前方赫然有天光照入,三人拼却余力扑了出去,摔在较浅的水沟中,应如是回头看去,原是一处废弃的进水口,周遭草木成林,也不知离碧游镇有多远。 第一百五十八章 甫一脱困,裴霁便支撑不住了,应如是提防三尸真气破封而出,出手将他点昏,拖到岸上逼出腹内积水,人已筋疲力尽,却不敢歇气,回身去拉严光。 严光的情况比他俩都要糟糕,中途就昏死过去,若非应如是紧抓不放,早已被水冲走,此时躺在地上,良久才回过气来,睁眼见得天光明亮,树影斑斓,竟有再世为人之感,正要伸手捉光,又觉绵软无力,身上寒意更重。 喉中发出几声不成调的气音,他终于清醒了,喃喃道:“我快死了。” 应如是撑起半身,为严光渡去一点真气,道:“不要说话,缓一阵就好受些,等下他们找来,我让人医治你。” 此时,强压住的内伤终于发作,四肢百骸无不生疼,他低头吐出一口鲜血。 几滴血溅在严光脸上,他问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应如是正欲调息,闻言微怔,严光自嘲一笑,又道:“单大夫死了吧?这门买卖盘根错节,他就算肯说,你们也来不及问出太多,所以拼力救我。” 夜枭卫从来不会救苦救难,严光望着上空,等待身边人恼怒翻脸,动刑逼供。 应如是却道:“是也不是。我救你确有此意,但你就算一无所知,在那种情况下,我也会尽力一试。” 严光愣住,应如是接着道:“当年举荐你为官的人是温谨温尚书吧?” 他不认得严光,但对温谨有些印象,本朝少有寒门官员,此人能做到部堂,不仅是政绩斐然,还有姜定坤的看重,意在改革税法弊病,以免重蹈覆辙,奈何税制触动世家根基,姜定坤也不能力排众议,温谨便成了牺牲品,身败名裂。 “温尚书是真君子,若他知晓门人走入歧途,戕害百姓以谋私利,必定痛彻心扉。”应如是垂眸看向严光,“你要带着无数冤魂去见他吗?” 严光的手指突兀痉挛,他偏过头来,死死盯着应如是:“你是谁?” 应如是不答反问:“你后悔拜他为师,受其牵连么?” 严光张了张口,一个字也没说出来,而后笑了,慢慢地道:“没有。” 他也是寒门子弟,精于算学小道,若非温谨提拔,莫说入朝为官,连温饱都成问题,恩师于他有再造之恩,为恩师用命效死当为本分。 “朝廷以贪渎罪对恩师从重发落,可他是冤枉的,谁都知道,谁也不肯主持公道,我们下跪陈情,被拖出去廷杖,打死了两个。”严光的声音很轻,像是陷入了回忆,“我命大,被打发到这个地方,妻离子散,起初还想着回去,后来……” 第一年政绩考核,他满怀希冀,落得“中中”二字,只当自己做得不够好,于是呕心沥血,勤民兴业,以为这回有望,又得中评,他便认清了事实。 “苍天有眼,公道自在人心,善恶终有报应之日……我原本也信这些,后来不信了,至少在我前半生,不曾做过一件坏事,却落到这般田地。” 严光扯出一个古怪的笑容,道:“等我做了恶人,才知圣贤道理是骗人的,只要死的人不是我,又与我何干?这三年,我靠这门买卖牟利巨大,结交了许多眼高于顶的权贵,将那些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要不是你们到来,年底就能升迁了。” 应如是心里发沉,又听严光道:“要是我抵死不说,你会后悔带我出来吗?” 无言了片刻,应如是缓缓道:“我不图你报答,也就谈不上后悔。” 严光注视着那张没有血色的脸,不知想些什么,在此问道:“你是谁?” 这本该是一个无须思量的问题,他却沉默了,良久才道:“应如是。” “苍山翠微亭的应如是?”严光低声道,“我听说过,难怪你像是一个好人。” 他没有问应如是为何与裴霁为伍,只露出了微笑,道:“我确实不会报答你,但你救过我的命,所以我想跟你做个交易。” 应如是垂眸看他,平静地道:“你不想落在夜枭卫手里。” “是,我受不了酷刑,也不愿在哪个牢房里发烂变臭。”严光声音渐弱,“你想知道的东西,都可去我书房暗格找到,钥匙在我身上,转动时左三右一,错了就会触发机关,涌出绿矾油,那就什么也不剩了。” 他罪行累累,律法人情皆不容,无疑是个死不足惜之徒,但在此刻,应如是竟觉悲哀,伸手从其衣内找到钥匙,轻而薄的一把,落在手里却沉若顽石。 那点护持心脉的真气耗尽,有血从严光口角慢慢流出,他还在笑,将头扭了回去,迎着从枝叶缝隙间洒下来的明媚天光,道:“走吧,让我晒会儿太阳。” 说完这句话,他不再开口,应如是默然一阵,当真扶着尚未苏醒的裴霁站起身来,艰难地向林间小道走去。 明日高悬,乾坤朗朗,可在这人世间,还有多少魑魅魍魉徘徊不去? 应如是不得而知,他踏在这条坎坷曲折的路上,连身影都快要被草丛淹没,脚下使不上力,好几次险些摔倒。 但他没有回头。 正似这世上的许多事,一旦做下决断,从来不容人后悔。 第一百五十九章 小道蜿蜒向东,行过百五十步,草木渐疏,一片被太阳晒得发干的滩涂映入眼帘,桥边立有石碑,惨白碑面,朱红斑驳。 应如是心系裴霁伤情,一路不敢停歇,见得这方石碑,便知身在何地,当下松了口气,让裴霁靠着树根缓缓坐下,膝下骤软,险些跪倒,眼前阵阵发黑。 裴霁身上的鸣镝早在泅水时遗失了,应如是缓过一口气,找了些枯枝干柴,就地钻木取火,再用石块稍作堆垒,青烟悠悠飘升,他坐在裴霁身边,右手始终不离对方左腕,探知脉搏紊乱,渡去的真气有如泥牛入海,瞬息湮没。 应如是不曾练过《三尸经》,但天下武学相融互通,常言道“过刚易折,物极则反”,裴霁对《三尸经》的修炼显然出了差错,宿弊深种心脉,从前受他功力压制,而今隐患猛发,便似倒海倾山,来势汹汹。 手边缺医少药,应如是自身也难保,勉强护住裴霁心脉,阖目等待救援,好在先行脱身的夜枭卫诸人正于附近搜索,看到青烟升高,当即寻觅过来。 墓中险恶,十三名夜枭卫下去,只得九人回转,还是那名妇人领头,她伤势不轻,刀也卷了刃,正为裴霁的安危着急上火,见他们二人脱困,这才放下心来。 裴霁双目紧闭,分明昏迷多时,思及他当时中招发狂,若非应如是挡住门口,这帮人怕已成为刀下亡魂,铁石心肠如夜枭卫,也不免对应如是生出感激之意。 妇人疾步趋前,抱拳拜谢,应如是却道:“明心堂那边可清理好了?他伤情不妙,须得尽快医治,这里可有信得过的大夫?” 事发紧急,人手短缺,料是来不及的,见妇人神色微变,应如是略一皱眉,沉声道:“命人先行过去做好准备,我们随后就到,片刻耽搁不得!” 他面容苍白,说话却似斩钉截铁,周遭几人莫不呼吸一滞,当前的妇人更是心头大震,未及发出半分质疑,先一步听命行事,回神后背脊发寒。 裴霁的手还死死握在刀柄上,三尸真气蠢蠢欲动,若有生人近身,即便昏沉不醒,也要出刀杀人,应如是拦下两名夜枭卫,亲自将他搀扶起来,向镇门而去。 那妇人搭手不得,只好让人在前开路,取出伤药递给应如是,他服下一丸,胸腔闷痛稍缓,忽听她小心翼翼地道:“卑下武四娘,不知尊驾怎么称呼?” “免贵姓应。”应如是目不斜视,仿佛没听出隐含的试探。 武四娘不禁有些失望,先前在古墓里,她便觉此人面善,偏生想不起来,方才听其发号施令,冷静强硬,恍惚下忆起多年前的片面之缘。 五年前,武四娘初入夜枭卫,赶上一次紧要任务,却遭内鬼出卖,同伴死伤惨重,她将情报用药水刺在腿上,舍得一身剐才爬回据点,被带去拜见连夜赶来的夜枭卫指挥使李元空及副使裴霁。 武四娘伤热发炎,强撑着跪在院里,本不该抬头,怎料他们一言不和便冷嘲热讽起来,她听在耳朵里,倒也跟寻常的弟兄无甚区别,而后李元空拾级而下,在她身躯将倾时扶了一把,裴霁虽有不耐,但也唤来医者,保住她这条腿。 之后不久,她被派去后宫护卫,没了再见二人的机会,直到李元空叛逃的消息传回来,京中同僚都入狱待审,武四娘坐在牢房角落,听说裴霁忙着打压发落李元空的一干亲信,想起那两个针锋相对又并肩同行的年轻人,说不清心中滋味。 或许正因她不信李元空会畏罪叛逃,也不信裴霁会罔顾情义,才会有所妄想。 武四娘自嘲一笑,大步向前,错过了应如是脸上那抹稍纵即逝的怀念之色。 第136章 午后下墓,这会儿日头已西,光影明灭,恰似应如是的心境,说什么往事如水、过眼云烟,世间有的是山重水复与画地为牢,而他上不得岸,也回不得头。 一行人很快入镇,县衙吏役尚不知严光的死讯,又为客栈风波后怕不已,整日都在街巷间巡逻,镇民们唯恐祸事缠身,纷纷关门闭户,倒是省去了麻烦。 来到明心堂外,武四娘上前推门,应如是扶着裴霁踏入其中,大堂略显杂乱,但无不祥血光,又见一人掀帘而出,正是脱去伪装的陆归荑。 夜枭卫办事只问结果不讲规矩,若无陆归荑在,明心堂的人难逃大劫,目下只是被关起来严加看守,听候审问发落,她又带人把这里搜了一遍,除了后院井下密道,别处并无机关,料想此间常有人出入来往,布置重重,徒增嫌疑。 她的脖颈上缠着纱布,口里还咬着一截,正要包扎手腕,听得大门处传来动静,掀开布帘一看,竟是应如是他们脱险而归,连忙迎上前来,未及开口,便听应如是道:“楼下可有干净的房间?” 陆归荑的目光落在裴霁身上,见其面浮潮红,隐现筋脉,忙引着他们到后堂去,应如是将人安放于榻,触其心口炽热如火,又摸背脊寒冷似冰,眉头皱紧。 “他发了急热,去后院找个可用的大夫来,再准备温酒、油灯、水盆和银针。” 值此关头,谁也不敢迟疑,东西很快准备齐全,大夫也找了来,瞧着还算年轻,为这般阵仗骇得两股战战,待看清病患模样,暗暗叫苦,诊脉后更为惊恐,道:“这、这是釜沸脉,恕小人才疏学浅,委实无能为力,换作师父在此,或……” 所谓釜沸脉,便如在釜中跳动的沸水,突有突无,浮而乏力,是为阴阳气绝之脉象,少有人能撑过三四日。 裴霁有此一难,正是拜单大夫所赐,武四娘面色大变,骂了句“庸医”便要抬掌,应如是出手如电,格住她的手腕往下一推,道:“求医问药,不可无礼!” 大夫到来前,他的左手一直搭在裴霁腕上,脉象如何,心中有数,复又道:“当务之急是泻热,医家有汗、下、清、温四法,依大夫所见,如何是好?” 见应如是没有发怒,那大夫心下稍安,斟酌着道:“人已昏迷,体外有伤,泄下恐损内腑,当以清法为先,小人拟一张泻火凉血的方子吧。” 第一百六十章 不多时,药方拟就,应如是过目无误,武四娘便盯着大夫去柜台抓药,留下陆归荑在此帮手,她隐忍片刻,哑声道:“此法真能起效么?” 应如是摇头道:“裴霁受三尸真气反噬,外热内寒,寻常的补泻之法于他而言有害无益,此招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当下也只能一试。” 陆归荑见他脸上全无血色,仍未停下为裴霁渡气护脉,心中一紧,忍痛劝道:“你内伤不轻,真气损耗太过,必损根基,只怕他还没醒,你已经油尽灯枯了!” 应如是轻声道:“我将他带回来,不是为了让他死在病榻上。” 不待陆归荑再劝,他又道:“我也知道,你没有谋害之心,却是希望他死的。” 世道艰难,人命薄如纸,好人尚且不长命,何况是裴霁这样心狠手辣的鹰犬?这句话如同瓢泼大雨浇灌到身上,寒意由表及里,冷到骨髓中,陆归荑不敢动了。 应如是笑了一声,道:“莫怕,从前我也恨不能杀他,后来……” 身在夜枭卫,听令当今朝廷,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们这辈子注定落不得一个好结局,刀口舔血的日子过得久了,再去回味少年时尝过的甜头,也变为了血的腥咸,就剩下相厌相扶的这个人,若见其死,如葬半生。 “他死在这里,对你们也不见得是好事。” 陆归荑愣住,不等她咂摸出个中深意,应如是便道:“岳怜青呢?” 岳怜青若要逃走,早就可以趁乱脱身,但他答应了裴霁的条件,当真信守承诺,即便陆归荑为他制造机会,他也没有寻隙而遁。 在这个节骨眼上,应如是突然提起岳怜青,陆归荑不免多想,只得道:“有人怀疑他的身份,碍于手令不敢妄动,且让他去照看那些被营救出来的人。” 此番深入敌巢,救出受困者近二十人,多为本地镇民,身心受创,余毒未清,目下安置在明心堂后院,待情况好转些,再通过官府对外放出消息……这些事说来繁琐,着手去做更是麻烦,武四娘等人是不成的,岳怜青却能安排的井井有条。 陆归荑去找人时,他正好将这些人的名姓记录完毕,便连那些神志不清的,也写下形貌特征,以便日后寻根觅亲,得知这边情况,未有推三阻四,跟着来了。 应如是喂裴霁喝下一盏汤药,辅以内力透体推拿,汗是发了出来,人依旧不醒,武四娘在旁不知所措,门外还有两名夜枭卫守着。 见此情形,岳怜青便知棘手,不着痕迹地避开了陆归荑,闲庭信步般走到榻边,唇边犹带笑意,看得武四娘恼火不已,却听应如是道:“小施主因何而喜?” 陆归荑生怕岳怜青口出幸灾乐祸之言,好在他回道:“我找着小虎了。” 何小虎是何寡妇之子,也是瞎眼老妪何三姑的亲孙,岳怜青应了何寡妇的临终哀求,又在何三姑家里借住数日,而今找到此子,总算能给生人亡者一些慰藉。 应如是听罢,轻声叹道:“你不负所托,是该高兴。” “那你呢?”岳怜青扫了眼榻上的裴霁,“他要死了,你难道不该如释重负?” 此言一出,陆归荑大为色变,武四娘的刀几欲出鞘,屋里如有冰凝,岳怜青连眉头也未曾皱过,直勾勾地盯着应如是。 指下腕脉愈乱,应如是眉头深锁,听了这话本该生恼,怎料不怒反笑,面上亦似冰消雪融,缓缓道:“看来你对他的伤情心知肚明,也有救他的办法。” 除却裴霁自身,世上对《三尸经》了解最深的唯有两人,不知僧远在开平,岳怜青近在眼前,但裴霁是一清宫的叛徒,他恨之入骨,又怎会出手相救? 果不其然,岳怜青嗤笑一声,道:“他能活到现在,已经是苍天无眼。” “大胆逆贼!”武四娘怒不可遏,抬手一掌朝他面门劈去,陆归荑不及多想,屈肘将人往旁一撞,掌风掠鬓而过,截断一缕发丝。 武四娘本就对陆归荑不甚信任,见她出手维护岳怜青,快刀立时出鞘,携破风声当头劈下,陆归荑反手一抬琵琶,刀锋在琵琶背上砍出金石锐响,琴弦顺势缠绕而上,将其手腕与刀柄箍在一处,若要翻转挣脱,非得切肉伤筋不可。 两相对峙,门外的守卫正待闯入,应如是忽将手边空碗扫出,白瓷撞碎于武四娘的刀背上,震得陆归荑手中一麻,琵琶弦松,双双倒退,其他人也不敢妄动。 应如是冷冷道:“逞凶斗狠,意气用事,夜枭卫何曾有过这般规矩?” 武四娘受他气势震慑,不由愣在原地,陆归荑见机道:“此人既有救治之法,若是一刀将他劈死,又该如何另觅良方?适才情急,出手失当,还望见谅。” 被她推开的岳怜青已然站稳身形,冷眼旁观这一幕,应如是与他对视片刻,道:“你既然肯来,料想不是全无转圜余地,且说明条件吧。” “让他们都出去。”岳怜青敛了笑容,面无表情地道。 既已撕破脸皮,武四娘哪肯安心让他留下?却在此时,应如是朝她看来,四目相对刹那,仿佛昨日重现,他只字未言,又好似什么都说了。 “李——”武四娘瞪大双眼,嘴唇颤抖,仓促间改了口,“你不怕有个万一?” “疑人不用,求医亦然。”应如是的目光转向陆归荑,“你去县衙办件事。” 他将那把钥匙抛过去,又说清了暗格机关,事涉尸人买卖,陆归荑纵使担心岳怜青,也无法轻忽不顾,只好领命而去,武四娘几经挣扎,到底是退至门外。 房门一关,屋里陡然寂静下来,岳怜青回到榻边,见应如是唇白无血,仍为裴霁传送内力,忽道:“我若乘人之危,你当如何?” 运功疗伤不比寻常,一旦中途撤劲,若非应如是丹田震破,便是裴霁心脉立断,却听他淡淡道:“无非是同生共死。” 第一百六十一章 岳怜青顿觉荒谬好笑,刺道:“好一个同生共死!你这做师兄的,对他可算仁至义尽,若是易地而处,他又会如何待你?” 裴霁蒙受岳汐燕救命之恩,却与岳怜青有杀父灭门之仇,不怪他怨愤难平,应如是无从置喙,幸而岳怜青早已过了被仇恨蒙蔽双眼的年纪,逼视着他道:“陈秋已死,任天祈的薄册可是落在你们手里了?” 应如是摇头道:“事败之后,陈秋自知逃走无望,将它毁去了。” 他受伤在先,又强提真气替裴霁护持心脉,撑到此时已是勉强,岳怜青窥出二人行气顺逆,突然出手拂去,抢在电光石火间将他们分开,左手推起裴霁上身,右手疾拈银针,蘸酒过火,取中腧穴,入针过寸,紧提慢按,一进三退,凉意随针渗入穴位,复又向上游走,昏迷中的裴霁微微张口,发出呼吸声。 第137章 听得气音,岳怜青指下捻转,留针再入,这回取中的是背心灵台穴,徐徐刺进,这回是紧按慢提,三进一退,热感由穴位向周遭扩散,裴霁闷哼一声,猛地口喷鲜血,当中赫然有着零星冰碴,很快融化在血水中。 原来裴霁受三尸真气反噬之苦,体内阴阳逆冲,泄气也得先反后正,岳怜青先以透天凉针法退火毒,再以烧山火针法制寒毒,循针传感,激起两股邪毒相化,再引应如是留在他心脉间的中正平和之气,协调阴阳。 到了这一步,岳怜青仍不敢大意,聚精会神,反复行之,前捻八十一,后提三十六,待到裴霁汗发淋漓、毒血逼尽,体内寒热自生,才算阴阳互济,他手下少停,出针扪穴,脚步竟踉跄了一下,整个人向后倒去,被应如是扶住。 他转头看向裴霁,对方呼吸已平,面上青红渐退,显见过了鬼门关,岳怜青仅用两针、只取二穴,使其体内邪毒倒逼出表,这一手不仅高明,还烂熟于心。 应如是忽然问道:“你也练过《三尸经》?” 岳怜青一愣,旋即面露冷意,道:“那本秘籍,本该是属于我的。” 《三尸经》是一清宫的无上心法,唯有掌门人能够修炼,而他的父亲连丹书本是执剑长老,于风雨飘摇之际成为代掌门,未有机会沉心练功,便将希望放在了根骨上乘的儿子身上,怎料裴霁窃书而逃,年岁尚幼的连春生只习得残篇。 “反噬如此凶猛,盖因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岳怜青拭去额上汗水,“再来一次,莫说是我,诸天神佛也救不得他了。” 四年前,裴霁尚未出现受三尸真气所激而出手失控的情况,此番重逢不足三月,他已发作数次,料是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应如是心中发沉,如有山岳压下。 半晌,他问道:“你想要什么报酬?” 应如是已在心中做下决定,一句话不抵一条命,就算岳怜青以此要求放行,这个人情也得做给他,不想对方反问道:“你已非昨日之身,说话可还算数?” 闻言,应如是不由失笑,牵动内伤轻咳两声,道:“我不打诳语。” 岳怜青竟无丝毫怀疑,正色道:“好,你应我一件事——今后无论我阿姊与你为敌或友,都得顾她周全,能否做到?” 窗外日落月升,室内烛火摇曳,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那影子如有生命,好似无声看来,应如是起先微怔,随后柔和了面色,郑重道:“我非长寿之人,此生难有善终,能活一日,便保她一日性命。” 岳怜青听了这话,胸中郁气骤散,微微一笑,轻声道:“这样就好。” 见他不欲多留,转身欲走,应如是又道:“你是逃不掉的。” “放心,没到我死的时候。”脚步停下,岳怜青侧过头,目光冷锐,“姜贼得位不正,为了夺权不惜出卖家国利益,再观伪朝倒行逆施,自上及下党同伐异,似这般乌烟瘴气的朝廷,纵使尔等手段用尽,又能猖狂几时?还有你们……” 言至于此,他又笑了一声,满含讥讽地道:“都说‘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可在我看来,你们等不到兔死鸟尽之日,便要沦为釜下豆萁,共焚化灰!” 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岳怜青不怕他大发雷霆,也无畏隔墙有耳,但见话音落下之后,面前的人如磐石般站在原处,室内落针可闻。 诛心之言不啻咒诅,应如是却在这几息之间想起了许多事,从当年至如今,落在一张张或生或死、神色各异的脸庞上,暴风裹挟怒雪,将他死死压在底下。 半晌,他徐徐吐出一口气,未置可否,只抬手挥过,房门大开,正屏息偷听的武四娘猝不及防,与他对上视线,连忙别过头去。 应如是道:“送他回屋,莫要擅动,这边暂无大碍了。” 武四娘欲言又止,终是闷声应下,亲自将岳怜青带回后院关押起来,先前的大夫又被唤来,丧眉搭眼地摸过脉象,见裴霁转危为安,料知性命可保,险些喜极而泣,着手为他们处理了身上外伤,留下金疮药和生肌散,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这一日惊险连发,应如是身心俱疲,草草用了些粥水,寸步未出房门,守在榻边运功调息,后来也睡着了,直到被一抹闪过眼皮的冷光惊醒。 屋里灯烛未熄,他睁开眼,只见裴霁不知何时下了榻,披衣站在面前,手中刀已出鞘,刃上寒芒流转,映出如霜眉目,定定地看着自己。 第一百六十二章 寒光刺目,刀锋照面,只消裴霁扬手一斩,应如是立时身首两分,但见他们无声对峙,谁也没有动作,唯有灯芯在火舌舔舐下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裴霁莞尔而笑,转刀负后,道:“穷心竭力救回来的人,刚醒便拿刀对着你,旁人难免惊怒交加,而你漠然不动,究竟是无趣至极,还是赌我会有感恩之心?” 他这一动,如有微风吹拂画卷,打破满室沉凝寂静,应如是却没有笑,目光移向裴霁持刀的手,问道:“伤还没好,又想去杀谁?” 两人真真假假斗过百十场,裴霁是否动了杀心,应如是比谁都清楚,可长夜未半,伤情反复,什么人值得他亲自动手,连几个时辰都不肯宽限? 裴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缓缓道:“有人将你认出来了。” 应如是微怔,旋即明白过来,苦笑道:“是我料错了,那般凶猛的真气逆冲,即便你陷入昏迷,也不会毫无知觉。” 如被梦魇攫住,裴霁睁不开眼,更动不得身,生受寒热侵蚀之痛,五感敏锐非常,将诸般动静听了个七七八八,武四娘对应如是的态度转变,自然瞒不过他。 裴霁执掌夜枭卫后,将那些与李元空打过交道的部下陆续挪了位置,乐州的莫老七是一个,西陲的武四娘亦然,他也知道此番凶险,应如是顾不得掩藏破绽,好在武四娘正守在外面,抢在口风泄露之前杀了她,易如反掌。 