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竹马表哥后,夫君替我去宅斗》 第1章 [穿越重生] 《嫁给竹马表哥后,夫君替我去宅斗》作者:积丘山【完结+番外】 简介: 【纯古言+青梅竹马+开篇成婚+轻松欢快小甜文】 温柔聪慧小官女vs霸道腹黑商户子 八品小官的女儿沈棠,嫁给了继母的娘家侄儿,青梅竹马的表哥祁怀璟。 眼看两家门第不齐,婆母不慈,庶兄势大,京城还有一位和他议过亲的小表妹……沈棠准备打起精神,在祁家内宅这个棋盘上,苦苦斗上一辈子。 没成想,这位娇生惯养的三表哥,早就惦记她好多年,不仅宠她入骨,还能替她把整个棋盘都掀翻了。 (无血缘,高甜,双洁1v1) 洞房夜,青梅竹马的表兄妹。 “表哥。” “……叫夫君。” 成后,耳鬓厮磨的小两口儿。 “夫君……” “乖乖,再叫一声好哥哥……” * 立意: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 1、纯古言。无重生穿越金手指等。 2、非典型宅斗,轻松幽默向。女主聪慧机敏但不怎么宅斗,因为男主全!都!包!了! 3、婚后日常文,从头甜到尾。细节多,慢节奏,非大女主爽文。架空,勿考据。 标签:已完结 宫斗宅斗 古代言情 腹黑 甜宠 青梅竹马 第1章 嫁表哥 盛夏的广陵城,夜幕如绸,新月如钩。 西厢窗下,沈棠托腮独坐,明日便是嫁期,她毫无睡意,来来回回拨弄着棋盘上的黑白棋子。 小丫鬟画屏揉揉睡眼,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 “大小姐,怎么还不睡?明日一早就要梳妆打扮了。咱家和祁家亲上加亲,可得好好热闹一番呢!” 沈棠略一晃神,从满怀心事中缓了回来,回眸浅笑。 “好,这就睡了。” 嫁期已至,沈棠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嫁给三表哥祁怀璟! 说是表哥,其实是继母祁氏的娘家侄子,跟她隔着一层血缘。 沈家爹爹少有才名,不到二十岁就中了秀才,娶妻生女。因原配妻子走得早,又娶了商户祁家的小姐做继室,陆续添了儿子沈棣,女儿沈梨。 眼看这一大家子亲亲热热,沈棠这个原配撇下的长女,倒成了有些多余的人。 好在,祁夫人这位继母不算太差,沈棠又素来温柔和气,和继母、弟妹相处得都挺不错。 可沈家爹爹读书虽勤,官运却差,年愈不惑,才在广陵城的学政院做了个八品小官,著书立说,教书育人。 风雅,且清贫。 许是官运太差,他一心要为自家女儿选一位有前程的读书人,大约是选来选去选花了眼,直拖到了十七岁,沈棠依旧待字闺中。 直到祁怀璟上门提亲,求娶沈棠。 众人都大吃一惊。 自古以来,表兄妹成婚是常有的事,祁夫人也不是没想过把女儿们嫁回到日益豪阔的娘家,可亲生女儿沈梨年纪太小,而祁家三郎他…… 早就听说,他要和京城外祖越家的小表妹定亲。 只不过,京中的算命神仙说过,他命里不宜早婚,这才一直耽误了。 今年,祁怀璟十九岁。 他的娘亲越夫人眼巴巴等着他娶越家小姐进门,没成想,他一扭头就来沈家提亲了。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沈棠自己也有些诧异。 这位三表哥,可不算是陌生人。 祁怀璟自幼在京城越家长大,回广陵城后,跟着沈家爹爹读过几年书,后来也时常来沈家做客,沈棠和他……勉强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可他从来没流露过半点儿想娶自己的意思。 甚至在上门提亲的前几天,他还在沈家的客堂上,陪着小表妹沈梨下棋。 沈梨才九岁,刚学会下棋,哪里下得过他,眼看自己被表哥杀得片甲不留,索性开始耍赖,伸出小手拨乱了棋盘。 祁怀璟也没生气,一笑了之。 沈棠本来只是观战,可自家小妹接连战败,就催着姐姐替自己报仇。 祁怀璟这才抬眼看她,微微一笑。 “棠妹妹,你敢吗?” 沈棠暗笑,这位表哥明明知道她自幼精通棋艺,岂有不敢的道理? 为了给妹妹报仇,她挽袖上场,排兵布阵,攻城掠地,打得那人节节败退,俯首称臣。 胜负已定,祁怀璟笑着认输,任凭小表妹把刚摘下来的春花插在他的发间,横七竖八,插了好几枝。 他身姿清越,眉眼出色,三五枝花插在墨发之间,不显艳俗,反而更衬出英俊绝尘。 嬉笑间,他额角的束发散下一绺来,正好垂落在含笑的眉眼边,看得沈棠一晃神,也想去摸一摸他的发丝。 但她没有。 她只是淡淡微笑,旁观这对表兄妹嬉戏玩闹。 他又不是自己的亲表哥,血缘上就隔着一层。 何况,她都这么大了,只有在亲爹继母都在场的时候,才会出来见一见这位自幼相识的表哥,哪能这么轻浮? 大约因着这一晃神,当几日后祁夫人告诉自己,祁怀璟上门求娶时,她点了头。 等过了今晚,他的发丝……夜夜都要垂落在她的枕畔。 想到这儿,沈棠心中一荡,抚着早就被自己摸得温热的棋子,心头砰砰直跳。 次日,天刚蒙蒙亮,沈家院子里的鞭炮声就响起来了,传红挂喜,热闹非凡。 因沈棠的娘亲早逝,姨妈宋娘子生怕祁夫人亏待了外甥女,一大早儿就过来帮忙。 “棠儿,祁家啊家大业大,人多事多,你素日低调谨慎,日后更要勤勉些,待人和气……” 祁夫人虽是继母,平日对沈棠也还行,眼见她要嫁回自己娘家,也打起精神,一句一句叮嘱。 “怀璟自幼娇生惯养,在家里跟混世魔王似的,谁也不敢惹他。日后,若是你们一时生了争执,你好歹让一让他……” 沈棠端坐在中间,听着两位长辈你一句我一句,乖乖点头。 说话的间隙,祁夫人细细打量着她。 沈棠一向低调素雅,直至今日盛装,方显出肌肤胜雪,乌发如云,眉如黛山,眸似秋水,很是明艳动人。 祁夫人在心中暗暗叹息,可惜了。 这样端庄的官家小姐,温柔有余,泼辣不足,等嫁到了祁家……也许能多些富贵,却怕会少些安乐。 祁夫人当年嫁给沈家爹爹时,祁家不过是殷实商户。 可自从得了京城越家的鼎力相助,祁家日益豪阔,如今算是广陵城中有名有姓的富贵大户。 祁夫人暗忖,那位自幼被宠上天的侄儿,竟要娶沈棠为妻,大约是瞧上了她的温柔好性儿,日后怕是…… 不好拿捏他。 更何况,祁家爹爹早逝,娘亲任性,嫡长兄早夭,庶出的二哥把控着大半家业,二嫂更是顶顶精明的管家二奶奶…… 这祁家的三奶奶,可不太好当啊! 第2章 帮我揉揉腰 正说话间,门外忽然鞭炮齐鸣,原来是新郎官登门迎亲了。 从沈家到祁家,锣鼓喧天,爆竹满地,热闹非凡,恭贺声不绝于耳。 等进了洞房,众人又乱哄哄闹着掀了盖头……沈棠只来得及看了一眼,祁怀璟就被大家推出去吃酒了。 一时安静,沈棠略略松了一口气,抬眼打量新房。 祁家向来富贵,祁怀璟又自幼受宠,这间新房尤为富丽,红烛高照,银灯流光,地铺锦毯,炉透兰香。当厅的铜鼎,正贮着小山般的冰块。 沈棠心中暗叹,祁家与沈家截然不同,当真是个花团锦簇的富贵之地。 她这位新娘子,不算是祁家的稀客。那位本应素未谋面的新郎官,又是她早就认识的熟人。 可再怎么青梅竹马,亲上加亲,今日出阁成婚,沈棠还是心头发紧。 婚姻大事,可不是下棋,输了不过一笑而过,还能接着再来一场。 她不能输。 众丫鬟抢着正给新娘子献殷勤,忽然“吱呀”一声,门开了。 祁怀璟穿着大红喜服,满脸含笑,推门进来,一挥手,让丫鬟们都出去了。 不一时,新房里只剩下新婚的夫妻俩。 四目相对,沈棠马上垂下了眼睛,心头怦怦乱跳。 明明是早就见过千百遭的人,可在这洞房夜里,她还是觉得紧张。 祁怀璟却似乎一点也不紧张,转身关了门,笑着走过来,边走边伸懒腰。 “哎呦,今儿可累死我了,你累不累?” 不等沈棠回答,祁怀璟就自顾自转身坐下,随即倒在床上,大大咧咧摊开长手长腿。 沈棠扭过头去打量他,明明是早就认识的表哥,她却像是在瞧一位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沈棠当真没见过这样子的祁怀璟。 第2章 他本是俊逸清绝的人,身量颀长,浓眉凤眼,鼻梁高挺,平日多穿月白袍子,戴玉冠,不像是一位富贵公子哥,倒像是斯斯文文的读书人。 今日,祁怀璟穿着大红锦绣的喜服,头戴金冠,腰系锦带,衬得他格外清贵英俊。 祁怀璟也在打量她。 沈棠平日不甚妆扮,今日身着大红嫁衣,头戴金翠凤冠,双颊上胭脂飞红,原本最清雅灵动的少女,平添了几许妩媚明艳的风情。 瞧着神色挺淡然,只不过,手里的红锦帕子都快被她揉烂了。 眼见自己的新娘子这般拘束紧张,祁怀璟微微一笑,探起身,伸出手,扯住了她腰间的红绦,略一用力,一下子就把她拉倒了。 沈棠忽然后仰,忍不住一声惊呼。 还好,早早就被他用手臂稳稳托住了。 两人齐齐躺倒,四目相对,沈棠只觉得心头跳得厉害。 祁怀璟有意打趣她,好教她别这么紧张。 “棠妹妹,你怎么坐得那么直,被罚了打手心啊?” 小时候,大家跟着沈家爹爹读书,犯了错,被罚打手心的时候,必须要坐直伸手。 听了这话,沈棠果真笑了出来。 这一笑,她就放松了些,又有些儿时一起读书玩闹的感觉,轻叹了一口气。 “打手心的时候,可没这么多人看着。今儿人真多,累死我了。” 祁怀璟见她笑了,也暗自松了一口气,眉目舒展了些。 “光累啊,你吃东西了吗?饿不饿?” 沈棠点点头。 “方才丫鬟们拿了点心来,我吃了两口。表哥你呢?” “我也吃了两杯酒。不过,眼下倒有点儿饿了,咱们找些东西吃?” “好,点心应该在外边桌子上,我去拿。” 沈棠正要起身,祁怀璟又把她拉住了。 “不用起来……你瞧,这有花生。” 这婚床的大红锦被里,原本洒满了红枣花生,桂圆莲子。 等揭了盖头,散了客人,丫鬟们都七七八八收拾了,好让她舒舒服服坐在床上。 眼下还能找到几个漏网之鱼,大概是特意留下的,为了讨个好彩头。 沈棠也伸手探到红锦被里,果真又摸到好些。 祁怀璟眼看她自顾自剥开了一个花生,突然开了口。 “喂我。” 沈棠想着他也没吃饱,当真递给他了,这人却不伸手接,直接欺身过来,咬在了嘴里。 他那尚带着酒气的唇齿,碰到了沈棠的手指,很烫。 叫她心头一跳。 沈棠脸一红,忙收回了手,又低头去剥第二颗。 祁怀璟笑着从她手里拿走那枚花生。 “该我给你剥了。” 他也剥好了,同样递到她嘴边,沈棠却不敢像他那样直接用嘴咬住,只用手接住了,再送入口中。 祁怀璟随她接了,还是笑眯眯看着她。 花生香甜,她也有些饿,却吃不出来什么滋味。 眼见祁怀璟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沈棠忙把手里的一把花生,都塞给了他。 “给,都给你剥吧。” 好歹给他找点儿事做,别老这么看着自己。 她刚递过去,又想到姨妈和祁夫人的殷殷叮嘱—— 祁怀璟自幼娇生惯养,养尊处优,一点儿苦都没吃过,婚后千万要顺从,谦让,体贴。 顺不顺从先不论,谦让嘛…… 确实,花生都让给他剥了。 那么一大把呢! 沈棠心里有些后悔,祁怀璟却毫不在意,当真一颗一颗剥了花生,都递给她吃了。 眼看花生一会儿就快剥完了,沈棠就开始没话找话。 “今儿,外边很忙吧?” “嗯,客人很多。” 近年来祁家商路通达,在广陵城中小有名气,今日祁家三爷大婚,自然是来客如云。 “那你累吗?” “还好,不怎么……确实有点累。腰有些疼,你给我揉揉,好不好?” 沈棠略一迟疑,还是点了点头。 祁怀璟一笑,随手扔了花生壳,转过身去,一撩婚袍,露出了自己的腰身。 第3章 这衣服跟没穿似的 大红婚袍之下是细薄绸衣,勾勒着他的宽肩紧背,窄腰长腿……高大挺拔的身形,紧实流畅的轮廓,堪堪落入她的眼中。 沈棠真当他累了,刚揉了两下,祁怀璟就觉得有些痒,轻声浅笑。 “棠妹妹,你的劲儿太小了,看来当真是没吃饱。” 他转过身来,丹凤眼中含着温润的笑意。 “不如你趴过去,我教你该怎么揉。” 沈棠迟疑一瞬,还是点了点头,当真转身过去,露出柔软袅娜的腰肢。 祁怀璟心头一动,忍不住动了动喉结。 这人分明步步为营,而今略有得逞,却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会吓到了她。 他小心地收着力道,屏着呼吸,轻轻抚弄着她的纤腰。 力道刚好,沈棠回头一笑。 “表哥,你确实比我揉得好。” 祁怀璟不想听见这个称呼,伸手往她腰肢里侧探去。 “……别这么叫。” 沈棠没听见这话,只觉得被他摸得很痒,忍不住笑出声,顺势翻过了身。 她本就美貌天成,今儿又添了妆饰,赤金正凤钗上衔着的红玛瑙,正垂落在她的额间,这么盈盈一笑,越发明艳惊人。 祁怀璟刚好俯身过去,一下子就到了她的面前,四目相对,两人的鼻尖险些碰到。 沈棠立刻不敢笑了,下意识地咬住了唇瓣,鸦睫微微颤动。 “表哥你,怎……怎么了?” 他离得……太近了! 祁怀璟略一犹豫,只怕自己一时心急吓到了她,正好鼻尖传来沈棠身上的甜香,就侧了头,假装在她脖颈处闻了闻。 “没事,我闻见有什么味儿,原来是……你太香了。” 沈棠也闻了闻自己,确实有些甜甜的香味。 “今儿早上,姨妈给我擦了好些香粉,是不是太呛了?” “嗯……有点儿。不如,你去洗洗吧?” 祁怀璟说得很是坦荡。 沈棠点了点头。 “好。” 沈棠进了浴房,卸了钗环,脱了喜服,等她细细洗去了身上的胭脂香粉,正准备出水时,却没找到擦身的沐巾。 真是奇怪,这里浴房里样样俱全,色色俱新,偏偏没准备沐巾。 还好,外边有位熟人。 她略一犹豫,还是开了口。 “表哥,这儿……没有沐巾,你能不能叫丫鬟帮我送来一条?” 祁怀璟瞧着早就被自己捏在手里的干净沐巾,轻笑一声。 “好啊。” 门开了,沈棠在浴桶中微微起身,探手去接。 房门半开,她瞧见了小半边儿大红色的喜服,是他亲自递过来了。 沈棠“哎呀”一声,忙把身子藏在水中。 祁怀璟把门又推开了些,露出大半个身子,神情坦荡。 “怎么了表妹,你不是要沐巾吗?” “……是。” 既然都递过来了,沈棠不得不伸手去接,一探身,就露出一片若隐若现的莹白婀娜…… 这点儿春色,全落在祁怀璟的眼中。 他的语气还是很自然。 “拿好啊。” 说罢,祁怀璟转身出去,也顺手合上了门。 沈棠有些害羞,把自己藏在水里,脸上止不住地发烫,可想了想,又觉得无妨……还行,都不是外人。 她见祁怀璟确实关好了门,缓了片刻,才敢从水中起身,擦干了身上的水珠,又换上了早就备好的寝衣。 正是夏天,沈棠平日在家习惯穿素棉的寝衣。 祁家富贵惯了,这新寝衣是软纱,极为轻透,却有些薄,虽然能严严实实遮住身子,可是胸前…… 她年华正好,身姿窈窕,实在是挡不住的俏立。 沈棠有些苦恼,这可真是……不端庄啊。 她想来想去没有办法,还是穿上了新寝衣,又把沐巾抱在胸前,稍作遮挡,故作坦然地走出去。 自从她走出来,祁怀璟就没眨过眼,眼眸像是钉在了她的身上。 任他再怎么有心机有城府,此刻也很难挪开眼睛。 沈棠早就察觉到他的目光,轻咳一声,故作淡然。 “表哥,你……你也去洗洗吧。” 祁怀璟闻言,略微收了下自己的炙热眼光,也轻咳一声,不易察觉地岔开了腿,又整了整自己身上大红喜服的下摆。 实在是有些明显了。 “好,你把沐巾给我。” 他也需要挡一挡。 “……没有新的了吗?” 他实话实说。 “没有了。” 今晚新房里确实只有这一条沐巾。 这事儿,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第3章 “……呐,给你。” 沈棠只好把沐巾递给他,胸前一空,只觉得空气微凉。 这寝衣太过轻薄,落在身上,怎么像是没穿似的! 祁怀璟很是克制了一下,才没多看两眼。 不能再看下去了! 等他洗完澡出来的时候,沈棠正在窗前坐着梳头,满头乌云般的头发,柔柔地垂落在腰间。 相识多年,他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她,心头怦怦直跳,随手拿了一把折扇,扇了扇自己身上涌动的热气,尽力让语气自然些。 “棠儿,怎么不去床上?” 沈棠在镜前端坐不动,其实早就坐得腰肢发酸,语气也有点心虚。 “因为……我的头发还没干呢。” 她是害羞,也害怕。 祁怀璟轻咳一声,踱步走过去,坐在了喜床边,又拍了拍身侧的大红锦褥。 “你过来,我用扇子帮你晾头发。” 沈棠听见这话,胸口跳得越发厉害。镜子中,她的脸颊像是着了火,烧得人心头发慌。 可她心知,今晚是自己和表哥的洞房花烛之夜,注定不会只是吃吃花生、开开玩笑那么简单。 “好,马上就来。” 虽然心如敲鼓,可沈棠还是依了他的话,放下檀梳,起身走向大红挂喜的的婚床。 她在心中默念——别怕别怕,该来的,早晚都要来。 第4章 做夫妻 祁怀璟让沈棠枕在他的腿上,把她半干的乌发挽到床边,用折扇一下一下给她扇风。 “风凉吗?” 沈棠脸颊发烫,不敢看他,早就合上了眼眸。 “不凉,很舒服。” 正是夏天,虽然新房里一整天都放着冰,也微微有些热意。 祁怀璟一边扇风,一边用长指为她梳理发丝。 青丝半干,凉风习习,沈棠当真觉得很舒服,缓缓舒了一口气,心绪稍平。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其实各有各的心思。 祁怀璟的动作很轻,温热的指腹抚过她的满头乌发,像是在安慰,又像是爱抚。 沈棠突然觉得眼眶一热。 上一位这么温柔地给自己梳理头发的人,是她快要记不住模样的娘亲。 夏夜,娘亲给小小的女儿洗了澡,总会把她抱在膝上,一边给她扇风晾发,一边柔柔地唱歌,哄她睡觉。 这是沈棠为数不多的童年记忆。 自从娘亲走后,这世上,再也没有人对她这么满腹柔情。 沈棠心头一酸,一时没忍住,有滴泪逃出了眼眶,落在了粉白的脸颊边。 祁怀璟早就瞧见了,眉头一皱。 自己还没干什么呢,她怎么这会儿就哭了? “怎么哭了?是我扯疼你了?” “没事……就是,就是突然想起来,小时候,我娘就是这么给我晾头发。” 原来是想娘亲了。 祁怀璟心头一动,收了收满脑子的旖旎心思。 他知道,沈棠四五岁就没了娘。第二年,自家姑姑嫁给她爹爹做继室,又生了一儿一女。 看着是亲亲热热的一大家子,其实只有她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他一直都知道。 祁怀璟用指腹拂过她的脸颊,轻轻拭去了那滴眼泪。 “没事,以后有我。我会帮你扇一辈子的风,晾一辈子的头发。” 沈棠知道自己一时失态,暗思有些不妥。 新婚之夜,实在不该在他面前说这样的话,继母对自己不算差,又是他的亲姑妈,若是被人听到,不知道怎么揣摩呢。 她马上坐起了身,擦了擦眼泪,勉强一笑。 “你是男儿家,怎么能做这种事儿,叫人知道了笑话。” 祁怀璟见她粉面薄红,细眉微蹙,眸中泪光盈盈,实在是忍不下去,欺身过去,一下把她堵在了大红婚床的角落,嗓音微微暗哑。 “你我夫妻间的事,外人怎么会知道呢?” 这是他头一次提起,夫妻二字。 沈棠听见他的话,心中一动,微微睁大了明眸,对视着他俊秀含光的眼眸。 两两相对,呼吸交织,祁怀璟藏不住心中的悸动,微微俯身,像是试探一般,舐去了她的泪痕。 沈棠心跳如鼓,双拳紧握,身子一动不动也不敢动,任凭他亲吻自己的脸颊。 祁怀璟声音低柔,略带沙哑,像是哄人,又像是诱骗。 “乖,闭上眼睛。” “表哥……” 祁怀璟温柔地托起她的后颈,亲吻她涨红的耳垂,低声教她。 “叫夫君。” 这个吻很是温柔,却极为漫长,吻她的泪痕,吻她的眉尾,吻她颤抖的唇角…… 片刻后,祁怀璟满心悸动,而她眼眸紧闭,双颊绯红,唇齿半启,却没有开口叫夫君的意思。 “嗯?” 祁怀璟捏住她的下巴,让她正对着自己。随即,俯首含住了唇瓣,长驱直入,强势掠夺。 他用手撑住她微微颤抖的后背,叫她退无可退,不得不仰头承受自己的汹涌爱意。 良久方止,两两喘息。 “……学会了吗?” 沈棠心头跳得厉害,像是养了几百只小兔子,眼睫低垂,实在不敢抬头看他。 “……嗯。” “叫一声。” “夫君。” 祁怀璟忍不住弯起了嘴角,抬手捋了捋她的头发,很是赞赏。 “娘子。” 捋完了,他却没收手,稍一用力,搂着人就往床上躺下去了。 沈棠被他扯着倒下去,心里没防备,一时没稳住,一下子倒在了他的腰腹之上。 这人像是吃痛,闷哼一声。 沈棠慌忙起了身,觉得方才身下的触感很罕见,显然不是平坦的腰身,立刻知道自己压到了要紧的地方,心里一慌,又忘了叫夫君。 “表哥!是我压到你了吗?” 祁怀璟双眼紧闭,咬紧牙关,很是痛苦地点了点头。 “好,好痛……” 沈棠有些慌乱,自己和妹妹玩闹时,也时常被她踢着碰着,每次都要疼上个小半天。 自己可比小梨儿沉多了,这处又是个顶要紧的地方…… 这大半夜的,自己再把人伤出个好歹来。 “我……我去叫人。来……” 眼看她开口要喊,祁怀璟忙睁开眼睛,捂住了她的嘴。 再开口,装得就没有那么痛苦了。 “还……还好。这大半夜的……不如你先帮我看看?若是不要紧,就不用喊人了。” 沈棠略一迟疑,还是点了头。 眼见祁怀璟挣扎着去脱衣服,她也帮忙去解他寝衣的系带。 刚上手,沈棠略有犹豫,可还是三两下帮着解开了。 今日拜了堂成了亲,她已经是他的结发妻子,看看……也无妨。 沈棠担着心,又离得近,等他脱下来时,看得一清二楚,立刻开口惊呼。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唔……” 祁怀璟早就忍不住笑,抬手捂住了她的嘴。 “喊什么啊?” 沈棠万万没想到,看着这么光风霁月般的三表哥,腰里竟然藏着这样粗野的丑东西! 祁怀璟的手指微微松开,沈棠惊魂未定。 “好丑……好骇人!” 祁怀璟一笑,很快翻了身,又一次吻上了她的唇瓣。 在逐步失控的亲吻间,两人的喘息声渐渐紧了起来,一件件褪去的寝衣,凌乱地缠在一起…… 眼看图穷匕见,箭在弦上,这人犹不忘低声引诱。 “乖乖儿,只要闭上眼睛,就看不到这丑东西了。嗯?” 红烛高照,罗帐低掩。 夜色渐深,铜鼎中的垒垒冰块,渐渐融成了一汪春水…… 第5章 洞房昨夜停红烛 在热乱的缠绵间,一缕乱发偶然垂在他泛红的眉眼旁,又落在了沈棠的肩上。 她忍不住伸出纤手,想要摸一摸那缕发丝。 可惜尚未触到,就被他扣住了十指,喃喃的低语落入耳中,逐渐难成词句…… 灯光影里,红绡帐中。 一对儿早就熟识的表兄妹,就这么成了新结交的小夫妻。 …… 次日晨起,祁怀璟洗漱回来时,沈棠已经穿戴好了。 她略施粉黛,淡扫蛾眉,穿了一身素雅低调的红绫裙,发髻间簪两只金簪,插几支精巧的珠花,耳边坠着小小的芙蓉玉坠子。 富贵而不张扬,喜庆又不耀眼。 沈棠临镜自照,觉得挑不出半点儿错来,很是满意。 祁怀璟擦好了脸,随手扔了帕子,俯身到她的身侧,一起端详镜子的美人儿。 沈棠和他在镜中对视一眼,忽然想起从前读过的一首诗——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怎么样,好看吗?” 新婚头一日,大约天下女子都要问上这么一句。 第4章 祁怀璟笑着点头。 “很好,极好看——这是你提前备好的衣饰?” 沈棠点了点头。 “我家太太说过,新妇进门头一日,敬茶这事儿最要紧,要端庄,要低调,恭谨谦逊,别让人挑出错儿来。” 祁怀璟一笑,却摇了摇头。 “你这妆扮极好,姑妈的话却不对——时间还早,你再换一套,我来挑。” 沈棠听了这话,心中一跳,忍不住转头去看他。 昨晚俩人试了半天才成事,沈棠猜他之前没有房里人,可他一个男人家,怎么还会留心妇人的衣服首饰? 这一转头,两人离得更近,祁怀璟垂头看她一眼,随即在粉颊上亲了一口。 沈棠猝不及防,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伸手推开他。 “哎呀,哎呀你……” 边上正站着两三个小丫鬟们,都忙不迭地走开了。 不一时,祁怀璟果真另选了衣服,挑了首饰,倚在梳妆台旁,看着她被丫鬟们打扮妥当,方才满意点头。 然后,夫妻俩一起出门,去给越夫人敬茶。 祁家宅院深远,从夫妻俩的梧桐苑,到越夫人居住的郁金堂,这段路要走上好一会儿。 一路走来,三三两两路过的丫鬟、仆妇都停下步子,退到路边,躬身向两人行礼问好。 祁怀璟习以为常。 沈棠却觉得浑身上下都不得劲儿。 祁怀璟给她选了一套大红织金百花穿蝶裙,又挑了一整副的赤金红宝头面——金簪,金钗,金步摇,正中是一支赤金攒珠正凤钗,滴红的宝珠荡在额头间,衬得她格外美艳动人。 沈棠感觉自己从头到脚都金灿流光,耀眼夺目。 美则美矣,却不是她平日惯常的做派。 更别说,祁怀璟从出门起,就牵了她的手,一刻也没松开。 祁家的丫鬟下人虽不敢迎头多看,可等夫妻俩走远了,就开始头抵着头窃窃私语。 沈棠自然察觉到了。 她忍不住想起昨日出阁前,姨妈和继母殷殷叮嘱的话里,最多的字样是—— 低调,规矩,端庄,懂事。 这些原本是她最擅长的事情。 可这会儿一点儿也不低调,不规矩,不端庄,不懂事。 沈棠趁着没人,侧头向祁怀璟说话。 “表哥你……夫君!你能不能撒开手?我又不是头一次来你家,早就认识路,自己能走啊。” 祁怀璟语气果断。 “不能。” 沈棠暗中使劲儿,想从他手中挣脱出来。 祁怀璟的劲儿更大。 沈棠挣脱不开,又压低了声音。 “咱们这样……叫人看见了,多不好啊!你先放开手好不好,放开放开……” 祁怀璟见沈棠又要挣扎,当真松开了手。 沈棠略微松了一口气。 这口气还没松完,祁怀璟又伸手揽住了她的肩,把人搂进自己怀里,继续往前走。 “那就这样吧。” “哎哎哎你……你放开我!咱们还是……还是牵着手吧。” 她昨日还是沈家的大小姐,在街坊四邻出了名的端庄懂事、通情达礼。 从小到大,没给家里丢过一点儿人。 今儿算全丢完了。 祁怀璟轻笑一声,就依了她的话。 …… 郁金堂中,越夫人今儿天没亮就醒了,祁怀璟给沈棠挑衣服首饰的时候,她也在琢磨今日的装扮。 孙嬷嬷开了两个大柜子,拿出来一摞摞锦绣衣裳,一一取出来,放在越夫人身上比划给她看。 没一件能让她满意的。 “这件过时了,那个太寒酸,这个嘛……这也太老气了!” 越夫人面皮白净,保养得宜,自觉除了腰肢丰满些,和年轻时没两样。 一个丫鬟又捧来一件金红色撒花彩绣裙。 “太太瞧瞧这件,这颜色喜庆,衬得住您的好气色。” 越夫人在身上比了比,明艳又显眼,确实是她年轻时喜欢的颜色。 “嗯,这件还不错。” 孙嬷嬷瞧着那打眼的颜色,皱了皱眉,递过来一件秋香色银丝暗纹裙。 “太太瞧瞧这件,又端庄又贵气,更符合您的身份呢!” 越夫人瞧了一瞧,就皱了眉。 “又是这么老气的颜色!” 孙嬷嬷像往常一样,赔着笑脸儿,花心思哄她。 “太太看着这么年轻,自然嫌衣服老气!可三爷都快二十岁了,又成了家,娶了妻,您这为娘的,就得穿这样式的衣服,才有当婆婆的体面呐!” 越夫人素日最疼祁怀璟,听了这话,看在儿子的面子上,把两件衣服放在一起比了又比,左看右看,勉强点了头。 “就这秋香色吧——再怎么显年轻,也年轻不过十七八岁的新媳妇咯!” 孙嬷嬷听见自家太太和儿媳争风吃醋的酸话,差一点没笑出声,又一次在心里默默感慨,自家太太人到中年,还是这么—— 任性! 第6章 任性的越夫人 越夫人的任性,离不开她这一生的好时运。 越老爷子年轻时是西北小城里的货郎,成家后生儿育女,又偶然撞见好时运,成了京中小有名气的富贵商户。 越夫人便是他的女儿。 她在富贵乡里快快活活长到十六岁,一眼相中了来家做客的祁家大爷,满心要嫁他为妻。 越老爷子也中意这个年轻俊后生,却嫌祁家离京城远,产业也远不如越家,可拗不过女儿千百个愿意,还是置办了十里红妆,把女儿下嫁到了广陵城。 祁家虽然世代经商,可家族庞杂,干强枝弱,旁支各家不过温饱而已,只有长房算得上富贵体面。 祁家大郎是长房嫡子,下头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皆是庶出,也不及他精明能干。 因此,越夫人一进门就是嫡长媳,要富贵有富贵,要体面有体面,全家上上下下都要高看一眼。 更何况,越夫人还是从京城低嫁来的千金大小姐! 无论是公婆、妯娌还是小姑子,都不敢招惹她一星半点,就连自家夫君,也处处忍让,一点儿也不敢怠慢她。 快活啊,这日子真是快活! ……直到她的头生孩子,夭折了。 那孩子胎里不足,生来就有弱症,从满月起,就请大夫看病抓药,花出去的银子像流水一样,都能打成一个比他还胖的银娃娃。 饶是如此,这孩子还是没满周岁,就断了气。 越夫人的顺遂人生,头一遭受了风波,就是这等致命的痛击。 她抱着孩儿把眼泪都哭干了,也没能把他哭回来。 祁老爷也伤心了好一阵儿,直到越夫人有孕时赏他的小妾又诞下了次子祁承洲,才略略开解些。 可越夫人,根本开解不了一点儿! 夫妻俩相看两相厌,整天砸杯子摔碗,吵吵闹闹了好些日子,直到几年后又有了祁怀璟,越夫人才觉得生活有了些滋味儿。 俗话说,刺猬看孩儿,越看越光,黄鼠狼看孩儿,越看越香。 祁怀璟不光是越夫人的亲生儿子,还是越夫人没了头生子后,失而复得的宝贝孩儿。 越夫人看他,简直是眼冒精光。 自打这孩子落地起,在她眼中就跟天上掉下来的活凤凰似的,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千般娇养,百般呵护。 祁老爷眼看她对孩子宠溺无度,颇有微辞,说男孩子不该这么娇养,怕长大了不成器。 越夫人只求儿子平安长大,不求他成不成器。 为此,越夫人和祁老爷大吵一架,她一怒之下,带着不到两岁的祁怀璟北上京城,回了娘家,一住就是多年。 后来,广陵城偶发时疫,祁老爷和生了庶子的周姨娘接连病逝,只剩刚成人的祁承洲孤身撑着家业。 祁家后宅也只剩下一位姓罗的姨娘,带着刚会走路的小妹祁幼兰,勉强帮着打理家事。 祁承洲才十六七岁,两个叔叔见他年纪小,家业大,又是庶出,不免起了趁火打劫的黑心,鼓动族中众人,嚷嚷着要重分家产。 祁承洲刚失了双亲,却很有些少年胆气,眼看叔叔们气势汹汹,想白白吞下爹爹辛苦经营的偌大家业,他怎么能甘心! 他设计避开族人眼目,连夜北上京城,跪在越家大门口,身穿一身重孝,抱着爹爹灵位,放声痛哭,恳请嫡母幼弟归家,主理祁家产业。 越老爷子深明大义,想着女儿姑爷不曾和离,再怎么置气,怀璟也是祁家的孩子,而今姑爷英年早逝,于情于理,他们娘俩都应该回去。 就这么着,越夫人带着祁怀璟,又一次回了广陵城。 当日,祁承洲迎了嫡母幼弟,进了爹爹的灵堂,当着亲族众人的面儿,跪在灵前,指天为誓—— 嫡母在堂,幼弟为尊,他绝不相争,若有违此誓,叫他今生今世不得善终。 第5章 他是庶子,两个叔叔也是庶子,眼看祁承洲在灵前发了毒誓,背后更有财大气粗惹不起的京城越家撑腰,让他们再也张不开争夺家业的嘴。 于是,越夫人再度入主祁家。 她上无公婆,下有嫡子,没了早就相看两相厌的夫君,妯娌们早就分家别住,小姑子也嫁到了沈家。 祁承洲因得了嫡母娘家的襄助,才能顺利接手祁家产业,娶妻生女,对她格外恭敬。 越夫人这日子,又快活起来了啊。 没想到,越夫人很快就碰上了人生的第二遭风波。 祁怀璟这孩子,越长大,越叛逆。 越夫人满腔母爱,对他掏心掏肺,自然唠叨聒噪了些,事无巨细,千叮咛,万嘱咐,总想为他安排好一切。 “好孩子,这事儿就听娘的话吧! “我的儿,娘都是为你好啊。” “璟儿,娘亲这辈子,就只有你这么一个指望了!” 越长大越叛逆的少年祁怀璟,回之以—— “你少管!” “省省吧!” “你烦不烦啊?” 越夫人被他气得肝疼,疼完了,还是巴巴地跑到他跟前,继续叮嘱唠叨。 祁怀璟当真是烦得要死。 越夫人越想操控他的一切,他越是要对着干。 比如说,他在外人跟前和气又健谈,一回到家就懒洋洋地不想说话,十天半个月都不在越夫人跟前露面。 再比如说,他刚回祁家,就搬到离郁金堂最远的梧桐苑,并且严令禁止越夫人进门半步。 还比如说,越夫人早就想让他娶越家表妹,唠叨了好些年他也不松口,还扭头去沈家提了亲。 这可是人生大事! 别说越夫人气得卧床,就连亲手把他养大的外祖父越老爷子,也好生动了一番大怒,连他的婚宴也不曾参加。 时至今日,越夫人还是十分怀疑,他执意要娶沈棠,是为了和自己赌气。 但她拗不过他。 直到新妇来敬茶的前一刻,越夫人还在忿忿不平。 “这孽障,真是来讨债的!沈家的姑娘是表妹,越家的姑娘也是表妹,一样的如花似玉,娶谁不是娶啊!偏要和我作对!这性子,也不知道随了谁……” 孙嬷嬷是越夫人的陪嫁丫鬟,至今还记得她年少时在越老爷子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吵着要嫁给祁家大爷的模样。 差点儿没笑出声。 第7章 敬茶的下马威 夫妻俩进了郁金堂,绕过影壁,到了正房门口,早有丫鬟高高地挑起了帘子。 越夫人眼见祁怀璟牵着新妇的手进门,忍不住眉头一皱。 祁怀璟早就看到了自家娘亲的脸色,只佯做没察觉,走到跟前才松开沈棠的手。 这边早有丫鬟捧了青缎褥垫,两人上前行礼敬茶。 越夫人坐在榻上岿然不动,拿了半天婆婆的款儿,才抬眼细看,略一打量沈棠的装扮,暗暗吃了一惊。 她怎么,这么好看! 沈棠往年常来祁家,打扮低调素雅,不少人都夸她懂事,容貌上倒不打眼。 今日她盛装打扮,红裙金簪,端的是明艳大气。 祁怀璟穿得也郑重,朱衣金冠,很是风姿挺秀。 俩人这么挨在一起,好一对檀郎谢女,珠联璧合。 越夫人心中暗忖,自家这混世魔王,虽不听话,倒是挺有眼光。 饶是如此,越夫人还是把沈棠晾在一边,先接了祁怀璟的茶。 “今儿来得这般早?昨日事情那般多,你也没多睡会儿,身子累不累?” 祁怀璟:“……” 孙嬷嬷在一边儿看着,暗暗替自家太太着急。 这话问的,昨日洞房花烛,三爷今儿若是说累,那是他不行。 若是说不累,那……八成是他不怎么行。 果真,祁怀璟默默朝她翻了个白眼。 越夫人习以为常,倒没多想,继续唠叨。 “娘早就瞧出你瘦了,今儿让人炖了上好的乌鸡固元汤,最是养身补气,一会儿你留下用饭吧,多喝两碗啊……” 祁怀璟:“……” 他想把白眼翻上天。 这碗汤,他指定一口也不喝。 越夫人还想多说两句,祁怀璟有些不耐烦,略一垂眼,看见沈棠低着头,忍着笑,手上还乖乖举着茶碗呢。 他登时皱了眉,伸手拿了她的茶碗,“啪”地一声放在了越夫人的手边。 “喝茶啊。” 不过两个字,却被祁怀璟说得咬牙切齿。 沈棠自觉手上一空,依旧低眉顺眼,极为乖巧。 越夫人被儿子止住了话,勉强端起茶来喝了一口,这才想起今儿的正经事。 新妇进门,她这当婆婆的,可得好好敲打几句,立立威。 “璟儿,你先起来。” 沈棠脸上笑意不减,心中略略腹诽。 早就知道越夫人性子霸道古怪,只对祁怀璟宠得没边儿,这会儿早早让他起来,自己这新妇怕要多跪一会儿,乖乖听几句训话。 看来,这就是下马威了。 祁怀璟暗自冷笑,早就知道自家亲娘会来这一套,马上撩袍起身。 顺手就把沈棠扯了起来。 越夫人一愣。 沈棠也一愣。 堂上众人皆是一愣。 这茶就算敬完了? 祁怀璟拉着沈棠转身要走,越夫人忙拉住了他,儿长儿短,好歹多说几句话。 沈棠眼瞅着越夫人只顾着和祁怀璟说话,自己正好趁这个空,去见见堂上其他人。 罗姨娘生性低调,衣衫素净,见沈棠过来福了一礼,虽是长辈,也不敢拿大,侧身避开,又还了半礼。 刚见过罗姨娘,二嫂秦姜云早早就迎了过来,和沈棠互相行了平礼。 秦姜云约莫二十出头年纪,高眉秀目,长颈削肩,美貌出众,娘家也是商户。 沈棠还是祁家表小姐的时候,俩人就认识,这会儿成了新妯娌,更显得亲热。 “你二哥哥原说要来,今儿一早又有人请出去了,这才失了礼。等明儿他有空了,就去给你和三弟赔不是,好不好?” 沈棠知道二表哥是个大忙人,如今管着祁家大半的铺子,更是脱不开身。 “二哥哥又不是外人,往日多少次没见过,哪儿说得上什么礼不礼的?改日若是得空,该是我们请他吃酒才对。” 祁幼兰还是半大孩子,见了沈棠,也学着大人的样子,端端正正福了一礼。 “三嫂嫂。” 沈棠也笑着还了半礼。 “兰妹妹。” 她往日总叫沈棠表姐,今儿乖乖改叫嫂嫂,想来罗姨娘没少教她。 祁怀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背着手看姑嫂两人说话,忽然笑了。 “不错,幼兰这声嫂嫂喊得好,真乖。” 随即垂头瞅了沈棠一眼,瞧瞧人家改得多顺口,她怎么还老是叫自己表哥? 越夫人眼睁睁看着祁怀璟在自己跟前万般不耐烦,转身就和别人有说有笑,脸色登时就垮了下去。 孙嬷嬷早就瞧见,适时地躬身上前。 “太太,摆饭吧。” 第8章 那你吃啊,别客气 婆母用饭的时候,儿媳需要端碗安箸,添茶布菜。 别说在祁家,就算是京中钟鸣鼎食的公侯人家,这也是为人儿媳的本分。 因着刚才祁怀璟不大客气,沈棠看着越夫人脸色不好,就打着十二分的小心,和秦姜云一起站在桌边侍候。 罗姨娘从来不在越夫人房中用饭,这边儿行了礼,就带着女儿离了郁金堂,回北小院儿去了。 祁怀璟好多年都没在郁金堂吃过饭,一是他挑食挑得厉害,二是受不住越夫人唠叨。 今儿他竟然没走,稳稳当当坐在了越夫人的对面。 越夫人没想到他当真能留下来陪自己用饭,忙让人添了碗筷,又加了几道他往日爱吃的菜。 自然还有那道乌鸡固元汤。 没一会儿,丫鬟们摆好了一桌好菜,秦姜云做了多年的儿媳,很是轻车熟路,从丫鬟手中接了筷子,照规矩给越夫人布菜。 沈棠察言观色,有样学样,就接了汤勺过来,给越夫人盛了一碗莲子百合绿豆粥,恭恭敬敬摆放在她的手边。 这碗刚放下,越夫人轻咳一声,正要说话,坐在一旁的祁怀璟突然开了口。 “再盛一碗。” 越夫人一愣,忙开口。 “璟儿,你素日不爱吃这个,还是喝碗鸡汤吧。” 祁怀璟没理她,又冲着沈棠抬抬下巴,示意她给自己盛粥。 沈棠面带微笑,心里有话——周围这么多丫鬟下人他不使,非得叫自己盛粥? 这表哥,当真是娇生惯养! 虽然这么想,她还是恭顺上前,又盛了一碗莲子粥,双手递给了他。 祁怀璟起身上前,只用单手就接住了。 第6章 另一个手也没闲着,一把将她按在了自己身边的椅子上。 “坐下,吃饭。” 越夫人一愣。 沈棠一愣。 众人又是一愣。 按理说,婆婆用饭,儿媳要从头到尾伺候。 等婆婆吃完饭,发了话,才是儿媳下去用饭的时候。 自古以来,多年的儿媳熬成婆,这就是一招熬人的手段。 祁怀璟才不管这些,眼看沈棠下意识想站起来,又不动声色地压住了她。 饭桌上只摆了越夫人和他的两套碗筷,他就把自己那套,一样一样挪到沈棠这边。 那碗刚盛好的粥,自然也放在了她跟前。 “吃吧。” 祁怀璟刚挪完,马上就有伶俐的小丫鬟,重新给三爷添了一套新碗筷。 眼见就剩秦氏一个人在旁边站着伺候,祁怀璟抬头一笑。 “二嫂,你怎么不坐啊?” 秦姜云进退两难。 她嫁进来好几年了,从没见过祁怀璟留在越夫人的院子里吃饭,她也……从来没有在越夫人的饭桌边坐下过。 眼看,越夫人脸色铁青不开口,祁怀璟又是一笑。 “哦对,我倒忘了,我们是小辈儿,不好在太太桌上吃饭。” 说罢,他佯装要站起身。 越夫人见儿子难得留下吃饭,这会儿又要走,忙发了话。 “吃吧,洲儿媳妇,坐下吃。” 丫鬟们又忙不迭地拿碗筷。 越夫人的早饭桌上,头一次坐这么多人。 还好菜多。 祁怀璟这才心满意足,还不忘给沈棠夹了一筷子银鱼。 “吃,瞧瞧太太多疼你,早知道你喜欢吃这个菜。” 沈棠确实喜欢,又明知这菜不可能是越夫人为自己准备的,可依旧笑得温婉。 “多谢太太。” 眼看小两口亲亲热热,越夫人心里越发难受。 我的儿! 你知不知道我也喜欢吃这个菜! 养你这么多年,也没见你给为娘夹一筷子! 于是,越夫人轻咳了一声。 “璟儿,娘也喜欢吃银鱼。” 祁怀璟微微一笑,语气甚是诚恳。 “那你吃啊,别客气。” 越夫人:“……” 满桌寂静。 好不容易吃完饭了,越夫人又发了话,让祁怀璟先回去歇着,就留在沈棠和秦姜云在正堂坐下,说是娘儿仨要说说贴心话。 祁怀璟这次倒痛快,点了点头,转身就走了。 沈棠眼睁睁看着他二话不说就走了,心头一紧,忍不住咬了咬银牙。 冤家! 她原本打定主意,要在祁家低调做人,乖巧做事。 谁知头一日就眼睁睁看着他大闹天宫,原以为他要使出十八般武艺,把自己全须全尾儿地带回去。 没想到,他突然来了一这招,打得她措手不及。 真是冤家。 越夫人见儿子终于走了,略略松了口气,脸上也松快些。 “璟儿媳妇啊!” 沈棠忙起了身,低头应声。 “太太。” “咱们两家原本是亲戚,如今亲上加亲,这原本是好事儿。你呢,又是官家小姐,最懂规矩。可有两句话,我这做婆婆的不得不说……” 越夫人“这两句话”还没说出口,忽然帘子一动。 祁怀璟又昂首阔步走了进来,长身玉立,站在堂前。 “方才走得急,我倒忘了一件大事。” 越夫人一愣。 “哦?什么大事?” 沈棠心道,这人终于想起来把自己带回去了。 祁怀璟微微一笑,伸出了手。 “敬茶礼啊,太太赏我们的敬茶礼呢?” 越夫人:“……” 沈棠:“……” 孙嬷嬷忙让丫鬟把敬茶礼端上了,祁怀璟略看了两眼,点了点头,回头给沈棠使了个眼色。 “娘子,你瞧太太多疼我们啊!” 沈棠会意,起身走到他身边,对着越夫人福了一礼。 “多谢太太。” 话音未落,又被祁怀璟一把扯了起来。 “走了!” 这次,终于把她也带上了。 第9章 他真是饿了 祁怀璟拉着人出了郁金堂,又笑着问她。 “好玩吗?” 沈棠轻叹了一口气。 “表哥,眼下是好玩了,可日后……” 她早就知道,越夫人往年就不怎么搭理自己这个庶出小姑子的继女,肯定不会是个好相与的婆婆。 可祁怀璟这么一闹,他心里许是痛快了,自己日后只会更加受婆婆刁难。 祁怀璟略一沉吟。 “确实,我做得不对。来,给你赔个礼。” 话音未落,祁怀璟上前一步,直接打横抱起了她。 沈棠又一声惊呼,再看见后边一群丫鬟们都低了头,登时羞红了脸。 “你你你……先把我放下,有话好好说!” “嗯?这又不耽误说话。” “人都看见了啊!” “那正好。” 祁怀璟不管她的挣扎,大步流星,径自往回走。 一路上,又是三三两两的丫鬟仆妇,都低了头,不敢看。 沈棠实在挣扎不动,索性趴在他的怀里,遮住了自己羞红的脸。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三表哥,到底什么路数啊! 大家相识多年,素日只见他斯斯文文,没见过他这么发疯啊! 一直走到自家的院子,一院子的丫鬟们都低了头,大气都不敢喘。 大家都有些怕这位璟三爷。 祁怀璟目不斜视,直走到正房门口,一脚踢开了门,迈步进房,把沈棠稳稳地放在软榻上,这才松了手。 沈棠刚坐稳,气还没喘匀,祁怀璟又一抬手。 “摆饭。” 沈棠被他这一套接着一套的,整得有点儿懵。 “咱们不是……不是刚吃过早饭吗?” “再吃一顿。方才你都没好生吃。” 就他今儿这些招数,换了谁也不可能好生吃。 丫鬟们早就准备好了早饭,一样一样端上来,又是一桌子。 沈棠轻叹了一口气,搅弄着碗里的甜粥,半天也没吃一口。 祁怀璟打量着她的神色。 “怕了?” 沈棠实话实说,“……有点儿。” “怪我?” 沈棠略有收敛,“……不敢。” 祁怀璟一笑,“别怕,我心里有数。” 祁怀璟打小就知道,这府里不管主子下人,都有一颗权势心,两颗富贵眼,最爱看人下菜碟,惯会狗眼看人低! 沈棠初来乍到,若是有一丁点儿的不得势,马上就会有人明里暗里踩她一头。 他才不要收敛锋芒。 他要叫这家里所有人看明白,沈棠在他心里的地位。 若是有人敢招惹她,好歹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沈棠听了这番解释,饶是感谢他为自己撑腰,也难免涌起心事,只吃了半碗粥,也实在吃不下了。 祁怀璟知道她的饭量,猜她差不多真饱了,自己倒是又吃了好些。 昨儿晚上挺忙活,他真是饿了。 等吃过饭,漱了口,喝了茶,两人在外厅的榻上对面而坐,祁怀璟又发话,叫丫鬟小厮们过来,一个一个给三奶奶磕头。 沈家清寒,一家五口人使着三四个下人,还是沾了祁夫人的光,才能使唤得起。 这会儿,正房门口乌泱泱站了一大群人。 沈棠留心看着,除了自己的陪嫁丫鬟画屏,共有四个大丫鬟,四个才留头的小丫鬟,两个做粗活的中年仆妇,还有四个年轻随从,专门跟着祁怀璟出门。 这群人里,沈棠只见过一个叫白露的大丫鬟,一个叫立冬的小厮,剩下的都是陌生面孔。 沈棠早有准备,让画屏一一赏了钱,等人散了,才悄悄问身边的祁怀璟。 “你这院子……咱们这院子,怎么来了这么多新人?” 祁怀璟见她及时改了口,满意一笑。 “你是新娘子,自然要用新下人。” 以前,他院子里的下人大多数是祁家的家生子,明里暗里,不少人是越夫人安插的心腹。 前些年,他换了一波又一波儿,也没换干净,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如今成了婚,若是再让那些人留下来,少不得天天往郁金堂给他娘通风报信。 自从和沈棠订亲之后,除了一直信得过的白露、立冬,他把所有人都打发走了,又精挑细选,重新买进来一批。 把人放进院子之前,他就说明白了,买她们进府,不为别的,就为了要伺候好未来的主母。 只有这样,这些新奴才,才能只认新主子。 沈棠听他说完,心头一荡。 他竟能为自己准备到这个份上。 第7章 看来,这祁家的三奶奶,也不难做啊。 第10章 天下顶难寻的夫君 祁怀璟陪着她认完了下人,又带她在梧桐苑里转了一圈儿。 打十三岁起,祁怀璟就自己住了这个院子,院中花木深秀,点衬几块山石,粉壁下是一溜儿郁郁葱葱的紫藤,天然便是一处幽亭,藤下扎着一架红木秋千。 沈棠早两年来过这院子,也看得出最近新修整过,祁怀璟又带她略看了看,随即回了正房。 正房共有五间,明间是待客的外厅,西为卧室,东为书房,中间只用雕空玲珑木板分隔,挂着纱帐珠帘,自是云横绣榻,月映锦屏,好一番富贵气象。 今儿沈棠见了一圈儿人,说了一路话,正想坐下歇会儿,祁怀璟又拉着她去了东侧屋里,打开了多宝阁架子上的檀木匣子。 沈棠看了看,小匣子里面有几个整块的银锭,一些碎银子,还有好几吊黄澄澄的新铜钱。 “咱们家现在是二嫂嫂管家,每月按时发月钱,吃穿都从公帐里出,费不着银子。这儿约莫是二百两,留给你自己用,派人出去买些时令吃食,新鲜玩意儿什么的,手上松快些,底下人办事才利索。” 好,知道了。那我明儿制个账本,记上条目开支。” 祁怀璟听她说得郑重其事,笑着摇头。 “只管拿,不用记账。花完了从公帐里支,年底从柜上一起归账。” 沈棠有些惊讶。 “不记账?二百两呢,这可不是小数目。我听爹爹说,官学里一年的束脩最多也就二十两,二百两银子够供好几个读书人了……” 祁怀璟听见她提起读书人,忽然皱了眉,手一松,那匣子“啪”地一下合上了。 “我们是商户人家,比不得读书人……” 他语气不大好,眼看沈棠一怔,这才放缓了语调。 “……不值什么,只管花就是了。” 沈棠忙点头应了。 她心道,这表哥虽不走科举的路子,可也曾好好读过几年书,往日对自家爹爹也很是恭敬,怎么一提起读书人就变了脸色? 真是奇怪。 祁怀璟见她神思困倦,就打发人都出去,让她去床上躺会儿。 沈棠以为他也要补补觉,没成想他只坐在床边,拉着她的手,又讲了讲自己平日的习惯,早晚出门回家的时辰,家里院儿里的要紧事项。 沈棠倚在高枕上,一一点头应了。 “就这些,都记住了?” “记住了。” “好,该你了。” “嗯?” “该你说了,给我讲讲你的事儿。” 沈棠莞尔一笑。 “表哥,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不都知道吗?” 祁怀璟忍不住叹息一声,歪在她身侧,并肩躺下。 “你表哥知道的那些够了,可夫君知道的还不够。我早早就认识了表妹,今儿才算是第一次好好认识我家娘子。娘子,快给夫君说说,你喜欢吃什么,玩什么,几时起床,几时睡觉?” 沈棠被他逗笑了,也不扭捏,大致和他说了。 有些细节,他早就知道,也有些他不知道。 这会儿听她亲自讲了一遍,也都记住了。 “好,今儿时候不早了,我要出门一趟。昨儿席上太忙,我又回得早,几个朋友死活拦着不放,我许了他们今儿中午再聚,必然逃不掉的。” 沈棠点头,一连两夜没睡好,她正困呢。 祁怀璟起了身,瞧她又打了个哈欠,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 “先躺着睡一会儿,记得起来吃中饭。中饭不用去后边,就在这儿吃。吃完歇一会儿,再睡午觉,仔细积了食。” 沈棠心中着实一暖,以前没发现他竟这么细致。 “夫君,多谢你今日费心照顾。” 祁怀璟听她叫了夫君,满心欢喜,俯身过去亲了她一口。 “这是为夫应该做的。” 沈棠“呀”了一声,忙推开他,微微仰起身子,去看屋里有没有人。 还好,没人。 祁怀璟看她含羞带怯的模样,还想亲一下,沈棠往里躺倒装睡去了。 祁怀璟一笑,穿了外衣,果真推门出去了,登时一室寂静。 见他果真走了,沈棠转过身,揭了脸上的帕子,揉在手里,满怀感触。 以往两人做兄妹时,他算是个温柔和气的表哥。 而今成了夫妻,他……他也是这天下顶难寻的夫君了! 第11章 秦姜云 祁怀璟走后,沈棠斜卧在床上,心里默默盘算。 成婚前夜,她整晚辗转反侧,生怕自己这个八品穷官家的女儿,做不好祁家这等富户的三奶奶。 好在,她是在继母跟前长大的姑娘,早早学会察言观色,也打定主意,嫁进祁家后一定低调行事,谨言慎行,却万万没想到表哥他竟然…… 人算不如天算。 低调……是不可能低调了。 怕是整个广陵城,都没有比她更高调的新妇了。 棋已开局,木已成舟,不管前路如何,她只能奉陪到底了。 午后天热,饶是屋里有冰,她睡醒时也出了薄汗,脸颊上一片绯红。 刚起来,就有丫鬟传话,秦二奶奶说,晚些时候来梧桐苑小坐。 沈棠点了头,见时间还早,就让画屏传话,吩咐丫鬟们打水洗脸,褪一褪脸上的红晕。 眼见新主子头一遭吩咐人,大丫鬟白露忙去安排,不仅让人端了洗脸水,又送来冰食和新鲜果子,就连洗澡水也备上了,预备着主子沐浴用。 等到沈棠洗脸的时候,白露又亲自过来帮着挽袖卸镯,甚是体贴尽心。 沈棠见她听一做三,事事周到,心中暗赞,真不愧是自幼在表哥身边伺候的丫鬟,心窍这般伶俐,难怪祁怀璟留下了她。 不过,白露往日也是这么伺候他的吗? 沈棠心中揣度,面上却不动声色。 洗完脸,沈棠换了身家常衣服,一边重新梳妆,一边和白露说些闲话。 白露身量纤细,细眉长目,不算极出挑的美人儿,也有几分俏丽清美。 主子问话,她也不扭捏,问一句,回一句,很是落落大方。 她原是京城越家的小丫鬟,七八岁就在祁怀璟身边伺候,后来三爷回了临江城,她也跟着过来了。 如今,她是梧桐院的管事大丫鬟,底下的丫鬟们早晚点卯、事务分配、月例发放及吃穿用度,都是她在管。 沈棠问清楚了,心中一算,白露认识祁怀璟的年岁,比自己还早些……心里就略略有些难受。 可见眼见白露的回话坦荡,祁怀璟昨晚又那么……生疏。 罢了,暗暗记下,日后再说。 正说着,外边忽然传来一阵儿说笑声,沈棠一听便知道是秦氏来了,忙出门去迎。 秦姜云摇着扇子,牵着女儿祁鸾一起来了,后边跟着三五个丫鬟乳母,又是乌压压一堆人。 她见沈棠出来,忙往前走了两步,笑着拉了她的手,一起往屋里走,早就有两个丫鬟高高挑起门帘儿等着了。 “妹妹这是午睡刚醒?我们娘俩不算打扰吧?” 沈棠一边笑着让座,一边命人上茶上点心果子。 “哪儿能啊,我眼巴巴盼着嫂子来呢。” 沈棠知道,秦姜云自进门起,就替越夫人统管全家,和二哥祁承洲一样,整日忙得脚不沾地。 这会儿,她能带着鸾姐儿来坐一会儿,也是忙中抽空。 祁鸾是四五岁的小姑娘,穿着玫瑰红绫撒花裙,扎着双丫髻,很是玉雪可爱。 “来,鸾儿,还认得姑奶奶家的棠姑姑么?现在该叫婶婶了!快叫婶婶。” 大约因年纪小,又许久不曾见过生人,小姑娘有些怕羞,躲在娘亲的怀中不愿说话。 沈棠出阁前,和小妹沈梨最为亲近,很懂得笼络小姑娘家的小伎俩。 “鸾儿午睡刚醒吧?竟不闹人,真是乖巧。我家的梨儿妹妹小的时候,若是睡醒了,必然要哭上好一会儿,谁哄都哄不好呢。” 秦姜云听见沈棠夸了女儿,露出几分真心实意的笑来。 “我这丫头啊,最是乖巧贴心,就是小小的人儿,身子总不好,三天两头生病,前几日又着了风寒,昨儿还吃着药呢!今儿的精神头才好些。” “孩子还小呢,生病也是常有的事儿。等再长大些,多跑多跳,多吃多睡,身子骨自然就好了。” 说着,沈棠笑着拈起桌上盘子里的一枚蜜饯。 “难为鸾儿吃了这么久的苦药,来,婶婶给吃颗蜜饯,你的嘴里就甜了。” 鸾姐儿瞧见那枚蜜饯,一时想去接,一时又害羞,抬头看了看娘亲,见秦氏笑着点了头,这才探着身子,伸手去拿那枚蜜饯。 沈棠笑着把蜜饯递到她手里,顺势就把孩子抱了过来,好生把她放在膝上。 鸾姐儿抬头瞧了她一眼,见她满脸含笑,温柔可亲,乖乖坐在她怀里吃起了蜜饯。 第8章 第12章 世上男人多薄幸 沈棠捋了捋鸾姐儿的额前的碎发。 “好齐整的髻儿,是谁给鸾儿梳的,这么好看呢?” 鸾姐儿边吃边答,嘴里含糊不清。 “是春……姨娘……” 秦姜云见女儿忙着吃东西,就替她说了。 “就是从前我那丫鬟春儿,你见过的。平日总是她带着鸾姐儿,这妮子跟她,比跟我还要好呢!” 沈棠记得春儿,一个很利落能干的姑娘,原是秦氏的陪嫁丫鬟,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抬成了二表哥的姨娘。 “竟这般手巧,把鸾儿的头发梳得这么美!婶婶手笨,梳不得这么好的头发……” 画屏早就捧来了一个小锦盒。 “……就给鸾儿添件小首饰吧!” 说着,丫鬟揭开锦盒,里面是一对赤金的珠花,坠着小小的金元宝,很体面的见面礼。 沈棠拈起一个拿给鸾姐儿玩儿,拿了另一个替她插在发髻上,又叫人拿个小镜子,让她自己瞧瞧。 那鸾姐儿瞧着欢喜,扭着身子给娘亲看自己头上的珠花,秦氏笑着点头,又顺便问她。 “乖乖,是谁送给鸾儿的珠花啊?” 鸾姐儿瞧了沈棠一眼,连羞带笑,小小声儿说了一句。 “婶婶~” 众人听了,又笑了起来。 沈棠含笑点头应了,把另一只也替她簪在发上,摸了摸鸾姐儿的小脑袋,这才把她递给了秦氏。 秦姜云接了女儿抱在怀里,替她道了谢,见沈棠心思伶俐,言语通透,很是喜欢。 “往日我就说,表妹这样的好模样好性情,必然要寻个顶出色的夫君,才不算辜负了。怎么样,我家的三爷……” 她忽然一笑,伸出玉手,半掩着唇齿。 “……也算配得上吧?” 沈棠被她打趣地低了头。 秦姜云一边说笑,一边留神打量这位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姑娘,而今的新弟妹。 只见她这会儿换了家常衣服,不像今儿早上那会明艳逼人,更显出乌油的头发,粉白的脸儿,两弯远山眉,一双春水目,果真是娇美可人。 秦姜云心中忖度,往年不曾留意,就这一两年没见,她竟出落得这般美貌,果真女大十八变。 和沈棠一比,就连自己院里的那群莺莺燕燕,都略微逊色了些。 想到这儿,秦姜云眼中笑意不减,心里却有些黯然。 自己也算得上顶出挑的美人儿了,新婚时节也是这么被夫君捧着爱着,眼珠子似的心疼。 可只过了半年多,祁承洲的房里就多了两个年轻美貌的通房丫鬟。 如今,祁家二爷的院子里,除了秦姜云是人人敬畏的正房奶奶,又有两个明堂正道的正经姨娘,三四个开了脸的年轻通房,若是算起外边的野花野草…… 怕是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世上男人多薄幸,何况祁家还有这么几分好富贵,自家汉子的风流名声,可不是空穴来风。 狗男人,哪怕娶个仙女儿回家,新鲜了一阵子,也看得马棚风一般了。 这位弟妹尚是娇女新妇,自然被三弟捧在手心儿,日子久了…… 难说。 秦姜云心思百转,脸上却不显露出来,依旧说说笑笑。 这边儿打趣完了,秦姜云又和她说了些家里日常的事项,叫来几个有头有脸的仆妇丫鬟,都见见三奶奶,顺便不轻不重地敲打几句。 比起新来的三奶奶,下人们更怕这位掌家日久的二奶奶,忙低头应声,也都磕了头,回报了姓名差事。 沈棠知道嫂嫂是在给她撑面子,含笑点头,一一发了赏,等人都散了,才好生谢她。 秦姜云笑着点头,心道,这弟妹果真是通透乖觉。 说了一会儿话,秦姜云很快起身告辞,沈棠也没有苦留,客客气气送到了院门口。 正是夏日午后,日头还很毒辣,晒得人眼晕。 和人说了这会子话,又在外边站了会儿,沈棠热得背后出了些汗,想着丫鬟们已经备好了洗澡水,便去浴房洗个澡。 浴水温凉,很是惬意。 她一边泡在水里纳凉,一边盘算着往日的所知所晓,今日的所见所闻。 祁家老爷早逝,家里只有越夫人这么一个正经长辈。 沈棠看得清楚,她不喜欢自己。 越夫人自幼富贵,素来看不上清寒的沈家,别说沈棠这个空有虚名的表小姐,就连祁夫人这个正经的祁家大小姐,也因为嫁给小官儿做填房,没少受她的明嘲暗讽。 好在,她嘴不咋样,脑子也不咋样。 越夫人一心扑在亲生儿子身上,对庶子庶女不怎么关照,也不怎么磋磨。 祁家外边的商铺一直由祁承洲打理,内宅的财权也都交给秦氏,祁幼兰也在罗姨娘身边养得好好的。 越夫人懒得磋磨他们。 又不缺钱花。 她只关心自家儿子。 往年,沈棠还挺羡慕越夫人这种天真烂漫的性子。 可如今,自己成了她的儿媳妇…… 唉。 幸好,祁怀璟和自家娘亲周旋日久,挺能治得住她。 他是祁家的嫡子,越家的外孙,更是越夫人心尖上的肉,当真是——有恃,无恐。 想到这儿,沈棠又想起一桩心事。 越夫人的娘家那般硬气,祁老爷也纳了两个姨娘。 秦姜云这般美艳,二表哥的院子里也有两个正经姨娘。 难不成,这是祁家素来的规矩? 从昨日成婚到今天敬茶,祁怀璟对她称得上一顶一的好,可他那般好模样,在家里又是如此地位,日后怕也少不得…… 这么来来回回盘算了一遍,沈棠轻叹一口气。 罢了,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 开局已定,若是自己抖擞精神,好生下下这盘大棋,未必一定会输。 这么盘算了好一会儿,沈棠心绪稍平,忽然听见身后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她不让别的丫鬟进来,大约是画屏过来伺候了。 “正好你来了,帮我把架子上的沐巾拿来吧。” 马上,沐巾被递了过来,她接过来,起了身,正要抬腿出浴桶,扭头一看。 “哎呀!!怎么又是你!??” 第13章 哪儿处没看过 沈棠一下子跌坐回浴桶中,水花四溅,刚接到手的干净沐巾也被水浸湿了大半儿。 眼前的人,前儿还是三表哥,昨日刚成了她的夫君,这会儿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沈棠正洗澡,自然一件衣服也没有,好在还有条沾水的沐巾,勉强遮住了满室的春色。 祁怀璟大约是刚回来,只脱了外罩衣,腰上的香囊荷包还没解下来,金冠玉带,长身玉立,称得上衣冠楚楚,斯文俊秀。 除了他的眼神,正在极不斯文地打量她。 “怎么不能是我?昨儿能递,今儿又不能了?” 这人很是坦然,随意侧坐在浴桶边上,像是不经意似的,随手撩起了一把洗澡水,又抬手洒回了浴桶中。 “你……你刚回来吧,来这儿做什么?” 沈棠险些被人看得精光,饶是躲在温凉解暑的浴桶中,也羞得脸通红。 祁怀璟轻笑一声。 “正因为刚回来,这么热的天儿,我也想洗个澡。” 说着,他伸手去解自己的腰带。 “哎哎哎!你别,你先……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啊!” 沈棠见他当真要脱衣服,羞得语无伦次,见他笑得畅快,随手扬起一把洗澡水,不客气地往他身上泼,登时湿了一大片。 祁怀璟被她泼了一脸一身的水,依旧大笑开怀。 眼看沈棠一时间不知道是起是留,左右为难,他笑意稍止,随手擦了下脸上的水珠,捧着她的脸儿,径自就亲了下去。 沈棠在水中生生被人拉起来,仰头承受着他越来越深的吻,一时有些站不住,祁怀璟索性搂住她湿漉漉的腰肢,撑住她不倒下去。 良久,这人终于松开了手。 沈棠马上跌回到浴桶中,大口大口喘气,再不松手,她就快被这人亲死了。 那条沐巾在水里飘飘摇摇,也早就遮不住什么了,沈棠也没了遮掩的心思,一时使性子,把沐巾往水里一丢,大大方方露出来。 “你要是想看,就看吧。呐,看吧看吧。” 昨晚……哪儿处没被他看过,有什么好怕的! 满是春光,四目相对,两人忽然都有些……忍俊不禁。 趁他笑得抬不起腰,沈棠一扭身,从水里迈腿起来,另拿了一条新棉巾遮住身子,裹得严严实实。 谁说只有一条,今儿丫鬟们准备了一摞呢! “哼,你要洗就洗吧,还啃人,不知羞!三表哥,你怕是野猪精转世呢!” 那人笑得惬意,当真不知羞,又开始解衣服。 “有你这般美貌的娘子,我这野猪精回了自家洞府,自然忍不住要先啃一啃。” 第9章 沈棠连忙抬腿往外走。 “那你就好生洗洗吧,我可恕不奉陪了,猪精兄!” 眼见祁怀璟被自己逗笑了,又要过来玩闹,沈棠连衣服也顾不得拿,裹着沐巾就出去了。 祁怀璟见她落荒而逃,又自顾自笑了一会儿,方才继续解衣服洗澡。 等他洗了澡出来,白露拿来了梧桐苑的大账本,交给沈棠保管。 沈棠翻了翻厚厚的账本,着实有点头疼。 “那个,夫君,其实有件事,我……” “嗯?” “我……我不太会算账,不过我可以学。” 沈棠文墨俱佳,看书时一目数行,算数却慢,记个小账没问题,实在看不懂那密密麻麻的大账本。 沈家爹爹是个死板的读书人,娶了不识字的原配夫人,也打算让女儿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规训,原本都不想教她识字。 祁夫人虽然是商户家的千金,却很少教沈棠管家理账,一来她是继母,若整日拉着原配留下的女儿帮忙管家,只怕人说她苛待刻薄。 二来嘛……大约也有些嫌麻烦。 祁怀璟看出了她的忐忑,笑着抚了抚她的肩。 “没事,你过过眼就行,学它做什么,家里又不缺账房先生。” 他早就知道,沈棠从来都不是祁家三奶奶的绝佳人选。 她这样温柔端庄的官家小姐,若是做个斯文读书人的娘子,一定能落个贤良温顺的好名声,过上赌书泼茶的好日子。 可祁家是几辈子的商户,家里家外明争暗斗,乱纷纷如蜂酿蜜,急攘攘如蝇争血。 她太良善,太规矩,太雌伏,少些防人之心,更不肯轻易害人,挡不住那些虎狼心肠的人。 那又如何? 算账,管家,心狠手辣,她不会便罢了。 他会就行。 他娶了她,就要赔给她一辈子的好日子。 沈棠尚不知道他这番心思,瞧着账本出了一会儿神,也没说什么,好生收了起来。 太阳落山以后,热气才消散了些,风中带了些凉意。 晨昏定省。 晚饭时,沈棠还得去郁金堂,给越夫人请安,奉饭,听她训话。 祁怀璟照样跟着一起去,请安,吃饭,告辞,寸步不离。 越夫人瞧着又一次早早起身回去的小两口儿,实在是无可奈何,三两句把秦氏也打发走,就叫来孙嬷嬷,附耳问话。 “……我让你安排的那丫头,有回话吗?” 孙嬷嬷压低了声音。 “三爷院儿的人看得紧,晚饭前才把话递过来。昨晚……三爷不让人在屋里伺候,叫了两回水,只让人送到门口,没让进去。” 越夫人幽幽一叹——打小娇养的少爷,成了人家提水的小厮! 好啊好啊,这新妇,他当真心疼得紧! 第14章 这事儿很难正经起来 祁怀璟可不知道娘亲的满心落寞,拉着沈棠回了院子,进了屋,打发丫鬟们都出去。 关门,洗澡,上床,一气呵成。 梧桐苑内,夜色深沉,满室温香,罗帐低掩。 祁怀璟穿着素绫寝衣,斜倚在枕上摇着折扇,微微晃动的烛光,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映出了一片鲜明挺秀的轮廓。 对面,沈棠也穿着寝衣,垂着乌黑柔亮的长发,一双潋滟明眸,正上下打量着他。 “你昨儿可说了,今天晚上要安安生生睡觉。” 祁怀璟点了点头,“没错,是我说的。” 沈棠点头躺好,祁怀璟也收了折扇,一起躺了下来,随即伸手去搂她的腰。 沈棠轻声惊叫。 “你干什么!” 祁怀璟比她声音大。 “睡觉啊!” 沈棠才想起来怕人听见,压低了声音。 “……睡就睡吧,你拉扯我做什么……” “……” 祁怀璟腹诽,好不容易娶回家的媳妇,还不能搂着睡了! 他见沈棠这般害怕,面上不露声色,其实心里有些挫败。 这事儿,怎么跟那些人说的不一样?她怎么这么害怕?自己哪儿做错了吗? 他心里怏怏不乐。 沈棠再三说了要安生睡觉,祁怀璟点了头,刚躺下,手又不自觉地探了过去,不一时儿就碰到了她腰肢。 肤若凝脂,温香细腻。 好热的天儿,他想给她脱件衣服。 “诶!不是说好了……” 祁怀璟不仅没停手,还把她搂紧了些,贴在她的耳边低声保证。 “棠棠,咱们再试一次好不好?这次不会再疼了。” 沈棠回头,斜斜瞥了他一眼,又往床里边挪了一下。 “昨晚你就是这么说的。” “……” 祁怀璟一时收了心思,“算了,你先别睡,咱们俩说说话吧。” “嗯……那好。” 说话就说话,说话又不疼。 “你今儿感觉怎么样?” “疼得厉害。” “……” 祁怀璟其实想问她感觉家里人怎么样,没想到,她还想着那档子事儿。 看来是疼了一整天。 成婚前,宋姨妈悄悄叮嘱过,沈棠知道女儿家第一次会疼,会流血。 但她万万没想到,竟然会那么疼,竟然会流那么多血! 第一次就疼哭了。 好在,祁怀璟很快就鸣金收兵了。 沈棠觉得还行……可以忍。 然后他卷土重来了。 …… 人都快疼傻了。 …… 祁怀璟面带愧色:“这事儿怪我……是我没学好。” “你……还学过?” 祁怀璟略微不自然地点了点头。 “你是跟谁学的?太太给你看了……避火图?” “……不是。” 沈棠忽然心头一凉,抬眼看他。 “难道,你是跟……别的女孩儿学的?” “当然不是!” 祁怀璟多年在广陵城、京城两地往来,身边伺候的丫鬟也多,祁、越两家都以为他在另一处学过了,没人想到教教他。 成婚前两天,二哥祁承洲曾经隐约问过他这事儿,他点点头,说自己会。 然后连夜翻书学。 二哥身边的莺莺燕燕不少,素有风流的名声,祁怀璟一向看不上他的风月手段。 他真心不想用二哥那样不正经的路数,对待他的心上明月。 可这事儿,实在很难正经起来啊! 祁怀璟瞧着沈棠略带茫然的眼睛,暗自忖度,估计她更没学过。 沈棠早年就没了娘亲,继母祁夫人估计没有这么贴心,沈家爹爹又别提了。 “无妨。明天我拿几本书回来,咱们俩一起读。” “读书?什么书?” 祁怀璟看着她秋水般澄澈的明眸,忽然一笑,贴在她耳边压低声音,说了几个不怎么常见的书名。 沈棠虽没读过,可一听就知道不是正经书,轻轻呸了他一口,就用丝帕遮住脸,挡一挡颊上的红晕,装睡去了。 祁怀璟瞧她含羞带怯,实在忍不住心动,俯身过去,隔着丝帕,很是温柔地吻她。 沈棠也不睁眼,轻声嗔他。 “人家睡觉呢,你又来做什么?” “你睡罢,不相干——既然读了书,自然是要用的。” 眼看他越来越不安分,沈棠想起昨夜,又怕了起来,伸手把他推远些。 “表哥你……哼,还读书呢!你在我家上学的时候,是不是满脑子都是这些事?” 祁怀璟笑而不语。 少年时的心事,若是一样一样讲给她听,怕是能讲到天亮,还能让她哭上好几遭。 他否认了。 “自然不是。姑父教的都是圣贤教化,我学得很是用心。” 沈棠笑着羞他,“你若当真用心学那些圣贤书,怕也去考科举挣功名了…… 这句玩笑话只说了一半,沈棠想起来白日里的事儿,马上转了弯。 “……幸好没去,你这么聪明的人,若是一不留神考上了状元榜眼什么的,在京城被人榜下捉婿捉了去,怎么还会回来娶表妹呢?” 祁怀璟当真心里一凉,听见后话才好受了些,可还是没了逗引她的心思,索性坐直了身子。 “沈棠,来,我有件事要问你。” 沈棠见他郑重其事,连自己名字都叫全了,不自觉也坐正起来。 “什么事?你问吧。” “你我往日是兄妹,如今是夫妻。我娶了你,你嫁了我——这桩婚事成了,你心里欢喜吗?” 她见他问得郑重,也认真想了一想。 “我自然是欢喜的。你我认识这么多年,两家又亲上加亲。我能嫁给你,比起那些盲婚哑嫁的婚事,可好上太多了。” 祁怀璟默了一默,眉头微蹙。 这问题在他心头盘桓许久,她答的是实话,却不是他想听到的答案。 第10章 沈棠不知道缘故,可看得出他有些怏怏不乐。 于是,她头一次主动迎了过去,在他俊秀的眉眼边,轻轻吻了一下。 “真的欢喜。夫君,我很欢喜呢。” 她明眸如水,倒映着跳跃的烛火,满是真诚。 第15章 投胎是门好本事 “啊嚏!” 夜深,祁承洲回家下马的时候,忽然打了个喷嚏。 这大热天的。 他闻了闻身上,原来是席上那几个缠人的粉头留下的脂粉味儿。 他像往常一样,先去了前院的书房,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才慢悠悠回了鸣芳馆。 鸣芳馆。 秦姜云从郁金堂请安回来后,先一一打发完管事仆妇们,又盘腿坐在外堂炕榻上,细细理了一遍这门婚事的账目开销。 自打三郎下定死心要娶沈家表妹,越夫人气得卧床不起,闭门不出。 从提亲起,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亲、婚宴、酒席、宾客……全是秦姜云帮着张罗。 三郎的婚事开销大……自然有不少油水捞。 算来算去,直到夜深,秦姜云把公账、私账都理清楚了,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不错,没白忙活一场。 春姨娘刚哄了鸾姐儿睡觉,转身看见秦姜云神思倦怠,就走过去轻轻帮她揉肩。 “奶奶素日管家辛苦,也要保重自己的身子。” 秦姜云伸了个懒腰,斜歪在榻上。 “春儿,你觉得咱们家那位三奶奶,如何?” 春姨娘是她的陪嫁丫鬟,她看着秦姜云的脸色,小心地斟酌着词句。 “虽说沈姑老爷是官身,也不过是个教书先生,空有个虚名,比不得咱们秦家的富贵,更比不上祁家,这门亲事,属实是高攀了。二奶奶且放心,三奶奶争不过您的位次。” 秦姜云叹了口气,苦笑一声。 “她还用争?三弟是嫡出,咱们爷是庶出,她这位三奶奶,自来就压我一头,还论什么争不争的!” “三爷年轻,又不大管事,家里家外的产业,还不是多半在二爷和奶奶手里?等太太百年之后,咱们分家时,也不会吃亏。” “他从前是不大管事,可如今手里也有了小半儿的产业,成了家,就要立业,又娶了这么个识文断字的娘子,若是趁势起来……咱们怕是很快就被踩下去了。” “虽是这么说,我往年就和三奶奶打过几回照面,她那等官家小姐,养在深闺,面皮薄,性子又软,比不得奶奶见多识广,又有手段。” “她是没见过世面,可三郎打小儿养在京城,什么事没经过,什么人没见过?细算算,少说也有八百个心眼子!你没瞧见,今儿早晚请安,他走哪儿跟哪儿,半步不离,生怕别人欺负了他的新娘子。” 春姨娘也蹙了眉。 “真是奇怪,不是说三爷早就定了越家小姐,什么时候惦记上了沈家表姑娘?闹得天翻地覆,把太太气成那样。” “这才是鬼迷了心窍!谁也说不清。欸,你说,会不会是俩人之前就勾搭上了?打小就认识的表哥表妹,也是常有的事情。” “若是三爷……我信,那沈家大小姐却不是这等人。不说别的,只看沈姑老爷那么清高的人,就是咱们家这等富贵,他那等穷官也不曾过来打秋风,更不会让自己女儿做这等事。” 秦姜云想了一想,也点头笑了。 “也是。若不是姑姑帮衬,那沈姑父穷得怕要喝两袖子的清风,就这,还不肯轻易登祁家的门!偶尔逢年过节来坐一坐,那腰杆子挺得比谁都直呢!” “我瞧着,三爷年轻,又素来和太太不对付,这门婚事……许是赌气吧?” 秦姜云冷哼一声。 “若是赌气,这气性也太大了些!,听说他那次在京城,和越家老爷子闹得——” 主仆俩正说着,忽听见院子有动静,猜着是祁承洲回来了,一起出门去迎。 祁承洲本要往西厢房去,见秦氏掀了帘子出来了,也转了步子,往正房这儿来。 秦姜云笑着接他进了门,帮着脱了外衣,又奉上茶来,给春姨娘一个眼色,后者会意,说了两句话,就让人抱着鸾姐儿回房去了。 “新弟妹进门头一天,你也没去见见,好在不是外人,要不,可不失了礼?” 祁承洲接了茶,喝了一口。 “有什么好见的!原本就是家里亲戚,又不是没见过。只不过,确实没想到三弟当真娶了她。太太怎么说,今儿给脸色瞧了吗?” 秦姜云给他捏着肩膀,笑着叹了口气。 “太太倒是想给些脸色,可你是没见,今儿敬茶请安,三弟走一步跟一步,生怕有人吃了他娘子。人家啊,心爱着呢。” “这事不怪太太,换了谁,都要给些脸色瞧!三弟当真是任性啊……罢了,投胎是门好本事,我是羡慕不来。” 秦姜云心知,祁承洲自认心智强过世间众人,只因庶出受了不少委屈,好意宽慰。 “那算什么本事?娇生惯养的纨绔子弟,谁家没有一两个?个个都不成器。我家夫君这样,一个人撑着偌大的家业,才是真正有本事的人。” 祁承洲听得舒心,笑着拍了拍她的手,秦姜云一笑,顺势贴到夫君的肩背上。 突然,她闻到他后颈上的脂粉味儿。 不知道又是哪个婊子身上留下来的。 她佯装没察觉,依旧笑得温婉。 “夫君,今晚在哪歇着?我好让人准备你明儿穿的出门衣服。” 祁承洲略一犹豫,随即笑着摸了摸秦氏光滑的脸颊。 “就在你这儿。眼看三弟都成婚了,咱们得早点生个儿子,让鸾姐儿早些有个弟弟。” 秦姜云是他自己选的妻子,不仅美貌标致,还有心机,有手段,更有容人的雅量。 成婚之初,祁承洲就和她保证过,不管他有多少女人,嫡长子一定是秦氏所出。 他吃够了庶出的亏,不想亏待自己的继人。 秦姜云含笑点头,忙去让丫鬟们铺设床帐,侍候他沐浴更衣,夫妻俩入帐就寝,效鱼水之欢。 月上中天。 祁承洲见秦姜云睡熟了,悄悄披了衣服起身。 一推门,守夜的小丫鬟听见响动,揉着睡眼站了起来。 祁承洲“嘘”了一声,示意她别出声,又压低了声音。 “你们奶奶明早若问,就说我一大早就出去了。” 那小丫鬟不是头一遭听见这吩咐,忙不迭点头。 这院中有两个姨娘,春姨娘住在东厢房,雪姨娘住在西厢房。 祁承洲像往常一样,抬脚就往西边去了。 正房,秦姜云起了身,披着衣服站在窗前,看着西厢房刚刚亮起的灯光。 半日,方才吐出两个字。 “真贱。” 不知道她在骂谁。 第16章 这世上顶顶冒犯的事儿 因为沈棠的那份真诚,祁怀璟虽然没能如愿再试上一试,也一连几天心情大好。 新婚三日,小两口要一起回门了。 往年,祁怀璟没少去沈家做客,可这次他格外用心,亲自准备了好些礼物,叫越夫人一顿抱怨。 祁怀璟置若罔闻。 临上车前,沈棠认出驾车的人是立冬。 立冬二十来岁,又高又壮,身材挺拔,和白露一样,也是从京城越家过来的,打小就跟着祁怀璟。 几年前,沈棠就见过他。 那时候,小梨儿总拉着姐姐陪她在院子里跳百索,偶尔人手不够,碰上来沈家读书的祁怀璟走得晚,也拉他过来站着充当木桩。 祁怀璟娇气的很,才不干这活呢,他一挥手,让立冬来。 他自己坐在一边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看着姐妹俩跳来跳去,轻盈的裙裾在暮春的暖阳中飘飞不定。 立冬能站很久。 祁怀璟也能看很久。 这会儿,立冬见夫妻俩过来,低了头,闷声问好。 “三爷,三奶奶。” 沈棠笑眯眯地仰头看他,“立冬啊,你成家了没?” 祁怀璟看了她一眼,“你问这个做什么?” 沈棠理直气壮。 “做媒啊,立冬都这么大了!光你娶媳妇啊,人家也要娶媳妇。” 立冬低头回话,“三奶奶,我已经娶过媳妇了。” 沈棠“哦”了一声,心里隐隐有些失望。 可惜了,英年早婚。 他和白露都是京城来的,若是能成一对儿多好。 “那改日让你娘子到家里来,我和她说说话。” 立冬是个老实人。 “我媳妇挺忙的。” 祁怀璟立刻给了他一记眼刀。 立冬这才慢慢补了一句,“等她有空了就来。” 沈棠忙摆了摆手,让他别往心里去。 “不用不用,不过是说闲话罢了,又不是什么正经事。让她先忙吧,有空了再说话。” 第11章 临上车的时候,她帮立冬瞪了回去。 “你啊,你好凶!” 凶就凶吧,祁怀璟不打算改。 不过等到了沈家,他又变成了那个斯文和气的好夫君了。 沈家和祁家亲上加亲,夫妇俩迎了女儿、侄子进门,自然是亲亲热热,喜气洋洋。 没想到祁怀璟客客气气,拱手一拜。 “岳父,岳母,请受小婿一礼。” 祁夫人素日对娘家侄子,比对沈棠这个女儿还亲热,听到这新称呼,不禁一愣,又笑着了。 “璟儿叫了这么多年姑妈、姑父,忽然换了称呼,猛一下,我还不适应了。” 沈家爹爹倒是捋着胡子,笑着点头。 “圣人有云,君子必先正名。名正则言顺,言顺则事成。怀璟此言,宜乎君子之道!” 祁夫人听不懂这番之乎者也的大论,喟然一叹。 “什么君子不君子的,我只听着,倒像是生分了。” 祁怀璟不觉得生分。 “小婿到了娘子家里,自然要跟着她叫。” 小妹沈梨平日最和姐姐亲近,也喜欢和表哥玩儿,一下子冲了过来。 “姐姐!表哥!” 祁怀璟一把挡住了她,原地后退一步。 “小妹,叫姐夫。” 众人都是一笑。 小弟沈棣原本要去学堂,今儿姐姐回门,他特意告了假,留在家里。 祁怀璟一直和沈棣说话,倒是没跟老丈人说上几句。 在众人说笑间,沈棠偶尔看向自己娘亲的牌位,又立刻转了头,继续笑着和妹妹说话了。 远处,祁怀璟正滔滔不绝和表弟谈天,突然停了下来,往她这边儿看了一眼。 沈棠见他望向自己,忙笑了一笑。 饶是看见了沈棠的笑容,祁怀璟还是三两句就结束了谈话,走过来假装请她帮自己找件东西,压低声音问她。 “怎么了,看着有些不开心?” 沈棠一怔,这人眼力这么精,自己这么不经意的小动作,还是被他看出来了,于是笑着摇了摇头。 “没什么。” 边上人多,祁怀璟没再说什么,只趁人不注意,抚了抚她的肩背。 这次,沈棠是真心实意地笑了。 这几天,两人日夜不离,耳鬓厮磨,沈棠觉得他心思细致,机敏畅达,除了对越夫人有点儿不大客气,还真没有大毛病。 就他这样温柔细致的人,竟然有个混世魔王的名头。 真是笑话! 刚到半下午的时候,祁怀璟给了她一个想走的眼神。 沈棠会意,夫妻俩起身,辞了沈家众人,上了马车。 “怎么走这么早?” “不早了,我们去姨妈家里。” “嗯?” “先岳母走得早,坟茔又远在老家,姨妈是她老人家的亲姐妹,我们今日新婚回门,去看看姨妈,也算抚慰先岳母的恩情。” 沈棠听着这话,心头一颤。 今日,没有人提起她的娘亲。 一家人,亲亲热热,有说有笑。 她很想娘亲,却不能对人说。 爹爹都没有想到这事儿,他竟然能想到。 祁怀璟见她有些想哭,轻轻揽住了她的肩膀。 “昨儿就叫人另备好了去姨妈家的礼物,没告诉你,就是怕你会哭。” 沈棠触动心肠,忍不住靠在他的肩膀上,刚才还在眼眶里的泪水,吧嗒就掉了下来。 祁怀璟不想让她哭,轻轻拍着怀中人的后背,哄了好一会儿,笑着逗她。 “好棠儿,少流些糖珠儿吧。” 沈棠一下就破涕而笑了。 这是他年少时常开的玩笑。 小时候,若是沈棠哭了,他就说是糖珠儿,若是沈梨哭了,他便打趣是梨果儿。 这样的玩笑,往年的她只敢对着爱打趣的表哥轻哼一声,今日,却敢拧一拧自家夫君的胳膊。 这世上顶顶冒犯的事儿都做过了,她自然不会太客气。 祁怀璟佯装受了伤,顺势倒在她怀里玩闹,揉她的痒痒肉,确实让她笑了一路。 他早就让人传了消息,等到了宋姨妈家门口,老远就被接住了。 