从前共事时,两人明争暗斗不计其数,为对方收拾起烂摊子来也未含糊,裴霁不吝送应如是一个人情,若非他醒的不合时宜,待到天亮,武四娘已死不见尸。 应如是心明似镜,神色愈发疲倦,倒比裴霁更像个伤病缠身之人,轻声道:“她对你也算忠心,既不曾说破,便揭过吧。” 好心当作驴肝肺,裴霁顿时皱眉,着恼道:“有一便有二,风声若传到师父耳中,我也包庇不得你,或是你准备回去领罪了?” 武四娘的几句言语尚且令他起了杀心,何况应如是与岳怜青的一番对话?念在他舍命相护的份上,裴霁只字不提此事,而今拿住了岳怜青,护生剑大案指日可破,于公于私,都得尽快将人犯押往开平受审,他与应如是也该分道扬镳了。 见应如是垂首不语,裴霁耐着性子道:“夜枭卫如何处置叛徒,你心知肚明,之前我是存了过河拆桥的念头,眼下你对得起我,我也成全你去过安生日子。” 这是难得的肺腑之言,却听应如是叹道:“如此说来,等你回了开平,便要向师父禀报说李元空已死,取消十方追杀令,将我的情报一笔勾销。” 裴霁也不否认,道:“这样难道不好?还是说你反悔了?” 说到最后,他眼眸微眯,仿佛一只盯住猎物的鹰隼,森然注视着面前之人。 “我不曾后悔,倒是你……”应如是抬头看来,目光冷淡,“这一遭反噬猛烈,你受损不轻,押解途中若生枝节,难免出什么差错,却急着将我驱走,究竟是怕我对敌人动了恻隐之心,还是担忧师父会网开一面,让我分薄功劳呢?” 话音落下,裴霁脸色陡变,不由向后逼了两步,应如是非但不避,还起身迎面上前,两股气息暗自冲撞,适才的和睦友好便似镜花水月般破碎无形,他们终归是要针锋相对,分明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 掌下刀柄生热,裴霁压下胸中怒意,咬牙道:“你若无心,岂会怕我有意?” “你我都有伤在身,有甚么话,不妨直言。”应如是面沉如水,一字一顿,“护生剑的案子在夜枭卫头上压了四年,也在我心间结成大患,好不容易查到这一步,此时让我抽身撒手,那是绝无可能的。” 裴霁心下一沉,他深知对方外圆内方,言至于此,不可转圜。 见他面上阴晴不定,应如是勉力一笑,放缓语气道:“夜枭卫固然不留酒囊饭袋,但岳怜青也非泛泛之辈,他肯束手就擒,也不自尽守密,恐有后手待发,这一路山长水远,变数难测,有我同行助力,少去你半数后顾之忧。” 裴霁当即冷笑回道:“你的内伤不见得比我轻上几分,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话虽如此,他怒气已平,算是应下了此事。 这场争执作罢,两人各退一步,应如是不欲再留,准备到别处安歇,却听裴霁道:“你方才有句话说的不对。” 系衣少停,应如是思前想后,没有回头看他,只道:“愿闻其详。” 第138章 桌上油灯将熄未灭,裴霁拿银针拨弄灯芯,于微光下低声道:“你若当真后悔,我……纵有几分不甘,也是会带你回去的。” 李元空刚走那阵,裴霁虽受刑罚之苦,但没了碍事的压一头,打心底里痛快,要说有什么遗憾,不过没把场子找回来,想着日后再见,必得连本带利算个清楚。 可等他执掌无咎刀,坐上觊觎已久的位置,方知“谋事尽责”四字说的轻巧做来艰难,朝野间的明枪暗箭已令人防不胜防,每每面对不知僧,若有芒刺在背。 “……四年了,你还是这般怕他。”应如是背对着烛火,目光落在阴影处。 “人是会变的,就像你从杀伐果断变得心慈手软,师父他老人家扫地八年,想要踏出囹圄也不奇怪。”裴霁凝视他的背影,“姓单的死前说那些话,你信吗?”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话虽不尽然,但在那时,单大夫没有骗他们的必要,旁人连不知僧的俗名都无从探得,更遑论持有私令,针对三尸真气炼丹。 那面刻有“淳”字的玄铁令牌正在应如是怀中,离心口只隔了层薄衫,却是捂也捂不热,这会儿又透出刺骨的寒意来,他沉默良久,道:“何必明知故问呢。” 抬步走到门前,应如是正要抽开门闩,却见外面人影闪动,武四娘的声音传来:“有急报,大人可曾醒了?” 应如是的手一顿,侧身与裴霁对视了眼,这才将门打开,武四娘愣了片刻,又见裴霁坐在桌旁,忙低下头去,双手递上一只细竹筒,道:“开平来的飞书。” 裴霁双眉微皱,劈手夺过细竹筒,从中取出二指宽的纸条,用照影水涂过,移至烛火上方,不消多时,有字迹显现出来,他的目光快速扫过,神情骤变。 应如是突然生出不祥的预感来,胸口发闷,问道:“出什么事了?” 裴霁欲言又止,斥退武四娘和其余两名夜枭卫,待门外空无一人,这才把纸条递给他,上面仅书“帝师破障在即,恐朝堂生变,速归”一行字,应如是脑中“嗡”地一响,丹田间炸开剧痛,几乎说不出话来,勉强扶住桌角,烛火摇曳。 “凝神!”裴霁一把抓住他的手,又被紧紧反握,劲力大到筋骨生疼。 应如是回过神来,慢慢松了手劲,目光兀自钉在纸条上,当年他问不知僧“何为三尸”,对方道“三毒三欲,破而后立”,只这破障一关,便是天人之别,纵观一清宫百年传承,唯有祖师凌素心修成此境。 他不曾见过这位武林神话,却也知道修炼《三尸经》的关键在于守心如一,裴霁已遭三尸真气反噬,境界更高的不知僧又将如何? 越是往深里想,应如是的脸色越是难看,裴霁收拢纷杂思绪,道:“破障即是破妄,师父与我不同,我急功近利,他修身养性,定然……” 话未说完,便见应如是摇了摇头,颤声道:“身在空门,心蕴红尘,不成的。” 早先得知裴霁奉命为不知僧昧下玲珑骨,应如是便晓师父的妄念死灰复燃了,亦或者它从未熄灭,当初碍于先帝,而后沉醉武学,乃至利用东来子的丹方炼化尸人,一面结党营私,一面积蓄力量,不想造化捉弄,大事未成,恶业先出。 他察觉不到自己的神色语气,裴霁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只觉这几个字于对方而言,怕是有如乱箭穿心,却也不得不往下道:“你有何打算?” 不知僧这四年来一改当初的隐忍淡漠,暗中把持大权,连今上都得忍让三分,裴霁更不清楚他有多少党羽,若是有个好歹,必将引发朝野震动。 应如是怔忡许久,放开他的手,静静地坐了一阵,将纸条碾为齑粉,幽幽道:“我已不在那个位置,该要做好打算的人是你。” 说罢,他起身走向房门,裴霁愣了片刻,气急败坏地道:“你也算是——” “砰”的一声,房门关上,打断裴霁未尽之言,他正待踹门,发现应如是抵在门前僵硬不动,隐约传来急促沉重的呼吸声,霎时停下动作。 裴霁惯会损人,未曾用心安慰过谁,那些刻薄话到了嘴边又强自咽下,只能干巴巴地道:“明日动身,来得及。” 相隔一扇门,看不见彼此面目,应如是站在走道上,好似落了水,听得此言,缓缓抬头,眼前光影不定,恍惚闪过一道灰衣人影,不及转身,又被黑暗淹没。 他沉默了很久,步伐缓慢地离开这里,扶着木梯走上去,踏过最后一阶,抬手拭去脸上的汗和血,又变回了从容沉静的模样。 第一百六十三章 夜已深,武四娘等人或守出入通道,或在后院值夜,二楼本是临时安置病患之所,现已空空如也,应如是随手推开一扇门,正要迈入,忽觉身后冷风微动。 他进屋坐下,不作声也不点灯,借着透过窗纸的细弱月光,与来人打了个照面,陆归荑反手将门轻轻合上,将一个木匣放在应如是手边。 匣上有锁扣,应如是不去动它,淡淡道:“既然搜得证物,不该交到我这里。” 碧游镇的案子可算了结,但尸人买卖流毒于外,捣毁了此处巢穴,还有窝点藏匿在别处,所涉利害盘根错节,凭他一人之力,无法彻查深究,陆归荑已投身裴霁麾下,当知向谁复命,却要避过旁人,将这至关重要的证物带了来。 陆归荑失血不少,颈上割伤未愈,月光照得她的脸色苍白如纸,摇头道:“我私自看了里面的东西,有几封密信至关重要,若是交给裴大人,后果难料。” 那是夜枭卫独有的密写信,陆归荑见识过厉害,身上带了药水,出于审慎才解密试阅,未料发现了惊人真相,倘使信上所言俱实,强硬如裴霁怕也不能追究到底,这些证物连同无数人命血泪,将如树下枯叶,被竹帚扫成一堆,腐烂成泥。 “我是个女贼,不配讲什么大道理,但散花楼沾了人命生意,今后摸过的每一个子儿、吃进的每一口饭都带着血腥味,都说‘不知者无罪’,既已心知肚明,便做不到抛诸脑后,可这东西交了上去,无论他做何处置,我都没有回头路了。” 她言辞恳切,应如是心中有数,手掌落在木匣上,道:“我与他是同样人。” 这话如同兜头泼下一盆冰水,恐惧让陆归荑愈发清醒,斩钉截铁般道:“不。” 她单膝跪在冰冷地面上,兀自抬头盯着他,道:“这里不是苍山,也没有悬钟,可翠微亭主人曾立誓为不公者鸣不平,而今惨祸当前,难道要闭目塞听吗?” 不算最初那漂泊无定的一载,之后三年苦修,翠微亭悬钟七响,应如是七出苍山,为七个走投无路之人办成七件难如登天之事,说书人口若悬河,只道荡气回肠,言不尽血汗艰险,而他从不在意,也不曾后悔。 李元空或是那般人,但他给自己活活扒下了一层皮,就像羽化的蝉、破茧的蝶,变成了与从前截然不同的应如是,陆归荑并非亡命赌徒,却想为此孤注一掷。 掌下的木匣如有生命,传来幻觉般的震颤,应如是僵坐不动,陆归荑屏住了呼吸,心跳牵扯得胸腔生疼,眼里的血丝好似要凝成泪水夺眶而出。 时间变得无比漫长,烈火烹油般煎熬人心,直到寒意全身,她才听见应如是长叹一声,难掩疲倦地道:“你希望我取代裴霁,回到那个位置上,是吗?” 一语中的,陆归荑后背沁出冷汗,直言道:“没错!” 她是为裴霁所迫才加入夜枭卫的,对他敬大于畏,没什么忠心可言,况且这不是一条顺水好船,散花楼若陷得太深,迟早会在滔天洪流之下粉身碎骨。 “陆施主,我该感谢你这番信任,但……”应如是眼帘微阖,突然弯了下唇,“叛逃之罪非同一般,即便师父肯点头,明面上也得有个交代。” 一股凉气从背后灌进心里,陆归荑攥紧拳头,便见他目光幽深,慢慢道:“若要功过相抵,非得提上护生剑刺客的项上人头不可,岳怜青……也在劫难逃。” 刹那间,陆归荑如堕冰窟,她未尝没有想过这个代价,只是抱有一丝幻想,望他还能手下留情,目下仿佛被石子击破了镜花水月,浑身颤抖起来。 见状,应如是不由叹气,似是说与她听,又像是自言自语:“一切身不由己,挑明皆是有心无力,到头来不过‘立场’二字,好比你信任应如是,他日我回朝掌刀,你不见得还敢相信李元空,何况……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不敢稍忘。” 窗外月色渐明,而他背光而坐,低眉垂目,乍看如同古刹里的佛陀石像,陆归荑却打了个寒战,她在那双眼里看到了涌动的黑暗,似有厉鬼将要破封而出,分明没有泄露半分杀机,她却突然生出一股自己已经死去的错觉。 事已至此,陆归荑终于意识到那句话并无作伪,他跟裴霁的确像极了。 她心里“咯噔”一声,料想自己犯了大错,恐怕出不得这间房,耳中隐约传来重物崩塌的幻听,不知那是苍山的草木土石,还是翠微亭的悬钟? 第139章 却听应如是道:“带上东西走吧,个把时辰后去找裴霁,就当没来找过我。” 陆归荑猛地睁开眼,神思尚未附体,只见那匣子已横于掌上,被他递向自己,她不敢去接,又惊又怕,咬牙道:“掩目闭嘴,装作无事发生?” “里面有什么东西,我大致猜得到,裴霁也心里有数,你无法蒙混过关,届时若非你死,便是岳怜青再退一步。”应如是眼神微冷,“你要让他退无可退吗?” 岳怜青还剩下什么?无非一条性命和比之更为重要的秘密。 倘若一退再退,岳怜青要么不得好死,要么背信弃义,偏生他还有软肋,所以忍恨救治了自己的仇人,换应如是一个承诺,断去后顾之忧。 陆归荑终是落下了泪,她用力蹭过脸颊,忽然间心有所感,又抬头看过来。 室内昏黑无光,应如是已然闭目,双手合十,喃念静心咒。 轻微的窸窣声入耳,伴随着拂门而过的凉风,陆归荑如来时那样悄然离开了。 应如是越念越快,眼睑颤动,末了声音渐无,将脸埋进掌心,蹭到满手湿冷。 是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自小跟在不知僧身边,承其姓氏,受其教导,愿为之剖心析肝,莫说刀山火海,舍命阴曹也无二话,如何走到了这一步? 心生魔障,纵有真经在手,也不过满纸荒唐; 囿于画牢,与其问天问地,都不若扪心自问。 他其实从多年前就觉出端倪,只不过那些蛛丝马迹,俱被旧年深雪掩埋覆盖,到如今烈日当空,冰消雪融,冻土下的一切都暴露无遗。 “师父……”应如是声音低哑,想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也无必要了。 他就这样枯坐在没有灯火的房间里,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窗外忽地传来断断续续的刮擦声,动静极轻,但在此时显得无比刺耳,他猛地睁开了眼。 应如是拂开窗户,一道灰影疾掠进来,盘旋几周,落在他伸出的手臂上。 迟疑片刻,他用左手探向灰鹰的头,这回没被躲开,也没遭到抓啄,从脑后慢慢向下摸去,碰着了拴在腿上的细竹筒。 竹筒冰凉,应如是却像被火燎着了手,下意识缩了回去,引得灰鹰一歪头,琥珀色的眼睛在暗室内格外犀利明亮,竟似一个人在打量他。 第一百六十四章 翌日清早,街道上有了三三两两的人影,明心堂兀自大门紧闭。 经此一遭,三尸之毒已随真气运行侵入裴霁的内腑经脉,纵有岳怜青出手施救,及时为他逼出毒血,也难痊愈如初。好在这里有现成的伤药,裴霁命人试过,药效灵验,便取三丸服下,以呼吸吐纳之法行气渡脉,痛楚稍缓,伤势亦有好转。 因着那封急报,裴霁不敢多作停歇,天色微亮便起身下榻,穿戴整齐步出房门,武四娘等人还为昨日之事后怕,见他气宇轩昂,心下大定,各自领命行事。 不多时,岳怜青被带到大堂,裴霁正在大堂用朝食,桌上摆满热气腾腾的粥点,非是一人分量,青衣少年神色平淡,在他对面入了座,沉默地喝起粥来。 等他俩搁碗投箸,剩下没动的食物快要凉透,方见应如是步下楼梯,也换了身干净衣袍,面色却比昨日更憔悴,似乎彻夜未眠,左手还缠上了纱布。 只一眼,岳怜青便收回了目光,裴霁则拧起眉头,问道:“怎么回事?” 忧怖郁结,夜不成寐,此乃人之常情,但他记得清楚,应如是的外伤在腰侧而非左掌,那纱布是新缠的,血色隐约可见,底下必有创口,却不知因何而成。 应如是瞥了眼手上纱布,浑不在意地道:“一时心乱,不慎被碎瓷伤着了。” 目光扫过桌上碗碟,他拂衣坐下,端起一碗尚有余温的素面,细嚼慢咽,裴霁锁眉更深,想到他昨夜心神大乱的模样,生出几分怜悯,不再追问此事。 这顿饭用了不短工夫,岳怜青虽一言不发,但当有人从旁经过,总会投以目光,可惜他看来看去,想见的人始终不曾露面,放在膝上的手悄然攥紧成拳。 应如是离他近些,恰逢一碗面见了底,便道:“陆施主还未从县衙回来么?” 这一问在裴霁的意料之中,也就没有起疑,随口道:“天亮前回来了一趟,那暗格里确实藏了东西,可惜姓严的死不悔改,钥匙是真,机关有错,证据被毁了大半,余下的亟待处理,当下须分轻重缓急,且让她着手去办吧。” 他神色如常,话说得滴水不漏,若非应如是提前知晓真相,也要被蒙骗过去。 心中暗流涌动,脸上不露破绽,应如是微微皱眉,道:“这么一来,要想追查下去,岂不困难重重?尸人案不仅伤天害理,还危及社稷安宁,若是有心者借此密谋,恐怕后患无穷,容不得轻忽。” 闻言,裴霁面不改色,正待接话,却听岳怜青道:“夜枭卫可不是为民做主的青天衙门,正因此事牵涉甚广,他才要明哲保身。” 话音落下,堂中陡然一静,裴霁隐现怒容,寒声道:“既是阶下囚,当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觉悟,本官给你三分颜色,莫要不知好歹。” 岳怜青冷笑道:“看来被我说中了,裴大人如此见机,难怪熬的出头。” 他牙尖嘴利,明褒暗贬,刺得裴霁恼怒不已,武息浮动之际,腕上忽地多出一只手,应如是淡淡道:“为一点口角动气伤身,犯不着。” 手按腕脉,指下吐劲,裴霁顿觉气息微滞,几处大穴传来隐痛,当即回过了神,压下胸中邪火,转念想到什么,突兀一笑,道:“没错,这是件麻烦差事,办好了得不偿失,办砸了惹火烧身,本官差遣陆归荑去做,你为她觉得烫手?” 此言不啻刀尖扎进痛处,岳怜青沉下脸不再开口,裴霁轻哼一声,眉目间不无得意,这般计较劲儿教应如是暗自摇头,对陆归荑的去向也有了数。 有人上前收拾了桌子,添上热茶,待到天光大亮,消失一阵的武四娘又现身出来,垂首道:“回禀大人,县衙那头查明了——有个书吏上吊自尽,师爷则是收了乡老的好处,不知本案内情,其余人底子还算干净,着县丞代理事务。” 昨日惊变连发,衙门里已是人心惶惶,而后陆归荑前去搜找物证,拿严光的死讯敲打了他们一通,众人惊骇之余,连夜互相清算,咬得满地鸡毛,裴霁估摸着差不多了,让武四娘携令走一趟,将情况略做说明,找个乖觉的收拾烂摊子。 他不在意蝇营狗苟之徒,只是问道:“自尽的是严贼亲信?” 武四娘却道:“那书吏年长,是跟他一起来的,据说受过恩惠,不肯信我等的话,前半宿发了疯癫,后来就悬梁而死,留书道是……要去地下当面一问。” 裴霁立时想起了当晚给严光送热汤的人,摇了摇头,难得没说什么,应如是在旁听着,忆及严光临终之态,也默然无言。 “还有一事……”说到此处,武四娘忽地迟疑起来,脸色也变得凝重。 见她吞吞吐吐,裴霁眯了下眼,茶杯往桌上一放,碰撞声清脆,好似敲在人的心头上,武四娘忙道:“我等遵照命令,分作几拨赶来,前后相接不超过十二个时辰,但是……属下方才去镇外探了,未能发现他们来过的痕迹。” 常言道“军令如山”,夜枭卫是由死士营改制而来,规矩比军令更为严酷,领命办事之人不敢稍有延误,除非他们已经把命丢在了半道上。 第一拨人手如期赶到,却已折损三成,剩下的个个带伤,要押解岳怜青上路,显然不成,裴霁从卯时初等到了巳时末,耐心快要告罄,却还不见其他下属前来。 应如是突然问道:“可有发射鸣镝?” 武四娘看他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去,道:“有,但在发出之后,未得响应。” 夜枭卫的特制鸣镝能够传声十里,接应者必在周遭藏身待命,没道理听得信号还按捺不动,只能是出事了。 刹那间,应如是与裴霁的目光几乎是同时落在了岳怜青身上,但见他把玩着一只空杯,单手撑着头,眼角带风般斜过来。 裴霁冷冷道:“是不是你做的?” 岳怜青反问道:“我落在你们手里,自身难保,何来这莫大本事?” 缠着纱布的左手微微攥紧,应如是垂眸思索,为了抓捕岳怜青,裴霁下令抽调人手,武四娘他们本就分散在这一带,所以最先抵达,其余人还得飞马赶来,若有一路横出意外,也在尚可容忍的变数中,端看第三波人能否按时会合了。 他看向裴霁,问道:“是再等一日,还是派人出去探看?” 情况不明,本该以不变应万变,奈何开平那边风云将变,实在刻不容缓,裴霁面如寒霜,手指在刀柄末端点了几下,终是道:“我们走!” 贸然动身并非上策,但在此耽搁一日,变数亦多一分,应如是权衡片刻,也认可他的决定,向岳怜青伸手一引,道:“小施主,上路吧。” 第140章 却不知这一去是青天坦途,还是阴曹地府? 第一百六十五章 半个时辰后,一行十二人走出碧游镇,过了桥沿河而下,于林间牵出马匹,翻身而上,扬鞭绝尘,趁着烈日当空,朝官道方向奔去。 武四娘率三骑在前,另五名夜枭卫落后,应如是与裴霁分据左右,将岳怜青夹在当中,合为四面之围,无论速度快慢,两两相距始终不逾尺许之遥。 如此严防死守的阵势,即便敌人能够上天入地,也无法突破防卫,抢到岳怜青身侧,而他被封了任督二脉,半分内力也运转不得,一路信马由缰,沉默寡言。 快马在官道上奔跑,烟尘震起,劲风扑面,待应如是觉出疲惫,日头已经偏西,他顾念众人都有伤在身,夜间赶路恐有不测,提议在这附近寻地落脚。 一路快马加鞭,委实颠簸难受,裴霁也有些吃不消,道:“这条路还有多长?” 后方有人回道:“禀大人,便桥在前方二十里处,过去了才算离开西关县。” 裴霁不禁皱眉,应如是问道:“出了西关县,最近一处据点在哪里?” 武四娘一骑当先,劲风将她的衣衫拂得猎猎作响,双眼紧盯前路,回道:“往西近三十里,三岔古道路边,卑职在那儿开了间客栈。” 三岔路,南来北往,行人汇聚,确是打探消息的好地方,难怪她来得这般快。 应如是面色稍霁,他们的脚力不输疾行军,若是一路不停,近五十里路只消个把时辰就能跑完,天色已暗,人困马乏,便在据点稍歇,正好再放一枚鸣镝,免得与接应的人错过,若仍无回应,说明情况有变,须得重定路线,换马再行。 打定了主意,裴霁的眉头也舒展开来,对武四娘道:“带路!” 十二骑飞驰如电,中途莫有半句废话,几与太阳竞争分寸光阴,约莫半个时辰就踏过了咯吱作响的便桥,声若闷雷阵阵,穿入蓬草深处,溅起泥水如花。 从暮色苍茫奔至皓月出云,马速渐慢,人亦疲累,携着仆仆风尘,总算踏上古道,放眼看去,前方路径相交之处,有一盏昏黄灯笼在风中摇晃,照出门面上头的招牌,写的是“顺平客栈”四个大字。 沉默一路的岳怜青不由笑了,出言赞道:“好名字。” 应如是也认为此名甚好,取“顺遂平安”之意,出行在外的人去留往返,莫不祈愿上苍保佑,可惜这间客栈是夜枭卫安插在此的一根桩子,做不得正经生意。 客栈不大,近来过路的少,没了武四娘这个东家在,余下三人忙活,遇事也能料理,但武四娘起先不知裴霁会到此歇脚,里头全无准备,只怕粗手粗脚的冒犯了上官,她有心讨好,便催马过去,敲门叫人。 此刻已过了客栈打烊的时候,武四娘一连敲了数下,堂中无人应声,再伸手去推,里面插了门闩,她心头一紧,后退两步,沉声道:“不对劲。” 无须多言,众人已绷紧心弦,敲门的动静这般大,便是睡得死沉也该被惊醒了,何况这里是夜枭卫的据点,连跑堂的都不是普通人,怎会毫无警觉? 裴霁手按刀柄,下马上前,应如是伸手一带岳怜青,跟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其余八人各自抽出兵器,悄无声息地逼近客栈。 抽出雪白刀刃,武四娘抬脚将门大力踹开,木质的门闩断成两截,灯笼微光随之透入,便见一对血脚印凝固在门口的地面上,鞋尖朝向他们。 她倒吸一口凉气,骤感血腥味汹涌而入,如咽生肉,身子忽被推了个趔趄,裴霁取了门前的灯笼,毫不犹豫地踏了进去,驱散满目黑暗,八名夜枭卫鱼贯而入,迅速分为两翼,为掎角之势,以防敌人偷袭。 待到火光照明,只见大堂内的桌椅板凳或是东倒西歪,或被利刃劈烂,杯盘碗碟砸的到处都是,灯油、酒水混着血流了满地,说是七零八落也不过为过。 除了这些,现场还有四具尸体,一个厨子打扮的矮胖男人躺在大门右侧,封喉绝命,死不瞑目;跑堂也好辨认,他趴在翻倒的桌子上,后背插着断剑;杂役则倒在墙角,身上还压着一人,料是同归于尽。 应如是带着岳怜青疾走几步,看清眼前情形,不由皱眉,又见裴霁面若寒霜,正死死盯着通往后院的帘子,便也转头看去——半新不旧的藏青色布帘上,被人用鲜血画了一柄无鞘小剑,刃上的“护生”二字太过浓重,血色已经晕染开来。 算上丹阳渡口那次,这已是第四枚护生剑印记! 今夜无雨,屋顶未漏,却在这一瞬间,如有倾盆大雨兜头浇下,堂中诸人莫不色变,裴霁蓦地回身,一把抓住岳怜青的手臂,将他整个人拽到面前来,五指捏得筋骨发出“咔咔”怪响,恨声道:“还说不是你做的?” 岳怜青疼得脸色煞白,咬牙道:“我不知道!” 裴霁的手劲又加大几分,武四娘等人一言不发,刀尖已对准岳怜青周身要害。 本朝刑律严酷,夜枭卫又是奉命执掌屠刀的刽子手,他们会杀人,更会折磨人,从前也对付过要留活口的硬骨头,有些死了,还有些生不如死。 门外的风如刀锋般刮在应如是背上,未及开口,先对上了裴霁的眼神,比风更冷,比刀更尖锐,他森然道:“我有分寸,你若还要维护他,便走不到一路了。” 夜枭卫素无人情可言,但“以牙还牙,血债血偿”是不变铁律,以此造就了朝野上下对他们的敬畏,而今被人挑衅到头上,裴霁若是容忍,身边人不免心戚。 心底泛起寒意,应如是攥紧了笼在袖中的手,听得岳怜青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知道他疼极了,裴霁不止是做给武四娘等人看,更要让藏身暗处的凶手听到,毕竟灯笼里的白蜡燃烧未半,地上的血水还没干,那些人走不远。 果不其然,岳怜青这一声闷哼方落,楼梯后方四角陡然窜出一道黑影,手中小剑反射烛光,刃随身动,疾如飞火,两名夜枭卫扑上迎敌,刀锋斩破的竟是残影,那人恍若一抹游魂,于左右夹击下疾闪而过,一对小剑分作两路,逼至近前! 第一百六十六章 裴霁尚不能大动内力,却是不闪不避,只将岳怜青往身前一挡,那人大惊,剑尖偏转方寸,自岳怜青鬓边斜过,猛见一道雪浪当头拍下,武四娘快刀竖斩,将其迫退数步,又三名夜枭卫抢攻而上,四面合围,刀剑交接声不绝于耳。 以一敌四,此人很快落入下风,但他身法诡谲,每每以毫厘之差避过攻势,若非武四娘经验老到,同三人配合默契,只怕让他突围而出,一时之间捉拿不下。 应如是借机将岳怜青从裴霁手下捞了过来,盯着那飘忽不定的人影,沉声道:“鬼影步,是无间派的人。” 不久前,裴霁才跟这样的人交过手,当然认得出来,比起那个尸人,眼前这个身材瘦小的男子更为灵活机变,但后劲不足,起初那一剑失了手,败局已定。 约莫斗了二三十个回合,武四娘窥得间隙,侧身反手出刀,自下而上欺入,一撞一震,两支小剑断作四截,那人双手染血,撤步疾退,后路已被三名夜枭卫封住,眼看就要被擒,他抬头望了岳怜青一眼,猛地偏过头去,以脖颈撞向刀锋。 武四娘收刀不及,血光乍现,好似泉涌般流淌于地。 沉闷的倒地声过后,大堂中一片死寂。 裴霁对着死者的脸端详一会儿,忽地问道:“认得他么?” 他没有指名道姓,在场诸人却都看向了岳怜青,那少年瞪大眼睛,捂着肩膀说不出话来,他站的远,那血却像是溅在了身上。 “我……不认得。”他喃喃道,“不是我安排的。” 离开不过几日,被人乘虚端了窝,又在裴霁面前出错,武四娘暗自恼恨,听了这话不由冷笑连连,讽道:“好啊,你不认得他,他却是为你而死的。” 岳怜青攥紧拳头,应如是的手还搭在他肩上,感受着掌下传来的阵阵颤栗,微微皱眉,不着痕迹地对裴霁点了下头。 那般难看的脸色不似作伪,裴霁深吸一口气,目光从这尸体移回布帘上,若非有人伪造印记,便是出了连岳怜青也不知道的变数。 余光扫见墙角那两具尸体,杂役被压在底下,只有半截身子露在视线中,手中还抓着匕首,刀尖没入身上那人的肚腹要害,血流了满手。 厨子、跑堂和杂役都是武四娘的手下,裴霁对他们不甚在意,却想看一看那多出来的尸体是何面貌,遂疾步走去,抬脚将叠在一起的两人踢开,提灯俯下身去,这也是个体型偏瘦的男子,身着短打,瞧着有些尖嘴猴腮,兀自死不瞑目。 武四娘落后了些,待她看清这人面容,先是愣了下,旋即头皮发麻变,惊呼道:“他才是老三!大人小心!” 原来,这尖脸男子是顺平客栈的杂役,却在死后被换掉了身上衣物,那么地上之人又会是谁?她的话刚出口,下方寒风骤袭,被裴霁抛在脚边的“杂役”竟是睁开了眼,身子弹起,毒蛇般的刀锋直奔裴霁胸膛! 第141章 距离如此之近,速度如此之快,这一刀蓄力已久,裴霁又对“死人”疏忽了防范,仓促间斜身一扑,错开尺许,刀尖破衣而过,灯笼亦从下方空门拍去。 蜡烛被这股冲力震倒,火舌舔舐白纸,化为火球砸向“杂役”,对方视若无睹,任由身躯撞上火焰,匕首快如疾风,抹向裴霁的咽喉,武四娘睚眦欲裂,却已不及,须知生死立判,只在一霎之间,等她一刀贯穿敌身,裴霁已性命难保。 生死一霎,裴霁背抵墙壁,竟无半分惧色,目光甚至没有落在这道冷锋上,而是越过刺客肩头,看向那抹流云飞散般的白影。 仿佛是弹指一挥间,素白大袖后发先至,荡开火光夜色,龙蛇似的缠绕在“杂役”腰上,劲力猛发,连人带刀向右抛去,那人全未料着此招,双脚犹如树根拔地,身子凌空倒飞一丈外,来不及割断衣袖,已然重重砸在窗户上,只听“哗啦”一声,木窗被大力撞破,碎木纷飞,人亦摔出。 不必下令吩咐,武四娘当即带人追了出去,孰料那外头木屑散落,血迹斑斑,方才那人已遁去无踪,滴滴鲜血蜿蜒一路,没入草丛中。 夜已深,山路难行,草木重影,寻踪追赶困难非常,武四娘犹不甘心,屋里却传来裴霁的声音:“穷寇莫追,回来!” 说这话时,裴霁依旧站在原地,阵阵凉意自墙壁上隔衣透来,他本该对应如是道一声谢,却是横眉冷目,面沉如水,比之刀尖迫近时还要肃杀。 一点鲜红沿着脸庞滑落下来,那是刺客的血。 裴霁抬眸看向应如是,对方面上古井无波,让他看不出丝毫破绽,好似这只是情急之下的一次失手。 岳怜青也意识到了什么,嘴唇翕动几下,什么都没说。 但这是不可能的,他们心里很清楚,以应如是的武功,那人不可能从他手下逃走,除非…… 他是故意的,救裴霁是真,放刺客一条生路也是真。 留下来的几名夜枭卫也觉察到了什么,移步变换阵形,有意无意地将应如是围住,岳怜青心下漏跳几拍,猛然抬头望向裴霁,欲言又止。 转眼间,大堂内寂然无声,空气如结冰霜,不由分说地冻住了每个人,反观应如是面不改色,大袖一展即收,掩去缠绕纱布的左手,从容道:“时辰不早了。” 他知道瞒不过裴霁,两人从前也有过心照不宣的时候,但这次的事不同以往,暗地里的动作可以睁只眼闭只眼,摆到明面上就没了装傻充愣的余地。 李元空也好,应如是也罢,看似磊落的他用起这些钻空子的手段来,比裴霁熟稔高明得多,偏要做得这般拙劣明了,是在故意试探裴霁的底线。 意识到这点,裴霁心下瞬息万变,搭在刀柄上的手指根根收紧,又缓缓松开。 “用不着你来提醒。”他抬手将血痕拭去,如往常一样没好气地回了句。 四目相对,彼此心知肚明,裴霁搭在刀柄上的手指根根收紧,复又缓缓松开。 再等等。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道,眼下情势有变,还不到那个时候。 第一百六十七章 大堂一片狼藉,血腥味已浓到让人难以忍受的地步,微凉的夜风自破窗袭入,如有阴魂飘荡,好在柜台附近还算干净,武四娘拾掇出几张桌椅,可堪落座。 不多时,八名夜枭卫分作三路,将整间客栈搜了个底朝天,不见可疑之人,稍稍安下心来,将屋里的几具尸体拖去后院柴房。应如是将岳怜青留下,绕着大堂踱了一圈,发现砸碎的杯盘里盛着残羹冷炙,又去厨房看过,锅底满是焦糊,灶边到门口还有打斗痕迹,想来杀手伪装行旅,先将客栈三人分开,再攻其不备。 他伸手一摸灶下火灰,已经没了余温,那些人至少在晌午时分就动了手,却是蛰伏入夜,以飞蛾扑火之势发动了一场刺杀。 来顺平客栈确为临时起意,但这条三岔古道是通往锦城的必经之路,武四娘既是客栈的掌柜,自当请裴霁入门歇脚,也好换乘马匹再行出发。换言之,她的身份早已暴露在有心人眼中,他们的行踪去向也被盯上了。 应如是心中一沉,回到大堂与裴霁说明了自己的推测,后者神情冷峻,刀锋般的目光从岳怜青面上刮过,沉声问道:“当真不是你?” 岳怜青站在一滩血迹旁,应如是记得清楚,最先出手之人就在这里撞刀自尽。 武四娘说了句难听的实话,此人确是为岳怜青而死的,“杂役”要杀裴霁,于是置若罔闻,只为一击得手,而他要救人,故挺身而出,事败自尽。 岳怜青面色惨白,语声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不会教他们来送死。” 裴霁的眉头霎时蹙成了一座冷山,应如是忽然道:“再放一支鸣镝吧。” 客栈内血气未散,四下里未必安全,若在此刻放出鸣镝,难保不会引来敌袭,但裴霁深信应如是不做无意义之事,转头对武四娘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从腰间取出鸣镝,施展轻功奔至百步之外,振臂发射出去,不过瞬息工夫,空中爆发出刺耳无比的尖锐声响,越窜越高,越传越远。 她屏息静待,客栈里的人也在等,可当蜡油在桌上凝成小小一堆,他们也没能听到远处传来的第二声鸣镝锐响。 应如是心里那个最坏的猜想成了真,他呼出一口气,对裴霁道:“恐怕在我们进入碧游镇之前,风声已经泄露了,奉令赶来的几拨人迟迟不到,八成有敌在半路上设卡截杀,与此相连的几处据点想来用不得了,要不改道去南阴?” 欲返开平,须得北上,往锦城是捷径,若要改道南阴,便是南下绕远,路程将曲折不少,也得耗费更多时间,但在南阴有夜枭卫的一个大据点,还有军队镇守,值此关头,显然安全许多。 裴霁犹豫半晌,却是摇头道:“相背而行,亦非坦途,况且我们耽搁不得。” 此言不出应如是所料,只得看向武四娘,问道:“锦城内可有夜枭卫的人?” 锦城并非西陲重镇,又是在景州辖下,夜枭卫当初与卧云山庄井水不犯河水,导致这一带监备松弛,但他已经离开四年了。 武四娘欲言又止,惴惴不安地看了裴霁一眼,得其颔首,这才道:“锦城的兴隆镖局三年前投效了朝廷,与我们来往不少,寻人探信、护道运货无有差错。” 应如是听过兴隆镖局的名号,总镖头孙振威武功高强,其妻王氏的经营手腕更为高明,将一个没落镖局发展壮大,夫妻俩走南闯北,招揽人手不拘出身,在黑白两道都有人脉,不想背后还有夜枭卫的支持。 岳怜青也是一愣,旋即脸色转冷。 裴霁权衡片刻,道:“在此休整三个时辰,天亮前出发。” 疾奔而至,不停不歇,便是人能强撑,马也累得够呛,与其冒这个险,不如稍作休整,正好将伤势处理一二,给马喂些草料。 武四娘原本在后院养了几匹马,现已被人放走,马草倒还有剩,她验过无毒,让人将马牵过去,其余的粮食和水一概不用,各自吃了些行囊中的干粮。 裴霁平日里挑剔得很,到了这个时候也无可奈何,草草用过饭食,让武四娘做好值夜安排,自去选了件还算干净的客房,又指向岳怜青,道:“你跟我同屋。” 岳怜青受制于人,自无反对之理,应如是道:“你一向觉浅,让他与我住吧。” 闻言,裴霁回过头来, 本是出于好意,裴霁却不领情,冷笑道:“怎么,怕我是个青面獠牙鬼,半夜原形毕露,把这细皮嫩肉的小子给吃了?” 岳怜青平白成了被殃及的池鱼,别过脸去不做理会,便听应如是叹道:“你一向觉浅,明日还得赶路,能容他人安睡于卧榻之侧?” 他们曾经同住,彼此看不顺眼,更遑论放心相处,李元空习惯了打坐入定,裴霁便在榻上辗转反侧,双方都不得安生,过了一段时日才算磨合下来。 这句提议本是出于好意,裴霁却不领情,道:“俘虏之身,也只配打地铺。” 说罢,指尖移向他腰侧,冷笑道:“伤口裂了,血味冲鼻,你不知道疼吗?” 无咎刀造成的伤口不仅纵深撕裂,还难以愈合,应如是当时只做了潦草处理,忍着剧痛带人逃出生天,又守了裴霁数个时辰,不免加重伤势,若非明心堂里有上好伤药,怕已发炎化脓。 饶是如此,这一路纵马颠簸,方才出手化招,腰侧伤口受劲力牵动,已经悄然裂开,包扎在里的纱布传来濡湿感,应如是还神色如常,唯有裴霁发现了端倪。 一个包袱被当面丢来,里面有内服外敷的伤药和干净纱布,裴霁看也不看他,推着岳怜青进了屋,就在房门将闭时,应如是突然道:“你没有话要与我说么?” 裴霁动作微顿,两人相处时,他惯是喜怒形于色,这会儿却沉默良久。 应如是正待开口,便听他淡淡道:“没什么可说的……无论怎样,这条路还得走下去,有甚么话,到了那天再说也不迟。” 第142章 声音很轻,仿佛一片无足轻重的羽毛,转眼就被微风吹走。 应如是怔怔看着他,攥紧了手中包袱,他好似听懂了,又像是什么也不明白。 “砰”的一声轻响,那扇门在他面前关上了。 虽说初入客栈时遭遇了一番惊险,但这后半夜还算太平,未有敌人再来袭击。 应如是住在裴霁隔壁的房间,重新包扎了腰上伤口,仍是无心睡眠,静待半晌未有异响入耳,索性盘膝打坐,入定养神,默默运转明王心法疗伤。 三个时辰一晃而过,有夜枭卫前来唤门,他收功敛息,披衣下榻,裴霁也正好从屋里出来,岳怜青落在其身后几步外,眼下有些青黑,恐怕一夜无眠。 他们互看了几眼,谁也没说话,很快就打点好行装,上马启程。 目下正当寅时,天色尚未大亮,然夏季日出较早,东方天际已经泛起鱼肚白,十二骑扬鞭策马,将浓重夜色抛在身后,披着晨光向北飞驰。 马蹄急踏,声声催急,震碎漫天云霓。 第一百六十八章 裴霁下令日夜兼程,沿途疾奔不停,只在驿站换乘马匹,好在锦城离此不算远,这般神速之下,不到三天就已抵达。 远远见得城门前有为数不少的军士设卡盘查,应如是目光微冷,转头与裴霁对了个眼色,一行人下马而行,如寻常商旅般排在百姓们身后,听着前头的议论纷纷,得知城里突发惨案,有大户人家被灭了门,官府正加紧搜找凶手。 这些百姓大多住在城外的村落里,或挎菜篮,或提货筐,消息都是道听途说来的,所知实在有限,裴霁让武四娘几个分散套话,只能确定凶案发于前天夜里,被灭门的人家姓孙,据说有钱有势,在本地很是威风。 当晚在顺平客栈发生的事仍历历在目,听得回禀,应如是立时捕捉到了关键线索,心中升起不祥之感,回身去看裴霁,果然见其冷下脸来,眉目间满是杀意。 “此处人多眼杂,稍作忍耐,先进去看看。”单手压住岳怜青的肩膀,应如是凑到裴霁身边,不着痕迹地将无咎刀按回鞘里,轻声劝阻道。 他们这行人身上带有刀兵,本不该被守城官放行,但见武四娘随手丢出一块令牌,上面刻着“西南大营”的字样,对方脸色立变,急忙让开道来。 顺利进了城,街上人来人往,不时便能听到议论灭门案的声音,应如是和裴霁的神情愈发冷了,岳怜青也惊疑不定起来。 武四娘亦感不安,快步在前带路,领着众人来到一幢大宅前,高墙深院,门前左右各置一头石狮子,但那狮头已断,门顶匾额也被砸了下来,一半歪在台阶上,一半落到底下,上头还有血手印。 应如是垂眸一看,若将两半匾额拼合起来,正是“兴隆镖局”四个金漆大字。 此乃锦城最大的镖局,在别处还设有分局,能在这儿灭了孙家满门,绝非一两个人所能办到,怕是官府都吓破了胆,不敢往深里查,是以这门上虽贴了封条,附近却不见衙门中人巡逻看守。 裴霁对封条视若无睹,一脚将门踹开,大步踏入其中,院里裂痕密布,草木尽折,遍地血污,石砖缝隙间残留着散碎暗器,可见这里发生过一场恶斗,往里走了一阵,情况大致如此,倒是不见尸体,料想被官府移走了。 他进了中堂,应如是也带着岳怜青紧跟而来,三人抬头看去,正前方原本挂着一幅字画,今已坠落在地,空出来的墙壁上多了一支血色小剑,猩红蜿蜒寸许。 今岁之前,夜枭卫遍寻不着护生剑的线索,此番不过三天,他们已见了两回。 霎时间,应如是和裴霁都看向了岳怜青,那少年兀自盯着血印,咬牙道:“伪朝走狗,的确死不足惜,但在这镖局里,未必没有无辜之人。” 灭门这般残酷狠辣的手段,连夜枭卫都不会轻易动用,究竟是谁冒名行事? 顺平客栈是夜枭卫的据点,孙振威夫妻也为夜枭卫效力,若以结果反推动机,凶手当是他们的敌人,但这两桩案子乍看相似,细究又有本质区别。 裴霁呼吸微滞,恰逢武四娘找了来,道:“禀大人,属下向人打听,得知兴隆镖局在五日前失了镖,说是三箱红货,总镖头孙振威亲自率人走镖,怎料……” 镖队出城不久,便在郊野被劫,寻常盗贼不是镖师之敌,若遇见了硬茬子,孙振威也能设法脱身,不想这回丢财丧命,一日后才被过路人发现了尸首,货主当日来索赔,悲愤难平的王氏却教人将其打死,又两天,便出了灭门惨案。 因着此事,锦城百姓众说纷纭,官府也认为劫镖事出意外,灭门或为报复,两案不应合并处置,当下正派人四处查那货主的底细,至今仍无明确线索。 “众人以讹传讹,大多认为错在王氏,但……”顿了下,武四娘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们一眼,“属下与其打过交道,不似这等意气用事之人。” 屋里静了一瞬,岳怜青开口道:“若非她因丧夫之痛大失分寸,便只有一种解释,这次走镖从头到尾就是一场阴谋。” 先以重金诱出孙振威和一干镖师,将他们引入陷阱杀害,再舍一枚弃子激怒王氏,以雷霆手段灭口,这样一来,追查难免失误,待到察觉不对,为时已晚。 应如是平复心绪,缓缓道:“不只一方势力在搅动风云。” 此前伏击他们的人目标明确,一为营救岳怜青,二为刺杀裴霁,显然与朝廷为敌,丝毫不累无关之人,反观今日这桩案子的真凶,编织阴谋屠灭兴隆镖局满门,还故意留下印记,以至官民俱惊,将护生剑的印记视若恶鬼咒诅,用意叵测。 “……好啊,牛鬼蛇神都忍不住冒头了。”裴霁杀心大动,三尸真气受此一激,在经脉间蠢蠢欲动,手下的无咎刀发出一声颤鸣,仿佛择人欲噬。 若是可以,应如是还想去看一眼镖局中人的尸体,但在这个云谲波诡的关头,恐怕得不偿失,遂按捺下来,到堂外看了一圈,还真让他找到一样物什,细小且碎,嵌在一根布满裂痕的廊柱里。 裴霁他们还在里头说话,应如是抽出手帕将此物拔了出来,竟是半片指甲,泛着诡异的青灰色,末端沾着零星血肉,也是暗得发黑。 他怔了一下,旋即想起在哪儿见过这东西,面庞本就苍白,顷刻间血色尽失。 就在这时,裴霁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你对着柱子发什么愣?” 手指飞快一动,下意识地把指甲连同手帕藏入袖里,应如是转过身来,神情已无半分破绽,问武四娘道:“告知你这些消息的人,可还在外面?” 第一百六十九章 那是个年纪尚小、衣衫褴褛的女童,脸庞脏兮兮的,应为城中乞儿,见了他们瑟缩不已,紧紧抓着手里的破碗,里面有颗山楂球,也不知是谁给她的。 裴霁板着一张冷脸,岳怜青也有些心不在焉,哄孩子的事只能交由应如是,幸好他早已轻车熟路走上前去,他神色温和,三言两语化解了女童的戒心,与她交谈起来。 这些乞儿虽然年幼,但在城中走街串巷,消息比一般人都要灵通,她说自己就在街角栖身,案发当晚隐约听见了一些动静,不知打哪儿传来,偷眼瞅见一行黑影从巷口闪过,伴随着清脆却古怪的声音飞快远去,以为是鬼,没敢再看。 “我、我没念过书,只觉那声音好像在哪儿听过,晓不得到底是什么……”她低下头,声若蚊呐,“昨日与阿大他们说,非但不信,还说我扯谎,要抢我东西,得亏有个阿姐路过,也问我这些事,给我买糖吃。” 闻言,裴霁登时来了精神,追问道:“她长什么样子?” 女童有些怵他,躲在应如是身后头也不露,嗫嚅着道:“漂亮得很,背着一把大琵琶,很快就走了,瞧着是出城的方向。” 一刹那,在场诸人心头齐齐浮现一道人影——陆归荑! 陆归荑对岳怜青下不了狠心,留着她也有用处,裴霁索性以办事为由将人提前支走,其若归去乐州,锦城乃必经之地,算算时间,是该于昨日抵达这里。 裴霁斜眼瞥向岳怜青,冷哼一声,道:“她走得这般匆忙,八成追着灭门凶手去了,若那帮人不是你的同伙,对她可会手下留情?” 此问未得回答,裴霁也不多作理会,转身出了镖局,武四娘等人连忙推着岳怜青跟上去,应如是落在后面,见那少年虽一声不吭,双手已攥得指节发白。 轻轻一叹,他从怀里摸了几枚铜板放入女童手中,若给的多了,恐怕为其招来祸端,女童果然喜笑颜开,收好铜板,脆生生地道:“多谢好心人施舍!” 她又把山楂球给他,应如是笑道:“这是人家买给你吃的,你要分与我么?” 女童却道:“阿姐给我买的都吃了,这是她托我给别人的,说……嗯,‘不出三日,倘若在这附近遇着了好心人,就给他’,她是这样说的。” 第143章 应如是心中一凛,指下捏碎糖衣,里面赫然藏着一枚蜡丸,他不动声色地收了起来,将女童送出门外,疾步追赶裴霁他们去了。 耽搁不过三两句话的工夫,裴霁已大感不耐,阴阳怪气地道:“这般喜欢小孩儿,怎不弃了修行去生养一个?” “你我这样的人,不该误谁终身。”应如是不软不硬地回了他一句,见前方有驿馆,顿时明了其意,“又要换马出发?不在这里多留?” 裴霁神情冷漠,话里如带冰渣:“查案缉凶,自有官府去办,与我们何干?” 当务之急是押解岳怜青返回开平,审出护生剑主人的真实身份,以此洗雪先帝遇刺之耻,打压逆党日渐高涨的气焰,将他们连根拔出来。有了这份泼天大功,就算不知僧破障未成,夜枭卫也能在狂风暴雨中立于不败之地。 应如是无权置喙他的决定,却不得不提醒道:“路途遥远,传报有差,怕的是我们得信时已经晚了,开平那边消息没捂住,各路人马都按捺不住了。” 夜枭卫的对手不只是护生剑逆党,那些在明里暗里动作不断的也非同流之辈。 