姨妈见姐姐的女儿嫁给这样英俊出色的夫君,又是亲上加亲,不是那等盲婚哑嫁,两人有说有笑,回门也不忘来看看自己,很是安慰,欢欢喜喜说了半天的话,才放小两口走了。 回到祁家时,已是日暮时分,夫妻俩刚下了车,白露就过来传话,越夫人请三奶奶去郁金堂说话。 第17章 为了爱我 祁怀璟眉头一皱,问太太有什么事儿,白露摇了摇头,太太没说。 夫妻俩换了家常衣服,一起去了郁金堂。 越夫人见祁怀璟也过来了,也不惊讶,还很罕见地没有先搭理他,而是和颜悦色地对沈棠说话。 “沈棠啊,我只有璟儿这么一个亲生孩子。如今,你进了我家的门,成了璟儿的娘子,我心里呢,就把你当成女儿看,对你和对他,都是一样的疼爱。” 这话很是难得,听得祁怀璟一愣,沈棠一如既往,乖巧点头,等着她往下说。 事出反常,必有妖。 “咱们妇道人家,比不得爷们出去闯荡事业,可内宅里管家、管账、管下人,这些事儿一点也不比爷们家的事业容易。” 祁怀璟沉默不语,沈棠应声点头。 听起来,就快要进入正题了。 “如今,家里是你二嫂嫂管家。虽说,如今你们和老二家还是一家人,可日后我走了,你们早晚要分家。” 沈棠猜到了大概,果不其然,越夫人大手一挥。 “不如从明日起,你来管家!” 祁怀璟盯着自家亲娘,看了很久。 这番话说得太好了,入情,入理,入心,实在不像是她能说出来的话。 谁教给她的,新媳妇进门三天,硬生生从嫂子手里夺权管家?诚心不让人安生。 祁怀璟正要一口回绝,沈棠却不慌不忙,悠悠然站了起来。 她声音轻柔,满脸含笑。 “太太说的是。太太一番慈母心肠,果真天下难寻,我沾了夫君的光,也能受太太的恩惠教导,真是莫大的福气。只不过……” 越夫人正听得舒心。 “……只不过,咱们家家大业大,我年纪小,见识又浅薄,若是贸贸然接了手,办砸了事儿不要紧,只怕损了夫君的脸面,也让太太面上无光。” 越夫人心里一支棱,她若是不想答应,自己可有话说了。 没想到,沈棠话风一转。 “不如,我先跟太太学上一阵子?若是能学到太太一星半点的本事,也是媳妇的福气。” 沈棠答应了,又没完全答应。 越夫人张了张口,一时说不出话来。 “啊这……” 跟自己学? 自己都好多年不管家了。 年轻时也管得不怎么样。 沈棠见越夫人面露难色,像是忽然间想到了什么,又补了一句。 “啊,太太平日这么劳碌,倒是我不懂事!不如……我先和嫂嫂商量着,跟着她学也行。” 越夫人心头一松,点了点头。 “也好。” 沈棠莞尔一笑。 “果真太太是慈母心肠。那我先跟着二嫂嫂,若是有不懂的地方,再来向太太请教。太太把夫君养得这样好,自然也能多有指点。” 这番马屁,可拍到了越夫人的心坎上了。 就这么说定了。 夜里,祁怀璟斜倚在枕上,忍不住啧啧称奇。 “好有本事的小妖儿,你只略张张口,就这么降服了大魔王,我倒是小瞧了你。” 沈棠刚放下罗帐,回头调皮一笑,眼底闪过狡黠。 “如何?你会一力降十会,我也会四两拔千斤呢。” 若她连这点儿巧智都没有,怎么能在继母跟前安安生生长大成人。 祁怀璟在心中暗叹一声,她这点子绕指柔虽好,只怕降不住家里家外那些虎狼。 虽是如此,还是夸了她。 “很好,这次一点儿没吃亏。拍了马屁,推了差事,可真不错。” 这番话听得沈棠很是受用,却笑着摇了摇头。 “你这话不尽对。我是拍了马屁,可我并不打算推掉差事。” “你当真要管家?” 沈棠盘腿坐在床上,一声轻叹,略有惆怅。 “嫁了人成了婚,早晚要当家理事。可是我没管过——无妨,我好好学就成,有几人生来就会呢?” 祁怀璟瞧着她的怅然,脱口而出。 “不用学,我不想让你管家。二嫂嫂管家管得好,也一向强势,你别和她争,只管安安生生做个清闲人就是了。” 沈棠一愣。 “你……又不要我算账,又不让我管家,那你娶我做什么?”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可祁怀璟答得毫不犹豫。 第12章 “爱我。” “……” 沈棠怔了一怔,觉得好生肉麻,可还是小声反驳。 “我学管家,学算账,也不耽误……不耽误爱你啊……” 祁怀璟笑而不语。 沈棠瞧着他的神色,忽然有些明白了——他是不是觉得自己学不会? “你,你等会儿。” 她撩开帐子,起身下床,提拉着鞋,啪嗒啪嗒跑到去东边房里,取来一叠雪白的宣纸。 “你瞧瞧,这是我这两天练的账目,虽然算得很慢,还算错了好几遍……可最终的数儿是对的!我一直在学呢,一定能学会。” 祁怀璟一愣,翻开看看,当真全是她练手的账本儿。 密密麻麻,不少算错又划掉的痕迹,字倒是柔婉灵动。 “你才来几天,就练了这么多?我白日出门的时候,你就在忙这些?” 沈棠点点头,略微仰起下巴,有些小小的得意。 “厉害吧?” 祁怀璟翻了翻厚厚的宣纸,忍不住皱眉。 “为什么要辛苦学这些?家里又不缺人。” 沈棠一怔,好好打量了下他的神色,发现他这话是认真的。 他不想让她管家……不管她会,还是不会。 她心里有个疑问,从定亲时就想问他,一直没机会……现在必须得问一下了。 “夫君?” “嗯?” “你为什么会娶我啊?” 第18章 我惦记你,很久了 这个问题,沈棠早就想问了。 沈家爹爹虽然为官,不过八品,手里一丁点儿实权都没有,对祁家这等商户,没有什么助力。 沈棠虽然识文断字,心智比旁人强些,可她从未管过家,也不会算账,并不适合做商户主母。 两家是亲戚,相识多年,眼看他快要娶越家表妹了,却冷不丁地去沈家提了亲。 如今这桩婚事成了,沈棠固然欢喜,却总想问问——为什么? 祁怀璟瞧着她昳丽的眉眼,微微勾起唇角。 “因为我见色起意,看中了棠妹妹的好容貌。” “……” 沈棠不信这话。 “你从小在京城长大,自然见过大世面,亲戚间的闺英闱秀也见过不少,难道就没比我更美貌的姑娘? 祁怀璟随手翻了翻账本,微微一笑。 “是啊,就数你最好看。” “……” 实际上,祁怀璟的心正怦怦直跳,自打得知她点头答应订婚,他就知道日后必有此问。 饶是早就准备好了一番衷肠话,他还是借着翻看账目的由头,在心里斟酌了良久。 “你过来,我说实话。因为我早就喜欢你,爱慕你,惦记你……很多年了。” 烛火摇曳的光束,在他英挺的面庞上,留下一片浮动不定的阴影,映着他的浓眉凤眼,格外鲜明动人。 他没有笑……不像是开玩笑。 可相识多年,他一点儿都没表现出来。 “我有点儿……” “有点儿不信,是吧?不信也没关系,你只要知道,我心里有你,你我现在成了夫妻,这就够了。” 他躺了回去,又在看账本了。 其实心跳得厉害,隔着雪白的宣纸,暗中观察她的反应。 沈棠略略思索,又问了一句。 “可为什么,人人都说,你要和越家的表妹订婚呢?” “那这么多年,你听我说过吗?” “这个么……确实没有。” “我娘确实有这个心思,可我从来没有答应过。” 这么说,他早就想娶自己了? “可是表哥,你既然……为什么不早些提亲?” 明明已经是夫妻了,沈棠问这样的话,还是有些羞,祁怀璟眸色却微微沉了一分。 “从我刚明白自己的心意起,就知道姑父一直想给你找个读书人做夫婿,日后夫家为官做宰,你也少不得一番远大前程。我觉得自己一个做生意的商人……有些不配。” 他叹了一口气。 “我舍不得委屈你,只能把对你的爱慕放心里面,藏着忍着……不敢让人知道。” 这话说的,把心都掏给她了。 沈棠微微睁大了眼睛,像是夜色沉沉的旷野,忽然炸开了一朵……只属于她的烟花。 沉默着感动了好一会儿,她又斟酌着问了一句。 “那……表哥还是提亲了?” 祁怀璟微微一笑,当年他做了个圈套,让越夫人相信他的命格宜晚娶……总要先看看她会嫁给什么人,那人又能不能让自己甘心忍让。 “我一忍再忍,实在是忍不了……眼看你要议亲,我好久都睡不踏实。想来想去,还是鼓足勇气登了门,虽然折了沈大小姐的好前程……” 他忍不住俯身向前,吻了下她的唇瓣。 “……但真教我的心,欢喜得不得了。” 沈棠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自从娘亲去世,再也没有人,这么直白,这么执着地说过——爱她。 坦诚,坚定,矢志不渝。 就算只有这一瞬间,也够她记上半辈子。 更何况,这是要和她厮守到白头的结发夫君。 沈棠俯身向前,趴在他的心口处,嗅着他身上的气息,藏起眸中的泪。 平生头一次,一点儿都不想叫他表哥了。 “今生,你我能成夫妻,我的心,也……很是欢喜。” 祁怀璟心头一荡,长长舒了一口气,只觉得天宽地广,清风满怀,而他的心胸之中满是甜醉。 “多谢了,娘子。” 沈棠抬起明眸,用纤指轻抚他的眉眼,莹白的指尖从眉尾一直抚到下巴处…… 然后主动吻了他。 温热的吻,略有笨拙却满是热忱,他的回应更为炙热,唇齿纠缠,两人都有些意动神摇。 良久,眼看怀中人心动情热,潋滟的眼眸中满是柔情,看来他今夜……还能更欢喜些。 箭在弦上,明知道她一定会点头,他还是借着喘息的间隙,边吻边问。 “身子当真不疼了吗?” “……要不,先试试?” 他实在是忍不住,一连试了好几遭…… 直到夜深得厉害,怀中的人咬着唇瓣,眉眼犹如海棠经雨一般绯红,低声呜咽着求饶…… “夫……夫君,这次……当真不行了……” 这才终于丢开了手。 第19章 大家都喜欢嫁给表哥 几日后,一连落了两场大雨,盛夏已过,凉风渐起。 祁怀璟刚醒,发现沈棠已经起床穿衣了。 “嗯?今儿起这么早干什么?还不到请安的时候呢!” 沈棠每次请安,祁怀璟都一步不落地跟着去,他这些天出现在郁金堂的次数,比前几年加起来都多。 “太太和嫂嫂说了让我跟她管家的事儿,嫂嫂也答应了,请我有空的时候过去。我打算今日早点儿去,显得勤谨些。” 祁怀璟说了很多次,不想让她管家,更不想让她从大嫂手里夺管家权。 沈棠答应了——秦姜云又精明又能干,她想夺也夺不过来啊! 可不管祁怀璟怎么说,她都要学管家,很是坚决……有本事可以不用,但不能没本事。 祁怀璟叹了一口气,仰卧在枕上,瞧着床帐子顶上的石榴花纹。 “这么想学,就学吧。但不急,你先找个由头,再推脱上几天。” 沈棠有些不解。 “为什么要推脱,这不是早晚的事儿吗?” 祁怀璟在被窝里侧起身子,朝她招了招手。 “你过来,我跟你说。” 沈棠走到床边,突然被他抱在怀中,一起在床上打滚。 “再陪夫君睡上一会儿,我就告诉你。” 沈棠被他揉得笑出了声。 “人家都穿好衣服了!” “哦?我看看,都穿了什么了……里面也穿了吗……” 两人笑着玩闹了好一会儿,祁怀璟也清醒了些,这才拉着她的手,开始说正经话。 “二嫂虽然好说话,可家里事情多,你往日又没经手过,只怕那起子小人狗眼看人低!我想着,先叫白露跟你讲讲家中惯例,多少心里有些底……你这么聪明的人,必然一听就学会了。” 沈棠笑着点头。 明明是怕自己出丑,还要硬夸一夸,这厮果真没白长一张嘴。 只是不消他说,沈棠早就请白露给自己讲过许多了。 不过,她又想起了那件心事。 白露是自幼伺候他的丫鬟,比他认识自己还早。他为了自己遣散了一院子的下人,又只留了白露这一个丫鬟。 他青春正盛,白露年纪也正好,那模样身量,也算得上出挑,自己嫁来之前,两人基本上形影不离,那她是不是他的…… 这事儿,沈棠从新婚第二日就开始琢磨了。 眼见白露坦坦荡荡,他对自己更是一番真心,她觉得应该不会。 第13章 可是吧…… 见她一晃神,这人早就察觉出来,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 “你是不是在想,我和白露有没有私情?” 沈棠一愣,自己一个字都没说,他怎么知道的! “啊?” “没有,我可以赌誓,半分也没有。她有个喜欢的表哥,两年前去了北疆参军,她一心等他,说是一回来就成亲。” 哦,怎么大家都喜欢嫁给表哥? 既然被看出来了,沈棠也不扭捏了。 “这由头,当真吗?” “当真。我派人查过,她真有个去当兵的表哥,年岁也对得上。” 沈棠略略松了一口气,还要嘴硬,挽回些颜面。 “哼,我又没问。你怎么能知道我在想这事儿!瞎说!” 祁怀璟斜睨她一眼,握住了她一直乱动的手。 “你心里有事的时候,眼皮会垂下一半,脸也就会略微飘向一边。尤其是手指,总会揉弄些东西——刚刚就在弄我的衣领。” 沈棠一愣,低头一看,果然,他的衣襟快被她揉皱了。 这样的细枝末节,她自己都没留意过。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祁怀璟吻了吻她的额头。 “不都说了,我爱慕你很多年了,自然没少琢磨你的言行。别人看不出你的念头,却逃不过我的眼睛。那日,你忽然问立冬有没有成亲,我就猜到是白露的事儿,果真猜对了。看来,我往日的心思,不算是白费。” 往日。 少年时光。 无数个趁人不备的瞬间。 沈棠又听到他这等直白的爱语,忍不住心头一软,乖乖趴在他心口处。 “夫君啊……” “嗯?” “你真的很爱我。” 祁怀璟颇感安慰地抱紧了她,微微弯起了唇角。 她总算是知道了。 …… 半上午的时候,天儿又微微热了起来,祁怀璟换了衣服,准备出门去往铺子里去谈事情。 刚到二门处,他才发现自己忘了带扇子,正要让小厮回去拿,转眼就见白露送过来了。 祁怀璟接了扇子,一时没走,叫住了她。 “白露,你表哥去北疆有多久了?” 白露一怔。 “有一两年了。” “哦,他什么时候回来?” “大约还要两年,爷问这做什么?” “没事。等你们成婚的时候说一声,给你们备份厚礼。对了,老爷子有信吗?” 白露摇了摇头。 自从祁怀璟和外祖父大吵一架,越家老爷子再也不肯搭理他这个原本最疼爱的外孙了。 他也再也没去过京城。 祁怀璟拿扇子拍了拍头,叹息一声。 “这倔老头……罢了,以后再说。” 正要走的时候,祁怀璟又回头叮嘱了一句。 “对了,越家的事儿,还是不准告诉她。” 第20章 当堂拔剑 又过了几日,越夫人忽然命人来叫沈棠去郁金堂,祁怀璟正在书房,白露马上传了信,他也去了。 一步不落。 秦姜云也在,一见夫妻俩齐齐进门,就笑了起来。 “前些日子,我娘家哥哥去了外地忙生意,这两日刚回来,因说错过了你们两口的喜日子,就捎了些礼物来。” 秦家和祁家是世交,往来送礼都是寻常事。 沈棠含笑道谢,祁怀璟也轻松了些。 “秦大哥有心,赶明儿定要请他好好喝场酒,让二哥相陪,他可别托忙啊。” 秦氏笑着答应了。 “什么请不请的,让你哥哥请吧。自家兄弟要喝酒,再忙,他也得抽出空来。” 正堂中央摆了一个小方桌,上面正摆着两个锦盒,一方,一长。 秦氏让丫鬟们打开瞧,方盒里是一盒子上好的燕窝,长盒里是一柄长剑。 祁怀璟笑道:“难为秦大哥费心,还记得我喜欢这些刀剑玩意儿。” 越夫人的手边也有一个锦盒,里面是两只山参,想来是也是秦家送来的礼物。 她见众人说说笑笑,轻咳了一声,让亲儿子别忘了自己还在这坐着呢! “小时候爱玩就罢了,如今看看就好。我的儿,好生把它们收起来。听娘的话,若是磕着碰着了,可不是玩的……” 祁怀璟本想让人收起来,听了这话,偏偏要拿起来把玩两下,看得越夫人眉头紧皱。 “正好,娘这里也有一份精心挑选的好礼,正打算送去呢,你们就一并收了……快放下!别玩那个了!” 祁怀璟越发想当场玩两下了。 沈棠让丫鬟收了锦盒,悄悄拍了拍祁怀璟的肩,让他别那么孩子气,拉了他一起坐下。 眼看夫妻俩坐了下来,越夫人给孙嬷嬷使了一个眼色,孙嬷嬷会意,拍了拍手。 两个丫鬟从屏风后转出来,走进了正堂,在方桌两边,一左一右跪下。 夫妻俩对视一眼。 这是要,塞人? 越夫人不慌不忙,端起茶杯,用茶杯盖子撇去了浮沫,悠悠开口,却只对着沈棠说话。 “璟儿媳妇,你正学管家,身边少了个帮你的左膀右臂。这两个是我亲自挑的丫鬟,人机灵,上手也快,带回去使吧——这是我专门送给你的礼。” 话音刚落,那俩丫鬟就朝着夫妻俩磕了个头。 “奴婢一定尽心服侍。” 沈棠没急着说话,心下忖度着越夫人的意思。 她特意说这是送给自己的丫鬟,看着姿色也不像是妖媚的,估计不是往祁怀璟房里塞人,不过是想正大光明地安插俩眼线。 若是不收,可以先拿白露出来顶着,说自己身边不缺得力的帮手。 若是收了,这俩人可万万不能进屋,可若是只放在外院,会不会又…… 就这么一晃神的功夫,她还没想清楚呢,旁边的人开了口。 “不要。” 祁怀璟声音很冷,却高,叫堂上的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沈棠见状,忙端起了手边的茶杯,装作喝茶的样子,让他先说话,自己暂且旁观。 毕竟是他家,他更横。 越夫人悠悠然放下茶杯。 “这是我送给儿媳妇的礼物,不关你的事。” “她的事,就是我的事。我说不要,就是不要。” 沈棠闭口不言,心中暗赞,不愧是他啊。 自己只想着好好下棋,他直接不让对手挨着棋盘找位儿坐。 越夫人被他呛得有些恼怒。 “为什么不要?多俩丫鬟,你们夫妻可不就多俩人侍候?” 祁怀璟还是那德行,冷言冷语。 “不为什么,看着心烦。” 越夫人锲而不舍,音量也大了。 “丫鬟只会伺候人,有什么心烦不心烦的——是你心烦,还是别人心烦?” “我心烦。” “什么样的丫鬟不让你心烦?” “我自己挑的丫鬟不心烦!” “那把家里丫鬟们都叫来,你自己挑。” “家里所有的丫鬟我都见过,没一个看得上的!” “那我买些新丫鬟来,随便你自己选。” “大可不必。我家若缺了丫鬟,自己会买!” 沈棠和秦姜云妯娌俩,听着母子俩你来我往,耳观鼻,鼻观心,都假装自己不在这儿。 此刻,却不约而同地一愣。 他竟然跟自己的亲娘说,我家? 越夫人更是生气,“啪”地一下拍在了桌子上,登时拔高了音量。 “什么你家我家,咱们还不是一家?” 她实在忍不住心头怒气,马上又加了一句。 “眼看这是祁家,再这么下去,都快成沈家了!” 千不该,万不该,她不该加上这个沈字。 周围人安静了一瞬,都去看祁怀璟的反应。 祁怀璟没有说话,拿起身边的宝剑,径自起了身。 跨步向前,拔剑出鞘,一剑斩向了堂中的方桌。 “咔嚓!” 他出剑利落,黄木红漆的桌子被斩碎了一角,“咣当”掉在了地上,四分五裂。 众人一惊,都不敢说话。 那两个丫鬟被木头碎片溅了一身,吓得两股战战,惊叫着连退了好几步。 祁怀璟站在堂中,自顾自看了看宝剑的锋刃。 “呵,好剑。” 有那么一瞬间,众人当真以为他是要试一试那剑是否锋利。 剑上的凛凛寒光一闪而过,衬得他原本清隽的眉眼,格外冷峻。 满堂寂静无声。 祁怀璟收剑入鞘,回头看了看脸色煞白的越夫人,再开口说话,就带着透骨的冷意。 “我再说最后一遍,我们不缺丫鬟!若还敢送来,就瞧瞧这桌子罢!” 说罢,他拉着沈棠就走了。 第21章 混世魔王 瞧着俩人双双离开的背影,越夫人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咬紧牙关,捏着拳头,重重捶在桌子上。 第14章 “孽障,当真是孽障!” 秦氏也被祁怀璟的举动吓得心头乱跳,用手帕遮了遮鼻子,也掩住了几分心虚。 原本,她也打算借着管家的由头,给梧桐院送两个丫鬟过去。 这下,彻底断了心思。 这混世魔王,还真不好招惹。 自从嫁到了祁家,祁怀璟在越夫人跟前的劣行,秦姜云听过很多,也见过不少。 十五六岁时,他去京城住了两个月,越夫人闲着没事,给他扩了扩院子,拆了几处旧物件,多盖了两个赏玩的庭阁,栽了好些花木。 他回了家,见人动了他的院子,就搬了椅子坐在庭院里,不吃不喝不说话,眼睁睁看着匠人在一天一夜之内,把他的院子恢复成原样。 从此,再也没人敢动他的院子。 十七八岁时,他有一幅心爱的棋具,在书房里放了多年,时不时拿出来把玩,越夫人偶然见了,觉得那棋盘旧了,成色也不好,巴巴给他寻了一副的金棋盘、玉棋子,换了原来那副。 祁怀璟知道后,把金盘玉子都敲得七零八碎,又一枚一枚掷到越夫人面前,让她把自己那副原模原样还回来。 从此,再没人敢乱碰他的东西。 这样的荒唐行径,若是生在贫苦些的人家,或是遇见狠心些的爹娘,早就把他打得半死了。 就算在祁家,也有不少人在背后嘀咕这位爷,当真是不识好歹。 原以为祁怀璟如愿成了婚,有了这么温柔和气的弟妹,脾气也能收起来些。 没想到,他还是那么无法无天,当着长辈的面儿,就敢当堂拔剑。 来来回回这么些天,除了越夫人还没反应过来,秦姜云这等聪明人,早就瞧出这混世魔王的心思。 他要告诉越夫人,告诉祁家上上下下所有的奴才主子—— 别碰他心爱的人。 这边,沈棠被祁怀璟扯着手拉回了梧桐苑,一路都没有说话,其实也是吓得够呛。 她早就听说过他混世魔王的名头,可他在亲友面前素来和气,婚后更是对自己极尽温柔,虽然对越夫人有点儿小脾气…… 她还曾替他抱屈呢。 这是头一次见他在家里大发雷霆。 还好不是对着她。 拉着沈棠进了房门,祁怀璟把剑扔到一边,瞧着她有着发白的脸色,把人搂到自己怀里。 “吓到了?” 语气分外柔和。 这温柔的低语,跟刚才拔剑问人又撂下狠话那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沈棠有点颤抖,实话实说。 “有……有点儿。” 他抚了抚她的肩背。 “别怕,这是做给人看的,我平时不会这样儿。” 沈棠勉强稳了稳心神,扯出来一个微笑。 “难怪人说你是混世魔王,你以往都这么……做给人看?” 祁怀璟轻声一笑,点了点头。 “大多都是。我自小就知道,跟我娘那样的人说话,好声好气不管用,就得这么着,最管用。” 沈棠早就看出来,越夫人实在不算是聪明人,不过仗着京城的娘家,仗着生了祁怀璟这个嫡子,才能平安顺遂折腾这么多年。 眼下来看,有了这么个娘,祁怀璟这混世魔王的做派,听着是不好听,却是真好用。 她小心查看祁怀璟的脸色,见他确实没什么怒气,才低声说话。 “夫君,以后……你可以跟我好声好气说话,有话直说,就很管用。可千万别这么着,我心里害怕。” 祁怀璟看怀中人儿小心翼翼的样子,又一笑,搂紧了她的肩膀。 “放心,我不会这么对你。我喜欢你这样通透赤诚的人,让人舒心。你和她们不一样,你真的会听,会信,也会有话直说,没那么多曲曲绕绕的心思,更没那么多油盐不进的固执。” 沈棠听了这话,也笑了一笑。 心里却想,这人看着在夸自己,怎么听起来,像是在说自己蠢笨直白呢? 祁怀璟看着她的笑容,忽然轻轻抬起了她的下巴。 “小妮子,你很是不以为然。” “……” 沈棠暗道,怪不得他喜欢自己呢! 不光是她会有话直说,而有些不好直说的话,也被他猜的七七八八! 自己在他跟前,简直像是赤条条的! 他都说了,喜欢自己有话直说。 直说就直说。 “夫君,你是喜欢我蠢?” “……那你蠢吗?” “这得看在谁眼里。在我自己眼里……我不觉得自己蠢。” “哦,那在你眼里,我像是蠢人吗?” “你啊,你很是不蠢。” 岂止是不蠢,人前是斯文和气的富贵公子哥儿,人后的心机,简直一套接着一套。 她深有体会。 祁怀璟满意一笑。 “你说的不错。我自认是个聪明人,自然也喜欢你这样的聪明人。” 祁怀璟说得很真诚。 “你在沈家处境,不算好。可还是得了姑父的教诲,姑母的关照,小弟小妹也和你最亲热。人人都知道,你是沈家最端庄得体的大小姐。可你身边分明缺了个诚心为你的人,若没有一番会筹谋、知进退、察言观色的水晶玻璃心肠,早就任人摆布,不知道落到什么境地了。” 沈棠一句一句听完他的称赞,后背却起了一层薄薄的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这人,当真把她看得一清二楚。 祁怀璟见她有些愣怔,又一笑,轻轻抚着她细白的脖颈。 “你别怕。我早就说过,我惦记你很久了。你这么聪明的人,若是像我那么费心思,惦记我,揣摩我,也能把我看得透透的。” 说罢,祁怀璟把她搂近了些,随即开始亲吻她,细腻而温柔,像是一种安抚,又像是一种保证。 这番唇齿纠缠,极尽温柔。 起初,沈棠很乖顺地仰着头迎合他,可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看向那柄剑。 就这么略一分神,马上就被祁怀璟捏着下巴,亲得更凶。 她心砰砰跳,头脑也渐渐发昏,干脆合上了眼睛,攀着他的肩膀,由着他肆意纠缠。 吻得漫长细密,沈棠背后的冷汗,都快要变成热汗了。 良久,祁怀璟松了口,瞧着她绯红的脸颊,又亲了一下。 “这会儿可放心了吗?” 沈棠脸上发烫,细喘微微,忙不迭地点头。 “放……放心了。” 放个屁! 祁怀璟刮了刮她的鼻尖,笑得很是温柔。 “这就好。乖乖儿,你放心,万事有我。嗯?” 这话说得情深,可沈棠背后的汗却又冷起来了。 第22章 娇气的三爷 次日,祁怀璟依旧准时给越夫人请了安,又好声好气地送了她一张新桌子,任凭她唠唠叨叨说了大半刻钟都没还嘴,勉强算是补回了她的颜面。 沈棠暗自感叹,毕竟是亲儿子啊,就这么轻轻揭过去了。 若是儿媳妇敢这么干,婆婆怕是临终也不甘心,垂死病中惊坐起,再骂上一时半刻,才肯合眼。 不过,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敢给夫妻俩送人来。 在这个家里,可没人想收三爷送的新桌子了。 没多久,沈棠很快发现,祁怀璟所言不虚,这一剑下去,省了不少口舌上的功夫,也吓唬住了不少人。 首先唬住了越夫人。 她终于歇了拿捏新媳妇的心思,略略高抬贵手。 不仅免了晚上的请安奉饭,就连晨起那次,也不让人留下侍奉了,一等请了安,就早早把人打发走了,让他们自己回小院儿点菜吃饭。 她天天在饭桌上,看着祁怀璟像是护着眼珠子一样护着新媳妇,看都看饱了。 眼不见为净。 这下,祁怀璟如愿以偿,沈棠坐享其成,就连嫂嫂也跟着沾了些光。 其次唬住了秦姜云。 自从目睹那次祁怀璟当场挥剑之后,秦氏也更加机警了。 她素来是个眼明心亮的聪明人,原就和沈棠客客气气的,如今越发谦恭有礼了。 但凡家中有大事,她都命管事仆妇们先去问问三奶奶的意思。 沈棠不是那等得势便张狂的人,也很是知道自己的深浅,只是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然后依旧请嫂嫂按照以往的惯例行事。 妯娌俩有商有量,斯抬斯敬,好一派家和万事兴的盛景。 最后……也唬住了沈棠。 因着他那一剑,沈棠在学着管家、练习算账之外,开始用心琢磨自家夫君的脾性了。 管家的事儿还好说,有大嫂嫂在前边顶着,她一点一点慢慢学就是了。 算账,可是一门大学问。 什么龙门账、单边账、三角账、四角账……衣食住行、奴仆月钱、厨房支用、田庄账目、亲眷人情…… 沈棠感觉自己能学上一辈子。 第15章 好在,白露自幼便是商户家的丫鬟,又一直在院里打理事情,虽然字认不全,却很是通晓账上的事理,经常帮她答疑解惑。 沈棠不禁感慨万千——果真是,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不过,管家、算账虽然难,毕竟有人教,可琢磨自家夫君的脾性,只能她自己上了。 之前,沈棠一直觉得自己和他相识多年,算是知根知底。 往年,她看着三表哥祁怀璟,就是像是在看一幅画上的人——譬如爹爹书房里挂着的那幅竹中君子图,丰神俊朗美少年,皎如玉树临风前。 如今,他从画中人,变成了自己的枕边人。 她才发现,自己根本看不懂他……可他把自己看得一清二楚。 她一想起这事来,就忍不住打冷战。 他这个人不太好懂,可再怎么难懂的人,让沈棠这么明里暗里,日里夜里用心琢磨,也慢慢琢磨出来门道了。 祁怀璟这个人,很是娇气。 第一便是挑食。 他常外出,若是在家用饭,就提前传话回来,让沈棠帮他点菜。 每次接了这个活计,沈棠都默默感慨——这人,真难养活啊! 祁三爷的挑食,说简单也简单,说繁琐……也真够繁琐的! 他不吃混着做的吃食。 比如各种带馅的饺子包子馄饨馅饼丸子点心,很多食材掺着做的炒菜,黏黏糊糊的乱炖菜…… 他说:“恶心。” 他也不吃囫囵个的吃食。 比如,整只的鸡鸭鱼肉大肥鹅,整个的鸡腿鸭腿猪肘子,整个的桃子杏子大鸭梨…… 他说:“粗俗。” 他只吃,割得端端正正的肉,炒得清清爽爽的菜,切得整整齐齐的新鲜果子。 好在能喝汤,当然,必须是看起来澄澈干净,没有一点儿碎料儿的汤。 …… 刚开始,沈棠有些同情越夫人——这么挑食的孩子,她是怎么养大的? 后来,她又有些莫名的紧张——以后自己生的孩子,不会也像他这么挑食吧! 第二便是挑衣服。 他这么个大男人,穿个衣服,也挺让人头疼的。 他不穿熏过香的衣服,嫌弃那香闻着呛鼻子。 可他……也不穿没香气的衣服,说太寡淡。 多年来,下人们总是采集各色新鲜的干花香草,洗净晒干后,用纱布装了,再一层层放进三爷的衣箱里,好留下淡淡的草木香气。 沈棠啧啧称叹,这孩子,真是难养活啊! 她对越夫人的同情又多了一分,也为日后的自己多捏了一把汗。 不光是香气,他还对衣服的颜色很有讲究,连沈棠也没逃过他的讲究。 沈棠自幼行事低调,喜欢穿不打眼的素色衣衫,粉白,淡绿,淡丁香,浅杏黄,好让自己隐在众人之中。 可祁怀璟喜欢让她穿明艳张扬的颜色。 比如红色,银红,朱红,石榴红,胭脂红,玫瑰红…… 或者黄色,杏黄,英黄,鹅黄色,牡丹黄,落霞黄…… 很美。 沈棠也很喜欢,却总莫名觉得有些太扎眼了,就是……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到她。 他有他的说法。 “自古,人靠衣装马靠鞍,先敬罗衣后敬人。你是主子,就得这么穿,才能在下人跟前显得出你的威势。” 沈棠:“……” 其实,他也是穿红色更好看,这颜色的确足够夺目,衬得上他的眉眼。 但他不常穿。 因为男子的红衣和女儿家的不同,为了不折英气,布料往往比其他颜色的衣服,更硬挺些。 他嫌硌得慌。 除了新婚时节,他依旧穿月白、烟墨、茶青诸色,倒也俊朗清隽,赏心悦目。 他也有说法。 “爷是家里出了名的霸王,横行惯了,不消用衣服来显露威势,哪怕什么都不穿,也没人敢欺负我。” 沈棠:“……” 他瞧着沈棠略有些不服气的神色,轻轻一笑,又低声在她耳边耳语。 “……就你这只小妖儿除外。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穿不穿都行……在哪儿都行……” 沈棠:“哎呀哎呀你……” 第23章 桂花栗子糕 他在祁家横行的威势,在越夫人面前最为昭著,在家中奴仆面前也不遑多让。 一日,眼看秋风渐起,金桂飘香,沈棠偶然想吃个应季的点心,就让画屏额外拿了钱,去小厨房要一份桂花栗子糕。 不一时,小厨房的丫鬟过来回话,那位管糕点的嫂子说临近中秋,厨房里的桂花蜜用的多,这会儿正巧没了,现有刚做好果馅栗子饼,问三奶奶能不能换成这个? 沈棠觉得栗子糕、栗子饼都大差不差,点了头。 祁怀璟正好在一边听见,叫住了那个传话的丫鬟。 “小厨房里是谁在管糕点?” “回爷的话,是个新来的小媳妇,人都叫她刘家的。” “吩咐厨房的管事婆子,让刘家的即刻收拾东西滚蛋。另找人做糕点,晚饭前送不来,让管事婆子也准备着卷铺盖走人。” 一个时辰后,沈棠如愿吃上了新鲜现做的桂花栗子糕。 但她有话要说。 “夫君啊,我觉得,栗子糕,栗子饼,味儿都差不多,又不是大事儿,没必要这么疾言厉色,动不动就让人……这话,我可以说吗?” 祁怀璟皱着眉,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多少有些恨铁不成钢。 “我要是连话都不让你说,还做什么夫妻?你是主子,你发了话,下人只有听话做事的份儿。我知道,你是素来好性儿,不肯像我这样仗势欺人,可在这个家里,你若是软弱一点,马上就有人踩着头爬上来。要给下人立起规矩,就得从头到尾都立起来。” “可我觉得,在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可以迁就一点点儿。” “今儿迁就一点儿,明儿就得退让一大步。你啊,总是想诚心待人,我只怕旁人有心害你。” 因为这件事,沈棠一连琢磨了好几天,猜测祁怀璟是过惯了好日子,这才受不得一点儿委屈。 确实。 他生来就是主子,无论是在祁家,在越家,都像是活凤凰似的。 在他眼里,主子就是主子,奴才就是奴才。 主子出了银子,奴才就要听话做事,没有什么情分不情分,迁就不迁就的。 就像因为新婚,打发走一院子用了好些年的奴仆,他觉得天经地义。 沈棠就做不到他这样。 就拿画屏来说,俩人自幼作伴长大,沈棠待她好,家里有了点心果子,总会分出一些给她尝尝。 这小姑娘心眼实,记着沈棠的好,偶尔回趟家,上了街,也用自己辛辛苦苦挣的月钱,给大小姐捎带些新鲜点心。 街上的点心做的粗糙,也太甜腻,可沈棠每次都吃的干干净净。 这世上诚心待她的人不多,画屏算一个。 莫说是办砸了一点子小事,就算是她和自己打上一架,沈棠不会轻易让她“卷铺盖走人”。 祁怀璟看沈棠振振有词的样子,轻笑一声。 “你啊,得亏嫁给了我。” 沈棠:“……” 一日,刚用过早饭,沈棠练完一篇账目,想起今日祁怀璟说要回家用中饭,就顺手写好了菜单子,让画屏送到小厨房去。 递了纸条,半天也没见人接。 她抬头一看,方才还在帮着研墨的画屏,不知不觉倚着桌角睡着了。 沈棠莞尔一笑,没打扰她,只顺手给她披了件衣服,自己接着看账目。 一连看了两页,画屏才悠悠地醒过来,口水都流到桌子上了。 沈棠这才笑着打趣她。 “小丫头,眼看天凉下来了,你就这般贪睡,趴在桌子上也能睡着?” 画屏怪不好意思的,擦了擦口水,接着帮小姐研墨,刚磨了两下,又开始打哈欠。 沈棠瞧着不对劲儿。 “你昨儿什么时辰睡的,忙什么事呢,怎么困成这样啊?” 在沈家时,画屏跟着沈棠睡在一间屋子里,如今到了祁家,画屏和其他丫鬟们一起睡在梧桐院的下房里。 沈棠记得自己安排画屏和一个看起来挺和气的丫鬟一起住,这会儿眼看她哈欠连天,肯定是没睡好。 画屏年纪小,刚开始只傻笑着说没什么,见沈棠连问了两遍,这才说出缘由。 “真没什么事。和我一起住的青萝姐姐爱说爱笑,晚上总拉着我一起说话,说到半夜才睡,这才困了。” 沈棠哑然失笑。 “你们就算再要好,多少话白日里说不得,非要晚上说?晚上不好好睡,白日里精神头也不好了。” “也不是。我们一边说话,一边打络子,晚上才清净呢,白日里总有事要忙。” 沈棠一愣。 “打络子做什么?白露安排你们做的活计?” 第16章 “不是啊,是青萝姐姐自己要用。她见我不会打,还特意手把手教我,等我学会了,我们再一起做。俩人一起有说有笑,做个伴!” 沈棠听罢,不禁皱紧了柳眉。 青萝自己的活计,非要拉着画屏一起做? 做到三更半夜不睡觉,画屏还说只是做个伴? 若不是沈棠一早知道画屏的脾气秉性,这会儿都要以为这丫头是有心在自己跟前告状了。 可画屏一脸认真,根本没有告状的意思。 沈棠旁敲侧击,来来回回问了一遍,才知道那青萝在人前不显露,到了人后,不光哄着画屏帮她打络子,还得帮着她打水倒茶,叠被铺床,哄得她团团转。 这人整天嘴上亲亲热热,姐姐长,妹妹短,等到画屏有事的时候,她脚底一溜烟,跑得看不见人影。 光出一张巧嘴,白得半个丫鬟。 沈棠听得气不打一处来。 一是气画屏太傻气。 这傻丫头,往日在沈家过惯了人心简单的好日子,来了人多水浑的祁家,还是那副单纯质朴的秉性。 就这么平白给人哄骗去当苦力,睡都睡不好了,还当真以为青萝是喜欢说笑,和她做好朋友呢! 二是气青萝欺人太甚。 好啊! 在我的地盘上不敢得罪我,悄悄在背后弄鬼使黑心,这么欺负我的人! 若是自己不替画屏出头,这傻丫头,白被人欺负了,还替人家说好话! …… 电光火石之间。 沈棠忽然明白了,祁怀璟为什么因为一份栗子糕大发雷霆。 “今儿迁就一点儿,明儿就得退让一大步。你诚心待人,我只怕旁人有心害你。” 第24章 她是我的人 沈棠瞧着画屏哈欠连天的样子,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祁怀璟说的没错,在这府里上上下下,人人都有一百零八个心眼子——大概除了越夫人吧。 一不小心,就这么明里暗里被人欺负了,自己尚且没察觉。 沈棠想了一想,把刚写好的纸条收了起来,让画屏把青萝叫了过来,同时交代了两样差事。 “画屏,三爷前几日带回来两盒子上好的老君眉,我记得太太爱喝这个,你往郁金堂送一盒,说是三爷的孝敬。青萝,昨儿我听罗姨娘说幼兰想练练大字,我这儿有两只好笔,你去北小院儿,送给兰小姐。” 给郁金堂送东西,是个好活儿,既能在太太面前露脸,又打着三爷孝敬的旗号,少不了得些好赏赐。 往北小院儿送东西,就是个平常活计了。不光要多走几步路,还不会得什么好赏赐,罗姨娘素来简朴,能赏几十个钱,就算不错了。 两人都应了话,接了东西,并肩往后院去了。 等人回来了,沈棠又叫来了画屏,问她方才的差事怎么样。 果不其然,两人走到半路,青萝又三言两语,姐姐长,妹妹短,哄得画屏换了差事,让她去了北小院儿,自己去了郁金堂。 沈棠摇头低笑。 好个恶毒的巧人儿,总有这等阴恻恻的小机灵。 果真不算冤屈了她。 沈棠先打发画屏回去补觉,等她走了,又派人给青萝传话,让她去小厨房取今日的菜名单子。 青萝这丫头,干活磨蹭说话快,话又多,总爱东拉西扯。 那就听听,她今儿会扯些什么。 估摸着青萝快回来了,沈棠又叫来了白露,让她带着两个小丫鬟,在里屋慢慢收拾两位主子的换季衣服。 不一时儿,青萝捧了单子到了正堂,听主子示下。 在饮食上,沈棠比祁怀璟好养活太多了。 她几乎不挑食,没他那般这般的怪癖,不过偏爱鲜甜的鱼虾。若没有,吃别的也不错。 毕竟,挑食的姑娘很难讨继母得欢心。 沉吟片刻,她点了一道水晶烧鹅,一道荷叶蒸鸡,一道四喜丸子,一道果馅蒸酥。 都不是祁怀璟平日爱吃的菜。 “好,就这些吧。” 那丫鬟接了单子,果真没走,站在堂前笑着说话。 “三奶奶怎么忘了,三爷平日都不爱吃这些。若是吃这些,岂不叫三爷打饥荒?” 说着,又把单子递了上来。 沈棠莞尔一笑。 “哎呦,倒是你机灵。你不提,只怕是要饿死你家三爷了。” 她一边伸手接单子,一边越过青萝的肩头,去看里屋的动静。 果真隔着珠帘,看到白露往这边走了两步。 “既如此……再加一道清炖牛肉,一道素炒茭白吧——这些够了吗?” 青萝刚被沈棠夸了机灵,心里很是有些小得意。 “这两道菜倒也罢了,不过这哪儿够呢!三爷往日独个儿用饭,至少也是四道菜,两道汤。如今六个菜也就罢了,怎么连一道汤都没有呢!” 沈棠恍然大悟。 “哦~这样啊,那就……再添一份八宝攒汤吧。” “哎呀!三奶奶忘性这般大!奴婢倒记得,三爷也爱不吃这个!奶奶这么点,岂不又犯了忌讳?要我说,不然还是换成……” “青萝。” 沈棠面带微笑,略微抬高声音,止住了她的喋喋不休。 “你家爷不吃,我就不能吃了吗?” 青萝愕然,还没开口说话,白露就从里边走了过来。 “啰嗦什么!奶奶发了话,听着就是了,这哪儿有你磨牙回嘴的份儿!快下去!” 青萝立刻噤了声,低着头退出去了。 白露转过身来,对着沈棠赔着笑脸。 “奶奶,这原是我的不是。这些丫头刚来半年,毛手毛脚,还不大听话,连奶奶的话也敢回嘴,是我没调教好。奶奶别生气,容我下去好生管教。” “不必了。” 沈棠咬了咬牙,尽量学着祁怀璟对下人们的语气,平静而淡漠。 “把她打发了。” 白露一愣,平日看着和气好性儿的三奶奶,今日竟然这么干脆。 “也……也好。这孩子素日就有些油嘴滑舌,三爷也不喜欢。那我说是三爷发了话……” 白露大约想给三奶奶留个体恤下人的好名声,可沈棠却依旧语气淡淡。 “不必,就说是我发了话。这丫鬟多嘴多舌,惹我生气,让你把人撵走了——你方才不是看到了吗?” 沈棠又补了一句。 “听明白了吗?” 白露马上反应过来,连连点头。 “是,三奶奶。” 沈棠挥挥手,让她也下去了。 她是和气好性儿,可如今到祁家一两个月了,她也琢磨出点味道了。 这院子里的丫鬟,都是祁怀璟精挑细选的,能在他这样的主子手底下做了半年事,想来都不是蠢人。 不蠢,还敢明里暗里欺负画屏,那就是存心使坏。 眼看祁怀璟对自己千依百顺,这丫鬟却敢背地算计她的人,自己若不做出点名堂来,简直配不上自家那混世魔王的名声。 论起来,她比祁怀璟更谨慎些,要给画屏出气,又不明打明地亮出她的名字来。 画屏是丫鬟,若是被人明里暗里揣测到自家主子为了她,撵走了同屋住的人,她的确会少了对手。 但更会少了朋友。 她又是一个那么喜欢交朋友的人。 白露动作挺快,也就一顿饭的功夫,三下五除二发落了。 青萝眼泪汪汪地带着包袱离了梧桐苑,画屏尚不知道缘由,听说青萝是嘴快话多得罪了主子,还跑到沈棠跟前,犹犹豫豫,想着替人求情。 沈棠瞧着画屏眼下熬夜熬出来的两抹乌青,让她别管那么多,安生回去睡觉吧。 眼看画屏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沈棠扶额叹息,越发明白了祁怀璟的心思。 他看自己,大约和自己看画屏差不多——她是我的人,心善人傻,我得护着她。 沈棠帮自家的傻丫头出完了气,又取出了之前写好的菜单,让另一个小丫鬟送到小厨房去。 总不能真把挑食的三爷给饿死吧。 正午,祁怀璟回了家,刚脱了外衣坐下,沈棠就悄悄告诉他,自己打发了一个下人。 祁怀璟一愣。 等沈棠讲完前因后果,他又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刮目相看。 “行啊小妖儿,还算有几分道行,倒是我小瞧了人。” 沈棠到底是头一次发落人,心里有点不安,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和三爷一起呆久了,也学会冷心冷面冷肚肠了。” 祁怀璟倒觉得宽慰。 “你若是能早这么着,我也能早日放些心。不错,我家棠棠有长进了!” 第25章 乌鸦还嫌野猪黑 祁怀璟见沈棠能自己出手打发了下人,满心欢喜。 沈棠心里却有点空落落的,怏怏不乐,也没吃几口饭。 祁怀璟瞧着她那样儿,还是叹了口气,又叫来丫鬟。 第17章 “去问问厨房,今儿有没有肥蟹,若有,让人清蒸了,拿一碟子过来,要团脐的,配着姜醋。” 沈棠一听就知道他是为自己要的,忙止住他。 “罢了,有也不必拿。今儿已经有这么多菜,再多俩人也吃不完,咱们晚上再吃螃蟹吧。” “螃蟹性凉,晚上吃不好。让厨房再热些黄酒来,压压寒气。” “明日再吃也好。” “明日还有明日的吃食,吃饭这事儿怎么能马虎呢?” 沈棠无奈一笑,吃饭这事儿,他确实一点都不马虎。 “那……方才听下人说,今儿还有新鲜鹿肉,夫君要吃吗?若喜欢,叫人一并添了来。” 祁怀璟略一沉吟,忽然一笑。 “鹿肉嘛……我下午还有事儿要出去,留着晚上吃吧,吃罢好睡。” 沈棠倒没听懂他的暗示,点头应了。 中饭吃到一半儿,厨房果真送了螃蟹过来,还额外添了两道新菜。 沈棠见了,笑着打趣他。 “瞧瞧,看来你前几日把厨房的人吓得不轻,今儿就点了一道菜,人家巴巴送来了三道。” 传菜的丫鬟立在一边回话。 “回三奶奶,这倒不是厨房的孝敬。是太太听说爷要了螃蟹,猜是要吃酒,就又命人多做了两道,好给爷下酒吃。” 越夫人果然一直盯着梧桐苑,可她不仅没猜对,祁怀璟更是看都不看,对端菜的小丫鬟一挥手。 “螃蟹留下,别的你们拿下去吃吧。” 小丫鬟们欢喜不尽,谢了赏走了。 沈棠瞧他那满脸嫌弃的样子,笑着摇头,忍不住感慨万千。 越夫人娇宠幼子,事无巨细,掏心掏肺,要一给三,素来是她的风格。 偏偏这位小爷,最是不领情。 秋风初起,螃蟹正肥,沈棠也确实喜欢吃,只不过不大会拆,就让丫鬟帮着弄。 祁怀璟一摆手,搁下筷子,用菊瓣水净了手,亲自给她拆螃蟹。 沈棠见他穿着簇新的云纹锦衣,忙拦住他。 “满屋子都是丫鬟,叫她们弄吧,你下午还要出去,别沾手了。” “不行。她们笨手笨脚的,弄不好。” 伺候的丫鬟们脸上笑着,心里却想,分明是这位爷自己要献殷勤,倒怪她们笨了。 他也确实利落,很快拆了一壳子蟹黄蟹肉,倒了姜醋,递到沈棠面前。 沈棠笑着接了,柔声谢他。 “有劳夫君。” “呵,客气什么。” 祁怀璟说着不客气,却笑得心满意足,又开始剥另一只。 “我说夫君,你的好意我都受用过了,这只叫丫鬟们弄吧,别耽误你吃饭。” “急什么,饭又不会跑。” 沈棠:“……” 她拦也拦不住,祁怀璟到底还是亲手剥了几壳子蟹肉,又喂她喝了几杯温热的黄酒,才开始接着吃饭。 沈棠本来就快吃好了,这会儿被他喂得有些撑得慌,就托腮侧坐,看着他吃饭。 就这么看着看着,她心中忽然又琢磨出个新念头,忍不住上上下下打量他。 祁怀璟早就察觉到了。 “看什么呢?” 沈棠大大方方地告诉他。 “看你啊,夫君。我忽然觉得你和太太……很像。” 他一挑眉。 “哦?我倒没听几个人这么说过,都说我们娘俩长得不像。” 祁怀璟长相出色,听说随了越家的外祖母,也像他早亡的舅舅。 越夫人虽然人到中年,可能看出来年轻时也是美人儿,只不过更像越老爷子,眉眼处圆钝些,没有那么俊利。 沈棠笑了笑,没接话,只叫他好生吃饭。 祁怀璟和越夫人长相没那么相似,脾气也差的远,可瞧瞧这母子俩对待心爱之人的做派…… 如出一辙。 越夫人宠爱儿子,千娇万惯,要一给三,无人不知。 祁怀璟平生最腻烦娘亲对他不加节制的爱,总要和她对着干。 可如今,他娶了心上人为妻,娇宠起来,也很是不加节制。 但凡他力所能及,只要沈棠想要,他就给,沈棠不要,他也给……哪怕她都说不要了不要了,他还坚持要给。 沈棠暗自腹诽,在床上,这厮也是这做派。 乌鸦还嫌野猪黑。 其实母子俩的性情,当真是十足十的像! 沈棠只是这么想,却没有跟他说,一是不想再耽误他吃饭,二是…… 若是就这么跟他说了,他八成也会像越夫人骂他那样,觉得她这人实在是不!知!好!歹! 所以她就笑了一笑,没说话。 等他吃了饭,漱口喝茶,打发人出去,两人歪在床上,手扯着手玩。 沈棠吃得太饱了,有些发困,心里却还想着那丫鬟的事儿,捏弄着祁怀璟的衣襟,又开始跟他掰扯。 “……实在是油头滑脑地欺负人,就嘴上出力,骗画屏大晚上给自己干活,那傻丫头还傻乎乎的,困得白日里都睡着了……” 祁怀璟虚虚捂住她的嘴。 “你说一遍我就知道了,怎么还想着这事呢?” “我心里还有些拿不定主意,这么着……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你是主子,若是放在别人院里,打杀都使得。” “……” 果然还是他更狠些。 祁怀璟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她。 “我不想让你和嫂嫂争那劳什子的管家权,也是这个缘故……平白给人使得团团转,人家还当你是傻子!” 沈棠打着哈欠反驳。 “这总是不一样的吧……” 祁怀璟见她困劲儿上来,又捂住了她的嘴。 “你睡吧,先别管这些,我心里有数。” 他把自己的衣带从她手里拽出来,又亲了一亲。 “时候不早了,铺子里还有事,我还得出去。” 沈棠点头,他起来穿了外衣,临出门,又回头提醒她。 “别忘了,晚上吃鹿肉。” 沈棠困得星眼朦胧,低低应了一声。 “……知道了。” 第26章 商量过中秋 刚刚入秋,天气略微有些凉意。 沈棠刚起床,就有小丫鬟来报,秦二奶奶有事请她过去一趟。 出门前,她带着白露,想了一想,又叫了画屏,一主二仆,一起去了秦氏的鸣芳馆。 梧桐苑居东,鸣芳馆居西。 东长,西幼。 东尊,西卑。 若是越夫人的头生孩子没有早夭,合该他住梧桐苑。 可那孩儿没留下来,倒让庶出的祁承洲占了长子的位置。 饶是如此,祁承洲也心甘情愿住在西院,对嫡母毕恭毕敬,和祁怀璟兄友弟恭。 他在意的东西,并不在这上头。 鸣芳馆的布局和梧桐苑大差不差,也是居中五间正房,东西三间厢房,前后两排下房,中间有花木,有山石,一派富贵闲雅的气象。 不过按规制,西边院子的尺寸比东院略小些,再加上正房、厢房住满了人,不及东院看起来清朗疏阔。 前些日子,因要跟着秦氏学管家,沈棠来过好几遭了。 第一次来的时候,秦姜云很是客气。 “太太让我教管家,我也不敢说什么教不教的,不过是丢下笆儿弄扫帚,但凡有事,咱们姊妹俩商量着来罢了。” 沈棠也很是客气。 “我心笨,学得慢,嫂嫂平日这么忙,教起来也要费些心思。不如嫂嫂自便,平日该忙什么忙什么,我在旁边看看就好。若是遇上有不懂的事儿,再来麻烦嫂嫂。” 她自幼丧母,从来都没有人一字一句地教她……惯会自学成才。 秦姜云也立即同意了。 她确实挺忙……也不大想认真教。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何况自家是庶,三郎为嫡,本来就差她一头。 幸好这弟妹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官家小姐,若是个像自己这样泼辣厉害的人,早就明里暗里踩她的头了。 于是,秦姜云照旧处理家事,沈棠就在一边闲坐喝茶。 起初,秦姜云还要客气客气,问问沈棠的意思,沈棠只是笑着摇头。 “我不懂这些,都听嫂嫂的便是。” 这么客气了几回,秦姜云也不问了,按照惯例处理了好几桩大事小情,果真事事得当。 沈棠一边揣摩着她的言行气派,一边暗暗赞叹。 难怪祁家产业大半在二表哥手里,祁怀璟只管了一小半,有这么精明强干的嫂嫂,那二表哥应该也不遑多让,这么里应外合…… 自己确实有些拖他的后腿。 沈棠暗觉有愧。 回家后,她学算账算得更起劲儿了。 后来,因着祁怀璟当堂挥剑,秦姜云越发客气,也越发不肯多教,凡事只让仆妇们直接去梧桐苑回话,先问沈棠的意思。 第18章 沈棠的意思,就是没有别的意思。 她请嫂嫂按惯例办就好。 她初来乍到,也没有管过家,不肯轻易作起威福来,若是一时冒进出了错,平白教人看笑话。 更何况,祁怀璟不让她和秦氏争权。 这次,沈棠刚进了院子,就见春姨娘带着鸾姐儿在院子里滚绣球玩。 春姨娘是秦姜云顶心腹的人,对鸾姐儿也视如己出,秦氏平日忙,鸾姐儿大多跟着她吃睡玩耍。 她见三奶奶来了,忙迎过来行礼,沈棠还没扶起来,一个大红绣球咕噜噜滚到了她的脚边。 鸾姐儿迈着小腿儿啪嗒嗒跑了过来,弯腰抱住绣球,笑着往沈棠身上扑。 “婶婶!” 鸾姐儿见了沈棠好多次,她又是个素来会笼络小孩子的人,早就玩熟了。 沈棠笑着弯腰,连球带人都抱在怀中。 春姨娘见状,连忙让鸾姐儿下来。 “三奶奶,给我抱吧,大小姐可不轻,身上又沾了土,仔细弄脏了您的衣服。” 沈棠笑着侧脸,让鸾姐儿在自己脸上亲了一口。 “不妨事。我家的梨儿妹妹,就是我抱大的,还能抱不动她吗?” 秦姜云早就听到声音,也掀了帘子出来,迎了沈棠进门。 正堂屋里,早就站了三五位管事仆妇,见了沈三奶奶,表情比在秦二奶奶跟前还肃穆些,都恭恭敬敬低头行礼。 都是祁怀璟干的好事。 沈棠点点头,大大方方地应了。 不能让他白忙活一场。 “这次请弟妹来,原是为了中秋家宴的事儿。按咱们家的惯例,中秋算是个大节庆,除了咱们家,还有两位叔叔家,未出三服的叔伯兄弟家……都要在一起热闹热闹。祭祖拜月,看戏听曲,欢聚一堂,方是团圆的意思。” 沈棠一边听,一边点头。 沈家爹爹出身乡野,沈家在广陵城里算是独门独户,平日也就宋家和祁家,这两门亲戚走动,很是清净。 中秋节也很风雅,一家人团坐赏月,祁夫人忙着分饼切瓜,沈家爹爹望月临风,先念几句诗,又让孩子们接着往下联句。 沈棠诗书俱佳,只有她能接得住爹爹的诗。 沈家爹爹极为得意,笑称家有咏絮之女。 那是沈棠为数不多的舒怀时刻。 如今嫁到了祁家,可过不得那般清净风雅的中秋节了。 第27章 人生莫作妇人身 祁家的中秋节,除了长房嫡系,还有一大帮子的旁支亲族,不光是家宴,祭祖、拜月、看戏、吃酒……事多如麻。 沈棠刚进门没多久,秦姜云不好让她做太多事,也不好让她不做事,斟酌再三,她请沈棠准备各家往来的贺礼。 沈棠自然答应,不推辞,也不揽活,让做什么做什么。 这活不算重。 府里采买已毕,亲戚间每年往来送礼都有前例,沈棠只用核对一下,安排人送出去就罢了。 说轻吧,也不轻。 祁家旁支多,商友也多,人事复杂,这贺礼的门道也多。 “这家的爷原本是铺子里的管事,如今升了掌柜,自然要多添上一分……” “那家的主子原来跟在二爷身边,如今自己另开了一家店,这礼就得更齐全体面些……” “还有这家,虽是老爷在世时就常往来的好友,可如今不如前几年阔了,礼上只要好看就行……” 沈棠大致听了一遍,看着厚厚实实一大摞贺礼单子,暗自感慨,祁家的事儿,果真比沈家多多了。 等这波下人走了,秦姜云又抱着鸾姐儿,跟沈棠说些家长里短,只闲聊了几句,又有仆妇过来回话。 眼看秦姜云脱不开身,沈棠主动勾引鸾姐儿到她怀里来,牵着她去花园里逛逛,也邀了春姨娘一起去。 祁家书房和后院之间有一片整齐的花园,花木蓊郁,林色葱笼,中间有一弯荷花池,因盛夏已过,池中零星只剩些枯荷残菱。 沈棠瞧着岸边的木芙蓉刚开了几朵,正是粉紫可爱,正要让画屏去摘几朵,早有一个小丫鬟爬到台阶上,拣高处的花儿摘了一大捧,殷勤奉上。 沈棠见那丫鬟年纪不大,笑道:“真不愧是嫂嫂调教出的人,这般伶俐,才多大啊?” 那丫鬟笑着行礼。 “奴婢叫粉草,今年十四了。” 这边说着话,那丫鬟摘了一朵最好看的芙蓉花,蹲下来给鸾姐儿戴在衣襟上。 一行人边说边走,忽然从花木之后,转出一个妇人来。 瓜子脸,雪团儿样的肌肤,身量纤薄,眉目如画,神色却带着不沾烟火的冷意。 芙蓉如面柳如眉,端的是出尘绝世。 春姨娘笑着招手,让人过来。 “妹妹,这是咱们家的三奶奶,快来见见。” 那美人儿冷冷看了一眼,也不行礼,纤腰一扭,杨柳扶风般走了。 沈棠倒平白遭了一个白眼。 春姨娘叹息一声。 “三奶奶,这是我们院里的雪姨娘,素来没规矩惯了,您可别往心里去。她就这性子,见谁就没好气,也就是我们爷……” 春姨娘只说了半句,就止住了。 沈棠一笑,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 “不妨事,大约是不投缘罢!” 这姨娘许是很得二表哥的宠爱,这般恃宠生娇。 众人在花园玩罢,回去时已是晚饭时间,秦姜云苦留弟妹一起用饭。 沈棠记着祁怀璟中午说要吃鹿肉,客客气气推辞了。 沈棠走后,春姨娘侍候着秦氏用过晚饭,又说起在花园中遇见雪姨娘的事情。 “……迎头遇见三奶奶,话都不说一句,扭头就走,幸亏三奶奶好性子,也没说什么……这显得咱们院里,都没有王法了。” 秦姜云冷笑一声。 “王法!咱们院儿还有王法吗?如今这院里九尾狐狸精出世,乱世为王!就算是上一辈儿,太太离家别居那么多年,老爷的后院儿没有当家人,也不曾见过这么狐媚妖道的人物!” 越夫人离家多年,祁老爷膝下只添了幼兰这个女儿,其中的关窍故事,实在一言难尽。 自打祁老爷子归西,上一辈儿的后院妇人归家的归家,嫁人的嫁人……各种斗智斗勇,都随之烟消云散。 祁家是商户人家,没有高门显贵那种只要主子收用过就得留下守活寡的规矩,倒也落得清净。 空庭寥落。 直到祁承洲成婚后,祁家后宅又一次热闹起来。 秦姜云也是商户家的女儿,自幼在姨娘丫鬟堆儿里长大,见惯了争锋斗气的做派。 嫁人后,她有容人的雅量,也有拿捏人的手段。 除了春姨娘,还有有三五个环肥燕瘦的通房丫头,都在二爷跟前得宠过一阵子。 她是正房奶奶,这院子里的女人们再怎么得宠,也越不过她的次序。 直到雪姨娘进了府。 …… 春姨娘叹了一口气,侧坐在榻上,给秦姜云揉腿。 “奶奶,我说句不该说的,咱们家那位爷,什么样的美人儿没见过,怎得吃了迷魂汤了,遇见这等对他爱搭不理的,非要凑上去!” “呵,你还不知道男人的德行?越是难啃的骨头,啃得更香!为了得到这妇人,他使了多少心机手段,险些摊上人命官司,这才弄到手!自然是……” 说着说着,秦姜云叹了口气,抚着熟睡的女儿,突然想起了沈棠。 “听说,今儿东院撵走了一个丫头?” “嗯,不知怎的惹恼了三奶奶,当场就打发了。” “倒也有些脾气,看来不是那等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瞧瞧三爷那做派,若是养出来个软柿子奶奶,倒好笑。” 听见这话,秦姜云想起祁怀璟成婚后的种种荒唐做派,也有些忍俊不禁。 笑着笑着,她忽然鼻中一酸。 祁承洲素来自傲,把控家业之后,越发傲睨世人,娶妻、纳妾、玩女人,他觉得天经地义。 “男子汉大丈夫,富贵至此,若不贪花恋酒,枉了一世为人。” 祁承洲素日看不上三弟的恣意张狂,秦姜云也觉得三郎过于任性了。 可她此刻,当真希望女儿长大后能像沈棠一样,嫁给祁怀璟那样任性的夫君。 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第28章 烤鹿肉 沈棠回梧桐苑时,天色已晚,落霞渐收,祁怀璟还没回来。 小丫鬟们过来回禀,厨房说已经备好了鹿肉,问主子想怎么吃。 自从上午撵了一个丫鬟,这满院子的下人都乖顺的很。 沈棠见明月如昼,清风徐来,便吩咐人在院子里摆上碳火炉子,边烤边吃。 不一时儿,丫鬟们就准备好了铁炉,铁叉,铁丝幪。 沈棠见祁怀璟迟迟没回来,就叫了白露过来,一起看小丫鬟们点银炭,顺便问问西院的事情。 第19章 她虽然早年间不少来祁家,也主要和越夫人、秦姜云等人打交道。 西院里的莺莺燕燕,因很少出来见客,就不太常见。今儿在花园里碰见的那位冷清美人儿,更是头一次打照面。 白露早就猜到主子要问,压低声音,一五一十说了。 春姨娘是秦姜云的陪嫁丫鬟,自从秦氏有孕,就给她开了脸,摆了酒席,正大光明做了姨娘。 另一位雪姨娘是庄子上来的乡下姑娘,极受宠爱,只是脾气不大好,也不常出门…… 难怪这么目中无人。 “只不过,西院的人虽多,二爷膝下,还是只有二奶奶的一个女儿。缘故嘛……就不好说了。” 白露说得又隐晦又直白,沈棠也听懂了,大约是秦姜云的手笔。 在祁怀璟成人之前,她的夫君独自一人承担着家业,很是精明干练。 可他偏偏身为庶子,在身份上吃了亏,秦氏必然要等自己生下嫡长子,才肯让别的莺莺燕燕生孩子。 白露说罢西院的事情,又凑近了些,在沈棠身侧压低了声音。 “三爷虽然成婚晚,却是嫡出,如今又娶了您这么好的娘子,日后若一举得男,便是祁家的嫡长孙呢……” 沈棠脸儿一红,心中却略微一动。 难怪祁怀璟撵走了所有的旧丫鬟,却偏偏留着白露。 这姑娘当真是一位忠仆,一心为着三爷着想,连自己也跟着沾光,得了她不少的照顾。 就连……影儿都见不到的小主子,她也这般上心。 沈棠自此另眼看她。 眼看小丫鬟们温好了桂花酒,也烤好了一碟子鹿肉,沈棠尝了两块,果然鲜嫩生香。 她命人倒了一杯酒,让白露坐下一起吃。 白露摆手,连声说不敢,让了半日,只吃了半杯酒。倒是画屏,被沈棠喂着吃了两口鹿肉,又喝了一杯甜酒。 主仆几人正说笑,祁怀璟从外边回来了。 他正往房中走,见沈棠坐在院子里,止住了步子,含笑走过来。 沈棠起身迎他,早就被他按着坐了下去,她就夹了一筷子鹿肉,喂到他口中。 “尝尝,好吃么?” “嗯,好吃。这吃法倒少见,是你定的?” 眼看沈棠笑着点头,祁怀璟方才放开了夸。 “嗯,当真是比以往吃着有滋味,又新鲜,又有趣。瞧瞧,不是我说,真不愧是我的娘子,色色比旁人强。” 沈棠早就被他夸得笑成了一朵花,笑着呸他。 “哪儿就这么新鲜了,你就会哄人!” 这吃法虽然有些新鲜,也不是亘古未有,何况家里又有现成的炉子,他必定吃过见过,非要变着法儿夸赞,不过博她一笑罢了。 火炉里燃着通红的银炭,置在院中紫藤花架旁,花架上挑着一盏琉璃明瓦灯。 祁怀璟坐在沈棠旁边,就着她的手吃了几口鹿肉,喝了杯桂花酒,又嫌这酒太甜,命人取了一壶金华酒来,自斟自饮。 他先尝了一口,香甜绝美,其味深长。 “嗯,好甜的金华酒,你来尝一钟儿。” 沈棠被他喂了半杯,只觉得辣得很,被呛得咳嗽了好几声。 “咳咳,这般辣的酒,你还诓人说甜。” 祁怀璟笑着替她抚背。 “罢了罢了,你吃不得这烈酒,还是喝这甜水儿吧。” 说罢,他让丫鬟们都散了,只剩夫妻俩,才把她揽入怀中,一递一口吃肉,又一杯一杯饮酒。 临近中秋,庭院中月色如水,灯下的枝阴花影深浅明灭,在细细金风中往来摇曳。 沈棠不惯饮酒,很快就不胜酒力,醉得面色绯红,双眸微醺,眉眼间春色潋滟。 祁怀璟眼看怀中人醉了酒,又娇又美,心头一动,故意凑到她的襟前。 “好香,哪儿来的香味儿?” 沈棠醉意朦胧,勉强有些神智。 “嗯……是桂花……” 她抬手去指酒杯,却被祁怀璟扯住,扣压在腰后。 “不像是桂花香……” 他把人搂紧了些,低头去咬她的衣襟。 “……是妹妹身上的香呢。” 第29章 少年时的月光 祁怀璟低下头,就在她衣襟处咬了一口。 “嗯?!” 沈棠被他咬得一激灵,伸手去推他。 “别闹,人家醉了。” 祁怀璟见她眉目晕红,确实有些醉意,又见花架下摆着夏日乘凉用的藤编摇椅,就扶她去歇会儿,又顺手脱了外袍,给她盖在身上挡风。 明月在天,清风入怀。 两人并肩躺在摇椅上小憩,摇椅一前一后摇摆,沈棠就窝在他怀中浅浅睡去。 四下无人,一时寂静,只闻秋虫嘶鸣。 祁怀璟忽然想起自己十六七岁的时光。 那时候,他已经不再去沈家读书,在京中跟着外祖父学做生意,盘账,巡铺子,和各色各样的行商坐贾打交道,觥筹交错。 有时忙了一整天,他也喜欢这么躺在躺椅上,闲闲歇上一会儿,想想那桩不为人知的心事。 听说,她刚开始议亲了,也不再轻易见外男,就连他这个表哥,也只能在逢年过节,借着探望姑姑的由头,见上一时半刻,说上几句话。 如果议亲顺利的话,她会嫁给一个会写满纸锦绣文章的读书人,夫唱妇随,红袖添香,琴瑟和鸣。 如果那位读书人的才华足够出众,总有一日会出人头地,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会像姑父常说的那样,很有一番大前程。 她是官家小姐,这么聪敏机智,又那么赤诚可爱,一定能和夫君过上赌书泼茶的好日子,成一对让人艳羡的神仙眷侣。 而他,会在名利场上争财逐利,发家振业,娶一个精明能干的妻子,养一堆姨娘通房小戏子。 白日在外边算计别人,夜里回了后院,再看别人算计自己。 他会成为一个庸俗的男人,就像他爹,他二哥,像这世间千千万万有点银子花的男子。 他才十六七岁,就已经看到了自己的一生。 月光如旧。 一捧朦朦胧胧的月光,像是少年人含糊不清的心事,说不清,道不明。 但就在那亮着,晃着人的眼睛,窥着人的心房。 她在做什么呢?她会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人?她会喜欢那人吗? 若她嫁了人,以后怕是见的更少了,也许只会在过年的时候,在极碰巧的情景下,才会再见她一面,听她叫一声…… “表哥。” 祁怀璟的心尖忽地一颤。 沈棠抬起醉眼,长睫扑闪,笑意盈盈,明眸中水色潋滟。 又是一场随风入夜的春梦。 她醉了酒,身子有些热烫起来,偏偏要往他身边凑,抬手抚他的眉眼。 祁怀璟低侧了头,随她抚弄。 从眉尾到眼角,沿着高挺的鼻梁,随即轻触到他的唇。 他好想咬一口。 她却没有停,沿着清俊的下巴,滑过滚动的喉结,停在了他发烫的心口处。 他的心口怦怦直跳,又是很熟悉的燥热不安。 怀中人又开始喃喃。 “表哥,你家的人……真是好多啊……” 祁怀璟心头一酸。 是啊,祁家的人很多,越家的人也不少,主子下人、旁支姻亲…… 个个都惦记着肥肉一般的家产,有人想割肉,有人想喝汤,有人想连盘端走。 都像苍蝇逐血般,咬一口是一口。 可她是读书人家的小姐,家里拢共只有五口人。 她在察言观色中学会了人情世故,却绝没见过这么赤裸裸的饿虎扑食。 她太赤诚,太良善,做不成自家这等铜臭商户的主母。 明月就是明月。 不能因为喜欢,就勾着她来照亮自己的沟渠。 有时他会想,若做得足够多,足够好,足够舍得,足够狠心……是不是能在这个虎狼窝里,给她挣出来那一辈子的好时光? 他没想好。 他拿不定主意。 沈棠俯在他的心口,滚烫的脸儿贴着他的心跳,感觉到一下比一下跳得厉害。 她勉强撑起身子,抬起醉眼。 “夫君,你怎么不说话?” 清风徐来,他猛然从少年时的梦境中醒了几分。 原来他早就拿定了主意,果真力排众议,登了门,提了亲,定了婚期,登门迎娶,挑了红盖头,喝了交杯酒…… 她成了他的结发妻子,生同衾,死同穴,要一起度过数不清的日日夜夜。 他已经夺了这明月,勾她在怀。 那他就要信守承诺,做得足够多,足够好,足够舍得,足够狠心……在这个虎狼窝里,给她挣出来那一辈子的好时光。 没人知道他的承诺。 但他知道。 沈棠酒醉初醒,哪里知道他这番九曲回肠,见他沉默不语,就用纤长的手指去勾弄他的腰带。 第20章 祁怀璟察觉到了,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觉得自己腰间一紧,呼吸也随之热烫起来。 没想到,她只是勾住了腰带的一角,捏在手里,来来回回揉弄。 她有心事。 他早就发觉了,她在学堂练字的时候,在花园斗草的时候,坐在秋千上出神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揉弄手里的帕子。 她总是有心事。 沈棠薄醉初醒,借着酒劲儿,对他说出了一直梗在心头的纠结烦恼。 “表哥,我心里总觉得有些害怕……你家有着偌大的家业,我怕自己做不好当家的主母,怕自己帮不上你的忙……” 他总是说,不用学,不用怕,不用管,不用想。 她做不到。 清风拂面,温香在怀,祁怀璟从梦中醒了过来,轻轻拍着她的背。 “有什么好怕的?是我非要娶你,非要你做祁家的三奶奶,你只管做,没有谁能说你好不好!我娶你为妻,别无所求,对你唯一的指望,就是想让你……好好活着。” 第30章 无耻之徒 “我只想让你好好活着,痛痛快快活着。活得随心所欲,无拘无束。谁的话也不用顾忌,谁的事也不用操心。你想对谁好,就对谁好,谁欺负你,你就加倍欺负回去。明白了吗?” 沈棠听着听着,忽然醉意朦胧地笑了出来,点了点头。 “明白了。” 沈棠确实听明白了。 他想自己活成他,活成祁家第二个小霸王。 这很难啊。 让自小低调谨慎以求安身的小姑娘,活成像他那样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 沈棠心想,还不如让她投胎到越夫人的肚子里,再世为人,做他的亲妹子,来得更容易些。 祁怀璟见她点了头,快慰一笑。 这一笑,他才发觉,自己的腰快绷不住了。 “那现在,可以放开你家夫君的腰带了么?” 沈棠一愣,这才发觉自己一直在揉捏他的腰带,都快拽下来了,赶忙松了手。 祁怀璟这才松了口气,点了点头。 他不想让她揉腰带,他想让她揉点别的。 然后他就这么做了。 在月白袍子之下,沈棠觉得猛然一烫,登时清醒了两分。 “哎呀哎呀你,表哥你……” “怎么了?嗯,表妹?” “你……你做什么!这是院子里……” 祁怀璟轻笑一声,又故意凑近了些,去闻她身上的淡香,哑声低语。 “表妹,我现在是你的夫君啊,怕什么。” “我怕……有人看见……” “没人。” 沈棠知道眼前是没人,可说不定有值夜的丫鬟们,在某处角落等着随时听主子吩咐。 祁怀璟不管这些,只觉得心头热得厉害,又开始低头咬人了。 “别别别,你给我……住口!” 祁怀璟一如既往地不肯听,反而把人搂得更紧了些,让她动弹不得,低头又咬了一口。 沈棠挣扎着抽出手,伸过去捂他的嘴。 “三郎啊……你是属狗的吗?张口就咬人,也不打招呼……” “不,我属虎,最会咬人。” 祁怀璟眼看自己一时分神,竟被她挣脱了手,马上又重新扯紧了,箍住她的腿儿,教她在自己怀中动弹不得。 语气也很是理直气壮。 “再说了,我怎么没打招呼?中午就对你说了,晚上要吃鹿肉,吃了好……睡啊!” 沈棠这才听懂他当时的话,这会儿又正倚在他怀里,在挣扎间早就被…… 她一边醉眼朦胧地躲他的吻,一边压低声音嗔他。 “呸!亏你还是个爷……” 祁怀璟拿袍子好生遮住她的身子,顺着衣襟,越亲越…… 终于如愿咬了一口。 “嗯,好香。” “啊你你你……无耻!” “呵,娘子说我无耻,那自然是真的无耻。我在自家娘子面前,要那么端正君子做什么?” 说罢,祁怀璟继续低头无耻起来。 沈棠又羞又怕,忍不住抬眼,去看周围到底有没有丫鬟。 就这么略一分神,那无耻之徒又咬重了些…… 反反复复纠缠好一会儿,祁怀璟见她实在羞怯难当,终于住了口,还贴心地帮她略整整凌乱的衣襟。 “不想啊?” “……” 都这样了才问,是不是晚了些! 他又压低了声音。 “那你想不想,去坐秋千?” 他当年做过的梦,还真不少。 沈棠听见这话,心头一激灵,马上摇头,像摇拨浪鼓。 “不不不不不……我们回房去,好不好?” “嗯?” 她忙搂住了他的脖子哄他,叫他打消这坏主意。 “好哥哥,咱们回房里去,好不好,求你了?” 祁怀璟往日最不喜欢她叫自己表哥,这会儿听了这个新称呼,倒是饶有兴味,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 “再叫一声。” 沈棠知道他喜欢,这会儿一心要哄他听话,忙笑着满足他。 “好哥哥~” 祁怀璟心头一荡,俊秀的眉眼间是恍惚的满足,语气却不容置疑。 “还要。” “好哥哥好哥哥好哥哥……快点快点,求你了,你抱我回房里去,好不好,那儿的床又大又软……” 这么柔软温润的语调,大大抚慰了他年少时空旷良久的欢心。 祁怀璟心满意足,终于松开了她的手,沈棠刚搂住他的脖子,正准备被他横抱起来,就被人用腿分开了湘裙……抵着腰。 沈棠忽然凌空,一声惊呼。 “你!” 祁怀璟眉毛一挑,含笑的眉眼在月色中格外温柔缱绻。 语气却很是无耻下流。 “怎么?又不让好哥哥抱你回房了?” 沈棠一时语塞,祁怀璟马上凑到了她的耳边,低声暗语。 “好妹妹,那秋千可离得不远,不如……” “要要要!抱吧抱吧,快回去!” 祁怀璟低声一笑,还不忘好生把袍子盖在她的身上,严严实实遮住了。 “那你抱紧些,可别掉下去了。” 沈棠立刻手脚并用,死死抱紧了他。 ……也越发硌人了。 这厮岂能轻易放过这样的时机,一路上…… …… 等他踢开房门,沈棠忙探着身子伸手关上,刚虚虚拢住门扇,这人早就抱着她往里走了。 直走到罗帐前,他一把撩开,把人扔进松软的锦被里,马上开始解腰带。 早就被她揉乱了。 沈棠被他这一路抱得脸红心跳,眼看好歹关上了门,略微安心些。 “还有床帐,床帐……唔……” 这话是说不完了。 …… 这厮平日里横行霸道,在罗帐内也甚是顽劣,不仅厮缠无度,又偏偏最爱在登云攀月的时刻扣住她的手,一边抵死缠绵,一边低声质问。 “说出来,喜不喜欢?嗯?……爱不爱我!” 怀中人意散神飞,口齿不清,一边呜咽喃呢,一边挣扎点头。 饶是如此,祁怀璟还是不肯轻易罢休,反复纠缠,直到她哭着求饶,方才给个痛快。 …… 次日,夫妻俩双双起不来床。 眼看天光大亮,沈棠又一次挣扎着起身,又一次被那人拉回到枕上。 她实在是困,又不敢再睡,少不得轻轻挣脱他的怀抱。 “起晚了!咱们得……我得给太太请安去……” “不去了。” “那也好歹……好歹找个由头,让人去传句话……” 祁怀璟眼都没睁,把人搂得更紧些。 “不用管。” “这怎么能行……” 祁怀璟侧直了身子,皱着眉看她。 “怎么不行?你不困?你怎么这么有劲儿?是不是哥哥做的还不够?” 沈棠见他又抬起了头,马上就不挣扎了,忙伸出纤手,捂紧了他的唇齿。 “够了够了……我……我没劲儿,睡睡睡,都快要困死了……” 第31章 坐胎药 郁金堂内,白露正在给越夫人传话。 “三爷昨夜在外有应酬,客人缠着不放,故而多喝了两杯酒,今儿早晨就已经好了,也吃了早饭,这会儿又睡了。不过,三奶奶还是不放心,正亲自照看着三爷,这才命我过来,看太太有没有什么吩咐,若无事,晚间再亲自来向太太请安。”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 可越夫人能信才怪。 可不论信不信,她也不能跑到梧桐苑,踢开正房大门,拉开帐子去瞧瞧。 这么一两个月,她眼睁睁看着自家儿子护着眼珠子似的护着儿媳妇,终于意识到…… 他执意要娶沈棠,并不是故意和自己赌气作对。 他是真喜欢她。 第21章 眼看白露亲自过来编了好一番瞎话,越夫人轻叹一声。 “罢了,他们夫妻早些有个孩子,也算圆了我的一桩心愿。” 刚把白露打发走,越夫人就叫来了孙嬷嬷。 “去厨房,给璟儿炖一碗醒酒汤……对了,再加一碗……” 梧桐苑。 将近正午,祁怀璟和沈棠才起了床,丫鬟们刚摆上了午饭,孙嬷嬷就过来了。 她身后跟着一个丫鬟,丫鬟手里捧着一个银里花梨木雕花食盒。 祁怀璟眉头一皱,自家亲娘又要搞什么鬼。 孙嬷嬷陪着笑脸儿,像哄越夫人一样哄她儿子。 “太太听说,三爷昨儿喝醉了,怕酒醉伤身,让三爷今儿喝了醒酒汤再出门,好缓缓精神。一番慈母之心,自然是为三爷好呢!” 昨晚好一顿折腾,这酒早就醒了……也罢了,算是一番好意。 祁怀璟抬抬手,孙嬷嬷马上让丫鬟把醒酒汤端了上来,放在三爷跟前。 刚放下,丫鬟又端出另外一碗汤,放在了沈棠面前。 祁怀璟又皱紧了眉头。 “她没醉,不用喝。” 孙嬷嬷依旧满脸笑意。 “三爷,这一碗不是醒酒汤,是太太赏给三奶奶的……补品。” 祁怀璟瞥了她一眼,冷笑一声,端起自己面前的醒酒汤,一饮而尽。 沈棠见他二话不说,喝得痛快,正犹豫着要不要喝自己那碗…… 祁怀璟伸手端起她那碗,又一饮而尽。 孙嬷嬷马上惊呼。 “三爷!” 沈棠也瞪大了眼睛。 “夫君?” 祁怀璟放下了碗,皱紧了眉。 “难喝得要死!” 孙嬷嬷慌得手足无措,马上说了实话。 “这这这……这是妇人喝的坐胎药!” 祁怀璟眉头一挑,倒有些诧异。 “哦?” 他娘这些日子操的心,还真不少。 沈棠听见孙嬷嬷的话,倒是不觉低了头,脸儿一红。 俩人昨儿的动静……有这么大吗? 祁怀璟扔下汤碗,在榻上往后斜斜一躺,语气闲闲。 “你给太太带句话,她要是闲着没事,想送汤,尽管送。不管送什么,我——都——喝。” 他都喝,坐胎药也喝。 越夫人听了这回话,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这孽障! 对他娘子不好不行,对他娘子好也不行,他到底想要什么! 祁怀璟想要她,别管。 从小到大,这话他不知道说了多少遍,吵了多少架,越夫人就是不明白这个道理。 当日,祁怀璟因一连喝了两碗汤,胃口不好,饭也没好生吃,一天都没出门。 沈棠陪着他在家歇了一下午,俩人玩玩闹闹,她总觉得哪儿有些不对劲。 哪儿不对劲儿呢? 一时想不起来。 第二日,她在写中饭菜单子的时候,随手加了“螃蟹”两个字,忽然想起来哪儿不对劲儿了。 越夫人的消息,也太快了些! 祁怀璟刚让厨房添了一道清蒸螃蟹,越夫人马上让人送了几道新菜。 夫妻俩刚喝了一场荒唐酒,第二日孙嬷嬷就送来了醒酒汤……和坐胎药! 她必然是得了消息。 于是,沈棠在这日午饭的时候,命人添了一壶金华酒。 祁怀璟见午饭时有酒,还有些诧异。 “你不是说,近日都不许喝酒了吗?” 沈棠微微一笑,当然不许喝了……喝醉的祁三爷,真是太难缠了些! “不喝,且放着,我有用。” 果不其然,这顿午饭还没吃完,下酒菜和醒酒汤几乎是同时送到了。 沈棠啧啧一叹。 “三郎,你院里有太太的耳目。” 祁怀璟瞧着那碗醒酒汤,皱眉苦思。 “我竟没有察觉……罢了,今儿下午不出门了,把人揪出来……” 沈棠摆了摆手。 “你去忙你的,这事儿交给我吧。” 祁怀璟眉毛一挑。 “你?” 沈棠微微一笑,心道,他总骂别人狗眼看人低,其实他也…… “自然是我。这是你的院子,也是我的院子,不是吗?” 祁怀璟哈哈一笑。 “倒是我小看了娘子,原来这般威风。也好,你来吧。若查出来,可别去太太跟前闹,只管告诉我……” 沈棠把他推推推推出去了。 “你只管出去出去出去吧,啰嗦死了。” 祁怀璟在下人跟前虽然豪横,却很大方,这院里的月钱除了公中的那份,他自己掏钱另补一份。 若是额外有差事,另有封赏,从来不亏待手下人,很是丰厚可观。 正因如此,给越夫人通风报信的内鬼格外可恶。 沈棠打发了祁怀璟出门去了,好生琢磨了一下。 梧桐苑里原有四个在屋里伺候的大丫鬟,四个在院里干活的小丫鬟。 夫妻俩中午要了酒,却没喝,屋里伺候的大丫鬟都看着呢。 可越夫人还是送来了醒酒汤,那就证明内鬼没进房门,应该是四个小丫鬟中的一位。 沈棠依次叫来四个小丫鬟们,分别吩咐她们去给二门外的小厮传个话。 三爷有些风寒,去药铺买些祛风散寒的麻黄、桂枝煮水喝。 三爷要裁剪新衣,去街上寻一个伶俐手巧的裁缝来。 三爷想吃新鲜应季的菱角,要刚摘下来嫩嫩的,去菱塘农户处现买。 三爷的马镫旧了,要找个老成稳重的铁匠,赶制两对新马镫。 …… 晚饭前,沈棠瞧着郁金堂送来给三爷裁制新衣的几匹罗缎尺头,微笑不语。 很好,剩下的事儿,就交给自家的小霸王来吧了。 第32章 娇惯自己心爱的人儿 祁怀璟又一次出手,还不忘先让那小丫头去给越夫人磕了个头,再卷铺盖走人。 果真又一次把越夫人气得脸发白……正好,再也不给他送醒酒汤了。 就这么着,梧桐苑里撵了一大一小俩丫鬟,一下子空出两个缺儿来,祁家的丫鬟们得了消息,都削尖了脑袋想往这院子扎。 这院子里丫鬟们的月钱是出了名的丰厚,再怎么蛮横的主子,也有人想进来伺候。 沈棠拿定了主意,一个新丫鬟也没让来。 一是眼看当下好不容易清静了些,剩下的人都老实本分不多事,若是再来一两个新丫鬟,不知道什么脾性做派,恐又多生事端。 二是这院子里的丫鬟,实在是够用了。 祁家是比沈家富贵些,可若放在整个临江城看,也不过是中等人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罢了。 主要是越夫人娘家有钱,而祁怀璟自幼娇养惯了,素来处处都挑好的用,这才显得格外阔绰。 人多,事就多。 因此,沈棠只让画屏顶了大丫鬟的缺儿,又给她涨了半吊的月钱,位次只在白露之下。 画屏不过十六七岁,没有白露年长,更不如她精明伶俐,口舌也远逊于她。 可偏有一条胜人之处,她当真是个实心眼,尤其对沈棠真心实意,忠心耿耿。 这世上诚心待她的人不多,画屏算一个。 就这一条,她也值得这份抬举。 可画屏性子热忱,见识却少,总是把人往好处想,沈棠有意锤炼她,就走哪带哪儿,让她见见世面,开开眼界,好歹知道水深水浅,别那么天真直白。 近日,沈棠帮着秦氏忙起了中秋的事情,眼看她时时留意,事事用心,人人都说她管得…… 呃,还行。 一来,她确实没有管过家事,跟着秦姜云学了这一两个月,只得了些皮毛,秦氏有意防着她,不肯教些真东西,凡事只靠她用心揣摩。 二来,沈棠知道自己初来乍到,虽然看出来几处能增减的事项,也不好一下子就推翻旧例,凡事只按旧有的章程办,萧规曹随,既给了秦姜云脸面,也不至于耽误正经事儿。 果真,她的表现不温不火,不好不坏,也没人能说些什么。 除了祁怀璟,把她夸赞得不得了。 “啧啧,娘子当真是愈发地能干了,瞧这做事的利落劲儿,简直让人刮目相看……” “瞧瞧,我家棠棠又学会了新本事,为夫真不知你竟然这般厉害……” “好妹妹,你怎么生得这么聪慧伶俐,连这么难的事都学会了!可真是让旁人望尘莫及……” 沈棠:“……” 眼看祁怀璟越夸越惊人,她又想起了他和越夫人一模一样娇惯人的脾性,终于忍不住捂住了他喋喋不休的嘴。 “表哥,你从小长到大,是不是没少听太太这么夸你?” 