手按无咎刀,裴霁心头着恼,忍不住低声骂道:“闭上你的乌鸦嘴!” 他俩说话,旁人半句不敢插口,唯有他俩说话,旁人半句不敢插口,唯有武四娘试探着问道:“大人,此去凶险难测,若为谨慎起见,是否知会本地官府一声,借调兵马开路护行?” 裴霁瞪了她一眼,不悦道:“区区一个人犯都押送不了,还要指望那些操练不得的家伙,你想让全天下都看夜枭卫的笑话么?” 武四娘低下头,再不敢多言,应如是在旁问了一句:“锦城守将是吕磐?” 见她颔首,应如是便道:“此人是个贪恶之徒,当初在边关杀良冒功,让他带兵同行,定要残害无辜,倘若引发民怨,情势愈发不利,于上也不好交代。” 武四娘原本心有不服,听了这话顿觉后怕,裴霁却眯了下眼,意味不明地道:“都说你远避朝廷之事,说起这些人和事来,倒比我还了然于胸。” 应如是沉默了一瞬,轻声道:“你只是不曾留心。” “你是留了心,可你当时出力了么?”裴霁面色转冷,毫不留情地刺了一句,眼中旋即精光一闪,“话说回来说起来,此去驿馆不仅要换马,路线也得重订,既要尽快抵达开平,不如……就从苍山过道北上吧。” 话音落下,他笑着转身走向驿馆,其他人紧随其后,岳怜青捉隙回顾一眼,但见应如是还站在原地,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北上开平,打苍山穿过去确是一条捷径,但是这个地方…… 应如是眼帘微垂,面上血色尽褪,袖里的手帕包还收着半片指甲,青灰可怖,如同鬼话奇谈里的僵尸,那枚蜡丸也已被他捏开,当中团了纸条,仅书一字:铃。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应如是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却好似堕入了阴曹。 第一百七十章 裴霁之所以取道苍山,也不尽为了给应如是找不痛快。 从地理位置来看,苍山位于中都府山英县境内,是玉龙河与灵江的分水岭,北通开平,南隔汉城,往东还可去往乐州,实为险要之地;除此之外,当年两军交战,打得山川血染,至今生机未复,虽有流民陆续到此安家,但百业不兴,遑论拉帮结派。 若非翠微亭横空出世,苍山不过为两朝史书间的一页残篇,可翠微亭的名声再好,终是不如真金白银来的动人,且应如是向来不偏不倚,坚若磐石,敬他、恨他之人都拿他没奈何,是以这一带冷清且平静,省去了诸多不必要的麻烦。 个中利弊权衡,应如是心知肚明,也就没有异议,一行人换好马匹,又补充了伤药食水等物,当即出城上路,直奔苍山而去,日行至少百余里。 从西南边城到中都腹地,有近三千里之遥,便是军伍急行,也得走上二十来日,但这十二骑都有武功傍身,裴霁更是个有钱有势的主儿,日行至少两百里,每到一处驿馆,再换好马接力,趁机打听些情报,结果不甚喜人——沿途经过四个夜枭卫据点,皆已让人捣毁,驻守人员无一幸存,显眼处还有护生剑的血印。 能在短时间内针对夜枭卫的多个据点动手,且以雷霆之势一举而灭,不仅是蓄谋已久的组织行动,还得有人里应外合。非但如此,地方上的暗探大多经营着明面身份,出事后难免引发哗然,有人认出那印记与四年前的护生剑大案有关,惊骇之余不敢隐瞒,消息很快飞传开来。 “……方才那几个狂言之徒,委实大逆不道,可要属下去拔了他们的舌头?” 入暑这日,一行人到了中都府地界,在路边茶馆里歇脚,客人们正说着近来发生的事情,一个个口沫横飞,浑然不知他们唾骂的正主就坐在身后雅间里。 姜定坤殒命已有四载,护生剑大案依旧悬而未破,朝野上下莫敢忘却,这下印记重现,上到官府中人,下到庶民百姓,无不为之震惊,引起一片哗然。 正当此时,不知何处泄露风声,人们得知遇袭的是夜枭卫据点,竟拍手称快,有那胆大的直言伪朝鹰犬死不足惜,昔日剑斩姜贼的护生剑主人又来替天行道了。 武四娘等人听得着恼,若非顾忌应如是,早已将那几个口无遮拦的家伙打杀了,不想裴霁这回沉得住气,兀自端茶慢饮,偶尔皱下眉头,也是嫌这茶汤难喝。 应如是淡淡道:“说这些话的人有成千上万个,你能赶尽杀绝么?” 岳怜青坐在他左手边,闻言嗤笑一声,并不理会武四娘的怒视。 离苍山还有不到百里之遥,他们挑中这么个歇脚地儿,当然是为了探听消息,情况比预想的更糟糕,朝堂暗涌尚且不得而知,至少江湖上的势力已不安分了。 “滥杀不可取,亦不能放任自流。”裴霁放下茶盏,眉目含煞,“消息传得这般快,连市井间的百姓都已听闻,背后定有人推波助澜。” 岳怜青常与他呛声,这回却不反驳,脸色比之更难看几分。 出了这样的事,夜枭卫固然威名有损,护生剑逆党也不见得好过。 风云将变,有心成事的人莫不伺机而动,近来黑白两道摩擦剧增,同道之间亦争高下,乃至闹出数起江湖公案,其中一些找到了冤家债主,剩下的却跟兴隆镖局的案子如出一辙,凶手做局在先、灭门在后,还故意留下了护生剑的印记。 因死者大多与朝廷瓜葛不浅,当为护生剑誓杀之敌,有了夜枭卫据点连遭打击之事在前,这些案子不免被人一并提及,争议也就随之而起。 “护生剑又如何?天王老子也不能动辄灭人满门吧!” 应如是拈了一块馒头片,听得外面传来愤懑不平之声:“不到一个月,就有好几家人被杀绝了,远的不说,那金玉赌坊被烧成了白地,废墟外头立块木牌,上头拿血画着劳什子护生剑,跟坟碑一样,里面的人都该死吗?” 闻言,应如是有些食不下咽,起身走到斜开半指的房门前,看向那出言怒斥之人,其身材高瘦,瞧着很是年轻,长衫浆洗得发白,手边有只药箱,像个郎中。 遭他反驳的汉子自觉丢了面儿,也站起来道:“有甚么不对?那金玉赌坊害了多少人倾家荡产,赚的那些钱又拿去贿赂狗官,给他们的子弟谋得前程,平素霸占田产、欺压良善,全都死了才教人拍手称快!你为他们说话,也不是好东西!” 说着踢出一脚,将人踹翻在地,半天爬不起来,引得哄堂大笑,有邻桌的客人高声嚷道:“我认得他!这厮原是个念书的,后来考不成了,才去学几手医术,还有个相好的女人给他钱花,听说是在赌坊做事的,怪不得咧!” 郎中挣扎起身,一张脸涨得通红,扑上去便打,那碎嘴的吃他一拳,当即还手,另有三五个人围上来,踹了几脚还不解气,拿过碗碟便要砸下,却听“哎哟”一声,手腕莫名吃痛,筋骨麻软,斗大的碗掉下来,打在自个儿脚上。 一粒炒豆落在地上,应如是手中还有几粒,见那些人还不罢休,扣指一弹,豆子便打在下手最狠的汉子身上,这回洞穿了小腿,但闻惨叫响起,鲜血汩汩流出,对方猝然扑倒在地,其同伴大惊失色,纷纷退避开来,瞧乐子的也不敢再看。 雅间内,裴霁冷哼一声,嗤笑道:“多管闲事的假慈悲。” 那郎中被打得鼻青脸肿,以为性命不保,怎料打人的先遭了血光之灾,一时没能回神,倒是小腿受伤的汉子缓过劲来,痛在皮肉而不伤筋骨,脚边落了粒沾血炒豆,知道是有高人打抱不平,吃不准来路,未敢生事,任人搀扶着出去了。 他们一走,小二便来收拾了残局,郎中从地上爬起来,抖着手拿回药箱,借口讨水净面,却是趁人不备,来到雅间门前,小声道:“多谢大侠出手相救。” 第一百七十一章 第144章 应如是已坐回原位,闻声未有回答,裴霁却起了兴致,让武四娘将人带进来,待房门一关,开口问道:“你怎知是我们做的?” 郎中壮起胆子打量了他们几眼,此间共有六人,五男一女,三坐三立,单看容貌气度,便不似寻常百姓,心中打起退堂鼓,硬着头皮道:“是、是那豆子,小人坐的位置当道,店家往这边上菜,得从我身畔经过,邻桌都没点这个的。” 这人瞧着穷困潦倒,不想记性还好,应如是想到方才入耳的话,问道:“你从前是读书人,可有功名在身?” 郎中讷讷道:“小人十五岁中过秀才。” 此言一出,连岳怜青都多看了他两眼,本朝八年不复科举,选官任人唯亲,几乎断了寒门士子的前程,竟会有读书人为朝廷的走狗不平。 许是看出他们的想法,郎中红了眼眶,道:“那金玉赌坊的确不是好地方,可有些人罪不至死,连洒扫仆役都未能幸免……如此草菅人命,也算替天行道?” 说着哽咽起来,那出钱接济他的女人并非相好,而是亲姐姐,被欠下赌债的生父抵了去,在金玉赌坊做粗使婢女,她身不由己,不曾为恶,却落得凄惨下场。 见状,应如是递了块手帕给他,轻声道:“若是牵累无辜,不论顶着什么名头,俱为杀生造业,待到因缘会遇,定会果报自受。” 乍一听,这只是句不痛不痒的宽慰话,但从他口里说出来,竟似谶言。 心痛如绞的郎中不由怔住,半晌后拭去眼泪,胸中郁结稍减,再度向他们道了谢,正欲告退而出,又听裴霁道:“你这箱子里有治外伤的成药么?” 郎中忙道:“有、有的,不知伤口是什么样?” 裴霁瞥了眼应如是,道:“来些敛疮生肌的吧。” 他们这一行人是带伤赶路,外伤最为严重的还数应如是,奔波了数日,腰侧和左手的伤口老不见好,裴霁问过几次,都被岔开了话,只觉好心喂了驴肝肺,且任他自作自受,但见药品所剩无几,纱布上洇出了血,到底碍眼。 郎中打开箱子,从中找出两瓶药来,这才离开雅间。 裴霁拿起药瓶看了看,又拨开瓶塞倒出些许,未觉不对,便将它们丢给应如是,后者未料他是替自己索要的,愣了片刻才道:“多谢。” “你这双手也算多灾多难。”裴霁意有所指地瞥向他右腕内侧,复又盯着缠绕纱布的左掌,“若是不想要了,只消一句话,我亲自帮你砍下来。” 话说得这样难听,应如是却从中听出了九转十八弯的好意,不禁失笑,让了口头上风,将药瓶拢入袖里,转头看向岳怜青,见其静坐不动,不知在想什么。 应如是突兀问道:“护生剑主人在哪里?” 这一问来得毫无征兆,正待离座的裴霁又坐了回去,拧眉看来,不知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武四娘与另外两名夜枭卫也屏住了呼吸,浑身紧绷如弓弦。 岳怜青为之一惊,却是很快回神,一如既往地缄口不言。 他的嘴很牢,连裴霁都撬不开,应如是没指望这一问能有回答,接着道:“一剑弑君,惊动朝野,无数人都在找他,所图各有不同,四年下来仍一无所获,有的已经放弃,有的不肯罢休,换作你是后者,遍寻不着,该当如何?” 岳怜青不吭声,裴霁已是明白了,沉声道:“逼他出来!” 一路行来,似这般的争吵议论,他们已听过了数回,不难料知有人在搅浑水,护生剑主人以刺杀姜定坤闻名于天下,自当被人奉为抗燕魁首,今为连环灭门案败坏名声,其幕后主使用心险恶,可见一斑。 如岳怜青这般的人,打从心里憎恶南燕伪朝,愿为正义做“反贼”,他们不怕艰难,更不畏死,但他们无法罔顾苍生之意,这世上的黎民百姓其实不在乎皇帝老子姓甚名谁,也管不着那些玄乎其神的江湖高人,他们只想生下来,活下去。 “事已至此,便是他不想出来,也会有人推着他出来,比如……你!” 应如是手里的茶盏也放回了桌面,发出一声轻响,却在岳怜青心头炸开惊雷,雅间内肃然无声,显得一墙之外的大堂愈发热闹嘈杂。 仿佛冰面开裂,岳怜青终于露出了破绽,他张口欲言,又死死咬住牙关。 裴霁反应过来,冷笑道:“不错,这法子虽然阴毒,但不失为妙策。” 那场大战后,武林侠风凋敝,即便新朝残暴不仁,自上及下层层盘剥,多数江湖势力也跟平民百姓一样忍气吞声,反抗者散于四方,各自为战,若无护生剑出世,百姓敬服,他们难以结盟合伙,一旦名义有损,今后起事必将困难重重。 忍恨几息,岳怜青已将掌心掐出血来,听了这话不由动怒,道:“如此说来,夜枭卫据点接连遇袭,也不一定是与你们为敌之人干的,何必在这儿惺惺作态?” 夜枭卫最会权衡利弊,上下奉行取舍之道,若为谋成事就,性命良知皆可抛。 无怪乎岳怜青有此怀疑,便连武四娘也心中发沉,不敢去瞧裴霁的脸色,生怕这小子一语中的,教指挥使下不来台,自己这些人是没好果子吃的。 可惜她的期望注定落空,好在裴霁身边还坐着应如是。 岳怜青话音甫落,应如是便知裴霁忍不下这口气,眼疾手快地将人按住,不想那只手顺势一压,复又向前攻去,他翻腕一推,掌刀失却准头,劈断了桌角。 二人各出一手,在桌下方寸间拆了数招,裴霁大抵恼了他再三阻挠,竟是不依不饶,直到木桌受不住内劲冲击,只听“咔嚓”几声,桌面连同杯盘碗碟一并纵裂开来,几近支离破碎,这才停手。 应如是屈肘别住裴霁的右臂,而裴霁反手锁住了他的左腕,两条手臂交缠角力,僵持了几息,谁也不能稳占上风,不约而同地松开桎梏。 “这是你第三次在我手下回护他。”裴霁森然道,“事不过三,没有下回了。” 说话间,他的目光落在应如是手上,因着纱布松散开来,露出少许皮肤,只见虎口处有几道小而深的伤痕,纵向朝内,似为紧攥碎瓷所伤。 眉头微皱,心下疑窦稍减,裴霁转头看向岳怜青,道:“别的暂且不提,在顺平客栈设伏那两人必是你的同路人,看来不仅是夜枭卫里有内鬼作祟。” 大众之所以相信连环灭门案与护生剑有关,除了现场遗留的印记,还有这些案子几乎与夜枭卫据点遇袭同时发生,若非同一股势力所为,岂能这般赶巧?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便如裴霁所言那般,护生剑逆党里出了内鬼,且地位不低、羽翼丰满,趁岳怜青身陷西陲的当口,设法煽动其他人迅疾行事,暗中知会另一方势力借机作案,诬罔视听。 螳螂捕蝉,不知黄雀在后,究竟是谁使得了这般手笔? 第一百七十二章 岳怜青蹙眉不语,裴霁也没了争论的心思,一行六人走出雅座,留下十两银子,那掌柜的正乐得见牙不见眼,忽听裂响大作,整张桌子竟在他眼皮底下四分五裂,惊呼一声,以为见鬼了。 离开茶馆,守在外面的六名夜枭卫很快跟了上来,转入僻静处,当中一人取出书信,低声道:“乐州那边有回信了,请大人过目。” 若是锦城的乞丐女童所言不虚,先行一步的陆归荑至多在前方百余里处,但他们追了一路,未曾发现她的半分踪迹,岳怜青暗自担忧,裴霁也惊疑起来,便在抵达中都府之前,派人向乐州传信,打探那边情况如何。 夜枭卫在乐州的大据点是散花楼,招抚不过三月,又有绿林人士为耳目,便是有人想要乘虚而入,也不能轻易毁之。果不其然,等他们到了中都府境内,乐州那头的回信已加急送到,裴霁展信而阅,眉头先是一皱,而后缓缓松开。 应如是观其神色变化,问道:“乐州那头尚无风波?” “你莫不是会读心?”裴霁瞥他一眼,顺手将信递了过来,“陆归荑还没回去,但散花楼运转如常,城里城外无有异变,已经在点选人手,连夜赶去苍山与我们会合,这会儿该在路上了。” 从乐州到苍山,就算星夜兼程,也得急行五日,细算时间,最快后日抵达。 应如是看过信上内容,心中稍定,道:“此地离苍山还有百八十里,若是现在动身,明日傍晚便到,要么在此歇息一夜?” 连日奔波,人困马乏,裴霁确有几分心动,转眼看到岳怜青站在身侧,又觉不妥,摇头道:“城中人多眼杂,一下多了十来个生面孔,久留易生枝节,走吧。” 抬头看了眼天色,应如是眉头微皱,听得岳怜青咳嗽了两声,道:“这两日有雨,山脚一带都是穷苦人家,只怕到时投宿不便。” “你不也住在那里,胡乱将就一晚,遮风避雨就成,婆婆妈妈做什么?”裴霁好不耐烦,斜眼看来,“或是你还藏着什么天材地宝,怕我眼见心谋?” 第145章 应如是哭笑不得,他在苍山苦修,哪来宝物相伴,怕的是裴霁将就不下,又给他甩脸色,这话当然没有说出口。 拿定了主意,一行人不在城里多做耽搁,更换好脚力,即刻出城。 裴霁说应如是乃乌鸦嘴,这回又教他料中。十二骑彻夜飞驰,赶在次日后晌进了苍山地界,忽见天色大变,伴随着呼呼风声,粗大的雨点很快落了下来,如有神仙撒豆,打在身上噼啪作响,山川草木也在飞烟尘雾里变得朦胧了。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们被阻在山路上,只得冒雨前行,夜枭卫当然不惧风雨,但岳怜青年岁尚轻,身子骨也弱些,昨夜已染风寒,不肯在敌人面前露了软弱,强装无事般撑到这里,遭了一场风雨,当即发起热来。 眼见他骑在马上摇摇晃晃,应如是出手如电,抢在其坠马之前将人捞过,手一探额头,在这雨水中犹觉烫热,顿时心道不好,对裴霁道:“先找个地方躲雨。” 裴霁不想会有这一茬,环顾四周不见片瓦,道:“将人交我,你到前头带路!” 应如是催马在前,心念飞快转动,翠微亭尚在前方几十里外,小小一座亭子也容不下十来个人,自己栖身的山洞还要更远,当下不便赶去,离得最近的几户人家都是老弱妇孺,贸然惊扰更不合适,遂道:“往东走,那边有间小庙。” 值此关头,裴霁管不了许多,扯下披风罩在岳怜青身上,两腿一夹马腹,随他疾奔而去,武四娘等人忙是跟上,雨天里马蹄声急,溅起水花无数。 雨越下越大,穹空电闪雷鸣,地上狂风大作,便是武林高手也被淋成了落汤鸡,所幸躲雨的地方近在眼前,裴霁打眼一看,险些气笑——果真是间小庙,占地不足十丈,外围的院墙垮塌了大半,分明荒废已久,好在小庙本身还算完整。 武四娘见门窗关的严严实实,隐约透出火光,悄声道:“里面有人。” 身后的夜枭卫都凝神戒备起来,应如是却道:“虽是荒野之地,也在主道附近,若有行人旅客错过宿头,来此落脚也不稀奇。” 他率先下马,孤身走到门前,抬手轻敲三下,朗声道:“我等途径此地,未料风急雨大,舍弟抱恙在身,可否行个方便?” 门从里面抵上,先行来此之人显然也听见了外间动静,小声议论了几句,撤去拦门棍,有个老者探出头来,见得十来道人影立在眼前,身上还带了兵器,不由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关门,被应如是一掌抵住,纹丝难动。 他温声道:“老施主莫怕,我等也只是来避雨的,并非强人。” 在这一句话里,应如是已透过缝隙将里面的情况看了个清楚,老者身后是一名手持拦门棍的中年男子,地上生了一堆火,有妇人揽着小女席地而坐,神色难掩慌张,脚边还堆放着包袱,像是一家人。 说话声传到裴霁耳中,他抱着岳怜青大步上前,冷声道:“何必啰嗦?倘若不肯让开,破了门进去,将人丢出来就是了。” 此言一出,那老者脸皮微抽,心知不是他们的对手,只得将门打开,陪笑道:“郎君莫恼,都是避雨的过路人,怎好互相为难?小老儿手脚笨拙,快请进来吧。”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不甚宽敞的小庙一下涌入十二个人,变得分外拥挤,那小女将将及笄年华,吓得花容失色,险些惊叫出声,被身边妇人捂住了嘴,生怕得罪这些不速之客。 外面雨声大作,狂风一刻不歇地拍打门窗,武四娘命人将这里搜查一遍,未曾发现异常,便向裴霁颔首,又比划了一个手势,询问是否要将这四人驱逐出去。 裴霁怀抱岳怜青,见这破地方连张供桌也没有,若将人放在冷冰冰的地上,寒气内侵,病情愈重,目光投向燃烧正旺的火堆,惜字如金地道:“让开。” 一家四口自知力薄,唯有忍气吞声,乖乖收拾东西去了角落,裴霁见他们还算识趣,便向武四娘摇了摇头,让人就地取材弄出几个垫子,把岳怜青放在上面,应如是很快拿来干衣服给他们换了,伸手一摸额头和腋下,又探脉搏,道:“你扶他坐好,我给他推拿几下。” 当下缺医少药,裴霁也别无他法,只得依言而行,应如是拿起岳怜青的双手,拇指桡侧自腕向肘而推,此为“推三关”,穴性温热,推之发汗行气,而后置于左右食中指间凹陷处,改用“二扇门”,揉三掐一,开腠理发脏腑之汗。 如此推拿了一阵,岳怜青悠悠转醒,气喘汗出,已觉百脉和畅,比之先前松快许多,余光扫见自己竟是靠在裴霁身上,生生咽下了那个“谢”字,呛出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挣扎着要离他远些。 冷笑一声,裴霁顺手将他推向应如是,独占了整张垫子,毫不客气地道:“看来是没有烧糊涂,当我乐意让你挨着么?” 说话间,有风挟雨从门缝间挤了进来,扬起悬挂在前的破烂经幡,他余光扫见,那座上神像是泥塑的,左手持宝珠,右手执锡杖,可惜整体古旧不堪,积灰甚厚,彩绘也掉得七七八八,不知在此立了多少年。 虽为不知僧的徒弟,但裴霁不信神佛,自是认不出来,随口问道:“这是谁?” 应如是一手揽住险些摔倒的岳怜青,头也不回地道:“是地藏王菩萨。” 裴霁微怔,旋即想起了“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宏愿,迟疑道:“我曾听说,地藏王度化的是地狱众鬼,故而活人不得擅入地藏庙?” 挤坐在墙角的一家四口正偷眼打量他们,不想听见了这句话,再看那尊神像,顿时觉出几分阴森来,应如是却苦笑一声,摇头道:“此言偏颇不实。地藏王菩萨历经累世修行,早已功德具足,但他发愿普度众生,甘入地狱超度亡魂,使之忏悔罪业,引其脱离苦海,证因果轮回,以救现世及未来世之生灵。” 因此,众生礼拜地藏王菩萨,实为自度己罪,改往修来。 应如是神色平淡,语声不疾不徐,仿佛念着白水文章,但在此时此地,竟有宁静超然之意,火光投在神像上,方见岁月斑驳的眉眼慈悲如初,本是不以为意的武四娘等人都收敛轻慢,那一家四口更是呆住了。 岳怜青拢着衣衫坐在火堆旁,闻言也觉动容,裴霁却蹙起眉头,道:“这样说来,若有穷凶极恶之人虔心供奉了神佛,也可得到宽恕,消去业障?” 这一问端的刁钻,应如是却面不改色地道:“可。” 裴霁登时笑了,嘲弄道:“凭什么?” 应如是平静地回视他,缓缓道:“神佛目下众生平等,无有善恶之分,一应业障,种因得果,问心论迹,度有缘人。” 裴霁冷冷盯着他,眼中似有暗芒闪动,追问道:“何为有缘人?” 应如是一字一顿地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恰逢这时,天幕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惊雷如在屋顶上炸开,震耳欲聋,一道道闪电仿佛龙蛇狂舞,不时从窗外飞快掠过,照得庙中一片雪亮,那低眉含笑的神像好似开了眼,正无声注视着此间诸人。 裴霁嘴唇微动,正待说话,又被这雷声打断,猛然住口,右手不知何时搭在了刀柄上,慢慢移向末端,里头藏着那方刻有【奉天杀伐,无所归罪】的小印。 