祁怀璟听得一愣,略一思索,随即点了点头。 确实。 他打小就在蜜罐里泡大,自呱呱坠地那一刻起,便受了无尽的宠爱。 第22章 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从学会自己吃饭,到歪歪斜斜地写下人生中的第一个字…… 哪怕自己不过是随手折了一枝花送给越夫人,也能听到半天的夸奖。 “我的乖璟儿啊,怎会如此聪慧伶俐又能干?好乖乖儿,可真是世间难寻的好孩子,哎呦呦,我的小心肝儿,可真真是娘亲的心尖肉哟.……” 这是越夫人的一贯作风。 也是祁怀璟最烦她的地方。 沈棠心如明镜——祁怀璟娇惯自己,跟越夫人娇惯他,如出一辙。 他们娘俩儿,都是这么娇惯自己心爱的人儿。 他却一点儿也没有察觉。 沈棠眼见他被自己说得一愣,笑着松开了手。 “像你这般夸我的话,是不是和太太往日夸你的话,很像?” 沈棠是想让他改一改,别这么有事没事,就高高捧着自己,夸着自己,惯着自己。 谁知,祁怀璟却没有听明白她的意思,反而想起来她自幼丧母,满心怜爱,又伸手拥她入怀。 “好棠儿,日后我一定再多夸夸,把先岳母的那份儿,也补回来。” 沈棠正在他怀里微微挣扎着玩闹,听见这话儿,心中犹如惊雷乍起,登时没了笑意,一动也不动地看着他。 她原要嗔怪祁怀璟,像越夫人娇惯他一样,对自己宠溺无度,一点儿小事就把人夸得没边儿。 没想到,他竟然想到自己年幼时没了娘亲,没人心疼倚仗,比他少了许多无缘无故的溺爱,更少了许多明目张胆的偏袒。 他要替她的娘亲,一点一点儿补回来。 沈棠心中大动,眼圈儿一热,眼泪啪嗒就流了下来。 祁怀璟见她方才还在笑,又突然流了眼泪,猜她被自己的话勾起了思母之心,拥她入怀,又是怜惜又是愧疚。 “没事没事,如今有了我,咱们俩在一块儿好不好?一天天,一年年,咱们俩总要在一块儿 ……” 沈棠一字一字听完,窝在他怀中合上了泪眼,再也不肯出言责怪。 …… 罢了,罢了。 若是自家夫君就喜欢这般没有节制的宠爱,便随他去吧。 毕竟,她当真缺了这很多很多爱。 第33章 这般中看不中用 还有两日,便是中秋。 沈棠把贺节单子都一一发派了,又有十几家的旁支亲眷,因要邀来祁家宅子里吃团圆酒,还要备上一份请柬。 沈棠忙完诸事,眼见秦氏也不想使她,就借了祁怀璟的书房,亲自誊写这十几家的中秋请柬。 他的书房在花园前边,也是规规整整的一个小院儿,一明两暗三间广厦,前栽梧桐,后种绿竹,窗下种着芭蕉,满院树荫,明窗半掩,很是清净阔朗。 沈棠上一次来这书房,还是十一二岁来祁家做客的时节,这次又细细看了一回。 正是新秋,书房明间炕桌上摆着一瓶清菊,壁上挂书画吊屏,里间有床帐屏几,地上安放着黄铜香炉。 东边当中是大理石书桌,桌儿上安放笔墨纸砚、象牙盒、鎏金小篆,两边是彩漆描金书橱,堆满了书籍账册。 祁怀璟见她要写字,主动让出自己的书桌,亲自研墨铺纸,端茶倒水,殷勤得很。 沈棠也不甚客气,占了他的位置,提笔落字,刚写了两张,见他一会儿过来磨墨,一会儿过来添茶,嫌他事太多,命他坐在自己对面,不许乱走动。 书房内,夫妻俩相对而坐,祁怀璟翻阅账本,沈棠誊写请柬,倒有着少年时隔着纱帐,相邻而坐,一起读书写字的样子。 沈棠的字写得极好,簪花小楷,俊秀飘逸。 祁怀璟啧啧称叹。 “字如其人,果不其然。” 沈棠礼尚往来。 “人如其字,你也不差。” “字写多了仔细手疼,你让下人写就是了。” “哪儿有这么娇气,你太小瞧人!我闲着也是闲着,只当练字了。再说,有了这个由头,也好来你的书房坐坐。” 沈棠又想起一事,支起下巴问他。 “对了,你天天出去都忙什么?还有你家的生意,我只知道大概,你给我细讲讲。” 祁怀璟略一沉吟。 “咱们家祖上靠蚕桑起家,爹爹那一辈儿主要经营生丝,二哥接手后,也开始做香料生意,如今共有七家铺子……在广陵城,提起咱们祁家,也算小有名气。” “我知道,往年偶然出门从街上过,我家太太会指给我看,说那是祁家的铺子,只是不知道生意怎么样。” “生意嘛……自从爹爹走后,这些铺子主要是二哥经营,他做得很好,还有两三位旁支叔伯,也在帮着做事。我从十七岁起,从二哥手里接手了三家,平日过去主要是听掌柜管事们回话,批复文书,遇到大事拿个主张,还有见客、应酬什么的。嗯,我觉得自己手里这几家铺子的生意……不如二哥,但是还行。” 沈棠听了这话,忍不住抬头,去看祁怀璟的神色。 他倒坦然自若,笔也没停,龙凤飞舞,又写完了一张。 沈棠悠悠一叹:“早知如此……” 祁怀璟看她一眼:“早知我这般中看不中用,就不嫁我了?” “倒也不是……早知如此,我就该多打发走几个丫鬟,好给家里省些银子。” 祁怀璟没想过她会这么说,一时语塞。 “你……我……” 他停了笔,忍不住探过身去,咬着牙弹了她一指头。 “你放心!我虽比不上二哥,可咱们家的银子短了谁的,也短不了你的!” 沈棠“啊呀”一声,揉了揉自己的脑门。 “哼,我好养活的很!就咱们俩,谁不好养活,谁心里有数!” “……” “我是觉得无妨,我们沈家出了名的两袖清风么,不也养活了我们姐弟三个?只不过……常言道,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待无时想有时。咱们长久过日子,还是要精打细算。夫君,咱们日后还是要俭省些才好。” 祁怀璟看着她认真盘算的模样,突然一笑,凑到她面前,压低了声音。 “咱们再多生三个,我一样养得起。” 青天白日,说什么生孩子的事情,沈棠微微一羞,伸手把他推远了些。 “呸,若是三个像我这样的,倒好养活,若是生了个像你这样的混世魔王,一个就……哎呀呀,我还没写完呢,你别……” 本来也没几份请帖,不知怎的,俩人硬是写到华灯初上,才堪堪写好,再安排人一一送出去,总算办完了这桩差事。 第34章 中秋夜宴 转眼便是中秋。 花厅内,越夫人独坐主位。 祁怀璟夫妇居东,祁承洲夫妇居西,侧后又设两席,秦姜云一侧是带着鸾姐儿的春姨娘,祁承洲旁边坐着那位不常出来的雪姨娘。 再往下,祁家亲近些的旁支近亲,也团团坐满了十几桌子。 茶浓酒艳,已过两巡,一班小戏子在堂下弹弄着琵琶筝弦,唱着一套《锦堂月·帘幕风柔》,正唱在热闹处—— “最喜得今朝新酒熟,满目花开似绣。愿岁岁年年人在,花下常斟春酒……” 此时,处处丝竹盈耳,人人满泛金杯,瞧着也是一家团圆的盛景。 沈棠借着看戏的间隙,打量着对面的祁承洲一家。 祁承洲平日忙得很,不常在家,沈棠小时候见得多些,成婚后反而是只打过几回照面。 今日细看,他二十大几年纪,身量和祁怀璟差不多高,五官浑厚些,瞧着眉眼不如祁怀璟英俊精致,倒有很是些沉着昂扬的气度。 沈棠暗忖,他是兄长,又把控家中的大半产业,只因是庶子,在出身上差了祁怀璟一头。 可兄弟俩看着关系还不错,他似乎也不介怀自己屈居三弟之下。 此刻,他正看台上咿咿呀呀唱戏的花旦,看得认真。 秦姜云端起了一杯酒,碰了碰他的胳膊,祁承洲收回了目光,和她相视一笑,举杯轻碰,一饮而尽。 沈棠瞧见了,暗自一笑。看来,二表哥和秦氏还挺恩爱的。 可一转眼,他又端起了酒杯,和身侧的雪姨娘对饮而尽,又是一笑。 沈棠有些笑不出来了。 倒是春姨娘,离祁承洲略离得远些,秦姜云又转身和她碰了一杯酒,给了她一个眼神,春姨娘略略点头,含笑举杯,走到祁承洲跟前半跪下来,也敬了一杯酒。 祁承洲也是一笑,碰了杯,一饮而尽。 转头,又专心去看台上的戏子去了。 沈棠眼睁睁瞧着这一家好几口人,咬了咬贝齿……暗道这位表哥的笑真不值钱。 沈棠再看看越夫人席面旁边,也坐着罗姨娘,正在照顾祁幼兰。 她心道,若是二表哥的亲娘没死,一定也坐在越夫人夫人旁边。 一想到,这家里每位爷都有两个姨娘,沈棠又有些怏怏不乐,心头又堵了块石头。 第23章 祁怀璟瞧见了她的神色,也端起酒杯向她敬了一杯酒,却在碰杯时,附耳过来。 “怎么,看着不开心了?” 沈棠勉强一笑,这可不是夫妻俩咬耳朵的场合。 “等回家,我再告诉你。” 祁怀璟见她神色还好,略点点头。 今日家宴用的是陈年老酒,虽然喝着甜,也比平日醉人,沈棠正心头突突直跳,正好他不让自己喝了,悄悄对他低语。 “我想去外边走一走。” 祁怀璟马上放下手的酒杯。 “我陪你一起。” 沈棠按住了正准备起身的他。 这合家欢饮的中秋宴席,三爷三奶奶双双离席走人,不知道叫人怎么揣度呢! 就算别人不说,到了明日,越夫人好不容易有些笑意的脸,也得拉得好长。 “你别去……我,我要去方便,你跟着我,那多难为情啊!” 祁怀璟听了这话,也就罢了,就叫来小丫鬟。 “跟着你家奶奶一起去,多提两盏灯,仔细看路,再提前备好温水,预备三奶奶洗手,然后再……” 眼看他连声叮嘱,沈棠忍不住低声嗔他。 “别说了,你可闭嘴吧。再大点儿声,人人都知道我要去茅厕了。” 祁怀璟只好住了口,还是补了一句。 “小心点。” “啰嗦!” 沈棠起了身,转身离去,也忍不住摇头—— 祁怀璟可越来越像越夫人,自己也越来越像他这个不知好歹的混世魔王了。 没办法,就他们这娘俩的养法,惯能养出来这种不识抬举的人。 第35章 提着刀就上去撕人了 夜漏沉沉,花阴寂寂。 沈棠净了手,还是觉得酒意上头,便不急着回席,扶着画屏的手,另一个小丫鬟香蕙提灯,在花园里略散了一散。 其实根本不用丫鬟提灯,中秋月光团团,院中处处挂满了彩绣灯笼,天上人间,交相辉映。 “大小姐,祁家虽然人多热闹,可不如咱们沈家家里亲热。以前在咱们家,大家都围在一起,坐着吃果子,老爷还会念诗,二小姐最喜欢花灯了,她若是见了这么多花灯……” 沈棠听见画屏这番说辞,摇头一笑。 画屏年纪小,家也在城中,每年在沈家吃完果子,就有爹娘接她回家过节去了。 这样天真的小丫鬟,只看得到团团圆圆的一家人,看得到弟妹欢笑,看得到老爷吟诗,哪里晓得沈棠心中难言的苦闷。 这么一说,沈棠才意识到,往年中秋,也是她最思念娘亲的时候。而今月上中天,自己的心境还好,哪怕画屏说了这样的话,也不过一笑,并不酸楚。 大概是因为如今,她的身边,已经有了像娘亲那般满心爱她的人了。 沈棠走到花园空处,看见正有一处香案,便命人摆了果子,拿来香炉,举头远望,双手合十,俯身拜月,心中默念。 “娘亲,女儿自幼无福,未能承欢膝下。如今得嫁良人,他以真心待我,我也愿以真心待他。如若娘亲在天有灵……请您放心安息罢。” 良久,沈棠擦了眼泪,起了身,丫鬟们便过来帮她整理裙子。 忽然枝叶声一响,后边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 “呵,临风拜月,甚有情致。” 沈棠闻声转头,见那说话之人在月光中走来,瓜子儿脸庞,雪团儿样的肌肤,眉目冷冽,身姿袅娜。 雪姨娘走上前来,盈盈下拜。 “给三奶奶请安。” 她比上次和气些。 “请起。” 一位西院的爱妾,一位是东院的正妻,两人都陌生又客气,这也算是正式见过了。 “方才出来净手,又想一个人走走,无意间遇见三奶奶拜月,不是有心撞上。” 她说得坦荡,沈棠一笑,也不扭捏。 “我也是随便走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去哪儿,拜月也是临时起意,姨娘自然是无心。” 雪姨娘略略点头。 “以往不曾细看,如今月下见美人,果真这般美貌,难怪三爷这般……” 她及时住了口,莞尔一笑。 这般宠爱无度。 沈棠见她不说,心下也明白,无奈一笑,祁怀璟当真是名声在外。 只不过,雪姨娘在府中也是出了名的得宠。 沈棠可不打算用这事儿互相恭维,只怕叫人听见了,传到秦姜云耳中,无故多生事端,自然地转了话头。 “月色这般好,姨娘又说拜月是清雅事。这儿都是现成的香案,若你也要拜月……” “好啊。” 雪姨娘也不客套,走了两步,到沈棠刚刚跪过地蒲团上,倒身下拜,双手合十,很是虔诚。 良久,她盈盈起身,眼中也含着泪光。 美人儿含泪,更显得楚楚动人。 沈棠见了,欲言又止,到底还是问了出来。 “姨娘拜月,是求什么?” 雪姨娘擦了擦流在脸颊边的眼泪,语气平淡。 “求我的爹娘双亲,在九泉之下能够安息。” 沈棠刚刚拜了亡母,听见这话,不免触动心肠,再看这位美人儿时,便多了些同命相连的怜惜。 那雪姨娘见她似有所动,忽然破涕而笑。 “我不过随口一说,三奶奶就信了么?你这般单纯直白的性子,得亏嫁给了三爷那样的夫君,若是……” 她又住了口,莞尔一笑,心中暗道—— 若是放在二爷那群莺莺燕燕的院子里,三天就能被人挤兑哭七八次了! 沈棠被她笑得,不由得有些恼,又……有些服气! 她出嫁前,得知自己要嫁给祁家的三表哥,也打着十二分的小心,准备时时留心,事事谨慎,在这深宅大院里躲着明枪,防着暗箭…… 直到成婚前夜,她依旧心事重重。 她万万没想到,往日看着挺端正低调的三表哥,竟然是这样横行霸道的夫君! 如今成婚两月有余,沈棠那些早早就演练好的心机手段……几乎一点儿都用不上。 就祁怀璟那样的夫君,时时为她出头,事事为她撑腰。甚至有时候,沈棠还不觉得有什么委屈,他提着刀就上去撕人了…… 雪姨娘瞥了沈棠一眼,又噗呲一笑。 “怎么?我说是方才是玩笑话,三奶奶又信了?” 她还在笑着,可眉目却倏然冷了下来。 “第一句,才是真话。我当真,是求爹娘的亡魂,在九泉之下安心。” 沈棠心中又是一冷,看着眼前的美人儿,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再也不敢信她半句话。 第36章 落水救人 沈棠想着祁怀璟的话,这府里果真是人心难测,只客套了几句话,转身要走。 忽然一阵风来,吹倒了香案上的蜡烛,沈棠想着天干物燥,怕生火患,嘱咐丫鬟们把香案等物件抬走,妥善安置。 画屏、香蕙应了声,一左一右去抬香案,又没人提灯了,香炉果子摇摇晃晃,走一两步就快要歪下来。 “小心!” 沈棠忙扶了一把,雪姨娘见状,转身回头,朝着自己身后身边的两个丫鬟,略抬了抬下巴。 “还不快去帮一把?就眼睁睁看着你家三奶奶动手?一点儿眼色也没有!” 那俩丫鬟互相看了一眼,犹犹豫豫,一时没有说话。 雪姨娘冷笑一声。 “怕什么?三奶奶就在这儿,我还能跑了不成?!” 那俩丫鬟这才听命,一起去了。 丫鬟们一走,沈棠和她对视无话,有些冷场。 宁愿冷场,沈棠也要装傻,再也不肯轻易和她答话。 雪姨娘倒不介意她的冷落,轻轻一笑,又自顾自行了半礼,就要转身告辞。 沈棠点了点头,不再还礼,随她去了。 “噗通!” 一阵落水声,忽然划破月色,在微冷的秋夜中很是明显。 雪姨娘将走未走,马上转身,和沈棠对视一眼,眼底都是一惊。 “有人落水!” 沈棠知道附近便是荷花池,立刻提了裙子跑过去。 雪姨娘略一犹豫,也跟着过去。 “来人!来人!” 沈棠一边跑,一边喊人,偏生前边有宴席,下人们都在前边伺候,又有唱戏声丝竹声,这会儿竟没人听见。 两人一前一后跑到荷花池边,定睛一看,水中果然有人正在挣扎。 月色明亮,水中是一个小小的红衣孩子,正一边微弱地哭,一边连连呛水。 “咳咳……呜呜……咳咳咳……呜呜……” 沈棠啊了一声,大声惊呼。 “是鸾姐儿!她掉水里了!来人来人!” 雪姨娘见是自家院儿的大小姐,马上警觉,对上沈棠一时慌张的眼神,不自觉地退了两步。 她不打算救。 沈棠回头,见雪姨娘转身想走,自己却不能像她那样硬着心肠走人。 第24章 她知道这水池不深,再说鸾儿还那么小,每次都甜甜地喊她婶婶,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淹死! 秋水微寒,刚一下水,池水一下没过了她的胸口,让人忍不住打起哆嗦。 孩子还在眼前挣扎,她不顾得冷,拨开残荷,踩着柔软的池泥,缓缓往前走了一会儿,这才扯住了鸾姐儿的手,抱住快哭没气儿的孩子,一步步往岸边挪步子。 水中藻荇交横,缠着手脚,她又费了好一番功夫,这才挪到了岸边。 可岸边是台阶,又光又滑,鸾姐儿的衣服吸饱了水,很是沉重,沈棠抱着孩子,使劲往上托了两三下,都没把她托抱上去。 沈棠浑身打着冷战,犹自咬着牙把孩子往上托,眼看着这才又要滑落下来…… 台阶上伸出一只玉白的手,抓住了鸾姐儿的湿衣。 “给我!” 是雪姨娘。 雪姨娘很瘦,手上也没什么力气,可也比在水里挣扎了半天的沈棠强些,一把抓住了孩子衣服,往上使力气。 两人一托一拉,沈棠眼见她快把孩子拉上去了,心知她这人阴晴不定,也不敢轻易松手,还是使劲儿往上托举。 直到雪姨娘彻底把孩子接到了岸上,她才敢松了劲儿。 眼看孩子得救,沈棠心下一松,不觉打了个冷战,这才发觉自己也浑身湿透,登时觉得水里更冷了。 还好,画屏等丫鬟送了香案回来,见原地没了人,又听见隐隐约约的挣扎呼喊,都慌忙往这边来了。 “画屏!我在这儿!” “啊啊!小姐!小姐啊!” 画屏最先发现了水里的沈棠,吓得六神无主,马上要跳下来,沈棠立刻阻止了她。 “别!别跳!你们不够高,跳下来就淹着了!来,拉我,伸手拉我上去!” “小姐!把手给我!” “拉住了!” 几个小丫鬟齐齐过来,沈棠马上伸手求救,可她身上的衣服沉重,手又湿滑,大家都也没把她拉上去。 池水冷寒,沈棠一连试了好几下,一时累得够呛,就先让丫鬟们松了手。 一时间,雪姨娘抱着鸾姐儿拍水,画屏等人趴在岸边想办法,两个小丫鬟在岸边高呼求救。 又有三五个路过的丫鬟过来,有的留下来帮忙,有的又忙着跑到远处喊人。 月色如霜,众声喧哗。 倒是泡在水里的沈棠最冷静,忽然开始解扣子,一层层脱掉华贵碍事的衣服。 裙子太沉了。 沈棠知道,当众脱衣不合规矩,若是被小厮或是外男看见,必然名声大损。 可活命要紧,名声算什么! 她平生是爱守规矩,可总不能为了规矩,活活困死在这冷池里。 她脱了一层又一层,突然“哗啦”一声,岸上有人跳了下来。 沈棠还没反应过来,忽然就被人托着腰,一下子半个湿淋淋身子都露出了水面。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又一下,她终于被人托出了水面,又早早就被画屏她们接住了。 众丫鬟七手八脚扶着沈棠上了岸,她踩到踏实的地面上,登时心口一松,手脚也软了下来。 又是“哗啦”一下的出水声,那人上了岸,扒开众丫鬟,马上看见了脸色苍白、浑身发抖的沈棠。 沈棠抬眼看见是他,一开口,忍不住哆哆嗦嗦。 “表表……表哥……” “闭嘴!” 第37章 你可真是我前世的冤孽 原来,祁怀璟见沈棠一直没回来,放心不下,一连打发人去找了两三回,都说没看到,他等得心急,直接离席来寻她。 刚走到花园处,就听到隐隐约约的叫喊声,他不知道是谁,还是三步并两步跑过来。 一走近,他先看见岸边鸾姐儿被雪姨娘拍着吐水,又突然发现画屏竟然在这儿,登时心中一紧。 他立刻往荷花池里一瞧,自己要找的人果然正在水里挣扎。 他连锦袍都没脱,径自跳了下去,还好他比沈棠高了一头,池水只到他胸膛处,力气也大,三两下就把沈棠从水中托了上来。 他自己一跃而起,上了岸,顾不得自己浑身湿冷,拨开丫鬟们,眼见沈棠在地上冻得浑身打颤,忙接了丫鬟递过来的干净衣服,把她从头到脚包了起来,打横抱起。 沈棠浑身湿透,衣冠不整,连头发丝都在滴水,声音都在打哆嗦。 “鸾姐儿她……呛水了……” “先顾着你自己吧!” 祁怀璟气得咬牙切齿,还是转头看了一眼。 鸾姐儿早就被雪姨娘拍出了水,正在怀中哇哇大哭,丫鬟们都围着她,想来无碍。 “她没事,能活。” 这边刚走两步,那边花厅上听戏的众人听见丫鬟们传话,听说花园里出了事,还不知何故,一时都不看戏了,齐齐走了过来。 秦氏夫妇也在其中。 祁怀璟抱着沈棠路过众人,没停步,扔下一句。 “鸾姐儿落水了。” 众人闻言,都一声惊呼。 秦姜云原本饶有兴致地打量这夫妻俩,听见这话,立刻惊呼一声,脸色煞白,马上要跑过去看看,可是脚下却忽然一软,一时走也走不动。 倒是祁承洲还算冷静,虽然惊讶,还是先问了祁怀璟一句。 “如何,救上来了吗?” 祁怀璟拔高了声量。 “救上来了!” 秦姜云这才松了一口气,还是扶着丫鬟,三步并两步往前去了。 祁怀璟也着急回去,又忽然停了步子,顿了一顿,趁着众人都没走远,又高声喊了一句,叫他们都听清楚了。 “沈棠救了她!是我娘子救!了!她!的!命!” 祁怀璟身上也湿透了,只不过下水时间短,胸口处还是热的,沈棠就依偎在他的胸口,用那股子热气暖着自己。 出了花园,祁怀璟一边叫人传大夫,一边疾步快走,很久就回了东院。 梧桐苑里,白露刚嘱咐了丫鬟在小厨房炖上醒酒汤,预备主子们从宴席上回来解酒。 忽然看见自家主子跟过江泥人一样进门,也吓了一跳,忙叫人打热水,生火炉,准备厚锦被,又预备热姜汤…… 房里房外,好生忙乱了一阵儿,等浴桶中灌满了热水,祁怀璟直接把人扔在水中。 沈棠从水里出来这半日,只觉得冷气从脚底板直到天灵盖,此时浑身泡了热水,终于觉得好受了些,也顾不得丫鬟们还没出去,就伸手去解自己身上的湿衣服。 实在太冷了,还想更暖些。 可惜她冷得手指乱颤,解了好几下也没解不开。 祁怀璟忍不住骂了一句,把她哆哆嗦嗦的手扯开,自己帮她解扣子脱衣服。 刚脱了一半儿,眼看她露着大半雪白的胸脯,他又皱了眉,抬头环视周围的一圈儿丫鬟。 “还不出去!等什么呢?再去准备一桶干净的热水!” 院里的众丫鬟们只顾围观,这时才反应过来,忙不迭走出去,各忙各的去了。 祁怀璟三下五除二,把她的湿衣服脱掉,浑身剥得精光,又开始往浴桶里一瓢一瓢添热水,直到沈棠连声喊烫,这才住了手。 满室寂静,水汽蒸腾,热气氤氲,只有沈棠被烫得小声哈气。 祁怀璟眼见她好多了,脸也不白了,身子也不抖了,这才扔了水瓢,一件一件脱自己身上的湿衣服。 他脸色阴沉,一边脱衣服,一边厉声斥责。 “我说了什么!我说让你多带几个丫鬟!多带几个丫鬟!为什么!为什么你就是不肯听话!” “还骗我说去方便?有他娘的去荷花池里方便的吗?我一连派了好几个人,哪个茅厕都找不着你!” “这家里,哪处没有下人!还值得你这做主子的亲自下水?你有在水里扑腾的空儿,八个十个丫鬟小厮都能被叫过去了!为什么不喊人!” “冤孽!你可真是我前世的冤孽!” 第38章 走一步险棋 祁怀璟身上的湿衣服越脱越少,也越骂越大声,等他终于把自己也脱得精光,也抬腿进了浴桶。 因为他正在气头上,沈棠一直咬着嘴唇不回嘴,这会儿忙往一边挪挪,给他腾位儿。 祁怀璟泡在热水里,方才觉出自己也浑身冰冷,骂也骂不动了,侧了头,不去看她。 沈棠见他终于安静下来了,心里也有几句话要说,先离近了些,去瞧他的神色。 祁怀璟见她凑过来,马上推开了,可沈棠还是看到了。 他在……落泪。 祁怀璟执拗地偏着头,半阖着眼,眼底泛红,一颗眼泪缓缓滑落在清俊的脸颊边。 沈棠心里登时生了几分怜惜,也暗道不好,原本自己救了他家的人,本应理直气壮! 现在他为了自己落了泪,自己反而不好硬气了。 那就先说几句软话,她温柔地贴到他怀里,一边帮忙往他裸露的肩膀上拨弄热水,一边柔声解释。 第25章 “好了好了,我不是没事儿嘛~我确实去方便了,又见花园里月色很好,想再去走走。而且,我喊人了啊,真喊了!喊了一路,可当时花园里偏生就没人……” “我不是没有带丫鬟,带了好几个!可巧,她们当时就走开了一会儿……你想想,孩子落水又不是吃茶,我还能等上一时半刻?” “夫君且放心,我是知道那水不深,这才决心下去救人。况且,你再晚来一会儿,我就能自己爬上去了!哪能就这么轻易死了呢,我还要和夫君白头到老呢……你说是不是?” 沈棠说得不急不慢,满脸都是笑意,见他的泪珠滑落下来,便在水里缠住了他的手脚,仰头去吻他的泪珠。 祁怀璟还在气头上,一偏头就躲开了她,依旧双唇紧闭,脸色冷硬,平时总是温柔带笑的丹凤眼中,仍带着点点泪光。 沈棠明知他是关心则乱,更不想因为这事吵架生气,眼看祁怀璟硬着脖颈不肯低头,索性在水里站了起来,探起身子,去吻他的侧脸。 光洁的肩膀刚一出水,就被人一把按在了水里。 沈棠吃痛,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祁怀璟这才终于肯垂下头,眼中含着泪,皱眉凝视着她含笑的脸儿,喉头几度哽动,这才亲了下来。 这次亲得格外凶狠,沈棠一下子被他按在了浴桶壁上,浑身动弹不得,却格外温柔顺从。 良久,这人放开了她,还不忘低声呵斥。 “以后……你再敢……你试试!” 祁怀璟气得说不出囫囵话来,等她喘息稍缓,重新把她按在桶壁上,继续恶狠狠地凶她。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我就这么一会儿没跟着你!你瞧瞧你!都成什么样了!” 沈棠见他凶得没完没了,心中满是委屈,忍不住推开了他。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就那么眼睁睁看着鸾姐儿淹死?那可是你亲侄女!她才四岁!‘凡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若换做你在哪儿,你就能站在岸边,睁着眼睛看着那么小的孩子,活活淹死吗?” 祁怀璟恨铁不成钢,咬牙切齿,却压低了声音。 “她是祁家的大小姐!走到哪儿没有三五个下人跟着?好端端的,若是没人设局,她怎么会掉进水里?若是没人去救,她直接淹死了,这个局还怎么成?你不去救,自然有该去救的人去救,也自然有该背锅的人背锅!你总是这么没心机,这样的圈套也看不出?什么时候能有些长进!” 沈棠一愣,这才明白为什么雪姨娘当时就退了两步,原来她本应该是背黑锅的那个人……怪不得她当时转身就要走! 祁怀璟见她若有所思,伸手掐住了她的下巴。 “在想什么,说!” 沈棠眼看他在气头上,在柔声认错和认真讲理之间,纠结了一下。 认错?自己舍身救人,还要跟他认错? 讲理?眼看他这会儿,压根就不想讲理! 沈棠斟酌了一下,决定走一步险棋。 她转了身子,学着像他一样冷言冷语。 “我在想,自己确实不能像表哥那样,有心机,有长进,一眼就能看出圈套……” 她回头打量了祁怀璟一眼,委屈中带着几分任性。 “表哥若是实在不喜欢,为何要娶我?不如娶个比我有心计,比我有长进,比我能看出圈套的娘子,岂不更般配?” 听了这番话,祁怀璟的眼里能喷出火星子。 “你!” 沈棠趴在浴桶壁上,故意不去看他。 “表哥若是一直这么想,咱们俩可以和离,一别两宽,好聚好散,谁也别阻了谁的好姻缘……啊呀!” 祁怀璟一步跨过来,低头朝她的肩膀咬了一口。 沈棠以牙还牙,马上回身,在他肩头也咬了一口。 霸道嘛,谁还不会了! 祁怀璟只咬了一下就松了口,倒是沈棠连委屈带生气,在他肩膀上咬下了一个圆圆的血印。 祁怀璟一动没动,等她松了口,依旧低声质问。 “什么好姻缘?谁的好姻缘?你还想和谁有好姻缘?” 沈棠:“……” 她头一次这么霸气,自觉不好掌握着火候,又怕一时把这活霸王气出好歹来…… 沈棠见好就收,眉眼弯弯,笑意盈盈,缠住了他精壮的腰身。 “自然是和表哥了!等咱们和离了,你可要再去我家提次亲。不过,这次我可不那么轻易点头了,非等让你在我家门口……” 话没说完,祁怀璟又低头吻了下来……这次可乖顺多了。 沈棠头一次在他面前发脾气,倒是给他提了个醒。 自己分明最爱沈棠的温柔赤诚,却又希望她能在祁家冷血无情大杀四方,这世上哪他娘的有这么两全其美的好事儿? 他若是当真喜欢心机又冷血的姑娘,直接娶了越家的表妹就行,何必费这么大的劲儿! 第39章 西院没有好鸟 良久,他在漫长的亲吻中消了气,终于能好声好气说几句话了。 “这次就罢了。从今以后,绝不可让自己身涉险境。还有,二哥院里的人,能躲开尽量躲开,实在不行客套两句就行了,她们看着和和气气,其实没几个好鸟……” 沈棠听一句话,点一下头。 最后,祁怀璟又问她一遍。 “下次,还敢不敢这么着了?” 沈棠接着点头。 眼看祁怀璟又沉下脸色,她才笑着摇摇头。 “记住了,每一句都记在这里了。” 她指了指心口,祁怀璟这才满意,放她起身。 等丫鬟们又备好了新水,祁怀璟又伺候她洗了一回,然后让她赶快进被窝去。 “先盖好被子,再喝姜汤。记得穿上衣服,因为大夫估计也快到了。你虽然看着还好,也要让人家把把脉,别落下病根了。” 沈棠应付着听完他的絮絮叨叨,裹好了厚厚的棉巾。 眼见他还泡在水里没出来,她有意逗逗他,又凑了过去,在他耳边压低声音。 “好哥哥。” “嗯?” “下次……我还敢。” 祁怀璟果真上当,立刻在水里站直了身子,沈棠早就一个转身,笑着溜走了。 大夫也被请过来后,接连给两人把了脉,只说没有大碍,只是沈棠受了凉,免不了风寒侵体,开了几副药,嘱咐好生静养。 送走大夫,祁怀璟让人熬好汤药,等沈棠皱着眉一口口喝完了,才把自己那份一饮而尽,随即打发她上床睡觉。 罗帐昏暗,静夜沉沉,夫妻俩难得睡个安安生生的觉。 可沈棠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好久也没睡着,索性小小声问枕边的人。 “你睡了吗?” “睡了。” 沈棠暗自一笑,他果真也睡不着。 “你肩上还疼不疼?是不是该抹点儿金创药?” 祁怀璟幽幽开口。 “难为娘子还记挂我——不过早就不疼了。就你那两下,还费不着金创药。你呢?” “疼得要死。” 祁怀璟立刻坐了起来。 “当真?” 沈棠没憋住笑,又拉他躺好。 “不当真!当时就不疼了,快躺好,睡觉啊!” 半晌,沈棠又忍不住开口。 “表哥,你知不知道……西院怎么样了?” 祁怀璟依旧闭目养神。 “我睡前问了一句,听说乱哄哄的,又请大夫,又打丫鬟,今晚怕是别想安生。” “你说,是这事儿是个局,那你觉得,这是谁的局?” “呵。” 祁怀璟微微一叹,侧了身,瞧瞧大半夜还满眼放光的沈棠。 “你先说说看。” 沈棠按照他“西院没一个好鸟”的思路,想了想,首先想到了看起来很是温柔好说话的春姨娘。 “呃……有可能是春姨娘?听说她不如雪姨娘得宠,鸾姐儿又一直是她在带着。这次鸾姐儿突然落了水,雪姨娘又在附近,这不就栽赃给她了呀?” 祁怀璟煞有介事。 “有道理。” 沈棠又想起来西院的莺莺燕燕,看着个个都挺聪明伶俐。 “也有可能……是二表哥房里的姑娘们?春姨娘是丫鬟出身,如今成了半个主子,别的丫鬟看不过去……若是鸾姐儿被淹死了,春姨娘就是第一个被一心的人。即便救上来,她也算是大大的失职。” 祁怀璟还是点头。 “说的对。” “不过,也可能是雪姨娘?虽然我就在跟前看着,可若是她先派人带着鸾姐儿到水池边,再脱身去找我……我眼睁睁看着她在跟前,自然不会怀疑她。有我作证,她第一个就没了嫌疑。” 祁怀璟还是那德行,轻声一笑。 “哦?是个好计谋啊!” 沈棠忍不住在被窝里踢他。 “你听了半天也没句准话,到底什么意思?” 第26章 祁怀璟一把攥住了她的小腿,顺势把人拉到自己滚热的怀里。 “我的意思是,你很聪明,说的这几种情形,都很有可能是真相。不过……” 祁怀璟顿了一顿。 “你有没有想过,也可能是嫂嫂自己干的?这次,她串通好春姨娘,先假装推女儿落水,再看好时机,派人救起来,正好栽赃给雪姨娘,然后翻脸不认人,顺便把春姨娘也赶出去……是不是个一石二鸟的好计谋?” 沈棠一愣,虎毒不食子,她从没想过人能狠到这个地步。 祁怀璟瞧她愣住了,又轻哼一声。 “那你更没有想过,那坏人也可能是你?鸾姐儿是二嫂的独生女儿,你是东院的主母,却总被她压着一头,你心里存着怨恨,因此顺带着看不惯鸾姐儿,一时起了歹意,推她下水……等二嫂没了孩子,你才觉得痛快!哦对了,那雪姨娘今日是不是还和你说了几句话?她自然也可能是被你收买的帮凶?你们俩狼狈为奸,里应外合,等到事发再互相作证,脱身个干干净净……” 沈棠实在听不下去了。 “你瞎说什么!” 祁怀璟扯住了她的手,顺势翻了身,把她压在枕上,咬牙低语。 “我确实是瞎说。可这世上的事儿太多,十之七八都是被人瞎说出来的……瞎说的人多了,旁人就信了!” 沈棠被他的语气吓到了,一时没有说话。 祁怀璟瞧她垂了眼,似有深思,忽然又轻笑了一声,顺手滑到她的寝衣里,去抚那光滑柔软的腰肢。 “傻乖乖,现在知道害怕了吧?嗯?” 沈棠低低应了一声。 祁怀璟俯身到她的耳边,压低声音。 “呵,这深宅大院里的门道,哥哥能教你三天三夜。啧啧,若不是因为打小就知道这些破烂事……” 温热的手,在她的腰侧来回滑动,引得人一阵战栗。 “……早个两三年,哥哥就能在这床上弄哭你了。” 第40章 等我下辈子入赘 听完祁怀璟的这番话,沈棠越发睡不着了。 自成婚以来,沈棠瞧着祁家的形势,虽心知越夫人不是慈母,秦姜云也并非实诚人,可日子倒也安生,反而是祁怀璟几次三番,因为一点子小事儿仗势欺人…… 如今看来,他若不如此,梧桐苑的日子哪有这么安生? 自己在祁家……当真需要他这么明目张扬的偏爱。 想着想着,沈棠心中一动。 祁夫人是祁家的女儿,细细想来,那些的心机伎俩,她自幼大约都听过见过,但却没有使在自己身上,平平安安养大成人了。 自己也算走运了。 祁怀璟眼看沈棠翻来覆去,索性把她拥到怀中。 “真被我吓到了?” “……嗯。” “这事儿根源上怪我。明知你不是那等毒心冷意的人,偏偏要娶你进门,要不然,你哪儿能遇见这些乌糟事?不过,我既然娶了你,自然会护好你……虽说他们没安好心,可有我呢,他们不敢。” “他们?他们是谁?” “所有人。所有人都不敢。” 沈棠叹息一声。 “唉……” 她没说什么,祁怀璟知道她还是在担心,轻声安慰。 “且记着,不管遇见什么人,发生什么事,不好说的话,不好做的事,只管交给我……我在祁家是出了名的无法无天,再怎么混账,没人拿我怎么着。” 沈棠听罢,依旧闷闷不乐。 “事事都要劳烦你么,感觉我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祁怀璟亲了亲她的发顶,喃喃低语。 “话不能这么说。你来了祁家,这是我住了很多年的地方,周围是我认识很多年的人,我自然要护着你……等我下辈子入赘到沈家,就指望沈大小姐护着我了。是不是这个道理?” 沈棠被他的歪理逗笑了。 “就算是你要入赘,我家太太是你的亲姑姑,素日疼你,比疼我还多些。你若是到了沈家做赘婿,她绝不会亏待你。” “姑姑许是疼我,可姑父八成不会……我问你,若是我被岳父大人欺负了,大小姐肯不肯护着我?” “你放心,本小姐必然让你毫发无损。” 祁怀璟满意点头。 “那我先提前多谢大小姐的疼爱。” 沈棠窝在他的怀中,略略安了心,正有些困意,又听见他问话了。 “你还没跟我说,今儿宴席上,为什么不开心?” 沈棠一愣,今儿闹了这么多幺蛾子,他怎么还记得这样的小事儿。 夜半无人私语时,说说也好。 “当时,我看见二表哥身边除了嫂嫂,还有春姨娘雪姨娘,想着公爹也有两个姨娘……我还听说,那些旁支叔叔伯伯们,虽然远不如你家富贵,也少不得有一两个房里人……这是你家的规矩吗?” 沈棠问得畅快,其实心里怦怦乱跳。 俩人相识日久,又是新婚燕尔,他对自己的偏爱,明目张胆,人尽皆知,她信他有一番深情。 可若有一日待情浓转薄,又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 倘若,倘若真有那么一天,自己……任凭别的女子染指她的夫君? 她决然做不到。 祁怀璟略一沉吟。 “也是,也不是。” “……嗯?怎么说?” “规矩是有这个规矩……” 沈棠心里一咯噔,听他接着说下去。 “……可这事儿,还不是看自己?某某长在自己身上,脱不脱裤子,还能有人拿刀逼着吗?” 沈棠见他这么清俊的人,猛然说出这么粗野的话,忍不住笑着呸他,转过身去。 祁怀璟把她扳回来,捧着她的脸,正色直言。 “你放心,今生娶你为妻,我决意不肯相负。只怕自己做的不够好,教你无端受了委屈,怎么会要什么姨娘小妾,丫鬟通房,平白给你添堵?” 沈棠一笑,默默点头,又窝到了他怀里。 这话,她不敢全信。 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她宁愿信上一时半会儿。 祁怀璟搂紧她,又开了口。 “该你了。” “……嗯?” “该你给我一个保证了。” “……保证?保证什么?” 祁怀璟理直气壮。 “保证你今生绝不负我啊!不许移情别恋,也不许勾搭旁人。” 沈棠忍不住笑出了声。 “深宅大院,连外男也少见,我还能移情别恋上谁?” “这不好说,总会有些俊俏后生,年轻小厮什么的,比如前几日咱们看的那些书里……” “哎呀,休提休提!” 沈棠一想起他拿回来那些书就脸红,忍不住捂住他的嘴。 祁怀璟扒开她的手,低声威胁。 “快说!” “好吧,那好吧。我沈棠对天发誓,今生绝对不辜负祁怀璟的深情厚爱,一生一世只爱他一个,既不移情别恋,又不勾搭外男,若有违此誓……” 祁怀璟满意地听完了自己想听的话,及时捂住了她的嘴。 “很好很好,后边不必说了。” 沈棠扒开他的手。 “嗯?还没发誓呢,三郎这就放心了?” “放心放心,不用发誓。若是真有那么一天……我会亲手杀了那狗贼。” “瞎说什么啊你……” 沈棠实在忍不住笑着捶他,这人反而扯住她的手,揉在怀里乱亲,亲着亲着…… …… 祁怀璟忍不住低低喘息,可还是把她从怀里推到一边。 “大夫说了,要静养。你给我安安生生睡觉,今晚可不能再着凉了。” 沈棠吸了吸鼻子,确实开始鼻塞了。 祁怀璟给她拉好了被子,把她严严实实裹好,俩人又喃喃低语了一会儿,才陆续进入了梦乡。 第41章 夜审家贼 深夜,鸣芳馆依旧灯火通明。大夫开了方子,收了诊金,起身告辞离去。 秦姜云亲自喂女儿喝完了半碗药,抱在怀里哄她睡着,虽然忍着鼻子里的抽泣,却止不住腮边断线珍珠似的眼泪。 祁承洲坐在另一侧,捏着拳头,眉头紧皱,沉默不语。 堂下,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丫鬟婆子,那几个平日得过宠的通房们,也都惨白着脸,呜呜咽咽地低哭。 外边,几个负责照看大小姐的丫鬟们,早就被打得满腿是血,血淋淋地趴在地上,有一声没一声地呻吟求饶。 祁承洲听得心烦。 “别哭了!都再说一遍,敢有一个谎字,我不把贼奴才的腿卸下来也不算!” 春姨娘直挺挺地跪在众人的最前边,脸上梨花带雨,白皙的额头上已经磕出了鲜血。 “千错万错,都是奴的错!都是奴一时不慎,只顾着和人说话,一没留神,不知是谁带走了大小姐,这才被奸人得了手!” 第27章 一旁,雪姨娘斜着身子跪在地上,正散着乌油油的头发,衬着白生生的脸儿,明明一滴眼泪都没掉,却显得越发柔弱可怜的模样。 “我说过了,就是我干的!是我把大小姐推下了水!” 祁承洲的眉毛皱得死紧,又一次开口斥责。 “别瞎说!众人分明都看见了,是你救了鸾姐儿上来,连弟妹问过了。哪有空口白牙往自己身上揽事的!只顾使起性儿来了!” 雪姨娘斜了眉眼,莞尔一笑,秋波流转。 “正是因为没有那等人,所以正是我干的!我生来就是这般不规矩的人,谁都不放在眼里,小孩子也害!” 秦姜云咬牙听了半日,此刻再也忍不住,把孩子放在榻上,起身上前,照着雪姨娘的脸,“啪”的就是一巴掌。 “不逢好死的贱妇!没廉耻的货!谁替你做了主了!这般猖狂!” 祁承洲立刻站起来,拉住了秦姜云。 “娘子,仔细手疼。” 他一边说,一边揽着她坐下,又回头看着雪姨娘被打红的半边脸。 “我看你是吓迷了心肠,唬得眼张失道的!主子跟前说话也没个轻重,奶奶打得好——还不快滚回去!” 雪姨娘挨了打,早就“哎呦”一声,顺势跌倒在地,却笑着转回身子,眼中满是挑衅。 “怎么?好个厉害的奶奶,原来这般中看不中用!我害了你肠子里爬出来的亲骨肉,你还能忍得下这口气?” 秦姜云闻言回头,眼中只差崩出火来。 “贼淫妇!心肠这般歹毒!今日我手里若是饶得过你,明日叫你爬在头上做主子!来人,给我打,狠狠地打!” 祁承洲喉头微动,伸手把秦姜云按在榻上,等两个婆子上来拉扯雪姨娘的时候,这才忍不住出了声。 “住手,都下去!” 秦姜云不是没在他跟前没罚过人,打嘴巴子,罚月钱,打板子,都见怪不怪。 祁承洲从不阻止,再得脸的通房,他正眼也不瞧一下。 秦氏是正房奶奶,是妻,是主子,那些莺莺燕燕是妾,是丫鬟,是下人。 她想打谁,谁就得受着,他觉得天经地义。 可祁承洲舍不得让她打雪姨娘。 这个浑身都是刺的女人,这个处处和他对着干的女人。 冷清又扎手,出众又寒微,就像儿时的自己。 他一见就惊为天人,明里暗里逼死了几条人命,才把她弄到手,不舍得让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受磋磨。 此时,秦姜云正被他强按着坐下,听见他开口阻拦,豁然起身,一把推开他,险些儿没把祁承洲推了一跤。 秦姜云气得咬牙切齿,什么礼仪规矩顾不得,伸手指着他的鼻子,让他看看榻上烧得浑身滚烫的女儿。 “好个当家做主的爷!你这般威势,把一个半个人命儿打死了,都全不放在眼里。而今睁开眼睛瞧瞧,这是你亲生的孩子,你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今日险些被人害死了,你就这么对她?” 祁承洲听着话皱着眉,纵然理亏,也带着火气。 “什么话!嘴里没一点儿遮拦!我能不知道这是我女儿?她今日遭了大难,我岂不心疼?可事情没弄清楚!平白扯著脖子打人做什么!” 秦姜云气得脸红,声音更高。 “打人?就她是个人?外边躺着的丫鬟不是人?我手里捏着的人命,我想打就打,今日把贱妇打死在这里,我看明日哪个敢找我偿命!” 雪姨娘听见这话,忽然仰头大笑,笑得像个疯子,爬着上前一步,直直扑到祁承洲的腿边。 “听见没有!就是我干的!还留着这条奴才贱命做什么,打死我吧!打死我!今日若是留下我的性命,你他娘的就不算是个男人!” 眼看雪姨娘疯癫无状,秦姜云又抢过去,兜头打了她一巴掌,雪姨娘登时哭骂起来,祁承洲又气又恼,一边扯住秦姜云的手,一边让雪姨娘快点滚回去。 众丫鬟婆子见状,一时都起了身,纷纷过来拉扯,有人请二奶奶息息怒,有人请二爷松松手,也有人早就看不惯雪姨娘的猖狂劲儿,趁机推搡一把。 那鸾姐儿原本喝了药睡着了,此时听见大家吵吵闹闹,忽然惊醒过来,开始哭闹不止。 又有人忙着上前抱孩子,咿咿呀呀哄睡,早就被春姨娘抢过来,亲自抱在怀里,回身看着乱状,也忍不住一起哭了起来。 正乱作一团的时候,人群中的雪姨娘忽然一口气没上来,登时昏倒在地上。 “她死了!” 不知是哪个小丫鬟喊了一句,众人见状,都惊叫一声,都纷纷退后几步,再也不敢上前。 秦姜云虽然借故发作了一场,其实心里也大概知道凶手不是雪姨娘,眼见她忽然倒了,祁承洲又脸色大变,立刻收了声,也不敢再闹下去。 堂上倏然安静下来。 只有鸾姐儿在春姨娘怀中,半睡不睡,合着眼睛,小声抽泣。 祁承洲脸色阴沉,上前抱起雪姨娘,眼看她还有气,这才开口说话。 “这时候都他娘的学会挺尸了!还不快去把大夫请回来!” 第42章 把人抬出去了 鸣芳馆的这场祸事,一连闹到凌晨时分。 梧桐苑的两口子,也差不多到天亮时才朦朦胧胧进入了梦乡。 黑甜一梦。 直到傍晚时分,夫妻俩齐齐被饿醒,这才爬起来穿衣服吃饭。 沈棠果真着了风寒,鼻塞声哑,幸好不曾发烧,只等吃了饭,再喝药。 丫鬟们把饭菜摆上来,夫妻俩还没吃上两口,越夫人就哭着闯进来了,一把抱住了宝贝儿子。 “娘的心肝儿肉儿啊,你可把为娘吓惨了!昨日是怎么回事,我就早走了那么一时半刻,就发生了这样的大祸!也不叫人跟我说一声,娘今日早起才知道!我的儿,你可把我吓惨了,娘亲的手啊,现在都在抖……” 若不是孙嬷嬷和白露死命拦着,她一大早就能跑到床边拉开帐子,好好探探亲儿子还喘不喘气。 祁怀璟被亲娘搂在怀里,几乎动弹不得,满脸都是嫌弃,挣扎着回头给了沈棠一个求救的眼神。 沈棠正裹着被子盘腿坐在榻上,此刻只想托着腮,笑眯眯地隔岸观火,一点儿也不打算救他。 她可太清楚祁怀璟此时此刻的感受了,最多就是咬住嘴唇,不要让自己笑得太大声。 这娘俩啊……真不愧是亲娘俩! 等到越夫人终于收住了哭声,祁怀璟才能用力挣脱出来。 “又不是我出了事,你该去看看祁鸾!那么小的孩子掉进水了,她才是遭了大祸!” 越夫人擦了擦眼泪。 “看了看了,娘早就去看过了——人家又不像你,门都不让进!” “还有沈棠。你瞧瞧,沈棠为了救她,也遭了大罪,昨儿那些叔伯婶娘知道了,都夸她心善又能干呢,你是没!看!见!” 越夫人才想起来看看在一旁裹着被子的沈棠。 “呀,儿媳妇,你不妨事吧!” 沈棠突然被人提起来,连忙摇头摆手。 “不妨事,不妨事!” 祁怀璟一把按下了她的手,塞回到被子里。 “怎么会不妨事?池子里水那么深,那么凉!连泡带呛的,看都把人冻成什么样!昨儿大夫都说了,得好!好!养!养!” 说到好好养,越夫人这才想起正经事,一挥手。 “娘倒把大事给忘了,快快!把东西都拿上来!” 话音刚落,外边的一串丫鬟鱼贯而入,手里都捧着大大小小的盒子匣子,个个都精致奢华。 祁怀璟打眼一看,大多是上好的温补药材,这才满意一笑,对着沈棠使了一个眼色。 “瞧瞧,太太库房里全是好东西。” 沈棠笑得乖巧可人。 “多谢太太疼爱。” 越夫人摆了摆手。 “不值什么,你记得按时给璟儿吃。” “……” “……” 因为祁怀璟从前严令禁止,越夫人难得进他这院子一趟,这次终于可以借机看看夫妻俩的新房。 “咦,这儿怎么……那儿也太……唉……还好,也还行吧,明儿我再送些摆件东西过来,勉强看得过去。” 越夫人在屋里转悠,祁怀璟眉头紧皱,沈棠埋头吃饭。 眼看越夫人又开始指指点点,祁怀璟的神色越来越不耐烦,孙嬷嬷怕他又要赶人,连忙上前搭话。 “三爷,三奶奶,身上觉得怎么样?夜里可曾起热?我听着三奶奶声音都哑了,还是得再请两个好大夫来看看,昨儿晚上匆忙,只怕是瞧得不仔细。” 沈棠笑着请她坐下。 “还好,有些着凉,身上倒不曾起热。嬷嬷,鸾姐儿怎么样了?。” “老奴曾去看过,说是大小姐吐了水就没大碍了。不过到底是小孩子家身子弱,听说夜里发了高烧,二奶奶一直亲自照看,到今儿早晨就退烧了。等吃上几天的药,也就好了。” 第28章 “那就好,我们也能放心了。” “二奶奶还说了,这次多亏了三奶奶的救命之恩,没齿难忘。等姐儿好些了,她必定备上重礼,亲自过来道谢,还要叫姐儿给奶奶磕头谢恩呢。” 沈棠一笑。 “二嫂嫂这么说就外道了,都是自家人,哪儿用得着这么客气?” 祁怀璟忽然问了一句。 “这事儿,西院是怎么个说法?” 孙嬷嬷见三爷问,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 “回三爷的话,听说二奶奶一夜没睡,严刑拷问,终于抓了一个叫粉草的丫鬟出来。那姑娘被打得半死,才说自己原本想引着大小姐玩,一时不小心,没看住姐儿,见她落了水,心里又害怕,竟然跑了,这才闯了大祸……二奶奶发话,午饭后就把人抬出去了。” 祁怀璟冷笑一声,这个不小心,也真是太不小心了! 沈棠心中叹息。 她曾和粉草有过一面之缘,记得是个才十四岁的孩子,挺机灵,又有眼色,没想到竟然是她坏了事,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把人抬出去了?打得这么重,走不得路吗?” 孙嬷嬷听见这话,看看左右无人,凑到沈棠的眼前,声音压得极低。 “三奶奶啊,哪里还能走出去啊?那丫鬟一脖子吊死了,等人发现的时候,身子硬得直挺挺,满脸发紫,舌头伸得老长……” 祁怀璟厉声喝止。 “胡说什么!” 他立刻转头去瞧沈棠,果真脸色一白。 孙嬷嬷是越夫人跟前的得意人,即便是三爷跟前,也很少这般没脸,忙哂笑道:“哎呀哎呀,奴才当真是老糊涂了!青天白日的,平白在主子跟前说这个,是该打嘴!” 孙嬷嬷嘴上认错,心里却嘀咕。 商户人家本在市井之中,大姑娘小媳妇上吊跳井的事儿,谁没听过?见也见过一两回。往年,三爷也从不忌讳这些事儿,她嘴上就没把门。 偏偏在三奶奶跟前,他就讲究起忌讳了。 孙嬷嬷脸上堆了笑道:“对了,老奴想起来,二爷院里还有件喜事呢,倒忘了说!” 沈棠眼见祁怀璟面色不善,拍了拍他的手,勉强挤出笑来。 “什么喜事?嬷嬷说吧。” “二爷房里的雪姨娘,她有喜了!” 第43章 西院有好鸟了 秦姜云正为这事儿头疼呢,等鸾姐儿喝了药安生睡下,她把下人打发都出去,只留下了春姨娘。 秦氏坐在床上,长眉紧蹙,一脸的愁云惨淡。 “原想着借机出口恶气,没成想,倒给别人做嫁衣,叫那小蹄子狠狠出了场风头!瞧瞧咱们爷那模样,听见大夫说那贱人有了身孕,就差把那嘴扯到天上去了,哪儿顾得上我鸾姐儿的死活!” 春姨娘的额头上缠了纱布,坐在床边,替她掖了掖被角。 “奶奶,那贱人素日确实可恶,可鸾姐儿这事儿到底也不是她干的,粉草的黑心蹄子也揪出来了。那蹄子不过被爷收用过一两回,竟也存了痴心妄想,八成看西厢的那位不顺眼,估计也恨着我,没想到竟敢把主意打到大小姐头上……冤有头债有主,若论起来,西厢的那位还算有些功劳……” 秦氏打断了她的话。 “再怎么论起来,也不过是三郎娘子的功劳,她算什么东西?” 春姨娘知道她心中正恨,不再替雪姨娘说话。 “……奶奶说的是。” “春儿,咱们千防万防,她怎么还是有孕了?你素日不是都送了药过去吗,那贱蹄子敢不喝?” “那蹄子别的事儿上都猖狂,可每次喝药真是痛快,给什么喝什么……从来不问是什么药。” 秦氏忽然想起祁承洲大半夜还要去瞧她的德行,心里一阵恶心。 “防得住明,防不住暗。瞧瞧咱们那没长进的爷,一个乡下的丫头,什么好玩意儿,值得他费尽心机,强取豪夺地弄进府里!人的名儿,树的影儿,好歹招呼着些儿,真是一点儿也不知道忌讳。” 春姨娘不敢跟着骂爷,只敢骂雪姨娘。 “那贱人除了狐媚妖道,能有什么好的?给奶奶拾鞋也不配!可是……奶奶,不是我多嘴,那狐狸精如今有了身孕,日后只怕会更猖狂……” 二爷膝下尚且无子,这若是个男丁,怕会像他自己一样,生生膈应人。 秦氏早就想到这件事,听了这话,倒在枕上,幽幽一叹。 “猖狂算什么?她若是生了个儿子出来,这院里就越发无法无天了。到时候,别说是你我,只怕是连我的鸾儿,都要被她的孩子踩下去了。” 春姨娘心中想到一件事,瞧了瞧秦姜云的脸色,还是犹犹豫豫说了出来。 “奶奶,咱们事前防备容易,可这事后……咱们爷那眼又毒,盯得紧,昨儿得了消息,又在西厢添了几个心腹人,吃的用的都留心拣选,一点儿缝儿都不留,那咱们多少就有些难办了……” 秦姜云抚着额角出神,心里一连转了几百个心思,渐渐有了一个大主张,只不说话。 良久,她悠悠叹了口气。 “春儿,我人人都防着,唯独没有防着你,你怎么这么不争气?这么久了,也没个动静?若是也有个一男半女,咱们也更硬气些。” 春姨娘一时没话说。 她不知道秦姜云是不是当真没有防着她,只知道,她自己在防着自己。 她是秦家的家生丫鬟,这辈子伺候二爷是身不由己的命数,可她心知秦姜云打小儿就是心高气傲的人,如今见她这个丫鬟赤胆忠心服侍她和大小姐,尚且给个容身之地。 若是自己当真有了一儿半女,这点子容身之地还给不给?真说不定。 没有孩儿,秦姜云能一直抬举她。 若是有了孩儿,也许二爷能抬举一二,可秦氏不管嘴上怎么说,心里必然有些疙瘩。 就祁二爷那人品……她觉得,还是秦姜云比较靠得住。 西厢房里,那位靠不住的二爷正坐在雪姨娘的床边,拉着她的手,笑得很是不值钱。 “小蹄子,这么不当心,有了爷的孩儿都不知道,上蹿下跳地惹是非!好在孩子不打紧,若是你们娘俩有个好歹来,爷把那起子奴才都打烂了。” 雪姨娘倚在枕上,脸上一丝笑意也无。自从上个月的月事没来,她就隐约猜到了。 近来多次饮酒,今夜又故意惹火闹了这一场,这孩子竟依旧平安无事,也是冤孽。 她抽出了自己的手。 “你是爷,自然想打哪个就打哪个。我们梅香拜把子——谁不是奴才货儿?自然贱命一条,随便人处置。” 祁承洲见她又提,想起昨夜的闹剧,也有些恼意。 “什么话!谁不把你当主子?二奶奶不过说了你两句儿罢了,你只顾使起性儿来了!” 话说到一半,祁承洲又释怀一笑。 “你放心,来日给爷生下儿子来,爷挣下的这份家业,少不了你们娘俩一份,好教你们长长久久在家里做主子。” 雪姨娘侧了头,一声不吭。 “好心肝儿,你心里但凡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想玩什么,只管跟爷说,爷无不答应。” 半日,雪姨娘幽幽开口。 “我想出去转转……回老家看看。” 祁承洲忽然敛了笑意。 “不成。” 雪姨娘冷冷盯着他的眼。 “你才说了,都答应!” “别的都答应,这个不成。” 雪姨娘早就知道他不会点头,翻身朝里,不想看他。 “整日在你家里关着,好好的人,都关成鸟了!” 祁承洲跟着躺了过去,又笑了起来。 “我的心肝儿,你就是变成一只鸟儿,也是那顶好看的金丝雀,比旁的鸟儿都标致些!” 雪姨娘心中一冷,翻身起来。 “既如此,便买几只鸟儿来玩吧——你只管把人当玩意儿,玩意儿自己个儿,也要玩些玩意儿!” “什么有的没的,又浑说!你想养鸟?倒不难,我明儿一早就让人去买,挑顶好的,听话的,会唱的,配上好笼子,好食料,定然叫你舒心遂意。” 雪姨娘没接话,倒身合眼,装睡去了。 两日后,祁承洲果真弄来了各色鸟笼,在西厢的连廊下挂了一溜儿,有会唱曲的金丝雀,也有会学舌的彩鹦鹉,镇日间你方唱罢我登场,且是热闹。 雪姨娘很是上心,亲自喂养,养的那些鸟儿毛色鲜艳,嗓音嘹亮。 她没事的时候,只坐在窗下,瞧着那鸟儿出神。 满怀心腹事,尽在不言中。 第44章 哪儿来的无赖 中秋虽过,因祁家一连出了这些大事,宗族里诸人都知道了,又齐齐涌来登门问候。 有来探望鸾姐儿病情的,有来恭喜雪姨娘有孕的,更有来问候沈棠平安的,不知道都怀着什么心思,反正人是络绎不绝,礼也送的不少。 第29章 鸣芳馆那里,因着雪姨娘不肯出来见人,祁承洲又镇日不常在家,只有秦姜云抱着大病初愈的女儿,咬着牙含笑听人恭喜添丁添福。 梧桐苑这边,祁怀璟因沈棠受了风寒,不让人前去打扰,但凡族里有人来,他自己出面应酬,说一说客套话,夸一夸沈棠的功劳,就这么打发走了。 沈棠确实有些鼻塞头疼,整日在家抱着被子喝药,正好借机躲开西院的事儿,就连雪姨娘有孕,都只打发了丫鬟送了礼去,算是恭喜。 倒是秦姜云一等女儿的病好了些,就亲自来了两趟梧桐苑,对着沈棠谢了又谢,送了好些礼来。 沈棠如今一见她就想起那场闹事,猜测那丫鬟虽说是自己上吊,也保不齐有她的手笔,比之以往更多了些防备,妯娌俩反而更客气了些。 除了秦氏,沈家夫妇也来了一趟,探望自家生病的女儿。 沈家夫妇本是祁家的近亲,现在又是亲家,因沈棠这场救命的功劳,祁承洲夫妇亲自迎接款待不说,连越夫人不得不比以往多了几分好脸色。 临走前,祁夫人让沈家爹爹先走一步,拉着沈棠的手,单独说了一会儿话。 “姑娘,这次你救了鸾姐儿,自然是积德行善的好事。你爹爹知道这事,心中很是宽慰,可是……” 她看看左右无人,压低了声音。 “祁家比不得沈家清净,人心复杂,日后还是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吧。” 如今沈棠成了她的娘家侄媳妇,倒比做她女儿时,更能多得些真心话。 宋姨妈来看沈棠的时候,却有另一番说辞。 “阿弥陀佛!人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妮子,你这是一场大大的功德呢!好人有好报,必得观音菩萨保佑,早日给你和姑爷送个孩子来!” 沈棠听得哭笑不得。 一日比一日秋深,树色渐老,西风愈凉。 祁鸾的病虽然凶,却一日日好起来了,倒是沈棠的风寒虽轻,却反反复复,一直没有好透。 祁怀璟接连请了几个大夫,都嘱咐说要静养,养了好些日子,沈棠还是有些儿病病殃殃的,瞧着不大精神。 一日,沈棠觉得精神稍好,想着中秋前后往来收送礼物不少,尤其是越夫人送来了一大堆,就让白露看着小丫鬟们盘点清楚,登记造册。 她让画屏拿着自家院儿的账目来,盘点近日的家用支出,筹算良久。 画屏见她埋头苦算,倒了一杯热茶来,劝她歇上一会儿。 “小姐,你身子还没好透,晚会儿再算吧。” 沈棠接过茶喝了一口,润了润喉咙:“不打紧。” 画屏见她喝茶时也不放下笔,有些心疼。 “小姐啊,要我说,三爷家里又不用你经营铺子,辛苦学这些做什么?” 在这个世道,像祁家这样的门户,除非丧夫守寡,否则没有妇人家抛头露面做生意的道理。 沈棠只一笑,没停手,依旧写写画画。 “艺多不压身,学成不求人。虽说不一定能用上,多学些本领总是好的。” 画屏还是不解:“若是不用,为什么要学?” 沈棠笑道:“今日不学,等日后要用的时候再临时抱佛脚,岂不迟了?你记不记得小时候,爹爹原本不打算教我识字,也说女儿家只管做些针黹纺织,用不上读书识字。若是我当真不学,那今日……”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听见外边有人喊话。 “有人吗?有人在吗?” 原来是丫鬟们都在后边库房忙活,正巧前边有人拍门,拍了半天见没人应,就自己进来了。 画屏走到窗边瞧,见来人是一个清俊的少年,穿着细布青衣,束着头发,手里拎着一个大大的柳木箱子,个子不高,走得挺快,几步就到院子里了。 画屏应了声,就隔着窗子对他喊话。 “你找三爷吗?三爷不在家,在前边书房呢,你去吧!” 那少年拎着叮叮当当的箱子,几步走到窗前,仰头答话。 “我不找三爷,我找三奶奶。” 沈棠闻言,也起了身,走到窗边,瞧着这人倒是眼生,不知道是哪个院的小厮,心里有些警惕——后院的事儿都是丫鬟们传话,小厮们甚少过来。 “你找我做什么?” 这少年歪了歪头,朝着沈棠露齿一笑。 “你就是三奶奶?” 沈棠点了点头,心道这小厮不知规矩,哪能这么直愣愣瞧着家里主母。好在祁怀璟不在家,若是看见,八成又要教训人。 “我来找你说话。” “啊?” 那少年拎着箱子,方才又走得飞快,双颊上红扑扑的,脑门上出了薄薄的汗,一双扑闪闪的大眼睛,格外明澈。 “三奶奶生得这般好,果真配得上三爷那样的人物。” 画屏见他评头论足,连忙呵斥。 “大胆!哪儿来的无赖,这般无礼!” 沈棠见他说得轻薄,也有些似恼非恼,正巧白露听见动静,从库房里走过来,一见来人就笑了。 “冯姑娘!你怎么有空来了?” 画屏听见白露说话,不禁一愣。 “姑娘?” 沈棠也看了看那人瘦削挺直的身形。 “你是……姑娘?” 那少女低头看了看自己利利索索的小身板。 “啊,不明显吗?” 沈棠一时不知道怎么说。 确实,不怎么明显。 白露见状,忙走过来打圆场。 “三奶奶还没见过吧,她是立冬的娘子,冯溪。” 第45章 冯溪 沈棠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立冬那么高高壮壮的汉子,竟然有一位这么清秀娇小的娘子。 画屏也结结巴巴的:“你……你怎么穿成……” 冯溪歪头一笑:“我是大夫,素日出去走街串巷给人看病,不惯穿裙子,怪不得你们看不出来。” 沈棠自觉闹了笑话,不由得脸红,忙请她进来坐。 “请进请进,原来是位大夫,难怪立冬说你平日很忙。” 冯溪也不客气,进了门,把那沉重的柳木箱子往地上一放,震得旁边的鎏金香炉颤了一颤。 “原本前儿要来,赶上王铁匠家的老娘发烧,他这人孝顺,开完了药还不放心,还拽着我不让走。昨儿也想来,赶车老刘的儿子去树上掏鸟窝,胳膊摔断了,那小子哭闹累了才让上手!又耽误了半日。” 这边正说着话,院里的丫鬟们听说立冬的娘子来了,都围过来瞧,瞧她的打扮,瞧她的大箱子,很是稀奇。 箱子外边是两扇门,箱门里面是一个一个小抽屉,每一个抽屉里都装着各色瓷瓶、纸包,里面有医方,有药丸,还有各色常见的跌打药酒,零零碎碎,东西可真不少。 怪不得她走起路来,叮叮当当乱响。 沈棠刚让人上茶,就见冯溪最从顶上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破破烂烂的布包来,往她手边一搁。 “来,我给你把把脉!” “啊,把脉?” “嗯,立冬说你前几日病了,我顺便瞧瞧。” 沈棠瞠目结舌,这灰扑扑的小包,竟然是脉枕? 冯溪露齿一笑,神色坦然。 “旧是旧了点儿,但很好用的。” 沈棠见她说得中气十足,显然是个经验丰富的大夫,放心伸手过去。 白露见状,忙把自己的手帕子搁上去,倒被沈棠笑着拿了起来,直接把白玉似的手腕放在灰扑扑的脉枕上。 “病随医便,咱们得按大夫的规矩来。” 画屏见她箱子里各色药丸都有,这才相信她当真是个大夫。 “我们奶奶前些日子着了风寒,先是鼻塞头痛,后来又有些咳嗽,这两日咳嗽也少了,就是精神头不大好。” 冯溪边听边点头,伸出纤细的手指,在沈棠的手腕上探了一会儿,点头一笑。 “没大碍。风寒倒不打紧,多少有些神思郁结。三奶奶平日不大出门吧?八成又爱想事情。” 沈棠听她只一把脉就说得头头是道,打心底里佩服她。 “小冯大夫,你瞧得真准!” 画屏见她说得对症,忙问:“这病用些什么药才好?劳冯姐姐开个好方子。我家姑娘喝了好些天的汤药了,一点儿也没见效。” 冯溪又让沈棠张口,看了看舌苔,胸有成竹。 “我瞧着,连汤药也不必吃。最好的药方就是多出去走走,和人说说话,自然就好了。” 沈棠倒是头一遭听见这样的药方。 “以前的大夫都让静养,许久不曾出去逛了。只不过,再逛,也不过是前后院子走走罢了。” 冯溪收起脉枕。 “所以啊,你们这样的奶奶们、太太们总爱生病,都是一路的毛病,闲着没事,又养得太娇些。像我这种走街串巷的人,忙都忙死了,做了五年大夫,压根没空生病。” 第30章 沈棠听了这话,瞧着她单薄纤瘦的小身板,有些惊讶。 “五年?冯姑娘,你今年多少岁?” “十九岁,怎么了?” “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 冯溪嘻嘻一笑,倒是习以为常。 “因为个子矮,我常听人这么说。哎呀,我若是再高点就好了,以后给老刘头家的马接生,就不用站在椅子上了。” 众人大惊失色。 “你还会给马接生?” 冯溪眨了眨眼,很是得意。 “自然,我祖父是大夫,外祖母是药婆,我爹是兽医,我娘是稳婆,一家人全把本事交给我了。这世间活物的生老病死,我都能看看。” 沈棠真心赞美:“厉害,冯大夫,你可真厉害!” 冯溪略表谦虚:“还行,三奶奶,我觉得自己还行。” 冯溪一边说话,一边收拾东西,转眼又把箱子叮叮当当地合上了。 沈棠笑道:“这箱子倒稀奇,什么东西都有,我家最近常来大夫,他们都只拎一个小箱子,没有这么齐全的东西呢!” 冯溪嘿嘿一笑。 “我是走街的大夫,平日专给街头巷尾的穷人家看病。街上人家都穷,若是有个小病小灾,知道没有大碍,拿了药方也不去抓药,忍忍就过去了。我就把常用的药带上一些,看病时顺手就把药给人家,省的他们把小病拖成大病,倒不好治了。” 沈棠听罢,心中肃然起敬。 “医者仁心。冯大夫,你这番古道热肠,可与圣人并肩了。” 冯溪笑道:“三奶奶真有学问,说话也文绉绉的。我可不懂什么肠不肠,圣不圣的,不过是做大夫的本分罢了。” 说罢,她看了看天色。 “今儿就说到这儿吧,趁着天还早,我还要去给卖茶的王老婆子扎针,要走了。三奶奶,咱们等下次有空了再说话。啊,告辞。” 说罢,冯溪拎起医箱,扬长而去。 她走得太快,众人都没反应过来,连送客都忘了。 一时安静。 沈棠看看丫鬟们,丫鬟们看看沈棠,大家都有些惊叹。 “冯姑娘可真……” “真是……” “确实……” 众人还没说出个一二三来,帘子一动,冯溪又飞跑进来。 “哎呀,这是我给三奶奶的见面礼,方才塞在箱子里,忘拿出来了。” 说着,她把手里的一把乱草塞到沈棠怀里,又一阵风儿似得走了。 又是一时安静。 等反应过来,众人都围着看沈棠手里的那一大捧乱草。 “这……这是冯大夫的……” “见……见面礼?” “这不是……一把草吗?” 沈棠仔细瞧瞧这把草,找到一些星星点点的浅紫色小花,马上指给众人看。 “是花,你们瞧,这有花!冯姑娘送了我一束花呢!” 这边说着,沈棠忽然想起来了。 “见面礼?哎呀,我还没给人家见面礼呢!倒先收了人家的礼!” 沈棠自嫁到祁家以来,除了长辈,大多是自己赏给人家见面礼。 倒是难得被赏了一回。 第46章 撒撒野 沈棠瞧着这捧野花,倒是极喜欢,心中忽然有个主意,特意寻了陶瓶出来,把那束花摆在房中显眼的地方。 古朴的陶瓶配上这蓬蓬野物,倒是别有情致。 等祁怀璟一回来,沈棠立刻拉住了他,眼中仿佛在发光。 “三郎,你猜今儿谁来咱家了?” 祁怀璟瞧着她病了这些日子,难得精神头这般好,心中正欢喜,环视一周,一眼就瞧见那捧花,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会是……立冬的媳妇吧……” 沈棠一愣,实在没想到,他竟然猜得这么准。 “咦,你怎么知道?是不是立冬告诉你了?” “那倒没有……” 他略带嫌弃地揪了一朵野草上的小花。 “……这样稀奇古怪的东西,像是他媳妇能送来的玩意儿。” 他又看了一眼沈棠。 “也就你能正儿八经摆出来。” 沈棠“哎呀”一声,使劲儿拍了下他揪花的手。 “本来就没几朵,别再揪了!瞧,多好看的花啊,这是人家送我的见面礼呢。” 祁怀璟一脸的不以为然。 “什么礼不礼的,路边儿到处都是,他媳妇一定是在来的路上顺手摘了一把。我听立冬说,他媳妇无论是看病还是见人,从来不会空着手,必然送人点儿什么玩意儿——好不好另说,有必然是有的。” “哦?” 沈棠登时好奇起来,“那你也见过冯大夫?” “自然。他们成婚时请了我。” “那她送你什么玩意儿了?” 祁怀璟的表情忽然有些一言难尽。 “你想知道?” “想!” 沈棠看出来了,冯溪是个啥都不讲究的人,就特别想知道,她会送给啥都讲究的祁怀璟什么样的见面礼。 祁怀璟想起了一些不太好的回忆,面目有些狰狞。 “一只……癞蛤蟆。” “啊!!!” 沈棠的表情也一言难尽起来。 祁怀璟瞧着她略显扭曲的眉眼,憋着笑又补了一句。 “活的。” “咦呃!!!” “她说是极好的药材,吃了大补。” “那那那……那你……你有没有……” 沈棠瞧着祁怀璟这么娇气又挑食的人,很难想象他一口一口吃癞蛤蟆的样子。 祁怀璟让她放心。 “我没吃,当时就送给立冬了。” 沈棠总算松了一口气,又小心翼翼问了一句。 “那立冬……他吃了吗?” 祁怀璟的表情又一言难尽起来。 “他说没吃——他养起来了。” “啊呀啊呀!!!!!” 沈棠在惊诧之余,忽然多了些庆幸。 “幸好幸好,她送了我这么好看的花,比什么劳什子癞蛤蟆可强多了。” 祁怀璟又瞧了一眼那乱蓬蓬的花,满眼都是嫌弃。 “这花有什么好看的?路边到处都是。” 沈棠想起自己的主意,故意缓缓拉长了声音。 “哦——是吗?原来是这么常见的花啊……可我没见过。” 祁怀璟坐在炕榻上,端起茶杯正要喝,听了这话,难以置信地看她一眼。 “没见过,这么寻常的花,城外野地里一长一大片,你竟然没见过?” 沈棠在他对面坐下,用手支着额头,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还不知道我家?爹爹古板管得严,很少让我出门。有时候太太走亲戚——就比如来你家,才带我们出门,路上也都是坐车,轻易不让往外瞧。我们到年底去庙里上香时才能爬爬山,又是冬天,山上光秃秃的,没什么好看的。” 祁怀璟听得不忍,心里有些怜惜。 “好可怜的小妮子,长这么大,就待在你家院子里。” 沈棠柳眉微蹙,委屈地点了点头。 “就是呢!就连嫁人那天也是坐花轿,从我们沈家,到你们祁家,也不过是换了个大点儿的院子住……” 她用帕子遮了遮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 “……人家好可怜啊,哪儿好地方都没去过,什么好风景都没见过。” 祁怀璟早就听明白了,偏偏故意端着茶杯慢慢喝茶,好好瞧她变着法儿撒娇使计的模样。 沈棠正等着他喝完茶说话,却见他不急不缓,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又又又喝了一口…… 她实在等不得了,探着身子过去,伸手夺下了他的茶杯。 “表哥,该你说话了啊!” 祁怀璟的语气里带着不解的诧异。 “嗯?说什么话?” “就……就是……哼!你不是自称最能看透我吗?这会儿不知道该说什么?” “哦?这次没看透,我该说什么?” “……哼!” 祁怀璟看着她娇憨可爱,忍不住抚掌大笑,拉着她坐在自己怀中。 “你想出去玩就直说,值得绕这么大一个弯子?” 沈棠理直气壮。 “不不不,人家小冯大夫都说了,我病了,要多出去转转,这病才能好。” 祁怀璟还想逗她,皱紧眉,摇了摇头。 “不好不好,我记得先前的大夫都说你这病要静养,还是不出去吧!” 沈棠立刻反驳。 “之前的大夫没有小冯大夫厉害!小冯大夫不光给人治病,还能给马治病,比那些老头子厉害多了!” 祁怀璟见她有些急了,这才笑着点头。 “那好吧,既然大夫都说了——正好秋收,家里该去庄子上看看了。那儿天高路远,咱们一起去撒撒野。” 这下正合沈棠的心意,她眼前一亮,凑过去亲了他一口,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第31章 “真的吗?真的吗?咱们真的要去吗?” 祁怀璟示意她凑近些,在她耳边压低声音。 “假的,咱不去。” 沈棠:“……” 明知他在逗自己,沈棠依旧配合着演下去,佯怒着起身。 “哼,大骗子,早知道我就不亲了。” 将起未起时,祁怀璟笑着不松手,一把将她拉回怀里。 “那好,我还给你。” 说着,他低头就亲了下来,吻住了她的唇瓣。 自从沈棠落水生病后,大夫都说要静养,他费心盯着她吃药穿衣,生怕她再受凉,已经许久不敢放肆了。 今儿难得见她精神这么好,这个吻也越来越缠绵难舍,他当真想放肆一下。 第47章 不辱使命 大白天的,沈棠怕人看见,不肯由着他胡作非为,趁着他松口的间隙,忙重重咳嗽了几声。 祁怀璟果真住了手,忙帮她抚背顺气。 “看来还是没好透。” 沈棠咳得满脸通红,连连点头。 “也罢,等你养好了再说。” 沈棠等他松了手,立刻跳下榻来,连声叫丫鬟来,一起准备出去的衣物行李,忙得满屋子乱转,开心极了。 祁怀璟皱着眉看她忙活,这怎么看,也不像没好透的样子。 转着转着,沈棠又想起了一事,叫祁怀璟也别闲着。 “表哥,你快去一趟郁金堂,把这事儿和太太说一声,等她点了头咱们再走。” 祁怀璟一脸的不以为然。 “为什么要等她点头……” “哎呀,快去快去,儿行千里母担忧,若不提前说好,太太肯定不放心的……你说过的,有事就找你,这就是你家娘子找你办的第一遭事,快去吧!” 郁金堂,越夫人听儿子说夫妻俩要去庄子上住上一阵儿,又皱了眉头。 “好端端的,怎么又兴起来去庄子上?你去就罢了,爷们家去看看家里产业,也算一桩正经事,她一个妇道人家,跟着跑去做什么?” 祁怀璟气定神闲,不急不慢地说出了提前想好的理由。 “玩。” 越夫人:“……” 但凡祁怀璟说出个正经八百的缘故,她都能挑出两三个错来。 祁怀璟还耐心解释了一下。 “我们一起玩。” 越夫人:“……” 祁怀璟见她无话可说,笑着起身,扬长而去。 他只是来告知一声,不是来求她答应。 就像他当时说要娶沈棠,不管越夫人答不答应,他都娶定了。 他回到梧桐苑的时候,沈棠见他这么快就回来了,反而一愣。 “诶,太太怎么说?有没有生气?是不是不让我去?” 祁怀璟自觉不辱使命,据实以告。 “太太什么话都没说,自然是让去了。” 沈棠又雀跃了起来。 “太好了!” 祁怀璟不光带回来好消息,还顺便给她带了一大摞男子的衣袍。 “来,你换上试试,若是合身,就带着去庄子上穿。” 沈棠接过来一瞧,一水儿的锦绣袍子,瞧着像是祁怀璟的衣服,倒有七分新,可看着更窄小些。 “这是哪儿来的衣服?瞧着……倒有些眼熟。” “眼熟就对了,这些是我十三四岁时的衣服,去你家读书的时候常穿。” 祁怀璟挑出一件玉色银纹的锦衣,让她穿在身上试试。 “这次走得急,来不及给你做新衣,先穿这几件凑合下。等回来了,正经找裁缝给你做几件袍子,以后出门穿。” 沈棠“哦”了一声,往年确实见祁怀璟穿过,只是不免觉得奇怪。 “都这么些年了,这些衣服竟然还能找得到?我瞧着也挺新的,在哪儿收着呢?” 祁怀璟帮她穿上袍子,忍不住摇头叹气。 “郁金堂的库房。说出来都怕你不信——我从小到大穿过的每一件衣服,我娘都好好留着呢。” 沈棠瞪大了眼睛,果真有些难以置信。 “一件都没扔?” 祁怀璟咬着牙点头。 “连刚出生时的小被子都留着呢。” 这确实像是越夫人能干出来的事情。 沈棠瞧着祁怀璟咬牙切齿的样子,一时觉得有些同情,又有些羡慕,忽然眼珠一转。 “表哥,能让我瞧瞧你小时候的开裆裤吗?” “……不能!” “……真小气。” 沈棠换好了衣服,又换了发式,站在穿衣镜前瞧来瞧去。 “怎么样,还能看出是个姑娘吗?” 祁怀璟瞧瞧她的柔眉秀目,再看看那宽袍也遮掩不住的窈窕身姿,心中啧啧感慨,谁要是看不出来她是个姑娘,算那人眼瞎。 “果真看不出来。哪儿像我的表妹,分明是个俊俏的表弟。” 他让沈棠转过身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还算满意。 “还行,这衣服的腰身有些宽了,可再小些的衣服,衣襟处就掩不住了。” 他一边说着,还不忘伸手……又被打了一巴掌。 两日后,一大清早,沈棠隔着车窗,听越夫人站在祁怀璟的马前殷殷叮嘱。 “那种地方野得很,到处都是灰,路上还有泥,可受罪了,我这辈子只去过一次,再也不想去第二次……儿啊,路上一定小心,到了地方略看看就行,早些回来罢!” 因着不想受那份罪,越夫人连京城都很少回,嫌路上颠簸有风沙。 祁怀璟在两地往来颇多,在家里再怎么娇气,也走惯了路的人,只听他娘唠叨了半箩筐话,一扬手,打马走了。 马车刚出了城门,祁怀璟就敲了敲车厢。 “娘子,出来撒野了。” 沈棠早就等这句话了,抬手就掀了帘子,和画屏并肩坐在车前,瞧着平林漠漠,山色微寒,果真大为舒怀。 近处,祁怀璟在车前策马而行,立冬也骑马相随。 沈棠瞧见立冬,忽然想起了冯溪的癞蛤蟆,想问问立冬怎么养的,又不好意思直接问,先寒暄了几句。 “立冬,你家三爷怎么走哪儿都带着你?这次要害你和媳妇分离一段日子了。” “无妨,我家娘子总是忙,平时也不怎么搭理我。” 画屏听得一乐,忍不住问他。 “立冬大哥,你和冯姐姐是怎么认识的?” 明明是这么天差地别的两个人。 祁怀璟听见这话就笑了。 这个问题,但凡见过他们两口儿的人都要问问,立冬答案每次都差不多,祁怀璟也听过很多遍,可每次都觉得极有意思。 果真,立冬又讲了一遍。 “有一次,我路过一个巷子,撞见几个混混……” 画屏一听这故事就耳熟,马上接了话。 “我知道了,他们正欺负冯姐姐,你挺身而出,英雄救美!” 立冬摇摇头。 “不。我被他们打伤了,冯溪救了我。” “啊!那……冯姐姐那么好的大夫,一定很用心地照顾你。” “不,她没给我治好病,还狠狠敲了我一笔竹杠。” “……” 沈棠笑着说:“可最后,冯姑娘还是看中了你,这才愿意嫁你。” 立冬还是摇摇头。 “她是看中了我,却没嫁我……我入赘到她家了。” 第48章 祁家的庄子 听罢立冬的故事,沈棠对冯溪的敬佩又多了一重,只是还没来得及问怎么养癞蛤蟆的事儿,祁怀璟就朝她伸出了手。 “来骑马?” “好哇!” 沈棠站起身准备下车,没想到祁怀璟接住她的手,弯腰一捞,直接把人从车上抱在了身前的马背上。 沈棠心里没防备,只觉身子忽然腾空,忍不住惊呼一声,等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坐在了热腾腾的马背上。 秋风飒飒,马背巍巍,她不由得颤着声音慨叹。 “好,好高啊……我长这么大,这还是头一遭骑马。” 祁怀璟笑着搂紧了她的腰,却感觉到她有些瑟缩。 “怎么了?害怕吗?” 沈棠知道他素来啰嗦,怕他听见个怕字,再不肯让自己骑马,咬紧了牙关。 “这有什么好怕的,你也太小看人了些。” 饶是如此,祁怀璟还是松了缰绳,放慢了速度。 沈棠渐渐坐惯了些,又忍不住催他。 “表哥,你怎么骑得这么慢?立冬都走在你前边了。咱们的路还远着呢,就这么慢慢悠悠地走,什么时候能到啊?” 祁怀璟没想到自己竟遭人嫌弃,轻声一笑。 “原来棠棠这般心急,好,坐稳了。” 话音刚落,他一打鞭子,骏马四蹄翻飞,疾驰而去,很快就把众人甩在身后了。 疾驰的马背颠簸难稳,沈棠没想到他一时这么快,耳听风声呼呼作响,眼看道旁秋树飞退而过,心里一阵突突乱跳。 第32章 祁怀璟发现她抓紧了自己的腰带,又故意凑到她耳边问。 “娘子,还要快些么?” 沈棠不肯轻易认输,仍要嘴硬。 “还要……要快些!” 祁怀璟一笑,揽紧了她的腰,越发扬鞭疾驰。 一气跑出了七八里,沈棠实在受不住马上的颠簸,不光心跳口干,就连腿都有些发软,这才软了声调改口。 “且慢……慢些吧!让我缓一缓。” “哦,不是你要快些吗?” “……也太快了些!哪儿有像你这般不管不顾的,把人家的魂儿都要飞没了。” 祁怀璟噗嗤一笑,果真缓下了速度,瞧着她的耳朵红得可爱,故意贴过去轻咬了一口。 “这话听得倒耳熟。” 沈棠不觉一愣,随后才察觉出他话里不正经,扭过头不理他,耳根倒是更红了。 …… 正是晚秋时节,一路上秋色郁郁,林树森森,一行人且行且玩,直到后半晌,方到了祁家的庄子上,早有庄户头子接了消息,远远迎进了主家的宅子。 这处宅子是祁家的祖业,有些年头,一前两后的三进小院儿,青砖红瓦,松墙竹径,栽桃种柳,后院的正房中铺陈了洒金床帐、乌木桌椅、菱花抿镜、挂画香炉之类,也收拾得干净整齐。 祁怀璟也是头一次来,刚住了两日,觉得这地方虽不像越夫人说得那般荒蛮可怖,也确实有些……太野了。 别的不说,只说头一日,夫妻俩原想着不用早起请安,顽到半夜方才歇下。 没想到,次日刚过四更天,夜色尚浓,村子里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鸡叫声,一声比一声响。 夫妻俩双双惊醒,起也起不来,睡也睡不好,互相帮对方捂着耳朵求清净。 祁怀璟起床后叫来立冬,让他拿了银子,买下附近村子里所有的公鸡,付了钱当场杀掉,鸡尸就留给主人家炖汤吃。 庄户人家哪儿遇见过这等好事,反正公鸡又不下蛋,又白得一笔好钱,都乐意做成这笔买卖。 第三日,鸡鸣声果真少了许多,只有一户人家,鸡鸣依旧嘹亮,好生扰人清梦。 立冬回话说,那是庄子上的学堂,并不是祁家的佃户,那夫子亲自养了一群鸡,无论出多少钱都不肯杀掉,只说要留着打鸣,提醒自己勤学早起,给多少钱都不卖。 祁怀璟甚少遇见花了银子还办不成的事儿,很是头疼,早饭时叫来立冬,商量着让他趁着夜黑风高,神不知鬼不觉,悄然入圈,杀鸡抛尸。 立冬二话不说,点头应了。 沈棠在一边听到俩人这番小孩子般的密谋,倒是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若我说,你们俩趁早打消这个坏主意。这事儿倒不大,可庄子上的鸡可金贵呢,读书人嘴又厉害,若是添油加醋传扬出去,咱们是住个三五日就走了,只怕那坏名声要留个三年五年的。