应如是对他的小动作视若无睹,起身与裴霁擦肩而过,忽被拽住了右手,回眸看去,那人兀自望着灯火,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问道:“你觉悟了么?” 两人一站一坐,近在咫尺,却是背对着彼此,影子也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下各朝一方,仿佛两根交缠又错开的线。 沉默片刻,应如是抽走手臂,轻声道:“我是执迷不悟之人。” 十年前,李元空踏过战后满目疮痍的土地,首次来到这间小庙,为无数泣血亡魂点了一盏灯,可那火光才燃起,又被突如其来的冷风吹灭。又六年,他重临苍山,又一次推开庙门,香火已败,神像蒙尘,借地休憩一夜,却是噩梦缠身。 也曾怨怪神佛不肯度化,后来化为应如是,见得诸般苦厄,方知身在颠倒梦想之中,执著难舍,悔不抵罪,报应自受当偿,何谈大彻大悟? 几根枯枝被火烧断,伴随着“噼啪”几声,迸出点点火星,应如是在神像脚下盘膝而坐,正好将两边人隔开,忽听身侧传来一道压低了的苍老声音:“恕小老儿冒昧,敢问阁下怎么称呼?” 睁开眼来,应如是无须回头去看,便知裴霁他们正留意这边动静,他不露声色,语气平和地道:“在下姓李,老施主有何指教么?” “姓李啊……”老者似有些失望,又不死心地看了他两眼,余光扫见几名夜枭卫凶神恶煞地看过来,当即瑟缩回去。 应如是见状,心思微微转动,问道:“老施主莫非是来寻人的?” 此言一出,不独那老者,拥着女儿坐在墙角的夫妻俩也面露苦笑,眼含愁色。 “不瞒阁下,我们是来求见翠微亭主人的。”老者叹了口气,搓着一双枯皱的手,“这个世道啊,做官的不管百姓死活,江湖上也没几个英雄豪杰,但在苍山脚下,有一座翠微亭,其主人愿为不公者鸣不平……我们实在走投无路了,便来试试,可惜不赶巧啊,他外出未归,等了两天只得一场大雨,浇得透心凉,唉!” 第146章 应如是的目光落在那双手上,左边食指缺了半截,右边手背满是疤痕,虎口和掌心都有老茧,不似做农活留下的,又道:“老施主可会使枪矛?” 老者吃了一惊,低头看向双手,道:“郎君好眼力啊!不错,小老儿原来是个军户,长枪短棍都耍过,现在不成咯,若是年轻十岁……” 那小女突然道:“阿爹比阿爷年轻不止十岁,衙门的人来抄咱们家,他也莫得奈何,要不是娘放火烧宅子,将他们吓出去,咱们早都死了!” 话音未落,身边的妇人便在她背上用力一拍,小女疼得红了眼眶,垂下头不敢再说,兀自握着木棍的中年男子无暇喝骂,警惕地看向对面。 小姑娘口快,在场的人莫不耳聪目明,裴霁微微抬手,让武四娘他们且慢动手,回头将这四人上下打量一番,开口道:“你们犯了什么罪?” 老者面色几变,心知回避无用,惨然道:“小老儿一家本分守纪,不曾犯罪。” “就是说含冤受屈?”裴霁屈起右腿,手肘压在上面,“平白无故,官府怎生冤枉到你们头上?亦或者遭人陷害栽赃,给谁做了替死鬼?” 岳怜青也朝这边看来,见那三个大人敢怒不敢言,思索片刻才道:“入军户者,世代为兵,若有犯律,当以军法处置,轮不到衙门捕役插手,除非户籍被军府除名,再往前倒推十几年,老丈是大宁朝的军户吧!” 第一百七十四章 他还有些病恹恹,中气稍显不足,说出的话却让一家四口变了脸色,老者摩挲着断指,叹道:“不错,小老儿姓林,忝为徐靖徐将军麾下百夫长,曾在北疆戍卫,那年蛮军南下袭英州,我等守城月余,粮尽援绝,徐将军料知无力回天,战死于城破之日,我与弟兄们护送一队百姓逃走,侥幸留得性命,后来……唉!” 徐靖戍守北疆时,姜定坤尚为前朝丞相,也是他与旧元王族暗通款曲,瞒报战况,蛊惑主上,将英州卖与蛮军,而后豢养私兵,党同伐异,伺机谋逆篡权,逼宫不成便自立为帝,于国朝风雨飘摇之际发动反叛,兵燹四起,日月失色。 对于这些事,前身乃燕军死士营的夜枭卫自是无比清楚,无论心中作何想法,都得讳而不言,裴霁却破天荒地接话道:“徐靖戍边半生,与旧元王族有深仇大恨,死后连头骨都被做成酒器,直至今岁正月,有人受老卒陈午临终之托,真将那头骨找了回来,交由陈家人送归徐靖故里,这也是他在三年间第七次出山。” 说到这里,他斜睨应如是,似笑非笑地道:“尔为徐家旧部,也该知晓此事,难怪会来求助……你当他是有求必应的活菩萨,还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冤大头?” 虽不曾指名道姓,但这话里的讥诮之意毫无遮掩,那中年男子怒气上冲,正要破口大骂,手臂忽被妻女按住,余光扫见对面几名黑衣人持刀在手,不敢发作。 被人当面骂作“冤大头”,应如是依旧泰然自若,拾起一段枯木掰成两截,扬手丢入火堆里,相隔丈许,准头分毫不差,连火星也没溅起半点。 火越烧越旺,小庙里变得暖和了些,他向林老汉看去,温声道:“老施主此番遭难,莫非与这段前尘有关?” 原来这林老汉本为中都府城人士,英州之战后落下伤残,得以脱籍返乡,与家人团聚,养马为生,那马行掌柜与府衙通判有亲,多次欺人压价,他们也只得忍受,直到他看上小囡,被乱棍打出门去,就此结下仇来,处处为难。 林老汉脸一沉,恨恨道:“前不久出了金玉赌坊灭门一案,衙门因护生剑印记惊惶难安,那厮趁机报复,拿小老儿的过往大做文章,诬陷我家是叛贼,官吏们也想对上邀功,未有羁押审问,直接抄家抓人,稍有抵抗,立下死手。” 正如那小女所言,他们能逃过一劫实为不易,但衙门发了通缉令,出不得关卡,也无人敢收留,遂将死马当作活马医,至少那苍山翠微亭就在中都府境内。 说完这番话,林老汉便望向身畔的应如是,小声道:“听说翠微亭主人乃一大德居士,定是慈悲为怀,不会见死不救吧?” 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忐忑不安,暗含几分殷切,应如是在四年里见过无数双这样的眼睛,婉拒也好,允诺也罢,都不得视若等闲,未及作答,两道目光先行刺了过来,一者如剑凌厉,一者若水暗涌,是裴霁和岳怜青在注视着他。 无人作声,连武四娘他们也觉得这火堆烧得太旺,浑身出汗,心如火燎。 就在这关头,远方乍起一道巨响,不同于雷声轰隆,鹤唳雁鸣似的尖锐刺耳,穿云裂石般响彻云空,几将满天席雨震碎。 裴霁猛地站了起来,岳怜青也是一惊,方才的些微动容霎时敛去无踪,武四娘快步上前,开门往外一看,分辨出余响方位,回头道:“东边。” 苍山东面只有几户零散人家,不见集镇,一条山路延向官道,沿途奔行可抵乐州。想到昨日的密信,裴霁双眉微展,复又起了疑心,自己这一行才到这里,从那头赶来的人手竟也抵达侧近,是他们抄了密径,还是有人搞鬼? “鸣镝一响,位置也就暴露了,小心驶得万年船。”应如是来到裴霁身后,望着门外连绵的雨幕,面上没有半分喜色,反而皱起了眉,显然也觉出蹊跷。 裴霁颔首,挑出个身手利索的夜枭卫,给了两支鸣镝,使其赶往东边一探究竟,若是自己人,连放两响告知这边,倘使发现不对,只放一响示警,即刻撤走。 那人将他的吩咐仔细记下,当即领命而去,一人一马很快消失在雨幕中。 这一茬变故出乎他们的意料,便是余响已歇,庙里也不再有人说话,应如是回到火堆旁坐下,岳怜青置身在他与裴霁之间,武四娘单手按刀立于门边,其余七名夜枭卫各据一地,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偶有余光扫向那一家四口,不必出言威胁,透骨杀意已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鸣镝声传十里,纵马疾奔,一刻便能赶到,待应如是往火堆里添了木柴,又有接连两道锐响声自远方破空而至,裴霁面色稍缓,武四娘等人也暗暗松了口气。 这些日子长途奔波,莫敢有松懈之时,早已身心俱疲,而今援兵将至,他们几个算是大功一件,此去开平定有重赏,或许不必再回那鸟不拉屎的地方了。 许是天人有应,凝重肃杀的氛围甫一消散,漫天风雨竟也渐收嚣狂,料想很快就要停歇,各自心生喜意。 约莫过了一盏茶工夫,庙外传来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每一下都像是踏在人心头上,直奔这边而来,武四娘守在门口,忽地皱了下眉,低声道:“只有一骑。” 莫非是刚才那名夜枭卫先赶回来知会详细? 应如是与裴霁对视一眼,都没有别的动作,听得马蹄声逼入五十丈内,武四娘提刀欲出,却在开门前改变了主意,大步走向对面的角落,一把将那细骨伶仃的小女拽起来,用力推了一把,喝道:“你去开门!” 若是有诈,避过当面那一下偷袭,再要出手便十拿九稳,夜枭卫不在乎旁人的死活,何况这几人对朝廷心怀怨愤,倘不知趣,杀了便是。 那小女被推得踉跄几步,险些跌倒在地,她的爹娘又惊又怒,急唤一声“我儿”就要扑上来,被一名夜枭卫抽刀拦住,林老汉颤声道:“手下留情啊!” 中年男子抬棍扫出,力道尚可,速度太慢,让人轻易躲过,一刀向他手臂斩去,血光将现一刹,半截枯枝从应如是手中飞出,正中刀身,利刃以毫厘之差从男子手边划过,劲风割裂了衣袖,留下一道红痕,妇人大骇,忙将丈夫拦腰抱住。 眼见爹娘如此,小女不敢哭泣,哆嗦着来到门前,那急促的马蹄声已然迫近,来者竟未下马,径直朝着庙门冲来,这厢才把手放上去,门板便被一股大力生生撞开,湿漉漉的马蹄高高抬起,小女几乎魂飞天外,忙不迭向斜后方倒去,却是武四娘所站之处,她也不曾料到这一变故,当即撞了个正着。 第一百七十五章 马好似疯了,踏破庙门后左冲右撞,惊得众人各自闪躲,两名夜枭卫错身分开,左斩马头,右劈马腿,双侧血光疾闪,四条腿没了一半,脖子上也纵开一道血口,嘶鸣声方响,疯马已侧翻而倒,血如泉涌! 应如是定睛看去,鞍上系着行囊,确为刚才被骑走的那匹马,伏在它背上的人却换了副模样,现已滚落在地,露出一张惨白面孔,赫然是多日未见的张更夫! 此人是夜枭卫派往乐州的暗探,蛰伏两年,能力不俗,对据点部署的掌控犹在陆归荑之上,今次该由他带人前来接应,但见其生息全无,躯体僵硬,多出浮现紫斑,死去已过十二个时辰。 致命伤在脖颈,细如发丝,割喉断脉,足见行凶者武功之高、下手之狠! 应如是屏息,却是想到了另一件事,昨日已死之人,如何在刚才发出了鸣镝? 第147章 浓重血气在小庙里弥散开来,不尽是马血的味道,裴霁执刀起身,没管老部下的尸体,反倒看向了门口,那小女兀自压在武四娘身上,后者竟未将她推开。 一支细短的精铁匕首,贴着手臂内侧藏在袖下,就在两人相撞的刹那,寒锋破袖而出,毒蛇般刺入了武四娘的小腹。 武四娘手中有刀,本可轻易将这小女杀死,但她为破门而入的马匹分了神,未将蝼蚁般的半大姑娘放在心上,迟了一瞬,已经来不及了。 刀锋没进脏腑之时,她瞪大了双眼,还不信这是真的,小女偷袭得手,顺势一绞,厉声道:“伪朝鹰犬,今日我为哥嫂和侄儿报仇了!” 原来他们确是一家人,可这个家本该有七口人。 武四娘已抬起了刀,却在这句话下扭曲了脸庞,她做了五年夜枭卫,杀了不下五十人,未曾有过恐惧或悔恨,直到这一刻。 风将迸起的火星扑向地藏王神像,原来世上真有报应,血债也要以血来还。 临死反扑这一刀本是冲着小女颈侧劈去的,忽然失了准头,堪堪从她肩头划过,鲜血喷出的刹那,武四娘倒了下去。 那妇人从旁扑过来,抱住女儿就地一滚,自两面夹击下闪过,未及起身,反手打出一把牛毛针,“叮叮叮”脆响连发,光滑的刀身仿佛变作了刺猬,猛力一震才将细针甩落,母女俩也趁机回到墙角。 随行九名夜枭卫,无一不是好手,千里跋涉未有折损,却在这庙里少了两人! 一瞬间,剩下七名夜枭卫顿感杀机临身,他们将武器拔出来,死死盯着那一家四口,中年男子不急不慢地踏出两步,气势与方才判若两人,木棍看似随意地挥出,却有风雷之声,一招一式绵延不断,让人窥不清棍影虚实,刀锋一偏再偏,猛地被棍子点中刀背,爆鸣立响,那夜枭卫向后疾退,刀身已裂。 “破军枪。”应如是认出了这门武功,思及老者来路,恍然大悟,“徐靖少时为乞,一生无子,这套自创的枪法都传给了亲兵,怪不得啊。” 顿了下,他轻声问道:“你们也从了护生剑,是么?” 叹息一声,林老汉双手齐翻,压下左右劈来的刀剑,纵身落在神像前,望着他道:“应居士,你既已放下屠刀,又何必为虎作伥?” 应如是默然无言,脚下好似生了根,裴霁不由嗤笑出声,疾点岳怜青穴道,将人推向他怀中,漠然道:“见不得血光,就把眼闭上。” 下一刻,刀光与目光几乎同时刺出,如有飞火流星破空袭去,割裂混杂光影,奔雷闪电似的杀向林老汉,他不敢托大,忙是侧身向后躲避,哪知厚重的泥塑神像经不起这霹雳一刀,伴随着裂声大作,神像的上半身倒落于地,扬起尺高灰尘。 烟尘四散间,裴霁飞身掠来,一脚踏在石座上,手起刀落,林老汉仓皇再退,翻身下扑,背后刀锋追至,眼看他要同神像一般断成两截,枯瘦的手掌忽在地上一拍,整个人借力而起,折腰翻身,双掌夹住刀刃,顺势迫近裴霁身畔。 都说人老成精,于武者而言更是如此,林老汉的功力不如裴霁,但身法奇快,招数诡异多变,生生将他拖在了方寸之间,又听几声骨肉裂响,那中年男子以棍代枪,竟将一名夜枭卫的胸膛贯穿,旋即劲力猛发,血溅尘土! 可惜他们是以少敌多,也只能站得一时上风。 过了二十招,裴霁窥得林老汉招法破绽,脚下陡然前冲,提前封住他周身退路,无咎刀划过半轮弯月,林老汉不及看清,凭本能向后一退,胸前衣襟立红。 躲过逼命一刀,林老汉仰面摔倒在地,半晌爬不起来,只得闭目等死,怎料裴霁没有乘胜追击,兀自站在上方,鲜血沿着刀刃滴在靴面上,而他不曾低头看。 目光落处,火堆已被裹挟湿气的夜风扑灭,旁边两人不知何时消失了。 地上多出一道双目紧闭的人影,是裴霁留在后方盯着他们的夜枭卫,其胸膛尚有微弱起伏,但未能在昏迷前发出任何声音,纵观此地,唯有应如是能做到。 饶是对这一刻早有料想,但在亲眼目睹时,胸中压抑已久的情绪仍如山呼海啸般汹涌而下,须臾间思虑万千,可在外人看来,裴霁仅是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然后,在这近乎天塌地陷的紧要关头,他竟笑了一声,发自肺腑。 终于到了这个时候。 第一百七十六章 风雨未停,岳怜青被应如是带出小庙,没等反应过来,人已上了马背,应如是坐在他身后,一记掌风劈断了绳索,扬鞭策马,冲过坍塌院门。 风声不绝于耳,健马在雨中飞驰,泥土急翻,积水四溅,岳怜青只觉自己好似怒海上的一叶扁舟,随时会被颠得粉身碎骨,本欲挣扎,却被两条手臂圈得动弹不得,挟着雨点的冷风一刻不停地迎面扑至,眼前模糊不清。 不多时,他们已奔出老远,那小庙里的火光也好,打斗声也罢,俱已消失。 岳怜青感到浑身骨头都要散架,急促问道:“你做甚么?要带我去哪儿?” 身后的人没有答话,岳怜青艰难地回过头去,只见应如是衣发尽湿,半张脸隐在暗影里,眼中无波无澜,正直勾勾地看着他。 四目相对,岳怜青无端打了个寒颤,剩下的话都堵在了嘴里,他未曾见过应如是这般神情,但转念一想,他也没亲眼见过从前的李元空是什么模样。 身为不知僧最得意的弟子,以弱冠年华执掌无咎刀,这样一个人,就算面目全非、性情大改,魂魄深处还是凛冽如数九寒冬的风。 “风寒的根本是阴邪阻滞了人身气机。”马蹄疾踏不停,应如是的说话声却缓慢平静,“你会下针,也懂取穴行气,即便没有内力,做到这点也非难事。” 他以推拿法为岳怜青散寒,发现对方体内气息逆行,收寒遏阳,由此引得病情来势汹汹,再以真气解穴正脉,阴阳复顺,这“病”去得也快。 把戏被戳破,岳怜青心里“咯噔”一声,强笑道:“你为何不当面拆穿我?” “你一路上都很安分,偏在这时有了动作,我便怀疑那四人是在守株待兔。” 然而,仅凭四人之力,要想从他们手里劫走俘虏,胜算不足两成,若非铤而走险,便是另有部署,故而鸣镝突响的刹那,应如是已料定有诈。 “你怎的没有告诉裴霁,让他有所防范呢?”岳怜青试探道,“或是你认为凶险难料,准备扣留我这人质作为后手?” 应如是没有回答,目光越过了他,望向风雨晦暗的前路。 岳怜青屏息等了半晌,只好转回身去,后背又靠着对方的胸膛,衣袍被雨水浇得湿透,贴在身上也没了暖意,唯有一下又一下的心跳隔衣传来,沉而有力。 蓦然间,他知道了那句没说出口的话——注定殊途难归的两个人,须得心照不宣才能粉饰太平,但要分道扬镳,只消一意孤行。 这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也没有走不到尽头的路。 快马疾奔一阵,雨势渐停,风还未止,吹得人透骨生寒,岳怜青抬眼看去,前方出现了一条河流,因着地势偏低,这一场大雨方过,水面稍显浑浊。 此地是苍山南麓,河对岸有条枯梅小路,过去便是翠微亭,若是顺流而下,又可绕过山英县,驶入玉龙江支流,沿途有不少集镇和山林,进退皆宜。 长夜将将过半,离天亮还早,河上横亘着一座石桥,不知历经了多少年风吹雨打,岳怜青以为要过桥,怎料应如是带他翻身下马,就在桥头不远处站定。 风动水光寒,岳怜青瑟缩了两下,既冷又心慌,忍不住问道:“你在等什么?” 应如是没有卖关子,直言道:“等你的人过来接应。” 那厢既已动手,便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一应布置都该陆续启动了,倘使对面得手,必得尽快将岳怜青送走,而要摆脱追兵,当下没有比这条水路更好的去向。 应如是只说了这一句话,岳怜青已感到头皮发麻,仿佛整个人都被无形的利刃剖开,教其看了个清清楚楚。 良久,他挫败地叹了口气,屈指吹出一声口哨,刺破河边的寂静,但见一道黑影就从河道拐角转出来,竟是条乌篷船。不大不小,载得三五个人,目下只一名艄公站在船尾摇橹,今夜乌云蔽月,船上没有打灯,对方却不受影响,驾着船由远及近,到得丈许之内,拿竹篙定住船,而后垂手静待,一声未吭,也不登岸。 此人无疑是岳怜青的同伙,来得这般快,恐怕早已等候在侧,应如是多看了他两眼,其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瞧不清身形容貌,背着把用布条缠绕严实的剑。 他收回目光,解开岳怜青身上几处大穴,顺手将人往前推去,道:“走吧。” 岳怜青没想到他真要放了自己,先是一惊,旋即起疑,应如是也不管这少年作何打算,转身走向拴在桥边的健马,离开不过几步,袖摆便被用力扯住。 第148章 “你去哪儿?”不等他开口,岳怜青已从眉眼间窥得端倪,“回破庙找裴霁?” 应如是没有回头,淡淡道:“你要逃生,我去解围,各不相干了。” “那些人杀不了他!”岳怜青不肯松手,喉头有些发堵,“你对情况瞒而不报,又趁他不备将我带走,已然坐实背叛,再要孤身回去,无疑是自投罗网!” 他所言有理,应如是却置若罔闻,也不见如何动作,那潮湿的衣袖就从岳怜青掌中抽走了,人也似风送浮萍般凭空渡出两丈外。 青衣少年堪堪回神,面色一变再变,忽然道:“拦下来!” 话音未落,劲风破空而去,如同离弦之箭,“咄”地钉在了马腿前方,原是艄公手里的竹篙,尖端斜出,离马颈不到两寸,惊得那马嘶鸣一声,连连后退。 应如是微微皱眉,扫出一腿将竹篙向后踢去,只见艄公不慌不忙地探出手来,将竹篙接回掌中,复又定入岸边,整条船身纹丝未动,附近水面也无涟漪。 “好功夫,难怪会来接你。”安抚了马,应如是回身看来,“你们还待如何?” 岳怜青踏前几步,对这昔日大敌抬手一礼,道:“你这趟回去,只怕凶多吉少,我不想欠你的人情,何况你我尚有承诺未完,还请随我一并离开吧!” 应如是听得出话里的情真意切,可他丝毫不为之所动,在原地站了片刻,缓缓道:“那你答我几句话,就算抵了这次人情。” 岳怜青一怔,随即警惕起来,轻声道:“你想知道什么?” 本为应如是提出的要求,他却沉默了下来,几息后才道:“昨日申时,我们在府城里接到了从乐州据点传来的急信,言定即刻率人出发,往苍山东麓会合,以时间和路程推算,他此刻当在途中,尸体却出现于此,冷剑封喉,一日有余。” 道途不会凭空缩短,人马也无法插上翅膀飞来,问题只能出在时间上。 心知瞒他不过,岳怜青坦然道:“他以为阿姊不在,乐州据点便是其一言堂,殊不知身边早已漏了风,回信乃姓张的亲笔不假,只是晚了一日才送出。” 夜枭卫这些年一面往各地安插耳目,一面招揽人手扩充实力,任是查底再严,也会有一两根钉子楔进来。因此,他们在茶馆歇脚时,张更夫及其一干下属就赶到了约定地点,五日奔波,风尘仆仆,未及喘几口气,就遭到了伏击。 见应如是脸上没有意外之色,岳怜青又道:“至于那个探子如何着了道,那更是好说!最先一发鸣镝是从尸身上搜出来的,等他循声而去,地方早已收拾干净,伪朝鹰犬一个不留,还有我们的人在,前后催急,上当也在所难免。” 这番布置算不得精妙高明,胜在简单有效,应如是明白过来,目光沉冷。 “我信你所言俱真,但……”语声猛然顿住,接下来的话似是难以出口,他垂在身侧的双手慢慢攥紧,“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岳怜青无法在踏入碧游镇前做下这些准备,后来被夜枭卫严加看守,更没有任何机会,从苍山取道也是裴霁在锦城才定下来的,就算乐州那头露了破绽,也来不及召集人手议定行动,除非……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某双眼睛下暴露无遗。 没有人愿做黏在天罗地网上的飞蛾。 问出这一句,应如是再也无话,从河面吹来的风裹挟着水汽,让湿透衣衫变得愈发冰凉黏重,而他毫不在意,只是宛若木石般立在那儿,等着一个答案,但见岳怜青默然一阵,侧身让开路来,艄公终于离船上岸。 蓑衣落地,斗笠移开,露出一张俊美面庞,五官棱角不甚凌厉,有几分男生女相,应如是却在不久之前看过这张脸变得惨不忍睹的模样。 “陈、秋!”他道出这个人的名字,风灌进了喉咙里,就像生吞冷铁刀剑。 陈秋抬头与他的目光交接,面上还有几分难以释怀的敌意,却没有出手抢攻,包裹兵器的布条散落开来,露出乌黑剑身,赫然是那柄被弃于西山荒野的无影剑。 