今儿一早不是有庄户管事请你去巡田?且去忙,这事交给我吧。” 早饭后,沈棠问了立冬那学堂的位置,带着画屏出门去了。 尚未到午饭时分,画屏便传话回来,让立冬带着小厮们去学堂捉鸡。 祁怀璟听了奇怪,自家的真金白银都买不来的鸡,怎么她空口白舌就拿下了? 画屏连说带比划,给众人讲起了来龙去脉。 “还说呢,那教书先生好大的气性,听说要买他家的宝贝鸡,险些连门都不开,后来听说我家小姐是学政院沈大人的女儿,倒是敬重起来,不光让进门,还让座奉茶,连声称呼‘女公子’呢!” 祁怀璟听了心头一动,他倒不知道,沈家姑父那么小的官,竟然有这般远播的好声名。 这个好名声,好像比他家的银子还好使。 沈棠接了茶,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也是巧了,我在那夫子的书案上瞧见一部旧版校注的《五经新义》,看着都快被翻烂了。我记得这套书已经有了新刻的版本,其中一部还是爹爹做的主笔。那夫子久在乡间,尚不知晓此事,我便答应送他一套新书……” 画屏接话道:“那夫子听了,喜得什么似的,连声道谢。别说几只鸡,只怕要头羊也舍得呢!临走前,我还故意问他——‘先生,若是没了这几只鸡打鸣,不怕误了先生读书?’” 画屏学着那人的样子,压着嗓子,连忙摆手。 “不妨不妨,若能得了沈公校注过的好书,只怕饭都不记得吃,哪里还会睡懒觉呢!”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了。 祁怀璟也笑了,可笑得实在不大畅快。 等人散了,他又悄悄叫来立冬,问那教书先生多大年纪,人怎么样? 立冬实话实说:“人年轻,读书多,很会说话,正准备科举。” 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长得也不错。” 祁怀璟咬紧牙关,让他别说了,快些滚。 第49章 怎么就可惜了! 次日,庄子上果真没了鸡叫声,四下寂静,祁怀璟却早早就醒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金榜题名、春风得意的状元郎,披红挂彩,簪花打马,登上沈家的门,求娶他的心上人。 那沈姑父笑得眼没缝儿,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 醒来时,他的心还砰砰乱跳,还好夜色昏沉,而沈棠在他怀中睡得正香,这才放下心来。 幸好啊,幸好已经娶了她。 起床后,沈棠见他郁郁寡欢,饭也不好生吃,问他怎么了,他只说没事。 他一整个上午都闷闷不乐,倒是沈棠兴致极好,换了袍子,兴冲冲地拉着他出去闲逛。 她瞧着漫天遍地的阔田野草,瞧着汉子们用木轮车运送盖房用的砖石,瞧着妇人们在地里捡拾掉落的豆子花生,瞧着孩子们追鸡撵狗……处处都觉得新鲜可爱。 乡下人没那么多礼仪规矩,到了农忙季节,大姑娘小媳妇都得下地干活,什么袍子裙子,怎么方便怎么穿,若是年纪大些不讲究些,更是三丈之外不辨男女,都见怪不怪,习以为常。 偶然路过别的村庄,几个捡花生的妇人坐在地头歇息,见沈棠过来问地里的收成,也给她让了个位儿,扯闲篇似的聊了小半天。 沈棠素来人乖嘴甜,妇人们和她说了会儿话,都喜欢得不得了,眼见聊得投缘,还请她尝尝自家蒸好带来的野菜团子。 沈棠道了谢,接过来尝了一口,觉得鲜甜可口,别有野趣,吃得津津有味,也掰了一半儿递给祁怀璟。 “你要不要尝尝?好吃呢!” 祁怀璟绝不肯吃。 沈棠也不勉强他,转手递给了画屏,又让她取了自家带的点心,也分给大家尝尝。 众妇人瞧着祁怀璟长得挺俊,却一直站在旁边皱眉发呆,一脸不大高兴的样子,一看就没有沈棠好说话,便悄悄问她。 “姑娘,这后生和你一路来的?瞧着脾气不大好。” 沈棠瞧了一眼负手而立眺望远处的祁怀璟,也压低了声音。 “他是我哥,自小被阿娘惯坏了,总是杀鸡骂狗的,看着脾气有点差,其实人很好的。” “哦,你俩长得倒不怎么像……你哥多大了,娶媳妇了没?” 沈棠抿嘴一笑:“快二十了,听说他一心想娶姑姑家的表妹呢。” “哦,亲上加亲啊,也好,知根知底的。若是娶个不认识的小姑娘,这么大脾气,倒吓坏了人家。” 又有一个妇人插嘴道:“可不是,脾气差的汉子可嫁不得,一句话说不好就要打人的,长得再俊也不行!” 沈棠笑着附和:“谁说不是呢!” 另一个妇人隔着众人高声问她:“那你呢,姑娘,你今年多大了,嫁人了没?” 沈棠刚咬了一口菜团子,还没来得及回答,祁怀璟听见了这话,转身迈腿过来,挨着她坐下,高声答话。 “她啊,早就嫁了。” 众妇人瞧着沈棠白净标致又好说话,心里早就想起了自家尚未成婚的大侄子老外甥,听见她许了人家,纷纷啧啧叹息。 “哎呀,可惜了,太可惜了!” “就是,多好的姑娘啊!” “那可不……” 祁怀璟眼看这群村妇对着他们夫妻俩摇头叹息,不免触动心肠,心里一阵发紧。 ……谁说的可惜! ……什么叫可惜! 我们俩分明是郎才女貌,谁能给我讲讲……怎么就这么可惜了! 真想跟她们大吵一架! 众人见他脸色越发不好,更不敢搭理他,只跟沈棠说说笑笑,等她聊完了闲天,笑着起身告辞,大家还依依不舍,追着给她塞了一大把花生,叫小姑娘带着路上吃。 沈棠笑着收下花生,等上了车,还和众人挥手告别。 祁怀璟可没她那般高兴,一路闷闷不乐,心里一直放不下这事儿。 想了半日,他趁着沈棠又去路边跟人聊天儿,悄悄叫来了画屏,也似扯闲话似的,问她到了祁家这些日子,觉得家里怎么样,有没有不顺心的地方,跟大家合不合得来…… 第33章 东拉西扯,聊了半日,方才问到了正题。 “你家小姐呢?她有没有说过……哪处不顺心?” 他心里有愧,总自己怕对不住她。 画屏想了好一会儿,觉得祁家富贵安逸,三爷对自家小姐更是体贴关照,小姐应该没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 何止是体贴关照,她时常怀疑三爷上辈子杀人藏尸被小姐看见了,这辈子才这么言听计从。 “没有哇!小姐时常夸三爷呢,说三爷又贴心又细致,又……又……就是有点儿像太太。” 祁怀璟刚略略安心了些,听见最后一句,又忍不住拧了眉。 “……像太太?我娘?” 画屏点了点头。 祁怀璟听过这话,原以为是说他和越夫人长得像,可再一细琢磨,这话分明在说俩人的脾性。 哪儿啊……什么时候啊……怎么就像他娘了! 他娘那么唠叨,那么聒噪,总是……这也不放心,那也不放心,总想管着他。 祁怀璟想着想着,不禁心头一凉,这……还真是有点儿像啊。 正因如此,当沈棠掀了帘子,提出要祁怀璟教自己骑马时,他咬牙忍住满怀的不放心,只说了一个字。 “好。” 沈棠倒是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痛快。 直到沈棠坐在马背上,让他把缰绳交给自己,祁怀璟瞧着她柔柔的腰肢,再看看高高的马背,还是忍不住劝了一句。 “当真要学吗?平日有我带你骑着顽,家里进出也都坐车,实在没有必要学。” 沈棠果断摇头。 “我可难得有机会在外边,等回了家里,又要规规矩矩的,哪儿能像这么撒野。” 她回身一笑,又补了一句。 “再说了,难得遇见你这样会骑马的好师傅,这样好的机会,若不学,岂不可惜?” 祁怀璟听得心头一动,倒不是为了她的嘴甜夸赞。 他生来千娇万宠,无论想学什么,越家老爷子都能找到最好的师傅专门教他。 沈棠在那样迂腐的家里,又没了娘亲,她只能寻机会,寻机会学读书,学写字,学下棋,学察言观色,学揣度人心。 自从嫁到祁家,她依旧在寻机会学算账,学管家,学骑马。 她常说,艺多不压身,功到自然成。 在无人处,她做了很多功。 “那好,那咱们慢慢学。” 沈棠听他终于答应,点头一笑。 祁怀璟先教她控制缰绳,细细讲了一遍,她依言而行,轻轻打马,那马儿果真稳稳走了起来。 祁怀璟忍不住赞她。 “很好,沈棠,你学得很好!” 沈棠正得意,也学他的口吻。 “很好啊,怀璟,你教得也很好。” 第50章 她是我表弟 一行人直逛到日落西山,祁怀璟看着沈棠依旧兴致勃勃的劲头,心中正犹豫要不要提醒她及时返程,沈棠却扬起了马鞭子,往前一指。 “再往前走四五里便是县城,城中有个万和楼,那儿的大厨做得一手好菜,咱们去尝尝。” 祁怀璟有些诧异:“你又不曾来过,怎么连这都知道?” 沈棠挺了挺腰,笑得有些得意。 “我是头一次来,可本地的大娘婶子们什么事不晓得?我跟她们打听一下,自然就知道了。” 说罢,她又压低了声音。 “走吧夫君,你近日吃饭总是没胃口,咱们去尝尝,你也许喜欢呢!” 祁怀璟暗笑,怪不得她总要下车找人闲聊,原来是以为自己挑食吃不好,这才费了一番心思,只为给自己寻一顿好饭。 谁说可惜,她分明这般爱我! 不一时,众人进了城门,到了万和楼,沈棠招呼大家团团坐下,一起吃个痛快。 众人尽欢,祁怀璟犹为开怀。 饭罢,眼看天色已晚,众人便在城中找了客栈,要了三间上房。 自然是画屏一间,立冬一间,他们俩一间。 店小二瞧着穿着锦袍并肩而立的这对,精毒的眼中满是警惕。 “两位客官只要一间房?莫怪小的多嘴,敢问两位是……” 祁怀璟看了看身旁穿着男装的沈棠,刻意凑过去,压低声音。 “这位是我表弟。” 店小二整日迎来送往,什么人没见过,早就瞧出来沈棠是个姑娘,忍不住“啧”了一声,也悄声说话。 “客官莫要玩笑,若是有什么隐情,一旦被官府知道,小店也要受到牵连……” 祁怀璟颇显为难,从怀中多掏了一块银子,悄悄递了过去,声音压得更低。 “请小哥喝杯酒,劳你高抬贵手——她当真是我表弟。” 小二不动声色地接了银子,掂了掂分量,略一沉吟,又轻咳一声。 “若是只住一晚,想来无妨——客官,可要小心些,莫要被人察觉了。” 祁怀璟郑重点头。 一旁的沈棠垂着头,红着脸,咬着手指不敢说话。 幸亏旁人都离得远,没听到他的胡言乱语。 那店小二接了银子,眼睛也不好使了,腿脚也殷勤了,拿了钥匙,含着笑,弯着腰,恭恭敬敬地把这对客人引到上房,殷勤地替他们关上了房门。 转身下楼前,他还听见屋里那位男客又说了一句。 “好妹妹,低声些,咱们这次出来,可不能让姑父知道了。” 店小二听见这话,倒吸一口凉气,更断定两人是私奔的野鸳鸯,慌忙关紧了门,一溜烟儿地跑下楼了。 沈棠听见店小二慌忙逃走的脚步声,又开门瞧了瞧,见那店小二果真跑远了,重新合上门板,笑着去拧祁怀璟的胳膊。 “冤家!直说你我是夫妻,你也省下几个钱来。” 祁怀璟笑得坐在椅子上起不来。 “花几个钱就买个这样的趣儿,也是难得。” 俩人笑成一团。 笑罢,祁怀璟见这间房还算干净,让人打了热水,生了火炉,用屏风在屋子里围出个小角落,等屋子里暖起来,才打发沈棠去洗漱。 “今儿凑合下,明儿回去了再好生洗。” 沈棠点了头,绕到屏风后,正要解开衣服,却见祁怀璟倚在屏风边上没走。 四目相对,沈棠灵光一闪,睁大了眼睛,语气略带惊恐。 “表哥,你怎么还在这儿?” 祁怀璟听得一怔,略有不解。 “我帮你拿衣服啊,你脱了好递给我。” 沈棠捂紧了胸口,满脸羞愤。 “表哥!人家要洗澡,你……怎么能偷看呢!” 祁怀璟一愣,马上眯起眼睛,抱着双臂,轻佻一笑。 “呵,表妹,如今都被表哥拐出来了,看一看又怎么了?” 沈棠把胸口捂得更紧了。 “啊,你无耻!你下流!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表哥!” 祁怀璟见她演得认真,被逗得前仰后合,沈棠也忍不住笑了,边笑边推他出去,让他不要偷看。 祁怀璟笑着答应了,又贴心地给她端了一盏灯。 “表妹可要小心点儿,别看不清摔倒了,若是没穿衣服,表哥可不好过来救你。” 沈棠笑着呸了他一口,接了灯,这才去屏风后解衣服。 祁怀璟言出必行,果真没有偷看。 他拉来一把椅子,倒了一杯热茶,在屏风之后正襟危坐,一边不紧不慢地喝茶,一边看着屏风上的美人影,一件件脱了衣服,掬起水,一捧一捧洒在窈窕有致的身上…… 这盏灯,真不错啊。 …… 等沈棠洗漱好,捧着灯出来,瞧着屏风后正襟危坐的祁怀璟,这才察觉出他的陷阱。 她不肯吃亏,贴心地把那盏灯留给他用。 这下,落到沈棠美美欣赏他的剪影了。 他心知沈棠在看,倒是坦坦荡荡,有条不紊地脱了衣服,慢慢露出光滑紧致的肩背,健硕分明的腰腹,然后是…… 沈棠看得脸发烫,笑骂他下流,径自上床安歇去了。 …… 祁怀璟洗漱罢,刚揭开低掩的罗帐,就瞧见被窝中的人儿抱紧了被子,只露出乌云般的乱发和绯红的脸儿,语气中带着刻意的吃惊。 “呀,表哥,爹爹的学堂明明在外院,你怎么趁着夜半无人,悄悄溜到了我的闺房?” 祁怀璟咬着牙笑起来,俯身向前,在夜色中去吻锦被中的美人儿。 “表妹,原是你在我的书中夹了纸条,邀我来你闺中夜话,这会儿反倒不肯认了?” 沈棠被他吻得咯咯直笑,却故意躲开他探入锦被的手。 “夜话便夜话,你怎么还要……” 话没说完,早就这人拉到怀里,热烫的身子贴过来,硌得人生疼。 “唔,表哥,咱们俩偷偷背着大人这做这样的事儿,怕是不好吧?” 祁怀璟难得被她调戏得脸红,险些招架不住,唇齿在白皙的脖颈间流连向下,还不忘低语。 第34章 “……那你小声点儿。要是被姑父姑妈知道了,非得把我打个半死。” 沈棠被他吻得心动,春水般眉眼间染了潮红,偏生要欲迎还拒。 “表哥若是怕挨打,不如罢了吧……唔,轻些轻些……” …… 烛影,摇红。 祁怀璟扶着她的腰,一边低低喘息着吻她,一边把年少时不敢对人说的心事,一字一句讲给她听。 “好妹妹,以后不要嫁给读书人,嫁给我好不好……” “等你及笄了,我就上门提亲,求姑父应允……” “我们不要再做兄妹,学着做夫妻,好不好……” 深深浅浅的吻,惹得人意动神摇,沈棠不得不攀着他的肩背,呜呜咽咽点头。 “好啊……好。” 第51章 这世风啊……日下! 次日一早,夫妻俩又早早被吵醒了。 城中确实没有鸡叫声……但有叫卖声。 “卖豆腐嘞!卖豆腐!” “大鸭梨,新鲜的大鸭梨!” “热包子!刚出锅的热包子!” 被吵醒的祁怀璟含着怒气,尝试起床,未遂,继续躺倒,顺手帮沈棠捂住耳朵。 沈棠难得住在外边,悄悄挪开他的手,披了衣服走到窗前,把窗子打开一条缝。 楼下正是早市,人间烟火,热闹的很。 她关了窗,蹑手蹑脚回到床边,瞧着睡意犹浓的祁怀璟,小小声低语。 “夫君,我想出去逛一逛,你且安生睡觉,等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乖啊。” 说罢,她很贴心地用被子帮他蒙住头,转身欲走,不防被锦被内的人扯住了手。 “……我也要去。” 早市上,人群东来西往,小贩吆喝贩卖,不绝于耳。 沈棠头一次逛集市,兴致极好,边走边看,边问边买,什么摊位都要停下来看看,什么吃食都要尝一尝,各色玩意儿都买了一些。 不过乡下物价低,一条街从南买到北,也就花了不到一两银子。 沈棠忍不住感慨,原来银子这么经花,怪不得昨日那小二收了他的银子,就再也不多说话了。 祁怀璟心中有些得意,让她只管放心花,他荷包里的银子能叫她买下整条街。 沈棠笑而不语。 街尾有个临河的摊位,摆着各色鲜鱼河虾,沈棠买完东西正付钱时,瞧见摊尾处又一小堆儿红螺,光泽极为漂亮,就顺便拈起一枚,问那摊主。 “老伯,这个怎么卖?” 那老摊主慌忙摆手。 “咦,快丢掉,那可不是好东西,有毒!” 祁怀璟闻声,立刻打落了她手中的红螺。 那老汉抬脚把那堆红螺推得更远些。 “这是苦螺,东西瞧着好看,可毒呢!若是当成田螺吃了,再壮的汉子也要疼上三五日。俺刚从田螺堆儿里挑出来,正准备拿去丢呢!” 祁怀璟听得有些后怕,用自己的袖子帮她擦手,倒是沈棠笑着安慰他。 “没事,摸摸又无妨。” 那老汉打量了下沈棠,又好心补了一句。 “摸摸是没事。可若是有孕的妇人,万万吃不得,吃上一枚两枚的,肚子疼事小,只怕孩子都保不住!” 沈棠笑道:“老人家果真见多识广。” “一看你们细皮嫩肉的,就知道是城里人,不懂这个。俺们乡下人,连小孩子都知道。” 沈棠觉得无碍,祁怀璟却还不放心,拉着她去看大夫。 “万一你有了身孕,又碰了那玩意儿,怎么得了?” 沈棠心里细细算了算,自己的月事素来准时,且前些日子冯溪刚给把过脉,并无身孕。 祁怀璟执意不肯,拉着她满街找医馆,一连听见三个大夫都说没吃就无妨,她也实在没有身孕,这才无话可说。 回客栈的路上,沈棠瞧着他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安心的神色,装作随口一问。 “夫君,你很喜欢小孩子啊?” 祁怀璟倒是坦诚:“不喜欢,吵死了。” “……” “可我想让你有个孩子,越早越好,吵些也无妨。我们若有了孩子,你在祁家的日子会好过些。” “我这日子已经很好过了……” “……还不够。” 不够,他总觉得还不够。 等回了客栈,大家碰了头,一行人下楼退房,准备回程时,店小二看着沈棠和祁怀璟光明正大手拉着手,扬长而去,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他拦住了留下付钱的立冬。 “那位小爷,究竟是不是那位小娘子的表哥?” 立冬点头,“是。” 店小二转头,瞧着那对表兄妹有说有笑并肩牵手的背影,忍不住啧啧称叹。 “这世风啊……日下!” 临行前,沈棠还不忘了去趟书局,给那教书先生买套新书。 这套注书刚出不久,一连去了两个书局说没有货,直找到第三家,店主一连拿出四五部《五经新义》来,沈棠依次翻了翻,直翻到第四部,才点了头。 “这才是新版。” 祁怀璟在旁边瞧了半天,随手翻了翻,把新旧几版放在一起比了比。 “这些书简直一模一样,你怎么瞧出来哪部是新版?” 沈棠笑着指给他看。 “这门学问可大了。先看前序后跋,再瞧版心鱼尾,还有牌记、纸张、墨色……若细说说,三天也讲不完。我在爹爹的书房瞧得多了,自然就会了。” 祁怀璟全然不懂,只能听她侃侃而谈,心中又有些闷闷不乐——早就说,她嫁到祁家这等商户,当真是委屈了。 等回了庄子,沈棠派立冬去给人送书过去,祁怀璟执意不肯,非要亲自去一趟,很是振振有词。 “娘子说了,他们读书的人,总要多些尊重。人家舍了鸡来,我便亲自送了书去,这才算两下里体面。” 沈棠一笑,随他去了。 祁怀璟不光要去,还重新束了金冠,换了锦衣,逼着立冬也换了身体面的新衣服,这才一起出门去了。 原本没多远,他竟然还要骑着马过去。 沈棠送他出了门,瞧他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背影,悄悄和画屏耳语。 “瞧瞧咱们家这位爷,穿的跟新郎官似的。知道的,是去学堂给夫子送书,不知道的,还以为上门提亲去了。” 画屏笑得直不起腰。 祁怀璟从学堂回来时,比去的时候还要春风得意。 那教书先生确实年轻,长得还行……却早早娶了妻,生了子。 祁怀璟刚一进门,瞧见他家满院子乱跑的孩子,登时松了一口气。 再看看那教书先生,长得也……顶多比立冬好一点吧。 教书先生见了祁家三爷亲自登门,又衣着光鲜,相貌出众,再想想他家的富贵财势,那点子读书人的傲骨也软了些,不光迎到自家堂上坐下,又亲自奉上茶来,客客气气说话。 祁怀璟心情不错,有来有往聊了一会儿,临走前让立冬留下一包银子,只说是当做赠给学堂的银资。 这教书先生不肯收卖鸡钱,却被这点银子感动得热泪盈眶,连声称赞祁家心怀仁义,实乃大善之家。 祁怀璟笑着告辞,心道沈棠的主意真是不错,这可比偷摸杀鸡的损招强多了。 她当真很懂读书人。 第52章 瞒报的私产 祁怀璟说到做到,说好要来庄子上玩,果真一件正事没干,整天带着沈棠四处闲游,招猫斗狗,好不逍遥自在。 沈棠在马背上坐得越来越稳,抬眼远望,寒空淡碧,秋树微红,寒草疏黄,好一幅如画秋景……目之所及,皆是祁家的田产。 她的心头总牵挂着一件事。 一连住了十来日,眼看秋风愈冷,祁怀璟定了归期,又吩咐人打点好归途的杂务,早早回了后院。 刚进门,沈棠就拉着他坐下,又早早打发走下人,又悄悄嘱咐画屏看着院门,别放外人进来,这才关紧了门窗。 祁怀璟瞧着她这一顿忙活,不禁会意一笑…… 没想到,她拿来一沓子账本,摊在了两人中间的炕桌上。 “你瞧瞧。” 祁怀璟才知是正经事,随手翻了一翻。 “这是……田庄的账目?” 沈棠点点头,正襟危坐,不苟言笑,决意好好和他谈谈这件事。 “正是。我近来发现,这账目有问题。” 祁怀璟眉毛一挑,“哦?那你说说看,是什么问题?” 沈棠翻开往年的账本,一边把自己标出来有问题的数目指给他看,一边细细解释。 “你知道,家里田庄素来由二哥看管,账目则由嫂嫂经手。这田庄的账目,若是在明面上算起来,一条条,一页页,都对得上,瞧着很是规整漂亮。可是——等真到了庄子上,只要用心问问田里的收成,再算算集市上的物价,就能发觉出不少的问题,比如去年的米豆价格……” 第35章 祁怀璟见她讲得有条有理,不觉暗暗吃惊,原来她学得这么快。 看来,她总和村头地间的农妇们搭讪闲聊,也并不是只为了帮他寻一顿好饭。 沈棠一条一条说完,又拿出自己算出的新账目。 “你瞧,从账面上看,这庄子一年的收入,折算下来,差不多是一千两银子,若是年景不好,遇见些灾荒,只有八百多两银子进账……可细算起来,这处庄子的收成并不止这些,至少瞒报了三分之一。也就是说,光看这处庄子,每年至少有三百两银子被瞒下来,落到了二表哥家的私账里。” 祁家旁支众多,这么多年也没察觉出这处错漏,祁承州的手段和秦姜云的心机,只怕缺一不可。 沈棠自知算术不佳,这次细细算了很久,再三确信自己没算错,这才决定要对他说清楚,没料到祁怀璟听罢,微微一笑,很是坦然。 “你心里知道就行,这事不用管。” 沈棠凝了眉,窥伺着他的神情,这人斜倚在炕榻上,听了这等事关家业的消息,依旧半笑不笑的,英俊分明的侧脸映在重重灯影中,很是磊落不羁。 好一位富贵无忧的公子哥。 她捏着手心里的帕子,用心斟酌着词句。 “……夫君,虽说咱们家占着嫡出的名头,也不好这般安心撒手吧?你我是经商的门户,不是那等讲究礼法的世家,若是真有兄弟阋墙那一日……光靠礼法,只怕压不住二哥手里的真金白银。” 祁怀璟依旧点头。 “你说的对。” 沈棠见他实在没什么反应,微微叹气,暗自腹诽,难道这位爷果真把越夫人的做派学得十足十,只要不短他的银子,万事都不管? 祁怀璟见她默默合上了账本,一副不大想搭理他的样子,笑着拉住了她。 “家中的私账不少。除了这处祖上的庄子,还有二哥手里的四家铺子。从账面上看,每家铺子年入一千五百两,其实不止……再加上别的营生,这么七七八八算下来,一年到头,他手里大约有两千多两银子不在公账上。” 沈棠见他说得清楚明白,这才信他真的心中有数,挨着他身侧坐下,抚着他的手,正色直言。 “怀璟,我知道你自幼富贵,不喜欢吃苦受罪。你也知道,我不是那等贪图富贵之人,无意逼你掌家霸权……可我们成了家,也要立业。二哥既然别有心思,你日后也要多些小心。别的不说,凡事多留意,别被人蒙在鼓里,更别轻易被人拿捏住了才好。” 沈棠一番真心实意,祁怀璟听得很是感慨,笑着伸手捏捏她的脸颊。 “我家娘子果真有长进,不光自己记得这话,如今也要来提醒我了。” 沈棠原本满怀心事,好生讲了这半日,见他还是就知道玩,没个正形,忍不住蹙了眉,起来推开他的手,抽身欲走。 祁怀璟见她有些恼了,这才笑着拉住她的手。 “你先别生气,听我说……我实在是有些难言之隐。” 沈棠闻言,随即回身坐好,一脸关切。 “什么难言之隐?你只管对我说。你我是结发夫妻,我虽不太通这些事儿,但力所能及之处,一定全心全意帮你。” 祁怀璟拉住着她的手,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沉吟了许久,方才开口。 “我实在是不想管二哥的私账,是因为……我也有私帐。” 沈棠:“……” “我在京中有五家铺子,两处田庄,合起来每年约有一万八千多两银子的净利——全然不在公账上。” 这么大的数目,听得沈棠有些发愣,可瞧他一点儿也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京中的铺子田庄……这应该是你外祖父家的产业罢?” 祁怀璟笑着摇了摇头。 “你也太小瞧老爷子了。越家大大小小的铺子、田庄加起来,每年至少能入账二十万两白银。就这几处小铺子,他才看不上眼……当真是我自己的产业。” 沈棠心头一震,她只听说过越家阔绰,却不知道越家阔绰至此。 怪不得越夫人这般豪横。 这样的家世,换做谁,都能豪横些。 第53章 可以有钱,但不能有病 回城的路上,沈棠坐在马车里抚额出神,连赏野景的心思都没了,反反复复想着昨夜祁怀璟说的……难言之隐。 难怪,他从不插手祁承洲的经营。 难怪,他不让自己跟秦氏争管家权。 古语有云,逐鹿者,不顾兔,决于金之货者,不争铢两之价。 那点子小钱,他看不上眼……自然也有看不上的本钱。 祁怀璟策马徐行,见沈棠半日也没掀开帘子说笑,猜她又在想事情,索性翻身下马,抬腿上车。 “往里点儿啊娘子,给为夫留点空儿,我也要坐车。” 沈棠见他进了车,这才在满怀的沉思中回过神来。 “你不是骑马吗?” “骑马多没意思。” 从十三岁起,他次次去京城都要骑马,从来没说过没意思。 祁怀璟挨着她坐下,又打开车上的暗箱,取出一个棋盘来。 “咱们俩在车里下棋,又斯文,又解闷,好不好?” 沈棠倒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备好的棋盘,见他兴致勃勃,就点头答应了。 “也好。” 往年祁怀璟去沈家读书,闲暇时常和沈姑父下棋,沈棠有时观战,偶尔也和他下一局,双方都有输有赢。 两人相对而坐,祁怀璟摆好棋盘,请沈棠执白先行,刚下了几步,就假装漫不经心地问她。 “你记不记得小时候,咱们俩第一次相见……” 沈棠拈着棋子,开始在心中谋算棋局,也答得漫不经心。 “记得。我第一次见你时,你正在下棋。” 祁怀璟又惊又喜:“你记得这么清楚?” 沈棠抬手落下一子,想起当年的事情,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 “那日,我家太太带了我去你家做客,二表哥在后院养了一只大狗,大约因我是生人,一直冲着我叫唤,害我一整天都提心吊胆的,走到哪儿都留神……所以那天发生的所有事情,我都记得。” 祁怀璟听得哑然失笑。 “看来,我还得谢谢那条恶犬,帮你记住了我们的初见。” 沈棠笑道:“当年我还小呢,那只狗站起来都快比人高了,当真把我吓得够呛。” 祁怀璟在棋盘上落下一子,也忆起当年的往事。 “我也记得清楚。当时我正在和二哥下棋,已然下错了一步,偏生没察觉,眼看就要输了,你突然跑过来找我说话,悄悄递来一个眼神……” 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沈棠却听得眯起了眼睛。 “……有这事吗?” 祁怀璟没想到她竟然记不起来,探身过去,曲指敲了敲她的脑壳,语气恨恨。 “有!你好好想想!二哥输了棋就走了,咱们俩还接着玩了一局。” “啊对对,我想起来了,确实有这事儿……哎呀,有便有,不许动手动脚的!” 祁怀璟被她推回到座位上,听她说记起来了,这才笑起来,又隐隐有些得意。 “你是不是……当时就喜欢上我了?” 沈棠听见这话,不觉抬起明眸,见他俊眼含光,满目期待,有些不忍心再骗他。 “大约……没有吧?当年我们还是小孩子,我也就七八岁,那你也不过是……” “十岁,我比你大了两岁。” “是啊,这么小的孩子,哪说得上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祁怀璟斜倚在软榻上,俊秀的眉眼间带着笑意,不急不慢地反驳。 “你若不喜欢我,为什么选择帮我,而不是帮二哥?” 沈棠一愣,被他问得说不出来话来。 毕竟她想不起来这事,当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帮了这个初次见面的三表哥。 祁怀璟见她迟疑不语,以为她被自己说中了心事,笑意更甚。 “还说不喜欢?” 说罢,他欺身过来,吻住了她的唇瓣,低声喃呢。 “我第一次见你时,就喜欢得不得了。” 沈棠一边应着他的吻,一边回忆当年的事情,只想起当年自己带着小妹在祁家的花园玩耍,忽然小梨儿跑得没影儿了,自己去寻她,然后遇见两位表哥在花园中下棋…… 这事还没想明白呢,这人见她分神,忽然用力在她唇瓣上咬了一口,沈棠吃痛,哎呀一声,推开了他。 “多谢厚爱,我这次一定记住了。别闹了好不好,咱们接着下棋,下棋。” 祁怀璟笑着罢了手,替她擦掉晕开的唇脂,这才安生坐回去,又屈指敲了敲棋盘。 “这就是当年的那幅棋。” 沈棠闻言一怔,昳丽的眉眼间满是掩不住的震惊。 她莫名想起了越夫人的库房。 这家伙,不会像越夫人那样,收着所有和她相关的物件吧…… 第36章 这就有点可怕了……自家夫君可以有钱,但不能这么有病啊。 沈棠盯着这幅四角掉漆的棋盘,心中五味杂陈,在深情感动和毛骨悚然之间徘徊不定,半日都没有说话。 祁怀璟瞧着她的神色,低低笑了一声,语气很是散漫。 “原本没留着,过了好些年偶然寻到了,瞧着喜欢,就一直留下来用了。” 沈棠这才松了口气,“哦”了一声。 “原来如此,真是巧啊……下棋下棋,咱们接着下,这局还没下完呢!” 祁怀璟定了定神,又道:“下棋要分胜负,有个赌注才好。我若赢了,你不许再推脱,让我好生亲一下,如何?” “……好啊。” 俩人正襟危坐,各自埋头苦思,半日都没有说话,一时安静,只能听到棋子落下的微响和马车辚辚的滚动声。 祁怀璟的棋艺自幼得了京中名师传授,沈棠的棋艺,是跟着沈家爹爹自学而成。 饶是如此,俩人还是杀得有来有回,很是激烈。 一局落定,沈棠大获全胜,遂得意一笑。 她正气定神闲地收子,祁怀璟认了输,却突然过来,深深地吻了下去。 “手下败将!输了也敢这般放肆,又耍无赖。” 祁怀璟索性躺倒在她的怀中,似笑非笑。 “我是输了,却没有耍无赖……沈大小姐,我是你的战利品。” 他拉着沈棠的手,带着她纤长的指尖,抚过自己俊朗的眉眼。 “你喜欢吗?” 他总是问,总是不放心。 沈棠轻轻用十指捂住那双潋滟生光的眼睛,吻了吻他的额头,又一次回答他。 “喜欢,很喜欢。我第一次见到怀璟时,也喜欢得不得了呢。” 在辚辚的车马声中,祁怀璟的嘴角不自觉地荡起一抹得意洋洋的笑。 第54章 冯家的赘婿 眼看寒风渐紧,晚霞如金,祁家的马车在落日之前缓缓驶入了广陵城。 等祁怀璟夫妇进了祁家大门,立冬也算是交了差事,随即踏着半城的暮色,回了木兰巷。 刚进巷口,正是晚饭时分,四周邻居们都认识他是冯家的赘婿,捧着饭碗和他打招呼。 “立冬,又出远门了?这次回得倒早,不像往年,一走就是好几个月。” 立冬难得跟人客套几句。 “是,近来差事少。” 自从祁怀璟订婚之后,再也没去过京城,他也就许久没出过远门了。 他开了锁,进了门,家里果真一个人都没有。 冯家三代老老小小好几口人,都住在这个木兰巷的小院子里。 冯家人都忙得很,祖父冯老爷子忙着行医,外婆彭姥姥忙着卖药,阿爹忙着给牛马猪羊看病,阿娘忙着给有孕的妇人们安胎接生…… 作为继承家业的独苗苗,冯溪更是啥病都看,啥活都干,忙得脚不沾地。 在立冬入赘之前,冯家很少有闲人在家。 立冬进了门,看着满院萧瑟,先给看家的阿黄喂了食,给房檐下的阿绿添了水,再瞧瞧缸里的阿红,还在气鼓鼓地乱蹦跶,就随手拿了根细长的木柴,很快在后院的角落中扎到了一长串的秋虫,一个一个喂给阿红吃。 他看驴棚里的阿灰在家,想来家里人走得不远,冯溪大概很快就会回来了。 果真,他刚做好了饭,冯老爷子和彭姥姥就陆续回来了。 “冬儿回来了!” 立冬点头称是。 老人家嘴碎,一连大半个月没见到他,拉着他的手,唠唠叨叨问话。 “这次又去哪儿忙活了?都干了啥活?什么时候回家的?出门在外最容易生病了,大小伙子也经不住灾啊病啊,你可要小心啊!下次出门,记得拿些补气的药材,路上泡着热水喝。” “去了趟乡下,给人家赶马车,今儿傍晚刚回来。我记住了。” 他顿了一顿。 “这次挣了不少工钱。” 老人家摆了摆手,让他坐下歇歇。 等老人家问过立冬的平安,冯家爹娘也结伴回了门,见了女婿回来,又是一番亲亲热热的问候。 “冬儿,下次什么时候出去啊?这次出门主人家好说话不?天冷了,路上眼看就要结冰,下次你再赶马,可千万要小心些!” “下次出门的时间还没定。主子自从娶了媳妇,脾气好多了。马很听话,我也一直小心着。” 他又补了一句。 “我把工钱放在钱匣子里了。” 爹娘只是点点头,招呼他多吃两碗饭。 立冬知道,冯家老老少少都不咋在意钱财,要不然,也不会一家五口人都出门行医卖药,从年头忙到年尾,还穷得叮当响。 直到立冬进门后,修了房,买了驴,重打了家具……这个家才渐渐有了起色。 等大家都吃过饭,立冬借着月色扫了地,劈了柴,打了水,给阿灰喂了料,又给全家人烧好了洗澡水。 他把家里所有的活儿都干完了,左等右等,就是没有冯溪的影子。 直到月上树梢,满巷子的人家都进入了梦乡,冯溪才拖着叮叮当当的大箱子,步履沉重地走进了木兰巷。 月色如霜,立冬正站在路上等她。 冯溪在月光之下瞧见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又惊又喜,一下子扔下了药箱,飞一般朝他跑去。 “立冬!你回来了!” “嗯。” 立冬快走两步,稳稳地抱住了她,单手把人抱在怀中,又往前走了几步,拎起她扔下的大箱子,一起往家里走。 冯溪累了一整天。 她今儿一早就起床出门了,先去了南边街上给薛嫂家的小儿子治咳嗽。午饭后,她又去北门外给孙扁头家的母牛治泻肚。 后半晌,她本想早点回家,走到半路,偏生撞见大街上的张歪嘴,缠着她要壮阳药。 好不容易把那无赖给甩脱了,她又被拄着拐棍的杨老娘拉回了家,给她配冬日要喝的药酒…… 她原本想把阿灰留给外婆用,早知道她又没骑,还不如自己带着阿灰一起去。 人快累散架了。 唯一让她觉得解乏的事,就是回家后见到了立冬。 原本,冯溪捡这个汉子回家,和捡回一只眼的阿黄,断了腿的阿绿,刚蜕皮的阿红……没有什么区别。 可是他力气大,脾气好,饶是被自己欺负得脸红,也不肯说句重话,不光挣回来好大一笔银子做诊金,又在她被街头无赖骂姑娘家抛头露面不知羞时,二话不说帮她揍人。 最难得是,这个高高大大的汉子,红着耳朵对她说,他心甘情愿入赘进门,帮她家续香火。 冯溪就不舍得放人走了。 她办了场简简单单的婚事,给了这个邻居口中的野男人一个正经名分。 婚后,她按时出门行医,他准点去祁家干活,直到晚上,俩人才能见见面,说说话,睡睡…… 她觉得很解乏。 冯溪行医数年,整日东奔西走,带着一大堆的药酒药丸,治好了很多生病受伤的人,却总觉得,立冬才是医自己的药。 他真好啊。 …… 冯溪累得浑身酸痛,懒懒地趴在他怀中,一句话都没说,只管解乏。 立冬把人放在床上,打来热水,细细帮她洗漱,直洗到人快在热水中睡着时,才把人擦干净了放进新铺的被窝里,让她安稳睡下。 冯溪困得头脑发昏,习惯性转过身去,背对着他,独自抱着被子睡觉。 立冬静静地瞧着她瘦削的背影,从头到脚瞧了好一会儿,这才熄了灯,轻手轻脚地把她翻过来,抱在自己怀中。 “阿溪。” “……嗯?” “我好想你。” 冯溪阖着眼睛,迷迷糊糊地拍了拍他。 “我在呢。” 第55章 一池浑水 祁府,沈棠夫妇俩刚下了马车,祁怀璟被越夫人抱住了,在他身上狠狠抹了两把眼泪。 “儿啊,总算是回来了!那乡下地方有什么好的,怎么去了这么久啊?你怎么也不给我来封信啊!啊呀,娘看着你都瘦了,以后千万别乱跑了……乖乖儿,下次再想出去玩,那就去京城,娘陪你一起去好不好……” 往年外出归家时,也是这情景,祁怀璟见怪不怪。 可这次,他真心不想让沈棠瞧见自己被亲娘当小孩子一样哄,咬着牙使劲儿,把自己的胳膊从他娘怀中挣脱出来。 可惜,他刚往前走了两步,又被抱住了。 沈棠倒是饶有兴致地赏了小半日,眼看越夫人满心满眼全是亲生儿子,实在没自己这个儿媳啥事,她略一挑眉,给祁怀璟使了个眼色,含笑留下他在越夫人跟前母慈子孝,自己起身告辞,回了梧桐苑,准备打点送给各房的礼物。 好歹也算出了趟远门,沈棠用心备了些朴而不拙的土仪,有整竹根雕的笔筒,红陶捏的花觚,葫芦壳制的香插……不算多贵重,倒是野趣横生。 第37章 她正查看送往鸣芳阁的礼物时,白露过来,悄悄对她回禀了一件大事。 雪姨娘小产了。 沈棠有些惊讶,屏退众人,只留下白露,细细问了缘故。 鸣芳阁的水太浑,白露虽留心打听过,也说不清楚什么缘由。 “听说好端端的,白日里还出了房门,亲自喂了鸟儿,大半夜里,忽然就腹痛难忍,等到第二日天亮时就见了红,流了好多血,家里来了好几个大夫,把了脉,都说孩子留不成了,索性用药打了下来,总算保住了性命……只怕是日后子嗣艰难。” 祁承洲因为此事勃然大怒,打了半个院子的丫鬟,又撵走了四五个人,可查来查去,也查不出来小产的缘由。 那雪姨娘不光伤了身子,还自打落胎后,还发了好几日的烧,退烧后又音低声哑,口不能言,竟成了半个哑巴。 鸣芳阁,秦姜云收到沈棠让人送来的礼物,脸上也没甚笑意。 “春儿,三奶奶给西厢送了吗?” “送了,和我的一样,倒是不偏不倚。” “她倒是沉得住气。西厢那蹄子有孕了,她不来恭贺,眼下人没了孩子,她也不作贱人。” “三奶奶素来不是那等张狂的人。不像那西厢的,一朝得势起来,谁都不放在眼里。” “难免啊!人一得势就得意,一得意就要张扬,一张扬……就未免招人恨。春儿,西厢那事儿,当真不是你的功劳吗?” 春姨娘摇着头苦笑:“当真不是。咱们那位爷看得死严,吃的喝的都那般严密,实在没有机会下手。” 春姨娘暗中怀疑是秦氏下了手,又故意这么问她,好摆脱自己的嫌疑。 可秦氏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她的心思是小等上小半年,等月份大了,一不做二不休,一尸两命,连那狐狸精一起打发了。 没成想,还没等过了头三个月,那孽障自己就没了。 “正是老天有眼,护着我的鸾儿啊,不肯教她被贱人的孩子踩在头上。” 小产之初,雪姨娘从高烧中清醒过来时,声音虽哑,倒还能说几句话,亲耳听说孩子没了,饶是那般冷心冷意的人,也落下了眼泪。 祁承洲把西厢房中吃的喝的用的里里外外都查了一遍,查来查去查不出缘由,只能当是命中注定子嗣艰难。 多年来,妻妾丫鬟间勾心斗角不断,明里暗里的,这不算是他失去的第一个孩子。 他见多了,虽说意志消沉,倒也勉强能笑。 “无妨,想来这不是爷命中的儿女,根上没福,没便没了。” 雪姨娘心头正恨,眼见他这般风轻云淡,流着泪歪在枕上,扭头不去看他,虽然咬着牙不肯哭出声音,单薄的身子也在锦被下颤抖。 祁承洲见她衣衫不整,头发蓬乱,也不搭理人,心里便有些不耐烦。 “你要哭就哭,哭出两声丢开罢了,成什么样子!” 说罢,他见雪姨娘病得那样,又有些心软,坐在床边,掰过她的脸来,用手指摩挲着她雪白的脸颊。 “你养好身子要紧,日后还能给爷生儿子。” 雪姨娘略偏了头,斜斜瞥了他一眼,声音听着嘶哑,语气倒够硬。 “有我做你家一辈子的奴才,还不够吗?再舍下命去,拼死拼活,给你家生出个小奴才,你才觉得痛快!” 祁承洲心里本就不痛快,听见这话,顿时无名火起。 “满嘴胡吣什么!奴才长,奴才短,谁说你来?” 雪姨娘冷笑一声,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满是冷意。 “还要人说吗?我是你们俩主子的奴才,生下这孽障来,也做个小主子的奴才。” 这话触动祁承洲的逆鳞,从腔子里冒出一股子森然怒火,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 “贱人!不识抬举的东西!你知不知道天高地厚?” 雪姨娘被他打得兜头歪在床上,原本苍白的脸颊上,登时红肿一片。 祁承洲犹不解气,伸手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眼看着自己。 “你在跟谁说话?爷是谁?爷是你的夫主,是你这辈子的依仗!爷三番五次给你脸面,惯得你狂得没边儿!你不想给爷生孩子?呵,你想给谁生?想给你那小情郎生?可惜啊……” 祁承洲忽然一笑,咬紧了牙,伸出一指,抚去她脸颊上的泪痕。 “……可惜死透烂化的人,爬也爬不出来了。” 祁承洲猛地松了手,把人往床上一掼。 雪姨娘倒在床上,猛然咳出声来,长长换了一口气,头一昏,软软栽倒在重重锦被之内,身下又汨汨流出血来。 屋里站着两三个伺候她的丫鬟,都知道祁承洲的脾气,躲在一旁,不敢说话,也不敢上来查看。 祁承洲冷眼看了半日,直到瞧见她身下的锦褥被血洇湿了一小片,方才开口。 “去请大夫。” 大夫是请来了,血也止住了,可祁承洲自此再也不进西厢的门。 原本最融暖如春的屋子,随着初冬的到来,一日比一日冷了下来。 第56章 心疼自家汉子 一夜北风。 沈棠给祁家众人送的礼,小妹幼兰最为喜欢,亲自过来道了谢,又拿了新写的大字给她瞧。 沈棠的字写得极好,先真心赞了好一会儿,再圈出几处写得不大好的地方,又握着她的手,一起写上几笔。 快正午时,姑嫂俩正写着,祁怀璟从外边掀帘子进来,带进来一阵凉风。 幼兰见了他,起身问好:“三哥哥。” “嗯。” 沈棠见他穿了斗篷,便道:“昨儿夜里刮了一宿的风,竟还没停。” 祁怀璟一边脱斗篷,一边说:“街上的风更大,路边的树枝都折断了,快到家时,兜头落下一枝,险些惊了马。” 丫鬟接过三爷脱掉的斗篷,绞了热毛巾来,画屏又倒了一杯热茶。 祁怀璟拿热毛巾擦了手,接过茶杯,慢慢踱步到书桌前,瞧姑嫂俩写的字。 “你们要写字?前边书房有整箱的雪浪纸,让人取来用。” 幼兰闻言,抬头“啊”了一声。 祁怀璟不知缘故,倒是沈棠“噗嗤”一声笑出来,替她解释。 “方才小妹还说,只等写完这两张,便能歇歇。你倒好,送来一箱子纸,写到过年也歇不成了。” 幼兰笑呵呵道:“三哥哥的好东西还是留给嫂嫂用吧,就这两张纸,尽够我写了。” 祁怀璟一笑,叫白露过来。 “带人去前边书房,找出橱柜底下那箱子雪浪纸,送到北小院儿去。” 他拈起一张字,不紧不慢地笑道:“这下不着急了,幼兰慢慢写,写到年后也无妨。” 幼兰听见三哥哥赠了一箱好纸,正喜欢时,听了后话,又蹙着眉“啊呀”了一声,惹得众人一笑。 沈棠笑着放下笔,拿小银叉从玛瑙碟里扎起一枚蜜饯,递到祁怀璟的唇边。 “少说两句吧,妹妹难得来一趟,偏又撞见你这督学官。” 祁怀璟一笑,就着她的手咬进口中。 “罢了,督学官吃人嘴软,还是写了这张就先歇歇罢。” 幼兰这才笑了起来了。 沈棠写罢字,净了手,留下幼兰一起用过中饭,命人好生带着送回北小院去,直送到门口,才转身回来。 她见祁怀璟盘腿坐在炕榻上喝茶,身上的锦袍却没脱,知道他下午还要出门。 “这么冷的大风天,你下次就在外边用中饭吧,来回路上都冷。” 祁怀璟伸出手,扯着她坐在自己身边。 “我就不。” 沈棠挨着他坐下,笑着推了推他的手。 “风大,着凉还是小事,若真惊了马,摔着碰着,太太可要心疼死了。” 祁怀璟半笑不笑的,“光是太太心疼儿子,你就不心疼心疼自家汉子?” 沈棠轻呸了他一口,笑嗔道:“你摔一个试试,就知道我心不心疼了。” 祁怀璟一把揽住她的腰。 “好会张致的小妮子,怎么这么会惹人恼?快说句好听的来,要不今儿罚你写一筐子大字!” “我也就不!” 两人笑着玩闹了一会儿,祁怀璟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口,随即起了身。 “你在家顽吧,我得走了。今儿尽量早些回家,你等我一起用晚饭。” 沈棠轻叹一声,“那你路上小心,早些晚些都无妨,我等你便是。” 祁怀璟一边穿靴子,一边点头应了。 沈棠取了斗篷,帮他系上,又道:“不如别骑马了,坐马车吧?虽然走得慢些,可车里暖和,又不怕风,让立冬驾车,他稳当些。” 祁怀璟顺手搂人在怀里,笑道:“你也这般啰嗦了,平日里还说我聒噪。” 沈棠索性抱着他的腰,把脸埋在他的衣服间,声音也闷闷的。 “是啊,我也越来越啰嗦聒噪了,因为我……” 第38章 沈棠对着他的心口,小小声说了一句。 “……真的会心疼自家汉子。” 祁怀璟洋洋一笑,在她耳侧低语。 “放心,你家汉子知道有你心疼,必然好端端地早些回家。” 沈棠含笑帮他理好了衣服,送他出门时,又想起一件事。 “对了,你给立冬捎句话,让他晚间过来一趟。那日他家娘子给我送了礼,我准备了回礼,让他捎带回去。” 祁怀璟眯起了眼睛,嫌弃地啧啧摇头。 “什么礼!也值得正经回?你把院子里刮下来的树枝,送给他扛回去就是了。” 沈棠笑着拍了他一下。 “你懂什么!” 祁怀璟不置可否,又回头亲了她一口,笑着走了。 后半晌,风小了一些,立冬还没过来,冯溪倒是来了。 沈棠正在榻上描花样子,见丫鬟领着她进来,倒是讶异。 “诶,冯溪,你怎么亲自来了?” 冯溪在外边跑了大半天,刚一进这屋子,只觉得温暖如春,还没说话,倒是连打了两个喷嚏。 “阿嚏!阿嚏!好香的屋子!” 沈棠忙让丫鬟拿了一沓子细纸给她擤鼻子用,又命倒了热茶来。 “屋里倒没用香,大约是那盆兰花,昨儿刚开了。我想着你挺忙,只说让立冬帮我把东西捎回去,不想你过来了。” 冯溪在她对面安生坐好,小口小口地啜着热茶。 “也巧,我正在附近巷子里给人诊病,立冬从路上过,瞧见了路边的阿灰——就是我家的毛驴,停了车过去找我说话。我刚忙完,本就打算回家了,闲来无事,正好过来一趟。” 沈棠笑道:“原不是什么大事。上次见面太匆忙些,我还没送你见面礼。这两日特意备好了,不如现看看,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原来,自从上次相见,沈棠就琢磨着送她些什么回礼。 若是旁人,不过是金银、摆件、玩意儿……可一换到冯溪身上,她都觉得不大合适。 前些日子在乡下,她瞧见村汉们用木轮车运砖石,又快又省力,忽然有了主意,亲自画了图纸,找了精巧木匠,用檀木做了一个…… 带木轮的药箱车。 这个药箱车约莫半人高,檀木红漆,四角包铜,两边架着木轮,前边挂着牛皮绳,既可以套在驴马上,又可以随时拎起来。 冯溪一见就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沈棠笑道:“我想写,大夫看病就够辛苦了,你还要提着这么重一个木箱走路,岂不徒耗力气?这箱子和你平日用的药箱大小差不多,遇见窄路,可以推着,也可以拎起来,若是平整的石板路,你甚至可以坐在箱子上……” 冯溪听得眼前一亮又一亮。 第57章 冯溪的好礼 冯溪跳下炕榻,很难得行了一个妇人家的礼。 “多谢三奶奶的盛情。” 沈棠连忙扶起来,笑道:“别,你又不是祁家的人,别叫三奶奶,叫我的名字就好。” 她随手拿了描花样子的笔,在纸上写下两个空灵飞动的字。 “沈棠。棠棣之华的棠,我兄弟的名字就是沈棣。” 她见冯溪听着似懂非懂的样子,又笑道:“就是海棠花的棠。” 冯溪略一犹豫,拈起笔,慢慢写下自己的名字。 “冯……溪,溪水……的溪。” 她写得简拙,勉强没写歪,只是原本两个字,快被写成四个字了。 沈棠莞尔一笑。 “好,我记住了。日后你若是在附近,忙完了只管进府来,喝喝茶,歇歇脚也好。我镇日在家无事,有客人来,我心里很高兴的。” 冯溪满口应了,又前前后后看那箱子,爱不释手,当场打开旧药箱,把那些瓷瓶、药丸、药酒……都掏出来,一样一样塞到新药箱里去。 她一边倒腾,一边给沈棠和丫鬟们介绍自己满箱的好宝贝。 “这是乌梅丸,治痢疾头痛。” “这是平胃散,治嗳气胀肚。” “这是当归丸,治经来腹痛。诶,你们用不用?有没有月事来了小肚子就疼的……” 沈棠身上倒没这个毛病,见屋里围观的三四个丫鬟,都怪不好意思地摇头,又让人把院子里大大小小的丫鬟们都叫来,挨个问了问。 问了一圈儿,当真有两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害羞地说每次来月事,小肚子都痛得人起不来床。 冯溪当场把了脉,配了两包大大小小的药丸,又笔走蛇龙,在纸包上写上药名、功效、吃药的时间。 那俩小丫鬟多少也认识些字,可接了纸包,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半天也没认出来写得是什么,见冯溪又接着忙着倒腾东西,也不好意思问她。 沈棠伸出手,示意她们递过来,自己也好生认了一会儿,按照冯溪“两个字合成一个字”的规矩,连看带猜,勉强认出了大半儿。 她拿起笔,自己重新写一遍,等冯溪忙完,就拿给她看。 “是这样吗?” 冯溪见了沈棠的字,不由得摇摇头,又点点头。 “哦……字是没错。只是猛然写成这样好看,我都有点儿不敢认了。” 小丫鬟们笑着接了药包,又悄悄问要多少诊金,冯溪大手一挥。 “嗨!” 这便是不收的意思。 冯溪看病收钱,分人。 若是好胳膊好腿的壮年汉子,声高气响的小媳妇,膀大腰圆的老汉……少一文也不行。 若是遇见没长成的小姑娘,常年守寡的老婆子,缺胳膊断腿的苦命人……她就挥一挥手。 “嗨!” 冯溪总觉得,这些人吃饭都难,吃药更不容易。 所以她忙忙活活这么多年,也没挣到几个钱。 她挣钱也不容易啊! 双方相互厮让了半天,等那俩小丫鬟千恩万谢地拿了药,又有一个丫鬟红着脸过来了。 她嗫嚅着说,自己的月事每次都要来七八天,听说旁的姑娘最多就五天,一直怕是自己身上有病,又羞于去看男大夫,就想让冯大夫给自己治治。 冯溪听罢,先给她把了脉,又问了来月事的时间和多少,笑着安慰她。 “无事,不用治,只要每个月都准时,两三天也没病,七八天也没病,都是好身子。” 那丫鬟担心了多年,听了冯溪的话,这才松了一口气,暗暗地欢喜起来。 沈棠笑道:“瞧瞧,姑娘家看病不方便,女儿病更是难,幸亏遇见了冯大夫。赶明儿你常来,不光我们受益,连立冬都能跟着沾光,一定能多得几句好谢。” 冯溪刚正忙活完,抬头对她一笑。 “好哇!我也沾了立冬的光,若不是他,我哪能认识这么好的……朋友,还能收到这么好的礼物呢!” 沈棠也笑着点头,“这正是有缘呢。”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看看天色不早,冯溪起身告辞。 这次沈棠亲自去送客,顶着风直送到二门处,等客人走远了,才带着画屏转身回来。 主仆俩刚走过垂花门,忽然听见背后一阵儿匆匆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原来是冯溪又急忙忙跑了过来。 她塞给沈棠一个破破的麻布口袋。 “哎呀,方才让它和阿灰做个伴儿,进门时又忘了拿进来……呐,给你养。” 说罢,她又急忙忙跑走了。 沈棠立在微微寒风之中,抱着怀中的口袋,明显感觉到里面有个小小的活物,正在微微蠕动。 她正要打开看看,忽然想到祁怀璟说过的癞蛤蟆,顿时心中一凛,头皮发麻,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画……画屏,你……你能不能帮我……看看这里面是什么?” 画屏原本很好奇地想打开看看,一见沈棠这样,忽然也生出了几分害怕。 “小姐,你的手……手抖什么啊?” “我……我在抖吗?” “在啊,抖得很厉害!” 沈棠不光手在抖,她感觉到那活物在自己手里动来动去,简直连胳膊都要抖起来了。 “画屏!” “我!我来!” 画屏见自家小姐有难,虽然也害怕,还是壮着胆子上前,咬着牙伸手去接那口袋。 “别,别了!我怕它咬你,咱们还是把它放地上吧。” “也好也好!” 画屏虚虚扶着沈棠,沈棠小心翼翼弯腰,才刚把那玩意儿放在地上…… 忽然起了一阵疾风,旁边的树上落了一截断枝,“咔嚓”一声砸在地上。 “啊啊啊画屏!” “啊啊啊啊啊小姐!” 俩姑娘都吓得跳了起来,连连退了好几步,互相抱着对方不撒手,都不敢上前查看。 北风卷着落叶,打着旋儿在地上转,那地上的麻布口袋动了又动,忽然被风吹开了一截。 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从里面钻了出来。 “喵~” 第39章 第58章 赏你的晚饭 晚饭前,祁怀璟半蹲在东稍间的地上,打量着窝在团花锦毯上的小东西,眉毛拧得死紧。 “这又是……立冬媳妇送给你的好礼?” 一只巴掌大的小猫,小眼睛,塌鼻梁,满身乱糟糟的黄毛,干瘦干瘦的,尾巴上不知道被什么咬过,还秃了一块。 沈棠挨在他身侧,不住地点头。 “是啊是啊,比送给你的癞蛤蟆强吧?” 祁怀璟轻哼一声,站起身子,掸了掸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 “强不多。不知道她又在哪捡的,脏死了。你也还给立冬吧,咱不养。” 沈棠立刻跟了上去。 “它不脏,我已经给它洗过澡了,洗了两遍呢。” “那也不行,丑得要死!你若是想养猫解闷,我明儿在外边给你寻一只雪白的波斯猫,又干净又漂亮。” “我不要。这只是先来的,它已经占了位了。” 祁怀璟坐在炕榻上,又远远瞧了瞧那只小丑猫,满是嫌弃。 “呵,我怎么不知道,它还在我家占了位了?” “我帮它占的——这是你的家?” “……咱们家。” 沈棠挨着他坐下,推了推他半曲在榻上的腿。 “好哥哥~咱们养它吧,我来养。我家梨儿都是我帮着带大的,我一定能养好它。等它长大了,可以帮家里捉老鼠。” 祁怀璟被热茶呛了一口,一边咳,一边抬起眸子打量这处富丽堂皇、花团锦簇的正房。 他长这么大,从没在祁家见过老鼠。 “罢了,你若实在想养,就让画屏……白露也行……哪个丫鬟都行,让她们养。你想看它的时候,白日里就过去看看。” 沈棠原本以为他答应了,刚开心了一半儿,听见后话,又斟酌起来。 “那若是……我夜里也想看看它呢?” 祁怀璟放下茶杯,嘴角带着一抹散漫的笑。 “你夜里也想看它?” “嗯!” “那我走?你抱着它睡?” “呃……” 祁怀璟见她似乎当真想了一下,马上就敲了敲她的脑袋。 “不许养!撵出去!” 沈棠:“……” 沈棠早就知道,祁怀璟素来不喜欢丑东西,想让他点头答应养这只小丑猫,很难。 但她有一个很好使的招数。 这招实在太好使了,好使到……她有点儿不太想使。 她只需抱起那只小野猫,放在他面前的炕桌上,然后用纤手摸摸猫头,悠悠说上一句…… “你瞧,它也没有娘亲了……” 祁怀璟立刻就能答应。 …… 她瞧着祁怀璟浅笑着歪在榻上的慵懒样,换了个主意。 “不养就不养吧。那你告诉立冬一声,让他明天过来一趟,把猫取走。” 祁怀璟见她淡淡地改了主意,倒觉得有些意外。 他原本想等着瞧沈棠变着法儿撒娇耍赖,自己勉为其难答应,然后她欣喜雀跃,自己再顺势要挟…… 没成想,她这么通情达理,很端庄地答应了。 “……当真不养了?” 沈棠淡淡地点头。 “不养了,反正你这么不喜欢。” 不喜欢是真的不喜欢,但是吧…… 祁怀璟一时没说话,开始在心里反思—— 这次是不是自己太过分了?原本不就是想让她过得任性恣意吗?可成婚到现在,她也没任性过几回。反而是自己,怎么总是要和她吵嘴…… 他正想着要不要改口,沈棠却淡然一摆手。 “吃饭吧,我一直等着你用晚饭呢。” “……好。” 祁怀璟又回头看了看那只小丑猫,心道,实在太丑了,不养就不养吧,改天再给她挑一只好看的猫来养。 丫鬟们很快摆了晚饭上来,都是夫妻俩往日爱吃的菜。 除了一碗温热的牛乳。 “这是……” 沈棠没等他问,抢先回答:“这是给你的,天冷,你喝了暖暖身子。” 祁怀璟半信不信的,端起来喝了一口,挺好喝的。 沈棠又道:“哦对了,那猫儿还没吃饭呢,立冬明儿早上才来呢……夫君你说,咱们是不是得管人家吃顿饭啊?” 祁怀璟抬头瞧了她一眼,早就知道这碗牛乳不是自己的,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应该是吧。那么小的猫,若是饿死了,只能还给他一只死猫了。” 沈棠也点了点头。 “就是。” 她瞧了瞧满桌子的好菜。 “哎呀,这也没什么猫儿能吃的菜啊!你瞧瞧……要不,把你那碗牛乳,分给它一半儿?” 祁怀璟佯装不舍地叹了口气。 “那好吧。” 沈棠取了一只小银碟子,倒了半碗温牛乳,没起身,递给了祁怀璟。 他下意识地接住了。 “嗯?” “你比我离得近,劳你把这碟子搁在那猫儿跟前,给它喝。诶,别给丫鬟们,这碟子浅,递来转去的,只怕洒了一地。你去吧。” 祁怀璟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起身下榻,三两步走到那丑猫跟前,弯腰放下了碟子,正打算回去继续吃饭,沈棠又问了。 “猫儿喝了吗?” 他停下步子,回头看了一眼,那小猫儿似乎有些怕他,瑟缩着脑袋,“喵”了一下。 “没喝。” “你喂喂它。” “嗯?” “猫儿太小了,估计不知道牛乳能喝,你喂它一点儿,它知道好喝,就不用再管了。” 也有道理。 祁怀璟用脚尖把小银碟往猫儿跟前踢了踢。 “呐,丑八怪,这是我娘子赏你的晚饭。” 猫儿看看银碟里的牛乳,又抬起琥珀色的眼珠儿,冲他“喵”了一声。 他见这猫儿还是不会吃,半蹲下来,想把它的头按下去尝尝,刚一碰到被沈棠洗得柔软清香的猫毛,那小猫就顺势蹭了蹭。 “喵呜~” 祁怀璟感觉到手上一软。 他顿了一顿,让丫鬟拿来一只小勺子,浅浅盛了一勺牛乳,递到了猫儿的面前。 “给,丑东西,你尝尝。” 那猫儿也是饿了,拿鼻子左左右右闻了一会儿,才敢在勺子边上舔一口,又瞧了他一眼,忽然舍了勺子,偎在银碟子边上,小口小口舔了起来。 祁怀璟如释重负,起身回去交差。 “它喝了。” 沈棠“呀”了一声,探身去看,见猫儿果真喝了,笑眯眯地夸他。 “我家夫君好厉害啊,连猫儿都听你的话。” 祁怀璟拈起筷子吃饭,微微挑高了浓眉。 “那小东西傻得很。” 沈棠唇角微翘,眼底闪过狡黠。 “人家那么小一只,哪儿能精得过你啊!” 第59章 屋里有鬼 等夫妻俩用过了晚饭,那只小丑猫也把盘子里的牛乳舔了一大半儿,吃得小肚子一鼓一鼓的,窝在锦毯上直犯困。 祁怀璟路过时瞥了一眼,嘴角不易察觉地弯了起来。 沈棠微微一笑,只当做没瞧见。 许是心情不错,直到上床就寝,祁怀璟也没想起来让丫鬟把猫儿抱出去。 临睡前,他躺在暖香的锦被中,忽然来了一句。 “入冬了,立冬家估计很冷……先留下那傻货,在家里过年吧。” “……那好吧。” 沈棠暗自偷笑,心想,这招果然不错。 一只素昧平生的小丑猫,一只亲自喂过的小丑猫,总是不一样的。 当夜,寒云遮月,夜色沉沉。 沈棠等祁怀璟睡熟了,悄悄从被窝里起身,披了衣服,小心地迈过他,撩帐下床。 她端了一盏小灯,趿拉着睡鞋,蹑手蹑脚地往东稍间走。 祁怀璟在她起身的那一刻就醒了。 他只是微微抬起身子,把锦帐撩开一点儿,瞧着那盏小灯,把她乌密如云的长发,映出一片浅金色的微光。 沈棠走到东边,把小灯放在一旁,蹲在地上,抱着胳膊,无声无息地瞧着眼前的猫儿。 小猫儿大概许久不曾这般吃饱睡暖,在锦毯上蜷着身子,睡成小小的一团。 秃了一块的尾巴尖儿,颤巍巍地贴在干瘦的软肚上。 沈棠一来,它立刻察觉到身边有人,警觉地睁开了琥珀色的眼睛,弓着干瘦的身子,往后缩了一下。 沈棠没动,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它。 猫儿小心地打量了沈棠一会儿,渐渐松了弓背,绕着原地转了两回,又凑过她身边闻了一闻……终于卧在了她的睡鞋上。 沈棠这才浅浅笑了起来,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抚摸它瘦背上的黄毛。 小猫低低地“呜呜”了两声,却没逃。 沈棠的声音也很低,很小。 “没事啊,虽然没有娘亲,我也会把你养好的~” 第40章 “喵呜~” 沈棠静静地陪了它一会儿,见猫儿又开始睡觉,就把睡鞋留给它,自己踮着脚尖,轻手轻脚地回了卧房。 祁怀璟也松了帐子,倒回枕上装睡。 沈棠悄悄走到床前,吹灭了灯,撩开帐子,准备像刚才那样,小心地抬腿迈过祁怀璟,回到拔步床的里侧。 没成想,那人暗中往里挪了身子,打算给她留出上床的空位儿…… 沈棠一落脚,正好踩在了他的小腿上。 祁怀璟险些没闷哼出声。 沈棠明显感觉到踩到了他,可人已经在半空中了,也没敢吭声,忙往里挪,一下歪在了拔步床里侧的锦被上。 还好,锦被松软,他的呼吸依旧安稳匀长。 沈棠见他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暗自松了一口气,蜷了腿,打算伸手过去摸一摸,看看到底踩到他哪儿了。 她的手还没探过去,祁怀璟忽然翻了个身,手脚并用,一下把人缠在了怀里。 她的脚有点凉。 而他身上好热。 沈棠一动不动,挨着他暖了好一会儿,见他一直合目安睡,也渐渐生了困意…… 锦帐昏沉,朦朦胧胧间,她又想起娘亲刚走的那阵子。 爹爹长日在学政院忙碌,照顾她的奶娘又有些懒怠,沈棠总是一个人睡。 每当夜里哭醒的时候,小小的人儿就抱紧被子,只当是娘亲依旧温热的怀抱。 没事,过去了,都过去了。 夜色正浓,沈棠轻轻打了个哈欠,安心地窝在祁怀璟的心口处,很快就睡着了。 …… 夜幕渐褪,东方渐白。 小两口儿睡意正浓,猫儿却醒了,围着那只红缎睡鞋跳来跳去,越玩越精神。 等玩够了那只睡鞋,它又开始悄无声息地在屋里穿梭,四处打量…… “啪!” 沈棠从梦中被惊醒,听见什么东西碎了,马上想到是猫儿闯了祸,下意识地就去瞧枕畔的人。 祁怀璟平生最烦大早上被吵醒,自幼就不让下人在房中值夜,长大后更没人敢催他起床。 那些在庄子上被立冬买下杀死的公鸡,都是因他被早早吵醒而造就的……香魂。 果然,他也听见了这动静,还没睁眼,就开始皱眉了。 沈棠低低咳嗽了两声,拍了拍他。 “咳咳……你睡吧,我要去喝杯茶。” 他低低嗯了一声,不再说话,翻身继续睡了。 沈棠忙起身下床,因少了一只鞋,索性赤着脚,快步走到东稍间,一看…… 好啊好啊,这么小的猫儿,倒是会闯大祸! 昨儿刚开的那盆兰花,连花带盆都倒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这盆兰花儿有点名贵,而祁怀璟临睡前还夸它开得好呢! 猫儿正在残花旁,低头嗅那花的馨香。 沈棠借着朦胧的天光,瞧瞧四周,只见一席原本被卷起的红玉珠帘,正在空中散得晃晃荡荡。 沈棠猜它是在扑珠帘玩,偏那卷起的珠帘勾到了窗边的花架,不知这小家伙怎么使了个四两拨千斤的巧劲儿,竟连盆带花都给拉倒了。 沈棠上前抱起了惹祸的猫儿,心里有点发愁…… 她想到了庄子上被杀光了的公鸡,略一思索,走到正房门口,把门打开了一条缝。 天刚亮,院子里已经有丫鬟在安安静静干活了,难得看见正房门开得这么早,就慌不迭地过来听主子吩咐。 沈棠把小猫从门缝里递出去,悄声细语。 “来,把这猫儿抱去给画屏,让她记得把门关好,别让它跑丢了。” 那丫鬟接了猫,领命而去。 沈棠悄悄松了一口气,正想着怎么收拾那盆花儿,一转身,迎头撞到一个温热硬实的身子。 “啊啊啊啊啊啊唔!” 祁怀璟捂住了她的嘴。 “喊什么!这屋里除了我,还能有谁?” 还有鬼! 他穿着素绫寝衣,乌发凌乱,眉眼锋利,身材高峻,悄无声息地站在一片寒凉朦胧的光线里…… 恍若一只绝艳的魅鬼。 第60章 咱们小点声儿 这只老爱暗中盯人的魅鬼,虚虚松开了手,沈棠的魂儿才游回来。 “吓死人了你!” “你站在门口干什么?” “我……看看外边下雪没。” “哦?”祁怀璟一挑眉,透过门缝往外瞧了瞧,“下雪了吗?” “……没有。” “哦~” 满室融暖,唯有门缝处冷风森森,祁怀璟伸手关紧了门,一手把人拦腰扛起,径自往卧房走。 “冷死了,你也不多穿件衣服。” 沈棠穿着寝衣,垂着长发,兀自挣扎。 “你不也一样吗?诶,你放开,让我自己走啊……” 祁怀璟抬手给了她一巴掌。 “你的鞋呢?” “……” 一路上,沈棠被他颠得乌发散乱,等到被扔上床时,两靥微红,纤眉微蹙,横陈在大红色的云纹锦被上,也很是摄人心魄。 春光如许,那只魅鬼只是皱着眉打量了两眼,把她塞到尚有余温的被窝里,又转身出去了。 沈棠心道不好,这家伙指定是听见动静去兴师问罪了,正要跟过去看看,锦帐一晃,他又回来了。 祁怀璟端来一个斗彩莲瓣杯,半跪在床上,递到了沈棠的唇边。 “不烫,直接喝。” 沈棠见他神色如常,一边打量他,一边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温热的清茶。 “多谢。” “还喝吗?” 沈棠摇了摇头,祁怀璟仰起脖子一饮而尽,随手扔了杯子,掀被子上床。 “来,睡吧。” 沈棠见他心平气和,还想睡个回笼觉,猜他还没注意到那盆兰花,想着他最好多睡一会儿,自己才能趁机…… 正想着,枕边人又挨过来了。 “脚伸过来,我给你暖暖。” 房中铺了厚厚的锦毯,沈棠的脚不是太冷,最冷的是被门外寒风吹过的身子,从心头到小腹,一片透心的凉意。 祁怀璟自然也察觉到了,把她搂在怀里,又隔着柔软的寝衣,不住地用手摩挲。 他原本就晨睡刚醒……贴在她的身子上,越来越像只烫手山芋,热得骇人。 沈棠被他揉得浑身发软,耳根子很快就红了起来,忍不住蜷缩起脚趾,拉着他的手,低声喃呢。 “夫君,天都亮了,门外有人呢。” 祁怀璟不紧不慢地解她的衣服,又轻吻着她绯红的耳根,低声提醒。 “不光门外有人,咱们屋里还有猫呢,要不要把她们一起撵出去?” “……” 沈棠松了手,还主动搂住了他的脖子。 “咱们小点声儿,想来也无妨。” 这人暗自一笑,低头咬住了她。 …… 天光大亮,云散高唐。 锦帐初静,俩人都闹出了一身的汗,沈棠倚在他肩头失神良久,等稍微缓过劲儿来,就强撑着起身下床。 “我去叫水。” 祁怀璟衣衫不整地斜倚在枕上,懒洋洋地拉住了她。 “不急。” “洗好了去后边请安呢,你别老耽误我……” “呵。” 祁怀璟方才肆意,眉眼间尚且带着泛红的春色,又似笑非笑起来。 “歇了吧,连早饭时间都过了。” “……” 那总得起床啊,那盆兰花还在地上摔着呢。 “那你先歇会,该我去给你倒茶了。” 祁怀璟让她别去,一把攥住了她的小腿,又被她跳着脚挣脱了,眼看实在拉不住她,这才说了实话。 “没事,我今儿睡得挺好……还不想喝猫汤。” 沈棠一愣,回身去掐他的脖子。 “好哇你这家伙,分明早就……方才还骗我自己来……羞死人了!” 祁怀璟一边笑一边去抢她的手,缠闹了好一会儿,终于把人按在了身下。 “礼尚往来,这次该我了。” …… 晚饭后。 沈棠坐在炕榻上,一边给小猫儿缝睡窝,一边商量着给它起名字。 “夫君,咱们总不能老叫它猫儿猫儿的,和别人家的猫儿都没有分别了。” 祁怀璟翻过一页账本,漫不经心地接话。 “就叫丑儿——别人家的猫,鲜少有这么丑的。” “不许这么说它,它是母猫,是个小姑娘呢。” 沈棠拈起针线筐里的一团线,抛去砸他,祁怀璟头都不抬,一伸手就接住了。 他随手把那团线抛在地上,正在地上玩的小丑猫儿瞧见,马上跳起来接住了,团来团去,扑着玩儿。 沈棠是不指望他来给猫起名字了,自己一连想了好几个,他听了,又总是摇头。 “太好听了,不般配。” “……” 第41章 沈棠想了一会儿,又问:“怀璟,你的名字好听,也般配,是谁给你起的?是大舅舅,还是太太?” 祁怀璟摇了摇头。 “都不是,是我外祖父起的。” 沈棠听说过他外祖父的威名,只是不大熟悉,祁怀璟也很少提起他。 “哦~璟为美玉之光,他老人家给你起这个名字……一定很疼你。” 祁怀璟许久不曾见外祖父了,想起老爷子往日的疼爱,一时有些慨叹。 “老爷子有一枚玉章,极喜欢。我三岁的时候,他抱我去书房玩,没一会儿就找不到了。等晚上洗澡时才发现,我把那玉藏在了衣服里,藏了一整天。老爷子觉得有趣,就给我取名叫怀璟。” “那,怎么不叫怀玉?” 祁怀璟放下手里的账册,皱了眉。 “……我一个男孩子,整天玉儿玉儿地叫,像个小姑娘似的,多难听啊!” “哦……也有道理。那你三岁才起了名字,三岁之前,大家都怎么叫你啊?” “呃……” 祁怀璟素来口齿敏捷,难得迟疑了一回。 沈棠抬眼看他,“嗯?” 祁怀璟移开了目光,“……就随便叫叫。” 沈棠放下针线,托着下巴微笑。 “那……怎么个随便法?” “……就是,老爷子叫我孙儿,我娘叫我孩儿,很随便吧?” “哦~是有点儿随便。” 沈棠不太信,越夫人是随随便便养孩子的人吗? 她正琢磨,祁怀璟又反问她。 “棠棠,你的名字是谁取的?” “自然是我家爹爹了。《诗经·小雅》第十篇,棠棣之华,鄂不韡韡……棠棣,是兄弟的意思。我和小弟的名字都是爹爹提前起好的,大概以为我是个男孩儿吧。” 沈棠一边检查刚缝好的猫窝,一边慨叹。 “我娘不识字,没读过书,更不知道这个典故,还觉得很好听。我也是读书识字之后,才隐约察觉出来……爹爹大概,从我出生就挺失望的吧。还好,我娘不知道这事儿。” 祁怀璟听了,好一会儿没说话,只在心中暗骂,那酸秀才老丈人,起个名字还作妖,他可惯会伤人的心! 沈棠早就习惯了在一家子亲骨肉中,做那个最省事最和气的乖巧女儿,倒不在意名字,又想起一事。 “外祖父这般疼你,可咱们成婚……老人家没来啊。” 沈棠心道,大约是因为祁怀璟娶了自己吧。 若不然,外孙子娶了亲孙女,那真是名副其实的亲上加亲了。 祁怀璟冷哼一声,合上了账本。 “他没来,是因为他有病。”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壳。 “这儿,有病。” 第61章 初雪剪梅 沈棠听见这话,还以为他连长辈都敢骂。 可祁怀璟解释说,老爷子有头疼的毛病,常年取京郊的山泉水泡茶喝,方能缓解一二,故而轻易不出远门。 因此,才没来参加他的婚宴。 沈棠只是笑笑,没说话。 老爷子没来,真是因为头疼,还是因为被他气得头疼……真不好说。 过了几日,北风愈紧,地冻天寒。 夫妻俩商量来商量去,还是没给猫儿定下一个好名字。 祁怀璟就随口叫它“丑儿”“丑儿”。 沈棠每次听见,就立刻纠正为“猫儿”“猫儿”。 “人家是猫姑娘,你别瞎叫!” “啧啧,幸好是只猫姑娘,若真是个小姑娘,真是不好嫁出去啊……” “又不嫁给你,要你操心!” “……” 沈棠果真如他所愿,越来越会霸气怼人了。 虽说大多用来怼他。 小两口儿就这么各叫各的,谁也不改。 小丑猫儿在银盘里喝饱了奶,就在温暖宽阔的屋里到处乱逛,要不赖在沈棠给它做的锦窝里打滚睡觉,不管别人叫它什么, 它都回之以—— “喵呜~” 一日晨起,沈棠刚醒,就听到外边“沙沙沙”的扫地声,略微掀开锦帐,果然看见窗纸外明晃晃的一片白。 “下雪了!怀璟,这次真的下雪了。” 祁怀璟本来正要起床,一听见下雪,又搂着她躺下了。 “那么冷,再睡会儿。” 沈棠不肯,挣开他的手。 “你睡吧,我要出去看雪。这是今年的头一场雪,瑞雪兆丰年呢,来年的庄稼的收成一定不错。” 祁怀璟闷声一笑,扯住一缕垂落在她背上的乌黑长发,绕在手上玩弄。 “娘子,你这辈子不会下田种地,还要操心庄稼的年成?” 沈棠掰开他的手,扯回自己的青丝。 “我虽是女儿家,也懂得忧国忧民——若是个男儿,早就出去搏一番事业,天空海阔,为国为民,岂肯安安生生赖在你的被窝里?” 祁怀璟呵呵一笑。 “好一位厉害的沈家小爷。你若是个男儿,我情愿做个姑娘罢,早早就投怀送抱,自荐枕席……” 他一边说笑,一边把人按在锦被里,探到腰间,呵她的痒痒。 “小爷,你疼疼奴家吧。” “哈哈哈……好痒……你住手住手。” 俩人笑闹了一会儿,祁怀璟也没了困头,夫妻俩这才起了床,一起去看雪。 雪还未停,搓绵扯絮,乱琼碎玉一般,纷纷扬扬洒落下来。 沈棠抱着手炉,倚在门侧看了一会儿,见雪势不小,回头提醒祁怀璟。 “今儿路上必然滑,你出门时小心些。” “无妨,今儿不出去了。” 沈棠奇道:“往日起得再晚,你也要出门,今儿竟这般得闲了?” 祁怀璟在家时虽娇气,生意上却不懒怠,伺机而动,择时生财,很有越老爷子的风范。 此刻,他却很是纨绔地挥一挥手。 “陪我家娘子赏雪,自然得闲。” 沈棠一笑,夸他嘴真甜。 梧桐苑的正堂上,绣帘高卷,银炭透燃,当中放着红泥小火炉,炉上煨着茉莉酒,桌上摆着各色鲜果小菜。 夫妻对坐,赏雪。 好一番大雪,梧桐苑内银装素裹,上下一白,院中又有一株盛开的红梅,迎着冷风白雪,分外好看。 小丑猫儿还没见过雪,又新奇又害怕,不敢跑出门,只在门槛外来来回回扑雪玩,留下一串梅花小印。 沈棠怕它冷,让丫鬟把猫捉回来,给它套上一身新做的小衣服,秃尾巴处特意多添了棉花,鼓囊囊的一根。 祁怀璟见了,揣着手笑了好半日。 等丫鬟们走了,才对她啧啧叹道,可惜这是一只猫姑娘,若是个猫汉子…… 沈棠听愣了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这句玩笑话,趁着身侧无人,悄悄骂他不正经,却也忍不住笑了。 俩人说说笑笑,雪意渐小渐无,正商量着中午要热锅子吃,忽然听见有人拍打院门。 丫鬟们开了院门一看,原来是郁金堂的孙嬷嬷,后面跟着三四个丫鬟,每人怀中都抱着一盆花。 眼见孙嬷嬷堆着笑走进门来,沈棠让了座,又命人倒了一杯热茶来。 “大冷的天,嬷嬷还亲自过来,是太太有什么事要吩咐吗?” “无事无事。太太说,今年的水仙开得好,让我送几盆来,请三爷三奶奶赏玩。” 沈棠见那几盆水仙开得不俗,显然是名贵珍品,忙命人接住了。 “正好,三爷刚说红梅开得好,正要剪几枝,送去给太太插瓶。” 来而不往,非礼也。 这话自然是沈棠的随机应变,祁怀璟才不会有这样的孝心,眼见沈棠给他使眼色,他只管坐着岿然不动。 “冷呵呵的,不去。” 孙嬷嬷只管笑呵呵地喝茶,只当自己没听见。 沈棠见他坐着不动,没有办法,命人找了自己的斗篷来,拿着花剪,刚刚迈出门槛,祁怀璟就跟着过来了。 祁怀璟夺了她手中的花剪,沈棠就笑咪咪地给他系斗篷,夫妻俩一起去给越夫人尽孝。 一树红梅花开,如火如画。 沈棠披着大红羽纱斗篷,站在树下,挑了几枝开得正好的花枝,一一指给他看。 祁怀璟拿着花剪,她指了一枝,便剪下来一枝,递给她抱在怀里。 一递一接中,美人抱梅,笑靥如花,立在皑皑白雪之间,看得他心头一荡。 沈棠见他只顾着出神,笑道:“别偷懒,再多剪几枝。” 祁怀璟见她怀中抱着好几枝了,皱了皱眉。 “这么多,太太当柴火煮茶也够了。” 沈棠抽出一枝来,作势要打他的屁股。 “既然巴巴地剪了梅花,不光给太太赏玩,也给二嫂嫂送去,再给兰妹妹几枝,值什么?这般啰嗦,三爷若是懒得动,叫立冬来吧,他也挺高的。” 祁怀璟笑着摇头,又奉命剪了好几枝,等她抱了满满一怀,这才一起回了正堂。 第42章 第62章 护短 沈棠把梅枝分成三瓶,一瓶送给孙嬷嬷带回郁金堂,另外两瓶让丫鬟们好生送去鸣芳馆和北小院儿。 眼看俩主子在雪里冷了这半日,白露早就命人备好了手炉狐毯,又煮了两碗热姜汤,等俩人送走了孙嬷嬷,即刻奉了上来。 夫妻俩喝罢,面对面坐在炕榻上,盖着狐毯,拿小手炉互相暖手。 白露见两位主子没心思赏雪了,正要命人把门帘子放下来时,忽见人影一闪,又有个人进了院子。 原来是春姨娘,满面春风地走了过来。 “给三爷请安,给三奶奶请安。” 沈棠早就把手抽出来了,起身让人进来。 “快请坐,三爷刚让人送了梅花去给鸾姐儿玩,怕还没走到呢!” “我在路上见了,当真是好看,姐儿见了一定喜欢,多谢三爷三奶奶疼孩子。” “不值什么,鸾儿若喜欢,尽管来摘。” 祁怀璟见春姨娘喜气盈腮,便道:“这么大冷天,是有什么事儿?” “原是有桩喜事,我们秦家的大爷又新添了孩儿,秦家太太来请大家去吃满月酒。我们奶奶置了宴席,请太太、三爷三奶奶赏脸去坐坐。” 祁怀璟方才笑道:“当真是喜事,难怪前几日遇到秦大哥,见他满脸的喜气。” 春姨娘笑着附和,又寒暄了几句,起身告辞。 祁怀璟原本不喜欢沈棠去西院,这次却气定神闲。 “你放心去吧。咱们家太太别的好处没有,最是护短。你是她亲儿媳妇,平时再怎么……等真遇见外人,你就成她的内人了,定然不肯轻易让人欺负了你。” 沈棠一笑,这母子俩果真是周旋日久。 “你不去?人家也请了三爷。” “我不去了。这是闺房事儿,二哥又不在,你们娘几个说说话罢,我正好去铺子里看看。” 沈棠点头,早知道他必不会去,又故意问他。 “不是说今日外边无事吗?” “事有轻重缓急。我家娘子要赏雪,自然是大事急事,娘子要出门做客,我也无事可忙了。” 沈棠笑着呸他,推他出去忙正事去了。 等收拾妥当,沈棠带着白露画屏出了门,还没走到鸣芳馆门口,远远瞧见越夫人围着灰鼠皮大斗篷,坐着小竹轿,带着五六个丫鬟,前呼后拥而来。 沈棠比在继母跟前还有眼力见儿,早早就迎过去接住婆母,又亲自搀扶她下了轿子,做个乖巧儿媳的模样。 祁怀璟说得不错,越夫人往日不怎么搭理沈棠,而今有外边亲戚来了,刚下了轿子,就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婆媳俩亲亲热热的,一起被秦氏迎进了鸣芳馆。 一见到秦家的亲家母,越夫人笑咪咪地把沈棠拉得更近些。 “亲家母,这是璟儿媳妇,你之前见过吧?” “自然是见过,原是他姑姑家的大姑娘吧?果真是亲上加亲,又是一家人了!” 越夫人听了,便有些不悦。 “他姑父是科举出身,在学政院居着官呢!人家啊,是官家小姐。知书达理的,不比咱们,认不了几个字,竟是个睁眼的瞎子!” 越夫人原本看不上沈家爹爹这样的八品芝麻小官,可放在秦家这样的小商户跟前,也够上提一提了。 秦姜云识字也不算多,眼看娘亲面色有些尴尬,忙招呼大家坐下说话。 秦姜云素日就很有当家奶奶的威势,今日娘亲难得来了自己家,越发重视体面排场,不仅用心把鸾姐儿打扮得粉雕玉琢,宴席桌上也摆满了异果鲜肴,暖酒香茶,极为丰盛。 这顿宴席,也就五个正经主子。 秦家太太和越夫人是儿女亲家,不免说些客套中带着恭维的亲热话——自然是秦家恭维越家,毕竟越家太阔了。 秦氏和沈棠是妯娌,说起客套话来也不遑多让,斯抬斯敬,说完衣服说首饰,说完首饰说吃食,一句正经话没有。 倒是鸾姐儿,小孩子家天真可爱,又和在场各位都很熟悉,吃了一半儿就跑下来,学着大人的样子,跟人“客套”搭讪。 “外祖母,我前些日子掉在水里了——你别怕,婶婶又把我捞上来了!” “祖母,你怎么总不来我们这儿玩啊?我看着,你好像胖了一点点儿……” “婶婶,你什么时候生小弟弟啊?我爹爹说,我本来就快要有个弟弟了……” 她这句话还没说完,春姨娘就快步上来,哄着她出去玩了。 童言无忌,众人各怀心事,都当做没听见,只有越夫人大惊失色,立刻要了镜子过来。 “我胖了吗?胖哪儿了?近日都没怎么吃饭,怎么会胖了呢!……” 沈棠和秦氏轮番劝说,她一点儿都没有胖,看着还是那么年轻,小孩子家说的不真,越夫人才算放下心来,可脸上还是恹恹的,饭也没吃上几口。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小插曲,秦家太太吃过饭,也没多坐上一会儿,客客气气说了两句话,就起身告辞了。 秦姜云送走了娘亲,倒不急着散场,又留下越夫人和沈棠在正堂喝茶。 春姨娘捧上香茶来,秦氏笑吟吟地奉到越夫人面前,随即环视了四周,又皱了眉,朝着春姨娘低声呵斥。 “太太在这儿,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跟前伺候?什么规矩!” 越夫人慢慢悠悠喝茶,没有留意她的话。 倒是沈棠,一听见这话,立刻明白了秦氏的谋划。 越夫人是家中长辈,是嫡亲婆母,这院儿里除了秦氏,也就春姨娘和雪姨娘两个正经妾室,配在跟前露脸伺候。 今日,越夫人难得到了鸣芳馆,秦氏周到,春姨娘恭谨,丫鬟们都毕恭毕敬,偏偏雪姨娘没有出面侍奉。 越夫人的家境实在优越,沈棠这等穷官家的女儿,尚且不怎么入她的眼,何况雪姨娘这等乡下出身的野丫头。 沈棠暗忖,雪姨娘之所以能在秦氏的院子里张狂那么久,不光是因为她有二表哥的宠爱…… 更是因为,她从未张狂到越夫人的跟前。 而今,听说雪姨娘因为失子在祁承洲跟前失了宠,二表哥又素来敬重嫡母,秦氏大约是想借力打力,趁着雪姨娘落了下风,打着越夫人的名头,把这人再踩到泥里去。 最好是越夫人一怒之下,把雪姨娘打发出府,秦氏不脏手就能坐享其成,而二表哥看在嫡母的面子上,大概也不会多说什么。 沈棠暗叹,西院果真是事窝儿,一来就有事。 第63章 冷眼看戏 果不其然,秦氏说完没多久,就有丫鬟半搀半拉着雪姨娘来了正房。 那丫鬟直直把人扶到大堂中央,一撒手,雪姨娘便不端不正地跪坐在了地上,竟是虚弱极了。 沈棠早就听闻雪姨娘自从小产之后,身子元气大伤,如今细瞧瞧,果真不假。 上次中秋相见时,细白如脂的美人面,如今变得蜡黄如纸,原本清澄如水的眸子也夹着几缕红血丝,连粉腮都微微凹了下去。 想来是吃不好,睡也睡不好。 沈棠听白露说过,雪姨娘有孕时养了不少的金丝雀、绿鹦哥,总是亲自喂食,养得油光水滑。 今日,沈棠搀着越夫人往正房来的时候,留意看了一眼,西厢房大门紧闭,连廊下挂着好几个空荡荡的鸟笼。 那些被豢养的鸟儿,不知道是死了,还是飞了。 正堂上,秦氏当着众人的面儿,满脸含笑,亲自上前去扶雪姨娘起来。 “妹妹,今日太太难得过来,你心里虽不痛快,也没必要在咱们婆婆跟前撒气。来,给太太请个安,也是妹妹的一番孝心。” 雪姨娘不知道是不想动,还是没劲儿动,秦氏虚虚扶了一把,她也没起来。 秦氏的笑意淡了些,一撒开手,雪姨娘委顿在地,泛红的眼中便垂下两行泪来。 秦氏直起身子,旁边马上就有丫鬟接口发声。 “姨娘好生无礼!素日那般不听奶奶的话,太太跟前也这么张狂。若是知道的,说是姨娘身子不好,若是不知道的,还要说姨娘仗势欺人惯了,连太太也要踩上一头。” 秦氏等她一句一句听完,方才轻声喝止。 “太太面前,说什么有的没的,还不够丢人现眼吗?” 越夫人听见堂上一唱一和,一句句都提着自己,果然开口发问。 “洲儿媳妇,你院里还有这等人,连主子都不放在眼里?还不趁早发卖了,再挑好的进来使唤。” 雪姨娘听到要卖了自己,猛然抬起了头,满眼含泪,口中哬哬有声,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秦氏瞧着她,无声一笑,随即转身上前,用手帕子遮了遮眼角,语气中极是为难。 “太太不知,她不是寻常的使唤丫鬟,原是伺候二爷的房里人,能卖不能卖的,我也说不上话。” 越夫人一撇嘴,很是不以为然。 “你是正房奶奶,管她什么伺候不伺候的,还能任由人踩到你的头上?” 第43章 秦氏左看右看,又压低了声音。 “太太,她是个病身子,口干舌哑的,近来连话也说不成。上个月,二爷请了流水一样的大夫来,也没看好这病……此时把人撵走,院里院外都无妨,怕是二爷有话说。” 越夫人见雪姨娘歪着身子跪在地上,确实是个病病殃殃的样子,又听见秦氏的这番话,心里越发不痛快了。 越夫人正打算替庶子清理门户,一直冷眼看戏的沈棠,慢条斯理地开了口。 “怪不得二嫂嫂为难,好歹也是怀孩子才落下的病,若是没治好就把人卖了,只怕旁人说苛责。” 秦氏闻言一顿。 这一句话,打蛇打到了七寸上。 沈棠原本也不想管这事儿,袖手旁观,也不难。 可中秋那夜,雪姨娘从岸上伸出了一只玉白的手,和泡在水中的沈棠一起,救了鸾姐儿的性命。 不管雪姨娘再怎么狡猾,再怎么张狂,她都是鸾姐儿小半个救命恩人。 如今她病成这样,不管被卖到哪儿,都是死路一条。 沈棠是读书人家的女儿,不光做不来秦氏这等心狠手辣的手段,更看不惯这等忘恩负义的做派。 越夫人听见沈棠这句话,忽然变了神色。 “这就是,洲儿那个刚掉了孩子的姨娘?” 越夫人一心只在祁怀璟身上,向来对祁承洲的院中的事儿不大留意。 虽然她平日很难有机会进入梧桐苑,可她叫得出梧桐苑中每一个丫鬟的名字,连新来的画屏,也记得清楚。 这次见了雪姨娘,越夫人只隐约记得是在祁承洲身边见过的人,又仿佛听人说过,这院里近来没了个孩子。 沈棠说了这么一句,两下里对上号,越夫人才知道是她。 秦氏虽不想提这事儿,见沈棠接着话头说了出来,也不得不应了声。 “正是她。” 若是旁人,打发个小产过的妇人,也不算什么大事。 可偏生,越夫人是个曾经失去过孩儿的娘亲。 “可曾查不出什么缘故,好好的孩子,怎么就没了?” 秦氏这次手上干净,也不怕越夫人盘问,身旁正有个伺候过雪姨娘的丫鬟,替她一五一十说了。 “不知道怎么了,姨娘先是腹痛,呕吐,二爷还以为是常见的孕中呕吐,命喝了酸梅压一压,这下越发了不得了,姨娘全给吐出来了,先是酸梅汤,又是血……大夫来了,就说保不成了……后来发了几天的烧,现在连说话也艰难。” “可惜啊!” 越夫人又想起自己那个未满周岁而夭折的头生孩儿,真心实意地落下两滴泪来。 “孩子都是娘的心头肉,好端端的没了,她可不是要大病一场!” 秦氏没想到越夫人这么大转性子,忍不住咬了牙。 她想让越夫人看看,雪姨娘到底多没规矩,身子又有多没用,没想到正撞到越夫人的心坎上,反倒惺惺相惜起来。 “洲儿媳妇,给她多找些大夫,好好瞧瞧,用心养养身子。老天若是有眼,那孩子还会回来的。” 她的孩子就回来了。 虽然不是来报恩的孩子,可好歹……今日还记得给自己送红梅呢,听说是他亲手剪的,这么大冷的天儿,他还能想着娘亲,谁能说他不好! 越夫人发了话,让人扶了雪姨娘回屋歇着,又叮嘱秦姜云,好生照应她的身子。 秦氏咬着牙含笑地答应了。 越夫人想起陈年往事,好一番触动心肠,直到出了鸣芳院的大门,还在抹眼泪呢。 沈棠见自家婆婆这样,也不好意思撒手告辞,被她拽着手一起去了郁金堂。 第64章 越夫人的做派 祁怀璟因出门晚,天黑后许久才忙完铺子里的事情,迎着冷风回了梧桐苑。 一进门,小丑猫在暖炉旁跳得正欢,沈棠却不在家。 他叫丫鬟过来问话。 “她在哪儿?” “回爷的话,奶奶上午出了门就没回来,正在郁金堂陪太太说话。” 祁怀璟眉头一皱,连斗篷也不解开,扭头就往郁金堂去了。 郁金堂。 他一路疾行到了正房门口,没让丫鬟传话,直接掀了帘子进去。 屋内融暖温香,越夫人和沈棠围坐在暖炉旁的小桌边,一人捧着一只粉彩白瓷汤盅,一边喝着汤羹,一边温声细语地说话。 好一派婆慈媳孝的亲热样儿。 祁怀璟一挑眉,这倒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沈棠眼尖,一瞧见他进了门,马上含笑起身。 “三爷回来了。” 她倒难得这么乖顺地叫三爷。 她见祁怀璟的斗篷上落了雪,正要去帮他脱下,越夫人早就连忙扶着丫头走了过去,亲自拍掉他身上雪花,解开半湿的斗篷,瞧瞧他穿的衣服有多厚,还顺便摸摸他的脸冷不冷。 “璟儿,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外边这么冷,可要把人冻坏了。娘早就说,就那三两个铺子,还值得天天去!你就交给底下人忙活吧,千万别累着自己……” 祁怀璟充耳不闻,挡开了越夫人拉扯自己的手,见沈棠面色如常,又走到小桌旁,瞧了瞧桌子上的汤羹。 “这么晚了,你们吃什么呢?” 沈棠笑道:“红枣银耳燕窝羹。” 她又压低了声音:“放心,太太和我吃得一样……” 越夫人跟着走过来,一连声地招呼祁怀璟坐下说话。 “儿啊,是不是肚子饿了?出去忙了这一整天,一定是累坏了!你先坐下,小厨房里还炖着……” 明明丫鬟已经添了椅子,祁怀璟偏偏坐在了沈棠的位子上,又端起沈棠的白瓷盅,一饮而尽。 越夫人方才还很热情,见他喝了沈棠吃剩的燕窝羹,忽然有些不大乐意。 “璟儿,你不是打小儿不爱吃黏糊的汤羹吗?” 祁怀璟拽过沈棠的手帕子,自顾自擦了擦嘴角。 “这碗还行,不难吃。” 他是不喜欢,可要让越夫人看看,沈棠吃的东西,他随时会吃,别悄默默给她乱放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 越夫人听他说好喝,这才略有些宽慰。 “当然好吃!我每晚都喝,滋补养颜呢!你等会儿,我让人给你也盛一碗……” “不吃了,我们要走了。这大半夜的,吃多了……会胖。” 他推开碗,起了身,拉着沈棠就走。 没想到,夫妻俩刚到门口,趁着画屏给沈棠穿斗篷的空档,祁怀璟又杀了个回马枪。 他快走两步,含笑俯身在越夫人的椅背上,小声问她。 “娘,你没跟她说……越家的事儿吧?” 越夫人回头瞪了他一眼。 “没说!滚!” 祁怀璟满意点头,拍了拍娘亲的肩,扬长而去。 越夫人瞧着他的背影,忍不住揪下桌上连珠瓶里的一朵红梅,生气地掷在了地上。 “孽障,费尽心思把他养到这么大,娶了媳妇忘了娘!早就说,婚姻大事就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来,若是娶了……” 越夫人骂了好一会儿,瞧着满枝盛开如火的梅花,又忍不住叹气。 若是他乖乖娶了越家的表妹,自家老爹也不会在盛怒之下,打得他满身是血。 祁怀璟刚出了郁金堂的院子,又开始盘问沈棠。 “今儿太太留你做什么,都说了哪些话?做了什么事儿?怎么会这么久没回去?” 沈棠陪着越夫人坐了这大半日,又听他连声问话,忍不住伸了个懒腰。 “这说来可就话长了。太太给我讲了一车的话,从她刚嫁到祁家开始讲起,她如何如何不习惯,公爹又如何如何闹别扭……后来有了前头的大哥,她多么欢喜!再后来又那般伤心……最终有了你,她真是疼爱得不得了。” 沈棠瞧了他一眼。 “太太还说,你小时候生得多好看,跟女孩儿似的,又有多乖巧,多懂事……比现在可强太多了!” 祁怀璟略略放了心,笑道:“你们娘俩儿,就光干坐着说话啊?” “不止。太太还翻出来你儿时穿过的小衣服小鞋子,一件一件拿给我看。” “……” 祁怀璟听得背上一凉,老娘像是把小时候的自己给扒光了。 还是当着心上人的面。 “她真是……烦死人了!” 沈棠悠悠感慨:“太太是满心爱你。” “你倒替她申冤!” “夫君啊,可怜天下父母心。” “我难道不知道?可是……” 沈棠替他说了出来:“可是,若爱得太多太稠太密了,就会让人觉得,透不过气来。” 祁怀璟狠狠点头。 “说得对,透不过气,让人觉得勒得慌!我非要推开她,赶走她,让她离得远一点儿,让她别那么爱我,才能觉得这日子……松快一点儿。” 沈棠轻叹一声,笑着拍拍他的手。 第44章 “你这厮,明比着我这没娘的人,这般身在福中不知福。” 祁怀璟一怔,马上低了声音。 “这是我一时忘情,当真不是有心的。” 沈棠一笑。 “没怪你。哎,我觉得有些可怜你,又有些可怜太太。若是她能改一些,你也改一些,你们娘俩儿,也不必这么乌眼鸡似的。” 祁怀璟苦笑着摇头。 “你是刚当了她半年的儿媳,我可早就做了很多年的儿子。她若能改,早就改了!还用等到今日!” 沈棠见他满心烦恼,暗自觉得好笑。 越夫人是失子多年,又得幼子,这才爱得让人窒息。 而他钟情许久,如今两人成了夫妻……偶尔也会让自己觉得毛骨悚然。 祁怀璟不喜欢越夫人那样的做派,可他完全学会了她爱人的法子。 ……也不错,毕竟沈棠自幼没了娘亲,他刚好补了回来。 夫妻俩踏着积雪回了梧桐苑,洗漱更衣,就寝之前,沈棠又想起来一事。 “对了,今儿太太还跟我说了你的小名。她说,因为你属虎,所以小名叫……” 祁怀璟如临大敌。 “不许叫!” 第65章 为什么取这个名字 “阿狸!” “……不许再叫。” “阿狸阿狸阿狸阿狸。” 祁怀璟听得头皮发麻,而沈棠笑得停不下来。 “我还问她,怎么不叫阿虎啊?她说本来想叫虎啊龙啊,可人家告诉她,若是名字太威武了,孩儿身子倒弱。她又正好听人说狐假虎威的故事,觉得狐狸能借老虎的光,也很威风啊,叫阿狐不像那回事儿,所以叫阿狸正好……” 祁怀璟忍无可忍,抬手捂住她的嘴。 “以后不许再叫了。” 沈棠乖乖点头,等他松开了手,马上又问。 “为什么不许叫?很好听嘛!太太还觉得很惋惜,说这么好听的名字,因为被你严令禁止,到如今,大家都不知道还有这个小名了。” 祁怀璟斜着眼睛瞥她。 “你当真觉得好听?” 沈棠笑眯眯地点头。 “好听好听,阿狸,像我小妹的名字呢!一听就是个很好看的小姑娘!” “……” 祁怀璟不想接她的话,索性拉了被子睡觉。 沈棠又憋着坏笑,挨到他身边。 “……也很像一只猫儿,一定比咱们家那只好看多了。” 祁怀璟回头瞥她一眼,见她笑到捶床,果断翻身而起,一下就把人捕获在锦被之下,一边探手抓她的痒痒,一边趁乱剥她的衣服…… 当夜。 “棠棠喜欢这样吗……嗯?说出来。” “喜欢啊……轻点……阿狸轻点啊……” “不许这么叫!” 次日,祁怀璟一等到天亮,就摇醒了沈棠。 “来,我给你想了个小名。” 沈棠昨晚睡得迟,更没想到他醒得这么早,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什么……什么小名?说来听听。” “阿珠。” 沈棠一听就睡意全无。 “表哥!不能因为我叫你几句阿狸,你就叫我阿猪吧!狐狸和猪,差得也太多了!” “……珍珠的珠啊!掌!上!明!珠!的珠!” “哦……为什么叫这个?” “珍珠,粉白粉白的,又温暖又明亮,多像你啊。” “那怎么不叫阿珍呢?” “……你要是想叫阿珍,也不是不行……” 沈棠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不不不不不!我不要。阿珍,阿珠,都不叫,肉麻死了。” 祁怀璟小心地捧住她的头,把乌乱的长发挽在肩后,吻了吻她因刚睡醒而绯红的脸颊。 “小名而已,别人又不知道,我也就在床上叫叫……” “那就是说,我也在床上叫你……阿狸?” “不行!” 沈棠打着哈欠,重新倒回了枕上。 “那你也不许乱叫,就像之前那样,叫棠儿,叫棠棠,叫娘子……叫表妹也行啊。” “我偏不,就要叫阿珠。” “我!也!偏!不!我就要叫阿!狸!” “……无妨。我会让你没空叫的。” “你!” 祁怀璟侧支着头,用力捏了捏她的脸颊,笑得很是顽劣。 “我怎么了,阿珠,跟夫君说说,你家夫君怎么了?嗯?” “我不管,我不听,我不应这个名字。” “阿珠,阿珠,阿珠,阿珠~” “……阿狸阿狸阿狸阿狸!” “嗯,叫我干嘛?” 沈棠吵得正起劲儿,见他突然应了,倒有些意外。 “嗯?你不是……不让我叫吗?” “我越不让你叫,你偏要叫。我随便你叫,你过两天就会忘了。” “……那你也叫吧,你也会忘的!” “好,阿珠妹妹,过来让哥哥亲亲。” “你!阿狸你真是无赖!” “那我的阿珠,就让无赖的阿狸哥哥亲亲!” “……哼!” 见沈棠无话可说,祁怀璟就捏着她的脸亲了一口,随后舒心地躺在枕上,很是得意。 他一夜没睡,才想到了这个好名字。 怀中美玉,掌上明珠,一看就是般般配配,天生一对嘛! 他一连得意了好几天。 直到他发现,沈棠准备把这个名字送给猫儿。 祁怀璟极为不满。 “这么丑的猫,凭什么叫阿珠?它跟珍珠一点儿都不沾边。” 沈棠把猫儿抱在怀里,给祁怀璟看猫尾巴上新长出来的稀疏黄毛。 “它是小姑娘嘛!珠啊宝儿的,听着好听,叫着也顺口。它又可怜,生下来就没人要它,要起个好名字提提气,以后才能平安顺遂。” 祁怀璟执意不肯,他才不要和丑猫天生一对! “那叫宝儿吧——虽然它也配不上。” “不好,我姨妈家的表弟小名叫宝儿,叫起来别别扭扭的。” “那就让表弟改个名。” “……祁怀璟!你是不是有……” “啧,阿珠急什么,有事慢慢说。” “阿狸~你是不是……唔唔。” 为了这个名字,夫妻俩争执许久,最终各退一步,决定叫它…… 阿珍。 祁怀璟叹了口气,揪了揪刚长出来的猫尾巴毛。 “随你便吧,只要不叫阿珠就行——只有你才能叫阿珠。” 沈棠“哎呀”一声,使劲拍开他的手。 “人家好不容易才长出来,你别再给揪掉了!” 她把猫儿抱远了些,细细梳理着它的毛发,慢慢笑了起来。 “也好也好,从此以后,我们的阿珍就有名字啦!” 几日后,冯溪来给上次瞧病的病人复诊,果真顺路来了梧桐苑,讨杯热茶喝。 沈棠见她过来,马上把猫儿抱过来,给她看刚长齐的尾巴毛儿,顺便告诉了她猫儿的新名字。 “我们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阿珍。” 冯溪听罢,面色有些微妙。 “阿珍?为什么要起这个名字?” 故事太长,沈棠不好从祁怀璟的小名开始讲起,就掐头去尾说了一小半儿。 “因为珍珠又圆润又硬实,这猫儿太瘦了,我想让它胖一点儿,结实一点儿。” 冯溪捧着热茶,呵呵一笑。 “你们家果真是……若是我和立冬,大概会叫它阿黄。啊,我家已经有阿黄了,那就叫小黄。” 沈棠一笑:“还好我们没这么叫,要不就重名了。” 冯溪喝完了茶,摸了摸猫儿略微鼓起来的小肚儿,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 “一只公猫,果真要叫它阿珍吗?” 沈棠闻言,突然被热茶呛了一下。 “咳咳咳!不是啊,它是一只母猫。” 冯溪拧着眉毛,语气非常确定。 “它是一只公猫。” 沈棠的语气也非常确定。 “母猫。” “公猫。” “可它没有……没有那个……” 沈棠和冯溪都是成了婚的妇人,可周围站着两三个小丫鬟,都还是小姑娘家,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 也不好比划啊! 眼看说也不是,比划也不是,沈棠只好把猫肚子翻过来给她看。 “你看呐,它没有……” 冯溪看过,点了点头。 “它确实没有,但它是只公猫。” 第66章 沈棠的绝活 冯溪让沈棠凑近些,在她耳边低声说了缘由。 原来阿珍刚生下来,就被路过的恶犬咬了一口,把……给咬掉了,正好冯溪路过,帮忙赶走了恶犬,顺手帮它缝好了伤口。 所以阿珍就没有……了。 沈棠心中惊叹,原来阿珍不是个猫姑娘,也不是猫汉子,是个…… 第45章 猫公公。 完了,祁怀璟那个不正经的玩笑,显得更可恶了。 冯溪摸了摸阿珍的小肚子,笑得有些得意。 “看来是我的手艺太好了,它恢复得也快,你竟没察觉出来。” 沈棠听罢,抚着脑门直摇头。 洞房之夜被祁怀璟吓到,已经被他笑了好多天,后来她好好研究了一番,原以为大大长了见识,没想到猫儿它…… 世事复杂啊,太复杂了。 冯溪笑罢,推来了沈棠送她的医箱车,打开其中一个抽屉,取出来一沓子大大小小的纸片,从中翻出来一张来,拿给沈棠看。 上面写着: 某月某日,某地,黄色幼猫,因某某病,诊某某某某。外敷某某某某某某某某,内服某某某某,十数日而愈。 沈棠看了一遍,又念了一遍。 冯溪笑道:“这是医案。我祖父说,我们行医给药之人,除了心头细致,最要紧的是笔头勤快。但凡给人看过了病,都要留下医案,记下来时辰地点、病症药方。一来是留个根据,怕病人倒打一耙,反说是吃药把人吃坏了。二来是留下经验,若是日后有相似的病情,好做个参考。” 沈棠边听边点头,又接过一张治人的医案,看过,又掰着手指头算了算。 “那你岂不格外辛苦些?不光给人看病,还给猫狗牛马看病,又要给药,又要接生……你一个人啊,抵得上四个人了。” 冯溪又翻出几张有趣的医案,一一递给沈棠看,撒雪花似的铺了一桌子。 “正是呢!这样也好,也不好。好处是医药贯通,不管是男是女,是猫是狗,我看诊、开方、给药,不用再麻烦别人,顺手就全办了。可不好的地方嘛……” 冯溪瞧着一桌子的乱纸,叹着气趴在了上面。 “我打小儿写字就丑,也不喜欢拾掇东西。可祖父每到年底,都要我理清一整年的医案,不光要从年头排到年尾,还要分门别类,人归人,兽归兽,男女老少也要分开,还要分病情、病状……眼看又到年底了,瞧我这一堆零零碎碎的……” 她撑起一只清瘦的手臂,支着轮廓分明的下巴,愁眉苦脸。 “……恐怕又要被老头儿骂上一顿了。” 沈棠捡起几张散落开的纸片,瞧着上面不太工整的字迹,情不自禁弯起了唇。 “真是巧。我啊,别的本事没有,写字理书倒是拿手。不如今日毛遂自荐,在年底前帮你重抄整理一遍……有我在,必然不会让你挨上这顿骂。” 冯溪听了这话,一边摆手,一边摇头,连连拒绝。 “别别别,我这些纸条可多了,家里还放着好些,字又丑,事又乱,哪儿能劳累你?立冬早就说要帮我抄,我决意不肯。” 沈棠叹了口气,抚了抚在炕桌上窝成一团又昏昏欲睡的阿珍。 “这算什么劳累?我总待在这个院儿里,镇日无事忙,除了走亲戚,连出门都算是新鲜事儿,像你这样平时东奔西走,济世救人,才能算得上劳累。” 冯溪笑着摇头,也去捋阿珍的黄毛。 “你大约是生来享福的命,注定不需东奔西走。” “……算是福气么?” 双人的手都放在猫上,冯溪的手瘦削有力,又满是薄茧,和沈棠白皙似玉的手,截然不同。 冯溪忍不住碰了碰她的手指。 “沈棠你瞧,你这手这么嫩,这么软,就该用来喝茶绣花,别费这个力气了。” 沈棠见她执意不肯,微微一笑,决定露出一手绝活。 她走到东间的书架旁,取下一本厚厚的书,回来后,把猫抱到一边,把那本书端端正正地放在炕桌上。 “来,冯溪,你瞧瞧这本书,翻一翻——随便翻到哪一页,念出第一句来,我就能接着往下背。” “这么……厚的书?” 冯溪半信半疑,瞧这本书有一拳那么厚,密密麻麻全是字,她念都念不通顺,沈棠也没多大年纪,她能全背下来? “且试试看。” 冯溪瞧着沈棠,翻到第一页,磕磕绊绊地念了起来。 “理者,察之而几微必区以别之名也,是故……” “……谓之分理。在物之质,曰肌理,曰舣理,曰文理;得其分则有条而不紊,谓之条理。” 冯溪见她背得一字不差,点了点头,这才往中间翻了翻。 “夫天地之大,人物之蕃……” “……事为之委曲条分,苟得其理矣,如直者之中悬,平者之中水,圆者之中规,方者之中矩,然后推诸天下万世而准。” 冯溪瞪大了眼睛,见沈棠依旧气定神闲,又翻到后边几页。 “智也者,言乎其不蔽也……” “……仁也者,言乎其不私也;勇也者,言乎其自强也;非不蔽不私加以自强,不可语于智仁勇。既以智仁勇行之,即诚也。使智仁勇不得为诚,则是不智不仁不勇,又安得曰智仁勇!” 冯溪听罢,“啪”得一下合上了那本厚书,很是心服口服。 “沈棠,你也太厉害了。这么厚的书,你居然背得下来!若是我……读到第二页就睡着了。” 沈棠微微一笑,抚了抚熟悉的书页,略带眷恋。 “这部书是我家爹爹写的,他花了好些年的心血,只为疏正圣贤之书。” 她想起闺中的时光,悠悠一叹。 “爹爹平日著书立说,像这样零零碎碎的笔记纸条,他扔得满书房都是,谁都不让动,也轻易不让人进书房……但我可以。我在闺中时,一直帮着爹爹整理笔记,梳理文章……” 她拍了拍桌子上的大部头。 “这本书,通篇都有我梳理的痕迹,自然能背下来。” 第67章 三层半浮屠 沈棠翻开这本厚书,找出自家爹爹的姓名,指给冯溪看。 “我家爹爹这部书写得不易,称得上呕心沥血,可学政院是个清水衙门,常年廪费不足,他这多年的心血,险些成了一堆废纸……后来,听说有位姓谢的大善人,给学政院捐了一笔刻书的银子,这才付梓刊印,总算是不负苦心。” 沈棠伸出纤指,给冯溪瞧自己的指侧,那处藏着因长年执笔而留下的薄茧。 “我出阁前,闲暇时就在爹爹的书房侍候笔墨,校对文字,整理辞章。一来是在爹爹跟前尽孝,二来嘛……” 沈棠眨了眨眼睛,眸中闪过些许狡黠。 “……我家小妹总爱跟在我屁股后边,姐姐长姐姐短,一刻也不肯消停。我若是去了书房,保管她躲得远远的,再也不肯跟着,我也能落个一时半刻的清净。” 冯溪听了,险些笑弯了腰。 笑罢,她抚弄着沈棠指侧的薄茧,很是感慨。 “我们家的人行医用药,也不过是碰上一个治一个,一个个治好病人身上的不舒坦。你们父女写成这么厚的书,世间的读书人都能捧着看……沈棠,你的学问这么大,若是个男子,说不定能考中状元呢!” 沈棠笑道:“呵,状元哪儿就那么容易考中了?莫说十年寒窗,二十年也难说。就连我家爹爹,读了半辈子的书,连状元的影儿也没瞧见。” 冯溪哈哈一笑,又道:“不中状元也无妨。我们家堆着许多本医书,没有一本是状元写的,也一代一代传了下来,就算再过一百年,也照样有人翻。” 沈棠抚掌一笑,拿过冯溪的医案,并排放在那本厚书的旁边。 原本瞧着挺多的一摞纸,和沈家爹爹的大部头一比,就成了薄薄的一层。 “你瞧,我连这么厚的书都能整理清楚,何况这些医案?尽管放心交给我。你不晓得,我家那夫君,家里家外都不指望我……我长日闲着无事,也是手痒。” 话已至此,若再推脱,倒显得矫情,冯溪很爽快地点了头。 “今日劳你帮我一个大忙,日后必定重谢。” 沈棠笑着把阿珍抱到怀中,举起来给她看。 “你救了它的小命,又送到了我家,这还不算大礼?人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救猫一命,少说也造了三层半的浮屠塔,这便是极难得的谢礼了。” 阿珍缩在沈棠的怀中,听着两人说说笑笑,“喵呜”一声,转了转琥珀色的眼珠,安心地打起了哈欠。 天色不早,冯溪起身告辞,眼看晚风又起,再三劝了沈棠不必远送。 沈棠眼看怀中的猫儿睡得正熟,便只送到院门外,又让白露好生送客出门。 沈棠回了屋,一手抱猫,一手拿着医案,刚在东间的书桌旁翻了几页,忽然有丫鬟急匆匆进来传话。 “三奶奶,冯大夫被二爷请去了西院。” “什么!” 沈棠闻言,霍然起身,怀中猫儿随之惊跳而下。 方才,白露陪着冯溪,刚走到二门处,迎头遇见三五个小厮,簇拥着锦衣绣袍的祁承洲,刚从门外回来。 平日,祁承洲难得归家这般早。 第46章 那日越夫人当众发话,要秦氏给雪姨娘请大夫治病,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他的耳中。 自雪姨娘失子又出言顶撞后,他劈头给了她一巴掌,许久不曾去看过,冷眼看着院里众人明里暗里踩她一脚,连饭菜都越来越不像样,他也只当没瞧见。 他在等。 等着雪姨娘像从前一样,大闹一场之后,再主动找他,跪在他身前服软求饶。 这次等得时间太长了,新收用的丫鬟也太缠人,缠得他都快忘了这回事儿。 这次,越夫人的话好歹给了他一个台阶,祁承洲便拉下脸,去瞧了她一回,看她病得那样,心中着实有些懊悔。 倒不是懊悔一时气愤打了她,而是后悔当时故意拖延,一时过了头,竟拖死了雪姨娘病重的爹娘。 若是双亲尚在,她哪儿敢在自己跟前这般没有顾忌地使性子! 这次,轮到她自己病了。 祁承洲去瞧她的时候,雪姨娘病得形容憔悴,声音嘶哑,连脸色都黄了些,也没多说什么,只让人请大夫来治病。 请来请去,胡子最长的老大夫,也说不清楚她得了什么病,一剂一剂的苦药下去,也没见好转。 本就纤弱的一个美人儿,眼看瘦得脱了形。 倒是那个缠人的丫鬟桃枝,正是得宠的时候,总在他身边撒娇撒痴,要金要银,要衣裳要首饰。 他素来出手大方,对自己的女人更是阔绰。 尤其被雪姨娘气了一场,他挺喜欢这么乖顺求宠的小妮子。 前两日,那丫鬟又在他跟前卖乖,撒娇说自己来月事时总是小肚子疼,听说三爷院里的丫鬟找大夫配了药,吃了极好,求二爷也给自己寻几附药来。 祁承洲随口答应了,心里又想起了病重的雪姨娘。 妇人病难遇见好大夫,若是那大夫果真医术了得,正好也给她瞧瞧。 他给小厮发了话,很快得了回信,得知是位走街串巷的女医,也是祁怀璟身边小厮立冬的媳妇。 他得了消息,一时又有些犹豫。 往日请来的坐堂大夫,胡子一把比一把白,尚且说不清楚什么病症,一个走街的小女医,又是家里下人的媳妇,能看得好什么病! 眼看雪姨娘一日比一日病重,他顾不得铺子里事忙,一连几日早早回家,只怕她一时熬不过,若真活不成,自己好歹也看她最后一眼。 他自认时时风流,也自认处处有情。 今日刚到二门处,他迎头瞧见了梧桐院的白露,领着一个穿袍儿的人往外走,打眼一瞧,像是个脸生的小厮。 他是在风月场中厮混惯了的人,什么场面没见过,再一眼,就瞧出那人是个年轻姑娘,正留意时,忽然想起来小厮的回话。 想来,这就是那位姓冯的走街女医。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他之前虽因犹豫没让人去请,今日顶头遇见,也停了步子,顺嘴问了一句。 “这位是……冯大夫?” 白露替冯溪答了话,应声称是。 祁承洲袖着手,拿眼睨了一睨,见她打扮古怪,又带着个古怪的箱子,倒是另眼相待。 俗话说,怪病自有怪医磨。 说不定歪打正着,真有两把刷子。 “我家中正好有位病人,冯大夫若得空,能否去瞧一瞧?” 这次,白露还没来得及回话,冯溪就点了头。 “好啊。” 梧桐院内,沈棠得了白露传回来的话,听说冯溪已经被祁承洲请去了鸣芳院,立刻起了身。 祁家大宅里的门道,祁怀璟若算是懂十分,沈棠自认瞧出了六七分。 而冯溪这种看病都不知道多收钱的率真性子,只怕连一分也没有。 第68章 脾胃不和 北风料峭,鸣芳馆的西厢房刚添了炭火,满室氤氲的暖香,冲淡了浓浓的药味儿。 祁承洲进了门,正命人给冯大夫上茶,忽然听丫鬟说三奶奶过来了,倒是有些惊讶。 “快请进。表……弟妹,今日怎么得空过来?” 沈棠很少遇见祁承洲,每次来鸣芳馆,也都只去秦氏的正房,这次径自来了西厢,也是事急从权。 好在祁承洲从前是她的二表哥,两人也相识多年,虽说成了一家人反而见得少了,可说起话来,也不算生分。 “二哥哥,冯大夫是我请来的客人。家里客人还没走,我这做东道主的,自然要相陪。” “哈哈……快坐,给三奶奶上茶。” 祁承洲笑着让座,心中暗道,不愧是读过书的官家小姐……事儿真多。 冯溪见她也过来了,也站起身,将语未语时,沈棠略一摆手,让她安心坐着。 等祁承洲去了内室瞧雪姨娘,沈棠才朝她使了个眼色,借着喝茶,凑近了些,低声叮嘱。 “这院儿事多。你看病便看病,千万别说因果,若问起来龙去脉,一定要说得含糊些……” 一语未了,门帘子一动,秦姜云也过来了。 她穿着松花缎灰鼠袄,戴着翡翠绿抹额,瞧着面上气色不大好,但妆容严整,依旧满脸含笑。 “弟妹来了,是我失礼,未曾出来迎客。” 沈棠忙放下茶杯,起了身,笑着上前携了秦氏的手。 “嫂嫂还病着,怎么起来了?我不过是陪着家中的客人过来坐坐,等会儿就去瞧你,你倒先来了。” 沈棠上次帮着雪姨娘说了一句话,虽然看似无心,到底也挡了秦氏的路,这会儿又径自到了西厢房,只怕秦氏疑心,她得提前把话说清楚,划清界限。 秦氏扫了一眼冯溪,略点了点头,又亲亲热热地拉着沈棠的手,一起坐下说话。 “什么病不病的,小毛病罢了,瞧什么! 自打越夫人发了话,秦氏接连躺了好几日,一是气恼,二是推脱,对外只说是身子不舒坦,懒得看自家汉子给狐媚子献殷勤。 众人都知她是装病,各自心知肚明,都不说破。 方才,她听丫鬟来报,说二爷又请了大夫去西厢房,还在咬牙暗骂那负心贼。 这边还没骂完,丫鬟又过来说,东院的三奶奶也来了,二爷请她过去待客。 秦氏闻言一愣,本来最不愿进这西厢房,又不得不换衣服梳妆,打起精神过来应付沈棠。 她是正房奶奶,再怎么恨自家负心的汉子,该她出面的场合,一个也不会落。 这是她为人正室的雅量,也是祁承洲最爱重她的地方。 这边,沈棠妯娌俩一来一往地客套,冯溪也没闲着。 她头一次到祁家梧桐苑之外的地方,一边打量众人的神色,一边琢磨着沈棠递过来的悄悄话。 莫说因果,含糊些。 可看病一事,最重前因后果,这怎么含糊啊? 她正琢磨着,内室又有丫鬟来请。 “二奶奶,姨娘已经起了身,请大夫进去把脉。” 秦氏脸上没甚起伏,只点了点头,便低了头喝茶。 冯溪是女医,没甚顾忌,径自进了内室,走到了卧床前,给奄奄一息的雪姨娘把脉。 倒是祁承洲踱步走了出来,让秦氏陪着弟妹去里面坐,自己留在外堂,坐等大夫的回话。 一时安静。 良久,冯溪给雪姨娘把了脉,看了舌苔,又细细盘问了身边的丫鬟,听完了她自有孕后又小产至今的病症,心中隐约有了成算。 她觉得,这场病,根源在于饮食。 “你们还记不记得,病人发作之前,都用了哪些饭菜?” 这话许多大夫都问过,丫鬟们倒背如流,来来回回又盘了一遍,冯溪也和从前的大夫一样,听不出来什么问题。 可冯溪不光问饭菜,又问了喝的茶,用的药,吃过的点心果子……一样一样问下来,都没什么问题。 然后,冯溪又开始满院子转悠。 她先去了炖药的小屋,看了看丫鬟们从前用过的药罐子,又去了小厨房,查看储水的水缸,切菜的砧板,又跑到房前屋后,在所有的犄角旮旯处都溜了一圈儿…… 一无所获。 直到她在西厢廊下的窗户缝里,找到小半根翠绿的羽毛。 “你家姨娘养过鸟儿?养了哪些?什么时候养的?养了多久?” 丫鬟点了头,一一答了话。 “平时都喂鸟儿什么吃食?” “姨娘对鸟儿们疼得很,总是喂最好的鸟食,小米松子葵花籽……又怕鸟儿吃絮了,让人买来新鲜的鱼虾螺蛳,每日清早都……” 冯溪打断了她。 “螺蛳?什么样的螺蛳?” “就是寻常的田螺……” “有红色的吗?” 丫鬟想了一想,“应该没有吧,都是青灰色的田螺。” 另一个丫鬟插嘴道:“有,倒不多,我就见过一两个,红艳艳的,姨娘见了只说先挑出来放一边,别给鸟儿吃。” 鸣芳馆来过这么多大夫,祁承洲头一次见过冯溪这样的做派,见她扯来扯去扯不到正题上,心里便有些不耐烦。 第47章 “咳!鸟儿吃什么食,对病人有妨碍吗?” 冯溪沉默一瞬。 “……没妨碍,我家里也养鸟,顺嘴问问。” 祁承洲:“……” 这场病诊到这儿,冯溪心中有数,可想起沈棠的叮嘱,就没停手,又瞅了瞅箱笼里的衣裳,看了看妆匣里的首饰,瞧了瞧多宝阁的摆瓷器玉石…… 等她逛够了,眼看祁承洲脸色阴沉,秦氏也有些不快,这才提笔,写下了药方。 字虽丑,却一挥而就,很是胸有成竹。 祁承洲眼见她到处瞎逛,不务正业,不像是看病,倒像是看风水,正暗自腹诽,又见她气定神闲,写得药方也与往日都不同,没忍住问了一句。 “我说大夫,这是什么病症?” 冯溪不喜欢他,不想和他多说话,就随口瞎诌了一句。 “脾胃不和。” “我家请过许多大夫,从未说是脾胃上的毛病……” 冯溪慢慢翻了个白眼。 “所以他们没把人治好。” 第69章 没出息的德行 祁承洲闻言一愣。 他平日里在妻小奴仆跟前呼喝惯了,除了雪姨娘,鲜少有人在他跟前这般放肆,此时被冯溪怼得无话可说,倒肃然起敬起来。 他平生自恃精明强干超过世人,也真心敬重有本事的人。 瞧这小女医年纪轻轻,相貌也平平无奇,却能说出这种狂话,想必多少有些胜人之处。 眼看冯溪正要收拾药箱,准备告辞,祁承洲忽然想起一事,又开了口。 “冯大夫,且留步。” 沈棠见冯溪起身要走,刚松了一口气,听到二表哥出言留人,又警惕起来。 祁承洲朝着秦姜云点了点头。 “近日我娘子的身子也不大舒坦,大夫若是方便,请移步正堂,给她也把把脉。” 秦氏闻言一怔——这负心的汉子,倒还没全然忘了结发夫妻的情谊。 冯溪虽然不大喜欢这人,可瞧了瞧秦姜云,见她脸上确实有些病色,略一思索,还是点头答应了。 他是他,病人是病人。 不能因为烦他,就误了病人的身子。 鸣芳院,正堂内。 冯溪给秦姜云把了脉,什么也没问,也没像方才一样查看屋内房外,只是良久没有说话。 祁承洲见她一直不开口,等得有些心急。 “冯大夫,房下身子如何?子嗣上有碍吗?我们夫妻自五年前添了头生女儿,她一直未见胎气,近两年又总有些头疼胸闷,饮食无味。烦请大夫开几副好方子,调理一二。” 秦氏自从生了鸾姐儿后,多年来再无所出,祁承洲再怎么宠爱妾室,也知道秦氏才是他的正妻。 他还是想要一个嫡长子,体体面面继承他的产业。 秦氏虽没说话,可心里更急。 为了再度有孕,她明里暗里瞧过不少大夫,娘家也帮了不少忙,坐胎药吃得人舌尖发苦,依旧没见成效。 自家夫君是广陵城中出了名的浪荡风流,今儿朝东,明儿朝西,指不定哪天……她若无嫡子,终究难以安身。 沈棠静观其变,也在着急。 祁怀璟素来不喜欢掺和二表哥在家里家外的各种麻烦事,今日冯溪刚出了自家的院门,就平白无故被拉来给雪姨娘看病,连秦氏也要她把脉,她又是立冬的娘子…… 冯溪眼里捎带手的事,其实麻烦死了,不光干涉到自己两口子,立冬两口子,还有二表哥家的好几口子! 老天保佑,她可千万别往油锅里浇冷水——那可是炸了一手的好锅! 冯溪……也挺急的。 眼看祁承洲目光炯炯,秦姜云满怀希冀,都等着自己给个准话,可这病……怎么说呢? 八目相对,四人各有各的心事。 沉思良久,冯溪终于开了口。 “二奶奶的身子没有大碍。至于子嗣一事么……还是要看时运。” 祁承洲听到时运二字,心中一咯噔,他一直疑心自己命里子嗣缘分浅,这才偌大年纪依旧膝下无子。 看来这位女医,果真有些道行。 秦氏凝了眉,忍不住追问一句。 “时运?冯大夫,时运是……有什么说法?” 冯溪摇了摇头,不肯多说。 沈棠叮嘱过,看病就看病,莫说因果。 她觉得沈棠的话,很有道理。 毕竟,她不能当着人家夫妻的面直接说—— “你家汉子到处睡女人早就不干净了把你也染脏了你若是不休夫还想要孩子那喝什么药也没用还是听天由命吧!” 所以她什么话也没说,起身告辞,准备留下一个高深莫测的背影。 临走前,祁承洲缓过神来,命人给大夫准备诊金。 冯溪略一犹豫,瞧见沈棠又假装喝茶悄悄递过来的眼色,一咬牙,报了一个够她全家吃半年的数目。 祁承洲一挥手,马上有人奉上。 …… 日落时分,暮色苍翠。 祁怀璟刚在祁家大门口下了马,远远瞧见冯溪牵着灰驴从侧门走出来,登时心头一紧。 他用手肘碰了碰身旁的立冬。 “你媳妇。” 立冬点了点头。 “我早就瞧见了。” “她怎么又来啦?” 立冬瞧了祁怀璟一眼,同样用手肘碰了碰他。 “你媳妇请她来的!” 祁怀璟胸口一痛,咳咳两声,用力还击了回去。 “人来就行了,还带什么东西啊!你帮我转告她,求她下次空着手来。” 家里养一只那么丑的猫,就够寒碜人的了,饭都能少吃两口,可别再多添什么乱七八糟的幺蛾子了。 立冬悠悠一笑。 “她来了,你自己对她说吧。” 果然,祁怀璟一回头,就瞧见冯溪笑眯眯地牵着丑驴到了跟前。 “立冬!” “阿溪。” 冯溪喜滋滋地从怀中掏出一枚大银锭,塞到给立冬的手里。 “你瞧,我今儿挣了这么多银子!” 立冬瞧着那枚银锭,像是这辈子头一次见到钱似的,满眼放光。 “阿溪,你可太厉害了!” “嘻嘻,好生收着吧!我的银子就是你的银子,尽管花。走,咱们今儿下馆子去!” “好啊。” 小两口儿有说有笑地走了。 只留下立在原地翻白眼的祁三爷。 瞧瞧立冬这没出息的德行,像是自己缺了他银子似的! 祁怀璟啧啧一叹,转身回家,找自己媳妇去了。 进门后,他连斗篷都没脱,先开口问沈棠。 “我瞧见立冬媳妇又来了!这次给你带了什么劳什子好礼?” 沈棠正坐在东间书桌前,凝眉细看手中这张墨迹未干的医案,见他进门,方才缓过神来。 “哦——她带了两根羽毛,送给阿珍玩。” 祁怀璟方才瞧见红玉珠帘上系着两根长长的羽毛,猫儿在帘下扑来跳去,玩得正欢,暗暗松了一口气。 “幸好!” 他脱了斗篷,等丫鬟们送上茶,刚喝了一口,见沈棠没像往常一样过来找自己说话,微微皱起了眉。 “娘子,今日咱家铺子做了一桩大生意。” 沈棠以手撑头,轻轻揉着太阳穴,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嗯。” “这桩生意甚是麻烦,我亲自盯了两三个月,这才谈成——能赚不少银子。” 沈棠依旧漫不经心。 “辛苦了。” “……要不咱们庆祝一下,下馆子去吧?” 第70章 男女授受不亲 沈棠听他说要下馆子,这才放下了手中的医案。 “好哥哥,少给我招祸吧。小厨房已经备好了晚饭,等吃罢,太太说不定又要找我说话,这会儿再兴兴头头去下馆子,若被太太知道了,又是一顿好说。” 祁怀璟见她走了过来,早就拉住她的手,揽着腰坐在一处。 “怕什么!只管说是我的主意,让她找我说来。” 沈棠笑道:“咱家太太可不管是谁的主意,只管找我说话。你怕是还不知道,上次咱们给太太送了红梅,她得知是你剪的,逢人就夸你有孝心,巴巴地摆了半个多月,花枝都放蔫了,还不舍得扔掉呢。后来太太知道是我撺掇的主意,又明里暗里说我,大雪天还使唤爷们干活,不知道心疼人。” 祁怀璟“啧”了一声,放下茶杯。 “她懂什么!太太下次再说,你只管掉头就走,别乖乖在那儿受气,跟个傻子似的——你还不知道太太么,就算我娶了天上的七仙女,她还要嫌弃人家娘家离得太远了些!” 沈棠听得“噗嗤”一笑,欣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也罢。我原本也没真生气,这会儿在你跟前告完了状,得了个天大的公道,越发没气可生了。” 祁怀璟笑着扯住了她的手,又问:“今儿在家忙什么,我见你方才不大快活,是有人惹事么?” 第48章 沈棠又想起今日诸事,暗暗一叹,起身移步到东边书桌处,拿了冯溪临走前刚写的医案,递给他看。 “你瞧瞧这个,看猜不猜得出缘由?” 祁怀璟草草扫了一眼,瞧见“无名氏,落胎,高烧,声哑”诸字,随即皱了眉。 “这是二哥院里的事儿吧?” 沈棠默然点头。 在这张医案上,冯溪在病因处画了几只螺蛳。 她特意用朱墨着了色,红艳夺目,像血。 当时,沈棠在鸣芳馆听她问起喂鸟的螺蛳,立刻想起了在乡下见过的红色苦螺。 等两人从鸣芳院回了梧桐苑,她把丫鬟们打发走,亲自帮冯溪铺纸研墨写医案,又忍不住问了一句。 “我曾听人说,那苦螺虽毒,可若没吃进肚子,只是喂鸟时摸了摸,也无大碍。” 其实,她心里早就有了个不好的猜测,不好妄下结论,又想问个清楚。 果然,冯溪停下了笔,见左右无人,悄声低语。 “正是。她一定是活吞了苦螺,而且不止一只,才会病得这般重。” 沈棠心中大震,一时无话。 冯溪一边勾画螺蛳,一边跟她解释。 “城中少见苦螺,本地人也没有吃螺蛳的习惯,甚至鲜少有人认识这玩意儿,所以寻常大夫都查不出病因。我也是偶然在祖父往年的医案中见过一回……那位姨娘大约也是一知半解,只知道苦螺有毒,能落胎,却不知道那玩意儿毒得这么厉害,若再迟几日,小命都没了。” 冯溪耐心地画完苦螺的线条,又换了红墨,细细涂抹它的色彩。 “沈棠啊,你说的真对,她家事儿真多。怀了孩子的人不想要孩子,怀不上的人总想要孩子……哎呀,真挺有意思的。” …… 祁怀璟听沈棠说罢前因后果,一言不发,起身下榻,挑开铜炉,把那张纸丢了进去。 一场隐秘而骇人的祸事,很快在火焰中燃成一片薄薄的灰烬。 沈棠没阻止他,只是叹了口气。 “这是冯溪的医案,她隐去了姓名,想着留个笔记,日后说不定能救人性命……” 祁怀璟打断了她的话。 “别管了!又不干咱们的事。” 他见纸条燃尽成灰,这才回身坐好,又捏起沈棠的下巴,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叮嘱她。 “棠儿,别掺和西院的事儿,只管好好过咱们俩的日子,记住没?” 沈棠想点头,可他捏得太紧,她有些点不动,索性摇着头挣脱了他的钳制。 “知道了!我一直都记得。今儿要不是冯溪被二表哥请去看病,我才不去呢!” 祁怀璟松了手,瞧她的脸颊处被自己捏得发红,轻轻揉了揉,又顺便亲了一口,这才笑了起来。 “记得就好。立冬媳妇也是心里没成算的人,偏你喜欢和她来往……罢了,日后她再来,你让白露从东侧的小门送她出去,少碰见西边院里的人。” 沈棠有些怏怏不乐。 “知道了。” 祁怀璟满意地摸了摸她的头。 “今儿除了这事儿,还忙什么了?跟我说说。” 沈棠想起自己露了一手绝活,又振作了精神,跟他说了自己要替冯溪整理医案的事情。 眼看祁怀璟又开始皱眉,沈棠在他开口前,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不许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这也不好,那也不行……可这事儿我已经定下了。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改。我素日都不管你在铺子里的营生,你也不许干涉我定好的事儿。记!住!了!吗!?” 祁怀璟当真是想说上两句,听见这话,只好闭了闭眼睛,示意自己记住了。 沈棠松手前,还是不放心,又狠狠威胁了他一句,“这次若是再敢啰嗦半个字……” 她低头看见刚跳上炕榻的猫儿,朝它努了努嘴,“……今儿晚上你就抱着阿珍,在这炕榻上睡吧!” 祁怀璟斜眼瞥了眼那丑猫,咬着牙闭了闭眼。 可沈棠刚一松手,他又开始说话了。 “我觉得……” 沈棠闻言起身,把猫儿塞到他怀中,扭头就走。 祁怀璟笑着拉住了她的手,硬扯着她坐下,换了句话。 “我是觉得,男女授受不亲。娘子若果真生了气,我宁可自己睡,也不能抱着这猫姑娘睡。” 他嫌弃地弹了弹猫儿的小脑袋,阿珍“喵呜”一声,一下子窜远了,榻上转了一大圈儿,方才窝在了沈棠的腿边。 沈棠忍俊不禁,笑着拍了拍他的肩。 “夫君,你俩尽管睡,男女是授受不亲,你们俩却无妨。” 祁怀璟闻言一怔。 沈棠招招手,让他低头附耳过来。 “咱们家阿珍本就不是猫姑娘,只不过……然后它就……没有了。” 祁怀璟听罢缘由,看了看窝在沈棠腿边的那只丑猫,一时想笑,又觉得太不地道…… 于是,他头一次主动叫了猫儿的名字。 “阿珍啊,长得丑就罢了,你还……啧啧啧啧啧啧!” 第71章 你们早点回去睡 冬日渐深,刚冷晴了几日,又落了一场大雪。 阿珍在梧桐苑里吃得好,睡得暖,又有一群小丫鬟逗着它玩耍,一日比一日长大,原本一只手就能托起来的小丑猫,慢慢得用两只手了。 自得知猫儿的真身后,沈棠一直想给它换个新名,祁怀璟倒越叫越顺口了。 “棠棠,咱家阿珍虽丑,也算是半条汉子。你总是左拥右抱的,这算不算齐人之福?” “……” 沈棠头都不抬,随他胡说八道,依旧执笔疾书,一页一页整理冯溪的医案。 自从接了这个差事,她长日埋头纸堆,整个东间都成了她的书房。 她拿出往年帮爹爹编书校文的功夫,先把上千张医案粗粗看过一遍,分出大类,又在誊写过程中编出细纲,一边抄录文本,一边编制目录,渐渐把杂乱无章的医案,理出了井然有序的条例。 这一日,祁怀璟早早回了家,见猫儿在门槛处扑雪,就顺手把它捞在臂弯中。 “呵,又胖了些。娘子你瞧,阿珍原先有十分丑,而今长齐了毛,又长圆了脸,只剩下七分丑了。” 没人应他。 原来沈棠不在家,又被越夫人叫去说话了。 近来,越夫人似乎开窍了些,心知祁怀璟不想见她,就隔三差五地把沈棠叫去郁金堂,只说让她陪婆婆聊天解闷。 这一聊,不聊到夜深,绝不放人回来。 祁怀璟外出归家,见不到沈棠,就得去郁金堂寻人,来都来了,越夫人就借机留下儿子一起用饭吃茶,再聊上好一会儿,才肯放小两口儿回去。 好一招围魏救赵,这法子虽老套,却百试百灵。 祁怀璟原本不想接她这一招,可沈棠越来越痴迷于整理医案,若是不去越夫人的院子,她能在书桌前坐上一整天。 他觉得这样会很累眼睛,又实在管不住她,索性袖手旁观,任凭越夫人喊她去说话,也好歇上一歇。 这会儿天色尚早,祁怀璟见沈棠不在,随手扔了猫,让丫鬟拿热毛巾来擦手。 在等上茶的时候,他又把白露叫过来。 “她今日在家都忙了什么?” 白露常被三爷问这话,对答如流。 “三奶奶自早饭后就开始写字,一直写到午饭时分。中午用了半碗饭,两块枣泥山药糕,喝了一盅茯苓鸽子汤,没午睡,逗了一会儿猫,又开始写字。直到半个时辰前,太太派人来叫,奶奶才停了笔,带上画屏一起去了郁金堂。” 祁怀璟听罢,有些不满地皱眉。 “吃这么少。” 正说着,小丫鬟奉上了一杯紫笋茶,他一边喝茶,一边踱步到书桌前,瞧她近日忙活的差事。 东间的书桌上,铺满了雪片般大大小小的旧纸张,上面全是冯溪的丑字,只有中间摆着一沓子又新又齐的雪浪纸,字迹娟秀飘逸,墨迹方干。 今儿早上他走的时候,这沓纸才两指高,现在又高了一寸。 祁怀璟把那一摞纸拿起来,像平日里清点银票似的,略略数了一下。 “好个傻子,一日的功夫又写了这么多……也不知道累。” 祁怀璟随手把纸放回到书案上,坐在沈棠常坐的椅子上,瞧着她灵动的字迹,心中又不安起来。 果真,读经论史,泼墨理书,这才是她的强项。 自两人成婚后,沈棠用心学做商户娘子,也常对他说,这门婚事让她觉得欢喜,觉得知足,觉得很快活…… 可他分明记得,之前沈棠学算账的时候,再怎么用心勤勉,学着学着总是忍不住皱眉,每每练了小半日,就要倒在榻上叹一会儿气。 而今,她整理起这些文书,很是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如同行云流水一般,一点儿都不觉得累。 他心想,这分明才是真正的喜欢。 第49章 到底是自己耽误了她。 暮色四合,祁怀璟坐在沈棠的书案前,想着这桩久违的心事,望着沉寂无人的空室,沉默了很久。 直到室内彻底暗了下来,阿珍跳到桌案上“喵呜”一声,险些打翻了砚台,这才打断了他的沉思。 他长叹一口气,拎着猫脖子把它扔到一边,命丫鬟点了灯,看好猫,别翻乱了书桌,这才出了门,去郁金堂赎人。 郁金堂内,越夫人歪在炕榻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讲着陈年往事,两个小丫鬟正在给她捶腿,沈棠侧坐在一旁,乖巧地帮她剥橘子。 因为惦记着手头没整完的医案,她虽然在点头附和,却忍不住走神,时不时往外边瞧一眼。 等到祁怀璟掀帘子进门的时候,沈棠心头一松,忙提醒越夫人。 “太太,三爷过来了。” 若是往日,越夫人会立刻放过沈棠,起身去接祁怀璟,围着他嘘寒问暖。 没想到,今日越夫人见他过来,只是淡淡应了一声,随即吩咐人摆饭。 祁怀璟和沈棠对视一眼,都不清楚她为什么这般异常。 其实,越夫人是有心事。 今日,秦氏过来向她回话,说西院那个小产的姨娘,病情有了好转,至少性命无虞。 越夫人听罢,只略略点了头,转眼又想到了一件正正经经的大事。 庶子院里的姨娘生不生养,到底也不关她的事。 可自己亲儿子都成婚半年了,儿媳妇怎么还没动静? 因为这桩心事,越夫人今晚不仅没怎么搭理祁怀璟,还早早赶了夫妻俩走人。 只不过,临走前,她命人端来一碗汤,搁在沈棠面前。 “璟儿媳妇,你喝了再走。” 祁怀璟瞧着那汤泛着一股子荤腥气,显然不是婆媳俩往日常喝的银耳燕窝羹,没等沈棠答话,他先警觉起来。 “这是什么汤?” 越夫人答得不紧不慢。 “补药,上好的补药。我见棠儿近日瘦了些,特意给她补补——不信你尝尝。” 祁怀璟自然要尝。 越夫人从容不迫,眼睁睁看着他喝了小半碗,又听他抱怨。 “什么汤,这么腥气——她不喝。” 越夫人破天荒地好说话。 “她不喝就不喝罢。天冷,你们早点回去睡吧。” 第72章 自己生一个吧 天色已晚,大雪刚停了半天,风中仍然带着冷冽的雪意。 回家路上,祁怀璟照例盘问沈棠。 “今儿太太找你聊了什么事?” 沈棠虽然一直在走神,也听得七七八八,回答得言简意赅。 “催我生孩子。” 祁怀璟松了一口气,略微弯了弯嘴角。 “生孩子这事儿……咱们也很是勤勉了,她还想怎么着?” 沈棠揣着手,悠悠一叹。 “今儿下午太太早早就叫我过来了,火急火燎的,我还当什么事,原来是请了个大夫,给我把脉。” 沈棠瞅他一眼,淡淡笑道:“大约是怕我不能生养。” 越夫人当年刚进门没俩月就怀了头生子,如今儿子都成婚半年了,儿媳妇还没动静,她就觉得有问题。 祁怀璟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她想一出是一出,你别搭理她。” 沈棠见他风轻云淡的样子,奇道:“你不问问大夫怎么说?” “还用问么!若是那大夫说你的身子有问题,我都不用进家,隔着二里地都听到太太的骂声。” 沈棠忍不住噗嗤一笑。 “你倒是聪明。” “你还笑,她这么胡闹,你不生气吗?” 沈棠笑着摇了摇头。 她确实没怎么生气,别说越夫人,就连继母祁夫人、姨妈宋娘子,每次见了沈棠,总要问问她有没有怀上身孕,问来问去,她心中也有些疑影儿。 除了成婚之初,夫妻俩在这事儿上,一向尽心,尽力,且尽兴。 可她的月事还是如约而至。 她也私下询问过冯溪,得到的回答是—— “顺其自然。” 这次,越夫人请来的大夫,也是差不多的回答,她听了,便觉得很安心。 可越夫人不大安心。 此时此刻,俩人还没意识到,越夫人到底有多不安心。 …… 次日一大早,沈棠醒来的时候,浑身上下都在酸痛。 自成婚以来,祁怀璟平日里事事都愿意纵着她,唯独在床上肆意顽劣,半点也不肯饶人。 情到深处,沈棠虽然有些羞,也乐于迎合他的任性。 可昨晚,前两次还算正常,祁怀璟在喘息的间隙,还悄悄问弄痛她了没。 到了后来,他皱着眉一言不发,勃发到骇人,狂风骤雨般,半点不肯停歇…… 俩人一夜都没停。 ……连手都累得发抖。 沈棠越想越恼,索性抱起祁怀璟的枕头,颤着胳膊摔打了两下。 狗男人,险些要了她半条命。 沈棠在梧桐苑抱着枕头撒气之前,祁怀璟早就杀到了郁金堂,砸了越夫人房里近半的瓷器。 “……从今以后,再也别想让我们在这儿吃饭!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许算计她!” 越夫人自觉委屈,索性自己动手,砸了堂上另一半瓷器。 “谁算计她了?谁敢算计她!那汤是你自己要喝的?再说了,娘不过是想让你们早日有个孩子,还不是为了你们好!你这孩子,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收收你的好心!你就这么闲?真闲着没事,自己再嫁人生一个吧!” 越夫人气得脸都白了,“啪”地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 “孽子!” 这次吵架的动静闹得太大,很快就传到了祁承洲的耳中,他听罢缘由,嗤笑一声,抬脚去了祁怀璟的书房。 “三郎,在忙吗?” 祁怀璟平生头一次挨了亲娘的巴掌,又不想回去被沈棠看到,正半躺在书房的暖榻上里敷冰。 他见二哥进来,随手扔了冰袋,请他坐下。 “二哥,这么有空啊?” 书房融暖,祁承洲在他对面坐下,又歪着头,瞧他侧脸上的红痕。 “啧啧,太太的劲儿不小啊!” 祁怀璟抚了抚泛红的脸颊,自嘲一笑。 “长这么大,头一次挨她的打——这次确实是我放肆了。” 祁承洲哈哈一笑。 “你放肆的次数可不算少,今日才察觉吗?” 祁怀璟笑着摇头,让人上了一壶雀舌茶。 喝茶的间隙,祁承洲打量着对面三弟慵懒不羁的模样,又想起幼年的往事。 想当年,祁怀璟跟着越夫人远归京城,祁家长房只有祁承洲一个男丁。 可祁家从来没有人捧着自己。 从他记事起,逢年过节时,总会有人提起祁家还有一位嫡子,远居京城,备受宠爱,模样好又聪颖过人。 这些话,明里暗里提醒着他,那位嫡出的兄弟,迟早会回来继承祁家的家业。 而他这个庶子,最终会像两位庶出的叔叔那样,屈居人下,仰仗着祁家嫡系手中漏出的一点儿肉渣子,养活大大小小的一家人。 他几乎不记得这个兄弟的模样,可早早就记着了这个人。 后来,祁怀璟跟着越夫人回了广陵城,走到哪儿都有人捧着,护着,关注着。 他羡慕,实在是羡慕。 可祁承洲总有点看不上他,且越来越看不上。 他比自己贵重,比自己受宠,比自己有一副好皮囊,不过是因为运气好,托生在了太太的肚子里。 而自己,身份不如他,地位不如他,相貌不如他,却也靠着一番心机手段,成了广陵城中响当当的祁家二爷。 娇妻美妾,金奴银婢,哪一点儿也不比人差! 说到这个,祁二爷想起三弟的婚事,又忍不住嗤之以鼻。 自家兄弟当真是娇气惯了,娶妻这么大的事儿也由着性子来。 听说,他当时跟越夫人、越老爷子都闹了一场,这才娶了那个不入流小官儿姑父家的表妹。 小官儿家的女儿,确实是有些体面,也有些风骨。 可沈家的官儿太小了,嫁到了祁家这等只求富贵的商户,那点子特立独行的体面和格格不入的风骨,只会让人心里不舒坦。 族里多少人明里暗里笑话过,说芝麻官还有七品,那八品的官儿,岂不是连颗芝麻都不如。 这会儿,他借着喝茶的空档,觑着眼前身姿秀挺的祁怀璟,慢慢饮下一口清苦含香的茶。 看吧,娶了这么个娘子,对他没一点儿好处,他又不懂后宅的制衡之术,惯得人没样儿,那位弟妹难免恃宠生娇,平添许多麻烦。 他自认看人很准,这位嫡出的三弟太过儿女情长,终究成不了大事。 第73章 不成器的兄弟 书房内,茶香清雅,铜炉中的银碳燃得正旺,发出些微噼里啪啦的燃声。 第50章 这边喝着茶,祁承洲聊起了此行的正事。 “前两日,庄子上送来了今年的账目,我已经看过了,你得空时也过过眼。还有缴上来的粮食牲口,按照旧历,总要给族里各家都分一些。这些是小事,要紧的是家中铺子里的收益,得尽快割算清楚,一并交了总账。” 祁怀璟斜躺在榻上,一手搭着膝盖,听一句,应一声,听罢,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知道了,真是麻烦啊。” 祁承洲嘴角微扬。 “每到年底,家里总是事多,忙完这阵就好了。我前几天已经盘过手中四家铺子的账目,七七八八算下来,今年的进账约莫有……” 他顿了一下,放下了手里的茶杯。 “……五千八百两银子,和往年差不多。你那边怎么样?” 祁怀璟用指尖轻轻抚着茶杯的边缘,心中默算二哥今年藏了多少私银,又懒懒散散地叹了口气。 “我可不如二哥。说起来,我一年到头也没闲着,整日忙来忙去,原以为三家铺子,少说也能有四千两的进账。谁知这两天粗粗一算,拢共还不到三千六百两……凑合吧。” 祁承洲见他淡淡发愁的模样,心中暗笑,你不光挣的少,花的还多,衣食住行都挑上好的来,若不是太太的贴补够丰厚,怕是早就败了家业。 算他命好,出生就是嫡子,又没了前头的大哥,他便是菩萨送来的新眼珠子,想花多少银子都成,没人能说什么。 他微微一叹,轻轻拍了拍祁怀璟的肩膀。 “三弟,你还是年轻些,又刚成婚,新婚燕尔的,心思哪儿能在产业上?三千六百两银子……不错,也算难得了。” 祁怀璟听见这话,俊朗的眉眼略略露出几分淡淡的笑意。 “到底是二哥往年打理的好,商友们都夸赞不已,虽没几个人认识我,可听见祁家的名号,多少也都给些面子。” 祁承洲不否认,又笑道:“马上就到年下了,家里少不了四处往来,正月里又要请亲友们吃年酒,摆宴席,看戏烧香……家里家外一大摊子,四处都要用银子,咱们得尽早交账。等交办了这差事,咱们才能松松快快过个好年。” 祁怀璟点了点头。 他知道年底事多,油水也多,他忙,秦氏也忙,夫妻俩想提早腾出空来,才好多赚些私房钱。 因此,他答得很是爽快。 “好啊,就按老规矩来。庄子上的账目我就不看了,你看着办就行。铺子里的收益嘛,我尽快让各家管事核算清楚,差不多到月中前,就能给大掌柜归账。至于家里往来用钱的地方……” 他想了想家里那位学算账时偷偷叹气的样子,略一停顿。 “……让二嫂看着办就行。沈棠年纪小,不懂这些,也就能给二嫂搭把手。” 祁承洲正满意点头,听到最后一句,不禁哑然失笑。 “年纪小……弟妹多大了,得有十八岁了吧?” 祁怀璟叹了口气,阖着眼睛,用食指轻轻揉了揉眉心。 “没呢,她过了年才十八。” 祁承洲闻言,微微扯了下嘴角。 “你二嫂像她这么大的时候……” 他正说着,看见祁怀璟慢慢睁开了眼睛,立刻收了笑意,硬生生转了话头。 “……也刚嫁过来,确实小了些。” 祁怀璟听出了他的话外之意,也是一笑,没说什么。 说了他也不懂。 祁承洲确实不懂,他觉得三弟应该学学自己,就算是最得宠的雪姨娘,也一手捧着一手压着,这样才能让她知道,谁才是这个家里的爷。 说罢正事,兄弟俩又不咸不淡聊了几句,临走前,祁承洲又想起一事。 “三弟,你今年忙着订婚又成婚,是不是许久不曾去过京城了?” 祁怀璟一听见京城,就知道他要提起越家,摆了摆手,示意他不想聊这个。 祁承洲带着笑,又回身坐下,探身离他更近了些。 “怀璟,你也知道,咱们家铺子里的生意,虽说四方商友们都能给个面子,可也离不开越老爷子帮忙牵线搭桥,才能做得这般顺遂。” 祁承洲的生意离不开越家的扶持,可他只在十六岁那年请嫡母归家时,见过老爷子一面,此后便以书信来往,一直由祁怀璟派人安排。 毕竟,人家俩才是亲爷孙。 他见祁怀璟爱搭不理,笑着拍了下他的后背。 “诶!不是二哥说你,再怎么置气,也不能伤了爷俩的情分。老爷子虽生气,也不忘关照着咱们的生意,上个月还给我回了书信,可见并未真生气。等过了年,你总要去京城走一趟,瞧瞧他老人家,记得替我带个好。” 祁怀璟捏起装冰的绸袋,“啪”的一下贴在自己侧脸上,又懒懒散散地阖上了眼皮。 “等过完年再说吧。” 祁承洲瞧他这纨绔子弟的做派,轻笑着摇了摇头。 这傻兄弟,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若是换做自己,有这么一位豪阔的好外公,恨不得抱在大腿上不撒手,只要做出个乖乖好大孙的样子,哄那老头儿高兴,何愁赚不到一辈子花不完的好富贵! 哪能像他这样,全由自己的性子来。 越夫人今日打那一巴掌,算他活该。 祁承洲心里这么想,嘴上依旧亲热,又拍了拍他的肩。 “三弟,你好好歇吧,回头记得跟太太赔个礼,大过年的,别真气伤了长辈。” 祁怀璟阖着眼睛,低低应了一声,一副要睡不睡的模样。 祁承洲起身告辞,任他好睡,直到出门后,才暗暗吐出来三个字—— 不成器! 祁承洲走后,一直闭目养神的祁怀璟,慢慢睁开了眼睛,听着书房外泠泠作响的风雪声,蹙眉沉思。 良久,他翻身下榻,徐步走到书桌后,打开书架上的暗格,从中取出了一沓书信,略略清点过后,一张一张丢进了燃着银碳的铜炉内。 祁承洲这一年来送往京城越家的书信,很快在熊熊火舌的舔舐中,燃尽成灰。 第74章 怕是子嗣艰难 自从那次因为补药大吵一架,越夫人被祁怀璟气得半死,不光甩了他一个巴掌,还一连好多天都没搭理他。 祁怀璟难得落了个清净。 他倒是清净了,沈棠可是一点儿没清净。 越夫人不死心,眼看管不住亲生的逆子,一心想早日养个听话的孙儿,接连请了许多大夫给沈棠把脉,又往梧桐院送了成堆的补品。 沈棠吃一堑长一智,能不去郁金堂就尽量不去,实在推不掉了,刚磨磨蹭蹭到了那儿,一会儿有人找,一会儿有事忙,早早就找借口溜回家。 万一实在脱不开身,她宁愿干巴巴地陪坐到口干舌燥,也不肯喝越夫人的一口水。 当真是吃过大亏。 ……腿软得三天都下不来床。 至于越夫人送来的补品药材什么的,她倒是照单全收——全是金贵东西,值钱啊。 只不过,她前脚笑眯眯地收了礼,后脚就命人原封不动地堆在库房里,绝不肯轻易乱吃。 祁怀璟眼看越夫人还是整天纠缠沈棠,缠得她一回家猛猛灌水,索性又想了个损招,悄悄串通了立冬,请了冯溪过来,当着越夫人的面儿,给沈棠把脉。 越夫人听说冯溪是治好西院姨娘的女医,眼中满是希冀。 “大夫,怎么样?” 冯溪早就听立冬说了,知道今日要见祁家顶顶尊贵的大夫人,难得换了身正经的妇人衣衫,很是得体。 “三奶奶的身子甚好,没有毛病。” 越夫人略有失望,这位女医和别的大夫说的一样,全是废话。 什么身子甚好没毛病,若果真没毛病,怎么不见她怀孩子! 正当她起身要走时,冯溪又道:“不如,我给三爷也把把脉?” 越夫人摆了摆手,“生孩子是妇人的事儿,男人家不用看。” 这个她懂,多补补就行。 祁怀璟在旁陪坐许久,淡淡道:“闲着也是闲着,看看吧。” 冯溪把过脉,面目忽然凝重起来,压低了声音问越夫人。 “请问夫人,三爷小时候有没有发过高热?” 越夫人成天在沈棠跟前念叨他小时候那点事,自然记得清清楚楚。 “有!有过两次。一次是半岁时,白日里吹了风,当天夜里发了场高烧。还有一次是我们刚回京城时,他才两岁,一到家就水土不服,第二天就烧了一回。” 冯溪马上又问:“当时烧了多长时间?吃了什么药?有没有一味马前子?” 越夫人一愣,毕竟是十几年前的事,她一时想不起来,皱着眉头想了半天,语气依旧很是迟疑。 “好像……也就烧了大半天吧。吃了什么药?这我可想不起来了。什么什么马前子,听着是耳熟,至于吃没吃过……” 冯溪没等越夫人说完,双手一拍。 第51章 “啊呀!只怕是不好。” 越夫人虽然不搭理儿子,可听见“不好”二字,还是一下就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大夫,如何不好?你只管说!” 冯溪略一沉吟,把祁怀璟在内的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只留下沈棠和越夫人,又压低了声音,开始胡说八道。 “从脉象上看,三爷的脉络滞塞不畅,外热侵袭,气血凝滞……大约是因为当年烧得厉害,又误服了马前子,两症相克,这才会……子嗣艰难。” 越夫人听罢,一颗心犹如数九寒天提在冰水之中,一把抓住沈棠的手,当场哭出了声。 苍天啊,原来是她的孩儿不能生! 冯溪忙又补了一句:“只是艰难罢了,还不至于绝嗣!来来来,按这个药方,喝上七日,解了陈年老毒,日后说不定还能有孩子。” 她拿了纸笔,草草写了药方,递给了沈棠。 沈棠还没接过来,越夫人先抢在手里先看了一遍,可惜她不认识几个字,这药方上的字也写得太差,又慌忙递给了沈棠。 “棠儿,你识字多,快,快给我念一遍。” 沈棠原不知道这是祁怀璟的损招,刚开始也吓了一跳,后来听了冯溪的胡说八道,又有些半信半疑。 这话里话外的破绽,也太多了。 果不其然,她读书的记性甚好,又刚抄了冯溪的医案,刚接过纸条,一下子就认出来…… 那是冯溪上个月治毛驴拉稀的药方。 她瞧着一眼在越夫人身后咬牙憋笑的冯溪,立刻心领神会,也忍着笑咬住了下唇,又斟酌了一下,改背了一个润肺补气的古方,慢慢念给越夫人。 冯溪只想糊弄,可沈棠清楚,越夫人八成亲眼看着祁怀璟把药喝下去,才算放心。 原本没毛病的人,万一真糊弄出点毛病出来,倒是弄巧成拙了。 果然,越夫人听得云里雾里,只是连连点头,深信不疑,转头就命人熬药去了。 祁怀璟这招极其有效,自打这次之后,越夫人再也不找大夫给沈棠看病了。 万一别的大夫发现了自家孩儿的隐疾,这可怎么好啊! 越夫人不光放过了沈棠,还待她格外亲厚,私下拉着她的手,含着泪殷殷叮嘱了一番。 “棠儿,我知道你心里委屈。可这事儿,你千万别告诉璟儿。男人家好面子,若是知道,难免气急,反而对身子更不好了。你们夫妻俩有福气,早晚会有孩子,千万别急啊。” 沈棠咬紧了唇瓣,乖巧地点头答应。 无人处,她替越夫人捶了祁怀璟一拳。 “好个混世魔王,怎么想出个这么刁钻的馊主意?你是没见太太哭得那样,一直念叨,都怪她没把你照顾好,说得我都掉了两滴泪……” 祁怀璟笑着挨完这一拳,反手就把人拉在怀里,长腿一伸,箍得她动弹不得。 “不识好歹的小妮子,你还要打我?你且说,这药见效不见效,一下子治好了太太的唠叨病!再说,我只让人家说艰难,又没说不能生……” 他笑着捏了捏她的腰侧。 “……要不咱们早晚有了孩儿,倒是说不清了。” 沈棠被他掐得发痒,边笑边扭开身子。 “呵,若是天下真有治唠叨病的药,我先替你熬一大海碗来,成天的啰啰嗦嗦,都要把人聒噪死了!” 第75章 谁有这么好的福气 年关将近,沈棠摆脱了越夫人的纠缠,又抄完了冯溪的医案,正好腾出手来,帮秦姜云料理过年的家务。 说是帮忙,可帮来帮去,人们发觉,明明在家中诸事不管的沈三奶奶,怎么比起一直掌权管家的秦二奶奶还厉害些? 秦二奶奶知道的事情,没有人敢瞒着沈三奶奶。 秦二奶奶发了话,还要派人来问问沈三奶奶的意思。 秦二奶奶拿不定主意的事情,就来托沈三奶奶拍个板…… 秦姜云是个通透人,沈棠的心里也跟明镜似的,秦氏把难办的差事推给她,不是指望自己出的主意有多高明,而是…… 只要沈棠发了话,祁家上上下下,再也没有人敢提出半点质疑。 毕竟,祁三爷敢说出让越夫人改嫁这样的话,但凡是个明眼人,谁也不想触这两口子的霉头。 何况,沈棠不光有祁怀璟撑腰的威势,也没白翻这小半年的账本。 一次,管事仆妇们汇报采买事项时,她略翻翻采买单子,当场揪出来两处错漏,把采买单子掷于堂下,立刻换人重办。 在场众人无不噤声,越发小心行事。 众人私下暗道,这位三奶奶刚进门时看着脾气软好拿捏,不过小半年功夫,竟这般厉害起来,确实有些真本事。 这话传到秦姜云的耳中,她只是咬牙冷笑。 就这,也算真本事? 瞧瞧老三那空荡荡的后院,除了沈棠这么一位正房奶奶,什么姨娘通房小丫鬟,连个能上台面喘口粗气的人都找不到。 那位沈三奶奶整日不是翻书写字就是玩猫逗狗,哪儿像个嫁了人的小媳妇,简直像是养在闺中的千金大小姐,不过顺手处理点家务事,算他娘的什么本事! 若换成自己这处境,她要是能在鸣芳馆这样龙争虎斗的地儿,争出个你死我活,再出面操持家里家外的一大摊子杂事,还能比自己做得更妥帖周到,才能让人服气! 可沈棠偏偏嫁了三表哥,又没嫁二表哥,连跟她比一比的心思都没有。 这位三表哥,素来便是沈棠跟前的夸人精,近来见她当真有进益,越发刮目相看。 “我老早就看出来了,棠儿是深藏不露,轻易不肯让人瞧见锋芒。若是换做旁人,这般聪明又能干,早就把尾巴翘到天上去了——自然,你也可以翘一翘。” “棠棠啊,要我说,平日就该让幼兰、小梨这些姊妹们,跟在你屁股后边看看,多少跟你学着一星半点,别走那些鬼迷三道的歪路,养成整日唯恐天下不乱的做派,看着就让人心烦。” “瞧瞧,多读书果真有用啊!俗话说,一事通,百事通,像我家娘子这般又读书识字,又会算账管家,竟还能这般通情达理,连猫儿也养得越来越肥……啧啧,果真是我有福气。” 沈棠一边听,一边笑着点头附和。 “嗯!” “不错。” “夫君说的对!” 自从嫁给了这位三表哥,她不光长本事,连脸皮也长厚了。 她不光笑呵呵地应下了祁怀璟的夸赞,还一句一句记在心里,转头等到越夫人跟前,再学着奉上一句半句的,果真收获不少笑脸……还有好些金贵东西。 沈棠啧啧感慨,不光书中自有黄金屋,马屁里也有。 自从婆媳俩开始守护同一个秘密后,越夫人对沈棠的脸色越来越好,说话越来越亲热,也不叫“璟儿媳妇”了,整日“棠儿”“棠儿”地喊。 于是乎,互相不说话的娘俩,但凡有事,就让沈棠在中间传送。 “太太说,那药得一连喝七天,中间千万不能停。哦对了,太太还说,那是不过是润肺的汤药,跟子嗣一事没关系,让你别多想。” “三郎说,他今日喝完了最后一剂润肺汤,感觉自己身轻如燕,力大如牛,当真是滋养够了,往后不用再喝,您也无需再送了。” “太太说,今年咱们成了婚,就得开始给族里的小辈儿们发压岁钱,她已经让人准备金银锞子,又问你喜欢哪些样式,她多留些。” “三郎说,太太喜欢什么样式,就留什么样式吧。他早就备好了,不用太太额外操心破费。” “太太说,昨日她在庙里求来的平安符,得压在咱们枕头底下七七四十九天,每天睡前要沐浴熏香,虔心许愿,然后才能……唔!轻点……” 衣衫凌乱的祁怀璟,一口咬住怀中人的唇瓣,让她专心些,不许再替越夫人传话。 沈棠早就不想干这差事了! 越夫人的叮嘱没有这么简洁,祁怀璟的回话更没有这般客气。 这一来一往间,全靠她在中间费心思周旋润色,要不,俩人早就又吵起来了。 没两日,因为祁怀璟不许沈棠传话,越夫人又新学了一招—— 她故意跟沈棠说话,再拉高音量,让周围的人都能听见她的话。 反正祁怀璟总是离她不远。 不听也得听。 “棠儿,这两日又起了北风,怕是又要落一场大雪,你明早穿厚些,再换上防滑的鞋,小心跌了脚……” “棠儿,今日下人们要打扫祠堂,你别往跟前去,都是灰,等他们用湿布擦抹干净了,你再过去,仔细迷了眼睛……” “来,棠儿过来,瞧瞧这些布料,都是京中正时兴的纹样,你全拿去,让人裁几身过年穿的新衣服……这大过年的,就要多穿大红色,多喜庆多提气啊!年纪轻轻的,别老穿白色蓝色,哼,瞧着着都觉得冷!” 第52章 正穿着浅蓝色云纹锦袍的祁怀璟,充耳不闻,只觉得甚是聒噪。 沈棠却听得眼里直泛泪花。 苍天呐! 虽说越夫人打着沈棠的名号,其实在唠叨祁怀璟,还是让她听得心头隐隐发烫。 她因自幼丧母,打小儿就是不争不抢的性子,有好东西先让给弟弟妹妹,有麻烦事自己想办法解决,生怕给继母添一丁点儿麻烦,这才安安稳稳长成了沈家大小姐。 如今,突然多了一位有爱又有钱的娘亲,不光拉着她的手殷殷叮嘱,还拼命给她塞好东西…… 这一句一句听下来,她忽然有点不想当祁怀璟的娘子。 想当他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子。 第76章 我已经是小媳妇了 忙忙到了除夕夜,广陵城中家家户户辞旧迎新,祁家也花团锦簇,一派富丽堂皇。 花园处的大厅里又摆了十来桌整齐席面,祁家族人在祠堂祭过祖先,都过来团团围坐。 沈棠坐在越夫人下首,上穿鹅黄色掐金软缎袄儿,下着大红撒花褶裙,衬得人明艳又端庄。 祁怀璟坐在沈棠身侧,穿着绛红色金线绣缎袍,乌发束着金玉冠,也极丰神俊朗。 他本不想穿这身衣服,今晨不过顺手一试,结果引得沈棠歪着头看了好一会儿。 他飞快地瞥了她一眼,暗自得意。 “咳,这件衣服……瞧着还行吧,今儿就穿它吧。” 越夫人见儿子果真穿了红袍,长身玉立,英俊逼人,虽然依旧不搭理人,可心里很是满意。 这逆子,只要不说话,真是叫人忍不住喜欢啊! 除夕夜的团圆宴,自然是觥筹交错,丝竹盈耳,阖家尽欢。 酒过三巡,食割五道,又有一溜儿丫鬟们高捧银盘,鱼贯而入,奉上了白玉般的元宝饺子。 越夫人看见热气腾腾的饺子,又和沈棠说话。 “棠儿啊,逢年过节,咱们京城最兴吃饺子,一家人团团圆圆的,若是连饺子也不吃,哪儿能算是过年啊……” 沈棠微笑点头,没有接话。 自己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去过京城,如今沾了祁怀璟的光,也能跟着越夫人“咱们京城”了。 显然,这话又是说给祁怀璟听的。 祁怀璟自幼挑食,尤其不爱吃带馅的吃食,他觉得味道杂乱,颜色不好,更疑心里面的东西不干净。 从会说话起,他就直言自己不喜欢吃饺子,可越夫人总想让他尝尝,说他是不知道饺子有多好吃,只要乖乖吃上一口,往后就会一直吃。 祁怀璟最讨厌越夫人听不懂人话的做派。 小时候,他一吃就吐出来,等到长大后,干脆直接离席走开,别说吃,看也懒得看。 眼看越夫人依旧唠唠叨叨,祁怀璟正不耐烦时,沈棠忽然低着头,轻声劝他。 “怀璟,要不你吃个饺子吧,就吃一个。” “……” 祁怀璟看着沈棠,眉眼间是掩不住的惊讶。 他素来喜欢沈棠的温柔大方,喜欢她的赤诚可爱,喜欢她的知世故而又不做作……更喜欢她一点也不像越夫人。 可如今,她也帮着太太,逼着自己吃不喜欢的东西。 他有点不悦,皱了眉,语气恨恨。 “瞧瞧你,太太那点子小恩小惠,这么快就把你收买了?她给你的东西,比我给的还多么?才多久,你就跟她好成这样!” 沈棠没生气,用手撑着脸颊,呵呵一笑。 “没有啊,太太哪儿有你给的多……” 前几天,他收了京城那五家铺子的进账,换成银票拿回家,铺了满满当当一桌子。 “喏,给我家棠儿的压岁钱,收好了。” 沈棠头一次见到这么多钱! 她一连数了三遍,共计一万九千两。 清点罢,她想了半日,把这些银票分成三份,分头藏在屋中的隐秘处。 然后,她一连三夜都睡不安稳,不是梦见自己把钱弄丢了,就是梦见阿珍把银票咬烂了。 半夜下床时,她不光要去看看猫儿,还要依次摸一摸那些银票还在不在。 三天后,她揉着眼下的乌青,又把那些银票还给了祁怀璟。 “你还把它们存在钱庄里罢,省得我惦记得寝食难安,生怕屋里遭了贼。” 祁怀璟啧啧摇头,敲了敲她的脑壳。 “没出息的样儿!” 这会儿,沈棠瞧他皱眉不悦,侧了手,挡住越夫人的视线,笑眯眯地对他比了个口型。 “我不跟旁人好,只跟你好。” 祁怀璟看懂了,嘴角忍不住上翘,这才松了眉,略点点头。 沈棠趁机夹了一个带花边的饺子,放在他的碗中,又碰了碰他的手。 “你尝尝,这是我亲手包的。” 她侧头过来,压低了声音。 “你一定喜欢。” 祁怀璟略有犹豫,还是叹了口气。 罢了,往日那么多离谱的事情都为她做了,现在只是让他吃一口不喜欢的饭,何况是她亲手包的,不能拂了她的面子。 祁怀璟拈起银筷,夹起饺子,放入口中咬了一口。 “……嗯?!” 沈棠眨巴着眼睛。 “怀璟,好吃吗?” 他一怔。 这只白白胖胖的饺子里,没有剁得稀烂的馅儿,只有一小块完整的卤牛肉。 干干净净,方方正正,没掺一点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个名不副实的饺子,却完全符合祁怀璟的口味。 他讶然抬眼,沈棠正莞尔而笑,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是冰凉莹润的黑玉葡萄。 “嘿嘿,卤牛肉馅儿的饺子也是饺子,只吃一个,一整晚都不用听太太的唠叨了,喜欢吗?” 祁怀璟喉结一动,忍不住笑了起来。 “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沈棠笑得有点得意。 “那我明年还给你包……红烧肉馅儿?好不好?” “好啊,多包点,包一大海碗,我一定全吃光。” 席上,越夫人瞧见祁怀璟不知为何,主动吃了一个饺子,心里越发满意。 这讨债的孩儿,偶尔也很乖巧听话嘛! 宴罢,有年纪的长辈们在厅内看戏听曲,夫妻俩寻了借口,一起出来透透气。 厅外,丫鬟们陪着幼兰、鸾姐儿,还有几个宗族里的小姑娘,一起拿着长长的线香放花炮玩,好不热闹。 祁怀璟见沈棠看得欢喜,挨了挨她的肩。 “你不去?” 沈棠笑着摇头。 “我怎么好去!” “怕什么,那么多丫鬟,都和你差不多大,幼兰也在玩呢!” “人家都是小姑娘,我已经是……小媳妇了,要端庄。” 祁怀璟没说话,伸手朝身侧的小厮要了一根香烛,点了一个小炮仗,随手丢到沈棠的脚边。 沈棠“啊”的轻叫,忙提着裙角跳开了。 祁怀璟仰头一笑,又点了一只,依旧朝她扔了过去。 沈棠笑着躲他,顺手接了丫鬟递来的香,点了一个小花炮,也往他那边丢。 幼兰见三哥和嫂嫂在这儿玩,也凑了过来,很快就你追我赶,众人都笑成一团。 大家闹到夜深,直到午夜子时,竹爆千门,灯燃万户,映亮了新年的夜幕。 “新年好啊!” “新的一年,自然好。” 第77章 定要和你睡一睡 越夫人的这个新年,过得比往年都舒心些。 若是往年,不过是在家看戏,出门赴宴,上山进香……有点意思,但不多。 