有这柄剑在,不必多费唇舌,应如是一眼不错地看着他,忆起的却是当日被绑在刑架上的人影,那无疑是一具死尸,身形相仿,双肩的伤口也对得上,但其胸膛和面目已被鞭子抽得稀烂,教人辨识不清,何况他正心神大乱。 死人不能复生,除非死的不是陈秋,有人用了偷梁换柱之计。 彼时能做到这件事的只有一人,若是他的话,方才那些疑点也就解释得通了。 应如是闭了下眼,复又睁开,声音沙哑地道:“是裴霁帮你诈死脱身。” 岳怜青想象过这个人在得知真相后会是一副怎样的反应,至少该有惊疑和愤怒之色,但那些情绪仅在应如是面上外泄了片刻,很快归于沉默。 “你就没有想过别的可能?”陈秋挑起眉来,“当初他杀了看守要放我走,我可是半分也不敢信,若非手无寸铁,又被点了穴道,拼死也要再捅他一剑的。” 从这句话里不难得知,他原先也不知道裴霁的真实立场,这倒不奇怪,裴霁是凶名在外的伪朝鹰犬,其心狠手辣,残忍冷酷,为追求权势地位不择手段,平民百姓惧之,江湖中人恨之,满朝文武亦避之。 正因如此,这个摆在眼前的事实才显得格外荒谬和讽刺。 第一百七十七章 应如是站在他们对面,脑中如有一双手在穿针引线,将几个月里发生的事情飞快串连起来,从前被他有意无意忽略过去的种种端倪,都在此刻浮出水面—— 四年前,天下反抗之士因护生剑大案结党为盟,裴霁奉命追查,在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但凡与案子扯上关系,莫不死无对证,可遭殃者或多行不义,或道貌岸然,声势日渐壮大的护生剑逆党却由明转暗,吞噬了所有谋划、线索和质疑; 二月,浮山国使船在青龙湾遇袭,裴霁曾言情报泄露于丹阳府武官孟虎之口,但他品阶低,探得口风也难确认情报真伪,除非这是个幌子,告密者另有其人; 玲珑骨失窃,岳怜青已知裴霁向散花楼发难,仍指使陆归荑赶往苍山求助,并从旁指引调查,而后联络陈秋扮作鬼面人前来接应,让应如是错认其为护生剑刺客,可当年事发突然,知道他与刺客正面交手过的人屈指可数; 借白虎玉佩追查至卧云山庄,获悉任天祈与不知僧密谋之事,裴霁誓要取得簿册,却在物证毁伤后不思补救,反倒急着对陈秋动刑,乃至大失分寸; 岳怜青以身涉险,仅安排陈秋作为己方后手实不稳妥,而在应如是将他带出地牢时,其执意不肯逃走,除却救人考量,若无情报传递,他们必为严光所骗; 再者,三尸真气反噬,裴霁命悬一线,得亏岳怜青出手解危,可他未曾修炼此功,天底下唯有两人需要这救急之法,他是为谁而学? “从青龙湾沉船案开始,一切都是你们计划好的。” 应如是想了这么多事,其实只在片刻之间,岳怜青难以揣摩其意,只好道:“也不尽是,世事本就无常,人心更为难测。” 通闻斋灭门、寸草堂被剿、散花楼易主、任天祈之死、碧游镇大乱……这些事无不因人而变,哪怕步步为营,也难逃因果相应。 应如是的眼中有微光明灭,轻声问道:“裴霁就是护生剑主人,对吗?” 他还记得岳怜青说过,护生剑是用岳汐燕的兵刃熔铸而成,后来被转交给了别人,誓约在一年之内杀死姜定坤,算算时间,恰好是一清宫被灭门的第二年。 “南璧”的百年基业毁于旦夕,裴霁背上了洗不清的血债罪业,逐渐掌握实权,成为李元空的副手,并在前往凌山时护驾随行。案发当日,裴霁抢走巡山差事,李元空因抗旨杀死东来子而受罚,未能在姜定坤身边护卫,刺客便乘虚而入。 “一击得手,遁去无踪,此人不仅武功高强,还对行宫的情况了如指掌。”应如是苦笑,满腔情绪复杂难言,“我追出行宫,看着刺客遁入湍急的河流中。” 当时未及多想,而今回忆起来,知道他怕水的人也就那么几个,那晚正好有雨,在外之人莫不浑身湿透,裴霁像个落汤鸡一般赶回来,谁都不觉得奇怪。 却见岳怜青摇头道:“不,他不是。” 应如是怔住,事已至此,这桩惊天悬案差不多水落石出了,陈秋还能活生生的站在这里,便是确凿无误的证据,但岳怜青也没有骗他的必要。 “姜贼死在裴霁的手里不假,但他不是护生剑的主人。”只听岳怜青沉声道,“你跟裴霁共事过四年,除却这个不能言说的秘密,旁的没有什么能瞒得过你,他是怎样的人,你该比我更清楚,那些因护生剑而凝聚起来的人则不然。” 四年来,护生剑主人已被各路反燕义士推上神坛,饱受欺压的老百姓视其为万家生佛,黑白两道皆以“大侠”尊之,哪怕这世上没有完人,他也该是个心怀仁义的侠者,而非裴霁那般暴戾狠毒、声名狼藉之徒。 第149章 一旁的陈秋不禁发出冷笑,道:“我若早知是他,绝不敢以性命相托。” 裴霁背叛一清宫的事,对他们这些局中人而言并非秘密,身为枯叶老人之徒,陈秋憎恨辜负任天祈,也认为裴霁与其无甚区别,故不能理解岳怜青对裴霁的信任从何而来,既是血海深仇,合该不死不休。 岳怜青面色苍白,双手痉挛了几下,喃喃道:“我恨他也不是假的。” 应如是忽然明白了什么,好似有重锤狠狠砸在胸膛上,肋骨生疼,心脏剧颤。 兜兜转转,布局连环,还在关键时刻摘开了闲杂之人,独留他们几个纠缠对峙,一次次生死抉择,一次次怀疑试探,被阴云迷雾笼罩的山峦总算显出真面目。 他们要为护生剑找到真正的主人。 “……为什么是我?”短短五个字,却耗尽了应如是全身的气力。 恍惚间,他又想起那晚在明心堂里,陆归荑单膝跪在面前,桌上放着重要的物证匣,该说不愧是姐弟么?当时她的面上之色、言下之意,与岳怜青一般无二。 陆归荑盼他重掌无咎刀,岳怜青望他执持护生剑,他们都想要他取代裴霁,亦或许连裴霁也默许了这一切,但没有人在乎他是怎么想的。 应如是突然发笑,肩膀微颤,胸膛炸开难忍剧痛,有血水从左掌纱布下洇出。 陈秋从笑声中听出了几分尖刻,也打心底里觉得这事难成,但他一言不发,岳怜青也没有笑,平静而镇定地道:“因为你是翠微亭主人,因为你对夜枭卫知根知底,因为你弃恶从善活人无数,还有……裴霁他选择了你。” 这句话像是一把剑,穿过了过往的岁月光阴,直直刺入应如是的心底。 一路同行,处处试探,那些他自以为瞒过了裴霁的事情,尽在其掌控之中。 “他亲口与我说过,若非受过我爹娘的大恩,一定会真心投效伪朝。”岳怜青喃喃道,“一剑抵一命,打从姜贼身死之日,我就等着他反戈内攻……四年了。” 无论初衷为何,裴霁在这路上走得太远、爬得太高,回头便要摔得粉身碎骨。 因此,他不能做护生剑之主,也没想走正途当个好人,同应如是说过的话不乏肺腑之言,裴霁可以死在山巅,不能烂在泥里。 在这一瞬间,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已在应如是心中拼出全貌,八年前藏锋入鞘的宝剑,也于今夜破匣刺目,那些个疑云迷雾、是非恩怨,皆如纸上字行,只消他点下头,便要就此翻篇,余下诸多空白,留待各行其道之人从头书写。 夜已过半,幽冥肆意侵蚀人间,陈秋吹燃火折子,借这一点微光照亮周遭,岳怜青为半干衣物冻得不轻,寒邪似有卷土重来之势,却还不改注目,静待回音。 应如是整个人几乎融进了阴影,他望着那豆大的火光,视线却被黑暗占据。 要做出决定并不容易,但在数息之后,风生平地,应如是微一欠身,开口道:“诸位拳拳之意,恕在下担待不起。” 说罢,他走向有些焦躁不安的马匹,身后又传来一道冷语:“可是因为令师?” 不知僧再怎样罪业深重,他仍为李元空的师父,应如是这一沉默胜却千言万语,岳怜青暗叹,老话常说“大义灭亲”,但要设身处地,能有几人狠得下心? 应如是若能如此薄情,纵使令人钦佩,也不敢信他怜悯弱小,何谈执剑护生? “师恩如海,实难辜负,我等亦不愿强求为难,但……”顿了下,岳怜青双眼微眯,“天理昭昭,命数有定,而今他大限将至,望君慎思。” 去拽缰绳的手蓦地滞住,应如是回过头来,眼中又是让人心悸的冷冽之色。 “裴霁遭受反噬时,你也说过类似的话。”他逼视着岳怜青,“一门有着致命缺陷的武功不堪为‘无上心法’,三尸破障究竟藏有什么玄机?” 刹那间,风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如同千刀万剑林立在侧,岳怜青面白如纸,却是毫无惧意地道:“有些事避也无用,若不能做出抉择,也恕我不能告知你。” 冷风霎时迫近,陈秋脸色倏变,反手将火折子戳向岳怜青面门,堪堪点在突兀攻来的一只手上,应如是斜身微晃,迫至其侧,屈指向岳怜青肩头抓去。 他身法太快,岳怜青不及看清,耳闻铿锵声动,陈秋挺剑刺向应如是腰侧,逼其自救以解同伴之危,却见素影翻飞,以柔化刚,凭一截袖子卸去锐劲,心道不好,当即屈肘逆剑,于毫厘间拦下压顶一掌,岳怜青心头大震,疾步而退,怎料应如是翻腕一挥,将无影剑推向旁边,左手捉隙攻出。 岳怜青脚下未定,右胸近肩处已传来剧痛,咬牙向前一扑,无影剑也回转刺来,应如是掌拍指弹,七招连击,劲力重叠反震,眨眼间招架十回,各自退开。 岳怜青被陈秋护在身后,尚且惊魂未定,忽听他咬牙问道:“那是什么?” 方才的火折子落在了应如是手里,他站在不远处,左手的纱布被剑风绞碎,带着点点猩红散落在地,露出虎口裂伤和掌心黑纹,后者乍看只是颜色稍深的伤痕,但在火光下,几乎占据了整片掌心的黑纹如有生命般蠕动,似细小活物在皮下游走,周遭皮肤也失却正常血色,隐隐发灰,连带筋脉都变成了青黑色。 陈秋不曾见过这般诡异的黑纹,只觉头皮发麻,岳怜青却在一愣之后脸色大变,不敢置信地看着应如是,嘴唇翕动几下,从牙缝里挤出一声惨笑,厉声道:“不知僧!枉你为人师父,竟以炼尸之毒残害弟子,不觉得羞耻么?” 话甫尽,一道苍老声音响起:“老衲只给他一丸丹药,用在谁身,任其自主。” 两岸相隔数丈,人声却倏忽几变,起头尚远,入尾已近,陈秋先是看向石桥,又见身侧灰影闪动,横剑一斩,破虚无实,那老者好似无处不在,声音又从背后传来,犹带几分叹息:“痴儿,你为情义所误,错信于人了。” 陈秋顿感寒意陡生,回身看去,应如是身边已多了一位灰衣僧人。 此僧身材中等,外貌平平,气息更是圆转如意,与那风中草叶、地上泥水一般无二,若非出声在先,恐怕他步步走到面前,也难以察觉动静。 似有晴空霹雳在胸中大震,陈秋双眼怒睁,一时说不出话,只见应如是退开两步,躬身道:“不肖弟子李元空,拜见师父!” 第一百七十八章 应如是这一拜下,久久没有起身。 他已有四年未见师父了,上次前往开平,止步于外城小佛寺内,听裴霁说不知僧一切安好,心下稍慰,不想今日会晤,惊觉师父苍老得厉害。 金石尚不能永固,人又何谈长生?可自从他拜入不知僧门下,师父就始终保持着中年人的外貌,后来转修《三尸经》,得天材地宝温养身躯,愈发显得年轻,而今面须皆白,腰背佝偻,面上多了些许寿斑,皮肉也微有松弛。 这个让朝野间无数人敬畏憎恨的老怪物,终于像是一位老人了。 只此一眼,应如是便知裴霁接到的那封密信不尽为虚,不知僧于数日前召集光明寺众僧,宣布封锁藏经楼,不寝不食不见人,是要闭死关,为破障做准备。 然而,就在急报传出开平当日,又一道灰影冲天而起,暮云带着不知僧的亲笔信越过重山远水,几乎与夜枭卫的飞书传讯同时抵达碧游镇,送至应如是手中。 竹筒里有一张字条和一粒用蜡封好的药丸。 应如是打从那时就知道,师父料定此劫凶嫌,不肯留在开平坐以待毙,便是大限在即,也得先收了这张撒下四年的天罗地网。 “……你究竟在何时重归于他?”岳怜青微带颤抖的声音随风而至,“亦或者,‘应如是’从来不曾存在,只是李元空套在身外的一层皮囊?” 应如是垂首无言,不知僧微微一笑,伸手将他托起,转而对岳怜青道:“人非片面,善恶同心,我这徒儿既是李元空,亦为应如是,倒是小檀越你着相了。” 岳怜青的心如堕冰窟,忽被陈秋往身后推去,喝道:“跑!” 话音未落,无影剑已如索命厉鬼般破风扑去,陈秋的剑法专为暗杀伏击而练,当下失却先机,只求掩护岳怜青夺路逃生,是以这一剑拼却全力,放弃了所有防守,比之流星赶月更快,霎时逼至不知僧面前! 不知僧眼帘微抬,窥出这一剑轻灵狠辣,全然不留余地,下盘未移,上身微动,剑尖分明奔着胸口而去,却从他腋下空门刺出。陈秋大骇,正要斜劈肩关,忽听“叮”的一声,不知僧屈指轻弹剑刃,如同锤击雷震,陈秋只感掌心猛颤,手臂筋脉亦为之发麻,半边身子竟动弹不得,跟着斜身扑出,堪堪避过盖顶一抓。 几根断发被风吹走,陈秋踉跄退开,方觉一小股热流从额角淌下,不知僧左手弯如龙爪,指尖犹带点点血迹,险些将他的脑袋撕破,而应如是才直起身来。 第150章 “七杀剑,果真是故人之徒。”不知僧摇头轻叹,“可惜你的剑路走窄了。” 同样一句话,陈秋的师父枯叶老人也曾说过,此刻却有莫大恐怖在心中蔓延,他握紧剑柄,无暇分给旁人半个眼神,又挺剑攻向不知僧。 应如是在旁看去,陈秋的剑势凌厉狠绝而不失变幻,配合那诡谲的身法,如附骨之疽般紧缠不放,但不知僧内劲之强,世所罕见,他一剑未就,合该抽身疾退,强自出手只能落入下风,无影剑很快为一双空手拿捏于方寸之间,进退两难。 如他所料,交手半百回合,陈秋的右腕已被锁住,三尸寒毒透体而入,由少冲穴逆冲至极泉穴,贯通手少阴心经,刹那间气血冷凝,内劲一滞,整个人好似掉进冰窟,鬓角、发间乃至眉睫都浮现白霜,连吸入的空气都在肺腑间结了冰! 阳极生阴,阴极转阳,裴霁才初入此境,不知僧已运转如意,当真惊世骇俗! 陈秋一时不察,被三尸寒毒侵入内体,身躯先是颤抖,旋即僵硬难动,眼睁睁地看着手中的剑被不知僧夺下,借光打量片刻,缓缓道:“你的剑法杀气太重,做不到收放自如,就算能借助外物弥补空缺,也是落了下乘,留之不过辱没先人。” 说罢,他伸出两根手指夹住剑刃,只听一声清脆的裂响,那削金断玉不在话下的无影剑就此折为两截,陈秋面上血色尽失,如被折去了半条性命,他想要嘶声悲呼,声音已被冻在喉中,全身上下唯有眼珠尚能颤动。 不知僧暂将陈秋冰封于此,未及回身,已有一道冷嘲之声破空划来:“王清荣王前辈惨遭任天祈暗算而死,根由还在你身,何必作惺惺之态?” 这厢交手兔起鹘落,那边的岳怜青也未能走脱,应如是身形一闪,便将他的去路截住,勉强过了几招,左手脉门已被握住,丝毫挣脱不得,忽听远处传来破空之声,竟有烟花在夜幕中炸开,醒目非常。 雨云举而不散,风声呼呼未绝,四下里又响起了阵阵铃音,应如是单手压制着岳怜青,回身看向旁侧山路,数道人影如鬼魅般纵掠而来,俱是黑袍打扮。 当先的是一男一女,头戴狗头羊角的灵巫面具,手中摇着铜铃,面容都隐藏在兜帽阴影下,只露出阴鸷锐利的眼睛,其余人未有遮面,肤色青灰,双目发红,几乎没有活气,但行动迅捷,反应无误,比之碧游镇里那些尸人还要可怖。 看清了来者,应如是呼吸微滞,无端有种阴冷又粘稠的恶感爬上脊背,心中那一丝侥幸在事实面前如镜花水月般被击得粉碎—— 沿途遇袭的四个夜枭卫据点,还有那几桩灭门案,皆是出自不知僧之手。 兀自挣扎的岳怜青也是一顿,蓦地扭过头,睚眦欲裂地道:“老贼,好狠毒!” 手上寒气散去,不知僧合十道:“胜负无常,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 近些年局势动荡,朝野上下离心离德,民间亦怨声载道,各路反燕人马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早在青龙湾沉船案发生时,不知僧已料定蛰伏四年的护生剑逆党将要由暗转明,而天下大事必得师出有名,否则名不成则言不顺,事亦难成。 眼看那些黑袍人飞快逼近,包在手帕里的半片指甲还随身收着,此刻像是活了过来,隔衣抓挠应如是的躯体,正当他晃神时,岳怜青趁机狠狠咬上了他右手。 剧痛传来,应如是立时回神,但见手背上鲜血淋漓,眉也未皱,使了个巧劲将人掀翻在地,岳怜青顺势一滚,啐了口血沫,嘶声问道:“我阿姊呢?” 陆归荑是追着灭门案的凶手而去,出了锦城便断绝音讯,岳怜青嘴上不言,心中时时担忧,而今看到这帮尸人,惊怒愤恨之余,恐惧也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不知僧目不旁视地朝这边走来,倒是那对男女相视一眼,尸人们将岳怜青围住,一样物什也被扔到地上,正是陆归荑那把铁梨木琵琶,弦断身裂,已然毁坏。 认出此物,岳怜青浑身剧震,跪倒在地,只听那男巫对不知僧禀告道:“李公,我等奉令行事,凡有阻碍之人,皆已毁尸灭迹,当中有个擅使暗器的女子,身上揣着夜枭令牌,本欲放她一马,但她从锦城追到宿州,只得杀了。” 不知僧已站在应如是身旁,轻描淡写地道:“料理干净就好。” 短短六个字,落在岳怜青耳里不啻剜心,他死死咬住牙关,抱起那把破琵琶站直了身,强撑着不在仇敌面前露出软弱之态,应如是也面色微变,血肉模糊的右手在袖里无声攥紧,忽听不知僧问道:“元空你说,该当如何处置此子呢?” 护生剑主人之谜是岳怜青身上最大的价值,而今真相揭晓,罗网收束,若为拷问逆党情报而留其活命,实无必要,养虎为患这种事做一次就够了。 岳怜青冷笑,对应如是道:“我们看走了眼,当中还出了叛徒,着实让人痛心,可今日来此的,无不将生死置之度外,用不着你假慈悲,也不必白费功夫了。” 铃声一响,两个尸人越众而出,拧脱岳怜青双臂关节,将其压回泥水中,而他毫无畏惧,痛斥道:“人鬼有别,公道在心!没了护生剑,天下有志之士亦可化碧血为青锋,杀尽伪朝鹰犬!就算我先下阴曹,也在阎罗殿上为尔等起锅烧油!” 女巫忙抬脚踏在他背上,劲力猛吐,岳怜青胸中气血急翻,再也说不出话来。 应如是面无血色,好似被施了定身法一般不言不动,唯有袖里的手还在颤抖。 不知僧淡淡道:“以少年之身参与谋逆大事,骨气委实可嘉,就是聒噪了些。” 一旁的男巫会意,当即有尸人抽刀斩向岳怜青后颈,却见素影飞闪,那刀锋在及身之前被一截袖摆卷住,猛地向上拽去,拧为麻花形状。 应如是的出手在不知僧意料之内,他神情未变,只睨了自己的大弟子一眼。 躬身再拜,应如是道:“师父,您破障在即,此子有解危之法,暂且杀不得。” 说着便将岳怜青在碧游镇里施针救治裴霁的始末扼要讲来,不知僧果然有所动容,对上少年满含憎恨的眼眸,摇头道:“他恨不能生啖你我,留也无用。” 应如是却道:“对付骨头硬的人,威逼利诱俱都无用,其弱点在于心软,陆归荑若还活着,可算一道软肋,她虽死,乐州无忧巷内尚有手足数十。” 此言一出,已屏息等死的岳怜青猛睁双眼,嘶吼道:“狗贼!你佛口蛇心、丧尽天良、无耻之尤!枉你披上人皮,你这伥鬼,你不得好死!” 声声泣血,字字诛心,应如是恍若未闻,那张脸也是冰冷无情的,不知僧垂眸凝视他许久,笑意漫入眼底,颔首道:“好,就按你说的办。” 今夜身在苍山的护生剑逆党共有三十余人,个个都是好手,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行动不久便让尸人打了个措手不及,目下队伍分散,各自陷入苦战。 不知僧着男巫率一队尸人奔去地藏庙捉拿裴霁,又将陈秋和岳怜青交给女巫看守,与应如是踏过小河石桥,从枯梅路穿出,步入那座孤寂小亭。 应如是离开这里已有数月,当初被裴霁劈断的老树竟长出点点绿芽,忍不住伸手抚摸,只感生命如此脆弱,却又无比坚强。 亭中点了灯,不知僧拂衣坐下,对应如是和颜悦色地道:“手伸出来。” 那双手白净修长,像是文人才会有的手,可惜指掌有茧,还有伤痕纵横其上,不知僧从怀里取出一盒药,亲自为他涂上,膏体微凉,很快化为药液,疼痛立减。 不知僧如同一位老父,有些心疼地道:“你这四年过得很不容易啊。” 应如是鼻子微酸,道:“好人是要比坏人难做的。” “你做坏人时不觉开心,当了好人也未曾释怀,自然是处处为难。”不知僧叹息一声,“你啊,从小就是个拧巴性子,跟你师弟不一样,他素来及时行乐,想发脾气便发,想做什么便做,哪怕处境艰难,也得让别人更不痛快。” 语声微顿,他又道:“所以,为师让你来做翠微亭的主人。” 本朝得位不正,哪怕手段用尽,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姜定坤登基后未尝没想过当一个仁君,但这朝堂不由他一个人说了算,那些个世家门阀、功勋贵族吃得满嘴流油,怎会将腹中肥肉还给下民?不知僧心里清楚,这个朝廷是从里到外的腐烂,即便姜定坤没有死于护生剑下,不消二十年,天下也将生变。 不知僧从袖里抽出一纸经文,赫然是应如是当日赠给瞎老丐的手抄《金刚经》。 为免走漏风声,师徒俩在这四年里通信不多,若非裴霁相逼,应如是不会在那时踏足开平,而他既然去了,必须知会师父,故借机行事。 “当年让你为自己再起一名,手边经文万千,你就挑中了这篇。”手指轻点纸张,不知僧道,“当年为师亲去水牢将你带出,问过你三句话,可还记得?” 第151章 左手掌心又传来痛意,应如是低声道:“弟子一刻不敢忘。” 第一百七十九章 时光逆流四载,好似回到了那个夜晚,满身血水的李元空跪在藏经楼静室内,不知僧点亮一盏油灯,道:“是你杀了陛下吗?” 他低下头,喃喃道:“弟子不敢。” 不知僧又问:“那你知道刺客是谁吗?” 李元空从寝殿追至宫外河边,未能扒下刺客的面具,遂道:“弟子不知。” 不知僧让他抬头,那张脸上有伤也有血,唯独没有眼泪和憎恨,于是长叹一声,问道:“那么,陛下死了,你会为之而喜吗?” 李元空的影子投在墙上,显得奇长古怪,人也形销骨立,他道:“弟子不能。” 那时的灯火就如现在一般昏暗,在微风中摇曳不定。 不知僧半阖着眼,苍老的脸庞上骤然浮现青红变幻之色,看得应如是心中一紧,忙要起身,却被按住了手背,安抚般轻拍两下。 “你本是装好人,却要做好人,一如你取中此名,为师让你去‘观’,而你混淆了看作与当作之别。”不知僧摇头叹息,“痴儿,你还分得清自己是谁么?” 亭中一时寂静无声,正当不知僧稍感失望之际,面前的人抬起头来,沉声道:“师父说了‘人非片面,善恶同心’,那么应如是也好、李元空也罢,都是弟子。” “好,你这四年是长进了。”不知僧笑道,“那你可领会为师当初的用意了?” 应如是徐徐吐出一口气,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若说为恶,莫有人能越过窃国虐民的姜定坤,可他夺来了这天下,却不能长治久安,不知僧那时便明白了,危楼再高,终有倾覆之日。 