可今年,她无论去哪儿,都要带着沈棠,尤其喜欢留她在郁金堂听戏,陪着众位族亲,听台上傅粉施墨的戏子们咿呀咿呀唱戏。 一坐就是大半天,直听到月上中天,曲终人散,越夫人才肯放人回家。 只要沈棠在她身边,祁怀璟就不会离太远,白日里出了门,也要先回郁金堂,陪着一起看戏。 大年下的,亲友族人见的多了,都夸越夫人有福气,说是儿子儿媳都陪在身边,真是难得的孝顺。 越夫人沾沾自喜,极为得意。 祁怀璟闲不下来,祁承洲更忙,他素日应酬就多,新年间更是在外连日宴饮,通宵达旦,一连多日不曾归家。 一日,他难得有些闲工夫,刚入夜就回了家,便在鸣芳馆正房设下一席,请秦氏对坐,让春姨娘和几个有脸面的丫鬟在旁轮流侍酒,又叫了两个会弹唱的丫鬟,拿着琵琶唱小曲儿,一起饮酒取乐。 酒至半酣,祁承洲瞧见边上有个俏丽的小丫鬟,鬓边戴着一支极艳的花翠,又不住地往自己这边瞧,不由地多看了两眼。 刚开始,他觉得姑娘有几分姿色,又甚是眼熟,过了好一会儿,忽然想起来,这是前一阵子宠过的丫鬟桃枝。 前段日子,桃枝因祁承洲只顾着给雪姨娘看病,忘了替她找冯溪买药,仗着宠爱使起了小性子,不住地埋怨二爷忘性大。 第53章 一连闹了两日,他本就有些不耐烦,顺势就抛在脑后,几乎把这人给忘得一干二净。 难怪看着眼熟。 眼下撞见她幽怨的眼神,祁承洲倒没想重温旧梦,反而因此想起来日渐好转的雪姨娘,抬眼扫了一圈儿,见她没在席上,便招了招手,叫小丫鬟过来。 “去西厢房,传爷的话,让雪姨娘也过来坐坐。” 秦姜云正给祁承洲拿果子,刚拈了一颗葡萄,还没递过去,见他不问自己,径自请人到正房来饮酒,脸上笑意略止。 “夜都深了,还让人来,只怕太闹腾了些。” 祁承洲道:“这才什么时辰,哪儿算得上夜深!若是在外边的席面,只才算是开个头。” 春姨娘见秦氏有些不悦,也赔着笑脸附和。 “外边起了风,雪妹妹身子弱,再跑一趟怕伤了风。二爷听了这半日的琵琶,许是听烦了,不如奴取了月琴来……” 祁承洲被一连驳了两回,笑意渐冷,慢慢饮下杯中的酒,一声都没言语。 春姨娘见状,不敢再说,咽下了后边的话。 秦氏知道二爷的性子,自己若再犟,保不齐就掉脸子,也松了口风。 “也好。我忙了这大半月,也许久没有见过雪姨娘,请人过来喝杯酒吧。” 祁承洲放下手中的酒杯,脸上这才有些笑意。 “多亏你连日辛苦,阖家过了一个好年,爷都知道。去,叫姨娘过来,正好顺便给二奶奶磕个头,谢她在病中的照顾。” 秦氏笑着点头,随手拧烂了手中的葡萄,掷在一边。 西厢房,雪姨娘已经散了发髻,穿着寝衣,正在梳妆镜前梳头,听见丫鬟来请,只是坐着不动。 “去回爷的话,说我身上不好,已经睡了。” 丫鬟小莲正给炉子添炭,听到自家姨娘说不去,先让传话的人在门外稍等,又转回来,低声劝她。 “姨娘,今儿二爷难得在家,又高兴,连二奶奶也点头叫您过去。若不去,爷恼了,咱们又要过那连热水都喝不上的苦日子了。” 雪姨娘侧了头,没言语。 因她性子犟,又病了许久,连带着屋里的丫鬟也受排挤,小莲实不得不变着法儿哄她。 “姨娘,您来了这两年,还不知道二爷的性子吗?在谁身上都……对您已经是难得的好性子了,何况您刚大病了那一场……” 小莲叹了一口气。 “幸好姨娘在咱们府里,请了那么多大夫,吃了那么多药,好歹是熬过去了。若是换做外头的寻常夫妻,只怕连医药钱也……” 雪姨娘听见“外头”二字,沉默许久,改了主意,缓缓开口。 “罢了,去便去,你替我梳头吧。” 小莲这才喜上眉梢,慌忙净了手,替姨娘重新梳了发髻,换了袄裙,扶着她去了正房。 席上,秦姜云见了雪姨娘过来,因着大病初愈,比往日更多些娇柔的风韵,心中不快,脸上也带笑不笑的,见她盈盈下拜,也只略点点头,没多说话。 祁承洲见她乖乖给主母磕了头,难得这般柔顺,心里高兴,命让她和春姨娘并肩而坐,一起侍酒。 丝竹盈耳,祁承洲点了几支新曲,又和妻妾们又轮流饮了几回,直到夜深,方才散了。 酒席散罢,雪姨娘扶着小莲的手回了西厢,只觉得身上乏累,又卸了簪环,梳洗歇下。 正朦胧浅睡时,她忽然听见门响,登时惊醒,心知又是祁承洲过来了。 果然,祁承洲松松披着外袍,径自推门进来,脸上带着三分醉意,见人已经睡下,走过来挨着她坐在床边,也不顾丫鬟还没走,搂过脖子来亲了一口。 “爷方才在席上给你使眼色,叫你等一等我,偏不听话,只顾自己睡。” 雪姨娘至今还记得那要命的一巴掌,心里甚是怕他,忙撑着身子往后退了退,勉强笑了一笑。 “我多吃了几杯,醉得眼花,哪儿还能瞧见爷的眼色,只听见爷说要在正房歇下,便当成真的了。” 祁承洲一笑,伸手插到被窝里,去探她的心窝。 “当真是醉了吗?爷瞧着不像。” 雪姨娘饶是没醉,也被他的话说得心头乱跳,笑着止住了他的手。 “爷的手这般凉。外边冷呵呵的,既然在正房歇了,明日过来就好了。” 祁承洲见她双眸盈盈,面上又带着些薄红的春色,一时酒兴发作,径自掀了被子上榻。 “不等明日了,爷今夜定要和你睡一睡。” 第78章 举头三尺有神明 雪姨娘强忍着恨意,阖上了双眼。 云消雨散,祁承洲见她难得乖顺,把人搂在怀中,低声许下好处。 “明日爷让人送来几匹好料子,给你裁些春衣。” 雪姨娘背对着他,虚虚望着沉沉夜色。 “满柜子都是衣服,几年也穿不完……倒是没几件好首饰。” 她难得主动开口要东西,祁承洲有些意外。 “哦,缺什么首饰?跟爷说说。” 雪姨娘挽了挽肩头的乱发,不动声色地离他远了些。 “除夕那日,我见东院的三奶奶颈上戴着一个赤金璎珞,黄澄澄的,瞧着极好看。” 祁承洲噗嗤一笑,掰回她的脸,轻轻拍了一拍。 “乖乖儿,你倒是识货!那是太太的陪嫁,只怕满府里寻不到第二个……寻得到也不成,你家奶奶都没有的东西,若赏了你,少不了说嘴。” 雪姨娘微微垂下眼眸,遮掩住满怀的心思。 “我不要那般好的,只要是金的就成。” 祁承洲心中起疑,忽然捏住了她的下巴。 “你素日不爱这些,也不出去见客,忽然要这个做什么?” 雪姨娘早就想好了说辞,故意偏了头,轻咬薄唇,露出一点子酸意。 “方才席上吃酒,奶奶自不必说,春姐姐穿的戴的,都比我强,还有一两个丫鬟,看着比我还像姨娘……自然,妹妹们是得了爷的意,我也不敢争。” 眼见她为了自己拈酸吃醋,祁承洲略有得色,也不免有些心虚,便轻咳了一声。 “行,爷赏了,晚间便给你送来。记得,别戴着招摇,尤其别在奶奶跟前晃悠。” 雪姨娘乖顺地点头。 “自然,奴记得本分。” 祁承洲心里甚是畅快,自己往日总惯着这妮子,她偏要和他对着干,也难得给个笑脸儿,自从她失子生病,自己把人冷落了许久,倒磨软了她的心性。 暗夜沉沉,祁承洲带着醉意翻了个身,很快沉入了梦乡。 枕侧的雪姨娘毫无睡意,怀着满腹的心事,一直到天色微亮才合上了眼睛。 晚间,祁承洲果真送来了一件金璎珞。 雪姨娘捏在手里瞧了半日,虽不及沈三奶奶那件的光彩,却也是真金,她掂了掂,很沉。 一连病了数月,她原先攒下的月钱,连带着描金妆奁匣里的贵重簪环,被小莲打着疏通下人的名头,连用带偷,早就空了。 戴在颈上的璎珞,比戴在头上的金钏玉钗强些,既能用衣服掩住不让人看见,又不怕一时慌乱弄丢了。 只要是金子,无论走到哪儿,都是活命的钱。 祁承洲一连两日都歇在西厢房,见她百依百随,比往日格外柔顺,越发宠爱。 年下忙碌,转眼间,已过了元宵节。 正月十六这日,雪姨娘尚未起床,先重重咳嗽了几声,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好一会儿,方才缓了过来。 “不知怎的,虽说病好了,我总觉得身上寒津津的,许是还留了病根。” 祁承洲正让丫鬟伺候着穿衣服,看她在床上咳得面红耳赤,也有些柔情。 “病去如抽丝。等出了正月,我让人再请那女医来给你瞧瞧,开几副新药,一发连病根也去了。” 雪姨娘拿帕子捂着心口,眼角含泪,幽幽一叹。 “大夫医病,不能医命,大约是我命里不好,合该受着这样的病痛。” “这是什么话!大正月里,嘴里没个忌讳!” 雪姨娘蹙了眉垂首,抬起泪眼看他。 “人都说,正月十六走百病,过桥能消灾,摸钉能减病。我做姑娘家时常去走百病,自小到大身上没也甚病痛,想来是有些应验。这两年,我总在家里不得出去,这才添了许多病在身上。今儿正是十六……” 她又想出府去。 祁承洲心中清楚,却不接这话,只是慢慢问道:“往年,你都和谁出去走百病?” 她从前订过亲,差点和那个短命的死鬼成了夫妻,不知道往年走百病,是不是和那死鬼结伴出游。 雪姨娘一怔。 “走百病是姑娘妇人家的事儿,我又没个姊妹,自然是和我阿娘。” 祁承洲释然一笑,依旧拒绝:“不准去。” 雪姨娘早就知道他不会答应,略垂下头,又柔了声调。 第54章 “不去也罢……我听小莲说,家里有个小佛堂,既然不能出门消灾,去念念佛经也是好的。” 往日她很少去家中乱走,无论去哪儿也都有丫鬟跟着,这会儿见祁承洲略有犹豫,她又补了一句。 “前些日子,太太在家宴上见了我,还问我身子怎么样了,说她当年没了大爷,整日在佛堂念经祈福,用虔心打动了神灵,这才有了三爷,可见是有些灵验的。” 越夫人早就记不得她,压根没问过,可祁承洲却听得心中一动。 “既然太太这么说了,那你便去吧。说不定真有用……” 他叹了一口气。 “……若是神佛保佑,爷早晚能得个孩儿。” 雪姨娘按下心头乱跳,慢慢露出一个柔软的微笑。 “举头三尺有神明,满天佛祖都看着呢。” 祁承洲坐在床边,慢慢摩挲着眼前人雪白的脸颊。 “爷今晚有宴,回来的晚,就不来你这儿歇了。夜里有风,佛堂里冷,你早去早回。” 他顿了一顿。 “多带两个丫鬟。” 雪姨娘顺从地点了点头。 当夜,秦姜云送了祁二爷出门,就听见丫鬟来报,说雪姨娘要去后边佛堂念经,来请奶奶的示下。 秦姜云命人进来,见她穿着半新不旧的素色袄儿,发上并无半点簪环装饰,面色沉静,也不像往日那般妖佻,倒真像个虔心拜佛的模样。 “去吧,既然二爷已经准了,我怎么敢拦妹妹呢。” 雪姨娘低头不语,行了礼,带着两个丫鬟,往后院佛堂去了。 秦姜云见人一声不吭地走了,嗤声一笑。 “小佛堂就挨着郁金堂,太太院里唱着锣鼓喧天的戏,佛堂里也听得清楚。我倒想看看,她能不能静下心来,求得佛祖菩萨的保佑。” 第79章 他俩在……睡觉吗 梧桐苑,大门口。 斗篷领口处露着一圈雪色绒毛,围着沈棠粉白的脸儿,衬得人分外的娇美。 她却蹙着眉,催祁怀璟快点。 祁怀璟又上下瞧了一遍,轻柔防风的狐皮斗篷,揣在袖中的手炉,温暖软和的鹿皮靴……这才满意点头。 “好,我们走吧。” 沈棠原本急着要走,此时却袖着双手,原地不动。 “夫君,你当真也要去走百病?正月十六,满街都是大姑娘小媳妇,你不羞?” 祁怀璟又给她整了整斗篷的系带,很是理直气壮。 “这有什么好羞的!画屏回自己家过节去了,我若不跟着去,谁服侍你?” 沈棠转头看了看站在身边的白露。 白露正提着灯,只笑了笑,没说话。 祁怀璟道:“她是京城来的,不认识广陵城的路,你们别一起走丢了。” 沈棠又看了看站在白露后边的两个小丫鬟。 那俩人正提着装点心果子的匣子,也都不吭声。 “她们更不行,才多大,更不记得路。” 祁怀璟说罢,又让小丫鬟打开点心匣子,见各色吃食都新鲜,略点了头。 “不错,都带着吧。” 沈棠忍不住摇头,又道:“这些实在不必拿,今儿路上到处都有卖零嘴的,还能饿着不成?” “外边的吃食怎么能吃,谁知道人家洗手没?棠儿,你日后出门,也要少吃外边的吃食,难吃是其次,若是不干净,回家后少不得要……” 沈棠听着听着,恍惚间又想起了越夫人,忍不住开口打断了他。 “好好好,别啰嗦了。咱们快走吧,趁着太太正听戏,若再迟些,又要被叫过去陪着……晚上她老人家一时兴起也要跟着去,更没趣了。” 祁怀璟见她终于松口让自己也去,方才点头。 “你放心,太太最烦路上人多挤得慌,能在家里舒舒服服听戏,她才不会出门呢。” 一行人出了门,街上月色明朗,灯光杂彩,箫鼓声喧,城中妇人们结伴出游,十分热闹。 佳人如织,祁怀璟显得格格不入,可能长得又过于俊俏些,无论走到哪儿,都有人侧目打量。 他气定神闲,犹如闲庭信步。 沈棠走在他后边,忍不住啧啧称叹,悄悄跟白露耳语。 “早知如此,不如把他扮成个姑娘家,也没这么多人瞧了。” 白露侧着头听她说话,笑道:“若真有三爷这么高的姑娘,也很让人留意了。” 她笑着点头赞同。 沈棠难得出门,很是兴致勃勃,走过了好几座桥,还是不想回家。 祁怀璟道:“那咱们去你家坐坐?姑夫一定还没睡。” 沈棠摇头,“别了,遇见小梨儿,又要缠上半天。” 大年初二那日,夫妻俩去沈家拜年。 沈梨自幼跟在沈棠屁股后长大,眼看姐姐嫁了人,哥哥沈棣又每天去学堂,家里只剩下她一个小孩子,甚是落寞无聊。 她一见了姐姐回家,像是扭股糖似的黏在身边,又缠着表哥下棋,自然又是一败涂地。 辞别时,沈梨泪眼汪汪地不舍,恨不得跟着姐姐一起去舅舅家住。 这大半夜的,夫妻俩若是去了沈家……保不齐今晚的床上就多睡个孩子。 祁怀璟又问,要不要去宋姨妈家,沈棠依旧摇头。 “姨妈最喜欢走百病了,她不光要把自己的病去去,还要替一家子都去去,每年都走到下半夜才回去,这会儿定然不在家。” 她等了一会儿,见祁怀璟也想不出去处,才慢慢悠悠提了一个好主意。 “不如,我们去瞧瞧冯溪和立冬吧?人家家里都是大夫,大概不兴走百病,说不定在家。” 祁怀璟半眯着眼睛瞧她,明明有主张,还是要拐弯抹角才肯说出来。 “你不如早早直说,又有何妨!” 沈棠笑着弯起了眼睛。 “我方才是没想好,都这么晚了,咱们又没有提前打招呼,万一人家在睡觉呢?” 祁怀璟忽然一笑,拉着她咬耳朵。 “怕什么,人家两口子就算是在睡觉,也要停下穿好衣服,再来给你开门。” 沈棠本来没这个意思,被他一说,脑海中立刻想到了画面,又羞,又想笑。 “你这人……哎呀哎呀,我不去了!” 祁怀璟仰头大笑,拉着她就走。 到了木兰巷,眼见冯家的灯还亮着,沈棠悄悄松了一口气,白露上去敲门,刚敲了两下,就有人应了。 开门之前,祁怀璟又对她咬耳朵,“看来他们俩没在睡觉。” 沈棠刚端庄了一会儿,又被他逗得忍不住了。 于是,等冯溪一开门,就见到她笑弯了腰的模样。 “诶,你们怎么……你在笑什么?” 立冬也跟着过来,猛然在家门口见了一群熟人,也有些诧异。 “大家这个时辰……三奶奶这是怎么了?” 祁怀璟施施然一拱手。 “大夫,我家娘子大半夜犯了笑疾,特意前来求药。” 沈棠:“哈哈哈哈……啊你住口!” 冯家的长辈们早就睡了,冯溪给沈棠挨个介绍还没睡的家……宠们。 “阿黄。” “汪汪!” “阿绿。” “啾啾啾啾~” “阿红。” “呱~呱~呱~” 沈棠在阿红的破缸前停住了脚。 “我认识它,这是怀璟转送给立冬的那只……” 冯溪点头,“没错,雪蛤。” 沈棠咽下了“癞蛤蟆”三个字,微笑着打招呼。 “阿红,过年好啊!” 月光明亮如霜,祁怀璟径自坐在房前的台阶上,看着她们俩在院里转来转去,接过立冬递来的热茶,呷了一口。 “你们怎么不换个好地方住?” 要不是祁怀璟之前来过,一行人差点摸不着这小破巷子。 立冬挨着他坐下,“这是她的家。” 祁怀璟抬眼看看这小破院,不以为然。 “换个好院子,只要人不换,还是她家。” “她自小在这儿长大的。” “那你们就一直在这儿住?你的宅子怎么办?” 立冬是越老爷子捡回来的孩子,自幼养在越家,长大后在京城置了个小宅子,自从来了广陵,倒是很久没回去住过了。 “我在成婚之初跟她说过,我没爹没娘,只在老家有个旧宅子。她说我好可怜,以后不要想那么多,这就是自己家。” 第80章 什么时候去京城 祁怀璟闻言,噗嗤一笑,忍不住摇了摇头。 说到老家,立冬又想起一事。 “三爷,咱们什么时候去京城?” 白露听见这话,也坐在了台阶上。 “是,好长时间没回越家了。” 他们仨自幼一起长大,虽有主仆之名,也确实交情不浅。 他们知道祁怀璟素来心有成算,必然已经有了主意,俩人都在等他说个准话,可他捏着手中的素白茶杯来回转动,好一会儿没说话。 第55章 祁怀璟手下虽有广陵城的祁家铺子,可几乎没怎么操过心,一是铺子太小不值当的,二是庶兄老是明里暗里盯着这点子家业……京城的铺子才是他真正的产业。 去年,他几乎一年都没去京城,那几家铺子里的往来事项都由掌柜们处理。若有要事,掌柜们会派出得力心腹,在两地飞马往来,请他拿个决断。 他在广陵城待得太久了。 新年伊始,铺子里事情繁多,核对账本,检验货源,周旋商友……他早晚要亲自去一趟,处理下堆积已久的各种事儿。 月华寒凉,祁怀璟慢慢饮下一口热茶。 “二月初去京城。” 祁怀璟瞧着正在月光下给阿灰喂草的沈棠,又补了一句。 “但不去越家,让人提前把我的宅子收拾出来。” 立冬没说话,白露点了点头。 喂罢阿灰,冯溪又带沈棠去瞧自家的医案箱子。 最新的那本医案正出自沈棠之手,因为用了上好的雪浪纸,写着精美的簪花小字,倒与陈年的潦草医案格格不入。 “多亏你仗义相助,我家老头儿见着这本医案,不光没打我,还狠夸了一顿。” 沈棠一笑,“举手之劳罢了。” 她一边说,一边捡起往年的医案瞧了瞧。 冯家长辈们的字都比冯溪的好些,沈棠一页一页翻下来,很是讶异。 “你家这些医案,写得甚是详实有据,又广博,且有这么多年的积攒,应该分类整理成书,来日若能刊行于世,也是传世救人的功德。” 冯溪露出一个疑惑的微笑。 “就……这些?一堆破本本,也就我闲的时候翻翻,不算什么好东西。” 沈棠看了看堆积如山的医案,一时静默。 它们并非出自名医之手,没用很名贵的药材,治得也不是达官贵人,却是一家三代人几十年在街头巷尾行医的实录。 医重纪实,说不定哪张破纸上,就写着某个老百姓求之不得的保命药方。 她垂下眉眼,抚摸着泛黄的书页,叹了一口气。 “可惜啊,寻常百姓想要祛病消灾,都去寺庙上香,祈求菩萨保佑。可这些真正能为天下人祛病消灾的文字,却被埋没在这旧箱子里,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烂化成灰。” 冯溪不懂这种百姓啊天下啊的慨叹,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不可惜。我们家都只会治病,一家五口再加上立冬,都凑起来也没有能出书的料儿。” 沈棠合上旧书,回头笑问:“那你是不是缺一个有空闲,有心劲,又编过书的朋友?” 冯溪抱着双臂,含笑看着她。 “不缺,我正有这么一个朋友,可我不想麻烦这位朋友做这事儿。一来这册子太多,我读了翻了这么多年,至今都没有完全翻过一遍。二来……” 她坦荡一笑。 “二来,我可不信有人会花钱买这种书,显然是个赔本的买卖,说不定白白折进去百十两纹银呢,何必呢?” 沈棠回头看了看坐在月光中的祁怀璟,又转回来眨了眨眼。 “可巧啊,你这位朋友,也不太缺银子花。” 回家的路上,沈棠兴致勃勃,告诉了祁怀璟自己刚接的大活儿。 祁怀璟听罢,一路都没搭理她。 沈棠伸手扯住他的腰带,让他别走那么快。 “夫君啊,你为什么生气?反正我长日闲着无事,只当是消磨时间,也能练练字,就像前一阵子整理那些医案,也不怎么累人,也不会……” 她一连问了好几遍,快到家门时,祁怀璟才开口说了实话。 “你若觉得闲日无聊,可以有很多消遣。焚香插花,看戏听曲,双陆下棋……可你都不够喜欢!你最喜欢读书,喜欢写字,喜欢倒腾那些废纸堆,喜欢得……连饭都不想吃。” 沈棠蹙了眉,凝视他的眉眼。 “那,你就因为这个生气?因为我的喜好,和别人不太一样?” “……” 圆月的清辉映在她恬静的脸上,祁怀璟一时有些不知道怎么说出自己的心事。 因为她这个不大一样的喜好,一次又一次提醒他,沈棠确实应该嫁给一个读书人。 可,这又不是她的错。 爱与不爱,总在人的掌心之外。 就像他爱她。 “……不,不是。是因为你一忙起来,就不大吃饭,睡得也晚,人都瘦了许多。如今又要忙那么多,那么久!你又总是不够爱惜自己……” 沈棠了然点头,眯眼笑成弯月。 “这确实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也许好几年也忙不完,也许忙来忙去也没什么结果……但我可以跟你保证,只当做消遣,既不耽误吃饭,也会按时睡觉。别生气了,好不好?” 祁怀璟轻哼了一声,拉着她的手,接着往前走。 “空口白牙谁信?给我立个字据,按上手印,我还要请个中人,好做个担保……” 沈棠笑着答应了。 走到祁家大门时,俩人还在拉扯这件事,又遇见乌泱泱一队人,正从侧门处出来。 原来是越夫人的戏班子刚散场,戏子们的脸上还抹着浓墨重彩,七手八脚地搬着头面箱笼,由老管家带着出门。 刚走过来,老管家打了招呼,众人也停了动作,齐声向三爷三奶奶问好。 祁怀璟嗯了一声,没停脚。 沈棠含笑朝着人群点了点头,却在朦胧月色中,瞄见一个纤瘦又低伏的背影,有点眼熟,又看不真切。 正要细看时,祁怀璟已经拉着她迈过了祁家大门的门槛。 “……想来想去,还是让阿珍出面做担保吧,你若做不到,我就杀了它喝猫汤。” 沈棠收回目光,转身,略微扬高了声音。 “那你以后,可当真要小心些……” 第81章 祁二爷的名声 夜深人静,沈棠已经睡熟了。 祁怀璟有些睡不着,在夜色中侧卧垂眸,细细瞧了一回她的眉眼。 刚成婚时,他经常在夜里这么看着睡梦中的她,月光下,灯光下,甚至在沉沉黑夜里,他也能分辨出她的五官来。 她睡得安稳,黛浓的乌发披散下来,虚虚遮住半边粉白的脸儿,长长的睫毛随着匀长的呼吸而颤抖,唇角微微勾起,仿佛睡梦中也在笑。 他最喜欢沈棠的笑靥,尤其喜欢看她忍不住笑弯腰的样子。 但她往年很少笑得这么放肆,总是微笑,浅笑,很得体,很端庄。 有时,他要穿过沈家的花园,陪着姑父去书房取一幅新字帖,偶然能瞥见她在蔷薇花架下荡秋千。 别的姑娘荡秋千,总是开怀笑闹,在让旁人推得高一些,更高一些。 她总是慢慢悠悠的,浅浅微笑,纤薄的鹅黄绫子裙,在暖风中徐徐摇起一片衣角,暮春的斜阳映着她的发丝,荡出一片浅金色的光晕。 若是小梨没跑远,也喊表哥过来一起玩,他便假装被缠不过的样子,丢下书袋,走过去陪小表妹玩了一会儿,又很随意地和她搭话。 “棠妹妹,你坐稳了,我把你推高些好不好?” 春衫纤薄,她坐在秋千上,荡得不急不缓,微笑着摇头。 “表哥,我这样就很好。” 她觉得,这就很好了。 哪里好?他心道,秋千若是不荡到最高处,简直索然无趣。 就像日子,就像爱。 可沈棠总是这么知足,温柔中又有点执拗。 罢了,也许无趣,但她喜欢就好。 …… 直到次日早上,祁承洲才从秦氏的口中得知,雪姨娘走丢了。 他刚从宿醉的昏沉中缓过来,听见这话,登时勃然大怒,当场摔了茶碗。 “一个大活人,连家门都没出,怎么就能走丢了!” 秦姜云退了一步,躲开满地的碎瓷片,语气也有些惶恐。 “昨儿二爷刚走,她来了正房,说是要去佛堂敬香。我想着,这是爷点了头的事,便允了,谁知一去不返……今儿那俩丫鬟哭哭啼啼来报,我才知道这事儿。” 其实,秦氏没说实话。 早在昨晚临睡前,那俩丫鬟就哭着来报,说俩人都在小佛堂门外等着姨娘,谁知等了半天也没出来,进去一看,菩萨像前的香烛快要燃尽,人却无影无踪了。 秦姜云听见这事,只是冷笑一声。 自己刚从过年的杂事中抽出身来,正想整顿一下后院,把这狐媚子收拾了。 就像,前几日在正房伺候酒席,又胆敢当着她的面勾引二爷的桃枝,随便安个盗窃的由头,就让她家的老子娘领回家嫁人去了。 可今日,自己还没出手,雪姨娘这狐媚子自己先丢了。 秦姜云听着那俩丫鬟边哭边回话,只是坐着不动,厉声骂人。 “好端端的大活人,怎么会说不见就不见了!必是你们伺候不尽心,还敢回来聒噪!混账奴才,今儿晚上不许睡觉,给我回去接着找,把后边全翻一遍,直到把人找回来为止!” 第56章 那俩丫鬟吓得不敢吭声,其实也有些心虚。 她们俩在佛堂门口等得无聊,又冷,隔壁的郁金堂正响着锣鼓喧天的大戏,她们俩就商量着,俩人轮流去看戏,只留一个人在门口等着。 一人先去,剩下的一人蹲在门口越发无聊,雪姨娘便开恩,让她去看了一会儿…… 曲终人散,俩人这才发现,雪姨娘也没了踪影。 等那俩丫鬟掩着泪走了,秦姜云又叫来春姨娘,让她找两个可靠的心腹,悄悄把人找到后关进柴房,再叫个醉汉进去,只等着二爷回来抓奸,说她夜半不归是私会奸夫去了。 一对奸夫淫妇,撞个正着,谁也救不了她。 没成想,那俩丫鬟没找到她,自己的人也没找到她。 直到天光大亮,等到二爷吃罢早饭,秦氏眼看实在瞒不住了,这才吐了实情。 祁承洲动了大怒,派了下人把家里家外,翻过来一遍,就连郁金堂和梧桐苑也去问过。 每个人都说,全然不知情。 他又命人在城里街上暗中寻找,看是否有人见过她,可正月十六那晚,街上全是成群结队走百病的妇人,大海捞针似的,一连问了几日,也打听不到一丁点线索。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这原是家丑,不知是谁传扬了出去,很快被两个纨绔子弟知道了,偏偏这俩人曾在妓院和祁承洲争过粉头,正怀恨在心,又添油加醋,传扬得不亦乐乎。 很快,半个广陵城的人都听说,素来风流的祁家二爷,竟然连家里的女人都笼络不住,活生生让人逃走了。 那女子宁愿吃糠咽菜,也不愿意跟他。 这臭名声又传到祁承洲耳中,他又怒又气,当场吐出一口鲜血。 他生来要强不肯服输,又最以风流为得意,眼看往日一起拈花惹草之人都在看他笑话,硬是咬着牙出门,在最红的妓院一掷千金,梳笼一个当红的粉头,重新黏住了那些混账羔子的嘴,好歹保存些脸面。 只可惜,挡得住人在眼前说话,挡不住人在背后暗笑。 刚到二月,祁承洲还忙着寻人的时候,祁怀璟夫妇已经在去京城的路上了。 一出了城门,沈棠就掀开了帘子,询问在车旁骑马的祁怀璟。 “夫君,咱们真的不带太太一起京城吗?” 前两天,越夫人听说他们夫妇要去京城,立刻就说自己也要一起去。 祁怀璟满口答应。 然后,趁着越夫人出门赴宴,拐了沈棠出了广陵,北上京城。 “你不知道,往年太太总说要和我一起去,真到了出发的时候,她不是头疼脑热,就是有约推不得,总是这事那事,耽误出发的日子,其实压根就不想出远门。” 沈棠想起近些日子越夫人对自己那般好,还有点不忍心。 “我觉得,太太是不是有点可怜啊……” “呵,太太的日子快活着呢!你放心,我在家里留了人手。毕竟是亲娘,除了我,谁也不能气到她。” 第82章 咬破了嘴角 这次出门,沈棠原以为夫妻俩会像他往年那样,去越家小住。 可祁怀璟却说,他要去京城只为打理铺子,顺便带她游玩,不去越家。 沈棠很是不解,趴在车窗边上问他。 “怀璟,咱们为什么不去越家?外祖父是你的骨肉至亲,咱俩是小辈儿,人都到京城了,应当去拜访下老人家。” 祁怀璟没回话,沈棠又稍稍压低了声音,眸中带着似笑非笑的调侃。 “怎么了,怕我见到和你议过亲的小表妹?” 一语未了,马上的人忽然翻身下来,撩起帘子,大步迈上了马车。 沈棠忙往后退,依旧迟了一步。 “啊呀有话好好说,你不许……唔。” 等到险些被人咬破了嘴角,沈棠才可怜巴巴地改口。 “我说错了,表哥这辈子只跟我议过亲。” 祁怀璟终于肯松开手,轻轻揉了揉刚被掐红的下巴。 “这才像话。” 沈棠虽一时失利,却依旧锲而不舍,追问他到底为什么不能去越家。 祁怀璟每次都顾左右而言他。 按说,他自幼在外祖父膝下长大,连名字都是老人家给起的,就算是曾经生过气,而今婚事已定,也该去和缓一下祖孙关系。 一路上,她拐弯抹角问了好些遍,祁怀璟实在是缠不过她。 “咱们不是不去,只是这次不去。再等等吧,等……等我们有了孩子再去。” “可是,即便咱们现在没有孩儿,外祖父还能把你赶出来不成?” “外祖父他……他很喜欢孩子。日后,咱们抱着孩子上门,才好给他一个惊喜,知道吧?” 沈棠笑着点头,心中却不信这话,看他这般小心谨慎,估计越老爷子是个脾气很古怪的人。 祁怀璟是他亲手养大的孩子,再怎么闹腾,也是自家人。可自己……估计会不怎么受待见。 沈棠暗自忖度,他是怕越老爷子不认自己这个素未谋面的外孙媳妇。 也罢,人世茫茫,自己求不来人见人爱。 刚开春,又落了一场冷雨,正是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时节,越往北走,人烟越是热闹,沿路的商肆市集也多了起来。 祁怀璟常年在两地来往,一路都是走熟的官道,沈棠却是头一次出这么远的门,一路且观且游,暗自感叹,果真天下之大,沿途风貌,各有千秋。 一行多日,这队车马终于到了京郊。 往前再有三十里,便是京城的大门。 京郊官道宽阔,正是早春时节,路上不少往来郊游之人,也有卖果子板栗酥糖纸鸢等各色百货的小商小贩,挑着担子,沿路摆摊叫卖。 祁怀璟策马徐行,正在给车里的沈棠讲自己前些年两地往来的趣事,偶一抬眼,突然停住了口,一动不动地望着远处。 沈棠顺着他的目光往远处看,前头路边有棵粗大的垂柳,树下有个茅草棚子,挂在树杈的幌子上写着一个大大的“茶”字。 祁怀璟凝视了三两瞬,忽然开口。 “停车!” 他翻身下马,敲了敲车壁。 “走,棠儿,我们去喝杯茶。” 沈棠奇道:“你素来不买外边小摊上的吃食,怎么今儿改了?” 祁怀璟没说话,等她戴好了帷帽,一起去了茶摊。 茶摊不大,几根粗木梁撑着茅草棚顶,棚下是四五张旧桌,十来条长凳,坐着三五个茶客。 一个伶俐的小跑堂,正在茶桌旁往来穿梭,殷勤地给客人们添茶倒水。 大大的幌子下,有个穿灰袄儿的老汉,正躺在木椅上晒暖,用破草帽遮着脸,好挡一挡半晌午的太阳。 祁怀璟拉着沈棠,迈步进了门,径自坐在离幌子最近的茶桌旁,曲了食指,敲了敲桌面。 “老爷子,来客人了。” 那老头只略抬了头,草帽也不摘,瓮声瓮气。 “狗儿,上茶。” “来了!” 小伙计马上跑过来,麻利地倒了两碗热茶。 祁怀璟端起茶碗,略吹了吹热气,不急不慢地呷了一口。 “好茶啊!” 祁怀璟嘴挑得很,轻易不肯夸茶饭好吃,沈棠尝了一口,也点了点头,果真是好茶。 她看着手中粗拙的茶碗,京城难道这般繁华,就连城门外不起眼的小茶铺子,也能有这么齿颊留香的好茶? 祁怀璟赞罢,抬脚踩在长凳上,手搭着膝盖,和躺椅上的老头儿搭话。 “老人家,你家的茶味儿不错。这茶铺什么时候开的?” 那老头半睡不睡的,看着不大想搭理人,好一会儿才开口。 “去年。” “去年?我去年开春时刚从这条路上过,怎么没见有这么个铺子?” “那是你眼神不好。” 祁怀璟轻轻一笑,“那铺子的生意还好吗?” “马马虎虎,过得去。” 祁怀璟抬目远望,刚开春,郊外草色微翠,柳叶吐金,春风吹面不寒,阳光倒是出奇的暖和。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老人家就这么吹着风,喝着茶,还不耽误做生意,有钱又有闲,真有福气啊。” 那老头儿从鼻子眼儿里哼了一声。 “福气?家里的儿孙一个比一个不孝,没享到福气,倒是生了不少闲气。” 祁怀璟听见这话,含笑不语,只顾着低头喝茶。 沈棠隔着帷帽,打量了这满腹牢骚的老头儿,又看了看祁怀璟。 “我这没福气的糟老头,哪儿比得上你这年轻后生啊。瞧瞧,骑着大马,带着香车…… 那老头儿歪了歪头,透过烂草帽,往沈棠的方向瞧了瞧。 “呦呵,还是新婚燕尔呢!恭喜啊,恭喜!这才是有福,哪像我这老汉啊……” 祁怀璟依旧满脸笑意。 第57章 “老爷子,说了这半日的话,想必你也渴了,我分你一口茶吃,这茶钱便少算我两文。可好?” 老头儿没搭理他,像是默认。 祁怀璟笑着站起来,当真要把自己碗里的茶,分给那老头儿吃。 沈棠比他还先站起身,按住了他的肩,伸手摘了帷帽,从桌子上取了一个新茶碗,亲自倒了一杯香气氤氲的热茶。 她双手奉茶,轻移莲步,走到那老汉跟前,盈盈一拜。 “孙媳沈氏,给外祖父请安。” 第83章 孙媳妇,快快请起 见沈棠过来奉茶行礼,越老爷子这才起了身,随手扔了草帽,笑着接住茶碗。 “孙媳妇,快快请起。” 沈棠抬头去瞧,老爷子头发花白,满脸胡须,身量却高,又声若洪钟,凤目炯炯,举止间带着几分西北汉子的豪爽,几分混迹市井的练达,更有几分久经风云的气派。 细看起来,祁怀璟的眉眼有三分像他。 祁怀璟陪他演了半天戏,也没得一句软话,更没想到他这么痛快接了沈棠的茶,也笑着起身,和沈棠并肩而立,给外祖父请安。 “老爷子,好久不见。” 越老爷子没搭理他,只含笑看着沈棠。 “孙媳妇,如何认得出我?这小子给你通气儿了?” 没人问他,祁怀璟硬是凑过去否认。 “可没啊!老爷子,您这一招甚是狡诈。隔着这么老远,我只觉得茶香熟悉,却看不真切,走近了才心里有数,哪能给她通风报信?” 沈棠笑道:“方才,夫君突然说要下车喝茶,我就觉得奇怪。一路走过来,倒没看出异常。等喝了茶,又觉得不对,这么好的茶,可不是大路边上能喝到的呢!最要紧的是……” 她笑着指了指祁怀璟。 “您家这小子的身形做派,可不是照着您的气度长出来的?只要仔细一瞧,人人都能看出来是爷孙俩。” 越老爷子的眼中满是赞许。 “百闻不如一见。没想到棠丫头竟然这般聪慧,又长得这么个好模样,难怪这臭小子惦记了这么多年。” 看来外祖父早就知道少年人的心事,倒比越夫人更了解他。 沈棠含羞一笑,祁怀璟却大喇喇揽住了她的肩。 “如何,般配吧?” 越老爷子退后一步,认真打量下这对小夫妻,啧啧一叹。 “看模样,勉强也算配得上。只不过,人家姑娘这么端庄,你这小子却太过无赖!棠丫头,你亏了好些!” 几人齐齐笑了起来。 笑罢,越老爷子大手一挥,那三三两两的茶客都垂手退了下去,又立刻有人奉上新茶来。 原来在场的茶客,都是越老爷子的人。 祁怀璟拿起斗彩杯,闻了闻熟悉的云雾茶香气,一笑。 “原本,我还觉得奇怪,怎么路边平白无故多了个茶馆,等走近了细瞧,明明这茶馆里桌椅板凳,一色都是旧的……” 他指了指茶棚的茅草顶。 “可这房梁的断茬,还是白生生的,显然是新造不久。怎么样,你家的小子,也算不蠢吧?” 越老爷子斜着眼睨他,眸中明明是掩不住的笑意,偏偏要先哼一声。 “拢共就这点子小聪明,全用在拆我的台上了。” 明明被骂,祁怀璟却笑得眉眼都亮了些,又搂紧了身侧的沈棠。 “老爷子,我早就说过,像我这样的人,合该娶她这样的娘子。只有像她这样的姑娘,才能嫁我这样的夫君。如何?” 越老爷子听见这话,长眉微扬,喝了一口茶,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祁怀璟的眼中黯淡了些。 沈棠瞧着这俩人的神色,心中忖度,方才哄得老爷子笑成那样,礼也受了,茶也喝了,人也夸成了一朵花,这爷孙俩怎么又…… 老爷子喝完茶,轻咳一声,扔下茶杯,起了身。 “走吧,回家再说。在这野地里说话,算什么回事!” 祁怀璟淡了笑意,坐着不动,又抬腿压住了准备起身的沈棠,随手给空杯添了新茶。 “好。我们也该回家了。” 越老爷子看他一眼,“那还不走?” 一杯茶,他饮得不急不缓。 交易越大,越要沉得住气,等对方先出价,这是老爷子亲自教给他的招数。 他学得很好。 “您先走吧,我们家离得近,喝完再走。” 越老爷子听出来了,他就算来了京城,也不去越家,要回自己的宅子去。 哪怕闹成了那样,自己得了他要来的消息,还是厚着老脸亲自出城来接,都做到这份上了,这孩子还是这么犟。 自己怎么净养出些犟种,聪明的,不聪明的,都是。 到底是亲手养大的孩子,老爷子又退了一步。 “……家里没人,孩子们都出门了,怪冷清的。回去住吧,老婆子也想你了。” 也——想你了,那就是他自己也想了。 祁怀璟略微动容,依旧沉默不语,等着他的底价。 沈棠被他压着腿不许动,也是如坐针毡。 这算是怎么回事?祖孙俩一坐一站,一个恃宠而骄,一个倚老卖情,分明在隔空对峙。 可老爷子明明已经亲亲热热认下了孙媳妇,连个显得生分的“外”字都省了,且听他方才那句话,那位小表妹应该不在家,也不必怕表兄妹俩见了面尴尬,祁怀璟怎么还是坚持不去越家? 他不说话,沈棠也不说话。 人家爷孙俩有二十年的交情,更有割不断的血缘,方才还热乎,这会儿一下子冷了下来,必然有个缘故。 必定是个三两句俏皮话解不开的缘故。 她默默喝茶。 茶越喝越凉,空气越来越凝滞。 可老爷子可不是越夫人,没有点儿脾气,哪能赤手空拳挣下一份好家业。 他看着眼前只顾喝茶的外孙,着实有点儿恼了。 “怎么着!” 祁怀璟斟酌着这次恃宠而骄的分寸,一口喝完了杯中的茶,没有再续上。 “实在是铺子里事多,忙不过来,若在家里住,整日进进出出,当真是不方便。” 老爷子算是得了个台阶,又抓住个漏洞,一抬脚,大喇喇踩在板凳上,大笑两声。 “你小子,敢跟我提事多?老汉手里百十家铺子,都没说个忙字!再敢啰嗦……” 他看了下旁边花朵儿一样的孙媳妇,咽下了平日惯骂的脏话。 “……脑袋给你拧下来。” 祁怀璟也忍不住一笑,依旧稳坐不动。 一年未见,他又成了婚,比先前多了几分成熟硬朗,这么笑起来的时候,更像亲娘舅了。 “回吧……”越老爷子算是彻底服了输,“舒儿下个月定亲,家里事多,你们是做兄嫂的,合该过去帮帮忙。” 祁怀璟头一次听到越家表妹要定亲的消息,眉毛一挑,松了口气,一拍桌子。 “好啊,好!” 他转头看向沈棠,“走,咱们得给表妹备份好礼。” 沈棠微笑着起身,“听你的。” 外祖父轻笑一声,背着手,走在俩人前面,嘴角带些难言的苦涩。 翻身上马,越老爷子回头看了看这个昨日才搭起来的茶棚,摆手叫底下人过来。 “这棚子别拆了,就留在这大路边,给过路人乘凉遮雨,也是一桩功德。” 第84章 表少爷回来了 越老爷子也不换衣服,就穿着那身粗布灰袄,骑着高头骏马,带着锦衣华服的祁怀璟,徐徐迈入繁花满地的京城。 沈棠坐在车里,瞧着身形相似的一老一少,在马上谈笑风生,不禁莞尔。 难怪越夫人心性单纯,祁怀璟却这么刁钻不羁,想来,便是随了这位亲手把他养大的外祖父。 京中繁盛,一行车马进了城门,又走了小半天,才到了越家的大门口。 在这遍地权贵的京城,越家也算是中上等的商户,宅院比祁家大了许多,堂庑宽阔,飞檐黛瓦,许是院宇过于幽深,倒显得有些空旷。 这个宅子,曾经很小,很热闹。 当年,越老爷子刚发了第一笔大财,就在京城买下一个小小的两进院儿,带着发妻钟氏和一双儿女住了进来。 随着儿女一年年长大,他逐渐在京城站稳了脚跟,翻新了宅院,扩建了花园,他的女儿就在花园里摘花,斗草,搂着娘亲钟夫人的脖子撒娇……直到遇见广陵城来的祁家哥儿。 女儿远嫁广陵后,家里很是安静了一阵儿,不过很快儿子也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宅子再次翻新扩建,家里又热闹起来。 那年,他的生意越做越红火,准备去江南采买一船正紧俏的丝绸,儿子初为人父,也在他身边长了不少本事,自告奋勇,南下经商。 半年后,船只如期返航,货物卖得火热,远归的儿子却得了疟疾,家里百般求医问药,都没有留得住他。 第58章 白手创业,千里嫁女,都不及这次中年失子之苦。 他的儿子那般聪颖,那么坚韧,又俊朗,又孝顺,就这么撒手人寰,抛下了刚进门三年的儿媳和不满两岁的孙子。 还有他和老妻。 钟夫人在儿子的丧礼上哭到昏厥,醒来后便神智不清,几乎不识人了。儿媳程氏立志守节,整日以泪洗面,身子也不大好。 不知是幸或不幸,女儿因与姑爷不和,带着外孙千里北上回了娘家。没多久,亡子的房里人又生下了一个遗腹女。 养活,又不是养活不起。 要不是家里养了三个小孩子,整日吵吵嚷嚷,他几乎熬不过去那段日子。 他喜欢小孩子,真的很喜欢小孩子。 在三个孙辈中,他最喜欢祁怀璟,这个外姓的孩儿,偏偏最像他的爱子。 …… 时隔一年,越老爷子又带着最心爱的孙子回了家,一路上都忍不住嘴角上扬。 他穿着粗布灰袄,大喇喇走进了富丽堂皇的后宅正厅,早有一群遍身绫罗,满头珠翠的美人等着了。 方才还显得空旷的宅院,一下子就热闹起来。 “老爷,你回来了~” “呀,表少爷回来了,都多久没见了~” “哎呦,可算是等到了~孙媳妇也来了呀!” 一屋子的美人儿都围了上来,沈棠脸上带着乖巧可人的笑,实际上头皮发麻,暗自腹诽,老爷子之前还说孩子们都出了门,家里冷清…… 这家里,哪里冷清了! 祁怀璟原本没打算来越家住,之前又刻意在沈棠面前避着越家的事,直到方才进门下车后,才悄悄给她递话,草草说了个大概。 原来,越老爷子接连经历中年丧子、老年丧妻的苦楚,心志抑郁,就一气纳了七八个小妾…… 人家笑话他老来风流,他却理直气壮——这么大的家业,底下只有一个亲孙,自然要广纳姬妾,多生子嗣,才好承继家产。 ……虽然一个孩子也没生出来,好歹养了一屋子莺莺燕燕,眼看最年轻的小妾才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沈棠都得叫上一声……老姨奶奶! 越老爷子见一群美人都围上来,七嘴八舌,只觉得心烦得很,一摆手。 “都回去!晚上摆宴再出来见客人。” 众美人像是莺啼般应了声,三两成群,笑嘻嘻地走了。 越老爷子又冲着人群中,招了招手。 “你留下。” 沈棠留神细瞧,被留下的那位妇人最为年长,笑脸已经有了皱纹,穿着也最庄重得体,很有当家主母的气派。 祁怀璟侧了头,在沈棠耳边低语,“这位就是杜夫人。” 沈棠了然点头,已经猜到了。 杜氏是越家夫妇来京后买下的第一个丫鬟,帮着主母烧火做饭,照看孩子,后来越家的产业日益兴盛,府中伺候的丫鬟也越来越多,她年纪渐长,就出了府,嫁了人。 没过几年,又守了寡。 后来,钟夫人自丧子后,神志不清,只认识旧人,杜氏再次入府照顾。 钟夫人在撒手人寰之前,忽然清醒了一阵儿,眼看儿媳体弱多病,孩子们年纪又小,归家的女儿没甚才干,家里产业又忙,便做主发话,将守寡的杜氏杜纳为姨娘,主持家务。 杜氏无儿无女,又是旧人,连越夫人都是她帮着带大的孩子,对家里几个孙辈,也是视若己出。 也只有她,能跟越老爷子聊聊家中这几个孩子们的事情。 如今,这位丫鬟出身的姨娘,算是越府实际上的女主人,后边来的再年轻美貌的侍妾,也越不过她的头上去。 因年长,又庄重,越老爷子也敬重她,人人都称呼一声杜夫人。 杜夫人早就知道自己要留下见客,含笑点头,上前携了沈棠的手。 “好孩子,可算把你们盼来了,再不来,老爷子把城门都要看穿了!” 她年纪大,又是夫妻俩正儿八经的祖母辈,沈棠忙行了礼。 “给老姨奶奶请安。” 杜夫人连忙扶她起来。 “不敢当,好孩子,快起来。” 沈棠见罢,祁怀璟也见了礼,杜夫人一手拉着一个,送夫妻俩到座位上坐下,又早就备好了贵重的见面礼。 祁怀璟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如今携着新婚妻子回家,久别重逢,她很是欢喜,险些落了泪,惹得越老爷子笑话。 “瞧瞧,这老婆子,惯是妇人心肠!” 这老头儿,倒是绝口不提他推了一大堆生意,巴巴在城门外等了两天,生怕错过了外孙夫妻俩的车马。 第85章 阿狸在家吗 落座后,杜夫人开始和沈棠寒暄,问大小姐在祁家可好,沈家人可好,夫妻俩来的路上可好…… 沈棠惯会聊家常话,乖巧作答。 杜夫人说的多了,越老爷子的话却少了。 他一边喝茶,一边暗中打量沈棠,祁怀璟有样学样,也跟夜猫儿似的,就那么明里暗里盯着他。 爷孙俩偶一对视,都微微眯起了眼睛。 午饭罢,越老爷子轻咳一声,打发他们回去。 “这大老远过来,车马劳顿,该回去歇歇了!晚上接风宴,都早点来。” 夫妻俩一齐起身,祁怀璟拉着沈棠走了。 杜夫人瞧着俩人并肩离开的背影,慢慢舒了一口气。 “这还不好?好模样,好心性,最难得的是孩子喜欢,小两口儿蜜里调油似的,你这倔老头儿,可别再节外生枝了。” 这样的话,也就杜夫人敢说,越老爷子没生气,却径自把腿翘在桌子上。 “哼!” 沈棠早就猜到祁怀璟在越家有自己的院子,等迈进了院门,又微微诧异。 祁家的梧桐苑,比越夫人的郁金堂还宽阔富丽,红锦铺地,珠帘隔花,一派富贵逼人。 眼见越家比祁家还兴盛,越老爷子又这般疼爱外孙,想必留给他的院子,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没想到,只是小小的一个院儿,仅有梧桐苑的一半儿那么大,布置得很是清静雅致。 白墙黛瓦,中间铺着青石,两边是小石子儿路。院里没有寻常的石榴金桂,只在窗下种着一丛芭蕉。墙边是蔷薇花架,山石旁几处花草,一曲活泉,挨着高大的梧桐树,映着点点光影。 小小的三间正房,前后皆有窗,当中是坐榻,一边是黄花梨的拔步床,另一边儿放着檀木书桌,半开半合的窗棂,正透着清泠泠的日光。 这是他少年时住的地方。 沈棠在院中转了一圈儿,又在屋里看了一圈儿,直到被祁怀璟揽着肩不放。 “嫌小吗?我自己住着感觉正好,如今有了你,确实小了些。不妨,我明日就让人收拾新院子出来。” 沈棠摇了摇头,抱臂托着下巴沉吟。 “我不觉得小,很喜欢。我是觉得这个院子……怎么说呢?很像你。” 祁怀璟眉毛一挑,“说来听听。” “嗯,家里和这里的院子,都有些像你。梧桐苑宽阔华贵,很像众人眼里的祁三爷,养尊处优,富贵荣华。可这处院子……” 沈棠又环视一周,一笑。 “这处院子更像是我常见的夫君——心思细腻,头脑奇绝,偏有三分傲骨,还有那么一点儿睥睨世俗的特立独行……” 沈棠点评罢,一回身,发现他有些怔愣。 “怎么了?怀璟,我说的……不对?” 祁怀璟摇了摇头,并肩去看庭院里的花木流水。 “家里的梧桐苑,自我回家后就差不多那样,多年来增增减减,总离不开太太的安排。而这处小院子由我亲自布置,虽小,也花了很多心思,众人都嫌弃太素了些……而你只来了一刻钟,就把我和院子都看得如此透彻。” 祁怀璟揽着她,清俊的脸上满是笑意。 “棠棠,你是我的知己。” 沈棠盈盈一笑,眉眼潋滟。 “承蒙抬举。” 祁怀璟极为开怀,拉着她的手,一起回房歇息。 一连多日,车行马走,饶是行得慢,也甚是累人。 这次北上,夫妻俩没跟太多人手,留下了画屏在家养猫,只带了白露立冬,熟门熟路,这会儿都各自回去歇了。 夫妻俩歇到日光西斜,眼看晚饭尚早,就提了热茶,端了点心,在院中的花墙小亭处,对坐闲聊。 院子小,祁怀璟让下人都出去了,亲自给沈棠斟茶。 “可惜凌云表哥不在家。他们夫妇前几个月回了西北老家,替外祖父督建祖宅。要不,他们见了你也喜欢。” “哦~~” 沈棠咬了半口新鲜的豌豆黄。 这是京城春日最合时令的点心,因没有馅,祁怀璟也爱吃。 大表哥不在家,回了西北,那……那那那谁…… 沈棠心里想问,却没有说出口,上次刚提,就被人咬了一口,这次再提,这人准会咬得更凶。 第59章 祁怀璟瞧着她笑而不语的模样,早就猜出了她的心思,也意味深长地斜睨着她。 她想问。 他知道她想问。 她也知道他知道她想问。 他也知道她…… …… 安静片刻,俩人冷不丁地对视一眼,忽然都憋不住笑了起来。 双双大笑不止。 沈棠笑得豌豆黄都吃不下去了,呛得连连咳嗽,祁怀璟忍着笑给她倒了茶,又抚着后背顺气。 等人不咳了,他方才慢慢开口。 “越凌舒去了京郊的宝云山,探望舅妈。舅妈常年体弱多病,自从表哥成了婚,她就去了山上清修养病。” 呵,还连名带姓的,明明是自小一起长大的表妹,这么见外。 沈棠喜欢他的见外。 “嗯……听起来,挺孝顺的。” 祁怀璟嗤的一笑,“若真是孝顺,她应该去看她的亲娘,而不是嫡母。” 越凌舒是庶出,又是遗腹女,自幼养在祖母钟夫人的房里,她的生母大约也是身子不好,一直在越家的乡下庄子上养病。 沈棠“哦”了一声,手里捏着豌豆黄,故意咬着下唇,发音不清,含含糊糊地问他。 “……人怎么样啊?” 祁怀璟皱了眉眼,啧啧摇头。 “怎么说呢……就跟全天下人都欠她似的,烦得很。” 沈棠很乐意见到他的厌烦。 他又强调了一句,“我们只是小时候见得多些,外祖母辞世后,我们四个都有了自己的院子,很少见面。” 沈棠心道,一个家里住着,再怎么少,也比见我见得多吧……又突然想起来。 “四个?表哥、表妹、你,家里不就你们仨吗?” “还有一位是舅妈的小妹,来京城的时候,常在家里住,陪着舅妈解闷,我们都喊她小姨……” 一语未了,忽然有人推了院门,径自进来,朗声高语。 “阿狸阿狸!阿狸在家吗?阿狸!” 第86章 这家伙的表妹真不少啊 沈棠闻声转头,见来者是一位二十出头的男子,皮肤白皙,高鼻薄唇,脚步很是轻快,显然是一位常来的熟客。 他连声喊着“阿狸”,径自进门往里面走,迎面瞧见沈棠,登时停了步子。 “哎呀呀!忘了你已经娶媳妇了,倒是冒失。” 说罢,他转身就走,几步退到院门之外,合上门,又“当当”敲了两下,朗声喊话。 “怀璟在家吗?怀璟?” 祁怀璟瞧着这人贸贸然进来又出去,不由得笑了起来,偏要高声回话。 “他不在!” 那人咳了一声,似乎又整了整锦袍,轻轻推开门,双手背在后面,不急不缓地走了进来,很是温文尔雅,风度翩翩。 “呀!怀璟来了,什么时候到的?路上累不累啊?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接一接你……这是你家娘子?幸会幸会!” 沈棠含笑瞧着这位去而复返的客人,又看了看祁怀璟,眼中写满了“这人是谁怎么称呼你快站起来给我介绍啊!” 祁怀璟坐得稳如泰山,甚至翘起了二郎腿。 “这是咱家门口的泼皮无赖,快喊人,把他撵出去!” “呵,你瞧瞧你,娶了媳妇也没一点儿长进!” 那人连连啧声,拧着眉指了指他,一转向沈棠,又马上松了眉眼,笑得温润如玉。 “……怀璟媳妇,我是他小姨夫。” “啊,原来是……” 沈棠没想到小姨夫这般年轻,正要行礼时,祁怀璟一把扯住了她。 “别动!他是平辈,你叫他大名赵闻峥就行。” “啧啧,祁怀璟你……外甥,姨夫不跟你一般见识啊,乖!” 祁怀璟“啪”地一巴掌打飞了他要摸头的手。 “再敢动一下,小爷把胳膊给你撅折了!” “呸!你这臭小子……” 沈棠看着这俩人呛得你来我回,十分确信,若不是自己在这儿,他俩八成已经打起来了。 在很久之前,这俩人确实是平辈。 赵闻峥是越家商友的儿子,比祁怀璟大两岁,因打小就认识,性情又相投,平时以兄弟相称。 祁怀璟十三岁那年,俩家为了锤炼孩子心性,各自出了五百两银子,让他们俩试着开个小铺子,不计赔赚,只要能经营三个月,就算功成。 兄弟俩一拍即合,开了一家小香料铺子,每天起早贪黑……坚持了小半年,终于撑不下去关了店。 关门大吉,盘算账目,兜兜转转,俩人拢共净赚……二十两。 双方长辈都说干得不错,兄弟俩极为自豪,花光了二十两白银,又倒赔进些零用钱,摆了好几桌宴席,请两家人吃席庆祝。 那一日,十五岁的赵闻峥,头一次见到了十八岁的程新羽。 “这是小姨。” 赵闻峥一脸甜笑,“姐姐~” 祁怀璟皱着眉纠正他,“差辈儿了,别想占我便宜!” 程新羽谁都没搭理,飘然而过。 赵闻峥看了她好久才回过头,对祁怀璟轻哼了一声。 “小屁孩,你懂个屁!” 三年后,赵闻峥突然告诉祁怀璟,自己要娶他那位二十出头还没嫁出去的泼辣小姨了。 祁怀璟:“你……你疯了!她是长辈!还比咱们大了那么多!” 赵闻峥不以为然,“小孩子家懂什么,女大三,黄金日夜搬!” 祁怀璟:“……” 赵闻峥拍了拍好兄弟的肩膀。 “以后要叫姨夫,可别差辈儿了。” 这边,俩人正唇枪舌战呛得厉害,门口处忽然又冒出了一个小脑袋。 “爹爹!” 声音软糯,音调清亮,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姑娘,撒开奶娘的手,飞快地跑了过来。 俩人立刻收了吵嘴的劲儿,赵闻峥一边答应着,一边回头快走两步,抱住了女儿。 “诶……诶!乖宝儿~西西,你怎么也过来了?” 小姑娘约摸三四岁大,白白嫩嫩,双靥粉红,似乎是刚睡醒,还在揉着睡眼,抓着爹爹胳膊,又嘻嘻笑了起来。 “哈哈,我抓到爹爹了,我赢了!……欸,阿狸哥哥!” 小姑娘眼前一亮,祁怀璟呵呵一笑,拉了拉她的小手。 “小表妹,你也来了?快来,这是你嫂嫂。” 沈棠笑着和小姑娘打招呼,心中暗道,这家伙的表妹可真不少啊。 小表妹西西一过来,这俩人才有个正经大人的样子,坐下来喝茶叙话。 “……我和西西刚从宝云山下来,午后才到家。一进门,就听下人说你回来了,趁着这丫头睡觉,赶快过来找你……还是被她寻过来了。你说说你!要来京城也不提前给个信!早知道,我们一家人都提前回来,嘿嘿,好见一见你家娘子~” 沈棠抬头莞尔,她正和西西并肩而坐,俩人一替一口地吃豌豆黄。 她亲手把沈梨带大,这样软软糯糯的小姑娘,最喜欢她这样的姐姐……表嫂了。 祁怀璟道:“你们一家人都去探望舅妈,为什么就你俩先回来了?小姨呢?老二呢?” “呵,你是不知道,他们姐弟俩不能在一起,一挨着就打架!昨儿实在是打得太厉害,新羽动了大怒,把全家人都骂了一遍,命令我必须带走一个……我选了西西。” 小姑娘仰着头咧嘴,“爹爹最喜欢我了!” 祁怀璟看了看酷似小姨的三岁小表妹。 “西西,你打得过东东吗?” 小姑娘一捏粉拳。 “我打得他嗷嗷哭!” 赵闻峥得意地拍了拍手。 “这妮子厉害得很,一点儿都不受欺负,在山上的那几天,就算是跟越大小姐……” 他猛然住了口,下意识地去瞧沈棠,眼珠转到一半,又硬生生转了回去,故作淡然地咳了咳。 “……西西也不会吃亏。” 祁怀璟面无表情,倒是沈棠笑了笑,风轻云淡。 “小姨夫,你怎么不喊人家外甥女啊?” 这么简单的问题,赵闻峥一时无话可答。 祁怀璟忽然饶有兴味地笑了起来,语气中带着心领神会的默契。 “因为——他,不,敢!” 赵闻峥讪讪一笑,擦了擦西西沾着豌豆黄的小脸儿。 “确实有点儿不敢……万一人家不高兴了,暗地里给我使绊子,我倒不怕,我家还有俩小气人精呢……呵,我宁愿得罪怀璟,大不了打一架,又不是打不过……” 赵闻峥看了看笑靥如花的沈棠,又补了一句。 “偶尔也打不过,小孩儿家家的,我得让着他。” 第87章 不是冤家不聚头 说笑罢,沈棠牵着西西表妹去洗手,赵闻峥看着她的背影,撞了撞身边的祁怀璟。 “好小子,娶媳妇这么大事都不请我,白疼你了!” 祁怀璟懒洋洋地挑眉,没搭理他。 第60章 因为他和老爷子的对峙,成婚时不仅没请赵闻峥,京城众亲友他一个都没请。 当初,赵闻峥也曾开口劝过他。 “老爷子一片苦心,全然是对你好,你不该忤逆他老人家。” 祁怀璟反问:“你当年被你爹饿了三天,还哭着喊着非小姨不娶,是因为你爹对你不够好吗?” 赵闻峥:“……算了,清官难断家务事……不是冤家不聚头……这事儿谁也说不清……告辞!” 晚上的接风宴非常热闹,越家旁支齐聚一堂,给夫妇俩接风洗尘。 祁怀璟坐在越老爷子身边,与小姨夫、众位表舅、表兄弟们饮酒叙话。 沈棠跟着杜夫人,依次认了七八位老姨奶奶,五六位表舅妈、八九位表嫂、还有十来个表姊妹…… 白露在左右服侍,私下告诉沈棠,越老爷子是穷苦出身,早年刚一发家,就引得旁系子侄们携家带口前来投奔。 老爷子重情重义,不嫌人家来打秋风,若是有些出息的子侄,便安排在铺子里,多少做个帮手。 这次接风宴,来的都算近亲,若要来全了,还要再摆上几席。 沈棠瞧着满堂亲友,心中暗忖,越家是至亲,又是这般境遇……可为何无论是祁怀璟还是越夫人,甚至素来大方健谈的白露,都未曾和她说过一星半点? 一定有个缘故。 宴罢,女宾散的早,祁怀璟还在和表舅们饮酒,沈棠便扶着白露的手,慢慢走回小院儿。 “……今儿见了不少亲戚,差点儿认不全,多亏有你陪着我。可惜没有见到表嫂,听大家说她人很好。白露,你知道表哥表嫂,是几时动身去的老家吗?” 白露自幼是越府里的丫鬟,有很多熟识的小姐妹,消息很通。 “大约是四个月前。” “他们夫妻什么时候回来?” “听大家说,少爷奉命翻新祖宅,连带修建祖坟,工程不小,这一去,至少得要个三两年。” “哦……今儿也没见到舅妈。凌舒小姐和程小姨都在山上,你说,这次舅妈会随她们一起回来吗?” “奴婢觉得不会。程大奶奶身子不好,一直住在山上,除了前年老爷生病时回来看了一回,轻易都不回家。” 沈棠默然点头,心中有数。 一连四五天,祁怀璟早出晚归,忙得脚不沾地。 整年未至,他那几家铺子里堆了不少要紧事儿,大宗开支、新旧货源、人手安排、货物调运……但凡几封书信说不清的事儿,掌柜们都等着他拍板拿主意。 忙罢归家,越老爷子也不肯轻易放过他,在书房里你争我吵,拍桌子砸茶碗,一个比一个动静大。 众人都不知情。 一日赴宴归来,祁怀璟酩酊大醉。 他在广陵城很少在外应酬饮酒,只说无趣,如今看来,不是无趣,是没到那份上。 沈棠服侍他睡下,见他醉得厉害,又怕他起夜要茶,索性披了衣服,把乌发拢成松松的髻,挽一枚淡色芙蓉簪,在房中寻了一副棋盘,独坐在外边榻上,自己跟自己下棋,顺便盘算近日的心头事。 夜深人愈静,闲敲棋子落灯花。 正下到了紧要处,她想得出神,身后突然有人抓着她的手,落了棋子。 “应该下到这儿。” 沈棠闻声回头,祁怀璟不知什么时候起来了。 “都醉成这样了,你不好好睡,起来做什么?” 睡过片刻,他的眉眼间虽染着熏红的醉意,神智还算清醒,唇齿清楚。 “无妨,今日的酒是琥珀春,醉得快,醒得也快。我方才睡醒,枕边没见着你,自然要寻……娘子,你下得也太用心些!我已经在身后看了好一会儿,你都没察觉。” 他披着衣服,在对面榻上坐下,拿起沈棠的茶杯喝了两口,又照例盘问她。 “近日在家忙什么,都见了谁,聊了些什么?” 这种话他常问,沈棠往日只当他啰嗦爱扯闲话,总是随便说说,今日却答得意味深长。 “整日跟着杜夫人,见得人多,说得也多……要紧事只有一桩,夫君想知道什么?” 祁怀璟一时被她唬住,酒意忽然醒了两分。 “……你且说说看。” 沈棠收了棋子,又递给他。 “不如咱们下一局棋,做个赌注。” “……赌什么?” “就赌这桩要紧事,输的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祁怀璟直接推开了棋盘。 “不玩。平日还会输给你,何况今日这般酒醉。” 沈棠轻叹一声,单手托腮,眼睫低垂,故意去拨弄手边的棋子。 “不玩便不玩。那你回去歇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祁怀璟坐着没动,只是凝神打量着她的神色,一时猜不准,她到底知不知道。 沈棠见他不动,兀自长长叹了口气,起身欲走,祁怀璟果然探过身子,一把拉住了她。 “……且试试,万一我能赢呢?” 沈棠暗笑,回身坐好,请他执白先行。 一白一黑,交错落下,有舍有得。 沈棠从容不破,祁怀璟强打精神,最终……他险胜。 他眯起醉眼,笑得极为得意,随手把没下的棋子洒到棋盘上。 “愿赌,服输。” 沈棠含笑点头,又不紧不慢地收整棋子,祁怀璟等不得,径自伸手扯住了她的衣襟,隔着棋盘,把人带到了自己怀里。 到底有些醉意,他手劲儿极大,沈棠不得不踉跄着爬过棋盘,碰掉了一地的棋子,才跌坐在他的腿上。 祁怀璟捏着她的脸颊,抵着自己发烫的眉眼。 “说,你都知道什么?” 沈棠用胳膊搂住他的脖颈,侧在肩上……声音很轻,却很稳,像是深夜的落子声。 “是家产吧?外祖父想许给你的不只是表妹,还有他奔波一生挣下来的家产。” 第88章 ……想要吗 祁怀璟一时沉默,沈棠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自古以来,表兄妹亲上加亲是常事,你我也是如此。然而,这世间多少男女盲婚哑嫁做了夫妻,也是寻常……我一直在想,为何老爷子非要你娶表妹呢?原先,我猜测她在家中极受宠爱,就像你一样,老爷子舍不得两个孩子各自婚娶,这才执意凑成一对儿。” 在她面前,祁怀璟素来很少提越家的事儿,就连越夫人和白露也被他拦着没提,可时至今日,她身在其中,周围全是越家的人,察言观色间,自然能瞧出些许端倪。 “眼下,表妹就快要定亲了,亲哥嫂却在千里之外,嫡母在外养病,生母也没有露面……我想了一想,外祖父为了你的婚事这般置气,对她的婚事却没那么看重。那只能说,老爷子之所以非要亲上加亲,本心是要你——亲外孙来做孙女婿。” 只不过,越家只有越凌舒这么一个孙女,所以才要他非娶不可。 沈棠见他面目平静,没有反驳的意思,微微一笑,接着说了下去。 “按理说,家中有亲孙儿,老爷子不用指望外孙子。可那凌云表哥比你大不了几岁,也很年轻,正是忙事业的时候,老爷子却让他回老家修祖宅……这么无关紧要的事!这几日家里亲戚们提起表哥,都夸他孝顺懂事,却一点没提生意上的事儿。虽说我和表哥素未谋面,可恕我直言,我猜他大约不是做生意的料儿……或者,甚是懒怠?” 祁怀璟听她说了良久,醉意消散得一干二净,这才缓缓开口。 “凌云表哥勤快得很……一年就赔了十几万两银子。” 越凌云这孩子,打小就勤快,又听话懂事,还不挑食。 大约是太不挑食了,他极喜欢尝鲜,闲来无事,就在京城内外走访美味,探寻佳肴。 老爷子看在眼里,觉得亲孙儿没成家心智不熟,才这么没出息,于是早早给他敲定婚事,定了一位商友家的孙女。 越凌云比祁怀璟听话多了,祖父说啥,就是啥,他也没见过人家小姑娘几面,就乖乖娶进了门…… 没想到,新娘子娇美可爱,也喜欢珍馐美食,夫妻俩相见恨晚,如胶似漆,恩爱得很。 老爷子眼见小夫妻俩整日欢欢喜喜不着家门,实在看不下去,苦口婆心地叮嘱孙儿—— “成了家,便要立业,不能整天想着今儿去这儿吃,明儿去哪儿吃,好歹要忙活些正经营生……要把越家给撑起来!” 越凌云素来懂事,孙媳妇也觉得祖父说的很有道理,于是督促夫君发奋图强,早出晚归,废寝忘食,风雨无阻……终于赔了十几万两银子。 老爷子气得肝疼手抖,他还不如到处寻摸好吃的……十几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够这夫妻俩吃一辈子! 偏这孩子勤快得很,整天闲不下来,东奔西走,呼朋唤友,生意越做越大,本钱越赔越多。 老爷子忍无可忍,终于给孙儿找了个绝不会赔本的正经差事——去西北老家,修建祖宅。 第61章 这个只管花钱的工程,够他忙活好几年了。 ……顺便求祖宗庇佑,让这夫妻俩早点造个娃娃吧。 可越老爷子年纪大了,费尽苦心养大了孙儿,只怕难养大重孙,更别提培养成才,继业养家。 眼看家业盛大,爱子早亡,亲孙子没指望,身边还有一大群羽翼渐丰的旁支子侄…… 若是没有个靠谱的继人,这千辛万苦拼出来的富贵,不是被越凌云赔得打水漂,就是被子侄们明里暗里偷个干净。 幸好,他还有个亲生的外孙子。 祁怀璟这孩子,打小就恶名远扬,又娇气又挑食,也不听话,出了名了难伺候,可他够聪明,有主见,也有胆量。 论起商海浮沉中的心机谋略,性情手腕……不光像娘舅,也深得外祖父的真传。 可惜,他是外孙,哪怕养在越家,也是广陵城祁家的血脉。 越老爷子心想,他和凌云再怎么亲如兄弟,也不是亲兄弟……多少亲兄弟都能把对方踩到泥坑里,何况是表兄弟。 况且,越家还有一大堆本家的子侄,别的本事不多,倒是个个都姓越。 无论如何,他们也不能容忍一个外姓之子把控家业。 正巧,越老爷子还有个孙女越凌舒。 若是祁越两家成一家,留五成家产让亲孙儿糟蹋,另五成家产给外孙儿振兴,祁怀璟既是外孙又是孙女婿,既是表弟又是妹夫,既是表哥又是……三个孩儿互相照应,里里外外都体面周到,合情合理。 妙啊,实在是妙! 越老爷子拍案叫绝。 只是万万没想到,祁怀璟是这样桀骜不驯的犟种。 …… “看来,我是猜对了。就这么一桩婚事,两姓联姻,既能关照表哥,又能托付表妹,老爷子这偌大家业,也不至于完全付之东流……外祖父这招,果真是一步好棋。” “你猜得……确实不错。” 她至少猜对了十之七八。 沈棠抚弄着他略显疲惫的眉眼,心知他想方设法瞒着自己,大约怕自己吃心难受,如今说开了,心中的确满是细细密密的酸涩。 “怪不得,这几天你从祖父书房回来时,看着都闷闷不乐。可见面那次,他已经喊了孙媳妇,还想……还想让你休了我吗!” 祁怀璟又想起近日的争吵,脑子隐隐作痛,忍不住合上了眼皮。 “……他没有,我也不会。” 沈棠看着他近日早出晚归,心知他自幼长在富贵乡,原本唾手可得的五成产业,而今忙累一辈子也不一定能赚到……心中泛起疼惜。 “如果说,如果你当初听了老爷子的话……” “沈棠,没有如果。这样的人生大事,我早就深思熟虑过。若是我只凭着一腔子少年人的冲动做事……咱们的孩子,至少有东东那么大了。” 他说得坚决如铁,“我思索再三,决定登门提亲,娶你为妻,过如今这样的日子。” “这是我的取舍,或好,或坏,只能由我来断言。我求了这门婚事,就证明在我心中,已选之路比未选之路更好。如果说,当年你没有答应这门婚事,我就只能坏和更坏之间取舍。” “世间没有两全之法。棠棠,你素来不是贪心之人,为什么总想替我多贪一点儿呢? 沈棠几乎脱口而出,“因为,因为我爱你。” 祁怀璟闻言,长长舒了一口气,眉眼间满是明光。 “那我得偿所愿,别无所求。” …… 春夜悄悄,两情缱绻,片刻无言。 沈棠依在他的胸前,阖着眼睛,心口间满着甜醉的爱意。 祁怀璟感受着她的心跳,却把人搂紧了些,贴在耳根处低语。 “……想要吗?” 沈棠瞬间从感动中抽离出来。 他把人往怀中托了托,“这几日太忙了,都没空儿好好弄。” 这家伙真是……啥也不忘啊。 第89章 哭得大声些 “棠棠,我在你家读书时就察觉到,你笑起来的时候最好看。可你总在微笑,柔柔的,淡淡的,对谁都是这样。有时看久了,我总想让你…… 沈棠忍着浑身的战栗,“……笑得开心些?” 他扶着她的后腰,望着眼前的虚空,认真思索,指尖却更用力些。 “……想把你弄哭。莫名其妙,总想把你咬痛,把你揉碎,把你藏起来,藏在我的袖子里,藏在心口处……让这世间只有我,才能看到你的泪眼。” 他微微侧头,轻咬她敏感的耳侧,专心感受着她的瑟缩。 “少年时,我常住在这院子里,坐着这张榻,睡着这张床……真的,我老是忍不住想这事儿。” “尤其是前两三年,每次刚从广陵城回来的头几个晚上,我总是整夜整夜睡不着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心头热突突地跳,满脑子只想……” “……弄哭你。” “别怕,小院儿里只有咱们两个人,没人听得到……阿珠这次哭得大声些,好不好?” …… 次日,夫妻俩很晚才起床。 祁怀璟一出院门,就遇见了赵闻峥。 “这么巧?” 赵闻峥怒目而视,“巧个屁!老子在这儿等你半天了,这么晚才出门?懒死你!” “……有事?” 这家伙成婚后三年抱俩,他倒是勤快。 “今儿别出门啊,我娘子要回来,她得了信儿,知道你在家,你要是不去接她,准要挨揍……等得我急死了,要不是你娘子在,早就进屋掀你被子了。” “呵,想让我搂着你睡?” “你这混蛋真他娘的……嘿嘿,怀璟媳妇,你也来了啊?” 沈棠笑盈盈地走了过来,上前两步,柔柔行了万福。 “小姨夫。” “哎呦呦,不敢不敢。呃……那什么,你小姨回来了,一会儿就到家,你们吃过饭了吗?要不要……” 祁怀璟背对着沈棠,朝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赵闻峥马上心领神会。 “……要不要再吃点儿?时辰不早了,你们先吃,我先接人去了。” 沈棠会意,越凌舒和程小姨一起回来,若是去,肯定能碰上。 “正巧,我们吃过饭了。怀璟,咱们一起去吧。” 祁怀璟有心里点儿不大乐意,可经不住沈棠满眼放光,不情不愿地一起去了。 她实在是想看看,久闻大名的越家表妹,到底是什么样? 仪门处,奶娘带着西西,早早就等着了,赵闻峥三人到时,刚前后过来两辆绸布马车,一青一蓝,停在空地上。 西西脱开奶娘的手,撒丫子往后边的蓝绸马车跑去。 “娘亲!娘亲!” 沈棠收回目光,转向前面这辆青绸马车,一心想见见表妹的真面目,只见门帘一闪,露出一张极生动的美人面。 象牙白的脸儿,长长的眉,琼鼻绛唇,说不尽的美艳绝伦,只是面目冰冷,一丝笑意也无。 沈棠心头一跳,轻轻碰了碰祁怀璟,悄声感叹。 “原来表妹是大美人儿啊。” 祁怀璟拧着眉看她,语气难以置信。 “你什么眼神!” 马车上的大美人正皱着眉,尚未开口,突然衣服一动,从后边挤出一个圆圆的小脑袋。 “姐姐!我们在这儿!” 赵闻峥忙捉住准备爬到后边马车上的西西,抱到前边来。 “乖乖宝儿,娘亲在这儿呢~” 小丫鬟上去掀开车帘,沈棠才瞧见大美人儿梳着妇人发髻,插金戴银,美人脸儿衬着绫罗裙,艳若桃李,冷若冰霜。 原来是程家小姨。 程新羽面无表情地下了车,招手让儿子过来,一把拎起他的衣服后领,往赵闻峥怀中一扔。 “换人。” 西西小姑娘扯着身子往娘亲怀里扑,两岁的东东刚到爹爹的臂弯里,就探手去拉扯她的头发。 “姐姐~姐~姐~” 西西回手就要挠他,程新羽更是眼疾手快,“啪”地一下打开儿子的小手,高声厉色。 “你给我老实点!” 她接过女儿抱在怀中,紧锁的眉头还没松开,转头就瞧见了祁怀璟,忍不住冷哼一声,语调上扬,慢悠悠走了过来。 “阿狸,真是稀客!” 显然,祁怀璟对这个小名的明令禁止,在他们两口子这儿,都没啥用。 程新羽看见他身侧的沈棠,停了步子,扶着侧腰来回踱步,凝着神儿细细打量了一番,满眼都是挑剔。 沈棠乖乖行礼。 “小姨。” 程新羽的嘴角带着几分讥笑。 “啧啧,就这眼光?” 沈棠心里咯噔一声,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程新羽忽然抬手拔下了沈棠发间的赤金簪,砸到祁怀璟的胸口。 “一看就是你挑的,前年的款式,京中早就不时兴了,怎么不给她买新的!小气鬼,抠死了!” 第62章 说罢,她从发间拔下一根八宝金步摇,又大又有光彩,簪在沈棠的乌发间,满意点头。 “宝石配美人,这才像话。” 祁怀璟抱着胳膊,眉头紧皱。 “我看你挺不像话!” 程新羽白了他一眼,又露出明艳的笑来,捏了捏沈棠的脸颊。 “乖,小姨明儿送你一副好头面,别戴男人家挑的簪环,他们懂什么!” 沈棠看惯了祁怀璟嫌弃别人,头一次见他这么遭人嫌弃,忍不住咬着唇瓣,含笑道谢。 “好啊,多谢小姨厚爱~” 赵闻峥抱着东东走过来,紧紧箍着他的手,不让姐弟俩有机可乘。 “家里开着珠宝铺子,我家娘子走哪儿都爱看人首饰,咱们头一次见外甥媳妇……” 众人正说着,后边忽然响起一个娇柔如水的声音。 “东东,等一等舒姐姐呀~” 第90章 越家小表妹 蓝绸车马旁,两个丫鬟一左一右,搀着一位妙龄少女,一瘸一拐地下了车。 赵闻峥见了她,就侧头低声问自家娘子。 “她怎么了?为什么坐咱家的马车?” 程新羽冷冷一笑,“半道上非要停车去赏山花,回来就瘸了,说不小心摔着腿了。又撒娇,说她的车子太硬,瘸腿硌得生疼……” 赵闻峥有些诧异,“你何时这么好说话,这就答应换车了?” “还不是你家好儿子!听见这话心疼得不得了,非要吵着要和她换车坐……聒噪死了!我图个清净。” 越凌舒扶着丫鬟的手,一跳一跳地跳到了众人面前,娇声嗔怪。 “东东,瞧你,都不等等我~舒姐姐的腿好痛~” 两岁的东东,在赵闻峥的怀里挣扎,非要下来去扶她。 “要等,东东要等舒姐姐~” 赵闻峥死死抱着他不撒手,程新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沈棠留神细看,这少女两道淡淡的柳叶眉,一双朦胧的桃花眼,笑容甜美,很是清丽。 越凌舒捏了捏东东的小脸,这才转身,蜜糖似的甜笑。 “表哥回来了~我前几日去看了娘亲,未曾在家迎接,表哥不会怪我吧?” 祁怀璟从她的瘸腿上移开视线,似笑非笑。 “这有什么可怪的!表妹,刚下了雨,乡下的路好走吗?” 越凌舒听见乡下二字,脸色微微一变,很快又恢复了甜美的微笑。 “表哥,山路陡峭,确实有些难行。你瞧,人家的腿都摔伤了。” 不光摔伤了腿,还挂破了裙角,连发髻也松下一溜儿来,摇晃在笑眯眯的桃花眼边。 “哦~”祁怀璟恍然大悟,转过去看沈棠。 “瞧瞧吧,这就是咱们家的表妹。” 表妹像是刚瞧见沈棠这人似的,莞尔一笑。 “哎呀,哪儿来这么个标致的美人儿姐姐~” 祁怀璟纠正,“叫嫂嫂。” 越凌舒撒着娇,飞眼嗔他,贴在沈棠身上,晃了晃珠钗半斜的脑袋。 “我偏不~人家喜欢美人儿姐姐,叫嫂嫂多生分啊,你说是不是啊~姐姐?” 沈棠笑得也甜。 “不是啊~” 小表妹的笑容僵了一僵。 “名不正,则言不顺。我是你表哥的娘子,表妹自然应该叫嫂嫂,叫表嫂也行~不如现在叫一声来听听吧。” 越凌舒面不改色,依旧弯起桃花眼,笑吟吟地晃着沈棠的胳膊。 “人家偏不嘛,姐姐这么好看,我就要叫姐~姐~” 祁怀璟风轻云淡,点了点头。 “也行,那你叫我姐夫吧。” “……” 越凌舒微微一怔,略微松手,沈棠趁机后退了一步逃开了些,她腿脚不方便追不过去,略一犹豫,又不敢去招惹祁怀璟…… 她清楚,他会当场把自己推倒在地。 她索性转身去摇晃程新羽。 “小姨~表哥他惯会欺负我!你要给我做主。” 程新羽难得笑得温婉。 “哦?他怎么欺负你了?” “他……他让我喊他姐夫~” “那咋了,不是你非要喊姐姐?他俩是两口子,你叫人家姐姐,自然要喊他姐夫了!” “……” 几人打小就认识,越凌舒早就发现,这一套对外祖父和越凌云等人挺好使,偏程新羽和祁怀璟,一个比一个脾气大,也一个比一个不买账。 正无话可说时,赵闻峥怀中的东东突然开口。 “我!我替舒姐姐叫!姐姐~姐夫~” 东东才两岁,白白嫩嫩的小脸儿,声音比越凌舒还脆响,也学着那么一句话拐十八弯的,惹得众人都笑了。 祁怀璟笑得尤为开怀,“你舒姐姐马上就要定亲嫁人,东东留着到那时候再多叫几声吧。” 越凌舒也笑,桃花眼弯成了月牙,一点儿也没露出摔腿的伤痛。 正好杜夫人得了消息,派人送了软轿来接,越凌舒瘸着腿,被丫鬟们扶着上了轿,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 这条腿,本可以不摔。 昨日夜里,她避着众人,伏在程夫人的膝上,哭得呜呜咽咽,求她回家,好歹替自己的婚事说句话。 程夫人缁衣素发,抚着庶女的乌发,只是微微摇头。 “舒儿,你自幼在我跟前长大,我知道你心里有璟儿,也想圆了你的心愿。你想想,往年我在家里时,难道没有替你说过话?老爷子是能听一听,可这事儿,连他也做不得主。你既然能求到我的面前,便知道这事绝无可能了。” 程夫人停下来咳了几声,咳得面目发红,喘息许久,又递给她一条拭泪的帕子。 “……段家是旧相识,他家的成哥儿我也见过一面,是个踏实孩子,家境殷实,离得也近,是个良配。老爷子为你的姻缘,也费了好一番苦心,你不会吃亏的。” 越凌舒捏着手中半湿的旧帕,心中恨极。 不吃亏? 自己下个月就要和段家订婚,越凌云夫妇没有回家的意思,连嫡母也托病不回,全权交给杜夫人处置安排。 若自己嫁的人是表哥,兄嫂怕是两个月前就动身往回赶,嫡母也带着病早早在家照应了。 若自己嫁的人是表哥,怎么会只得一份嫁妆,越家五成的家产都要归她所有! 若自己嫁的人是表哥,兄嫂、嫡母、杜夫人……连老爷子的后半辈子,都要看着自己的脸色过活! 自懂事以来,她便知道自己没有倚仗,整日撒娇卖乖,用心讨好长辈,做个承欢膝下的乖乖女……却平白无故失了一份原本可得的好富贵。 这是越家欠她的,怎么能算不吃亏! 于是,车到半路,她站在陡峭的山石之上,深吸一口气,直直地跳了下去。 …… 众人离了仪门,一同走去后院。 程新羽一家四口有说有笑,祁怀璟陪着沈棠寸步不离。 只有越凌舒坐在高高的软椅上,忍着伤腿之痛,望着表哥挺秀的背影,笑意淡淡。 这傻子,人人都说他聪明,越凌舒却觉得他简直是蠢驴转世,白长了一副好皮囊。 不过是让他兼祧两房,替早夭的祁家大哥再娶一妻罢了。 怎么就这么死心眼! 第91章 我瞧着你最好笑 越家后宅,杜夫人看着越凌舒刚包扎好的伤腿,止不住地叹息。 “每年都走的山路,这次怎么摔成这样?” 越凌舒眸中含泪,搂着杜夫人的胳膊,嗓音里也带着哭腔。 “我去了这么多天,夜里想您想得偷偷哭,回来路上瞧见山上刚开了春花,满心想摘回来给您插瓶,可惜自己没出息,倒把腿给摔伤了。” 杜夫人很是心疼,揉着她的头发。 “知道你是孝顺的好孩子,以后可不能这样了。” 呵,这顺嘴的孝顺谁不会,程新羽轻咳一声,也上前搂住了杜夫人的胳膊。 “我也去了这么多天,夜里想您想得抱着东东一起哭,回来路上瞧见两只鸟儿,想捉回来给您唱曲儿,可惜自己没出息,也让它们飞走了。” 她嗲声嗲气,乔模乔样,把越凌舒的做派学得活灵活现,除了表妹本人外,在场所有人哄堂大笑,连杜夫人都忍不住笑了。 “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 越凌舒冷了冷眼中的笑意,娇嗔道:“还是小姨惹人疼,她一来,家里就没人疼我了~” 杜夫人笑道:“瞧瞧,你们俩这么大的人了,还跟小时候一样,叫你表哥表嫂看了笑话。” 越凌舒歪在杜夫人的怀里,笑眯眯地看着沈棠。 “哦,原来,老太太还怕外人看笑话啊?” 沈棠顺势坐在杜夫人的腿边,也歪头挨在她身侧。 “老太太自然一点儿也不怕,看来是不拿我们当外人了~” 杜夫人也把她搂在怀里,含笑抚着她的头发。 “那是自然。我疼你们几个孩子的心,都是一样的。” 第63章 沈棠笑着去看另一侧的越凌舒。 “表妹,你说是不是啊?” 越凌舒笑得脸都僵了。 祁怀璟在旁边看着暗笑,又远远给沈棠比了一个大拇指,随即拉着赵闻峥出了门。 “小姨还是宝刀未老。有她在,我家娘子不会受人欺负。” 赵闻峥闻言皱眉,“你老了她都不会老!但愿她收敛些,别太欺负别人就行。” 祁怀璟拍了拍他的肩,“那就行,咱们走吧。这个时辰了再不出门,当真是晚了。” “咱们?你要出门,关我什么事?我不去,我家里有事呢……” 山上不方便,又分开了好几日,正是小别胜新婚的时候,这大外甥真是不懂事。 祁怀璟当真是不懂事,径自拉着小姨夫往外走。 “我这几日事太多,正好缺个人手。走吧,到你报恩的时候了!” 俩人十来岁合伙开第一家铺子时,其实赵闻峥赔进去好些银子,眼看要让家里人看笑话,祁怀璟仗义出手,拿自己赚的那份给他堵了窟窿,才能匀成“净赚二十两”的帐,没让好兄弟落人笑柄。 多年来,祁怀璟时不时拿这个事威胁他,让他帮自己跑腿干活,报答掩耻之恩。 这次,赵闻峥被他抓去,跟着忙了整整一天,见掌柜,问管事,盘点货单,访探商友,又跑了两趟码头看货验货…… 从半上午忙到入夜,俩人的嗓子都快冒烟了,赵闻峥累得瘫倒在榻上,半天没起来。 祁怀璟依旧稳坐交椅,一页一页翻看账簿,瞧着没有一点回家的打算。 赵闻峥歇了许久,才挣扎着从榻上爬起来,起身告辞。 “时辰不早,我真的要回家了,家里还有事儿呢……” 祁怀璟翻过一页账本,又喝了一口提神的清茶,笑得很是从容。 “啧啧,这么早就要回家,看来还是你更!懒!些!” “……你小子,我就知道你记着这话呢!小心眼儿的混蛋!” 祁怀璟拿账本挡着脸,渐渐笑得不怀好意。 “……等孩子睡了再回去,也不晚。” 赵闻峥马上懂了,原来这小子故意拖了自己一天,眼睁睁看着自己暗暗着急…… 他拿起果盘里的一枚果子,恨恨地砸他,被祁怀璟一把接住,笑着咬了一大口。 “瞧你,走就走吧,还给我拿果子吃!……对了,你出去的时候到柜上一趟,那有一包银子,回去交给小姨,烦她挑一挑你家珠宝铺子里最时兴的好头面,我全要了。另外帮我带句话……” 他略一停顿,说得很是诚恳。 “……劳烦小姨费心,在越凌舒订亲前,我家娘子全都托她照应了。” 赵闻峥摆着手,大步流星推门而出。 “一定给你带到!” 