于是,他要准备一条后路,倘使天命注定邪不胜正,那就偷天换日。 白衣太岁任天祈本该是一枚好用的棋子,可他心太大,也没几年活头了。 因此,李元空得变成应如是,要做好人,走阳关道,学会为人处世,一步步扬名立威,引得愚民顺服,连逆党也交付信任,从中笼络势力,而后以翠微亭取代护生剑,一言九鼎,一呼百应。 “你做得很好。”不知僧望着自己的弟子,“或许你本该是一个好人。” “正如裴霁也像是一个坏人?”应如是扯了下嘴角,“您何时对他起疑心?” 应如是一向会察言观色,通过裴霁的神情,不难推断那四个据点都与他相善。 不知僧道:“这些年,他做得很好,就是操之过急了。” 从献上《三尸经》到灭门一清宫,不知僧对裴霁的怀疑已去大半,让其给李元空做副手,几年下来无有差错,更是安定不少,但在裴霁接掌无咎刀后,虽是对他遵从如往,野心亦难按捺。 旁的不说,先前裴霁上京复命,言谈间提及应如是,分明重逢相认,却在他面前故作无知,足见其心生异想。 座下弟子是狼是犬,不知僧心下了然,从前看破未说破,而今大劫将至,即便裴霁与逆党无关,不也要趁机剪除他的部分羽翼,让他知晓没了自己这个师父,前路只会举步维艰,本意是敲打,孰料钓出了大鱼。 山风片刻不停,应如是的心里也似破了个洞,有风声在胸中回荡。 毕竟是四年未见,不知僧还有许多话想与他说,却在这时,远处突有尖啸声传来,一道火光冲上云霄,在漆黑夜幕里轰然炸开,是与先前差不多的烟花,但已换为红色,映得那滚滚乌云如同血海翻涌。 见此,不知僧略一挑眉,带着几分赞叹道:“十大门派的高手炼化成尸,竟是拿他不下,看来你师弟从前都藏拙了。” 应如是按住腰侧伤疤,道:“弟子险些命丧其手,《三尸经》的确玄妙无方。” “但以他练功的年岁,也只能到这一步了。”不知僧将那纸经文卷起,掌中无端冒出白烟,纸张寸寸化灰,手指一松,随风飘散。 应如是望向那些灰烬,便听不知僧缓缓道:“你去一趟,让你师弟解脱吧。” 铃声响起,藏身侧近的女巫出现在亭前,手里牵着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的岳怜青,另有尸人将被冰封的陈秋带到,放眼望去,周遭暗影成林,有如黄泉。 “天亮前,带上他的首级回来。”不知僧双眼半阖,“为师会给你解药。” 应如是不经犹豫地站起身,拾级而下,从瞪大双眼的岳怜青身边走过。 背后响起衣袂扬风之声,是那女巫率六名尸人跟了上来,她似乎对他颇为好奇,频频侧目打量,应如是没有说话,对这一切视若无睹,过了河便翻身上马。 坐在马背上,应如是突然发笑,才赶到身侧的女巫不由道:“您笑什么?”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不似寻常女子那般婉转悦耳,应如是也不在意,喃喃道:“笑我四年不曾杀生,今夜却要再开杀戒,还是对着曾经立誓不杀之人。” 说来唏嘘,世间的久别重逢大多意味着断弦重续,但他俩好似天生犯冲,自有数不清的事与愿违,不是没有半分肝胆相照之情,也未尝忘却了并肩同行的光阴,只是有些话从前缄之于心,今后亦无宣之于口的机会。 假叛徒要杀真内鬼,怎么想都合乎情理,何况他会走到今日这一步,多半拜裴霁那一剑所赐。事已至此,无论应如是遵命与否,裴霁都非死不可了。 “您是下不去手,还是不愿破戒?”女巫幽幽道,“您毕竟还没有出家呢。” 正欲催马的应如是动作微顿,回身看了她一眼,铜制的面具将整张脸遮得严严实实,只一双眼睛从孔洞下露出来,不闪不避地与他对视。 片刻之后,马蹄向东南方向急踏而去,劲风破鸣,泥水滚溅。 应如是载着岳怜青赶往河边,用了小半个时辰,目下轻骑疾奔,速度还要更快,可这一去一返,到底不是眨眼之间,破庙里的林家四口既是为了截杀夜枭卫,裴霁无须与他们缠战死斗,只消捉个空隙,便能全身而退。 然而,应如是在回程路上,眼看烟花放了三响,方位无有大动,裴霁还没走。 下了马,见小庙外围残余的几面泥瓦墙也塌了,数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泥水中,有些是跟他们同行一路的夜枭卫,有些是身着黑袍的尸人,还有那林老汉。 这位老者仰面倒在半堵破墙下,四肢几乎被生生撕开,早已没了声息,但他面有笑容,肩上留了枚小小脚印,想是在濒死之际以身为墩,将孙女送了出去。 大风掠过血水横流的地面,钻进门扉大破的小庙,那男巫率余下四个尸人堵在门口,被刀锋劈作两半的面具落在脚旁,脸上还纵着一道狰狞血痕,可见那一刀之狠,但凡他慢退一步,脑袋也要分为两边。 因此,男巫不敢再踏入其中,只得放出信号求援,好在裴霁也没有强行突围之意,甚至泰然自若地靠坐在神像下,指使他放两个尸人进去,把庙内清理干净。 一匹死马,两具死尸,收拾起来也不麻烦,令男巫惊疑不定的是,裴霁分明能走,偏要留下来,只怕有所等待,而这世上,谁能让他舍命以候? 就在这个时候,脚步声从后方传来,男巫转头看去,便见一个人缓步走近,未及露出喜色,应如是便道:“你退至院外,留下尸人在此,我有些话要与他说。” “这——”男巫心下警惕陡生,勉强挤出一丝笑,“点子扎手,恐怕不妥……” “出去。”应如是一眼也没瞧他,面冷如冰,“或是你这头颅当真不想要了?” 杀气刺骨,男巫大惊失色,忽见女巫率六名尸人赶到,迟疑几息,让开道来。 小庙内,裴霁把断裂的神像推回原位,又翻出几截没烧完的蜡烛,置于神像左右,腥风从门口吹进来,肆意撕扯着烛火,但那火光只是闪烁不定,未有熄灭。 见应如是去而复返,裴霁拄刀而起,他身上添了几道外伤,看着不严重,摇曳的火光映入眼中,语气还是那般不耐,埋怨道:“你来得太慢了。” 走到一丈之内,应如是停步不前,淡淡问道:“等我来送死,还是来杀你?” 这句话尖锐逆耳,仿佛回到了他们针锋相对的年少时光,裴霁竟也有些怀念,于是没有动怒,坦坦荡荡地道:“原本该是后者的。” 要让翠微亭主人执掌护生剑,使各方势力无有质疑,非得做出一件轰动朝野的大事不可,曾以姜贼性命开刃,当用夜枭之血涤锋。 因此,包括林家四口在内的这些人应召而来,不仅是为了斩杀夜枭卫精锐,还要当一回见证者,即便应如是下不去手,甚至断然拒绝,裴霁也会死于今夜,将他与李元空分割开来,今后天高地阔,总不至于重归老路。 应如是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心中忽有一把无名火熊熊燃起,冷笑道:“如此说来,我该感谢你的慷慨!不过,你若死在我手里,当真能够瞑目么?” 第152章 两人相识以来,始终争斗不休,无论是谁占得一时上风,另一个都不肯服气,他还记得裴霁说过,若是哪天先入土,必定郁恨难平,死也爬出来拉自己做垫背。 裴霁嗤笑了一声,道:“可惜你来得太慢,错失一次绝无仅有的机会。” 应如是携岳怜青离去后,他在瞬息之间思虑万千,欣喜有之,怅然亦有之,忽然没了继续动手的兴致,冷眼旁观林家四口杀尽庙中夜枭卫,本欲收刀遁去,追上人再做安排,哪知四下里风声倏变,他听见了熟悉又诡异的铜铃响音。 有关尸人买卖的证据被裴霁趁夜藏了起来,原本打算在死前告知应如是,不想这么快就再遇敌袭,想到沿途那几桩疑案,他很快觉出蹊跷,奈何为时已晚。 说到此处,裴霁手中刀锋偏转,映出应如是的身影,漠然道:“我走眼了。” 浓重的杀气沉压而下,应如是凝视着他那比霜刃更为森寒锐利的眉眼,平静地道:“所以你改变了主意,宁可舍弃生路,也要将我手刃?” “是我选择信你,怪不着谁。”裴霁看着他手上咬伤,“岳怜青一定恨你。” 应如是收拢心神,道:“他恨我是应该的,你也一样。” “他要恨谁自有他的理由,可我不恨你。”裴霁向他走近,“有些人要走什么路,由不得自己做主,比如你该是个好人,偏生遇见了不知僧,难全忠孝恩义,而我当做个坏人,却被师父师娘带上了正途……所谓天意,就是这般造化弄人。” 李元空打小无父无母,裴霁却不是孤儿,可惜他的爹娘有不如无,一年到头见不上几面,也不知作何营生,直到苍山大战后,有燕军闯进家中,杀了照看他的老仆,将他掳去营中,面对两具不成人形的尸体,方知父母是一对杀手。 也不晓得他们犯了什么糊涂,杀人拿钱的生意说不干就不干,转而加入了劳什子义军,连杀燕军数名将领,不仅赔掉了性命,还连累唯一的骨血吃尽苦头。 白蛇郎君将他和几个敌犯家眷关在一起,说是拷问情报,实以酷刑折磨他们取乐。裴霁生不如死,他恨白蛇郎君,恨自己的爹娘,也恨那些所谓的义士仁侠。 直到那晚,白蛇郎君丢了把匕首出来,笑着说谁能杀了其他人,便允其活命。 有人在痛骂,有人在躲闪,亦有人去争抢匕首,裴霁被卸掉了双腿关节,伏在地上爬不起来,手中却藏了根偷偷磨尖的木刺,将要扎进一个小姑娘的脖子。 可他没能下手,岳汐燕孤身潜入军营,一剑杀了白蛇郎君,而后放火烧毁营帐,趁兵卒大乱、战马狂奔,带着他们逃了出去。 “……她下跪的时候,我还醒着,只是睁不开眼睛。” 烛光摇曳,裴霁的半张脸也忽明忽暗,他沉声道:“她让一个鬼变成了人。” 胸中积郁若沉石,心脉猛一痉挛,牵扯到掌心黑纹也隐隐作痛,应如是移开了视线,故作轻慢地道:“你与我说这些有何用?” 几句话的工夫,他们相隔已不到两步,裴霁垂下眸子,认真道:“因为我做不成鬼,你还有机会做人,所以在下杀手之前,我还想问你一句话。” 于公于私,岳怜青都有憎恨他们的理由,但裴霁不能。 应如是心中无端生起一把惊惶来,他想直接动手,裴霁却已问道:“师兄,当年我从你手里抢来了无咎刀,如今你还愿意从我手里接过护生剑吗?” 门外那些尸人兀自死气沉沉,小庙内也骤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应如是像死而复生的僵尸般回过了头,他直面裴霁,隐约能闻到未散的血腥味,似有大刺在喉,半晌才短促地笑了一声,道:“死到临头还要与我开玩笑么?” 裴霁定定地看着他,忽地扬唇一笑,反问道:“今晚之前,你当真对护生剑刺客的身份一无所知么?” 第一百八十章 世事无常,人心难测,是以有些事情说来蹊跷,若追根究底,又顺理成章。 姜定坤遇刺身亡后,由谁来做护生剑之主就成了悬在岳怜青心中的一块巨石,他跟裴霁的关系甚是微妙,自己倒还罢了,委实不敢将同伴的身家性命托付其手。 因此,岳怜青不断打探那些武林豪杰的底细,当中有武德兼备之人,亦有欺世盗名之徒,令他谨慎难断,因而翠微亭建成的消息甫一传来,他便记在心上。 三年间,翠微亭悬钟七响,应如是七出苍山,从不见经传到誉满江湖,同伴里头有不少人跟他打了交道,每每提及,莫不敬佩有加。正当岳怜青动念之时,有位长者送来急信,说是听闻翠微亭主人孤身端掉了马匪巢穴,亲往邀请一叙,不想照面刹那,他认出这人乃当年的鹰犬头子李元空。 此老曾于五年前潜入开平刺杀姜贼,事败后远走关外,他的话不会有假,岳怜青大惊之余,连夜发信告知裴霁,结果大出所料,他回了“姑且一试”四个字。 “无论你打着什么算盘,三载积累下来,手头的情报线索决计少不了,贸然行动才是下策。”肩膀一耸,裴霁斜眼睨来,“当然,你形单影只,还背着个叛徒的名头,而我大权在握,便是率部下先斩后闻,也并非无法向不知僧交代,但是……你曾经放过我一马,我也该信你一回。” 岳怜青所不知道的是,当年李元空闯进行宫寝殿时,裴霁尚未得手。 没了他和李元空在,狗皇帝身边还有精锐护卫不下二十人,哪怕钻了换岗的空子,想要迫近姜定坤也非易事,裴霁才将拦路的击毙,背后劲风已至。 他在顷刻间做下决断,佯装挥剑迎敌,却在刀剑将撞时急转回身,扬手将护生剑射向姜定坤,利刃穿喉一刹,左臂亦绽出血花。 若非裴霁对李元空的刀法路数甚为熟悉,及时从刀下撤开,手臂怕已断为两截。饶是如此,他负伤逃出行宫,李元空紧追不舍,只得投河而遁,其他还好说,无咎刀的伤痕太过特殊,一旦对方道出此事,着令众人验身,裴霁将暴露无遗。 危急关头,裴霁只得铤而走险,换回衣装后即刻赶至行宫,故意激怒李元空,在冲突中以左臂伤处撞向刀口,这样一来就算销毁了证据,对方也难免事后起疑。 令裴霁没想到的是,直到李元空下狱,他也没说出自己曾劈中刺客左臂的事。 回京当晚,他避过闲杂耳目去了趟水牢,却不知要做什么,想着随机应变,怎料狱卒皆已昏倒,牢里镣铐散落,不见了那个人。 “我以为是你逃走了,而今看来,是不知僧带走了你。”过眼云烟好似在这一刻聚拢重来,裴霁看了眼左臂,复又望向应如是的右腕,“我能活到今天,有你当日的刀下留情,也有你后来的缄默不言。” 若是李元空在不知僧面前多了一句嘴,哪怕对方要从长计议,也不可能让裴霁执掌无咎刀,乃至羽翼渐丰,下手拔除都要大伤元气。 “你一向讨厌我,既已对我起疑,合该先将罪名往我头上推才对……换做是我,一定会这样做。”裴霁眼睫微垂,定定地看着他,“为什么?” 沉默良久的应如是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双眸清亮,若细细看去,平静只是湖面浮冰,其下藏着凛冬寒水,外人只见得澄澈明净,不知湖里沉了多少冻死骨。 他冷然道:“一时糊涂,悔之晚矣。” 方才缓和下来的气氛顿时冷凝,连同那些浮光掠影的过去一并灰飞烟灭。 对视片刻,裴霁后退一步,抚刀叹道:“真是可惜,看来我们无话可说了。” 这一个“了”字还挂在舌尖,寒芒已如暴雪般怒涌而出,刀锋自下向上斩来。 两人距离太近,应如是全无躲闪机会,雪亮刀锋已劈向胸膛,衣襟立破,血光迸开,他一眼未眨,上身后仰,顺势踢向裴霁手腕下场,柳絮般随风绕至右侧。 说也可笑,那些传闻逸事里的生死对决,即便没有万众瞩目,也不当是在这样一间破庙里,上下两分的地藏王神像兀自垂眸注视着他们,门外除了一干行尸走肉,便是心怀鬼胎之人,他们在此厮杀,分明还活着,却像是下了地府。 烛火很快被劲风扑灭,却有迫人寒芒自无咎刀上迸出,应如是同裴霁打过不知多少回,对彼此的功夫了若指掌,刀气凛冽,掌力浑厚,一时之间难分高下。 先前一场乱斗,小庙内已是狼藉遍地,此刻风声尖利如鬼啸,四面墙壁、顶上破瓦受气劲所引,无不震颤作响,仿佛随时可能坍塌。应如是率先察觉,本欲纵身掠至门外,乍见寒光疾闪,裴霁横刀堵住前路,三尸真气猛发而出,携劈山断海之势斩来,冷风霎时腾作热浪,只得拂袖一挡,火星飞散,衣料上焦痕立现。 在灵巫冢里吃过亏,应如是忙错身避开,旋即双袖翻飞,左右连招环环相扣,抢在裴霁出刀之前攻其两侧,指掌于袖影之间穿梭不定,端的灵妙精奇。 遇上这般虚实交错的攻势,一旦忙于应对,势必破绽百出,裴霁当下刀收腰际,身形急转,好似风卷残云,连人带刀,借力打力,劲气相撞之响不绝。 第153章 一连转过十三圈、挡下十三掌,裴霁折腰回身,以逆冲之势挥刀劈下,但闻“呛啷”一声,这回落到了实处,应如是空手接白刃,猛地从刀下翻滚开来,却是一扑又返,凌空倒挂,头下脚上,翻云袖里疾出一掌,直向裴霁顶门盖去。 头顶天灵乃人身要害之一,应如是运起全身功力,掌风甫出,便似明王忿怒,周遭空气破鸣如雷,足下地砖寸寸龟裂,仿若天威降临。 裴霁只觉一股刚猛浑厚之力自上方倾来,有如巍山压顶,双膝不由微弯,全身发出炒豆似的爆响声,却听他沉声一喝,倏地挺身而起,横腕抬刀,双方出手只在电光石火之间,掌缘与刀锋同时及顶,连毫厘之差也无,当真心有灵犀一般。 霎时,两人一上一下,以无咎刀为载体,明王内劲对冲三尸真气,前者精纯浑厚如山岳,后者凌厉霸道若怒海,任是神兵利器也承受不住这般劲力,刀身颤鸣,比拼双方却无暇分神,须知内力相决乃死斗险着,容不得半分退让。 论内力强横,该当三尸真气胜过一筹,但应如是料定裴霁乃强弩之末,掌势转出为回,守心御脉,欲待其力竭气衰。裴霁察觉中计,撤劲已然不及,索性猛提真气,寒冰化水,火潮若浪,两极之力相生相缠,犹如惊涛骇浪般汹涌而出,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浪更比一浪强,便是山谷拦前,也要为这洪水猛兽冲开! 应如是心道不好,若是一味防守,只怕等不到裴霁油尽灯枯,自己先经脉爆裂而亡,开弓已无回头箭,当即化守为攻,两人身躯皆是大震,唇边见红。 如此僵持了一会儿,应如是已汗湿全身,火毒与寒毒一并侵入,几欲将他生生撕裂,全身血液仿佛被真气煮沸,烈火烹油般在体内奔涌不休。 却在这命悬一线之际,滔滔猛进的三尸真气陡生滞塞,旋即逆冲而回,激得裴霁气血倒冲,猛地向后退了一步,右足陷地数寸,粘着难分的掌刀也随之错开。 应如是翻身纵出,于半空中连滚三圈才卸去余劲,落下时脚步踉跄,委顿于地,四肢百骸如被狂风巨浪活活拆散过,身躯几乎失却知觉,眼前黑了刹那。 他勉强咽下喉间腥甜,裴霁却忍耐不住,以刀支身而立,偏头喷出一口鲜血。 正如不知僧所料,裴霁虽有藏拙,也不敢留手太过,拖着内患之躯奔波千里,连番与强敌交手,损耗巨大,若非撑起余力吓退了男巫,恐怕等不到应如是赶来。 裴霁强提三尸真气,反噬愈烈,他看不见自己忽青忽红的面色,只感到身躯冷热几变,五脏六腑、皮肉连筋似要被火烧化了,却有寒意打骨头缝里钻出来。 热是焚身之苦,冷是冰裂之痛,裴霁撑着一口气不肯倒下,魂魄几近出窍。 耳中嗡嗡作响,却有一道声音在心间断断续续地响起—— “三尸者,三毒之欲也,欲从心起,毒生尸成,欲练此功,先正本心……” “一收一放斩一尸,一阴一阳合一气,周而复始,循序渐进……” “逆道而行,本末倒置,强一时而毁一生,你当真能至死不悔吗?” 裴霁恍惚片刻,才想起是他被发现偷学《三尸经》那日,连丹书与他说的话。 掌下刀身余震未止,他强自回神,喘息渐重,耳鸣稍缓,听得前方有了动静,掀眼看去,面色灰白的应如是扶着神座一角,艰难地站了起来。 “《三尸经》……”他气息未复,手脚兀自发颤,“究竟有什么缺陷?” 裴霁怔住,而后扯出一丝笑,带着他惯有的讥嘲和冷厉,轻声道:“要是有的话,它算什么无上心法,又凭何让不知僧觊觎多年,乃至摒弃了半生修行?” 问题关键便在于此,裴霁的功力做不得假,不知僧也当能辨识秘籍真伪,可若没有缺陷,岳怜青如何断言不知僧破障无门,裴霁又怎会惨遭反噬? 应如是闭了下眼,呼出一口血气,哑声道:“我求你。” 笑容突然像是被撕碎的纸张般从裴霁面上消失,嘴唇张合几下,想要穷尽尖刻恶毒之言去挖苦应如是,可这些话涌到口边,竟是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半晌,他低低地笑了两声,对应如是道:“你也会求我……好,你过来。” 话音未落,裴霁手下一松,膝盖亦是一软,应如是疾步赶到,肩相抵,手相托,双双跌坐在地,鲜血濡湿衣角,门外尸人似为腥气所引,有些蠢蠢欲动。 无咎刀掉落在两人手边,谁也没有多看一眼,先前被应如是忍下的那口血,此刻正无声溢出口角,有几滴溅在裴霁的手背上,他觉不出冷热,只看了几眼,缓缓道:“《三尸经》的确没有缺陷,但……被我偷去的那本秘籍,是逆写的。” 只此一句话,让应如是心中掀起轩然大波,以至神魂剧震,言语不得。 裴霁靠在他身上,笑得咳嗽不止,几乎要流出眼泪。 苍山大战后,燕军胜局已定,不日就要攻入开平,待到姜贼夺得天下,必定清算旧账,连丹书料定不出三年,一清宫必遭灭顶之灾。 他早已坚定信念,门下也没有贪生怕死之徒,但《三尸经》不该失传,更不能落入伪朝鹰犬的手里,独子连春生尚且年幼,只怕守不住秘籍,而后噩耗再临,发妻岳汐燕为不知僧所杀,连春生出山寻敌,伤重而归。 连丹书又怕又怒,将连春生关入禁地养伤磨性,隔日才知道那几个宵小被一名年轻弟子给杀了,对方名唤裴霁,是岳汐燕从燕军手中救出来的少年,当时筋骨受创严重,治好已为不易,其资质普通,学武不足一年,何来这般本事? 心中起疑,暗中查探,连丹书将躲在洞窟里偷练《三尸经》的裴霁抓了个正着,依照门派规矩,本应废其武功,再将之逐出门墙,但裴霁平素行事无有罪错,出手也是为了救人,如此惩罚难免过重,况且门派势微,多一个人便多一份力。 “……他要我发誓,不得将秘籍泄露出去,日后保护连春生远走他方。” 裴霁有如呓语,将目光投向血泊中的无咎刀,低声道:“但我不甘心。” 他不想困死于山门,不想忍气吞声,不想东躲西藏,亦不想郁郁终老。 因此,裴霁拒不立誓,连丹书失望之余也不忍杀他,更不知该如何处置他。 应如是听到这里,浑身紧绷了一下,思及后来发生的事,喃喃道:“一清宫在劫难逃,师父对《三尸经》志在必得,即便能够藏匿一时,也将永无宁日……” 为免殃及无辜,只能让他如愿以偿,但献出了秘籍,后患亦不堪设想。 连丹书正在为难,裴霁问他,武学之道若逆水行舟,若将功法逆练,当如何? 逆练武学并非没有先例,《三尸经》本身也甚为玄奇,可胡编乱写毫无用处,要想骗过不知僧,不仅要真假难辨,还得有实证当前。 “那个时候,我是唯一修炼了《三尸经》的人,试过之后,果真可行。” 裴霁抬手蹭掉唇边的血,炫耀般对应如是道:“这门心法与寻常内功相异,逆练算得上另辟蹊径,不到破障关头,难觉异样,可到那时……晚了!哈哈哈哈!” 破障是修炼者的分水岭,亦是生死关,冲撞瓶颈必须一气呵成,而逆练功法者行气倒乱,经脉要穴亦随之颠转,气血逆冲下顿挫频生,必死无疑。 说出了藏在心中多年的秘密,裴霁大笑不止,应如是却背脊生寒,旋即想到另一件事,下意识地道:“玲珑骨……” “没用的。”裴霁的笑声低了下来,眼底无波无澜,“也来不及了。” 早在一清宫灭门那日,他就没了后路可走,又怎会给仇人留一线生机呢? 火毒攻心,寒毒侵体,裴霁连笑的力气也没有了,却想抬头去看应如是,这人一动不动,若非呼吸可闻,好似已经死了。 翻过那只左掌,目光凝在手心黑纹处,裴霁气息奄奄地问道:“这是什么?” 应如是去而复返,他便留意到对方手上的纱布没了,而后比拼内劲,掌中黑纹尽显目前,裴霁料知死劫临身,哪怕回天无力,也不想做个糊涂鬼。 “含灵丹。”应如是垂眸,比那些尸人还要僵硬迟缓,“拿你头颅换解药。” 裴霁盯着黑纹周遭隐隐泛灰的皮肤,复又扭过头,看向自己手背上颜色暗沉的血迹,眼睫颤了几下,忽而抿起唇,像一片带血的霜刃。 