果然,不知是因为常年的交情,还是出于生意的关照,亦或者是出于共同的厌恶…… 总之,程新羽非常爽快地接下了祁怀璟的委托,像护小鸡崽儿似的护着沈棠。 她绝不让越大小姐找到在沈棠跟前使坏心眼儿的机会。 比如,越凌舒趁着沈棠落单,邀请她去闺中小坐叙话,话音刚落,程新羽紧走两步跟上来,把西西往沈棠怀里一塞…… “外甥媳妇忙着帮我带孩子呢,实在没空。” 又如,越凌舒向杜夫人哭诉,自己伤了腿,一时半会儿不能和段家定亲,程新羽在旁提醒…… “定亲这事儿,长辈们摆个席就行,又不是跳大绳,不劳大小姐亲自动腿脚。” 再如,越凌舒有几位要好的堂姊妹,平日最是投缘,三言两语挑拨下,就一群人在背后嘀嘀咕咕,嘲笑沈家爹爹的官职才八品…… 程新羽清清嗓子,站起身,走过去挨个质问。 “请问你家爹爹是几品?” “你家爹爹又居着什么官呢?” “还有你!去年你爹把大门上的春联都贴反了,全家老小都没看出来,还好意思嘲笑人家有学问有官身的爹爹?” “……” 一群商户家的女儿,被程新羽问得瑟瑟发抖。 一位名叫越柳儿的越家姑娘,平日和堂姐越凌舒最为亲热,有些忿忿不平。 “小姨!大家只不过是开开玩笑,你怎么还当真了?” 程新羽露齿一笑,明艳又大气。 “原来是开玩笑啊……我瞧着你最好笑!” “……” 众堂姊妹敢怒不敢言。 程新羽是越家主母程夫人的亲妹妹,又是越家大爷越凌云的亲小姨,正儿八经的长辈,谁也不敢得罪她。 沈棠爱上小姨的速度,比爱上祁怀璟还快些,每日挨在她身边,那叫一个无比的安心。 第92章 依旧是越家的孙女婿 自越凌舒从山上归家后,老爷子找祁怀璟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 深夜,越家书房,老爷子独坐在书案后的檀木交椅上,指节轻敲桌面。 “我再说一遍,兼祧两房,这是我最后的让步。当初你执意要娶沈家姑娘,我是拗不过你,这个孙媳妇我也认下了。如今,你也要再退一步,替你那早夭的大哥娶了舒儿为妻,替他延续香火。这样一来,你依旧是越家的孙女婿……” 祁怀璟刚从铺子里忙完回来,就被老爷子揪过来了,累了一天都没吃饭,饿得前胸贴后背。 这会儿,他不端不正地坐在老爷子对面的椅子上,从果盘里挑了个周正些的果子,一边填饱肚子,一边还嘴。 “我也说最后一遍,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说辞!我那大哥都没满周岁,连话都不会说,你怎么知道他必然想娶妻?还想生个孩子?真是天大的笑话!” 越老爷子冷冷一笑,抚了抚花白的胡子。 “这还用问?来了世间一遭,自然是男婚女嫁,生儿育女,这是天经地义!” 祁怀璟狠狠咬了一大口果子,眉眼间满是嘲笑。 “若是按这么论,老爷子,我记得越家三叔公下面还有一个没长成人的小叔公,也是你的亲兄弟,你要不要替他也娶一个夫人?再生一个孩子?还有,我记得外祖母病重时和人说过,她在生完我娘之后,曾病失了一个没落地的女儿,那可是我的亲小姨!要不然,让我娘也替她生一个……” 越老爷子听得浓眉紧皱,不等他说完,“啪”地拍了一下桌子。 “混小子,没大没小!” 祁怀璟任他骂,没有还嘴,只像是挑衅似的,“咔嚓”一声,又咬了一大口。 越老爷子闭了闭眼,尽量平心静气地和外孙儿说话。 “舒丫头长得又不丑,人也聪明!除了不能做妾,她已经受了天大的委屈!你用大哥的名义娶她进门,给她一个正妻的名分,给她一个祁越两家的孩子!我好正大光明地把家业交给你,两家还能亲上加亲,谁也挑不出半点错漏!这数百万两银子的身家,我甚至可以分给你六成,不,七成!只求保全……” 祁怀璟不理他,三两下把果子啃完,随手把果核扔到老爷子的书桌上。 “我不要,又不缺银子花。” “你!” “哦对了,等过完你的寿诞,我们就回广陵了,省得在这碍你的眼,三天两头提这事儿!” 说罢,祁怀璟不再废话,扬长而去。 书房的大门“哗啦”一响,徒留一室寂静,越老爷子跌坐在交椅上,阖着眼睛,抚头长叹。 这是自己手把手带出来的孩子,十三岁起开始做生意,十五岁正式开了第一家铺子,十七岁接替了老爷子,把控了祁家的生意命脉……甚至没让祁家老二察觉到一丁半点儿。 今日看来,只因他生来富贵,又自恃有一身经商振业的本领,宁愿不要越家的家产,也要按自己的心意过日子。 可这样现成的家产,多少人盼都盼不来,他当真是……不缺银子花,更不知人间疾苦! 叹罢,越老爷子略一沉思,叫来了书房门外的小厮。 “去,让厨房煮碗面,送到表少爷的院子里,他准是饿了……另外,明日把孙掌柜叫来,我要他替我做一单大生意。” …… 祁怀璟成日早出晚归,沈棠在越家也没闲着。 除了跟着小姨和越家姊妹们斗智斗勇,她还要陪着一大堆老姨奶奶们打牌下棋解闷。 越老爷子平日里也忙得很,后宅的老姨奶奶们闲得无聊,整日嬉戏游玩,弹琵琶,拨月琴,摘花斗草……如今家里多了新鲜面孔,总算是有些趣儿了。 沈棠虽不习惯在祁家做勾心斗角的三奶奶,可在继母跟前长大的姑娘,做一位端庄懂事的晚辈,很是得心应手。 她拿出沈家大小姐的风度,温柔娴雅,斯文乖巧,引得众位老姨奶奶都很亲近她。 尤其喜欢和她下棋,沈棠每次都能在局势最惊险刺激的时候,“不小心”下错了关键一步,哄得众位老姨奶奶笑得开怀。 第64章 这家里,似乎没人在意越老爷子的宠爱,毕竟,他也没给过谁什么宠爱。 只有杜夫人有个正经长辈的样子,众侍妾待她像待婆母一样,敬重中带着点畏惧。 杜夫人也是沈棠忙活的一件大事。 她真心把沈棠当成晚辈,时常带在身边,手把手教她管家,月钱发放,调教奴仆,采买物资,内外交账…… 杜夫人比秦姜云教得真诚,沈棠也学得快多了。 不光教,还给她练手的机会。 越老爷子的寿诞和祁怀璟的生日都在三月初,因为只差了几天,往年总在一起办,这次便由杜夫人和沈棠联手布置。 一场寿宴,关系着内外诸事,安排丫鬟小厮、款待亲友宾客、往来收置寿礼……她忙得脚不沾地。 莺飞草长,杨柳如烟,转眼到了三月六日,这是越老爷子的寿诞的正日子。 越家开宴为欢,大厅上屏开孔雀,褥隐芙蓉,满堂高坐,大宴宾朋。 晚宴将尽时,祁怀璟起身更衣,回席之前,忽然有个小丫鬟拦住了路,低声说了几句话。 祁怀璟看了一眼席上的沈棠,略一点头,随即转身,跟着那小丫鬟走了。 程新羽远远看见他离开的背影,碰了碰身边的沈棠。 “喂,瞧见没?” 沈棠点了点头,“瞧见了,似乎是越柳儿的丫鬟吧。” “越柳儿平日跟越凌舒最亲热了,这俩妮子凑一块,准没好主意。” 沈棠笑道:“所以说,那小丫鬟请走怀璟,八成是去带他见越大小姐了。” 程新羽斜斜溜了她一眼。 “呵,你就对我大外甥这么放心,不跟着过去看看?” 沈棠笑着摇头,“不必。” 她慢慢斟了一杯甜酒,端起酒杯,与程新羽碰了一下。 “小姨,怀璟若对她有一丝半点的情意,你我今日,又怎能在此对饮呢?” 第93章 有些太贱了 越柳儿的小丫鬟引着祁怀璟,穿花拂柳,不一时便直走到小湖边的水榭处。 夜色灯下的水面波光粼粼,越凌舒斜倚在水榭栏杆上,早就在等他了。 她手中挑着两盏花灯,在灯光下的照映下,笑容格外温婉。 祁怀璟见惯了她这模样,只远远地负手而立,嘴边噙着玩味的笑。 “表妹,找我有事啊?” 闻声回头,越凌舒笑靥如花,明眸有光,似乎是掩不住的女儿家心思。 “表哥,往年祖父的寿诞,我们兄妹总要放花灯祈福,祝他老人家康健长寿。今年哥哥不在家,只剩下你我,自然也不能忘了。” 祁怀璟似笑非笑,满口答应。 “好啊!” 越凌舒递来一盏花灯,祁怀璟没接,反而上前两步,一抬腿,踏在水榭栏杆上。 “咔嚓!” 他不光踩断了花灯的长杆,也把她堵在了水榭的角落里。 表妹见他离得这么近,微微侧了头,粉面含羞。 “表哥,你这是……” 祁怀璟瞧着眼前含羞带怯的姑娘,语气很是清淡。 “表妹,论起来,我认识你,比认识沈棠还早些。” 表妹微微抬起桃花眼,看着他俊秀的脸,害羞地点点头。 “当然,我们自幼一起长大,若论情意……” “提起幼年时,我倒是想起来不少事儿。不如,咱们一起回忆下?” 没等表妹答话,祁怀璟捡起那盏断了杆子的花灯,单手举在掌上,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你八岁那年,有位表婶的小妹妹来家小住,大家都喜欢那小妹妹。可没两天,你就说自己丢了一副金镯,只用了一顿饭的功夫,就在表妹丫鬟的包袱里找到了。那小丫鬟被打了个半死,小妹妹也被罚一天不准吃饭。” 表妹脸色一变,带着微微的错愕。 “哦?这么久的事儿,谁还记得清楚,你可不能……” 花灯中的烛火歪掉,点燃了灯的纸皮,祁怀璟看着掌心燃烧的灯火,依旧慢条斯理,语气清淡。 “十二岁那年,你邀了闺中好友来家赏花,那姑娘做了一首诗,众人夸赞不已,可花园里的赏花宴到了一半,她突然当众上吐下泻……那姑娘觉得丢人,此后也没来过越家。” 表妹脸色惨白,笑意凝结在脸上。 “她自己吃错了东西,哪怕丢了再大的人,又与我何干!” 花灯越燃越烈,火光映着祁怀璟的眼睛,唇边荡漾着微笑。 “呵,还有一年,你和隔壁家的陈小姐在郊外放风筝,她的风筝又大又好,可半道上,莫名其妙摔下了高台,当场腿骨断裂,半年都没下床。” “那是她不小心滑了脚!在场那么多人,你凭什么说是我干的!” 祁怀璟轻声笑了一下,随手把即将燃到手心的花灯掷在湖上,转过身来,脸上依旧笑意吟吟,语气却冷若冰霜。 “凭什么?你我兄妹,谁不知道谁啊?嗯?就你这点儿花招,我从小就看得够够的!你以为你在跟谁装呢?别他娘的演戏了!” 祁怀璟忽然走近了些,上下打量她一眼,声音却低了下来。 “我还听说,你非我不嫁,连兼祧的主意都能想出来?好啊,好!我来问问你,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拿我当垫脚石,把众人的头都踩下去?我说表妹啊……别他娘的在我这儿做春秋大梦!” 表妹没想到他把自己的心思看得这么清楚,忍不住后退一步。 祁怀璟的眼神像冷若凝霜的月色,低了头,自顾自整理被风吹乱的衣袖。 “好在啊,我已娶妻,你也要定亲了。表妹,实话告诉你,我虽看不上你这号人,可为了老爷子,也不想为了这点子腌臜事和你撕破脸,好自为之吧。” 他转身想走,越凌舒忽然生出了破罐子破摔的勇气,拔高了音调。 “祁怀璟,你……你给我站住!”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再开口时,便不再娇滴滴的小儿女腔调了。 “表哥,你自诩是聪明人。若果真不蠢,你为什么不选我!我比她聪明,比她能干,我比她还早认识你,更也比她有肚量!我不求你的真心,不求你的善待,甚至于,我能容忍你兼祧两房,她能吗?只要娶了我,你能得到越家的过半家产——表哥,你手里那点子产业,只怕辛辛苦苦忙活一辈子,怕也赶不上祖父的三分之一!饶是如此,你还是要选她?为什么!凭什么!” 祁怀璟转身面对她,凝光的眼里满是嘲笑。 “时至今日,你还是没有明白?我并非在你和沈棠之间选了沈棠,而是在你和不要家产之间,选择了不要家产。” 越凌舒一愣,这话听得她背后发凉,毛骨悚然。 “我就那么让人嫌恶!嫌恶到二三百万两银子,也不能买到一个名分吗?” “一个名分能赚几百万两银子,确实不是一桩赔本的买卖。可人的贪欲没有尽头,而你殊为贪婪,心机尤甚。” “哈哈,哈哈哈哈哈……” 越凌舒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心机?世间众人,没有心机的是傻子!难道你那位娘子不心机?听说她是自小没娘,若是果真是天真无邪,怎么会好端端地长大成人,顺当当地嫁给你?” 祁怀璟挑了挑眉,竟然很认同地点了点头。 “她自然不是。人人都有心机,可她不光为了顾全自己,也记得顾全别人。在力所能及之处,总要让身边人往好处走,往高处走!人以真心待她,她以真心待人。而你呢,你若是得到一颗真心,只怕还要肺腑,还要肝肠,还要把人扒皮吸血,唯恐漏了一点渣滓!” 祁怀璟走近了些,俊艳的脸上冷笑如霜。 “有你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在身边,时时刻刻都要提防,都要谨慎,都要绷着一颗心。可是表妹啊,人的心可以绷紧一阵子,不能绷紧一辈子!太累了!商场沉浮,已经是与虎谋皮,我可长不出第三只眼睛,时时刻刻防着身边人的黑手。” 他望着天边的弯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区区二三百万两银子,就想买我一辈子寝食难安?呵,实在是有些……太贱了!” 第94章 你这是使诈 祁怀璟回小院儿的时候,沈棠已经卸了妆饰,洗了澡,刚把满头乌发擦到半干,拿着巴掌大的小铜炉,一缕缕地暖着头发。 “你回来了。” 祁怀璟接了铜炉,让她躺靠在自己腿上,帮她晾发。 “怎么不等我回来再弄?” 沈棠抿着嘴笑,又故意惹他,学着越凌舒的腔调,一曲十八弯。 “人家不敢劳表哥的大驾~只怕表哥见了别的表妹,就忘了我这个……唔!” 果不其然,祁怀璟笑着拍了她一巴掌。 “小妮子,净胡说八道!” 沈棠仰着头浅笑,“我胡说?那我再胡说胡说,你是去劝了人家一顿,还是去吵了一顿?” 第65章 “都不是,我直接去骂了一顿,好叫她知道分寸。” “哦~” 沈棠撑着下巴,微微垂下了眼眸。 这些日子跟着小姨和表妹斗智斗勇,她也看出来了,那小姑娘明面上惯会撒痴撒娇,无人处一转眼,又生出八百个心眼子。 偏生极会笼络人,光是一小群堂姊妹,都能被她搅弄地分成了五六个小帮派,又个个都能以她为重,果真是有几分手腕。 “表哥,如果……我就是说说,如果你没有娶我,你会娶她吗?” 祁怀璟暗叹,这妮子还不知道,饶是自己已经娶了她,老爷子还想逼他再娶一个。 “我这辈子宁可孑然一身,也不娶这样的人。睡里梦里都在算计人,让人睡觉都睡不踏实——谢天谢地,我如今有你为妻,心满意足。” 他又想起什么,忽然问她,“你呢,你若不嫁给我,会嫁给什么样的人?” 话音刚落,沈棠还没回答,祁怀璟又自顾自说了起来。 “罢了,不许说,我不想听。” 他不想听,沈棠偏要凑过去看他的郁色,脸上满是温柔浅笑。 “你忘了~你我是前世定好的姻缘,今生必会结为夫妻。若是你姑姑没有嫁到我家,我也不曾认得你,只能一直找啊找……直到我成了老太太,你也成了老头儿,咱们俩拄着拐杖,偶然在路上碰见了,相互点点头,然后我会说……” 她故意压下嗓音,磕了两声,做出个老态龙钟的样子。 “……咳咳,原来你在这儿啊!” 祁怀璟这才笑了起来,抚着如云长发,亲了亲她正青春鲜嫩的脸庞。 “等你老了,一定是个很好看的老太太。” 沈棠也笑着点点头。 “别说浑话了,你早些睡吧,近日忙成这样,我瞧你都瘦了些。” “等把头发晾干,你自己先睡,我今夜还要去铺子里。手里有个很急的大生意,必然是要熬个通宵。你若夜里一个人睡害怕,就把白露叫来陪你,明儿晚上我才能回家。” 沈棠坐起身,讶然道:“这么急的生意!” “是啊,今儿差点连老爷子的寿宴都没空来!有个老主顾,说是要往江南去一趟,船已定了,原来定下的货却来不了。货船不能空发,便定了咱们铺子的香料——极好的买卖,很能赚上一笔银子。” 他眉目含笑,伏在沈棠的耳侧,语气极为得意。 “很大一笔银子呢。” 沈棠笑着点头,垂着满肩的乌发,吻了吻他的眉眼。 “既如此,你早些去吧。我还不睡呢,趁着有空,整一整从家里带来的那些医案。等写完,头发也能晾干了。” 祁怀璟点了头,临走前,又想起一事。 “这几日若得空,你让丫鬟们收拾下行李,等我收了这笔生意的货款,咱们就启程回广陵……老爷子的寿宴已过,我实在不想在这儿住了,烦人的事儿太多!” 沈棠点头答应,手拉着手送他出了院门,看着他颀长的身影,在春日的朦胧夜色中,渐行渐远。 次日,沈棠叫来白露,带着丫鬟们一起,慢慢收拾回家的行李,准备好随时告辞启程。 但是,祁怀璟当夜没有回家。 次日午饭后,她派人去铺子里问话,小厮带回了他的纸条。 “有事,暂等,安心。” 草草书就,却是亲笔,沈棠想着他铺子里事忙,也安心等着。 一连七八日,他几乎都没回家,回来之后,也径自去外祖父的书房,众人都不敢进去,但是都听得到,爷孙俩闹得天翻地覆。 等出了书房门,祁怀璟又离了越家,依旧去铺子里,众人都不知道什么事。 有次,他深夜回了小院,只亲了亲她,倒头就睡。 一睡醒,他又要走,沈棠抓着他不放,盘问到底在忙什么,为什么和外祖父吵架? 他只说铺子里的事,不用她操心,说罢,依旧出门去了。 沈棠隐隐觉得不安,平日里旁敲侧击地问杜夫人、小姨等人,都说并不知情。 一日,沈棠正在花园的秋千上出神时,忽然有个小童跑了过来。 “姐姐!” 原来是东东。 赵闻峥也离得不远,悠悠然走了过来,乐呵呵地打招呼。 “外甥媳妇,晒太阳呢!” 沈棠看着这位自幼和祁怀璟一起长大的小姨夫,迎着春风眨了眨眼睛,忽然掉下眼泪来。 赵闻峥慌得手脚大乱,左看右看,还好四周无人。 “这是……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有什么话,好好说!” 沈棠抬起泪眼,哀哀怨怨地看着他。 “小姨夫,你说,怀璟会答应那件事么?” 赵闻峥一愣,“你……你都知道了?” 沈棠点头不语,珍珠泪沿着粉腮滚滚而下。 近日种种,她猜必然是有件兼涉里外的大事,爷孙俩没谈拢。小姨夫自幼和他称兄道弟,既是商友,又是家里亲眷,真出了这样的事,祁怀璟大约会找他商量。 如她所料,赵闻峥叹了口气。 “你放心!怀璟不是那种人。他自幼吃软不吃硬,宁愿被老爷子逼得倾财破产,也绝不答应兼祧两房!” 沈棠愣住,一时眼泪也忘了流了。 怀璟的铺子破产?老爷子逼他兼祧两房? 她有些分不清哪件事更离谱,或者,这两件事都很离谱! 赵闻峥瞧着她的神色,这才发现自己上当,慌忙把东东抱在怀中,准备走远些。 “哎呀呀!你这是使诈!千万别说是我说出来的,你们两口子真是……” 赵闻峥抱着东东就想走,沈棠上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小姨夫,我已经知道了。若是说清楚,怀璟或许会怪你。若是不说个清楚,不光怀璟怪你,我也会怪你!” 眼看沈棠又要流下滚滚泪珠来,赵闻峥慌得手足无措,实在无可奈何,只好说了前因后果。 “你也知道,怀璟的铺子是老爷子扶起来的,自然是互联互通。前些天,有个姓孙的老主顾,高价收了一大批香料,却迟迟不付钱……” “怀璟后知后觉,原来那位孙掌柜得了老爷子的授意,有意为之。这批货给的价高,铺子里投的本钱甚多,对方却拖着货款不放,一时僵持住了,若是再有一两月,铺子周转不灵,必然重创……” “他素来为商谨慎,再也想不到老主顾也能干出这种事来!老爷子这是用了个损招,用商战的手段逼他就范,好让他以祁家那位早夭大哥的名义兼祧两房,娶了越大小姐。” 沈棠听罢前因后果,忍不住咬紧了牙。 “老爷子这哪儿是商战,分明是明抢!” 第95章 余味悠长的……梦 凌晨,春气寒凉,室内的光线半明半暗。 祁怀璟又在铺子里忙了个通宵,刚要躺下歇一会儿,半睡半醒之间,忽然听到推门的响动。 他躺在窄榻上,连眼睛都没睁开。 “出去。” “吱呀”一声,门关上了,人却走了进来。 祁怀璟略略抬眼,隔着泥金屏风,看见一角墨绿色的袍子,分不清是哪个管事伙计。 “有事等我睡醒再说,出去!” 脚步声略一停顿,放轻了些,但依旧在走近。 祁怀璟最烦有人扰他睡觉,头一次遇见这么没眼色的伙计,心中烦躁,索性翻身而起,一抬头…… 沈棠穿着男装,束着乌发,正蹑手蹑脚地往榻边走。 和榻上之人四目相对时,她刚抓紧了衣角,防止布料窸窣作响,活像一个被当场抓包的小贼。 祁怀璟哑然失笑。 “你怎么……快过来!” 京中春日的凌晨还很凉,她带了一身的寒气,祁怀璟掀了被子,示意她到被子里来。 沈棠放下衣角,笑嘻嘻走过来,见那睡榻窄小,只能容下一人,就让他自己盖好,又掖了掖被子。 “你睡吧,我夜里睡好了才过来。” 其实她自从赵闻峥口中得了消息,一直心神不宁,直到夜里在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睁着眼睛,捏着枕头边,反复思量。 天刚蒙蒙亮时,她实在忍不住,让白露以祁怀璟的名义要了马,自己换了男袍,偷偷溜出越家,来铺子里寻他。 她在夜色中策马而来,本来心里带着几分责怪,这样的大事,这人也不和她说清楚! 可一进门,瞧见这位原本最讲究的小爷,只脱了外袍,里衫凌乱,倒在窄榻之上,就连闭眼时也皱着眉……顿时没了责怪之意,只剩下了满心的疼惜。 沈棠坐在榻边,让他自己好好睡,祁怀璟执意不肯,又往里退了退,勉强让出一点位置。 “进来暖一暖吧,你的手这般凉。” 沈棠忍不住摸了摸他胡子拉碴的下巴,分明这么烦难的时候,他还顾着自己的手凉不凉。 第66章 她依了他的话,褪了沾了寒气的外袍,脱下鞋子,轻手轻脚地钻进窄榻上的暖被里。 春寒似水,他的怀抱温暖如旧。 “棠儿,你怎么过来了?还不吭声,家里有事?是不是有人……” “是啊,有人欺负我——明明是两个人的事情,人家却偏偏瞒着我,只当我是傻子。” 祁怀璟比赵闻峥谨慎多了,都到这个时候了,还佯装无辜。 “……哦?是谁啊?” 沈棠忍不住去拧他的胸口,“是我家那只爱咬人的狗儿!” 祁怀璟笑着握住了她的凉手。 “咱们家什么时候养的狗?他长得俊不俊?可别像阿珍那么丑。” 沈棠伸出指尖,慢慢描摹他的眉眼。 “他很俊,极好看。眉毛很好看,眼睛很好看,鼻子也好看……” 她的指尖碰了下他的眉心,一路向下,滑过挺立的鼻梁,轻启的嘴唇……抵达了带着胡茬的下巴,轻轻抚弄。 “……就是狗毛乱了些。” 祁怀璟被她摸得有些心痒,忍不住去咬她,一探一动间,沈棠险些掉下窄榻,他忙伸手把人抱紧些,好生搂在怀里。 “听起来是个好狗,你可要善待人家。” 沈棠被他抱得很用力,身子挨着身子,两人都觉得暖了起来。 她探出一根手指,纤长如玉,在他的唇边轻点,温柔浅笑。 “好啊,我家狗儿最喜欢咬人,我心里,就喜欢让他咬。” 一时沉静,凝神互视,祁怀璟看着她的笑靥,忽然有些哽咽难言。 清冷如水的春晨,天光朦胧。 两人的眸光都映着眼前人的面容,自是不必多言的默契,也有温暖朦胧的柔情。 良久,祁怀璟微微张开唇齿,轻轻咬住了她的指节,却不用力,像是亲吻般含在口中轻吮。 沈棠嗓音微哑,带着自从抵京后就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怀璟,怀璟……” 祁怀璟不答话,刚松开了手指,随即把人搂得更紧,去吮她耳后的馨香。 耳鬓厮磨,他对她了如指掌。 沈棠浑身上下都起了战栗,忍不住仰起脖颈,微微蜷起脚背,在他的小腿间轻蹭。 “坏……坏狗儿……你不许……” 他拉住她柔软的手,让她感同身受,烫得她忍不住握紧。 “唔……疼疼阿狸……” 一路向下,含含糊糊的撕咬,隔着衣服试探,直到把人揉进自己的骨血之间,不分彼此。 …… 良久未眠,祁怀璟沉入梦乡,睡了连日来最好的一个觉。 沈棠给他盖好被子,穿了衣服起身,缓步走到外边,坐在他平日惯坐的交椅上。 乌金色的书案上,横七竖八铺满了凌乱的账本,桌边摆着浓茶,小银碟上有几枚吃剩的果核。 他素来嫌弃外边的饮食不洁净,大约是吃的不多,只好拿果子顶饿。 茶水尚温,沈棠尝了一口,浓得发苦,也不是他平日爱喝的口味,看来他就靠这个提神。 她坐在交椅上,安静地翻着账本,一页一页,寻找他思索的痕迹。 …… 睡到正午时分,祁怀璟突然从梦中醒来,抚着额头,晃神许久,感觉自己仿佛做了一个很真切的春梦。 自从成婚以来,很久没有做过这么余味悠长的梦了。 他叹着气,看了看自己凌乱的里衣,自嘲一笑,翻身起来,整衣起床。 沈棠早就听见他的动静,悄无声息地走过来,躲在泥金屏风后。 这人一边往外走,一边伸懒腰,准备接着筹谋心绪,想出办法解开眼前的大难题,刚转过屏风…… “啊啊啊啊啊啊!棠棠!” 祁怀璟吓得一连倒退了两步,这才认出她来。 沈棠弯了腰,笑得前仰后合。 “哈哈哈哈哈你这……你这惯会吓人的……也有今天!” 祁怀璟惊魂未定,这才发觉那场情事,原来并非做梦。 “你!这捉弄人的小妖精!看我不……” 沈棠笑着逃走,很快被他拦腰捉住,大步流星地扔到窄榻上,翻身过来,“啪啪”打了两下屁股。 第96章 去乡下杀猪 沈棠如愿把他吓了一跳,哪怕被狠狠拍了两下屁股,依旧趴在被子间,笑得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等到祁怀璟探手来抓她腰上的痒痒肉,她才一边笑一边躲,求他高抬贵手。 “哈哈哈哈……夫君你别……别闹了!哈哈……再闹,我家狗儿都快被人抢走了!” 祁怀璟听见这话,笑意黯了一黯,松了手,叹着气慢慢倚坐在了榻上。 “看来,你果真是知道了。谁告诉你的?闻峥?我一猜就知道,八成是这小子……” 睡榻太小,沈棠侧了身,忍不住探过去揪弄他的耳朵。 “呵,你还要怪人家?这么大的事,你一丁点儿也不告诉我,让人家像傻子一样蒙在鼓里,还在家里跟旁人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整天哄孩子玩呢!” 祁怀璟仰头叹气,“说白了,这是我们爷孙俩的争端……你又无辜,何必让你白白担心呢?” 沈棠就知道他又是这样,气得拿指尖戳他的胸口,语气恨恨。 “好啊,既然不用我担心,那你想到破局之法了吗?” 他摇了摇头,语气中满是凉意。 “破局之法不少,但都非上上之选。如今的局面,与其说是一场老爷子亲自下场的商战,倒不如说,是一场倚仗养育之恩的威逼利诱……我这几日想了许多手段。可是,这些手段只能对外边人使,不到万不得已,很难对家里人使。” 沈棠听着,也觉得眼眸中略有酸胀。 “养育之恩……可不是,他是你的外祖父,曾经养了你那么多年,供你锦衣玉食,金奴银婢,又手把手教你写字,教你骑马,教你开铺子做生意,一步步扶你成人立业……怀璟,我心里知道,你很为难。” 见他皱眉沉默,沈棠拍了拍自己的腿,示意他躺过来,轻轻帮他揉弄因熬夜而发涩的眉眼。 “别着急。先跟我说说,老爷子拖欠你多少货款?” 祁怀璟叹了一口气,伸出一只手指。 “……不会是一万两吧?” “十万两!他的心真是黑,我还想从这笔生意中大赚一笔,没想到这混蛋老东西……” 沈棠微笑着止住了他的出言不逊。 “我方才算过你的账本,虽然这次投入了不少本钱,可若仅是维持经营……只能收回来五六万两,便不至于一败涂地。” 祁怀璟的双眼在思索中逐渐放空,盯着虚空的某处。 “你算得不错。可经营生意,不像街上摆摊,先买来一件,再卖来一件……尤其是同时经营几间铺子,一环套着一环,总要有足量的活钱,才能盘活全局。所以说,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沈棠点了点头,“就像下棋。” “对,像下棋。前几日,我已经命人去广陵取来了我的私产,闻峥也给我拿了一万两银子……可算来算去,还是不够。” 一想起这事,他就觉得心烦意乱。 “退一万步说,就算我一时能凑够这些银子,维持着铺子不倒,可这么大亏空,还是亏空!整整十万两银子!好妹妹,你算算,这可不是一两年能缓过来的大亏……” 祁怀璟无奈地拍了拍额头,摇头苦笑。 “老爷子这是在敲打我,警告我,他要让我看清楚——我再怎么清高,再怎么看不上他的家产,可祁家的产业离不开越家的扶持,我手里这些产业,也离不开他的扶持!如果我是真清高,应该散尽产业,孑然一身,滚回广陵城,就当我不是我娘生下的孩儿,自然也别当他的外孙儿……一点儿也不沾越家的光,不借越家的势,这样才算真正的清高!这样才能一点儿都不听他的话!” 他略一停顿,拉住了沈棠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处,慢慢说出了心中想好的退路。 “棠棠,我们回广陵吧,丢下京城的产业,他要我倾财破产,就让他尽管全收走吧。等回了祁家,我好好经营家里的铺子,我一定不会比二哥差!咱们也未必没有翻身的机会!只不过……必然会忙些,大概要一天到晚在铺子里忙活经营……若是太忙了,你可以偷偷去铺子里看我。就像这次,一醒来看见你,我心里很欢喜。” 他忽然笑了起来,捏捏她的脸颊,又叹了口气。 “如果,老爷子连祁家的产业也不肯放过,家里还有庄子,咱们可以搬去庄子上住。你不是喜欢庄子吗?等咱们搬到那儿,把院子收拾出来,种两垄小菜,种半院子的花……不,不好,你这书香门第的大小姐,怎么能种地呢?不如去学堂做个女夫子,带着庄子上的孩子们一起读书,写字……” 沈棠揉着他的眉眼,听他信口胡诌,脑中想着那样的日子,忍不住低眉浅笑,随着他胡诌八扯。 第67章 “好哇!等到了乡下,你可买不到那么好的金华酒了。那咱们在院子后边种上几棵果树,等秋天结了满树的果子,我从书上找些酿酒的法子,亲自给你酿甜酒喝……” “嗯?怎么全是你在做事,那我呢?不如,我去……杀鸡?嗯,我应该很会杀鸡,对,杀猪宰羊,让它们都不许打扰我们睡觉……” 沈棠的眉眼间是藏不住的笑意。 “你这么爱干净的人,我可想不出你穿着屠夫衣服,拿着菜刀,在泥里杀猪的样子!” 祁怀璟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依旧随口胡扯。 “这怎么不行!你若不喜欢,我也可以去教书,我教孩子们打算盘、记账,好不好?再说了,乡下人也要做生意的!若是实在没有本钱,我可以去……河里捞鱼捞虾,每天给你煮新鲜鱼虾,如果捞的鱼虾够多,就卖给城里的酒楼,顺便让他们尝尝自家酿的酒,一起卖个好价钱……等我们赚了钱,就在回家的路上,给你买两枚热乎乎的甜饼……” 沈棠听得都心动了,等他胡扯完了,才眨了眨明亮有光的大眼睛。 “好哥哥,你讲得这么好,比如今的日子还有趣!那我费心想好的破局之法,还要不要讲呢?” 第97章 破局之法 祁怀璟听见她提起破局之法,下意识地摸了摸她柔软平坦的小腹。 “你不会是……有孕了吧?若是这会儿咱们真有了个孩子,那可比银子还管用!” 不等沈棠答话,他立刻翻身而起。 “咱们早上是不是太肆意了?你身子疼不疼?早知道就该收敛些。你等着,我这就让人去请个大夫来……” 他起身要走,沈棠拉住了他的手,摇了摇头。 “怀璟,这倒是个极好的破局之法。可惜啊……我十几日前刚来过月事,你忘了?当真没有身孕。” 祁怀璟停了步子,微微叹气,也忍不住笑着摇头。 “……无妨,也无妨。” 当初,他一心想等夫妻俩有了孩儿后,再来京城越家见外祖父。一是为了拖到表妹订婚嫁人,二是想让老爷子心肠软些,那沈棠这位孙媳妇,自然能少受很多委屈。 谁知姜还是老的辣,城门外的意外重逢,他不过一时心软,就这么落到了如今的局面。 十万两银子的亏空,就这么一拖再拖,京中这五家铺子,早晚要在自己手里关门大吉。 若说起来,他心道,还是自己太过狂妄了,当初在老爷子书房里随口说了句“又不缺银子花”…… 如今可好,外祖父让他好好尝尝缺银子花的滋味! 早在昨夜,他就想到了这个主意——若是这会儿夫妻俩能有个孩子,老爷子这么疼爱孩子的人,眼看要见重孙辈,必定会触动心肠,输得一败涂地…… 可惜,自己怎么这般无用! ……白长这么大了。 他心里还在盘算,沈棠又接着说起了自己的心思。 “……我想着,这招是老爷子的主意,既然你已经在那船货上投了这么多本钱,只要客人能交了货款,无论是那孙掌柜付银子,还是老爷子付银子……只要银子到手,铺子里有了活钱,眼下的难题自然迎刃而解,对不对?” 祁怀璟重新躺在她的腿上,随手勾画着她侧脸的曲线,语气懒懒。 “棠儿,你不会是想让我去老爷子的铺子里讨债吧?那贼老头儿,精着呢!早早就给手底下的铺子管事全打了招呼,一文钱也不肯出……我这几天,一回家就去他书房里,当着他的面闹得天翻地覆,他熟视无睹,只回给我两个字——没钱。” 沈棠摇了摇头,又晃动他的肩膀。 “别打岔,你且说,是不是?” “是。可虽然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咱们也不能去告官。商是商,官是官,私是私,公是公……我若真是一纸诉状,把他们告上公堂,别说越家,就算回了广陵城,我娘也得拿大棒子把我……把我!们!都给赶出门去,到时候,哥哥真要指望你在乡下教书养我了……” 沈棠只讲了个开头,见他又扯出一大堆话来,索性把双手抱在胸前,偏了头。 “哼,罢了!我还是不说了……什么铺子不铺子的,我还挺想试试,在乡下教书写字赚铜板,养活家里俊俏小郎君的日子。” 祁怀璟一笑,一见她撒娇使性子,心里就忘了正事,忍不住去闻她耳畔脖颈间的甜香,悄声低语。 “说吧,好妹妹,你快说。你家的俊俏小郎君,养起来可费银子了,女夫子教书挣来的那仨瓜俩枣,只怕不够小郎君的花销……这么俊的小郎君,又惯会勾引人,早晚要被隔壁员外家的小姐给拐跑了……” 沈棠本来想谈正经事,听他又开始胡扯,忍不住笑得开怀,索性也跟着他任性起来。 “哎呀!那我就更不说了!改日,我就混到那员外府中做个小丫鬟,白日里,在书房里给傻少爷铺纸研墨……等到了夜里,我就溜到后院,偷偷勾引小姐将嫁的俊俏夫婿……” 祁怀璟听的得趣,忍不住哈哈大笑,一把掐住她的腰,把她拉倒在自己怀中,又缠闹起来。 “说不说?再不说,小爷现在就要让你这个无赖的小丫鬟,尝一尝到底是谁厉害!” 沈棠被他揉得发痒,笑得喘不过气,佯装求救。 “不要啊~傻少爷救命啊~大小姐救命啊~老爷夫人救命啊……我和他,嗯……实在是不清白,也着实算不上冤枉啊……” 俩人缠闹了半日,眼看他的丑东西又被闹得一派狰狞,沈棠忙拢好衣服,把推他远了些,又想起了正事。 “我方才说到……说到哪了?” “你说,咱们俩委实算不得清白……” “呸!” 沈棠笑着嗔他,“啊对了,我说,只要你能得了这笔银子,这局自然就破了。” 他躺在窄榻的边缘处,勉强撑着身子。 “十万两,哪儿能掏出这么大一笔银子?” 其实,老爷子让他二选一。 这夫妻商议了半日,仿佛都忘了世间还有越凌舒这个人,一心只想着去哪儿搞银子,压根没有想起另一条退路。 沈棠用指尖抚着他的眉眼,眸中笑意缱绻。 “可眼下,偏偏有一大笔银子,既不在铺子里,也不在京城,但又确确实实是越家的钱。而且,只要你出面,八成又能拿到手……” 她的指尖略一用力,祁怀璟微微后仰,“噗通”一下,终于从窄榻上摔了下去。 他顾不得疼,翻身而起,对上沈棠的明媚笑靥,眉目也随之舒展开。 “……西北祖宅,凌云表哥!” 第98章 这小子是奸商 眼看祁怀璟整日忙得家都不回,越老爷子为自己这一招围魏救赵之计,得意许久。 直到四月初,他接到了孙儿越凌云的家书。 家书中说,怀璟表弟路过西北,兄弟俩久别重逢,通宵畅饮。 酒至半酣,表弟忽然眼含热泪,沉默不语,自己百般逼问,他才吐露心声,说自己铺子亏空,急需银子救急。 可老爷子还在生他的气,一时不肯相救。 于是,凌云表哥仗义出手,把修祖宅的那一大笔银子借给了他,表弟感激涕零,说改日一定如数奉还…… 但是他没写欠条,且连夜就回京了。 最后,越凌云问老爷子,方不方便再拨一笔银子过去……刚定下的木料、砖石,都等着银子付钱呢! 老爷子怒气冲冲,在书房里骂了小半日,自己用熟人做诱饵,虚晃了那小子一枪,只收下货,绝不打算付款。 他以牙还牙,自然也不打算还钱! 骂完,老爷子又忍不住笑了半日,这小子比自己还奸诈些,竟然只用一顿酒,就这么声东击西,生生把货款讨要回去了。 果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次日,祁怀璟再次出现在越老爷子的书房时,气定神闲,稳如泰山。 “钱货两清,互不相欠。日后,我可再也不敢跟你家的铺子做生意了!” 越老爷子用力拍了拍桌子。 “……你拿货款就拿货款,为什么多要了五千两银子!” 祁怀璟双手撑着桌子,俯身向前,挑眉一笑。 “这么一大笔银子,白白拖欠了这么久,我就当是在放印子钱,自然要收利息。” “你小子……果真是,奸商!” 祁怀璟笑得甚是得意。 “彼此彼此。我是您手把手教出来的孩子,若是不学到三五分奸商的神韵,岂不辜负您多年的教养!” 这话气人,却听得老爷子心头一颤。 亲孙儿若有他一半的魄力胆量,自己也能放心地托付家业了。 那傻小子,就连修祖宅都能赔本,还能指望他干什么啊! 祁怀璟甚是悠闲,施施然撩袍而坐,大喇喇地把脚翘到书桌上,得意地说起沈棠的聪慧过人,说起往来路上的鞍马劳顿,还有表哥表嫂在西北老家的盛情款待…… 第68章 老爷子只听到一半就开始走神,凤目凝光,细细打量着外孙子年轻而英俊的容貌。 连日奔波,他明显黑了,也瘦了,线条更加硬朗,整个人也越发的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刚满二十岁,他立了业,又成家,浑身上下都在散发着青年人的蓬勃朝气。 他不再是喜欢学外公背着手走路的小外孙。 他也越来越不像斯文沉稳却英年早逝的小舅舅。 他就是他。 他不是别人。 他想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如今看来,他也一定能过好自己的日子。 …… 说到最后,祁怀璟准备抬腿走人,撂下一句话。 “我们明早就走了,今日便是辞行,不必再送了!” 推门而出前,老爷子又叫住了他。 “阿狸,你等等。” 祁怀璟闻言一顿,停住了脚步。 自打懂事起,自己就不喜欢这个小名,逢人便说不许叫,可长辈们只当做小孩子家的玩话,没人当真,依旧“阿狸”“阿狸”地叫。 只有外祖父,头一个尊重他的想法,说这证明他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小孩子,从此人前人后都叫他怀璟,再也不提这个小名。 老爷子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把自己当成小孩子了。 “再……再多住几天。你们……你和棠丫头,晚几天再走吧。” 他的嗓音很低,很轻,带着老年人独有的颤声,隐约像是祈求。 有句话,老爷子没有说出口。 自己老了,又去不得广陵,若他又像去年那样,吵完架生气走了,自己不知道要再等到什么时候,才会把他给等来,再见一面。 “昨日,我一收到凌云的信,就亲自去了段家,商量孩子们订婚的事情。再等几天,舒儿就要定亲。那件事……是我错了,咱们再也不提了,行不?” 房门刚开了一半,祁怀璟看着门外四月的春色,刚落了雨,空气中萦绕着蓬勃而清新的草木气息。 而身后的书房,隐约飘散着沉静厚重的檀木香,正如老人家因过于固执而昏聩的沉沉暮气。 三岁那年,老爷子便是在这间书房里,把自己最珍爱的玉章,递到哭闹的外孙儿手中,让他随便玩。 “阿狸,只要你喜欢,外祖父没什么不能给的!” 那日,他还给了外孙一个好名字,怀璟。璟为美玉之光,老爷子对他,满是真诚欣赏的爱意。 祁怀璟握着门框,看着门外的春色,沉默良久,忽然转身,含笑高声作答。 “也行!但多留一日,便耽误了我们一天的行程,也耽误了一天的生意。您老人家多少得出点银子,好为赔偿。” 越老爷子立刻点了头,自家的外孙只有一个,银子倒是不少。 “你说个数!” “一千两,一天。” “……你小子!” 祁怀璟笑得甚是顽劣,“我和沈棠,一人一千两!” 在广陵城中,一间不大不小的铺子,一年忙到头,顶多也就净赚二千多两银子。 “得提前付,绝不赊账! “……” 他略略挑眉,满是肆意。 “嗯?” “……先买五天。” 祁怀璟这才点头,临走时,又扔下一句。 “十几天跑个来回,路上累死了三匹马,这马钱,也得你来出!” 他走后,越老爷子又开始在书房骂骂咧咧,骂着骂着,又不住高声大笑。 “哈哈哈哈这混账小子哈哈哈……真是奸商!” 祁怀璟回了小院儿,把厚厚一沓子银票递给了沈棠。 “一万两银子,老爷子买咱们俩多住五天。” 沈棠接了银票,听罢来龙去脉,只淡淡微笑,明眸平静无波。 “夫君,你倒是惯会凭本事挣钱,不做赔本的买卖。” 祁怀璟心知这次是老爷子做的不地道,饶是自己千里奔波,也不如沈棠心里更委屈,又故作轻松,温言抚慰。 “这臭老头,咱们成婚他没来,这算是补的贺礼。你那一声声外祖父,也不能白喊!此次破敌,我家娘子又是第一等的功劳!收好了,全是你的私房钱。” 暮春时节,连日阴雨,本就不宜远行。 于是,沈棠便在小院中躲雨闲居,任凭祁怀璟每日去老爷子跟前闲坐半晌……算是他卖身求财。 等沈棠第三次收到一万两银票时,段家的双亲登了越家的门,定好了下聘的日子。 越家的远亲近邻也得了信儿,都知道越家舒姐儿将要和段家哥儿订亲了。 到了越凌舒订亲宴的前日,白露准备了三四样贺礼,沈棠和祁怀璟细细看过,挨个点评,然后…… 挑了最便宜的一个。 夫妻俩自然不肯亲自见她,只让白露送去,勉强走个过场。 细雨迷蒙,越凌舒隔着窗子,瞧见院里飘进一把碧青色的伞,勾唇一笑,起身去迎。 “白露姐姐,如何劳你亲自过来?” 白露收了湿伞,立在廊下,奉上一个锦盒。 “奴婢不敢当。这是我家主子的贺礼,恭贺大小姐文定之喜。” 越凌点了头,让丫鬟接了,又笑得甜美。 “白露姐姐这般能干,表哥处处都离不开你,比旁人都辛苦些。春雨湿寒,留下喝一杯热茶,歇一歇吧。” 白露知道自家主子对这位小姐甚是嫌恶,不敢多留。 “多谢大小姐的厚爱。奴婢哪儿敢说辛苦,不过是本分罢了。” 说罢,她转身拿伞要走,背后却飘来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只有本分,难道你对表哥……没有情分吗?” 白露身形一怔,青伞停在了雨幕之前。 第99章 暗地里加害主子? 白露听到“情分”二字,不觉一怔,随即回身站定,垂下了细长的眉眼。 “大小姐,慎言。” 越凌舒看着她,忽然噗嗤一笑,走上前,踮起脚尖,压低了甜甜的嗓音。 “好姐姐~我懂你的心思。你是想学杜夫人,对不对?哪怕是丫鬟出身,只要伺候得够好,够久,够用心……终有一天,也能成为主子的姨娘,长长久久地陪在他身边。” 白露抬起头,偏了脸,把视线移开了些,没有回答。 越凌舒见她不敢看自己,笑着退了半步,娇声细语,一派小女儿家的天真。 “嘻嘻,表哥那样好的模样,又那么年轻。而姐姐你呢,你留在他身边那么多年,日日夜夜,孤男寡女……呵,怎么可能不心动呢?” 白露略一脸红,开口争辩。 “大小姐,三爷晚间素来不留人在房中伺候,我们并没有什么孤……” 越凌舒笑着伸出一根食指,点在了她纤薄的唇上。 “不必说,我都懂。正因为没有,所以才最让人心~动~啊~” 笑罢,她一转身,悠然坐在廊下的紫竹椅上,又招招手,示意白露离自己近一点。 白露低头不语,挡下青伞,捏着湿了一角的绿罗裙,曲膝坐在竹椅旁的脚踏上。 庭院中烟雨蒙蒙,越凌舒让丫鬟们都走远些,亲自给她斟了一杯茶。 “白露姐姐,我记得,你早年就来了越家,本来在杜夫人身边,跟着大丫鬟们学规矩,后来又被老爷子派去伺候表哥……嘻嘻,当年我就猜到了,祖父是想抬举你,等你们都长大了,好让你做他的姨娘。可惜啊……” 越凌舒慢慢饮下一口清茶,颇有兴味地观察着白露眼底的情绪。 “可惜,你家那位爷,偏生娶了那样一位娘子!沈氏那样的人,摆着官家小姐的架子,看着知书达理,柔弱端庄,其实最小心眼了!你自己说,她能善待表哥的侍妾吗?她有这般容人的胸怀吗?” 白露微微抬头,去看檐下成串雨水,滴滴答答地砸在台阶上。 “大小姐,您到底什么意思?若是有话,不妨直言。” “我能有什么意思?她是表嫂,我是表妹,我们又没什么相干……只不过,我觉得沈氏近日太得意了!她是孙媳妇,却一味躲懒,借口说身子不舒坦,不肯出来侍奉长辈们。偶尔出来坐坐,表哥走哪跟哪,像是她的小厮!就连祖父见了她,都低了头不敢看,也不像往常那般高声说话,这未免也太风光了些!呵,白露姐姐,我今日说这番话,实在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是……” 她又笑了笑,身侧是漫天的斜风细雨,而她正在细细掐算着眼前人的肺腑肚肠。 “……不过是替姐姐担忧罢了。你正年轻,她也正年轻。若要等到他们夫妻情谊淡些,等到表哥看到你的情意……等上个三五年,倒也无妨。可若是十年八年呢,若是十几二十年呢?你这大好的青春啊,就像这雨,哗啦啦落在地上,都随着流水去了。” 春雨含潮,白露似乎觉得身边有些寒凉,忍不住抱紧了双臂,抿了抿薄唇,微微垂下了头,也低下了声音。 第69章 “大小姐,您明日便要定亲。何必还要操心奴婢的心事?奴婢自幼贫寒,有幸被爹娘卖到了越家,才算有口饱饭吃。就算……也实在不敢奢求什么。” 她顿了一顿,瞥了眼正在竹椅上悠闲晃腿的越凌舒。 “……难不成,奴婢能有什么法子,暗地里加害主子吗?” “加害?呵呵呵呵……你瞧你,想哪去了!” 越凌舒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似的,捂着肚子大笑不止,半日才缓下劲儿来,冷了脸色。 “白露姐姐,你可别乱说!我一个好好的姑娘家,怎么敢害人呢?顶多是想让沈氏出些丑罢了,别以为爹爹做个八品官,就能压众人一头!” 她又看了看白露,又露出一副甜蜜亲热的笑脸。 “我也是为了你好啊,白露姐姐~你想想,若是我帮你拿住了沈氏的把柄,她为了遮掩,自然要给分你几分好处。如果她不肯,你就在表哥跟前抖搂出来!只要表哥心里存了一分疑影,那沈氏就别想过好日子!咳,自然,姐姐你也有了好时机,只要稍稍多用些心思,表哥自然另眼看你……” 白露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睛有些半信半疑,但语气带了些迫不及待。 “大小姐,你这话……当真吗?” “自然当真!记住,我可只帮你一次,你若成了,自然是你的造化,从此便是半个主子。若是不成……你便做上一辈子的丫鬟仆人,又关我什么事呢?” 半个主子,这个名头让白露忍不住微笑起来。 “可是三……沈氏素来谨慎,我家那位爷又总是寸步不离。大小姐觉得,我应该怎么做,才能让她当众出丑呢?” 雨幕重重,越凌舒闻言莞尔,悠悠然躺到了竹椅上,垂下眼帘,不急不慢地捏紧了手中的茶盏。 “这个,我现在怎么能说呢?你若当真有心,明日让沈氏一定赴宴,宴上会有丫鬟找你,到时候才会告诉你,应该怎么做。” 白露皱眉,“明日?明日府中会摆大小姐的订婚宴啊……” “是啊,所以大家都会来,人越多……” 越凌舒歪头一笑,满是娇俏可爱。 “……她才会越丢人,不是吗?” 白露撑伞走后,越凌舒放下茶杯,踱步回房,越柳儿已经等她许久了。 “舒姐姐,你怎么和一个丫鬟说什么呢,这么久也不回来?” “晚会儿再告诉你。对了,明日你那黄家哥儿也会来吗?” 越柳儿年纪小些,但家里早早给她订了婚,城中的小富之家的独子,黄有山。 越柳儿嘻嘻一笑,“我们许久不曾见面,明日家里有喜事,他自然是要来的。” 越凌舒“哦”了一声,笑容中有些隐隐的不舒服。 “还是你有福气,订了自幼相识的玩伴,又是家里独子。至于段家么,虽说段可成是长子,下边还有两个弟弟,三个妹妹,这么多妯娌小姑子……” 越凌舒有些咬牙,她平生最不喜欢旁的姑娘比自己强。 段家不如越家,但比黄家富贵多了,可一想到终身都要见着两个比她年轻的妯娌,哪怕现在还没影儿,心里就生出了恨意。 越柳儿想了想许久未见的未婚夫,也有些害羞地低下了头。 “我和山哥哥相识多年,他自然待我极好。他早就说了,等我嫁过去,就把房里人都撵走,只要我一个……” 越凌舒听见这等痴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忽然瞧见丫鬟翠喜奉了茶来,心中又有了主意。 她把一脸甜蜜的越柳儿晾在一边,笑眯眯地让翠喜跪下来。 “翠喜,你也不小了。等我明年嫁了人,就把你指给喂马的刘二,好不好?” 翠喜脸色一变,马上开始磕头。 “大小姐,求大小姐开恩。奴婢不愿意嫁给刘二,他又爱喝酒,又爱赌钱,喝醉了就打媳妇……上一个媳妇,就是被他逼得上了吊!” 越凌舒“啧”了一声,桃花眼中满是笑意。 “我是主子,还是你是主子?谁家奴才的婚事是自己说了算的?我说好,便是好。” 翠喜面色惨白,豆大的冷汗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越凌舒瞧着她生不如死的神色,这才觉得心里痛快些,忍不住笑出声来,依旧是银铃般清脆动人。 “嘻嘻嘻嘻……瞧你,吓成这样,只要你肯听主子的话,我就另外指婚,这有什么难的?” 翠喜跪在地上,惶恐点头。 “奴婢……一定听大小姐的话!” 越凌舒拿帕子垫着手,笑眯眯地用力掐着翠喜的脸蛋,像是儿时掐死弄脏自己裙子的小兔儿。 “……你可真乖啊!” 第100章 你这药好使吗 连日落雨,春雨的湿气似乎沁到了人的骨头里。 一大清早,沈棠坐在梳妆镜前,神情略微懒怠。 “好多天没出门了,突然要见那么多人……有点烦。” 祁怀璟立在身后,亲了亲她的发顶。 “今日来的人多,有些都没见过你,咱们让他们见识见识,好让旁人少惦记我。” 白露正在旁帮着沈棠挑选簪环,见这俩人举止亲昵,立刻垂了眉眼。 沈棠放下檀梳,回身嗔他。 “呵,没见过你这么厚脸皮的人!普天之下的美男子多了,人家非要惦记你?……也就是我,没见过什么世面,只见过表哥罢了。” 祁怀璟深深点头。 “知道了,娘子夸我是美男子。” “呸,你可真是……” 等梳好发髻,白露拣了一支珠花,正是京中最时兴的样式,递到沈棠眼前,请她过目。 “奴婢见今日难得天晴,奶奶出去转转也好,权当是解闷。” 今日是越家大小姐的订婚宴,来来回回多是越家的人,可沈棠已经很久不曾主动搭理越老爷子了…… 这世间,若有人能对给自家夫君拉媒的人笑得开怀,那是真让人服气。 她从白露手中拈起珠花,对着镜子比着试了一试,点了点头。 “也好。只等过了这一遭,咱们就回广陵。我好久没见梨儿了,每次见了西西,都有些想她……还有画屏,还有冯溪,还有阿珍……” 祁怀璟接过珠花,给她簪在发间,瞧着镜中人略显慵懒,又改了主意。 “罢了,你还是别去了!留在小院儿睡觉,我自己出去转一圈儿,就回来陪你。” 沈棠对着菱花镜,看了看已经弄好的发髻和妆容。 “没事,连日下雨,我也闲了好些天,长日坐着写字,总觉得胳膊腿都有点儿酸疼。今日便出去转转罢,只当是解乏。毕竟……” 毕竟,越大小姐能早点嫁出去,她也觉得甚是舒心。 祁怀璟默了一瞬,点点头,又叮嘱一句。 “好。你去简单转一圈儿,应付下场面,早些回来。” 沈棠随口答应了。 刚进四月,久雨初晴,越府又逢喜事,自然上下一新,花团锦簇,四处衣香鬓影,珠环翠绕。 文定之喜,宾主尽欢,男女分席,丝竹盈耳。 沈棠坐在杜夫人下首,挨着程新羽。 程新羽今日极其开心,酒量又好,若不是有杜夫人在上,又有西西在旁,她恨不得和沈棠玩划拳赌酒。 可惜沈棠不会划拳,兴致也不算高,纵然金杯盛满琥珀酒,也只饮了半杯便放下了。 觥筹交错间,她侧头对身后的白露说话。 “我想出去走走。” 白露点了点头,扶着她的手起身,沈棠与杜夫人、小姨交代后,主仆俩一起出了宴厅。 厅外,春风旖旎,暖阳高照,映亮了沈棠的玫瑰色软缎裙。 “今日来的人太多了,天儿也热,屋里有些透不过气,就连席上甜酒,也没有往日喝着爽口……” 白露随口附和,其实心不在焉,不自觉地捏紧青裙的系带。 开宴之前,已经有个小丫鬟来找过她,让她设法带沈棠前往飞霞阁,然后……喝杯茶。 开口时,白露尽量压住了喉咙中的紧张。 “雨后初晴,总是有些闷气。三奶奶,不如咱们去……去飞霞阁散一散吧。” 飞霞阁在湖边,三面邻水,四面有廊,下面养着上千条红鱼,越家的姨奶奶们曾带着沈棠在那里喂鱼、垂钓。 沈棠点了点头。 “也好,水面宽阔,正好散心。” 另一处阁楼上,越凌舒站在二楼的窗口,远远地望着一青一红两道身影,缓缓走向湖边。 嫡母长兄不在家,越老爷子和杜夫人亲自出面,与段家父母过了文定之礼,给孙女儿定下了这门婚事。 她收回目光,转向身侧的越柳儿。 “药下好了吗?” “嗯嗯,姐姐放心。就在飞霞阁的茶盘里,无色无味,还是咱们从前常用的那种。” “放的时间长了,只怕没药效,你用猫狗试过了吗?” 第70章 “试了试了,姐姐从前教的,我都记得。” 越凌舒这才满意,点了点头。 “记住,等她们进了飞霞阁,一刻钟后,就会有个男人进去……再过一刻钟,你就开始找人去围观,越多越好!最好再找几个姨奶奶,长辈嘛,她们一看就懂,日后跟人提起时,才能说得更精彩。” 越柳儿连连点头,也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往日,这种药最常被她们用来戏耍猫狗丫鬟们,也曾让几个不合群的姊妹丢人现眼……倒是头一次干这么真刀真枪的事,不免有些紧张。 “舒姐姐,要不你……你也留下来看吧,一定很热闹。我,我有点儿……” 越凌舒恨铁不成钢,用力戳了戳她的脑门。 “不成!今日是我订婚,怎么能轻易露面?这事儿就交给你了,你若是办不成……下次就轮到你了!” 越柳儿心中更慌,连连点头,目送越凌舒翩然离去,又重新望着远处的青红两道影子,稳住心神,掐算着时间。 在飞霞阁的走廊下,那两道青红身影四处闲走,似乎在喂鱼。 她们喂了好长时间,等得越柳儿都有些心急了,两人才转入阁内。 一刻钟后,果真有一个紫袍的男子身影进了飞霞阁,只是她看不清是谁。 越柳儿紧张地手心出汗,估摸着差不多了,急匆匆跑下阁楼,正好遇见几个相熟的堂姊妹,立刻拉着她们往湖边去。 “走走走,天气这么好,咱们到湖边喂鱼去。” 众人点头应了,一路穿花拂柳,有说有笑,携手往湖边走去。 越柳儿无心和众人说笑。 她在想,自己只找来这几个姊妹,有些不大合舒姐姐的心意,若是她生了气,像从前那样反过来对付自己…… 她转念一想,反正自己没多久就要嫁给黄家哥哥了,难不成,她还能跑到黄家报复自己吗? 她忍不住催促众人。 “快些走,快些走,马上就到飞霞阁了!鱼儿们都等着呢!” 第101章 是她先勾引我 姑娘们且走且玩,终于进了飞霞阁,三三两两,在廊下四处闲走。 水中的千尾红鱼,正在湖水中悠悠摇曳,一时见了人影,纷纷如火花般游跃而起,竞相求食。 姑娘们正四处找鱼食,忽然听到“啪嗒”一声,屋里似乎摔碎了茶碗,伴随着男子时高时低的怒骂。 “狗男女……搂抱在一起……成何体统?” “平日……那么端庄……竟这般淫荡做派!” “今日……越家上下亲友们……淫妇!是我看错了你!” 房门紧闭,怒骂声越来越高。 众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唯有越柳儿心中暗喜,难道是被祁家表哥撞见了?这也太顺利了! 天时地利人和,今日合该让沈氏露个天大的丑相,好叫家里家外众人都瞧瞧她的笑话! 姊妹们趴在门边听动静,都想看看房中的热闹,又不敢进去。 还是越柳儿身先士卒,撸起袖子,拨开众人,一把推开了房门,一边进门,一边大声嚷嚷。 “哎呀!大家来快瞧瞧啊……啊啊啊啊啊!” 她一进门就傻眼了,满嘴的起哄声,忽然变成了响彻全屋的惊呼。 飞霞阁内,地上歪歪躺着一男一女,女子是衣衫不整的越凌舒,男子是面红耳赤的……黄有山! 她的未婚夫! 越柳儿不光口中没了声音,身子一歪,软软倒在地上,众姊妹们想拉都拉不起来。 一个穿红袍的红袍哥儿,正站在房子的中央,怒发冲冠,正指着越凌舒的鼻子,破口大骂。 “……你们竟然做出这样丢人显眼的事情!客人还没走呢,外头的席面还没散!” 越凌舒瘫坐在地上,身子软的像一摊泥,想起也起不来,边哭边解释,只是喉咙含糊,说也说不清楚。 “啊啊……不啊……不是……” 黄有山正忙着穿衣服,脸上血红,手忙脚乱,口齿倒是清晰。 “仁兄,误会!都是误会!方才有丫鬟给我传话,说柳儿寻我,我便应约过来了。一进门,这个丫鬟便扑了过来,这人都主动到怀里了,我也就……实在不知道她是仁兄的爱婢!” 自订婚后,俩人时常私会,他以为这次也像从前,是柳儿邀他来无人处亲热一番。 他正说着,忽然看见门口的越柳儿,急忙奔过来。 “柳儿,柳儿!我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都是这丫鬟勾引我!我一时……” 越柳儿瘫在地上,眼中泪如雨下,涕泗横流,直指他的鼻子,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倒是旁边有位已经嫁了人的堂姐,替她骂了出来。 “瞎了你的狗眼!她哪儿是丫鬟,那是越家大小姐!越凌舒!今日是她和……” 堂姐又指了指一旁的红袍哥儿。 “……和这位段……段可成的订婚宴!猪油蒙了心的狗东西!你来吃席,还不知道吃的是谁的喜事?!” 黄有山只去过越柳儿家,之前从未来过越府,更不知道段可成是谁。 他看了看被自己扯得鬓发散乱的越凌舒,又看了看脸红脖子粗的段可成,再看了看脸色蜡黄的越柳儿,忽然也软了膝盖,跪倒在地上,也说不出话来。 “我……我我……” 段可成快要气炸了! 方才,席上有丫鬟悄悄给他递话,说越凌舒请自己过去,要说一句顶要紧的话。 今日送了聘礼,赶明就是夫妻,说句话也不算逾矩,眼看佳人有情,他悄悄逃了席,美滋滋地来了。 没想到,他一进飞霞阁,刚推开房门,就见一男一女,衣衫不整地抱在一起,忍不住吃了一惊。 那偷情的男子见被人撞见,一时还有些不好意思。 “仁兄,行行好,切莫声张!” 段可成是个见多识广的富家公子,打算替他们关上门。 “哎呀,打扰打扰,告辞告辞。” 临走之前,他一时心痒,忍不住抬头再看一眼这香艳场面。 这一看可不得了,他猛然发现,那衣衫不整的偷情女子,不就是自己刚下聘定亲的越家大小姐,越凌舒! 他登时头皮发麻,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往上涌,马上破口大骂。 “奸夫淫妇!” 不一时,段可成越骂越凶,围观的丫鬟下人越来越多,丑事越闹越大。 另一座高高的阁楼上,祁怀璟倚在窗边,捏着一个金杯,在指尖来回转动。 直到越老爷子、杜夫人得了消息,避开满堂宾客,匆匆赶了过去…… 他才饮下杯中最后一滴金华酒,慢悠悠地下了高楼,踱步回了小院儿。 早先,沈棠在飞霞阁喂鱼时,白露担着心,寸步不离。 直到远远望见,阁后如约驶来一艘小白船,她才算松了一口气,提议不如早些回去休息。 沈棠点了头,正要沿着回廊往外走,白露却带她穿过阁楼,在后面廊下,登上另一只乌篷船,绕过桥,从湖的另一边回了小院儿。 她们刚走不久,小白船上的人,就把喝了药的越凌舒,从后廊上搬进了飞霞阁…… 祁怀璟回小院时,白露刚合上了正房的门,迎头和他打个照面。 祁怀璟点了点头,随手掏了一枚银锭。 “干得不错。” 白露接了银锭,含笑低头谢赏。 虽然,昨日接下那一整包银锭时,她已经谢过一次了。 祁怀璟这个主子,确实难伺候,娇气,挑食,脾气也大,动不动让人卷铺盖滚蛋。 可若遇见忠心又称职的下人,他是真的出手很大方。 家中梧桐院的丫鬟们,素来都拿双份月钱,且逢年过节时,另有银钱赏赐。 而白露、立冬这样从小跟到大、顶心腹的人,他们能得到的银钱,大约抵得上一间铺子里的大管事。 白露自幼连饭都吃不饱,家里穷到卖女儿的地步,可如今她手里存下来的银子,能在江南江北任何一座城里买宅院、买田地、买奴仆…… 既然她自己就能做主子,为什么要上赶着做人家的……呵,半个主子? 白露觉得沈棠说的对,普天之下,美男子多的是…… 但像祁怀璟这种出手这么大方的主子,只可遇,不可求。 第102章 简直是骇人听闻 黄昏时分,赵闻峥来了小院儿。 他让丫鬟把孩子们带到院子里玩,自己拉着祁怀璟,细细讲了今日飞霞阁内的丑闻。 “你们俩走的都早,没赶上!当场哭的骂的闹成一片。幸亏是老爷子稳得住!当场扣下所有人,交给杜夫人严密看管。然后转身回席,喝酒看戏,面不改色!众人敬酒时,他次次都开怀大笑……等客人走尽,才冷了脸,下令关门闭户,亲自盘问所有在场之人……” 祁怀璟听了这桩事,讶然挑眉。 “光天化日的,竟然能有这种事,简直是骇人听闻!” 第71章 “那可不!新羽忙到现在还没歇,正替程夫人陪着老爷子、老太太,跟段家父母掰扯这件事呢!唉……这婚事八成要黄!不,九成九!十成!” 祁怀璟点头同意。 “不是还有位姓黄的?事已至此,只能便宜这小子了。” “啧啧,偏这小子已经定了亲,也是越家的姑娘!那姑娘和舒姐儿又素来亲厚,你说这事儿弄的……” 送客后,一直安静写字的沈棠停了笔。 正好,丫鬟刚送来一碗鸽子汤,她便坐在榻上搅弄汤碗,悠然开口。 “怀璟,是你吧?” 祁怀璟脱口而出,“不是!” 沈棠瞧他不假思索,心中更加肯定了。 “哦,我原以为是你吩咐丫鬟煮的鸽子汤……不是吗?” “……哦,是我。” 沈棠掷下银勺。 “果真是你。我就说,倘若你是第一次听说这事儿,凭你的性子,估计会大呼苍天有眼,快哉快哉,怎么会说……” “骇人听闻!” 既然被她猜到了,祁怀璟索性承认,依旧振振有词。 “的确是我,但又不是我,我什么都没做!……我只不过是把她想给你下的药,放在她的茶水里,又把人送去了飞霞阁……甚至,连黄有山那混蛋玩意儿,都是她自己安排人请过来的!” 他略略讲了来龙去脉,沈棠听到事涉自己,不由胆寒,又觉得一阵恶心。 “那她是想……一石二鸟,顺手毁了越柳儿的婚事?呸,亏她们还整天姐姐长妹妹短的……真恶心。” “啧啧,我早就说过,她是条毒蛇,只要不高兴,遇见谁都想咬一口。” 他想起近日种种,也嫌恶心。 “这条毒蛇,当真是又小心眼又没胆气!明明是我不愿意娶她,是我对她冷嘲热讽,她不痛快,怎么不敢对我下手?净拿那些阴毒的小伎俩对付女眷……我跟老爷子提过,可他只一笑了之,说是小孩子心性,长大就好了……可这样的臭毛病,一辈子都好不了!” 这件丑闻,一连闹了好些日子。 祁怀璟也不去找老爷子收银票了,毕竟越家上下乱糟糟的,没人搭理他。 杜夫人生气卧床,一大群老姨奶奶们都中看不中用,程新羽夫妇并非血亲,还要照看西西东东两个孩子…… 越府管家急得头上冒烟,壮着胆子,去请越老爷子拿主意。 他坐在亡妻的灵前,面如寒铁。 “去找表少爷,让他看着办!” 祁怀璟听到这话,不由怔了一怔……然后接下了差事。 “好啊。” 办就办,他也不白收越家的银票。 第一件,便是越凌舒的婚事。 段家抓了现行,自然是要退婚,看在两家多年的交情上,对外只说八字不合,从此一拍两散,各自婚娶。 至于姓黄那小子……越凌舒清醒后百般哭闹,一会儿说强逼,一会说引诱,却死活不肯报官……因不敢说出下药之事,最后只能说是一时糊涂,两厢情愿。 那黄有山已经和越柳儿定了亲,虽然前后有别,但事出有因,只能改聘越凌舒为妻。 可越柳儿因两人早有私情,在家寻死觅活,始终不肯答应退亲,祁怀璟就许了一笔相当丰厚的嫁妆…… 她点了头,愿意嫁到黄家做个贵妾。 再后来,姐妹俩同日进门,自然反目成仇,却都知根知底,一辈子斗智斗勇……黄家无一日之宁,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此外,祁怀璟又以家中人事繁乱为由,打发了一批下人。 尤其是越凌舒身边所有的丫鬟,一个不留,都要出府。 说是撵人,可她身边的丫鬟们久受欺凌,无不欢喜。 尤其是翠喜,背着包袱从越凌舒的院子里出来时,简直是喜极而泣,犹如新生。 毕竟,白露塞给她一笔不小的银两,够她吃上十几年的饱饭了。 等丫鬟们都走了,祁怀璟又重新挑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负责收拾越凌舒被禁足后砸碎的饭菜盘碗……日夜不离,直到她嫁人为止。 不光是丫鬟们,祁怀璟还顺势撵走了一批在府里管着大小差事的旁支远亲。 他素来看不惯这群趴在肥肉上吸油的苍蝇们,恨不得一哄了之。 反正他恶名在外,本就不如外祖父看重亲情道义,正好借着这个机会,肃清门户,都替老爷子打发走了。 这么一收拾,越家可算是清净多了。 诸事已毕,可毕竟是婚事变丑事,就算是勉强遮掩过去了,也得跟越凌云夫妇和程夫人说一声。 凌云表哥那边,祁怀璟就算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再去一趟西北了。 还好,他素来擅长模仿老爷子的笔迹,写了家书,文笔上含糊些,让他们知道差不多有这事儿,就行。 至于程夫人,祁怀璟夫妇和赵闻峥一家四口,一同去了京郊的宝云山,既是为了禀明家事,也是为了辞行亲长。 正值四月末,半山腰上的小别院,青砖白瓦,映着翠翠山色,苍苍林影。 程夫人正卧病在床,见众人都来了,欢喜了小半日,祁怀璟才低声说了家里出的丑事。 程夫人听罢前因后果,默了一默,让旁人都先出去,只留下了他。 然后,她伸出病弱苍白的手,摸了下他年轻而朝气蓬勃的脸颊。 “璟儿,你长得很像……咳咳,很像你舅舅。” 祁怀璟点头。 “是,大家一直这么说。” “可你舅舅心肠软,若换做是他……咳咳……大概不会做得这么绝。” 祁怀璟讶然失色。 “舅妈!” 第103章 不是生来的富贵 程夫人又咳了许久,方才顺了气息。 “你们俩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什么心性,什么做派,难道我看不出吗?……你刚才说,舒儿哭闹不止,却不许报官,最终承认是两厢情愿……她素来不肯吃亏,必定是有个不得已的苦衷,不得不认下这事。” 她顿了一顿。 “你们俩人素来不对付,若不是她做错在先,你报复在后……这事不算难猜。” 祁怀璟难得生出些愧意。 一桩丑闻,固然是越凌舒自作自受,可越家毕竟名声大损。 “璟儿,既然我能看出来,老爷子自然也能看出来……他让你出面处理,也是怕旁人发现端倪……咳咳,回家吧,跟老爷子认个错。” 回家后,他径自去了书房。 但老爷子不在。 下人说,老爷去了京郊的院子。 连日阴沉,终于落了一场雷霆大雨,等祁怀璟在京郊小院下马时,已经浑身湿透。 这处小院很旧,两间低矮的小屋,茅草顶已经有些坍塌,在风雨之中,显得格外恓惶。 一方矮桌,小灯如豆,老爷子捏着一只旧碗,自斟自饮,见他进来,也不大觉得意外。 “坐吧。” 这是外祖父早年租住过的屋子,后来发迹生财,便买了下来,自从外祖母辞世后,每当他遇见烦心事,就过来坐坐。 他浑身湿淋淋地往下滴水,但坐在老爷子对面时,依旧冷硬如刀。 “外祖父,这事是我干的!但我以牙还牙,问心无愧。她这般欺辱我的妻子,若换做是你,你能眼睁睁看着,一笑了之吗?” 老爷子没接话,将碗中酒一饮而尽,示意他倒酒。 “论起来,我教孩子,素来是不大好。” 酒色浑浊,是他当年常喝的村头散酒。 “人人都说,我太过娇惯儿孙了。你娘便是被我宠坏了。可他们知道什么!你娘出生的时候,也是一个大雨天,早春,很冷。我出门贩货,本想连夜回家,偏偏夜雨难行,就在外边住了一晚。没想到,穗儿就在那天晚上,早产生下了你娘……” 穗儿是外祖母的闺名,这么多年来,老爷子从不叫她夫人太太什么的,一直这么叫。 “……等我第二日回家的时候,母女俩浑身都是血,她把女儿捂在怀里,小冻猫子似的,捂了一夜,才聚了一口热气……若是再挨上一时半刻,只怕俩人都要死了!” 老爷子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遮住了喉中的哽咽。 “人人都说我太过溺爱芽儿,我怎么能不爱她!她一生下来就受罪,还在襁褓里,就跟着我们两口子东奔西走,穗儿吃苦,芽儿也吃苦……后来有了银子,有了房子,有了铺子……我自然是要宠她的!” “至于你的舅舅……那么好的一个孩子!他生得晚,我又存了锤炼的心思,放他走南闯北,想让他像我一样,吃一吃世间的苦头。可惜啊……世间太苦,竟白白折了他的性命。” 越老爷子一直说自己离不得京郊的泉水,所以离了京城就头疼,从来不南下做生意。 祁怀璟早就知道,其实他不是离不得京城,而是去不得南边,爱子在南边染了病,他伤了半辈子的心…… 第72章 老爷子不知道喝了多少酒,有些醺然的醉意。 “你们这群小辈儿里,我费心最多的孩子,是凌云。怕他受苦受累,又怕他太娇惯无能,各种小心,各种叮嘱,可始终扶不起来……你大约不知道,当年让他开第一家铺子时,我每日在对面街的楼上,坐了整整半个月……眼睁睁看着铺子没多久就关门了……这孩子,当真不是做生意的料子。” “你呢,比他小,偏偏又这么聪明!一点就透,见一知三,把表哥比得一无是处!可他有一点比你强,也最像你的舅舅,忠厚,诚恳。我想着,让你们一起长大,兄弟俩总该有些情分,日后你能拉他一把……” “凌舒,我知道,这孩子有些小心眼,自小就别别扭扭的……可有的时候,她撒起娇来,也很像你娘小时候的样子,只许人宠着她,只许人陪她玩……原以为,不过是小孩子心性!可我当真没想到,一点点的心机,一点点的恶意,竟然能滚到这个地步……她自作自受,我无话可说。” “我是个自私的老头,心里头总是放不下你舅舅的血脉,总想把他们兄妹安置好。饶是你们一起长大,我还是百般不放心,又想起了两姓联姻……世间最亲近的莫过于夫妻,若亲上加亲,生儿育女,血脉相连,你自然会照顾凌舒,顾念凌云……”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越家的孩子。 祁怀璟听了许久,这时才开口说话。 “我知道,你把我当成了舅舅,想让我撑起这个家,像舅舅一样继承家业,像舅舅一样……照顾他的孩子们,保住越家子孙后代的富贵无忧。” 老爷子醉意朦胧,拍了拍残旧的桌子,当年发迹之前,他们一家四口,总在这张破桌上吃饭。 “小子!你记着……你家老头儿不像你,不是生来的富贵!这份家业来之不易,我要你替你舅舅当这个继人,我不想眼睁睁看着它付之东流!不想看着凌云把家业败光!不想看着他们……再过上东奔西走讨生活的穷日子……若不然,我和穗儿当年吃过的苦,受过的罪,又算什么!算什么!” 祁怀璟转了头,看着屋里陈旧的摆设,不停有雨水砸在上面,像是那段穷苦的日子,一直砸在老爷子的心头。 他面目冷峻,依旧摇了摇头。 “老爷子,我是生来富贵。可自打我一出生,娘亲拿我当成大哥,你拿我当成舅舅,我一个人,活了三个人的命!可我不是大哥,不是舅舅……我是自己,我有自己想过的活法!” 老爷子不禁苦笑。 从他拒绝婚事,再拒绝兼祧,直到如今的局面……老爷子已经明白了。 “知道,我知道了!……偶尔,我也会骂自己,若是自己的亲儿子,亲孙子,能这么逼他,让他为难吗?我……确实自私。” 越老爷子从怀中掏出了一枚温润的玉章,搁在破旧的桌子上。 那是他的私章,越家的每一间铺子,每一个伙计,都认识它。 “来,给你!你自小就喜欢它!我去年给你,你不要,丢在地上……一个不成器的孙儿,一个成器的外孙,在我心里左右权衡……罢了,给你吧,给你吧!” 第104章 广陵城的谢大官人 祁怀璟没有接那枚玉章,因为老爷子说完就醉倒了。 回家后,老爷子病了几日,祁怀璟在跟前侍候汤药,像是幼年时,外祖父亲自照顾生病的他。 因杜夫人生病,沈棠和程新羽一起帮着打理越家上上下下的事情,因家有丑闻,又大换奴仆……林林总总的事情太多了。 毕竟好几万两的银票,夫妻俩都没白拿。 越大小姐被禁足不许出门半步,倒是清闲得很。 病好些,老爷子又提起了玉章的事,祁怀璟淡淡一笑。 “老爷子,不必多言。吃人嘴软,拿人手软,我既然不肯听话,自然也不要它……还是把它留给表哥吧,这本就是他的家业。您放心,我虽然不及表哥那般忠厚,却不是忘恩负义的人,记得养育之恩,也记得兄弟之情……我不能像舅舅那样养着他,但会像兄弟一样帮着他,定不叫你枉费这番家业。” 老爷子听了这话,沉思良久。 “家里有两处庄子,替我送给棠丫头吧。从她来家之后,这事那事的……总是我对不住孙媳妇。这么好的孩子,若是换做旁人,不知道要生出多少事端……可叹,我当年若能看开些,兴许早就抱上重外孙了。” 祁怀璟一笑,这次没客气,直接替自家娘子道了谢。 沈棠又又又在收拾回广陵的行李,见他拿了两张地契回来,倒觉得惊讶。 “咱们坑了那么多银票还不够,连庄子也拿走了,这也……” 祁怀璟直接帮她收好,很是理直气壮。 “拿着!谁家孙媳妇头一次上门走亲戚,能走出这么多乌七八糟事情!想想都觉得离谱……这是越家欠你的!” 长日忙碌,他伸了个懒腰,想歪在沈棠的肩上歇歇,没想到一下把人压倒了,索性就赖在她怀中。 “棠儿,对不住……也怪我,你本不该来这儿,也不该碰上这些乌糟事儿。” 沈棠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背,悠然叹息。 “没白来。这是你从小长大的地方,有你从小认识的人……来了这一遭,才算是把自家夫君认全了。原来这般肆意的人,也有逼不得已的难处。” 祁怀璟昂起头,瞧着她的眉眼,心里有几分忐忑。 “……你不嫌弃吗?我们这样的商户之家,表面看着富贵风光,底下藏着这么多的恶心事,这么多只顾自己的龌龊心思……” 沈棠很难说自己丝毫不介怀,只是合上他的眼睛,让他乖乖躺好。 “怀璟,你我夫妻,再也不必分你们、我们这样的话。别提商户不商户的,世间哪儿有尽善尽美之家……倘若人人都是君子,天下也无须圣人的教化了……” 她说着说着,又忍不住亲了亲他的额头。 “……何况,你这般护我爱我,若我还要再埋怨,连圣人也看不下去的……不过,我的确有些想家了,咱们尽快回广陵,回自己家,好不好?” 祁怀璟长长舒了一口气。 “好,那就好。走吧……咱们回家……” 久未好眠,他边说边打哈欠……终于在她的怀里沉沉睡去。 两日后,夫妻俩终于踏上了回家的归途。 因连日多雨,运河通畅,这次归家便改了乘船。 春末夏初,水岸宽阔,杨柳葳蕤,运河旁船只往来,络绎不绝。 渡口边,赵闻峥与祁怀璟临风话别。 “……等你们到了广陵,我们也该回老家了。这一别,只怕三五年再难重逢。大外甥,好生保重。” “三五年?你在京中的珠宝铺子,就这么撒手不管了?” 赵闻峥憨憨一笑。 “别提了……我觉得自己也不是做生意的料,趁着没赔本,还不如关了铺子早些回老家,做些正经事……” “哦……什么正经事?” 赵闻峥正要回话,忽然听到一个清亮的男声。 “沈姑娘!” 两人齐齐回头,却见远处的柳亭下有一个高瘦的少年人,刚跃过亭子栏杆,快步朝沈棠那边走。 沈棠正立在岸边,临水远眺,闻声回头,瞧见这少年走到跟前,也又惊又喜。 “谢……谢公子?” 这少年长眉秀目,清隽斯文,蓝袍玉冠,因走得快,尚且有些喘息。 “果真是你,我远远瞧着像,险些不敢认!沈姐姐,你……你成婚了?如何来了京城?沈夫子近来可好?” 没想到,竟在京中遇见爹爹教过的学生,他乡遇故知,沈棠也觉得欣喜。 “爹爹一切都好。我这次来,是随着夫君进京探亲……” 她一边和这少年叙旧,一边给他指了指远处的祁怀璟。 两人远远对视,少年人灿烂一笑,朝他拱了拱手。 祁怀璟不冷不热,还了一礼。 “这家伙是谁?如何认识沈棠?” 赵闻峥瞧着那少年,嘴角弯起一抹微妙的笑容。 “我说伙计,你连他都不认识?他也是广陵人,姓谢,名聿铄,去年刚从你们广陵城的学政院考入国子监,万里挑一的读书苗子——大约是你老丈人的得意门生。” 这倒合理,祁怀璟却听得心里不痛快。 沈姑父的得意门生……保不齐曾是老丈人中意过的乘龙快婿。 他斜倚在渡口的栏杆上,一眼不错地盯着两人叙旧,语气懒散,却遮不住满怀的醋意。 “哦,读书人啊。读书人可不容易,十年寒窗,忙活到头,也不过一年几百两的俸禄……” 赵闻峥的笑意越发微妙了。 “你……果真不认识他?” “不认识。奇怪,你怎么会认识一个读书人,还知道的这么清楚?他去你家珠宝铺,给什么姑娘买过簪环首饰?” 第73章 “这倒没有……” 赵闻峥袖着手,满面微笑。 “……因为他堂哥是京中有名的富商,谢聿铎。” 祁怀璟闻言一滞,不觉握紧了手里的栏杆。 赵闻峥笑眯眯地追问他。 “谢家也是广陵人,去年冬天刚来京城,他家生意路子极广,阔得惊人,才几个月就名满京城了……亏你还在广陵城混了那么多年,就没听过他哥的名号?” “听过。广陵城的谢大官人,名满江北,富……富可敌国。” 第105章 比不上咱们的姻缘 赵闻峥点了点头,很是赞同。 “不错,富可敌国!别说祁家赵家,哪怕是越家,跟谢家一比,也不敢说富贵。” 他拍了下祁怀璟的肩膀。 “你家娘子竟然认识谢家的小爷,还不快去攀攀交情?若是能搭上些关系,够你小子……” 祁怀璟远远瞧着两人相谈甚欢,只觉得索然无味。 “谢家的生意太大了些,外祖父况且攀不上,何况是我……大可不必。” 赵闻峥瞧他这清高样儿,忍不住嗤之以鼻。 “随你便……我回了啊大外甥,家里忙着收拾行李,赶明儿回老家呢。” 祁怀璟拦住了他。 “诶,你方才说,要回老家忙什么?” “哦,我准备回老家好好读上几年书,像那位谢家小爷一样,科举入仕,给自家娘子挣个诰命夫人!” 祁怀璟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踹了他一脚。 “滚,快滚!” 赵闻峥哈哈大笑,翻身上马,告辞而去。 岸边,谢聿铄听见沈棠说夫妻俩准备走水路回广陵,粲然一笑。 “倒是巧了。今日正好有我家的船队返航,也到广陵。不如让人留个头舱,姐姐就不必另外去寻客船了。” 他抬手一指,岸边停着一连十几艘宝船,极是巍峨。 沈棠尚未答话,身后人便替她婉拒了。 “多谢盛情,可是不巧。我们夫妻不急着回家,沿路总要走走停停,游玩赏乐,还是坐小船更方便,不必麻烦了。” 谢聿铄瞧见沈棠身后转出一个朱衣金冠的俊秀青年,便知是她的夫君。 “也好。既然今日匆匆一见,难能叙话。下次姐姐、姐夫再来京城,可要早早告知小弟,定要好好招待,方才不负沈夫子的教导之恩。” 祁怀璟原本口中没好气,没想到这少年如此斯文有礼,连姐夫都叫上了,很是意外。 “好……好,一定。” 谢聿铄心知他们远行事多,不再多做打扰,含笑告辞,拜别两人,往柳亭而去。 还没走到亭下,便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从栏杆处探头来问他。 “小叔,你方才在和谁说话?我怎么不认识?” 谢聿铄隔着栏杆,含笑回答小侄女的问题。 “那是广陵城沈夫子的女公子,我之前常去沈家拜访,见过两回。小明儿又没去过,怎么会认识呢?” 说话间,亭内的一位夫人,听见是广陵城的沈家,也往岸边看了一看。 “广陵城么,也姓沈?倒是凑巧。” “正是,和嫂嫂同姓。方才听她说,去年刚嫁了人,这次是随着夫君进京探亲。也巧,她的夫家也在经商,听说是她舅舅家的表哥,亲上加亲。” 沈绮点了点头,回头去瞧自家夫君。 “聿铎你瞧,人家表兄表妹,打小就相识,青梅竹马,倒比咱们盲婚哑嫁来的强些。” 谢聿铎正在看船队的交接文书,听了这话,也往岸边看了一眼。 一对年轻夫妻,锦衣金冠,绫裙绣带,并肩而立,有说有笑,瞧着也有几分恩爱富贵。 他收回目光,继续看手里的文书。 “这世间,比我有福气的人可不多。莫说是青梅竹马,即便他们早三辈子就相识,也赶不及咱们的姻缘!” 沈绮莞尔一笑,又招手让女儿过来。 “明儿,咱们早些回家吧。每日五张大字,你还缺了两张,若写不完,明日就不带你去孟姨姨家赏牡丹了。” 小明儿一听到写大字就不乐意,又知道求娘亲不大好使,就跳到爹爹身旁,扭股糖似的耍赖。 “好爹爹~女儿早起已经写了三张大字了,求求你,就免了剩下两张吧~” 谢聿铎头也不抬,满口答应。 “好啊!” 小明儿一愣,万万想不到爹爹今日这么好说话,忍不住凑在他脸前,眨巴眨巴眼睛。 “当真吗?爹爹这话当真吗?” 谢聿铎点了点头。 “当真。既然你不想去赏花,明日就自己在家……写满七张。” “……爹爹!” …… 祁怀璟果真没坐大船,雇了几艘轻便的快船,顺着运河一路南下,走走停停,且玩且行,向广陵归去。 正是夏初时节,天色澄蓝,河水碧青,两岸是看不尽的绵绵青山,郁郁茂林。 坐船有趣,只是吃食不便。 船家做的饮食不精致,祁怀璟绝不肯吃。 幸好,运河上有许多叫卖吃食的小舟上,只要多付银子,总能买到新鲜的鱼虾,爽口的小菜,应季的瓜果…… 偶然还有清冽爽口的甜酒,竟能让他赞一声不错。 江河之上,百舸同渡,尽是萍水相逢之客。 相比于坐车,沈棠更喜欢乘船,仗着没有熟人,学着周边船上的姑娘,只挽起长发,包上头巾,扮一个船家的女儿,亲自向周围的船贩买果子吃食,搭讪闲聊,讨价还价,极为俏皮可爱。 虽然一文钱也没砍下来,依旧乐此不疲。 祁怀璟每次见了,总是忍俊不禁。 “原以为你只喜欢书卷气,没想到这般钟爱市井生活。” 沈棠笑着摇了摇手指。 “小郎君,此话差矣!哪怕是饱读诗书的大学士,也是要吃饭穿衣,何况是我,谁会不爱市井呢?” “那么说……嫁给我,也很好?是不是?” “很好!顶顶好!” 祁怀璟听得心满意足。 一路船行,越往南去,河面逐渐阔朗平稳,两岸的树木越发郁郁葱葱,河上的往来贩卖的船只也多了起来。 一日,早早吃过晚饭,正是日暮时分,沈棠沐浴后,照例去船头吹风。 祁怀璟见她晚饭时胃口不好,便命人煮了新茶,备些果子点心,亲自端了来寻她。 暮色半暗,即将消散的晚霞,零星落在荡漾的河水间,浅金如缎。 沈棠独自倚坐在船头,穿了身轻软的鹅黄衫子,如云般的黛青乌发,只用一根缎带松松挽住,柔柔垂在腰肢处,正在绵软的晚风中,缠绵起伏不定。 他看得心动,一时不太想扰她,只想立在那儿,安静地瞧上片刻。 第106章 只愿君心似我心 倒是沈棠听到他停了脚步,转过身来,莞尔一笑,鹅黄色的裙角边,还搁着几枝花。 “快过来啊!” 祁怀璟笑着答应,走过去坐在她身旁,瞧那花甚是新鲜,便问:“哪儿来的花?” “旁边船上买的,不便宜呢。” 他一愣,“哪条船?” 沈棠指给他看。 祁怀璟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一条格外鲜艳的画船。 船栏处有个娇媚的女子,脚边放着一大把鲜花,手中还拈着一枝,正招手而笑。 祁怀璟一看就懂了,喃喃自语。 “小姑奶奶啊,你真是……什么都敢买!” 沈棠还没明白,“怎么了?” 他有些气,又有些想笑,随手把花丢到船下,又拉着她去洗手。 “那条船卖的可不是花!那是用花揽客的妓……歌女,谁接了她的花,她便上谁的船。” 沈棠头一次见识这种事,略一吃惊,回头去看,果然那女子还在笑,画船却渐渐走远,大约去别处揽客了。 “怪不得,她听见我要买花,只顾笑,也不说价钱,最后是撑船人过来,才卖给我几支……” 祁怀璟忍不住催她。 “快过来洗洗手,脏死了。” 他倒了一整壶的茶水,又拿了茉莉花香皂,反复搓洗她的双手。 沈棠见他这么嫌弃,猜到几分,也有些不好意思,还不忘安慰他。 “你放心,人家没搭理我,那些花也是撑船人递过来的。” 祁怀璟充耳不闻,又取了酒来洗,直洗得手指头都要皱皮了,他才算满意,带她去了船头。 船舷边,摆着一方小桌,放着茶水点心。 祁怀璟又看了看她的手,保证洗干净了,才催她吃东西。 “再吃些点心吧,方才只吃了半碗饭,只怕人还没睡,就要饿肚子了。” 大约船行摇荡,她近日不大有胃口。 沈棠微笑,“你又在盯着我的饭量,哪里像夫君,简直像我爹爹。” “哦?”他挑了枚好看的果子,递给她,“姑父也盯着你吃饭吗?” 第74章 沈棠摇了摇头,“我爹爹总是在书房忙自己的事,从来不关心小孩子的事情。” 夜色渐渐暗了下来,两边不断有客船穿行而过,模模糊糊的人声,伴着荡漾的水声,一波波传到耳中。 两人并肩而坐,祁怀璟抚着她的头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归家后的打算,说了半日,见人没应声,以为是困了。 低头一看,她依旧明眸如水,手里还捏着半个果子,眼睛却瞧着远处,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笑意。 “你瞧什么呢?” 沈棠回过神来,笑道:“我瞧明月在天,清风满怀,忽然想起一首极其应景的古诗。” “哪首?”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天上皎月泼下模糊的光,映着她粉白的面颊,带着清浅的笑意。 祁怀璟怔了许久,方才抚掌而笑。 “好听,极好听。原不是头一次听到这首诗,可再也没有比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更动人的诗意了。 “果真还是出门好,见过人间风物,方才能读懂书上的诗词。唉,可惜等明日回了广陵……” “无妨,等回了家,我寻个由头,让人把东边的小门打通,安排自己人看门。这样,你平日就能从东小门偷偷溜出去,出游也好,闲逛也好,去铺子里找我也好,连太太也不知道你的行踪。” 沈棠不由得笑了起来。 “天下竟有你这样的夫君,亲自教自家娘子偷溜出门!我还记得,咱们成亲那日,我家太太和姨妈百般叮嘱,成婚后一定要低调谨慎……啧,她们再也想不到,你竟然这般不拘一格。” “天下也少有你这样的娘子……一点点的甜头,就这般心满意足。” 沈棠搁下果子,聊起往昔的心事。 “小时候,我可不是容易知足的人。当时,家里就一个孩子,没人陪我,就一个人在院子里玩,看着天,看着云,总是会想,若娘亲没走……我会过什么样的日子呢?” 祁怀璟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 “大约……不会嫁给我了。” 沈棠一笑,“再后来,家里添了弟妹。我又在想,若我是沈棣,生为男儿身,或者沈梨,是家里最得宠的小女儿,又会怎么样呢……想来想去,我想通了。去日不可追,未日不可测,与其满心怨怼,或是满心向往,不如珍重此生此世,此时此刻。就像当下,明月在天,清风满怀,你我并肩闲坐,便胜过世间万千了。” 她望着夜空,长舒了一口气,又转向他。 “你呢?表哥,你小时候会有心事吗?” 祁怀璟想了想在越家度过的少年时光。 “我啊,说来也怪,明明什么都不缺,却总有些说不出的烦恼。总觉得我娘太烦,老爷子太倔,身边的玩伴……总也合不来,太恼人了些!尤其是,我娘早早就告诉我,等我长大就要娶越凌舒,和她过上一辈子!苍天啊棠棠,你能想到,我当年有多苦恼吗……” 礼尚往来,沈棠也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后来,我回了广陵,也觉得不大开心,觉得广陵比不上京城,祁家,也不如越家……直到一日,我在家里见到一位眼生的妹妹,瞧着她也没多大,却赢了我的棋,我有些不服气,问她叫什么名字,她沾着茶水,在棋盘上写了两个字,还写得歪歪扭扭的……” 沈棠忍不住替当年的自己申辩。 “当时我还没学写字呢,爹爹压根没教我……饶是这两个字,还是我偷学来的。” 祁怀璟笑道:“我知道!你当时就说了……听得我心软,又替你鸣不平,心想,这么聪明乖巧的妹妹,若是能喊我一声哥哥,我一定不准任何人让她受委屈……” 一语未了,周边忽然传来一阵婉转的琵琶声,又隐隐约约传来女子的嗓音。 原来还是那艘画舫,卖唱的歌女寻了半日,没有寻到主顾,又转了回来,大约看在沈棠买了花的份上,赠了一首拿手的曲子。 两人觉得意外,也安静下来,侧耳倾听,倒是一只极其别致的小曲儿。 “傻俊角,我的哥,和块黄泥捏咱两个。捏一个你,捏一个我,一个妹妹一个哥哥~ 加些水儿,把泥重和过,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哥哥身上有妹妹,妹妹身上有哥哥~” 歌声嘹亮,曲调动人。 沈棠头一次见识到这般生动的小曲儿,忍不住称赞。 “这歌虽有些……倒是比方才的诗还动人。” 祁怀璟笑道:“虽俗些,难得的是格外应景,唱到我的心里去了,当赏。” 他从荷包里掏出一块碎银子,让沈棠扔到画舫上。 歌女不过随口一唱,没想到还有赏,自然稳稳接住,笑嘻嘻地行了一礼,又拿出看家本领,一连唱了好几首小曲儿。 沈棠没听过这种曲子,越听越觉得趣味横生。 可这歌女不光追着唱,还越唱越露骨,祁怀璟终于不堪其扰,又扔了一块银子,让人滚远些。 那歌女头一遭挣到这般松快的银子,一点儿也不恼,笑嘻嘻地道了谢,终于命船驶向了别处。 沈棠见他恼羞成怒,忍不住大笑。 “分明是你要听人唱,人家唱得好,又要撵走,好难伺候的爷!” 祁怀璟没反驳。 “不是我要撵人,实在是她再不走,就要看见了。” “看见什么?” 祁怀璟没有回话,只端起茶水,随手浇灭了桌上的小灯。 灯光一灭,周遭一下就暗了下来,他依旧能分辨出她黑亮的眉眼,软红的唇瓣……一寸寸吻了下去。 …… 缎带在风中飘起,直上云端。 第107章 二郎,起来喝药了 次日,一行人抵达广陵城。 祁家早早派人在渡口迎接,夫妻俩刚下了船,便听说了二哥祁承洲生了重病。 若是他们再不回来,只怕就要有书信传往京城了。 “好端端的,如何病了起来?什么症状?” “小的也不清楚,只见家里不断请大夫,二奶奶忙里忙外照顾,巴巴地等三爷三奶奶回去呢!” 刚一到家,越夫人自然早早接住了,围着祁怀璟嘘寒问暖,沈棠照例先回了梧桐苑。 她不急着去西院,先叫了画屏来,问问家中情况。 画屏听见她回来了,抱着猫儿,一路小跑过来。 “大小姐,你……呼呼……终于回来啦!” 沈棠看着她怀里的大胖猫,有点不敢认。 “这是……阿珍?” 画屏跑得有点喘,点点头,憨憨一笑。 “是啊,它有一点点胖了。” 何止是一点点,简直胖若两猫。 沈棠试着去摸摸它的毛,油光水滑,但很瓷实。 毛不长,纯胖。 “我的天呐,画屏,你都喂它吃什么了啊?” “没什么啊,我吃什么它吃什么,一天三顿,我俩吃得可香了。” 数月不见,阿珍有点不认识沈棠了,挣扎着往画屏怀里缩。 沈棠笑着收回手,正要问她家里二爷的病情,突然下人传报,秦二奶奶来了。 她忙收了笑意,出门去迎,只见秦氏满脸愁容,红着双眼,显然是刚哭过。 “我和三爷刚到家,正要过去瞧瞧二哥,嫂嫂怎么先来了?” 秦氏拿帕子遮了遮泛红的眼角。 “别,别去了。生了病的人,瞧着也……我这次来,是求求弟妹,好歹替我管管家务吧!” 沈棠听见这话,立刻意识到祁承洲病得有多重。 秦氏这般爱权求财的人,连管家权都退出去了,看来当真是实在顾不上了。 “嫂嫂别急,咱们自家人,不必这么客气,都是分内事。” 秦氏说了两句话,眼看又要流下泪来,也不好多坐,起身告辞去了。 祁怀璟好不容易摆脱了越夫人,又在回梧桐苑前,去鸣芳馆看了看二哥。 回家后,他对沈棠简单说了下。 “我问过了,听说是雪姨娘走失后,气恼伤神,身子一直不舒坦。近几日,他总是四肢酸疼,浑身出汗,身子还出了些疹子……你还是别去了,瞧着不舒服。” “这是算是什么病症?大夫怎么说?要不要请冯溪……” 祁怀璟啧了一声,摇了摇头。 “不算是疑难杂症,用不着麻烦她。虽然西院的人都瞒着不说,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花柳病。” 沈棠听罢,果真一点儿也不想去探望了。 她平日整理医案,过目不忘,自然记得这病的前因后果。 “这么说……只怕是……早晚的事情。” “眼下瞧着精神还好,只是体力不济,整日说乏得慌。听说,好的时候,能去铺子里转两圈,不好的时候,三五天也不出门,就这么养着……二嫂一直请医问药,精心照顾,三五年应该不成问题……只是家里的铺子,暂时交给我了。” 第75章 夫妻俩久离重归,原想着好好歇一阵子,没想到一到家,就各自忙了起来。 祁承洲卧床多日,手中的几家铺子本就堆下了不少事情。 祁怀璟刚一接手,各位铺子管事初见这位三爷,有人交头接耳,有人赶着奉承,也有不少人隔岸观望,想等着二爷回来再表忠心…… 铺子事多,他一连多日,早出晚归。 家里事也不少。 秦氏完全放手不管,把账本、名册、对牌钥匙通通交给了沈棠。 正好,沈棠在京城跟着杜夫人历练有成,又一直没丢下算账的功夫,甫一接手,虽然忙碌些,也一日日好了起来。 鸣芳馆,小丫鬟炖好了汤药,端到正房门口,递给了春姨娘。 春姨娘接了药,独自推门进去,移步走到里屋。 秦氏正在祁承洲床前站着,见春姨娘端了药来,点头会意,走了出来。 药太热,秦氏把碗放在桌子上,慢慢摇着扇子,把药晾凉些。 “春儿,这几天家里怎么样?咱们家那位沈三奶奶,管的过来吗?” “……没见什么异常,想来……想来是……” “想来是,管得挺好!你尽管直说,怕什么。” 春姨娘看了眼远处昏睡的祁承洲,压低了声音。 “奶奶,要我说,二爷病情平稳,这里也不缺人照顾,您又何必真把管家权全交出去呢?” 秦氏眼角尚且带着哭过的红痕,嘴角却是隐隐的笑意。 “不真交出去,人家怎么能信……我为照料生病的夫君,费尽了心血呢?” 药凉得太慢,她扇了几下风,只觉得满心不耐烦,干脆把熬好的药汤往痰盂里倒了一半,又随手添了半碗冷茶。 果然,这下凉得快多了。 秦氏又揉红了眼角,这才端着药碗,哑着嗓音,走到内室的病床前。 “二郎,起来喝药了。” 第108章 五月榴花红 久别初归,沈棠回了趟娘家,见过爹爹继母,祭拜了娘亲,又带着小梨来祁家小住。 祁怀璟正忙铺子里的事情,干脆在书房住了两日,腾出地方给俩表妹聊天。 数月不见,沈梨长高了些,逐渐褪去孩童气,正在出落成一位亭亭少女。 她往年常来表哥院子里玩,这次又转了一圈儿,满眼新奇。 “姐姐,这儿有些不像表哥从前的屋子,像是……你在咱们家时的闺房。” 沈棠笑着点头,因为这儿也是她的家,刚换上了夏日的帷幔床帐,都是她素日喜欢的颜色样式。 夜里,姐妹俩早早就歇下,沈梨像是小时候一样,挨着她的肩膀,并肩低语。 “姐姐,表哥平日待你怎么样?” 沈棠用指尖梳着肩旁的长发,笑着反问。 “那你觉得,他平日待人怎么样?” 沈梨撑着小脸儿,想了一想。 “表哥脾气很好,又爱说笑,可下棋时又不肯让着我,这就有一点点气人了。” “那他对我也是这样,很和气,也爱说笑,偶尔么……也有一点点气人。” 沈梨吐了吐舌头。 “哦,那你们俩吵架吗?” “当然会了,哪怕就像爹爹那么斯文的人,生气起来,也要和太太吵上几句。” “那他……啊哈……” 沈梨困了,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那他会像爹爹那样,生了气就不搭理人吗?” 沈棠早就觉得困得慌,拍了拍小妹的被子。 “不会……他总喜欢和我说话……快睡快睡。” 沈梨难得来家小住,幼兰也过来相见,俩人年纪相差不大,小姊妹间总有说不完的亲密话。 自从沈棠替了秦氏管家,开始酌情添减旧例,把她们母女俩的月钱,从越夫人处挪出来,又从月末领,改为了月初领。 越夫人素来不缺银子花,从不操心月钱的事儿,可叫这一对孤女寡母眼巴巴等着盼着,总不合宜。 此外,沈棠还给幼兰添了一份的纸笔钱,每月从公中支取,母女俩都欢喜不尽。 时值五月,庭院中的榴花,炽烈似火。 明明刚到初夏,沈棠却总嫌闷热,白日间不大有精神,沈梨和幼兰又太活泼了些,显得她更蔫了。 连猫儿都不大搭理她,只追着小姑娘们乱跑。 次日,沈梨回了家,幼兰回了院儿,阿珍也被画屏抱走了。 沈棠终于得了清静,睡了一个漫长的午觉。 醒来时,天色阴沉欲雨,她瞧着床帐上的连枝石榴花纹,晃了半天神。 “画屏,外边是不是下雨了?” “天是有些阴,但还没起风,一时半会还下不了呢。” “那你拿上伞,帮我跑个腿,早去早回。” 画屏领命去了。 晚饭时分,这场雨终于落了下来。 祁怀璟从铺子里出来时,见雨势尚小,便照旧骑马回家,刚走到半路,雨势忽然变大,狂风相助,霹雳交加,很快成了一场倾盆大雨。 他浑身淋个湿透,走去书房换衣服,刚一进门,就瞧见沈棠正坐在矮榻上,面前摆着棋盘,不知道她独自下了多久的棋。 “这么大的雨,你怎么过来了?” “我来的时候,雨还没落下来。” “哦,劳你等了这么久,家里有什么事儿?” 沈棠笑而不语,见他浑身湿透,催他先去更衣。 “你先去把这身衣服换了,瞧瞧这一身的雨,虽入了夏,也要当心着凉。” 祁怀璟一笑,心里有数。 自己才三两天没回后院,她就特意来书房找他。 这是,想他了! 书房放着现成的衣服,他走到屏风后,三下五除二脱了湿衣,却故意探出身来,露出一片紧实流畅的腰腹。 “棠棠,你当真没别的事?” 沈棠正在收拢棋子,手指略一停顿,抬头瞧他一眼,弯起嘴角。 “是啊,今日梨儿回家了,没人陪我玩,我想……想找人下盘棋,不知道夫君有空没?” “娘子来寻我了,自然有空。不光下棋……” 他顿了一顿,“……做别的什么,也是有空的。” 沈棠噗嗤一笑,催他快些。 祁怀璟换好衣服,踱步出来,身上穿着身素绫暗纹的单衣,披了件松松垮垮的月白袍子,不端不正,堪堪露出锁骨下一大片的肌肤。 原本放荡的形容,穿在他高挑的身上,再衬着俊秀的浓眉凤眼,很有些倜傥的味道,分外赏心悦目。 他似不经意间般,在沈棠跟前走了两步。 “棠棠,你要不要摸摸……我身上凉不凉?” 沈棠眨眨眼,微微一笑,贴心地给他合上衣襟,系紧锦带。 “凉,快穿好。” “哦……” 祁怀璟略微失望,穿好衣服,对她对面安生坐下。 “你真来找我下棋啊?” “真下棋,你正经点,快坐好。不光下棋,咱们还要定个输赢赌注。” “这次赌什么?” “若是我赢了……你明日不许出门,在家陪我一整天,如何?” 听见这话,祁怀璟又开始忍不住得意起来。 她还要嘴硬,分明是想他了! 自己才不过忙了几日,竟惹得她这般思念,都使出借下棋来勾引他的花招了。 “好!一言为定。那若是……为夫不小心赢了呢?” 沈棠眼波潋滟,笑容很是微妙,隐隐带着些狡黠的快意。 “那明日我就不许出门,也留在家里,陪你一整天。” 祁怀璟抚掌而笑。 “好!” 下棋,一来一往,黑白纵横。 窗外还在下雨,雨水顺着房檐往下落,打在芭蕉叶上,淅淅沥沥,滴滴答答。 两人一边闲话,一边落子,眼看棋局正在紧要处,沈棠难得落了下风。 祁怀璟瞧出两处绝妙的落子处,无论落到哪一处,他都能取胜。 他执子悬空,斟酌着哪一处更好。 沈棠瞧着他凝神思量,指尖的棋子将落未落,忽然开口。 “怀璟,我今日听说了一件要紧事。” “嗯?” “我听大夫说,你要做爹爹了。” 啪嗒! 祁怀璟指尖一颤,棋子落在了旁处。 沈棠莞尔一笑,施施然落下一子。 胜局已定,她很是得意。 “我赢了。” 第109章 原来是孩子 祁怀璟听到这话,愣了一瞬,才霍然起身,棋盘连带着棋子,哗啦啦掉了一地。 “棠儿!” 沈棠笑眯眯看着他又惊又喜的神色。 她忍了小半日,就是等着这一刻。 “人家说还不到两个月,怪不得最近总觉得疲累,原来是……” 祁怀璟像是不敢呼吸似的,轻轻覆上她依旧平坦的小腹。 “原来是孩子……我们的孩子。” 第76章 次日,祁怀璟果真一整天没出门……准确的说,他一连三天都没出门。 饶是沈棠请的大夫说一切都好,他还是接连请了三位大夫,定要亲耳听听他们的诊断。 “胎像稳健,元气充沛,孕妇略感疲乏,也是常见的事,实在不必用药。” 大夫们说的话大差不差,祁怀璟每次听罢,都又欣喜又安慰,再掺着一点点惊慌……他做沈棠孩儿的爹爹了! 即便如此,祁怀璟还是留了大夫喝茶,细细询问有孕的妇人应该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每个大夫都问了一遍,不厌其烦,无微不至。 沈棠瞧他拉着人一句接着一句的样子,心中满是喜悦,等到大夫走了,又忍不住笑他。 “夫君,你简直比太太还唠叨些。” 真等越夫人来了梧桐苑,沈棠又收回了方才那句话。 儿子还是比不过他娘啊! 越夫人刚进门,一把揽住沈棠,搂在自己怀里,眼泪就掉了下来。 “娘的心肝肉啊!” 母爱深沉,沈棠被她搂得脸都变形了,努力在夹缝中给祁怀璟使眼色。 救命啊救命! 祁怀璟皱了眉,上去把娘子从老娘的怀里撕出来,护在身后。 “撒手,你先撒手……好端端的,哭什么!” 他说得理直气壮,因为他早就把自己掉得眼泪擦干了。 越夫人见抱不得沈棠,干脆一把抱住了他。 “我的儿啊,你不知道为娘有多高兴!你有孩儿了!为娘终于能看到你的孩儿了!” 毕竟大夫说过他子嗣艰难,她觉得沈棠能这么快就有身孕,实在是不容易啊。 祁怀璟刚刚得知要当爹,看着沈棠胃口不好又胸闷,也难得生出些“娘亲不易”的孝心,咬着牙让越夫人抱着哭了一会儿。 沈棠面带微笑,坐在一边儿,想起昨日,祁怀璟在书房里抱着她不肯撒手的样儿,活脱脱就是越夫人的翻版。 越夫人终于又有事儿忙了! 东西像流水一样,从郁金堂送到梧桐苑,安胎的补药,时兴的绸缎,安神的摆件……她想到什么送什么,很快就堆满了梧桐苑的库房。 忙完这一通,她又想起来了一桩正经事,叫孙嬷嬷请了好些绣娘,提前裁制小衣服小鞋子,偶尔自己也亲自上阵,捏起多年不动的绣花针,缝上两下…… 每隔十天半个月,就做好一大箱子,命人送去梧桐苑。 沈棠抚着自己刚刚隆起一点点的肚子,瞧着一箱子的红锦被,虎头帽,虎头鞋……每一只小鞋子小帽子上面都坠着明珠。 “这些新衣服看着有些眼熟,似乎……和你小时候的衣服很像。” 祁怀璟点了点头。 “确实。我娘总喜欢弄这玩意儿,当年不知道被我扔掉了多少。” 沈棠心里有点担心。 “你说,太太把你小时候的衣服全收了起来,以后,她不会也要把咱们孩儿穿过的衣服也……” “瞧着吧,她八成已经在准备库房了。” 除了吃穿用度,越夫人也不忘烧香还愿,供奉观音,逢初一十五,还会在寺庙门口施粥。 “心诚则灵!不枉娘求了这么久,菩萨当真显灵,这么快把我儿的病给治好了!” 祁怀璟:“……” 越夫人忙得够呛,祁怀璟难得淡然,只要她不让沈棠吃那些奇奇怪怪的补品,任由她忙活。 毕竟她忙活的那些事,他也想做…… 感谢菩萨! 他和他娘,总算母子连心了一回。 除了嗜睡,沈棠也很快变了口味,往日爱吃的食物,突然都没了食欲。 不吃鱼虾,说一股子腥味儿。 不吃羊肉,说一股子膻味儿。 不吃鸡鸭鹅,说一股子鸡鸭鹅味儿。 蛋也不吃,说一股子……蛋味儿。 眼睁睁看着人都瘦了,就是这也不吃,那也不吃。 祁怀璟可算知道越夫人怎么看待挑食的他了——有点想打死,但又实在舍不得。 他恨不得自己替她吃上两口。 沈棠可比他乖多了,她不是一点儿不吃,只是吃了就吐,吐得惊天动地,连肩背都在颤抖。 看得祁怀璟倒吸凉气,飞速妥协,让她看着心情,想吃点啥啊吃点啥。 “想吃桃子……西瓜……杏子!” “买!” 等买来最甜的果子了,沈棠突然又不想吃了。 “一股子……桃味儿!” 祁怀璟气得后槽牙都快咬碎了,桃子不是桃儿味,还能是什么味! 没办法,家里的东西吃不下,就偷溜到外边去吃。 夫妻俩趁着夜色,从小东门过去,神不知鬼不觉,溜到城中街上的酒楼里吃饭。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明明一桌子好菜,沈棠只吃上两口,也搁下了筷子。 “一股子……菜味儿。” 祁怀璟瞧着她委委屈屈的样子,真是头疼得厉害。 自古,恶人自有恶人磨。祁怀璟觉得,他的报应……就是沈棠。 一桌子好菜都没胃口,反而是街边卖馄饨的小摊儿,馋得她走不动道。 祁怀璟有些诧异,“你想吃?” 沈棠不等他问,早就发话。 “老板,来一碗馄饨!三鲜馅儿!要大碗!多多放醋和辣子!” 深夜,小馄饨摊上,她一连吃了两碗半。 其实第三碗她还能吃,但祁怀璟生怕她撑坏,把最后的半碗抢过来吃光了。 她确实吃撑了,吃得小肚子微微凸起,不得不慢慢悠悠地走路回家。 快走到家时,她突然想起来了。 “咦,你不是素来不吃馅儿吗?” 他不光不吃馅儿,还不吃外边卖的吃食,更不吃旁人吃剩下的饭菜。 祁怀璟见她没有要吐的迹象,心中正高兴。 “嘘!小点声儿,别让孩子学坏了。” 第110章 任她为所欲为 自从那日后,沈棠每晚都要溜出去,去街边的小摊儿大快朵颐。 祁怀璟每次都跟着去,瞧着馄饨摊上的一盏小黑灯,三四张破桌子,又皱了眉,悄悄和她商议。 “要不,咱们出点银子,把这摊主请到家里吧,专门给你煮馄饨吃。” 沈棠摇头拒绝。 “可我在家里吃不下,只有坐在街边,就这么吃,才觉得好吃。” 祁怀璟:“……小姑奶奶,这般刁钻!” 幸好,他从小也这么刁钻。 不光是吃饭口味,夜间睡觉也刁钻了起来。 到了盛夏,因为沈棠怀孕体热,梧桐苑的正房里早早添了冰,换上绡帐银钩,冰簟珊枕,满室清凉。 可沈棠还是觉得浑身不得劲,推了推枕边人。 “怀璟,你能再往外挪一点儿吗?” 祁怀璟勉强又床边退了一些。 “娘子,再往外,为夫就要掉下去了。” 沈棠瞧他这么高大的人,几乎睡到床沿上,确实有一点儿可怜,犹犹豫豫没有说出口。 最近,她觉得自家夫君,一股子……人味儿。 准确说,男人味儿。 很奇怪。 白日里,各院的丫鬟们来回话领命,沈棠觉得没事。 闲暇时,画屏白露陪着她说说笑笑,逗着阿珍跳来跳去,沈棠也没事。 偶尔冯溪路过,顺便过来坐坐,帮她把脉安胎,也没事。 满是姑娘味儿,很好闻。 入夜后,祁怀璟从铺子里一回来,沈棠就能闻到男人的味道。 他不喜欢熏香,又爱干净,平日闻起来很是清新可人……尝起来也不错。 可如今,她突然就闻不得了,又不好责怪他,只好拐弯抹角想办法。 “夫君,如今天儿越发热了,铺子里事情也多,不如你在书房睡几日?省得我夜里睡不好,也吵得你不安生。” 祁怀璟一口回绝。 “那怎么成!谁家娘子辛苦怀孩子,夫君只顾自己睡大觉,叫人笑话!” “……那好吧。” 直到早秋时节,沈棠忽然闻不到他身上的男人味儿了,允许他从床沿边睡回来。 吃饭也胃口大开,啥都能吃了。 祁怀璟甚是欣慰。 好好好!能吃就好!能吃是福! 他终于不用顶风冒雨去寻小馄饨摊了……也终于可以抱着媳妇睡觉了…… 天气凉爽,沈棠吃好睡好,渐渐丰腴了些,不施脂粉,穿着家常衣服,倚在明窗下看书,反而比新婚盛妆时,添了几分闲散旖旎的风情。 祁怀璟看得心动,忍得更是辛苦。 尤其是每日晨起,沈棠睡得缠人,耳鬓厮磨,满怀都是她的甜香…… 那丑东西,醒得比他还早。 沈棠总被硌醒,见他这般蓬勃粗野,也被撩拨心猿意马…… 有些馋,又有点怕。 终于,她忍不住命他偷偷去请教大夫。 第77章 听大夫说了无碍,小两口儿双双松了口气,然后开始连本带利…… 今时,不同往日。 罗帐内,他收起往昔顽劣的性子,明明耳根红得厉害,脖颈青筋凸起,清俊的脸上依旧是克制的隐忍…… 凭她掌控一切,任她为所欲为。 “唔……阿狸好乖……” 自打沈棠有孕之后,越夫人出手大方,又千叮万嘱,给人一种很疼儿媳的感觉。 可显然,她更疼自家的儿子。 一日,越夫人叫沈棠过去说话,不知怎么,满屋子都是人。 沈棠留心一瞧,大多是旁支亲眷的主母,连带着各家的姨娘们,满满坐了一圈。 越夫人率先挑起话头,说起养育儿女的经验,妇人有孕的辛苦……说着说着,众人倒跟商量好似的,纷纷提起自己有孕时,为夫君纳姨娘、选通房的往事。 沈棠只听个头儿,便心领神会,抚额暗笑。 明白了,这是点她呢。 看来自家婆婆学精了,没直接塞人来,学会拐弯抹角了。 只可惜,没等越夫人明里暗里说清楚,沈棠就放下了茶杯,起身告辞。 “诸位慢慢聊,我就先走了。” “诶,璟儿媳妇,诸位长辈都在这儿,你怎么说走就要走……” 沈棠扶着后腰,回眸一笑。 “实在是觉得恶心,再听下去,只怕要吐出来了。” 说罢,她扭头就走了。 当夜,等祁怀璟回了家,沈棠一句话都没说,自有身旁的画屏,一五一十,替她复述了来龙去脉。 次日,越夫人起床后,总觉得屋里有些大不对劲。 她转了一圈儿,忽然发现,当初被祁怀璟拔剑砍碎一角的小桌子,又摆在了郁金堂的正堂上。 越夫人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孽障,他怎么还留着呢! 第111章 世上没有比我更爱你的人 秋来冬来,又到了年末。 月份大了,沈棠的身子越来越重,腹中的孩儿也活泼健壮爱闹腾,大夫每次把脉都说一切都好。 可她却莫名开始忧虑。 已经怀胎八月,亲友往来探望时,无论是祁夫人还是宋姨妈,或者冯溪,总会对她说些妇人生产的经验。 听来听去,她心里怕死了。 不是——怕死,了。 而是——怕,死了。 她知道妇人产育凶险,也在医案中看过不少难产伤亡的案例。 原先,她在行文落笔间,只是同情世间不幸,叹息妇人不易。 如今轮到自己,抚着腹中的孩儿,饶是大夫总说母子康健,她也免不了忐忑忧虑。 她怕,死了。 她舍不得自己,舍不得腹中孩子,也舍不得祁怀璟。 每次想到这个事,总是冒出一身的冷汗。 祁怀璟看出她心绪不好,细问她时,又总说无事,便常留在家里,陪她遛弯散步,变着法儿逗她一笑。 有他在身边,沈棠总会觉得安心些。 可有一日,她瞧见寒风乍起,把庭院中空荡荡的秋千,吹得摇摇摆摆,忽然忍不住哭了出来。 祁怀璟立刻过来,柔声问她。 “乖乖儿,怎么了?哪儿处不顺心,告诉我。” 沈棠把脸埋在他的衣服里,掩住自己的呜咽,断断续续说起自己的心事。 “怀璟,若是我……我不小心死了,你一定要……要好好对待咱们的孩儿……” 祁怀璟登时就沉了脸色。 “说什么傻话!” 沈棠不管他,哽咽着说了下去。 “若是个男孩儿,你要亲自带着他,夜里也陪着他一起睡……若是个女儿,每天夜里,你都要悄悄去看看她,看她有没有哭,看她有没有想我……” 祁怀璟抱紧了她,轻轻抚弄着她的背,也被她的话说得心酸不止。 她五岁时没了娘亲,一定就是这样,哭着度过一个又一个黑暗的、无人陪伴的夜晚。 “放心,棠儿你放心。如今有我,以后也会有我,你万事都能放心……” 沈棠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依旧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 “若我走了,你可以……可以续弦,可是要……要多等几年。这样我的孩儿才能,才能……呜呜呜……” 祁怀璟轻轻掩住了她的嘴,不准她再说下去,沈棠在他温热的掌心中抽泣,泪水止也止不住。 沈棠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祁怀璟也是头一次听到她这番心思。 啪嗒。 一滴滚烫的眼泪,坠落掉在了沈棠的脸颊上,顺着她的泪痕,滑落下去。 沈棠抬着泪眼,祁怀璟的眼中早就蓄满热泪,强忍着不哭出来,反而把她抱紧些,擦去她的泪痕。 “好。我答应你,万事都答应。你放心,我会像爱你一样,像太太爱我一样,爱你的孩儿,爱我们的孩儿,好不好?” 祁怀璟忍着哽咽,拉着她的手,温柔地鼓励她。 “你也要答应我,相信我,别害怕。你放心,世上没有比我更爱你的人。我会尽我所能,尽我所有,一定能保住你的性命。你会好好的,孩子也会好好的,咱们俩一起学着做爹娘,好不好?” 沈棠拼命点头。 第112章 热气腾腾的孩儿 腊月底,房内的银炭炉燃得很旺。 早饭后,祁怀璟斜倚在榻上,搂着阿珍,翻着账本,给沈棠念这一年铺子的收益。 “今年的生意行情不错,广陵这几家,二哥名下的铺子,约摸进账七千多两,我手里那几间,也差不多……” 沈棠坐在对面,一边听着收益,一边顺手掐算着家中过年的支出。 这一年,祁承洲被秦氏精心照顾,病情时好时坏,几乎没有出过门,顶多是扶着手杖,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往往刚走半圈,就要回屋歇一歇。 祁怀璟心知他这病难好,也不再顾及他的猜忌,放开了手脚,把祁家的铺子经营得风生水起。 偌大广陵城,少了位风流成性的祁二爷,倒是精明练达的祁三爷,逐渐声名鹊起。 “至于京中的私产么,呵,多亏咱们坑了凌云表哥那一笔,收益比去年翻了一番!若是再算上老爷子赔给你那两处庄子……” 祁怀璟一笔一笔算着公账私账,一时没察觉到,沈棠忽然皱了眉,纤手抓紧了炕桌的边沿。 “怀……怀璟!” 祁怀璟停了话,见她抚着肚子,蹙紧了眉,马上扔了账本,一跃而起。 “要生了!是不是要生了?开始疼了吗?” 大夫说,沈棠的孩儿差不多年前年后落地,他一直操着心,从进了腊月,就再也不出门了。 沈棠松开手,慢慢舒出一口气。 “不是,是我想去……方便。” 又是虚惊一场。 就这几天,但凡有些风吹草动,祁怀璟就草木皆兵,他已经被吓了好多次了。 “……来,我扶你,慢点。” 沈棠扶着他的手,蹙眉托腹,慢慢地从榻上转了身子。 她刚站在地上,忽然感觉腿上一热,指尖猛然用力。 “不对劲儿,这感觉……应该真是要生了!” 祁怀璟心中一震,马上低头查看,果真是羊水破了。 他稳了稳心神,尽量让声音柔和些。 “别慌,棠儿别慌,咱们……咱们慢慢来。” 他扶稳了她,转过头吩咐下人。 “白露,去请稳婆和大夫们过来,说三奶奶刚刚破水了。” “画屏,把猫抱走,关起来,不许乱跑。” “春枝,去郁金堂给太太传话,让她派人去沈家请姑姑过来,还有宋姨妈,一并请来……” 早在上个月,他就在家里安排了两个稳婆,时常叫过来答话,一句一句询问妇人生孩子的过程。 稳婆们接生了这么多年,头一次见有老爷们儿问这个事。 祁怀璟来来回回问了好多遍,一边听,一边提问各种问题,实在听不懂的时候,他让绣娘做了个棉娃娃,再让稳婆拿着娃娃,一点一点讲给他讲。 不光他听,也让沈棠听,这屋子里丫鬟,画屏,白露……也不管人家是不是没成亲的小姑娘,都得听。 他想着,万一万一万一到时候他不在家,也得确保沈棠身边有信得过的人。 他还怕稳婆说的有纰漏,便让两个稳婆轮流过来答话,隔几日,再问一遍相同的问题,留心她们的说法有无出入。 稳婆们都被他问烦了。 可他给的银子实在太多了,少不得耐着性子,一遍一遍回答这位小爷的提问。 不是吹牛,祁怀璟听了无数遍,觉得自己都能帮人接生了。 可事到跟前,他还是有些腿软,一遍一遍问沈棠觉得怎么样。 没一会儿,稳婆摸了肚子,大夫也把了脉,过来回话。 “三爷,不妨事,还早着呢!至少还有两个时辰,才是正经的时候。” 第78章 祁怀璟不管正经不正经,信守承诺,绝不离开沈棠半步,一直在她床前,喂水,喂汤,擦汗,擦泪,始终握着她的手,低声鼓励。 “别怕,别怕,我一直都在这儿。” 沈棠的腰腹泛来一阵阵细细密密的疼痛,忍不住握紧了他的手。 “好……啊好疼……” 他瞧着沈棠疼出的细汗,只觉得胸口堵得慌,一口水也咽不下去。 越夫人得了消息,早就过来了。 秦姜云,祁夫人,宋姨妈等人也陆续过来,都在外边等消息。 这等经商之家,最忌讳暗室见红,但看起来祁怀璟压根没打算出来。 一众人见了,各有各的想法,可谁也没说半句话。 宋姨妈一心惦记外甥女,不管这些商户的忌讳。 越夫人素来管不住祁怀璟,更何况这个时候,她多少也长了点心眼。 祁夫人是继母,又是亲姑妈,两边都算是自家孩子,说什么都不合适。 秦氏更别提了,就算有一肚子话,也不会在这儿说。 众人都说头胎要生很久,沈棠从午饭时分开始阵痛,祁怀璟就打起精神,准备熬个通宵。 没想到,从正午疼到入夜时分,孩子就顺顺当当生出来了。 “哇啊……哇啊……” 哭声震天。 沈棠没想到,竟然生得这么顺利,虽然确实疼得浑身湿透,但还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那么那么疼。 稳婆还要照顾产妇,先把孩子收拾停当,塞到了祁怀璟的怀里。 他下意识地接住,一动不动,浑身僵硬,宛如石刻。 小锦被中,一个小小的,红红的,热气腾腾的孩儿,正哇哇大哭。 他和沈棠的孩儿。 稳婆一边收拾胞衣,一边恭喜主家。 “恭喜三爷,恭喜三奶奶,小少爷哭得真响亮!多亏夫人的身子骨好,孕中又常走动,真是难得的顺当!” 外头的夫人们早就听到了动静,稳婆又出去回了话,一听到母子平安,众人都喜气盈腮。 眼看祁怀璟半日不动,沈棠虚虚拍了他一巴掌。 “快……让我看看孩子啊。” 祁怀璟如梦初醒,小心翼翼挪过去,直到把孩子放在沈棠身边,才卸下了全身绷着的劲儿。 “哇啊……哇啊……哇啊……” 这么小,这么软的孩子,嘴咧得老大,哭得很大声。 虽然脏了些,丑了些,还皱皱巴巴的,可沈棠还是忍不住低头亲了亲……她的孩儿,她和怀璟的孩儿。 眼看祁怀璟皱着眉头,看着孩子直发愣,沈棠虚弱地拍了拍他。 “怀璟,你不亲一亲?” 他舒了一口气,亲了亲沈棠的脸颊。 沈棠的笑容有气无力。 “傻瓜……亲亲孩子。” 祁怀璟又盯着孩子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缓慢而坚定。 “……好丑。” 第113章 和你一模一样 “哪里丑了,和你刚出生的时候一模一样!” 越夫人一大早就又来了一趟,像当年抱儿子一样,熟练地抱起孙子,左看右看,止不住地啧啧称赞,又补了一句。 “我瞧着,比你还俊些!” 祁怀璟见自家娘亲抱着孩子不撒手,心里又警惕又欣慰。 警惕的是,这孩子要是落在越夫人手里,必定会像他一样,被千娇万宠着长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日后长大成人,说不定是个什么性子。 保不齐,像他一样,又犟又气人。 可看见自家的丑孩子在小红被中睡得正香,他又觉得欣慰。 人都说,头生的孩子最凶险,可这小子就这么顺顺当当生出来了! 好小子,够懂事,没怎么折腾娘亲,爹爹记着你的好了。 “棠儿,你可真厉害!就连生孩子这么难的事,都没有难倒你。” 沈棠半躺在床上,额头戴着毛茸茸的卧兔儿,听了他的夸赞,忍不住微笑起来。 “还行。确实……没我想得那么难。” 毕竟,生孩子之前,她都快被吓破胆子……差点连墓地都想好怎么埋了。 反而是真正开始生的时候,她莫名生出无限的勇气,无畏无惧,什么都不怕了。 谢天谢地,总算是妥妥当当,顺顺利利过了这一关。 饶是如此,祁怀璟还是放心不下,哪怕沈棠在睡觉,也每隔一时三刻就过来看看,小心翼翼地把手指放在她鼻子下面,探探她的鼻息。 还好还好,还在喘气。 满月宴上,沈家爹爹作为两家最有学问的长辈,亲自给外孙取了学名,祁麟。 等办完了满月宴,小祁麟从血不刺啦的红孩儿,长成白白嫩嫩的小胖孩儿,沈棠的脸色透出康健的红润来,祁怀璟才算是彻底放了心。 从孩子落地,沈棠就生出无限的母爱柔情,而他直到这会儿,才咂摸出一点当爹的感觉。 越夫人当祖母的感觉,更更更强烈! 每次,她一进梧桐苑的门,就直接去看摇篮里的孩子,问问孩子吃了多少,睡了多久,换了几次尿布……完全看不到一旁的亲生儿子。 祁怀璟熬了二十来年,终于熬到娘亲不管他的时候了……开始管他儿子。 祁怀璟更烦了。 他很清楚自己多会气人,绝不允许孩子重走他的老路。 “只许看,不许抱,更不许亲!若是今日看得太久了,还不走,明日就不许再来!” 不许这不许那,越夫人气得打了他两下……还是毫不留情被推走了。 沈棠旁观许久,看得直乐。 “夫君,太太都不理你,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失宠了,是不是……有点伤心?” 祁怀璟小心地放下孩子,走过来,悠悠然倒在她的身侧。 “我确实是失宠了,很是伤心!娘子,你还没发现?你近来只想着照顾孩子,都好久没有搭理我了。” 沈棠满目柔情,捋捋他的头发。 “乖乖阿狸,你这么大的人了,自己会吃饭会睡觉……咱们孩儿那么小,他什么又不会,我自然先顾着他。” 祁怀璟盯着她鼓涨涨的衣襟,忍不住动了动喉结,压低声音。 “我也可以不吃饭,也吃……” 话音未落,又被打了两下。 “祁怀璟!你哪儿像做爹的人……不许……轻点啊……” 祁怀璟可没他娘这么好应付,反复纠缠了好一会儿,不得不草草敷衍下,给他一点甜头,才肯罢休。 又过了月余,小祁麟渐渐长开了些,一天比一天好看,俊秀的眉眼随了爹爹,被逗笑时的神态,又像极了沈棠。 两三个月大的孩子,正是爱哭闹的时候,沈棠不放心交给旁人,总是亲自带在身边,一晚上起来好几次,也睡不好觉。 祁怀璟从铺子里回来,瞧着她又是一天到晚照顾孩子,连眼睛都熬红了,皱眉不解。 “娘子,咱们家里有两个奶娘,为什么不让她们带?白养着啊?” 沈棠困得星眼朦胧,依旧轻轻拍着怀中的小被子,哄着孩儿睡觉。 “你不懂……我这是为娘的本性,奶娘们照顾得再好,我也放心不下。” 祁怀璟叹了一口气。 “棠儿,你越来越像我娘了。再这么娇生惯养下去,这孩子以后一定像我,又倔,又不听话,还总和娘亲对着干。” 沈棠闻言,忽然睁大了眼睛。 “真的吗?” 祁怀璟神色沉重,点了点头。 “真的。你想想,我和我娘交手了这么多年,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 沈棠一直心怀警惕,不许自己成为越夫人那样的娘亲。 当晚,她就把小祁麟送到了奶娘处。 孩子被奶娘抱走时,祁怀璟心里十分畅快,咬着牙才没让自己笑出声来。 当夜。 …… …… …… …… 次日,正房很晚才开门。 沈棠坐在正堂的罗汉榻上,抚着额头,闭着眼睛,等丫鬟们更换被褥。 眼看床上收拾的差不多了,她又硬着头皮,指了指榻上的银红撒花抱枕,佯装淡定。 “咳咳,天热了,把这些也换了吧。” “书桌椅子上的锦垫……也换一换。” “还有,窗边的帘幔……都该换了。” 第114章 也该轮到我过一过了 小祁麟的百天宴,越夫人依旧办的红红火火。 祁家的远亲近邻齐聚一堂,觥筹交错,正热闹时,秦姜云突然当众干呕了起来。 众人都知道,自打祁承洲生病之后,她精心照顾,日夜不休,实在是贤惠极了。 “洲儿媳妇,你这么没日没夜的劳累,就算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啊,快去歇歇吧。” 秦姜云含泪点了点头,刚走两步,忽然有些踉跄,一头扎倒在了地上。 “哎呀!这是怎么了?” 第79章 “这这,二奶奶怕是累晕了吧?” 众人正惊慌时,春姨娘大步抢上前,扶她坐起,随即高声疾呼。 “来人,二奶奶晕倒了,快去请大夫啊!” 很快,大夫赶了过来,当着祁家上上下下,旁支亲友的面,把出了秦氏的喜脉。 “恭喜,二奶奶是有孕之喜,这胎已经有三四个月了。” 秦姜云满脸又惊又喜。 “啊……真的吗?” 春姨娘也眼含热泪。 “谢天谢地!这真是祖宗保佑,菩萨显灵啊!”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才发觉,秦氏的小腹已经有了微微的隆起。 只是,大家都知道二郎生了重病,没想到他病中还能抖擞精神…… 双喜临门,自然是满堂恭贺。 病榻上,祁承洲得知了这个喜讯,当场摔了刚喝了一半的药碗。 “贱……贱妇!” 他病了许久,虚透了的人,就算摔碗,也摔得有气无力,药碗在地上骨碌碌转了一圈儿,落在了秦氏的脚边,竟然一点儿没碎。 房中没有丫鬟,自从年后起,秦姜云借着二爷要静养的名义,明里暗里打发走不少他的心腹,这间屋子更是不许旁人轻易出入。 秦氏轻轻一笑,亲自捡起被摔脏的药碗。 “二爷,你何必动气呢?我记得,你我新婚之初,你就亲口说过,嫡长子一定由我所出。而今,我的腹中正是你的嫡长子,夫君如愿以偿,又有何求呢?” 她没擦碗,直接拎起乌黑的药罐子,慢慢悠悠倒了一碗新药,甚是体贴地搁在了床头。 “而今,全家上上下下都知道了这个喜讯,大家替你高兴呢!不瞒你说,我早就知道自己有了身孕。之所以瞒到现在,就是为了确保这是一个男胎……” 她忽然笑了起来。 “……若不是,也没关系,我可以生一对龙凤胎,给鸾儿添一双弟妹,那样家里才热闹呢!夫君,你说好不好?” 祁承洲的眼睛猩红,面目扭曲,生病的脸上长着破烂的疮,甚是丑陋。 “我自从……咳咳……生病后,再也没有过房事,你……你这腹中的孽障是哪来的!” 秦姜云抚了抚略微凸起的小腹,脸上的笑意更甚,越发明艳动人。 “说来也巧。年底时,因为你一直病着,弟妹有孕,三弟不肯出门,家里一直没人去巡庄子,所以我不得不亲自去了一趟乡下。等我到了那里一瞧,你猜怎么着?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那么宠爱雪姨娘了……” 秦姜云简直藏不住心中的快意。 “因为那些乡下的年轻孩子……真俊呢!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停不下来,看看祁承洲的十指抓紧了被单,又忙补了一句。 “夫君,你放心,我去的地方很偏远,又挑了一个长得最像你的后生,很年轻,很有劲……你瞧瞧,你有那么多女人,谁能像我这般爱你!这个孩子,几乎算是你亲生的呢!” “淫妇……贼淫妇!” 祁承洲的眼中几乎能喷出火来,秦姜云瞧着他脸上的烂疮,觉得一阵恶心。 “哦?明明是你得了脏病,还要骂我淫妇?啧啧,那咱们两个比比,谁比谁更脏?” 她施施然坐在椅子上,轻轻抚着小腹,笑得风轻云淡。 “夫君,你也要体谅体谅为妻的难处。等你两眼一闭死了,家里只剩下我和鸾儿,若是没有儿子傍身,我哪儿立足之地?鸾儿哪能有好归宿?等我生下儿子,我会稳稳地立在祁家。在他成人之前,我会亲自打点铺子,守住产业,给鸾儿寻一门好婚事……你可以走得很安心。” 祁承洲挣扎着伸出手,几乎要挣下床去,却远远够不着她。 “淫妇!你!你是只当……当我死了!” 秦姜云“哎呀”一声,装作要起身扶他的样子,却稳坐着不动。 “你我本是结发夫妻。成婚之初,我敬你,爱你,扶你,助你,又拼死生下鸾儿,尽力做好祁家二奶奶……可你呢?你是怎么对我呢?你欺我,骗我,负我,叛我,出了名的风流浪荡,欺男霸女,好一位威风的祁二爷!你以为你豪富,你厉害?在这世道里,若是你我易地而处,我出去做一番事业,只怕比你强得多!” 秦氏忽然又笑了起来。 “对了,夫君你说,若是雪姨娘的孩子也能生下来,会是个女儿,还是个儿子?可惜啊……巧了,我在乡下偶尔听人说,有种喂鸟儿的螺蛳,能落胎呢!二爷还记不记得,当年,为她看病的女医,几次问起螺蛳的事情……” 秦氏想起那日的事情,记忆犹新。 正是因为那女医给自己诊脉时的话,她留了心,费尽心机,寻医问药,又故意拖着不让祁承洲的病好起来,让这脏东西离自己远些…… 她花了好一番心思,才能有今日这个孩儿。 “啧啧,二爷如今想通了吗?祁家这样的深宅大院,雪姨娘怎么会走丢?她哪儿是丢了,分明是逃了!哈哈哈哈,你瞧瞧,她当真是嫌弃你啊——嫌弃到,宁愿丢掉半条命,也不想生下你的孩儿!” 祁承洲听得这事,气得血脉偾张。 当年雪姨娘离府后,他就疑心过这事,每次刚想通了些眉目,就被自己摇头否认了。 绝不可能! 自己养着她,宠着她,她怎么会嫌弃自己! 不过是一个乡下来的女子,自己是广陵城中有名的祁家二爷,有钱有势,风流又多情,这怎么可能…… 而今,这样的隐情,竟然被秦氏戳穿了,撕开了……赤裸裸,血淋淋地摆在他面前。 秦姜云瞧着他面目狰狞,双目爆红,口中却只能“啊啊”,说不出一句话来,非常满意。 她很体贴地伸出脚,把他踹回到枕头上。 “看来,这哑药确实挺有效。不过,哑药吃不死人……红螺蛳才会。” 她取来一个陶罐子,含笑给他看里面的红螺蛳。 “夫君放心,这些不是给你吃的。我给你吃的那些……已经在你的肚子里了!你病了这些日子,我亲自喂饭喂药,总算是没白忙活一场。这个玩意儿好啊,好就好在……寻常的大夫,无论怎么查,都查不出是什么病。” 祁承洲还记得雪姨娘当年患病时的惨状,暴睁双眼,用力抠着自己的喉咙,呕了半日,却什么也抠不出来。 秦姜云整了整裙摆,施施然起身。 “开铺子,赚银子,家里还有春儿,帮我尽心尽力养孩子……夫君,贤妻美妾,儿女双全,这不是你最想要的日子吗?” 她走到门前,回眸一笑。 “这样的好日子,也该轮到我过一过了。” 第115章 世事漫随流水 入秋后,祁承洲的病情越发沉重,形容消减,病体恹恹。 一日夜里,他遍身疼痛,口舌干渴,又没人在跟前伺候,喊又喊不出来,硬生生疼了一夜…… 直到凌晨时分,呜呼哀哉,断气身亡。 次日一早,丫鬟慌忙报信时,秦氏抚着隆起的肚子,眼中的笑意一闪而过,随即落下泪来。 “二郎!我和你夫妻一场,本想和你白头相守,今日如何舍我而去了!” 亲眷们得了消息,见秦氏哭得悲痛欲绝,都心生不忍,上前相劝。 “逝者已逝,你得好好保重身体,为二郎生下腹中孩儿,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秦姜云擦干了眼泪,点头答应。 秦氏身怀六甲,祁承洲的丧礼自然由祁怀璟夫妇操办。 头一遭料理家中的丧事,祁怀璟忙着接待商友,沈棠把小祁麟交给啥也不会,却最会哄孩子的越夫人…… 然后,她出面整管祁家全局,安排众人传信报丧,麻布孝绢,搭棚传影,待客叙礼,诵经祭奠……事多如麻,忙而不乱。 秦氏有孕不出,春姨娘带着祁鸾,披麻戴孝,灵前拜礼,大放悲声……直到过了头七,破土安葬。 尘归尘,土归土。 人已走,茶渐凉。 深秋时节,秦氏怀胎十月,诞下一个遗腹子,起名祁鸿。 初冬,帮秦氏办完满月酒,沈棠抽出空来,细细算了下,西院一喜一丧两件大事的账目开销。 祁怀璟坐在对面,和她商量着,要称一称祁麟和阿珍谁更重些。 小祁麟还没学会走路,爬得倒快,正是圆滚可爱的时候。 阿珍早就长成了金黄灿烂的大胖猫,在院子里跑起来时,虎虎生风。 祁怀璟左拥右抱,觉得两边沉得不相上下。 沈棠核对已毕,门帘一闪,小丫鬟进来回话,说书局送来了样稿。 沈棠点头,接过新书,一页一页翻看。 “棠儿,那一堆冯家的医案,当真被你刊印成书了?” 沈棠笑着点头,递给他看。 “冯溪说,要把这本书当做她的传家宝,世世代代传下去呢。” 她花了近两年时间,整理分类,校订编撰……最终整理成书,命名为《冯氏消疾录》。 第80章 冯溪见过初稿,啧啧称赞后,提出不如改个名字。 “虽说是我家的医案,可由你经手才能有这本书,这书名有失偏颇,不如换成……平安吧!我给人看病,你写字编书,都是图个众生平安。” 沈棠觉得也有道理,便有了手中这本《平安消疾录》。 去年夏初,立冬跟着两人从京城回来后,终于说服了冯溪,给冯家老小置换了一个新宅子,又买了两间铺面,开了冯氏医馆。 无论男女老少,是人是牲口……只要登门,冯家的大夫们啥病都能看。 又过了几个月,冯溪给自己诊出了喜脉,喜滋滋地夸他。 “立冬,幸好你提前把家里家外安置好了。若不然,这孩子一来,多耽误我出门看病啊!” 十月怀胎,瓜熟蒂落,给人接生多年的冯家娘亲,终于亲自接生了自家的小孙女,母女平安。 全家无不欢欣,商量了小半个月,取名——冯春时。 立冬来报喜,笑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沈棠听了孩儿的名字,笑着点头。 “这个名字好,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逢春,听着有朝气,好兆头。” 立冬憨憨一笑。 “阿溪说,我的名字太冷,这个名字听着暖和。” …… 沈棠翻完了新书,刚放下,偶一抬头,瞧见外边落了雪花。 “瞧,下雪了,今年的初雪呢。” 阿珍最喜欢玩雪,等丫鬟们掀开了帘子,“喵呜”一声就冲了出去,在院子里扑来跳去。 小祁麟头一次见落雪,好奇得很,黑眼珠睁得溜溜圆,拧着身子往外挣,祁怀璟险些抱不住他,便让丫鬟裹了厚衣服,扶着他在门口踩雪玩。 沈棠看着漫天飘舞的雪花,忽然想起一桩往事。 “怀璟,你记不记得,去年的正月十六,咱们俩一起出门走百病,在街上逛到夜深,还去趟了冯家。” 祁怀璟想了一想。 “想起来了,当时立冬他们还住在小巷子里,咱们差点没找到冯家的大门……怎么了?” “咱们回家时,在大门口遇上一群戏班子的人出门。我在那群人里,看到了雪姨娘……她弯着腰,混在人群中,脸上抹了油彩,可我看得分明,那就是她。” 祁怀璟一愣,“你是说……” “对,雪姨娘没有走丢,而是自己逃出府了。第二日,二表哥派人过来问这事……我说自己毫不知情。” 当时,二表哥势头正盛,后院形势复杂,祁怀璟又一直说不要和西院有牵扯……她就没有多说半个字。 如今,西院的人走的走,凉的凉,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祁怀璟听了这话,也不甚在意。 “哦,怪不得深宅大院,还能走丢了人……你为什么帮她?又没有什么交情。” 沈棠看着漫天飘飞的大雪,起来伸了个懒腰。 “因为,你从前曾对我说,希望我活得痛快,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当年,在大门口对视的那一瞬间,我就想让她逃出去,逃离不喜欢的人,逃离不喜欢的事……” 她说得感慨,长长叹了一口气。 “世间女子本就不易,何况她未逢良人——我想成全她。” 祁怀璟把她揽在怀中,依旧坦诚。 “不只是从前,如今也是,以后也是。我娶你为妻,就是希望你能过得自在,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沈棠弯起眉眼,搂住他的脖子,绽出一抹明媚的笑。 “那我今天晚上想抱着麟儿睡。” “不行!” “……你这人讲不讲理?” “不是我不讲理。实在是这小子睡觉不老实,还没学会走路,先学会了踹人,上次踹了我一脚,疼了好几日!还好我皮糙肉厚,若是踹了你可怎么办……” 他顿了一顿,语重心长。 “棠儿,你可小心些,千万别学我娘,绝不能惯着他……” 沈棠早就听惯了这套,撒手丢下他,扭身就走,去陪孩子一起玩雪。 祁怀璟又把她拉回来,含笑搂在怀里。 “……还是抱着我睡吧,我乖得很,不踹人。” 第116章 犹胜春风(结局-广陵) 三年后。 夏日午后,祁怀璟刚从外边回来,就瞧见儿子从院中矮树上跳了下来。 “祁麟!小点声,别吵到妹妹睡觉。” 祁麟飞跑而过,远远留下一句。 “知道……了……” 几个小丫鬟急忙追过去了。 祁怀璟掀帘子进门时,女儿祁笙已经被吵醒了,沈棠正在柔声哄她。 “笙儿瞧,是谁回来了?是爹爹!咱们正好不睡了,好不好?” 两岁的小姑娘,雪团儿般粉雕玉琢,正揉着朦胧睡眼,扁着嘴儿,吭哧吭哧酝酿哭意。 趁着还没哭出声来,祁怀璟赶紧从沈棠怀里接过了她。 “让我瞧瞧,我家笙儿今日乖不乖?笑起来好不好看?来,跟爹爹说,笙儿今日在家都忙什么了……” 等祁笙磕磕绊绊讲完,祁怀璟大大夸赞了一番,父女俩安生坐下后,沈棠才问起正经事。 “你怎么这会儿就回来了,铺子的事怎么样?说定了没?” “说定了,留下三家铺子给西院的娘仨,其余都转手出去……不耽误咱们下个月出发。” “那就好。每年你去京城的时候,孩子总吵着要跟着去。这次真搬去了京城,说不定还要吵着回广陵呢!” 儿女渐大,夫妻俩早就有搬去京城的念头。 秦氏守寡后,陆续打发走一院子的莺莺燕燕,总算清净了些,只留下春姨娘,一起养育儿女。 今年,眼看小祁鸿已满三岁,她的心思也活泛起来。 沈棠几次察觉她在明里暗里跟在族里运作,暗中传扬家中生意越做越大,可他们孤儿寡母,却没有产业傍身。 可巧,沈家爹爹的官运沉寂多年,忽然时来运转。 朝廷准备编修一批丛书,从各地学政院借调一批博学鸿儒,他也在其中,算是一次小小的升迁。 这么一合计,夫妻俩正好有个正当理由,分家赴京,逍遥度日。 反正京城也有铺子,有宅子,甚至有庄子……秦氏等人一概不知,真当他有孝心,只为陪老丈人进京安家呢! 分家之事,族有耆老,旧有惯例。 越夫人尚在,祁怀璟为嫡,祁承洲为庶,能留给秦氏三家铺子傍身,宗族众人都说三郎夫妇待人厚道。 如今,分家之事已定,那就只等启程了。 “棠儿,太太的行李收拾好了么?” 沈棠摇头,“早着呢!” “她收拾了快俩月了,还没收拾完?” “光兄妹俩穿过的小衣服小鞋子,就放了好几个大箱子……娘说一件也不许扔,全都要带到京城去。” 祁怀璟摇了摇头,又忽然想起来。 “光孩子们的衣服?那我的呢?” 沈棠忍不住笑了,根本掩不住那抹幸灾乐祸。 “她说……你的衣服太占地方了,扔掉吧。” 祁怀璟啧啧叹息。 “果然啊,我算是彻底失宠了。” 他可算是等到这一天了! 夫妻俩正说着话,正在扑珠帘玩的猫儿忽然警觉起来,从榻上跳了下去,“喵喵”叫着跑向门外。 原来是画屏回来看大家了。 去年,画屏出了府,爹娘给她订了门亲事,夫婿是一家点心铺子掌柜的小儿子。 两家离得不远,就在一条街上。 沈棠怕这家人不好,亏待了她,细细问过一遍,见画屏又害羞又满足,忽然想起来了—— 怪不得,她当年在沈家时,每次从家里回来,总爱给大小姐带点心吃。 原来是自小就有情谊。 白露嫁得更早。 她的远房表哥在北疆挣了军功,跟着部队凯旋回家后,第一时间来了广陵寻她。 原本,祁怀璟留下白露,就是为了帮助新婚的沈棠打理家事。 如今,沈棠早就独当一面,游刃有余,白露也攒了不少银票,祁怀璟又赏了一笔丰厚的银子,助小两口儿安家立业。 立冬嫁得更更更……早就连人带心留在了广陵城。 冯溪忙着开医馆,自打有了女儿,他就辞了差事,担负起冯家新宅里的所有家务事,顺便照顾阿灰阿黄阿红阿绿…… 最要紧的事,是照顾女儿。 他看着这么粗粗大大的人,梳头发,编小辫,扎头花……完全不在话下,花样还挺多。 偶尔来祁家给三爷办事,他也带着女儿,寸步不离。 当初,祁怀璟很是看不下去。 “立冬,不能这么惯孩子。” 立冬双手抱臂,一眼不错地盯着正在和祁麟玩耍的女儿,语气诚恳。 “三爷,你不懂。” 祁怀璟嗤之以鼻,自己比他还早当爹,怎么就不懂了? 第81章 然后,刚学会走路的小春时,在院子里摘了一朵花,歪歪扭扭地跑过来,奶声奶气。 “爹爹~戴花~” 祁怀璟眼睁睁看着,立冬这么高大的汉子,乖乖矮下身子,好让女儿往他耳边戴花……顺便还亲了他一下。 他转头一瞧,祁麟光着脚丫子,满院子追阿珍,跑得满头是汗,身上沾着猫毛,两手都是泥巴…… 立冬戴着花,抱起比花朵儿还清甜可爱的小姑娘,走到他面前。 “懂了吗?” 祁怀璟气得咬牙切齿。 ……直到沈棠生下祁笙,他才算是报仇雪恨。 今年春天,幼兰也出阁成婚了。 幼兰虽是商户女,却写得一笔好字,又能作诗,广陵城的闺秀间小有才名……就像当年的沈棠。 毕竟是她教出来的姑娘。 沈棠的继母祁夫人,也是幼兰的亲姑姑,早早留给娘家侄女操着心,看中了一位沈大人同僚的庶子。 祁夫人在中间做媒拉纤,两家相看过,彼此愿意,年龄容貌也相当,男婚女嫁,顺理成章……自然由沈棠出面操办嫁妆。 幼兰出嫁那天,是一个暖风和畅的春日。 新郎官上门迎亲时,祁家内外传红挂彩,鞭炮齐鸣,热闹非凡。 震天的笙箫鼓乐声中,祁怀璟与沈棠并肩而立,眼见小妹的大红花轿出了祁家大门,他冷不丁问了一句。 “羡慕吗?” 夫妻多年,沈棠可太懂他的小心思了。 “自从你我成婚,世上还没有能让我羡慕的姻缘。” 祁怀璟舒了眉眼,笑容比春风还要得意。 第117章 人间称意(结局-京城) 祁家一行人抵达京城时,正是早秋时节,浮云淡远,清风微凉。 程新羽和赵闻峥得了消息,早早就带着西西和东东在城外相迎。 这些年,赵闻峥读书甚勤,悬梁刺股,用功苦学,终于在最近一次科举考试中…… 落榜了。 听到这个坏消息,沈棠在替他惋惜之余,也暗自替自家夫君松了一口气。 果然,祁怀璟笑得幸灾乐祸。 “啧啧,真是可惜啊。” 赵闻峥虽然考场失利,却很是看得开。 “科举之难,难于上青天。普天之下,多少人从童子读到白头,尚且籍籍无名!若是像我这样学个三年余载就能金榜题名,那天下人人都是才子了。” 沈棠点点头,对着祁怀璟微微一笑。 “正好。我们以后长居京城,怀璟又准备开两家新铺子,不如请小姨夫来搭把手?” 祁怀璟心下了然,冲他挑了挑眉。 “如何?” 程新羽摆了摆手,替他一口回绝,依旧那般飒爽。 “不行,他得留下来帮我。” 赵闻峥读书这几年,程新羽独立经营珠宝铺,她性子豪爽,眼光独到,又对京中最时兴的簪环珠钗了如指掌……很快就京中贵妇圈里小有名气。 赵闻峥昂头挺胸,嘴角浮起一抹得意的笑。 “虽然我没考上,但新羽的生意越来越好,我要帮着娘子打理铺子。这就叫,东边不亮西边亮!” …… 越老爷子早就得知祁怀璟一家人来了京城,硬是忍到第三天,才登上了他家的大门。 进门前,他还在抱怨。 “老汉活了大半辈子,什么世面没见过……没想到老了老了,还得腆着脸,到外孙子家走亲戚,真是倒反天罡!” 饶是如此,等他看见祁麟祁笙一起跑过来喊他祖祖时,喜得心都要化了。 他从背后掏出了给孩子们准备的礼物。 “瞧瞧,祖祖给你们带的好玩意儿,孩儿们喜不喜欢?” 一只圆滚滚的小奶狗,毛发柔软细密,眼珠明亮黑润,乖巧可爱,憨态可掬。 兄妹俩瞧见了狗狗,喜欢得吱哇乱叫,抱着去给娘亲看。 沈棠笑意里满是柔情,连孩儿带狗儿都搂在了怀中。 “祁麟祁笙,快谢谢祖祖啊。” 越老爷子比五年前更苍老些,瞧见温柔和气的沈棠,依旧有些不敢直视……心怀愧意。 时过境迁,沈棠早就不生气了。 毕竟老爷子给她的两个田庄,每年那么多银子的进账……她当真很难生那么久的气。 越夫人果真走不得远路,半路就病了,到了京城也没好透。 这会儿,她脸色还有些苍白,见了多年未见的亲爹,眼泪一下子就落下来了。 “爹爹,芽儿好想你啊……这臭小子一点儿也不听话,都快把我气死了!呜呜……” 祁怀璟立在一旁,负手而笑。 多年来,他与沈棠成家立业,生儿育女,生意上也多了从容练达,锋芒越来越盛…… 这位广陵城的富家公子哥,正一步步成为京城的商海新贵。 可在家里,越夫人的任性略逊当年,他的叛逆一如往昔。 老爷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见他浓眉藏锋,凤眼凝神,忍不住拍了拍外孙的肩,满是赞许。 “不错,有个当爹的样儿了!” 祁怀璟看着他花白的头发,也照样拍了回去。 “您也不错,有个当曾祖父的样儿了!” 越老爷子哈哈一笑。 “对啊,祖宅修好了,凌云也有了孩儿,我这曾祖父啊,得回老家看看,歇一歇这把老骨头。” 老爷子早有归乡养老之意。 这两年,守寡的儿媳程氏为了养病,早已剃度出家,正式归隐佛门。 他年事已高,陆续把一屋子吵闹的莺莺燕燕都打发走了,准备带着杜夫人,迁了老妻的坟,一起回归故土。 祁怀璟听外祖父要回西北老家,略一迟疑。 “您在京城养老……也不错啊。” 老叶子摆了摆手,脸色一言难尽。 “不光是为了养老。凌云在老家开了个酒楼,听说生意极好,天天爆满,一连开了三家分店……从年头忙到年底,打开账本一算,呵!一点钱没落下来,还赔了几百两银子!我啊,我得去帮他看账,省得他赔得底儿掉!” 祁怀璟听了,忍不住想笑。 凌云表哥真是一如既往勤快……这次只赔了几百两,算是有长进! “您也不缺表哥赚的那点银子,何必让他忙活呢?” 老爷子笑着摇了摇头。 “怀璟,这不光是银子的事儿。人啊,不能老闲着,多多少少找点事干!哪怕不为赚钱,只图自己活得开心!就像凌云,既然他们夫妻俩打心眼里喜欢开酒楼,算是有个正经事忙活,我也觉得老怀安慰……” 他说着说着,忽然话锋一转。 “……所以我啊,也给你找点事儿忙活。” 祁怀璟一听这话,就猜到了七八分,老爷子接着说了下去。 “我年纪大了,不能两地来回跑。不如京中的铺子交给你打理,咱们四六分成——给你六成。如何,这不是赔本的买卖吧?” 越老爷子的铺子可不少,祁怀璟略一沉吟,目光转向了门外。 “我近来刚开了新铺子,沈棠也忙着帮岳父校对古籍……这事,要等我们夫妻商议过,再做决定。” 老爷子顺着他的眼神,看向门外的灿烂日光,点了点头。 “自然。夫妻同心,应当应分。” 庭院中,兄妹俩正围着沈棠,求娘亲给狗狗起个好名字。 沈棠抚着怀中雪白的狗儿,瞧见祁怀璟正抱着胖猫儿走近,明眸中流转出一抹狡黠的笑意。 “阿狐。咱们叫它阿狐,好不好?” 祁怀璟哑然失笑,一双小儿女齐齐欢呼。 “好!” 斜阳满照深深院,人间清秋时节,何事相宜?宜嗔,宜喜,宜谈笑。 ……正文完…… 第118章 番外-婚姻大事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眼看沈棠已到嫁龄,出落得花朵儿一般,沈夫子开始和祁氏商议她的婚姻大事。 祁氏忙着操持家事,又要照料一双亲生儿女,对于这个原配留下来的女儿,挑不出大错,也说不上用心。 “棠儿这般乖巧懂事,老爷多用些心,给她选个好夫家。” 继母难为,不如全推给亲爹罢。 沈夫子的用心……有,但不多。比如,直到沈棠七八岁时,他才知道女儿认识字。 正巧,祁氏的娘家侄儿祁怀璟刚回广陵,少年正是上进时,偶然提起想跟姑父读几年书。 祁家富贵,又是亲戚,赠的束脩比他的俸禄还多,自然要应下。 一个也是教,两个也是教,还有些旁的亲戚孩子,三五成群,不如一起教他们念书。 自然而然,沈棠也进了自家的小学堂。 没想到,三五个孩子中,只有沈棠学得最好,过目不忘,一点就透,书法也日益精进。 既然家有咏絮之女,沈夫子定了主意,要等这次春闱放榜后,在登榜的学子里,挑一位顶出色的读书人为婿。 第82章 沈棠是喜欢读书,却不大喜欢读书人。 读书人总是克己复礼,慎独守心,三思而行,难免有些淡漠疏离,也有些刻板无聊,就像自家爹爹……她不是很喜欢。 思来想去,又想起继母娘家的三表哥,相貌俊秀,家境富裕,真性情,有主见,也很有几分诙谐不羁。 更要紧的是,这两年,他经常暗中打量自己。 飘忽的眼神像风一样掠过来,在她身上落一下,又轻飘飘移走…… 盯得她心头乱跳,只佯做不觉,任他打量,暗自忖度——这表哥,是不是喜欢自己? 自幼熟识,青梅竹马,亲上加亲……他若是真心有意,早就该开口提亲了。 可别是,自己自作多情罢? 少年人的心事,他不说,她也拿不准主意。 只好在他来做客时,寻了这样那样的由头,见上一面。 比如,给爹爹送一壶清茶。 比如,给继母送一盘果子。 比如,被小梨儿拉着去寻表哥玩闹。 自从隐约猜到爹爹的主意,她花了一整个冬天的时间,慢慢教会了小梨儿下棋,又几次三番提起…… “梨儿学得真快,可爹爹说,怀璟表哥的棋下得最好。你若是赢了他,才算是真厉害。” 小梨儿捏紧小拳头,记住了。 又逢春日,祁怀璟像往年一样,按时来沈家做客。 沈梨得了消息,立刻拉着姐姐去寻表哥。 拦都拦不住。 “好好好,你先等我换件衣服。” 她挑了一件淡绯色的桃花裙,颜色鲜妍可爱,衬着她的明眸皓齿,乌发粉颊,格外明媚动人。 平时,她很少穿这样娇艳的颜色,不想惹人注目。 这次,她想惹人注目一回。 沈梨扯着姐姐的手,拖着她来了客堂,又去闹祁怀璟。 “表哥,快来和我下棋!我要让姐姐看看,咱们俩谁能赢。” 祁怀璟笑意满满,自然没有拒绝。 他坐在棋盘的一侧,开始和小表妹下棋,眼睛却总不自觉地瞟向一旁,偷看那双帮忙整理棋子的手。 他若无其事,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 沈棠早就察觉到了,心中有一点点得意,又有一点点着急。 傻哥哥,你在等什么? ……等着喝表妹的喜酒吗? 正想着,小梨儿又输了一局,嚷嚷着让姐姐替她报仇。 那人舒了一口气,终于寻到了由头,正大光明,抬眼看她。 “棠妹妹,你敢吗?” 沈棠微笑点头,大约比你敢些。 她敛裙起身,端坐在他对面,纤手拈起了玉白的棋子。 一来一往,黑白棋子,交错落下。 他时不时从棋盘上移开眼睛,风一般掠过轻盈鲜妍的裙衫,纤长柔嫩的手指,昳丽温柔的眉眼……又轻轻移开了。 沈棠却一眼也没看他,凝神垂目,来回拨弄着指间的棋子,盯着错落有致的棋盘。 方才听说,他又要去京城了。这一走,只怕又是小半年。 可是,春闱就快要放榜了。 棋盘渐险,双方都容不得半点儿分心。可她偏偏要试一试,看看谁更忍不住更分心些。 沈棠开始闲聊,聊着聊着,随口扯出一句要紧话。 “听说,表哥要和越家小姐定亲了?” 果然,他脸上波澜不惊,却下错了一步棋。 “无稽之谈,棠妹妹听错了。” “哦,这样啊……表哥比我大几岁啊,怎么还不定亲?” 他只回答了前半句。 “好像是,大了两岁吧。” 语调依旧平淡无波。 “说起来,妹妹也快十七岁了,有相中的人家吗?” 沈棠沉思良久,落下紧要的一枚棋,叫他只能向前,不容退后。 “婚姻大事,自然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她故意顿了片刻,看着祁怀璟捏起了一枚黑子,指尖紧得发白,眼神却沉沉下落,不肯抬起看她。 沈棠嘴角含笑,语调很轻,像是有些漫不经心。 “这两日,常听爹爹提起,学政院有一位新上任的杜大人……” 她的话只说了一半儿,眼见他指尖一颤,那枚黑子,落在了最不该落在的地方。 沈棠莞尔一笑,止住了话头,把最后一枚白子,稳稳落在棋盘上,笑靥如花,语气甚是轻快。 “表哥,你输了呀!” “……是啊。” 早有赌约,祁怀璟输了这局棋,便任凭小表妹往自己发间插花。 他的脸上依旧带着温和浅笑,其实心都快碎了。 她怎么不说完?杜大人是谁?和她有什么干系?姑父是要把她嫁给这人吗? 反正,不会嫁给他就是了! 小梨儿弄乱了他的束发,他却毫无察觉,繁乱的心绪比棋盘还一言难尽。 下罢棋,他随沈夫子去书房取几本书,忍不住多问了几句。 “姑父,听说学政院有位杜大人,学问很不错……这人多大了?好相处吗?家境怎么样?” 但愿是个顶顶好的人,叫他日后忍得心甘情愿些! 沈夫子一愣,这侄儿这般孝顺,还操心自己的同僚? “杜大人啊,人不错,三十来岁就是六品官了,前途无量!只可惜,年纪轻轻就成了鳏夫……” 祁怀璟忽然停住了步子。 鳏夫! 沈夫子没留意,走得越来越远,声音传入他的耳中,也有一阵儿,没一阵儿。 “……家里还有两个孩子……诶,怀璟,你怎么了?” 书房的窗边,正有一片青青翠竹,清风穿林,拂面而来,令人灵犀顿悟。 与其是他,不如是我! “没什么。我忽然想起一桩要紧事,实在是耽误不得了。” 小轩窗后,桃花裙一转而过,在春天的暖日和风中,雀跃起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犹如心动。 第119章 《嫁大户》联动(一) 京城自古繁华地。 初来乍到,祁怀璟接手越家铺子后,生意翻了好几番,渐渐忙碌起来。 拖家带口,沈棠也闲不下来,前院后宅,婆母儿女,猫儿狗儿,沈家的父母弟妹,还要在祁怀璟和越夫人的唇枪舌战中周旋调节…… 要是没有她,这个家一天能吵上八百回。 除了家事,她还要帮着沈家爹爹校勘古籍。一时兴起,又着手经营一间书肆,卖书藏书、也刻书,是一桩风雅事。 前两三年,书肆一直赔本。 好在赔得不多。自然,祁怀璟也没打算指望她给家里赚钱……还夸她比凌云表哥强多了。 偶然,书肆伙计顺手把她亲手编写的医案书摆在架上,因经济实用,且文笔流畅,比晦涩的圣贤书卖得还快还好,竟成了小老百姓的居家必备,陆续翻印了好几版。 又是年末。 沈棠在书房里盘完账本,愣了好一会儿,又核对一遍……确信这年略有盈余。 她一下就跳起来,尖叫着扑到祁怀璟的怀里,撞倒了他满桌子的账册。 “啊啊啊……赚银子啦!” 祁怀璟听她语无伦次地说完这个好消息,恶狠狠亲了一口,比她还热泪盈眶。 沈棠瞧着他满脸骄傲,忍不住搂紧他的腰。 “走,带你下馆子去啊!” 世事繁忙。 偶有空闲时,两人总要结伴出门闲游,隔三差五把孩子们抛给越夫人陪玩,哄得老老小小都极开心满足。 御都内外,总有逛不完的名山古迹,佛寺道观,茶肆酒楼,灯楼戏院……两人在闹市中吃茶聊天,也在山石后缠绵偷吻。 有时玩到入夜,把脚走酸了才回家,仪门处下了车,祁怀璟背着她往后宅去,又一声一声唤她。 “棠儿,棠儿,棠儿……” 沈棠闭着眼睛伏在温暖宽阔的肩头,也一声一声应他。 “怀璟,怀璟,怀璟……” “今日过得欢喜吗?”他总是要问。 “欢喜得不得了!”她也不吝啬赞美。 人生海海,俩人是表兄妹,是夫妻,也是彼此最亲密、最默契的好友。 当然,心热情酣时,也可以是风流少爷和美貌侍女,深闺贵妇和俊俏小厮,闲荡秋千的怀春少女和翻墙赴会的纨绔公子…… · 也有一本正经的时候,比如出门赴宴时。 京中多盛宴,祁怀璟是生意人,四方商友,远亲故旧……总少不了觥筹交错,笑语喧哗。 也有沈家的宴席,读书人尊师重教,学子们听说沈夫子来了京城,又是一波的清雅之约。 一来二去,沈棠结识了京城首富谢家的主母娘子,沈夫人沈绮。 谢家有两位沈夫子教过的学子,一是谢大官人的堂弟谢聿铄,一是沈夫人的内弟沈纪。 这次科举,兄弟俩都榜上有名。 第83章 谢家原是小城商户,起于平山县,又至广陵城,而今居京多年,生意做到富横天下,读书读到一门双杰……如此富贵双全,反而越发低调谨慎些,大多和广陵城的旧亲故友往来。 阳春三月,莺飞草长,沈夫人又办了一场春日宴。 谢家豪阔,园林景致自然不俗,花木葳蕤,山石错落,掩映着一重重的庭阁水榭。 满园衣香鬓影,沈棠叮嘱随行的丫鬟,看紧少爷小姐,不许孩子们在宴会上乱跑捣乱。 一转身,沈梨从花影交错的蔷薇架后转出来,走到在她身旁落座,拉了拉她的袖子,悄声低语。 “姐姐,那人是谁?” 沈棠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见一位斯文青年,锦衣玉带,清隽挺拔,正是相识的故人。 他也正瞧着这边,与沈家姐妹远远相望,点头一笑。 沈棠微笑回应,也低侧了头,悄声回答。 “那位是谢家三郎,谢聿铄。他是爹爹在广陵学政院教过的学生,今年刚进了翰林院。早些年在广陵时,他去咱们家拜访过爹爹,你也见过,不记得了?” 沈梨恍然大悟,怪不得自己觉得他这么眼熟。 可是……他本是谢家人,方才却说自己迷失了方向,请她在园林中同行了好长一段路……真是奇怪。 少女初长成,沈梨心中一动,脸颊忽然有些绯红,捏着手里的帕子,好一会儿才敢抬眼。 不过一瞬,竟又撞上那双清亮的眼睛。 视线交错,两人都飞快地移开了眼眸,都去瞧池中荡漾的春水,水面的点点涟漪…… 园中丝竹婉转,正随着缠绵的春风,一声声落入耳中。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第120章 《嫁大户》联动(二) 春去秋来,谢家夫妇亲自登门,替堂弟提起结亲之意时,沈家人无不讶然失色……差点当场就同意了。 沈家爹爹看中新科进士的大好前程,祁夫人满意京中巨富的豪横身家,就连祁怀璟听了这个消息,也倒在榻上连连唏嘘。 “当年应了人家一声姐夫,如今果真成了妹夫……这个女婿又有富贵又有前程,处处随了岳父的心意,可算把给我比下去了!” 沈棠顺势歪在他身边,支颐浅笑。 “梨儿还没点头呢,这八字才刚一撇,什么妹夫女婿的,不准混说……再说了,哪里把你比下去了?为何我看来看去,都觉得夫君你更俊更好些?” 祁怀璟颇感欣慰,又劝她别这么自欺欺人。 “这么一桩大好的婚事,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啊,小妹还不点头?” 沈家爹娘也这么想,沈梨经不住他们左右唠叨,干脆躲到了祁家小住。 夜里,她把爱打趣的讨厌表哥赶去书房,拉着姐姐秉烛夜谈,说一说闺中密语。 “……虽说见过几回面,也说了几句话,可突然就说要嫁给他,我心里好慌啊。姐姐,你说我应该嫁吗?” 沈棠瞧着她的愁容,感慨颇多,当年总跟在姐姐屁股后边的小妹,也要谈婚论嫁了。 “谢家虽有盛情,也要等你点头才会正式登门提亲……不过我觉得,一桩爹娘都满意的婚事,想来不会太差。” 论起来,沈棠最早察觉到谢家哥儿的心思。 毕竟沈夫人在闲聊时曾提过,堂弟忙于翰林院中庶务,不爱参加家中宴饮,连给他张罗相亲都难。 可沈棠每次带沈梨去谢家赴宴,总能遇见谢聿铄来搭讪。若是单她自己去,他就挨个问问家中女眷的平安……啧啧,微妙啊。 她也瞧得出来,沈梨也未必无意,只是年岁小些,又是头一遭被人提亲……她慌了。 果真,沈梨在被窝里托着腮,皱眉苦思。 “可我和那人不太熟,又不像你和表哥,从小就认识,知根知底的。若是他……他……” 终身大事,若是所托非人,岂不误了一生? 沈棠略一沉吟。 “别愁,这也不是难事。原本不熟的人,多见几次,总能熟起来……我来想办法。” 秋意正浓,祁家也办了几场赏花宴。 谢府接了请帖,极为重视,阖家登门。 祁怀璟夫妇自然郑重接待,越夫人也格外端庄,孩子们被丫鬟们寸步不离地看管,就连阿珍阿狐,都被打扮得标致可爱,平添了好几分姿色。 往来渐多,祁怀璟陪着谢大官人喝茶聊生意,沈棠与沈夫人赏花聊家常……沈梨也渐渐和谢聿铄熟了起来。 谢聿铄年少登榜,堂兄家又是这般豪阔,能聊起的风光事太多了,他反而绝口不提。 他很有耐心,慢慢给她讲谢家在平山县的祖业,讲幼年时受兄嫂提携的恩情,讲他和沈纪逃课摸鱼的趣事,讲科举考场上的紧张与担心…… 沈梨听得有趣,比起翰林的前程、谢家的富贵,这样的家长里短和细枝末节,更能让她觉得,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一个斯文俊秀,知恩图报……又很喜欢和她说话的人。 · 几年后。 去谢府赴宴前,沈棠让孩子们排排站好,一个挨着一个询问。 “今日要去小姨家吃满月酒,还记得咱们昨晚约好的事情吗?” 祁麟长成了青柏般的小少年,平静点头。 “记得,不准挑食。” 祁笙弯起眉眼,笑靥如花。 “我也记得!小表妹刚满月,不准亲,也不准抱……要洗净了手,才能拉一拉她的小手。” 最小的祁连,左手扯着阿珍,右手拽着阿狐,一猫一人一狗,站成了长长一排。 “呃……不准带猫,不准带狗……也不准吵着让娘亲给我生妹妹……” 他年岁小,娘亲不准的事情又多,磕磕绊绊,好一会儿才说完。 沈棠微笑听完,点了点头,命他放开猫猫狗狗,又重新洗了手,这才让孩子们去院子里等马车。 瞧着孩子们欢脱的背影,沈棠又想起一事,和祁怀璟商议。 “夫君,上次几家一起聚的时候,孩子们都说在家念书甚是无聊,想请爹爹再办个小学堂,让表兄弟、姊妹们一起作伴读书。你觉得如何?” 祁怀璟闻言一愣,这没安好心的主意听着……似曾相识啊。 他拉着沈棠的手,瞧着如花似玉的女儿,挨个想了想沾亲带故的谢家、沈家、越家、赵家……的混小子们,笑意极为清淡。 “不可,万万不可!” ……全文完……