应如是以为他会出言嘲讽,却听裴霁轻声叹道:“你是因此不能答应么?” 顿了下,他又道:“我让人回过景州,徐康死了,任天祈的棺材里有尸骨,还有一兜纸灰……真正的簿册毁在水夫人手上,你干的好事。” 若非应如是已经做出了选择,他们也不敢孤注一掷,可惜落了个满盘皆输。 小庙内沉寂了几息,直到应如是发出一声低笑,仿佛认了输,喃喃道:“你看错了我,我也看错了你,扯平了。” 第154章 夜枭卫指挥使当杀伐狠绝,翠微亭主人须爱憎不沾,是以不知僧让暮云捎来那一粒含灵丹,不是为了毒害谁,只要他们忠诚如初,消磨掉多余的坚持和软弱。 然而,纵使嘴上不肯承认,他们有时看彼此也像在照镜子,如同两个投错胎的魂魄隔着皮囊相望,讨厌得紧,又熟悉得很,连眼瞎都要赶一块儿。 从前觉得漫长难耐的时光,细算起来也不过三四年,弹指一挥就过去了。 江头浪潮来复去,人世浮云聚又散,本自等闲,偏说无常。 一只手掌印上裴霁的心口,他没有躲,但将那微凉手腕攥住,他在这腕上留过一道纵深刀疤,也在悬崖之下紧握不放,而今几乎使不出力。 是扯平了。裴霁胸中郁愤渐消,那些个恩仇对错、怨怼不平……可算两清。 雷霆在窗外炸响,闪电一闪即逝,失却支撑的人也在这一道炸雷里倒了下去,一支小剑从袖中掉出,落地有声。 第一百八十一章 应如是坐在地上,眼里心里俱是空白,直到铃声骤响,门前的尸人悄然散开。 女巫在外候了多时,她听不到说话声,连打斗声也越来越低,目下彻底停了。又屏息静待一阵,只觉这片天地死寂得可怕,唯有血气愈浓,或是来自身边尸体。 她壮起胆子走到小庙门口,未及踏入,便见应如是睁眼看来,有些骇人。 “他死了吗?”这话本该由女巫来问,却是出自对方之口,令她恐惧渐深。 心脏猛抽,女巫垂首不敢乱看,手里铜铃微颤,抖落血珠点点,口中道:“是。” 应如是便捡起地上的刀剑,慢慢站直了身,他长发散乱,露出鬓间几缕霜白,衣摆被血染出大块的红斑,再不复往日素雅干净的模样,仿佛恶鬼撕烂了画皮。 见人抬步走来,女巫打了个寒颤,应如是却在身侧停下,伸手摘掉了她的面具,侧头看着那张姿容秀丽而难掩恐惧的脸庞。 破天荒地,他对她微微一笑,颔首道:“好,那就拜托你了。” 手掌在女巫肩上轻拍而过,一张揉皱的纸条徐徐飘落,浸透鲜血,碾于足下。 不知僧让他们在天亮前回去,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山风忽起又止,亭中灯火将熄,遥远的天际渐渐浮现灰白,只是穹空黑沉,云层犹如滚滚败絮,光线晦暗,纵是无雨也不晴。 不知僧入定般坐在亭中,陆续有人前来禀报消息,经过彻夜围杀,这些护生剑逆党死伤近半,生擒几人,余下的遁入山林,已在四方设卡拦截,正加紧搜捕。 岳怜青僵坐在旁,脸色惨白,眼睛干涩,恨不能化为厉鬼索了他们的命去,可他一动也不能动,直到夜色将尽,有风从下方吹来,挟着新鲜的血腥味。 离开时还算整洁的女巫,此刻身上多处染血,双手各执一铃,见了不知僧便单膝跪下,十道黑袍人影紧随其后,铃声悠悠响起,他们便分作两股,立于左右。 不知僧微微睁眼,只睨了她一眼,便抬头望向更远处,应如是翻身下马,脚步有些踉跄,右手拎着无咎刀,左手翻掌向上,托有一个鼓起的包袱,是用他的外衣裹成,浓烈刺眼的猩红将布料染红了大片,兀自有血自指缝间淋漓滴下。 他行动略慢,却是没有停顿地朝这边走来,待到亭前,竟被石阶绊了下,虽是及时稳住,但小腿重重磕在坚硬的石头上,震落额上冷汗,手上包袱纹丝未颤。 不知僧的面上亦有几分不忍,轻轻叹了口气,道:“何不放下?” 应如是恍若未闻,径直入亭站定,收刀于侧,双手将那血腥浓郁的包袱呈向不知僧,这才淡淡地道:“他怕脏。” 这三个字乍听有些莫名,但熟悉裴霁的人莫不清楚他这个毛病,岳怜青瞪大双眼,心跳与呼吸几乎同时停了,但见不知僧伸出手去,将那布料一掀,人头的面目便露了出来,脸部只有少许没擦干净的血污,五官清晰可辨,眼底犹有血丝。 再看颈部断口,平整光滑,不仅是一刀枭首,还没有垂死挣扎。 不知僧收回了手,问道:“你是如何杀他的?” “我杀不了他。”应如是摇了摇头,仿佛半个自己也跟着死去了,“凭我的功力,抵挡不了三尸真气,但他是强弩之末,我只要守住险关,死的就是他了。” 他的语气很轻,脸上没有丝毫多余神色,偏就是这般平和的模样,让岳怜青恨之入骨,不知僧望着得意弟子那张冷如寒冰的脸,也有几分怅然。 上了年纪的人时常陷入回忆,便是绝顶高手也不能免俗,他想到那年将裴霁安排给李元空做副手,彼时两人都还年少气盛,一个直言拒绝,一个无声摇头,各自藏在背后的那只手还在较劲,而这些小动作都被他尽收眼底。 当年没有松手,而今却已背道而驰,好在人死万事空,放不下的也终将释怀。 不知僧向女巫微一颔首,后者上前捧走这颗头颅,封入装有石灰的匣子里,见得铜锁扣上,这才收回目光,道:“东西呢?” 无咎刀立于应如是身畔,他从腰后取下一支四寸长的小剑,刃已生锈,鞘还如新,可见二者已分开了不短岁月,收在一起倒还严丝合缝。 护生剑在总阁留了四年,剑鞘却不知去向,目下凶器归鞘,悬案终了。 不知僧接过护生剑,许是案子压了太久,亦或是刺客的身份和下场令人唏嘘,他的面上并无多少喜色,打量一阵便还给应如是,道:“此剑还有大用,收着吧。” 应如是点头,将小剑别回腰后,肃然道:“另有一件事,请师父拿捏决断。” 风愈大,任是天色渐亮,不知僧也伸手护了下灯火,开口道:“与破障有关?” 听得这一问,应如是便知他心里有数,垂目道:“是,裴霁因三尸真气反噬而毙,死前饱受内毒折磨,弟子实有不忍,为其缓过气息,套得几句话来。” 大弟子的性情惯是如此,若能做到视若无睹,不知僧才要起疑。 破障乃修炼《三尸经》至关重要的一环,他屏息凝神,沉声道:“你说。” “恕弟子直言,恐怕您过不了这一关。”应如是抬头凝视不知僧,“因为裴霁献给您的秘籍经过连丹书逆写篡改,一旦冲击瓶颈,经脉颠倒,走火入魔。” 饶是不知僧已有料想,闻言也不由变色,他转头看向岳怜青,后者听了这话,心里就“咯噔”一声,再要掩饰慌乱神情,已是不及。 见他这般反应,不知僧顿时心下了然,他静坐不动,似有成千上万的冤魂在体内复生,随着气血运行钻向四肢百骸,疯狂地撕咬骨肉脏器,欲将他活活吃空。 一个门派的灭绝,一个人的终生,只为这一场迟来的复仇。 岳怜青没能看清不知僧如何出手,却听见了劲风迎头劈下之声,他用尽全力瞪着双眼,哪怕人头落地,也要死死盯住仇敌。 千钧一发之际,红白斑驳的大袖在眼前展开,应如是抬手接下这破颅一掌,身子往后疾退,撞上亭柱方止,可见他耗力太多,体内真气已所剩无几了。 不知僧没有抢出第二掌,他在这一晚又老去了不少,此时皱起白眉,更显枯皱沧桑,应如是抬袖拭去余血,道:“破障之所以变为死关,根由还在功法逆练上,虽是麻烦至极,但有了防备,为时未晚,并非无法挽回。” 他只说到这里,不知僧心下已明,正所谓“全则必缺,极则必反”,《三尸经》因其身玄奇之性,本就有些离经叛道,顺练和历练实无天差地别,关键在于他用逆行真气去破顺关壁障,当然是自寻死路。 应如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岳怜青,道:“弟子目睹这少年以独门针法为裴霁逼出体内邪毒,使之气血归复,阴阳互济,堪称回天之术。” 不知僧内力精湛,转阴化阳、颠倒乾坤于他不过尔尔,但三尸之毒深藏于印堂、膻中、关元三大要穴内,一经行气,即刻涌向全身,倘有差错,精气神皆遭重创,若能顺针倒逼邪毒,至少减去三分风险,这在破障关头,就是生死之别。 一念及此,不知僧双眼微亮,心中有了计较,从袖里取出一丸玉色丹药,吩咐道:“服下解药,待内息平复,替为师护法。” 应如是捏着丹药,迟疑道:“这里是荒山野岭,尚有逆党捉拿未定,不若……” “来不及了。”不知僧摇头打断了他的话,“为师凭借外力才将破障时机拖延至今,开平城内风波诡谲,无数耳目紧盯不放,回去更为凶险。” 别的不说,当今陛下恐怕日夜盼着他坐化呢。 应如是再也无言,当即服下丹药,盘膝于地,运功调息一阵,恢复了两成内力,与当日护持裴霁心脉时相差不远,便睁开了双眼。 岳怜青的穴道甫一解开,便后退几步,咬牙切齿地道:“要我施针,妄想!” 不知僧却不看他,很快有一队黑衣人押着被俘的护生剑逆党过来,压倒在亭前,无有废话,手起刀落,最左边的汉子未及大骂,身已扑倒,殷红汩汩流出。 第155章 大风裹挟血气扑面而至,狠狠扇了岳怜青一巴掌,他浑身颤抖,便听不知僧道:“小檀越,上苍有好生之德,你救我一回,这些人尽可安然离去,如若不然……” 顿了下,他回头看来,用平静无波的声音道:“余下这五条性命未能打动你,苍山侧近还有数以百姓的村民,山英县、中都府、乐州城……望小檀越怜惜。” 出家人慈悲为怀,但这妖僧是不讲仁慈的,他痴迷武学,少时拜访武林各派求教武功,后远走西域,协助番僧扫荡黑教,并非为了佛法正统,只因贪念已成,妄想脱胎换骨成就非凡,律法约束不得他,天理报应不了他,人间还有谁能杀他? 血红在地上漫开,岳怜青几乎绝望,他口唇剧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女巫很快取了银针来,不知僧盘膝而坐,应如是亦置身在前,右掌与师父左掌相抵,左手放于膝上,离岳怜青不过几寸之遥。 十个尸人围住翠微亭,外围还有数十名夜枭卫,唯山风与天光得以捉隙透入。 陈秋身上冰封已解,奈何穴道受制,依旧动弹不得,被女巫拖拽到石阶下,眼见岳怜青颤抖着手伸向银针,面色灰败如死。 不知僧缓缓运起三尸真气,先由百会经璇玑流向涌泉,再从关元经膻中汇入印堂,左阳右阴,呼清吐浊,神、气、精三元齐动,面上青红变幻,全身白气蒸腾,内息汇聚圆转,一个大周天后,渐入物我两忘之境。 应如是与他手掌相抵,觉出劲力转动由慢变快,丝毫不敢大意,催动真气护脉不散,阴阳甫一互冲,即刻出声道:“下针!” 岳怜青一咬牙,拈起银针疾刺不知僧腋下筋间极泉穴,此为心经最高之位,气血由此流出,实乃腧穴要处,怎料那针尖未及入体,手腕已被抓住,寸进不得。 应如是漠然道:“你是要取极泉,还是青灵?” 冒险一试未能得手,岳怜青恨恨地瞪着他,只得将银针刺入极泉穴,一进三退,正受火毒煎熬之苦的不知僧实顿感凉意投来,忙行气走脉,面色稍缓。 第二针当取背心灵台穴,须得绕至身后,岳怜青恼恨至极,但见女巫跟在身畔,也是无可奈何,下针取穴,紧按慢提,热感亦透穴扩散。 说时迟那时快,劲风打横里袭向岳怜青胸膛,没等他反应过来,胸前忽而一紧,人已被扫出亭去,女巫纵身一跃,手中铜铃急震,十个围在翠微亭下的尸人立即扑了出去,虎入羊群般杀向那些押解人质的夜枭卫。 惊变陡生,众人大为惊骇,仓促间让这些尸人冲散阵势,铃声急响不停,女巫抓着岳怜青掠向陈秋,出手疾点大穴,后者躯体得解,惊疑不定地道:“你……” “罗里吧嗦做什么?救人!”察觉右侧有敌攻来,女巫拔出发上木簪,反手掷去,正中对方眉心,贯穿颅脑,倒地立毙。 认出这一手功夫,岳怜青猛然回神,满脸不敢置信,张口欲呼其名,快刀已当头劈下,女巫将他推向陈秋,同时右臂屈肘撞向敌人胸膛,振铃控尸,强行撕开一条生路来,厉声道:“快走!” 虽是为这变故吃了一惊,但陈秋反应奇快,已然夺剑在手,将岳怜青扯到身后朝阵势缺口奔去,擦肩而过时,女巫见岳怜青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眼眶已是红了,她背过身去,只道:“别怕,去吧。” 将要出口的话堵在喉间,岳怜青泪如雨下,颤声道:“阿姊……” 话音未落,他已被陈秋带出数丈之远,五个人质亦得自由,或随他们逃走,或留下来助战。陆归荑顾不上这些,她在锦城发现了尸人踪迹,一路追到宿州,险些死在那对灵巫手里,幸好抓住了二者分开的空隙,杀女巫而代之,靠着在严光书房搜得的控尸法门糊弄过去,但时间仓促,她只学得皮毛,勉强一用。 适才在庙外杀了男巫,陆归荑能控的只有这十个尸人,挡不住两倍之多的夜枭卫精锐,他们身手不凡,久战必败,她会死无葬身之地,除非…… 恍神间,背后绽开一道血口,陆归荑吃痛,就地滚出半丈,复又蹂身而起,几颗石子破空打出,击穿数人胸膛,而她捉隙回首,望向那座翠微亭。 下方厮杀正烈,上头竟风平浪静,可这平静太过诡异,比坟茔还要死气沉沉。 破障虽不容分心,但不知僧有应如是护持要害,也就留了一分心神在外,背后劲风突起,他已睁开双眼,强行压下体内疾涌的真气,右腕一翻,好似背后生目,劈掌打向陆归荑,彼时她未及抽身,若被掌力打中,势必筋断骨折而死。 可她既然下得地去,便是不知僧那一掌落了空。 仿佛流星赶月,又如白虹贯日,有利剑自不知僧身前左侧刺来,分明未带杀气,却是直取丹田,抢得这稍纵即逝的破绽,“扑哧”一声,血花立现! 下丹田是关元穴所在,既为藏精之所,又是命关要害,这一剑蓄势已久,纵深及柄,不偏不倚,连内腑也被剑刃刺断。 与此同时,不知僧体内真气失控,排山倒海般向他涌来,应如是与裴霁恶斗一场,内伤已重,强自支撑,被这劲力冲得经脉剧震,本应摔出翠微亭,却见他咬紧牙关,死死攥住那只枯皱的手臂,任由三尸邪毒入体。 寒热加身,焚身冻骨之痛,果真教人生不如死,应如是颤颤抬头,对上不知僧的双眼,嘴唇翕动几下,艰难地道出“师父”二字。 气息渐弱,神思涣散,应如是眼中光影明灭,往事如走马灯般一一重现—— “做我的弟子,岂能无名无姓?师徒如父子,你随为师俗家姓李,至于名……元即本性,万事皆空,就叫‘元空’,如何?” “你的心不静,放不下诸多烦恼,便该收了念想,莫往苦处看!” “错了!又错了!痴儿啊……” 历历在目,声声过耳,应如是喉口一甜,鲜血喷在衣上,忽被一只枯皱发颤的手揪住衣襟,只见不知僧那双精光内蕴的眼变得浑浊,像一盏将熄的灯。 面上不无惊怒之色,但他已经衰老,在破障关头遭到重创,生命随着鲜血和真气一并无情流逝,这个让无数人畏惧憎恨的老怪物,终于……要死了。 四目相对,谁也难料不知僧在弥留之际看出了什么,反扣脉门的左手一点点松开,他半阖着眼,长长叹出一口气,道:“痴儿啊……” 抓住前襟的手掌蓦地吐劲,亭内悬钟为疾风所撼,长鸣不绝,应如是便在这钟声里如断线风筝般飞出翠微亭,滚下石阶,手中小剑亦从不知僧的腹部生生拔出,鲜血喷涌如泉,溅落满身。 陆归荑失声惊呼:“应居士——” 应如是听不见她的呼唤,他已经没了力气,也分不出心神,缓慢地以手攀上石阶,他望向亭中,看见不知僧还坐在原处,血染胸腹,垂首敛目。 执迷不悟,苦海沉沦;因缘会遇,果报自受。 经年不破之心魔,终于此日了结。 四面杀声渐近,天如坟茔地若棺,翠微亭直似墓碑一般立在那里。 人生有七尺之形,死为一棺之土……合该如此收场才对。 “师父……”他微微睁开眼,泪水混着血流过脸颊,声如蚊讷,不得应答。 陆归荑欲赶来相救,却为刀剑所阻,就在大风四起之际,有人纵马疾奔,衣衫被拂得猎猎作响,他迎风张口,呼出满腔未平之气,厉声喊道:“应如是——” 支在石阶上的手软垂而倒,掌中旧剑没入尘埃,一行血线淌过“护生”二字,覆去陈年锈迹,宛如新刻,锋芒毕露。 第一百八十二章 南燕,顺元四年,五月廿二。 夜枭卫指挥使裴霁追查护生剑逆党疑踪,深入西陲之地,于碧游镇内擒获一清宫后人岳怜青,即日押往开平。 也正是这一月之间,夜枭卫中部四大据点先后遇袭,武林中亦发数起灭门惨案,血印直指护生剑,掀起轩然大波,争议四起。 不知僧假托闭关破障,昧地瞒天,率心腹部众出京南下,以备接应。 六月初四,裴霁解人犯抵苍山,逆党诸人设卡拦截,未料黄雀在后,罗网已成,东、南两麓杀声震天,碧血满地,烟火鸣镝彻夜未歇。 翌日破晓,翠微亭主人以护生剑杀不知僧,悬钟十响,终其罪业。左右欲斩其首,为伏出鬼怪所阻,逆党馀人遂复返相救,裴霁抵亭,追尘不及。 由此,护生剑悬案真相大白,诬罔之言不攻自破,各路不平之士揭竿而起。 朝野震动,帝闻噩耗,悲极恨甚,命各州府严查叛逆,官吏借故欺压百姓,横行搜刮,中饱私囊以欺上听,怨声载道,义军愤然而起,是年天下动荡。 同年,南方水患赈济无力,东海贼寇劫掠袭民,开平城内依旧歌舞升平。 及至腊月十一,开平初雪,帝崩于天元宫。 …… 裴霁端坐案后,将信纸移向炉中炭火,上面还温了一壶酒。 第156章 开平城虽在北方,但非高远苦寒之地,故风雪来迟,冬日并不难熬,往年到了这个时候,他会择一清净处练刀,而今却坐在房中休憩。 无咎刀置于背后的兵器架上,没到用它之时,裴霁从不多看一眼。 他临窗而坐,听着外面的簌簌雪声,案上还散落着十几封文书,有些关乎到朝政权位之争,有些则记录了各路义军近日来的动向,还有为数不少的蝇营狗苟之辈卷进了尸人买卖里,靠山崩塌,利害相冲,或忙于奔走,或互相攀咬……如此种种,便是对这帮人事物早已司空见惯的夜枭卫指挥使,也不免生厌。 然而,没了一座大山压在头上,日子总要比以前好过许多。 裴霁自有贪心,也会在某些事上感到知足,比如他以为自己会死于那间破庙,却又很快在地藏神像后睁开了眼睛,只觉一股精纯内力护住了心脉,极泉、灵台两穴留劲未散,分明是有人以指代针,照搬岳怜青的救急之法,死马当作活马医。 鼻下血气浓烈,裴霁强忍丹田剧痛,扶墙转出一看,便见地上横着具陌生男尸,头颅已被斩去,身下还压有一块写有血字的碎布,笔迹纤细轻飘,却非出自岳怜青之手,他怔了片刻,很快明白过来。 手边没有刀剑,马也累得不轻,但裴霁铁了心,只要不死,爬也要爬过去。 说好的两相扯平,没道理再欠一笔偿还不起的债。 得亏他在最后关头赶到了翠微亭,见得那人伏在阶下,有夜枭卫挥刀如满月,破风疾落而下,裴霁不及多想,抢得一剑在手,振腕射出,贯穿头颅。 裴霁投效夜枭卫八年,又做了四载指挥使,威望实在不低,连不知僧也未能事先断定他会背叛,混战中的夜枭卫更是大为震惊,陆归荑率先回神,疾步扑至应如是身旁,恰逢陈秋与几名同伴提剑而返,从她手里接过那死活不知的人,掉头杀出重围,烟尘弥散,风声嘶鸣。 直到杀声渐歇,翠微亭附近几乎没了活人,陆归荑摘下破碎的面具,步履蹒跚地向他走来,血汗满浸的衣袍被风吹得紧贴于身,她整个人似已瘦骨嶙峋,手里还捧着无咎刀和护生剑。 刀擦得锃亮,剑却鲜血淋漓,裴霁只看了一眼,目不旁视地从她身边走过,一步步踏入翠微亭,便见不知僧端坐于地,低眉垂首,双眼半阖,胸腹绽开大片猩红,伸手搭上颈侧,脉搏全无,印堂、膻中两处焦痕醒目,脏腑怕已熟了。 他是死于三尸反噬,也是死于破关一剑。 同为逆练《三尸经》的人,裴霁在不知僧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结局,但夙愿得偿,大仇已报,合该笑一笑,可惜他伤得太重,呼吸间俱是血气,委实笑不出来。 陆归荑拾级而上,又将刀剑奉到他面前,裴霁问道:“你不走?” 她能出现在此,定与应如是有过密谋,而今没了逢场作戏的必要,裴霁也提不动刀,左右陆归荑的心不在这边,趁此机会遁去,将来也无须再见了。 却见她摇了摇头,道:“上得这条船,回头未必抵岸。” 言至于此,裴霁也没追究什么,任她跟在身后。 不知僧已死,一干护卫无有活口,将剩余人手召集回来,是非黑白端看裴霁怎说,并非没人怀疑,但谁也不嫌命长,至于心存异想之辈,日后挨个收拾便是。 他本该葬于黄土之下,却又重回天地之间,岳怜青不再传来消息,所知的几处藏身地皆已人去楼空,有关应如是的生死下落,更是无从得知。 护生剑以姜定坤的命开了锋刃,又拿不知僧的血洗去锈迹,而今各路人马攻伐奔走,昔时逆党成了义军,高举护生旗,深得百姓信服,却不再需要这支剑了。 然而,裴霁莫名认为这道利刃还有出鞘之日,一如青山绿水终会重聚。 陆归荑回到散花楼,掌管了乐州据点,听说她为那些孤儿找好了去处,而后封了无忧巷,从此遇上漂泊稚子,只通过慈善堂安排生计,不再收留照拂。 乱世中人难得善心,但总会有豺狼环伺在侧,多一道软肋便多一分顾虑。 也是在无忧巷清空那日,陆归荑给他送了份薄礼,那是一幅水墨画,并非出自名家之手,也不见题字和落款,画的是一座小佛寺,位于市井之侧,门外人群熙攘,寺中形影寥寥,颇有几分闹中取静的意思, 裴霁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这是什么地方,忆及当初在那间静室里,有人同他说道:“李元空的出处,并非应如是的归处,我啊……回不去的。” 当初的裴霁对此嗤之以鼻,怎料一语成谶,这幅画由谁所作自是不言而喻,遂笑骂一声,将画挂在了练功房里,从此不再打听对方的消息。 人生于世,聚散无常,岂能事事如意?裴霁惯来强求,却也不吝放手。 不如说,他跟应如是本为殊途之人,靠欺瞒算计得来并肩同行的一段路,竟没落得你死我活的结局,已是大幸了。 从苍山回来,裴霁的伤势始终没有痊愈,功力停滞不前,倒也因祸得福,稍缓真气反噬之苦,只是门径已入,便是拼命拖延,顶多还能撑个三年。 寻常人爱惜性命,势必修身养性,多一口酒肉不食、多一分危险不干,裴霁则不然,他这半生纵情肆意,绝不肯苟且偷生,何况皇帝驾崩,更该举杯庆祝。 想到这里,裴霁收拢神思,又给自己斟了一杯温酒,恰逢小窗被风吹开,几粒碎雪扬了进来,落在他的酒盏里,平添一份凉意。 他浑不在意,端起来就要佐雪饮尽,却有一只手打窗外伸来,压住了杯口。 又一阵风雪涌入,裴霁定定地看着这只手,他没有抬头,过了半晌才勾了下唇,开口道:“都说风雪夜归人,你这不请自来之徒,倒像个鬼。” 雪粒在温热的手背上融化,那人微微一笑,道:“那就当是被鬼托了梦吧。” 裴霁做了一场梦。 梦中有白衣鬼,乘风雪而来,燃灯煮酒,眉目如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支持,新年快乐,龙腾虎跃,遇水则发! —— the end ——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